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世协奏曲》 楔子 厌世者 人生本来就是毫无意义。 这句话是哪个哲学家说的,我早忘了。 三十三岁,已经没力气去想,什么是有意义,什么是无意义,时常会觉得莫名的烦躁,可是又说不出烦躁的理由。 厌烦了,甚至连呼吸都觉得烦。 为何身边的大家总是可以笑得这么开心,有什么事情是值得笑的。 即便没做任何事情,也觉得好累。 如何逃离这个无聊透顶的世界,逐渐成为每天醒来,优先去思考的事情。 反世者 [林黛] 「嘿,梁哲瀚,这个这个超好吃的!」 我把一盘烧肉推过去,眼前的男人夹起一块烧肉放进嘴里嚼了嚼。 「恩……」 「就『恩』?」 「恩。」 「你……是有没有这么么不会聊天?」我皱着眉苦笑。 「是不太会。」 「难怪公司大家都说你是怪人。」 「是吗。」 「还好啦,那我们还真是可以当好朋友呢!」 「恩。」 「因为我啊,」我尽可能地往嘴里猛塞食物,烧肉在齿颊间弹牙的活力,激起我的霸佔欲,只能发出含糊音,「偶啊,名声也不太好,呵呵。」 我想要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是为要衝业绩所以在外勾引男人?」 「喂!你是会不会说话。」但我不介意,笑着斥道:「那些男人都是心甘情愿请我吃饭、约我逛街的好吗?我可没强迫他们喔!更没有你说的勾引,好吗?」 「你的社交面具一直戴着,活着不累吗?还是这是你的兴趣……」 「有人这样问问题的吗?」我翻个白眼。 「恩。」 「感觉你好像还有什么心事?失恋?债务?家里人吵架?」转转眼珠,我反击的心态问,也为了避免冷场,「不过,我看以后,我们还是公司联络就好了,你跟我吃饭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对了,这餐就交给你付钱了喔,呵呵。」我清光盘中食物,喝了口开水。 「恩……」他看起来是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反而是闭上眼,缓缓扬起头然后获得舒展般地松开了眉头,像是在聆听什么一般。 至于我,彷彿在观赏奇珍异兽般,注视着他,歪头问:「你……还好吗?」 「好安静。」 「安静?」我左顾又盼,不明白高档餐厅哪里有吵杂来源。 「下次再一起吃饭,或是你要逛街也可以。」他语气不是邀请,是要求。 「你这……么突然?你该不会要追我吧?」我哑然一笑。 高档餐厅内,对坐的怪男人,我只差没有颁发个奖牌给她,奖牌提上「世上最死气沉沉的男人」字样。 「没有。」他淡淡的说,低头继续对着盘中烧肉发呆。 我投降了。 对话画上句点,我祈祷下一盘烧肉快点来,殊不知几秒后,梁哲瀚居然自己开出令人喷饭的话题。 「那你呢?」 「我?」我有点错愕。 「你也没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他凝视的灰色眼神让我想闪开。 「我还真是没喜欢过谁。」 「所以跟已婚男人搞曖昧很刺激吗?」 「……」 「是什么感觉?」 「够了,梁哲瀚,你越线了。」这次我真的被激怒,啪一声将筷子压在桌上。 「……」 「跟你这男人讲话,真是无聊,谢谢你的招待,我走了。」 有一瞬间,我彷彿再次看见姊姊,我那位眼神与梁哲瀚相似的亲姊姊。 提起肩背皮包,我打算从这个怪男人的眼前逃开,他附近气场宛如一个黑洞,只要靠进他,愉快开心都会被吸入黑洞,消失的无影无踪。甩甩头,我不想去回忆。 梁哲瀚灰色眼神,没离开过那片乾掉的烧肉,下秒,他说出令我定住脚步的话。 「三百万……」他病懨懨地吐出这三个字,「当我一个月的女朋友。」 其实,我并不讨厌公司里,同事间的间言间语,他们总爱在茶水间大肆聊着公司同事的八卦,我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就算是八卦内容有大半,我都有参与,我也可以当作清风一阵。 这社会的价值观,无论金钱还是感情,为何一定要遵守,我不懂。 「嘿,你知道『辣个女人』他最近又勾搭上工程部的工程师了吗?」茶水间个着一扇门,女同事窃窃私语着。 「什么?谁?」 「就是,之前常常被老闆教训,会议被钉在台上的梁哲瀚啊!」 「他?他不是有女朋友吗?」 「对啊,几年前还听说是要结婚了。」 「天啊,我男朋友如果有天认识那个狐狸精,我一定会24小时监视,太可怕了。」 我把嚼了半分鐘的口香糖吐在手上,然后踏进茶水间。 「嗨,在聊啥呢?你们。」我笑着说。 「哦……我们在说,工程部的专案报告最近拖延了好几份,真是受不了。」其中一个女同事不慌不忙回应。 「对啊,受不了受不了……」另一个同事附和着,迅速逃出茶水间。 「其实我觉得,」我耸肩微微一笑,「业务部某些人,也满会拖的啊,都在公司装忙聊八卦,骗骗加班费。」 长舌同事闪过一丝怒气,随即深呼吸道:「也对,但至少骗加班费,比骗感情更踏实些,不是吗?」 「喔,也是啦……」我若有所思地回应,接着悄悄摊开手掌,讨好性地拍了她臀部一下,「好啦,学姊,你辛苦了,早点下班吧,明天不是还要跟客户开会。」 「恩。」学姊露出胜利的笑容。 真是很懒的去应付这些无聊的人际关係。我想着,并转身至饮水机下装水。 下班要离开公司时,眼角馀光撇见同在业务部办公室的另一头,学姊正气急败坏地处理着口香糖,口香糖如被漆弹打中般,黏死在她黑色窄裙上,留下一个滑稽的图案。 我踏进位在业务部办公室隔壁的工程部,走到黑洞气场附近,一派轻松地问。 「梁哲瀚,要下班了吗?」 这问话,引来附近工程师的侧目。 「哇……」附近几工程师,曖昧不明的口气一同发出。 「恩。」 「那走吧。」于是我捡走了三百万。 「梁哲瀚,你今天的工作完成了吗?」一道冷酷的话语像天降路霸,硬挡在我带走三百万的路上。 说话的人,是个看起来像大猩猩的工程部学长,杨威。名符其实的「耀武扬威」。 我叹口气开口,「杨威学长,现在是已经晚上八点了。」 「所以?」杨威挑性地视线迎向我。 「国家劳基法规定一天的工时是几小时你知道吗?」 「管他几小时,工程师任务就是要完成,」杨威表情转为自傲,「公司不是在做慈善的,是要赚钱的。」 「唉,那你自个儿努力吧,努力做到死吧,渺小工程师。」我一手拉起梁哲瀚往外走。 「梁哲瀚,你报告再继续拖延下去,我会告诉老闆,你下半年的考绩,我们等着瞧……」走出工程部办公室时,杨威学长还在后头叫嚣。 我嗤之以鼻地想着这公司的生态。大家日以继夜的加班,像个无头苍蝇地埋头工作,赚到的钱却是少之又少,大家就不能动动脑袋,如何可以赚快点,赚多点吗? 「今天想去哪呢?」我回头问梁哲瀚,「我今天也是听话的小猫咪呦,喵。」 今天是三百万约定的第五天,我尽全力配合着身边这位男人。 「你什么事也不用做。」 「蛤?还是都不用?」 「恩。」 「话说,我可以先确定你有三百万吗?」 「恩。」 「是偷来的?抢来的?」 「……」 「快疯了,这人怎么都不说话,」我碎念着,「好吧,就当你是真的有。」我回想梁哲瀚过去在公司,没日没夜的加班画面。 结果这个男人,「交易」第五天还是一样,带我到大北市的某一个公园,坐在一张凉椅上,吹着夏末转秋的凉风,他仰望着公园对面的大厦,不发一语数小时,猜不透他脑袋正运行着哪些行星。 我们就坐着,直到月亮高掛、灰姑娘的马车即将现回原形,他才开口。 「该走了。」 「去哪?」我问。 「那边的旅馆。」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跟其他男人不一样……」我轻蔑一笑,鄙夷斜视他。 正当我以为偽君子在第五天终于现出狼原形时,这男人却给了我一记佛掌。 「请你回去吧。」他只差没说施主两字。 「我回去?」 梁哲瀚直直地走进公园旁旅馆,黑洞气场伴随着他,颓废的背影消失在旅馆电动门。我的心情捲起一小段的愤怒,但立即被我盖下。 你们想怎样,关我屁事。 我又想起了姊姊。 厌世者 [梁哲瀚] 学校到社会之间有个鸿沟,经歷后才明白,刚撞入职场时,心里是不踏实可是怀抱希望的,总想要做点什么。 后来发现一事无成。 那时,我二十五岁,在名为「职场」的炼狱刚开始翻滚三年。 「我回来了。」进了旧公寓家门后,我对着鞋柜说。 没人在意我是否回来,我知道。 父母永远都在吵架,每天每天,越吵越兇,越兇越要吵,从客厅到厨房,厨房到各自的房间,到父亲般离这间公寓,还是能吵。 已经搬出去的父亲,偶尔会回旧公寓,而母亲也总能逮到机会,对回家拿点衣物的父亲咆啸,为了一些琐事,像是保险、股票、土地、奶奶的遗產金…… 「对啦!什么都你们家的,我拿过什么?这烂公寓我头期款也是我付的,月缴贷款也都是我在缴,你做过什么?蛤?你妈保险金我连看都没看过,你好意思在亲戚面前到处说我间话?说我想霸佔遗產?」母亲目眥尽裂,两手在空中像乐队指挥地狂暴挥舞。 「说够了没?谁说你间话?谁敢说你间话?你这模样跟神经病一样!还有你搞清楚,当时就讲清楚了,你缴房贷,其他生活开销全部都我来,我付的可没有比你少!你最好搞清楚这点!」父亲反击,「更别说当初生意失败……」 我用最快、最淡定的方式,越过客厅,走入房间,关上房门,锁上,试图想切断与这个家的所有联系,可惜隔音不够好,耳朵不能像眼睛一样说闔就闔,他们吵架的字字句句还是能塞进我耳中。 在我戴上耳机的最后,听见母亲吼着。 「你就跟你那废物儿子一样,一把年纪了还在家啃老……」 天知道我有多想逃离这个家。 电脑萤幕忍不住点开社群软体。我的心情是已瘫的尸体,深深在谷底,连痛都毫无感觉。指尖是大脑的叛徒,它悄悄地点滑着,过去与女友的对话纪录。 过去十年的对话纪录。 从甜蜜,到冷淡,到已读不回,到不读不回。 最后讯息都只剩下我的自言自语。 「嘿!雅英,我升官了喔,是不是该为我庆祝一下?」 「我说雅英,你也失联太久了吧?最近还好吗?」 「雅英,前阵子在路上看见你,你看起来气色很不错呢!」 「雅英可以……回我一下吗?」 我的文字留言,像是扔入没有底的垃圾桶中,不读不回,是雅英最后的回应。 即便我已经卑微到尘埃里,也唤不回她曾经的热情。 就算戴着耳机,彷彿也还能听见,房间外吵着火热的父母亲,我又将音量在开大声一格。 毫无意义的人生,到底尽头在哪里? 音乐咚咚作响,撼动耳膜,我闭上眼,背脊向后一摊,关上世界的灯。 「喂,梁哲瀚,我们以后如果结婚,你想住在哪?」 「住在离工作地的地方吧?我不想上下班挤交通车。」 「喔?你不会想住家里?」 「当然要搬出去住,我爸妈感情不太好,每天吵架我都快发疯了,难不成你要找你一起来『旁听』吗?」我翻了个无奈的白眼。 当时的我仅仅二十二岁,大学毕业生。 「你意思是?搬出去住吗?」身旁的温雅英扬起双眸看我。 「结婚不就是应该要『搬出去住』吗?」我挑着眉反问。 「『搬出去住』在我们买一个房子?」 「温小姐,你今天问的问题怎么都这么好笑!当然是买的嘍!」 那时,未出出社会的我,信心满满。 「哈,好,买一个家,就住我们俩,听起来好甜蜜喔!」温雅英双手抱起我的胳膊,左右摇摆着。 「当然啦,可以的,我女友这么可爱,赚钱再困难,也不算什么,嘿!」我笑着微低头头对她说。 「说的好像我都不会帮忙一样。」温雅英一瞪,「老娘也不是乖乖在家等你养的好吗?是我们一起努力,一起赚钱生活!」 「是女友大人,一起一起。」我笑着说。 我们从大学开始交往,在差不多的时间一起毕业出社会,也在差不多时间一起找到了工作,那时的我们还有着美好的幻想。 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然而我们就像游戏中,初出茅庐的小剑士,走出校园后,被名为「生活」的怪兽,以悬殊的等级差距,压着打入了深渊。 开始工作的前五年,是疯狂碰壁期,我跟雅英各自分奋斗着,这头工作几年,又跳槽到另一头,另一头做不满意,又再跳槽到其他地方。 「我们要不要先结婚算了?」有天雅英问,她搅拌着眼前的咖啡,若有所思的说。 「结婚……」即便有点错愕,我还是把这错愕先放一边,因为我脑海中还反覆搅和着工作上的杂事。 刚应徵上的公司,栗子头老闆成天想要提专案-各种无聊却能赚钱的专案-而我却只想参与专利的研发,或投稿一些有趣的实验计画。 每天每天,我都在为「可以怎么改良」而绞尽脑汁,但老闆指派的无味工作也必须要完成。我叹了口气。 想完成事情很多,当时却忽略了女友想要的。 「恩?你不想吗?」温雅英紧逼式地又问一次。 「想是会想啦……可是,我们结婚后要住哪?」 「就先找间便宜的公寓,住一起怎么样?」 「痾……这样好吗……」 「我也……不知道……」 「再让我想想吧,如果可以再存多一点钱,或许可以买间房子,到时也不需要用租的。」但我压根没往结婚的方向思考。 突然,温雅英笑了。 用一种带着嘲讽的方式,从鼻孔喷出短促的气息,像是无可奈何只能放弃般,她低下了头,淡然的视线落在咖啡杯上。 「怎么了吗?」我当时不明白。 「你知道……现在房价大概是多少吗?」 「不知道。」 「那买一间房子需要存多少钱,要不吃不喝多久,才能还的完你知道吗?」 「这个嘛……」我有点困窘,只能乾笑看着她。 「『如果可以多存一点钱,或许可以买一间房子。』这句话,大概也只有你可以说的这么简单乾脆。」 我被温雅英带笑容的言语攻击下,有些无地自容。 「或许我是该好好研究一下。」我尷尬吐出这句话。 接着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在想什么呢?」我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温雅英微笑说,「你果然是梁哲瀚。」 「什么结论?」我哈哈大笑。 「梁哲瀚,你不管世界怎么变、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不管有没有出社会,在你眼中,永远只有那些你喜欢的事情,追求的也都是你感兴趣的,没兴趣、不喜欢的,你就都不去管了。」 「恩?这样不好吗?」 「不,我觉得这样很好啊,你就是你,我当初就是喜欢这样的梁哲瀚喔,充满梦想和抱负的梁哲瀚。」温雅英给了一个肯定的表情。 「哈哈,放心啦!等我的研究专案做出一番成绩,公司肯定会嘉奖我,然后给我加薪升官,到时候就有钱买房子了。」 「恩……」雅英继续搅拌着咖啡。 那天咖啡厅约会后,对于「居住」没了方向、对于「结婚」也没了承诺、对于未来更没视野,就像深在一片雾茫茫的深山中。 只是天真的我,深陷在迷雾之中却一点警觉也没有。 而后来的日子里,我常想起那天的约会,如果当下立刻答应她要求,不管那些无味的目标理想,全心对抗那比山高的房价,我跟温雅英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些。 又过了几个月,雅英辗转进入一间大公司,大公司待遇不错,有段时间出门约会变成她在请客。 「温雅英,你真的发达了耶?现在吃饭都这样大手大脚的。」我笑着说,然后把一块价钱不斐的烧肉塞入嘴中。 「哈,是不是?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英』了!快吃快吃。」她手忙脚乱的烤着生肉。 「我也去应徵你那间公司好了,如果薪水这么不错……」我最里含着烧肉。 「别,你不会喜欢这间公司的。」温雅英直视我,面色认真。 「为何?」 「在大公司,就是一堆杂事,多到你不知身在何处,多到不知为何奋斗,不是你会喜欢的。」她叹气手边通做没停。 「喔?」 「你这人我最了解了!」她得意的笑,「你还是去追求研究吧,做科学研究是你喜欢做的,如果你进大公司变成平凡的上班族,变成可怜的社畜,我可是会讨厌你的。」 「温小姐,你了解的太多了。」我笑笑勾住她的颈部。 「阿呀!我在烤肉呢!」 「所以等我也发达前,是要先靠你养吗?」 「好,我养你!」 「谢谢女友大人。」 温雅英语气一转,抱怨口气说:「还有在大公司,还有另一个坏处。」 「恩?坏处?」 「恩,坏处,就是多了些苍蝇。」 我随即会意,她指的是追求者。 「不过,你放心,我都拒绝他们了。」雅英微笑,再夹了片肉给我。 第一次,我遇到这种问题,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就是微微点点头。 我相信她。 自认是多年感情的我,当下以为这条密不可分的缘分,是怎样都不可能被斩断的,我跟温雅英会一路走向永远。 太有自信了。 尔后的日子,我继续努力做我的研究,相信兴趣和工作可以结合,努力能更让心灵充实,并且获得更高的薪水报酬,然后风风光光,名正言顺的和温雅英结婚。 但这份天真没有等到结果。 又过了一阵子,我们过着各自忙碌的日子。 「雅英,明天假日要去逛逛吗?这个礼拜真的忙翻了,想出去走走。」我用社群软体对问她。 过了大半天,她回我说:「抱歉,明天同事有聚会,我得出席一下,你先找事情做吧。」 「喔,好,没事你去吧。」 「恩恩。」 她拒绝我的隔日晚上,我游荡在我俩常散步的公园,然后意外地,发现了刚与同事吃完饭,从餐厅出来的雅英。 迈开步伐,上前要喊住她时,我发现雅英身边一位西装笔挺的男同事,他们有说有笑的,接着男同事领着雅英到一台轿车前停下,并为雅英开了车门,那是一台黑亮的外国进口车,雅英拉起粉色洋装裙摆,身子一缩,坐了进去。 驾驶座的车门关上,黑亮进口车驶出停车格,消失在红绿灯下的车阵中。 差十步之遥,我呆呆地望着雅英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反应,或许大脑是还在处理刚刚看到的记录档,或许是没有经验,不知道拿什么样的情绪出来。 总之,那天晚上,我一直到回家后,情绪才开始有所变化。 「嗨,今天聚会如何?」我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问,藉由手机文字。 雅英在将近凌晨的时刻才回应。 「还不错啊,同事都人满好的。」 「喔?」 「改天再跟你说,我好累喔,想先睡了。」 「恩,改天再说吧。」 而雅英也没有如期的「改天再说」,像是从未说过这句话般。 后来,我想藉由平常的聊天多认识一点她身边的同事,可惜失败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忘了,跟雅英的电话聊天,总是两三句后陷入沉默,然后便掛上电话,我们的手机文字交流也变少,她回话速度也越来越慢,从几小时到几天。 终于有天,饱受等待的我,先开口问了。 「我们……还好吗?」 话出口时,我期待会得到一些笑声。 「……」雅英却是沉默。 「总觉得你最近好像……不太一样……」我畏畏缩缩,不敢戳破面对。 「哲瀚……」雅英深吸口气,然后断断续续,又有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我好像,喜欢上别人了……」 她说出口那一秒,如五雷轰顶般的脑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像过一世纪之久,接着,我听见自己微微地发出了一个音。 「恩。」 不知道是谁先掛上电话的,我把手机扔到床边,然后脸扑上枕头,把自己的完完整整地埋了进去。 跟雅英分手那年,身边的朋友各各开始陆续走入婚姻,而我却失恋了。 从最后一通电话后,我们很有「默契」地,没有联络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没找我,而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找她。 我只知道,刚开始的好几周,每日下班后,必须用酒精麻痺自己,并且隔天还得拖着沉重到快裂开的头颅去上班。 在公司里,我盯着自己的研究专案发呆。 这次研究是过去以来,自己认为最有机会获的公司认可,且能为公司出去拿份专利的研究成果,可以获得晋升机会,也可以实现自我。 那是我一直以来渴望追求的「充实感」。 然而现在看起来都无所谓了。 我茫然看着电脑萤幕,放空了整个上午,研究报告被我反覆翻阅,却没有半点改变,我脑袋没看进半字半句。 「梁哲瀚,明天要送件报告你到底是改好没?」老闆声音在身后响起,吓了我一跳。 我稍稍捡回失去的魂魄,吱吱呜呜地说:「痾……再……再等我一下。」 「快点好吗?拖拖拉拉的,全公司就你工作最慢。」 「是。」 「真的是受不了,喜欢做跟别人不一样的专案,又爱拖,我看你做到四十岁职等也升不到一级,你看其他比你晚入公司的学弟,他们都快超越你了,加油点好吗?」 「是。」 栗子头胖老闆碎念一阵后,整个办公室大家都绷起神经,更认真工作起来,直到老闆离开。 接着整个下午工作时间,我都处在努力改报告,与跟失恋痛苦来回拉扯着。 为什么不被喜欢了? 我在老闆规定下班时间的最后一秒鐘,上交了明天要的报告,然后换来老闆一个怒视。 而心里早已将报告摆到一边,问题始终只有--为什么雅英不喜欢我了? 又度过了几个失眠,用酒精入睡的夜晚,我把不被喜欢的问题,归咎到薪水上,即便那可能一点关係也没有。 「大公司又怎样?不过就是钱多一些……」我喃喃自语着。 这话被邻座的杨威学长听见。 学长的办公椅滑了过来,拍拍我的背。 「干嘛?最近都阴阳怪气的,失恋喔?」居然一语被戳破。 「也……没有啦。」我极力装做若无其事,「就最近很想搬出去住,在找房子,可都没看到适合的。」 「买房子问我就对了!」学长的眼睛发出自信光芒。 接着那天上班时间,他偷偷地传来各种房地买卖资讯,还有自己的好一翻见解。 「跟你说,人总是要有个地方住,更何况你还想结婚的话,就更应该找个房子,这样你的女友也会更安心些。」 学长以为我跟雅英完好如初,但他的一席话激励了我,让我想起过去刚毕业不久,跟雅英计画好的美好未来。 我会努力赚钱,然后买一间大大的房子,里面就住我们俩,怎么样?这是我曾经说过的。 可是我过了多年,却没有半点进展。 突然发现,自己怎么如此愚蠢,都年过三十了,还在追求遥不可及的科学研究梦想,以为能够在小公司闯出一片天。 如果当初能够在更务实一点,如果有钱买房子,如果能够早点跟雅英结婚,如果…… 在我千头万绪、百般懊悔时,杨威学长拍了一下我的背。 「整天愁眉苦脸的是怎样,走!今天下班咱们先去喝一杯。」 「学长……我还得留下来加班。」 「啊呀!你加什么班,你做的那些研究老闆都懒得看,走走走。」 「可是……」 「别可是了,你这臭宅工程师,隔壁部门的业务小姐一个都不认识吧?学长带你去认识几个,说不定遇到『业务部之花』还可以偷牵一下她的手。」 「……」 「你不知道?」 我没心情理会学长。从大学毕开始,我除了温雅英,没有跟其他异性聊过天了,更别说认识。 「你整天只知道躲起来做研究的臭宅男。」杨威笑着说:「边走边说,等等介绍给你看,说不定你认识完,回去你就甩了你女朋友。」 没有拒绝的权利,我跟着学长,还有他号召的一群同事,一同踏入了五光十色的大北市夜生活。 「那个是莉莉,那个是佳佳……」杨威学长靠近我耳边,一一为我介绍。 在酒酣耳热的下班聚会,十多个人围着条长桌而坐,男女们参杂,互相抱怨或朝笑上班的各种杂事。 我不太会社交,就只是默默的坐着,喝着烈酒,看着他们的嘴唇一张一合畅谈着。 而脑中思绪,依然被温雅英佔满,想着她讯息不独不回,现在不知道在干嘛,心情是盪在谷底。 「呀,不过你今天运气差了些,『业务部之花』今天没来。」杨威学长视线扫是一周。 我把玻璃杯中半满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梁哲瀚,我带你来认识业务部女生的,为何你可以搞得像是失恋来买醉……」杨威学长皱眉说。 「学长,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顶起昏昏胀胀的脑袋,摇摇晃晃站起起,不管周遭同事的异样眼光,我抽出皮夹里两张钞票塞给学长,人就逃出居酒屋。 我讨厌一群人聚在一起,笑得很开心的聚会。 那只会让我感到更空虚。 步出居酒屋,冷冽的东风扑面而来,我颈子缩进外套,试图控制好双腿并寻找回家之路,路过暗街道时,街道旁小山样的垃圾袋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刺鼻臭味,肠胃与食道在抗议,我压制不住汹涌的烈酒在腹部翻绞,温热的液体像是沸腾般一涌而上,就像猫咪舔入过多自己身上的猫毛一般,我停在路边扶着墙壁的同时,腹部到喉咙之间,如波浪似地开始蠕动。 「梁哲瀚,你干嘛喝这么多?」 温雅英的声音彷彿在耳边。 身体排出过多的酒精后,我的身体靠着墙壁慢慢滑落,最后索性直接在垃圾堆旁边坐下。 怎么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胸口空空的感觉,视线中的所有物体都在旋转,可是我却还清楚记得温雅英的笑容。 「喝—」我发出无力长音低吼着。 我想原地坐着,能做多久就坐多久,或者直接变成化石我也愿意。 但警察不愿意。 不到十分鐘,两名警察出现在我的眼皮缝隙中。 「先生?你有听到我说话吗?你住哪里?」 「……」我有听见,但我低着头没力气回答。 「受不了,带回警局吗?」另一位警察问。 「只能带回去啊?在我们的辖区捡到的,明天被所长问怎么办?」 「真是麻烦,我去开车。」 眼皮狭缝间,我隐约看见两为警察的中间,出现了第三人的小腿。 「不好意思,警察大哥,这是我朋友啦,我来带他回去的。」 是温雅英的声音。 酒精的后劲,这时才真正的发挥作用,我的意识被拉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想张开嘴跟雅英道歉,为没有完成的承诺道歉,但「酒精巴士」将我载到梦境最里面,摇摇晃晃地,载我回到了能够重新跟十年前的温雅英相见的梦境最里面。 我被清晨的麻雀吵醒,猛然抬起头、睁开双眼,发觉躺在自己房间。 「雅英!」我从床上弹起,推开房门。 一个陌生的女人也从客厅沙发上弹起,她睡眼惺忪地怒瞪着我。 「想吓谁啊!」跟温雅英相同的音色。 我摸不着头绪地,看见陌生女子出现在我家客厅,又瞥向母亲房间,没有动静,母亲似乎刚好不在家。 「干嘛?别误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只是借睡一下客厅,」陌生女子有点无奈,穿起粉色外套,接着又开口道:「没办法,谁知道你住在近江区这么偏远的地方,坐计程车来,就招不到计程车回去了,借睡一下客厅,就这样,我走了。」陌生女人表情非常不屑,像是遭到威胁才出现在我家般。 「你是?」 「隔壁业务部的,不用认识我没关係,谢谢,再见。」陌生女人推门而出,头也不回。 反世者 [林黛] 我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精神状态。 有时候还可以看出那个人是不是到极限了。有时候甚至觉得有趣。 那些被「生活」逼疯了的人们,他们的眼神都是相同的。 这要归功于我的姊姊,因为她也曾经是没有温度的行尸,曾经是。 小时候,姐姐对我说过:「我羡慕你,林黛。」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轻易感到痛苦难过。」姊姊垂下视线。 「你是指刚刚看到的?」我歪头回想刚刚发生的那一幕。 半小时前,阿姨还在厨房里做菜,当她打开与膝盖差不多高的橱柜时,一把尖菜刀垂直落下,尖头贯穿阿姨的脚背,插进木製地板,伴随阿姨悽惨叫声,脚掌不断溢出的鲜血缓缓在厨房滑开,像咖啡加入奶精般。 姨丈急忙赶到,手忙脚乱地为阿姨止血,但他一点经验也没有,只是将状况弄得更惨烈,让阿姨哭声更凄厉,而姐姐忙着拨打电话叫救护车,忧心忡忡地在一旁帮忙处理。 我就只是在远处看着,从头到尾。 「别人痛苦时,你好像不会被干扰。」姐姐事后,眼神复杂地对我说。 「那是阿姨他活该,老天爷给他的惩罚。」我笑着说。 「……」 「姐,你不会觉得不甘心吗?你赚的打工钱,都拿来缴给阿姨了,那是属于我们自己的钱啊!」 「恩。」 「你看,就是阿姨他们太贪心了,老天爷才会给他们一点小小的处罚。」 「好了,别说了。」 「姐?」 「等我们成年,就搬出去住吧,不要再阿姨家了。」 「当然。」 我信心满满,当时我才十岁,脑中已经有各种赚钱的计画,只有钱可以让我感到快乐,其他人都无法,甚至是最亲的姐姐。 手中把玩着方才姨丈收忙脚乱时,厨房里遗落的精緻小剪刀,剪刀遗落在满地绷带之中格外闪亮又显眼,它吸引了我的注意。 「你怎么有那个?」姐姐问。 「阿?你说这个阿?」我耸耸肩,将它藏入怀中,「一个朋友送我的。」 转眼,我三十岁,进了一间小公司上班,第一次参加公司聚会时,就在路边遇见一位走路摇摇晃晃,喝醉酒到几乎分不清楚东南西北的男人。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姐姐对我说过的话。 别人痛苦时,你有任何感觉吗?姐姐对我这样问过我。 「那是他自己要把生活过成那样的。」我顶撞着看不见的姊姊。 他,有着跟姊姊一样眼神,当快被「生活」逼疯时,就会出现那样的眼神。 在公司下班的聚会餐厅外,男人落魄的神情,引起我的好奇心,在对街跟着他走了一小段路,喝的烂醉如泥的他,走出餐厅不到两百公尺处就倒卧路边了。 接着我发现,离我不远处的电线桿后,有一辆进口名车,开车的短发女人也同样凝视着倒卧路边的男人。 一个玩性驱使,我带着礼貌的态度,上前敲了敲车窗问说:「请问是你朋友吗?」 车里的女人,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瞬间充满敌意,「关你什么事。」 关上车窗,黑色轿车驶离路边,我哑口无言只觉好笑,对自己难得的好心肠碰钉感到十分无奈。 醉卧路边男人,失去意识后,摔进成堆的黑色垃圾山中,就动也不动了,路过人们给予几个同情眼光,却也没人处理。 「好吧,那也不关我的事。」我感到有些无趣。 然而,我转身走没几步路,姐姐的声音却在我耳边响起。 「林黛,去帮帮他。」 「不要。」我对着空气说。 「林黛,去帮帮他。」姊姊又说了一次,「林黛,去帮帮他。」又一次,像是循环点唱机。 「关我什么事。」我有点被惹怒。 「林黛……」 「够了!我知道!」我皱着眉,又绕回原处,越过人来人往的市区街道。这时已经有两位辖区员警上前关切。 「不好意思,警察大哥,这是我朋友啦,我来带他回去的。」我微笑着。 我最擅长微笑,几乎让人感觉的无害的微笑,男人们最喜欢看到我笑的样子,这点我很有自信。 「喔,你朋友阿,快带走,快带走。」警察催促,先后离去。 我叹口气,对着天空翻个白眼。这下你满意了吧?姊姊。 「先生?醒醒……」我摀着鼻子在垃圾堆旁呼唤他。 从他身上的皮包中我搜出了证件,也发现了跟我同公司的识别证,仅花半小时,我轻松藉由公司人脉,查到了他的名字和住家地址,无奈这具「尸体」却丝毫没有半点清醒跡象。 「真想往你脸上泼冷水。」我咬牙说。 逼不得已,我只好又「借助」了一点路人之力,将他抬上车。 「不好意思了,谢谢两位哥哥。」我微笑向两位陌生男人鞠躬。 计程车将我们俩带离市区,穿过无数的黑暗街道,最终在几乎可以闻到海水味的近江区停下来,我把男人皮包中的钱全部掏出来算了算,接着对司机客气说,「不好意思,司机大哥,可以请你帮我把他抬到楼上吗?我多付给你一些钱。」说完把男人一部分的现金塞给司机大叔,把剩馀的钱塞入自己包包。司机大叔满是不愿意地,从驾驶座下车,像扛一桶瓦斯般地,把男人拖下车,扛上楼到住家门口。 「下次不要喝这么多啦。」司机摀着鼻子下楼而去。 「好。」我用悦耳的声音回应他,转身立刻踹了在地上的男人一脚,「我怎么这么倒霉!」 将臭气四溢的他拖行进屋的过程,我有无数次想要逃跑,都被姐姐呼唤回来。 最后我还是完成了任务。 「好了,我这辈子不想再看到你了。」我对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醉汉说,并得意着数着从他皮夹里偷来的几张大钞。 窗外月亮高掛,野狗吠叫声此起彼落。我拿出手机拨出电话,想再叫下一辆计程车来,却听到电话那头的总机,说出令我想甩床上男人两巴掌的话。 「近江区喔……不好意思,那边我们晚上没有计程车喔。」 「我愿意多付一点钱,可以吗?」 「不好意思,真的没办法,您可能要等天亮才会有车过去了。」 「……」 切断电话,我愤怒咬牙握拳,瞪着不省人事的男人,最后只能把包包甩到客厅沙发上,再扑上去用力槌打洩愤。 厌世者 [梁哲瀚] 「喔?嗨!我猜你就是梁哲瀚,你好你好,我是你母亲的……」 与雅英分手后的某日,下班回到家,客厅中出现一名年约六十的男人,他起立并拉平短衬衫下摆,亲切跟我打招呼。 我用无视与加速通过客厅回应他。 「你母亲的……同事。」他尷尬笑笑说。 「算了啦,别理他,他跟他爸一个样。」母亲坐卧沙发,头没回,手转着电视台。 我进家门到开房间,一气呵成。自从父亲与母亲分居后,「家」似乎成了单纯睡觉的暂时旅社。 从上大学开始,父母的感情出现裂痕,他们俩和朋友共同经营的债券公司倒闭了。