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宴杀人事件》 花厅迎客 “姐姐可知公主召我所为何事?” 陈书眉从赏花宴人群中退出来,随着引路的丫鬟穿过抄手游廊,前往公主府前院。 此时阳光正晴好,四下里残留着说笑声与戏班子乐声。 丫鬟面无表情地敷衍:“许是陈三姑娘诗作得好,公主想见见诗作的主人吧。” “诗作得……好?” 陈书眉步子一顿,内心惊骇。 她今日的留诗浅显不通,文不对题,平仄押韵都不顾,好比将以往积攒的才学全数丢到荷塘里,沾满了臭烂泥汤再打包还给先生,也……也能算作得好? 平阳大长公主品味竟恐怖如斯! “公主在等,姑娘快些吧。”丫鬟不耐,陈书眉随之加快了脚步。 如今是李朝,开国太·祖平定江山,结束战乱后就撒手人寰,先皇接过民不聊生的烂摊子,休养生息二十年后,今上即位,年号垂拱。 到今年,正是垂拱十四年。 李朝疆土称得上海清河晏,四海太平。 今上性情不同于太·祖先皇,偏爱舞文弄墨,臣子百姓竞相效仿,凡宴会少不了饮酒作诗,就连小女儿家的赏花宴也逃不脱。 诗作得好,主人家免不了想见作诗的人,若是聊得来,再顺势引荐给王室宗亲,公主王妃。 陈书眉从汲汲无名的陈大学士外室女,一跃而起闯入贵族女眷社交圈,也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情,但这种场面,她已见了多次,也亲身经历了几次。 只是今日…… 陈书眉低下头,指尖揪着自己衣裙的衣襟袖口,悄悄翻开看了又看。 没错,她穿的确实是箱笼里最最不打眼的那一套。 淡胭脂色内裙,赭色上襦,旧布料色泽黯淡。 在街上兴许还有几分打眼,扔进姹紫嫣红的花园子里,再同一群穿着月白、湖蓝、藤黄、朱砂的妙龄官家小姐站在一处,瞬息间就能被吞没。 ……这般也能被留意到。 穿过一道拱门和一个小花园后,宴会上的乐声就远得听不见了,丫鬟的步子慢下来。 眼前是个雅致小院,一间正房,两间厢房,花园子里一间上了锁的花厅与正房相连。 以往这种场合,等待的多半是满堂华服贵妇,更何况今日长公主做东,客人身份定然更加贵重。 陈书眉无声呼出一口长气,抬起下巴挺直腰板,顿时换了个人般,素衣旧裙穿出了华服锦缎的气魄。 来都来了,陈府的脸面不能丢。 陈书眉调整好脸上表情,朝正房的方向走,丫鬟却突然一转身,拿出一大串钥匙,疾步迈向花厅打开了紧锁的门。 “陈三姑娘,请在花厅稍作片刻,公主正在更衣,稍候等其余几位都到了自会前来。” 陈书眉一脚步入空无一人的花厅,挑了挑眉。 她还不至于没眼色到问丫鬟:“你刚才不是说公主已经在等吗?怎的把我带到这里?” 堂堂平阳大长公主,先皇长姐,今上的亲姑姑,早年随太·祖南征北战的巾帼英雄人物,莫说是让她在花厅里等上一时半刻,就是让她伺候更衣如厕也是使得的。 陈书眉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个,而是…… “姐姐方才说’其余几位’,不知公主要见的除了我,还有哪几位?” 丫鬟叮叮咣咣地在花厅一角摆弄着茶壶,头都没回,“奴婢不知。” 陈书眉抿了抿嘴唇,心头莫名有些不祥的预感。 总不至于有那个人……吧? 她费尽心机,唯恐在赏花宴上引人注目,到头来在公主跟前碰个脸对脸? 不能,不可能。 公主身份贵重,必然规矩大,就算是本朝民风开放,没有男女大防,也断不会同时召见男宾和陌生女眷。 陈书眉说服自己,强自定下心神。 丫鬟上了茶,自顾自站到花厅一角做木头人,陈书眉枯坐无趣,四处端详。 从雕花窗户看出去,深深浅浅的紫藤爬满屋檐,大串馥郁着垂在窗口,同院子里的鸢尾丛相得益彰,坐在花厅里香气扑鼻。 ——可见,平阳大长公主装扮宅邸的品味虽抵不上她军功那般赫赫有名,到底也是个懂诗情画意的雅人。 ……不该瞧得上她今日那首酸诗。 陈书眉心里又犯起嘀咕,搭在茶杯上的手指无措地动了动,一个爽朗的少年声音突然从院子里传来。 “公主当真要见我?不是你这小子瞧着本公子生得俊朗,一时迷了眼犯糊涂就弄错了人?” “真是您,蒋公子,小的不会弄错的。” ……说好的不会同时召见男宾和女眷呢?说好的公主府规矩大呢?! “成,你叫福禄是吧,我可记住了,若是弄错了,公主怪罪下来,本公子就找你算——” 那声音越走越近,直到踏进花厅门槛后戛然而止,陈书眉也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二人同时愕然,脱口而出: “——蒋飞?” “——陈三姑娘?” “——公主也召了你?” “——公主也要见你?!” 来人正是陈书眉在国子监的同窗,点头之交,蒋飞。 当今圣上登基后,大兴文化教育,国子监招生规模达到了空前的程度,贵族子弟官家小姐无需考评都能入学,陈书眉家里姐妹三人,能入学自然是因陈家有官职在朝,但蒋飞倒不同。 据传言,蒋家并无一官半职,不过是个小乡绅,在京城远远称不上富贵,而蒋飞甚至都不是蒋家亲子,而是族中远亲,父母双逝后孤身一人来投奔的。 这等背景,竟也进了国子监。 蒋飞入学时,曾一时成为学中津津乐道的热议话题,都道此人定是满腹才华韬略惊人,才让国子监祭酒为他破例。 ——可以想象,后来众人发现他不但不学无术大字不识一个,还白日逛花楼,是何等震惊了。 陈书眉满眼不可置信,这样的人……竟与她一起被公主召见! 面前的蒋飞个头不高,年龄尚小,甚至还没变声,圆脸上尤带着少年稚气——长得倒不像是爱逛花楼的模样——动作懒散颇没正行地一脚踩在门槛上,咧嘴一笑,侧身挠了挠头。 “嗐,陈三姑娘可是国子监第一才女,美名动京城,公主要见你也自然,我就说福禄那小子定是弄错了人,怎么把我也弄来了……” 蒋飞说着,垂下眼笑了笑,颇有些自嘲的落寞。 “蒋公子,我不是……” 陈书眉想说她不是那个意思,可她心里清楚,方才那一瞬惊诧的的确确就是这个意思,一时懊恼起来,暗自后悔自己失态,脸颊红了一小片。 “哈哈哈!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叫我蒋飞就成!”蒋飞噗嗤一笑,转眼间变了脸,双掌一拍:“我逗你呢陈三姑娘!你怎么这么实诚!” 他一边笑,一边脚步轻盈地踏进门槛,旋身一转停在陈书眉椅子旁,手里折扇哗啦啦地扇个不停,弯腰凑到她耳边。 “陈三姑娘,你比你那两个鼻孔朝天的木头人姐姐,倒是有意思些,我还以为你们家姑娘都是照着一个模子雕出来的呢!” 陈书眉顿时蹙眉,陈家姐妹平素的确有些傲气,但哪里至于是木头人了? 更何况,你蒋飞又算哪位,在这儿捧一个踩两个的挑拨? 她冷冷一瞥:“君子非礼勿言——先生教过的,蒋公子忘了?” 蒋飞挠头:“这话说的,先生教过的东西,我能记得才奇怪吧?” “你!” 这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一副理所当然,陈书眉一拳头凿在棉花上,差点儿背过气去。 碍于在主人家做客,她扭过头没再多说,脸上寒意分明。 被同窗教育了的蒋飞毫无愧色,口中嘟囔了两句“教条”“无趣”之类,旋即离开了陈书眉身侧,捡了个绣花靠枕放在坐榻上,没骨头般斜倚上去,不过片刻,竟像是睡着了。 自此一片寂静。 二人一个端坐,一个躺得歪歪扭扭,井水不犯河水,仿若一堵无形的墙将花厅劈成两半,再加上角落里的木头丫鬟闷不做声,一时间就连空气都凝滞住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花厅里渐渐有些闷热,天空飘过几片乌云,将蒋飞稚气未脱的脸遮在阴霾里,额角几滴汗慢慢划过,他在睡梦中信手在案几上摸到折扇,小幅度地扇着风。 陈书眉望着蒋飞光洁的下巴,旋即失笑。 跟小孩子置什么气呢?他连胡茬都还没长呢。 都怪她今日太担心遇见那人,心绪不宁,连带着脾气不好。 陈书眉站起身推开另一侧窗子,让花厅里的空气流动起来,闷热一扫而空,在她身后,蒋飞扇风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有人来了。” “你醒了?”陈书眉惊诧地回过头,蒋飞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看神色倒像是还没醒,低头眯着眼,一手抵在太阳穴上。 “唔,来人了。” 陈书眉瞥了一眼窗外,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大片无声的鸢尾。 “没人来,你睡吧,一会儿来了人我叫你。公主带的人动静必定不少,不会耽误的。” 蒋飞没再躺下,揉揉太阳穴站了起来,陈书眉毕竟和他不熟,也不打算熟,因此好意被拒绝也并不坚持,自顾自回过头去。 片刻后,她瞪大了眼。 眨眼的功夫,拱门处就多出几个人影,朝着院内走来。 蒋飞竟然说对了! “这院子不是闲了许久……长公主怎么又用起……” “母亲的想法……弄不明白……” 人影越走越近,隐约能听见说话声,陈书眉诧道:“蒋公子,你是怎么……” 陈书眉想问蒋飞是如何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判断出有人的,却突然住了嘴,浑身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僵在了原地。 几人转瞬便走到花厅前,其中一人靛蓝锦袍上的云鹤绣纹在肩头展翅欲飞,隔着几级台阶和一道门槛,面容清晰地出现在陈书眉视野之内。 是那个人。 这一天还是来了。 她躲不掉了。 陈书眉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就连耳边突然出现的人影都没发觉。 “哎呀!怎么抖成这个样子……陈三姑娘,你很冷吗?还是说,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蒋飞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并排站在雕花窗口,在窗外看不见的角度松松握住了她的手腕。 陈书眉耳边轰鸣:“……什么?” “瞧瞧谁来了,谨郡王李修,探花郎谢知行……唔,这阵势是有些吓人……不怪陈三姑娘害怕。” 蒋飞似笑非笑地侧头看向她,目光闪过一丝锐利,陈书眉被盯得浑身血液上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 ——自然,这好半天是对她自己而言,在蒋飞看来,面前这位才女的反应已经足够迅速,那一瞬的失态仿佛只是错觉。 她抬眼看了看天色,挣回手腕,啪地关了窗子,“这天闷热阴沉,只怕要下雨,出了汗又吹穿堂风,发抖有什么稀奇?另外——” 蒋飞按着鼻尖,陈书眉方才关窗这一下险些将他鼻梁拍平。 “——另外,蒋公子若是想帮我引荐,也还少说了一位——” 她话音未落,几位锦袍男子走入花厅,一位眉目冷肃,一位温和端方,见到厅内的陈书眉和蒋飞俱是一愣。 一直在墙角假装不存在的丫鬟终于吭了声,冲着走进来的第三位公子敛衽行礼。 “少爷,公主请的四位客人,齐了。” 阴谋初现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平阳大长公主的幼子,王璠。 平阳公主的驸马出自太原王氏,二人成婚后育有三子二女,其中二子二女在朝中皆有建树,唯有幼子王璠因是公主四十岁才生的,过分娇惯,养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纨绔性子,在京城横行霸道,赫赫有名。 ——至少,经常厮混在街面上的蒋飞,显然识得他这张脸。 王璠冲着丫鬟抬了抬手,“母亲这是卖的哪门子关子?” 丫鬟行过礼,又恢复成那副木雕样,“公主稍候会来。” 王璠笑了:“得,你不说,我也不问了,客人既然齐了,上茶总行吧,别让我两位兄弟干站着。” 这“两位”兄弟,当然不包括蒋飞,他就是再无赖,也还不敢跟公主府的少爷称兄道弟。 可“兄弟”二字一出,就连李修和谢知行也齐齐唬了一跳,连连称不敢。 要知道,平阳公主当年是太·祖幼女,王璠是公主幼子,他虽年纪轻,辈分却着实大,乃是当今圣上的表弟。 谨郡王李修是圣上的侄儿,虽有爵位,仍比王璠矮一辈。 探花郎更不用提,谢知行的岳家是丞相府,那丞相夫人可是平阳公主府的长女,王璠的亲姐姐! ——换句话说,谢知行应该跟着自己夫人,管王璠喊上一声舅舅才对! 哪儿能论起兄弟啊? 因此,蒋飞亲眼看着谢知行慌不迭地起身,温润面颊升起两团薄红,“……舅舅莫要打趣。” “总归是一家人,称呼有什么要紧?娇娇最近怎么样?好几日不见她来公主府玩,你们成了婚的人……” 王璠乐得开怀,亲亲热热地揽着谢知行的肩膀说起了小话,木雕丫鬟上前依次倒茶,蒋飞总算也分到了一杯,要知道在这三人来之前,那丫鬟可完全没搭理过他。 借着喝茶的动作,蒋飞有意无意地瞟过谨郡王李修冷冽面容,飞快地打量了一眼。 李修没有闲聊的意思,坐得端直如松,一看就是自小练就的好仪态,眸光冷淡,长得……长得就像是能不偏不倚、铁血断案的模样。 怪不得掌管着大理寺呢。 蒋飞不知想到什么,勾了勾唇角。 王璠聊够了家常,松开谢知行肩膀,转向李修。 “要不是母亲下帖子,今日还请不来你吧?你也该常出来聚聚,总闷在大理寺不见人,你那衙门里是有黄金屋还是有颜如玉?” 说了半句俏皮话,王璠自顾自地乐,李修只是淡淡颔首,惜言如金道:“衙门公务繁忙。” 王璠想到什么,突然兴奋起来,“哎,是不是在忙“神偷圣手”的案子?” 李修不答,谢知行倒是诧异地插进来,“‘神偷圣手’?” 王璠有了听众双眼晶亮,拿茶杯当惊堂木往桌上一拍,手放在下巴上假装捋胡须,捏着嗓子念: “话说这位’神偷圣手’,神出鬼没胆大包天,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京城里稍有身家的府邸都被偷了个遍!更有甚者,他还拿皇宫大内藏书阁当自家后院,半年内闯了七次,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羽林军当值百人,竟无一人窥其真容!” 谢知行惊疑地“嚯”了一声,“倒是个人物!”王璠继续假模假样道: “圣上震怒,将羽林军统领革职,令大理寺限期破案,捉拿’圣手’——近来谨郡王夙兴夜寐,只怕就是在查这个案子吧?” “我们府上’圣手’虽未曾来过,但母亲到底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 王璠笑嘻嘻问:“郡王爷,私下里悄悄给兄弟透个底,这案子……进展如何?” 蒋飞拿着茶杯的手一顿,目光再次扫向李修。 他会怎么说呢? 是会皱眉轻叹,承认自己遇到个难缠的对手,还是慷慨激昂咬牙切齿:“不日必能将人缉拿归案!” 蒋飞隐隐有些期待。 李修皱了皱眉,倒不是不耐或羞恼的意思,而是带着几分淡淡的谴责,说出了进入花厅后最长的一句话。 “什么’神偷’、’圣手’?盗贼就是盗贼,莫要因为他违法犯忌的本事比旁人厉害,就为他封名号,将品行不端行为不检之人送上神坛——” 这话一出,屋内几人齐齐变色。 蒋飞冷了目光。 品行不端,行为不检。 这世上,比输给对手更让人憋屈的,大抵就是这“对手”是单方面认定,对方自始至终没认过。 谢知行讪讪,毕竟方才他还亲口说这人是个人物,转眼就被谨郡王当面教育。 王璠顾不得自己也是被教育的那一位,忙伸手阻止李修继续说下去——他今日可是主人! 自己的客人在自己眼前把另一位客人教训了,太于礼不合,这要是传出去,他这广交好友的名号也要丢了! 李修的话的确没说完。 倒不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失了礼数,而是因为花厅外传来脚步声。 平阳大长公主到了。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平阳大长公主已至花甲之年,早没了传说中银甲长·枪闯敌阵的影子,但行动间仍是透着飒爽,让人不自觉臣服,一开口直奔主题。 “今日本宫请各位前来,是因赏花宴上出了些岔子。” 公主挥了挥手,身后的嬷嬷走上前来。 “赏花宴上作诗原本是年轻人玩乐,也不是非要评个状元榜眼的,谁知方才手下人整理收回的诗作,却发现了这些——你们自己看吧。” 嬷嬷将手里拿的一迭纸一字排开,谢知行离得最近,拿起一张看过顿时吸了口凉气。 ——那竟然是一首反诗! 众所周知,太·祖当年造了前朝皇帝的反,才有了李朝,前朝皇帝虽昏庸无道,惹得天怒人怨,但到底有些忠心耿耿的手下。 早些年,不少前朝余孽贼心不死,妄图结党再谋复国,唯有其中一伙自称复国会的成了气候,某年初春,复国会率船队从辽东绕过渤海入海口,沿着清漳河深入,一口气打到了汴州,太·祖防守不及,险些因此失了长安。 还是当时的平阳公主携驸马,连夜丢开太原回援,这才保住李朝疆土。 据记载,当时复国会残兵被赶出汴州后,撤回到清漳河的船上,前有攻不下的坚固城墙,后有平阳公主船队气势汹汹围追堵截,绝望之下百人齐齐站在船头甲板上,手挽手高声吟唱着诗歌,迎着北风中箭而亡,尸身身中数箭,虽死犹立,无一人倒下。 可以想见,亲眼见证过那惨烈一幕的平阳大长公主再看到这首诗,竟是出现在四十年后自家府邸的赏花宴上,该有多心惊。 最可怕的是,这诗并不是恶作剧般夹带在赏花宴诗作中,而是—— “这上面题了我们的名字!” 自从几位公子走入花厅后就一直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陈书眉不可置信地捂着嘴,指着纸张右上角“蒋飞”二字惊愕地小声叫道。 “恐怕不仅如此。” 谢知行晃了晃他手中那张,为难道:“题着我名字的这一份,用的……是我的字迹。” 方才人人都是随意拿了一张,看的是纸上内容,未曾留意字迹,此时经谢知行一提醒,纷纷放回到桌面上,仔细对比交换起来。 片刻后,四人纷纷白了脸,面面相觑。 每个人的名字,都精准对应那人的字迹。 ——这是一场有备而来手段精巧的栽赃陷害。 意识到这一点,陈书眉右眼皮突突直跳,连低调沉默也顾不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高声喊冤: “公主,这当真不是臣女写的!陈家仰仗陛下大恩才有今日,臣女怎会如此狼心狗肺不忠不义?!” 蒋飞与谢知行也随声附和,道自己只顾着赏花,自始至终没摸过纸笔,更没留过半个字笔墨,他俩有些急躁,但最怒不可遏的还要当属王璠。 “竟然也有我的份!他奶奶的,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在我自己家里装神弄鬼算计我?!” 他本来以为母亲让他请谢知行和李修来花厅,是要他来待客的,谁料自己竟入了局还全然不知! “住嘴!” 平阳大长公主瞪了王璠一眼,瞪得不算太厉害,可见公主虽然生儿子气,到底是疼爱偏袒居多。 李修掌管大理寺,栽赃手段也见过不少,办案程序更是熟悉,第一时间抬头去看平阳公主,同那平静目光对视一眼后明白过来。 恐怕方才他们等在花厅的时候,公主早派人将几人底细都查了个底掉。 若不是已经查实,他们几人的确身份清白,没有抄写反诗的动机,并且交集甚少,根本结不成“一党”,恐怕此时站在面前的就不是公主府一位老嬷嬷,而是神策军铁窗镣铐了。 更何况……王璠也牵涉其中,公主定会尽量将此事大事化小。 果不其然,平阳大长公主痛快摆摆手。 “既都说没写过,本宫也不好冤枉你们。想来仿的字迹同本人再像,也不会完全相同,你们若是想洗清冤屈,就照着誊写一遍,本宫已找了字画名家,可为你们再鉴定一遍。” 公主既给出了明路,几人都没话说,分别拿了纸墨,找椅子坐好写字。 谢知行和王璠二话没说,抄得规规矩矩,蒋飞、陈书眉和李修倒是犹豫片刻才下笔。 不多时,嬷嬷收了五张字,毫不犹豫地从外间锁了花厅的门。 “嬷嬷!也不用锁门——” “已经有人分别去你们府上告知,说诸位被公主留下说闲话,晚些再归,在鉴定结果出来之前,委屈各位呆在花厅,莫要外出。” 王璠气鼓鼓的,还要说什么,嬷嬷冲他一笑:“公主事忙,这会儿就劳烦小公子,帮忙照看几位客人吧。” 嬷嬷拉着那木雕丫鬟走了,花厅内只剩五人,王璠垂头丧气地把自己摔在椅子里。 这他娘的,算什么事儿啊?! 今日的变故来得突然,嬷嬷和木雕丫鬟走了良久,几个人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人发一言。 蒋飞脑筋转得飞快。 这件事是谁做的? 是单纯的恶作剧?还是另有目的? 目标是谁?是他们五人,还是公主府?或者兼而有之? 那人能模仿他们五人的字迹,公主请来的字画名家真的能鉴定出真伪吗? 想到这里,蒋飞突然无比庆幸方才他在笔墨上使了些小心眼儿,没有一字不动地誊抄,而是将那首反诗字字拆解,又拼凑成其他词句写了上去。 这样起码保证了,反诗不曾从他自己笔下写出来,防止以后再被人动手脚。 除此之外,蒋飞更想知道的是—— 为什么是他们五个? 公主府今日办赏花宴,宾客云集,在人群掩映中将这五张栽赃的纸混进宾客诗作中并不难——最起码对蒋飞自己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 这是他被选中的原因吗? 蒋飞用余光悄悄打量着花厅内托着下巴蹙眉叹气的陈书眉,嘴唇紧抿闭眸端坐的李修,窗边无事人般看风景的谢知行,蒙头趴伏在桌案上一动不动的王璠,一个荒诞又挥之不去的念头萦绕在脑海中。 ——他们这些人,当真都没有嫌疑吗? 等等,趴伏在桌案上一动不动? 王璠开朗话多,自从进花厅后嘴巴就没闲下来过,更何况公主特意留话让他照看客人,怎么会…… 蒋飞豁然起身,指着王璠小声道:“他这个姿势多久了?” 祸事当头 此时乌云越聚越浓,午后光线黯淡成黄昏,花厅内没点蜡烛,更是昏暗,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随着蒋飞话音落下,天空突然闷雷炸响,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照亮王璠惨白面容。 他双眸紧闭,呼吸微弱,方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竟像是不行了。 谢知行冲到他身侧,将人扶起躺在他手臂上,一边拍打他的后背,一边连声唤“舅舅”,王璠眉头紧紧皱着,并未睁眼。 “掐他的人中!”蒋飞叫道。 谢知行拇指放在王璠人中处,用力按了几下,王璠猛地吸了一口气,睁大双眼坐直身子。 “知行、药!我的、药!找、找!” 见人醒来,谢知行刚要松口气,王璠呼吸频率陡然加快,转瞬就面颊青白,上气接不上下气,喉管内发出“嗬嗬”的声音。 “什么药?药放在哪儿?!”谢知行急急问道。 然而王璠双手卡住脖颈,双目圆瞪,已经发不出声音。 看这样子,他自己是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儿的,病发得如此急,想必这药会随身带着。 这么想着,谢知行不做犹豫,直接伸手在王璠衣襟袖口四处翻找。 没有,都没有。 谢知行一拍脑门,又去翻他身上香囊,翻到第三个的时候,王璠突然一把按住他的手,浑身爆发出一股巨力,竟将谢知行死死按住了。 王璠双目青蛙般凸起,脸颊转瞬从青白转为酡红,不知为何死死地瞪着谢知行。 谢知行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咯噔,“舅舅!” 陈书眉被这一变故吓得远远躲在屋角,蒋飞上前帮忙掰开王璠铁爪般的手指,解救被按住的谢知行,李修推开花厅窗子,冲外喊着要人速速去叫太医。 一片兵荒马乱。 幸好,很快就有伺候王璠的丫鬟拿着药包赶到,花厅的门被从外面锁住,一时进不来人,丫鬟只好踩着青砖攀在窗口将药包送进来,李修接了药包,打开看过是分装成一个个小纸包的褐色药粉,送到鼻尖闻了闻,一股说不出的腥气。 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李修将药粉倒在茶杯里,送到王璠嘴边,他喘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闻到那腥味,仿佛获得了极大的安全感,如鱼与水般大口大口吞咽了下去。 四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王璠,直到他呼吸渐渐平稳,面色恢复正常,道:“……吓到你们了?” 又拍了拍谢知行手腕,“多亏有你。” 众人这才将王璠连拉带拽地从地上扶起来,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王璠这病发作起来,着实有些骇人。 平阳大长公主对待子女一向严格,唯独对幼子宠惯无度,真实的原因竟然是这样。 此事以前无人听闻,想必是公主府有意瞒住,如今四人也都自觉地保持了沉默,不问不该问的问题。 王璠嘴角勾起个若有似无的笑容,倒还有心思同他们说笑。 “诸位放心,我这条命啊,有外祖父太·祖皇帝亲自护佑,硬的很,没那么容易被收走。” 他那贴身丫鬟还在窗口攀着,急得满脸都是泪痕,抽抽搭搭地唤“少爷”,王璠脸上挂了歉意,轻抚那丫鬟发梢,习惯顽劣的人倒显出几分真心。 “少爷我一个不管事的闲人,原本来了走了也不妨事,倒是白害你时时跟着担惊受怕。” 那丫鬟更生气了,呸呸呸地喊晦气,又用力瞪他: “唬谁呢?少爷是不管事的闲人?京城大小事,上到宫里哪位娘娘戴了什么钗,下到谁家姑娘同姐妹闹了别扭,有几件是少爷不知道的?就连表小姐和夫君闹了不愉快,不也是每每都来找少爷诉苦?” 这……这……京城头号顽劣公子,真身竟是妇女之友? 这究竟是揭短还是泛酸,倒是说不清了。 蒋飞和陈书眉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花厅里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 王璠大概也没料到,自己苦心维护的“纨绔公子”形象因一次意外犯病有了崩塌征兆,窘得假装回头倒茶喝,茶杯高高扬起,遮住了脸上神色。 嬷嬷举着钥匙串姗姗来迟,确认王璠无碍后暂时没离开,仍是叫了太医,要开门给他再检查一遍。 就在花厅门被打开,太医提着药箱踏进门槛的那一瞬,王璠手中茶杯毫无预兆地跌落,他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身子一软倒在满地碎片上。 …… 陈书眉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脚迈出公主府大门,回头蹙眉叹了口气,她身边有人轻飘飘道: “陈三姑娘不必挂心,个人有个人的命,王公子命硬着呢。” 说话的是蒋飞,他性子倒比年龄沉稳些,方才在花厅还能帮得上忙,相比之下,陈书眉回忆自己的举措,只能完美演绎“吓傻了”三个字。 见她仍是忧心忡忡,蒋飞回头试探着看了李修一眼,弯眼道:“郡王爷说是不是?” 李修颔首:“这里好歹是公主府,再不济还有皇宫药库,只要太医诊得出方子,没有治不了的病。” 陈书眉勉强放下心来,同李、蒋二人告别,上了自家马车。 方才王璠突然再次发病,公主府彻底乱了起来,没人再搭理他们这几位“反诗嫌犯”,还是李修做主,说众人不如先回府,只要近期别离京,若公主传召,再及时赶来便是。 他毕竟是位郡王,带着几人往外走,没人上前拦阻,陈书眉这才能在一整天的惊心动魄后,筋疲力竭地爬上自家马车。 陈书眉又累又困,还受了惊吓,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府,沐浴更衣躺到床上睡个昏天黑地,然而天不遂人愿,车离开府门半刻就被人硬拦下。 陈书眉迷瞪着双眼,掀开侧手车帘,正对上旁边马车里带着怒容的脸。 陈书眉心头一哆嗦,叫了声“二姐”。 陈书棋低声骂道:“你自己瞧瞧,如今是什么时辰了?一个赏花宴赴到快宵禁……你不要女儿声名,陈府却不能不顾惜颜面!公主府同咱们家非亲非故,远不是能留宿的关系,三位姑娘去赴宴,到日落只回来两位,让邻里瞧见,会怎么说?!” 陈书眉明白过来,两个姐姐出了公主府后怕是一直在街口等她,就为了能一起回府,她有心解释,可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顺从地垂下眼睫,默默听骂。 可陈书眉实在是太累了。 她双手拄在窗框上,马车窗口很小,若要面对面听骂,就只得把下巴搁在手背上。 这个姿势不算太舒服,于是片刻后她脑袋开始频频点头时,陈书棋还以为她孺子可教,直到听到“咣”的一声头撞在窗框上的声响,陈书棋彻底怒了。 “陈书眉,你竟然睡觉!” 陈书棋把手臂从车窗口伸出来,隔着两辆马车,“啪”地拍在陈书眉手肘上,陈书眉被拍得跳了起来,动作大得马车车身都晃了一下,又一头撞在了马车内壁,疼得两眼冒泪花,淑女姿态全无。 “二姐!打人做什么?!” 陈书棋指着她鼻子问:“在外面给人赔笑脸兴致勃勃,到我这儿三句话就能睡着,你是不是故意的?!” 陈书眉磕到头,脑子里嗡嗡作响,强打起精神,“……真不是。” 陈书棋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嗤道:“罢了。早从你刚进府,我就看出来你虚荣,如今攀上了达官显贵,我这做姐姐的也说不得你了。我只有最后一句话——莫要将你娘那些习气带回陈府,前车之鉴摆在那儿呢,你且掂量着吧!” 陈书眉一僵。 马车里另一个略带谴责的声音忙劝:“这是说的什么话?” 听着那边窸窸窣窣争辩了几句后,陈书眉就看到二姐那张急躁的面孔换了人,大姐陈书瑶挤到窗口,对她歉意地笑了笑。 “书眉,她在街口枯等了这大半个下午,大概气昏头了,你体谅一下,莫要同她计较。回去我把母亲最近送的那匹青缎料子给你,赏花宴上姹紫嫣红的,你穿碧色反而更出挑些。” 马车壁被敲响了三下,陈书瑶温声吩咐车夫回府。 陈书眉坐直身子,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二姐说话不中听,她一直也是知道的,听了这几年也没听习惯,每次挨过训斥后,都会有些衣料、首饰送到她院里,有些来自陈夫人,有些来自陈书瑶。 ……可不知为何,每次似乎是后面那些安抚性的“补偿”,更让她憋屈。 马车摇摇晃晃,晃得人更加疲累,到暮色四合时,车到府门前,陈书眉惊讶地发现那里站了个人。 她跳下车,陈学士快步迎上来。 “父亲,出什么事了?” 陈书眉心道,二姐总不至于搬了救兵,让父亲一道教育她吧? 陈学士神色严肃:“我刚问过你两个姐姐,她们说不知道,让我来问你。” “报丧的人刚走。”陈学士轻叹了一声:“公主府小公子,没了。” 就在此时,头顶连续炸响闷雷,蓄力了一整个下午黄昏的这场雨,终于在半空撕开一道口子,携着雨水泥土的腥气轰轰烈烈地砸了下来。 陈书眉一屁股坐在门口台阶上,心道,看来今夜她是睡不成了。 二两三寸 夜已深,豆大的雨滴在无边无垠的夜色中砸在房顶屋檐,发出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 雨幕之下,正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的中年男子是陈学士。 陈学士是文官典型,认为京城内大小事,上到皇帝上朝时打了瞌睡,下到街头巷子馒头涨价两文,都同朝局变动息息相关。 因此,当写着他女儿字迹的反诗出现在公主府,想让他相信此事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是绝无可能。 陈书眉的额角随着跳跃的烛火动了动,疲惫交加,第九次重复: “女儿不知那诗从何而来,不知为何是女儿字迹,更不知此事同王公子之死有无干系。” 陈学士眉心蹙起深深的沟壑,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冲着我来的……是谁……难道是庞相……” 以庞相权势,若是想对他下手,他仕途也就到头了。 陈书眉出声提醒:“探花郎也同样被算计了。” 陈学士噢了一声,“对对对,庞相总不至于算计自己的女婿……他对谢知行,那可是像对亲儿子一般提拔的……对对对,不是庞相就好,不是庞相就好……” 陈书眉站得脚都酸了,原地动了动,陈学士又开始踱步念叨。 “不知公主府查得如何,此事非同小可,还要再打点……” 说来也怪,陈学士每次见陈家的两个大女儿,总是亲自去女儿院子里,而每每见陈书眉都要叫到书房里,这其中透着的究竟是郑重,还是亲疏之别,实在难说。 他突然回过头来,像是才发现陈书眉已经站了许久,指着椅子道:“累了吧,快坐下。” 陈书眉没坐,她怕要是坐下了,今日就再也走不出这间书房了。 陈学士倒也没坚持,挤出个温和的笑意凑近些,问:“你最近结交的那些夫人小姐,有没有能在公主跟前说得上话的……” 陈书眉实在听不下去了。 “父亲,就算我能结交遍京城高门女眷,此时要想找一位能在平阳大长公主经历丧子之痛时,还戳人心口打听消息的人,也难吧?” 岂止是难?怕是除了宫里的娘娘,天下无人能做到。 