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色误人》 殊色误人 第1节 ?  殊色误人 作者: 巡游布丁 简介: 【正文完结】 崔茵是个孤女,被逼以堂姐的身份替嫁给落魄宗室 成亲三年,她乖顺地做他的贤内助、患难与共,崔茵以为,他们会厮守终生 然而李承璟成为摄政王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崔府接回了堂姐 崔茵成了见不得光的外室,就连亲生的孩儿也要管别人叫阿娘 她站在院中的海棠树下,杏眸含泪,质问他为什么 却见他头也不回地命人锁好大门,凉声道, “你非世家贵女,能给我什么助力?” 母亲忌日那天,她意外跌下山崖而昏迷,浓雾里仿佛看见因被李承璟囚禁郁郁而终的前世 睁开眼,看着面前那个救下她的恩人,默默下定了决心 萧绪桓出身寒门,如今却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 崔茵想,如若想从李承璟手下逃离,只能借眼前人之手,来日他若是腻了,自己大可离开,两不相欠 * 人人皆知萧绪桓与摄政王李承璟水火不容 幕僚却偶然撞见,西河细雨之中,烟波画船,主公怀里依偎着一位殊色佳人 美人玉指纤纤,剥开莹白的荔枝,送到他的唇边,杏眸潋滟生雾 “大司马介不介意,妾曾经嫁过人?” 轻扶在她腰侧的大掌倏忽收紧,只见他眸光幽深,沉沉地望着她,低头,含住了她指尖的荔枝 幕僚大惊,看清了那位美人的面貌,哪里是什么丧夫寡居的女子,分明是摄政王的外室 事后,幕僚痛心疾首,想要揭穿那女子的身份 萧绪桓淡笑一声,看着手中美人遗落的墨宝,惊鸿翩跹,恰如其人,深深嗅了一口 “那又怎样?” 他一早便知崔茵在骗他 可又有谁知,他早已觊觎她多时,只可惜彼时她已嫁做人妇,窈窕倩影只能远远相望 而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手 * 李承璟曾以为,名分与议论不过是身外事,崔茵是他的结发妻,永远都是 手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他都要 偏偏他忘了,美人心易碎,再多的权势也换不回来 【阅读提示:】 *男二追妻火葬场,男主蓄谋已久 *土狗文,全架空,一切为感情线服务,内含强取豪夺、火葬场、修罗场、掉马甲、女撩男等多种元素 *女主与男二没有法律上的婚姻关系,与男主的感情线发展也会在事实婚姻解除后进行,符合公序良俗和道德伦理 *女非男处(划重点!)男主身心唯一 *防盗比例30%,不接受写作指导,请不要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作者,男主控勿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茵 ┃ 配角:追妻火葬场;蓄谋已久 ┃ 其它:预收《艳魄》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心机美人x腹黑枭雄 立意:珍惜当下 第1章 金乌西坠,建康城被笼在淡淡的金光里,城中四处悬挂的白幡陆续被撤了下来,街巷上的百姓也换下了素服。 昨日大行皇帝的棺椁已经迁去皇陵下葬,国丧已满整月,宫中下令除服撤幡,已贺新帝即位。 一架马车低调地从台城【1】不远处的崔家后门驶出,迎着斜阳暮色缓缓向西行。 红萼掀开帘子看向天边,被一阵寒风吹得浑身一颤,急急忙忙缩了脑袋回去。 原来这漫天堆积着阴云,只是日落处豁开了一个口子,夕照透过厚密的云翳探出来光影来,刺目的金光早已冷却,直愣愣地裹住了整座建康城。 冬日的江面上淡雾迷蒙,若是从钟山顶上向下望,城里城外,一明一暗。 卢嬷嬷正笑眯眯地收拾起怀里的小包袱,睨了一眼红萼,呵斥道,“做什么一惊一乍!你这冒冒失失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够改过来?” 红萼搓着手往旁边躲,卢嬷嬷这嗓门没得吼破她的耳朵。 “我看外头变了天,可是奇着呢,像是人常说的祥瑞之兆。” 卢嬷嬷略抬了抬眼,轻哼了一声,“你懂什么叫祥瑞?” 红萼抿了抿唇,低声道,“奴婢不懂什么叫祥瑞,只知道如今新帝登基,淮阴王摄政,咱们终于从豫章回了建康,这便是一大喜事。” 说罢,红萼瞥了一眼卢嬷嬷怀里的包袱,嗫嚅道,“阿嬷,如今五娘子做回了摄政王妃,我们究竟何时能回崔家做事?” 红萼与卢嬷嬷原本是崔氏大房的仆婢,只因三年前被指陪嫁给嫁给宗室淮阴王李承璟的崔氏女,才离开了崔家。 卢嬷嬷皱了皱眉,她何尝不想回到崔氏,只是想起崔氏大夫人的嘱托,只能安抚红萼,“你既是从崔氏出来的,大夫人自然会放你回去,只是眼下,”她顿了顿,许是在崔氏那样的士族门第效忠了一辈子,也觉得这件事有些难以启齿,并非那么光彩。 “淮阴王如今做了摄政王,掌我大梁国事,身份与三年前赐婚时自然不同,崔氏是什么样的门第,当日自然不能将贵女下嫁给一个落魄宗室,这才叫七娘子替姐代嫁。如今既然身份境遇不同了,自然该将那鸠占鹊巢的人赶出去,别忘了,名分上自始至终嫁给淮阴王的人是崔家五娘,而不是七娘。” 红萼明白卢嬷嬷是在提醒她自己该做什么,舍下心中的不虞,问道,“大夫人叫我们好生看着七娘子,叫她不许生事,奴婢都明白,可是阿嬷,这份差事究竟要做到何时呢?” 卢嬷嬷张了张口,却也给不出红萼答案。 大梁自南渡后,皇室衰微,处处需要仰仗如崔、谢、陆、齐氏这样的高门士族。 五娘子崔莹是崔氏二房的嫡出贵女,三年前,谢太后在临终前摆了崔氏一道,将原本要嫁与士族陆氏下一任家主的崔莹指婚给了淮阴王李承璟。 崔家自然不能忍下这口气,其中的弯弯绕绕卢嬷嬷这样的下人自然不清楚,只知道最后冒名顶替崔五娘与淮阴王成亲的人,是崔家旁支的一个孤女,名字叫做崔茵。 卢嬷嬷与红萼皆是崔茵出嫁时的陪嫁的仆婢,名为陪嫁,实为监视。 一个月前,先帝病逝,淮阴王李承璟联合崔氏几个高门士族立年仅七岁的小皇子李惟为新帝,入朝摄政。 李承璟封地虽在淮阴,却因是被皇室忌惮排挤的孝宗【2】后人,这些年远在豫章任郡守。如今一朝有功,贵为摄政王,却没有尽早将原本做了三年王妃的结发妻崔茵接回建康。 卢嬷嬷她们今日一大早才与崔茵一道抵达建康城。 “阿嬷,大夫人的意思,不会是要七娘子永远留在外面吧……” 红萼见卢嬷嬷不说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哀声央求,“阿嬷,奴婢不想留在外面侍候七娘子,奴婢原就是崔氏的家生子,阿嬷!若是七娘子留在外面,那就是外室!” 如今的世道,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3】。 崔氏那样的高门显族,即便是为奴为婢,也比庶族寒门的人更有尊严,活得更好。 红萼不想留在崔茵身边,在毫无倚仗的一个孤女那里,怎么比得上在崔家。 她们今日甫一到建康,崔大夫人便唤她们回崔府回话。红萼这才得知,原来李承璟与崔家早已商定好了,将在广陵隐居了三年的五娘子崔莹接了回来,重新做了如今的摄政王妃。 卢嬷嬷闻言皱眉,呵斥道,“谁准你妄论主子的家事!大夫人可不曾交代过要让七娘子做摄政王的外室!” 其实卢嬷嬷心里也七上八下,大夫人口风严谨,高门士族一向爱惜家族名声,门楣荣辱大过于天,为何叫做名门望族,名望自是士族的脸面。 士人风流,行事为人桩桩件件哪样不是为了标榜身份和地位有别于寒门庶族。 大夫人从不曾与人说如何处置七娘子,外室也好,做妾也罢,归根结底是要看好七娘子,不许替嫁之事为外人知晓。 寒风呼啸,即便是温软的江左之地,三旬寒冬的冷风也刺骨。 等马车行到城西一处秀致的别院处,西斜的落日彻底敛去了余晖,濛濛细雪簌簌从天而降。 卢嬷嬷将从崔家带来的小包袱打开,塞给红萼一小袋沉甸甸的银钱,“这是大夫人赏你的,”说着看了一眼身侧的院门,低声道,“莫要胡思乱想,都说了你是崔氏的人,大夫人总会叫你回去的,如今最要紧的是看好七娘子,听见没有?” 红萼咬了咬唇,点了点头。 * 暮色彻底昏暗了下去,矮墙边最后一抹淡影也消逝了下去。 红萼心情依旧烦闷,回房要将赏银锁在箱笼里。 今日是腊月里建康落的头一场雪,廊檐下细细密密的白绒落在地上,瞬间融化,寂静无声,只有前面院子里侍女们吵嚷声叽叽喳喳。 偏偏手里的锁头不听使唤,红萼正跟它较劲,铜锁啪嗒一声一声掉在了地上。 今日被崔大夫人唤回崔家,那种希望燃起又被浇灭,无处发泄的怒火终于被点燃了。 红萼三步并两步冲到院外,对着矮墙旁几个拌口角的侍女怒吼道,“做什么吵吵嚷嚷,这就是你们的规矩?看我不回了卢嬷嬷,撕烂你们的嘴!” 原本争吵不休的人群忽然静了下来,回头看向来人。 因着红萼和卢嬷嬷是崔家的陪嫁,就连李承璟手下的人都要退让三分,一时间无人再敢说话。 红萼气急,转身欲走,昏暗的光线里忽然冲出来一个瘦弱的侍女。 “红萼姐姐!” 春草脸上还挂着两行泪,揪住红萼的袖子不许她走。 “还请姐姐给我们评个公道!”春草愤恨地回看了那群人一眼,大声道,“今日王妃初来建康,为何将我们安置到这样偏僻的地方,王爷公务繁忙,我们王妃最是通情达理,他们不许通禀王爷也就罢了,凭什么连郎中都不许请!” 昏暗里,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嗤笑。 春草松开红萼的袖子,“谁?谁在笑?” 无人应答,这些原本从淮阴王府跟来的仆婢像是与从前在豫章时换了一副面孔,面色讥讽,不以为意。 殊色误人 第2节 春草被他们气得涨红了脸,人群里有人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春草,我们也是奉命行事,王妃……也不是什么大病,无非是旅途劳顿,歇一歇便好了,何须兴师动众搅得人不得安宁。” 红萼神思飘忽了一下,冷下脸来,“就是,春草,既然王妃病了,你去好好服侍才是正理,在这里闹什么?” 春草像是听到了天大笑话。 李承璟手下的人这样阻拦,就连红萼也与他们一样。 她想起这一路王妃消沉黯淡的目光,一颗心彻底坠了下去。 难道,难道那些猜测都是真的? 世上怎会有如此荒唐的事情? 春草还想与他们辩个究竟,李承璟忘恩负义,负心薄幸,卢嬷嬷与红萼也一早就被叫回了崔家,他们都想欺负七娘子。 逼小娘子替嫁的人是他们,到头来视小娘子如眼中钉的人也是他们,世道怎能如此不公? “春草!” 倚水的廊亭下支着一盏茜纱灯笼,暮色沉沉,照见飘飞的雪花,打着旋儿,轻轻落在那道纤细身影的素色裙裾上。 怪道李承璟接回了崔氏贵女做摄政王妃,也要将眼前人留在别院。美人殊色,即便面色苍白,形容消瘦,也掩盖不掉身上的灼灼光华。 崔茵眨了眨眼,平静地看着争吵的人群,重新道,“春草,回来。” 春草满腔都是替崔茵的委屈与愤怒,听见她的声音,更是酸涩不已,泪水夺眶而出,“王妃……” 崔茵摇头,依旧是那句话,“春草,我们回去。” 春草跑过去握住她的手,惊觉触手冰寒,但明明是这样弱柳扶风的身形,站在雪地里,却有十二分的傲骨。 她不许春草继续纠缠下去,明明知道了被郎君背弃的事实,也不想以弱示人。 春草忍不住痛骂一声狼心狗肺,抬头想安慰崔茵几句,却见她唇角翘起,一双杏眸望着前方,竟是笑了出来。 寻着视线看过去,对面的朦胧的曲廊下负手站着一个人影。 玄色的大氅上落满了雪花,看样子,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 作者有话说: 【1】台城,南朝时期朝廷台省与皇宫所在地,政治中枢,官员办公的地方,本文架空借用 【2】孝宗,本文虚构人物,朝廷南渡前最后一任皇帝 【3】《咏史》左思 预收《艳魄》宠妃x权臣,强取豪夺,求收藏呀~ 【宠妃x权臣】 臣夺君妻、强取豪夺 七年前,祁召南奉命押解降俘进京,投降的国君献上一位女子,称其绝色无双,冰姿艳魄 是夜大雨,陋室之中,美人如藤蔓般妖娆纠缠,凝脂如玉,娇花泣露,微弱的烛光照见一室缱绻 不等他怜惜愧疚做出承诺,美人忽然变了脸色, “祁大人,一场意外罢了,您不会当真了吧?” 祁召南身为使臣,擦去指腹的红痕,亲手将她送入宫廷 七年后,年轻的使臣早已大权在握,回京述职那日,正逢宠冠后宫的贵妃封后加诰 眉眼含情,却是对着身穿龙袍的那个男人 孟兰漪为妃七载,在朝臣一众骂声中被立为后 陛下召集诸臣议事,她亲手端去书房一盏参汤,书案遮掩之下,却被那个传言中狠厉无情的权臣勾住了手指 她又羞又恼,生怕被他报复,毁了她这来之不易的皇后之位,处处避让 * 然而乍闻一位诤言凛然、刚正不阿的年轻御史获罪入狱,孟兰漪盈盈落泪,不得不求到那个曾被她戏弄的权臣面前 藕花深处,水波荡漾,祁召南冷眼看着伏在他膝上的女郎,漫不经心道, “皇后娘娘,臣凭什么要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孟兰漪咬唇,泪盈于睫,“他是……是妾的表哥。” 他闻言,眸光骤冷,咬牙切齿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道, “求人得有求人的姿态,娘娘知道该怎么做吗?” * 一朝宫变,孟兰漪趁乱逃出禁庭,却被人拦在狭窄的密道 那人的手从桃腮滑至她的锁骨,轻叹一声, “祁某为娘娘做了这乱臣贼子,娘娘还要再抛弃臣一回吗?” * 孟兰漪偷偷瞪了一眼枕畔餍足后沉睡的男人,抹着眼泪在心里后悔——当初进京的路上,就不该招惹这个疯子 哭唧唧笨蛋美人x凶巴巴真香舔狗 第2章 崔茵站在原地,目光随着对面人缓缓走来,笑意渐渐敛去。 “夫人身子娇弱,怎么站在这儿?” 簌簌细雪随着玄色大氅掀起的阵风纷纷扬扬落在他身后。 李承璟不疾不徐地开口,垂首看了一眼崔茵,轻笑一声,缓缓抬手转了转青玉扳指。 “夫人一路劳顿,听说受了寒气身子不适,”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随从,温声道,“这是建康最有名的郎中,叫他替夫人诊治。” 崔茵抬眸看向他,彼此的眼神都是模糊而朦胧的,不知是暮色昏沉,还是人心难测。 李承璟却没有要她回答的意思,自顾自解了大氅替她披在身上,指节分明,泛着曝露在冷天里的冻红。 原先在矮墙边与春草争执的仆婢们早已纷纷跪了下去,神情惶惶,不知该如何面对突然出现的摄政王。 红萼缓缓抬起头,咬牙道:“奴婢失职,还请殿下责罚。” 李承璟睨了她一眼,“以下犯上,该如何处置?” 红萼内心一惊,她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找个台阶下罢了,李承璟怎么敢处置她——难道他不知道今日崔大夫人特意叫她与卢嬷嬷回过崔家吗,她是崔家的心腹,所作所为都是崔家的指示,他怎么敢罚自己。 那双凉薄的眼睛,谁也看不透。 李承璟挥了挥手,叫来随从处置下人,重新转回身看向崔茵。 崔茵麻木地看着他撑开伞,牵起自己的手,好像方才站在廊下袖手旁观的人不是他,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他还是那个体贴温存的郎君,风雪夜归,眷恋地与她携手同回。 李承璟牵着她往内院走去。 崔茵抬头望着他俊美依旧的侧脸,千万句话堵在心口,心隆隆地跳了起来。 自先帝病重,李承璟被召回建康之后,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到了。 其实这样分离的日子,在成亲的这三年里,一向如此。 当年李承璟为临朝称制的谢太后所忌惮,被打发至豫章做无足轻重的郡守。皇室虽衰微,却依旧保持着表面的荣光,只有李承璟因为身世,承受着种种冷待与轻视,被人视为无所倚仗的落魄宗室。 三年前,在她远嫁豫章的途中,恰巧遇到了江州叛乱,李承璟舍下接亲的队伍,带人前去平叛。 崔茵孤身一人行完了婚礼,直至后来战事平定,李承璟方回府。 好在他并没有追究崔家姊妹替嫁的事情,只当她也是崔氏女,对她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成亲三年,崔茵替他守着王府,打理家业,她知道李承璟不安于此,不甘心为人轻视打压。他从不开口向她表露过野心,只是偶尔在夜深时,听到他胸膛中沉沉的心跳声,模糊的睡意袭来,听到他在耳边问她。 “茵茵,你想回建康吗?” 崔茵明白,这是他的野心和抱负,但她没有告诉李承璟,自己不想念建康。 即便出身士族,却因父亲早亡母亲体弱多病而备受欺凌。所以当崔大夫人要求她代姐替嫁时,崔茵别无选择。 幸好,嫁过来的日子并没有那么艰难。 李承璟虽忙碌很少回府,大多时候是沉默而冷淡的模样,但私下里于她而言,是体贴的丈夫,俊逸的郎君。 自己身为淮阴王妃,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然而他被封为摄政王,留在建康的消息传来后,崔茵心里只有无限的惶恐和茫然。 …… 房中的箱笼还未曾收拾,整齐摆放在正堂。 李承璟牵着崔茵的手经过,目光微动,扫过那几口上着铜锁的木箱,回头吩咐随从与侍女,“你们都下去。” 春草一愣,下意识看向崔茵,神色担忧,刚要说话就被李承璟手下的随从拦住。 “春草姑娘,走吧。” 房门啪嗒一声合拢,隔绝了屋外的飞雪与寒风。崔茵皱眉,想要挣脱开被李承璟握住的手。 “松开!” 抬眸,却见李承璟唇角翘起,手上的力气愈发大了几分,牢牢与她十指相扣,淡声道,“夫妻小别,夫人难道就不想我吗?” 崔茵心中还被许多事情烦乱着,见他从在廊下不动声色地听侍女争吵开始,一颗心就凉了下来。原本在来建康的路上,她还能够欺骗自己,麻痹自己,劝自己说李承璟是因为公务繁忙才迟迟没有接自己团聚。 然而今日到了建康,却被安置到这样偏远的别院,崔茵一刻也不想多等,她要找李承璟问个清楚。 下人们再三阻拦,想必也是他的授意。 “王爷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崔茵挣脱不开他的桎梏,干脆仰头看着他的眼睛,“为何将我安置到这里?” 李承璟依旧含笑,缓缓低头,抵住她的额,对她的追问避而不答,“听人说你病了,我瞧着没有什么病症,”一手握住那盈盈一握的腰肢,摩挲了几下,低声道,“倒是瘦了不少,夫人面薄不肯说,莫不是相思病……” 殊色误人 第3节 崔茵彻底被他敷衍的态度惹怒,抽回手抵在他胸前,狠狠推开他,双颊因气愤而泛着浅浅的绯红,她不想再多听一句他的敷衍,曾经夫妻间情意绵绵的情话如今简直是讽刺,无一不在提醒她郎君的背叛。 “李承璟,我问你,为何将我带到这里来?” 她声音带了一丝颤抖,却凛然地望着他,“你把我当什么?” 李承璟闻言,含笑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背对着烛光,修长的身影一半隐在黑暗中,“当什么?茵茵,你是我的结发妻,是我的夫人,何曾变过?” 那双曾挑动她少女心事的桃花眼微眯了眯,眸光却清冷而陌生,“无论住在何处都不会变。” 崔茵仿佛听到了天大笑话,住在何处都不会变?堂堂正正住在摄政王府的才是他的妻,将她困在别院,算什么,算外室吗。 她不想在他面前丢掉尊严,泪水却氤氲不止,昏淡的光影里,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拦腰将她抱起。 崔茵像是失去了反抗的力气,脑海中自己曾经劝说自己,替他辩解的理由,现在看来,是如此荒唐。 怕是此刻,摄政王府已经住进了“王妃“,她的堂姊崔莹,那才是他想要的妻吧。 三年来的夫妻情分,竟这般脆弱,他轻飘飘一句不会变,愈发衬托着这三年的恩爱与患难像是她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脊背触到床榻的那一刻,崔茵忽然睁开了眼,她抬手抚摸着自己心悦了三年的郎君的面颊,泪流满面。 “为什么?” 李承璟不语,垂首吻着她的眼睛,沿着泪痕,在她光洁瓷白的玉容桃腮留下一片濡湿。 锦帐莺泣,芙蓉憔悴,崔茵望着帐顶,伸手阻止李承璟继续。 她认真地看着他,“郎君,我究竟算什么?” “让我留在这里,做你永不见天日的外室,还是要将我接回王府,看你与五娘子夫妻白头?” 李承璟动作一顿,缓缓起身,坐在榻边。 “崔茵,你一向聪慧,怎么会想不明白?”他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自始至终,名义上的淮阴王妃都是崔家五娘。” “那我呢?你既不想娶我,为何三年前不说,崔家要我替嫁,你既然不满,为何又要与我生儿育女,要我占着你王妃的名分。因为我无父无母,任人揉搓是吗?” 崔茵紧紧攥着披在身上的薄被,眼睫微颤。 李承璟眸光暗了暗,“名分而已,崔家要她做王妃便给她就是,你在这里有何不好,没有人能拘束着你。” 他伸手要替她将鬓边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却被崔茵躲开。 “那我的孩子呢,”她语气冷静下来,盯着他眼睛,“阿珩要叫谁做阿娘?” 李承璟一顿,沉吟片刻,头一回竟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垂眸道,“阿珩是我的长子,无论名分上是谁做母亲,你都是他阿娘。” 话音未落,外间的房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重重的敲门声。 “王爷!宫中急召!” 焦急的传话声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李承璟闭了闭目,捏了一下眉心,起身下榻整理衣冠。 不过三两下的功夫穿好了外衫,转头寻那件大氅时,看了一眼双目殷红,泪痕斑斑的崔茵,最后将那件厚实的玄色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宫中急召,我不能不去。” 崔茵转头看向他,原本温柔潋滟的一双杏眸,此刻看他却像在看陌生人。 她没有说话,李承璟只捏了捏她的手,转身欲走。 忽然听得她喑哑的开口,“你总是这样,”他脚步一顿,听她道,“总将我一个人抛下,这次是要彻底抛下我了。” 声音越来越小,近乎耳语,崔茵也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 李承璟蹙眉,“莫要胡思乱想。” 外面的随从还在催促,他不再停留,经过那些箱笼时才顿了顿,崔茵听到,他在吩咐春草,要将东西归置好。 脚步声渐渐远了,崔茵才察觉,手心被自己的指甲用力攥出了血痕。 她忽然起身,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王妃!” 春草惊呆了,见那道纤弱的身影朝着李承璟离开的方向奔去。 等她反应过来追上去时,只见院中的枯海棠树下,崔茵扶着树枝,死死盯着前面停下的男子。 她带着哭腔,大声质问李承璟。 “于你而言,在也没有什么比野心和权力重要,可我做错了什么,要被你如此对待?” “为什么?” 眼前那道颀长的身影始终不曾回头。 良久,崔茵终于听到了他的回答。 “你非世家贵女,能给我什么助力?” 作者有话说: 温馨提示:这是男二,火葬场扬灰的那种 第3章 入夜,地面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身后院门落锁的声响在雪夜格外突兀,方才去传话的随从名叫伏阑,见李承璟蹙眉盯着雪地出神,上前提醒道,“王爷,中书令大人和太后还在宫里等着呢。” 李承璟这才缓缓抬眸,应了一声,乘马车往建康宫的方向去了。 行至半路,忽然掀起帘子。 “伏阑。” “你回去,这几日留在王妃……夫人那里。” 伏阑一愣,停了下来,才明白李承璟说的是谁。如今摄政王府里有位崔氏王妃,别院里也有一位,方才他忽然改口,说的是崔茵。 自小跟在李承璟身边,不需要他多交代什么,伏阑便明白他的意思。 今日王爷刚从皇陵料理完先帝入葬一事,便马不停蹄赶来别院那位,二人看样子却闹了好大的不愉快。 伏阑心里有些怨怪崔茵,她是什么样的身份,王爷肯将她留在别院已经是给了她体面,要不然落到崔家人手里,还不知道要被打发去哪个道观做女冠子。 * 依照宫规,此时宫门已然下钥,除非陛下亲令,不得进出。先帝子嗣单薄,如今的新帝李惟不过一七岁孩童,能下令召臣子入宫的只有如今的太后齐令容。 等李承璟赶到新帝寝宫时,只见几个太医令从内殿退出来。 中书令崔宣与国舅齐昀也在,等在一旁。 齐昀是齐太后的长兄,虽也是士族门第,却是个庸碌之辈,见李承璟风尘仆仆赶来,衣裳上的雪还未融化,凑上来寒暄,“夜深叨扰摄政王殿下了,这冬日天寒,陛下咳疾复发,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那阿妹却非要惊动王爷和崔相公,真是有劳了……” 李承璟面上淡笑着,看了他一眼,“陛下乃一国之君,我等关心陛下龙体,本是应该的。” “……是、是,”齐昀附和两声,抬眼看向内殿的方向,眼睛一亮,“阿妹,太医令怎么说?” 只见殿门处层叠华锦之中,款步走出来一位宫装丽人,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与齐昀面貌肖像,不过仪态再如何端庄,也掩不掉面容憔悴。 齐令容低叹一声,强撑起笑容来,径自从自家兄长面前略过,由宫人扶着她坐下,这才转头对崔宣与李承璟道,“劳崔大人与摄政王漏夜入宫,若不是牵扯朝政大事,万不会如此着急。” 琳琅珠翠堆叠起的高髻除了与尊贵的身份相称以外,还平白给她添了几分年纪,其实论起来她是先帝宫中最年轻的嫔妃,却因为儿子被立为皇帝,如今要扮的沉稳庄重,与这些朝臣宗室周旋。 中书令崔宣看了一眼一旁心不在焉的齐昀,知道齐太后这个兄长是个不顶用的,叫他来不过是走个过场,实际上的齐家只有齐令容一个人撑着。 “太后这话便是见外了,臣前几日才去探望过齐国丈,久病在床又遇风寒,太后为人子女无法尽孝在侧,本就忧心忡忡,如今陛下咳疾复发更是平添忧扰,臣既为中书令,合该为太后与陛下分忧。” 齐令容点头,想起幼子因咳疾整夜难眠的模样,眼中泛起晶莹,“既如此,我便也直说了,”她抬眸看向李承璟道,“先帝既已入葬皇陵,明日起便该恢复早朝,先帝临终嘱托,放心不下阿惟年少懵懂,要我临朝听政,更托付了王爷摄政辅佐。” “只是——阿惟咳疾复发,需要静养,这段时日恐不能上朝,不知王爷与崔相公如何打算?” 崔宣乃崔家家主,虽年逾四十,却依旧是名士风流,长髯飘逸,面容威仪,身为中书令,在朝中浸染多年,哪能不明白齐令容的试探。 他轻笑一声,“自然是以陛下龙体为重,听太医令的嘱托安心静养,如今朝中事态安稳,大司马领兵北伐亦是打了胜仗,不日即将归来,有王爷摄政,也是一样的。” 齐令容微微蹙起眉头,“依崔相公所言,王爷摄政自然是好的,只不过,”她笑了笑,“先帝临终托孤,除了我与王爷,更指了萧绪桓做大司马,其中用意崔相公心里明白。” “大司马不在,若只由摄政王一人临朝听政,怕是有失稳妥。” 崔宣依旧不让步,“陛下年幼,需要太后亲自照料才是,前朝之事繁杂,恐使太后过度劳累,有臣与谢丞相等人在,太后还有什么不放心。” 齐令容咬牙,这崔宣,为夺自己临朝听政之权,连死对头谢家都搬出来了,她抬眸看着李承璟,“摄政王呢,亦是如此?” 殿内十数盏高大的烛台,映得殿中长夜如明昼,她看着面前这个要叫一声皇弟的年轻男子,等他开口。 “先帝托付太后临朝,是为陛下年幼,需母亲教引,陛下不在,若太后与臣弟一同临朝,男女有别,叔嫂避嫌,不相宜。” 李承璟垂眸,淡淡说道。 …… 众人散去后,齐令容屏退左右,叫住了探望完小皇帝刚刚要走的齐昀。 “阿兄!”她恨铁不成钢道,“今日叫你来,你竟一句话也不说。” 齐昀颓然坐到一旁,“要我说什么?姓崔的和李承璟在,我哪里插得上话。” 他不理解,阿妹为何要与他们争,“姓崔的那个老狐狸本就难缠,那李承璟原不过是个落魄宗室,阴差阳错娶了崔氏女,如今与他是一条心,别说我与你,就是谢丞相来了,难道就能辩得过他们?” 齐令容目露失望,如今齐家的地位远不如南渡前那般显贵,崔谢陆齐,还有谁记得他们也是名门士族,眼下父亲病重,兄长庸碌畏缩,自己与阿惟又能倚仗谁? “阿兄有没有想过我与惟儿的处境,如今李家的皇位,人人觊觎,唾手可得,阿惟年幼,我又只是个弱女子,哪里有先前谢太后的手段,我们母子朝不保夕,我若不强硬起来与他们争,难道就要束手等死,等他李承璟谋朝篡位?” 齐昀瞪大了眼睛,“你胡说什么,李承璟若有这心思,怎么会扶持阿惟做皇帝,当初宗室诸王虎视眈眈,他可是有功之臣,”说着想起另一位权倾朝野的人来,嗤道,“若说谋朝篡位,我看萧绪桓才是威胁。” “不过一寒门武将,如今却位列大司马,手里握着兵权,什么北伐,分明是狼子野心……” “阿兄!” 齐令容忽然站起来,面色冷肃,“他不是那样的人,你别乱说。” 齐昀看着妹妹瞬间变了脸色,才想起些往事来,欲言又止,看着她消瘦的身影,最终只长叹了一口气。 ** 建康西面临江,别院深夜,依稀能听到涛涛的浪声。 殊色误人 第4节 春草守在崔茵的卧房外,忧心忡忡。 原本在来建康的路上,她便知道小娘子有心事,即便不说,也能猜出来。 一个月前先帝崩逝,尘埃落定,李承璟却只派人回豫章将小世子和奶娘接回了建康,说是什么宫里有太医令擅治心疾,诸事繁杂,腾不开手将她们母子一并接回去。 春草原本虽觉得蹊跷,但小世子治病要紧,便也没有多想。 今日听到仆婢们说闲话,还拦着不许她们与外面有接触,她忍不住与这群人吵了起来。 后来李承璟忽然出现,也和小娘子争吵,后来竟撇下小娘子走了。 春草还是不敢相信,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小娘子! 越想越委屈,门外寒风裹挟着涛声阵阵,更是凄凉。 忽然卧房里砰地一声,槅窗里昏暗的光也灭了,春草一惊,急忙推门进去。 “王妃!” 崔茵刚刚从梦境里惊醒,失手打翻了烛台,内心砰砰直跳,神思依旧在那个噩梦中,听到春草的呼唤,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王妃,王妃你怎么了?” 春草急忙重新点燃了烛台,只见崔茵蛾眉紧锁,光洁莹白的额头上有细密的冷汗,被泪水打湿的眼睫微颤,轻轻垂下来,遮住了一双潋滟的乌眸。 一滴泪从鼻尖那颗小痣上滑落,令人心底怜惜无数。 崔茵紧紧握着春草的手,脑海里却是梦中不断重复的画面。 这个梦,断断续续,从离开建康的那日起便开始了。 每隔几日,愈是心思重,愈会梦见。 起先,梦境与往日发生过的事情有些重合,崔茵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梦见了旧事。 可渐渐的,这梦越来越长,总会串联起先前的梦境,并且愈发模糊,有时看不清人脸,只朦胧几个人影,断断续续在说话。 也是因为梦里的话,让她这一路不禁怀疑李承璟的用意,为何要将她们母子分开接到建康。 昨夜听他漠然说出接回堂姊做王妃,却要将自己无名无分的安置在外,还要让亲生的孩儿叫别人阿娘,崔茵一颗心如坠冰窖,失望透顶。 这一路颠簸,忧思过重,让争吵后的她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带着满腔怨恨与失望沉沉睡去,果不其然那些奇怪的画面又入了梦。 崔茵闭上眼,脑海中记起惊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金屋囚娇……” 囚./禁。 作者有话说: 不要着急哇宝贝们,这章一点点剧情要走,茵茵得先甩开男二,男主下章就出场啦~ (ps.放心剧情线不多,一切为了男女主谈恋爱服务 第4章 “王妃!”春草觉察到崔茵单薄纤细的脊背在轻轻发抖,赶紧将被子替她盖上。 她自小跟在崔茵身边服侍,知道自家小娘子虽然生得娇柔殊美,骨子里却极为倔强要强,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伤心失落的模样。 她一时没了主意,小娘子父母皆亡,本就是崔家拿捏在手里的孤女,如今李承璟又如此绝情,难道往后真要认命,被关在别院无名无份一辈子吗? “春草,我不要留在这里。” 崔茵抓着她的手,摇头道,“他想将我囚在这里一辈子,不可能。” 三年前,她已经为了病重的阿娘向崔家妥协过一次了,如今阿娘早已不在了,除了如今不在身边的幼子阿珩,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妥协退让的人了。 便是为了阿珩,她也绝不做外室。 春草喃喃道,“可是,她们说,小娘子是顶替了五娘子的名义嫁过去的……” 后半句话春草说不出口,惨然地望着崔茵,“我们该怎么办啊……” 是啊,她替崔莹远嫁豫章,崔家人悄无声息地将崔莹送到了别处,这些年定然没有在建康露过面,外人也不知道内里的真相。 既然如此,崔家到底是看重门楣名望,绝不可能让她搅乱这一局棋。 * 天蒙蒙亮了,一夜大雪,天光映衬着薄薄一层积雪,泛着刺目的白光。 院子里一棵虬结的枣树,粗大的枝干与光秃秃的斜枝上积满了雪,春草刚打开窗子,就见那低矮的一条树枝上雪落了一半,再定睛一看,一个侍女探出头来张望,冷不丁被发现,撒腿就要跑。 “站住!” 春草追出去的时候那侍女一脚踩滑,跌在了地上。 崔茵闻声赶来,打量了一番那侍女,是个眼生的,不像是从豫章跟来的旧人。 “谁指使你来的!” 那侍女不肯说话,崔茵干脆坐在了一旁的木廊上,“你若不说,便一直在雪地里跪着,若是冻坏了,可不知指使你来的人会不会心疼。” 侍女犹豫了半天,唇瓣翕动,像是在担心什么,半晌也没说出背后指使。 崔茵早就没了耐心,李承璟大可不必用这样阴私的手段监视她,除了崔家人还有谁? 她俯身靠近,看着侍女的眼睛。 那侍女不知是被冻傻了,还是被面前美人冰冷的眼神吓到了,一时间愣住,只听她在自己耳边说,“你回去告诉卢嬷嬷,王妃的位子我不屑与五娘子争,但世子是我的骨肉,谁都别想抢走我的孩子。” 依照卢嬷嬷的谨慎,这小侍女将自己的话带回去,必定立刻给崔大夫人报信。 崔茵知道,明面上李承璟要仰仗崔家,实则他那样的人,心思最为深沉,容不得旁人凌驾于他之上指手画脚。 昨日他便不顾崔家的脸面,处置了红萼。 春草这一日都忧心忡忡,不时偷偷看崔茵的脸色。 她瞧着小娘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昨夜噩梦惊醒,哭得那样伤心,她恨不得狠狠咒骂一顿李承璟那个负心汉。可今日白天,小娘子似乎平静下来了,春草看不懂。 第三次偷偷看过去时,崔茵忍不住蹙眉,“怎么了?” 春草连忙摇了摇头,低头收拾箱笼。这箱子昨晚李承璟吩咐过,要打开归置好,可小娘子方才又要她收起来。 真是奇怪。 崔茵坐在一旁,案几上是没抄好经书,她原本是想写好,给阿珩祈福用的。 伸手轻触了几下纸页上的墨渍,崔茵轻轻叹了口气。 她少时丧父,阿娘膝下只有她一个孩子,偌大的崔氏,她与阿娘不过是旁支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三年前崔家以病中的阿娘做要挟,逼她替嫁,她含泪答应,阿娘却没熬过那个冬日。 嫁给李承璟后,若说没有心动,自是假的。时人提起淮阴王,谁不赞一句丰神俊逸,目若朗星,虽是不相称的婚姻,却给了她三年平静的日子。 更何况,他们还有了阿珩。 是她太过大意,且不说李承璟的野心,便是崔家,从不做赔本的买卖,怎会轻易找人替嫁。 怪不得李承璟当年不曾追责崔家姊妹替嫁一事,原来自己不过是临时的牺牲品。 李承璟若事成回建康,崔莹便回来做王妃,若不成,她便替崔莹挡了这份婚事。 崔茵抬手,将抄了一半的经书捂在心口。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李承璟心里不在意,她却是伤心的。原本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郎君,竟如此凉薄。 “茵茵。” 李承璟赶到时,只见崔茵孤身坐在窗前的案几旁默默垂泪。 他终是不忍,上前轻轻将她拥在怀里。 “听话,你一向最温柔懂事,知晓轻重。” 他半蹲下来,替她拭泪。 今日伏阑慌忙赶去台城向他禀报,说崔大夫人要叫崔茵回一趟崔家,人都赶到别院了,伏阑想起李承璟的意思,将崔茵安置到城西的别院,自然是为了避开崔家人,这才将人拦住,赶紧来回话。 李承璟如今刚刚摄政,其他几个士族皆不将他放在眼里,他与崔家的关系微妙,互相牵制,又互相利用,十分棘手。崔茵这时非要与崔家作对要回阿珩,他颇为头疼。 若说狠下心来对她,李承璟还做不到。 崔茵生得雪肤乌发,五官娇艳,自从生了阿珩之后,身段更是平添了几分妩媚,李承璟却最爱她那一双眼睛,杏眸澄澈,情动时却潋滟勾人。 他看着这双泪眼婆娑的眸子,心软下来,“茵茵,不要见崔家的人,这处别院不安全,听话,我命人在钟山替你收拾好了别庄,你去那里住几日。” 钟山南边离建康城有些远,山下更是军营,崔家的手伸不到那里。 “我保证,下个月月初,就带阿珩去见你。” ** 南面的丹阳郡驻扎着拱卫建康的禁军,可丹阳郡城池偏小,另一部分军队驻扎在钟山南面。 大司马萧绪桓秋初领兵北伐,距今已过去两月有余,消息传来,梁军接二连三攻下了洛州与相州一带,不日就要班师回朝。 大军回营必定要经过丹阳,朝中的意思是要让丹阳郡守筹备,如今的丹阳城中一片喜气洋洋,百姓们自发往官府送酒水与吃食,犒劳大军归来。 城中百姓忙忙碌碌,热闹非凡。 于他们而言,偏安江左终日惶惶,北地战事四起,先前将大梁国都攻陷的羯人又被胡人赶到了西面,那胡人更是凶恶,说不定哪一日就踏平了江南。 总归朝廷出兵北伐打了胜仗是件天大的好事,百姓们欢欣鼓舞,等着迎接大军凯旋。 “瞧这热闹的。” 不起眼的一处茶馆里坐着几个男子,皆是短褐布衣,并不怎么起眼,其中一人背对着街道,身形轩然昂藏,只默默听旁人的议论。 说话这人叫做程改之,看街道上热闹,爽朗一笑,“沈兄,瞧见没有,那群眼长在头顶的士族不是最瞧不起我们这些人吗?可如今咱们打了胜仗,百姓们都感激,庶族又怎样,那些自诩风流的公子们,哪个功劳比得上我们。” 沈汲低头笑了笑,“改之,你什么都好,就是这张嘴,一天不夸耀自己就难受。” 程改之愤愤将茶碗放回桌上,瞟了一眼沈汲头顶与年龄不相符的白发,“我说沈直卿,怪不得郡主不爱搭理你,你这张嘴才是扫兴,我这说的都是实话——”他转头看向未曾开口、沉默地坐在一旁的男子,放低了声音,“将军,您说是吧?” 这男子便是先帝临终前亲口封为大司马的萧绪桓,他先前为荆州刺史、骠骑将军,先帝下诏时领兵在外,手下还是习惯称他为大将军。 萧绪桓闻言却没什么表情,明明方才像是在听二人说话,但却又像是在沉默地想什么心事。 “改之,你在丹阳,在这里等明日大军回来,再一同回营。” 殊色误人 第5节 说着站了起来,捡起旁边地上的草料放到马儿的食槽中,回头对沈汲交代道,“直卿先回城吧,阿姐还在等着呢。” 程改之一头雾水,“将军,那你呢?” 回头,人却已经翻身上马。萧绪桓垂眸,望向城外空旷的地方,“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明日回建康。” 言罢,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城门处。 程改之挠了挠头,“将军还能有什么事?” 他忽然想到什么,猛地一拍大腿,“去年那个冯大人家那个小娘子就住在这附近,怪不得将军非要提前一步回来。说真的,将军再不娶妻,我都替他着急……” 沈汲皱眉,虽不知道萧绪桓为何提前回来,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但肯定不是程改之说的这些,他有些不满道,“什么冯小娘子,不许胡说,将军提前回来,自然有他要办的正事。” 此时沈汲口中有正事要办的大司马,乘马疾驰至靠近钟山的一处小丘旁。 小丘上的荆棘、矮树,皆在雪后披上了一层银装,日头越升越高,那薄薄一层雪迅速融化。 萧绪桓站在树旁,望向远处的官道。 几架马车正从建康城的方向赶来。 马车渐渐越行越近,日光照在深青色的车帘上,忽然间,帘角轻轻被风吹起,一只如凝脂般的皓腕和纤纤玉手无力地搭在了窗檐。 那双手柔若无骨,挣扎着想要抓住轻飘的车帘。青与白交织,分外鲜明。 萧绪桓收回视线,轻轻垂下眼。 玉手纤纤,和他梦里的一模一样。 他胸膛内却流动着灼热的怒火,如火燎原,攥紧了双拳。 只是下一瞬间,再抬眼时,另一双属于男子的手轻轻将她握住,牵回了车内。 作者有话说: 李狗子千挑万选给茵茵找地方住,最后选了男主隔壁 ^_^这操作属于拱手送老婆 第5章 李承璟带崔茵来的这处钟山的别庄在半山之上,远远望去,云雾渺渺。 马车停在了山下,伏阑匆匆赶过来,轻轻敲了敲车壁,回话道,“王爷,前面上山的路雪刚化,有些泥泞,马车若是上去,恐怕会打滑。” 车里静悄悄的,半晌,李承璟略带喑哑的声音才传出来。 “那便在这里等上片刻……”话音未落,里面似乎有些动静,伏阑低下头去,不敢多听。 车中,崔茵死死抓着李承璟的手,双颊酡红,眼尾湿润,“不要,现在就要上去。” 李承璟静静欣赏了一番美人承露后不胜娇怯的情态,似乎很是满意她这般收起尖尖的爪子,不再违抗自己的示弱,爱怜地替她拢好散乱的衣襟,对外面吩咐道,“你们且留在此处,派几个稳妥些的人跟着马车,先送夫人上山。” 马车缓缓行上了山路,其余带来的侍卫与仆妇皆留在了山下看管箱笼。 崔茵依偎在李承璟怀中,轻轻舒了口气。 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冷香,神思却又紧绷起来,忍不住挣扎着要直起身来。 纤细的腰肢却酸软不堪,挣脱不开他的禁锢。 方才在路上,他竟这般放肆,即便崔茵不是崔家嫡支出身的贵女,从小也是被规规矩矩教养长大,即便后来成亲三年,在这种事上,李承璟也向来温存,从不曾逼迫她,更何况,这是在马车上…… 她咬了咬唇,渐渐明白了李承璟的态度。 他不允许自己反抗,在他眼里,自己始终是乖巧柔顺的,理应为他的野心让步。只不过那浅薄的贪恋和占有欲,还有李承璟内心不甘受制于人的尊严,纠结缠绕之下,既想留住她,又不想被崔家人挟制。 所以一听说她要与崔家人见面,便马不停蹄将她送出建康。 崔茵接连认清了自己之于郎君,在他心底那微不足道却又像是执念般的位置,巨大的屈辱和悲愤却只能咽在心里,同他虚与委蛇。 她还不能确定,为了阿珩,自己将来究竟要怎么办呢? 李承璟按住她乱动的身子,慢慢抬起她的下巴,眼中有些复杂探究似的目光,“在想什么?” 崔茵望着他,试图拨开他的手指,却被他反握住。 “郎君已经有了五娘子那样的高门贵女做王妃,何故还要这般关着我。” 她嗓音柔软,带着一丝哀怨,“我无依无靠,原只有郎君的宠爱和那名分,如今什么都没了,旧人哪里比得上新人,难道连委屈都不能吗?” 李承璟闻言轻笑一声,“原来是吃醋。” 崔茵摇头,浓睫垂下来,“妾怎么敢?” 李承璟放开她的手,挑起一角帘子,见山麓树丛凋零,马车缓缓而行。 他沉吟片刻,转头对崔茵道,“茵茵,不要闹小性子。”名分而已,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 钟山这处别庄占地极广,院墙傍着后山,前面是大片的树林,幸好地势略高,站在院子里,能眺望见远处的平地和丹阳城。 而不远处便是军营,秩序十分森严。 李承璟特意挑了此处,便是为着避开崔家人。 毕竟崔家姊妹替嫁一事并不光彩,若是在建康,崔家尽可以在崔茵身边送来几个仆妇婢女私下传信,但在这里,路远不便,太过招摇,更何况这一带有萧绪桓带的大军,崔家人向来看不起萧氏父子这样的寒门武将,对他十分忌惮。 崔茵自然明白了他的想法,想起李承璟带来的那一队亲信侍从还在山下,顺势提议道,“茵茵明白郎君的苦心,只是……既然都到这里了,那些随从便带回去吧,这里用不上。” 她轻轻看了一眼李承璟的脸色,娇声抱怨,“那么多人,郎君是要把我当罪人看管吗?” 李承璟有些迟疑,毕竟昨日崔茵还如此抗拒,不过想起她今早独自坐在窗边落泪的样子,终究不忍。 她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又替他生下了阿珩,如何能冷下心真的离开他。 阿珩如今才一岁大,离开她身边已有两个月,母子分离,也叫李承璟心里微微有些歉意。 “那好,叫他们将行李搬上来便回建康,”他应她的要求,又道,“只留几个仆婢和值守侍从,如此,你满意了吧?” 崔茵面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来,明眸皓齿,云鬓蛾眉,踮脚凑近他的唇,轻触了一下,兰气幽幽,“郎君别忘了,要带阿珩来见我。” * 李承璟并没有在钟山待多久,小皇帝咳疾未愈,崔宣趁机逼迫齐太后让权,他作为摄政王掌一国事,本就忙碌,明日大司马萧绪桓班师回朝,朝中的权势分割怕是又要动荡起来。 只叮嘱了崔茵几句,便要匆匆回建康。 临别时,偶一回首,见那道曾无数次目送他离开家门的倩影,李承璟脚步一顿,心中微动,折身回去。 “茵茵,你放心,阿珩如今有太医令诊治,已经好多了,”他微微一笑,“我定带他来见你。” 崔茵踟蹰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我先前在豫章时就替他抄了许多经书祈福,阿珩不在我身边,我总放心不下,听闻附近有几个道观,可否下山去烧香捐经书,求个心安。” 为了阿珩,做阿娘的一片慈母之心,李承璟怎会不答应。只要小心低调些,隐瞒好身份,没有什么不妥。 ** 崔茵想要下山去道观,除了担忧阿珩,想替孩子祈福以外,自然还有别的缘故。 那个梦里挥之不去的几句话,像是咒念一般腐蚀着她。 若是一再与李承璟抗争,梦里那句轻佻又冰冷的“金屋囚娇”,怕是就要成为真的了。 整日待在山上,崔茵一想到自己灰蒙蒙寻不到出路,便总觉得这里像做囚笼。 稍稍过了几日,便携春草和李承璟留下的一个仆妇下了山,往丹阳郡城附近的一处香火极旺的道观去了。 那仆妇还有些不情愿,“那个道观有些远,一来一回怕是要耽搁好些功夫,夫人不如——” 春草早就憋着一肚子不满,瞪了她们一眼,驳斥道,“夫人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还需要你们指教,我看你们就是不安好心,存心不想让夫人去给小世子祈福!” 这样一顶帽子扣下来,那仆妇吓得噤了声,谁都知道王爷这些年身边没有别的女人,守着崔茵一个人,膝下又只有小世子这一个孩子,即便如今把她安置在外,也看得出来他有多在意崔茵。 这一路自然花费了不少时候,崔茵拿出了自己替阿珩抄写的经书,交给了小道士,请他带路去找真人求一个平安符。 那真人看了她抄写的经书,有些赞叹,称这样的字迹,鲜少有女子可写得出来。 崔茵心不在焉,听到真人夸赞她的字,也没有多言。 如今的世道,读书习字都是士族高门才能享受得起的,更不用提那些名家字帖和真迹,寻常庶族根本接触不到。 士族向来对小辈的教养十分在意,标榜风范与风雅,小娘子们也是一样,像崔莹那些贵女,都是跟着兄弟们一起上家学,而她自小与族中几个旁支姊妹上单独的女学,虽比不上崔氏的郎君和贵女们,但这手字,是她最擅长的。 不似贵女们常习的娟秀的簪花小楷,而是笔锋处凛冽、行云流水的行书。 从道观出来后,天色忽然阴沉下来,春草有些担心,“怕是又要下雪了,娘子,我们快些回去吧。” 崔茵捏着真人给的平安符,心口坠坠的忧心,点了点头。 谁知才行到半路,大雪便纷纷扬扬的下了起来。 崔茵也是第一次,见到建康如此盛大的雪。 昏沉的暮色里,白茫茫一片,马车加急在官道上行着,忽然车辕处一声响动,马车停了下来。 春草跳下车,与车夫一起查看。 竟是车辕处裂了开来,春草急得跺脚,“这可怎么办!” 附近又没有地方歇脚,也没有马车可以租赁,车夫忙道,“不若……小的趁着雪还没下大,去城里再赁一辆。” 雪已经下得很大了,春草着急却也没有办法,催促他快些跑着去。 崔茵淡淡看了眼外面纷纷扬扬的洁白,想起真人所说,阿珩怕是命里注定有个劫难,心便和手一样彻骨冰凉。 “哎呦!” 那仆妇下车,与春草商议,说自己吃坏了东西,要找地方方便。 春草皱眉,叫她去远些的地方,不许扰了夫人。 “真是麻烦!”她看了眼天色,担忧道,“小娘子,天色眼看就要暗下来了,车夫怎么还不回来?” 崔茵心知这步行回去肯定要费不少时间,眼见雪越下越大,夜色降临,马车里变得有些冷了,“再等下去,就要冻病了。” “走吧,我记得来的路上看见过一个客栈。” 春草问那车夫若是回来该怎么办,“还有那个老嬷。” 崔茵蹙眉,“他们若是机灵,怎么会想不到我们去了哪里。” 殊色误人 第6节 于是便和春草一起踏着风雪,沿着路往客栈走去。 走了一会儿,崔茵忽然停住了脚步,“平安符!交给你拿着装着平安符的锦囊呢?” 春草唰的吓白了脸,寻遍了全身也没找到,嗫嚅道,“我好像给掉在路上了。” 崔茵叹气,不想责备她,“一同找找吧。” 两人只有一盏灯笼,沿着雪地里的脚印仔细寻找着,忽然看见前面的枯草边上有个影子,像是那只锦囊,崔茵赶紧小跑过去。 只是刚拾起来,脚底便一滑。 春草抬头,一时间呆住了,手里的灯笼掉在了地上。 崔茵也是一愣,她并没有跌下去,而是手臂被一只大掌握住,整个人被轻轻扶了起来。 漫天的大雪中,昏暗的视线辨不出那人的五官,只能看清是个挺拔高大的男子,轮廓英毅,崔茵的一只手臂被他轻松攥住,相比之下像是一枝可怜的柳条。 二人离得极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陌生而又充满压迫感的味道,那是一种完全脱离她认知范围的陌生男子的气息。 崔茵不合时宜的,脑海里冒出一个想法。 杀气,对,他身上的这种气息,不是整日饮酒作曲的士族子弟的风流,也不是李承璟那样的凉薄冷清。 萧绪桓见她有些愣住了,竟没抽走手臂,手心微微发烫。 他主动退后一步,松开她的手,朝她微微一笑。 “唐突夫人了。” 崔茵这才恍神,顺着春草走过来后手中朦胧的灯影,看清了这个男子。 只见他忽然伸出手,掌心朝上。 崔茵低头看去,是她要找的那枚锦囊。 作者有话说: 下一本《艳魄》宠妃x权臣,求收藏~ 为了让我们有缘再相见,收藏一下吧=3= 第6章 方才从崔茵离开道观路过丹阳城之时,便落入了他的眼帘。 萧绪桓知自己并非什么善人,但绝非故意窥探于她。她与两个仆婢单独乘车回钟山,见天色已晚,这才默默护送。 寒风卷着飞雪落在二人的肩头,眼前朝思暮想的美人近在咫尺,睁大了一双澄澈的明眸,朱唇微张,似乎被他突然的出现吓住了。他面上淡淡的,只礼节性对着她笑了一下,殊不知早已心跳如雷,克制着退开一步,松开她的手臂。 他竟有一瞬间的慌乱和紧张,方才这样近的距离,她会不会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 崔茵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个陌生且具有极强危险气息的男子心跳如何,怔忪过后,看向他手心的锦囊。 “多谢。”她伸手想拿回,指尖却在半空停下,蓦然间脸颊有些微微发烫,迟疑了一下,对春草示意帮自己拿回锦囊。 这是个陌生男子,合该保持距离,方才也就罢了,情急之下他出手相助,崔茵才免于狼狈跌倒。 他定然注意到自己梳着妇人发髻,是已嫁之身,所以称她为夫人而不是小娘子。如此,自己亲手从他掌心接过东西,不合礼数。 春草的视线懵懵地在他二人身上扫了几下,忙将东西接了过来,挽住了崔茵的。 萧绪桓见她鼻尖与玲珑的耳垂都冻得有些发红,主动开口问道,“不知夫人是要往哪里去?”他轻轻移开视线,看向空中,“夜里风雪大,夫人与婢女若是徒步,怕是艰难。” 崔茵听他语气温和,冷硬的轮廓眉目间却十分柔软,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春草嘴快,见他不像是恶人,脱口便出,“这位郎君,我们夫人的马车坏了,车夫去城中赁车了,我们要赶去前面的客栈,只能走过去……” “春草!”崔茵慌忙打断她,有些不自在的看了一眼萧绪桓,“时候不早了,多谢郎君方才出手相助,就此拜别吧。” 说着匆匆拉着春草便要走。 只走出两步远,便觉脚底像是渗进了积雪,刺骨冰寒,步伐瞬间慢了下来。 只听身后那人还未离开,喊住她们,“夫人莫怕,某不是坏人,若是需要帮助,可以骑马送夫人到客栈。” 崔茵心口直跳,直觉告诉她这人说的都是真的,但他是个成年且英武的男子,她甚至需要仰头看他,那种压迫和不安还是隐隐敲击着她的心脏。 春草冷得直发抖,央求道,“小娘子,客栈还远着呢,咱们怕是真的走不到那里。” 崔茵紧了紧斗篷靠近脖颈处的细绒毛领,迟疑了片刻,才缓缓转身,有些警惕地皱起眉头,打量了一眼他身旁的马。 只有一匹马,怎么能送她二人去客栈。 萧绪桓看出了她的疑惑,被她一张雪仙般的娇颜露出的孩子般的表情逗笑,只不过不好表露出来,伸手指了指另一侧,“夫人不必担心,你们二人可一同送到。” 崔茵和春草转头,这才发现,原来路的另一旁还有两个人,一个骑在马上,一个牵着缰绳站在一旁。 天色昏暗,这才没被她们注意。牵着绳子那个年轻人,看她们转过脸来,竟还招了招手,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来。 崔茵:“……” 她权衡利弊,只好接受他的好意,“那便谢过郎君了。” 大白牙听到这边的动静,牵着马小跑过来,古道热肠地对着春草道,“小娘子可会骑马?” 春草一愣,摇了摇头。 大白牙也挠了挠头,有些不知所措,看向萧绪桓。 而萧绪桓此刻却注意到,崔茵垂首,半张小脸藏在了绒领里,从他的角度看去,双颊绯红。 他立刻明白过来,“夫人呢?可会骑马?” 果不其然,崔茵局促地轻轻抬眼,小声道,“不会。” 士族出身的小娘子,能与男子一样读书识字作文章,也能像她一样跟着阿爹学书法,修史册,唯独不会骑马。 崔茵脑袋里嗡嗡作响,暗自懊恼,怎么就忘了这茬,她与春草都不会骑马,难道要与他同乘一匹? 萧绪桓看出了她的纠结,安抚道,“夫人可是有什么疑虑?”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令牌,递给她看,“萧某乃军中人士,不日前方归来,夫人可信得过?” 看清楚令牌,的确是军中所有,崔茵脸颊更烫了,怪不得他有些吓人,原来是武将。她自然知道前几日大军凯旋,北伐归来,这人既然是武将,于大梁百姓自然是功臣,若是对她有什么觊觎和非分之想,何必与她在这里浪费时间。 只是……方才她连亲手去拿锦囊都迟疑了,与陌生男子同乘一匹马,崔茵还是心慌。 她面薄,但也知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只好低声委婉地请求,“妾有些畏寒,可否借郎君的披风一用。” 萧绪桓解下递给她,看她在身上系好,似乎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气,抬头对他粲然一笑,“有劳郎君了。” 春草依样借了大白牙的披风,虽免不了肢体接触,至少能隔开些距离。 萧绪桓扶她上马,对另一个手下吩咐道,“你留在这里,等这位夫人的车夫回来,带他去客栈寻人。” 说罢,翻身上马。 缰绳被他握在手里,不可避免的碰到身前的纤细身形,空气中除了大雪凛冽的寒气,更有一股悠悠的兰香,兰花高洁淡雅,用在她这样的美人身上,却多了几丝妩媚清艳。 她似乎很喜欢兰花,方才便注意到了,裙摆上也绣着幽兰,锦缎做的衣裳在雪的映衬下泛着浅浅浮光。 李承璟待她似乎很是宠爱。 她也彻彻底底不记得自己了。 萧绪桓深吸一口气,握住缰绳的手微微发力。 自然是不记得了,自己对她而言,不过是三年前战乱里的一个陌生人,那天她那样害怕,匆匆几面,忘记也是正常。 只不过想起属下打听来的情况,又想起那日在小丘上撞见的香艳旖旎的一幕,萧绪桓心底发涩,他不知道此时的她受了那么多委屈,是否还甘愿与李承璟在一起。 他没有立场和资格开口询问,那会吓到她的。 察觉到怀里的人极力避开他,拉开距离,他忽然有些私心和故意道,“还未与夫人介绍,我姓萧。” 崔茵咬唇,柔声道,“萧郎君。” “夫人怎独自出行,您的丈夫呢?” 崔茵心里已经想过如何回答了,毕竟自己这身装扮,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的女眷,但若是胡乱编造一个姓氏,建康士族高门这样显赫,稍微一打听便露馅了,于是她拿出一早编好的说辞,答道,“妾与夫婿皆是江北人士,祖上未能与朝廷一道南渡,这几年江北战乱,这才来到建康。”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紧张道,“妾的郎君他……他不在了。” 空中飘荡着一丝诡异的寂静。 崔茵眨了眨眼,她看不到身后的人是什么表情,但能察觉到他听完这句话后似乎是愣了一下。 良久,身后的胸膛隔着衣裳和披风渐渐靠近了一些,崔茵被一股温热的气息围住,下一秒,那热气喷薄在侧颈,拂动着细密的绒毛,泛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只听他道,“夫人节哀。” 崔茵长舒了一口气。 这样就算骗过去了吧。 萧绪桓内心却在轻笑,李承璟不过如此,崔茵大可编其他理由骗他,最后竟挑了这一个。 雪地里骑马比平时慢了许多,偶遇到起伏不平的路,两人便不受控制的触碰到一起。 纤薄的后背撞上宽阔坚硬的胸膛,令崔茵满面通红。 就是李承璟,也不曾这样骑马带过她。 男子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后颈,崔茵努力忘记这一切的存在,但落在颊上冰凉的雪花和那热气鲜明的对比,还是在提醒着她。 自小被以闺秀的名义束缚、教养,这几日先是被贬妻为妾被辜负,又是被李承璟半强迫地在马车上云雨,如今陷入困境,又与陌生男子离的这样近。 崔茵整个人都浑身发烫,紧紧闭着眼睛,想控制住眼中的湿润。 不过幸好,这位萧郎君很是君子,除了几下颠簸微微与她肢体相触又迅速拉开距离以外,再也没有什么轻佻的举动。 终于熬到了客栈,萧绪桓轻扶着她的手臂将她带下了马。 崔茵连忙道谢,“多谢萧郎君,春草——” 她让春草拿出钱袋,摸出几锭银两,想要酬谢他的帮助。 萧绪桓看了一眼,婉言谢绝。 “时候不早了,这雪要下一整夜,恐不能赶路,夫人今晚便在客栈住下吧。” 崔茵点头,坚持要将银子送给他。 萧绪桓只好收下了。 殊色误人 第7节 他大步走了进去,正巧大白牙刚刚拴好了马经过她二人面前,崔茵也叫住他,酬谢他银两。 大白牙挠了挠头,连声拒绝。 他指了指客栈大堂正与人交谈的男子,小声对二人道,“夫人有所知不知,我们将军军令如山,不许我们随意拿百姓的东西。” “将军?” 崔茵一惊,心里砰砰跳了起来。 姓萧的将军,她只知道一人。 抬眸看向客栈里的萧绪桓,两道视线交汇,他对她点了点头。 崔茵忙收回目光。 春草也惊呆了,小声在她耳边道,“怎么办啊小娘子,若是叫王爷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说: 前夫哥:?听说我死了 茵茵:(对手指)嗯……怎么不算呢 更新以后挪到晚上八点了~今晚起八点更新~ 第7章 崔茵渐渐平静下来,轻轻拍了拍春草的手。 “没事,他不会知道的。” 李承璟与萧绪桓同为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二人势同水火,自然不能让他知晓——即便她二人并未逾矩,只是帮忙而已。 崔茵笃定,那车夫与仆妇今日心中定然担忧惧怕,没办好差事,致使她被阻风雪之中,还要冒着风雪来客栈避寒。 李承璟的手段下人们都知晓,先前对她出言不逊的那几个人当日就被清理了出去,这二人害怕被责罚,肯定不会对李承璟告状。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回去后就当没发生过便罢了。 不知萧绪桓与客栈的掌柜说了些什么,一眨眼的功夫,便与随从一起上了楼。 这处的客栈简陋,远比不过她住过的任何一处。春草有些嫌弃地将房帕子蘸了水,仔仔细细擦过了桌凳。 “小娘子可从来没住过这种地方,”春草将被褥抱出来,越看越觉得脏兮兮的,“这么脏,晚上可怎么睡啊。” 崔茵并不是那么娇气的性子,但未出嫁时家中虽比不上崔氏嫡支的显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士族人家最不缺仆役和田产,她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吃穿住行皆没有被亏待过。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绫罗衣裙,觉得有些好笑。 华服锦翠,尚不如风雪夜里一处避寒的屋檐。 今夜客栈被大雪阻拦住脚步的路人不少,楼下的大堂里吵吵嚷嚷,有些乱哄哄的,崔茵看着门口,走廊里有人影来来往往。 崔茵有些害怕,方才上楼时用披风遮住了半张脸,却还是被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她与春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若是被人盯上了,可如何是好。 窗外风声呼啸,屋内一灯如豆。 春草背对着她在整理床铺,忽然间,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是冲着她们这间房来的。 崔茵眉心一跳,连忙站起身来,手下意识地碰到了桌子上装瓜果的盘子。 那道人影被昏暗的灯火映在门上,果然在房门口停了下来。 崔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灯影幢幢,辨不清来人,只能看见身量像是一个男子。 春草默默看了一眼小娘子,“小娘子,别怕,那位萧将军也在这里呢,咱们可以找他……” “咚咚咚。”门外的人重重地敲了几下。 崔茵攥着瓷盘的手指尖泛白,“那若是他呢?” 春草的脸色瞬间惨白,的确,即便先前他们帮了小娘子,但若是萧绪桓对小娘子的身份起疑,知道了小娘子是摄政王的发妻,又该如何? 不怪她们如此猜疑,士庶相对已有几百年,如今朝廷南渡后更是如此。士族高门几乎把持着一切权利,入仕做官,兼并土地,蓄养私兵,而庶族从根基上便低了一等,他们没有途径获得士族享有的优越条件,想要入仕都只能从最低品级的士兵做起。 而萧绪桓就是庶族全部的希望。 他的父亲不过曾是齐家手下的一个低品级武将,因随齐家家主北伐出兵挡了一箭而牺牲,齐家人为了留一个好善乐施的好名声,这才将萧氏姐弟留在齐家抚养长大。 萧母却不愿受人施舍,只提出要求,将一双儿女送入齐家家学读书,将来好有机会自立门户。 谁知在萧绪桓十四岁那年,萧母病逝,他带着姐姐离开了齐家的书塾,齐家人也与他划清了界限。 外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都指责萧氏姐弟不懂感恩,不知好歹。 他虽然与齐家人关系闹僵,齐家家主,也正是齐太后的父亲却在他从军后提拔了这个寒门子弟。 十年过去,从前的士族齐家开始没落,受制于崔氏,那个小小的寒门武将,却因为军功和百姓的爱戴,一路做到了大司马的位置。 崔茵相信他这样志在北伐、光复故土的一个人定不会是一个坏人,但她不确定,一个与士族有着诸多隔阂和矛盾的庶族子弟,在如今的朝局下,会不会拿她泄私愤。 毕竟这些年阻拦萧绪桓出兵,处处给他设障、甚至一再想要致他于死地的是崔家人。 她是崔氏女,李承璟更是与崔氏为盟,与他为敌。 “咚咚咚。” 外面的人又一次敲门。 崔茵正鼓起勇气打算去开门,便听门外传来一道呵斥声。 春草连忙跑去,打开了门。 “夫人别怕,那人我已经教训过了,不敢再来了。” 年轻的小士兵咧着一口大白牙,不敢直视崔茵,匆匆瞥了一眼,便低下了头,手里还抱着一堆东西。 原来方才是不知哪里来的醉汉,大白牙奉萧绪桓之命来给崔茵送东西,正好遇到,便给吓跑了。 崔茵连声道谢,抚了抚心口,看来他并没有怀疑自己的身份。 大白牙将东西交给春草,是一床簇新的棉被和一个食盒。 “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也一并要交给春草。 崔茵明白过来,这是萧绪桓命他来还的,便推拒,“萧郎君帮了我主仆二人大忙,酬谢是应该的。” “我们将军说,送夫人过来乃是举手之劳,先前收下银子是怕夫人不肯,便拿了银子去跟客栈掌柜要来了干净的被子和吃食,剩下的还给夫人。” 崔茵只好让春草收下了。 “真不知道该怎样答谢,小郎君,替我与他说声谢谢,”崔茵觉得自己方才对萧绪桓的种种猜疑,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禁有些耳热,歉疚道,“小郎君,我除了银两,再没有什么别的能表达谢意,今日去灵清观上香,求来几个平安符,还请小郎君替我转交。” 除了替阿珩占算祈福,道观里的真人颇为欣赏她的字,另给了几个平安符,正好派上了用场。 大白牙又是咧嘴一笑,接了过来,仔细收好,“夫人客气了,夫人今晚放心住在这里,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 大白牙名叫娄复,是萧绪桓身边的随从,接了平安符,连忙跑回去邀功。 “将军,那位夫人收下了,”他今晚跟着萧绪桓一路默默护送了崔茵一路,本就觉得奇怪,后来看清楚崔茵的样貌,才恍然大悟,将军这是铁树开花,对那位仙姿佚貌的年轻妇人一见钟情了?但他又觉得奇怪,“将军,您认识那位夫人吗?” 负手站在窗前的男子闻言想起崔茵编的身份,不想戳穿她,便摇了摇头,“不认识。” 大白牙嘿嘿傻笑,“我倒觉得将军像是认得一般……夫人说要感谢将军,别无他物,送给将军一个平安符。” 萧绪桓忽然转过身来,视线落在了那个黄纸符上。 娄复心想,将军果然是对那位夫人有爱慕之情。 夫人说身无长物,无以为赠,其实不然,那位夫人既然没了丈夫,如今的世道不太平,一个寡居的弱女子更是艰难,将军这样的英雄,何不以身相许。 作者有话说: 十一点还有一更~以后都晚上八点更新啦 第8章 那张浅黄色的平安符,是再寻常不过的样式,大梁道教盛行,先帝也沉迷于修道而忽略国事,乃至大权一度落到了先太后谢氏的手中。 萧绪桓原本并不喜欢这些佛道之事,但是此刻看到娄复手中的这个寻常的纸符,竟然有些期待。 黄底红字,字符没有章法,普通人看不出什么门道。 娄复越看将军的反应,越觉得自己猜测的都是真的,忙道,“将军,那位夫人说她是从江北来的,看样子家中也颇为殷实,江北连年不太平,那里可有什么士族名门吗?” 萧绪桓一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视线从纸符上移开,“有,当年朝廷南渡,有些士族根基在北方,不愿跟着朝廷渡江来到建康,有些留在北方,后来退至江北。” 他心想,崔茵果真是个聪明的女子,北方曾经的士族众多,有些投靠了羯人,有些留在江北,已经不复往日的光鲜,但到底家底厚实,她这样的打扮说起来不会惹人猜疑,更何况,具体到底是哪家的女眷,她便是胡诌,也已经无从查证。 娄复还想说什么,却被萧绪桓打断,“你去夫人客房那边守着,若是再有人闹事,直接将人赶出去。” 娄复误会了他的意思,但萧绪桓并不急着纠正。 原本三年都过去了,他并没有想过要打扰她,当初遇见崔茵的时候,她一袭嫁衣,被叛军困在出嫁的路上。 本就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陌生人,她嫁给李承璟,他打他的仗,却因为偶一见佳人,误了他的心。 直到前段时间,李承璟扶持小皇帝即位回到建康,亲信却告诉他,崔茵并没有被接过来,他这才在战事结束后连夜赶回建康,只为看她一眼,知道她的现状。 如今看来,有些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 她过得并不好。 ** 次日,萧绪桓带着崔茵给他平安符去了灵清观。 那个自称一百岁长生不老实则不过五十多岁的真人面对他的到来有些惶惶不安。 “久闻大司马之大名,不知大司马来寻老道有何事?” 萧绪桓将平安符递给他,“这个你可还认得?” 殊色误人 第8节 这真人并不懂什么真的得道,能有今天的名望全凭年轻时在士族门下投其所好,阴差阳错哄得贵人们相信,这平安符不过也是道观里的寻常样式,他皱眉抚须仔细看了一遍,为难道,“大司马,灵清观一日发放数十个这样的平安符,老道实在是不记得了。” 萧绪桓早就知道这真人弄虚作假,是个图谋银财的老道士,哼笑一声,扔给他一包银子,“昨日下午有个年轻妇人来道观,”他想了想,补充道,“是位容貌极为出众的妇人。” “我问你,她来灵清观,是为了求什么?” 老真人盯着那包银子,悄悄伸手掂了掂,咽了下口水,迟疑道,“大司马这是强人所难,老道虽不是什么高人,却也知道不该……” “扬州一带妖道惑众,朝廷刚刚抓了一批天冲教的人,你若不说——” 真人连忙道,“我说,我说,昨日是有位美貌妇人前来祈福,捐了几卷亲手抄的经书,话说那位夫人,定是哪个高门士族家的女儿,那一手行书写的群鸿戏海,丰筋多力,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瞥见萧绪桓冷冷的目光,忙收住了废话,“她昨日前来,是为了……” …… 娄复守在门外,见萧绪桓出来时手里拿了几卷经书,脸色也不太好的样子,没敢多问那经书是做什么用的。 朝中近来有谢氏与崔氏斗法,谢丞相与中书令崔宣两个老狐狸全然没把小皇帝和外戚齐家放在眼里,而李承璟却突然提议,要追封自己的亡父,此言一出,崔谢两家又站到了一起,出来反对。 萧绪桓并不愿意掺合他们这些勾心斗角的把戏,但今日须得回建康,进宫一趟。 小皇帝咳疾久不见好,自己被先帝指给小皇帝做辅政大臣,合该前去看望。 临近宫门时,娄复有些抱怨,“将军,这齐太后也不知道避嫌,怎么还单独叫您来宫里。” 萧绪桓闻言冷下脸来,“并非齐太后的缘故,我本就该进宫一趟。” 娄复嘟囔了两声,“齐家人现在知道巴结您了,早干吗去了……” 萧绪桓恍若未闻,面色依旧。 建康宫宫城阔大,殿宇林立,绮丽非常,原是前朝时的宫殿,后大梁南渡后重新修缮。 从宫城东门进去,却在大殿前的甬道上迎面遇到了要出宫的李承璟。 两人单独遇见,本就没什么好脸色,不过令李承璟意外的是,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萧绪桓却叫住了他。 “听闻摄政王喜得麟儿,下个月满周岁。” 李承璟皱了皱眉,不懂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何况依照两人的关系,阿珩周岁也不会特意请他来做宾客。 “是,”他看向这个被庶族和百姓奉为战神的高大男子,既然他提起了,也不好冷言对待,客套道,“犬子下个月抓周礼,到时候还请大司马赏光赴宴。” 萧绪桓微微眯了眯眼睛,“不过我倒是听说,世子天生患有心疾,摄政王可为世子寻到神医了没?若是没有,萧某常年在外征战,认识几个名医,可以为摄政王引荐。” 李承璟听到这话,想起之前哄骗崔茵将阿珩提前接来建康是为了在宫中治病,自己前段时间还因为见她眉头紧锁、双目忧愁的娇弱模样而心软,信誓旦旦一定会带她见到阿珩。 母子连心,他能骗得过崔茵一时,却不能骗一世。 若是到时候崔茵见到阿珩病情根本没有好转,该如何是好。 李承璟知道崔茵表面柔弱,骨子里却极为倔强,若她一再与他争执反抗,只能强行囚困住她人。他不愿意和崔茵真的走到那一步。 “不劳大司马费心,世子乃本王嫡长子,自会为他竭尽全力求医问诊。” 萧绪桓看着他,想起那老道士误打误撞跟崔茵说的话,状似无意道,“摄政王一片慈父之心,还望得偿所愿。” 第9章 暮色四合,娄复等在宫门外,直到天色暗到只能看清人的轮廓,才见萧绪桓走了出来。 他赶忙迎上去,“将军怎么这么晚才出来,方才郡主叫人来传话,请将军回家一趟。” 萧绪桓毫不迟疑地上了马,朝着那座由朝廷赏赐下来的大司马府去了。 这座府邸在台城东南方,占地极广,毫不逊色于摄政王府,可却了几分烟火气,从前除了夜深无法出城,偶尔留宿在此,便再也没有住过。 庭院里还有些积雪,月洞门前有几棵尚未长成的雪松,有婢女正在树下清扫,听到脚步声临近,抬头看到一个英英玉立、朗目疏眉的男子,忙道了声“将军”便匆忙撇下了手里的扫帚,往月洞门里跑去。 “郡主!郡主,将军回来了!” 不一会便有个秀丽飒爽的年轻女子迎了出来,站在台阶上趾高气昂地叫住萧绪桓。 “阿弟!” 萧楚华上前用力捶了一下他的右肩,“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回来这些天了,竟找不见人影。” 说罢愤愤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 萧绪桓笑了笑,“阿姐叫人传话,我这不就回来了吗?” 萧楚华今日听人禀报,说阿弟今日回建康,直奔着皇宫去了,似乎是齐太后的诏令,便再也坐不住了,等他从宫里出来,立刻把人叫了回来。 深冬的夜晚寒冷,想起他这趟北伐身上还带着伤,萧楚华撇了撇嘴,“进屋说。” 姐弟二人相对而坐,萧绪桓亲自替阿姐倒茶,屏退了众人,萧楚华却不乐意,“你口中没有一句实话,把娄复叫来,我问他。” 萧绪桓拗不过她,便把人叫了回来。 娄复知道大司马这位亲姐姐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从小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按理说长姐如母,萧楚华本来应该长成一位端庄守礼的姐姐,二人却反了过来,萧楚华骄纵脾气急躁,萧绪桓却沉稳镇定。 “……齐令容算个什么东西,她叫你进宫你就进宫,当初齐家人是怎么羞辱我们姐弟二人的,襄臣,你都忘了吗?” 萧绪桓垂眸,“阿姐,我有分寸。” 萧楚华却气得发抖,“你有什么分寸,她们母子性命都掌握在李承璟和崔宣手里,如今齐家不中用了,想起你的好了,襄臣,她就是这般趋炎附势的小人,想利用你保住她儿子的皇位!” 这样浅显的道理,萧绪桓怎能不懂,但是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与萧楚华内心的私人怨恨是不一样的,并不是单向的仇恨和爱憎,崔谢两家对立了几十年,在面对共同利益时,依旧能暂时站到一起。 但他不想与萧楚华解释这些,阿姐自小被他护在身后长大,不想让她忧心为难。 萧楚华却觉得弟弟的这番沉默别有一番意思,想起十年前的事情来,忽然有些心慌,“莫不是……襄臣,你告诉阿姐,你是不是心里有齐令容……” “阿姐,哪里的事情!” 萧绪桓觉得颇为头疼,被她气笑,“你怎么总是胡思乱想,阿姐,陛下生病,我本就该去看望,至于齐家人想拉拢……着急的是他们,太后今日的确留我说话,我什么都没答应。” “真的?” “真的。”萧绪桓向她保证,“阿姐,你还信不过我吗,他们想利用我对付李承璟和崔家,我凭什么不能利用他们?” 萧楚华想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过听他如此坚定的保证,也放了心,觉得自己方才有些急躁了,不好意思的瞥了旁边装不存在的娄复一眼,对萧绪桓抱怨道,“我就说嘛,我阿弟人中龙凤,是她当初倒贴……”说着见萧绪桓眉头一皱,便扬了扬手,“不提齐家人了,晦气!” “不过襄臣,你都二十四了,到底什么时候娶亲?可有心仪的小娘子?阿姐替你参谋参谋,”她还是忍不住补充一句,“只要不是齐家女,哪怕是寡妇都行。” 萧楚华也没指望弟弟能回应,毕竟每次催他,他都不为所动。 不过方才娄复闻言却低头憋笑,她双眼瞬间亮了起来,“娄复!你笑什么?” 娄复立即将表情憋了回去,对上萧绪桓带有警示告诫的目光,头垂得更低了。 “回郡主的话,我……我脸冻僵了,活动一下。” 萧楚华:“……” 她兴致恹恹,“你们有秘密瞒着我,不说便是了,我也懒得管。只是可怜我萧家无后,我生不出来,你不娶妻,阿爹阿娘若是知道了,该多心寒。” 萧绪桓脑海里闪过一个翩跹曼妙的身影,眼神黯了黯,安慰她道,“阿姐不必担心,孩子都是天赐的缘分,你和姐夫还年轻,其实要我说,如今乱世,晚些有子嗣更好。” 萧楚华蹭的一下站起来,“别跟我提你姐夫,明日我便与他和离!” 话音未落,外面的侍女便来传话,“大司马,郡主,沈汲沈姑爷来了。” 萧绪桓推开一条门缝,看见庭下站着一个半白头的文弱书生,转身对萧楚华道,“姐夫来接你了。” “砰”地一声,萧楚华把门重新关了回去,“我说了,我要与他和离。” 萧绪桓知道他们夫妇二人一动一静,这么多年都是吵吵闹闹走来的,阿姐才舍不得和离,只是气话而已。 一个是自己的姐姐,一个是身边最信任的谋士,自己只好当和事佬,劝道,“阿姐,你有什么气尽管对我说,我替你教训他。” 萧楚华赌气,抬眸看了他一眼,又悄悄从窗子里看向庭院里文文弱弱的沈汲,泄了气,“算了吧,我自己教训。” 踏着月色,萧楚华走出了大门,回头看了一眼目送她离开的萧绪桓。 阿弟孤零地站在一盏灯下,高大的身影,却有些凄凉孤独。 * 钟山南苑。 春草收拾好出门要用的东西,装上马车,转角遇到了李承璟留的手下。 “春草姑娘,怎么夫人又要出门?” 李承璟交代他们要看好崔茵,可崔茵前几日出了一趟门,被大雪困在丹阳城外,一夜未归,若不是车夫赶回来报信,他们早就吓得六神无主,跑去建康禀告李承璟了。 如此一来,虽上次只是一场虚惊,他们也不想崔茵再随意出门了。 春草一惯厌恶他们,“连王爷都亲口应允了,你们算哪根葱,也敢管夫人去哪儿?” 几个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妥协道,“上次夫人出门差点遇到危险,我们也是担心夫人的安危,不好和王爷交代。” “交代什么?” 一道女声从后传来,脚步翩然轻盈,层层裙摆如同摇曳的莲花,朱唇皓齿,双眸不笑也含情。 崔茵看了他们一眼,“吴嬷嬷,你那日随我同去的灵清观,你来说说,我有什么去不得的。” 吴嬷嬷自知那日因自己腹痛没能照顾好崔茵,这几日心惊胆战,唯恐崔茵跟李承璟告状,巴不得替她鞍前马后,赶紧出来说道,“夫人去灵清观是为了给世子祈福,你们有几个胆子,敢拦着夫人!” 那几个侍卫担不起这样的罪名,只好退一步道,“那这次出门,我们护送夫人。” 崔茵冷笑,“你们是生怕崔家人找不到我,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去,好叫人发现?” 侍卫还想辩解,“我们派两个人去,远远跟着……” “行了!”吴嬷嬷见崔茵蛾眉蹙起,赶紧替她回绝,“夫人不过是去趟灵清观,丹阳城能有什么危险。” 说着堆起笑容来,“夫人,老奴陪您去。” 吴嬷嬷没有半分怀疑,毕竟她上次陪同崔茵前去灵清观,她的确是规规矩矩捐了经书,找真人祈福,吴嬷嬷在旁边听了一嘴,知道世子的运数似乎不太好,当时崔茵便愁容哀叹,楚楚可怜。 一个弱女子罢了,还是个与亲生孩儿母子分离的年轻母亲。 崔氏不受宠的旁支小娘子,父母双亡,还要被送到这里当外室,生得一副倾国之貌,殊色娇艳,却命比纸薄。吴嬷嬷还有些可怜她, 崔茵点了点头,与上次一样,带着春草和吴嬷嬷一道往灵清观去了。 路过丹阳城时,崔茵要进城买纸墨,吩咐车夫道,“今日不回钟山,你自回去与他们说吧。” 不等车夫反应过来,便拉着春草进了城。 春草小声道,“还是小娘子聪明!” 殊色误人 第9节 若是没出门之前便与那些人说要在丹阳城过一夜,他们定然不许,还会要挟她告诉李承璟,先斩后奏,他们便拿她没办法了。 只是下回出门,又要一番周折。 吴嬷嬷对崔茵要来买纸墨不曾疑心,上回那个真人便对崔茵的字赞叹不已,像是寻到了知音一般,本想与她探讨探讨书法心得,却因为崔茵听完阿珩的情况不好,郁结在心,只得作罢。最后还请她常来道观,切磋一番。 崔茵挑了丹阳城客人最少,也是最昂贵的一处铺子,匾额似乎是哪个高门士族的家主题字,鲜少有人光顾,看样子不是普通百姓能买得起的。 她进门打量着陈列,掌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妇人通身的气质和装扮,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看她挑挑拣拣,似乎对这些都不满意,掌柜连忙迎上去,“这位夫人,若是都不满意,楼上还有珍藏的佳品,轻易不示人,您跟我来。” 一行人便往楼上去了。 谁也没注意到,大门处,有人静静走了进来。 第10章 崔茵并没有多少真的要挑选笔墨纸砚的心思,她心里总是记挂着阿珩,又听了那真人的话,愈发不安。 即便李承璟答应她会带她见阿珩一面,可那又怎样,能见一次,还能让阿珩一直待在她身边吗? 无论如何她是信不过李承璟了,那样一个视权力比什么都重要的野心家,自己对他而言不过是唾手可得且挣脱不掉金丝雀。 她没有别的牵挂,只想要阿珩。 李承璟即便接回了崔五娘做正妻,也不可能会放弃阿珩,毕竟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想必他早已经与崔家谈好了条件,要崔莹抚养阿珩。 可是崔莹迟早会有自己的孩子,她怎么会善待占了世子之位的阿珩? 如此一来,想要和阿珩团聚,只能见崔家人一面,从他们身上下手。 李承璟送她来钟山便是为了避开他们,要想无声无息联系到崔家人不是件容易事,若是被李承璟发觉,后果不堪设想。 掌柜将她引到了二楼,请她稍等片刻。 崔茵忽然对吴嬷嬷道,“我有些饿了,听说丹阳城东有家糕饼铺的截饼是用牛乳所作,阿嬷,你去替我买些吧。” 吴嬷嬷有些犹豫,上次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不若老奴在这里陪夫人,叫春草去买吧。” 春草哼了一声,“阿嬷看得懂纸的样式还是懂哪方墨好?” 言外之意是说她留在这里陪崔茵没什么用,吴嬷嬷只好道,“夫人挑完了且在这里等着,老奴去去就回。” 一旁的掌柜搬来一个匣子,打开,是各色精致的墨。 