《戏里戏外》 为了逐渐消失的纪念 有些东西消失了,有些东西还在着。一个中年以上的农村出身的人,对农村的记忆是什么?是家中的石磨,村头的碾砣;是井台上的辘轳,打麦场上的碌碡;是清晨鸡鸭鹅狗的欢叫,傍晚屋脊上的炊烟缭绕;是村中偶尔响起的小炉匠或清脆或沉闷的铁锤敲打声,不知什么地方又传来一声吆喝:“赊小鸡喽嗬——赊小鸡哟——”;还有夏日的老槐树下大姑娘、小媳妇们搓麻线、纳鞋底的戏笑声,河边老娘们洗衣服、抡棒槌的砸击声……可仿佛一夜之间,上面列举的那些个物件,几乎荡然无存。我怅然若失。这些东西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吗? ——多少有点不甘心。 近年,到沂蒙山旅游,在好几个旅游景点我都发现了同样的场景,即用石磨铺成的一条路,用碌碡垒起的一堵墙,或用碾盘铺就的一个小广场,心里又泛起一种亲切与沧桑感。这或许也是保存或纪念的一种方式罢,总之是还能让你看得到! 这是实物。 文化呢? .......... 单说《小放牛》 近年每当朋友聚会,要出个什么节目的时候,我一般都要不厌其烦地说唱一下《小放牛》。为什么会不厌其烦?因为印象深,能背过。什么时候看戏印象深?我认为是少年时候,似懂非懂的时候,看戏的过程中有故事发生的时候,以及那剧情能引起你联想或共鸣的时候。 我整个少年时期一直喜欢看小戏,大戏咱也看不懂。先前演大戏或正戏之前,一般都要先来一出小戏(京剧的行话叫“垫戏”)的,就像看电影,放故事片之前总要放一个短的纪录片一样。正戏没开演,先垫一出小戏。这里面有讲究:一是那时人还不齐——特别你拉着场子卖票,观众都是陆续到场的,他怕早到的人等的时间太长要烦,在那里喝倒彩,先垫一出小戏。看完了,还令你觉得赚了便宜——本来是看《辕门斩子》,哎,多看了一出《小放牛》。二是让正戏演员在那段时间里继续化妆。特别那些名角或大牌演员,用北京话那叫“爷”,他们往往不能像小演员一样准时到场,即使准时到了场,他化的那妆也比你小演员复杂。化完了妆,他还要用专用小茶壶饮水;如果饰演关老爷,还须烧香弄景,总之特别麻烦。另外,先垫一出小戏,还能造一个老鼠拉木锨——大头儿(好戏)在后头的气氛,那种让你期待和着急的气氛。 我第一次看的小戏,当时不知叫什么名字,只记住了个大体内容和调子。一对少年男女在台上载歌载舞,唱是一问一答,调子很简单,翻来覆去的就那么两句,无论问还是答,最后一句都要重复一遍,尾音是“什么什么咿呀嗨”——多年之后我才知那叫《小放牛》!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曾提到过,说文艺的普及工作若是永远停止在一个水平上,一月两月三月,一年两年三年,总是一样的货色,一样的“小放牛”,一样的“人、手、口、刀、牛、羊”,那么,教育者和被教育者岂不都是半斤,三网两网网住了你,吃了你的肉来喝了你的汤。 牧童仍锲而不舍:吃肉又喝汤,那个也无妨,变一个鱼刺儿碗底藏,单等姐儿来喝汤,鱼刺卡在你嗓喉上。 村姑唱:卡在嗓喉上,那个也无妨,我家哥哥会开药方,三方两剂打下了你,将你扔过后园墙。 牧童道:扔过后园墙,那个也无妨,变一个蜜蜂在花瓣儿藏,单等姐儿把花采,一翅飞在你手心上。 那村姑开始发狠了:飞在手心上,那个也无妨,我家哥哥会扎枪,三枪两枪扎死了你,管叫你一命见阎王。 牧童至死不改:一命见阎王,那个也无妨,阎王爷面前我诉诉冤枉,纵然死在阴曹府,转一世也要与你配成双。 终于金石为开,那村姑为之所动,与他一起唱道:转一世咱们两个配成双么咿呀嗨。 之后两人牵着手优哉游哉地去杏花村了。 像“吃肉又喝汤,那个也无妨”这样的句式,还有“杨六郎镇守三关口,韩湘子出家没回来”什么的,估计半大不小的毛孩子说不出来,但你会忽略,而不去追究,且能听懂,并能产生出诸多遐想!要命的是那扮演村姑的小女演员十分漂亮,你还会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情愫,隔好长时间还会忆起她的一歌一舞、一颦一笑。 依然能记得,我第一次看五音戏《小放牛》,他二位牵着手下场之后,咱还意犹未尽,以为他两个还能出来着,等了半天没出来。我问一块儿去看戏的二姐和小姑,那两个小孩怎么不出来了?她两个对视一眼即暧昧地笑了。我二姐说,早换了戏了,他两个再出来算干吗的?那成关公战秦琼了。我小姑则说,是让那小狐狸精给迷住了吧?臊得咱了不得。 《打猪草》及《刘海砍樵》 与《小放牛》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黄梅戏《打猪草》。我第一次听黄梅戏,是20世纪60年代初一帮从安徽过来逃荒的人唱的。白天,他们两人一组两人一组地分散到周边村上去要饭,晚上即在村口拉场子唱小戏。《打猪草》的剧情跟《小放牛》差不多,也是一对少男少女在那里嘹嘴聒舌,一问一答、载歌载舞。只是那男孩子成了看竹林的,一上场这么唱: 小子本姓金呀子依子呀,小毛是我名依嗬呀,天天要看笋嗬啥,防猪进笋林呀子依子呀。呀子依依子呀嗬舍,防猪进笋林呀子依子呀。急走急忙行呀子依子呀,来到笋草林依嗬呀,树下来打坐嗬舍,看笋子要小心呀子依子呀。呀子依依子呀嗬啥,看笋子要小心呀子依子呀。 此时来了个打猪草的小姑娘,上得场来唱道: 小女子本姓陶,天天打猪草。昨天起晚了,今天要赶早。篮子拿手中,带关两扇门。不往别处走,单往猪草林。急走急忙行,来到猪草林。用目来观看,耶!猪草爱坏(煞)人。方才不小心,碰断笋两根,有人来看见,当我偷他的笋,当我偷他的笋,真真急死人。 恰恰就让小男孩看见了:用目来观看,捉到个贼姑娘,偷我两根笋,你往哪里藏? 女孩儿争辩道:大哥莫骂人,有言听分明,在此打猪草,哪个偷你的笋,全身让你寻。 两人随即争执起来,那男孩一怒之下,竟将女孩儿的篮子踩破了。女孩哭诉道:我偷你笋子,我不晓得放在篮子里?我碰断两根笋子,我吓都吓死了,都不晓得搁么落里好了,我偷你笋子哪…… 男孩子寻思:哎,这小姑娘说得有理,她要是偷我的笋子,一定是放在篮子里头拿猪草盖起来呢!哎呀,我错怪她了。遂拿出二百钱赔她的篮子。 所谓不打不成交,说说话话的两人不但和好了,慢慢地还生出一种微妙的情愫。男孩把那两根断了的笋子送给她,并送她回家。待问清回家的路径,男孩子又说:若走杏花村,我不敢去,那个地方放牛的伢子野得很,逮到人就要对花,我不对花就不放我过去。 女孩儿说:那有什么要紧,对花有我嘛! 两人遂你一句我一句地演习起来: 即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发了一棵芽,么杆子么叶?开的什么花?结的什么籽?磨的什么粉?做的什么粑?此花叫作呀得呀得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的喂上喂叫作什么花? 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发了一棵芽,红杆子绿叶,开的是白花。结的是黑籽,磨的是白粉,做的是黑粑,此花叫作呀得呀得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的喂上喂叫作荞麦花。 这段对花的调子十分好听,一般人都耳熟能详。两人对着对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女孩儿的家。男孩子要回去,女孩子说:“你莫走莫走哈,我回去看看我妈妈可在家,我妈妈要不在家呢,我就打三个鸡蛋泡一碗炒米把你吃啊!”说着即一边喊着妈,一边下场了。随即传来台后女孩子的声音:“小毛哎!我妈妈不在家,吃鸡蛋炒米去哟!”那男孩子应着:“吃鸡蛋炒米了!”也下场了。 有一年,我在济南洪家楼那地方还听过一次《打猪草》,也是安徽一帮来逃荒的唱的,是长江发大水的那一年呢!他们唱《妹妹你坐船头》的时候,也带着黄梅戏的味道。 与前两出小戏相似的,还有湖南花鼓戏《刘海砍樵》。该剧因一段流行歌曲般的男女对唱而为众多戏曲观众所熟悉,但真正有幸目睹全剧的恐怕不多。该剧由传统剧目《刘海戏金蟾》改编而成,说的是樵夫刘海上山砍柴,遇狐仙胡秀英。胡秀英爱慕刘海,愿成婚配,刘海以家贫、母老相拒。胡秀英甘守贫困,并愿侍奉婆婆,两人遂以“柳树为媒山作证”,结为夫妇。全剧的后半部较复杂,大体的梗概是:刘海去城里鸡鹅巷置办东西结婚。鸡鹅巷旁边有个小庙,庙里有十八个罗汉。其中十罗汉带着一群弟子(金蟾)也在暗中修炼。他炼得一串金钱,也已成半仙,如能得到胡秀英的宝珠,就能即刻成仙升天。十罗汉见胡秀英和刘海成婚,即起了歹心,带领弟子抢走了胡秀英的宝珠。胡秀英无奈之下把实情告诉了刘海。刘海却没有怪罪胡秀英,拿起石斧就去斗十罗汉。最终在斧头神和胡秀英众姐妹的帮助下,刘海打败了金蟾,拿回了宝珠。从此,两人过起了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 后边的故事似曾相识,且有点落套。故很少再演全剧。我们经常看到并耳熟能详的还是那段对唱: 胡:我这里将海哥好有一比呀! 刘:胡大姐—— 胡:呃, 刘:我的妻—— 胡:啊? 刘:你把我比作什么人罗嗬嗬, 胡: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啦, 刘:那我就比不上罗嗬嗬, 胡:你比他还有多咯呃。 刘: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咯荷荷, 胡:刘海哥你是我的夫哇, 刘:胡大姐你随着我来走罗嗬嗬, 胡:海哥哥你带路往前行罗, 刘:走喽~ 胡:行啦~ 刘:走喽~ 胡:行啦~ 合:得儿来得儿来得儿来得喂。 刘:我这里将大姐也有一比呀! 胡:刘海哥—— 刘:呃, 胡:我的夫—— 刘:啊? 胡: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啦, 刘:我把你比织女不差毫分啦, 胡:那我就比不上啊, 刘:我看你硬是像着他罗嗬嗬, 胡:刘海哥你是我的夫哇, 刘: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咯荷荷, 胡:海哥哥你带路往前走哇, 刘:我的妻你随着我来行罗嗬嗬, 胡:走哇~ 刘:行咯荷荷, 胡:走哇~ 刘:行咯荷荷, 合:得儿来得儿来得儿来得喂—— 这样的场景,能让我们想起小时候上山拾柴或玩家家的经历,心里暖融融的,充满着甜美、温馨的憧憬和向往。 他们为何喜欢跟小女孩胡啰啰 看《小放牛》《打猪草》及《刘海砍樵》等有关少男少女们的戏,过后再寻思起来的时候,常常独自笑了。这几个小孩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或嗜好,就是喜欢与小姑娘嘹嘴聒舌、对歌弄景,用沂蒙山的话说叫“胡啰啰儿”。他们为何喜欢跟小女孩胡啰啰? 以我的观察与揣测,这首先与他们的身份或职业有关。你瞧这几个男孩的身份:一个放牛的,一个看林子的,一个砍柴的,统统都是整年在山上转悠的角色。这样的孩子平时在村里一般都不怎么受待见,没有说话或表现的机会,十分渴望与人沟通,故见了身份跟他们差不多的小女孩格外热情一点,格外地喜欢说话或没话找话甚至与之对歌弄景,都是可能的。 其次,与年龄和环境有关。他们的年龄,在十三四、十五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由于整年在山上转悠,自然会非常寂寞乃至无聊;同时又受动物或植物中某些自然现象的启迪与感染,情窦初开,情绪骚动,思想亦开始复杂,逮着机会就要宣泄一下或表现一番,也在情理之中。我有个叔伯哥,曾上过两年三年级,下学之后在队上放羊,他一个人在山上即常常乱喊一气,有时还会唱一些既没有歌词,也没有曲子的他自己创作的歌,诸如“击鼓烂蛋欢,八股隆冬钱”什么的,有一次我听见他在山上唱“日落西山红霞飞,库机峰来就卡玛拉、卡玛拉……”听得出是《打靶归来》的调子,但闹不清后边那句是什么意思。我问他是怎么个精神的时候,他说是把词儿给忘了,乱唱呗!我说,你怎么单单就唱成“库机峰来就卡玛拉”呢?他说,想起了马季说的个相声,叫《友谊颂》还是什么来着,是歌颂中国支援坦桑尼亚和赞比亚修铁路的。他这么一说,我脑子里就有点印象,那句话的译音还真有点像他唱的,叫“库机峰嘎卡玛拉弗给”“朋友你好”的意思。待说起话来,他开始装腔作势,蹲在石头上抽着小烟袋问我,当前形势是怎么个精神?此时若换成个打猪草的小女孩跟他说话,他跟她胡啰啰一番你信吧?反正我信。这几出小戏的原版我也看过,多少都有些自然主义甚至情色方面的糟粕,但仍然非常真实。若是让如今的艺术家改编成电视剧,他差不多就会将那些糟粕恢复起来并扩而大之,完了再自我标榜是什么丰富情节、还原生活——我也信。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独自在山上待久了,往往还会产生出一种破坏欲,显示出一种蛮干的威力。我那个放羊的叔伯哥,一个人在山上,就经常拿鞭子将一棵好好的小树给抽得叶子光光。他们若在村里或大庭广众面前遇见个小女孩跟他打听买好酒的去处,也绝对不会跟她对歌弄景。另外也与对方的身份有关,那几个小女孩(除了胡大姐)的身份跟他们差不多,一个个也是小可怜儿的角色,他让她唱个歌再走或与之对歌,没什么思想压力或精神负担,若是遇见个洋学生或贵小姐跟他打听事儿,他也不敢,就像张生的书童可以跟红娘胡啰啰儿,而不敢跟莺莺嘹嘴聒舌一样。 《小放牛》中的村姑,动不动就拿她哥而不是拿她爹吓唬那牧童,把她哥描摹得无所不能,懂阴阳,能撒网,还会开药方,也是这个道理。她懂得蛮干的威力。而在一个半大不小的毛孩子眼里,老人们一般不会蛮干,更不会吃了你的肉来喝了你的汤,顶多将其训斥一通罢了。故那牧童吹牛吹得自然,那村姑吓唬也吓得真实。 《刘海砍樵》中的胡大姐,年龄稍大一点,身份及来历复杂一些,故胆子也格外大,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唱“刘海哥你是我的夫哇”,而刘海也就敢于跟她对唱“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啰”……都是得体的。 《王小赶脚》与吕剧的由来 查阅我所看到的有关吕剧的资料,其名称的由来,大抵有四种说法:一说,吕剧是由说唱艺术山东琴书、化妆扬琴演变而来的。不论剧情长短,故事性都很强,从头到尾表述细致,演唱明白,用琴书艺人的话说就是“顺藤摸瓜,一捋到底”,并且吕剧的主弦是坠琴,演奏时须捋上捋下,故艺人们称自己的戏为“捋戏”,后改写成“吕戏”。二说,1900年前后,广饶艺人时殿元、谭秉伦、崔兴乐等第一次将山东琴书改作化妆表演,上演节目为《王小赶脚》。他们用竹竿、布或纸扎成驴形,前挂驴头后系驴臀,近似当地杂耍中“跑驴”的形式,用琴书曲调做以演出。剧中人且歌且舞,表演活泼生动,使多年坐唱的琴书成了表演艺术。因他们流动演出时挑着道具驴头、驴臀,故有人叫他们是“唱驴戏”的。由于驴字不雅,遂将“驴”字写成“吕”字,名曰“吕戏”或“吕剧”。 另两种说法分别是:因琴书演员多为夫妻同台,演出剧目又多是表现夫妻斗嘴、男女定情之类的“两口子戏”,两口为“吕”,故称“吕剧”。另有一说是,琴书为当庄戏或叫花子戏,常到一个村子里面拉着场子讨饭要小钱,二十五户为一闾,遂称之为“闾剧”,后改为“吕剧”。 ——都有道理。比较没有争议的是:吕剧由山东琴书演变而来。吕剧是穷人的艺术,其内容多表现下层的民间生活、风俗民情,充满普通百姓的感情与生活气息,故为广大群众所喜闻乐见,尤为乡下人所喜欢。而其名称则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才正式命名的。按照周恩来一个好的剧目可以成就或挽救一个剧种的观点,我宁愿相信第二种说法,即因了《王小赶脚》,才有了吕剧这样一个剧种。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小赶脚》便是吕剧的开山之作、奠基之作。 《王小赶脚》说的是,一位小媳妇回娘家,和赶毛驴的小孩一路行走,一路说笑、逗乐,打情骂俏,表现了下层百姓的淳朴与乐观。该剧语近男女私情,有性挑逗之嫌,之所以能让人接受,是因为和小媳妇调情的是一个小孩,被设置成一个情窦初开的形象。有时候他很明白地说一些“坏话”,可也只是说,并没有威胁性。小媳妇高兴有这种交流,观众更是乐不可支。 一开场,半大不小的毛孩子王小即开始夸耀他的小毛驴多么可爱和能跑,尔后说了四句定场诗:“为人别赶脚,赶脚受辛劳,人家骑着驴,我得跟着跑。”他这个赶脚的身份,应该相当于现在的出租车司机,但车并不是他自己的,他只是受雇于公司,开开车而已。王小也是,那头小毛驴也不是他的,他只是为掌柜的扛活而已,是个打工仔。 小媳妇一出场即唱了一大段“二姑娘要回娘家住几天”。这个唱段应该是全剧的精华所在,十分好听,也十分有特色,容我将其全部引录下来: 六月三伏好热的天,二姑娘行程奔走阳关,俺婆家住在了二十里堡,俺娘家住在了张家湾,俺在婆门得了一场病,阴阴阳阳的七八天,大口吃姜不觉得辣,大碗地喝醋不觉得酸,人人都说俺是那个样儿的病,俺不是价,怎么浑身发酸不爱动弹?二姐今年才二十二,嫁了个丈夫他三十三,二十二三十三,他比我大着那十一年。人人都说俺女婿大,嗨,大不大的俺可不嫌,他知道疼俺。今天我要回俺娘家去,俺丈夫一把拉我到床跟前,我问他还有什么话,他偷偷地递给俺二百钱,他说道,这一百给你雇毛驴,那一百饿了你打打尖。还问我,今天你回到你娘家去,不知道几时才回还。我说道,多说不过一个月,少说也得二十天。俺丈夫一听就呱耷了脸,停了半天才开言。漫说住上一个月,一天如同隔三年。我连忙堵住他的嘴,让别人听去落笑谈。我说道俺又不是那秤钩子,怎能挂着你的心肝?你只管在家等着俺,怎么还等不了这几天,俺丈夫送我到大门外,递给我个包袱沉甸甸,他望着我走过村东大槐树,才扛起锄头去锄田,天又热路又远,敢多昝才走到张家湾,黄土地里还好走,沙土地里犯了难,将包袱摔在了就地上,谁的毛驴树上拴? 从中我们知道这是个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的小媳妇,话里话外地透着夫妻恩爱、怀孕成功的某种幸福感。这样的农村少妇跟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到成块儿,是很容易发生点故事的。 两人一碰面儿,少不得就要讨价还价。二姑娘讨价,有她的理由,她丈夫给了她二百钱,说的是这一百给你雇毛驴,那一百饿了你打打尖,她肯定会往一百个说。王小却趁机要占她的便宜,他先要跟她攥攥手。他要求攥手,也有他的道理,牲口市上的生意都是通过攥手伸手指头成交的。二姑娘不同意,要跟他明着来,侍讲到一百六十个钱,二姑娘再也不添了,王小就又使开了坏,连着问了几遍“你不添了?你这一辈子也不添了?”这对一个刚刚怀孕的小媳妇,当然就不是什么好话,二姑娘听出他是在变着法地咒她,遂要另找别人。当听到别人争着要去的时候,王小又嘲笑别人:“你去、你去,你家去!” 上路不久,二姑娘突然有不适之感。王小知她有病之后让她下来,不去了,说是先前就因为一个病人骑着毛驴死到了半路上,让他吃了官司。二姑娘始才告诉他,她这病死不了人,“只是阴阴阳阳地七八天,大口吃姜不觉得辣,大口喝醋不觉得酸”。王小就又说,“你这个病,你不说我也知道……” 由此,我们可以揣测出王小应该是个十五六或十六七的小青年,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他天天赶脚,什么人都接触,因此有点贫嘴,甚至油嘴滑舌,也有点坏,是那种不甘寂寞的主儿,但那也不会太小。我说他情窦初开,而不是懵懂天真,也缘于此。 该戏让人感到亲切的是,它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极强的地域特色。看此戏能让我们想象到他二位是走在济南郊区的某一条路上,很可能就在章丘及济南之间。你从其中的唱词“过了小清河就是济南”,及对济南风景的描摹中也能看得出来。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着,快到张家湾的时候,二姑娘想逗逗他。待到一个交叉路口,二姑娘加了一鞭,一拐弯儿,跑了,找不着了。王小问幕后人:“一个小娘们儿骑着小黑驴往哪去了?”那幕后人也有点贫嘴,啰啰了半天,还是一个没看见。待王小说那小娘们儿是个拐子(骗子)时,幕后人才告诉他:“那小娘们儿往南去了,你快往东撵吧!”王小问:“她往南去了,怎么还往东撵呢?”幕后人就说,“高粱地里有条小道呀!” 到得张家湾,为驴钱的事儿,两人又逗了半天。可最后二姑娘还是多给了他二十,一百八,让他路上打打尖——整个一出喜剧。 该剧情节细致生动,群众语汇丰富,表演朴实自然,非常生活化。因此,在广大农村极有观众缘。全国不少剧种也都上演过此戏,我所看到或听到就有评剧、豫剧、黄梅戏、五音戏等。有一年,在一个小型的文艺座谈会上,听五音戏名家霍俊萍唱“二姑娘要回娘家住几天”,真的是又酸又甜,味道十足的。听过吕剧名家林建华、董砚萍、焦黎唱此段,也都各有特色,十分耐看耐听。 我看吕剧,有一个突出的印象,即小戏往往比大戏还叫彩,还有生命力,其中也包括“文革”后期的《三定桩》《都愿意》等。窃以为这与吕剧与生俱来的特色有关,它就适合演这些生活化的小场景、小情趣;就像黄梅戏可以演《打猪草》《天仙配》,可演莎士比亚还是不灵一样。永远不要小瞧那些真正来自生活的小戏,怕的是大戏演不了,小戏也忽略了,整个剧种也就萎缩了——当然这是我的一家之言。 风靡一时《小姑贤》 现在想来,《小姑贤》可能是我小时看得最完整,至今记忆也最深刻的一出戏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其在农村的普及程度,我感觉能跟后来“文革”时期的样板戏有得一拼。为什么?除了地方戏用方言表达,特别贴近生活、贴近现实、贴近观众之外,该剧唱词的语言艺术,我认为是同期地方戏中最讲究、最扎实,也最有地域特色的,幽默诙谐,而朴实无华。它还集聚了大量农村里面普遍流行、现在仍然使用着的老话、俗话及顺口溜,诸如“千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清晨起来七件事儿,油盐柴米酱醋茶”等,都是浅显易懂、朗朗上口的大白话、庄户呱,特别为农村观众所喜欢。另外,当年的婆媳不和,矛盾的主要方面确实在婆婆的也居多。 让我记忆犹新的另一个原因是,该戏每年都演,戏词大都熟之又熟,台上演员唱上句,台下观众就会唱下句,有时演员忘了词儿,不知哪个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就会给他提词儿,而我便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 因该剧的故事家喻户晓,在下就不再饶舌,只介绍一些熟之又熟,又十分好听的唱段。剧中的婆婆刁氏一上场,即来了几句富有哲理的开场白:“千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为人生来别当家,如若当家乱如麻,清晨起来七件事儿,油盐柴米酱醋茶。”尔后唱道: 有老身我坐上房心乱如麻,思想起老头子珠泪搭撒,过门来俺生下了一男一女,家不幸俺那老头子命染黄沙,这日月如穿梭过得真快,不觉得我的儿年方十八,有道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给我儿娶下了李氏荣花,自从这小贱人她把门过,过门来与老身俺不投缘法。每日里起身来三次打骂,隔三天打九次我不饶她,隔一天老身我要不打架,用菜刀剁案板骂俺自家,众街坊都给俺起下了外号,合庄上他都说俺是个夜叉!今清晨我有心将她拷打,实在是没有错俺待说什么?我不免到外边前去玩耍,她要是做饭不问我我再揍她! 这段唱词很有意思,这个刁氏知道自己名声不佳,也知道媳妇没有啥错,可还是想拷打于她,为什么?就因为“不投缘法”,看着不顺眼。 印象里面,当年最著名,现在还经常听到的是“李氏女坐偏房泪如雨洒”一段,唱词是: 李氏女坐偏房泪如雨洒,思想起俺娘家二老爹妈,许多的好人家不给择配呀,将小女送至在阎王之家,每日里无过错将我打骂,赶何日才受尽婆母家法,在偏房一阵阵心如刀绞,清晨饭还没做去问婆妈,急忙忙进上房用目观看,看了看我的娘她没在家,婆母娘不在家饭不敢做,我只得到邻居前去找她。行几步来至在我婶母门外,问了声我婶母娘在你家?我的娘她不在我婶母家下。转身来再去找我大娘的家,大娘家婶母家未见婆母,我只得回家去把饭做下,李氏女哭啼啼厨房来下,只恐怕娘回来又要打骂。 刁氏在做饭的问题上找碴儿故意刁难儿媳的那一段也很有名。 李:尊声母亲你等着吧,到厨房我去把饭做下,李氏女我回头去挖面。 刁:狗贱人留着咱那小米干什么? 李:挖上小米捞干饭。 刁:捞干饭我不吃它,我不吃什么你做什么! 李:儿媳我去烙油饼—— 刁:为娘不吃哪个家。 李:儿媳我去擀面条—— 刁:面条子热乎乎的怎么扒? 李:儿媳我去包包子—— 刁:包包子俺不吃它,听着为娘的拉一拉:羊肉膻,猪肉滑,白萝卜馅子娘嫌苦,红萝卜馅子甜打撒,韭菜老了塞俺的牙,塞在牙里没法剔拔。 李:回到厨房去炖肉—— 刁:回来!你不知道那二年俺吃伤了吗?俺不吃那个! 李:儿媳我去摊鸡子—— 刁:摊鸡子俺不吃它,老娘不吃那鸡腚里拉。 李:这不吃来那不吃,到底俺娘你吃什么? 刁:连一顿饭你都不会做,在你娘家你干什么?要问为娘吃什么饭,为娘给你拉一拉,为娘不吃烙油饼,你不会包上几个糖三角(音“甲”),为娘不吃干面条,你不会馄饨包上十二仨,为娘不吃摊鸡子,狗贱人你不会厨房去把那小鸡杀?为娘我不吃肥猪肉,狗贱人你不会大街去把牛肉割(音“嘎”)?为娘专吃蹊跷饭,贱人就得去做它。到厨房大锅刷得明似镜,小锅刷得光滑滑。锅前头给我熬稀饭,锅后头再把那个黏粥馇,锅左边做上菜豆腐,锅右边烧汤又酸辣,锅上边馏上干豆角,切上半斤大葱花,当中间里有点空,你给俺馏上个八斤半的大地瓜,一个锅做上十二样,再在那黏粥锅里泡壶茶,做熟了用勺子搅三搅、扒三扒,还不许给我掺和了它。这顿饭你做下,万般大事咱不拉。若是贱人不会做,可别说为娘难打发! 你说她有多霸道,多刁蛮!是成心找碴儿吧?这里面的“为娘不吃那个家”,我认为应该是“那个价”。这是典型的山东方言,后边这个“价”,是语气助词,没有任何含意,就像我们经常说的“甭价”“没价”“成天价”一样。 该剧既然叫《小姑贤》,其核心唱段,我认为应该是小姑桂姐唱的“我把这家中事细对娘拉”一段: 尊母亲莫生气儿有话答,我把这家中事细对娘拉,俺哥哥和嫂嫂夫妻和美呀,你为何偏偏地看不中她?众街坊对嫂嫂俱都称赞,亲友们哪一个不把她夸,你逼着俺哥哥休俺嫂嫂,就不怕街坊们把你笑话。俺嫂嫂要为你休出门外,她哪能有脸面回她娘家,逼得她无路走寻了短见,岂不是把哥哥活活疼煞?你逼死俺嫂嫂臭名四扬,谁家的贤良女还来咱家?俺哥哥一赌气出门在外,我的娘你依靠谁挣吃挣花?我的娘指闺女不能养老,我再待上一二年就到婆家,摊上个狠婆婆和你一样,每日里无过错将我打骂,天下的人情事全都一样,你知道你自己就知人家。要家合你就该留下嫂嫂,待几年生下了几个娃娃,娘有孙哥有子多么欢乐。女儿我出了阁也有娘家。你不愿做生活就去玩耍,高了兴替嫂嫂抱抱娃娃,这些事你想想好与不好? 终于金石为开,刁氏遂唱道:“好孩子有这话你何不早拉?” 刁氏彻底转变,当然也不全是小姑桂姐的功劳,她本人臭名远扬,四邻八舍对她不屑一顾也是个刺激。比方她担心家中的另外三人联合起来让她以后不好当家,欲拿上吊吓唬他仨,遂跟左邻右舍造舆论:“东邻他婶子,孩子们净惹我生气,我待上吊了,你可别来拉我呀!”人家说:“你上吊有绳子吗?若没有,我借给你一根!”西邻他二大爷呢?人家说:“你这个老东西,早就该死了!”她即自哀自叹道:“有老身在上房自思自叹,一辈子一个人俺也没维下,我不如早听了桂姐的话,到如今想回头也没了办法……” 几乎每一个观众都觉得这个刁氏对儿媳太狠、太过分,她为何如此?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刚过门时也净吃你奶奶的气呀”,她是迁怒于人,享受终于当了婆婆的快感。 哦,当年我们村里演的《小姑贤》还是老版本哩,我现在还记得刁氏婆媳和好之后,她向儿媳骂誓:“从此后咱娘们儿不打也不骂,我若是再骂你把嘴缝煞……”现在演出的剧本里面没有了。 该剧想当年在全国风靡一时,影响甚大,省内的各剧种甭价说,外省的豫剧、曲剧、秦腔、花鼓戏、河北梆子、二人转等也都曾上演过,评剧《小姑贤》还被东北电影制片厂拍成了电影。只是故事情节有所改动,人物的名字刁氏成了姚氏,儿媳李荣花成了靳氏,女儿王桂姐成了周英英,儿子王登云成了周继孟。故事的梗概是:姚氏对儿媳不待见,却对自己的女儿疼爱无比。同一碗面条,儿媳端来,她嫌少盐缺醋;女儿端来,她吃得喷香。媳妇扫院子,她说“秃老婆画眉横一趟来竖一趟”;女儿一扫帚未动,她夸女儿扫得“干干净净溜溜光”。同一只鞋底,她说媳妇纳得“不像底来不像帮,里拉歪斜好像给那驴钉掌”;女儿一针未纳,她说“横也是行竖也是行,当中间还纳了一个小盘肠”。之后姚氏以儿媳挑唆女儿气她为由,欲将儿媳打死。英英出计让哥哥假打嫂子,并让嫂子做死而复生状,之后假意哭闹,要去投井自杀,怕自己将来出嫁后,也遇到像母亲这样的婆婆。姚氏见此非常着急,面对女儿提出的条件——以后不能再给嫂子气受,让嫂子吃穿都与她一样——姚氏无奈只好答应。自此姚氏一家婆媳和睦,幸福美满。 剧中的儿媳靳氏由评剧大师韩少云扮演,她一出场唱的那段“与婆婆捧来了一碗面”,真是如泣如诉,动人心弦: 与婆婆捧来了一碗面,未进门先觉得胆战心寒,每顿饭不嫌早来就骂晚,不是淡来就说咸,在娘家做姑娘样样都好办,到婆家当媳妇事事为难…… 当年如此风靡一时又深入人心的一个戏,你问如今的年轻人,他们大都不知所云,甚至不能理解了。何故?乃世风变了,他们会问,婆婆会比媳妇厉害?可能吗? 温馨祥和《小借年》 在所有的山东地方戏中,最脍炙人口、深入人心的我看是吕剧《小借年》。虽然它的故事很简单,演员不见得有多漂亮,唱腔也未必经典,哎,老百姓就喜欢!哪怕你就是业余演出队或村里临时凑合起来的野班子,去年演过了,今年再演,老百姓也还是喜欢看、喜欢听!为什么?就在于它温馨、祥和、热烈、喜兴,特别适合春节上演。如今一些所谓的贺岁片什么的,其实只是一种商业上的招牌及运作,内容上与过年贺岁没什么关系。要说贺岁,《小借年》才是真正的贺岁戏、贺岁片。遥想儿时过年,包着饺子,放着小鞭,听着小喇叭里唱“大雪飘飘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那真是要多祥和有多祥和,要多温馨有多温馨。用一句说烂了的话,叫我们是听着或看着《小借年》长大的,是一点都不过分的。说它是真正的贺岁戏,还因为它只有春节期间上演才有喜庆的气氛与味道;你于三伏天里露天演《小借年》,也不会有人看。 《小借年》说的是,除夕之夜,农村青年王汉喜因家境贫寒,到未婚妻爱姐家借年(货),被爱姐的嫂子发现,几番捉弄,几番戏耍,当晚促成一段美好姻缘的故事。 《小借年》温馨祥和在哪里?我看首先就温馨在爱姐矢志不渝的爱情与爱心上。她与王汉喜订婚的时候,王家是怎么个概念?不知道,但现在是穷得连年也过不去了。他若勉强过得去,也不会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去借年,特别还是去未婚妻家——那是多么敏感又多该要面子的一种关系呀!而爱姐家呢?当然就是殷实人家。按我的揣测,她的出身应该算是富裕中农,既不是官宦之家,也不是什么财主,因其生活富裕却既无家院又无丫环之类也。若是那样的家庭,王汉喜也不会轻易进得去。 这仍然是个“仙女爱穷人”式的故事。贫富如此的悬殊,爱姐依然矢志不渝地爱着对方。王汉喜悄悄进得门来,从窗外发现爱姐闷闷不乐:“岳父哥嫂都把酒来饮,哎?为何爱姐一旁陪着席,也不喝来也不吃,面带愁容把头低,大年下,她怎么不欢喜?”稍后我们从姑嫂二人的对话中,知道她是因牵挂王汉喜才如此郁闷的。而待见到穷兮兮的王汉喜,知他来借年,你瞧她那个兴奋劲儿,马上就给他拿东西! (白)今晚上你可真来巧啦,(唱)过年的东西全在我屋里。你把这口袋快挣好,我先给你挖面去,这根小绳递给你,你把这面袋子扎结实。相公你去看着人,我给你拿点好东西……相公你往这里看,你看看合适不合适?这是两根肥羊腿,还有两支风干鸡,五斤重一块肥猪肉,半斤重的俩鲤鱼,细粉捆了一小捆,咸盐包在手巾里,这是些花椒茴香胡椒面,还有些干葱干姜干粉皮,馍馍拾了十来个,还有些黄面年糕豆包子,饺子馅我挖了两大碗,回家去你俩吃顿现成的…… 之后又去给她未来的婆婆拿棉衣: 有棉裤有棉袄,还有包头和带子,正是因为咱家穷,我给咱母亲偷做的,还有几两碎银子,让母亲留着买东西。二百铜钱拿在手,给俺相公买糖吃,相公啊,明天人家把年过,给你这二百大钱压腰里…… 你说美吧? 地方戏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讲故事有头有尾,事无巨细,都要一一交代清楚。像前边说的,她给了他米面和鸡鸭鱼肉还不算完,连花椒、茴香、胡椒面什么的也包上了,听上去有点啰唆是吗?可就是在这些琐事中,让你感受到它与生活的贴近及女性对爱情的真挚,像我们这样的穷人,还会感受到一种情感上的抚慰与精神上的满足,你觉得生活还有希望,总会有好人关照你。作为一个旁观者,也是温馨得了不得。 其次,《小借年》的温馨祥和,还来自它所营造的节日气氛上。爱姐说的那个“过年的东西全在我屋里”的话,能让我们想象到爱姐家房子的格局,这肯定是那种“二进”或“三进”式的庭院,至少要有一道影壁墙。若是一般的四合院,他二位在那里折腾了半晚上,别的屋里的人早听见了。她住的是个闲屋,且与家人不一个院儿。为什么要把过年的东西放到她屋里?一是有人照应,免得老鼠什么的糟践了;二是闲屋的温度一般都比正房的温度要低,年货放得住。一个富裕中农的家庭不可能每间屋子都生火炉的。 王汉喜拿到东西,急于回家,爱姐不让他走,她要与他喝两盅,以弥补吃年饭时的郁闷。喝着酒的时候,爱姐一递一句地与王汉喜商量结婚的事情。这个说,“无钱去雇花红轿”。那个说,“你不会借头小毛驴?”“俺无钱去买铺和盖”“我不怕铺着狗皮盖蓑衣”。“咱家里少柴又无米”“我情愿跟你去要着吃”……两人海誓山盟,正说得热乎,她嫂子起来让爱姐下饺子,不想就让她瞧着了,几番善意的调笑、戏耍,嫂子始才言道:“兄弟妹妹你别害怕,我是给你闹玩的,你俩在绣房正喝酒,我在外面看得仔细,嫂子来此为你们俩,成全你二人配夫妻,我问你们可愿意?” 当然都愿意啦,于是就由嫂子主婚,他二位拜起了天地。尔后唱道:“谢谢嫂子的好心意,兄弟妹妹拜天地,新年结亲迎双喜,新年结亲就迎双喜。”如此喜庆欢乐的气氛,你能不觉得温馨祥和? 关于爱姐背着父亲及哥嫂拿东西给未婚夫且多多益善的细节也极为真实,非常符合订了婚的农村女青年的心理。她们渴望并勾画着自己未来的小日子,自会提早做些准备,从娘家的“大锅饭”中捞点好处。生活中也不乏这样的真实故事。我有一个表哥,其未婚妻就在我上初中的镇上,有天晚上看电影,我那个未来的表嫂即于开演前找到我,将我叫到操场边儿上,脸红红地让我转交给表哥一个小包裹。看完电影,我忍不住好奇心,回到宿舍即将那个小包打开了。你猜是什么?是一本很老旧的书,里面夹了些鞋样子及红丝线、绿丝线之类。如今的青年读者或许对这样的丝线已没有概念了,让我给你作说明。那是往枕头或鞋帮儿、袜垫儿上绣花用的,很黏,手指稍微粗糙一点就能让它黏住,故一定要夹在书本里。这便是当时农村姑娘心中最珍贵的私房了。我的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同学见了就说,闺女大了不中留呢,没过门儿的时候,她往婆家偷东西;过了门儿,再往娘家偷东西,你说有意思吧? 剧中嫂子这个人物,也是个性格开朗、爱说爱笑、敢作敢为的角色。从全戏的人物关系上,我们知道剧中人只提到了爱姐的父亲与哥嫂,并未提及她的母亲,嫂子在这个家里说了算也是可能的。从中也可看得出这个家庭的开明与和睦,像结婚这样的终身大事,嫂子一句话,说结也就结了。又过年,又结婚,傻瓜也会觉得好温馨! 也是因为太温馨,人物又少,剧情也简单,故农村业余演出队一般也都于过年的时候演它一家伙。我在老家从初中到高中的六年间,几乎每年的春节都要在演出队里拉二胡,自是对这个《小借年》熟之又熟。而农村演出队的故事,更是微妙而温馨的。他们平时不太有机缘及勇气谈恋爱,一演《小借年》,机会来了,一些平时不好意思表达的感情,借着剧中人物的口就说出来了。