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安道》 第九十一章 哑泉 大长秋回到宫里已是黄昏,去皇后那里问安后,就回了自己的寝室。他掩上门,侧耳听了一会,屋外无人,才从墙角拖出一个竹箧,打开盖子,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拎出两个蒜头铜扁壶。 这两只铜扁壶短颈各系着一条丝带,分别写着“哑泉”、“安乐泉”。大长秋拎起“安乐泉”放回竹箧,将“哑泉”铜扁壶捧上案几,解下写着“哑泉”的丝带,捏在手里,倚着凭几,呆呆地凝视着铜扁壶。 他这时思绪纷乱,一只手将丝带团在手心里不停地揉搓。虽然在冯子都和邓广汉面前夸口有办法毒害小太子,但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小太子身边侍者众多,而且王婕妤看管的很紧,不许小太子吃别人给的东西,要将盛水铜扁壶换了,谈何容易。 他脑海里一片混沌,于是坐起,抱着双膝发呆,过了三更才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略略洗漱一下,便向后花园走去。 后花园有一处空旷之地,小太子常与宫廷内侍在那里嬉戏,尤其喜欢蹴鞠。 这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他远远的就听到一阵喧闹声,走近了放眼看去,正是小太子刘奭与一群年少内侍在玩蹴鞠。 蹴鞠,是用脚去蹴、蹋、踢外面包着皮革、内芯充实米糠的皮球。这项运动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的齐国故都临淄,在西汉颇为兴盛。 《西京杂记》上记载:刘邦当了皇帝之后,将父亲刘太公接到长安城的未央宫养老。刘太公窝在宫中看不到斗鸡、蹴鞠,终日闷闷不乐。于是,刘邦就在长安城东百里之处,仿照原来沛县丰邑的规模,造起了一座新城,把原来丰邑的居民全部迁住到新城,刘太公和刘媪也迁住到那里,又开始“斗鸡、蹴鞠为欢”,这才心满意足。 大长秋蹲在场边,眼睛看着小太子踢球,心里却在寻思如何将哑泉水换小太子喝了。忽然发现不远处站着两个小宫女,一个捧着盛水铜扁壶,一个捧着水晶杯,正是小太子玩的口渴了,专事倒水给他喝的宫女。 他心中一动,转身就朝自己的寝室跑去,又生怕被人看到了生疑,就跑几步,走几步,不多时已是气喘吁吁。到了寝室也没停留,拎起铜扁壶又跑回后花园,看到小太子仍在玩蹴鞠,两个小宫女也在原处,才松了一口气。 他瞅了眼自己拎着的铜扁壶,倒是踌躇起来。这东西不大也不小,没法藏着掖着。转念一想,索性大大方方捧在手里,有机会就换,没机会就拎回家。 他捧着扁壶,装出偶然路过,看到后花园热闹,就很好奇的过来,慢慢捱到小宫女身边。小宫女见是大长秋,微微曲膝施礼。 大长秋对着小宫女和蔼地点点头,道:“天气真好”。 小宫女有些拘谨,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又是微微曲膝施礼。于是,大长秋和小宫女各自捧着一模一样的蒜头铜扁壶,站在场边看球。 这时,传来一阵欢呼声,原来是小太子将皮球踢进了对方的球门。大长秋哪有心情看球,眼角的余光不住瞄向小宫女。 他忽然发现那小宫女脸上浮出难受的表情,身子也不住地扭动。过了一会,小宫女似乎忍不住了,将铜扁壶放在身后的一块石头上,冲着捧水杯的小宫女叫道:“我走开一会,马上回来。”匆匆忙忙跑向树丛深处。 大长秋稍稍一怔,立即觉得机会来了。他移过几步,靠近放着水壶的那块石头,环顾四下无人注意,悄悄伸出手将水壶拨倒在地。 铜扁壶落地“嘭”的一声,惊动了捧水杯的小宫女。小宫女转过脸来,她捧着稀世珍品水晶杯,是不敢放下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大长秋伸手示意“我来捡”,弯腰将自己的铜扁壶也放在地上。 他眼角的余光瞄着小宫女,趁她不注意,赶紧踢倒自己的水壶。这样两只铜扁壶都躺倒在地,他就可以偷偷换走小太子的那只水壶。 眼看计谋就要得逞,他紧张得呼吸也急促起来。 就在半蹲着去取水壶时,他感觉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不由得一阵心悸,便抬头看去。 “大长秋,你在这里干什么啊。”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蓝邑公主,你,你怎么在这里啊。”大长秋结结巴巴说道。 “咦,我先问你的,你怎么反过来问我啦。”小公主沉下脸,有些不悦地说道。 大长秋慌了,赶紧起身施礼,道:“回公主,小的在此观看太子蹴鞠,一时痴迷,望公主恕罪。” 小公主“噢”了一声。这时,那边球场传来一阵欢呼声,她朝那里眺望一眼,嘀咕道:“小孩子蹴鞠,有什么好看的。”说罢转身走了。 大长秋躬着腰,估计小公主走远了,才抬起头,松了一口气,去捡铜扁壶。 他弯腰时忽然一阵晕眩,地上两只铜扁壶似乎也旋转起来,赶紧闭了一下眼睛,才感觉好些。他先将盛满哑泉水的铜扁壶放到石头上,然后弯腰拎起小太子的水壶。 “得手了。”他暗暗叫道,捧着铜扁壶的手微微颤抖。 捧水杯的小宫女刚才也被球场上的欢呼声吸引过去,这时转过身,似乎注意到大长秋神态异常,脸上掠过一丝困惑。他生怕引起小宫女怀疑,强作镇定,道:“我还要去皇后那里,走了。” 小宫女曲膝施礼:“恭送大长秋。” 不一会,先前走开的小宫女回来了,捧水晶杯的小宫女道:“你这水壶刚才滚到地上了。” 小宫女甩了甩湿漉漉的手,拎起放在石头上的铜扁壶,左右看看,见壶身沾了些泥土,就捧在怀里用袖子擦了擦,问道:“大长秋呢?” “刚走。”捧水晶杯的小宫女答道。 小宫女还要问话,捧水晶杯的小宫女发现球场上的人都停了下来,只见小太子冲对方喊叫了几句,就朝这里跑来,便匆忙道:“太子过来了。” 捧水壶的小宫女赶紧拔出木塞,那个小宫女递过水晶杯,水刚倒满。小太子已经跑到了面前,满脸是汗,边擦汗边举起水晶杯,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 大长秋走了不远,闪身躲到一个大树后,探出头时,正好瞧见小太子在喝水。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定神看去,小太子确实在大口喝着那只盛满哑泉的扁壶倒出来的水。 这般千难万难的事情,居然就这么碰巧的做到了。他既兴奋又紧张,一颗心嘭嘭乱跳,觉得气也要接不上来了,便坐在地上,揉着胸口大口喘气。过了一会,才稍稍平静了一些,环顾四周,还好无人经过。 他飞快地溜回寝室,一进屋,就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放下手中的铜扁壶,跪在席上,右手握拳连连捶地,压低声音哇哇叫了几下,还不过瘾,又顺势翻了个筋斗,然后坐起。 这时他也感到口干舌燥,拿过铜扁壶,拔开木塞,一仰脖子,痛痛快快灌了半壶,才将心火压了下去,觉得浑身舒坦,手脚摊开躺在席上。 躺了一会,他忽然想起冯子都关照的话,“事成之后,一定要将哑泉水和安乐泉水处理掉,不可留下一丝痕迹。”便起身拎着铜扁壶走到墙角,蹲在地上,将铜扁壶里的半壶水倒在墙角边,又从身旁的竹箧里取出取出另一只铜扁壶,拔开木塞,很不舍地闻了闻,然后倒转扁壶,将壶里的水也都倒进了墙角。墙角边很快汪起一滩水,不一会,又都渗进了地里。 他将铜扁壶扔到墙角,惋惜地注视良久。 忽然,他觉得嗓子有些痒痒,便伸手挠了挠脖子,还是不舒服,就捏着喉咙咳了下,张口想哼几声,发现自己嗓子嘶哑,发不出声了。他顿时惊恐万状,用力揉捏喉咙,然后胸腹吸气,再次张大嘴,可还是发不出声来,只能“呃呃”干吼。 “难道是换错了水壶?”他歪着头努力地回想当时调换铜扁壶的细节,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并不能肯定换回的就是小太子的水壶,脑子里轰的一下全乱了。 他呆了半晌,才慢慢恢复了一些知觉,视线扫到躺在墙角里的那两个铜扁壶,突然嚎叫一声,扑过去拿起盛安乐泉的铜扁壶;心存侥幸使劲晃了晃,然后仰起脸,举着铜扁壶往嘴里倒,只滴下几滴水。他不甘心地使劲抖动,一滴水也没有了。 “完了。”大长秋抛开铜扁壶,双手抱头跪倒在席上,心中悲鸣。 /134/134218/31525691.html 第九十章 弄巧成拙 大长秋认出这两人正是小太子刘奭和王婕妤。 他的脑子里突然一阵空白,一颗心砰砰乱跳,便闭了下眼睛,让自己稍稍平静下,再睁开时,眼前已经站了一大群人。他赶忙躬身长揖:“愿太子殿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愿婕妤殿下千秋万岁,长生无极。” 绿萝听闻太子来了,不由得心中惶恐,迈下秋千时,腿一软,险些跌倒。她也是机灵,便顺势跪倒,叩首:“婢子拜见太子殿下、婕妤殿下,千秋万岁。” 皇宫之中,宫女遇见主君,一般也就是略略曲膝,行个常礼罢了。小太子见这宫女行此大礼,颇为惊讶。他心地善良,以为是自己撞见这宫女荡秋千玩耍,宫女害怕,故而跪地求饶,于是和颜悦色道:“起来吧。” 绿萝跪在地上只是哆嗦,不敢站起。宫中侍女是不允许私自在后花园游玩的。绿萝刚才站在秋千上,旁人看来,就是在玩耍,所以她惊慌害怕,也是情理之中 王婕妤原本性情内敛,不苟言笑,这时她娥眉微蹙、神情冷漠。 小太子仰面看了看王婕妤,天真地说道:“你不会怪罪她吧?”没等王婕妤回话,又转过脸道:“起来吧,我还想看你荡秋千呢。” 绿萝闻言越发慌张,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起。 王婕妤不耐烦了:“太子让你起来,你就起来吧。” 绿萝只得起身,垂手侍立。 大长秋见状,凑上前来,赔笑道:“太子殿下,这宫女不懂规矩,惊扰了殿下。在下必将责罚与她。”悄悄拉了一下,示意她快走。 小太子不乐意,冲着大长秋道:“她也就是荡个秋千,为何要责罚她。过来,我就要看她荡秋千。”小太子本意是要替她掩饰过失,岂料这两人并非良善之辈,倒是辜负了小太子的一片善心。 绿萝刚刚将荡绳割了个口子,唯恐被人发现,于是百般推脱不肯去荡秋千。 小太子看在眼里,却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以为绿萝是害怕大长秋,所以一心要维护她,执意让她去荡秋千。他想以此昭示众人,这宫女荡秋千,并非贪玩,而是奉了小太子的旨意,大长秋也就不会降罪予她。 绿萝当然不敢去荡秋千,一脸愁苦,站在那里。 “太子殿下仁厚,不过,这宫女我还是要带回去的。”大长秋也是慌张,说话不免着急。 小太子恼了:“我就要看她荡秋千。” 大长秋还想找个说辞能将绿萝带走,蓦然发现王婕妤盯着他看,眼神中透出疑惑。大长秋心中一凛,怕她起疑心,只得对绿萝说道:“既然是太子殿下命你荡秋千,你就过去吧。”绿萝无奈,小心翼翼站上秋千踏板,慢慢荡起,也不敢用力荡高。 小太子平日里到后花园玩耍,宫中的小黄门、小宫女要么在旁伺候,要么回避,他从没见过别人荡秋千。绿萝荡在秋千上,衣袂飘飘,好似惊飞的鸿雁,一张俏脸染霞,又宛若碧波中绽开的新荷。小太子一时看呆了。 绿萝荡了几下,就要下来。刘奭正看着高兴,还以为是她自己荡秋千累了,使不出劲,大喊一声:“别下来。”叫过身边的小黄门,道:“你过去推,推的越高好,” 小黄门要讨太子高兴,上前不由分说就使劲推了起来。绿萝心知不好,又不敢说破,连声呼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小太子总归是小孩子性情,不免顽劣,以为她只是害怕,看着好玩,便唆使小黄门使劲推。只见秋千荡得越来越高,绿萝双手紧紧抓着荡绳,吓得紧闭双眼,“哇哇”大叫。 这时,只听“嘣”的一声,秋千的荡绳断了,绿萝身子扭曲着,以一种奇怪的姿态飞了出去,接着一声惊天惨叫。 众人目瞪口呆,刘奭吓的扑到王婕妤怀中,王婕妤脸色苍白,将刘奭紧紧搂在怀里,又用手蒙住他双眼,说话声音也颤抖着:“回宫,回宫。不要吓着太子。” 大长秋懵了,呆呆站了半晌才醒悟过来,大叫一声,飞快地朝绿萝跌落的地方跑去。 只见绿萝躺在一片矮树丛中,右腿磕着一块山石,血肉模糊,已经不省人事。 · 霍府后院一间昏暗的小屋里,冯子都、邓广汉、范明友、大长秋四人围坐在一起。 “事情就这样。”邓广汉沮丧道: 冯子都面色阴沉,双眼盯在地上一言不发。 范明友等着冯子都说话,等了一会,不见他说话,忍不住问大长秋:“绿萝怎么样了?” “绿萝腿摔断了。宫中太医看过,以后就是瘸了。她在宫里是呆不下去了。”大长秋微微摇摇头,叹了口气:“还好命保住了。” 他见冯子都依然沉默,考虑了一会,接着又说道:“皇后身边其他人不像绿萝那样可以完全信任,我一个人恐怕也办不成什么事。而且,而且王婕妤好像也有些警觉,将刘奭看管的很紧。所以,我们在宫中不可轻举妄动,这事只能暂且放下。”说完这些,似乎如释重负,朝邓广汉笑了笑。 冯子都终于抬起头,神情迷茫:“天不助我,奈何。”说罢微阖双眸。 邓广汉见状一时语塞,愁眉苦脸的瞅着范明友,范明友也不知所措,瞅着大长秋。 大长秋瞧瞧他俩,又瞧瞧冯子都,犹豫一会,很勉强地说道:“我再想想,有什么法子给他下毒。小孩子嘛——”忽然,他“啊”的尖叫一声,将三人吓了一跳。 范明友瞬间愣住了:“怎么了?” 大长秋露出得意的微笑:“我想到了一个法子。”他像是卖关子,又住口不说了。 邓广汉有些恼了,道:“有什么快说,哪学来的说话说半句。” 大长秋被他呛得有些尴尬,磕巴一下:“是这样,这样的。益州的云南西洱河那里有个哑泉,人喝了哑泉的泉水就会变成哑巴,不能说话了。” 邓广汉道:“那又如何?” “我有这哑泉泉水。”大长秋神秘兮兮地说道。 冯子都闻之一振,顿时来了兴趣,挪了挪身子,双眸直视大长秋,急切的等他说下去。 大长秋被他盯着有些难堪,转过脸避开他的视线,道:“这哑泉入口甘冽,与一般泉水无疑。小太子喜欢到后花园游玩,宫女会带上盛水铜扁壶,他玩累了渴了,就会倒水给他喝。这铜扁壶都是宫中尚方署工匠制作的,款式一样,我们椒房宫也有。我想个法子,将太子宫的铜扁壶换了,小太子喝了哑泉,也就变成哑巴了。”说罢,遐想那时的情景,不由得咧着嘴笑了起来。 “好,让他生不如死。”冯子都恶狠狠说道,一张粉白的脸也变得狰狞。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了。 “你怎么会有哑泉泉水?”邓广汉好奇地问道 大长秋道:“我听说益州的云南西洱河有哑泉,饮之则不能言语,很是好奇。那年上林苑派人去云南采办珍禽奇兽,带队的正好是我的族人,我便托他带了一罐回来。不过一直放着没有敢动。” 邓广汉道:“你也是胆大,若不留神误饮了,自己不是也成哑巴了。” 大长秋道:“这哑泉可以解毒。喝了哑泉后马上喝安乐泉水,随即吐出毒水,又能说话了。我也有一罐安乐泉水。” 邓广汉道:“那可要仔细收着。” 冯子都听着两人说话,神情慢慢严峻起来,大长秋见状,也不说话了。冯子都思索了一会,才发觉大家都看着他,呡了呡嘴,关照道:“大长秋此计甚好。不过,事成之后,你一定要将哑泉水和安乐泉水处理掉,千万不可留下一丝痕迹。” 大长秋郑重其事地点头允诺。 /134/134218/31517116.html 第八十九章 小太子 长乐宫椒房殿外,邓广汉靠在廊柱旁探头探脑,瞧见大长秋出来了,便不停地招手,唤他过来。 大长秋不知唤他何事,一脸懵懂。邓广汉凑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大长秋脸色骤变,慌慌张张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他们,便将邓广汉引入一间空房间,自己匆匆忙忙朝椒房殿走去。才走几步,感觉又有人唤他,回头看去,只见邓广汉双手拢在嘴上,压低声音道:“别让皇后知晓。” 不一会,大长秋带着一个绿衣宫女从椒房殿出来,径直来到邓广汉藏身的小屋。这宫女名唤绿萝,正是霍皇后身边的女御长。 两人进了屋后,邓广汉朝外窥视了一圈,才轻轻掩上门。 大长秋和绿萝心知邓广汉必有要事,而这样鬼鬼祟祟,那么肯定就是要紧的大事,不由得紧张起来,脸色也变的苍白。 邓广汉见他们情绪紧张,原本想宽慰几句,可思忖着怎么说才好,自己也情不自禁紧张起来。三人跽坐着,大眼瞪小眼,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过了一阵,还是大长秋先镇定了下来,开口说道:“邓卫尉,你且说罢。” 邓广汉暗叫惭愧,自忖也是经历过大世面的人,如何这般张惶,于是静下心来,慢慢说道:“大将军生前极为信任你们两人,让你们侍奉皇后。大将军薨后,霍家还是将你们视作亲信,皇后也对你们恩宠有加。绿萝,你说是吗。” 绿萝还木知木觉,大长秋用胳膊肘轻轻捅了她一下,示意赶紧表个态,她才醒悟过来,道:“侍奉皇后,是我等福分。霍府恩重如山,我等肝脑涂地,也无以回报。” 邓广汉摆摆手,道:“你等忠心,皇后和霍家都是知道的。现在皇后和霍家都遇到了危机,这事还须你俩来化解。” “什么事?”绿萝莫名紧张,脱口问道。 “太子之事。”邓广汉已然平静,缓缓说完这句话,双眸炯炯,凝视着绿萝。 大长秋和绿萝听他说是小太子之事,知道霍家要差遣他们了,但猜不透究竟要做什么,心中忐忑。绿萝咬了下嘴唇,强自镇静,道:“你说罢。” 邓广汉道:“皇后尚未产下皇子,皇帝竟然立了刘奭为太子,明摆着就是要与我们霍家过不去。” 大长秋点点头,见绿萝没有反应,又用胳膊肘轻轻捅了她一下。绿萝会意,也点点头。 “你们想,皇帝不等皇后产下皇子,就将刘奭册立为太子,还将刘奭交予王婕妤养育,这小太子怎么可能亲近皇后。将来登基,又怎么可能照顾到霍家。” 大长秋和绿萝点点头。 “所以,我们一定要除掉太子。” “除掉太子?”绿萝惊叫一声跳了起来。大长秋年长老成,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身子却晃了晃。 “坐下,坐下。”邓广汉连连摆手。绿萝自知失态,低着头坐下。 “是的,除掉太子。除掉了太子,那么,皇后一旦产下皇子,必然是太子,未来的皇帝。”邓广汉说着说着,没由来一阵头晕目眩。 他闭上眼睛,稍稍缓了口气,然后提高声调道:“你们是皇后身边最亲近的人,荣华富贵,自然享受不尽。” 事情说开了,大长秋和绿萝也都平静了些,但想到是要谋害太子,绿萝还是紧张,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邓广汉安慰道:“不用害怕,当年许皇后亡故,有人说是女医下毒,不是也没有追查吗?成君还当上了皇后。” 大长秋和绿萝相视一眼。大长秋深吸口气,双手撑地,躬身抬起头,郑重道:“你说吧,如何除掉小太子。” 邓广汉道:“这事还要仰仗你俩。你们了解太子的行踪,何时何地可以下手,还须你们拿主意。不过,这事要做的像是意外,” 大长秋和绿萝觉得自己的命运是与霍家拴在一起的,没有其他退路,也便接受了霍家要他们谋害太子的现实。 绿萝思忖许久,忽而嘿嘿一笑,道:“我有主意了。”邓广汉和大长秋急切问道:“什么办法。” 绿萝道:“许皇后死后,陛下将小太子刘奭交予王婕妤养育。小太子活泼好动,时常到后花园玩耍,尤其喜欢荡秋千。如今后花园的那架秋千,成了他一人的玩物,” “这又怎么样?” “我们可以在秋千上做手脚,将秋千的荡绳割成将断未断。小太子去玩秋千,荡起来后,不用几下,绳子就会断了,这人也就飞了出去,不摔死,也摔个半死。” “好主意。”邓广汉情不自禁拍手叫好,道:“就这么办。不过行事千万要小心,不可留下破绽。” “你放心,我们可以做的天衣无缝。”大长秋插嘴道。刚才都是绿萝在说,他也要在邓广汉面前表现出参与感。 “好,我就静候佳音。不过,如果别人先去荡秋千了怎么办?”邓广汉还是不放心,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不会的,宫里都知道小太子喜欢荡秋千,所以不许其他人上去玩。这架秋千只有小太子一个人可以玩。” “那太好了,就这么办。”邓广汉双手拍了下大腿,欣喜地说道。 · 长乐宫后花园。 大长秋和绿萝两人鬼鬼祟祟窥视四周,见无人,悄悄走到秋千架旁。绿萝从衣袖里掏出一把小刀,大长秋大惊,轻声喝道:“你要干吗?” “割秋千的绳索呀。”绿萝举着小刀,神情疑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 “不能用刀割,这样会被看出是有人故意破坏,追查起来就麻烦了。” “那怎么办啊?” “用石片磨,这样看上去就像日久蚀损。”大长秋道。 绿萝吐吐舌,道:“大长秋想着周全。” 两人挨近秋千,大长秋装作看风景,四下张望,周边无人,便对绿萝使个眼色。 绿萝会意,点点头,从地上捡了一块有锋利边缘的石片,慢慢靠近秋千,侧身挡住荡绳,手拿着石片一下一下去割。那荡绳不住晃动,用不上力。她便一手抓住绳子,一手去割。 大长秋无意间一回头,瞧见绿萝这个动作吓了一跳,慌忙过去轻声道:“快停下。” 