陈学士终于讪讪,“是,是,是为父考量不周了。” 陈书眉终于回到卧房时,已是三更天了,她以为自己大概能倒头便睡,谁知真的躺在床榻上,反而瞪大眼睛盯着帐子顶发起了呆。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今日虽一波三折闹得人仰马翻,却也有些收获。 她担心了那么长时间的碰面,处处小心翼翼躲避,今日面对面对上了,也没被认出来。 大概几年过去了,人的面貌总是会变,陈书眉经常感觉,自己同几年前早已大相径庭。 不过……也或许同那人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瞧过自己有关。 陈书眉突然躺着傻笑起来,她以前也是白担心,人家庞相的乘龙快婿,莫名盯着自己一个文官女儿瞧做什么? 陈书眉放下心来,又开始想今日那首反诗。 事涉公主府阴私,有些细节她并没有对父亲和盘托出。 虽然看起来是个恶作剧,可若细究起来,王璠之死还是要归结到那首反诗上去。 王璠的病,陈书眉早些年曾见过,名唤哮症,受惊情绪激动时易发病,发病时病人呼吸困难,若是不能及时服药,到窒息而亡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王璠因被栽赃反诗一事发病,看起来是个意外,可谁又能说意外就绝非人为呢? 会不会,做这件事的人,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引王璠病发? 陈书眉东想西想,失眠到大半夜,第二日果不其然起晚了,洗漱更衣后匆匆出门上学。 是的,即便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乱子,险些成了前朝余孽,但国子监第一才女还是要去上学。 好好念书,风雨无阻。 陈书眉到国子监的时候,早上的第一堂课已经快结束了,她悄悄躲在大门外马车上,直到亲眼看着“数”课的先生捋着长胡须拎着算盘离开,这才进了门。 园子里的同窗们正嬉笑打闹,十几岁的年纪都是没心没肺的时候,大喇喇地沐浴在灿烂春日阳光里。 无人知晓昨夜暴雨如注,一条年轻的生命从此逝去。 经过花园凉亭时,陈书眉听到个熟悉的声音,想到昨日毕竟一起经历了一场乱子,稍微有点共患难的意思,准备去打个招呼。 陈书眉绕到凉亭后面,拨开小片浓密的灌木,枝叶后头的人正是蒋飞,正嘴里叼着根干草,懒洋洋地靠在石阶上同一个锦衣胖子说话,陈书眉刚刚抬起手臂。 就见蒋飞’噗“地吐出口中干草—— “滚你妈胖子,谁要跟你一起上茅厕?臭不臭?” 胖子没发觉有人,激将般嬉笑:“蒋、小、爷、你别是怕了吧!” 蒋飞嗤笑着朝他裤腰瞥了一眼:“就你那三寸大小的玩意儿,上秤都没有二两,老子会怕?!” 一不小心听了满耳的陈书眉:……是她鲁莽了。 陈书眉本想默不作声,默默退出去也就罢了,谁知手里被拨开的灌木枝条发出”咯嘣“一声脆响,和闻声侧头的蒋飞二人对了个正脸。 胖子叫了一声,“哟嚯,大才女怎么逛到这儿来了?” “路……路过?”陈书眉懊恼地捏了捏耳垂,尴尬程度飙升。 蒋飞见是她,也抬头问了句“怎么了”,胖子目光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突然揶揄地“噢噢”两声,一副“我什么都懂”的样子,一把将蒋飞朝着陈书眉的方向推了出来。 蒋飞一个不妨,被推到陈书眉身上,趔趄两步才站稳,回身就挥着拳头砸在胖子腰腹上,胖子一边躲,一边干嚎着跑了。 “陈三姑娘找我有事?我还以为你昨天受了惊吓,今日告假不来了。” 陈书眉:“噢……早上只是起晚了,并未告假。” 只剩二人,她反倒不知道说些什么,本来就是想打个招呼而已,哪有什么事要说。 蒋飞点头:“明白了,不能耽误上课是吧?怪不得都说国子监第一才女靠的不是天分,而是勤勉,我今日算是信了。” 陈书眉没答话,心道你信什么信了?脑子里天天装的都是二两三寸,还知道天分和勤勉? ……不如找个借口,告辞走人吧。 谁知蒋飞是个自来熟,自说自话也能攀谈起来,突然挤挤眼睛,问: “听说你几年前刚入学的时候,连诗经上的字都还认不全,真的假的?” 陈书眉突然“哎”了一声,假意回头看了眼,“好像有人叫我,蒋公子,回见。”说完迅速转身走了。 从凉亭后面出来,陈书眉这才松了口气。 她最不想同人聊的,就是几年前的旧事,好像总在提醒她某些挥之不去的阴霾。 饿、冷、穷、病。 跗骨之蛆般追随着,不管她跑多远,都躲不掉。 陈书眉埋头大步往前走,一不小心撞在了一人胸口上,那人咳了两声,训斥道: “冒冒失失!前日’礼’课才教过行止仪态!狗熊掰棒子吗学了就忘?!你看看人家陈家三姑娘,那才是闺秀仪态——” 先生这半句话卡在嗓子眼,在看清楚撞了自己的是什么人后戛然而止。 陈书眉红着脸站直身子,规规矩矩地双手交迭,唤了“先生”,先生叹了口气,“学监要见你,下节课不必上了,先过去吧。” 陈书眉狐疑地赶了过去,学监房里却不止一人。 她半刻前才告别的蒋飞斜斜靠在门框上,嬉笑着冲她摆手:“呀,回见。” 陈书眉:……倒也不必这么快就见。 学监清了清嗓子,“公主府来人接你们,说公主有话要问,你们二人就先过去,下节课的笔记我会让人帮你们抄。” 于是,踏入国子监大门还没满一刻,陈书眉就又出了门,坐上了去往公主府的车上。 ……真是老天爷都想逼她逃学。 陈书眉端庄地坐在马车里,心里胡乱猜测,公主这时候要叫他们问话,是……反诗的事儿查得有眉目了? 她总觉得事有蹊跷,王璠昨夜过世,按理说整个公主府都应该忙着丧事才对,哪有心思管这档子事? 除非…… 陈书眉心头七上八下,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蒋飞,他不知道何时又揪了段干草放在嘴里,眯着眼津津有味地嚼着。 同忧心忡忡的自己相比,蒋飞显得无比心大,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多想片刻,那种安然自若倒奇异地给了陈书眉一点安全感。 她想抓住这点安全感,于是瞟了眼外面马车夫,紧闭牙关,刻意让声音囫囵着听不清,从唇缝里问:“你说……公主要问我们什么?” 按陈书眉的猜测,蒋飞八成会说:“管他娘的,问什么答什么呗。” 谁知蒋飞抬了抬眼,也从唇缝里回:“呵,自然是调查王璠之死。” “什——唔!”陈书眉险些叫出声来,蒋飞眼疾手快,一把捂上了她的嘴。 陈书眉掰开他的手,深呼吸了数十次才平静下来,再度从唇缝里问:“他不是……不是发病死的……吗?” 她支支吾吾,语气不甚笃定。 蒋飞乐了,“看来你也有怀疑嘛。” 陈书眉倒说不上怀疑,只是隐隐约约有那么一个线头在脑海里,不去拽它也无妨,稍稍使力一拽,整团毛线都会散得天崩地裂。 前日王璠第二次发病的场景再度闪现在她的眼前。 当时王璠喝过了药,呼吸困难的病症得到了缓解,甚至能同他们说笑几句,眼看着是好了的。 谁知茶杯突然脱手,他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嬷嬷开了花厅门锁,太医丫鬟全涌了进来,又是一番掐人中,又是捏鼻子灌药。 陈书眉被挤得只得站在角落里,花厅内掌了灯,烛火摇曳,她从人影缝隙间隐约看到,王璠翻着白眼开始呕吐。 先是吐了刚喝进去的药,然后是赏花宴上吃的点心小食,已经消化成粘稠状,混合着血液一点点从口中涌出。 再然后,血色越来越浓。 花厅内翻涌着呕吐物的气味,突然有个丫鬟叫了一声,少爷锦袍湿了,又一股臭气袭来—— 就是在此时,谨郡王李修出了声,让他们几人先回府去。 陈书眉心知肚明,那是为了维护公主府的颜面。 当时兵荒马乱来不及细想,可若真的要想——倘若王璠是因哮症而死,这第二次发病的症状同第一次的胸口发闷呼吸不畅,怎会如何天差地别? 陈书眉同蒋飞对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明了未出口之言。 ——王璠,八成是被人毒死的。 陈书眉低着头,先是同情了一番王璠短暂的生命,继而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王璠死前大半个下午都在花厅里,倘若他中的不是慢性毒,那下毒的人…… 就在他们之间! 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陈书眉的手臂,蒋飞看着她双目圆睁胡乱搓着自己的手臂,突然乐出了声。 “对了,就是这个模样。” 陈书眉:? 蒋飞仍是笑着,眼神温和。 “你现在这个样子可比’礼’课上那副端庄模样有趣得多,也漂亮得多啦!” 神偷圣手 “昨日从来到公主府踏入大门开始,你们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从头到尾描述一遍。” 厢房内的陈书眉和蒋飞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无可奈何。 这已经是进来问话的第五波人,也是问话的第七遍了。 陈书眉保证,她已经把昨日的细节回忆得面面俱到,连王璠几时几刻搂着谢知行肩膀打了个极小声的喷嚏都复述出来了,可公主府的人还没放过她。 不知怎的,她隐约预感这次问话的人有些不同寻常。 面前的嬷嬷年纪四十上下,面容威严目光锐利,是习惯居于高位者的神情,听完他们的讲述后,没有同之前的人一样记录好就走,而是毫不留情地开始了问询。 “陈姑娘,你说你以为公主是见你诗作得好才想见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嬷嬷拍了一张纸在二人眼前,那纸上皱褶遍布墨迹晕开,想来是被人团成团扔掉,又连夜翻找出来的。 看到熟悉的字迹,陈书眉登时面红耳赤,是她那份故意写坏的诗。 “我不信啊!可是带路的姐姐是这么说的,我还以为……以为公主英雄人物,品味不同于常人……” 陈书眉越说越小声,蒋飞“噗嗤”一声笑出来,嬷嬷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调转枪口: “蒋公子,据奴婢所知,昨日到场的客人都拿了请帖,唯有你——根本不在宴请名单之列,对此你作何解释?” 陈书眉瞪大了眼,咬着牙从齿缝里问:“你没有请帖?!” 蒋飞倒像是早料到会被问到,对陈书眉道:“胖子有请帖,路上碰到我,就把我捎上了,噢——” 他转头冲嬷嬷补充:“就是太史令方家大公子,嬷嬷可以去问。” “方家大公子为何要主动捎上你来公主府?” 蒋飞笑了,他摸了摸下巴,语气有些难为情,但眼睛里分明透着顽劣。 “他说赏花宴是春日盛景,但再美也比不过穿春衫的姑娘,轻薄动人心,让我帮忙品鉴一二……” “好了!”嬷嬷瞪了他一眼,又问:“昨夜二更时分,你们二人在何处?” 蒋飞挑眉:“自然是在家里睡觉。” 陈书眉也回:“在我爹书房。” 嬷嬷点头:“这些细节,奴婢会分别去陈府、蒋府、以及太史令家确认。” 蒋飞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请便。” 嬷嬷站起身,步子已经开始朝外走,仿若无意般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却霎时让陈、蒋二人浑身惊出一身冷汗。 “昨日在花厅里,有没有什么人分食过点心零食之类?” 陈书眉脑袋都僵了,木头人般咣咣摇头,蒋飞也摇头。 嬷嬷目光锐利,又问了一遍:“真的没有?仔细想想,哪怕是半块糖也算的。你们等了那么久,空着肚子不饿吗?” 蒋飞坚持:“除了茶水之外,没见过吃食。” 嬷嬷抬脚走了出去,直到看不见半个人影,陈书眉这才身子一软,结结巴巴: “真……真的是中毒……” “蒋飞,嬷嬷为什么这么问?你说!会不会……会不会昨夜二更,那个凶手又来了公主府……” 蒋飞把食指放到嘴边,示意她隔墙有耳,凶手神通广大,为了杀王璠能在公主府做这么多手脚,谁知道此时会不会躲在哪里偷听呢? 又过了一刻,公主府的下人来送他们出去,走到大门时正碰到谢知行从一辆宽敞华丽的马车上跳下来,他对蒋、陈二人微微颔首,然后回身掀起马车帘子,搭着手扶里面的人下车。 蒋飞“呵”了一声,“陈大才女,你说……公主府的人也会像审犯人一样审探花郎和谨郡王吗?” 陈书眉看着正在对黎阳翁主——平阳大长公主的大女儿,以及翁主和庞相的独生女庞娇——关怀备至的谢知行,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自然不会。” 李修的爵位摆在那儿,公主府的人问话要到郡王府递帖子,态度要毕恭毕敬,而探花郎……人家探花郎那是自家人呢。 柿子总要挑软的拿捏。 陈书眉猛地醒悟:“那岂不是只剩你我二人——” “哎哎,怕什么?” 蒋飞笑着打断她:“你爹好歹是陈学士,公主府的人要想拘你,必得通过大理寺,而大理寺办案是讲究证据的,只要你没做过,就不必慌。” 陈书眉仍是蹙眉,嘴里念叨:“我自然没做过……” 公主府的人从国子监将二人接出来,问完话还要再送回国子监,马车行到一半,蒋飞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陈书眉趴在车窗问:“哎蒋飞,你去哪儿?!” “你瞧这天春光正好,当然是做我最拿手的事情——逃学啊。” 蒋飞摆了摆手:“快去上课吧,大才女,这个时辰还赶得上今天的’礼’课,先生定还等着拿你当范本呢!” 蒋飞笑着同陈书眉告别,心里远没有面上表现出来的云淡风轻。 倘若在平时,没有请帖参加宴会算不得什么,可偏巧在他临时起意混入公主府的这一日,写着他字迹的反诗出现在平阳大长公主面前,再然后,王璠在他眼前病发不治。 若说这其中没有点刻意为之的阴谋,蒋飞自己都不信。 他此刻走在街上,感觉周身街头巷尾,处处都是盯梢的眼睛,处处危机四伏。 蒋飞有些怕,怕最糟糕的预感就要成为现实。 怕李修、谢知行、陈书眉三人都不过是凶手迷惑视线的烟雾弹。 怕他这个没背景、没后台、就连肯出头的族人都没有的小混混,会成为这桩精巧命案的替罪羔羊。 怕这栽赃的锅早已备好,凶手算无遗策,自始至终,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 蒋飞在街上人流最密集的茶馆里坐了一天,直到夜间才来到城外一间无人的破庙里,换了身夜行衣,戴好包头面巾,提起轻功翻过城墙,直奔大理寺。 按理说,现在去大理寺实在有些冒险。 毕竟那位谨郡王才刚刚在君王面前揽下了抓捕神偷圣手的任务,他此时去闯大理寺,多少有些主动送上门的嫌疑。 可他心里实在是烦得厉害,急需寻些刺激。 在蒋飞不算长的人生经验中,这种烦躁只有一种发泄途径。 譬如,在黑夜的掩护下同衙役管家捉迷藏,在县令微眯的眼皮子底下取走他肥硕拇指上的玉扳指,最后再从那位半裸着睡得玉体横陈的小妾床头打开晃悠得嘎吱作响的天窗——这样惊心动魄的一晚过后,倘若蒋飞能够逃过一条小命,回到借住的那间漏风的破屋子里,他才终于能睡上一个好觉。 大理寺的库房,显然比梅山县令的府衙难闯得多,也刺激得多了。 想必今夜能做个好梦。 蒋飞到大理寺的时候,衙门里仍是灯火通明,很显然寺丞寺正衙役们都没下衙,凑在一起开会——搞不好开的就是如何追捕神偷圣手的会议——以至于库房门口只有只有虾兵蟹将两个。 蒋飞毫不费力地迷晕那两个守门的衙役,将人靠着廊柱放好,从远处看就像是坐在地上聊天般,然后从衙役身上摸出库房的钥匙串,回身一闪进了库房。 一进门,入眼便是几排黑漆漆的架子,他从夜行衣兜里翻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在房梁上放好,这才打量起库房内部。 说来好笑,大理寺的库房虽琳琅满目,值钱的东西却委实没几样——都是命案证物,染血匕首、勒人的绳索白绫之类——哪怕有值钱的失窃物品追回,也要交还失主,不可能留在库房里。 蒋飞里里外外转了三圈,这才在架子高处一个落了灰的锦盒里翻出个手掌大小的青花瓷瓶,色泽温润,触手微凉,一看便知是珍品,摇一摇里面似乎有水声。 瓷瓶旁边放着一张陈旧的纸条,上面写着“垂拱六年,八仙居酿酒方子杀人案,证物梨花白”。 哟嚯,总算没白跑一趟。 垂拱六年的梨花白,到如今八年过去,火候正正好! 蒋飞想都没想,把锦盒揣进怀里,又跃上房梁收了自带的夜明珠,一脚踹开库房的门飞上了屋檐。 他本想拿着梨花白就走,谁料不远处会议室那片热闹的灯火仿佛长了钩子,勾得蒋飞心里痒痒——他今日来大理寺是来找刺激的,这一趟到现在为止,委实不算刺激。 还有什么,比带着大理寺偷得的赃物去偷听大理寺会议更刺激的? 蒋飞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逗乐了。 不过他还算理智,没戴着面巾大张旗鼓冲进会议室,而是在屋顶上挑拣了片平地,颇为惬意地躺了下来。 他脑后枕着空的锦盒,手里拿着那瓶垂拱六年的梨花白,冲北方遥遥一敬。 对月独酌。 瓦片下方传出争吵的声音,其中一个大汉声破苍穹,最为响亮。 “要我说,什么神偷圣手?只要在京城所有有宝物的地方布防,还愁抓不到那贼子不成?!” “寺丞说的简单,这可是京城,达官显贵遍地走,去哪儿找到足够的人手一一布防?兄弟们夜夜布防,不需要吃喝?不需要额外花销?更何况,到时候你防了张家,他去了李家……这账……根本没法算!” “是啊是啊,更何况,有宝物的人家也未必肯来大理寺挂名……这可是京城,谁知道那些有钱人的银两都是从哪儿来的……” “管账务的就是小气,斤斤计较!平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下头眼看着就要吵起来,有个守卫模样的人悄悄摸进了门,谨郡王李修侧过身,听人耳语了几句,抬手阻止他们的争吵。 “不必劳烦衙役们满京城布防。”李修淡声道,“你们不了解这个小偷,他偷东西并不注重宝物价值。” 一口饮下半瓶梨花白的蒋飞眉毛一跳。 “不注重价值?郡王爷这话怎么说?以前失主报失的物件,却是都是价值连城之物啊!” 李修食指敲了敲桌案,笃定道:“那不过是因为,偷价值连城的东西,对他而言更有趣罢了。” “黑夜的掩护是他亲密的伙伴,躲过重重守卫与要人命的机关深入库房密室,让他血脉贲张,有趣的从来都是过程。” “至于窃得的宝物……不过是“行窃”这一行为的添头。” 蒋飞心道,这人了解他到这个程度,简直可引为知己,可当知己成为敌人,也就意味着危险的来临。 大理寺不可久留。 他一仰脖,干下剩下半瓶梨花白,轻手轻脚地收了瓷瓶,准备起身撤退,可不知是不是坐久了,站起身的时候他身子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蒋飞忙站稳身形,正要庆幸没踩碎瓦片发出声响,又听到瓦片下那个淡然的声音。 “本王之所以让你们不必布防,是因为早已料定他下一站会去哪里。” 李修突然抬眼,隔着屋顶房梁上方那个指头大小的破洞,精准地同蒋飞视线相对,蒋飞浑身血液都冷透了,看着李修嘴唇一张一翕,说: “自从圣旨到达大理寺那一天开始,他的下一个目标,就一直是大理寺。” “而本王,已经等很久了。” 裸裎相对 蒋飞觉察到不对,足尖发力就要逃,直到此时,他才发觉自己手脚发软。 不是不胜酒力,而是……那酒里被下了药! 守卫松懈的库房,年头正诱人的梨花白……都是圈套! 瓦片下方的衙役面面相觑,追问谨郡王是否要在大理寺布控。 而李修那两位本该“晕倒”在库房门口的亲随活蹦乱跳地赶过来,二话不说跃上屋顶,同蒋飞缠斗起来。 蒋飞并不恋战,飞身便走。 他是神偷,不是杀手,正面对上两个身强体壮的侍卫未必敌得过,可他若是想逃,这天下也没有几个人能抓到他。 踩着大理寺松散瓦片,左拐右拐地凌空跨过无人的街巷,在寂静夜色中惊起阵阵犬吠,扰乱追兵视听,眨眼的功夫,那两个亲随就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蒋飞嗤了一声,“大理寺卿李修,也不过如此。” 他此时身上还穿着夜行衣,万一遇上巡夜的官兵,打眼一瞧就知道有问题,必须将衣服换下来。 方才一番奔逃,喝进去的药在体内加速蔓延,蒋飞手脚愈加酸软,不敢再用轻功,顺着墙根慢慢朝前走。 一刻钟后,就在他体力快要不支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一家成衣铺子,蒋飞大喜过望,找到后门撬开门栓,正要翻进去,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依李朝律疏,凡盗窃者,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你这几年所盗财物若是加起来,已足够流放终身了。” 蒋飞扯了扯嘴角,慢慢转身,李修竟不知何时跟在他身后,一直到此时才露面,他对上李修淡然目光,霎时火花迸溅。 面巾下,神偷圣手勾起唇角,放了句轻飘飘的狠话:“前提是,你抓得到老子。” 蒋飞随身而动,眨眼间两个人就缠斗起来,蒋飞中了药气力不支,很快落在下风,被李修结结实实两脚踹在胸口,喷出一口血。 然而李修也没得了便宜,就在他飞起踢人的那一刹那,一股白色烟雾从蒋飞夜行衣袖口飞出,他努力闭气,仍是吸了一大口进去。 拿不准那究竟是什么药,李修不敢耽搁,为图速战速决,从官袍后腰摸出一柄短剑,夜色中剑光出鞘,向着蒋飞手臂刺了过去。 ——倒不是他心慈手软,而是神偷圣手将京城搅得翻天覆地,必须活捉后开堂公审,让百姓亲眼见到法网恢恢不漏,若是死在追捕途中,也太便宜他了。 谁料变故陡生。 蒋飞稍稍侧身,许是要闪躲,谁知转错了方向,径直将自己胸口送到剑尖前。 李修来不及收回剑势,只迟疑了半刻,黑色面巾倏然靠近。 神偷圣手个子不高,下颌几乎紧贴着他的胸口,二人距离拉近,隔着薄薄的面巾,甚至能闻到他清浅呼吸中的酒气,有那么些熏人欲醉的意味。 时光被缓缓拉长,二人距离越来越近。 在月色中,李修可以清晰看到面巾上方那双漆黑圆润的双眸,眸中并无半分惊慌。 只有狡黠。 李修猛地瞪大了眼! 剑尖毫不留情地刺入夜行衣下的皮肉中,温热的血液流了他满手。 而同一时间,又是一阵无味的白色烟雾飞出,近距离结结实实地蒙了李修满头满脸,遮挡了全部视线。 等再睁眼,地上留着一滩殷红血迹,黑色夜行衣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李修目光深邃地望向血迹蜿蜒的方向,站了一会儿,听到远处传来大理寺官兵嘈杂的脚步声,终于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月色如钩,白惨惨地照在街巷中间青石砖路上。 蒋飞捂着胸口粗喘着气,面巾早扯了下来,充作纱布堵住流血的伤口,然而他仍是步履维艰,面色因失血而惨白,咬着牙恨恨地骂。 “他娘的,可惜了老子的云雾香!” 蒋飞用在李修身上的迷药和库房那二人身上的不同。 云雾香比起普通迷药,药效好得多,价格也更贵得多,而且有价无市,是他前年在皇宫太医院的库房里偷来的,统共就那么一小瓶,这一回用去了大半,心疼得蒋飞直哆嗦。 他劳烦了半个晚上,赔进去大半瓶云雾香,结果只换回满肚子搀药的梨花白。 到这会儿,嘴里那点酒气都散没了。 亏,血亏。 噢,还有胸口这个血口子。 那块面巾才巴掌大小,遮张瓜子脸足够用,此刻堵在伤口上,早已被鲜血泅湿透,若是再不找地方安置,地上就又要留下血迹了。 官兵追赶的动静越来越大,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蒋飞换了几个方向都出不去这片街巷,一抬头看见个熟悉的匾额,眉头一挑,攀着院墙翻了进去。 …… 陈府。 夜早深了,西北角小院的浴房里传出哗啦哗啦的水声。 半人高的浴桶里飘着大片殷红花瓣,陈书眉靠在桶壁上,两条玉白的手臂搭在浴桶边沿,手掌啪嗒啪嗒拍打着水面,正在发呆。 今日她回国子监以后才知道,她和蒋飞前脚被公主府的人接走,后脚王璠的死讯以及死亡存疑一事就传遍了整个国子监。 紧接着不知哪里传出流言,说王璠为人仗义疏财,虽顽劣却甚少得罪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爱伸长鼻子管旁人闲事。 因此,王璠突然暴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密辛,因而被人灭口。 ——这话多半是国子监的闲人们闲谈时胡沁的,陈书眉却不敢不多心。 毕竟……她作为几位嫌犯中的一员,的的确确有些不可为人知的密辛,若是不幸落到旁人手里,真会逼得她杀人……也说不定。 不到那份上,谁知道逼急了人会怎样呢? 想到这里,外面院子里突然传来一片嘈杂,陈书眉从思绪中惊醒,这才意识到浴桶里的水早凉了。 她裹了件袍子从浴桶里爬出来,水滴顺着光滑纤细的小腿往下滴,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到门口。 外头值夜的丫鬟听见声响,问:“三姑娘洗完了?” 陈书眉隔着门先问了句“外头在闹什么”,丫鬟道:“说是官兵追查神偷圣手,不知怎么追到了咱们府上这一片,老爷让各院门户紧闭,别让贼人进来。” “神偷圣手?神偷圣手逍遥了好几年,怎么会轻易让官兵发现?” 隔着一扇门,房内的声音有些沉闷发虚,丫鬟侧耳仔细辨认,回:“噢,说是神偷圣手受伤留下了踪迹,怕是逃不远。” 房内突然没了声响,丫鬟又问了一遍:“要奴婢进来收拾浴桶吗?” 房内仍是没声。 丫鬟不明所以,不知该再问一遍,还是直接推门进去,就在此时突然听见里头“扑通”一声,像是跌在了浴桶里的声响。 丫鬟急了,这定是水泡得太久,人晕了,在浴桶里摔一跤磕一下还算轻的,万一淹在里头可如何是好? “三姑娘,你没事儿吧?奴婢进来了!” 丫鬟使力往门上一推,谁知刚推开半条缝,隔着水汽险险瞧见水面上半个肩膀,就被一股力“咣”的按了回去。 “别进来!我……我没事儿!只是磕了一下!” 陈书眉的声音略带了三分张皇,丫鬟虽不太放心,终究不敢硬闯,悻悻退了出去。 直到退到院门口,丫鬟才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浴桶距离房门足足有一丈远,方才她推门的时候,小姐分明还泡在水里,那……那那那……那伸手关门的又是谁?! 同一时间,陈书眉反锁了房门,慢慢走到浴桶前,盯着里面那人熟稔的面容,以及十分陌生的躯体,道: “蒋公子深夜到访,我不得不冒昧问一句,我们……很熟吗?” 蒋飞“噗嗤”笑出了声,一手捂在胸口,嘴唇泛白:“别这样嘛,好歹同窗一场,我和陈三姑娘也算共患难了不是?” “共患难?!”陈书眉气得眉毛倒竖,“共患难?你就是这么对待同你共患难的同窗的?!” 陈书眉哆哆嗦嗦地伸手指向蒋飞胸口那个窟窿: “你你你……你是神偷圣手!大理寺的官兵正在追你!你还受伤留留留……留下了踪迹!你竟然……竟然跑到我我我……我家里来,若是被被被……被人查到,我是要背上包庇罪的!” 若是当真被人查到,不知陈书眉自己,怕是整个陈府,陈学士、陈夫人、以及两个姐姐都要受到牵连! 陈书眉越想越慌,结结巴巴说不明白,蒋飞在冷水里冻得面色发青,仍是笑着,问:“那方才丫鬟问你,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陈书眉看着浴桶里的蒋飞。 浴桶中血水混合着花瓣,入眼一片殷红,水面上方是对玉白结实的肩膀,跳过锁骨右下血淋淋的伤口不看,再往下是两团刺眼的白兔…… 谁能想到,神偷圣手——自己日日相见的小混混同窗,嘴里动辄挂着胯·下二两肉三寸长,时常逛花楼的那位——她是个女的啊?!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 蒋飞失血过多,这会儿身上渐渐发抖起来,继续道: “陈姑娘心善,不会见死不救,这是其一;其二,你是个弱女子,而我心狠手辣惯了,就算是只剩半口气,我若要杀你,你也逃不掉。” 陈书眉听明白了,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她面上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叹了口气,认命般弯腰去捡浴桶后的那一团黑衣,口中喃喃: “得了……随你吧,只是这个得处理掉,让人看见我就完了……” 陈书眉将黑衣拿到一边,又顺手将自己沐浴前脱下的衣物都收到了屋角衣篓里,回过头来,下定决心般道: “收留你也行,但是,你养好伤后,要帮我偷一件东西。” “哟,大家闺秀还会趁火打劫呢?”蒋飞起了兴致:“我若是不答应呢?” “蒋’公子’心善,不会对我这个弱女子提出的小小要求视而不见,这是其一;” 蒋飞笑了起来,这是拿她方才的话堵人呢。 “其二,蒋公子,你瞧这里——” 蒋飞定睛望去,明明只是瞬息之间,陈书眉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一把剪刀。 陈书眉抄起剪刀,猛地刺了出去! 蒋飞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此刻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手臂都抬不动,心里更加意难平。 多有意思,英雄半生,最后死在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闺阁女儿手里。 蒋飞动弹不得,死死地盯着那柄剪刀。 然后就见锋利的刀锋闪过,毫不留情地落在衣篓里。 衣篓?? 这间屋子是浴房,并无衣柜箱笼,整间屋子所有的衣物,只有陈书眉刚脱下那一套,以及蒋飞穿来的那套夜行衣。 现在都在衣篓里。 片刻后,陈书眉举着满篮子的碎布条,“其二,你现在光溜溜地坐在浴桶里,我若是不帮你,你逃得掉?” 蒋飞放声大笑。 蒋飞笑得鼻涕眼泪都要出来了,失血过多的苍白脸色倒是染上一抹红晕,凭空添了点艳丽色泽。 “哈哈,我就说你同你两个姐姐不一样,陈三姑娘……” 蒋飞端详着陈书眉,认真道:“你虽披了张大家闺秀的皮,却实在是个——” 是个什么? 这句话,蒋飞没说完。 浴房的门被从外面“咚咚”的敲了起来,陈书棋的声音在门外急切地响起。 “书眉,你现在给我开门!再不开门,我就进来了!” 共枕眠后 陈书棋在浴房外只是象征性的敲了两下,然后毫不客气地伸手推门,一推之下才发现门被从内侧反锁。 她来时就带了几个力气大的丫鬟婆子,此时刚好派上用场,二话不说就开始撞门。 浴房里的门长年浸在水汽里,撞击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门栓横挡在门后,眼见就要断裂。 陈书眉无奈扶额:“二姐,不要撞了!我开门就——”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浴房摇摇欲坠的门栓再也经受不住更多摧残,“啪”的一声断成两截碎在地上。 陈书棋带着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你站到一边,不要动!” 她四处翻找,屏风后帘子里都搜了一个遍,浴房内除了刚沐浴完的陈书眉,再无第二人。 陈书眉无辜地问:“二姐,怎么了?” “我听丫头说进来人了,是谁?!是不是贼人闯进来了?!别怕,我带了人来,在咱们府上,没人能欺负你!” 陈书眉愣了下,眼眶泛酸,刚要说什么,陈书棋突然将目光转向浴桶。 “这是怎么回事?” 陈书眉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二姐来得速度太快,这一大桶血水哪里来得及倒掉,而她神情稍一变化,更加坚定了陈书棋认为浴桶有问题的念头。 “把窗帘钩子拿来!” 丫鬟送上挑窗帘的钩子,如临大敌地并排在陈书棋身侧,纷纷摆出了防卫的姿态。 陈书棋离浴桶站得老远,探出一个钩子尖尖到水里,拨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 没有。 陈书棋“咦”了一声,站得近一些,整根钩子都伸进水里,认认真真翻搅了好几遍。 一无所获。 陈书眉悄悄松了口气。 陈书棋赌气地把钩子丢到一边,又嫌弃地睨了眼浴桶,“这花瓣是哪个庄子送来的,怎的掉色成这个样子,晦气!” 陈书眉随意附和,她发梢还滴着水,借着擦头发的动作抬头,担忧地瞥了眼屋顶那个一尺见方的天窗,那儿明晃晃地留下了一个血手印,只要抬头望上一眼,根本瞒不过去。 “二姐!” 就在陈书棋要抬头的那一瞬间,陈书眉猛地绕到她面前,借着擦头发的动作遮挡了一下,嘴唇贴在陈书棋耳边。 “二姐……其实方才的确有旁人在这房里……” 片刻后,丫鬟婆子散了个干净,陈书棋跟着陈书眉走进她的卧房,一推门就看见床榻上躺着个穿着寝衣的身影。 明显是女子身形,胸膛轻微起伏,已经睡熟了, 陈书棋慢慢退了出去,示意陈书眉也跟出来,开口仍是一贯的训斥: “你如今是大姑娘了,带要好的手帕交回府也不算什么事儿,何必躲躲藏藏,搞得这么小家子气?没得丢人现眼!” 