因此,农村演戏,经常会发生些假戏真做的故事。像我们村的那个演出队,光在《小借年》里扮演王汉喜与爱姐的演员,就成功了三对半。之所以还有个“半”,是因为那两位不该谈的也谈起来了——当然都是温馨惹的祸。多年前,我还就此写了篇小说哩,叫《冬天的感觉》,后又扩充了一下,成了《乡村温柔》的一章,不是吹牛,我现在再读一下的时候,还是觉得无比温馨。 《小借年》当然也有不足,比方王汉喜这个形象就不够丰满。他家是怎么穷得连年也过不去的?他本人是干什么的?他有何德何能让爱姐爱得如此死心塌地?你连花椒、茴香、胡椒面什么的都交代了,怎么就不能用几句话将其交代清楚?好在它太过温馨,将它的不足给掩盖了,观众也就不去计较;再说大过年的看个戏,你也来不及去计较! 还看过评剧《小借年》,里面的嫂子由筱白玉霜扮演,她做主让妹妹成婚的一段就格外有味,也回答了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就可以说了算的问题: 哟,还瞒着我呢,这件事儿早要对着我讲,我早就成全你们两个配夫妻。看他们两个人,一个有情一个有意,都愿意早日会佳期。妹夫家贫娶不起,妹妹的心里暗着急。我何不成全他们两个拜天地,今天就是好日子。不聘姑娘娶女婿,她哥哥一定也欢喜。哟,就怕我爹不愿意,这件事倒叫我着了急。倒不如给他来个先斩后奏,到明天小两口去拜年,爹也就没有说的。 ——真的是好美,好温暖! 《王定保借当》之版本比较 我小时会用一个很简单的调子唱“清明佳节三月三,老师父踏青去游玩,撇下了顽童五六个,他们拉我去赌钱。不想输了钱八吊,我光能输来不能还……”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戏里面的词儿。直到20世纪60年代初,村上演吕剧《王定保借当》,才知是该剧里面王定保一出场就唱的一段。 借当是怎么个概念?简而言之,是借了东西至当铺换钱,待有钱时再拿钱将东西赎回来。该戏即是围绕着借当的情节展开的,故事的梗概是:学生王定保于老师外出踏青之际,与同学赌博输了钱,怕父母责骂,不敢回家要钱还债,遂至张家湾的舅舅家借钱。与同他的自我介绍:“张家湾上有亲眷,亲上加亲配姻缘,我有心找他把钱借,碰上表姐无话言,我不免去找二舅张端四,借钱给俺把账还……”我也是看了半天才闹清,他与张春兰、张秋兰之间的关系。她二位是亲叔伯姐妹,而他的表姐张春兰是他的未婚妻。他借钱是去的表妹张秋兰家。秋兰无钱,乃去春兰家转借,其未婚妻张春兰知道后,背着父母将嫁衣给王定保当钱还债。恶霸李武举得此消息,羡慕张春兰之美貌,便乘机诬赖王定保是偷盗他家之物,把王定保打入南监。张春兰听到噩讯后,与妹妹秋兰一起星夜赶到县城公堂喊冤,终于救出王定保。 我看该版本的《王定保借当》,最突出的印象是“借当”的本身;或者说“借当”是第一位的,“打官司”是第二位的。其核心唱段,我认为是“我有几件衣裳能当钱”,唱词是: 旁人能说不借的话,我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为难,要借钱来俺没有,我有几件衣裳能当钱,这印花包袱蛇皮带,二龙戏珠古铜钱,我包的衣裳五件整,三件单来两件棉,这头一件是红绫袄、这第二件是兰罗衫,那绣花的背心是新做的,红绸裤子未曾穿,第五件我包上深红裙,还有两根飘带没绣完。我怕衣裳当不够,再放上俺娘的八百钱。回头再把妹妹叫,我把衣裳包齐全。这本是衣裳五件整,三件单来两件棉,我怕衣裳当不够,还有句好话要你传。到当坊开张当票交给我,姐姐自己取衣衫,他家的日子他知道,莫耽搁姐姐上轿穿。 该版本流传甚广,山东地方戏的所有剧种诸如茂腔、五音戏、山东梆子、莱芜梆子、柳琴、柳子、二夹弦,及河南的豫剧等都上演过。我还听过由王少舫和严凤英演唱的黄梅戏《王定保借当》,也是这个版本,只不过严凤英演的是张秋兰。 而评剧《王定保借当》,剧情则要复杂得多。我的感觉里面成公案戏了,或者“打官司”是第一位的,“借当”成第二位的了,有点三言二拍的味道,玄之又玄。戏一开始,恶霸李武举上场唱道: 张知县请我去赴宴,日落西山把府还。我李家世代为官宦,独霸一方有庄田。为所欲为谁敢管,只是我身旁缺少美貌女婵娟。来到府前用目看—— 正巧此时就来了逃荒的赵华恩一家三口。该恶人见其女儿赵素琴长得美貌,遂将其让入家中,先用毒酒药死其父,后再乱棍打死其母,威逼赵素琴为妻,女不从,李即将其软禁起来,并让大脚的丑妹将其看住。 之后即是“按下这头暂且不表”,且说王定保借当的事儿。王定保一上场唱的也不是“清明佳节三月三”,而是: 定保迈步出学院,前思后想悔死咱。我在南学把书念,老师会客学友们耍钱。一筛子输了钱八串,有法输来无有法还。三天不还输赢账,还不上我娶了媳妇当老园。有心回家把钱取,二老知道家法严。左思右想无主意,罢罢罢,舅父家中去借钱…… 这个“还不上我娶了媳妇当老园”的“园”字,可能不对,应该是“圆”,暗指圆形动物,王八。 剧中那姊妹俩的名字也不是春兰及秋兰,而成了春莲与秋莲。借钱及转借的情节与吕剧的相同,只是春莲包的嫁衣成了四件: 打点了几件陪嫁的衣衫,单夹衣服整四件,又有单来又有棉,我怕当不了铜钱八串,背着我的小妹再装上两串钱,叫一声妹妹拿回去,交与你那表兄把账还,妹妹与我捎口信,告诉他从今往后别再耍钱。 这边厢王定保刚借得了衣裳,那边厢恶霸李武举家里就被盗了。该李遂去当铺查当,不一会儿工夫,王定保来了,当铺掌柜的发现其包袱里竟有两串钱,“有钱还当钱,一定来路不明”,乃告知李武举,将王定保绑了送至县衙,四十大板之后,王定保屈打成招,被关进了大牢。而管大牢的狱卒张保太正是张秋莲的哥哥。估计是他知会了张春莲,春莲遂约秋莲连夜至县衙告状。其哥告知秋莲,知县与李武举乃八拜之交,你告他,岂不是羊入虎口?遂领二人去了府衙。 大堂上,春莲姊妹与李武举对质,李武举强横赖说那包袱里的东西是他家的,那只绣花鞋是他胞妹的,知府让其胞妹来试穿,李武举即让赵素琴假冒其妹赶来了。为何让赵素琴冒名顶替?因其脚小也。不想赵素琴一上堂即喊起冤来: 我状告李武举杀父逼婚,我本不是他们李家人,家住四川本姓赵,我的名字赵素琴,赵华光本是我的亲叔父,女不言父赵华恩…… 你道那知府是何人?正是那赵素琴的叔父赵华光!叔侄二人堂上相认,冤情一诉,案破冤平,坏人得到了惩治,王定保也被搭救出来——呀,整个一个拍案惊奇呀!我说该版本有点三言二拍的味道,也基于此。 就我个人的审美情趣而言,我还是更喜欢吕剧版的《王定保借当》。除了近亲结婚的技术性问题,它让我们感受的还是春兰对爱情的坚贞与执著。看该剧,还让我有一点另外的感受:地方戏往往都带点季节性或节日性,过什么节,看什么戏。比方说过年的时候比较适合看《小借年》,六月六看《喝面叶》,清明时节呢,就适合看这个《王定保借当》,一唱起清明佳节三月三,老师父踏青去游玩,自是别有一番节日的气氛与心绪的。 欢欢喜喜巧《借亲》 吕剧传统经典剧目“三借”中,农村中年以上的观众对《小借年》《王定保借当》一般都比较熟悉,对《借亲》可能就比较陌生。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也是只知“马大保喝醉了酒”,而不知《借亲》的。几年前看剧本,才知是这里面的一段唱。 《借亲》是怎么个故事?说的是做小买卖的马大保之女金莲与表哥邦喜青梅竹马、真心相爱,只是因为长工出身的邦喜家中贫穷,无力婚娶,才暂时没有过门。邦喜做工的东家程员外之子孝金与赵家之女一锭金定亲之后,都风闻对方长相丑陋,程母遂装病要一锭金过门探望。儿子形象不佳,乃让邦喜顶替孝金。赵家怕露了马脚,也借马大保之女金莲顶替一锭金,最终在丫鬟秋菊的导演下,将计就计,成全了一桩美事。 戏一开场,即是金莲独自在家盼着父亲回来,有几句唱词能让我们知道点背景: 见窗影日偏斜天色将晚,老爹爹去经商不见回还,母早丧我与父相依为命,父在外受风霜怎不挂牵!见门外人如织来往不断,独不见老爹爹转回家园。莫不是去城东与邦喜相见,莫不是与和尚久聊久谈…… 这个“莫不是与和尚久聊久谈”可能不对,我所看到的剧本是“莫不是与客商有了纠缠”。后面的戏里和尚从没出现过,更没他的什么事儿,突然冒出个和尚来太突兀。 马大保来了,一上场便是那段脍炙人口的“喝醉了酒”。全段是: 马大保喝醉了酒忙把家还,只觉得天也转来那个地也转。为什么那太阳落在那东山下?月出正西明了天哎明了天噢。今天的生意没好运,一天也卖不了几个铜钱。我马大保心内烦,抬腿走进了烧酒店。哎,掌柜的你给我打上二斤酒,再给我弄盘炒三鲜!哎,别看我衣裳穿得破,我喝酒从不少给钱!酒馆以内喝罢了酒,迈步就把家来还,生意亏本儿债又增,喝酒解愁我把心宽!走过了大街我就穿小巷,哎,大门不远就在眼前!赶快地推开了愁容我就换笑颜,免得叫女儿看见了不喜欢。 父亲回来,女儿更关心的是他去见邦喜了没有。我感觉马大保并没去,他若去了,就不会喝醉了酒,上边的那段唱词里也会有所反映。他告诉女儿让邦喜倒插门是他一直的想法,并不是他和邦喜商量之后的决定。 东家以“将欠债一笔勾销”为条件让邦喜顶替儿子相亲,邦喜拿了字据来跟金莲商量。不想金莲一见字据怒气生:“世上万物都可借,冒名顶替万不能!”邦喜向其解释:“我不愿顶也得顶,万般只为一个穷。”金莲又道,“有道是人穷志不穷,这事怎能来应承,就算欠债能勾销,你不怕日后留骂名?”邦喜又道,“不是道理我不懂,都只为咱俩的事情能早成,勾销欠债离程府,与表妹粗衣淡饭过一生……” 两人正赌气争执,赵家的丫环秋菊来了。她与二人也有亲戚,分别管他二位叫表哥、表姐。秋菊见表姐面呈不悦之色,弄清原委,乃劝解道: 表哥顶替是人情,几个时辰便回程,相亲不过只一时,相不出病来舍不了称,若不是表哥好容颜,也没人找他去顶名。既然欠债能勾销,何必迟疑不答应?咱不抢咱不偷,说什么脸面丢不丢!都只为程家的相公丑,才低三下四将咱求。说什么香,道什么臭,为的是欠债一笔勾。离程府你俩的婚事不用愁…… 这个“舍不了称”,可能也不对,应该是“折不了秤”,掉不了斤两、分量的意思。地方戏说方言话,用方言唱,对方言的运用和书写应该特别注意,我用方言写小说,也有同样的问题。方言写作有几个约定成俗的原则:第一,太孤僻,没人用过的不要用。第二,只能说,不能写的不要用。第三,切忌独创或估摸着写,一定要找出来源与依据。因我看地方戏剧本,经常遇到写不准、看不懂的问题,不免就多说几句。 这个秋菊聪慧善良、足智多谋,比红娘还红娘,整个借亲的故事自此就由她主导。如上一席话,说得他二位心服口服,乃由衷地感叹道,真是个好妹妹:“秋菊妹妹好心肠,穷人爱帮穷人忙,但愿平安无风浪,相亲相爱万年长。” 秋菊回到赵家,正遇程府派人送来一帖,言程母有病,要赵家小姐过府探望,赵氏夫妇也因女儿长相丑陋担心被程府退婚而束手无策。秋菊遂出主意让马大保的女儿金莲顶替其女一锭金去探望程母,条件也是将马大保的欠债一笔勾销。赵员外别无他法,只好答应。马大保乃一酒鬼,一说不允,一喝就晕,最后赵员外趁其酒醉之际,写了免去欠债、借女相亲的字据,摁了他的手印,让秋菊善后去了。 由马大保之女金莲扮作小姐、一锭金假作丫环的赵家一行人,由秋菊引领,至程府探望病人来了。两家相见,自是一番客套。程母性急,见赵家小姐如此美貌,决定趁此完婚。赵母不允,言道:“亲家说话欠思忖,哪有探病来完婚,门婿若有迎娶意,另选吉日送进门。”程母很霸道:“老身主意已拿稳,今日定要娶新人……”三说两说,两亲家吵起来了:“好说好劝你不准,莫非你女儿不是真?你别血口来喷人,要我看你的儿子也是个替身……”秋菊遂出来打圆场、出主意:“忠言奉劝莫争论,是真是假不难分,锡铝不能成白银,烈火之中炼真金。摆下香案立完婚,自能辨出个假和真。谁不愿意谁是假……”一下将二位的火激起来了:“豁上老命拼上一拼。” 如此情势底下,金莲和邦喜堂而皇之地拜堂成亲了。而急于成就好事的程家公子与赵家小姐呢?秋菊自有安排,她将三更调包的计策跟两夫人一耳语,遂都心安理得,充满了期待。 该剧的核心唱段,我认为是秋菊从“一更”唱到“五更”的一段: 风送谯楼一更天,表哥表姐婚巧成,今夜若有风浪起,稳驾帆篷巧借风。又听谯楼把二更打,不由秋菊我笑哈哈,红烛亚赛那宝莲灯,吓得他两家滚的滚来爬的爬。癞蛤蟆想把那天鹅嫁,我叫他小丑配个母夜叉。夜半三更眼看到,我叫他蜜桃烂杏各归各的家。三更更鼓耳边送,提起精神巧用兵。赵程两家不高兴,我叫他真假各西东。 此时赵家之女一锭金和程家之子孝金急不可耐地如约先后赶到,统领全局又明察秋毫的秋菊又分别针对他们猴急、喜欢动手动脚之类的特点交代一通,遂将他们领到另外的洞房里了。之后又唱: 打罢四更月西下,今日里桃李分两家,有心栽花花无朵,无心插柳柳成芽。五更打罢天破晓,真假分清在今朝。眼看又有一场闹,他使剑来我对刀。 该段唱腔优美,十分的悦耳,但又为何不如“马大保喝醉了酒”著名?这里面就牵扯到一个名段要有名家唱,名家要有自己代表作的问题了,如同一提《天仙配》就想到严凤英,一提《秦香莲》就想到筱白玉霜,一提《李二嫂改嫁》就想到郎咸芬一样。你将主角换来换去,永远形不成他自己的代表作,而只是处在一个“演过”的位置,作品与演员都很难打知名度的——当然这只是我一个外行人的看法。 待真相大白,程赵二家只在真假的问题上较劲,却就忽略了始作俑者。两家吵着要打官司,秋菊又出来打圆场: 不要吵,不要争,这样婚配正相应,您两家早把亲事定,明媒正娶婚已成。依我看呐,你两家早把字据定,白纸黑字写得清,倒不如将计就计随它去,也免得鸡飞蛋打一场空。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众人齐唱: 穷配穷,有配有,俊配俊来丑配丑,有理不怕天下走,无理寸步也难行。 找人代替相亲的故事,并不鲜见,我们在别的剧种和剧目中,都似曾相识。但为何此剧仍然大受欢迎?一是这个“穷配穷,有配有,俊配俊来丑配丑”。符合一般百姓特别是农村观众的审美和情感需求。二是包括该剧在内的“三借”都给人以温馨之感,那种亲情与爱情的温馨。你瞧马大保父女之间,王汉喜与爱姐、王定保与春兰之间,或相依为命、相濡以沫,或矢志不渝、相亲相爱,让人看了心里很熨帖,很温暖。三是故事的结局都不错,要么成正果,要么大团圆,各得其所。 另外“三借”的语言都比较讲究,既地域化、生活化,又不粗糙或粗俗,称其为传统吕剧的经典,或地域文化的精华,名副其实。 农家乐式《喝面叶》 在所有的地方戏中,最富地方特色、最有生活气息及情趣的,我看是《喝面叶》。 《喝面叶》说的是,一殷实农家的男人陈世铎较懒,爱玩儿,还有点好赌,常借口赶会,出去听戏赌博。贤惠伶俐的妻子梅翠娥赌气以生病为由,让丈夫为其做饭。不习家务的陈世铎为妻子做了一顿最简单的面食——面叶。翠娥借此教育丈夫做人要勤劳诚实,陈世铎感知了妻子的善良与不易,决心改正错误。 我看该剧,一个突出的印象即是:殷实人的家务事,农家乐的风情画。 不免就说到面叶这种食物。我家乡管这种东西叫“面棋儿”,跟绿豆放在一起煮的时候,则叫“绿豆棋儿”。具体的做法,即如戏中所演:“擀擀擀,一大片,切切切,莲花瓣。”从演员表演的动作看,他擀好了面皮之后,是叠了几迭再切的,他这个“莲花瓣”应该是菱形,家乡人管它叫“面棋儿”,我估计也是因为其形如棋子大小的缘故。 我所以称其为“农家乐的风情画”,还因为其主题并不是争取女权,也并不是纯粹地教育懒汉,而是做面叶、喝面叶的本身。那小媳妇说是“为什么男人偏要管老婆”,可还是预先蒸好了馒头等着丈夫。陈世铎也够不上吃喝嫖赌、不务正业,他还是疼老婆、听老婆话的,你从他一边下面叶,一边嘟囔“切上姜放上蒜,老婆子喝了好出汗”及一趟趟地跑着给老婆盛面叶也能看得出来。 柳琴《喝面叶》于1956年获全国戏曲大赛华东区“优秀剧本奖”“优秀表演奖”之后即被诸多剧种移植,受到了广大戏迷的普遍欢迎。吕剧《喝面叶》则成为山东吕剧的经典节目,并应邀赴多国进行文化艺术交流,也得到了许多外国观众的喜爱。 柳琴与吕剧的《喝面叶》,内容上大同小异,只是个别情节上有所不同。比方柳琴的《喝面叶》中,梅翠娥一出场,是出门去摘豆角: 石榴开花红似火,翠娥头上插一朵。十七八闺女她把花来戴,小媳妇戴花人笑我……手里挎着竹篮子,我要到地里摘豆角。我离了家出了村,大路上少行人,我顺着小道往田里奔。三亩地里是种棉花,挨着地边豆秧深,小豆角长得呀十分嫩。弯下腰来豆角来摘,清露水拉湿衣襟。我掰豆棵摘豆角,小蚂蚱飞得扑啦啦,走上前来用手捉,我捉着两个它跑了仨。豆角摘满一竹篮,我顺手来又摘两个嫩南瓜。六月的天气好下雨,我挎起篮子转回家。走过一块高粱地,村庄不远在面前。当头太阳热炎炎,我来到树下歇歇汗。抬头我朝河边看,见几个小孩洗澡把水玩。谁家的媳妇把衣裳洗,小棒槌也不住地上下翻——只听得“扑通”一声响,只见她两只脚滑倒在河里边。什么人留下的这个规矩啊,为什么小女孩洗衣给男孩穿——今日翠娥我回到家,等候世铎他把家来还。我不刷锅也不洗碗,叫他给我做一顿饭。俺叫他知道日子怎么过,还叫他尝尝俺做媳妇的难不难——翠娥主意已拿定,挎起篮子我把家还。 吕剧的《喝面叶》,梅翠娥一出场,则是从地里摘豆角回来: 石榴开花红似火,翠娥头上插一朵。十七八闺女她把花来戴,小媳妇戴花人笑我。刚才我到了南坡里,摘了一些嫩豆角,这嫩豆角熬汤喝,喝汤就着热馍馍,细白面,好白馍,留给我丈夫陈世铎。他到那东庄去赶会,一去就是三天多。自从我嫁到他家下,他常常偷懒不干活,家里的事情他不管,里里外外全靠我。清早俺下坡去锄地,还得给驴把草割。又洗衣裳俺又做饭,那月亮下面俺纺棉花,我在家一天忙到晚,他在外又好吃来又好喝。回家来常把俺来怨,翠娥还得服侍着。天下的事情不说理,为什么男人偏要管老婆。我心里越想越生气,等他回来我把理说。今日翠娥回到家,等候世铎把家还,我不刷锅我不洗碗,叫他给我来做饭。我叫他知道这日子怎么过,也让他尝尝过日子难。我急急忙忙回家转,来在俺的大门前。转身我把房门进,忽有一计上心间,装病罢来装病罢,等候世铎把家还。 一去一回,我看吕剧的这个改动是好的,至少比柳琴的唱词简洁了些,也明快了些。这个“石榴开花红似火”当然就是《喝面叶》的核心唱段,我偶尔去公园转转的时候,还不时地听到几个年纪稍长点的妇女在唱这个“石榴开花红似火。” 看《喝面叶》还给我一个写作上的启示,那就是:生活的情趣比思想的深刻更重要。《喝面叶》的名字也不错,比喝面条或吃水饺什么的更有味道,也更像一个文艺作品的题目。 团团圆圆《龙凤面》 用某种食物做戏名的除了《喝面叶》,我所看到的就是这个《龙凤面》了。二者都是主食、面食,用菜肴做戏名的,比方“红烧肉”“糖醋鱼”或“四喜丸子”什么的,我还没见到过。 《龙凤面》说的是,继母陶氏趁梁员外至湖南讨债,谋夺家产,欲置员外亲生儿女梁子玉、梁赛金于死地。幸有仆人丁奎相救,主仆三人逃离家门。途中遇虎,兄妹失散。梁赛金被板桥司衙官钟文炳收为义女,梁子玉也为人所救,后中状元,奉旨省亲,途经板桥,兄妹相认。梁父喜见儿女,得知真情,欲休陶氏,兄妹劝阻。陶氏羞愧难当,决心痛改前非。 “龙凤面”在戏里是一个重要的道具或线索,所有的情节都围绕着或被其牵引着展开。丫环出身、原为二房,后升为太太的陶氏,让前窝的女儿梁赛金做一碗过去给她亲娘做过的龙凤面。赛金想起生母,潸然泪下,“提起龙凤面想起俺亲娘,倒叫赛金泪汪汪”,陶氏以丧气自己为由毒打赛金。幸仆人丁奎及亲生儿子诚儿赶到,将其救下。丁奎出一“假打真哭”的主意保护赛金,其兄子玉去跟继母交涉,更是激怒了陶氏,先是派仆人丁奎刺杀梁家兄妹,丁奎不忍,后又亲自放火烧楼,欲将三人一并烧死。幸亏诚儿通风报信,主仆三人才从后窗逃走。 后来我们知道,主仆三人逃离家门之后,丁奎即另觅生路去了,兄妹两人去外地寻父,不想走至深山,遇一斑斓猛虎,他二位逃散了。接下来的戏是:赛金寻兄不着,走投无路,欲投井寻死,恰被巡夜的人称“四老爷”的衙官及皂隶搭救。从四老爷的自我介绍“我管的呀,东七里、西七里,南七里、北七里,四七二十八里地,见了大官得下跪,见了小官得作揖”来看,他这个衙官能相当于管区主任或片长,顶多是乡镇一级。衙官钟文炳无儿无女,乃收赛金为义女。 不觉三年已过。一日,有一新科状元打此路过,乃是回家省亲的。你道他是何人?对了,正是赛金之兄梁子玉。行至板桥,忽觉一阵伤感:“梁子玉心愁闷,想起了妹妹梁赛金。当年惨遭继母害,侥幸逃命奔山林,山中出现斑斓虎,冲散了兄妹两离分……想当年出门寻父是兄妹俩,现如今剩下了我一个人。”四老爷前来求见,将状元爷一行安置停当,子玉即吩咐手下,心情烦闷,不动五荤,准备清水淡面一碗,午时用面。 四老爷回衙,安排厨房做面。不想厨师乃一酒鬼,看看快到午时了,还酒醉不醒。情急之下,义女赛金赶来救场,遂做了一碗龙凤面。 看来这个龙凤面不是一般人家会擀、能吃的,而赛金则是家传。龙凤面是怎么个概念?待赛金做好,我们知道了:“捞上面,盛上汤,细瓷碗刷得净净光,前龙头,后凤尾,龙爪搭在那碗沿儿上,不是我赛金夸海口,十步以外喷鼻香。”衙官也不知是如何做的,赛金又解释道:“用天箩细白面,胡辣美味汤。” 子玉见到龙凤面,睹物思人:“一见此面心悲伤,手捧面碗想起娘,母亲会擀龙凤面,小妹妹也算手艺强,自从母亲下世去,再不让小妹擀面汤。叫人役将面供在中堂上,拜面如同拜亲娘。眼含泪心暗想,其中必定有文章,是谁会擀龙凤面?唤来衙官问端详。” 兄妹相认一场,我认为是该剧的重头戏,故而演示得很详细:“子玉唤来衙官问此面是何人所擀?不想那衙官还不说实话,刚要说是我那干……擀的来着,马上又改口说是“擀面的擀的”。子玉又道:“此面擀得甚好,我要重重有赏。”衙官欲代领奖赏,子玉言道,“让他亲自来领”。结果衙官将那酒鬼厨师领来了,厨师对龙凤面一无所知,自是所答非所问,乱说一通。子玉怒斥道,“一派胡言,说了实话还则罢了,如若不然,招打——”如此这般,兄妹相遇了。 二人相见,还不能直视,遂一问一答地核对起来。子玉问其哪里人氏,赛金答道:“祖居山西三贤村,小女子名叫梁赛金。”子玉又问:“你兄长可叫梁子玉?”赛金即答:“他在那南学读书文。” 子玉:你二人可遭继母害? 赛金:差丁奎杀俺两个人。 子玉:丁奎可曾下毒手? 赛金:他未曾长着杀人的心。 子玉:是谁绣楼来送信? 赛金:是俺诚儿兄弟报信音。 子玉:你二人可曾逃出府? 赛金:半夜逃出后园门。 子玉:中途怎么失散了? 赛金:斑斓猛虎下山林。 子玉:你就该把你的哥哥找。 赛金:哭哑了喉咙不见人。 子玉:那时节你往何处去? 赛金:要到黄泉寻母亲。 子玉:是怎么自尽未曾死? 赛金:遇上个好心的干父亲。 子玉:衙官待你怎么样? 赛金:比亲生女儿强三分。 子玉:前言后语讲一遍,果然是妹妹梁赛金。叫声妹妹你抬头看,连自己的兄长都认不真。 二人抱头大哭:“只寻思今生难见面,我到处差人把你寻。今日板桥得相会,好似枯树又逢春。” 该段对唱如行云流水,紧凑流畅,入情入境,扣人心弦,随着两人共同经历的事情逐条核实,兄妹终于相认,观众也如释重负。 兄妹一行坐船回家,又巧遇做了船家的恩人丁奎,遂相约一起回乡。待回家见到老父,自是一番百感交集,员外见到仆人丁奎,也以恩兄相称。一家团圆,其乐融融。最尴尬的当然就是陶氏,员外当着儿女的面斥责她:“你不该狠心下毒手,从此后一刀两断把你休。”子玉兄妹二人又向爹爹求情:“怎忍见诚弟再落继母手,继母的折磨罪难道无尽头?恳求爹爹你高抬贵手,念在儿女份上将继母收留。”员外只好答应。此时龙凤面第三次出现:“今日重擀龙凤面,举家和睦庆团圆。” 该剧很好地诠释了传统文化忠孝廉悌里面的“悌”——兄妹亲情,很容易打动人的;故事情节又是先离后圆、先悲后喜、先苦后甜,符合中国人喜欢大团圆的审美习惯,特别在农村非常受欢迎。故而山东地方戏各剧种都曾上演过,外省的评剧、婺剧也有演出。 《龙凤面》的故事发生在山西洪洞县,真正的龙凤面一般也认为是山西小吃。相传山西永济人家在女儿定亲、出聘的喜庆日子,素有盛邀亲朋来家吃“龙凤面”的习俗,以示龙凤呈祥、吉祥如意。具体的做法是:先用清水和面揉作一团,再用菠菜或韭菜的绿色汁液和面揉作一团,之后将二者压在一起,摊平,再“擀擀擀,一大片,切切切,细丝线”,即可呈现半白半绿,白中透绿、绿中显白的效果。讲究的人家,也有用鸡蛋与清水和面的,再跟翡翠面团压在一起,擀出的面条,一黄一绿,又黄又绿——这么个龙凤面。 看完此戏,我试着用此法也做了一次龙凤面,味道果然不俗,口感甚佳。 缠缠绵绵《三拉房》 《三拉房》的剧名有点令人费解,是三次拉房客还是拉房价?抑或是拉了三次活动板房?看到一半儿才能猜出,是送丈夫出门,又三次将丈夫拉回房里,有点三送或三别的意思。但故事不错,唱得更好,能让人感受到恩爱、缠绵、甜蜜、温馨等诸多的好滋味。 《三拉房》的故事很简单。说的是新婚燕尔、仍沉浸在甜蜜之中的妻子郭素真,闻听丈夫张文生进京赶考,为其准备盘缠、行李,尔后送出三次,又三次将其拉回来再送走的故事。 戏一开场,郭素真即欢快地唱道: 郭素真房中笑嘻嘻,摊了个女婿年十七。小两口腊月三十拜天地,今天本是正月底。掐指头、算日子,年三十、正月底,俺过门整整一个月——零着一个早晨。一月前当闺女,如今俺变成了小媳妇,思一思来想一想,思前想后有意思。 她的丈夫年十七,她本人有多大?剧中没交代,从她对丈夫欣赏、疼爱、指点、叮嘱,以及丈夫在她面前哭鼻子的细节上看,能感觉出她比丈夫年龄大,至少得大个三两岁。否则不会有那么多的关爱、周到、细致及生活经验。 该剧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矛盾及情感冲突,完全由细节连缀而成。从创作的角度而言,这样的东西其实更难写,非得有直接的生活体验或感受才成。你瞧她对丈夫的欣赏及对新婚之夜的回忆: 曾记得那天入洞房,灯光之下我看仔细。只见他大大的眼、粗粗的眉,圆圆的脸蛋细细的皮,一举一动有神气,原来俺摊了一个俊女婿。他轻轻地拉抽屉,没说话扯衣襟,不知道给俺一个啥东西,原是块冰糖递到我手心。俺脸发烧心扑腾,开花盒拿出了红鸡子,咳嗽一声挡住脸,用手搓碎鸡子皮,鸡蛋送到了相公手,他看我,我看他,他不言来我不语。不言不语笑眯眯相公年纪小,知冷知热疼爱妻。他要是见俺把衣洗,悄悄地给我把水提。到夜晚同守灯一盏,我做针线他念书文,虽说他有一点小脾气,小两口不说不笑又有啥滋味。 这个拉抽屉、递冰糖,开花盒、拿鸡子,用手搓碎鸡子皮的细节特别棒。好细腻,好甜蜜!让吕剧名家李萍儿化音地唱出来,就更甜蜜。伴奏也好听,特别那句“原是块冰糖递到我手心”后面的模拟音儿,真是绝了。 丈夫张文生回来,满面愁容,几番追问,才知是进京赶考没有盘缠,母亲让他明年再去也无妨,却不知误一科又得三年时光,说着说着即抽泣起来。郭素真遂让其将自己陪嫁的金银首饰拿去典换作盘缠。当得知马上就要启程,又赶紧为其打点行装。这个打点的过程,非常琐细: 用手打开描金柜,印花的包袱拿出来,我只把包袱忙铺开,先包上笔墨和砚台。我只把金钗首饰拿在手,忽然一事想心怀,为闺女俺也曾看过戏,戏中的负义之人记得明白,宋朝里有一个陈世美,得中后他狠心把香莲害。今天相公去赶考,不得中他还能回来。倘若他得了中,招驸马,金花戴,陪公主,笑颜开,御花园里把花采,可就苦了俺女裙钗…… 她被自己的想象吓坏了,又将丈夫叫出来,问其可知前朝里有个陈世美?文生即向其表示:“我不是忘恩负义陈世美,我愿学那郑元和有情郎。到京城中不中的回家转,不叫你一人守空房。”之后又对天盟誓:“文生跪在地,上苍你是听。我若不回转,请你显神灵,白马驮尸送回程。”郭素真又嗔怪他誓盟得太大、太重。 接着为丈夫打点行装: 先包上三铺和三盖,外带一条羊毛毡。鸳鸯枕头带一个,绣花的手巾搭上边。别看打春天还冷,一早一晚离不开棉。包上大袄小袄各一件,新做的棉裤厚暄暄。皂布棉靴包两双,漂白袜儿红线盘。眼看夏天就来到,单夹衣裳都得穿。包上单衣和夹袄,再包上鞋帽和蓝衫。素真低头仔细想,还有什么没包全?怕相公赶不上饭店挨了饿,我给它包上一百大鸡蛋。鸡蛋包上一百五——一共还剩下仨鸡蛋。我把那母鸡来埋怨,你光吃粮食不下蛋,叫你调皮又捣蛋,我饿你三天才舒坦。 之后又寻思: 要是相公走累了,他坐在地上不舒坦,太师椅子不能带,带上个马扎挺方便…… 你瞧琐细吧,啰唆吧?可其恩爱、疼爱就表现这些细微的琐事上。如此多的东西她当然就搬不动,再往回拿:“三铺三盖不带吧?又怕老天北风刮。再不然,留马扎,难道说叫俺相公坐地下?摸摸这,掂掂那,哪一件也不舍得把它留下。真把我活活来急煞。”还是丈夫一句话解决了难题:“只要银钱在手,要什么也就都有了——”白忙活了一大阵儿。 待丈夫迈步出门,郭素真一下拉住了他: 拉住相公且慢行,你出门走过三五里,喝一口凉水求人情。你见了年老人称伯父,你见了老妈妈伯母称。你见了年少的妇人称尊嫂,你见了年少人称长兄。你见了老和尚称长老,你见了尼姑把师傅称。三岁顽童大街上摔倒,拉起来拍拍土,喊一声谁家的小学生。路途上你要碰见花大姐,你躲在一旁让她先行。走过去,你不要偷看她,别给咱二老留下骂名。 又嘱咐: 太阳不落早下店,日出三竿再登程。住店别住梢头店,三家客店住在当中。搭铺别对门口睡,防备风吹你头疼。 丈夫要靠墙来搭铺,她也不放心: 靠墙可不能来搭铺,防备贼人挖窟窿。 丈夫当然也不笨,她提上句、他知下句的就对答起来: 招商客店三间整,三间客户我睡在正当中,过河别往船头坐,一定要防备有人歹意生,到了京城我就早来信,也免得为妻挂心中。你不贪安乐,我苦读书,金榜之上来题名。但愿荣耀归故里,夫妻相会再叙别情。 你瞧她有生活经验吧?应该比丈夫年龄大点吧?——这是“三拉”中的第一拉。 第二拉有点没话找话了,当然也有故意说反话进一步考验丈夫,或找借口多待一会儿的意思: 你可知草房高来楼房低,楼房低下两只鸡。野鸡打得团团转,家鸡不大扑扑棱棱往空飞。论吃还是飞箩面,论穿还是绫罗衣。飞箩面来绫罗衣,知冷知暖是半路的妻。人家疼你是真疼你,为妻疼你是假的。 丈夫当然就给她作纠正: 明明是楼房高来草房低,草房低下两只鸡。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往空飞。论吃还是家常饭,要穿还是粗布衣,家常饭来粗布衣,知冷知热是从小的妻。贤妻你疼我是真疼我,人家疼我是假的。 终于依依不舍地将丈夫送走了。见丈夫渐行渐远,突然意识到“家中撇下了我自己”,不觉悲从心来,竟忍不住跑出去第三次将丈夫拉了回来。 丈夫问之:“娘子,还有什么?”她即说了一句:“没有了。”这个“没有了”,是比再说多少话都情真意切的。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真的是好恩爱,好缠绵!比时下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及其他多少身体语言,都要缠绵得多,且缠绵得清纯,缠绵得朴素,缠绵得深刻。 该作有点新写实的味道,平实而琐细,但仍然感人至深,为什么?就因为它一有情,二有细节。所谓以情感人,不是靠擦眼抹泪,而是靠细节,而细节是最能打动人的。 我还看过由两夹弦名家李京华主演的《三拉房》的录像,也不错。能看出吕剧《三拉房》是改自两夹弦的,但改得好,比方说,原版的郭素真一上场唱的那段“房中笑嘻嘻”,她回忆在娘家做嫁衣的时候,这么说: 去年间六月底,俺正忙着做嫁衣,嫂子帮俺把活做,尖着个小嘴皮俏皮人,她说是您姑啊好手艺,可惜你摊了个丑女婿,自那日茶不思来饭不想,俺心里压上个碾盘石,那一日我正在房中生闷气,只听得滴滴滴答答答答滴,抬到婆家拜天地,拜罢天地入洞房,来了一屋子闹喜的,这个说媳妇长的真是俊,那个说在咱村里数第一。这个夸来那个也比,嗨,闹得俺心里怪烦的,婆母娘把他们都撵出去,不一会儿进来个人,倒坐床沿脱靴子,俺心里止不住地扑扑跳,借着灯光看仔细,只见他…… 扯得太远了是不是?也太啰嗦,也没有“拉抽屉、递冰糖”之类的细节。但仍不失为传统经典,也难怪1959年毛主席看过两夹弦《三拉房》之后,对其称赞有加。 《井台会》《蓝桥会》及其他 我比较喜欢看地方戏的小戏,一场一景,一男一女,亦歌亦舞,演绎出或苦涩或温馨的生活故事。它不是故事的全部,而只是一个情节;不是生活的历史,而只是生活的一段或生活的横断面,却可以让人回味无穷,牵肠挂肚,小吕剧《井台会》就是。 《井台会》说的是:十八岁的兰瑞莲被舅舅卖给了游手好闲五十三岁的周蓝宽为妻,常受虐待,每日兰瑞莲还要去井台打水。一日,遇见书生魏魁元井边讨水喝,闲聊中魏魁元对兰瑞莲的悲惨遭遇深表同情,二人由相遇、相知到相爱,并相约三更天在兰桥相会,一同逃走。 该剧对白甚少,基本上全是唱,能感觉出它是由说唱的琴书或梆子延续或改编而来的。兰瑞莲挑着水桶一出场就是唱: 兰瑞莲挑水桶自思自叹呐,想起了终身事好不伤惨。我舅舅图钱财把我来卖,卖进了周家门受尽熬煎。兰瑞莲我今年一十八岁,我丈夫他今年五十单三。生舅的狠心肝性情残忍,每日里回家来打骂于俺。别人家去打水都是男子,唯有我是女子来把水担。 悲切切来至在井台之上——又来了读书的学生魏魁元。 先闻其声,后见其人,魏魁元来了:“行走着只觉得口内发渴,我不免借水喝去到井前……” 二人相见,魏魁元作一番自我介绍,即要喝水,兰瑞莲却不让他喝,说是“行路人只累得浑身是汗,怕只怕你喝了凉水会得伤寒”。魏有点小感动:“听大嫂讲此言暗暗思念,这大嫂说的话太也周全。往常里也见过不少女子,哪比上这位大嫂说话这么甜。”遂帮其打水、提水,之后问她:“问大嫂你婆门住在何处?为什么女人家来把水担?桶又大井又深打水困难,若有个闪失可不是玩。”一番问话勾起了她的伤心事,遂将自己的处境述说一番。魏听后暗自感叹,并由同情而爱慕地动起了心思:“听大嫂讲此言暗暗思念,这大嫂遭遇的事实在可怜。见大嫂性情好容颜又好,她十八我十八都在当年。我若是娶个妻能以像她,郎才女貌可算得美满因缘。”几经思虑,几经踌躇,看看周边无人,乃壮胆与她明言:“蓝小姐你能做活多么贤惠,可算得女流中一位魁元。学生我今年也十八岁,我家中并未曾定下姻缘。倒不如咱们二人……咱二人成其婚配,小姐你愿不愿思想一番?” 一席话说得兰瑞莲脸红耳热、怦然心动: 蓝瑞莲听他言细思细念,偷抬头再打量相公一番。他不光年少容颜好看,他真比那丑鬼俊着万千,头戴着一顶俊巾帽,身穿着一件可体蓝衫,腰系着丝绦手持着扇,云袜镶鞋二足穿。我有心应他我也情愿,情愿跟他去要饭餐。要上一碗俺俩吃一碗,要上半碗我让他来餐。到夜晚宿在古庙以内,底下铺着地上边盖着天,头底下枕着一块半头砖,冻死了奴哀家我也不怨天。这是我瑞莲心里的话,若叫他听去耻笑俺。 ——这一段,我听着有点梆子味,但不难听。 她当然有顾虑:“第一个我婆婆家法严谨,第二个我娘家舅管我太严,第三个我丈夫性情傲暴,若叫他知道了定送当官。”魏做她的工作:“兰小姐你为何这样胆小,求恩爱就值得受些艰难。这件事家族里哪能容许,要自己跳出这苦海无边。”兰瑞莲仍有顾虑,担心他只是玩玩一夜情之类的玩意儿:“相公你娶亲事天长地久,在外边的露水夫妻能有几天?”魏继续表白:“这件事你若是应允于我,咱二人定巧计他乡逃窜。我有个相好的同学经商在外,开药铺就在那西京长安。到那里咱二人投奔于他,到那里保管能收留于咱。到那时咱二人两相爱,可算得恩爱的夫妻美满姻缘。小姐你细思量答应了吧,千万别错过了时刻后悔迟晚。” 她终于为之心动: 兰瑞莲听相公讲了一遍,不由得兰瑞莲我一阵心酸,兰瑞莲心中我好伤惨,埋怨声我那母舅做事不端。为奴的婚姻你给主见,寻了个女婿五十三。俺本是老夫少妻年庚不对,每日里俺在房中珠泪不干。我丈夫他生性甚是凶残,他比那狗豺狼狠着万千。他又是馋来又是懒,整天价吃酒还要赌钱。我自从到了他的家下,他母子二人折磨死俺。每日里在他家挨打受气呀,自从俺到他家从没有吃上一顿舒心的饭。兰瑞莲我想到了此间心眼转,倒不如我与他,我就、我就配良缘。 遂向其明确表示:这件事你有真情俺也情愿。 ——这一段又有明显的豫剧味道了,但仍然十分好听。 二人遂在兰桥之下一递一句地盟誓: 魏:这边跪下了魏魁元, 兰:这边跪下了兰瑞莲。 魏:我用手推起了一堆土, 兰:我插上青草当香烟。 魏:魁元我钟爱兰氏女, 兰:兰瑞莲我钟爱魏魁元。 魏:咱们二人成婚配, 兰:白头到老永团圆。 魏:今夜晚间定巧计, 兰:你给我什么东西作证件? 魏:我头上摘下了白玉簪…… 兰:我用手撕下低襟衫…… 魏:若是小生心有变,如同蓝衫成两断…… 两人遂约定夜晚相会三更天,单等着夜晚相会兰桥前。 我小时即看过《井台会》,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相反,还觉得是向封建及买卖婚姻宣战,为他二人的恋爱喝彩、祝福,并为之牵挂操心: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到时又走不了了。当然,现在我也不认为是第三者插足什么的,只觉其美,其甜,其温馨。 评剧《井台会》则说的是另外的故事。说五代时,刘志远往滨州投军,立军功封节度。其妻李三娘依靠兄嫂度日,其嫂刁悍,虐待李三娘,逼李白天挑水,夜晚推磨,备受折磨。一日,李三娘正在井台打水,跑来带箭白兔一只,遗箭而去。后有小将追至,与李三娘搭话,方知李三娘为其生母。小将正是李三娘十六年前在磨房所产之子咬脐郎。