曾经的好朋友变成敌人,各各因没钱偿还欠贷而撕破脸,我当时深刻体会到那句话真正含意。 贫贱夫妻百事哀。 若不是父亲极力想维持一个完整家的模样,现在这家庭大概早已分崩离析了。大学时我想搬离家中。 而父亲努力游说我留下。 「先住着吧,反正你不在那间房间也是空着的,你也不会有弟弟了,是不是?」父亲曾这样说,脸上带着苦笑。 「你们会离婚吗?」 「我想暂时还不会吧。」 「觉得痛苦,想离就离吧,何必勉强自己呢?」 「这个嘛,嘿,等你遇到喜欢到无法放下的人时,你就知道了。」 父亲坐在我的床缘,双手指交错在两腿间,低着头凝视地板,像个沉思者的模样说。 那时,我已经年满三十。背对房门闔上,想起父亲过去说的话,门缝还隐隐透出客厅母亲与男人的谈笑声,实在是感到讽刺。 过去十年,母亲用月圆月缺的週期方式,跟不同的男人交往着,我厌恶她成天将自己打扮花枝招展,彷彿永远都是青春少女般,永远有谈不完的恋爱。 回想最后一次与母亲聊天谈话,是何时、谈话内容又是什么,我一点记忆也没有,她和父亲吵架时,粗哑的音调,已经完全盖过小时候的母爱记忆。 可笑的是,父亲极力要我待在旧公寓,但自己却先搬走了。 锁上房门,戴上耳机,打开电脑,萤幕停留在昨晚的瀏览画面。 「大北市郊区,一坪六十……万起,还这么远……」 我仔细比较每间房子与坪数,位置与周边,价钱与贷款…… 若能架起的遮风挡雨的家,便能唤回雅英的心。 相信可以的。现在唯一能支撑我的念头,仅剩这个。 「喜欢到无法放下。」父亲这样说过。 跟雅英多年的感情,不会轻易就被打败的。 我把房间堆积如山的啤酒罐收拾乾净,然后盘算该如何能够重新回到过去,回到我们都还相爱的时光,我相信一定有那么个平行时空,是可以达到我所希望的未来,而我必须走上那条路。 「如何追回前女友,」我瀏览着电脑网页搜寻结果,并且跟着唸道,「首先,要先有所改变……」心有所悟地,我点了点头。 必须感谢,叫计程车送我回家的陌生女子,不知她为何而来,也不知她为何如此好心。 上週的聚会,我把自己彻头彻尾的灌醉在路边,而清晨醒来环顾四周时,却发现身在自己旧公寓家中。而那个女人,她鄙视眼神像碗醒酒汤,离开时淡淡地对我说:「就是失恋而已,别搞得像是世界末日好吗?」 「……」我无法反驳。 当我回过神时,她已甩上了门。 陌生女人的凭空出现又忽然消失,就像在网路游戏里的救世主般,只为了告诉我一些道理。我不认识那个陌生女子,甚至我连长相都快忘了,但我必须谢谢她。 她的一番话,令我内心浮现出希望,想在枯燥的日子里、想再挣扎一会。 再努力一下。 「请问,这一间可以再便宜一点吗?」我像误闯猎场的麋鹿。 「先生,这已经是最低价了,我已经给你很优惠了。」 「可是,这价钱……」 后面「超过预算太多」几个字我吞了回去。 「没关係啦!你再多看看吧?我们还有许多好房子的,你先看一下,我先去忙一下,等等就来。」首次见面的房仲,表情态度诚恳,但眼神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冷漠。 「好。」 怀着惆悵的心情,我把整本售屋目录,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回头,却没有看见半间买得起的房子,我想了一下自己户头里的积蓄,还有未来几年的预算所得。 根本买不起。 就在心灰意冷之时,我发现了房仲中心的办公桌角落,有着一叠的纸本资料,纸本资料中有一小脚露出,上头写着「急售」。 我抬头张望业务正在招呼其他客人,悄悄地将它拉出来更多些,接着更多的文字,映入我的眼帘。我嚥嚥口水,心里想着:「不行,这不道德。」 然而我还是偷看了,偷看了那份急售的资料,有联络人资料与售屋地址,我心脏碰碰跳着,在房仲还没有发现我的行径前,将那张粉底蓝字的售出单塞入皮包中。 「可以,这间可以,雅英一定喜欢这里,就在我们常去散步的公园附近,她一定喜欢的。」我暗想。 头也不回,闪出仲介所,外头的阳光令我精神一振,雀跃地三步併作两步,往目标迈开步伐,转角马上就撞上一明巡逻交警。 「喂!先生走路不看路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下次会注意。」 交警错愕地瞪着不停傻笑的我,目光兇悍但无奈,我边鞠躬边退后,躲进下个转角交警看不见的地方。 十分鐘后,我到了那间「偷来」来的住址,在公园旁,一栋楼高有三十楼的不起眼大厦。 稍稍稳定情绪,我拨出了手机,嘴角依然在颤抖着,感觉机会彷彿就在眼前,我紧张到呼吸有些急促。 「嗨,张先生您好,我是房仲『祥东』的客人,」我用尽所有力气才稳定住声音,「想问您是否有空,可以让我参观一下您要卖的屋子呢?」。 「咦?你好你好,」电话那头是个成熟的男音,「怎么不是祥东带来呢?」 「喔!是这样的,他说我可以先来了解一下,如果喜欢的话……」 「原来如此,好的好的,如果已经是认识的那没问题。」 「是!谢谢您!」出社会我已经学会了这样客客气气地说话。 张先生像在翻找着成堆钥匙,他嘴里发出嘶的长音问。 「对了,我手上太多间了,你说的是……哪一间啊?」 半小时后,电话里的男人出现在我眼前,他拥有一头时髦的发型,与实际年龄不太相称。 我们非常有礼貌地,带着各自的微笑,在大楼警卫的视线下,登上了电梯,来到房主的十楼的屋子。 屋子外观气派又华丽,但里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我瞪着屋内的大片空地,怔怔问:「这屋子没有人住过吗?」 「没有,全新的,我买很久了,来看的人也很多,但就是没有人下手。」张先生笑笑。 「喔-」我乾笑两声,「这屋子……是您单纯来投资的是吗?」 「呵。」房主曖昧的瞇着眼。 他带着我在空无一物的屋内绕了一圈,想起雅英说过的话,心中有些凄凉。 买一间房子需要存多少钱,要不吃不喝多久,才能买的起,要多久才能还的完贷款,你知道吗?哲瀚? 「请问,您开这价钱是不是能再低一些呢?我只是个小公司的员工,这笔负担可能有些吃力……」 张先生的脸瞬间垮下来。 「小兄弟,其实你也没有必要买在大北市区,如果是资金限制,可以先到近江区一带买,那边的旧公寓相对便宜些,不过啊……」张先生耸耸肩又说:「大概是那边居民素质不太好,近江区的治安也相对差。」 近江区旧公寓,那就是我家。 他就像是在介绍艺术品般,谈笑描述着大北市邻近住宅状况,而他是掌控艺术品售价的老闆。 而最终,我妥协了。 我只能,摸着那道无形的墙、顺着那道无形的游戏规则。 「张先生,请您一定要将这间屋子卖给我,我会筹足够的资金当面跟您交易的。」 「当然没问题,你眼光好,这间屋子有不少人来询问过了,要买要快啊。」张先生满意地看着我,如视囊重物般。 正当我要离开时,张先生意味深长地说。 「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真的该好好努力了,我手上还有好几间房子都卖不出去,一堆人都选择在家啃老,或是当个月光族,连自己都养不活了,更别说要买房了。」 「原来如此。」我说。 他瞇着眼凝视我,「小兄弟,你还有这个上进的心,不错不错,这间屋子我就等你来跟我买了,别让我等太久嘿!」 「是……」我彷彿在跟公司老闆对话。 我成功瞒过了房主,以一个「友情价」,与他约定好两年后的今天交屋。 然后坚信张先生会将屋子「空着两年」,等我筹足之金后上门。 走出大厦的瞬间,有种说不出的兴奋感,我想立刻传讯息给雅英,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彷彿已经可以看见雅英兴奋又跳又叫的表情。 隔天,我提早抵达公司,足足提早了两小时,是全公司最早到的。 「什么情况?」老闆看见整层楼只有我一个人时,讶异的揉揉眼睛。 「老闆,我想跟你谈谈。」 「一大早?这么突然?」 「对,我认真思考过你说过的话了。」 「关于什么?」 「工作内容。」 「你的无聊研究?」 「不是,照你说的工作方向做吧。」 虽然有些彆扭,但我还是吐出思考很久的台词。 「你终于想通了是吗?」老闆微笑。 「恩,但你得保证,你会做到你说的。」 「当然,你做的只要是能帮公司赚钱,我给你的回报自然不会少。」 「好,就这么说定了。」 「别后悔。」 「不后悔。」 那天开始,我放弃了学生时代想要的研究生活,一心一意为了赚钱而努力。 想对从前年轻的我说,对不起,我放弃了梦想,但我没得选择。 站在目前存款的高度,努力工作,努力存钱,继续工作,继续存钱……省吃俭用两年,我可以支付公园旁大厦的二手宅的头期款。 可以的,我相信。 温雅英的聊天室窗,长长短短的排满了我对她得留言,从吃饭小事到工作大事,像是写日记般的,我纪录下分手后到现在的心情与日常,但她对我始终是不读不回的状态。 「雅英,我决定买这间房子了。」我把公园旁的电梯大楼贴在聊天视窗中,并仔仔细细留下售屋的各种资讯。 意外地,讯息被已读了。 我在办公室座位上,激动异常地握紧了手机,紧到手机几乎要碎裂,瞪大眼张开口,差点抑制不住地大叫出来。 温雅英并没有封锁我,我还有跟她重回旧好的机会。 「雅英,我会努力赚钱,努力证明给你看的。」文字讯息无法完整表达我的心意,但也只能如此。 于是我开始每个月的精打细算,连家里需要帮忙支出的部分,我也能省则省。 「爸,你最近在外头还好吧?」我透过电话问父亲。 「还可以啦。」父亲电话那头,传来印刷机器运转声音。 「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不要突然说要跟我借钱,我是没法帮你的,爸。」 带着抱歉,跟父亲说话,语气像轮胎洩气般,甚至自己都感觉是已经被压扁的软糖。 「没事,你可以养活自己就好了,你爸还不需要你担心。」 「恩。」想提提母亲,但又想起那个新来的陌生男人,嘴边话又吞了回去。 「没事的话掛了,别太晚睡,明天还要上班。」父亲叮嚀。 「恩。」 自从工作开始专心朝向老闆的「指导方针」后,加班费与薪水果真被调涨不少,有些同事会用揶揄的口气来取笑我一翻。 「梁哲瀚,你总算事走出童话故事了,梦想是无法填饱肚子的。」公司内的同事,有时在狭窄茶水间相遇时,会低声并拍拍我背脊。 「梦想,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暂时先追其他梦罢了。」我微笑予以反击。 「啊优,这么会讲话,你真的应该去隔壁部门当业务才是,留在工程部太浪费你的才华了。」 「好说好说。」 「跟你说,你去业务部,说不定还可以跟业务部之花,搞搞曖昧,心动吗?」男同事狡诈地嘿了两声。 「业务部之花?」我开始回想这个耳熟的称号。 「业务部去年新来的一个可爱的女生,你不知道?」 「不知道。」 「你真的是很活在自己世界的一个人耶!」 「我知道那些可以干嘛?」我相当困扰地说。 「也是啦!」同事大笑。 这时,座位旁边的杨威学长也走进茶水间。学长高了我半颗头,他的表情有些不悦,见到我跟同事在茶水间间聊,便以稍大声音调说道。 「上班时间是让你们在这聊天的吗?」 同事赶忙拿起水杯离去,剩下我和学长。 「学长,其实我最近……」 「梁哲瀚你今天是做多少工作,还有时间在跟我废话?」杨威学长板起一张扑克脸,模样十分像老闆,引来邻近同事的侧目。 「哦,没事。」我逕自回到办公桌。 自从开始遵照老闆指示工作后,我发觉杨威学长似乎变了个人,他不再会上般时偷偷找我聊天,也不再会趁老闆不注意,用公司网路传一些茶馀饭后的八卦新闻给我。 刚开始以为是我想太多,但两三个月随着时间流逝,我心里的疑惑漩涡越来越深,而我迟迟不明原因。 不一会,学长又发作了。 「梁哲瀚,你在做事情前是都不会检查一下吗?」 「怎么了?」我摸不着头绪。 「你刚寄出去给老闆的那份计画案,我『早』就开始做了,你是都没在注意吗?」 「可是……那是老闆昨天亲自指派给我的……」 「老闆『更早之前』就指派给我了,所以我说你在做事情前都不会『检查一下』吗?」杨威学长侧着脸斜视着我,他说话充满了重音。 「好,那学长继续吧,我找其他计画做。」 下一秒,手机传来刚刚茶水间同事的讯息。 「笨蛋,你还看不出来吗?杨威会吃炸药,就是因为你工作上抢了他表现机会啊。」 「我只是做老闆要的。」 「唉,之前你都只顾着做研究,都没发现公司风气越来越极端了吗?」 「极端?」 「工程部有一半的人是想要加薪升职的,所以努力写销售专案,拚售出商品,可是有另一半的人,都只能安分做些固定又无聊工作,那些工作是老闆看不见的。」 「所以?」 「你……真的是……过去都活在山洞里吗?」他在十公尺远的地方皱着眉。 「努力走出山洞中。」 「升职加薪,都不会轮到我们这种做琐事的,但能怎么办,那些琐事又是必须去完成的工作,像我每天都得一个个检查產品条码,真是有够无聊的,然后老闆还时常来问:『你这傢伙是有没有在认真工作啊?』」 刚茶水间谈话的同事「小宥」,在两排办公桌外的位置,抬起头对我翻了个大白眼,然后下巴歪曲,模仿起老闆碎念的模样。 此时,杨威学长低声嘀咕起来:「之前做那些无聊研究,没人跟你抢,不是挺好的吗?」 他的脸色平静,可我却能嗅出他的讽刺。 「学长,我需要钱。」没刻意面向他解释,我继续处理手边事情。 杨威没再说话。 直到下次,他又找到机会可以打压我前,我们都没再跟说过话,而我尽量不把打压放在心上,只要能够多存些钱就够了。 心态放乐观,有钱才是王道。 为了能存更多钱,我不惜牺牲了大部分的下班时间,把同事间不想处理的专案都接下,用时间换取额外的加班费,总是工作到窗外街道马路都安静下来,世界像是熄灯睡去后,我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家。 「可以,可以的,这两年撑过去就行了。」我沿着扶手爬上天桥,细小的声音从我嘴里滑出。 上天并没有辜负我的努力。我比预期更快存够了资金,在一年半多的时间。 我信心满满的摊开存款簿,确定好上头的数值,是与林房主约定好的金额,我便匆匆联络的他碰面。 但用时间换取到的薪水,没能让我越过那道柏林高墙,那道不知由谁堆起,并且不断向上继续加盖的柏林「房价」高墙。 「我说,梁小兄弟啊,」张先生摸摸下巴,打趣的说道:「当初你该早点买的,你看现在房价已经涨到这样了,我不可能用当初地价格卖你呀。」 看着林房主手机秀出来的屋子价格,我的心凉了一半。 我户头里缓慢累积的预备金额,赶不上房价如火箭直衝天际般的数字。 「这跟当时说好的不一样……」我此刻无力的几乎要摊在地上。 「当然会不一样,市场是没有在等人的。」 「……」 无论我怎么耐心跟林房主协调,甚至已经到苦苦哀求的地步,他也只是微笑摇头。 一年多过去,我还是买不起,如论怎么省吃俭用,怎么努力加班。 「下次要买要快。」张先生摸摸下巴喃喃自语,「糟糕,好像卖不太出去,不然留给他们住好了……」 我没理会他说的「他们」是谁,只能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碰壁回家路上,我又听见自己的口中不停的滑出那三个字。 「可以的……可以的……」 忽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佔据了我的脑海,罪恶感满覆全身,但念头是可行的。 我想用父母的旧公寓去借贷更多的资金。 停下脚步,我嚥了嚥口水,凝视着地板,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滑开手机,瀏览社群软体,雅英最近的贴文,又是一次与同事间开心的聚会。 「雅英……」我低头滑着一张张的照片。 如果可以追回她,我愿意冒一切的风险。 厌世者 [梁哲瀚] 「梁哲瀚。」 「怎么了?」 正在为客户的专案报告绞尽脑汁的我,歪头瞪着公司电脑萤幕,一份数十页的图文字数据时,旁边杨威学长忽然说话了。 「可以请你不要再乱搞了吗?」杨威十分不耐烦。 「我?什么意思?」 「你做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我停下滑鼠,回想他所指的「不知道」的事情。 「跟大北电公司的专案报告,你有给我检查过吗?」 「大北电……」 「对,那份专案报告,你就直接发信出去给客户?然后内容错误百出,也没有跟任何人讨论过,你这样根本是在损坏我们公司形象!」 杨威学长越说越大声,原本办公室内还可以听见其他同事的谈话,现在全都安静了下来。 其实他目的就只是讲给隔薄扇的老闆听罢了。 「学长,那个我有找老闆问过了,他说指示这样写……」 还没解释完,杨威就用长长的叹息声打断我,接着他的办公座椅转个角度,像是古代皇帝坐在龙椅上的模样朝向我,脸上表情彷彿是刚在路上踩到了狗屎、又发现裤袋皮夹被人扒走、又遭遇被心仪的女孩拒绝般。 怒视我好一会,他才用相当不悦的低气压语气开口。 「老闆这么忙,他会仔细帮你看才怪,你可以用点脑吗?这是跟大北电的合作企划,可以请你不要乱搞吗?」 「可是……为何学长要检查我的报告?」 「大北电耶!」 杨威学长黑色脸颊旁,有一团鱼腮似赘肉,现在反倒像是侏儸纪某种类的爬虫类,释出敌意时会展开颈部肌肉型成伞状。他气呼呼地转正座椅,然后对键盘发洩怒气,用一种高调的态度告知全办公室里所有的大家,错的人是我。 五分鐘后,换老闆怒气冲冲推开门,衝出来大喊:「梁哲瀚,来我办公室!」 「好……」我知道杨威告了状。 因为我才刚点开学长寄给全公司的电子邮件没多久,老闆就衝出来了。 邮件告状内容是一连串指责我的不是,而我连仔细阅读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叫老闆叫进办公室训斥一顿。 的确,老闆压根忘记了,他两天前跟我说的报告修改内容。 而我不过就是照着老闆所说的修改而已。 午餐时间的一楼便利店,小宥自顾自的说着:「啊呀,没事啦,你也知道老闆那个人就年纪大了,什么也记不住,说话就像喝水一样,一下就忘了味道。」 我用叉子搅着吃不下的义大利麵。 小宥安慰道:「没事,没事,杨威学长那个人你也知道的,老闆下一个想升他职,现在要有谁表现比他好,他都像杀父仇人一样对待。」 「恩……」 「不过,你最近有点太努力在工作上,我看你都直接睡在公司?」 「恩……」 「那个……最近很缺钱吗?」 我坐在小宥对面位置不太想说话,掏出口袋手机,滑开通讯软体,现在每开起一次通讯软体,心理就多失落几分。 雅英已经开始不读不回我讯息了。 通讯软体上,只有我的自言自语,我俩的聊天室窗,变成了我的记事本,上头记录了的日常生活还有开销。 「雅英,我最近看中了一间不错的房子,我贴给你看。」 「跟你说,我最近在公司表现还不错,老闆快升我职了,这次加薪还不错呢。」 「阿对了,公园附近开了一间新的义式料理,可以去吃看看。」 「嘿,你最近好像也很忙齁?哈!加油加油……」 手机画面停在留言最底,三十秒后,手机要我死心般的自动关上了萤幕,看着黑无一物的画面,心情彷彿悬在半空中,被一条麻绳捆住,麻绳的另一端掉的一颗石头。 我不知道该如何缓和这样的心情。 「小宥,」我没抬头,「如果……可以跟你借钱,我意思是说,一定会还的那种,你可以借我多少?」 「借钱喔……」小宥有点为难。 「就是……你能力所及就好。」 「这个,其实我最近手头也满紧的,家里做生意需要资金,我妹妹结婚也要跟我借钱,阿阿,还有上次我也跟那个谁,借了钱我也还没……」 「没事,我随口问问而已。」我抬起头对他抿抿嘴,示意可以了。 「哦哦……」 这时便利店自动门开了。 一个拨侧边瀏海、捆着及腰马尾的女性走了进来,棉上衣与运动型九分裤,脚踝白净的部分格外显眼,她的打扮非常乾净朴素,但朴素却吸引人。 我瞪大了眼,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就没再移开过。 小宥也注意到了,他调侃地对我笑着说。 「你果然也是个男人,挺有眼光的嘛。」 「什么?」 「她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业务部之花』阿!」 我想起茶水间小宥说过的话。 「是她。」 「你认识?」 「不认识。」 小宥盘中的碎肉,被他戳了好几个洞,接着一脸神秘兮兮的小声道,「她是公司上一季,销售业绩最好的,可是又都是最早下班的人,你知道她怎么办到的吗?」 「怎么办到的?」 小宥偷瞄「业务部之花」从旁路过后,嚥嚥口水,压低嗓门。 「她会为了业绩出卖自己肉体。」 「……」 「你不相信?」小宥眨眨眼问。 「你怎么知道?」 「公司间同事都在传啊!有人说看见她深夜跟客户一起上摩铁,也有人说她跟已婚的客户来往密切,总之,她进公司一年,就在业务部造成很多话题了。」 我的视线再度瞥向扎着马尾的女人。 「啊!还有啊,她觉得不合理的、觉得是浪费时间的工作,她会直接拒绝老闆,甚至直接摆臭脸给老闆看,非常有个性的一个人。」 「业务部老闆接受?」 「当然不接受阿!但她的业绩又很好,老闆根本不忍心开除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思绪清醒。 她是那个声音神似温雅英、那个不知为何把酒醉的我送上计程车、那个能让我回到家的女人。 就在下个瞬间,我跟她四目相交。 隔了半个便利商店的距离,她像是有感知般的望向我两秒,瞳孔中散发出跟第一次见面相同的气息。 如果明天就世界末日,她也毫不在乎的气息。 「哲瀚,你看的太明显了啦!」 小宥紧张地搔搔头,唤回了我的注意力。 「再偷偷跟你说件小道八卦。」小宥伸长颈子越过桌面对我说。 「八卦?」 「对,八卦,」小宥有些吃力地维持上半身前倾,嚥了嚥口水,「听说,她还会四处佔男生便宜。」 「佔便宜?」 「恩,就是游走在许多男人间,让男人们请客吃饭,或是买昂贵皮包,可是她不会真正的对谁付出真心,都是玩玩而已。」 「听起来好像有点糟糕。」 「就是『工具人收藏家』。」 「居然有这个名词。」 「小心点,别让自己变成工具人了。」小宥再一次调侃。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关于要偷走旧公寓房契,我满怀愧疚与不安,毕竟是我从小住到大的地方,它隐居在闹区边境的「平民」住宅区,旧公寓每户之间隔不到三步,居民在通道间相遇,还得侧身才能互相通过,而在那儿,家家户户都有个默契。 要生小孩,绝不能生超过一个。 因为老住宅区的室内基本结构,就是两间卧室,一个客厅,一个狭窄的厨房,运气好点的人,或许购屋时可以抽中一扇窗,它看得见外头的阳光。 而我们家就是运气不错的住户,我长大后才知道,原来我的房间可以看见外头阳光,是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我怀念十年前的家,日子辛苦但还勉强撑得过去,父亲总能在母亲怒气稍消后,多说几句好话哄哄母亲,那时还时常能看见母亲的笑容。 但自从爸妈经营的公司倒闭后,家里气氛就变了,母亲时常发脾气,她想尽一切方法,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就是想要我离开待了二十年的房间。 记得大学念书时某日,母亲没来由地从客厅沙发弹起,咚咚踏着重步伐,迈进我房间,没来由就是将我一顿臭骂。 「都已经上大学了,可以自力更生了,搬出去住!」 「陈女士你是又怎么了?」父亲在后头皱着眉问。 「出去!」 母亲忽然暴力地从后头开始拉扯我的上衣。 「干嘛啦!」但我当时已经是二十多岁成人体格,怎么会轻易的被母亲拉走。 「有本事自己出去赚,出去自己找地方住,别在这里混吃等死,凭什么?蛤?你说你凭什么?」母亲胀红着脸,没来由地不停拉扯我的衣领,直到父亲制止。 「你够了!」父亲大声斥责。 「是谁够了!」母亲截断父亲话音,甚至比她更大声。 「工作的要死不活,就为了这间臭房子,这间房子哪里好?又窄又挤的,当初都怪我自己愚蠢,跟着你创业!创什么业!我真是倒八辈子楣!当初才会瞎了眼跟你结婚!」 母亲嗓音本生就相当宏亮,现在更是贯穿整栋公寓的钢筋水泥,但她没有一串话后就停止,是连续翻天覆地的,骂遍整个大北市,下至政府,上到神明。 谁也不放过。 后来母亲开始带陌生男性回家。我们家走上了非常畸形的相处模式。那时的我,已经开始在荒漠的职场上打滚。起初我撞见陌生男性出现在家中时,母亲表情还会略显尷尬,然而,她的行径却越来越嚣张。 记得某次回家,她和陌生男人衣衫不整地,各据沙发一角,欣赏着平常根本不会转到的购物台,他们像是两个小孩子,趁父母在家偷打电动,当大人进门就急忙将电动藏好般的狼狈模样。 可笑的是,我跟母亲的角色,如同大人跟大小孩,居然颠倒了。 当下我视若无睹,迅速躲入房间,却听见母亲开口吆喝道。 「喂!等等你爸就回来了,你下去拦住他,带他去哪逛逛,随便哪都好,晚点再回来。」 「我不要。」说完碰地关上房间门。 但两分鐘后我又心软,抓起钥匙出门了。 我真的不想看见父亲难过的模样,还是为一个糟糕的母亲,于是我在旧寓门口站了十分鐘,果真等到了下班回家的父亲。 「爸,先别进去,陈女士……又在莫名发脾气,到处乱摔东西了。」 父亲一阵苦笑。 「我们去逛一下那边的夜市好了。」我提议。 「好啊,走吧!」 「爸,那样的疯女人,你干嘛不离婚算了。」 「就想说,再撑一下再撑一下,就到现在了,嘿—」父亲逐渐浮现老人斑的手臂,勾住我的肩膀,「你爸妈是坏榜样,别学啊。」 「恩。」 我这优柔寡断的个性,大概是遗传自我爸,后来回想起来,我好像老是做着跟老爸一样的事情。 帮着母亲,过着躲躲藏藏的外遇生活,也维持了五年之久,一直到我二十五岁,才发现其实父亲早已知晓,对于母亲的所做所为,他都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某天我下班回家,发现父亲佝搂着身躯,呆坐在旧公寓旁的人行道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他彷彿是汪洋中的垂钓者,静静地随着海水飘动,貌似想要钓起条大鱼,回到繁盛、年轻气旺的自己,但灰暗眼色透露早已疲惫不堪的心态。 「爸……」我轻唤他。 父亲仰头望,发现是我时,收起了失意的表情,「喔,梁哲瀚,你回来了。」接着乾笑说道:「啊,那个,陈女士她又在发脾气了,真糟糕。」 「……」 「不如我们,先去逛逛夜市吧?」父亲提议。 「恩。」 「唉,算了,人生哪,可怜哪,竟然有家归不得,你说是不是?」父亲打趣地说,单手撑住砖块地面。 「你搬出去住吧?爸,反正你在家,也只剩下沙发可以睡,陈女士也不会跟你讲半句话,有讲话也是在吵架,搬出去吧?离不离婚可以再说。」我终于受不了开口提议。 已经不想每天提心吊胆地,我每天担心回家会看见夫妻吵架,闹至社会新闻,然后我的照片也被登在上头。 「恩……」父亲地着头沉思,片刻后问:「那你呢?」 「我会自己存钱,然后跟雅英买个家,你不用担心我。」 「这样啊……」 父亲后来被我说服了,他在郊区找了间便宜的出租套房,虽然临近的租客全都是大学生,父亲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还会被年轻女学生当成异类防备着,可是搬出去后,父亲的身体气色状况似乎改善许多。他的皮夹第一层,依然放着跟母亲年轻时的合照。 而母亲想要赶走家里所有人的愿望完成了一半。 「不用你催,我有脚,我会自己走,等我存够钱,找到房子,我立刻就会离开你的视线。」瞪着地板,我对母亲说,我连直视母亲都觉得不屑。 「没收你房租就不错了。」母亲手搅拌着咖啡,态度像个施捨乞丐的包租婆。 父亲搬走,我的心里感觉好像缺了一小角,紧接着的日子里,雅英也转进了大公司,她繁忙的生活型态,像是某方面的也离开了我,我心里缺的那一角,剥离了更大了些。 越是不去理会剥离的部分,它就碎落的越快,消沉的越迅速。 无法弥补胸口感受到逐渐剥离的部分,如同原本架构完整的建筑,中间被掏空一大块,只能任由「空虚」填满胸口。 为什么,「生活」带来的是「空虚」。 而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寻短的念头,我早已忘了,意识到自己的异常行为时,是滑鼠键盘早已经为我搜寻过各种自杀的方式。 「我只是看看而已,没什么。」我安慰自己。 以为,只要可以和雅英共创美好将来,自己也就不会有这些古怪的念头。 所以,我把自己当成了寻宝玩家,只要蒐集到各种「破关道具」,就能完成任务,并获得成功美满的结局,像童话故事般。不管多艰难、骯脏、违背良心的「破关道具」,我都得想尽办法的到它。 于是我偷走了母亲房间柜中的地契。 也顺带偷走了她的印章与身分证,还有一些简单的签名字跡。 「我只是借用……拿去抵押一下而已,借到钱……我就还回去了,没有人会发现的……」我边疾走边喘息着。 深夜里得手后,我揹着巨大的良心谴责,快步穿越住宅区行人道区。 反世者 [林黛] 原来意志消沉的男人跟我同一间公司。 我会不经意地想起姐姐,每当梁哲瀚在附近的时候。 所以我尽量远离他。 「林黛,大北电的供应合作计画,就交给你负责了。」 业务部老闆圆凸凸的双眼盯着萤幕,明明是近视颇深他还总是离萤幕这么近,加上他那双厚唇,我每次进他办公室,都有种掉进鱼缸,在跟一隻斗鱼谈话的错觉。 「我不要。」想也不想,我直接拒绝。 「你……」斗鱼老闆有些惊讶,大概是缺乏被顶撞的经验。 「恩,跟这种大客户合作对我没好处,难搞又不一定会成功。」 斗鱼老闆开始学斗牛用鼻孔呼气,要发作的表情怒视着我,但这都在我的计画之中。 「公司聘请你……」 「我知道,公司聘请我,不是来让我挑工作的,好好好,我都知道老闆,」我硬生生打断他发作,「双倍薪水,支付到完成专案合作前,我就做。」我比出两根手指。 「公司没有人这样跟我谈过条件。」 「不要就算了,你可以找别人,但我相信业务部没有人可以谈成功。」 「……」老闆几乎气到说不出话来,但依然不甘示弱,开始了一番长篇大论,「你知道你年资多少而已吗……」 我坐在斗鱼老闆的正对面,悠哉地低下头,开始玩弄指甲,过了一会,终于听见斗鱼老闆口气粗重地开口。 「好吧,双倍薪水。」 我弯起嘴角,起身离去,回到自己的办公座位上。 从桌上萤幕的斜脚方向,可以看见几个女同事在对我指指点点,她们总会在看我的眼神中洩漏的鄙视的气息,我将那些鄙夷视而不见。 没能力的弱者,只会抱怨。 点开老闆即时发出的邮件,内容中列出各项大北电有兴趣的產品,我逐一将它们记下,最后在老闆的邮件中附加了一个人名,是隔壁工程部的陪同技术指导,看到他名字时,我愣了几秒鐘。 梁哲瀚。 厌世者 [梁哲瀚] 「梁哲瀚,你等一下十点跟业务部的人去找一下客户。」 「我?」诧异扭头一问,「杨威学长,你说我吗?」 进入公司五年,我从来没上过第一线,一线的业务部是需要外型与谈吐都兼具的,他们藉此获得客户的信赖,销售公司的商品。 「对,我说你。」杨威学长略显不耐。 「可是……学长,这不在老闆指派的工作范围……」 而且等等十点是银行开门。 我从凌晨偷走母亲的房契与印章后,就只待在公司,为得是十点银行门开能立刻进去借钱。 「没去过就不用去吗?」杨威的眉毛竖起。 「好……」 我非常不情愿地锁上脚边办公柜,这举动被杨威发现了。 「你带什么东西吗?」 「没什么……」 杨威摆正臭脸,继续萤幕前工作。 他不知何时开始,已经有了使唤我的权利,有时甚至在晨间部门会议,直接当着工程部老闆还有所有员工,指派他认为需要处理的事情给我。 老闆没意见,所有人没意见,我也只能没意见。 「那我出发了……」说着起身。 我对自己的畏畏缩缩的讲话方式感到厌恶。 「我寄给你的產品报告你看了吗?你知道业务部要找谁吗?你知道等等十点的会议是不能乱讲话的吗?」杨威又口头碎唸了一串。 感觉做什么事情都不对。 杨威甩出一阵低气压后,办公室顿时安静下来,我忽然想到昨天小宥下班前,一屁股靠在我的办公桌侧,他与另位同事间聊着,并一致认同件事。 杨威学长就是喜欢刁难我。 「你看他都不管其他人,就只针对你。」小宥说。 「而且他也不是老闆,他的位阶才高你一级,其他高一级的学长还不都只是默默工作而已。」同事说。 「对阿,他凭什么?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要会反抗阿!很多事情根本不是你该去做的,哲瀚!」 「恩……」我垂下目光,只觉得身体好疲惫。 点开杨威学长所寄的电子邮件,我把报告从首到尾页仔细研读,半小时后大约能掌握七八成,基本上都是之前有销售过基本型產品。 「对,十点跟大北电合作专案,我们会带着简报出席。」一个熟悉声音穿越办公室。 她不是温雅英。我的视线迫不及待扬起,大脑却发出提醒。 办公室有一半的同事也抬起头,因为工程部没有女生,所以只要有女生闯入工程部,都会被多看两眼。 我又一次与她对上了视线。 她个头不高,但也足够鹤立男仕群,她边持着手机讲话,边穿越办公室,从人头间隙之间朝我走过来,瀏海用发夹整理到同侧,马尾如瀑,走路时在后方左右摆动,眼睛轮廓是两颗大水滴形状,而水滴被某种引力拉向鼻樑,彷彿地球引力来自她的鼻樑。 