掌柜一边介绍,一边悄悄抬眼打量崔茵,装作不经意的问起,“夫人请看,这一套唤做名花十友墨【1】,云龙为纹,雕刻名花,桂花为仙友,梅花为清友……话说夫人方才命人去买的可是牛乳截饼?” 崔茵垂眸看墨,轻轻点了点头。 掌柜有些不解,“这牛乳截饼一向是北人爱吃的,倒是很少见士族家的女郎买……” 春草笑道,“掌柜真是心细如发,我家夫人便是江北人士,近些年才南渡至此。” 话音刚落,掌柜的瞪大了眼,忽然变了脸色,砰地一声将匣子合上,拿了回来。 崔茵皱眉,“掌柜的这是何意?” 掌柜原以为她是建康哪家高门的女眷,一听是江北来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快走快走,既不是什么士族名门,也不看看我这铺子是什么地方,也敢进来挑挑拣拣。” 他脸色大变,“快走。” 饶是崔茵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世道尊卑分明,却也没想到掌柜变脸如此之快。 不过她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借由这掌柜之口,将自己在丹阳城的消息传到崔家人口中,便有心与他掰扯。 “不过一方墨罢了,我买得起,何须看什么门第。” 掌柜冷着一张脸,“楼下应有尽有,只是传世名墨万不能流落到寻常人手里暴殄天物。” “你!”春草挡在崔茵面前,瞪着掌柜。 这掌柜却全然不惧,挥手叫来几个人,要将她们赶出去。 几个人上来就要推搡春草,趁机动手动脚,春草将崔茵护在身后,“你们住手!夫人,你先走……” 眼前一晃,几个原本扯着她的男子被一道黑影挡了回去,撞在后面的柜子上。 崔茵站在楼梯口,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一脚踩空,差点跌下台阶。 后背却撞上了一个熟悉又温热的怀抱,顾不得脚踝一阵剧痛,崔茵侧脸抬眸,撞上了一双静如深潭的眼睛。 她为了站稳,抓着他紧实有力的手臂,浓睫微颤,低低地叫了声,“……萧郎君。” 萧绪桓扶着她单薄的肩膀,不敢用力,仿佛微微一捏,那玉骨就要折碎,等她慢慢站稳,随即松开了手。 崔茵螓首微垂,只觉得方才他触碰过的地方微微发烫,心有余悸,没来得及思考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多谢。” 春草呆呆地看着娄复过去将几个人押到一旁,厉声警告,那掌柜也不复先前盛气凌人的模样,一口一个大侠饶命。 等旁边崔茵轻轻挪动脚步,因为脚踝扭伤轻轻“嘶”了一声,才连忙过去搀住她。 “夫人可有受伤?” 萧绪桓见她眉间轻轻蹙起,还极力伪饰,先开口问道。 崔茵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多谢萧郎君。” 她有些懊恼,怎么两次遇到他,都这样狼狈。 看着他似乎很是关切的模样,崔茵也不好冷落了他,睫毛扑闪,“萧郎君也来这里买墨吗?” 问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妥,他一个武将,应当使用不到这些,即便买墨,也不会到此处。 萧绪桓倒是没有介意,轻轻笑了笑,“萧某一个粗人,不懂这些,只是路过此地,想起家中阿姐喜欢,便随便进来看看,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夫人。” 远在建康的萧楚华不禁打了个喷嚏,叫人关紧门窗,嘟哝了两声,“今年怎的这样冷……” 他眸光一寒,转头看向铺子的掌柜,“不知夫人因何事起了争执?” 崔茵觉得此地不能再多待了,便迅速解释了一番缘由。 说完轻轻看了他一眼,心跳有些快,不知是怕被他怀疑,还是面对他,就有些不自觉的紧张。 萧绪桓只是抿了抿唇,旋即道,“如此拜高踩低的风气,夫人不必放在心里。” “夫人怎么来的?我见门口没有马车。” 崔茵支支吾吾道,“还有一个嬷嬷去替我买糕饼了,我和婢女还要在旁边的茶馆等一会儿再走。” 说着便扶着春草的手要下楼,脚腕疼痛,任她如何伪装都敢用力,下楼时的动作踉踉跄跄。 萧绪桓担心道,“夫人的脚真没事?” 她心虚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有些扭到了。” “我背夫人下楼?” 崔茵闻言赫然抬起头来,盈盈的一双剪水秋瞳写着慌乱,“不必了。” 萧绪桓轻轻叹了一口气,“夫人这是信不过我,我从军多年,对这些伤势最是有数,夫人方才扭的那一下,若是不及时静养,一味用力,将来怕是会落下跛足……” 只见那双杏眸瞬间有些迷蒙,“当真吗?” “当真。” 他颇为关切地伸出手,声音低沉醇厚,恍惚间有种让人心安的感觉,“夫人要萧某帮忙吗?” 崔茵哪里还能拒绝,轻咬贝齿,想着又不是第一次要他帮忙了,还是伤势重要,便轻轻点了点头。 娄复在后面嘿嘿笑着,嘀咕道,“原来将军还会这么哄骗小娘子……” 春草回头,疑惑道,“你方才说什么?” 娄复赶紧捂住嘴,“没什么没什么,春草姑娘,真是巧,咱们又见面了,你还没问过我的名字呢,我叫娄复……” * 隔壁的茶馆里,萧绪桓要了一个临街的阁子,吩咐娄复去买药。 崔茵不想再麻烦他们,婉言拒绝道,“已经麻烦萧郎君多次了,这些小事,等嬷嬷回来再去买的。” 萧绪桓不好逼迫,不然显得有些奇怪,便说好。 崔茵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想起自己对他编的谎话是自称寡居的江北女子,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一面觉得他好心,一面觉得不安。 不过她想,他这样的人,身边怎么可能缺女人,自己一个“寡妇”而已,他应当不会有别的意思吧。 萧绪桓见她鸦羽似的睫毛眨呀眨,娇艳如海.棠般的面容上微微有些紧张,便坦诚布公道,“夫人应当知道萧某是谁吧。” 崔茵一惊,觉得他那双眼睛内看透人心,只好点了点头,“先前听这位小郎君叫您将军,您又姓萧,大概就猜到了。” 她觉得不该再随意称呼他,便补了一句,“大司马。” “妾能得您相助,不胜感激。” 萧绪桓摇了摇头,“夫人不必这样客气,您瞧,这里没有人认出我,夫人还是唤我萧郎君吧。” 崔茵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主动说起,“夫人定是疑惑,萧某为何总是帮您。” 不等崔茵张口解释,他继续道,“那晚得知夫人是江北人士,萧某便觉得该帮夫人。” “萧某十四从军,毕生所愿便是光复故土,北伐成功,听闻夫人从北地被迫南渡的际遇,很是同情,只遗憾自己如今一事无成,都是空谈。” 崔茵连忙摆手,“不,不,妾有所耳闻,萧郎君此次北伐,已经攻下了洛州与相州一带,妾虽一介女子,却由衷佩服。” 她心下为自己对他曾有的怀疑感到难堪,双颊飞红,赶紧移开话题,“哦,方才听萧郎君说,萧郎君的阿姐大概也喜欢修习书法,妾虽不才,对笔墨纸砚倒是了解一二,萧郎君要是想买给令姐,妾斗胆向您推荐几样。” 萧绪桓脑海里闪过萧楚华一看书就头疼的模样,正色道,“那就多谢夫人了。” 说着命人取来了纸和笔,看崔茵认真写字。 娄复憋笑,想着小娘子都喜欢重情重义的郎君,便替自家将军说好话,“夫人有所不知,我们郎君常年在外征战,朝廷惯例要留武将的家眷在建康,以彰忠心,可我们郎君至今没有娶妻,家中只有一个姐姐,郎君不忍姐姐替自己受那么多委屈,每次立了功,都请朝廷封赏自己姐姐。” 萧绪桓皱眉看他一眼,娄复却吐了吐舌头。 崔茵愣了愣,“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听说令姐封了郡主,原来都是萧郎君重情重义。” “萧郎君,您对姐姐可真好。” 殊色误人 第10节 娄复接过话来,“那是当然,我们郎君和郡主相依为命长大,自然姐弟情深,不过将来等郎君娶了妻,这些封赏自然都是夫人的了。” 不知怎么的,崔茵听到那句夫人,眉心一跳,手跟着一抖,墨迹散了开来。 作者有话说: 【1】清代有汪节庵名花十友墨,作者大脑空空,借用一下,本文架空,跟清代没有半点关系 萧楚华:姐弟情深就拿我当幌子骗小娘子? 第11章 明明知道此夫人非彼夫人,崔茵却仍是忍不住眉心一跳,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她懊恼地看着笔下的字,写歪了一笔,墨迹洇开一道斜痕,不过身边的几人好似并没有发现她的小失误,娄复嘿嘿傻笑着,春草睁大了眼睛听他说话。 崔茵假装看不到写错的那一笔,连忙将剩余的字写完,等墨迹晾干,交给萧绪桓。 “萧郎君……”她将纸张对折了一下,伸手递过去。 轻轻抬眼,才发现萧绪桓没有听娄复和春草说话,而是一直看着她写字。 他展开看了一眼,毫不吝啬地称赞道,“夫人的字写得甚好。” 那双柔荑仿佛纤纤软玉,肤如凝脂,抬手落笔时漏出一截莹白的皓腕,温软娇艳的女子,写出来的字却有飞鸿的气势。 崔茵抿嘴一笑,却听他突然问起,“方才夫人还没说,今日如何来的,若是不方便回去,萧某可以再送夫人一次。” 崔茵忙柔声婉拒,“不好劳烦萧郎君,今日还要在丹阳城住一日。” 因先前娄复热情无比,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若是她冷冷淡淡的对待这位大司马,倒显得自己不识抬举。 她想了想,左右今后不会再与他有什么交集,便解释道,“妾住在钟山,夫家人看管的严,难得能有下山的机会,便想在城里多停留一会儿。” 萧绪桓记得她先前编的谎话,说自己丧夫寡居,便顺着她的话问道,“夫人如此年轻,丈夫既不在了,为何还留在夫家受人牵制。” 她垂睫,半真半假道,“妾的娘家早就没落了,已没有亲人在世,只得留在婆家。” 娄复在一旁干着急,觉得这位年轻的夫人生得这样美貌,却身世坎坷,心生怜悯,替她出主意道,“夫人!您若是在夫家受欺负,我们可以帮您从那里搬出来!” “搬出来吗?”她苦涩地笑笑,是真的在笑自己,“时人活在乱世,一个家族尚且不容易,何况我一介弱女子。再者说,稚子年幼,怎能为了一己私欲而骨肉分离。” 稚子年幼?娄复万万没想到,这位夫人原来已经有了孩子,他担忧的看了自家将军一眼,却见他没什么表情。 一窗之隔,街巷上常有牛车和马车路过,眼见天色不早了,吴嬷嬷差不多要回来了,崔茵歉疚地提了一句,称那是婆家的下人,怕她回去后会多嘴,惹出麻烦来。 萧绪桓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道别。 娄复却有些失魂落魄,先前觉得这位夫人貌美温柔,即便是嫁过一次,只要将军喜欢,便也没什么不好。如今听她的意思,不仅有孩子,还将那孩子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将军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吧。 崔茵隔着窗口,朝马背上人欠身行了一个礼道别。 不出意外,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即便先前两次遇到萧绪桓时,自己都有些狼狈,但她打心底里感激这位大司马。 那一双人影刚消失在视线里,吴嬷嬷便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夫人瞧,您让我买的可是这个?” 崔茵也饿了,随手拿起一块截饼,有扑鼻的奶香。 其实她也吃不惯这样的糕饼,但也只能细细咀嚼了一番,慢慢点了点头,“是这个。” 吴嬷嬷也闻到那股奶香味,有些闻不惯,小声抱怨道,“夫人怎么爱吃这个东西……” …… 直到回到大军的营帐,娄复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蹲在篝火旁伸手取暖,不知怎么走了神,袖子被火星点燃了不知道。 直到被人泼了一瓢水,才惊醒过来,皱眉喊道,“谁泼我!?” 刚站起来,看到旁边泼水的“元凶”,气势立马矮了下来,小声叫了声将军。 萧绪桓扔给他一件外裳,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你今日怎么了,烤火都能点着袖子。” 娄复猛地一惊,才赶紧检查袖口。 他扯着萧绪桓扔给他的衣裳把自己裹了起来,闷闷不乐道,“我若说了,将军可不许罚我。” 萧绪桓微微一笑,“说吧。” 娄复自知瞒不过他,便支支吾吾说清了缘由。 原来是萧楚华那日嗅出来些不对劲,吓唬了一番娄复,非问他当时在笑什么,问萧绪桓是不是有了什么心仪的小娘子。 “小的知道轻重,半个有关那位夫人的字也没说,可郡主不相信,说要是我不交代清楚,她就在建康挨家挨户问。” 娄复抱着脑袋哀叹,他是真的相信萧楚华能干出这件事来,想想那样的场景,他都提将军头皮发麻。 萧绪桓哭笑不得,“然后呢?” “我就跟郡主保证,虽不透露那夫人是谁,但若是您跟夫人见面,就跟郡主汇报情况……” “先前郡主问得紧,我怕她不能接受夫人这样的身份,就稍微提了那么一句,说……” 他顿了顿,“说夫人曾经嫁过人。” 嫁过人。 萧绪桓在心里念了一遍,却没有任何的芥蒂,遇见她的那天,她就是新嫁娘。 直到现在,她身陷泥沼,即便身边的人都误会他对崔茵有所谋,认为得到她时间轻而易举的小事。 可只有他知道,今时今刻,他没有办法把爱慕说出口,只要她不愿意离开李承璟,他也没有办法救她出泥潭。 娄复还在懊恼,“郡主听完就不说话了,训斥了我两句,说她看不惯建康那些高门贵女,没指望将军娶个大家闺秀,但怎么将军偏偏喜欢一个嫁过人的女子。” 他赶紧解释,“郡主说的都是气话,过了一会儿就好了,也没说不同意,就叫我随时跟她禀报。” “那你今日魂不守舍,有什么为难之处?” 娄复小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萧绪桓是真不在意还是装作不在意,提醒道,“那位夫人还有个孩子呢,听她所言,那夫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可她还是愿意为了孩子留在那里守寡。” 他抬眼看萧绪桓的脸色,只见他平静地望着火丛,深邃的眸子里,有跳跃的火苗。 “你打算怎么跟阿姐回话?” 他问道。 娄复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哦哦,小的不知道,所以想问将军。” 萧绪桓站起身来,背对着旷野里的寒风,头顶是淡淡的,被薄薄的云层遮掩的月光。 娄复仰头望着他,只听他道,“你是想问我,这样一个女子,我介不介意,还会不会爱慕她?” “你帮我转告阿姐,我萧绪桓尚无娶妻的打算,战事未平,长安仍在胡人之手,北伐大业未成,安能沉湎儿女私情。” 娄复看着他静静离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心想,将军您这话说的慷慨激昂,还不是不敢亲自跟郡主讲。 作者有话说: 茵茵进入逃跑倒计时啦 动动手指,点个收藏吧~ 第12章 天蒙蒙亮,春草在卧房门外轻轻敲了几下,依旧不见有人回应,便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一阵清幽的兰香袭来,只见靠近南窗的矮榻上摆着一张小案几,崔茵竟枕着一只手臂趴在桌子上,手边是没有抄写完的一沓经书和滚落的羊毫笔。 她侧面向外闭着眼睛,呼吸轻微,眉头却皱起来,抓着羊毫笔的纤纤玉指因为用力,那一层白如素雪的皮肤透露出骨骼的细棱。 春草心里一惊,知道崔茵大概是担忧小世子,夜里睡不着才起身抄写经书,后来大概是困了,却又做了噩梦,忙上前轻轻叫醒她。 “娘子醒醒。” 崔茵的意识仍在那个迷雾重重的幻境中,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官和行动,像是一个躲在画屏后的看戏人,但眼前的景象和听到的话语是如此熟悉,自己分明是梦中人。 她听到幼小的阿珩微弱的哭腔,小小的孩子像是拼命压抑着病痛,不想给梦里的母亲增添忧愁。 她也听到一个女子和李承璟的争吵声,听到瓷器碎了一地的声响,大门被重重关闭。 梦里的“自己”是那么愤怒而又无助,眼睁睁看到病弱幼小的阿珩被人抱走,哭声越来越小,直到滔滔的江水声淹没。 梦里的她似乎是被李承璟囚禁在了一个江中的小洲之上,漫漫长夜,只有被雾气遮蔽的一轮弦月,还有无尽的潮起潮落。 …… “阿珩!” 崔茵不知是被梦中那种颓然的无力和噬心的痛苦压抑惊醒,还是被春草温柔的呼唤唤醒,手指酸麻不已,陡然失去力气,羊毫笔掉落在了地上。 春草心疼又着急,赶紧拿来厚实的毯子盖在她身上。 良久,崔茵才眨动眼睛,看清自己是在钟山南苑的别庄里,而非那个潮湿压抑的小洲。 她额角被压出了一片红晕,胳膊也酸麻,眼角湿漉漉的似泣未泣,泛着异样的嫣红。 春草担忧道,“娘子以后不要这样了,您身子本就不好,夜里再受了凉可不行。” 她收拾好案几,替崔茵梳妆。 “娘子,崔家人递信来,今日午后,在后山相见。” * 午后,崔茵借口去后山走走,李承璟留下的几个侍卫一听不是下山去丹阳城,便派了两个人赶跟着她。 春草担心地抓着崔茵的袖口,低声道,“怎么办呀娘子,他们若是跟着,我们岂不就会被发现了。” 崔茵却没有这份担心,梦里反复折磨着她的景象,她已经分不清是一场噩梦,还是自己的未来。 她要赌一把,借崔家人的手彻底逃出去。所以李承璟会不会发现,已经不重要了。 到了后山,两个跟来的侍卫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崔家的家丁围了起来。 殊色误人 第11节 山路上停着一架马车,卢嬷嬷冷着一张脸在旁边等候,见了崔茵也不行礼,大概是极为怨恨她毁了自己的差事惹得崔大夫人不快。 “七娘子,请吧。” 车外黛色的山峦远去,进了建康城,马车停在了崔家的后门。 时隔三年,崔茵还记得这扇门。 小时候她与阿娘住在崔家后门的这条街上,阿爹去世的早,生前不过依靠崔氏旁支子弟的身份做着小官。 崔茵对阿爹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只记得小时候阿爹总是埋头在书房整理那一堆书简,抬头看见她趴在窗口,总会用一种惋惜的目光看着她。 “阿茵若是个小郎君该多好,我崔崇半生无能,只醉心修史,将来身后,竟无人能继承遗志。” 爹娘膝下只有她一个女郎,崔茵慢慢懂了阿爹眼中的遗憾。 她拼命练字,在崔家的女学里替其他姊妹抄写课业,小心翼翼借来名家的字帖。 等她练好了,跑去拿给阿爹看,去看见小小的庭院里站满了人,阿娘伏在一具棺椁上,哭得肝肠寸断。 那张临了多日的《过秦论》飘飘忽忽落在了脚下。 路过的侍女捡了起来,交给身边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皱着眉头看完,认真打量了崔茵一番。 “这是你写的?”小娘子问。 崔茵点了点头。 那小娘子拿着崔茵的字去给叔父看,那位崔家的长辈听说后看了崔茵一眼,撇下一句“不伦不类,没有半分士族贵女的做派”。 崔茵茫然地听着,看着眼前路过的仆妇穿上了白衣。 只见那小娘子旁边的侍女将字还给了她,不屑道,“我们五娘子师从名家朱夫人,七娘子这笔字,不如改日来崔府旁听一番。” 原来这个锦衣华服的少女是自幼养在大夫人膝下的五娘子崔莹。 崔茵攥紧小手,垂下头。 她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今日她只是想拿给阿爹看一看,想让阿爹知道,女儿也是一样的。 她想抚平阿爹的眉头,想叫他高兴一回。 可是阿爹他……不在了。 …… 崔大夫人端坐在堂上,她出身士族陆氏,两家向来是姻亲,互通婚姻,原本若非先太后谢氏从中作梗赐婚,崔莹是要嫁给陆家长子的。 远远地看见庭院里走来一个袅娜翩跹的女子,素衣打扮,却难掩天姿国色,步步生莲。 崔大夫人不禁冷笑,三年前竟是漏了这一茬,如此殊色,怪不得李承璟视若珍宝,不肯放手,竟然还为了她与崔家谈条件。 那曼妙的女郎跪在了堂前,垂首行礼。 “七娘崔茵,拜见大伯母。” “起来吧。” 崔大夫人移开眼,淡淡开口,堂上的仆妇没有她的指令,无人上前搀扶,更没有人引她入座。 崔茵只好站在原地,启唇浅笑道,“一别三年,大伯母可还安好?” “好与不好,都是为了崔家操劳,理所应当。”崔大夫人丝毫没给她好脸色。 崔茵听了,知道她是指责自己与崔家作对,给他们惹麻烦。 “大伯母这是在生气,七娘没能安分守己,搅乱崔家的计划。” 她叹道,“七娘不过是个无所依仗的孤女,威胁不到崔家什么,更不会妨碍五娘子做摄政王妃。” 崔大夫人哼笑,“你这是心中有怨,怨我,怨五娘抢了你的名分?七娘,你是个聪明孩子,自然该知道,有些东西原本就不该属于你。” 崔茵心一紧,仿佛被人揪了一下般的疼痛。 她没想过自己配不配拥有李承璟的王妃之位,但三年的夫妻情分,让她误以为李承璟是爱重她的,不会轻易抛弃她。 她想错了,却也别无他路。 这条路一开始就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 “七娘知道。” 她抬头,直视着崔大夫人的目光,“今日费尽周折要见大伯母一面,崔茵只有一个请求。” 她重新跪下,恳切道,“求大伯母看在往日七娘替五娘子出嫁,替五娘子遇到叛乱,替五娘在豫章三年困苦的份上,放我与幼子一条生路。” 崔大夫人笑出来,“我凭什么?” 她知道崔大夫人冷血,这些话根本不能打动她。 “凭李承璟心里有我。” 她笑笑,“他心里有我,因为是我陪他在豫章受人三年的冷眼,是我与他结发为夫妻,是我……阿珩是他的长子,他放不下我,也放不下阿珩。” “崔大夫人,”她不再叫她伯母,“因为放不下我和阿珩,他与崔家便始终有着一层隔阂,我不愿为人妾、为人外室,他两相为难。阿珩在一日,世子之位便永远不可能换人,五娘子将来生下自己的孩子,永远无法名正言顺继承他的位子。” “只有我和阿珩‘死’了,他才会彻底死心。” 崔大夫人抓紧桌角,“那若是我恶人做到底,真要你们母子死,又如何?” “大夫人若敢,不怕了李承璟彻底与崔家离心,大可试试。” 崔茵笑笑,“若大夫人助我与阿珩假死遁逃,李承璟最多伤心几日,若我母子真的没了性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会不会被他抓到蛛丝马迹?大夫人,真死和假死,差别可大了。我知道,崔家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可是大夫人,您今日叫我来,不也正是这个意思吗?” 作者有话说: let's带娃跑 【预收《艳魄》宠妃x权臣,文案如下,求收藏~】 臣夺君妻、强取豪夺 七年前,祁召南奉命押解降俘进京,投降的国君献上一位女子,称其绝色无双,冰姿艳魄 是夜大雨,陋室之中,美人如藤蔓般妖娆纠缠,凝脂如玉,娇花泣露,微弱的烛光照见一室缱绻 不等他怜惜愧疚做出承诺,美人忽然变了脸色, “祁大人,一场意外罢了,您不会当真了吧?” 祁召南身为使臣,擦去指腹的红痕,亲手将她送入宫廷 七年后,年轻的使臣早已大权在握,回京述职那日,正逢宠冠后宫的贵妃封后加诰 眉眼含情,却是对着身穿龙袍的那个男人 孟兰漪为妃七载,在朝臣一众骂声中被立为后 陛下召集诸臣议事,她亲手端去书房一盏参汤,书案遮掩之下,却被那个传言中狠厉无情的权臣勾住了手指 她又羞又恼,生怕被他报复,毁了她这来之不易的皇后之位,处处避让 * 然而乍闻一位诤言凛然、刚正不阿的年轻御史获罪入狱,孟兰漪盈盈落泪,不得不求到那个曾被她戏弄的权臣面前 藕花深处,水波荡漾,祁召南冷眼看着伏在他膝上的女郎,漫不经心道, “皇后娘娘,臣凭什么要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孟兰漪咬唇,泪盈于睫,“他是……是妾的表哥。” 他闻言,眸光骤冷,咬牙切齿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道, “求人得有求人的姿态,娘娘知道该怎么做吗?” * 一朝宫变,孟兰漪趁乱逃出禁庭,却被人拦在狭窄的密道 那人的手从桃腮滑至她的锁骨,轻叹一声, “祁某为娘娘做了这乱臣贼子,娘娘还要再抛弃臣一回吗?” * 孟兰漪偷偷瞪了一眼枕畔餍足后沉睡的男人,抹着眼泪在心里后悔——当初进京的路上,就不该招惹这个疯子 哭唧唧笨蛋美人x凶巴巴真香舔狗 第13章 堂上静了下来,春草紧张地抓住了崔茵的衣角。 崔大夫人却不紧不慢的喝着茶,半晌才问道,“你当真舍得?” 舍得什么? 崔茵垂眸,觉得这话有些好笑。当初若非阿娘病重,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轻易接受崔家替嫁的安排。她不是圣人,不能预料三年前一个被崔家拒婚的落魄宗室能有今日的地位,崔家有退路,可是她没有。 她本本分分做李承璟的贤内助,替他打理家业、患难与共,换来的却不是白头厮守,而是在利益面前被毫不犹豫地舍弃。 能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是一个薄情寡义的郎君,还是摄政王外室的身份? 纵使割舍一份情难,可她又不是花花草草,能任人欺凌。 “大夫人待五娘子之心,亦如我对阿珩。除此之外,我崔茵虽卑如蝼蚁,却也是博文约礼教养出来的人,知道什么叫气节,知道什么叫傲骨。” 崔茵长跪在地,叩首道。 “望大夫人成全。” * “他当真这么说?” 宫门外,萧楚华今日来赴宫宴,遇到前来通风报信的娄复。 娄复用力点头,“真的,将军一言九鼎,他说不成亲便真的是不想成亲。” 殊色误人 第12节 萧楚华撇撇嘴,“知道了,爱成不成。” 说罢便往宫里走,其实她今日不想赴这个宴,建康那些士族贵女向来只是表面对她恭敬,实际上不用猜也知道,背地里都嘲笑她的出身。 他们越看她不顺眼,萧楚华便越想望他们跟前凑,心里厌恶又怎样,见了面还不是要给她乖乖行礼,阿谀奉承。 宫门还未放行,就见里面匆匆赶出来一个人,萧楚华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摄政王李承璟。 她全当没看见,打算直接走过去,却没料到他后面还跟着一位年轻丽人。 李承璟皱着眉头径自上了马车,没有等那女子,冷着一张脸,像是在生气。 萧楚华轻轻呸了一声,嘀咕道,“晦气。”她眼波一转,却饶有兴致拦下他身后的女子。 萧楚华早先也是见过崔莹的,只是接触不多,只记得是个心高气傲的小娘子。 “五娘子别来无恙?” 崔莹正与李承璟赌气,抬眼见是萧楚华,只得按下心里的火气与她敷衍。 “郡主。” 萧楚华忽然夸张地扶了扶额头,“是我记性不好,忘记了,五娘子如今是摄政王妃,是我失礼了,”她嘴上说着失礼,却笑眯眯地看向崔莹身后的仆妇,“听闻王妃去年生下了一位小世子,今日入宫,怎么没带世子?” 崔莹闻言顿时变了脸色,顾不得什么贵女的仪态,匆忙告辞。 她刚上马车,便狠狠瞪了一眼李承璟。 不过是听说崔茵被大夫人带回了崔家一趟,他便什么礼数都不顾,转头就从宫里出来要去崔家拦人。 李承璟死死攥住她的手腕,警告道,“你们最好适可而止,再去找崔茵的麻烦,自己掂量掂量后果。” 崔莹气得甩开他,高傲地抬起下巴,“崔茵本就是我崔家的人,什么叫找她麻烦,你把她藏起来才是心里有鬼。” 她被崔家捧在手心里长大,从小到大受的委屈全都来自李承璟,一是三年前被先太后赐婚搅黄了她与陆家公子的板上钉钉的婚事,二是如今即便做了摄政王妃,看起来风光无两,那个七娘子崔茵却阴魂不散。她不仅要忍受崔茵留下的小病秧子叫自己母亲,李承璟更是明晃晃的心里记挂着崔茵。 大夫人要把那两个人送走,她巴不得崔茵带着小病秧子赶紧消失。 李承璟越是记挂,她就偏不想叫他得逞。 因此看着李承璟着急忙慌去找崔茵,她心底暗笑。 ** 李承璟得到消息赶到崔家时,崔茵已经被崔大夫人送回了钟山。 直到入夜,他才又赶到钟山见到了她。 木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崔茵刚回头,就被人捏住了下巴。 李承璟胸口起伏,捏着她下巴的手微微发抖,寒眸盯着她,“你联系的崔家人?” 崔茵想拉开他的手,“没有,不是我,是崔大夫人自己找来的。” 他冷笑一声,“你觉得我会信?” “这里的别庄无人知道,崔家人轻易不来丹阳郡城,他们从哪里知道你在这里?” 崔茵还是那句话,“不是我。” “好好的,茵茵还在等郎君带阿珩来见我,我为何要去招惹崔家人。” 提到阿珩,不只是心虚还是别的,李承璟松开了手,渐渐平静下来。 崔茵继续道,“我每日做了什么,都有人禀报给郎君,郎君还不清楚吗?” 李承璟回想手下禀报给他的崔茵的行踪,她一心念着阿珩,除了去灵清观便是去丹阳城采买,行事低调,的确没有什么可疑。 “崔大夫人今日见你,说了什么?” 他仍旧不放心,隐隐觉得崔茵内心还是不甘于乖乖在这里待着。 那张柔弱且楚楚可怜的美人脸上,总有他窥探不到的心思。 崔茵垂首道,“大夫人警告我,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不许我挑唆郎君与五娘子的关系。” “还有,大夫人说阿珩要满周岁了,她不叫我见阿珩!” 李承璟慢慢蹲下身,与她平视,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不会的,有我在,怎会让你见不到阿珩。” 在他看不到地方,崔茵收起了故意惹他心软的表情,温声道,“郎君,茵茵信你。” *** 深夜,江边的码头寒风瑟瑟,一只小船停在岸边。 卢嬷嬷按照崔大夫人的意思,将崔茵送到了这里。 “七娘子,老奴便送到这里了,大夫人今日称寻到了一位仙医,叫五娘子带世子回了崔家住两日,世子有人看顾着,先行一步,等到了山阴,若是摄政王没能寻到,有人在那里等着,将小世子交给您。” 她轻吐了口气,“七娘子,到时候您带着小世子去了闽州,可就不能再回来了。” 萧瑟的寒风卷挟着江面上的雾气拂在脸上,崔茵却觉得内心十分安定。 卢嬷嬷还在向她确认,“七娘子,您当真不后悔?” 崔茵点了点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她前日在崔大夫人那里,要回来了阿爹生前的藏书,书籍多而重,她不好一起带走,叫人存到了一处,等到了闽州,再叫人运去。 到时候,她可以改名换姓,做个朱夫人那样的女先生,她手中还有些银两,替阿珩寻医问药,而不是做小伏低,被困在别庄,做囚鸟。 江风猎猎,小船飘飘荡荡,驶离了码头。 …… “将军?” 娄复抱着胳膊站在江岸,满心疑惑,“那是那位夫人吗?” 萧绪桓静静看着那艘小船消失在夜幕中。 娄复好奇道,“那是——夫人的夫家肯放她离开了?不对啊,那没怎么没见她的孩子一起?” 收回视线,娄复转头看向萧绪桓。 见他眉头深锁,依旧定定地望着江面。 江面月光粼粼,早已没了波澜。 第14章 江左河湖纵横,因为崔茵离开的消息瞒不了李承璟多久,走水路更妥当些。 自从来到建康,崔茵几乎无暇记起今夕何夕,直到船行了两日,在一处码头上改换了大船,船舱里并没有多少客人,有些冷清。 崔茵正觉得奇怪,船上的掌事却忽然送来一壶椒伯酒。 春草恍然大悟,“娘子,前几日是年节。” 她扳着手指数了数,“等到山阴,正好是元宵。” 崔茵斟了两盅椒伯酒,一杯递给春草,自己也轻轻捏起一杯,“春草,多谢你。” 春草眼眶红红的,摇头道,“奴婢从小陪着娘子长大,生死相随,是奴婢的本分。” 说罢喝了酒,推开窗往外看去,淡淡的烟灰色的天幕下青山连绵,大船缓缓向南,只听得水声阵阵。 “娘子,往后就好了,咱们去闽州,天高地远,再没有谁能委屈娘子和小郎君。” 崔茵的视线停在一只岸边树梢的鸟儿身上,却总觉得这份安宁和自由,来的有些太轻易了。 * 建康。 今日除夕,小皇帝咳疾初愈,齐太后命人设了一场宫宴,遍请高门士族与尚在建康的宗室亲眷。 萧绪桓陪阿姐一起进了宫。 他不理解阿姐的小孩子脾气,今日萧楚华很是兴奋,一想到又能见齐令容被其他几个士族架空孤立还要强撑面子的模样,就觉得十分解气。 男女分席,萧楚华风风火火拉着侍女往齐太后那边赶去,却有些失望,今日齐太后带着小皇帝去了男宾的宴席。 萧绪桓有心事,这两日的梦里,总能看见一个孤帆远去的身影。 他今日无心关注齐太后与崔谢两家的较劲,抬头看向对面,只注意到李承璟今日不在。 萧绪桓想起崔茵先前说的话,忽然不确定崔茵乘船离去是自己的意思,还是李承璟送她离开建康。 他不知道对于崔茵而言,李承璟在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们成亲三年,听说先前感情甚笃,万一她心软舍不得李承璟,愿意委屈自己一辈子呢? 越想越烦躁,宫宴刚过半,他便起身去大殿后面的花园里透口气。 廊下有宫人来来往往,他便走到了一处假山石下,望着月光下的一片湖池。 今日城里百姓纷纷放起了烟花,在宫里仰头看去,只能看见夜色里闪烁过的五色光影。 水面映着烟花的倒影,平静如铜镜。 身后不知何时悄悄走来一个人。 萧绪桓耳力好,收起思绪,听见声音便回头看去。 他垂眸行礼,淡淡道,“臣见过太后。” 齐令容方才见他从大殿里出来,便找了个借口跟了出来,此刻面对他,却有些不知所措。 上次与阿兄再三请求他帮一把齐家,被他断然拒绝,称士族与皇室的纷争,他不想参与。 她羞愤交加,总觉得萧绪桓还记恨她。 “襄臣,你是不是还在怨我,当年……”她忍不住落泪,说起自己年少不懂事犯过的错,“是我虚荣,一时口不择言,才说了谎,让你蒙冤。” “对不起,是我和我们齐家对不起你们姐弟。” 她与萧绪桓同岁,年少慕艾,少女的心事被家人发现,知道自己是士族贵女,万不可能与一个寒门出身在齐家借读的男子有什么结果,一时怕被长辈责罚,只好说谎是萧绪桓先逾矩。 萧绪桓没有揭穿她,而直接带着姐姐与齐家划分界限,断了来往。 殊色误人 第13节 齐父其实明白事情的原委,但是为了保全女儿的名声,选择了默认。 萧绪桓嗤笑一声,眼里只有厌恶,“我帮不帮齐家,与你没有半点关系,太后心里应该清楚,我若帮齐家,陛下该交给我什么。” ** 冬日的江流平缓,这一趟赶到山阴时,恰好是元宵。 码头上站着两个穿着褐色衣裳的家丁,崔茵看了一眼,旋即撇开目光,远远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城。 两个家丁一路走到了山阴城外的一处宅子里,崔茵走近了,心隆隆地跳了起来,近三个月了,她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阿珩了。 阿珩被李承璟派人接走时,还是个几个月大的小婴孩,年纪虽小,却随了她生得一头浓密柔软的乌发。阿珩生下来就只有瘦瘦小小的一个,哭声微弱,崔茵担心了很久,终于在豫章请来一位德高望重的郎中,说阿珩胎里不足,先天患有心疾。 崔茵月子里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总是反反复复想起阿爹的死来。 阿爹也是心疾,毫无征兆的病发而亡。 那个阴沉的下午,满院的白幡和阿娘的哭声,灰蒙蒙的天色,一具早就备好的棺椁。 原来人人都知道,阿爹活不久。 也怪不得,阿爹总是那样遗憾的看着她。 崔茵不明白,为何自己没有患心疾,小小的阿珩却和阿爹是一样的病症。 在豫章时,她和李承璟问遍了郎中,始终无法找到医治的办法。 崔茵快步走进门去,阿珩的奶娘正抱着一个小婴孩在哄睡。 崔茵觉得自己的手轻飘飘的,没了力气,她思念若狂地盯着小阿珩,眼泪止不住簌簌落下。 阿珩抱在怀里,只有轻飘飘的一点重量,厚厚的襁褓里,只能看见白皙的一张小脸。 她想亲亲孩子,又怕自己从外面赶来,冻着阿珩,只轻轻隔了一层襁褓,蹭了蹭他的脸蛋。 一岁的孩子,因为心疾,瘦弱的像几个月大的小婴儿。 崔家的仆妇在一旁忍不住打断这母子重聚的画面,“七娘子,孩子给您送到了,老奴便回建康交差了。” 春草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巴不得她现在就走。 今日天色已晚,要等明日再坐船继续赶路。 崔茵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不肯撒手,哭了笑,笑了又哭,等奶娘喂完,亲自轻轻拍着阿珩入睡。 夜深了,她也没有一点困意,崔家留给她的奶娘却犹犹豫豫,似乎有话要说。 “夫人,奴婢是江左人,崔家派奴婢给小郎君做奶娘也是迫不得已,求夫人恩典,另寻一位奶娘,放奴婢回建康。” 崔茵闻言皱眉,这奶娘分明是见自己没有倚仗,拿了崔家一大笔的赏钱,却想趁自己势弱,拿钱走人。 她的确奈何不了这个奶娘。 “我若再给你一笔银钱,你肯不肯跟我去闽州?” 那奶娘自然不肯,她先前是贪图那笔银子,才答应了崔家的这份差事,半路又后悔,一心想走。 “奴婢不是奴籍,没有身契在崔家,夫人有孩子,奴婢也有,”她十分坚决,“求夫人恩典。” 崔茵原不是容易心软之人,但这句话让她叹了一口气。 “你留下一半的银钱,等我离开时,回建康吧。” 奶娘喜出望外,“多谢夫人。” “阿珩还小,得再寻到一位奶娘你才能走。” 奶娘连连点头应下,“这几日奴婢一定尽心喂养小郎君。” 找合适的奶娘哪里是件容易事,元宵刚过,尚在正月里,山阴城也算繁华,定然寻不到什么缺钱做奶娘的人家。 崔茵只好去城外的庄子里打听,可有近来生养过的妇人。 阿珩已经一岁了,按理说可以断奶了,可那样瘦小孱弱的孩子,还是需要找人喂养。 崔茵在一个庄子里打听到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妇人一听给的赏银不少,有些心动。 崔茵也不着急,先回城郊的宅子里等。 回去的路上,她盘算了一番,“实在找不到,就找个郎中看看,或许可以断奶了呢……” 这样一路上安慰着自己,等会到城郊那处宅子时,远远的看见屋子里灯火通明。 春草“咦”了一声,“点那么多灯做什么?” 崔茵却愣在原地,手心冷汗直冒。 寒风吹过她的脖颈,只听吱呀一声,门内走出来一个玄色衣袍的身影。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茵茵,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第15章 澄明暖黄的灯火随着门扇被打开,倾泻在夜色里。 崔茵却不觉得那光亮是暖的,手指几乎要嵌进掌心,李承璟背对着烛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能想象到,那双眼睛里有多少压抑的怒火。 “茵茵,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他像是在叹息,那声音又轻又无奈,乘着寒风入耳,却仿佛是遏住了人的喉咙,发声不得,哭泣不能。 一只挣扎出囚笼的鸟雀,被生生折断羽翼,有人抚摸着那异样美丽的羽毛,怪罪鸟儿贪恋自由。 崔茵垂眸,不敢再看他,鸦羽似的睫毛震颤,一步步向后退。 直到退至院门口,她忽然双目一闭,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转身欲逃。 不过刚刚转过身去,腰肢便被一只长臂不由分说地禁锢住,用力挣扎间,手指想掰开李承璟的手,奈何力量悬殊,只能留下几道带血的划痕。 李承璟的突然出现,令崔茵像是失语般的绝望。梦里曾见到过的那个憔悴如一缕幽魂般的女子,在滔滔的江声里无助又惶恐的一颗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感同身受。 她下定决心想要逃离,甚至不惜向崔大夫人下跪恳求,一叶孤舟,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指尖甚至有可以感觉到的湿润,抓痕之深,染红了她的手指。 李承璟却觉得,她越是挣扎,心中的怒火越是无以复加,不仅是怒,还有被欺骗和隐瞒的恨意。 她凭什么想要逃走? 当日她去崔家,他抛下公事二话不说就去寻她,生怕她在崔大夫人那里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她告诉自己,是崔家找到的她,一切与她无关,她会乖乖在钟山等他。 什么美人柔情似水,楚楚可怜,崔茵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是她处心积虑放出消息,让崔家人知道她的下落,暗自谋划,竟能说服崔大夫人,将阿珩一起带走。 李承璟早就该想到的,三年前她一个被崔家视作弃子的旁支孤女,能安然无恙从叛乱里活着赶到豫章,就不是一个空有皮囊的美人。 他费尽心思找到这里,原本还想替她开脱。 茵茵这样在意他,怎么会真的放手离开他? 或许是崔大夫人逼迫她的,她也是迫不得已。然而并不是,如果是被胁迫,她见到他,应该欣喜若狂。手臂上的血痕却在告诉他,崔茵心里有恨,她恨他,是铁了心想带着阿珩离开他。 他没有心思再隐忍她的这点无谓的挣扎,拦腰将她抱起,大步走进门去,一把将她投到了榻上,随后欺身上来。 崔茵的肩骨被重重一摔,却不觉得疼痛,手腕被他一掌钳制住,想借力爬起来。 李承璟的眼神却是异样的凶狠,如同淬了寒光的剑刃,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他回头对着被手下押住却不停踢门大喊大叫的春草怒道,“滚!” 几个手下原本怕伤着崔茵的侍女,这下得了号令,手忙脚乱将人带了出去。 帐子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一个压抑着怒火的沉闷,一个带着哭腔。 “李承璟,求你,求你放我走吧,”崔茵眼眶嫣红,睁着泪眼婆娑的眸子看着面前的人,见他不说话,又哀求道,“王爷,郎君,君澄……求求你……” 她再三哭求,那肤白如玉的脸上划过一道道泪珠,因为恐惧和绝望,瑟瑟颤抖。 他冷笑,扼住她的鹅颈,将人压下去,呼吸喷洒在她沾着泪水的脸上,崔茵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茵茵,你和崔家人一起联手骗我之时,就没想过又今日吗?” “以我待你之心,却被你如此欺瞒诓骗,求我放你走?崔茵,我李承璟从不是什么善人。” 一股凉意和冷风从凌乱的衣襟里探了进来。 崔茵死死咬住下唇,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 建康去往姑苏的官道之上,马蹄声阵阵,列队行军。 去岁年末之时,扬州作乱的一批天通教信众趁大军北伐,朝中士族官员皆不愿出手平乱,坐视不管,直至纵容他们一场大火烧毁了扬州数十座道观,百姓们无不怨声载道,这才派人将几个作乱的头目捉拿归案。 没料想,扬州剩余逃走的几个天通教头目,竟流窜至姑苏,短短两个月,便收纳了几百信众教徒。 他们扬言大梁朝廷气数已尽,天通教大圣真人才是得天命之人,打着讨伐士族的幌子,招摇撞骗,吸引了不少对高门士族恨之入骨的普通百姓。 招揽来的信众被妖言妖语蒙骗,根本不是什么讨伐士族,而是成为所谓的大圣真人的爪牙,四处残害百姓,行风作乱。 几百人而已,原本指派手下一人前来平乱即可,这一次,萧绪桓却亲自带人赶往姑苏。 程改之颇为兴奋,“早就在建康待腻了,出来陪他们小打小闹也不错。” 萧绪桓皱了皱眉,“天通教能四处作乱,是有些本事的,不要轻敌。” 程改之随口答应,满不在乎,他们连羯人都能打退,害怕这几个妖道不成?他漫不经心跟在萧绪桓身后,见他有些严肃,不像是愿意听自己吹牛侃山的样子,便寻了个借口,溜到队伍后面去了。 萧绪桓余光看到,欲言又止。 “襄臣,你有心事?” 说话的事他最信赖的谋士,也是阿姐的丈夫沈汲,他为人一向淡泊,骨子里带着几分书生气,虽相识十几载,亦称得上是伯乐之交,但与程改之截然相反,不仅话少,还不喜欢窥探别人的情绪。 这次连他都忍不住询问,萧绪桓无奈的笑笑,摇头,“没有,只是在想天通教的事情。” 沈汲不信,想起出发前萧楚华颐指气使,再三要求他打听清楚萧绪桓近来到底怎么了,但依照他的性格,这种事情,斟酌再三,他也问不出口。 殊色误人 第14节 两人只好各怀心事,沉默了一路。 前边,便是姑苏了。 ** “夫人,喝药了。” 侍女侍立在床边,轻轻唤着锦帐里人。 崔茵干脆将脑袋蒙在被子里,向里侧卧,一动不动。 侍女心里着急,今日摄政王下船不知去了哪里,临走前再三叮嘱她们照顾好夫人,夫人却怎么也不肯起来吃药。 大概是身心俱疲,心底被李承璟彻底摧毁了出逃的希望,崔茵大病一场,李承璟便也不着急,慢慢走水路回建康。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两日船停在了靠近姑苏的一处码头,李承璟似乎有要事要忙,将阿珩和她分开来,不许她再见到阿珩,以防她再想逃走。 就连春草也被他关押了起来。 因为生病,自那晚之后,他倒也没再强迫她。只是崔茵眼睛里都失去了光华,不哭不闹,像是认命一样,颓然的在床上养病。 纤纤一握的腰身,如今更是瘦的像是细柳,经不起风吹。 无论李承璟跟她说什么,她都不与他讲话,就这么平静无波的看着他。 李承璟恼怒,却又觉得放下心来。他觉得崔茵已经再也没有能挣脱的后路了,等她病养好了,慢慢就会接受现实的。 毕竟她那么爱阿珩,不可能再逃走了。 姑苏天通教生乱,朝廷派了萧绪桓来平乱,李承璟却不以为意,不过区区几百人,萧绪桓一再立功,这一次被他遇到,说什么也不会让他抢了风头。 今日趁大军还没到,他下船去姑苏一趟,与官府的人商定好了计划,匆匆赶回,便听到侍女唤崔茵喝药的的声音。 “药给我,”他撩起帘子,看了她蜷缩在墙边的身影一眼,亲自端了药来喂她。 崔茵蒙在脸上的被子被他掀开,闭上了眼睛。 李承璟低笑,“你若不吃药,那就是病好了。” 崔茵还是不理他。 他将人转过来,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似乎真的好转了许多,脸色比前几日好些了,便低头吻了下去。 崔茵推不开他,便用力咬了一下。 李承璟大笑,“看来真的是好了。” 他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想起明日的计划来,叮嘱道,“明日我不在,侍卫全部留下保护你,” “茵茵,别再想跑了。” 作者有话说: 就跑就跑,明天真的跑了,去找男主啦~ 第16章 崔茵很快明白了李承璟所说的明日之计划。 他要和官府之人前去捉拿天通教信众,将自己留在了这艘停靠在姑苏城外的船上。 沉默良久,她开口问他,多日不曾开口说话,嗓音有些喑哑。 “阿珩呢,你把阿珩还给我。” 李承璟笑了出来,“什么叫还给你?茵茵,那也是我的孩子。” “在此停留多有变数,阿珩体弱,我已经叫人送他先回建康了。” 崔茵从不怀疑他对阿珩的爱,但横亘在她心里的一道坎,是李承璟温柔之下的薄情和决绝,他可以为了获得崔家的帮助以妻为妾,可以骗自己已经替阿珩寻到了良医。 她垂眸,极力压抑住内心翻涌的情绪,要他保证,“李承璟,若你还有良心,就应当好好对阿珩。” “我要你发誓,无论我生前还是死后,你都要对阿珩始终如一,做好一个父亲,替他寻医问药,不能让崔家伤他分毫,”她抬眼看着他,唇角浮起一抹笑来,“不然即便我化作厉鬼,也要讨你的罪。” 李承璟连忙打断,“好端端说什么生死……” 这话说的怪异,但他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崔茵病了那么久,有些胡思乱想罢了。 看着她有些较真般的目光,似乎他不保证她便又要闹,李承璟只好点头,“自然是,我答应你。” …… 是夜,李承璟便离开了。 他交代好侍卫与仆妇,务必看好崔茵,想来这一片城郊之地,远离天通教犯乱,也不会有事。 临走,他答应崔茵将春草放了出来。 春草心有戚戚焉,听说阿珩已经被李承璟送回建康了,睁大了眼睛,“那娘子,我们还逃吗?” 她并不觉得崔茵会就此放弃,如果此时不逃,等会到建康,那便是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 可是如果要逃,就意味着崔茵要与阿珩就此母子分离。 春草不确定她会做什么样的决定。 * 夜深,侍卫守在船舱的门口,原本有些瞌睡,听到有脚步声,连忙开门拦住里面的人。 春草道,“今日是夫人亡母的忌日,再有半个时辰便是明日了,夫人要下船去岸边给亡母烧纸祭拜。” 她挑眉看着几个侍卫,这样的理由,他们不会一口回绝。 几个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王爷临走有交代,夫人……不得下船。” 春草瞬间变了脸色,“夫人这一路郁结在心,久病在床,你们也是知道的,王爷千辛万苦寻回了夫人,怎会忍心看夫人因为错过亡母忌日自责难安。” “夫人身子骨本就柔弱,又大病一场,若是因为你们阻拦而病情加重,”她伸出手指在空中点了点这几个人,冷声道,“看你们怎么和王爷交差!” 这几个侍卫并不如在钟山时那几人好说话,他们想着,摄政王严令要求过,毕竟这位夫人可是逃出来过一次的,他们不敢轻视。 可他们也知道,如此一个弱女子,小世子也被提前送走了,在人生地不熟地姑苏城郊,又能出什么事。 正犹豫着,春草冷哼一声,“你们就是看夫人好欺负,不怕得罪,想着夫人不过要被养在外面,哪有巴结正经的摄政王王妃好处多,恨不得夫人生病起不来呢!” 几个侍卫听她胡搅蛮缠,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们是李承璟身边的人,自然知道两个王妃之间的秘闻,虽没有这个心思,但若是被她告状给摄政王听,怕是也免不了被责罚。 “春草姑娘,你可不能这样含血喷人……” 春草不依不饶,“你们心虚,被我说中了,不然夫人想下船祭拜亡母这样一点小事,也要被你们如此阻拦?” …… 河岸边,春草抱着一沓侍卫去附近弄来的祭纸,扶着崔茵下了船。 这河岸与码头偏僻,两侧都是山,月色半遮半掩在山后,江水泠泠,河堤遍布着干枯的杂草与枯枝。 崔茵手心紧握着,不知不觉冒出了冷汗,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虽机会渺茫,她也不想错过。 “夫人,不能再往前走了,就在此地吧。” 侍卫紧跟在她身后,见她沿着河堤越走越远,皱眉提醒道。 崔茵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这一片河岸,又看向那个侍卫,“寻一处平整的地方也不可以吗?” 那侍卫看向河边,欲言又止,只好点了点头,继续跟着她走。 终于寻到一处岸边,侍卫后头看向大船,在黑夜里只剩一点光亮。好在此处没了山顶的阻隔,圆月悬在空中,洒下淡淡的清亮。 火光燃烧着祭纸,侍卫知道祭拜亲人不能被打扰,几个人便站在不远处看着崔茵。 橙红色的火光映着美人精巧的下巴,规规矩矩在祭拜。 夜空中,忽然有异样的响动。 那声音似乎从船那边过来,几个侍卫忙起身察看,只见那艘大船瞬间被火光点燃,倒映着江水变成了血红色。 崔茵也惊住了,她没有料到,今夜真的会发生什么意外。 “快!护送夫人离开!” 远处有人高呼,却在下一秒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几个侍卫瞠目结舌,“是天通教!” “快,夫人快走!” 崔茵没有半分迟疑,拉着还在震惊中没回神的春草向前跑,可前面漆黑一片,只有一条路。 侍卫忙左顾右盼寻找着路口,那天通教之人行事惨无人道,这次必定是冲着李承璟来的,才寻到了这处偏僻的码头。 可李承璟不在,刚才那人的一生喊叫,必是惊动了他们。身后果然有大片黑影和火把朝着崔茵的方向赶来。 一滴冰凉的水滴滴在了额头上,“下雪了。” 却又不是雪,如今已经要出正月了,江南的雪都化成了雨,顷刻间沾湿了衣裳。 崔茵回头看去,那天通教之人皆带了火把,原本还怕若是往山上跑,他们会放火烧山,既然下雨了,那便不用担心了。 不顾侍卫的呼唤,崔茵拉着春草,从一处斜坡上艰难的爬了上去。 几个侍卫急作一团,只好跟着她。 手刚攀上倾斜的山坡,要爬上去,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了一角裙裾。 “夫人……” 侍卫睁大了眼睛,却看见月色下,那张殊色的容颜上落了几滴雨,高高地俯视着他,下一秒,决绝地用力一推。 为首的侍卫滚落了下去,一脸的不可置信,剩余几个人也都惊呆了。 再抬头时,山坡上密密麻麻的荆棘密林里,早已不见了崔茵的身影。 …… 这山上的荆棘和矮树丛生,若不是在冬日,叶片没有那么茂盛,崔茵和春草这样纤细娇小的身影也有些寸步难行。 正是这样,即便后面的人追上来,也不会比她们的速度快。 崔茵本就生着病,脚步越来越虚浮,但她总觉得耳边一会儿是天通教的追杀声,一会儿是李承璟的厉声警告。 殊色误人 第15节 甚至眼前还会出现阿娘。 今日是阿娘的忌日,她定会责怪自己不孝吧。 “娘子,我们歇会儿吧。” 春草自己也累得不轻,这山路难走,她二人又一刻不停地担心后面的人追上来。 雨越下越大,滴落在肌肤上,彻骨冰寒。 崔茵摇摇头,她知道自己快坚持不住了,但内心还是想抓住这意外得来的机会,远远的逃走,再也不要回头。 就像是濒死的鱼儿挣扎着向往一点水的怜惜。是被折断羽翼的鸟儿,忍着百般苦痛也要挣脱囚笼。 她带不走阿珩,却也不想就此断送自己的一生。 梦里的潮水像是要把人吞没,梦里的自己即便被李承璟带了回去,却也依旧见不到阿珩。 她不是个好母亲,如今能抓住的只有这一点呼吸。 李承璟发过誓的,他会好好对阿珩。 …… 不知踉踉跄跄在山中走了多久,矮树灌丛逐渐变成了高大的松柏。 月光被树枝遮蔽,昏昏夜色,一点声响也会被无限放大。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春草吓了一跳,忙拉住崔茵的手。 “娘子,这山不算高,咱们走了那么久,是不是已经快到山顶了?” 崔茵不知道,原本还能借着月色看到前面的路,月亮渐渐被云层遮盖,现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高大的树虽挡了不少雨水,但山路依旧湿滑了起来。 她摸索着,对春草说,“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寻一根枝条,好探路。” “我也去!” 春草朝另一边摸索,只有短短的细枝,这山路她们并不熟悉,黑暗里也不敢随意走动,只能慢慢寻找。 却听见“砰”地一声,有滚落山崖的声音。 她大惊失色,“娘子!” “娘子!” 却无人回应。 春草心跳都要骤停了,跪在地上,愣在那里,回过神来想去寻崔茵,却怎么样也看不清楚。 无论她怎样呼喊,都没有回音,只有雨滴落在地上的声响,还有窸窸窣窣的风声。 雨越下越大,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亮了起来。 春草猛地一回头,抬头看清了来人的脸,瞬间泣不成声,她扑上去,抓住那人的衣角, “求求您,救救我们夫人……” 第17章 崔茵跌落山崖的那一刻,就已经昏迷过去。 她太累了,周身疲惫,四肢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可大脑依旧有一丝清明在旋转,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再也不要回去。 从前只有在沉睡时,那个荒诞又真实的梦境才会出现,但这一次,她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感觉不到坠落山崖时身体被划伤的疼痛。 就在她以为又会见到梦里被囚困在江心小洲上的那个落寞的女子时,画面渐渐清晰起来,再也不是隔着一层雾气。 她绕过一道影壁,庭院空空,寂静无声。 崔茵下意识走向后院,她也在奇怪,自己从来没来过这里,脚步却带着她无比熟稔的向前走去。 充满苦涩药味儿的房间内,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妇人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床上的女子。 年轻妇人愤怒地指着另一个“她”,厉声道,“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怎么会有那么多事?你为什么不肯安安分分地活着?” “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替我代嫁,你不该生下那个孩子!因为你,李承璟从始至终都不曾与崔家同心,如今失势,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 崔茵想靠近问清楚,崔莹口中的事到底是什么,失势的又是谁?可她仿佛被定住了,只能远远地看着二人的争执。 那个病弱憔悴的自己始终没有说话,她听到崔莹哭着尖叫,“都是因为你,他才不肯轻易放过我们崔家,要将我们置于死地……” 崔茵睁大了眼睛,来不及思考崔莹说的他是谁,只见等在旁边的仆妇斟了一碗不知是什么的药,强迫她喝下,随后崔莹便拂袖离去。 她想过去阻止,却开不了口,挪不动脚步,始终是梦境的旁观者。 不知过去了多久,小窗里的光影变了又变,日升日落,房门终于被再一次打开。 一个高大的男子闯了进来,直奔内室。 崔茵好奇地跟了过去,却只看见另一个自己的脸上早已失去了血色,没了气息。 她的心猛然一揪,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看到了自己死亡时的模样。 目光迟滞地转向单膝跪在床边,牵着自己那冰凉的手的男子,只听到一句沙哑的“对不起”。 她还想看清楚他的正脸,梦境却一下子消失了。 崔茵茫然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令她有些不适应,视线逐渐清晰后,看清了春草喜极而泣的脸。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摸一摸春草,手臂却一阵疼痛。 春草忙擦了擦眼泪,“娘子,您可算是醒了。”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往外跑。 廊下负手立着一个人影,听到声音转过身来,没来得及阻拦,春草径直跪在他了面前。 “多谢大司马救命之恩,我家夫人已经醒了。” 萧绪桓深深地松了口气。 那夜他寻到山上时,春草跪在一处崖壁处,哭着求他救救崔茵。他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危险,才撇下部将亲自来寻,却没料到竟是这样的场景。 那山崖在黑夜里显得极为深邃幽暗,在场的手下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的地方,一个尚在病中的女子跌下去,还有命吗? 萧绪桓二话不说,带人下去寻找。 沿着湿滑陡峭的山崖寻下去,只见一道滚落擦出的痕迹。最终他们在一丛附着在山崖上生长的灌木上找到了崔茵。 萧绪桓屏住呼吸,仿佛怕惊醒一只被雨淋湿飘落山林的蝴蝶。 他解下外裳裹住她,仔细检查了她的伤势。 幸好气息尚在,血虽然流的有些吓人,遍染了灌木丛,大多是被雨水冲刷的。 春草激动无比,再三叩谢。 娄复赶紧将人扶起来,“春草姑娘快起来,这就见外了……” 他还想再说什么,被萧绪桓一个冷眼瞪了回去,这次反应过来,匆忙闭嘴。 娄复赶紧转移话题道,“夫人既然醒了,将军去看一眼吧。” 春草也连连点头,毕竟是她们主仆二人的救命恩人,崔茵既然醒了,也好告诉她事情经过,然后亲口道一声谢。 娄复也觉得自己接话接的好,将军先前说是没有娶妻的打算,他还以为与这位夫人就此没了下文,可那天将军忽然要去江边走走,“恰巧”就遇到了乘船要离开建康的崔茵。 他原本还觉得奇怪,将军竟然视若无睹,竟没追上去问个清楚,也没再提起。直到这次来姑苏平乱,又救下了这位夫人。 走到门口,萧绪桓却忽然停了下来,对春草道,“夫人刚醒,怕是多有不便,你先去照顾夫人吧。” 他顿了顿,“我去寻郎中来,再给夫人诊脉。” 春草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是啊,夫人刚醒,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怕是现在憔悴的病容,也不想见外人。 她心里再次对萧绪桓心生感激,竟这样细心替夫人着想。 崔茵茫茫然环视着周围,头沉沉的,试着动了一下四肢,才发现伤的并不是那么严重,骨头都好好的,剧烈的疼痛应该只是皮外伤。 正疑惑着,春草回来了。 “春草,这是哪里?” 她见春草出入自由,脸上只是替自己醒来而感到兴奋,便肯定,至少不是李承璟将她救了回来。 春草替她盖好被子,笑道,“娘子,是大司马救了我们!” 她解释道,“娘子坠下了山崖,奴婢看不清山路,可巧遇上了朝廷派来姑苏捉拿天通教的大司马,是他将娘子救了上来。” 崔茵听着,心间微动。怎么每次都是他意外出现,救了自己。 有些奇怪,但又像是真的巧合。 “这是哪里?” “还在姑苏,”春草道,“天通教的事情还没完,大司马还有事要处理,便将娘子送到这处养伤。” 崔茵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被萧绪桓所救,是她想都没想过的,也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在这里,不必担心李承璟找上门来。 说到李承璟,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先前对萧绪桓撒的谎,问春草,“萧郎君……大司马可有问过你,你我为何出现在这里?” 春草摇头,“奴婢本想着,若是大司马问起,就按照娘子以前说的编一个借口,但他没问,奴婢就也不敢乱说话。” 她有时虽然莽撞,但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春草忽然想起来什么,低声在她耳边道,“娘子,摄政王那边怕是早已经发现您不见了,该如何是好?” 崔茵想了想,“应当不要紧,他不好大肆宣扬,更不敢对别人说实情,只能悄悄寻我,又从何处寻起呢?” 无论他怎样找,都不可能找到萧绪桓这里。 * 萧绪桓手下并没有带仆妇来姑苏,因此崔茵身边的一切事务都由春草打理。 他将崔茵安置在一处道观,这道观只有几个老道姑修行,很是清净,知道萧绪桓是为了捉拿天通教而来,十分感激,收拾出了一整片原本荒芜了的院落供崔茵居住养伤。 几个老道姑远离世俗红尘多年,知晓分寸,也没有好奇大司马带回来的女子是什么身份。 崔茵原本的衣衫早就被划破污损,春草也不好请娄复帮忙去买女子的衣裳,只好借了观中道姑的道袍来。 崔茵原本就纤腰薄肩,如今几经辗转颠簸,更是消瘦了下去,宽大的道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只有胸前的曲线撑得起道袍。 萧绪桓的目光无意瞥见,像是被烫着了一般,迅速移开,垂眸,听她解释。 殊色误人 第16节 “……妾实在难以忍受夫家的苛待,幸而有老仆不忍心,帮妾逃了出来,谁料遇到了天通教作乱,慌不择路坠下了山崖。” 她双眸含泪,盈盈欲语,说到痛楚,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挣扎着起身,想行礼拜谢。 萧绪桓忙扶住她,“夫人不必多礼,好好养伤才是。” “妾蒙大司马出手相救,才有今日的性命,”她柔声道,“竟不知这样的恩情,该如何报答。” 崔茵心里打鼓,不知道这番解释萧绪桓究竟信了没有,虽没有什么漏洞,但她总觉得那双眼睛深邃不见底,望过来时,总令人心慌。 这时,郎中配好了药送了过来。 他将药搁在案几上,重新替崔茵诊脉,说伤势不算重,只要按时上药就好。 “只是……”郎中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这位夫人什么来历。 萧绪桓皱眉,“大夫请说。” 郎中道,“夫人脉象凝涩,郁结在心,长此以往,恐落下顽疾。” 萧绪桓略一沉吟,“知道了,多谢大夫。” 他抬头看向崔茵,声音放轻不少,询问道,“夫人可是那日受惊,还有些后怕?” 崔茵点了点头,“是……” 他微微一笑,“夫人不必怕,萧某先前说过的话,如今依旧作数。” “夫人有任何困难,尽可与我说。” 崔茵看着他,在那淡淡的笑意里,缓缓点了点头。 她匆忙移开视线,看向案几上的药膏。 春草去别处忙了,一时回不来,崔茵咬了咬唇,下定了决心。 脉脉柔情的一双眼睛,再次看向眼前的男子,红唇轻启,她问道,“萧郎君,您能帮我上药吗?” 站在门边等候的娄复闻言一惊,迅速跑了出去,替二人关上了门。 袖口被一寸寸挽起,露出被荆棘与山地划伤的手臂。 凝脂白玉,触手可及。 作者有话说: 春草:我想...我可以赶回来的! 大司马茵茵:不,你不想 预收《艳魄》宠妃x权臣,打滚求收藏~ 第18章 肌肤如雪,唇如点绛,一双澄澈晶莹的眸子恳切地望过来,见他目光有些冷淡,不为所动,崔茵轻轻往后撤移了一下手臂,眉眼低垂,有些说不出的小心翼翼和落寞。 小窗外的斜阳将那玲珑的人影投在身后的墙上。 萧绪桓看着那影子缓缓挪开原本向他伸出的手臂,虽只看了一眼,也知道那莹白之上,数道狰狞的伤疤,红白交织。 纤细的玉臂,仿佛轻轻一碰就能被折断。 崔茵向来守礼,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他当然知道她别有所图。 纵使对他有所谋,可那又怎样呢? 正当崔茵假作收回手臂,仿佛要放弃时,一只大掌毫无预兆地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轻轻带了回去。 她极力掩饰心中的紧张,不解地抬眸,眼神里写满了惊讶。 萧绪桓却什么也没说,沉默着拿起郎中留下的药膏,垂首替她上药。 手腕还被他握在掌中,崔茵觉得他有些用力,但又仿佛只是为了更好给她涂药才钳制住手腕不许她乱动。她心口止不住狂跳,方才下决心问他这句话,并不抱着十足的把握。她假装移开手臂,想要放弃,也只是继续试探。 萧绪桓最终还是没有拒绝,她明明该松一口气的,内心却像是涌入了潮水,浪涛阵阵。 他这样握着自己的手腕,崔茵生怕他察觉自己脉搏的跳动。 幸好一时沉默,崔茵看着他的侧脸,忽然开口问道,“大司马,妾以后还能称呼您为萧郎君吗?” 这话像是一句娇嗔,她刚刚明明已经叫过了。 萧绪桓故意装作听不出她的小心思,手中的动作未停,“自然可以。” 她低低地笑了笑,虽未出声,余光里,他也能看到金晖浅光之下,笑靥明艳不可方物。 崔茵能察觉到他替自己上药的那只手极为轻柔,克制着,尽量不弄疼她的伤口。他既然纠结过后愿意为自己上药,又是这样一副珍重的姿态,崔茵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娘子,她知道对于一个男子来讲,再克制守礼、道德感重的人,也有七情六欲。 短短几次交集,他不一定对自己有什么情,但至少是特别的。 轻柔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萧郎君征战在外,可有受伤?” 他手里的动作一顿,另一只手也松了开来。 崔茵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心砰砰跳了两下,又见他视线看向自己另一只手臂,才反应过来,要换一只手上药了。 萧绪桓微微一笑,“武将在外,刀剑相向,免不了受伤。” 闻言,那双黛眉轻蹙,认真的看着他,“那这一次捉拿天通教呢?” 他摇头。 黛眉才舒展开来,旋即又低落的垂下眼睛,“既如此,在萧郎君眼里看来,妾不过是受了点皮外伤,就引得郎中所说郁结于心,还要麻烦萧郎君替妾上药,是不是大惊小怪,惹人厌烦?” 女郎在他耳边娇嗔怨己,声音清泠又低柔,仿佛颗颗玉珠琳琅坠落在心间。 萧绪桓一面疑惑她态度的转变,一面忍不住安抚,“夫人不必妄自菲薄,萧某知道夫人这些年的坎坷和遭遇,换做任何一人都会替夫人惋惜慨叹,横遭此祸,皮外伤已是万幸,”当时在山崖下面寻到她时,他当真乱了心绪,“那山崖何其危险……” 崔茵见他言语真切,略停了停,说出自己所求。 “萧郎君,妾有一事,想求您帮忙。” 她深吸一口气,“妾的夫家,是再也不想回去了。妾逃了出来,若是被夫家人知道了行踪,他们定然不会放过我。” “妾想求萧郎君,替我保密。” 她知道李承璟此时一定在姑苏寻找她的下落,若是被他知道萧绪桓救了一个女子,事情就瞒不住了。她只能用这个理由请求他替自己保密,隐瞒救了自己的事情。 但她不确定,萧绪桓会不会起疑,会不会追问她,她的夫家到底如何苛待她,以至于她愿意撇下孩子出逃。 萧绪桓不清楚她和李承璟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矛盾,到可以确定的是,崔茵真的被李承璟伤透了心,决意离开他,这于他而言,几乎是不敢想象的好消息。 可……崔茵忽然对他转变了态度示好,也只是为了摆脱李承璟而已。 他像是思考了半晌,最终答应下来。 “夫人不必担心,萧某知道夫人身为女子,名节何其重要,从未对外提过此事,以后也不会。” * 春草回来的时候,只见房门紧闭,娄复蹲在石阶下无所事事。 她原本觉得娄复有些聒噪,但这次萧绪桓救了她们,她对娄复的态度也好了起来。 “娄小郎君,你怎么蹲在这里?” 娄复闻言笑着站了起来,将她拉到一边,看了眼房门,又瞧见春草手里的东西,“你去替夫人采买东西了?” 春草手里的东西抱在怀里,往后缩了缩,“是,大司马指派了两个人带我去的。” 她疑惑道,“大司马来看望夫人吗?那你怎么在外边不进去?” 娄复笑的高深莫测,咧嘴露出两排大白牙来,“这个么……反正我在里边待着,不合适。” 春草皱眉,听他话里有话,眉心直跳,“什么不合适?”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才不合适呢,她着急就要往里走。 “哎哎,你也不能进去……” 两人推搡间,房门吱呀一声被从里边打开。 娄复忙收起了手,乖乖站到一边。 萧绪桓温和地笑了笑,“进去吧,好好照顾夫人。” 转眼就带着娄复离开了小院。 春草小跑进去,闻到一股药膏味儿,她脑袋里嗡嗡两声,小声问道,“方才是大司马替娘子上的药吗?” 崔茵见她一副担忧害怕的表情,笑了笑,“是,是我请他帮忙的。” “娘子……”春草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做。 崔茵今日让她去城里采买,嘱托她打听李承璟的动向。李承璟自然不会对外人说崔茵不见了,只是说因为天通教偷袭的缘故,走丢了几个下人,正在城里寻人。 “不过我听人说,王爷好像急着要回建康,也找不了不多久了,”春草期待地看着她,“是不是等摄政王离开后,我们就能走了?” 崔茵闻言,垂眸道,“他走了,也会留下手下在姑苏寻人,我们又能去哪儿呢?” 闽州自然不能去了,李承璟已经知道她们原先的计划,这天下大乱,又能去哪儿呢。何况,若这一走,此生就要与阿珩彻底分离了。 春草看着她拿起让自己去买的东西,有衣裳,有首饰,心里忽然有个猜想,“娘子,难道……” 她不知道崔茵梦见的那个似乎是前世的结局,不理解她心中的恐惧,但仔细想想,似乎也能理解她的选择。 “娘子,大司马真的值得托付吗?” 如今在崔茵眼里,不管是所谓的摄政王,还是大司马,都不过是人世间普普通通的男子。李承璟能舍弃结发的情谊辜负她,何况是几面之缘的萧绪桓。 除了自己,又有谁能托付一生,能依靠一生呢? ** 天通教的事情已经处置得差不多了,只等过两日将人押回建康。 天色虽已经晚了,但若是下山也不是不方便,可萧绪桓装着心事,鬼使神差叫人收拾了一间屋子,在隔壁的院子里住一晚。 他望着黑乎乎的帐顶,想起崔茵说的一些话来。 她要他保密,不泄露她的下落,这个他能理解,他也知道,李承璟和姑苏官府的人私自出手捉拿天通教的计划未成,反而一早就被天通教之人盯上,大火烧了官府衙门和那一艘船。 原本李承璟该尽快回建康的,但他却为了寻找崔茵的下落硬生生拖到了今日。 崔茵决心离开李承璟,老实说,他心里,渐渐点燃了一些原本想都不敢想的打算。 殊色误人 第17节 但今日崔茵种种紧张和小心翼翼,却让他感到灰心。 她对自己转变态度,也只是为了摆脱李承璟而已。一轮天上月,忽而愿意做小伏低的隐忍、以美色讨好自己,那并不是他想要的。 她被李承璟伤透了心,又怎会轻易接受另一个男子。 他也不知道崔茵的打算,过几日,是要独自离开,还是…… 或许是这几日太累了,他渐渐睡着了。 冬末的山野寂静,春虫和鸟雀还未开始鸣叫,只有淡淡的泥土和树枝的味道。 可渐渐的,他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幽兰阵阵,香沁入肺。 似乎还是那个下着冰雨的夜晚,他独自在深山里寻找着什么,没有让人心痛的、伤损的玉腰奴,昏昏夜色里,有位女郎拂枝而出,他一时间愣住了,那女郎身披一件大氅,款款向他走来。 藤蔓一般的手臂缠了上来,原本披在身上的大氅缓缓滑落。 轻纱蔽体,被细雨打湿,月光下凝脂如玉,女郎抬起一只手腕,双目盈盈,嗔怪道,“郎君,您弄疼茵茵了……” 那皓腕上,果真有几道被人用力攥出的指痕。 作者有话说: 玉腰奴:蝴蝶的别称 第19章 梦境渐渐变得旖旎了起来,月色靡靡,殢雨尤云…… 轰隆一声,天边数度惊雷,他猛然睁开眼睛,梦中那春浓花娇的情态和幽兰香气依旧萦绕在鼻息,皮肤下那滚烫的血液肆意流动。 萧绪桓起身平复了一会儿呼吸,不敢再想梦中的情景。 窗外雷声沉闷,有电闪划过,斜风骤雨打湿了窗棂,已是三更时分,他却再也没有了睡意。 今年的春日,好像来得格外早,明明再过几日才是惊蛰。 一室昏沉,只有电闪偶尔照亮一刹那,陈旧的门窗被风吹的吱呀作响。雨水冲刷走了寒意,倒不觉得寒冷,只是原本闭合的门扇被狂风骤然冲击开来,“哐当”一声撞在墙上,又重新合了回去,留下一条门缝。 萧绪桓披衣起身,点上一盏烛灯,打算去关门,浅浅的灯影里,仿佛照见门外一道虚影,翩翩的纱裙衣角,乘风飘然。 他一时间以为自己仍在梦中,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轻轻一推,木门借着风的力道全部被打开。 一个身穿茜纱衣裙的女郎站在门外,身上罩着宽大的斗篷,鬓角的发丝被雨沾湿,蜿蜒的沿着白皙的鹅颈向下,一滴水珠,就这么顺着明月的弧度滑落进山谷。 女郎摘下斗篷上的帽子,抬起脸,低眉浅笑,鼻尖那颗小痣在暗淡的烛光里显得尤为妩媚。 身后,风雨潇潇。 剪水秋瞳被轻轻垂着眼睫遮盖,他听到女郎说,“妾蒲柳之姿,若郎君不嫌,妾愿侍奉左右。” 说罢,蝶翼般浓密的长睫抬起,一双潋滟波光的含情目,殷殷望向眼前的男子,撞进另一双幽深莫测的眼睛里。 * 李承璟不敢置信,崔茵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当日护在她身旁的几个侍卫一口咬定,崔茵执意下船祭拜,遇到天通教放火烧船后便在混乱中走失了。 那两个被崔茵甩开的侍卫不敢承认是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才跟丢了人。 李承璟寻遍了码头附近,并没有她的踪迹,被捉拿的天通教信众也没有见过崔茵。 他不怪崔茵下船祭拜亡母,若不是她执意要下船,船上那把大火,早已经将人吞没。 他也不相信是崔茵在混乱里故意逃跑,毕竟阿珩早已经被他送回建康,她怎么舍得孤身离开。 朝廷急召,他必须在今日回建康。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承璟冷声道,“一日寻不到夫人,你们便一日待在姑苏。” 手下称是,心中却忐忑,崔茵的确是自己趁乱离开,若是半路遇险滚落山崖,又从哪里开始找呢? 李承璟吩咐好手下,便径直去了码头,原本预备好的船只旁,却多了一艘大船。 他诧异地看向船下站着的男子,不禁冷下脸来。 萧绪桓一向与他为敌,这次他原本想抢了他的功劳,却被天通教的人算计,小小疏漏险些酿成大祸,倒给了他讽笑自己的机会。 “摄政王今日回建康?” 李承璟原本想躲开他,萧绪桓却自己迎了上来。 他冷笑,“大司马不去处置天通妖道,在这里专门等本王,看本王的笑话?” 萧绪桓指了指旁边的船只,“王爷这是说的什么话,臣也今日回建康。” “听说摄政王这几日似乎在寻什么人,不知,寻到了没有?” 李承璟闻言冷下脸来,他整日忧心忡忡,崔茵尚不知生死,却不能光明正大寻人,只能谎称下人失踪。 “不劳大司马费心,不过是一个下人罢了,自有手下去寻。” 萧绪桓状似不经意道,“城外多山,前几日大雨,若是在妖道作乱中跌下山崖,可就难寻了……” 李承璟用力攥紧了双拳,只当他是故意与自己作对才出言暗讽,拂袖离去。 …… 两艘船一前一后启程,崔茵坐在船舱的窗边,出神地看着外面的江水。 春草小心翼翼趴在窗口向前望去,缩回脑袋来,小声道,“娘子,前面是王爷的船!” 她担忧又着急,“娘子,我们不会被发现吧!” 崔茵摇了摇头,叹道,“不会。” 春草噤了声,看着崔茵神情恹恹的模样,不禁想起前夜,她精心装扮,去敲了大司马的门。 可那天没过多久,大司马就把人亲自送来回来。 大司马什么都没说,就这样离开了。 春草也不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疑惑,娘子都这样破釜沉舟主动去寻他了,他竟然不为所动。 原本还以为,那大司马几次三番帮助娘子,是有些爱慕之情的。 春草偷偷看了眼崔茵,心里感叹,她从小陪伴在娘子身边,都会被这样的容貌惊艳,怎么会有男子不喜欢呢? 除非,他有什么问题? 崔茵不知道春草在心里胡思乱想,她有些灰心丧气。 那夜萧绪桓听了她的话,定定地看着她,就在她以为打动他之时,他却皱眉,问道,“夫人可有什么难处?” 她只好说自己无依无靠,将来没有什么去处,也是想报答恩情。 萧绪桓听了,长叹一口气,“夫人不必如此,萧某救夫人,没有私心,夫人若觉得无处可去,不若随我回建康,我替夫人安排住处。” 崔茵一听他要替自己安排住处,忙道自己的夫家还住在建康附近,日夜忧心,唯恐被夫家发现。 “萧某是说,带夫人回我府上住。” 崔茵的心漏跳半拍,他明明拒绝自己自荐枕席,怎么又带自己回去住? “夫人忘了?萧某有位阿姐,想来与夫人能合得来,夫人若不介意,可以与我阿姐作伴。” 他笑着,眼睛无声地询问自己可否同意。 一切都在崔茵的意料之外,她心乱如麻,只好点了点头。 …… 崔茵原本试探萧绪桓,见他是在意自己的,才出此下策,想要借助他的庇佑彻底远离李承璟。 她不求什么真心,各取所需罢了,他若恋慕自己的美色,将来腻了,大可好聚好散。崔茵只求能在他身边不被李承璟发觉,若是有机会,若将来他对自己有几分真心,她想坦白身份,借他的手要回阿珩。 若是到时候萧绪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作为他政敌的旧人,他定会放自己走的。 这样想着,却不料他拒绝了自己。 崔茵疑惑万分,看向镜子,她分明察觉到,萧绪桓不是没有动摇。 真是奇怪。 耳边响起一到声音,她有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只听人问, “夫人在想什么?” 崔茵神思飘忽,随口道,“来日方长,还需再做打算……” 话音未落,耳畔有灼热的呼吸洒在后颈,她蓦然一愣,察觉到身后环住自己的人,不是春草—— 萧绪桓盯着她的侧脸,失笑问道, “什么打算,夫人可否说来听听?” 作者有话说: 昨天的茵茵:欲擒故纵的试探 今天的大司马:欲擒故纵的拒绝 (啊啊啊对不起大家,本来写好了手一抖复制到后台点错了,删除了,重新写的,字数不多,呜呜非常抱歉 第20章 镜子里,崔茵垂着眼睛,能看到自己的耳边泛起淡淡的绯红,亦能看到,他认真询问的眼神里划过一丝戏谑。 “妾……” 崔茵心中一片慌乱。 她坐在窗前,视线无处安放,只能看向案几上的那面铜镜,可洒在耳畔的呼吸声和身后灼热的温度令她无法忽视,这样的危险的距离,本该是她想要的,可脑海里不住涌现雪夜里第一次见到萧绪桓时的场景。 这个男子在她眼里,曾经多少次帮助过自己,无论看到过他多少次温柔正派的模样,也不过都是她身处险境时萌发出的感激所致。 殊色误人 第18节 崔茵忽然间意识到,他依旧是初初遇见时,浑身散发着压迫感和危险气息的男子。 一个出身寒门,却手握大权,令皇室和士族门阀忌惮的男子。 崔茵正思索如何敷衍过这句话,耳垂间忽然被人轻轻触碰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原本就滚烫绯红的耳尖愈发滚烫。 她转过头去,见萧绪桓手里捏着一只小巧的耳坠。 她疑惑道,“萧郎君?” 萧绪桓把替她摘下的耳坠凑近给她看,“夫人这只耳坠旧了,不若换个新的。” 崔茵看清桃花样式的耳坠上缺了一瓣,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觉。她重新看向镜子里的另一只耳坠,果然是有些旧了。 她正想道谢,却在镜子里对上一双认真凝视着自己的目光。 崔茵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愈发看不懂萧绪桓。 好在萧绪桓先移开了视线,拿出来一只妆匣,推到她面前。 打开来,是琳琅的首饰,崔茵惊讶地回头看向他,似乎在疑问,难道他过来就是为了给自己送新首饰吗? 萧绪桓解释道,“过几日便是我阿姐的生辰,在姑苏替她寻了几样首饰做礼物,萧某不懂这些,原本想请夫人代为挑选——” 他打量着手中尚存她体香的桃花耳坠,又看向妆匣,“正巧夫人的耳坠旧了,一并挑一副新的吧。” 