小将回禀其父,夫妇、母子终得团圆。 该剧为评剧六大流派之一的筱派(俊亭)代表作,其核心唱段为“数九隆冬”。全段是: 数九隆冬雪花儿飘,受罪的李三娘把水挑。出门来西北风只刮得透骨冷,寒风刺面如同扎尖刀。只冻得我浑身打战把牙咬,手足麻木好似冷水浇。雪花满地路难走,恨只恨老天爷降下鹅毛。只下得茅屋草舍似雪洞,只下得树枝儿似银条。老天爷降得非是雪,分明是降下来的这个杀人刀。我不怨天来不怨地,埋怨丈夫叫刘皋。你到滨州投军去报效,你为什么十六年的光景人不回来信不捎。你把我撇在西沛县,哥嫂的家中受煎熬。我的哥哥念同胞,待我心肠好,嫂嫂待我心太刁。白天里挑水十数担,夜晚研磨五更交。我穿不暖吃不饱,度日如年心似油浇。在十六年前——在磨房产生我那咬脐子,儿啼哭惊动了我的嫂嫂。嫂嫂要把我儿害,多亏窦成抱儿远走逃。自别后从未见过儿的相貌,也不知如今我儿长得有多高,我哭声夫啊,怎不回转,娘的儿啊,难道说你也把为娘我忘掉。哭哭啼啼往前走,险些摔倒,井台冰雪滑又高,辘辘似冰如针刺手,三娘我每日数次把你摇。 筱派善低音,圆润而宽厚,听上去如泣如诉,感人至深。 我还听过由严凤英和王少舫演唱的黄梅戏《蓝桥会》,故事与《井台会》相似,只是人物的背景有所不同。蓝玉莲为童养媳,一天去蓝桥汲水,遇见年轻的书生魏魁元,两个人同病相怜,互相诉说了自己的身世与处境,并由此产生了爱慕之情。分手时,他们相约八月十五月圆之时再来蓝桥相会。我后来看剧本,方知蓝玉莲当时是二十岁,丈夫年幼不满十三。魏魁元呢?找了个妻子整九岁,他的年龄二十三。该剧的核心唱段叫“杉木水桶”: 杉木水桶拿一担,桑树扁担忙上肩,忙上肩。走出门来抬头看,三条大路走中间,奴家的小情哥。男子行路念文字,女子行路报花名。一行二步念花样,三行四步赛牡丹,五行六步红芍药,七行字呀依呀依哟,女子行路依子呀依哟,隆咚隆的采,耶,报花名依子呀依哟,哟哟依哟依子呀依哟,隆咚隆的采,耶,报花名依子呀依哟。” 入木三分《墙头记》 山东地方戏的故事一般都是小猫吃小鱼——有头有尾,实实在在,一看就明;结局基本都是好人有好报、有情人终成眷属之类的大团圆;调子也大都以欢快、温馨、祥和见长,很少有讽刺、讽喻或幽默的东西在里面。唯有《墙头记》是个例外,它是幽默的、讽刺的,且幽默得深刻,揭示得辛酸,讽刺得辛辣。 《墙头记》根据蒲松龄的俚曲改编,说的是年近八旬的张木匠两儿不孝,两媳不贤,遭百般虐待,处境艰难,老朋友王银匠弄清原委,以其父藏有防老之银为由,诱使两个儿子争相侍奉,最后墙倒被压,受到惩罚的故事。 看过吕剧《墙头记》,再看由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拍摄的山东梆子《墙头记》,仍觉震撼。戏一开始,张木匠长子大乖的开场白是:“自己的戏法自己耍,自己的算盘自己打,为人若不向自家,不是憨来就是傻。”其妻也称其会算计:“是皮笊篱捞面——汤水不漏;我主内,他主外,弯刀对着个瓢切菜。”这个弯刀对着瓢切菜是句歇后语,以瓢或葫芦为案板切菜,还就得用弯刀才能切得下来,相配相称、一丘之貉的意思。由此也可知,这一对男女是何等样人。 次子二乖呢?也不愿奉养父亲,常常怨恨“老爹爹今年八十五,何不死在圣贤年”。他说的这个圣贤年,是指七十三、八十四——圣贤去世的年纪。该孽子粗通文墨,喜欢臭拽。 一个年迈体衰的老人,依靠这两个孽子养老,其情其境,可想而知。该剧的核心唱段“老来难”即反映了他真实的处境: 老来难老来难,老来无能讨人嫌。一辈子当木匠流尽了血汗,为拉拔儿子我忍受辛酸。长子送去学生意,次子学堂读书篇。想当初我待儿子如珍宝,到如今儿待我不如猪犬。两个儿子不养老,一对媳妇更不贤。我吃不饱来穿不暖,一家半月乱倒换。早晨等到天将晌,饿得我头晕眼花心似油煎。 中国的传统文化里面,孝和悌是紧密相连、高度一致的。不孝则不悌,我还没见过一个不孝之子,能跟兄弟姊妹处得和睦、融洽的。大乖、二乖这两个不孝之子,即因赡养父亲之事,斤斤计较、互相指责,比着赛地看谁更不孝、更狠毒。 终于因月份的大尽小尽问题,张木匠被精于算计的大儿子撮到二儿家的院墙上了——当然也因为二儿装聋作哑,拒不开门,并言道:“你要掉往墙里掉,掉到墙外可没人管饭。” 这个将老爹撮到墙头上的细节特别真实,特别辛酸,也特别幽默,既符合那两个孽子的性格,也符合蒲松龄作品一贯的入木三分的幽默风格。 可以给幽默下若干定义,比方智慧用不了才幽默,有话不直说拐着弯儿说就是幽默等。幽默又有多种表现形式,有立意的幽默、情节的幽默、语言的幽默。还可以给它分分颜色,比方灰色幽默、黑色幽默等。我认为《墙头记》即是立意与情节的幽默,是一种内在的幽默,有黑色幽默的味道。 张木匠骑在墙头上的那几句唱,特别令人心酸,让人唏嘘:“骂声大乖太不该,撮我上墙你跑开,墙头是我亲手垒,想不到成了我的望乡台。见过七十二样死,没见过墙头这一灾。” 多亏张木匠年轻时的好友王银匠打此路过,见其昏倒在墙上,即将他救了下来。弄清原委,王银匠又气又恨,遂埋怨张木匠:“这都怨你啊,从前惯得他们不通人性,你四十多岁抱娃娃,冬里枣夏里瓜,秋里葡萄春麻花,两个乖乖会骂娘,喜得你咧着大嘴笑哈哈。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枉费钱财养冤家。”之后即出一计,他先到大乖家,又到二乖家,都以要账为名,叙说当年张木匠怎样在他的炉子上化银子,暗藏防老,还没给手工费哩!于是,一场“争爹战”开始了。张木匠的处境也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两年过去,期间,二孽子争相对爹大献殷勤,都希望爹能把藏银留给自己。张木匠生活好了,内心痛苦却增加了。他不愿在欺骗中生活,不久即抑郁而死。弥留之际,张木匠言道:“一阵阴来一阵阳,抬头观见那堵墙。死后不把别人想,难忘好友王银匠。” 在王银匠的监督下,二孽子料理完了老爹的后事,遂要其说出父亲藏银子的地方,王银匠决定再一次戏弄他们,让他们掘地刨墙。结果墙脚挖空,整堵墙轰然倒下,将二孽子夫妇压在了瓦砾中。王银匠即感慨道:“墙倒了?哈哈,以后当爹的就不用再上墙了。”那四人连喊救命,王银匠又戏弄道:“我管墙上受苦的爹,不救墙下无义男;男不养老女不贤,留给后人作笑谈。” 毕竟是世界短篇小说大王蒲松龄的原创,该剧故事严密、情节幽默、细节真实、语言精巧,汲取了大量的俗语、歇后语,既十分的生活化,又十分具有文学性,单是读剧本,即十分地享受。就地方戏创作而言,高人一筹。 蒲松龄故居曾挂过许多楹联,有一幅郭沫若先生的楹联,让人过目不忘,叫“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俚曲《墙头记》是刺虐的,是入木三分的。其成为传统剧目的经典,并被许多剧种移植,自然而然。 闲话《锔大缸》 读者或许还有印象:第一版电视连续剧《水浒》播出之后,有人曾对它的插曲《好汉歌》提出过质疑,认为“该出手就出手”的曲子是抄袭的《锔大缸》的调子。我小时学二胡,学拉的第一个曲子就是《锔大缸》。以我对该曲的了解和熟悉程度,如果让我表态,那我会毫不犹豫地支持质疑者。因为《好汉歌》从音节到旋律统统都是《锔大缸》,所谓曲作者自己的东西,也只是在某些音节的处理上来了一点变奏而已。那场质疑的结果当然就是小鬼门前告阎王,音协门里告音协主席——找错了衙门。由此你也能想象得到,为何近年的音乐创作,要么是艺人们自娱自乐,几乎所有的原创歌曲只有他们自己会唱,首唱即绝唱;要么似曾相识,东摘一点西抄一句,没有一首能在群众中唱得开的原因。 但我这里要说的不是它的曲子,而是《锔大缸》的本子。 《锔大缸》是怎么个概念?其最早源于明传奇《钵中莲》中第十四出《补缸》,至清代嘉庆年间仍可见同名抄本。说的是百草山中旱魃化身王家庄王大娘(殷凤珠),取死人噎食罐炼成黄瓷缸,用以抵御雷劫。后为巨灵神撞裂,王觅人补缸。观音乃遣土地幻作补缸匠人,假作修锔,故意打碎其缸。旱魃怒欲加害,观音请天兵天将斩除旱魃。 京剧《锔大缸》说的就是这个故事。那土地假扮的补缸匠人,上来说道: 奉了玉帝旨,前来砸妖缸,我,土地公变幻锢漏匠是也。奉了玉皇大帝旨意,来到王家庄,砸坏王大娘的妖缸,来此已是,待我吆喝起来,锔锅,锢漏锅—— 这个王大娘,虽称其为“王大娘”,其实乃是花旦的扮相,少女的模样,一上场即连说带唱: 王大娘巧梳妆,梳洗打扮出绣房,头上青丝打成鬓,八宝金环坠耳旁,身穿一件大花袄,八幅罗裙响叮当。用手开开门来看,原来是锢漏在道旁。小炉匠呀,有两样活计叫你做,我家有个黄瓷罐,还有一口腌菜缸,两样活计你做好,铜钱给你多少双? 那锢漏言道:“不要你多来不要你少,铜钱你给我八抬筐!”尔后两人在那里讨价还价,王大娘说:“不给多来不给少,铜钱给你二十双!”锢漏道:“你分明给我来打落呀,二十双铜钱怎么锔缸?挑起担子我走了吧——”大娘上前拉柜箱:“叫声锢漏你别走,铜钱给你二十五双。” 那锢漏自言自语道:“不给铜钱也锔缸。”之后即补缸、砸缸,再大打出手,最后以王大娘被擒而告终——乃一武打戏。 不免就说到补缸匠人的称呼问题。我所看到的剧本里面有三种写法:一是京剧里面的“锢漏”,二是民间小曲中的“轱辘”,三是地方戏中的“箍轳”。按字面上的意思,可能“锢漏”的叫法更确切一些。或许与各地的方言也有关,音同字不同,意思都是那个意思。现实生活中,一般还要加个“子”,叫“轱辘子”。我过去写小说,就曾用过“轱辘子”,读者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不会有什么歧义。 《锔大缸》的版本甚多,我所看到的就有四种。为何会有那么多的版本?窃以为:一是有《钵中莲》的传说与记载,比较容易改编或戏说。二是轱辘子本身是手艺人,在农村里面比较受欢迎,其整年走村串巷,锔缸的过程中,遇到个爱说话的中年妇女,发生点打情骂俏之类的暧昧故事也在情理之中,比较符合生活实际。 我手头有一个传统的民间小曲《锔大缸》,容我抄录如下: 一个鸡蛋两头光,一母所生三个郎,大郎北京开当铺,二郎山西开染房,剩下三郎没事干,锔盆子锔碗锔大缸。下腰拾起轱辘子担,挑起担子走四方,出门不往别处去,一直奔往王家庄。庄上有个王员外,生了三个好闺女,个头长得还算行,模样长得不咋样。选了三个好姑爷,一个赛过一个强,大姑爷是个秃光溜,二姑爷头顶赛月亮,就数三姑爷长得好,周圈有毛挡阳光。 王大娘侧耳仔细听,外边匠子轱辘响,伸手开开门一扇,留着那扇遮胸膛,左手拿着银烟袋,右手挎着个木兰箱。叫声轱辘你过来,俺家有个瓷瓦罐,还有一个腌菜缸,两件东西都锔好,要个价来好商量。不说你大子要多少,要你银钱三抬筐。王大娘一听生了气,不管你银钱要多少,给你个大子买姜糖。轱辘匠子生了气,大清早就踩他娘的丧。担起担子这就走,王大娘一看着了慌。叫声轱辘你别走,要个价来再商量,轱辘匠子一听有活话,放下担子锔大缸。斜着眼睛把王大娘看,那扇门没遮好,漏出两个大奶房。匠子一看心高兴,低下头来装锔缸。匠子觉得真好笑,心事没在轱辘上,走了锤子砸了缸。王大娘一看生了气,砸了缸你看怎么办,轱辘匠子脸一红,嘿嘿,砸了旧缸我赔新缸。哈哈,新缸不如旧缸腌菜香。轱辘匠子一看高了兴,王大娘人品真是好,没见大爷在那方。你那大爷不在世,去了西天见阎王,匠子一看机会到,你那炕上少了个人,俺愿为大娘来填床。王大娘真的生了气,俺那干儿有多少,哪个干儿都比你强,你家干爹有多少,哪个干爹会锔缸…… 从两人讨价还价的细节里面,能看出它是从《钵中莲》脱胎而来的,但已没有王大娘为妖孽的成分了,因而也就更贴近现实、更生活化了。 我手头还有一个柳琴戏的《锔大缸》,与这个民间小曲比较接近: 下腰拾起箍轳子担儿,挑起个担子要下乡。迈步我把家来离,有个差事想心上。北京有个皇帝,三宫六院秃娘娘……王家庄有个王员外,一母所生三娥皇。大闺女婿是秃子,二闺女婿长疥疮。三闺女婿人物好,头发当央亮堂堂。……一路瞎话没扒尽,前厢来到了王家庄。迈步我把庄来进,来到十字大街上。担子放在溜平地,吆喝一声锔盆锔碗锔大缸—— 王大娘上场唱道: 上房惊动了王大娘。王大娘坐厢房,忽听来了箍轳子匠。这回不上哪里去,要上大街去观望。低头一计心暗想,打打扮扮巧梳妆…… 之后两人在那里对话: 王:我问箍轳家居住? 匠:家住山西蛤蟆蛙子汪。 王:我问箍轳名和姓? 匠:俺爹姓张我也姓张。 王:我问箍轳年多大? 匠:三十三岁本属羊。 王:你问我来我问你,我问大娘住哪方? 匠:箍轳不必将我问,祖居就是王家庄。 王:我问大娘名和姓? 匠:箍轳姓张俺姓王。 王:我问大娘年多大? 匠:四十来岁正属羊。 王:我二人同是一属相,我是公羊你是母羊。 匠:公羊都是母羊养。离了公羊怎养羊? 王:大娘打的什么物?扒扒钉钉有何妨! 匠:清晨发面打了个盆,晚上腌菜打了个缸。两样活儿你给俺做,要个价钱咱讲讲。 王:不要你多来不要你少,铜钱我要你一抬筐。 匠:大娘真心把你疼,你要的价钱把娘伤。不还你多来不还你少,还你个皮钱咒你个疮…… 此后整个锔缸的过程中,两人一直在那里打情骂俏,那箍轳因偷看王大娘,失手将缸砸破,最后也是大打出手,不欢而散。 以上两个版本的《锔大缸》,在山东、河北一带都有流行。但因主题不甚积极,思想也不怎么健康,且语言不美,从头至尾骂声不绝,遭遇淘汰或绝演,在所难免。 前不久,我看到一个由段昆仑和李桂仲于1979年改编的《锔大缸》,将其改成了张锢漏与王二娘的爱情故事,哎,感觉尚可,有点积极意义。那张锢漏一上场言道: 八月里来秋风凉,听我唱一段《锔大缸》。什么什么什么?别唱了!哎,你说这《锔大缸》词也老,调也旧,里头净扯外股六。可你说也怪呢,那东西两屯,山前山后,包括我大婶,还有我三舅,都愿意听唱,也愿意看逗呢。这回呀,咱给他来个——小夹袄,两排扣;一边唱一边凑;添大襟,补袄袖;寡妇改嫁嫁锢漏。你一听就得儿喽,越听越没够呢!之后,那张锢漏唱道: 八月里来秋风凉,高梁红来谷子黄。秋成八月活计紧,我挑起这锢漏担子走四方……今天不往别处去,一心赶奔王家庄。王家庄我看上了人一个,好心的寡妇王二娘。那一天我在她家把活做,她给我做了两碗疙瘩汤。锢漏我活了三十多岁,没人管我的暖和凉。今天我再把二娘会,看看她到底啥心肠。心里有事脚步快,眼前来到王家庄。 两人见面,张锢漏问王二娘:“有什么活么?”王二娘说:“你人好,心好,手艺又好,我怎么会没活呢?”但她无破缸可锔,遂进屋操起了擀面杖,乒乒乓乓砸开了缸:“大璺我砸了几十道,小璺我砸了个满缸帮。不是二娘我不会过,为的是跟锢漏唠家常。” 之后两人也在那里讨价还价,也问年龄、属相,那锢漏子也因偷看王二娘而失手砸破了缸,待王二娘假作恼怒,动手欲打张锢漏时,张锢漏唱道:“二娘你要打尽管打吧,我不躲来也不藏。我走南闯北把活干,挨打受骂是经常。锢漏我受过多少窝囊气,二娘你要打怎么能下去这巴掌?” 王二娘唱道:“闻听此言我的心一动,眼泪挂在眼圈上。我开口忙把锢漏叫,咱两个苦瓜连着一棵秧。我年轻守寡十二载,日子过得也凄凉。没人疼来没人管,大事小情没人帮。我身边没有儿和女,孤孤单单守空房。我有心重把当家的找,这寡妇人家口难张。” 张锢漏即唱:“二娘你要把当家的找,就把那三从四德丢一旁。我给你介绍人一个,锢漏匠子他也姓张。他和我长得一个模样,你看相当不相当?” 两人随即商定请媒人来说亲。那张锢漏唱着“我急忙挑起锢漏子担,欢欢喜喜出了庄”下场了,王二娘则依门掩口而笑。 哦,20世纪50年代,我们村还演过一个现代戏的《锔大缸》哩,大体的意思是,解放军战士为驻地老百姓做好事儿,一战士为王大娘挑水的时候,不小心将水缸打坏了,遂为其锔缸。锔缸的过程中,给王大娘宣传解放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王大娘大为感动,即让儿子参军当了兵。但我始终没见到过那个剧本,估计是我们县上的文化人儿或工作队的同志自己改编的。 这就是《锔大缸》的几个版本,权当资料您收藏吧。 闲话《姊妹易嫁》 说吕剧,不能不说《姊妹易嫁》,为什么?因为它是吕剧的代表作之一,堪称传统经典,就像一提评剧会想到《秦香莲》,一提豫剧会想到《花木兰》一样,一提吕剧,也会想到《姊妹易嫁》。我知该剧目,是20世纪的70年代“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四人帮”批判二次复出的邓小平,就提到他喜欢看《姊妹易嫁》,以此证明他思想“腐朽”。对我们这种从没看过该剧的人,自然就是一种诱惑,想看看是怎么个腐朽法。 粉碎“四人帮”之后,才看到《姊妹易嫁》的电影。一看竟是1964年拍摄的,字幕上标明根据蒲松龄的小说改编。我当时尚在驻辽宁的海军部队,电影一演,那熟悉的旋律一响,山东方言一说,心里即生出一种久违了的亲切与温暖之感。 《姊妹易嫁》的故事很简单,说的是张有旺之女素花,自幼与牧童毛纪订婚。后毛纪进京赶考,喜中皇榜,但他故意隐瞒事实真相,以考验素花是否真心相爱。素花见毛纪落魄穷酸,竟不顾旧日情义,拒绝完婚。其妹素梅激于义愤,并感毛纪忠诚,愿代姐出嫁,上轿之时,始知毛已得中新科状元。真相大白,素花悔恨不已。看戏时,既为张有旺的厚道而钦佩,为素梅的善良而感动,也为素花的误判而遗憾。该剧的一大好处是没有程式化地将素花归类到女丑上去,依然形象俊美,唱腔优美。看完电影,看小说。《聊斋志异》中说,毛纪之父,葬于张家…… 葬已,母偕儿诣张谢。张一见,辄喜,即留其家,教之读,以齿子弟行。又请以长女妻儿,母谢不敢。张妻卒许之。然其女甚薄毛家,怨惭之意时形言色。且曰:“我死不从牧牛儿!”及亲迎,新郎入宴,彩舆在门,女方掩袂向隅而哭。催之妆不妆,劝亦不解。俄而新郎告行,鼓乐大作,女犹眼零雨而首飞蓬也。父入劝女,不听,怒逼之,哭益厉,父无奈。家人报新郎欲行,父急出曰:“衣妆未竟,烦郎少待。”又奔入视女。往复数番,女终无回意。其父周张欲死,皇急无计。其次女在侧,因非其姊,苦逼劝之。姊怒曰:“小妮子,亦学人喋聒!尔何不从他去?”妹曰:“阿爷原不曾以妹子属毛郎;若以妹子属毛郎,何烦姊姊劝驾耶?”父听其言慷爽,因与伊母窃议,以次易长。母即向次女曰:“忤逆婢不遵父母命,今欲以儿代姊,儿肯行否?”女慨然曰:“父母之命,即乞丐不敢辞;且何以见毛家郎便终身饿殍死乎?”父母大喜,即以姊妆妆女,仓猝登车径去。入门,夫妇雅敦好逑。第女素病赤鬝,毛郎稍介意。及知易嫁之说,由是益以知己德女。 小说里的张家是遇到诸多灵异及诡异事件的了,而到了戏里就温存和单纯了许多。枝节删除了大半,整个故事浓缩到一天,场景几乎尽取张府一地,矛盾集中于娶亲一事,紧凑规整,引人入胜。 而毛纪其人,还真有。毛纪,字维元,掖县(今山东莱州)人,生于1463年,卒于1545年。明朝重臣,历任侍学士、学士、户部侍郎,正德十年(1515)由吏部左侍郎升任礼部尚书,旋迁户部尚书,十二年兼东阁大学士,辅佐皇帝处理军国要务。为官清廉,颇有政绩。嘉靖三年为首辅时,因议“大礼”执奏,触怒皇威,以“要结朋奸,背君报私”除官,毛纪遂告老还乡。 但考之史书,毛纪并非牧童,其父也并非牧牛人,而是学识渊博,精通诗书经论,曾任杭州府学教授的毛敏,父子葬在同一墓地,如今,毛纪墓已成为莱州市的一处景观。毛纪之妻,也与蒲松龄笔下的张氏姊妹毫无关系,那只是作者将一则民间趣闻安到了他身上。 《姊妹易嫁》的电影版及舞台版各有优长,但我还是更喜欢舞台版。它简单明了,上来就让你知道毛纪的身份,多少有点放心感。毛纪一上场即言道: 春雷一声震天动,得中金榜第一名,万岁恩赐旨一道,荣归故里把亲迎。俺毛纪,山东掖县人氏,自幼家道贫寒,与人牧牛为生,皆因主人刻薄,不堪虐待,是我一怒归家发愤苦读,今科得中头名状元。前往昌邑完婚。正是功名遂夙愿,婚事难称心。 为什么难称心?因为当初进京赶考路过此庄时,曾遭到素花的讥讽,让他含羞带气,故而他让随从“备下兰衫一件,方巾一顶”,他要乔装打扮做落魄状,对素花试探一番。 那天是个好日子。街上迎亲的队伍不断,张家也忙得热火朝天,素花却独自闷闷不乐。她自哀自叹道: 见多少王孙公子骑骏马,旗罗伞扇把佳人迎。身穿霞帔头戴凤,玉带一端有多么威风!高声叫紫燕,低声唤春红,家奴院公把太太称。夏天穿绸罗摇金扇,冬穿皮袄铺鹅绒。珍馐美味吃不尽,不用下楼有人送。看人家那是一个什么命?这样的日子过上一天,也强似那穷家过上百冬!想啥不从想中来,摊了个丈夫偏偏是个放牛的穷后生……我看他沤烂的木头不能成器;生就的泥鳅一辈子成不了龙;纸糊的舟船下不得水;土柱子怎能当梁撑?放牛的若能当了官,谁还种地受贫穷?他若得中是我的福;他若是落了榜,一刀割断这根绳! 如此的心态底下,她当然就没什么心绪梳妆打扮。一旁急坏了妹妹张素梅: 方才在楼上帮她梳妆,姐姐她不三不四地说短道长,别人家为办喜事心欢喜,她的脸跌跌咧咧有尺半长。张口就是命不好,说什么偏偏摊了个放牛郎?毛哥哥哪一点不配她?忠厚老实人人夸奖。她一心要当官太太,心高妄想当娘娘。爹爹你不能光由她—— 大好人张有旺也只得哀叹: 你爹我一辈子就窝囊。想当初咱家贫我身得病,你毛大爷东借西当把咱帮。如今咱日子过得好,你毛哥爹娘下世他受凄凉。他家贫不忘把书念,进京赶考路过咱的庄。你姐姐冷言冷语讥笑他,你毛哥含羞带气走匆忙。见此情我着了慌,我跑了老远才把他追上。连哄带劝我赔不是,好歹才订下了今天拜花堂。当初说好把亲定,现如今怎能把人家下眼量?你姐姐越大她越不听话,想不到她变成了这个样儿! 说张有旺是大好人,也是因为他宽厚、仁慈,善解人意。作落魄状的毛纪一来,他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儿了,怕让女婿脸面上过不去,竟问也没问中没中榜的事情,照样热情周到地侍候女婿,还替他勾画未来的生活。这边厢他忐忑不安地陪女婿喝茶说话,那边厢妹妹做姐姐的工作。素梅提醒素花,毛哥进京赶考之时,路过咱家曾说过一句话,若科考不中,不再进咱家的门。如今他来了,意味着什么?姐姐一寻思也是这么个理呀,遂忙不迭地梳妆起来。可待素花得知毛纪落榜的时候竟变卦了,妹妹又在做工作: 你也为爹爹想一想,切莫再翻来覆去不听话。想当初咱们两家同受苦,鱼水相帮度生涯。下坡剜菜在一起,上山砍柴他帮咱姐妹一同背回家。皆因为毛哥人品好,才把姐姐你许配他。现如今你嫌穷不愿把他嫁,这悔亲的话儿你叫爹爹他怎对毛哥去回答?眼看天色已不早,好姐姐!你就该欢欢喜喜、高高兴兴,梳起妆头戴绒花,再蒙上红头把他嫁。 她二位在楼上吵来吵去,看看掩饰不住了,张有旺也上去做工作。素花仍死活不嫁,素梅继续劝解道: 姐姐你蛮横不讲理,不该出言把爹欺,毛哥哥心地多良善,为人忠厚明理义,曾记得赶考时路过咱的家,你冷言冷语把他讥,毛哥全不记在心,不失前约来娶你,前朝有个陈世美,做了高官杀前妻。毛哥他要是得中把你忘,你岂不恨他无情义?将人心来比已心,恩恩爱爱是夫妻。 这番话入情入理,姐姐竟放出狠话来了:“你看着他好你就去,把这个牛娃配给你——” 无奈之下,善良贤淑的素梅也只好答应代姐出嫁了。此时在楼梯上听了个一清二楚的毛纪心中暗想:“二妹她心地善良多贤惠,义正词严知毛娃。得配素梅遂我愿……也不知如今她想什么?”素梅心中也暗自思量:“毛哥哥科考不中心懊丧,面带羞愧到俺家。我若不把毛哥嫁,他定是冷冷清清、凄凄凉凉、孤身一人转回家。我若答应代姐嫁,洞房相会说什么,这真是雨里爬山难上下,冰上过河进退滑。”毛纪遂暗暗祈盼:“只盼素梅能愿意……”两人问答相映,体现出原本就隐隐存有的相知相惜与不知不觉中的默契,最后两人的结合也就合情合理了。毛纪一语:“妙哇!我此番乔装改扮,原为试探素花而来,如今妹妹易嫁,反得贤妻,这真是祸福常难遂人愿,得失全在无意中。”其实也是观众的感慨与感叹。 待真相大白,妹妹乘轿而去,素花悔之不及,拉着毛纪还在做最后的努力,毛纪一句“姐姐免送”——将其定在了舞台上。 看《姊妹易嫁》有一点小小的不满足,即素花的情感变化缺少某种过渡或层次感。从张有旺及素梅对往事的回忆及劝说中,观众能感觉到他二位青梅竹马,有一些感情基础,当初应该是同意的。但戏中没有任何表现,上来就是素花对毛纪的不屑与讥讽,有点平面化了。但瑕不掩瑜,《姊妹易嫁》完全称得上是吕剧的经典或代表作,值得收藏与流传。 《逼婚记》中的爱民与亲民 《逼婚记》“逼”我弄清了什么是小花脸。 小花脸即丑角,又名“三花脸”。那位说了,有三花脸,还有大花脸、二花脸吗?有的。但与此剧无关,恕不一一介绍。小花脸一看便知,其特点是在鼻梁中心抹一个白色“豆腐块”,用漫画的手法表现人物的喜剧特征。表演特点是幽默、机智,或狡猾、阴险;动作灵活夸张,表情丰富。在表演上一般不重唱工,以念白的口齿清晰流利为主。传统戏中丑角所演人物种类繁多,有语言幽默、行动滑稽、心地善良的人物;也有奸诈刁恶、悭吝卑鄙的人物。《逼婚记》中的历城知县即属于前者。 《逼婚记》说的是,明朝末年,居住在济南府的国舅洪彦龙,在重阳节千佛山庙会上,看中了济南府有名才子兰中玉之妹兰贵金,要抢回府中成亲,由于历城知县阻拦,兰贵金才得以逃脱。随后,洪彦龙以赏菊吟诗为名,将兰中玉骗进府中,逼其代妹应亲。兰中玉坚决不允,洪彦龙大怒,把兰中玉锁于客厅,威胁他不允亲事不准出府。洪府丫环春梅深恨国舅的丑恶行为,救出兰中玉。师爷发现兰中玉逃走,紧闭院门搜查,春梅带着兰中玉无处躲藏,无奈上了皇姨的绣楼。洪彦龙的妹妹洪美蓉,忽见一秀才闯入绣楼,又羞又急,春梅向她说明情由,美蓉深恨兄长横行不法,又久慕兰中玉才貌,决定与他私订终身。洪彦龙连夜赶往兰家抢亲,历城知县闻讯赶到,救出兰贵金并将师爷带回县衙问罪。洪彦龙以势压人,威逼知县袒护。兰中玉之母黄氏上堂告状,知县亲往两家查明情况,秉公而断,痛打了洪彦龙,成全了兰中玉与洪美蓉的亲事。 我第一次看《逼婚记》电影时,即有一个感觉,外省人、山东人(特别是济南人),看此戏的感受应该是不一样的。像我这沂蒙山人,一听到戏里面唱道“二人小轿忽闪闪,重阳节登上千佛山”都会格外亲切,更况济南人呢!也难怪1977年李先念看过《逼婚记》后说道:“看了《逼婚记》想起了济南府,吕剧就应该有乡土气息,像大葱、大蒜!”是的,《逼婚记》就像山东的大葱、大蒜,辣得爽快,辣得健康,辣得有味,特别富有地域性格及乡土气息。 该剧叫是叫《逼婚记》,但其重点并不在于“逼”,而在于“成”,是歪打正着,成就与成全济南第一大才子兰中玉与皇姨洪美蓉的情事、婚事。故而楼台会一节,应为该剧的重头戏。洪美蓉那一大段自语及与兰中玉的对唱,即是该剧的核心唱段,唱腔也好听: 清风高节扶翠枝,颜筋柳骨吐新诗,破土早藏冲天志,闹春已在雪狂时。屡见诗画神思静,一枝翠竹寄深情,自古将相本无种,他满腹经纶冠泉城,可叹我美蓉无缘会墨客,但愿得,但愿得梦中桃李伴东风……适才间喊声震耳人纷乱,一霎时万籁无声三更天,恨我兄只闹得地方不宁民纷怨,恨我兄横行不法罪如山,可怜那,可怜那黉门秀才遭陷害,倒叫我思无良谋左右为难,留也不好放也不行心如麻乱,坐也不是站也不稳神思不安,论字画笔墨潇洒超俗凡,他的才又岂止于这一端,论人品动如风竹静若兰,倒叫我柔肠百转情意牵。久慕他性情刚直不畏权,怎忍他无故遭害受屈冤,今夜晚风起云旋事偶然,细思量奇逢巧遇是有缘。 兰中玉不解: 见小姐精神恍惚局促不安,想必是欲救俺怕受牵连,男和女授受不亲分内外,到公堂把理辨天大的祸事我一人担。(洪)羞得我粉颈低垂情意缠绵,我有心,我有心终身相伴结凤鸾,相公他不畏豪门实可贵,相公他不贪富贵品行端,眼见他蝶落花前不轻狂,果然是举止大方名不虚传,豪门再富我不恋,愿掩柴扉着青衫。(兰)看小姐娴静端庄非等闲,论品行他兄妹二人不一般。(洪)相公他如呆似痴将我看,莫非是知我情意不敢言。羞见紫藤攀高枝,为惜素质花开迟,倦倚西风谁共语,一片冰心唯自知。你看我妆台寂寞胭脂冷,愿与君桃李花开相映红。(兰)我深知嫦娥欲离广寒宫,有道是淑女必配婿呈龙。(洪)自古道千里有缘巧相遇,(兰)怎奈是萍水无缘枉相逢。(洪)相逢何必曾相识,人非草木谁无情。(兰)织女依恋银河岸,中玉难做牵牛星。(洪)兄妹手足情已尽,我是孤苦伶仃人。愿学宝钏三击掌,向阳花木早逢春。(兰)小姐一言清浊分,果然是白鹤立鸡群,你德若玉藕节节白,愿与小姐定终身。 他二位楼台之上把亲事定,一旁可就难坏了历城知县。历城知县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但给观众的印象却最深、最好。我看他是整个封建社会里面,真正爱民、亲民,执政为民的典范,学历甚高,正义感甚强,为了正义可以跟皇亲国戚周旋,也能跟豪绅皇亲翻脸,非常难得。你从他一上场唱的那段自白里就能看得出来: 二人小轿忽闪闪,重阳节登上千佛山。想起当年读书苦,熬尽寒暑砚磨穿。两榜进士入翰林院,历城县里来做官。豪绅皇亲他不讲理,窝囊气受了整一年…… 该剧的主要人物就是他。他的那段“不做官的盼做官”,也脍炙人口,流传甚广。唱词是: 不做官的盼做官,你看俺做官这有多么难,大官欺,豪绅怨,国舅他处处净来刁难俺,上楼搜皇姨见怪怎么办?要不搜兰家实在是有屈冤。为搜楼逼得本县出冷汗,反贴门神左右难。但愿搜出那个兰中玉,(白)要是搜不出来呀,我这个七品县官可就完了钱。这真是拿着鸡蛋去碰碌碡,又好比光着膀子上刀山。 不免就说到小花脸的问题。小花脸看惯了,哎,挺好看,也挺机智,猛丁看到剧中不是小花脸的知县,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多年之后我看过该剧不是小花脸的历城知县,味道上似乎就少了那么一点点。总觉得还是小花脸更智慧,也更喜兴,能让人心情大悦、开怀大笑! 《温凉盏》及其小说 一 看吕剧《逼婚记》的介绍,说该剧取材于传统剧目《温凉盏》,激起了我对原创的兴趣。找来一看,不对了,吕剧《温凉盏》应该是《逼婚记》的续集或后篇,是先“逼”后“温”的,前者不可能取材于后者。但不妨先了解一下《温凉盏》的剧情。 前戏说了“国舅逼婚抢婵娟,秀才藏楼结凤鸾。刚直不阿小知县,不畏权贵伸民冤”。《温凉盏》就从国舅爷寻机报复开始演。挨了痛扁、怀恨在心的国舅爷刚回到家中,洪府师爷又出一损招,说是新安大人亲押一批贡品进京路过济南,若是皇室的贡品被盗,定会加罪那小知县。如此一来,既报了仇,又阻挠了妹妹与兰中玉的亲事,还可以把兰贵金弄到手,一石三鸟,何乐不为?且师爷已经安排小混混去办这件事了。国舅当然就爽快地答应了。皇室贡品被洗劫一空,钦差大臣欲拿历城知县问罪,历城知县许诺十天之内破获此案,暂躲一劫。遂令手下抓来一混混,寻取破案线索,不想那混混来到即栽赃是兰中玉所使。钦差大臣即令人将兰中玉及那二混子一并打入南监。历城县令识破国舅三连环之诡计,命将病中的二混子与兰中玉关入同一间牢房,兰不计前嫌,对其百般照料,终于打动了二混子。二混子全盘说出洪府唆使窃宝并栽赃陷害的真相,并将私自留下的温凉盏送给了兰中玉——果然不出历城县令之所料。此时,国舅爷仍对兰中玉之妹兰贵金贼心不死并四处搜寻。不想历城县令早已将其转移至自己的老家了,并让卖豆腐茶的妻子收其为干女儿。“开元寺边山脚下,小桥流水有人家,县令清苦谁人知,老妻叫卖豆腐茶。”一日国舅及师爷一行逛完开元寺下来,见到豆腐茶店的兰贵金,又欲强抢,被县令老妻手持棒槌痛打,并称其是自己的女儿,“俺老头子姓李,是你家李姑奶奶!”——我们便知道历城知县姓李,叫李什么?仍无从所知。欺男霸女惯了的国舅当然不甘心,仍让家院将其架走,正巧历城知县赶来,问清缘由,竟一口答应,“此事包在我身上!”想必他已有计策,安抚好母女俩,即带兰中玉夜会皇姨洪美蓉,无非是想得到她的支持。两人到得洪府院外皇姨楼下,因进不去,知县即让兰中玉踩在他身上,让他二位墙上相会,可谓“鸾凤喜相见,月笑星也欢,苦了老县台,当了半头砖。墙上缠绵墙下汗,当砖亦如当官难”。弄清原委,皇姨也正好写了一纸御状要其送出去,双方一拍即合,决计一举拿下国舅洪彦龙。 国舅及师爷来求婚,县令之妻提一条件,说家有温凉盏一只,此杯乃我家祖传之宝,也是小姐的定情之物,谁若配上,即是我家的贵婿,新婚之夜用此杯喝交杯酒,可日久天长!那国舅喜不自禁,言道,天助我也,此杯我府正有一只。国舅大婚之日,也是历城县令十天破案期限的最后一天,钦差大臣也来贺喜。县令之妻前来落实温凉盏之事,并提出要在大堂上先喝了交杯酒再送入洞房。由县令装扮的新娘在红盖头的掩饰之下,与国舅喝交杯酒的时候,将国舅手中的温凉盏一把夺过,并令衙役们将国舅绑了,让钦差大臣看着办…… 说得这么热闹,温凉盏乃是何物?就是酒杯。为一传说中的稀世珍宝,可以凉酒变温、温酒变凉,随心所欲。 吕剧《温凉盏》如同《逼婚记》一样,济南的元素甚多,听来十分亲切。只是个别地方稍显牵强,比方历城县令的老家为八里洼,其妻卖豆腐茶。我曾走访过八里洼及周边地区,所问老人,皆不知豆腐茶为何物。从县令之妻叫卖“热豆腐——刚出锅的热豆腐”及她让县令带去的衙役们先喝一碗热豆腐看,应该就是豆腐脑,与茶无关。那么豆腐茶这种东西有没有呢?有的。即先将炸至外酥内软的豆腐球放于酱菜缸内,腌制数日,待食用时,捞出数个,切成细丝或薄片,用开水一冲,即可连吃带喝,灵山一带常用以待客。但济南及其周边地区则少见。另外,让兰贵金为国舅爷喝酒助兴唱“说济南道济南”,歌颂济南多么美,多么好,也有点“膈”,与逼婚的基调及心情都不贴。 《温凉盏》版本甚多,各剧种所演皆不相同,一般着眼于献宝、藏宝、盗宝者居多,少有逼婚的情节。与逼婚多少有点关系的是小说《温凉盏》。 二 《温凉盏》为“中国十大孤本小说”之一,作者佚名,成书可能在乾隆二十年以前。该作故事生动,语言流畅,大多以鼓书的形式出现,十分好读,在下粗读数遍,感觉较好。忍不住就想将故事的梗概或脉络介绍如下,以飨诸位读者朋友。 话说大明嘉靖皇帝驾登九五,四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话且讲不着,单说开封府永宁县安乐村一人姓王,名七于,官居御史,夫人张氏,夫妻和顺。年纪五旬,只有一位公子瑞林,年方七岁,生得面如团粉,唇似丹珠,读书聪明,过目成诵,乃是天生一位星君临凡。公子五岁上,老爷即与御史云龙结亲。云龙,字行端。夫人陈氏,只生一女名秀兰,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自与王门结亲以后,云公夫妇每日教训三从四德、描鸾刺凤。云老爷与王公原是好友,又是同寅,因此两家结亲。 且说御史王公因见严嵩依权仗势,作弊蒙君,杀害贤臣,聚党为恶,一连三次参奏宁党,怎奈天子宠信严嵩,不听忠言,将王七于罢职休官,贬他为民。这老爷正要打点起程,不想一病不起,自感时日无多,遂嘱夫人张氏:“我死以后休怠慢,急速带子转开封。保着灵柩还故里,将我埋葬祖坟中。家资田园须紧守,随时守分过光阴。春秋祭扫先人墓,不可忽略要恭诚。”又有亲家云公前来探望,又嘱一番,“我儿今年方七岁,令爱六岁甚年轻,意欲完结百年好,岂有个六七岁儿童把亲成,少不得,令他母子归故土,孩儿长大再完婚。贤弟素日知大道,礼意纲常你最明。以后瑞林身长大,贤弟斟酌度量行。倘若无才不成器,令爱干金另许人……”老爷言词还未尽,云御史悲恼交加把话云:“仁兄不必多忧虑,莫把云龙当畜生。以后令郎身长大,云龙定要给他们把亲成。”王公闻听心欢喜,病床叩头把话云:“但愿贤弟能如此,九泉之下也感恩。” 云公告辞离去,王公忽然想起一事,遂要夫人将温凉盏拿来,王公将温凉盏拿在手内,眼望夫人、公子开言道:“曾记太老爷临日,留下遗言记在心:此宝非比寻常物,祖辈传流到至今。无论茶酒倾杯内,随自变化妙无穷。欲使起温不用火,若要凉时何用冰。价值连城非凡品,原是蓬莱一奇珍。祖辈流传十五代,算来四百有余春。王某今日无常到,祖上遗言痛碎心。我儿须当遵父命,着意收藏要小心……”言罢即一命呜呼,命归九泉了。 夫人、公子扶着老爷的灵柩回到开封府永宁县安乐村中,遵嘱将其葬入祖坟。诸事完毕,张夫人叫院公请名师教训公子读书。 不想这一日,太白金星心血来潮,自言自语道:“下界王瑞林乃是星君转世,当受许多磨难,才能大运亨通,当朝一品。今夜三更当有火灾,从此家业败落,折磨他的心志。”遂命火祖,至夜三更,扇动神火引起凡火。一时之间,正房、厢房“砰砰叭叭”一片通红。夫人、公子从梦中惊醒起来,各处躲藏逃命。老夫人正跑之间,一条火龙飞奔前来,老夫人吓得跌倒在地,气绝身亡。那火直烧到天明,幸亏乡民人等救灭了。 一日,王瑞林正与院公商议难以度日之事,只见公子哎呀了一声“坑死我也!”即放声大哭:“老爷临危嘱咐我,温凉盏乃是传家宝贵珍,不曾望,前日咱家遭天火,老母吓死命归阴,乃我忙中忘此事,温凉盏一定被火焚。”院公乃言道:“那日咱家遭火难,人人忘掉宝贵珍。烈火焰中寻千遍,抢出宝贝谨收存。现在老奴身边带,公子休忧请放心。”说罢取出温凉盏,递给时乖命舛人…… 公子守孝三年,苦念文章。孝满以后,正逢科考,公子中了头名秀才。光阴迅速,不觉又是一年,老院公一病身亡。公子哭了两场,又卖了几亩田地,成殓院公。公子看看只剩一人,更觉孤苦。 三 且说本县十里铺有一个监生姓黄,双名大寿,甚是好浮名,仗着银钱,在京买了个监生头衔,夸耀乡里,又遍请有名生员,为其捉刀代笔,意图幸取功名。遂有人向其举荐王瑞林。二人遂结为兄弟,并相约届时一同进京赶考,共跳龙门。 