陈书眉乖巧点头,“是,因她性子内向胆子小,不爱应酬,我也……不想麻烦夫人……” 陈书眉越说越小声,十足的受气包模样,陈书棋冲她翻了个大喇喇的白眼: “就你小心眼儿,我娘私下里再怎样,还能当着客人的面给你难堪吗?” 陈书眉忙笑着应下,陈书棋端详了她一会儿,扬着脖子颇为自矜道: “以前总觉得,你虽然来了我们家,但从来也不跟人亲近,冷冷清清,总像是随时要走的模样。如今……你肯交朋友,多了点人气,我也放些心了。” 陈书眉心道,你若是知道了我“朋友”的真实身份,还能放心才怪。 总而言之,抓够了贼,也耍够了姐姐威风,陈书棋志得意满地离开了陈书眉的院子,回去的路上,脑子里倒是不停地浮现出那位“手帕交”的模样。 那女孩儿虽睡熟了,但闭着眼也瞧得出五官清秀,似乎有些面善,又想不起何时见过…… 如今国子监里学生足有几百人,若是打过照面不相识,也是有可能的。 陈书棋“哎”了一声,懊恼地一拍脑门儿:“忘了问那姑娘是哪家的了!” 陈书眉一踏进房门,就看见蒋飞正坐在床榻上,双脚从榻边垂下来晃啊晃,双眼晶亮,哪有半分睡意。 “我收回以前说你们家姑娘的话,你二姐……人还不错。” 陈书眉“嗯”了一声,没有答话的意思,走到角落打开箱笼,在里面翻找不停,又听见蒋飞啧啧道:“就是可惜生了这么张嘴……” 陈书眉将几个圆滚滚的白瓷瓶丢到床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擦你的药吧,伤口又不疼了?” 蒋飞的伤口生在右胸,自己倒是瞧得见,只是低头擦药凹得肩膀痛,时不时就要抬头转一转脖子,陈书眉坐在她旁边,一把夺过药瓶,帮她擦起了药。 那伤口是硕大一个血窟窿,蒋飞疼得脸都白了,只是硬忍着不吭声,陈书眉看着她额头豆大的汗珠,有意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顺理成章聊到了陈书棋。 “我来之前,我二姐是家里的幼女,满府都宠着她,娇惯得不像样子——总归家里已经有一个合格的闺秀了。因此……哪怕她说了再难听的话,陈家上下也只会觉得有趣。噢,那时候老夫人还在,我父亲孝顺,万万不敢在老夫人面前教育女儿的。” “后来我进了府,她许是觉得自己以前的乐趣还是不够,做千娇万宠的女儿妹妹做腻了,哪有做姐姐有意思?再加上夫人不是我亲娘,甚少搭理我,见二姐主动要担起教养妹妹的责任,当然是巴不得。” 蒋飞脑筋转得快,一下子就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窍。 陈书棋比陈书眉大不了两岁,自己尚且顽劣,懂什么教养妹妹? 陈书眉若是侥幸生长得好,是二姐教养有方;若是长不好,那陈书棋至少多了个玩具,能满足她很长时间的兴致。 对陈夫人而言,怎么都是赚。 蒋飞瞧着她语气平淡,面上没有分毫不平,就事论事般为她和陈书棋的姐妹关系下了最终论断: “一晃几年过去……这整个陈府,倒是就她在我眼前,还像个活人。” 蒋飞又等待了一会儿,意识到陈书眉不会再多说,张大嘴:“啊?就这??” 没有互相折磨、没有相爱相杀、没有病态的施虐与依恋、也没有最终谁也无法插入其中的亲密姐妹之情?? 陈书眉在伤口附近轻戳了一下,蒋飞长长“嘶”了一声。 “’啊’什么’啊’?还要怎样?药上完了,把寝衣脱掉,我给你包上纱布!” 陈书眉后知后觉地有些羞恼,她不是爱诉苦的性子,今日不知怎的跟人讲起了陈年旧事。 明明昨日还是不大熟络的点头之交,只是碰巧一起目睹了一桩命案,今日竟成了浴房里裸裎相对、床榻上亲手上药的关系。 命运实在捉弄人。 蒋飞本想多问两句,进府之后是这样,那之前呢?她知道陈书眉是外室之女,幼时随母亲生活,那时她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 谁知被陈书眉这么一戳,什么念头都丢到九霄云外。 蒋飞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口中小声“斯哈”,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寝衣的系带——之前没张口呼痛的时候,她还能硬挺着,一旦“嘶”出第一声,就再也忍不住了,嘴里“疼疼疼”的唤个不停。 蒋飞伤口在右胸处,擦药只要扒开一边衣领就可以,包纱布却要从腋下穿过才能固定,因此不得不脱衣,肩膀一动,疼痛也加倍。 蒋飞紧紧绷着额头,伸手一拽,肩头布料落下,她还没叫出声,陈书眉先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 之前光着身子泡在浴桶里,水面上却有花瓣遮挡了视线。 此刻寝衣松开,陈书眉一眼就瞧见她胸口到小腹大片淤血,青紫到发黑的地步,竟比流血的伤口还要骇人,足见留下伤痕那人的力道。 蒋飞看着那伤也愣了片刻,想到李修那当胸两脚,表情一点点冷下来。 陈书眉察言观色,没再问,为她包扎好伤口后,吩咐道: “明日你不要出门,就在我这儿养着,我房里平日没有人来,除了我二姐以外,也不会有人问什么,你只管歇着,听见没有?” 蒋飞没出声,像是睡着了,可睫毛分明还轻微地抖着,陈书眉一看就知是装睡,也不拆穿她,心道明日还要记得去医馆拿些药才行。 翌日清晨,蒋飞睡醒睁眼的时候,陈书眉早就走了——当然是去国子监上学了。 床头整整齐齐迭着一套女子衣衫,不是国子监女学生身上常见的宽松襦衫长裙——陈书眉经常搭配飘逸的轻纱披帛,行动坐立都是闺秀风范的那种。 而是套简练得多的胡服,袖口收紧,外袍下方是利索的长裤。 衣衫旁的大托盘上,满满当当放着一盘零食干果,都是核桃、花生、栗子、干枣之类补气血的,蒋飞愣了半晌,按着头失笑。 “她倒是有心了。” 于是,蒋飞惬意地养起了伤。 陈书眉的卧房是标准的女子闺房模样,鹅黄轻纱窗幔,软得鼓鼓囊囊的绣花靠枕,铺着小方巾的圆桌圆凳,蒋飞新鲜得不行,四处摸摸看看。 毕竟在此之前,她住过最接近“闺房”的地方,还是杨柳居翠翠姑娘的卧房。 ——翠翠姑娘的卧房虽然也馨香扑鼻,可比陈书眉的就差太远了,最起码床头内侧那满满当当一书架的论语左传,翠翠就没有。 蒋飞胡乱挑了几本书翻看,看了一会儿啧啧称叹,这架子上,竟然没有陈书眉没看过的,书页中小字笔记更是屡见不鲜。 果然才女都是靠血汗炼成的啊。 太阳从东面转向西南,托盘上的零食吃了个七七八八,蒋飞估摸着下学的时辰要到了,抬头看向窗外几十次,陈书眉仍然没回来。 蒋飞拍着撑得打饱嗝的肚子,后知后觉地慌了神。 陈书眉……她不会是去报官了吧?! 一想到这儿,蒋飞浑身一个激灵。 她竟然在身份暴露后,在知晓自己身份的人离开威胁范围之后,仍然蠢兮兮地留在那人家里养伤?! 夜里谈了几句心,陈书眉说有东西让她帮忙偷,她竟然就信了! 先别说陈书眉嘴里有几句真话,那件需要她偷的东西,陈书眉支支吾吾半天,到最后也没说出来! 这她都敢信……她蒋飞到底是个什么惊天大傻瓜?! 蒋飞囫囵起身,没穿那套胡服——她这会儿脑筋机灵起来,说不定陈书眉防备她出门,已经对官兵形容了那套衣服的模样。 蒋飞不想成为明靶子,找了套颜色不起眼的旧衣换上,又往兜里揣了几个干枣,二话不说翻墙离开了陈府。 可离开陈府后,蒋飞又忐忑不安。 万一……万一陈书眉是有事耽搁了呢? 那她不说一声就走,岂不是非常失礼? 蒋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乎失不失礼,毕竟前半辈子,“礼”这个字就没和她有过什么关系。 梅山那种穷山恶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地方,真要计较起礼来,她哪儿活得到今天? 可她仍是脚下不太听使唤,往国子监的方向走。 蒋飞越走越心惊。 刚出了陈府的后巷没多久,她就看见一队官兵径直冲着陈府而去,待走到国子监,又是一队官兵守在那里。 蒋飞飞快地闪身在巷口侧面,恰好几个下学的公子哥儿从巷子外经过,嘴里念叨着什么,蒋飞耳朵尖,猛地拉住一个年轻公子。 “你方才说什么?什么命案?什么凶手?!” 她以为陈书眉报官,报的是神偷圣手一事,难道还有别的?! 那年轻公子被个清秀姑娘拽住手臂,好半天才回神,“噢,就是公主府王璠的案子,大理寺抓到嫌犯了……” 蒋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陈书眉竟然想把王璠之死的案子也硬按在她头上! 等等,只有凶手才有栽赃的需求,这么说……岂不是就是陈书眉…… 蒋飞怒火中烧,她杀了王璠,竟然要嫁祸自己! 那年轻公子红着脸,慢吞吞支支吾吾:“凶手就是……国子监那位大才女……” “什么?”蒋飞整个人好似被雷劈成了两半,耳中一片嗡鸣。 “你说什么?凶手是……是谁?” 年轻公子不明所以,“大理寺已经进国子监抓了人,凶手是陈三姑娘啊。” 牢房齐聚 凶手是陈书眉,且大理寺已经抓了人。 这件事让蒋飞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且不说在公主府那日,陈书眉全程鹌鹑般缩在人后,自始至终没碰过王璠半片衣角,单说她一个只知念书的闺阁女子,也不可能同王璠结下什么仇怨以至于要下手杀人啊。 “这你就猜不到了,陈三姑娘啊……是为了灭口!” 那年轻公子见蒋飞爱听,来了劲儿,借着手臂被她拉着的势头靠近些,直凑到蒋飞跟前,在她耳边小声解释了几句。 蒋飞听完讲述,猛地睁大了眼,而后又后知后觉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若是如此,那陈书眉性子里那些自相矛盾的点——比如剪碎了衣裳让人光着身子没得穿,用这种方法来威胁人,明显不是闺秀作风——就都解释得清了。 年轻公子讲了一通,自得道:“现如今,此事传得国子监人尽皆知,姑娘若是想知道更多,我姓毛,单名一个进字,姑娘可……” 他话一边说着,手上竟然试探着摩挲蒋飞的手腕,蒋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莫名其妙地推开他:“谁问你姓甚名谁了?” 她说完便走,那人涨红了脸,“哎”了好几声,倒也没追。 蒋飞本想直接去大理寺,路途过半才想起自己还穿着女装,临时更换路线找了家成衣铺子,把陈书眉那套旧衣换下来,仔仔细细用布包裹好——既然陈书眉没出卖她,那这套衣裳还是要洗干净好好还给人家。 换衣服的时候又想起那姓毛的公子一举一动,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当时是被占了便宜,赶忙洗了帕子擦手,恶心得恨不能搓掉半层皮。 这股恶心劲儿,直到来到大理寺附近才稍稍缓解。 大理寺的前门建得很是威严,两只一人高的石狮子守在门口,颇有些睥睨天下的劲儿。 蒋飞昨日才挨了一剑,流了不少血,今日实在飞不上屋檐,只得站在台阶下,任凭那两只双眼似铜铃的石狮子睥睨。 ——她一个无官无职的国子监学生,也进不去大理寺大门啊。 蒋飞站在大理寺门口吹了会儿风。 要不还是上屋顶看看? 把伤口勒紧些,忍着疼大抵也就过去了。 蒋飞正四处观望,寻找可借力跳跃的地方,远处突然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吁”的一声,一匹雄壮的黑马停在她眼前,马上是个熟人。 蒋飞还记着胸口那两脚留下的黑印,眯起眼看来人。 李修今日穿了深绯色官服,腰上佩着仅宗室可佩戴的龙纹香囊,满头青丝被金冠整整齐齐束在头顶,马方才被他勒得前蹄抬了一人高,束好的头发竟是纹丝不动。 这人就连头发都古板到无趣,亏她之前还以为能称得上知己…… 痛失神偷圣手知己称号且毫不知情的李修从马上一跃而下,看了蒋飞一眼,“来看陈三姑娘?” 他是怎么知道的? 不对,他竟然能记住自己是谁,还记得自己认识陈书眉?! 蒋飞一直以为,李修眼前除了大理寺那些未解冤案之外,是瞧不见人的,就连王璠生前都说,若不是平阳大长公主亲自开口,就连公主府办宴会都请不来他。 何况他一个汲汲无名的国子监小混混呢。 “见过郡王爷。”蒋飞埋下困惑,道:“好歹同窗一场,我既然听说了,总想来看一眼。” 李修又看了蒋飞一眼,目光里有些意味深长,将手中缰绳递给来接应的衙役,转身往里走。 “你们国子监同窗多得很,真来大理寺看的,可就你一个。” 这是夸她有情有义? 蒋飞挠了挠头,要不是陈书眉昨夜救她一命,她还真未必多在意陈书眉的死活。 蒋飞追了几步。 “嗐,除了关心外,我也想问问清楚,王公子好端端一条性命,究竟是不是她……郡王爷知道,此事同我也算息息相关了。” 李修“唔”了一声,又深深看了她一眼,看得蒋飞浑身寒毛阵前点将般根根立起,脸上赖皮表情都要撑不住,才道:“那跟进来吧。” 这……这就让她进去了?! 蒋飞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急急跟上。 大理寺进门是正堂,公开审讯判刑之用,穿过正堂后四方小院,左手边是审讯与羁押犯人所用的牢房,右手边则是库房——蒋飞昨夜才从那儿跌了个大跟头,因而深恶痛疾。 她本以为定要去牢房,谁知李修走到牢房跟前突然转了个弯,蒋飞跟着他七拐八绕,转得头都晕了,这才停在一间极小的耳室前。 蒋飞打量着这间耳室四周,若是她昨夜中剑失血没把脑子也丢掉,那这间耳室该和牢房是相连的。 ……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进去吧,隔壁就是审讯室,里面都听得到。” 蒋飞“噢”了一声,刚要进门,李修又突然叫住了她,“蒋公子。” 蒋飞努力压平翘起的唇角,看来果真记得自己是谁,然而李修的后半句话让她瞬间齿冷。 “蒋公子该知道,陈三姑娘进这一趟大理寺,不论案子是不是她做下的,她此后名声都尽毁了。莫说论婚嫁,只怕在亲友社交圈里都举步维艰。” 蒋飞之前还没考虑这个,生存显然是比社交更急迫的问题,可李修这么一说,她也来了火气。 “郡王爷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就派人抓捕?!” 还大喇喇地去国子监当众抓人,是生怕此事闹得不够大、知道的人不够多吗?! 李修深深地看了蒋飞一眼,一言不发地掉头走了。 装什么深沉?! 蒋飞赌气般一脚踹开耳室的门,里头传出一小声惊呼,她这才发现,原来耳室中还有两个人。 这二人不是旁人,正是探花郎谢知行与他的妻子,庞相独生女庞娇。 谢知行显然没料到李修还会让旁人也来耳室,在里头刚好听见蒋飞和李修争执那两句,面露尴尬,“蒋公子……也来了……” “是我让大理寺抓人的。”庞娇开口打断夫君。 庞娇没回头看蒋飞一眼,只盯着墙上小窗口,窗口另一侧就是审讯室,她显然不想错过一丝一毫审讯细节,趾高气扬地用后脑勺道: “我舅舅被人害死,既然有了线索,当然要第一时间抓人审问,有问题吗?” 蒋飞没同她争论,她站在嫌犯的角度觉得陈书眉不该受此等待遇,可若站在受害者家属角度,只怕恨不得直接大刑伺候,只要能问出凶手是谁。 谢知行微微歉意地冲蒋飞一颔首,“我们夫妻同舅舅一向亲近,娇娇和他虽差着辈分,自小却是一起长大的……” 见蒋飞点了头表示理解,谢知行又回头小声劝庞娇:“那日的情形我已经同你详细讲过,陈姑娘自始至终没靠近过舅舅,不可能是她……” 庞娇冷笑一声,再次打断他:“谢知行,你现在是要帮着旁人说话了?” “不是这样的,娇娇……” 蒋飞觉得,倘若不是自己也在这间耳室里,只怕谢知行眼下就要说些赌咒发誓之类的夫妻酸话了,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好了,隔壁来人了,住嘴。” 谢知行讪讪地放弃劝说妻子,或者说,被迫放弃劝说庞娇,天之骄女显然只相信自己看见听见的,并不肯给与丈夫的判断力丝毫信任。 隔壁传来生硬的问话声:“姓名、籍贯、住址,你是如何给王公子下毒的,一一报上来!” 问话的官差显然并不给学士府留颜面,一上来就认定了陈书眉的凶手身份,态度几乎称得上粗鲁。 蒋飞心头一紧,走到庞娇另一侧,隔着那扇小窗口再次看到了陈书眉。 几个时辰不见,她……瞧着还算镇定,坐在审讯专用的椅子里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不是被困审讯室,而是在皇宫御花园做客,嘴角挂着一抹嘲讽,开口就同官差杠了起来。 “你们冲进国子监抓了我,不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家在何处?” 蒋飞微微讶异,这才几日的功夫,陈书眉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般。 刚熟络时她脸上常挂着的胆怯一扫而空,随着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内里那颗坚韧的魂魄蠢蠢欲动,要奋力挣脱出这张柔软的皮囊。 “老实回答问题!” 官差将桌子拍得震起一层灰,陈书眉咳嗽了两声,打量着那官差,淡淡道:“我没给任何人下毒。” “哦?你做了还不承认?王公子本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啪”的一声,官差将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拍在陈书眉面前,“来,念!自己念!” 陈书眉死死地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起来。 “鄙人王璠,年十九,家住长安,乃平阳公主幼子,性顽劣而常交友……” 陈书眉一边念,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她只是去上个学,怎么就落到锒铛入狱的地步。 天还蒙蒙亮时她就来到国子监,意外碰到了丞相府的马车。 相府千金庞娇虽也在国子监念书,却不曾与她同室听讲,且她总是早到的那一批,而庞娇惯常来得晚,因而极少碰面。 陈书眉记得,当初相府大婚后庞娇来国子监,曾掀起了一小阵波澜,有些官家小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硬要找到学监,说国子监没有招收已婚女子的先例,说庞娇婚后合该相夫教子,不该再来念书,云云。 学监被一群女学生堵在房里,不知如何处理,女学生可以不敬师长,他却不敢不敬女学生的父兄们,更别提这其中有好几位宗室皇亲,个个都是硬碴。 最后还是王璠带了平阳大长公主的手谕,说国子监以前没有招已婚女学生的先例,便从今日现开这个先例。 王璠替学监解了围,更当众维护庞娇,为她赚足了面子,自此,人人都知道平阳大长公主疼爱这个外孙女,疼爱到为她改了延续几代的国子监入学规矩。 也是打从那时起,陈书眉知道王璠与庞娇舅甥情谊甚笃,远非亲戚客套,如今王璠一死,只怕庞娇像没了亲哥哥一样伤怀。 陈书眉向丞相府马车那边看了一眼,谢知行先下了车,扶着庞娇的手臂将她送了下来,远远看到陈书眉,冲她点头示意,陈书眉也遥遥屈膝一礼,算见过。 她如今已经不怕碰见谢知行了,陈书眉想得很清楚,哪怕是她站在谢知行眼前,谢知行也不会把她——如今的学士府的三姑娘,同几年前通州那个乞儿联系起来。 这,就叫灯下黑。 陈书眉勾了勾唇角,转身朝着国子监大门走去,谁知刚走没几步,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陈姑娘留步!” 陈书眉讶异地看着庞娇丢下谢知行,疾步冲自己跑了过来。 “陈姑娘,我今日是特意来找你的,有几句话想问你,不吐不快……” 陈书眉看了眼天色,她还想在先生来之前,再温习一遍昨日落下的课程,“边走边说?” “庞姑娘,那天的事情公主府的嬷嬷已经问了很多遍,我也仔仔细细回忆了多次,当真没见到有人做手脚,就算是一口点心也没有……” 陈书眉有些同情地看向庞娇,庞娇双眼微红湿润,提起王璠就要落泪,急急地打断她: “你不要怕有人位高权重!我外祖母身份摆在那里,只要你肯说出来,定能护着你,不会让你被人报复的!” 位高权重? 这是……在影射谨郡王李修? 陈书眉挑了挑眉,仍是坚持:“庞姑娘,当真没有。”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了国子监前院的布告栏处,这里平日贴的都是学生们自行组织的一些活动,诗词大会、品茶宴之类,陈书眉还记挂着蒋飞身上的伤,并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正要直接走过去,就听见庞娇在她身后哆哆嗦嗦道: “这……这是什么?” 陈书眉回过头,在布告栏上看到了她此刻身在大理寺监牢的原因。 那是一张纸。 纸上有她的名字,还有她这几年数次午夜梦回,总在做的那个噩梦的开端。 “鄙人王璠,年十九,家住长安,乃平阳公主亲子,性顽劣而常交友,近来意外得知辛密一二桩,秉持君子之道,本不欲与人言。” “学士府第三女,陈书眉……” 念到这里,陈书眉的声音微微发抖,对面的官差冷哼一声,催促道:“念!” 陈书眉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 “学士府第三女陈书眉,乃是三年前陈学士下通州寻找外室所生骨肉时带回,然据鄙人所查,彼时陈学士亲女早已亡故,陈书眉乃是……乃是冒名顶替,实同陈府毫无瓜葛,不过通州城一无父无母的乞儿,贪图陈府富贵,仅此而已。” 陈书眉念到这里,耳室里旁听的谢知行眉头微蹙,就连牢房门外的衙役都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学士府三姑娘谁人不知,那可是大名鼎鼎的才女,多位王妃郡主的座上宾,竟然……竟然是冒名顶替…… 通州城乞儿,摇身一变,化作学士府千金。 可怜陈学士一生清廉,竟将旁人当成掌上珠! “此女贪慕富贵,既已鸠占鹊巢,必不会容忍真相大白,知晓我得悉此事,未必会善罢甘休。因此,鄙人特留书一封。” “若某日鄙人遭遇意外不幸身死,极有可能是因知悉此事被灭口,还望大理寺彻查,莫要放过凶手。” 一整封信念完,陈书眉的情绪反而平静下来,冷冷清清地看着怒火中烧的官差。 “所以,你们大理寺并没有我行凶的证据,只是凭借一封不知从何而来的信,污蔑我是凶手。” 官差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不知从何而来?这是王公子的纸,王公子的字迹,就连上面的印都是王公子的私印!这信不是王公子生前留下指证你的,还能是什么?!” 蒋飞听到这里,询问地看了一眼谢知行,后者浅浅点头,又担忧地把目光转回到妻子身上,庞娇显然自从见到那封信起,就认定陈书眉是凶手,隔着窗口咬牙切齿地盯着。 “此言差矣。王公子已经亡故,这信总不可能是他借尸还魂贴在国子监布告栏的,只有找到贴信的人,才能问出信究竟从何而来。” 此时还能这么镇定,有理有据地进行分析,蒋飞简直要给陈书眉拍手叫好,可官差却不吃这一套,狞笑着问: “废话少说。王公子这封信里指证你的事情,你认,还是不认?” 正如王璠信中所说,鸠占鹊巢享了三年荣华富贵,怎会让真相大白?何况此时还搭上了人命官司。 牢房审讯室里,隔壁耳室中,无人认为陈书眉会认。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她勾了勾唇角,痛快一点头:“我本是通州城内一乞儿,并非我父亲的骨肉。” 刹那间,审讯室内外静得出奇,一时间甚至能听到大理寺门外遥远的吵闹声,吵闹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牢房外。 “但说我为此杀人灭口,纯属无稽之谈。” 下一刻,陈书眉的声音同牢房外陈学士焦急的声音同时响起,合二为一。 “小女本来就是老夫收养的,此事陈府上下人尽皆知,从不怕人知晓!小女怎么可能怕人发现而杀人灭口呢?” “——我本来就是我父亲收养的啊。” 一语出,满堂皆惊。 牢房外,陈学士仿佛一日之间老了十岁,叹着气同李修解释: “下官三年前去通州,的确是去寻找我那可怜外室留下的骨肉——家母当时病重,想要见一见这个可怜的孩子——谁知到了通州才得知,那母女二人早就不在了。下官一时情急,又见书眉这孩子可怜见的,就自作主张带她回府,假称这就是那个孩子……” “为了瞒住家母,下官对待书眉同她两个姐姐一般无二,在外也不提’养女’二字,许是因下官有此疏漏……才让王公子查知书眉真实身份后,误以为她胆大包天,甚至可能为此杀人灭口吧……” 陈学士一把年纪,连连告罪,说是自己疏漏,李修忙劝慰不停。 不管认养女还是称作外室女,说来说去都是学士府私事,实在不欠旁人什么交代。 耳室内,蒋飞极其短促地笑了一声。 庞娇早在陈学士出现时就摔门离去,谢知行少见地没第一时间去哄妻子,而是驻足片刻,隔着那一小扇窗子仔细端详陈书眉,目光莫名。 蒋飞正要走,突然见审讯室内又走进来个人影。 李修走到陈书眉面前,诚恳地表达了歉意,又归还了大理寺白日从国子监搜出来的私人物件,就在陈书眉一脚踏出牢房门口时,问道: “陈三姑娘昨日夜里,可曾见过什么人?” 陈书眉如今见过了大场面,颇为镇定,“郡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我一个闺阁女子,夜里能见什么人?” 李修冲陈书眉笑笑,蒋飞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得这般和气,不屑地撇了撇嘴。 “陈三姑娘不必紧张,只是句闲话,昨日夜里大理寺遭了贼,官兵一路追到了陈府附近,唯恐贼人惊扰了姑娘,才有此一问。” 陈书眉摇头,一墙之隔,蒋飞猛地停下了脚步。 李修继续道:“王公子出事当夜,曾有人在二更时分夜探公主府,雨水泥泞,在屋顶留下了半枚脚印,巧的是……昨夜来大理寺的贼人也留下了小半枚脚印……” 李修又笑了起来,冷峻面容沐浴着半边阳光,颇有些冰雪消融之感,但蒋飞却如同整个人被浸到数九寒天的冰窟内,从头顶发丝寸寸冷到脚底。 她终于知道,她自己明明也是半个嫌犯,李修为何一改严苛作风,让她进大理寺耳室旁听审讯了! 自今日见到她开始,李修说过的每一句话再次响彻在耳际。 “来看陈三姑娘?” “你们国子监同窗多得很,真来大理寺看的,可就你一个……” “陈三姑娘进这一趟大理寺,不论案子是不是她做下的,此后名声都尽毁了。莫说论婚嫁,只怕在亲友社交圈里都举步维艰……” 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那些若有若无的试探。 那早在见到她第一眼,就恍然大悟般的了然。 突然听到案子内情,陈书眉似是唬了一跳,试探着问:“那……脚印?” “脚印是一样的。” 李修向耳室的方向望了一眼,“杀王公子后夜探公主府的,同昨夜闯大理寺被本王当胸一剑、官兵一路追赶到陈府附近的,是同一人。” 陈书眉倏然瞪大了眼,直勾勾地看着李修。 “本王现在再问一遍,陈三姑娘——昨天夜里,你可曾见过什么人吗?” 半裸画像 陈书眉内心剧烈挣扎。 早在公主府请她和蒋飞去问话的时候,嬷嬷就曾提过,问他们前夜二更身在何处。 当时蒋飞是怎么回的? “——自然是在家睡觉。” 她撒谎时是那样自然坦诚,就连公主府那位威严老道的嬷嬷都没有觉察出分毫,那么我面前的蒋飞,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她主动坦露身份,只是为了利用我救她一命,这很明显,待利用过后,她还会留我活口吗? 此时此刻,陈书眉脸上的挣扎之色是如此明显,就连一墙之隔的蒋飞都看得真真切切。 “陈三姑娘,陈三姑娘?” 李修伸手在陈书眉眼前晃了晃,她猛地回神,下定了决心。 “没有。昨天夜里,我很早就睡下,不曾见过什么人。” 李修愣了一下,“可本王观姑娘方才神色,不像是什么都没见过……” “方才我的确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李修急切道:“姑娘请讲。” 陈书眉面对李修,表情略带谴责,“郡王爷,既然大理寺已经拿到了可以做对比的鞋印,为何不直接请那日到公主府赴宴的宾客进行对比?” 李修万万没想到她会提这个,“那日宾客众多……” “没错,那日宾客众多,且身份贵重之人不在少数,不方便大肆比对,民女都能理解。” 陈书眉蹙眉低眼,半是委屈半是自伤,轻叹了一声。 “可是假如你们肯稍费力气,提前同我的鞋印比对一下,至少民女今日这场无妄之灾,就可以免去了吧?” 说到无妄之灾,陈书眉恰到好处地带了一丝哭腔。 隔壁耳室内的蒋飞已经听得快要笑出来了,她倒是会学以致用,当初在公主府花厅被自己装可怜骗得团团转,今日就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啧啧,人才。 李修劝慰的话全憋在了嘴边,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被反将一军,奈何实在理亏,无可辩驳。 “到底是民女身份低微,不值得大理寺抓人之前先做个鞋印比对,还是说……” 陈书眉拿起帕子压了压眼角,那帕子干干净净,哪里有半点泪痕,又道: “还是说,鞋印一事纯属子虚乌有,是郡王爷拿来诳民女的啊?” 李修眯起双眼,沉默不语。 一墙之隔,蒋飞眉心巨震。 她就说!她这些年云里雨里,何时留下过足印了?! 蒋飞此刻恨不得穿透这面墙,搂住陈书眉用力“吧嗒”亲她一口。 如今看来,李修之所以认准了她,多半是因为昨夜近身搏斗,借着月色看见了她的眉眼——面巾最多只能遮住半张面孔,若是碰到见过的人,依旧会觉得眼熟。 本来李修转瞬就被迷晕,醒来后未必还能记得,可她这个傻子主动送上门来,又提醒了对方一遍! 但是! 不管怎么说,此刻李修手里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只怕就连认出她的脸,都模模糊糊并不敢确定。 什么“盗贼和杀王璠的是同一个人”……这都是为了让陈书眉指认她蒋飞就是神偷圣手而编出来吓唬人的! 蒋飞在原地乐不可支,一抬眼的功夫,隔壁审讯室里的陈书眉已走出牢房,她抬腿要跟,转头看见探花郎谢知行竟还呆呆站在耳室小窗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公子?不走吗?” 谢知行猛地回头,“噢,噢,对,是要走的,我还要……还要去安慰娇娇……” 这人……怎么像是丢了魂一样? 蒋飞不做他想,出了耳室。 陈书眉出了大理寺,学士府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外,车前女子身影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她出来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大姐。” 陈书眉有些惊讶,她本以为来接她的定是陈书棋,没想到却是大姐,她同大姐虽姐妹相称几年,却始终隔着一层。 毕竟,姐妹二人彼此心知肚明,她们并不是亲姐妹。 “父亲晚上还有应酬,说不必等他,先上车回府再说。”陈书瑶道。 陈书眉心里清楚,说是应酬,只怕父亲是要去见几位要好的亲友同僚,提前对个口供。 方才在大理寺,陈学士所言并非全是实情,倘若真如他所说,陈家上上下下都知道陈书眉是被领养的,那怎么可能瞒得过人精一般的陈老夫人? 据陈书眉所知,此事只有陈学士夫妻知晓,本意是瞒到老夫人过世,再考虑如何安置她,没想到老夫人一高兴病情好转,又多撑了大半个年头,等丧事办完,陈书眉已经靠着勤学好问,在国子监闯出一点微末名声。 陈学士是文官,很看重那一点名声,而陈夫人膝下有两个女儿,更知晓家里出个“才女”对女儿婚事大有裨益,夫妻双双有了默契,携手彻底将陈书眉的身世瞒了下去。 陈书瑶是家中长女,心思缜密,一早就从父母只言片语间猜了个大概,同她相处时客气多过亲密,没有什么血缘情分,只当个借住的远房亲戚。 陈书眉垂着眼,规规矩矩应了“是”,上马车坐好。 马车行驶途中,陈书瑶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学士府的匾额近在眼前,才欲言又止。 “今日之事并非你的过错,我都知道,只是事情既然已经传扬开,国子监那儿……” 陈书眉明白了过来。 一日之内,她已经不再是为陈家带来名气荣耀的国子监第一才女,而成了大理寺阶下囚,惹上人命官司的嫌犯。 陈书眉无措地张了张嘴,又合上,再张开,再合上,面上露出几分茫然。 最后她点点头,道:“我明白,我……不会再去上学了。” 陈书瑶:“你不要多心,只是暂且停一阵子,待事态平息再去不迟。” 事态平息?陈书眉苦涩一笑。 以她如今在国子监的名气,除非明日庞相和黎阳翁主的女儿庞娇也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大理寺抓了去,否则这流言蜚语……少说五年内,是不可能平息了。 