绿萝睁大眼睛望着他,迟疑着停下手,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大长秋提心吊胆扫视了一遍四周,只听风吹过树丛的沙沙声,未有人迹,才舒了口气,责备道:“你这种动作,被别人看见了,就知道是在割绳索,不想活了。” 绿萝这才醒悟过来,想想也是后怕,捂住胸口愣了一会。 大长秋绕着秋千架看了一圈,心里有主意了:“你站在秋千的踏板上,秋千吃力,荡绳就会绷直,然后手扶荡绳,拿石片悄悄地割。旁人看来,你也就是双手扶着荡绳在玩秋千。” 绿萝依言站上秋千踏板,拿着石片慢慢割,果然顺手,不觉嘻嘻而笑,一面轻轻晃着秋千,一面起劲地割着荡绳。 两人正在得意,忽听得不远处有人说话声,随即一个女子焦急的喊声:“别跑,别跑,慢点,小心摔着。”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已经跑到了跟前,发现了他俩,便停下脚步,乌溜溜的双眸好奇地打量他俩,身后跟着一位容貌端庄、身着缥色深衣的青年女子。 /134/134218/31512433.html 第八十八章 密谋 冯子都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忽而听得耳边有人说道:“冯君还有什么话没说吧?”回头一看,是范明友。在霍家诸女婿中,冯子都最欣赏的还是范明友,认为此君思虑清晰,有勇有谋。 他笑笑,没有答话,范明友也不再说话。两人在一种微妙的气氛在默默站立。良久,冯子都才幽幽说道:“温衣美饭,不知祸败将临,悲乎。” 范明友心中也是感慨,正要回话,瞧见邓广汉朝着他们这边走来,便笑着打了个招呼,问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邓广汉回道:“屋里烦闷。” 冯子都神情凝重,似乎思索什么,双眸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俩。 范明友和邓广汉被他这么看得手足无措,又不便询问,只好冲着他傻笑。 冯子都慢慢陷入沉思,过了好一阵,才陡然惊醒,瞧见他俩困惑的表情,微微一笑。 范明友试探着问道:“冯君可是想到了什么。” 冯子都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张口欲言,又犹豫了,视线无意间落一株长在石缝里的山楂树上。那山楂树结了些果实,有的青涩,有的微微泛红,有的已然成熟。一只小田鼠爬在树上,两只前爪抱着一颗红透的果实,正起劲的啃食。他瞧着有趣,不禁莞尔一笑。 范明友和邓广汉不知他为何发笑,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也发现了那只小田鼠。 冯子都感叹道:“果实成熟,必引鸟兽。”说罢转过脸,神色严峻,道:“我想着一事,要与两位相商。此事重大,关乎霍氏生死。” 范明友和邓广汉顿时紧张起来。 冯子都目光炯炯直视他俩,道:“霍氏显达,在于君臣相知相敬。两位觉得这般状态能否长久?” 邓广汉摇摇头:“够呛。大将军薨后,皇帝越来越疏远霍家,还立了刘奭为太子,全然不顾霍皇后的感受。”范明友点头附和。 “我今日要说的就是太子之事。”冯子都道。 范明友和邓广汉闻言一怔。 “刘奭为太子,就像扎在霍氏心头的一个刺,若不拔除,则无宁日。而且当年毒杀许平君,也变得毫无意义。”冯子都道。 范明友若有所思,张了张嘴,似乎想插话。 冯子都伸手示意听他将话说完:“当年夫人费尽心机,让成君当上皇后,就是想有了皇子,则为太子,霍氏为外戚,可世代享富贵。可是成君尚未生育皇子,皇帝就册立许平君之子刘奭为太子,并交予王婕妤养育。皇帝百年之后,刘奭即位,还会尊成君为皇太后吗?大将军有拥立之功,刘病已尚且疏远霍家。这个刘奭,我们霍家指望的上吗?” “那有什么办法呢,霍皇后不曾生育,只能看着刘奭被立为太子。”邓广汉无奈道,又叹了一口气:“即使霍皇后生育,也有长幼顺序,要取而代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如果没有这个刘奭,会怎样?”冯子都似乎很随意地说道。 邓广汉闻言一怔,结结巴巴道:“什么,什么意思。”范明友心中惊愕,却不露声色,留意观察冯子都的表情,暗忖,前几日夫人说要将刘奭弄死,果不其然。 冯子都面不改色,似乎在说一件寻常事:“就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你俩老成持重,又是未央宫和长乐宫卫尉,所以先与你们商量。” “我们已不是两宫卫尉了。”邓广汉叫了起来,又低声嘀咕道:“霍氏还有这么多子侄,何必我们出头。” “我们虽然不姓霍,但天下有谁会认为我们不是霍家人。今日我所说之事,就是为霍氏富贵长久计。翦除了刘奭,我们何必再担心什么淳于几。朝中大臣见此状况,也必然投靠我们霍府。”冯子都说得激动起来,粉白的脸上浮现一层红晕。 范明友瞪了邓广汉一眼,转向冯子都,诚恳地说道:“冯君,你慢慢说罢,我们都听你的。大将军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们也是知恩图报的,再说我们又是霍家女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我们是明白的。” 冯子都点点头,表示赞同,道:“你们也猜得出,我要与你们说的就是如何谋划一下,翦除刘奭这个太子。” 范明友心想,冯子都应该与显夫人和霍皇后商量才好。当年害阿母,今日害儿郎,一个皇后,一个太子。所谓富贵险中求,莫过于此。 冯子都见两人屏气凝神听他说话,露出欣慰的微笑,旋而敛容,道:“刘奭现在还与王婕妤一起住在长乐宫,尚未移居太子宫。长乐宫椒房殿的宦官首领大长秋和宫女首领女御长,都是大将军当年安插在宫里的亲信,意在守护霍皇后。他们对霍家忠心不二,可以驱使。你们就找到这两人,一起谋划如何灭了这个小太子。这事暂且不要让霍皇后知道,以免关心则乱。而且,倘若事败,也可避免牵连到霍皇后。” 说到“避免牵连到霍皇后”,冯子都神情黯然。范明友看在眼里,心中暗道,淳于几还没搞定,又要谋害太子。倘若事败,霍家上下,谁能脱得了干系,不禁一阵惆怅。虽然这样想,他还是下了决心,要与霍家同生死、共命运。 他抬头看了一眼邓广汉,感觉邓广汉也与他一样想法,于是深吸一口气,稳定情绪。不过心中还是忐忑,手指也无意识的不停颤动,他蓦然忆起当年面对匈奴千军万马,也未曾这般紧张,不由得悲哀。 冯子都留意到两人表情,咬了下嘴唇,视线缓缓扫过他俩,落在了邓广汉脸上,随后咧嘴笑了笑,道:“此事虽然凶险,成功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广汉身为长信少府,当可便宜行事。” 邓广汉苦着脸:“太子身边侍者颇多,取他性命,恐怕不易”。 冯子都道:“若能取他性命最好,不然将他弄残了也好。你想,一个病儿如何做太子。刘奭若有不测,皇帝心智必乱,自然无暇顾及淳于几之事。我们霍氏当朝辅政,又主中宫,则无忧矣。”说罢又激动起来,脸颊泛红。 范明友和邓广汉面面相觑,却无一点兴奋。冯子都有些尴尬,三人一时陷入沉默。忽而听到有人呼唤,循声看去,霍山站在后堂门口朝他们招手,一面喊道:“酒菜送过来了,你们快进来吧。” 冯子都微微摇头苦笑,郑重关照邓广汉和范明友:“此事当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如果成功了,再告知他们。”邓广汉和范明友点头应诺,一起回屋。 霍禹见他们进来了,招呼坐下,道:“刚才我又想了一下,虽然皇帝只是警告我们,我们也不可掉以轻心。我想,当务之急,还是太子之位。小妹成君贵为皇后,可惜尚未产下皇子,若有皇子,就能册立为太子,将来登位,这天下还真说不清是刘家的还是霍家的。可是,皇帝竟然这么早早的册立刘奭为太子,意欲何为。” 霍云点头称是,道:“明摆着就是要与我们霍家过不去。我们也不能傻等着让人家来收拾。” 范明友心想:“这霍禹和霍云,倒也并不愚钝。” 冯子都道:“这事不能操之过急,我自有安排。当下霍家还须收敛为好,千万不可再有出格举动。若是引起朝野议论,皇帝正好借机打压我们。” 霍禹思索一会,道:“冯君说的甚是,淳于几之事尚未了结,我等不可再起事端。”说罢举起酒杯,喊道:“来,干杯。”众人举杯饮尽,霍云等人就嬉闹起来。 范明友轻声问冯子都:“为何不与他们说知。”冯子都冷冷的乜斜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霍云似乎有所察觉,扭头朝这边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wap. /134/134218/31500934.html 第八十七章 惶恐 霍禹一早收到一个消息:“皇帝昨日去了尚冠里。”他先是大吃一惊,马上陷入莫名的惶恐中。 他寻思,皇帝突然去了尚冠里,一定是听到许皇后是被人毒杀的传言,心有戚戚,于是就去了曾与与许平君共同生活过的尚冠里,怀念那段相濡以沫的清贫岁月。 “怎么办,怎么办?”霍禹越想越害怕,嘴里嘀嘀咕咕,背着手在屋里不停的兜圈子。他觉得必须与众人商量如何应对,跑到门口吩咐使女去叫来众人。 不一会,冯子都、霍山、霍云,霍家诸女婿邓广汉、范明友、赵平、任胜,以及霍家孙女婿王汉、外甥女婿张朔等人相继赶了过来。 霍禹不待众人坐定,开口说道:“皇帝昨晚去了尚冠里。” “尚冠里?他去那里干吗,难道住在皇宫里不好,还是那个闾里小院舒服?”霍云嘿嘿笑道。他马上发现众人神情凝重,于是干咳几声,不再打岔。 霍禹皱起眉头瞥了他一眼,接着说道:“皇帝还从廷尉府调阅了朔方十囚的案宗。 “调阅朔方十囚的案宗?这又不是什么大案。皇帝怎么会知道朔方十囚的。”范明友有些想不明白。 “是呀,皇帝怎么会知道的。我担心他是冲着淳于几而来。”霍禹神色忧郁,双眼盯着冯子都:“冯君如何看待此事?” 冯子都歪着头沉吟片刻,道:“皇帝去了尚冠里,这很好解释,他是去感怀与许平君一起度过的闾里生活。” 霍禹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担心他会追查旧案。” “那么,他为何此时去了尚冠里?”冯子都停顿了一下,缓缓扫视众人。 霍云觉得冯子都刻意做作,心中不屑,侧着脸斜眼看他,嘴角还挂着一丝冷笑。冯子都的视线正好移到他这里,于是两人目光相撞。冯子都微微皱眉,面色冷峻,双眸透出恼怒。 霍云不敢对视,转过脸去,又与恰好与霍禹相觑。霍禹看到了他刚才的表情,也有些恼他举止无礼,于是狠狠瞪了一眼。霍云尴尬一笑,避开他的目光。 屋子里一片寂静,众人期待的目光聚焦在冯子都身上。他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效果,举袖掩唇,轻轻咳了一声,未曾看众人,缓缓说道:“他调阅朔方十囚案宗,肯定是因为淳于几,而且他很清楚这个淳于几与淳于衍的关系。” 他没想到的是,刘询调阅朔方十囚案宗,却是因为纵囚的缘故,恰巧其中有淳于几的资料,联想到淳于衍,勾起往事回忆,于是有了尚冠里之行。 其实,刘询尚未做好彻底追查许平君旧案的准备,如果这样做了,即是向霍家宣战。但是,面对霍家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他自忖在面前的状况下,即使取胜,汉家社稷也不免伤筋动骨。 “君者,天下为重”。那晚,他蜷缩在莞席上,朦胧中,许平君哀伤的话语,一直萦绕在他耳边,“你的心中除了有我,还有天下。”凉风穿过轩窗的花格,将他的泪水吹干。而这一切,包括史高在內的旁人,怎会知晓。 “皇帝此时去尚冠里,就是要让我们知道,他并未放弃追查许平君之死的真相。”冯子都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 霍禹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喃喃道:“这可怎么办。” 冯子都没有理睬他,自顾自又说了下去:“当年许平君亡故后朝野喧嚣,传言四起,但是都被大将军压了下来。皇帝那时其实心有不甘,只是隐忍不发而已。大将军薨了,就有人认为我们霍家大不如以前,就想踩着霍家当垫脚石,阿谀曲从皇帝。现在来看,必然有人上书皇帝,说许平君之死,是女医淳于衍下毒谋害,可能还禀报了淳于几的行踪,认为淳于几有可能知晓内情。所以皇帝调阅朔方十囚案宗,然后又去了尚冠里。” 霍禹愁眉苦脸:“取消副封制度后,官吏庶民都可以直接上书皇帝,而尚书台则一无所知。霍山,你说是吗?” 霍山点点头,嘟囔道:“那个淳于几真是要害死人的。” “我就说派人将他杀了,一了百了,皇帝拿不到证据,也就奈何不了我们。”霍云双手按着案几,挺直身子愤愤地说道。 他很不满意霍禹和弟弟霍山的优柔寡断,觉得若是由他做主,快刀斩乱麻,霍家何置于如此憋屈。 范明友忍不住插话道:“所谓毒害许皇后之事,除了那份符传,并无其他实证。我们寻找淳于几,就是不让这份符传出现。外人并不知道这事的内情,所以我们就要做的隐秘。找到淳于几,原本就是为了避祸,你喊打喊杀的,闹天下皆知,这不是在惹祸吗?” 霍云不服气,提高嗓音说道:“那份符传也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将他杀了,不就没有了吗。” 范明友说完之前那番话,情绪有些激动,端起水碗想喝口水,刚送到嘴边,听到霍云的话,手不禁抖了一下。他放下水碗,不满地说道:“杀了容易,之后呢?杀人大案,报之廷尉,必然追查。这个淳于几,稍稍一查,就可以知道是淳于衍的侄子,人们必然会联想到许皇后的旧案,这样一来,天下皆知。再说,你派出去的刺客能做到毫无破绽吗。若是追查凶手查到你这里,不就是惹祸上身吗。” “怎么可能。”霍云嘟囔道。 范明友哼了一声,不愿再与他争辩。 冯子都待两人都不说话了,才开口道:“不过,我们当下也不必过于担心。皇帝若是追查许平君旧案,完全可以悄悄的去做,不让我们知道,少些羁绊。这般公然去了尚冠里,其实是在警告我们,霍氏不可再如大将军在世时那般倨傲,若是乖乖听命,或可保富贵。毕竟是大将军将他扶上了皇帝宝座,降罪霍氏,他也要顾忌天下人如何议论,众口铄金。” 范明友忍不住啪啪拍了两下手:“冯君说的对,当下我们还是谨慎为好,如此,大家都留有余地。” 霍禹点头赞同:“冯君言之有理,若是这样,我们也就不必着急了。”说完这话,心情放松,笑眯眯起身走到门口,吩咐使女去取来酒菜。 霍云顿时活跃起来,拍了下案几,笑道:“来来来,谁与我下盘六博棋。” 冯子都站起,厌恶地乜斜他一眼。霍云也没察觉,只顾与张朔、王汉嘻闹。 wap. /134/134218/31494788.html 第八十六章 尚冠里的回忆 刘询明白史高的意思,因为当年是他下旨命史高停止追查。 他的视线落在书案上堆放着的竹简上,幽幽说道:“当时大将军说女子生育原本凶险,生死在天,劝我当以社稷为重,厚施仁政,勿令后宫人人自危。他还以孝武帝一朝的巫盅之祸为例,说若是捕风捉影,必成冤案。我只能——,只能停止追查。” “你可知道,当时我的心有多痛啊,多痛啊。可是,再痛,也要咬牙忍着。”他紧咬下唇,忍不住抽噎了几声,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 “陛下,臣无能。”史高见状,眼泪也下来了,趴在地上说道。 “所以,我刚才看到淳于几的名字,就自然联想到了淳于衍。” “陛下——” “我没忘记,你没忘记,吏民也没有忘记。”刘询从书案上的一堆竹简中抽出一卷,走过来递给史高。 史高直起腰,接过翻看,是茂陵一个姓徐的儒生上疏,称民间纷传许皇后乃为霍氏所害。这个徐生对霍氏的所作所为极为愤慨,于是写到,“辱上者,逆道也。霍氏秉权日久,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史高读到这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刘询并未注意他的神情,指着这竹简道:“如果没有取消‘副封’制度,这样的举报书函早就被尚书台拦下了。” 史高迟疑了一下,觉得当下处置霍氏的时机尚不成熟,抬头看了眼刘询,又低下头故作翻看竹简,似乎是自言自语道:“大将军毕竟有拥立之功。” 说完这话他又后悔了,心想不该如此说,霍氏作威作福,君上忍耐至今,就是顾念大将军的功德。 刘询闻言微微一怔:“我知道你说这话的意思。若非大将军,也就没有今天的我,是吗?”说罢双眸炯炯盯着他。 史高慌忙跪地:“臣不敢。” “朝野上下,恐怕都是这么想的吧。”刘询哼了一声,顺手从书案上拿起一卷竹简,情绪有些烦躁,一边在屋里来回踱步,一边说道:“霍光薨了。不过,他的儿子霍禹做了大司马,他的侄子霍山领尚书事,邓广汉、范明友那些子侄女婿们,也都掌有兵权,很有权势。霍夫人和霍家女眷,可以自由出入长信宫,就如她家的后花园。我原本只想削弱一些他们的权势,让他们有所收敛,这样也可以保全霍光的声名。可是,霍家骄横奢侈,放纵不羁。如此以往,恐怕正如徐生所言,‘行以逆道,不亡何待。’” 他越说越激动,右手握着一卷竹简,下意识地不住敲击左手手心。而后稍稍停顿一下,双眸凝视前方,缓缓说道:“朔方边争,必有隐情。”说罢一转身,发现史高还跪在地上,于是停下脚步,道:“你起来吧。” 史高站起揉了揉膝盖,忽而觉得不妥,马上挺直身子,垂手肃立。刘询瞅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问道:“他们为什么如此看重淳于几。” “臣推测,淳于几手中也许握有霍氏谋害许皇后的证据,是淳于衍留给他的。”史高小心翼翼观察皇帝的反应。 “谋害皇后,其罪灭族。只是我顾念大将军拥立之功,没有去追究而已。不过,我也要让他们知道,若不收敛,老账新账一起算。”他冷笑一声,又想起一件事,问道:“褒扬我朝功臣的麒麟阁筹建得如何了?” “已筹备妥当,择日动工。” “大将军霍光,当为麒麟阁第一人。”刘询说罢,轻轻叹了口气。 “喏。”史高答道,神情也是复杂。 时已黄昏,太阳西移,将近处的屋脊、远处的山峦,染成了橘红色。刘询走到门口,静静地眺望良久,忽然说道:“去尚冠里。” 史高心头一凛,应道:“喏。我去备辇。” 刘询站起:“不必了,走过去。” 君臣两人一路无语。 “尚冠里到了。”史高小心翼翼说道。 刘询没有搭理他,熟门熟路来到一个小院门前,他站立了一会,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小院柴门。 院里很干净,只有一些落叶,也显得寂寥。他许久没来了,站在门口,放眼看去,小院似乎还是旧模样。那根从树杈搁到墙头的竹竿依旧搁着,只是上面没有了晾晒的衣裳。 这时,一阵风吹过,地上落叶哗哗作响,随风飞旋。刘询神情恍惚,忽然听到一声惊呼:“病已,是不是要下雨了,快来帮我收衣裳。”他不知所措,嘴里说着:“好的,我来收衣裳。”那清脆声音又响起:“你看你,衣裳都落到地上了,真笨啊。” 刘询尴尬地搔搔头,还没来得及答话,一个轻盈的少女身影闪出,娇憨道:“这么晚了,才想到回来啊。”刘询憨憨地笑着,少女嗔道:“就知道傻笑。”又问:“饿了吧。”刘询点点头,少女上前用手轻轻掸了掸他身上的尘土,柔声道:“快进屋吧,饭菜都炊好了,就等你回来。” 刘询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使劲吸了下鼻子,笑道:“真香。”脱下麻履迈进屋里,少女弯腰将他的麻履摆放齐整。 刘询在屋里盘腿坐下,唤道:“平君。”等了片刻,无人应答。他又提高了嗓音:“平君。”仍然没人应答,只有他的喊声在空落落的屋里回荡。 他心中恍惚,不免焦急起来,茫然四顾,阒无一人。良久,他才醒悟过来,许平君已经不在了。 “我第一次遇见许平君,并不是在这个院子里。那是在哪里,诏狱?不对,是在掖庭。她怎么会来掖庭的? 那天,平君来到了掖庭,好像是给他父亲许广汉送衣物。我只是瞟过一眼,她便羞涩的侧过身去。我呢?我后来去干吗了?对了,我上街去看斗鸡了。呵呵。 后来呢,是谁告诉我的?那天掖庭令张贺请平君的父亲许广汉喝酒,喝到畅快,居然提及了我。张贺对许广汉说,你有个年少贤惠的女儿,听说求人占卜,将来是会大富大贵的。而这个刘病已则是皇曾孙,乃武帝一脉,不管将来有没有出息,起码也能封为关内侯。你女儿嫁给他,不会委屈的。也不知许广汉那时是醒着还是醉了,反正他应允了。不过,听说平君的母亲得知后十分愤怒,认为她女儿嫁给我,算不得大富大贵。还好许广汉坚守承诺。 我和平君就在这个小院里成了亲。那时的我一无所有,日子虽然清贫,但我们一直恩恩爱爱,一年后,我们有了儿子刘奭。 命运就是那么奇妙,几个月后,我竟然成了皇帝,平君也成了皇后。平君的母亲没想到吧,哈哈。” 刘询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容。他的思绪若游云一般,漫无边际的飘荡,恍惚中,似乎自己又坐在了许平君的病榻前。 “那天,我坐在你的在病床前,握住你的手说,我要陪她一起去。