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生活指南》 (1) 夜鹰 1 「叮!」电动门拉开,发出铃声,表示有人进来了。 「欢迎光临。」站在柜檯后方的男子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语气不带任何热忱,有些有气无力的。 进入店内的是一个戴着口罩,手拿安全帽的年轻男性,他看都没看柜檯后的男子一眼,逕自走进店内深处的冰柜,开始挑宝特瓶饮料。这样子也好,柜檯后的男子想,除了结帐以外,如果跟客人有过多的接触,反倒让他觉得困扰。 年轻男性挑了几瓶水、红茶、绿茶、奶茶等饮料后,拿到柜台结帐。他看了一眼掛在墙上的时鐘,下午三点半,九月天的太阳还是亮晃晃的,眼前的年轻男性应该是刚刚骑机车过来的,短袖t恤露出的肌肤黝黑,还沾了一点汗水与灰尘。 又是「叮!」的一声,客人离开,便利商店内只剩下他一个人。老旧的冷气发出费力的喘息声,室内是比外头凉一点,但也没舒适到哪里去。他无事可做,就站在柜檯后头发呆,随手整理一下摆在柜檯前的巧克力、软糖等零食。 这是一间位于台湾东部乡下小镇的便利商店,李舜城在这间店打工已经快要一年了。这间便利商店其实不总是像现在这么清间,这是因为海新乡虽然是个人口不满二千人的小乡村,但却有一个教职员和学生总数近一千人的大学设置在这里。而李舜城工作的便利商店,就位在这所海清大学的附近。 刚才进来买饮料的年轻男性,约莫就是海清大学的学生。早上、中午、晚上的用餐时间,是便利商店最忙碌的时刻,因为海清大学的学生会蜂拥至学校附近的餐厅与便利商店购买食物。方才中午时也是一阵忙碌,李舜城不停地结帐、微波加热便当、製作咖啡红茶等饮料,忙了约莫一个鐘头,学生买午餐的人潮才渐渐散去。 当然这种尖峰时刻绝不可能只交给李舜城一个人管理,便利商店的老闆,本名章将辉的阿辉店长一定也会在。不过最忙碌的时刻过了以后,阿辉店长如果有什么私事,就会把店交给李舜城看管,一个人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 现在也是,中午用餐时间的人潮散去,李舜城与阿辉店长一起整理了被客人们弄乱的货架以后,店长就说:「啊啊快要三点了,我要去接女儿下课,阿舜,这边就交给你了。」说完匆匆忙忙戴上安全帽,骑着车去幼稚园接女儿了。 李舜城也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看店,在晚班的工读生过来以前,他基本上都是一个人的。他百无聊赖地看着外头的景色,店门口面对着一条蛮宽阔的道路,对面是一排矮房子,大多都开设着以学生为主要客层的杂货店和小吃店。这里离海清大学的大门走路仅十分鐘,在大学设立以前,原本似乎是一条荒凉的產业道路,房子不多,道路两侧几乎全都是农田。大学设立以后,开始有人在这里盖房子,开设店家,可以说这一带全是靠做学生的生意而发达起来的。 但是再走远一点,楼房渐渐减少,接着化为一片平坦的农地。海新乡的居民原本就都是靠务农维生,大多数都是种稻的水田,间或夹杂着几块种蔬菜的田地,靠近山脚下的则是果园。虽然海清大学的设立为海新乡带来人流与金流,但大多数原本的居民还是农民,过着一如以往的生活。 会在这里做学生和学校生意的,似乎蛮多都是外来者,例如像李舜城这样的人。 李舜城从外表看来是个普通的年轻人,身高约近180公分,算是蛮高的了,骨架健壮但相当瘦,不过最近这一年来,他为了适应便利商店必须搬重物的工作,比较勤奋地练身体,每天沿着校区跑步已经是惯例了。近来感觉到手臂和腿部都长了肌肉,比起刚到这里来时,体型已经有很大的变化。 他的头发半长不短,而且有点参差不齐。这是因为刚到这里时,李舜城心一横将头发剃成三分平头,而近一年没有修剪头发的结果,就是长成这副半长不短的模样。不过李舜城也不是注重外表的人,不剪头发也只是因为贫穷的关係。由于这发型还没有难看到令人难以忍受,所以阿辉店长也没说什么。 虽然这一年来养成运动的习惯,但肤色跟长期务农的当地人相比还是白了一点。一张瘦长的脸搭配眼尾上吊的眼睛,虽说不上多好看,但也是张顺眼的脸。脸颊上有几颗青春期时留下的痘疤,视力有点不好,所以有时候会戴一副黑框眼镜。 李舜城并不是常常看着镜子孤芳自赏的人,但有时候早上起床洗脸刷牙面对镜子时,会猛然感受到自己这一年来的改变。毕竟在来到这里之前的六年来,他都是过着家里蹲的生活。 而阿辉店长其实早在海清大学设立初期的十多年前就来到这里开店了。他的老家是位在隔壁的海峰乡,原本是海峰乡一间便利商店的受雇店长。海峰乡比较靠近有行政机关的市区,人口较多,所以生意其实也不错,但他衝着海清大学开设所带来的人流,决定带着刚新婚的太太一起来到海新乡,自己顶下一间店经营。幸而随着学生人数的增加,生意越来越兴隆,忙到需要雇用数个工读生。 现在阿辉店长跟太太有了一儿一女,年纪较大的女儿念幼稚园大班,明年即将上小学,小儿子也将要上幼稚园小班了。他每天都跟李舜城分享自己的儿子女儿有多可爱,听到耳朵都长茧了。 但阿辉店长是个热心的人,否则一年前他也不会愿意雇用几乎是身无分文来到这里的李舜城。对于这一点,李舜城非常感激。当初阿辉店长不仅给他工作,还帮他介绍住处,代垫房租的签约金。阿辉店长帮了他这么多,只是听他炫耀儿女而已,根本不算什么。 「叮!」又有客人进来了。 这一回是个戴着遮阳帽,两手套袖套的欧巴桑,一看就知道是当地的农妇。农妇大概是刚下机车,没戴口罩。李舜城想起现在的规定,正想出声劝这位阿姨戴上口罩时,阿姨已经自己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口罩戴上了。 当地人的阿姨跟年轻学生不一样,几乎都会跟店家的人打招呼,如果阿辉店长在,还会主动出声跟她聊聊。这是李舜城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现下这位阿姨进入店内后,就先转转眼珠,看了下四周,确定店里只有李舜城一个人的时候,开口问:「阿辉不在喔?」 「店长去接女儿放学了。」李舜城说。 「喔喔,素喔,阿辉的女儿也很大了喔。」阿姨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就走至货架寻找她要的东西。 这间便利商店因为靠大学很近,贩售的商品除了食品以外,还有一些学生生活上会使用到的杂货和文具等。但又因为附近其实有不少农田,所以也兼贩售一些较小型的农业用具,例如体积较小的铲子,耙子,绳子,甚至有时候还会有肥料。如果只是小东西,有些附近农家的人会就近过来这里买,但如果是大型的东西,还是会到农具专卖店。这位阿姨就拿了一个铝製水桶和一綑麻绳,走过来柜檯结帐。 结帐时阿姨随口跟他聊天:「啊你也来这边一段时间囉,还习惯吗?」 「还可以。」李舜城说,正准备拿出塑胶袋时,阿姨阻止了他。 「啊不用不用,我直接拿就可以了。」阿姨豪迈地将麻绳丢进水桶内,接着扛起水桶就准备要离开。离开前回头说:「阿辉回来你跟他说,我这边有一些水果,要他记得过来拿喔。」 「好。」 阿姨是附近邻居,基本上常常来这间便利商店消费,李舜城当然早已认得她的脸孔,但几乎不会主动打招呼,甚至他连这位阿姨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以前听阿辉店长喊过,但别人的名字几乎不会停留在他的脑海里。 又再过了半个多鐘头,阿辉店长回来了。他一走进便利商店,李舜城就看见那张笑得很噁心的脸。阿辉那张宽脸上的嘴角扯得不能再开,细长的眼睛弯成两个弯月,他一边靠近站在柜檯后的李舜城,一边发出嘻嘻笑声。 「唉唷,我们家的瀅瀅真是好可爱喔,我刚刚送她回家,陪他们吃完点心以后,又要再出来时,她跑过来抱着我的大腿说:『把拔~不要走啦~』。然后伸伸也学着一起跑过来抱住我的大腿,哎唷~真是太可爱了啦~」 瀅瀅和伸伸是阿辉一双儿女的小名。李舜城已经对阿辉店长的晒儿女习以为常了,只是点点头。然后告知他刚才住附近的农妇阿姨的传话。 「哪个阿姨?」阿辉皱眉说。 李舜城想了一会儿,「常常戴着小碎花袖套的那一个。」 阿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喔,阿琇姨呀。我知道了。是说舜城,阿琇姨家的农地就在这附近,所以有时候会过来我们这边买东西,你应该也见过她好几次,还说过话吧。拜託你也要把常客的名字记住呀。」 「嗯。」李舜城回应。 阿辉看着李舜城那张淡漠无表情的脸,知道他虽然嘴上这样应着,但应该可能还是做不到吧。跟当初刚在这里工作时相比,李舜城与客人的应对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但那副与人保持距离的模样还是没有变。可是已经好多了,算是有进步啦,慢慢来吧,阿辉这么想。 (2) 到了近五点的时候,晚班的工读生过来了。除了李舜城以外,阿辉店长还雇用了另外两个工读生,都是海清大学的学生。其中一人是今天值晚班的男学生林梓邵,他是海清大学资讯工程系的学生,今年九月开始是三年级。林梓邵一进店内就愉快地向阿辉店长打招呼,即使李舜城态度冷淡,也会好好跟他打招呼,主动向他搭话。林梓邵就是这么一个欢快的年轻人。 林梓邵将自己的背包等私人物品放进员工休息室,换上店员的背心后,就来帮忙李舜城整理后面仓库的货物箱。林梓邵身高比李舜城稍矮个几公分,据说是每年寒暑假都会去搬家公司或是工地打工所练出来的身材相当结实,头发剃短,肤色黝黑,脸上总是掛着亲切的笑容,一双大眼骨碌碌地转着,且因为台语流利,很受附近的农妇阿姨们欢迎。总之,善于社交又乐于助人的林梓邵,和冷淡不主动的李舜城可以说是处于两极,是完全不同的人。 即使李舜城不太有回应,林梓邵爱说话的个性也让他总是不畏惧地持续向李舜城搭话。现下两人一边合作将货物箱堆高,林梓邵的嘴巴也几乎没有停过,说着今天发生的一些事情。由于李舜城几乎只有「嗯」,「喔」等回应,所以从旁看起来,有点像是林梓邵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形成一幅有趣的画面。 当两人将货物箱收拾得差不多,一起来到店内,准备和阿辉店长一起应付晚餐的学生人潮时,林梓邵忽然提起一件事情。 「对了对了,你们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吗?」 「昨天晚上?」在排便当盒的阿辉店长问。 「昨天晚上,听说学校靠溪边那一侧,好像发生有人跟踪女学生的事情。」 「什么?竟然有人跟踪女学生?这附近也有这种变态?」阿辉店长瞪大眼睛说。他嘴角下垂,变成一副兇狠的模样,约莫是想到自己家也有个女儿吧。 「其实也不知道是不是啦,也可能是误会,但是好像有个女生被推倒,然后有人看到有个男的背影从现场逃走…」 「到底是怎么样呀,讲得不清不楚的…」 林梓邵嘿嘿笑,搔搔头发说:「我也是从同学那边听来的。」 告诉林梓邵这件事情的,是与他同系的一个女同学。 海清大学设立在山脚下的一片平坦土地上,坐北朝南,西侧面对着一片连绵平原农地,再过去就是山脉,东侧则面临一条名为海华溪的溪水。事情就发生在东侧这一面的校区。 校园的低矮围墙与溪流之间,夹着一条不大不小的便道,这一带到了晚上没有什么车流,只有住在附近的人会经过。这附近也因应海清大学学生与教职员的需求,出现了不少供租赁的公寓,林梓邵的同系女同学就住在这附近其中一栋公寓内。而跟踪事件的目击者之一,是与她住同栋公寓的一个二年级女学生。 女学生那天晚上有社团活动,所以在学校留到十点。那天她没有骑摩托车,所以回家时,她直接穿过东侧校门,走在这条靠溪边的路上。通常到了这个时间,这条路上几乎没有人烟,虽然路灯颇暗,但女学生已经走习惯了,也不以为意。在她走到靠近校园东北侧边缘转角的地方时,忽然听到溪边传来一些动静,路旁的草丛震动一下,发出沙沙声。 女学生吓了一跳,但想可能是野狗野猫,或甚至可能是老鼠吧。想到老鼠,就觉得心里有些发寒,她决定无视这声响,快速走过。她所住的公寓就离这里不远,绕过校园围墙的转角,再走过一个小型停车场,就到了。但是她没走几步,看见草丛后忽然窜出两个人影… 「两个?有两个跟踪狂?」阿辉店长问。 「不是,你听我说啦。」 看到两个人影从草丛窜出来,女学生吓得差点发出尖叫声,但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转身跑开,不过没跑几步,就撞到一个人… 「等一下,到底有几个人?」 林梓邵正要说时,李舜城代为回答:「自己一个人回家的女学生一个人,从草丛里窜出两个人,女学生想逃跑时,撞到另一个人。所以现场应该至少有四个人。女学生撞到的人,会不会是刚好在停车场的人?」 「你说得没错,那个女学生转头跑的方向正好是停车场,因为过了停车场就是她住的公寓了,据她说,她当时是想要快点回去有人在的公寓。」 女学生与那个似乎是正要走出停车场的人互撞了一下,两人一个踉蹌,但幸好都没有摔倒。女学生正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时,后面那两个人也追了上来,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停车场的另一侧发出女性的尖叫声… 「等一下,又有一个女的?还是发出尖叫的是那个女学生?」阿辉店长已经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发出尖叫的是另一个女学生。」林梓劭耐心地回答:「巧的是,那个尖叫的女学生,正好也跟前一个女学生住同一栋公寓。」 眾人听到尖叫声,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似乎有个人影坐倒在地上,另外有个疑似男性的背影跑走了。 因为停车场的灯光非常暗,所以在场的目击者只能做出类似这样的证词。 「结果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是谁从草丛里面跑出来?」阿辉店长问。 后来证实,那两个从草丛里跑出来的,是海清大学生物系的男学生。 这两个男生是生物系二年级的学生,他们参与一种栖息于海华溪的特殊鰻鱼的研究,那天晚上是去检查放在溪边的器材,顺便回收一些收集到的资讯。 「在晚上十点多?」阿辉店长忍不住插话。 林梓邵耸耸肩:「我是听说有些生物系的研究还蛮疯狂的。」 总之,两个男学生在溪边检查器材时,被草丛里的蟑螂群给吓到,两人的第一个反应是衝出草丛,没想到刚好要回家的女学生经过那附近,也被他们给吓到了。 「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蟑螂呀。」阿辉店长张开那张大嘴大笑,李舜城几乎都可以看到他臼齿蛀牙的补丁。 「哎,要是我在草丛里被蟑螂群攻击,大概也会逃走吧。所以这就像连锁反应嘛,是不是?那两个生物系学生被蟑螂吓到,衝出草丛,他们的行动又吓到路过的女学生,女学生跑走,然后跑走的女学生撞到在停车场里面不知道在做什么的人…不过,这样子好像跟跟踪狂事件没什么关係?」 李舜城接话:「所以真正的跟踪狂事件,应该是在停车场另一侧发出尖叫的女生,是吧?」 林梓邵点头:「那个女生也住在停车场旁边的公寓,她那天晚上跟同系的同学一起吃饭,比较晚回来。她好像也是沿着学校的围墙走,只是方向刚好相反…」 林梓邵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挥动比画方向,看起来有点意义不明,但熟知学校附近地理位置的阿辉和李舜城都点点头。留校从事社团活动的女学生,是直接从东侧校门出来,沿着围墙往北走,而与同学一起吃饭的女学生,则是沿着北侧围墙走,所以两个人是从相对的方向出发,同样前往靠近东北侧校园墙角的停车场附近。 据说,被跟踪的女学生在一路上都觉得有点不对劲,路上人不多,但一直感觉到有人以一定的距离跟在后面。她原本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最近有点神经紧张,会错意了?她当时只想加快脚步,快点回到住所。但走到停车场附近时,跟在她后面的人忽然追上她,似乎想要跟她搭话。 女学生一阵紧张,想要避开那个人时,听到停车场另一侧传来跑步声与碰撞声,就在她因为这些声音而分心时,那个人推了她的肩膀一把,她摔倒在地上,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叫声吓到,推倒她的人也跑走了。 「喔,听起来有点危险。」阿辉店长忧心地皱眉:「报警了吗?那个被推倒的女生。她受伤了吗?」 「好像只是有点擦伤,没什么事。后来她觉得有点害怕,所以据说今天早上去报警了。那个社团活动的女生,跟两个生物系的男生,好像都有去作证。这是我今天中午听同学讲的。」 「那个在停车场被撞到的人呢?」李舜城问。 林梓邵皱眉想了想:「没听说,好像看他们没什么事就先走了?我也觉得有点怪,下次问问吧。」 李舜城还想再说什么时,门「叮!」的一声打开了,飢肠轆轆的大学生们蜂涌而至,晚餐的尖峰时间到了。 「欢迎光临!」 伴随着阿辉店长高亢的声音,林梓邵愉快的声音,与李舜城低沉的声音,学生们嘰嘰喳喳地讨论着要吃什么。 三人训练有素地各自散开去处理各项事务。那天,一直到李舜城的工作时间结束,都没有人再提及跟踪狂的话题。 (3) 2 李舜城非常穷。 一方面确实是因为收入不高。他在便利商店的工作是拿时薪,虽然有时候也会值夜班,薪水比较好,但总的加起来,也只是够他一个人生活而已。阿辉店长对他算是大方,时薪虽然不高,但也不低了,不过毕竟这里是乡下地方,就算时薪再高,也比不上大都会的薪水。 但李舜城因为物慾很低,所以也挺满足于现在的生活。 刚到海新乡的时候,李舜城的身上除了一点车资以外,几乎可以说是身无分文。他坐火车到最近的车站,也就是位于隔邻的海峰乡的海峰站,然后阿辉店长开车到车站来接他。 「我开了家便利商店,明天开始你就在那边工作吧。」阿辉店长手握方向盘,若无其事地说。他从没问过李舜城为什么过了六年的家里蹲生活,又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家。李舜城想,幸好没问,若是问了,他也没自信当时身心状态皆不佳的自己能不能好好回答。 但是阿辉店长之所以不问,大概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一点详情吧。阿辉店长二话不说就雇用他,刚开始的第一週,李舜城是睡在阿辉家里客厅的沙发上。阿辉的太太,本名余佳梅的阿梅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的样子,很热情地招待他。 一週后,阿辉帮他找到了住所。由于海新乡有一座教职员加学生人数多达近一千人的大学,大学校园周遭也因应学生与教职员的需求,多出了许多栋租赁公寓。海清大学内当然也有学生宿舍,但因为宿舍都是四人一房,比较挤,而且有门禁,还是有不少学生寧愿选择位在校园外围,房租较贵,但空间较大,生活比较自由的租赁公寓。 李舜城也是住在其中一栋专门提供给学生的公寓。其实这栋公寓的房东原本只打算租给海清大学的学生的,但因为阿辉出面劝说及当保证人,才愿意租给非学生的李舜城。他的房间是最便宜的,因为这个房间没有对外窗。但李舜城无所谓,毕竟过去几年来他也是过着闷在房间内从不开窗的生活。 这是一间有卫浴设备但没有厨房的小套房,房间不大,但反正李舜城的东西也不多,反倒显得宽敞。有房东付的一张单人床,一个小型衣柜,一张书桌和椅子。除了冷气以外,一些基本的电器用品,例如小冰箱、书桌檯灯、电锅、热水瓶等,都是阿辉从左邻右舍要来别人不使用的物品。摆放物品的小型木头层架,则是隔壁学生搬家时不想带走所以送给他的。 除了这些生活用品,属于他的东西并不多。只有几件衣服裤子换穿,两双布鞋,他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脑或手机,所以外部的情报都是透过在便利商店看到的报纸、杂志,或休息室的电视等得来的。不工作的时候他会去跑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娱乐,或者说,没有任何打发时间的方法。反正他也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海新乡没有什么像样的大眾交通工具,不仅没有火车站,公车的班次也少。所以当地居民以及学生们,都是开车或骑摩托车代步的。李舜城自然是没钱买这些交通工具,于是阿辉帮他找来一辆邻居不要的脚踏车。 在这里,骑摩托车当然是主流,摩托车比较快,骑个三十分鐘的路程,就可以到邻近最热闹的海华市去玩了,但若是骑脚踏车,单趟大概就要五十分鐘左右,而且还累得半死。但李舜城跟爱热闹的大学生们不同,完全不会想要去市区,所以脚踏车对他来说就很够了。 李舜城一直以为大多数的海清大学学生都是骑摩托车,所以当他发现比他晚约莫三、四个月左右来便利商店工作的林梓劭也是骑脚踏车时,还觉得有点惊讶。 「啊?我有摩托车驾照呀,但是我没钱买车啦,只是这样而已。」林梓邵轻松地说出原因。 李舜城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林梓邵跟他一样,是个贫穷男子。 林梓邵父母早逝,是祖父母养大的。祖父母年纪大,收入也不高,所以生活一向过得辛苦,祖父过世之后状况更糟了。现在年事已高的阿嬤还有一份薪水不多的兼职工作来支撑生活费,林梓劭的大学学费则是申请助学贷款与清寒奖学金,平时靠打工应付在学校的生活费,若有剩馀的钱,就一点一点地还学贷。 所以其实比起李舜城,林梓绍的贫穷生活更有心得。 李舜城本来不太在意自己吃什么,有时候吃便利商店卖剩下的三明治、饭糰等果腹,若没有卖剩的生鲜食品,他就吃点泡麵。但林梓邵告诉他,即使生活过得很贫穷,也要吃得营养,「这是我阿嬤的家训。」他得意地说。 所谓吃得营养,就是要吃营养均衡的生鲜食品,例如新鲜蔬果、肉品、五穀等食物,而且尽可能自己烹煮,这样比较营养且省钱。 李舜城说,新鲜蔬果比较贵。 林梓邵随即反驳,「谁要你去超市买了。超市卖的都是卖相好的,当然比较贵,但其实只是长得漂亮而已,吃起来都一样啦。你看这附近有不少农地也种蔬果,长相不好的都会便宜卖。你可以去路边农家自己卖的摊子找便宜蔬果,有时候他们还会半买半送咧。」 其实附近很多务农的邻居,作物收成后都会分送左右邻居,人缘佳的阿辉店长也是一样,常常收到邻居送的蔬菜水果,有时候也会分一点给李舜城。就连林梓邵有时候也会拿一些看起来像是自己栽种,外表丑陋但新鲜的蔬菜给他。问他为什么会有这些蔬菜,林梓邵轻描淡写地说:「我阿嬤也有种菜啦。她现在住的地方,房东有一小块地,借给我阿嬤种菜,阿嬤收成以后也会分给我一点。」 所以在乡下地方,便宜的新鲜蔬果反而比较好取得,只是李舜城不知道而已。 不过,年轻人会想吃肉,想要练体力,也得多吃些肉。这时候又是林梓邵的情报派上用场。「隔壁海峰乡的传统市场有一间店会卖便宜的鸡肉跟猪肉,因为那是他们自己养的。虽然远了一点,骑脚踏车要三十分鐘才会到,但可以买到便宜的肉,算cp值很高了。」 原来如此。但李舜城想起一件事,住的地方没有厨房。 「这还不简单。你有大同电锅吧?还有没有微波炉或烤箱?只要有其中一项,就可以做菜了啦,不用担心。」林梓邵露出那口白牙笑着说。 李舜城还真不知道。以前真的是过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怎么把这些菜餚变出来的。阿辉店长确实有给他一个旧的大同电锅,他就试着依照林梓邵提供的食谱和做法,自己煮菜蒸肉,倒也真的能做出一点像样的菜色来。 现在李舜城还是会拿便利商店卖剩的三明治、饭糰,或便当回家,但他不再只是吃这些东西而已,会拿新鲜蔬菜与肉类多蒸一道菜当作配菜,或是把饭糰内馅或便当菜拿来跟其他蔬菜和肉类混合,做成另一道更丰富的菜餚。下班回家后,在自己的小套房内切切弄弄的,也可以混过一段时间,多少让李舜城没那么无聊了。 多亏了阿辉店长的支援,和林梓邵的情报等建议,李舜城的贫穷生活也渐渐变得多彩了起来。 李舜城省吃俭用地存了一点钱,花了近半年的时间还完阿辉店长帮他代垫的房租签约金。现在每个月除了固定的房租、水电、饮食跟生活用品的支出以外,还有剩一点点钱。李舜城也不知道存这些钱做什么,只是他既然没有其馀支出,就先放着吧,或许将来有一天会用到的。 近来也可以感觉到跑步方面的进步。刚开始跑的时候,只是慢慢地跑个十分鐘就气喘吁吁,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坚持了下来,现在已经是可以一口气跑个十公里不休息的状态了。跑步的时候,只要想着左脚,右脚轮流踏出去就可以了,其馀什么都不用想,对李舜城来说,是一种很放松的状态。 工作、跑步、煮菜、睡觉,就是这一年来李舜城的生活。 (4) 跟踪狂事件过了两週后,除了工作以外,跟外界几乎没什么联系,没电脑也没手机,自然无法上网的李舜城,完全不知道这次的事件已经在海清大学的学生留言板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因为除了那次林梓邵从同学听来的状况之外,还有后续。 某天,李舜城跟林梓卲一起值早班。林梓邵因为已经是三年级了,必修课较少,所以一週会有一天像这样全天没有课的时候,他就会来便利商店值早班。据说他除了便利商店的打工以外,好像还有其他比较不固定的兼职工作,几乎不会浪费除了上课以外的空间时间。李舜城有时候会想,林梓邵的贫穷生活过得比自己积极多了。 早餐的颠峰时间过后,两个人分头整理被大量学生群弄乱的货架和饮料冰柜,阿辉店长则去帮忙送货的司机搬货。这时「叮!」地一声门打开,一个年轻女孩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她一头褐色短发,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分明,穿着色彩繽纷的短t恤和及膝工作裤,脚蹬白色帆布鞋,腋下夹着粉红色的安全帽。 李舜城站在比较靠近门口的货架前,看了女孩一眼,小声喊「欢迎光临」,一时之间觉得她似乎有点眼熟。 女孩一走进店内,眼睛滴溜溜地转,发现了在整理饮料冰柜的林梓邵后,就直接走到他身边。 「林梓邵,今天晚上可以吧?」女孩说话的口吻大剌剌的,但声音却很娇滴滴,反差非常大。 林梓邵转头看着女孩,「喔,是你呀。嗯,应该没问题。」他把冰柜门关上,「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吗?住那栋大楼的人这么多…」 「我又不是叫你护卫所有人,是住我隔壁的那个女生…亦佳觉得她好像被跟踪好几次,昨天甚至还有人想跟她搭话,她吓得赶紧跑走才没事。」 「喔?她没事吧?有没有看到那个跟她搭话的人长什么样子?」 「没有,你也知道停车场那边的灯光很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她那时候又很慌张。」女孩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说:「最近这一个礼拜我们都跟学校反应过,但学校一副没要没紧的样子,只会要人早点回家,或者要有人结伴。可是又不是所有人都有办法早回家,或是刚好找到人陪着一起走那条路。提议要改善停车场那附近的灯光,学校也只会说那停车场是私人的,道路也是公家的,要改善灯光还要做申请跟协调。这样根本来不及嘛,已经有很多人受害了…」 「本来就是这样,校外的事情学校又不可能插手。」林梓邵用安抚似的口吻说:「但是我听说学校已经请附近的派出所加强巡逻了,应该可以改善一点吧。」 女孩瞪了林梓邵一眼,脸蛋鼓起来,那表情似乎是知道他说的很合理,但心里有点不甘愿的感觉。但她随即转换心情:「所以今天晚上没问题吧?亦佳晚上要留在学校帮忙研究室的学长姐搬东西,可能会弄到很晚。」 「我在哪里等她?」林梓邵说。 「她应该会从东侧校门出来。」女孩说着挥挥手:「我再跟她确认一下,然后我会line给你。」 「好喔。」林梓邵说,接着眼神瞥到躲在货架后面的李舜城,他骨碌碌的眼珠一转:「对了,虽然我一个人也不要紧,但如果有两个壮丁,应该更安心吧?」 「两个?」女孩问。 林梓邵走过去,勾住李舜城的胳膊,将他从货架后面拉出来。