陈书瑶瞄了她低垂丧气的头颅一眼,又道:“书棋那里……你这两天也先不要过去了,等她消消气再说。” 是了,陈家夫妻和陈书瑶都知道她的身份,但是二姐……虽表面咋咋呼呼,却从头到尾被瞒在鼓里。 如今,这鼓也破了。 陈书眉怀里抱着大理寺从国子监搜出的她的杂物,一股脑丢在自己卧房里的床上,也不更衣洗漱,径直爬上床,埋头趴在那堆纸墨书本之间。 所为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大抵如此。 陈书眉一动不动趴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才猛地翻了个身。 “糟糕!” 她只顾着伤春悲秋,竟然连最重要的事也忘了! 如今她身份已人尽皆知,又如何瞒得过谢知行?倘若谢知行认出她,那……那才是彻底无可转圜! 陈书眉拼命捶着头,不肯去想当初认识谢知行的情景,然而那些早该黯淡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每一幕都清晰如刀刻。 那时,她无名无姓,乃是通州城内一乞儿。 乞儿无父无母,不知来处,更无所归,自有记忆起,便在街头行乞,运气好些能得好心人施舍一碗肉汤,运气不好时,被迫在恶犬口中夺食,为了半个干硬馍馍被追赶撕咬得皮开肉绽,只能认命。 乞儿生得好,因而总是运气好的时候多些。 也正是因为生得好,时常有人动了邪心,想掳了她卖掉。 通州城小,满城只有那一家青楼,老鸨看着被五花大绑来的乞儿,掐着腰骂: “你当老娘是瞎的还是傻的?!这丫头既不是你女儿又不是你妹子,你把她卖到老娘这里,等哪日她亲老子娘找来,让老娘吃官司吗?!呸呸呸,把这丫头松开,你从哪儿来滚哪儿去!” 赶走了坏人,老鸨又给乞儿松绑,道:“你这小模样倒是生得我见犹怜,日日在街面上放着块肥肉,谁都想啃一口,与其等着他们卖了你,还不如你把你自己卖了,钱进了你的衣兜,我也不必吃官司,好好将你养大,明日将你捧成个花魁,如何?” 乞儿不知何为花魁,只知道这老鸨温言细语,楼子里暖意融融,何况还倒给她钱,脖子一软就要点头答允。 正在这时,老鸨身后几个龟公抬出个沉重的麻袋来,走到乞儿跟前,不当心绊了一跤,麻袋口一松,里头滚出个人。 那是个死去的女人,轻薄的衣料下皮肤溃烂,红疮遍布,里外都烂透了,还泛着些许恶臭,轻纱面巾被风一吹,下面一双杏仁眼直勾勾地盯着乞儿。 乞儿被吓了一跳,拔腿就跑。 在她身后,老鸨叹了一声,“早死晚死都是个死,在我这儿起码能过几天好日子啊。” 乞儿想过好日子,却实在不想烂成那副鬼样子,连行乞的据点都换了条街,躲那间青楼躲得远远的。 再后来,乞儿长大了些,也懂了些事,知道那叫花柳病。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通州城不少青壮力都南下找工,铺子里雇人愈加艰难,乞儿虽年纪小却手脚麻利,终于找到份打扫跑堂的活计,一瞬间仿佛大好人生都在眼前缓缓展开。 铺子里管吃管住,吃的是客人桌上端下来的剩馍剩菜,住的是铺子里条凳拼成的简易床铺,可那是乞儿一生过过最好的日子。 好景总是不长,不过半个月的功夫,铺子经营艰难,东家长吁短叹,卖了产业返乡去了。 乞儿又回到了街面上。 那年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乞儿饿了三天,头晕目眩地靠着墙发抖,心想,进了青楼,也不是一定会得花柳病。 又想,如今青楼换了老鸨,不知还肯不肯捧她做花魁。 她抬起脚,颤颤巍巍地朝青楼的方向走,走到门前刚要跨过门槛,眼前突然出现半个白面馒头。 饿得凶相毕露的双眼陡然间亮了起来。 乞儿一伸手,那馒头就缩了回去,让她抢了个空。 “想吃吗?” 那人书生模样,一袭洗得泛白的青衫,背上的背篓里装着纸墨书画,端详着乞儿的脸,道:“想吃就同我来。” 乞儿看了一眼青楼近在咫尺的大门,正在犹疑,那人又道:“吃完这半个馒头你若是还想卖身,再来也不迟。” 闻着馒头的香气,乞儿觉得,他说的简直有道理极了。 半个馒头下肚,乞儿更饿了,书生又掏出一串铜板,在她眼前晃了晃。 “让我画一幅画,这些都是你的。” 莫说是画一幅画,就是画上十幅八幅,乞儿也会答应,不过即便如此,在她看见书生拿出套衣裳让她换的时候,仍是犹豫了一下。 那衣裳她倒是不陌生,鹅黄肚兜、轻纱长袍——青楼里的姑娘们穿的就是那些。 书生也红了脸,讪讪道:“只能穿这个,这是要求……” “不行。” 乞儿猛地摇头,语气慷慨而激昂。 “要穿这个的话,给我两串铜板。” 书生愣了一下,在那件泛白的青衫上下摸索了半天,摸出半串散开的铜板,说:“……我只有这些。” 乞儿接了过来,铜板上还带着书生的体温,那点体温伴随着她换好衣裳,照书生的吩咐摆好姿势,然后在画画中途迅速褪去。 那年的冬天,还是太冷了。 手里拿着一串半铜板,乞儿饥一顿饱一顿,靠着最便宜的干馍撑过了通州城最冷的日子,总算躲过了把自己卖入青楼的结局。 来年春天,她又找到一份活计,在城中一间书画铺子里扫地打杂,某个日照晴空的午后,寻女未果的陈学士一脚迈入书画铺子,在廉价的纸墨臭味中瞧见了这个女孩儿。 “我正缺个女儿,跟我走吧。” 那几个来自书生的铜板,连同那副她只草草瞥了一眼的画像一起,为她在通州的见不得光的生活划下终结,自此桥归桥路归路。 乞儿从未问过书生的名姓,而她已经有了名姓,叫陈书眉。 离开通州,陈书眉没想过还会再见到书生。 直到去年相府广发喜帖,庆贺独女大婚,陈书眉以国子监同窗的身份到相府参加喜宴。 那日半个京城都陷在一片火红的喜气之中,相府千金大婚,宰相招婿,出身寒门的新晋探花郎鲤鱼跃龙门,靠着张漂亮面孔为自己挣了位好岳父——整个京城的无名学子都艳羡得津津乐道。 鞭炮齐鸣声响里,迎亲的马队越走越近,陈书眉随着几位同窗站在宰相府门附近,乐淘淘地看着马队最当头那匹白马上一身火红的新郎。 新郎从马上一跃而下,手里拿着大团牵红,掀开喜轿将另一头交到新娘手中,二人并肩而立,离府门越走越近。 陈书眉猛地捂住嘴,蹲下·身藏到了人群里。 “陈三姑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同窗担忧问道。 陈书眉双眼朦胧说不出话,内心却在不停地嘶吼呐喊。 是他!她一眼就认出来了,绝不会错! 那幅画,那幅画还在他手里! 陈学士只知自己收养的是通州乞儿,却根本不知她曾因饥饿做过什么,更不知那幅画的存在。 陈学士今日能容忍她让学士府名声有损,尚且建立在她的确无辜,且曾为学士府增光添彩的前提下。 可是,倘若陈府千金的画像以青楼女子的姿态出现在京城,带来的流言蜚语远非今日“一进一出大理寺”可比,到那时,整个陈府都要受她拖累。 只怕头一个想手刃她的,就是陈学士。 陈书眉越想越慌,自从认出谢知行,她每一日都如履薄冰,唯恐秘密泄露,到今日心知肚明,已无法遮掩。 陈书眉并不了解谢知行,但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那幅画在谢知行手中,可以威胁陈学士来交换官场利益、可以在纨绔子弟之间炫耀“艳史”、更可以时时在她面前提上一两句——不为别的,只为了吓唬她有趣。 那画在谢知行手中一日,陈书眉便如鲠在喉,一日不得安寝。 怎么办?如今还能怎么办? 陈书眉猛地从床上窜起来,双眼在烛火中亮得惊人。 神偷圣手,蒋飞! 秉烛夜谈 从大理寺回来,陈书眉就被禁足了,在府里四处逛逛没人管,但想出门见蒋飞绝无可能。 而蒋飞明面上又是男子身份,就连下个帖子请她上门也不行。 陈书眉只能等。 等了不知多少天,等到春日凋零,公主府办赏花宴时赏的海棠与芍药都答谢告辞,等到昙花来了又走,等到陈府荷塘里的令箭荷稍稍顶开水面,冒出一个个骨朵。 穿着夜行衣的蒋飞才在一个初夏的夜里,敲响了陈书眉的窗扇。 “你可算来了!伤好的怎么样了?” 陈书眉将蒋飞从窗口拽进去,二话不说就扒她的衣裳。 “哎哎哎!这是做什么!” 陈书眉拿出上次蒋飞穿过的那套女子寝衣,“虽说我这儿没人来……以防万一嘛!” 蒋飞木着脸,任由她折腾,时间隔了月余,胸口的伤早已不用再包裹纱布,原本光洁的皮肤被一片紫红的结痂覆盖,陈书眉觉得碍眼极了,指尖轻触了触。 “还疼吗?” 蒋飞木着脸摇头,目光呆滞,有些神思不属的意思,夜行衣虽脱了下来,她却死活不肯松手,紧紧将那一团墨色布料抱在怀里。 陈书眉无奈一笑,倒了茶坐在小圆桌边,三两句将画像一事和盘托出——若是一月前,她或许还会扭捏不愿直言相告,可漫长的等待早消磨掉了她的羞耻心。 现在,快速把实情说清楚,让蒋飞尽早把画像偷出来才是正事。 陈书眉说完后,猛灌下一杯茶,静静坐在原地等待,她本以为蒋飞定要先大笑一场,再说些—— “我早说你不是什么正经闺秀!” “怪不得你在公主府一见到谢公子就吓成鹌鹑!” 这类揶揄打趣之言。 亦或者是: “如今求到我头上,你们陈府有什么值钱物件可以拿来交换的?” “什么?我什么时候答应过帮你偷东西?我可不记得了。” 这类趁人之危狮子大开口的流氓言语。 然而没有。 蒋飞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微微惊愕地看了陈书眉一眼,目光复杂,然后长长地“哦——”了一声。 哦?????? “你那是什么反应?蒋飞,你今天怎么回事,出什么事儿了吗?” 陈书眉此时后知后觉,蒋飞似乎自从进门起情绪就不大对,她顿时慌了神,该不会……该不会一个月过去,她的画像已经传出去了吧?! 陈书眉眼圈一红,声音里带了哭腔:“蒋飞,你……你别吓我!我我……我不禁吓!” 蒋飞揉搓着怀里的夜行衣,叹了一口气。 她深夜来陈府,本来只是想找个落脚喝茶的地方,让她能稍稍平心静气。 然而,或许是陈书眉的目光格外真挚,恐惧格外真实,又或许是她同自己过于相似的境遇,将最可怖的秘密和盘托出的坦诚。 “不是那个,外面没有任何关于你的风声,别怕。” 陈书眉猛地呼出一口气,瘫倒在椅子里,过了会儿又问:“那是怎么了?是你出了什么事?” “你在大理寺审讯那日,我都听到了,你当时说……要找到将那封信贴出来那个人,所以最近,我经常夜里无事,就到国子监布告栏附近蹲守。” 陈书眉瞪大了眼:“你找到了?!” “没有。”蒋飞缓缓摇头,语气艰涩:“但是我找到了这个……” 她手指慢慢松开,将紧抱着的夜行衣缓缓在圆桌上摊开,在布料中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了一张纸。 一张极其眼熟的纸。 就同一月前,陈书眉在国子监布告栏看到的那张,一模一样。 不,也并不完全一样,虽说纸质字迹、甚至信的开头第一段都完全一样,但是这一张上少了陈书眉的名字。 多出来的,是蒋飞。 陈书眉颤抖着双手,拿起那张纸字字读过,指着蒋飞的鼻尖嘶哑道:“你……你……这是杀头的大罪啊……” 蒋飞给了她一个“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的眼神。 “你你你胆子也太大了!这几年……只要上面多嘴问上一句,派人瞧上一眼,你这条小命顷刻就要交待!” 蒋飞木然,她现在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架得不是十分稳固了。 倘若不是她深夜跑去国子监,在旁人看见这封信之前把它从布告栏撕了下来,明日一早后果不堪设想。 “呼,冷静,我们要理智分析,”陈书眉长长深呼吸,握住蒋飞的手:“菲菲……我可以叫你菲菲吗?那信上是这么写的……” 蒋飞,现在是蒋菲菲,轻轻点头:“只要没别人在。” “好,菲菲,你听我的,先不要被吓住——我知道很吓人,但是你必须冷静——这个人,贴这封信的这个人,他的目的并不是要将我们的秘密公布于天下。” 蒋菲菲眼睫轻轻眨了一下,“那他是要……” “他是要让大理寺相信,王璠之所以被杀,是因为知道了我们的秘密,也就是说——他需要为王璠的死找一个说得过去的替罪羊,也就是说——” 蒋菲菲急急道:“也就是说,我们要找的,是杀死王璠的真凶!” “对。” 陈书眉倒了一杯茶,小口小口喝着,“审讯那天你也在,那么……你有没有觉得,谨郡王李修,有些……过于针对你?” 岂止是针对? 从陈书眉的角度,审讯那日李修的表现来看,他明显是在知道她们二人是同窗的前提下来找她询问神偷的下落,迫不及待地想要把神偷和凶手两件事都钉死在蒋菲菲身上。 这么着急为无辜的人定罪……他会是凶手吗? “不可能是他。”蒋菲菲皱眉:“李修他……不是那种人。” “他不是那种人……?” 陈书眉瞪大眼摇晃着蒋菲菲的肩膀:“菲菲啊,你清醒一点!你一个飞天大盗,拍着胸脯为捅了你一剑的大理寺官差的品行作保,这样真的合适吗?!” “神偷圣手!我才不是飞天大盗……” 陈书眉脑袋疼,“……有什么差别?!” 蒋菲菲面带不虞,那差别可大了,飞天大盗哪有神偷圣手好听? “总之,一定不是他。” 蒋菲菲很执着,陈书眉揉了揉太阳穴,举起四指。 “好,那我们用排除法:那日花厅内共有四人,不是我——我这一个月被禁足,根本不可能半夜跑去国子监贴信;不是你——我相信以你的水平,完全可以半夜潜入公主府悄无声息地杀了王璠,没必要把自己也困在现场,惹一屁股麻烦……” “屁股”二字一出口,陈书眉突然意识到,她在蒋菲菲面前越来越脱离闺秀形象,已经差不多原形毕露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微微惶然,然后又有些安心。 日日挑衅李朝律法的神偷圣手蒋菲菲,是进京几年来,她遇到的第一个可以让她以真面目示人的朋友。 陈书眉掰下竖着的食指中指,将无名指和小指举到蒋菲菲眼前:“那么,就只剩下谨郡王和谢知行。” 蒋菲菲插嘴:“说不定是探花郎!他在相府做上门女婿,饱受岳家欺凌羞辱,其中王璠待他最为恶劣,探花郎忍无可忍,终于设计一条毒计,杀了妻子的舅舅。” 蒋菲菲说书般一拍桌面:“他不懂武艺,正面打王璠占不到便宜——这都是用毒之人的特点!” 陈书眉咬了咬指尖:“你说的……虽然异想天开,但是竟然有些道理。” “不过我们还是得先验证一下,毕竟在公主府那么短暂接触,也瞧不出他和王璠究竟关系如何。” 陈书眉站起身,把蒋菲菲往屏风后推,一边出声叫守夜的丫鬟:“玢儿,去请我二姐!” 丫鬟在外间睡得正香,被从梦中叫醒,迷茫地问:“三姑娘,这个时辰去请……若是二姑娘问起为什么,奴婢怎么说啊?” 陈书眉假咳了一声,“就说我做噩梦,睡不着。” 蒋菲菲:“……”看来这一个月软禁,陈书眉别的收获没有,姐妹关系倒是攀上一个新台阶。 陈书眉微微赧然,她本来也以为,血缘一事一旦说破,二姐就会再也不想搭理她——本来么,连血缘都没有的半路姐妹,还算什么姐妹? 谁知陈书棋将自己在屋子里闷了一整日后——陈书棋是个急性子,一日已经算是顶天了——竟主动拿了两本字帖来找她,态度不但不显生疏,还比从前温柔了不少。 禁足一个月,二人感情倒是更上一层楼。 陈书棋来得很快,丫鬟去叫的时候她显然已经睡下,连寝衣都没换,披了个斗篷就赶了过来,半是关切半是别扭的模样,坐在陈书眉床头。 “做噩梦了?” 陈书眉装模作样地揪着被角:“二姐,我梦到官差来抓我去大理寺……” 陈书棋嘴边嘟哝了一下,大概是想说“真没出息”,话到嘴边又改成了:“你又没杀人,别怕。” “二姐,我最近总在想,你说……王公子到底是谁杀的?想来想去,也只有谢公子能同他有些恩怨——他出身寒门,又是上门女婿,在相府日子不好过吧?会不会王公子得罪了他却不自知,这才……” “唔……现在让你不要瞎想赶紧睡觉,大概是没用了。”陈书棋想了想,开口道: “这件事儿算你问对人了,你同庞娇不熟,但大姐到底同她年龄接近,知道的多一些……据我听闻,他们夫妻感情的确一般。” 陈书眉竖起了耳朵:“怎么说?” 陈书棋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嗐,夫妻间的事儿,谁能说得清楚?大小姐脾气暴躁,瞧不上探花郎的贫苦出身,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不过说谢公子为此杀王璠,倒是不太可能。” 陈书棋思索着相府同公主府复杂的人际关系,道:“据我所知,庞娇虽同谢知行不睦,但相府的其他人——庞相和黎阳翁主——对谢知行这个女婿都还算满意,就连你说的王璠……在他们夫妻争吵的时候,都是两边劝和的,你知道庞娇那个上天入地的性子,闹起脾气来,也就王璠这个舅舅的话,她还肯听上一两句。” “王璠一死,少了这个劝和的人,他们夫妻关系只会更僵。所以我说,谢知行因为这个杀王璠,不大可能。” 陈书眉瞟了一眼安安静静的屏风,又问:“那他们就没有什么别的恩怨……?” “兴许……朝堂上有争执?这事倒是可以问问父亲,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谢知行是去年的探花,在朝中时日尚浅,如今还是个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王璠呢不过白身,一个爱管闲事的纨绔子弟……这两个人难道会因政见不合结怨?” 陈书棋:“呵,别说是政见不合了,王璠的案子,谢知行本人不也牵涉其中?但我听父亲说,每每提起此案,谢知行都对同僚说’不要给大理寺压力,定要证据确凿才可抓人,不要冤枉无辜’之类——这样温吞的性子,配庞娇刚刚好,哪里会去杀人啊。” 谢知行说“不要给大理寺压力”,同急着抓人结案的李修截然相反,而杀人凶手急着栽赃替罪羊,如此看来这二人谁更可疑显而易见。 陈书眉又望了一眼屏风的方向,隔着一扇不厚不薄的绢布,不知另一侧口口声声说李修“不是那种人”的蒋菲菲,此刻是何心情。 突然床榻身侧一陷,陈书棋絮絮叨叨着,竟然整个人爬了上来,掀起被子仰卧在陈书眉身侧,眼看是见天色晚了要睡在这里,陈书眉忙阻拦。 “二姐,我现在不害怕了!” 陈书棋瞪了她一眼,“你有没有良心?不害怕了就要赶我,我还偏偏就不走了!” 陈书眉:“……” 请神容易送神难,她怎么就忘了二姐原本的性子…… 陈书棋嘴里仍是嘟嘟囔囔着“长幼有序”“怎么教育你的”之类,吹了蜡烛自顾自睡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对瞪大双眼干躺着的陈书眉而言,足足有半辈子那么长——她才小心翼翼爬起身,蹑手蹑脚地翻过陈书棋的身子,来到屏风后。 “菲菲,你……累了吧?” 夜色里,蒋菲菲一双眼亮得惊人,“我想到一个办法。” “我知道怎样确认,李修究竟有没有杀人了!” 神偷之吻 谨郡王府 书房门窗紧闭,李修手里捏着一张纸坐在书案前,眉心紧皱,时而提笔写上几个字,似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 笃笃,门响了两声。 “郡王爷,太妃请您过去叙话。” 李修很清楚祖母又要说些什么,可祖母越是要说,他越是不可能答应。 李修揉了揉眉心,将那张纸仔细迭好夹在一本书里,锁了书房的门。 刚刚迈出院子,背后传来轻轻“咔哒”一声。 李修似是察觉到什么,回头看去,书房的门仍是紧紧锁着,毫无异样。 进了薛贵太妃的院子,迎面就碰见几个喜气洋洋的嬷嬷,太妃也笑得志得意满,递过来几张画像。 “恭王妃刚刚来过,要给你做媒呢!瞧这个——工部尚书孙青,他妻子是兰陵萧氏,就是先皇后那个兰陵萧氏,他家的小女儿今年十四,到了说媒的年龄……” “太小。” 薛贵太妃兴致勃勃的面容冷了一瞬,转瞬又恢复喜悦模样,继续道: “你若是不喜欢太小的,徐祭酒的长女已经十七了,模样气度都是一等一——” “祖母,”李修嘲讽地勾起唇角,提醒道:“徐祭酒可是太子太保。” 太妃彻底冷下脸,伸手将满桌画像推了一地。 “太子太保又如何?我儿康王当年是先皇最得意的皇子,他的独子,难道配不上太子太保的女儿?!” 任谁都知道,太子太保是圣上为东宫备好的助力,是毫无疑问的太子·一党,京城只要姓李,哪怕是出了五服的宗室皇亲都懂得忌讳,怎敢轻易结交? 可太妃双目通红神色狰狞,活生生一副疯魔模样,好像只要娶到太子太保的女儿,改日就能披上龙袍成为太子。 屋内嬷嬷丫鬟瞬间走的走,溜的溜,来不及走的哗啦啦跪了一地。 “祖母也说是当年。” 李修面无表情,弯腰将画像一张张捡起来,“我为何是父亲独子,祖母忘了吗?父亲死前说过什么,祖母也不记得了?” 太妃浑身抖了抖,眼前浮现出儿子七窍流血的惨状,康王膝行到她跟前,攥住衣襟,声声哀求: “——韬光养晦、闭门不出、藏拙守愚,母亲……唯此,可保修儿一生无恙……” 薛贵太妃怔怔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李修似是早习惯了,看也不看她,将画像都捧在怀里,叫了管事: “给恭王妃送回去,路上小心些,莫要让外人瞧见,坏了姑娘名声。” 管事应了是,又凑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李修蹙起眉头来,“她来做什么?” 离开太妃院子时,李修隐约听见身后嬷嬷小声劝: “太妃不过是想帮郡王爷寻个帮得上他的岳家做助力,太妃安心,郡王爷如今年轻气盛,以后就明白了……” 李修瞧了那管事一眼,管事瞬间明白过来,“崔嬷嬷年岁大了,该返乡养老去了。” 敬郡王府前厅,陈书眉手里缴着帕子,紧张地等待着。 她好不容易才求得陈书棋心软,把自己的马车借给她,让她假扮二姐以买胭脂水粉的名义偷偷出了府。 这都是和蒋菲菲说好的——她在前院拖住李修,蒋菲菲则可以趁机去李修的书房探一探。 至于为何要联手在大白天闹这么一场,而不是等入夜后让神偷圣手悄悄潜入,则是陈书眉的一点未曾言明的私心。 “陈姑娘到访,不知所为何事?若是为了公主府的命案……恐怕本王职责所在,无法告知。” 李修来得很快,一见面就开门见山,连寒暄都省了,陈书眉暗自咬了咬牙,这节奏太快了点,蒋菲菲恐怕才刚进门,完全不够拖延。 “是为了那件案子,但也不完全是……哎,事关民女名声,这可该如何启齿……” 陈书眉咬字咬得极慢,磨磨蹭蹭卖起了关子。 李修皱眉,他最腻烦人有话吞吞吐吐,一句“不说就送客”差点儿脱口而出,管事又匆匆进了前厅。 “王爷,宰相府的谢公子到了。” 陈书眉浑身一哆嗦,他怎么来了?! 李修挑了挑眉毛:“陈姑娘,你看……” 李修的意思很明显,有话快说,没话送客,陈书眉本能地就想躲,一句“告辞”滑到嘴边,想到书房里的蒋菲菲,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王爷先去见客吧,民女今日闲来无事,可以等一会儿。” 许是想到自己占了郡王府待客的前厅,陈书眉一骨碌站起身,“民女可以去后院等!” 李修:“……”你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他本来还有些犹豫,转念一想书房总归上了锁,倒也无妨。 谢知行今日一袭青衫,面色如玉,颇有些文人雅士风采,没想到进门一坐下,竟同陈书眉如出一辙地结巴起来。 “郡王爷,下官有些事相求……哎,此事事关女子声誉,下官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修:“……”你俩是商量好的吧?! 好歹同僚为官,李修对谢知行倒是耐心多一些。 “有话直说,本王若是能帮得上忙,自会尽力而为。” 谢知行紧张笑笑:“让郡王爷笑话了,下官实则是为陈三姑娘而来。” “陈三姑娘?谢大人……是有什么新的线索吗?” 两位嫌犯见面密谈,陈书眉怎会白白放过机会?她表面等在院子里,实则扒在墙上,耳朵都要贴到前厅窗扇缝里,于是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要携手栽赃她?! 陈书眉嘴唇泛白,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双手死死抓着窗扇,听着谢知行一字一句道: “郡王爷,舅舅出事那一日你我都在场,该是瞧得分明,陈三姑娘谨慎守礼,自始至终没靠近过舅舅一步,不可能有机会下毒,可如今……却落得名声被毁,连府门都不得出的下场……” “下官虽同陈学士并不相熟,也觉得陈三姑娘无辜可怜,奈何身为男子,不好频频开口解释,因此想劳驾太妃帮忙澄清一二……” 不得不说,谢知行想得十分周到。 他身为男子,偶尔提及一两次还好,若是频频澄清陈书眉无辜受害,只会让她闺誉有损,但若是薛贵太妃——大理寺卿李修的祖母——肯帮上一两句,情形则大为不同。 谢知行说到这里,紧闭的窗扇发出“嘎吱”一声轻响,李修挑眉看了一眼,在这儿偷听也好,总比让她在府里瞎溜达更放心些。 谢知行的到来给陈书眉的拖延任务减轻了不少负担,很快就到了同蒋菲菲约定好的时辰,接收到书房方向传来的信号后,陈书眉告辞离开。 然而直到离开谨郡王府坐上马车,她都心不在焉,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知行竟然是来帮她讨要澄清的! 从她的身世公之于众到现在一月有余,谢知行如果不是记忆力有问题,多半已经想起他们在通州的那次相遇。 可是想起来以后,他没上门威胁,没抓住这个把柄,反而……反而要帮她澄清声名? 这就很奇怪。 他一定有阴谋。 马车辘辘行驶着,突然车身微微一重,钻进个人来。 “怎么样?有收获吗?” 钻进来的蒋菲菲神思不属,从她们怀疑李修开始,她就一直是这幅神思不属的模样,此刻程度又严重了些。 “难道……你真的发现了什么?!” 去谨郡王府书房探底,是蒋菲菲的主意,她始终不信李修真会杀人栽赃,要亲自去查一查以证清白。 而在陈书眉看来,即便李修真的杀人嫁祸,也不大可能把罪证留在自家书房里等着人去翻,她之所以会答应配合,则是因为留了后手。 可此刻蒋菲菲的反应,意味着书房内情况同预想完全相反。 陈书眉:“说啊,你发现什么了?” 蒋菲菲犹犹豫豫,突然机警地瞥了眼马车窗外,“这不是回陈府的路。” 陈书眉点头:“不回陈府,我们去平阳公主府。” “为何要去平阳公主府?” 话音落下,马车外突然传来嘈杂的马蹄声,一队身着铠甲的兵士簇拥着一辆华丽的马车,气势汹汹地向着她们来时的方向而去。 蒋菲菲认出,那是平阳大长公主的车驾。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陈书眉:“你……你把此事告诉了公主?” 陈书眉用看天真孩童的目光看着她。 “菲菲,李修是大理寺卿,王璠的案子就归他管辖,倘若人真是他杀的……咱们总要找个不畏惧他权势的人来帮忙。放眼京城,也只有平阳大长公主一定会伸手。” 蒋菲菲急得眼都红了:“为什么不同我商量?!” “我若是告诉你,你前脚在谨郡王府书房搜出罪证,后脚就会有公主府府兵去抓个人赃并获,你还会答应今天的计划?” 那……确实难说。 “我又不是不讲道理……” 蒋菲菲嗫嚅片刻,仍是愤愤不平,“那你也不该……如果……如果我没有任何发现呢?平阳公主白跑一趟,岂会善罢甘休?!” 陈书眉心道,没有发现也没关系。 她方才做客时,已经把指证蒋菲菲的那份“王璠手书”留在了郡王府前厅,势必不会让平阳大长公主白跑一趟。 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倘若李修当真有罪,凭着平阳大长公主杀伐决断,绝不会错过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最起码比她们两个没头苍蝇般调查更立竿见影。 “放心,那张纸上有关你的重要信息我已经用墨迹污过了,瞧着就像是他写坏涂抹过的草稿一样,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那你画蛇添足了。”蒋菲菲突然埋下头,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得有点悲凉,“他书房里,已经有一封一模一样的信了。” 陈书眉猛地睁大了眼,果然如此,然后几乎是同情地看向蒋菲菲。 今日直到踏入谨郡王府大门之前一刻,还在坚信李修无罪,坚信此行定会徒劳无功的蒋菲菲。 陈书眉心里想着“果然如此”,嘴上不大真诚地安慰:“说不准……是凶手发现贴在国子监那份被你取走,又送了份一样的去大理寺……” “不,那就是他写的。”蒋菲菲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了习字所用的草纸,足足有一人之高,李修他……他会模仿人的字迹。” “你的,我的,谢知行的,王璠的……都有。” 陈书眉耳边“轰”的一声,时光呼呼地从眼前掠过,一下子又把她带回到公主府办赏花宴那日。 流言、声名、牢狱、审讯。 一切一切的开端,是那几张分别用着他们字迹写下的反诗。 陈书眉感觉自己嗓音沙哑:“……现在先去公主府,有人在那里等我们,只要到了公主府……” “什么人?快从路上让开!” 因知道自家小姐着急,马车行驶速度极快,车夫突然大吼一声,显然来不及躲避,高声“吁”了几声后,马车剧烈晃动几下,猛地停了下来。 陈书眉心道不好,正要让车夫硬闯,车外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陈三姑娘方才到访,是不是不小心,从本王府里带走了些什么?” “郡王爷……是什么意思?” 陈书眉还真的没带走什么,她只是留下了什么,留下了一点栽赃的小手段。 “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书房中似乎少了些东西,因而想请陈三姑娘打开车门,容本王搜上一搜。” 蒋菲菲胡乱摇头,她方才慌乱得紧,分明什么都没拿,书房怎么会少东西? 陈书眉脑筋转得快,瞬间明白过来。 李修不是丢了东西,而是意识到自家书房被闯——他是来搜人的! 能在青天·白日之下溜进守卫森严的谨郡王府,闯入上了锁的书房,这是神偷圣手的本事。平阳公主为了查儿子的命案可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李修追查神偷圣手已久,显然不会放过。 只要让他看到马车里的蒋菲菲,就糟糕了。 陈书眉硬扯着嘴角:“郡王爷说笑了,民女今日孤身上门造访……郡王爷要上车,孤男寡女……怕是不合适。” 李修不多废话,从身后掏出短剑,飞身上前探入门缝,砍断了马车门栓。 吱扭一声,凛冽的剑光中,露出陈书眉那张因紧张恐惧而惨白的脸。 马车不大,里面并无旁人。 陈书眉咬着牙:“郡王爷,民女虽是学士府养女,也是烧香祭祖上了族谱的!由不得郡王爷如此轻薄!” 李修打量着马车顶部那扇紧闭的天窗,淡淡说了句“得罪”。 距离马车十步远的巷子里,蒋菲菲沮丧地闷头走着。 怎么会是李修呢? 她还记得当初刚来京城,一身破衣烂衫,在城门口被守门的官兵刁难,就是恰巧路过的谨郡王李修呵斥了那名官兵; 再后来借住在同族的远亲家中,被对方偷了银钱闹到大理寺,也是大理寺卿李修铁血断案,帮她讨回了公道; 李修不欺凌弱小,不偏帮权贵。 来京城这几年里,李修虽从不认识她,却总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施以援手,所以她下意识地就认为对方的品行,该同那人外表一般正直高洁。 倘若并非如此,那神偷圣手对大理寺孜孜不倦的挑衅,还有什么趣味? 蒋菲菲突然有些迷茫。 这一迷茫,就错过了身后突然袭来的掌风,当头挨了一下。 蒋菲菲“嗷”了一声跳开,对上李修充满怒火的双眼。 李修惯常的冰冷神情隐隐崩裂,低声吼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蒋菲菲:“……”大哥,你好像抢了我的词。 你杀人栽赃,又是究竟想要做什么? 一言不合,两个人再次动起手来。 同上一次急着脱身不同,这一次是大白天,蒋菲菲没有穿夜行衣,李修也没能把她抓在现场,即便打起来,也只能算是两个互通姓名的友人来了兴致,随意切磋武艺,而非抓贼。 于是蒋菲菲发挥出了十成十的功力,在巷子内墙上盘旋跳跃,如同鸟儿低空飞翔般雀跃,李修挥着短剑猛追,愣是追不上。 郡王府管事不知从哪儿追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喊: “王爷,平阳大长公主来了王府,正闹呢,太妃也发了脾气……王爷快些回去看一眼……” 李修目光一凝,速度又快了几分,一个高高跃起抓在蒋菲菲的脚踝上将人从墙上拖了下来,右手五指向前,用力抓去。 他是想抓住脖颈,速战速决。 谁知好巧不巧,低估了蒋菲菲的身高。 于是本该抓向纤细脖颈的那只大手,意外抓到了一团绵软。 李修陡然僵住了。 蒋菲菲疼得轻“嘶”了一声,气不打一处来,你都知道我是女子,还要往那儿摸! 登徒子! 果然以往那副正直铁血的模样都是装的! “还不松手!” 蒋菲菲瞪了李修一眼,后者本能地想要松手,却又生怕她再次从手边溜走,因而陷入了艰难的纠结之中。 蒋菲菲突然笑了,“哟,郡王爷这是要耍流氓耍到底了?” 许是今日的种种发现对她而言过于颠覆,许是双手都被禁锢住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也许是两个人距离太近,温柔的呼吸交缠让大理寺卿冰雪消融,他长睫颤抖、微微惊愕的表情竟然有些可爱。 