崔茵回过神来,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特意给她送首饰的,只是凑巧而已……听到他这样的理由,不知怎么,心口却有些微微发涩。 “妾自然愿意替郡主挑礼物,只是……这是萧郎君为郡主买的首饰,妾怎能从中拿取。” 不等她拒绝,萧绪桓已经从匣子里挑出一副赤红玛瑙的耳坠,放在她耳边打量一番,他含笑道,“夫人肤白如雪,戴红色更相衬。” 崔茵心底却有些隐隐的不开心,“萧郎君……” 萧绪桓却恍若未闻,询问道,“萧某替夫人戴上?” 手指触到她耳垂的一刹那,崔茵却忽然闪躲开,垂眸道,“不必。” “那萧某唤夫人的婢女进来?” 崔茵咬了咬唇,暗恨自己为何觉得心里不舒服,明明是接近他的大好机会。 于是迟疑地嗫嚅道,“那就麻烦萧郎君了。” 萧绪桓面上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他第一次替女子摆弄这些钗环首饰,耳坠小小一颗,指腹难免在她耳边有接触,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难,他却不急不慢地替她佩戴。 血红色的玛瑙垂在雪白的颈侧,如同雪中红梅绽放,他看着那段雪白的鹅颈,不禁在想,这样的冰肌玉骨,是不是在上面留下和红梅一样的痕迹,会格外容易…… 与崔茵来说,这样的情景却是一种煎熬,她因为萧绪桓若即若离的态度辗转反侧,忐忑不安,又莫名其妙因为他的亲近举动而纠结。 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她主动勾引,还是被人撩。 耳坠终于戴好了,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悄悄观察萧绪桓的表情。 视线一转,却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江面开阔起来,她所在的这艘船,竟追赶上了前面李承璟的那艘,两船几乎并行而乘。 崔茵脑海里嗡地一声,睁大了眼睛。 船舱小窗的对面,一个男子立在船的甲板上,倚栏而立,正与身边的手下说话。 分明是李承璟! 萧绪桓自然也看到了,垂眸看向崔茵刹那间失去血色的脸庞和微微颤抖的长睫。 “夫人不喜欢吗?” 崔茵紧张地攥紧了手心,轻轻点头又摇头,“喜欢……” “那夫人为何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崔茵心乱如麻,微微侧过身去想避开对面,怕被李承璟看到,又怕萧绪桓看出端倪,这一侧身,便离得他更近了,两人几乎面对着彼此。 她螓首低垂,远远看去,像是依偎在他胸口。 “没有,妾只是昨夜没睡好罢了。” 百种滋味交集,崔茵惊恐又有些委屈,声音低低的。 萧绪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望着对面与人交谈的李承璟,无声笑了笑,复又看着靠近自己的人,嗅到熟悉的兰香。他从怀中拿出一支簪子,轻轻戴在她的发髻上。 崔茵一愣,缓缓抬起头,摸了摸头上的簪子。 她一时间忘了对面还有随时便可以抬头发现她的李承璟,仰头看着萧绪桓,不解地呢喃,“萧郎君,这是?” 萧绪桓道,“耳坠是凑巧,这支簪子是萧某特意命人给夫人挑选的。” 他低声道,“夫人喜欢兰花——裙子上绣着兰花,所用的香也是兰花,所以挑了一支兰花玉簪给夫人,夫人这下还生萧某的气吗?” 声音低醇,在耳畔流淌。 崔茵的心一颤,难道自己刚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觉得纠结委屈吗? “多谢,让您费心了。” 她却不敢转过身去看镜子里这支簪子到底是什么模样,呼吸杂乱,心跳如雷,余光里,那倒身影依旧在船边,面对着这扇窗。 李承璟身边的人已经走了,只余他一人,不知是在看江水还是看对面的船只。 萧绪桓知道崔茵在害怕,既害怕被李承璟发现,又怕自己发觉,“夫人何不照镜子看看?” 崔茵忽然抓住他的袖子,小声道,“这边的光太暗了,萧郎君,妾想去另一扇窗前。” 她柔声请求,双眸凝望着自己,萧绪桓见好就收,轻轻瞥了一眼对面的李承璟,“好。” 另一侧的窗前,崔茵终于看清了那支簪子。 白玉温润,兰花清雅,正好中和她娇艳的容貌。 日光映在江面,泛起粼粼金光,美人坐在身旁,对镜理妆。裙摆如同层叠的花瓣铺陈开来,与他的衣袍交叠在一起,一明一暗。萧绪桓的手轻轻捏起那裙摆的一角,触感柔软,怪不得说美人要娇养,那般凝脂肌肤,只有这样细腻精致的绫罗绸缎能相配。 萧绪桓看向桌角被崔茵换下来的那副桃花耳坠,不动声色的收到了手中。 拇指轻轻摩挲着玲珑精巧的桃花花瓣,离开时,侧首看了一眼窗子的对面。 他收回视线,暗暗勾了勾唇角,心道, “夫人的桃花,不能再有别人。” 只能是我。 * 建康城。 娄复一早赶到沈汲与萧楚华的府上,请求拜见萧楚华。 萧楚华见了他,冷哼一声,“他不是说自己不娶妻吗,又不需你通风报信了,还来做什么?” 娄复挠了挠头,知道萧楚华还在怪罪自己办事不力,也赌气萧绪桓的那番话。 他忙赔笑道,“小的今日来,就是为此事给郡主赔罪!” “郡主有所不知,将军那日说出来就后悔了,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与将军计较。” 萧楚华摸不清头脑,“他后悔什么,都说了他爱娶不娶,我这个做阿姐的再也不会管他的私事了。” 娄复嘿嘿一笑,凑过去将萧绪桓准备好的首饰呈给她,“郡主过几日生辰,将军特意在姑苏给您挑了生辰礼,还请您过目。” 几样别致的首饰,看起来的确用了心思,萧楚华眼睛一亮,心里的怨气少了几分,又警惕地看向娄复,“无事献殷勤,有话直说。” 娄复按照萧绪桓的吩咐慢慢解释道,“……将军先前心仪那位女子,不是不想娶,而是不能娶,娶不到。” 萧楚华皱眉,捂着心口,“什么意思,我都说了,除了齐家女,他想娶谁便娶谁,难道还有不愿意嫁给我阿弟的小娘子?” 娄复耷拉下眉毛,“可不是吗,难就难在这里,将军此次去姑苏,又遇到了原本辞别的那位女子,不过幸好,阴差阳错将人带了回来。剩下的事情,还请郡主帮忙……” 他依照交代,小声告诉萧楚华接下来的打算。 萧楚华听完冷哼一声,“什么二嫁的女子,能让襄臣这般上心,还要我帮忙?” 娄复见她似乎十分不满,还想替崔茵说几句好话,却见萧楚华立时起身要往外走,他匆忙追上去,“郡主,您要去哪儿?” 作者有话说: 本章大尾巴狼的成就: 调戏老婆达成,让老婆吃醋达成,借口送老婆礼物达成,修罗场达成,带老婆回家达成,嗯…...至于阿姐,还是追老婆的工具人 第21章 萧楚华风风火火,憋着一肚子火气,立刻找上了门。 府上的仆妇们得了吩咐,见她似乎有些来者不善的气势,纷纷上前劝阻。 “你们大司马呢?” 她向来骄纵,府里的下人们都不敢轻易得罪,只说大司马进宫议事去了,丝毫不敢提被大司马带回来的那位神秘的美人。 萧楚华坐在堂前,饮了一口茶,嗤笑道,“她人呢?” 仆妇摸不清头脑,重新答道,“大司马进宫去了……” “我是问你,他带回来的那个狐狸精,眼下在哪儿?” 萧楚华才不信,一个身世坎坷的二嫁女,有什么苦衷不愿意嫁给阿弟。既然可怜,如今攀附上了当朝权臣,打的是什么欲拒还迎的算盘,装腔作势,她最看不惯这样的做派。 娄复对她说,萧绪桓不曾对这女子表明爱慕之情,是因为怕吓跑了那娇娇美人。那女子刚从夫家的虎狼窝里逃出来,定然不愿意这么快再嫁。 呸!萧楚华倒要看看,哪座山上的狐狸精,敢在阿弟面前摆这样的架子。 仆妇支支吾吾说不知道大司马带回来了什么人。 “没见过?不知道?”萧楚华摆了摆手,“罢了,你们不愿意得罪那狐狸精,我亲自去寻!” 下人们自知拦不住,忙叫人去给萧绪桓传话。 “诶诶诶,这是要去哪儿?”娄复慢悠悠从外面回来,叫住要去传话的下人。 他听闻萧楚华方才的举动,笑了笑,“回去吧,不必大惊小怪。” 那下人急得满头大汗,“郡主那架势,像是要生吞活剥了那位夫人!” 娄复耸了耸肩,“放心,你且等着看,郡主会不会真的生气。” 殊色误人 第19节 …… 府中有一大片湖池,眼下惊蛰刚过,初春时分,湖上水雾缈缈,视野开阔,只望见对岸也有一处院落,延伸出与岸这边斜对称的水榭亭台。 湖岸遍植翠竹,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非海却可以听涛。 崔茵被下人带到这里安置,她从踏进萧绪桓的这座府邸开始,就在心里暗暗计算从正堂到住处的距离。 穿过了无数个月洞门和长廊,这里应当是偏远的一角。 她坐在窗前蹙眉,目光随着窗外湖上的水雾轻飘。 对岸忽然有一群人影移动,人声喧嚣,为首的是一位趾高气昂的女子,豁然推开对岸院落的大门,领着下人在里面寻找着什么。 春草听见动静探过头来,不禁猜测道,“娘子,该不会是大司马府上的姬妾听说了,要来闹事吧?” 崔茵不知道,萧绪桓将她带回来,便匆匆入宫去了,什么也没交代。她亦不知府中有什么人,只知道他尚未娶妻,府上没有正室夫人。 对岸的人走到水榭的窗前,定睛,朝着她这边停住了视线,下一刻,对岸的人又乌泱泱从院落里出来,朝着岸这边赶来。 春草吓坏了,“我去找娄复!大司马不在,他说话一定管用,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看娘子被人欺负。” 崔茵却拦住了她,“不必,你去烧水沏茶吧。” 春草拗不过她,一步三回头,按照她的吩咐去了。 …… 萧楚华方才在府里找了一圈,抓住一个婢女一问,才往湖这边找过来。她在对岸的水榭中,隔着湖上的水汽,远远便看见对面的女子。 除了萧绪桓带回来的那个狐狸精,这府里哪来的美人? 相距有些远,她没看清那女子的长相,支摘窗里一抹侧影,也看得出窈窕曼妙。 萧楚华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身边的侍女小声在她耳边道,“郡主,您看清楚没有,奴婢瞧着那位夫人的确很美。” 是啊,看不清长相都觉得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萧楚华的脚步踟蹰再踟蹰,要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她萧楚华有个癖好,也最爱看美人,最怜惜美人。 “不行,管她是美是丑,她就是个心机深沉的狐狸精!” 萧楚华一跺脚,给自己定下了决心,快步往前面的听竹堂赶去。 她心里盘算好了,要让那个狐狸精原形毕露,将她怼到哑口无言,让阿弟看清她的真面目。 用手一推,水榭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阵幽香袭来,萧楚华原本气势汹汹,看见坐在窗前的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到嘴边的质问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女郎怯怯地望过来,杏眸里写满了惊恐和疑惑,雪肤乌发,颜若舜华,耳边的红玛瑙耳坠轻摇,一颤一颤的,仿佛要溶进人的心里。 她愣了愣,旋即笑了出来,声音也如山谷中的莺歌婉转。 她有些惊喜似的,起身迎了上来,轻轻握住了萧楚华的手。 “听闻郡主也爱丹青翰墨,今日,可是为此而来?” 萧楚华怔愣着,看那美人从画里走了出来,停在自己面前,她垂眼,盯着美人的一双柔荑,来不及思索她说的丹青翰墨是什么,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是,是为此而来……” * 天通教自扬州至姑苏,怙恶不悛,拖至今日才彻底除去,朝中人人心知肚明,是士族门阀粉饰太平,置之不理放任的结果。 若不是萧绪桓借齐太后的名义将此事在朝中提及,还不知要拖到何时。 今日入宫上奏,议的便是押解回来的天通教信众与头目该如何处置的事情。萧绪桓冷眼看尽中书令崔宣与谢丞相明争暗斗,无论何事,到了他们手中,便是利益驱使,门阀倾轧。 齐太后的兄长齐昀硬着头皮,在殿前拦下了萧绪桓。 他当年因为看不惯萧氏姐弟出身微寒,一向爱与族中兄弟取笑于他,自家阿妹说谎栽赃时,也是他叫嚣着要将萧氏姐弟赶出家门。 今时今日,物是人非,他只能奉父亲和阿妹的命令,硬着头皮请他去齐家一趟。 萧绪桓静静听完他的邀约,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齐昀忙道,“大司马,家父病重,卧榻不起已三月有余,太医也去看过了,怕是时日不多了……” 即便当年齐父为了女儿的面子和家门荣辱让萧绪桓蒙冤出走齐家,后来他从军之时,到底还是惜才爱士提拔过他。齐昀脑门冒冷汗,不禁感慨,还是老爹目光长远,给他们兄妹和齐家留了后手。 萧绪桓自然记得齐父的提拔,可那怎能算恩情?若论恩情,亡父是替齐父挡箭而死,救命之恩,齐家是怎么对他和阿姐的? 齐令容心术不正,齐昀昏昏碌碌,齐家若不是有一个做皇帝的外孙,早就被士族除名。 他看着眼前假笑虚恭的齐昀,又怎不记得年少时,他们那群士族子弟,是怎么暗地里对阿姐口出狂言,污言秽语的。 齐昀被他盯的冷汗连连,仍不住伸手擦了擦汗,“大司马……” “好。” 齐昀以为自己听错了。 “齐侍中,带路吧。” 齐家家主齐文光年近四十才得了长子,如今已过花甲,自去年入冬,病症缠身,卧床不起。 听到下人传话,说大司马到了,才缓缓睁开眼睛,看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 “襄臣,我记得,你父亲早亡,你的字还是在我齐家书塾中的先生给起的。” 萧绪桓也不知道,亡父为何会为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 书塾的先生对他摇头,说桓者,齐桓晋文,绪者,未竟之事业,狼子野心,便给他取字为襄臣,他怕压不住这个名字。 齐文光眯着眼睛,无不感概,“怕是从未有人想过,一个小小武将之子,能有今日。如今你大权在握,位列三公,若有一日羯人挥师南下,高门士族皆要仰汝鼻息,咳咳——”他睁大眼睛,咳嗽不止,缓了缓,又道,“不知你认不认,若无我齐家栽培,若非我执意提拔,汝安能有今朝?” 在他厉声质问过后,萧绪桓出乎意料的,点了点头。 “认,我认。” 他听完齐文光这番话,心中如同卸下了一块巨石。一个垂垂老矣命无多日的老人,至死,都是为了士族的门楣而挣扎。 这样的齐文光,他不再纠结恩情抑或是仇恨。 士族和士族没有两样,从里到外散发着腐朽和陈旧的气息。 “好,好,”齐文光挥了挥手,叫人带上来一个年轻的女郎,他指着女郎道,“既如此,老夫有话直说便是,襄臣,你心中所求,北伐之愿,若无皇帝点头,永不可能实现。” “既如此,不妨娶我齐家女,结为姻亲,我齐家在一日,皇帝在一日,便可保你如愿,可好?” 女郎垂首站在一旁,只等他回话。 萧绪桓脑海里却冒出另一个女子的身影来,三年前,她是不是也像这样,因为家族的决定,轻易的献出了宝贵的年华和毕生的命运。 从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也由不得她决定。 他冷笑,“齐大人,你的前提是要我保你齐家,保住大梁李家、你外孙的皇位,北伐亦是为大梁而伐,利都是你们的,我又得到了什么?” “你——” “齐大人,若我北伐之后,尚有一条命在,要取而代之呢?” 他向后退开几步,与齐家女郎隔开些距离, “你们士族,向来都是靠裙带姻亲,我萧绪桓不是。” 作者有话说: 走一点点剧情线,不能因为今天没有瑟瑟就不理我了呜呜,贴贴大家ヾ(^▽^*) 第22章 入夜时分,墨色的天穹之上星朗月明,从前偶尔在建康留宿,从不曾有这种愉悦之感。 纷纷杂杂的政事抛在脑后,萧绪桓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期待。 不过才分别半日而已,他便思念若狂,迫不及待想回到那个原本空旷孤寂如今却住着佳人的府邸。 “阿弟!” 刚踏进大门,匆匆路过长廊,便迎面遇到了摇摇晃晃的萧楚华。 走进了,他便闻到阿姐身上一股酒气。 萧楚华颇为兴奋,看样子刚从湖边的听竹堂出来,拉着萧绪桓絮絮叨叨说着醉话。 “……阿弟,你这就不厚道了,竟藏着这样一个大美人!”她将那个大字说得极为夸张,低头不知傻笑什么,拍了拍萧绪桓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怪不得,人家那样一个美人看不上你也是应该的,路漫漫其什么兮来着,这个忙,阿姐帮定了!” 萧绪桓哭笑不得,低头,发现萧楚华手上全是黑乎乎的墨迹,一巴掌拍在自己身上,留下一个手印。 他就知道,萧楚华这个性格,再不满意崔茵的出身和过往,见了真人,魂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纸老虎一个。 “阿姐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萧楚华闻言潇洒地摆了摆手,“不用!你姐夫来接我了,沈汲,沈汲呢?” 萧绪桓朝她身后望去,只见沈汲从垂花门里匆匆追上来,不禁眉心一跳。 崔茵坠崖被他带回之后,一直住在姑苏山中的道观,后来乘船回建康,一直不曾向外泄露半点消息,除了府中的下人和娄复几个近侍手下,都不曾见过崔茵。 沈汲一直忙于审理天通教信众一事,不曾上山,更不曾见过她真人,只有所耳闻。 他蹙眉,见沈汲面无异色,手里拿着阿姐遗落的披风,上前从侍女手中扶住萧楚华。 “襄臣,你既回来了,我便接阿楚回去了。” 萧绪桓渐渐松开眉头,笑了笑,给他二人让路。 沈汲守礼端方,即便去听竹堂接阿姐,也不会进去,不可能见到崔茵。 他是自己最信赖的人,萧绪桓却也深知沈汲的脑子里一根筋,太过死板执拗,现在还不能让他知道崔茵的身份。 夜风徐徐,萧楚华原本混沌的醉意却忽然被风吹地有些清醒了,她忙道,“等等!” 萧楚华扶着脑袋仔细想了想,“你让大美人住在听竹堂?” “是,怎么了?”萧绪桓道。 萧楚华蓦然睁大了眼睛,伸出手指着阿弟,骂道,“呸,不要脸!” “真不要脸,你那点小心思,叫人家住你的房间……” 萧绪桓:“……” 私心被阿姐戳破,他低笑几声,倒也不觉得尴尬,忙送走了他们夫妇。 殊色误人 第20节 萧楚华酒量一般,原本稀里糊涂为了不露馅,顺着崔茵的话去跟她摆弄什么笔墨纸砚。 她简直要被萧绪桓坑死了,当年在齐家书塾念书,光顾着跟齐家那群高门贵女斗气打擂台了,哪里认认真真学过习字。偏偏阿弟在崔茵面前给她冠上了一个喜好丹青翰墨的名头,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请崔茵教自己习字。 回至家中,沈汲打来一盆清水,替她洗手上的墨渍。 她晕晕乎乎觉得,这个不解风情的臭男人,今天对她好像格外温柔耐心。 他明明和自己一般年纪,不知为何,却早生白发。 萧楚华抬起一只手,摸了摸那一簇白发。 “阿楚,手上有墨,还没洗净。” 她咯咯地笑起来,“我替你把白发染成黑的。” 沈汲无奈,由她玩闹。看着她满手的墨渍,不经意问起,“阿楚,你今日怎么想起来习字?” 她记得要替萧绪桓保密,哼了一声,“怎么,不好吗?” 沈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萧楚华的手却忽然抽了回来,酒醒了大半,“你们男子,是不是都喜欢那些吟诗作画的才女?” 替她净手的人闻言一愣,沉默良久,“阿楚,你醉了——” “我没醉!”萧楚华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揉了揉脑袋,“是我自作自受,拆散你们青梅竹马,非要嫁给你。” “你心里肯定觉得,我这样粗鄙不堪的女子,怎配和你那小青梅一样舞文弄墨……” “阿楚!” 沈汲皱眉打断她,“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不要总拿她说事。” 萧楚华冷眼看着他,深吸一口气,赌气推门而去。 * 听竹堂。 风过疏竹,墙边博古架上的漏刻已过亥时了,春草收拾好床榻,见崔茵仍等在门后,不禁疑惑道,“娘子,都亥时了,大司马今日繁忙,大概不会来了吧。” 崔茵也觉得如此,但心里隐隐觉得,他会来的。 今日萧楚华气势汹汹找上门来,她本以为会被好一顿讥讽,却不料他这阿姐是个妙人,看起来脾气暴躁,实则刀子嘴豆腐心,听完自己的经历,竟哭了好半天,直说一见如故,非拉着她饮酒。 崔茵拗不过,浅浅饮了两杯,倒是萧楚华自己把自己喝醉了。 她猜想,萧绪桓回来听说后,应该回来看望一趟吧。只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风都静了下来,还不见人影。 她正准备去安寝,外面的院子里便传来脚步声。 房门被轻敲了两下,崔茵略等了一会儿,才走到门边。 萧绪桓听到声音,无声笑了笑,隔着一扇门问道,“萧某可是惊醒夫人了?” 崔茵装作略带三分醉意的样子,轻声道,“没有,妾与郡主饮了几杯,有些头痛,未曾睡着。” 这扇门始终不曾被她打开,她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歉疚道,“妾不知萧郎君要来,蓬头赤足不修边幅,就不便开门了。” 萧绪桓原本打算一回来便来见她,却没料到遇见了醉呼呼的阿姐,还被她拍脏了衣服,即便知道或许来晚了崔茵不会开门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去换了衣服才过来。 雕花门扇后面,浅浅烛光将那道倩影映在窗纸上,他能够看到,玉指纤纤,轻轻地搭在门上。 里面人又问道,“萧郎君深夜前来,可有什么事要吩咐?” 他说没有,“听闻阿姐今日来寻夫人习字,特地来问候一声夫人,再者便是,住在这里可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夫人尽管提。” 崔茵想了想,说一切都好,“劳萧郎君费心了,妾一切都好。” “明日阿姐要去赴宴,怕是不能来寻夫人了,夫人住在这里若是无聊,随时吩咐下人去买解闷的东西,夫人除了纸笔,可还有什么喜好?” 崔茵想了想,答道,“箜篌,妾还会弹箜篌。” 听竹堂临水,若是弹奏箜篌,或许能传的远些,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定然离这里很远,偶尔弹上一曲,大概会让他不要忘了这里还有个人罢。 府上的下人们似乎还不习惯大司马忽然从城外搬回建康居住,府中许多地方都忘记了点上灯盏。 一路踏着月色走回临时收拾出来居住的院子,萧绪桓想着方才崔茵的小心思,她定是在门边等了许久,等自己敲门过后过了一会儿才来回话,看似周全,实则百密一疏。 他耳力远比常人要好,自然听得出来。 本是期待见她一面的,却原来只听见她的声音就能令人欣喜万分。 ** 崔茵没有想到,她随口说的箜篌,第二日便被萧绪桓带了回来。 他似乎刚从外面办完公务回府,命人搬来一架凤首箜篌,“夫人瞧着,是这样的吗?” 她摸了摸,笑着摇头,“萧郎君有所不知,妾学的是竖箜篌,和凤首箜篌略有不同……”她转头看向他,见他愣了愣,面带惭色,忙道,“不过想来也差不多,妾也是第一次弹凤首箜篌,萧郎君要留下听一曲吗?” 他自然点头,坐在了一旁。 美人玉臂轻展,弦声泠泠,他虽不懂乐器,却也觉得动听,芙蓉泣露香兰笑,大抵如此。 崔茵许久不曾拨弄过箜篌了,生怕拨错了弦,注意力便都在手上。 一曲毕,侧首望见萧绪桓蹙眉着盯着自己,她才发现因为搬动箜篌时他扶了自己一把,两人挨的极近。 她心下有些忐忑,看他的表情,以为自己弹错了。 “萧郎君,可是我弹得不好?” “甚好,”他展眉微微一笑,顿了顿,垂眸道,“只是萧某有些疑惑。” “夫人身上用的什么,竟这样香。”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千万别误会,姐夫的小青梅跟女主没关系哈!姐夫只是以前跟男主一起见过茵茵,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第23章 崔茵觉得这话简直是在灼烧自己的耳朵,她微微睁大了眼睛,脸颊微微发烫。 恍惚间记起,李承璟那样凉薄疏离的人,也曾在情迷意乱时呢喃,“茵茵怎么这么香……” 她浑身一颤,为不合时宜想起的人和事而羞赧。 可对面的人偏偏一本正经,不带有一丝轻浮和浪荡,崔茵一下子怀疑自己胡思乱想胡乱揣测人心了。 她艰难地开口,“……萧郎君何出此言?” 萧绪桓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走到临水的窗前,向外面的竹林看去。他指着那片新绿道,“入春了,临水的竹林里虫多,夫人若用浓香,免不了将虫子引至室内。” 她微微一愣,竟是这样么?果然又是自己想多了,他的一举一动,总是让她心里七上八下,定是因为自己对他有所图谋,心思太重吧。 一时间,崔茵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遗憾。他果真对自己一点贪欲也无吗? “多谢萧郎君,昨日刚搬进来,微微有些潮气,春草便用香熏了屋子,故而味道有些浓,并不常用。”她盯着手上的箜篌,才发现上面的雕刻的纹饰精美,木质细腻,虽保存的好,却也像是有些年头了。 正想问他这凤尾箜篌的来历,萧绪桓却不知不觉又坐了回来,一只手伸过来,毫无章法的拨弄了一下琴弦。 高大的身影像是将她笼罩起来了一样,崔茵的心随着那凌乱的弦声微动。 “难怪……萧某分明记得夫人喜欢兰花,今日的香味却是陌生的另一种,原来是熏屋子。” 她僵硬的点点头,下意识摸了摸发间戴着的那支兰花簪子。 见他的目光也落在那支簪子上,崔茵垂睫道,“妾的确很喜欢兰花,也喜欢这支簪子。” 他的视线从她面上掠过,只短暂停留了一下,“夫人喜欢就好。” 崔茵先前以阿娘的本姓陈氏当作自己的本姓告诉了他,奇怪的是,他依旧称自己为夫人,而不是陈娘子。 曾嫁做人妇,便是与夫家割断关系也可以这样叫,但从他口中唤的这句夫人,格外惹耳。 分明有丝丝旖旎,放到整句话里又很正常。崔茵有些怨怼,他究竟是真正经,还是假正经? “萧郎君,妾可否问一下,这凤首箜篌是从何处得来?” 总不该是一大早天没亮他便去满城搜罗了吧,以他的性子,该不会这么高调吧。 萧绪桓如是道,“是亡母遗物。” 崔茵惊诧,立刻拒绝道,“这样珍贵,妾怎能随意把玩,萧郎君还是带回去吧。” “无妨,这是母亲的嫁妆,随她嫁到萧家后便再没有拿出来过,若亡母有知,见此物能在夫人手上重奏,定然欣慰。” 他摩挲着上面的花纹,目光温和。 萧绪桓自然没有时间一直呆在这里听她弹箜篌,略坐了一会儿便出府忙公务去了。 今日府上静悄悄,春草机灵又嘴甜,在府上逛了一圈,跟下人们聊了几句,便匆匆回来报信。 她憋了好多话要说,硬生生等到屋子里萧府的婢女们忙完,才凑到崔茵耳边小声密语。 “娘子,大司马府上的下人们口风都颇为严谨,不过奴婢跟她们搭话,她们都十分热情,您猜是为什么?” 崔茵茫然,摇摇头。 春草喜不自禁,“原来大司马不仅没有娶妻,身边连一个姬妾都没有,府里下人们自然觉得娘子在大司马心里不一般,不然怎么会带回府上呢?” 崔茵听完也有些惊奇,想了想也不觉得奇怪,或许在有些男人眼里妻妾成群、偎红倚翠才是他们的追求,但也有人不是这样的,他们所求,并不是这些红尘温软,譬如李承璟,当初身边也只有她一个,后来抛妻另娶,也是为了他的前程。 例子摆在眼前,不能说不近女色就是什么好男人,或许他只是更爱自己,有比女色更重要的事情。 但放在萧绪桓身上,崔茵却十分笃定,他与李承璟是不一样的。一个为苍生百姓,为大梁故土十年戎马倥偬的人,怎么会是坏人。 她不愿意被李承璟辜负,为妾为外室,不愿意终日惶惶,得到和梦里一样的下场,所以她逃了出来。 但她也没想过要长久要给萧绪桓做妾,只是各取所需罢了,她看中的是他的身份地位能替自己避开李承璟,将来坦诚身份,她信以他的人品,会放自己一马,若是能利用他与李承璟的不睦,万一还能要回阿珩呢? 哪怕是一点点希望,也是她别无选择的最后一点点。 可眼下的困惑是如何走到这一步。 崔茵不禁迟疑,“府上从未有过姬妾,他该不会还是……” 春草没听清,“娘子说什么?” 崔茵却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为什么他总是不为所动了,原来还是个童男子。她莫名觉得好笑,那夜自荐枕席,该不会是吓到他了吧。 殊色误人 第21节 她默默垂眸,心想怪不得,不能操之过急,还得慢慢来。 春草见窗前摆着一把箜篌,问了一下来历,有些惊讶,“娘子就这么收下了吗?既然是大司马母亲的遗物,这也太贵重了吧。” 崔茵笑了笑,“当然要收下,有赠才有还。” * 今日是先帝的妹妹蓬莱大长公主寿辰,半个建康的贵女都去其府上赴宴。 蓬莱大长公主的驸马是颇负盛名的风流名士,夫妇二人不涉足朝政,与各个高门士族都交好。 适逢初春二月,虽还有些凉意,却也在府上办了一场曲水流觞的雅宴。 直到日暮,众人才离去。 崔莹在宴上受了一肚子委屈,本不想回摄政王府,崔大夫人却叫她收敛收敛脾气。 她扑进大夫人怀中哭诉,“大伯母,阿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今日李承璟不陪我去大长公主府上赴宴也就罢了,偏偏遇见陆子渊他夫妇二人。” 大夫人是陆家女,却因为三年前谢太后乱点鸳鸯谱,夹在崔陆两家之间有些为难,但说到底,嫁入了崔家,母族陆氏已经将她当做外人了,崔莹原本是要嫁给陆子渊的,婚事作罢,自然会另娶新妇。 崔莹去扬州避了三年风头,回来做了摄政王妃,陆子渊也早已娶了别的士族贵女。 她咬牙切齿,“那郗氏算什么东西,也敢取笑我!若不是我与子渊婚事作罢,哪里轮得到她!” 偏偏今日他们夫妇二人相携出席,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崔莹金尊玉贵被娇养长大,咽不下这样的委屈。 崔大夫人被她哭的头疼,小声斥责道,“五娘!你也不小了,怎还如此孩子气,你生来是崔氏贵女,一切都是崔家给的,怎能这般不识大体。你如今是摄政王妃,郗氏再怎样也压不过你,你如今的心思,应当是赶紧生个孩子,有了孩子,李承璟才真的与我们崔家绑在了一起,整日斗气像是什么样子!” 崔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她不明白为何一贯宠爱她的大伯母像是变了一个人,张口闭口都是斥责她不懂事,不为崔家着想。 孩子?哪里会有孩子,李承璟今日不来赴宴,就是给崔茵留下的那个小病秧子请了郎中! 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小病秧子,府上的人张口闭口小世子,一个替她受苦的孤女生的孩子,凭什么当世子? 崔莹回府时,婢女刚刚煎好了药端进屋。 她闻到苦味儿用袖子遮住了鼻子,皱眉进去,李承璟正俯身在摇篮边哄阿珩喝药。 小小的孩子刚刚断奶,不肯喝药,李承璟原本烦躁,可看到阿珩那双肖像崔茵的杏眼,忍不住心软又自责。 姑苏那边至今没有消息,寻不到崔茵的下落。 他答应过崔茵,要好好照顾好他们的孩子。 崔莹皱眉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见他始终不曾抬头看自己一眼,心里的怒气愈发旺盛。 “李承璟!我有话要和你说。” 第24章 小阿珩原本就被喂了一勺苦药汁,皱着一张小脸险些要哭出来,被崔莹这一句怒喝吓了一跳,含在口中的药汁一下子呛住了。 阿珩边咳边哭闹起来,李承璟手忙脚乱,连忙将孩子抱起来抚拍,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崔莹。 崔莹再怎么厌恶阿珩,也从没有过要害人的心思,也没想到自己不过大声说了一句话,就把小病秧子吓哭了。 她怒目盯着那张和崔茵相似的小脸,对李承璟道,“是大夫人交代我的话,你爱听不听!”说罢便甩开袖子回自己房中去了。 崔家陪嫁来的嬷嬷皱眉跟在她身后,叮嘱道,“小娘子该把脾气收敛收敛,崔家的女儿傲气是该有的,可不该对着郎君。” 崔莹坐在梳妆台前拆首饰,拆下来的钗环叮叮当当往匣子里扔,“阿嬷这是什么意思,要我崔五娘对他李承璟低眉顺眼不成?” 她摘下一只镯子,放在眼前打量,这样品类的玉镯,从小到大她要多少有多少。 砰地一声,玉镯被她随手置在一旁,镜子里的人高高的抬起下巴,鄙夷道,“我又不是崔茵,不需要什么乖顺,更不需要讨好郎君。” 她记得幼时,崔家大房膝下没有女儿,她爹爹与中书令崔宣是同母兄弟,伯父伯母从小将她养在膝下,与族中兄弟们同入私塾,十三岁时便与陆家长子定了亲事,等及笄后嫁过去,就能和伯母一样,做高门士族的主母。 她享受了一切荣光和赞誉,至于崔茵,不过是住在崔家后街的一个旁支孤女罢了,再如何貌美,永远也只配被她踩在脚下、替她牺牲。 她讨厌崔茵阴魂不散占据着李承璟的心,还要认下她的儿子叫自己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大伯母近来总是斥责她,崔莹心里隐隐有个声音想质疑,每当那个念头冒出来时,她都不愿意面对。 嬷嬷长叹一声,好声好气劝她,依旧是崔大夫人说的那一套。 崔莹茫然,她自然也向往夫妻情深,琴瑟和鸣,也希望有自己的孩子,但凭什么要向李承璟低头呢? “小娘子高傲惯了,可您仔细想想,七娘子先前占了结发情谊,王爷本就对她愧疚,如今下落不明,更是耿耿于怀,您若再这么赌气下去,就把人越推越远了。” 崔莹气恼道,“他对那个小病秧子有多上心你们也都知道,即便将来我生下自己的孩子,也轮不到我的孩子做世子。” 嬷嬷却笑了一下,“小娘子这就想岔了,摄政王再怎么喜欢长子,也比不上背后有崔家撑腰的孩子,若小娘子实在嫌他碍眼……” 嬷嬷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崔莹吓得捂住心口,“阿嬷,这怎么能行呢?” “谁叫他命里福薄,天生患有心疾,这又能怪谁呢?” * 萧绪桓近来似乎很忙,崔茵只偶尔与他打过几个照面,倒是萧楚华整日来与她作伴。 崔茵本不想打探别人家的私事,但瞧着萧楚华这些日子有些不开心,找她习字时也总带着一股较劲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跟谁较劲,还没等她问,萧楚华自己先开口了。 “陈娘子是不是觉得,我这些日子总来烦你,写的字却毫无长进?” 崔茵忙道,“妾怎会觉得烦?若没什么能帮的上郡主的,妾住在这里,也于心不安。” “郡主从头学起,已经大有长进了。” 萧楚华也觉得,不就是习字嘛,有何难的。 “不瞒娘子,我这样认真习字,不为别的,就是心里堵得慌。” 她将自己与沈汲的过往粗略一讲,“娘子心里是不是笑话我自作自受?” 崔茵笑了笑,将桌子上的字帖收起来,“不会。依照郡主所说,沈大人和那位小娘子也是有缘无份,即便没有郡主,那位小娘子也会听家里人安排另嫁他人。” 萧楚华长舒了一口气,“可他心里总是怨我……也不是对我不好,只是我总觉得他对我太客气了,陈娘子,你懂吗,就是我总想着,如果当初他娶了那个小青梅,绝不是现在这样的相处。” 崔茵静静听着,旁人夫妻间的事,她不好多说什么,只觉得郡主大概被萧绪桓护在身后保护的太好了,看似张牙舞爪骄纵无比,实则敏感单纯。 她心里隐隐有些羡慕萧楚华,能被家人保护着,最大的忧愁不过是纠结郎君的心思,能毫无戒备的对旁人敞开心扉,而不是像她一样半生浮萍,小心翼翼。 “啊呀,不行,今日我得早些回去,”萧楚华起身,歉疚地笑了笑,“今日沈汲他们便从丹阳回来了。” 崔茵闻言心间微动,沈汲回来,那么萧绪桓也要回来了。 萧楚华的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对崔茵道,“还要拜托陈娘子一件事,我那阿弟若是回来晚了,向来不吃晚饭,还请陈娘子替我劝劝他。” 说完便不见了人影。 萧楚华飞快离开了听竹堂,拍了拍胸口,得逞般笑了笑,心道,“阿姐当真是为你们俩操碎了心。” ** 暮色渐深,萧绪桓才回到建康。 娄复忍不住打趣,“估计这个时候,夫人早就歇下了。” 萧绪桓没理他,心里却有些遗憾。这段时日,只匆匆在长廊下遇到过崔茵几次,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不过今夜还有客人要来拜访,只能明日再找理由去看她了。 他没有提前告诉崔茵何时回来,即便她有心想见他,今夜也不会出现了。 稍稍将惦念放下,书房门外却有道轻柔如水的声音响起。 “娄小郎君,大司马可在里面?” …… 娄复进来回话的时候,见萧绪桓端坐在书案前,垂眸翻着兵书,他装没看见大司马唇边那一抹笑意,“将军,夫人来给您送吃的。” 原本崔茵过来,直接请进来就好了,可娄复知道萧绪桓这个时候从来用膳,便特意告知一声。 书房门窗紧闭,只有书案上点着几支蜡烛,借着淡淡的光影,崔茵看见北面的墙壁上,是一整幅舆图。 长安遥遥,北地的故土仍在羯人铁蹄之下。 崔茵看着那幅舆图,仿佛能窥见那个第一眼就充满杀气和压迫感的男子。 那是他的野心和抱负。 她将食盒放到案桌上,朱唇皓齿,盈盈望向萧绪桓,“郡主今日告知,说萧郎君夜里便回了,想来一路上风尘仆仆,没有用晚膳。妾准备了梅花汤饼,不知合不合萧郎君的口味。” 食盒的盖子打开,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萧绪桓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夫人好意,萧某在此谢过了,只是——” “郎君是嫌弃妾手艺不好吗?” 那双原本澄澈的杏眼在灯下,无端添了几丝潋滟妩媚,有些委屈似的看过来。雾里看花,灯下看美人,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眼神。 他无奈,将那一碗梅花汤饼接了过来。 鸡汤做底,馄饨做成梅花的样式,“恍如孤山下,飞玉浮西湖”【1】。 “夫人亲手做的?”他一向不用晚膳,只此一次,不好拒绝她的心意。 崔茵整理食盒,衣袖之下,偶尔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在昏黄的烛光下如同明珠的光泽。 “是,”她替自己倒了一盏茶水,“萧郎君,这是郡主特意叮嘱的,若不看着您用完,妾是不会走的。” 萧绪桓遇到她这么久,却是第一次听到她这般娇俏可人的语气。 她抿了一口茶水,“妾在这里陪着您。” 崔茵来时梳洗妆扮过,长发轻绾,轻染胭脂。喝过茶水后,瓷白的杯盏上留下浅浅的嫣红。 萧绪桓有那么一瞬间,想让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烛花跳动,他却不能如愿,不过刚刚用完这碗汤饼,门外便有人通禀,“大司马,有客人求见。” 他眼神暗了暗,旋即对崔茵道,“夜深了,我叫人送夫人回去。” 崔茵有些遗憾,今晚都没能与他说几句话,但她也知道,不该打扰他议事,欠身道别,跟着娄复从后门去了。 殊色误人 第22节 来人走进书房时,闻到若有若无的一丝香气。 李承璟坐到他对面,脑海里有一闪而过的熟悉之感,但那香气极淡,分辨不出来什么,他也没有多想。 他今日来,是为徐州太守的人选一事要与萧绪桓商议。 中书令崔宣与谢丞相都不想这一职落到对方手下,争论不休,李承璟却另有打算。他依附崔家只是一时,暗地里自然要为自己栽培人手做打算。 再与萧绪桓对立,这件事上却可以退一步商讨。 只是难以忽略书案上那一只茶盏。 李承璟轻笑一声,“外面传言大司马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原来也不尽如此,也喜红袖添香……英雄难过美人关。” 萧绪桓没有否认,垂眸看去。 他拿起崔茵用过的那只茶盏,轻轻转动了一下,嫣红的唇印在白壁上格外清晰。 就着这一抹唇印,抿了一口冷掉的茶水。 “人非圣贤,谁没有七情六欲。” 作者有话说: 【1】《山家清供》里面形容梅花汤饼的一句诗 在前夫哥面前跟老婆间接接吻,真坏(指指点点) 第25章 崔茵回去后,总是记起那个深夜里,她在娄复的指引下从后门离开,在转角处的一刹那回首望见萧绪桓独坐在书案后的模样。 荧荧火光,将他的身影放大,投在北墙之上。 一整幅舆图被他的影子覆盖了大半。 先前听说他原本不常住在建康,而是住在丹阳城外的军营之中,崔茵似乎明白是为什么了。 偌大的大司马府,空旷,寂静,他只点燃那一盏照亮舆图的蜡烛。 ...... 今年的春天的确来的早些,晨起湖畔虫鸣声声,窗檐滴雨,春草抱着东西从外面回来,远远地便瞧见水榭之上挂上了纱帐,竹林掩映之下,朦胧飘飞。 崔茵和几个侍女在做青团。 春草把东西搁在一边,净了净手,坐在崔茵旁边。 娘子手巧,做的点心向来精致,麦青汁揉成的糯米面胚里包上甜糯的赤豆沙,在葱管似的十指和手掌间包成一个小小的团子,清淡的香气扑鼻。 原本过几日才是寒食节,今日做青团是萧楚华央求崔茵教她,才提前准备了馅料。 但她今日却没来,春草解释道,“刚才郡主身边的侍女来传话,沈大人患了风寒,郡主留在家中照顾,”她拍了拍手上的糯米粉,将方才拿回来的东西交给崔茵,“今日失约,郡主过意不去,特地送给娘子几匹布料做春衫。” 若说银钱,崔茵逃走时一直将银票带在身上,崔大夫人出手阔绰,没有在钱财上亏待她,这也是她住在萧府上的底气。虽说如果给萧绪桓银钱,他定不会同意收下,但如果他们姐弟赠予她东西,崔茵至少回得起礼。 回赠萧楚华可以是女郎喜欢的各种精巧的首饰,但回赠萧绪桓的东西,崔茵不会平白浪费这样能单独接近他的机会。 …… 上次齐文光请他去齐家,萧绪桓没有告诉阿姐,依照萧楚华的脾气,知道之后恨不得举着刀杀去齐家的大门口痛骂他们不要脸。 可就在他再一次拒绝齐家的示好后,朝中近来桩桩件件杂事,以及深夜秘密上门求见的李承璟,令他不得不承认,既然淌了这混水,入仕为官,无论是宗室士族还是他这样的寒门武将,都无法独善其身。 徐州及寿春乃江北门户,北方的战事暂缓,羯人西退,长安以东皆被胡人占领,士气正旺,江北捉住了不少胡人潜进城内的细作。 如今胡人之中颇受重用的一位将领解裕,乃是十几年前先帝主持的那次北伐中失踪的一位低品级武将之子。 他放言,三年之内,必定荡平江南。 这样嚣张的口气,原本无人放在心上,可渐渐有传闻称,解裕的父亲是带着大梁的城防图纸北逃的。 其父早就生出了投降北逃的打算,将妻儿提前送到了江北。他先是带着妻儿献上城防图投降羯人,又转而降胡,至于那图纸,萧绪桓不确定是否还存在,也许只是解裕搅乱人心的手段。 若是真有城防图,为何解父投降羯人的那几年始终不被重用,羯人几次南下也不曾成功。 后来解裕长大成人,投奔至胡人麾下,才一战成名。 他听说,解裕年少气盛,曾对胡人言,南人皆为软骨头,只有一位姓萧的还算个人物。 十八九岁的少年,桀骜不驯,分明是在挑衅。 可越是这样的人,越不能轻视。 朝廷下令,重修徐州与寿春一带的城防,派重军驻守。朝中为两城的太守人选争论不休,始终不曾定下来。 萧绪桓不愿意参与纷争,可这次,无法忽略徐州和寿春的重要性,不该成为士族争权夺利的战场。 单凭一个人的意愿,不足以决定人选,所以前几日,李承璟才找上门来。 娄复知道他这几日心事重重,也不去眼前讨人嫌,站在书房前的院子里逗鸟雀。 一道水绿色的裙摆翩跹穿过了木廊,踏进了月洞门。 娄复眼睛一亮,忙迎上去。 “夫人怎么有空来了?” 崔茵今日换上了一条水绿色的春衫襦裙,鹅黄云纱的披帛,云堆翠髻,樱唇榴齿,臂弯挽着一只食盒。 迎面走过来,如水照花,若风扶柳,比平日里温柔妩媚的模样里多了几分清新和娇俏,娄复挠了挠脑袋,不敢多看。 不过他觉得,夫人这趟来的好,萧绪桓见了定能驱散些烦忧。 崔茵打开食盒,立刻弥漫出一股清冽的香气来,“娄小郎君,过几日是寒食,我提前做了些青团,拿来给大司马尝一尝,”她笑盈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不知眼下大司马有没有空?” 娄复盯着青团,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有空,夫人来了自然有空!” 崔茵道,“这是刚出炉的第一笼,春草还在听竹堂继续忙呢,娄小郎君若是喜欢,可以过去尝尝。” 她盖好食盒,大有护好这一份只给萧绪桓一个人尝的架势,娄复嘿嘿一笑,“那小的就不客气了,夫人直接进去便是。” 说完就跑没了影。 崔茵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何事?” 萧绪桓正想着事情,未曾注意到院子里的交谈声,以为是娄复过来敲门,凝眉随口问了一句。 门外的人柔声道,“妾做了点心,送来给萧郎君尝尝。” 话音未落,书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崔茵朝他粲然一笑,目光越过他的身侧朝里看了一眼,垂眸道,“萧郎君若有事要忙,妾便先走了。” “无妨。”他退开一步,让她进来。 还同上次一样,崔茵坐在书案一旁,将装着青团的碟子推过去,“想来萧郎君不喜甜腻,妾特意少放了些蜂蜜和糖,”她拿起一个小巧的青团,递给他,“萧郎君尝尝?” 眼前人却没有她意料中的反应,眼神淡淡的,看着递到面前的青团,沉默了一下,“我没胃口,先放在这里吧。” 崔茵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遇到他以来,萧绪桓从未用这种疏离的口气同自己说过话。 她有些挫败,也有些酸涩,垂眸将手伸回来,想把青团放回去。 却听他突然问道,“夫人为何觉得萧某不喜欢甜食?” 她一愣,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何这样问。 “妾……” 那双眼睛探究似的盯着她,有种琢磨不透的深意,再开口,令她脊背发凉。 “莫不是夫人将自己亡夫的口味记混了,以为萧某也一样?” 崔茵睁大了眼睛,心跳如雷,“不是……不是这样的,”她心乱如麻,生怕萧绪桓误会,可好像的确是她将李承璟的口味记在了心里,下意识就以为他也不喜欢甜食,崔茵不敢直视他那带着寒意的眸光,忍不住红了眼眶,语无伦次,“对不住,妾只是……” 眼中蓄满了泪水,崔茵当真是被自己的失误吓了一跳,也被他突然变冷的质问乱了心绪。 萧绪桓情绪不佳,心中被杂事沉甸甸压抑了多日,方才竟不知怎么的,一想到她心底潜意识还记挂着李承璟,便脱口而出责问于她。 话刚出口他便后悔了,见崔茵慌乱几欲落泪,更是自责懊恼。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拿起那只青团,咬了一口。 崔茵视线有些模糊,余光里见他又拿起青团吃了,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态度,转过身去默默整理妆容。 “夫人莫怪,方才是我口不择言。” 崔茵听他这样道。 她慢慢站起身来,萧绪桓以为她要走,跟着站了起来。 却见她转向身后的北墙,盯着上面的几笔勾画看。 “萧郎君是为军务烦忧吗?” 她忽然转头问道。 闻言,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了他的眉头。 萧绪桓感到无比的愧疚和自责,他方才这样凶她,她却敏感贴心的发现他为何情绪低落。 他走上前去,忽然拉起她的手,在舆图的一处城池上画了个圈。 “让夫人见笑了。” 他自嘲般笑笑,松开了她的手。 崔茵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了良久。 她轻咬朱唇,忽而仰头望着他的眼睛,“妾想学骑马,您能教教我吗?” 作者有话说: 七夕快乐~ 严厉谴责作者!今晚竟然小虐!实在是太坏了!!! 明天甜回来qaq 殊色误人 第23节 第26章 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萧绪桓不知她为何忽然要学骑马。 崔茵转头,手指细细描摹着大梁如今的边境。 “妾幼时,阿爹喜爱读史,曾听他讲过百年前中原一带的风俗,彼时的女子尚可以出入自由,抛头露面,长安城中的贵族女子骑马出行,联袂踏青……” “妾出生之时,大梁就已南渡,不曾见过长安,只知道建康士族子弟只知八雅而弃六艺,‘熏衣剃面、傅粉施朱’【1】,遑论女子。” 她看着舆图之上,从江南至江北,再至长安,上面被他勾勒过的无数座城池,仿佛能窥见他的内心。 “萧郎君,妾很羡慕郡主那样的性格和为人,不像妾身这样人微势弱……”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轻轻看了他一眼。无须多言,雪夜里遇到他的那次交集,不就是因为她不会骑马,两人才逾矩同乘。 萧绪桓并没有真的要等她说出一个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来,只要是她提的要求,他当然都会满足,何况是这样的小事。 他沉默着听完,没有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在崔茵看来,当然不知道他是喜还是怒,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方才令人陡然心惊的寒凉。 她大概明白激起他怒气的原因并不全是自己,看他方才的表情,也是有悔意的。 她怯怯地抬了一下眼睛,又迅速垂下眼睫,“今日叨扰大司马了,妾先告退了。” 说罢,水绿色的一道倩影就这么静静离开了视线。 萧绪桓下意识留住她,柔软的云纱披帛从他手中划过的那一刻,还是松了开来,不曾被她察觉。 心事重重,当下并不是解释道歉的好时机。 * 接下来的几日,萧绪桓在家时,总是有意无意将思绪飘向门外,崔茵却再也没来过。 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寻她,本想叫娄复去探探春草的口风,娄复回来时道,“春草姑娘机灵得很,什么也不曾说,小的只看见夫人在湖边坐着,跟几个小侍女有说有笑。” 萧绪桓皱眉,思索了一番,迟疑道,“夫人心情如何?” 娄复乐呵呵地答道,“夫人心情很是不错,还叫春草给我拿了山药糕呢。” 心情不错……是不曾生他的气,没有放在心上,还是令她心灰意冷,不愿意再亲近自己了? 一时间,他竟觉得心慌,过去几个月重逢像是一戳就破的幻影。 “将军,将军?”娄复刚才又回复了几句话,他竟没听见。 “还有什么事?” “郡主来了。” 萧绪桓挥了挥手,示意他知道了。娄复刚要退下,却又被他喊住。 他视线落到娄复手中的一包山药糕上面,意图不言而喻。娄复笑容一僵,自己还一口没尝到呢,还是乖乖给他放在了桌上。 萧楚华进来的时候,轻笑了两声,“方才遇见小娄,我当是他当差办的不好被你斥责了呢,原来是某人抢了人家的点心。” 萧绪桓揉了揉眉心,“……阿姐,莫要取笑我了。” 她冷哼一声,“你惹了人家不高兴,被你发脾气吓得都不敢露面了,这会儿又觉得委屈?” 沈汲风寒初愈,只不过文文弱弱看着还有些憔悴,萧楚华昨日才有空去寻崔茵制青团,崔茵却犹豫了一会儿,说换一个点心做。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三缠着崔茵问,才听她有些忧惧的道明了那日的情景。 “人家陈娘子好心送给你你不吃,不送你又不舒服,真不知道你们男人的心是什么做的,怎么就如此别扭。” 萧楚华明里暗里嘲讽了一顿,见自家阿弟这段时日劳心劳力还情场失意,甚是可怜,清了清嗓子道,“去年宫里赠给我一处别庄,正逢寒食,适合去踏踏青,陈娘子总在听竹堂待着多无聊,我请她明日过去,你嘛,别说阿姐没帮你。” ** 萧楚华邀她去别庄踏青时,崔茵有些犹豫,如今身在建康,李承璟的眼线到处都是,万一被发现,前功尽弃。 可郡主又说萧绪桓会亲自送她们过去,崔茵才稍稍放下心来。 李承璟与他一向水火不容,闲来无事也不会凑到他面前。 再者说,自己故意冷落了他几日,太久也不好,总得寻个由头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好知道他的态度。 萧楚华的这处别庄,是去岁宫中的赏赐,原是一位宗室老王妃的私苑,在长江岸边,也近秦淮河口,三面环水,有一座小小的山丘。 如今初春时节,杂花生树,江潮奔流,山野间一片杏林,花枝繁盛,纷纷如白雪。 因为江对岸也是一片密林,这处别庄显得格外幽静,只能听到远处的江面上,渔歌声声,船橹欸乃。 萧楚华毫不吝啬的夸赞崔茵今日的打扮,丁香色的衣裙颇有春日的芬芳和曼妙,只有如此白皙的肤色才能穿出清艳窈窕的感觉,她笑了笑,抬高声音,像是故意说给马车外骑马并行护送她们的人听。 “陈娘子,只恨我不是个男子,恨不得立即将你娶回家藏起来,再不给旁人看到才好。” 萧绪桓听见默默摇了摇头,阿姐当真是过分了。 下了马车,萧楚华要带她去杏林赏花,崔茵装作不经意回头,正巧对上萧绪桓在看她。 她微微撇开视线,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低声问道,“大司马今日不忙吗?” 萧楚华望天,只当自己不存在,转过身去,将话留给他二人说。 萧绪桓微微一笑,“不忙,今日萧某陪夫人踏青。” 崔茵听他这样直白的回答,直接省略掉了郡主,微微一愣,白皙的脸颊上染上一抹红晕,忙扯了扯萧楚华的衣袖,“郡主,咱们过去吧。” 萧楚华憋笑,“好好好,我带路,”她回头瞪了萧绪桓一眼,控诉这总拿自己当筏子的阿弟,继续对崔茵道,“那边杏花开得正好,陈娘子一定喜欢……” 杏林茂密,柔柔的春风拂过,枝头摇曳如雪的花瓣偶有飘落,层叠的花枝遮蔽了大半的视线。 萧楚华让跟随的婢女的们留在一处亭子旁折些花枝带回去插瓶,自己领着崔茵往杏林深处走。 崔茵心里隐隐觉得,这似乎有些不寻常,郡主今日格外热情。 身后的萧绪桓隔了一小段距离,不远不近的跟着她们,崔茵不好回头看,只能竖起耳朵听到他的脚步声,以及移开花枝的窸窣声。 心头有些预感,他大概是要跟自己说什么话,崔茵有些分神,脚下步伐也就慢了下来。 再一抬头,萧楚华不知去了哪里,自己差点撞上了一枝横斜的杏花花枝,额头险些撞上去,眉心一跳,忽然有只大掌从身后越过来,替她挡住了花枝。 杏花纷纷,落在那人的肩头。 崔茵不知怎么的,回头看见他,心跳有些快,往后退了两步,又被萧绪桓拉住了手腕。 她不争气的轻轻喘息,想平复心跳,可面前的人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手腕被他完全包裹住,灼热的温度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低声道,“大司马。” 萧绪桓眼神暗了暗,“夫人为何这样唤我,不再叫我萧郎君了?” 崔茵闻言,有些幽怨似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娇嗔,似是委屈,“妾不敢。” 握住她手腕的力度稍稍加大,萧绪桓轻轻一用力,她便跟着往前一步,险些撞到他怀里。 宽厚的肩膀隔绝了林深处的鸟鸣,也阻挡了她的视线,崔茵轻轻闭上了眼睛,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带有歉疚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夫人还在生我的气?” 作者有话说: 【1】《颜氏家训·勉学》 迟到了呜呜 第27章 说这句话时,萧绪桓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春夜里平缓的江潮,划进她的耳朵里。 崔茵原本以为自己掌握着主动权,面对一个感情经验疑似为零的男子,绝对可以做到游刃有余。 可怎么次次在他面前,稍微距离近些,她便忍不住面红心跳。 崔茵试着睁开眼睛,努力忽略那股羞怯和畏惧,迅速扫了一眼,才发觉自己的个头才刚刚与他的肩膀平齐,她将这种压迫感怪罪到身形的差异上面,努力消解自己心底异样的感觉。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妾没有生气,都是妾的不对。” 萧绪桓见她睁开了眼睛,却始终不肯认真看自己一眼,轻轻别过脸去,语气分明口是心非。 花枝间隙里流落的春光落在她脸上,细腻如玉,莹白光洁,秀挺的鼻子上有一颗淡淡的小痣,却不是什么白玉微瑕,他反倒觉得正是有这颗小痣,美人才更灵动鲜活。 萧绪桓心想,她若是只猫儿,这会儿定会伸出爪子挠他几下,或是将蓬松的尾巴甩在他脸上。 可她不是,所以只偏过头去不看他,轻轻向下捺着唇角。 崔茵啊,崔茵,你当真是会拿捏住人心。 他微微垂下头,靠近她一些,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道,“那日是我口不择言,冒犯了夫人,很是后悔。” 他看着那纤长的羽睫轻颤了几下,继续道,“我错了,请夫人原谅我。” 崔茵心中像是洒了一壶珍珠,叮叮零零地敲击。 她没想到萧绪桓会这么干脆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那日的确是她不小心,他只是反应过激了些,没有什么谁对谁错,只是她故意疏远一些,好叫他主动来找自己罢了。 她慌忙挣脱开他的手,挽了挽披帛,“大司马言重了,本就是妾做的不对……” “夫人还这样生疏,看来还没消气。”他忽然打断她的话,轻轻皱起了眉。 崔茵哑然,只觉得脸颊热热的,或许是阳光太炙热了吧。 “萧郎君,”她重新换回了称呼,“妾也有不对的地方,也请您原谅。” 她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以后,还是少想起李承璟为好。 萧绪桓笑了笑,旋即正色道,“夫人没有错,不必这样道歉。” “或者可以说,夫人永远不会有错。” 他补充道。 崔茵愈发无地自容,他竟用了永远这个词。 大概是看出她的窘迫,杏林中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如雪般的杏云之中,花蕊呈着浅浅的粉红,日光之下,流淌着缱绻的光影。 不能再在这里待着了,萧绪桓如是想。自以为强大的自制力,也会被这一片旖旎的春光的熏醉,他怕再这样下去,会忍不住触碰她和杏蕊一般娇柔的脸颊。 * 殊色误人 第24节 从杏林里出来的时候,萧绪桓特意和她保持了些距离,林边的八角亭中,萧楚华正和几个侍女摆弄摘来的各色野花扎成花束。 崔茵有些不好意思面对她,自己方才和萧绪桓在杏林里耽误了那么久,孤男寡女,本不该有如此惹人非议的举动。但她又觉得奇怪,郡主怎么消失的如此突然…… 春草看见她和大司马一前一后出来,装了一肚子的好奇和疑惑,但余光瞥见还有旁人在场,没敢问出口。 刚刚她和萧家几个侍女折完杏花,郡主忽然自己一个人去而复返,半句话没提娘子和大司马去哪儿了,也不给她问的机会,吩咐她们去江边继续采花。 萧楚华招了招手,“陈娘子,快进来坐,小心晒黑了。” 崔茵坐到她身旁,转头见萧绪桓折身去了另一边,似乎要去江边饮马,忙收回了视线。 冷不丁回头,又见萧楚华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萧楚华方才打量了她半天,明明目光总是随着阿弟走,但好像跟以前也没什么两样。 衣服没乱,她知道阿弟不是那样轻浮浪荡的人,才敢悄悄溜走,口脂也没花,害,谅萧绪桓也没这个胆子。 不怪她想的乱七八糟,她当年若不是主动大胆了些,怎么逼得沈汲娶了自己。 萧楚华掩饰般摸了摸鼻子,咳咳,不一样,阿弟是男子,可不能学她轻薄人家小娘子。 没有实质性进展,至少也有话语的沟通吧,看两人的样子,大概是冰释前嫌了。 崔茵平日里文文静静、面薄娇怯,萧楚华不敢乱开玩笑,望着她脸颊边还未消退的一抹红晕,笑了笑,转移话题,拉着她挑拣花束。 仆妇们在别庄准备了吃食,皆是春日的野味,比什么金莼玉粒更能让人回味。 原本说好与萧楚华去江边垂钓,却临时有人来回禀,说冯大人家的小娘子在附近游玩,见到了萧楚华的马车,问她是否有空一叙。 萧楚华想了想,自己原本与这个冯小娘子不算相熟,只是那位冯大人也是庶族出身,平日里与沈汲交好,萧绪桓对其也十分敬重,故而有了交集。 今日左右也是个多余的,萧楚华欣然应邀,别庄里就只剩下了崔茵和萧绪桓。 先前崔茵请他教自己骑马,其实两人都可以忽略了一点,萧楚华也会骑马,由她来教更合适些。 不过今日正好,萧楚华不在。 “夫人先前想学骑马,应该先为夫人挑一匹温顺的马儿才是,不过今日别庄这里很合适,夫人不若先试一试。” 崔茵自然愿意。 她将披帛解下,交给了春草,随着萧绪桓往一片空旷的江岸走去。 他今日骑来这匹马性子不算太温顺,不愿意亲近人,不过好在只听他的话。 “这马名唤挟翼,夫人可以摸一摸,让它认认人。” 崔茵试着伸手摸了摸,挟翼倒也没有抗拒,只是闷哼了两声,扭过了头去,但她见过来时这马不肯跟着别人走,只肯等萧绪桓来牵他的样子,有些暴躁不服管。 “萧郎君,我有些怕。” 她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上过马,可是萧绪桓却再三安慰她,“夫人学骑马,首先就要克服心理的恐惧,挟翼性子是有些烈,不过萧某会牵着它,夫人尽管放心。” 崔茵有那么一瞬间,后悔学骑马了。 缰绳牢牢被萧绪桓拽在手里,挟翼果然只当是跟着主人走,稳稳当当,没有惊吓到她。 走了没有两步,崔茵死死闭上了眼睛。 “……萧郎君,您还是让我下来吧。” 他只好扶她下马,见她额头和鬓边因为紧张冒出几滴冷汗,萧绪桓故意道,“若是夫人觉得萧某教的不好,改天可以让阿姐教骑马。” 崔茵捂着心口,看了一眼旁边的挟翼,立刻摇头。 “不,还是麻烦萧郎君教吧。” 她真的不确定,这么可怕的事情,萧楚华的力量能在危机时刻护住她。 崔茵抿唇,悄悄看了一眼安抚马儿的萧绪桓。 嗯,还是大司马看起来靠谱些。 ** 直至日暮西斜,才从别庄离开。 崔茵先坐上了马车,在别庄外等萧楚华回来。 她今日实在有些累了,闭目靠着车壁休息,听到一阵交谈声,好像是萧楚华回来了。 冯怜君今日和几位好友出门踏青,特意选了此处。 她记得去年萧楚华曾提到过,宫里赐下来一座别庄,春日风景正好,适合这个时候来游玩。 虽然听阿爹说大司马自从上次出征回来后一直不得闲,近来也十分繁忙,冯怜君还是想赌一把,看看今日能不能遇到他。 果然,她看见了门口大司马府的马车,萧楚华今日定是和萧绪桓一起来的。 她邀请萧楚华一起游玩,故意拖了许久,亲自送她回来,终于在门口的马车旁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郎君。 冯怜君隔了许久才又见到了他。 先前阿爹曾明里暗里暗示过她,要与郡主交好,讨郡主的喜欢,阿爹知道大司马对这个唯一的亲人阿姐十分看重,想让她入了郡主的眼,嫁给萧绪桓。 同是庶族,萧绪桓对冯家人十分友善,可再怎么友善帮扶,也不及成了自家女婿来得便(bian)宜。 冯怜君年纪小,见过这样年轻有为位高权重的郎君,自然也上了心,可再怎么跟萧楚华搞好关系,萧氏姐弟都没有半分结亲的意图。 倒是自己几次莽莽撞撞凑上去,都被礼貌拒绝。 她如今已经十六岁了,再拖下去,阿爹就要另寻亲事给她了。 …… 春草好奇地趴在车窗后的帘子边外面的声音,皱眉小声道,“娘子,外面送郡主回来的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后半句话她没说,崔茵自己已经听到了。 那个冯小娘子,言语间……似乎与他们姐弟很是相熟。 她鬼使神差地轻轻掀开车帘的一角,看向外面。 那个陌生的年轻女郎正挽着萧楚华的手臂,笑着跟萧绪桓在说话。而萧绪桓,也少见的温声问候,唇边浮着淡淡的笑意。 从交谈中,她大概能听出来,这位冯小娘子的父亲与萧绪桓相熟。 直觉也告诉她这个小娘子与他的关系不一般。 “娘子……” 春草摇了摇她的衣袖。 崔茵放下了帘子,轻轻垂下了眼睫。 作者有话说: 醋醋ing 第28章 萧绪桓本以为那天在杏林同她认错,崔茵已经不同他赌气了,可接下来几日,还是没能见到她的身影。 听竹堂。 自那日从别庄回来之后,淅淅沥沥下了几天的小雨,春草觉得娘子肉眼可见的消沉了下去。 想起那日傍晚遇到的冯小娘子,春草猜测,娘子嘴上说着没什么,心里还是介意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春草自己也吓了一跳。 当初娘子决定在大司马身边留下来,是为了躲开摄政王,她不知道崔茵梦里都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能让她狠下心来舍弃矜持,主动讨好一个男人。 但是大司马年轻英俊,对娘子十分尊重和厚待,春草渐渐差点忘记了她们的处境。 今日雨停了,水榭里的侍女正在更换垂在四面的纱帘,挂上更为遮荫竹帘,脚步声轻轻踏过长廊,偶尔听到几声鸟鸣。 春草叫醒午睡的崔茵,“娘子,您是不是不开心?” 崔茵懒懒地倚在软枕上,她的确不开心,那天见到了那个陌生的年轻女郎,令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萧绪桓已经二十四岁了,至今还没有娶妻,但并不意味着他会一直不娶妻。 她如今有耐心慢慢接近他,达成自己的目的,全都是建立在府中没有女主人的基础之上,各取所需,他们是平等的。一旦萧绪桓娶妻成亲,自己岂不是会成为原本最不齿成为的妾室或者外室。 春草悄悄凑到她耳边,“有件事忘记告诉娘子了,那天在别庄,奴婢本想进去寻娘子,郡主故意支开了我们……” 崔茵哦了一声,她当然能想到那日萧楚华奇怪的举动,也明白她是故意离开单独留他二人在杏林。 但那又怎样,也不妨碍郡主和冯小娘子交好,重要的是萧绪桓的打算和态度。 她分明能感受到,萧绪桓是喜欢她的,只是喜欢这种情绪太过单薄,飘忽不定。她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娘子,知道一个男人如果有心爱慕一个女子,一定会想办法得到她。 何况自己都送上门了,萧绪桓还是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烦躁,心乱。 崔茵望见那架凤首箜篌,定了定了心神,叫人来将它搬去水榭。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男人都不会珍惜,先前李承璟就是笃定了自己插翅难逃,只能依附于他,才如此糟践自己。 犯过一次的错误,她不会再犯第二次。 最立竿见影的办法,还是欲擒故纵。 * 萧绪桓从府外回来,径直踏上了去听竹堂的路。还没有走到,便听到湖水传音,崔茵在弹箜篌。 四角的竹帘高高卷起,美人面对着湖水席地而坐,十指纷飞,倾泄出碎玉琳琅般的琴音。 见他走近,水榭边侍奉煮茶的侍女默默退了下去。 一曲毕,崔茵早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却故意没有回头。 下一秒,身侧的石桌上有金属碰撞的声音,一柄长剑被搁在了上面。 崔茵垂首看去,那柄长剑的剑鞘上没有镶嵌任何珠宝装饰,普普通通一把,与从前她见过的李承璟那些佩剑完全不同。 “夫人弹的是什么曲子?” 崔茵今日穿着寻常样式的春衫,颜色也不显眼,萧绪桓发现,她也没有戴那只兰花簪子。 殊色误人 第25节 “妾随手弹的,没有曲谱。” 萧绪桓坐在她身侧,放剑的那只手始终不曾拿开,从身后看去,像是将她圈在怀里。 淡淡的馨香弥漫在鼻息之间,他有些好奇,这袅袅的兰香究竟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是浓密柔软的发间,还是柔腻雪白的脖颈,还是更深处的山谷之中。 “夫人今日的琴声,听起来很是哀婉凄凉,萧某可不可以问一句,夫人在忧惧什么?” 崔茵仍旧看向他手下的那柄长剑。 萧绪桓皱眉,把剑拿起来,放到她怀里,“夫人怕它做什么?” 崔茵托起长剑,转头望向他,忽而问道,“萧郎君为何会对妾如此放心,也不曾细问过妾的来历?” “妾知道,萧郎君在这个位置上,有许许多多士族之人不满,如果妾对您有所图谋,是故意接近您的,您该怎么处置我?” 萧绪桓斩钉截铁,“没有这个可能。” 他知道崔茵指的是什么,表面似乎在说如果她蓄意接近,随时可以用这把剑伤害他,实际说的另一回事儿,像是在探析自己,他选择故意装作听不懂。 “为什么?” 萧绪桓笑了笑,“因为若有所图谋,也是萧某先在雪夜里接近夫人。” 这是他第一次从表面上流露对她的态度。崔茵偏过头去,“妾忧心的不是这个。” “妾在想,萧郎君能护的了妾一时,日后妾该何去何从。” 萧绪桓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夫人为何突然担心这个?” 崔茵把剑放回在桌上,“没什么,妾整日无所事事,伤春悲秋罢了。” “萧郎君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 崔茵几天情绪都淡淡的,不曾来寻他,萧绪桓便亲自去了一趟马市,替她挑选适合女子的马匹。 大梁退至江南,远不比从前,良马产自北方,普通百姓家中都买不起马车和马匹。 想要寻一匹温顺的良马,也很费了一番功夫。 他带崔茵去府中的马厩看替她选的马。 是一匹通体雪白的母马,相较于公马体型更小,脾气也更温和。 崔茵没想到他真的去仔细挑选了,问他马的名字。 “还没有名字,夫人亲自取一个。” 崔茵想了想,很不好意思的说叫它翻羽。她摸了摸翻羽雪白的毛发,忽略掉萧绪桓低低的笑声。 相传周穆王有八骏,其中一匹马就叫做翻羽,取意为马儿飞驰,速度赛过飞鸟。【1】 她上次只是试了试坐在马上走了几步,就吓得魂飞魄散,更不要提什么飞驰千里…… 次日,萧绪桓便带她再次去了别庄,教她学骑马。 崔茵借来萧楚华的骑服,等到了别庄再换,只是没有想到,路上又遇到了那位冯小娘子。 冯怜君今日的确是偶然遇到了萧绪桓。 她见后面有一辆马车,欢欢喜喜叫人停车,问道,“襄臣哥哥,郡主在后面吗?” 萧绪桓听到这个称呼眉头一皱,下意识看向身后的马车,车帘静静垂下,看不见里面人的表情。 “阿姐今日不曾同来。” 冯怜君有些惊讶,“那马车里是……” 娄复反应快,忙打断她的话主动问道,“冯小娘子这是要回丹阳吗?” 冯怜君心下疑惑,还是对着他们浅浅笑了笑,“原本是要回去的,”她忽然灵光一现,想多与他待会儿,眼下可是难逢的好时机,便道,“上次郡主对我说,别庄里有酿好的桂花酒,想让我带给阿爹尝尝,那日天色已晚不曾去取,不知今日大司马可有空陪阿怜去取?” 上次萧楚华的确随口说过这样一句话,他们行的路线也是别庄的方向,萧绪桓不好刻意拒绝,只能答应。 一直到别庄门口,冯怜君几次想打听后面马车里是什么人,都被娄复敷衍过去。 萧绪桓骑马走在最前面,她也不能直接喊住他问话。 冯怜君原本心想,等到了别庄门口,自然能见到是何人,结果萧绪桓借口有事,让娄复先带她进去。 崔茵沉默地坐在马车中,听外面萧绪桓似乎支开了那位冯小娘子,这是……不想让她们撞见彼此吗? 的确,她从萧楚华口中知道了这位冯小娘子的家世以及其父与萧氏姐弟的交情,很难不想到,她或许就是未来的大司马夫人。 哪里有让未婚妻和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女子见面的道理。 崔茵抓住裙摆的手指微微泛白。 车帘忽然被打开,萧绪桓站在外面,温声问道,“夫人怎么还不下来?” 崔茵难堪地垂下眼睛,低声道,“今日是不是不合适,萧郎君还有客人要招待……” 萧绪桓看着她苍白的手指,“为何不合适?阿姐没有同夫人说过吗,那位冯小娘子是冯大人家的女公子。” 意思是说他与冯大人关系亲近,不用担心暴露身份。 崔茵见他含糊带过,也不好直白地问出口,只好跟着他下了马车。 萧绪桓去酒窖寻萧楚华所说的桂花酒,将崔茵送到一处房间里换轻便的窄袖骑服。 而另一边的花厅内,冯怜君问娄复,“小娄,我便直接问你了,大司马今日是带什么人来别庄?” 娄复挠挠头,心想冯小娘可真契而不舍,问了他一路了,眼下实在是躲不过去了。 他只好模糊道,“是……郡主的好友。” 冯怜君睁大了眼睛,“郡主还有什么好友是我不知道的?是个女子?” 娄复摇头又点头,“这个小的也不清楚……” 他支支吾吾,冯怜君有些生气,转而一想,大概是萧绪桓的意思,不想告诉她是什么人,她愈发笃定,肯定是个女子,还是个关系特别的女子。 她即便把自己摆在大司马未婚妻人选的位置上,却也不会容不下郎君有别的女人,这世上大多数男子都是三妻四妾,萧绪桓那样的身份,再正常不过了。 可她就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她以前可从来没听阿爹说过大司马收下过哪个歌姬美人。 侍女来奉上了一盏茶,请她稍微等一等,说大司马亲自去给她寻桂花酒了。 娄复怕自己说错话,趁机溜走了。 冯怜君目光一转,落在那盏茶上。 …… 崔茵坐在房间里,迟迟不肯换上衣服。 春草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今日怎么这么不巧,刚好撞见冯小娘子,惹娘子伤心。 正想安慰她,门外有人过来了。 “何人在里面?” 崔茵和春草对视了一眼,看样子,是冯小娘子的侍女找了过来。 还没回话,外面的侍女又道,“我家小娘子衣裳倒上了茶水,要更衣梳洗,只有这间屋子收拾的妥当,若里面的人方便,还请先让我们小娘子更衣。” 作者有话说: 【1】《拾遗记·周穆王》应该是出自这个,作者喵比较文盲,记不太清了 第29章 李承璟愈发厌烦崔家,自从他在徐州太守一事上与崔宣表现出截然相反的立场,他与崔家的关系变得愈发微妙了起来。 崔大夫人几次三番借口想念阿珩将孩子抱去崔家,实则是将他逼去问话。 他去年年末才回到建康,纵使先前为这一日准备了许久,但只要士族的根基在,他便不可能与崔家划清界限。 李承璟的伯父乃是大梁南渡前的最后一任孝宗皇帝,羯人南下攻城时不幸病故,没有留下子嗣,原本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是孝宗皇帝唯一的弟弟,也就是李承璟的父亲,却因为其父当时还年少,不曾涉足朝政,被宗室东阳王抢先一步夺走了皇位。 南渡后坐上皇位的东阳王迎娶了士族谢家女,也就是先太后,帝后二人忌惮他们父子的出身,一再打压贬黜。 当年在北方时,效忠跟随孝宗一脉的士族如今远不如从前风光,但私底下拥护李承璟的人也不在少数。 崔家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让崔茵以五娘子崔莹的名义替嫁,留了后手。 如今李承璟有想扶持自己的人手摆脱崔家掌控的苗头,彻底触怒了崔家众人。 崔宣对崔大夫人发了好的一通牢骚,“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当初你就不该把七娘送走,若是当初把人扣到我们自己手里,他李承璟敢如此嚣张与我作对?” 李承璟拿捏好了时机,眼下崔家和谢家鹬蚌相争,不可能站到一起对付他,这个时候违逆崔宣的意思,正好让他渔翁得利。 崔大夫人冷笑,“我难道不是为了你们崔家着想?李承璟将来若是谋夺了那皇位,若我不放走七娘和她儿子,哪里还有我们阿莹的位子,哪里还有崔家插手的地方?” 崔宣怒拍桌子,“你敢说你没存着私心,这么大的事情先斩后奏,若是再做得周全些,那个孩子如今也不能被他带回来。” “阿莹从小养在我们膝下,纵不是你亲生的,也是你亲侄女,你们冷血,还不许我有私心为她好?” 崔大夫人承认,当初没有告诉崔宣便放走崔茵母子,是存了些私心,想让崔莹在将来过得更舒坦些,她视崔莹如己出,利益考量之外,难免心软为她做些打算。 可崔宣并不这么想,“崔家待她不薄,养她到这么大,尽心竭力替母族分忧解难本就是她的唯一的一点用处,难道还想反过来叫崔家替她撑腰?” 话音刚落,屏风后突兀地响起小孩子哭声。 崔大夫人心一沉,忙走过去看,崔莹正楞楞地站在屏风后面,旁边乳母怀中的阿珩正哭闹。 “阿莹……” 崔大夫人心道不好,方才的话都被她听去了。 崔宣睨了一眼她们二人,眉目间闪过一丝不自在,到底什么也没说,拂袖离去。 崔莹大脑一片空白,她方才在后院和家中几个年幼的小侄子玩,阿珩忽然哭闹起来,她烦不胜烦,想来问问大伯母李承璟怎么还不来,刚从后门进来时阿珩忽然又不哭了,她听到前厅大伯母和伯父正在说话,便想先避开。 没料到会听到从小疼爱她的伯父说出这样的话。 崔莹醍醐灌顶,她一下子明白了先前拼命逃避的事实。 尊贵如她,受宠爱如她,她瞧不起崔茵,其实自己和崔茵又有什么两样。在崔家看来,她们都只不过是权力交易的筹码,是个物件,是替崔家牺牲的、不值一提的女儿家。 大伯母即便心疼她,也会训斥她不懂事、自私小性,伯父更是一点都不遮掩的利用她。 殊色误人 第26节 “大伯母,”她强忍泪水,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阿莹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 崔大夫人没能拦住,派人追到门口,正好遇到来接阿珩的李承璟。 萧绪桓答应了李承璟的合作,徐州太守的人选终究落到了他的人头上,李承璟刚松了一口气,就听闻姑苏传来消息,说当晚跟着崔茵的两个侍卫酒后失言,说漏了嘴,崔茵是自己逃走的。 他一时间不知是欣喜还是愤怒。 至少还有一丝生的希望,只要她还活着,没有比他更位高权重之人刻意护着,迟早有一日会将她抓回来。 李承璟知道崔莹又带着阿珩回了崔家,是在威胁提醒他,原本可以不理会,却终究是放心不下阿珩,亲自来接。 刚到门口,就遇到忍着泪水跑出来的崔莹。 崔莹有些反常,拉他回到了马车之上,呵斥仆妇不许跟上来。 “你又闹什么?”李承璟皱眉。 崔莹仰脸将眼泪拭去,抽噎道,“李承璟,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什么?”他觉得好笑,这目中无人的崔家贵女,也有说这话的一天。 崔莹愤然盯着他,“大伯父恼怒你违抗崔家的命令,王爷,你也不甘心只做一个摄政王,”她一字一顿道,“你给我一个孩子,从此崔家的意图,我分毫不差透露给你。” 李承璟沉默良久,淡淡道,“好。” * 江畔别庄。 今日崔茵有些沉默,学骑马时即便害怕,也只隐忍不发,小脸苍白,下马时轻轻捂着心口。 萧绪桓分明察觉到,她几次悄悄看向自己,在自己回望过去时,匆忙撇开了视线。 他再不懂女子,也知道今日自从半路遇到冯怜君之后,崔茵便是如此沉默,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也可以说是从上次踏青之后,在杏林时她分明已经消气了,回到府中,却依旧冷冷淡淡。 那日他听到崔茵在弹箜篌,循着声音找过去,一眼就发现她摘下了那根兰花簪子。 自从她收下那簪子之后,几乎每天都会佩戴。他的心思全落在她身上,任何微小的细节他都能注意到。 萧绪桓想起那天在水榭中,崔茵对他说的话。 ——“妾在想,萧郎君能护的了妾一时,日后妾该何去何从。” 望着江边背对着他的那道身影,萧绪桓轻轻笑了笑,心中有种恶劣却难抑的兴奋。 他当然知道崔茵对他是利用,可他想要她的真心。 可今早她下车前的反应,紧张攥住裙角的手指,怎么都像是发自内心的表现。 春日里建康的雨来得突然,虽是酥酥软软的细雨,天色却也阴沉了下来。 一行人启程回府。 春草举着伞刚登上马车旁的脚凳,就被娄复叫住,“春草姐姐,我有事请你帮忙。” 春草疑惑,“有什么事不能回去再说吗?” 娄复拽了拽她的袖子,往旁边使眼色。 春草了然,跟着他往旁边去了。 崔茵正疑惑,春草怎么没跟上来,探身向外望去,车帘忽然被挑开,帘外的光线和雨幕一闪而过,旋即被高大的身影遮蔽。 下一秒,崔茵退到了最里面,脊背紧紧贴住车壁,避开萧绪桓的视线,垂眸道,“萧郎君。” 外面雨丝迷蒙,众人还未启程上路。 崔茵不知道他为何过来。 “夫人今日觉得,萧某教的怎样?” 狭窄的马车内,二人离得极近,崔茵仿佛能触摸到潮湿的空气中属于他的那一丝体温。 “萧郎君教的很好,是妾学的不用心。” 萧绪桓理了理衣袍,看着她眼睛,探究似的问道,“夫人为何不用心?今日一直在想什么?” 崔茵骤然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又匆匆移开,有些恼怒。 他分明察觉到了,还逼问自己,让自己说出口,这人怎么这样坏! 萧绪桓望着她因为羞愤而浮起红晕的桃腮玉容,低声道,“夫人误会了萧某和冯小娘子的关系。” 崔茵闻言,心一跳,被人说出心事,又羞又气。 “大司马与冯小娘子的事,妾没有资格过问。” 萧绪桓低笑,“夫人这是吃醋了。” “没有!”她断然否认,脸却越来越红,露出的一段雪白的脖颈上的皮肤泛起细密的颤栗。 “我与夫人说过,冯小娘子的父亲是萧某的同僚,仅此而已。” 他偏过头去,故意凑到她面前,让她不得不直视自己,呼吸交缠,帘外的雨声都萦绕着绮靡和暧昧的气息。 “让夫人误会,是萧某的过错。” 崔茵大脑中轰地一声,他这是……是间接跟自己承认喜欢她了吗? “夫人还有什么想问的,萧某知无不言。” 崔茵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她推开他,转过身去,良久,闷闷道,“冯小娘子……难道不是您的未婚妻吗?” 萧绪桓皱眉,“她与你说的?” 冯怜君没有明说,撞见她时,那打量神情和话里话外,都是这个意思。 “夫人为何会相信?” 崔茵咬唇,低声道,“冯小娘子……家世好、年纪轻,活泼且貌美……” 不等她说完,鬓边忽然被人别上了一朵瑞香花。 “所以夫人那日说的话,是在担心萧某快要娶妻了,再无容身之处?” 