黄大寿携随从与王公子一同进京赶考。途中夜宿,饮酒叙话,王公子一时高兴,多贪了几杯,酒后轻狂,遂从怀中取出温凉盏,又将温凉盏的神妙之处炫耀一番。黄生见宝起意,恶念忽生,意欲得便结果了他的性命,夺得宝贝。 这日,大寿一行过了黄河,夜宿古庙,公子因乏,倚着供桌不觉睡去。恶贼早与小厮刁保有过预谋,趁其熟睡,便用捆行李的麻绳将其勒死了,搜得温凉盏,即仓皇逃离古庙,继续上路而行。 想那王瑞林乃是东斗星下凡,不是那么容易丧命的。观音得悉,立驾祥云,来至古庙,见公子横躺尘埃,言道:“善哉,善哉!只惟名利缠身才有此祸。他一时看破红尘,跳出名缰利锁,还不得能够。”说罢,用杨柳枝往公子身上遍撒甘露,又用圣手一指:“王瑞林还不回生转世,更待何时!”王公子“哎哟”一声,蜷腿伸腰,回转阳世。菩萨一见公子回生,抛下一张柬帖,回南海而去。 公子醒来,悲愤交集,放声大哭。往外一看,迎着月光,见一张柬帖落在地上,借月光一看有八句诗:“观音圣母降尘凡,搭救亲郎结善缘。大寿爱宝终有报,刁保害命有神天。北去南回皆不可,功名妻子待他年。正东有你安身处,且耐时光免祸缠。” 公子看罢,才知圣母临凡,连忙向南倒身下拜,默默祈祷:弟子日后若功成名就、夫妇团圆,必将此庙重新翻盖,另塑金身。叩头已毕,又把柬帖仔细观看,前四句不必再讲,第五句“北去南回皆不可”,自然是京中去不得了,家也回不得了。第六句“功名妻子待他年”,想来日后还能功名成就,夫妇团圆。第七句“正东有你安身处”,是教我投奔东方寻找安身之处。第八句“且耐时光免祸缠”,是教我不要妄动。我如今少不得投奔东方,寻找安身立命之所,以免再有灾难临头。 公子餐风宿露,当衣赊食,一路东行。看看衣食无着,实在走不动了,即到了一处名为祥瑞庄的庄园。乃是一员外之家,姓苗名任,夫人梁氏,老两口年纪六旬,只有一子名叫苗栋,年方十四岁。员外见公子气度不凡,一打问,竟是宦门之子,家学渊远,且为黉门秀才,欲聘其为家教。公子细看此老甚是善良,在此安身,不但教了人,自己也可温习经史。遵依菩萨之言,等过了这两年灾难,到后年考试之年再去赴考投亲不迟。 按下这头,暂且不表,单说黄贼携刁保,来至北京,更名田子寿。将温凉盏辗转送给阁老,严嵩见温凉盏甚是奇异,满心欢喜,遂将恶贼升为知县,派至河北邯郸县做县令去了。黄贼又派恶奴刁保回老家接家眷,有好事者打听王公子的下落,刁保即言“过河失足掉进水里淹死了,尸首不知去向”。众人闻听,信以为真,又叹息不已。 且说御史云龙自从送张诰命与王公子回家之后,不觉已十数年。云老爷只等公子到来,终无消息,叫家人留心访查。谁知过了科场并无音信。遂差家人至河南迎接他母子前来完婚。家人至河南安乐村,得到村人听来的消息,回京一说,云老爷夫妻大哭一场,只叹女儿命苦。云小姐只说,“此事不见真实,未可深信”。自此夜夜在后花园祷告上苍,保佑公子平安。 某夜,云小姐独自在后花园祈祷,忽见一老婆婆立在她身后,言道,“秀兰休怕莫吃惊。你的心事我知道,不必追问我行踪。你只须紧闭双目不要睁。老身顿请一神风,送你一个安身处,二目方可再开睁。切记,切记!”小姐不敢再问,心下暗想,此人必是神圣下界,遂倒身下拜。之后紧闭二目侍立在菩萨身旁。一狂风刮过,秀兰睁眼看时,竟是一座松林,面前还有柬帖一封。云小姐看那柬帖上的言词,有诗八句。说道是:“我本观音降九重,神风送你出京城。此去正北有古庙,尼庵带发且修行。瑞林还在未曾死,他年运转受皇封。夫妻自有团圆日,不必心中担怕惊。”云小姐遂遵嘱北行,在水月庵里带发修行了。 四 下面的章节即有逼婚的味道了。说河北彰德府邯郸县城内有一个秀才,此人姓水名如镜,字清心,五十多岁,乃是一位饱学先生,为人甚是刚正。妻子柳氏,去年一病身亡,膝下无儿,只有一位爱女。这佳人奶名月婵,年方一十八岁,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诗词歌赋、礼乐文章无不通晓,更兼四德三从,孝顺父母。且说水清心虽是书香之后,但家业凋零,甚是寒苦。住着五间草房,只有一个丫鬟服侍小姐,名唤秋香。还有一个院公,名唤水治。主仆四人,只仗着两顷农田度日,因此甚是艰难。这日正是清明佳节,水清心置办了祭礼,全家去给柳氏扫墓,却不想的就被当地一名为蔡护的恶棍将月婵瞧上了。这恶棍抢亲、逼婚的过程甚是复杂,牵扯到小混混、媒婆、小偷、恶奴刁保及那改了名换了姓的狗县官田子寿一干人等,关系复杂,头绪繁多,因篇幅的关系就不一一道来。简而言之,是水清心被狗县官以窝赃之名关人大牢,水月婵被抢,婚礼之夜月婵将恶棍蔡护刺死,之后独自出逃,得菩萨暗中相助,后被卖至京城御史云老爷家做使女,云老夫妇又将其收为义女。几年之后,公子王瑞林进京赶考投亲,云老夫妇将其以亲生女的名义嫁给了王瑞林。不日大考,瑞林考取头名状元,被皇帝钦点为河南巡按,节制全省。用说书人的话就叫:“瑞林云宅去认亲,月婵小姐配婚姻。东斗星官中皇榜,钦点河南作代巡。”行前,月婵小姐对王瑞林说了一番话,将这段经历说得很明白: 相公,妾有一件天大的冤情告诉夫君,千万休要泄露消息。提起妾身冤枉事,相公留神仔细听。祖居河南彰德府,邯郸县内有家门。幼年丧母遭不幸,父亲名叫水清心。只为那年春三月,奴与老父去上坟。聚贤村中名蔡护,他是光棍头一名。只因见奴生得美,烦高媒,前来见父强求亲。爹爹差人去打听,闻知蔡护似凶神。只因老爷心不愤,去找高媒把理评。谁知媒人多万恶,怀仇记恨在心中。调唆恶棍贼蔡护,安排毒计害天伦。将父判入贼情案,暗托贼官田县尊。知县枉法图贿赂,革去衣衿动大刑。就中取事行奸计,将奴诓进蔡宅中。与奴强要偕连理,妾身直是不依从。听说爹爹丧监内,未知虚实假和真。恶贼起心逼得紧,料着有死并无生。急中生出一条计,奴家佯许把婚成。将贼灌得酩酊醉,刺死奸贼一命坑。害怕走了好几里,脚小体弱怎么行。遇见推车一老者,须发皆白有七旬。将奴装在车儿内,半夜三更到北京。认为父女将我卖,卖在云宅御史门。听见说,云宅小姐无踪影,将奴顶替女亲生。云公夫妇多慈善,更比亲生分外疼。虽然妾身得了所,并不知,老父存亡死和生。这是奴家冤枉事,我的夫,这里情由可听明? 瑞林吃惊不小,乃言道:“今将起身赴河南,先到彰德府县城。访问水宅这件事,因何无故遭冤情。审明案内人几个,清自清来浑自浑。剪除土豪和恶棍,定拿赃官田县尊。” 而王瑞林进京赶考认亲,也十分不易。毕竟他与云老爷已十数年未见,且云老爷早知他已不在人世,如今突然出现,自然要核实清楚。他的一番自诉,也将前情说了个明明白白: 公子离坐身躬背,大人在上请听言。七于王公是我父,祖居原籍在河南。嘉靖年间曾中举,龙门高跳会登连。只因本参严阁老,当今万岁变龙颜。谪贬为民不录用,一口浊气染黄泉。我与寡母回故里,晚生奋志念书篇。不想家园被火焚,老母惊吓丧黄泉。殡葬我母完了事,土地房产尽卖完。本地监生黄大寿,前来求教到门前……结伴同行将京进,正是前年六月间。只因避雨投旅店,与黄生饮酒闲叙谈。卖弄家传温凉盏,谁知惹下祸大天。次日黄生安歹意,前行来至县邯郸。避雨住在观音庙,将我勒死赴黄泉。温凉宝盏拐了去,不知如今在哪边…… 王公子说到被害之处,只哭得说不出话来。云公也落泪伤心,说:“贤契,你说的前半节原故不错分毫,后半节原故乃是你被害倾生,你把这原故细细说来我听。”王公子又道: 黄贼起意害了我,拐去家传宝贵珍。将我扔在观音庙,主仆逃遁影无踪。幸喜晚生不该死,遇见慈悲观世音。老母救苦施灵应,起死还阳又复生。神人之言往东走,离了邯郸小县分。借宿遇见苗员外,留我教馆恩情深。员外为人极忠厚,伊子苗栋甚聪明。相随受业中案首,门徒年幼入黉门。今年秋闱来赴考,告辞员外财主翁。今日进城到尊府,特意前来为投亲…… 云公闻听公子之言,察言观色,认定乃是真正亲郎,这才有了让月婵代女出嫁之前情。 话说王巡按到得河南,查得真相,拿了涉案的混混、媒婆、小偷、恶奴及图财害命、贪赃枉法的县官田子寿,不想又查出一大冤案,你道何事?原来当初水月婵将恶棍蔡护刺死之后,县官田子寿派人各处访拿水氏女,到了水宅一尼庵。公差见了俗家女,不容分说走上前。又拿尼僧人五个,一齐簇拥到当官,女子供称不姓水,杀人行刺不知情。知县不肯再究问,与尼姑一齐关入监禁中。只望朦胧完此案,将俗女顶替水氏女钗裙。——而此俗家女便是带发修行的云小姐。按院眼望被屈女子,细细观瞧,面貌与月婵相仿,遂问甚姓什名谁,家在何处,何人之女?云小姐乃答道: 奴家家在北京住,西四牌楼有家乡。我父名叫云行瑞,现任御史佐皇堂。从小许给王门为秦晋,我公公西台御史坐朝堂。本参奸党严阁老,气恼回家一命亡。我婆婆母子不在京中住,扶灵守孝转家乡。一去八年无音信,奴家父母甚着慌。将奴又许花公子,不依奴家强主张。因此无奈私逃走,为全节义重纲常。观音老母来搭救,河中并没死亲郎。神风送到邯郸县,水月庵里耐时光。庵内养静一年半。不料大祸起非常。不知何人杀蔡护,却叫奴家把罪当。 王巡按瑞林,闻听此言大吃一惊,遂叫人修本一道,写书信一封,差人星夜到京,连本章带书信投到御史云宅。云老看过,写了奏折,转了本章。嘉靖皇帝准了奏,下了诏,巡按所报涉案人等,杀的杀,关的关,充军的充军,案内受屈人等每人赏银一百两。王巡按狱中救出月婵之父水清心,自是认了岳丈,父女团圆。 云公夫妇也亲至河南,与女儿相认相会,安排小姐与王巡按瑞林成了亲。次日拜堂已毕,云公夫妇回转京城。瑞林夫妻三人到永宁县上坟祭祖,又回到邯郸县重修观音庙。王按院后来升到吏部天官。云小姐生了二子,水小姐生了一子,俱各身登科甲。这便是温凉盏的收缘结果。有诗为证:劝君行善莫行奸,昭彰报应有循环。大寿害人遭恶报,蔡护行凶一命捐。月婵烈性人钦敬,秀兰节义两双全。只因王公怀赤胆,才有后辈子孙贤。 说吕剧《逼婚记》取材于《温凉盏》,应该就是此小说中有关水月婵的故事了。 《拐磨子》与《双推磨》 推磨压碾、锔盆锔碗、辘轳提水、碌碡打场等,应该是我们全部乡村记忆中最有代表性的事件了。近年我每当去一些旅游景点,看到用石磨铺成的一条路,用碌碡垒成的一堵墙,或用碾盘铺成的广场,心里总会泛起一种亲切与沧桑感,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如今却已经消失殆尽了,这或许也是保留或收藏的一种方式罢! 还有保留的另一种方式,即地方戏。你或许看不到实物,但你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比方五音戏《拐磨子》及锡剧《双推磨》,当然还有《锔大缸》及《蓝瑞莲打水》(亦称《井台会》)等。 五音戏《拐磨子》说的是做豆腐的能手李茂赶集揽到一宗利润不错的生意,兴冲冲赶回家告知妻子,夫妻高兴不已,连夜赶做。在推磨、烧火、压豆腐的忙碌中,两人风趣地唱着[逗歌],有说有笑,有唱有合,因为精神爽,不觉累,天刚亮,二十四个豆腐做好了,随即交付买主。 看此剧,能感受到劳动的美丽与快乐,当然也可以联系到爱情上去。 我对五音戏知之甚少,此前只看过《王小赶脚》及《小放牛》,不知里面的调门用专业术语怎么说,翻阅有关资料,方知该剧有专用的[逗歌]曲调,有长、短两种不同的连接过门。 我感觉里面的长过门应该是两人一递一句的那一小节: “我说当家(或老婆子)的呀,咋呢咳,俺待说,你说不咋,你听见了吗?俺听见了。” 短过门分别是:“一个喽斗咳吆嚎”“添了咿呼咳吆嚎”。 两种过门轮番出现,唱一会儿正事儿,就要来上这么一段,比方: 我这里拾起了晃杆晃哟,一个喽斗咳吆嚎。我这里就把那糁子来添。拐磨子俺不怕满身汗哟,一个喽斗咳吆嚎。我说当家的呀,咋呢咳,俺待说,你说不咋,你听见了吗?俺听见了。添糁子俺不怕手腕儿里酸嗅。 这个“俺待说,你说不咋”,是鲁中南一带的方言,我家乡也这么说,意思是,俺想说,你说就是了。这个“不咋”当“就是”或“不就是”讲,“你说就是了”或“你说不就是吗?”也有“快说”的意思——“快说,等什么?” 两人继续唱: 今天俺揽了个好买卖呀!一个喽斗咳吆嚎。今天挣得是肉头的钱哪。做豆腐挣了钱八吊,一个喽斗咳吆嚎。我说当家的呀,咋呢咳,俺待说,你说不咋!你听见了吗?俺听见了。拾掇拾掇俺送给王三哪。 李茂不拐了,为何?好不容易挣点钱,你送给王三!其妻即告知:“去年咱家里没的吃,借了王三家二斗高粱,如今有了钱不得还账吗?你不干俺还不拐了哩,俺待搂着那和尚睡觉去咧!”说得挺玄,原来他们孩子的小名叫“和尚子”。李茂恍然大悟,光顾高兴去了,把这茬儿给忘了。两人继续一边拐磨子,一边扯闲篇。妻子唱: 闲来无事到长沟,见一人耪地正在地头。马连坡的草帽头上戴,他耪地使的是弯弯锄钩。见他热得满身汗,顺着脊背就往下流。二八佳人来送饭,掏出了手帕给他擦擦头。 丈夫则给她讲: 说倒颠来真倒颠,肉头吃饭他把门关。苍蝇叼了个米粒去,一撵撵到了泰安山。旱路走了四十里,坐船还得拿船钱。铜钱花了几十吊,大处不算小处算。 两人又在那里编瞎话: 说瞎话来道瞎话,拿起镰来耪两锄,一耪耪到柳树上,落的椹子黑打拉乎。张起兜来拾小枣,胡桃拾了两嘟噜。拿起刀来切瓜菜,馇了一锅小豆腐,张三吃了李四饱,撑得马五呜呜地哭。 之后,两人即一边计划着有了钱为对方做点什么,一边滤豆渣、煮豆浆、点卤水、压豆腐,夫唱妇随、插科打诨,真的是好快乐,好温馨!忙活了一晚上,天刚亮,李茂快快乐乐地挑起担子送豆腐去了。 这出由淄博市五音剧团整理并演出的小戏,1956年参加了山东省第三届戏曲观摩演出大会,获演出一等奖。1960年该戏进京在中南海怀仁堂向中央领导作了汇报演出。1978年还灌制成了唱片,在全国发行。 与《拐磨子》内容差不多的还有一个锡剧《双推磨》。里面有一段唱挺有名,叫“推呀拉呀转又转”。我也是多次从电视上看到两个小孩唱这一段,才想起看全剧的。该剧说的是,青年长工何宜度,在除夕之夜回家的路上,无意撞翻了寡妇苏小娥的水担,帮她挑水回家,并帮她推磨、灌浆、烧火……两人于劳动中互相爱慕,最后终于冲破旧礼教的束缚,幸福地结合在了一起。该剧叫是叫《双推磨》,但并没有推的动作,依然如《拐磨子》一样,是推呀拉呀转又转。估计两人抱着一根磨棍在那里推,也不太好看,还是拐磨的动作更具表演性,载歌载舞,欢乐又明快。那段“推呀拉呀转又转”的唱词是: 女:推呀拉呀转又转,磨儿转得圆又圆,一人推磨像牛车水,两人推磨扯篷船。 男:推呀拉呀转又转,磨儿转得圆又圆,上爿好像龙吞珠,下爿好像白浪卷。 女:推呀拉呀快又稳,磨儿转得像车轮。多谢你来帮助我,叔叔真是热心人。 男:推呀拉呀快又稳,磨儿转得像车轮。手里越牵越有力,哪里来的浑身劲…… 看此剧,让我想起一句话,叫:“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个体劳动则不行,不管你多么有水平。”也有一点小建议:生活里面,北方还是推磨的多,拐磨的少,而南方则反之。若是将二者的剧名交换一下,可能更妥帖。但不改也无妨,你知道这么个意思也就是了。 爱恨交集《寻儿记》 包括京剧在内的所有戏曲中,改编最多、版本也最多的,就我所掌握的资料看,是《寻儿记》。你从它用过的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三进士》《八珍汤》《寻儿记》,几乎所有的剧种都上演过,说的也都是同一个故事: 北宋末年,金兵入侵,山西平阳书生张文达一家逃难途中,张文达被官府拉丁抓走,妻子孙淑林又与两个儿子走失。后孙淑林路遇长子朱砂贯,遂携其寄宿客栈,因其病重无钱医治,又交不起店租,故剪发至长街变卖,不想返回已不见儿子,只得流落他乡,到处访夫寻儿。 十八年后,孙淑林卖身入知府常天保家中为奴,因做八珍汤不合常天保口味遭责打,又误收通判周子卿寿礼被常妻痛殴。孙淑林往周府退礼时,被周妻问出身世隐情,原来周子卿正是次子孔凤缨,而常天保就是长子朱砂贯。周子卿到常府认母,常天保怕失体面,拒不认母。二人争执至督察院,谁知督察正是其父张文达!周子卿及孙淑林将事情原委述说一遍,张文达痛责常天保,常妻羞惭无地自容,一家终得团圆。 故事就这么个故事,但剧名不同,侧重点也不一样。京剧《三进士》,突出的是一门三进士对儒学的不同态度。孔子、朱熹在明清时期都是儒家的代表,所以张文达的儿子并不姓张,而分别姓朱和姓孔,剧作者要他们代表整个儒士阶层。朱熹好讲超于一切事物的“常”理,所以朱砂贯被“常”家收为义子;孔子好尊“周”礼,所以孔凤缨被“周”家收为义子。在这个儒士家庭的内部纠纷中,常天保(朱砂贯)无疑是被批判者,而周子卿(孔凤缨)又无疑是受褒掖者,显示了剧作者尊孔抑朱的立场。 《三进士》的情节与《八珍汤》和《寻儿记》稍有不同,即张文达与孙淑林夫妻离散,不是因为战乱,而是借贷同乡富户常、周二家盘缠,进京赶考,张文达多次落第,久困京华十余年。其间常、周二家上门讨债,孙氏无钱还债,常家、周家遂抢去二子,抵还债务。适逢大旱,孙淑林孤苦无依,上京寻夫,病困洛阳,为还所欠饭店的五两银子,才卖身常家为奴的。 《寻儿记》从故事情节的设置上,更加合情合理一些,故各地方戏多演该剧,而少演《三进士》。《寻儿记》的主题强调了爱和孝,如孙淑林所唱:“天地间只有儿女不孝顺,父母哪有杀儿的心。”该剧乃一老旦戏,孙淑林当然就是该剧所谓的一号人物。其核心唱段,我感觉有两段,一是她与二儿媳周妻的那段对唱: 孙:十八年前遭兵乱,一家人失散各分西东。 周妻:你丈夫做何生意你可知晓? 孙:被官府抓走后未卜吉凶。 周妻:你身边可有儿和女? 孙:老身我所生二子俱都有名。长子名叫朱砂贯,次子名唤孔凤缨。长子生在丁巳年,四月初四巳时生。次子出生岁在戌戊,戌戊年五月端午午时生。 周妻:同胞因何不同姓? 孙:朱砂贯、孔凤缨乃是乳名。 周妻:老妈妈你可知两兄弟现在何处? 孙:失散后十八年音信未通。我寻儿吃尽了千般苦,谁知困在了洛阳城。为了找到亲生子,我卖身为奴在常府中。只知道常府抢走朱砂贯,孔凤缨的下落至今不明。 二是周妻将此事告知丈夫周子卿之后,夫妻二人至常府索母;常天保因利禄所惑,拒不认母,反诬胞弟认奴为母;弟兄争吵不休,扭见督察,孙淑林哭诉前情的那一段: 为娘我怀胎十月将你生,苦心教养一十二春。只因金兵来作乱,夫离子散在松林。逃难路上你染病,我为你求医服药苦费心。我为你剪下青丝长街卖,我为你被抢走苦苦找寻。为寻你我才把常府来进,含泪为奴我卖自身。我为你曾把汤来煮,我为你屈受体罚遍伤痕。今日难得见儿面,你就是铁打的心肠也该认娘亲。 为写此小文,我看过数遍高密的茂腔《寻儿记》。其曲调质朴自然,唱腔委婉幽怨,特别是茂腔中的女腔尤为好听,给人以悲凉哀怨之感。用莫言的话说,“简直就是受压迫妇女的泣血哭诉,那婉转凄切的旋律,几乎可以说是通过遗传而不是通过学习让一辈辈的高密东北乡人掌握的”。茂腔的旋律简单,朗朗上口,很容易上瘾,我就看了那么几次,回来之后,耳边还不时地响起它的旋律,忍不住就要哼两声。其伴奏也好听,擅长营造紧张、激烈或悲伤的气氛。特别是二人或几人对唱的时候,永远是紧锣密鼓、紧拉快拨,给人一个鸡毛火促的感觉,格外出效果。你比方该戏中的大堂之上,孙淑林哭诉前情之后,狼心狗肺的常天保仍不认母,言道:“无凭无证难相认。”孙淑林遂跪下了:“大人,我这里有小鞋一只藏在身。这鞋是我亲手做,穿在脚上还崭新。常府里抢他掉下这一只……”常府仆人闻听此言也跪下了:“一只在我身边存,(为何落在你的手?)我本是常府一仆人,那年我跟随员外去讨账,在客店抢走一官人。回洛阳官人只穿一只鞋,我把它藏在身边一十八春。大人若是不相信,对一对两只鞋不差半毫分。” 督察张文达已认出堂下皆为亲人,再三劝常天保认母悔过,待人证、物证俱在、真相大白,仍追问常天保:“她不是你母?”常天保还在那里口吃牙硬:“她不是我母!”又问“她、她、她不是你娘?”“她不是我娘!”张文达大怒:“好奴才——见奴才不相认,倒叫老父气炸心,走上前来忙跪定——”孙淑林:“问声老爷你是何人?我是你夫张文达——”家人团聚,夫妻、父子相认,常天保才腆着个脸管孙淑林叫母亲——孙淑林一巴掌扇过去:“骂声奴你心太狠,你纵妻虐母枉为人,我狠心不把长子认,还是我的小儿有孝心。”张文达也怒火中烧:“难怪夫人喜又恨,一母同胞两条心。常天保,你纵妻虐母可知罪?”常天保连连作揖告饶:“恕儿无知是不孝人。奴才做事实可恨,法律绳对准忤逆人。”遂升堂宣判革掉他的功名,推出去斩了。不想孙淑林又为之求情,振聋发聩的一幕出现了:“霎时间不由我悲感交尽,止不住心酸痛老泪淋淋。天地间只有儿女不孝顺,父母哪有杀儿的心。” ——如此,将全剧推向了高潮。 就剧情而言,《寻儿记》的剧名最为合适,《八珍汤》中的八珍汤作为其中的一个道具,作用并不大,你换成其他汤比方疙瘩汤什么的,都无碍剧情,不像《龙凤面》中的龙凤面,因为它可以认出一个人或引出一段故事。 看高密茂腔《寻儿记》,让我记住了两个人,一是孙淑林的扮演者老旦演员夏美华,二是周子卿的扮演者女小生孙秀芹,唱功好,扮相也好,一看就是名角的做派。地方戏的代表性人物或领头羊对地方戏的本身真的是太重要了,它不仅决定着剧目的兴衰,从某种意义上说,还决定着该剧种的生死存亡,特别在地方戏普遍萎缩的当下,就更显其贵,既重且要。 闲话《秦香莲》 在所有戏曲中,若论普及率,《秦香莲》应该排在非常靠前的位置,因其引人同情而又大快人心也。就结构而言,它还是有关男女故事的最基础的蓝本。之后的此类故事,你都可以视之为它的演变或翻版。从许多有关离婚已成或蹬妻未遂的现当代小说中,也常常能看到它的影子及影响。 《秦香莲》说的是,宋朝年间,陈世美中了状元,又当了驸马,原配秦香莲携子女进京寻夫,陈非但不认,反令家将韩琪追杀她们母子以灭口。秦哭告实情,韩琪自刎于三官堂。秦到包公处告状,包设计召来驸马,与秦对质。陈自恃皇亲国戚,强词狡辩,包欲铡之。太后、皇姑前来劝阻,包不允,终铡陈世美。 小时第一次看此戏,让它给吓哭了。一是韩琪追杀秦香莲,她们母子跪在台前哭诉的时候,那韩琪凶神恶煞,又刀光闪闪,怪吓人的。二是刀铡陈世美的时候。就见两个光着脊梁的刽子手扛着一口真正的铡刀,先是在台上走了一趟,到得舞台一侧,将铡刀放到一张桌子上。尔后抬出陈世美,即将他的脑袋续进去了,一刀铡下去,血水四溅…… 我后来知道,那铡刀是他们跟村上借的(那时的剧组不可能扛着一口铡刀走四方),刀口用锡纸包过,发着亮光;而陈世美的脑袋则是用猪尿泡做的,里面装了红颜料,一铡,自有血水溅出。待我稍大点再看此戏,即不再有铡人的场面了。 几乎所有的剧种都演过此戏,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评剧《秦香莲》和京剧《铡美案》。从名字上便可以看出,两剧的重点不一样,京剧强调的是“案”,而评剧则是突出了秦香莲的遭遇。在某些细节的处理上,评剧似乎更加合情理一些。比方说,评剧中的王延龄让秦香莲找包公告状,怕包公不接见她,给了秦香莲一把扇子,算是个介绍信。秦香莲拦轿喊冤的时候举着那把扇子,包公才有可能接见她。而《铡美案》里少了这个细节。秦香莲拿着扇子下场时的那句唱特别好听,叫“一把小扇拿在手,包相爷那里去喊冤”,委婉悠扬,余音缭绕。 京剧《铡美案》与评剧《秦香莲》分别是裘(盛戎)派和白(玉霜)派的代表作。两剧种的重点不同,让观众耳熟而详的经典唱段也不同。看《铡美案》,我们记住的是“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那一段。《秦香莲》则以那段琵琶词最为好听,唱词是: 华堂上夫君豪饮妻卖唱!……尊相爷、陈驸马细听根源。自幼儿配夫陈世美,……我们二人成亲整十年。他进京赶考三年不回家转,撇下了老小度日艰难;不幸家乡遭荒旱,粮米歉收少吃无穿。头一年不分昼夜织布纺线,抚养着老小少受饥寒。第二年哪,依然是粒米未见,织布纺线都无有本钱;那东邻西舍全然都借遍,卖了纺车又卖衣衫。儿女们终朝每日把他的爹爹盼,二爹娘想儿想得眼泪哭干!第三年寸草不出土干地裂,家家逃难往外搬;我们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连一根野菜都无处去剜。草堂上饿死了我的公爹婆母……我剪青丝换芦席尸葬荒山。带领儿女把夫寻找,一路上挨门讨饭我们受尽艰难。好容易来在呀京城地,不料想夫中状元忘了家园。他眼前只见新人笑,旧人啼哭不动他的心田…… 如泣如诉,一唱三叹,让筱白玉霜那个悲剧味的嗓子唱出来,简直就绝了。评剧中的白派相当于京剧里面的程派,风格、特色、味道什么的都差不多,京津唐一带及整个东北地区,白派迷不亚于程派迷。 十年浩劫中,像所有的古装戏一样,《秦香莲》也禁演了,粉碎“四人帮”后,该剧重新上演。是年,我至京出差,在我的一个战友家吃饭,那战友的母亲即是个《秦香莲》迷。那时普通百姓家还买不起电视,她便拿着半导体一遍遍地听,一边听一边唉声叹气,有时还擦眼抹泪。她告诉我,秦香莲第一次去见陈世美的时候,陈世美心里也想认,可就不敢,你听这一段:“听说是二爹娘双双丧命,儿心内欲痛哭不敢高声。秦香莲为我把孝来尽,说得我心羞愧无有话云……”你说说他要认下多好呢!我即随着那老太太说,陈世美的错误就在于他不断用新的更严重的错误,来掩盖他前边的错误!就像停电一样,一天停一次你不高兴,我一天停上它三次,看你把我怎么样。 多年之后,看柏杨评陈世美该不该认秦香莲的问题,他这么说,生活中的秦香莲,肯定没有戏里面的秦香莲漂亮,而大凡演秦香莲的都是名角,是女一号,要形象有形象,要嗓子有嗓子,要钱还有钱;生活中的秦香莲若像戏里面的秦香莲那么美,那么有钱,傻瓜也会认。——这有点抬杠和戏说的味道了。 还是这个柏杨,又说,刀铡陈世美,我想没有一个人反对。当包公下令开铡的时候,戏台上刀光闪闪,一铡下去,还有血流出。台下掌声如雷,女观众固然高兴,男观众也觉得非如此不足以尽其罪。但反对不反对是一回事,照不照着做又是一回事,便是把陈世美先生本人弄去观看该剧,他也会认为铡得好铡得妙。 可是看完之后呢?他看完了戏,谴责完了陈世美,还不是该停妻再娶的停妻再娶,该“包二奶”的“包二奶”?尔后还会自我感觉比陈世美高明些,咱只不过包了个“二奶”,至少没杀妻灭子良心丧吧?啊? 《秦香莲》之所以深入人心,久唱不衰,还因为它符合一般人的审美需求: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我翻山东地方戏几个版本的《秦香莲》,最早的版本是陈世美被铡之后,皇姑收养了秦香莲的一双儿女冬哥与春妹,王延龄则认了秦香莲作义女。这样的结局又太过团圆了,不如我们现在看到的以刀铡陈世美作结尾更有力量。惩恶扬善、大快人心也是一种圆满的结局。你若不满足还想让它再团圆一点,那观众担心的事情会更多,比方说,皇姑收养了那一对儿女,她若虐待他们怎么办?王延龄的子女们,见凭空又多了一个女人出来分他的遗产,要拿作她呢?没完儿。将那个铡人的血淋淋的场面删掉也不错。这故事的本身就更动人心魄的了,你没必要再借助感官刺激来增加它的感染力。 也是因为秦香莲的故事太深入人心,难免会让陈氏后裔及有考证癖的人对号入座及唱反调。20世纪的80年代初即有人搞了一出为陈世美正名的戏,说历史上的陈世美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曾做过县令,只是得罪了人,才有人编出这出戏来糟践他云云;可惜没什么影响,很快即销声匿迹了。可见艺术的真实要比生活的真实更容易深入人心。用生活真实跟艺术真实较劲,一般都会费力不讨好。要么艺术低下,观众不买账;要么狗尾续貂,旋生旋灭,回过头来你还得看正宗的《秦香莲》。 紧锣密鼓《铡西宫》 看山东梆子《铡西宫》,感觉挺热闹、挺痛快,同时也勾起了我小时看戏的诸多回忆。现在可以确定,我小时第一次看到两个光着脊梁的刽子手,扛着一口真正的铡刀,先是在台上走了一趟,到得舞台正中,把铡刀放到桌子上,尔后抬出一个人,将其脑袋续进去,铡刀一按血光四溅的戏,不是包公铡陈世美,而是刘墉铡西宫娘娘耶凤英。也不是豫剧,而是山东梆子。靠什么确认的?一是靠如上的细节,二就是靠紧锣密鼓的锣鼓点和那个永远急毛火促的音乐伴奏。 《铡西宫》说的是,清朝乾隆年间,因刘墉铡了西宫娘娘耶凤英之父耶律洪,耶凤英金殿动本,要乾隆铡刘墉,却被郭英保下。死罪可饶,活罪难逃,乾隆命刘墉西宫赔罪。耶凤英设计将其毒懵并抬至龙床,耶凤英再次上殿动本,诬陷刘墉酒后乱西宫。不想刘墉已被刘安、张成救走。耶凤英与刘墉之母刘诰命以身家性命打赌,最终被刘墉所铡。 《铡西宫》为民间盛传的《刘公案》之一折,故事挺玄,挺热闹,比方耶凤英再次上殿诬陷刘墉之时,乾隆将母后请出来了。龙国太一上场即言道: 大皇儿有旨把我来请,养老宫中走出来我长寿星。本后我今年七十单三岁,眼不花耳不聋,腰不酸来腿不疼,走起路来一溜风,先王爷封我是个长寿星。乾隆儿他不是我的亲生子,三刘墉他才是本后所生。只因为刘墉儿他面目丑,坐龙位还恐怕笑坏文武卿。我与那刘诰命把计定,宫院以内换儿童,才呀才扶起,才扶起他的儿登金龙。来到了殿角我送耳目,二目睁睁看分明,大皇儿面带愁容金殿坐,一旁边坐下个耶凤英,我观她二目来落泪,想必是定计又害大卿,狗贱妃你做南柯梦,你怎知三刘墉本后所生。你要害来我要救,咱看看谁中谁不中。您呀您看我,一不慌,二不忙,拄拐杖,提蟒龙,不慌不忙上呀上龙庭。说与给皇儿你是听,动不动就把国母请,你那里讲出来娘听听—— 乾隆将事情一说,龙国太要其将刘墉之母刘诰命请来相商。刘诰命一到,龙国太迎出来弄清原委,即带其上殿见机行事。耶凤英不知就里,坚持与刘诰命打赌,且以命相抵: 万岁爷传下旨一通,西宫下院搜刘墉,西宫院搜出刘墉的面,胆大的刘诰命,我把你举家老老少少一个一个都上绳,绑到午门杀干净;西宫院搜不出刘墉面,我情愿铜铡口里血染红! 刘诰命问:“咱二人打赌何人保?”乾隆即答:“我保我的爱梓童。”龙国太则主动提出:“有本后我把御妹保,叫皇儿你给他立下合同。” 一行人至西宫搜刘墉,龙国太还拿了一张圣旨:“临下殿我拿你圣旨一通,还怕你小昏王你变了口供。” 那边厢刘墉带刘安、张成一行校卫军杀气腾腾地赶来了,刘墉的装束就是一只胳膊露在外边的: 东相府闯出一只虎,我好比猛虎挣开笼。校卫军御街扎好队,前朝古人明一明,前朝有个包文正,大清国有我三刘墉!我虽说不比前朝古,要学前朝那包公。把铜铡抬到西宫院,狗贱妃她想活万万不能。 ——紧锣密鼓、紧拉密拨之中,刘墉的这段唱特别有气魄,杀气腾腾,又气势汹汹。此后的锣鼓点就始终那么“锵锵锵锵……”越敲越紧;音乐伴奏也越拉越快、越拉越急,好不紧张! 西宫院里,乾隆爷车辇落正,但只见院内乱哄哄:“伸龙爪掀开帐子看,为何不见三刘墉?回头我把梓童怨,你为何参他乱西宫?” 耶凤英惊恐万状:“望定万岁拿礼奉,万岁饶我的活性命。”乾隆也惶恐不安:“莫要哭来莫要痛,为王救你的活性命,手拉梓童出宫院……”刘墉带校卫军来了:“进宫院我先打贱妃的脸——”乾隆还强词夺理:“你打我的梓童为何情?”刘墉言道:“你命我赔罪西宫院,狗贱妃配毒药害我丧生。”乾隆又命耶凤英:“三哥哥现在一旁站,还不上前赔人情……” 见乾隆百般地阻拦拿西宫,刘墉乃怒斥道:“你好比殷纣王只把自己宠,她在你头上打能能,想叫我饶了贱妃的命,星星变月月变星。”乾隆乞求道:“十万江山让你坐,千万饶了爱梓童。”刘墉义正词严:“十万江山我不坐,要铡那贱妃耶凤英。走上前把贱妃一把抓住,再叫刘安和张成。把贱妃拉下去红毡裹定,再叫刘安和张成,叫刘安把爷的铜铡整,铜铡磨得亮铮铮。把贱妃抬过来铡口按定……”刘墉此时已跳到放有铡刀的桌子上了,亲手握着铡刀把欲开铡,乾隆还要做最后的努力:“拦住刘墉慢动刑。龙爪伸到铡口内,看你刘墉怎动刑?”刘墉无奈,乃求国母:“一国的王子耍了赖,为臣不敢铡朝廷。国母国母连声叫,你看此事该怎行?”龙国太遂举起了拐杖:“龙头拐杖往下砸!”乾隆叫苦不迭:“砸得小王头发蒙。蜷龙爪,把铡按,铡坏王的爱梓童……” 热闹吧?痛快吧?我一边看就一边寻思,唯有山东梆子或豫剧的锣鼓及音乐,才能营造出如此紧张火爆的场景与气氛。半个世纪之前的演出条件与现在不能比,那时扛铡刀的人确实就是光着脊梁的,刘墉则露着一只光胳膊。所用的铡刀是他们临时跟演出地的村上借的,刀口用锡纸包过,发着亮光。那时的人也笨,铡人的时候,也不知道用个什么东西遮挡一下,而是用猪尿泡代替人脑袋,里面装了红颜料,一铡,自有血水溅出。现在是用彩旗遮着了的。 我后来看豫剧《铡西宫》,也才知“三刘墉”是怎么个概念。刘墉至西宫赔情的路上有一段自我介绍,说是: 家住山东青州府,历城小县刘家营,老爹爹姓刘叫刘同勋,他一人保过了三个朝廷,一保康熙二保雍正,他三保我的主本是乾隆,老母亲她本是郭门的女,也受过皇王爷三次皇封。在堂前未生下多男并多女,所生下俺弟兄人三名,大哥名讳叫刘太,我二哥名讳叫刘平,属本官我的年纪小,起名讳我叫一个三刘墉。 ——是这么个三刘墉! 该剧热闹是热闹,痛快是痛快,但该剧的艺术性并不高,一是故事太玄,太离奇,纯是民间艺人们的臆想及揣摸。不说刘墉是不是龙国太亲生,他真实的身份如何,有没有铡西宫的权力,单是后来铡耶凤英,刘墉能将躲在皇帝身后的她拽出来扇她的耳光吗?不真实。只是民间情绪的一种宣泄罢了。清朝距今并不久远,如此编造,很容易被识破。故而京剧从不演刘公案的戏,我查了查吕剧及其他稍大一点剧种里面也没有此剧目。我所看到的也都是县一级剧团所演。二是语言粗糙,特别对宫廷人员的称谓及生活,既不专业,也不权威。像“养老宫”“登金龙”“送耳目”“立合同”“圣旨一通”“望定万岁拿礼奉”“在你的头上打能能”什么的,大都是鲁西南及豫东一带说书艺人们的提法,有点不伦不类,不上讲究。 可它确实热闹、痛快。老百姓看个戏不就图个热闹快乐吗?咱又不是通过看此戏来学历史!依稀记得,小时冬天看完此戏,晒太阳的墙根底下,村上的老老少少还会议论好长时间,拉有关刘墉的诸多传说,夸赞他多有能耐,半大不小的毛孩子还暗自期望将来能弄个刘安、张成之类的事情干干。 但刘公案的戏,你看一个也就够了,别的都大同小异,看不看的没什么损失或遗憾。 千钧一笔《孙安动本》 《孙安动本》很有名,只知《孙安动本》,而不知柳子戏者,大有人在。近翻《柳子戏简史》,里面这样写道,《孙安动本》就像一面镜子,可以映照出柳子戏近几十年来兴衰荣枯的全过程,它是一部历史档案,如实地记载了多少年、多少人为它呕心沥血的事迹。《孙安动本》如同昆曲《十五贯》一样,也有着“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的意义。 《孙安动本》说的是,明朝万历初年,明神宗年少懵懂,太师张从欺君压臣,独霸朝纲。这年正值曹州发生灾荒,张从竟将赈粮吞入私囊,一时饿殍载道,民怨沸腾。曹州知府孙安,是个刚正廉明、关心百姓疾苦的好官,上本参劾张从罪行。张从素知孙安深得民心,于是采取笼络手段,特调孙安晋京供职,企图以利禄收买,供他驱使。 孙安携带妻儿晋京途中,目睹哀鸿遍野,啼饥号寒,又见一民妇跳崖自尽,遗下十八张冤状,控诉张从强征她的丈夫、儿子私造皇宫,为了杀人灭口,皇宫修成之日,她的丈夫、儿子和三千民工尽被毒杀。这民妇从县到府,一直告到京城,但大小衙门都拒不受理。民妇有冤莫伸,遂愤而自杀。孙安看后益加愤慨,誓为黎民除害,兼程赶路,抵达京城。 孙安岳父黄义德,在朝廷任转本御史,劝孙安明哲保身。孙安不听,连夜写本,上殿参劾张从。小皇帝被张从巧言所惑,驳本不准。张从暗示孙安,应以前程为重,勿负他保荐好意。孙安更加气愤,又上二本,二本不但被驳,反以孙安陷害老臣为名,立时摘去乌纱,交刑部问罪。 此时张从又假意替孙安求情,但孙安仍不屈不挠,再上三本,并以民妇冤状为证。张从强辩是孙安伪造,挑唆小皇帝治以诬告反坐之罪,将孙安责打四十御棍,轰出金殿,永不许入朝面君。 孙安耿耿忠心,换来遍体伤痕,但为民除害的意志更坚,连夜再写奏本。其妻儿也为他的赤诚所感,均愿生死同命,孙安于是绑妻缚子,抬了棺木上殿,想以死谏感动皇帝。 张从又诬孙安此举是欺君年幼,故意要挟,猎取忠臣之名。小皇帝听信谗言,将孙安全家推出午门问斩。后定国公徐龙持铜锤上殿,怒斥张从,并迫使皇帝赦免孙安全家,处死张从。 该戏几乎所有的剧种都上演过,诸如京剧、豫剧、晋剧、秦腔、上党梆子、婺剧等。但原创还是柳子戏。近查资料方知,1959年3月,山东省省长谭启龙亲自抓了剧本的改编,并联系当时党内民主作风很差、大家都不敢说话的事实,提出要在“动本”上大下功夫,塑造好孙安“为民请命”的“清官”形象和孙安不怕死、敢说敢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强性格。当时的省委书记舒同、书记处书记白如冰、副省长余修等,也都有具体的指示及修改意见。该剧由赵剑秋执笔改编,山东省柳子剧团首演。当年11月21日,由副省长余修陪同,周扬、邓拓、张庚等在北京长安大戏院看了《孙安动本》。周扬认为,戏词写得不错,音乐很好听,表演得也不错。11月23日,彭真与邓拓、田汉、孟超等在长安大戏院看过《孙安动本》后,对孙安这个人物非常满意,指示说:“柳子戏保留到这种程度是很好的。”“应该很好地继承传统,把失传的东西找老艺人好好地挖一挖,好好找人学,很好地培养青年一代。”田汉也认为《孙安动本》“可以成为国际性好戏,可以拍成电影”。孟超说:“在海瑞之外另有一个仗义执言的孙安,不但不为多,而且更能申诉出人民的呼声。”