蒋菲菲看着李修面露凶光,动作却很轻,毫不犹豫地朝着那双近在咫尺的唇吻了下去。 青楼韵事 初夏朝阳起,万福茶楼已是攘攘熙熙。 大厅里说书的并着乐声咿咿呀呀,二楼包厢房门紧锁,只能从半透的纸糊门扇间看到,内里仿佛是有两个人,似在品茶。 房门内,陈书眉端坐如仪,一双细白的双手微微动作,姿态优雅地为两人添茶。袅袅茶香浮动着,氤氲了整间包厢。 “你家老头子终于肯放你出门,也是不容易。” 蒋菲菲没正形地岔腿而坐,靠在软枕上吹了一下茶汤表面浮沫,仰头一饮而尽。 “哎呀,茶不是你那么喝的!” 陈书眉颇为惋惜地看着茶杯,只换来蒋菲菲一句:”我乐意。“ 她又咕哝了几句暴殄天物,才道:“李修都被拘禁了……案子到这份上,父亲也没有再关着我的理由。” 那日她们二人一起闯了谨郡王府后,平阳大长公主亲自出马,姿态强硬地封了郡王府,动作雷厉风行,在宫里怪罪下来之前抢先搜出了李修模仿人字迹的证据。 宫中震怒。 大理寺卿成了自己在审的凶案嫌疑人,这还了得?! 宫里先是下了旨意,让李修停职,然后派出了恭王查办审理——恭王是宗室内一位出名的老顽固,认死理,是谨郡王府和平阳公主双方都信得过的,也是调查此案最合适的人选。 案件走到这一步,仍有不少人坚信李修的人品,对他是凶犯一事存疑,而随着恭王审理步步进展,就连最先怀疑到李修的陈书眉也愈见不安。 原因很多。 其一,平阳公主在谨郡王府进行搜查时,并未找到王璠所中之毒,就连栽赃信件上那枚代表王璠身份的私印,也没有丝毫踪影。 倘若李修谨慎地清理了证据,为何偏偏留下誊写字迹落人口实? 李修本人对此的解释是,他身为大理寺卿,试图誊写事发当时几人的字迹做对比,看能否发现幕后之人的用笔特点。 哪怕是砌词狡辩,也……说得通。 其二,平阳大长公主封了谨郡王府,此后薛贵太妃日日入宫,捧着先康王灵位跪在御书房前啼哭大闹,朝野不得安宁。 而此事,是陈书眉引发的…… 倘若李修罪行查实也就罢了,她只是个不重要的告发人,没人会记得她,可倘若再查不出确实证据,只怕薛贵太妃和平阳公主的怒火都要聚集到她一个人身上! 这就……趟平陈府也赔不起了。 除此之外,还有出现在谨郡王府的那封指控蒋菲菲的书信,害她担心了许多日,最后竟也不知所踪,不论是平阳公主还是恭王,都没搜出来。 这又是谁的手笔? 陈书眉叹了口气,突然听蒋菲菲粲然一笑,揶揄道: “你家老头是没理由关着你,还是不敢关着你?我怎么听说……是有人上门去说了好话,替你的闺阁名声作保,这才说动了陈学士?” 陈书眉端茶的手不自在地缩了缩,“……瞎说什么呢?” 蒋菲菲乐不可支:“黎阳翁主可是庞相夫人,又是王璠的长姐,她的面子,陈学士是要给的,只是不知道……是谁请动了翁主……” 是谁?还能是谁? 谢知行实在胆大妄为,请薛贵太妃也就罢了,竟然跑去请自己的岳母!这是生怕他们之间关系还不够复杂吗?! 菲菲为什么突然怀疑这个,难道她看出来了?旁人呢?会不会也看出来了?! 陈书眉一颗心吊得老高,几乎要失态,蒋菲菲缓缓吐出后半句: “我猜…是平阳大长公主吧?公主忙着查案子,还能分心顾着这些,实在是个好人。” “啊?啊……多半是吧。” 陈书眉心跌回肚子里,擦了擦额角的汗,等这事儿了了,她只希望这辈子再也别碰见谢知行。 陈书眉这么想着,不妨竟说出了声,蒋菲菲看了看天色。 “等入夜,我再去一趟相府,说不定今日运气好。” 为了那副画像,蒋菲菲近来跑了好几趟相府,只可惜相府书房有大大小小好几间,珍藏书画无数,要在其间找出一副难上加难,到现在还一无所获。 陈书眉点头,事有轻重缓急,等拿到那幅画,她再担忧如何迎接郡王府和公主府的滔天怒火。 笃笃,门响了。 “你叫了点心?” 陈书眉纳罕:“没有啊。” 蒋菲菲毕竟是男子身份,被人看到同陈书眉单独在外并不妥当,示意她戴上帷帽,走到包厢门前,谨慎地拉开一条缝。 然后目瞪口呆地让开半边身子,露出谢知行那张温润和气的脸。 “听闻陈三姑娘近日总在此处,看来我没白跑一趟。” 陈书眉慌了神,“你、你……你来做什么?!” 终于要来威胁她了吗?这一天还是来了吗?怎么办,怎么办?! 谢知行要往包厢里走,蒋菲菲长腿一伸拦在他身前,呲着尖牙瞪他:“有事说事,不必进来。” 谢知行上下扫了蒋菲菲一遍,目光里带着深思,背在身后的手缓缓举起一个盒子:“我,是来给陈三姑娘送礼的。” 那是个长条形的盒子,一看就是书画铺子里常用来装卷轴的,陈书眉如遭雷击,脱口而出: “菲菲!” 蒋菲菲沉下脸,手揪在谢知行前襟领口,一把将他拽进了包厢,“咣”的一声摔上门,用膝盖顶着后背将人死死按在矮几前,从齿缝里低声威胁。 “东西留下,价格你尽管开,若是还贪心想要别的……谢公子,我不管你岳父岳母是谁,也不问你探花桃花牡丹花,除非你这辈子再不睡觉,否则夜里只要你敢闭一闭眼,我就能让你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 谢知行侧脸压在案几上,漂亮的俊脸被按得变了形,青衫前襟也松散开,红着脸小声恳求: “……能先让我起来说话吗?” 蒋菲菲一松手,陈书眉瞬间抓住她的手臂,紧紧贴在身上,仿佛这样便能汲取一丝力量,声音颤抖地在她耳边说: “菲啊,价格随他开,可……我没钱呀。” 蒋菲菲震惊:“……你们府上不给你月例银子?” “每月一两,这个月光喝茶就花了六百文……” 陈书眉可怜巴巴:“要不……你借我点?” 好家伙,可真是好家伙,蒋菲菲眉心突突直跳,差点儿就要说“放心”,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凶巴巴地转向谢知行。 “听见没?不要狮子大开口,超过五两,咱们就拳头见!” 谢知行:“……” 谢知行徒劳地理了理衣襟,他身上这套衣裳太难穿,要理好只怕是得先脱下来,实在不雅,拳头放在嘴边轻咳了两声。 “我真的只是来送礼的……不要什么别的东西,咳,也不卖钱……” 蒋菲菲皱眉瞧着谢知行,越看越不顺眼,他脸颊泛红,衣襟松散,瞧这娇羞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正在进行什么桃色交易。 谢知行垂着头,神色几乎称得上恭顺,把长条盒子放在案几上,朝着陈书眉的方向轻轻一推。 “姑娘可以验过,只此一份。” 陈书眉和蒋菲菲对视一眼,颤巍巍伸出手去。 木盒外形古朴,不算贵重,只是一看便知有些年头,卷轴纸张微微泛黄,陈书眉一点点展开,先是精致的雕花轩窗,然后露出自己几年前仍显稚嫩的容颜。 “哇。” 看到某处,蒋菲菲赞许地竖起大拇指:“画得不错,形神兼备。” 陈书眉红着脸,“啪”地把卷轴收回盒子里,再也不肯打开。 “当真不要钱?” 谢知行:“当真不要钱。” 蒋菲菲右手摊开,做了个“请”的姿势:“那你可以走了。” 谢知行也不纠缠,果然站起身就要朝包厢外走,陈书眉紧紧搂着怀里的木盒,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呼喊声。 “谢知行!谢知行,我知道你在这儿!你给我出来!” 谢知行愣了一下,那是庞娇的声音。 陈书眉大感不妙,谢知行毕竟是有妇之夫,她这画更万万见不得人。 蒋菲菲动作更快,趁着那声音还没上二楼,一脚将还在发呆的谢知行踹了出去,然后反手锁好了包厢门,动作一气呵成。 陈书眉一口气没来得及喘匀,庞娇的声音已经上了二楼,隔着扇薄薄的包厢门,近在咫尺。 “谢知行,你今日鬼鬼祟祟出来见谁?是不是背着我有什么花花肠子?!” 蒋菲菲无声地“啧”了声,幸好动作快。 “娇娇,你怎么来了?” 谢知行温润平和的嗓音,同庞娇的跋扈尖利形成鲜明对比,尤其后者显然正在生气,嗓门儿更是比平日高了一个台阶。 “你若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会怕我来?!” 庞娇咄咄逼人,谢知行默然了半晌,道:“娇娇,有话回府再说,可好?” 谁知庞娇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甩在谢知行脸上。 “回府回府,你自己做了见不得的事情,还要我帮你遮掩?今天你就在这里给我说清楚,这是哪里来的?!” 谢知行缓缓把那件东西拿到眼前,齐齐贴在门缝处往外看的陈书眉和蒋菲菲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条帕子,嫩粉色的绣花帕子。 能让庞娇这位妻子追到茶楼大发雷霆,那显而易见,绝不是她的帕子。 蒋菲菲想到什么,狐疑地用气声问陈书眉:“你、没、丢、过、帕、子、吧?” 陈书眉头摇得拨浪鼓般,她这方面一向谨慎,用的也多是不绣花的素帕子,哪怕丢了也掀不起风浪。 若是八卦瞧到自己身上,可就不好玩了,蒋菲菲放下心,继续从门缝里看热闹,见谢知行对着那条帕子看了半晌,勉强挤出个半哭不笑的表情来。 “我若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庞娇双手抱肩,冷冷道:“你说呢?” 蒋菲菲在门缝里鄙夷地撇了撇嘴,总结道: “我见过那么多被妻室抓奸的男人,谢知行是临场发挥最差的一个。” 后面的情节,陈书眉有点失去兴趣了,左不过是“你怎么敢……”“我爹对你……”“不是一次两次……”之类的,她坐回到垫子上考虑如何把手里的画像毁尸灭迹,最好是灰都不剩那种。 烧掉显然是最佳选项,但是得出城,城内纵火可不是小事,若是烧到一半城防营来了,看见画像上的脸不亚于当众处刑。 ……怎么才能出城呢? 陈书眉正想着,突然包厢门猛地从外面被踹了一脚,她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死死地扣着怀里的木盒。 “里头什么人?是不是谢知行的相好?给本小姐出来!” “谁是他相好?你家男人那么瘦弱不堪,也就你不识货当个宝贝,还以为人人都瞧得上他?!” 坦白说,谢知行只能算清瘦,不至于被人说成瘦弱不堪,但吵架么,吵的就是气势。 蒋菲菲这一嗓子引人遐想,换来茶楼外大声哄笑,紧接着来的,就是更剧烈的踹门声。 蒋菲菲挡在陈书眉前面,摆好防御姿势站在门内侧,“草草草,这娘们儿是要动真格啊!” 包厢门不过是薄薄一层木框,表面糊了层油纸,别说是用脚踹,就是伸手都能掏个大洞,哪儿抵挡得了多久。 陈书眉想来想去,把帷帽纱巾紧紧在下巴上打了个结,推开了窗子。 “菲菲,跳窗吧!” 庞娇闯进包厢的同一刻,陈书眉紧紧闭着眼,被蒋菲菲搂着腰从二楼窗台一跃而下,风声在耳边呼啸作响。 丢人就丢吧,只要看不见脸,谁知道丢的是谁的人? 一刻钟后,两个人已经到了茶楼几条巷子以外的街道上,双双喘着粗气,陈书眉是吓的,蒋菲菲则是搂着个大活人飞来飞去累的。 她擦着脑门儿的汗:“你看,当神偷也不轻松吧?朝廷得给我开饷银才对!” 陈书眉同她对视一眼,“噗嗤”一声大笑起来。 笑毕,陈书眉掀开帷帽抚着胸口,“那家茶楼,我以后、以后再也不去了!” 跟自己的朋友喝个茶,竟然险些成了探花郎的婚外相好,这算什么事儿啊? 蒋菲菲直瞪眼:“喝个茶要六百文钱,你不说我也不会去了啊!” 陈书眉又笑了一阵,四下打量着,“咱们这是在哪儿?” 她们现处的街区宽敞华丽,两侧商铺俱是热热闹闹,这么一处所在,陈书眉竟从没来过。 “嗐,方才一着急,直接把你带到我最熟的地段了,”蒋菲菲挠了挠头,“大才女,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烟花柳巷。” 在陈书眉大睁着双眼有机会提出拒绝之前,蒋菲菲再次揽上她的肩膀。 “来都来了,带你去见个朋友。” 蒋菲菲不容置疑地推着陈书眉往前走,先到了一家铁匠铺子里,一进门就热得脸上蒸腾,蒋菲菲熟络地冲门口的活计点头,领着她来到里间,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中,停在个一人高的大铜炉前。 “东西拿来。” 陈书眉把木盒递过去,蒋飞攀着梯子来到高处,一松手,木盒连同里面的画像一起跌入红得骇人的火焰之间,瞬间就被吞噬,除了铜炉本身的噼噼啪啪外,一点额外动静也没有发出。 “这就……结束了?” 蒋菲菲点头:“结束了。” 那装载了陈书眉最不堪最落魄过去的画卷,就此消弭无声。 烧毁了画像出来,蒋菲菲又同门口的活计聊了几句,订了几套趁手的暗器,陈书眉本以为这就是她所说的要见的朋友,没想到从铁匠铺子出来,蒋菲菲又带着她到了另一座楼宇前。 此时天光尚早,才不过午时,一进门,眉毛还没描的年轻姑娘拢着纱衣,打着哈欠迎上来。 “唔啊……蒋公子这么早?翠翠还没起呢。” 陈书眉万万没想到,她这辈子还能有再站在青楼里的一天。 更没想到,这次她是来当客人的。 “翠翠是梅山县人,你知道的……我从梅山来……” 蒋菲菲撞了陈书眉肩膀一下,她回过神,意识到此刻是个重要时刻,神偷圣手正在给自己介绍她的江湖朋友,此时实在不该为区区青楼二字大惊小怪。 等等,“区区”青楼? 完了完了,我已经被菲菲传染了,无可救药了。 面前的翠翠是个圆脸的娇憨姑娘,快人快语,刚从床上爬起来,还穿着寝衣披散着头发,坦然地坐在她们对面。 瞧着她的寝衣,陈书眉又莫名有点泛酸,她还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和神偷圣手是可以穿寝衣相处的关系。 怎么办,不特别了呢。 “蒋公子谦虚啦。” 翠翠冲陈书眉笑着道:“蒋公子帮我从妈妈那儿偷了卖身契,我得了自由身,给蒋公子一个偶尔落脚的地方,仅此而已,再没有其他的关系。” 陈书眉:“……噢,噢?” 她在解释些什么?她为什么要同我解释?她以为我同菲菲是什么关系? 陈书眉猛地醒悟过来,“她她她……她不知道你是……女唔!” 蒋菲菲捂着她的嘴,从牙缝里往外挤:“你说出来,她就知道了!” 陈书眉被捂着嘴,笑得眼角都弯了起来,还好还好,看来还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嘛。 等一下,不是只有她,还有李修…… 蒋菲菲莫名其妙地瞅着她刚刚高兴起来的脸又变得丧气,决定还是不问了。 翠翠不见外,热闹地聊了起来,从谁家兄弟二人为抢花魁大打出手,聊到哪家老爷长年包下一位年轻姑娘,直到想为她赎身买回家做妾,才知道那姑娘竟是他年轻时妻妾争宠,被正妻丢掉的亲生骨肉。 把个陈书眉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会儿画像已经没了,她再也没有把柄,竟然有些感激谢知行。 倘若不是他那一串半的铜板,她当年饥寒交加也卖身去了青楼,定是遇不上一位神偷圣手来偷卖身契给她的。 “但是最近姑娘们谈得最津津乐道的,还是另外一件!” 翠翠讲得眉飞色舞,眉梢都挑到了太阳穴,陈书眉纳罕,这年头八卦层出不穷,青楼恩客包下自己的女儿竟都不是最热门话题了? “最热闹的还属相府那一桩,我小声说给你们听……两月前有人瞧见,探花郎与同僚在百花楼喝酒,酒后宿在了百合姑娘房里,第二日一起早,和平阳公主府那位爱逛青楼的小公子撞了个脸对脸!” 翠翠一拍手:“这谁能想到,王公子竟也是百合姑娘的常客呢,舅舅和外甥女婿竟睡了同一个姑娘,叫人笑掉大牙!” 翠翠咯咯地笑个不停,陈书眉脸上的表情渐渐僵硬。 蒋菲菲也意识到不对,小声在她耳边问:“会不会……是谢知行狎妓被王璠撞见,怕王璠告诉庞娇,这才……” 蒋菲菲伸手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尤其庞娇的跋扈,她们方才在茶楼刚刚见识过,一张帕子尚且能让她当众撕破脸皮,若是让她知道谢知行睡在了百花楼…… 只怕后面跟着的就是家暴、休夫、断绝仕途一条龙吧? 谢知行辛辛苦苦中了探花,若是得罪岳父被赶出官场,十年苦读化为虚无,为此杀王璠,逻辑上非常合情合理。 当日回了陈府,陈书眉茶饭不思,苦苦思索这件事,明明一切都顺理成章,但她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还特意嘱咐了蒋菲菲,不要轻举妄动,之前她在谨郡王府的行动就冒失了些,这次一定要等她想清楚再做打算。 万万没想到,恭王的动作显然比她们快得多,当天夜里,谢知行被抓归案。 蒋菲菲也万万没想到,她一介神偷圣手,夜夜游走在宫门王府屋檐之上,竟也有卧房被别人闯入的一天。 来的还是……那个人。 李修刚解了拘禁,身上还带着森森寒气,鬼魅般直直地站在她床头。 “你当时……为何亲我?” 罪臣之女 蒋菲菲内心天人交战。 为何要亲你?这是个好问题。 因为急于脱身? ——那也不必亲吻,谨郡王白玉般笔直高挺的鼻梁,拼死一口咬断效果更好。 因为神偷圣手放荡不羁,偶尔除了盗些宝物外,也想偷香窃玉,占占美人便宜? ——更是睁着眼说瞎话,毕竟这么些年能入得眼的美人,也就李修一个。 因为自己一向引为知己的光风霁月大理寺卿竟是个骗子,摇身一变成了杀人栽赃的无耻之徒…… 是实话,只是和亲吻没什么关系。 更何况,李修既然被放了出来,说明这“实话”也远非事实。 蒋菲菲在黑暗中同李修沉默对视了良久,直至东方既白,憋出一句:“郡王爷可否容我先……先把衣服穿上?” 李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夜半闯的除了神偷贼窟,同时还是女子闺房,因而募地红了脸。 “抱歉。” 他背过身去,身后窸窸窣窣声迅疾而止,只一眨眼的功夫,蒋菲菲点起灯烛,“可以回头了。” 李修慢慢转身,模糊的灯影里显出个纤细的身形,仍是男子装扮,可如今再看却处处不同,以前看作矮小少年的,原是位高挑纤长的女子。 且着实清秀可人。 李修清了清嗓子,“……现在可以说了吗?” “呃……” 蒋菲菲仍是说不出,转移话题:“王璠不是你杀的?” 她单刀直入,李修干脆果断:“不是。” 紧接着问道:“是你吗?” 蒋菲菲看了李修一眼,嗤了声,“不是。” “王璠死的那晚,有人在二更时分偷偷潜入公主府……” 蒋菲菲不悦:“不论你信或不信,我当时只是好奇,他到底会不会死。” “所以夜探公主府的人的确是你。” 李修目光灼灼,蒋菲菲这才意识到自己又钻进了圈套。 “那又怎样?!我去过公主府,能说明什么?我夜晚赏月,路过公主府的房顶时星光正好,于是停留了一会儿,有罪吗?!” 烛火荧荧,李修一笑,粲然生辉。 “没罪,但能在那晚的瓢泼大雨中赏月色,且在屋顶上奔跑脚底不打滑的,只有神偷圣手。” 蒋菲菲自然不认,“那是郡王爷见识短浅。” 见她生气,李修又笑了起来,很是愉悦的模样,笑了一会儿,突然低声道: “我信。你没有杀人,我信的。” 这人是怎么了?不过是亲了他一下,什么了不起的,竟连“本王”都不自称了。 蒋菲菲老大的不自在,努力压平翘起的嘴角。 “那……是谢知行?” 她撇了撇嘴,说不上来什么感想,她同谢知行并不相熟,可逛青楼被妻子的舅舅撞见就杀人灭口,委实让人不齿。 李修定定地看着蒋菲菲,道:“你真的想知道?” 一刻钟后,大理寺门前。 蒋菲菲靠在马车内壁上,努力不与坐在对面的李修对视,然而两个人俱是手长脚长,稍微一动,膝盖就轻轻摩擦一下,蒋菲菲不敢动,坐得浑身僵硬。 万万没想到,她一个神偷这辈子还能有和大理寺卿同乘的一天——以前想象类似场景,多半都是李修在马上,而她穿着全副镣铐被锁在囚车里。 更想不到李修会因她随口问了句“是不是谢知行”,就把她带到大理寺来。 该不会……是想顺手把她也抓了吧? 正胡思乱想着,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蒋菲菲从车窗往外看,正看见一群人押解着谢知行进了大理寺。 从远处看瞧着还丰神俊朗,随着越走越近,蒋菲菲明显看出他步伐踉跄,脸上还有挨过打的淤痕,见探花郎落到这等境地,街道上不少百姓凑过来围观,对着他指指点点。 “啪”的一声,谢知行脸上挨了个臭鸡蛋。 “杀人犯!该死!呸!” 引起阵阵叫好声。 而谢知行恍若未觉,神思不属,茫然地看着脚上镣铐,喃喃道:“我没做……不是我……不是我……” “书眉!” 蒋菲菲眼尖地在人群里发现了戴着帷帽的陈书眉的身影,征求李修同意后,把她也叫到车上。 过了会儿,马车微微沉了下,上来一个人,是大理寺少卿宋良。 上回在审讯室对陈书眉大呼小叫的,就是他。 “回郡王爷,本该两个时辰前就到,谁知走到半路被平阳大长公主拦下了,公主带了几十府兵,愣是把几条必经之路拦死,幸好恭王也在……” 蒋菲菲眨了眨眼,看来平阳大长公主抓李修时碍着郡王身份没撒出去的火,今日全撒在了谢知行身上。 李修打断喋喋不休的宋少卿,“说案情吧。” “是是是,”宋良满脸喜色:“郡王爷,这回妥了!” “昨天夜里相府的丫鬟来报的官,说打扫卫生时在姑爷书房里看到了王公子的私印,相府和公主府来往频繁,丫鬟也常见死者,所以认得。这是物证其一! 下官连夜派人去搜查,又在谢知行卧房里找出了剩余的毒药砒霜,这是物证其二! 随后,百花楼的小丫头作证,说案发前半月看到过谢知行和王璠起争执——又顺藤摸瓜问出谢知行狎妓被王璠抓到一事,嗐!作案动机也有了!” 宋良拍着大腿:“以前碍着相府,不敢查不敢问的事情,这回都让他们吐露了个干净!简直痛快!如此,人证物证作案动机都全,可以结案了!” 蒋菲菲刚松了口气,就听见身旁陈书眉谨慎地问: “他招供了吗?嫌犯不招供,不能结案吧?” 宋良早被这个案子折磨得够呛,好不容易能结案,高兴得恨不得点鞭炮庆祝,没料到还有位“前嫌疑人”泼冷水,登时不快。 “陈姑娘有所不知,杀人栽赃要处极刑,哪这么容易招供?不过大理寺是什么地方,让他画押也不过是两天的事儿!” 人证物证俱全的案子,即便凶犯不招供,大理寺也自有一套手段,不会无限期等待拖延下去。 李修点头,又嘱咐了宋良几句,让他尽快问出口供。 宋良走后,马车里一时寂静得不像样。 “这就……结束了?”蒋菲菲喃喃道。 把他们折磨了那么久,僵持了那么久的案子,竟然因一个洒扫丫鬟的意外发现,就顺理成章走到大结局了。 李修也叹:“知人知面不知心。” 谢知行虽并未同他共事过,但多少有些接触,李修从不认为谢知行是个心思深沉的小人。 可宋良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在他停职期间一直暂管大理寺,协助恭王调查,即便性子急躁些,他相信宋良办案的能力。 由此看来,王璠被杀一案虽还有些许疑点,但真相已经显而易见。 “那现在……” 蒋菲菲同李修对视了一眼,微微窘迫,仿佛此时才想起,二人之所以清晨到大理寺跑这一趟,其实就是在拖延那个不愿提及的话题。 蒋菲菲,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承认你对李修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惺惺相惜,一厘一两的惊为天人,一分一钱的春心萌动…… ——因此才在以为对方是杀人凶手时怒火上头,更兼之公主围困郡王府,想到二人可能是最后一面,脑筋不太清醒,这才…… 这才有了那个突兀的吻。 “其实我对你……” “不,没结束!” 蒋菲菲刚要开口,被面容惨白的陈书眉打断了,李修疑惑发问:“陈姑娘还有别的关于此案的线索?” 陈书眉摇头。 “到现在,王璠被害的案子已经有了切实证据,八成就是谢知行所为——其实这也不关咱们的事,问题是!” 她犹疑地看了一眼李修,转念一想李修也是知情人,干脆不管他,一咬牙抓着蒋菲菲的手。 ”谢知行被抓,会不会把你的事情捅出来?” 蒋菲菲浑身一激灵。 惬意了几天险些忘了,她还有把柄落在那位真凶手里! 虽然写成王璠亲笔信的那两份证据不翼而飞,可真凶必然知情,案子审理到最后,定会供出她来减轻自己的刑罚。 蒋菲菲吓出来满头冷汗,李修递过张帕子,淡淡道:“无妨。” “无妨?!” 陈书眉急了。 “郡王爷既然也看过那封指控她的信,怎会不知晓利害?菲菲是梅山副将蒋子山的女儿,十四年前蒋子山因兵权卷入争储被杀,全家遭流放,直到前年千秋节大赦天下,陛下急召蒋子山的儿子入京进学——蒋子山哪有什么儿子?!就是当年有,流放十几年过去也早没了!” “菲菲顶着已赦罪臣之子的名号进京,是施恩,也是监视,重点是圣旨上一个字一个字,写得清清楚楚,是罪、臣、之、子,不是罪臣之女!她的女儿身根本不是小儿玩笑,而是欺君之罪啊!” 李修垂着双眸,语气毫无起伏:“蒋子山的事情,本王清楚。” 甚至比蒋菲菲本人清楚得还多些。 因为两年前,赦免蒋家幼子进京进学,就是李修上的奏折。 陈书眉毕竟年轻,没听出来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再加上心虚,双眼通红地看着李修,扑通一下在马车里跪下。 “郡王爷今日来找菲菲,定是已经知道上次郡王府书房一事,但是,让平阳大长公主去谨郡王府是我一人的主意!此事菲菲全然不知情,她自始至终相信王爷的品行,王爷要寻人责怪,怪我一个人就可以——” 蒋菲菲急切地打断她:“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当时你嫌疑已清,如果不是为我,你根本也不用掺和到这件事里!陈书眉,你给我起来!我神偷圣手不需要旁人为我顶罪!” 蒋菲菲伸手搀她,陈书眉咬着牙不起身,额头“咚”的磕在地上。 “民女虽然无知,也听过蒋子山一代忠臣良将大名,菲菲是蒋家唯一的后人,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庸官告诉陛下蒋家剩了个儿子,才让她不得已女扮男装,几年来生活得这样辛苦……还请郡王爷看在蒋将军的份上,帮菲菲说上两句好话!” 蒋菲菲挠了挠鼻子:“……啊……其实做男人还挺轻松的,不用讲那些规矩,简直想一辈子做男人。” 李修缓缓转头看向蒋菲菲,“你这会儿肯承认自己是神偷圣手了?” 蒋菲菲:“……” 陈书眉急得不行,奈何整个马车里,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着急。 别说事不关己的李修,就连即将大祸临头的蒋菲菲都毫无自觉,只害怕了一瞬间,就坦然起来。 “书眉,你不必如此,其实我早从进京的时候就准备好会有这一天了,这两年我过得很开心,你是个很好的朋友,人聪明,讲义气,认识你以后,我过得尤其开心。” 蒋菲菲从衣领里掏出一根项链,挂坠样式古朴,是个钥匙的模样,拽断交到陈书眉手里。 “喏,拿着这个去锦绣钱庄,这是我这几年攒下的家当,送你了。” 神偷圣手攒下的家当,不说富可敌国,起码陈书眉即便哪天离开陈府,这辈子也可安心做个京城贵妇。 “菲菲……” 陈书眉脸色难看地看着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蒋菲菲笑中带泪,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书眉……” 李修实在受不了这二人生离死别依依惜别的模样,劈手把挂坠夺了过来。 指尖交错时,在掌心轻轻一勾,蒋菲菲顿时嗓子发干。 “郡王爷?” 她是不小心开启了什么了不得的开关吗? 李修沉着脸,“这个本王替你收着。” 没了钥匙,陈书眉反而露出点喜色,大理寺卿主动收贿,是不是说这事儿还有转机? 车夫在外面敲了两下,“郡王爷,入宫的时辰要到了。” 陈书眉喜色更加明显,拼命拽蒋菲菲的袖子,示意她莫要错失良机,赶紧说两句软话。 蒋菲菲直挺挺地坐着不动,二人正在推搡,风吹开了马车的帘子,陈书眉突然“咦”了一声。 “相府的车竟然也来了大理寺,我在这儿一个早上,竟然没看到。” 蒋菲菲也探头去看,果然看见街面拐角处,一辆刻着“庞”字纹样的马车拐了个弯,并未行到大理寺门前,而是掉头走了。 两车交错的那一刻,又是一阵风吹起,车帘随风而动,露出相府千金庞娇冷漠到极致的脸。 无名女尸 垂拱十四年的夏天不算太炎热,且富人们家里总少不了冰,不像小门小户要硬挨,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三个月的酷暑便过去了。 这三个月似乎改变了很多,又似乎一切都只是回归正轨。 谢知行在大理寺牢狱中嘴硬了一阵子后,最终对自己罪行供认不讳,因受害者身份贵重,且相府对谢知行有恩,当即转送刑部,判了秋后处斩。 据闻,他在认罪书上画押后就再不发一言,只在听闻前妻——相府的休书在他进大狱那日就送到了,因而早已是前妻——听闻前妻又开始议亲时,扯开嘴角笑了笑,说:“那便好。” 探花郎忘恩负义杀害妻子娘舅,一时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有女儿想招婿的富贵人家人人自危,生怕也给自家招来个狼心狗肺的祸害。 然而时间总是能抹平一切,待到处斩日期将近时,已无人讨论这起案件。 陈书眉回了国子监,仍旧做她勤学苦读的大才女,仍旧常出现在达官显贵的宴会上,只是以前她在王公贵族面前谈笑风生是强撑着面子,内里其实发虚,如今倒是多了坦然,才学傲气比以往更甚。 李修复了职,日日只奔波在大理寺和王府之间,工作狂人的架势比王璠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神偷圣手近来不知为何停止了作案,大有金盆洗手的意思,蒋菲菲的女儿身份本来在暴露边缘岌岌可危,最终不知是谢知行没说,还是李修在大理寺压住,总之竟不可思议地捂住了,没有一个字传出来。 她如今倒是常出现在大理寺,偶尔协同参详盗窃案件,与李修的来往也愈加频繁。 这一日,京郊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谢知行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蒋菲菲闲来无事也随之前往。 初秋草长莺飞,宋良带着衙役围住了现场,大片芦苇荡中隐约显出个人形。 “蒋公子没见过这个,还是离远点,当心吓着做噩梦。” 蒋菲菲乐了,能吓到她的东西着实不多。 “没事儿,我胆子大。” 说着拂开芦苇,一具已经砍得认不出人形的尸身出现在眼前。 “砍成这样,只能勉强认出是女的,年龄样貌都认不出来了,回去又要连夜比对失踪人口,还要让家属来认尸……” 想到要把这幅模样的尸首放在家属面前进行辨认,宋良于心不忍,连连叹气。 李修蹲在尸身前细细查看,“财物首饰呢?” “首饰银票香囊一概没有,衣物就在那儿,瞧不出什么。” 宋良用木棍拨拉了下浸透血迹的衣料,“衣裳是半旧的,綉样布料都没什么稀奇,没什么可查的。” 李修:“也不算全无收获,旧衣裳、布料普通,说明这女子没什么钱财,多半是小门小户的出身。” “郡王爷英明!” 话虽如此,可范围仍然太大。 “哎等等!” 蒋菲菲喊了一嗓子,“你把那衣领翻开再让我看看!” 宋良“哎”了声,木棍又挑了两下,平平无奇的衣料内侧显出一个极小的绣纹,隐约是朵百合花。 宋良看了看,懊恼地叹气。 “这太小了,瞧不出是哪家绣房的手艺,而且百合花样常见,绣房一年只怕绣过成千上万朵,根本不会记得卖给了哪个客人。” 李修倒是认真地看向蒋菲菲,“你想到了什么?” 蒋菲菲轻轻颔首。 同样是百合花样,每个人绣出来的也都有些细微的差别,比如眼前这个,不像旁人用白线绣花、红线绣蕊,而是用红线勾边,黄色做蕊,比百合的清冷更显娇艳。 蒋菲菲记得没错,她见过这个绣纹。 “那咱们赶紧走啊,蒋公子带路!” 蒋菲菲又犹豫了下,“我其实不大确定,要不咱们去国子监接上书眉,让她也看一眼?” 李修没多问,让人将那衣料包好,上马直奔国子监。 陈书眉只瞧了一眼,抬头跟蒋菲菲对视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唔,你看的多半没错,我瞧着也是那个。” 李修目光深沉,宋良摸着脑袋乞求:“人命关天,你们俩别卖关子了行吗?!到底是哪家绣房的手艺,或者……难不成是陈姑娘认识的绣娘?!” 陈书眉轻咳嗽了一声,“我们之前见过这个纹样,但不是衣料……而是绣在手帕上。” 蒋菲菲为难地看向李修,“郡王爷,要问出这女尸的身份,恐怕得去相府。” 话还要说回三月前,陈书眉和蒋菲菲二人在茶馆喝茶谈天,谁知谢知行突然出现,送还陈书眉的画像,随后庞娇气冲冲地赶到,摆出了抓奸的架势,摔了张嫩粉色的绣花帕子在谢知行的脸上。 那张帕子上绣的纹样,同女尸衣领上的一模一样。 “啊……”这下,轮到宋良为难了。 整个大理寺,没有人想去相府。 毕竟,他们才抓了相府的女婿秋后问斩,再过三日就是处斩日,这个时候拿着凶杀案的物证去触霉头…… 倘若不是死囚不能探监,他们宁愿去问刑部大牢里的谢知行。 李修站起身,“都回大理寺等,本王一个人去相府。” 说着上马就要走。 就在那一瞬间,蒋菲菲突然灵机一动,脑海里精光闪过。 “哎郡王爷!这花……这花绣的是百合!” 宋良摸着脑门:“是百合啊,百合怎么了吗?” “吁!”李修猛地勒紧缰绳,“去百花楼!” 没错,当初的帕子上,今日女尸的衣领内,绣的都是百合。 引得谢知行和王璠舅甥相争,让庞娇对谢知行恨之入骨,最后害王璠白白送了性命的那个百合姑娘。 人人都有猎奇心理,想看看那位百合姑娘究竟何等魅力,因此百花楼身在凶杀案旋涡中,生意反倒是越来越好,还是白日里就丝竹阵阵,熙熙攘攘。 