崔茵下意识抬手想将那朵花从鬓边摘下,刚抬起手,就被一只温暖宽厚的大掌制止。 她抬眼看向他。 萧绪桓替她扶正了那朵鬓边的瑞香花,手指顺着额角轻轻滑到细腻如玉的脸颊。 崔茵轻轻闭上了眼。 他说,“萧某只觉得,夫人甚美。” 作者有话说: 专栏预收《艳魄》宠妃x权臣,文案如下,求收藏=3= 臣夺君妻、强取豪夺 七年前,祁召南奉命押解降俘进京,投降的国君献上一位女子,称其绝色无双,冰姿艳魄 是夜大雨,陋室之中,美人如藤蔓般妖娆纠缠,凝脂如玉,娇花泣露,微弱的烛光照见一室缱绻 不等他怜惜愧疚做出承诺,美人忽然变了脸色, “祁大人,一场意外罢了,您不会当真了吧?” 祁召南身为使臣,擦去指腹的红痕,亲手将她送入宫廷 七年后,年轻的使臣早已大权在握,回京述职那日,正逢宠冠后宫的贵妃封后加诰 眉眼含情,却是对着身穿龙袍的那个男人 孟兰漪为妃七载,在朝臣一众骂声中被立为后 陛下召集诸臣议事,她亲手端去书房一盏参汤,书案遮掩之下,却被那个传言中狠厉无情的权臣勾住了手指 她又羞又恼,生怕被他报复,毁了她这来之不易的皇后之位,处处避让 * 然而乍闻一位诤言凛然、刚正不阿的年轻御史获罪入狱,孟兰漪盈盈落泪,不得不求到那个曾被她戏弄的权臣面前 藕花深处,水波荡漾,祁召南冷眼看着伏在他膝上的女郎,漫不经心道, “皇后娘娘,臣凭什么要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孟兰漪咬唇,泪盈于睫,“他是……是妾的表哥。” 他闻言,眸光骤冷,咬牙切齿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道, “求人得有求人的姿态,娘娘知道该怎么做吗?” * 一朝宫变,孟兰漪趁乱逃出禁庭,却被人拦在狭窄的密道 那人的手从桃腮滑至她的锁骨,轻叹一声, “祁某为娘娘做了这乱臣贼子,娘娘还要再抛弃臣一回吗?” * 孟兰漪偷偷瞪了一眼枕畔餍足后沉睡的男人,抹着眼泪在心里后悔——当初进京的路上,就不该招惹这个疯子 哭唧唧笨蛋美人x凶巴巴真香舔狗 第30章 萧楚华不知道当日在别庄发生的事情, 春日里建康贵女公子们喜好雅集诗会、登山作赋,她闲来无事, 心情不错便随口应下了几个。 她甚少与士族贵女贵妇们交好, 也不会吟诗作赋,很少凑这样的热闹,但既然来了, 也不好负了这春光,离了游苑中的众人,自己往溪边的花丛走去。 “郡主!” 萧楚华听得有人唤她, 很是耳熟, 转眼瞧见是冯怜君,笑着迎上去,两人互相见了礼, 在花树下的石凳上坐下。 侍女们忙着端来茶水果子,萧楚华见她似乎有心事, 欲言又止, 忙叫人退了下去。 殊色误人 第27节 “阿怜你怎么了?前些日子见你时还活蹦乱跳,好不欢快,今日却愁容满面?” 冯怜君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竟如此明显吗, 自那日在别庄的院子里见到了萧绪桓带去的那个女子后, 自己的心仿佛凉了一半。 她原本只是好奇那女子长什么模样罢了, 借着弄脏裙子的由头想见她一面。 从不曾听说哪家贵女能与萧绪桓走得如此近,冯怜君自然而然觉得那女子身份低微, 顺便可以在她面前立立威。 却没想到房门打开, 她原本想好的话语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冯怜君的母亲出身丹阳士族, 门第却不算显赫,父亲是寒门出身的官员,但她从小被视作掌上明珠,自知自己的优势不仅是父亲与萧氏姐弟的交情,她本人更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姿容美貌,性格外向,从不乏求亲之人。 可她一时间也被面前这个陌生的女郎惊艳了一把,朱颜玉容,婀娜窈窕,所谓芙蓉不及美人妆,大抵如此。 她一下子没了把握,对这样的丽质殊颜的美人上了心,大司马眼里还会有旁人吗? 冯怜君挪到萧楚华身旁,“前日我从南边回丹阳,路过别庄,正巧遇见了大司马。” 萧楚华闻言笑着看向她,“是吗?那岂不正好,说好要送给冯大人桂花酒,可曾去取了?” 冯怜君看着萧楚华面上的笑意,不明白她到底知不知道萧绪桓身边那个女郎的事情。 “去取了。” “郡主,阿怜那日在别庄,还遇到了一个人,”她笑笑,“郡主可知道是谁?” 萧楚华并不知道前日阿弟带崔茵去了别庄,但听冯怜君这样问,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是吗?”她笑笑,仿佛不在意似的,“还有谁?” 冯怜君睁大了眼睛,“郡主不知道吗?大司马带去了一个女郎,看起来颇为妖艳,大概略长我几岁的样子……” 她猜不中崔茵的年纪,只觉得她身上那股清艳的风情和韵致,不太像同龄的少女。 “阿怜只是猜测,大司马将她护得紧,我也是偶然遇见的,既然大司马还不曾告诉郡主,想必那女子的身份来历不太妥当……”她眨眨眼睛惋惜般看着萧楚华,“郡主可千万别说,是阿怜告诉您的。” 萧楚华收起笑意,心底有些不开心。 她原本以为,冯家早就歇了结亲的意图,冯怜君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听闻又几家上门提亲,冯大人还未曾给予回应,这应当是要给她说亲事的样子。 可这小娘子年纪还小,眼里藏不住事,萧楚华原本把她当小妹妹照顾,竟不知她还存着这份心。 先前冯大人几次三番暗示,都被他们姐弟挡了回去。萧楚华知道阿弟没有半分结亲的意思,更知道冯大人背后巴结攀附的本意,若不说破,就此打消念头还有面子上的余地。 可这冯小娘子实在是把自己当傻子,离间的手段实在稚嫩了些,想借她的手处置阿弟身边的人,萧楚华最厌烦这些见不得光的脏心思。 她轻笑一声,“冯小娘子是去给冯大人取酒的,怎么盯着我阿弟身边带去了什么人?” 萧楚华的嗓音逐渐冷下来,“我好心劝小娘子一句,既然阿弟连我都瞒着,可见他并不想让任何人知晓此事,冯小娘子,可要掂量清楚了,这件事,还要不要到处多嘴。” 冯怜君不敢置信,一向对她和颜悦色的郡主会因为此事如此生气,她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张口解释。 她早就知道萧楚华的性子骄纵恣肆,却从未见她对自己发过火,冯怜君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个巴掌,小娘子面薄,被人指出过错,险些急哭了。 知道萧楚华站起身来要走,她才急忙追上去,“郡主!阿怜错了,不该在您面前这样说……” 萧楚华置若罔闻,拂袖离去。 她离开游苑之后,原本要直奔大司马府,半路上却冷静下来。 萧绪桓这样心思缜密的人,怎么会疏漏了这点,让冯怜君撞见了陈娘子? 定是故意的!至于为何要这样做,她也不是很清楚。 萧楚华好奇,但也知道不该事无巨细打听阿弟的私事,只好打道回府。 行至半路,忽然又叫人折身回去。 侍女望着她阴晴不定的脸色,擦了擦冷汗,“郡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萧楚华的马车停在门口,她蹙眉,越想越不对劲。 萧绪桓好好的,突然就半路遇到一个美人,同她有了交集,据娄复所说,当初不过才见了一面,就跟丢了魂似的,还将人家随手赠与的平安符缝在了软甲中。 他可是一向不信这些道士的鬼话。 她与崔茵相识交往这些日子,当然喜欢她这样温柔多情的绝色美人,阿弟是个男子,当初一见钟情似乎也不奇怪。 但她忽然想到,既然崔茵是惧怕夫家将她抓回去守寡,对她如此上心、倾慕的阿弟,为何不直接解决了这个后顾之忧? 建康城、乃至整个大梁,还有谁不对阿弟恭恭敬敬、畏惧非常? 萧楚华越想越奇怪。 娄复悄悄从偏门溜出来,挠了挠头,站在马车旁小声问道,“郡主,您找我有何事?” * 临湖的月洞窗前垂下半幅细篾竹帘,帘边垂挂着的玉片风铎迎风泠泠作响。 温风漫过竹帘和梳妆台上的铜镜,将虫草纱帐吹皱,荡起层层波纹。 春草收拾好药膏,起身将床帐挂起,她刚刚给崔茵涂完药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幽的兰香和草药交织的气息。 “娘子好好的为何要学骑马。”春草方才见崔茵因为学骑马,大腿内侧柔嫩白皙的肌肤几乎要被磨破了一层皮,好不可惜。 崔茵心情却很不错,纵使这代价有点疼,也是值得的。 冯小娘子不是萧绪桓的未婚妻,他也说自己如今并无成亲的打算。 春草重新凑过来,笑嘻嘻道,“娘子,那天大司马在马车上跟您说了什么?” 萧绪桓下车后,一行人才启程回城,春草一进去,就发现崔茵面色潮红,一双潋滟的杏眸像是蒙上了一层江边的水雾。 鬓边多出来一朵茜粉色的瑞香花。 萧绪桓间接承认自己是喜欢她的,崔茵原本因他所说的话和动作撩拨的小鹿乱撞,那微微温热而修长的手指从她鬓边一路滑了下来,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那手指的指腹却停在了她的下巴处,再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崔茵不知道是该长舒一口气,还是有些遗憾。 …… 春草见她不说话,又唤了一声娘子。 崔茵回过神来,面对春草挪揄般的表情,轻轻咳了一声。 “没什么,替我梳妆吧。” ** 徐州与寿春重修城防,需要重新绘制图纸。 萧绪桓与李承璟约定,城防图纸,须得由他经手敲定雏形。 是夜书房之中,难得的多点亮了几盏蜡烛,萧绪桓伏案,在忙城防图之事。 原本在旁边磨墨帮忙的是府中一个僮仆,小孩子毛手毛脚,萧绪桓便让他退下了。 一时不注意,翻拿书卷时碰掉了搁在书案边的笔架,一只狼毫笔,就这么滚落了下去。 萧绪桓随手想捡起,目光始终不曾离开书案上的纸页,手指没能碰到那支笔,反而触到了温软细腻的肌肤。 他蓦然转过头去。 崔茵将手里的笔放回桌上,替他整理笔架。 “夫人何时来的?” 崔茵有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嗔怪他不曾注意到自己。 “刚刚才到。” 她望见萧绪桓正在忙着写些什么,匆匆收回视线,“妾今日来,是想请萧郎君帮一个忙。” 第31章 “妾今日来, 是想请萧郎君帮一个忙。” 先前崔大夫人送她离开健康时,崔茵要回了阿爹生前修撰整理的史册, 足有两箱之多, 因为不方便一起带走,寄存在了丹阳一处客栈之中。 那是阿爹所留下的心血,自然要拿回来。 崔茵想着那两箱东西在崔大夫人眼中无足轻重, 自然不会记得这种小事,上面也没有崔家的印记,寄存时也用的陈娘子的名号, 不会惹人注意。 萧绪桓搁下笔, “夫人尽管说。” 崔茵眨了眨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怕他拒绝似的, 语调轻柔,“先前妾从夫家逃出来时, 在丹阳存了两只箱子, 里头的东西……实在是妾割舍不下的东西,妾想去取回来。” 说罢,她却见萧绪桓原本温柔耐心的面色渐渐凝住了。 崔茵其实也有些担心,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崔大夫人会不会已经将东西又取走了呢?或者万一崔大夫人还记得这两口箱子, 顺着发现她的踪迹。 但她不明白萧绪桓为何不高兴。 只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 他难道连这都不肯帮忙? “萧郎君, 这有什么不妥吗?” 萧绪桓看着她焦虑疑惑的眼神,搭在书案上的手微微攥紧。 “没有不妥,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大度温和, “明日便去帮夫人取回。” 崔茵长舒一口气, 自心底喜悦,展颜笑起来,“多谢萧郎君。” 今夜的烛光明亮,照见她那双含情潋滟的眼底几点晶莹。 她看起来是真的很开心。 萧绪桓默默移开视线,重新执笔,目光落回书案上的纸页。 崔茵见他情绪淡淡的,以为是他公务繁忙,故而不怎么理自己。她几次来书房,都不曾见到过侍奉在侧的婢女,今日连一个磨墨的小僮都没有。 随机柔声道,“妾替您磨墨吧。” 春夜,窗外虫鸣声声,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半开的支摘窗送进徐徐凉风,将她身上的一缕兰香萦满鼻息。 萧绪桓原本思路清晰,眼下执笔,却再也没有头绪了,他只好改换翻阅典籍。 “……以其马面密,则城不需太厚,人力亦难攻也……”【1】 萧绪桓只看进去两三行,脑海里的思绪重新被侵占。 殊色误人 第28节 她一向谨慎小心,唯恐泄露自己的踪迹,箱子里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她非取不可? 他不免想到,去岁年末,李承璟才将崔茵接来建康,原先在豫章的三年所用的东西定然只挑了重要的带来建康。 这些东西即便要逃走也要带着,那会是什么? 他不该窥探她的隐私,可思绪纷飞,抑制不住猜测……或许,是从前李承璟所赠的东西?她心灰意冷决心离开李承璟,可曾经三年的恩爱过往割不断,总有些东西存着他们的回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与曾经深爱的郎君恩断义绝,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放得下的,所以她留着那些物件,心底还是割舍不下李承璟吧…… 萧绪桓愈想愈烦躁,一再告诉自己崔茵已经不打算回头,和李承璟再无关联了,可每每思及此,心间总是钝痛。 他又不是崔茵,怎么知道她心里装着谁。 上次青团的口味,她便是下意识将李承璟的喜好记在心里,他虽后悔不该直言吓到了她,可心底总是酸涩不已。 即便如今崔茵在他身边,关系也有了些亲近,萧绪桓还是有种如在梦中的感觉,有时一天未见到她,总要沿着长廊走过去,直到能远远看见听竹堂亮起的灯影才安心。 “萧郎君,您怎么了?” 崔茵见他神色有些冷肃,抬手揉了揉眉心,忙搁下手中的墨条,轻轻依偎过去。 抬手用手背轻触了一下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凉呢……” 神情认真且严肃,露出不解的表情来。 美人蛾眉微蹙,温香软玉就在身侧,婉转低语,殷殷关切。 崔茵以为是自己手的温度不对,手心放在脸颊上温了温,下意识抬手想再探过去,却被他抓住了手。 她一愣,四目相对,见他眼底涌动中如同江潮般的情绪,崔茵有些看不懂。 “夫人要做什么?” 他握着她的手腕,凝视着她。 崔茵一直以为他身上的温度总是烫的惊人,手腕每次被他攥住,都有灼灼的体温传来,可这一次,不仅额头凉凉的,手心也凉凉的,一片潮湿。 她忽然大胆起来。 微微挣脱开他掌心的束缚,手指落到他的手背上。 她抿唇,垂眸,轻声道,“妾以为萧郎君身体不舒服,是不是着凉了呀,怎么这么凉?” 纤纤玉指,柔腻如玉,在他手背短暂停留,一股酥麻之感沿着手臂流窜。 喉结猛地滚动,萧绪桓的心跳难以控制的变快。 他本想说句什么,手背一空,手心里却有绵软的温热紧紧相贴。 崔茵歪着脑袋,故作惊讶道,“手心也是凉的,”她抬眼看着他,认真问道,“萧郎君,您是不是冷啊?” 她倾身过来,一只手藏在他掌心里,双眼澄澈明净,仰头望着自己。 萧绪桓失神了片刻,被那双眼睛蛊惑,竟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夜里凉,夫人也不要穿的太单薄……” 说话时,他的嗓音竟有些沙哑,嗓子微微干涩。 说的话只说了一半,萧绪桓哑然,愣住了。 一具娇躯,就这么扑进了他怀里。 兰香幽幽,看起来单薄纤细的人儿,原来竟是这样柔软,他低头,便看见乌发边露出的半边如雪的脸颊,就这么依偎在自己怀中。 崔茵眼睫轻颤,察觉到他瞬间僵硬的身体,一双玉臂环住了他的劲瘦而有力的腰。 “萧郎君,”她轻笑,“这样还冷吗?” * “王妃,王妃,您不能进去。” 伏阑一路小跑,将崔莹拦在门外。 书房里,李承璟正召回了几个在姑苏寻人的侍卫问话。 崔莹嗤笑一声,“我为何不能进去?难不成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找谁?” 伏阑气喘吁吁,正要说话,书房门被人推开,李承璟召回来的侍卫退了出来。 “让她进来。” 伏阑被崔莹瞪了一眼,忙让开身子,目送她进去。 这段日子,整个姑苏被他留下的人手翻了个遍,却依旧没能寻到踪迹。崔茵身份特殊,崔家与他的交易也不能摆在明面上,想着崔茵必定是和那个叫做春草的侍女一起逃走的,便叫人画了春草的肖像,在姑苏盘查。 今日侍卫来建康禀报,有家布庄的掌柜似乎对春草有些印象。 侍卫将人一并带来了建康,那布庄掌柜战战兢兢,如何拷问都只说有些印象,并不知道他们人在哪儿,并且只见过春草,没有见到过崔茵。 崔莹见他面色冷冷的,想必是寻人不顺利,心底松了口气,“当初天通教作乱,七娘一个弱女子,万一……” 李承璟朝她冷笑,“不会说话就闭嘴。” “你!”崔莹这些日子,原本是咽不下被伯父冷待的那口气,想和他缓和关系,自己这被娇养出来的高傲性子没过几日就受不了了。 她嗤了一声,扭过头去,“我好心来告诉你给你儿子寻医的消息,你爱听不听。” 李承璟快步走过去,惊讶道,“什么消息?” 作者有话说: 【1】《梦溪笔谈·官政一》 再厚着脸皮求一下预收啦 预收《艳魄》宠妃x权臣,哭唧唧笨蛋美人vs凶巴巴真香舔狗,感兴趣收藏一下吧=3= 第32章 崔莹有些不自在的闪躲了一下眼神, “就是……大伯母先前托人去四处寻医,在荆南一带打听到一位善治心疾的圣手, 差不多过几日就到建康了。” 说罢眼珠一转, 悄悄看他的脸色。 李承璟原本冷肃的面色渐渐松弛下来,双眸微微眯起来,居高临下般审视着她的表情。 崔莹扬了扬手, 闪躲开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不信?” “我信与不信,你心里不清楚?” 崔莹原本就心虚, 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气急道,“阿珩是你儿子,我如今也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再者说——”她飞快眨了眨眼睛,想到借口, “七娘到底是也是我堂妹, 怎得不许我对阿珩上心?” 她的心砰砰跳,想起先前嬷嬷在她耳边说的话来。 嬷嬷的意思,若是那个小病秧子碍眼,不如趁机斩草除根。 她如今明白了,嬷嬷所说的话不过是听从崔大夫人的指使提点她罢了。先前她并没有这个胆量, 没想过要害人。 可是如今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又与李承璟说开, 将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势必要为自己做打算。 左右崔茵是死是活都说不定, 小病秧子留在眼前的确是个祸害。 其他事情她尽可背叛崔家帮李承璟递话, 唯独这件事, 还是要瞒好,借崔大夫人的手一用。 李承璟叹了口气,皱眉坐到一旁,他今日实在是累了,不想多跟崔莹计较,对于崔莹所说的话,他向来是信一半,就她那闪躲的表情,谁看不出来她没说实话。 只不过阿珩的病拖不得,料崔莹与崔家离了心,在他眼皮子底下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既然是圣手名医,本王还得谢过崔家。” 崔莹松了一口气,忙道,“阿珩身上也流着崔家的血,大夫人看在这一点上,才肯去寻医的。” 李承璟盯着她,似笑非笑道,“最好是这样,五娘子,你心中自有一杆秤,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若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后果如何,本王可不敢保证。” 崔莹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双唇微张,半晌才小声道,“我能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 崔茵知晓萧绪桓军务繁忙,经常来回奔波于丹阳城外的军营和建康,以为那晚他说的明日带她去取箱笼不过是随口一说。 没想到第二日一早,就派人去听竹堂接她出城。 崔茵请他略等一等,大约过了两刻钟,才姗姗来迟。 萧绪桓听到轻盈的脚步声,转身望去。 如今暮春三月,莺啼燕舞,春光融融,崔茵换上了一条荼白的褶裙,料子大概是云纱做成的,行走间如同流云翩跹,掐腰的腰带往上,苔绿的上衫胸口处绣着一丛兰草,在山峦上蔓延。春水绿的合领半袖长衫罩在外面,迎风飘然,依旧能看到女郎那曼妙的身姿。 萧绪桓只看了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口干舌燥,忙移开视线。 崔茵像是全然不记得昨晚发生过什么,“萧郎君,妾来晚了。” “无妨,夫人上车吧。” 崔茵却拉住他的袖口,轻瞥了一眼旁边的下人,旋即松开手,“春草今日留在府中有事要忙,妾没有带婢女。” “萧郎君可否与妾同乘?” 萧绪桓以为,她有话要对自己讲,便点头应允。没想到上车启程之后,她规规矩矩坐在一旁,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倒是他一夜不曾睡好,这会儿心中泛酸,想着现在是要去取李承璟所赠给她的东西,她如此珍重,今日都没有心思跟自己虚与委蛇了,一会儿余光里瞧见她搭在褶裙上的柔荑,不自觉顺着目光多看了几眼。 今日她当真是极美,或者说,又有哪日不是如此丽质动人。 崔茵没有他想的那么多,纯粹想多吊吊他的胃口,让他先开口说话而已。 到了丹阳那处客栈,崔茵戴好幕离,由手下陪同她进去取箱笼。 萧绪桓在马车里等她,长长叹了口气。 昨夜她那一扑,温香软玉在怀,娇声问他还冷不冷,险些令他失态,自知她是故意而为,今日来陪她取箱子,不得不怀疑,她是因为开心能够拿回和李承璟有关的东西才这样主动亲近。 他当然不在乎崔茵曾经为人妇,还诞育过李承璟的孩子,毕竟当初遇到她时,就是她出嫁之日,是自己觊觎她多时,原以为能大度将此事藏在心底一辈子,却还是忍不住出手,将她护在自己怀里。 但他在乎在崔茵心里,自己究竟能不能占有一席之地,否则即便能拥有她,也是幻梦一场。 他忍不住拿自己和李承璟比较,如今崔茵的心里,到底谁更重要。 两口沉甸甸的箱笼被手下搬上了马车,崔茵回来,摘下幕离,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箱笼上的锁头有没有被撬开过。 还好,阿爹这两口箱子实在是不起眼,完好无缺。 殊色误人 第29节 萧绪桓以为她会打开箱子查验,最终却没有,他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烦闷。 既好奇里面是什么物件,又不想亲眼见到。 “箱子可有问题?” 崔茵笑盈盈道,“没有。”见他脸色从今早出发时就一直蹙眉冷目,她又想起最开始与他提及要来取箱子时,萧绪桓似乎也有些不乐意。 奇怪,这人真奇怪。 一路再没有旁的话,崔茵惦记着阿爹留下的未撰写完史册典籍,一时间将他抛在了脑后。 等回到府中,崔茵便让人将两口箱子搬回了听竹堂。 萧绪桓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愈发沉闷。 “去叫娄复过来。” 娄复来书房见他,有些摸不清头脑,“将军今日不去军中吗?” “今日暂且不去,”他抬起头,目光如鹰,看的娄复有些心虚,“前几日,郡主找你问了什么?” 娄复一惊,他那日悄悄溜出去,并没有人看到,这几日过去了萧绪桓也不曾问他,以为瞒天过海,却不料他已经知道了,只是没空审问罢了。 “将军恕罪,郡主不过随口问了小的几句闲事,小的以为没什么要紧,便忘了通禀。” “郡主只是问了小的一句,将军是不是以前就认识夫人。” 娄复觉得这没什么,大概是因为萧绪桓对那位夫人实在是太上心了,旁人不知道内情,他是从头到尾都知道的,当初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疑问。 毕竟要用他的话来说,萧绪桓不仅是爱慕夫人,甚至可以称作……迷恋。 明明娶妻纳妾都是一句话的事,他却有耐心顺着那位夫人的心意慢慢来。 萧绪桓垂眸,“还问了什么?” “没有了,就这一句。” 娄复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却没想到,萧绪桓厉声,叫他跪下。 他平日里从不曾如此严厉对待手下,能免的礼节尽数免去,这还是头一次厉声责罚他。 “你跟随我多年,可知按照军中的规矩,不服将令,私自与他人传话,该当何罪?” 娄复手心汗涔涔的,他一向心大,总是替郡主递话,上次的事情萧绪桓没有追责他,他懊恼不已,这次竟然又犯了错。 不等回话,听他继续道。 “我知阿姐的脾气,但你需要记住,到底是我手下之人,还是阿姐的部下。” 娄复有些懵,萧楚华与他是亲姐弟,相依为命长大,世上唯有他二人是至亲骨肉,一向姐弟情深,难道还要论你我? “今日阿姐不过是找你问话,若是来日,我与阿姐起了争端,娄复,你是听我的话,还是听阿姐的话?” 娄复半醒半悟,却又不明白,在什么事情上,郡主会与大司马意见相反,起争执。 但他知错,“小的明白了,以后绝不再犯。” 萧绪桓原想给他些教训,终是不忍,只打发了他去军营里操练几日吃些苦头。 从后窗望去,矮墙屋瓦掩映中,隐约远远望见听竹堂的光影。 萧楚华既然记起了疑心,或许崔茵的身份,也瞒不了多久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刚才发的时候写作助手抽了,吞了一半的文,刚刚检查改回来了(我尽量8:05或者8:10准时更新,偶尔写晚了可能会八点二十几发出来,贴贴大家=3= 第33章 卷轶浩繁, 崔茵幼时常见阿爹将自己锁在房中,埋首故纸堆, 废寝忘食。 她儿时并不明白这些陈旧的卷轶和史册里有什么值得人钻研的, 只到后来渐渐长大,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大梁南渡前,举孝廉以为擢才之径, 士族把持着的不仅是为官为宦的门槛,更把持着文化教育的命脉,高门士族唾手可得的书籍、字帖, 普通人一生都触碰不到。 太学之中, 也均是士族子弟。 如今偏安一隅,连皇室都掣肘于几个高门士族,情况只会愈发严重。佛道之盛, 烟雨楼台,风流名士追求玄学清谈, 庶族百姓却要为生计奔波。 崔茵记得自己陪阿娘出城去道观上香, 帘后一瞥,才知道这乱世之中,还有人以苦力养家,布衣黔首,流离不定。 阿爹虽只做着小官, 到底是崔氏族人, 虽没有多大的本事能将这些典籍史册传授出去, 但已竭力整理,一生的心血都在这两口箱子里。 崔茵慢慢打开, 清理上面的灰尘, 将书卷手稿分门别类安置。 春草在旁边接过, 归置到书架上,没有出声打扰她。她见娘子眼圈红红的,怕她是睹物思人,思念亡父亡母了。 春草自小在崔茵身边服侍,崔茵未出嫁时,虽没有五娘子那样金尊玉贵,却也是士族家的女儿,没受过什么委屈。 自从家中郎主病故,主母也缠绵病榻,崔茵才不得不妥协接受崔大夫人的安排,替五娘子代嫁。或许没有替嫁这档子事,娘子也能寻一门寻常的婚事,安安稳稳过一生。 崔茵没有沉湎在这种情绪里,近来她与萧绪桓的关系亲近了不少,心里总牵挂着,想打听打听阿珩的消息,也不知道李承璟有没有尽心替孩子寻医问药,崔家有没有苛待阿珩。 可这两日萧绪桓怪怪的,她不明白什么究竟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娘子,娘子,”春草见她手里拿着一卷书,凝眉良久,没有动作,忙唤了两声,“快整理完了,娘子歇会儿,剩下的奴婢来弄吧。” 崔茵抚平书卷上的褶皱,“不用了,我自己来——” 她的目光落到箱子上,忽然顿住了,看了看手里的书,又看了看箱子。 是了,那日她去与萧绪桓说,要去取这两口箱子,他的态度才开始变得怪怪的。 虽然温声答应,也立即带自己去取了回来,可总是沉默着,就连前一晚发生的事情也闭口不提。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沉思片刻,对春草道,“春草,将东西收回箱子里,陪我出去一趟。” * 娄复领了责罚,今日不在府上,崔茵在晚膳前去了前堂的书房,却没料到萧绪桓还没回来,便站在廊下等。 府里的下人见她站在门外等,纠结再纠结,不知道该不该请她先进去。 下人们也不知道大司马的意思,将这位夫人带回来,究竟是当作客人,还是未来的主子,仆妇婢女们有时候聚在一起说小话,议论起来,虽然众说纷纭,却也不敢慢待轻视崔茵,毕竟大司马对她始终以礼相待,不曾有过什么轻薄的举动。 可书房重地,平日里没有大司马的应允,从不放人单独进去,侍奉笔墨的僮仆不敢直视面前这位清艳绝色的夫人,低头结结巴巴道:“夫……人,大司马不知何时才回,要不您先进去等……” 崔茵看出他方才抓耳挠腮的纠结,笑道,“你们大司马平日里也会单独放人进去吗?” 小僮听见她的声音,温柔如水,涨红了脸,“不曾……不曾单独让人进去。” 他想说可是大司马待夫人不同,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不妥,紧张地不知要如何才好。 崔茵瞧出他的窘迫,等在这里闲来无事,随口问他,“小郎君,你今年几岁了?” 小僮见她不仅温柔貌美,也与大司马一样待下人宽厚温和,渐渐松了一口气,抬头飞快看了她一眼,小声答道,“小的十三岁了。” “可曾识字?” “识得一些,”小僮说起来有些骄傲似的,话多了起来,“小的识字,家里兄弟姊妹多,大兄他……跟着大司马打仗,没能活着回来,小的家贫,家里养不起那么多孩子,蒙大司马怜惜,才叫小的来书房侍奉笔墨,略识得几个字。” 说着眼眶酸酸的,忍住没哭。 崔茵静静听完,似叹非叹,道了一句,“你们大司马,当真是个好人……” 萧绪桓从外面回来,恰巧正听到这句夸赞他是好人的话。 暮色下,书房廊下站立的女郎欺霜赛雪的肌肤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雪光,眉眼柔和,在跟小僮说话。 萧绪桓大步走过去,不知为何心里有股淡淡的不悦。 “大司马回来了!”小僮惊喜道,忙行了个礼,匆匆告退。 “夫人久等了。” 他一边略有歉疚的与崔茵说话,一边推开书房的门。 崔茵见他风尘仆仆,身上的软甲还未卸去,脑海里莫名觉得这样的身影有些熟悉。 这一抹思绪飞快被她忽略过去,跟着萧绪桓进了书房门内。 “夫人今日来,可有什么事?”他淡淡问道,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 崔茵却避而不答,娇声反问,“难道无事,就不能来寻萧郎君吗?” “还是说萧郎君不想见到妾?” 他微微一愣,无奈地笑了笑,“自然不是,夫人何时来萧某都欢迎。” 崔茵眯起杏眸,托腮支肘在书案上,笑着望着他,“是吗?不会像上次一样,打扰萧郎君公务吗?” 那夜令他措手不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萧绪桓没料到她会这样大胆的提起来,想起那晚回去后血热难眠,颇为煎熬,忍不住避开她的目光,含糊其辞道,“不会。” 嘴上说着不会,崔茵却看到他眼神闪躲,有些慌乱。 她忽然想摸一摸他的耳朵,怎么这人不会脸红呢,耳朵也不会红,但她觉得他的耳朵一定热热的。 可是不能,她抬手捻了捻自己耳边的红玛瑙耳坠,眼波流转,继续逗他。 “妾闲来无事,看到书上前人所记载,有解梦验凶吉之说,妾才疏学浅,略通一二,想请萧郎君帮个忙。” 她起身,坐到他身旁,双眸澄澈,认真道,“萧郎君这几日可梦见过什么?妾可以给您占卜凶吉,看看书上所说,是否为真。” 崔茵眼睛一眨不眨,忍笑盯着他,见他神色立刻变得极为不自在,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 “萧郎君——” 话未说完,她一声惊呼,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相隔极近的英毅面孔。 萧绪桓一臂将她揽入怀中,才发现这盈盈一握的腰肢,根本不需要用手臂,他一只手就可以环住。 他倾首,在她耳边低语。 “夫人觉得,萧某该梦见什么?” 崔茵紧张地住着他袖口的衣襟,心隆隆地跳动,耳边是他压抑的喘息和滚烫的声音。 完了,他耳朵红没红崔茵不知道,但是她的耳朵,这下肯定比玛瑙耳坠还红了。 她平复了一会儿心跳和呼吸,微微挣扎向后,腰间的手却加重了力量,不让她逃离。 崔茵红着脸抬眸瞪了他一眼,“妾不明白,为何这几两日萧郎君对妾有些不耐烦,是因为妾行事轻佻,惹您厌烦了吗?” 殊色误人 第30节 眼下轻佻的可不是她,萧绪桓微微一滞,想起什么,否认道,“萧某从不曾认为夫人轻佻,也从未厌烦。” “那是为何?”她气鼓鼓的,杏眸圆瞪,赌气似的用力揪了一下他的领口,“自从妾跟您提起那两口箱子,您就不开心……” “萧郎君,您以为,箱子里是什么?” 第34章 她泠泠的声音出口, 杏眸逐渐从逼问时的锐利染上了戏谑的笑意。 萧绪桓闻言,箍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放开, 双眉微蹙, 移开目光,也与她拉开些距离。 再也没有什么伪装出来的从容和大度,他承认, 一想到崔茵心心念念拿回与李承璟有关的东西,他内心便有压抑不住的嫉妒。 是的,嫉妒, 想不到有朝一日, 他也会有这种不理智的情绪。 崔茵见他只是松开了自己,沉默不语,想要避开这个话题, 周身隐隐散发着一股寒气。 她不再逼迫他回答,而是直接起身, 向外唤人, “春草,将东西带进来。” 书房门被打开,春草领着几个下人,将两口熟悉的箱子搬来进来,向二人行了个礼, 立刻退了下去, 带好了房门。 萧绪桓不解地看了箱子一眼, 又重新看向崔茵,眉眼间, 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沉声问道, “夫人这是何意?” 崔茵这是第二次看到他生气的样子,上一次,还是自己送青团的那次,他因公事烦忧,自己无意又添了一把火。 不过这两次的生气本质上是一样,他气在哪里呢? 崔茵笑笑,将一口箱子推到他面前。 “萧郎君,如果下一瞬,妾将它打开,您会怎样?” 萧绪桓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唇角微捺,会怎样? 会生气,会愤怒,会有滔天的嫉妒之情,但又会对她怎样呢?她三番两次撩拨自己,难道就没有想过,凭她的力气,对自己而言比折柳撷花还要来的轻松,但凡他有心想对她做些什么,都轻而易举。 相比丹阳城外重新遇到她的那一次,雪夜里眉间隐忧的纤弱美人,和面前胆敢对自己调笑激将的崔茵,他还是更乐意看到她现在的模样。 萧绪桓认命似的闭了闭眼睛,摇头道,“我说过,夫人永远不会有错,萧某自然不会对夫人怎样。” 只是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罢了。 崔茵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那一句话,有沉沉的叹息。 无奈,还有……几分纵容。 她愣了愣,见他闭着双眸,悄悄伸手,指腹在他手心轻轻挠了几下,在他耳边低语,“妾知道,萧郎君很是在意一个人。” “上次妾将亡夫的喜好记混,萧郎君就生气了,这次萧郎君见妾将亡夫遗物带回,便又生气了……” 她说着,在他掌心作乱的手指被萧绪桓一把握住,只见他蓦然睁开了眼,抓住她的那只手的手背,青筋凸起,微微颤抖。 他凝眉盯着崔茵。 自己已经再三避让,她怎么还不依不饶,非得惹怒自己。 崔茵也察觉到,空气似乎都被他压抑的怒火点燃,他眸色幽深,有漩涡似的危险气息。 可她只是微微挣扎了一下手腕,挣脱不开,玉容顿时委屈下来,眼尾微红,泫然欲泣道,可这难道不是萧郎君自己猜测的吗?妾可从未说过,箱子里是亡夫遗物。 说着,另一只手解开未上锁的锁扣,将箱笼的木盖打开。 一箱卷轶,就这么突然出现在萧绪桓眼前。 猝不及防,他甚至没反应过来,目光落到最上层的几本书之上,上面赫然写着《观涛轩主人文集》《小幽山史编》等字样。 “这两箱文稿,皆是亡父的手稿和藏书,可不是什么亡夫遗物,”他怔愣片刻,才听到耳边之人小声哀怨,“萧郎君误会了妾的心意,还说不会对妾怎样呢——嘶……” 崔茵重新挣脱了一下他的手,冷吸一口凉气。 萧绪桓回过神来,立即松开手,却为时已晚,他一开始并未用力攥紧她的手,只是刚才失神间没掌控好力道,在她手腕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红印。 他懊恼万分,看着箱子里的书册,惊诧不已,见崔茵幽怨地看着自己,顿时羞愧难当。 不过片刻,他便回味过来。 怪不得方才崔茵一定要不依不饶惹怒自己,原来是知道自己误会所在,定要看自己的好戏。 却也怪不了旁人,是他误会在先,迁怒于她。 正欲同她赔不是,手臂却被她缠了上来,崔茵杏眸亮亮地望着自己,好整以暇轻轻绽开了一个得逞的笑。 萧绪桓觉得自己嗓间干涩,将方才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果不其然,下一瞬间,崔茵吐气如兰,鼻尖几乎触碰到他的下巴,声音里带着调笑的意味,将他曾经说给自己的话原封不动送还回去。 “萧郎君这是吃醋了。” * 那两箱书册最终崔茵也不曾带走,萧绪桓忙了几日,这日夜里重新赶制徐州城的城防图纸。 抬眼,便看见烛光下那两口箱子摆在书架旁边,箱子被打开,里面的书册只剩寥寥几本,剩余的被整齐放在书架原先空缺的一角,像是白日里有人来整理过的样子。 他匆忙别开视线,看见这两口箱子,就能想起那日自己的窘迫和失态。 懊恼又悔恨。 娄复已经从军营领罚回来了,敲了敲书房的门,进来回禀。 “将军,夫人白日里过来整理书架,问我可否在书房添一张书案,夫人说,想在这里抄录整理典籍。” 萧绪桓闻言,手中的笔顿了顿,“依她的意思便好。” 娄复回禀完,想起还有件事,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事——” “是阿姐,她又找你做什么了?”萧绪桓神色淡淡的,仿佛并不意外。 娄复如实道,“郡主问小的这几日为何被罚去军营操练,小的按照您说的,搪塞了过去,郡主敏锐,察觉到不对劲,虽没有继续问,却又重新跟小的打探,确认夫人本家和夫家的姓氏名号。” 萧绪桓笑了笑,“随她去吧。” 并不是他非要瞒着阿姐,而是崔茵的身份与外人而言实在是个麻烦,李承璟的结发妻,崔家的女郎,样样都是阿姐的忌讳。 就连最亲近的阿姐都不可能接受崔茵这样的来历,遑论沈汲程改之他们这些部下。 当初谁不曾被崔家赶尽杀绝死里逃生过。 崔茵何其无辜,但一时半会儿,无法跟人解释,能瞒一时算一时,总要等崔茵与他有些进展了再说。 眼下,二人的关系应当是向好之态了。 他只等崔茵肯放下戒备,对他再信任几分,肯自己坦白身份,届时,他也定然坦诚相待。 娄复疑惑,“将军,夫人夫家的别院就在钟山,万一郡主查到了那里,该怎么办?” 萧绪桓微微一笑,“不妨,这原本便都是假的。” 娄复以为自己听错了,假的?陈夫人的身份是假的?那她都是在骗大司马不成? 他瞪大了眼睛,却见萧绪桓没有半分气恼之意。 娄复不敢多问,告退出去,翻来覆去想了半日,忽然明白过来。 这么说,大司马一开始就知道夫人的身份是假的,是在骗他,所以才如此从容?那这样的话,他和郡主发出的同样的那个疑惑也有了答案。 大司马先前便认识夫人,并且夫人似乎不记得他了。 ** 戌时刚到,崔茵坐在梳妆台的铜镜前,抿了抿涂好的口脂,起身挽上披帛,轻盈地转了个圈。 “春草,好看吗?” 春草连连点头,“娘子穿什么都好看。” 她想了想,用了一个十分贴切的词语,“艳光动人!” 崔茵抿唇笑笑,出门,沿着长廊往前堂书房走去。 娄复来与她说,书房里的书案已经安置好了,大司马今晚在里面忙公务。 崔茵今晚虽精心妆扮,却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一侧的书案旁抄录阿爹留下的卷轶,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望向旁边的人。 萧绪桓的余光里,见她垂眸,支腕认真誊抄,鬓间的珠钗偶尔折射出璀璨的光影,似乎没有要同自己说话的样子。 纸页轻翻,静的只有沙漏之音。 半个时辰过去,方见她活动了一下手腕,将笔搁在一旁。 萧绪桓喉间微动,忍不住先开口。 “这几日阿姐有事要忙,暂且不能来与夫人作伴了。” 崔茵头也未抬,轻轻哦了一声。 萧绪桓一愣,见她也不搭话,沉吟片刻,又道,“再过几日,是陛下生辰,宫里下旨,在建康庆贺三日,举办灯节和赏花会,到时候街上热闹,夫人可想出去走走?” 崔茵想了想,有些犹豫,出去万一遇见李承璟和崔家的人怎么办。 “妾不知道,似乎还是不出去为好。” “赏灯在晚上,夫人戴着幕离,不会被人发现。”萧绪桓自然知晓她担心遇见谁,早就想好了对策。 崔茵不好再三推辞,怕引他生疑,只好答应下来。 半晌,旁边的人似乎还盯着自己,崔茵抬眸,弯了弯眼睫,“萧郎君,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作者有话说: 反正作者有话说:想看你俩那个那个(账号异常) 第35章 她静静回望向萧绪桓, 只见他眼神微滞,旋即摇了摇头, “没有了。” 书房再次陷入了静谧, 两人皆无话,直到临近亥时,窗外几声轻啼, 是春夜里最常见的杜鹃鸟。 崔茵收拾好书案,将书卷放回原处,敛裙起身。 殊色误人 第31节 萧绪桓半颗心都记挂在她身上, 自然看见了她的动作。还好, 纵使今夜无话,至少东西还留在这里,她还会来的。 “萧郎君, 天色不早了,妾先回去了。” “等等。” 崔茵不解地回眸。 萧绪桓起身, 随她一并走出门去, 夜色里杜鹃鸟被人声惊动,扑簌着翅膀飞入园深处。 “我送夫人回去。” 这座大司马府是先帝所赐,萧绪桓并不习惯自己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太静了,太空旷, 仆婢成群也无法充盈这种寂寥。正堂的院落华丽又气派, 他先前却舍弃了那里, 偶尔在建康小住,也会去后院湖边听竹堂。 他少时在齐家书塾中度过, 虽没有同那些高门士族子弟一样的风流做派, 但受诗书教化, 不至于被人称作什么鲁莽武将,所以崔茵住进来的时候,他便让出了听竹堂。 疏风青竹,烟缈湖光,她一定喜欢。 最近的一条从书房到听竹堂的路,是从蜿蜒的长廊一路走过去,再经过一处小花园,崔茵跟在他身侧,察觉到他故意放慢了脚步,连路线都悄悄绕远了些。 长廊下早早点上了烛灯,他却带她从园子里的小径走去。 幽静的春夜,散发着淡淡草木生长的清香,只有头顶的一轮月色照见脚下的卵石小径。 崔茵轻轻在心里笑了一笑,有些人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也没有那么平静呢。她先前主动的次数已经不少了,哪能一再不矜持,故而今晚晾一晾他。 效果达成,崔茵总得给他一个台阶,不然平白浪费了这么好独处机会。 “萧郎君,”她停下脚步,有些焦急地叫住萧绪桓,“妾的手钏不见了,好像是方才掉在了路上。” 她抬起一只皓腕,上面果然空空荡荡的,萧绪桓记得,她在书房写字时,支肘抬笔时,宽松柔软的衣袖滑落至臂弯,一截凝脂玉臂之上,带着一只银手钏。 夜色朦胧,点点月光挥洒在她的玉容上,眼神焦急。 他颔首,“夫人在此处等候,萧某去找找。” 说着看见不远处是假山峦石的背面,有块还算平整的石头,牵着她走过去,对她笑了笑,“夫人坐在这里等。” 崔茵略坐着等了一会儿,便看见方才的路口,那个高大身影疾步走了回来。她微微有些诧异,这么快便找到了?她明明随手扔在了草丛里,按理说这样的夜色里,应当要找好久…… 一层薄薄的云翳散去,月色皎洁,萧绪桓在她身前站定,崔茵抬眸,被他的身影完全笼罩,不知为何,心跳漏跳了半拍。 看不清他的目光,只有种熟悉的压迫感。 崔茵下意识攥紧了披帛,“找到了吗?” 身前的人没有回答,而是蹲下身来,与她平视,牵起她的那只手,手腕被冰了一下,崔茵慌忙回过神来,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看向手腕。 是她故意丢掉的那只银手钏。 她抿唇笑笑,“多谢萧郎君。”说着便要起身,却被萧绪桓按住了肩膀。 “不急,还有一物,替夫人戴上。” 他依旧托着那截皓腕,柔若无骨,肤如凝脂,几个月前从山崖跌落时的伤疤已经好全了,只不过在手腕上,留下了浅浅一点疤痕,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是在握住她手腕时才发现的。 那样娇柔的肌肤上,豆粒大小的一处疤痕,触碰时截然不同。 萧绪桓知道崔茵姿容绝色,虽从不仗着容貌傲慢,却也是爱美的,美人如玉,瑕不掩瑜。 崔茵睁大了眼睛,见他手里还有细细长长的一株兰草,开着米粒大小的兰花,有些笨拙的系在她手腕上。 那朵兰花,恰巧遮住了手腕上留下疤痕。他垂首,修长的手指慢慢调整好花叶,生怕将它扯断。 认真又虔诚。 崔茵思绪翻腾,忍不住想起一些旧事来。 她嫁与李承璟的那三年,收到过无数件金银珠宝,李承璟每次回豫章,都会送给她一件礼物。与其说是取悦他,倒不如说是取悦他自己。 他恋慕她的美貌,她温柔娇俏的性格,还有她的信赖和乖顺。 李承璟送她首饰,言外之意是叫她女为悦己者容,妆扮她,让她做只能由他欣赏的美人,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永远不过是他的私有物,附属品,她应当无条件顺从他。 他凉薄,寡言,永远叫人读不懂,表面上永远有一种矜贵和高傲,崔茵差点也被他骗了,以为他是什么君子。 而眼前这个与她相识不到半年的男子,与李承璟截然相反。她以为萧绪桓是危险的,他英武且高大,周身总有一种压迫感和肃杀之气,可他会温柔地对自己笑,会虔诚的,替自己编一串野花做的手串…… 崔茵原本想好的,所谓一步步攻陷城池的心计,忽然变得有些苍白无力。 萧绪桓看了一眼最终编好的兰花手串,她的那只柔荑,乖巧地躺在自己手心之中,只要他轻轻一拢,就能包裹着。雪色的肌肤在月光下格外白皙,光滑柔腻,和自己手背上微微凸起的血管和筋脉全然不同。 “好了——” 脸颊上忽然落下一片湿漉漉的柔软。 他微微一僵,抬眸看向“偷袭”之人。 崔茵看不清他深邃的眼底激起的波涛,只是因为方才鬼使神差偷偷亲了他一下,被他这么盯着,瞬间有些脸红。 “萧郎君,我们走吧。” 她有些慌乱地转移话题,想起身,却被他禁锢住动弹不得。 云翳重新遮蔽住了那轮明月。 假山石下影影绰绰,静的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崔茵面颊绯红,羽睫轻颤,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夫人方才对我做了什么?” 萧绪桓埋首在她颈侧,幽香馥郁,忍不住用下巴蹭了蹭她娇嫩的肌肤。 崔茵被他的动作紧张到轻颤,死死闭上了眼睛,不吭声。 萧绪桓轻笑了几声,他知道崔茵反反复复撩拨他,不过是有所图谋,并非出自真心。他也不会总被她牵着鼻子走,可计谋是一回事儿,真正身在其中,几分真几分假,怕是她自己都分辨不出来了。 他只确定,方才她情不自禁的那一触,绝不是预先设计好的,不然也不会这样紧张。 怀里的娇躯渐渐镇定下来,从僵硬变得柔软,慢慢伸出手,回抱住了自己。 呼吸间,尽是她身上散发的香味儿。 他之前还有个疑问,香气到底是哪里来的,现在人就在他怀里,萧绪桓有了答案。 从耳边一直到颈侧,再到衣领深处,兰香越发浓郁醉人。 他听到崔茵小声唤了一声,“萧郎君……” “夫人叫我什么?” 崔茵脑袋晕晕的,琢磨了一下他的意思,纤腰被他紧紧揽在怀中,红着脸小声重新叫了一声,声若蚊蝇。 “桓郎……” 他故意装作没听清,“夫人再叫一声,萧某没听清。” 崔茵咬唇,羞恼万分,说什么也不肯重复一遍。 萧绪桓低笑了一会儿,察觉到她快要生气了,才不再逗她,眼神平静下来,忽然有些郑重道,“夫人若是现在想松开手,还能松开,若是不松手……” “就再也不许放手了。” 崔茵怔愣了片刻,没有去想其中的深意,依偎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嘻嘻,晚自习下课后小树林贴贴谈恋爱的小情侣 第36章 “程仙医, 小世子这病能治吗?” 崔莹探头,见这位崔大夫人从荆南请回来的神医皱着眉, 给阿珩左右手都诊过了脉, 叹了口气,复又重新将指腹搭在小孩子的手腕上,闭着眼, 不知念叨着什么。 她看了半天,早没了耐心继续等,要不是李承璟在旁边, 谁愿意在这里看小病秧子诊脉。 程仙医没有答话, 崔莹问的话被他忽略过去,忍不住一跺脚,坐到一旁, 跟嬷嬷抱怨累。 李承璟瞥了她一眼,“累就回房去。” 崔莹被他眼神激怒,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我关心阿珩不行,不关心也不行,程仙医还是我们崔家请来的呢……” 李承璟听闻崔家这二字,目光瞬间变得讥讽。 旁边的嬷嬷连忙制止她,低声提醒, “五娘子怎么又这般口无遮拦。” 崔莹讪讪地闭嘴, 心里好生不痛快, 偏过头去,心想这病最好是没得治, 省的脏了她的手。 不过这程仙医是崔大夫人请来的, 不可能真的打算给这小病秧子治好, 崔莹放下心来,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不知何时才能怀上自己的孩子。 “世子这心疾,乃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症候,难呢难呢……” 程仙医叫医僮打开箱子,取出一纸药方,对李承璟道,“想必以王爷和王妃的能力,已经遍请名医,寻不到解法才请来我这老头子,”程仙医打开药方,捻着胡子笑了笑,“老夫想问一句,除了世子,府上可还有宗亲患过此病?” 李承璟如实道,“阿珩外祖父就是因此病早逝。” “这就是了,”程仙医将药方交给李承璟,“此乃老夫几十年前所得的一例方子,是从北边传过来的,药引凶险,从未有人试过,除此之外再无第二个药方,世子这心疾难医,全看天意,寿数几何还未知,若是想治,”他点了点药方,意味深长道,“也是险中求。” 崔莹好奇,究竟是什么凶险的药引,悄悄走过去瞧了一眼,还未看清,李承璟豁然将药方折了起来,面色阴冷。 “生母心血为药引?这究竟是治病,还是取人性命?” 程仙医全然没有慌张,乐呵呵摇了摇头,“王爷莫生气,这便是为何此药方从未有人试过的原因,用与不用,全凭王爷的取舍。” 崔莹顿时愣住,取生母的心血为药引,她抚着心口,心道大夫人当真是思虑深远,往李承璟伤口上撒盐。 崔茵如今不知生死,就算是活着能被找回来,李承璟不愿冒这个险,崔茵爱子心切,也会试上一试。 若她因此丧了命,就算阿珩治好了病,李承璟日后看到长子,便想到崔茵因他而死,日久天长必定父子离心。 若是崔茵已经死了,哪里来的什么心血为药引,若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也就是在告诉李承璟,阿珩再怎么是他心爱之人留下的孩子,也担不起世子之位。 只有崔莹生的孩子,才是最合适的。 李承璟双手冰冷,闭了闭目,他信不过崔家,先前就已经派人去打听过这位程仙医的来历,结果此人在荆南的确有一番建树和口碑,只不过年事已高,隐居山林,故而知道他的人已经少之又少。 若他这样说,这药方十有八九是真的。 他回到书房,听见崔莹跟着过来,转头问道,“你跟本王说实话,崔大夫人知不知道七娘的下落。” 殊色误人 第32节 崔莹有些生气,“人是从你手上丢的,大夫人怎么会知道在哪里?” 李承璟冷笑,“难到最初想送走她的不是崔家?你也是知情。” 崔莹张了张嘴,却反驳不出什么,“我……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再说了,若不送走她,难道你还想把她接到王府里来,好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姐妹共侍一夫?”她越说越气,“凭什么!我才是崔家嫡支的女儿,叫人知道了,是想打我的脸吗?” “你如今怪崔茵打你的脸,当初她替你出嫁时,你可曾想过?” 李承璟厌恶无比,“你自己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自己清楚。” 崔莹从来没被人戳穿过自己的私心,李承璟差点就将贪慕虚荣四个字骂到她面前了,她气的发抖,指着李承璟半天没说出话来。 末了,李承璟拂开她的手,“你若是能从崔大夫人那里打探来崔茵的消息,我绝不再和你计较这些。” “你要王妃的尊荣,本王大可以都给你,前提是,替本王找回崔茵。” 姑苏和周边都已经寻过,春草的踪迹也出现过,她去布庄采买,定然是给崔茵买的东西。 李承璟笃定崔茵还活着,崔家或许不知道她的下落,但当初送走她时,定然还有什么有用的消息瞒着他。 不然怎么会突然请来程仙医,要取崔茵的心血给阿珩治病? 心血自是不能取的,但若是—— 他忽然想到什么,“来人!” 崔茵不在姑苏,闽州路远,她一个弱女子又怎么可能去的了,说不定她就在某一处,只是躲着自己罢了。 若是将程仙医的药方和给阿珩治病的消息散播出去,崔茵知道了,岂会无动于衷? * 过两日便是小皇帝李惟的生辰,齐太后听从道士的话,万寿三日,以娱天下,给小皇帝积福。 原本崔茵还有顾忌,原先去别庄路远,遇不到什么人,这次若是在建康城里赏灯,在李承璟眼皮子底下,万一被发现可就糟了。 但如今的境况,怕是拒绝不得了。 春草给她量尺寸,想做两件新衣裳,崔茵看她忙来忙去,心里竟然隐隐有了些期待。 一同出游啊……她想象不到萧绪桓这样的人,陪她赏灯会是什么样子。 “咦?”春草伸手碰了碰崔茵的颈侧,凝脂白玉之上,有一处变得红红的,“不应该呀,这料子软得很,怎么会磨红了呢?” 她自言自语,崔茵愣了愣,想起这里曾被他埋首蹭过,大概是那时候留下的印子,自己不曾注意过,忙支开春草,自己坐到铜镜前检查。 那晚假山石后的缱绻相依还历历在目,崔茵抹着药膏,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烫。 春草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有些担忧。 “娘子,若是大司马真上了心,想娶您为妻,该怎么办啊?” 崔茵指尖的动作一顿,下意识道,“不会,他怎么会娶我。” 春草睁大了眼睛,“为什么?大司马待娘子很是用心,先前身边一个姬妾也没有,洁身自好,对娘子动了心,万一想娶呢?” 动心吗?崔茵摇摇头,是她勾引在先,哪有真的什么柳下惠,她觉得萧绪桓不过是一时兴起为色所迷。 他那么多年都不肯娶妻,哪里会随便就娶她,再者说,早晚有一天坦白真相,他若知道自己和李承璟的关系,只会将她送走。 崔茵回到建康后,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噩梦,她想,或许是因为梦里的那个自己已经郁郁而终,再没有下文了。若说还有什么疑问,梦里自己临死之前,崔莹所说的那些话模模糊糊,谁失势?谁又不肯放过崔家? 还有自己死后,似乎有人来寻过她。 她不知道阿珩最后怎样了,平日里虽不说,心里却总揪着,思念阿珩。 眼下自身难保,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或许没有她想的那么顺利,萧绪桓不愿与李承璟真的反目,那她只能保全自己离开。 若有朝一日彻底离开,便再也不会见到阿珩。 崔茵纠结又无奈,谁愿意与自己的亲生骨肉分离,可梦里自己没有逃走,也是孤身一人见不到孩子,早早死去。 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只有萧绪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一直以来的陪伴,让菜鸟作者有动力日更,明天入v,届时三更大肥章奉上,还会发红包哦~因为要往前倒v几章,所以大家前边看过的几章就不用购买了,从下一章订阅就可以继续追更~贴贴贴贴!【猫猫举玫瑰】 第37章 (三合一) 萧楚华写完了最后一笔描红, 拿起来对着敞开的窗子仔细查看。 这幅字帖是崔茵亲手写给她的,与她平时的笔迹略有不同, 更秀致一些, 适合拿来临摹描红。萧楚华见过她平时写的字,很难相信那样一个娇柔的美人,笔下有这样的铁画银钩的气势。 “练完了?” 沈汲从门外进来, 看见侍女正在整理萧楚华练完的描红纸,萧楚华没有理他,两个侍女悄悄看了一眼萧楚华的脸色, 忙低下了头, 他只好尴尬地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 萧楚华听见他咳嗽,丢下手里的纸张便迎过去,面带焦色, “风寒不是已经好了吗?” 沈汲觑见她关切的神色,才将手放下, 忍不住笑了笑。 “你这人!”萧楚华被他捉弄, 有些恼怒,一把推开他,自己重新坐了回去。 两个侍女捧着整理好的字帖和描红纸放在桌子上,低头退了出去。 “阿楚,前些日子我患了风寒, 多谢你照顾。”沈汲知道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温声道。 萧楚华冷哼一声, 脸色虽缓和下来,话里依旧带刺, “夫妻做到这个份上, 这也要道谢, 那也要道谢,我也多谢你提点,知道你我有多生分。” 沈汲被她冷嘲热讽一顿,知道她还在为前些日子的事生气,自己生病这几日也反省过,是想真心同她和好过日子,便也不还嘴,小心翼翼赔罪。 萧楚华心里没有多少怨气了,只是嘴上不饶人,“你不用同我虚与委蛇,也不用顾忌我阿弟,我嫁给你这些年,至今不曾有子嗣,你若是嫌我善妒,妨碍你纳妾生子,明日便和离,各过各的……” “阿楚!越说越远了,我几时怨过你……”他有些无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若是将来襄臣子嗣多,肯过继给我们,我们便好好养孩子,若是没有,只你我二人也没什么不好。” 说起阿弟,萧楚华又皱起眉,“我阿弟哪里指望的上。” 沈汲知道萧绪桓从姑苏带回来一个女子,萧楚华与她一见如故,很是要好,这些日子在家临的字帖都是那女子所赠,他指了指字帖,“这不是有些眉目了吗?襄臣不是那等轻浮之人,若不是有心成亲,怎么会轻易带回府上。” 不提还好,提起崔茵,萧楚华眉头紧锁,她先前问了娄复几句和崔茵有关的事情,娄复便被罚去了军营,见娄复支支吾吾含糊其辞的样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萧绪桓有事瞒着她,并且借由责罚娄复来告诉她,这件事,他不打算现在就与旁人说。 萧楚华心里七上八下,想过好几种猜测。 她见崔茵的表现,不像是从前就认识阿弟,但阿弟的确像是……蓄谋已久的样子。 难道问题出在崔茵的身份上面?她打探遍了建康,也不曾听说姓陈的哪户人家有这样一个女郎,又打探崔茵口中夫家,也没有消息。 即便是江北迁来不久的人家,也该有些蛛丝马迹,可偏偏怎么都查不到。 而她认识崔茵这些日子,见她容貌堪称绝色,文雅识礼,像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女郎,总不会是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出来的。 沈汲见她脸色不对,“怎么,那位陈娘子有什么问题吗?” 萧楚华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阿弟先前行军在外,可认识过什么女子?” 沈汲想了想,断然否认,“哪里曾认识什么女子,难道你还信不过襄臣的人品?” “真是奇了……”萧楚华没有半点头绪,阿弟越是瞒着她,她越是不安,低头将方才练好的最后一张描红收起来。 沈汲不经意瞥了一眼那张字,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从她手中拿过来,仔细又看了一遍。 “这幅字——”他疑惑道,“是陈娘子所写?” 萧楚华点头,“自然是她。” 沈汲师从名儒,只因家道中落,才阴差阳错被萧绪桓赏识,做了幕僚军师,如今搁下雅趣诗文许多年,却一眼认出,这张字帖里的“之”字,习的是王逸公的咏梅赋中的笔法。 那位陈娘子生在江北,丧夫后才来到建康,怎么会习得王逸公二十年前的私帖? 那咏梅赋乃是感怀往事之作,洋洋洒洒一气呵成,笔走龙蛇,功底深厚,不仅辞赋做得好,笔下寄情,字写的更是行云流水,只因赋中暗讽朝廷不作为,偏安一方,王逸公作完此赋后便被贬官去了岭南,手稿不知去向,传言是被某位风流名士私藏了起来。 沈汲年少时,曾在先生那里见过临摹的咏梅赋,因此赋被朝廷严禁,知道的人并不多,绝无可能流传到了江北。 萧楚华听完,眯着眼看那个“之”字,崔茵给她写的描红帖有厚厚一沓,她练着练着,也不会在意这其中一个字有什么不同。 现在看来,其他字帖中的“之”字都是她刻意改过的,唯有这章疏忽,漏掉了。 她起身,拿着这张字朝外走。 沈汲愣了愣,忙追上去,“你这是要去哪儿?” * 暮云合璧,夕晖倾颓,眼下已是四月初,树木的枝叶已经繁盛起来,远远望去,墙里墙外,树影婆娑,青葱的树冠之上,时不时有鸟雀徘徊。 暖风里夹杂着丝丝潮意,白日里已经有炎热的感觉了,傍晚时分,热气消散了大半,大概这几日快要下雨了,园中的空地上,像是蒸腾凝聚了一团热浪。 大司马府中的长廊上尽数挂上了竹帘,几个婢女欢快的穿廊而过,小声凑在一起说话。 “……以前大司马不回府,府里都没有生机和人气儿。” “现在好了,你们看这竹帘,又遮阳又清凉。” “多亏了陈娘子,是她叫人挂上的。” 几个婢女从廊下的花厅转角过去,迎面看见一道窈窕的身影款步走来。 “夫人安好!” 几个人欢快地朝她行礼,婢女们都很喜欢这个和气温柔的大美人,原先是叫她陈娘子的,可后来听娄复和大司马一口一个夫人,她们也跟着叫。 叫久了,有时候也在猜测,是不是过段时日,这位陈娘子就要当真的萧夫人了。 今日夫人打扮的真是叫人移不开眼,雪肤乌发,梳起一个婀娜的发髻,露出一段细腻的鹅颈和锁骨,容色像是春日里初绽的牡丹。 衣袂翩跹,石榴红的褶裙像是花瓣,衬着纤腰盈盈一握,酥月匈巍峨。 几个婢女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红扑扑的,问好行礼之后,忙拉着手跑走了。 今晚出门赏灯,萧绪桓派人传话,请她到前厅。 崔茵走到长廊尽头,便看见萧楚华快步从前厅出来。 “郡主!” 萧楚华闻声回头,顿住了脚步。 崔茵笑问,“好些日子不曾见郡主了,听萧郎君说郡主近日有些事要忙,我写好了新的字帖,春草,快回去给郡主拿来。” 萧楚华有些不自在的移开视线,她刚刚与阿弟争执了几句,萧绪桓只承认崔茵身份的确是假的,可她也是有苦衷的。 殊色误人 第33节 萧楚华难以理解,什么苦衷,嫁过人,生过孩子,如今还编造身份欺瞒阿弟,萧绪桓既然都知道,却不生气,也不揭穿她,还将人护在身后。 她实在是无法平静地面对崔茵。 “不必了,”萧楚华拦住她,有些生硬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崔茵愣在原地,郡主方才样子,像是不愿意同自己说话,避如蛇蝎。 她凝眉,望着萧楚华离去的方向,莫名有些不安。 腰肢上搭过来一只手,崔茵侧身回望,见萧绪桓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 崔茵有些担忧道,“妾方才遇见了郡主,不知怎么,郡主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萧绪桓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的桃腮杏颊之上。崔茵今日在眉心画了花钿,美目流转,清艳的容色里多了些妩媚,花钿上勾勒的花瓣像是能攫住人心似的,惹得他有些心痒。 “萧郎君?”崔茵蹙眉,有些疑惑,萧楚华从前厅出来时就像是在生气,难道不是和他吵架了吗? 萧绪桓却没有回答,抬手,将幕离帮她戴好。 修长的手指挑开幕离前面的纱幔,见她还在想刚才的事情,笑了笑,夸赞道,“夫人今日真美。” 崔茵哑然,她明明在问郡主的事情。 萧绪桓装作看不懂她眼神里的追问,抬手抚平她的眉头。 “满园春色,不及夫人这一朵。” 他们还站在庭前的台阶下,随时有仆妇和婢女们经过看到,崔茵不知道他的手指还会继续触碰哪里,面颊泛起红晕,紧张地攥住了他的衣袖。 暮色渐渐昏沉下来,晚风穿堂而过,吹起幕离的一角,如崔茵所料,他移开了手指,挪到了另一处。 萧绪桓轻轻捏了捏她泛红的耳垂,见她蝶翼般的睫毛轻颤,咬唇不看他的眼睛。 崔茵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萧绪桓快些走,那人却不紧不慢打量她羞怯的表情。 而后,只听他笑道,“幸好,今夜只有我能欣赏。” ** 月上梢头,今夜建康城中灯火通明,人头攒动,长街之上架起了高高的灯架,各式各样的祈福祝寿的花灯随着清风摇曳。 马车停在了一处巷口,崔茵掀开帘子的一角朝外看,公子王孙、淑女娇娥,士族人家的子弟也纷纷出游赏灯,衣香鬓影,热闹非凡。 崔茵有些担忧,“萧郎君,若是街上的人认出你来可怎么办?” 街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崔茵知道,那些士族子弟大多荫封入仕,多得是见过并认识萧绪桓的人,他今日骤然带着一个陌生女郎出门赏灯,怕是遭人议论,有心之人查起来,万一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可就糟了。 萧绪桓见她是真的忧惧,唤来娄复,叫他去对面的摊子上买个东西。 崔茵便看见,娄复小跑过去,回来时手里提了一盏福灯,还有一个面具。 除却宫里下旨办的灯节,元宵中秋之时,建康城内也常有这样热闹的夜晚,小摊小贩卖的这些小玩意生意很是红火,来往的人群里,有不少人带着面具。 萧绪桓把半张虎兽样式的面具递给她,“替我戴上?” 崔茵替他戴好,兽面遮住了半张脸,夜里虽有花灯,人群熙攘,不会被人轻易认出来。 自己又整理好半透的纱帐幕离,扶着萧绪桓的手下车。 他们二人走在人群中,萧绪桓担心她被人群冲散,便让她牵着自己的手,街上也有不少定过亲的未婚夫妻亲昵同游,但崔茵还是有些害羞,只肯牵住他的袖子。 萧绪桓笑笑,她看似主意大的很,其实也只敢在独处时大胆一番。 崔茵一边抬头看远处的花灯,一边又要担心被人撞到,旁边有人擦肩而过时,幕离被碰了一下,她急忙松开牵住他袖口的手,抬手去扶。 步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崔茵有些心急想跟上萧绪桓的脚步,刚刚小跑了两步,却见前面的人停了下来转身,崔茵没稳住,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萧郎君,你走慢些……”她戳戳他的胸口,小声抱怨道。 身前的人说好,伸手将她纤细的柔荑拢在手心,寸步不离的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再过半个时辰,城门处要燃烟花,长街中间被巡夜的禁军清理开来,待会儿会有宫里贵人们的车架经过此处,登上城门,街上不少人跟着望城门处走去,前面的人影少了大半。 崔茵指着不远处的一棵香樟树下问道,“那里是做什么的?” 萧绪桓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城外一处道观的道士来揽香火钱,替人卜命抽签,占卜凶吉。 香樟树下有个小道士支着一杆木竿,替人将祈福的纸条挂到树枝上。 “夫人可要过去看看?”他低头询问崔茵的意见,只见她掀起幕离的一角,露出半张娇颜,双眸亮晶晶的,像是还没长大的孩子似的,盯着那里,点了点头。 支起的摊位前,两个小娘子卜完凶吉,拉着手去旁边写纸条,崔茵走过去,才看清坐在后面的那老道士,竟是她去灵清观捐给阿珩祈福的经书时遇见的那个真人。 真人没有认出他二人,拿出签筒请她挑一支,又请她摘下幕离,说要看人面相才能算得准。 崔茵犹豫了一下,还是摘了下来。 她去灵清观给阿珩祈福,与萧绪桓而言也不算隐瞒,他知道自己有个放不下心的幼子,只是忽然有些担心,这真人若是忽然提起来,萧绪桓会不会不开心。 真人觑了一眼抽出的木签,皱着眉啧啧两声,他方才远远便看见,这对年轻男女衣着不凡,虽看不清样貌,周身的气度也不是寻常人家所有的,正想忽悠这女郎两句,好叫他们掏银子破财消灾,一抬眼,到嘴边的话却卡住了,楞楞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这位夫人,你是不是——” 真人空张了两下嘴,有些惊讶,他当然记得这个美貌的年轻妇人,姿容殊色不说,她送来的自己抄写的经书,笔力有如群鸿戏海,令人过目不忘,赞叹不已。 更令人想忘都忘不掉的是,第二日那位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找上了门,要走了那两卷经书,还扔给他一袋银钱,逼问他这位夫人来求了什么。 真人紧张地移开目光,一抬头,发现她旁边戴着兽面的男子越看越眼熟,心里咯噔一声,哆嗦着站了起来。 “大——”大司马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萧绪桓皱眉瞪了一眼。 崔茵疑惑地看着真人,“这签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又问萧绪桓,“萧郎君也认识这位灵清观的真人吗?” 不等萧绪桓回答,那真人抢话道,“不认识不认识,夫人这签实在是好,”他干笑两声,读懂了萧绪桓眼里的意思,赶紧低下头装无事发生,“且让老道来说与夫人听……” 崔茵听完皱了皱了眉,这真人所言,不过是些场面话,看来灵清观也不过如此,这样说来,上次这真人说阿珩寿数不好,命里坎坷,是不是也不能算真…… 正想着,后面的街道上吵嚷起来,有辚辚的马车声朝城门驶去,想必是宫里的小皇帝和太后娘娘等人要去城门看烟花了。 崔茵只回头看了一眼,又恐李承璟的车架在其中,忙转过身去,捏了捏萧绪桓的手,“萧郎君,这签一点都不准,我们去别处逛逛吧。” 萧绪桓自然知道李承璟身为摄政王,今夜也会陪同小皇帝去城门,他见崔茵慌张央求他离开此地,眼神黯了黯,对她微微一笑,“不准?那便再抽一次。” 说着拿过签筒,递到她面前。 崔茵咬唇,心跳如鼓,一面担心李承璟会从马车里看见她,一面担心萧绪桓生疑,伸手连忙抽出一根,是姻缘签。 那真人见这次抽出来的姻缘签,眼睛一亮,忙接过来解签。 “前生种因,结今生果……”真人蹙眉念完,笑了笑,“这是两辈子积下的缘分,夫人和郎君必定姻缘美满,恩爱白头。” 两人却都没有仔细听,崔茵心道何来的前生今世,便是在自己的那个梦里,也从未出现过萧绪桓,若不是李承璟薄情寡义,自己下决心逃了出去,这辈子都不会与萧绪桓有什么交集。 萧绪桓看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微微有些出神。耳边还是那道士的喋喋不休,恭维他二人。 他心中忽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怕,若是当初崔茵认命,留在李承璟身边,若是李承璟不曾负了她,那么即便有机会再见她一面,也是陌路之人,她是摄政王的内眷,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兰因絮果,前世今生,轻飘飘一句谶言,又有谁知道真假呢? *** 长街之上的马车中,李承璟今日要同小皇帝一起去城门上看烟花。 小皇帝年前生了一场病,齐太后请来高人点化,唯恐自己儿子年少坐不稳皇位,这才大办寿辰,替小皇帝祈福。 今日的烟花亦是因此才燃放。李承璟身为摄政王,虽觉得此事繁琐,却又不得不亲自来。 马车外灯影朦胧,察觉到前面的马车慢了下来,他掀帘朝外望去。 长街两侧,有不少百姓一起往城门的方向走去,故而有些拥挤,耽搁了马车的速度,李承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打算放下帘子,不经意间,眼前有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怔愣一下,重新看过去,那道身着红裙的身影却被人群掩盖,消失不见。 李承璟呼吸一滞,攥紧了双手,他不会看错的,朝夕相对三年,他对崔茵的模样和身形最是熟悉不过,方才匆匆一眼,柳腰云鬓,肌肤胜雪,身旁似乎还有个高大的男子陪在她身边,两人站在香樟树下说笑。 “停车!” 他不由分说命人停住马车,不顾周围惊诧的目光,拨开人群,撞掉了几盏灯,匆匆朝哪个方向奔去。 小皇帝听到动静,想探头出去看,却被齐太后按回了座位上。 “母后,皇叔这是要去哪儿啊?” 齐令容淡淡看了一眼窗外,“管他做什么,正好今日城门上他不在,叫百姓们都看看,谁才是坐在龙椅上的人。” 说着也有些好奇,叫来宫人跟过去,看看李承璟着急忙慌去寻什么人了。 小皇帝懵懵懂懂,“母后,舅舅对我说,比起皇叔,大司马才是要跟我抢皇位的人……” 齐令容闻言变了脸色,“你阿舅自己有几个能耐,竟跟你扯这些胡话。” 小皇帝吓得缩到一旁,“母后别生气,我都听您的。” …… 李承璟赶到香樟树下时,崔茵早已经离开了。 他冷着脸,继续朝周围找去,对着跟上来的手下道,“给本王找!” 手下一开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过来,见李承璟这焦急的神态,立刻反应过来,他要找的是崔七娘子。 “王爷,方才太后派宫人跟在咱们后边,若是这样大张旗鼓,怕是……” 李承璟闻言,渐渐冷静下来,崔茵既然今晚能出现在这里,那便说明她就住在建康,偌大的建康城,又有几个人能与他为敌,金屋藏娇? **** 身后重重的灯影原来越远,崔茵回头看了一眼,仍是心有余悸。 她一直央求萧绪桓带她离开,他却不为所动,非要拉着自己在纸符上写上什么祈福的话,再叫人挂到树上。 匆忙离开时,她险些要喘不过气来,长街上的车架停了下来,崔茵总觉得李承璟看到了她。 一只手伸过来环住了她的腰,崔茵回过头来,对上一双含笑的星眸,萧绪桓低头望着自己,不知道在笑什么。 崔茵心跳还未平复,有些怨怪他,都怪他非要挂纸符,,差点就要被李承璟发现了。 她想拿开他缠在自己腰间的手,奈何力气太小,撼动不了分毫。 萧绪桓抬起她的下巴,审视般看着她的眼睛,“夫人方才在怕什么?” 崔茵眉心一跳,偏开目光道,“没怕什么。” 萧绪桓轻轻按了按放在她腰间的手,纤腰仿若无骨,一折就断,“那夫人方才慌里慌张,是为什么?” 殊色误人 第34节 红裙的料子轻薄柔软,掐腰的腰带也是绸缎所制,他灼热的手掌几乎握住了一半,随便按了几下,崔茵怕痒,半边身子酥软下来,双手抵在他胸前,红唇微张,轻轻吸了口气。 “妾没有慌张,妾是在生气!”她咬唇,睫毛轻颤,轻轻瞪了他一眼,“妾都说了,那真人解签根本不准,萧郎君不听,非要再抽一次。” “就因为这?”他眯起眼来,浓睫和眼睑遮住了深渊似的眸光。 崔茵点头,佯装生气道:“萧郎君是从军之人,怎么会信这些道士的话,方才分明是在戏弄妾身。” 萧绪桓闻言,点了点她的鼻尖,“夫人既然觉得萧某不信这些,那为何当初在丹阳城外的客栈,却送给我一个平安符?” “那平安符难道不是道观里得来的吗?” 崔茵辩不过他,脸颊羞红,“妾当时身无长物,没有东西可以报答萧郎君,因此送了那个平安符。” 她红着脸,凝眉疑惑道,“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平安符而已,萧郎君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若是他不说,崔茵自己都要忘记了。那平安符说来还是灵清观那个真人随手给的,另一个早就被她弄丢了。 萧绪桓怎么还记得? 他像是看穿了她心里的腹诽,手上微微一用力,便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斜坐在自己怀中。 崔茵吓了一跳,心里有些害怕,脑海里潜意识对在马车里的亲密有些抗拒。她还记得当初李承璟送她去钟山的路上,强迫她在马车里行欢,崔茵忍不住颤抖,那记忆就像是阴云般笼罩下来,她死死抵住萧绪桓的手,生怕他也对自己那样。 怀里的人忽然面色苍白,轻轻娇颤,眼睛里写满抗拒。 萧绪桓微微一愣,旋即想起当初窥见那截无力垂下皓腕,不用猜也知道李承璟曾经在马车里对她做了什么。 他放轻声音,哄道,“夫人不必怕,萧某不是那等轻浮之人,不会在这里对夫人做什么。” 崔茵头脑间因为恐惧,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何会知道自己怕什么,闻言冷静下来,局促不安的坐在他腿上。 “夫人方才的意思,那平安符不作数,”他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蝴蝶骨,低声道,“萧某行军在外,刀枪无眼,不如夫人重新送一个有用的平安符。” 崔茵有些茫然,什么是有用的平安符? 接着又听他道,“纸做的容易丢,夫人给萧某印一个,可好?” 微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樱唇,崔茵睁大了眼睛,面容羞红,印一个平安符,怎么能是这个意思? 他还在等自己的回应,“好不好?”眼神真挚,仿佛在询问自己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崔茵一时间不知道,他究竟是哪里学来的这些撩拨人的手段,不是说他身边从未有过女人吗…… 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飞快仰首在他唇边触了一下,旋即推开他。 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唇角,留下淡淡的一抹胭脂印痕。 崔茵挣扎着要从他怀里下来,却又被重新揽住了腰,她险些惊呼出声,眼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朝她压了下来,不由分说,加深了她所印的胭脂平安符。 …… 马车停在了郊外一处庄园门口。 崔茵下车时,脸上的红晕还未消散,双眸潋滟,眼含春水,裙摆随风晃动,恍若璇霄丹阙中偷饮仙露的神仙妃子。 萧绪桓替她整理了一下衣襟,牵着她朝里走去。 崔茵回头,发现护送他们的手下都留在了外面。 “萧郎君,这是要去哪里呀?”许久不曾说话,她嗓音有些喑哑。 方才在马车上,没来得及注意时间,崔茵这才发现,竟然走了这么久,根本不是回府的路。 庄园里不曾点灯,月色皎洁,还有她手中那盏提灯,照见四周,似乎是一条通往花园的的小路。 萧绪桓放慢步伐,慢慢带着她往里走去。 崔茵又问了一遍,“究竟来这里做什么?”话音刚落,她脚步一顿,睁大了眼睛。 面前是一望无尽的牡丹花丛,月色的寒光洒在千朵万朵娇艳的牡丹花瓣之上,绮丽芬芳,繁花似锦。 崔茵朝前走了两步,垂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嫣红饱满的花瓣。 一枝红艳露凝香。 待回过神来,她抬眸看向身后的男子。 “萧郎君为何突然带妾来看牡丹?” 她其实心中有了些猜测,这几日万寿节,白日里百姓们都去赏花,晚上出门赏灯,她怕白天在街上被人发现,只能晚上出来,自然错过了看那牡丹盛放,云蒸霞蔚的景色。 不过月色下的牡丹依旧艳丽馨香。 “夫人不喜欢吗?” 他捏捏她的手心,被她轻轻回握住。 这处庄园的牡丹园深处,有一座废弃的楼台,旋梯爬到最上面,可以看见建康今夜绮靡璀璨的灯景。 崔茵朝远处看去,果然看到长街之上,有如一簇绮霞,升腾漂浮着淡淡的灯影。 “这里这样偏僻,萧郎君怎会知道这里有牡丹,还有这个楼台。” 她佯装生疑,杏眸圆瞪,娇嗔道,“是不是从前也带别的小娘子来过?” 萧绪桓故作沉思,想了想,“让我数数……” 崔茵原本只是跟他开个玩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仔细回忆起来,一颗心如坠冰窖,凉了大半。 她低下声,“妾就知道……大司马位高权重,怎么会有没有其他女人。” 萧绪桓低头看着她,不急不慢道,“萧某数了数,夫人竟是唯一一个。” 她蓦然抬起头来,眼角泛红,见他竟然在笑自己,又羞又气,想要下楼。 萧绪桓长臂一伸,将人捞了回来,抱起来,让她坐在石栏上,靠在自己怀里。 “夫人听我说,”他嗅了嗅她身上的幽香,目光渐渐凝重起来,像是想到许多年前的旧事。 十年前,他还只是在齐家借读的寒门子弟,这处庄园原是一位长公主留下的园子,只因长公主早亡,没有留下后人,便被几个士族子弟用来举行宴会,寻欢作乐。 齐家几个公子向来看不起他和阿姐,一次,庄园里聚集了建康高门士族家的公子、贵女,举办诗会,齐家那几个纨绔故意给了他们姐弟假的拜帖,嘴上却极力邀约,目的是想当众给他们姐弟难堪,羞辱他们。 十几岁的萧绪桓还并不懂人心能如此险恶,阿姐兴致勃勃,便只好答应,同阿姐一起来赴宴。 崔茵听到这里,秀眉蹙起,眼里氤氲着雾气,有些心疼的抱住了他。 