还说这个剧本“无论前部或者后部都具有震撼人心、激人感情的力量”“真是千古奇文”“真如大雨倾盆,淋漓尽致”“那么干脆,那么痛快,处处激人感情”。邓拓称赞《孙安动本》“情节动人,唱做皆工,确是好戏”。并挥毫赋诗:“编排史事作传奇,万历江陵岂有知!正气如虹吞北斗,孙安合是古人师。” 《孙安动本》进京演出获得好评后,山东省委要求大力宣传,出版剧本,发表剧评,灌制唱片,在山东各地巡回演出,并组织剧团到南京、上海、杭州、宁波、舟山群岛、合肥、洛阳等地演出。于各地演出的同时还与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联系拍电影。电影即将拍成时,谭启龙亲自将一段词“手挥笔管山河动,心中怒火冲九天,毫峰抹尽三江水,天地冤仇赴狂澜”改为“笔管一挥山河动,正气长存日月悬,濡墨尽倾三江水,挥毫横扫五岳寒,为救万民出水火,赴汤蹈火挽巨澜”,并再三叮嘱,一定要把这段词拍进电影里。 1962年,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将其拍成电影。其舞台剧本1959年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1960年发表于《剧本》月刊,收入《中国地方戏曲集成·山东省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61年出版单行本。1963年编入《戏曲选》第六卷。如此兴师动众又针砭时弊的剧作,“文革”中即如《海瑞罢官》《海瑞上疏》一样,受到了公开批判,参与该剧的改编者、组织者及演职人员均遭株连,有的还含冤去世。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山东省委根据上级指示,公开宣布为其平反;山东省柳子剧团1979年又恢复上演。 《孙安动本》在今天看来,仍有极强的针对性。特别在“老鼠、老虎一起打”“既打小老虎,又打大老虎”的当下,特别有现实意义。该剧的前半部着重塑造了孙安赤胆忠心、为民奏本、大义凛然、不怕灭门的清官形象,下半部则突出了九千岁徐龙爽朗烈性、鲁莽可爱、锤打昏奸、刚直不阿的个性。其主要唱段,我感觉是这两段:一是孙安唱的“我孙安自幼读孔孟”。唱词是: 我孙安自幼读孔孟,做官一方解民生。只因为曹州灾荒重,我连上三本未见情。同僚们惧怕贼张从,默默无言不作声。孙安我生来秉性正,民受灾荒我心疼。都说是张从作恶害民众,吞没赈粮建寝陵。怎奈是州官难动太师本,他受恩宠在朝中。眼看看无粮难救命,心急如焚气填胸。如不然即刻上京把命请,讨要赈粮救民生。 一段是徐龙欲锤打小皇帝时唱的: 提起洪武你先王,偷耕牛在凤阳,卖了皮骨吃了肉,皇觉寺内当和尚。俺祖徐达韬略广,恁聘贤三下广太庄,没有俺祖打天下,小昏王,你朱家哪能做皇上?你祖念俺功劳大,封俺威定国公镇朝纲。赐俺家四十八根朱红杠,黑虎铜锤正一双。乱臣贼子锤下死,君王不正打君王。 我曾听过京剧高派名家李和曾唱《孙安动本》,其中的“未曾开言热泪滚”一段特别有情,既高亢嘹亮,又情真意切。唱词是: 未曾开言我的热泪滚,谢万岁容臣再奏一本。示天恩自古前朝多鉴证,明君驾前多有诤臣。虽然是看似盛世太平景,莫忘了民间还有灾难还有疾苦情。万不能任人唯亲偏听信任权奸蒙君王,结党营私恣意横行残害黎民,有道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水可载舟亦覆舟,民重君轻要记在心。孙安动本我不惜命,为黎民为百姓为的是大明江山万年春。 看《孙安动本》,有一点小感想:旨在反贪反腐、为民请命的清官戏,在过去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下场都不好,几乎无一例外地受到了批判。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当局者对号入座,过分强调了它的“影射”作用。他们往往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事实:清官戏都是忠君利民的,根本不需要神经过敏,这段“未曾开言热泪滚”,即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无论他受了多少委屈,一给他平反昭雪,他还是要“未曾开言热泪滚”。 我看《儿行千里》 地方戏中流传得比较长久的剧目,一般都是原创剧目,原创剧目中存留得比较久远的又大都是传统剧目,现实题材的甚少,屈指可数。为什么?我感觉原因有三:一是过分地紧跟形势、图解政治或政策,待气候一变,时过境迁,那些东西就被人们淡忘乃至彻底遗忘了,比方当年以阶级斗争或忆苦思甜为题材的东西。二是停留在表扬好人好事的层面,没有从人性和审美的高度塑造人物,太重视“寓教”,而忽略了“于乐”,也很容易被人忘却,比方一些歌颂计划生育先进人物的剧目等。三是离普通百姓生活较远,故事生硬,语言太过时尚或生涩,引不起普通百姓情感共鸣。 这里有个选材问题,也有个角度问题。近年在诸多现实题材的地方戏原创剧目中,莱芜梆子《儿行千里》,我感觉角度不错,要比一般的反贪或反腐剧目略胜一筹。 包括京剧在内的中国戏曲中,反贪或反腐的题材并不鲜见,耳熟能详的有包公戏、海瑞戏,刘墉戏、《宋士杰》《孙安动本》等。甚至一些生活味很浓的地方小戏,也都有反贪反腐的情节,如《王定保借当》《逼婚记》等。写法上基本都是正面攻击,清官斗贪官,或民告官;迂回着写的则少见。《儿行千里》也可以归类到这类题材上去,但故事的主线不是如何与贪官斗,而是贪官的母亲用传统道德对其进行教育、感化,并以实际行动为儿子赎罪,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个有关救赎或母爱的作品。 故事说的是,高官郑耀忠携妻女回山村老家为八十岁老母祝寿。简朴的寿宴上送礼者蜂拥而至,精美包装的洋酒、野山参,礼盒里夹着的巨额现金,引起了母亲的警惕与忧虑。以“惊梦”“惊魂”“惊恐”为名串起的三场戏,是母亲的重重惊怕,背后也是儿子无法挽回的步步沉沦。权钱交易、利欲熏心的郑耀忠最终锒铛入狱。善良的老母亲因“还一分赃款减儿一分罪”,跪求乡亲,四处筹钱以还赃款,狱中探视又劝儿子主动坦白,终将儿子从生死线上拉回。 按传统戏的分类法,该戏应为老旦戏,着重塑造了一个质朴、善良、正直的母亲形象。一开场,忠子娘为迎接儿子回来,让女儿、女婿烧炕糊墙的一段对唱,很能反映一个农村老太太的本色: 坯炕头,泥墙根,莫让忠儿沾灰尘。抹一把稠糨糊粘着娘亲的爱,贴一张薄报纸情满土墙裙,人都说母子紧拴线一根,越走远越牵紧娘的魂,生儿育女心操尽,硬了翅膀就飞出了家门。人人都说当官好,谁知更牵老娘的心。 忠子娘当年当过儿童团长、妇救会长和识字班长,这样的经历,对儿子政治上格外关心是合情理的,事事都注意不让儿子沾灰尘。当看到有人给儿子送钱时,她吓晕了,噩梦醒来,便冒着风雪去给儿子送钱。当她追问儿子那份人情怎么还时,儿子支支吾吾,她让儿子把头抬起来,之后训斥道:“不是为娘会相面,你从小做了坏事就是这般模样,面红耳赤,面露愧疚,为娘料定你为官不清!”遂令其跪下,言道: 倘若跨马走了险,悬崖勒马往回牵。倘若执迷不听劝,迟早滚落马鞍銮。到那时祖宗的规矩谁敢乱,郑家林不埋那贪赃枉法的糊涂官。倘若我儿尘不染,两袖清风美名传。凭讲良心当官宦,清清白白心坦然。接下来的“这一叠”,应是全剧的核心唱段: 捧住钱,手别颤,多多少少儿莫嫌。这一叠,辣椒卖了一串串;这一叠,花椒卖了一篮篮;这一叠,大蒜卖了一辫辫;这一叠,豆角摘了一园园;这一叠,赶集上店卖鸡蛋;这一叠,卖的柿饼可口甜;这一叠,喂头肥猪赶出圈;这一叠,月夜采桑养春蚕;这一叠,你逢年过节孝敬娘丹心一片片,攥起来用红线缠了又缠拴了俺又拴,这一叠,沾满了你爹的血和汗,他牙缝里省,手头上攒,留给儿子这份心田,别忘了你爹的…… 戏中让儿子“两跪两抬头”,反映了忠子娘心绪的变化:一抬一跪是训斥,二抬二跪便是巴掌了!之后又对儿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其坦白交代。这时的唱词感天动地,表现了忠子娘矛盾激荡、痛苦万分的内心世界。羞愧万分的郑耀忠终于被母亲感化,答应原原本本地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 该剧“咱要好好活”的结尾曲不错: 咱要好好活,知足就常乐,金钱名利多少是多,太多了干什么!咱要好好活,命是咱娘的。万一出个差和错,咱娘怎么过!咱要好好活,命是孩子的,莫履薄冰咱桥上过,别让儿女泪成河。咱要好好活、好好活…… 我看该戏,有两点不满足:一是过于直白、直露、直奔主题。特别那个开始曲:“娘身上掉下一块肉,搓根麻线拴心头,咱若往那正道上走,儿行千里母担忧,咱若往那邪道上走,牵的咱娘心血流。”感觉像是挽救失足青年的一个作品。一个高官的母亲,就那么没有自信,从头至尾,始终担心儿子出事儿?二是剧作者在描述农村生活的时候比较自然,而对高官及官场生活的描摹则显得表面和概念化。 因此,该剧就还有进一步商榷、完善和升华的空间。诸如,要不要将郑耀忠设计成一个高官?剧中的郑耀忠看不出高官的特征啊!他原本是一个质朴的山里娃,又是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有孝心,此后对官场也有一定的认识和警觉。比方说,他回家给母亲祝寿,还是愿意睡炕头:“热炕头,宽心睡,远离了功利场是是非非。说一说知心话口甜心醉,拉一拉家常呱喜上双眉。慈母情催人泪,游子还乡不思归。”以及他此后的愧悔:“哭无声,无声哭,忠儿早已入歧途,金钱美女掘坟墓,早埋了当年的丹心铮铮铁骨,娘啊娘惊梦儿醒黄泉路,雪夜来买还魂符,妹妹呀,知道哥哥遇迷雾,双手捧来了红蜡烛。知迷而返退一步,大彻大悟大丈夫。”那么,他是怎么蜕变的?其性格及情感依据是什么?那个马莉莉,从其贪财和敛财的手段上看,也基本不是个高官夫人的形象。另外,忠子娘雪夜送“那一叠”零钱,是噩梦醒来就送好,还是确认儿子出事儿之后以此帮儿子偿还赃款好?都值得商榷。 看完此剧,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电影《朗读者》。剧中女主人公汉娜曾经做过纳粹集中营的看守,在一次对纳粹战犯的审判中,或是出于自责,或是对法律的无知,汉娜对指控供认不讳,并因为不愿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不识字的事实,认下了本不属于自己的重责。以郑耀忠山里人倔强的个性,他若认下不属于自己的重责,而办案人员实事求是削减其罪的时候,他可能还会主动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都是符合他的性格及情感逻辑的。——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臆想,权作对该剧进一步完善和升华的一点参考。 从前仙女穷人 一看题目,你觉得有点像一副对联的上联是吗?对了,它确实就是在下虚拟的一副对联的上联。下联很好对,一百个人会有一百种对法。柏杨先生有一年在自家门上贴了一副自写的对联:上联是“咦,啥子地方炮响”,下联日“噢,原来有人过年”。以此形式对可以,用老旧的办法对也行,比如“时下富婆坑老农”“如今靓女傍大款”等,都说得过去。 但我不说下联的事,还是说上联。 少时看黄梅戏的电影《天仙配》,除了觉得调子好听、画面很美之外,作为穷人家的孩子,还能得到某种心灵或情感上的慰藉与满足。你看啊,七仙女,乃人中之人、美女中之美女,用现在的话说是美女之最,美女之代名词——你长得再美,也只能跟天仙似的,而不是她本人。重要的是该仙女不仅外貌美,心灵尤其美,是至善至美,没有任何缺点。既不又馋又懒,更不自视清高而又说三句话以上便露出浅薄相及小家子气。就是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儿,她在选择终身伴侣的时候,既不找公子王孙,也不找秀才、进士或状元之类的知识分子,更不找时下流行的“官二代”或“富二代”,偏偏就找了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卖身为奴的长工——以现在的标准来衡量,那是连打工仔都不如的,有点故意气富人的味道。你说咱穷人的心里能不美吗——尽管有点一厢情愿或异想天开。 该仙女傻吗?非也!她小姐高坐云端,用凤眼将下界瞧了个遍,突然发现世间的一隅,竟有一个为葬父而卖身的青年人,在那里凄凄惨惨戚戚。他是多么不幸、可怜啊,可又是多么憨厚木讷而又健康标致呀!这样的人儿不是最靠得住吗?她小姐由同情而钟情,由爱怜而爱慕,遂唱道: 我看他忠厚老实长得好,身世凄凉惹人怜,他那里忧愁我这里烦闷,他那里落泪我这里心酸。七女有心下凡去,又怕父王戒律严。我若不到凡间去,孤孤单单到何年?! 你或许只会唱“树上的鸟儿”了,而接下来的“路遇”一场,我认为是全剧最精彩也最好听的,故容我多引几段。憨厚木讷的董永一露面,即唱道: 含悲忍泪往前走,见村姑站路口却是为何,她那里用眼来看我,我哪有心情看娇娥!爹爹在世对我说过,男女交谈是非多。大路不走走小路,又只见她在那里把我拦阻,回转身来再把大路走,你为何耽误穷人工夫? 严凤英的戏来了。她亦娇亦憨,几番拦阻、几番盘问,董永乃告之: 家住丹阳姓董名永,父母双亡我孤单一人。只因爹死无棺木,卖身为奴葬父亲。满腹忧愁叹不尽,三年长工受苦情。有劳大姐让我走,你看红日快西沉! 七女为引起他的同病相怜之情,故以虚假的籍贯表达真实的爱慕: 大哥休要泪淋淋,我有一言奉劝君,你好比杨柳遭霜打,但等春来又发青。小女子我也有伤心事,你我都是苦根生。我本住在蓬莱村,千里迢迢来投亲。又谁知亲朋故旧无踪影,天涯冷落叹飘零。只要大哥不嫌弃,我愿与你……配成婚! 1964年,余从广播喇叭里听严凤英教唱过这一段。她声音甜甜的、软软的,解释在唱到“我本住在蓬莱村”时为什么要顿一下,乃是七女现想现编之故也。你就服得要命,不由得感叹,她可不是一般的黄梅戏艺人,而是真正的艺术家,是名副其实的一代宗师。 此时翻看《天仙配》剧本,我仍为仙女爱穷人的境界所打动,当董永唱道: 虽说是天赐良缘莫迟疑,终身大事非儿戏。大姐待我情意好,你何苦要做我穷汉妻?我上无片瓦遮身体,下无寸土立足基,大姐与我成婚配,怕的是到后来连累于你挨冻受饥! 七女言道: 上无片瓦不怪你,下无寸土我自己情愿的。我二人患难之中成夫妻,任凭是海枯石烂我一片真心永不移。 当他二位以槐树为媒、土地作证,终成婚配之后,董永却又担心: 卖身契写的是无挂无牵,到如今哪来的夫妻牵连?倘若傅家将你作践,叫我董永怎能心安? 七女又言道: 劝董郎休要泪涟涟,不必为我把忧担。既然与你夫妻配,哪怕暂时受熬煎。夫是他家长工汉,妻到他家洗衣浆衫。等到三年长工满,夫妻双双回家园。 七女当然也想过好日子,比方“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什么的,但那是要通过自己的诚实劳动来争取、实现的,并不是直奔主题,走发家致富的捷径!联想到当下社会的婚恋状况,不由你不感慨万千的。 该剧最能打动人并为之落泪的还是七仙女最后的那段唱: 董郎昏迷在荒郊,哭得七女泪如涛!你我夫妻多和好,我怎忍心,董郎夫啊,将你丢抛?为妻若不上天去,怕的是连累董郎命难逃!树上刻下肺腑语,留与董郎醒来瞧,来年春暖花开日,槐荫树下,董郎夫,啊……把子来交……不怕天规重重活拆散,我与你天上人间心一条! 也正因为太动人了,多年之后,竟有人顺着“来年春暖花开日,槐荫树下把子交”的余味儿,以现代人的价值观,作了一番庸俗的演绎,搞了一出后传之类的戏,当然也是画蛇添足、狗尾续貂,很快即销声匿迹了。其实这句话是对观众的一个交代,是为了艺术的完整,而艺术的完整不等于故事的完整,并不是让你作续的线索。 该剧1954年曾荣获华东区戏曲观摩演出大会优秀演出奖、剧本奖、导演奖和音乐奖;于1955年底摄制完成的由桑弧执笔改编、石挥导演,严凤英、王少舫主演的影片则获1949~1955年度优秀影片奖。 一出《天仙配》,风靡了多少年!不知有多少人一遍又一遍地观看影片,不知有多少人为戏中的情节所吸引,又不知有多少人为严凤英、王少舫的卓越表演所倾倒……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了该剧所呈现的仙女爱穷人的价值观,试想七仙女若是爱上一个公子王孙或什么大款大腕,还会有如此久远的魅力,引起那么大的轰动吗?也可以说,正是《天仙配》的上演,才在中国掀起了“黄梅戏热”“严凤英热”。二十几岁的严凤英,一下子成了亿万人民爱戴的表演艺术家。 严凤英是大自然的女儿,她那亮丽沙甜、委婉动听、韵味浓郁的嗓音,她那不是最美丽、却又是最自然可爱的扮相,无不散发着山野泥土的芳香,是无论怎样tv也再现不了的。没有太多娇俏的严凤英把一切神女、仙子都演绎成了质朴的“仙民”,敢爱敢恨,泼泼辣辣,这让严凤英时代的黄梅戏充满了世俗俚趣,它使后来许多自诩为大气、高贵、深刻、洋化的仿作和新作显得不正宗、不地道,舍其此,哪里再去找如此自然流露的村野之美呢? 说严凤英是黄梅戏的“一代宗师”,也当之无愧。她的唱腔及表演太动听、太完美,直到今天,人们仍只知黄梅戏中的严派,而不知还有其他流派存在——此时,我一边写此小文,一边听着严凤英的原唱,真是一种艺术与精神的享受啊。 与《天仙配》主题相似,仍由严凤英主演的《牛郎织女》,也极为深入人心。京剧中的《天河配》说的也是牛郎织女的故事。但因黄梅戏的《牛郎织女》太普及,太轰动,京剧《天河配》已几乎不再排演,成绝版了。 我强调从前仙女爱穷人,或许与当代流行的价值观已格格不入,让现代青年不高兴了,那我换一种说法:上苍总会关照不幸的人、勤劳的人的!这样说还过得去吗? 《小女婿》与《罗汉钱》 据报载,吕剧《李二嫂改嫁》,前不久参加“中国戏曲现代戏优秀保留剧目展演”,风靡大江南北,作为一个山东人,真的是非常高兴。一个上演了半个世纪的现代戏,为何会魅力永葆、久演不衰?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沾了题材的光,它反映和表现了一个永恒的主题: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与该剧先后,全国出现了一批同类题材的剧目,也都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如沪剧《罗汉钱》,歌剧《小二黑结婚》,评剧《小女婿》《刘巧儿》等。这些个剧目虽然都带有反对包办婚姻,宣传《婚姻法》的意识形态特点,但作者的笔触还是能开掘事物的内涵,展示了封建婚姻制度下中国妇女的遭际及命运。它们大都由著名作家的作品改编而成,《罗汉钱》和《小二黑结婚》,改编自赵树理的《登记》和同名小说,《小女婿》改自李健吾的话剧《青春》,《刘巧儿》则来自生活中的一个真实事件“马锡五断案”。因一般观众对《小二黑结婚》《刘巧儿》和《李二嫂改嫁》都耳熟能详,故不再饶舌。而青年朋友恐不知《小女婿》与《罗汉钱》是怎么个概念了,我来给你作介绍。 《小女婿》说的是:东北某农村,农村姑娘杨香草与田喜相爱,遭其父杨发激烈反对;媒婆陈快腿爱慕田喜,便趁机将香草说给急于娶儿媳帮工的罗寡妇十一岁的儿子罗长芳,杨发贪财允婚。三天回门之时,杨香草找区长告状,有情人终成眷属。李健吾的话剧《青春》创作于1945年,曹克英等在建国初将其改编成评剧,由东北文协评戏工作组与唐山评戏院于1950年在沈阳首演;1952年,东北戏曲研究院评剧实验剧团再次加工排演此剧并参加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轰动整个剧坛,一举荣获剧本奖、导演奖、音乐奖,扮演杨香草的韩少云则获表演一等奖。 小时从小喇叭里听该剧的片断,常与一段山东快书相联系,叫“说了个大姐整十七,四年不见就二十一,找了个丈夫才十岁,不大不小就差十一,这一天小两口一块儿去抬水,一头高来就一头低,小大姐后边一使劲儿,把小丈夫甩到了泥沟里……”我以为说的是一件事儿来着,弄了半天还不是。 新中国成立前后,小女婿的现象在我家乡也很常见,我本家的个大侄子即是十一岁结婚的。大人们听广播上唱《小女婿》时,还在那里议论,小女婿也不见得就不好,你看人家刘不是过得挺好吗?唱得倒是怪好听!另一个就说,这可难说了,刘的媳妇偷偷哭了多少回你知道吗? 多年之后,我至东北当兵,才真正领略了《小女婿》的魅力。该剧在东北的认知度,与山东人对《李二嫂改嫁》的熟悉相当,也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大人、小孩都能哼两口。那年我至辽西“支农”,房东大嫂就专门给我唱了一段“小河流水哗啦啦地响”,全段是: 小河流水呀还是哗啦啦地响,河边的柳树还是那么样的弯。那一天薅草回来天色已晚,满天的彩霞哪太阳它下了山。还记得与田喜哥在这儿见面,我亲手绣荷包戴在他的胸前。订下了终身事表明心愿,许多的知心话越说越甜。田喜哥一定恨我不该把心变,怕的是他对我不像从前。出嫁后我时时刻刻把他惦念,也不知他怎么过的这三四天?无边的田野看他也看不见…… 20世纪80年代初,我至沈阳领《鸭绿江》的一个小奖,终于看到了由韩少云主演的《小女婿》。已是五十岁的韩少云风韵依然,那段“小河流水”确实不同凡响。为写这篇小文,我翻阅有关《小女婿》的资料,看五十多年前报端对其评价是“一段甜美抒情的《小河流水哗啦啦地响》,风靡了亿万听众;韩少云的表演典雅庄重、自然大方,一派大家风范”。这也证实了我的看法。 说到韩少云,想起了杨振华说的一个相声,相声的名字忘记了,但故事梗概还有印象,是说“四人帮”及其爪牙迫害一个叫“筱淑云”的演员的故事。这个“筱淑云”就指东北三大评剧名家筱俊亭、花淑兰和韩少云。而《小女婿》即是韩少云的成名作和代表作。 几十年来,几乎所有的评剧院团都公演过此剧,其中以中国评剧院筱白玉霜的版本更为知名,其最突出的一点就是重新设计了那段“鸟入林……”的唱腔,使其更加委婉动听、脍炙人口。唱词是: 鸟入林,鸡上窝,黑了天,杨香草守孤灯左右为难。我心里千头万绪方寸已乱,就好像脚踏两只船。田喜儿哥待我好我们情意相连,他叫我跟他走就在三更天。我有心找区长求他来公断,怕的是村里的人说些个笑谈,倘若是到区上三堂对案,我的爹人财两空定把脸翻,他一定又与我把骨肉情割断,这一来我的娘定哭几天,我前思后想拿不定主见。我还是不走把母亲成全,忽听见梆声响到了二更天,想起来出嫁的日子就在眼前,听人说罗寡妇也是一个老封建,老一套的旧礼法做媳妇更难,我与那姓罗的毫无有情感,绝不如田喜哥我们两个投缘,田喜哥他叫我跟他一块儿走,我要是不去他定然心酸,倘若是忧虑成病后悔迟晚,我岂不害了一个好青年…… 现在再说《罗汉钱》。一说《罗汉钱》,青年朋友未必知道,可一提“燕燕说媒”,你说不定就会唱。这个“燕燕说媒”便是《罗汉钱》中的一个唱段。 该剧说的是农村青年李小晚和张艾艾互赠罗汉钱确立了恋爱关系,遭到村长等人的反对。艾艾的母亲小飞蛾发现了罗汉钱,回忆起20年前自己与宝安的悲剧故事,不禁潸然泪下,她转变观念,鼓励女儿自由恋爱。后在燕燕的帮助下,两青年终于喜结连理。剧本在原著的基础上,丰富了小飞蛾的艺术形象,她的心酸往事和现实转变无一不蕴藏着丰富的社会内涵。另外,剧中还成功地塑造了燕燕这一有胆有识、敢于斗争的农村姑娘形象。该剧在1952年8月由上海市文化局艺术事业管理处改编,由上海沪剧团排演。同年参加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也获得了剧本奖、音乐奖和演出一等奖。 现在全本的《罗汉钱》已难得再见,但那段紫竹调“燕燕说媒”却一直流传至今。有一年,我在三峡笔会上听著名评论家、《上海文学》执行主编周介人先生唱“燕燕说媒”,他竟一气将三个人的唱段全唱了下来: 燕燕也许太鲁莽,有话要对婶婶讲,我来做个媒,保侬称心肠,人才相配门户相当,问婶婶呀,我做媒人可像样?问婶婶呀,我做媒人可稳当?燕燕侬是个小姑娘,侬做媒人不像样,只要做得对,管啥像不像,我来试试也何妨,燕姑娘呀我就听侬讲一讲,我家艾艾许配哪家年轻郎? 他声音软软的,很本色,也很地道,我以为他唱到这里就算了哩,不想又唱道: 婶婶啊依听着,就是东村的李小晚。迭份亲事勿稳当,配了迭门亲,村里相有人讲,年轻姑娘太荒唐!叫婶婶呀,婚姻只要配相当,配相当啊,哪怕人家背后讲。我也来学一学五婶娘,迭门亲事世无双,小晚人才生得好,村里哪个比得上,放了镰就是镐,劳动生产好榜样,而况小晚艾艾早相爱,正好一对配成双! 他唱得很投入,甚至有点自我陶醉的味道,令我十分吃惊并对之刮目相看。我称赞他唱得好的时候,他即告诉我,唱沪剧必须用上海话才好听,你用山东话唱不灵光。此后我再于某个场合听人唱“燕燕说媒”时,不由得便会想起他,而他于三峡笔会的第二年即去世了…… 美轮美奂《贵妃醉酒》 在所有的京剧中,我看的次数最多的是《贵妃醉酒》,前后不下二三十次之多,听的就更多了。所有梅派名家所演的该剧,我几乎都看过或听过,记得上名字的是:梅兰芳、杜近芳、梅葆玖、张春秋、李炳淑、杨春霞、李玉芙、李维康、李胜素、史依泓等。如果有人非要我投票并一定选出个前两名不可的话,那我现在会投南北二李,即北胜素、南炳淑。当然这是个综合的印象与考量,其中有个扮相、身段、嗓音、腔调及服装、舞美、伴奏等的因素在里面,也有个音响效果的问题。我这么说,也没有贬低其他名家的意思,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就愿意看或听她二位唱怎么办? 如果再细问,为何更喜欢这二位?我说,梅派的扮相及唱腔,一般都大气而秀丽、端庄而俏丽、典雅而华丽,和谐酣畅,愉目悦耳;她二位则更是媚而不俗,亮而不尖,甜而不腻。她们的声音里面,有种独有的音质与音色,更能拨动你的视听神经,与你的美感经验相吻合,令你凝神观照、心有所悟,如醉如痴、欲罢不能。我在写这篇小文的时候,就正听着李胜素《大唐贵妃》的录音,那优美的韵律入耳入心,简直就没治了!其实这也符合梅、程等大师“学我者活,似我者死”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等一贯的思想。 在文学艺术领域的所有门类里面,什么样的东西能让你百看不烦或百听不厌?我的答案是:精美之图画、唯美之散文、经典之音乐。而《贵妃醉酒》便是京剧之画、京剧之诗、京剧之美文。《红楼梦》好,看三五遍十来遍足矣,让你接连看上一百遍,你还是会烦。 京剧是一种通俗的艺术,传统京剧的剧本大都是粗通文墨的艺人自己编写的。后来,虽有不少文人成为京剧艺术家,但面对大批文盲或半文盲观众,他所编写的剧本只能是通俗易懂的东西。其叙事方式也总是平铺直叙,凡是与故事有关的情节、人物,事无巨细都要一一明场交代介绍,有时还会不厌其烦地重复交代。一般而言,京剧剧本里不会有让一个智力正常的观众看不懂的故事,哪怕他一字不识。 唯有《贵妃醉酒》是个例外。一般京剧唱词很少有风景描写,而它几乎全是,完全是借景抒情、寄情于景、情景交融的;既通俗,又高雅,什么层次的人都可以欣赏,是真正雅俗共赏的典范。 《贵妃醉酒》基本无故事,它只是表达了一种心情或情绪。说的是,某日贵妃按约在百花亭摆宴,怀着上好的心情等候唐明皇一起饮酒赏月,不料明皇爽约,转驾去了西宫梅妃处,杨贵妃于百花亭久候不至,闷闷独饮,不觉酒醉,遂自怨自艾、悻悻回宫焉。 该剧原属刀马旦正工戏,大多在私人堂会上演出。后梅兰芳对其进行了加工整理,将原来思念情人安禄山的唱词改成了“杨玉环今宵如梦里,想当初你进宫之时,万岁是何等地待你,何等爱你,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弃,难道从今后两分离!”在表演上则剔除了贵妃酒后思春、与太监们调情及对着高力士的帽子呕吐等表演,使其成为歌舞合一的艺术精品。 很少有哪出戏是一唱到底的,只有《贵妃醉酒》,这中间两个太监有几次插话,伴奏也从未停止过。她甚至以唱代说,如:“裴力士,啊,卿家在哪里呀?娘娘有话来问你:你若是遂得娘娘心,顺得娘娘意,我便来、来朝把本奏丹墀。哎呀,卿家呀,管叫你官上加官,啊,职上加职……”若是不遂娘娘的心又会怎么样,都是唱出来的。 该剧的唱腔从头至尾都好听,但观众耳熟能详的还是“海岛冰轮初转腾”那一段。唱词是: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哇),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水面朝,啊,水面朝。长空(兀)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吓!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这是一段既优美又混乱的唱词。这个“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到“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就十分的不通,它让人不明白,这个“嫦娥”到底身在何处?你不是离了月宫吗?还重复了三遍什么的,怎么又落在了广寒宫?或许可以解释为“离了月宫又落在了像广寒宫一样冷清的唐宫”?但唱这几句时,她正处在前呼后拥的队伍中,兴高采烈地去赴宴;而在定场诗中,她已明言“丽质天生难自捐……三千宠爱一身专”,正说明了杨贵妃的自我陶醉,那怎么会冷清,是醉话、是呓语?而此时她还没喝酒。若是将那个“清清冷落”中的“落”字不当作动词而当作形容词呢?是说“我终于离开了,而在广寒宫的时候是清清冷落的”,问题又来了,你何时觉得离了月宫不再清冷的?是初来唐宫的时候?还是此时去百花亭赴宴的路上? 据梅兰芳自己说,这一段唱词及表演包含着“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内容,是隐喻贵妃之美貌的。而这四个比喻,其实只有“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较为贴切,另外的三个都很牵强。比方,既然是“金色鲤鱼水面朝”,那怎么算得上是“沉鱼”?总之是问题多多。 有评论家认为,这其实符合文艺心理学中的“什么都是”“怎么理解都可以”的“空筐理论”的。这种理论的观点是:一个文艺作品如同一个空的筐子,可以装下的意义或看法越多,其价值和魅力也就越大,《贵妃醉酒》也是个筐子。我却认为,这恰恰是当年梅兰芳加工整理时未曾顾及的遗漏与痕迹,是需要进一步修改、完善的地方。“空筐理论”的前提或基础是文理通顺,合情合理,而不是牵强附会地什么都往里头装。 还有,它的主题是什么?是宫怨?是性苦闷?抑或不过是反映了一场小风波,杨贵妃不过是吃了点醋,喝了点酒,生了点闷气,是一时的失意而已,并无多大的积极意义?都颇有争论。 但《贵妃醉酒》是太美了,是太好看、好听了。该剧的唱腔全是[四平调],该调特别适合表达委婉缠绵、哀怨凄凉、激励愤慨等情绪,连同丰富多变的[万年欢]的曲牌伴奏及丰富多彩的舞蹈,极易产生平衡协调、和谐一致的审美效果。所谓一俊遮百丑或爱屋及乌,大凡看此戏的人一般都会忽略而不去追究它的不足。我指出这一点,梅派传人说不定还会不悦:就你高明?其实关注这些问题的大有人在,只不过人家不说,或说了你不曾注意罢了。我还认为:一个艺人与艺术家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敢不敢和能不能对传统剧目进行加工整理,改革创新,使其更加合理、科学,日趋完美。 我看该戏,最大的感受便是:美感比意义更重要!就像我们欣赏一幅水墨丹青的山水画,你只会在意它是否好看,而不去计较它有何思想意义一样。 百听不厌《锁麟囊》 《锁麟囊》是一部优秀的京剧传统剧目,说的是:登州富商之女薛湘灵出嫁之时,在春秋亭避雨,恰遇同时出嫁并同时避雨在此的贫士之女赵守贞,该女因感世态炎凉在轿内啼哭。湘灵慨然以嫁妆锁麟囊隔帘相赠,雨止各去。六年后,登州大水,湘灵与家人失散,逃难至莱州——也是山东地儿上发生的故事(我后边还会专门谈及《戏曲舞台上的山东人》)!暂在当地绅士卢家当保姆。这日,湘灵陪公子天麟游戏,偶见当年所赠之锁麟囊,睹物伤情,不觉悲泣。此状被天麟母亲所见,问明缘由,方知湘灵即是当年赠囊之人,而天麟母亲便是受囊之人赵守贞!赵氏闻之大喜,乃改容礼待,敬为上宾,并助湘灵与家人团聚——一个典型的好人好事及善有善报的故事。 故事发生的年代不详,只知原创出自清焦循《剧说》卷三引《只尘谈》,唯有结尾处略有不同。《剧说》曾引清朱青川语:“此事若付洪肪思、孔云亭诸君,佐以曲子、宾白,竟是一本绝好传奇矣!”洪肪思、孔云亭即是《长生殿》作者洪异、《桃花扇》作者孔尚任。近人翁偶虹根据《只尘谈》所载改编为京剧《锁麟囊》,圆了大约一个半世纪前朱、焦二氏的梦。该剧为程砚秋的代表作,这也是程派的经典喜剧。一曲《春秋亭》风靡了多少代,又迷倒了多少人!至今仍为各地剧院及各类晚会上演率最高的剧目之一。 《锁麟囊》的经典唱段,当属脍炙人口的“春秋亭”,几声“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便可赢得掌声一片。我却更喜欢“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一段。它将一个大家闺秀在经历了世态炎凉之后的感悟与感慨表现得淋漓尽致,特别具有沧桑感。唱词是: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倾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根、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可怜我平地里遭此贫困,我的儿呀,把麟儿误作了自己的宁馨。 近年随着《锁麟囊》的久演不衰,程派也越来越火,大有“无旦不程”之势,程派为何如此之火?以我一个普通戏迷看来,首先是它好听,有味儿。程砚秋是典型的韵味大师,他的唱腔深沉凝重、韵味高雅、刚柔相间、含蓄多变,时而如溪水潺潺,时而如幽谷回声,时而似激流奔泻,时而又如林鸟啾啾;听来字音清晰坚定,节奏若断若续,感情充实而强烈,韵味醇厚而感人。他没有高亮的好嗓子,却如沙瓤西瓜——甜糯而隽永;特别他节奏上的“若断”之处,真正达到了“此处无声胜有声,于无声处最好听”的境界。 有关四大名旦的特色,王瑶卿先生曾有这样的一字之评——梅兰芳的“样”,程砚秋的“唱”,荀慧生的“浪”,尚小云的“棒”。尽管由于谐音限制,个别点评稍显勉强,但将程砚秋的艺术归结以“唱”为鲜明特征,认为程砚秋的乐感为四大名旦之首,则大体不差。 曾与程先生合作过的俞振飞先生生前也对程腔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程腔那如泣如诉的哀怨声调中,别有一股锋芒逼人的东西存在,它显示着一股刚劲的精神,领导着整个节奏向前倾泻。这种不可抑制的刚劲气势,使得程腔别有一种巨大的震撼力,充分地表达他所饰演的人物思想感情,紧紧控制着听者的心灵,去和他们同命运共生死,收到了高度的戏剧效果。 其次,是他坚持不断的创新精神,艺术上日趋完美及后继有人。 程砚秋先生1958年去世时年仅五十四岁,但留给后人的不仅是程派艺术和程派剧目,更可贵的是创新精神。他在嗓音两次倒仓之后创出程腔,并自费赴欧考察西洋音乐,把美国电影的旋律运用到《锁麟囊》中,这些都给人以启示:京剧只有创新才有出路。 程砚秋先生的关门弟子刘迎秋在一篇文章中提到:1941年程师排练《锁麟囊》时,有一天,我随他去东华门真光电影院,看美国好莱坞明星麦当娜(此麦当娜非今日之麦当娜)演的《凤求凰》。他听麦当娜歌唱时,突然拍我大腿说:“这个腔很好听。”散场后,我俩同去东安市场吃涮羊肉,他边吃边琢磨,终于把它揉进《锁麟囊》“团圆”一折。戏中薛湘灵见到丈夫,丈夫看她衣着华丽,产生怀疑,在言语中刺激了她,她对母亲哭诉委屈心情时,一句哭头——“儿的娘啊!”程师把他所欣赏的唱腔就用在这里。他还小声地唱给我听。这是他“洋为中用”的一例。现在很多人只知程师曾经吸取过西洋歌曲的唱腔,用于京剧,但不知其出处。 又说,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时我随他到德胜门内段家老药铺,为王瑶卿老先生买坎离沙;因王老患有寒腿宿疾,每秋必犯,需此药灸之。