陈书眉今日没戴帷帽,不方便进百花楼,留在马车里等,蒋菲菲跟李修及宋良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 老鸨是个会逢迎的,见了官差,求爷爷告奶奶地将几人让进最好的包厢内,上茶又上酒。 “官爷说百合?嚯,那小妮子奴家可使唤不起!” 老鸨抿着嘴“哼”了声,“白白养她十来年,喊干娘喊了十来年,如今翅膀硬了说走就走,一点母女情都不顾惜!” 蒋菲菲挑眉:“你说……百合走了?” “是啊,风头正旺呢,非要回乡!这些年赚的银子全拿来赎身,衣物首饰也卖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连路费都不够,还是楼子里的姑娘们给她凑了凑——饶是这样,也非要走!猪油蒙了心的,若是不走,如今一个月比以往半年赚的都多……” 老鸨嘟嘟囔囔地抱怨,宋良把一团东西往她面前一扔。 “这是不是她的?” 老鸨捏着鼻子,碰了碰那一团血迹斑驳的衣料,“嗷”的一嗓子哭了出来。 蒋菲菲和李修对视一眼,看来死者就是百合。 可谁会去杀一个赎身返乡的青楼女子呢? 闹出了命案,百花楼被迫停业,李修和宋良把楼子里的姑娘们叫出来,挨个询问百合同什么人结过怨,姑娘们叽叽喳喳。 “那肯定是庞相的千金,百合同探花郎要好过,人人都知道!” “闭嘴吧,同百合要好过的有妇之夫能排到正德门!要是个个都要害她,哪儿数的完?” 蒋菲菲回到马车上,告诉了陈书眉里面的进展,陈书眉额头蹙起一个好看的皱褶,小声道: “百合为何要在这档口赎身返乡呢?” 众所周知,烟花女子之所以走到卖身的这一步,正因为没有可以倚靠的亲人,百合更是在京城长了十来年,是半个京城人士,返乡的意义是什么? 百花楼内,李修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不瞒王爷,我们也都觉得百合这几个月有点疯疯癫癫……总是说自己对不起探花郎,说谢公子走到这一步都是被她害的……王爷知道,我们是开门做生意呀!王公子和姓谢的自己长了腿要来百花楼,又不是百合逼着他俩留宿的,这怎么能怪到她的身上?!” “可她总是良心不安,一开始死活不肯见客,妈妈发了好大的火……后来就干脆闹着要赎身了,说是不能在京城待到谢公子问斩,谁知道这才刚走又闹出这样的祸事……” 女子哭哭啼啼,话倒是说得很清楚,宋良听得不耐烦,李修倒是若有所思。 “百合自认为对不起谢公子,有关这件事你还知道什么?” 马车内,陈书眉和蒋菲菲也聊到了相同的话题。 “除非是京城她待不下去了,或者有人要找她寻仇,或者她自己生了心结,才能解释她在最赚钱的时候低价卖空首饰衣料,赎身返乡。” 蒋菲菲一脸崇拜地看着陈书眉,“走,咱们去问翠翠!” 翠翠在烟花柳巷是个奇特的存在,托神偷圣手的福,她的卖身契握在自己手里,不受老鸨管控,去哪家挂牌全凭心意,活得十分恣意,因而不少姑娘受了委屈都爱找她吐苦水。 听闻蒋菲菲和陈书眉来访,兴冲冲地端了两盘瓜果到马车里,“番邦的葡萄,快尝尝!” 陈书眉捻了一颗放进嘴里,甜得眯起了眼,这葡萄竟然比学士府的还要好。 “百合?唔,她同我絮叨过,说对不起谢公子,我一开始也是不明白的,直到有一回百合在我那儿吃多了酒,说了半句醉话。” 翠翠把手拢在嘴边,小声道:“她说,谢公子根本没碰过她。” 蒋菲菲和陈书眉双双瞪大了眼。 “这话她清醒时不敢说出来,毕竟百花楼今日的生意就是因为她和谢公子王公子三个人的纠葛,可喝醉后的的确确是这么说的——” 翠翠回忆着那日的情景,百合一身素衣,脸上半点脂粉也没有,手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迷蒙着眼趴在桌子上。 “翠翠,你知道吗,谢公子今日宣判了……判的是,秋后问斩……” “来百花楼的那些公子少爷,人人都说是为了我,可是……我知道不是的……谢公子只来过百花楼那一次,他只是喝醉了酒,被人撺掇着扶到我房里睡下……” 百合苍白的面色上浮起个失落的笑。 “第二日一早,他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我床上,抬脚便走,甚至没回头看我一眼……出门时脸上的嫌恶啊,我瞧的真真切切……” 百合嗬嗬地笑起来。 “他连我长得是圆是扁都不关心,怎会为了我同王公子争执,还害了王公子性命呢?” 人醉了总是会说些醉话,翠翠并未在意,只以为她是怨恨谢知行对自己冷淡,又过了会儿,百合仿佛清醒了些,踉踉跄跄站起身来。 “是我一瞧见他相貌英俊就动了心,是我心仪他,可我又害了他……我拿了不该拿的银子,唔——” 百合走得歪歪扭扭,一头撞在挂珠帘的柱子上,翠翠忙去扶她,可人到底是醉倒晕了过去。 陈书眉急急地问:“她拿了不该拿的银子——是什么意思?!” 恩客醉酒歇在花魁房中,不论有没有做什么,到底瞧没瞧过花魁一眼,这银子都要照付,青楼生意就是如此,何来“不该拿”一说? 翠翠摇头:“谁知道?第二日我再问,她说自己说的醉话,不记得了。” 话题正说到不上不下的地方,陈书眉还要再问,蒋菲菲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停下。 翠翠混迹在这条街,有自己的生存法则,不该问的不多问,不该想的不多想,明面上的故事是什么,她就信什么,如此,可保长久。 李修和宋良从百花楼出来,俱是沉默。 “郡王爷,我有个猜测……” 李修鼓励地看向陈书眉,“讲。” “王璠的案子,谢知行作案动机是狎妓被王璠撞了个正着,这才杀人灭口,可是倘若谢知行狎妓一事是假,他可以轻易同王璠解释清楚,那么他的作案动机根本不成立,那……” 陈书眉缓缓道:“有没有可能……谢知行其实是无辜的?” “你说什么?!”宋良倒抽了一口凉气。 陈书眉:“我听说他一开始死活不肯认罪,后来即便画押,也到底没说出是如何藏毒下毒的——倘若他无辜,当然不知道真正的作案方式!” 蒋菲菲也说了翠翠那里的消息,只是隐去了翠翠的姓名,本以为李修注重真凭实据,对这种捕风捉影的猜测会出言驳斥,谁知他沉思片刻,正色道: “倘若如此,不仅谢知行无辜,只怕王璠一案,整个案子都要从头重新审理。” 宋良愕然:“这是为何?郡王爷是信不过我?!” “并非本王信不过你,而是如今看来,极有可能整个大理寺连同刑部,都中了凶手的圈套。” “我们先假设谢知行的确无辜——” 李修看向陈书眉和蒋菲菲。 “凶手栽赃你们二人,用的是王璠知晓了你们最大的秘密为动机,信上揭发的秘密再唬人罪名再大,毕竟只是个动机,不是实据,离真正的栽赃差得远。” “而谢知行,从作案动机,到证人证物,甚至揭发方式都给他准备得齐齐整整,这说明什么?” 陈书眉声音发虚: “说明……此案的受害者,连同几位嫌犯都是幌子,凶手的真正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谢知行?!” 蒋菲菲捂住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设计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一个人,挖出两个女子最恐惧的秘密,只是为了栽赃另一个人,这是多么深沉的心机啊! “王璠的死玄之又玄,实则很可能只是凶手用来害谢知行的工具,且凶手极为狡诈,用狎妓的名义一石二鸟,不仅给了谢知行作案动机,还让他彻底得罪了庞娇,失去了相府这个最大的依仗,直接沦为死囚。” 李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道:“最可怕的是,这一切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 而谢知行三日后,就要问斩了。” 死无对证 李朝自先皇起,仁慈爱民,从不任用酷吏,哪怕是罪犯的性命也不轻易剥夺,甚少给出死刑判决。 因此,谢知行如今的处境,是大理寺、刑部、平阳大长公主,三方共同努力的结果,物证文书一应俱全,刑部接管死囚后又进行复审,找不出任何错漏,这才判了秋后问斩。 如今斩刑在即,突然跳出来说他可能是冤枉的? 莫说受害人家属,就是大理寺和刑部这些忙活了几个月的衙役官差,也不会同意。 然而最泼人冷水的,莫过于谢知行本人的态度。 刑部监牢建在地下,只有手掌见方的一角陋窗,斜斜射入一点光晕,李修踏着石阶走到监牢前,只见到一个囚衣脏污的瘦削背影,那影子听见来人,半张脸侧了侧,在黑咕隆咚的阴影中瞧不出表情。 “事已至此,我也已经画押认罪,郡王爷请回吧。” “倘若有人蓄意栽赃。”李修静静地看着他,“你可知道,谁会害你?” “没人。” 谢知行转过身来,李修这才看清他的脸,苍白凹陷,写着心如死灰。 “没人会害我,如今这样,就很好。” 李修看着他,明白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转身要走,谢知行突然又叫住他。 “可否问一下,陈三姑娘如今过得如何?” 李修挑了挑眉毛,谢知行仍是那副淡如水的模样。 “郡王爷应该知道,我也是通州人士,在家乡时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如今在世间已没人可牵挂,多嘴问她一句。” 李修点头:“她很好。” “那便好,还请郡王爷不要告诉她我问过,徒增烦扰。” 谢知行转回身去,只留下那个瘦削苍凉的背影。 走出刑部死囚大牢,李修就宣布了要重新调查王璠的案子。 话音落下,第一个抗议的是宋良。 他细数了自己这几个月的辛劳,对天发誓证人证物都没有任何问题,年轻的面颊泛起愤怒的红晕。 李修好不容易安抚住他,却无论如何不肯就此放手。 “人命关天,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弄成冤假错案,本王都不会坐视不理。” 李修隐去后半句没说,只私底下告诉了蒋菲菲。 “而且我隐约感觉……谢知行或许知道那人是谁。” 蒋菲菲大感诧异,“他知道谁要害他,为什么一句不提?” 李修摇摇头,没细讲。 当初陈书眉第一个被牵连进这起案子,一进一出大理寺毁了名声,谢知行好心想要施以援手,求到郡王府薛贵太妃门上。 谁知当日郡王府就被平阳公主围了个水泄不通,太妃顾及不上,将此事搁在一边,也给谢知行送了话,让他稍待些日子——本来么,稍待些日子等风头过去,也会更容易些。 谁料谢知行安安静静等了十来日,又突然求到了黎阳翁主那里,就像是…… 就像是知道自己要出事,等不及了般…… 蒋菲菲不知道这些,但她紧接着也想到了什么。 那段日子她为了陈书眉的画像多次夜探相府,谢知行始终毫无动静,然而某日却突然现身在茶楼里,连提前打个招呼都来不及,急吼吼地把画像还了回来。 当天夜里,谢知行就被丫鬟告发,然后被捕。 这时机,也似乎过于巧合。 “可他既然知道凶手是谁,又为什么不说,反而帮忙遮掩呢?” 蒋菲菲揪着头发不解,李修伸手在她肩头捻起一点发丝,在指尖搓了搓。 “这个问题,只有抓到真凶才能明白了。” 调查再次开启,李修不敢大张旗鼓,先私下到翰林院走访谢知行的同僚,问他有没有私下同人结怨,文官们个个如同人精一般,这案子涉及到平阳大长公主和相府,生怕多说了半个字惹一身腥臊。 最后还是在当年的升迁簿上瞧出了些问题。 “毛文俊,也在翰林院任编修,本来今年升迁簿上头名就该是他,谁知考评的人想拍庞相的马屁,把谢知行顶了上去,他反倒成了第二!” 当天夜里,蒋菲菲一身夜行衣出现在陈府,兴致勃勃地一拍手掌。 “你猜怎么着?谢知行和同僚在百花楼喝酒那次,就是他撺掇的!说不好……灌醉了谢知行送到百合房里,也是他的主意吧?!” 陈书眉从屏风后出来,换好了素锦制成的寝衣,皱着眉头重复: “毛文俊毛文俊……这人名怎么有些耳熟……” 蒋菲菲翘着脚靠在床头,“觉得耳熟也正常,他是谢知行同年的榜眼,奈何运气差,没有个宰相岳父,所以名气差一些。” “哎哎哎,没更衣别坐在我床上!” 陈书眉把蒋菲菲拉起来,推搡着让她去屏风后头,刚一转身,卧房的门“嘎吱”一响,有人拎着扫帚推门而入。 陈书眉死死捂着胸口,心差点儿没从胸腔里蹦出来。 “二姐,你怎么不敲门?!” 陈书棋狐疑地看了眼屏风,“我听见有声儿,你跟谁说话呢?” “没人!” 陈书棋不信,大步往屏风后头走,陈书眉看拦不住,马上改口:“是我同窗!” “同窗?那你遮遮掩掩做什么?” 陈书棋面上雄赳赳,心里也同打鼓一般,她在外面看见个模糊的黑影翻窗进来,开始还以为是进贼,正要叫丫鬟婆子,谁知贼进了窗子,里头竟一声喊叫都没传出来。 近来她听了不少深闺少女同情郎夜间相会的话本子,还腹诽人家小姐太蠢,自家妹妹可省心多了,就碰上了这一出。 陈书眉连叫丫鬟婆子都不敢,生怕旁人知道,自己提了把扫帚就往屏风后头挥。 “下流的登徒子!” 屏风“咣当”一声落地,显出个正在往身上穿寝衣的女子,蒋菲菲散了头发,双手捂住胸口,双眼含泪哆哆嗦嗦道:“陈二姑娘,你……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是你?!”陈书棋手里的扫帚也落在地上,这姑娘以前也来过陈府,她还记得。 “二姐,你别吓着她!我不是说过她胆子小吗?” 陈书眉捡起扫帚,嘴角偷笑都要压不住了,她以前不知道,蒋菲菲还有唱戏的天分呢。 “得了,既然没事儿,我……我就走了。” 陈书棋全然忘记她是追着翻窗的黑影来的,混混沌沌朝外走,又被陈书眉拉了一把。 “二姐,毛文俊这个人,你听说过吗?” “你问他做什么?” 陈书棋瞬间又想起深闺少女会情郎一事,一把抓住陈书眉手腕,警告道:“你可不许动不该动的主意!” “二姐,你说什么呢?” 陈书棋深呼一口气,想起教育女儿的书上写的:对怀春女子,要谆谆诱之,越强势阻止,反弹越严重。 “书眉啊,你也大了,到了定亲的岁数……你放心,父亲那儿我会敦促的,一定为你寻一个人品好、有才学、且长得俊的……至于毛文俊,你就不要考虑了……” 陈书眉蹙眉,这是什么跟什么,“我没有……” “对对对,我知道你没有,毛文俊好虽好,奈何心比天高,配庞娇那个鼻孔朝天的正正好,咱们陈府瞧不上——” 她话没说完,陈书眉和蒋菲菲齐齐惊呼:“毛文俊和庞娇正在议亲?!” 这就都联系起来了。 “毛文俊嫉妒谢知行靠着相府爬到他头上,设计谢知行酒后夜宿百合姑娘房里,让谢知行与庞娇夫妻失和,与王璠舅甥关系紧张,然后杀死王璠,栽赃谢知行,最后鸠占鹊巢,占下相府女婿的位子!” 午夜时分,李修忙了整整一天刚躺下,就被拎着衣领叫起来,听了这么一大串指控。 “郡王爷,我厉不厉害?有没有道理?完美不完美?!” 蒋菲菲双眼亮晶晶的,她一冲动丢下陈家姐妹,连夜来了郡王府,就为了句夸奖。 李修坐直身子,扶额失笑:“逻辑很通顺,听起来也很有道理,但是你的推测有个最大的问题——王璠死那日,毛文俊根本不在公主府。” 人都不在,怎么杀王璠? 蒋菲菲懊恼地张大了嘴。“……噢,我把这茬给忘了。” 又白兴奋了。 李修眼睁睁看着那双亮若星辰的眸子黯淡下来,心头突得有些沉甸甸,他起身披了件外袍,倒了杯茶,低声说了句:“厉害的。” 蒋菲菲:“啊?” 李修把茶杯推到她面前,笑着又说了一遍:“你能想到这些,很厉害的。” 蒋菲菲突然就又高兴起来,捧着茶杯抿着嘴角笑,李修托着下巴坐在她手边,笑吟吟地看她。 她还是头一次见李修松开发冠的模样,青丝披散在挺直的背上,惹得她总想伸手揪一揪。 身上的中衣也过于洁白了些,白得晃眼,领口睡得有些松散,在烛光中隐约露出锁骨处一颗小痣,蒋菲菲猛地低下头,暗念美色惑人美色惑人。 “而且……毛文俊不在公主府,未必就不是凶手。” 李修突然道:“其实我今日一直在想,以前对王璠之死的调查,是不是一直有个缺口。” 同一时间,陈书眉被陈书棋按在卧房里,逼她老老实实交代到底出了什么事。 毕竟,眼睁睁看着自家妹妹的同窗——那个胆小怯懦的姑娘突然换了身夜行衣,翻窗一跃跳上屋顶,对陈书棋脆弱的心灵实在是一番不小的打击。 陈书眉费了好大力气才让陈书棋相信,蒋菲菲就是个轻功比较好,性格有点急躁的“普通”姑娘,只是急着去大理寺报告线索,才会夜半翻墙。 “可惜她恐怕要白跑一趟,王璠死的那天,毛文俊根本不在公主府,不可能是凶手。” 陈书眉越说越烦躁,她一直不想朝这个方向想,可是现实总是在提醒她。 “你的意思是……谢知行很可能不是凶手,那你、蒋飞、谨郡王李修三人中,必然有一人是凶手?” 陈书眉沉着脸“嗯”了声,她相信蒋菲菲,又已经冤枉过一次李修,因此如今哪个都难以接受。 陈书棋掰着手指数了数,“可是那日花厅内,不是只有你们四人啊。” “二姐是说王璠的丫鬟?她一直在窗外没进过门,没接触过王璠,手里的药公主府也都查过了……” “不不不,我不是说丫鬟。” 陈书棋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的妹妹,“花厅里除了你们四个,还有王璠本人啊。” “王璠本人?”陈书眉愣了一下,“你是说,王璠是自·杀?他为何要自·杀?” 陈书棋被问得脾气暴涨:“我又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我只是在给你算算数! 如果你觉得蒋飞和谨郡王都不是凶手,那凶手就只剩下王璠——不论你能不能理解,也只能是这样。” 只能……是这样? 二姐走后,陈书眉躺在床上,忍不住一遍遍回想当日花厅内的情景——王璠发了哮症倒在地上抽搐,紧攥着谢知行的手腕让他找药,谢知行在袖口衣襟内四处摸索,摸到某个香囊时,王璠突然爆发死死按住了谢知行。 这一处细节被查案的人一遍遍分析,说是王璠死前猜到是谢知行在害他。 然而,然而。 ——假如他按住那个香囊,是因为那里藏着毒药呢? 那一日,公主府派人搜了他们几人的身,王璠死后,更是将花厅的桌椅房梁都细细检查了一遍,唯一没有检查的,就是王璠本人的身上。 陈书眉越想越睡不着,一直挨到清晨,起身就冲到了谨郡王府,然而她还是来晚一步,门房说,王爷带着蒋公子一大早就出门了,临走特意嘱咐如果她来了,就进去等。 想到李修和蒋菲菲多半是去查毛文俊,陈书眉没进王府,转头去了几条街之隔的平阳公主府。 “姑娘来得早了些,公主还未起身,姑娘要不先回,改日下个帖子再……” 管事的嬷嬷说得委婉,实则心里瞧不上眼,平阳大长公主是什么身份,由得你想见就见,连个拜帖都不知道送,忒不懂事儿。 陈书眉恍若听不出这言外之意,笑眯眯地抬腿往院内走。 “无妨,我等公主起身,好伺候她梳洗。” 嬷嬷心道那你且等着吧,等到明日也不会见你的,随手指了处院子让陈书眉进去,没派丫鬟照应不说,连茶水都没打算给她送。 谁知这正合了陈书眉的心意,她等到嬷嬷一转身,立时出了院子,四处搜寻起来,找了足足一刻钟,才在公主府东南角的花房里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你是叫采薇吧,我记得你,你是王璠的贴身丫鬟。” 另一边,李修和蒋菲菲从毛文俊家里出来,不知算是大有所获还是无功而返。 毛文俊人如其名,生得文雅,很是英俊——殿试的时候,倘若相貌丑陋,是不会荣登三甲的——不止英俊,还有着文官特有的利索嘴皮子。 “郡王爷,同僚聚会喝酒,下官多劝了谢大人……哦不对,如今没了官职,是谢公子了,多劝了谢公子几杯,他也多喝了几杯,醉了——请问这犯了李朝哪条律典?” 李修浅笑,目光却是锐利的。 “倘若只是灌醉了酒,自然不触犯律典,但是让王璠撞到谢知行从百合房里出来……就有渔翁得利的嫌疑了,毕竟毛大人也知道,如今谢知行在大狱里,而同庞家议亲的人,是你。” “呵,下官听明白了,郡王爷的意思是,王璠是下官杀的,谢知行被大理寺抓,也是下官害的?” 毛文俊愣了愣,气笑了。 “郡王爷是不是昨夜吃多了酒,犯了糊涂,把下官当成了神仙妖魔?——别说下官没有那个心,就是有,也没那个本事啊!” 蒋菲菲深以为然,要把杀王璠的物证放到宰相府栽赃谢知行,首先得进相府大门,躲过重重守卫——她做过好几次,深知不易。 李修没接茬,反倒是说:“故意灌醉谢知行,单说这一桩,你是认的吧?” 毛文俊无所谓地点头,同杀人栽赃相比,灌醉同僚实在是不算什么。 “也是你给了百合钱,让她偷偷把醉酒的谢知行带到房里,把自己的手帕藏在他衣袖里?” “给钱?哪儿用得着我给她钱?” 想起那日情景,毛文俊颇为不屑。 “我只是想让谢知行醉酒出丑,谁知他喝醉了只是趴着不动,好没意思,我把他扶起来,想送他回相府——你们知道醉酒的人有多重吗?此时那青楼女子主动上前,说谢知行是她的恩客,要扶他歇在百花楼,我自然应下。” 毛文俊恳切道:“那女子一副情意绵绵的模样,看那情形,谁都会觉得他们是老相好吧?至于第二日王璠又来百花楼,就实在同我无关了……郡王爷若想要继续查,只管去问那青楼女子!下官所说句句属实!拦下谢知行留宿的是她,第二日一早把王璠叫来的焉知不是她?她这么做,居心何在?” 可是百合已经死了,多半是被灭口,死无对证。 “现在去哪儿?” 从毛文俊家里出来,蒋菲菲踢着路边石子,百无聊赖。 她以前从不知道,在大理寺当差是一件这么无聊的事情,要听那么人的那么多废话,而且人人都会撒谎,远远不如当神偷带劲儿。 “去相府见庞娇。” 李修眨眨眼:“你若是饿了,可以去八仙居点上几个菜等我,那儿的脆皮鸭烤得极好,应当合你的口味。” 蒋菲菲讶异,我的口味? 李修朝着马车走,没回头,“每次在大理寺膳房吃饭,若是碰巧厨子将肉烤得焦香,你总能多吃半碗。” 蒋菲菲飞快地追上他的步子,觉得大理寺的差事也不是全然无聊,甚至也有些趣味的。 偶尔心跳猛地加速,刺激程度快要赶上当神偷了。 图穷匕见 京城东城区淮水街,最巍峨壮阔的那座宅子就是相府,高墙红瓦屹立着,仿佛内里换过多少主人,都不会让它颤动分毫。 蒋菲菲以为庞娇烦透了这个案子,顺带烦透了大理寺,会躲着不见,没料她和李修屁股刚坐稳,庞娇就带个丫鬟迎了上来。 “郡王爷,蒋公子,客气都免了,有话直说吧,我母亲这会儿不在,若是知道我见你们,不定要怎么闹呢。” 她倒是痛快,蒋菲菲腹诽,李修三言两语表明来意。 “你们是说……知行当初青楼那档子事儿,是被冤枉的?!” 庞娇大为惊讶,攥着帕子的手泛白,“是谁?是谁要这么害他?!” “据大理寺查问,很可能是毛文俊。” 李修顿了顿,又道:“本王还以为庞姑娘会更在意,谢知行究竟有没有杀王璠,毕竟是您的舅舅……” 庞娇像是被毛文俊三个字燎了一下,腿一软跌坐在椅子里,口中喃喃着毛文俊的名字。 “当初恭王来抓知行,说是人证物证俱在,杀人的事儿板上钉钉是他做的……难道,大理寺又有了新的证据,才会转而怀疑毛文俊? 还请郡王爷给我交个底吧,假如毛文俊有一丝一毫的嫌疑,这婚事我定是要作罢的!” 庞娇侧脸苍白,惴惴不安,睫毛细碎地抖动着,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庞相千金露出脆弱情态,很是勾起怜惜欲,蒋菲菲瞥了李修一眼,那人端坐如山,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本王今日来访只是想问问庞姑娘,毛文俊同谢知行私下往来如何?谢知行被抓前那段日子,他可曾来过相府?若是来过……可曾进过谢知行的卧房?” 这分明是明晃晃的暗示。 不为所动?呵,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二人以前来往不多,至少知行从没提过,至于那段日子……”庞娇像是吓到了,扶着额头仔细回忆了好半天,突然站起身,“我想起来了!他来过我们府上!” “那日是知行的生辰,因不是整日子,府里没有大办,只是一家人凑在一起吃了顿饭,席到一半,毛文俊不请自来,说给知行庆生……父亲当时还夸赞他心胸宽广……后来他离席更衣,好半天才回,说是醉酒迷路……” 庞娇哆嗦着嘴唇,“郡王爷觉得,他是那个时候把物证放在了……” “庞姑娘莫要多心,案子还未查清。” 李修冲蒋菲菲一点头,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宋良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已经等在相府外,急吼吼迎上来。 “郡王爷怎么来了相府,相爷在家吗?没……没事儿吧?” 李修拍了拍他的肩膀,“带几个人去毛文俊家,带回大理寺提审!” 宋良双眼一亮,“是!” · 提审毛文俊的过程比想象中更难,宋良说得口干舌燥,奈何对方死鸭子嘴硬,就是不松口,李修和蒋菲菲在耳室中旁观审讯,眼看宋良被气得气都喘不匀。 “当真不是我,我跟你们郡王爷都说过了,把谢知行留在百花楼的是那青楼女子,你们去找她啊!只要找她一问就知道了!” “什么栽赃?!我什么时候去过谢知行的卧房?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们大理寺怎么能这样空口白牙地诬陷人!” 来回往复了不知多少遍,宋良疲惫不堪,嗓子也快要喊哑,毛文俊突然浑身泄力,放弃了般双手抱头。 “罢了……罢了,也是我自作孽,人家对我抛个媚眼儿我就起了坏心,要不是百花楼那一出,哪有今日的祸事……是我活该……” 宋良耳朵尖,猛地抓住重点,“谁对你抛媚眼儿?!” 蒋菲菲在隔壁听得百无聊赖,她这会儿脑子里还是方才相府那一幕,某些人瞧着是个君子,实际上漂亮姑娘一柔弱掉泪,他马上就服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可惜她不知怎的笑不出来,不但笑不出来,心里还有些酸酸涨涨,有些烦躁透顶,有些怒火燎原,甚至想闯进太医院药库偷上几斤五味子和乌梅。 审讯室里,毛文俊苦笑。 “还能有谁?庞相千金呗……美人一笑,我就想让她夫君吃点苦头,可其他的我真的没做过……” 宋良要被他气笑了。 “你是说,你把谢知行放到百合床上,又杀人栽赃谢知行……都是因为庞相千金蓄意勾引你?!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疯了吧……” 宋良骂骂咧咧得正来劲儿,李修听到这儿,拨拉了一下蒋菲菲的手腕。 “走了。” 瞧瞧,瞧瞧,连别的癞蛤·蟆觊觎天鹅他都忍不了。 呵。 蒋菲菲一边往外走一边踢腾着脚底下的石头,顺带眼神往两边飘,想寻个岔道口就溜,大理寺某些人也没给她发过饷银,凑上去干什么? 她才刚转了个身,谢知行长臂一捞把她捞了回来。 “想什么呢?魂儿都没了,差点儿走错路,刑部在这边。” 谁走错了……神偷圣手会走错路?笑话。 等等—— “去刑部做什么?” 上回李修来刑部,先是找刑部尚书开文书,再是寻了牢头,再三仔细搜身,且确保文书上所写探监之人同来人对应,不能多出一个,流程完完整整走了一遍,才见到谢知行。 这一次他带着蒋菲菲如入无人之境,给狱卒丢了点碎银,径直下到死牢里。 不是因为那点碎银子打动人,而是因为这一日是谢知行的探监日,最后一个探监日。 明日,曾经风光万分的探花郎就要处斩。 上一次好歹问起陈书眉时还回了头,这一次谢知行就连侧脸都欠奉,对着墙壁咳嗽了声。 “多谢好意相送,郡王爷,蒋公子,回吧。” 蒋菲菲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李修搬了条狱卒的长凳,拽着她在牢房门口坐下,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不想说话也无妨,本王说,你听就是了。” 李修声音不疾不徐,缓缓开口。 “你我四人陷在王璠的案子里,虽处境相似,但心境实则千差万别。我猜,你应该是最早意识到不对的,有多早……早从王璠出事的那一天,你就察觉到了,他是自杀。” 谢知行背影一僵。 “什么?!”蒋菲菲死死捂住嘴没喊出声,瞪大眼看向一派从容的李修,再转眼看木然的谢知行,来回看个不停。 “事发之时你离王璠最近,想必看得真切,没有人给过他任何东西入口,毒要想从口入,就只能是他自己吃下去的,而那个香囊——那个他即便在哮症发作时仍然死死按住不让你碰的香囊——引起了你的注意。” “因此,当夜我们都离开了公主府,你没走,王璠殒命后,我猜你多半又去寻了那个香囊,很可惜,香囊空了……或许那里一直都是空的,一切都是你的胡乱揣测,也或许香囊内只装了一枚毒药,王璠吃过,自然就没了。” “真相如何,你不敢确定。你本来可以把此事丢开,毕竟么,让正在经历丧子之痛的平阳公主知道自己的儿子很可能是自杀,痛上加痛,何必呢?直到指证陈姑娘的那一纸信出现在国子监布告栏上——” “这件事牵连到了无辜的人,你无法坐视不理,陈书眉被抓回大理寺审讯,你试图说服你愤怒的妻子她不是凶手,然而收效甚微,更何况……更何况因为留宿青楼,你对她有愧,而她同王璠感情如亲兄妹一般,你又不忍心直言相告……你拦不下调查进展,只好事后弥补陈姑娘,尽量减小此事对她的影响。” “悲伤的岳母与外祖母,愤怒的妻子,难虽难,你自认还能应付,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谢公子,你很快就发现了更多,我没猜错吧?” 谢知行仍是没回头,木雕般坐在原地。 “朝夕相处之下,你不难发现,你的妻子行踪诡秘,她瞒着相府私下买通人做事,你听到过她让人深夜去国子监,你甚至想起她在陈姑娘面前挑拨暗示谨郡王可能是凶手……而陈姑娘果然上钩,竟然让公主府的府兵封了本王的王府!” “你的妻子究竟想要做什么?她和她的舅舅用一条性命做饵,在京城掀起风云变色,究竟想要合谋些什么?” “你此时终于后知后觉,那日出现在公主府花厅内的四人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成果。挥向陈姑娘、蒋公子、以及我的三把大刀来势汹汹,最终轻轻放过,而当第四把刀再挥起,刀下之人还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吗?” “但你仍然抱有一丝侥幸。你的结发妻子,和她的舅舅——你亦兄亦友的亲戚,他们是你最重要最亲密的人,怎会害你,他们想要风云变色,你由着便是。” “谢公子,你就是这么欺骗自己的,并准备继续欺骗自己,直到那一日,你的妻子出现在茶楼里,将一张帕子摔在你的脸上,众目睽睽之下,指责你风流成性。” 李修讲述得坦坦荡荡,谢知行背对着他们,突然脊背一弯,埋下头整个人无声地颤抖起来。 蒋菲菲不得其意,风流成性怎么了?文人不都暗自以此为傲吗,谢知行为何偏偏怕这个? “你多年洁身自好,视百花楼一夜为毕生之耻,恨不得浑身刮掉一层皮,怎会将青楼女子的手帕带回府?然而那手帕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你的贴身衣物里——能碰你贴身衣物的,只有你的妻子。” 李修说到此处,语速减慢,稍显不忍。 “你终于明白了……为何当日你明明喝的不多,却醉倒在青楼女子的房里?百花楼明明做夜间生意,为何王璠会清晨出现在你的门前?” 蒋菲菲捂住嘴,李修说的字字句句她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不敢相信。 “多荒唐啊!原来从头到尾都是设计,原来就连你的愧疚都是多余!旧病缠身的王璠自愿吞下一剂毒药,庞娇苦心筹谋布局那么久,而他们的目标竟然是你!” “这世上最信任他们,生命里也只有他们的你啊!” 蒋菲菲如遭雷击般站在牢门跟前,看着谢知行浑身颤抖着,颤抖着,从狭窄的胸腔里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为什么……啊啊啊!……为什么啊!!!!!!” 同一时间,相府。 “小姐,大理寺的人去提审了毛文俊。” 相府大门缓缓关闭,庞娇收敛了那副楚楚可怜的姿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嘴角轻轻勾起,竟是个无比放松的笑容。 “很好,陈府那丫头呢?她最近总跟姓蒋的混在一处,今日竟没跟来。” “咱们的人在公主府外见到她了。” “公主府?嘁,外祖母不会见她的。” 庞娇轻嗤,又突然想到什么,严肃起来。 采薇那丫头是个祸患……不该留。 · 公主府花房,陈书眉顶着秋老虎的日头,脑门儿早热出了一层细汗。 找到采薇不难,可撬开采薇的嘴却不易,这丫头本也个娇滴滴的大丫鬟,自打王璠死后,里里外外挨了不知多少遭审讯,虽没审出什么,最后仍是以护主不利为罪名,被发配到了花房养花。 陈书眉好姐姐好妹妹地喊了一大串,采薇毫无动静,闷着头锄花坛里的杂草,气得她直叹气。 “采薇,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你也信谢知行会害你家公子?他们相处得如何,你日日看在眼里,心里总有自己一杆秤吧!” 采薇不抬头,但总算张了嘴。 “大理寺和刑部都那么说,奴婢人微言轻,知道什么?” 陈书眉敏锐地听出一点言外之意,眉心一动。 “你家公子那个病……挺磨人的吧?人前又总要藏着掖着,假扮纨绔公子,会不会私下里也觉得没什么趣?” 人生无趣,以至于……自己选了邪路? 采薇轻嗤了一声。 “姑娘抬眼看看,这可是公主府,莫说一个哮症,我们公子就是把太医院疑难杂症统统得一遍,这府里也能让他有滋有味地活到九十九!” “姑娘也不用同我兜圈子,你不就是想问我们家公子会不会自杀么?我且把话放在这儿——绝、不、可、能。” 采薇话不多,却掷地有声,一时又将陈书眉的推测打了个七七八八。 难道不是自杀?她又全都想错了? 采薇又不出声了,勤勤恳恳地照料那坛凋谢的鸢尾,日头过了头顶,又从西边落下,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她捶着酸麻的腿站起来,发现陈书眉仍一动不动地蹲在身后。 她无奈地叹气,“陈姑娘,你不饿吗?” “还成。”谁知话音刚落,陈书眉的肚子就发出一长串咕咕声。 采薇又叹了口气。 “你从我这儿问出来什么又能如何呢?我又不是刑部大理寺,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觉得谢知行不像凶手,也不能把他从断头台上救下来啊。” 陈书眉垂着头,“我总觉得……你兴许知道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比如呢?” 采薇丢了铲子锄头,粗犷地席地坐下,“得,你问吧!” 陈书眉想问的太多了,然而时间已经不早,她只能挑最要紧的问。 “出事的那天,你家公子身上佩了个香囊,靛蓝色,明黄纹,那里面装了什么?” 她迫切地盯着采薇,想从少女神情中读出什么潜藏的阴谋,谁料采薇一脸懵。 “香囊里装的自然是香料,这还用问?” “我家公子有哮症,身上时常要带着药材香包,缓解呼吸困难的。” 陈书眉嘴巴发干:“……可是他那次犯病,并没有把香囊拿起来闻。” 采薇大惑不解,“没有吗?那香囊后来空了,我还以为他发病时着急,把里面的香包扯了出来……” 不是的。 陈书眉心道,不管采薇如何信誓旦旦王璠绝不会自杀,至少那一天,香囊里装的绝不是香料。 “我还有一个问题,”陈书眉为难地咬了咬唇,破釜沉舟般问:“你家公子他……会连日在百花楼……留宿吗?” 采薇想都没想就摇头。 “公子偶尔会和朋友去喝酒,但晚上都会回来……他那个病若是彻夜不归,公主不放心。” “那为何谢知行宿在百花楼那日,他一大早就去了?当时百花楼甚至还没营业!” 采薇满脸无辜。 “自然是表小姐叫他去的啊……表小姐说姑爷彻夜未归,让舅舅帮忙去寻一寻,所以我家公子才会大清早出门啊……哦对了,也正是因为麻烦他这一遭,表小姐才绣了你方才说的那个香囊送给公子!” 陈书眉耳边“轰”的一声巨响,整个人都混混沌沌起来,起身就往外跑。 “哎陈姑娘,你好好的突然拉着我跑什么啊,这是去哪儿啊?!” 陈书眉从牙齿缝里道:“闭嘴,想活着就跟我从侧门走!” 还能去哪儿?采薇是眼下唯一一位还活着的人证,当然是去大理寺啊! 陈书眉一路做贼般,绕着公主府正门那条宽阔的青石板路不走,偏找小巷子钻,快速向着大理寺的方向穿行。 她在花房晒了一天毒太阳,又没吃饭没喝水,跑得眼前发黑,腿酸痛得抬不起来,她只恨自己没有蒋菲菲那一双腿,不能三两下跳上屋檐。 拐一个弯,再绕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大理寺大门! 拐过那个弯,陈书眉剧烈狂跳的心脏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呼啸,猛地停了下来。 “啊——” 弩·箭没入人体,她手臂重重一沉,采薇的身躯猛地向前扑倒,陈书眉摔得七荤八素顾不上疼,爬了几步,手指颤抖着放在采薇脖颈的脉搏上。 死了。 陈书眉手脚发软,此时才想起回头。 庞娇一身大红斗篷立于巷口,容颜娇艳不可方物,手臂上固定着一支漆黑的弓·弩,箭尖微微转向,毫不犹豫地对准了她的心口。 “等等,等等!”陈书眉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你你你让我死个明白!” 庞娇愣了一下,手臂没放下。 开什么玩笑?这个时候,谁停下谁傻逼。 陈书眉声嘶力竭:“求你了!你就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让王璠心甘情愿把毒药吃下去的!” 庞娇眯着一支眼,动了动红唇,瞄准,松手,啪。 陈书眉心口剧痛,一路沿着胸腔肋骨肌肤经脉痛到了四肢百骸,秋风合着她口中喷溅出的鲜血,把几个字轻飘飘地吹到了耳边。 “我说不会死,他就信了啊。” 来世姻缘 谢知行哭了很久很久。 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哀嚎。 他出身寒门,幼时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在进京赶考前溘然长逝,只剩他孤零零在这世间宛若一颗游魂。 是被庞相瞧中后,才有了妻子父母,有了知己好友,有了生命中美好的一切,然而真相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那些他以为自己攥紧拥有的东西,其实从未得到过。 王璠和庞娇联手,要置他于死地。 谢知行宁愿自己从没看清过真相,宁愿王璠真的是他杀的,宁愿庞娇对他的落井下石是对他背叛的报复。 也好过这般痛彻心扉。 他嚎得声嘶力竭,整间死牢都随着震动,狱卒们一开始见怪不怪,这人明日就要行刑了,今日疯一些也正常,等谢知行开始没命地把头往墙上撞,这才呼啦啦冲过来,拿钥匙的拿钥匙,开门的开门。 笑话,还没上刑场,人就撞死了,明日押着尸首去砍头吗? “疯什么疯?!明日人头落了地,到下面想怎么疯都没人管你!” 蒋菲菲看着狱卒们三下五除二,用麻绳把谢知行捆了个结结实实,将还在拼命挣扎的人仰躺着放在地上,麻绳深深勒入他皮肉之间,脏污打绺的发丝往旁边一歪,额头鲜血淋漓。 蒋菲菲下意识地喊道:“下手轻点,他不是凶手!” 她求助似的看向李修,想要从他嘴里讨出一句半句维护谢知行的话,谁知李修也只是神色悲悯地看着,摇了摇头。 “蒋公子,不必多言。” 谢知行嗓音沙哑粗粝,像是在砂纸上生生打磨过一样。 “郡王爷此刻在这里同我聊天,而非带着人释放我,就说明大理寺没有证据……” 蒋菲菲缓慢地抓住了李修的衣袖。 谢知行当初被捕,一应证据齐全,是钉死了的案子,平阳公主一腔恨意,等行刑日不知等了多久,如今突然转换嫌疑人,疑心到她亲外孙女身上,又空口白牙掏不出证据,公主怎么可能依? 假以时日,这案子或许依旧能破,雁过留痕,人做过的坏事也不可能毫无痕迹,蒋菲菲在这方面还是很信任李修的,但是…… 但是明日就要处斩的谢知行等不到了。 日落西山,蒋菲菲脚步虚浮地踏出了刑部,夕阳打在她垂着头的侧颜,映出个心思重重的模样。 李修温声拉了她一把,“饿不饿,带你去吃脆皮鸭?” “难道不应该去相府审问庞娇吗?!” 蒋菲菲不可置信地抬头,此刻鸭子再好吃,她怎么可能吃得下?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李修无奈:“她不会见我的。” “那就……不去了?!” 这就是有权有势的好处,即便对是查案的大理寺卿,也可以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还可以冷血无情,对无辜人的性命视若无睹。 庞娇如此,李修也一样。 庞娇今日见他们,是刻意打探消息,而眼下只要拖,拖到明天行刑,这一关就算是过了。 “你什么时候猜到是庞娇的?” “昨天夜里。”李修道:“此前是一叶障目,只要想到王璠是自己将毒吞下去的,幕后之人就不难猜了。” 昨天夜里就猜到了,却一声没吭,不只是对她,就连对宋良也没吐露半个字,只怕今天在相府也是故意设圈给庞娇跳,引导她把毛文俊推出来甩锅。 难道……他想卖庞相一个面子? 马车辘辘,须臾就到了郡王府,蒋菲菲跳下车,拖着满身疲惫不解往里走。 “陈三姑娘还在吗?枯等这一天,她多半要气死了。” 门房慌不迭地上前牵马,“陈三姑娘没在王府。” 蒋菲菲停下步子:“她没来?” “早上来过,老奴让她进去等,她似乎是有什么急事,直接走了。” 急事?蒋菲菲转身朝外走,“我去陈府看看。” 暮色四沉,黑压压地透不过气,蒋菲菲一路飞奔跳跃,此时此刻,她是真的需要找陈书眉聊一聊,来舒缓一下憋闷的情绪。 陈府那一方小院亮着灯,房中却没有她要找的人,陈书棋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到蒋菲菲破窗而入甚至来不及好奇她身上的男装。 “书眉在哪儿?她没跟你在一起?” 蒋菲菲心头一紧,“她没回来?!” 月色从西边升起,一点点挪到正当空,院子里的脚步声急躁嘈杂,桌上的茶盏满了又空。 陈书棋眼见无法遮掩,禀告陈学士派出家中奴仆四处去找。 据门房所说,陈书眉清早就离开了郡王府,然而陈府的人却说,自家三姑娘早上出门就没再回来过。 亲戚家,朋友家,甚至国子监学监府上都问了一个遍,都没有。 蒋菲菲又回了一趟郡王府,让大理寺也派人去找,危险的预感愈演愈烈,牢牢笼罩在头顶,密不透风的让人窒息。 这当空里,不知哪个大理寺衙役来回了句话,“守在相府附近的兄弟说,庞姑娘悄悄从后门去了公主府……” 一个杀人凶手,悄悄走后门? 蒋菲菲几乎是从椅子里窜了起来,直奔平阳公主府。 看到公主府大门的那一刻,衙役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响。 “有人说,见到庞姑娘出门时手臂上带了东西,看着……看着像是弩·箭……” 蒋菲菲不至于傻到认为,庞娇带武器是去刺杀平阳公主的,而陈书眉很可能想到了什么线索,这才跑到公主府查证…… 她想都没想就跃起翻墙,吱呀一声,公主府大门缓缓而开,推出一道板车,看见板车上的东西,蒋菲菲脚一软,从墙上跌了下来。 “什么人?!夜里翻墙做什么?!来人,把他给我抓住!” 公主府的奴仆们纷纷围了上来,她恍若未闻,一步步上前。 板车上盖了一张白布,在府门前红彤彤的灯笼映照下,透着噬人的红,在那一片红的正中心,又有一小块更红些。 一只漆黑的弩·箭刺破了白布,耀武扬威地映入她的眼底,蒋菲菲动了动手,想揭开白布确认又不敢,突然手腕一凉,碰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白布下,露出一只女子冰冷的手。 “不,不是她。” 蒋菲菲干巴巴地收回手,失去了面对现实的勇气。 四周不知怎的突然静了下来,静得连风声也听不见,只有温热的液体大颗大颗地落下,似是永远也落不完。 她此刻突然理解了谢知行,宁可希望自己就是凶手,后退一步自欺欺人来换取一点缥缈的心理安慰。 陈书眉温柔的声音响在她的脑海里,“别哭。” 蒋菲菲哽咽:“谁哭了?这不是她……” 那个声音继续在耳中响起:“对,不是……那你别哭啊。” 蒋菲菲眼泪哗哗往下落,暴跳如雷:“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都说了这不是陈书眉——” 等等,那个声音好像不是在她脑海里…… 蒋菲菲狐疑转身,在糊得满眼的雾气间看清了站在她身后的陈书眉,陈书眉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揶揄地笑着: “脸都不敢看,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怕死人。” 谁怕死人了?! 蒋菲菲恶从胆边生,“嗖”地伸手揭开了白布。 是个丫鬟,有些眼熟。 陈书眉不知为何突然提高了嗓门:“你这呆子,就算有歹人行凶,公主当年金戈铁马,什么场面没见过,能让我出事儿吗?” 蒋菲菲浑身鸡皮疙瘩乱冒,一回头,平阳公主带着人浩浩荡荡地从府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身朱红斗篷的庞娇。 蒋菲菲浑身一凛,目光直往她手臂上瞟。 弩·箭呢?咦,不对,她的手臂呢?! 蒋菲菲这才看清,庞娇斗篷下的双手,竟然是被捆起来的。 · 一个时辰前。 胸口一痛,口中喷出大片鲜血的时候,陈书眉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被冲击力撞倒在地,疼得眼前一黑,满脑子都是不甘心,一时间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她艰难地翻身,十指并用朝着巷子口爬去。 只要在下一支弩·箭到达之前,爬过那个巷口—— “你方才说什么?” 身后不是弩·箭破空声,而是个颤抖的嗓音。 “娇娇,你方才说……是你杀了你舅舅?” 不知是不是被转移注意力的缘故,陈书眉疼痛缓解了些,缓缓回头,迎着让人眩晕的晚霞看清了说话的人。 平阳大长公主手持一杆银·枪,沐着天光立在她和庞娇之间,高挑身影背对她而立,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地上还丢着半根断裂的弩·箭。 银色长·枪寸寸提起,指向庞娇的鼻尖。 陈书眉目光狐疑地盯着那半根弩箭,又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既然没射中,那她为什么这么疼? 庞娇看着她嘲讽地嗤了一声,“废物。” “外祖母挡弩·箭的时候,枪·柄在你身上撞了一下而已!” 平阳公主显然不满意庞娇此刻还在逃避问题,银·枪敲击得路面直抖。 “孽障!还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这弩·箭还是你舅舅送你的,你竟然……你竟然有脸拿它出来用!” 庞娇勾唇,俨然是不想再伪装。 “我有什么不敢?舅舅生前把这弩·箭送我,难道不是因为只有我才配得上它吗?” 生前两个字,差点儿没把平阳公主气得晕过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舅舅哪里对不起你!” 庞娇沉吟着道:“这说来话就长了,外祖母,我呢……不大喜欢成婚……外祖母没发觉吗?公主府自外祖母起一朝鼎盛,之后代代衰落,都是打从成婚生子开始的。” 陈书眉瞧了眼四周,平阳公主显然带了人出来,正悄悄从各个方向朝着庞娇迫近,她胆气足了些,没再试图爬行逃跑,而是靠墙坐在了一边。 平阳公主没吭声,俨然要让她说,陈书眉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忙拖延时间,小声顶嘴: “又不是王璠逼你嫁的……况且代代衰落,难道不是因为同圣上的亲缘关系越来越远吗?” 平阳大长公主是太·祖皇帝的亲女儿,如今的庞娇和表兄妹们,只能管圣上喊一声表舅——还得是圣上心情好肯应的前提下。 庞娇扑哧一声笑了。 “外祖母当年金戈铁马,在战乱中守太原、救汴州、护长安,多次在敌阵中舍身护驾——这样的功绩,即便不姓李,也能给自己赚个女将军。” 陈书眉又想起方才平阳公主护在她身前的那个背影,如此鲜明地提醒她——这是位久经沙场的巾帼英雄的背影。 “我外祖父出身太原王氏,是个只懂诗词歌赋的雅人草包,那些年跟在外祖母身边,事事没主见,不过是将军身侧鞍前马后的挂件。可外祖母有了身孕之后呢?太·祖皇帝忙着开疆拓土,边疆处处都缺大将,可外祖母生儿育女后,可曾再上过一次战场?” 平阳公主蹙眉看着庞娇,虽然恨,多少有些被说中的意思。 “我娘黎阳翁主,自十几岁就在先皇后跟前当女官,先皇后有半圣之称,我娘及笄没几年就成了半个宰相,经手的都是朝政要务,可嫁给我爹之后呢?不也只能慢慢从凤仪宫退出来,将权柄移交他人?” 陈书眉:“那是因为——” “——因为先皇忌讳宗室和前朝结交,这些我都明白——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不是我爹辞官回家?娶我娘的时候他还不是宰相,不过是个翰林编修,同谢知行一样,正七品而已。” 庞娇脸上是明晃晃的嘲讽。 陈学士也在翰林院任职,因而陈书眉知道翰林院编修并非芝麻官,每三年的科举殿试,前三甲都从翰林编修做起,为圣上起草重要诏书,是名副其实的心腹位置。 但显然,庞娇并不将此放在眼里。 “我幼时经常愤愤不平,替我娘,替外祖母不平,可到了我自己,才知道原来她们已经是幸运。” 平阳公主眉心一动,陈书眉顺着她目光侧了侧头,公主府的府兵已经逼近到了跟前,只要一声口哨响就能将庞娇拿下,可平阳公主还没有下令的意思。 庞娇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般,展眉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们知道吗?我同谢知行成婚第二日,才发现自己竟然连国子监都进不去了!哈哈哈哈多可笑啊!他谢知行是入赘到我们家的,他可以大摇大摆打着相府的旗号去上朝,我这个正经的庞家人,竟然连小小的国子监都进不去!” 陈书眉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她还记得此事,记得那群在国子监门口突然发难、称已婚女子不该上学的贵女,甚至记得当时人群中间,一向跋扈的庞娇脸上难得露出的茫然。 平阳公主手里仍然紧紧握着那杆银·枪,嗓音发抖一字一顿道: “你既然还记得这件事,就应该也记得,那次是你舅舅为你求了懿旨,让你继续去国子监!” “对,是舅舅求来的,可是凭什么?” 庞娇目眦尽裂:“凭什么这么简单的小事,竟然需要舅舅去求才能办到?!我日日都去国子监,凭什么成了个婚就不能去了?!凭什么谢知行——” “娇娇,不要再说了。”平阳公主叹了口气,像是后悔多听了这半晌,强行打断了她。 “你记住,这世间从来没有平等之说。男子与女子从不平等,权贵与百姓也从不平等,就如同你生在宰相之家,而你随手杀的那个丫头在被卖入公主府之前,就连吃饭都成难题。” “因此你那些狡辩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听,今日你只回答我,你杀你舅舅,是因为什么?” 想到疾病缠身又被人害死的幼子,平阳公主的语气几乎带了哀求,此刻她不是威名赫赫的巾帼女将,而只是个平凡的母亲。 庞娇此时才瑟缩了下,看向手臂上那支精巧的弩·箭,王璠神采奕奕的笑脸仿佛还在眼前。 “娇娇,快看,我从骠骑将军府抢来的!一瞧见这个就知道你会喜欢,喏,悄悄拿回去,别让我姐和姐夫瞧见,拿着防身用!” “……舅舅对我很好,这些年,也只有舅舅对我最好,能理解我那些委屈,只是他不该变。” 陈书眉茫然:“他……他变成什么了?” “他以前常说,这世上女子只要不必嫁人,个个都是好福气,所以即便爹娘不允,他私下里帮我求师,纵着我习武,将我惯成个跋扈性子——没人敢娶,就可以逍遥一生——这是他亲口说的。” “可是,他竟然喜欢谢知行。” “……什么?”陈书眉一时以为自己听岔了,否则怎么会听见这样惊骇世俗的宣言。 “他说谢知行性子温和人品贵重,可堪托付,让我同他好好过日子——这还不该死吗?!” 陈书眉目瞪口呆,庞娇还要继续说,随着一声风声响起,平阳公主手中银枪向着她心口重重地砸了下去。 漆黑的弩·箭射得漫天飞舞,陈书眉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墙根,到底没受伤。平阳公主恨得双目通红,指挥着人卸下庞娇手臂上的弩·箭。 “……再然后,公主说要清理门户,带上采薇的尸首去刑部,结果一开大门,你就从墙上掉下来啦!” 听了这样一番言语,蒋菲菲目瞪口呆,一再确认:“就因为王璠让她和谢知行好好过日子?!” 她嗓门儿有点大,前方的朱红斗篷显然听见了,停了两步,又被公主府的府兵推搡着继续朝马车的方向走。 蒋菲菲捂着嘴小声问:“可是你们不是在外面出的事吗?为什么又回了公主府?” “那是因为……” 漆黑的夜里,公主府门不远处突然出现一片火光,庞相骑在马上,带着人气势汹汹而来。 “平阳公主要把小女带到哪里去?小女若是犯了错,本相自该带她回府亲自惩戒教养,就不劳公主费心了。” 庞相来时有所准备,带了足有百人,摆出了抢人的架势,平阳公主脸色并不好看,此时已是深夜,离谢知行午时斩刑不过几个时辰,如果让他把庞娇带回去,此事定然会不了了之。 幸好,李修及时赶到,他临时借调了恭王府的人手,并着郡王府和大理寺的人一起,拦在了另一侧。 “本王公务在身,要请庞姑娘回去问话,还请相爷让一让。” “恐怕不行。”庞相挥了挥手。 黑夜里银光闪烁,整齐划一的兵戈敲击声沉闷有力,越行越近,陈书眉倒抽一口凉气,“那是……什么?” 蒋菲菲半张着嘴,这声音她不陌生,儿时在父亲大营里经常听到,可是……庞相是文官,这怎么可能? “那是盾牌列阵的声音。” 朱红斗篷一转身,庞娇声音嘲讽,面色有些异样的苍白。 “就陈姑娘这头发长见识短、胆小如鼠的样子也能被称为才女,真是丢国子监的脸。” 陈书眉无语:“……合着你胡乱杀人,是给国子监争光了?” 再说了,才女跟胆子小之间有什么关系?太平盛世,不了解盾牌兵器又有什么丢脸的?国子监也没有这门课啊! 庞娇转过身,突然朝着庞相的方向走了几步,小声叫道:“爹,我不想嫁给毛文俊。” “说这个做什么?此事以后再议!” 庞相眼睛紧盯在李修身后的阴影中,计算着对方带来的人有多少,根本没留意女儿说了什么,陈书眉看着庞娇惨白的侧脸,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爹,我知道你费心思救我,也只是想再给我招个夫婿,就像谢知行刚进大狱,你就迫不及待地选中毛文俊,因为这样……你就有儿子了。” “我跟你保证,毛文俊人品不如谢知行,你抬举他,他日后必定咬你一口。” 她的身子突然抖了抖,像是在忍受着极端的痛楚,“让你没了谢知行这个好儿子,对不起。” “可我是真的,真的,真的不想再成婚了……” 她断断续续喘了几口长气,忽地倒了下去。 众人此时才发觉,庞娇的朱红斗篷背后,早就晕开了一大片湿迹,只是颜色不甚明显。 蒋菲菲眼疾手快地掀开斗篷,捆缚手腕的麻绳早已松脱,庞娇胸口挨了平阳公主一枪,骨头大片塌陷碎裂,只薄薄一层皮肉托着脏腑——平阳公主的一枪只是轻轻扫在陈书眉身上,都让她即刻吐血,何况庞娇挨那一枪是实打实的。 而她手持半截断掉的弩·箭,竟生生用手指推入了破碎的胸口。 回天乏术。 陈书眉躺在地上的庞娇,她身上四处血迹斑斑,露出一点虚弱的笑意。 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倘若刑部来不及,午时谢知行就要处斩了,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总归,也是最后一句了。 庞娇气若游丝,慢慢点头。 “告诉他,倘若男女互换,我出身世家,文武双全蟾宫折桂……而他……” 秋夜里,庞娇笑得憧憬,娇艳容颜焕发出如花色泽,陈书眉莫名替她有些心酸,这是今生有愧,要许下来世姻缘吗? 下一刻,陈书眉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而他,一个寒门小户的丫头片子,莫说读书科举,只怕活不到十五就会被卖去做丫鬟……” “他连我一根头发丝儿也配不上。” 语毕,庞娇恨恨地闭上了眼。 番外 蒋菲菲 李修 谨郡王府大婚那一日,整个东城都陷入一片喜气洋洋的火红之中,太后赐婚,还亲笔提下“情义千金”的字帖送给一双新人,多么大的体面! 唯有王府正院的慈安堂内杯盘碟碗摔碎了一地,噼啪声响得三条街外都听得见。 陈书眉手中握着一把青丝,用梳子细细梳顺。 “太妃还闹着呢?” “闹着呢,这是生怕我不知道,她不乐意我做她孙媳妇儿。” 蒋菲菲稀奇地拿起个小圆盒,打开往唇上擦了点胭脂,皱着眉对镜照了又照,然后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往地上一丢。 “这玩意儿擦上血淋淋的,跟刚吃了个孩子似的,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值当的个个抢破头去买?” “且忍一忍,再不喜欢,也是郡王爷一番心思不是?” 陈书眉赶紧把胭脂捡了回来,悄悄往门外瞥了一眼,眼见没人才放下心来,新婚燕尔,彼此还是要留些颜面。 蒋菲菲抄了块棉布往唇上胡乱蹭了几下,然后怒气冲冲地往地上一摔。 “书眉,我是真的不想成这个亲!” 赐婚那日原本是个极平凡的日子,蒋菲菲心情不好不坏,溜达着去陈府,此时她已有一阵子不去大理寺,闲着倒也乐得逍遥,不明白自己之前着魔般总往大理寺凑究竟图什么。 如今她只要路过大理寺,就会想起死牢里谢知行痛彻心扉的哀嚎,和李修明明清楚凶手是谁,却显然放弃调查的举动。 你是官,我是匪;你位高权重,我勉力偷生;你算无遗策,我自愧不如。 说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都算她高攀,罢了,罢了。 走过陈府后门巷子附近,蒋菲菲明显感觉有人跟踪,她不动声色,闪身躲在墙边,待来人一露头,扑上去照头便打! “哎哟哎哟,蒋姑娘,老奴一把老骨头,可禁不住姑娘这般打啊!” 那声音尖细绵长,竟是个宦官。 “你叫我什么?!” 蒋菲菲浑身一凉,一手按着宦官,一手伸到靴筒里就要摸刀。 “蒋姑娘还是莫要动手得好,咋家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眨眼间,巷子两头又钻进来几十个唇红齿白的宦官,团团将她围住。 “蒋姑娘,随咋家进宫吧,太后娘娘有请。” 宦官虽多,她若想要跑,也不是跑不掉,可是宫里既然已经知道她是女子,欺君之罪已然定下,她又能跑去哪儿?当一辈子逃犯吗? 蒋菲菲毕竟在乡野街头生活了小半辈子,和王公贵族打交道不多,并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 比如欺君之罪,为何召见她的不是知府大理寺,而是太后?太后那么闲吗? 进了宫,先来了一群宫女,七手八脚将她扒了个干净,推到水池子里,拿着棉布一寸寸搓洗,力道大得如同烤炙乳猪前清洗去毛一般,然后又拿了套女子衣裙,描眉梳妆完毕,蒋菲菲已经连路都不会走了,被推搡着带到太后宫殿里。 蒋菲菲脑子被水池子里的蒸汽蒸得凝固,跪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听着上头传来个威严的老太太声音。 “不错,聪颖灵秀,修儿的眼光很好。” 不是,连头都没抬,你是怎么看出来聪颖灵秀的? 修儿? 蒋菲菲低着头,心里愤愤地骂了一万句娘,怪不得她的身份能瞒住,合着李修压根儿不是帮她瞒,而是在背后把她卖了! 今儿她要是能活着出去,李修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上头那老太太又说:“照理说,你全家遭贬流放,算是罪臣,这门楣是配不上谨郡王府的,哀家也怕太妃来同哀家闹……可是修儿对你情深义重,苦苦相求,哀家又实在不忍……” 老太太跟台上唱戏似的,一会儿满意,一会儿为难,蒋菲菲一个字也听不懂,心说敌不动我不动,默默跪着不吭声,眼珠提溜乱转。 老太太独自为难了一会儿,旁边有个女官恰到好处地提醒:“太后心疼咱们郡王爷,只要太后肯抬举,什么罪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管保太妃说不出二话!” 蒋菲菲伏在地上,刚搓洗干净的身子生生冒出一身冷汗。 这句她听懂了。 爹爹当年被贬时她年龄尚小,不知具体罪名,只知道和争储站队是有些关系的,换言之,多半是莫须有强加的罪名,不是翻不了的大案。 而现在上头这位太后娘娘,只消动动手指头,就能恢复爹爹清白! 蒋菲菲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更清醒些,飞速把太后的每一个字在脑海里重新过了一遍。 “太后娘娘心慈,不忍郡王爷孝义难两全,才会为难,太妃是郡王爷的亲祖母,定会体谅太后的心意。” 这短短两句,快要把她的牙都酸没了,蒋菲菲身子伏得更低,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抖动,看着胆小,实则是过度兴奋。 “民女蒲柳之姿,但求太后垂爱。” 一直到离开宫门那一刻,蒋菲菲都不敢相信,随着她一道出宫的竟然不是罪状诉书,不是白绫毒酒。 而是一道赐婚的圣旨。 且不知是不是故意堵心薛贵太妃,给她宝贝孙子赐婚了个没父兄没门第的罪臣之女还不算,太后又下了一道懿旨,让寄居在远房亲戚家中的蒋菲菲搬到谨郡王府备嫁。 打从那天起,郡王府正院摔盘子摔茶碗的声音就没停过。 而李修这个怂包,领差事出京躲了个干干净净,留她一个人对着老太太,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她倒是想逃婚,可太后精明得很,愣是要等到大婚后才肯赦免她父亲。 “郡王爷也是一番好心,你的身份早晚有暴露的一天,成婚总比砍头强些吧?” 不远处的正院又是一片噼里啪啦,蒋菲菲揉着脑门儿,“我现在觉得,说不定砍头更好些。” 陈书眉噗嗤一声笑了,丢下梳子拿起支钗,“没想到神偷圣手天不怕地不怕,竟然怕给人做妻子子。” 蒋菲菲瞬间炸毛:“谁怕了?!” 我那叫怕吗?!那叫不屑! 再说了,谁知道李修憋着什么坏心? 这件婚事是多方共同努力的结果,她要父亲的清白,太后要恶心太妃,可李修要什么呢?娶她,李修能得到什么好处? 想不通这个,蒋菲菲晚上觉都睡不着。 所幸,新郎一躲三个月,成婚的这一日还是回来了。 李修风尘仆仆,被灌了一肚子酒,迷迷瞪瞪地随着“入洞房”的喧腾声步入新房,开门就见大红鸳鸯盖头伴着满地瓜果皮胭脂香粉扔在地上,新娘子蒋菲菲毫无羞怯,懒懒地坐在喜床上,手里拿着柄眼熟的玉石短剑——他的剑。 剑唰地出鞘。 “回来了?咱们聊聊。” 龙凤双烛的火光中,李修心跳得厉害,从地上捡起盖头,要给新娘子蒙头盖回去。 “你做什么?!” “啊本王只是……” 刺啦一声,李修呆呆地看着手里被削成两半的红盖头,有些不知所措。 “你等等,本王去找……找针线……” “找针线做什么?!” “我把它……缝……缝起来,还没掀……掀盖头的……” 蒋菲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四处翻找,两颊红晕双眼迷茫,找了足足一刻钟,委屈巴巴地站到她面前。 “本王刚想起来,我似乎……不太会针线……” 蒋菲菲:“……” 所以她等了大半夜,就等回一个醉鬼。 醉鬼醉醺醺地往喜床的方向走,走得东倒西歪,蒋菲菲看不过眼,下床一脚将他踹了上去,李修脸朝下摔在大红锦被里,嘴里不知嘟嘟囔囔什么,还伸手胡乱拨拉着拽蒋菲菲。 “盖头明……明日再缝,咱们……咱们歇下吧。” “谁要跟你歇下?李修你给我起来说清楚!” 蒋菲菲抬脚又要踹,脚刚伸出去,大红绣鞋就被人握在了手中,眼前一闪径直被拉到了喜床上,脸对脸摔在李修身侧,彼此只有一息之隔。 她抬手欲起身,那醉鬼又突然伸手搂了过来,下巴抵着鼻尖将人牢牢扣在怀里,蒋菲菲还欲挣扎,抬头却见醉鬼双眼将合未合,漆黑的长睫鸦羽般轻轻翕动,扇出醉人的桃花酒香,张口轻声道: “歇息吧,小王妃。” 不知过了多久,新房内一双龙凤红烛燃尽,发出哔啵两声轻响,李修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怀里熟睡的女子。 “算计你一回,本王给你赔不是,早日消气,可好?” 睡熟的人自然不会回应。 “当初不是你先亲本王的吗?亲了就要负责,既不说话,本王就算你答应了。” 李修轻轻勾起个满足的笑容,再次将人扣进怀中,眼里并无一分醉意。 这桩婚事始于一念之间,由来还要说回平阳公主围了谨郡王府那一日。 王璠被杀一案,自从指控陈书眉的那封信被贴在国子监布告栏,李修就着意派人盯紧了那个地方,没想到没等到凶手,倒是等到了第二封信。 指控蒋菲菲明明身为女子,却以蒋家独子身份入京,犯下欺君之罪的书信。 拿到那封信,李修久久不能平静。 京中少有人知道,他曾在几年前去过梅山县,也偶遇过蒋菲菲。 彼时他歇在梅山县衙,夜里择床难寝出来吹风,梅山县很穷,县衙府邸不大,他溜达到某处,只听得哪里嘎吱一声,正撞上从天窗里跳出来的蒋菲菲。 月色清澈,将屋顶少年照耀得一清二楚。 这情形着实有些匪夷所思,若说少年是来行凶,也没听得房内喊叫求救,若说是毛贼,手里又偏偏不拿金银,只拿了…… 只拿了一盒普普通通的胭脂。 李修心下好奇,隐在黑暗中悄悄跟在了少年身后,只见他不慌不忙地闲溜达在街巷里,直到晨光报晓,这才飞身溜到一间衰败的楼宇背后,跃上二楼窗子轻敲了几下。 里头探出一只瘦削的女人的手,飞也似地从少年手里摸过那盒胭脂,又缩了回去,小声嗫嚅。 “多谢……小蒋兄弟。” 要说销赃,也没见那女子给银两,难道是偷了胭脂送情人? 可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这就通情爱了? 李修更加好奇,待少年走后也跃上二楼窗户,往里瞧了一眼就唬了一跳。 