「多一个护卫,怎么样?」 女孩用不客气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李舜城,「他这么竹竿的身材,没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别看他这么瘦,平常也是有在锻鍊身体的。而且我们可是便利商店的店员,很有力气的。」 「不,我…」 李舜城想拒绝,但女孩先一步走到他面前,从下往上看的眼神犀利地瞪着他。「是吗?那好,就交给你了。警告你不要乱来喔。」 「誒?可是…」李舜城觉得莫名其妙,但完全没有馀力去反驳。眼前女孩正是他最棘手的类型,就是那种伶牙俐齿,抢先说话,完全不给对方留馀地的女性。而且警告什么?他又不是跟踪狂。 「我早上有课先走了,林梓邵,我再传line给你。」女孩自顾自地下结论后,就逕自走出店门。 李舜城看着女孩戴上安全帽,骑上摩托车离去,然后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林梓邵。林梓邵装傻地露出一口白牙:「怎么了?」 「我没说要去。」 「反正你今天也是值早班,跟我一样傍晚就下班了,不是吗?」 「我傍晚就下班,不表示我一定得去吧?」 「你下班后不是都会去跑步?我知道你都会绕着校园跑,应该也会跑过她们住的那栋公寓附近吧?就当跑步嘛。」林梓邵说着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然后转身伸个懒腰说:「工作工作。」 此时阿辉店长正好搬完货,从后门进来,一边嚷着:「喂你们两个谁有空,来帮我整理一下货箱…」但他随即发现站在柜檯前的林梓邵和一直杵在货架前的李舜城之间的气氛有点不对。「怎么了怎么了?」 林梓邵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呀。」 李舜城则是一声不吭地到后面仓库去整理刚刚送到的货。 * 晚上八点半,李舜城和林梓邵站在海清大学东侧的校门口,等着吴亦佳出来。太阳完全下山后,灯光稀少的侧门变得非常昏暗,只有校门附近掛着一盏灯,远远看过去,彷彿是一段石砌的矮墙漂浮在黑暗中,而灯光无法照耀的地方宛如不存在一般,沉浸在一片虚无中。 过了十分鐘,吴亦佳还没有现身。虽然十月初的晚上比较凉爽,但因为校门外隔着一条路就是溪流,蚊子等小虫还是很多。李舜城抬头,看着缠绕着灯光飞舞的蛾,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傍晚时,值晚班的工读生过来了。晚班工读生是海清大学的女学生,平面设计系三年级的姜曼青。之所以让她值晚班,是因为她住的公寓就位在便利商店隔壁的巷子里,走路不用五分鐘就到了。而且下班后阿辉店长,或是其他值晚班的工读生都会先陪她走到公寓,自己再回家,因此姜曼青虽然是女孩子,倒也能安心做晚班工作。 姜曼青是另一种李舜城不太会应付的类型。她不像早上那个女孩(后来知道是林梓邵资工系的同年级同学赵晓仪)是那种咄咄逼人,态度比较强硬的类型,而是有点慵懒的,随意的,有时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的类型。李舜城有时候会觉得跟姜曼青讲话像在跟外星人讲话一样,对方话题跳很快,他不懂她的思绪到底是怎么流动的。但也可能,对姜曼青来说,李舜城才像是外星人吧。 她曾经有一次专注地看着李舜城,久到让他有点发毛时,才用那特有的慵懒口吻慢慢地开口:「李舜城你呀…」 「咦?」 「该不会分不清楚三分头跟山本头?」 「哈?」 姜曼青也没再说什么,甩了甩马尾,挥挥手,走去货架做整理。李舜城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后来私下问了林梓邵,林梓邵也耸耸肩,「曼青感觉常常这样,讲一些只有自己懂的话,那大概算是她独特的语言?」 但这跟三分头还什么山本头的有什么关係?是谐音笑话吗?不过李舜城也不想再问,如果问了搞不好会再被一堆意义不明的话语攻击吧。但别看姜曼青这样,她工作起来也是认真勤奋,只是打工对她来说是赚零用钱兼消遣,跟李舜城、林梓邵这种为生活所需不一样。 傍晚时姜曼青骑机车从学校过来,李舜城看见她将车停在外面的停车场,拿下安全帽,露出一头未烫染,扎成马尾的纯黑长发,姜曼青总是穿着宽松的印花上衣和裤子,一身轻飘飘的模样,安全帽和机车上的鲜艳图案还是自己设计的,不愧是平面设计系的学生。 她摆动修长的手脚走进店内,慵懒地打招呼后,随即打卡,换上店员背心,准备开始工作。林梓邵马上向她搭话。 「曼青,你知道最近学校附近的跟踪狂事件吗?」 姜曼青慢了半拍后回答:「喔~有呀,系上的女同学都在说。听说留言板上有些人讲自己被跟踪的事情,好像有一点恐怖喔。」 姜曼青慵懒的语调让人感觉不出来她本身是否真的感觉到恐怖。她接着说:「不过好像都是发生在学校东北角那一带耶,其他地方都没有,我们这边就蛮平静的呀。」 「我系上同学就住在那附近的公寓,跟那个被推倒的女生住同一栋喔。那附近的女生都很紧张,而且其中有几个人这几天真的觉得好像被跟踪了。」 「是喔~好可怕喔~」虽然这么说,但姜曼青还是一派悠间,毫无紧张感。 「对了对了,今天我跟李舜城要一起去护卫一个住那栋公寓的女生回家喔。」 林梓邵这傢伙,竟然说出来了。 「欸~真的吗?」姜曼青斜眼看了看李舜城。「你们这么热心呀。」 「真的吗?阿舜要一起去?」 不幸的是,竟然也被阿辉店长听到了。他随即衝过来,往李舜城的肩膀大力拍了几下。「很好很好,你就去吧。反正你晚上都会去跑步不是吗?就顺便嘛,交流交流一下,嘿嘿。」 露出这种下流的笑脸,会让人以为是不怀好意的交流喔,阿辉店长。李舜城在心里默默地说,但表面仍默不吭声。这下麻烦了。 「喔~去吧去吧,店里的事情不用担心。」姜曼青悠间地说。 不,其实也没有那么担心店里的事。姜曼青就算了,李舜城想自己跟这个怪女人毕竟没什么交情,只是普通同事的往来,所以他也不会在乎姜曼青的看法。但阿辉店长就不一样了,他这么大力鼓吹李舜城一同去护卫晚归的女学生,无非也是希望他能多扩展一下生活圈。李舜城都明白阿辉的用心良苦,只是对他来说,这还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 李舜城瞥一眼吃吃笑着的林梓邵,一副诡计得逞的模样。他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5) 然后当天晚上,他就出现在海清大学东侧的校门了。先到的林梓邵挥挥手跟他打招呼,一片黑暗中还是可以看见那张整齐的白牙笑得灿烂,真是个就算在黑夜中也很闪耀的男人呀。李舜城知道自己会依约前来,全都是因为顾虑阿辉店长。自己现在也能顾虑别人了,这样也算是有点成长了吧。他在心里苦笑着。 为了赶走因人的体温而聚集而来的蚊子,两人绕着校门附近走来走去。林梓邵笑嘻嘻地说:「没想到你真的会过来。」 「不是你叫我过来的吗?」李舜城说。他刚刚其实先绕着校园稍微跑了一下,身上出了点汗,所以有点担心是不是有汗臭味,会不会吓到女孩子。他不知道吴亦佳是怎么样的女生,不过如果第二天她去跟赵晓仪抱怨来护卫的人身上满是汗臭,就算是李舜城这样不介意别人眼光的人,也会觉得有点受伤。 还是不该来的。李舜城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林梓邵兴致很高,一边走来走去赶蚊子,一边张望着校门口周边,查看有没有其他人影,感觉是真的想当个称职的护卫。 「李舜城,你觉得那个人为什么要跟踪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林梓邵突然问。 「因为是跟踪狂?」 「跟踪也有很多原因呀,想要知道对方去什么地方,想要攻击对方,想要给对方压迫感…到底是哪一种?」 看来在吴亦佳过来以前,他们得要聊这个话题了。李舜城想了想,「被跟踪的都是女生吗?」 「好像不一定喔。我看学校的留言板,也有男生说,这一阵子走在这条路上,有感觉背后好像有人跟着,尤其是停车场那一带。不过,男生说有被跟踪的好像是少数,大部分都是女生。」 「所以是专门针对女生的变态?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通常都跟性的目的有关吧。」 「性骚扰或是攻击女生?好像蛮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可是…」林梓邵停顿了一下,「总觉得有点奇怪,那个跟踪狂好像很执着在这附近,都是在这条路上,或是到转角的停车场为止。你要说是因为这一带路灯很少,比较暗也比较好下手的话,那也说得过去,可是老实说,学校附近都是这样呀,除了正门口面对的那条马路比较明亮以外,其他地方晚上都是这么暗,而且人也很少,找其他地方下手也可以吧?为什么要执着于这里?」 林梓邵说的也不无道理,确实有关跟踪狂的传闻有点过度集中在这个地区,这是因为跟踪狂就住在这附近?或者是跟踪狂因为某些原因,常常来这里?李舜城正想要回应时,看见校园内昏暗朦胧的灯光下,出现两三个人影,慢慢朝这里走过来。 「喔?出来了吗?」 走过来的是三个人,一男一女中间夹着一个个头娇小的女生。中间那个女生正是吴亦佳,她一头长发,穿着朴素的上衣跟及膝裙,脸一直微微低垂,感觉有点畏畏缩缩的。 三个人走过来,其馀一男一女看见等在校门口的李舜城和林梓邵,那个女的惊讶地说:「原来真的有找护卫呀,我还以为亦佳是客气呢。你们真的是护卫吧?」 原来这一男一女正是请吴亦佳帮忙整理刚搬迁研究室的学长姐,因为忙到近九点,他们也知道吴亦佳就住在最近跟踪狂传闻频传地点附近的公寓,所以想要送她回去,但吴亦佳说朋友已经帮她找了护卫,可是学长姐不放心,所以跟着过来确认。 「是…是真的啦,嘉枫学姊担心过头了啦。」吴亦佳小小声地抗议。「我认识其中一个人,他是我同公寓室友的同学。没问题的…应该啦。」 后面这句「应该啦」好像是多馀的。李舜城跟吴亦佳完全不认识,有点担心这句话会让她的学长姐起疑。不过幸好林梓邵随即举起手,「是我,资工系的林梓邵,这位是我一起打工的朋友李舜城,就交给我们吧。」 「啊,我知道你,」那位学长说:「你去年是不是在校庆的时候参加大学先生选美,结果上台表演用鼻子喷花生米?」 林梓邵害羞地搔搔头,「嘿嘿,没错,没想到还有人记得这件事。」 李舜城不禁看向林梓邵,原来这傢伙还做过这种事呀。 似乎确认了林梓邵确实是海清大学的学生,而且也是吴亦佳认识的人之后,两人就放心地离去了。 待学长姐离开后,吴亦佳很慎重地向两人道歉,「不好意思,整理得太晚了,让你们等太久了。」 林梓邵摇摇手,「不会啦。现在都超过九点了,我们走吧。」 三人一起走出东侧校门。周遭很安静,除了溪流的潺潺流水声,偶而传来的微弱蛙鸣,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回响在这条渺无人烟的黑暗小路。原本到了晚上,除了住在附近的人以外,会走这条路的人确实不多,但近来传出跟踪狂的传闻以后,人更是少了,连经过的机车都几乎没有几台。林梓邵知道有不少人寧愿绕路,但校园幅员辽阔,绕路实在太远,很不方便。 吴亦佳走在两人中间,像方才一样低垂着头,有点畏缩,但似乎觉得必须要说点什么话,小小声地开口:「不好意思呀,晓仪本来说要骑车来接我,这样子比较安全。可是她今天临时要打工。」 「没什么啦,反正我们两个今天的工作也结束了,很有空啦。」林梓邵说着,朝李舜城看一眼,「对不对?」 应该是要他回应吧?但李舜城只是点点头。不过周遭这么黑,也不知道吴亦佳看不看得到。 「对了,我听赵晓仪说,你昨天在停车场那边被搭话?」林梓邵问。 「嗯…对,」吴亦佳说,想了一会儿,「我昨天是从北侧校门绕路回来的,因为不想在天黑以后自己一个人走这条路。一路上都觉得还好,可是走到停车场附近的时候,忽然觉得停车场里面有人影。我以为是停车的人,想说公寓就快到了,所以快速走过去,结果那个人影就靠过来,好像想要跟我说话,或是觉得他好像对我伸出手。我吓了一跳,就逃进公寓里去了。」 「看不清楚长相吗?」 吴亦佳点点头,「停车场实在太暗了,我只知道对方个子比我高,看体型应该是男的。但是他没有出声,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男的。」 「原来如此。」林梓邵抚着下巴说。 原来如此什么啊。这是在模仿哪里的侦探? 不知不觉间,三个人就走到了校园围墙的转角处,停车场就近在眼前了。李舜城跑步时也常常经过这里,停车场真的很暗,除了停车费投币机旁有一盏小灯以外,其馀什么灯光都没有。停车场不大,一半是空的,黑暗中,只能隐约分辨出车子的顏色。 他们陪着吴亦佳穿过停车场,走向位在隔壁的一栋五层楼公寓。公寓的几扇窗户透着灯光,入口处也有一盏小灯亮着。吴亦佳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转身对两人说:「到了,谢谢你们。」 「不会,小心点呀。」 两人目送吴亦佳走进公寓的入口后,转身正要离去时,忽然林梓邵发出「咦?」的一声。 「怎么了?」 林梓邵专注地盯着停车场的方向,李舜城也顺着他的眼神方向看过去,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我刚刚好像看到有人离开停车场,往那个方向走过去。」林梓邵指着两人对面的方向。那也是一条路灯稀少的小路,几乎沉浸在黑暗中。 「我们刚才穿过停车场的时候,没有看到里面有人。」李舜城冷静地说。 「对,我也没看到。」林梓邵沉思了一会儿,「奇怪了。」 「是什么样的人?」 「只看到一点点。体型感觉应该是男的,穿着顏色比较淡,偏白的上衣,可能是白衬衫,还有…」 「还有?」 林梓邵转头用奇妙的眼神看着李舜城,「总觉得他的裤子看起来蛮像西装裤的?」 (6) 3 宽大的道路上,除了偶而经过的几辆运载货物的小卡车,几乎没有其他车辆。李舜城骑着脚踏车,悠间地在两侧皆是农地的道路上奔驰着。这一天是平常日,但刚好是他的轮休日,所以他早上就骑车出门,到隔邻海峰乡的便宜肉店,去买了一些猪肉和鸡肉。 回程路上会经过一些附近农家自己设置的蔬果摊,李舜城通常也会在这些摊子挑一些蔬果。买得不多,也花不了多少钱,但大概就是他一个星期左右的食材份量了。 已经十月了,白天的太阳还是很耀眼。这一带全是平原,路旁也没有树木遮荫,被这太阳一晒,再加上连续骑了三十分鐘以上的脚踏车,早已让李舜城全身汗涔涔。但是今天风很大,虽然流了汗,但风一吹来又将t恤吹乾了。比起最为炎热的七、八月,十月的气温已经算是非常怡人了,很适合骑车出游。 当然,会这么想的不只他一个人。开学一个多月后,选课都已经定了下来,学生们也大致都掌握了哪堂课可以翘,哪堂课不能翘,所以即使是平常的上课日,翘课去海华市区玩的学生也增加了不少。在回到海新乡的路上,李舜城就遇到不少迎面而来的摩托车集团,全都是年轻学生,一路上大力催着油门,发出高亢笑声。 他几乎都忘记了,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是这个样子。而自己也曾经是这个年纪,可是却觉得那时候的事情已经变得好遥远,想不起来了。 李舜城看到一个带着遮阳帽的欧巴桑正从农地里搬出一些收成的蔬菜,摆在路边似乎是准备要贩售。他停下脚踏车,对欧巴桑招呼一声:「你好。」 欧巴桑抬头看他,露出笑容:「啊,要买菜吗?这些是早上收的喔。」 路边摆放着一些胡萝卜、马铃薯、白萝卜、高丽菜、菠菜等,都卖相不是很好。胡萝卜、马铃薯和白萝卜的形状很奇怪,菜叶类的蔬菜有些叶子破破的,应该都是早上收成过后,将卖相好的先出货以后,再把这些看起来差一点的放在路边卖。 李舜城挑了一些胡萝卜、马铃薯、高丽菜,欧巴桑算得很便宜,还送他一些葱。接下来去找点洋葱吧,李舜城想,这附近还有一块农地有种洋葱,可以去那里看看。然后今天晚上用便利商店买的日式咖哩块做一锅咖哩。开始自己煮饭以后,李舜城发现做咖哩很好,不仅简单又好吃,做一大锅可以吃很久,有时候还可以做点变化。 他后来发现林梓邵也蛮常做咖哩的,两人聊起这件事,让他知道原因也差不多,便利、好吃、容易做变化。果然单身的人自己做菜,诉求的地方大致都是这些吧。 想起林梓邵,李舜城就想起前几天晚上的「护卫义工」。送吴亦佳回去公寓以后,林梓邵看见了从停车场离开的人影。那或许有可能是停车的人,或是经过停车场的附近居民。但是先前三人经过停车场时,没有车子进入,也没有感觉到附近有人上下车,或是有人路过的气息。如果林梓邵没看错的话,那可能有两种状况,第一个是,那个人在他们经过停车场以后,才从另外一条路走至停车场附近。第二个是,那个人发现他们走过来,躲在停车场的某处,直到他们经过停车场以后才走出来。 第一个推论算合理,但总觉得方向不太对。林梓邵看见的人是沿着校园北侧围墙的巷子离开的,如果那个人只是在那个时间点刚好路过,那么他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三人是沿着东侧校园围墙往北侧走,这一路上林梓邵和李舜城都有注意背后有没有人,但是两人都没有察觉背后有人。那么就是从他们对面走过来,然后绕过停车场来到北侧校园围墙吗?可是他们三人却都没有看到对面有人走过来。 第二个推论,也好像可以成立。但是那个人为什么闷不吭声地躲在停车场里面?害怕被误会是跟踪狂?或者他就是跟踪狂? 接下来几天,李舜城都值晚班,没再被找去当护卫,林梓邵也没有,约莫是因为女孩们都找到了护卫或是有人结伴一起回家吧。不过那个叫赵晓仪的女孩有几次在林梓邵的打工时间来到便利商店,李舜城原本以为又是要商量护卫或跟踪狂的事情,但好像也不尽然是这样,就是聊聊天,讲点共同上的课的事情,有时候也交换一下跟踪狂的相关情报。 据她说,被跟踪的状况好像变得比较少了,但还是有人在停车场附近看到奇怪的人影。 「好像是看到有人在停车场附近走来走去的,但是那时候也是晚上,看不太清楚是什么样的人。最近大概是警察常常来这一带巡逻,好像没有人再被跟踪了,可是停车场的灯光还是很暗,学校真是太烂了!」 「那不归学校管啦,而且好像已经在跟停车场的业主交涉了,不是吗?」林梓邵说。 「哼,最好快一点啦。」赵晓仪嘟嘴,看着林梓邵,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一瞥发现李舜城也站在旁边,便眼珠一转,将手中的宝特瓶奶茶推至柜檯,「结帐!」 买完一瓶奶茶就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的年轻女孩,到底是什么心思?迟钝的李舜城都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但看看林梓邵,他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随手摆弄着柜檯前的巧克力,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发现李舜城在看他,林梓邵说:「怎么了?啊,你也在想跟踪狂的事情是不是?这两天变少了,是好事。但还是很奇怪,那个停车场的人影是怎么一回事呀?」 不,我没在想这件事。李舜城正想这么说时,门「叮!」地一声打开,两人反射性地看向门口,说:「欢迎光临!」 走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性,但看起来不像是海清大学的学生,年纪要再长一点,而且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和灰色西装裤、黑皮鞋,怎么看都像上班族。这附近虽然上班族不多,但也是有的。李舜城有时候也会看见跟这年轻男性差不多装扮的男人骑着摩托车或开着车奔驰在路上,他们多半是在海峰乡或海华市工作的上班族,有业务时才会过来海新乡。这个年轻男性约莫也是这样吧。 这时是接近晚上八点,也差不多过了下班时间,学生们的晚餐尖峰时间刚过,但还是陆续有人进来买晚餐。李舜城忙着结帐、微波便当或饭糰,回头想叫林梓邵帮忙製作饮料时,却发现他一边帮客人装袋,若有所思的眼神却望着饮料冰柜的方向。李舜城也看过去,现在站在饮料冰柜前挑饮料的,就是那个年轻的上班族男性。 一直到那个上班族男性买了东西,结完帐,走出店后,林梓邵才恢復正常的模样,机敏且快速地工作。 消化完一批买晚餐的客人后,终于清间了点。林梓邵忽然说:「李舜城,刚刚进来的那个上班族,你有见过吗?」 他果然是在看那个上班族男性吗?李舜城摇头,「不记得。他应该不是附近的居民,大概是因为工作顺路过来的?」 「是喔。」林梓邵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了?」 林梓邵将一手托在下巴,摆出这夸张的姿势后说:「总觉得,那个人的背影很像我那天在停车场看到的人…」 「咦?」 (7) 中午休息时间,林梓邵来到学校的餐厅。海清大学幅员广大,校内四处散落着几处学生餐厅或咖啡厅,但数量虽不少,菜色却不怎么样。自助餐虽然便宜、菜色多,但因为口味较重,容易让人吃腻,其他几种小吃的水准其实也跟校外的小吃店、餐厅差不多,只有一家年轻人喜欢的流行速食店,但到了中午时间总是高朋满座,而且相较之下反而比较贵。 林梓邵来的这间餐厅比较小,位在校园的北侧。一楼是自助餐,二楼有三间小吃店,选择不多,但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上午他就在这附近的大楼上课,再加上,这间餐厅的二楼角落放了五台微波炉,可让学生与教职员免费使用。 贫穷的林梓邵是不可能在饮食方面多花钱,无法像同学们一样每天吃外食。他当然是带自己製作的便当,每天中午拿去餐厅微波加热。林梓邵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打开刚刚加热好的便当,里头是白饭、猪肉滷油豆腐,配菜是蒸高丽菜和洋葱蛋。便当盒内飘散出酱油滷肉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他正要拿出筷子享用时,听见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所以说要不要再去跟警察说呀?学校真的太没用了,什么事都没做,摆明了就是要丢给我们学生自己去处理嘛。」口气义愤填膺,声音却娇滴滴的。嗯,他认识这个人。 「可是警察不是已经加强巡逻了吗?而且我们…」另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后面还说了几句什么,但因为声音太小了,被餐厅内其他人的高声谈笑给淹没过去。 「但是婷霏不是说,她昨天也被跟踪了吗?结果巡逻根本就没有用嘛。」 又是跟踪狂的事情?林梓邵含着筷子想,看来还是没有解决呀。林梓邵想起了那个在便利商店看到的年轻上班族男性。后来他发现,这个年轻男性最近有时候会在傍晚,会再更晚一点的时间来便利商店。林梓邵向阿辉店长、李舜城、姜曼青确认过,大家都对这个人多少有点印象,但并不是常客,至少他是最近才频繁出现的。 跟附近邻里都相熟的阿辉店长也表示最近没有新住户移居到海新乡,他认为这个年轻男性并不是住在海新乡,应该是在海峰乡或更远一点的海华市工作的上班族。但为什么最近却频繁地在傍晚以后造访海新乡,而且总是在海清大学附近呢?难道是有什么工作吗? 或者…林梓邵想起那个在黑暗中转瞬消逝的背影。总觉得应该要确认一下。 他放下筷子,转身站起来。「唷!」打了一声招呼后,露出他得意的白牙,走向那群讨论跟踪狂事件的集团,也就是包括赵晓仪、吴亦佳在内的四个女生。 赵晓仪跟吴亦佳他当然认识,但另外两个女孩就有点陌生了。一个是中长发的娇小女孩,脸小小的,五官也小小的,像个娃娃突然放大一样。另一个则是完全相反,是个身材修长,一头长发,五官立体的美女。林梓邵总觉得这美女有点面熟。 「誒,林梓邵,你也在这里喔。」赵晓仪惊讶地说,不知为何还脸红了一下。 吴亦佳忽然站起来,把自己的位子让给林梓邵,跑去坐在另两个女孩的旁边。林梓邵对她的举动有些莫名其妙,但既然被让位了,他也只好在赵晓仪旁边坐下。林梓邵发现四个女孩各点了一些餐点,但都摆在桌上,完全没有动。 「这是跟我同系的同学林梓邵,他之前帮忙送亦佳回家。」赵晓仪介绍,其他两个女孩对他点点头,大概是因为听到他护卫过吴亦佳,所以都对他露出友善的笑容。 「她们是住同栋公寓的柯瑜珊,」赵晓仪指着那个娇小女孩,「还有陈婷霏。」接着指向长发美女。 原来都是同栋公寓的住户,所以是跟踪狂受害者联盟囉? 「你们是因为最近都有被跟踪,所以才在一起讨论吗?」林梓邵问。 四人不约而同点头,大家的表情都变得有点严肃。 「其实…」赵晓仪稍微压低声音说:「瑜珊跟婷霏算是第一个受害者吧?」 嗯?也就是说… 「瑜珊就是那个被草丛里衝出来的生物系学生吓到的人,然后婷霏是…」她眼神转向陈婷霏,美女蹙眉,露出苦恼神情,但依然很美丽。赵晓仪又再压低声音:「她是那时候在停车场被跟踪狂堆倒的人。」 原来如此。最初事件的两位受害者都在这里,而吴亦佳、赵晓仪则是后续事件的受害者。 「你们两位后来也都有被跟踪吗?」林梓邵问。 柯瑜珊先回答:「我后来有几次走同一条路,有感觉背后有人跟着,只有一次在停车场附近的时候,有个人好像要向我靠过来,但我逃走了。我觉得很害怕,天黑以后如果要走那条路回去,一定都会找人陪我,后来就没有再遇到了。」 这体验跟吴亦佳很像。 陈婷霏接着说:「我在停车场被推倒以后,觉得很害怕,之后只要遇到天黑以后才要回去的时候,我都会找人陪我一起走,所以后来都没有再遇到了,但是昨天…」 根据陈婷霏所说,昨天她的课上到傍晚,又去研究室露个脸,准备要回去公寓时已经过了七点,天色暗了。研究室靠北侧校门较近,所以她决定从那里回去,由于这几天都没发生什么事,警察也加强巡逻了,所以她也不想再麻烦别人陪同,就自己回去了。 没想到,才出校门没多久,就很明显地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的气息。说到这里,陈婷霏低垂着头,双手抱着臂膀,感觉似乎在微微发抖。坐在她旁边的两个女孩都朝她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 当时陈婷霏吓坏了,赶紧加快脚步,但对方也跟着迈开步伐。这你追我跑并没有持续太久,幸好对面走来几个高声交谈的学生,跟在她身后的人随即停下脚步,陈婷霏就趁这个时候跑进公寓。 「幸好没事。」林梓邵吁了一口气说。 「什么幸好,跟踪狂又出现了呀。」赵晓仪气愤地说:「本来以为最近警察加强巡逻,终于没什么事了,但没想到昨天又出现了,到底在搞什么呀!」 「其他人最近都没有感觉被跟踪吗?」林梓邵问。 柯瑜珊、吴亦佳都摇头。赵晓仪说:「我问过同栋公寓的其他女生,大家都说最近这一週都没感觉到有被跟踪,也没有人被陌生人搭话。本来以为已经安全了…」 她说着,咬了咬唇低下头。林梓邵忽然觉得,赵晓仪虽然会主动陪同其他女生回家,但搞不好其实她才是最怕跟踪狂的。 他又问陈婷霏:「你应该没有看到昨天跟踪你的人的脸吧?」 陈婷霏摇头:「太暗了,而且我不敢回头,只是一直逃走。」 「从对面走过来的学生呢?有认识的人吗?」 「我很匆忙地跑回公寓,根本来不及看是什么人,只知道应该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好糟喔,这样又回到原点了。大家都很害怕呀。」赵晓仪双手抱在胸前,皱着眉说。 陈婷霏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低下头,露出苦恼的神情。 (8) 林梓邵又问了几个问题,眾人讨论了一会儿。大概是察觉到话题有些沉重,容易让大家吃不下饭,柯瑜珊率先说:「先吃饭吧,菜都要凉了。吃完饭,我们再陪婷霏去派出所一次吧。」 大家开始吃饭,而像是刻意要忘记方才的话题一样,女孩们开始聊起最近大家疯看的韩剧和电影。感觉聊这些话题时,赵晓仪、吴亦佳和柯瑜珊的兴致都变得高了点,笑声与笑容变多了,而陈婷霏也不是跟不上话题,有时候也会发表一两句意见,但始终都很安静,只是微笑地看着三个聊得开心的女同学。 林梓邵一边吃着自製的便当,一边佩服着女同学们话题转换的快速与流畅,可以从韩星聊到咖啡再到布鞋,话题无缝接轨,这中间是什么逻辑把这些东西串起来的?