士庶之分,刻在梁人的骨血里,没有别的原因,就可以这样以欺辱寒门庶族出身的人为乐。 萧绪桓微微一笑,“无妨,都过去了。” 那日几个纨绔子弟瞧不起他们姐弟,有人放言,要与萧绪桓比试一番,若他赢了,以后都会给他们姐弟拜帖,若他输了,要承认庶族之人,皆为低贱之人。 那纨绔自以为箭法了得,得到过高人指点,而萧绪桓不过是在齐家借读,顶多学过些子史经集,君子六艺又能会几样。 “结果是萧郎君赢了……”崔茵依偎他怀里,不知不觉落下了几滴泪。 “是,后来我从军,第一次立下军功,入宫受赏,先帝问我想要什么赏赐,”他闭上眼睛,笑了笑,“我只要了这处庄园。” 卧薪尝胆,听起来似乎只有简单四个字,他却用了十年,戎马倥偬,半生流光。 崔茵知道他是有野心之人,亦有高远的胸襟和抱负,与李承璟贪恋的权势和地位,还有内心的不甘是不一样的。 她听着他胸膛里灼灼的心跳,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萧绪桓把她从石栏上抱下来,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萧某说了那么多,该轮到夫人说了。” 崔茵心跳有些快,莫名有些紧张,那双眼睛居高临下看着她,仿佛能看透人心,有种隐隐的不安,她含糊道,“说什么?” 萧绪桓的眼神慢慢变得有些锐利,“夫人确定,没有什么秘密要与我说吗?” “妾哪有什么秘密……”她心底有些慌张,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今日带自己来这里,也有些突然。 他沉默良久,而后笑了笑,“好,那萧某就等夫人愿意说的时候再听。” 崔茵还想再解释几句,忽然身后,建康城门的方向,烟花升腾,在空中绽开,星落如雨。 建康城里观灯的百姓们聚集在城门下,阵阵欢呼声随风送到耳边。 “天碧星河欲下来”,楼台下一望无际的娇艳牡丹,也被笼罩在火树银花的光影里。 “那夫人觉得,现在你我,是什么关系?” 崔茵抬眸,见他眼底有千万点光华熠熠,斑斓的烟花散去后,黝黑深邃的瞳仁里,只留下自己一个人的倒影。 她几乎要被这温柔如春夜里的潮水般的眼神吞没。 “是……”她面颊绯红,绞尽脑汁,忽然脑海里蹦出来一个词,崔茵双眸一亮,又有些迟疑道,“两情相悦?” 城门处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身后时建康城内千门如昼,宝灯花影,又一阵烟花盛放。 萧绪桓原本有些失落,她还不曾完全信任自己,对自己动心,还不肯坦白自己的谋划和身份。 但听到这个词,他喉咙微微干涩,开口时,竟然有些沙哑。 “对,”他眼底有如一汪春水般温柔,对她微微笑了一下,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下她的回答, “我与夫人,是两情相悦。” 作者有话说: 发红包发红包~ 第38章 檐梢细细密密的雨水织成了珠帘, 簌簌垂落,一阵狂风过庭, 青石砖地上雨落声震耳, 蜿蜒的廊道里斜斜刮过一阵雨水,靴履踏过时,溅起一滩积水。 这场雨从昨日的夜里便开始下了, 城门的烟花燃尽之后,不过一两刻钟的功夫,忽然变了天色, 雷声滚滚, 大雨倾盆。 伏阑一路小跑,从王府外冒着雨水骑马赶回来,浑身湿透, 匆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拽住一个路过的婢女急忙问道, “王爷呢?” 婢女指了指王府西面的园子, 转眼就见问路的人匆匆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西园是一整个低矮的山坡,沿着山石修筑了木廊,一直通往山顶的角亭。 翠树掩映下,伏阑走到木廊尽头,才看见角亭里, 负手站着一个身穿蟒袍的人影, 眺望山下, 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爷,手下已经查清了, 昨晚樟树下乃是灵清观的奉玄真人占卦解签, 树上的纸符皆被雨淋湿, 已经分辨不出什么了。” 他掏出两根木签,双手抬高,弯腰递过去,“这是那道士交出来的两根签,说是夫人昨晚亲手所抽。” 殊色误人 第35节 李承璟目色沉郁,垂眸望过去,两根道观里寻常的木签,上面写着一句签语。 他接过来看了看,一根是最常见的祈福签,没什么特别,第二根……他两指捏着端详了一会儿,眼底露出一丝冷笑。 “啪”,木签被他随手折断,扔在了脚下。 伏阑战战兢兢,如实跟他回禀道士说的话:“……那道士说,第一根签是夫人自己选的,第二根,是与夫人同行男子将签筒递给了夫人,抽出来便是这跟姻缘签。” 李承璟的手搭在栏杆上敲了敲,怒气隐隐,忍着不发作,咬牙切齿道,“她与别的男子去求姻缘?” 伏阑的额头贴在地上,小声道,“道士说……他说……” “说什么?” “说这跟姻缘签解出来,是前世今生,命定的缘分……” 大雨如注,狂风呼啸,山下的树木枝叶搅乱成一团,在如同泼墨的天色笼罩下,浓绿隐在雾茫茫的雨帘身后,幽深骇人,风雨声像是野兽在嘶吼。 李承璟一字一顿念到,“前世今生?” 蟒袍的衣角被雨打湿,他的面上,也飘落了雨点。 “那妖道可曾记得那男子的长相?” 他当时只是在人群的间隙恍惚一瞥,只因那石榴红的裙子显眼,才注意到了崔茵,不曾注意到她身旁的男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道士说那男子带着兽面,树下光线不甚明亮,故而不曾看清,至于夫人,是因曾在灵清观见过夫人,这才印象颇深。” 李承璟转过身来,冷哼一声,“看不清?带去暗狱里再问问,若还是‘看不清’,不必留了。” 伏阑手撑着地,蓦然抬头,哭丧着脸,“王爷,这可使不得,那妖道狡猾得很,被抓之前叫人去给谢家递了信,谢家太夫人最是信这道士的话,他若是在咱们这里出了事,叫谢老夫人知道了,岂不抓住了把柄?” 李承璟额角的青筋直跳,正欲发作,崔莹身边的一个侍女不知何时过来了,抖着声,站在亭边喊了声摄政王。 婢女垂下头去,“王爷,王妃请您过去,有要事要禀告。” …… “丹阳城内的客栈?” 李承璟换了身衣裳,皱眉问崔莹,“什么时候的事?” 崔莹挺直了腰板,答道:“那两口箱子是当初……当初七娘要去闽州时存在那里的,里边是她阿爹的遗物,这两日我回崔家,偶然从下人那里打听来的,我估摸着,大夫人后来派人去查过,发现箱子被人取走了,这才怀疑七娘回了建康。” 她笑了笑,“王爷,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打听来的,那客栈掌柜说,是七娘亲自去取的,衣着打扮可不像是受了苦在外流落,倒像是哪家的贵夫人。” 李承璟心中怒气已经完全盖过了昨晚看到崔茵时的震惊和欣慰,这两件事怎么会这么巧,她不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从姑苏逃了回来,看样子,昨晚那个男子,就是这些日子将她的消息慢得滴水不漏的“贵人”。 贵夫人?她还想当谁的夫人,崔茵是他的结发妻,千辛万苦逃出自己的手掌心,还敢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 整个大梁,谁有这个胆子,敢跟他抢女人。 崔莹见他脸色愈来愈阴沉,心底暗笑,七娘便是将来能被李承璟寻回来,他二人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不说崔茵自始至终都想远离李承璟,如今被他知道,七娘宁愿投入他人怀抱,也要躲着他,李承璟岂能轻易原谅她? “王爷,若寻回七娘,您可要记得对我的承诺。” “不论是王妃,还是……皇后,都只能是我。” 她刚刚走出书房的门,便听到里面瓷器碎了一地的声音。 李承璟怒火滔天,恨不得现在便找到崔茵,一根金链将她锁起来,想躲开他,想逃走,她妄想。 能从姑苏毫发无伤回到建康,又能安然取回亡父遗物,建康之中,谁有这个本事,将她金屋藏娇? 窗外骤雨初歇,又一阵雷声隆隆滚过。 姑苏……他目光一凛,当初在姑苏奉命捉拿天通教的人,是大司马,萧绪桓。 * 原本万寿节第二日,依旧有赏花和灯节,只是城门处不再燃烟花了,没预想,当天大雨倾盆,狂风乱作,只得取消。 第三天才是小皇帝的生辰日,宫里办了宫宴,便请王公贵族进宫祝寿。 自从那日从沈汲那里知道了崔茵身份有假,萧楚华立时去找萧绪桓对质。 可阿弟似乎早有预料,对自己疑心崔茵身份的事也不意外。 “阿姐,你说过,只要不是齐家女,你都不会反对。” 萧楚华被他噎了回去,冷笑,“若是她身份见得人,你为何藏着掖着不肯说?” “只怕是有比齐家女更糟心的身份,襄臣,不过一个女子,你就要与阿姐如此生分?” 萧绪桓叹气道:“阿姐,你何须在意什么身份,我将她带回建康第一日,你便见到了,抛开身份来历这些虚名,她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品性,阿姐与她交好,难道还不清楚吗?” 萧楚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步步为营,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今日,这才故意引她上门与崔茵见面,抛开身份,她与崔茵一见如故,交谈甚欢,那样温柔的美人,任谁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好,那我问你,你瞒得了一时,又岂能瞒一世,你若想娶她,当朝大司马娶妻,谁不会刨根问底弄清楚她的身份?” 萧楚华深吸了一口气,眉宇间忧思隐隐,“说句你不爱听的,若她身份有隐情,头一个拿她做文章的,就是齐令容。” “你们朝堂上的事情阿姐不懂,但阿姐知道齐令容可不是什么善茬,先前冯家有意要与你结亲,她便派人打听过,更何况如今齐家有心攀附你,你便是不与我说,我也能猜到,齐文光那个老贼,定然与你说过,想靠姻亲裙带拉拢你。” 萧楚华起身,愤然道, “你连我都瞒着,可见你自己心里清楚,想娶她有多大的阻拦,都说长姐如母,可阿姐无用,从小到大都是你护着我,你冒着生死之祸走到今天,阿姐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为了一个女郎断送了前程。” 说完,她泪光盈盈,恳求道,“阿弟,值得吗?” 萧绪桓沉默良久,笑问她,“阿姐,何为前程?” “风雨飘摇,朝廷朽烂如今朝,躲在江南苟且偷生,这叫什么前程?士庶之分,贵贱之别,我官至大司马,又有几个人真的信服。” “你非要娶她?”萧楚华怔愣片刻,复又问道。 他毫不犹豫,“只有她。” “那她呢?身份是假的,你又岂知她待你几分真心?” 萧绪桓垂眸,“故不敢与她道明真相,阿姐,给我些时间。” 萧楚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哧了一声,“你可倒好,我萧家人都是情种……看来你也知道怕,要是她知道你早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会不会觉得是场愚弄,阿弟,你以为你情深似海,或许在她眼里,对你只是利用,等她知道真相,你再与我说什么非她不娶的话吧。” …… 今日午后,雨势渐渐弱了下来,萧绪桓派人来与崔茵回话,他今晚需得入宫赴宴,吃过午饭便提前去府衙处理公事。 前两日大雨,湖边的竹林吹倒了几颗细竹,就连湖面上都飘着一大片打落的叶子和树枝。 崔茵叫人来撑了一只小船,打捞湖面上的的落叶。 “湖面光秃秃的也不好看,不知道现在种进去莲花,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出来。”春草趴在窗边往外看,指挥几个年纪不大的婢女,在岸边玩水小心些,当心掉进去。 “似乎来得及,先前……”崔茵一顿,顺口就想起以前在豫章种过莲花,含糊道,“五月份再种也来得及。” 她低头,心里有些异样。 那晚萧绪桓带她去郊外的庄园里看牡丹,听他说自己的过往时,她实在是有些触动,情不自禁觉得有些心疼。 可现在想来,自己一片茫然。 她当初是为何要接近他,自己信誓旦旦说和他不会有什么结果。 可那晚,脱口而出,说什么两情相悦。 是不是假的说久了,她已经看不懂自己的内心了? 萧绪桓问她可有什么秘密不曾言……崔茵心里隐隐不安,为何会忽然这样问。 她扪心自问,敢不敢现在就和盘托出实情。 崔茵知道,她越来越不敢想象那一天的到来了。 门外婢女传话,“夫人,郡主邀您出门一趟。” 春草过去,疑惑道,“出门,去哪儿?” “说是去西河那边,郡主想请夫人过去游船。” 作者有话说: 因为后天要上新书千字榜,所以明天(周四)的更新会早一点,中午十二点前就会更新了,早点来看哦~晚安大家=3= 第39章 崔茵闻言有些惊讶, 放下手里书卷,微微一愣, “郡主找我?” 她分明记得, 那日在庭前遇见萧楚华时,她脸色十分不好,对自己忽然有些冷漠。 崔茵想起来, 前些日子萧绪桓曾说,萧楚华这几日有事要忙,不会来找自己了, 现在细想, 她总觉得郡主是在故意躲着她,不想见到她。 她有些不好的预感。 手心微微变得有些凉,联想到那晚萧绪桓的眼神还有他问的话, 崔茵心里渐渐涌上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测。 萧楚华邀她去游船的西河,只是从覆舟山汇入玄武湖的一条不起眼的河流, 崔茵也没有仔细妆扮, 忐忑不安又有些不知所措。 她一向果断,这次却毫无章法,一路上沉默不语,胸口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直到听见河水的水流声,她才定了定心神。 李承璟绝不可能向外泄露她的身份和她失踪的事情, 就算是郡主和萧绪桓察觉她身份有假, 也不会怀疑到李承璟头上。 所以萧楚华冷落自己, 乃至今日叫自己来,也只是因此而生气, 至于萧绪桓, 赏灯那天, 崔茵曾在临行前问他萧楚华生气离开是因为何时,他缄口不答,后来去赏灯、看牡丹,登上楼台他所说的那些话。 那样温柔的眼神,郑重其事地重复她略带迟疑说的“两情相悦”。 崔茵坐在马车里,眼眶忽然有些发热,飞快的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两手捂住眼睛,满心酸涩又愧疚。 春草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楞楞地看着她,忙将帕子递了过去,也不敢开口相劝,只觉得似乎跟即将要见郡主有些关系。 崔茵闭着眼睛,失魂落魄地想,如果她真的只是当初编造出来的那个谎言里的“陈娘子”该多好,萧绪桓分明知道自己的过往,依然愿意护自己周全,愿意为她动心,温柔克制相待。 他那样好的郎君,真的是自己可以奢望两情相悦、恩爱白头的人吗? 他若是只知道自己在骗他,尚可以和在楼台上所言,愿意等她亲口说出所谓的秘密。 只恨自己是崔家的孤女,人生的前二十年都身不由己,孤苦无依,被人摆布。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是崔家,还有与萧绪桓势同水火的李承璟。 崔茵知道李承璟的野心,绝不是做什么摄政王,当初大梁南渡,按照宗法伦理,他父亲才是应该接过皇位之人。 殊色误人 第36节 李承璟在豫章韬光养晦多年,私下里栽培人手,拉拢孝宗旧臣,为的就是夺回皇位。待到彼时,以他的心气和对权势的掌控欲,绝无可能容得下萧绪桓这样的臣子。 两情相悦……当真是她用来搪塞他的话吗?那她如今在害怕什么,为什么不敢面对,为什么不敢想象,自己坦白真相的那一刻。 曾被朝夕相对三年的枕边人辜负,她本应当警惕又冷静,可为什么短短不过数月,她便会如此坚定萧绪桓与李承璟是不一样的,为何会因别的小娘子而对他吃醋,会喜欢听他叫自己夫人,会因他的心意而雀跃,会因心疼他的过往而流泪? 崔茵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想利用萧绪桓的人是她,现在患得患失,真相艰难说不出口的人也是她。 当他知道真相,知道她是崔家女,知道她口中的“亡夫”是李承璟,大概会觉得自己不过是场美人计,会厌恶她,后悔遇见她吧。 …… 沈汲送萧楚华到河边,替她安排好了一艘画船。 “阿楚,你冷静些,”沈汲知道她越是看起来平静,越是怒气重,“此时不若还是与襄臣说一声吧,万一……” “万一什么?”萧楚华冷冷看了他一眼,“你要是敢去跟阿弟告状,我立刻与你和……立刻休夫休了你。” 沈汲连声道不敢,“可这若是让襄臣知道了,你们姐弟二人,难道要因此生了嫌隙?” 萧楚华不耐烦道,“沈直卿,又不是叫你做这个恶人,哪来的这些磨磨唧唧。” 今日萧绪桓不在府中,晚上还要去宫里赴宴,萧楚华等的就是今日。 阿弟可以被那个陈娘子迷的失去理智,她不可能坐视不管。今日,且要好好问问陈娘子,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是何来历。 萧楚华刚刚撵走了沈汲,便见到另一边的路口,一辆马车徐徐驶来。 崔茵咬唇,自知今日是躲不过去的,但并不想现在就和盘托出,她心里实在没有准备面对,更不想借由郡主之口,告诉萧绪桓真相。 但她知道,萧楚华嫉恶如仇,爱憎分明,自己有愧于她的照拂和热情相待,每往河边走一步,她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僵硬了一分。 崔茵站到她面前,有些艰涩的对她笑了笑,柔声道:“郡主,多日不曾见,竟劳烦您亲自相邀,是妾的不是。” 萧楚华原本不想给她什么好脸色,却见她眼尾微微泛红,睫毛湿漉漉的样子,仿佛来的路上的哭过似的,一下子将原本夹枪带棒的话咽了回去。 她轻哼一声,“什么多日不见,前日在阿弟那里还见过一面,陈娘子不记得了?” “自然记得,”崔茵静静道,“郡主那日匆匆离去,不曾与妾说过几句话。” 萧楚华冷笑,“那想必陈娘子如今心里也明白了,我为何避开你,不同你说话。” 崔茵的手指屈起,深深攥在掌心,却又有些如释重负,“是,妾知道。” 撑船的下人预备好了船只,恭敬的等在岸边。 萧楚华今日选择在此逼问她,是因为到底心里有些不忍,不想在外人面前给她难堪,届时船上只有船夫和她二人,即便有人去跟阿弟通风报信,也为时已晚。 崔茵看了一眼那只船,心下了然,也明白她的用意,今日怕是躲不过去了。 “陈娘子,请吧。” 崔茵犹豫了一下,先行几步正欲上船,却听见身后有一阵马蹄声。 她回头一看,愣住了。 萧绪桓下马,伸臂拦住萧楚华。 对她笑道,“阿姐,方才路上遇见沈汲,他正寻你,怕是有什么要事相商,今日风景正好,不如还是给阿弟一个机会,陪陈娘子游船吧。” 萧楚华始料不及,怒目瞪着他,低声道,“阿姐是为你好!” 萧绪桓恍若未闻,挥了挥手,娄复手里提着一个匣子,一溜烟钻上了船,将船夫请了下来,自己放好东西,跑到船头接过了竹篙。 萧楚华咬牙切齿,她知道府里总会有人去给他通风报信,可怎么会这么快? …… 清河碧波,竹浆缓缓拨动着水面。 不远处的覆舟山上层峦叠翠,黛青色的山脊笼罩着朦胧的山岚雾霭。似是又下雨了,如雾飘飞的细雨落在水面上,鸟雀拍着翅膀飞入林间。 崔茵大脑一片空白,已经分不清自己的呼吸是迟滞还是急促。 萧绪桓见她不知在想什么,打开了娄复带上船的那个匣子。 “今日偶得了一盒荔枝,放久了怕是会坏,特地赶来送到夫人手上。” 红缯紫绡,甘香如醴酪,眼下不过才四月,荔枝极为难得。 崔茵缓缓回过神来,迷惑不解地看着他,都已经这样了,他竟只字不提方才郡主想要问她的话。 她心底酸涩又愧疚,却又不能全部说出口。 “萧郎君,妾今日——” “夫人再不吃,冰鉴都要化了。”他打断崔茵的话,面色无波澜,将盛有荔枝的匣子送到她面前。 崔茵哑然,抬眸看着他眼睛。 他的态度,好像不愿意提及此事。 崔茵欲言又止,低头,拿过一颗荔枝,玉指纤纤,拨开薄皮,果肉莹白甘香,她顿了顿,抬手,将剥好的果肉送到他唇边。 “妾有几句话想问您。” 她望着他的眼睛,杏眸被迷蒙的细雨染上了一层潋滟的波光,“萧郎君介不介意,妾曾经嫁过人?” 萧绪桓笑了笑,“夫人现在才问,是不是为时已晚?” 她咬唇,眼睫轻颤,“那什么事情才会令您介意呢?” 萧绪桓没有回答她,轻扶在她腰侧的手掌倏忽收紧,将人往自己怀里拉近了几分,只见他眸光幽深,沉沉地望着她,低头,含住了她指尖递过来的荔枝。 良久,崔茵以为自己等不到这个问题的回答时,却听他道,“若说有什么介意,我只介意夫人有些飘忽不定,夫人的一切过往,于我而言,是庆幸。” 他微微一笑,看见她惊讶地抬起头,继续道:“夫人若不曾经历过往事,我又怎有机会得到夫人的垂青?” 崔茵眼底发烫,泪水氤氲在眼眶中,渐渐模糊了视线。 下一秒,带着荔枝香甜气息的吻,落了下来。 * 沈汲匆匆赶回岸边,就见萧绪桓已经带着那位陈娘子上了船,萧楚华回头看见他,瞪了他一眼。 他连忙解释,“阿楚,当真不是我去告的状!方才在路口遇见襄臣,他连招呼都不曾打,直奔这里来……” 萧楚华怒气未消,一把推开他,“都怪你,磨磨唧唧,你方才遇见他,难道不会将他拦下来?” 沈汲百口莫辩,只好任由她发泄。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天色重新阴沉下来,飘落濛濛细雨。 沈汲扶着萧楚华上了马车,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河面上。 细雨迷蒙,烟波画船,大司马还有那位陈娘子…… 沈汲忽然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都下雨了,你到底走不走?”萧楚华在里面催促道。 沈汲恍若未闻,怔愣在车下,手心冰凉。 萧绪桓身边那个女子,即便隔着这么远,他也认了出来。 几年前,他随萧绪桓去江州平叛,曾见过一个与她极为相似的女子,不是别人,是崔家秘而不宣,替嫁给摄政王李承璟的一个崔氏女。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五上新书千字榜,所以更新要晚一点,大概明晚11:30左右 (关于吃掉茵茵的问题...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为了能让我们有缘再相见...预收《艳魄》求收藏呀~ 第40章 日落时的天色已经被雨幕染成了灰蒙蒙的, 萧绪桓将崔茵送回府中时,檐下的积水已经汇聚成了一个个的小水汪。 娄复和春草互相对视了一眼, 眼观鼻鼻观心, 背对着垂花门,听大雨哗哗的声响。 门廊上的几盏灯笼被风吹的摇摇晃晃,灯影扑簌, 几欲熄灭,那把青灰色的油纸伞在廊下始终不曾被人收起来,而是伞面横过来向外, 遮住了伞后依偎在一起的一对男女。 娄复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他想提醒大司马一声,这个时辰,宫宴都快要开始了, 再不进宫就迟了,可借他八百个胆子, 他也不敢吱声。 过了片刻, 传来一道低柔如春水的女声,“……萧郎君,您是不是该走了?” 崔茵被萧绪桓抱在怀里,被迫踮起脚来,紧紧靠在他的胸膛处, 有些紧张的开口问道。 她闭着眼睛, 耳边仿佛隔绝了梅雨时节的傍晚, 听不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只能感受到他沉闷而急促的心跳声还有在耳畔愈发浑浊的呼吸声。 “不急, 夫人再让我抱一会儿。” 说着, 轻啄了几下她红的几欲滴血的耳尖, 低头,沿着耳畔和鬓边琢吻下来。 怀里的人推拒的那点力气对他来说仿佛像挠痒痒似的,只能愈发想让他……欺负。 “早就想这样了,”他一只手箍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呼吸沿着她的脸颊滑落下去,“夫人知不知道?” 崔茵腾的一下涨红了面色,他嘴唇所经过的地方一点都不陌生,那日从江畔的别庄离开时,萧绪桓替她在鬓边别上了一朵瑞香花,手指便是沿着鬓边到下巴,蹭过她的脸颊。 原来那时候,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呼吸近在咫尺,她不敢睁开眼睛,心里却十分着急,将脑袋重新埋到他怀里,声音带了一丝颤抖,“萧郎君!别再说了,他们会听到的……” 雨声淅淅,这低低耳语,被凉风吞没。 萧绪桓淡淡瞥了一眼背对着他们站在不远处的春草和娄复,故意笑道,“夫人的胆子不是大的很吗,怎么现在反倒怕了?” 崔茵被他提醒,想起自己在姑苏时,走投无路,只得自荐枕席,如今被他提起,又羞又恼却也反驳不了,睁眼偷偷瞪了他一。 “妾也不曾想,萧郎君竟是这样的人。” 怎么总是在外面,对自己说这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还有……竟让自己举着伞作为遮挡,就这么在垂花门边抱住了自己。 “哪样的人?夫人羊入虎口,后悔也来不及了。” 崔茵察觉到他胸膛在震颤,蓦然抬首,睁开眼见他在笑自己,脸颊上的红晕层层漾开,内心却也没有真的生气,反倒是丝丝甜蜜。 手上的力气早就坚持不住了,那把遮蔽住二人身形的伞面被风一吹,便骤然脱离了她的手,砰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殊色误人 第37节 春草下意识回过头来,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 却见自家娘子推了一把大司马,从怀里挣脱开,眼含春水,面若牡丹初绽般娇艳欲滴,有些惊慌地向后退了两步。 只惊愕地回头看了一眼,视线就被人挡了起来。 娄复捂住她的眼睛,把人拉回去,小声惊急道,“看什么呢,这是我们能看的吗?” 春草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娄复急得跺脚,“完了,你不想当差我还想呢……”正郁闷着,装死装了半天,功亏一篑,就听见萧绪桓叫了他一声。 “备马,该进宫了。” 娄复连忙披上斗笠,打算跑去将马牵来。 崔茵叫他等等,转头对萧绪桓道,“这么大的雨,也要骑马吗?不如坐马车去吧,省得淋湿了衣服。” 萧绪桓展颜一笑,重新吩咐人去备马车,捏了捏她的手,“都听夫人的。” 马车驶进雨幕,崔茵站在门内,从缝隙里看着车边灯笼的一点光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耳边仿佛还残余着他离开前唤的那声夫人。 最早在丹阳城外的雪地里遇见他时,他便这样称呼她。她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不禁有些脸热。 难道他对自己,早就一见钟情? 崔茵皱眉,旋即否定了这个猜测,不再去想这件事,今日发生太多事了,她心里还是焦虑不安,雨下得越来越大,树叶被风拍打,哗哗作响。 她不敢想,自己有没有可能等到光明正大站在门外,目送萧绪桓出门,真的成为他口中的夫人的那一天。 ** 皇宫内灯火通明,宫人冒着雨水,奔波往来于宫殿之间,待会儿要在大殿上献舞的伶人们陆续从廊下经过,小心翼翼提着裙摆,生怕弄湿了舞衣。 一群乐伶抱着各自的乐器经过大殿一侧,停下脚步,齐齐行礼。 “参见摄政王。” 路过的衣着蟒服玉冠的男子快步走过,面色阴沉,等乐伶们起身时,只看见一个琼林玉树般的背影。 几个乐伶年纪都不大,抱着手里的琵琶在廊下躲雨,窃窃私语间不知是谁提起了方才路过的摄政王。 嬉笑间,忽然有人咳了一声,乐伶们回头,发现摄政王妃崔莹不知道何时跟了过来,忙住了口。 崔莹原本在殿内跟人说话,忽然瞧见有小宦官跑来在李承璟耳边说了什么,李承璟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起身走了出去。 她愈发心不在焉,犹豫了一下,带着婢女跟了出来,只见李承璟一直沿着殿外的廊道,往偏殿的角门处走去。 她心里隐约猜到,定是有关崔茵的事情,不然他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原本崔莹以为,自己真的能够只保全日后的荣华富贵和地位即可,李承璟与崔茵的事情,随他去。 可每每见他只会因别的女人而情绪失控,崔莹就觉得心里憋了一口气。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这样担着一个虚壳,李承璟总有一天要与崔家翻脸,到时候他保证的皇后之位,究竟还能不能落到自己头上? 大雨如注,崔莹屏住呼吸,跟随着李承璟走到了偏殿角门边。 前面的人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什么人,崔莹只好躲在窄窄的檐下,一动也不敢动,从屋顶沿着飞檐垂落的雨水稍有不慎就弄湿衣服。 婢女正蹲下身来替她挽裙角,就听见有另一道脚步声不疾不徐赶来,崔莹正想探头去看是何人,那人一开口,她便愣住了。 “摄政王不去陛下的宴席上坐着,派人将萧某引到这里来,不怕被人发现后多嘴吗?” “你我二人,皆被太后和崔谢几家忌惮,可不该有什么往来。” 萧绪桓撑着伞,站在角门前,语气如常道。 李承璟眯起眼睛,盯着面前这个前不久他亲自秘密上门拜访,降尊纡贵请他帮忙的男子,冷冷一笑。 他还记得当时走进萧绪桓的书房时,闻到过一缕熟悉的香气。 原本李承璟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崔茵离开他太久,出现幻觉了而已,闻到什么香气都能想到她。 什么红袖添香,英雄难过美人关,在那只杯盏上留下唇印的人,不是崔茵,还能有谁? 他思及此,恨不得将面前抢走茵茵的人碎尸万段,既然是从姑苏将人带回来的,他才不信萧绪桓不知道崔茵的身份。 “萧绪桓,”他冷笑,“君子不夺人所爱,本王以为,建康百姓口中神武不凡、渊渟岳峙的大司马是什么人杰,原来不过是觊觎人.妻的小人。” 廊柱后面,崔莹闻言,险些惊呼出声,死死捂住了嘴巴。 狂风刮过,大雨噼里啪啦敲击着地面。 两人的衣角都被雨水打湿,萧绪桓略略抬了一下伞面,没有半分诧异和意外之情,眸中带了一丝轻蔑,看向李承璟。 “妻?谁的妻?” 他微微蹙眉,“摄政王的妻子乃是崔家贵女崔五娘,萧某觊觎谁,想得到谁,与王爷可有分毫关系?” “萧绪桓!”李承璟怒极,一步迈向雨中之人,不顾大雨倾盆,揪住他的衣领,目中充血,“你以为本王怕你不成?” “敢肖想她?”李承璟咬牙切齿道,“她如今定然是隐瞒身份,若是知道了你早就查明一切,你以为按照她的性子,还会愿意跟随你?” “茵茵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与本王所生的孩子,你以为你在她心里能占几分?” 萧绪桓淡笑,“孩子?既然知道孩子对她有多重要,王爷为何还将那孩子归到旁人名下?” “不劳摄政王费心,以后萧某与她的孩子,只会有她一个母亲。” *** 宫宴之上,人人都有些好奇,摄政王夫妇宴前离席,都再没回来。 齐太后看着那两个空位,内心嗤笑一声。 小皇帝李惟衮服冕旒,还有些稚气未消,提前背好了齐令容给他预备的话,对宫宴上的人说完之后,偷偷看了眼母后的表情,见齐令容面带微笑,才敢放心去吃早就盯了半天的桌上的肴食。 “惟儿,”齐令容冷冷地叫了他一声,小皇帝立刻吓的丢掉了手里的吃食,齐令容小声训诫道,“母后怎么教的你,身为皇帝,要有帝王的威仪,端坐好,不许乱动!” 小皇帝不敢反驳,他今日下午被母后关在殿里背了一下午的文稿,这会儿饥肠辘辘,才忍不住去吃桌子上的东西。 齐令容面上带着仪态万方的笑容,扫了一眼大殿上的人,目光落在左边为首的坐席上。 她高声道,“惟儿,大司马劳苦功高,为我大梁出生入死、赴汤蹈火,今日,还不快敬大司马一杯酒?” 话音刚落,便有宫人捧着一个银壶走过去,缓缓替萧绪桓倒上了一杯酒。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和谐,记得准时来看(晚8:00左右)我怕被制裁tot 第41章 宴乐声声, 齐太后命小皇帝敬他一杯酒,大殿上众人的目光纷纷看了过来。 小皇帝这才想起母后对自己的交代, 连忙起身, 稚声稚气跟着齐令容的话重复了一遍。 倒酒的宫人是齐令容手下的女官,掌一宫事,乃是太后做妃嫔时就跟随在她身边的心腹, 手持一把银壶,目不斜视,斟满了那杯酒。 她手心微微有些濡湿, 虽没有看到萧绪桓的表情, 但始终觉得有到锐利的目光盯着酒壶。 银为器皿,自然不可能下毒,又能看出什么来呢。 女官毕恭毕敬将酒呈到萧绪桓面前, “大司马,请满饮此杯。” 他迟迟未接过那杯酒, 齐令容也不着急, 宫宴之上,又是小皇帝的生辰,众目睽睽之下,萧绪桓就算再厌恶她与齐家,身为人臣, 也不敢推辞。 萧绪桓收回目光, 眸色渐渐散去阴影, 接过那杯酒,“臣, 谢陛下, 谢太后娘娘。” 小皇帝不懂大殿之中涌动着的微妙气氛, 见大司马遮袖仰起头,似乎是一饮而尽了,小小的松了口气,这下母后该满意了吧。 殿中其他人的脸色却是各异,谢丞相冷哼一声,偏过头去看崔宣的脸色不好,故意讥讽道,“中书令,您也位列三公,怎么不见陛下敬您?” 崔宣抚了抚须髯,慢悠悠替自己倒了一杯酒,转过身来与谢丞相碰了一下杯盏,他抬了抬眼皮,曼声反问,“丞相大人不也一样吗?” 两个浸淫朝堂多年的老狐狸相视一笑。 徐州太守落到了李承璟的人头上,寿春被陆家抢去,崔谢两家反倒是没再相争,置身事外。 齐太后今日让小皇帝敬萧绪桓一杯酒,不为别的,只因两天前才传来消息,不日北地胡人便会派军南下,领兵之人,便是那个少年成名、传言手中握有城防图的解钰。 陆家如今把持着寿春,李承璟手里握着徐州,解钰南下,不知会攻打哪座城池。 这三日陛下生辰,不曾上朝,但谢丞相与崔宣都知道,明日一早,陆家与李承璟便会上奏,请求调拨军队驻守两城。 一旦将军队调拨走了,便不会轻易再放回来,到时候萧绪桓这个大司马手中便剩不下多少人了。 无论解钰攻打哪里,成败与否,责任都不在崔谢两家人头上,而他们也可以趁机,瓦解萧绪桓手里的权势,一举两得。 齐太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与小皇帝孤立无援,自身难保,齐家先前拉拢萧绪桓不成,这个时候,怕是他再没有其他选择了。 * 夜深,大雨仍旧未停歇。 小皇帝身边的宦官在大殿前的甬道上拦住了萧绪桓。 “大司马,陛下有请。” 宫墙深深,大雨滂沱,宦官在前边提了一盏灯引路。 其实今晚小皇帝敬的那杯酒,他早就明白是为了什么。或者说,解钰要南下的消息,他知道的比齐令容更早。 大梁的朝堂之上,波谲云诡的纷争和暗流从不曾停歇,士族之间互相倾轧,皇室艰难夹在中间以求保全。 先前李承璟还可以放下身段来同他商议,可今时今日,没有反过来问他要人情的机会了,他知道了崔茵的下落,只会比崔丞相和崔宣更想置自己于绝境。 即便军队都握在他手中,听他调令,但胡人既然已经放话,徐州和寿春都十分危险,他没有理由不允许军队调离。 这些事情若是放在从前,大概会占据他的全部时间,可是当下,被一个纤弱的影子分走了大半。 阿姐与李承璟说过同样的话,如果崔茵知道自己早就看破她的意图和身份来历,她会是什么感想。 …… 小皇帝如今不过是个半大的稚子,他身边的宦官也是听从齐太后的诏令。 宫殿的大门被打开,宦官呵腰请他进去。 臣子进宫无故不得配剑,萧绪桓走进去之后,便听到大门缓缓闭合的声音。 齐太后正在偏殿里拷问小皇帝的功课,听见脚步声,合上书,“惟儿,今日就背到这里,去睡吧。” 殊色误人 第38节 小皇帝本就昏昏欲睡,熬红了眼睛,闻言大喜,从凳子上跳下来,拿起书给母后行了个礼,往外走时,回头发现一道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正与母后说话。 “太后召臣来,可有要事?” 齐太后指了指桌上的棋盘,笑道,“襄臣,我还记得少时在书书塾中,先生夸赞过你的棋艺……” 萧绪桓无意听她这些虚情假意的话,冷声打断道,“太后,夜已深,有话请直说。” 齐令容的笑容僵在脸上,用力攥了攥手里的棋子,砰地一声扔到了桌子上。 她收起笑容,对萧绪桓道,“大司马当真是没有耐心,也是,都这个时候了,急躁也是应该的。” “不知道明日李承璟如果向大司马要兵,你是给还是不给?” 萧绪桓冷笑,“太后就是想说这个吗?” 他如此不给自己脸面,齐令容微微变了脸色,“你不是不清楚我今日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兵调徐州寿春之后,他们自然还有后手要对付你,到时候你这个大司马,可就是个没有实权的空壳。” “先前父亲亲自请你,你不曾应下,大司马,这一次轮不到你心高气傲了。” 说完,齐太后招了招手,殿后的屏风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来。 萧绪桓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眼熟,心下明白了齐令容的用意。 空口无凭,就如崔谢两家,时而为敌时而为盟,齐家还是不肯放弃,定要他做齐家的女婿才肯放心。 跪在地上的女郎,便是上次齐文光叫出来的那位,想必是齐家千挑万选,找出来最好摆布的齐家女郎。 齐令容虽心有不甘,但为了小皇帝的皇位能坐得稳,还是接受了父亲的意见。 她指着地上的女郎道,“大司马也见过,这是我齐家最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只需要大司马点头娶了她,齐家、我与陛下,定不会让大司马陷入险境。” “陛下虽然年幼,但他在位一日,便一日是大梁的君王,谢丞相和中书令再怎么嚣张,没有陛下的应允,也不会随意为难朝廷重臣。” “没有大司马,我孤儿寡母被人牵制,但没有陛下和齐家,大司马怕是也难渡此关。” 她说完,笑着看向萧绪桓。 除了北地胡虏,蜀地还有刘氏蠢蠢欲动,妄图自立为帝,齐令容不信,萧绪桓这次会再拒绝齐家的示好。 崔谢两家一旦请旨派他去蜀地,剩下的那一点兵力,如同是去送死。 殿外轰隆一声,电闪划过,惊雷阵阵。 烛光轻摇,映在萧绪桓的脸上。 他蹙眉,看向那盏烛台,摇了摇头。 “太后凭什么觉得此关难度,我便会逃避?”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齐家女郎,嗤笑一声,“太后也是女子,这等牺牲女郎求和的事情,自身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竟还逼迫人做同样的事情。” 齐令容骤然变了脸色。 她当年便是被齐文光取消了婚约,为了齐家的命运,被送进宫为妃。 “我若求的是权势,十年前便不会离开齐家。” 他端起桌上的一盏茶水,走到烛台边的香炉旁,掀开盖子,缓缓倒了进去。 那股被殿中檀香掩盖的特殊香气,缓缓熄灭消散。 齐令容看着那个头也不回转身离去的身影,愣在原地。 ** 听竹堂。 雷声隐隐,崔茵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掌上灯,推开了临湖的窗子,只见湖面时不时被电闪照亮,雨落入湖面,激起千万点水花。 她忽然有些不放心,不知道这么晚了,萧绪桓回来没有。 心跳有些快,犹豫了片刻,她鬼使神差般披上了雨蓑,举了一把伞,推门走进了雨中。 明月被乌云遮蔽,地面上的积水时而被一闪而过的雷电照亮,孤身走这么远的路,她其实是有些害怕的,雷神震耳,仿佛要把心脏都震碎。 潮闷的气息萦绕着周身,崔茵每走一步,都觉得身上热了几分。 为什么会这样心慌呢……她也不知道,就像是不知道今夜为什么要去找他。 没有理由,好像冥冥之中,她想见到他。 因为大雨,府里值守的下人们都在耳房里待着,崔茵没有去过他的房间,但还是凭着直觉,从书房绕了过去。 房门紧闭,也没有燃灯,漆黑一片。 崔茵站在门口,抬手想敲一下门。他是已经睡了,还是没回来呢? 正犹豫着,屈起的手指停在门边,一阵大雨哗哗的淋了下来,将院子里的芭蕉叶打弯了腰。 她忽然回过神来。 我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来敲他的房门? 正想逃走,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崔茵还未收回的那只手被人一把拉住。萧绪桓似是还没有睡,仍旧穿着白天那件衣裳,面色淡淡地看着她。 “夫人来做什么?” 崔茵的心比雨落芭蕉还要慌乱,“……妾怕萧郎君喝醉了,来送醒酒汤。” 握着她那只手的人轻轻笑了,“醒酒汤呢?” 崔茵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心跳险些要跳出来,微微颤抖,“不知道……” 萧绪桓沉沉地看着她垂下的眼睫,手上微微用力,“既然没有带来,不如夫人重新替我做一份吧。” 他松开她的手,给她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 一阵雷声沉闷的从天际传来,还没有完全停息,崔茵深呼了一口气,解开了雨蓑,雨水已经将她的衣裳浸湿,贴在身上,踮起脚,双臂攀附住了他的脖颈。 柔软又微微颤动的花瓣落下,贝齿轻咬住他的下唇,像是玫瑰的花刺。 没有等那阵雷声散去,房门啪嗒一声被人用力一关。 春莺几啭,玉露牡丹。 崔茵咬唇,努力不让不自己的声音流出,半湿的裙摆堆叠在腰间,暗淡昏黑的房间里,手挣扎着想抓住什么东西。 纤细的腰肢似风雨中无力的柳枝,微微拱起一个弧度,又不时颤抖跌落在柔软的衾被中。 察觉到他稍作停顿,崔茵颤声道,“萧郎君……不要这样……” 视线里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听到裙底搅动的水声比窗外的大雨还要清晰。 他惩罚似的咬了一下牡丹花瓣旁的的白腻凝脂。 慢慢抬起头起身,重新把她抱在怀里,用沾染着晶莹濡湿的雨露的下巴蹭了蹭她的脸颊。 崔茵脸上一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羞红了玉容,手指本想抓住他的衣衣襟,却被烫了一下,迟疑了一下,闭上眼睛,抬手抱住了他的脊背。 呼吸灼烧着她的耳畔,听他喑哑的声音不再温柔克制,而是像一头野兽,捕捉到了觊觎已久的猎物。 “夫人的醒酒汤,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还没完哈,明天还有点,什么醒酒汤我真变态qaq 第42章 这个注定令人无眠的夜晚, 建康之中,宫宴上散去的众人各怀鬼胎, 心思难测。 从在偏殿角门处与李承璟当面对峙, 到宫宴上的暗流涌动,再到被齐太后威逼利诱,萧绪桓本以为自己内心真的和表面的平静一致。 齐太后所说的蜀地之事, 他早就想过,朝堂上士族之人对他阳奉阴违、意欲除之而后快他也早就明白,可为什么回到府中, 心头总是还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大殿之上那杯酒, 他没有饮下,而是顺着宽大的袖子倒进了袖口,齐家人阴险而又蠢笨, 知道自己不会轻易屈服,便使出这些阴招。 那殿中的香炉里难以察觉的异香和那杯未曾被他喝下去的酒, 若他没有警觉, 生米煮成熟饭,便会被逼娶了齐家女郎,被齐家人牵制。 可明明没有喝酒,却心情烦闷,听着外面的雷声和大雨, 难有困意。 窗外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却迟迟不曾敲门。 他知道那是谁, 这一瞬间,也知道了自己为何烦闷。 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都不曾令他如此忧心, 乱我心者, 只有她一个。 他嫉妒李承璟得到过崔茵却不好好珍惜,懊悔为何在几年前遇见她时便将人抢过来,命运莫测,重新再让他选择,或许姑苏那个雨夜,他不会拒绝那一袭红衣。 若她知道自己一开始就识破她的身份和意图,会怎样? 他不知道,只想尽力取悦她,做她的裙下之臣。 风声呜咽,大雨冲刷着屋脊,满园凋敝的琳琅春色在雨中铺陈开来,绿肥红瘦,落花飘零,枝叶微垂。初夏的雨夜,潮闷的空气包裹着人的肌肤,汗水淋漓。 崔茵呼吸有些不畅,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失神地听窗外雨水敲击窗棂的声音,似被这漆黑的风雨之夜迫压,庭院里的花草失去了与风雨反抗的力气,被雨水打湿。 野兽现了原形,她仿佛被尖利的兽齿叼住了后颈,琳琅的风雨声的耳边越来越远,只听到黑暗里野兽沉闷而又满足的叹息。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的神思飘到哪里去了,大脑空空,脑海里一闪而过窗外的琪花瑶草,却无法再关心它们能不能撑过这个雨夜,花草轻摆,仿佛在秋千上飘荡,忽上忽下,万般不由己。 眼角不知何时滑落了一滴泪水,被人轻轻拭去。 风雨交加,窗外花枝被风卷挟着无力的摆动,窗边原本被钩在一旁的帐幔被晃落下来,昏暗的夜色里,纱帐漾起一阵阵波纹。 她想起见过的一颗虬结的枣树,枝干狰狞而粗犷,这样的风雨天撼动不了它分毫,她模模糊糊想着,她甚至没能明白,这样的树干,是如何移栽到庭院的深处去的。 暮春初夏,接连几日的雨水将今夜盛放的牡丹浇透,艳香馥郁,雨中的庭院小径泥泞而湿滑,高大枝干沿着伸展过去,搅乱了园深处的一池清湖碧波。 …… 萧绪桓记得,在姑苏山中的那个夜晚,月下山林,细雨飘飞,朦胧之中有个倩影入梦,是他从不敢奢望亵渎的女郎。 那朵散发着幽香的兰花在他掌中轻颤,黑夜之中,视线辨不清光影,却让其他感官格外敏锐。 那一息袅袅的馨香,终于解答了他的疑惑,牵引着他,明白了原来山谷最深处,兰香最浓。 酥山雪峦,玉萼红梅,仿佛在品尝一盏蜜酥酪。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呜咽的风声渐渐停了下来,最后一阵大雨哗哗作响,芭蕉倾颓,春莺声声婉转。 朦胧的月色重新从云层里显露出来,清辉玉轮,格外明亮。 殊色误人 第39节 崔茵失神片刻,视线重新清亮起来,眨了眨眼睛,发现月色透过窗牖,从半片没有落下的帐幔里照了进来。 雨水带走了初夏的一点闷热,她身上被盖上了一条柔软的薄被,转头,见他背对着自己,看不清在做什么。 她咬了咬唇,心底暂时抛却了烦心事,轻轻凑过去,从身后抱住他。 他微微一僵,想松开她的手,身后的人却愈发抱的紧了些。 他无奈地笑笑,温声道,“身上出了汗,脏,快松开——” 崔茵闭着眼睛,有些撒娇的晃了晃手臂,“不松开,郎君,你再抱抱我。” 她总觉得一松手,就会失去他。 一声郎君,从她软腻的嗓音里唤出来,今夜他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依旧心一颤,松开她的手,回身将她揽在怀里。 好像这样相依,便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将他们分离。 *** 沈汲还处在惊愕之中,他原本还期盼是自己看错了,摄政王李承璟的发妻,怎么会变成大司马身边的陈娘子? 萧楚华再三追问他因何而震惊,他又犹豫了一会儿,和盘托出。 原来当年江州叛乱,李承璟从建康迎娶谢太后指婚的崔家贵女,半路上却撇下了接亲的队伍,带人去捉拿叛贼。 彼时萧绪桓从岭南带兵回建康路过此地,江州的叛军被击溃四散,到处都是流民反贼,路过一处时,救下了一队被流民困住的车队。 红妆十里,马车华贵非常,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稍微一查就知道,这是当时的淮阴王新娶的王妃。 那位年轻的崔氏女郎受了极大的惊吓,发高烧生了病,那一行人便在附近停留了几日。 沈汲记得,他们无意间听见随行的嬷嬷情急之下叫了一声那女郎为七娘子,而谢太后指婚嫁给李承璟的明明是崔家五娘。 萧楚华颤声确认道,“你当真确定,她是当时嫁给李承璟的人?三四年前阿弟便认识她?” 沈汲板着一张脸,点头。 萧楚华闻言,没再说话,回身进了卧室。 怪不得,当初她在宫门处遇到李承璟和崔莹,完全不像是传言中那么恩爱,崔莹那样的性格,也不可能愿意在豫章受冷落三年。 沈汲恍惚记起,就是那次偶然救下了崔七娘子,大司马明明可以立即回建康,却在那里驻扎停留了几日,一直到接亲的车队离开。 可那是李承璟的女人,隐瞒身份来到他身边,谁能确定她是什么心思? 一大早,沈汲便要出门。 萧楚华叫住他,“你去哪里?” 沈汲眉头深锁,“阿楚,你先前不同意襄臣这般执着要娶那个女子都是对的,先前不知道她的身份,如今知道了,我不可能再看襄臣错下去了。” 他过去拉住萧楚华的手,“阿楚,你跟我同去,去劝劝他。” 萧楚华先前如此反对,这次听完却一反常态,她抽回手来,神情淡漠道,“你自己去吧,这件事,我不会再管了。” “什么?”沈汲有些惊讶,不明白她为何态度大变。 “我自己的阿弟,我自己清楚,”她笑笑,“你以为他不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吗?你以为即便是李承璟的美人计,他若想要,又有谁能劝得回来。” 匆匆一面,四年不曾忘却,怪不得一直不肯娶妻。 *** 大雨过后,是个艳阳晴天。 庭院里下人们正收拾被风雨摧残的落花和枝叶,僮仆和往常一样打算去萧绪桓的卧房简单收拾一下,今日天气好,正适合晒晒被褥。 却没想到这个时辰,大司马还未起床。 僮仆在门边又等了半个时辰,才见他出来。 萧绪桓叫住他,“今日不用收拾,去听竹堂,把春草姑娘叫来服侍夫人。” 僮仆一愣,忽然明白过来,赶紧去叫春草。 书房之中,沈汲一脸义正言辞,“襄臣,你分明知道,那女子是李承璟当初所娶的崔氏女,不管她是不是崔家受宠的贵女,她都姓崔,背后是崔宣。” 他愤怒不已,继续道,“丧夫寡居这样的理由她都敢编造,可见其心机深沉,就算不是李承璟的美人计,你怎么知道李承璟现在还在不在寻她。万一她是心高气傲,不愿意做李承璟的外室而故意攀附上你报复李承璟呢?” 他说的口干舌燥,对面坐在书案后面的人却不急不躁的翻着书。 萧绪桓抬头看了他一眼,“姐夫,阿姐知道你今日回来找我理论吗?” 沈汲愣了愣,“她当然知道,你阿姐自然也是不同意的。” “那为何阿姐没有同来,”萧绪桓笑笑,放下手里的书,“你说的,猜测的,难道我没有想过吗?” 他拿起夹在书中的一页纸,是崔茵在旁边的书案上留下的。 字迹翩跹而有筋骨,惊鸿恰如其人,上面抄录了一首辞赋,是王逸公的咏梅赋,上面似乎还沾染着她的身上的袅袅兰香。 萧绪桓深深嗅了一口,眉眼深邃而平静。 “即便是骗我,利用我,可那又怎样?” 四年前他在江州遇见她时,她受了惊吓,大病一场,偶然一面之缘,他却念念不忘。 当时他便知道崔茵的身份,崔家女,李承璟迎娶的王妃。 他心中遗憾,久久不愿辞别离去,借口休整,在江州旁边的那个小镇上停留。 夜凉如水,清溪旁饮马,芦苇丛中蛙声阵阵,他听见小溪对面有个温柔带着哭腔的女郎对月祷告,祈求母亲平安,病愈康健。 月下美人,如一株幽兰,纤弱而不失鲜活。 听她柔声细语,只敢对月下清波倾诉自己苦痛、不甘,一介孤女,被崔家摆布,替嫁给淮阴王,唯一放不下的人是相依为命缠绵病榻的母亲。 他在想,为何偏偏让我在此时遇到呢? 或早一步,就能光明正大求娶。 或晚一步,不如不见,挂牵多年。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雨后初霁, 蜂蝶纷纷过墙去。 崔茵醒过来的时候还有点懵,睁开眼睛, 不是听竹堂前几日才换上的虫草纱帐, 她蹙眉,慢慢起身,发现身上罩着一件宽大的亵衣, 顿时清醒过来。 昨夜那样的狂风骤雨乍然消逝,耳边静悄悄的,仿若隔世。 她想起些什么画面来, 微微有些脸红。 正犹豫着该怎么回去, 帐幔外面有人轻手轻脚放下了东西,听见里面的动静,小跑过来。 即便到了这一步, 崔茵还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萧绪桓,正有些忐忑, 帐幔被一只手撩开, 春草笑吟吟地探进脑袋来。 “娘子醒了?” 她松了口气,见外面暖光融融,一面换上春草带来的衣裳,一面抿了抿唇,目光还是不时向外看。 春草偷笑, “娘子是在找大司马吗?沈大人一早就来了, 这会儿正在书房呢。” 崔茵点了点她的额头, 眼尾依旧残存一抹嫣红,声音软的像是春水, “不许胡说八道。” 继而有些迟疑道, “昨夜……我走的时候没有叫醒你, 你是怎么过来的?” 春草将帐幔挂起来,银钩上什么也没有,没有什么银丝香薰球,屋子里简简单单,也没有什么精致的摆设。 “娄复去叫的奴婢,大司马特意嘱咐了不让奴婢叫醒您,娘子放心,府里没有人会乱说话。” 她们住在这里好些日子,府里规矩下人们规矩都很好,从没有人多嘴生事,崔茵向来温柔文静,听竹堂的婢女们都很喜欢她,春草偶尔听到过下人们提起崔茵,也是将她当作未来的萧夫人对待。 即便今早她从萧绪桓的卧房走出去,也不会有人就此瞧不起她。 其实如今的世道,乱世纷争,士族人家龌龊阴私事儿并不少,庶族百姓为了生计,二嫁三嫁的妇人也是有的,对于女子贞洁,倒比南渡前的风气还要开放些。 崔茵笑了笑,“无妨的,便是议论又怎样,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比起梦里身不由己被囚江心,她倒觉得现在更是她所求的,认清自己的心意,她就是倾慕这个郎君,愿意将自己交付给他。 浴房里备了水,水雾氤氲,春草服侍她沐浴。 崔茵昨夜不知道到底何时才睡着的,她只记得雨停了,月色朦胧,不知怎么,那轮月色从半扇窗牖里照进墙面的清辉起起伏伏,她人也晕乎乎的,意识涣散之前察觉到萧绪桓给她擦拭了一番,便沉沉睡去。 春草简直不敢抬头多看一眼,眼神闪躲着,那些印子,偏偏还在那么隐秘的地方,软云雪峦之上,像是摇落了一树的花瓣。 崔茵其实也觉得有些疼,久未经事,他也有些莽撞,因为前面这些印子,这几日都得穿交领的衣裳了,好在刚刚下过雨,天气也没那么热。 等她沐浴更衣完,书房那边似乎还在交谈,崔茵便先回了听竹堂。 昨晚事发突然,想必府里也没有那些药,崔茵交代春草,带着一个脸生的婢女出门买药。 她叫住春草,眼神微微有些愁绪,“你出去千万不要被人发现了,”她指的是李承璟手下的人,“还有便是,去建康最大的那个药房,若是可以,稍稍打听一下,摄政王府小世子的病,如今怎么样了。” 春草点点头,她知道这是娘子的心病,平日里虽然不提,但做母亲的哪有不牵挂幼子的,如今计划一步步偏离了预想,娘子大概也在想着,如何能两全吧。 建康最大的药房,总归消息灵通些,能知道一点阿珩的消息也是好的。 *** 湖面上波光粼粼,水面上涨了些,引来一群鸟雀栖息,窗前的屋檐上燕啄新泥。 婢女替她挽好了发髻,询问她要不要再描一个花钿。 婢女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夫人今天真美,”说着见她最自己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奴婢的意思是今日格外美,早晨路过花圃,本想摘一朵牡丹花给夫人,别在鬓边一定好看,可惜花都让雨淋坏了,不过夫人今日比牡丹还要好看。”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格外好看,就是看着夫人眼角眉梢,既有温柔清艳,又有些妩媚娇柔。 崔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算了吧,不画了。” “不画什么?” 萧绪桓拂帘而入,一身玄色衣袍,高大俊朗,目若星灿,对她笑了笑,对旁边的婢女挥了挥手。 婢女忙放下描花钿的脂粉盒子,匆匆退了出去。 崔茵转头看见他,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垂眸匆匆收回视线。 她明明内心是欢喜的,他一忙完便来这里寻自己,心底丝丝甜蜜,却又有些羞怯,柔肠百转,也不知道要开口说些什么。 殊色误人 第40节 自顾自转过头去摆弄梳妆台上的妆奁盒,颈窝一沉,被人从身后揽在了怀里。 萧绪桓的下巴抵在她玲珑的肩头,轻触了一下她的耳垂。 “怎么不见春草?” 崔茵看着镜子里依偎在一起的两人,知道府里进进出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本也没想隐瞒,便如实答道,“叫她去买药了。” 镜子里的男子忽然睁开了眼,松开环在她腰间的一只手,略略直起身来,手上稍稍用力,就将人抱起。 腾空一下,崔茵紧张地环住了他的脖子,重新被放下,已经斜落到了他腿上。 这个姿势,和上次去看牡丹的路上在马车里是一样的。 她抬起头,见他笑着也看着自己。 “买什么药?” 他眼底的笑意隐动,很是温柔,早已经没了昨天差点要将她拆吞入腹的样子。 萧绪桓捏了捏她的手,拉着她的手将手掌放到她的小腹上,有些自责道,“是避子汤吗?” 崔茵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在大白天这样亲密无间,提起的还是这个话题。闻言有些诧异,她忙收回手,捂住领口,摇了摇头小声道,“不是避子汤……是一些去淤痕的药。” 若说最开始,她虽然知道萧绪桓是个很好的人,他没有趁人之危,也没有挟恩图报,但还是有些怕他,大概是他自身的气场和经历使然,和从前他所接触过的男子完全不同。 但他就是这样慢慢的,一点一滴将她自以为理智而清醒的防线拆破,他对自己毫无保留,眼睛里的情绪可以直白的让自己看到。 比如现在,即便他以为自己是叫人去买的避子的汤药,也没有生气,眼底只有自责。 “抱歉,”他掌心温热,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有些没轻没重,弄疼夫人了。” 明明是一本正经道歉的话,崔茵却越听越觉得不正经。 萧绪桓替她将一绺碎发别在耳后,不疾不徐道,“至于避子汤,也是我考虑不周,夫人若不放心,不想现在有孩子,我叫人去配一副温和些的药,只喝这一次,听说也有男子用的药,下次夫人就不必担心了。” 他说的斩钉截铁,仿佛早就想好了。 崔茵闻言脸色绯红,心道他怎么还想有下一次,果然男人都是这样食髓知味,满脑子都是这种事吗。 她不自在地推了推他的手,犹豫了一下道,“其实……不必,我之前便难以有孕,郎中说要喝药调养才能怀上孩子,”她悄悄看他的脸色,知道他不介意自己曾嫁过人,但很介意提起那个所谓的亡夫,崔茵凑过去柔声道,“郎君不要生气,我只是说事实。” 她在萧绪桓面前,不知不觉已经不再用谦称了,相爱之人,理应是平等的。 他果然眼里闪过一丝醋意,抬起她的下巴,亲了两下,“在夫人眼里,萧某就是这般没有气量之人?” 崔茵被他面上新冒的一点胡茬蹭的发痒,笑了笑,杏眸盈盈,仿佛在说:难道不是吗? 闹了一会儿,崔茵眼里清滢潋滟,樱唇微红,靠在他怀里,沉默不语。 萧绪桓从昨晚就察觉到她有心事,自己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但也不急于逼迫她现在就说,看到梳妆台上描画钿的颜料还没收起来,便捻起那支描花细笔来。 “夫人上次的画的花钿好看,”他还记得那半朵牡丹朱红艳丽,衬的她愈发娇艳,“我替夫人再画一个。” 崔茵松开手,有些不信,“郎君会画吗?我自己都不会,都是手巧的婢女画的。” 他挑了挑眉,让她选了一个颜色和花样。 “少时略学过一点丹青,再者说,有夫人的美貌托底,不会差到哪里去。” 崔茵想了想,就画朵梅花吧,简单几个花瓣,也不算难。 萧绪桓垂眸蘸了朱红的颜料,“往日里冬天的九九消寒图,都是萧某自己画的。”边说着,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湿润的笔触落到额间。 他画好端详了一下,让她看镜子。 崔茵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的抬手轻轻碰了一下额头,红梅一朵,精巧婀娜,的确画的很好。 “夫人喜欢吗?” 崔茵抿唇笑了笑,“喜欢。” 话音刚落,她便怔愣住了。 那画技不凡的人还不罢休,另寻了一块画纸。 只见白雪皑皑的山峦之上,原本的落花经由他的手笔,一枝寒梅向雪去。 流玉凝脂微凉,笔触轻轻划过,漾起一阵微微颤栗。 原本紧闭着双眸,终于忍不住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面色绯红,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心里想,怎么能画在这里呢? 作画之人十分满意,搁下笔,询问她的意见。 “夫人觉得如何?” 她又羞又怯,胡乱点了点头。 萧绪桓笑了笑,嗅了嗅她发间的馨香,看着镜中寒梅道, “可我怎么觉得,画的梅花,不及夫人的十之一二。” 作者有话说: 弥补一下昨天的遗憾,再甜一章=3= 预收的封面换成新买的小美人了,确定不去看一眼嘛(疯狂暗示) 发红包发红包 第44章 崔府。 崔莹生母崔二夫人生了场小病, 她虽从小养在崔大夫人膝下,却没有真正过继到大房, 生母抱恙, 总归要回来看看。 母女相见,却是十分生疏和尴尬,连带着嫡亲的兄弟姊妹们都对她客客气气有些疏离, 该说的客套话都已经说完了,有她在,旁人也都端着架子, 在旁边干笑。 崔莹又略坐了一会儿, 大夫人便派人来传话,请她过去。 崔二夫人闻言勉强笑了笑,对她道, “五娘许久不回来了,大伯母叫你过去, 你便过去用饭吧。” 兄长崔三郎送她出门, 刚打起帘子走出正房门,就听得里屋的屏风后面,与她一母同胞的幼妹扑到崔二夫人怀里撒娇,叽叽咕咕的说了一番话,引得合屋的人都笑了起来。 崔三郎见她停住了脚步, 他也听到身后屋子里忽然转变的气氛, 有些尴尬的解释道, “五妹妹不必在意,小妹年纪小, 大家都让着她。” 崔莹冷笑了一声, 没有说话, 自顾自往大房的院子走去。 陪她回来的嬷嬷劝她别生气,“五娘子从小跟他们不亲,这些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大夫人今日知道五娘子回来,欢喜的不得了,正盼着呢。” 嬷嬷是崔大夫人的心腹,崔莹如今对她多有提防,只是明面上不能被大夫人看出端倪,便笑了笑,顺着她的话称是。 可伯父崔宣那日说的话她始终忘不掉,几乎是敲醒了养尊处优自视甚高的崔莹。 他们将她从父母身边抱来养大,如今生母不亲近,伯父伯母将她做棋子,从小她是崔家女郎里最令人艳羡的天之骄女,可如今想来,那些尝过的甜,都像是蜜里藏刀。 大夫人守在门口,见崔莹笑吟吟走了过来,才放下心。 自从上次被她听到争吵,崔莹的脸色就有些不对,回崔家的次数也少了许多,崔大夫人生怕她心高气傲与崔家离了心。 不过仔细想想,她自小就被崔家教养的这般傲气凌人,就是再不满,也会为了风光和体面忍下来。 大夫人拉着崔莹的手,请到里屋,崔莹这才看到,屋里还有一位女医。 大夫人让女医给崔莹诊脉,女医道,“王妃身体康健又年轻,没什么问题,怀上子嗣不难,只是……千万莫言忧思过度。” 大夫人蹙眉看了她一眼,还是叫女医去开了一副药。 崔莹盯着自己的手,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大夫人着急,见她肚子还没有动静,这才急匆匆请人替她诊治。 不过眼下,即便她与崔家离心,有些利益还是一致的。 她装作不经意问起,“大伯母,阿莹怀上孩子又如何,您难道不知道吗,李承璟如今四处寻七娘,若是被他寻到了,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大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纵使寻到又如何,听闻那位程仙医的药方凶猛,七娘身为人母,总不可能不救自己的孩子,李承璟两为难,救子,则牺牲七娘,不救子,则二人彻底离心。” “以你所见,李承璟这样的人,是会选一个病怏怏的儿子,还是选七娘?” 崔莹听着虽然有些堵得慌,但还是认真想了想,慢慢变了脸色。 她迟疑道,“大伯母是说……他宁愿舍弃阿珩……” 崔大夫人慢条斯理道,“五娘,你便是太被娇养,不曾亲眼过风浪,因而心太善、太软。” “虎毒不食子,李承璟自己舍不得亲手解决自己的骨肉,也不敢表露出来,需要人帮一把,替他解决。” 崔莹手心直冒冷汗,微微发抖,“大伯母是说,让阿莹做这个恶人?” 崔大夫人揽住她的肩,“什么叫恶人?五娘啊,你怕什么,解决了那个小祸害,谁会怪到你头上?” “李承璟若问心无愧,就会拦住你,他不拦,就是他的授意,若阿珩没了,七娘也闹不动了,也不会与你争什么了,你还是唯一的摄政王妃。” 崔莹怔怔地呆坐在那里,见在她记忆里一向温柔和善的崔大夫人,面上还是挂着仁慈的笑容,却越看越可怖。 *** 春草从外面买了药膏回来,掀起帘子走进房间里面,却见梳妆台的妆奁盒歪倒在一旁,台面上的东西横七竖八。 她疑惑,喊了一声娘子,听到浴房的隔间里有些动静。 “等一下。” 浴房里,崔茵红着脸,打湿帕子,仔细擦掉月匈前的一枝“梅花”。 她简直不敢相信,萧绪桓把他留下的那些印痕,改了几笔,就变成了栩栩如生的红梅。 春草有些迷惑,但还是依言往后倒退了几步,想去先收拾梳妆台。 却见凳子底下,娘子的云纱披帛躺在地上。 她瞬间往一些羞人方向想去,把药膏一放,赶紧跑了出去。 等崔茵收拾好,换了件衣裳出来,见桌子上有瓶药膏,拿起来将它放到一旁,重新把春草叫了回来。 她迫不及待想知道阿珩的消息。 提起这个,春草面露喜色,跟崔茵汇报今日听到的消息,“奴婢戴着幕离,装作去问抓一副治心疾的药,那掌柜便与我说了几句,摄政王府近来从荆南请回来一位归隐山林多年的神医圣手,给小世子治病。” 崔茵闻言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那阿珩的病有救了?” 她先前要李承璟发誓,无论如何也要给阿珩寻医问药,是因为怕崔家觉得阿珩阻碍了崔莹所生的孩子的前程,怕崔家对阿珩不利。 稚子无辜,李承璟若还有一点良知,就不会任由自己的骨肉被人欺凌。 殊色误人 第41节 阿珩体弱多病,又没了生母在身旁,崔茵想,其实崔家何须忌惮他呢。 李承璟狼子野心,发妻亦可抛,世子的位置换人又算什么,崔茵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和李承璟一样薄情寡义之人,无论是世子还是太子,她都不想阿珩去争,能平安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春草点了点头,“那药房掌柜知道了有那么一位神医,上门去请过,想请来给自己的药房添光,说出去也有排面,只是那神医没答应,只给小世子一个人看病。” “不过,”她叹气,“奴婢听说,还缺一味药引,那神医也束手无策,只能等药引寻到了才能治好。” 崔茵心一揪,“什么药引?” 春草说不知道,“药方贵重,哪能让外人知晓,奴婢打听不到。” 崔茵喃喃道,“李承璟连皇位都视若囊中物,什么药引会寻不到呢?” 她惨然笑了笑,似在安慰自己,“以他的权势和手段,找到药引给阿珩治病,是迟早的事,对吧?” 这消息对她而言,不算太坏,至少有了盼头,只是心里愧疚得很,阿珩还那么小,都不记得自己这个阿娘,她便不在他身边。 触到春草刚买回来的药膏,药瓶微凉,她又陷入了纠结和惶然。 萧绪桓对她好是真的,不在乎她的过去,不在乎她的身份,可这份感情像是她骗来的,始终心存愧疚。 可李承璟不是旁人啊,是他的政敌,一朝事情败露,自己的存在被李承璟知晓,便是把萧绪桓推到了风口浪尖。 可她太贪心了,还未曾告诉他真相,就在期盼着他不会一怒之下与自己断绝,甚至贪心的期盼,能带自己去看一眼阿珩。 …… 崔茵不知道朝堂上最近发生了何事,先前听萧绪桓说过几句,北地胡人那里虎视眈眈,徐州和寿春重修城防,再后来的因为杂事烦扰,她便不知道后续如何了,只是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又要出征了。 她依旧住在听竹堂,但是府上的下人们不知道是被谁交代过,全都改口唤她为夫人。 从那天萧绪桓来过听竹堂之后,许多日不曾回府了,娄复回来了一趟,说是大司马军务繁忙,无暇回建康,这几日都在丹阳。 崔茵托他带去几件夏衫,“我女红不好,比不上绣娘做的衣裳,天气热了,可以偶尔换洗穿穿,请他不要嫌弃。” 娄复笑着接过去,“夫人这是什么话,只要是夫人做的,大司马都视若珍宝,怎么会嫌弃夫人的心意。” “对了,大司马还给夫人写了封信,托小的送到夫人手上。” 崔茵有些惊讶,接了过来,微微有些脸热,心里竟像是情窦初开的小娘子一般,小鹿乱撞。 不过才离开几日,竟还要写信吗? 她有些舍不得打开这封信,轻轻摩挲着信笺外的纸封,迟疑了片刻,轻轻撕开了一个口子。 “娘子!郡主来了。”春草气喘吁吁跑进来,眉眼间皆是担忧。 崔茵也是一愣,上次在西河边见过一次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萧楚华了。 对于萧楚华,崔茵也是很愧疚,她知道萧楚华并不是对她有恶意,只是气不过自己的隐瞒。 若她真的厌恶极了自己,也不会特意寻个清静的地方质问自己。 她放下信,对春草道,“你不必担心,原本就是我的不对,郡主通情达理,我是该去跟她赔罪。” 说着起身,往前院走去。 薜萝花影,庭院深深,她从荫凉的小径走过去,绕过长廊中间的花厅,正要从月洞门出去,便听到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在说话。 崔茵听出来,那女子是萧楚华,另一个人大概就是她的丈夫沈汲了。 不知为何沈汲不在丹阳,也来到了大司马府。 崔茵想着,他们夫妇二人还在说话,自己应该退回去,去花厅里等一会儿。 刚刚抬脚转身,萧楚华的嗓音忽然有些急躁起来,声音越过月洞门,清晰的传到了她耳朵里。 崔茵手里的团扇掉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萧楚华今日来找崔茵, 并没有抱着什么恶意,抛去其他, 单论这个人来讲, 她很是喜欢。 美貌却不傲慢,温柔如水,这样的佳人, 只可惜生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被人摆布,身不由己。 她原本怒极了, 再我见犹怜的美人, 也比不上自己弟弟的前途命运要紧,那日请她去西河边,便是要找她说清楚, 让她离开萧绪桓。 可她万万没想的是,沈汲告诉她, 这位陈娘子本姓崔, 四年前嫁与摄政王李承璟为妻,最重要的是,阿弟就是在当年她出嫁的路上见到她的。 萧楚华听闻这个消息那一刻,内心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她终于明白阿弟为何这样瞒着她了。 怪不得当初萧绪桓刚刚将崔茵带回建康时,娄复转述他的话, 说的是不是不想娶, 而是不能娶, 娶不到。 她为人妇时,不能娶, 她隐瞒身份留在他身边, 若是被李承璟发现, 便娶不到。 萧楚华忽然就冷静下来,这些要面对的问题,如果只是萧绪桓一时兴起,便不会思虑周全一步一步将自己这个姐姐都算计进来了。 这是他惦记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会放手? 所以沈汲那日气冲冲要拉着她来一起劝阿弟时,萧楚华便已经看开了。随他去吧,姐弟二十多年,一直都是小她两岁的弟弟替自己遮风挡雨,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能力替他做些什么。 只这一次,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会再阻拦他和他心爱的女郎。 …… “……大军抽调走了一半,阿楚,你还不知道这是谁的授意吗?” 沈汲今日回建康,是要去府衙办公事的,可是在路上见了萧楚华的马车往大司马府的方向驶去,他想了想,还是要同她说明白。 他不理解萧绪桓为何这般冲动,为了一个女人,跟李承璟在这个时候较劲。 他更不理解萧楚华,一开始极力反对,知道了那女子的身份之后却忽然变了卦。 方才萧楚华对他说,叫他不要管这件事了,沈汲做不到。 他年少时家道败落,苦读多年圣贤书,原本想要在朝堂上一展抱负,却因为家门凋敝,亲友离散,连做官的资格都没有了。 幸而认识了萧绪桓,他是庶族寒门出身,赏识自己的才华,十年风雨,才走到今天。 他追至月洞门前,头顶的阳光炙热,刺得眼睛睁不开。 “阿楚,你有没有想过,襄臣走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他若是这个时候被人落井下石,去了西蜀,再回来时,可还有他的位置?” “何况能留给他的兵力还剩下几个人,西蜀天险之地,固若金汤,刘氏那等奸贼也不是好对付的。” 萧楚华甩开他的手,“沈汲,我原本当你是读书读傻了,有些迂腐,原来你竟然是这样想的。” “难道没有崔七娘,李承璟就不会对付阿弟了吗?他那野心,昭然若揭,等来日撕破脸皮抢了齐令容他儿子的皇位,难道会放过阿弟吗?迟早的事情,跟崔七娘有什么关系,你们男人自古就是喜欢把祸水东引,嫁祸到女人头上!” 沈汲深吸了一口气,“阿楚,可你有没有想过,便是襄臣不怕去西蜀,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 “李承璟如今知道了崔七娘在襄臣手里,襄臣去西蜀会带走她。自古将领出征,留家眷在都城为质,我们都走了,留下的人是你,李承璟以你为要挟,对你不利,该怎么办?” 萧楚华闻言愣了愣,慢慢抬起头,对他笑了笑,“这样吗……原来你也会担心我?”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穿过月洞门,想要去找崔茵的时候,看见长廊下的台阶处,一把团扇落在地上。 *** 崔茵一路跌跌撞撞,手里的扇子掉了也浑然不知。 花影重重,鸟鸣虫噪,日头高悬,她差点站稳不脚步,眼前一团乱蓬蓬的影子,手脚也像是飘在云端,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 这就是她的报应吗? 她站不稳,抬手扶住了被晒得滚烫的廊柱,微不可察的清风将竹帘轻轻晃动。 手心的凉意被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激起一阵颤栗。 本以为,这是她骗来的几个月安稳而又甜蜜的日子,是她沉浸在这个自己用谎话编织成的梦里,她遇上了一个渊渟岳峙的郎君,一心一意,甚至不惜放弃原本铺好的路,要选一条最险的,不为别的,只为她。 而在萧楚华和沈汲的口中,分明他们早都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是她跌下姑苏山林的那天,还是更早之前,丹阳城外的那个雪夜? 无论哪一种,原来不是她骗他,而是他俯视着自己,看自己在骗他。 那自己这段日子,每一个举动,都像是被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盯着,她觉得自己胸口沉重,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可她该生气吗?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明知道自己谎话连篇,是在骗他,是在利用他,知道自己是崔家七娘,知道口中的亡夫是李承璟,怎么还会……怎么还会对她动心。 他也在骗自己。 视线里那团模糊的影子渐渐散去,崔茵摸了摸脸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泪纷纷。 眼泪也是热的,跳动的心脏也是热的,他看自己时的眼神,温柔至极,敛去锋芒和锐气,也是热的,不是假的。 他骗她,得到了什么? 被李承璟针对,调走了兵权,沈汲说,他可能要去西蜀,再回来时,就不再是什么权倾朝野的大司马了。 他或许会两手空空,对昔日的政敌俯首称臣。 曾经也有一个人,面对权势和利益,毫不犹豫的抛弃了她。 这一次,这个叫做萧绪桓的男子,却没有放弃她。 崔茵推开房门,看到离开时没能来得及拆开的信笺。 很寻常的口吻,说的是思念。 她恍恍惚惚,问自己一个问题。 我配吗? 还想问他一个问题, “会悔吗?” *** 听竹堂静悄悄的,没人知道夫人去而复返,回来的时候神情恍惚,脸上还挂着泪水。 萧楚华走到院子里,一个婢女惊喜地朝她问好。 “郡主好些日子不来了!” 婢女笑着行礼,忽然疑惑道,“咦,奴婢方才记得,夫人出门往前头去了,怎么郡主没看到她吗?” 殊色误人 第42节 她眼尖,看到萧楚华手里拿着的一柄团扇,睁圆了眼睛,“这扇子就是夫人的。” 萧楚华眯了眯眼睛,看着紧闭的房门,对婢女笑了笑,“是你家夫人的,替我还给她吧。” 她看到这柄扇子落在地上,就猜到了,大概是崔茵不小心路过,听到了他们说话,她心里忽然有些松了口气。 两个人都不说,瞒来瞒去,不如还是早些说开的好,可能崔茵一时无法接受,但萧楚华觉得,既然两个人郎有情妾有意,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变数了。 婢女一头雾水,将团扇接了过来,就见萧楚华又走了。 *** 这一日静悄悄过去,谁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春草只是去拿了盘果子的功夫,就寻不到崔茵了。 她找了半天,郡主和娘子都不在前厅,又赶忙回了听竹堂。 房门紧闭着,她推门进去,娘子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封信,泪痕犹在。 春草的心紧了紧。 崔茵看不出什么情绪,听见她进来了,垂眸道,“我没事,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没事便是有事,春草退了出来,心里觉得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她左猜右猜,拿不定主意,打算明天叫人跑腿,去丹阳跟大司马说一声。 第二日刚刚晨起,竹叶上的露水还没干,湖面依稀雾蒙蒙的,春草早早起身,跑到大司马府的后门,找来一个小仆。 上次娄复临走的时候嘱咐她,夫人有任何事,都可以叫人去丹阳报信。 她叮嘱完跑腿的小仆怕他说不清楚,还特意写了张字条,小仆连连应下,不一会儿,一溜烟就消失在了晨雾里。春草正打算往回走,一阵金属的嗡嗡声从而边擦过。 风声猎猎,“嗖”地一声,有些震耳。 春草惊魂未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赶紧关上了后门。她悄悄打开一个缝隙往外看,后街上空旷无比,这样雾气未消的清晨,还没有几个行人。 有些迷惑地重新关上了门,刚一转头,便发现门后的木柱上,一根长尾白羽的箭矢钉在了上面。 一张纸条被钉进木柱里的箭穿透,晃悠悠地被风吹起。 春草手心都是冷汗,心跳扑通扑通的,心里仿佛已经猜到这是何人的手笔。 她扯下那张纸条,颤抖着翻开来看,凉意瞬间从发丝蔓延到脚底,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往听竹堂跑去。 …… 伏阑接过主子手里的弓箭,又看了一眼远处的府邸。 站在窗边的男子负手而立,眉目间压抑着沉沉的郁色。 “王爷,夫人会相信吗?” 李承璟牵起嘴角,“怎么不会?” 他的茵茵最是温柔心善,对下人奴仆都舍不得说重话,何况是对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那如果……”伏阑顿了顿,抬眼看了一下李承璟,小声道,“若是夫人真的要冒这个险,取心血给世子做药引,该怎么办?” 李承璟倏忽看过来,目色冷寂,伏阑赶紧闭了嘴。 取心血做药引?这样危险的事情,她想都不要想。 能利用此事将她骗回来就好,过去的事情他可以既往不咎,只要她听话,他可以和以前一样宠爱她。 “茵茵,你总怨我狠心薄情,大可以看看,那个姓萧的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中午12:00加更一章 (提前剧透一下,接受不了男主当后爹的小天使可以及时止损弃文,作者不是男主控,后期也不会虐女。 现实世界已经对女性很不友好了,希望二次元的世界能给女性多一点宽容和温柔 第46章 崔茵本就一夜未眠, 她翻来覆去想了很多,心里乱乱的, 拥着被衾靠坐在床边。 乍闻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立刻清醒了过来,不知怎么,心像是被丢到了摇曳漂浮在水面的莲叶上, 摇摇晃晃、十分不安。 果然看见春草一脸颓丧,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手里拿着一张字条, 扑到她面前。 “娘子……这可如何是好啊?” 她不明白, 命运为何单单对崔茵一个人这么不公平。 娘子和大司马情投意合,刚过了两天安稳的日子,她去药房抓药, 分明打听到摄政王府请来了一位神医给小世子治病,若是小世子的病有救, 娘子也能了却一桩心事, 不必日日愧疚。 可竟没想到,那神医医治心疾的药方,其中那一味得不到的药引并不是什么奇珍异草,而是生母的心血! 春草脸色吓得惨白,她知道了, 方才将字条一箭射到门柱上人, 就是李承璟, 他知道了娘子的下落,并以此为要挟。 