你微微一笑,抽出手,摸了摸了我的脸颊,说,‘你的心中除了有我,还有天下。我走了,你就不要再为我分心了,好好做你想做的事吧’。你就这么走了,我却还在这里。你说的是对的,我心中有你,还有天下,天下。” 夕阳收回了最后一缕余晖,屋里黑黢黢的。刘询侧卧在席上,双手抱膝,蜷缩着身子,紧闭双眸,喃喃自语:“平君,我回来了,回家了。”泪水止不住流淌,湿了脸颊,湿了莞席。 史高倚靠着院墙等候,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听得小屋的门吱嘎一声。他探头看去,正是刘询推门出来,赶紧起身迎了过去。 这时,天边出现了一抹亮色,刘询眺望了一会,轻轻叹口气,道:“回宫。” wap. /134/134218/31494445.html 第一章 寒春 西汉本始三年四月,乍暖还寒。这天,北方大漠飘来的沙尘遮天蔽地,整个长安城笼罩在浓重的阴霾中,显得死气沉沉。 未央宫淑房殿外,一群内侍和宫女战战兢兢躬腰伫立。 忽然,殿内传出一声惊呼,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和碰倒什么东西的哐啷声响。一个年少宫女悄悄侧过脸,朝大殿瞥了一眼,身边的略微年长的宫女轻轻拉了下她的衣襟,示意她别乱动。 不一会,一个尖利的嗓音带着哭腔喊道:“皇后殡天了。” 候在殿外的内侍和宫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互相看了一眼,愣在那里。少顷,许皇后的大长秋匆匆跑了出来,似乎是去皇帝议政的宣室殿报丧。内侍和宫女们这才回过神来,一起跪下,几个宫女忍不住低声啜泣。 大殿的门吱嘎一声又被人推开,一个身着医袍脸色苍白的中年女子跨出门槛,跌跌撞撞冲到廊柱旁,躬着腰,右手颤抖着扶住廊柱,左手揉着脖子,干咳了几声,慢慢跪坐在地。 她紧闭双眼,举手遮面,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念叨什么,半晌才睁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四周,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她的周围原本伫立的内侍和宫女不见了,换成大群手持长戟,身着绛色戎装,帽盔上缀红缨的羽林军士兵,将淑房殿团团围住。 一个神情严肃的年轻军侯疾步走上在台阶,右手搭在佩刀的刀柄上,目光炯炯,扫视一遍众人,蓦地大声说道:“陛下有旨——”停顿了片刻,又放声喊道:“淑房殿医护人等,一概不许离开,听候指令。” 女侍医闻言哆嗦了一下,神情茫然环顾四周。 军侯转身看到了她,小跑几步到她面前,拱手施礼,道:“淳于侍医,请回淑房殿。” 这个女侍医名唤淳于衍,因医术高明被称作“女子扁鹊”。汉宣帝刘询的皇后许平君怀孕临产,招她进殿助产。谁也不曾料到,皇后竟然死了。 她双眸无神,默默地盯着军侯,似乎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军侯直起腰,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佩刀,又说道:“淳于侍医,请回淑房殿。” 淳于衍视线移到军侯握刀的手上,嘴角牵动了一下,浮起一丝苦笑,然后转身,步履蹒跚,走回淑房殿。 军侯上前将宫殿大门关上,守在门外。 两个多时辰过去了,天色越发昏暗,一阵朔风吹来,扬起漫天的尘埃,周围一片灰蒙蒙。军侯慌忙举起衣袖遮面,待风停了,突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影。 他大吃一惊,正要拔刀,那人却道:“十二郎听旨。” 被叫作十二郎的军侯定神看去,认出是皇帝身边的内官许桑,便慌忙上前施礼。 许桑双手抱拳垂在腰间,面无表情,道:“陛下有旨,放了淑房殿一干医护人等。” 十二郎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拱手正色道:“末将领旨。”他似乎听到许桑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时,许桑已经走远。 淳于衍回到家时,天色已暗,也没有点灯,盘坐在窗前,兀自发呆。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许皇后憔悴的面容,“淳于侍医,我怎么这么难受啊?”,“淳于侍医,我会死吗?”那虚弱而又温和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回响。 她再也受不了了,趴在地上,双手紧捂耳朵。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问话:“淳于侍医可在?” 她微微一怔,旋而起身走到屋外,放眼看去,不远处站着一个衣着华贵、戴着面纱斗笠的妇人,身后停着几辆马车,围着一群奴仆装束的男子。 妇人见她出来了,疾步走近,掀开面纱,轻轻一笑:“成了?” 淳于衍缓缓施礼,心想,你便是明知故问,也就没有回答。 妇人瞅了他一眼,又问:“用了什么。” “附子。” “可会被验出毒性。” “附子无毒,只是孕妇忌用。”淳于衍说罢嘴角抽搐了一下。 妇人露出诧异的表情,旋即赞许道:“淳于侍医的医术果然高明。” 淳于衍脸上骤变,双手不经意的攥紧拳头,似乎在竭力控制情绪,半晌,才说道:“无能无德,愧为医者。” 妇人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呵呵笑了几声,回头冲着身后的奴仆吩咐道:“都搬进去。” 这群人七手八脚从车上捧着一个个沉重的陶罐,鱼贯而入,将陶罐堆在屋里的墙角处,然后又退到马车旁。 妇人缓步走进屋里,扫了一眼堆在墙角的几十个陶罐,转身对着跟进来的淳于衍笑道:“如何,我没有食言吧。” 淳于衍默默注视着那堆陶罐,少顷,凄惨一笑:“怕是有命拿,没命花。” “你后悔了?”妇人盯着她问道。 “这可是灭族的大罪。” “怕了?”妇人语气中带着不屑,没等淳于衍回应,又自顾自说道:“许平君死了,我女儿就是皇后,将来生下皇子,就是太子,就是皇帝。” 她背着手,徘徊了几圈,神情倨傲,道:“灭族大罪?哼哼,谁灭谁的族。” 淳于衍抬头瞄了下妇人,又垂下眼帘,嚅嗫道:“我已经做了,也就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了。”话语中透着些许无奈。 妇人上前一步,伸出白皙的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晃了晃:“不用担心,大将军会搞定这一切的。你不也是被放出宫了吗。待我女儿当上了皇后,我还会重重谢你。对了,你侄子呢?”妇人环顾四周,问道。 “我侄子与此事无干。”淳于衍后退一步,警惕地注视着她。 “别这么紧张好吧,这事你我知晓也就罢了。”妇人放下面纱,缓步出门,到了门口又回转身,瞅了她一眼,斟酌片刻,道:“你侄子此生无忧矣。” 淳于衍拱手深深一揖。 妇人干笑一声,道:“我们这都是为小辈着想的。” 淳于衍目送妇人一众人离去,回到屋里,垂首阖目默默跽坐。 不知过来多久,突然嘭的一声巨响将她惊醒。她抬头四下张望,发现是一个陶罐没有叠好滑了下来,砸在地上碎成一摊。几枚铜钱蹦了出来,骨碌碌滚到她跟前,转了几圈,才倒在地上, 她下意识的盯着这几枚铜钱,少顷,叹了一口气,起身从墙上取下一柄长剑,便在屋里舞动起来。 忽然,她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便一个回身,长剑顺势指向那里。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少年从门外探出头来,惊讶地注视着这里,嘴唇翕动,可没说出话来。 淳于衍手腕翻转,将长剑插在地上,疾步上前,一把将少年搂在怀里,喃喃道:“几儿,不怕,姑妈在这里,你什么也不用怕。” 少年仰起脸,眼神中带着疑惑,也没回应淳于衍,侧过身,好奇地打量墙角堆着的那几十个陶罐。 这时,天上的乌云豁开几处缝隙,稀疏的月光漏进屋里,落在散乱一地的铜钱上,折射出隐隐幽光。 几个月后,汉宣帝刘询册封大将军霍光之女霍成君为皇后。 wap. /134/134218/31494360.html 第二章 大将军病危 转眼三年过去了。西汉地节二年初春,长安上空阴云密布,一阵阵疾劲的北风吹过,屋顶上的残雪若飞絮一般纷纷扬扬飘散开来,寒意料峭。 未央宫大殿外,大臣们三三两两拢起手跺着脚,等待上朝,忽而听得宫廷内官交声高呼“退朝”。 “还没上朝就退朝了。”大臣们低声嘀咕着。 这时,老态龙钟的丞相韦贤从大殿里走出。外面人群一阵躁动,几个大臣凑了过去,问道:“丞相,怎么还没上朝就退朝了?” 韦贤神色忧愁:“大将军病情又重了。陛下已起驾探视。”说罢摇头叹息。他倚着门框穿上句履,两只脚来回跺了几下,嘟哝道:“这天真冷啊。” 权倾朝野的大将军霍光病重了。汉宣帝刘询吩咐宫廷内官立即备好銮舆去霍府探视,并关照仪仗从简。霍皇后牵挂父亲,也想着要一起过去,被宫廷内官以不符礼仪阻止了。霍光的外孙女上官皇太后则早早派去宫廷侍医,还送了几匣珍奇药材。 皇帝銮舆出了未央宫才上驰道,已经有人飞报霍府。霍光夫人霍显及儿子霍禹、侄孙霍山、霍云等早早候在门外,将年轻的皇帝迎入霍氏府邸。 宏伟的霍府异常的静谧,门楣廊间那些锦绣奢华的装饰,也因为没人打理而显得寥落,在寒风中无聊地摆动。 整个府邸仿佛一座庞大的医舍,空气中浮动着缕缕药草芬芳。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家丁、侍女都步履匆匆,并未因为皇帝的到来而慌乱,只在皇帝经过时停下施礼。 霍显与霍禹躬着身,引导刘询及伴驾而来的御史大夫魏相和光禄大夫丙吉,沿着回廊去往内室。 刘询神情肃穆,低着头只顾朝前走。 光禄大夫丙吉是霍氏府邸的常客,他紧随着皇帝,不时小声提醒注意台阶。魏相乃外官入朝,与霍府交集不多。他有些好奇,边走边悄悄打量身旁的霍家众人。 霍光的夫人霍显身着一身素服,低眉垂目,白净的圆脸满是悲戚,却也难掩风流余韵。长子霍禹三十多岁,个子不高,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而侄孙霍云、霍山似乎心不在焉。 刘询进了屋,霍禹趋前几步,躬着腰引路。转过屏风,便是宽敞的内卧,因为悬着了些幔帐,显得有些昏暗。刘询驻足片刻,让眼睛适应一下屋内的光线。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榻一几一幄帐,燃着一只火盆,点了几盏灯。烛光飘忽,人影摇曳。 见皇帝来了,霍光竭力想撑起身,刘询赶紧上前两步,附身将他轻轻按下,道:“大将军不必多礼。” 望着病榻上须发苍白面容消瘦的霍光,刘询心中悲凉,不觉潸然泪下。霍禹跽坐在一旁,神色忧愁,霍显则忍不住低声抽泣,屋子里气氛沉重。 刘询问了问病情,又问了用了些什么药,霍禹在一旁低声答着。刘询吩咐随行而来的宫廷侍医,大将军需要什么药,尽管从宫中取用。 霍光勉强抬起头,声音虚弱地说道:“谢陛下隆恩。”随即微阖双眸,喘了几口气,又睁开眼,扫视了一遍周围众人。少顷,露出一丝笑容,对着霍禹轻声说道:“你等都退下。” 霍禹闻声起身,摆摆手,将众人带出。霍显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魏相和丙吉起身也要退下,霍光示意他俩别走。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霍光又闭上了眼睛,不一会,竟然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刘询被霍光这番的举动弄懵了,浑身上下不自在,忍不住扭动了几下。他悄悄瞅了丙吉一眼,丙吉微微颔首,示意不必在意。 忽然,霍光猛地抖了一下,随即惊醒。他茫然环顾四周,看到坐在身边的刘询,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要撑起身来,又被刘询轻轻按下,于是面带歉意,道:“老臣无礼,还望陛下恕罪。” 刘询微微一笑,宽慰道:“无妨,大将军身体要紧。” 霍光若有所思,含笑凝视着刘询。刘询被他看得不知所措,俯身道:“大将军可是有话要嘱咐我。 霍光精神似乎好了许多,脸色也红润了些,闻言一笑:“老臣怎敢嘱咐陛下。”说着撑起身体想坐起来,刘询起身将他轻轻扶起,丙吉赶紧拿过一个软枕垫在他颈下。 霍光稍稍扭动下肩膀,靠着舒服点。这么一动呼吸又急了起来,喘了一会才平静下来,他看着刘询,含笑道:“当年孝昭皇帝圣崩无嗣,朝野忧惧。陛下承宗庙,励精图治,天下大安,老臣足以告慰先皇和天下百姓。” 刘询拱手,恭恭敬敬说道:“这是大将军的功德。” 丙吉端坐一旁,亦道:“大将军安宗庙治天下,功德无量。” 霍光转过脸看着丙吉,微笑道:“丙君也是功不可没啊。”丙吉欠身作揖,不敢搭话。 霍光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老臣自兄长霍去病带入宫后,作为臣子宿卫孝武皇帝三十余年,辅佐孝昭皇帝十余年,伴驾六年,历经三朝,不敢一日懈怠。今日一病,恐怕起不来了。”说罢忍不住连连咳嗽。 丙吉起身要帮他撸撸背,霍光摆摆手示意不必了。 刘询听到他说“今日一病,恐怕起不来了”,没由得心中剧烈跳动,悄悄瞅了眼丙吉。 丙吉默默注视着霍光,神态忧郁,并未留意刘询的眼神,也就没有回应。刘询赶紧平复心情,安慰道:“大将军德高望重,自然得到上天眷顾,会好起来。” 霍光微微摇摇头:“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其实,老臣承蒙三朝天子恩宠,已是心满意足了。霍家是从老臣兄长霍去病开始亲近天子,以忠事君,而老臣幸以微功,爵列三公,天恩殊绝。所以——” 说到这里,霍光停了下来,低头斟酌了一会,然后抬起头,眼神忽地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来,情绪似乎有些低落,缓缓说道:“所以老臣希望能从自己的封邑中分出三千户,用来封赏兄长的孙子霍山为列侯,以供奉兄长霍去病的享祀。” 刘询凝视着霍光憔悴的面容,心忖他这时还在为家族兴衰而操心,不由得感慨万端,于是脸上漾起温暖的笑容,握着他的手说:“霍氏忠心可嘉,大将军不必顾虑小辈,他们的爵位和食邑,自然会与霍氏功德相配的。” 霍光说完这些话,也是累了,软软地靠在了枕垫上。 刘询见状俯身凑近他耳边,说道:“大将军好好调养身体,我还等着大将军处理朝政呢。” 霍光微微一笑,道:“谢陛下。” 刘询瞥了眼魏相,魏相会意,起身出门,将等候在门外的霍显等人叫了进来。刘询当着霍光的面叮嘱了几句,才出了屋子。 霍府众人跟随在后,刘询回身吩咐他们不要跟着了,回屋里好好照顾大将军,只让霍禹在旁引路。霍府众人也便驻足,长揖恭送皇帝,再起身时,皇帝已走远。 霍显长舒一口气,笑盈盈注视着身旁一个体态欣长、容貌清秀的青年男子。她悄悄环顾四周,众人已经散了,没人注意他们,便凑近那青年男子,柔声道:“子都随我过来。”说罢引他进了一间小屋。 这个年轻的俊美男子姓冯名殷字子都,乃为霍府监奴,即监管家务的奴仆首领。 霍显将他拉进屋里,一张粉脸泛起红晕,也顾不得掩门,就扑入他怀中,双手攀住他的脖子,仰着脸就要亲吻。 冯子都大惊,双手拽住她的双臂,稍稍用力,将她推开一些,柔声道:“皇帝还在院子里呢。” 霍显不乐意了,嘟着嘴道:“什么皇帝不皇帝的。若不是大将军扶持,他就是一个混迹闾肆的小无赖而已。” 冯子都闻言吓得脸都发白了,一把搂过霍显,探头朝外张望一下,赶紧伸脚将门踹上。 霍显轻轻一笑,两人相拥而吻。 wap. /134/134218/31494361.html 第三章 往事 皇帝刘询这时正走在霍府的庭院里。 霍府庭院颇有些皇家气派,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漫长的走廊在古树间曲折回旋。溪水叮叮咚咚地从石缝中滴出,漫成一泓碧池,偶尔掠过几只水鸟,惊起游鱼。 刘询边走边看,不由得停住了脚步。霍禹、魏相和丙吉跟在后面,见状也在不远处站下。 冰凉的风拂面而来,又吹动树枝哗哗地响。刘询思绪起伏,恍惚间,当年那位颐指气使的大将军又站在面前。大将军那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他这个懵懂的青年,然后带着他走进宏大的未央宫。 在他的记忆里,那天的路途很漫长,他俩似乎走了很久很久。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大将军指着台阶上的皇帝宝座说道:“你就坐在这上面。”然后看着他战战兢兢地坐上龙榻,自己则坐在了右下侧。从此以后,未央宫里他俩的座位再也没动过。 “六年了。”刘询喃喃道。 刘询登上皇位,颇有传奇色彩。 六年前,八岁登基在位十四年的年轻皇帝刘弗陵突然撒手西归,谥号孝昭。汉昭帝没有子嗣,于是,遴选继位者,成为汉帝国的首要大事。 霍光,这位汉武帝的托孤大臣,辅政汉昭帝十余年,已是权倾朝野、威震海内的大将军,遴选继位者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这时汉武帝的六个儿子中,只有广陵王刘胥在世,大臣们都主张刘胥继位。 霍光却有另一番考虑,十几年来,他全心全意辅佐刘弗陵,也收获了作为臣子的最崇高的地位和权力。他当然不愿轻易失去。而此时刘胥正当壮年,又有群臣拥戴,一旦入主未央宫,那他独揽乾坤的局面就会动摇,未来命运也不可预测。霍光决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发生。 排除了刘胥后,霍光亲自选定汉武帝之孙十七岁的昌邑王刘贺继承皇位,随即派宫廷礼宾官和皇室宗正携皇太后诏,赶赴山东昌邑迎驾。 刘贺接诏喜出望外,带上二百多家臣故旧,一路欢歌笑语奔向长安。 霍光很快就后悔了。刘贺登上皇位后,并没有褒奖他这位大将军的拥立之功,而是大肆封赏昌邑故人,并且任命亲信为长乐卫尉,有意将宫廷宿卫权控制在手中。 “羽翼未丰即敢如此。”霍光真的怒了,这个刘贺不知好歹,那么就废黜他。 霍光并没有出面,而是指使丞相率百官上奏皇太后,公布了刘贺“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家制度”等上千条罪状,结论是“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 仅仅二十七天,刘贺完成了从昌邑王到皇帝又回到昌邑王的起伏,他带来的二百多昌邑群臣也悉数被诛。 大汉帝国没有皇帝,霍光着急了。他从未有过篡位的念头,他的理想是君臣不疑,唯我独尊。那么,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皇帝,正在犯愁时,光禄大夫丙吉跑来找他了。 丙吉摸透了他的心事,见面先是一番奉承:“孝昭皇帝死得早,没有继承人,天下人都担忧害怕,大将军为了汉室宗庙有奉侍之人,立刘贺为嗣主,何等磊落。可是,这个被立为皇帝的人太不争气,大将军为了天下大义,果断废黜了他,朝野上下没有不赞同的。” 霍光听了当然高兴,觉得丙吉是个知音。 丙吉见霍光心情不错,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孝武皇帝曾下遗诏将曾孙刘病已养在掖庭。这刘病已从小我就见过。现在十八九岁了,通晓经学,品行端正,举止安宁而性情平和。大将军是不是先派人去看看,了解一下他的秉性,然后决定——,决定继位大策。”他吞吞吐吐说完最后几句话,抬头瞄了一眼霍光,发觉霍光若有所思,似乎被说动了心。 立了一个皇帝又马上废黜,朝野不免议论纷纷。霍光正在犯愁,听丙吉这么一说,仿佛黑夜中看到一缕光亮,赞许地拍了丙吉肩膀:“好,我即刻派人考察。” 刘病已,汉武帝之子卫太子的孙子,此时只是一介平民。霍光派出皇家宗正到掖庭仔细地考察了一番,总结了刘病已的两个突出优点,一是年轻,二是单纯。 霍光很满意,他要的就是年轻和单纯。于是,改名为刘询的刘病已被霍光搀扶着坐上龙榻,以庶民之身登九五之尊。 甫登大位,丙吉谆谆告诫,垂拱南面,政事都要听从大将军。 六年过去了,神武的大将军如今气息奄奄,是解脱还是失落?刘询不曾细想,“不管怎样,霍光拥立之恩不可忘。”他心中念叨。 他转过身默默凝视着丙吉,丙吉也不言语,微微俯首,长揖。 刘询出了霍府,搭着宫廷内侍的肩膀登上銮舆。霍禹、魏相和丙吉退到路边,目送六驾銮舆启程。 銮舆才驶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一个随行内侍小跑着来到魏相面前,道:“皇帝诏你骖乘。” 魏相赶忙趋前,内侍搬来登车木阶摆放在车舆后户下,掀开门帘。