他完全不懂,女孩子真是厉害呀。 用完餐后,四个女孩表示要一起去派出所一趟,林梓邵下午还有课,所以先向她们告别,并承诺如果有需要帮助,他绝对可以伸出援手。 四个女孩都从座位上站起来时,更可以感觉到陈婷霏一人的鹤立鸡群。她相当瘦高,可能有一百七十公分左右,手长脚长,虽然是在这片台湾东部大平原生活,但却没怎么晒黑,一身白皙的肌肤引人注目。这时林梓邵才想起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美女。 「啊,原来你是那个大学小姐的陈婷霏?」 去年林梓邵参加大学先生选举时,陈婷霏也是大学小姐的候选人之一。相较于林梓邵预期内的落榜,陈婷霏以过人的美貌,优雅的姿态,还有惊人的长笛才艺,不负眾望地赢得冠军。原来她就是那个英文系三年级的校花。 「对,」陈婷霏说着,掩嘴笑了:「我也记得你,你是那个表演用鼻子喷花生的人吧。」 「哈哈哈哈,真的吗?誒,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鼻子喷花生大学先生?」相较于她娇小如娃娃的外貌,柯瑜珊发出豪爽的笑声。 「我不是大学先生啦…」 「重点在这里吗?」赵晓仪重重地拍了林梓邵的背,「明明是大学先生选举,却偏要表演那种像搞笑艺人的才艺,你是有什么问题呀。」 林梓邵乾笑着混过去。没想到自己急就章想出来的才艺表演,竟然还留在这么多人的记忆中。多半不算是多好的印象啦,但至少还可以搏人一笑。 据说去年陈婷霏选上大学小姐,照片被摆在学校的官网上后,马上就有数个经纪公司来问她要不要当模特儿或是艺人。但好像都被她拒绝了,说法似乎是,现在还是学生,毕业后再考虑要不要从事演艺工作。 今天林梓绍实际与陈婷霏对话过后的印象是,虽然是个大美人,但个性似乎有点内向,所以大概不见得会想从事演艺工作吧。但她站在人群中,就是显得非常突出,像现在周遭就有不少男生女生都在偷瞄陈婷霏,有些人应该是知道她就是那个大学小姐,有些人则应该单纯是被她的美貌给吸引住吧。四个女孩站在一起时更是明显,其馀三个女孩也不是说不可爱,但跟陈婷霏相比,就像是普通人和模特儿的差异吧。 这么漂亮的女孩,追求者应该也很多吧。 林梓邵望着四个女孩离去的背影,陈婷霏的身高和身材非常突出,紧身牛仔裤包裹着一双长腿,赵晓仪虽然也不矮,但腿长却差了人家一大截。然后林梓邵惊讶地发现,吴亦佳和柯瑜珊的背影惊人地相似。两个人都很娇小,头发的长度也近似,光看背影说她们是同胞姊妹也不为过。 林梓邵忽然想起一件事,便追上四个女孩,问了柯瑜珊。「再问你一件事,你知道那个在停车场被你撞到的人是谁吗?也是学生吗?后来怎么了?」 柯瑜珊挑眉,露出惊讶的神情。「对耶,你不说我都忘了有这个人。」 她沉思了一会儿,「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听到尖叫声,我跟那两个生物系的男生跑过去看,发现是婷霏坐倒在地上,然后我听到有脚步声逃离…啊,我因为那时候注意力都在婷霏身上,没有看到有人跑离现场,只听到声音。看到的是那两个生物系男生。 「我撞到的那个人…誒我完全不记得了耶。我印象中应该是个男的,他后来好像看婷霏没受什么伤就离开了。停车场很暗,我没看清楚他的脸,所以不知道是不是学生,只记得他手上提着包包,跟我撞在一起时,里面的东西都掉出来了,他好像一直在捡那些东西…」 「那两个生物系的男生也没看到吗?」 柯瑜珊摇头:「第二天婷霏报警时,我们有去作证,他们都说有看到我好像撞到一个人,但是因为太暗了,不知道是谁。」 问了这个问题后,林梓邵挥手送四人离开。路人,尤其是男生,几乎都对陈婷霏频频侧目。美女真是辛苦呀。 * 「哈?」 「所以说,我们今天去跟踪那个上班族吧。」 李舜城想要再问一次,但是他的思考有点转不过来。刚刚林梓邵还在说他昨天从赵晓仪等人得知的跟踪狂情报,下一句却是,「我们去跟踪那个上班族吧」。这跟那个上班族有什么关係? 「为什么?那个上班族虽然最近常出现,但不表示他就是跟踪狂吧?」李舜城小心翼翼地选择用语,想要确认林梓邵的想法。 林梓邵抬眼看着天花板,「嗯…我还是觉得那个上班族的背影很像我那天在停车场看到的人。而且我不是怀疑他是跟踪狂,也有可能是啦,但我总觉得,如果他就是我那天在停车场看到的人,搞不好是有什么原因吧。」 李舜城想了一会儿,「如果你说的那个原因,和跟踪狂的事情无关的话?」 「那就当我在耍笨吧。」他嘿嘿笑一声,又继续动手整理货箱。 你耍笨是你的事,为什么要我一起去? 「可是那个上班族来的时间不一定,有时候在早班下班前就来了,有时候却是下班后才过来。」李舜城试图找理由反驳。 「这就看运气了。如果他在我们下班前就过来,然后离开,我们下班后就直接到那附近去看看。如果他在我们下班后才过来,那就跟在他后面吧。」 结果是,不管怎么样,都要去一趟就是了。李舜城有点不懂,为什么林梓邵要做到这种地步?因为有认识的人就住在那附近的公寓,而且是受害者?或者又是为了他口中貌美惊人的大学小姐?如果是前者,林梓邵是这么热心的人吗?但如果是后者,就有点难说了,毕竟男人的脑袋里除了吃以外,想的就是那档事,为了讨美人欢心,哪个男人不是奋不顾身?只是自己被无端捲入,李舜城感觉有点厌烦。 但因为自己都已经跟着去护卫过一次了,他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藉口拒绝。李舜城只能祈祷那个上班族今天不要过来。 (9) 他们还当班期间,确实没有过来。但是才刚交接给姜曼青,那个男性就一步踏进便利商店了。林梓邵用力地拽着李舜城的手臂,把他从后门拉出去,然后两人躲在一旁的巷子内,观察那个上班族男性什么时候离开便利商店。 上班族男性这次只买了一罐宝特瓶茶,没有买晚餐。他走出便利商店后,上了机车,出了便利商店前的小型停车场后直接右转,往海清大学的正校门而去。感觉很有可能又要去校园东北侧,于是林梓邵和李舜城走出巷子,跳上各自的脚踏车,拚命踩着踏板,跟在上班族男性后面。 这时间路上还有不少人,来到附近的餐厅吃晚餐的学生,下班准备要回家的人,因此路上人车颇多,机车行进速度没有想像中这么快,两人虽然是骑脚踏车,但也还能跟上。上班族男性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人骑着脚踏车跟在自己身后,他骑的速度不快,等红灯时还一手扭开宝特瓶茶的盖子,悠间地喝了起来。 李舜城总觉得这看起来像是下班回家前顺道在便利商店买个茶的身影,怎么看都不像是跟踪狂。不知道林梓邵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想要跟在他身后呢? 上班族男性到了正校门后右转,往东侧围墙骑去,两人也跟着右转。东侧围墙的路上路灯渐少,人车也不多,但上班族男性大概是毫无警戒,直直地骑在路上,两人的脚踏车虽然赶不上速度,但毕竟是一条直挺挺的道路,远远地捕捉到上班族男性白色短袖衬衫的身影就够了。 在接近校园东北侧的地方,上班族将机车停下来,临停在靠近溪水的路边。林梓邵和李舜城也停下来,将脚踏车靠着校园围墙放着,放轻脚步接近。黑暗中,似乎看见上班族男性在河岸边与道路中间走来走去,接着传来一点一点闪烁的灯光。李舜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随即领悟到,那是手电筒的灯光。 手电筒闪了几下,在地面附近绕来绕去,偶而也映照出男性的身影,可以看到他拿着手电筒,有时候照照靠近溪边的草丛,有时候照照路边和校园的围墙,一路慢慢地往前走。 林梓邵和李舜城互看一眼,发现对方应该也了解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们没说话,只是一起迈步朝那个上班族男性靠近。男性还是专心地一边慢慢走,一边用手电筒照着地面,因此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接近。 林梓邵先开口:「那个…不好意思…」 「喔!」似乎是没预料到附近有人,男性吓了一跳,发出低沉的声音。「怎…怎么了?」 李舜城尽量用友善的声调说:「请问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男性直起身,疑惑地看着两人,「呃…是没错,可是…」 这时候,不远的地方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三人都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那个方向,是位于校园东北侧的那个停车场附近。黯淡朦胧的灯光下,似乎可以看见两个人影站在一起,说话的正是这两个人。说话声渐渐变大,可以听得出来一个是男性,一个是女性,男性较低沉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夹杂着各种情绪,反倒是女性的声音越变越小。 「…我只不过是想要再跟你谈一谈…」男性的声音说。 「我之前说得很清楚了,我已经拒绝…」 「我付出这么多,你怎么可以拒绝我?我之前每天早上帮你买早餐,晚上等你打工结束送你回家,我做了这么多,你还…」 「我没有要你这么做,而且我也说过了,你不需要做这种事…」 「你是在利用我吧?把我当工具人利用我吧?」 「我没有收你的礼物,也早就已经拒绝你了。」 「礼物?就礼物而已?那我以前帮你买的早餐呢?我等你打工下班的时间呢?你要还给我吗?你要全部都还给我吗?你这臭婊子,贱女人,把我付出的感情跟时间还给我呀!」 男性的声音非常激动,那身影看似就要扑上前去,女性发出一声短暂但惊恐的叫声。林梓邵和李舜城同时衝过去,两个人一人一边架住作势要打人的男性。 「干…你们干嘛?放开我!」男性奋力挣扎,大喊,双腿踢踏,但还是抵不过两个男人的力气,最后坐倒在地上,但仍一直扭动身体,踢腿。林梓邵和李舜城牢牢压着他不放,不要小看便利商店店员的体力和力气。 那个上班族男性靠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战战兢兢地问:「没…没事吧?需不需要我…」 李舜城说:「可以请你帮忙报警吗?」 「喔,好…好的。」他马上从包包里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一听到报警,以及看到上班族男性打电话的动作,坐在地上挣扎的男性忽然安静了下来,像是整个放弃了一样,垂头丧气的。他是个大概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不高,瘦瘦的,穿着普通的t恤,薄运动外套和牛仔裤,一张圆脸上掛着金属框眼镜。刚才愤怒地叫骂,作势打人时,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但现在一看,不过是个平凡无奇的年轻人,而且,应该是海清大学的学生吧。 而那个差点被攻击的女性,仔细一瞧,正是大学小姐陈婷霏。她脸色苍白地站着,全身发抖。 李舜城不认识陈婷霏,但从那即使是在黑暗中都掩藏不住的美貌,他也可以猜到这女孩的身份。于是他说:「你没事吧?」陈婷霏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李舜城又对林梓邵说:「你先带她进公寓,找个认识的人陪她吧。」 见方才打算攻击陈婷霏的大学生已经安静下来,林梓劭便点点头,带着浑身发抖,连路都有点走不稳的陈婷霏进去公寓。 警察来得很快,不久就听到几辆摩托车疾驶而来的声音,黑暗中浮现红色旋转的灯光,照亮了停车场,也照亮了那个年轻人无力的双眼。 (10) 4 「叮!」一声,便利商店的门打开了,李舜城反射性地用无声调的语气说:「欢迎光临。」伴随着林梓邵活力十足的「欢迎光临」,形成一种不协调的音韵。但进入便利商店的客人不是很在意,逕自走向放着三明治、饭糰、便当等生鲜食品的冷藏柜,开始挑选食物。 早上的早餐人潮已经过了,这个客人大概是早上没课所以睡到很晚的学生吧。这天李舜城跟林梓邵都是早班,但前一天晚上,攻击陈婷霏的大学生被逮补以后,他们两人,连同那个上班族男性,都一起到派出所去做笔录,弄到大半夜才回家。没睡几个鐘头又要上工了,因此其实两人都是一脸疲累。 再加上阿辉店长一早就缠着两人问清楚昨晚的事情,所以还不到中午时间,李舜城已经想要坐下来休息了。林梓邵应该也蛮累的,但当面对客人时,还是可以露出笑容,并以中气十足的声音应答,真是了不起。 李舜城多少感觉到那个上班族男性并非跟踪狂,只是没想到昨天晚上他们竟然碰巧遇到真正的跟踪狂。阿辉店长问林梓邵是不是有预料到这个局面,但林梓邵耸耸肩说,其实是凑巧。这个凑巧,却让林梓邵和李舜城意外地成为逮捕现行犯的英雄。 林梓邵可能无所谓吧,但李舜城却觉得有点头痛。他非常,非常不想要受到瞩目。 昨天晚上,上班族男性帮忙报警以后,警察很快就来了。先是来了三辆摩托车,接着是一辆警车。那个跟踪狂的大学男生并没有像先前那般反抗,被警察上銬后更是一付失魂落魄的模样,就这样被带上了警车。林梓邵、李舜城和上班族男性也作为证人,一同去派出所做笔录。受害者陈婷霏则是在赵晓仪和吴亦佳的陪同下,去派出所报案并作证。 李舜城和林梓邵虽然没有商量过,但对于警察询问两人为什么那个时间点会出现在校园东北侧,并向上班族男性搭话,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两人是便利商店打工的同事,下班后一起骑车回去,正好路过而已。至于向上班族男性搭话,是因为他看起来好像在找东西。他们有默契地对于试图跟踪上班族男性这件事情三缄其口,既有实话,又参杂了谎言。 中午过后,赵晓仪、吴亦佳和柯瑜珊一起过来便利商店。一方面是想感谢两人昨天对陈婷霏的帮助,另一方面大概是觉得,也有义务让他们知道昨晚事情的始末吧。 「陈婷霏怎么样了?」林梓邵问。 「今天早上她的家人过来接她,说要请假一个礼拜回去休养。她真的吓坏了。」赵晓仪说。陪了陈婷霏一个晚上,她也是一脸爱睏,因此说话语气显得没有平常那么咄咄逼人。 「那个男的的家人好像也过来了,听说可能这两天会交保吧。」柯瑜珊说。跟踪狂的男学生是机械系三年级。原来柯瑜珊是机械系二年级,虽不认识这个学长,但也向与他同年级的学长姐打听到这些消息。 后来陈婷霏断断续续地向赵晓仪和吴亦佳透露,原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跟踪狂是什么人。 那个男学生,机械系三年级的范伟辰,是陈婷霏的眾多追求者之一。一如前一天晚上林梓邵和李舜城听到的片段对话,他追求得很勤,但却又黏得非常紧,就某种程度来说,已经到了跟踪狂的地步了。据说有一阵子他每天早上都送早餐给陈婷霏,且不知道是从哪里打听到她的课表还有对食物的兴趣,总是在准确的时间出现在陈婷霏的教室门外,送上热腾腾的早餐店食物。 刚开始时,对所有人都很友善的陈婷霏会收下早餐,但后来次数实在太频繁了,让她有点介意,几次拒绝接受早餐之后,范伟辰虽然有点不高兴,但也中止了。可是接下来,他又不晓得怎么打听到陈婷霏打工的地点跟上下班时间,开始会在她打工的咖啡厅等她,陈婷霏委婉表示这样会打扰到其他客人,范伟辰就改成在店外等,并坚持要送她回去。 陈婷霏几次表示不需要他做这些事情,但当时范伟辰很热情地说,这都是我自愿的,我不求回报。 「哎呀~很多男生刚开始都是这么说的喔~可是怎么会有人付出不求回报呢?他想要的回报当然是跟美女交往嘛~」中午就来值班的姜曼青用她那慢悠悠的语气说。 赵晓仪、吴亦佳和柯瑜珊这些女生,今天都是第一次跟姜曼青说话,似乎对于她的说话方式和慵懒姿态感到很新鲜。 「就是这样呀,所以婷霏觉得没办法,很明确地拒绝他的追求以后,那个叫范伟辰的人就变脸了。」吴亦佳说。 「所以那一次柯瑜珊在停车场附近,遇到陈婷霏被推倒,就是因为她拒绝范伟辰的追求吧?」林梓邵说。 柯瑜珊点头:「婷霏说,她是在那天的中午跟范伟辰见面,很明确地拒绝他了。那时候范伟辰看起来虽然有点失魂落魄,但好像也没什么反应。可是没想到,他后来可能是越想越气,就想跑来质问婷霏。他知道婷霏住在这栋公寓,所以就来这里堵她。」 黑暗中,突然有人叫了陈婷霏的名字,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她之前才拒绝的男人,而且整个人的气氛变得完全不一样,浑身散发愤怒的气息,那张原本平凡无奇的脸扭曲成奇形怪状,一脸凶神恶煞地朝她走过来。陈婷霏吓得转身想跑,范伟辰大概是想阻止她,追上来抓住她的肩膀,陈婷霏想挣脱,但可能是反作用力的关係,让她跌倒在地上。同时在停车场附近的柯瑜珊与两个生物系学生听到声响,过来看情况时,范伟辰就逃走了。 陈婷霏虽然有点被范伟辰的行为吓到,但基于拒绝他追求的罪恶感,她并没有说出那天推倒她的人就是范伟辰,只说当时灯光太暗什么都没看到。 「为什么不说呢?」林梓邵问。 「婷霏是说,她觉得当初没有早点拒绝他,给他错误的期待,所以自己也有错。而且她应该是觉得范伟辰只是一时气愤,过一阵子冷静下来就好了。然后就是…怎么说呢?」吴亦佳说着停顿了一下:「有时候发生这种事,被骂的通常都是女生,这种事情她应该已经经歷过多次了吧。」 「我可以了解喔~这种感觉。」姜曼青慢悠悠地说:「我以前高中也有个女同学长得很漂亮,追求者很多,生日的时候好多人送她礼物喔~但是她都没有收。结果那些男生被拒绝后还骂她婊子,有什么了不起呀。真的好过分喔~」 「男生真的很奇怪,追求的时候送一堆礼物,每天护送上下课,不接受就被骂有什么了不起,接受了没交往就被骂婊子,交往后问怎么没跟以前一样每天护送,就被骂公主病。到底是要女生怎么做呀?」赵晓仪似乎恢復了一点气势。 「那是因为男人其实很幼稚啦,尤其是这个年纪的男生。」不知何时已经回来的阿辉店长说:「我也经歷过这个时期啦,觉得自己付出了全心全意,你怎么可以不接受我。但这就是幼稚呀,哪来的自信觉得只有跟自己在一起对方才会幸福呢?」 柯瑜珊说:「我听学长姐说,那个人其实平常人挺好的,但就是…有时候个性有点偏执吧,很常觉得自己是对的就据理力争的那一种。」 陈婷霏的罪恶感和害怕被人指指点点的担忧,让她没有说出范伟辰的行为,最终导致了这后续一连串的跟踪狂騒动。 「所以~跟踪那栋公寓的住户的人,都是那个范伟辰吗?」姜曼青问。 「应该不全是吧。」林梓邵说:「跟踪的话,可能大多数都是范伟辰,他是在那附近徘徊,等陈婷霏回来,所以才会让路过的人觉得好像是跟在他们身后。可是在停车场附近试着向吴亦佳、柯瑜珊搭话的人,应该不是他。」 「那是谁?」柯瑜珊问。 「这个嘛…」林梓邵和李舜城互看一眼。 但还没开口,阿辉店长就插话说:「对了,那昨天晚上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说的那个校花女生,不是最近都找人陪她一起回去,所以跟踪狂就没机会接触她嘛。但为什么昨天晚上两个人又单独在停车场附近说话?」 「因为婷霏发现范伟辰还是没有放弃。」吴亦佳说。 警察加强巡逻后,范伟辰很难再到公寓附近去堵陈婷霏,再加上每次陈婷霏回去都会找人陪同,也让他苦无接触的机会,确实安分了一阵子。但他还是不放弃,常常到了晚上就去那附近徘徊,终于有一次被他等到陈婷霏单独回家的时候。 「就是前两天你们在学校餐厅说的事情吧?」林梓邵问。 三个女生不约而同地点头。 第二次又差点被袭击,陈婷霏惊觉范伟辰其实没有放弃,反而更变本加厉了,同时他的行为也造成住在附近的女学生们的心理负担。她想这样子不是办法,便决定要找范伟辰谈一谈。 「不过,晚上单独跟他约在停车场附近见面,也太危险了吧。」阿辉店长说。 「不是的,其实那时候婷霏有找她同系的两个同学帮忙,但谁知道他们要骑车过来的时候,竟然轮胎拋锚,困在半路上…」吴亦佳说。 据说这两个同学,一个是高大魁梧的男生,另一个是练柔道的女生。听起来感觉是挺让人安心的保鑣,但保鑣竟然遇到意外事故,无法准时出场,结果美女是被两个半路杀出的便利商店店员给救助了。 「啊不幸好梓劭跟阿舜刚好经过,不然就出大事了喔。」阿辉店长说,一方面不无骄傲地看着他两个成为英雄的店员。 「欸~警察局会颁奖状给你们吗?」姜曼青笑着说。 「会吗?」林梓邵搔搔头,露出一口白牙,「要参加颁奖典礼喔,好害羞喔。」 赵晓仪重重地拍了林梓邵的背,「害羞个头啦你。」 见眾人一阵笑闹,李舜城悄悄地后退一些,然后在大家没注意到的时候,转身躲在货架间,随手整理被弄乱的商品。 什么颁奖典礼。最好不要。 (11) 赵晓仪等人回去后,刚好货物送到,李舜城和林梓邵去帮忙卸货,并整理货箱。一同将新货物上架时,蹲在货架前的姜曼青忽然说:「对了~刚才好像有件事情没结论喔~到底是什么咧~」 其馀两人也忙着上架,整理货架,没怎么注意姜曼青说话。姜曼青站起身,慢慢地扭动腰肢,似乎是在做伸展。「啊~想起来了。刚刚那个柯瑜珊不是问说,在停车场附近跟她搭话的人到底是谁?你记得吗?林梓邵,你说跟踪的人和向她搭话的不是同一个人。结果到底是谁?」 林梓邵抬眼,正好对上李舜城的视线。这个姜曼青,平常说话跟动作都慢吞吞的,好像没在想什么,没想到却这么敏锐。 「这个嘛,」林梓邵想了一会儿,「怎么说呢,是和跟踪狂没有关係的人,只是刚好出现在那里,所以造成了一点误会…可以这么说吧。」 「是喔~」姜曼青没再追问,又回去默默地整理货架。 接近傍晚时,已经开始有一些提早买晚餐的学生涌入便利商店。此时有一个明显不像是学生的身影走进来,他穿着白色衬衫和灰色西装裤,手提黑色的托特包。一走进店内,就对着站在柜檯后的林梓邵和李舜城点头打招呼。姜曼青瞇着眼睛看了那人一会儿,露出了然的笑容。 「阿辉店长,」林梓邵说着一边脱下店员背心。「我们就先下班了。」 「好喔,」阿辉店长一边做便当的微波加热,一边朝两人挥挥手。「这边就交给我跟曼青了。」 姜曼青也对他们挥挥手,笑看两人与那上班族打扮的男性一起走出店门外。 和前一天晚上一样,上班族男性骑着机车,李舜城和林梓邵骑着脚踏车跟在后面,三人一同来到位于校园东北角那一带。 昨天才发生那样的事情,附近依然渺无人烟,只传来溪水潺潺声与轻微的虫语蛙鸣。 「你有带吧?」林梓邵问。 李舜城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上班族男性见状,也拿出手电筒。连同林梓邵的手电筒,三点灯光稍微照亮了黑暗的角落。 「你确定知道东西在哪里吗?」上班族男性有点紧张地问李舜城。「我已经找了好几次,这一带都找过了,甚至连草丛都去翻了,还是没有看到。」 「我想你应该是找得蛮仔细了,但是如果还是找不到,就表示东西在你没有去找的地方。」李舜城说。 「在哪里?」上班族男性露出莫名但感兴趣的神情。 李舜城带着两人沿着校园东侧围墙走。「跟我来吧。走这边的门应该比较近。」 他们走到东侧校门,李舜城直接转进去。 「等咧,要到学校里面?」上班族男性吃惊地说。 「嗯,去看看吧。我想东西可能在那里。」李舜城冷静地说。 进入校园后,他们依然沿着东侧围墙前进。海清大学的校园围墙其实比较低矮,以李舜城近180公分的身高来看,大概高度在他的胸口附近,但校园内侧种植了一些灌木丛或树木,多少遮蔽了一点视线。 他们一直走到东北侧的角落,那里有几株约莫两个人身高的树木,底下则是膝盖高度的灌木丛。李舜城将手电筒射向这些树木。「先从这一带找找看吧。」 「原来如此。」上班族男性佩服地抬头看着树木:「我都没想到可能会掉到这里来。」 三人用手电筒仔细寻找地面、灌木丛、草地,和高大树木的树枝。点点灯光闪烁着,照亮墨绿色的树叶。没多久,就听到林梓邵兴奋的声音:「我看到了,是不是那个?」 他指着其中一株树木的上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枝叶间,在灯光照射下,反映出暗沉的黄褐色。 「啊!是这个!应该是!」上班族男性也不禁提高音量。 「好,交给我。」林梓邵将手电筒交给李舜城,双手攀在树干上,靠着李舜城与上班族男性帮忙照射的灯光,一点一点往上爬。其实树枝的位置不是很高,所以他才往上爬一点,一伸手就搆到那东西了。他从树上跳下来,将那东西交给上班族男性。 「是不是这个?」 那是一个牛皮纸袋信封,大概约莫a4大小。上班族男性紧张地打开信封袋,就着手电筒的灯光确认内容,然后吁了一口气。「对,就是这个。」 「太好了,终于找到了。」 「真的!真是太好了!谢谢你们!」上班族男性感激地说:「真的没想到竟然是掛在树上,我一直往地上找,结果是在上面!」 「大概是因为东西掉出来的时候往上飞,卡在树枝上。可是那时候觉得其他东西都是掉在地上,你才会觉得文件应该也是在地上,所以只往地面找,完全没想到有可能在树上吧。」李舜城说。 找到文件后,上班族男性一直想要给两人谢礼,但两人推辞,最后上班族男性说,那我再跟你们联络,就离开了。但似乎并没有放弃要给他们谢礼的事情。 上班族男性的身份,不仅是林梓邵和李舜城知道,恐怕姜曼青也猜到了。而再过不久,柯瑜珊大概也会想起来吧,想起来这个上班族男性就是她那天晚上撞到的人。 上班族男性,亦即今年28岁的许义翔,在隔壁的海峰乡农会上班。平时除了某些必要业务,其实不会来到海新乡。那天是位于海新乡的农產品加工厂有贷款业务,但对方只有晚上有空,所以他在下班后骑着车来到海新乡,将摩托车停放在海华溪边的道路旁,因为那座农產品加工厂就离海华溪不远。谈完事情后,许义翔回到这附近取车,却碰巧遇上了柯瑜珊与生物系学生们的「蟑螂骚动」,他被柯瑜珊撞上,包包里的东西掉了一地,包括那份牛皮纸袋的文件。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许义翔当时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去看被推倒的陈婷霏,因为他正忙着捡东西。包包里有不少方才办贷款业务时签署的文件和证件,非常重要。许义翔没有看到跟踪狂逃离现场,所以以为只是女学生因为停车场太暗而跌倒,之后就自行离开了。回去之后检查,才发现少了一份文件。 幸运的是,贷款业务需要的重要文件都在,遗失的文件并非必要,但里头有客户相关的私人讯息,如果丢失了也不是件好事,所以之后这一段时间,只要有空,许义翔就会在下班后过来这一带寻找文件。当然他也去派出所备案了,只是一直都没有人捡到文件。 许义翔想过,或许那天晚上和他相撞的女学生知道些什么,所以只要在附近看到与那个女学生相似的身影,就试图搭话,想询问文件的下落。但奇妙的是,这里的女学生防备心很重,只要他试图靠近,马上就落荒而逃。起初许义翔也不解,后来才知道这附近有跟踪狂的传闻,自己可能是被误会是跟踪狂了。 许义翔也不想要被误会,因此后来都是拿着手电筒自己试图寻找。这也是为什么这一阵子女学生被搭话的状况减少的原因。但是他还是没有找到文件,直到昨天晚上遇到林梓邵和李舜城,并顺道当了跟踪狂攻击事件的见证人。 「结果真的是不相干的人呀。」许义翔回去以后,林梓邵牵着脚踏车,边走边悠间地说。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李舜城冷冷地说。「被搭话的都是个头娇小的女生,跟柯瑜珊很像。你那时候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你也是呀。」林梓邵瞥了李舜城一眼,又继续向前走。「许先生这边没事了,幸好你帮他找到文件。可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已经传遍学校了,留言板上面战得很夸张,有人骂范伟辰是噁男,还说不想跟这种人当同学,是海清之耻,也有人骂陈婷霏是婊子,说她利用了范伟辰,现在还一副受害者的嘴脸,根本就是活该。真是夸张的话一大堆,还有...」 「你不用说了,我不想知道这种事。」李舜城以少见的严厉语气说。 林梓邵随即住口,有些诧异地看着李舜城。但是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感到被冒犯,只是平静地说:「我知道了,歹势。」 「我回去了。」李舜城说,跨上脚踏车,加快速度。 「喔。」林梓邵只回了这么一声。他没有回头看林梓邵现在是什么表情,他不想看,也不敢看。 李舜城不用看都知道现在海清大学的学生留言板会有些什么样的言论。人们不想知道真相。不,他们明明想要追求真相,却只能接受「一个」真相,不肯接受其他说法,甚至攻击持与自己不同看法和认知的人。