崔茵还陷在先前在萧楚华和沈汲口中听到的消息里, 消沉忧烦, 不知该怎么面对萧绪桓, 接过春草手里的字条,目光落到上面,骤然变了脸色。 “娘子,是摄政王……”春草心里害怕,揪着崔茵的袖子,看她的玉容瞬间失去了血色,更害怕了。 崔茵耳边都空洞了起来,听不见什么声响,脑海里天旋地转,四肢都仿佛失去了知觉。 这两日对她的冲击太大了,桩桩件件都在她的意料之外。她还没想好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另一个噩耗就又传来。 字条上是李承璟的字迹,她不会认错的,他说阿珩的病只有她这个阿娘能救,问她是愿意救阿珩,还是继续留在萧绪桓身边。 这一瞬间,那个曾经纠缠她已久的噩梦,有如潮水般将她重新淹没。 努力了那么久,终究还是逃不过既定的命运吗? …… 晨雾始终未曾散去,今日竟是阴沉沉的一个天,湖面上雾气濛濛,鱼儿时不时跃出水面,几个婢女站在水边看鱼。 春草皱着眉头,从里屋出来,走到水榭边高声问她们,“你们可见夫人去哪儿了?” 婢女们纷纷转过头来,“春草姐姐,夫人方才还在呢,叫我们去拿了鱼食。” 春草闻言眉心一跳,觉得不太妙,继续往别的地方找去。 早晨崔茵看完那张字条,面色苍白,几乎是晕了过去,春草去给她煎了一碗安神药,转身回来时,屋子里却空空如也,不见其人。 她一向不喜欢被婢女仆妇们围着服侍,平时听竹堂的下人们也不会随意进屋打扰,人忽然不见了,也没有婢女看到。 春草急出了一身汗,将周围找了个遍,都说不曾见过夫人。 先前给崔茵梳妆的那个年纪不大的婢女哼着歌儿从花园回来,手里捧着一朵娇艳的沾着露水的花,笑着对春草说,“春草姐姐,我方才去摘花,遇见夫人,夫人叫我把花养在窄口瓶里。” 春草一惊,拉住她问道,“你从何处见到的夫人?” 婢女茫然,“后边的花园呀……只有那边树底下的花开得最好。” 春草瞬间变了脸色,想起崔茵看到字条时的眼神,一颗心沉到了底,匆匆朝后门跑去。 只见门前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 值守的卫从挠了挠头,“夫人叫我们去前门帮忙,小的也是赶过去才发现什么也没有。” 春草正急得跺脚,心猜崔茵怕不是一时想不开,自己避开众人去找李承璟了吧。 正不知所措,见娄复骑着马,匆匆赶了回来。 春草急得要哭,看见他,急忙问道,“大司马呢?” 娄复在路上没敢耽误,累得气喘吁吁,“大司马有事脱不开身,叫我回来看看……夫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春草哭了起来,“夫人不见了!” *** 天色阴沉,崔茵模模糊糊醒来,发现周围黑漆漆一片,窗外是荫郁的树木,见她醒了,旁边的人起身,点燃了桌子上的烛台。 崔茵始终别过脸去,不看他。 烛台的光愈靠愈近,人影落到墙壁上。 “茵茵,是你自己要回来的,怎么不看我?” 李承璟俯身,想去牵她的手,却被崔茵一把推开。 她眼睛里写满了厌恶,鬓发微乱,脸色苍白,却比先前他将她从山阴城抓回来时容色更盛。 李承璟眸色一沉,牵唇笑了笑,“茵茵这段日子,可有想我?” “怎么,对郎君可以说抛下就抛下,就没有一点想念吗?究竟是谁更心狠薄情,”他捏住崔茵的下巴,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烛光将他的眉眼映衬的更加深邃,“如今茵茵选择回到我身边,也是二话不说就抛下了那个奸.夫,看来他也不过如此……” 崔茵平静地看着他,听他自言自语,仿佛全然不在意他的嘲讽。 她回来自投罗网,没有别的原因,那个母亲会对病弱的幼子袖手旁观? 她心里太乱了,想着或许自己走了,萧绪桓的处境才会更好些,她这样复杂的身世和经历,只会带给他麻烦。 她当然不想离开心爱之人,两相缱绻、携手余生固然诱人,可那种愧疚和自责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是她太贪心了,太懦弱了。 她既想要阿珩平安的活着,又想和萧绪桓在一起,哪有这样两全的办法呢?她唯一能选择的,只有回到李承璟身边,给阿珩治病。 见她还是不肯和自己说话,李承璟想起赏灯那日,她与萧绪桓在香樟树下求姻缘签,不禁怒火中烧,一把将烛台扔在地上。 那烛台翻滚了几下,火光渐渐熄灭,房间里重新归于昏暗。 “你我夫妻三年,竟可以说走就走,你与他才认识几日,就想求一世的姻缘,崔茵,我当真是小瞧了你,”他冷笑,“你当萧绪桓对你是真心实意?天下那个男子会拒绝你这样的容色,何况还是自己送上门的,他视我为政敌,我的女人,他不过是要故意拿你与我作对,向我示威。” 崔茵自然不会信他的胡言乱语,她再愚钝,也能明白萧绪桓对她的心意。 她笑了笑,抬眸看着李承璟,问道,“是么……那你对我又有几分真心实意,难道不也是只爱我的容色吗?” “你也说夫妻三年,三年的情分,你是怎样对我的?” 李承璟哑然,蹲下身想伸手去揽她,刚碰到她的肩膀,就被崔茵手里不知何时拿出来的一根簪子抵住了手臂。 她泪盈于睫,却毫不怯懦,“别碰我!” “你以为我回来是与你论什么情分?阿珩呢,不是缺药引吗,我只想治好我的孩子。” 李承璟看着她手里这根簪子,银色一簇幽兰在昏暗的室内微微闪着亮光。 他眼神黯了暗,轻轻拨开她的手,“药引……取你的心血吗?” 殊色误人 第43节 “这么危险的事情,你想都不要想。”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3= 第47章 崔茵倏忽睁大了眼睛, 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什么意思?” 李承璟对她笑了笑, 抽走他手里的兰花簪子, 对着窗口的一点光亮看了看,声音低低道,“茵茵, 你糊涂了不成?” 他就是算准了此时萧绪桓不在建康,见萧楚华和沈汲匆匆赶去大司马府又接着出来,猜测崔茵此时估计也知道了萧绪桓的处境, 趁她心焦如焚之时, 把阿珩的消息告诉她,才顺利将人骗了回来。 到底是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李承璟对她的性格了如指掌, 这样的情形之下,她最是心软, 哪怕有一丝希望, 也会不管不顾救阿珩。 可是心头血这种东西,向来只有古怪的药方作为传说,野史中所载的个例,究竟是取了哪里的血还未可知,人剖心岂还能活? 崔茵渐渐冷静下来, 眸中染上了一层水光, 攥了攥拳, 开口祈求他,“那阿珩呢?你先让我见见他, 李承璟, 你让我见见他……” 从去年阿珩还在襁褓中就被李承璟接走, 一直到现在,她只在那次逃走时见过孩子一次,刚刚周岁的阿珩又瘦又小,她只记得眼睛像极了她。 李承璟不为所动,将那根簪子收进了自己袖中,指尖摸了摸她的脸颊,眼中的寒气未消。 他知道,他不过是趁她对萧绪桓有所愧疚,趁机将人骗了出来,崔茵根本不是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的。 她怎么能喜欢上别的男人,和别人论什么命定的姻缘。 他原本以为自己恨极了她的背叛,若能亲手将她寻回来,定要让她知道背叛下场。 可他发现自己舍不得,那双杏眸盈满了泪水,一颗一颗砸到他心上。 他对她还不够好吗?除了名分这种东西,他什么都能给她,除了崔五娘他不得不娶之外,他绝不会再纳一个姬妾,将来事成之后,他可以封她为贵妃,给她所有人都会艳羡的荣宠和富贵。 他们还会有别的……更健康的孩子,哪怕阿珩不在了,他也会想尽办法,让崔茵的孩子做继承人。 “茵茵,你知不知道阿珩的病根本不能医治,你阿爹好歹是崔家人,不也没能治好,早早去……” “李承璟!你住口!”崔茵打断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有这种放弃的念头,“你想说什么?不是你怀胎十月,你当然不知道做母亲的是什么感受,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呢,这个孩子是我带到世上来的,不尽全力,怎配为人父母?” “他才一岁多,寻医问药才问了多久,那个神医不是说有药方吗,心头血不能取,别的血总可以试一试吧?” 她蛾眉蹙起,眼里的晶莹还在打转,一脸愠怒。 李承璟张了张口,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他沉默不语,崔茵瞬间揪心起来,颤声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李承璟……不取心头血,取旁的地方的血行不行,你去把阿珩抱来,去叫神医来看看……” 李承璟喉头微动,深埋在心底的那个不敢诉之于人的阴暗想法在她一声声祈求中恣意蔓延。 他早就知道的,于她而言嫁给自己是无奈,由不得她选择,或许那三年里她心里是有自己的,自己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郎君。 可现在,她拼命的逃离。自从阿珩出生,多病孱弱,但她似乎找到了另一个支撑,心里不再只有自己了,甚至还有别的男人。 阿珩在一日,她便要与自己抗争一日,她无父无母,也没有亲生的兄弟姊妹,是不是阿珩不在了,茵茵的世界又只有自己了? 李承璟自然不敢跟她说这个阴暗的想法,也说不出口。 他当然也爱阿珩,可既然心疾难医,总这样令他的茵茵提心吊胆,不如不医了……日后,他们还会有健康的孩子,代替阿珩。 “神医说了,只要心头血。” 李承璟摸摸她的头发,崔茵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看着他冷漠的表情,一颗心渐渐往下坠,“你什么意思……试都不试一下?还是你不想试了……” “你是不是忌惮阿珩的存在,会给崔莹的孩子挡路,”她有些慌乱道,用力摇了摇头,“不会的,阿珩不会要这些,你把孩子还给我,放我们走,无论你做摄政王还是做皇帝,我们母子都不会挡你的路……” “茵茵,你怎么还不明白?”李承璟怒道,“我只要你,你乖乖忘了那个姓萧的,我可以既往不咎,我们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你不是喜欢女儿吗,我们再生一个女儿。” 崔茵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干涩无比,一股血腥味在蔓延。 她以为一个人冷血,至多不过像他先前所做的那样,可李承璟怎么会这样残忍,阿珩也是他的孩子,他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李承璟松开她的手,幽幽道,“茵茵,你要认清现实,你的郎君,只能是我。” “你总厌我薄情是么……那个萧绪桓又能将你看得多重要?茵茵还不知道吧,他今早接了宫中的旨意,早就领兵往西蜀去了。” 崔茵骤然一怔。 李承璟看着她的反应,满意地笑了笑,“萧绪桓自身难保,野心可不比我少,所以茵茵,别期待他会来救你。” 崔茵看着窗外近乎成暗色的浓绿枝叶,眼睫微颤。 她还是逃不过梦里的下场吗?她倒希望萧绪桓不要管自己才好,这样反倒能让她的愧疚少一点。 …… 王府的西园山下,树丛茂密,崔莹等在西园门口,见李承璟阴沉着脸色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她眼神黯了黯,今日他将崔茵带回王府,全然没有避讳她,当她是空气。 崔莹记着大夫人与她说的话,心里有些忐忑,但还是在这里等着李承璟。 “王爷。”李承璟从她身边经过,崔莹喊住了他。 她笑了笑,“还没恭喜王爷找回了七娘,既然七娘都找回来了,阿珩那么小,她当是想念坏了吧,不如把阿珩抱过来,给七娘自己养着。” 李承璟皱眉,冷冷的看了她一眼。 崔莹也不恼,他继续走,她便跟在一旁,拂开树枝,小声道,“王爷这是不想七娘见阿珩?” 李承璟脚步一顿,眯着眼看向她,“你想说什么?” 崔莹敛起笑容,“我当然是在关心王爷。” “程仙医的药方如此凶险,怎能给七娘试呢,可阿珩这几日又不大好,我真怕万一出了什么事,七娘岂不伤心,我都看得明白,比起阿珩的病,王爷更在乎七娘。” 李承璟眸光微动,迟疑道,“你是说——” “王爷,你我还是坦诚些好,我不与七娘争什么,你只需要兑现给我应有的尊荣,有些王爷自己不便动手的事情,五娘愿意代劳。” 李承璟沉吟片刻,“再让我想想。” “阿珩,既然又病了,便先抱到你那里。”他闭了闭目,这样说道,实在是不敢再见到那双与茵茵相似的眼睛。 崔莹看着他的表情,眸色微沉,知道他这是应允了的意思。 *** 春草趴在桌子上哭,她知道娘子悄悄离开不告诉她,是怕自己跟着她回到那个龙潭虎穴受苦,她越想越难过,娘子从小丧父,后来又没了母亲,孤零零的一个人,只有小世子和她血脉相连。 她不可能不管不顾,一点点希望,哪怕是李承璟的陷阱都要去试试。 更让她难过的是,娄复竟然说大司马今早已经走了,什么交代都没有,也没有提前打个招呼,他真的不管娘子了吗? “春草姑娘,”娄复探头看过来,吓了一跳,“春草,你怎么哭成这样了。” 他慌了神,觉得自己玩笑开大了,连忙给她赔罪,“别哭了,别哭了,大司马怎么可能真的不管夫人了。” 春草呜呜咽咽,哭哑了声,抬起头含糊不清道,“他都走了,还怎么管?” 娄复小心翼翼道,“哪能真走啊,你看我这不是还在吗?” 春草闻言愣了愣,止住了眼泪,“什么?” 娄复冲她咧嘴一笑,“当然没走,你快收拾收拾夫人的东西,咱们一起去蜀地。” 春草消化了半天这句话,娄复怕她哭傻了,重新又解释了一番。 “大司马当然是去找夫人了,夫人不是挂牵她的孩子吗,肯定费一番周折,不过你放心,肯定没问题……” 话音未落,春草捏着拳头用力捶了他一下。 “那你还骗我!”她边哭边捶打他,“这是能开玩笑的事吗!” 娄复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没想到看起来瘦瘦小小的春草,这会儿乍闻夫人有救,力气那么大,他被打到墙角也不敢还手。 门口吱呀一声,走进来一道身影,皱眉看着他俩。 娄复眼睛一亮,哀嚎道,“我错了,我错了,将军你快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我争取明天再加更一次早点过去这段 (下一章会有几个小反转!茵茵就是很文弱,从小经历比较坎坷这次面临的选择也很纠结,两件事加到一起她只会选择让自己愧疚少一点的那个,后面保证比前边还甜,会圆满的,男二也会挫骨扬灰的,贴贴大家=3= 第48章 春草虽然不明白大司马要去做什么, 但还是依言回到听竹堂收拾东西。 她不知道去西蜀要做什么,亦不知道要待多久, 只能没头没尾的翻箱倒柜, 挑拣一些用得到的物品。 待到收拾梳妆台时,见妆奁匣子底下压着一张花笺纸,春草抽出来看了一眼, 顿时愣住了,拿着这张纸跑去找萧绪桓。 “大司马!夫人留了一封信给您。” 清浅的月色下,萧绪桓正替崔茵收拾那两箱书册, 将它们重新落锁, 让人搬到马车上。 他闻言接过那封信,心却悬了起来,春草说她离开的匆忙, 怎么会有时间写下一封信呢。 拿到手里一看,果然是匆匆写就, 大概是来不及磨墨, 就用描画钿的细笔蘸了胭脂写成。 他今早不曾跟着大军出发去西蜀,秘密折返,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因而今夜府中都没有点太多灯,要装点带走的东西让下人们悄悄搬到后面的巷口, 装到马车上先行一步。 萧绪桓只看了第一行字, 就将信折了起来, 他预感是些自己不愿看到的话。等走出房门,站在檐廊里昏暗的灯影下, 却又忍不住背过身去, 重新打开了这封信。 …… “桓郎亲启, 见字如晤, 匆忙之际,以朱砂代墨,乱愁如织,不知何处提笔。 四合红尘,幸与君识,想来丹阳雪夜至今,不过未满半年。 妾偶然得知,汝早已知妾之身份,隐瞒至今。 那日楼台之上,汝曾对妾言少年往事,妾后知后觉,原来那日汝之用意,是想听妾亲口坦白真相。 妾心思不纯,于姑苏得君相救,走投无路,欲求汝之庇护而自荐枕席。后来建康种种,妾百般心机,妄图骗得汝之倾慕,以暂获栖身之所。 殊色误人 第44节 百般计谋,身在其中,已不知何时动用真情。 或是鬓边瑞香,扰乱心肠,或是假山月下,兰草系情。 妾与汝互欺互瞒,偷得几许缱绻。惊闻汝即将出征西蜀,李承璟百般刁难,已然知晓妾之下落。 妾知君之所向,非权非贵,矫矫虎臣,志在收复故土,逐退胡虏。 妾何德何能,蒙君弃前程坦途,逆流而上。 情之一字,实为缥缈虚无,只恐来日妾容颜衰老,青春不再,君憾凌云旧事,黄花负酒,相看两相厌,悔倦今朝,终成怨侣。 今闻稚子心疾难医,妾为人母,实难割舍分离,思念若狂。 故去之,尘封旧事,还君坦途。 真真假假,无从探得真伪,然两情相悦,妾深信不疑。 灵清观真人曾占一卦,言你我前世今生之姻缘。 今生牵绊至多,妾私心许愿,愿若有来世,与君白头。 ……” 丹笔鸿飞,写至最后一行,字迹已是沾满了干涸的泪痕。 头顶的灯笼越来越暗,萧绪桓闭了闭眼睛,眼眶微微发烫,再次睁眼,那字迹已经朦胧分辨不清了。 娄复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站在台阶下面,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萧绪桓便已经收起信纸,转过身来。 “都准备好了?” 娄复道:“都备好了,小的叫他们悄悄先行一步,宫里派人来回话,说已经下令召摄政王入宫中了。” 说罢便见萧绪桓翻身上了马,娄复赶紧跟了上去。 他怎么也没想到,再三拒绝与齐家联手的大司马,这次却为了夫人,答应了与齐太后的交易。 *** 白日里阴沉着天,入夜时分,薄云蔽月,李承璟方才又来过一趟,对崔茵说,这里是摄政王府,叫她收心,乖乖待在这里,房中也不曾留下婢女。 他已经不敢再将她单独安排在外面的宅子里了。 崔茵听他离开之前,再三叮嘱了门口的侍卫,她内心倒也没有多大的波澜了,这是她自己选择回来的,就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是这样。 她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李承璟心里起了放弃阿珩的念头,她也不会再与他虚与委蛇,放低姿态请求了。 她知道自己毫无倚杖,越是软弱相求,李承璟越是肆无忌惮。 既然李承璟说在他心里自己最重要,那便好了,她唯一能用来保护阿珩的,就是自己。 阿珩若不在了,她也不会独活。 辗转难眠,崔茵也不知道这时候自己的心里到底是该想着阿珩,还是想着另外一人。 既然沈汲说萧绪桓这次轻易接受了去西蜀,是因为和李承璟作对,那么自己离开了,他知道了消息,看到了那封信,也应该冷静下来,平衡得失,不该那么冲动行事。 其实她大可以在信里说自己对他只是利用,毫无留恋,更能让他忘掉自己,好好考虑去西蜀的事情,但她做不到。 这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能对他说心底的真话了。 风声簌簌,窗外的树丛哗哗作响。 她忽然听到门外的交谈声,慢慢走过去,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个女子站在门外,灯火映在她脸上,对自己微微笑了笑。 “七娘,别来无恙?” 崔茵一眼便认出了她,看见她的笑容,心里只觉得厌恶,脸色沉了下来,“五娘,我不欠你什么,你来做什么?” “不欢迎我?”崔莹也不恼,时隔这么多年,她也是头一次再见到崔茵。 记得小时候,她是众星捧月的崔家贵女,听下人们说族中有个比她小一岁的七娘子,年纪不大就已是殊色难掩,比她还要生的漂亮。 她气不过,特意跑去她家里羞辱了她一番。 那日她家中在治丧事,崔莹见她木木呆呆的样子,放心不少。 美则美矣,身份低微,永远只配被她踩在脚下。 这是如今……崔莹叹了口气,“你的确不欠我什么,似乎是我欠你。” 她转头对门口的侍卫道,“本王妃的话你也不信?世子病重,眼看就要不行了,叫生母去再看一眼有何不对?” “你以为本王妃愿意来请,世子是王爷亲自托付给我的,你有几个胆子敢阻拦。” 正说着,崔茵惊慌打断道,“你说什么?阿珩怎么了?” 崔莹带来的人拦住了李承璟的手下,不再废话,直接带走了崔茵。 崔茵听她说阿珩病重要不行了,刚刚心里慌得不得了,脚步都差些走不动了,但见崔莹带自己往一处角门走去,忽然发现事情不对。 若是阿珩真的有恙,崔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特意叫自己去看望。 到了角门,果不其然,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崔茵甫一上车,就见车上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子,正卧在一团被衾中,睡得香甜。 她心跳险些要跳出来,手指微微颤抖,拨开了被衾一角。 软软糯糯的小孩子闭着眼睛,呼吸绵长,和她记忆里那个瘦小的婴孩已经大不相同了。 她知道这就是阿珩,不仅是因为眉眼和她极为相似,更是她看到这个孩子时,就有说不出来的激动。 崔茵怕惊醒他,轻轻凑过去,亲了亲孩子的脸颊。 她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阿珩,攥着他小小的手,不知不觉眼里酸酸涩涩,已经落下泪来。 崔茵轻声道,“你为什么帮我们?” 马车已经缓缓启程,不知要送她们去哪里。 崔莹看着她们母子团聚的样子,轻轻别过脸去,依旧傲气凌人的抬起下巴。 她嗤了一声,“你当我与李承璟一样狠毒?” “他默许我替他了解了这个小病秧子,七娘,他要杀自己的孩子。连大伯母都是这样劝我,只要了结了这个孩子,我的孩子就会成为世子,将来还会做太子。” 崔茵后背发凉,白天李承璟的话果然是这个意思,她真的不敢相信,虎毒不食子,他竟然要害自己的骨肉。 阿珩还在香甜的梦中,浑然不知。 崔莹忽然放轻了声音,挺直的脊背慢慢靠到了车壁上,抬眼看了阿珩一眼。 “或许在你眼里,我是个恶人,从小便欺负你。但是七娘,杀人,我做不到,更何况是杀一个孩子。” “李承璟这种人,亲生儿子都敢舍弃,冷血如斯,我若真的杀了他儿子,难保他将来后悔,算到我头上。他越来越与崔家生分,崔家亦与我生分,其实想想,我跟你有什么两样,他们争来争去,你死我活,我们又算什么。” 她眼里渐渐蓄了泪,忙转过身擦掉。 崔茵听着她的话,有些意外,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那个趾高气昂目下无尘的崔五娘,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崔莹,若说谢你,我做不到,若没有你点名要我替嫁,我不会有今日。” 崔莹瞥了她一眼,张了张口,“不用你谢,我也是为了自己。” 她送走崔茵母子,也是给自己解决了个大麻烦。 崔茵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阿珩轻轻抱了起来,小家伙也没醒,只伸了伸手,扭了几下身子。 她蹙眉,轻声问道,“你要把我们送去哪里?” 崔莹疑惑,“你还想去哪里?不找萧绪桓吗?” 崔茵闻言沉默了下来。 她该去找他吗?她若带着阿珩去找萧绪桓,李承璟只会更怒。 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崔莹,“我和阿珩走了,你怎么办?” 崔莹嗤笑,“只要崔家在一日,他便不敢对我动怒,何况他这种人,我只跟他谈利益,他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就不会对我怎样。” 话音未落,马车咯噔一下,急停下来。 阿珩被外面一阵喧闹声吵醒,往崔茵怀里缩了缩,大哭起来。 崔茵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停在了马车旁,心跳如雷,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孩子。 闪着银光的一柄长剑挑开了马车门。 作者有话说: 今天加更不成了,那封信修修改改太占时间了,作为补偿这章发红包~ 第49章 自小皇帝寿辰宴那日开始, 萧绪桓就在想,不管崔茵心中有多少顾虑, 不管她到底何时才会对自己坦白真相, 他都不需要再等了。 既然绝不会放手,那就让他来替她解决。 李承璟请旨调兵至徐州和寿春,以御胡人南下, 又借口西蜀刘氏其心不轨,请他前去镇守。 他假意与李承璟较劲,带兵出征西南,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去速战速决, 再回到建康,以保住如今的权势和地位。 然而此去西蜀,早已经在他的计划之中。 齐家三番两次邀他为盟, 他始终不曾答应,就是知道终有一日, 自己也会有软肋需要借他人之势。 阿姐独自留在建康, 需要借齐太后之手保全,将崔茵和她的孩子从李承璟的手中抢过来,也需要宫里的旨令助他一臂之力。 他知道李承璟定然会以孩子作为要挟,拿捏崔茵。其实他可以不管不顾将她直接带走,不让她知道任何消息, 但他知道如果就这么带走崔茵, 孩子会成为她永远的一块心病。 那就替她抢过来好了。 宫里的旨令将李承璟召去, 李承璟不会怀疑分毫,毕竟他知道萧绪桓与齐家不对付, 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联手的一出调虎离山。 然而萧绪桓赶到摄政王府时, 见一辆马车从角门驶出了王府。 他不知道崔五娘带着崔茵和孩子离开的目的, 便悄悄跟在马车后面,直到驶出建康城,才逼停了这辆马车。 …… 殊色误人 第45节 崔茵抚着阿珩的后背,将被吓醒的小家伙护在怀里,眼前忽然闪过那道银光,心里也惊惧无比,以为是李承璟追了上了, 那种看到过曙光又被李承璟拉回深渊的感觉已经经过无数次了,崔茵这一刻的内心,有种无力的绝望。 然而车门被挑开,剑光却对准了对面的崔莹。 崔茵惊诧万分,眼睫轻颤,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眸,那慢慢冰冷的血液瞬间温热了起来,不敢置信的看着来人。 崔莹也被吓了一跳,她本也没打算今晚就将崔茵送走,可李承璟突然被召入宫中,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她也以为是出了什么岔子,叫李承璟得知追了过来。 长剑抵在她脖子上,看清不是李承璟之后,长舒了一口气。 “萧绪桓!”崔茵急忙开口,“把剑放下,她是要送我走的。” *** “夫人,把孩子给老奴吧。” 崔茵抱着阿珩下了马车,却见春草又哭又笑,跟一个看起来颇为慈祥的嬷嬷站在路旁。 阿珩已经一岁多了,虽比别的孩子要瘦小些,但崔茵抱着哄了一会儿,手臂已经酸麻不已。 小家伙一睁眼,见周围都是陌生人,一双杏眼顿时委屈了下来,哭个不停。 他还不记事,或许是母子血脉相连的缘故,小脸一直埋在崔茵怀里,刚刚抬起头好不可怜的悄悄探头看了一眼周围的大人们,就被一道冷冷的目光吓得缩了回去。 崔茵一直轻声哄着他,看见阿珩这动作,顺着小家伙的目光抬眼看过去,萧绪桓正站在她身侧,垂眸看着自己,阿珩大概是被他吓到了。 崔茵这会儿还没捋清他为何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接连发生那么多事情该怎么面对他,大脑一片空白。 春草擦了擦眼泪,“娘子,这是大司马请来的嬷嬷,照顾孩子最有经验了,让嬷嬷哄小世……小公子吧。” 崔茵这才回过神来,咬了咬唇,有些不舍的把孩子递到了嬷嬷手中。 阿珩正闻着阿娘身上好闻的气息,好不容易有些安静了,被送到另一个怀抱里,瞬间没了安全感,眨巴着眼睛看着崔茵。 崔茵心一软,“还是我抱着吧……” “阿嬷,带孩子先上车,你们先走。” 萧绪桓拉住她的手臂,转头对手下吩咐。 崔茵闻言想挣脱开他的手,她才刚见到阿珩没多久,半刻也不想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萧绪桓皱眉,“夫人连我信不过吗?” 崔茵便看着春草和嬷嬷带着阿珩上了一辆马车,一队人马护送着他们,渐渐消失在了夜里。 她极力忽略攥住她手臂那股力量,心中百感交集,眼眶一酸,落下泪来。 “哭什么?”萧绪桓将她慢慢转过身来,微凉的手指替她拭去眼泪。 她轻轻颤抖着,飞快抬眸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不是已经走了吗,为什么忽然出现,为什么还要来救她,为什么还有一个照顾孩子的嬷嬷? 太多为什么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最想问哪一个。 “为什么?”他轻笑,“夫人不要我了,却问我为什么。” 崔茵蓦然睁开眼睛,抓住他的袖子,有些语无伦次,“不是,没有不要……”她眼里氤氲着雾气,渐渐聚成一团,痛苦地摇了摇头,“阿珩,不能没有阿珩,他是我的孩子……” 还未说完,剩下的话被他以唇封住了口。 有些凶狠的,夹杂着无法用语言传达的情绪,在唇舌间传递给她。 她原本以为萧绪桓是生气了,她的确是在孩子和他之间选择了前者,虽然不懂他为什么没离开建康,但崔茵知道,他能来找她,就是做足了准备,耗费了不少心血。 连阿珩都考虑在内了。 舌尖被他发泄般咬了几下,虽然有些疼,她也只是任由他去了。 “夫人就是不要我了。”他贴着她的唇瓣,低低道。 不等她辩解,萧绪桓重新亲了亲她的樱唇,将人抱到怀里,“可我不能没有夫人。” 夜风微凉,将她那颗乱愁如织的心渐渐抚平,耳边听到这句话,怔愣了许久。 自己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她抬起头,正想说些什么,远处风声猎猎,马蹄声疾驰。 浅浅的一弯月色下,那道人影越来越近。 崔茵的心又悬了起来,半分也不想看到来人。 “茵茵,”李承璟紧紧盯着那一对依偎在一起的人影,嗓音愤怒而沙哑,“茵茵听话,回来,回来好不好。” 崔茵别开视线,往萧绪桓身后躲了躲,咬唇不语。 李承璟见状,双目赤红,布满了血丝,欲上前将她抢过来,不知哪里忽然冒出来一堆萧绪桓的手下,将他拦在原地。 他怒道,“萧绪桓,你夺人.妻室,不怕遭天谴吗?” “向来此等卑劣行径,史书所载,无不被人唾弃小人!” 他目光落到躲在萧绪桓身后、只露出的半张侧颜上,“茵茵,我同你说过的,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我不要!”崔茵忽然打断他,蹙眉大声道,“我什么都不要,关于你的一切我都不想要。” “李承璟,该遭天谴的人是你!你今日想杀自己的孩子,明日也能杀了我,从你亲口对我说我非世家贵女,对你毫无益处那一刻,我对你便死心了 。” 李承璟上前一步,侍卫的剑抵在他胸口,他才停了下来,无不讽刺道,“三年的情分你就这样随意割舍下?他呢,你才认识他几天,怎么就相信他会对你有几分真心?” 崔茵厌恶地看着他愈发狰狞的面容,方才大声说完那几句话,有些气喘吁吁,将她护在身后的人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她。 她握住萧绪桓的手,微微用力,仿佛这样更有底气些与李承璟对峙。 “李承璟,这话应该问你自己,你我夫妻三年,你却在利益面前毫不犹豫放弃了我。” “还有一事,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她微微哽咽,眼睫轻颤,“当年你接亲之后将我独自扔在江州,存的是什么心思,难道你以为我不懂吗?” 她原本以为自己要在那场叛乱中丧命了,阴差阳错得救,大病一场,赶到豫章之后,王府的下人们都惊诧万分。 他们提前接到过消息,那个替嫁过来的崔家女十有八.九会死在叛乱中,谁都没想到她会活着回来。 李承璟闻言愣住,有些不可思议道,“你都知道?” 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摇了摇头,倒退了几步。 郊野寂静,月色无声。 良久,李承璟双目布满了血丝,重新看向他二人,眼底阴郁,冷笑道,“茵茵,你会后悔的。” *** 马车辚辚驶入夜色,朝前面赶去。 崔茵还沉浸在方才李承璟最后那个阴森的眼神中,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萧绪桓没有骑马,而是和她一起坐在车厢中,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四目相对,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说起。 崔茵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打破了平静。 “我们是要去哪儿?” 萧绪桓垂眸看着她,辨不出情绪,淡淡道,“去西蜀。” 她顿时无话,方才李承璟突然出现,他也是一言未发,崔茵不知道他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夫人想去吗?”他突然问道。 “如果夫人不想去,我可以叫人把夫人和孩子送走。” 他面色平静无比,甚至微微带着笑意,语气像是她刚刚认识他时那般客气。 崔茵眼中写满了疑惑,微微睁大眼睛,见他的确是在认真询问自己的意见,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萧绪桓见她脸色苍白了几分,移开目光,垂眸低声道,“夫人以前是这样想的,对吗?” 细辩他的声音,竟然是有些委屈。 崔茵哑然,她先前的确是这样想的,甚至崔莹问她去哪里时,她都不确定到底要去哪里。 她以为自己可以放得下,像信里写的那样,默默离开,不耽误他的前程。 但他如今就在眼前,她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哪有人会那么大度,她的心再小不过。 “我离不开夫人,夫人却随时可以离开我。”他从怀中掏出那封诀别信,将信笺打开,“夫人好狠的心。” 崔茵没想到他已经看过那封信了,当时写的有多慷慨,如今就有多羞愧,脸颊绯红,扑过去想将信笺拿回来,手腕却被萧绪桓抓住,整个人落到他怀里。 她抬眸,见他戏谑般笑着看着自己,哪里还有方才的怨怼和委屈。 作者有话说: 明天加更,还是晚八点左右,两章合一 第50章 崔茵看着他眼里的笑意, 也不知道是该恼他的取笑,还是松一口气。 他没有真的生气。 方才指尖刚刚碰到了那张信笺, 手腕就被他稍稍用力一带, 整个人顺着力道半伏在了他怀中。 这几日发生太多事情了,就像一场梦一样,比前面几个月加起来都要惊心动魄。 明明几日前他们那么亲密无间、肌肤相亲, 可现在互相戳破了对对方的隐瞒,反倒让崔茵觉得无所适从,一时半会儿做不到用从前的一样的方式相处。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事情太多了。 崔茵抽回手臂, 慢慢滑坐在了马车的地毯上, 贝齿咬唇,轻声道,“把信还给我吧。” 萧绪桓轻轻摩挲着信笺, 泪痕干涸的地方微微有些不平整,他能想到崔茵含泪执笔, 在窗前的梳妆台边一字一句写下这封信时的样子。 风鬟雾鬓, 泪眼盈盈。 在信里说,两情相悦,她深信不疑。 “这是夫人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丹笔诉情,既然是给我的, 怎么还能要回去?” 殊色误人 第46节 萧绪桓在她愕然的目光中把信重新收了回去。 “你——”崔茵睁大了眼睛, 见他含笑看向自己的样子跟从前那种温柔克制模样判若两人, 蹙眉娇斥道,“你无耻!” “夫人才知道吗, 萧某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从听闻她回到建康的那日起, 他就注定做不了什么君子, 他就是要将她抢过来,一步步俘获她的心。 崔茵都不敢回想信里写过什么,又羞又恼,不过被他这么一闹,沉甸甸地压在心底那份愧疚倒是减轻了不少,自己乍闻他冲动之下领兵去西蜀时,简直被悔恨和自责压得喘不过气来。 如今看来,他那里是什么冲动和李承璟斗气,明明什么都算计好了。 崔茵稍稍抬起眼帘,“还有一事要问你,”她不自在的抓紧了衣角,低声道,“隐瞒身份是我的不对,我别有用心,想利用你……是我的错,对不住。可……你是什么时候识破的?” 她猜或许是在姑苏时,或许他本只是对自己有些同情和好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所以与自己保持距离,后来才日久生情。 她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 真真假假所有事情,都需要弄个明白,她和李承璟的过往,就是在欺骗和隐瞒中度过的,不说清楚,这份感情始终有个疙瘩,终有一日会消磨掉情.爱。 萧绪桓平静地看着她,微微一笑,“我说过,夫人永远不会有错,错的是我,我对夫人一见钟情,从见到夫人起,就知道夫人是谁。” *** 先行的那一队人马停在了一处树林旁,娄复领着大家安顿下来,等大司马带着夫人过来,今晚凑合着在这里过一夜。 他一面指挥大家扎起简易的避风营帐,一边不时回头看向载着人的马车。 他真想不明白,大司马怎么想得通,带走夫人也就算了,怎么还愿意把那个孩子也带上,那可是李承璟的亲生儿子。 夫人就是再好,可一想到那孩子万一跟李承璟有几分相似,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娄复都觉得别扭。 说起来他也没见过那小娃娃长什么样子,光听见他哭了。 正胡思乱想着,春草从车上跳了下来,笑着跑来叫他,“快去生点火,烧些热水来,嬷嬷说小公子到现在也没吃东西,待会儿怕是要饿醒,要热水冲点米糊。” 娄复不情不愿,蹲在一旁拔草,头也不抬道,“就不能吃别的吗?” 春草一愣,皱眉盯着他道,“你什么意思,大司马都不介意小公子,你倒是先摆上谱了。” 娄复拖长腔,“小的可不敢。” 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草,随意喊来一个小侍卫,叫他去烧水。 春草气得跺脚,非要跟他掰扯两句,“小公子还不到一岁半,体弱多病,你要是看不惯就去跟大司马说,我们娘子和小公子绝对不再麻烦你。” 娄复见她真生气了,有点慌,“我哪有看不惯……” 两个人正吵着,却见路边驶来另一辆马车,大司马先下车,伸手要扶夫人,夫人只是略搭了一下他的手借力,下车后瞬间将手抽了回去,半个眼神也没分给大司马,自顾自去看小公子了。 春草和娄复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大司马和夫人之间有点怪。 萧绪桓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赌气去了另一辆马车,收回手,轻轻笑了笑。 方才路上,崔茵听他说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她的身份,简直不敢相信的自己的耳朵,那张芙蓉娇面上难得变换了那么多表情,先是震惊,又是愤怒。 一把推开自己的手,蛾眉蹙起,说原来别有用心之人不光是她。 瞬间就不理他了,任他怎么赔罪,都不为所动。 娄复担忧道,“小的怎么觉得夫人像是生气了。” 萧绪桓收回目光,心想,这样她心里就不会再有什么自责和愧疚了吧。 …… “老奴就没见过生的这么漂亮的孩子,小公子的眉眼和夫人一模一样。” 崔茵守在睡熟的小阿珩身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心里软软的,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听嬷嬷这样夸阿珩,她笑了笑,仔细打量孩子的面容。阿珩刚出生时,皱巴巴的一团,身上红通通的,接生的嬷嬷说他将来一定白白净净,随母亲的肤色。 现在小家伙果然越长越像自己,唯一的遗憾就是心疾也和阿爹的病一样。 “嬷嬷怎么称呼?” “老奴姓郑,夫人唤我阿郑就行。”郑嬷嬷四十来岁的样子,很是慈爱,面上总带着笑。 崔茵摸了摸孩子软软的头发,小声问她,“郑嬷嬷,大司马何时请您来照顾孩子的?” 郑嬷嬷了然,温声道,“有些日子了,其实夫人何必来问老奴,大司马对夫人的情谊,夫人是最清楚的。” 崔茵闻言,垂下眼帘。 她方才也不是有意跟他赌气的,萧绪桓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切,说明他已经接受阿珩了,能做到这个地步,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她很感激。 只是一想到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第一反应难免觉得他跟李承璟说的一样,怀疑他是不是在愚弄利用自己。 可她很快就排除了这种想法,或许放到旁人身上是不怀好意,可身在其中,崔茵最是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先前她一本正经告诉萧绪桓,说自己的夫君早就不在了,他当时愣了一下,跟自己说“夫人节哀”。 现在想来,他当时心里怕不是在暗笑。 崔茵越想越脸热,抬头见郑嬷嬷笑吟吟看着自己,十分不好意思。 还不到五月,夜里风稍稍有些凉意,阴云散去,月明星稀,崔茵这几日心事沉沉,没有休息好,这会儿在烛光里看着阿珩熟睡的小脸,心里安定又柔软,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趴在旁边睡着了,嘴角微微扬起,看起来很是高兴。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营帐里的侍从们轮流值守,也都歇下了,树林里偶有几声鸟鸣,愈发衬托着夜色静谧。 崔茵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身体一轻,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大概是方才趴在榻边,衣着单薄,被风吹的有些冷了,甫一靠近那热源,就忍不住贴紧,手也摸索着抱了上去。 睡得正香,旁边的阿珩饿了一晚上,哭累了才睡着,这会儿小肚子咕咕叫,睁开眼黑漆漆的一片,委屈的小声哭了起来。 听到细细的哭声,怀里的人骤然惊醒,萧绪桓无奈地看了一眼那个碍事的小家伙,真不愧是他爹的儿子,处处跟自己作对,温香软玉入怀,刚抱了没一会,他就醒来捣乱。 只是这心里话半分也不敢在崔茵面前表露出来,见她醒了,替她披好自己的外裳。 崔茵揉了揉眼睛,后知后觉,原来梦里不是什么火炉,萧绪桓趁自己睡着了,进了马车车厢,见自己睡的姿势不舒服,才靠着车壁将自己揽在了怀里。 她来不及跟他说什么,忙摸索着重新点上灯笼,阿珩已经自己爬了起来坐在被衾堆里,大眼睛眨呀眨,委委屈屈看着自己。 “珩儿,过来阿娘抱抱。” 崔茵张开手臂,想要把孩子抱过来,阿珩却一脸警惕,往后退了退。 外面郑嬷嬷一早备下了米糊,听见阿珩醒了,将吃食递了进来。 崔茵接过碗来,柔声细语地哄道,“珩儿过来,阿娘喂你吃米糊。” 阿珩已经听得懂大人说话的意思了,小脑袋却摇得像拨浪鼓,小手抬起来捂住嘴巴。 任崔茵怎么哄他都不肯过来。 萧绪桓看不下去了,“他究竟是饿还是不饿?” 崔茵眉眼间有些失落,“应该是饿了吧。” 她和孩子分开太久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带孩子。 萧绪桓伸手拿过碗来,对崔茵道,“你抱他过来,我来喂。” 话音未落,阿珩歪着脑袋看见崔茵身边还有一个人,他记得,就是那个冷冷瞪过自己一眼的坏人! 原本停下来的眼泪啪嗒啪嗒又开始掉,也不敢大声哭,一头扎进崔茵怀里,他也不认识这是阿娘,就觉得崔茵身上香香的,对自己笑得温柔,心里害怕,就抱着不肯撒手。 萧绪桓皱眉,将这小家伙一连串的动作和表情尽收眼底。 他不过是先前看他的表情冷了些,竟然还记仇。 崔茵哭笑不得,转头对上他的目光,心底还是有些不自在,垂眸柔声道,“郎君还是去叫郑嬷嬷上来吧。” 他叹了口气,听她叫自己郎君,没有那么生分,反倒很是亲昵,心里才平坦了些,下去请郑嬷嬷上来。 阿珩鬼精鬼精的,听见动静,偷偷睁眼看见方才的坏人走了,止住了哭,抬头看近在咫尺的美人阿娘。 相似的一双杏眼清澈如洞庭清波,崔茵对他温柔的笑笑,“珩儿,我是阿娘呀。” 阿珩神情有些迷茫,阿娘这个词,他以前没听到过,也不懂。 郑嬷嬷舀了一勺温热的米糊,送到他唇边,“小公子,张嘴。” 阿珩看见熟悉的勺子,小脸瞬间写满了惊恐,使劲摇头。 崔茵疑惑,小声哄他,“珩儿不是饿了吗,嬷嬷喂你吃米糊了。” 阿珩眼底又起了一层雾气,眼睛湿漉漉的,嘴里含糊不清的呜咽,不住地摇头,“药……药……” 崔茵仔细分辨了一会儿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明白过来,瞬间红了眼眶,“不是药,不苦的,珩儿乖。” 哄了好半天,阿珩才相信勺子里不是药,乖乖吃了几口,躺在香香软软的阿娘怀里睡着了。 *** 按照萧绪桓的计划,他们赶路并不着急,程改之和沈汲带着军队比他们提早出发一天,行军速度远比他们要快,直接赶到荆州再汇合。 西蜀是刘泰父子的地盘,刘氏早在大梁南渡前就在蜀地根基深厚,这些年虽然表面对大梁称臣,实则早已经失去管控。 朝廷那些人,都觉得这样的地方,只能用战争平定收归,蜀地易守难攻,萧绪桓会在这里吃很大的苦头。 实则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直接攻打蜀地。 刘泰父子还未表露称帝的野心,直接攻打,名不正言不顺,何况北地的羯人和胡人才是大梁之敌,为何要动用兵力攻打自己的地盘? 崔茵一开始还着急,怕耽误了他的要事,娄复跑过来简单跟她解释了一番,她才放下心来。 萧绪桓虽然没有告诉她全部,但她隐隐觉得,事情比想象的要复杂,但他似乎胸有成竹。 阿珩这几日愈发粘着她,崔茵心里很是高兴,一遍遍教他说话,教他叫自己阿娘。 娄复透过车帘看了一眼,小家伙也正看着自己,一双大眼睛扑闪着,安安静静靠在夫人身边,手里玩着郑嬷嬷带来的一个布老虎。 他有些惊讶,原来小公子长这个样子,可能因为年纪小,眉眼像极了夫人,有些男生女相,虽然瘦瘦弱弱,看起来就像春草说的体弱多病,但眼睛颇为机灵。 娄复挠了挠头,对崔茵道,“夫人,前面是个镇子,大司马说要在镇上停留几日,他先行一步,去给小公子寻郎中了。” 崔茵摸了摸阿珩的小脑袋,心里五味杂陈,“多谢。” 娄复知道这几日赶路,夫人一心扑在小公子身上,大司马似乎有些不开心,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跟夫人说过几句话。 总之就是怪怪的。 …… 这一趟人马颇多,萧绪桓叫人去赁下了一处院子,比客栈要清静些。 这日上午在路上时还艳阳高照,有些闷热,傍晚收拾好东西住进院子里,庭前的芭蕉叶上开始落雨。 殊色误人 第47节 阿珩嘴里呜哇呜哇的,小手指了指宽大的叶片,崔茵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带他站在檐下,“下雨了,珩儿,这是雨。” “鸣窗更听芭蕉雨,一叶中藏万斛愁【1】……” 郑嬷嬷听见了,轻声道,“夫人说什么愁不愁的,郎中来了,请他来给小公子诊脉吧。” 崔茵笑了笑,“请进来吧。” 阿珩大概是见过太多蓄着胡子的郎中,手里提着药箱,小脸瞬间垮了下来,摇摇晃晃走了一步,扑倒在崔茵怀里。 崔茵狠了狠心,抱起他来,哄道,“不吃药药,只给郎中看看。” 阿珩可怜巴巴的看着阿娘,软软地叫了一声,“阿娘……” 他平时不爱说话,偶尔蹦出几个字来,郑嬷嬷对崔茵说别着急,有些孩子说话就是晚一些,何况阿珩小小年纪遭过那么多罪,也没在母亲身边长大。 这是他头一次开口叫阿娘,吐字清晰,声音软乎乎的,崔茵心里化成了一滩水。 抱着他给郎中诊完了脉。 郎中摇摇头,“夫人,小公子这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疾,小的医术不精,没什么法子。” 崔茵自然知道,“我只是想问问,他前些天受了惊吓,原先吃的药也停了,可有妨碍?” 郎中道;“脉象上来看没什么大碍,只是小公子体弱,千万注意别染上风寒,小的开一副调理的药,可以一直服用,但也只能是一时之策,安神养心。” 郑嬷嬷带人下去抓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声淅淅沥沥,崔茵用晚饭陪阿珩玩了一会儿,沐浴之后,小家伙便困了,如今非要阿娘在旁边才睡得着。 他抓着崔茵的袖子,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崔茵替他掖了掖被角,想了想,叫春草过来,问她,“大司马呢?” 春草小声道,“奴婢听娄复那会儿拦住了郎中,问他要一副退烧的药,我问他是谁病了,他支支吾吾的,奴婢猜是大司马病了,夫人要不过去看看吧。” 崔茵有些惭愧,这几日忽略他的感受,也不曾说过几句话,忙找来一件自己穿过的衣裳放在阿珩枕边,将自己的袖子抽出来,亲了亲小家伙的脸蛋,“你和嬷嬷仔细看着他点,千万别踢被子。” 自己撑了一把伞,朝旁边跨院走去。 崔茵敲了敲门,里边没有动静,但灯还亮着,她便轻手轻脚推门进去。 萧绪桓躺在床上,俊朗深邃的面容上略带着憔悴,崔茵轻轻坐到床边,闻到一股清新的皂角香气,见他头发还没有完全干,皱了皱眉,拿来干净的帕子,替他擦头发。 其实她也很想念他。 就是一切说开之后,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自在,她一心扑到阿珩身上,其实是在逃避。 她看得出来,萧绪桓其实内心并不喜欢阿珩,只是碍于自己,才尽心尽力替阿珩着想,给他们母子熟悉的时间。 崔茵手里的动作轻柔无比,生怕惊醒他。 目光落在他脸上,迟迟不想移开。 头发擦得差不多了,见他似乎真的发烧,脸上微微有些红,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刚刚碰上去,果然触手滚烫。 刚想收回来,却见人已经醒了,捉住她的手,眸色幽深,静静看着她。 崔茵被他吓了一跳,慌忙想收回手,那还在病中的人力气却比她大了不少,直接将人往怀里一带,崔茵一下子倒在了他身上。 “夫人还肯来看我。” 萧绪桓声音沙哑,嗓音低沉,喃喃道。 崔茵听的心里酸酸的,回抱住他,不语。 “萧某还以为,夫人有了孩子就不在乎我了。” 她轻笑,听他继续埋怨道,“我怎么能跟夫人的孩子吃醋拈酸呢。” “是我不好,”她柔声道,挣扎着想起来,“快盖好被子,你还发着烧呢。” 那人眼底如深潭,滚动着暗潮。 面颊绯红,一直盯着崔茵,“夫人再让我抱抱。” 崔茵无奈,实在是拒绝不了他的温声低语,只好重新靠过去,却被他细细密密亲了过来。 大概是怕传染给她风寒,只亲了亲她的耳垂,低喘声却越来越重。 崔茵当然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推了推他,“你还病着,别胡闹了,快起来。” 他不依不饶,崔茵力气抵不过他,被热气和他的呢喃染得晕晕乎乎,睁眼看他捧着自己的脸,眼睛半睁,目光迷朦又带了一丝恳求。 她的心软的说不出来拒绝。 可他还病着。 窗外雨声敲击着窗棂,也一下一下敲在她心上。 不约而同想到了不久前那个雨夜,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崔茵任他亲近了一会儿,趁他下一步动作时,轻轻推开了他,脸颊上的红晕比他还要浓。 声若蚊蝇,心跳如雷,悄悄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萧绪桓瞬间觉得自己仿佛醉了一般,血液都在燃烧,有些不敢相信道,“真的?夫人答应?” 作者有话说: 【1】朱淑真的诗,忘了题目了 相爱容易相守难,小情侣的恋爱迈入茵茵掉马后的2.0版本,新手妈咪和跟崽争宠的腹黑后爹 (明明一看到前夫哥和老婆生的崽崽就吃醋酸的要死,还不敢在茵茵面前表露出来,男主控可能超级讨厌这种剧情,但我好觉得好爽,女鹅就是要被无条件偏爱 第51章 宿雨晓晴, 叶底虫鸣,朝烟被一阵微风拂去, 芭蕉叶上的余下的几滴水珠折射着晨光。 郑嬷嬷出门, 要去买几块布料给阿珩裁剪衣裳,临走交代春草,等小公子醒来把昨日郎中开的药煎好, 哄他喂下去。 春草愁眉苦脸的坐在屋檐底下煎药,半扇木窗开着,抬头就能看到小公子还睡得香甜。 大司马这一趟去西蜀, 带走娘子和小公子本就不合适, 除了她和郑嬷嬷,再没有别的侍女了,喂药的任务交到她手里, 可算是愁煞了人。 许是这几日赶路,阿珩半夜睡不安稳, 总是醒, 昨晚被崔茵哄睡着之后,这一觉到了巳时。 小家伙迷迷糊糊醒来,下意识往阿娘的怀里蹭,小手却扑了个空,蓦然睁开眼睛, 茫然看着眼前空荡荡的一切, 哪里还有阿娘, 手里只剩下和阿娘身上一样好闻的一件衣裳。 他睁大眼睛,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开始呜呜咽咽掉泪珠。 春草煎好药端进来, 赶紧过去哄小公子。 “小公子, 你乖乖喝完药,奴婢就带你去找阿娘,好不好?” 春草也搞不明白他到底听不听得懂,反正无论她说什么,只要听到药这个字,阿珩的哭声就陡然升高,迭声软软糯糯地叫阿娘。 春草无可奈何,心想娘子怎么还不回来。 终于放弃了喂药,想着先把阿珩的眼泪止住,只好给他穿好小衣裳,假装要带他去找崔茵。 阿珩高兴地拍拍手,非要自己走路,摇摇晃晃的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 等春草把他扶着带到跨院门口,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小家伙摇了摇春草的裙角,仰头眨着一双大眼睛,示意她继续走。 春草欲哭无泪:“小公子,你可绕了奴婢吧。” 这个点娘子和大司马都还没出来,她哪里敢去敲门。 两人大眼对小眼在门口蹲着,娄复远远看见了,好奇地小跑过来。 阿珩的注意力短暂的被他吸引,有些怕生的往后躲了躲,悄悄看着娄复,看了几眼觉得无趣,又小声叫阿娘。 春草捶了捶胳膊,无奈道,“这可怎么办啊,醒来只说这一句话,怎么哄都没有。” 娄复想了想,替她出馊主意,“我可不敢去敲门,你不如让这……让小公子在这儿哭两嗓子,夫人听到就好了。” 春草的看了看阿珩,又看了看不远处紧闭的房门,犹豫道,“这能行吗?” 娄复故意扮鬼脸逗阿珩,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试试呗。” …… 面上一阵轻微的刺痛,崔茵皱了皱眉,躲开身旁那人蹭过来的下巴,拉高被子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认真反思了一早上,自己如今怎么这么容易心软,连带着耳根子也软,好像自从把阿珩带回来之后,自己心底的同情和怜爱之意就有些泛滥成灾。 明明昨晚他发烧烧的脸都红了,还想着那种事,眼神迷离地无声恳求自己,她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竟然心软到答应了他胡闹,怕他累到,还十分体贴的提出自己在上边…… 真是,又羞又后悔。 那人一点都不像是生病之人,说什么都不肯放她下来,还振振有词,说这是自己亲口答应他的。 崔茵懊悔,原以为这种事情自己要比他有经验的多,往日里也总是她故意撩拨萧绪桓,他默默忍着,从来没有表现出多么急色。就连先前那个雨夜,他也是以一种取悦讨好的姿态对待自己。 她错了,她真错了,萧绪桓昨晚还病怏怏,眼神可怜极了,今晨醒来,哪里还有什么生病的迹象,反倒是她浑身瘫软无力,被他桎梏住,翻身都难。 蒙住脑袋久了,崔茵实在憋不住了,慢慢重新露出脸来,长舒了一口气。 感觉到旁边的目光,轻轻转头看过去,眼前就被一只略微粗糙的手掌盖住了视线。 萧绪桓伸出手,替她拨开缠绕在颈侧的发丝。 精神奕奕,眉目朗清,轮廓分明的一张英俊面庞上含着淡淡的温柔笑意。 崔茵沉下脸来,对自己道,绝不会再对他心软了。 “你怎么还不起?病不是已经好了吗?” 这都已经不知道几点了,崔茵忽然想起来,小阿珩醒来看不到她,哭闹怎么办? 萧绪桓慢慢闭上眼睛,不疾不徐道,“还没好,不过夫人是我的良药,再多陪我一会儿就能好全了。” 话音刚落,晴窗外传来几声微弱的哭声,原本听不清楚,只是那哭声惊扰了枝头的几只鸟雀,一阵轻灵的鸣叫声过后,格外惹耳。 崔茵顿时着急起来,一下子就听出来是阿珩的声音。 萧绪桓叹了口气,只好恋恋不舍松开怀里的温香软玉,“夫人现在眼里只有孩子。” 她气结,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实在是可恶。 一把推开他纠缠过来的手,敛好衣襟,忍着不适去寻孩子了。 殊色误人 第48节 *** “小公子真好玩,”娄复感叹,笑着看向马车车窗里探出来的小脑袋,“又聪明又机灵,乖巧得很,跟夫人一样好脾气。” 就是有点爱哭,但他没敢说。 爱屋及乌,想来大司马即便厌恶李承璟,也应该看在夫人面子上多与小公子相处才是,小小的娃娃有没有什么记忆,养在谁身边,自然就知道对谁好。 娄复这么想着,全然已经忘了自己先前的嫌弃。 萧绪桓轻笑一声,“乖巧?” 他真怀疑阿珩这孩子是不是忘了喝孟婆汤,什么都记不住,唯独记住了自己那晚的冷脸,只要看见他,小脸就皱起来,可怜兮兮的朝崔茵眨眼睛。 他就是有心讨好这小家伙,也无能为力。 崔茵似乎有些生气,从那天起一直故意晾着自己,路上匆忙,也没有时间好好与她相处。 不过还好,前面就是荆州了。 …… 荆州太守杨盛,原出身北方大族,大梁南渡后家族逐渐没落,早在几年前尚且从军之时,受过萧绪桓的相助,他深知以自己家族名望在建康断然混不出来什么名堂,便来到了荆州任太守。 原本荆州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可朝廷如今更重视江左一带,鲜少有士族愿意让自己子弟来这里做官。 另一个原因,便是西边不远处的蜀地,刘泰父子一直蠢蠢欲动,早就脱离了朝廷的管制,一旦他们作乱,头一个遭殃的就是荆州。 杨盛今年还不到三十岁,阖家从建康迁来,这些年过得还算安稳。 月前忽然接到故友的信,言明或有一日会领兵前来驻扎,问他愿不愿意帮忙。 杨盛自己并无多大的本事,但却最是识人,他亲眼看着萧绪桓从几年前的普通将领一步步爬到今日的位子,更受过其救命之恩,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自己当即回了信,言明态度,等着建康的消息传来。 萧绪桓虽未说明究竟作何打算,但他心底还是很信任这位故友的,家中叔伯听闻,更是十分激动。 建康朝堂上的风波,荆州无人知晓,当朝大司马领兵要在荆州停留一阵的消息从太守府传出去之后,附近的官员也都纷纷想来求见。 沈汲和程改之带着军队已经到了四五天了,求见的拜帖已经摞的有一尺高。 这日一大早,杨盛带着兄弟子侄还有下属,赶到城门迎接。 他先前问过沈汲,萧绪桓为何会晚来一步,沈汲眉头深锁,似乎不欲多说的样子,他便也没有继续追问。 晨光熹微,淡淡的金光洒在城门的墙壁之上,城门洞开,大家翘首以盼,看着一列人马出现在了视野中。 杨盛激动的迎了上去。 “维安兄,不必客气。”萧绪桓下马,连忙制止杨盛的行礼。 杨盛的四叔杨友亦跟在旁边,与杨盛发自内心的激动略有不同,他为人圆滑,笑着道,“瞧我这侄儿,既与大司马是旧友,都是一家人,何必行这么大的礼,”说着拱手对萧绪桓道,“久闻大司马之大名,都说大司马年轻有为,平和近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杨盛道:“这是下官的四叔,单名一个友字。” 萧绪桓敛起眸中的情绪,和声道,“四叔说的对,我与维安兄是旧友,不必在乎这些虚名,还是唤我的名字就好。” 寒暄过后,杨盛注意到身后的几辆马车,“这是?” 萧绪桓避而不答,“还请维安兄带路,先进城吧。” 杨盛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都怪我,一时激动忘记了,快请快请。” 荆州丰饶富庶,街巷上都很热闹,与建康的景致和风俗都大不一样,这里士庶之别远没有那么分明,有些名望的士族只剩下个空壳,强撑着名士风流的家风和做派。 马车停在太守府门口,下人们将箱笼抬了进去,众人还都有些疑惑,眼巴巴想知道马车里究竟是什么人。 杨盛也有些摸不清头脑,萧绪桓一向不近女色,也没听过他成亲的消息,这次来荆州还会带什么人? 众人正好奇着,便见车帘缓缓打起,一个年长的嬷嬷先下车,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娃娃。 粉白的小脸软软糯糯,一双澄澈的杏眼微圆,有些怕生的躲在嬷嬷怀里。 人群中沉默的沈汲脸色微变,叹了口气。 程改之正跟杨家不知道哪个子侄侃大山,忽然瞧见车上下来了个小奶娃娃,眼睛瞪成铜铃,摇了摇沈汲的肩膀。 “这谁?咋还有个小孩?” 他只知道,大司马迟来一步,是去接了一位女郎。 话音刚落,摇着沈汲肩膀的手一顿。 小娃娃奶声奶气朝着马车里款款走下来的女郎,喊了一句阿娘。 作者有话说: 7月12日开文至今,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日更没有断过,求贴贴=3= 如果对这篇文和笨蛋作者有那么一点点喜欢的话,是不是可以去专栏收藏一下作者和预收呢【捧脸星星眼】 第52章 风帘轻摆, 朝霞织金,晴明的晓幕之下, 罗袂轻飘, 绿鬓朱颜,一朵芙蕖明艳灼灼,仿若渌波仙子, 走下凡间。 阿珩皱了皱小脸,察觉到在场之人都在盯着阿娘看,小手朝崔茵伸过去索抱。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这位雪肤花貌的女郎已经有孩子了, 那她是大司马的什么人? 杨盛迟疑的将目光在阿珩和萧绪桓脸上比较了一番,也没找出一点相似之处。 “维安兄,萧某先前未告知会带家眷过来, 实在是有些唐突失礼,还请见谅。” 杨盛回过神来, 忙笑道, “怎能是唐突,倒是我思虑不周。”回头吩咐下人,请杨夫人带着家中的小娘子出来待客。 众人频频抬眸打量着崔茵和阿珩,跟着走进府中。 “不知这位……娘子如何称呼?”杨盛转头问道,毕竟没听说过萧绪桓娶妻的消息, 这么一位清艳殊色举止端雅的女郎, 他也不敢乱称呼。 崔茵轻轻抽回被阿珩抓住的袖口, 抬眼看向萧绪桓。 萧绪桓余光里看到她有些紧张的表情,轻轻笑了一下, 对杨盛道, “内子姓陈, 岳父母早逝,我亦家中没了长辈,由家姐写了婚书,结为夫妇。” 杨盛闻言,听他的意思是娶的正室夫人,只不过两边都没长辈主婚,也没大肆张扬出去而已,他是知道萧绪桓有位相依为命的阿姐的,这么说来也是名正言顺,连忙赔罪道,“弟妹莫怪,荆州消息闭塞,是我失礼了。” 忙叫人去催催杨夫人。 一行人往正厅走去叙话,婢女引路,请崔茵往后面的花厅走。 程改之走在最后面,一头雾水,一把拉住沈汲,低声问道,“什么什么婚书成亲的,我怎么不知道?” 沈汲扯了扯嘴角,“你就当她是真的吧。” “这还能有假的?那小孩是怎么回事……哎,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 沈汲心里当然不认可崔茵,无论因为她是崔家女还是李承璟的的旧人,都只会给萧绪桓带来麻烦。 程改之嗓门有些大,他也不知道萧绪桓愿不愿意对旁人说实情,只好拍了拍他的肩,“因为你嘴巴大,所以不告诉你。” “……” 那边崔茵松了一口气,心底有种说不出的甜意,对杨盛他们客气行礼,正准备带着阿珩去后院,一只大手忽然伸了过来。 “孩子给我吧。” 萧绪桓微微一笑,不等阿珩反应过来,把小家伙从郑嬷嬷手中一把拎了过去。 崔茵也是一愣,眼里写满了担忧,“他还小,耽误你们谈正事……” “无碍,”他掂了掂这个鬼精的小家伙,看他一副明明想哭但是又不敢哭的样子,心里有些想笑,“夫人且去吧。” 阿珩就这么稀里糊涂,被他最讨厌的那个跟自己抢阿娘的坏人抱走了。 一直到看着阿娘一步三回头消失在了木廊尽头,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下意识要喊,目光却对上了另一双漆黑的眼睛。 怪吓人的,阿娘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喊不出来了。 “小小男子汉,总缠着你娘算什么。”萧绪桓低声道,抱着阿珩落座,把他搁在自己腿上,一只手护着小家伙的脑袋,不让他乱动。 阿珩气得想哭,但他知道阿娘不在哭也没用,小脸气鼓鼓的,趁人不备,啊呜一下,用几颗还没长全的小乳牙咬了一下坏人的手。 “呜……” 萧绪桓垂眸敛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连牙印都没留下,倒是咬人的那个小家伙眼里蓄满泪水,捂着嘴巴。 杨盛和在座的人面面相觑,他们发现自己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成亲半年,孩子怎么都这么大了? 萧绪桓当然知道在座的人心里在想什么,不疾不徐地摸了摸阿珩的脑袋,一副慈父的表情,温声对还沉浸在咬人未遂殃及自身的悲痛中的阿珩道, “珩儿,叫声阿爹。” *** 杨夫人今日有些措手不及,她本在太守府准备中午的接风宴,晨起正忙着,丈夫身边的手下忽然急忙跑来传话,请她带着府里的小娘子去接待大司马夫人。 她晕乎乎的,有些不敢相信,“大司马夫人?” 手下说是,“太守大人也是刚知道,夫人快些准备吧。” 杨夫人连忙嘱托好宴席的事情,匆忙回房换了身衣裳,叫婢女去把睡懒觉的几个女儿叫起来梳洗,匆匆往花厅走。 “侄媳,这么着急是要去做什么?” 一道女声叫住杨夫人,正是杨盛的四婶张氏。 张氏也是听闻了杨友叫人来回话,叫她务必去大司马夫人面前露脸讨个好。 杨友虽是杨盛的四叔,但并不比他大几岁,早些年不比杨盛是家中长孙,荫封没落到他头上,一直不甘屈居自己的侄子之下,总是以辈分拿乔,插手杨盛的事情。 杨盛和杨夫人都是慢性子好脾气之人,但也被这四叔四婶扰的有些烦。 杨夫人知道这位四婶,这次是要与自己来争在大司马夫人面前招待的机会。 “四婶安好,”她硬着头皮笑了笑,“四婶这又是要去哪儿?” 张氏心里哧了一声,打定主意要死皮赖脸跟她过去,“我这不是瞧着侄媳今日操劳的很,怕是忙不过来,中午的宴席可是半点差错也不能有,若是不嫌弃四婶愚笨,不如叫我替侄媳去花厅招待。” 杨夫人实在是无奈,跟她虚与委蛇一番,只能道,“宴席的事有管事和嬷嬷帮忙操持,当是没什么问题,侄媳年轻,四婶若是愿意陪我一道去招待大司马夫人,求之不得。” …… 殊色误人 第49节 崔茵坐在花厅,略等了片刻,杨夫人和张氏才赶过来。 杨夫人连忙赔罪,“妾失礼了,叫夫人久等,招待不周。” 崔茵见她面色温和,有些忐忑,忙起身道,“不敢不敢,夫人请起,本就是我叨扰,杨夫人操劳太守府内院本就繁忙,是我给夫人添麻烦了。” 杨夫人和张氏见了崔茵,皆是一惊,婀娜窈窕的美人,身为大司马夫人,待人接物却如此温柔平和。 张氏听丈夫身边的人说,这位夫人还带了个孩子,不太像是大司马亲生的,她原本心里猜测半天,若是个二嫁的妇人,能带着孩子嫁给萧绪桓,当是什么样子呢。 如今一见,愈发好奇了。 她当然知道杨友的用意,叫她仔细从这位陈夫人这里知道的越多越好,杨夫人不善言谈,花厅里半天都是她眯着眼睛舌灿莲花。 “妾年轻时跟着丈夫去过建康,夫人这样貌,不说是荆州无人见过,就是在建康也是难寻的美貌,当真是仙娥丽人,传说中的洛神也比不过的。” 张氏夸赞了半天,也不见崔茵表情有什么变化,只淡淡的笑着。 随即又问起崔茵的本家,“听闻夫人姓陈,不知是哪户高门?” 建康士族云集,倒也没听说过多么显赫的陈氏高门,只有颍川陈氏还算数得上,但张氏甫一见她便觉得崔茵出身一般,只是依靠美貌迷住了当朝大司马,不然怎么会如此低调。 崔茵母亲正是颍川陈氏女,只不过也和父亲一样,都出自家族旁支,如今家中早就没人往来。 她笑笑,对张氏道,“我娘家是颍川陈氏,不过只是旁支,并不是什么显赫门第。” 张氏了然,还想再问,却被杨夫人打断。 “颍川陈氏?”声音有些激动,杨夫人眼睛一亮,“教我儿读书的那位先生也是颍川陈氏的子弟,看来是夫人娘家人。” 崔茵心里一惊,实在是没想到在荆州还能遇上陈氏的子弟,她这身份始终是个麻烦,故而只能借用母亲娘家的门第遮掩,杨夫人这么一说,她便有些紧张,怕被人识破。 杨夫人大概是终于找到了话题,能撇开自家四婶,温柔地笑着,“真是与夫人有缘,那位陈公子与我夫君相熟,如今是郡学里的司业,可惜了,今日郡学上有事怕是不能来,不然也能与夫人认认亲。” 崔茵听她所说,这位陈司业怕是太守府常客,手心紧张的出了一层薄汗。 后面的宴席上男女分席,杨家的小娘子们也都来拜见崔茵,郑嬷嬷一早备好了礼物,替她分发下去。 崔茵心里还是有些不安,还记挂着阿珩在萧绪桓那里有没有哭,直到午后杨夫人带她去住处歇息,才长舒了一口气。 艳阳高照,炙热的阳光透过竹帘,零星半点落在床畔。 崔茵虽然有些累了,却睡不着,知道男宾那边的宴席要饮酒谈事情,要晚许多才散席,也不敢催人去问阿珩怎样了。 郑嬷嬷进来替她拿来几身新做的夏衫,叫她试一下合不合身,看她面露忧色,浓睫低垂,笑着安抚道,“小公子乖巧懂事,夫人且放心。” 崔茵系好新衣的裙带,心不在焉地蹙了蹙眉,想着珩儿自然是乖的,只是天生就像是跟萧绪桓合不来,一见他就闹脾气要哭,冷不丁离了阿娘到了陌生的环境,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郑嬷嬷将几件不太合身的衣裳带了下去修改,崔茵换上了一件腰身正合适的绀红色襦裙,支颐翻着书,等阿珩回来。 鬓角的一绺乌发从簪子里滑落,美人倚窗,纤指捻起一页书卷,午后的暖风夹杂着馥郁的馨香从衣袖间拂过。 萧绪桓放轻脚步,走到门边,怀里昏昏欲睡的小家伙一下子惊醒,揉着眼睛要喊阿娘。 他连忙捂住阿珩的嘴巴,示意他别出声,惊扰了这画中人。 崔茵一直记挂着,一目十行,根本没看下去几句话,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蓦然回眸,展颜一笑。 阿珩委屈地朝她伸手,杏眼又开始眨呀眨的蓄泪。 崔茵心疼极了,想接过来,却见萧绪桓抱着他走到自己身边坐下。 他抱着这小家伙,对崔茵道,“夫人这是不放心他,还是不放心我?” “怕我亏待珩儿?” 他扬眉,含笑看着她。 崔茵心虚,捏了捏阿珩的小手,垂眸没说话。 萧绪桓推了推自己怀里的小家伙,低声道,“方才怎么教的你,学给你阿娘听听。” 阿珩咽了一口口水,抬头看着阿娘,眼睛一眨,眸子里便氤氲上一层雾气,可怜巴巴不敢反抗的样子。 犹豫了一会儿,回头悄悄看了一眼萧绪桓,又立刻垂下小脑袋,手指戳戳自己的手背,像是在提醒自己打不过他这个残酷的事实。 崔茵面露疑惑,也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下一秒,就听见阿珩极微弱极不情愿的叫了一声—— “阿爹。” 作者有话说: 哦吼,真坏 第53章 崔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微微一怔,错愕般看了一眼萧绪桓。 见他神色坦荡, 像是很满意阿珩的表现, 松开了抓住小家伙的手,阿珩摆脱了束缚,憋了一上午的眼泪终于释放出来, 趴在阿娘怀里抽噎。 崔茵爱怜地捧着阿珩的小脸,替他擦去眼泪,哄道, “珩儿乖, 睡一觉起来,阿娘带你去看金鱼。” 她知道萧绪桓肯定不会欺负这小家伙,倒是阿珩一直抗拒他。 “郎君是开玩笑, 还是真的愿意让珩儿这么叫?”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迷得他做到这个地步,他说一见钟情, 若是只喜欢她的皮囊, 大可不必连阿珩也这么照顾。 萧绪桓听她语气有些犹疑,很是无奈。 他知道崔茵过往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对于阿珩的存在,自然也早就接受了,只是在崔茵眼里, 与他相识不过半年, 若是一下子对阿珩接受的这么快, 反倒令她不安。 其实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一点阴私的想法,也是有的, 比如没有这个碍事的小家伙就好了, 他的生父实在是讨厌, 曾经是他最嫉妒的人。 听阿珩被迫在众人面前叫自己为阿爹,他甚至在想,李承璟若是在场就好了。 这些想法一闪而过,但他知道,他接受归接受,心底就是嫉妒,卑劣的嫉妒,故作大度的嫉妒。 “这样叫不好吗?”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颇为坚定,“夫人是我的妻,珩儿是夫人的孩子,自然要称我为父亲。” 阿珩被暖洋洋的日光笼罩着,已经在崔茵的安抚下睡着了。 “还不是……”她摇摇头,“还没有成亲。” 她的身份始终是个大麻烦,名正言顺的成婚,还不知道要怎样曲折,崔茵知道萧绪桓来荆州是有筹谋已久的大事,也不想因为自己给他添麻烦。 她把阿珩抱回小床上,替他盖好薄被,看着他的睡颜,微微出神。 萧绪桓从身后抱住了她,嗅了嗅她发间的幽香,附耳低声道,“夫人不必担忧,如果原来的身份不合适,换一个就好。” “夫人就姓陈,和崔家,和李承璟,没有半分关系。” 窗户大开着,郑嬷嬷随时会进来,崔茵雪白的脖颈都被他带着丝丝酒气的呼吸染成了粉色,她推了推他,小声道,“你快起来,起来说话。” 她还想跟萧绪桓说杨夫人提到的那位陈司业的事情,来不及开口,就被他转过身来,低头亲了下来。 他饮了酒,虽然淡淡的酒气并不难闻,但崔茵实在是有些怕他失了分寸,忙错开脸,玉指抵住他的唇,做贼心虚般看了眼熟睡的阿珩,小声道,“别在这儿……” 他拿开她的手指,笑道,“只是亲几下而已,夫人说的是什么?” 崔茵羞恼地推开他,“你也回去休息吧,等下午,我有事情同你说。” “回哪儿去?”他轻笑,“夫妇一体,阿珩有郑嬷嬷陪着,夫人是要和我住一起的。” 崔茵浓睫轻颤了几下,犹豫道,“阿珩还小,离不开我……” “我也离不开夫人。”萧绪桓大言不惭,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朝另一间备好的卧房走去。 崔茵还是不放心,回眸看了几眼那边的窗口,转头对上萧绪桓略带不满的表情,有些想笑。 “很是怀念从前在建康时,夫人满心满眼都是萧某一个人。” 他握着她的手,学着她从前那样,在手心里挠了挠。 崔茵脸色微红,辩解道,“哪里满心满眼都是你……” “夫人患得患失,孩子好不容易回到身边,自然放心不下,但你看今日,阿珩不也好好的吗。”除了回来就装可怜哭了一会儿,小家伙聪明的很,根本没有那么害怕。 他继续道,“我更希望夫人自由些,离了建康,能做的事情很多,这里没有人会让夫人受委屈。” 崔茵有些意外地听着他的话,心底仿佛有一汪春水浸润着,慢慢回想这段日子,自己确实太紧张太后怕了,阿珩也让她惯得动不动就哭。 她没想到,萧绪桓会这样细心,听春草说,他连自己的那两箱书册都带了过来。 “郎君待我这样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她轻叹。 萧绪桓展眉一笑,“我对夫人好,自然是不求回报,不过的确有件事要请夫人帮忙。” 他这么说,崔茵就想起今日上午在花厅时,那位健谈到有些过分热络的张氏。 “我知道郎君来荆州是要做大事的,若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尽管与我说。” 萧绪桓略一沉吟,凝眉道,“有些事情日后再与你说实情,现在只能说,我来荆州也是要去解决西蜀那刘泰父子的,眼下只请夫人替我留意杨家诸位女眷,若是有人向夫人打听什么,或是众人的态度,夫人觉得奇怪的,都请告知我。” 崔茵了然,女眷们对待她的态度,其实就是杨盛杨友他们对萧绪桓的态度,若是请他们之间的事情出现变故或者是有疑议,她也能察觉出来。 她点了点头,抬眸问道,“日后,郎君会一直待在荆州,还是要去别的地方?” 萧绪桓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夫人聪慧,什么都瞒不过你,过后我或许时常不在,夫人不用担心。” *** 杨盛听杨夫人抱怨,说今日那四婶得了四叔的指派,来大司马夫人面前献殷勤。 杨盛想了想,安慰道,“他们想巴结尽管让他们去,我们只做好自己的该做的就行。” 他知道萧绪桓的性格,断不是那种喜欢阿谀奉承之人,杨友一向不服他这个侄儿,逮着这样的机会,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 但他隐隐觉得,萧绪桓此行,绝不会那么简单。 他找人去打听了建康最近发生的事情,只听闻胡人欲南下,摄政王抽调兵力,在寿春和徐州设城防。 怪不得,萧绪桓这次来,带的军队人数并不多。 他原本想到过,大概是朝廷想解决西蜀,但两面同时起战事,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但无论如何,他既然赌了一把,答应萧绪桓请他来荆州驻军,就是信得过他这个人。 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家中那个四叔,趋炎附势之人,总怕他惹出什么变故。 …… 杨夫人听从丈夫的话,也不特意去崔茵面前卖好,只是担心那位四婶总去打扰大司马夫人,再说错了什么话惹夫人不快,便也只能硬着头皮陪着张氏。 殊色误人 第50节 这日太守府上新送来了新鲜的葡萄等瓜果,杨夫人亲自给崔茵送去,就见张氏已经到了,正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跟崔茵说话。 杨夫人撇了撇嘴,笑着同她们说了几句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张氏道,“四婶,今日郡学里散学早,几个小郎君都回来了,我方才瞧见,九郎带着几个弟弟从后门溜出去了,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 如今的郡学里,都是士族官宦家的子弟在里面读书,若是能在里面博得一些才名,往后被举荐做官的前途自然更坦荡。 张氏一向盯着自己几个儿子盯得紧,这会儿听说他们溜出门去了,指不定是要去于什么狐朋狗友玩乐,赶紧撇下手里的东西,跟崔茵道别,匆匆离去。 杨夫人歉疚道:“不叨扰夫人了,夫人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叫人与我说。” 杨夫人走后,春草抱怨道,“那位四夫人真是话多,整天来整天来,夫人您竟然还有耐心听她说话。” 崔茵笑了笑,喂了阿珩一点果泥,让婢女领着他去屋里玩。 “今日天气好,难得没人来打扰了,去把那两箱书搬出来,曝晒曝晒。” 书放久了,怕招惹上蛀虫,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拿来晾晒。 这院子里树荫多,太守府上的婢女去前面的花园空地上摆上了架子,几个婢女忙忙碌碌,手脚麻利,将书册铺好,放在阳光底下晒。 这一处花园间花草掩映,藤萝满墙,几个婢女摆好了书,就靠在墙边说说话。 崔茵原本离开了,又有些不放心,想回去跟她们说书里夹着些纸页,千万压紧,别被风吹散了。 刚刚从花园的小门绕回去,一阵风从萝藤花影里吹过,枝叶簌簌,崔茵便看见晒书的方向飘来一页泛黄的纸片。 她忙提裙追了上去。 这阵风断断续续一直吹,她小跑着,追着那张纸,跑下几步台阶,风才停下,那张纸被吹到了紫藤花架上。 崔茵走过去,踮脚想拿下来,身高不够,总差一点。 正想伸回手来,去叫人来取,微微滑落的一截袖口旁拂过一片淡青色的衣襟,她微怔,忙往后退了两步。 碧青色衣袍的年轻男子伸手将纸取下,垂首抬眸,递过来的动作一顿。 幽香四溢的紫藤花架下,蜂蝶纷飞,一位雪肤乌发的女郎微微睁大眼睛,略微戒备地看着他。 容颜娇艳,艳光动人,在明媚的阳光下格外夺目。 陈元卿匆忙收回视线,耳根微微泛红,以拳抵唇咳了咳,清俊的面容上略带了一丝羞赫。 “你——” 崔茵指了指他手里的纸片,“多谢,这个还给我吧。” 陈元卿如梦初醒,赶紧将东西递给她。 视线从她面上经过,心跳控制不住的加快,那张泛黄的纸页递出去那一刹那,他无意间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忽然停住了手。 “这是《四海论》?” 他语气有些激动,眼睛一亮,抬眸看向崔茵,“不知娘子如何称呼,在下陈元卿,如今在郡学任司业,能不能将此论借给在下誊抄一份。” 作者有话说: 萧贼:离了夫人不能活 阿珩:无语,这么大的人了 第54章 崔茵这几日总觉得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为萧绪桓在荆州城内短短待了两日便要离开, 二人便格外珍惜共处的时光,帐里账外, 鸳鸯缱绻。连阿珩都小脸气鼓鼓的, 觉得总是见不到阿娘。 