她站到我面前时,我才发现她的如水滴的眼神充满鄙视与不耐烦。 「等等十点有会议,该走了。」近似命令的口气,她说。 「好。」我缓慢起立。 杨威学长忽然乾咳两声,「业务部是派你去?怪了?我明明跟老闆说好要找那个谁……」学长有点窘迫地翻翻桌上纸本资料。 「换成我了,业务部老闆说的。」她一句话迅速带过,语气快得像在打发路上发传单的工读生。 「奇怪了……」杨威喃喃道。 「『奇怪了』,我也觉得好奇怪,你又不是老闆,问这么多干嘛?」她翻了白眼,水滴双眼变成彩虹的弧形。 这话引来四方同事的压抑笑声,而杨威学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大北电合作案是老闆现在最看重的合作案,这如果有什么闪失……」杨威转强硬语气威胁。 「哼,说的好听,那这种合作案为何你不自己处理?」 「……」杨威顿时无语。 「老闆看重,你们各个缩在后头?因为吃力不讨好是吧?」女人展露气焰说,「出一张嘴最会了。」 「快走吧。」女人又一次说。 「……」我加速收拾着公事包。 「对了,杨威『学长』,你为公司投的专利案没有审核过你知道吗?」女人忽然又停脚步回头说。 「什么?」杨威瞪大眼。 「哼,拿别人的研究去投专利,然后还写得这么失败,不觉得丢脸吗?」 「投专利?」我诧异问,接着瞬间明白,我无法置信地看向杨威。 我离开办公室时,杨威像是要吃人似的瞪着电脑萤幕。 小宥投来个讚赏的眼神,他挤出的表情逼近浮夸,伴随临近同事的抬头张望,我跟着咄咄逼人的女人,在大家的目送中离开了公司,来到一楼的骑楼下。 心中悄悄打量着她,又勾起了对雅英的思念。 等计程车时,她淡淡自我介绍,却没有正眼看过我。 「我叫林黛。」 虽然我不觉得,母亲会立即发现自己的房契失踪,但还是希望能赶紧完成借贷,毕竟把偷走家里房契这件事还是令我提心吊胆。我摸摸口袋中的办公桌抽屉钥匙,盘算该如何尽快结束工作。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一道话音打断我的思考。 「什么?」我像是惊醒般的,在马路中央听下脚步。 「我刚说了一长串……」林黛回头,冷脸说。 「痾……抱歉……」 「总之,等等跟大北电的会议基本上会是我来介绍產品,如果他们有產品上更深入的问题,那就交给你了,好吗?」 「喔好。」 林黛露出专业模样,不像是公司大家传言的,总是靠男人完成事情,这让我对她的印象稍稍改变。 我四处张望一下,才发现刚刚发呆的时间,我们已经搭乘计程车,又往大北电公司走了好长段路。 不一会,一座耸立的巨型建筑出现在我们眼前,豪华建筑大门有着圆形约十米宽的喷泉景观设计,玻璃製双开电动门上头,掛着「大北电」字样。 我率先走向旁边的警卫室,并报上来歷,从大门旁的一扇小门进入。 「你有来过大北电吗?」林黛看我熟门熟路,歪着头问。 「没,是之前有个朋友在这工作,多少有听说,这间大公司的大门平常是不会开的,拜访都得从旁边小门进去。」 「恩。」林黛有些怀疑。 「没什么,以前还不错的朋友而已。」 我只差没有脱口而出,跟那位朋友曾经交往过。 弯进乾净整洁的大北电长廊,我一路上左顾右盼,看着员工与厂商人来人往,心想着是不是有机会巧遇温雅英,但心知肚明不可能,大北电的员工数量远大于我们公司,要在茫茫人群中遇见她几乎是微乎其微。 走过长廊,会客室排列在眼前,我们照着邮件会议通知,找到了指定会议室,不到半小时,会议室陆续走进陌生的员工,他们鱼贯而入,并亲切地与林黛打招呼,看起来是合作了许久,大家都非常熟悉。 而我的呼吸,短暂地停在某一刻。 当温雅英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看见我时,双眼也瞪大了几秒,但立即收回惊讶,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独自找了个位置坐下。 世界好小。 整个產品会议解说,雅英就在我不到五步的地方,而我视线盯着投影幕,心神却不在上头。 她剪短了头发,换了一副看起来精明能干的眼镜,一年不见,模样看起来没有太大变话,却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为什么……」一个细小的声音从我嘴里洩出,但没有人听见。 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梁哲瀚?」 我又一次,在回忆里迷航,然后被林黛唤回。 「是?」 「恩……就是刚刚大北电黄课长问的,我们介绍的这项產品,如果使用在非室温底下……」 林黛非常机灵地,又帮我重复了一次问题。 「黄课长,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公司有做过各项温度分析……」 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讨厌被眾人凝视时,当下是焦虑的感觉。我想要有精彩地演说,想要风趣地对答如流,想要温雅英能注意到我。 可是我办不到。 连她是否有抬头看我,我都不知道。 只有冒着冷汗,视线笔直地瞪着前方,紧张之下,脑中没有一点讲话逻辑,就是把產品的特性解释过,甚至内容对错都不确定。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超过五十度使用,在电性上会无法控制?」黄课长似懂非懂地问。 「对,无法控制,最后会变成爆炸头小黄人。」我也不知道哪来的灵感脱口而出。 场面瞬间陷入安静,安静中传来小小声的噗哧一笑。 然后眾人视线转向角落,只见雅英若无其事地,揉揉鼻子低下头。 爆炸头小黄人,是过去我们共同觉得最好笑的聊天贴图,每当我们一起遇到麻烦事时,或一起抱怨身边不公待遇时,总会把小黄人放进聊天内容中。 「老闆居然连这个都不懂,连小黄人都懂了。」雅英抱怨道。 「对,连小黄人鄙视老闆,巴拉巴拉巴拉……」我吐出舌头,两眼向中间一挤。 「哈哈哈……」雅英被我逗笑,在床上捧腹又拍手,大笑不止,久久不能平復。 「小黄人瞪老闆。」我做出个瞪眼。 「小黄人拍桌呛老闆。」我把下巴高高突出抬起。 「小黄人爆炸了,怒按离职。」我把额头瀏海掀起。 那是我们共同的默契。 过去的快乐,现在只剩下会议室轻轻一笑,还有尷尬冷场的气氛。 林黛又默默跳出来解救我。 「黄课长,他意思是商品的加热反应……看起来可能会失控……像一部动画?」 林黛眼神向我确认,我微微点点头。 黄课长僵着脸,幸好没继续追问。 「好,那我们今天介绍就先到这边,还是很希望可以与贵公司合作,我可以保证我们销售的產品绝对符合规格。」林黛意外地,对台下所有男性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会议终了,黄课长离去,林黛热烈地与两三名大北电员工聊天,她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开朗又活泼。在他们谈笑之时,雅英随着大部分员工一块离席了,我只能悄悄望向她离去的门,注视她的最后一片衣衫消失在门框。 人去室空,只剩下我在会议室一角 「小黛啊,上次说好要一起吃饭的,你什么时候才有空啊?」 「学长,你要约小黛吃饭可不能吃太寒酸的耶,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啊!我怎么可能找她去吃太寒酸的。」 「学长,要约她吃饭可是要排队的,连隔壁课的课长都有传言在追小黛了,你好像有些慢了呢。」附近的大伙哄堂一笑。 说话原本大大方方的大北电男员工,突然面红耳赤。 「好好好,要约吃饭都来,姑娘我对于请吃饭是没在拒绝的,都来都来。」林黛始终掛着迷人的微笑。 不想打断他们的谈话,我最后决定独自踏出会议室,而会议室外已经不见雅英踪影,我悵然若失地沿着原路离开,只是刚走到警卫室附近,赫然想起自己记事本遗落在会议室,搔搔头,长叹口气,无奈下又折返回会议室。 这一去一返,二十分鐘就过去了。 当我再回到会议室外,握住门把,隔着扇门,我听见了林黛正跟一位男性在谈话,瞬间我止住了握住要下压开门的力道,手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已经过好多年了,你还要继续用面具偽装自己吗?」某男性的声音说道。 「我要怎么过,跟你没关係。」 「小黛,那时我……」 「可以了,我不想提那件事。」林黛微慍,斩断他的话。 「等等,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只能怪我当时太……」 「我对你只是玩玩。」林黛打断他。 室内传来拉扯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让手掌落下,让手掌顺着重力压下门把。 门开的瞬间,林黛和男人也瞬间弹开。 「不好意思,我忘记拿笔记本了。」我故作自然的,四下寻找记事本。 室内的两人,同时背对背走开。 「找到了。」我拾起座位上的一本记事本,嘴里喃喃道,然后无视他们俩,又离开会议室。 后方传来鞋跟击地声音。我和林黛,一前一后,步出大北电门口旁小门。 「商品供应合作的机会50%。」林黛像是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恩。」 林黛用无法描绘的厌恶眼神瞥向我,无奈深吸口气后吐掉。 「如果缺钱的话,」林黛双眼直视前方,「要不要挪用一下公司的公款?我有方法可以帮你。」 「……」 我在大马路旁举起手,拦下迎面来的计程车,被问这问题时的震撼,简直像是被计程车撞上,心头弹了一下。林黛依然直视前方,表情不似在开玩笑,接着她马上又换了个问题。 「你上次笑是什么时候?」 「问这干嘛?」 「好奇问问,笑一下吧,一直摆着臭脸不会遇到好事的,如果是为钱烦恼,我真的可以帮你。」林黛不情愿的耸耸肩。 「不用,谢谢。」 我是真的忘了上次开怀的笑,发自内心的笑,是什么时候,是为了什么事。 但这问题并没有困扰我太久。 当我和林黛坐上一台,印有「新售屋」宣传大字的计程车时,我又立即想起原本今天的任务,要到银行抵押旧公寓,借款买房的任务。 如果可以买下公园旁的电梯大楼中的小小一户,我肯定能「开怀」地大笑。 于是我脑中开始复习跟银行借款的步骤,要如何不被银行发现房契是从家中偷出来的,若是专员打电话与家里母亲确认时,我该如何应答,这些我都有所准备了。 下计程车,回到公司已经是下午时分,此时我们还未吃午餐,但即便是肚子空空的,身体重重的,脑袋却是清醒的。 我要买下公园旁的电梯大楼其中小小一户,让温雅英重新爱上我。 林黛下车后走入便利商店,而我大步走进通往公司的电梯。 临时跟工程部老闆请了个假,以身体不适为由,换来老闆一个眼神绞刑与言语凌辱,而我坚定地态度让他不得不放我走。 从锁住的办公桌抽屉,取出用纸袋装好的房契时,我的手还在发抖,接着,我头也不回地奔向银行。 出公司途中,经过一楼便利店前,再次遇到林黛,她不顾形象地嘴里含着食物,手中握着饭糰,侧眼扫过我。 借款过程很顺利,女专员被我演练好的台词说服—母亲因病在家休养、我们临时需要转购有电梯的大楼,以便更好的照料母亲,父亲是某大公司经理,生活上衣食无缺…… 同意书与签名字,我都准备好了,甚至我走了步险棋,大方请女专员拨电话与母亲谈话。 「她可能不太方便接电话,但你有顾虑的话可以拨。」我貌似轻松地说。 「喔,没关係,我们也需要几周的审核时间,梁先生跟您借一下过去的收入明细。」 「好的,这边。」我抽出侧背包印好的证明书。 「那……请您稍等。」银行女专员起身离开。 人生总是无法预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 就在女专员离开的几秒鐘,我刚松下口气,手机就响了,是母亲打电话来的。 我没有理会。 母亲连续拨了三通,手机在口袋手掌中嗡嗡作响。 接着,转为另一隻不知明号码来电,我明白非接不可。 「你好。」我怀着不安。 「请问是你是梁哲瀚吗?」 「是,请问你是?」 「这里是大北市警察分局,我们需要你立即回家一趟。」 「……不好意思?」我的心情沉到谷底,偷拿房契的行径败露,母亲直接报警处理,我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演变如此快速,当下脑袋快速运转,转出好几个藉口。 停顿半响,还是拖延问道:「请问怎么了吗?」 然而男警察急切地说出天差地远的内容。 「你母亲腹部被人刺了一刀,目前在前往医院的途中,需要你回家帮忙。」 「……」我惊讶地垂落下巴,说不出话来,但更让我吃惊的在后头。 「然后拿刀刺伤你母亲的人……」警察像处在人手繁忙的医院,话音被各种杂音盖过。 「什么?」 「是你父亲!」警察不耐烦地又吼一次,「拿刀刺在你母亲腹部的人!是你父亲!」 厌世者 [梁哲瀚] 母亲的腹部裹着厚重的绷带,隐约能看见内层渗出的鲜血,她此刻躺在大北市联合医院的加护病房,由护士们仔细照料着,她脸颊苍白,完全不似平日脾气暴躁的模样。 「腹部重一刀,」警察俩手插口袋,盯着病床上的母亲对我说。 「有生命危险吗?」 「医生说暂时没有,但因为惊吓过度,一直昏睡着。」 「恩……」 「你们家,」警察吸口气,翻开掌上簿子,另手掏出原子笔,是要开始执行勤务的感觉,「爸妈感情好吗?」 「他们已经分居好几年了。」 「分居可是不愿意离婚?」 「我爸不愿意。」 「原来如此。」 病床角落立着银桿子,顶端吊着点滴袋,点滴液体有频率地滑落,顺着软管进入到母亲的手臂。 「那不愿意离婚是什么原因呢?」警察又问。 「没听爸爸说过。」 「以前时常吵架?」 「恩。」 「吵架原因呢?」 「好像……什么原因都有吧。」我回想了一下。 过去他们吵架的内容,从亲戚眼光,到锅碗瓢盆归谁,五花八门、毫无道理的内容都有。 但至少还有架能吵。 现在父亲很偶而会回到近江区旧公寓,回家是需要理由的,而理由越来越少了,更别说吵架。 「据调查所知,你们家过去有经商失败经验,」警察试探问,「是吗?」 「喔,对,大概在我高中到大学期间。」 「恩,所以经济造成婚姻上有裂痕……」警察有所感叹,但话说一半。 「请问,」我想起了父亲,「我爸……他会怎么被被审判呢?」 「这目前还不知道。」 「目前还不知道?」 「其实,关于你母亲遭刺伤的事情原由,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能说清楚,也不清楚两人当下是有什么衝突、吵架内容是什么、为何你父亲突然回到旧公寓……全部都不清楚,我们只知道,报案的人是隔壁邻居。」男警员有点困扰。 「邻居报警的……」 「隔壁邻居有听见剧烈的打斗声音,接着你母亲惨叫,巡逻员警到时,她已经躺在地上,而你父亲双手鲜血帮忙摀着伤口,菜刀遗落在厨房,上头沾满鲜血。」 我感到深深的无力。 「喔,对了,据邻居说,他们跑出来查看时,恰巧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奔下楼去,消失不见,不知道是不是当时也在场,我们现在还在查。」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我想起了母亲外遇的同事。 「但你父亲,丝毫看不出有伤心的感觉,直到现在,态度是默认了罪刑,完全不发一语,任由我们处置。」警员长叹口气,「这样下去可能对他很不利哪。」 「我能去看他吗?」 「暂时可能不行,他需要被审讯几天,如果真的招认罪刑,可能会直接收押,你只能从狱中见他。」 「怎么会这样……」我微弱的声音从嘴边发出。 所剩无几的理智线,像是琴弦般,又断了一根。 父亲说过的话,彷彿远远在天边。 「嘿,等你遇到喜欢到无法放下的人时,你就知道了。」 这句话太过讽刺。 那天傍晚,我在母亲病床旁,待到警察问完所有问题,而病床上的母亲没变过姿势,输血袋与绷带倒是换过好几遍。 现在我们家,已经变了个调,完完全全分崩离析了,「家庭和乐」很久以前对我来说就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成语,我老早就对它不敢奢求,今天只是让我更确定,我必须一个人,继续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 就只是「存在」,而存在的理由是什么,我没力气去思考。 浑沌的回家途中,脑中浮现一个声音。 「你上次笑是什么时候?」想起了林黛今天这样问过我。 上次笑是什么时候? 「有什么值得笑的……」凝视公车外快速刷过的景色,我喃喃自语。 生活,就是不停地,被一堆狗屁倒灶的事情击落谷底,然后努力爬起,但又会再次被击落,周而復始,上上下下。 毫无意义。 当一群凶神恶煞将我围住在警察局旁时,我忽然想笑了。 想对这荒唐的世界大声笑。 「你是梁哲瀚?」手臂上着龙纹刺青的男人问。 「恩……」 「你爸欠钱没还,你知道吗?」他用身体高度压迫我。 「所以?」 「x……」两个字激怒了他,「还问『所以』?」 「……」我这次选择把嘴唇紧闭。 「吶,好好说话,好好说话,」同群另位男人稍稍推开龙纹身男,「要是他也逃跑,钱要你找谁要?恩?」 「他跑不走的啦!想跑去哪?」龙纹身男火气相当暴躁,大声嚷嚷着。 我撇了眼警局门口,想确定里头还有警察,想确定警局外头的霸凌,都只是因为警察们刚好太忙没有察觉,或是警察们都刚好洽公出巡。 或是我刚好被这个世界屏蔽罢了。 「诺,过去你爸一个月要还这么多钱喔,」稍有礼貌的男人说,并且用手机秀出一个金额,「一个月喔!他这个月的份,他还没还,我们让你拖到下个月,下个月要一起还两个月,知道吗?恩?」他用手肘顶了我一下。 我没有反应,就是站着不动,也不发声。 「听到没有啦?」礼貌男面露不悦道,又出掌推我胸口,力道使我朝后大退一步。 「恩……」我的求生本能还是畏缩了,声带发出求饶。 但下一秒,我立刻又甩去畏惧,握紧拳头、冷眼直视他们所有人。 这出乎意料的反应,让他们有些错愕,眾人面面相覷,接着开始有人更嚣张的骂起脏话,无数隻手如排山倒海向我扑来,我跌坐在地上,捲曲成茧状,任由他们像製作年糕似的,又槌又打。 他们一行人光天化日下,围住我恐吓一翻后,又大摇大摆离去,剩下围观路人指指点点。 「x……父亲欠钱儿子还钱,天经地义,摆什么臭脸……」 「别想逃啊?我们知道你家在哪的,下个月嘿,别忘了。」 流氓们离去后,我躺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 此刻我发现心情是平静的。 更进一步说,我感到有些失望。 「再来啊!再来啊!我还活着!再来!x!你们这群垃圾!有种就打死我啊!」我对着骑楼屋顶,宣洩着没必要的情绪。 反世者 [林黛] 「梁哲瀚,你可以不要老是一张苦瓜脸吗?」 经过几次的合作会议,我忍不住问梁哲瀚。 「恩……」 「从我们合作供应大北电专案开始,你就一直是苦瓜脸。」 「怎么了吗?」 「你可以笑一下吗?」我真的有点受不了。 「有什么值得笑的?」 「至少我们正在赚钱。」我指着已经有几项被指名,需要试用样品的公司货说。 「……」 「成功打入大北电的供应链,我们的薪水肯定会翻倍。」 「钱怎么赚都不够。」 「当然,所以我的目标是赚越多越好。」 「恩。」 「算了,反正你不要拖我后腿就好。」 话刚说完,大北电的黄课长与数位工程师进入会议室,我马上转换「讨喜模式」,以笑面示人。 「大家好!」 会议还没开始前,有工程师把我拉到一旁问,「林黛阿,你是对我们家经理施了什么法?这合作案他连看都没看就签过去了。」 「喔,呵呵。」我微笑,「也没什么,您家经理也只是打电话来询问產品内容,我如实以告罢了。」 「这样喔……」他半信半疑。 黄课长见我们鬼鬼祟祟,扬起眉毛问:「什么事?」 而我却冷淡回应他,「没,我们今天有先将贵公司需要的样品先送达仓库了,还请黄课长点收。」 会议是多么的无趣,我偷偷在心里抱怨着,但还是微笑面对所有大北电员工的零零落落问题。 明明最终可以做决定的只有一个人,却要我跟一群杂虾们开会,我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而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梁哲瀚在会议始终是板着苦瓜脸,但某几个时刻,他会将眼神飘向特定方向,那个方向,是一位叫温雅英的助理位置。 也就是在电线桿下,黑色进口车中,凝视着梁哲瀚的短发女人。 他们从合作专案开始,就没说过任何话。我感兴趣地偷偷观察着。 「那,请问对我们公司產品,还有任何问题吗?」我亲切问所有人。 「嘿,学长,阿你不是要问小黛有没有男朋友?」 「什么我要问,是你要问吧?」 有人说着跟大家闹成一片。 他们用一些无聊的笑话填充会议最后时间,让整个会议气氛看似热络。 真是浪费时间。 我跟着气氛敷衍微笑,忽然,未曾发言的温雅英居然开口了。 「黄课长,我认为这几项的產品进度都过快了,我们还在测试阶段,不应该这么快进入量產进货,这中间是不是应该要请第三方介入调查?」 「恩……」黄课长片有难色。 「更何况,」温雅英将目光转向我,「林业务对于產品的介绍,有些地方也不是特别清楚,我觉得我们应该要更仔细的资料,才可以确认是否与我们公司的货品特性匹配。」 温雅英当着所有人的面反对合作案,她的眼神,是锐利且不容马虎,她的瞳孔的深处,我感受到了一丝丝,与自家公司女同事看我时,有的相同鄙夷味道。 同时,我也发现梁哲瀚投过来担心面色。 「这样说是也没错,可是……」黄课长吞吞吐吐。 可是,能够做决定的,是上层经理,你们这些杂虾,闭嘴。我在心中回答。 「黄课长,温助理有疑虑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边没有将產品交代清楚也是我的疏失,我很抱歉。」我对所有人深深鞠个恭,并面含愧疚地与温雅英四目相接。 其实我根本一点道歉的念头都没有,在场所有人都是作秀、型式上、假装的,我在心里冷笑,最后合作案还是会通过,更别说一个小小的助理反对。 我相当有把握的想着。 因为,大北电经理,那个偽君子已婚男人,昨晚还抱着我入眠。 厌世者 [梁哲瀚] 父亲收押后果真无法见面,我去了几次警局,查办的愤怒鸟警每次都对我摇摇头。 又过了几周,银行来电,告知我借贷的消息。 「痾……梁先生,十分抱歉,关于上次的房屋借贷,要跟您说声抱歉了,」女专员语气平淡,「因为您的房子已经遭到法院抵押,所以无法借款了。」 「你说什么……」 电话结束的下午,我才发现,我已经成了大北市无家可回的流浪生物。 近江旧公寓,我住了三十年的屋子,窄门口被贴上黄色封条,并用铁锁额外栓住。我站在家门口对着铁锁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两三个男人的谈话,越来越清楚,最后楼梯转角露出三个人头。 「这间屋子旧了些,但还算没什么问题。」 「算是这带公寓有少见有窗户的,要下手要快了,不少人来询问过。」 「这间有比较好吗?但我觉得对面那间好像比较赚头。」 露出头的,先是个陌生男人,后面跟着的,是有一面之缘的房仲业务祥东,最后出现的,是曾经要卖我公园旁梦想之家的张先生。 站在跟我同水平面的三个男人,见到我时露出疑惑的表情。 「请问,你也是来看法拍屋的吗?」 「不是。」我下意识退后一步。 张先生瞥了我一眼,没有认出是我是曾经想跟他买房的人。 出现在我家门前的三人,没有多馀的言语,而领头看房男人,解开了我家的锁扣,让家门敞开,我住的三十年的「家」被恣意参观。他们谈笑着,谈论着各项家具,像在参观一个展览,品玩着一件艺术品,而非一个居住的地方。 「不好转卖的话,也可以租人,但张先生……」介绍人一个停顿,「你也知道得近江一带居民收入……」他低声说。 「我懂我懂。」张先生摆摆手。 「张先生是这方面的行家。」祥东笑着说。 我转身下楼,往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前进。 有什么事情是值得笑的? 公司没有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老闆只顾着每天追赶我的报告进度,还有训斥我的动作缓慢。 发型像栗子状的老闆,训话时内容也像栗子头端一样尖锐。 「到底是要拖多久?非得要我拍桌子骂人你才会做快点吗?」老闆口气十分不悦,在他的小办公室内。 「……」 「你可以不要整天一张臭脸吗?」 「……」 「啊!算了算了,下去下去,不想看到你,不想做乾脆离职算了……」老闆怒视我斥责道。 我转身就要走时,又听见他补了一句。 「奇怪,你是几天没洗澡了?怎么臭臭的?」 琴弦般的理智线,在温雅英离开我之后,越断越多,心中的阴影越来越大片,大片到我想直接逃离这个世界,而且逃离世界的衝动日加剧烈。 夏日的炎热的傍晚,我游荡在与雅英过去常散步的公园,看见公园旁的水龙头,索性扭开龙头,将头朝下,一头洗下去。 洗得掉身上的臭味,却洗不掉那些恼人,又毫无意义的杂事。 忽然,头顶上的水柱变成如瀑布般的淋下,我瞬间成了刚从游泳池爬出来的模样。 「什么……」我退后一屁股坐在泥土地上。 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帮你洗乾净一点。」 「你干嘛!」抹开视线前的水珠,我扬起怒气问,并且终于从水滴间看见她。 林黛提着公园用的脏水桶,站在我面前看起来无所畏惧,扎起的马尾随着晚风飘盪,身边是一名没看过的中年男人,表情有点尷尬,站在稍远的位置,像是想装作陌生人,又不好意思直接走掉的模样。 「有时间在这里装可怜,不如好好去想一下怎么赚钱实在。」她说。 「……」你这个恶魔。 「走吧。」她对身边的男人说,然后举步离去。 我坐在泥泞中好一会,拧乾上衣衬衫。 然后像扔棒球般的,把那球衬衫,扔上公园树梢。 反世者 [林黛] 我从小就寄宿在亲戚家,是个相当疏远的远房亲戚,大人们要求我必须称呼收养人为姨丈与阿姨,我也配合的叫了。 他们在所有人面前宣称,愿意无条件收养我们,所以获得了所有人的称讚,说他们是大善人。 但不到几个月时间,我们就被姨丈无条件地,安排到附近的小工厂工作。 「当然要帮忙分担开销阿,不然柴米油盐,食衣住行,都要钱,你们说哪里来的钱?」姨丈说的鏗鏘坚定。 小学还没毕业,我和姐姐就每天下课,沿着姨丈家旁的水沟,走到那间破旧又吵杂的铁皮屋报到。铁皮屋里面充斥着飞天棉絮,有一群大了我们好几轮的女人,埋头踩着裁缝车,把一片片特定形状的布料缝接起来,最后完成一件衣服或裤子,再把它扔到裁缝车旁,一天下来,工厂内总是有好几座小山丘。 我跟姊姊踩不到裁缝车踏板,只能检剩下的活做,把女人们的完成品全部蒐集起来,摺叠好放进透明塑胶袋中,再撕掉袋口的透明胶,最后把里头空气压出,放进纸箱。 完成一件可以拿一块钱。 首次拿到薪水时,心情是兴奋的,好像可以自己掌握什么一样。 可惜,当天领到的铜板,仅能放在自己口袋片刻,回家后就被姨丈没收了。 每天可以在工厂的时间有限,姨丈总会计算我们工作的时间,计算我们大约可以拿到多少钱,一回到家,就是先伸手向我们要当天工钱。 姐姐曾经反抗过,但小小年纪,力气怎么可能比得过姨丈一个成熟男人,姨丈抽起扫帚,二话不说就将我们毒打一顿。 「这完全不公平阿!我们赚的钱都是你拿去了,可你每天都在家里,什么事也不用做。」姐姐愤怒顶撞姨丈。 「上学学费不用钱吗?吃饭不要钱吗?住在这间房间里,难道不用钱吗?你们要怪就怪没出生在有钱人家吧!」姨丈气喘吁吁,扫把被扔到角落,剩下姐姐坐在地上流泪。 而我站在一旁。 为了获得更多钱,为了不被姨丈发现,我开始偷拿工厂里的钱,但这举动没多久就被姐姐发现了。 「林黛,那些钱不该属于你。」 「又没关係,反正才一点点,没人发现。」我鼻孔对着天上。 姐姐才说完没多久,工厂里就有大人在查,为何收银台总是少了几个金额。 幸好姐姐没有告发我。 某晚,我在房间转角间,听见了姨丈得意洋洋对阿姨说,「有两个小鬼头帮忙工作真不错,这样一个月也能贴补不少,以后长大肯定能赚更多,我们还有这间房子贷款要还,我看这样继续下去,不用多久就可以搬去大北市生活了。」 阿姨也笑咪咪附和说,「阿呀,所以难怪阿,大家都盘算着怎么把土地租出去,靠别人赚钱,你看,收租金真的是可以躺着赚一辈子,你说是不是也轻松?」 「嘿,我看再等他们大一点,我再帮他们找都市里的工作,钱会更多些,你说怎么样?」 「恩。」阿姨点点头继续洗着盘子。 于是,我明白了他们主动收养的目的,回到房间,我开始盘算起,如何逃离这样的生活模式。 忽然间,我发现姐姐一言不发坐在窗户边,窗户是开着的,她整个人坐在窗栏上,我歪着头盯着她,一点都不紧张。 「姐,你怎么坐在那?」我问。 姐姐没说话,发丝在耳边飞舞着,一会,她终于回过头来,用白净正脸对着我。 她脸上少去五官,彷彿是颗水煮鸵鸟蛋。 而我却没受到半点惊吓,早就习惯般地凝视着她。 下秒,黑色发丝连同姐姐消失在窗边。 我瞪大眼惊醒,伴随身体猛力抽搐了一下。 又作恶梦了。 抚平呼吸,让思绪回到现在,在床边坐起,绑起马尾,我将双手摀脸,抹去脸颊的冷汗。片刻后,心跳总算回復正常,轻轻踩着柔软的地垫,我把散落一地的衣服内衣,一件件拾起穿上。 此时,双人床另一侧的男人说话了。 「你要走了?」 「恩,我不在外过夜的。」我说。 「其实我也不能在外过夜的。」他翻个身打哈欠。 「我说,经理,关于合约,你可要说话算话。」我穿好衣服后也顺道帮他检起衣物。 「知道了。」经理坐起身在床边,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显得有些老态龙钟,又有点畏畏缩缩的,「你在餐馆『无意间』认识我,都是你计划好的吧?」 「怎么这样问呢?」我微笑。 「你这女人……」 「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好了别说了。」 「送我回去吗?」 「不了吧。」 「经理您这样太无情了吧。」我撒娇地从背后环抱他。 「算了,就一小段吧,快点,我不能太晚回家。」他套上西装外套,抽起旅馆房卡,带着我走入电梯。 「大北电经理,一个月赚多少?够养我吗?」我调戏问他。 「……」 「你跟你老婆,最近感情不怎么样吧?考虑一下?经理。」 「不关你的事。」 「齁,经理……」我抱着他的手臂晃着。 出了旅馆,外头的公园炎夏夜里有些燥热,我表现出来的活泼本可以麻痺自己,让刚刚恶梦的焦躁感稍稍消失一些,但随即,眼前又出现了一个令人烦躁的熟悉人影。 又是那双冷淡的瞳孔,全世界欠他三百万似的,他像流浪汉一样,跪在公园的露天水龙头旁,杂草般的鸟窝头直接让水柱一中而下,原本素色衬衫已经泛黄,湿漉漉的摊在一旁。 不知为何,看到他心情就很差。 「梁哲瀚……」我啐念道。 「那人你认识?」经理问。 我松开手,上前提起旁边脏水桶,水桶内还有半桶昨夜下过雨后残留的雨水,二话不说便往梁哲瀚身上泼去,而经理傻在原地不知所措看着我的行为。 「有时间在这里装可怜,不如好好去想一下怎么赚钱实在。」我说。 「你干嘛!」梁哲瀚抬头怒视我。 我突然明白了,为何每当有梁哲瀚在时,心情总会沉甸甸的。 因为他看我的厌世眼神,总会让我想起姐姐。 [林黛] 我上高中那年,姐姐已经长得亭亭玉立,该凸该翘的没有少,我跟她念同一间学校。 姨丈不知何时开始,会偷看姐姐洗澡。 我总是在客厅角落,沿着中空橱柜缝隙间,看见姨丈逗留在厨房,从厨房脚踏上椅子的高度,刚好可以望进浴室小窗。 姊姊在学校也是男人们注视的对象。曾经兴起跟踪姊姊,看她神神秘秘地,踏进学校后较为隐密地储藏铁皮屋。 「我喜欢你。」一个大男生手摆背后,粗旷外型举止却扭扭捏捏。 「不好意思,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 姐姐淡定地拒绝。 有几次,我忍不住问姐姐,「那些男生,你真的一个都不喜欢吗?」 「反正交往了,最后也只是分手,那何必开始。」姐姐摺着衣服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没有『东西』可以支撑爱情。」 我很久之后,才明白姐姐说的「东西」,原来就是指钱。 这个瞬间,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慢慢地酝酿,谁知道,最后延伸成计画,并且执行。 「这也难怪阿,大家都盘算着怎么把土地租出去,靠别人赚钱,收租金真的是可以躺着赚一辈子。」阿姨说过的话,提醒了我。 如果也有人,可以替我们赚钱,啟不是事情都解决了。 两个月后,农历假期某天,那天刚好是阿姨例行去参加教会的日子。 我中午午餐过后,从厨房柜最里层,拿出阿姨自以为藏的隐密,不准姨丈喝的威士忌。 