他们不是把范伟辰当成有人格缺陷的犯罪者,就是认为陈婷霏是个仗着美貌为所欲为的恶女,好像不攻击其中一方就无法替另一方维护一样。 但是或许,那位对谁都很友善的美人,是不是也有想被男性吹捧的虚荣心?那个以幼稚的方式发洩情绪的男生,是不是也是个温和有礼的好青年? 没有人想知道。而在网路上说个几句话,也不会少块肉。 李舜城加快踩踏的速度。十月晚上的风带着一点寒气与水气,落在肌肤与头发上。他只想衝得更快,更快,让这冰冷的水气冲洗掉内心那股粘腻不悦的感觉。 * 三天后,有配送业者以许义翔的名义给李舜城和林梓邵各送了两大箱的水果礼盒到便利商店。随附的信件还说,这是农会的產品。彷彿就在说其实并没有花多少钱,请不要介意。 李舜城看着那两大盒跟最近这一年的自己完全无缘的高级水果,内心五味杂陈。好吧,或许,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愿意感恩的人的。 (12) 书简 1 书桌上那台简陋的收音机传出沙沙声,似乎有点收讯不良。李舜城稍微调整了一下频道数,沙沙声消失,接下来传出一段轻柔的木吉他演奏音乐,节目要开始了。 「各位听眾大家晚安,欢迎收听今天的『海潮时间』…」 现在是晚上十点,仅限台湾东部地区可以收听的小型民营电台「海天广播」正在播出晚间节目,「海潮时间」。 最近,阿辉店长不知道从哪个邻居或亲戚那里拿来这一台简陋的小收音机,当然只能用来收听广播,不过可以充电,还算方便。阿辉店长知道李舜城没有电视也没电脑,平时在家根本就没有娱乐,于是将这台收音机送给他。 现在这个时代还有人在听广播吗?或者说,广播电台还存在吗?李舜城也不清楚,他试着打开收音机,接收各个频道试试看,发现几个全国性的电台还是照常营运,而更令他惊讶的是,台湾东部竟然有这么一个小型的民营广播电台海天广播,规模虽小但还在营运中,据说据点就在隔壁的海峰乡。 海天广播的节目大多都是针对东部地区的生活情报,很杂很庶民。由于这个地区农民和渔民较多,所以有关气候和海相的情报会做得比较仔细。李舜城这时候才知道,有时候他去农地的摊子买蔬菜时,会发现摊位上也摆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当地的欧巴桑、欧吉桑会一边顾摊位,一边听海天广播的节目。 原来当地情报的广播节目其实很受欢迎。李舜城一直以为广播已经是夕阳產业,或许规模真的在缩小,但在像海新乡这种几乎没什么娱乐的乡下地方,广播还是当地居民相当重要的情报来源。 除了服务当地人以外,海天广播也没有忽视在海清大学就读的近一千位学生,所以也有针对年轻学生族群的节目,就是现在正在播放的「海潮时间」。主持人的艺名是「朱朱」,据说目前还是海清大学的学生。她口齿清晰,语调轻松,带着跟现在大学生相同的感性,有时候推荐音乐或戏剧、电影,有时候念念读者来信,并用独特的幽默感与同理心提出感想与建议,因此大受海清大学的学生欢迎。 李舜城原本也是对广播没什么兴趣的人,但听过一两次「海潮时间」以后,也不禁成为忠实听眾。这是他来到海新乡以后,除了跑步以外的另一个新娱乐。 放了一些音乐,朱朱也聊了一下最近看过的电影,以及她的校园生活以后,就进入了读者来信时间。 「噹噹!现在是大家最~期待的读者来信时间。哎呀,本週也是收到好多来信喔,虽然因为时间有限,我可能没办法每一封都唸到,但是我会努力的!好,我们来看第一封。誒我会选这一封信,是因为我觉得他写得很有趣啦,而且也讲到一些事情,让我蛮有感触的。 「这封来信的作者是『海清第一鸡肉男』…等一下,这个『鸡肉』不是那个『肌肉』,哈哈我是说,他的鸡肉是可以吃的鸡肉,不是我们身上练出来的肌肉。是说为什么是这个鸡肉呀,难道是打字的时候转换错误吗?哈哈哈,不管了,我先唸内容。 「『朱朱你好,我是你的节目的忠实听眾,尤其喜欢听你念读者来信,听你有时候吐槽,有时候大笑,真是太有趣了。最近我也遇到一些事情,想要听听你的意见。』好的没问题,我会努力给你意见的呵呵。 「『我今年大学三年级,念什么科系就不说了,毕竟念这个系也是因为我爸妈要我照他们的意愿去填志愿,结果就碰巧上了。所以我其实对这个科系不是太有兴趣,念到第三年,我也觉得有点疲乏了。前一阵子连假的时候我回老家一趟,跟家人聊天时不小心说出真心话,说我想休学重考其他科系,结果我爸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喔,这件事情喔,感觉好像蛮多人都有遇过喔。我到目前为止是不觉得自己念的科系无聊,想休学或转系,不过,我也有遇过同学唸个一年左右就决定休学了,理由是『跟当初想的不一样,想做的事情在这里没办法学到』。有时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 「而且当时我还觉得有点羡慕那个同学,因为他已经对于自己想做的事情有很具体的想法了,所以才会觉得在这个科系没办法学到他想要的技术跟知识。而我呢,那时候还是个傻傻的小大一,应付那些陌生的科目就已经很费力了,哪还会去想自己想做什么,想学什么呀。 「所以如果你已经有其他想要念的科系的话,我觉得其实很好,那表示你有想法了嘛。不过看起来,好像跟家人的沟通是比较大的问题喔。我们继续看。 「『我跟我爸大吵一架,我爸很生气地说,你这个不孝子!你不想想是谁帮你付学费的!我就说,不管念哪个学校的学费不都差不多,换一个学校有差吗?我爸说,当然有差。你敢给我休学,我就不付学费!我说,哪有这样的。你这样还是爸爸吗?我一定不是你亲生的!我爸大吼,对啦!你是我从垃圾桶捡回来的啦!』 「哈哈哈,垃圾桶捡回来的哈哈哈哈。誒鸡肉男,你跟你爸是在吵架还是在讲相声呀哈哈哈哈。好啦,确实啦,如果学费都差不多的话,换一个学校也没什么关係。不过爸爸的重点好像跟你不一样喔。哈哈哈,我们再看看接下来说什么。 「『后来一直到连假结束,我跟我爸都没有再说过话,我就回学校了。我也无心准备期中考,一直在想要用什么方法说服我爸。我想过,我爸是不是觉得学费负担很重,如果我重考重唸大学,等于之前的两年多全都报废,他又要多付两年学费。虽然我不知道我爸的工作状况,但好像还算顺利,我家的经济状况应该没问题。』 「『或者是因为他不了解我为什么想休学?我说我对现在念的东西没兴趣,我爸好像不太能接受,因为他觉得这是最好的一条路,毕业以后一定可以找到好工作。可是没兴趣的事情就是没兴趣,就算以后真的做这工作,我大概也不会开心吧。我只想到这几个可能的原因,但还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 「嗯,其实我觉得你都有想到你爸爸反对的几个可能性,蛮好的。那么接下来就是针对这些原因去想对策囉。例如说,如果是因为经济问题,你可以说,你会打工或是申请奖学金、助学贷款,不需要他多出两年的钱。如果是他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想休学,换学校科系,我更觉得你应该要好好告诉他你的理由。 「没有兴趣这一句话,其实蛮含糊的喔,我觉得。我们对很多事情有兴趣,也对很多事情没兴趣。你可以再仔细想想到底为什么没兴趣,还有你想念另一个科系的理由是什么。告诉你爸爸,不是只有这一条路是最好的路。有时候父母只是不希望孩子吃苦啦,太想保护孩子了,结果以为孩子可以走的路只有这一条。你可以告诉他,其实不是这样子的,你还有很多选择喔。 「还有呀,我忽然想到一点,你跟他吵架的时候好像都只是在打嘴砲,也没说什么具体的理由。可是你回学校以后写了这封信,就显得冷静多了,也开始想你爸爸反对的原因了。所以我觉得,写信搞不好是一个很不错的方法耶。先写下来,重看个几遍,可能会有点帮助喔。 「还有最后,说什么无心准备期中考,下週就要考试了,你先给我专心唸书!哈哈哈哈。 「好,那就这样囉,『海清第一鸡肉男』,希望对你有帮助。那我们来看下一封信…」 夜深了,李舜城爬上床,将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低,听着朱朱念信件的声音,彷彿低沉的海潮声一样来来去去。他闭上眼睛。 (13) 中午用餐人潮过后,便利商店又清间了起来。只有在附近农地工作的阿琇姨进来买了两罐瓶装水和一个小铲子,又跟林梓邵愉快地以台语聊了一阵子,大概是充分得到小鲜肉的滋润,之后就踏着轻快的脚步离去了。 林梓邵似乎很得当地农民欧巴桑们的欢心,大概是因为他除了台语流利以外,也蛮热心助人的。那天早上李舜城过来值班时,就在海清大学门口附近看见林梓邵帮一个老阿嬤背东西过马路。 今天姜曼青也在,所以中午人潮过后,阿辉店长马上开溜,回家去抱儿子了。虽然老闆不在,但三人都还算是认真的员工,该做的事情还是会做,不过做完以后又没客人上门时,实在是很清间。姜曼青已经开始滑手机,李舜城没有手机,所以开始翻书架上的杂志,林梓邵似乎也有手机,但李舜城很少看他拿出来用。林梓邵似乎跟近来3c成癮的年轻人不太一样,不会有事没事就把手机拿出来滑一滑,反倒是在店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跟李舜城一起翻翻杂志,有时候随手调整一下货架上的货物。 姜曼青一边滑手机,一边用她独有的慢吞吞语调说:「欸~我记得你们两个有时候也会听广播吧?你们知道当地电台的节目『海潮时间』吗?」 李舜城没想到姜曼青竟然会提到「海潮时间」,但他没应答,只是竖耳听。 「知道呀。」林梓邵回答:「是说这个节目很有名呀,海清大学的学生都知道吧。这边晚上又没什么娱乐,意外地晚上会听广播的人很多喔。」 「我想也是喔~」姜曼青说:「那昨天晚上的节目你们听了吗?朱朱唸了一封读者来信,我总觉得就是在讲你们两个的事情耶。」 什么?李舜城不禁转头看对话的两人。昨天晚上他也有听「海潮时间」,但听到后半时睡着了。难道是在他睡着后才唸的读者来信? 「啊,你是说那个呀,」林梓邵露出苦笑:「说什么侦探之类的?」 侦探?什么意思? 「对呀~朱朱念了封读者来信,誒~笔名忘记了。总之就是在说前一阵子发生的跟踪狂事件,解决的人是海清大学的学生跟一个校外人士,就好像侦探一样喔。这讲的就是你们两个吧?」 李舜城和林梓邵对看一眼。李舜城想,林梓邵应该也不觉得他们做的事情像侦探。好啦,跟踪许义翔这一点可能有点像吧,但很多地方都只是凑巧而已。 「那封信讲了一些细节经过,总觉得好像是认识你们的人,或是事件的关係人写的信喔~」姜曼青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变成侦探了耶~」 「没有,才不是。」李舜城反驳。但他看林梓邵只是呵呵笑着,没说话。这傢伙到底在想什么? 「哎呀~可是这个节目在我们学校学生之间很受欢迎,搞不好现在已经传遍校园了喔~」 传遍校园有什么用?李舜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内心有点后悔。 基本上,知道是李舜城跟林梓邵抓到跟踪狂,并且帮许义翔找到遗失文件的人应该不多,确实如姜曼青所说,不是他们所认识的人,就是跟事件相关的人。而且这封信是投给「海潮时间」,那就表示投书者应该是常常听「海潮时间」的海清大学学生。会是谁呢?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似乎是察觉到李舜城的疑问,林梓邵说:「前一阵子跟踪狂还没抓到的时候,有不少人写信给『海潮时间』说这件事情,请朱朱呼吁要大家小心。后来事情解决了,大概是有人想要透过广播告诉大家已经没事了吧。可是说是侦探实在有点…」 他讲到一半,忽然脸色一变,原来是他放在裤子口袋内的手机在震动。林梓邵将手机拿出来看了一下,稍微皱了一下眉头,接着喃喃说一句,「『海潮时间』的影响力真是厉害呀…」 「什么?」 林梓邵露出奇妙的神情看着李舜城跟姜曼青。「有委託来了。」 没过多久,李舜城很快就知道林梓邵说的「委託」是什么了。过了下午三点,有两个人走进便利商店。一个是李舜城也认识的人,个头娇小的吴亦佳,另一个就完全不认识了,是一个个子比吴亦佳稍高一些,留着鲍伯头的年轻女孩。跟着吴亦佳一起走进来时脚步慢了一拍,眼神有点不安地滴溜溜到处转。 吴亦佳跟三人打招呼,接着对林梓邵说:「不好意思喔,突然说要过来。」 「没关係,」林梓邵说:「有什么事吗?」 吴亦佳看看四周,发现没有客人以后就开口:「这个…就像我在line上面说的,有人想要委託你们…或者说,想先跟你们谈谈。」 她说着回身勾住那个鲍伯头女孩的手臂,把她拉到旁边来。「不管怎么样,请你们先听听她怎么说,好不好?」 女孩不安地依偎在吴亦佳身边,接着抬眼看向李舜城和林梓邵,深吸一口气,以尖锐的声音大声说:「我想请你们帮我查查我爸的外遇对象!」 咦?李舜城目瞪口呆地看着林梓邵,难道我们真的被当成侦探了? (14) 2 喝了一大口奶茶后,鲍伯头女孩总算是冷静了下来。她喘了一口气,又继续咬着吸管喝奶茶,转眼间一杯大杯的冰奶茶就被她喝掉一半了。然后她才终于一副已经准备好了的模样,看着李舜城跟林梓邵。 「不好意思,我刚才太激动了,因为我真的很紧张…」鲍伯头女孩道歉说:「我会好好说明。」 方才鲍伯头女孩突然冒出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有些震惊。虽说外遇调查确实是侦探工作的一环,但其实应该没有人觉得李舜城和林梓邵真的会做这种类型的调查工作。所以当鲍伯头女孩劈头就请两人帮忙调查她父亲的外遇对象时,在场的人心中都不禁吐槽,这种事情的话应该去找徵信社吧? 但从较熟知内情的吴亦佳的反应就可以知道,应该不只是这样的。吴亦佳察觉到鲍伯头女孩因为太紧张而语无论次,赶紧说:「亚霓,你别紧张。啊,先喝点饮料放松一下吧。你想喝什么?」 鲍伯头女孩说想喝奶茶,李舜城赶紧去做了一杯冰奶茶。吴亦佳匆忙地塞了零钱给李舜城,似乎是希望鲍伯头女孩先冷静下来,所以帮她出钱了。 女孩喝了冰奶茶,冷静下来之后,才在没有客人的便利商店内娓娓道出她希望李舜城和林梓邵帮忙的事情。 鲍伯头女孩叫做陆亚霓,经济系二年级,当然,也是跟吴亦佳、赵晓仪等人住同一栋公寓的室友。从这学期开始,她就一直在烦恼一件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或是也不知道该向谁寻求帮助。一直到前一阵子发生的跟踪狂事件,她从赵晓仪等人得知帮忙解决事情的是李舜城跟林梓邵。不知道是不是这几位当事人的夸大其词,让陆亚霓觉得李舜城和林梓邵或许可以帮忙,但找不认识的陌生人帮忙,还是让她有点犹豫。不过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的应该是昨晚朱朱在「海潮时间」念的读者来信。 「我昨天也有听『海潮时间』,朱朱念的最后一封读者来信,里面说了解决跟踪狂事件的人,我马上就发现是亦佳学姊她们说的人。」 李舜城不禁瞥了吴亦佳一眼,她们到底是对这个学妹灌输了什么,才会引起这么大的误会? 「我刚刚的说法可能让你们误会了,其实我不是想要做那种一般的外遇调查…我是想要知道,我爸以前是不是有过外遇。」 更令人不解了。于是林梓邵说:「你可以再说得详细一点吗?」 其实,陆亚霓的父亲在这学期开学前,大概是七、八月的暑假期间过世了,死因是癌症。发现罹患癌症已经是四年多前的事情,这期间经歷过手术、化疗、标靶药物治疗,原本一度好转,但在今年年初时发现癌细胞转移,治疗效果不佳,半年后就过世了。 陆亚霓当然很悲伤,她是独生女,也是父母过了中年以后才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一向很受宠爱。失去父亲让她颓丧了一阵子,但想到还有母亲在,自己的学业也尚未完成,所以她很快就振作起来。九月开学前,刚好父亲的葬礼也结束了,陆亚霓和母亲一起整理父亲的遗物,两人一边看着这些物品,一边怀念过去三人一起生活的岁月,虽然悲伤,但也是有很多美好的回忆,这让陆亚霓和母亲的心情都平復许多。 可是,陆亚霓在整理过程中,在父亲书桌抽屉的深处,发现了一个老旧且从未见过的纸袋,压在许多文件、证件底下,彷彿是想要刻意遗忘,也像是想要好好地收藏起来。 当时母亲不在场,所以陆亚霓自行打开纸袋,查看里面的东西。薄薄的纸袋内掉出一封信和一张旧照片。她好奇地打开信封,只有一张信纸,纸张很旧,边角已经泛黄了。那是一封现在很少见的手写信,字跡整齐且娟丽,看起来就像女性的手写字。另外一张旧照片是一位陆亚霓从未见过的女性,她面对着镜头微笑,一头长发,穿着过时的衬衫。看到这张照片,让陆亚霓很震惊。 「很震惊?为什么?」姜曼青问。 「因为…」陆亚霓转了转眼珠,想了一会儿,「我给你们看照片就知道了。」 她掏出手机,从相簿内抓出照片来,向三人伸出手,三人一起凑到手机前看。那是一张翻拍的照片,应该是陆亚霓用手机拍下来的。乍看之下,只感觉是一张旧照片,照片里的人不管是发型还是衣服都显得有些过时,但是并没有哪里有异状。 「怎么样?这照片里的人,是不是长得跟我有点像?」陆亚霓说,虽然她的表情还蛮镇定的,但说这句话时声音却有点颤抖。 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像。除了发型不同之外,眉眼的形状和鼻樑的角度都很近似。 李舜城瞬间了解到陆亚霓在怀疑什么。林梓邵抢先开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照片像也可能只是偶然,应该还有其他什么证据吧?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陆亚霓说:「信里并没有写得很清楚,只感觉到写信的人跟我爸认识,两人之间好像有一些情谊…可是其实写得很曖昧,你说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好像也说得通,但说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关係,好像也是…」 「嗯~会不会是你爸以前的女友?留下信件跟照片只是要怀念初恋之类的?」姜曼青问。 陆亚霓摇摇头,但又露出深思的表情,「其实我也不确定。信件上有日期,是我出生的半年后。我爸妈结婚很久了才生下我,如果那是那个人寄给我爸的最后一封信,那就表示我爸妈结婚以后他们还有持续往来,是不是?所以我才觉得照片里的人会不会是我爸的外遇对象。」 「原来如此。」林梓邵说,又做出一手撑着下巴的动作。 原来如此什么呀。李舜城斜眼看着林梓邵。 「可是,这件事很困难喔,你爸爸已经不在了,有可能知道真相的只有你妈妈。但是,你想要去问妈妈吗?」林梓邵用温柔的语气说。 陆亚霓用力地摇头。「我不敢问,如果我妈完全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那该怎么办?他们两人感情很好,如果现在让她知道我爸曾经外遇过…我不敢想像会变成什么样子。」 「也有可能那不是外遇对象呀~」姜曼青拉长语调说。 「对,也有可能。」陆亚霓点头:「可是在我还没确认是不是以前,真的不敢跟我妈说。」 林梓邵看着烦恼的女孩:「如果你怀疑的事情是事实的话,你要怎么做?」 陆亚霓抬头,睁大眼睛看着林梓邵一会儿,「我…我现在还不知道。可是我…我可能会不想改变现状吧。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 陆亚霓皱眉,感觉内心非常纠结。她又吸了一大口奶茶,然后开始咬吸管。这样子似乎可以让她镇静下来。 「好了,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吴亦佳大概是看出陆亚霓内心的犹豫,开口说:「这是亚霓的烦恼,她想要确认她爸爸是不是有过外遇,可是又很难着手,所以才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亦佳怎么想呢?」姜曼青问。 吴亦佳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是觉得直接问妈妈是最快的了,可是…如果我是站在亚霓的立场,也会犹豫该不该问。虽然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但是如果知道丈夫以前外遇过,还是会有点受到打击吧。」 「你有没有什么往来很久的亲戚,知道你爸妈过去的事情,跟你感情也不错?」林梓邵突然提议。 陆亚霓想了想,「有,我有一个亲戚的叔叔,跟我爸妈很熟,一直都有往来,前一阵子也有来帮忙我爸的葬礼。他可能知道什么,可是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跟我说…」 「还有,其实现在也可以用照片来寻人。但这是十几二十年前的照片了,我也不知道效果如何。」林梓邵提出另一个建议。 陆亚妮点点头。「我知道了。可不可以让我想一下?」 「当然,我也只是给你一点建议而已,没什么啦。」林梓邵露出那一口得意的白牙笑道。 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李舜城想。陆亚霓现在还在犹豫该怎么行动,但如果她真的打算委託他们做什么,就有点不妙了。不管怎么样,李舜城都想全力避免这件事情,更何况陆亚霓的烦恼其实是牵涉到家务事,根本就不是侦探的自己怎么可能介入别人家的事情呢? (15) 但事情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呢?李舜城在心中哀叹,他早就该学到了,这个世界不可能尽如人意。自己能做的,不是逃避,就是试着去解决问题。 三天后,当林梓邵把自己的手机推给他时,李舜城就知道,应该是陆亚霓给了什么讯息吧。难不成真的要委託了? 「干什么?」李舜城冷漠地问。 「陆亚霓给了我那张照片跟信的档案,我觉得你最好也看一下信的内容。」林梓邵一如以往笑嘻嘻地说。 「为什么?」 「她希望委託我帮忙,不过对她来说我们是两人一组的嘛,你至少也要看一下吧。」 谁跟你是两人一组?李舜城斜眼瞪着林梓邵,不愿意接过手机。 「就看看吧,又不会少块肉。至少告诉我一下感想,因为这封信真的像陆亚霓说的,可以说只是普通朋友之间的信件,但说两人之间有什么特殊感情或是关係,好像也是。」 「我的感想不重要吧?」李舜城还想再挣扎一下。 「哎呀,光是听人描述就可以找到文件掉在什么地方的人,应该蛮敏锐的吧。而且之前国中生偷东西的事情,要不是我动作快,可能就没办法抓到人囉。」林梓邵笑着说。 这时候来讨人情?李舜城看着林梓邵那近乎刺眼的白牙,惊觉这傢伙应该不是那种真正的乐天派。隐藏在那张笑脸底下的,究竟是什么? 李舜城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手机,看着那张照片。陆亚霓怕母亲起疑,所以将收着照片与信件的纸袋藏在老家自己的房间内,然后将照片与信件拍照留存。看来她是将这些档案传给了林梓邵。 李舜城将信件照片的档案放大一些,开始逐字看起来。确实如陆亚霓所说,只有一张信纸,内容也不长,但手写的字体很整齐、端丽,看起来就像是女性的字跡。 「诚辉大哥 「这应该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我对你的心情,除了感谢,只有感谢。真的很谢谢你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帮助了我,老实说,我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但是有时候又觉得,我会不会是个无情的人?竟然把一切都推给你,也给淑美大嫂添了麻烦,真的,真的很对不起。我已经决定今后要为我所犯的错误赎罪,所以此后再也不会跟你们联系了。你或许不同意,但是我没有资格享有这份幸福。我相信你,相信淑美大嫂。请代替我得到幸福。 「云字 「xx年x月x日」 李舜城看完信件后抬头,迎向林梓邵充满期待的目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虽然有点不甘愿,但李舜城确实感觉到几个疑问。「陆亚霓虽然说写信的人可能是她爸爸以前的外遇对象,但从这封信件内容来看,如果只是解释文字表面的话,感觉起来像是她爸爸以前的老朋友,因为曾经出了什么事情,得到她爸爸很大的帮助,特地写信来感谢他而已。」 嗯嗯,林梓邵点头,「可是你不觉得,这封信件好像刻意没有说出很多事情嘛?」 「确实,例如究竟当初是出了什么事情?写信的人觉得这是一种『错误』,需要『赎罪』,因此她没有资格『得到幸福』。这个『错误』说是外遇,可能也说得通,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事情会被认为是『错误』吧。还有,最大的疑点是,」李舜城停顿了一下,「信件中两次出现的『淑美大嫂』,这是指陆亚霓的妈妈吧?这是不是表示她妈妈也认识这个写信的人?所以是不是也有可能,她妈妈根本就知道整件事情的始末呢?」 「不无可能。」林梓邵说:「我感觉陆亚霓有点想太多了,但是…我想她真正害怕的大概不是爸爸曾经有外遇,而妈妈不知道这件事情吧。」 李舜城也感觉到陆亚霓有着说不出口的恐惧。 「不过,照片也是一个疑点吧。」李舜城说:「信件就算了,或许陆亚霓的爸爸真的对这个人有一些感情,所以留下她写的最后一封信,但是连照片都留着,而且是一张正面很清楚的照片。虽然信件写得很曖昧,但加上照片,真的感觉很像是怀念初恋情人的套组。」 林梓邵又摆出一手托着下巴沉思的模样,「或者说…这封信跟照片,就是要给某个人看的?」 李舜城看了林梓邵一眼,「可是又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是这样。」 「就是不确定,才要委託我们吧。」 「寻人这种事情,自己去网路上搜索,或者花点钱去请徵信社帮忙就可以了吧。」 「她心里有个坎过不去吧。自己去网路上找会很害怕,但徵信社都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她也不敢去。」 「我们就不是陌生人吗?」 「不算吧,其中一个是学校的学长,而且是其他同学与学长姊推荐的人。」林梓邵不无得意地指指自己。 那是你吧。我只是一个便利商店店员,连海清大学的学生都不算。李舜城想。 「这封信虽然写得曖昧,但还是有不少线索的。」林梓邵说:「例如署名是『云字』,那就表是写信的人的名字有『云』这个字。从称谓可以知道,她年纪应该比陆亚霓的爸妈小,这张照片,如果是跟写信差不多同时间拍的话,感觉是二十多岁,或三十岁左右,所以现在的年纪大概是顶多五十岁吧。」 「还活着的机率很高?」 「很难说,虽然现在医疗进步,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长命百岁呀。」林梓邵摇头:「陆亚霓的爸爸今年因为癌症去世,我想说还算英年早逝呀,不过后来她告诉我,她爸爸已经过了六十岁了,妈妈也差不多六十岁,看来她真的是老来子耶。」 父母都过了四十岁才生下陆亚霓,难怪这么疼爱孩子,也难怪她对过世的父亲无限怀念。 「她的爸妈,该不会其中一方,或是两人都有不孕问题,做过治疗?」李舜城问。 「她没说,可能她爸妈也没告诉她吧。」林梓邵摇头。 「你打算怎么做?」 「我先用照片去网路搜寻一下。这张照片是正面,五官拍得很清楚,或许很快就可以搜寻到了。再用名字的线索去做交叉比对吧。」林梓邵说。 「然后呢?」 「陆亚霓说她会试着联络那个亲戚的叔叔,好像是她爸爸的堂弟吧?」 「你该不会要去找她这位叔叔吧?」李舜城有些惊骇地说。 「有可能呀,如果他愿意跟我们见面的话。」林梓邵耸耸肩。 「算了吧,过两天就要期中考了。你是拿奖学金的,要维持成绩吧。」 「期中考过后再说啦。而且成绩你不用担心,我一直都很注意的。不过,」林梓邵笑着拍了拍李舜城的肩膀:「谢谢你的关心。」 不,我不是关心你的成绩。李舜城想这么说,但刚好有客人进来,林梓邵随即转身喊「欢迎光临」。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谈起陆亚霓的委託。 (16) 接下来期中考的一週,对李舜城来说是平静地度过了,虽然海清大学的学生们不是焦头烂额就是忙成一团。因为要专心念书或写报告的关係,林梓邵和姜曼青都请假了,有几天的时间,店内只有李舜城跟阿辉店长支撑,变得非常忙碌,但这忙碌也让李舜城不用多想。