魏相登上车,躬身进去。 所谓骖乘,就是陪乘。銮舆的车厢很宽敞,虽然铺着厚厚的毡毯,还是有些阴冷。魏相右侧坐下,昏暗中也看不清皇帝神态,便拱手道:“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不再开口。 皇家车队不紧不慢地走大街驰道上,刘询拨开帘子看了看外面。长安的初春,树枝已萌发出星星绿意,而街角还留着些许残雪。街上人并不多,见羽林军骑兵护卫銮舆过来,纷纷退到路边施礼。 刘询放下帘子,问道:“大将军食邑多少?” “二万户。”魏相回答后抬了下眼帘,小心翼翼地窥视皇帝脸色,却是看不分明。 他低下头接着说道:“高祖皇帝兴汉以来,虽然封侯者众多,但万户侯也只有平阳侯曹参与留侯张良两人,丞相萧何封户不过八千。陛下益封大将军一万七千户,加上原先封户,食邑达二万户,足见陛下恩宠。” “二万户、二万户。”刘询沉吟了几遍,忽而笑道:“拿出了三千户,呵呵。”过了片刻,又问,“你说,大将军此举是何用意。” 魏相刚要说话,心中一动,又咽了回去,悄悄瞅了一眼皇帝,道:“臣愚钝,不敢妄猜大将军用意。” “他是在提醒我,霍氏有功于汉室,其有恩于我。”刘询望着车外若有所思,过了一会,缓缓说道:“我登基后每次去拜谒先皇高庙,大将军与我同乘皇舆,我都是如芒刺在背。” 魏相嚅嗫道:“大将军威严。” “是的,大将军威严。国家大事,朝臣们也是先禀告大将军,然后再启奏与我。”刘询慢悠悠地说道。 魏相骇的冷汗涔涔而下,磕磕巴巴想说又没说出话来。 御者稍稍抖了下马缰,牵着銮舆的六匹骏马加快了步伐,刘询也不言语,只听到马蹄敲击路面,响起有节奏的哒哒声。 “皇帝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疏远霍氏?”魏相细细想了想,一阵哆嗦,便觉得寒气已侵透袀衣,心中暗忖:“如芒刺在背,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刘询看出魏相不自在,微微一笑:“你就在这里下去吧,回家也近点。” 魏相刚要下车,刘询又把他叫住,吩咐道:“你明天拟个旨,封霍禹为右将军,封霍山为乐平侯,食邑三千户。” 魏相拱手应了声“诺”,下了车。目送銮舆走远,他又在街旁站了一会,然后背着手朝自家府邸走去。 街边的树丛已经有了些许绿意,微风拂过,也是撩人。他忽然看到绿荫中有只蝴蝶搧了搧翅膀,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再上前仔细察看,却什么也没。 他微微摇头,自言自语道:“真是老了,这时节怎么可能有蝴蝶。”继而又想,如果大将军不测,那长安城里会掀起怎样的风暴。 wap. /134/134218/31494362.html 第四章 亲政 四月,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薨了。魏相闻讯长叹口气,不知怎么眼前又浮现出那只在寒风里抖动翅膀的蝴蝶。 未央宫宣室殿里,刘询长舒一口气,那鹰隼一般的眼神终于消失了。虽然如此,他还是感念霍光的拥立之功,颁诏表彰其功勋。 “诏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宿卫孝武皇帝三十余年,辅孝昭皇帝十又余年,遭大难,躬秉义,率三公、诸侯、九卿、大夫定万世策,以安宗庙。天下蒸庶,咸以康宁,功德茂盛,朕甚嘉之。复其后世,畴其爵邑,世世毋有所与。功如萧相国。” 同时下旨,霍禹继嗣父亲的爵位为博陆侯,封大司马,此前已封为乐平侯的霍山领尚书事,霍山的胞兄中郎将霍云封为冠阳侯。 霍光的葬礼成为帝国的首要大事。整个霍府被素幔笼罩,大小官员川流不息。魏相也早早去霍府吊唁,霍禹过来打了个招呼,又匆匆离开了。 魏相在霍光灵柩前祭拜一番,就到院子里走走,远远地看到霍光夫人霍显指挥着一群仆役和侍女来来回回地搬东西,整个庭院嘈杂又纷乱。 “霍光薨了,霍府也乱了。”他摇摇头,正想去告辞,却见人群乱哄哄地朝门口涌去。 魏相心中诧异,也朝门口张望,忽而听到有人呼唤,回头一看,原来是皇帝刘询祖母家的族人、侍中史高,正笑呵呵地瞅着他。 刘询幼年时养在祖母史家,与史高关系密切。史高虽然也就二十多岁,但从辈分上说,却是刘询的表叔。 魏相拱手施礼,史高也拱了拱手还礼,问道:“御史几时来的?” 魏相回道:“一早就来了,正准备告辞呢。”又好奇地问道:“这些人乱哄哄的干吗去啊。” 史高转过身看了一下,道:“君上要来吊唁,这些人应该是去迎驾的吧。” “迎驾?”魏相一怔,顿时觉着当着史高的面说那些人“乱哄哄的”甚是不妥,连声说道:“失言,失言。” 史高并不在意,笑了笑,道:“我们也去门口恭迎君上。” 皇帝在皇家仪仗和羽林军的簇拥下亲临吊唁,原本还闹哄哄的霍府顿时安静了下来。霍家人在朝臣们敬畏和羡慕的眼光中,将皇帝迎入灵堂。 刘询抚慰了悲伤的霍家人,超乎寻常的赏赐了霍家无数金钱、丝绸、絮棉,以及一百领绣被,五十箱衣服;还赐予金缕玉衣,梓木棺材、楩木外椁、黄肠题凑以及东园温明秘器等皇家随葬物品。 霍光的葬礼完全按照皇家规制进行。灵柩摆入辒辌车,黄屋左纛,五校皇家禁军军容整肃,列队直到茂陵陪葬地。 太中大夫任宣和五名侍御史持节符操持丧事。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按品级排成长长的队列为霍光送葬。 魏相和史高也在送葬队伍中,史高目睹这般豪华奢靡的情景,不禁心旌摇荡,脱口而出:“我死了不知是怎样的葬礼”。 魏相忍不住咧嘴一笑,又赶紧作出严肃的表情,道:“侍中正当壮年,何出此言。” 史高陡然醒悟,有点不好意思,连声说:“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魏相感慨道:“荣享皇帝丧葬规制,陪葬茂陵,大将军也是做到了人臣极致。”又看了史高一眼,道:“侍中德才卓著,深得陛下恩宠,前途也是不可限量。” 史高以外戚入朝,自忖还算不得“德才卓著”,便拱手道:“御史过奖了,过奖了。愧不敢当。”魏相倒是真心夸他,亦含笑作揖。 送葬的人群一直到傍晚才散去。此前皇帝征调了河东、河内、河南三郡的士卒为霍光修墓,建造祠堂,并在祠堂周围设置了三百户人家守护陵墓,委派长丞负责护陵。 霍光的葬礼结束了,长安恢复了往常的节奏,城北的东市和西市又热闹起来,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 年轻的皇帝刘询坐在未央宫宣室殿里。这几天他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想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有段日子没有上朝了,于是叫来随侍的宫廷内官许桑,问道:“好像有些日子没有上朝了。” 许桑思忖片刻,道:“大将军薨后,丞相韦贤这几日送来许多奏章,但没说起朝会的事。” 刘询有些不明白,又问:“这么多天了,怎么会没有朝会?”以往朝中诸事都由霍光操持,到时知会他一声,所以他并不清楚其中的程序。 许桑解释道:“大将军在时,国家大事多是到宣室殿面陈陛下。只在事关重大需要议论或者大臣们有分歧时,才在大殿召集朝会。有时三五日,有时半个月召开一次朝会,事先会知会陛下临朝议事,并无定制。当下应该由丞相负责召集朝会。这几天韦贤曾在宫外候旨,但没有奏请召开朝会。” 刘询有些恼了,站起大声道:“大将军薨了就不开朝会了?你去告诉韦贤,明日公卿大臣朝会。” 许桑应了声诺,赶紧出去传旨。 刘询看了几份奏折,有些倦了,倚靠着凭几,设想着明天的朝会会是怎样的情景。 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门边案上轻烟缭绕的错金博山炉上。 博山炉燃着苏合香,缕缕馨香溢出炉盖上的镂孔,在殿内弥散,他的思绪也如轻烟一般飘散开来。 “霍光专权的六年,我一天也没有轻松过。每次上朝前,恐惧都会紧紧地缠绕着我,我整肃衣冠,看着窗户渐渐变亮。上朝了,那班大臣只顾着依附霍光,揣摩他的心思,随他而喜怒哀乐,而我只需说两个字,准奏。明天,明天我要像一个真正的皇帝,君临天下。”刘询带着笑意睡着了。 许桑进来刚要奏事,见这般情景,便不言语,取过一床丝被,轻轻盖在刘询身上,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次日一早,刘询由宫人服侍着穿上玄黑绣袍戴上旒冕,拿过铜镜照了照,心下得意,脸上也浮出笑容。 许桑察言观色,凑趣道:“陛下英武。” 刘询笑着斥道:“滚开”。一行人拥着皇帝乘辇去向前殿。 这是霍光薨后刘询第一次上朝,许桑揣摩皇帝的心思,叮嘱礼官安排朝堂礼仪一定要隆重。 一行人到了未央宫前殿后暖房。刘询下辇,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身子也微微颤动。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情绪,又悄悄握了下拳头,给自己鼓鼓劲,才缓缓走出暖房。 这时,只听钟鼓齐鸣,宫廷卫官交声传呼纠饬百官,一波一波的声浪在大殿里回荡。 未央宫大殿两侧早已左右分站着车骑步卒组成的仪仗,卫官张旗,郎中执戟,气氛肃穆。 须发皆白的丞相韦贤率群臣等在殿外,听到呼唤,大臣们按文东武西成两列趋跄入殿。 刘询站定在龙榻前,俯视群臣。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临朝亲政,既紧张又兴奋。“君临天下。我终于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负了。”他心中暗自喊道。 宫廷礼官高呼“皇帝为百官立。” 韦贤领群臣跪拜,齐声高呼:“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询面色庄重,右手微微虚托,道:“起”。群臣谢恩起身,分东西两侧跽坐。 刘询习惯性地瞅了一眼右侧以往霍光占据的绝席独座,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位置上竟然坐着一个眉清目秀、身姿欣长的青年男子。 wap. /134/134218/31494363.html 第五章 冯子都上朝 “冯子都,霍府的监奴。”刘询认出这人。霍光曾带着冯子都上朝,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据说霍光非常宠信冯子都这个管家奴,常与他商议事情,而朝廷百官也趋炎附势,争相与冯子都交结。 他不解地瞅了眼许桑。许桑躬身轻声道:“大司马霍禹告病休沐,遣冯子都代之上朝。” 刘询心中愠怒,但不露声色。他很清楚当下霍家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 自汉昭帝时期起,霍光位居大将军,他的儿子霍禹以及过继为霍去病孙子的霍云,官至中郎将,统率羽林军,霍云的胞弟霍山任奉车都尉侍中,统领胡越边军。霍光的两个女婿分别担任东、西两宫的卫尉,兄弟辈的女婿、外孙分别做了各部门的大夫、骑都尉、给事中等官,都享有参加朝会的资格。霍氏族党亲戚在朝中连成一体,这还不包括朝廷中霍光的门徒故吏。 “大树凋零,这些树荫下的枝枝蔓蔓也该收敛了。”刘询暗自冷笑一声。 他环顾群臣,大臣们的视线却齐刷刷看向霍光往常坐的位置。冯子都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他低眉垂目,若无其事的端坐着。大殿内鸦雀无声,气氛诡异。 “没有大将军的朝会,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大臣们心中嘀咕,又将目光齐刷刷投向丞相韦贤。 韦贤接到传旨今日朝会,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以前都是大将军操持的,现在突然由他主持,心中忐忑,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只得颤颤巍巍起身,持笏大声道:“臣昧死言。”一时语塞,顿了顿,道“臣等、臣等、臣等请赐故大将军霍光谥号为宣成侯。”其实这事早已上本,只是皇帝尚未批旨,正好拿来说事。 “准奏。”刘询微微皱眉。 魏相这时欠身欲起,史高有些疑惑,目光不由得停在他这边。魏相低声道,“我真的有话要说。”持笏出列:“臣昧死言。” 韦贤正不知如何继续,魏相出列恰似与他解围,悬着的一颗心落下,轻舒一口气,作了个“你请”的姿态,顺势退下。 魏相持笏上前,朗声道:“当今天子圣明,臣子尽心,海内晏然,百姓安居。不过——” 他抬起头看向皇帝,继续说道:“臣听闻秦亡于十大弊政,然而其中一项弊端至今尤存,那就是律令烦多、狱吏严酷。” 韦贤听闻此言露出惊愕的表情,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殿里响起一片嘈杂声。 魏相不管这些,神情严肃地继续说道:“据臣所知,大汉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百余万言,大辟之刑也有千余条。这些文书堆满阁楼,即使掌管判罚的官吏都不能全部读完,又如何晓谕百姓。因此,也就导致狱吏用法无度,罪同而论异,老百姓无所适从。百姓不安则天下不宁。《尚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是以,臣请尚德缓刑,行仁圣之道。” 刘询认真听着,时而点头,待魏相说完,马上接口道:“决狱不当,是朕之不德也。” 韦贤闻言赶紧跪下,惶恐道:“罪在臣等,陛下圣明。”群臣也纷纷避席而跪。 刘询皱了皱眉头,道:“你们都起来,朝会议事,在于施政,并非归罪与谁。” 他沉吟一会,缓缓道:“‘尚德缓刑’,言之有理。暴秦法密而政苛,荼毒无辜。狱吏维系万民之命,一定要禁暴止邪,公正断案,使生者不怨,死者不恨。朕自小在民间生活,知道百姓的艰难,或因无意之举而获罪。朕以为,必须省法制,宽刑罚。” 他又边思考边说道:“朕打算在廷尉下面再设廷尉平四员,负责审理疑案冤狱,官阶嘛,秩俸六百石。”话音刚落,殿堂里的群臣已经齐齐拱手道:“陛下圣明。” 刘询张嘴还要说些什么,但看到殿堂两侧木偶似的大臣和须发皆白的韦贤,突然意兴阑珊,心忖,若要改变这死气沉沉的局面,须从吏治如手。 刘询扫视一遍群臣,想了想,便有了主意,神情严肃地说道:“今日起,五日一朝,自丞相以下各奉职奏事,非朕旨意,不得更改。” 大臣们虽然吃惊,但也没人提出异议。五日一朝以后便成为朝堂议事的定制。 刘询又瞥了一眼右侧绝席独坐的位置,冯子都正低着头玩赏一块玉佩。 他皱了皱眉,转脸示意许桑,许桑高呼一声“退朝”。 大臣们恭送皇帝回辇,便步出前殿,三三两两走下台阶。 韦贤卸了丞相一职,反而轻松了,笑呵呵地与众人拱手作别,见冯子都出来,凑上前作揖道:“冯君安好。” 冯子都随意拱拱手,道:“丞相安好。” 韦贤笑道:“老朽敢问大司马可安好。” 冯子都敷衍道:“主君微恙,有劳丞相牵挂了。”便不再理他,施施然而去。 韦贤见状也是尴尬,呵呵干笑几声。 魏相远远看到这一幕,摇头叹息:“霍府一个家奴也如此倨傲。现在看来,霍氏子弟能成大器者寡,嚣张跋扈者却众。如果霍氏的辉煌只是霍去病、霍光兄弟两人而已,岂不就是灿若流星。”这么一想,顿觉悲凉。 “毋大而肆,毋富而骄,毋众而嚣。”魏相口中念叨着慢慢走下台阶,忽而听到有人呼唤,回头一看,却是史高。 史高见魏相神情黯然,忙问怎么回事。魏相也不掩饰,说霍家派冯子都上朝,太过轻佻,真为霍家命运担忧。 史高也是不满,道:“冯子都,霍府家奴也,看来霍氏真是把国事当家事了。” 魏相颇为担忧:“虽然大将军有拥立之功、治世之德,但霍氏若以此荫庇而不知进退,岂能为天子所容。” 史高看着魏相,犹豫了一下,道:“大将军辅佐汉室,忠心可嘉。但权力这东西,是天子之器,臣子岂可拿去了久久不归还。如今君上亲政,天经地义。你也择个机会劝劝霍家,是时候有所收敛了,尽尽臣子本分。” 两人边走边聊出了宫门,等候自家的车舆乘过来。这时,东边苍龙阙传来一阵吵闹声,两人愕然,未央宫前也有人敢喧哗。 wap. /134/134218/31494364.html 第六章 私情 魏相与史高面面相觑,想着找个人打听,一队黑衣黑甲虎贲骑兵从他们面前匆匆而过,殿后的虎贲军侯瞧见史高,勒缰下马施礼。 史高认识这个军侯,略微点点头,问道:“十二郎,前面发生什么事啊。” “今日退朝,东阙那里的大臣车马拥堵,有几家府邸的家丁争道,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十二郎道。 史高愕然:“竟有此事?是哪几家府邸。” “听闻有霍府的,其他是谁还没弄清楚。” “那你过去吧。” 十二郎施礼,翻身上马赶了过去。 望着远去的十二郎的背影,史高与魏相相视苦笑。 史高连连摇头,道:“还真让你说中了。” 魏相犹豫了一下,道:“大将军以辅臣颛权,君臣之分不明。如今大将军已薨,天子亲政,励精图治,而霍氏还是这般不知进退。霍禹虽然继嗣父亲的爵位博陆侯,却无才干。其实,如果罢免霍氏高官,削除其亲属兵权,对霍家来说未必不是好事,霍氏或可世世代代保全平安。” “那你给君上上疏啊。” 魏相叹了口气,道:“若就此上疏,霍氏能体谅还好。如果心生不满,怨恨天子,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大不敬之事,反而惹出祸端。” 史高想了想,道:“我觉得霍氏只要安分守己,君上为报答大将军拥立功德,不会为难霍家的。” 这时他俩的轩车也过来了,于是拱手作别。 史高上了车又朝东阙张望了一阵,终是好奇,就命车夫驾车过去看看。 东阙周围还停着几辆车马,虎贲禁军的大队人马业已撤离,只留着几个站岗。史高发现十二郎还在,招手示意他过来,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退朝后各府的车马都过来接人,在这里挤作一团。以往都是让大将军的车驾先走的,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丞相韦贤的车夫抢在前面出来,挡了霍府车驾的道,结果霍府家丁拥上前便是一顿暴打。” “后来呢?” “韦府的车夫被打得满地乱滚,马也跑了车也翻,韦贤这么个老翁从车里跌了出来,灰头土脸的。”十二郎想起当时看到的情景,忍不住笑了。 “你们没管。” “霍府用的是皇舆,怎么管。” “霍家没人出来劝一下” “说是冯子都在车里,不过没有露面。” 史高挥挥手,让十二郎走了。 · 霍府坐落在紧邻城门街的宣明里,这里曾是霍去病的府邸。“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当年简陋的庭院,经过几十年的翻建,已是蔚为壮观。 霍显心神不宁地扯着一块缃色方帕,一会站起,一会坐下,又咬着方帕看向门外,吩咐侍女,再去看看。 侍女出去不多时便跑了回来,禀道,“冯君回来了”。 霍显大喜若狂,正想出屋,一个欣长的身影翩然而入。体态丰腴的霍显如小鸟般飞扑过去,许大年纪却似少女般地娇羞。 冯子都扶着她坐下,霍显急切地问道:“今天上朝怎么样,没人敢为难你吧,你坐在什么位置上,皇帝可曾与你说话?” 冯子都淡淡地答道:“没人为难我,我坐在大将军以前坐的位置上,皇帝并没有与我说话。” “上朝还是很威风的吧。”霍显颇为自意地说道。 “我也就是一介平民,得霍氏庇荫而已。还好皇帝没有问话,若问起我怎么回答。我既无爵位,也不授俸禄,算不上臣子吧,就说草民回陛下话。呵呵。”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霍显伸出手指戳了下他粉白的脸颊:“还委屈你了。”歪着头思忖半晌,道:“不过你说的也是个事。这样吧,过些日子,我让禹儿找几个大臣上奏,以外戚功德请求将你封侯。” “封侯?”冯子都闻言大吃一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呀。我再让皇后背后撺掇撺掇,大不了叫禹儿他们让出些食邑,封侯也就成了。”霍显满不在乎说道。 男儿在世,封侯拜将。冯子都虽然生性淡泊,但听闻或可封侯,不由得两眼放光,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霍显见冯子都双眸清绮、双颊绯红,甚是俏丽,一颗心便荡了起来,扑上前搂着他的脖子,忸怩身姿,细语媚声唤着“冯郎”。 冯子都将她紧紧抱住,挪到卧榻前一起倒下,低头吻上她饱满的红唇。 两人啧啧亲了许久,霍显挣扎着偏过脸,嗔道:“我要被你闷死了。”说着轻轻捶了他一下,调笑道:“听到封侯,你就来劲了。” 冯子都也不言语,只顾宽衣解带。霍显着实欢喜,扭动腰肢一味奉迎,良久,云收雨歇。 