「姨丈,新年快乐,我在厨房找到这瓶酒,应该是阿姨藏的。」 「恩?我又没有要喝,你放回去吧。」姨丈说完继续看电视。 「其实姨丈也辛苦了,一整年都在努力赚钱,是该放松一下,这瓶我看阿姨藏到自己都忘了吧,不喝吗?」我问。 「恩,不用,你拿回去吧。」姨丈目不转睛地经着电视。 「那我去上个厕所,等等再回来收。」 于是我自然地去上个厕所,然后又自然地假装忘了那瓶酒还在客厅桌上。 果真不一会,姨丈开始喝酒了,且还是一口气喝掉半瓶,整张脸看起来像发高烧的通红。我从房间门缝间,微笑盯着姨丈。 算算时间差不多,走回客厅,表现出惊讶的模样,「阿呀,姨丈,你喝掉半瓶了,等等被阿姨发现怎么办?」 「没关係啦,等她回来酒就退了,空瓶子再拿去藏好就好。」 「原来如此。」我露出难题已解表情。 姨丈继续盯着电视。 「对了,姨丈,我有事情要去朋友家,姐姐还在在房间睡觉,她昨晚上餐厅打工到天亮,今天应该到晚上都不会起床了,你别太大声吵到她了。」 「恩……」姨丈视线向右滑动,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那我出门了。」 套上布鞋,我奔出家门,但我那都没去,就是在近江旧公寓附近,虚晃一遭,看看时间差不多,我又重新登上旧公寓的楼梯,返回家中。 口袋里沉甸甸的,内头是我打工私藏钱买来的手机相机,那个年头手机刚普及,可以买的起的,几乎都是家境不错的。我轻声转动钥匙与家门,躡手躡脚进入门口鞋柜处,露出一隻眼睛偷看客厅。 姨丈不在客厅。 那时我明白,计画成功一半了。 放慢脚步,不出声音情况下,我来到与姐姐的共同房间,果然看见姨丈正如狼似虎的手抚在姐姐臀部。 照相手机,没令我失望,偷偷拍下数张姨丈的恶行。 接着折回门口鞋柜,把相机收好,重新用力开一次家门,并若无其事地大喊,「我回来了!」 果真马上听见,一个笨重的脚步声,从姐姐房间奔出,像保龄球四处乱撞搬地滚回了客厅。 「咦?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姨丈轻咳问。 「喔,朋友说她临时有事,我们约下次了。」 「恩……」姨丈面色焦虑。 越过客厅,我走入房间,将照相手机藏进抽屉最里层,脑中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处理。 瞬间,背后一阵凉意,回头一看,姐姐正清醒地看着我。 「林黛?林黛?」黄课长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请不要发呆。」 「……」我胃感觉一阵翻搅,立刻把目光转向梁哲瀚。 梁哲瀚最近状态看起来糟糕到不行。他的头发油腻,不知道几天没清洗,眼神涣散没有半点注意力在工作上,温雅英有在时可能还好点,温雅英没出息合作会议时,他几乎是枯木一綑,嘴里还会有含糊的自我对话。 而我眼尖地发现他手腕内侧,有几条渗血的切痕,明明是夏天却穿着长袖衬衫。 他也到极限了。算了,不关我的事。 「最近公司开始试用你提供的样品,得到的数据呢……」黄课长泛月手翁报告,「算是还可以。」 「恩。」我勉强点点头。 「可是其实,经理对这结果并不满意。」 「不满意?」 「经理他希望,在各项指标能够更趋近完美。」 「但我们家產品使用上并没有偏离原本的指标太多吧。」 「对,没有偏离太多,但也没有变好,所以会被加入其他参考条件。」 「像是?」 「像是价钱,运送时间,还有你们可以提供的產量,你们公司在各项指标,并非最好的。」 我像是正脸被揍了一拳,说不出半句话。此刻我只想起身去找那位经理算帐,他在私下见面时,给过我信心满满的承诺。 会的,我们会签下五年你们公司的供应契约。经理那时捧着我的脸说。 算了,男人都一样。反正我这辈子只爱钱。 「不过最近,你们有位同事也来推销一件新產品,说是还在研发的新材料,它的各项指标都满足我们的需求。」 「您说的是哪位?」 「一个高高壮壮,肤色有点深,」黄课长歪头想了一下,「穿着有点高调,喜欢穿花衬衫配金项鍊。」 「杨威。」 「对对,他推销的研发新材料,我们是满有兴趣的,可以在室温下使用的薄液体金属,这对科技產业一项重大的发明。」 黄课长说出新材料的瞬间,梁哲瀚抬起头看向他。 会议终了,黄课长找上我,说的却不是正在进行的专案内容。 「经理们很积极想抓住杨威推销的研发计画,如果能够合作,也是件大案子了。」黄课长低声凑近我说。 「是……谢谢黄课长透露的消息。」我尽量不与他对视。 「恩恩,如果能合作,林黛……」黄课长几乎用气音。 「好,我知道,没问题的。」我下意识地倒退半步。 走出会议室,回到公司的路上,我都在计画如何把被杨威夺走的专利案,再抢回来。 梁哲瀚在计程车上不发一语,他的表情,又让我想起了姐姐曾问过我的话。 林黛,除了钱,你没有其他喜好了吗? 长大后,我才知道,当时应该要怎么回应姐姐。 我不是异类,姐姐,大家都爱钱,要在这社会活下去,兴趣喜好对生活一点帮助也没有,没帮助的东西,我不需要。 如果能顺利拿到合作案,黄课长将会收取部分回扣金,而我也可以从中获利。 我大步向前走,甩开后面的梁哲瀚。要整天愁眉苦脸,就自己去愁眉苦脸吧,我要笑着,站在金字塔的顶端。 当天傍晚,我来到大北市的一间独栋大宅,宽敞的庭院还有进口车优雅佔据一处,屋内灯亮着,大人小孩像在欢乐地玩着什么游戏,我注视。 手机画面,如循环播放带般,下方长出一个点、两个点、三个点,我视线跟着闪烁点前进,几秒后闪烁点消失,又重头开始。短暂的拨号发呆时间,都能让我有种平静的感觉。 人生很多事情这样,向前走了半天,最后又回到原点,徒劳无功。 拨号进入语音答录机,我放下手机顺势掛断。从大宅门口坐起,我深了个懒腰。好吧,重头开始。 抽出肩背包包中一叠照片,每张照片都有经理灿烂的笑容,我盯着他冷笑两声,用撒冥纸的方式,朝大宅庭院内拋出,经理的笑容飘散在庭院的每个角落,接着我长按门铃直到有位女性从屋内走出,后面还跟着两个身高只有到膝盖的小妹妹。 我转身大步离开,消失在夜间街角时,隐约听见了急速凝结的声音。 厌世者 [梁哲瀚] 荒唐的日子,好像没有终结的一天,几周后绣着龙纹的男人,又找到上我,我没有反抗,再次从提款机户头中取出了一叠钞票递给他们,他们手指头飞快的点算后,满意离去。 那些钱是我辛苦赚来的,是我想要追回雅英的,是我想买房的。 盯着提款机的金额,我忽然有个「快乐」念头,它在脑海中萌芽。 对于名为「生活」的重击,我已经懒得抵抗。 最后一根理智线断裂的当下,我深刻地记得。 龙纹身男人,像是割走了我身上一部分的血肉,而我只能摸摸鼻子,不吭声地游走在街头,失魂落魄地路过公园旁的梦想之家时,身体「它」忽然毫无顾虑地行动了。 「它」轻松闪过了的门口警卫目光,闯入了梦想中的电梯大楼十楼,看见了那间梦想的二手待售屋时,我还有着一丝丝地期待,期待上天能给我个翻身的机会,期待隔天醒来所有事情都迎刃而解。 期待着,可以跟雅英一起回到过去。 身体、手脚、各细胞所组成的「它」,像是不受大脑控制般,自主行动着,当我意识过来时,右手已经握住小小待售屋的金色门把,转至底部,门把顺畅滑动着,没有阻碍,像是欢迎我回家一般。 但门是锁着的。 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对「它」的无意义的行为感到浪费时间。 好想要这间小小套房,真的好想要,即使是倾家荡產,还是付出生命的工作,还是要遗失良心去做偷拐抢骗,全都愿意。 我渴求着,而「它」也明白。 伴随头颅不听话地前后摆动,像是啄木鸟般,我用额头撞了厚实的门板。 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想回到从前,回到跟温雅英在一起的从前。 一幕幕的过去美好画面浮现在眼前,可是我却始终在原地奔跑,什么进展也没有。 一下,一下,又一下,越来越大力,感觉额头都快要被我撞出血来。 温雅英第一次试探性问起结婚时,场景彷彿歷歷在目。 「恩?你不想吗?」雅英问。 「想是会想啦……可是,我们结婚后要住哪?」 「就先找间便宜的公寓,住一起怎么样?」 「痾……这样好吗……」 「我也……不知道……」 我当时应该给他明确的肯定句,为何我如此的没骨气。 如果当时肯定的说好,是不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咚,咚,咚,咚。 我听见额头敲击门板的声音。 忽然最后一下,额头挥了个空拍。 厚重门板被开啟,我倒抽一口气,并脚步向后退。 我无法置信地看着门缝探出的半张脸,有一瞬间我以为眼前出现幻觉。 温雅英。 她比在大北电会议室撞见我时更吃惊,身体像被电到地弹了一下,并发出微微尖叫。 「我……我不知道……」我想解释,可是嘴却笨拙。 「你怎么会在这?」雅英的惊恐带了点敌意。 「我……抱歉……」为何我要道歉。 「哲瀚,我不知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但你走吧,我就当没看过你。」 「……」 「就这样。」 雅英说完要关上门的剎那,我终于吐出句人话。 「雅英!等等。」 但这时,屋内传出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雅英,是谁啊?」男人声音有点耳熟。 「没事,一个推销的。」雅英回头对男人喊道。 有男人在屋里。我脑袋轰地巨响,让我摇摇欲坠。 接着温雅英拉回视线,短暂几秒鐘凝视着我,然后又垂下。 「哲瀚,抱歉,我没跟你说……」 最后一根琴弦,被绷到最紧,上头的纤维一丝丝正在被扯断。 「我已经结婚了。」 趴搭。理智的最后一根弦,它断在我胸口的某处。 人活着,目的是什么? 小时候努力念书,就为一个最多三位数的成绩;长大后努力工作,就为一间的几坪大的居住空间。 反正人终究一死,这么努力干嘛? 我无法言喻心中阴影所带来的空虚感。 究竟为何存在。 在公园的凉椅上,我垂着头坐着,动也不动,从白天到晚上,再从晚上到天亮。没有感觉飢饿,没有口渴,只有感觉疲惫,我连张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我已经结婚了。」 这句话不停地在我脑袋里循环播放,甚至温雅英当时嘴唇的开闔画面,我都能清楚的回想起轮廓线条,她讲话的表情,不带一点情感。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买的起房子,可以给你幸福……」在门口听到雅英结婚后的第一个反应,居然还下意识地祈求她可以等我。 「哲瀚……」雅英手掌扣着门缘,她仁慈地给了我最后一点温柔,「已经跟买不买房没关係了,我要的是更多,哲瀚,你懂吗?」 「什么意思?」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明白,我们不可能走到最后了,苦苦撑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罢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 「你还听不懂吗?哲瀚!」雅英怒气扬起。 我嘴唇紧闭。 「再怎么努力,就算我们两个再怎么努力,能鉤得到的高度,也就那样而已,」温雅英手掌在太阳穴旁张开成水平,眼神充满哀伤,「再怎么努力,连买一栋房子都很吃力,更别说还要完成其他事情,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的,我根本『没时间』跟你一起慢慢努力,也『没办法』慢慢等你慢慢存钱……」 「……」没时间,没办法,那还有什么? 「我所『需要的』生活水平,不是你努力就可以达到的,想在大北市活下去就是这么现实!」雅英的语气从激动转为哀伤,「哲瀚,所以,对不起……」 不是努力就可以达到的,那为什么要道歉。 我又想起了,那个马着马尾的同事问过我的话。 「有什么值得笑的……」细弱的声音滑到牙齿处就被挡住了,就像是我此刻被禁錮住的感觉一样。 手机发起震动,在右侧口袋里,过一会断掉,过一会又响起,它不坚持不懈地就是要我接起,我闭上双眼在凉椅上,几乎成为一具石像,与环境融为一体,但世界上就是有人想要把你从石堆中挖出来。 「……」最后我还是掏出了手机,接通电话。 「喂?梁先生吗?这里是近江区派出所!」依然是那位,个性与眉毛都像愤怒鸟的警察。 「……」 「喂喂?你有听见我说话吗?啊!算了,不管了,实在是很没空处理旧公寓这么多家庭案件,反正啊!你听我说,你父亲已经入监狱了,警察跟检察官还有什么的,大家都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啊!不开口说话就是不开口,现在可以换你去试试了,记的带点好吃的,知道吗?恩?」愤怒鸟用极快的速度讲完,然后掛电话。 有什么事情是值得笑的?我又在心里问了一次。 父亲的案件终于开始被审理,并且有了进度,他以涉嫌谋杀被检查方起诉,然后没有任何反抗地入了狱,而我也终于在大北市监狱看见了父亲,他满脸鬍渣、眼神呆滞,一句话也不说。 从监狱探视窗的圆形小孔洞,我彷彿听见了老闆的怒吼,还有杨威学长的讥笑。 虽然他们跟父亲一点关係也没有,但「无形的他们」就是猖狂地在我耳边发出扰人的话语。 开始时时刻刻提醒着我。 「废物,你什么也做不好。」无形的他们吼着。 跟父亲的第一次探视,没有半句交谈,他低着头,我也低着头,我想告诉他。 「爸,生活,真的好难。」 但我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 走出监狱探视厅,老闆和杨威学长的声音依然跟着我,有时候连温雅英也会一块加入。 「为何你连这个都不会?来公司多久了?」 「可以请你做事情谨慎小心点吗?」 「可以不要摆着臭脸工作吗?」 「那些事情不是你做,难道是我做吗?」 「我结婚了,哲瀚。」 即便我走的再快,那些声音始终紧紧跟着我。 我真的好想逃离这里。 厌世者 [梁哲瀚] 我想要甩开耳边恼人的声音,它们虚幻却字字清楚。 「梁哲瀚,动作可以快一点吗?」 「房子买不起,你怎么结婚?」 「你这没用的废物。」 我只能用更大、更强烈的声音,压制它们,于是我刷爆了信用卡,流连酒店,在五光十射的灯光下,与一排美女并肩而坐,看着她们摇摆胴体,轮流拿着麦克风又叫又跳,狂欢饮酒。 每天晚上。 然后白天开始翘班,儘管老闆的电话打了数通,我也不以为意。 无所谓了。 银行帐户里的积蓄飞速减少着。赚钱缓慢,花钱却如流水。龙纹身流氓每月搜刮银行积蓄一部分时,我便有了某种的念头。 反正已经不需要存钱买房了,花光积蓄的那天,就与世界道别。这个念头确立时,忽然觉得肩膀轻松了不少。 但人生总是如此,事情总是不顺利。 林黛在我翘班的某一天,意外地出现在我眼前,她像是被雷劈到般地,完全变了个人。 「你果然在这里!」她上气不接下,在公园的凉椅前停下来。 「……」 「梁哲瀚,」她表情有点彆扭,挤出个友善笑容,「怎么这么多天没上班,你不舒服吗?」 「你要干嘛?」我连开口都觉得累。 「我—」林黛一阵尷尬的笑声,「没什么啊,关心一下身边同事,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 「我有帮你跟老闆请假,明天要提起精神来上班,知道吗?」 「不需要你多管间事。」 「你吃饭了吗?」林黛在我右侧坐下,亲切地拍除我衬衫上的尘土。 这女人是真的被雷劈到,彻底换了个人。 「别碰我。」 「啊呀,之前是我对你太苛刻了,我跟你道歉,我们去吃个饭好吗?你看你都瘦了一圈。」她用两指拉扯我泛黄的衬衫。 「……」 然而下一秒,我赫然发现,跟林黛在一起时,有件事情不太一样。 耳边那些碎念的恼人声音,全都不见了,我不明原因地,闭上眼再次确认。 真的,吵杂的声音都消失了。 高级餐厅内,我闭上眼、睁开眼,眼前看到的,也只是一个瀏海夹在侧边、马尾及腰的同事而已。 林黛歪头问我:「你……还好吗?」 「好安静。」我说。 「安静?」林黛左顾又盼。 谢谢上天。我发自内心的笑了。谢谢上天,至少在人生的最后,给了我安静的待遇,在这没有选择馀地的社会里。 「三百万……」我说,那已经是银行户头里,最后的积蓄了,「当我女朋友一个月。」 那天,是我第一次与林黛一起共进晚餐。 美食当前的饭桌,我的计画却是散尽积蓄,然后一走了之。 用餐后告别林黛,我耳边恼人的虚幻声音又开始发作,杨威和工程部老闆交替碎念着。 「你的报告写完了吗?该做的都做完了吗?」 「可以不要摆一副死人脸吗?你觉得这副德性有谁会喜欢?我是你老闆耶?尊重一下好不好?」 「少在那边自以为清高,都做一些没用的研究,跟你说,这里是业界,不是学校,要做研究滚回学校去,我们是要赚钱的。」 大部分耳边的碎念,都是杨威和工程部老闆,但偶尔会出现龙刺青男、公司不喜欢的同事、语气冷淡的温雅英,最近莫名连母亲的声音都加入了。 「别理他,他跟他爸一个样。」 我走入办公室,甩了甩头,一边怒斥了那些虚无声音:「你们吵不吵啊?」 这举动引来不少同事的侧目,而我没有理会他们目光,回到座位上,继续未完的工作。 无论几次测试结果都一样。 只要林黛在身边,耳边看不见、听得见的,碎念、怒骂、污辱声,能立即被消除,像关掉一台收音机的开关一样。我的心情获得短暂得平静。 在公司茶水间,透过业务部办公室门框,刚好可以望见林黛,她就坐在离门口不远的位置上。我一天总有好几次,受不了耳边噪音时,就会起身到茶水间,藉由办公室门的框可视范围获得舒缓。 有时偷瞄的视线,会正好被她逮个正着,我只得继续装作喝水,然后持着保温杯,边喝水,边放空,边回到工程部办公室。 一个月的约定。 我把握跟林黛相处时,耳边安静的时刻。 「所以你今天想去哪逛吗?」她透过手机简讯问。 「随便。」我回。 「我就知道,还好我早就想好了。去大北市最高的大楼,那儿有一间大北百货,里面什么都有。」 「恩。」 「对了,下礼拜,大北电的客户有人约我吃饭,所以可能跟你的约会就先暂停一天好了。」 「你们要去吃哪间?」 「一间顶级牛肉火锅,我传网址给你瞧瞧。」 看完她所传来的美食网址后,我上网找了另外一间餐厅贴给她。 「那这间呢?」 讯息停顿好一会,林黛才用平淡的文字回应惊讶的语气。 「这间!你说真的吗?」 「恩。」 「这间餐厅可是要花掉你一个月的工资耶?」 「到底去不去?」 「当然去!那我先拒绝他。」林黛的文字充满兴奋。 你这样就能快乐吗?我想问。 算了,都无所谓了。 我用金钱换来的,也只有短暂的安静快乐。 林黛暂时消去了我耳边如影随形的噪音,却换来公司同事间更多的间言间语。 「哲瀚,你是跟林黛在一起了吗?」小宥禁不起好奇某天问道。 在一楼的便利店用餐时,他刻意跑来做在我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聊了十几分鐘,最后终于带出他想问的问题。 过去几周,小宥已经离我渐行渐远,他被我身边所搭起的低气压高墙,阻挡在千里之外。长时间以来,我已无心维持任何事情,包含友谊。 因为那些对我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没有。」我说。 「但你们几乎下班都一起回家,公司同事都看在眼里,你们根本就像是情侣了,只差没有牵手而已。」 「工作上而已。」 「哲瀚,我还是希望你不要陷进去,林黛她……」小宥面有难色,秃吞吐土地说,「你知道,在同事间的风评没有很好……」 「无所谓。」 「唉……」小宥忧愁地搔了搔头。 耳边的噪音又开始了。 「好吧。」小宥垂头丧气的离开位子。 她只是片刻的安定剂。我想解释,却没力气。 然而,找上门想问清楚林黛和我关係的人,不只是小宥。 还有大北电的已婚经理。 傍晚下班走出公司,我和林黛约好要在附近的十字路口见面,出大门后却遇见了合作专案的执行经理,他面色憔悴,留着短鬍渣,从鬓角到下巴,身材乾瘪,我们对望几秒,却有种在照镜的即视感。 五分鐘后,林黛出现像头小羊般,闯入我两人的视线禁区,然后尷尬一怔。 「林黛,」大北电经理叫住了想视而不见的林黛,「可以聊聊吗?」 「嗨?怎么了吗?」林黛礼貌性微笑。 「最近很忙?」经理耐心问。 「是……呵呵……有点忙?」 「我们去哪里坐下来聊聊。」 「不用了,我们结束了。」 「林黛……」 「很多摊约会,又不是只有跟你,你问这么多干嘛?」林黛相当果断地说。 「很多摊……」已婚经理的口气越来越苛刻:「我已经花这么多时间跟精力在你身上了,终究还只是一个分母?」他的黑白眉毛纠在一块。 「什么分母什么分子,大家都是交交朋友而已,你不要想太多了。」 林黛说完转身就想走人,然而被经理一把拉住。经理看似年纪大又瘦弱,却也意外地有力气。 「林黛!因为在我身上捞不到钱了吗?我已经为了你失去一切,你知道吗?」经理爆发不顾路人眼光,「老婆,小孩,车子,房子,都没了……」 经理因激动而扭曲的表情,忽然离我好近。当我意识到时,我人已经夹在两人之间,并且单手压住老经理攫住的手腕。三人围成圈,分别伸出一隻手,架成一个像要上场比赛前的加油打气滑稽队形。 「……」我嘴唇闭成一直线,我连哪里来的力气伸出手阻止都不知道。 老经理眼冒火光,只差没能射出破坏光线,将我当场击毙,彷彿过了有一世纪那个的久,终于,老经理松开攫住的手。 「好,林黛你这个恶魔,」他揉揉鼻子,扬起下巴,接着不屑又顽固地转向我,点了点头说:「就算当作轮到你了,工具人。」 「……」 「有天你也会体验到,林黛不会真正的对谁付出真心的,他眼里只有钱,你到最后只会发现……」 两双眼对视着。 「你跟我一样,只不过被利用罢了。」他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反世者 [林黛] 高中毕业,姊姊放弃了念大学。 她自己知道,赚钱不容易,不想把钱花在「多馀」的地方。 「姊,你不念大学吗?」我问。 「不,你去吧,我想早点出社会赚钱。」 「姊,你不觉得一直靠劳力工作很辛苦吗?」 「……」 「你一直靠劳力,这样能工作到几岁?身体会衰老,我们要学姨丈说的,往爬上金字塔,让别人替你工作。」 「那你有什么好方法?」 「不知道。」我眼珠子转一圈,耸耸肩。 但那时,我自认已经朝金字塔顶端爬上了一阶。 因为每个月,姨丈会匯入一笔生活费给我,在当时已经让我比姊姊生活优越许多。 「这不是姨丈教我们的吗?找人为你工作,收租金躺着赚一辈子?」搬离姨丈家时,我向他摊牌。 「你……」姨丈衝上来,一把夺走我手中照相手机。 「删除也没用,因为已经备份了。」 「怎么会养你这个恶魔。」 「这些照片,让阿姨看到,不知道会怎么样?或许加油添醋一下效果会更好?」我撑着下巴喃喃道。 姨丈气急败坏捏紧手机,又伸出左手拽住我,将我拖向他面前,一副要用武力解决的模样。 「阿姨就在那儿喔……」我冷眼警告姨丈,视线瞥向厨房。 「你到底要怎样!」姨丈压低声音。 「每个月匯三万给我。」 找人为你工作,收租金躺着赚一辈子。这是你教我的,姨丈。 从那开始,我和姐姐走上两条不同的道路。 姊姊高中毕业开始工作,没有一技之长的她,只能四处兼差做点杂工,能兼多少就兼多少。 靠着姨丈每个月「租金」,我去念大学了,在那,我看见了更广的视野,然而这是跟姊姊分享,她也没兴趣的,因为每个月她光是为了生活,就狼狈不堪。 又过几年,我大学毕业了,但姊姊却生病了。 医生说,她的脑袋瓜生病了,要吃药,会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战胜敌人。 那个时候,姊姊的双眸之间,就像是被一层乌纱盖住,笑容消失了,说话也变少了。 「姊,你要开心点啊,这样才会好起来。」 姊姊听到我这样说,总是一言不发的走开。 她被医生判定需要住院,七天有三天中,总会看见姊姊像飢饿的狮子,发了疯要吃掉谁一般,被三两个护士抓住,但她口中喊的却不是好吃的食物。 「放开我!让我去死!」姊姊目眥尽裂并放声尖叫。 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痛苦,这样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医院里,还是有欢乐的事情,姊姊认识了隔壁病床的阿姨,两个人成了好朋友,也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阿姨的儿子,张俊轩。 张俊轩像个哥哥一样,大我三岁,大姊姊两岁。在医院里面,她们两个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就像回到国中,校园间的小团体,会互相包庇同伴犯错、一起掩盖坏事。 张俊轩教会了姊姊抽菸,而姊姊也爱上了他。 「今天没有带烟吗?」姊姊问,我们三人躲在大间的残障厕所内,聊着医院内的大小事情。 「没阿,进来的时候被护士收光了,一根都不留给我。」张俊轩表情无奈。 「啊—」姊姊发出哀号,「怎么可以没有,那是我现在活下去的动力耶!啊我不行了!」 「活下去的动力吗?原来你活下去的动力这么容易。」张俊轩笑咪咪从袜子内侧抽出两根菸与打火机。 「你这坏人!」姊姊压住尖叫,「快拿来!」 我当起了负责把风,跟处理场地的小帮手,把头顶上的浓烟侦测器用水桶盖住,并靠近门边仔细听外头的脚步声。 「终于……活过来了,」姊姊在云雾中说道,「林黛,你要吸一口看看吗?」 「痾不用了,谢谢,你们抽就好。」我并不喜欢烟的味道。 「啊呀,我说说而已,这是我活下去的动力,你想吸我也不会给你呢,这是属我的,谁都别想跟我抢。」姊姊展开久违的笑容。 「你这坏姊姊。」张俊轩接过烟。 后来我才明白,姊姊活下去的动力,不是吸菸。 是可以跟张俊轩吸同一根烟。 只是,当我明白时,也同时压垮了姊姊最后一根稻草。 张阿姨病况逐渐好转,医生宣布她可以出院了,反到是那时的姊姊,却显得焦躁不安,她有时还会调侃式的问起阿姨,要不要多留下来住一阵子。 「唉,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出去,外面世界只会把人逼疯,可以躲在这里反倒轻松。」张阿姨说。 「也对。」姊姊苦笑。 姊姊跟张俊轩比较像是认识了多年的好友,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把世界上所有令他们不快的事情,偷偷骂过一轮,然后两人还能开怀大笑。 我却在阿姨将要出院的前一天,被告白了。 张俊轩挑在很奇怪时间点,是姊姊刚抽完菸,跑去上厕所的一小段时间,他在厕所门口,用彆扭又发抖的嗓音开始。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常想起你,」张俊轩顿了顿,害羞地用视线朝下磨蹭地板,「我喜欢你,我是认真的。」 我跟张俊轩,开始偷偷交往,在医院内、医院外。 以为姊姊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却像学过读心术般,与我对视时的温度变了,说话的方式也变不客气,直到某天爆发。 「念大学的机会,我让给你了,你在大学吃喝玩乐,我只能四处找工作,为何……」姊姊怒视着我,「你什么都不留给我!」 「那是我自己去争取来的……」我想辩解。 「没有我!你也没有今天!」姊姊顏面肌肉扭曲到极限,眼球佈满朝我咆啸。 七天后的夜里,她以身体寒冷为由,跟护士借了条薄毯子。 隔天就被发现她跟薄毯子一起没了温度。 张俊轩的腹部隆起成小山,与十年前判若两人,下巴缩起时还会挤出层肉来。我厌烦地甩甩头。 又是一个会让我想起姊姊的人。 「林小姐,我必须很抱歉的说,和贵公司的供应合作专案,目前被冻结在上层经理的签核。」黄课长说完长长地吐口气。 他额外约了次毫无意义的面谈,只有他与我,还有他的得意工程师——张俊轩。 世界好小。张俊轩眼中的光芒,已经不如年轻时的热烈,稳重态度中有更多是妥协的味道。 「没关係,期待我们还有更多合作项目。」我轻描淡写地给了黄课长一个眼神。 「恩,有好的新產品欢迎提供来大北电测试。」 我明白黄课长意有所指,于是回以他一个简短的微笑。 由杨威接手的新產品研发,似乎不是很顺利,我透过同事间的小道消息得知,杨威将梁哲瀚所研发新產品推向市场,但却经歷了一波三折的考验。 而杨威根本无法将克服那些考验,他甚至连產品的各种特性,都无法确切地给客户一个明确方向,工程部栗子头老闆,似乎也对杨威的表现忍耐到了极限,甚至在每周的工程部会议中,坦言想要换人接手。 想到这,我嘴角不禁扬起。 因为我几天前才找上部门老闆谈过。 「将功赎罪。」我对业务部斗鱼眼老闆说。 「什么?」他的凸眼盯着我瞧。 「杨威的新產品研发合作换我来。」 「你可以?」 「恩,上一个会合作案会失败,纯粹是因为旧產品已经慢慢被市场淘汰了,客户需要更先进、更优化的上游原料,去支撑大公司的精密生產。」我说地相当有自信。 「你说的确是没错-」凸眼老闆话未完被我截断。 「将功赎罪,我这次有把握能够把我们的新產品打入大北电供应链。」 「如果再失败呢?」凸眼老闆打量着我。 「再失败我离职。」 「是也不用这么-」 「所以新產品请让我来推销。」我坚定地看着他。 「那工程部的工程师你要找谁?」 「梁哲瀚。」 「怎么又是他。」凸眼鱼搔搔头表示不解。 会议室的黄课长,口动时也牵动着面颊老人斑纹,他谈论很久的「过去辉煌」,从小工程师经歷种种,爬到课长位子,在大北电接手过多少產品经验,另外不忘评论各家厂商的优劣。 我微笑着,而心底讽刺着这个男人。 终于,「好汉」觉得过癮了。黄课长从软椅上起立,也唤醒了俯视发呆的张俊轩。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我有事先走了,林小姐。」 「好的。」我也起立,微笑目送黄课长出会议室。 然后我发觉,会议室剩下我和张俊轩。收拾桌面的纸本资料,气氛有些尷尬,我拎起公事包朝门口刚跨出一步,便听见张俊轩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 「你一点都没变,林黛。」 「恩?」 「从你谈合作案的说话方式,你一点都没变,对于价钱的要求。」 「这不是当然的事情吗?」我哑然失笑,「能多赚一点,当然要多赚一点,有谁会拒绝多赚钱?」 「但你只是为公司工作,谈价钱不需要这么坚持—」张俊轩一直想跟我对上视线。 「我就是爱钱,这是我的工作,不需要你来评论。」我如他所愿地正面朝向他,以双目瞪他。 尷尬气氛拉紧至冰点,我们对视着,两个人陷入片刻沉默。 张俊轩低下头,以投降之姿淡淡地问,问了姊姊曾经在偷抽菸时,问过我的话。 「林黛,你觉得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拥有很多钱,就是我活下去的动力。」我回答的,跟十年前一模一样,姐姐问话时的表情与语气,我至今还记得。 张俊轩不再开口,任由我离开。 不到一周,公司内果真有了变化,两部门老闆决定将新產品研发计画,换由我和梁哲瀚负责,我从茶水间望见工程部的杨威,脸色铁青快速敲打着键盘,像是要把所有怨气都发洩在键盘上。 而我却没看见梁哲瀚的身影。 「梁哲瀚他今天没来上班吗?」我找上他比较熟的同事小宥。 「怪了,我刚中午才跟他一起吃饭,现在人就不见了。」小宥往梁哲瀚座位看去。 「喔,没关係,我打给他看看好了。」 「他最近越来越消沉了。」 「你说梁哲瀚?」 「恩,去年他还很积极在工作上,每天加班到深夜的,今年开始到现在简直是行尸走肉一般。」小宥黯淡说。 「恩。」我想起跟他共事时,那没半点活力的模样,心理怒气不由得浮起。 忽然我想起姊姊也有过类似气息,尤其是当我对姊姊说,「你要开心点」之类的话,姊姊就会露出「你什么也不懂」的鄙视眼神。 对,我什么都不懂。我烦躁地吸入一大口气再呼出。 厌世者 [梁哲瀚] 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父亲被收押后、母亲住院后、得知雅英结婚后、开始帮忙还家里的欠债后,我时常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意识回到现实上班中。我一边对抗着耳边的看不见的老闆与杨威学长,一边也要面对真实会出现在眼前的老闆与杨威学长。 真是够了。 「梁哲瀚,你动作真的很慢,昨天的报告要交现在才交出来,你是要会议时开天窗吗?」 杨威学长座位,搬到整排办公桌的最前端,像是古时代罗马宫廷贵族吃饭时,地位最高的人必须坐在长桌的两边,他上週职位升了一级,自行跟老闆申请调换座位,单单对老闆说了句:「坐在这里我方便帮你督促大家。」 我没有抬头,继续处理手边繁杂无味的事情。 「……」 「怎样?现在连讲话都不会了是不是?」 「……」 「那个谁-」杨威学长怒气拉升,想叫某人还一时想不起来,闭上眼指向某方向,「啊,小宥,早上跟你说那些条码,就让哲瀚自己去处理就好,不用帮他了。」 