里面的女子比他唬得还要厉害,轻叫着用面纱遮自己的脸,“你是什么人?你你你……你快出去!我要叫人了!” 李修定定地站在窗口,不知作何感慨,方才虽只一眼,也瞧得出那女子脸上脓疮遍布,房中更是蛛网残垣,破败不堪。 这是一个生病被赶出来的青楼女子。 见李修呆在那里不走,女子一狠心将面纱扯了下来。 “我如今已经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们缠着我还要如何?!要不是你家老爷,我又怎么会成了这副模样!” 李修静静听着她骂,拼凑出一个青楼女子和已婚情郎的故事,显然,故事的结局以情郎回到妻子身旁,而青楼女子患上重病被赶出门为结局。 女子说着说着就开始哭。 “我唱曲唱得好,曾经也是县衙后宅座上宾,病入膏肓才知,这整个梅山县人人都恨不得踩我一脚……只有小蒋心善,给我寻了住的地方,让我饿不死,还送我胭脂哄我高兴,其实有胭脂又能如何,我现在的脸……” 她絮絮叨叨,李修还记得自己的来意,只是问:“小蒋是什么人?” 女子一激灵。 “你是来找她的?哈,穿得人模狗样,也想让她帮你偷东西?” 女子冷笑,面露凶光。 “她是什么人,我不大清楚,但是梅山有传言,说她是已故的蒋子山将军唯一一点血脉,你想利用她,也要问问地底下的蒋子山和他几万精兵依不依!” 那女子疯疯癫癫,李修本不欲信,回去寻了县令一问才知,蒋子山全家流放至梅山服苦役,几年里病的病死的死,竟真的有一丝血脉逃出了苦役深山,管理的人不敢上报,私下里四处在寻,找到定要将其扒皮抽筋。 算算年龄,也的确和少年对得上。 回到京城后,李修第一时间上了一道奏折,请陛下赦免蒋子山的独子,为了防止皇帝疑心,还特意提及可以把少年召到京城,皇帝早忘了蒋子山此人,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下来。 这本是件好事,从李修的角度,不论怎么看,他都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奈何他怎么算都没算到。 少年不是少年,而是少女! 因此,当李修从国子监布告栏拿到那封信时,他一下子就意识到,让蒋菲菲被迫女扮男装多年、并且被迫犯下“欺君之罪”的庸官,就是他本人。 那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妃为了逼他寻一门得力亲事苦苦相逼,陈书眉和谢知行先后到访,当发现有人闯入书房,并且很可能看见那封指证蒋飞的信时,他登时就慌了神。 当初好心救下蒋飞,难道是为了此刻泄密,再将她送上断头台的吗?! 李修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那一刻他甚至连如何灭口都想好了,却没想到场面同血腥毫不相干。 ——他得到了神偷圣手的一个吻。 有些旖旎、有些暧昧、有些意味深长、甚至还有些恨意的一个吻。 此后发生的一切快得来不及考虑,平阳公主带人上门,李修在被捕之前回书房消灭了一切有关蒋飞的证据,然后就被押送入宫。 皇帝没有急着见他,摆明了是要晾着,李修跪在太和殿太·祖皇帝的画像前,心急如焚。 外头小太监在说话。 “太妃也是糊涂,捧着康王的灵位做什么?谁不知道当年康王涉嫌谋害英亲王,那可是陛下的亲叔叔!难道圣上还会看这个畏罪自尽的兄弟的面子不成?” 李修浑身抖了抖,父亲的面子,陛下会看的。 当初毒杀英亲王,本就是陛下的命令,奈何悠悠众口难调,需要一个人来顶罪。 而康王作为曾经宠冠六宫的薛贵太妃的儿子,一直被视为眼中钉,这是一石二鸟。 先皇宠爱薛贵太妃到何种境地,临终前特意将其和太后一起叫到床前,准他死后太妃不必留在宫中侍奉太后,而是可以随康王到封地颐养天年,且不准太后置喙康王府一应事宜——唯有太后应下这一道遗旨,才肯让今上接继位诏书。 太后焉能不恨? 先皇满意仙去,然而他还是算漏了一项。 他以为他一死,皇帝会迫不及待地将兄弟母子赶出京城,自此天高皇帝远,安做富贵闲王。 谁料,皇帝根本没打算让他们离京。 “朕同康王兄弟之情甚笃,舍不得他离京啊!” 兄弟情深兄友弟恭演了足足两年有余,大概是演得腻烦了,再加上英亲王仗着年岁大,时常不敬,皇帝一拍大腿。 “弟弟,朕难做啊!你帮一帮兄长,如何?” 康王两杯毒酒,同英亲王一道去见了先皇。 所以如今李修出了事,薛贵太妃不求先皇,不求太·祖,只抱着儿子的灵位,在御书房前日日大哭。 李修知道,皇帝会看父亲的面子,更何况他本来也没有杀王璠,是无罪的,不怕查。 只是祖母……祖母入宫闹这一场,皇帝不听也就罢了,若是听了,太后会更加视她如眼中钉。 果不其然,他在太和殿跪到第三日,太后便亲自来了,先问起的是他的婚事。 “听闻你祖母在帮你选亲事,薛贵太妃的眼光,哀家是信得过的,徐祭酒的长女和孙尚书的小女儿都很不错……怎么,修儿瞧不上眼?” 李修只觉一盆冰水,从头顶浇到了脚后跟。 谨郡王府看似煊赫实则摇摇欲坠,全部建在父亲的血肉之上,除了大理寺之外,实在无法担当更多,若是敢攀附高门贵女,宫里不怕送上第三杯毒酒。 李修几日水米未进,浑身脱力地跪在地上,看着太后身后嬷嬷手里的托盘瓷瓶,想到父亲死前七窍流血的模样,万般绝望,突然就想到了那个吻。 有个方法,或许能同时救下他们二人。 李修重重地磕了个头。 “儿臣已有心仪之人,今生今世只愿娶她一人,奈何祖母不肯,求太后成全儿臣!” 实际上只要太后派人稍稍一查就会知道,他同蒋菲菲此前交集甚少,实在谈不上互生情愫,然而事实如何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要娶一位罪臣之女,且薛贵太妃对此事的反对,会导致她失去对王府的掌控权,这两样才是太后在意的。 有什么是比看着赢了自己半辈子的宿敌败在孙媳妇儿手中更痛快的? “嘘嘘……不怕不怕。” 夜色动人,红烛噼啪,蒋菲菲在睡梦中挣扎了几下,李修伸手在她肩头轻轻拍着,待人重新睡得沉了,才也跟着缓缓阖上双眼。 一开始,真的只是临时救急,一桩婚事救两个人的命,怎么算都是划得来的。 可过了这么长时间,甚至到了婚事当天,他多次欲言又止,总是不敢说。 “我害你犯了欺君之罪,你没别的办法,只得嫁给我?”——这太混蛋了。 “我需要一个让太后满意让祖母生气的王妃,你恰好在眼前,特别合适!”——只怕等不到说完就要挨上一串无影脚。 “我很是喜欢你,反正你也亲了我,多少应该也有点喜欢我吧?”——这太自恋了。 李修胡思乱想着,缓缓睡着,晨光熹微,二人紧靠在一起,身上喜服身下锦被,四处是大片喜气洋洋的红。 可是…… 多少应该……也有一点点吧? 番外 谢知行 通州城地处李朝北方极寒,年年十二个月份里有一半滴水成冰,街巷子中玩耍的孩子穿着圆滚滚的棉袄,成群结队地抹着鼻涕,出溜不及在冻结实的路面上滑个狗啃泥。 幼小的谢知行扒在自家门槛上,羡慕地朝外看了眼,头也不回地回房念书。 “想出去玩便去啊,跟娘闷在家做什么?” 屋外冰天雪地,小屋内熏着温暖的探炉,谢母手中捻着件鸳鸯绣活,凑在窗前光亮处绣着。 谢知行摇头,他自出生起就没见过爹,娘靠着绣活养他,娘亲手艺好,绣活卖价高,养活母子两个不难,只是还要送他上学堂买书本笔墨,花费抵得上旁人家一窝孩子,他早早懂事,只想早日学成供养娘亲。 “娘,看我昨日画的这幅雪梅图,用墨还算好吧?” 谢母不止做绣活的手艺好,书画品鉴也是一流,幼小的谢知行最期盼得到的,就是来自母亲的夸奖。 谢母淡淡瞧了眼,“雪是好的,梅花调色也不错,只是左上角那一枝……怎的画歪了?” 谢知行“啊”了一声,凑上来看了又看,嘟囔着:“没有啊,没歪啊。” “我再看看。”谢母一歪头,手里的针刺破了指尖,生恐血迹染在绣活上,忙寻帕子擦拭,擦完后把雪梅图忘到了一边。 “对门新搬来一位莫娘子,才送完箱笼,家里还是冷锅冷灶,娘早上煎了锅贴,你去送一盘。” “我不去。”谢知行难得的违拗,“听人说,那莫娘子是青楼出来的……夫子说,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且女子德容言功,都以德为首……” 幼小的谢知行一心向学,将夫子一言一行牢牢记着,又有意在娘亲面前炫耀,将学堂里听来的背了个清清楚楚。 在他眼中,母亲自然是德容言功四者俱全,世上一顶一的女子典范。 “阿行,你记住,迷途知返,比随波逐流要难能可贵的多。” 谢知行茫然。 “罢了。”谢母看了他一眼,到底没难为儿子,自己去送了锅贴。 这一年,谢知行考中了秀才,成为通州城年龄最小的秀才,又在两年后过了乡试,一时间风头无两。 几年间,母子二人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间温暖的小屋,一个念书,一个做绣活,偶尔品鉴一二谢知行的字画。 对门的莫娘子给人洗衣为生,过得艰难,谢母常去帮衬,谢知行年长了些,不再把夫子酸话挂在嘴边,受母亲耳濡目染,也有几分同情。 这一日,谢母同往常一般,往对门送了盘锅贴,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空盘子,蹙眉在瓷盘上擦个不停。 “什么时候蹭上一块焦糊的印子……” 谢知行看着母亲手里雪白干净的瓷盘,莫名就想到了这几年母亲指点书画,偶尔会说哪里画歪了,哪里有墨点,他还以为母亲是故意如此,意在提醒他谦虚,也没有反驳。 难道,难道…… 谢知行心里一慌,“我去叫郎中!” 之后想来,那便是谢知行和母亲二人最后的温馨。 正如多半靠针线为生的人一样,谢母患上了眼疾,再加上通州连年风雪,总在窗边做活的双眼饱受强光刺激,即便汤药一碗碗送下去,她的视力依旧日日在下降。 母子二人没了进项,又平添一份药钱,为了给母亲治病,谢知行念书之余把字画拿出去卖,勉强维持生计。 母亲病后,街坊邻里时常来探望,有的送些吃食,有的帮忙浆洗一点衣物,唯有对门那位长年受谢母接济的莫娘子,一次也没来过。 娘亲却说无妨,“她比我们更不容易。” 这一日,谢知行在街市上回来,他枯等了一早上,一幅画也没卖出去,心里正憋闷着,走进巷子迎头就见两辆搬家的牛车停在门口,几个龟公里里外外地忙活着。 “早干嘛去了?硬要赎身出来折腾这么一遭,再求爷爷告奶奶地回去,这会儿要钱钱没有,人也年老色衰,当我们楼子是给你养老的啊……” 谢知行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冲进院子,“你要回青楼去?” “我娘亲接济你那么久,就为了你能立起来过日子,她帮不上了,你竟然二话不说要回青楼去?!” 这眼疾让娘亲一手绝活白白浪费,人病得少言寡语,多年辛苦顷刻化为乌有,什么也留不下,就连她费心费力接济过的人,都转头又投向堕落的过去。 谢知行不知被哪里来的愤怒冲昏了头脑,“你就只会等着旁人送钱给你吗?你就这般下贱?!” 虽住对门,谢知行却总躲避,因而这是他第一次正面碰到莫娘子。 那女子容色犹在,只是这几年穷日子让花朵凋零了些,面色苍白地看着龟公们里里外外地搬箱笼,听了少年没头没脑的一通骂,扯扯嘴角挤出个嘲讽的笑容。 “我下贱?你以为你娘又好到哪里去?还不是跟我一般——” 她声音飘忽,只来得及说到这里。 谢知行平日里是个没脾气的,但只限他自己,但凡扯上母亲一个字,都火爆得一点就炸,龟公们扔下箱笼同他动起手来,几人打他一个,生生揍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挨了揍,回家还要假装没事人般,龇牙咧嘴地给母亲烧饭,只庆幸母亲生的是眼疾,瞧不见他满脸青紫。 身上稍稍不那么痛了,谢知行马上又到街市上摆了书画摊,冬天药材价涨得厉害,他急着用钱。 这一年的通州,实在太冷。 街面上的乞丐不知饿死了多少,大多数人连家门都不出,书画摊哪里有生意。 枯站了十来天,莫说药材,家里就连米粮都要尽了,街坊们开始还肯伸手,奈何看病吃药是个无底洞,也无力接济。 这一日谢知行空手回到家的时候,谢母已经睡下,然而他仍是一眼就瞧见了棉袄下藏着的血迹斑斑的绣布,母亲……竟然试着用几近失明的双眼绣活卖钱! 少年谢知行跌跌撞撞奔出院子,蒙头捂着嘴,在夜色里无声痛哭。 胡人就是在此时找来的。 胡人说,自己从京城来,想要寻人画一幅美人图,一应用具都可提供,只要画满意,银钱好商量。 他很快就送来了东西,笔墨纸张都是好的,通州少见的那种好,除此之外还送了一件衣裳,要求“美人”必须穿着入画。 谢知行拧着眉头瞧那件轻纱衣,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把纸墨往前一推。 “我不画青楼女子。” 胡人笑得嘎嘎作响,“你要是找得到良家女子,我也没意见啊,只是这衣服,必须穿着。” “你们文人不是有命题作诗么?这就是命题作画。” 见谢知行还在犹豫,胡人伸出五个手指,“五十两。” 五十两银子,莫说娘亲今年的医药费,就连明年进京赶考的钱都够了! 谢知行一咬牙,答应了下来。 答应之后,他开始四处寻找能入画的人,谢知行很执着,青楼女子玷污笔墨,不堪入画,然而去哪里找个肯穿轻纱衣让人画的良家女子? 他把目光盯到了街面乞丐之中。 那年的通州,真的很冷。 谢知行盯了整整三天,他并不妄动,狩猎般一心一意地等着,等乞丐饿得最绝望,最无力拒绝他的那一刻,用半个冷透的馒头将她骗了出来。 作画过程很顺利,比预想中还要顺利,乞丐神情天真狡黠,惑人而不自知,谢知行画笔一挥,一鼓作气而成。 等胡人来取画的那几天,谢知行心中既有即将拿到银子的喜悦,又有些对佳作的不舍,然而不舍也很快被喜悦冲淡。 知子莫若母,谢知行突如其来的好情绪引起了母亲的注意,那日他好不容易联系到胡人,约好取画的时辰,回家就见母亲正襟危坐在桌案前,眼前放着一副画卷。 “娘,你眼睛好了?吃的药终于起效了?!” 谢知行欣喜若狂,在看清那幅画上内容后,从头冷到了脚底。 在谢母冰冷的目光中,他不得已将一切和盘托出。 谢母静静听了始末,并未发作,只是淡淡道:“这画,不能卖。” 谢知行万分不解:“为何?!” 谢母目光虚浮,仍然带着谴责意味,有若实质地落在他身上。 “阿行,你有没有想过,那胡人让你画这幅画,是要拿去做什么?” 谢知行没想过,或者说,他刻意让自己不去想。 “京城人豪奢,玩的花样也千奇百怪,既然’必须’穿那件衣服入画,为娘猜测……他们多半是用这件衣裳为题办了比赛,多张美人图放在一起一决高下。” 想到那淫·乱画面,少年谢知行眉心一跳,不由自主地蹙眉。 “你找的这人虽是乞儿,可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女子,她的画像要被拿去当众品鉴,穿着这样的衣裳被人指指点点,她自己知道吗?同意了吗?!” “你用半个馒头几个铜板,买到的不是她在你眼前坐两个时辰,很可能是她后半生清白!” ……都要饿死了,还管什么清白不清白?可这话谢知行不敢说。 他结结巴巴:“可是娘……咱们总要吃饭买药……” 谢母厉声呵斥:“有些事情,宁可饿死也不能做!” 那一年的通州城很冷,谢知行的心更冷,因为母亲卖掉了他们生活十余年的小院——不只是为了药费,还要重新买笔墨纸张还给胡人,才能留下手中的画像。 来年春天,迎春花开遍通州城里城外,谢母溘然长逝。 卖小院的银子还剩下些许,谢知行葬了母亲,带上那幅画像,混混沌沌地踏上入京赶考的路途。 某日瓢泼大雨,他被困在山里一座破庙中,两盅残酒烧得肠胃火辣辣,同一起避雨的旅人聊起这个故事。 “那现在呢,现在你怎么想?倘若我给你五百两银子,不买那幅画,只是跟你借来看上一眼,只看一眼,你肯不肯?” 旅人打量着他的包裹,问道。 “要知道,此处离京城还有几百里,入京后住店吃饭也都要花钱,比通州贵不知多少倍,而你已经身无分文……” 旅人有未尽之言,谢知行摇头。 “我娘说,这幅画要跟我一辈子,这是我的良知。” 旅人塞给他一块牌子,“若是后悔了,进京到户部来找我。” 半月后,谢知行抵达京城,去主管科考的衙门报道后,看也不看客栈饭馆一眼,返身向着城外走。 朱雀长街富贵宽敞,六部衙门巍峨耸立,锦衣学子鲜衣怒马,谢知行眼中毫无殷羡,身上是旧衣薄衫,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城外破庙走。 包裹里,装着他的良知。 他没再见过那日的旅人,后来考试贴了金榜,衙役吹吹打打要迎探花郎,觉得他住在破庙实在不好看,一时僵持在了城门口。 有富贵人家派了奴仆来请他,让他从自己家接圣旨,谢知行随着管家步入后院,先见到的是个一身红衣正在练箭的女子。 女子容颜瑰丽,抬起倨傲的下巴看他,“你就是爹爹为我寻来的夫婿?” 见谢知行傻站着,又上前递过手里的弓,“射支箭给我瞧瞧。” 谢知行摆手:“……在下不会用弓箭。” 女子惊讶地瞪大了眼,“世上还有男子不会用弓箭?!” 她言辞其实有些折辱人,但谢知行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可爱,是与母亲那种外柔内刚的女子全然不同的另一种可爱。 她总是热烈的、张扬的,偶尔暴躁的,见到心爱的武器时,眸子里的星光能从京城一路燃尽到通州。 新婚当夜,二人饮了合卺酒,谢知行牵着她的手,柔声道:“娇娇,我谢知行此生此世都会对你好,只对你一个人好。” 庞娇愣了愣,躺在床上莞尔一笑,说:“不用,没必要。” 这句“没必要”的意思,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谢知行才明白。 当时的谢知行,只是犹如飞蛾扑火般,一头扎进了那团看似温暖的火红色火焰之中。 再后来,便是刑部死牢。 在死牢的那几个月里,谢知行想了很多很多。 比如,倘若当初他不是那么恃才傲物,随意找青楼女子画了那幅画,赚下那五十两银子,是不是不必卖房,记载了母子十余年光阴的通州破屋也能留住? 倘若不是那幅画像,他不会提前得到庞相的赏识,是不是也就不会入赘相府,更不会陷入在死牢里? 倘若他无论如何都拒绝去青楼应酬,也就没有机会被灌醉,宿在百合房里,那是不是…… 他的婚事……是不是还有得救? 最终行刑前,陈书眉赶到刑场,颇有些为难地把庞娇的死讯,以及最后留给他的话说了出来。 ……一根头发丝也配不上她。 谢知行笑了笑,午后的日头打在脸上,瞬间蒸干眼眶中的湿意。 飞蛾扑火,何曾不知自己配不上那明亮的火焰? 不过是愈耀眼愈诱人,愈无法抵挡罢了。 · 后记 谢知行最终还是在斩刑前被救了下来,并且恢复了官职,但他却辞了官,四处游历。 直至十年后,才带着多本亲笔写成的各地游记、治理方略、甚至贪·腐官员名册返回朝堂。 那十年间,他看过四海山水,也卖出不少字画——如今他的字画可比当年值钱多了——卖字画的钱都捐到了京外一家女学之中。 女学新建年头不长,行事却很标新立异,不止教授诗词歌赋、针线女工,甚至专门请了武学教习,让感兴趣的女子也能习武,许多女子慕名而来,成为李朝一大盛景。 据闻女学背景雄厚,有平阳大长公主做后台,无人敢置喙一二,女学学监更是当朝一位响当当的才女,终身不嫁,投身于教学事业之中。 番外 庞娇 庞娇出生的那日,相府还不是相府,而是黎阳翁主府。 黎阳翁主是平阳大长公主长女,幼年就常入宫,养在凤仪宫皇后娘娘膝下,由皇后手把手教着,从后宅管理学到前朝政务。 皇后教她掌权,教她持家,唯独没教过一件事,便是如何握住一个男人的心。 自然,这并非藏私,而是皇后娘娘本人也实在不知。 彼时皇后在前朝称半圣,得到天下景仰,陛下尊崇,然而回到寝殿中,仍然只是个见不到丈夫的普通女人,她的丈夫,只在薛贵妃那里。 于是黎阳翁主也没学过这些,她牢牢记住皇后的教导,权势才是最要紧的,因而到了选婿的年龄时,毫不犹豫地为自己选了一位出身寒门的漂亮公子。 样貌好,出身差,自己对他有提携之恩,这辈子便笃定了。 黎阳翁主如此说。 庞娇出生的那天,黎阳翁主府张灯结彩,庆贺着新生命的诞生,平阳公主和凤仪宫都送来贺礼,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庞之溪挥开稳婆闯进产房。 “什么晦气不晦气,那是我的妻女,有什么晦气?!” 黎阳翁主怀里抱着孩子,瞧着急得额角冒汗的丈夫,嘴边难言笑意,这男人还是挑对了的,不是吗? 庞之溪接过孩子看了两眼,“女儿生的像你,若是儿子,定会像我了。” 黎阳翁主隐约察觉,丈夫是想要个儿子的,那也无妨,他们都还年轻,总能生出儿子。 “你……还要回凤仪宫吗?” 黎阳翁主露出一点疑惑,庞之溪赶忙道:“只是孩子还小,离不得母亲,我多嘴问一句……” 这孩子的确还小,黎阳翁主也十分不舍,因而在凤仪宫请下的假从一月变成三月,又从三月变作一年。 女儿满周岁,她总算可以回凤仪宫了,家里虽好,女儿虽然玉雪可爱,但她总觉得在凤仪宫主持大局的才是真正的自己,而且皇后体恤,特意准她每三日可以回府一次看孩子,再完美不过了。 她万万想不到,某一次突然回府,她会发现家里多出一个大活人来。 庞之溪衣衫松散地挂在身上,挡住她的视线,“你总是不在家,来回奔波又疲惫,我也是心疼……” 黎阳翁主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庞之溪身子偏在一边,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又恢复愧疚模样,“我只是……我实在想要个儿子……” 黎阳翁主没了话。 这才是真正原因。 虽然疼爱女儿,可她也总遗憾离开凤仪宫这一年,手里大小事都变样,收拢回来上手何其不易,因此找太医开了避孕的方子。 “你别在意,我这就把她送走,以后……儿子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黎阳翁主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差事捡起来也不容易,不如干脆再生一个儿子,了了他的心愿,她也能专心回到差事上去。 庞之溪说话算数,果然痛快将那女子送走,此后再也没出现过,夫妻二人也又恢复之前相亲相爱的状态。 然而好时光总是不长久。 庞娇两岁那年,京城发生了许多事情,头一件便是先皇仙去,今上即位,凤仪宫皇后成了太后,在前朝协助儿子接管后,便越来越少问起朝政。 黎阳翁主再有什么胸襟抱负,紧要关头没在太后跟前,如今也用不着人了,反倒是庞之溪坐上了顺风船,高歌猛进地升官晋爵。 而另一件事,便绵延得久了些。 不知是不是吃避孕药伤了身子,黎阳翁主始终没再怀过身孕。 庞娇自记事起,就知道满府都念叨小公子小公子,她瞧着母亲日渐萧瑟,父亲夜不归宿越来越频繁,态度也从一开始的心虚愧疚,转而光明正大,日渐猖狂。 她让下人为自己寻了套男童衣衫,穿上跑去父亲书房,“爹爹,你就拿我当男孩儿养,怎么样?” 庞之溪大笑着将她抱到膝头,“你能念书习武,出将拜相,光耀庞家门楣?” 庞娇其实不知道,庞家那三间破房的门楣究竟有什么可光耀的,她只是想让父母高兴而已,大声答:“我能!” 庞之溪大笑了一阵,也只当是童言稚语。 可庞娇却放在了心上。 再大一点的时候,她让母亲为她请西席,文武都要,黎阳翁主没允。 许是自己失败的婚姻和凤仪宫皇后——如今的太后——的情形给她提了醒,丈夫的的确确是靠不住的,能靠的是权势,而当没机会接触权势,能依靠的就只剩自己的儿子。 黎阳翁主也想要个儿子,甚至比庞之溪还想要。 因而对庞娇这个女儿的教育,她实在不大放在心上,学成学不成又如何呢?老话说惠极必伤,她自己就是个例子,不如让女儿糊涂些,痴傻些,在闺中快活些,也就罢了。 日后过的如何,还是要看她父兄权势如何。 因而庞娇的童年——尽管她是庞府绝无仅有的小主子,却从没得到过过多的关注。 后来,家中换了块牌匾,从翁主府换成了相府,前厅张灯结彩,来贺喜的人踏破了门槛,庞娇手里拿着个弹弓,仄仄地打树上的鸟。 “哎哟!” “啪”的一声,一个人影从树上跌了下来。 “你是谁啊?!” 那是个大些的男孩儿,面色苍白,“你是娇娇吗?我……我大约是你舅舅。” “我舅舅是户部尚书!你要不要脸!” 男孩儿揉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那……那是我大哥,我叫王璠,我娘平阳公主可不是你外祖母吗?” 庞娇不大信,但是又恍惚记得是有人说过,她还有个小舅舅,不怎么出来见人。 “你为什么跑到树上?” 王璠往嘴里送了一丸药,顺了顺气息,红着脸:“……我身子不好,我娘不准我爬树。” 年幼的庞娇叹了口气,“我身子倒是蛮好,我娘也不准我练武呢。” “你想练武?这有什么难的,你来公主府,我让我的西席顺道教你。” 庞娇瞪大眼:“这样行吗?会被发现吧?” “有什么不行,等我姐发现的时候,你已经练得像模像样了,到那时,我再让我娘给你求情!你娘亲再凶,还不是得听她娘亲的……” 庞娇高兴得直跳,从来不知道,有舅舅原来是件这么好的事情。 然而王璠忘了自己是公主府头号关注对象,公主府就是再大,他们两个的小秘密也不可能瞒天过海,黎阳翁主看着日头下满头大汗仍在拉弓射箭的女儿,意外地没发火。 不只是没发火,甚至都没激起她任何动容。 “想练就练吧。”她说。 庞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黎阳翁主并非不准她习武,而是根本不在意她学什么、不学什么。 黎阳翁主对她,没有任何期待。 就因为我不是儿子吗? 年幼的庞娇恶劣地想,可谁让你们生不出儿子呢? 别说儿子了,这几年翁主府改换门庭成了相府,小妾一抬又一抬地送进门,竟没有一个肚子鼓起来。 王璠私下里悄悄说:“多半是你爹不能生。” 庞娇嘴上说:“不准胡乱说我爹!” 心里却道,那简直好极了。 相府没有儿子,便不得不将她这个女儿当儿子用,这正合她的心意。 黎阳翁主没心思管女儿,幸好还有王璠这个小舅舅,王璠毕竟是公子,自由度极高,对她的要求来者不拒,因此,庞娇顺理成章地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在成长。 到十五岁时,她已是文武双全,样样拿得出手,只是庞娇性子高傲,并不屑于在人前显露才华,当众作诗之类更是不齿。 要才女花名做什么? 她只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接触朝政的机会。而很显然,这个机会需要从父亲这个宰相那里获取。 庞之溪亲眼瞧着日日不着家的女儿突然变得殷勤起来,日日奉茶请安,谈书论典,亲手下厨做羹汤送至案前,聊起他最近正在办的户部税银亏欠头头是道。 庞之溪窃笑不止,自认看破了女儿的小心思。 “娇娇且放心吧,你是为父唯一的女儿,爹爹定会给你寻个天下最好的夫婿!” 庞娇愣了一下,“夫婿?” “是啊,突然对爹爹殷勤,不是因为少女怀春,想要夫婿了?你放心,为父已有人选,只待他出成绩……” 庞娇整个人仿若裂成两半,她要夫婿做什么,她要的明明是户部的案子! 庞之溪大怒:“混账!是谁教你来说这个的,是不是你母亲?!我就知道,多少年过去了,她还是贼心不死,想爬到我头上……” “不是的!没有人教我!”庞娇惊慌道:“没人教我!父亲说已有人选……是什么意思?” 庞之溪仍是不悦,冷冷地哼了一声。 “自然是为你招一位夫婿入赘,为父在朝中辛苦,也需要有自家人帮衬……” “父亲说的自家人是……我的夫婿?” 庞娇失魂落魄,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父亲宁可扶持外人,扶持她那位不知身在何处姓甚名谁的丈夫,也不肯考虑自己的女儿。 在他的脑海里,母女一体,阴盛阳衰,而上门的女婿……只要自己对他有恩,那不就是自己的亲儿子吗?! 似乎全然忘了,曾经也有个人对自己有恩,扶持了自己,然后被自己忘恩负义抛之脑后。 那天,庞娇在公主府屋顶吹了一夜的风,到天明时下定了决心。 “我要杀了他。” 王璠大惊失色:“你冷静一点!你要杀谁?!” “我的那位’夫婿‘。” “你杀他有什么用?!他死了,姐夫不会再给你找新的吗?!只要他一日还是你爹,就会有无穷无尽的男子肯入赘,你能杀一个,还能杀十个百个不成?!” “所以,我不止要杀他,还要把他忘恩负义的罪行昭告于天下,让我爹心生胆寒,再也不敢招婿。” “……你如何知道,他会忘恩负义?” 庞娇嘲讽一笑。 她爹本人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只要她这位夫婿同她爹自身做出一模一样的事情,不怕他不胆怯! 新婚第二日,庞娇就叫了太医,谢知行听闻后急匆匆赶回来,见妻子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 “我还年轻,不想要孩子,开了几幅避孕的药,你不会在意吧?” 谢知行愣了愣,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才道:“不想要就不要,只是……是药三分毒……” 庞娇勾起唇角,等着他拒绝。 “——你别吃药了,我们不行房便是。” 庞娇笑意僵在了嘴角。 真会有男人乐意不行房?!可他说的如此自然,庞娇紧紧盯着每一个表情,愣是瞧不出破绽。 无妨,且等时日长些的,不怕没破绽。 她把房里的丫鬟换了一波,一水的青葱漂亮,专门挑了两个最好的在书房伺候,怕她们不敢,又特意派人叮嘱,书房里的事情只归姑爷,小姐是一概不问的。 人送过去第二天,谢知行身边的小厮来了一趟,“听丫鬟说,书房里的事儿小姐不管,姑爷能全权处置,可是真的?” 庞娇提起一边嘴角,“自然。” 小厮满意离去。 一刻钟后,贴身丫鬟来报:“说是伺候不周,姑爷书念到一半就赶了出来,直接叫了人牙子……发卖了。” 庞娇:“……” 如此这般多次后,就连王璠也不得不承认棘手,“这谁能料到,姐夫挑出来的谢知行,竟是个不贪女色的硬茬!” 无妨,你不露破绽,我可以给你制造破绽。 挑唆毛文俊把谢知行带去青楼不算什么难事,难的是灌醉谢知行,可这人不知是什么做的,面上看着温软,实则胸有丘壑,尤其对自己的酒量一清二楚,一口都不会多饮。 庞娇实在无法,提出让百合给他下药的主意时,首次遭到了王璠的劝阻。 “娇娇,真的要做到这个程度吗?若是他实在不肯上钩,说明此人还算有情有义,不如……” 庞娇掐腰一瞪眼:“舅舅!” 王璠举手投降:“哎算了算了,当我没说,我去给百合送些银子就是……” 可第二日清晨,当王璠按照计划在百合房门口“偶遇”谢知行,瞧见他那一脸悔愧痛心与自我厌恶时,歉疚之情一发不可收拾。 此事被人辗转捅到庞相耳中,都以为他疼爱女儿,定会大发雷霆,谁料庞相竟然抚掌而笑。 “自古男子皆爱美人,娇娇脾气大,他贪图温香软玉,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他肯听我的,以后要多少女人没有?” 好一个人之常情。 窗外偷听的庞娇静静靠在墙上,握紧了手中的弓箭,原来这就是他对他自己,以及他的“儿子”的开脱,相比之下,妻女算得了什么? 她绷紧弓,瞄准相府最高那栋楼阁的屋檐铜兽,一箭射出,铜兽砸在屋檐上叮咣直响。 谢知行闻声找来,担忧地问她一切可好,庞娇笑了笑,“如今不大好,不过很快就要好了。” 她知道,自己已无法回头。 最开始选择的死者,其实是李修,这一点,只有庞娇自己知道——毕竟让大理寺卿活着旁观命案现场,对凶手实在不是个好主意,不如死了,让疯疯癫癫的薛贵太妃去同相府闹。 而王璠只知她要做手脚栽赃谢知行,并不知已到不死不休的程度。 “等谨郡王死了,舅舅自然就明白了,到那时他再怪我骂我,我都认了便是。” 可不知是不是出于愧疚心理,王璠竟然在她苦心筹谋的这几个月里,同谢知行越走越近。 “娇娇,知行人其实很不错,有情有义,而且瞧得出是真心对你,你不如试试……好好同他过日子,日子是自己的,只要过的开心,想那么多做什么?” 庞娇登时炸毛:“过日子?你想让我走上母亲那般吃斋念佛的老路?!” “可……谢知行未必就是你爹那种人啊……” “舅舅也说了是未必!”庞娇从兜里摸出个瓷瓶,咣地摔在眼前,“我不会把后半辈子指望在未必两个字上。” 王璠摸摸鼻子,把瓷瓶里的东西倒出来,小心翼翼装进随身的香囊中。 “确定只是看着吓人,然后昏迷几日,不会真的伤身子是吧?放在谁的茶碗里?” 罢了,就帮她最后一次,这一次之后再好好劝便是。 而庞娇抬起头,看了这世上唯一至爱她的舅舅最后一眼。 “你的。” · 谢知行被捕三月后,庞娇在府里点了支香,檀香淼淼升起,风一吹就散了,她托着下巴玩那缕烟。 “你瞧,虽然父亲面前你赢了,可我能活下来。” “到了那头,替我照顾舅舅吧,毕竟到最后,连他也站在你那边了,这可是你欠他的。” 这一日,父亲兴高采烈地带毛文俊回府,宣布这就是她下一任夫婿人选。 前一个好儿子人还在大狱里,还没行刑,就有新儿子上了门。 她呆呆地玩了一会儿烟,到那香要燃尽时,又道: “到了那边,找个好姑娘吧……他们都说你有情有义,找个配得上你的情意的,就……跟你差不多蠢的——” 她笑了一下,笑声里混合着半声哽咽,微微上挑的眼尾突兀地流下一滴泪。 “谢知行,我们到底……都是输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