霍显慵懒地依偎在冯子都的怀里,脸上泛着一股妖艳的红晕,轻捻着他柔润的手指,问道:“你可知道馆陶公主与董偃之事。” “知道一些。馆陶公主是孝武皇帝的姑母,董偃是馆陶公主的养子,而孝武皇帝称呼董偃是馆陶公主的主人翁。” 董偃,馆陶公主刘嫖晚年的男宠。十三岁时跟随母亲出入公主府,年逾五十的公主见他容貌姣好,就将他留于府中抚养。因为公主宠爱的缘故,王公大臣也竞相与他结交,董偃名扬长安城,号称董君。 霍显嗤嗤笑了起来,抬头凝视着冯子都,娇声道:“我以后也叫你主人翁。” 守在门外的青衣侍女听闻此言险些笑出声来,慌忙捂住嘴蹲下身子。 这时过来一个侍女,道:“丞相韦贤来访,通报夫人。”青衣侍女转身朝屋内传话:“夫人,有客来访。” “是谁啊?” “丞相韦贤。” “那让大公子待客。” “喏。”青衣侍女转身对那个侍女道:“夫人说了,让主公去接待客人。” 霍显起身穿衣,疑惑地说道:“韦贤这个老头来干嘛。” 冯子都帮着她整理衣裳,回道:“应该是来赔罪的。” “赔罪,赔什么罪?” “今日退朝后,我们霍府的家丁与他家的车夫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怎么没告诉我啊,你那时在什么地方啊。” “我在车上,这种小事何必告诉你。” “你没事吧。”霍显担心的捧这张俊脸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还好没有什么,不然连韦贤也一起打。”说罢又凑上去亲了起来。 wap. /134/134218/31494365.html 第七章 疏请封侯 几场雨后,夏天不期而至,从长安眺望秦岭,已是浓绿绵延。 未央宫宣室殿里,东向而坐的刘询放下手里的卷宗,看着门外发呆。庭院中传来几声稚嫩的蝉鸣,刘询自言自语,“再过些日子便是夏至,麦子该成熟了”。 魏相和史高当日入宫值事,也在宣室殿里翻看奏章,魏相道:“今年风调雨顺,会是个好收成。”说罢,又认真地审阅奏章。 史高捡出一卷竹简,打开看了一会,表情古怪,继而读了起来:“冯殷请封侯疏”。 “冯殷,冯子都?请封侯?”刘询目瞪口呆,盯着史高。 史高点点头:“是霍府故吏太中大夫任宣上的奏疏。” “冯子都封侯?这也,这也太扯了吧。”刘询嘀咕道。 魏相闻言,诧异地看了眼刘询。 刘询觉察到他的神情,摆摆手,道:“我在民间长大,便是这般说话的,我们君臣在这里也不用文绉绉的。” “冯子都封侯?”他重复念叨着,觉得太不可思议,于是问史高:“他一个男宠竟然讨封侯爵,凭什么呀。当年孝昭皇帝欲封金日磾之子金建为侯,大将军道,‘先帝有约在先,有功始得封侯’。昭帝也只得作罢。” 史高摊开竹简,低下头指指点点,说道:“是以外戚请封侯”。 魏相道:“汉家封侯,唯功臣、王子、外戚及恩泽四例。皇后来自霍家,霍氏自然就是外戚了。” “霍氏是外戚,冯子都算什么呢?”刘询还是没弄明白。 “奏疏上说他是霍光养子。”史高点着奏疏念道:“大将军常与其计事,谨慎而效忠。” 刘询又好笑又好气,站起踱着圈子,口中不停说道:“冯子都,冯子都。” “冯子都?冯子都在哪?” 忽然门外蹦进个稚气未脱的半大小姑娘,一张俏脸上白里透红,琼鼻檀口,眉目如画,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四下打量,嘴里不住嚷嚷。 魏相是外臣入阁,对宫中之事不甚了解,见此情景惊得目瞪口呆。待稍稍回过神,又悄悄打量一番,觉得这个小姑娘既不似嫔妃,也不像宫女,心中疑惑,就扭头看向史高。 史高笑盈盈起身,施礼道:“史高问公主殿下安好,长生无极。”魏相见状也随之施礼,道:“愿公主殿下千秋万岁,长生无极” 小公主没有理会他们,急切地问刘询:“陛下,你们可是在说冯子都?冯子都在哪啊。” 刘询好生奇怪:“你怎么知道冯子都的。” 小公主一脸不屑:“这长安城里谁人不知‘银鞍冯子都’。” “那你可认得冯子都。” “见过,那个冯子都,真的是且娴且妖。”小公主痴迷迷地说道。 刘询见她天真无邪的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又疑惑地问:“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皇后住的长乐宫椒房殿。” “啊——”君臣三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叫。 小公主瞪大眼睛看着这三人,觉得他们的反应很奇怪,嘟囔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见到过好几回了,不过都是远远的。皇后的母亲和姐妹常常到长乐宫椒房殿游玩,白天晚上都去那里,很吵的。冯子都有时也来,他个子高些,所以我认得出。不过,我从不去长乐宫的椒房殿,皇后待人冷嗖嗖的,还是太后与我亲近。我是去长信宫路过椒房殿的。” 未央宫也有椒房殿,为皇后居住之处。魏相暗忖:“想来皇后觉得未央宫里不甚自在,所以带家人去长乐宫游玩。” 小公主自顾自地说着,表情也千变万化,时而欢欣时而鄙夷。她说着说着,忽然发现皇帝阴沉着脸,好像有些愠怒,赶忙住口,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魏相、史高面面相觑。小公主也觉着气氛不对,故作轻松咯咯笑了几声,道:“我走了。”慌忙转身出门,不意撞到门边鎏金银竹节博山炉。那香炉晃了下,呯的一声翻倒在地,腾起一蓬香雾。 小公主吐吐舌,脚步不停蹿了出去。 雕镂着海上仙山的炉盖骨碌碌地滚到刘询跟前,刘询伸过脚尖将它停住。 门外伺候的内官闻声进来扶起香炉,打扫洒在地上的香灰。重新换上沉香点燃。 袅袅轻烟从博山炉镂空的山形炉盖中散出,幽香弥漫了整个屋子,刘询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今日议事就到此吧,你们可以走了。” 魏相与史高诺诺而退。 出了未央宫东门,史高长舒一口气,摇着头说道,“这个小公主真是口无遮拦。” 魏相一脸疑惑,犹犹豫豫想说又没说。 史高见状,拍了下他的肩膀,才要说话,忽然觉得拍肩膀不妥,赶紧敛容施礼道:“御史,下官失礼了,失礼了。” 魏相也赶忙还礼,道:“不妨,不妨。你我不须这么多礼节。” 史高道:“御史刚才可是问我什么吧。” 魏相点点头,道:“我孤陋寡闻了,竟不知小公主来历”。 史高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魏相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坐下。 史高侧过脸看了看他,说道:“君上幼年生活在我们史家,长于民间,行于闾肆,自由自在。现今虽然君威森严,但平日里也不拘小节的。我也是民间长大,呵呵。” 魏相也跟着呵呵笑了两声,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那小公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可知道孝昭皇帝的大姐鄂邑盖长公主?”史高问道。魏相点点头。 “这小公主便是盖长公主的女儿。” 魏相大惑不解,道:“皇亲国戚,我也是知晓一二的。盖长公主的女儿,何以未曾听闻。” 史高徐徐道来:“盖长公主和她的男宠丁外人当年卷入上官父子谋反案,后来都自杀。那时小公主才一岁多。孝昭皇帝幼年丧母,是由大姐盖长公主抚养长大的。他顾念养育之恩,又怜悯小公主幼年丧母,与自己身世相仿,就将她养在宫中。怕她受委屈,于是封她为公主,还将盖长公主汤沐邑蓝田之地赐予她,宫中称她蓝邑公主。公主小孩子性情,又有孝昭皇帝的宽容,倒是无忧无虑。当今君上也是幼年失亲,同样怜她宠她,任她为所欲为。不过,虽然赐予公主尊号,但没有入籍宗正,所以也没有记录档案。” “原来如此,我还想怎么在天禄阁的宗正卷宗里。不曾看到有蓝邑公主。”魏相恍然大悟。 天禄阁与石渠阁,为西汉皇室藏书之处,主要存放国家文史档案和重要图书典籍,是中国最早的国家图书馆。 “君上的祖父卫太子,以及盖长公主和孝昭皇帝,都是孝武皇帝的子女,所以这个蓝邑小公主,还比君上长了一辈了,算是皇姑了。”史高笑道。 这时已是黄昏,夕阳将天边染得通红,又在云间划上几道明亮的金色。远处山峦被云烟笼罩,看不分明,几只归巢的小鸟从眼前掠过,消失在树梢。 晚风吹散了暑热,眼前的章台街也渐渐热闹起来。史高突然冒出句:“霍氏就不能安分些吗”。两人又默然无语,坐了许久。 wap. /134/134218/31494366.html 第八章 微服出游 光阴荏苒,又一年的春天来了。 刘询放下奏章,伸了下懒腰,又揉揉眼角,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许桑看了看铜壶滴漏,答道:“未初时。” 刘询撑着书案站起,走到门前。庭院里春花烂漫、芳草如茵,清凉的空气里似乎还带着甜味。 他仰起头,微微合眼,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呼出,很是陶醉;忽而来了兴致,喊道:“更衣,出去走走。”许桑赶紧吩咐内侍服侍皇帝更衣,又去安排车马侍卫。 刘询着一身绛色衣袍束上巾帻,施施然出了宫门。史高闻讯也已换了便装牵着马候在那里,见皇帝出来了,递上马缰。刘询骑上白马,驱马慢悠悠向西北角的横门而去,几个打扮成家丁模样的宫廷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未央宫墙外的垂柳早已萌芽,绿茸茸的随风飘动,刘询心旷神怡,便下了马让史高牵着,信步走向九市。 大汉都城长安自高祖五年兴建,历经百年营造,其时已蔚为壮观。 都城周遭筑有高墙,城内有宫殿、贵族宅第、官署和宗庙等建筑,约占全城面积的三分之二。宫殿集中在城市的中部和南部,有未央宫、长乐宫、桂宫、北宫和明光宫等。贵族宅第分布在未央宫的北阙一带,称作“北阙甲第”。 居民区分布在城北,由纵横交错的街道划分为一百六十个闾里。长安九市则在城市的西北角上,由横门大街相隔,分成东市三市和西市六市。东市是商贾云集之地,西市则密布着各种手工业作坊。 刘询一行人到了横门大街已是晡时时分,东市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横桥大道两旁的商肆逶迤绵延,刘询沿着列肆隧廊边走边看。 街边摆了许多摊位,有的吆喝买蒲席,有的举着苏合香拉着人闻闻,也有胡姬沽酒、卖炊饼。 他走过一个琥珀摊,又回转身来,好奇地拿起一块,对着阳光照照,惊喜地对史高说:“里面有个小虫啊。” 商贩凑上前说道:“这是从极远的北地瀚海贩来的,公子喜欢就便宜点让予你。”刘询笑笑放下。 这时飘过一阵阵菜肴香味,刘询不由得鼻翼微微翕动,转身问史高:“带钱了吗?” “带了五百文。”史高答道。 “那好,先找个酒舍。” 史高朝前指了指:“这家酒舍可是陛下常去的,好像又装饰了一番。” 刘询抬头望过去,那酒舍悬了幅“文君当垆相如涤器”的招幌,哑然失笑,走到了店门口,大声喊道:“店家,买卖可好。” 系着围裙正在给客人打酒的掌柜回头一看,认得是常来的豪爽公子,满脸堆笑,忙不迭地招呼道:“公子来了,楼上请,楼上请。”将手中的酒什递给伙计,趋前殷勤引路,口中也是不停:“托公子的福,买卖好的不得了。” 上了楼,刘询挑了个临街倚窗的位置,掌柜赶紧拿来几叠莞席铺好,招呼客人坐下。 刘询当年生活在民间,那时名字还叫刘病已,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尚冠里,经常过来游玩,登上皇位后,也不时微服出游,所以对这里很熟悉。 掌柜笑道:“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 “是啊,这酒舍好像与以前大不一样了。”刘询四下环顾一番,又打趣道:“文君安在?相如安在?” 店家的招幌缀着“文君当垆相如涤器”,意思就是卓文君在这里卖酒,司马相如在这里洗碗。 掌柜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道:“前些日子有群儒生来喝酒,喝得高兴了,便忽悠我做了这招幌。”刘询与史高相视而笑。 史高问道:“今日可有什么新鲜的好菜。” “公子来巧了,今日刚进了些上好的食材,有炙鹿脯、脍鲤鱼、腌黄瓜,还有鸡白羹。”掌柜扳着指头数着。 “那每样都来点。”刘询笑道。 “好嘞。”掌柜下楼去了。史高使了个眼色,一个家丁打扮的宫廷侍卫也跟了下去。 不一会,色香俱佳的菜肴便摆上了食案。掌柜又取来一个酒壶,神神秘秘地说:“公子好口福,今日有西域来的葡萄酒。” 史高凑过来好奇地问道:“葡萄酒?好喝吗?” “当然好喝。以前西域不通关内,这酒运过不来。即便现在通了,但是路途遥远,运到这里也是稀罕物。” 掌柜说着,拿过一只漆耳杯,小心翼翼地斟上,很是得意:“看看这色泽,红润似玛瑙,闻闻这酒香,甘甜清冽。”又不无遗憾道:“这葡萄酒斟在水晶杯里,那才是绝配了。可惜我这里没有水晶杯。”一面说着一面把斟上酒的漆耳杯递到刘询跟前。 史高伸手接过酒杯:“我先尝尝。”言罢喝了一口。 掌柜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连声说:“尝尝,你先尝尝。公子请自便,自便。”随即告退下楼。 刘询笑眯眯问:“好喝吗?” 史高讪讪道:“好喝。”取过一只干净的漆耳杯斟上葡萄酒,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刘询接过呡了一口,悠闲地朝窗外望去。 街对面的西市,沿街一溜排开各色作坊,有织作染坊、铁铺,做陶俑砖瓦的,做铜炉铜灯的,烟云缭绕,敲打声不绝于耳。 这边酒舍下的街道上行人也是川流不息。刘询发现有个小姑娘挎着个藤篮,亮起脆生生嗓音的叫卖。那篮子摆着饱满润泽,紫黑发亮的桑椹。他便饶有兴味地看她做买卖。 小姑娘的桑椹好像卖得有点贵,几个行人停下问了问,并没有买。 这时,街上驶来一辆两匹银饰白马拉着的轩车,朱轮黑盖,青色屏障,几个家丁前呼后拥。那轩车忽而停下,车上坐着的人掀开围幔,与家丁说了几句,家丁张望了一下,便朝小姑娘跑了过来,问道:“你这篮桑椹多少钱?” “五十文。” “五十文?这么点桑椹要五十文,比鱼还贵啊,你是抢钱吧。” “现在是什么时节,你看市场里哪有卖桑椹的,也就我家的桑树结果早。你看桑椹多好啊,又大又甜。”小姑娘连珠炮似的把他呛了回去。 家丁被小姑娘怼得发懵,竟呆立在那里。车里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掀开围幔示意买下。 只是一瞬间,卖桑椹的小姑娘认出车里坐着的人了,稍稍愣了一下,便狂喜地尖叫道:“冯子都,冯子都。” 街上人群似乎停顿了一下,一些小姑娘东张西望的寻找,突然不约而同地朝着轩车涌了过去,“冯子都”的呼唤声此起彼伏,整条街都沸腾了。 几个家丁左推右挡,哪里抵得住那些近乎癫狂的小女子、小娘子,以及凑热闹的大娘子和老婆婆,不知是谁将那围幔也扯破了。 刘询放眼看过去,还真是丰神俊逸的冯子都。 冯子都着一身青紫锦缯曲裾,更显得粉雕玉琢。虽然周遭人潮汹涌,他却微合双眸,旁若无人地端坐着。 女人们痴迷得忘乎所以,纷纷将手中的果子、袖里的锦帕、发间的簪钗抛向车厢。几个家丁护在车厢两侧,生怕有人太过疯狂。还好这群女人虽然激动,但也没有过分的举动,不过轩车是无法挪动的了。 史料记载,汉代女性的地位并不低,相对也比较开放的,儒家礼教禁锢女性的教条,在当时尚处于初级阶段。汉代女性可以大胆追求自己的幸福,可以协议离婚,寡妇可以再嫁、情侣可以私奔。在日常生活中,直至东汉初年,男女交往仍是相当自由的。 一转眼功夫,刘询发现那个卖桑椹的小姑娘不见了,心中记挂,就探出头去寻找。 他四下巡睃好一会,才看到那小姑娘不知何时被挤到了路边,手里提着的篮子也是空空的。 不过,小姑娘似乎早就忘了自己来这里干吗,在人群外又是呼喊又是蹦跳。刘询瞧着不禁莞尔。 酒舍掌柜又端着几样菜上来,见他们拥在窗前看热闹,就一边摆菜一边说道:“公子受惊了吧?真是疯癫,前面有一家卖陶罐的,东西被挤得碎了一地。我也要赶紧下去看着。” 刘询回过身笑着点点头。 九市鼓楼上的市卒发现街上乱成一团,赶忙击鼓示警。不一会,市长带着一群市卒跑了过来,挤到车前挥起棍棒驱赶人群,有小女子被打得哇哇直叫。这下本来笑呵呵袖手旁观的男人们不依了,自家小女子、小娘子凭什么被打,于是愤然上前论理,一言不合,就与市卒扭成一团,街上更乱了。 史高乐不可支,倚着窗棂,身子越探越出去。 “再看,再看,人也要跌出去了。”刘询一脸不可思议:“当下什么社会风气啊。一个男宠居然能轰动京城。以前可是崇尚壮士的,所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史高撇了撇嘴:“如今天下太平,不识兵戈久已,闾里百姓自然也就歌舞升平了。” 刘询连连摇头叹息,兀自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笑出声来。 史高回头疑惑地看着他。刘询笑道:“我读《孟子》,其中云:‘至於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史高不解地问道:“是说这个子都吗?”刘询笑而不语。 他俩再探出头时,骚动的大街忽然平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大街尽头。 那里出现一队骑着战马手持长戟,身着绛色戎装,帽盔上缀红缨的羽林军,正纵马朝这里赶来。 wap. /134/134218/31494367.html 第九章 祸端 刘询大吃一惊,羽林军怎么跑到这里了?无论维护京城治安还是市场秩序,都不是皇家禁军羽林军的职责。市场有市令署管理,设有市长、市丞,市卒,治安则由京兆尹等三辅都尉衙署掌管,执金吾率北军担负京城内的巡察﹑禁暴。这里怎么也用不着羽林军啊。 “一个男宠,霍家先是讨要封侯,现在居然动用羽林骑守护他,真是肆无忌惮啊。”他看明白这些羽林骑是为冯子都解围而来,心中顿然愤怒起来,脸色也越来越严峻。 史高觉察到皇帝不高兴了,小心翼翼地说道:“霍光的两个女婿分别是东西宫卫尉,负责两宫守卫。三女婿范明友为未央宫卫尉、大女婿邓广汉为长乐宫卫尉,还有一个二女婿任胜为中郎将、羽林监,都是可以调动羽林军的。看,范明友过来了。” 度辽将军平陵侯范明友着一身锦绣红袍,披一领鱼鳞玄铠,戴一顶鹖冠,骑一匹枣红马,也是威风凛凛。 街上人群在羽林骑的逼迫下朝两边退去,空出一条大道。羽林骑分成左右两列缓步上前,将轩车与人群隔开,范明友驱马走到轩车旁,与冯子都说了几句,挥了下手,轩车缓缓起动,在两列羽林军护卫下驶离横桥大道。 东市市长和一干市卒喊着:“散了,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人群议论纷纷逐渐散了,横桥大道商肆又响起买卖的吆喝声。 刘询阴沉着脸,默然无语。 史高也不敢说话,沉默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说道:“范明友逾制当罪。” “霍家逾制的事情还干的少吗?”刘询恨恨说道,攥紧拳头轻轻捶了下食案,似乎下了决心:“羽林军决不能由他们掌管。” 史高不住点头,感慨道:“霍光只有一个儿子,女儿倒是众多,女婿队伍洋洋大观。” 刘询哼了一声:“我也是霍家女婿啊。” 史高听了这话一怔,继而大骇,慌忙趴到地上磕头,两鬓冷汗津津,哪里还敢说话。 刘询盯着他看,皱起眉若有所思,过了一会,突然说道:“起来吧,你来掌管羽林军。” 几天后,大司马霍禹退朝回府,一路闷闷不乐,到了家先去拜见母亲。霍显见儿子心情不好,问怎么回事。 霍禹神情沮丧,道:“皇帝收了我的右将军印玺,让我专职大司马。右将军是可以调动兵马的啊。” 霍显安慰道:“收了便收了,省得你以后领兵打仗,我家又不靠军功显贵。再说我还有两个女婿,东宫和西宫的卫尉,都是可以调遣羽林军的。” 霍禹没好气地说道:“也被免了,范明友现在是光禄勋,管管宫廷杂务;邓广汉改任少府,掌管宫廷财政,兴许可以贪点铜钱。与我家亲近的朝臣任宣也被派往朔方做太守。对了,我们霍府的皇家仪仗也都被收了。” 霍显别的不懂,也不是很在乎,但皇家仪仗她是很享受的,听了这话着实气恼,愤愤不平道:“收了我们霍府的皇家仪仗,这也太过分了。别看这个刘病已现在可以摆摆威风了,如果没有你父亲,他也就是街头混混,与许平君一起摆个小摊什么的,怎么可能当上皇帝。” 她越想越气,又说道:“当年你父亲就该自己当皇帝。” 霍禹闻言大惊,赶忙回头朝门外张望,转过身轻声埋怨道:“母亲,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啊,传出去可是谋逆大罪啊。” “什么谋逆不谋逆,若你父亲在,他说谁谋逆就是谁谋逆。”霍显虽然气鼓鼓的,但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 霍禹神情忧愁,道:“皇帝与我们霍氏越来越疏远了。