小宥从另外一长排的办公桌,投来一个为难的表情。 「从现在开始分配给你的事情都你自己去做,真的是……之前都对你太好了……」杨威气呼呼的继续埋头处理事情,儼然成为这间公司新老闆的模样。 而我没有太多理会,因为其实我已经分不清楚,到底说话的是真的杨威,还是耳边的杨威。 午休时间的一楼便利店,小宥好意为我打抱不平。 「杨威真的是太夸张了,他分派的那堆杂事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的份,你应该要举手去跟老闆说。」 「……」 「而且你这样变成工程部的一个风气,大家都喜欢把一些无聊锁事都丢给你做,你要抗议啊?哲瀚?你有听我说话吗?」 小宥的善良暂时击退了耳边恼人的虚幻声音。 「算了,没关係……」而我这么回应他,这几个字已经是我用足了所有力气。 「没关係?」 「恩……」 小宥无法置信的盯着我瞧,手中的便当差点落下。 真的没关係,小宥,反正,快解脱了。 我想起了已经买好,放在老家旧公寓房间里,床底下的木炭。 过了今天晚上,就解脱了。 咚! 我敲开大锁,闯进被扣押的家门,铁鎚框啷落在地上,我环顾家中,里头所有东西都被贴上封条,断水也没电。 推开房间门,直接面倒在床上。 从家里唯一的窗户看出去,是隔街相望的另一栋近江区旧公寓,同样是又旧又破,清楚明显可见的年久失修壁纹裂痕,感觉是轻易就能被吹垮,它让我看不见更远的地方,视野被限制住了。 在夜里,我先将闹鐘先关掉,避免它发作时没人处理。 窄小房间,安静地像在阴世界,客厅少了过去父母亲的争吵,少了母亲与外遇对象的谈笑声,少不了浓浓地空虚感,而夜间飆车族行驶过,引擎如要炸裂般的吼叫,却能让我感觉亲切。 我依然维持躺着的状态。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动,更不知道为何要活着。 人们周而復始地,一天天,又一天天,过着相同却没意义的生活,到底是为什么。 反正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自从计画好要关掉名为「人生」无聊游戏机后,我就觉得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期待的了。 但似乎没有想像中的容易。 身体像在等什么。我决定让它决定结束的时间。 手机「又」开始发疯似的震动,萤幕显示来电人--老闆。 震动持续不断,就像生活上遇到的烦人琐事,没完没了。 我一个翻身抓起床边手机,将它甩入空中,猛力撞上天花板,反弹到另面墙,最后落到地面。但手机还是响个不停。 「混帐东西!不想干了是不是?」虚无的老闆在耳边骂人。 我翻转身体面朝下,用枕头盖住后脑杓。 为何要上班?为何要赚钱?为何要活着? 其实我早该点燃木炭,结束无聊的游戏,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这么做,连自己都不明白。 压住枕头的小臂内侧,有黏湿且夹杂刺痛的感觉。 一把美工刀在床上某处,正静静地陪我躺着。 没去力气上班,没有飢饿的感觉,也没有想睡的感觉。 只觉得好累,即使什么都没做,也觉得好疲惫,连呼吸都快喘不过气。 落在地上响个不停的手机,终于放弃震动。 我把头埋的更深些,但这时竟然从床外飘进一丝的呼唤。 那个呼唤,就像是谁手持着一把苍蝇拍,把我耳边嗡嗡叫的虚幻声音全部撵走般。 「梁哲瀚!梁哲瀚在家吗!」温雅英的声音穿过家门板,绕进我的房间,让我倒抽一口气。 当整个世界都放弃你,连你自己都不愿意拯救自己时,却有那么个人愿意伸出手,愿意尝试把你从深渊中拉出来。 「走开……」我摀着头,乾瘪的声带只剩气音。 我已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梁哲瀚!你在里面对不对?在里面就回答我!快开门,不然我要叫警察了!」 「……」假的。 「梁哲瀚!警察来了喔!」 「骗人……」 「梁-」话未完,就被一道巨响盖过。 碰! 旧公寓家门真的被攻破,十秒鐘后声音的主人与警察出现在我房间门口。 这不是虚幻的声音。 「我真的是很讨厌处理近江旧公寓的报案,怎么又是你?是又怎么了?你们家到底有多少案件,我很忙好吗!」负责查办母亲遭刺的愤怒鸟警员说,他的眉毛展开像条老鹰。 「好了,你可以走了。」林黛像是理所当然地说。 「啥?」愤怒鸟警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你……你刚说看到有人被绑票?」 「有吗?我有这样说吗?」林黛转转眼珠子。 「而且这间屋子不是已经被查封了吗……」愤怒鸟警沉下脸。 「恩?比起有警员收取贿络,我们夜闯查封的法拍屋,没什么吧?」 「……」愤怒鸟警咬牙怒视。 「您已经完成任务了,谢谢。」林黛表情像是刚完成报復,嘴边带着畅快微笑。将愤努鸟警「请」了出去,愤怒鸟警哑口无言,瞪瞪林黛并气呼呼地离开。 林黛在床边坐下,久久没有说话,半响后她忽然噗哧笑了起来,像是有人骚她痒般,笑声蔓延了整个沉闷房间,笑到她整个人抱着肚子弯坐在床边。 「……」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你是想这样问吧?梁哲瀚。」 我维持着背对她的捲曲姿势。 林黛在我房间走动,像隻好奇又高雅的猫咪,我掀开枕头瞄向她,她正在观赏着我书桌上跟温雅英的合照相片。 接着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伸手拖出床底下的黑色东西。 木炭。 「……」 「我们抢到大北电的供应权了。」林黛说。 「什么?」 「我们公司的商品可以卖到大北电了」 「恩……恭喜你。」 「是我们。」 「随便。」 「还有,」林黛微笑盈盈说,「你的研究专利,大北电有兴趣,已经有经理愿意出资金合作,你可以继续你有专利研究了。」 「那个研究我早就放弃了,而且那也不是我的专利了。」 「干嘛放弃?因为没钱赚吗?你放心,这个报告昨天我已经去找工程部老闆提过了,他也同意你继续。」 「……」 「你不相信的话可以自己去公司查,专利研究已经上了系统网站,你不快行动等等就被别人接手了,所以你,」林黛没好气的说,「我都做到这样了,你振作点好吗?梁先生。」 林黛把一包未开封的木炭拎起,慢慢走到窗户边,探头出窗外。 「为什么你要做这些?」我问。 「为什么?」林黛水滴状的双眼引着头颈看向天花板,重复我了的问题,像在思考地皱起眉头,接着她松开眉头,把手上的木炭扔出窗外,转正脸对我微笑,皮笑肉不笑地,像猫咪在玩弄爪边猎物,她双脣开闔,轻轻地说出原因,那秒,我们对视着,彷彿时间静止般,她的瞳孔是一层迷雾,我看不清这个女人在想什么。 叩。木炭落在地上,发出碎裂开、朝四处撒开的声音。 「因为我喜欢你。」她说。 反世者 [林黛] 「接电话!接电话!干嘛不接电话!」我差点将拨到快烂的手机摔在地上。掐住手机,我走入大北市黄昏时刻的下班人潮中,盘算明天要如何能在大北电的会议上,无缝接轨杨威的烂摊子。 梁哲翰你在哪? 偶尔,在无趣的日子里总有那么点惊喜,像是当你不停地想着一个人时,他就忽然出现在你的眼角。 那个头发乱糟糟跟鸟窝没两样,白衬衫泛黄外放的男人,他佇立在骑楼楼柱前,仰头看着远方,彷彿是棵枯木般,已经在那几千年。 「梁哲瀚—」我确信我的声音够大声,有传进他耳里。 但他却像没听见。 「你在干嘛啊?梁哲翰?」来到他身边,我往他注视的方向望去,只有一块广告。 首付两百,立即成家。 「什么?大北市还有在首付两百的,是鬼屋吗?」我差点笑出来。 「说的也是,我也是这么想,应该是鬼屋。」梁哲翰意外地微笑了。 他的视线放软,脸部肌肉放松,乾瘪嘴唇微微拉开。这表情却令我愣住如被雷击,像是谁出其不意掀开了一个暗箱,而我深刻且清楚,箱子里会跳出条蛇。 「你—」 「算了,已经无所谓了。」 梁哲翰的脸庞转向我,日落馀光斜暉,映在他那没血气的面颊上,此时此刻,我发觉梁哲翰与姊姊的脸部轮廓,慢慢重叠在一起。 算了,已经无所谓了,林黛。这是姊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梁哲翰,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你好烦。」 「你听我说,我还需要你—」 「『还』需要我?」梁哲翰皱眉。 「不是,我是说—」平常嘴灿莲花的我居然打结了,「你去哪?梁哲翰?等一下!」 梁哲翰头也不回地鑽进大北市的下班人潮中,背影的黑色后脑杓,一瞬间就被淹没在人群中。 「喂!」我挤在人群中跳起来大叫。 我向前推进,想去拦住他时,反倒被两堵高墙挡住。 「什……什么?」我倒退两步。 「请问你是林黛小姐吗?」两条粗眉毛杨起,像是愤怒鸟的警察问。 「警察先生,我很忙,没空给你盘查。」 「林小姐,因您涉嫌『妨碍家庭』,我们将逮捕你,您有保持沉默,但您所说的每一句话……」 「什么跟什么,你们搞错人了吧?」 「请您跟我们回警局一趟。」另一名警察抽出腰间手銬,喀擦一声将我右手拴住。 「太荒唐了,你们是在跟我开什么玩笑吗,在这个时候?」我急了。 「不好意思,还是要请您配合,谢谢。」 「我还有重要的事!我要去救人啊!」头往外一伸,眺望往梁哲瀚离去方向。 「救人……」两名壮汉刑警相视噗哧一笑,「你先救自己吧。」 「放开我!」我抽回手,连带口銬一起,整个人向后退,殊不知年轻警察力气可不小,一把就把我拉了回来,他们见我要挣脱的模样,连忙一左一右夹住我的手臂。 我就像隻要被拖去屠宰来吃的鸡,双脚离地在空中乱踢乱踹,但徒劳无功,肉鸡被押进警车,整隻被带走。 人生突如其来的麻烦事,本来就是多到数不完,但我不想活的像姊姊那样悲观,于是我总是追求金钱,只有金钱可以令我开心,这也是大人们用行为言语交会我的。我面朝上,日落彷彿在嘲笑我时,我想着。 不到十分鐘,屠宰鸡的我,被抓至鸡笼警局。眼前出现一个人,让我瞬间明白了被抓的理由。 「对!就是她!该死的狐疑精。」 经理太太怒火差点可以烧掉警局。我翻了个白眼。 「夫人,请您先冷静,我们还在釐清状况—」愤怒鸟警察安抚。 「是,快快快,快把把我关起来,她老公是无辜的,都是我这狐狸精的错。」我冷笑道。 愤怒鸟警瞪我一眼,我靠上椅背,手抱胸双腿交叉,头撇向别处。 经理太太从座位上弹起,向我扑过来,右手掌是一个少林武僧要打虎的降龙掌,立即被另一男警拦下。 「放开我!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训—」经理太太尖叫着。 在她要失去理智之时,警察强行将我带入一间昏暗的审讯室,会议厅中只有一张桌子与两张椅子,并且告诉我,因为对方有强力的证据,可以证明我的罪刑,所以必须将我扣留在此。 忽然愤努鸟警口袋发出铃声,他取出手机后上面来电人令他脸色一变,鬼鬼祟祟地溜出去接电话了。 「我没空啊!」 「我还得去救人啊!」 「喂!我真的没时间陪你们玩!」 我从门缝间吶喊。 不一会,愤怒鸟警总算是回来了,他说话语气不如方才的强硬,反倒像是中了什么彩券般地,多了些雀跃地兴奋,审讯问话间居然还会开玩笑。他的转变提醒了我。 「当警察不错嘛。」我拋出试探。 「恩?」愤努鸟警写字手停下。 「我都听到了,你刚刚的电话。」我耸耸肩。 「……」鸟警脸色僵硬。 「这个件事报给记者应该是个不小的新闻喔。」 「……」鸟警眼神飘移,看起来还在找藉口。 男人做错事时,都是一样表情。我暗自冷笑。 「你刚出去门没关,波丽士大人,人民保母,偷偷收钱可是会被同事抓喔?」 「你……」鸟警嚥了嚥口水,吞吞吐吐道,「都听到了?」 冰果。 「恩哼,还录音了呢。」我按奈住得意。 「……」 忽然间审讯室的气氛变了,我成为抬头问话的一方。 「警察先生,我真的有件急事,你可以先放过我这次吗?」我在鸟警面前,用指尖旋转着桌上的手机。 愤怒鸟警盯着我指尖的手机,额头上隐约能看见冒出的冷汗。 「你走吧。」鸟警过了半响,才从天人交战中做出决定。 「谢谢波丽士大人。」 我微笑伸出右手,手銬像催眠师的怀表在他面前摇晃,鸟警垂头丧气的解开它,我戳揉了一下发红的手腕,假装疼痛地小声哀嚎,接着从椅背跳起,步出审讯室,经理太太用诧异的表情看着我,张着嘴「啊」半天说不出话来,不解地把目光投向鸟警。 走出警局时天以黑,我思考着该如何用最快方式到达梁哲翰家,忽见一位小学女生正背着书包经过警察局门口。 「妹妹,你会怕蟑螂吗?」我笑咪咪问。 「会!」妹妹有些惊恐退后一大步。 「跟你说,阿姨最喜欢蟑螂了,今天抓了满满的一包,在这,你要看吗?」我把肩背包凑到她面前,像是魔术师开惊喜箱般的猛力拉开拉鍊,大喝一声。 「啊!」小女生发出凄厉的尖叫,飞奔逃走。 果不其然,此声凄厉的尖叫声,引出警局里的愤怒鸟警。 「警察先生!大事不好了!」我佩服自己的逼真演技。 「怎么了?」 「快快快!我刚刚一出来就看见一个妹妹被怪叔叔抓上车,往那个方向去了,快点!我知道车牌跟顏色,我带你去!」 「好!走!」愤怒鸟警抽出警车钥匙。 十分鐘后,我们两个一起出现在梁哲瀚家门口,路程上我绞尽脑汁的思考,该如何能说服梁哲翰,如何给予他一个活下去的动力。 一个动力,我哪知道,该死他们要不要活下去关我什么事,要不是为了大北电的合作计画,我跟这个宅男根本一点关係也没有。 「算了,一切都无所谓了。」姐姐最后的声音再次浮现。 「林黛,你觉得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林黛,我羡慕你,因为你只为你自己而活。」 为什么人要活着。我不想纠结这问题。 警车急煞停住,我额头硬生生撞上副驾驶座椅。 「啊优威啊—」我抚着额头,忽然想起姊姊曾经开心地说过一段话,那段话记忆犹新,记忆像是火车驶出山洞,画面越来越鲜明。 「姊,你今天心情好像不错?」那时我在医院问他。 「恩哼,还可以。」他换上白色连身洋装,在镜子前转一圈,嘴里还哼着旋律。 「怎么了吗?」 「恩,也没什么。」姊姊瞇起眼笑。 「姊?」 「好啦,就是,我现在是为了爱而活的女人。」 为了爱而活。我在嘴里喃喃重复着,脚踩在梁哲翰凌乱又骯脏的房间时,姊姊的回忆给了我一个灵感。 「为什么你要做这些?」梁哲瀚空虚的躯壳问。 我想直接回答,因为我爱你。 「为什么?」我挣扎道。 那三个字的份量没如此容易让我说出口。 拉开窗户,先把木炭扔出。 「因为我喜欢你。」我说。这已经是极限了,我猜的表情肯定彆扭到不行。 困世者 [张俊轩] 我永远记得国中时的科学竞赛,记得他对我说过的话,直到今日,那双会发光的瞳孔,还清楚地印在我脑中。 「你才一年级?」我惊呼。 当我发现同样是参赛选手的他,居然小我了两岁,而且还打败无数好手。从比赛中脱颖而出的他,才刚上初中一年级,连基本的科学课程都学不到一学期。 「对啊,我一年级。」 「你—」我欲言又止,「一年级就挤进前三名,太强了吧?」 「呵,没有啦,运气好而已。」他谦虚说。 「你一定有补习,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我没有啊,」他感觉是个安静内向的男孩子,抓抓脖子,绽放笑容,「其实这些题目都满有趣的,你不觉的吗?」 「你说,这些科学考题?」 「对啊,满有趣的,计算地球引力、旋转可以產生多少电、天空是蓝色的原理……」 「这些满有趣的……」我哑然,涌起一种妒忌感。 「恩,满有趣的。」 他的学生制服上绣着红色名字——梁哲瀚。 梁哲瀚,我只是淡淡扫过,殊不知这个名字,一记住就是二十年。 我将比赛所遇见的高手,如实告诉父亲。 「他住哪?」父亲问。 「好像住在近江区。」 「恩,近江区,」父亲似乎不是很感兴趣,「没关係,你好好补习就可以超越他了。」父亲转着电视说。 父亲的补习结束话题,打断了我原本要讨论的步骤。 我想告诉父亲,因为他觉得有趣,所以他学得比别人都好。我也想要,追求我觉得有趣的事情。 回到房间书桌前,打开课本,我盯着同一页同一行文字,发呆许久,最后趁着父亲不注意,抽出课本下的一张白纸,开始画起漫画。 我想画画,我想学画画。这是我无法对父亲开口的,因为他只关心我的成绩如何,而我的成绩,永远都是个半调子,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父亲花了很多钱让我补习,透过许多人脉,让我高中进顶尖私立学校。 曾几何时,我不知道念书是为了什么,或者说,我只是为了父亲而唸书,只有在课本某页,偷偷画着老师的侧脸,或是同学们玩乐场面,或是窗外的风景,可以让我获的些许氧气,可以让我觉得有趣。 从学校回家,会经过一条热闹的市集,我常常流连忘返那儿。市集某一角,有个街头画家,是个年纪与母亲相近的阿姨,她的画总能令我感到内心震撼,不需要言语解释,我看着地上摆着画,就能感受到她想表达的意思,她画画时是相当专注的,彷彿周边没有任何人,在来人来人去的市集街旁,她眼里始终只有那张画布中的风景。 记得有一个月里,我每天都在路边盯着她的同一幅画,直到太阳下山。 那幅画中有一只鸟笼,里头禁錮着一隻青色鸟,青色鸟如有灵性般的举头望笼外,那是渴望的眼神,因为外头是蔚蓝的天空。 可是青鸟的羽毛却已经洒落一地,只剩下光秃秃、坑巴巴的表肤。 我张开嘴,也想对天空吶喊,在人群中不敢发出声音。我觉得自己就像那隻青色鸟,被禁錮住了,哪儿都去不了,是谁拔去了我的羽毛。 能让我感到充实的,只剩下课馀时间,在房间里偷偷地,挥舞画笔至深夜,在父亲以为我都在认真念书的小房间里。我模仿着街头画家的每一个笔触,每一道色彩,画笔与各种顏料都是偷偷摸摸运送回家,藏在床下夹板间。 每次掀开床夹板,都是开心的。我总想着,长大后,能够脱离父亲掌控后,我便能自由自在求自己,追求想做的事情。 可惜多年后我才明白,生活就好比是那层床夹板,我的快乐只能够被夹在薄薄的夹缝中,永远被夹着。 我偷偷将自己的画,以匿名方式参加许多比赛,但从来没有上过得奖名单。我自行认定的老师,就是在街头埋首作画的女画家。 「老师,我这次想拿这幅画去比赛,你可以帮我看一下吗?」 「我不是你老师,别再叫了。」她苦恼放下画笔,双手在地上乾布上擦拭两下,接过我的作品。 「不,我喜欢你的画,我想画得跟你一样好,老师。」 「唔—」她把作品拿远拿近,端详好一会,我享受这紧张的时刻,「还不错。」她说。 「还不错?」 「你很在意比赛名次吗?」 「当然!」 「那我就没办法了。」她把作品还给我。 「老师?」我不解。 「你加油吧,我无法教你比赛得名的诀窍,我只会画画。」她拾回画笔继续眼前的画。 「难道不能给我一点方向吗?」我有些气馁。 「你喜欢画画吗?」 「喜欢。」 「那不停的画下去吧。」 考大学前夕,我第一次比赛获奖了,作品被刊登在图书馆,与许多学生的作品共同陈列在图书馆的楼梯间。 由于太过兴奋,在看见自己画被掛上图书馆墙后,我跳着奔下楼梯因此扭伤脚踝,但顾不得脚踝抽痛,我还是以最快的速度,骑着脚踏车驱到市集找老师,却没在她常做画的地方发现身影。 「老师……」我的喜悦,没有人能分享。 她没有再出现过,市集原本摆画的地方,被其他表演者佔领了,我很久之后,才从临近的店家得知,老师跟她老公一起去搞股票投资了。 「不画了?」我诧异的问。 「恩,毕竟她也是有家庭,家里还有个小孩。」 「画画不能养家吗?」 「你说在大北市靠画画养家吗?哈,艺术这东西太不稳定了,」店家老闆说,「找个正职工作可以帮忙家里生计比较实在,生活还是需要钱的。」 我的失落,参杂些许愤怒。 喜欢画画,那就不停的画下去。老师,还真是讽刺。 「张俊轩,这次模拟考成绩如何?」父亲在餐桌上问。 我如实告诉他考试成绩,换来一顿责骂。 「你到底有没有在念书?补习也没少补,也没要你帮忙处理家事,也没要你帮忙家里生意,就只要你念个书而已—」 啪!我放下筷子压在桌上。 「念书念书念书念书烦不烦除了念书就没什么好追求的了吗?」我一口气说完内心话。 「你给我出去。」 「爸?」我软化了。 「给我出去!」 我咬着牙,两手空空离开家门,让自己没有方向目标地,随大北市夜间人群四处飘盪。父亲开口闭口,就是成绩、未来求职、哪间学校科系可以获得好薪水,他跟朋友间的谈话,也都是类似内容。 好累,好想飞出去。 走了两三个小时,双脚已经有些痠麻,我最后还是回到家门前,让母亲为我开门。撒落一地的羽毛,已经使我哪儿都飞不去。 母亲一言不发,她看起来比我更疲倦,两条法令纹可以卡灰尘般地,像个夹子攫住她的嘴唇。反倒是我先关心起了母亲。 「妈?你还好吗?」 「恩。」 「最近还有去看医生吗?」 「有。」 「药呢?」 「吃了。」 此刻吃完药的母亲,如条汪洋中的抹香鲸,静静地在自己的世界,游着。 隔天父亲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般的,在我提书包上学前,就先一步出门谈生意了。 高三十八岁,我勉强考进了一间中等的大学,同时觉得自己生活,空虚到快要生病的临界点时,母亲却先病倒了。 「妈,你在这好好休息吧,家里的事情,就不用想了。」在企业大家族里,母亲每天被间言间语搞得焦头烂额,会生病我一点都不意外。 「还是我儿子了解我更多些。」母亲难得微笑点点头。 住进医院后,她就像与外界断了线,自在飞翔的风箏,少了许多激动行为。我开始反思,是什么逼疯了母亲。是父亲?是家族亲戚?还是这个社会? 医院整层楼,都是满满的病房,每间房间都有各年龄层的人。好多人,好多人都不快乐,为什么?是什么剥夺了大家的快乐? 母亲同寝隔壁病床,是一位年纪与我差不多的女生,她还有个话不多,感觉非常有个性的妹妹,一周会来探望几次。 没多久,我们三个就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了。 有次,心血来潮,我在医院的中庭休息区,跟护士要来原子笔与一张巴掌大的白纸,做在休息区便开始画了起来。 「张俊轩,你在偷偷画什么?」林黛从后方冒出问。 「没什么。」我双手盖住画纸。 「我看到了。」林黛霸道的硬是拉开我的手。 「等一下—」 「画的满好的啊,这是我姊?」 「痾—」 「什么?」林姊跟着出现。 「姊,她画你耶,你看。」林黛将话抽离我手中。 「喔!」林姊又惊又喜,「你好厉害。」 「没……没什么……」我有些沮丧,因为我想画的不是林姊。 「这张可以给我吗?」林姊问。 「喔,可以啊……」我说。 「这么会画,还念什么理工科,可以当画家了。」林黛面无表情说。 「没这么厉害,而且我已经放弃了。」 林姊拿着小卡素描,脸上闪过一丝复杂,林黛反倒是开始左顾右盼。 「阿姨,」林黛掛着装出来的诚恳,走向一位在晒太阳的阿姨,「你有兴趣来张素描吗?」 「喔?」不认识的阿姨看向我们。 「阿姨我们这边有一位美术系的,画一张素描送你当礼物怎么样?」林黛笑容中藏着什么。 「是……」胆怯的阿姨勉强点点头。 「林黛……」我皱着眉头。 「帮你推广一下才艺,顺便让你有练习机会,」林黛耸耸肩,「不要就算了喔?」 林姊在一旁跟着附和道:「试试吧,大画家。」 叹口气,于是我又提起铅笔与小卡片,为陌生阿姨画下了她的侧脸。 一个月后,我成了医院精神病房大家都认识的「露天街头画家」了。就在医院的中庭休息区,在一棵大榕树下,四面环医院建筑,榕树下的乘凉木条座椅,圈住榕树成一个圆,我大学没有课时就佔据圆的一角,开始为院民画画。 林黛在树下立了张牌子。上头写着: 素描一张一百。 「你打从一开始企图就是这个吧?」我逼问林黛。 「怎么?不可以吗?我有支付你薪水。」林黛点算着一天的收入。 「但我并不想要你的钱。」我含糊说。 「那我全部拿走了。」 「对你来说,我就是为你画画赚钱的工具吗?」 林黛身体顿了一下,嘴唇微微一动,「你做你喜欢的事情,我也做我喜欢的事情,有错吗?」 「什么是你喜欢的事情?」 「赚钱。」 「没别的了?」 「恩。」 她的脸庞,让我想起了父亲。一个奇异的感觉爬满我全身。 「去念美术吧,人生就一次,没有人可以决定你怎么过,现在就放弃还太早了。」林黛丢下这句话推开玻璃门,进去院内。 她说的话,像是父亲徒手为我扳开鸟笼,我多了份衝动。但很多年后,我才领悟到对林黛的感情,不过就只是个渴求认同的投影。 后来,我和林黛开始交往,秘密地,以为没有任何人知道。有时候我们会在医院楼梯转死角,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放任彼此的双脣互相黏合、摩擦、分开、再黏合。每当我吻上林黛时,脑中会浮现父亲的身影,我只好更激烈些,直到林黛皱着眉将我推开。 「你干嘛?」 「什么?」 「算了,没事。」林黛嘴角渗出血丝。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恩,我们还是别在一起吧。」 「为什么?」我像是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谈恋爱浪费时间,我没空。」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接受我?」 「没什么体验一下而已,但我还是觉得赚钱快乐。」 「……」 「但我还是可以跟你出去吃饭。」林黛的眼神,从认识到现在没改变过温度。 「单纯为了吃饭?」 「恩。」林黛耸耸肩,头也不回的走出楼梯间,末入视线边界。 我以为人与人的关係结束,是像我和林黛这样,彼此的交谈变少了,眼神交流也变少了,一个遥远又无力的感觉,如锁链般拴住我每一吋肌肤,像是探出头的青鸟,又被迫要缩回鸟笼。然而,真正的结束,是林姐亲自让我体会的。 林姊走了。永远地。 我花很久的时间,才回想起林姐跟我的最后交谈,回想起交谈内容。 「你喜欢林黛吗?」林姊问。 「我也不知道。」 「那你喜欢画画吗?」 「当然。」 「你真的是很糟糕的男人。」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你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林黛,却可以勇敢冒险去追,但你真正喜欢的画画,你却站在原地不敢行动。」 「你怎么知—」 「我羡慕你们,羡慕你们都能找到热爱的事情活下去,」林姊淡淡苦笑,「而我好像永远找不到。」 想起对话的那个晚上,我跟父亲摊牌,透漏自己想改念美术系的意愿,也换来的一连串的家庭革命。最后我依旧是失败了,在眾亲戚的百般劝说下。 鸟笼外的天空,依旧蔚蓝,而我依旧待在鸟笼。 在鸟笼原地踏步,顺着社会所期待的,浮浮沉沉,到三十好几岁,然后重新遇见了「他们」。 在大北电的会议室中。 遇见「活着以自我为中心的林黛」,与「少了栽培的梁哲翰」。 我三十五岁,重新与林黛相遇,那剎那我才意识到,我永远都在重蹈覆辙,像是我根本不爱我的老婆,打从一开始就不爱,也像是根本不爱现在工作,压根一点兴趣也没有。 在大北电,整天盯着上万笔数据分析时,总会有某几个跳脱现实、进入幻想的片刻,幻想自己如果可以提起画笔,埋首自己热爱的事情,是不是日子会比现在更快乐些。天知道。 大家族亲戚间的竞争,是相当激烈的,进入大北电工作,足足让父亲在亲戚间炫耀了一整年。我无法摆脱父亲的认同感需求,这个多年来的束缚,连自己都感到厌恶。其实都是自己选择的。 「你们公司有个叫温雅英的女孩子,刚好是我朋友的女儿,可以认识一下。」父亲首次提起时,我以为只是他生意上拉近距离的话题。 殊不知,踏出一步,就无法回头了。几个月后,父亲与温爸爸在谈话间,开始会出现一些「以后就是亲家」之类的玩笑话,于是我明白了父亲心中所盘算的。 「爸,我还不想结婚。」与父亲的交流,永远都只有在晚餐餐桌上。 「不想结婚?」父亲皱眉问。 「恩,我还想一个人待着。」 「三十几岁了,还不结婚干嘛?」 「……」我不懂结婚的意义,就像我不懂为何而工作,然后我下意识的撇了一眼母亲曾经坐的位置。 「还在想着追梦?」父亲鼻孔喷气。 我嘴里含着嚼烂的白饭,吞不下去。 「还在想着离职,想着画画?」父亲讲着,自己触动脾气发条。 「我只想做些可以觉得充实的事情。」 「没有钱哪里可以充实,」父亲暴躁地唸到,「都几岁了思想还这么不切实际,唉。」 不切实际。 我放下视线。想起父亲曾经的威胁,我始终不敢跃出鸟笼。我害怕,未来真的如父亲所说,外面的世界,真的无法靠热情而活。 离职我们就断绝父子关係,没有车没有房,我看你靠画画可以撑多久。父亲曾以言语刀刻上心中的威胁。 我被彻底困住了,在和温雅英结婚的那天。我把房间床垫夹板间,重小到大画过的大大小小作品画册,全部都扔进回收车。 逼迫自己,当个平凡上班族,追求「实际」生活。 大北电会议室,林黛的意外出现,让我再度想起她所说过的话。 「人生就一次,没有人可以决定你怎么过。」 曾经以为是父亲阻止了我飞出去的能力,直到三十多岁,我才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我爬上公司顶楼,望着蔚蓝广阔的天空,用尽所有力气嘶吼,拉扯声带直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我自己拔除了羽毛。 厌世者 [梁哲瀚] 父亲入狱后,母亲住院后,黑道找上门后,雅英嫁为人妻后,人生已经没什么好值得期待的了。 家里的债务只剩我能处理。基本上我是根本没打算处理。 我连家里的债务有哪些,一个月须要偿还多少,一点也不了解。 于是,无法偿还房屋贷款的情况下,我的「家」被法院拍卖掉了。 旧公寓新屋主是张先生,是曾经要卖我大北市公园旁,一间电梯大楼套房的张先生。他总在黄昏时分出现在近江公寓门口,跟三两名装潢工人谈话或讨论着一张平面设计图。三两名装潢工人就像是内科医师,开始为我曾经的家执刀动手术,切除盲肠、去阑尾、切肿瘤,日以继夜。从旧公寓外的行人道上,我听见像是凿井挖石油般地破坏声,天摇地动。 已经无法得知,从小住到大的家被改造成什么德行。 「你还真是每天都来。」林黛冒出来在侧边。 「恩。」 「别看了,那已经不是你家了。」 「……」我无法反驳她。 「今天晚餐吃什么?」林黛问。 「我还没准备。」 「快点,我肚子饿了,居然还要我大老远跑来近江区找你。」 「恩。」 「我限你七点准备好晚餐在餐桌前,不然我要开始收房租了。」 「……」 「怎么?有问题吗?」 「我找到租屋就会搬出去。」 「唉,我真搞不懂你这人,有好心人收留你,免费让你有地方睡,你还一直想搬出去,是什么道理?」林黛说话语气跟公司老闆无异。 「我并不想这样。」 「怎样?」林黛表情似笑非笑,「跟一个单身女人同居,让你觉得不舒服?」 「……」我哑口无言。 「我回去了,七点,记得买晚餐回来。」 我望着林黛离去背影,忍不住搔搔头。真是搞不懂这女人在想什么。 永远记得,在旧公寓准备结束生命的那晚,林黛死缠烂打地,就是不离开我房间,直到天亮。 「你到底要干嘛?」我问。 「我就是站在这,怎么碍到你了吗?」林黛眼抿嘴耍赖。 爬起身,我换了个房间想独处,但林黛随即跟上。 「你家还真是狭窄,怎么才两间房间,走没两步就撞墙了。」他像参观壁画展览般地跟着我并四处张望。 我把脸埋进枕头嘶吼。赶不走的女人。 「啊,上班时间到了。」林黛轻松地说,「看来梁先生是没有要上班的打算,那,我也翘个班好了。」 她瞇着眼对我微笑。 如脚底不小心沾黏上地口香糖,怎么踩踏怎么磨蹭地板,也无法立即甩掉,林黛此刻是这样的状态。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离开?」我精疲力竭地问。 「应该快了,我猜……」林黛若有所思地说。 这时家门外传进脚步声。 「咦?门怎么没锁?」是房仲祥东先生,他的说话声穿过隔音不好的旧公寓家门。 「大锁被撬开了耶?该不会遭小偷吧?」另一男人惊呼。 「不是吧?」 「你先去报警,我在这看着。」 「好。」 我反射式地从母亲的床上弹起,撑开眼皮,头扭向门口,林黛耸耸肩一副预料之中的模样。 「私闯民宅可是会再被罚一笔钱的喔。」林黛置身事外说。 「你……」 「好了,快点起床,研发专案还需要你帮忙解释内容,我一个人无法,起床了,起床了。」 林黛处变不惊,随手扔过来件衬衫。 我咬牙撑起重如铅块的上身,微微渗血的内侧手臂还刺痛着,迅速换上衬衫,林黛已装备齐全,她戴上口罩与鸭舌帽。 「哎呀,我可没偷看喔,梁先生,你身材还不错嘛,但最近是不是都没吃饭,肋骨都跑出来了,你该去多吃点美食,」林黛刻意表现的像个守规矩的异性,身体躲在门后,但双眼却扎扎实实地钉在我身上,「口罩跟帽子戴上。」 「……」 「快喔,不然警察要来了。」林黛冷眼瞧我。 「……」 「唉,有我这样的好同事,还不知感恩。」 人生总是有很多意外的转折,完全不给人机会做抉择的,就像这个社会逼迫着大家要往某个方向前进一样。 眼见林黛结实的紧身裤大腿,牵引小腿肌,在我面前画了个弧线,一瞬间我怀疑自己是否正在拍电影。 碰! 林黛一脚踹开家门,门板像被什么物体卡住,重重地顿了一下,我听见门后传来个痛苦的闷哼,我闻到有别于旧公寓潮湿的空气,沿着气管吸进肺中。