他甚至私下希望考完试后,不管是陆亚霓还是林梓邵都可以冷静下来。 期中考週过后,可以感觉到所有海清大学的学生都呈现出一股放松的气氛,隔週的蹺课率很高,不管考得如何,许多人都跑出去玩了,校园周围很闲散,便利商店的来客率也一时之间缓和了下来。但是林梓邵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休息时间,林梓邵劈头就说:「昨天陆亚霓发讯息给我,说她跟那位亲戚的叔叔连络上了。」 李舜城露出艰难的表情,「那又怎么样?」 「我不知道陆亚霓怎么跟他说的,但对方似乎答应了要跟我们见面。」 我们是谁?李舜城在心中吐槽,「什么时候?」 「明天。」 「明天?陆亚霓的老家不在这里吧。你要怎么过去?」 林梓邵挥挥手说:「这个我确认过了。她老家是在隔壁县,但这个叔叔住在海华市,不会太远啦。」 糟糕,地点不远,对方又答应可以见面,感觉林梓邵是非去不可了。但想想也奇怪,她的叔叔为什么会愿意跟姪女的学长见面呢?这可是家务事,没有必要跟外人说吧? 「你要怎么过去?骑脚踏车?」 「骑脚踏车也太可怕了吧。」林梓卲笑了笑:「虽然我对体力还算有信心啦,但满身大汗过去不太好吧。」 接着又说:「我跟同学讲好了,他借我机车,我们骑去海峰乡的车站搭火车过去。」 「我们?」李舜城忍不住跟他确认。 「对,」林梓邵伸出手指,指指自己,又指指李舜城,「我们。」 「为什么我又要跟你去?」 「因为我需要你的意见。」林梓劭难得没露出嘻笑神情,正色看着李舜城。 「我的意见?」 「你可以不需要说话,听我跟她那个叔叔的对话就好。」林梓邵说着搔搔短发。「其实我也不清楚她叔叔为什么会答应跟我们见面,从陆亚霓的说法,我觉得她其实没有跟叔叔说得很清楚,她可能不敢说吧。但叔叔却答应了,可见得他应该有察觉到陆亚霓想要问什么。可是我也不确定面对外人,他愿意说多少。所以我需要你在旁边观察那个叔叔的态度。」 「可是…」 见李舜城犹豫,林梓邵赶紧说:「陆亚霓有给我交通费喔,而且是两个人份。」 「欸?」请人帮忙,出点钱是理所当然。但对李舜城来说困扰的是,既然收了钱,就得帮到底了。 「明天我们都排休吧。就当作去海华市走走。」林梓邵说:「我听阿辉店长说,你来这里以后,还没有去过海华市,对不对?」 是没去过,但李舜城一点也不希望是在这种状况下去。 「海华市很好喔,很热闹喔。车站附近有大楼,有百货公司,还有星巴克喔。晚上也有夜市喔。」林梓邵用好像在哄骗小孩子的语气说。 你真的当做要去海华市玩的吗?李舜城瞪着林梓邵。但是他也想,林梓邵为什么要答应陆亚霓的委託?他不像是会做出无意义的行动的人,这背后肯定是有什么原因吧。而自己也不能说不好奇,那封信里欲言又止,未说出口的秘密与罪孽是什么? 李舜城有预感,自己大概又会被捲入这件事情了。 3 排休这天是个大晴天。虽然来到十一月底,气温降低了不少,但海新乡本来就是气候温暖的地方,只是十二月以后的海风冷了一点而已,十一月还是相当怡人的气温。李舜城原本预定是要打扫室内和浴室、洗衣服,然后去採买一点食材,再去跑步一下的。这些预定行程都被林梓邵给打乱了。 李舜城和林梓邵约早上十点在海清大学的正门口,两人都算准时,但要将摩托车借给林梓邵的同学稍微迟到了。那是与林梓邵同系同年级的男同学,名字是曹睿南,他个头不高,顶多170公分出头,但是身材练得很壮,薄长袖t恤被健壮的手臂撑得隆起。林梓邵也算是身材相当健壮,但曹睿南更显得像是健美先生一样,感觉不是像林梓邵那样是在体力劳动的工作中练出来的身材,而是刻意去练的肌肉。后来李舜城知道,健身确实是曹睿南的兴趣。 曹睿南也一如喜爱户外运动的海清大学学生一样晒得很黑,个性颇为亲切,似乎一开始就知道林梓邵接下帮学妹调查事情的工作,也顺带把李舜城当作调查工作的伙伴,因此马上就有点自来熟地跟李舜城打招呼,这让认生的李舜城有点困扰。 林梓邵和曹睿南交换了他们的交通工具,林梓邵也承诺回来时会帮曹睿南加满油,曹睿南就一脸笑意地骑上林梓邵的脚踏车离去了。 看着那健壮的背影拚命地踩着脚踏板的模样,李舜城不禁喃喃地说:「他要骑脚踏车去哪里?」 「喔,大概是去附近的山路吧。他有时候会跟别人借脚踏车去骑山路,老是说这样子可以练小腿的肌肉。」林梓邵坐上摩托车,将另一个安全帽递给李舜城。「上车吧。」 曹睿南的小50摩托车,让两个身高超过175公分的大男人来骑,显得非常侷促,坐后座的李舜城屁股都卡在座位后方的置物架上,很不舒服。而这样的不舒服还要持续20分鐘,才能抵达海峰乡的车站。 总算是到了海峰乡的车站,李舜城见林梓邵从一个信封袋内拿出一张一千元的钞票,买了两人份的车票。不知道陆亚霓给的交通费是多少钱。大学二年级的女学生,能够拿出多少钱来支付调查工作的必要费用? 到海华市的车程其实只有10多分鐘,但由于火车班次少,他们足足等了20分鐘火车才来,因此两人抵达海华市的车站时,已经是接近11点半了。 「陆亚霓的叔叔在哪里?」李舜城走出车站,一边有点惊讶地看着繁华的车站周边商圈,一边问。 「今天是上班日,所以他跟我们约车站附近的餐厅,她叔叔中午休息时间可以过来,一边吃饭一边聊一下。」林梓邵说,看着手机显示的地图:「餐厅在这个方向。」 林梓邵说,陆亚霓的这位叔叔在海华市的区公所上班,是公务员。区公所离车站很近,另外多少也考虑到两人是从海新乡过来,所以约这个地点算是恰到好处。两人走到餐厅,是一间当地的小吃店,但从规模跟装潢来看,都跟海新乡简陋骯脏的狭小店面完全不同。这里不仅店家较气派,选择也比较多,难怪海清大学的学生很爱来海华市玩。 过了12点,随着中午用餐的人潮,有个看起来50多岁的中年男性进到店内,银框眼镜后的眼睛在店内转了一圈,最后看向两个外表接近大学生的年轻男性。他走过来时,林梓邵也注意到了,随即站起来说:「请问是陆以政先生吗?」 「对,」男人说:「你们就是亚霓的学长?」 严格来说,李舜城不是,但为了不让陆以政起疑,两人皆沉默地点点头,并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陆以政坐下来后先点餐,接着用带点警戒的眼神轮流看着两人。「所以,亚霓是想要知道什么?」 (17) 李舜城观察着陆以政的姿态,表情和语调,第一印象是觉得他是个严肃而认真的人。眼神犀利,嘴角下垂,个子不高,但动作姿势很俐落,这模样确实像是个长年在公家机关工作的认真公务员,但提到陆亚霓时,语气却放柔了一点。看来他或许是个严厉的人,但对待自己的后辈却还是有柔软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即使陆亚霓没有清楚说明,他也愿意过来见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但也可能,他其实多少猜到了陆亚霓想要问什么? 林梓邵简短说明了一下陆亚霓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的东西,以及她想要确认的事情。陆以政听了以后,一段时间沉默不语,他点的麵送来了,吃了几口以后,陆以政才又开口。 「亚霓的爸是我堂哥,我们因为住得比较近,所以跟大哥大嫂还蛮常往来的,不过大哥以前有没有外遇这种事,我也不会知道吧。」他停了一会儿,以一种近似喃喃自语的语气说:「这种家务事,亚霓直接来问就好了,何必要叫别人来。」 李舜城与林梓邵面面相覷。他们当然知道这句话多少也是说给两人听的,言下之意应该是,家务事就让家人自己解决,希望陆亚霓不要透过外人这种迂回的方式打听,也是在表示,面对外人他是不会说太多的。 他们早已预料到陆以政可能会有这种反应,不过,可不能因为这样就退缩。 林梓邵重整心情,开口问:「那,请问你有没有听过『向柔云』这个名字?」 是谁?李舜城想,但他也没有放过陆以政眼中一闪而过的犹疑。陆以政又吃了几口麵以后,抬头看着林梓邵。「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 bingo。看来是押对了。林梓邵决定趁胜追击。他拿出手机,让陆以政看翻拍的照片档案。「陆亚霓给了我这张照片,我试着用脸孔辨识软体去网路上搜寻。」 陆以政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嗯。然后呢?」 「我分别在三个人的个人脸书上找到类似这张脸的照片,然后我传私讯去问了,其中两个人给了我『向柔云』这个名字。这两个人曾经在不同时期在同一家公司工作过,那些照片都是在公司的活动或尾牙的时候拍摄的,向柔云曾经是那一家公司的员工。」 李舜城想,原来这段期间林梓邵还做了这些事情,而且还蛮快就问出了照片里的人的姓名与曾经工作的公司,意料之外地快速。 陆以政看着手机里的照片,露出有点复杂的表情。不只是李舜城,林梓邵也可以判断出陆以政认识照片里的人,而且她的名字确实就是向柔云。 思考了一会儿,陆以政再度开口。「如果你是问我有没有听过向柔云这个名字,有没有看过照片里的人,我的回答是『有』。可是,可能跟你们还有亚霓想像的不太一样。」 「也就是说?」 「向柔云是诚辉大哥的表妹…啊,是他妈妈那边的亲戚,跟我没有什么关係。我会认识她,是因为有一阵子她也蛮常跟大哥那边往来的。」陆以政又低头吃麵:「亚霓是怀疑这个人是她爸的外遇对象吧?」 「对。」林梓邵说。 他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好啦,信跟照片看起来有点可疑,但我是觉得不太可能。诚辉大哥把她当小妹一样,大嫂也对她很好,就我看到的状况,不太像是有什么特殊关係。」 「那为什么向柔云要留下那封信,说这是最后一封信,然后又不再跟陆亚霓的爸妈往来了呢?」 「这个我怎么知道。」陆以政有点不耐烦地说:「我大概记得那时候她可能出了什么事情,可是具体是什么事,大哥也没告诉我。」 「难道跟钱有关?」 「我跟她不熟,那是人家的事情,就算是跟钱有关,我也不好问吧。」陆以政撇开眼睛说。 林梓邵看了李舜城一眼,似乎是想要确认陆以政有没有说谎。从陆以政不耐烦的态度,以及避开与林梓邵对视的模样,李舜城认为他可能多少知道些什么,但不愿意在他们两个外人面前说。 林梓邵决定换个角度。「我觉得这张照片的向柔云,跟陆亚霓有点像呢。之前还觉得奇怪,结果原来是亲戚,难怪有点像。」 陆以政板着一张扑克脸,但没说什么。 林梓邵继续说:「我听说陆亚霓是老来得子,好像爸妈年纪蛮大了才生下她的。」 陆以政说:「他们一直都很想要孩子,好不容易有了亚霓,大哥却在这个时候就先走了。」 接着他瞪了林梓邵一会儿:「我知道的大概就这样了,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陆先生真的不知道向柔云为什么要写那封信吗?」 陆以政将筷子和空碗放下,「这是我大哥他们的家务事。」只说了这么一句,他就站起来说:「我差不多要回去上班了,你们的钱我也一起算吧。」 林梓邵赶忙说:「不用了,我们有…」 「不行,怎么可以让年轻人付钱。」陆以政说着一起拿起两人的帐单。他正要去结帐时,忽然回头,用神妙的表情看着林梓邵:「你知道现在向柔云在哪里吗?」 林梓邵抬头,露出深沉的表情。「其中一个人告诉我,直到四年前,她都还在那家公司工作,后来因为生病,为了疗养而辞职。然后…」 「然后?」 「她在大概三年前过世了。」 陆以政停顿了一下,整个人好像当机了一样,眼神变得遥远。「好吧,」他小声说一句,接着看向林梓邵:「你可以把我刚才说的事情都告诉亚霓,然后要她跟妈妈连络。这是他们家的事情,最好让她妈妈也知道。」 陆以政说完朝两人点个头,就拿着两张帐单去结帐,然后大跨步走出去。李舜城和林梓邵坐在喧嚣的餐馆内,面对面看了彼此一眼。 「他回头应该会去跟陆亚霓的妈妈连络吧。」李舜城说。 「毕竟对方也已经过世了嘛。」林梓邵说:「你觉得他知道多少?」 「应该基本都知道吧。但是他一直强调那是陆亚霓家的事,恐怕是觉得不该由自己说,应该让陆亚霓的妈妈去决定。」 「确实是这样啦,现在应该就是她们母女之间的事情了。」林梓邵思考了一会儿,「那你觉得,有可能是那样吗?」 李舜城知道他想说什么。「有蛮高的机率的,你提到陆亚霓跟向柔云长得蛮像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反应。」 「没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 「可以这么说吧。」 用完餐后,他们胡乱逛了逛海华车站附近的商圈。但两人都很贫穷,也没什么物慾,所以没多久就觉得无聊了。林梓邵用交通费剩馀的钱买了两杯星巴克的咖啡。一杯超过100元的咖啡对两人来说都是奢侈品,他们坐在时髦的店内,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啜饮着。看着店内人来人往,李舜城瞬间想起一些往事,觉得很空虚。 他也曾经生活在走没几步就是便利商店,随处可以买星巴克的大城市内。但现在只是离开海新乡几个鐘头,就觉得怀念起那一望无际的农田平原,没有汽车废气的清新空气,不需要与人有太多接触的稀疏环境。 他没想到林梓邵也有同样的想法。喝乾最后一口咖啡后,林梓邵说:「这里人太多了,好不习惯呀。回去吧。」 这是李舜城今天唯一赞同的事情。 两人走进车站后,李舜城问:「你要怎么跟陆亚霓说?」 「就把今天跟她叔叔的对话都告诉她吧。反正之后不是她妈妈会主动来联络,就是陆亚霓会鼓起勇气跟妈妈联络吧。」 接下来就是她们母女之间的事情了。应该会到此告一段落吧。 只是李舜城没有想到,一週以后,他会看见陆亚霓跟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初老妇人一起走进便利商店。 (18) 妇人一走进店内,就对站在柜檯后的李舜城和林梓邵露出友善的笑容。反倒是走在一旁的陆亚霓脸很臭,表情中夹杂着害羞与生气的情感。 陆亚霓对两人说:「不好意思,我听亦佳学姊她们说,今天你们两个应该都在值班,所以我就带我妈过来了…是她硬要过来的。」 妇人,也就是陆亚霓的母亲林淑美看了女儿一眼,又对两人露出笑容:「你们就是亚霓的学长吧。我是亚霓的妈妈啦,不好意思喔,之前麻烦你们了,还让你们跑了一趟海华市。我这个女儿喔,就是有点胆小啦,但其实她…」 「好了啦,妈,」陆亚霓拽着母亲的手臂,一脸懊恼地说:「我知道了啦,不要再说了。」 「哎,你真是的,妈妈都特地过来一趟了,至少让我好好跟人家打个招呼嘛。你之前都请人家过去海华市一趟了,而且那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这样麻烦别人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有付交通费啦。」 「就算是这样…」 眼见着母女两人就要吵起来了,虽然现在这个时间店内客人很少,阿辉店长也不在,但为了以防万一,林梓邵还是介入了。「这个…陆妈妈,你今天是特地过来学校的吗?难得都来一趟了,在这边坐一坐,喝杯饮料吧?」 最近这几年,便利商店都流行设置座位区,阿辉店长当然也知道这个潮流,虽然慢了一点,也在去年开始调整店内空间,设置了一个小小的座位区,不过仅是一排面窗的吧檯座位,以及两个两人座的小桌子而已。 幸而现在座位区没有人,林梓邵带着母女两人在其中一个两人座的小桌子前坐下,李舜城製作陆亚霓点的两杯大冰奶茶。 林淑美似乎熟知女儿的个性,所以悠间地坐着,但陆亚霓还在赌气,抱着双手不发一语。这么一看,确实会发现陆亚霓和母亲的年纪相差甚多。不知情的人看见林淑美一头半白的头发,渐渐显露出皱纹的眼角与脸颊,可能还会误认两人是祖孙。 冰奶茶做好之后,母女两人同样拿起来吸了一大口。看来她们的喜好相同,都爱喝半糖的冰奶茶,而且一喝就停不下来。 一口气喝完半杯后,林淑美放下杯子,看着女儿说:「这里的奶茶还蛮好喝的呀,心情好一点了吧。」 陆亚霓咬着吸管说:「是好喝啦。只是你干嘛突然跑过来啦。」 林淑美从她的手提袋内拿出一个陈旧的纸袋,里面就是那封有问题的信件与照片。「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有找到这种东西。你看到的时候怎么没跟我说呢?」 「我吓了一跳嘛。爸怎么会藏别的女人的照片。我当然就会想到那边去呀,而且我以为你不知道嘛。」 「我确实是不知道你爸有收着这封信跟照片。」林淑美说,看见陆亚霓露出惊讶的表情,赶紧又说:「啊,可是我认识她。就跟你阿政叔叔说的一样,她是你爸的表妹,以前有一阵子跟我们家蛮常往来的。」 「那为什么她会写这封信?还说什么以后不见面了。然后爸还把信跟照片都好好收在抽屉里面,好像很珍惜一样。」 林淑美一手托腮:「哎,我那时候也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你爸在处理的。要说的话…好吧,你学长好像有查到,说柔云前几年已经过世了,是不是?」 她看向站在一旁的林梓邵,林梓邵点点头。 「既然人都走了,那我想说出来也没什么关係啦。柔云是个…怎么说呢?会为交往的对象奉献的人。她那个时候应该是帮当时交往的男朋友作保,结果对方欠债以后跑路了,把一堆债务留给她。那是她一个年轻女生还不起的债务,后来你爸有帮她出了一点钱,减轻她的负担。我印象中她当时还有跟其他亲戚借钱,但基本上是没办法全部还完,她大概是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就不再跟我们往来了…至少你爸是这样跟我说的啦。」她说完又拿起冰奶茶,吸了一大口之后开始咬吸管。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爸有保留那封信跟照片囉?」陆亚霓问。 「我是真的不知道。信件内容我大概知道,你爸有告诉我,但我没看。我也不知道他把信收起来了。」 「爸把信收起来,甚至还把照片放在一起,却没有告诉你。为什么?难道爸跟他这个表妹有什么特殊关係吗?」 「哎,你真是的…」林淑美说,笑容显得有些僵硬:「他们是亲戚呀。不过,年纪虽然差多了一点,可是你爸跟这个表妹感情是蛮好的。但是我没有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啦。」 「真的吗?」陆亚霓说,有点怀疑地看着母亲的笑脸。 「不好意思,我可以问个问题吗?」林梓邵忽然说。李舜城不觉惊异地看着他,在陆亚霓母女聊家务事的场合,他竟然还能插嘴,是长着什么样的神经呀。 「啊,没关係,你说。」林淑美倒是不太介意。 「后来向柔云有继续还钱吗?」 林淑美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耶…这些都是我老公在处理,其实柔云到底欠了多少钱,我老公又借她多少,我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我老公不会告诉我,因为他都处理好了。」 「陆爸爸的银行存摺没有类似的匯款纪录?」 「好像没有…银行帐户我都已经处理好了,没印象有看到这种匯款纪录…」 「所以她这20年来都没有还钱了?」陆亚霓问。 「帐户没有纪录…你爸剩下的文件里面也没有类似的东西。」 林梓邵又摆出手托着下巴的姿势。「陆爸爸有没有提过她一直没有还钱的事情?那陆妈妈没有觉得奇怪或是生气吗?即使是亲戚,借钱不还也太…」 「这个嘛…」林淑美脸颊抽动了一下:「钱的事情我都是交给老公处理,我也不清楚。虽然我大概知道柔云好像没有还钱,但是因为我老公没说什么,我想他会去处理吧。」 「这样不对吧。」陆亚霓说出了在场其他人的疑点:「爸可能借了她不少钱,但她却没有再联络,也没有还钱,然后爸还一声不吭,这样不是很奇怪吗?你确定爸真的跟那个人没有特殊关係?」 林淑美惊讶地看着女儿:「你怎么就一直怀疑这种事情呀。你这么不相信你爸吗?」 「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爸好像很宝贝地收着信件跟照片,而且她借了钱没还,爸还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跟爸的性格不太符合吧。」 「好了好了,你别激动。」林淑美安抚女儿,又叹了一口气:「我是真的不清楚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係。你问我有没有怀疑过,身为太太我当然会警戒一下,可是,不管有没有,那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妈觉得没关係吗?」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爸走了,柔云也不在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那…」陆亚霓张开嘴,又拿起奶茶吸剩下冰块融化的水,然后开始咬吸管。「那照片的事情要怎么说?」 「照片?照片怎么了?」 「就是那张照片,」陆亚霓有点囁嚅地说:「看到照片时我吓一跳,不觉得我跟她有点像吗?」 林淑美露出惊讶的神色,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是盯着摆在桌上的旧照片看。「哎呀,现在仔细一看,确实跟你有点像喔。」 林淑美拿起奶茶吸了一大口:「唉唷,可是你们有亲戚关係嘛,当然有可能长得像吧。」 陆亚霓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作罢,撇开眼睛。林淑美见女儿这赌气的模样,露出温柔的笑容,碰碰她放在桌上的手。「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女儿呀。」 陆亚霓抬头看向母亲,明显地露出松一口气的神情。李舜城看着林淑美那充满怜爱却又有着复杂思绪的表情,总觉得疑惑,但林梓邵突然从背后伸手抓了他的t恤一下,然后开口说:「两位还要奶茶吗?今天特别招待,续杯半价喔。」 便利商店的续杯没有半价吧?李舜城不知道林梓邵等一下要怎么跟阿辉店长说明,不过大概他会自掏腰包补差额吧。李舜城为陆亚霓母女又各做了一杯冰奶茶。母女两开开心心地喝完最爱的奶茶后,林淑美从她的行李袋内掏出两盒饼,送给李舜城和林梓邵,一看,原来是隔壁县的名產麻糬饼。 林淑美笑嘻嘻地说:「谢谢你们的帮忙,帮我这个胆小女儿去…」 「妈,不要再说了啦!」看来陆亚霓很介意这一点。 母女两人吵吵闹闹地走出便利商店。虽然听起来很像在吵嘴,但其实是在讨论第二天陆亚霓要带母亲去哪里参观。陆亚霓建议了很多地点,但林淑美也有很多意见,两人一直在争执行程安排。这两人大概明天一起出门了,也是一路从头吵到尾吧。 李舜城去收拾座位区的东西,只见小桌上放着两个陆亚霓母女喝完的空杯子,吸管口都被咬得烂烂的。 (19) 4 陆亚霓母女离开以后,便利商店内整个安静了下来。接着有几个零星的客人进来,李舜城和林梓邵忙着结帐,也趁客人尚少的时候整理一下货架和点货。有一对学生情侣进来,买了咖啡和一些零食以后,坐在吧台座位前,两人头碰头靠在一起看着手机萤幕,一边吃吃笑着。 李舜城站在柜檯后,眺望着那对情侣一阵子,发现点完货物的林梓邵又悄悄回到柜台旁。李舜城看了他一眼,原本想说什么,但又将话语吞下去。 林梓邵不可能没有发现李舜城的欲言又止,便以座位区的情侣听不到的音量说:「你想说什么?」 李舜城犹豫了一会儿。总觉得这件事情的主导者不是自己,又是陆亚霓的家务事,在她不在场的状况下讨论,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但另一方面,他又多少想知道林梓邵知道多少,是什么想法。 几经考虑之后,李舜城终于开口:「刚才陆亚霓的事情,母女俩似乎是把一些事情讲开了,但是基本上,陆亚霓的疑问还是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吧。」 「那个呀,」林梓邵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刚才看到她们母女讲话的样子,我忽然有点瞭解她那个叔叔陆以政的心情了。」 「什么心情?」 「这是她们母女之间必须要去面对的事情,不是我们这些外人可以介入的。」 「意思是,这件事情应该要由她妈妈亲口说出来吗?」李舜城停了一会儿又说,「如果从外人口中知道自己跟父母没有血缘关係,可能是很大的打击?」 那张照片,年轻时的向柔云,某方面来说不是只有跟陆亚霓「有点像」而已。林淑美跟陆以政都用「两人有亲戚关係所以长得像」这个理由带过去,但他们这些第三者都很清楚,年轻时的向柔云根本就是现在的陆亚霓的翻版。而今天亲眼看到陆亚霓跟林淑美站在一起,更是可以感觉到两人从脸型到体型一点都不像。 「你觉得是怎么一回事?陆妈妈说的可信度高吗?」林梓邵问。 「我觉得她说了一半的实话。当年向柔云可能真的因为帮男友作保的关係欠了一大笔钱,但她的麻烦应该不只是钱。」 「还有孩子?」 李舜城点头。「有很高的机率是那个男友的孩子吧。男友跑了,留下一个孩子跟大笔债务,完全是她承担不起的。然后,结婚多年一直都没办法生下孩子的表哥表嫂就给了她一个提案。」 「可以帮忙还债,但是把孩子过继给他们。」林梓邵喃喃地说:「她可以不用还债,但必须放弃孩子的养育权。这就是为什么向柔云虽然后来有持续在工作,但是一直没有还钱给陆爸爸的原因吧。」 「她没有还债,陆亚霓的爸爸却不以为意,你还可以说是因为疼这个有血缘关係的表妹,所以不在意她有没有还债。但是就连妈妈知道了也没有任何反应,只能说,陆亚霓的父母早就跟向柔云之间有什么协议了吧。」 「有可能是向柔云跟陆爸爸之间的孩子吗?」 李舜城想了一会儿,「确实有这个可能。从向柔云的最后一封信,两度提到陆亚霓妈妈的名字,并说自己给她添了麻烦,感觉有可能是这样。但是,从陆亚霓妈妈的态度,又觉得这个可能性不高。」 「我想陆以政应该知道陆亚霓是领养的孩子,但他可能真的不太清楚当初向柔云发生了什么事吧。」 坐在吧台座位的情侣突然爆出一阵笑声,大概是看了什么好笑的影片。 李舜城看向前方,小声说:「我以为你会直接告诉陆亚霓,她跟她的父母确实没有血缘关係。」 林梓邵沉默了一会儿。「说有没有血缘关係,那也只是我们透过这些情报的猜测而已,真正要确认,还是得去验dna吧。但我想现在的陆亚霓应该不会去做这种事情。如她妈妈所说,陆亚霓很胆小的,她只是想确认妈妈对她的爱而已吧。」 李舜城想了一下。父亲过世,只剩下母亲相依为命了。如果这时候发现自己跟母亲其实没有血缘关係,该怎么办?应该是一种发现自己突然失根的感觉吧。过去的一切都被颠覆了,跟母亲之间的感情,是真的还是假的? 「陆亚霓的妈妈今天没说出来,大概是还不想说吧。她不知道陆亚霓的爸爸把向柔云的信件和照片留了下来,可见得她原本是希望一辈子都不要说的,可是陆亚霓的爸爸却可能想,如果有一天陆亚霓发现了,至少要让她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李舜城说。 「不过,向柔云一直到过世前都没有再跟女儿见面,也没留下什么遗言,她是无情,还是当真守着与陆亚霓父母的承诺?」 「谁知道呢?从那封信看来,或许她是觉得,与其跟着自己,女儿还是给表哥夫妻抚养比较幸福吧。也可能二十年过去了,她也没那么想念女儿了。」李舜城耸耸肩:「不过,当事人都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说得也是。」林梓邵想了一会儿,又说:「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是得留给她们母女自己去面对。我希望她知道,有时候就算没有血缘关係,也是有真感情的。」 李舜城忍不住看向林梓邵。那闪动的眼眸,是看见了什么? 林梓邵突然低头,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滑了滑。「哎呀,马上就来讯息了。」他说着打了几个字,然后将手机萤幕转向李舜城。 是陆亚霓传了line讯息给林梓邵。李舜城没怎么仔细看陆亚霓说了些什么,但他清楚看到林梓邵回的讯息。 「没事的,你们是货真价实的母女。」 李舜城想起母女两人一起鼓着脸颊喝奶茶的模样,焦虑就咬吸管的习惯,动不动就吵嘴的衝动,看着彼此的怜爱眼神。 你们是货真价实的母女。 * 「各位听眾大家晚安,欢迎收听今天的『海潮时间』,我是主持人朱朱…」 李舜城躺在床上,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小,放在枕头边,听着朱朱用欢快的声音讲述最近一週的校园生活,同学告诉她的笑话或趣闻,听眾们对之前节目内容的回响。 「…前一阵子有听眾来信说了海清大学校园侦探的事情,最近这几週我都有陆续收到一些信件,也提供不少类似的情报喔。这些侦探不是只有抓到跟踪狂而已,还有做很多事情,像是帮老人家搬东西啦,帮研究室修理电灯啦,帮当地农民採收蔬菜啦,什么的。誒,这样听起来怎么不太像侦探,反而像那个什么…对,那个应该叫做便利屋吧哈哈哈。」 除了採收蔬菜以外,其馀的事情他都没做,难道是林梓邵?李舜城想。 「然后也有一封来信很特别,这位听眾说,他前一阵子也找了校园侦探帮忙,但最后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心理諮询。我看看喔,他说:『我一直都很胆小,很多事情只会逃避,不敢面对。这一次也是。要不是校园侦探的帮忙,我也不敢去探求真相。虽然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但我觉得我已经可以踏出第一步了。』 「誒誒,真的越来越像便利屋了喔呵呵。我是不知道海清大学校园侦探到底都在做什么,但是搞不好如果有什么烦恼,都可以找他们帮忙解决喔。」 别再说了朱朱。我可不想要再有更多麻烦事了。真希望这些人不要再投书给「海潮时间」了。 「…这一次我来唸一封读者来信,因为是之前的事情的后续。对,就是那个『海清第一肌肉男』,喔,这一次字有写对喔,是那个练肌肉的肌肉,不是可以吃的鸡肉。我来看看喔。 「『朱朱你好,谢谢你之前念了我的信,还给了我建议。期中考结束后,我思考了一阵子,还特意跟同学借了脚踏车去爬山,一边锻鍊自己的身体,一边重新思考我该怎么跟我爸说。』誒誒,锻鍊身体?原来肌肉男的称号是真的喔哈哈哈。不好意思我离题了哈哈,接下来继续看。 「『我觉得朱朱的建议很对,先把自己想讲的话写成信,会比较清楚。所以我开始写信,把我对于现在所念的系的看法,以后想做的事情都列下来。我觉得很有趣的是,写下来以后,我自己也对我的想法越来越清楚。我以前说过对现在念的东西没兴趣,但我确实自己都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没兴趣,可是写了信以后,一切都变得很清楚了。』 「对,真的就是这样,这一招真的很有用。我记得大一的时候有一个教授也教过我们类似的笔记方法。把议题、目标、解决方法,用条列的方式写下来,这样子真的会变得更清楚喔。看来对肌肉男有帮助,真的太好了。来看看接下来还有说什么。 「『然后我写了一封信寄回家。我真的花好多时间手写喔,虽然也是可以打字,但总觉得手写的好像比较有诚意。总之我寄了信,三天以后,我接到我爸的电话,他用很平静的语气跟我说,希望我下週放假回家可以一起谈谈。朱朱,我真的要谢谢你,我觉得我这次应该可以好好跟我爸谈了。』 「哎呀,真的要恭喜肌肉男哈哈哈。虽然还没有开始谈,但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嘛。希望肌肉男可以顺利喔。就算之后不再是海清大学的学生,也一样祝福你。好好解释以后,爸爸还是可以理解的嘛。父母就是父母,其实都是替孩子担心的,就算你真的是垃圾桶捡回来的,爸爸还是一样很关心你喔。 「真是听到一件好事了。好的,我们来看下一封来信…」 (20) 鸟笼 1 「…你曾说过自己失去了归属,让我开始想,什么是归属。是父母家人在的地方?是让自己感到安心的地方?是想一直生活下去的地方?如果是以上这些定义的话,我想我也是没有归属的人吧。但我的看法不一样,对我来说,与其说是归属,我倒觉得这是一种鸟笼。把我们自己关起来的鸟笼。 「规则、定义、习惯、观念,就是鸟笼。所谓的长大成人、出社会,不过就是从名为家庭的鸟笼,飞到名为社会的鸟笼。但人类真的很奇怪,我们有想要挣脱束缚的天性,可是没有鸟笼又活不下去。我们需要规则的束缚,才能找到自己的定位。你的归属,会不会也是一种鸟笼?如果是的话,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自己创造一个鸟笼了。 「我知道你失去了让自己定在某处的归属,但希望你不要忘记,还有很多人在等你。这些等待你的人,可能会成为你的归属,你的鸟笼的规则…」 * 下班后,李舜城先回一趟自己的租屋处,换上宽松的上衣与运动裤。进入十二月以后,天气也变冷了,所以他再搭上一件薄运动外套,套上跑步鞋以后出门。他从租屋处骑着脚踏车,来到海清大学校园附近,开始每天例行的绕着校园慢跑的运动。 傍晚时分,天色已暗,昏黄的路灯点起,朦胧映照着黑暗的道路。一些下课的学生三三两两地从校园出来,有些人一边高声谈笑,一边跨上摩托车,一群人大概是约好了要去哪里吃饭吧。李舜城以稳定的速度持续地跑着,慢慢呼气吐气。只要专注在呼吸上,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只是不断地跨步,左脚、右脚、左脚、右脚。 但今天,不管他如何想专心在跑步上,脑子里还是会断断续续跑出下午跟阿辉店长的对话。 今天只有李舜城和阿辉店长一起值班,中午的午餐高峰期过后,间间无事时,阿辉店长突然回去工作人员休息室,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个稍大的牛皮纸袋,递给李舜城。 「这是什么?」李舜城没有马上接下。 「你就看看吧。」阿辉店长说,硬是将袋子塞进李舜城手中。 李舜城将纸袋内的东西拿出来,发现竟是空中大学的介绍文宣与报名简章。他狐疑地看向阿辉店长:「这…」 阿辉店长抓抓头说:「你也来这里超过一年了,之前虽然都没什么钱,但你还完我帮你垫的房租签约金以后,应该也多少存一点钱了吧。我是不知道你存了多少,但空中大学的学费也不贵,是看你修多少学分就缴多少钱的,所以搞不好可以负担得起。」 李舜城刚到海新乡时确实是身无分文,靠着阿辉店长提供的工作与一些接济才能勉强过日子。确实,他在还完阿辉店长代垫的房租签约金以后,每个月付完生活费用后还有一些零馀。李舜城也在阿辉店长的建议下,在海峰乡的农会银行开了一个户头,将每个月剩馀的钱存进去。到目前为止,虽然不多,但已经有一小笔钱了。 「可是大学…」 「你那时候唸到三年级就休学,没毕业吧。我听说你其实成绩不错,如果有大学学歷的话,应该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阿辉店长拍拍他的肩膀说:「空中大学有週末班,虽然要到海华市那边去上课,可是修完课程有正式的学歷,我觉得你可以去试试看。」 李舜城看着手中的空中大学简介,随便一瞄,确实有课程是跟他以前念的科系相关。但是再回去大学唸书,是他从未有过的念头。那种抵抗的感觉是什么呢?他到现在也依然在害怕吗? 「不愿意吗?」阿辉店长有些担心地看着沉默不语的李舜城。「没关係啦,只是想说给你一个建议而已,还是要看你要不要做。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你有那个脑袋,跟我这种不会唸书的坏学生不一样。」 「这跟会不会念书没关係,阿辉店长现在不是很好吗?」 「哎,是这样没错啦,只是我是没有选择。如果可以选的话,我当然想做钱赚比较多的工作呀。可是我没有学歷也没有专长,我也只能做这个了。但是你不一样,你如果继续唸书的话,一定很优秀啦,可以赚得比现在还要多。」 如果取得大学学歷,找到薪水较高的工作…那就叫做正式回归社会了吧。李舜城想,自己想要变成这样子吗?一年前,李舜城离开家的时候,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也没去想,或者该说,刻意不去想吧。 李舜城跑过面西方的校园围墙,看着一片平坦农地的远方,横亙着一条起伏的山陵线。入夜后,这一带仅有稀少的几根路灯,农田看起来一片漆黑,但透着星光点点的天空却是深紫与深蓝交错的帷幕。过去这几年来,李舜城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看见这片天空。 闭上眼睛,那个门窗紧闭,暗无天日的房间,还会浮现在眼前。唯一的亮光是书桌前的电脑萤幕,地板上全是胡乱堆放的衣物和零食的垃圾袋。他只在家人都睡了的半夜去用洗手间或洗澡,母亲每天会帮他准备一些食物,但他只是接过食物,从不跟母亲说话,甚至也不与她对视。 李舜城想,当时的自己恐怕是停止思考了。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已经从根底腐烂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但,或许不是这样的。李舜城已经跑了三十分鐘,开始觉得有点喘了。他稍微调整一下步调,慢慢呼吸。还可以再跑下去。我的人生还可以再走下去吗? 听到房间外传来怒吼声。 「…这一次一定要他出来,我要把他赶出去!」 「太丢脸了,我才不要让人知道我有这么糟糕的弟弟!」 有人很大力地敲门,把李舜城吓了一跳。他才刚被门外的声音吵醒,因为昨天玩网路游戏到大半夜,所以一直睡到中午才醒来。在这照不到阳光的房间内,他几乎都是过着像这样日夜颠倒的生活。 当父亲和哥哥用力撞开他的房门,衝进房间时,他被从门外射入的灯光弄得几乎睁不开眼。只看见有两个人影闯进来,抓住他的胳膊,硬是把他从房间里拉出去。 不久之后,李舜城终于搞懂了。那个跟他不一样,顺利地从学校毕业并找到理想工作的哥哥,最近有了想要论及婚嫁的对象。但是他完全不想让对方的家人知道自己有个家里蹲的弟弟,再加上父亲也对养这个不事生產又堕落的儿子感到不耐烦了,于是决定在哥哥的婚礼之前要把他赶出家门。 父亲与哥哥对他大吼大骂,母亲一语不发,但眼眶红红的。而李舜城面对着许久没有打照面的家人,只是一脸茫然地杵在那儿,他感觉这个光亮的世界太过刺眼,好像不是真实的一样。 总之,为了年轻有为的长子,父母决定要捨弃没用又丢脸的次子。李舜城被推着去洗了个澡,换上一套乾净的衣服,然后母亲给了他一个背包,里面装着换洗衣物,一点钱,一张前往海峰车站的车票,和一张写着阿辉店长的地址与电话的纸条。 「去那边重新过生活吧。」最后母亲哭着对他说。 李舜城跑至西侧与北侧校园围墙的转角,难得地竟然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喘气。他看到汗水滴落在手背上。 在父亲和哥哥把李舜城拉出房间以前,母亲已经帮他想好退路了。阿辉店长跟母亲算是亲戚关係,可以说是母亲的表弟吧。虽然说是亲戚,但其实关係蛮远的,而且也不算太熟,只是在一些亲戚聚会的场合见过几次面而已,还真亏阿辉店长愿意接受母亲的请託,照顾他这个无所事事的废人。 「你先把这些简章收着吧。我觉得你可以得到更好的机会,」阿辉店长说:「我以前很糟,还是学生的时候不懂得珍惜机会。不过那时候我成绩很烂,我那个年代,通常成绩很烂的都会被说是坏孩子,所以我也觉得自己很坏,很烂,没有未来,成天就只是在打混,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阿辉店长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不是我在说,那时候我真的很坏喔。虽然现在看来可能只是小奸小恶而已,像是跟朋友去农地偷拔菜啦,偷杂货店的零食啦,偷机车然后还把车子撞坏之类的…哈哈,现在想起来好好笑耶,真的是一群不懂事的臭小鬼。 「那时候真的让我爸妈很生气呀,他们都想要放弃我了,可是即使是这样,也是有人没有放弃我呀。」 阿辉店长正眼看着李舜城。「在我状况很糟的时候,有人给了我工作,告诉我我其实没有那么烂。所以阿舜,」他伸出手,拍拍李舜城的手臂,「你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烂喔。那件事不是你的错。只要觉得自己很好,就会变好喔,这是真的,你看我就是这样变好的。」 李舜城总算是理解了阿辉店长为什么对自己的事情这么热心。虽然在李舜城看来,二十年前的阿辉店长并不是那么坏,顶多只能说是个迷途少年。但在人生跌到谷底,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人对他伸出援手,带给他希望,让他重新站起来,知道自己也可以过不一样的人生。而现在阿辉店长也希望可以拉别人一把。 李舜城在这一方面确实很感激阿辉店长。如果他没有依照着母亲给的车票与纸条来到海新乡,恐怕已经成了流浪汉,甚至横死街头了吧。在没有人愿意站在自己身边的黑暗世界,阿辉店长伸出的援手,是揭开暗黑帷幕的第一步。 李舜城挺直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再度跑了起来。这一次轻松多了,终于找回步调。即使汗水依然直流,但在天气逐渐转冷的十二月,其实还是挺舒服的。 「阿舜,不好意思呀,你可能觉得我很多事,但我真的觉得你可以有其他选择的。」阿辉店长说:「空中大学的事情就考虑一下吧。反正也不急。也别让你妈担心。」 虽然只有短短这么一句话,李舜城领悟到,原来阿辉店长多少有跟母亲联络。 如果自己能成功回归社会,家人是否会重新接纳他呢?但是李舜城想起把他赶出家门时父亲与哥哥愤恨又鄙夷的嘴脸,彷彿恨不得他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人类就是这样,即使跟自己有血缘关係,一但对方对自己来说成为了麻烦或阻碍的存在,就可以轻易捨弃。 这么看来,唯一没有捨弃自己的,可能只有母亲吧。 李舜城以稳定的步伐跑着,调整着波动的心绪。知道阿辉店长有持续与母亲联络,让李舜城内心有些五味杂陈。只是可能性而已,但李舜城想,不管将来怎么变化,不管他是不是能成功回归社会,自己都可能一辈子不会再跟母亲与其他家人见面了吧。 不知不觉地已经跑过了校园北侧的围墙,李舜城来到校园的东北角,也就是三个月前发生跟踪狂事件的地方。他跑过那座停车场,发现这里明亮许多,停车场的主人似乎在学校的请託下,多增设了两座灯。虽然迟了一点,但赵晓仪等人的抗议还是有效的。 正要跑过转角时,李舜城眼角瞥见停车场旁那栋赵晓仪、吴亦佳等人居住的公寓大楼,发现有个人正要转进公寓旁的小巷子内。李舜城很快就转往东侧校园围墙,因此只是一瞬间瞥见而已,但他却觉得,那个人的身影好像有点像林梓邵。 (21) 「叮!」一声,门打开,有客人进来了。 李舜城小小声的「欢迎光临」与姜曼青慵懒的「欢迎光临」混杂在一起,依然不和谐,但客人也不是很在意。 买了大量饮料的客人结完帐以后,姜曼青一付无所事事的样子靠着柜檯。「欸~李舜城,林梓邵已经请假多久了?我怎么觉得好像好久都没看见他了耶~」 「他请假一个多礼拜了,我不知道之后还会不会请假…」 从后门进来的阿辉店长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便说:「梓邵这个礼拜也请假喔。大概到下礼拜也不会来吧。最近就要请你们两个多帮忙了喔。」 「誒~是喔~」姜曼青慢吞吞地说:「他是怎么了呀,好难得请这么久的假喔。难道他不想在便利商店打工了?」 「没有啦,不至于吧。」阿辉店长说:「他说是家人有事,但是没有说要辞职。」 家人有事?林梓邵虽然不是会有事没事就会讲自己私事的人,但李舜城知道,他的家人只有一个年迈的阿嬤而已。难道是这个阿嬤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是喔~不过我听说他连学校都请假耶,也是已经一个多礼拜没去上课了。」姜曼青说。 「真的吗?」李舜城有点讶异。毕竟林梓邵是拿奖学金补助学费的,所以在课业上还是很用心。李舜城也很少看到林梓邵翘课。 「真的真的~我前几天在学校餐厅遇到赵晓仪跟吴亦佳,她们也是这样说喔。」 「哎,人家有事嘛。就等他回来再说。」阿辉店长说着,走到货架去整理货物。 李舜城和姜曼青都感觉到这是阿辉店长的警告。林梓邵请假时应该有向阿辉店长说明理由,只是基于个人隐私,或者是出于林梓邵本人的请求,阿辉店长不想明说吧。既然如此,他们若再深究也未免有些不识相,所以李舜城和姜曼青随即住嘴,不再讨论这件事情。 到了下週,林梓邵还是没有回来工作,当然也没有去学校上课。他整个人像是从这个区域消失了一样。 接近十二月底,海清大学的周边充满节庆氛围,毕竟年轻人最喜欢派对了。便利商店应景地开始销售圣诞节装饰与礼物套组,还有新年派对装饰与小型烟火等。当然客人也变多了,李舜城、姜曼青,和阿辉店长忙得不可开交,这时候如果多一个人手该有多好。但林梓邵依然不见踪影,阿辉店长也没说什么。 李舜城难得地想念起林梓邵充满活力的身影。不,这不是什么想念,李舜城告诉自己,只是因为近来太忙了,希望林梓邵可以回来多分担一些工作而已。那傢伙虽然人挺勤快的,但有时候也会给自己带来些麻烦。所以或许他不回来也不错。 圣诞节前夕,一个寒流扫过东台湾的沿海地带,让海新乡的气温骤降,但反倒更有圣诞节与新年的气氛了。平素不太怕冷的李舜城,在骑脚踏车时也感受到寒流的威力,不禁穿上了厚外套。 林梓邵还是没有现身。 2 第一个来的人,果然是赵晓仪。不过,算不算是第一个人还不知道,因为吴亦佳也跟在旁边,虽然看起来好像只是跟着一起来的。 这天寒流发威,气温颇低,但赵晓仪仍是穿着那件及膝工作短裤和帆布鞋,只是上身多套了件薄的羽绒外套。吴亦佳则是完全相反,厚羽绒外套、雪靴,再搭上围巾跟毛线帽,让娇小的她看起来圆滚滚的。 赵晓仪一走进便利商店,就以惊人的气势大跨步走到柜檯前,仰头望着李舜城。 「林梓邵还没来上班?」一副怒目圆张的样子,好像她是买到过期商品的客人来讨公道的。 「还没。他这个礼拜应该也请假。」 赵晓仪怒瞪着李舜城一会儿,又转头四处看看。吴亦佳站在赵晓仪旁边,安静地不发一语。 「你可以去找他吗?」赵晓仪忽然说。 「为什么?」李舜城有些惊讶地问。 「你们不是搭挡吗?你不会想关心一下他最近发生什么事了?」 「搭挡?」李舜城不禁问。这些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对,侦探的搭挡,不是吗?你们一起解决了一些事件嘛。所以如果林梓邵有事,你应该要去帮忙吧?」赵晓仪一付理所当然的口气说。 「这个…你怎么会认为林梓邵有事呢?」 赵晓仪甩甩头发,用轻蔑的口气说:「怎么会不知道?打工请假就算了,就连学校也请假,林梓邵连翘课都很少,根本不可能请这么久的假,因为会影响成绩。而且快要期末考了,他如果没有参加期末考,分数会很难看,搞不好下学期的奖学金就没了。」 原来他的同班同学大多都知道林梓邵有拿奖学金补助学费,所以在课业上算是相当用心。确实,如果他再继续请假下去,甚至连期末考都没参加的话,难保奖学金不会被收回。不过,这可能还是要看学校的判断。 「我不清楚奖学金是不是一学期成绩没到标准就会被收回,但如果他有正当理由的话,搞不好学校可以通融一下。」李舜城说:「这件事情还是先跟学校确认比较好吧?」 赵晓仪用一种「这种事我也知道还要你说吗」的眼神看着李舜城。 「你不想去找林梓邵吗?」 「你不是有他的电话?我连手机都没有,也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 「我跟其他同学都打了电话,但他一直不接。」赵晓仪用愤恨的语气说。 李舜城知道赵晓仪是基于关心,但她老是不顾虑他人的想法就行动,甚至想把自己的心意强加在别人身上,这就是李舜城觉得赵晓仪很棘手的原因。 「请假的原因,他应该有跟学校的老师说吧。」 「说是家庭因素,但因为有个人隐私问题,老师不愿意告诉我细节。」赵晓仪眨了眨眼:「他打工请假时,有跟店长说原因吗?」 「店长应该知道,但他大概是吩咐过了,店长也没跟我们说。」李舜城说,接着看了看咬着下唇一脸不甘愿的赵晓仪,忍不住又说了:「我说呀,他不接电话,也请学校老师跟店长不要告诉别人他请假的原因,这就表示他不想被打扰吧。你要不要先看看状况再说?」 「已经快三个礼拜了耶!」赵晓仪怒瞪着双眼,大声说:「没消没息的,你不会紧张吗?」 你是他妈妈吗?李舜城在内心说。 「学校老师应该会跟他联络…」 「但是老师什么都不肯说呀!」 果然是被老师打发了,投诉无门才会过来这里找他。李舜城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我什么时候变成寻人的了? 「所以你去找找他吧。」赵晓仪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你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李舜城这么一问,赵晓仪突然瞪大眼睛,不安地转了转,又转头跟吴亦佳对视。她方才高涨的气焰突然削弱了许多,「班上同学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学校应该有资料,但不会透露给我们的。」 原来如此。 「所以我想,打工的地方搞不好知道…」 「可能店长那边有资料吧。但我也不觉得店长会告诉我,我想林梓邵应该都交代过了。」 「但你可以知道吧?推理一下嘛。林梓邵说过你的推理能力很强…」 「等一下,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没有…」 赵晓仪突然一个跨步向前,瞪大眼睛看着李舜城。「林梓邵看起来虽然有点轻浮,但其实人很好的。你跟他一起工作,应该知道吧?他虽然缺钱,但平时也很热心助人。我们住的公寓有雇用一个老阿嬤帮忙打扫公共区域,我有时候还会看见他帮那个阿嬤倒垃圾。他是连这种事情都会去帮忙的人。可是,他有事的时候,却不会找人帮忙。」 赵晓仪不甘愿地嘟起嘴:「我不知道林梓邵是怎么想的,但我们同学其实都很关心他,想要帮他。之前跟踪狂的事情发生时,他也来帮我们了,所以我才想介绍亚霓给他,让他至少可以赚点外快…」 外快?李舜城忽然觉得他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所以,你就去找他啦。他如果没事,那当然很好,但是如果需要帮忙,却没有人知道,那岂不是太可怜了?」赵晓仪口气很倔强,但眼眶却有点变红。 「你快点去找!」赵晓仪下完命令,就转头走向门口。 「晓仪,你要回去了吗?」吴亦佳第一次出声。 「我下午还有课,先走了。不好意思,亦佳你就自己回去吧。」 「是没关係啦…」 吴亦佳话声未落,赵晓仪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跨上摩托车扬长而去。吴亦佳回头看着李舜城,露出略带歉意的神情。 「不好意思呀,她很衝动。」吴亦佳说:「晓仪其实人很热心,也很有正义感,只是说话不好听。这一点很吃亏啦,她个性又很要强,男生大概都觉得她很难应付吧。」 你还真的说对了。李舜城想,吴亦佳算是旁观者清吧。 「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希望你去找找林梓邵,看一下他现在的状况。」吴亦佳轻声说:「那时候真的很感谢你们帮我护卫,后来甚至还抓到跟踪狂,救了婷霏。我跟林梓邵说不上有多熟,但我可以感受到晓仪说的,他是个还蛮热心的好人,只是怎么说呢?晓仪可能太过靠近了所以没有发现,但我总觉得林梓邵看起来好像跟每个人都很好,但也跟每个人都没那么要好。 「我发现跟他同班的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住在哪里,而且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自己一个人住,还是跟家人同住,我真的很惊讶。我忽然有一种,他其实跟每个人的距离都很遥远的感觉。所以晓仪才会这么难过吧。」 她抬头,以真挚的眼神望着李舜城。「或许他不想要别人去找他,可是我也不希望他觉得我们都不在乎。所以,请你试着去找他在哪里,好不好?」 强势而不讲理的赵晓仪是很棘手,但吴亦佳又是另一种意义的棘手。她柔软的姿态与诉诸温情的言语,很容易打动人心。 「我不确定有没有办法找到他。」 「没关係,你想做的时候就去做吧。如果不想做,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啦。」吴亦佳说着一笑,忽然又露出思索的神情:「对了,刚才晓仪提到之前亚霓的委託,你该不会是不知道费用的事情?」 李舜城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发出一声:「嗯。」 吴亦佳仔细地观察了李舜城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说:「好吧。」 临去前,她有礼貌地买了两样零食。心思细腻的女孩也很可怕,李舜城觉得自己的扑克脸好像要被看穿了。 校园侦探。陆亚霓的委託。费用。有一些事情似乎串起来了。但李舜城觉得,就算自己不知道这些事情好像也没差。 那么,他要接下赵晓仪跟吴亦佳的委託吗?林梓邵真的希望有人找到他吗? (22) 第二个人,是柯瑜珊。 面对寒流来袭,柯瑜珊的打扮倒是介于赵晓仪和吴亦佳中间,比较偏正常人。镶毛的厚连帽外套、牛仔裤,大部分的大学生都是做类似的打扮。 柯瑜珊一进便利商店,就先以眼神向李舜城打招呼,接着去挑了几样泡麵,点了一杯热拿铁。结帐时左右张看了一下:「所以,学长还没有来上班?」 「学长?林梓邵吗?还没有。」 「是喔。」她将泡麵塞进自己的帆布包内,「我听晓仪学姊她们说,学长也没去上课,已经超过三个礼拜了吧。有点担心耶。」 李舜城默默地製作咖啡,刻意不回应。柯瑜珊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哎,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有听说是家里的事情,是不是?学长很缺钱,要是因为这样付不出学费,得要休学的话,那该怎么办呀?」 柯瑜珊的担心倒是不无道理。基本上是靠学贷跟奖学金来支付学费的林梓邵,确实有可能因为某个契机而无法负担,必须得休学。不过,李舜城知道他的家人似乎只有阿嬤一个,而且阿嬤年纪大了,收入也不高,与其说是阿嬤在支持林梓邵,不如说林梓邵还要供养阿嬤吧。怎么想都觉得现在的林梓邵其实过得更不轻松,但他也撑到大学三年级了。 「热拿铁。」李舜城递出热呼呼的杯子。 「谢谢。」柯瑜珊说:「哎,真希望梓邵学长快点跟大家联络。」 她说完挥挥手,走出便利商店。 下一个出现的是林梓邵的另一个同班同学曹睿南。 这些人是讲好的吗?怎么一个一个都在今天出现?李舜城在心中暗暗骂道。 曹睿南似乎是自来熟的个性,一进便利商店就像已经跟李舜城熟识一样地打招呼。练得浑身肌肉的曹睿南仅穿着一件长袖t恤和牛仔裤,从他的装扮感觉不到任何寒流的威胁。他去挑了运动饮料和麵包,来柜檯结帐时,同样东看看西看看,问道:「所以林梓邵还没回来上班?」 「还没。他这个礼拜也请假。」这句话今天还要说多少次呢?李舜城在心中苦笑。 「大家都联络不到他,不知道是发生什么事了。」曹睿南说着搔搔头:「其实我们也都很想帮他,但是联络不到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你很想帮他?」 曹睿南瞪大眼睛点点头:「当然呀,林梓邵以前也帮了我不少。我这个科系其实念得很没兴趣,所以不是翘课就是在课堂上打瞌睡,根本就没听课,这样要怎么考试跟写报告呀。但是林梓邵都会给我看他的笔记,才能让我勉强低空过关。 「我知道他缺钱,但这些笔记他都是免费给我看。其实像我这么不用功的人,偶而请个客,感谢一下也是理所当然的嘛,但是他每次都说,我们都是同学,没关係啦。」曹睿南说着瞇起眼:「虽然说同学之间借笔记是常有的事,但我总觉得对他很不好意思,毕竟我真的都没在上课嘛。」 如果真的觉得不好意思,那更应该要好好上课吧?李舜城想,但他知道,曹睿南也有他的苦衷,有时候没兴趣的事情,就是提不起劲去面对。 「好啦,希望他早点回来。如果他有跟你联络,也跟我们说一下吧。」曹睿南拿起饮料和麵包,走出便利商店。 是要跟谁说?我没有你们任何一个人的联络方式吧?