情字误人不浅,她明明记得还有件事要与他说的。 炙热的阳光晒得人眼睛发烫,面前这个偶然遇见的年轻男子说完这一番话, 神色诚恳地望着她,等她的回答。 崔茵手心里出了薄薄一层汗,她听到“郡学司业”和他的名字时, 心底忍不住懊悔, 怎么偏偏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这个陈元卿大概就是杨夫人口中的颍川陈氏子弟了,好巧不巧,今日被她撞见。 崔茵正犹豫,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琥珀色的眸子极力掩饰着慌张, 不远处的花园台阶上跑来一个婢女, 慌忙道:“夫人,都是奴婢不好,没压紧纸张。” 她们都知道大司马夫人是个和善温柔的美人,从来不会摆架子刁难她们,反倒是经常招呼她们不要总是站在太阳底下,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允许她们偷会儿懒。 今日实在是太热了, 几个婢女没留意,贴在墙边乘凉, 看到夫人的衣角从花丛中一闪而过, 才发觉书册都被风吹开了。 太守府里经常有客人, 陈元卿原本听到婢女唤她夫人,也并没有多意外,但他忽然想起来,荆州最近对那位大司马夫人的传言许许多多,尤其是夸赞其容貌的。 当日在太守府门口见到过其真容的不少,杨家几个小郎君这几日也在郡学里四处与人炫耀,说亲眼见过大司马新娶的夫人陈氏,仿若洛神在世,清艳曼妙。 说的人多了,陈元卿想不记住都难,那婢女恭敬又忐忑,叫了她一声夫人,他自然就能猜出是哪位夫人。 “原来是大司马夫人,是下官失礼了。” 他忙将那片写着《四海论》的纸页交还到婢女手中,复又看了崔茵一眼,心中有种淡淡的失落。 也不知道是因为没借到《四海论》而遗憾,还是什么别的。 崔茵长舒了一口气,见他十分端清守礼,也没有问自己关于颍川陈氏的事情,赶紧带着婢女离开,连道谢都忘了。 陈元卿见她纤细的背影即将绕过花丛去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步追过去,“夫人留步!” 他灵机一动道:“听闻夫人出身颍川陈氏,下官亦是。” 他脑子里乱乱的,语速急促,“……不…不知夫人是哪一房的贵女。” 他说完就觉得有些不妥,这么明显的攀附关系,夫人会不会觉得厌烦。 崔茵看着他的脸色,竟比自己还要紧张,相比之下,莫名其妙慢慢放松下来,含糊答道:“旁支罢了,陈司业也未必听说过。” 陈元卿听她回答自己,也松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在下是随母姓,不算陈家人。” “夫人莫怪,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见夫人手中这篇策论实为罕见,早前只在家学中见过,说来惭愧,当时年少没能通读,如今在荆州郡学,这样的文赋大多残缺不全,只会误人子弟,在下斗胆向夫人请求,想借来誊抄一份,以授学生。” 崔茵听他言辞诚恳,眸光清澈,心里终于放下了一块石头。 她本以为“陈司业”会是个麻烦,如今看来只不过是一位年轻腼腆的书生罢了,见他如此执着,崔茵心里也很开心,阿爹整理抄录的这些书册流落到自己手中,也算能派上用场了。 “这个就先给你,陈司业,不知郡学如今是何光景?” 她幼时在建康,显赫门第的士族人家根本不需要去什么国学郡学读书,私塾家学的底蕴远比那里深厚多了,只是子弟大多纨绔风流,平白浪费了那么好的机会。 崔茵也是士族家的女郎,虽不像崔莹他们那样高高在上,但她一直以来从未缺过衣食,更有良好的教育。 直到出嫁,见到了江州叛乱里的流民,在豫章操持王府三年,见识过士庶分明的荒唐景况,她才渐渐有了更深的触动和内心的隐忧。 士庶之间,并不只是权力和财富的差距,追溯源头,士族垄断着文化,切断了普通人求知求学之路。 就连建康和荆州的士族待遇,都是如此之大,况乎平民百姓。 她心里慢慢燃起一个想法,萧绪桓可以以庶族出身走到今天,一步步收回故土,完成他的志向,她能做的实在微渺有限,但若什么都不做,连一点价值都没有。 她微微一笑,对陈元卿道,“陈司业,我手中还有许多珍藏的典籍史册,你若需要,我带你去取。” …… 阿珩不开心,郑嬷嬷每日都带他去花园的池边看小金鱼,新鲜了没有两日,他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今日午睡起来,小家伙趴在窗边看蜻蜓,忽然见对面的房间里,走出来一道蜜色衣裙的身影,发髻旁的一只珠钗在阳光底下闪闪的。 阿珩顿时反应过来,小手挥舞着,喊阿娘。 阿娘已经好多天不陪他玩了! 那个讨厌的,逼他叫阿爹的男人好不容易消失了,怎么阿娘却不理自己了。 崔茵没有听到,和春草径直往外走,阿珩急的要去追。 郑嬷嬷把他抱回来,安慰道,“小公子就在这里玩吧,夫人要出门做正事,可不能打扰她。” 阿珩摇头,杏眼睁大,奶声奶气的坚定道:“要阿娘!” “小公子乖,等晚上夫人便回来了。夫人每天晚上都陪小公子玩呢,是不是?” 郑嬷嬷哄了半天,又带他去院子里捉蝴蝶,小家伙才渐渐忘了这茬。 直到云霞漫天,暮色渐渐沉了下来,燕子低飞,西风微凉,似乎要下雨了。 郑嬷嬷连忙叫人去郡学给夫人送雨具。 阿珩听见郑嬷嬷提到了崔茵,小手抓住嬷嬷的袖子,闹着也要去。 正闹着,身后一道黑影将他笼罩下来,阿珩一愣,就被人单手提了起来。 “大司马回来了!”郑嬷嬷也是很惊喜,萧绪桓一走十几天,本以为回来会提前送信,人却这么突然出现在眼前,连忙吩咐人快些去接夫人。 萧绪桓捏了捏阿珩软乎乎的脸颊,问道,“夫人去了哪儿?” 他离开这十几日,崔茵给他写过一封简短的信,让手下捎了过去,信里只说了杨友之妻张氏近来的变动,大概是怕他分心,也没有再说别的。 郑嬷嬷笑道,“夫人近来去郡学教书呢!每天只去半日,傍晚就回来,眼看要下雨了,老奴正要叫人去接。” “郡学?”他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也明白过来,以崔茵学识,做这个也很合适。 怀里的阿珩忽然出声,小手抱住萧绪桓的脖子,眨巴着眼睛道,“去找阿娘,找阿娘。” 声音委委屈屈的,也不像以前一样见了他就躲。 萧绪桓好笑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不是讨厌我吗,这是在求我?” 阿珩瘪了瘪嘴巴,他才不想求他呢,只不过阿娘更要紧。别看他小,他什么都记得,阿娘最开始不理他那天,有一个陌生的坏人在门口接走了阿娘。 他想了半天,外面那个坏人只会带走阿娘,眼前这个至少很听阿娘的话。 小家伙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对萧绪桓告状道,“坏人抢阿娘!” …… 陈元卿并不知道自己在阿珩嘴里成了坏人。 崔茵最开始借给了他许多书册,他欣喜无比,但有些文章读来艰涩,总是要向她请教,男女有别,身份更有别,他不好日日都来太守府求见。 正苦恼着,崔茵却主动问他,自己能不能去郡学帮忙。 她见杨家的几个小娘子都闲在家中,府里的小郎君们出门去郡学时,小娘子们都很是羡慕,崔茵便时常教她们读书习字。 张氏最近冷淡了许多,几乎不再来找她,崔茵给萧绪桓递完消息后也闲了下来,便想到了不如带着杨家的小娘子们一起去郡学里读书。 陈元卿拿不定主意,请示学官,学官巴不得能与大司马攀附上关系,连忙应了下来,男女分席,用屏风隔开,请杨家的小娘子们来读书,也请崔茵来教授那些书册文赋。 杨夫人一开始很忐忑,哪有女儿家去凑这种热闹的,但见张氏托辞没让她的几个女儿去,杨夫人一下子想通了。 殊色误人 第51节 跟张氏反着来,准没错。 *** 天幕阴沉,郡学里学生纷纷收拾东西道别,几个小娘子早就坐上了马车,先行一步。 崔茵本来也要走,陈元卿却还有几个问题想向她请教,她便留了下来。 陈元卿对这位知书达理的大司马夫人很是倾慕,但自知身份,每日能看到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今日有些小私心,想再多同她说几句话。 婢女和郡学中的其他几位司业也都在,烛火映在书上,崔茵耐心与他们辨析文意。 天穹之下,渐渐聚集了一团乌云,豆大的雨滴伴着凉风簌簌落下。 崔茵听见声音,知道已经不早了,合上书同他们道别。 陈元卿追出来,要送她上马车。 他刚撑起一把伞,崔茵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听见门前的台阶下,一道奶声奶气却有些生气的声音响起。 “阿娘,爹爹接你!” 崔茵诧异地看过去,阿珩正抱着萧绪桓的脖子,小脸皱起来,瞪着自己。 而他口中的爹爹,撑着一把伞,似笑非笑的眼神看了过来,停在了陈元卿的身上。 作者有话说: 阿珩:有共同的敌人,那我们就是朋友 第55章 崔茵望着台阶下马车前那个突然出现的人, 心间一热,险些抬脚就要跑进碎玉般的雨幕里。 她看着萧绪桓抱着阿珩越走越近, 对着他二人浅浅笑了一下。 “郎君何时回来的?” 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欢欣, 萧绪桓闻言,看着她翘起的唇角,眉头才渐渐舒展开。 阿珩见到崔茵就不想再要萧绪桓抱着了, 扑愣了几下,要索抱,被萧绪桓一把按了回去。 “刚回来不久, ”他重新将目光落到陈元卿脸上, 笑了笑,“夫人,这位是?” 崔茵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人来, 她一时高兴,也没有察觉到萧绪桓方才表情的古怪, 笑道, “这位是郡学里的陈司业,司业比我长一岁,母亲也是颍川陈氏女,我称司业一声表哥。” 陈元卿一早知道大司马离了荆州,早就把这茬给忘记了, 没想到今日会突然遇见, 自己私心想送她出来, 伞还未曾打开,就被大司马亲眼瞧见。 那双眼睛越过雨帘朝他看过来, 锐利的目光仿佛一下子就戳破了他的私心。 他与崔茵相处了那么多天, 还是头一次看到她流露出如此欣喜的笑靥。 情意绵绵, 好像谁都不存在似的,眼里只有她的郎君。 陈元卿揖手道:“下官陈元卿,拜见大司马。” 萧绪桓淡淡点了点头,仿佛不在意似的,将伞向前举了举,温声道,“夫人回家吧。” …… 因为阿珩在,崔茵从他面上收回了目光,心里十分高兴,马车一路从雨中缓缓穿行,她便在衣袖的遮掩下悄悄握住他的手指。 阿珩趴在阿娘膝头咕哝咕哝说话,好奇地看了一眼两只交叠在一起的袖口,以为他们在跟自己玩游戏,小手也挤过去,抬脸笑道,“牵牵。” 崔茵瞬间松开手,被童言无忌的话说的有些脸红,捏了捏他的小脸,“珩儿今天怎么这么乖?” 回到太守府时,沈汲正等在门口,神色有些焦急,朝萧绪桓递了一个眼色。 崔茵知道这个时候沈汲来寻他定是有要事,心里虽有些不舍,但还是从他怀里接过阿珩,“郎君快去吧,我先带珩儿回去。” 萧绪桓对她笑了笑,“可能有些晚,你们先用饭。” 他忽然出现,又接着有事离开,崔茵抱着阿珩回到院子里,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阿珩今晚喝药格外乖巧,大眼睛扑闪着,浓密的睫毛像是一把小扇子似的,咕嘟咕嘟喝完药,仰脸看着她求表扬。 外面的雨一会儿便停了,带走了一片暑气,吃完饭带他洗了澡,崔茵照常陪他玩了一会儿,教他背诗。 郑嬷嬷在一旁给阿珩缝制夏衣,笑眯眯道:“小公子真是聪明,口齿越来越清楚。” 她将下午萧绪桓回来时阿珩的话说给崔茵听,崔茵愣了愣,哭笑不得,挠了挠他的小肚皮。 “你跟谁学的,什么坏人,我看阿珩才是个小坏蛋,小机灵鬼。” 阿珩虽然听不懂全部的话,但也感觉到郑嬷嬷是在学他说话,听着阿娘柔柔的声音,肚皮发痒,小手捂住脸,咯咯笑了起来。 崔茵想起方才阿珩一反常态乖乖让萧绪桓抱着,拿下他的小手,眉眼平静下来,认真道,“阿珩喜不喜欢这个爹爹?” 阿珩慢慢皱起眉毛,假装听不懂。 崔茵点了点他的鼻子,“那阿珩喜不喜欢阿娘?” 小家伙眨眨眼睛,亲了崔茵一下。 崔茵摸摸他的头,“这个爹爹对阿珩那么好,阿珩如果喜欢他,就像喜欢阿娘一样对爹爹,好不好?” 阿珩闻言,害羞地把小脸埋进枕头里。 她一点都不担心阿珩将来知道自己的身世会再去认李承璟,他不配做阿珩的父亲。 她希望阿珩能和其他孩子一样,被爹爹娘亲呵护着长大,爱是双向的,不能任由阿珩的小脾气胡乱发作,她也不希望萧绪桓总是付出,得不到一点回应。 …… 沈汲没能瞒住程改之有关崔茵的身份,今日他们刚刚回到荆州,萧绪桓先回了太守府,他与程改之去军营,半道上遇到了建康派来的信使。 程改之大大咧咧,从那信使怀里抽出那道旨意就叫他滚。 “建康来的人,什么狗东西。” 沈汲本来没在意,等回了营帐,那信使追了过来。 “沈大人见谅,这道旨意是宫里的封赏,还请您将它还给下官,明日一早,下官还要去给大司马宣旨呢。” 沈汲闻言皱眉,这个时候能有什么封赏,还巴巴打听了他们的动向,跑到荆州来。 程改之拿着那道旨意,一下子就把它打开了,“封赏?封赏个屁,太后还是摄政王,没一个安好心——” 说着不等信使阻拦,已经拿起来看了过去,眼睛瞪大,表情扭曲起来。 “大司马之妻崔氏,特封一等国夫人?” 他舌头都要打结了,十分不解地看向沈汲,手指弹了弹锦绸做的圣旨,怪笑道,“不是说夫人姓陈吗?哪里又来了一个姓崔的?” 沈汲也惊愕万分,拿过旨意来一瞧,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正是程改之方才念到的那段话。 他万万没想到,李承璟会直接把崔茵的出身摆到台面上。 这道旨意下去,所有人都会知道萧绪桓娶了崔氏女,没人再会去探究这位崔氏女到底是谁,何时嫁与萧绪桓,只要她姓崔就够了。 那些一直以来拥护着他的人,乍闻他与崔家结为姻亲,会是怎样的愤怒和惊愕。 士庶之间那道深深的沟壑,如果用姻亲的方式连接起来,或许对于某些追求名利之人来说求之不得,但对于萧绪桓来说,只会令他被庶族和百姓猜疑不解,那些积攒了十年的功绩,也会被崔家这门姻亲磨灭。 程改之愤怒不已,“将军是疯了不成,怎么会娶崔氏女!” 沈汲一时半会儿与他解释不清,命人将这信使扣押下来,自己连忙骑马回到太守府。 *** 萧绪桓看完手中的旨意,慢慢抬起眼帘。 “国夫人?” 他平静地笑道,“不好吗?” 李承璟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报复他,竟然直接将崔茵也拖下水,将她置于风口浪尖。 他以为这样,就会逼迫自己放弃她?他以为这样,崔茵就会萌生退意? 沈汲苦笑,“襄臣,你何苦?区区一个女子罢了,你本可以全心全意准备这次战事,如今却三番两次因为她被迫改变计划。” “一条铺垫了十年的坦途,你甘心就这样匆匆舍弃?” 萧绪桓看着这位多年的知己好友,也是他阿姐的丈夫,人都说书生最多情,沈汲却一直是这样理智清醒。 清醒的令人怀疑,他是不是也像那早生的几缕白发,已经看破尘世。 “什么是坦途?”萧绪桓微微一笑,比手请他坐下,“直卿,你我相识多年,建康那些人的心,早都看透了,十年,不过才堪堪迈出一步,被他们束手束脚压制着。” “我想做个忠臣,可他们不给我这个机会。” 沈汲猛地抬头,诧异地看向他。 萧绪桓敛起笑意,“如果没有夫人,李承璟、崔宣、谢尚……他们又会忍耐多久?早一步,晚一步,又怎知他日的情形,会比现在轻松?” “从先帝遗诏册封我我大司马的那日起,他们就已经容不下我了,他们想阻拦,那我何必再为谦卑之臣。” 沈汲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读懂了他的意思,心咚咚的跳起来,那个心照不宣,早已经悄悄幻想过多时的意图,让人激动又难安。 他慢慢想明白了,为何萧绪桓全然不在意李承璟和崔家会拿崔茵的身份做文章,因为这都不重要了。 沉默半晌,沈汲道:“你意已决?” “是。” 沈汲松了一口气,便又听他道,“直卿,我知道你对夫人诸多不满,不仅是因为她的身份。” 他眸光沉下来,“你觉得我会因此丧失理智,觉得一个女子,不足以被重视。” “古今向来如此,败者才会拿女人做借口,冠以祸水之名,我萧某以此为耻,一不借裙带姻亲,二不以情爱为牺牲。” *** 叶面湿漉漉的,风一吹,滚落几滴雨珠。 萧绪桓回到太守府,先去阿珩的屋里看了一眼,小家伙睡相很好,露出红润的小脸,像是做了个香甜的美梦。 郑嬷嬷对他道,崔茵已经回去了。 萧绪桓摸了摸阿珩的脑袋,想起今日这小家伙鬼精鬼精的表现,笑了笑,“嬷嬷好生照顾他。” 穿过庭院,房间里灯火昏暗,大概是怕夜里太凉,窗边只支起一条宽缝,露出点点烛光。 殊色误人 第52节 春草刚刚从里屋退出来,看到他,行礼道:“夫人在沐浴。” 萧绪桓点了点头,推门进去,里间传来一阵水声。 屏风后面的纱帘里,不用想,也知道是凝脂流玉,香艳惑人的模样。 他顿了顿,想拂帘进去,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道声音。 “萧郎君?”他听到她在憋笑,那女子娇声道,“妾还在沐浴,您怎么能进来呢?” 薄帘被一只手挑开,他走进去,灯光也是那么昏昏沉沉。幽香萦绕,见美人香肩半露,一双雪白的玉臂伏在木通边,格外惹眼。 崔茵眨了眨凝结着水汽的羽睫,朝他抱怨道,“萧郎君怎么这样轻浮,擅闯妾的闺房。” 他解开外裳,挂在一旁的木架上,定了定心神,朝她走过去。 下巴被轻轻托起,拇指压在她嫣红的下唇,目光扫过她被水汽熏得绯红的娇颜,他笑道,“那夫人该怎么惩罚我呢?” 作者有话说: 怎么惩罚呢 第56章 乌发披散在她肩头, 发梢沾了水,发丝贴在如雪般光洁莹白的肌肤上。 昏暗的光线里, 萧绪桓站在她面前, 大半个身形挡住了身后的烛台,影子朝她笼罩下来,挡住了微弱的烛光。 她敛起笑意, 捏起一段发丝在指尖绕来绕去,抬眸看他眼底的情绪。 看不清,崔茵朝他勾勾手, 等他倾身过来, 双臂伸出去,揽住了他的脖子。 水面陡然波动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袅袅雾气蒸腾,能看清她睫毛被雾气打湿, 像是雨天沾湿蝶翼的蝴蝶, 崔茵摸了摸他的眉毛,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唇畔露出一丝娇娆的笑意,“萧郎君,怎样惩罚都可以吗?” “任凭夫人处置。”他附耳低声道, 略比平时低沉几分的嗓音让人心一颤。 崔茵朝后缩了一下, 面上淡淡的一团红晕, 小声道,“郎君可知道自己有几条罪该罚?” 她戳了戳他的胸口, “阿珩跟你说了什么, 才让你大老远跑去郡学接我?” 萧绪桓眉头一皱, 握住她的手指,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自在,“我既然回了,去接夫人是天经地义。” 崔茵含笑看着他,“是吗?” 他喉结滚动,在她的注视下说不出来一句违心的是字。萧绪桓拿开她的手,手指拨开她颈肩湿漉漉的长发,眸光微暗。 原本告诉她不要将心思全都放在孩子身上,希望她自由自在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人是他,反过来看到她神采奕奕,和陈元卿从郡学的府门高阶上走下来,他却心情烦闷。 看到别的男子眼里对她满是倾慕之意,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过去她居于深闺,又匆忙嫁给了李承璟,根本没有接触过几个男子,他以相救的方式出现在她身边,她念着这份恩情,自然会对自己有所不同。 心底有个声音在反驳,那封信,还有楼台上她脱口而出的话,都是真的。 可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究竟有什么好,能将心头的月亮捧在掌中。 如果不是命运捉弄人,她的一生本该很是圆满,寻得一位家世相当,能与她琴瑟和鸣的郎君。 崔茵看着他表情渐渐凝重起来,“郎君,你怎么了?” 萧绪桓回过神来,朝她笑了笑,“我在想,萧某究竟是何德何能,能得夫人垂爱。” “不瞒夫人,今日去接夫人,是出于我之私心。夫人才情斐然,殊颜丽质,陈司业青年才俊,能与夫人相谈甚欢,议论经典,萧某扪心自问,若不是造化弄人,也觉得夫人理应配得这样的郎君才是。” “我有时在想,夫人对我究竟是感激和怜惜,还是真的爱我。” 崔茵蹙眉,微微变了脸色,正欲开口,被他轻轻抵住了唇。 他轻啄了两下柔软濡湿的唇瓣,“此为我之罪。” 他喃喃道,“我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不该疑心,夫人罚我吧。” 一口气说完,心里像是松了口气。 崔茵沉默了片刻,推开他,从水里出来,披好寝衣就要走,他忙拦住她。 “你让开。”声音带怒,抬眸瞪了他一眼。 他不让开,反倒环住她的腰肢将人抱在了怀里。 崔茵没好气道:“妒夫……” 说完自己憋不住笑了出来,捶了他一下,“那我问你,我只是跟陈司业讨论文赋你便吃醋,那阿珩呢,你看到阿珩,心里在想什么?” 萧绪桓后背一僵,小声反驳道,“那个陈元卿爱慕你,看夫人的眼神都不对。” 崔茵回想了一下,自己也没注意过陈司业的眼神,犹疑道:“郎君才见过他一面,能看出来什么?” 他顿了顿,不想与她细说这个烦人的问题,于是干脆不答,“夫人还叫他表哥,他算哪门子表哥。” 其实心里清楚,崔茵只不过是同他客气罢了,毕竟顶着颍川陈氏的身份,怕惹人怀疑。 “至于阿珩,”他垂眸,沉吟片刻,“夫人疼爱他,我便视他为亲子,稚子年幼,与李承璟没有半分关系。” …… 月色清淡,天穹如汪洋一片,闪晃着重重光影。 下过雨的庭院里草木清新,暑气散而复来,小虫躲在窗边叶底鸣叫,一声又一声,传入屋内。 她说数罪并罚,要罚得重些,崔茵感觉到每触碰一下,他都浑身紧绷,甚至隐忍地颤抖,她悄悄看了一眼束在他腕间的绸缎,是自己今日的披帛。 她忍着羞意,佯装生气,手中的动作故意停了下来。 “郎君从前还笑话我吃醋,分明自己才是最爱吃醋那个。” 他深呼一口气,已经分辨不出来她在说什么了,其实明明可以挣脱开,还是顺着她的意,任由她惩罚。 “好夫人,都是我的错。”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消气,解开手腕上的绸缎的那一刻,被萧绪桓捧着脸颊,咬了一下她的鼻尖。 “夫人好狠的心,”他眼神暗了暗,哑声道,“夫人罚完了,该让我来赔罪了。” *** 李承璟派来的信使被沈汲扣押在军营,直到第二天早上,萧绪桓派人来告知,让把人放了,去太守府宣旨便是。 崔茵迷迷糊糊被春草叫醒,见她一脸愁容,还折腾着给自己梳了一个繁复的发髻,有些疑惑。 “今日不去郡学,梳这样繁琐做什么?” 春草叹了口气,“夫人等会儿就知道了。” 崔茵转头,见萧绪桓从外面回来,挥了挥手,春草便退下去了。 “外面吵吵嚷嚷,是在做什么?” 萧绪桓笑了笑,“有件事现在才告诉夫人,请夫人见谅。” 她茫然,“什么?” 萧绪桓便把李承璟以小皇帝的名义封她为国夫人的事情告诉了她。 崔茵手一顿,手里的珠钗掉了在地上。 萧绪桓替她捡起来,擦去灰尘,替她戴好。 崔茵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大脑空白一片,抓住他的手,杏眸里泪光点点,“那这样子,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她提心吊胆多时,生怕自己的身份会给他带来麻烦,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李承璟会直接用这种方式对付萧绪桓。 萧绪桓替她擦去眼泪,温声道,“夫人不必歉疚,于我而言,能昭告天下汝为我妻,求之不得。” “可是……” “没有可是,”他慢慢垂下眼睫,掩去眼里的波澜,忽然郑重道,“茵茵,若千百年后,史家工笔,称我为乱臣贼子,你还愿不愿意同我在一起?” 他抬起眼帘,平静地看向她。 崔茵怔住,有些措不及防,微微蹙眉,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想这句话。 萧绪桓笑了笑,替她理了理衣襟,低声道,“夫人若愿意,就请去前厅领旨,夫人若不愿意,萧某愿意给夫人一次反悔的机会,绝不强求。”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看到了,好像是昨天痘印有推荐的,我没有痘印账号,朋友帮我搜了一下,谢谢大家qaq) 有件事情想求助一下,有没有昨晚到今天这个时间段刚刚收藏这篇文的小天使啊,这个时间段内收藏的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是从哪里发现这篇文的呀 我一整天都战战兢兢,不知道为什么一天之内突然多了一百多个收藏,这周我在电脑网页一个旮旯里的榜单上,自己都找不到自己,应该没人看得到的,我真的很惶恐,申请了收藏自查,要不是编辑今天不上班我可能吓的去举报自己了tot 朋友说可能是被推文了,我也没搜到昨晚有推文,真的有点害怕是被刷数据了呜呜(我知道这看起来有点搞笑但我是认真的)(对不起今天更新比较少,我一整天都没想明白这件事,有点影响思路了) 第57章 “绝不强求?”崔茵望着他的眼睛, 慢慢笑了笑。 “若绝不强求,你又何必现在才告诉我?” 昨日下午, 沈汲匆匆将他叫走, 向来就是因为这件事,他昨夜分明可以提前告诉她,却当做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萧绪桓听着她的话, 没有半分被戳破心思的恼怒,反倒很是高兴,“因为我知道, 夫人不会拒绝。” 崔茵当然明白他所说的乱臣贼子是什么意思, 若放在从前,她或许会犹豫,毕竟人天性就有对于安稳的渴求。 可目睹了大梁士族与皇室的倾轧和争斗, 尤其是李承璟这样的人,将一己私欲置于家国之上, 崔茵彻彻底底对这个充满腐朽气息的朝廷失望了。 胡人羯人至今不曾打过长江来的原因, 绝不是因为大梁朝堂上那些争名夺利之人。 他们对于真正有功之臣,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却没有人想过,若萧绪桓如他们所愿,在蜀地战败,或是交出兵权, 退出朝堂, 胡人的铁蹄, 下一刻或许就会踏平江左。 她深居后宅,尚不忿士庶之际遇, 因江北战事动荡而不安, 大梁百姓, 又有哪一个不是生活在动荡之中。 她能理解一个戎马十载,满怀壮志之人对这被士族把控的朝廷彻底失望的感情,若志向不灭,有济世之能,为何要屈居人下。 殊色误人 第53节 先救己,才能救民。 崔茵微微蹙眉,故意问道,“若我不愿呢?” 他眉目舒展,难得的,在眼中看到一种势在必得却又狡诈的神色。 他说,“夫人若不愿意,那萧某只能做个小人,食言一回。” …… 旨意来的突然,大司马夫人出身崔氏的消息很快传满了荆州,众人一肚子疑惑,只是碍于萧绪桓的面子,无人敢询问。 崔茵不知道他们前些日子到底去了哪里,但从张氏的反应来看,萧绪桓与杨盛的合作似乎出了些岔子,杨友大概是与他们起了争执,连带着张氏都不再来献殷勤。 崔茵本来还有些忐忑,在这样的关头,虽说萧绪桓早已预料到今日,也对一切胸有成竹,可李承璟阴魂不散总是要来给人添堵,崔茵心里还是有些愧疚。 这日杨夫人陪她带着阿珩出门,去荆州一位老郎中家里拜访。 小家伙慢慢长大,如今在阿娘身边有人悉心照料,身体健壮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生病。 但崔茵还是隐忧,生怕他心疾发作,杨夫人知道后,派人去遍访荆州,知道有位德高望重的老郎中已经退隐,只由儿孙经营着一家医馆。 杨盛向来和善,满荆州的百姓都很是尊敬他,杨夫人派人去请,医馆的人却十分为难,说老郎中脾气古怪执拗,已经许多年不给人看诊了。 因先前阿珩还在摄政王府名为世子之时,几乎全建康的人都知道摄政王长子先天患有心疾,崔茵怕再惹出麻烦,请杨夫人替她保密,仆役去医馆请郎中时,也不曾透露是大司马夫人相求。 太守府的仆役回来无奈的摇头,说医馆中的人无能为力,请不动那位老郎中。 崔茵不想放弃,请杨夫人带她去求见。 街巷上很是热闹,阿珩坐在马车里兴奋得很,小手一直试图拨开车帘朝外看。 杨夫人看着容貌肖像的一对母子,觉得他们和这喧嚣的尘世格格不入,像是从画里走下来的仙人。 尤其是这位大司马夫人,没有敢问她为何一会儿说是姓陈,一会儿又是崔家女。 崔茵察觉到杨夫人的目光,知道她没有恶意,对她笑了笑。 “杨夫人觉得我很奇怪吧。” 她摸了摸阿珩的脑袋,对杨夫人道,“如夫人所见,珩儿和我长得很像,是我亲生的孩子。” “只不过他的生父并不是大司马,杨夫人,我是二嫁之身。” 杨夫人觉得并不是很意外,但她不理解崔茵为何忽然愿意主动与她言明此事。 崔茵了然道:“我有求于夫人,希望夫人帮忙替我寻郎中,自然瞒不了,再者说那日建康的旨意送到太守府上,人人都知道我本姓崔,想必流言甚多,若日后夫人听到,还请替我解释一二。” 杨夫人犹豫了片刻道,“其实夫人不对外说,也没有敢质疑,顶多不过是几句流言蜚语罢了。” 她也是女子,知道普通女子二嫁尚会被人拿来说嘴,何况是大司马之妻,只要崔茵不说,没人敢在明面上质疑。 与其让人人都知道,用另一种目光看待她,不如仗着身份,隐瞒下去。 崔茵摇摇头。 她想起旨意颁布的那天早晨,萧绪桓看似强势不容她反悔,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其实何尝不是看出来自己那颗多忧敏感的内心,怕自己一再加深愧疚。 她担忧的从来不是自己的境遇,是自己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他总是用这种把错归到自己身上的方式,减轻她内心的负担。 再沉稳强大的人也有凡人的弱点,比如萧绪桓,也会吃醋,也会在感情里怀疑自己,会自卑。他为她做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光说是没用的,他不在乎别人的目光,自己又何必再遮遮掩掩。 她也想光明正大的与他并肩,让他知道自己的心也如磐石无转移。 曝露在天光之下见不得人只有虚情假意,既然情意是真的,又有谁会因为身份而质疑。 *** 杨夫人将太守府的拜帖交给老郎中家里的老仆,老仆一看是太守夫人,也不好直接拒绝,进去与老郎中回话。 老郎中姓郑,已经七十多岁了,如今闲居在家,留着长长的白胡子,眉毛也花白,盖住了半只眼睛。 “太守夫人……还是同夫人说另请高明吧,荆州名医多得是。。” 老仆道:“太守夫人带着另一位夫人,还有个小孩,说是请您给看心疾。” 老郎中抬抬眼,目光忽然顿住,“给那小孩看心疾?” 他忽然想到,近些日子,大司马带着家眷来了荆州,能让太守夫人陪同来找他看病的,也只有那位大司马夫人了。 他咂咂嘴,“大司马是个好人。” “请吧,就说我只给看看,治不治的了还另说。” 阿珩本来以为阿娘是带他出来玩,最近走路走得稳了,拽着阿娘的手自己走进了屋子。 抬头对上一个白胡子郎中的眼睛,顿时吓得往崔茵身后躲。 老郎中给阿珩把了把脉,忽然脸色微变,“敢问夫人,这小公子的病,先前可有请过别的名医诊治?” 崔茵如实道,“遍寻名医未果,都说是无法医治,只能用药吊着。” 她想了想,又道,“前些日子,有位荆南的郎中给了一个药方,说是以心血入药,方可医治。” 老郎中盯着阿珩看了一会儿,低声道,“不瞒夫人,几个月前,曾有建康的贵人来寻老夫,重金请老夫带着一份药方去建康给贵人治病。” 崔茵微怔,抬眸看向他。 老郎中捋了捋胡子,“老夫没有答应,医者仁心,那种术士偏方,事关人命,岂能儿戏。” “那药方出自师傅当年一门客之手,江湖术士,从未有人将药方视为真,老夫有一师弟,姓程,若没有猜错,先前给小公子看病的那位仙医就是他。” 崔茵听完,冷汗涔涔,一阵后怕。 当时太过着急和慌乱,竟信以为真。 她抱紧了阿珩,轻声问道,“老先生,那这样的心疾,究竟还有没有可能治好?” 老郎中点了点头,又摇头,“老夫无能为力,但听说西蜀古羌土司那里有许多与汉人不同的药方,最擅疑难之疾。” 崔茵道谢,带着阿珩出来。 杨夫人见她表情凝重,安慰道,“小公子吉人天相,夫人且看开些。” 她想着老郎中的话,西蜀的羌医,或许也有机会呢,萧绪桓这次,不就是要去解决西蜀吗,她渐渐舒了一口气。 心里却忽然想到,萧绪桓前些日子对她说,他要做的那件事,暂时还不告诉她。 只是一个西蜀,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她把阿珩交给杨夫人,请杨夫人先带他回去,自己另乘了一辆马车,往城郊军营的方向去了。 萧绪桓不在,值守的卫兵来与沈汲禀报,门外有位夫人求见。 自从那天长谈过后,沈汲渐渐放下了对崔茵的偏见,听卫兵这样说,知道崔茵或许是专门来找自己的,连忙出去。 崔茵笑了笑,“沈大人,多谢你愿意见我。” 沈汲面露惭色,摆了摆手,“职责所在,还请夫人莫怪沈某从前之行事。” 他知道崔茵来寻他,定是有要事,便道,“不知夫人寻在下,有何要事?” 崔茵抿了抿唇,垂眸道:“沈大人知萧郎君一向心细,万事都替我思虑周全,可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亏欠太多。” “他曾对我言,此次来荆州,有些事过后才能与我说,不知是何是?” 沈汲听完,面色渐渐凝重下来。 崔茵追问道:“沈大人有何为难?我只是觉得,萧郎君已经替我做了太多,我对他要做的事却一无所知,帮不上什么忙,知他决定之事不会轻易改变,才来问沈大人。” 沈汲欲言又止,顿了顿,忍不住道,“夫人,确有一事,襄臣不与你说,是不想让你参与进来,但——” “茵茵。” 天边绮霞红云,落日余晖,转头看去,一人一骑不知何时停在了一旁,霞光落在他身后,映得铠甲之上泛起如血的亮光。 萧绪桓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打断沈汲要说的话,转头对崔茵笑了笑。 “夫人可是来寻我?” 崔茵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一时沉默住了。 沈汲想了想,将方才崔茵的话转述给他,“夫人还是亲自问襄臣吧,在下告退。” 崔茵咬唇,抬眸看着他。 “郎君,究竟是何事?我闲在家中,无事可做,若这件事与我有关,为何不告诉我?” 萧绪桓摸了摸她被晚霞映衬如同牡丹般娇艳的脸颊,笑了笑。 “夫人在郡学授书,抚琴习字,不是很好吗?” 崔茵摇头,“那不一样,我什么都帮不上你。” 他收回手,垂眼温柔地看着她, “不需要夫人为我做什么,我只希望夫人无忧无虑。”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春草默默想着,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永远是站在娘子这边的。 收拾好衣物、妆匣, 正想将东西搬走, 回头,却发现门边已经有人站着看了许久。 春草的手哆嗦了一下,硬着头皮把东西搬过去, 不敢抬眼看萧绪桓的脸色。 “大司马,夫人说,她去陪小公子住几天。” 说完垂着脑袋, 恨不得将手里的东西盯出花儿来。 春草以为他会生气, 却没料到萧绪桓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一言未发, 转身离开了。 “他可有说什么?” 崔茵瞥了一眼窗外,枝叶掩映下的庭院里已经空空荡荡。 春草说没有, “大司马什么都没说。” 阿珩抬头看了看崔茵, 手里本来在玩一个绣坏了的香囊,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忽然严肃了起来,伸手按在阿娘颦蹙的眉头。 殊色误人 第54节 嘴里咕哝了一句话,崔茵没有听清,但好像懂了他的意思, 像是不愿意看她不高兴。 崔茵将目光收回, 萧绪桓说什么都不肯与她道明实情, 他看起来对自己无所不应,唯独这件事, 任她怎么求他, 都轻飘飘避开回答。 他既然不说, 她才不会一味撒娇讨好,且晾一晾他。 她笑笑,放下手里正在学绣的香囊,捏了捏阿珩的鼻子。 “还是珩儿最心疼阿娘,是不是。” 小家伙咯咯笑起来。 …… 第二天,杨盛的一位堂弟娶亲,因为未曾分家,婚宴在太守府中举行,这日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杨夫人几日前就曾来问过崔茵的意思,堂弟是杨家人,若是婚宴上有大司马夫妇做宾客,自然是颇有面子,崔茵记得萧绪桓说的话,杨盛和杨夫人都是本分之人,杨夫人也帮她给阿珩寻过郎中,崔茵自然愿意给她面子出席。 今日下午,就连沈汲程改之他们几个都从军营里赶了过来,杨盛和他的二叔在门口迎客,唯独不见四叔杨友。 听春草说,萧绪桓昨天下午离开之后,一夜未归,也不知道又去忙什么了,今下午大概是为了杨盛堂弟的婚宴,才又赶了回来。 “奴婢瞧着,大司马神色憔悴,强打着精神同人说话,奴婢问娄复,娄复悄悄跟奴婢说,大司马昨夜出去了一趟,一夜未眠。” 崔茵替阿珩整理衣襟的手顿了顿,复又垂下眼睫,“他要是真不想让我知道,娄复就不会说。” “装可怜。”她才不会心软。 杨盛堂弟的岳家就在荆州,那杨家小郎君骑着马穿着红彤彤的婚服将新娘子从家里接了过来,花轿落地,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响了半天。 阿珩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外面看,觉得到处都是红艳艳的,很是新奇,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非要往门口去,崔茵怕鞭炮声吓到他,不许他过去,小家伙哼哼唧唧开始准备掉眼泪。 嘴角向下一撇,正打算开始哭,就听到旁边有人走过来,拍了拍掌。 阿珩懵懵地看过去,萧绪桓对他笑了笑,伸手要抱,哄道,“爹爹带你去前边看。” 阿珩下意识看向崔茵,见阿娘瞪着爹爹,小脑袋低下想了想,苦恼地纠结了片刻,身子一扭,伸手要萧绪桓抱。 崔茵气得语塞,转过头去不看他们两个。 阿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萧绪桓用下巴上新冒出来的一点胡茬蹭了蹭脸,一边伸手推他的脸一边咯咯笑。 “夫人不过去吗?” 他笑问,单手抱着阿珩,想去牵崔茵的手,却被人闪躲开来。 她看了一眼魂儿都被门口的热闹勾走的小坏蛋阿珩,半个眼神都没给萧绪桓,冷声道,“郑嬷嬷跟着阿珩,一会儿送回来。” “今晚让他跟着我就好,夫人不必担心。” 崔茵抬起眼帘,目光从他面上轻飘飘掠过,微微停滞了一下,“不必了,阿珩闻不得酒气,还是送到我这里为好。” 说罢便要走,被萧绪桓拦住。 “夫人这是打算不理我了?” 他走近一步,眼眸沉沉看着她,见她不语,笑了笑,“是不是我不与夫人说,夫人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崔茵没有看他,脑海里却闪过方才见他面色憔悴,眼底布满血丝的模样,心微微一动,还是咬牙点了点头。 萧绪桓见她坚决,仿佛认真想了片刻,轻声道,“让我想想。” …… 宴前郑嬷嬷便将阿珩抱了回来,笑眯眯对崔茵道,“小公子一点都不怕呢,盯着新郎官看。” 崔茵想了想他那副可爱的小模样,笑了出来。 在座的都是荆州官宦富商家里的女眷,见了阿珩,连连夸赞小家伙乖巧懂事,模样可人,阿珩看桌子上哪样东西都馋,却又不能吃,仗着人多,有点害羞,便一直冲崔茵撒娇眨眼睛。 崔茵点了点他的额头,低声道,“跟谁学的装可怜。” 杨家几个小娘子都很是爱戴崔茵,叫她女先生,见阿珩可爱,得了崔茵的允许,带着小家伙去一旁玩了。 宴上诸位女眷纷纷过来向她敬酒,杨夫人今晚忙碌,不在旁边,崔茵略饮了几杯,笑得脸都僵了。她不善饮酒,又怕继续坐下去,会有更多女眷过来敬,便借口说去找阿珩,悄悄离了酒席。 今夜天色清淡,一弯上弦月挂在树梢,春草说小公子玩困了,郑嬷嬷带他回去睡了,崔茵点了点头,“陪我去花园走走,吹吹风。” 她觉得脸颊热热的,像是有些醉了。 前面热闹的婚宴人声嘈杂,整个太守府都点亮了红纱灯笼,连婢女的腰带都换成了红色。 听闻杨家这个小郎君娶得是恩师的女儿,也算青梅竹马,知根知底。 春草陪着崔茵走到了紫藤花架下,没有了白日纷飞的蜂蝶,静悄悄的,将月光半遮半掩。 春草不知怎么的,看着娘子从热闹里走出来,孤零零坐在这里吹风,鼻头一酸,抽噎道,“奴婢还记得,当初陪娘子出嫁,先夫人病得起不来身,都没能给娘子盖上盖头,娘子就一路不顺,好不容易活着到了王府,也没人掀盖头。” 她擦着眼睛,越擦眼泪越多,“奴婢知道不该说这些让娘子伤心,可奴婢就是忍不住……今天看别人家娶妻,那么热闹,就想着哪天大司马回去,也给娘子补上。” 崔茵倒没有多么伤感,提起李承璟,她心里已经没有半点波动了,至于萧绪桓,她好像也不是很在意有没有这样的仪式了。 “眼睛都哭肿了,大喜的日子,叫人看见还以为咱们有什么不满,”她笑笑,轻轻推了一下春草的手臂,“赶紧回去擦擦脸,我略坐一会儿也回去了。” 春草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果然哭肿了,小跑回了院子。 花园离他们住的院子不远,崔茵酒劲上来,有些晕乎乎的,想往回走,却走反了方向。 修剪整齐的藤萝和花丛,月色下看起来差不多,直到面前出现一条木廊,才发现自己走错了。 重新返回那条小路,经过一片爬满藤萝的怪石,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在说话。 她本想静悄悄离开,却看见露出的半片衣角,和萧绪桓今日所穿的一模一样。 一阵风吹来,崔茵大脑一下子清醒过来,鬼使神差般站在原地,听他们交谈。 …… 杨盛一脸惭色,知道萧绪桓他们今日下午赶回来,就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四叔所做之事与他无关,与杨家无关。 原来那杨友其人,心里怨怼这位侄儿多年,身在荆州,不甘心在杨盛身边谋一个小官做,早就与西蜀刘泰父子有了勾连。 当日萧绪桓刚来荆州时,杨友谄媚非常,他便觉得此人圆滑殷勤过头,着人留意,也让崔茵多注意些杨友妻子张氏的态度,果不其然,他们一行人来荆州的消息,事无巨细被传到了刘泰父子耳中。 暗处盯着杨友的手下截下了他们的密信,杨友迟迟不曾收到刘泰父子的回信,起了疑心,昨夜趁太守府忙于婚宴筹备,带着妻儿想要逃到西蜀,被萧绪桓带人抓了起来。 杨盛今早听到消息,又是担心,又是松了一口气,这个四叔,他实在是忍够了,却又怕萧绪桓也怀疑他。 今日婚宴,萧绪桓带着沈汲他们一道来赴宴,就是表明态度,杨友之事不会影响他们的关系。 “襄臣,愚兄实在是惭愧,不知要如何面对你才好。” 萧绪桓轻轻收回视线,对杨盛笑了笑,“维安兄不必自责,你帮我良多,这次也算替你除去了隐患。” 杨盛感动不已,却又叹了一口气,“可,刘泰那小人实在嚣张,邀你去蜀郡,不安好心,都怪我那四叔,竟还牵连上了夫人……” …… 崔茵听着,心脏砰砰跳了起来,竟不知这些日子原来发生了那么多事。 怪不得昨天他一夜未归,本以为萧绪桓也是与她赌气才故意不回来,原来是有正事要做。 想起他今日那副憔悴的样子,连胡茬都没时间刮去,忙了一整夜,还要回来赴宴,宴前与自己说话时低声软语,很是可怜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杨盛话里提到的,分明就是与自己有关,与自己说清楚就那么难吗? 把她究竟当做什么经不起风雨的娇花。 今晚定要同他说个清楚!正想着,抬脚便要回去,却被人揽住腰肢向后倒去。 崔茵差点惊呼出声,撞到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抬眸,见他静静看着自己,眼底犹如暮春的山涧潭水。 “夫人怎么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非常抱歉迟到了!今天三次元事情比较多,附近有确诊的病例,排队核酸给病猫差点排晕过去了,最近疫情比较严重,大家要做好防护!抱抱四川的友友们,看今天地震的消息吓了一跳,要平安哦 本章发红包~ 第59章 崔茵被他这样看着, 瞬间有种做了坏事被抓包的感觉。 她因饮了几杯女眷的敬酒,人还晕乎乎的, 若不是方才那一阵冷风, 整个人脑子里都乱乱的,如今忽然被吓了一跳,脚下如同踏着一片云, 整个人都软软的偎在了他怀里。 睁着一双眼睛楞楞地看着萧绪桓,三分醉意涌了上来,方才的所听所想都瞬间被抛之脑后, 借着月色, 看清那一潭如同浓墨的眼波中,泛着血丝。 “郎君,”她抬手碰了碰他的眼角, 又立刻缩了回去,皱了皱眉, “我本来不想理你的。” 萧绪桓将人一把抱起, 踏着清辉,慢慢往住处走。 崔茵靠在他怀里,合上了眼睛。 “茵茵为何不想理我?”他轻声问。 怀里的人收紧了揽住他脖颈的手臂,睁开了眼睛,雾蒙蒙的杏眸里写着不满, “你说呢?我方才都听见了, 你什么事情都瞒着我, 我怎样追问你都不肯说。” 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我才不要理你, 直到你知错才好。” 萧绪桓笑了笑, 他早就听到她从小路上经过了, 霁色的衣裙停在了怪石前边,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如杨盛所言,杨友和刘泰父子勾结已久,这次将自己的消息递到了西蜀,还特意对刘泰父子言,说大司马之妻崔氏,容颜殊色,绝代佳人。 那刘泰好色的名声不是什么秘密,杨友特地对他说崔茵有多美,存心想邀功讨好。 原本萧绪桓来荆州,就不打算轻易动用兵力攻打西蜀,而是另有法子,刘泰一开始差人送来密信,邀他去蜀郡,他本打算将计就计前去一趟。 却没有想到晚了一步才捉住杨友的把柄,叫他已经将消息送了出去。 刘泰惦记上了他信里所描述的绝色佳人,重新派人来,说闻言萧绪桓带着妻儿一道来了荆州,就请他必须带上崔茵一起去蜀郡。 如此小人行径,简直是在挑衅。 萧绪桓自然不会让崔茵一同与他去,即便有能力保证她的安危,也不会让她被刘泰这种人觊觎。 他断然回绝,手下之人却都有些犹豫,原本此次去蜀郡,事情早都安排好了,若此时回绝,怕刘泰变了脸色,事情生变。 他不想让崔茵知道这种糟心的事,也不想让她在此时知道他为何早就准备离开建康来解决西蜀。 胡人放话南下,派去攻打寿春的兵力只不过是个幌子。 殊色误人 第55节 胡人帐下那个将领解裕,早就带着大军朝西南的方向赶来。 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 萧绪桓抱着她回到了住处的院子,隔绝了外面喧闹的婚宴,庭院里静悄悄的,婢女们看到夫人被大司马亲自抱了回来,纷纷装作没看到,颇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夏夜的风拂动着窗畔的花枝,窗纱内跳跃的火烛映在花瓣上。 屋子里的女主人搬出去住了一日,那美人身上的体香和用来熏衣的香气都淡了几分。 借一缕枝头的芬芳,终比不过她身上的兰香馥郁。 开始她还没反应过来,倒在衾被堆里,醉意上来,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萧绪桓将她额前的几丝碎发拨开,问她,“茵茵,我是谁?” 崔茵困了,她昨夜也不曾睡好,翻来覆去,心里装着事情,听见耳边有人轻声问话,声音慵懒里带着娇柔,含糊不清道,“是郎君……桓郎……” 听到回答,那人仿佛很满意,亲了亲她沾着酒香的樱唇。 直到身上的衣带被人解开,崔茵才倏忽睁开了眼睛。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抽回被萧绪桓制住的手臂,掩好衣襟,想要推开他。 “不”字刚刚说出口,唇又被堵住了,气得她拍打他的肩。 终于能呼吸了,崔茵彻底清醒过来,想着事情不说清楚,她才不会同他和好。 “萧绪桓!你起来——” 他却仿佛没听见似的,捧住她的脸,又亲了一下,人慢慢的伏下来,在她耳边道,“夫人今天怎么喝醉了,是不是看到人家的婚宴,心里失落?” “等过些日子,等我……从蜀郡回来,再给夫人办一场婚仪,好不好?” 崔茵愣了愣,旋即偏开了脸,怒道,“谁要跟你说这个。” 她真没因为这个感到失落,怎么春草这么以为,他也这样认为。 “你今日不与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就别想碰我。” 崔茵推开他,这次倒是很容易,他没用力,被她挣脱开,仰面躺在了一旁。 他闭了闭目,平息了一会儿,重新睁开眼睛,见她背对着自己,坐在床沿,侧脸被烛光耀着,浓睫微颤,似乎还在生气。 方才胡闹一了会儿,衣衫有些凌乱,后背露出一片细腻的冰肌玉骨,他抬手刚碰到,就被她甩开。 崔茵怒目瞪着他,秋水剪瞳里如烟雨朦胧。 “茵茵,你可知道刘泰。” 他慢慢的,握住了她的手。 “方才不知杨盛的话你可听到了多少,我此次来荆州,一是为了将西蜀收回,二是因为还有一场大战。” 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萧绪桓长舒了一口气,慢慢起身,凝视着她那双充满关切的星眸。 “你可还记得,胡人有个不满二十岁的将领,名唤解裕。” “他放言攻打寿春一带,朝廷抽走了兵力来防他,然而他根本不会带着大军去寿春,而是带人朝蜀地赶来。” 崔茵听着,紧张了起来,“可你这次来,只带了这么一点兵力,大军都被抽调到了徐州和寿春。” 说着,她忽然停了下来。 秀眉一下子舒展开。 萧绪桓早就打算来这里,那便是在李承璟调兵之前就知道了胡人的意图,既然如此,还能从容赶赴荆州,便是早有了对策。 “你之前说,西蜀不能打,是为了借他们的兵力吗?” 萧绪桓笑了笑,点了点她的鼻尖。 “夫人聪慧,一想就明白。” 解裕的父亲曾是大梁之人,早就深谙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权力纷争,如他所愿,放话南下,崔谢两家和李承璟一边为了御敌,一边为了打压萧绪桓,将他派遣到了西蜀攻打刘泰。 西蜀险峻难攻,只要两方打起来,必是两败俱伤,届时解裕就可以轻而易举吞占西蜀。 萧绪桓与刘泰借兵回攻解裕,刘泰这种老狐狸为保全自身,绝不可能掺和进来。 所以此次应邀前去,是还有别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只有借西蜀的兵力,才能与胡人几万大军相抗。 “茵茵,刘泰此人,臭名昭著,你也是知道的,我若告诉你实情,你为大局考虑,怕耽误战事,定然说什么也要去。” 他擦去崔茵眼角溢出来的一滴眼泪,轻声道,“但我为人夫,绝不会让人羞辱我的妻子。茵茵,我不想你去,不想你受委屈。” “办法总会有的,绝不能让你涉险。” 崔茵回握住他的手,摇头道,“怎么能算是委屈,若我不去,你们延误时间,解裕提前赶到,万一刘泰恼怒和他联手岂不更糟?” 她用手指抵住他的唇,不让他反驳自己的话,沉吟片刻,抬眸道,“还有,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味让我躲在你身后,你手下之人,会不会有怨言?” “我本就是崔氏女,李承璟那一道封赏,叫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身份,崔家不善,本就害过你,你手下之人痛恨无比。纵使他们能够一时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对我有怨言,其实内心也是不认可我的。” 她抱住他,在他怀里默默垂泪,“桓郎,我即便柔弱,也不是胆小之人,你就让我去吧。” 萧绪桓听着他说的这一番话,内心百般滋味,微微有些动摇,但还是拒绝了,抚摸着她的长发,“日久见人心,不会有人不接纳你的……” 崔茵忽然抬起脸来,看着他,咬了咬唇,“郎君,你这番打算,日后定然是要与朝廷翻脸了,我信你会赢,但你有没有想过,待到功成那日,我若依旧是要事事躲在人后,被你呵护的娇弱无能的崔家女,天下人会怎么看我?” “不说天下人,你的手下,你的亲信之人,会不会愿意有我这样的一个主母,他们可会敬我服我?” 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 崔茵看着他,见他眼底终于慢慢起了一丝波澜。 *** 阿珩昨日玩疯了,原本那个点早都应该困了,郑嬷嬷将他带回来,刚刚将他玩的脏兮兮的小脸洗干净,小家伙便又没了困意。 眼睛眨巴眨巴看了一圈,没找到阿娘的身影,揪着郑嬷嬷的衣袖,朝外指了指。 郑嬷嬷笑道,“昨天夫人不是陪过小公子了吗?夫人今天累了,小公子乖乖早点睡,明早就能看到夫人了。” 阿珩才没有那么好糊弄,转过脸去生闷气,崔茵不在他也不会轻易哭,默默在心里记账。 今日一大早,外面的树上飞来几只杜鹃鸟,阿珩被叫声吵醒,揉了揉眼睛,闻到熟悉的香气,一下子睁开眼,看到阿娘正在给自己掖被子,小手抱住阿娘的胳膊,笑了起来。 崔茵替他穿好衣服,亲了亲小家伙睡得红扑扑的小脸,“珩儿真乖,昨晚没有哭是不是。” 阿珩趴在崔茵的肩头,才看见后面还有个人。 顿时皱起了眉毛。 萧绪桓看他变脸变得那么快,好笑道,“昨天还乖乖叫爹爹带你去玩,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阿珩不理他,闭上眼睛打哈欠。 他知道,阿娘每次撇下他不见了,就一定是被这个坏人抢走了。 只他没想到的是,三天之后,阿娘亲了亲还在睡梦中他,随着这个坏人离开了荆州。 作者有话说: 请假:今天太忙了没时间码字,只能保证0点前更新,大家可以明天来看,非常抱歉。9.7日留 第60章 蜀郡。 这座城池被刘泰父子把持已经二十多载, 刘泰先前为节度使,当年大梁朝廷自顾不暇, 羯人南下围住了长安, 大梁仓皇南渡建康,反倒是蜀地平安无事。 刘泰占据此地,原本只有守成之势, 却在十年前一场瘟疫中,趁机拿下了比邻的南羌部族。 南羌土司率部归降,刘泰的势力愈发膨胀, 就连羯人都不敢对其出兵。 如今的蜀郡城郭, 早就按照宫城的模样建造起来,据传私底下,刘泰手下亲信已经称呼其为蜀王, 称其长子刘淳为世子。 刘泰姬妾成群,却只有刘淳这一个儿子长大成人, 素来倚重。 这父子一脉相承, 好色好戮,当年南羌归顺,刘泰父子将几家南羌贵族贬斥为奴,将几个头领的头颅割下作为酒器,以此吓众。 南羌人以族长为尊, 刘泰他们想要驯服羌人, 却不敢轻易动土司钟隆的命。 他们以此杀鸡儆猴, 告诉钟隆哪怕是迫于一时的瘟疫才想要归顺刘氏,也要乖乖听话。 钟隆为保全族人性命, 屈为其臣下, 还将自己的独生女儿献给了刘泰为姬妾。 …… 刘淳从城外赶回宫室, 看见大白天里,大殿中仍旧燃着上百只蜡烛,丝竹靡靡,舞姬们的皮肤被照的如同沃雪。 “父亲,”他抬眼从刘泰身边坐着、持酒壶的钟姬身上掠过,垂下眼睛,禀奏道:“萧绪桓一行人已经再来的路上了。” 刘泰的视线始终不曾从舞姬们身上移开,听见儿子的话,也只是点了点头,指了指面前的半杯残酒,让钟姬为其斟酒。 “只他自己,还是带着他夫人?” 刘淳想起探子送来的消息,笑了笑,“自然是一起来的。” 刘泰闻言,面露喜色。 “姓萧的手里才这么点兵力,竟也有要向我低头的一天。” 刘泰以为,萧绪桓是被建康那些人排挤出来,被迫来与他交手,碍于人手,不敢轻易动武。 应邀前来,也是担心自己趁胡人南下,建康无法派兵援助,主动攻打荆州。 他的确有这个意图。 “北面新修了一处宫殿,还缺人不曾住进去。” 刘泰眯起眼睛,“送上门的美人,岂能不收下呢?” *** 群山连绵,越向西走,崎岖的山路越发不平。 殊色误人 第56节 崔茵坐在马车里,看窗外苍翠的山色。 这半年多来走过的地方,远比过去二十年的人生所经历的更多。 她一点都不怕跟随他们来西蜀,只是有点舍不得阿珩,怕小家伙哭闹,特地在天亮之前出发,离开了太守府。 杨夫人答应她,一定照顾好阿珩。 她正支颐想着阿珩,马车外面的发出一阵声响,继而听到程改之高亢的说话声。 崔茵正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手刚刚拂开车帘的一角,就被人制止,按了回去。 指尖相触,微微有些粗粝,她知道那是萧绪桓,见他不愿意让自己向外看,便在车里等着,过了一刻钟,马车停在了路边。 天边起了风,萧绪桓推开车门走进来时,崔茵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郎君,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说着,等他坐在自己旁边,崔茵便看见他衣服上沾了血,她吓了一跳,忙拉住他的手,仔细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萧绪桓笑了笑,将她焦急的神色尽收眼底,等她的手碰到自己腰侧时,稍微一用力,将人抱了个满怀。 “我没事,方才程改之他们抓住了一个探子,这血是探子身上的。” 那探子身上中了箭,他不想让崔茵看到那么血腥的场面。那年在江州,流民作乱,她便是因为见到杀戮的场景,大病了一场。 崔茵松了一口气,轻轻回抱住他。 她皱了皱眉,想起萧绪桓这次只带了百十人,其余的兵力不知道安排到了哪里。 她猜大军应该是悄悄朝蜀郡前进了,萧绪桓带着这么一点人去蜀郡,刘泰若是敢对他动手,大军立刻会攻打西蜀。 萧绪桓松开她,大概是也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稍微往旁边挪了挪,怕熏到她。 “夫人熟读经史,可有读过兵书?” 崔茵微微有些脸红,她从小与崔家族中的姊妹们在家学读书,阿爹又是那样文绉绉的人,不曾学过什么兵法。 “没有,”她摇摇头,想不明白,“不是刘泰他们要请你去蜀郡的吗,怎么还会派探子来?” 萧绪桓盯着衣角沾染的那一丝血迹,无声笑了笑,眸光微寒,“不一定是刘泰派来的。” …… 程改之抓到的探子,仿佛只是一个小插曲,一行人继续赶路,此次并非行军,他们走得不紧不慢,又因为大司马夫人一道上路,事事以她为先。直到天黑,在一条小溪边的平坦处扎营歇下。 崔茵没有带春草来,她和郑嬷嬷一起留在荆州太守府照顾阿珩,身边这次跟随着的婢女,是萧绪桓不知从何处找来的一个女护卫,名唤阿英,崔茵邀她一起进营帐里来休息,阿英摇了摇头,坚持要在外面守着。 “外面蚊虫多,等郎君回来,你再出去也不迟。” 无论崔茵怎么劝她,阿英都只是拒绝。 她笑了笑,“那好吧,你陪我去溪水边一趟。” 溪边长着半人高的苇草丛,阿英怕这里有蛇,先过去探了探,才让崔茵过去。 溪水水流平静,夜幕下的河岸边,清风曳曳,苇草轻摇,崔茵蹲在水边,认真洗一方帕子。 不远处值守的侍卫正在生火,月下水波粼粼,偶有几声蛙鸣。 萧绪桓交代好了手下之人,正要来寻她,见营帐里空无一人,便寻到了水边,见她纤细的背影在苇草掩映下,只露出一截雪白的鹅颈,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笑着转过头来。 她刚要开口喊他,却见萧绪桓眸光一暗,腰间的长剑出鞘,三步并作两步朝她赶了过来。 崔茵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耳边蹭的一下划过一阵金属声,一截断箭被阿英击飞。 萧绪桓一把将她揽起,带到了身后。 崔茵才回头看见,对面黑黢黢的草丛里闪着几道银光,一群黑衣人持着刀剑,纷纷从草丛里跳了出来。 “阿英!带夫人回去。” 营帐那边,众人也都听见了声响,程改之带着人冲了过来。 对岸十几个黑衣人没有再跨过溪水,而是反方向跑去。 萧绪桓带人追了上去,程改之则让剩下的一部分人守着营帐,自己另带了几个人,去周围检查是否还有别的偷袭者。 阿英护在崔茵身边,寸步不离。 见她眉头紧锁,似是被吓到了,不禁有些自责。 “夫人,都怪我,不该带您去水边的。” 崔茵摇了摇头,“你方才救了我,怎能怪你?” 她只是看到那截断箭,有些心有余悸,那种金属发出的风鸣声,实在是令她记忆深刻,白日里闻到的那股血腥味也重新涌进了脑海中。 不知怎么的,脑子里混混沌沌,有些剧痛。 “夫人若是累了,就先睡吧。” 崔茵扶额,一阵天旋地转,一面还牵挂着萧绪桓去追那些刺客,一面忽然觉得这种头晕的感觉很是熟悉。 就像是很久不曾做的噩梦中,那种陷入梦境的无力。 自从逃出李承璟的掌控之后,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噩梦了,那种前世的宿命感曾经压抑的她喘不过气来。 最后一个画面,永远停在了一个陌生人闯进门来,自己不曾看清那人的脸,就已经没了气息。 她已经很久不去想那个像是前世的噩梦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似乎是因为当年在江州遇到叛乱留下了心理阴影,听见那阵箭声,才激起了内心的不安。 崔茵模模糊糊听到阿英劝自己先睡一觉休息的声音,但自己内心怕极了再次陷入梦境,挣扎着想睁开眼,眼皮却越来越沉,怎么也睁不开。 梦里又是熟悉的潮水声,却不是自己被李承璟囚困在江心所听到的声响,而是从豫章回建康时,水路的船上,每日都能听到的水声。 她看到那个自己被李承璟接到了建康的别院中,却很是欣喜,原本也有困惑,却被李承璟的花言巧语欺骗了过去。 李承璟以阿珩作为要挟,要求她留在别院,无名无份。 梦中的自己从崔家的下人口中知道了实情,与李承璟大吵一架,大病一场,因此没有了钟山那段经过。 她割舍不下阿珩,却又不愿意和李承璟虚与委蛇,试图想要借崔大夫人之手逃离,依然是失败了。 李承璟将她寻回,送到了江心的小洲之上囚禁了起来。 ……原本零星模糊的片段,第一次被串联起来入梦。崔茵第一次在梦里,看见了自己的另一个故事。 直到最后一个画面,她看清了那个突兀地闯了进来,满怀愧疚对自己说对不起之人的模样。 …… “茵茵。” 崔茵倏忽睁开眼,被眼前的光亮恍了眼睛,重新再慢慢睁开,心跳咚咚,手心冰凉。 萧绪桓摸了摸她的额头,“你做噩梦了,是今夜被吓到了?” 她意识渐渐清醒过来,看清了眼前的一切,自己身在营帐之中,方才睡了过去,做了噩梦。 眼前的男子像是刚刚从外面回来,衣服上沾着草屑,长剑被搁在一旁。 崔茵看着他,眼眶酸涩,整个人微微颤抖,声音喑哑,“桓郎……” 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萧绪桓只当她是被吓到了,将这一具微微颤抖落泪的娇躯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发顶,安慰道:“无事了,别怕。” 崔茵紧闭着眼睛,伏在他的肩头,落泪纷纷。 没有人知道,她方才在梦里,看到那个在自己死后说对不起的人,竟是萧绪桓。 作者有话说: 呜呜对不起又迟到了 第61章 崔茵一时分辨不清, 究竟那梦中所见为真,还是因为如今身边人是他, 故而潜意识里将他视作救赎, 才臆想出来梦中的那个场景。 大梁崇尚佛道,她没有细辨过那些经义道法,轮回因果, 只当是祈福求运的普通寄托,但每每梦见这个古怪而真切的梦境,她都忍不住怀疑, 难道世上真的有重生一世之说。 萧绪桓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记得她当年在江州受惊不小,怕她被今晚的事情吓到,不住地轻声安慰, 轻拍着她的背,温柔无比。 “茵茵, 无事了。” 崔茵慢慢从他肩头抬起脸来, 长睫上挂着泪珠,垂眸看了一眼,见他衣襟都被自己的眼泪打湿了,伸出手指抚平了上面的褶皱。 她不敢看萧绪桓的眼睛,想着就让他误会自己是因为害怕才哭罢了。 一个自己都分辨不出来是真是假的梦, 如何同他开口?更何况前世轮回这样的怪力乱神之说, 他也不一定会相信。 在去钟山之前, 她与萧绪桓素未谋面,怎么可能会认识?那梦里自己不曾有这一段交集, 被李承璟困在江心小州之上, 更不可能与他见过, 说不定只是自己思绪混乱罢了。 “郎君,方才那些人呢?可曾抓到了?” 萧绪桓见她虽止住了哭,眼尾还是红红的,怯怯地抬眸看着自己,有些后悔真的带她出来了。 “抓到了,”他将话题带过,将人抱起来放到褥衾上坐着,“别担心,外面有人值守,今夜不会再有意外了。” 崔茵摇摇头,“我不怕,郎君,他们人呢,和今天白天遇到的探子可是一伙儿的?” “不怕?”他笑了笑,“不怕茵茵方才哭什么。” 崔茵微微心虚,抱住他的手臂,有些撒娇的意味,“真的不怕了,有桓郎护着我,我什么都不怕。” “郎君,你快和我说嘛……” 娇声软语,哪怕觉得她只是随口一说,也让人心一软。 萧绪桓正想开口同她解释,帐外,传来程改之的呼唤声。 崔茵也听到了,立刻松开了他的手,不扰他忙正事。 萧绪桓道:“你若还怕,叫阿英进来陪你,程改之寻我有事,一会儿便回来。” 崔茵点了点头,知道他先前一回来就来看望自己,此时程改之来寻,一定是为了抓住的刺客的事,忙点头,“你去吧。” 但等他离开后,听见帐外两人的说话声渐渐远了,崔茵起身穿好鞋子,悄悄跟了上去。 阿英看见她出来,忙阻拦,“夫人,您别过去了,”她很是为难,焦急道:“那边在处置抓到的刺客,恐怕会吓到您,夫人,回去吧。” 崔茵拉着她的手,“你陪我过去,悄悄看一眼便回来。” 殊色误人 第57节 阿英想了想,夫人只是去看一眼,又不是看那些刺客,是看牵挂大司马罢了,那边动作也没有那么快,应当没事,叹了口气:“那就看一眼便回来。” 路上遇到几个值守的侍卫,纷纷向她问好行礼,一直走到一片荒芜的林边,看见前面亮着几个火把。 阿英道:“夫人看见了,可以回去了吧?” 前面影影绰绰,只能看清背影,崔茵一眼就认出了萧绪桓,见他仿佛低头在朝灌丛挡住的地面的方向看去,她猜灌丛挡住的就是被抓住的刺客。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萧绪桓拿过旁边人手上的一柄剑,架在那人脖子上。 阿英着急起来,“夫人别看了,我们快回去!” 崔茵一把拽住她的手,脚步停留在原地,微微睁大了眼睛,眼睫轻颤,心跳有些快。 一声惨叫传来的时候,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 天穹如墨,点点星河。 溪水潺潺,萧绪桓在水边掬起一捧水,洗去溅到手和脸上鲜血。 他听见身后,一道迟疑的脚步声渐渐走了过来。 崔茵试探地小声唤了一句“郎君”。 想起方才看到的场景,她仍旧是手脚冰凉,腿下发软——不是因为那杀人的场景有多血腥,而是她第一次,见到那样的萧绪桓。 就如同在丹阳城外初次遇到他时,给她的第一感觉一样,他是一个危险而陌生,充满着杀气的男子。 她当时睁开眼睛后,发现隐隐的火光中,萧绪桓朝灌丛后面的方向望了过来。 他刚刚杀过个一人,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冷漠。 水边那道背影听见她的声音,转过身来,手上的血已经被洗掉了,崔茵看着他平静温和的眸子,长长松了一口气。 “郎君……”她不知道要怎样开口,方才萧绪桓已经发现她跟过去了,却只是看了自己一眼。 萧绪桓将她紧张的神色尽收眼底,轻轻笑了笑,“夫人被我吓坏了吧。” 见他没有责备自己偷偷跟过去的事情,崔茵跑过去,站到他面前,仰脸看着他,“没有,没有吓到。” 他沉默了一下,又道:“你可是觉得,我将人全部处死,过于残忍?” 崔茵连忙摇头,“郎君杀的是刺客,本就该处罚的。他们差点取了我的性命,茵茵知道,不该对敌人心慈手软。” 萧绪桓看着面前这双澄澈清滢的漂亮眼眸,她仰头看着自己,充满了信赖,心底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下。 他本以为崔茵看见自己杀人的场面,心里会有个疙瘩,她这样娇柔良善的性子,怕是接受不了枕边人是个杀人不眨眼之人。 他喉结微动,垂眸道,“今夜抓住的刺客,不是刘泰派来的人。” “是胡人。” “胡虏野蛮,当年胡人与羯人侵入中原,屠城数十座,战乱四起,不知有多少百姓死在他们手中。” 崔茵听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沙哑起来。 “我知道,他们死有余辜。”她眼底渐渐湿润起来,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是懂他的,懂他的抱负,懂他过去十年的经历。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不会有人真的做到感同身受。她只是很表面的,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懂他。 十年间,他是怀着何等心境战场杀敌,只有他自己知道。 崔茵忽然有些心疼,伸臂抱住他,踮起脚,胡乱亲吻着他的唇瓣。 “哭什么,”他吻去她脸上的泪珠,附耳道,“茵茵是不是水做的,怎么这么爱哭。” 崔茵听他故意哄自己笑的话,却笑不出来,紧紧抱着他,两个人的心跳几乎要融为一体。 月下苇草沙沙作响。 “郎君,以后我都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 周末加更 第62章 天色已晚, 萧绪桓一行人抵达蜀郡城外之时,刘淳正带了人等在城门外的驿亭。 他身边陪同着的官员, 原不过是刘泰手下的侍从官, 如今自封的名号一个比一个响亮,崔茵下了马车,从风吹开的幕离一角看到那些紫袍金带的蜀郡官员站在路旁, 莫名有些想笑。 “沐猴而冠。”她忍不住低声道了一句,萧绪桓听见后捏了捏她的手。 这动作落到刘淳眼中,愈发好奇这位大司马夫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萧兄!” 刘淳天生跛足, 又摆足了架子, 只站在原地不动,皮笑肉不笑的让旁边人迎上去。 “我父听闻萧兄在荆州,久闻大名, 特地作东,请萧兄来西蜀, 想要结交英豪。” 说着, 眼神毫不掩饰看向萧绪桓身侧的女子,见她衣着华美,步步生莲,曼妙翩跹,幕离长纱垂膝, 愈是神秘, 愈是引人遐思。 萧绪桓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崔茵身前, 目光冷冷地看着刘淳,“刘公子, 刘太守再三邀约, 萧某早已应下。” 他挥了挥手, 手下从后面的马车上拖下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来,丢到那群蜀郡官员的面前。 他指了指地上那个被抓住的探子,“怪不得路上稍有耽搁,误了时辰,刘公子却依然知晓萧某何时抵达此地。” “刘公子,这就是令尊的待客之道?” 刘淳扯了扯嘴角,他没想到萧绪桓半点面子也不给,直接撕破脸皮。 “误会,都是误会。”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有人称呼父亲刘泰为刘太守了,大梁朝廷一日不如一日,蜀地这些年来都归父亲一人掌管,手下官员们的称呼也越来越谄媚,从主公到蜀王,变着法儿讨他们父子俩的欢心。 萧绪桓就是深谙这一点,才故意挑衅回去,他可以慢慢收拾刘泰父子,但胡人派来的刺客已经跟上了他们,说明解裕已经离这里不远了,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需要尽快,拿到自己计划里的兵力。 …… 崔茵看着眼前的宅院,长舒了一口气。 “我以为,他们会让我们住进……”她不知道怎么称呼刘泰所建的那个类似宫殿的地方,顿了顿,看了萧绪桓一眼,见他对自己笑,继续说下去,“还好不是那个什么殿。” “郎君,我看他们本来的意思,今晚是设了宴席,要请你去的。” 当时刘淳脸色发黑,身后的官员也都互相使眼色,都未曾料到萧绪桓会是一点面子都不留。 刘淳干脆替父亲做了决定,晾一晾他,矬一矬他的锐气。只叫人将他们送到了住处,自己匆匆回去,向刘泰禀报。 萧绪桓替她摘下幕离,牵着她走进屋子里,叫她坐在榻边,自己蹲下身来,替她按捏小腿。 “无妨,我本也无意要去。” 他知道这父子俩眼高于顶,自以为势力了得,割据一方,实际上当年只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这些年朝廷出兵也只是与羯人和胡人作战,根本无暇顾及西蜀。 刘泰做土皇帝久了,又没什么真谋略,只是被手下之人吹捧的飘了起来,自以为可以趁着建康对付胡人,大司马萧绪桓被排挤到荆州,觉得自己扩充的时机到了。 如果不是手里有南羌的两万兵力,刘泰哪里来的底气,妄图称帝。 他们想给自己下马威,晾一晾他,然而此时,萧绪桓需要的就是眼前的境况。 “郎君,你是不是故意的,”崔茵看着他侧脸的轮廓,慢慢凝起眉,小声问道,“郎君故意激怒刘淳,想提早些动手。” 那日夜里遇到的刺客是胡人,过了那夜之后,赶路的速度也不再像是从前那样不紧不慢了。 崔茵知道,他并不是因为自己是女子,觉得她不该掺和这些机要军务才不与自己说,而是总想让自己知道的少些,就没那么多心事。 大概是她的确太柔弱了,才叫他那么不放心。 “夫人随我来,当真是辛苦了。” 萧绪桓未答她的话,但眼睛里的神色却已经默认了。 崔茵有些不高兴,但又觉得他在这件事上太执拗了,一句两句的话是打动不了他的,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萧绪桓捕捉到了她眼中转瞬即逝的失望,笑了笑,“夫人能冒险陪我同来,就已经是帮了我大忙了,程改之他们也都很感谢夫人。” 崔茵瞪了他一眼,将裙子拉下来,拂开他手,径直朝浴房去了。 仲夏的蜀地,闷热异常,空气里仿佛凝着一汪水。 赶路这些天,也是乏困得很,身上黏糊糊出了一层汗,崔茵仿佛已经放弃继续搞明白他的打算似的,香汤沐浴,闭上眼睛靠在浴桶边。 洗好了,坐在妆台前擦着一头长发。 等萧绪桓也洗好出来,见她从镜子里瞥了自己一眼,难得的露出娇俏嗔怪地表情。 知她还在怨怪自己,便过去哄她。 从后抱住她的身子,隔着轻薄如蝉翼的一层寝衣,温热的胸膛碰到她背后微凉的雪肌,呼吸重了起来。 “茵茵,你想不想郎君?” 崔茵被他箍住,呵在耳畔的灼热呼吸慢慢染红了她的脸颊,知道他是故意转移自己的视线,但却仍是身子一软。 “整日在一起,有什么好想的?” 他却拉着她的手朝下探去,“茵茵说呢?” 自从离开荆州,这些日子都在赶路,两人不曾亲近过。除了那晚见他杀掉了那些胡人刺客,见他在水边的身影有种寂寥孤独的悲情之感,她忍不住心疼,一时忘情,在苇草的掩映下大胆了一次。 “茵茵,再心疼心疼郎君,可好?” …… 月夜莺啼,风声萧萧。 帐幔里的喘息声终于平息下去,借着月色,萧绪桓看着臂弯里熟睡的娇颜,眸色晦暗不明。 她方才只字未提,像是真的不再执着问自己的计划了。 窗外一阵鸟雀振翅的声响,他慢慢抽回手臂,替她盖好衾被,轻手轻脚朝外走去。 窗外停着一只鹰鸟,他走过去,将传来的信筒摘下。 手下在院子里等着。 殊色误人 第58节 “将军,都安排好了。” 萧绪桓垂眸,将信纸收好,“改之,你留下来,看好院子,保护好夫人。” 程改之被点名,愣了愣,“我不跟着将军一起吗?” 他素来是萧绪桓的副将,这次深夜冒险去拜见南羌那位老土司钟隆,那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让他去。 萧绪桓倏忽抬起眼帘,看了他一样。 程改之默默垂下头,“是,末将遵命。” “刘泰他们父子存的什么心思,你又不是不知,先前是你嚷着要叫夫人来,夫人识大体,体恤众将士,跟随我等来了蜀郡。” 萧绪桓眉目冷肃,冷声道,“保护好夫人,难道不也是你的职责吗?” 程改之摸摸脑袋,“是。” *** 羌人原本居于祁连山一带,后来羯人作乱,慢慢分裂成北羌与南羌两部落,北羌立国,为羯人所灭,南羌则由老南羌王的带领,南下西蜀。 老南羌王的生母为汉人女子,自幼仰慕中原文化,大梁南渡前就自愿归降,被封为土司,世居于此。 十几年前,南羌人之中流行起了一种无药可医的瘟疫,刘泰知道大梁朝廷无暇顾及,趁虚而入。 钟隆为保全族人,只能顺势归降,这才拿到了治疗瘟疫的汉人药方。 中原连年战乱,即便南羌两万兵士仍旧认同血缘,只要土司一声号令,便能收归回来,但钟隆不愿轻易动手。 他即便可以反了刘泰,但等刘泰死后,西蜀落到他的手里,南羌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知道自己垂垂老矣,手下无人可用,这两万羌人士兵无论是应对胡羯还是大梁的军队,都没有什么胜算。 刘泰一向安居在西蜀,没有朝外动武的打算,因此,钟隆也就收敛锋芒,保一时安稳。 一个多月前,听说那个数次北伐的大司马萧绪桓朝西面出兵,他察觉到刘泰蠢蠢欲动的心思,十分忐忑,他知道刘泰父子空割据一方,根本没有实力称帝称王。 而建康那个自顾不暇的大梁朝廷,早已不是当年南羌王归降的那个大梁,他更无意再让族人做梁朝之臣。 直到萧绪桓的手下悄悄找到了他。 他说,愿意与南羌结盟,替他除掉刘泰。 钟隆坐在密室里,双眼浑浊,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大司马见谅,老夫双眼已不能视物,不能亲迎,在此告罪。” 萧绪桓笑了笑,“钟老,明人不说暗话,我萧某此次正是因您而来,您却拒绝了我的提议。” “您老还有什么疑虑,可否告知?” 钟隆听见这道年轻男子的声音,微微有些意外。 他早就听说,这个梁朝的大司马是寒门出身,本以为他不过是个莽夫武将,却未料到真人却像是个儒将。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大司马,老夫斟酌多日,想了想,还是算了。” “以你的本事,未尝不能以少胜多打过刘泰,我南羌只余这些族人,招惹不起祸端。” “天下大乱,藏拙也好,明哲保身也罢,萧某能懂得钟老这番决定。” 萧绪桓坐在他对面,忽然抬手灭了一盏灯。 钟隆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随即一怔,摇头笑了笑。 萧绪桓轻声道,“钟老何必连目盲都要伪装。” 他将自己这边的烛台换到钟隆面前,淡淡的光影照在两人面上。 “您屈居于刘泰手下,已有十年之久,这十年,朝廷无暇顾及,北地战乱四起,保得您和族人一时安稳。” “您这样的做法,和大梁朝廷无二异。” “与您直言,萧某想与南羌结盟,并非是受了朝廷的指派。朝廷叫我除掉刘泰,又有何用?长江天险,蜀地难攻,但北面胡人终有一日要南下犯我,躲的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钟隆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昏暗的灯光下这个年轻后辈。 英姿勃发,俊逸沉稳,眼睛里的从容和坚定让人为之一叹。 萧绪桓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老南羌王高瞻远瞩,南迁至此,是为保全族人,钟老,您若与我为盟,北伐攻打胡人,才是解决大患。” 话音刚落,钟隆的手下匆匆走了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钟隆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萧绪桓,忽而大笑,“快请进来。” 密室的大门缓缓启开,手下引着两个人朝里面走来。 萧绪桓转头看去,只见程改之一脸兴奋走了进来,看到他时有些心虚,忙停在了门口。 他的身后,还有一道纤细的身影,背光而入。 作者有话说: 茵茵:瑟诱?不吃这一套 第63章 早在萧绪桓悄悄离开的时候, 崔茵便醒了过来。 窗边那传信鹰拍打翅膀飞走发出的声音,她也都听见了。 崔茵本也没有睡的多沉, 只是完事后有些累, 心事重重,故意想要让萧绪桓放松警惕,才装作睡熟了的样子。 萧绪桓甫一出门, 她便走到窗边听到了庭院中他吩咐程改之的几句话,待人都走后,自己重新换了衣裳、梳了发髻, 不施粉黛, 推门朝庭院里那棵乌桕树下走去。 …… 乌桕树下。 程改之正烦闷着,他与萧绪桓其他几个手下一样,先前知道大司马身边多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时, 很是替他开心。 毕竟他早就到了成家娶妻的年纪,孑然一身多年, 终于觅得可心人, 能够知冷知热,生儿育女,他们这些一同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自然乐见其成。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建康送来的那一道圣旨,挑破了那女子的身份, 她竟是崔氏女。 程改之愤怒不已, 崔家那些人, 处处与他们为敌,甚至多次出手暗害萧绪桓。 沈汲劝他, 说夫人身世坎坷, 温柔良善, 大司马自己喜欢就好。 后来在荆州城中,他们的确听到不少夸赞夫人的谈论,说她去郡学授书,毫无架子,对谁都很是和善。 直到刘泰父子无赖至极,要求萧绪桓带着夫人一同来蜀郡,差点扰乱了他们的计划。程改之他们本来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怨言再次被激起,没有想到的是,夫人竟自己主动答应一同前来。 “程将军!” 程改之百无聊赖,坐在树下衔了一根狗尾草,抱臂仰头闭着眼睛。 忽然听见崔茵的声音,还未起身,她便已经走过来了。 “程将军,萧郎君是不是去寻钟隆了?” 程改之忙爬起来,“夫人你都知道?” 