林黛踢开的,好像不只是一仅仅一扇门。 「跟上。」林黛压低嗓门。 我奔出旧公寓家门时,看见房仲祥东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摀着鼻子,眼角泛泪,表情扭曲而痛苦,我们从他旁边逃走时,他双眼还紧闭着。 回到公司附近的大北市街区时,已经是下午时分。 我和林黛出,现在一间隐藏在大北市小巷弄的义大利麵馆,她熟门熟路地拿起菜单,简单画上一笔后递给我,「喏,推荐你吃看看青酱,我可是第一次吃就爱上,唉,要不是要顾身材,我就每天给她吃到饱了。」 没多久后一盘香喷喷的义大利麵上桌,林黛雀跃地像极了小孩,用叉捲起还冒着热烟的青麵条吹气,接着含入嘴中满足的嚼着。 「怎么?没食慾吗?你不吃我可是能吃两份的喔。」林黛催促。 我只好勉强塞了一两口,又一两口,不知怎么,最后我居然将它吃完了,林黛始终掛着招牌微笑,我听见她这样说。 「是不是经歷过一连串的『飢饿』后,再来吃上一顿餐,很有活着的感觉呢?」林黛双眼像放晴的彩虹弯着。 很有活着的感觉。 我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 反世者 [林黛] 谢谢旧公寓外出现的两个男人,让我终于得以把梁哲瀚骗出那间潮湿又闷热的地方。说真的,近江区真不是个适合人居住的地方,靠近一大片盐田的海边,冬冷夏热,交通不不便,到市区只有一天四班的公车。 可是它便宜,挤不进大北市的人,只能住在这。 而我讨厌它,因为我也曾经是挤不进的那群人。 小时候,阿姨、姨丈,就住在几个盐田距离远的房子里。他们已经算是近江区的富豪居民了,可还是踏不出这里。 坐上大北市捷运,随着车厢摇摆,我想起了小时候。真是一点也都不愿回想起的过去。 咕嚕。梁哲瀚腹部传出电力耗尽的哀号。 「再怎么厌世,也是要吃东西。」 「……」梁哲瀚面无表情,双目凝视着车窗外。 「带你去能够感觉活着的美食。」 过了两站,又步行一段距离后,在一间不起眼的义大利麵馆招牌下停下,它隐藏的大北市的小巷弄中,整间店空间是狭长的,差不多就是学校教室外的走廊宽度,三步就能跨越的距离。 「这里是……」梁哲瀚有些迟疑地看向整条巷弄尽头,都没其店家,仅此一间。 「你等等吃了就知道了。」 麵店老闆是个外国中年男人,年轻时就来了,这一待就是二十年,话不多我只有很偶而的情况下能跟他用简单的外语与中文聊天,但我想老闆话不多的原因,是因为他都专注在料理上了。 可以感觉到他对义大利麵的热情。姊姊说。 进店后,脸型粗旷的老闆微笑向我点了点头。 「欢迎光临。」老闆用歪斜的腔调对我说。 「你很常来?」梁哲瀚问。 「很常吗……」我有点不愿回想过去,「以前吧。」 随意挑了张小圆桌两人同时坐下,梁哲瀚在菜单上没有太多考虑,挑了菜单中的其中一项。小义大利麵店里只剩下老闆搅动厨具的声音,其他声响像是都被梁哲瀚吸收掉。饭桌上我跟跟梁哲瀚还是一样没话题可聊。 「听公司同事说,你前几年拼命加班是为了买房子?」我捡起一个话题。 「真的吗?」梁哲瀚答非所问。 「什么真的假的?」 「你说喜欢我。」 「哦,是……啊。」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出愉悦表情。 「为什么?」 「因为……」我动起每一条脑神经,想飞速挤出眼前这位男人的优点,他满面忧愁、眼神涣散没半点活力,手臂衬衫内侧还隐约可见偷出暗红色鲜血。 我怎么可能喜欢这男人。 但我的嘴一开一合之间,还是很习惯地说出能令男人心动的话,我太熟悉这类地对话了。 「因为你在工作时是很有魅力的男人。」我微笑。 然而梁哲瀚像木头似的,对我说出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只是淡淡扫视过我的脸,然后继续低头发呆,若换做其他男人,没心动也至少会露出开心表情。真想双手上前掐住梁哲瀚的脖子。 「如果,」梁哲瀚发呆半响,「可以在大北市买一间房子,我的人生是不是可以稍稍不同?」 他的自言自语的像是天方夜谭,让我必须非常用力,才能克制想上扬的嘴角。 「你想要在大北市买一间房子?」 「恩。」 「你说大北市?就在这附近?」我的嘴角肯定歪曲到不行。 「恩。」 「那你有另外投资、做生意、或是……买彩券之类的吗?」 「没有。」 「你就只是上下班,加班到爆肝?」 「对。」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音了。 「干嘛?」梁哲瀚厌世脸上表现出不解。 「一个普通上班族,想在大北市买房子,根本就是作梦,比登天还难。」 「……」 「你根本斗不过那些资本家。你看这间义大利麵店老闆,这么勤奋的工作了,他做十几年也只能在这小小巷子里,租这间小店面做生意,普通上班族想买房子,光是鸟不生蛋的近江区就很吃力,想买大北市市区房子,我觉得抢银行可能更快些。」 抢赢行更快些。我自己讲完都不禁点点头。 「为什么,我只是想要个家,为什么这么难……」梁哲瀚面如死灰。 「没为什么,只能怪你生在这个时代,生在这个社会。」我耸耸肩。 「我已经为了赚钱,放弃了下班时间,放弃了我喜欢的研究,只做公司想发展的项目了,钱还是永远存不够。」 梁哲瀚倒是提醒了我,还有该做的正事。 「你喜欢的研究大北电有兴趣,我们可以继续,就是你的研究论文中,那项新型导体材料。」 梁哲瀚瞳孔似乎稍稍透出点温度,他抬起头平视我。 「不用谢我,谢谢你自己这么努力就好。」我说。 梁哲瀚变回灰色眼眸。 「喔,对了,你可以先住我家。」我百般纠结地说出口,但这也是计画中的一环,至少可以确保梁哲瀚能「安全」出现在专案会议中。 梁哲瀚这棵摇钱树,动也不动,一如过去般的死气沉沉。 此时,外国人老闆端着两盘义大利麵到小圆桌上。 「请慢用。」外国人老闆动作相当熟练。 淡淡的香气令人垂涎,我没等梁哲瀚,自己先举起叉子,捲起油白带光泽的麵条,对着冒热气的麵条吹两下,逕自大块朵颐起来。 「为何你要做这些?」隔着白烟雾,梁哲瀚问。 「难道还要我说一次吗?真的很令人害羞耶。」我迎上他视线。 「……」 「因为我喜欢你啊。」但我更喜欢钱。 梁哲瀚缓缓拾起叉子,捲起一球麵后,慢慢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 「好吃。」他说出平淡又真切的二字,像是活过来的木乃伊,瞪大了眼,大口大口塞进义大利麵。 我的眼角发现,外国人老闆此时投来一个满意又自信的笑容。 那个笑容令我起了鸡皮疙瘩。 这是姐姐曾经最爱的麵店。老闆告诉我和姐姐,他追求的,是「卓越」,做出比昨天更好吃的义大利麵,可以追求热爱事情的「卓越」比追求金钱更令他感到满足。 我不屑地望向老闆,又转视线,注视眼前的男人。 不为钱而努力的事情,我这辈子是一点都不想了解。 但我想,梁哲瀚大概已经从麵中体会到。 厌世者 [梁哲瀚] 世界没有变,就算渺小的我消失,公司也依然能正常在运作,我的存在与否,对世界并没有任何影响。 那我存在的理由为何。 上班时间,只能用煎熬两个字形容,耳边还是不停出现的无形幻听,使我依然无法专心处理眼前的报告内容。 快要窒息,枯燥乏味的生活,令我快要窒息。 林黛告白后几星期,我还是常有想要「登出人生」的衝动。正当我再度对周边生活,厌烦到逼极限时,林黛成功把我的研究產品推销出去了,成为本公司与大北电的年度大订单。 本公司股票因此翻了个倍,我的研发材料成为许多公司讨论的热门材料。 「两边的大家!集合了!」有人在办公室外喊道。 接着那人举起手指挥,他要另一间办公室的业务部员工,全部移动到工程部办公室。 「快点快点,总经理要来了,大家都往工程部办公室集合。」 偶尔招开全公司的大集会,近百人一同挤入工程部办公室,听一些鸡毛蒜皮、绿豆大小的无聊政令。 而今天被召集的原因,是因为新任总经理要来与大家「聊聊天」。 如果说,工程部老闆是个栗子头、是个脾气暴躁的「斗鸡」,而业务部老闆是个双颊圆滚滚、是个秒忘事情又急又好动的「斗鱼」,那总经理「们」就是率领「俩斗牲畜」打天下的善战悍将。 但通常总经理们都像是过客,来来去去。 为何我会说总经理「们」,因为我来这公司五年,已经换过了三个总经理,对他们来说,一间公司,就好比是一间二手房,找到个好价钱就拖手,而内部傢俱基本上是原封不动。 公司是二手房,员工是内部家具,原封不动,却能每次转手提高价钱。 我腾出身边些许空间,让几位业务部同事摆好塑胶椅坐下,直到被称呼为总经理的男人出现。 「嗨,大家好。」一个男人不疾不徐地挥手进门,向大家打招呼。 眼前这男人,拥有一头时髦的发型,与年龄不太相称,散发温文儒雅的气息,他的出现令我更加感到人生可悲。 他,是公园旁十楼梦想住宅的售屋人,是买走我家-近江旧公寓-的人。 然后现在他是我的大老闆。我想起林黛所说的—想在大北市买房子,你斗不过那些资本家。 耳边的女同事窃窃私语着。 「就是他,他卖掉好几栋房子,然后买下这间公司的。」 我想起了那张被写着「急售」二字的待售单。 「太有钱了吧?」 「没办法,有钱人的世界不是我们可以想像的。」 「他几岁啊?」 「六十几,跟他老婆好像离婚了,有一个独生子。」 「这么有钱,根本是人生胜利组啊……」同事压低声音聊着。 为何人生胜利是总是建立在金钱之上,我不明白。 新任总经理站到台前,眉毛一扬,先跟两位「生根」部门老闆道谢,接着与已认识的几位同仁礼貌性打招呼,连倒茶水的女员工也不放过,双手捧起茶水连声说谢谢,展现一种亲民和善的感觉。 「我姓张,很高兴能够站在这个地方,成为大家的伙伴……」他轻咳两声继续说道:「很谢谢过去我的敌人,喔,现在变成战友了,是不是?」他看着业务部老闆尷尬的表情笑着说,「谢谢你们把公司经营的这么好,我相信未来我们一起打拼,可以让公司更上一层楼。」 他稍稍简述了自己的背景,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凭空一揽,像是要某个人来到台前。 「公司最近业绩很不错,尤其是我们成功将新商品供应链打进『大北电』,不简单不简单,其中有不少人的努力,我都有看在眼里,像是我现在要跟大家介绍的这位。」 站到台前的人,赫然是林黛,她用招牌式的甜甜笑容横扫所有人。 「跟大家介绍业务部,上一季业绩最好的人,林黛!」张总经理说,「林黛过去把我们的多项產品推销出去,今年更是销售到大北市最大的公司『大北电』,这时在是非常不简单,非常不容易啊!」他说完自行先鼓鼓掌,带动了台下一片掌声。 然而我身旁的两位业务部女同事,却交头接耳地说道。 「哼哼,还不是都靠陪客户吃饭喝酒,业绩才会这么好,看她假掰的模样就讨厌……」 两人的眼神充满了嫌弃与鄙视。 林黛面露微笑,在掌声过后,落落大方地向大家鞠个躬,扬声说道:「其实不是我自己的功劳,也要谢谢我的好同伴的帮忙,我的同伴呢?」 林黛垫起脚尖张望,最后视线落在我身上,然后对我招招手。 「啊!他在那,他叫梁哲瀚,多谢他的帮忙,否则我一个人根本无法,哈哈。」林黛说。 她的介绍,换来许多人回头侧目。夹杂掌声中,我感觉到身旁两个业务部同事,鄙视的眼光转落到我身上。 掌声刚落,台上新任经理立刻接话道:「我新官上任,刚要开始接任公司职务,还请大家多多帮忙,另外,今天晚上有预约餐厅,当作是公司聚餐,请大家享用美食佳餚,谢谢大家,谢谢!」 新任经理顶着滑顺的发型下了台,没多久工程部办公室又恢復原样,键盘滑鼠声不断。 当天下班,我走出公司便远远看见,一个手臂上有龙纹身的恶煞,朝着公司引颈张望,我出公司后立即被发现。 「嘿,」龙纹男开口,表情有些彆扭,「下班了喔?」 「……」我明明上礼拜才还过父亲的欠债。 「别老是这张死脸阿你。」他一副要发作的样子。 「请问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啦,」他的龙刺青被短袖档去一半,剩下龙尾在摇摆,像条狗看见食物般的兴奋,「最近需要点钱,看能不能,先从你这『拿』一点,下个月就不用还了。」 「……」 「怎样?不愿意是不是?」 没有多馀的言词,我转身就往一楼的便利商店走进去,龙纹恶煞满心欢喜地跟上,并口中自带旋律。 「梁……」便利店门开煞那,林黛站在我面前。 她有些诧异地,视线扫过我与身旁的恶煞,但我没理会她,逕自往提款机走去。 按下提款机最后一个数字键,手指还有些麻木,抽出一叠钞票,恶煞在我身边,撇眼偷看萤幕上的馀款。 「喔,还剩不少嘛。」他不避讳地说道。 他不客气地取走我手中现金,钞票还没拿热,下一秒又抽走,而那隻洁白的手,主人正是林黛。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钱。」 「小姐……」龙纹身恶煞一愣,马上握拳头,「你是欠揍吗?」 「那里有摄影机喔。」林黛冷静警告他。 「x,你哪位啊!」 恶煞右臂后摆,做出要挥拳的动作。 林黛却自行先摀住双朵、闭紧双眼,在我也还没来的反应时,她张开嘴爆出尖叫,破坏大嗓门如排山倒海之势,撼动了便利商店的所有人,几乎连架上的商品都会震动。 「他非礼!」林黛一指,所有人怒视。 这举动倒是击退了要钱恶煞,他愤恨又无奈地,在眾目睽睽下退出商店。 「怎么样?还行吧?」林黛得意地回头问我。 「下次给我点时间准备。」我说。 傍晚的公司储货仓库,仅有我,冰库,与成山的货物。 「贴标籤,检查确实,每一项商品都要仔细看过……」耳边幻音如影随形,工程部栗子头老闆碎念着。 这些琐碎的工作,在公司都没有人主动站出来做,对老闆而言,这些杂事是看不见的、不存在的,他们总觉得每项商品进到仓库时,商品上头就会自然生出标籤,就像婴儿与生俱来会哭会闹一般地简单。 这些琐事是徒劳而无功的,却要浪费大半时间。 隻身来回在仓库内,往返冷藏冰柜与印表机之间,我为冰柜里的商品一件件贴上它专属的标籤。总在贴标籤时,我会思考我存在的意义,商品贴上标籤,我们赋予它存在的意义,但我却没有人为我贴上标籤。 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我找不到活着的原因,每当心中有诸如此类的想法时,总是感到特别空虚。 「喂,梁哲瀚,」一个人影出现在仓库铁捲门前,处于背光掩盖她的面容,身后映入仓库的淡淡夜暉,让她看起来有仙子下凡的错觉,「好啊,不去聚餐,是在这贴标籤吗?」 为什么又是你?我在心里问。 林黛双手抱胸,笑盈盈地走入仓库,水滴轮廓双眼左顾右盼着,像是隻优雅地猫咪,踏入新房间,到处闻嗅探险。 「你不是去聚餐吗?」我问。 「好战友没去,我怎么食的下嚥?」林黛露出假惺惺微笑。 「我不饿。」 林黛撕下印表机刚吐出的标籤纸,并将它们一张张撕开、整理好,放在旁边的桌上。她没多话,默默地就加入了处理杂事的行列,但没过多久,又忍不住开口。 「你想买房是为了女朋友?」 「……」我想起了雅英。 「不回答我就当作是猜对了。」林黛说。 我不理会她,继续进入冰柜,贴上最后的一排商品标籤。 「努力了这几个月,居然连公司聚餐都没吃到,你不觉得很委屈吗?」 「还好。」 「那就这样决定了。」 「决定什么?」 「明天专案会议完,我们两个去吃大餐。」 「……」 「你出钱喔,我可是会订很贵的餐厅,你可要多带点钱。」 她非得要装作天真无害的模样,但行为却跟龙刺青的流氓无异。 都是流氓,让我一点反击的力气都没有。 林黛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在那天晚上开始,无来由地对我示好。我停下手边工作注视着她背影,想起了白天业务部两位同事的窃窃私语,还有小宥曾提醒过我的。 不要变成她的工具人。 忍不住叹了口气,却瞬间被发现。 「喂?干嘛叹气,你什么表情,你可知道想约我吃饭的人,已经从公司门口,排队到大北电门口了吗?」她翘着下巴说。 我大步绕过她走出冰柜,嘴里忍不住嘀咕着:「你都是这样对每个男人吗?」 「什么?」 「你到底想要干嘛?」 「因为我喜欢你啊!」她双手插腰后,将头歪向一侧并露出甜甜的微笑,这动作让我想起公司男生给她的绰号。 工具人收藏家。 结束货品上标籤杂事,掩上铁捲门,本以为我们道别后该各自离去了,却被林黛一口叫住。 「喂,你去哪?我家往这走。」林黛傲慢地将头朝她那个方向点了一下。 叹口气,忽然觉得她是上帝派来毁灭我的。 反世者 [林黛] 新专案计画很顺利,梁哲瀚不到两周时间,就把新材料的内含成分,还有各项特性在会议中说明清楚,连大北电的资深工程师都感到讶异。 「这项新材料太惊人了。这绝对可以解决科技业许多过去的难题。」资深工程师说。 「主要困难点是上游的生產过程,」梁哲瀚说,「需要更新型的生產机器。」 「如果能早点发现,大北电出资帮忙生產不是问题。」 「现在开始也不晚,」我笑着回应,「我已经有找黄课长详谈了,未来专案计画报告已经在努力赶工中,再稍等等。」 「不好意思,梁先生……我想再请教一下……」资深工程师道。 大北电这名资深工程师,对于专案合作如何进行不感兴趣,他像是发现新大陆般、像水蛭渴望吸取鲜血地,在新產品会议后,他缠着梁哲瀚不放。 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一群追求金钱以外的人。 世界上就是需要这群人,在底层默默干活,资本家只需要在上层掌控就行了。望着他们,我冷眼以对。 我是要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 离开大北电会议室,我转往另一间更小间,只能容纳两人的面谈室,它在整排的会议室的尽头。 推开门,我的手稍稍颤抖着。 「嘿,林黛,坐坐。」黄课长打招呼。 「嗨,黄课长,不对,」我微笑注视他,并且拉开椅子坐下,「我应该叫你黄经理了。」 「不用不用,那些都是不必要的称呼。」黄经理哈哈大笑。 「黄经理,新专案新材料看起来是通过了,在会议上经过许多工程师的检测跟评断。」 「不错不错!」 「今天来要跟你谈新產品『报价』。」 「我知道,」黄经理双手抱胸,「报价单细项随你写吧,大概三百万。」 三百万。我忽然想起某个男人跟我的约定。 「黄经理,三百万太少了,我陪男人吃饭聊天就有三百万了。」 「太少?」黄经理脸色一变。 「黄经理您炒作这项商品,刻意拉高价格,光是原料生產的价差,可能入您口袋的就超过三千万了,我怎么可以只收这区区三百?」 「不然你想要多少?」 「你的一半,不过份吧?」 「你这小姑娘还真是狮子大开口。」黄经理的笑容扭曲。 「黄经理,上一个跟我合作的经理,现在好像已经从大北电被开除了,您可要审慎的考虑,否则……」我意味深长的学他抱胸而坐。 「……」 「可别忘记,新材料的技术成分都在我手上。」 「……」 「还是您想要重新谈商品价格?照最实际的价钱上报,但—」我若有所思,「听说黄经理最近在大北市闹区买了间店卖高级烧肉,唉,我懂我懂,做生意最怕的就是没有资金可以周转。」 「好。」 「好?」 「照你说的一半写吧。」黄课长面露凶光。 「谢谢,黄经理,」我满意地站起来,「你不想回去近江区那个贫困的深渊,我也不想。」 「你这个恶魔。」 「别怨我。」 黄经理贪婪的眼神,迫使我想起姊姊。 「这是你教我的,姨丈。」我说。 厌世者 [梁哲瀚] 「你对新来的张总经理有什么看法?」林黛问。 「没特别的。」 「是吗?」 「恩。」 「他非常关心你的新材料,每天都要跟他报告进度,你好像……」林黛目光掠过我的侧脸,「并没有很开心?」 在灯火通明的大北市繁华街区,林黛走在单行道正中央,路过机车还必须小心从他身边闪过。这是往林黛家必经的单行路,走出这条单行道,便会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闹中取静。 每当在售屋广告上看到,闹中取静,我都会很怀疑,在这人声鼎沸、人口密度极高的大北市,哪有什么能够「取静」的地方。但我错了,真的有。 走出单行道,整齐林立的大楼在眼前,每栋都像沉睡又安静的巨人,巨人们就是沉稳的站着,它保护着,拥有它的人类。 但要如何才能拥有它,拥有如此安心的住所,我想知道。我每当想到这,心情就会非常复杂。 林黛的家,堪称是高级住宅区,交通便利、购物方便、医疗完善、环境乾净,从食衣到育乐,一应具全。我黯然地跟随林黛,像个阶下囚跟着皇后般,进到大厦大厅,周遭亮眼的饰品摆设使我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步入电梯,林黛按下最上面一个钮。 「好了。」林黛说。 「……」 「我说你可以了。」 「什么?」 「别再自怨自艾了。」 「我什么话都没说。」 「但你的脸上写着『我不配住这里』。」 「……」 「你一定想问我,为何有能力住在这么高级的豪宅吧?」 「……」 「唉,我还是要说,别天真了,普通上班族在大北市是绝对买不起房子的。」 「但你也是个小公司上班族而已,不是吗?」我忍不住问出多天来的疑惑,同时电梯噔地一声到了。 「赚钱有很多方法,当个小上班族,安分地赚是最慢、最笨的方法,不过-」林黛眼球瞳孔对准门口的感测装置,接着我听见门缝锁,趴搭一声弹开。 好高级。 「你还是不要知道太多的好。」林黛推开门说。 「……」 「好吧,一样,」林黛把肩背包包随手扔到颗听沙发上,粉色沙发上有成堆的衣物,两侧地上是被拆的凌乱的纸箱,「你睡那头的房间,厕所你得每天扫,家里的任何东西都不准动,知道吗?」 她家根本就是个试衣间,新品衣物或包包、饰品、高跟鞋,被扔的到处都是,我在玄关把布鞋拖下并摆好,而此刻的林黛,已经穿过可停两辆休旅车大小的客厅,走向阳台落地窗,她宛如一隻懒散的猫咪,优雅地向前走,边走边脱衣服,走出阳台时已是一丝不掛。 林黛伸展瓷花瓶般的身子,接着噗通一声,跳进自家游泳池。 一个有游泳池的豪宅,她是怎么工作才能拥有的。我又想起刚刚林黛说过的话——赚钱有很多方法,不过你还是不要知道太多的好。 林黛让我睡在豪宅的其中一间,但其实在我看来,那就是一间储藏室,里面除了堆满搬家使用的行李箱、扫地厨具,还有一个像是宝物盒的箱子,乍看下会以为是曾经被埋在树下,过了数十年才被挖掘出来,它破旧不勘,上头还有着简单的密码锁。 「不要开那个箱子。」林黛对我说,在我第一天入住时。 「……」她不说我也没想要开的意思。 「虽然我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不过别开就是了。」林黛站在储藏室门口,盯着宝物相看了一会才离去。 尔后的日子里,我除了打扫浴室,就是帮忙准备晚餐,跟林黛没有什么话好聊,但她基本上每天都会等我下班,一起回到她的豪宅。晚餐过后,打扫过浴室后,我会坐在储藏室铺好的地垫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皎洁的月亮,往往这发呆,会到深夜。 我想着过去的种种、想着曾经遇过的人、想着我存在的意义。 忽然,我想起了几天前,沉寂久久的愤怒鸟警察,电话联系上了我。 「你母亲醒来了。」他说。 曾介入调查家庭纠纷的愤怒鸟警,透过电话告知我这个消息。 「是吗?」我没有感觉到任何情绪,第一个想到的,是该如何偿还拖欠已久的医疗费用,然后不禁冷笑。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养成钱是首要考虑的问题习惯。 「恩,但她醒来后一句话都没说过,就是一直看着窗外。」 「……」 「她在家原本就不多话?」 「一般情况的确不多。」 「一般情况?」 「我们很少交谈。」 耳边传过来长叹息,愤怒鸟警像在另外一头振笔疾书,纸与原子笔尖接触时发出兜兜的节奏声,然后听他抱怨着。 「受不了,穷公寓附近的案件怎么都处理不完……难道就不能像大北市豪宅一样有素质吗?」 愤怒鸟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你有听说过『雅英电子』这间公司吗?」 「没有。」我的呼吸一紧,谎言脱口而出。 「就在旧公寓的隔壁乡而已,没听过?那间公司原本要倒了,这几年不知为何又起死回生了。」 「没听说。」 「好吧,没其他事了,我随口一问而已。那……你要去探望一下你母亲吗?」 「什么时候?」 「时间当然是你自己决定啊。」愤怒鸟警显得有些啼笑皆非。 「恩,好,我找时间去探望一下。」 愤怒鸟警对于旧公寓的「穷」家庭纠纷,感觉已经到达一个「天塌下来也不意外」的修练境界,在电话掛前开口忽然有开口补上。 「对了,我们找到当时邻居看到的西装男人了。」 「从旧公寓跑走的男人?」 「对,好像是你母亲的工作上司。」 「恩。」我回想母亲最后一次交往的男人。 「我说……」鸟警忍不住还是开口问了,「你这人也太没情绪了吧?」 「是吗。」我回復语气不似问句。 我不知道该拿什么情绪面对周遭发生的所有事情,在黑白的世界中,拿出情绪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算了,不会说,你记得去看看你母亲就是。」 「恩。」 鸟警说完掛掉电话,我开始回想刚才他的题外话之问。 温雅英父亲开的小型科技公司,雅英电子,它位于贫穷旧公寓到市中心繁华区之间的一个交界地区,从旧公寓往南走三十分鐘就能到,从前大学时期,骑机车载雅英回家,总能看见二楼透明落地窗内,他父亲勤奋努力工作的身影。 雅英电子,二楼落地窗旁的招牌上头印着四个大字。 「你爸真的很爱你耶!连公司都用跟你一样的名字。」我说。 记得我第一次到雅英家楼下,抬头看向红色招牌时,不禁为雅英父亲「爱的表现」大为敬佩。 「哼哼,」温雅英却不以为然,「才不是以我的名字取名呢!是先有这间公司,才有我!我的名字才是以他的公司取名的,而且你知道吗?还是算命的告诉他这么做可以让生意兴隆,他的女儿能够帮他带来旺气,你以为我爸多浪漫吗?不好意思,没有喔。」 「原来如此,没关係,我不会把你跟公司联想在一起的。」我笑着说。 「你都不知道,真的很烦,每次他们大人喊『雅英』我都搞不清楚,到底是在叫我还是在叫公司。」 「喔—」我转转脑袋又说,「那我以后叫你小英好了?」 「恩,还不错。」温雅英下了机车,把安全帽递给我,然后会心一笑。 青春大学时期的回忆总是美好,单纯又简单,我们的感情,不被为任何外界事物干扰。 出社会工作后,有次送雅英回家,被下楼扔垃圾的温妈妈逮个正着,温妈妈不知为何,从知道有我这号男友后,也没表露过看法,每次看见我时脸上总是平淡的表情,而我想从雅英口中探听温妈妈对我的看法,也总是被模糊带过。 那次却意外地,温妈妈丢完垃圾后,主动靠近找我谈话,而雅英已经踏上透天厝的小楼梯间,没注意到温妈妈的搭话。 「温妈妈你好。」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有礼貌。 「喔,哲瀚,是吗?」 「是,我叫哲瀚。」 「喔,」温妈妈抱胸,视线落下,目光在我车轮边绕,彷彿有什么难以啟齿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你稍微聊聊。」 「当然好啊。」 「你们家……是做什么的呢?」 「我爸妈以前是做生意的,买卖股票那类,现在他们分别在大北市不同公司里当员工。」 「股票买卖,为何不做了呢?」 「痾……其实我也不适很清楚,但他们后来选择相对安稳的工作。」我有些心虚地没将生意失败坦白。 「恩……」阿姨面无表情点点头,我无法分辨她脑中的解读。 过去面对长辈谈话,我总是一问一答方式,那次不例外,温妈妈问了大部份关于我们家的背景,从经歷到学歷。 像是剥洋葱般的把我彻头彻尾扒开看过一遍。 最后温妈妈若似无意地,临走前拋下了一段话,然后返回楼上。 「雅英她爸,只有一个女儿,又自己创立公司,公司正在起飞,他希望可以找到有能力,又能帮忙接管公司事业的帮手,至少能为公司更壮大。」 我不懂她所说的「有能力」代表什么,温妈妈转身离开,没有说再见,而那次,也是我唯一次跟温妈妈谈话,最久的一次。 回想着过去,抬头望着秋天的月亮,我抱着弓起的大腿。 耳边恼人的虚无声音又开始捣乱。 「梁哲瀚,你动作真的很慢,一份报告要看多久?」 「你出去!我缴一辈子的房贷,才不是为了养你这没用的儿子。」 「哲瀚,我们结束了。」 我又像溺水一样,无法呼吸了。从地板蹦起,我焦躁地摀着耳朵,在小储藏室里大步走着一个圆。 吵死了,你们。 储藏室里可以看见月亮的窗户是封死的,我就算用拳头揍那块强化玻璃,它也丝毫没有伤痕,虽在大厦顶楼,却比近江旧公寓安全的数倍。 正当我摀着耳朵,大口喘着气时,一道扎实的话音,像强风般吹走了耳边的幻听。 林黛呼唤的声音,透过房门板传来,我放下双手,愣着转看声音方向,接着狐疑地开了门,往林黛房间走去,此时已经是半夜三点,林黛照理来说应该要已经睡着。 卧室门没锁。 我旋开喇叭锁,放轻脚步声,看见林黛正睡在一张加大的双人床上,但她却是抱着棉被捲曲成茧状,孤单缩在大床的最角落。 在距离两步的位置,我像断电的机器人,垂下头、松下绷紧的双肩,因为我终于听清楚林黛呼唤的意思。 「姊姊……对不起……姊姊……别离开我,拜託……」她的眼角含着泪痕。 不快乐,为什么这么多人生活的不快乐。 我又开始思考,什么是活着的意义。 反世者 [林黛] 我又做恶梦了。 这次是梦到姊姊穿着纯白连身长裙,她飞在天上朝我扑过来,双手袭向我脖子并掐住,我吓得跌倒在地上,双手脚蹬地向后不断倒退,但姊姊还是死死掐住我的脖子,像把钳子般,我想大声呼救,但医院走廊上没半个人。 「姐姐……我快不能呼吸了……喝!咳咳……」 我睁开双眼醒来的同时,整个人一併坐起。 每次做恶梦醒来都格外疲惫,腋下与背脊还冒着汗。这时天微亮,就在我还盯着前方平復心情时,床旁边的化妆台前,多出的庞然大物,让我再度吓一跳。 「什么—」我差点尖叫。 梁哲瀚一个大男人,居然坐在小张化妆椅上,脸朝下、双手当枕,像隻安静的猫咪般睡着了。 我定了定神,想开口教训他时,发现梁哲瀚手中还握着原子笔,手肘旁有几张手写纸,上头密密麻麻的字。 「咳咳,」我试图叫醒他,「这为梁先生,请问?」最后索性拿枕头朝他扔过去。 「恩,早。」梁哲瀚动作缓慢地挺直上半身。 「你……」我保持距离问,「在这干嘛?」 「没什么,抄个心经。」 「抄心经?为何大半夜要抄心经,而且你干嘛来我房间抄?」 「恩,」梁哲瀚无时无刻都是那副失魂地表情,「这是我爸教我的。」 「你—」 「我爸说做恶梦就抄抄心经,再回去睡,就会好了。」他淡淡的说,然后凝视我。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接着忽然顿悟,「不对啊,是我做恶梦,你抄心经有什么用?」 「恩,就—」梁哲瀚的表情忽然有些可爱,「试试看也好。」 「本小姊是不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快去准备早餐我饿了。」我催促他。 「喔。」 如果梁哲瀚那晚,将自己结束在近江旧公寓,那他可能会为接下来看不到的精采故事感到惋惜。 新任张总经理宣布,他要亲自率队参加我们每周与大北电的客户会议,我是抱着满头雾水,工作五年多没见过总经理亲自参与过客户会议的。我疑惑地自家公司会议厅偷瞧张总经理。 毕竟开会有大半时间都毫无意义,大北电工程师多半是礼貌性谈笑,收取一些小道八卦,我们也只得送上一些公司内部无味消息,要大北电确定是否专案能合作,还是得由上层位阶老闆决定。 「为何总经理也要去?」我扭头问梁哲瀚。 「不知道。」 「张总经理要去,我们是不是应该要多准备一些资料?」 「恩。」 「你—」我叹口气说,「梁工程师,你可以有点活力吗?」 「我一直都这样。」 「怎么会—」我打住,把原本要说的—怎么会有人喜欢你这样没朝气的男人—吞了回去,改口道:「呵呵,也是,你就是这样安静又沉稳的模样,我才喜欢你呀!」 「……」梁哲瀚冷淡地起身离开。 「喂,等等就要去坐车去大北电了,你去哪?」林黛后头喊道。 「你先去吧,我想再多看点资料,等等自己坐车去。」 「蛤?」 他没理会我,自行回到工程部办公室。 以准备资料为由,我晚了十分鐘才踏入会议室,入门后发现张总经理笑容可掬地与黄课长寒暄着。总经理的临席旁听,似乎就不能跟黄课长讨论报价单的细项。心情忽然烦躁起来,开始怀疑张总经理是否刻意出席会议。 「针对上次的进货不足,我们公司推出另一款產品,可以解决现行大北电的缺料问题,而这个新產品的特性,有机会能使生產过程更稳定。」会议开始时,我直接点出重点。 「喔?怎么说?」黄课长感兴趣的问。 「关于这方面,就让我们公司工程部同事,我的好同伴来解释吧!他刚好到了。」 梁哲瀚刚进门,正要坐下听见我发言只好又站起。 「是,」梁哲瀚说,「这是由于我们在进口端的原料生產线上,有要求多做一次的过滤,所以生產时间拉长……」 他死气沉沉的说话音调,真的让我快睡着。 接着我发现,他会忍不住将视线瞥向雅英过去常坐的位置。 可惜今天她不在。 温雅英都结婚了,还在期待什么,我不明白。刚刚烦躁的心情,又更深一层。 会议终了,与会的员工各自散去,这时才衝进一个人 而这人正是温雅英。 