李舜城很想这么问,但曹睿南已经快步走出便利商店,跨上停在外面的摩托车。 李舜城不禁想,林梓邵呀,虽然吴亦佳说,你好像看起来跟每个人都很好,但其实也没有那么要好。可是,感觉你其实人缘还不错呀,至少比我好多了。 他有预感接下来还会有人过来。果然,下一个人是陆亚霓。陆亚霓不是一个人来,还有两个看起来像是她的同学的女孩跟着她一起走进便利商店。三个人挑了许多饼乾、巧克力类的零食,汽水、红茶等饮料后,还买了热食例如茶叶蛋和关东煮等。这么多的量,感觉就是今天要开派对。 结帐时,陆亚霓同样也问了:「梓邵学长不在吗?」 「他请假。」 「还在请假喔。听说他学校也一直请假耶。好担心喔。」陆亚霓说出和柯瑜珊一样的话。「他没事吧?」 「我不知道。」 陆亚霓露出一副「竟然连你也不知道!」的表情,她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李舜城应该要知道关于林梓邵的所有事情吧。 「是喔,他也没跟你联络喔。」陆亚霓用失望的语气说。「好担心喔,希望学长赶快联络,或者如果你有办法的话,去找找他吧?」 也不等李舜城回应,陆亚霓说完想说的话,就跟着两个同学一起步出便利商店。那两个女孩似乎有点好奇陆亚霓跟李舜城的关係,头凑过去不断询问,还频频回头看着李舜城。 真是麻烦,李舜城想。每个人来都是说同样的话,感觉就像是来轮番说服李舜城一样。大家都很想找到林梓邵,但林梓邵想被找到吗? 李舜城没有想到,最后连陈婷霏都来了。 亮眼到令人注目的高挑美人走进便利商店,随即对李舜城露出温婉的笑脸。她很适合紧身牛仔裤搭配雪靴的装扮。 「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 跟踪狂袭击的事件落幕后,陈婷霏请了两週的假,又回到海清大学来。范伟辰因为跟踪和攻击行为而被起诉,但后来据说与陈婷霏和解了。陈婷霏回到校园,回復正常的学生生活,而范伟辰提出休学申请,从此离开海清大学。 这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但李舜城听说,学校的留言板上至今仍会出现零星的文章,攻击陈婷霏或是范伟辰。看来这两个人的名字还会留在大家的记忆中一阵子。 不过从陈婷霏从容的模样,看不出来有受到这些恶意攻击留言的影响。其实不可能没有受到影响,走在校园中,一定会有人认出她是谁而对她指指点点吧,但陈婷霏依然坚持过着正常的学生生活。或许这女孩比想像中还要坚强,李舜城在内心苦笑,她跟自己完全不一样。 「不过是三个月前而已,却觉得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陈婷霏说:「那时候真的很谢谢你们,我应该要来跟你们道谢的。」 「那没什么。」只是顺势抓了个跟踪狂然后去作证而已,以李舜城来说确实没什么。 「不过,我听说林梓邵最近一直请假,不仅学校没去,打工也是。发生什么事了吗?」陈婷霏睁大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问。 「他确实一直请假。但我也不清楚状况。」 「是这样呀。」陈婷霏转了转眼珠子。「晓仪有跟我说,同学都联络不上他。更让人惊讶的是,竟然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李舜城摇头。 「真是奇怪,好像不想被人找到一样…」 「或许他真的不想被人找到吧?」 陈婷霏直直看着李舜城,一脸认真。反倒是很少被美女这样盯着看的李舜城觉得有点受不了,撇开视线。 陈婷霏柔声说:「有些人心里有事的时候,确实会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可是我觉得,没有人会不想被人关心。想被爱是人的本能,他现在或许觉得不想被人找到,也不想被关心,但心底深处可能还是渴求被理解,被认同的喔。」 李舜城看着陈婷霏,惊讶地说:「你是心理系的吗?」 「呵呵,怎么可能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英文系的呀。」陈婷霏发出轻笑:「但大概是文学作品看多了,只是从书里学到的现学现卖而已啦。」 陈婷霏点了杯热拿铁,临走前说:「或许你觉得林梓邵现在不想被打扰,但是我觉得你可以试着去找他看看。至少让他知道,还是有人在关心他喔。」 陈婷霏好像说了跟吴亦佳一样的话,只是理由更具体了。不想让他觉得别人不在乎他,不关心他,因为想要被爱是人的本能。被关心,被认同,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渴求。 如果是我的话,被这样关心和认同,我会开心吗?李舜城想,呆呆地望着外头逐渐转暗的天色,从树丛的动向可以知道外头风很大,不用走出去都知道冷冽的海风有多么刺骨。今天的跑步运动,要暂停吗? * 海风吹着李舜城长长的头发,一阵狂乱。后颈也卡着参差不齐的头发,有点搔痒,但也能稍微遮挡些狂风的侵袭。不过,等天气暖一点,大概得去修剪头发了吧。李舜城想。 李舜城骑着脚踏车,沿着海清大学东侧校园围墙前进。早知道不该走这一条路的,毕竟东侧围墙旁边就是海华溪,再过去一些就是沿海地带了,强烈的海风毫无顾忌地吹向这片荒芜区域,连脚踏车都被吹得不断偏移方向。李舜城得紧紧抓着手把,不断地调整方向,才能直直骑在道路中央。 夜幕低垂,这一带依然渺无人烟。但李舜城可以听到校园内侧传来人声,往上看,甚至可以看到由校园内部往上攀升的灯光。这可是非常少见的景象,因为海清大学通常入了夜以后都是一片漆黑安静的。在这个圣诞夜,学校正在举办什么活动吧。 经过东侧校园入口,李舜城稍微往校门内一瞄,发现靠近门口的停车场停放着许多台摩托车,灯光也较以往强烈,甚至可以隐约瞧见一些人影晃动。那里头气氛正火热着,而这里正在跟海风与寒冷奋斗中。李舜城没有停下脚踏车,直直往前方骑去,不久之后,来到校园围墙东北侧的转角。 李舜城在这里停下,牵着脚踏车往前走,看向左侧的停车场。上次经过时已经发现停车场的灯光增加,这一带变得比较明亮了。他再继续往前走,来到位于停车场隔壁的一栋五层楼公寓,这是赵晓仪、吴亦佳等人居住的地方。他抬头一看,今天仅有几个窗口透着灯光,可能蛮多人不是跑去学校参加活动,就是去了其他地方举办的派对吧。 但李舜城的目标不是这栋公寓。他再继续往前走,这栋五层楼公寓和隔壁的三层楼透天厝的中间,有一条窄巷子,大约是可以让一台摩托车通过的宽度。李舜城将脚踏车停放在巷子入口的围墙边,走进黑暗的巷子内。 起初地面还铺着水泥,但走出公寓和透天厝的建筑地基没有多久,地面就变成一般的泥土地了,视野也开阔了起来。其实从一旁的马路上也可以稍微看到,沿着路边的一排房子与停车场后方,就是一片农地,平坦的农地间散落着几栋平房或是二层楼的透天厝。 李舜城沿着这条穿过几块分割整齐农地中间的小路慢慢走。毕竟是泥土地,且附近几乎没有灯光,要是一个不小心踩进田地里就不好了。幸好位于农地旁的几栋房子还是透着灯光,带来些许照明。他感觉布鞋踩进凹陷的泥土地内,口中吐出的白烟,在黑暗中格外显眼。我为什么要过来这里呢?李舜城不禁想着。 不久,他看见一栋小小的平房,矗立在农地中央。旁边有一个粗製滥造的小屋,里头大概是摆放农具用的吧。小屋旁有一小块田地种着蔬菜,感觉跟旁边比较大片的稻田不太一样,看起来就像是农家打算自己种自己吃的田地。李舜城停下脚步,看着那栋平房。 平房并不大,当然比自己住的那个小小套房大上一些,外观看起来很老旧,感觉是附近农地的主人急就章盖的临时居所,但毕竟算是钢筋水泥的建筑物,还是挺结实的。平房的窗户透着黯淡的灯光,看起来可能有人在吧。李舜城希望自己没有白跑一趟,走向那栋平房。 来到正门口,李舜城发现在平房与隔壁简陋小屋的中间,摆着一台熟悉的脚踏车。应该是这里没有错了。找不到任何看起来像电铃的东西。他下定决心,紧握拳头,抬起右手敲敲门。 没有回应,但多少可以感觉到门后有人的气息。李舜城又再敲一次门,这一次清楚听到门后有一些声响,但还是没有人来应门。李舜城考虑了一会儿,大着胆子握着门上简陋的喇叭锁,竟然转开了。 李舜城也没料到竟然没锁门,愣愣地站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此时门忽然拉开,林梓邵站在门后望着他。 (23) 3 「是你呀。都开门了,怎么不进来?」林梓邵一派轻松地说着。 林梓邵说完转身,李舜城吞了一口口水,跟着他进入室内。 「那…那我进来了。」李舜城跨进门内,将鞋底沾了泥土的布鞋脱在门边,和其他几双看起来蛮旧的布鞋和拖鞋放在一起。 一进入室内,面对的是一个小小的厅堂。有看起来品质不错但古旧的木製沙发椅、客厅桌、电视柜、电视机。门口的相对位置是一个小巧的厨房,四周摆着冰箱等常用的电器用具。除此之外还堆放着许多杂物,引人注目的是堆放在客厅的一袋一袋东西,里头似乎装着很多像徽章的金属材质小东西或一束一束的纸张,还有类似包装袋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李舜城才发现那些是家庭代工的货物。 那些装着家庭代工货物的袋子堆满了沙发椅,几乎没有地方可以坐,所以林梓邵是在地板上找个空位坐下的。李舜城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样的状况,所以站着没有动。 李舜城看见客厅桌上摆着碗筷,里面有吃剩的汤麵。但只有一份。李舜城感觉自己似乎猜中了什么,心情有点沉重。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林梓邵问,「阿辉店长告诉你的吗?」 李舜城摇头。「我没问,我想阿辉店长不会告诉我。」 「也是,我都请他不要说了嘛。」林梓邵露出苦笑。「但是我也记得我没有告诉过你呀。」 「我之前跑步的时候,偶然看见你出现在这附近。」 「只要是海清大学的学生,都有很高的机率出现在这附近吧。」林梓邵歪着头说:「你该不会是看见我走进这房子里?」 「不可能看到吧。从学校北侧那条路走的话,距离有点远,看不清楚,走东侧那条路,又会被路边那一排房子挡住。」 「所以你是怎么猜到的?」 李舜城吸一口气:「第一,我看见你的时候,你是在赵晓仪她们住的那栋公寓旁边巷子的入口附近。第二,赵晓仪说,她们那栋公寓的房东雇用一个老阿嬤帮忙打扫公共区域,而她看见过你帮那位阿嬤倒垃圾。」 提到公寓房东雇用的老阿嬤时,林梓邵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跳了一下。「还有呢?」 「你说过,你阿嬤住的地方,附近还有一片农地,房东让你阿嬤在那块农地上种些蔬果自己吃。」 「所以呢?」 「赵晓仪可能以为你只是路过看见阿嬤在打扫,所以顺手帮了她一把。但你不是那天偶然顺便帮忙而已,其实你平常都有在帮忙打扫吧。因为那个房东雇用的老阿嬤,就是跟你一起生活的阿嬤,是吧?」 林梓邵抬头看着李舜城,试图露出笑容,但一向阳光的他今天却显得十分消沉,以至于那笑容有些黯淡。 李舜城继续说:「如果是公寓的房东雇用你阿嬤,那搞不好,你们的房东也是同一个人。房东的土地就在这一带的话,那么你们住的地方应该也不会离公寓太远。所以我来这附近找,目标是附近有一小块种植蔬果农地的小房子。然后,我在外面看到你的脚踏车。」 林梓邵扯开嘴角笑了,「你真的很厉害耶,李舜城。也不是多大的线索,但你总是可以找到对的方向。」 「不,我只是…」 「恭喜你找到啦。我跟阿嬤确实跟那栋公寓的房东租了这间房子,他也无偿借了这块田地给我们种菜。然后为了减免房租,他就让我阿嬷去打扫公寓,我有时候会去帮忙。」 林梓邵话一顿,抬头看着李舜城。「然后,你来做什么?」这一回脸上完全没有笑意,眼里还透着怀疑。 「听说你没去学校上课,同学们想要跟你联络,你也都没接电话。」李舜城说:「大家都还蛮担心的,所以如果你可以回个电话的话…」 「你是接到他们的委託吗?」林梓邵瞪着李舜城:「我以为你不会因为这样就行动。难道是他们要付你钱?」 李舜城慢慢地摇头。「我来不是因为他们有付钱。我是想问你…」 「问什么?」 「你阿嬤还好吗?」 林梓邵沉默了,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样。他眼神犹疑,一隻手紧抓着牛仔裤的裤脚。 沉默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李舜城以为林梓邵应该不会再开口。毕竟这多少有关个人隐私,而从林梓邵的反应,他多少也察觉到情况并不乐观。如果林梓邵不愿意说,也不愿意开口寻求协助的话,李舜城打算就此离开,毕竟要说的话已经说出来了,但是否能传达到对方那里,就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事情了。 没想到,林梓邵开口了。他用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阿嬤已经住院三个礼拜了,手术结束了,但状况不太好,然后今天早上…」 啊,果然如此。只有一个人的房间,没吃完的一人份晚餐,颓丧的气氛。这是李舜城从一走进这房子内就感受到的气氛。 「你有其他亲戚吗?」李舜城问,在林梓邵身边蹲下。 「阿嬤那边有远房亲戚,但住得比较远,明天才会过来。」 「葬礼呢?有钱吗?」 「葬礼今天已经安排好了。钱嘛,殯仪馆的人是说可以申请丧葬补助,不过不是很多,其馀的费用可以问明天过来的亲戚愿不愿意帮忙出。但他们是远亲,跟阿嬤也很久没来往了,会不会出钱我也不清楚。」 林梓邵虽然看起来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倒是用很冷静的语气诉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从早上他看着阿嬤在病床上嚥下最后一口气,接着在医院医护人员的协助下,将阿嬤的遗体送至海华市的殯仪馆安置。他也依照与殯仪馆签约的葬仪社工作人员的建议,选定了最便宜的葬礼方案,对方还很亲切地提供丧葬补助申请的讯息和资料。一切都谈定后,林梓邵一个人回到这间曾经与阿嬤同住的房子。 光是听到这里,李舜城就觉得有点难以忍受了。他刚好挑在这个时间点过来,到底是对还是错?林梓邵会不会其实真的希望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呢?但陈婷霏的话言犹在耳,「他现在或许觉得不想被人找到,也不想被关心,但心底深处可能还是渴求被理解,被认同的喔」。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林梓邵真的不想被打扰,或许就不会过来开门了吧? 「你明天跟学校联络吧。也跟阿辉店长说一下,他在这里有不少人脉,可以帮忙的。」李舜城说。 「是呀,学校跟阿辉店长…」林梓邵说着,突然眼神低垂:「阿辉店长真的是很热心。你知道吗?我刚来打工时,他就私下告诉我,希望我可以跟你多说说话。」 李舜城有点愣住,一时之间不清楚林梓邵为什么要转换这个话题。「我大概知道,那时候阿辉店长觉得我跟客人的互动不是很好。」 「不是这样的。你跟客人的互动是一回事,他比较希望你可以…怎么说呢?像是復健一样,人际关係的復健吧。」林梓邵看着李舜城,眼神幽暗。「所以我也只是因为阿辉店长要我这么做,才会跟你说话的。」 李舜城开始有点理解了,即使知道林梓邵的用意,他多少还是觉得有点难受。心脏彷彿被抓紧,胸口喘不过气来。就像以前一样,那时候的痛苦回忆涌上心头。但李舜城知道的,他知道林梓邵为什么要这么说。 李舜城起身,退后几步,在林梓邵斜前方的地板上盘腿坐下。 「你讲这话,好像在说自己其实是个坏人一样。还是你真的对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林梓邵看似不动声色,但脸颊颤抖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你知道什么?」 「有人说溜嘴。」至于这个人是谁,恐怕他不说,林梓邵也会察觉。「陆亚霓那时候应该不只是给你去海华市的交通费,她是不是还答应给你其他委託费?」 林梓邵很爽快地承认。「对,我会接受这个委託,也是因为她答应给我钱。」 「她给你多少?」 「不过就是一个大学生暑假打工的费用,大概二万左右。」 不过是在网路上用照片寻人,再去跟她的亲戚和家人谈一谈而已,陆亚霓还真是大方。不过,或许对她来说,以这笔钱解决她的焦虑和疑惑,算是值得吧。 「为什么不跟我说?」 「因为…」林梓邵又垂下眼:「我需要这笔钱。」 「是你阿嬤的关係吗?」 林梓邵微微点头:「那时候我阿嬤身体状况不好,去看医生,医生说要动手术,住院观察。就算用最便宜的健保规格,动手术和住院也要花上三、四万,我们凑不出这么多钱来。」 李舜城闭上眼睛。这个人怎么意料之外的笨拙呢?「你可以告诉我你需要这笔钱呀。」 「我怎么知道你愿不愿意把这些钱全部让给我?你也一样缺钱呀。」 「但是我没有急用。」 「谁知道呢。」林梓邵露出一抹冷笑:「有些人就算没有急用,也是紧紧抓着钱不放呀。」 李舜城看着林梓邵那张端正的脸,不如以往的阳光开朗,多了一股世故。他应该也经歷过不少事情吧。而他也发觉,这个人恐怕跟自己一样,从没有相信过别人。 「这件事情我不会跟你计较,如果你觉得想要还我,以后再说。现在先处理你阿嬤的事情比较重要。」李舜城说。 林梓邵忽然用一种好奇的眼神看着李舜城:「李舜城,你这人真是奇怪,到底是真的无所谓,还是只是对其他人漠不关心?」 「你在说什么?」 林梓邵伸手抹抹脸,「好吧,既然都被你知道委託费的事情,那我就把话说开了。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九月的时候,发生跟踪狂事件,就是陈婷霏第一次被跟踪和攻击,柯瑜珊他们也在现场那一次,你是不是刚好也在那里?」 (24) 李舜城整个人僵住。一时之间各种思绪与话语在脑中打转,但是却找不到回应的方式。而林梓邵一直冷冷地观察着李舜城的模样和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李舜城终于得以开口,但却觉得舌头一阵乾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许义翔是跟踪狂,对不对?」林梓邵说:「我当初在停车场附近看到许义翔,后来又发现他明明在海峰乡上班,却在傍晚以后频繁过来海清大学附近,一般来说都会怀疑一下他和跟踪事件的关係吧。可是,你一开始就一直暗示我,许义翔不会是跟踪狂。为什么呢?」 李舜城垂下眼睛。黑暗中,晃动的视线,似乎听到了什么骚动的声音。 「当时在场的人都表示看到有男人的背影从现场跑离开。听到这些证词,多半都会认为那个跑离现场的男人就是跟踪狂吧。但后来我去问过了,发现这些证词有矛盾。」 「你连这些都去问了?」 「当然,我很在意嘛。」林梓邵耸耸肩。「柯瑜珊只听到脚步声,所以我去问了另外那两个生物系的男生,最后也跟陈婷霏确认了,发现他们看到的跑离现场的男人,似乎不是同一个人。」 「喔?」 「陈婷霏被推倒以后,眼角瞥见范伟辰是往公寓前那条路的方向逃走。可是后来过去看状况的两个生物系学生,却是看见有个人影往与公寓相反的方向跑走。」 李舜城保持沉默,只是望着侃侃而谈的林梓邵。 「我知道你有在晚上绕着校园围墙跑步的习惯,你只是刚好在那个时间点经过那里,是不是?所以你不仅很快就知道许义翔为什么频繁来海清大学附近,还有他的文件可能掉到哪里去了,因为你有看到他文件掉满地的瞬间,是不是?」 李舜城摊手说:「就算我在现场又怎么样呢?就像你说的,我只是刚好路过,不是吗?许义翔也是捡完东西以后就离开现场了。」 「可是你跟他不一样。许义翔因为忙着捡东西,没有发现陈婷霏是被攻击的。他如果知道的话,可能会留下来确认状况吧。但是你看到了吧。你看到推倒陈婷霏的人逃走,虽然现场很暗,但你大概认得出来,因为范伟辰跟许义翔的身材一点都不像,所以从这一点你就确认了许义翔不是跟踪狂。」 纠缠的黑影。女人的尖叫声。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林梓邵手撑着下巴说:「我只是想知道,你看到了攻击事件,但为什么没有停下来?是因为确认那个攻击者已经逃走了,而现场还有其他人在?还是只是因为你一点都不关心?」 李舜城低下头,抬起手抹抹脸。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没有停下来?为什么我没去追那个逃走的人?为什么我只是转过脸去,继续向前? 因为我…我再也不想像以前一样…被捲入那些事情… 「什么事情?」 林梓邵问,李舜城才发现自己把心声说出口了。 李舜城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微微发着抖。我要说吗?我能说得出口吗?李舜城忽然觉得,或许现在,只有这个时刻,他终于有勇气回顾那些事情。但过了这个时刻,他就会再也无法开口。 「我以前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阿辉店长有告诉你吗?」 「阿辉店长没说太多。他只告诉我你以前是家里蹲,主要是因为你的大学同学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大家传言说跟你有关係。」林梓邵说,停了一会儿又开口:「但阿辉店长很肯定地说,那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吗?李舜城苦笑。 「其实事情的开端很简单,只是顺手帮了别人一个忙而已。」李舜城缓缓地开口:「我以前也是这样被教育,助人为快乐之本,在自己能力可及的范围内帮忙别人,是做人的本分。可是这个社会很奇怪,明明是教人要与人为善,相互帮助,但如果发生了事情,反而会责怪你为什么要去帮助某些有问题的人,让自己惹麻烦上身?」 李舜城有个大学同系的女同学,据说从高中起就一直有精神疾病的困扰,以前曾罹患过忧鬱症,后来状况好转,也正常地考上大学,好好来上课。和其他人相较之下,虽是比较安静,不太会跟其他同学一起玩闹,但感觉是蛮老实安分的人。 她后来交了一个校外的男友,跟这个男友有一些感情纷争。李舜城其实不清楚她与男友之间是怎么相处的,总之当感情出问题,女方提分手后,男方变得有点像恐怖情人,做出跟踪、发威胁讯息、上网留言诽谤等等行径。那个女生因此而再度陷入忧鬱状态,她的父母向警察提出保护申请,但当时的警察能做的事情有限,在抓不到确切证据的状况下,只能继续忍受男方阴险的暗中攻击。 「感觉跟陈婷霏的状况有点像嘛。」林梓邵抚着下巴说:「所以你那时候一下就知道那是男女感情问题了?」 那天晚上,李舜城沿着北侧围墙跑步时,看见陈婷霏与范伟辰走在一起,似乎边走边谈话。他们一起穿过停车场,然后才开始起争执,范伟辰伸手推倒陈婷霏。 「我不知道他们两人说了什么,总之范伟辰忽然生起气来。不过确实,范伟辰的反应跟我那个同学的前男友有点像,就是都觉得我都为你付出这么多了,你怎么可以离开我?」 李舜城的女同学因为忧鬱和恐惧前男友的跟踪,已经请假好一段时间没来上课了。有一天因为身体状况不错,打算来学校办一些请假手续时,就被前男友跟进了校园。两人起争执,前男友动手打人,刚好这个时候,李舜城与当时的女友路过。李舜城秉持着帮助同学的心理,赶紧衝上去制止。其实那时候他体力也没多好,只是凭着自己身材比对方高大,成功压制了攻击者。后来也因为李舜城跟在场的女友的作证,这位前男友罪行确凿,得以发出保护令,让女同学远离威胁。 「那不是好事吗?」林梓邵问。 「刚开始是好事呀。」 对李舜城来说,这算是顺手之劳,他不以为意。那位女同学没有了前男友的威胁后,忧鬱状态渐渐改善,可以正常来学校上课了。但是自那之后,她对李舜城的态度就改变了。 「起初她说为了感谢我的帮助,会送我一些小礼物,或是带来自己烤的饼乾,后来会缠着我说要请我吃饭,没事就送我一些手工做的小东西,围巾、铅笔袋、手机吊饰,这些我都收过。起初我也没想太多,想说这是她表达感谢的方式吧。但是一阵子之后,我女朋友告诉我,这女生看我的眼神让她觉得不舒服。据她的说法,『那简直像是找到白马王子的眼神』。」李舜城苦笑着说。 之后她变本加厉。她每天都会来学校,但自己的课不上,却去上李舜城有出席的课。两人同系,虽然有不少共同课,但连一些选修课、通识课都一样的话,那也太奇怪了吧。只要在学校,那个女生一定都会紧跟着李舜城,她跟着去同样的教室上课,去同一个餐厅吃饭。如果李舜城的女朋友也在,她就会在一旁远远观望着,但如果女朋友一离开,她就会马上过来搭话。 「原来如此。原本是被跟踪的受害者,现在却成了跟踪狂。」林梓邵说:「没想到竟然会变成这样。」 「那个女生本来就有一些精神问题,好像很容易就变得依赖别人。大概是因为那时候我帮助了她,让她觉得找到一个可以依赖的对象了吧。」 「感觉她跟她的前男友半斤八两嘛。」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两个人可能意外地合吧。」 李舜城也觉得太诡异了,不是很舒服,最主要是也惹得女朋友很不高兴。所以后来李舜城决定跟那个女生摊牌。有一天他很直接地告诉她,请她不要再这么做了,自己有女朋友,不会跟她在一起。 女生听了这番直接的拒绝,随即红了眼眶,但她不发一语,低着头离开。此后再也没有出现在校园。 一个多月后,那个女生从自家十五楼公寓的楼顶跳下来。 (25) 「自杀?」林梓邵惊愕地说。 李舜城点头。「没有找到遗书,但从状况来看,应该是衝动性的自杀。」 李舜城后来才知道,那天在学校被李舜城拒绝以后,那女生就陷入重度忧鬱状态,因此被父母送去住院了近一个月。后来状况稍微好转,但出院回家不到一週,某天半夜,趁着父母熟睡的时候,她一个人爬上顶楼,跳了下来。 那个女生过世后,她的自杀与李舜城有关的传言不脛而走。开始有人说,李舜城脚踏两条船,同时跟现任女友与这个女生交往,后来觉得不耐烦甩了对方,导致那个女生重度忧鬱并自杀。 「竟然有这种不负责任的谣言。」林梓邵说着摇摇头。 「我想是因为有一阵子大家蛮常看到这个女生跟着我吧。我女朋友不在的时候,她会过来赖在我身边。」 原本以为这种没有什么根据的传言,过一阵子就会停下来,但没想到却是越演越烈。学校的留言板上充斥着各种绘声绘影的传言,讲了一些李舜城根本没做过的事情,有的说他利用对方精神脆弱这一点趁虚而入,或说他根本只是个脚踏两条船的渣男。也有人挖出那个女生过去罹患过精神疾病,被恐怖情人威胁这些事情,还说李舜城或许没有跟那个女生交往,但是他拒绝的方式太过份,对方明明是有精神疾病的人。 到后来李舜城跟那个女生的学系和学号都被公佈在留言板上,完全侵犯到隐私了。 「你觉得这些网路谣言只是在看不到的地方流传而已,不会对现实生活造成影响?没有这回事。」李舜城苦笑着摇头,「同学看我的眼光变了,就连一起上课的别系同学也在我背后窃窃私语。学校教授找我去问话,劈头就说,你真的没玩弄人家吧?我女朋友问我,你真的没跟她发生什么事?在我没看到的时候,你是不是有对她做什么?我父母对我说,你为什么要惹上一个神经病?」 李舜城诉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林梓邵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那双镇定的黑眼瞳内,没有同情,没有厌恶,只是平静地看着。 「为了公平起见,我不会说只有我被攻击。也有人攻击那个女生,开始有一些『据说』是她高中同学的人跑出来说一些以前她精神状态不稳定时发生的事情,还说根本就是她有病,而我当初不应该去帮助这种有问题的人。说这种话,若是她的父母看到了,是什么感想? 「我越来越没办法忍受。在匿名的状况下,随便说几句话太容易了。但真正让我失望的是,没有人相信我。一想到长久以来建立的这些关係,这么简单就因为一个没有根据的谣言而崩坏了,我就觉得…」 李舜城一口气讲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吸到全身颤抖。他觉得自己应该无法再说下去了,那种彷彿慢慢深陷到一团黏腻黑泥内的感受又再度涌上来。那团黑泥包围上来,拥住他的胸口,让他无法呼吸,好像回到了那个只要一出门就晕眩,一有人跟自己说话就想吐的时期。 