他面露颓丧,不疑有他,对崔茵道:“是去寻那个老土司了,只不过事情不太顺,将军只好亲自去说服他了……” 崔茵笑了笑,方才听到萧绪桓命他留下,听他口气便是心存遗憾,知他定然是想跟着去的。 “程将军,我知你随郎君征战多年,是他最倚重的副将,这么大的事,却只能留在这里看顾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很是可惜。”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也知,原本照我的身份,你们对我颇有怨言,都是看在郎君的面子上才称我一声夫人。” 程改之被戳中心思,有些心虚,夫人仙姿佚貌,秾艳如花,他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明知道大家对她有怨言,也没有生气。 他忙道:“夫人多虑了,我……” “程将军,我没有怨怪你的意思,”她温声道,“我只恨自己无用,总是连累郎君,像今日这样的事情,也都是我自己猜测出来的,郎君从来不与我说。” 程改之睁大了眼睛:“夫人自己想到的?” 崔茵说是,然后期冀地看着他,“程将军,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 萧绪桓转头,看见程改之身后跟着走进来的那道身影,眉心一拧,缓缓站起身来,看着崔茵一步步走近。 他暗叹一声,原以为自己哄她已经叫她把这件事搁下了,没想到她狡黠万分,还是想办法跟来了。 崔茵见他脸色漠然,有些生气似的,拽了拽他的袖子,秋水盈盈的一双眼睛冲他眨了眨,旋即坐在他旁边,对钟隆笑了笑。 “钟老,妾贸然前来拜见,还望您见谅。” 她方才在门口,已经听见他们的交谈声了。 “钟老,妾深闺妇人,不懂郎君他们的谋略计策,更不懂兵法,但方才听您拒绝了郎君的提议,想到一事。” “当年老南羌王仰慕中原文化,率族人南下,在蜀地繁衍生息,而留在祁连山的北羌,本以为可以在山下那片土地上与世无争,最终却被羯人灭国。” 萧绪桓垂眸,静静看着她,浅淡的烛光将她的面容映衬的愈发柔和温婉。 他一直知道,崔茵像一株兰草,外柔内刚,蕙质兰心,但他私心里,不想让她参与任何危险的事情,哪怕知道她不怕,她也能祝自己一臂之力,也不愿意。 大概是因为遇见即错过,能重新遇见她,天上那抹月色能落到自己手心,已是他此生最幸运之事了,他不想再出任何岔子。 钟隆听到崔茵提及北羌,慢慢坐直了身子,笑了笑,“夫人继续。” 崔茵道:“您如今拒绝结盟,和当年北羌的决定,又有什么不同。” 钟隆微微变了脸色。 “都是求自保,有如自欺欺人,我不犯人,人却犯我,钟老,难道躲在刘泰的旗帜下,就能躲过胡人吗?他们今日不攻打南羌,是因为势在必得,觉得蜀地是砧板上的鱼,先夺后夺,是一样的。” “老南羌王当年归顺大梁,是因为当年的大梁皇帝是明君明主,汉家文化教化您的族人,在蜀地繁衍生息,受儒家熏陶的子民还能去到中原为官,带回来中原的农作、器械,南羌人才能生活得更好。” “物是人非,大梁摇摇欲坠,守成会被胡人所灭,您若真的想要保全族人,难道不应该另寻明主,博出一条新路吗?” …… 从钟隆的密室出来,沿着南羌人留在蜀郡的密道,悄无声息的返回住处。 刘泰手下虽有人时时刻刻盯着萧绪桓他们,却因为此前那个探子被萧绪桓不留情面的戳破扔了回去,刘泰也不好明目张胆将人安插在他们身边。 有夜色作掩护,又有钟隆的手下护送,一来一往,刘泰的人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 殊色误人 第59节 程改之的脑袋几乎要垂到地上去,大司马虽然没有责罚他,但见他压抑着怒气,知道自己明日是躲不过去一顿责罚的。 崔茵稍稍停下脚步,转头对他道,“程将军,你不用怕,是我求你带我来的,郎君不会罚你的。” 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萧绪桓一把攥住她的手,冷冷看了程改之一眼。 程改之心虚无比。 他方才在钟隆那里,听夫人那一番话,实在是羞愧汗颜。 他答应带崔茵来找萧绪桓,是因为自己也想来,想着那个老土司若是不答应,他干脆把人抓起来揍一顿,老土司捏在他们手里,看那些南羌人会不会听他们的话。 却没想到,夫人三言两语,就能叫钟隆改了主意。 相比自己,去了也是无用。 回到住处,萧绪桓松开了她的手,崔茵见他一路忍着怒气,一言不发,本想撒娇哄哄他,却没想到他丢下自己大半夜,不知道又去忙什么了。 直到丑时过半,崔茵趴在枕边犯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睡梦中觉得有双手在自己身上作乱,才清醒过来。 “郎君……” 她翻过身来,软软地勾住他的脖子,眼神朦胧,“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没有捣乱,钟隆这不是答应结盟了吗?” 萧绪桓沉沉地看着她,他不是生气崔茵自作主张与钟隆说的那番话。 反倒是很赞同她,她很会揣摩人心,更是机敏,早就想明白了自己的计划。 她帮了他,他很是感激。 让他生气的是,今日她能瞒着自己求程改之带她去找钟隆,下一次呢,要是事情危险,她万一出了差错该如何是好。 崔茵见他只是看着自己,漆黑的瞳仁里涌动着暗光,还是不说话,便主动凑过去,亲吻他微微干燥而柔软的唇。 “郎君,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我是能帮你的,”她在他下巴上重重亲了一下,笑道,“你不要什么都不跟我说好不好?” 萧绪桓未置可否,忽然将她压了回去,眸中翻滚过炙热的暗流。 空气中湿热而潮闷,额前细细密密的汗珠滑落。 手腕上的玉镯一下一下磕在榻边的木板上,崔茵心里有些委屈,忍不住哭了出来,“明明是你瞒着我,明明是你的错……” “我知郎君不是不信我,而是患得患失,怕我有什么闪失。” “可是桓郎,我不怕的,与其永远躲在你身后依附你而生,我更愿意和你一起面对这些事情。” 他拨开她面颊上几丝被泪水打湿的长发,心底像是化开了一潭春水,声音沙哑,低声哄道,“我知道,是我的错。” 顿了顿,萧绪桓的声音近乎呢喃,轻轻叹了一声,“茵茵,我舍不得你冒险。” 胸腔里迸发的热意,不知究竟是自鄙而羞愧还是她那份坚定不移地心意带给他的感动。 她微微喘息,睁眸看着他的眼睛,“你以后还会瞒着我吗?” 他看着她泪盈盈但却倔强的一双杏眸,缓缓摇了摇头,抬起她的一只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不会了。” “夫人一片心意,岂能辜负?” 崔茵回抱住他,止住了眼泪,有些脸红,但还是轻声开口,“……那郎君要永远对我好才是。” 萧绪桓笑了,附在她耳边,轻声而郑重道,“好。” “永远对夫人好。” 月光如银,倾泻满地,潮湿的微风轻轻掠过纱帐,带起丝丝波澜。 乌桕树上停着几只鸟雀,纷纷靠在树枝上,舔舐着羽毛,安静了下来,叶底的小虫都已经停止了鸣叫,夜色寂寥,唯有相爱之人同频的心跳声,如同雷与鼓,诉说着绵绵不尽的情意。 幽夜里一朵娇娆的牡丹盛放,鼻息间尽是她醉人的馨香。 她怎么会知道,孤寂半生,他究竟有多珍惜此刻的欢愉,和她无尽的爱意。 这一生永远不要有尽头才好。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们中秋快乐!本章发红包发红包~ 非常感谢订阅和评论的小天使们,你们的支持是我每天码字的动力~贴贴!今天早更新一会儿,明天加更,祝大家中秋快乐,圆圆满满! 第64章 蜀郡, 刘泰所命人建造的那座宫殿,取名唤做重华宫, 原本是预备称帝时用的。 可自从听说萧绪桓被建康那群人贬派而来, 他们父子俩便觉得不满足西蜀这一块小小的地盘——若是能趁萧绪桓手中兵力不足把荆州打下来,他们刘家父子的威望,可就不再是别人口中占山为王的匪贼了。 前日被那个姓萧的拂了面子, 刘淳暗恨在心,是日去与父亲商量扣押萧绪桓,派人直接攻打荆州的事情。 刘泰似还没从美人榻上起来, 下人进去禀报, 出来的却是刘泰的宠姬钟氏。 “宛娘,”刘淳看了一眼刚刚阖上的内殿门,跛脚迎上去, 不老实地摸了一把钟姬的手,“父亲还没醒?” 钟宛娘蹙眉“呸”了一声, 却也没收回手去, 嗔怪道:“你老实些,若是被你父亲看到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刘淳毫不在意,以他爹的德行,女人如衣服, 一个美人儿罢了, 赏给他的还少?若不是这钟宛娘是老土司钟隆老来得女的独女, 再妖冶美丽,久了也会腻。 瞧着父亲这几日, 就惦记上了萧绪桓那个崔氏夫人, 叫人打听来那崔氏的样貌和衣着, 比照着去城里搜罗来几个女子装扮上,这几日叫她们侍奉在侧,还故意放出消息,专门膈应人。 “宛娘,你可是我心尖尖上的人,我爹还有几年能折腾,他如今要打荆州,要造宫室,这一切将来都是我的,”刘淳讨好般对她笑,低声道,“他给不了你的正妻之位,将来我给你,你做我的皇后。” 钟宛娘笑不达眼底,心里听着简直想笑出声来,就这两个色鬼也妄图称帝,倚仗的还不是阿爹和族人。 “你嘴上说着好听,难保不和你爹爹一样,喜新厌旧。” 钟宛娘佯装叹气,“你爹爹还没见过那个大司马夫人,只叫人画了画像,便已经被迷的神魂颠倒,你是见过她的,既见了那样的绝色,怎么还看得上我这样的残花败柳。” 刘淳爱慕钟宛娘多年,只恨她是钟隆的女儿,刘泰抢先纳为妾室,自己竟无半点得手的机会,他自己其实也未曾亲眼见过崔茵长什么样子,但为表忠心,忙拉着钟宛娘的手放在心口起誓,怕她不信,还悄悄将自己如何替刘泰设计将那崔氏抢来的事情同她说。 “真的?”钟宛娘闻言,眯起眼睛看着他。 刘淳拍着胸脯保证,“自然是真的!不信你今晚且瞧着,我若是也被那崔氏迷了去,怎么会替我爹出主意,宛娘,我是最在乎你的。” 钟宛娘笑着推了他一把,又肃声问道,“你当我不知?那萧绪桓是何人,你们父子这样这样羞辱他夫人,他能饶了你们?” 刘淳毫不在意,一面重新抓过她的手,一面含糊道,“这个不用担心,他人在我们手里,带来的兵力不过八千人,能打得过我们?” “别说他夫人,就是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今晚且瞧吧……” *** 这两日,常有刘泰派来的人上门送东西。 程改之从外面听到传言,刘泰那老贼竟然让人仿照夫人的模样抢去几个民间女子,就连衣服都是按照夫人的衣着装扮的。 自那日崔茵请他带自己去拜见钟隆之后,程改之就一改往日的态度,对她很是敬服,乍闻此事,气得不轻,恨不得现在就去活剥了刘泰的皮。 崔茵听了只当笑话,“程将军是直脾气。” 阿英原本是习武出身,不会梳繁琐的发髻和妆面,她正给崔茵整理妆面,闻言手一抖,唇上的胭脂画了出来。 “夫人不生气吗?” 崔茵擦去画歪的胭脂,笑了笑,“郎君会替我报仇的。” 她心里自然觉得恶心,但又恐表露出来,让萧绪桓愈发愧疚,他与程改之的性格截然相反,什么事都在心里。 就连滔天的怒火也压抑着,眉目间冷如寒霜,比直接写在脸上的怒气更吓人。 今夜刘泰在重华殿设了一场鸿门宴,邀他们前去。 时候不早了,萧绪桓安排好人,来接崔茵。 见她在镜前梳妆,颜若舜华,云鬓雾鬟,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向来出门都整理仪容,从不懈怠。 崔茵看见他微微皱眉,以为他是不愿意今晚在宴席上让自己仔细装扮,太过显眼。 悄悄卸去一只簪子,正欲擦去口脂,手却被他制止住。 “很好看,擦去做什么?” 崔茵怔怔望着他,嗫嚅道:“我以为你不愿意……” “为何不愿?”他重新替她把那只珠钗戴回去,“不必因为那群肮脏小人委屈自己,夫人的美貌又不是错,错的是他们。” 他眼底的光芒沉下来几分,“是我叫夫人受委屈了,自该由我替夫人讨回来。” 崔茵微微脸红,那些正史野史上所载,万事只要有女子的身影,所有过错都是归于红颜祸水,即便女子是无辜的,也要被人拿来说嘴,以讹传讹,成为茶余饭后的污糟话。 他却从不这么想。 萧绪桓看着她星眸里闪烁着的欢喜,心里却十分沉重,她这样信赖自己,自己却总是无法护她周全。 想起过了今天,胡人的军队大概就快要到了,是他筹谋已久的一战。 这一仗,必要赢下来,不只是为自己,也是为她。 “郎君,我们何时走?” 他回过神来,抬眸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未涂匀的樱唇之上。 “夫人胭脂还未涂匀。” 崔茵呀了一声,转头想去照照镜子,却被他轻轻转过脸来,面朝她覆了下来。 “我替夫人涂匀。” …… 重华殿内,灯火灼灼,金碧辉煌,尽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所建。 又见那群紫袍金带的官员们坐在席上,刘泰坐在殿首的高台之上,细辨衣服的纹饰,竟是五爪蟒袍,天子服制。 自从崔茵走进殿内之后,刘泰眼睛都直了,身边的宠姬过来斟酒,正是这几日仿照崔茵装扮的女子,珠玉在前,就显得东施效颦,很是滑稽。 刘泰一把推开那宠姬,呵斥下去,重新叫来了钟宛娘。 今日刘淳来报,已经派兵去将萧绪桓行至半路停在蜀郡外的军队拦下了,区区八千人马,将领不在,他们已将其视作囊中之物。 刘泰看着崔茵坐在萧绪桓身边,宛如一对璧人,刺目非常,只觉得咬牙切齿。心中暗道,只等自己的手下动手拿下那城外的八千人,便能立刻当着萧绪桓的面,将他夫人抢来,好生羞辱羞辱他。 名扬天下的梁朝大司马,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这消息传出去,还有谁敢不服西蜀。 殊色误人 第60节 “萧老弟,这几日事务繁忙,没来得及顾上你,有所慢待,为兄我先自罚一杯。” 说着,眼睛还不住往旁边瞟。 萧绪桓凝眉,冷笑一声,没有动面前那杯酒。 而是道,“刘大人,先前是你写了拜帖,要邀我前来,你也知,朝廷叫我来西蜀,是为了什么。” 刘泰哈哈笑了两声,摆了摆手,“什么朝廷不朝廷的,萧老弟,明人不说暗话,以你如今的地位,难道还忠心于李家?领了诏令来攻打我西蜀,却迟迟未曾动手,应邀前来,既然这样,想必萧老弟也是不愿意与我开战的。” 言罢,又端起一杯酒,“这样吧,我刘泰素来惜才,萧老弟非池中物,在李家手下却遭如此待遇,不如与我结拜,称兄道弟,留在我手下做事——” 正说着,有侍从跑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刘泰喜笑颜开,看了一眼旁边的钟宛娘,挥了挥手。 “光顾着与萧老弟说话了,还不曾敬过夫人一杯酒。” 钟宛娘垂眸,带着一壶酒走了下去,行至崔茵面前。 刘泰道:“我本以为宛娘已是绝色,今日见了夫人,才知道什么是名花倾国。” 说着,钟宛娘对崔茵笑了笑,举起一杯酒来,敬到她面前,“夫人,请饮此杯。” 萧绪桓皱眉,正欲替她挡下,钟宛娘手却一抖,酒杯里的酒尽数洒在了崔茵的裙子上,酒渍落在素色的褶裙上,洇湿一大片。 “夫人恕罪!” 钟宛娘面色苍白,连忙告罪,“夫人裙子脏了,请随妾来,到偏殿更衣。” 崔茵唇角微微一翘,审视般看着她。 这样的手段,未免太拙劣了些,早些年年少时,崔莹那群小娘子,最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捉弄别人。 但她知道,钟宛娘是钟隆的女儿,知道他们的计划,自然不会是真的害她。 钟宛娘带着她走出了大殿,穿过回廊,往一处偏殿走去。 阿英伴在她身侧,寸步不离。 崔茵看着钟宛娘的背影,微微有些疑惑,她难道真的是无意才撒了酒? 四下已无人,她还是一言不发,带着自己往前走。 直到到了偏殿,钟宛娘才对她笑了笑。 “夫人,宛娘不是坏人。” “刘泰原本叫我引着您去另一处偏殿,欲行不轨,这是相反的方向,不会有人发现您的。” 崔茵才松了一口气,也对她笑笑,“多谢。” 钟宛娘摇头,“大司马与我父亲结盟,这是我该做的。” “夫人,我必须回去了,不然他们会怀疑。”言罢行礼退了出去。 崔茵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曲折回廊的尽头,黛眉轻轻蹙了起来。 阿英问:“夫人,有什么问题吗?” 崔茵想了想,“大概是我多想了吧……” …… 而另一处,刘泰等了一会儿,虽迟迟不见刘淳回来,但心痒难耐,借口从殿中出来,心情大好。 手下来报说,萧绪桓那八千兵马都被拿下了,他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事情比想象的还要顺利许多。 刘泰再也按捺不住,带了两个侍从,急匆匆跑去原本设计好,叫人将崔茵带去的那间偏殿。 侍从等在殿外,他推开殿门,见美人似乎已经被迷晕,躺在榻上,素色的绸缎在昏暗的烛光下如月光闪烁。 “美人儿,那姓萧的已经完了,你且乖乖从了我,给你的荣华富贵可不比他少——” 一步步走过去,却发现那美人的身形有些不对劲。 明明本来是窈窕曼妙的腰肢,如今背对着自己躺在那里,却比男子的腰还粗。 刘泰正伸手想去扯开那裙子,眼前那美人却忽然弹了起来,没等他看清,眼前就一黑,倒了下去。 程改之嫌弃的甩了甩手,扯下身上的裙子,看了一眼被他一拳打得鼻青脸肿昏死过去的刘泰,又恶狠狠地冲他踹了一脚。 “老东西,敢觊觎我们夫人。”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在晚上十一点左右,我先去吃个饭,回来继续写 第65章 刘泰出去后, 萧绪桓的手下便已经带着南羌的兵士将大殿里那些官员困了起来。 大殿里,众人惊恐地看着涌进来的南羌士兵, 挤作一团, 舞姬们吓得尖叫。 幽幽的烛光落在萧绪桓面上,眼神扫过殿中众人的面孔。 刘淳不在。 另一个副将从重华宫的大门赶了过来,“大司马, 刘淳从城外带着几百人逃了回来,只抓住了他的手下,未曾见到他本人。” 刘淳带出去一万多人马, 既有南羌士兵, 也有刘氏的私兵,而重华宫的禁军都是刘氏的私兵。 禁军这会儿都已经被控制住了,但这宫殿里人员繁杂, 难保不是有人将刘淳放了进来。 “带人搜,”萧绪桓吩咐道, 转头见那个带崔茵离开的钟姬还未回来, 微微蹙了蹙眉,“你先去。” 他正欲去寻程改之,按理说钟姬带着崔茵离开,这会儿程改之应当接到了她,但萧绪桓眉心直跳, 总觉得有些不安。 行至半路, 忽然见程改之一脸焦急地跑过来, “将军,夫人怎么没过来?” 程改之打晕刘泰, 左等右等, 没有等到崔茵, 便在附近找了找,四处都没有找到,才慌了神。 萧绪桓面色一寒,冷声道:“你没接到夫人?” 不等程改之解释,立刻叫来人,速速去找。 *** 崔茵等在这偏殿中,过了半个时辰,愈发坐立不安。 阿英也着急起来:“夫人,不是说好程将军回来接我们吗,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到。” 崔茵起身,悄悄推开门,看向钟宛娘带着自己走来的方向,这一处偏殿,连接着曲折的回廊,屋檐低垂,夜色里望不见尽头。 天穹之上,涌动着薄薄的云层,时而盖住圆月,月光照耀下的云纹如同一块碎玉。 “阿英,你同我出去看看。” 她来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劲,钟宛娘一路无话,带她们走了很久,偏殿周围的没有别的屋子,只有黑漆漆的走廊。 只因钟宛娘是钟隆的女儿,先前也与程改之说好了,抓住刘泰便会来接她们,崔茵便也没有往深处想。 如果此地不是与程改之约定好的地方,那钟宛娘为何会带她们来? 阿英看着她的表情,也渐渐觉察出来了一丝不对劲。 半个时辰过去了,若是大殿那里已经有了动静,她们竟也听不到,只有呼啸的风声拍打着殿门和窗棂。 阿英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夫人,你跟在我后面。” 她不敢让夫人独自留在这里。 崔茵此刻心慌得很,但也只能强装镇定,紧紧跟在阿英身后,慢慢往外走去。 她们明明沿着来时的路走,最后却绕回了原处。 崔茵手心冰凉,眼睫微颤,她想不通钟宛娘为何要这么做。 直觉告诉她,不能留在这里,她带她们来这里,定是在等什么人。 “阿英,我们快走,这次走另一条路——” 话音刚落,便看见原本微微闭合的殿门里走出来一个黑影。 那男子身量不算高,朝她们走过来时步伐微微有些奇怪,崔茵拉着阿英倒退了几步,渐渐想起来这是谁。 “刘淳!” 她记得刘淳就是跛足。 他渐渐走出檐下的阴影来,阴狠地看着对面的女子。 刘淳带人去袭击萧绪桓留在城外的八千人马,却被自己带去的南羌士兵反水,多亏有自己的私兵,掩护他逃了回来。 逃至城门,才知道重华宫已经被萧绪桓和钟隆控制住了。 他靠人掩护,乔装从城墙的暗道溜进了重华宫内,想要去找钟宛娘。 钟宛娘却只叫人传话给他,她不见他,她一早就知道父亲和萧绪桓结盟的消息,只叫人告诉他重华宫背面那座刚刚修好的宫殿里藏着对他有用之人。 刘淳看着崔茵,盯了她半晌,忽然大笑,“崔夫人,果然是你。” 阿英挡在崔茵身前,她看到刘淳手里有把剑,不知他武力如何,自己能不能钳制住他。 “刘淳,你既然是孤身而来,想必早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如何了,”崔茵尽量不让自己声音发抖,冷冷看着他,“你若是敢动我一下,就别想留全尸。” 刘淳对着手里的剑吹了一口气,慢慢朝前走了过来,半点也不怕阿英手里那短短的匕首。 “崔夫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是叫我死前遇到了您。” …… 刘泰被一盆冷水浇头,醒了过来,面上一阵剧痛,睁眼看见眼前的景象,差点又晕了过去。 “说!你们把夫人带去哪儿了?” 手下讯问着他,萧绪桓却觉得刘泰肯定没见过崔茵,不然也不会被程改之打晕过去。 但他们找遍了重华宫,既找不到崔茵,也找不到刘淳,就连钟宛娘都不见了踪影。 “你继续,我亲自去找。” 萧绪桓眉头紧锁,内心有如被巨浪淹没般沉重的喘不过气来。 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唯独没能保护好崔茵。 殊色误人 第61节 殿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点,湿滑的台阶上倒映着树木的枝叶。 “大司马!钟姬找到了,她说她知道夫人的下落!” 钟宛娘被带到殿前,她脸上一团血污,身上的衣裙也沾了血,被人扶着,跪到了萧绪桓面前。 “大司马,是妾无用,妾本来想送夫人去约定之处,但宴前妾听到刘淳的手下说,他……他也觊觎夫人,想叫人到时候去抢走夫人。妾不忍夫人受苦,将夫人带到了一处密殿,回来的路上遇到刘淳,他找不到夫人,就扬言杀了妾身的侍女。” 说着,落下泪来,声音哽咽,楚楚可怜的抬起带着血痕的脸来,“妾的侍女恐惧,就将夫人的位置说了出来。” 萧绪桓脸色一变,不再听她继续说下去,“密殿怎么走?” 狂风乱作,乌云蔽月,雨势渐渐大了起来。 萧绪桓赶到时,只见阿英半倚在廊柱边,伤势不轻,刘淳亦倒了下来,背部插着一把剑。 崔茵鬓发散乱,跪在他旁边 ,整个人都在颤抖。 看样子,那把剑像是从刘淳身后被她刺了进去。 她听叫脚步声,神色惊恐,面色苍白,一双杏眸里晶莹闪烁,看到萧绪桓,想起身,腿脚却是软的,抬不起来。 “……郎君。” 萧绪桓心痛无比,过去将她抱了起来。 她整个人浑身冰凉,晕了过去。 手下忙过去检查阿英的伤势,不知何时钟宛娘也赶了过来,看见眼前这幕,眼神晦暗不明,看着地上的刘淳,一步步慢慢走了过去。 “大司马,他还没死透!” 手下忽然看见,刘淳的一只眼皮动了几下。 钟宛娘闻言,忽然扬手,拔下发髻上的珠钗,朝刘淳刺去。 众人惊讶的望着她。 钟宛娘抬起头来,将珠钗扔在一旁,泪眼斑驳,怯声道:“妾恨极了他……” 萧绪桓漠然看着她,唇角冷冷一勾。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 (9.12日留言:三次元繁忙,迟到半个小时更新,八点半之后来看哦~) 第66章 在钟宛娘原本的预想中, 刘淳大势已去,再无还手之力, 回到重华宫中, 定是愤怒至极。 一个濒死的败将,绝无什么理智可言。 她将崔茵送到这处偏僻难寻的宫殿里,设计好了一切, 编造好了对萧绪桓的说辞,唯独没有想到,崔茵身边这个侍女是一名女护卫。 刘淳天生跛足, 最痛恨别人拿这件事嘲笑于他, 遂苦练剑法,区区两个弱女子,绝不是他的对手。 无论崔茵是被他杀死, 还是受辱,她的目的都达成了。 而现在, 崔茵虽然晕了过去, 身上却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那个女护卫被几个跟来的手下扶了起来,看样子也无大碍。 钟宛娘眼中装出来的怯意和可怜,在抬头看到萧绪桓那冰冷的目光时,一下子退散开来。 她打了个冷颤, 一颗心坠到了谷底。 萧绪桓收回目光, 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像是怀抱着珍宝一般,将崔茵轻轻抱起来, 从她身边没有被雨打湿的地砖上走过。 幽深的曲折长廊点起了灯烛和火把, 雨丝飘进檐下, 刘淳的尸体已经被人抬走,只留下满地的血污。 钟宛娘怔怔看着雨水和血迹混在一起,渐渐蔓延开来,险些染到她的裙摆上。 “钟娘子,大司马请你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来将她带走。 钟宛娘笑了笑,即便他发现自己的计谋又如何。她是南羌土司的女儿,萧绪桓再恨她,也不敢轻易刑罚于她。 *** 大雨倾盆,今夜与钟隆手下里应外合除掉了刘泰父子,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萧绪桓去安排。 沈汲原本带着那八千人马在城外与刘淳交手,刘淳逃跑后,他急匆匆赶到了蜀郡城中。 听闻夫人出了事,他主动叫人去与萧绪桓禀报,今夜之事暂且交由他处置,大司马只管陪着夫人便好。 …… 院子里那棵乌桕树,被雨拍打着枝叶,发出阵阵声响,萧绪桓将崔茵轻轻放到榻上,见她一张千娇百媚的面容,此刻已经变得脏兮兮的,素色的衣裙也尽数染上了污痕和血渍,便轻手轻脚替她除去了衣物,叫人送来热水,替她擦洗肌肤。 他面容平静,内心却愤怒而又自责。自己本信誓旦旦,既留了她在身边,定会护她平安顺遂,叫她没有烦忧,这一路来,她总是百般为自己考虑,数度受到惊吓。 今夜,若不是有阿英在,还不知道会如何…… 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当时崔茵就在刘淳身后,他背上的那一把剑,像是她亲手插进去的。 如此娇弱的身躯,今夜却不得不被逼着杀了人。 萧绪桓的心像是被千百支箭簇射裂开来,看着她此刻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原本湿润嫣红的唇瓣失去了血色,像是被风吹雨打后憔悴的花儿。 手里浸湿温水的帕子轻轻擦过她面颊上的一道尘污。 他望着崔茵未曾醒来的模样,忽然顿了顿,皱起了眉。 心底渐渐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一种难言的熟悉之感。 若说熟悉,四年前在江州无意间救下她和崔家送嫁的队伍,到后来几次在水边看到她,都只是他单方面遇见崔茵。 或许她也曾看见过自己,但在那样混乱的流民叛乱中,她没有记得自己这号人。 这些年,从来都是自己的单相思罢了。 怎么会觉得她此刻的模样异常熟悉,并且阵阵锥心之痛。 后半夜,雨势渐渐减弱下来。 郎中来给崔茵诊了脉,道夫人身体无碍,只是受了惊吓,眼下像是睡着了,等明早再来看夫人。 郎中退了出去,迎面遇到萧绪桓的一个副将。 副将来禀报,“大司马,那个钟姬该如何处置。” 钟宛娘听到刘淳没有死透,忽然扬手刺过去,实在是突兀之极,原本众人也没有多想她所说的受刘淳胁迫,才将夫人送到密殿是假的,但她最后那个动作,不得不令人怀疑。 萧绪桓冷笑,“怎么处置?她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副将有些为难,“可她是钟土司的女儿,末将听人说,钟隆老来得女,且只有这一个孩子,原本对她极尽宠爱,将她送给刘泰为妾也是不得已。” “那钟姬原本死活不肯,刘泰又杀了几个南羌贵族,钟隆急火供心,瞎了一只眼睛,钟姬才含泪答应了刘泰。” 眼下刚刚与南羌结盟,胡人的大军马上就要到了,战事在即,若是处置了钟宛娘,叫钟隆怎么想。 副将看着萧绪桓的脸色,长叹了一口气。他们都知道大司马对夫人一往情深,夫人也是个极和善之人,聪慧识大体,是她劝说钟隆答应了结盟。 阴沉的夜色里,萧绪桓摇了摇头,身侧的手慢慢攥起拳来,手臂上的青筋凸起,“看住她,她暗害夫人在先,勾结刘淳在后,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刘淳以夫人为人质,要挟于我,又是什么后果。” 副将垂下头来。 “明日我亲自去与钟隆回禀此事。” 他还记挂着未曾醒来的崔茵,怕她睁开眼睛看不到自己害怕,匆匆交代了几句,赶紧回到屋里。 崔茵睡得沉沉的,面容安静,失去血色的面庞让人怜惜又心疼。 萧绪桓坐在她身边,就这么看着她,手伸到被衾里,轻轻握住她的那一段凝脂皓腕,感受着她轻微的脉搏声,仿佛一眨眼,就怕她化作蝴蝶飞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之后,天边泛起鱼肚白,飞鸟从云边掠过,远远望去,像是坠进了霞光里。 萧绪桓一夜未眠,换了一只手去握她的手腕时,只见她眼睫轻轻抖动了两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萧绪桓立刻清醒过来,俯身放低声音道,“茵茵,你醒了。” 崔茵眼睛里有些干涩,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恍若未闻。 她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渐渐出神般看着眼前的男子,过了片刻,秀眉蹙起,眉眼间有一丝犹疑。 萧绪桓也看出来她的不对劲,朝外喊了一声,叫人去请郎中。 “茵茵,别怕,都没事了,都是我的错,又叫你身入险境。” 说着又怕她想起那一幕来恐惧,轻轻对她笑了笑,“这边都安全了,我已经叫人去将阿珩接来了,杨夫人带他一起过来,路上不会有危险的。” 崔茵终于眨了眨眼睛,想说话,却咳了几声。 大概是昨夜有些受凉了,萧绪桓忙替她掖了掖被角。 “萧绪桓,你是不是还有事从来不曾与我说过?” 他动作一顿,不解地看向她。 崔茵看着他的眼睛,想起又梦见到了一次的画面,十分坚定,“你是不是早就见过我。” 作者有话说: 请假:今晚0点前更新,对不起又延迟了一下,今天家里老人在医院做了病理检查,我心里特别害怕,静不下来,非常抱歉(9.13日留) 第67章 崔茵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一个可能, 只看他的眼睛,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只是没能来得及听他解释清楚, 手下便慌忙将他叫走了。 解钰带领的几万胡人军队, 已经到达了金州北,比他们预计的还要早几日。 殊色误人 第62节 整整一天,崔茵都没再看到过他的身影。 她得到了答案, 虽震惊而又满心疑问,其间还夹杂着一种沉淀在心底的怅惘与宿命之感。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事实。 且不说今日的她冥思苦想也不记不起来自己从前怎么会与他有交集,更令她觉得沉重的, 是那个噩梦。 那个梦里的场景, 她虽不曾经历过,但每一个画面都是那么真实,她甚至可以笃定, 如果当初没有坚定的逃离李承璟,那就会是她的一生。 而梦里的最后, 偏偏又是萧绪桓闯了进来, 对自己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那个梦里,自己分明也不记得有他出现过的痕迹。 如果真的如灵清观那个真人所言,人有前世今生,那么在梦中的那个前世,自己到死都不知道有那么一个人, 惦念了自己一生。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只想亲口听他告诉自己答案。 …… 早晨郎中来给她诊了脉, 还有几个年轻的南羌女使跟了过来服侍她。她没有外伤,郎中只给她开了一副安神的药, 叫她一日两次服用。 崔茵才刚睡醒, 她昨晚昏昏沉沉从梦里醒不过来, 怕喝了药又犯困,就叫侍女去抓了药来放在这里,自己去看望阿英。 阿英是为了保护她才受伤,尽职尽责,很是忠心,崔茵过去看她时,她还挣扎着要起来。 “夫人,我无事的,”阿英说着,悄悄藏起右胳膊上绑着的绷带,神色着急,“我还要再夫人身边当差呢!” 崔茵把她按到被子里,“你乖乖养伤就好了,如今外面已经没事了,我又没什么危险,不需要你时刻护在身边。” 阿英还是不放心,“想害夫人的就是南羌土司的女儿,外面危险得很。” 她也想不通,那个钟姬为什么要这么做,简直胆大包天! 崔茵笑了笑,垂眸道,“不要紧,她被抓起来了,等下我去问问怎么样了。” 她心里有很多的猜测,钟宛娘害她,是为了什么。她是钟隆的女儿,钟隆与萧绪桓合作,她这个时候出来害自己,难不成是为了取而代之? 或是她心里有什么怨恨,要借自己发泄出来? 正想着,萧绪桓的一个部下赶了过来,他负责看押着钟宛娘,没料到钟隆这个时候找了过来,说想见大司马夫人。 “夫人,大司马走前交代过,他会亲自去见钟隆,您还是不要去了吧。” 部下知道夫人一向是心善的好脾气,唯恐钟隆来找她说项求情,拿两方的结盟要挟夫人,夫人为难,再一心软,就放过了钟姬。 崔茵想了想,“我过去见一见他吧。” …… 幽暗的一间屋中,钟宛娘被关在里面,看到年逾六十的父亲站在门口,也没有说话,只是自嘲般笑了笑。 钟隆一只眼睛虽还看得见,但视线已经越来越浑浊了。 “宛娘。” 他用南羌语,低低地唤了一声独女的乳名。 很多年前,他得到这个女儿,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只是他身为土司,是族长,关键时刻为了族人安危,只能牺牲这个女儿。 没有得到女儿的回应,钟隆面露失望,被人搀扶着离开。 手下来禀报说,大司马夫人愿意见他。 “夫人,”钟隆松开手下搀扶着他的手,向崔茵行礼,愧色满面,“是我没有教好宛娘,竟叫她生出这样的蛇蝎心肠暗害于夫人。” “今日请夫人来,是想替她向夫人赔罪。” 钟隆看着面前这个面目柔美的年轻妇人,见她听完自己的话,轻轻笑了笑。 “钟老,我知道您找我来是为了什么。” “您只钟宛娘一个女儿,无论她做错了什么,您都会替她赔罪求情,尤其是这个时候,郎君不在,您来找我。” 崔茵没有生气,平静道。 “昨晚您明明可以直接去找我郎君求情,您却没有,今日来找我,是因为我拒绝不了。” “郎君与南羌结盟,与胡人的战事迫在眉睫,马上就要出征,我若不放过钟宛娘,那便会令南羌士兵寒心,影响战事,这样的罪责我担不起。” 钟隆没想到她会直接了当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面色一阵红一阵苍白。 “夫人蕙质兰心,识大体,倒也免了老夫直言。” 崔茵想起遇到刘淳时的恐惧和惊险,依旧微微一颤,忍住自己心里对钟宛娘的厌恶,勉强笑了笑。 “我非圣人,哪里识什么大体,放过钟宛娘,只是为了我的郎君。” 若说什么天下苍生,收归故土,都是虚话,她没有那么宽广的胸襟,那一颗心太小,只能容下心爱之人。 侍女告诉她钟宛娘的过往,知她再如何恶毒,在南羌人眼里也是为救族人牺牲的圣女。 她不再去想钟宛娘为了什么要害自己,一个人作恶,总归有她的理由。幼时便读人性本善,钟宛娘和崔莹何其相似,恶却并非全然是恶,可怜又可恨。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她抬起眼帘,对钟隆道,“听闻羌医与汉人郎中多有不同,更有擅治心疾者。土司德高望重,我有一爱子,身患顽疾,若能替我孩儿治好病,我日后绝不会再提钟宛娘一句过错。” “钟老,您答应吗?” *** 夜幕低垂,繁星隐入云中。 萧绪桓派人来传话,明日一早,大军便要从蜀郡出发,赶往金州。 崔茵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便默默去替他收拾行装。 甲胄寒光,铁衣如雪,想了想,自己竟然没有见过他穿上的样子。 还有一件贴身的软甲,崔茵想着他明早或许要穿,便拿了出来,准备放在一边,手指触碰到里侧,却摸到了一片薄薄的、像是纸符的东西。 翻过来一看,崔茵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当时在丹阳城外的客栈,她随手送给他的谢礼吗? 正惊讶着,准备拿下来看看,眼前掠过一道黑影,手里的平安符被人抢了过去。 萧绪桓略微有些不自在,将平安符收到怀里。 “夫人今日去见了钟隆?” 崔茵盯着他看,发现他耳根处慢慢染上了一层薄红,自己以为他这人是真的不会脸红的,怎么被发现藏了她送的平安符,却脸红起来。 她慢慢笑了出来,“郎君,你不是说平安符丢了吗?” 第68章 折在手心的那张薄薄的平安符竟有些烫手, 萧绪桓垂眸,将它重新放置到了软甲里侧。 崔茵看着他的动作, 心底有漫溢出来的酸涩和怜惜, 他心里到底藏了多少未曾说出口的情意。 萧绪桓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眼帘问她,“今日, 为何去见钟隆?” 他不信崔茵不知道钟隆是为了给钟宛娘求情才来寻她,她虽然心软心善,但从无论如何也要离开李承璟这件事上来看, 就知道崔茵不是愚善之人, 她有自己的底线和果决。 “不为何,郎君,我想好了的, 这个时候不宜处置钟宛娘,我放她一马, 钟隆欠了我一笔账。” 她唇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面庞已经不似昨日那般因为惊恐而失去血色,语气不带一丝委屈和埋怨,越是如此,萧绪桓越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怎么能不明白,崔茵是为了不影响他和南羌的结盟才忍气吞声放过了钟宛娘。 “茵茵, 你不必考虑旁的, 我本要亲自去与钟隆说清楚的, 他女儿有罪在先,无论如何也是他理亏, ”他眸光落在她脸上, 微微沉暗下来, 低声道,“还是说你信不过我,以为我会轻易放过她?” 崔茵闻言知道他想岔了,张臂扑到他怀里,环住他的腰,轻轻笑出声来。 “郎君,我怎么会不信你,”她身子慢慢软软的滑下来,一头青丝枕在他膝上,“我还同他谈了条件,郎君,不是我想放过钟宛娘,而是放她一命,我能获利更多。” “南羌人将她视作圣女,为救族人屈为刘泰姬妾,若你带兵走了,我留在蜀郡,放了她,众人都会觉得亏欠于我,定会尽心护我之安危,再者,钟隆答应我寻羌医圣手给阿珩治心疾。” “我又不是菩萨,怎么会让自己含怨和血吞。” 指尖从她兰香漪漪的乌发中穿过,柔滑的发丝散在掌心,如同未经修饰过的绸缎,他伸手将崔茵抱了起来,坐在他腿上。 亲了亲她的发顶,“茵茵为我牺牲太多。” 崔茵戳了戳他的胸口,似笑非笑道,“那郎君就要好好补偿我,叫我以后再也不用受委屈。” 什么人能永远不受委屈呢? “做淮阴王妃不行,大司马夫人也不行,”盈盈的眼眸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亮,她轻轻垂下眼睫,“做皇后行不行?” 她说完抬眸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想哭,明日一早他便要出征了,既害怕又担忧,纵使相信他一定能赢,但战场上刀枪无眼,她心里沉沉的,放心不下,两个人都没提明早离开之事,崔茵却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萧绪桓听到她的话,知道她是为了故意让自己轻松才这样说,她何时在乎过名利地位,只是想让自己得偿所愿罢了。 “那就做皇后。” 他向她保证,“莫要胡思乱想,今日因为金州一战便要哭鼻子,日后北伐,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不等茵茵凤冠霞帔,再哭坏了眼睛。” 崔茵泪眼朦胧,摇了摇头,她当然知道他选的这条路有多难,等过了金州这一战,便是要与建康那个朝廷翻脸了,前有胡羯,后有南梁朝廷,他身上的担子只会一日重过一日。 明月夜,将别离,不舍和牵挂将两人的心淹没,浮浮荡荡,像是不忍离开码头的小船,一遍又一遍循着水浪相反的方向重新靠岸。 唇舌相抵,尝到一丝腥甜的血。 地上只垫着一层剥落下来的薄薄衣物,硌得她脊背泛红一片,一只大掌伸过来,托住了那一截细腰。 那层衣衫已满是褶皱,洇染上了一层香汗,眼前的明光摇摇晃晃,崔茵挣扎着起来,重重咬了一口他的下唇,带着哭腔道,“人哪里不会受委屈……茵茵只知道,做郎君的妻子,做你的心上人,什么委屈都心甘情愿……” 话尾几个字伴着一声娇吟有些含糊不清,萧绪桓还是听清楚了,也看清了她杏眸里的点点泪光和打湿的羽睫。 *** 崔茵本来睡不着,但因为喝了郎中的安神药,三更之时终于模模糊糊睡了过去。 再睁眼,一缕晨光照进了小窗,淡淡的,带着一丝暖意。 她转头,却发现身边之人早已经起来了,急忙披上衣衫,赤着一双玉足就急忙去外间寻人。 “郎君!” 萧绪桓笑着摸了摸她微凉的长发,“以为我走了?再过半个时辰才出发。” 说着见她没有穿鞋,打横抱起她来,叫她坐在床沿,自己取了要穿的一身甲胄来,“夫人替我更衣吧。” 殊色误人 第63节 崔茵跪坐在榻上,直起腰身,还是不够高,干脆站了起来,替他穿好甲衣,最后替他整了整衣领。 屋外有脚步声停在了庭院中,大概是手下的将领来寻他,见房门未开,便知趣地等在院子里。 崔茵明明已经替他收拾好了,还是有些不舍,眼眶里酸酸的,不想被他发觉,便轻轻闭着眼睛,纤浓乌亮的睫毛微微颤着,藏住眼里的晶莹,柔荑一遍又一遍替他抚平衣领。 萧绪桓发现她正忍着泪意,本不想扰了她的情绪,等她慢慢平复,那只柔软细腻的手却颤抖起来,不小心蹭过他的喉结。 崔茵倏忽睁开了眼睛,见他眸色深沉地望着自己,以为自己戳痛了他,刚要抚过去,却被他捉住了手腕。 轻轻一带,她没站稳,跌到他怀里,身上的甲衣冰凉又坚硬,她想抽回手站直,萧绪桓却捧着她的脸重重亲了下来。 一刻钟过后,屋门被打开,手下忙迎上来,“大司马,诸人都已在城门候着了。” 那副将说完抬头见大司马站在阶上,夫人立于他身侧,眉眼柔情,眸光春色潋滟,一副恋恋不舍地模样。 等萧绪桓应了副将的话,垂首看向她时,崔茵忙将那丝不舍的情绪收回,怕他担心,勉强笑了笑。 “夫人不必送了。” 他怕她送至城门,会更不舍。 崔茵松开他的手,深呼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常下来,“那天我问你,是不是从前就见过我,你还没回答……郎君,等你回来,定要同我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说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随手下一道快步走出了庭院。 时值盛夏,早起的日光也是暖融融的,蜀郡城门下,宝驹成阵,列队整齐,兵甲和刀矛折射着光曜。 大军集结完,点兵之后,只见城门上疾步走下一道人影,翻身上马,大军浩浩荡荡朝着金州的方向行进。 尘烟滚滚,马蹄声远,朝霞遍染天际。 旷野之上,再不见方才的热血沸腾,只余草木迎风,潮热袭来。 “夫人,我们回去吧,太阳出来晒得慌。” 城墙一侧,侍女伴在崔茵身边,小声提醒。 崔茵凝望着消失在视野里,只余下马蹄扬尘的方向,摸了摸脸颊,原来泪痕已经干了。 “回去吧。” *** 一早之前,萧绪桓就已经派人去荆州接阿珩了。 金州离荆州不算太远,军队行军的粮草与辎重一半都来自杨盛的预备,萧绪桓劝杨盛,将妻儿一道送到蜀郡,以防万一。 杨夫人便带着阿珩和几个小儿女一道上路。 杨盛的长子已经快十三岁了,跟着父亲留在荆州,学着帮父亲分忧,筹备军队后方的军需。 杨夫人虽然知道待在后方应当是没什么危险,但还是放心不下,要他一起去蜀郡。 长子却说仰慕大司马之志,当初大司马十四岁便从军,自己已经十三岁了,是男子汉,要留在荆州帮父亲。 杨夫人无可奈何,郑嬷嬷劝她,“孩子大了都有自己志向,大公子这般懂事,夫人应当欣慰才是。” 另一双才七八岁的小女儿正在逗阿珩玩,小家伙被两个姐姐当成摩罗娃娃,软软的头发上别上了几多蓝紫色的小野花。 “阿珩真可爱!” 两个小娘子对着他笑,阿珩也不知道她们把自己扮成了女娃娃的样子,只觉得好玩,咯咯笑起来。 杨夫人笑着制止,“这像什么样子。” 郑嬷嬷把阿珩抱起来,掀起车帘一角,指着外面道,“小公子看,咱们要去找阿娘了。” 阿珩茫然的看着外面的草木和小道,又回头看看郑嬷嬷,乌瞳杏仁眼里满是茫然。 阿娘? 崔茵刚离开的时候,小家伙醒来找不到她,哭了好几天,后来杨夫人经常带小儿女来陪他玩,小娃娃忘性大,玩着玩着就忘了。 过了好一会儿,阿珩才突然抬起头,揪着郑嬷嬷的衣襟,含糊不清道,“阿娘,阿娘……” 郑嬷嬷和杨夫人都笑了起来,“对,咱们去找阿娘了!” …… 蜀地潮湿闷热,炎夏天里,最容易招蚊虫蛇鼠,阿英养了几天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陪夫人乘凉。 南羌侍女告诉崔茵,她们每逢这个时候,都会摘几种药草,缝在香囊里,随身佩戴,可以驱赶虫蛇。 几个人围坐在树下,绣了几个香囊,等到傍晚,日暮西斜,阿英陪着崔茵去城门外的野地上摘草药。 天边是橙红的余晖,斜阳远远一点,像是一颗金珠坠进了胭脂里。 南羌侍女手拉手在野地里寻着草药,举起来给夫人看,“夫人,就是这个。” 崔茵接过来看了看,像是茱萸,却又不太一样,闻了闻,有些苦味儿,也有清冽的气息,便收起来放到篮子里。 暮色里驶来几辆马车,崔茵听到声音看过去,马车里露出两个小娘子的笑脸来。 “夫人!” 崔茵认出来是杨家那两个小娘子,喜出望外,忙迎上去。 郑嬷嬷抱着阿珩下了马车,小家伙好奇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人,皱了皱眉,又迅速撇开脸,脑袋转过去。 崔茵有些想笑,又觉得亏欠阿珩太多,小声道,“珩儿不认识阿娘了吗?” 阿珩没说话,还是趴在郑嬷嬷肩头。 “既然不认得阿娘了,那阿娘就不抱珩儿了。” 话音未落,那张气鼓鼓的小脸转了过来,对着崔茵张开手。 “抱……” 作者有话说: 珩宝:你的小可爱再次出现 本来想写四千字的,奈何上网课老师让开摄像头,没法摸鱼了……qaq (请假:又是因为网课,推迟一小时,九点更新【9.14日留】 第69章 建康。 乌云层叠, 雷声滚滚,浓如墨的夜色笼罩着桂殿兰宫, 风声呼号, 暑气蓦然消散在了这个雨夜。 宦官跪在殿中冰冷的地砖上,如实禀报今日刚刚送来的战报。 “……自金州一战解钰战败后,胡人便推守到了洛阳, 大司马率人继续向北,一路攻下了安业、西乡。” 高台上端坐着女子辨不清面色,凤尾金线的裙裾曳在脚下。 过了片刻, 她才问道, “然后呢,他要继续攻打长安吗?” 宦官说是,捧出信使送来的一封折子, 送到女子面前。 “这是大司马奏请调兵攻打长安的折子。” 火光耀在齐令容的脸上,她笑了笑, “奏请?他拿下金州后早就私自将寿春的兵力调走了, 那些将领,可还有谁不唯他马首是瞻,还需要假模假样上这一份奏疏?” 说着,面容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凤眼微挑, 将那封奏疏打翻在地。 宦官觑了一眼太后娘娘的脸色, 还是小心翼翼将奏疏捡了起来。 距离萧绪桓领兵与解钰在金州交手已经过去两月有余, 胡人战败,退回了洛阳, 而金州北面几座城池以及长安, 是羯人政权, 本就已经式微,这两个多月以来,更是节节败退。 也是直到金州战事起,朝廷众人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原来胡人所说的南下,不是攻打徐州和寿春。 先前那一小拨胡人,不过是障眼法。 谁料金州战事的消息传回来后,他们才知道是被解钰给耍了。 李承璟扣押着徐州的兵力,而陆家眼看风向不对,派长子陆子渊亲自赶赴寿春,带领军队赶去了金州。 陆家身为士族高门,一向瞧不起寒门出身的萧绪桓,但这次却主动示好。 齐令容当然明白陆家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当初的四大望族,只有崔谢两家最为得势,把持朝政,齐家败落,如今是外戚一族。陆家若不甘心,想重新得势,自然要借萧绪桓的战功。 宦官战战兢兢,小声问道,“太后娘娘,这奏疏是允还是不允?” 齐令容垂眸,无奈笑道,“自然是允。” “哪怕是走个过场,至少他与大梁皇室撕破脸皮之前,还要替我和陛下扳倒李承璟,不是么?” 如今小皇帝和她是被崔谢两家和李承璟操控的傀儡,齐令容心里明白,萧绪桓有反心,但他绝不只是要这破败的建康。 即便没了李承璟和崔谢两家,她和小皇帝还是摆脱不了傀儡的命运。陆家和萧绪桓,会继续操控着他们。 但她还有别的选择吗?至少萧绪桓北伐成功之前,不会动他们母子的命。 李承璟迟迟未曾动手逼宫上位,就是知道这把龙椅虚有其表,无论是谁坐上去,都不过是士族门阀的提线木偶,他本想在摄政王的位子上养精蓄锐,韬光养晦,却未料到有朝一日,会因为那个寒门出身的萧绪桓,遏住了脚步。 齐令容忽然笑出声来,“去,这么好的消息,怎么能不告知摄政王殿下呢?” 宦官得了授意,默默退出大殿,冒着雨,将这个消息送去摄政王府。 *** 九月中旬的蜀郡,连绵的秋雨过后,骤然凉了下来。 两个月前,金州大捷的消息就已经传回了蜀郡,整座城池都洋溢在喜悦之中,钟隆还特地来向崔茵赔罪,说自己先前爱女心切,对夫人多有冒犯。 他心里清楚,这场战赢了,还赢得轻轻松松,解钰年少成名的锐气被狠狠打压了一顿。他虽早就认为萧绪桓非池中物,想赌一把,将南羌部族的命运寄托在他身上,但到底有些忐忑。 而如今,大军没有在赢下金州后就回来,而是一鼓作气,继续向北,征伐羯人,据说,就连建康陆氏,也向萧绪桓拉拢示好,特意派遣陆家长子带兵投至其麾下。 钟隆为先前的举动感到惶惶不安,如今南羌那两万人已经不算什么了,没了南羌,难到萧绪桓还会缺人手吗?他因为钟宛娘得罪了他们夫妇,将来又会被怎么对待呢…… 其实也算是他多想了,崔茵根本没有时间再去追究钟宛娘的过错,杨夫人带着儿女来了蜀郡,还有阿珩在身边,她对萧绪桓的思念渐渐被分散了许多。 听到他打赢胡人的消息,终于松了一口气。 手下回来报平安,说大司马一切安好,并未受过伤。 崔茵是不信的,她见过他的背上、胸腹间,有许许多多旧年的伤痕。 殊色误人 第64节 杨夫人劝她写封信叫人带去,她却想起先前自作主张离开他时的那封信,顿时有些脸红,便没有写,只叫人带去了一身自己缝制的衣衫。 这两个月,她一刻也未曾歇下来。 南羌人仰慕汉家文化才迁到此地,刘泰做土皇帝的这些年,早就撤了郡学,城中也没有几个书塾。 崔茵叫人重新开办了起来,从荆州请来人,就在刘泰所建的那座重华宫主殿授书。 她还特地去城中殷实的人家游说,叫来几个七八岁的小娘子,亲自教她们。 开始只是那几户人家知道她是大司马夫人,不好推脱,才叫家里的小女儿去学几天,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找到她,总共有二十多个小女郎。 她没有从《女则》《女诫》教起,而是教授和那些开蒙的小郎君们一样的内容。 钟隆按照约定给阿珩寻来几个羌医,其中有一个,说早些年治疗过相似病状的孩子,那孩子如今投伍,跟着去金州打仗了。 那羌医说只治好了这一个,也不知道是因为那孩子体格健壮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治好阿珩。 崔茵已经很满足了,至少是有希望的。 她本以为阿珩这段时日初来蜀郡,天气炎热潮湿,会生病,结果并没有,小家伙每日跟着杨家几个小娘子小公子玩耍,除了经常磕破皮之外,一直健健康康的,再也没发过病。 郑嬷嬷也高兴,“小公子如今跑跑跳跳,话也多起来了,要老奴说,合该多练练体格,吃得好睡得香,哪里还会生病。” 阿珩正自己忙着穿小衣裳,昨天他在院子外见到枣树上沉甸甸的枣儿都已经熟了,记得阿娘答应过他今天带他去摘。 不等郑嬷嬷替他穿好衣服,自己着急起来,小手扯着外衣,急匆匆要穿上。 奈何小家伙还不会自己穿衣,气得跺了跺脚,只穿着中衣就要往外跑。 崔茵正对镜梳妆,没看到他,郑嬷嬷一下没抓住,赶紧跑上去把阿珩捉回来。 “啊唷小公子,外面天凉了,可不能穿这么少,仔细冻着。” 崔茵挽好了披帛,盈盈笑着,给阿珩穿好衣裳,拉着他的小手去院子外面看阿英摘枣。 青红交织的枣儿硕果累累,沉甸甸的挂在枝头,阿英爬到了树上坐着,怀里抱着完整的一串,又拿了一条竹竿,敲够不到的地方。 底下几个年纪不大的侍女笑闹着往篮子里捡,阿珩站在边上,一手捂着脑袋怕被砸到,又想往里凑热闹。 崔茵手一松,小家伙就溜出去了,咯咯笑着去拣枣。 今日郡学休沐,杨夫人带着两个女儿也来了。 “怎么不见二公子?” 杨夫人膝下二子二女,长子留在荆州,次子九岁,跟着来了蜀郡。 “在家温书呢,”杨夫人摸了摸两个女儿的脑袋,“还是女儿家贴心,走到哪里的陪着娘亲。” 崔茵也喜欢这两个小娘子,脾气性格都和杨夫人一样温和,她笑了笑,指着枣树下抱不动篮子就蹲在旁边吃枣的阿珩说,“不说远了,珩儿还不到两岁,就已经不粘我了,整日里想着跑出去玩。” 杨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道,“夫人不打算再生一个吗,小公子到底不是大司马的亲生骨肉。男人嘛,嘴上不说,心里哪会不盼着有自己的孩子。” 她也是好意,觉得大司马能毫无芥蒂接受别人的孩子叫自己爹爹,已经很是难能可贵了,崔夫人貌美温柔,又知书达理,两人感情虽好,但这是两码事。 她没敢与崔茵说,依照大司马如今的地位,走到哪里都会有人送女人去讨好巴结,她只是替崔茵担忧。 崔茵愣了愣,垂眸想了一会儿,对她道,“如今战事未平,还不急……阿珩也还小呢。” 萧绪桓自己也说过,如今的境遇不适合怀上孩子,等以后再说。 正说着话,城门守卫的都尉官匆匆赶来求见。 都尉官脸色不好,听了守城门的属下禀报,赶紧来找夫人回话,却没料到杨夫人也在这里。 他欲言又止,杨夫人看出来,笑道,“夫人有要事,我便先回去了。” 崔茵起身拉住杨夫人的手,请她坐下,“哪里有什么需要避着姐姐的,”转头对都尉官道,“你且说吧,杨夫人不是外人。” 都尉官支支吾吾,咬了咬牙,一下子跪在地上。 两眼一闭,将方才属下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夫人,城门外有一年轻女子求见夫人,说是大司马派人护送她来蜀郡的。” “她说……她说自己是金州人氏,两个月前在金州得大司马相救,大司马见她可怜,便收做了房里人……” 不等都尉官说完,杨夫人眉头一皱,腾的一下站起来,呵斥道,“胡说八道些什么,谁不知道大司马和夫人伉俪情深,从不曾纳妾,随便跑来一个女子都敢这样栽赃,什么污糟话都敢往夫人耳朵里传,要你们有何用,还不赶快赶出去!” 都尉官吓得一哆嗦,哭丧着脸道,“那女子说自己怀有一个月身孕,还有一枚信物,下官不敢妄下结论,迫不得已才来禀报夫人。” 说着,呈上了一支梅花簪子,递到侍女手中。 杨夫人一脸厌恶看着那支簪子,她生怕崔茵生气,真的信了那小人之言。 “一支簪子罢了,能证明什么?” 都尉官吓得不敢说话,垂头跪在地上。 郑嬷嬷立在崔茵身侧,得了她的示意,忙去将在旁边玩耍的阿珩抱了起来,带到了屋内。 崔茵面色平静,从侍女手中将簪子接了过来,她本来也只当笑话听,知道萧绪桓绝不会是那样的人,只是翻过簪子来一看,刹那间,手微微一顿,眸光顿时黯淡下来。 这支梅花簪子的背面上刻着一个并不明显的花纹,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但她一眼就看到了。 因为当初萧绪桓在姑苏送给她的那支兰花簪,背面也有一模一样的花纹。 作者有话说: qaq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都要开摄像头上网课了,没有时间摸鱼,悄悄用手机码的字,迟到了,对不起大家 (根据三次元作息调整了一下更新时间,以后都是十点更新啦,今天也是【9.16日留】 第70章 杨夫人看着她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有些惊讶,忙道, “夫人千万别听信这些鬼话。” 她不知道那簪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嘴上虽然还劝着,但看夫人的反应,心里吃了一惊。 难不成是真的? 萧绪桓和崔茵待在荆州的那段时间, 府里上上下下,乃至整个荆州城的百姓,都能看出他们二人恩爱非常, 尤其是大司马, 对夫人百般呵护,只要夫人出现,他总是用一种极其温柔的目光笑着看着她。 因为杨盛的缘故, 杨夫人也知道大司马从前之事,知他洁身自好, 从来不被财色所惑。 先前替夫人担忧也只不过是人之常情, 只恐有心之人故意攀附。 但都尉官方才说,那女子是被大司马所救,大司马看她可怜,才主动纳了她。 荒唐!杨夫人笃定这女子在说谎。 但若是假的,又图什么呢? 崔茵摩挲着手里的簪子, 抬眸冷冷地笑了笑, “都尉大人, 那女子如今在哪里?” 都尉官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回夫人的话......下官已经叫人看守起来, 如今正关在城门处。” “既然她说自己是大司马的房里人, 又怀了身孕, 还不赶快请进来。” 在场的几个婢女都慌张地左顾右盼,觉得夫人是生气了,但眼下的局面,好像也只有将那女子请来。 杨夫人叹了口气,毕竟夫人是在看过信物之后才变了脸色,她也信以为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都尉官得了指令,赶紧跑了出去,去传手下,将那女子带来。 “你们都退下,去将春草叫来。” 崔茵将那枚簪子握在手心,玉容之上,因为愠怒而带着薄红,她转头对杨夫人道,“姐姐且留下,陪我一道问问那女子。” 杨夫人点点头,担忧的看着她,欲言又止。 “夫人,莫生气……只是一枚簪子罢了,信物也能作假,那女子所言也未必是真的。” 崔茵唇角轻翘,问道,“姐姐也不信对吗?” 杨夫人急忙道,“自然不信!” 过了片刻,都尉官押着一个年轻女子停在了门外,不等通传,那女子挣脱了人手,踉踉跄跄冲了进来,停到崔茵面前,缓缓跪了下来。 “夫人,求夫人给妾身和腹中的孩子一条生路,妾自知低贱之身,卑如蝼蚁,什么都不与夫人争。” 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模样娇美,哭起来楚楚动人,一副弱不禁风被人欺负了的模样。 杨夫人气不打一出来,想起身呵斥,却被崔茵笑着按了回去。 “小娘子,你初来蜀郡,行迹可疑,我还未曾与你确认身份,你便哭哭啼啼以我郎君妾侍的身份自居,要我给你一条生路。” “我且问你,堂上坐着两人,你一进门就扑到我身前叫我夫人,我与你先前可曾见过?你便这么笃定我是大司马夫人?” 那女子微微愣了一下,收起眼泪,微微直起身子,有些语无伦次,“妾身一时失礼,也是情急之下才冲撞了夫人……大司马曾对妾身言,夫人貌美温柔,一定会容得下妾身的……妾甫一进来,便觉得夫人年纪样貌都对得上,这才辨认出来的。” 崔茵冷笑,“你一会儿求我给你一条生路,将我说得如同罗刹要取你性命,一会儿又说我容得下你,这么说,我究竟是大度还是善妒?” 女子暗自咬了咬牙,又落下泪来,“夫人自然是大度……” “夫人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她歪坐到了地上,以袖掩面,啜泣道,“妾也未曾想来给夫人添堵,只不过金州战事不断,妾怀了身孕,大司马才叫人将妾身送来蜀郡养胎,夫人有容人之量,哪怕对妾身有怨言,也该看在腹中孩子的面子上接纳我们母子。” 这女子哭哭啼啼,看似柔弱,实则句句带刺,杨夫人在一旁越听越恼火,心里想着,绝对是假的!珠玉在前,大司马怎么会看上这等无赖之人。 崔茵没再说话,移开了视线。 旁边春草得了授意,替她盘问。 “这位小娘子,你既然说自己是大司马的人,那我问你,你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如今几岁,如何遇上的大司马。” 女子瞥了春草一眼,“你又是谁?” 春草翻了个白眼,“问你你就答!你是什么身份,还敢劳烦夫人亲自审问吗?” 女子收住眼泪,蹬了一眼春草,也不再看她,只朝着崔茵道,“妾娘家姓卫,名唤作芸娘,是金州人氏,现年十七岁。夫人也知道,大司马带兵在金州打胡人,妾在战乱里与家人走失,被胡人掳去,幸得大司马相救,这才有了交集。” “芸娘?” 没了宛娘,又来了个芸娘。 春草忍着怒气,继续问道,“那你为何不待在金州,来蜀郡做什么?” 芸娘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继续道,“大司马为救妾身受了伤,妾家中父兄都在战乱里丧生,实在是感激大司马,当牛做马也要报答这份恩情,大司马觉得妾身可怜,便收了房,没想到……没想到妾竟有了身孕,这才叫人送妾来了蜀郡。” 她像是想起来什么,抬眸望向崔茵,“夫人,大司马给了妾身一枚梅花簪子,对妾身说,只要夫人看了簪子背面的花纹,就能知道妾所言为真。” 殊色误人 第65节 崔茵拿起那根簪子,又看了看,“这是他给你的?” 芸娘一脸羞涩,点头道,“是大司马特意叫人给妾身打的簪子,就连梅花都是他亲手画的图样。” 银簪并不值钱,但崔茵记得,当时在姑苏,他也是特意找人替她做的那枚兰花簪子,样式精巧,后面的纹饰也是独一无二。 现在手里这个,一模一样。 她看着簪子,似笑非笑道,“卫芸娘,我再问你一遍,你所言都是真的?” “若有一句谎话,妾便不得好死。” “好,”崔茵转头吩咐春草,“既如此,别叫她在地上坐着了,去请郎中来,给卫娘子诊脉。” 芸娘有些不可思议,她竟不生气么?还是说依旧不信,要请郎中来验一验腹中的孩子才肯罢休? 春草将人带了下去。 待人都走后,杨夫人才拉过崔茵的手,语重心长道,“夫人,男人哪里有不三妻四妾的,我看这女子妖妖娆娆颇有心计,定是主动勾引了大司马……夫人,她若是真有了孩子,一碗堕胎药下去,将人扔出去罢了,就当此时没有发生过,料大司马也不是有心要收留她……” 崔茵听着,故意板着的脸色终于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姐姐方才还劝我不要信,怎么如今又信了?” 杨夫人啊了一声,怔愣住了,喃喃道,“夫人在与我打什么哑谜?难不成……还有隐情?” 作者有话说: (调整了一下更新时间,以后都是晚上十点更新啦,谢谢小天使们的理解~ 第71章 郎中给芸娘诊了脉, 说她的确有月余的身孕。 芸娘闻言,起身对着崔茵哭诉道, “夫人这下相信了吧?” “相信, 自然相信。” 崔茵屏退众人,只留下阿英和春草在身边,门口守着两个侍卫, 只要听见里面有动静,随时可以冲进来保护她。 “我若就这么接纳了你,怕你没法和你的主子交代。” 芸娘闻言, 脸色一变, 睁大眼睛看着她,嘴硬道,“什么主子, 妾身是大司马的人。” 她虽这样说着,心里却慌了起来, 崔茵的反应和预想中的截然不同, 上头的人明明说好了,这位夫人最是厌恶三心二意之人,若是知道自己被人背叛,会毫不犹豫的失望离开。 可芸娘瞧着,从她进门扑到她面前开始, 这位夫人看似愤怒, 却十分冷静, 甚至现在坐在她面前,嘴角带着隐隐的笑意。 她不死心的重复别人教给她的话术, “夫人, 你再仔细瞧瞧那根簪子, 那是大司马亲手给妾身画的图样,背面还有花纹,大司马说,这和先前他送给夫人一模一样,再没有第三个。” 可面前的美人无动于衷,静静地看着她,如同在看跳梁小丑。 “我若不仔细看过那根簪子,又怎么会辨认出你说的都是谎话?” 崔茵将梅花簪子扔到她脚下。 “你说这梅花是他亲手画的,当我不曾见过他的手笔?” 萧绪桓说过,往年冬日里,家中的九九消寒图都是他亲手所画,这个习惯不知道延续了多少年,他不常在家中,消寒图就赠给阿姐,想要拿到他画的梅花图样自然十分容易。 簪子上的梅花和他所绘的消寒图上的梅花的确一模一样,但崔茵却见过他画的另一种模样的梅花,远比这精巧美丽,若是赠给心爱之人,又怎会不认真画最好看的那一种。 至于簪子背后的花纹,的确独一无二,但她那只兰花簪,早就遗落在了旁人手里。 崔茵冷笑,只觉得那人卑鄙又无耻,先是那道封她为国夫人的圣旨,叫她在关键时候暴露了身份,如今又在萧绪桓领兵北伐之时,送来这样一个女子。 他一而再再而三来给她添麻烦,是以为天下所有男人都跟他一样,尽是凉薄之人吗? 指甲陷到手心里,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她问芸娘,“李承璟叫你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叫我误会我郎君,再回到他身边吗?” 崔茵怒极,猝然站起身来,“他做梦!我崔茵就是做了孤魂野鬼,也不想再看到他一眼。” *** 这件事很快没人再提起了,杨夫人只知道,是建康朝廷里的人挑拨离间,那个卫芸娘,原本该处置了的,但她的确身怀有孕,夫人只叫人将她关了起来,派人守着。 谁也没有想到,从七月里大军出发,一直到了深秋,捷报频频传回蜀郡,却始终没有大军得胜归来的消息。 这日,两个年轻的小郎君骑着马从荆州赶来了蜀郡,亲自送来大军凯旋的消息。 杨夫人惊讶地望着几个月不见的长子杨颂,将人上上下下转着圈打量了半天,才背过身去用手帕擦着眼泪。 在荆州太守府见到这个小少年时,还是白白净净的杨府公子,几个月未见,他跟着堂兄和父亲往返于金州和荆州之间,皮肤晒得黝黑,个子也长高了不少。 阿珩已经不再向以前那样怕生,牵着阿娘的手,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这个小哥哥。 “阿珩,还记得我吗?” 杨颂蹲下身,对阿珩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 阿珩羞涩又好奇,听懂他的话,摇了摇头,飞快跑回阿娘身边。 杨颂也腼腆的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交到郑嬷嬷手上。 “这是大司马寄回来的家书,交给夫人的。” “我和堂兄启程回来的时候,长安城破,羯人仓皇北逃,大司马又打了胜仗,等他们在长安休整一番,就会会蜀郡来接夫人。” 众人闻言,面上都露出欢喜的表情来。 当年羯人南下,围住了长安城,大梁孝宗死在了南下建康的途中,从来没有人想过,竟还有收回长安的这一天。 崔茵也笑着,手指摩挲着那封信,摸起来竟然是厚厚一沓,她微微有些惊讶,几个月前萧绪桓也曾寄回来一封信,只有半页纸,简短的交代了几句话。 杨夫人和孩子团聚,还有好多话要说,崔茵便领着阿珩回到了居住的院落。 夜深之时,哄着阿珩睡着,崔茵才慢慢打开那封信。 纸张粗糙,军中一切从简,他在信里说,就连笔墨都是好不容易才从沈汲手里抢来的。 崔茵看着,兀自笑了起来。她想象不出,在手下面前一向严肃的郎君,还会因为这种小事,去抢一支笔,一方墨。 但很快,她便知道为何用抢这个字了。 厚厚一沓信,都标注着日期,每隔几日他便会写一封,最早的一封,竟是离开蜀郡的第一天。 每一个孤枕难眠的夜晚,他都会写下军中琐碎的日常,在末尾诉说对她的思念。 崔茵看着看着,双颊慢慢泛起了红晕。 满溢的思念,都倾泻在笔墨之间,她竟不知道,他有这么多肉麻的话。 而当看到最后一封信时,崔茵嘴角的笑容慢慢凝固了下来。 眼睫微颤,心跳咚咚,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上个月月末,建康宫变,李承璟带着徐州的兵力从扬州攻打建康,意欲逼齐令容和小皇帝退位。 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和崔家商量好了一切,原本势在必得,崔家家主崔宣却在一个深夜里暴毙身亡。 崔家没有了主心骨,几个子侄内斗,争抢下一任家主的位子,闹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陆氏以及齐令容手下的羽林军趁其不备,击败了李承璟手下的军队,活捉了崔家几个子弟。 只有李承璟下落不明,没了踪迹。 崔茵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觉,李承璟兵败,彻底无法实现他的野心了,她却高兴不起来。 内心只有一种苍凉之感。 毕竟是曾经最熟悉的人,没有他,就没有阿珩。 崔茵心里明白,自己已经不爱他了,如果没有人提起,她甚至不会再想起李承璟,不再想起豫章那短暂而安定的三年时光。 她记得在梦里,李承璟似乎也没有成功,这就是宿命吗? “阿娘不哭!” 阿珩不知道何时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看见阿娘坐在床沿,点着一盏烛灯,脸上挂满了泪珠。 他用小手给阿娘擦眼泪,抱住阿娘的脖子,“珩儿亲亲阿娘,阿娘不哭。” 小家伙皱着眉头,学着大人语气安慰阿娘。 崔茵破涕为笑,紧紧搂住了阿珩。 …… 秋露霜浓,夜莺轻啼,寂静的悬月下,乌桕树渐渐染红的叶片轻轻摇曳。 守夜的侍女被脚步声惊醒,惊讶道,“夫人,这个时候了,您还要出去吗?” 崔茵系着斗篷,点了点头,提着一盏灯笼,往关押着卫芸娘的地方走去。 她总觉得,李承璟还有话留给了她。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嗅到快要完结的气息,正文大概还有两三章的样子,但是番外有好几个,会先写一个平行世界的民国篇(架空民国,只是文风类似,晋江不让写真民国了),这次是男主强取豪夺,特地给番外整了个文案: 娇贵的蝴蝶兰铺满晚宴长桌,时针指向下一格,宾客窃窃私语 掐灭又一支香烟,订婚宴的男主角险些失态,“她竟逃走了?” *** 风雨交加的夜,山顶的独栋别墅像是一座孤独的囚笼,逃跑的未婚妻浑身湿透 她交握着双手,仰面望着身前黑色衬衫的陌生男人,“谢谢您帮了我,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吗?” 男人微眯着眼睛,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红唇,“难道你想回去继续和他联姻?” “不,我不想。” “那就乖乖留在我身边。” 第72章 秋夜萧瑟, 东湖碧波荡漾,凫鹭成群, 安静地停在岸边的芦苇丛中。 湖面掀起一道水波, 乌篷船贴着芦苇丛,慢慢划向湖心处,惊起一阵野鹜拍打翅膀的声响和幽厉的嘶鸣。 殊色误人 第66节 凉月无声, 绛河星辰闪烁,一支竹篙轻轻扬起,打碎如镜的湖面倒映着的琳琅光影。 李承璟站在船头, 一袭深墨色的衣袍, 袖口银线织成的王爵规制的蟒纹已经微微磨损,银线断了几处,仔细看, 原本的四爪蟒就绣的歪歪扭扭,这是他曾经最常穿的衣服。 用料上乘, 那是她寻遍了豫章郡城, 买来最难得的湖绸。 她女红不好,因为他曾无意间取笑过她贴身佩戴的香囊上的祥云,她便再也不肯为他亲手绣东西。直到她嫁过来后他的第一次生辰,才口是心非般跟着绣娘在送给他的这件衣服上绣了一只四爪蟒。 她说,“郎君只在家中穿穿就好了, 若是穿出去, 恐叫人笑话——好好的淮阴王殿下, 袖口上竟然有这样糟糕的图案。” 他当时是怎样回答的,时间太久, 他已经忘记了。 豫章的深秋, 他再熟悉不过, 从十七岁被先太后谢氏驱逐出建康,他便来到这里做郡守。 云天隐入夜色,只要登上湖岸边的楼阁,就能眺望见那座王府。 细细想来,那短短的三年,竟是这一生最轻松惬意的日子。 自扬州败兵之后,外人都以为他带着残部不知逃向了哪里,而李承璟只是遣散了旧部,独自回到了豫章。 作为孝宗后人,他没有完成父亲的遗愿。先帝去世之时,他曾离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而最后,他还是选择暂时将小皇帝扶上了皇位。 因为人人都知道,这时无论谁做皇帝,都不过是崔谢两家手中的傀儡。 他要在摄政王的位置上韬光养晦,排除异己,一步步将那些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的士族门阀打压至失势。 可他没能做到这一步,便匆匆起兵逼宫了。 他曾想,手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他都要。 可是美人离他而去,权柄被那个姓萧的寒门武将用北伐之功抢去,他什么也没能留住。 他此生最想要的两样东西,竟然都是被那个萧绪桓夺走了。 成王败寇,直至此刻,他依旧不甘心—— “伏阑,”他唤了一句撑船的手下,声音在旷远的湖面的上显得有些苍凉而悲慨,“叫你安排送去蜀郡的人,可有消息了?” 乌篷船悠悠荡荡,停在了湖中央。 伏阑扔下竹篙,跪拜在他身后,禀报道,“卫芸娘入了蜀郡城门。” 李承璟手心微微攥紧,淡声问,“茵茵她,信了没有?” 回答他的是伏阑的沉默。 夜凉如水,船停在明镜之上,脚下有如峭壁悬崖般深邃无尽。 在这沉默中,李承璟慢慢笑出声来。 伏阑浑身颤抖,他知道这个答案会带给王爷什么。 夫人没有相信那个女子一面之词,哪怕有仿照她遗落在王爷手中的兰花簪制成的信物,也不相信萧绪桓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 她不是为了报复王爷才与大司马在一起,更不是大司马困住了她。他们彼此信任,无论在哪种阻力面前,都不曾分开。 有情人终成眷属,而落寞之人,是曾经拥有却没有珍惜。 李承璟闭上眼睛,喃喃道,“茵茵,你也梦见前世了对么?” “只怪我梦见的太晚……”他忽然又摇摇头,提前知道结局又怎样,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亦或是下一辈子,他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失败,也不会后悔。 错在两个人不该相遇,不该有那一场荒唐的替嫁。 鹜鸟被打破平静夜空的一声震响吵醒,纷纷从芦苇丛中飞了出来,好奇地张望着湖面。 只见舟舣湖心,乌篷摇荡,水波圆晕从船的方向一层层荡开。 漫天的星河倒映在破碎的澄波之上,原本站在船头的那道身影,已经消匿进了深幽的湖泽之中。 鹜鸟重新停在了湖边,舔舐着被秋露打湿的羽毛,夜空寂静,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是仔细听,那只乌篷船上,有人在放声嚎啕,在哭吊什么人。 …… “王爷早就预想过,夫人或许不会信,他叫我带给夫人一句话。” 卫芸娘平静地看着深夜前来寻她的女子,她只是这乱世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弱女子,拿钱替主子办事,并不知道摄政王殿下与这位夫人到底有过什么过往,但此刻不知为何,她隐隐感觉到,这应该是一个充满遗憾的故事。 不过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如实的将摄政王殿下的话带给这位夫人。 “王爷说,如果再有下一世,希望夫人和他都再早一点梦见结局。” *** “白露先秋落,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1】 重华殿改做的郡学学堂内,少男少女的诵诗声琅琅然,阿珩原本在阿娘对面的一张小小的书案上学着哥哥姐姐们举着书,没一会儿就趴了下来,呼呼大睡。 一只蝴蝶从窗口的竹帘下飞了进来,停在了他的额头。 周围的小郎君们看到,琅琅的读书声中夹杂着低低的笑声。 阿珩觉得脸上痒痒的,便醒了过来,一抬头,发现周围人都笑着看着自己。 他马上要两岁了,自诩是大孩子了,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用疑惑的眼神询问阿娘,发生了什么。 旁边热情的小哥哥指了指窗口,“快看,蝴蝶!” 深秋之时,竟然还有蝴蝶会飞进来,实在是罕见。 阿珩被那个小小的彩色翅翼的漂亮蝴蝶吸引住了,撇下手里的书,一溜烟跑了出去,跟着蝴蝶往台阶下面跑。 小手挥舞着,每次都差一点碰到,眼看蝴蝶越飞越高,不再同自己玩了,阿珩跺了跺脚,用力一跳,奈何小家伙还太小,落地时没有站稳,差点要摔倒。 他都准备好摔疼了哭鼻子找阿娘告状了,眼睛一闭,却迟迟没有摔在地上。 小家伙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悬在了半空。 “怎么,才几个月不见,珩儿就不认得我了?” 他眨巴眨巴眼睛,嘴巴张得圆圆的,扭头和将自己拎起来的人对视着。 萧绪桓笑着将他放在了地上,另一只手捏着方才小家伙追逐的那只蝴蝶翅膀,“想爹爹了没有?” 阿珩想了半天,小脑袋只觉得这个人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与崔茵越长越像的眉眼皱了起来,小手撑地,连忙爬了起来。 边往学堂里跑,边稚声稚气地喊阿娘。 跑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折返回去,重新站在萧绪桓面前,小手指了指他手中的蝴蝶。 “要!” 半点也不客气,这明明就是他先追的。 萧绪桓微微一愣,把蝴蝶交给他。 小家伙两只手合拢,捧着蝴蝶掉头就跑。 “阿娘!”他高高的举起手,笑嘻嘻地给闻声走出来的崔茵看手里的蝴蝶。 崔茵却没有看阿珩的手,而是定住了一般,楞楞地看着台阶下的人。 就在前几日,杨夫人的长子杨颂跟着父亲从前线回来,来到蜀郡,亲口告诉她,大司马月底才会领兵回到蜀郡。 而猝不及防的,就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秋日午后,明媚的秋阳将人照的昏昏欲睡,听见了阿珩的呼喊声,她疑惑地走出门来,看见阶下站着那个朝思暮想的郎君。 他身上穿着自己和郑嬷嬷一起缝制的秋衫,风尘仆仆,人似乎晒黑了些,面容却依旧英俊隽然,身长玉立,笑着望向她,朝她张开了双臂。 “郎君!” 她亦笑着,提起与乌桕树叶一样火红的织金芙蓉裙摆,匆匆奔向他。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古诗十九首·其七 盒饭送出去了,小情侣也团聚啦 阿珩:我真的只有一个爹了-_- 第73章 菱窗半开着, 依旧是崔茵早晨带着阿珩离开庭院去郡学时的模样,但此时庭前空无一人, 谁都没有来打扰分别已久的有情人。 伴着日渐冷寒的秋风, 隐匿在树间的蟪蛄早已停止了恼人的鸣叫,穿过窗口的微风带着丝丝凉意,将半搭在床边的芙蓉罗裙吹的轻轻摇晃, 伴着一阵沉闷的喘息声,终于掉落下来。 素白的玉指轻柔的抚着他左臂之上一道还未完全愈合的疤痕,刚刚结痂不久的伤口触起来微微凸起, 有些硬, 伤口有数寸长,看起来像是被刃器所伤,崔茵不敢用力触碰, 光看着就令人心惊。 可这对于萧绪桓来说像是在呵痒,比这更重的伤他都曾受过, 她这么小心翼翼地触摸着, 垂眸看去,臂弯里的美人乌发散在肩头,眼眸里写着怜惜和心疼。令他刚刚才平息下去的体温再次为之灼热起来。 “郎君,你还未曾与我说,是何时见过我。” 她忽然开口, 打断了他的动作。 崔茵垂着眼睫, 慢慢捧住他的脸, 小声道,“你走后, 我总是忍不住猜想, 若说是我待字闺中时, 大概是没有机会遇见你的。” 那时候,他还只是初露头角的年轻武将,回到建康的次数少之又少,而她自幼丧父,母亲体弱多病,几乎缠绵病榻,她便一直衣不解带地侍奉母亲,鲜少和姊妹们出门玩乐。 “我想了许久,”她面颊上还残存着欢愉后的绯红,轻轻凑过去亲了亲他的下巴,“唯一一次在陌生的地方停留许久,还遇到过一些混乱的场面,就是四年前在江州。” 她看着他的眼睛,见他慢慢弯了弯唇角,带着笑意揽着她重新躺了下来。 “郎君,你说我是不是太笨了,竟然没有想到那一次,也不记得见过你了。”她懊恼着,心里叹了口气。 当时她才十六岁,带着满腔怨怼和对母亲的不舍离开建康,要去远嫁给一个陌生男子。 那场叛乱里,她生病的原因,既是因为被血腥的场面吓到了,也是因为隐隐猜到了淮阴王府众人的阴暗的用意,想让她自生自灭。 少女对战争的恐惧和对命运的无力深深攫住她的内心,因此那段经历,再没有别的记忆。 萧绪桓点了点她的额头,说道,“你当时都病了,哪里会注意周围有什么人,再者说,你我也未曾面对面见过彼此。” 她惊讶地啊了一声,“那你是怎么记住我的?” 他却不肯说了,大概是觉得自己当时一厢情愿,太过青涩和傻气,含糊过去,“你都猜到是何时了,就不必再想这件事了。” 崔茵吃吃地笑了笑,不许他躲开,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萧绪桓无奈,“你不许笑我。” “你先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