「爸,你怎么来了?」雅英问。我注意到她视线扫过梁哲瀚,下秒立即又闪开。 爸? 「遇到大北电的生意,当然要亲自来看一下啊。」张总经理说。 「就间着没事……有什么问题我们回家再谈就好了,还需要你来。」一个男人出现在俩人身边,他讲话模样相当不客气,完全不像是以大北电员工,对外宾该有的说话态度。 这次换我倒抽一口气。张俊轩看见我时,也同样地将视线撇开。 张总经理依然笑着,对张俊轩的态度没有丝毫埋怨。 下秒我忽然懂了。 他们三人,两个家庭,一艘船。我脑中闪过各种他们能够赚钱的方式,这比我一个人单打独斗,强大太多了。 资本家的温馨团结,让我永远无法翻身。 「黄课长,我们下次再好好聊聊,关于这次的新產品合作案。」张总经理深藏的微笑令我鸡皮疙瘩。 「好,没问题,张总我们下次再约。」黄课长此刻完全无视我。 我咬着牙,注视黄课长,想发出道雷射,在他额头刺穿个大窟窿。 会议室剩下五人。 梁哲瀚从稍远的投影幕位置走来,没有把视线放在任何人身上,他像是整个市场上的独行侠。 「张总,我们两个先回去了,你们好好聊吧。」我尷尬一笑,对张总经理说。 「好。」张总点点头。 剎那,我察觉张俊轩表情闪过一瞬的复杂与纠结,然后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出会议室,耳根后便听见张总的得意笑声。 「如何?我新买的公司,品质还可以吧?」林总得意笑着说。 回公司的路上,脚步似乎比过去都要沉重些,我烦恼着手边几项需要资金周转的投资与案件。 「那个男人,哪里吸引你们?」 让我反感的梁式声音,像根火柴棒,点燃此刻满身都是炸药的我。 「谁?吸引谁们?」 「刚刚那个男人。」他指的是张俊轩。 「我不认识他,而且他是人夫,人夫又怎样?你到底想问什么?要像其他人一样烦吗?我要跟谁交往,我喜欢跟谁吃饭,跟谁过夜,你管得着吗?」 「……」 「真是莫名其妙!这个人类社会到底为何要规定只能跟一个对象交往,我爱跟谁交往就跟谁交往,我抢别人老公又怎样,那些无聊的道德观念,真的不懂为何要遵守。」 「就像想要有属于自己的家一样。」 「什么?」 「希望能有个人心意,是专属于自己的。」 换我哑口无言。所以我在感情世界,就像是个到处圈地为王的资本家吗?最后,有些人无家可归,有些人无人可爱。我思考着梁哲瀚话语的意思。 「今天真是糟透了。」我叹口气,怒气也随之而消。 「什么?」 「算了,没事,我讲讲而已。」 「……」 「梁哲瀚,你不要太晚下班喔,我们可是要去吃大餐的。」 「喔。」 「你不会放我鸽子吧?」 我摆出一个活力笑容,那是让大部分男人都无法拒绝的笑。 「恩。」 「那我下班在这等你嘍?」 「恩。」梁哲瀚说话无力,至始至终。 真想从他的头拍下去。我无力再说些什么。 黄课长没再回应我的简讯,我深怕跟他的报价单「合作计画」败露,但现在这个情况黄课长也没有要私下合作的意思。我边处理着一叠专案资料,嘴里边碎念着,「男人诺言,没一个可信的……」我想仰天大叫。 正当心情烦躁时,令你更烦躁的人居然出现了。 「干嘛?」我没好气地说。 「跟我出去走走。」梁哲瀚面无表情。 「现在?上班时间?」 「恩。」 「公司你开的啊?说走就走?」我压低声音问他。 但梁哲瀚已经走远,在电话声不断的业务部办公室内,梁哲瀚像是个幽灵般的飘进来,又飘出去,然后人停在办公室外头。 「我要疯了……」我抓抓头。 走出一线战场的办公室时,心情却好了一半,就像是两个学生翘课般的兴奋。 「你……你要去哪走走『老闆』?」 「随便。」 「啥?随便?」 「恩,随便走走。」他面瘫的表情看了看天花板,接着闭上眼睛,「安静多了。」 「安静多了?」我环顾四周,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啥?」 「没事,走吧。」 厌世者 [梁哲瀚] 「梁哲瀚!」杨威学长在五公尺外的办公桌前呼唤我。 又怎么了? 我没理会他,连抬头看都没有,因为根本搞不清是耳边虚无的声音,还是本人在说话。 「梁哲瀚?我在叫你没听到吗?」声音越来越鲜明,眼角馀光终于帮忙分辨出来是本人在叫我。 因为一叠资料纸被杨威拋向空中,又一张张飘落,落在我的座位附近,有几个同事抬起头匆匆撇一眼,随即见怪不怪的又低下头做事。 「你跟大北电的產品介绍书是这样写的吗?该写的不写,写一堆没有的讯息干嘛?可以改掉你喜欢做研究的习惯吗?產品是要卖钱的!卖钱的!」 「小老闆」杨威已经完全取代了老闆,篡位成了我的直属上司。 我盯着电脑萤幕,十指放软在键盘上,肺部的空气洩气的皮球,瘫软到底,接着感觉自己连吸气都觉得疲惫。 又到极限了。 我站起身,踩过撒落一地的纸张,绕过杨威座位,眾目睽睽之下离开工程部办公室,走进业务部办公室。 「梁哲瀚?你去哪?」杨威咆啸还依然紧追在后,但我不理他。 业务部与工程部不同,办公室每个人几乎都在打电话与接电话,要不就是几人围成圈讨论,在五六十人鸡飞狗跳的偌大战场,吵杂忙乱的氛围没有人注意到我。 穿越几个座位我来到林黛的座位旁,他正在对一叠纸张发脾气。 「跟我出去走走。」我说。 「现在?上班时间?」 「恩。」 两分鐘后,林黛不耐烦的出了办公室。 「你你你,你以为你是霸气男总裁吗?」林黛皱眉问。 我需要片刻的寧静。 「唉,我林黛怎么这么受欢迎。」最后她终于无奈叹口气,「但你这是翘班耶?」 「回来再用公务外出理由申请就好了。」 「挖喔?梁哲瀚?你学坏了!」林黛拍拍我的背脊讚叹。 耳边的恼人的噪音消失了。 「好了,翘班坏学生,这下可好了,你要去哪?」 「我想再去吃那间义大利麵。」 「这么爱吃那间店。」 「恩,续命义大利麵。」我说。 「老闆结帐。」 「好。」 趴搭。收银机弹开,我注意到义大利麵店内,客人依然寥寥无几,店隐藏在大北市一个裊无人烟之地,就算再好吃,也被环境限制住了。 「『歇歇』光临。」额前光滑的外国人老闆,收下钱并亲切地跟我们鞠躬道别。 但老闆的活力笑容却没有被环境限制。为什么? 我想着,双眼忍不住看往林黛。 「活过来了?」她问。 「稍微。」 两人先后步出义大利麵馆。 「那接下来又是我的时间了吗?」林黛瞅了我一眼。 「随便你。」 「什么随便?会不会说话。」 吃义大利麵耗时三十分鐘,花了两百元,但吃完麵后,被林黛拉去逛大北市百货公司,耗时三小时,花费超过两万元。 「你真的有需要这么多衣服吗?」我问时双手正提着数袋衣服。 「少说废话,约定好一个月的三百万的女朋友,我得当个称职的女朋友,不然你这三百万花的不值得。」林黛在柜台前取回我的信用卡,又将一袋衣服掛上我的手腕。 「一个月好像早已过了……」我语塞在喉,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像隻孔雀。 忽然林黛肩包里的手机响了。没有一点心疼地,她将单手的提袋一股脑卸在地上,并取出手机来。 我走过去把散落一地的贵重提袋各各捡起。 「喂?您好!」林黛的假面笑容再现。 但下一秒,笑容就凝结了。 「什么……」林黛皱着眉毛,「你说昨天的新產品订单临时被取消了?怎么能这样,大北电忽然改变合作公司?雅英电子?」 我捡完大包小包的提袋站着等她讲完电话。 「是,不知道……黄经理可能有些误会……但他不能这样……已经谈好签约的……」 业务部老闆兇悍的声音,连没拿手机的我都可以清楚听见。 「恩……我去处理一下。」 放下手机,林黛不发一语,面色是压抑盛怒的难看,接着她大步向前离去,丢下拎着大包小包的我。 「这些东西你不要了吗?」我对着空气问。 我把大包小包的百货精品还回去的隔天,公司内开始传林黛感情八卦消息,虽然不是第一次,但这次却是闹到影响了公司最难看的一次。 「内,你有听说了吗?」两个业务部女同事在一楼便利店挑饮料时,你一言我一句的谈论着。 「听说什么?」 「林黛要被开除了。」 「蛤?为什么?」 「因为她这次勾引男人踢到铁板了,原本谈好要合作的大北电突然取消合作公司,改跟另外一间小公司合作,变成我们公司原本打入大北电的供应链被截断了。」 「她终于踢到铁板了,是吗?之前就很看不惯她的作风了,呵呵……」 「对啊对啊!业绩都是靠勾引男人,看了就很不顺眼,哼哼。」 「所以大北电的原物料改哪一间公司?」 「好像……」 我游走在她们附近,像在思考午餐要吃什么的张开耳朵偷听。 「新產品好像抢到供应权的是一间叫『雅英电子』的新进小公司。」 「『雅英电子』……没听过。」女同事歪着头想。 「啊呀,这种上层的公司合作,高层肯定有内部掛勾,我们小员工插不上手的啦!」 「也是呢!毕竟我们不出卖肉体呀!」 两位女同事边笑边嘴酸,最后拎着饮料结帐离开便利店。 雅英电子,雅英父亲的公司。我又想起了旧公寓南边的雅英家,二楼落地窗内,那个每天忙碌的男人,还有温妈妈跟我唯一次的谈话。 接下来的两天,林黛都没出现在公司中,而我也失去了解药,幻听又持续发作起来。 「梁哲瀚!动作快点!」小老闆杨威催促着,「报告呢?报告呢?要多久?不是突然逃走就是动作慢,梁哲瀚我看你也该被拆除了。」 「……」我低头滑手机。早上拨给林黛的电话没有收到回应。 「梁哲瀚,你下班前要把昨天的报告改好,重新给我看过可以吗?」小老闆杨威像在给我一点仁慈,说话压抑愤怒。 「……」林黛会去哪里了呢?我思考着。 「梁-」在小老闆杨威要发作前,我突然起身,地鼠露头般的拔起身子,杨威被这举动吓一跳,要讲出的话吞了回去,然后变成胆怯的声音:「你……想干嘛……」 小宥从另外一排的位子上替我发声:「杨威学长,老闆昨天说那份告告写那样就好了,不用再改了耶?」 「我跟你保证,老闆今天看第二次他又会有改变心意,叫你要改。」 「那也是要等老闆有改变心意再说吧?」小宥不死心。 「先改起来放着……等等……梁哲瀚?你又要去哪?」 小老闆杨威注意到我时,我已经消失在办公室外头。 平常上班需要移动的地点不多,从公司的货品仓库,到几个比较常接触到合作客户公司,最后是大北电公司外访警卫室,我逐一踩过一圈。 「请问今天有一个叫林黛的业务来拜访吗?」我问。 「林黛?」大北电警卫在炎热的午后,半打瞌睡状态翻开拜访资料。 好一会后,警卫才缓缓说:「喔,好像查到了,早上林业务有来拜访,不过拜访申请没有通过。」 「没有通过?」 「恩,我想起来了,她在门口待了一会,然后好像跟一个男员工一块离开了。」 「男员工?」 「恩,大北电的员工。」 「去哪?」 「我怎么会知道。」警卫被逗笑了。 「好,谢谢。」 顶着下午两三点炙热的艷阳,耳边烦人的各种噪音,我的头越发胀裂,虽然自我训练一段时间后,我已经可以不去反驳或顶撞耳边那些虚无的声音,任由他们在耳边叫嚣着,学会了不被那些无谓的声音干扰心情,但我还是下意识地越走越快,焦躁着想要甩掉那些声音。 「梁哲瀚,公司是要赚钱的,不是给你来做学术研究的。」 「梁哲瀚,你怎么努力赚钱也跟不上房价涨的速度的。」 「梁哲瀚,报告完成没?快点好吗?」 莫名间恼人的幻听消失了。 像一团浓雾缠绕在我身边,被阵强风咻地全吹散了,然后我又能看清楚这个世界,又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地活着。 就在大北电附近的一间下午茶咖啡店门口。 我目光环顾四周,转了一圈,终于发现那个可以让幻听停止的女人,就在正前方。 林黛的黑长马尾如瀑,文静地在咖啡店里滑着手机,两颗水滴状的眼眶,没有甩袋离去时的愤怒,她就只是面无表情地,像在等待着什么。 正当我要推门进咖啡厅时,一个男人拿两杯饮料,在林黛对面坐下,并将其中一杯推向她。 那个男人,有着中年缺乏运动、工作过度的神色,跟在我看来平凡无奇的五官,如袋鼠般的身材。 他是温雅英的老公,张俊轩。 反世者 [林黛] 我完全没预料到,黄课长会翻开这张「牌」。 与梁哲瀚翘班吃义大利麵,一起逛逛街的时间,让我有一度忘了工作上还有事情卡关着,如鱼刺在喉,必须谨慎处理,但我却安逸到忘记此事。 大步向前朝大北电方向去时,我心中是满腔的怒火,真想立刻衝到黄课长面前掐住他的脖子。 手机又愤怒地响了。斗鱼老闆像是被饲主注射了亢奋剂,电话接起瞬间变没断气的再次破口大骂。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订单会—」 我切掉电话,塞回皮包。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计程车停在大北电喷泉大门口前,我三步併作两步跑到警卫室窗口,预约临时访客登记。十分鐘后警卫懒懒散散地得到了面谈回復。 「小姐,你要找的黄课长今天比较忙,你是不是可以明天在来?」 「听他在放屁!」我脱口而出。 「小姐这里是大北电,请你说话—」 「你帮我转告他,我会在这里等他下班,」我猜我的动作肯定是夸张了些,否则警卫不会倒退退一步,「今天!」 「小姐,你这样我要叫警察了。」 「好啊,你叫,你叫啊!明天大北电如果上无聊的社会新闻,你肯定也会被公司问,『你叫警察干嘛?』『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吗?』」我嗤之以鼻。 「……」警卫面有难色的犹豫着。 「快点!」 「你等等……」警卫终于不情愿地透过话筒转告。 黄课长,或者说姨丈,果真没令我失望。他在天色已经完全黑,逼进晚间十点新闻要开始之时,才通知警卫让我进大北电面谈室。 「你取消订单?」我劈头问。 「取消怎么了吗?」黄课长悠悠地问。 「违约金大北电长官可以接受?」 「呵……」黄课长十分不屑,「那点违约金算什么。」 「新材料你不想要了?现成的资金入袋,你不想要了?你不需要钱了?」 「当然想要,」他勾起嘴角,「都想要,我想要的谁也抢不走。」 这是姨丈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你……」 「林黛,你还太嫩了,敢跟我斗?」姨丈露出真的面目,我看过数百次,厌恶到极致的面容。 「……」 「从以前到现在都一样,你谈条件跟威胁的方法,幼稚又无聊,对我一点作用也没有,你以为我会在意吗?」 「……」 「你何不学学你姊姊呢?乖乖听话就有钱可以拿,你所得到的,也是她让给你的喔。」 「别跟我提到姊姊!」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我被拍几张照片又怎样?被威胁又怎样?」姨丈一脸淫秽的表情。 「你给我闭嘴!」 「还有更多是你不知道的,小黛,」姨丈把身子向前倾,小声道:「你姐姐的叫声可是一流的喔。」 啪! 我回过神时,已经用尽全力赏了姨丈一巴掌。 但真正的恶魔依然笑盈盈地盯着我。 「真是难得你会联络我。」 「恩。」 「你想问新產品的合约採购案吧?」 「恩。」 「想问什么,你说吧。」 「黄课长的计画、大北电对新材料的下一步,当然我不会毫无代价的请你透露消息,」我停顿一会,「或许我们有其他利益可以交换,可以谈谈。」 「你说话方式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林黛。」 「少说废话,」我的理智线几乎到达极限,「告诉我。」 「小黛,我不知道你跟黄课长谈了些什么,但他们那个层级的人,不是我们可以参与的。」 「呵,不是你可以参与的?」我轻蔑一笑,视线撇开,「你门家族的『裙带』合作案,你没参与到?」。 「那不关我的事。」 「喔也对,你还是一样,永远龟缩在父亲底下,永远踏不出去。」 「……」他的瞳孔充满了痛苦。 但我无视他的痛苦,怒气已经将盖过理智。 「我有说错吗?大北电工程师,」我像是无处发洩,刻意找上无辜的他洩恨,「张俊轩。」 「说够了没。」张俊轩这几年发福肿起的下巴微微颤抖着。 「哼,最瞧不起的就是像你们这种仗着家里有钱,做什么事情都能轻松获得的人,只要龟缩在父母底下就好。」 「……」张俊轩咬牙,珠字清晰的吐出,「不准你说我母亲。」 「算了,当我浪费时间,看来你是什么都不知道,我走了。」 我把咖啡厅内的白开水一饮而尽。正要起立走人时,张俊轩淡淡道出内幕。 「黄课长,他要把新材料的合作案改跟『雅英电子』签约。」 「怎么可能,」我哑然失笑,「新材料是我们公司工程师研发出来的,雅英电子怎么可能……」 但下一秒,我的笑容僵住了。 「恩,」张俊轩注视我的眼,「『现在』还是你们公司的工程师。」 「这对你父亲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得到多少好处,大概只有他们知道。」 「『他们』?」 张俊轩接下来说的话,让我重回小时候没钱时的无力感,「就是温雅英、温父亲、我父亲,还有黄课长。」 我永远都是资本社会里的小蚂蚁,永远都被踩在脚底下。 「不公平……」我听见自己说出这样软弱无力的话,就像是小时候厌恶自己没有钱一样。 厌世者 [梁哲瀚] 盛夏炎热午后,我像个高中生,被老师叫到走廊罚站般地,独自竖立在咖啡厅外头的骑楼柱下,从落地窗可以瞧见咖啡厅内,林黛和别人老公面对面坐着。 这时我的口袋手机震动。 是一个未知的电话号码,然而我明白来电者的意图。 「喂?」对方操着一口压迫性语气,「梁先生吗?」 「恩。」 「喂喂,每次跟你讲话都这么冷淡,是怎样?」龙刺青的讨债男人用言语先威吓,「这个月还没给钱,别忘记,下次可以自动点吗?不要老是我来催,还有上次那个女人是谁啊?」他越说越火。 「恩。」 「一样金额,用匯的,别让我三催四请,听到没有?」 「恩。」 「嗯嗯嗯?是在恩xx。」龙刺青男人骂着掛掉电话。 没完没了,活着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为了钱烦恼。 我切断手机,正巧林黛大步跨出咖啡厅。小腹微凸的「袋鼠人」紧随在林黛后方,追出了咖啡厅,他眉头深锁,急躁的态度倒也像个追着人还钱的模样。 「小黛!」张俊轩从后面大步追过林黛,并挡下她。 「干嘛?」 「我真的不知道温雅英想干嘛。」 「你老婆做的事,你不知道?」林黛没好气的重复。 「我们只是『型式』上的夫妻。」 林黛翻了个大白眼,扭身绕过他,然而立即又被挡下。 「你姊一定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你该收手了,林黛。」 「够了!我要怎么做是我的自由,别用你的思维对我说话,」林黛忍无可忍回头对他大吼,「还有别再跟我提到姐姐!」 「你去看看姊姊留给你的百宝箱。」 「我说够了!我真的累了!你别再跟着我了好吗?」林黛越走越快几乎是用跑的,然而她的脚步再快,也甩不掉张俊轩。 但十秒鐘后,林黛顺利从张俊轩骚扰范围中逃走了。 「什么是『形式』上的夫妻?」我挡住张的去路。 「什么?」他错愕瞪着我,接着眼神转为羞怒。 「告诉我什么是『型式』上。」 「关你什么事?」 「回答我。」 但我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因为说出这三个字时,我的拳头已经挥出去,深深压在他的左脸颊上,张俊轩一个闷哼,摔进骑楼旁停着的一排机车中,机车如骨牌般左右倾倒。 「你干嘛!」他倒地后立刻弹起,如袋鼠般地跳扑向我,藉由身体衝力朝我胸口一推。 我想再次挥拳却挥了个空,反倒是背部重重撞上铁捲门。 两个身高差不多了男人,在大市区骑楼下扭打成一团。 基本上,这不能算是打架,路人眼中可能比较像是在摔角,我跟他两个人不断地相互拉扯衣服,或者用脚互相乱踹,我想开距离,但他却不断凑近,形成一个僵局,直到两人体力都耗尽,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 「这场架,」张俊轩蹲着问,「你是为林黛打的还是为温雅英?」 我回答不出来。 此刻的我,鼻樑被狠狠槌了几下,像是关不紧的水龙头,水龙头口还流着鼻血。 忽然发现,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生气的感觉,是这男人让我找回满腔怒气的衝动感觉,奇妙的思绪在脑中蔓延着。 喜怒哀乐,是活着该有的情绪。 有路人报了警,不到半小时,满脸无奈的愤怒鸟警,再度出现在我眼前,他叹息着看我。 「怎么又是你,我的命中煞星,你到底要惹多少事情?」 「……」 「算了算了,两个人都带回去警局作笔录,啊,你看这倒一排的机车,你们死定了,看你们怎么赔的完。」愤怒鸟警摇摇头。 他在附近拍了几张照,接着拽着两人双双上了警车,我们两个人,一点反抗的馀力都没有。 「就算是假装的也好,请你不要让温雅英难过。」 「什么?」愤怒鸟警在副驾做不明原因问。 这话是讲给张俊轩听的。而他回撇了我一眼没说话。 「到了,下车下车。」愤怒鸟警下了车,接续我们两个人也带下车,他连手銬都懒得拿,因为他知道我们两个已经扭打到没半点力气。 人生要面对的,就是各种没意义的事情,接连不断,躲不掉闪不去,想要快乐却也找不到方法。 我独自被关进了一间暗房,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我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闭着眼凝视黑暗,我尝试着问黑暗深渊,何为人活着的目的,但黑暗并没有回答我。 还是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是不是经歷过一连串的『飢饿』后,再来吃上一顿餐,很有活着的感觉呢?」想起林黛的话。 肚子叫了,我渴望着那间小巷义大利麵,就在某个人推门而入的瞬间。 「肚子饿了是吧?」愤怒鸟警说。 填饱了肚子,也填不满空虚的感觉,我想这样回答他。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愤怒鸟警眉毛张开,炯炯有神的双眼注视我,「先问问,你有去看你母亲了吗?」 「还没。」 「呀,我就知道,果然还没去。」他对预测到我的行为有些得意。 「……」 「有空去看看你母亲吧,他现在开始不盯着窗外了,反而是跟护士借了纸笔,开始画画了。」 「画画……」 「对啊,她会画画,你知道吗?」 「不知道。」 「恩……其实画的还挺好的,一开始只是小张卡片画画而已,像在练习什,或者说像在找回感觉,她现在跟护士要来这么大张的白纸—」鸟警双手张开在空中,「画了一个礼拜了,还没画完,不知道要画什么。」 「……」我真得不知道母亲会画画这项才艺。 「好,言归正传,为何要打架?」鸟警改严肃脸问。 「也没什么。」 「没什么要打架?」 「恩。」 「唉。」 我又看向暗房角落黑暗的地方,让我们谈话充满尷尬的句点。 「不过……」鸟警手中原子笔转了一圈,「难得能看见你有愤怒的时候,」他微微一笑,「喜怒哀乐情绪是人本来就该有的,找回该属于你的情绪吧。」 有什么事情是值得笑的。我想起林黛说过的话。 「好吧,你运气好,对方没有要提告,那你呢?你要提告?」 「提告也只是人类世界的一个规则,为什么要提告?为什么要顺着规定走?」这是林黛说过的。 「什么跟什么……」愤怒鸟警满脸问号,「算了,听起来你应该是不会提告,那就这样吧,别再打架了,有空去看看你母亲。」 「恩。」 走出警局时天已黑,入秋后的夜晚微凉中带惆悵,我的鼻间还有些刺痛,伴随吸入的空气带有血味,警局外灯火通明的街道市区,人来人往的大北市不夜城,永远都会有人类的踪跡。 朝着最亮的方向前进,我有时候会有很强烈的困惑,困惑周遭的人们不停的向前,究竟不是真的明白自己的目标,还是单纯只是随波逐流,是否有人也下了脚步,想想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想怎样才会感觉充实快乐。 耳边的令人厌烦的幻听又开始。 仰望被人类文明污染的星空,明月是仅存的最后防线。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想起愤努鸟警说的话。 是该去看看爸妈了。 反世者 [林黛] 今天的业务部办公室,异常安静,或许我是知道原因的。 使用了四五年的办公桌,我基本上是不需要耗太多力气就能将他收拾乾净。 桌面上只剩下一只小纸箱,里头也没装什么。 我可以感觉到,办公室四面而来的目光,其中有些参杂了同情,但同情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 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靠自己才是真的。小时候就领悟到了。 起身,来到茶水间与厕所的转角,那永远都存在着有讨论别人是非,评论别人八卦的同事,僁僁簌簌的,像是社会上某些人的见不得人生存方式。 要怎么生存下去,为何要还需要社会得价值观来评断?我转念想着。 「欸欸,今天好像是『她』上班最后一天?」 「是啊。」 「你有听说吗?」茶水间的女同事说,「那份新材料採购案,好像越闹越大了。」 「怎么说?」 「有人传说我们公司之前的合作案,都不是经过正常管道获得的。」 「啊还不是都那个女人害的,害我们公司现在风评这么差。」 「对啊,我看开除她也只是刚好而已,之前公司发给她的分红薪水应该都要她吐出来才是。」 「就是说啊。」 「而且我还有听人家说啊,」声音稍稍停顿,「就是那女人,之前在公司里抢新材料合作案,就只是为了要私下交易。」 「私下交易?工程部的梁哲瀚不知情吗?」 「谁知道他知不知情。」 「蛤?所以梁哲瀚根本就是被利用了?」 「肯定是被利用啊!说不定那女人原本还要诬陷他背黑锅呢!」 「唉,真的好傻好天真啊,梁哲瀚之前还跟她出双入对的,根本就是被狐狸精给骗了。」 「前阵子公司不是有人说他们已经同居了。」 「啊?」 「梁哲瀚如果知道自己为了狐狸精,甩掉原本女朋友一定很崩溃……」 听到这我彻底被激怒。跨进茶水间,看见里头两个女人身体同时一震,我抓起饮水机底下的保温瓶,不管它冷热,直接往她们两脸上波。 两道如消防警报尖锐的惊呼,穿透公司整层楼,我可以感觉工程部与业务部办公室所有人都看往茶水间这方向。 「关你们屁事。」我冷冷道。 下一秒,其中一名同事,朝我扑了过来,揪住我的头发,如厉鬼般的不顾形象,嘴里咒骂着。 「臭狐狸精,我忍你很久了……」 同时,我瞥见茶水间门口站着另一个人,他的身体轮廓我一眼认出他来,就在我刚刚佇立偷听的位置,或许他也站在那很久了,只是我始终没发现在我后方还有个人。 梁哲瀚。 「他说的是真的吗?」梁哲瀚表情没有变化。 「对!你只是被利用了,呵呵,傻子!」揪住我头发的女人瞪大眼,抢着帮我回答。 而我只是动也不动,怔怔地凝视梁哲瀚数秒,头发像是个墙上的广告传单,任由疯婆子又拉又扯。 想解释却开不了口。 被公司开除后三个月,我顿时失去收入来源,其实这并不影响我心情,因为我知道,要赚钱方式太多了,离开这间公司,也还有下一间公司,失去这次的合作案,也还有下一次合作机会,时间的问题罢了。 真正有动摇我心情的,却是梁哲瀚没有再回我家过了,自从被开除的那天起。 我扫视过他住过的小房间,房间内几乎维持跟他没来过时一样。 姊姊的百宝箱还是摆在橱柜里,上头有个密码锁,我抚摸百宝箱圆型顶部,又转转密码锁,测试各个关于姊姊的数字,但我心知肚明那些数字都无效。 手机在睡裤中传来震动,是个最近常看到电话号码。 「喂?您好,请问是林小姐吗?」 「恩。」 「您好,这里是大北市商业银行,电话通知您已有三期贷款未缴,请您尽速缴纳,如未缴纳将……」 我把手机塞回睡裤。 缴个贷款而已,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再赚到钱就会缴了。我想着。 回到房间,想开个灯点亮房间,墙上开关钮按了几次没反应。在看不清环境的室内移动脚步,一个不小心就踢翻了摆在地上的空泡麵碗。我叹口气,摸黑回到床边化妆台,翻开笔电,我在的化妆台前,继续着,被开除后的股票投资工作。 已经连续三天未闔眼,我捲双腿在椅子上,盯着笔电的股票数字,我必须再电力耗尽前,把手边的几支股票卖出。揉揉眼眶,想着如何再把户头里剩馀的钱,滚出更多的钱。 「喂,你好,我姓林,我要抵押房子借款,请问这间可以借多少?」 手机拨通一间新兴开的银行,我问到了想要的金额,接下来就缺行动。 我把脸埋进大腿膝盖间,不小心打了个盹,然后马上又惊醒了。因为姊姊的鬼魂,由远而近,快速袭向我。 「走开……」我继续凝视笔电上的股票金额。 除了钱,没有什么事情能令我快乐了。 厌世者 [梁哲瀚] 那是一幅水彩画,画着一支被囚禁的青鸟。 在母亲的所有绘画作品中,我最喜欢这幅,而喜欢的似乎不是只有我,这幅画被医院院长掛在楼梯转角处,就在入大门右转不远的地方,所有人都看的到。 我凝视母亲画的囚鸟,侧边忽然有人说话了。 「大家都喜欢这幅画。」 「……」我瞥了一眼张俊轩。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感同身受,」他说,「大家都是被囚禁的鸟。」 「为什么?」 张俊轩上前一步,举起手中的塑胶框,小心地黏在水彩画的旁,为画上了一层保护作用。我猜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欣赏这幅画了,接着张俊轩退回原位,抱胸淡淡地说: 「因为被这个社会所禁錮了。」 我回到母亲伤势康復后,常去的医院中庭榕树下,那是一个充满了与世无争气息的庭院,安安静静地,抬头便能看见青天白云,榕树树荫下有长者成群结伴,他们环型围坐认真对弈,全神贯注只为眼前每一步棋。我喜欢这里,但还说不出原因。 「你也是来看老师画画?」张俊轩又出现。 「不是,我来找我妈。」 「她生病?」 「受伤。」 「恩,我母亲生病也住这间医院,进进出出的……算了,没事。」 「保重。」 结着,我们方向一致地走到榕树下,停在正埋首作画的母亲面前。 「等等……」张俊轩有些讶异,「你母亲是?她?」 「恩。」 他下巴半闔,瞪大了眼,过好一会才开口:「这基因太强大了。」 母亲伤癒醒来到现在,一言不发,就是不断地作画,睡醒画、画累睡,除了吃饭就画画,像是要把过去欠缺的一次补齐,中庭满地摆着她的作品,聚集了院内不少人观看。 曾经有人问过。这画怎么卖? 母亲充耳而不闻,三个月过去,我还没听见母亲说过隻字半句,直到今天。 一名身高半米的女孩,指着一幅伸懒腰的白猫画作,兴奋叫道。 「爸,人家要这张!」 「不行。」女孩父亲牵着她就要往回走。 「人家要人家要……」眼眶瞬间泛红的她吵着。 「好了,走回家。」女孩父亲微慍。 此时母亲停下画笔,笔直走向小女孩,检起地上的白猫画,弯腰递给她。 「拿去吧。」母亲说。 「谢……谢谢。」 「这怎么行?」女孩父亲焦急道。 「没关係,拿去吧,」母亲静静地抬头看向她父亲,「当作是礼物送人,可以让我更强大。」 我思索着,母亲此刻说的话,然后无意间,发现张俊轩缓缓握紧拳头,眼神坚定。 龙纹身的男人,在某一个时间点开始,就再也没出现了,并且没有人找上门催促我们家的欠债未还,好像上天安排了谁,默默去将这件琐事抹除,重我的人生中。我不明白原因为何。 「梁哲瀚,张总经理找你。」杨威学长在办公桌最前排喊道。 而我还没动作,就看见张总经理出现在工程部门口,并且向我招手。 「那个,哲瀚啊,」张总经理皱眉,歪头看向天花板,「奇怪我怎么老是觉得好像在哪看过你?」 「……」 「啊算了,」张总经理下一秒放弃回想,「大北电黄课长的新材料专案,有点『要事』想找你谈谈。」 「要事。」 「对对,『要事』,」张总微笑道,「走走,他在附近的咖啡店等我们了。」 「是。」 十分鐘路程我随着张总来到指定咖啡店,而店内角落桌,黄课长已经在那等候,他脸上掛着跟张总相同的笑脸。 「喔喔,哲瀚,你好你好,好久不见。」黄课长像变了个人,客气地站起来向我点个头。 我微微鞠躬,拉开椅子在正对面坐下,而张总坐到我右侧。 「这个嘛,我就直说了哲瀚,」黄课长双掌摩擦,「这次私底下找你出来,主要是想谈谈你的未来发展。」 「……」我无法理解。 「好,你肯定很疑惑,」黄课长与张总交换个眼色笑道,「哲瀚,你在张总公司也工作好几年了,有没有想要换换环境之类的?」 「什么意思?」我问。 「啊呀,就是有公司要挖角你,薪水比现在更高,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黄课长说。 我转头看了看张总,自己公司员工要被挖角,他却依然微笑着,并且开口道:「哲瀚啊,你结婚了吗?」 「还没。」 「那黄课长的提议你可要好好考虑一下,跟你说,钱啊,这种东西最实际了,以后结婚要钱、想买房子要钱、生小孩要钱,在大北市生活走到哪都是要钱,别跟钱过意不去,可以跳槽到薪水多的公司,谁不想?考虑一下。」 「如果新材料的生產不环保,也要生產吗?」我缓缓吐出实情。 「哦—」张总面露难色,「那……没关係,公司会想办法处理。」 这时一个人出现在方桌前,仰起头与他对视的瞬间,我忽然想起温妈妈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雅英她爸,只有一个女儿,又自己创立公司,公司正在起飞,他希望可以找到有能力,又能帮忙接管公司事业的帮手,至少能为公司更壮大。