购得后,我俩小步于什刹后海,时有秋虫织曲,他停步不前,伫立很久,倾听蛐蛐叫声。我觉得很奇怪,不知他在想什么。片刻,他说:“这小小的虫子,叫起来也富有音乐感。”回家之后,程师又创新腔。《锁麟囊》里很多新腔,都是在那段时间里他精心揣摩、博采众长,研究创造的。 一出《锁麟囊》就是如此的精雕细琢,不断创新,使其日趋完美、精致高雅。 另外,尽管程砚秋先生不让自己的子孙有任何人涉足梨园,程派却后继有人,且不断发扬光大,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也是程派越来越火的重要原因。李世济宝刀不老,张火丁、迟小秋、李海燕、李佩红、刘桂娟五小程旦都在舞台上大放光彩,极有观众缘! 不曾亲眼目睹程砚秋先生上演《锁麟囊》之盛况,却领略过张火丁饰演薛湘灵一角的风采,那真是唱念做舞样样俱佳,光彩照人。我甚至偏激地认为,她将程派艺术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新的高峰,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她端庄俊秀的扮相就甭说,即使唱腔上也比程先生更显饱满圆润、富有张力与美感,令人入耳入心。如“何处悲声破寂寥”一句,她先是含而不露,继而喷薄而出,犹如瀑布飞泉,直落而下。强烈的戏剧效果骤然而起,立即博得掌声一片。 张火丁在“念白”上,往往也是先声夺人。她那浑厚亮丽的嗓音与纯正透彻的程派韵味交相辉映,圆润中流淌着秀美,如同雨后彩虹,映入观众的眼帘…… 张火丁在《锁麟囊》一剧中不仅唱念俱佳,在表演方面,也是准确到位,玲珑剔透。把薛湘灵开始时的娇惯傲慢而又心地善良,到“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的性格变化,表演得层次分明,错落有致。其间,张火丁的“圆场”“台步”“水袖”以及千姿百态的“亮相”和“造型”,堪称美轮美奂,以至每一次“亮相”,无不博得观众的喝彩。我所看到的那场戏,观众的掌声竟达三十多次。就是演出完毕,纵然张火丁手捧鲜花几次谢幕,着了迷的观众也还是于掌声的海洋里不忍离去…… 难能可贵的是,张火丁不仅在表演《锁麟囊》这样的传统剧目方面炉火纯青、成竹在胸,即使新编剧目同样能够融会贯通、得心应手。她所主演的新编大型现代京剧《江姐》一炮走红,并以此剧参加了2002年德国科隆世界艺术节,首开程派现代戏走出国门,誉名海外之先河!据张火丁的同事们介绍,张火丁平日有“三不”,即:不善言辞,不善交际,不善“走穴”,完全沉醉于程派艺术海洋里。有此等传人,程派焉能不火? 第三,也是程砚秋先生的人格魅力之所致。 程砚秋先生曾以太极柔功痛打日本人,也曾于日据时代隐居罢演,他在周恩来的介绍下加入共产党——说到此,手头正好有一小资料,便是1957年11月13日周恩来总理和贺龙元帅介绍他入党后写给他的一封信,原文如下: 砚秋同志: 我在你的入党志愿书上,写了这样一段意见:程砚秋同志在旧社会经过个人的奋斗,在艺术上获得相当高的成就,在政治上坚持民族气节,这都是难能可贵的。解放后,他接受党的领导,努力为人民服务,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这就具备了入党的基本条件。他的入党申请,如得到党组织批准,今后对他的要求,就应该更加严格。我曾经对他说,在他被批准为预备党员期间,他应该努力学习,积极参加集体生活,力图与劳动群众相结合,好继续克服个人主义思想作风,并且热心传授和推广自己艺术上的成就,以便提高自己的阶级觉悟,发扬为劳动人民服务的精神。现在把它抄送给你,作为我这个介绍人,对你的认识和希望的表示。 程砚秋在收到周总理的信后,于同年12月3日给周总理复信: 您的珍贵指示和对于我的愿望,感到兴奋极了,想了多日,不知应用何语言来回答。您再三说三十年没有介绍人入党了。请放心罢,我永久忠诚遵守党的一切,有信心为人民在工作,不会使您失望的。 专此 敬复周恩来总理同志台鉴。 程砚秋 谨启 1957.12.3 不想他做预备党员不到四个月即去世了,终年五十四岁。为四大名旦寿命最短,也是死时最平静的一个。 程砚秋在一次会上曾说: 一切戏剧都有要求提高人类生活目标的意义,绝不是用来开心取乐的……也许有人说是为吃饭穿衣,难道我们除了演玩艺儿给人家开心取乐,就没有吃饭穿衣的路走了吗?我们不能这样没志气,我们不能这样贱骨头!我们要和工人一样,要和农民一样,不否认靠职业吃饭穿衣,却也不忘记自己对社会所负的责任。工人、农民除靠劳动力换取生活维持费之外,还对社会负有生产物品的责任;我们除了靠演戏换取生活维持费之外,还对社会负有劝善惩恶的责任。所以我们演一个剧就应当明了演这一个剧的意义。算起总账来,就是演任何剧都要含有要求提高人类生活目标的意义。如果我们演的剧没有这种高尚的意义,就宁可另找吃饭穿衣的路,也绝不靠演玩艺儿给人家开心取乐。 这番话,平实中饱含着哲理,质朴中蕴藏着深意,道出了一个艺术大家的炽热情怀、艺术良知和崇高境界。仰望大师的高风亮节,对比当下某些流行文化的低俗之风,人们不免多有感叹或感慨。有的在“躲避崇高”之后,放弃社会责任,用那些甜腻、粗俗、伪善的东西搪塞大众;有的远离火热的社会现实,兴致勃勃地在各种所谓的开明君主、封建遗老身上寻找灵感;有的在走向自我的旗号下,拒绝理性的光辉,玩味一己的杯水风波和琐碎的生活体验;更有那“身体写作”者,抖搂名人逸闻,展览个人隐私,纵容人们放纵和堕落。还有把文艺当成金钱美色的代言人、追腥逐臭的狗仔队却又在那里自我陶醉或以势压人……相形之下,是如何的泾渭分明,稍微有点艺术良知的人又该怎样的捶胸顿足、无地自容! 听程派戏,学习程砚秋先生的榜样,坚持职业操守,肩负社会责任,绝不把艺术降格为“给人家开心取乐”的工具,该是最起码的准则了。任何不关心国家的兴衰、民族的存亡和民众的福祉的艺术都是没有出息的——这是我的心里话。 《红娘》与《西厢记》 毛泽东有一句名言,叫“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那么卑贱而又聪明的代表人物是谁呢?毛泽东于一次谈话中举的例子就是红娘。 《红娘》与《西厢记》说的是同一件事儿:唐代年间,洛阳青年张珙进京赶考,途中宿普救寺,巧遇已故相国崔珏之女崔莺莺,两人一见钟情。不想驻军孙飞虎兵变,围住寺院,欲抢莺莺做压寨夫人。崔夫人情急之中,称谁若退去贼兵便将莺莺许配与他。张珙遂修书一封,请友人白马将军杜确赶来,打退了贼兵。崔夫人却又悔约,以莺莺已许给内侄郑恒为由,让莺莺与之认为兄妹。红娘气不过,遂给他们穿针引线、传书递简,终于使他二人成其好事,生米做成了熟饭。崔夫人闻知大怒,责打红娘,红娘反责其不讲诚信。崔夫人无奈,乃允张珙中榜之后与莺莺成婚。 有关这段故事,最早见诸唐代传奇《莺莺传》,但其结局并非如戏中所说。张生西下长安,文战不利,遂止于京,并认为自己之所以未中榜是莺莺的缘故,遂将莺莺遗弃了,落入了始乱终弃的俗套。鲁迅先生也认为“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虽文章尚非上乘,而时有情致,固也可观,惟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 宋代咏莺莺的作品,如毛滂的《调笑令》、赵令畦《商调蝶恋花鼓子词》等,均对张生的背信弃义给予了批评。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则从根本上改变了小说“始乱终弃”的结局,而对崔张爱情给予了充分肯定。元代王实甫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则是崔张爱情故事最好的蓝本,此后的所有演出本差不多都由此整理或改编而成。 《红娘》由陈水钟根据王《西厢》改编而来,删掉了“长亭送别”及以后的情节,剧中以红娘为主角,突出了喜剧气氛。京剧《红娘》是荀(慧生)派的代表作,荀派唱腔甜润娇柔,断续自如,清新和谐;念白则字字清晰,句句入耳,尤以爽朗、清脆的京白最为出色,而其表演又十分地生动活泼,俏皮夸张,富有生活气息,特别讨人喜欢。像那段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这件事倒叫我心乱如麻。这也算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她那么活蹦乱跳、动作夸张地满台乱舞,即令那两个会赋诗填词的知识分子相形见绌,只好如呆鹅一般听她调遣、作弄,纵使你唱得再好,也很难讨到彩儿。而当崔夫人责打红娘时,她小嘴叭叭的,诘问得老夫人张口结舌,终于促成了好事。毛泽东说“卑贱者最聪明”,就这么个聪明。你甚至可以认为,这个《红娘》简直就是为荀慧生度身定做的。 《红娘》之所以比《西厢记》更受欢迎,就与这个卑贱而又聪明的小丫环为女一号有关。她贴近生活、贴近观众,不时地还要作一番旁白,与你进行沟通。红娘的扮演者,其扮相一般都十分的俊美,连同其甜润的唱腔、活泼俏皮的举止,特别让情窦初开的农村青年喜欢和迷恋,经常有因看《红娘》而误工、情绪低落或由此思想开始复杂起来了的事情发生。 20世纪50年代中期,我家乡有一个年轻的公家人儿,因于失恋期间连看了三遍《红娘》,不知触动了他那根筋,没几天竟服毒自杀了。你说玄吧? 少时看《红娘》,也让我们最早知道了世间还有“相思病”这一说。在农村的戏台上演此剧,演员们往往还要加些即兴的表演进去,比方张生的那个书童与红娘就经常就相思病、单相思及鱼水和谐等话题在那里插科打诨,让你忍俊不禁。 《红娘》里面的经典唱段,我认为是那两段[四平调]和[南梆子],一段是“看小姐做出来许多破绽”,另一段是“小姐呀小姐你多风采”,唱词是这样: 小姐呀小姐你多风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哪)玉人来(呀)。今宵勾却了相思债,一双情侣称心怀(呀)。老夫人把婚姻赖,好姻缘无情被拆开,你看小姐终日她愁眉黛,那张生只病得(呀)骨瘦如柴。不管老夫人家法厉害,我红娘成就他们鱼水和谐。 我们现在看到的《西厢记》,则是田汉先生根据王《西厢》和明代李日华的南《西厢》改编的,以莺莺为主角。 《西厢记》乃张(君秋)派代表作。我看《西厢记》,一个突出的印象,便是它的唱词十分典雅考究。汪曾祺先生说,京剧唱词贵在浅显,浅显本不难,难的是于浅显中见才华。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西厢记》便是浅处见才的范本。 《西厢记》中,最好听也最见才华的是那段“碧云天,黄花地”,原来自杂剧的曲牌。原文是:“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是一支完整的曲牌,首尾俱足,可以独立成章的。但要放到京剧里面,观众就不懂是什么意思,它只能反映主人公的心情,却不能推动剧情,你还得说具体事儿。改编成京剧,就成了:“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变成了一段唱词的[帽儿]。下面接着是叙事性地唱: 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系不住骏马儿空有这柳丝长。七香车与我把马儿赶上,那疏林也与我挂住了斜阳,好让我与张郎把知心话讲,远望那十里亭痛断心肠!斟美酒,不由我离情百倍,恨不得与张郎举案齐眉。张郎啊,学梁鸿与孟光夫高妻贵,又何必到长安去候春闱?做一对并头莲朝夕相对,不强似状元及第,衣锦荣归!人生最苦生别离,未曾登程先问归期。你休忧文齐福不齐,伯劳东去燕西飞,鞍马秋风好护持。一路上荒村雨路宜眠早,野店风霜你要起迟。一鞭残照人离去,万种相思诉与谁? 缠绵吧?典雅吧?可我还是觉得太典雅了,一般观众很难记住。相比之下,还是《红娘》更通俗,也更可爱一些。 欧阳予倩先生说:“京剧里演男女相爱都是直来直往,像东方氏、穆桂英式的,要不就是王宝钏、柳迎春式的——这些都带着浓厚的民间色彩;像士大夫间那种拐弯抹角、半推半就的求爱方式,在二黄戏里表演得很少,几乎没有。”这个《西厢记》便是个例外了。 说到莺莺,我家乡沂蒙山的七十二崮中,有一座崮就叫“莺莺崮”。据说每逢大雾或雨雪天气,必能看见张生与莺莺在崮上相会。我至离我村8里地的大泉庄读高小时,几乎每天都要从莺莺崮下走个来回,每回也总往崮顶上瞅半天,却从未见他二人相会过。倒是那崮下有一大户人家就姓崔,让我误解了十多年,觉得莺莺就是那村的人。据说那大户人家的辈分还能跟莺莺家续上,你说奇怪吧? 闲话《二进宫》 写下题目,先笑了,盖因想起了我家乡对“二进宫”的误读或衍生的意义也。多年前,我于回老家的途中,遇见两个女人在车上列数丈夫的劣迹。一个说:俺那口子打起人来可狠啦,还拧,专拧让人没法看的地方,我简直让他打毁了堆呀!另一个则不以为然,说:是你男人只不过拧你几下子,俺那口子先前还被拘留过呢,寻思放出来之后能收敛一点来着,不想这回又因为个蒜薹事件给抓进去了,好家伙,还弄了个二进宫,你说他能耐吧?两人完全是较劲的那么种口气,我在旁边听着就笑了,家乡人管二次被抓的情况确实就叫“二进宫”。由此延伸开去,你让老师或某个领导二次叫到办公室训斥了一顿,一般也称之为“二进宫”。当时只知这个二进宫的来历,却不知具体是怎么个精神,直到后来看戏,读剧本,才知“二进宫”本来的意思。 《二进宫》为《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的一折,说的是明朝皇帝穆宗(朱载垕)死了以后,宫廷内部的一场斗争。明穆宗死,太子年幼,李艳妃垂帘听政。妃父李良企图篡位,妃受骗欲让帝位于父。这时有两位忠臣,一个是定国公徐延昭,一个是兵部侍郎杨波(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副部长),看穿了李良的诡计,苦苦劝说李艳妃。李艳妃轻信自己的父亲,把两位忠臣赶出皇宫,让出了江山。定国公徐延昭谏阻不听,乃去皇陵哭拜。恰遇杨波率兵前来护陵,二人倾诉衷肠,决意二次进宫,向李艳妃进谏。《二进宫》就从这里演起。李良大权到手,立刻露出狰狞面目,把女儿、外孙打入冷宫。李艳妃正自悔叹,徐、杨二次进谏,遂对二人哭诉愧悔之意,并加封徐、杨,请二位扶保幼主。后杨波斩了李良,扶太子即位。 该戏是重头唱工戏,生、旦、净三角均有大段唱腔,且全为[二黄],无一句[西皮]腔。而[二黄]腔曲调深沉,善于表现忧郁悲怆的心情,听来如入幽谷,别有韵味;特别李艳妃与徐延昭、杨波的三人轮唱,极吃功夫,也特别好听。 京剧中的二人对唱及三人轮唱,以我一个小说作者看来,属戏剧冲突中的正面交锋,极易形成高潮;或一问一答,或一唱一和,其节奏明快,如行云流水,故格外拿人,也特别容易讨彩。这种形式的唱段,一般都是全剧的亮点,甚至成为经典的唱段,如《坐宫》《武家坡》中的二人对唱,《智斗》和《搜孤救孤》中的三人轮唱等,而该剧的三人轮唱,尤为出色。 《二进宫》的轮唱,就从徐延昭“怀抱着幼主爷江山执掌”开始。接下来杨唱:为什么恨天怨地、颊带惆怅所为那桩? 他二位当然是故意激她。李便唱道:并非是哀家颊带惆怅,都只为我朝中不得安康。 杨在那里明知故问:我朝中有什么祸从天降? 徐唱:你就该请太师父女们商量。 李只好实话实说:太师爷心肠如同王莽,他要夺我皇儿锦绣家邦。 他二人在那里继续装糊涂。徐唱:太师爷娘娘的父,他本是皇亲国丈。 杨唱:他未必一旦无情,起下了篡位心肠,太师爷忠良。 李却认真起来:你道他无有篡位心肠,封锁昭阳为的是哪桩? 他二人遂一唱一和地跟她较劲。杨唱:臣七月十三日,三本奏上,国太偏偏要让—— 徐唱:你言道,大明朝,有事无事,不用徐杨二奸党。赶出朝堂,自立为王。 李羞愧并哀求道:先前的话儿休再言讲,不看哀家看在先王,徐皇兄保太子登龙位上,你的名儿万古扬。 不想徐还端起了架子:老臣年迈难把国掌,要保朝还有兵部侍郎。李又转身求杨:徐皇兄年纪迈难把国掌,转面来叫一声兵部侍郎:你保幼主登龙王,封你一字并肩王。 杨也在那里推辞:吓得臣低头不敢望,战战兢兢启奏皇娘:臣昨晚修下了辞王本,今日里进宫来辞别皇娘。望国太开恩将臣放,臣要告辞还乡落得安康。 ——这是假话了,李艳妃若此时要他拿出辞职书来看看,他绝对拿不出来;他若真要辞职,也绝不会再来这个二进宫的。 看此剧,让人觉得杨波这人颇有心计,且小心眼儿。包括前一次徐延昭拉他进宫谏阻娘娘让权,他在那里患得患失:“千岁爷进寒宫学生不往,怕只怕辜负了,十载寒窗,九载遨游,八月登场,七篇文章,才落得个兵部侍郎,无有下场——”由此可知,这人是个文官,知识分子出身,忠诚而自私,有一定的摇摆性,人家篡党夺权了,他还在那里惦记自己十年寒窗、几篇文章,与定国公的坚定及无私无畏不可同日而语。 该剧的三人轮唱是我所听到的同类形式的唱段中最为好听的,比《沙家浜》中的《智斗》还要好听,故容我将此段的唱词全引下来,不长的。接下来是—— 李艳妃看他二人在那里推三拒四,万般无奈,给他二人跪下了:他二人把话一样讲,倒叫哀家无有主张,无奈何怀抱太子跪至在昭阳。 二人见状才动了真情,也跪下了。 徐唱:吓坏了定国公! 杨唱:兵部侍郎! 徐唱:自从盘古立帝邦—— 杨唱:君跪臣来臣不敢当。 李艳妃道:非是哀家来跪你,跪的是我儿锦绣家邦。 他二位在那里给她讲古喻今。 徐唱:锦家邦来锦家邦—— 杨唱:臣有一本奏皇娘。 徐唱:昔日里有个李文李广—— 杨唱:弟兄双双扶保朝纲。 徐唱:李文北门带箭丧—— 杨唱:伴驾山前又收李刚。 徐唱:收了一将损伤一将—— 杨唱:一将倒比一将强。 徐唱:到后来保太子登龙位上—— 杨唱:反把李广斩首法场。 徐唱:这都是前朝的忠臣良将—— 杨唱:哪一个忠臣又有下场! 李艳妃也拿故事安抚他俩:有下场来无下场,且听哀家说个比方,昔日里有个潘老丞相,李氏夫人替了皇娘。紫竹林内生太子,他的名儿万古扬。 他二位遂道出了苦衷与心愿。 徐唱:困龙思想长江浪—— 杨唱:虎落平阳奔山岗。 徐唱:国太思来想一想, 杨唱:谁是忠良哪个是奸党? 李艳妃当即给他二位平了反:忠良本是徐、杨将,奸党就是我父李良,二卿不把国来掌,哀家跪死在昭阳。 二人乃一一表态。 徐唱:铜锤一举王请上—— 杨唱:老杨波搀扶起定国王。 徐唱:向前来奏一道太平表章,老杨波搬来了众家儿郎。 李艳妃唱:呀!听说是杨波搬兵到,不由哀家喜眉梢。太子交与小姐—— 徐小姐:双手付与老年高。 徐延昭:用手接过大明后,你保幼主坐龙楼。 待杨波从徐延昭的手中接过尚为婴儿的太子,他那个小心眼儿就又动起来了:用手接过龙一条,两眼睁睁把臣瞧,趁此机会生机巧哇,(白)哎呀,千岁!(接唱)浑身上下似火烧,难以保朝。 徐延昭心知肚明,可也别无他法,让一个有点自私的人辅佐太子,还是比让奸臣篡了位好些;何况他想提个级别的要求似也在情理之中:大人不必生机巧,你的心事某猜着,莫不是你保幼主嫌官小?(白)国太,快将杨波加封号! 最后李艳妃封了他个“七岁戴纱帽,九岁女儿人皇朝,再封你太子太师和太保,子子孙孙永在朝”算了完。 这戏的结尾也很有意思,他二位出了宫门之后,杨波对徐延昭的称呼马上变了,也不叫“千岁爷”或“定国王”什么的了,而是“怀抱幼主叫皇兄,大明江山全仗你”。 徐说了一句“保国家还是你杨家父子兵”,下场了。 这一段轮唱,旋律紧凑,高潮迭起,听来十分过瘾。许多以唱功见长的演员都唱过此剧,更为谭富英、裘盛戎、张君秋三人合作的优秀之作。但我却更喜欢于魁智、孟广禄、李胜素的三人组合,他们唱来韵味醇厚,抑扬有致,表演则优雅大方,美不胜收,堪称绝佳的组合、完美的绝唱。 当年看美国大选尘埃落定的消息,见一媒体这样报道:“克里言败不容易,布什获胜二进宫。”就觉得这个二进宫的叫法还真是有意思,稍微一延伸,就会有幽默的意味生出来。 劝千岁杀字休出口 在一个轻松愉快的场合,比方就是酒过三巡、人至半酣吧,如果一个老实巴交或德高望重,看上去不像是五音多么全的人,突然来上一段流派味儿很浓的京戏或京韵大鼓,你作何感想?你会惊讶不已、刮目相看并格外生出几分敬意来吧?至少要比唱样板戏或流行歌曲什么的让人觉得更有内涵!你甚至还有几分惭愧:咱怎么就不会唱呢!学!此后你说不定就会悄悄地学起来,并期待着再有类似的场合,也要来它个出其不意、出奇制胜。 几年前,于纪念作家李心田老师创作五十周年的酒会上,听心田老师唱“劝千岁杀字休出口”,我便生出了如上的感慨与念头。听得出心田老师对马(连良)、余(叔岩)二派都有专工与研究,唱起来是那样有板有眼、有滋有味,既有马派的飘逸、洒脱,又有余派的清刚与苍劲,没有几十年的功底与专工,恐达不到如此的造诣。京剧清唱最忌无伴奏干唱,因其“板”“眼”不好把握,很难唱出滋味也!所以再大的京剧艺术家,你让他在无伴奏的情况下站在那里干唱,他一般不会干,除非你让他改行,靠叫卖为生。唯有戏迷或票友不管那一套,往往是因陋就简,张口就来,那次心田老师便是在无伴奏的情况下干唱的,却照样唱得有板有眼、有滋有味,这就十分了得!它让我想起一句老话:“黑屋子里出状元、土台子上出(乒乓)冠军。” “劝千岁杀字休出口”为《龙凤呈祥》(又名《甘露寺》)的经典唱段,也是马派的拿手戏。说的是孙权因刘备占据荆州不还,与周瑜设计,假称以妹尚香嫁刘备,诓刘过江做人质以换取荆州,诸葛亮识破其计,使刘借周之岳父乔玄之口说服孙母吴国太,于甘露寺相亲,终于弄假成真,龙凤呈祥。 少不得就要说说这段唱词。有网友在网上发帖子,说我这个《戏里戏外》引用唱词太多,是借鸡下蛋,纯赚稿费;有戏迷则嫌我引得太少,不怎么过瘾。在下就有点左右为难,思过来想过去踌躇再三,为普及作介绍初衷不变,还是要择经典引上一段: 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与主说从头。刘备本(呐)是靖王的后,汉帝玄孙一脉留。他有个二弟汉寿亭(呐)侯,青龙偃月神鬼皆愁;白马坡前诛文丑,在古城曾斩过老蔡阳的头。他三弟翼德威风有,丈八蛇矛贯取咽喉,鞭打督邮他气冲牛斗,虎牢关前战温侯;当阳桥前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他四弟子龙常山将,盖世英(呐)雄(呃)贯(呐)九州;长坂坡救阿斗,杀得曹兵个个愁。这一班武将哪国有,还有诸葛用计(呀)谋。你杀刘备不要(哇)紧,他弟兄闻知是怎肯罢休!若是兴兵来争斗,曹操坐把渔利收,我扭转回身奏太后,将计就(哇)计结鸾俦。 这一段[流水]可真是行云流水、酣畅淋漓、丝丝入扣、声声入耳,确实是唱者来劲,听者过瘾! 乔玄在那里列数这一班武将文相的功绩,是典型地长敌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但又是大实话、大道理。孙权在旁几番制止,甚至骂他老糊涂什么的,他装作聋哑、倚老卖老,继续列数不止。这一番极有说服力和感染力的[流水]流下来,再坚定的人也会为之所动,更何况“美人计”的谋略本身就很低下,它的流产就是必然或自然的了。 《龙凤呈祥》是出吉祥戏,慈禧太后每遇节庆之日办堂会,必点此出。心田老师在纪念自己创作活动的酒会上唱此段是适宜的。彼时彼地听他唱那段“流水”,还听出了另一番意味儿。他不唱“将状纸压在爷的大堂上”,也不唱“该出手时就出手”,就来这个“劝千岁杀字休出口”,用意不错。 民告官之《宋士杰》 翻阅中国传统戏曲剧目,以事件命名的多,如《失、空、斩》《大、探、二》,《打登州》《打龙袍》《打銮驾》《打焦赞》等,一打不解恨,还要《三打祝家庄》《三打陶三春》《三打白骨精》,又是《三顾茅庐》《三击掌》《三家店》《三堂会审》什么的,故事性和动作性都很强;以人物命名的少,好不容易有一个《秦香莲》,他还要改成《铡美案》。倒是也有《金玉奴》《杜十娘》什么的,可它们还是重在事件的本身,看不出人物性格的变化。真正称得上是人物戏或人物性格刻画得比较好的,我看是《四进士》,又名《宋士杰》。 《四进士》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可能是民间艺人假托明朝清官海瑞、奸臣严嵩为背景编演的戏曲。说的是明代嘉靖年间,新科进士毛朋、田伦、顾读、刘题四人,由海瑞举荐出任外官。这四位进士痛恨严嵩专权,共约永不贪赃枉法。后来发生了一起谋财害命的凶杀案,这四位却都牵扯进去了,田伦包庇,顾读受贿,刘题好酒且官僚主义,形成了冤案。被革书吏宋士杰代理诉讼,毛朋审理此案惩罚了凶手及三位贪赃枉法的进士,为民女杨素贞申了冤。 该剧的故事很曲折,很芜杂,头绪很多,好在它与一般的清官戏不同,问题的解决不单是靠清官的自身,而主要靠了一个有胆有识的讼师,塑造了一个独特的“民告官”的典型——宋士杰。 我不知道中国律师的祖师爷是谁,看京剧《宋士杰》,我认为他就是了。封建社会的讼师名声一般都不怎么好,要么沦为官场衙门的帮凶;要么见钱眼开,在那里颠倒黑白。但宋士杰是个好讼师,他嫉恶如仇,扶弱抑强,老练辛辣,又幽默风趣。他的好处在于,一是办事傲上,这在封建社会是一种难得的品质;二是好管闲事。而写他爱管闲事,却又从怕管闲事写起。 宋士杰一出场就遇到外乡女子杨素贞被当地一伙小混混追赶。他想上去打抱不平,又一想正是由于自己多管闲事才丢了书吏之职,不管也罢;可待听到杨素贞呼喊:“异乡人好命苦哇!”便又激起了他的侠义心肠,决定管上一管。 我说该戏的人物性格刻画得比较好,就在于它将宋士杰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了当事人及越陷越深的过程中,展示了他性格的复杂性。作者没有一开头就写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样就不是宋士杰,而成梁山好汉了。再比方,他动员老伴一起去救杨素贞时的机智;老伴认素贞为义女,要他替干女儿打官司时他的“吃醋”;他替素贞去递状纸,路上遇见熟人请他吃酒,酒醉误事后的自嘲以及他的老辣、狡黠等等,都刻画得细致入微,表现得淋漓尽致。 封建社会,讼师是一种不合法的职业,“包揽词讼”本身就是一项罪名。故一上堂,顾读劈头就问:“你为何包揽词讼?”宋答:“怎见得小人包揽词讼?”顾说:“杨素贞越衙告状,住在你家中,分明是你挑唆而来,岂不是包揽词讼?”宋答: 吓!小人宋士杰,在前任道台衙门当过一名刑房书吏。只因我办事傲上,才将我的刑房革掉。在西门以外开了一所小小店房,不过是避嫌而已。曾记得那年,去往河南上蔡县办差,住在杨素贞的家中;杨素贞那时间才这长这大,拜在我的名下,收为义女。数载以来,书不来,信不往。杨素贞她父已死,她长大成人,许配姚廷椿为妻。她的亲夫被人害死,来到信阳州越衙告状。常言道是亲者不能不顾,不是亲者不能相顾。她是我的干女儿,我是她的干父。干女儿不住在干父家中,难道说,叫她住在庵堂——寺院? 将对方问了个哑口无言。 这一段辩词念来铿锵有力,似急风骤雨,令观众听得过瘾解气,真的是非周信芳不能为也。其高明之处就在于,这一段事实清楚、理由充分、滴水不漏、无懈可击的辩词,却完全是一件没影儿的事,是宋士杰现编现卖的。他刚刚才认杨素贞为义女,何时去往河南上蔡县办差并住在她家来着?还“这长这大”,亏他想得出!这就叫讼师,数白道黑,将无作有。好在他是站在弱势群体的立场上。 说到宋士杰的老辣,还有一个细节可以说明。顾读受贿,对杨素贞严刑逼供,宋士杰在堂口替她喊冤,顾读却诬她告的是谎状。 宋士杰问:怎见得是谎状? 顾答:她私通奸夫,谋害亲夫,岂不是谎状? 宋:奸夫是谁? 顾:杨春。 宋:哪里人氏? 顾:南京水西门。 宋:杨素贞呢? 顾:河南上蔡县。 宋:千里路程,怎样通奸? 顾:呢,他是先奸后娶! 宋:既然如此,她不去逃命,到你这里送死来了! 宋士杰语快如刀,步步紧逼,真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一直将对方逼到墙脚里,无言以对,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儿了。 更令人叫绝的是,待顾读血口喷人、反咬一口:“宋士杰,听你之言,莫非你受贿了?”他略一沉思,言道:“受贿,受贿不多。”顾问:“多少?”他高举右手,伸出三个指头:“三百两!”顾读一下跌坐到那里了。而这个三百两,正是顾读受贿的数字——你说他老辣吧? 剧本除了写他老辣,还从多方面刻画了他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宋士杰酒醉误事,状子不曾递上,心里十分懊恼。回家路上,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咳,酒楼之上,多吃了一杯,升过堂了,状子没有递上,只好回去。吃酒的误事!回得家去,干女儿迎上前来,言道,干父回来了?我言道,我回来了。干女儿必定问道,状子可曾递上?我言道,遇见一个朋友,在酒楼之上,多吃了一杯,升过堂了,没有递上。她必然言道,干父啊,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若是你的亲生女儿,酒也不吃,状子也递上了。这两句言语,总是有的……这两句言语,总是…… 而回到家之后,果然就没出乎他之所料。 该案一波三折。后宋士杰听说按院大人来此巡察,写了一张上告的状子,欲拦轿喊冤,又突然想起:哎呀!按院大人有告条在外,有人拦轿喊冤,四十大板。我实实挨不起了。我看杨春这个娃娃,倒也精壮得很,我把这四十板子,照顾了这个娃娃吧! 而杨春正是他刚认的义子。杨春递状回来,他不好问人家递上了没有,他叫人家走过来,走过去:啊,这娃娃怎么还不回来?待我迎上前去。 杨:义父! 宋:娃娃,你回来了? 杨:我回来了。 宋:状子可曾递上? 杨:递上了。 宋:哦,递上了!——递上了? 杨:递上了。 宋:递上了? 杨:递上了啊! 宋:走过去! 杨:哦,走过去。 宋:走回来。 杨:哦,走回来。 宋:唉,娃娃,你没有递上。 杨:怎见得没有递上? 宋:哈哈!娃娃,我实对你讲了吧,按院大人有告示在外,有人拦轿喊冤,打四十大板,你两腿好好的,状子没有递上吧? 你说他狡黠吧?可他是个好人。一个心地善良、性格复杂、能言善辩、有血有肉的好人。 《宋士杰》一个很大的特点,是运用大量的细节来刻画人物。作者信手拈来,涉笔成趣,笔笔都为人物增添光彩。这在戏曲里,特别是京剧里面是极为少见的。 该剧为麒派的代表作,你甚至可以认为它就是专为周信芳量身定做的。其表演自然就以“念”和“做”为主,特别是念白;其中一半以上的场次根本就没有唱,全是念,很好地发挥了他的优长。 《宋士杰》当然还有值得商榷及改进的地方,比方它的冗长、芜杂、拖沓,有些情节也不尽合理。如宋士杰遇见几个小混混追赶一个弱女子,到他回家动员老伴一起去救援,就拖得太长。若像戏中所演,待他动员好了再回去救,那些歹徒早将那弱女子劫持跑了。 我称赞《宋士杰》,还因为该剧是我所看到的第一个揭露封建社会司法腐败的剧目。它突出了四位进士当官后的不同变化:多数腐化堕落,只有一个能坚持原则。这四位进士的素质还算比较好的,也憎恨腐败,也发过誓言,他们尚且如此,那些原本素质就不高,靠跑官买官爬上去的,其行为就更可想而知了。看此剧,能让我们联想到时下某些“大忽悠”律师及其他相似的状况。 徐策为什么要跑城 《徐策跑城》为《全部薛家将》的一折,全剧包括《闹花灯》《打太庙》《阳和摘印》《法场换子》《举鼎观画》《韩山招亲》《徐策跑城》等。说的是,唐将薛丁山之子薛刚,在与奸臣张泰的争执中,误将太子踢死,逃走后,薛家满门遭抄斩。与薛家为世交的徐策,用自己的幼子换出薛刚的幼侄薛蛟,并哺养之。十八年后,徐策将薛家被害之事说与薛蛟(与《赵氏孤儿》相似)。而当年薛刚逃走后与纪鸾英成婚,在张泰的逼迫下又夫妻离散。鸳英于荒郊中生子薛葵,后到韩山聚义…… 《徐策跑城》就从这儿开演。薛蛟奉义父徐策之命到韩山搬兵,与薛葵相遇。兄弟间不相识,遂动起武来,薛蛟将薛葵杀败,直奔山营拜见婶母鸾英。恰在此时,在青龙会做首领的薛刚也来到韩山,叔侄相见,悲喜交集,于是带领兵马向长安进发。 徐策在长安得知薛家已兵临城下,喜上心头。遂与薛刚商定,自己先进宫奏本:若皇上杀了张泰满门为薛家报仇,则兵马撤回;若不准本,再杀向大殿不迟。徐策这便急急忙忙向大殿跑去……《徐策跑城》就这么个跑,是高兴地跑,还是悲愤地跑,也已不言自明。 你从该剧的经典唱段中,也能了解个来龙去脉: 湛湛青(呐)天不可欺,是非善恶人尽知。血海的冤仇终须报,只是来早与来迟。薛刚在阳河把酒戒,他爹娘的生辰把酒开,三杯入肚出府外,惹下塌天大祸灾。天佐天佑俱打坏,张泰的门牙打下来;太庙的神像俱(呀)打坏,太子的金盔落尘埃。一家绑在西郊外,三百余口把刀开,如今韩山发人马,(白)韩山发来三千七百人和马,薛蛟、薛葵、薛刚……(唱)青龙会还有八百兵。看看不觉天色晚,急急忙忙步进城。老夫上殿奏一本,一本一本往上升。万岁准了我的本,君是君来臣是臣;万岁不准我的本,紫禁城杀一个乱纷纷。往日行走走不动,今日行走快如风。三步当作两步走,两步当作一步行,急急忙忙往前进,老夫上殿把本升。 ——也是个“复仇”的故事。 该剧是衰派老生戏,为麒派代表作。何为“衰派老生”?顾名思义,即年老体衰的老生,如《甘露寺》中的乔玄、《白帝城》中的刘备、《李陵碑》中的杨继业及《洪羊洞》中的杨延昭等都是。但由周信芳唱出来,却只显“衰老”,并不“衰弱”,呈现出一种力度的美,这也是麒派最突出的特点:苍劲有力。既衰老又有力,看起来似乎有点矛盾,但这里的“苍劲”指的是精神状态,是人物的倔强性格及老辣的风格;是剧中人物的,也是周信芳自己的。周信芳有一句名言,叫“嗓子差,要有味儿;眼睛小,要有神儿;个子矮,要有威”。《徐策跑城》即很好地体现了他的这一艺术追求,并由此生发出麒派的风格特点:既酣畅淋漓,又适度而有节制;既恣肆写意,又凝练写实;既古拙飘逸,又老练辛辣。 《徐策跑城》给我最深的印象还是周信芳的“做”,特别是髯口功的吹、弹、推、洒、绕、甩、盖、耍,样样精通,长长的胡须成了他表演人物心情的重要工具。再就是他的水袖功,也极见功夫。老徐策上面是飘飘洒洒的白胡须,下面是翻飞舞动的白水袖,口中不停地唱,脚下不停地跑,那真是满台生辉,异彩纷呈,每次都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 该段的曲调为[高拨子],高亢挺拔,多用于表现人物焦灼急切的情绪。其旋律简单,很容易唱,但唱得苍劲有力、有滋有味却不容易。唱得好的除麒派传人之外,相声大师侯宝林、侯耀文父子唱得也不错。有一次,我听军旅老作家丛正里先生唱此段,哎,也收到了出其不意、出奇制胜的人气效果。 《钓金龟》是怎么个事儿 在某一个特定场合,若是有人突然来上一句“叫张义我的儿啊,听娘教训,待为娘对娇儿细说分明……”一般都会产生点喜剧效果。我第一次听这段唱,就是在一次笔会包租的面包车上。说起头晚某位作家朋友酒后无德,以骂人的方式逼人喝酒,说“谁不喝谁是孙子!”将当地的一些女作家给得罪了,众人齐声谴责他。天津的一位作家朋友即来了这么两句:“叫张义我的儿啊,听娘教训”——引起一阵哄笑声。天津的朋友是位戏迷,懂得生、旦、净、末、丑的各种流派,知道许多的伶人逸事,唱得也有板有眼,很有点李多奎的味道。我问他,这一段听上去有点耳熟,是什么戏呀?他即告诉我,是《钓金龟》选段,为所有老旦们的看家戏,不管什么场合,你让老旦演员来一段,她们一般都会唱这个《钓金龟》,就像现在酒宴上流行“今日痛饮庆功酒”一样。说得我挺羡慕的,遂琢磨着回去也要学学这一段。 这一段完整的唱词是: 叫张义我的儿啊听娘教训,待为娘对娇儿我细说分明。儿的父他遭不幸丧了性命,抛下了母子们怎度光阴?是为娘守贞节我不听他论,皆因是我的儿年小娘在中年,我怕的是百年之后身入九泉,难见儿那去世的先人,我的儿啊…… 《钓金龟》是怎么个意思?《钓金龟》又称《孟津河》《张义得宝》,为《金龟记》中的折子戏。说的是宋朝年间,河南孟津康氏早年丧夫,有两子,长子张宣娶妻王氏,次子张义。张宣发奋读书后赴试得中进士,授官祥符县令。寄书信接家眷有两种版本:一说接其妻,弃母不顾,独自上任;一说是寄书其母,接母任上,但书信被送信人误投到因嫌贫而回娘家的妻子王氏手中,母未接到,王氏独自到祥符县。张义在家每日至孟津河钓鱼奉养母亲。一日,钓得金龟,大喜,归家途中从乡邻处得知其兄做了祥符县令,归告母。康氏遣子张义至祥符县寻兄,去后杳无音信,乃亲往祥符。途中恍惚见张义满面是血,大疑。至祥符县,长子张宣迎入,康氏问询张义下落,张宣支吾以对,后始告义已身死。康氏往灵前哭祭,张义托兆,告嫂王氏觊觎金龟,将己毒死。康氏悲愤难忍,拦住去河南放粮路过祥符县的包拯喊冤,包拯查明案情,判决王氏“狗头铡”刑,张宣回家奉母。 