林梓邵突然起身,走到厨房附近,窸窣地在一张看来是当作餐桌的小桌子上弄什么东西,过不久他拿来一个旧马克杯,里头装着满满一杯清水。 李舜城什么也没说,接过杯子一口气把水灌进嘴里。水很冰,但落下火热的喉咙,变成滚烫的液体,在胃底部沉淀。喝完水后,又再深吸了几口气,那团黑泥似乎稍微退散了。他将杯子放在脚边的地板上,觉得双脚麻痺。现在的自己应该站不起来吧。我还在那个照不到阳光,昏暗的房间里吗? 「我了解了。」林梓邵只短短说了这么一句,又回到李舜城的对面,盘腿坐下。 「那时候你看到的状况,实在是太像了吧。」林梓邵轻声说:「所以第一次目击时,你逃走了。可是第二次看到陈婷霏又被攻击时,你还是跟我一起衝出去了呀。」 李舜城沉默不语。最初,他可以拒绝和林梓邵一起去护卫吴亦佳回家的委託,也可以拒绝跟踪许义翔。范伟辰这么瘦弱,一定打不过林梓邵,他大可不必一同衝上去。 「如果你觉得我说错了,就当是我在自言自语吧,不要在意。」林梓邵看向一旁,确实做出好像在自言自语的样子。「你的同学自杀以后,你之所以变成出不了门,没有办法面对其他人,或许有一部分是因为你变得没有办法信任别人,觉得人类很恐怖。但我想,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出于罪恶感吧。」 罪恶感?李舜城愣愣地看着视线投往厨房那一方的林梓邵。 「或许那个同学的自杀,真的不是你的问题,但你大概是觉得,你的拒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要是当初没有用那么强硬的态度拒绝她,她或许不会病情加重,或许不会自杀。这可能就是你的罪恶感来源。 「然后,你那天晚上目击了陈婷霏被攻击,因为当时的状况跟你过去的经验太像了,所以出于类似ptsd的反应,你逃走了。但是,你很后悔吧。那时候你没有救到同学,这一次又出现了跟踪狂,你无法坐视不管。」 李舜城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发抖的手,没有注意到林梓邵已经将视线转回他身上。 「我找你一起去当吴亦佳的护卫时,确实只是想要帮阿辉店长,因为他要我试着约你出去看看,帮你拓展人际关係。我想这一点你也知道吧。可是其实那时候我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老实说,我不觉得你会过来。但是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为什么呢?我从那之后一直在想,这个除了工作时间以外,极度避免跟人接触,很明显不想建立人际关係的人,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没什么好处的护卫工作过来呢?」 李舜城也早就注意到了。林梓邵第一次邀约他去做护卫,确实是出于阿辉店长的请求。但是他不想强迫李舜城,所以没有在下班后直接带他过去学校,而是另约时间,想要给他一个可以思考跟拒绝的时间。 「我想,你应该是很后悔那个时候没有停下来看陈婷霏的状况,也没有去追范伟辰吧。如果这一次可以帮忙抓到跟踪狂,是不是就可以减轻一点自己的罪恶感呢?」 李舜城抬眼,瞪着林梓邵。「说得好像你很了解的样子。」 「是吗?」林梓邵耸肩,「那你就当我是自言自语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林梓邵又开口:「李舜城,我不会跟阿辉店长一样,说『那不是你的错』。可是我觉得这样已经够了,你已经花了七年的时间懺悔了。」 李舜城抬头,看着这小平房简陋而低矮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白色的油漆已经斑驳,客厅上方那盏小小的日光灯管蒙上许多灰尘。 「罪恶感吗?如果我真的有罪恶感,我觉得倒没你说得这么好,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害死那个同学,而是因为,有一阵子我真的很恨那个同学。我明明帮助了她,但她自己死了倒是一了百了,留给我跟她的父母的是什么?那些人身攻击跟批评,是活着的人来承受的。可是她也不是没有可怜之处。 「我后来变得没办法出门以后,她的父母有来我家里。当然我没有出去见他们,可是听到了他们跟我妈的对话。她的父母说,他们觉得她从小就是个心里有个巨大空洞的孩子,一直以来他们都试着用关爱和照顾,想要去填满那个空洞,但还是没有办法,事到如今,他们只能告诉自己已经尽力了。 「你已经尽力了。他们大概也想对我说这句话吧。可是那时候我真的还是恨她,那一瞬间让我感觉到自己的自私跟恶意。」 「谁没有自私跟恶意呢?」林梓邵说。 李舜城哼了一声。「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基本上是好人。范伟辰在变成跟踪狂以前,也觉得自己是个深情的好男人吧。那些在留言板上骂陈婷霏和范伟辰的人,也觉得自己是仗义直言的好人。」 「你对自己有点严格。其实大家都很双标,对自己很宽松的。」 「我不是花七年的时间懺悔,而是花了七年的时间自怨自艾,恨那个造成我堕落到这番境地的女人,怨自己为什么没办法承受这些事情。」 「那现在呢?」 李舜城想了一会儿。每次置身人群,那种几乎要窒息的感觉还在。可是,即使胆怯,即使麻痺,他还是感觉到自己好好地站在那里,站在土地上,没有倒下。 「不知道,可能有点…无所谓了吧。」 「真的觉得无所谓的人,不会跟我一起衝出去压制跟踪狂的喔。」林梓邵低声说。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比自己想的还要好。」 「是吗?我倒觉得你也半斤八两。不过是没告诉我你有拿陆亚霓的两万块,就羞愧到把自己当坏人吗?你刚说我对自己很严格,你不也是?」 林梓邵惊愕地瞪大眼,「你不是说你不计较了?还是因为我让你说出以前的事情,你现在要找我吵架?」 「我没有要跟你计较那些钱的事情。我想讲的是别的。」李舜城说:「好渴,说太多话了,可以再给我一杯水吗?」他将杯子递给林梓邵。 林梓邵狐疑地看着李舜城,但依然起身接过杯子,再到厨房倒了一杯水。李舜城又是一口气喝光,顺着水落入咽喉,刚才那些让人不舒服、焦虑的情绪也一起冲下肚。他顿时觉得头脑冷静许多。 「你想说什么?」回到他对面坐下的林梓邵说。 李舜城放下杯子。「你为什么没有,或者该说,你为什么不想完成陆亚霓的委託?」 (26) 4 林梓邵双手抱在胸前,思考了一会儿。「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其实都明白陆亚霓想要知道什么,她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照片里的女人是不是她的母亲。虽然依照一些状况来推断,她应该跟父母没有血缘关係,但是就像你说的,这只是推论,真的要确认还是得要去验dna。但是,」李舜城停了一会儿,像是在寻找说明的文字:「那天陆亚霓的妈妈过来的时候,其实只要再推一把,搞不好她妈妈就会说出口了。可是你却阻止了,为什么?」 林梓邵露出苦笑:「如果她妈妈那天真的当场承认了,或者陆亚霓真的提出要验dna,你觉得她们的关係,对彼此的想法,会不会改变?陆亚霓当时的想法也很混乱,如果在这种状况下知道真相,她们的关係搞不好会崩坏。」 「或许这是要她们当事人去决定的事情,不该由我们第三者介入,但是你没有告诉陆亚霓你的结论吧。」李舜城直直地看着林梓邵:「或许你之后还有再跟她联络,但从那天我看到的line对话,你只回答了『你们是货真价实的母女』。这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呀。」 「例如说?」 「如果想要相信自己跟妈妈是有血缘关係的,这句话感觉是印证了这个连系,但如果她相信跟妈妈没有血缘关係,这句话也是一种安慰,告诉她,即使没有血缘关係,也可以成为一家人。」 「确实是这样。」林梓邵又抬手摸了摸下巴。 「你拿了人家两万块,却给了一个模拟两可的答案,会不会太奇怪了一点?」 林梓邵瞪大眼睛:「原来还是钱的问题吗?」 「这是责任的问题吧。」 林梓邵两手一摊,「我会接下这个委託,确实最主要是为了钱。可是有时候为了当事人好,我不觉得该由我这个第三者来把真相说出口…」 「是这样吗?」李舜城打断了林梓邵的话。「我不觉得你会顾虑这种事。刚刚你不就问了我,当初跟踪狂攻击发生时,我明明在现场,为什么没有停下来看状况?你如果真顾虑到我过去的心理创伤,应该就不会问了吧?」 「结果你还是怨我嘛。」 「我只是在想,你没有直接告诉陆亚霓她跟父母没有血缘关係的机率很高,是不是出自你自己的经验?例如你的家人里面有…」李舜城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因为他看到林梓邵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他原本就肌肤顏色偏黝黑,但此时的林梓邵只能用面无血色来形容,呆滞的眼神睁得很大,直瞪着李舜城。 「你竟然…连这种事都…」林梓邵囁嚅般地说。 李舜城其实也没想到效果这么惊人。或许,方才林梓邵问出那些问题时,也多少被李舜城的反应给吓到了吧。说出别人隐藏在心底的事情,就是这么恐怖,因为面对的是深不见底的情绪,无法预知的反应。李舜城觉得有点后悔了,他想,自己是否有那个能耐去承受林梓邵心底的幽暗? 「你真是反将了一军呀,不过我是自作自受,谁叫我骗了朋友的钱,还让你说出以前的事情?」林梓邵轻声说。 李舜城有些一愣,林梓邵说自己是「朋友」?原来我是林梓邵的朋友?真是一种新鲜的感觉。 「我就说过了,钱的事情我不计较。过去的事情嘛,我确实还很介意,但说出来了也觉得没什么。」李舜城说:「可是你的事情,你不想说也没关係。」 林梓邵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真的没想到我得在阿嬤过世的晚上跟你聊这种事情。我会说的,等价交换嘛。但是我先告诉你,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这种跟别人说心底话的事情,我是第一次做,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林梓邵的脸是望着李舜城的方向,但眼神彷彿看向远方,有些失焦。「我没有告诉陆亚霓,她跟她爸妈有很大的机率是没有血缘关係,确实是出自我自己的经验,因为我太了解当你知道自己跟最亲近的家人没有血缘关係时,那种焦虑跟煎熬的感觉。想要继续当这个家的孩子,但是又担心会不会有一天自己被拋弃呢?家人跟自己的感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是不是不应该待在这里?在没有确定自己的想法与感情前就去跟家人摊牌,真的是很危险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知道你跟阿嬤没有血缘关係?」李舜城问。 林梓邵微微瞥了李舜城一眼,淡淡地说:「国中的时候,是我阿公那边的亲戚说溜嘴,我才知道的。」 养大林梓邵的祖父母,是他户籍誊本上父亲的父母。当年林梓邵的母亲跟外遇对象生下他,就把孩子丢在夫家后跑了。父亲不想抚养跟自己没有血缘关係的孩子,但又觉得他可怜,就把孩子寄养在乡下的父母家,一走了之。祖父母即使知道这孩子跟自己没有血缘关係,还是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了。 「阿嬤过世有通知你那个爸爸吗?」 林梓邵摇头说:「他十年前就因为车祸意外过世了。过世前他在台北工作,每隔一段时间还会寄点钱回来。不是负担我的养育费,而是知道阿公阿嬤生活不宽裕,尽点孝心吧。他走了以后就没人帮忙负担生活费,我们也变得更穷了。至于那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女人,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我也不知道。」 即使日子过得很拮据,阿公阿嬤也没有放弃养育孩子。但是,国中时,林梓邵听到亲戚的间言间语,才知道自己跟祖父母没有血缘关係。正值青春期,血气方刚的林梓邵相当震惊,直接去问了祖父母。 「完全不该在脑子一团混乱的时候去做这种事,」林梓邵苦笑:「而且我那时候也还小,很不成熟,只觉得阿公阿嬤为什么要对我说谎?我跟阿公大吵一架。」 正当叛逆的林梓邵拉不下脸,也是个笨拙男人的阿公不知道该怎么向孙子表达感情,就这样持续冷战着。当时林梓邵虽然想过要离家出走,但还是没有离开,因为想到祖父母逐渐衰老的身体还要做农务跟家务,就觉得捨不得。 「你还是很爱阿公阿嬤的呀。」 「我怎么可能会想要拋弃他们呢?我是怕被他们拋弃呀。」 本来就是个被母亲拋弃的孩子,怎么会相信自己值得人爱呢?明明害怕被祖父母讨厌,但又拉不下脸来跟阿公道歉,林梓邵就这样苦闷地度过每一天。那一段日子,在学校上课也不专心,成绩下滑,回到家来虽然还是照样帮忙农务跟家务,但是跟阿公几乎不说话。阿嬤一如往常地关心他,但林梓邵也怀疑过阿嬤对自己的感情。阿公阿嬤过得这么苦,一旦有一天撑不下去了,自己还是会被拋弃吧。他始终怀抱着这样的恐惧,一天一天地撑下去,直到阿公在田地里倒下来。 「他被路过的邻居发现,送去医院的路上就已经没有心跳呼吸了。我跟阿嬤到医院时,只看见病床上的尸体。」林梓邵低垂下头:「阿公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也什么都还没有对他说。」 林梓邵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直低垂着头。李舜城明白他需要时间,所以静静坐着等待,就像方才林梓邵也在等待自己整理情绪一样。 「我很后悔…人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无法挽回的后悔。」林梓邵依然低着头说:「所以我不希望陆亚霓也嚐到这种后悔的滋味。」 阿公过世后,林梓邵和阿嬤才搬到这间平房。先前的农地也是租用的,面积较大,光靠林梓邵和阿嬤无法处理,毕竟林梓邵平日要上课,而自从阿公过世后,阿嬤的身体也衰退许多。 「那时候我想,至少阿嬤还在。」林梓邵抬起头,抹抹脸说:「至少这十几年一起的生活不是假的。阿嬤也一直对我说:『你是我们的孙子。』这句话算是救了我吧。所以我听到陆亚霓的妈妈说:『你是我的女儿。』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们母女的感情也不是假的,知道这一点就够了,不用再多说了。」 李舜城觉得眼前好像再度浮现出那天陆亚霓母女俩一起坐在便利商店的小桌子前喝奶茶的景象。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但是表情、小动作、说话的腔调等等,有很多相似之处,这就是一家人的证据。或许,林梓邵跟他的阿公阿嬤也是这样吧。 「但是,现在阿嬤也不在了…」 是呀,现在的林梓邵是孤身一人了。阿嬤走了,明天会过来帮忙的亲戚其实也跟林梓邵没有关係,真正与他有血缘关係的人不知道在哪里,李舜城认为林梓邵也不会想要去找从未抚养过他一天的亲生父母。明天以后要去哪里呢?李舜城想起自己一年多前被赶出家里,一个人站在熙来攘往的台北车站的那一天,他几乎没办法踏出一步,感觉一股寒冷从麻痺的脚底往上窜升。 「你还会回学校吧?下週就是期末考了,但如果你事先跟学校说,应该之后可以补考,奖学金也不至于中断。」 「应该吧。」林梓邵抬头。脸上表情如常,但眼眶有点红。「我会先处理葬礼的事情,但之后会不会回去,我也不知道。」他突然停下来想了想,接着露出有些自嘲的笑容,「说什么回去,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话呢?李舜城脑袋一片空白,浮现不出任何鼓励的话语。但他也知道,就算自己是出于好心想要给点鼓励,这个鼓励对对方来说,却也是一种压力。一直以来都在尽力维持与阿嬤的生活的林梓邵,已经够努力了。 思考了一会儿,李舜城终于开口。「我们会等你的。不是只有我跟阿辉店长、姜曼青,还有你的那些同学,赵晓仪、曹睿南,受到你帮助的人,吴亦佳、陆亚霓、陈婷霏,关心你的人比你想像中还要多。」 「是这样吗?说是关心我,但他们连我住在这里都不知道。赵晓仪她们就住在前面那栋公寓呢,我也好几次在这里碰到她们,但她们从没想过我是不是就住在这附近。」林梓邵难得地用嘲讽的语气说。 「那是因为你没刻意说吧。」 但李舜城也明白,林梓邵虽然没有刻意说,也没有刻意藏。今天如果任何一个人在这附近遇见他,只要问一句「你住这里吗?」,林梓邵应该不会否认。但人与人之间那漫不经心又保留距离的关係,可能会让某些人不会去问,或是不敢去问吧。 「他们看你请假这么久,即使不知道你住哪里,都会过来便利商店找你,我要应付他们很麻烦的。而且还是有人在偷偷关心你,你应该也发现了是谁投书给『海潮时间』,还刻意把我们解决跟踪狂的事情讲得像侦探一样。」 林梓邵转开脸,「我当然知道。」 李舜城那天没有听到朱朱念的投书内容,但一听姜曼青提起,他就知道了,投书者是赵晓仪。而从林梓邵的表情和反应,他应该也是马上就知道了。 「虽然我觉得很麻烦,但她应该是想帮你。那个女孩子其实很喜欢你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你应该也觉得赵晓仪是很难应付的女生吧。我知道她是好心,但是那种人主见太强,都想要强推自己的意见,不顾别人的想法。太难相处了。」 李舜城虽然也是这么想,但听到林梓邵的真心话,也不禁同情起赵晓仪来。赵晓仪,虽然我试着帮你说点好话,但你的恋情恐怕是无望了。希望你以后可以多体谅一点别人的情绪,还有照吴亦佳的建议,管管自己的嘴吧。 「大家都在等你呀。接近圣诞节的这几天,大家都忙得要死,但阿辉店长都没再请人。接下来就是新年了,一直到期末考结束前,应该还会更忙吧。真希望有人来帮忙一下。」李舜城说着站起身,这才发现地板相当冰冷,弄得裤子跟屁股也冰冰的。 见林梓邵没什么反应,他继续说:「你明天先跟学校联络吧,阿辉店长那边就由我来说吧。很晚了,你好好休息。」 「喔。」林梓邵只回应这么一声,依然坐在地上。 李舜城走至门口,一手搭在老旧的喇叭锁上,微微回头说:「虽然我说很麻烦,但最近忽然觉得,跟你一起东奔西跑,好像也蛮有趣的。」 林梓邵好奇地抬眼看李舜城。 「前几天阿辉店长问我要不要去海华市的空中大学上课,补完我以前没拿到的学分,拿个大学学歷。可是要回去大学唸书,我也有点担心,所以我觉得我还需要再『復健』一段时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明年可以恢復到能去社区大学上课。」 这样说应该就够了吧。李舜城没有等待林梓邵的回应,转身打开门,「我们在便利商店等你。」 李舜城关上门,等了一会儿,门后一直没有动静。虽然室内气温也很低,但相较之下,室外的气温才真是冰冷到极点,才一刚出门,李舜城就看见从自己口鼻喷出的白烟在黑暗中繚绕。 他踏出脚步,走向那条田地间的小路。寒冷气候的天空一片澄澈无云,在这片没有光害的大地上,繁星点点格外鲜明。李舜城抬头仰望天空,感觉星光如同雪片,密密地落进眼瞳里。 (27) 「叮!」一声,便利商店的门打开,接二连三涌入数个年轻学生,都带着一脸倦容。随着零散的「欢迎光临」,他们分散到各个货架前去寻觅食物。 目前正值期末考週,为了取得这学期的学分,几乎所有海清大学的学生都出现在学校周边,也让便利商店变得异常忙碌。现在已经过了一般的晚餐时间,但还是时不时地有一些唸书唸到烧脑的学生晃到便利商店来,买点食物饮料补充一下因为努力唸书耗费的脑力和体力。 自从李舜城找到林梓邵的住处,并与他谈话的那一晚,已经过了快要一週了。李舜城在第二天早上随即跟阿辉店长联络,告知他林梓邵的状况,阿辉店长果然知道林梓邵的住处与阿嬤生病的事情,他赶紧前去帮忙。几天后,阿辉店长告诉李舜城与姜曼青,林梓邵确实手边没有多少钱可以帮阿嬤办葬礼,所以阿嬤的远房亲戚出了一些,房东出了一些,阿辉店长也出了一些。不仅如此,阿辉店长还向其他认识林梓邵的邻居募资,其中有些人即使无法出钱,也前来帮忙处理葬礼的事务。 林梓邵也已经向学校说明,学校答应让他在阿嬤葬礼结束后补考,目前至少知道奖学金不会被回收了。 「欸~大家人真好,」姜曼青慢慢地说:「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吗?」 「目前还好啦,这些事情邻居的欧巴桑欧吉桑都会去帮忙,他们很有经验啦。只要有时间我跟我老婆也会过去看看,不用担心。」阿辉店长露出温馨的笑容看着两人,似乎很开心姜曼青主动想帮忙的提议:「不过,葬礼那天如果你们可以的话,就出席一下吧。不用包什么白包了,你们都是学生嘛。去露个脸,让梓邵知道你们有在关心就好了。」 「好喔~反正放寒假以后我也不会马上回去。」姜曼青点头。李舜城有点惊讶,看起来慵懒,似乎不想管麻烦事的姜曼青,竟然会主动提出想帮忙,而且还愿意参加阿嬤的葬礼。不过仔细想想,姜曼青有时候会表现出非常敏锐的一面,所以其实她也不是对于人际关係那么漠然的人。 李舜城没有手机,因此无法联络赵晓仪等人,所以这些事情是他请姜曼青代为转达的。赵晓仪一听到消息,第一个先衝到便利商店来,仔细地对李舜城盘问了一番。李舜城当然没有告诉他当天晚上两人对话的全貌,毕竟其中涉及了不少自己跟林梓邵的隐私,只是告诉她目前林梓邵的状况而已。 赵晓仪知道林梓邵真正的住处后,露出震惊的表情。看来她真的从没想过为什么会频繁看到林梓邵出现在她住的公寓附近,以及为什么他会常常帮负责公寓公共区域清洁的阿嬤打扫。这叫做当局者迷吗?李舜城注意到她沮丧的脸色与微红的眼眶。 「他…看起来怎么样?还好吗?」赵晓仪低声问。 「有点消沉,毕竟亲人过世嘛。不过除了阿辉店长以外,还有很多人去帮忙。现在应该没问题。」李舜城小心翼翼地说,他当然不想让赵晓仪知道林梓邵的真心话。依照以往经验,他实在很不想再被捲入别人的感情纠纷,虽然这称不上什么纠纷,只是单恋无果。 「嗯,好吧。」赵晓仪难得地没有再咄咄逼人地追问,大概是真的还蛮受打击的吧。 赵晓仪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李舜城说:「确定葬礼时间以后,我会请姜曼青跟你说。」 她只是点个头,走出便利商店。她脚步缓慢,双肩下垂,真是具体呈现了「沮丧」这个字的背影。 赵晓仪会直接到位于她居住公寓后方的那栋平房去探望林梓邵吗?李舜城想,应该不会去吧。这一次她多少发现了林梓邵确实对她无意,再靠近就是不解风情了,且女孩儿也有自己的矜持与自尊。 「嗯~有点可怜呢。」姜曼青在一旁用独特的慢吞吞语调说:「可是感情的事情,说不准嘛~」 赵晓仪,大家都知道你失恋了。希望你可以重新振作起来。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过来便利商店。 吴亦佳说:「你真的去找他了?谢谢你。我应该会去参加葬礼。」 柯瑜珊说:「幸好没事,可是阿嬤过世后只剩下学长一个人了耶,好辛苦喔。我看看我有没有办法参加葬礼喔,可能跟我妈说我晚一点回去。」 曹睿南说:「喔喔是这样喔,谢谢你呀。我去看看有没有事情需要我帮忙。葬礼一定会去啦,我会再问其他几个同学。」 陆亚霓说:「阿嬤是学长唯一的家人吗?啊啊太可怜了,我会跟我妈说,我们一起去参加葬礼。」 陈婷霏说:「原来…谢谢你告诉我,林梓邵真是辛苦了。我看看我的时间,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去参加葬礼的。」 好像大部分人都承诺要去参加葬礼了。阿嬤的葬礼,大概会意外地热闹吧。 林梓邵会不会希望看到这么多人呢?那个因为环境与出身,变得对别人极度不信任,不想要被同情,也不想被可怜的男人,能不能坦率地接受大家的好意呢? 李舜城忽然觉得,这些问题好像也是在问自己。 工作中有点空档时,姜曼青说:「欸~李舜城,你觉得葬礼结束后,林梓邵会回到学校,会回来这里打工吗?」 「我也不知道。」 林梓邵曾说,他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真的是这样吗?李舜城一直在想,该怎么告诉他,不是这样子的。 「叮!」一声,便利商店的门又打开,这次走进来一位身材纤瘦的年轻女性。她一头波浪长发,双眼细长,一走进来就对着柜檯的方向露出笑容。李舜城觉得自己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女性,那么她是对谁微笑? 「学姊,你来了呀。」姜曼青说。 「对呀,我这边考试终于结束了,你呢?」女性说着走近柜檯。 「我还有明天一科考试,快要结束了,所以今天才能来打工囉~」即使称对方是学姊,姜曼青说话还是不改那慵懒的语调。 姜曼青的学姊站在柜檯前,微微抬头望着李舜城。「就是你吧?写那封信的人。」 李舜城点头。到这里,他也已经发现这个年轻女性是谁了。姜曼青的学姊,平面设计系四年级的朱白音。她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海天广播的热门节目「海潮时间」的主持人,艺名朱朱。 「我打算在明天晚上的节目唸这封信。信我已经看过了,写得真好,所以我才想在节目开始前来见见写信的人。」朱白音一笑,细长的眼睛弯成新月。 「学姊,谢谢你愿意帮忙。」姜曼青说。 「没什么啦,听曼青说了之后,我也想试试看。希望这样可以传达出去。我做广播就是希望可以帮忙别人传达心声,也希望有人可以接收到这些心声。」 李舜城一直在想,该怎么向林梓邵传达大家的关心呢? 那天在林梓邵家里,他看到厨房桌子的角落,放着一台很旧的收音机,大概比自己拥有的那一台的体积还要大一些,但老旧程度应该是差不多吧。他眼尖地看到广播频道的定位,就是海天广播。李舜城想起,林梓邵也常常听「海潮时间」,所以决定赌一把。 朱朱从不掩饰自己是海清大学的学生,因此很好打听,李舜城想她身边的同学亲友大概也知道她的另一个身份,若是熟悉的人,一定认得出声音。只是他没想到朱朱,朱白音竟刚好是姜曼青的同系学姊,而且两人也颇为熟识。所以他请姜曼青代为转达,希望可以请朱白音在广播节目中念出信件。 「写信呀…写信是个好方法呢。写的人可以一边写一边思考自己究竟想说什么,看信的人也可以更清楚理解对方的想法。」朱白音说。 「谢谢你的帮忙。」李舜城说。 「其实你如果照平常投稿,搞不好我也会挑中你的信啦。不过,听曼青说了原委,我更觉得应该要念你的信。」 平常慢动作的姜曼青,今天竟然已经快速地泡好一杯热拿铁,递给朱白音。「学姊,请你的喔~谢谢帮忙~」 「哎呀,说什么帮不帮忙的。不过今天也蛮冷的,我就收下囉。」朱白音发出爽朗的笑声,接下咖啡杯。 「你们明天晚上要听节目喔。」临去前,朱白音回头一笑:「希望他也会听到。」 我也希望他能听到。 朱白音离去后,便利商店内只剩下李舜城与姜曼青二人。除了冰箱与空调运转的声音,一片寂静。 李舜城望向门口,门外停车场的路灯在水泥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影子。他来到海新乡一年二个月,却觉得自己站在这个柜檯后,望着便利商店的门口,已经很久很久一段时间了。或许还会再继续下去,但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可能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里,走出这个店门,走到另外一个世界,寻找另外一个归宿。 但是现在,李舜城站在柜檯后,听见站在他旁边的姜曼青开始窸窸窣窣地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来滑。他希望自己可以站在这里再久一点,久到可以看见那个人再度走进来,那张肤色微黑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对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