不过,凭着父亲的拥立之功,他应该不会为难我们霍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问道:“母亲,你说起许平君,我倒要问了,外面一直传说,当年母亲为了让小妹当上皇后,指使人毒死了许皇后。” 霍显满不在乎:“是呀,是我指使宫廷女医淳于衍趁许平君怀孕临产,将附子掺进药里,毒死了许平君,不然你小妹成君怎么能当上皇后。” 霍禹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他脸色惨白,张大着嘴,傻了似的盯着霍显。 霍显也有些懵了,扑上前晃着他的肩膀,喊道:“禹儿,你怎么了,怎么了。” 霍禹呆半晌才说出话来:“毒杀皇后,这可是灭族大罪啊。你怎么能这样干呢,皇帝查出来了怎么办啊。”说罢双手使劲捶地,捶了几下,趴在席上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霍显先是一愣,继而双手抱胸,平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不屑地问道:“哭够了吗?真一代不如一代,你还赶不上你父亲的一半。”又厉声道:“她许平君,一个掖庭小吏的女儿,有什么资格当皇后,她配得上母仪天下吗?” “可是皇帝与她一往情深,你可知道皇帝曾下诏求微时故剑吗。” “我知道,所以只好下毒。” 霍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问道:“父亲可知道这事。” 霍显没有多想,当即回道:“你父亲事先不知道。许平君死后,皇帝下诏调查此事,所有进过许平君内屋的人都被拘禁,淳于衍也被关起来盘问。我担心她顶不住说出来,就告诉了你父亲,你父亲当时也没说什么。后来他奏请皇帝,说女子生产本来就凶险,许皇后去世,或是自身体质虚弱,若是追究医者责任,人心惶惶,有损皇家仁德。 “再后来呢?” “皇帝就准了,所有人都放了,你妹妹也当上了皇后。” “这事就这么了了?” “是呀。” “再也没有追究?”霍禹不相信地追问道。 “没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不是都好好的。”霍显很轻松地答道。 “现在不一样了,我父亲薨了,薨了。皇帝要是重新追究起来,我们死无葬身之地。”霍禹愁眉苦脸,又问:“淳于衍呢?” “放出来后,我给了她五十万钱啊。”霍显说到这里,显得很心疼。 “淳于衍要这么多钱干吗,她后来去哪里了。” “谁知道她要钱干吗,听说她有个侄子叫淳于几,跟着她学医,那时大概十来岁。” “他们现在在哪里?” “淳于衍两年前得病死了。你说她是个宫廷女医,还有人说她是‘女中扁鹊’,也就这么得病死了。还好没让她给我看病。” 霍禹不耐烦了,打断她的话又问:“那她的侄子淳于几呢?” 霍显摇摇头:“淳于衍死后她侄子就不见了。” 霍禹站起,背着手在屋里徘徊一阵,道:“我要和大家商量商量。”走到门口,吩咐侍女将霍山、霍云和冯子都叫来。他心里害怕,觉得这三人是霍家的中枢,可以先与他们商量。 三个人来了后围着案几坐下,霍禹将这事说了一遍。霍山、霍云和冯子都听了都愕然失色。 霍显之前还是满不在乎,看到他们这般反应,也有些担心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冯子都。霍禹等人也不约而同看向冯子都。 冯子都沉吟良久,抬头问道:“这事可有什么证据留在淳于衍手中。” 霍显一边想一边说道:“没有。我与她在内屋说话,没人会听到;掺在药里的附子,是她自己找来的。她带进后宫的那些东西,后来与后宫的其他东西一起被当作不吉之物,大将军命人焚烧了。”说着说着,忽然又想到什么,顿时脸色大变。 霍禹见她这样,也不由得紧张起来,问道:“怎么了?” 霍显声音颤抖着说道:“我给过淳于衍一个符传。” “符传?什么符传?”几个人异口同声问道。 “是、是、是——”霍显结结巴巴越急越说不出话来。 冯子都递过一碗水,柔声道:“慢点说。” 霍显喝了口水,平复一下心情,说道:“淳于衍放出来后很害怕,说要带着侄子离开长安,求我给她一个通行关隘的符传。我就用帛巾写了一个通关符传,盖上大将军印玺。她很高兴,仔细收起来,还说用这张符传可以通行天下关隘。”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似乎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声。许久,冯子都低声说道:“找到淳于几。” 霍禹连连点头:“那张通关符传肯定在淳于几手里,决不能让别人拿到,这可就是证据啊。”起身招呼霍山、霍云赶紧去安排寻人。 众人走了,屋里一片静寂,冯子都面无表情,如一尊雕像般端坐着。 霍显思前想后,总算明白了。皇帝如果拿到霍氏谋害故皇后许平君的证据,随时可能以此为由灭了霍氏。她不由得惊慌起来,跪爬着扑到冯子都身上,低声抽泣起来。 冯子都温存地将她搂住,霍显依偎在他怀里,呢喃道:“不要走,我害怕,陪陪我。” 这夜,霍府未眠。 wap. /134/134218/31494368.html 第十章 寻找淳于几 霍禹这些日子一直心神恍惚,派出去寻找淳于几的人,一会来说找到了,一会又说不是的,乱七八糟。 冯子都建议扩大寻找范围,于是,他又将这事告诉霍家女婿度辽将军范明友、长信少府邓广汉、中郎将任胜、骑都尉赵平,以及外甥女婿光禄大夫张朔、孙女婿中郎将王汉等人。 这几人听了也是吓一跳,马上答应尽全力搜寻淳于几。 没过几天,范明友兴冲冲跑来告诉霍禹,淳于几找到了,而且千真万确。霍禹大喜,拉着他回到霍府。 两人先去拜见了霍显,然后招呼众人聚在一处,迫不及待听范明友叙说经过。 霍显持着身份没过来,派侍女送来些蒸饼、甜果和酒食。 范明友很得意,咬了口甜果,眉飞色舞说道:“我想淳于几是学医的,就派了亲信找军中的医师寻问,一问还真问出来了。羽林军里有个医官与淳于几相熟,淳于几曾告诉他想从军当医师,那医官便举荐他去羽林军。可淳于几不愿意留在京城,执意要去边塞,说姑妈的师兄是朔方边军医长,可去投靠。” 霍禹恍然大悟,插嘴道:“我们也在医师中查找过,可就是查不到,原来他从军了,而且还是去边塞。” 范明友点点头:“是呀,这个医官说淳于几后来就去了朔方边军。” “朔方?”霍禹偏着头微微皱眉,似乎在思索什么,口中问道:“淳于几当下还在那里吗?” “应该还在,前些日子还托驿使带信给那医官,问一些治病疗伤之事。” 霍禹终于想起一件事,得意环顾众人,又故作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们可知朔方郡守是谁?” 众人茫然,霍禹拖长声调说道:“任宣。前些日子刚刚上任。” 范明友拍一下脑门:“是呀,我也想起来了,他原本是太中大夫——”本来还想说下去,忽然醒觉任宣是因为为冯子都请封侯才被贬到边关去的,就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他偷偷瞄了眼冯子都,见冯子都并无反应,于是笑道:“这是天助我等。” 霍山道:“任宣当年举孝廉,靠我们霍家提携才有了仕途,要他办点事还不容易。” 屋内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冯子都还是一副冷峻的模样,霍山、霍云、范明友、邓广汉则端起酒卮,互相招呼着饮酒。 霍禹侧身挪了过去,凑近冯子都,附着他耳边轻声问道:“冯君,你有何主意?” 冯子都微微让开身子,眼神中掠过一丝鄙弃。霍禹也是觉察到了,尴尬地坐直身子。 冯子都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朔方距长安一千八百里,去一趟便是骑马也要十天半个月的,其中变故未可知也。所以,此事宜早不宜迟。” 霍禹手一挥,满不在乎说道:“我明日即派信使赶去朔方,命任宣将淳于几杀了。”众人连连点头。范明友想插嘴又有些犹豫,踌躇片刻还是没说话。 冯子都微微摇头,道:“这等大事,岂是一个信使能办妥的?再说任宣毕竟也是外人,而淳于几是边军医官,也不是随便可以杀的。淳于衍当年之事无人知晓,若是因为淳于几而惊动了朝廷,一旦追查起来,反而难以收拾。” 范明友听他这话正和心意,便在一旁使劲点头。 众人回过神来一想,也都沉默了。 霍禹迟疑着说:“那我过去。” “你是不能离开长安的,霍家人都去不得。一走许多日子,若皇帝问起,如何是好?” 霍禹觉得有理,于是将目光扫向众人,然后停在了范明友脸上,若有所思。 范明友慌了,连连摇手:“我也是走不开的。” 霍禹道:“你与任宣相熟,又曾是度辽将军,熟悉边塞关节,你不去谁去?”众人也七嘴八舌地说范明友最合适了。 霍禹手指敲了下漆几,示意大家别再出声,诚恳地对范明友说:“事关重大,你也不要推辞了。我这里先派个信使过去,知会任宣将淳于几扣住。你随后启程,见机行事,能找回那张符传最好,不然将淳于几带回来。只要这人在我们手里,事情就好办了。” 范明友苦着脸,只得应允。霍禹又叮嘱了一句:“一定要想办法拿回符传。” 众人散去,天色也暗了下来。冯子都信步庭院,一轮皓月当空,水池中也落下一个月影,上下辉映,将周遭渲染得素白如洗,四下静谧,只听得风拂树叶飒飒声。 冯子都在背阴处寻了块平整的山石坐下,思绪起伏。想自己心高气傲,原指望有大将军提携,凭着自己的才智,即使不能出将入相,至少也可建功扬名。可现在囿于霍府,只是一个家奴而已,不由得悲凉。 他回味今日之事,担忧起霍氏的前景,寻思自己是不是也该留一条后路;但又想到霍光的赏识和霍显的依恋,心中生出一丝愧疚。 这时,长廊那边传来一片莺莺燕燕声,冯子都探头看去,似乎是霍显与一群女眷喝醉了酒,跑到庭院里嬉闹。他不敢出声,蹑手蹑脚回了自己的内屋。 · 西北边城朔方,年轻的边军医官淳于几斜挎着药函朝着关隘方向走去,路上遇见一群相识的军士,笑呵呵打了个招呼。 这几天他总觉得有人盯着他,可是环顾四周,却又没什么异常,搞得心神不宁。 两年前,淳于几带姑妈写的信函,跑到朔方投奔朔方边军医长华延寿,留在战地医院庵庐当了个医官。 姑妈为何一定要他离开长安,而且走得越远越好,他也不太明白。 他记得以前住在长安时,家境优渥,虽然他还年幼,姑妈悉心教他医术,并带他走遍京畿周围的山川,识别和采集药材。那时的他无忧无虑,一心向学。但是,有一年姑妈进宫为皇后诊病,连续几天没回家,回来后便是心事重重,沉默寡言,随后带着他离开长安,在一个偏远小城行医。 两年前,姑妈病重自知不起,把他叫到病榻前,给了他一张画,叮嘱道一定要仔仔细细地看,刻在心里,将来遇危险或者困苦时,可以靠这张画转危为安。 那幅画只是画着一个书生坐在一棵柳树下读书,他看不明白。姑妈说,慢慢看,看上几年会想明白的,然后嘱咐他去朔方投奔她的师兄华延寿。 姑妈苍白的脸上带着焦虑,指着画使劲说道:“你一定要把这张画印在心里。” 姑妈肯定藏着天大的秘密。他好几次看到,姑妈一个人独处时常常两眼发呆,长吁短叹。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曾问过,姑妈说还是不知道为好。他一直在想,姑妈为什么要这样做,肯定也与她的秘密有关。他还记得有一天看到撒落一地的铜钱,他没问,姑妈也没讲。 今日,淳于几奉命出关为漠南匈奴单于的小王子疗伤。 前些年塞外匈奴内乱,几派人马征战不休,漠南匈奴单于势单力薄,就主动称臣归附朝廷,于是边关晏安。 前几日,单于的小王子骑马摔伤,来信请汉军医官去那里替他疗伤。淳于几接到太守派人传来的口信,命他出关为小王子疗伤。汉匈议和后这种你来我往的事经常发生,他准备了一些治疗跌打伤的药材,背着药函就过来了。 wap. /134/134218/31494369.html 第十一章 莫名其妙的罪名 淳于几还未走到城门,街边站着的几个身着皂衣的衙役将他拦下。淳于几掏出官牒递了过去,说是边军的医官。一个略微年长的衙吏接过官牒仔细看了看,又抬头打量一番,问道:“你是淳于几?” 淳于几点点头,听他声音沙哑,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 衙吏似乎有些恼怒,沉下脸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淳于几答道:“出城治病。塞外匈奴单于庭小王子跌伤了,太守吩咐我送药过去。” 衙吏厉声道:“匈奴犯边,太守已下令封城御敌。你现在携药出城,不就是通敌吗?” 淳于几大惊,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匈奴犯边,是太守命我出城治病送药的。” “可有太守书函。” “没有。是太守府的人传口信的。” 年长的衙吏哼了声,夺过药函翻检起来。淳于几心想:“你要搜就搜吧,倒也可以证明我就是个医官。” 衙吏翻了一会,拿出一卷仔细捆扎好的麻布包,拆开察看,是几支树根状的药材。他闻了闻,朝周围几个衙吏微微点点头,转身厉声问道:“这是什么?” 淳于几探头看了一眼,坦然道:“三七。” “三七?三七是边关禁物,不得出关交易的,你难道不知道?” 三七,产于南方益州,具有止血散血定痛奇效。金刃箭伤、跌扑杖疮、血出不止者,嚼烂涂抹,或磨末掺之,其血即止,乃为军中必备药。所以,朝廷将其与铁器等列为严禁出关贸易的物资,违者死罪。 淳于几愕然,辩解道:“我不是去交易,确确实实是去给匈奴小王子疗伤的。” 年长的衙吏不由分说扭过他胳膊,几个衙役簇拥过来,推搡着往城中衙府走去。有路人好奇的朝这里张望,只瞧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人,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淳于几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朔方是个小地方,边军与府衙颇有来往,时常照面,而这群衙役怎么看上非常面生。他想,“这样莫名其妙的被抓了,也不知道会把我带到哪里去。不行,要给军营报个信。” 正巧看到那群相识的军士还在不远处,灵机一动,大声喊道:“王五,老六。”那群军士闻声朝这边看来,认得是医官淳于几,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怎么回事。 那衙吏似乎也有些心虚,道:“没什么事,太守请医官回府问话。” 淳于几故意大声对军士说,“你们回营后告诉华医长,说我去了太守府,若赶不回营,便到都尉那里告假,不敢耽误军务”。 军士听说是太守府拿人,也不便阻拦,就答应淳于几替他传话。 朔方太守官邸像往常一样平静。太守任宣正在后院内室款待霍府信使,一个衙吏来到门口,称有事禀报。 任宣起身过去,边听边皱眉,待衙吏说罢,挥手让他去了。 任宣回到案前坐下,面无表情地告诉已将霍府信使淳于几押入朔方郡狱。 霍府信使大喜,站起来在屋子里兜了几圈,搓着手说:“太好了,这可是大功一件。”又嬉笑道:“我们该喝杯酒庆祝庆祝吧。” 任宣以霍府家臣出仕,本来在长安好好地当个秩俸千石的京官,却因为受霍禹之托,上疏为冯子都请封侯,惹恼了皇帝,被外放到这个偏僻荒凉的边城。 他心中也埋怨霍家,不该让他出头上本。现在霍家又要他做些不尴不尬事,不免生怨,而霍府信使来到这里一直趾高气扬,更让他不爽。 任宣勉强命人摆上酒菜,一个使女过来斟酒,霍府信使瞧着使女白嫩细腻的小手,色心陡起,一把拉住,涎着脸说道:“好柔荑。” 任宣心中厌恶,恨不得一脚将这霍府信使踹开。他示意使女退下,自己给霍府信使斟上酒,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是太子丹,你也不是荆轲,喝酒就喝酒,其他是别想了。” 霍府信使见他不悦,干笑几声,举杯道:“喝酒,喝酒。” 当晚,淳于几没有回营,华延寿听了军士的传话,觉得这事颇多蹊跷,几次想闯进都尉府禀报,但顾及天色已晚,强忍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他打探到都尉已起身在院中舞剑,就在门外候着。待都尉舞毕,他走进去将淳于几被扣之事一五一十告知。 都尉听了也是疑惑,并没有人通报匈奴犯边,怎么就以资敌之罪将淳于几抓了呢?他允诺华延寿马上去太守府交涉。 任宣听报朔方边军都尉来访,就知道是为了淳于几,问霍府信使如何应答是好。霍府信使并不在意,道:“就说淳于几私通外藩,盗卖禁物。先应付一下。”又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都尉已经等在太守府大堂里,见任宣出来了,便起身施礼。任宣拱手还礼,招呼他坐下。 边军都尉虽然在地方太守治下,但是一方主管军事,一方治理地方,基本上是各司其职,相安无事 任宣面带笑容,问道:“都尉此来可为何事。” 都尉道:“我庵庐的医官昨日被府衙扣了,不知是什么原因,太守可是知晓?” 任宣装模作样寻思一番,恍然大悟道:“问的可是淳于几,有人举报他私通外藩,盗卖禁物资敌。” “私通外藩,盗卖禁物资敌?这怎么可能。再说漠南匈奴已归附朝廷,即便有些来往,也说不上什么私通外藩。” 任宣坐直身子,表情严肃地说道:“据衙吏探得的消息,漠南匈奴右贤王企图作乱,抢掠边民。所以,这几日衙吏都在街上巡查,严防奸细和资敌。” 都尉大吃一惊:“我怎么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啊。” 任宣故作神秘,凑过去轻声说:“虽然漠南匈奴已与朝廷修好,但我作为边关太守,丝毫不敢松懈。所以我经常派衙吏扮作商旅,深入漠南腹地打探消息。漠南匈奴单于并无异心,不过,右贤王正在悄悄聚集兵马,准备抢掠边民。” “消息可靠吗。” “可靠,已经有人看到右贤王的骑兵在长城边聚集。” 都尉有守边之责,听闻这个消息,顿时不安起来,两只手习惯性的不停揉搓。 任宣暗自一笑,很体贴地说道:“我说啊,有备无患。你也该整肃军备,多派些人驻守长城,以防匈奴袭扰。若有不测,朝廷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当不起。” 都尉被他说的有些懵懂,也忘了追究淳于几之事,匆匆告别。 打发走了边军都尉,任宣突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这时,霍府信使从屏风后转出来,一面笑,一面拍手道;“好,好。忽悠得好。” 任宣很烦这个人,冷冷道“你让我这么说,我便这么说了。然后怎么办。” “悄悄杀了淳于几。” 任宣听了一怔,稍稍思索,很坚决地摇摇头:“不可,他是边军在籍医官,当下又有都尉和医长盯着,若不明不白的死了,朝廷怪罪下来,我可也担当不起。” 霍府信使不以为然:“有什么担当不起的,不就一个小小医官吗。那就先把他关在郡狱大牢里,过几日度辽将军就到了。霍府关照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度辽将军,范明友要来?”任宣暗自一惊,心中寻思,为了这个小小的医官,霍家真的是大动干戈了。 wap. /134/134218/31494370.html 第十二章 朔方阴云密布 几天后,范明友来到了朔方,因为是悄悄离京过来办事,没有大肆张扬,轻车简从进了太守府。任宣不敢怠慢,收拾了一处僻静的庭院让他住下。 范明友作为度辽将军曾统率数万精骑西击匈奴,大胜而归。这次风尘仆仆再到边塞,勾起了往日情怀。他歇了一日,便执意要出关登临长城抒发情怀。 夏末时节,虽然沿途山坡上树林枝繁叶茂,但天气闷热,一行人气喘吁吁地登上山巅烽燧台,已是汗流浃背。 范明友擦了擦脸上的汗,又喝了口水,山上有凉风吹过,顿时心旷神怡。北望阴山,郁郁葱葱,耸然兀立的峻峭山群,好似万马奔腾。放眼东眺,辽阔的草原一览无余。黄河逶迤,如一条泛着金色的缎带,从宽谷沟地流过,逐渐没入无垠的荒原。 范明友指着西边说道:“那里就是浩瀚的大漠,当年我等五将军率十五万骑,兵分五路出塞北击匈奴,解乌孙、车师之困,然后修长城,筑塞障,设烽燧,兴屯田,西北遂宁。” 遥想当年万丈豪情,范明友唏嘘良久。下了长城,遇见几个匈奴牧民赶着牛羊匆匆而过,一行人也没在意。 回到太守府,范明友意犹未尽,盘腿坐下,又絮絮叨叨地说起当年戎马生涯,任宣等人在一旁奉承,更是得意。 任宣由他说得尽兴,直说到累了,终于提起淳于几。 任宣道:“淳于几已经关到府衙牢狱里了,边军都尉和医长一直在催问此事,要求将他交由边军处置。特别是那个老医长华延寿,每日跑一趟府衙,跑一趟牢狱。你们怎么处置淳于几我不管,但不能让他死在朔方。” 范明友思索一番,道:“他的随身东西可曾抄没?” “都抄没了,也没什么东西,一些衣物和书简、诊籍,一柄长剑。不过有一幅画颇是蹊跷。” “他的那些东西可要好好收着,我要仔细检查的。”范明友心想,不知符传可在其中,若能找到那张通关符传,那霍家也就风平浪静了。 任宣点头应诺。 范明友双手拍了下大腿,好似作出了决断,道:“好吧,我带他回长安,大不了以廷尉判案将他羁押了。这种事情对霍家来说不在话下。