全剧含《钓金龟》《训子上路》《托兆哭灵》《开封府申冤》四折,但目前仅有《钓金龟》《训子上路》《托兆哭灵》三折戏流传。 我手头有一个柳琴戏的《钓金龟》,将此故事说得比较详细,但又太过面面俱到。一开场就是张宣自我介绍: 俺,张宣,家住河南归德府孟河沿,三年以前,我身背书箱进京赶考,得中进士,六部查缺,祥符县正印,家中撇下母亲、二弟和我那知也不知、晓也不晓的王氏夫人。我不免写封书信,差人下到河南归德府孟清河沿大王庄,下给我那岳父大人王老员外,叫我家夫人到那寒窑搬请我那母亲、二弟进京,享不尽的荣华,受不尽的富贵,就是这番主意…… 其妻王俊英接到信之后,以婆媳不和为由,不听父亲劝阻,执意独自带着丫环去祥符县了。而张义钓金龟的过程,也太琐细、太过程化,后被省略与改编,也是自然的事。 我看过《钓金龟》的几个版本,康氏的长子,有的版本叫张宣,有的叫张仁。从其弟名为张义的角度看,叫张仁可能更合情理一些。张义钓得金龟之后,回家拿给母亲,并试之果然能敲出金子,康氏有四句唱,一般听众也耳熟能详,叫:“老天爷睁开了三分眼,母子们离却了鬼门关。这也是儿的孝心感动天地,从今后享荣华永不受那贫寒。” 下面的一段唱,也非常普及: 有几个贤孝子听娘来论,一桩桩一件件娘记在心。那大舜耕田为的都是孝顺,丁兰刻木、莱子斑衣,那孟宗哭竹、杨香打虎,这都是那贤孝的儿孙哪,我那不孝的儿啊!这几辈贤孝子休得来论,还有那不孝人说与儿听:清风亭张继保他天雷报应;韩信将未央宫速报幽冥。为娘言语儿不相信,怕的是我的儿头上有那四值功曹查看儿的身。我的儿行孝道将娘奉敬,自有那天爷在暗地里查巡。 该剧为老旦和丑角戏,二花脸的张义假意不养活、侍奉老娘,才引得其母如此教训。整部戏的主题,当然就是传统文化里面的孝道,仍然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 猴年说猴戏 印象中,知道毛泽东喜欢京剧,还是从丁玲嘴里听说的哩!她当了大半辈子右派,平反出来之后,在说到毛泽东作为一个领袖,一个党和国家领导人,要领导革命和建设,不可能仅从个人的喜好和兴趣出发,他还须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工作的时候,引用毛泽东的话说,我喜欢京剧,不喜欢交响乐,但升国旗、奏国歌,你拿个京胡在旁边吱嘎吱嘎拉,不那么雄壮嘛!她是想说,主席没有因为自己喜欢京剧,就只保留京剧团,而不去组建交响乐团、话剧团和歌舞团什么的。但由此可知,毛泽东喜欢京剧无疑,我也相信这是毛泽东的原话。 毛泽东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每著文或谈话必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他如此的喜欢京剧,不可能不说到戏剧故事及戏剧人物。就我所看到的毛泽东著作和谈话纪要中,至少提到过如下剧目:《借东风》《将相和》《萧何月下追韩信》《霸王别姬》《红娘》《火焰山》《除三害》《法门寺》《海瑞罢官》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还为《逼上梁山》写信一封,为《三打白骨精》和诗一首。诗是和郭沫若的一首七律,叫“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重读此诗,能让我们想到20世纪60年代上半叶的国际形势及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等一些重大问题。郭沫若的原诗则为:“人妖颠倒是非淆,对敌慈悲对友刁。咒念金箍闻万遍,精逃白骨累三遭。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教育及时堪赞赏,猪犹智慧胜愚曹。”从“千刀当剐唐僧肉”到“僧是愚氓犹可训”,可以看出两人对犯了错误或严重错误的同志的态度。据说后来郭沫若为此给主席写信承认错误,主席即笑而告之,不要再提千刀当剐唐僧肉就好!有意思的是,粉碎“四人帮”之后,郭沫若又来了一首涉及白骨精的词,叫《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我啰啰这些的目的是想证明,毛泽东喜欢京剧,尤其喜欢猴戏。 猴戏一般人也都会喜欢。为何?盖因其降妖伏魔、除恶驱魅,乃吉祥戏也!当然也格外的热闹、火爆,特别适合节日上演。逢年过节看个戏,你觉得《六月雪》不错,看了半天哭着出来了;要么他站在那里咿咿呀呀唱半天,也不见他翻个跟头什么的,不等演完,孩子们都跑了或睡着了,那多煞风景!当然适合节日上演的,不光猴戏了,至少还有《龙凤呈祥》《大登殿》等,吕剧中的《借年》《王定保借当》、小话剧《合家欢》及少男少女们的戏等也特别适合节日上演,我此后还会专门谈到。 猴戏是什么戏?孙悟空是何种行当?如果你参加京剧戏迷票友大奖赛,遇到类似的题目,你照着下列的文字回答,绝对没错:猴戏是特殊的武戏;孙悟空的行当是短打武生与武丑相结合,有时一些武丑演员也演猴戏。他如果再问什么是短打武生,你说长靠以外的武生统称短打武生也没错。而长靠武生是指身穿长靠、背上插小旗、脚穿厚底靴的那种。这么说吧,赵云与武松,即分别是长靠和短打武生的典型代表。 我所看到的猴戏有《盘丝洞》《闹天宫》《火焰山》等。因其故事均出自《西游记》,故不再介绍剧情。 我整个少年时期看到的最好的猴戏是《盘丝洞》,是沂水京剧团演的。说到沂水京剧团,我得多说几句啦。20世纪整个50年代,沂水京剧团有一个名角叫李祥兰,演过红娘、貂蝉、穆桂英什么的,周边各县即有“宁愿三年不吃盐,也要看看李祥兰”的说法,我二姐便是她的众多崇拜者之一。有一年秋收大忙季节,她擅自窜到十五里地之外的东里店山会上看李祥兰去了,家里为此找翻了天。待傍黑天她乐滋滋地没事人儿似的回到家,少不得就挨了我爹一顿痛扁。她情绪低落了好几天之后,告诉我一个消息(真假未考),说李祥兰的丈夫是个演猴的,曾在上海京剧团呆过,那跟头翻得简直就绝了,怎么翻的来!我问她,你怎么知道那演猴的是她丈夫?她说,李祥兰这次就住在咱小姑家呢,她还跟我说话来着。当然就把我馋得够呛,觉得能看上翻跟头的猴,挨顿打也值了。 待来年秋天的东里店山会,咱终于也看上了,是《盘丝洞》。那孙悟空确实就特别能翻跟头,更绝的是,他能从台口接连翻几个跟头之后,再一下蹦到台前挂汽灯的柱子上,头朝下脚朝上地箍在那里,震得那汽灯都晃半天!他于黑暗中玩金箍棒的情景也很厉害,明晃晃的,车轮子一般,刀枪不入的阵势。我此后再没见过能将跟头翻到台前柱子上的猴。有一年,我从电视上看到福建京剧团演的《三打白骨精》,那跟头翻得也很精彩,看着挺过瘾,可也始终没将跟头翻到台前的柱子上。当然现在的舞台都现代化了,不需要挂汽灯了,因此也便无柱子可攀也是一个原因了。 多年之后,我才知猴戏还有南北两大派。北派猴注重神态表现,一般不翻跟头,顶多就是打几个旋子。南派猴则以翻打扑跌见长,尤其喜欢翻跟头。从沂水京剧团的猴能将跟头翻到台前的柱子上看,他在上海京剧团呆过也是可能的,工南派猴。 我之所以老说翻跟头的事情,是因为在一个少年的眼里,猴戏最吸引人的便是这玩意儿,你从鲁迅先生的《社戏》里面也能看到这种共同的喜好: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他日里亲自数过的。我们便都挤在船头看打仗,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几个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阵,都进去了。 我们同时也就知道,双喜说的那个能翻八十四个筋斗的话是吹牛定了。试想一个长靠武生能翻跟头吗?且还是八十四个? 翻阅山东地方戏曲剧本,看到一种叫“四根弦”的剧种里面有一出猴戏《狮子洞》。猪八戒出来这么唱:“饿死了猪悟能,把师父叫一声,我肚里饥饿难行动。你叫沙僧化斋饭,咱在沙滩把他等,化个饽饽老猪用。”看着看着就笑了,这是鲁西北地区的戏定了,待与狮子精打架败下阵来时他若聊城味儿地说是“奶奶个熊,还打不过他哩……”像话吗?该剧种的戏我没看过,单就剧本而言,有点不伦不类了。我们平时看到的猴戏,一般都是南方味儿的猴。孙悟空喊八戒的时候节奏很快:“八‘解’——”北派猴也这么喊,听上去特别可爱。所以南方的一些地方剧种即常演猴戏,如绍剧、昆曲、蒲剧等都演过;而北方的一些地方戏剧种则几乎不演。 我所看到的京剧猴戏的剧本都很简单。因其不在唱、念、而重在做与打。由此也可看出戏曲演员为何要拜师的原因。有许多戏是要靠师傅口传身授的,单靠剧本不灵,有的甚至干脆就没有剧本(如《三岔口》)。 猴年说猴戏,很有意思。一因它吉祥,二因只有猴戏才值得在猴年一说。你想于狗年说狗戏,有吗?没有。 关于猪八戒的戏 说了猴戏,就该说说关于猪八戒的戏。 猴戏中,除了《闹天宫》之外,差不多都有猪八戒,但那都是以配角的形象出现的。以猪八戒为主角的戏有吗?有的,叫《盗魂铃》。 《盗魂铃》,又名《八戒降妖》,或《二本金钱豹》。说的是猪八戒被女妖诱入洞中,而该妖有一魂铃,摇动时能摄人魂魄,八戒欲盗之。说起话来,猪八戒云山雾罩,吹牛扒蛋;那女妖也不示弱,也在那里东拉西扯地胡吹海磅。两人较劲似地你来我往,较着较着,猪八戒竟将来此的目的给忘了。而唱词也没有一定的程式,完全是意识流的那么种味道,想到哪唱到那,能让人想到赵本山演的那个老太太独自在家唱歌乱串一气的小品。她能从没有花香,没有树高,妈妈的吻,甜蜜的吻,一直串到《何不潇洒走一回》上去。猪八戒亦然。 汪曾祺先生说,戏曲可以是牧歌体的、散文式的,牧歌体的如《老道游山》,散文式的则有《贵妃醉酒》。那么意识流式的呢?在下认为就是这个《盗魂铃》。 猪八戒出来之后,他这么唱: 龙凤阁内把衣换,杨延昭下位去迎接娘来。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叹双亲不由人珠泪双抛。忆昔当年五凤楼,怎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霎时间乌云把天掩,少一名将人头悬挂高杆。 看官诸君,你且莫小瞧了这段唱!猪八戒在那里纯是东扯葫芦西扯瓢定了,但仔细琢磨一下的时候就大有讲究。人说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你若稍微懂点戏,就知这段唱中的每一句词,分别来自不同的剧目。我查阅手头的剧本,一句一句地作对照,就知这八句词,分别来自八个剧目,其中就有《遇皇后》《辕门斩子》《四郎探母》《三娘教子》等。 虽说是意识流,可也不是随便流,也还是有一定的规律可循。他为何要这么唱?以在下的揣摸与推测,原因有二:一是猪八戒既要吹牛扒蛋还不能泄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又不能说自己曾是天蓬元帅,因犯了调戏妇女的错误给贬下来了。他一唱“龙凤阁内把衣换,杨延昭下位去迎接娘来”,就给人一个出身官宦或将门的感觉,至少是正经人家。“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是《四郎探母》中杨延辉唱的,他这么一唱,还会引起你的同情,整个一个落难公子呀!其二是这样的剧目一般都是最后一场中的最后一个节目,用戏曲的行话叫“大轴子戏”——这么说吧,如果那戏班子在你村上连演三晚上,那第三晚上的最后一个节目便是它,而倒数第二个则叫“压轴戏”。它要对此前的节目来一个“闪回”,遂每剧一句地这么唱了出来。它同时还要给你留下美好印象,故怎么热闹怎么来。演员也多为反串,在那里大卖噱头,而他所唱的又大都是他最拿手的,是绝活,有时还会邀请台下的票友或戏迷与他们一起演出,故此剧演来一般都十分好看,既热闹又精彩。 前不久,我从电视上看到京剧研究生班的两位实力派演员杜镇杰和侯喜梅联袂演出此剧,也十分的精彩。特别那扮演女妖的侯喜梅,用他们的行话叫坤乱不当,生、旦、净、末全来,她还能将一段唱词,用梅、荀、程、尚四大流派的唱法给你表现出来,唱功十分了得,听着也十分过瘾。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京剧演员无论名气有多大,绝不会像某些流行歌手一样拿着高额出场费,届时再给你来一个假唱什么的,他们永远都会实打实地给你来,是真功夫! 想起了《都愿意》 2012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早一些。雪后的几天里,我每天都到附近的山上转悠,发现被雪压折及压倒的松树不少,说明雪下得较大,应该有中雪以上的规模。 我独自在雪松间的小路上漫步,竟无来由地想起了两出地方戏,一是小吕剧《都愿意》,二是莱芜梆子《三定桩》。为什么会想起它们?人的思维应该与季节、时令或气候都有关的。一下雪,有点冬天的味道了,你会想起农村里面应该是冬闲的日子,差不多就会排演几出小戏,待过年的时候演上一演。其他季节,一般也不会想起什么地方戏。我还没听说热呼啦的三伏天里,有谁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想看《小借年》的。 我第一次看小吕剧《都愿意》和《三定桩》,是在东北当兵的时候。春节过后,辽宁的营口市吕剧团来部队慰问演出,就演了这两出小戏。那时东北部队的山东兵居多,吕剧的伴奏一响,还没等演员出场,下面的掌声就响起来了。待演员一上台,山东话一说,小吕剧一唱,将山东兵们的思乡情一勾,那掌声更是震天价响,有的还一边鼓掌,一边热泪盈眶。整个演出过程中,掌声、笑声始终不断。此前我还没见过哪一场慰问演出有如此火爆的场面。 我曾问过辽宁籍的战友:怎么你们这里也有吕剧团呀?他告诉我说,东北的山东人多,故而吕剧在这里非常普及,光辽宁就有地县级三个吕剧团,可能是闯关东的山东人带过来的吧!作为山东人,竟生出些许自豪感。 小吕剧《都愿意》,说的是破私立公的故事。情节大概是这样:鲁北的一个小山村里因修建渡槽,急需木材,村长想到自己家为儿子盖房的木纠正好应急,但老伴儿一心想盖新房娶媳妇,老两口在公与私的焦点上发生了矛盾。这事让亲家知道后,经过一番劝说,最后都愿意暂不盖房,推迟婚期,将木料让给村里修渡槽。村长的老伴儿上来唱道: 黄河水甜又甜,鲁北稻改谱新篇。公社化带来好光景,今年准是个丰收年。俺儿子麦后要把喜事办,砖瓦木料都准备全。急等开工盖新房,可老头子家里的活他不管,吃罢了饭就一溜烟,他一心用在队里边。盖不起新房我犯了难…… 她这个“吃罢了饭就一溜烟”一唱,自然就引起了一阵轰笑声。我旁边的一位四川兵闹不清“一溜烟”是怎么个概念,说是抽个烟有啥子好笑的嘛。我跟他说,这个“一溜烟”不是抽烟,而是抬起屁股就跑了、蹿了的意思,他就说,嗯,这个吕剧还就得山东人听才够味,就像四川人喜欢听川剧一样。 里面还有两句唱词挺好玩儿,叫“知道不对就好办,就怕是私字迷住了你的眼”。唱的时候,第一句须念,第二句才唱。那次演出过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不时地就有人来上这么一句,听上去还有点小幽默。唱那玩意儿容易上瘾,没事儿的时候,隔一会儿就想来两句。多年之后,我从部队转了业,一次参加一个电视剧创作座谈会,会议间隙,我照例地隔一会儿就来一句,“知道不对就好办……”不想旁边一老兄面呈不悦之色,余甚奇怪,莫非是笑我不够稳重吗?一朋友遂向我介绍,此公即是《都愿意》的作者,他不悦,乃是怀疑你一遍遍地唱起来没完儿,有讽刺之意也。余赶紧向那老兄解释,只是喜欢耳,并无他意,一个剧作家,能有几句戏词让人念念不忘,已是大幸矣,怕的是写一辈子戏,人家一句也记不住。那老兄方才眉开眼笑地与我握手言欢,说一番我的小说也挺好玩儿之类的话——哦,他叫王文田。 《三定桩》也是一个破私立公的故事。说的是铁路修进沂蒙山,陈大爷陪着测量队寻找最佳途径,将木桩钉在了自家门口,并劝说老伴搬迁之时绝不给国家添半点麻烦。富裕中农金旺想让铁路修在西线,经过他家,以便乘机讲条件,发点财。为达到目的,金旺妻对陈大娘进行挑拨,陈大娘听信其言,反悔不搬了。陈大爷耐心教育老伴,同时揭发了金旺想乘搬迁之机大捞一把的错误思想,从而使搬迁和筑路工作得以顺利进行。 我后来知道《三定桩》的原创是莱芜梆子,但那次我听的是吕剧,估计是他们自己谱曲改编的折子戏。 说到这两出小戏,作为一个戏迷,就有两点小感想:一是作为地方戏的吕剧,千万不要轻视小戏的创作和演出,而去贪大求全或求洋,这是吕剧的起源与特质决定的。你用吕剧演三国戏,演杨家将,是小马拉大车,费力不讨好;演《哈姆雷特》,更是不伦不类。二是破私立公的故事永远不会过时。有人说,《都愿意》是公社化吃大锅饭时候的戏,如今市场经济了,再演那个不合时宜了。我则认为,如同看《贵妃醉酒》,不会盲目崇尚,去玩性苦闷或性压抑而耍酒疯,并因此学坏了一样,也不会有谁看了《都愿意》,而再去吃大锅饭,并进而破坏市场经济或精神文明的。 前不久的一次小型座谈会上,我在说起地域文化的时候,又提到这个《都愿意》。在座的作家苏葵女士笑了,说是“你知道这个《都愿意》是谁作曲的吗?就是家父!我也喜欢那两句,‘知道不对就好办,就怕是私字迷住了你的眼’……”她说着,唱起来了—— 闲话样板戏 一 哦,样板戏!一个时代的符号,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一个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事件!至今还有多少人喜欢看,喜欢听,也喜欢唱!它为何让我们如此难以忘怀?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唤起了我们的青春记忆,至少它是我们整个青春时代的伴奏乐!在一个几乎不允许其他艺术形式存在的环境里,在一种强制性的文艺霸权底下,“八亿人民看八个样板戏”,人们反复接受密集、大信息量的耳濡目染,对它产生情感依恋和审美依赖是很自然的,你也不能不或被迫或由衷地对之“喜欢”和习惯起来。这样的情感记忆与审美习惯可能会持续一生。这是历史造就的既成事实,讨论却无法变更。 那时节,我们以铁梅为美,以杨子荣为偶像,以样板戏的对白为时髦。我们说哪个女孩子漂亮,一般都会说长得跟李铁梅似的;说哪个人忠诚可靠,就说跟杨子荣似的;说谁精明干练,即说跟阿庆嫂似的,说出话来滴水不漏;说到人情世故,往往要说“人一走,茶就凉”,现在人还没走茶就先凉了;说谁不怎么地道,则说此人惯用好马快刀:马是什么马,溜须拍马;刀是什么刀,两面三刀……我们对样板戏是太熟了! 样板戏衍生出多少故事与传说!多少人对京剧样板戏的唱词及对白都滚瓜溜熟,甚至倒背如流!有一次,因接待几个外地的作家朋友,席间几个五十岁左右的作家竟将样板戏几乎所有的唱段唱了个遍,在座的年轻人十分震惊,我听着也十分感慨与感动。我也曾对其倒背如流来着,几乎所有的唱段还能用京胡伴奏,可现在不行了,忘得差不多了,唱个“朔风吹,林涛吼”,也须别人提醒才可以勉强唱完。 我背样板戏始于20世纪70年代初,我当时在部队干新闻,样板戏的单行本是人手一册。可待我至一个海岛搞年终总结的时候,才发现连队里面是一个班才一本的,自是格外珍惜。我在一个班上住着,那班长还向我告副班长的状,说那家伙太自私,将样板戏书上的彩页撕下来,贴到自己床头上了;他还光贴女的,不贴男的,也说明他思想上长毛是吧?我一看还真是,他的床头上确实就只贴着李铁梅、阿庆嫂和吴琼花,而没贴李玉和、郭建光或洪长青——此时我这么写着的时候,想起那副班长的形象,不由得就笑了。那副班长是四川人,姓吴,个子很矮,人称“吴班副”,夏天我随宣传队来此演出的时候即对他有印象。你知大凡在岛上待久了的,对两种人特别喜欢或欢迎,一是邮递员,二是宣传队。那次我们来演出是坐快艇来的,而快艇还靠不了岸,这时岛上的战士自会主动跳下海,将女宣传队员背上岸去。我之所以对吴班副有印象,就因为他将一位女演员背到岸上之后不舍得放下来,情不自禁地又多走了一段…… 噢,多年之后,我在一篇小说里面还写过他哩,叫《那年冬天在岛上》。吴班副那年已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了,自感再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进步,他和我闲拉呱的时候就能说些心里话,我至今还记得他说话时的神情。他说,全世界最好看、最漂亮的只有两个女人,一是西哈努克夫人莫尼克公主,二便是李铁梅。龟儿子王(班长的名字)说第一夫人是大老婆,完全错误!他还有其他缺点和错误,但我不说。我若是九大代表,我就选演李铁梅的演员刘长瑜为中央候补委员……这有点扯远了是吗?可从中你就能理解当年人们对样板戏的情感依恋和审美依赖是怎么个概念。 那年冬天在岛上,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寂寞无聊、无着无落,当然也更加理解了文化生活的重要。我开始重新翻看那些缺了彩页、卷了边角的样板戏单行本,之后即与他们一起学唱,完了还搞比赛什么的,三来二去地就都会唱了,对白什么的也背过了。那时的广播电台对样板戏的宣传确实就是大容量、高密度的,永远都在播,这个台不播那个台播。岛上的部队每班都配有一台半导体,质量不错,是牡丹牌,由班长掌管着。有时深夜他还放在枕边听,吴班副说他还有别的错误但不说,估计就是指这件事儿,他怀疑班长深夜是在听美国之音。 岛上的战士,因与大陆联系不便,报纸也只能看一个月以前的,大都孤陋寡闻,你说个很久以前的笑话他们也觉得新鲜,比方说,我告诉他们有一个剧团演《智取威虎山》时,杨子荣与座山雕第一次见面,在说过“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之后,座山雕问:“脸红什么?”杨子荣该说“精神焕发”的,但一时忘了词儿,遂将下边的一句提前说了:“防冷涂的蜡!”待座山雕再问“怎么又黄了”的时候,他就说“又涂了一层蜡”……那帮小子即笑得嘎嘎的。 我说,还有一个地区文工团演《智取威虎山》,杨子荣打虎上山之后,在威虎厅跟座山雕较劲,比着打吊灯,三爷一枪击灭了一盏,杨子荣该击灭两盏的。但道具整错了,三爷上来就击灭了两盏灯,众匪徒叫道,好,好,一枪打俩!道具始才意识到整错了,这可咋办?英雄人物可不能输给反革命匪首,待杨子荣把臂一甩,遂把总电闸给关了,众匪徒也不含糊,在那里齐声咋呼,好哇,一枪把保险丝打断了……那帮小子仍笑得了不得。 我们还会用样板戏的唱段寄托与抒发某种感情或情绪。那一段,我若发现吴班副在那里唱:“万里长江波浪宽,我家红灯有人传,倘若你能回家转,还清账目我无遗憾——”我差不多就会寻思,他是在抒发离队之前的心情或勾画回家之后的谱气定了。他家里很困难,欠着外债,有需要他回去还清账目的具体问题。我所在部队的副司令员也喜欢这么办,据他的警卫员说,他散步的时候若唱:“杨子荣有条件把这副担子挑,他出身雇农本质好,从小在生死线上受煎熬……”绝对就是刚研究完了干部问题,而他所提名的某同志被通过了;他若在那里翻来覆去地哼“我是一个兵,来自百姓,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了蒋匪军”,就是他的意见或建议被否决了。 二 有那么一段,还大兴普及样板戏折子戏,朋友们还有印象吗?嗯,我就是那时改拉二胡为京胡的。像我这种先前对京戏没什么基础,仅靠谱子拉京胡的,绝对拉不出味道来,甚至还不如那些不识谱的野路子拉得好听、地道;再加上小号、手风琴什么的一掺和,就更没有京戏味儿了——我们后来知道那只能算是京剧歌。好在当时都那么整,并不在乎什么流派及韵味儿之类,也就凑合着干了。我所在的政治部学演的是《智取威虎山》“深山问苦”一场,因为戏词都会背,排戏的时候就主要是动作与互相配合的问题了。 该场里面有一个细节是这样,待猎户老常说一句“八年了,别提它了!”小常宝喊一声“爹——”之后,须扑到老常的怀里作恸哭状。扮演小常宝的女战士往往不好意思,跑到老常跟前即蹲那里了……噢,这个细节多年之后我也写过一篇小说哩,叫作《错误集锦五题》之一题。 我在那篇小说中写道: 每排练至此,他二位总相距尺把有余,表情亦不对,各自将脸扭至一边,如吵架怄气一般。某日政治部主任亲临现场指导,见他二位排练至此又离了尺把远,遂说道,排演革命样板戏乃政治任务,光荣而艰巨,不可马虎从事,须情真意切,一丝不苟,你二位假模假式,相距二尺有余,像何话,吵架乎? 小常宝乃嘟哝道,又不是正式演出,何必太认真! 主任道,平时不真练,演时又如何演得真?如同练兵一般,平时不认真,战时如何有硬功夫? 那常宝又言道,老常满嘴的大蒜味儿,还抽烟,挨近了谁受得了? 主任即批评老常,你那个大蒜能不能暂时不吃?她那里张口刚要唱,你这里大蒜烘烘,忽地蹿出来将她呛一家伙,若是打个喷嚏出来谁负责? 老常乃唱个肥喏,吾自此不吃大蒜也,烟也一并戒! 之后,他二位排练至此,遂来真格的焉。那老常也不再吃大蒜,烟也真戒了…… 我此时说这件事儿,客观上也可证明,我小说中的许多细节都是真实的,我不太会虚构故事。 待排练好了,除了参加上级单位的调演之外,我们照例地下连队、去海岛巡回演出。同时演出的节目还有山东快书《扎义打虎》、快板书《奇袭白虎团》和京韵大鼓《送女上大学》等。近期看室内情景喜剧《闲人马大姐》,听得出那个唱片头曲的即是当年《送女上大学》的原唱,电影《有话好好说》的插曲也是他唱的;1966年红卫兵大串联的时候,他还在接待站为我们唱“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来着,但我将他的名字忘记了。 不想待演出完了,那扮演老常父女的两位演员竟各自背着个处分回家了。我至火车站送“老常”,他还有点不服气地说,x它的,排演个熊折子戏还要带着感情演,挨得那么近,连搂加抱的,三演两演那还不出事儿?那么肉乎乎的个身子趴到你怀里,神仙也得犯错误!说起来主任也有领导责任是吧?我想说,带着感情演,是让你带着父女之情演呐,谁让你着带男女之情演来着?可没好意思说。 三 样板戏的唱词大都通俗易懂,比较好记。唯有《智取威虎山》里面座山雕与杨子荣接头时的暗号,让人不得要领。20世纪70年代初,我第一次回家过春节的时候,我本家的一个从小放猪的大哥就问我,“那个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什么的”,是怎么个概念?还有“么哈么哈”什么的!我说,是接头时的暗号呗,一些熊土匪创造的黑话,能有什么更深的含意!你自己在山上放猪的时候,不是也乱唱一气?又是“叽咕烂蛋欢,八鼓撸嘟牵”什么的,我相信你也解释不出是什么意思!他笑笑说是,嗯,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没有什么具体的含意不假。 这年春节过后,村上踩高跷的队伍中,李玉和、李铁梅、阿庆嫂、郭建光等人的形象就出现了,甚至还有八大金刚、小炉匠及磨刀人的形象。磨刀人扛着长凳子,踩着高跷,在那里扭来扭去,不时地还会喊一声:“磨剪子来——镪菜刀——”特别有意思。 这么说着的时候,就让我重新琢磨起文化生活的问题。通常,一提起样板戏的年代,我们往往会说,八亿人民看八个样板戏,能有什么文化生活?现在看来不对了,我现在的认识是,那时的文化内容单调,但文化生活还是比较活跃。比较活跃的标志是,几乎人人都在参与,是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统统会唱,特别具有群众性。时下文化内容丰富了,但群众文化生活却未必活跃,甭说戏了,就是那些得过这奖那奖的歌,有几个老百姓会唱?它们要么大而无当,让人不知所云;要么旋律古怪,让人学不来。遂让我想起一句话:生活中确有一些贫穷的村里人,或者不那么富裕的工人或职员,有时倒是更迷恋文学或艺术,而那些吃得很好的一部分人却往往不知艺术为何物。他们只会在那里坐着或躺着看电视,并被那些俗不可耐的噱头逗得哈哈大笑。 让艺术更加贴近百姓吧,让我们都学会过一点文化生活! 京剧舞台上的山东人 翻阅京剧大观及剧目概览之类,便知发生在山东地面上的故事不少,以山东人做主人公的戏就更多——我这里只说京剧,若是连地方戏也算上,更是数不胜数。随便举一个例子,像占整个传统戏相当份额的“水浒戏”“瓦岗寨戏”及部分“杨家将戏(如《穆柯寨》)”等,就都是有关山东人和发生在山东地面上的故事。这还都是连本戏。除此之外,我所看到的有关山东的单本戏还有:《王祥卧鱼》《孙安动本》《李清照》《义责王魁》《沉海记》《锁麟囊》和《小上坟》等。他们各自的籍贯分别是:王祥——沂州,孙安——曹州,李清照——章丘,王魁——莱阳,薛湘灵——登州,肖素贞——济南……这么写着的时候就想到,时下盛行拿历史名人作旅游资源或经济增长点,登州府若是做做薛湘灵的文章,想必不会引起争议或争夺之类的麻烦的,至少要比拿《天仙配》中的董永做文章令人可信得多。 京剧舞台上的山东人大都是什么形象?他们一般都是英雄豪杰、绿林好汉,或乐善好施,既上得殿堂,又下得厨房式的人物。他们的代表有武松、秦琼、穆桂英、薛湘灵等,知识分子则有诸葛亮、吴用、李清照等——总之都是好人、名人。少时常听一句口号,叫“老年赛黄忠,少年赛罗成,青年赛过赵子龙,妇女赛过穆桂英”,便为四个年龄段的典范竟有两个(罗成与穆桂英)是山东人而自豪。综观京剧舞台上的山东人,他们可以是鲁莽的李逵,却不会是秦桧式的奸臣;可以有老实窝囊的武大郎,但绝无既没人格又欺下瞒上的太监;只有忘恩负义的王魁是个例外,但最后还是让其妻敫桂英给吓死了,并未惊动官府。 “水浒戏”大都是打打杀杀的武戏,像“三国戏”或《锁麟囊》式的脍炙人口的经典唱段不多。相形之下,瓦岗寨的戏倒是有许多唱段让人耳熟能详,如《三家店》《打登州》《锁五龙》《对花枪》《罗成叫关》等。我这里只拣有代表性的单本戏介绍三出:《三家店》《义责王魁》和《小上坟》。 《三家店》为瓦岗寨连本戏中的一折。说的是:隋唐时,山东绿林好汉程咬金、尤俊达两次打劫皇岗,被靠山王杨林擒获,发交历城监禁。历城捕快秦琼曾与程咬金等在贾家寨结义,遂暗助程等逃走。杨林命义子王舟前往历城提解秦琼至登州,欲亲自审讯。秦琼起解,宿三家店中,不胜嗟叹,无意中道出了表弟罗成的名字。而差官王舟正是罗成的义弟,欲助秦琼,遂值程咬金结义兄弟史大奈探视之机,三人定计,由秦琼修书,约瓦岗寨弟兄于中秋之日齐聚登州搭救秦琼。 该剧的经典唱段,应该是至今仍为人们经常唱的“将身儿来在大街口”一段,有情有义,还朗朗上口。唱词是: 将身儿来在大街口,尊一声列位宾朋听从头:一不是强梁并贼寇,二不是歹人把城偷。都只为杨林与我结仇扣,因此上发配到登州。舍不得太爷好恩厚,难舍衙役众班头;实难舍街坊四邻好朋友;难舍老娘白了头。娘生儿的恩情厚,儿行千里母担忧。儿向娘亲三叩首,娘对儿两眼泪双流。眼见得红日坠落到西山后,叫一声军爷把店投。 这一段唱词,朴实而不失隽永,豪爽而不失儒雅,最能反映山东人重情重义的秉性了。故一般戏迷都喜欢唱。 擅演此剧的有马连良、杨宝森、周啸天等,各人的演唱均有独到之处,但现在较为流行的还是杨派的唱法,其代表人物前有李鸣盛,后有于魁智等。 我所看到的有关山东人的京戏中,王魁是唯一一个不好的人物。 说他不好,是指他犯了嫌贫爱富、停妻再娶的严重错误;但还够不上反派,他既没像陈世美那样杀妻灭子,也不似莫稽将其妻金玉奴推落水中,算是同类错误中较轻的。 《义责王魁》源自宋代流传的一个故事,说的是莱阳秀才王魁中了状元,宰相欲招其为婿,王魁欣然应允,遂休弃了其妻敫桂英。老仆人王中当面责骂王魁忘恩负义,后愤然离去。 如果说《铡美案》强调了“铡”,《棒打薄情郎》侧重于“打”,《义责王魁》则突出了“责”。故该戏为一出老生戏,主人公是老生王中,而不是小生王魁,我们现在看到的该剧也大都是麒派戏,因其“念”的戏份较重,极吃功夫也。 该戏几乎全是主仆二人的对白及对唱。王魁一上场即做写信状,一边写一边言道:“你晓得我与哪一个写信呐?”由此可知他是何等的志得意满!仆人王中答道:“自然是与我那莱阳城中敫夫人写信呐,唉,她是朝也盼,夜也盼,朝卜金钱,夜卜灯花,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只盼相公金榜题名,状元及第。今日一纸书信传到她手中,我那敫夫人呐——(唱)这一封捷报传她手,喜上眉梢乐至在心头。自念平生志气有,不堪久居在青楼,穷途偶将公子救,慧眼识人咏好逑。最可恨鸨母龟儿齐诅咒,姐妹们笑她错配了鸾俦。幸喜得王郎得中,琼林宴上饮御酒,敫桂英才得夙愿酬。此一番扬眉吐气京城走,但愿得你夫妻双双白头到老永偕千秋。” 说得这么热闹,你道他写的是什么?乃是一纸休书。狗东西王魁当然也做了诸多的思想斗争,他言道:“想我与敫桂英夫妻三载,恩爱不浅,这封休书叫我怎生落笔!哎呀,且住,我在相府允亲之时,并不曾提起家有前妻,桂英之事若被韩相察觉,我这功名富贵岂不化为灰烟!看来这封休书是非写不可……哎呀,我又想起来了呀,想我与敫桂英南蒲分别之时,在海神庙内盟过誓愿。是我言道,男不另娶,女不别嫁,若背此盟,必遭天谴。我今做此事,这日后岂不遭报吗?哎呀,这……哎,想我如今状元及第,是天子门生,自有百神保护,何惧小小海神哉!”过会儿,他又“哎呀,且住”,如是者三,可最终还是将休书写了。 传统京戏,一般都不擅心理描写,在这点上,此戏算是较好的,至少比《铡美案》《棒打薄情郎》多了些情感与心理的依据。从中你可以看出他的矛盾与无奈。我说他是同类错误中犯得较轻的,也在于他还是有良知未泯的一面。另外,在现代人眼里也早已是不值一提的什么事儿了。你想啊,一边是相府千金,典型的高干子女;另一边却是青楼女子,乃妓女是也,纵使她再温柔端庄,有恩于他,也还是让人觉得似情有可原。 从名字上可以看出,仆人王中乃是王魁的本家。在得知他写的是休书之后,向理不向人,当面责骂王魁: 王魁呀,王魁……三年前,你落第出京的时节,你在中途路上身染重病,那时节天降大雪,倒卧在道旁,看看就要穷困一死,哪知道绝处逢生,来了一个就是你说的那个青楼妓女,好一个仁慈的敫桂英!她看你这样的穷困,将你救在院中,亲奉汤药,延医疗治,百般卫护,那时节你起死回生,看你的人品清秀,文质彬彬,不顾鸨儿责骂,姐妹们讪笑,与你结为夫妇,深夜伴读、彻夜不眠,实指望你出人头地,她好扬眉吐气,谁知道你一旦得志却忘恩负义,还要口口声声妓女、奴才,嘿嘿,你要想一想,在风雪之中,要没有那个妓女,我这个奴才,你早就穷途潦倒,身葬沟壑,死于非命,你还能够中状元吗? 这番话,让麒派味的老生念将出来,语调铿锵,掷地有声,是何等的痛快淋漓!可王魁还是执迷不悟,竟骂起王中老奴才来了,王中又是一番痛斥: 要没有我这个奴才,早就把你饿死了,你虽然戴乌纱,插官花,身穿锦袍,衣冠楚楚,但是一见高官却忘了根本,你的心却是个奴才……正是:可恨王魁不知羞,忘恩负义把富贵求,卑鄙无耻难挽救,王魁呀,小奴才,我且看尔的下场头!走了,走了,走了! 王中说的这个“一见高官就忘了根本,心却是个奴才”的话,我认为是点睛之笔、神来之笔,直到现在也仍然有着极强的现实意义的。 少不得就要说说敫桂英,因其最有山东妇女的特色也。王魁金榜题名,入赘高门,桂英日日盼郎,结果盼来一纸休书。这样的打击,若放到外省妇女身上,她会怎样?比方就是湖广均州的秦香莲吧,她会告状;浙江临安的金玉奴则要棒打;唯有山东莱阳的敫桂英跟自己较劲,她到海神庙哭诉一番之后纵身跳海了——到此为止,都是现实主义,也都是真实可信的。至于后面突然来了一番魔幻或浪漫,让海神救下弱女,并由鲛人姐妹护送桂英夜往王魁书房,且以情相探,而薄幸人终不悔悟,最终受惩罚而死,则是观众的愿望或文人的杜撰了。 如果说《义责王魁》有着悲剧的意味,《小上坟》就纯是一出喜剧了。 《小上坟》说的是,济南府秀才刘禄景进京应试,久去不归,其妻肖素贞疑夫已死,清明节上坟哭祭。刘中试赴任,便道回家探望,巧遇素贞祭扫,遂趋前相问,夫妻团聚。 如同《小放牛》的表演形式一样,台上的一男一女永远都在边舞边唱,并无半句对白。演来极见功夫,也极为热闹。 比方说,肖素贞正在刘的坟前哭诉,见一官样人儿到了,即欲向他告状。她这么唱: 听说一声清官到,有心告状无人写,口诉的状儿句句真。头一状不把别人告,告的是公婆二双亲,不是打来就是骂,打骂得奴家我实实的难忍。第二状不把别人告,告的是我娘舅李大公。他一日三遭家里走,挑唆我公婆二双亲,又是打来又是骂,打骂得奴家险些嫁了人……第三状不把别人告,告的我儿夫刘禄景。他娶奴家我三月整,一去赶考不回程。一封信走了三年整,上写着我儿夫死在那东京城。 