温妈妈这样说过。 「喔,抱歉我来晚了,」温爸爸热情向两位长官敬礼。 「嘿,你这,我们在为你找好员工,你这迟到,嘖嘖。」张总说。 「就是说,你下回自己罚三杯。」黄课长笑道。 「你—就是哲瀚?」温爸爸脸型轮廓,像极了温雅英。 「哲瀚,跟你介绍一下,这是『雅英电子』的温总。」 「温总,听说你有个女儿?要不要乾脆介绍一下。」黄课长手掌互拍一声。 「黄课长!我女儿嫁人了,况且—」 「况且还是嫁给我儿子呢!」张总经理哈哈大笑。 「啊呀,哲瀚啊,真是晚了一步呢,如果你能早点认识温总女儿……」 眼前三个年龄加起来将近两百的男人,轻松欢乐地谈论着,而我像是被调皮的同学,拿着竹籤戳着我还未痊癒的伤口。 反世者 [林黛] 林黛,你觉得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姊姊问我。 拥有很多钱,就是我活下去的动力。我回答。 梦之外,姊姊只有问过我一次,梦之中,这问题反覆出现了十年。 有时甚至可以意识到自己在梦中,并且对面目狰狞的姊姊视若无睹。 睁开双眼,我醒来在姊姊化为厉鬼模样之前。床单有小片被汗水沾湿的色块,我手掌搓了好一会那块湿掉的部分,最后还是决定把整张床单抽起来,丢进房间角落的脏衣桶,衣桶内的衣服已经满出来。 清晨阳光帮我打亮房间,我终于看见了它的全貌。翻开橱柜,我寻找着是否可以吃点东西充飢,但只剩下吃过未洗的泡麵碗。 只剩下外头的私人游泳池,可以让我稍稍平復心情了。 当我一面脱去外衣,一面拾起化妆台前手机并打开电源。 开机的同时弹出了数十通未接来电,我一键删除他们。现在我想看的,只有今天股票开盘金额。 瞄了一眼,我把手机甩到床上,手机弹了两下掉到地上。 「林小姐,你在吗?在的话请开门!积欠未缴今天是第五次通知喔!」外头有人喊着。 而我没理会,拉开落地窗,跳进水位仅剩小腿高度的池内。 傍晚,我套上一袭紧身洋装,露出肩部洁白肌肤,裙摆分岔处在步行时修长的大腿能若隐若现。我在镜子前端详好一会,最后再抹上口红、拎起肩包,换上高跟鞋出门。 家门口催缴信件,如冬雪未铲般地堆在地上,但令我停下脚步的,是开门撞见的人。梁哲瀚。 「哼,现在回来干嘛?看我笑话吗?」我冷笑问。 「……」 「被开除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小公司而已,要找这种工作多的事。」 「……」 「你到底想干嘛?」见梁哲瀚不发一语,我的心里不自觉就火大起来,「喔,你是要来兴师问罪是吧?呵,对,我是在利用你,他们说的都没错,我是利用你的知识、利用你的专长,我爱钱,你也可以做你喜欢的研究,我们各取所需而已。」 为何我一连串解释完后,反而觉得更疲惫。梁哲瀚缓缓抬起头,眼眸中带忧心。 「但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 这句话令我倒抽一口气,像把利剑劈开了武装。 「快不快乐,不需要你教我!」 我踩过满地催缴信件,走入电梯,躲进警卫目光死角处,然后踏上大北市街区。 公园路树下,一个男人正左顾右盼,神色带着顾虑,我提起精神,走向他并热情地打招呼。 「好久不见,经理,最近还好吗?」我微笑问。 「你要做什么?」男人问。 「也没什么,约你出来聊聊近况而已,老婆小孩还好吗?」 男人四处张望一会,正色道:「有话直说,我不能出来太久。」 「啊呀,好无情啊,经理,我们曾经是如此要好。」 「……」 「我想跟你谈笔生意,大北电每天有这么多商品交易,我们参杂再其中,包你稳赚不赔,可以吗?」我向前一步。 男人视线下滑,嚥了嚥口水。我垫起脚尖,想轻声跟他耳语,手顺势勾起他的手臂。 「经理啊,之前我们有点误会,我们再合作一次,好不好?恩?」我指了指公园旁的旅店,然后弯起双眼对他笑。 「你……」我可以听见男人的呼吸变得急促。 「好嘛。」我又勾得更紧了些,「稳赚不赔喔。」 忽然一到话音,如把猎枪,把正要展开翅膀起飞的我射落。 「林小姐,你还真是不好找呢。」愤努鸟警由远而近走来。 「什么?」我仓皇松开手。 「你刚所说的话,都有录音,配合一点。」男人退开一步说。 「王八—」 「你有权保持缄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趴擦,我的手腕又一次可笑地被銬上了。 「为什么抓我!你们凭什么抓我!你们自己见不得人的钱捞了多少?为什么不自己承认……」我使劲力气向后,波浪似的想甩脱手銬,却被鸟警像牵着小狗般地拉着,「我才捞这么一点钱而已,你们凭什么抓我!」 男人假怪的正义扬眉说道:「公司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了,还有你的巨额贷款,各家银行已经盯上你,我们不能再任由你继续下去—靠……」 「呸。」我朝假怪老男人吐口水。 而另一边,鸟警毕竟还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我坐在地上被他脱行着。 「我们将以妨碍家庭、企业诈欺、偽造文书等罪刑逮捕你……呜—」 鸟警发出闷哼,表情扭曲成一团,双脚夹紧慢慢跪下来,因为我将高跟鞋顶入他的鼠蹊部。鸟警松开手的瞬间,我爬起身,转身拔腿就跑。 凭什么抓我!要抓也是抓那些金字塔顶端的资本家。 连跑带爬,后面两个想追上我的男人,却离我越来越远,我听见自己嘴角发出得意的嘲讽笑声。越过公园到尽头,我一边回头一边向前奔跑。 林黛,你觉得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姊姊的问题莫名这时出现在脑海。 「我想这么多干嘛?我只是想要快乐的活着。」 为何想要活得快乐,就一定要有钱?难道没有其他事情是值得感到快乐的吗?换梁哲瀚的声音浮出在耳边。 一瞬间,我眼前闪过跟梁哲瀚过去相处时的有趣的画面,让我发自内心的笑了。 回过神的剎那,两颗火亮又耀眼的大球快速靠近,伴随刺耳剎车滑行声,与低沉喇叭声。 当下我并没有太多感受,包括如何被巨大的物体撞到,如何腾空飞起,如何坠落柏油路面,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唯一让我心疼得,是身上穿的紧身长裙洋装,我担心他磨破了无法修补。 「你们都得赔偿我,这是姊姊送我的礼物。」 厌世者 [梁哲瀚] 母亲醒来后,跟说的第一句话,是关于父亲。虽然我们已经鲜少沟通,但她却能猜透我。 「你爸……要多久?」 「法院判杀人未遂,至少要十年。」我说。 「恩,」母亲的画笔未停,「我们去监狱见见他,好吗?」 「我去预约时间。」 「哲瀚,」母亲停下移动的笔尖,「对不起,辛苦你了。」 她欲言又止,瞳孔在眼眶下缘徘徊,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有轻声道: 「恩,去吧。」 医院中庭容树下,母亲的画越积越多,多到不能再继续摆在地上,只能放进塑胶框,再扣上订做的桿子上,像本大书一样供人翻阅,这些都是张俊轩处理的,他像是我母亲的助手,总会在日落时分出现,为母亲整理画册,并找个位子坐下来一起画画。 「你最近都比较早下班。」我问张俊轩。 「恩,生命有限,多做点喜欢的事情吧。」张俊轩耸耸肩。 「没关係吗?公司事情这么多。」 「管他的。」张俊轩笑道。 我喜欢这种与世无争的自在氛围。 「林黛还好吗?」张问。 「捆着绷带也能吵能叫,应该还算可以吧,我猜。」 「异类只能交给异类来驯服了。」张俊轩意有所指地对着我抿抿嘴。 「……」我还给他一个无言以对。 退出医院中庭,我沿着长廊走入另一层楼,接着推门进整排病房的其中一间。 沿途中,我回想着过去一週,躺在这间病房里的「新来居民」,她所发生的事情。 林黛的空中豪宅,包含内部所有傢俱、电器、能便卖的高级衣物,全部被法院查核后徵收,为偿还她过去所积欠的贷款。 「不好意思,请问是梁先生吗?」 「是,您好。」 「我们查收林黛名下的所有财產,基本上值钱的物品都会被拿去抵押。」对方自称是检察官。 「为何会通知我?」我问。 「哦—因为啊,就是那个……」检察官语音态度带着抱歉说,「因为林黛没有任何亲人,个人资料仅一个已离世的姊姊,我们找很久才在手机联络人找到你,而且打听您之前有与林小姐同居过。」 「手机联络人只有我?」 「恩,联络人只有存你的电话。」 「……」 检察官没有给我思考的时间,立刻表明来歷,「梁先生,我们将豪宅盘点整理后,只剩一个粉色的百宝箱,旧旧的,上头有个密码锁,是否可以请你帮忙转交给她。」 「恩。」我想起了那摆在仓库的百宝箱,静静地被摆在架上,像是神明像供俸着。 然而现在,百宝箱被放在林黛的病房内,就在她床旁边的桌上。 当我要推门而入时,两名护士正被林黛轰出来。 「滚!通通滚出去!给我叫警察来!他们怎么可以卖掉我的房子,那是我辛苦赚来的房子!」林黛一连串的呼天抢地咆啸,让两位护士摇头。 我走近床旁边,看到林黛手臂上有一半的绷带松脱,原本白皙的肌肤现在被逢上数十针,额头上也是包扎得像是白色皇冠。 「……」林黛狼狈地把头撇道另一侧,不想见到我。 「检察官把房子跟里头东西徵收,你所积欠的贷款也差不多缴清了,剩下医院的费用—」 「闭嘴,我不想听。」林黛低声道。 「好像还有听到关于你的罪刑,还没被定讞,已经有帮你争取上诉。」 「走开!」林黛想摀住耳朵,但双手被纱布缠绕无法弯曲。 我看着窗外蓝天白云,安静等着她可能没有气消的一天。 「你不是被挖角到其他公司吗?」林黛没让我等太久。 「我拒绝了。」 「拒绝?不是高薪吗?」 「但我没兴趣。」 「不为钱的思维,我可能一辈子都搞不懂。」 「每个人不一样。」 「人生真的很无聊,」林黛黯淡的嗓音说,「明明努力半天,却又回到原点。」 「恩,不如意十之八九。」 「然后又不公平……有些人打从出生就不必为钱烦恼,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是望尘莫及。」 「恩。」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梁哲瀚。」林黛缩着问。 「我也不知道。」窗外的白云一片飘过后,又来一片,就像是又回到原点。 「你为何要为我做这些?」 「因为你也曾经拯救过我。」 「我当时是有目的,但现在,这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不是吗?」 「做任何事情都一定要获得『好处』?」我反问。 「好吧,回到一样问题。」林黛说。 这时我的耳边彷彿又传来幻听,在心静之后,很久没有出现幻听,我转头找到发出声音的方向。 是百宝箱。我上前抚摸它,然后转了转上头的密码锁。 「不用试了,」林黛朝我使个眼神,「那个密码锁我试过各种关于姐姐的数字,打不开就是打不开。」 「会不会……」我说着继续转动四个数字元,「姐姐不是用关于她自己的数字。」 趴搭。 密码锁应声弹开,我掀开粉色百宝箱,伴随着林黛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接着她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查看。 里头有一本老旧的笔记本,笔记本书套面插满姊姊跟林黛的照片,另外还有一台老式照相机,与泛黄的存簿。 「是姊姊的日记。」 林黛单手接过日记,却不慎掉落,我为她捡起时,看见日记上头的一排笔跡写着: 终于明白,爱是活下去的动力,从今以后,我要为我爱的人事物活下去,像是义大利麵、香菸、林俊轩,还有我最爱最爱的妹妹…… 林黛盯着翻开的那页。 「你先出去一下。」林黛把脸垂到几乎贴近笔记本对我说。 「好。」 于是我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去。 几天后,我的探监申请收到同意来电。 父亲终于愿意面对探视,一年后的今天。 「爸。」 防弹玻璃隔板对面是父亲,我叫他后自己也陷入沉默。 「你妈……」 「她已经醒了。」 「这样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父亲低下头。 「因为她已经醒了,所以关于判刑可能会有点改变,就看妈怎么跟法官说了。」 「恩。」 父亲的面容,比过去每天跟母亲吵架时更为憔悴,他颧骨明显突出在身黑眼圈旁,嘴唇乾裂无光泽。 「家里房子……」我吸口气,「卖掉了。」 「是吗。」父亲再次低下头。 「不过,家里的债务好像有谁帮忙还了,我看讨债人没再出现,是爸那边有谁帮忙吗?」 「不可能,我没这么好的朋友,而且家里债务有银行借的,也有外面借的……没这么容易还。」父亲坚决回应。 「那—」我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会?」 「我不知道,儿子啊,不如你先逃到国外吧。」 「逃走事情还是在那,爸。」 「说的也是……」 「妈醒来之后变了个人。」我想起似的话锋一转。 「……」 「她现在每天都在医院露天中庭画画,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看到什么就开始找碴。」 「恩,」父亲呆了半响,「那不是变了个人,是变回原本的她。」 「原本的她?」 「没有压力的她。」 父亲双手掌放在桌上相互戳揉着,没做更多解释。 「这是妈要我带来给你的画。」我从背包中取出一张传单大小的水彩画。 画作虽然不大,但看上去却有一望无际的感觉,画的是一间田间小屋,四面都农田,连接蔚蓝天空,小屋前有个女人正在提笔写创作,而女人身旁有一只摇篮床。 「你看—」 我的话音戛然停止在父亲泪水夺出的瞬间。 「对不起……对不起……」父亲崩溃地连声道歉。 迷世者 [温雅英] 「温小姐,这是梁先生家的欠账明细,你确定要处理这笔款项?这可不是小数目。」眉毛展开像是愤怒鸟的警察问。 「恩。」 「那对银行的签章该用谁的名字。」 「就用匿名捐赠吧。」 鸟警瞪大了眼,在咖啡厅内。 「犹豫什么?」 「温小姐—」鸟警眼神游移,「梁先生有需要你做到这样吗?」 「你有收钱吗?」 「有。」 「收了钱就安静做事吧,问这么多干嘛?」 我俯视着自己突出的腹部,回想着过去。 为什么,人生一定要有目标? 为什么? 「雅英啊,上大学你想唸什么科系?」老师问。 「我……」将视线放在桌上的志愿选填上,「我也不知道。」我说。 「已经要大考了,你还没决定好?」老师皱起眉头。 「恩。」 「唉,你要加紧脚步啊,同学们都想好了,就你还没。」 高中要毕业时,老师每次的叮嚀与催促,我都记得。 但我没有目标,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没有特别喜好的事,也没有特别讨厌的事,过一天是一天。 父亲的事业,起起伏伏,起出跟朋友合伙创业,后来又自己开公司,都没日没夜地忙着,忙到忘了自己生日、忙到忘了我高中已经毕业、忙到忘了跟我讨论未来志愿选填。他都忘了。 值得庆幸的是,母亲是唯一支持他事业向前衝的后盾。 真是可喜可贺。 我有时走路回家的路上,我会在心里思考个问题。 怎么大家都这么明白自己该往哪儿去? 他们怎么知道方向的? 高中即将毕业时,是我人生最迷茫的时候,有时甚至会深夜焦急到睡不着,默默缩进被子里哭泣。 因为我真的毫无目标。 而那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自己,却被告白了。 「我喜欢你。」高中制服胸前绣着,梁哲瀚的男生说。 他在化学教室的实验课里,盯着烧瓶,忽然碰出这句话。 「什么……」我楞住。 「我说我喜欢你。」他依然盯着烧瓶。 「你对烧瓶告白?」我笑了。 「才不是。」他终于靦腆地把视线摆对位置。 「这么突然?」 「就……」他又缩了回去,「也没有,我想很久了。」 「为什么会喜欢我?」 「恩……」他似乎思考过这问题,「因为你跟其他人不一样。」 「不一样?」 「跟你在相处没有压力。」 我想从他的瞳孔中确认话的意思。 「好难解释,」梁哲瀚搔搔头,「就其他人都喜欢比较,比较成绩、比较身高、比较谁长的帅,可是你好像都不太感兴趣。」 「所以你不喜欢比较的人?」 「不是!」梁哲瀚脱口而出,下一秒又改口,「我也不知道。」 烧瓶的水滚了,而我们没有进行下一步骤,在其他组同学都在热烈讨论的环境下,我们两个彷彿是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片刻后,换我回应他,「可是我不喜欢你。」 梁哲瀚眼神瞬间失落。 「但也不讨厌。」我补充说,「我对什么事情都这样,平平淡淡的,没感觉,所以,或许你可以再努力看看。」 那天之后,名为梁哲瀚的同学,就每天像个卫星一样,绕着我打转。 我明明就平凡无奇。 「你是卫星吗?梁哲瀚,我家跟你家又不顺路干嘛一直跟着我?」我问。 「你知道为什么卫星可以绕着地球打转吗?」 「因为有地球引力。」我几乎懒惰回答了。 「没错,」梁哲却瀚灿烂一笑,「有地球引力。」 「这是常识。」 「可是为何会有地球引力。」 我回答不出来。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梁哲瀚哈哈一笑。 「……」 「所以你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无法解释,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会一直绕着你打转。」 「好吧。」我投降。 关于选填大学志愿,终于还是来到了最后的期限,我捡了一个跟科学有关的系所填,徘徊不定的心情驱使我想找父母谈谈。 但家里也正好面临了是否要创业的难题,于是我的难题变成了打扰大人办正事的「雕虫小题」。 「你爸最近很忙,先别去打扰他。」 母亲在父亲的自家办公室外,也建起了一个临时工作桌,桌上琳瑯满目的文案,她一个仅小学毕业的妇女,也开始学着帮忙处理文案,面色憔悴地向我搧搧手,要我回房间去。 「这也没空,那也没空,那他什么时候有空?」我的委屈被点燃。 「晚点再看看,恩?」母亲眼里只有成堆的纸张。 「晚点是几点?」 「嘘!你这孩子……」母亲出声压制我的质问。 「算了!」 我转身下楼,奔出家门,隻身投入正下着雨的天空。 不久后,我的卫星被我用公共电话「传唤」而来。 「梁哲瀚,」衣服湿了大半片,我在雨中问,「除了唸大学,难道没有其他路可以选吗?」 「是有很多啊,」梁哲瀚将伞移到我的头顶,歪着头说,「可是你都没兴趣吧?」 「你还真是了解我。」 「就是佣慵懒懒的过日子。」 「这样有错吗?」 「不会啊,我觉得这样的你很好呢。」 「大概只有你这样认为吧。」我叹口气。 梁哲瀚腋下还夹着今天拿到的科学竞赛奖状,湿成块抹布,像是随时都可以扔到路边的感觉,他对那张纸一点也不在意,让我忽然感慨道。 「唉,真羡慕你,每天都专研着科学知识,已经知道未来该往哪走。」 「不然……」梁哲瀚的双眸转了一圈,「如果还不知道人生方向的话,就跟着我吧!或许走久了,就知道想做什么。」 这句话令我一怔,梁哲瀚真挚的眼神,使我不由地低下头。 「恩。」 志愿卡交卷了。 我填了跟梁哲瀚一模一样的学校。 「什么嘛,梁哲瀚,结果你的成绩居然跟我半斤八两。」 「我……」梁哲瀚懊恼地看着大考出来的成绩摇头。 「科学科目分数超高,其他语言科目完全不行。」我摊开他的成绩单在桌上大笑。 「好了,别笑了,你也没好去哪。」梁哲瀚目光落在我的成绩单上。 「至少我文科赢你了。」我骄傲地挺起胸。 「可恶啊!为何要上好学校要每个科目都高分,我只想念科学啊—」梁哲瀚抱着头吶喊。 「还好你没有每科都高分,不然我……」我发觉讲话越来越小声。 「什么?」 「没事。」 「诶?」 于是,我们两个进了同一所大学。 那应该是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对我来说。 可以每天没有目标,悠悠哉哉地过日子,跟着梁哲瀚骑车四处玩耍。 为何人生一定要有目标?我只想要跟着梁哲瀚安静地过日子,直到永远。 然而毕业后几个月,这个愿望瞬间被击垮。 「雅英,我要跟你谈谈。」母亲有天忽然对我说。 「谈什么?」我内心扬起一丝不安。 「关于你毕业后的出路。」 「有什么好谈的。」我不耐烦。 「你总不会想要你爸年纪大了,还要继续靠体力支撑家里吧?」母亲皱眉问,「养你这么大,难道不用为家里考虑一下吗?」 我瞬间无语。 「但你一个女孩子也不好解接管家里事业……」母亲说着边叹气,她困扰的事情,我压根没担心过。 「难道不能直接卖掉公司吗?」我直问。 「什么卖掉,这是你爸辛苦栽培起来的公司,怎么忍心卖掉它。」母亲不悦应道。 「但我也没有想要接管公司。」 「你的孩子怎么老是这么不听话,还供你吃住念大学,真的是白养你了。」 「我就是不想。」 「那你明天就搬出去!」 「好。」 起出搬离家里,还会因为自由而感到兴奋,但兴奋却也没有持续太久多久。 我和梁哲瀚租了一间小公寓,在大北市不起眼的住宅区。 「喂,梁哲瀚,你这怎么摆在这?」我指着他后背包质问,「空间已经很狭窄了,你不要乱摆好吗?」 「阿呀,你就稍微挪开一下,没关係啦!」梁哲瀚敷衍道。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注意一点好吗?」 「那时候就说要租大一点的,你就不要。」 「租大一点的?」我差点大叫,「你说租大一点的就租大一点吗?」 「这么激动干嘛—」梁哲瀚开始不悦。 「你以为自己很有钱吗?」我讽刺道。 「……」 「你有算过我们的薪水每个月扣一扣剩多少吗?」 「……」 「根本没剩!房租、水电、伙食、交通……」 「到底是念够了没阿你!」梁哲瀚在房间的另一头,没几步的位置吼说。 这一吼,让我们冷战了好几小时,直到晚上睡觉。 「雅英……」梁哲瀚手从后面抱住我,「我们别吵了好吗?」 「我没想要跟你吵架。」我没好气说。 「房间不够大的问题,我们之后买房子就解决了,是不是?」 梁哲瀚永远都是单纯的思维,跟在学生时代一样。 「……」我想说些什么,但又作罢,「算了,快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恩,爱你。」他在我耳后吻了一下。 纯粹的爱情,无法解决经济上的问题。 过了几天,我们又为了差不多的琐事大吵一架。 「算了,」我几乎精疲力竭,「我们先各自搬回家吧,至少也可以省点钱,要买房子可以存点钱。」 「恩。」梁哲瀚也到了极限。 搬回家时,母亲扬起的胜利嘴角,差不多可以钓上五斤猪肉。 当时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人生本来就是不需要目标,因为基本上活着就是被大环境推着走而已。 要目标做什么用? 后来我又应徵上了大公司,为了多攒些买房基金,然而我依然太天真了,大北市的房子,即便是在大公司上班,薪水稍高些,也还是买不起。 「谢谢女友大人招待的烧肉。」 梁哲瀚开心吃着庆祝我心工作的大餐时,我忽然有种徬徨的感觉。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人生吗?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为了那遥不可及的幸福。 某天晚上,父亲很例外地带了客人回家。他是一个与父亲年纪差不多的中年男人,梳着一头时髦的发型。 「女儿啊,这是张先生,快打声招呼。」 「你好。」我微微对他点头。 「她就是你说的『雅英』吗?跟你的公司同名?」 「对对,就是『雅英』。」父亲笑着说。 「阿,跟我儿子看起来差不多年纪呢。」 「是是,」父亲看起来有些得意,「都在大北电工作。」 「呵呵,那我们可真是,」张先生的眼神展开,「门当户对!」 「哈哈哈!没错没错,『门当户对』!」 后来,大人们,很「巧合」地,让我跟张俊轩认识了。 很巧合地,张俊轩开始每天会开车接送我上下班,他宣称是家父要求。 而认识张先生后,父亲单人支撑公司,开始陆续招募了新员工,家里也为了公司开始翻修,附近买了新土地,盖了新房子,逐渐成为一间相当有竞争优势的上市公司。 某一晚张俊轩例行性的邀约,我和他面对面将内心话说开了。 「你好像……不怎么开心。」张俊轩试探问。 「难道你不也是吗?」我反问。 「家里要我跟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结婚。」他说的相当直白。 「那你怎么办?」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 「恩。」 片刻后,换他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放下刀子。 「呵,」张俊轩无奈一笑,「我们还是一模一样。」 回家时,我远远看见梁哲瀚朝着我的方向奔过来,但我还是上了张俊轩的轿车。 「那是,你朋友?」张俊轩问。 「……」 「你要去跟他打个招呼吗?」 「不用了,」我把头撇开,「走吧,我不认识他。」 车啟动,梁哲瀚定在公园中央,如枯木般。 对不起。 几个月后,张俊轩跟我们有默契地,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大人所决定的婚事。 于是我们结婚了。 在豪华的饭店里,齐开百桌,聚集了各个有头有脸的业界高层老闆。 「最后一步了,」张俊轩在西装衬衫地下,眼神空洞地对我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我冷笑。 「应该吧。」他耸耸肩。 我们两个,如行尸走肉地,完成了一场,大人们要的婚礼,母亲笑不笼嘴地在婚礼现场忙进忙出。 人生不需要目标,我当下更加肯定,反正环境会帮你决定。 婚后,我和张俊轩,也很有默契地分房睡,除了上班时间会有些交集,下班后几乎各做各的事。 身体是诚实的,哪里能获得快乐,它便会往那儿去。 我总是会不经意地经过梁哲瀚上班的地方。 有时会跟踪他回家,或者不小心看见他醉倒在路边,或是在公园把自己搞的如流浪汉的模样。 是我的错吗?我不断问自己。 直到某次,我看见梁哲瀚走入一间五金行,出来时手里提着一带黑色块状物,我彻底崩溃了。是木炭。 我将脸埋进手肘里啜泣时,想起了公司合作会议见到的女人。 林黛。 脑中思路越来越轻新,就像是有谁,拟定好一份计画,早早就存在我脑海中,而我只需要照着计画走,便能拯救梁哲瀚。 抹去眼角泪痕,我开始了计画,花了几天时间,我若有似无地在父亲面前夸讚梁哲瀚研究地新產品,并刻意宣传拉高它的价值。尤其要让林黛充满慾望。 接着我找上了,有好几次与梁哲瀚有接触的大北市刑警。 「僱用你帮个忙。」 我不容许愤努鸟警思考,就使用贿络堵住他想开口拒绝的嘴。 最后,鸟警果然配合演了出戏,像被林黛骗到梁哲瀚家般,完成了我期待他做到的。 「温小姐,这样应该有照你说的做吧?」 在深夜里,我看见一包黑色物体,从梁哲瀚房间被扔出,然后不断坠落。 「恩。」 然而,我深知,仅一次的状况排除,根本不够。 忽然,第一次,我感受到有目标的感觉。 我想要,梁哲瀚,这个我喜欢很久的男人,能够获得快乐。 有目标的感觉浮现的晚上,我梦见了梁哲瀚,梦里的我们,像是学生时期一样,有说有笑地聊天着。 「雅英,我知道为何有地球引力了。」 「哦?为什么?」 「你先嫁给我,我就跟你说。」梁哲瀚调皮地勾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脸颊上吻一下。 「你一定还不知道。」我眼睛瞇成一线。 「先嫁给我!嫁了之后谜底就会揭晓!」梁哲瀚耍赖。 「哼,休想骗我。」我笑着想从他的手臂间逃开,却被抓得更紧。 「温雅英,没有目标也没关係,跟着我吧。」梁哲瀚真挚的眼神,又让我再度融化。 「恩。」 在梦里,我们久违地,滚了一次热烈的床单。 直到睁开眼,瞳孔接收到真实的天花板,床边空着,床上依然只有我一人,而我却忍不住去抚摸腹部。 「恩。」 就像没有人知道地球引力如何存在一样,我和梁哲瀚也只能在梦里温存。 而现实世界里,我明白和梁哲瀚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当我看见林黛和梁哲瀚两个人出双入对,心中的酸楚,几乎淹没五官感知。 「我存在的目的……我的目标……」会议厅角落,我掩面小声对自己说,「是为了让他快乐。」 与愤怒鸟警合作,插手了梁哲瀚家中欠债,从温张两家的合作中,秘密提取资金,以为天衣无缝,却还是被张俊轩发现,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就是平淡地提醒我。 「你要偷转出合作资金我无所谓,反正那也是见不得人的钱。」 「……」 「但,」张俊轩放下手上的假帐单,「一次太多会遭人起疑,下次改少一点。」 「……」我心脏差点跳出来。 「就这样。」张俊轩离开张爸私人办公室。 「喂,」我叫住他,凝视他一会说,「谢谢。」 他低应了一声,接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他又开口道。 「对了,多休息吧。」 「什么?」我不解。 「昨天收到医院通知,」张俊轩吸口气,「说你怀孕了。」 「……」 「虽然不知道是跟谁,不过这样也省去家里人一直问,」张俊轩耸耸肩,「反正我是不太介意。」 他消失在门后,留下惊讶不已的我。 然后我想起了那个梦,跟梁哲瀚最后一次缠绵的梦。 眼泪又不争气地滑落。 厌世终章 [梁哲瀚] 林黛全身捆着绷带,她的滑稽模样,有如是正准备要埋进金字塔里的木乃伊,左腿还被悬吊在半空中,医生为避免她半夜逃走,还刻意将她的左腿用皮带扣住。 我把视线撇开,避免不慎发出噗哧一笑,但嘴角还是不争气上扬。 「干嘛?笑屁笑。」林黛躺在床上瞪我。 「没事。」 「为何今天护士都没有来?」 「应该是都被你赶走了。」我把椅子拉到窗户旁坐下。 「啊!我的人生怎么会沦落到这样,」林黛身体在床上硬要抖个两下,立马撞到痛处,「啊优威啊……痛死我了。」 「只是暂时在低谷罢了,」我说,「迟早会再遇到开心事情,等到了那时候,就会觉得之前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大哲学家,」林黛翻个白眼,「痛的人是我,你是在有感而发个什么劲,而且为什么你要每天跑来这里看我,你是发觉亏欠我太多吗?啊啊,我想起来了,你还欠我三百万,刚好我现在没钱,你快给我交出来。」 「我剩下的积蓄,都拿来缴你跟母亲的医疗费了。」 「什么?」林黛瞪大眼,「啊!我怎么这么歹命啊。」 我忽然想起件事问道:「等你康復,我们去吃义大利麵如何?」 「这么突然,」林黛错愕,「而且为何事要等我康復?你现在就可以去买了啊!我要吃义大利麵!我饿了!」 奈不过林黛连番催促,我只得出医院,千里迢迢去外带义大利麵回来。 「是不是经歷过一连串的『飢饿』后,再来吃上一顿餐,很有活着的感觉呢?」我引用他曾经说过的话。 「不,我才不是因为飢饿而吃,是我领悟到了自己活着的目的才吃的。」林黛脸上带着严肃又有点逗趣的表情。 「是什么?」 「哼哼,钱可以无止尽的赚下去,永远觉得赚不够,」林黛边说边拿出手机,点开视讯软体,「但是,美食不一样,每个人只有一个胃,再会吃也是会饱,所以把美食分享给所有人,就是我的存在的目的!」 「好像满有道理的。」 「不过要是我大红,也是可以赚不少钱。」林黛缩了一下脖子。 「……」我冷冷看着林黛。 「好了好了,你赶紧出去,我要开始直播美食了。」林黛摆摆手。 我只能安静退出病房,任由林黛自由发挥。 走出病房没多久,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温雅英。 她挺着肚子,有点错愕地在无处可躲的走廊上与我相遇。 「好久不见。」我说。 「好久不见。」 「恭喜你,」我朝她突起的腹部微笑说,「你会是个好妈妈的。」 「……」温雅英的表情五味杂陈。 「那我走了。」我相当识趣地打算逃走。 「梁哲瀚。」温雅英叫住我,但依然欲言又止。 「喔,我们还是朋友的,」我猜测她想说的,「而且最近我也有新的交往对象,在—」我紧张地胡乱一指,「那边。」正好指向林黛的病房。 「恩。」 「恩。」 一番沉默后,温雅英抚摸着圆球状地肚子说,「我会带这她一起生活下去,这是我的目标。」 「恭喜你,」我凝视她说,「找到目标了。」 「你也是,」温雅英坚定的眼神看向我,「梁哲瀚,你可不能被这个社会所打败,要继续追求你喜欢的事情下去喔,这才是我认识的你。」 温雅英的微笑,跟我高中追她时,一模一样。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