你将案宗办妥,去府衙备个案,写上‘重罪疑案,廷尉审决’,可别让人将他放了。对了,你们给他安了个什么罪名?” 任宣不语,只是看着霍府信使。霍府信使道:“私通外藩,盗卖禁物。”接着又说:“在他身上搜出三七,这是边关禁物。” 范明友沉吟半晌,犹豫着说道:“这个罪名有些勉强。漠南匈奴单于已向朝廷称臣,朝廷允许开放边市,盐、布、粮食等均可买卖,只要不是兵器,无所谓私通外藩、盗卖禁物。你们就不能安个其他的实在些罪名吗?” “还能有什么罪名,谋逆造反?那更找不到证据了。”霍府信使嘟囔道。说完见范明友不悦,他赶忙解释道:“淳于几毕竟是边军医官,抓了后肯定会有人来求情,若是其他一般罪名,不足以堵人之口,就没法将他带走。这是我来之前冯君关照的。” 范明友道:“现在边关安宁,这罪名也是经不起盘查的。” 霍府信使不以为然:“冯君还有后续手段,可以让淳于几坐实罪名。”又吞吞吐吐说道:“边塞,边塞若起冲突,那么,那么淳于几私通外藩,盗卖禁物,也就罪不可赦了。” 范明友似乎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但也不愿细究,只说自己乏了,便朝卧室走去。 任宣和霍府信使见状,也就告辞退下。 爬了一天山,又喝了酒,范明友迷迷糊糊躺着。 夜深人静,他忽然从睡梦中惊起,扶着凭几,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这时眼前又浮现出霍府信使那张猥琐的脸,嘴巴还一张一合说着话。“难道为了坐实淳于几的罪名,冯子都要挑起边塞战端?” 这念头一起,顿时额头冒出了冷汗。他举起袖子擦了下,心中思忖,冯子都也太胆大妄为了。但转念又一想,这边塞战端,岂是说打就打的起来的呀。 范明友脑子里乱哄哄的,七想八想又睡着了。 · 漠南匈奴右贤王在自己的大帐里接待了一位朔方郡府派来的使者,说是朝廷知道匈奴部落存粮已不多,而冬季将要来临,所以朝廷命朔方输谷一万二千斛,分批拨发,以助漠南过冬。 右贤王大喜,称谢天子恩泽,然后又商定运粮地点和时间。 他取粮心切,又有贪功的念头,于是,没有知会漠南单于龙庭,就积极准备去取粮的人手和车马,散在草原上放牧的部落青壮年迅速聚集起来。 这天,右贤王率领几千匈奴骑兵,赶着数百辆牛车,浩浩荡荡来取谷物。才到鸡鹿塞,就被驻守的汉军喊停了。 汉军校尉看到大群匈奴人围过来,很是疑惑,便派一个军侯率数百骑兵出去询问。 右贤王见汉军出来了,扬了扬手,匈奴骑兵一齐勒马停步。汉军也停下,双方隔了数十丈。 右贤王示意千夫长过去搭话。 匈奴千夫长驱马向前,大声喊道:“我们是过来取粮食的,你们可以送过来了。” 汉军援弓提戈警惕地注视着这群匈奴骑兵,匈奴骑兵却没有任何应战的举动,队列也是松松垮垮,相互之间说说笑笑。 军侯闻言愣了一下,问道:“什么粮食啊?” “朝廷赐予我们的过冬粮食。” “没听说啊。”军侯更不明白了,回头去看站在要塞城墙上校尉。 这时,汉军骑兵里突然嗖的射出一支冷箭,直冲右贤王。 右贤王不曾提防,待冷箭来到面前时,才匆忙侧身躲开,但已被射中肩膀,惨叫一声,身子晃了几下,险些跌下马去。 汉军军侯见状也懵了,回头连声叱喊:“谁放的箭,谁放的箭。” 右贤王捂着肩膀,咬着牙愤恨地瞪了汉军一一眼,在随从护卫下迅速退去。 匈奴千夫长怒气冲冲,抽出腰刀直指汉军,大喊:“你们骗我们,杀呀。”匈奴骑兵纷纷挥刀驱马冲了过来。 汉军自知不敌,扭头便跑。校尉喝令要塞城墙的弓箭手赶紧放箭,掩护汉军撤回。 匈奴骑兵并没有想过要攻城,此时右贤王受伤,又带了许多牛车,行动不便,所以冲了一下也就撤。不过留下话来,说这事没完。 右贤王乐呵呵的带着人马去取粮食,结果不但粮食没有拿到,还被射了一箭,倍感耻辱。回到营地后,他发誓要报复羞辱他的人。 第二天,匈奴兵果然又来了,这次是气势汹汹的全力进攻。汉军顽强抵抗了一阵,终于寡不敌众,鸡鹿塞陷落。 长城守军闻讯,燃起了报警的烽火。 wap. /134/134218/31494371.html 第十三章 战端既起 朔方城外烽烟四起,不时有斥候回来报告军情。任宣在太守府大堂里急得团团转,不停地念叨:“匈奴要攻城了,匈奴要攻城了。”派衙吏赶紧去请都尉过来议事。 都尉一身戎装匆匆而来,任宣更紧张了,不由得瑟瑟发抖。 两人坐下,任宣也顾不得寒暄,问道:“城中有多少守军,能不能守住。” 都尉倒是很冷静,答道:“漠南匈奴单于稽首称臣后,朝廷为了节省开支,这些年来一直在削减驻军,当下朔方只有三千骑兵,步卒不到八千。匈奴控弦之士恐怕有十几万” “匈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士兵?”任宣不解地问。 “匈奴人是亦军亦民,平时放牧,一旦单于下令,就提刀上马杀过来了。” 任宣摇头叹息,又问:“我们长城上的守军呢?” “都是些屯田军,轮流值守,遇险报警而已。” “那如何是好,那如何是好。”任宣急得又站起来团团转。 “你坐下好不好,转得我头都晕了。”都尉没好气地说道。 “好,好,好。我们能守住城吗?”任宣佝偻着腰坐下了,盯着都尉,目光中满满的期待。 都尉思忖了一会,慢慢说道:“这事很是蹊跷。鸡鹿塞校尉报称,右贤王带兵过来,口口声声说是来取朝廷拨付的粮食。可是我们并没有收到拨付的粮食的指令,军营里也没有多余的粮食。本来可以好好的说话,将事情弄清楚。可我们这里的兵卒放了一枝冷箭,将右贤王射伤。匈奴人恼怒,就攻下了鸡鹿塞,还扬言要攻取朔方。” 任宣很纳闷:“我也没有接到过朝廷指令,要给漠南匈奴拨付过冬粮食。” 都尉道:“朝廷以前拨付过粮食,救其灾患。不过现在还是夏末,草原并无灾患,屯田粟谷也才开始收割,朝廷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拨付粮食?” 两人面面相觑,都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宣又问:“那么是谁放的箭。” “我也查了,是一个两天前才从军的小卒。” “人呢?” “战死了。” 任宣长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都尉皱着眉,一脸疑惑地说道:“右贤王攻取鸡鹿塞后,我曾派人过去责问其背信弃义。可那右贤王却说是我们这里挑起事端,还说前几日有人看见度辽将军范明友巡视长城,准备进攻他们。” “也许是看错了吧。”任宣有些心虚,转过脸看向门外。 “我也是这么想,度辽将军来朔方我怎么不知道。可匈奴人说那些人曾在西域见过度辽将军,不会认错的。” 任宣不敢搭腔,心里也埋怨范友明,好好的待在屋里不行吗,非要去爬什么长城,现在可就说不清了。他岔开话题,问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先凑些粮食给他们。” 都尉冷冷瞥了他一眼:“你有多余的粮食?” 任宣讪讪道:“想想办法嘛。” “现在秋粮还没有收上来,百姓家中并无余粮。再说,也不能要什么就给什么吧。没有朝廷指令,我等不可擅自决断,边关无小事。” “那如何是好。”任宣低着头,咳声叹气。 都尉与这个新上任的太守交往不多,瞧着他萎靡的模样,脸上浮出轻蔑的神情。 任宣只顾想着心事,并没有察觉都尉的表情。他踌躇再三,无力地说道:“我们还是要做好应战的准备。” 都尉坐直了身子,表情严肃:“战端既起,你我守土有责。我将率军坚守城池,那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任宣一愣,似乎也被感染了,正色道:“本府亦与朔方共存亡。”又犹豫了片刻,凑近身子问道:“我需要做些什么?” 都尉好生奇怪,一边打量着他一边寻思,你一个太守,居然不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但转念一想,任宣原是京官,到任不久,遇到这等大事张慌失措,也是情有可原。于是耐心地说道:“守城军务,我是责无旁贷。不过,一应军需物资,还望太守调遣。另外,还要派衙役上街维持秩序,盘查可疑人等,提防间谍。特别是近几日从塞外过来的人。” 任宣心中没底,听了连连点头。 都尉看他一直在担心,便宽慰道:“我们马上以六百里加急奏报朝廷,再派信使去五原郡、云中郡、西河郡请求援兵,同时集结屯田军作后备,朔方不会失陷的。” 任宣听他如此一说,心想稍安,两人又商量了一些备战措施。待送走都尉,任宣转身跑到范明友住的庭院。 范明友也是坐立不安,焦急地等着任宣过来。一见他来了,赶紧拉进屋,问怎么回事。 任宣将这事的前后缘由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范明友沉吟良久,问道:“你真的没有收到过朝廷函文?” “没有。”任宣肯定地说,接着又补充道:“但凡朝廷官函,我都是接到后立即打开阅读,不敢耽误。决无拨付粮食的官函。” 范明友琢磨半晌,恍然大悟,这就是霍府信使所说的要坐实淳于几罪名的手段。“只是为了坐实的淳于几罪名,他们居然挑起边塞战事。”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任宣又想起都尉的话,没好气地说道:“你那日登长城,被匈奴人看见了,说是在准备进攻他们。” 范明友哭笑不得,连连摇头。此时他心里已经有底了,这场战事也就是虚张声势,于是问道:“都尉是如何部署的。” 任宣将都尉的部署说一遍,范明友道:“都尉说得对,朔方不会失陷的。你就按他说的去做,只是六百里加急改为寻常驿吏传递,内容也要写得平缓些,强调或是误会引起的。现在霍山领尚书事,奏报先送到他手里的,他会处理的。”想了一下,又说道:“再派人去漠南单于龙庭,就说拨付粮食之事尚未收到朝廷批文,或有误会。双方不应将事态扩大。” 任宣担心道:“射伤了右贤王,匈奴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范明友不以为然:“和睦相处乃是大局,漠南匈奴单于也是明白人。估计还是右贤王自作主张,攻下了鸡鹿塞。不过,他们认定朝廷要拨付粮食,也不好一口回绝。待我回到长安后,就与大司马霍禹说说,让朝廷拨付些粮食过去就是。” 他端起碗喝了口水,神态轻松,道:“这事过几天也就慢慢平息了。” 任宣听他这么一说,心情好了许多,才觉得腰酸背痛,于是双手撑腰,挺直身子扭动了几下,说道:“我这就去与都尉说,不用那么紧张的。” 范明友听了这话差点跳起来,将水碗往案上一拍,提高声调道:“不可,该做的战事准备还是要做的。我刚才说的千万不可泄露出去,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可以了,其他人做什么让他们去做。” 任宣吓了一跳,茫然望着他。 “不过,你一定要关照都尉,决不能主动进攻。”范明友不想与他说的太清楚,于是叮嘱道。 任宣虽然还有许多疑问,但也听明白了朔方不会失陷,于是放下了心,拱手告辞。 “这算怎么回事。”任宣走出院子嘟囔道。忙乎了一日,他也是累了,径直打道回府。 任宣的家眷留在长安,只带了一个小妾过来上任。回到家后,小妾替他宽衣解带,换了一身燕居禅衣。 任宣惬意地盘坐在漆几前,小妾将菜肴一样一样摆上案,又斟上酒。任宣看她一张俏脸红扑扑,也是情动,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这暑热天气,小妾只着一件宽袖禅衣,任宣左手搂紧她,右手伸进袖里,便在娇躯上游走。少顷,两人情动,缠绵良久。 任宣心情大好,啜了口酒。小妾披上禅衣,挪过来将酒卮斟满,道:“郎君,一早见你愁眉不展,可为何事?” 任宣摆摆手道“没事了,没事了。”就把边塞冲突之事和范明友的话说了一遍。 小妾听了双眉紧锁,踌躇半晌,吞吞吐吐说道:“郎君,这事确实蹊跷,恐怕霍府脱不了干系。这挑起边争可不是小事,我们不要掺和太多,免得陷进去。” 任宣连连点头:“夫人说的是,所以我也不问,由他们折腾。”两人对饮,酒酣。 “范明友什么时候将淳于几押回长安,我也就解脱了。”任宣醉醺醺的闭着眼咕哝了一句,躺倒在小妾怀中,随即睡去。 wap. /134/134218/31494372.html 第十四章 讹诈 朔方城依旧笼罩在萧索的氛围中。一队队士卒匆匆登城,换下来疲惫的守城士卒,衙役也是全城巡查,盘问他们觉得可疑的人。 一个身着缯帛袍服、头戴平巾帻的少年站在街边左顾右盼。城外山巅久久不散的狼烟,城墙上盔甲鲜明表情严肃的巡逻士卒,以及街上呼啸而过的骑兵,都引起他的好奇。 他叫秋仟,商贾人家子弟,家境富庶。不知怎地从小崇拜英雄,喜欢舞枪弄棍,一心要去边塞建功立业,拜将封侯。前些日子跑到九原一带凭吊古战场,匈奴围攻朔方的消息传开后,别人避之不及,他倒是热血沸腾,赶来朔方要去投军。 秋仟的富家子弟着装和懵懂憨态,引起了三个路过的士卒的注意。 这三个士卒中,一个是络腮胡子,耳边有一处刀伤,看上去有些狰狞;一个是精瘦的汉子,戎装穿得松松垮垮;还一个是满脸稚气的少年郎,牵着一匹壮硕的枣红马,马背两侧悬扎着书简、存衣物的韦笥、刀剑等什物。 三人远远就盯上了秋仟。精瘦汉子捅了捅络腮胡子的腰,说道:“这少年郎倒也有趣,像个富家子弟。”络腮胡子回道:“那就去弄两钱。”两人挤眉弄眼,嘻嘻哈哈。 三个士卒牵着马从秋仟面前走过,秋仟还在东张西望。那精瘦汉子退到驮马边,悄悄伸手拉松一个绳结,又快走几步,赶上同伴。只听哐呛一声,一柄长剑从马背上滑下,落在地上。三人故作不知,牵着马还是朝前走去。 秋仟看到了,昂着头喊道:“军爷、军爷,刀剑掉地了。” 那三人似乎没听见,依旧牵着马不紧不慢走着。 秋仟紧赶两步,上前捡起马背上掉落的剑。他酷爱军械,发现这是一柄精致的铁剑,好奇的打量起来。 这剑柄首端镶了块刻满卷云纹的温润扁玉,剑柄中央有金嵌的“青釭”两字。他看着喜欢,细细摩挲,又握住剑鞘轻轻抽出少许剑身,只见莹莹寒光在剑刃间游弋,一时呆了。那三个士卒已回转到他面前,他也未觉察。 精瘦汉子笑眯眯地问道:“好剑?” 秋仟由衷地赞叹:“好剑。”又很内行的说道:“这是用炒钢百炼而成的。” 精瘦汉子笑眯眯冲着他竖了下大拇指:“行家。”接着摊开手掌。秋仟不明白什么意思,疑惑的看着他。 “五百文,你就走人吧。” “什么五百文啊?” “你偷盗军械,拿五百文出来赎罪,我们也便不追究了。” “我哪里偷盗军械了。”秋仟涨红脸辩解道。 精瘦汉子指指他手上的剑。 秋仟道:“我是捡到的。” “那你再捡一把给我们看看”又指指马背上驮着的物什,意思说你就是偷这上面的。 “我正要还你们的。”秋仟辩解道。 “你还我们了吗?”精瘦汉子不依不饶。 秋仟真的急了,嚷道:“朗朗乾坤,你们讲不讲理。我在地上捡的,看看就要还你们的。我是来投军报国的,如何会偷盗军械。” 络腮胡子听他说到是来投军报国的,心中陡然一动,对这个小儿郎平添些许好感,可又改不了口,于是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可以放过你,你也要知趣啊。” 秋仟倔劲上来了,哪里甘心被他们讹诈,争执声越来越大。恰好有几个朔方郡的衙役巡查经过,闻声便围了上来。 这三个士卒本来只想诈几文钱,这下不好收场了,于是咬定秋仟偷盗军械。正是全城戒严的非常时期,被军卒指控偷盗军械,可是项大罪,衙役不由分说,将秋仟枷了。 那精瘦汉子诈钱诡计没得逞,心里也是不爽,骂骂咧咧将剑捆上马背。年少士卒于心不忍,频频回头看去,终于忍不住劝道:“他是来投军的,我们这样做会害了他。还是过去说说,那少年郎并未偷盗军械,让他们把他放了吧”。 络腮胡子一巴掌搧在他头上,说道:“我们哪里是害他,是救了他。” 年少士卒听不明白,以为他是要推卸责任,撇了撇嘴,一脸不屑。络腮胡子作出好心没好报而痛心的模样,问道:“你觉得这小子傻不傻?” “傻。”年少士卒肯定的答道。 “这小子能吃得了苦吗?” “不能。”年少士卒还是肯定的答道。 络腮胡子拍拍他肩膀:“你看吧,他又傻,又吃不了苦,还这般不明事理。如果是从军上了战场,能活过几时?” 他停顿了一下,神情严肃地说道:“所以,遇到我们也是他的福分。我们这是救他,让府衙开导开导他。”精瘦汉子在一旁嗤嗤直笑。 年少士卒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就不再言语。三人牵着马往军营去。 就在秋仟被收监时候,一个不祥的消息满城流传,说是郡府派往漠南龙庭的使者,不但没有说服匈奴单于收兵,反而惹得单于大怒,当即被斩首。匈奴单于将亲率十万大军攻城。 朔方人心惶惶,扶老携幼要逃出城去,街上一片混乱。 都尉怒气冲冲闯进府衙,质问任宣到底怎么回事。 任宣也是莫名其妙,辩解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使者还没回来。” “被杀了怎么回得来啊。”都尉大声吼叫,腾腾腾跑出去,又腾腾腾跑回来,喊道:“府衙也要收拾收拾了,匈奴人打进来可就来不及了。” 任宣一头雾水:“什么来不及了”。 边上一个老成衙吏见他手足无措,提醒道:“匈奴人或许真的会打进来,以前匈奴人一直打到了西河郡。我们也要早做准备,可以先转移府衙的文档,然后准备疏散老弱妇孺。” “那就去做呀。”任宣在朝廷读过不少边关战报,知道战争的凶险。这时他毫无头绪,别人说什么都觉得有道理。 衙吏应诺了一声,便招呼人各自忙去了。 任宣心里七上八下。他一直相信范明友说的话,觉得匈奴人不会攻城。但是现在事态突变,他也是慌了,出了府衙就赶往范明友住的院子。一路看到街上人车混杂,乱做一团,越发惶恐。 他气喘吁吁赶到范明友住所,见范明友还在笃悠悠地喝酒,便慌慌张张将传言和城中乱象说了一通。 “肯定是谣言,让他们去忙乎吧。”范明友毫不在意。 任宣还想问问明白,范明友却又端起酒卮自顾自饮酒。任宣见他这般态度,也无可奈何,只得告辞。 出了小院站在街上,任宣思绪万千,从踏入仕途那日起,自己的命运就与霍氏绑在了一起,荣辱兴衰,身不由己。 他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这事都是霍家惹出来,我也不必多掺和。将来无论是什么结果,能推就推,推不了的,咽下去就是了。”不觉心中悲凉。 他原本还准备去府衙看看,转念又一想,自己对府衙诸事并不熟悉,去了也是自讨没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让他们去忙乎吧。”口中嘀咕着,自顾自回了家。 wap. /134/134218/31494373.html 第十五章 蛛丝马迹 长安东市,一片祥和,史高正在笃悠悠地喝酒。那日陪皇帝过来喝了葡萄酒,心里也就放不下,今日得闲,又过来喝上了。 忽然,街上传来一阵嘈杂声,他伸出头看去,是几个浪荡少年在吵架,听他们所言,似乎是讨赌债。吵着吵着,便打了起来。几个人围着一个背着马鞍、衣着似家丁的少年郎拳打脚踢。少年郎寡不敌众,丢下马鞍,抱着头满地乱滚。 史高觉得那少年郎有些眼熟,仔细回想,觉得曾在霍府见过,似乎是个马夫。霍光葬礼那日,看到这少年郎牵马挂车,所以有些印象。 他心中咯噔一下,放下酒杯,起身走出店堂,上前叱道:“大庭广众之下也敢打架斗殴,大胆。” 那几个恶少见他气度轩昂,估摸是个官吏,也不敢回怼。这时又有几个市吏围了过来,这几个恶少嘟囔了几句便走了。 史高掏出官凭给市吏看过,示意他们别管了。待围观的人都散了,他上前抬脚轻轻踢了踢还躺在地上的少年郎:“起来吧”。 少年郎察觉恶少已经走了,便一骨碌爬起,用护袖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又拂了拂裤子蔽膝上的尘土,过去捡回马鞍。 “你是什么人,竟然在大街斗殴。”史高板着脸说道。 少年郎看他像是衙门官吏,也不敢造次,犹犹豫豫答道:“我没有打架,是他们打我。我是,我是霍府家丁。” 史高心忖果然就是那个小马夫,还是故作惊讶说道:“你是霍府家丁啊,怎么这般狼狈啊。” 那少年郎神态沮丧,低头擦拭沾了泥土的马鞍。 史高道:“我与霍家颇有交情。你既是霍府的人,也是有缘,走,喝点酒歇息一会吧。”背着手朝酒舍走去,又回头叫他跟上。 少年郎先是一愣,然后面露感激之色,颠颠跟上。 两人进了酒舍,掌柜便过来招呼坐下,摆上酒菜。 史高给少年郎斟上酒,随意问道:“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啊。” 少年郎双手端起酒杯,先敬了史高,答道“小人名唤张章。” “张章?哪两个字啊。” “前面一个弓长张,后面一个立早章。“” 史高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父亲家是姓弓长的张,你母亲家是姓立早的章。” 张章点点头。史高调侃道:“你父母取名也是够省心的。” 张章讪讪道:“我家亲戚也是这么说的。” “小兄弟,那我就叫你章郎吧。”史高才说出口,忽然觉得这个叫法有点古怪,但想了想,似乎这个称呼也是可以的。 张章没觉得这个称谓有什么不妥,拱拱手,巴结地问道:“兄长如何称呼?” 史高道:“我叫史高,你就叫我史兄罢了。” 于是两人便“史兄”、“章郎”叫唤着,推杯换盏。 史高问起今日为何与人争执。