刘禄景认出了其妻肖素贞,也知道了她为自己上坟的原委,遂唱道: 为官这里我怒冲冲,骂一声娘舅李大公,我交给你纹银三百两,还有那家书信一封。昧我的银子是小事,绝不该说我死在京中。圣上命我为巡按,先拿娘舅李大公。圣上赐我尚方剑,先斩后奏不容情。叫声贤妻你认认我,我是你丈夫转回程。 肖素贞恰恰就没认出来。没认出来也有她的道理:想当初,我儿夫,上京时,他本是,十七八岁读书生。到如今,你回来,满脸上,长胡须,好不丑人。 刘也跟她较劲:想当初,上京时,我的妻,她本是,十七八岁裙衩女,到如今,我回来,满脸上长皱纹,好不丑人。 肖又唱:有皱纹无皱纹与你何情? 刘则云:有胡须无胡须与你什么心疼? 两人较了半天劲,肖估计这人可能还真是自己的丈夫,遂又唱道:既然是我的儿夫到,奴还有几桩大事情,家住哪州并哪县,哪个村庄有家门?爹姓甚来娘姓甚?弟兄们同胞几个人?娶的妻子是谁家女,她的名儿叫什么名? 刘答:家住山东济南府,刘家庄上有家门,爹爹姓刘叫刘老六,我母吃斋念佛人。上无兄来下无有弟,只生我景禄一个人,娶妻本是那肖家女,她的名字叫肖素贞。 夫妻相认,自是喜不自禁。两人又一人一句地对唱道:夫妻今日重相会,八月中秋桂花香,桂花香。但愿白头同到老,夫荣妻贵不忘糟糠。 之后即欢天喜地地下场了,你说好玩吧?温馨吧? 该剧的曲调为“柳枝腔”,如同《小放牛》似的,旋律很简单,翻来覆去地就那几句,听来却极为欢快;该剧的唱词也朗朗上口,非常好记。近一个时期,遇到较为轻松的场合,我常背诵一段《小放牛》,此后,我说不定就会背背这个《小上坟》的。 京剧舞台上的山东人很多,很好,很有光彩,写这组小稿即让我有些许的自豪感生出来。 听书看戏的规矩 一个不懂戏的半大不小的毛孩子,若跟懂点戏的大人一起看戏,常常会把大人气一下子;遇到个性子急的,说不定还会打起来。为什么?就因为他爱追问,而你又不容易解释得清楚。 就拿前边提到的我牵挂《小放牛》的那对少男少女,并期望他两个再出来一下的事情来说吧,由于篇幅的关系我没展开说,当时的真实情况是把我二姐和小姑气得不轻。我问二姐,那两个小孩怎么不出来了?我二姐说,早换了戏了,他两个再出来算干吗的?麻烦在于,没过多大会儿,那男孩子又出来了。我又问,哎,他怎么又出来了?我二姐说,他出来是出来,可角色不一样了,这回他当的是书童。我问,他不放牛了?我二姐就不耐烦,这不是一出戏,他两个没有关系!我说,可人儿还是那个人儿呀!我小姑说,这是一个演员演了两个角色懂吗?我又问,那女孩怎么不演两个角色?我小姑说,人家就没安排她角色,她怎么演?你是让那小狐狸精给迷住了吧?我二姐就跟我小姑说,十七不跟十八的拉呢,你跟他啰啰什么!我又说了句什么来着,我二姐即厉声喝道,住嘴吧你!看完了戏往回走的时候,她两个还故意冷落我,说以后休想再跟她们出来看戏云云。 这是咱不懂而又想弄明白所产生的麻烦。你若懂一点,对戏的内容产生质疑也不可以。我家乡有句俗话,叫“听书、看戏不准白文儿!”你可以鼓掌叫好,而不可以对它的真实性说三道四。我们现在可以坐在家里从电视上看戏了,你一边看着一边议论,甚至骂娘也无妨。有一次看《秦香莲》韩琪杀庙那一场,我儿子说,这个韩琪傻呀,他钢刀之上要见血,你弄点鸡血抹上去,回去不照样能交差?我相信宋朝时候还做不了化验血型的工作。再说,他隐姓埋名跑了也行呀!我说,可惜那编剧没有现代人的聪明及价值观,你往刀上抹鸡血或者跑了,符合韩琪的身份吗?他毕竟是一个军人,而不是小丑;另外,你在家里一边看戏一边质疑可以,若在剧场来这一套,绝对会有人烦你!这叫不懂规矩知道吗?他即说,好家伙,看个戏还这么多讲究呀! 不免就想到时下对一些经典剧目的改编或戏说,一个通病便是拿现代人的庸俗价值观去考量历史、编造事实。像给座山雕安儿子了,让杨子荣有情人、跟蝴蝶迷也有一腿了,便是这种庸俗价值观的典型表现。他们把真实弄虚假,拿庸俗作时尚,以无聊为深刻,将肉麻当歌唱,还在那里自命不凡、自鸣得意,美其名日丰富情节、还原生活!这与那些往面粉里加增白剂、在白狗身上画斑点及形形色色的假冒伪劣有何区别?更可怕的是,时下这类伪艺术家正在走红、幸福并猖狂着,你若说点真相,他还会以黑老大的嘴脸、行帮的口吻吓唬你,封杀,把你封杀!嗯——这有点扯远了是吗?再说看戏。 在戏园子里看戏,不可以追问、质疑,但可以喊好这件事,特别好玩儿。满场的观众,若都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追问或反驳,确实也让他没法演。而一喊好,台上台下互动了,气氛活跃了,演员们也来劲儿了。他们特别看重这件事,用他们的行话叫“彩儿”。你是名角,可唱完一出戏,一个彩儿也没讨着,那是耻辱,说不定还会砸了他的牌子。但喊好容易上瘾。有一年我至长春参加全国农村题材座谈会,晚上有一个小型的专场演出。剧场很小,也是可以喝茶、磕瓜子,中间不时地有人递热毛巾的那种。先是看了几出京剧折子戏,少不得就要鼓掌喊好。喊着喊着上瘾了,待一位据说曾多次给毛泽东、周恩来演出过的朝鲜族老艺术家跳腰鼓舞的时候,我们还意犹未尽,她在舞台上正做着长时间的旋转,我们一声好——将其吓了个趔趄,一下坐到场上了。好在她有较为丰富的舞台经验,马上又做了个舞蹈造型。而第二天开会发言的时候,我们也在那里叫好,这边刚发完言,那边一声好——有点起哄的那么种味道,哎,气氛挺热烈,主持人也无可奈何! 民间的补充与戏说 一出好的剧目,演得久了,深入人心了,观众往往意犹未尽,要么为剧中不曾得到好报的好人鸣不平,要么就来上一个互动,按照自己的意愿和想象进行一番补充或戏说。特别是农村里面的文化人儿,就更愿意干这件事。他们的补充与戏说尽管名不见经传,可仔细琢磨一下的时候又不无道理,至少比眼下一些戏说之类的东西更科学,也更可信。我小时听到的,被补充及戏说得最多的戏剧人物有:诸葛亮、包拯、王宝钏、七仙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现择其一二,写在下面,以飨读者。 有关诸葛亮的是:死诸葛害死活马懿。说,诸葛亮死了之后,司马懿到他的庙上祭拜,真实的目的则是去寻找一部天书,他寻思诸葛亮之所以如此的聪明绝顶,总比自己多看一步或两步,就在于他有一部天书。诸葛亮借东风时不是也说嘛:“习天书学兵法犹如反掌,设坛台借东风相助周郎。”可见这部天书是有的。司马懿祭拜之后,这里那里地察看一番,断定天书是藏在诸葛塑像的肚子里,即命部下从其塑像的后面凿出一孔,果然就掏出一部书。司马懿自是如获至宝,喜不自禁,马上欲打开翻看。但书的页码几乎全粘连在一起,遂用手蘸着唾液在那里翻页。一般人手蘸唾液翻书,通常都翻书页的右下角,狗东西老奸巨猾,寻思诸葛亮若将书页的右下角预先抹上毒药咋办?这回我要接受教训,你料我手蘸唾液翻右下角,我偏翻右上角。不想诸葛亮恰恰就将毒药抹在了书的右上角,待司马懿将书看完,也即中毒身亡了。 我少年时期对此故事曾深信不疑。可看过《三国演义》及三国系列连本戏,并未发现此细节。或许是从别的故事里移植过来的?又不曾看到。这便是民间的补充或戏说了,却又是那样的符合人物性格,你说比当今的那些戏说之类高明吧? 有关包拯的是:一品二品及君子口里无戏言的故事。说,包拯当年进京赶考,他庄上的人故意“丧门”他,对其嫂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小叔脸黑却有才,这回进京赶考,那还不考个七品八品的呀?生活中是有些“丧门星”一类的人物的。他们的嘴奇臭无比,预言坏事特别准,你若顺口应之,八成就让他说准了。可包拯之嫂吴妙贞乃是大福大贵之人,遂言道,七品八品干吗?一品二品就行!包拯果然就中了个一品状元,其嫂吴妙贞也受封为诰命夫人。 看《赤桑镇》,我们知道包拯铡了侄儿包勉,其嫂吴妙贞闻知大怒,赶到赤桑镇,问罪于包拯。她其实也知包勉罪不可赦,非杀不足以平民愤,遂言道: 听包拯一席话暗自思量,他忠心秉正、公而忘私,可算得盖世的忠良。恨我儿不该贪赃罔上,按律条铡包勉理所应当。怎奈我失却了终身靠养,倒不如我碰死在赤桑。 她主要还是担心身后无靠,没人给她养老送终。 包拯劝了半天,最后言道:“劝嫂娘休流泪你免悲伤,养老送终弟承当,百年之后,弟就是戴孝的儿郎。”叔嫂遂和好如初。 故事来了。此后包拯至陈州放粮,吴妙贞即在家里寻思养老送终、戴孝的儿郎什么的,包拯说是那么说,可我若真死了,他会不会兑现自己的承诺又怎么知道?她遂想出了个主意欲试试包拯。这日她让仆人给包拯送信,如此这般地给包拯一说,包拯即痛哭失声地回来奔丧了。他果然就如丧考妣,也披麻戴孝,也摔盆领棺,可待要人土下葬的时候,他嫂子吴妙贞从棺材里坐起来了,说是兄弟呀,我是诈死呀,你果然就没食言,如同我戴孝的儿郎,这回我信了!包拯不干了,言道,我没食言,你也不要食言,人不能死两次,我也不能两次为你披麻戴孝,你还是入土为安吧!遂令王朝、马汉一干人等将棺材钉死,将其活埋了——这故事的结局有点残酷,但也符合人物的性格。 有关王宝钏的故事是,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待薛平贵攻破长安,自立为帝之后,将其封在昭阳院做正宫娘娘,问其还有何愿望?王宝钏受苦受难太久,渴望过好日子,想象力又大为减退,遂说,让我天天过年吧!结果只过了十八天即去世了。讲故事的人解释说,王宝钏受了十八年的苦,该享十八年福的,因为天天过年,就只享了十八天的福,你说她冤吧——这当然是农民式的想象与戏说,无从查考的。 ……以上的故事,都是我小时候听老人们冬天倚着墙根儿晒太阳的时候讲的。农村冬日的墙根儿下,是很容易产生或发生些故事的。它丰富着我们民族或民间的传统文化,也调剂着自己贫穷匮乏的物质生活。 喜欢戏迷与票友 如果有人问我,整个国庆、中秋双节期间,哪一台节目最吸引你?那我说是中央电视台的京剧戏迷票友大奖赛。为什么?因为它水平高,唱得好,味道足,许多戏迷或票友甚至比专业演员唱得还要好,京剧弘扬到这份儿上,足见国粹之魅力,我泱泱大国艺术根基、潜力或资源之丰厚。五场比赛,我就那么一场不落,一个也不落地看了下来,给了我许多的兴奋和满足。 什么叫票友?旧时称业余的戏曲演员。戏迷则是喜欢看或唱并为之入迷的人。两者的不同点在于,票友一般都有一定的舞台经验,只不过不靠那玩艺儿吃饭就是了;戏迷则大都没有,正像球迷不一定会踢球一样,他主要是会欣赏、会评价。 先前的文学作品里面,戏迷或票友的名声都不怎么好,形象也不佳,差不多都是些提着鸟笼子、端着小茶壶,到了戏园子里吆三喝四的角色;有相当一部分还是傍名优、玩名伶的些遗老遗少。他们酒足饭饱之后,就到那里帮闲。有的还独霸一方,你要到他的地盘儿上去唱戏,须到他那里拜码头;若是不小心惹了他,他还要砸你的场子。 新中国成立以后不同了。随着人民物质文化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也随着国粹京剧的普及与弘扬,人们有了进一步学习、研究的条件和可能。从前要学个戏,多少年出不了徒;现在听着录音、照着光盘就来,一会儿就学个差不多。我注意到参赛选手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按着这个路子来的,比方那个盲人选手,他就全凭着听录音,哎,得分还不低,还被评为当晚最受欢迎的选手。 我说有些选手比专业演员唱得好,也没有贬低专业演员的意思,就像业余作者有时比专业作家写得好一样,这很自然。一切艺术的标准都是公开和公正的,在艺术面前人人平等。文学不会因为你是业余作者就可以降低标准,艺术也一样。另外,日复一日地专攻某一个唱段,肯定要唱得好一些,就像某些领导同志练书法只会写“同意”一样,你若让他全本地唱下来,那就很难说。 我喜欢戏迷、票友,还因为他们文化素养大都较高,对人物和唱词的理解比较到位,不是一般的学唱,而是富有感情。没怎么沾染某些艺人的习气,比较实在,不会就是不会,会就真腔实嗓地来,我相信,在另外不比赛的场合他们也会实打实地唱,绝不糊弄听众或观众。也比较谦虚,他们虽然水平不低,但不会像某些流行歌手似的漫天要价,甚至打骂记者什么的。 前不久,我应邀到临清观摹了一次该县举办的“中国京剧戏迷票友艺术节”,让我十分地感动和震动。想不到一个县里面举办的活动,竟会有那么大的号召力,许多海外的选手都是自费来参赛的,有华人、亚洲人,也有白人和黑人,水平不低,味道十足。让我为我们的民族艺术激动了好几天。这次的水平就更高。 这次大奖赛还有一个很好的特点,是场内与场外、评委与观众的互动性,观众可以在网上参与评选最受欢迎的选手。比方有一天晚上,一位军人选手唱做俱佳,扮相也好看,但得分明显偏低,场外观众一参与,即将他评上了当晚最受欢迎的选手。这比先前的大奖赛多了些公正,少了些暗箱操作。 ……正写到此,楼前不远处公园里的京剧角又唱起来了,唱的是“小姐呀你好风采,君瑞呀你大雅才”。它成了我耳畔常响起的旋律了,它伴我写作,伴我休闲,让我们的生活多了些色彩,多了些韵味。 戏说戏词 我从小喜欢京剧,能哼两口;特别是样板戏,几乎所有的唱段还能背下来。但弄不清[二黄原板]又是[西皮流水]什么的是怎么回事儿。我学拉京胡的时候才闹明白,西皮用的是63弦,二黄则是15弦。还有个“紧拉慢唱”,这意思很明白,就是唱的节奏不一定快,拉京胡的却要很快地拉,像《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一段的过门儿,就是紧拉慢唱。 小时候看戏,主要看个热闹。像猴戏,或穿软底鞋的武生出来能翻跟头的戏都愿意看。穿着厚底的鞋,拿着枪头子乱比划一通的次之;若站在那里只是唱,如同鲁迅先生所说,咿咿呀呀地唱半天的就不喜欢了。 待到成年之后,又不怎么喜欢武打的戏了。京戏的武打,太假模假式。特别好几个人同时拿枪头子往一个女的身上扔,尔后那女子跳起来,将那些枪头子踢回原处的动作假得厉害。一是不出错的时候不多,二是那女子往往要等上一会儿旁边的人才开始扔,没有个打斗的概念,赶不上武术精彩、逼真。 这时候,即开始喜欢戏词。像三国戏、杨家将的戏及《锁麟囊》《徐策跑城》什么的,词儿好,唱腔也好听。看过汪曾祺先生写的《大劈棺》,词儿也不错。他写一个少妇给丈夫上坟,这么写:“实指望少年夫妻,终身作伴,谁知你一病奄奄,半路里把我闪。你叫我靠谁吃饭?怎办得柴米油盐开门七件?况且我正青春,一朵鲜花才绽。怎奈得枕只衾寒孤孤单单,冷淡、难堪。”我们平时喜欢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他来一个“柴米油盐开门七件”,很有味儿,很凄情,也很简洁。 20世纪80年代,朋友们一起开笔会的时候,喜欢唱两句小吕剧,叫:“知道不对就好办,就怕是私字迷住了你的眼。”唱的时候,第一句须念,第二句才唱。如果有人见了你,二话不说,上来就一句“知道不对就好办……”你一时反应不过来,好像真犯了什么事儿似的,往往就会产生点喜剧效果。唱那玩意儿还容易上瘾,没事儿的时候,隔一会儿就想来两句。有一次,我参加一个电视剧创作方面的座谈会,照例地隔一会儿就来上那么一口,不料旁边一老兄面呈不悦之色,余甚奇怪,莫非是斥我不够稳重吗?一朋友遂向我介绍,此公即是这两句戏词的作者也!他不悦,乃是怀疑你一遍遍地唱起来没完儿,有嘲讽之意矣。余赶紧向那老兄解释,只是喜欢耳,并无他意,一个剧作家,能有几句戏词让人念念不忘,已是大幸矣,怕的是写一辈子戏,人家一句也记不住,岂不悲哉?那老兄始才眉开眼笑地与我握手言欢。几年不见,文田兄,你可安好? 有一获短篇小说全国奖之老兄,在一次笔会上说,他亲眼见过“文革”时期一位业余作者写的小戏,有四句流传甚广,叫:“我本共产一党员,生产队里把动劳,坛坛罐罐都用上(指抗旱),为何反而把斗挨?”也挺好玩儿的是不是? 我曾几次有幸听评论家宋遂良先生唱川剧《列宁在十月》,那词儿大概是这样的:“我乃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脱下了大衣缴给你瓦西里,打冬宫还需要研究仔细,具体事你去问捷尔仁斯基……”此乃民间口头创作,不容易搬上舞台,却有极强的生命力,不太可能失传的。 我第一次写戏词,是刚当专业作家的时候。当时有一家专业报纸开了个栏目,叫“作家风采”,除了刊登作家的照片之外,还须写两句玩深沉的话。我玩不了,即绞尽脑汁写了几句戏词:“这一段咱心情好不轻松,实现了当作家一个美梦。从此后把生活好好深入,沉下心搞创作与世无争。当然喽,学马列毛泽东思想也须抓紧,更不能忘记了两个文明。唱上它二黄原板这么一段,告知那关心我的众位弟兄。” 我喜欢戏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现在的诗,大部分看不懂。 推敲戏词 前不久,我学写了个戏剧小品《阻非典》。我平生第一次写这玩意儿,是处女作,当然就令我享受到了处女作的激动与愉悦。在它发出来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每次打开电脑总要自我欣赏上一番,然后再来一番自我陶醉,我怎么这么会写呢——这有点小家子气了是不是?可你来个处女作试试,哪怕你就是著名诗人,你突然来上篇小说处女作,你看是何感觉!就如抡惯了锄把子的农民突然当了握钳子的工人,或养惯了猪的农妇突然养了一头小毛驴一样,兴奋一点是自然的。 可发出来之后再琢磨一下的时候,感觉不对了。特别看中央台十一频道的那个“名段欣赏”,差距显出来了。一言以蔽之,咱的戏词是朴实有余,优美或优雅不足呀,也没什么风景描写或借景抒情!那位说了,非典时期,心情都怪郁闷的,能优美到哪里去?谁还顾得上借景抒情?错!你说《文昭关》郁闷吧?伍子胥一夜愁白了头,胡子都换了好几回,那还不郁闷?哎,他上来这么唱: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一连几天我的眉不展,夜夜何曾得安眠,俺伍员好一似丧家犬,满腹的含冤我向谁言,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瞧,他再郁闷,还是要来个“一轮明月照窗前”。 最典型的要数《野猪林》中“风雪山神庙”一折了。林冲经过一番折腾,被整到沧州去看草料场,当然就够郁闷的,但他还要这么唱: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黯,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讲什么雄心欲把山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情问苍天。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奠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呐天…… 看,美吧?是悲愤或凄怆之美,几乎整段还都是借景抒情。 相形之下,咱的唱词就太实了,没什么诗意。好不容易有一句“说起来咱沂蒙风光不错”,可马上又来了一句“可就是不怎么讲究卫生”,再加上“客人来吃个饭苍蝇嗡嗡,到晚上睡个觉又蚊子哼哼”,就更不美了。这其实也是我一贯的毛病,我喜欢直截了当,实话实说,而不会拐着弯地鼓捣风景描写、借景抒情。不会写硬写,若将其改成这样子呢?曹小莲唱过“他若是再把那假货来掺,咱政府定对他绝不留情之后”,接着唱“沂蒙山风光好水绿山青,负离子之含量九倍(于)京城;再加上日照足煦煦和风,因此上那非典才没‘原生’。有优势也不能麻痹大意,更需要讲环保讲究卫生;防非典咱还须有所发明,可不能搞成那阶级斗争”。如此一改是否稍好一点? 我之所以字斟句酌地来推敲,一是刚开始学写的原因,觉得推敲戏词的本身特别有趣、好玩儿;二也是因为有几个剧团跟我联系,欲排演此小戏。我说过,这是个看文字比看演出更有趣的东西,你就是找再大的腕儿,演出来也未必好看。但他们执意要排,那就加点风景之类的东西吧。嗯,就是这个主意。 推敲戏词,让我悟出,一出戏,无论你是什么样的剧种,总得要有一两个经典或精彩的唱段;你或许不能有经典或精彩唱段,那也得有一两句经典或精彩的唱词,让人多年之后还耳熟能详,如同写诗讲究诗眼一样,写戏也要讲究戏眼。好在我的这个小品里面还是有戏眼的,我觉得是这两句:“他若再牛皮烘烘,打他个‘疑似’球的!”再一句是:“这一次闹‘非典’只是天灾,千万别将此事搞成运动!”你觉得呢? 过年编个小节目 我们沂蒙山,几乎所有的村子里面都是有一些文艺骨干的。他们通常由大小队会计、青年团员及在校的中学生组成,个别的还有年纪大一些的热心人儿。他们传承着我们民族文化的一些好传统,支撑着农村里面的节日气氛。农村里面逢年过节如果少了他们,肯定要冷清许多,乏味许多。 农村文艺骨干主要活跃于春节前后。一进腊月,差不多村村都要成立宣传队,排练诸多喜庆、热闹、祥和的小节目,像吕剧《小借年》或《王定保借当》了,《小姑贤》或《喝面叶》,等等,几乎年年都唱——好像这些小戏就是专门为过年准备的,包括那个《常回家看看》,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演唱才有味道,你在别的时候唱,听上去总不那么协调与祥和。他们往往还会自己编排些好听好玩儿的节目来演演。像我大哥刘玉华,年纪也不小了,哎,他还就热这玩艺儿,几乎每年都要与时俱进地创作或改编些节目来演出。你从他那年学写《老两口学邓选》,也能看出他是如何地与时俱进。 前不久,他来电话问我过年的东西准备得如何了,还需要什么东西吗之类,说了一番家常里短之后,想起他有过年编节目的嗜好,遂问他今年又编什么节目没有?他笑笑说是,我还真编了一个,叫《老两口学“三个代表”》,与时俱进嘛?嗯。我一听就笑了,说是你与时俱进是与时俱进了,可三个代表是毛泽东思想与邓小平理论发展的新阶段,这么严肃的思想,你庸俗化地做宣传,让上级知道了,不毁你个xxx的来! 他就一本正经地说,咱沂蒙山人怎么会做庸俗化的宣传?庸俗不庸俗,就看你真诚不真诚,认真不认真,看词儿编得怎么样,我正想让你提提意见哩,我念念你听行吧?说着即在电话那头唱起来了: 吃罢了饭,天黑还早,老两口儿上床肯定呀睡不着,咱们两个就学学(xiáo xiáo)那“三个代表”。老头子,哎!老婆子,哎!你看先学哪个代表?老婆子,哎!老头子,哎!咱家里是你掌勺,你说先学哪个代表?我看就把先进文化的代表学(xiáo),你说好不好?行,那就把那先进文化的代表学。全国的形势一派大呀好,黄赌毒的东西可也不少,先进文化的方向,咱们先学这一条,胜利呀冲不昏咱的头脑。先进文化咱记得牢,前进的方向偏不了,小日子一年就比一年好…… 他说,这是第一段,“三个代表”一个代表一段,共三段,你看如何? 我即非常惊讶,遂说,还真行哩!我好像在电视上也看到过类似的节目,是哪个台来着忘了,全是当年的知青演的,很有意思,紧跟形势是咱沂蒙山的传统,土得掉渣也是咱的特色,人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我看越是土得掉渣的就越是民族的。你再洋能洋过芭蕾舞?洋过交响乐?但那不是我们民族的东西;你确实也动了不少脑子,为了押表字的韵,费了不少劲吧?上来就是吃罢了饭,天黑还早,老两口上床肯定就睡不着,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吃了饭就睡确实是睡不着了,挺真实,也挺自然;那个“学”字读“xiáo”也用得好,“三个代表”一个代表一段,也挺有个层次感,哎,到时干脆先演那个《老两口学毛选》,完了再演这个《老两口学“三个代表”》,就更能体现与时俱进的精神了,你说行吧? 我大哥刘玉华就说,怎么不行?到底是老宣传队了,点子还真不少,就这么定了,到时好好演它一家伙! 此时,我想象着我大哥刘玉华六十多的人了,头上扎着白羊肚儿毛巾,嘴上沾着山羊胡,穿着黑棉袄,拿着长烟袋,弯着个腰,跟另一个不知是谁扮演的老婆子在台上一扭一扭地唱《老两口学三个代表》,不由得就笑了…… 文明街小景(戏剧小品) 时间:当代。 地点:司空见惯的一条街。 幕布一拉开,即铺天盖地的叫卖声—— 旦:豆腐来——豆子的! 净:馒头来——面粉的! 末:油条来——油炸的! 丑:散文来——文学的! 生上(唱):适才间一阵阵鼓噪呼喊,一句句都是那废话连篇。我这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向前施一礼细问详端。(白)大姐——你刚才是怎样的叫喊? 旦:俺喊的是豆腐来——豆子的。 生:莫非还有不是豆子做的豆腐不成? 旦(唱):你小生看似那秀才模样,却不知如今这人情世相。现如今假冒伪冠冕堂皇,不如此又怎能拨正朝纲? 生:原来如此!让我再问问那卖馒头的,看他咋讲!大爷——您刚才是怎样的叫喊? 净:馒头来——面粉的! 生:莫非还有不是面粉做的馒头不成? 净(唱):你小儿单知道与我抬杠,怎知道做馒头可掺硫黄;有老夫本是那文明经商,正本清哪源,我我我再喊一嗓儿昂昂昂昂呜呀呀——这馒头是真真正正的特二粉呀——啊! 生(自语):我还是躲得远点儿。 (一小面的开来,司机喊:坐车啦,不夹乘客屁股呀!) 丑(念):小面的乱了交通,小保姆乱了家庭,小酒盅乱了党风,小戈尔(巴乔夫)乱了阵营,乱、阵、营! 生:好,真文学呀! 丑(唱):我的那散文是纯文学(xiáo),不曾花钱买书号,篇篇都是主旋律,你不信来就瞧一瞧! 生(唱):小生我这几年走北闯南,却不曾听见过如此叫喊;这地界本是那文明之街,思一思想一想又觉了然。今日里春光好艳阳之天,扯开那小嗓子也喊上一番:记者来——不造假新闻的! (众人一愣,随后皆喊——) 面的司机:坐面的来——不故意夹乘客屁股的! 甲:科长来——不行贿受贿的! 乙:科员来——不钩心斗角的! 丙:会计来——不贪污做假账的! 丁:服务员来——不打骂顾客的! 众人(齐唱):文明守则大家定,一碗清水要端平;初级阶段咱齐努力,标准不高就慢慢升! 酒过三巡(小品) 几个先前有点交情,又好长时间没见面,猛丁碰成块儿的人临时决定去喝酒。前两巡的情况大同小异,一般都是头一巡谈谈天气,二巡鼓吹自己,三巡之后就不好说了,这要看第一个发言的人怎么说话。如同开作品研讨会一样,第一个发言的人很重要,往往起到引路和定调子的作用。他如果上来就把你的作品抬得很高,后边发言的人顺着这个台阶就爬上去了。他若说该作品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后边发言的人差不多就会列举出一二三,论证是怎么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果第一个发言的人将你的作品贬得一塌糊涂,轮到后边发言的,差不多就开始批判了。 喝酒也是。 某日,就有那么两男两女比方就叫a、b、c、d吧,一块儿去喝酒。三巡过后,戏开始了—— 老a:哎,女老b呀,这次严打你丈夫没事儿吧? 女老b愣了一下:没事儿!他那点偷鸡摸狗的事儿,纪委就能收拾了他,用不着麻烦公检法。哎,前两天我还遇见你老婆来着,她正在那里围着电线杆子转圈儿看。我寻思看什么呀看得这么仔细,待她走了之后,我过去一看,我的天,原来那上头全是野医们贴的治性病的广告!是你有病呀还是她有问题? 老a:她有没有问题咱不知道,反正我爱人刚怀孕! 女老b:你爱人刚怀孕?你哪个爱人? 老a:当然是小五五了,还能是哪一个? 女老b:这么说,你又换了? 老c:你个老a,还是要讲点政治,啊?怪不得你在单位上干了快二十年了,还是个中级职称呢,不是你的水平不够,而是你的人缘儿不行,你这么三天两头地离婚、结婚,谁投你的票? 老a:要那个熊职称干什么!我一个工程介绍出去,十万八万的到手了,不比你狗一样颠儿颠儿地舔评委们的屁股强? 女小d:就是,就是,嗯。 老c:哎,我说小d,你那个再就业的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要求也别太高了,自己年龄不小,水平不高,形象也比较困难,还在那里挑三拣四,谁啰啰你呀? 女小d:你现在说我形象比较困难了?当初是谁给我写信,在那里啰啰什么“背着人也背着自己,把你想了又想,却想不出办法不想你,在柔情下把太多的思念藏了又藏,可思念是越藏越多呀!”瞧,还在那里臭拽呢,还藏了又藏呢,藏狗屁呀? 老c:那不是初恋时不懂爱情吗?巴掌山挡住了咱的双眼吗? 女老b: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一个个的纯是些臭流氓! 老a:你这个同志也不要老鸹飞到猪腚上——光看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这次严打让你丈夫漏了网,是你上蹿下跳的结果吧?但也不可掉以轻心,还有个深入开展的阶段,啊! 女老b:你怎么老盼着把我丈夫抓起来?你安的是什么心? 老c:他那个心,当然是司马昭之心了,他多年来对你默默地关怀,为何你至今不明白? 女老b:我多亏没明白,我若明白,早成秦香莲了…… 女小d突然嗷的一嗓子,尔后站起来扇了老c一巴掌:你那个臭脚往哪里伸呀? 老c:都成残花败柳了,还自我珍贵呢,你是把自己当成金枝玉叶了吧? 女小d一下把桌子掀了:你们是些什么人呐?如今的人都怎么了?说完哭着跑了。 女老b也愤愤地跟出去了。 老a和老c还在那里争着埋单呢!完了就发感慨: 老a:这酒喝的!本来想加深一下友情来着,可说着说着就把实话说出来了,喝了还不如不喝,你说怎么弄的呢? 老c:关键是你那个典型引路没引好,其实也没什么,酒后吐真言嘛对吧?下次注意就是了。 阻非典(小吕剧) 场景:沂蒙山区很普通的一个小山村,村外公路上,竖着一块“查验非典”的牌子。 七十来岁的刘乃厚挂着口罩,戴着印有红十字的白袖章,一手持小红旗,一手拿小喷雾器上(数快板): 这场非典,闹得挺玄。 就像当年,抗战一般。 全国上下,紧急动员。 堵住病源,分片包干。 过往车辆,都要消毒; 来往行人,也要查验。 想起当年,(把)儿童团干; 手持红缨,重任在肩。 现今闹非,(也)人命关天, 国家有难,怎好旁观? 昨晚开会,书记动员; 非典查验,(我)一马当先! 来了半天,(咋)不见小莲? 小莲—— (小莲内应:来了——) 刘乃厚(唱): 看那边曹小莲姗姗来晚, 不由得老汉我思绪万千。 想当年查路条站岗放哨, 为的是防敌人把我区来犯。 现如今查非典把站来设; 为的是堵住那非典病源。 此一事意义大非同小可, 怎能够不认真糊儿马眼? 曹小莲(上,唱): 昨夜晚收到了德成来信, 他言道这几天要回家看看。 我与那刘德成青梅竹马, 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班。 德成他学习好(是)全县状元, 现如今在京城正念大三。 小莲我智商低学习一般, 只到那临沂城上了中专。 毕业后回家乡进了村委, 誓让咱沂蒙山面貌大变。 说起来德成他还算不错, 上大学保本色没把心变。 这中间俺两个书信不断, 单等他毕了业(把)婚事来办。 昨夜晚一兴奋久久未眠, 今晨起一睁眼已过八点。 小莲我急匆匆来到村边, 又听得刘乃厚把我来喊。 这老汉本是那德成祖父, 有外号就叫那公事公办。 看样子他那里有点不悦, 我只得走上前赔着笑脸。 爷爷,您来得早啊? 刘乃厚:嗯,小莲!昨天晚上把张老三家那二小子关起来了吧? 小莲:爷爷,那不叫关,叫隔离! 刘乃厚:那还不是差不多?听说刚隔离他的时候,他态度还不够端、端正,在那里牛皮烘烘?你瞧年下他回来的时候那个熊德性,穿着夹克、戴着墨镜,还带了个什么郎回来,整个一个美蒋特务呀,这回老实了吧? 小莲:这个张二旦的情况确实也有点特殊,他在省城的个饭馆打工,说是不让民工回来,可那饭馆都关门了,他上哪待着去?再说省城也不是疫区,他刚一进家,忽忽拉拉地就去一大帮人,又量体温,又弄景儿,他确实也吓一跳,后来把道理一说,他还是愉快地服从了。年下他带回来的那姑娘也不是什么郎,人家只是在发廊打工,就是理发的,剃头的。我看那姑娘还不错哩,她一来,庄上好多女孩子都找她整头发,哎,整得挺好看,完了还不收费。 刘乃厚:嗯,他愉快地服从就好,要是态度不端正,打他个“疑似”球的,看他还戴不戴墨镜! 小莲(笑,唱): 张二旦思想上有点不通, 依我看也在那情理之中。 在省城他只是给人打工, 并非是干坏事胡作乱行。 现如今他体温不高头也不疼; 咱说他染非典毫无证明。 这一次闹非典只是天灾, 千万别将此事搞成运动。 您从小就喜欢搞点革命, 论忠诚在沂蒙是大名鼎鼎。 咱农村防非典重在卫生, 更不能借防非把人来整。 刘乃厚(唱): 小莲你这番话我不爱听, 名义上是表扬我实则批评。 我没说张老三出身地主, 也不说他的爹曾雇三农, 单只讲张老三搞投机倒把, 净弄些假冒伪将咱来坑。 那一年他弄来个什么新新品种, 害得咱到秋后减产三成。 这一次他又在蠢蠢欲动, 金银花板蓝根的没少倒腾。 小莲你在村委年纪轻轻, 因此上才提醒你把惕来警。 哎,站住! (一骑自行车的人打此路过,刘乃厚用小红旗将其止住) 路人(一脚蹬地):干吗? 刘乃厚:量体温! 路人:我到前边三宝官庄去,又不进你们村,量什么体温? 刘乃厚:那也得消消毒!(说着即拿小喷雾器往他自行车上喷!) 路人(躲闪着):我才在家消了的还消!(说着骑上车子蹿了) 刘乃厚:喷你个狼狈逃窜! 小莲(嘻嘻地笑着):像这种情况,我看就没必要硬给他消毒,现在到处都层层设防,村自为战、人自为战,再说人家又不进咱村,他到了三宝官庄也还得消! 刘乃厚:嗯,如今出个门儿是怪麻烦不假! 小莲:爷爷!(唱) 刚才您一番话将我提醒, 防非典也需要依法执行。 那一年张老三把咱来坑, 工商所还不是把他的门封? 他自己在村上谁都“硌硬”, 因此上他的儿才出外打工。 这一次他又把银花倒腾, 他自会记教训挽回名声。 现如今搞的是市场经济, 我倒是欣赏他脑瓜聪明。 那些年金银花价格极低, 咱只能在家里叹气唉声。 这一次行情好千载难逢, 还是他脑瓜活信息灵通。 他若是再把那假货来掺, 咱政府定对他绝不留情。 说起来咱沂蒙风光不错, 可就是不怎么讲究卫生。 客人来吃个饭苍蝇嗡嗡, 到晚上睡个觉又蚊子哼哼。 这一次咱一定把卫生搞好, 万不能搞成那阶级斗争! 工作中要注意把政策体现, 咱一定两手抓两手都硬。(内停车声) 看那厢站牌下有车停靠, 那一位怎么像我那德成? 刘德成(内唱): 德成我偷偷地离开京城, (提着提包上)哪曾想这一路好不折腾。 光体温就量了十来多次, 喝中药又把我肚子来撑。 遭千难逢万险总算到家, 小莲她与爷爷似把我迎。 爷爷—— 刘乃厚:站住! 刘德成:是我呀,我是德成呀! 刘乃厚:我眼又不花耳又不聋,我还不知道你是刘德成?谁让你回来的? 刘德成:我,我到省城……实习来着,顺便回来看看! 刘乃厚:实习?你不是才大三嘛实什么习?此前我咋没听说过? 刘德成:小、小莲可以作证! 小莲:啊,啊,实习不假,是临时决定的吧?啊? 刘德成:对对对,是临时决定、临时决定! 刘乃厚(唱): 你两个甭给我定攻守同盟, 现如今什么事都很透明。 防非典咱政府五申三令, 大学生更不该擅离京城。 那一年你进京城把大学来上, 全村人送出村三里路程。 咱沂蒙到目前还没“原生”,万一把病菌传定落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坏名声。 小莲:先别啰啰别的,赶快量量体温! 刘德成(欲亲又止):我都量了一百遍了! 小莲:那也得量,你这次回来的确实也不是时候!(唱) 我劝你好好地接受批评, 这一次你确实不够冷静。 往常日总盼你把假来放, 此一番你回来则像逃兵。 咱沂蒙保持着革命传统, 阻非典似支前支援北京。 这一路你定能耳闻目睹, 思一思想一想怎不感动? 此一番回到家咱不客气, 隔离你半个月还做反省! 刘德成:你们别说了!(唱) 我这里虚心地接受批评, 这一路我早已把肠子悔青。 那些天疫情重形势严峻, 一恐慌咱头脑就不够冷静。 看起来馊主意还真不该听, 再恐慌也不能轻举妄动。 此一番回到家自我隔离, 不走亲不串门还做反省。 趁机会也把那论文准备, 那内容就关系着生命工程。 小莲:嗯,这还差不多! 刘乃厚:回到家,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 小莲(笑):爷爷又搞起阶级斗争来了! 刘德成(小声地):这是爷爷的习惯语言呢! 刘乃厚:小莲,你也回去监督一番呗,别在这里意意思思的了! (小莲用小喷雾器喷着提包与刘德成下) 刘乃厚(愣一会儿):这小狗日的说什么?习惯语言?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又朝另一方向,用小红旗一指)哎,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