张章吞吞吐吐说道,欠了赌债,也不是不还,只是今日出来取修好的马鞍,身上没带钱罢了。 史高笑道:“是呀,霍家是显贵大族,你在里面做事,怎会没钱。” 张章一脸尴尬。他虽说是霍府家丁,不过也就一个养马奴。今日危难中为史高所救,又是称兄道弟,心中感动,但凡史高好奇问些霍府的事,都是有问必答,显摆自己在霍家并非无足轻重。 他看看左右没人,侧过身,神秘兮兮地说:“霍府怕要出事。” 史高闻言一怔,旋而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问道:“能出什么事。” 张章道:“这几日霍府的子侄女婿经常聚在一起议事,神情很紧张的。” “一家人在一起说说话也是常有的事。”史高漫不经心地说。 “他们要找一个人,好像叫淳于几,很着急的,还让女婿范明友去了朔方。” “淳于几?”史高听到这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何人,一面思索一面随口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张章见自己说的话引起史高重视,很是得意,道:“我的相好是显夫人的侍女,她告诉我的。再说我是管马的,这几日霍府把马匹都用出去,而且都跑得很累。”张章痛惜马匹,说到这里竟有些愤愤不平。 史高还是没想起淳于几是谁,微微皱起眉头,偶而抬头,却瞧见张章神情紧张地注视着他,于是展颜一笑,举杯道:“喝酒,喝酒。” 张章也举起杯,两人一饮而尽。 史高招呼他吃菜,然后放缓语气,不紧不慢说道:“霍家的事我们是管不了的,但自己的事不能大意。霍府这番举动,必有蹊跷,一旦出了什么事,全家上下一个也跑不掉,你也跑不掉。所以,小兄弟啊,这可关乎你自家性命。” 张章听了这话也害怕了,忙问怎么办。 史高道:“你呢,在霍府做事,也没有其他去处,当下还是留在霍府为好。不过,如今霍家不像大将军在时那般威风,朝廷里有许多人巴不得他家倒台。而霍家还不知收敛,时常惹是生非。” 张章点点头:“霍府确实大不如从前了。若是早几年,那几个人怎敢当街与我讨债。” 史高诚恳地说道:“所以你也要留意霍家人的举动,一旦发现霍府要出事了,那还来得及跑。” 张章何曾被人如此关心,感激道:“史兄啊,我在长安并无亲人,把你当作兄长,有什么事的话,你一定要救我啊。”想了想又说:“史兄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如果霍府真的要出什么事,你可要帮我拿主意的啊。” 史高连连点头,随即从衣袖里摸出一块金饼,塞在张章手中,说你先还了赌债,也要对那个相好的小姑娘好些。张章握着金饼,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两人酒足饭饱后走出酒舍,史高与张章告别。 街上人并不多,阳光白晃晃的刺眼。他深吸一口气,不停地念叨“淳于几?淳于几?淳于几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啊。”忽然一激灵,“淳于衍”,一个深藏在脑海里的名字脱口而出。 当年许皇后病故,刘询悲痛之余,怀疑有人下毒。为避免被人诟病意气用事,刘询没让许家参与查案,而是命他去彻查。宫廷女医淳于衍是重点怀疑对象,后来由于霍光干预,此案最终不了了之。他那时知道淳于衍有个侄子叫淳于几。 霍家为什么要找寻淳于几,史高稍一思索便明白。 当年他就认定是淳于衍谋害了许皇后,而且肯定是霍家指使的,只是没有找到证据。不过,那时霍光一手遮天,贵为皇帝的刘询也只能隐忍,史高更没法深入查下去了。 “淳于几是淳于衍的侄子,手里很可能握有淳于衍留下的霍家谋害许皇后的证据。霍光死后,霍家害怕旧案重提,所以大动干戈找寻淳于几,防患未然。”史高不禁冷笑一声,“还让范明友过去查找,看来真是心虚了。” 史家虽然是外戚,但一直被霍光压制,刘询亲政后,史高地位迅速提高,成为皇帝最宠信的大臣,所谓帷幄近臣。从史高的立场来说,也是很想看到霍氏被打翻在地的。 “霍氏终于露出破绽了。”史高心中喊道,兴冲冲朝未央宫走出。 他知道,对于许皇后之死,皇帝一直无法释怀,而且皇帝对霍氏的嚣张跋扈也已忍无可忍。 然而才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就这么去见皇帝,说霍氏指使淳于衍毒杀了许皇后。证据呢?这天大的事就凭一个养马奴和一个侍女偷听到的几句话?再说,如果淳于几手里并没有证据,那该如何收场。” 想到这里,他惊出一身冷汗,连连自责,“太鲁莽了,太鲁莽了。”倚着墙角颓然坐地。 wap. /134/134218/31494374.html 第十六章 郡狱 秋仟被投入了朔方郡狱。 自小锦衣玉食的他哪知世间险恶,不过,他性情豁达,到也能随遇而安。 牢房没有窗户,很是昏暗。木栅栏外燃着一根松枝,投下些许光亮,地上只铺了些麦秸。 秋仟站了一会儿,眼睛才逐渐适应过来,看清牢里的情形。 微弱的火光映衬下,大牢里人影绰绰,他数了数,或坐或站,连他一共九个人。 他觉得墙角边坐着的一位青年颇为面善,便挪到他边上坐下。 这人便是淳于几。被莫名其妙被抓进大牢后,他原以为是衙吏误会了,华医长找到都尉说清情况,军营那里派人过来解释一下,就可放出去。 然而,过了好几天,华医长才打通关节进来看他,带来的消息却令他沮丧。 华医长告诉他,匈奴人真的来攻城了,所以他的罪名一下子就洗刷不清了。 望着白发苍苍的华医长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息,淳于几既感动又无奈,看来只能在过堂是为自己辩护了。 秋仟进来时他是看到的,还想着这个少年犯了什么事,会被关到这郡狱大牢里来。见秋仟坐了过来,便微笑点头示意。 秋仟看着淳于几也觉得亲切,坐在他身旁,问道:“兄长如何称呼啊。” 淳于几道:“我姓淳于,名几。” “哦,淳于兄。我叫秋仟。你是怎么进来的。” 淳于几瞧着这么一个单纯的少年也被抓进大牢,心里充满同情,便调侃道:“抓进来的呀,你难道是自己走进来的?” 秋仟顿时尴尬,嘻嘻笑道:“我也是被抓进来的,他们说我偷盗军械。” 淳于几露出惊讶的表情,侧过身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秋仟慌忙解释道:“我是冤枉的。我没有偷盗军械。只是从地上捡了一把剑,就说我偷盗军械。”才说完这话,脸上又浮现出很是向往的神情:“那把长剑真是精致啊,剑柄首端还嵌了一块美玉,玉里还有一片鲜红的沁色,拔出剑刃,寒光闪闪。” 淳于几被逗笑了,道:“那你还真是偷盗军械了”。 秋仟脸一红,问道:“你为什么被抓进来啊?” 淳于几道:“我是边军的医官,说我私通外藩,盗卖禁物。” “私通外藩?”秋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 淳于几瞥了他一眼,拉长声调说道:“我也是冤枉的。”又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并告诉他这牢里都是重罪疑犯。 秋仟对边军生活很是好奇,又问了许多军营日常生活的问题。淳于几也喜欢他年少纯良,两人越说越热络。 淳于几忽然想起秋仟刚才说的长剑,觉得很像是自己的佩剑,于是又询问秋仟那把剑的细节。 秋仟因为喜欢那把剑,所以当时看的仔细,就将剑柄、剑身、剑鞘都细细描述了一遍,又说剑柄中央有金嵌的“青红”两字。 淳于几当即认定就是自己的长剑,解释说剑柄中央金嵌的两字不是“青红”,是“青釭”,那金子偏旁加个工字,读作“缸”。秋仟讪讪道:“我只是瞥了一眼,也没有看仔细。” 两百多年后,这柄宝剑不知怎地为曹操所获,而后又在长坂坡被蜀汉大将赵云夺去。当时,“赵云力战四将,曹军一齐拥至。云乃拔青釭剑乱砍,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杀退众军将,直透重围。”此乃后话。 淳于几心下明白,自己在庵庐的住舍被查抄了,东西也被拿走了。 他读过一些朝廷律令,所以也很疑惑。自己不管怎么说只是疑犯,即使判罪,如果不是大逆、谋反、贪腐等罪行,是不至于抄没家产的。 思来想去,忽而心中一动,这次被抓进牢里,会不会与姑母的往事有关。这些年来,姑母究竟有何秘密,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他也隐约听闻姑母与许皇后病故有牵连。 “那样的话,姑母给的画恐怕也被抄去了。”两年多来,一有闲暇,他就会把这幅画拿出来揣摩,所有细节甚至于笔触,都深深刻在了脑海里,可以完全依照原样描摹出来。不过,他感到惭愧的是,至今仍然看不明白姑母给他的这幅画,其中有何深意。 淳于几长叹一口气,背靠着墙壁低头坐着,不再说话了。秋仟见状,也知趣的不再问话。 · 朔方城外的烽火连日不息,府衙忙成一团。 匈奴兵这些天来一直在长城脚下耀武扬威,任宣很着急,去了好几趟范明友住的小院。 范明友信誓旦旦地说,过不了几天,匈奴人就会退兵的。他还告诉以任宣,已经派人以大司马霍禹使者的身份过去谈判,大不了多给些粮食。边关和睦事大,漠南匈奴龙庭不会——。他微微一笑,意思是你懂的。 范明友这些天也不好过,虽然在任宣面前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还是痛骂了冯子都挑事不知轻重。 他是个领兵打仗的人,知道战争的残酷,霍家如此做事,让他很是失望。他在小院里拜天拜地,期望匈奴早日退兵,事情平和解决。 任宣从范明友的小院出来,算是松了口气,到府衙敷衍了一番后,索性告个病假不去了。在家里与小妾腻歪,倒也其乐融融。 太守告病休沐,于是,衙吏们凡事都去找郡丞。 朔方为北境要塞,以前经常遭受胡骑袭扰,烽火不息,当地官吏也是处乱不惊。 朔方郡丞居位十数载,已年逾花甲,皓首苍髯,说几句话便要咳一阵。太守告病,他只好顶上,好在衙吏得力,郡丞安排的事自有人去做。 这天,朔方郡专职司法的官吏决曹掾庞萌也候在堂下。 传言漠南匈奴即将攻城以来,他是坐立不安。 他主管的郡狱当下关押着三十六名囚徒,这些囚徒如何处置,须得到太守的指令。 以往一旦发生边乱,囚徒都是要转移的。现在边塞的情形似乎越来越严峻,庞萌担心囚徒来不及转移,一早就过来等待郡丞召见。 候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轮到了他,他上前三言两语将郡狱囚徒需要处置的情况说了一遍。 郡丞没有多想,说道:“依律,边塞若有战事,则清空大牢,凡囚徒轻罪释放,重罪迁移,以免助寇。”接着又问:“现在牢里的囚犯都是些什么人?” 庞萌答道:“有十人是重罪疑犯,其余二十六人多是浪荡子弟,有聚众斗殴的,有调戏良家女子的,也有喝酒不付钱的。” 郡丞稍作思考,道:“那十个重罪疑犯的案宗,你取来给我看看。依律,重罪疑狱由廷尉派廷尉正从长安来郡狱审决。如今朔方忽起战端,廷尉正肯定来不了。这事就比较麻烦了,或许只能由我们将疑犯递押进京,听候廷尉审决。” 庞萌迟疑片刻,道:“若是递押疑犯南下长安,那就要早作准备,这几日便须启程。一旦匈奴人攻城,就来不及了。不过,案宗还未奏谳廷尉府,就把人犯押送过去,是否妥当。” 郡丞又咳了起来,他捶了捶胸口,缓口气,双眸呆滞思忖一会,说道:“我们可以双管齐下,案宗和人犯一并发往长安。案宗我看过后即封卷,附上奏请递押疑犯进京的公函,由驿吏快马送至长安,这样就比疑犯早到长安。当疑犯押送到长安时,想必廷尉府已经批阅了案宗和公函,我们拿到批文,手续就齐全了,疑犯即可交予廷尉府。” 庞萌想了一遍,点头称是,心中佩服郡丞处事老成,又问:“那其余二十六人如何处置。” 郡丞回道:“按罪轻重责以笞刑,便放了。” 庞萌应了声喏,告退出了府衙,瞧见狱吏袁六郎在门外朝他频频招手,赶忙过去问道:“六郎,出了什么事啊。” wap. /134/134218/31494375.html 第十七章 进退两难 袁六郎是庞母娘家的远房表亲,看样子已经在门外等了许久,见庞萌出来,迎上前焦急地说道:“你母亲发病了,气都喘不过来”。 庞萌一脸惊愕,说了声:“早上出来时还好好的。”便一路小跑朝家里去。 庞母侧卧在莞席上,面容憔悴,见庞萌来了,有气无力地说道:“亏得六郎过来,扶我喝了碗清燥救肺汤,不然我一口气就接不上来了。” 袁六郎将庞母身上盖着的缊被掖好,忧虑地说道:“姨母这喘鸣病是离不开人照顾的。这几日你整天不着家,姨母又担心又着急,旧疾就犯了。” 庞萌心中愧疚,眼泪也下来了,道:“孩儿不孝,让阿母受苦了。” 庞母将他手拉过来,安慰道:“你也是忙公务,阿母没事的。”话刚说完,又大口喘了起来。庞萌慌忙替她捶了一会背,才好了些,便扶她躺下。 袁六郎将庞萌唤到门外,轻声道:“姨母这喘鸣病是要找个清幽之处好好调养的。现在匈奴兵要打过来,城里更住不得了。” 庞萌道:“我早就想将她送到城外姑母家去。姑母家在坳口,不远便是黄河流过,山清水秀,宜于养病,也是安逸。” 袁六郎道:“那太好,赶紧送去呀。” 庞萌欲言又止,袁六郎问道:“有什么为难之事?” 庞萌道:“你也知道,这几日府衙事情很多,狱中还有些重罪疑犯需移送长安廷尉,我将这些事办妥了,才可告假送母亲。” “那你抓紧办啊。”袁六郎催促道。 次日一早,庞萌匆匆赶往府衙,衙门一打开,他便通报求见郡丞。 郡丞疲惫地斜倚着凭几,见庞萌进来了,招呼他坐下,问道:“这十人的案宗我都看了,你可审过这十人? “审过,均不认罪。” 郡丞坐正身子神情严肃,说道:“高祖皇帝诏曰:官狱疑者,吏或不敢决,各谳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以其罪名当报之,所不能决者,皆移廷尉。所以,各郡府之重大疑难案宗,应上报廷尉审决。” 庞萌点点头,心中明白郡丞拿定主意要将这麻烦事推出去。 汉宣帝刘询亲政后,整顿吏治,倡导“尚德缓刑”,一扫治狱之吏以严酷为能的遗风,谓之上顺公法,下顺人情,教化天下。各地官府自然闻风而动,断案大多偏于宽厚。 “那就送往长安廷尉府吧。”庞萌道。 押解囚犯去长安是件苦差事,郡丞原本担心庞萌心有抵触,听了这话如释重负,咳几声后呡了口水,继续说道:“死者不可生,刑者不可息,若决狱不当,必然民怨四起。我大汉乃是法治社会,对吧,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庞萌被他絮絮叨叨弄得心烦,只想快些将这事了了,也好去安排母亲避难,接口道:“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郡丞颔首微笑:“那么,你明日启程,将这十人送往长安” “啊,我去送?明日启程?”庞萌大吃一惊。 “有什么不妥吗?你是决曹掾,这十人都是重罪疑犯,当然由你亲自押送喽。案宗我会另外派人送去的。” 庞萌还要争辩。郡丞却连连干咳,指着自己嗓子表示说不出话来了,又指指堂下,示意还有人等着禀告事务,他可退下了。 庞萌无奈,只得起身退下。 郡丞嗓子嘶哑着又关照一句:“这事就交予你了,我不再过问。不可有误啊。” 庞萌有苦难言,出了门看到袁六郎候在那里。 袁六郎关切地问可曾告假,庞萌连连摇头:“郡丞命我押送郡狱里的重罪疑犯去长安,明天就要启程。这一去便是两三个月,阿母可怎么办。”说罢愁眉不展。 袁六郎闻言也是吃了一惊,想了想,无奈地说道:“我不知道去你坳口姑母家的路径,不然倒是可以替你送过去。” 庞萌拍了拍他肩膀,故作轻松地说道:“阿母之事须由我亲力亲为,总归会有办法的。”暗自叹了口气,又赶往郡狱,准备明日启程之事。 到了郡狱,庞萌先将那二十六个轻罪人犯提了出来一看,俱是些恶少,跪着也没个正经样,心中恼火。打开案宗查看,均已判了十至五十不等的笞刑,就叫他们在前堂候着,又派人将人犯亲属叫来,待受完刑后,便可带走。 这群轻罪人犯多是富商或官宦人家的浪荡子弟,平日里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以往也曾犯事入狱,只是家人去府衙打点一番,便可安然无恙释放回家。 这次合该倒霉,边关战端骤起,府衙忙作一团,家人打点也无处使力,而庞萌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正好可以教训一番。 庞萌等这些人犯的亲属都来了,面无表情说道:“堂下这些人犯均已判了笞刑,待受刑之后,便可领回家去。” 这群浪荡子弟被提出牢时还以为就这么放了他们,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待弄明白已经被判以笞刑,又看到狱吏手中抖豁的竹板,这才害怕起来,哀嚎声一片。 候在前堂的家人这时也慌了,几个胆子大些的,也顾不得体面,手脚并用爬到庞萌跟前,将一串串铜钱捧上庞萌案几,苦苦哀求:“使君,小儿郎不懂事,还望开恩啊”。 庞萌扫了眼案几上的铜钱,道:“知道他们不懂事,平日里为何不管教?如今判罚已定,你们要我如何开恩啊?” 一个老者道:“我们愿意以钱赎罪,按律这等轻罪是可以以钱赎罪的。” 庞萌冷笑一声,道:“你倒是通晓律令,为何不教导教导自家子弟,以至于作奸犯科。” 那老者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庞萌道:“按律是可以以钱赎罪。不过,你们先前干什么去了,如今案宗已批下判决,如何改得?我也只好执行了。”还貌似惋惜的摇头叹气。 老者捶胸顿足:“我们每天都去府衙找人缴钱,可没人搭理我们啊。” 庞萌暗中好笑,拿起名册道:“平日里自己不管教,那只得由官府来管教了。那个是你家子弟?” 老者以为尚有转机,指着人犯中的一个猥琐小子道:“那个是我孙儿。” “调戏良家女子,杖二十。” 狱役随即上前将那小子拖出按在地上,竹板呼啸而至打在屁股上,顿时鲜血迸流,惨叫声响彻前堂。庞萌乘人不注意,悄悄将判书上的“杖一十”添了一横,改作“杖二十”。 那小子被打得哭爹喊娘,堂下等候用刑的人犯更是心惊肉跳,想想等会轮到自己,有胆小的吓晕了过去。 一个多时辰用刑完毕。被打十下二十下的,家人搀扶着勉强还能走几步,打了五十下的,只能由家属抬回去了。 瞧着这些浪荡子弟痛不欲生的模样,庞萌暗自畅快,板着脸训斥道:“若再有犯法之事,定然严惩不贷。” 这些恶少被打得哪里还说得出话,亲属们也是胆战心惊,唯唯诺诺只求能将人带回。 庞萌抬起下巴朝案几上堆着的铜钱努努,道:“我替你们管教了不肖子弟,这些钱拿回去吧。” 那些亲属哪里敢动,那老者哭丧着脸道:“大家辛苦,大家辛苦,这些钱是我等自愿犒赏的。” 庞萌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对两旁的狱役说道:“既然人犯家眷体谅你们辛苦,你们就将这些钱分了吧。”狱役们喜笑颜开,上前将铜钱取走。 庞萌有些累了,环顾已然静寂的前堂,想到还有重罪疑犯需要处置,也不敢多歇,吩咐狱役去将那十人带来。 wap. /134/134218/31494376.html 第十八章 十个囚徒 朔方郡狱前堂,一干重罪疑犯被狱役带了出来。 庞萌才开口说“尔等罪犯——”。下面便有个苍老的声音回道:“我等俱是疑犯,我是冤枉的。” 庞萌也不想分辩,连声道:“好好好,疑犯,疑犯,俱是疑犯。我再清点一下你们这些疑犯。” 狱役递过一卷名单,庞萌打开看了起来。其实这些疑犯他都审过,但明日将启程去往长安,他必须清点一番。 放眼看去,稀稀落落站着十余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站在前面的那个身长七尺三寸,眉目疏朗,留着短须的中年汉子名唤郭聪,是茂陵邑的豪强。赵柏、徐信、郭去疾、张小亦等四人与他是一伙的. 赵柏、徐信是郭聪的结义兄弟,郭去疾是郭聪的侄儿,张小亦乃是他收留的流浪少年。这五人的罪名为“私贩军马、擅离陵邑”。 汉陵邑制度源于汉高祖。 高祖九年,为了防止地方豪强坐大,刘邦接受了郎中刘敬的建议,将关东地区的二千名高官、富人、豪杰及其家眷迁徒关中,伺奉长陵,并在陵园附近修建长陵县邑,供迁徒者居住。之后,汉惠帝刘盈修建安陵、汉景帝修建阳陵、汉武帝修建茂陵、汉昭帝修建平陵,也竞相效仿,相继在陵园附近修造安陵邑、阳陵邑、茂陵邑和平陵邑,不断迁徙贵族于此,五陵便成为富豪聚居的地方。不过,他们的行动也受到些限制,外出是需要报备的,以防潜回京畿。 郭聪祖父是汉武帝时河内大侠郭解的同族侄子。 当年郭解被列入迁徙茂陵邑名册,心中不愿,就托人求到大将军卫青,代向武帝说情。武帝原本没有注意这个郭解,听了卫青的说辞,反而不肯放过了,笑道:“郭解不过一个布衣,竟能使将军替他说话,可见其家不贫。”郭解没办法,只好迁徙。 郭聪祖父其时年少,家境贫寒,就追随郭解去了茂陵,得其熏陶,也成了远近闻名的游侠,遂为茂陵邑豪强。郭聪则是继承了祖父的衣钵。 至于私贩军马,其实朝廷一直是鼓励从塞外贩运良马入关,当年汉武帝为了得到汗血宝马,两次派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 郭聪等五人此前已多次贩马入关,并无阻碍,这次从朔方出塞买马,听闻汉军与匈奴人打起来了,匆匆忙忙带着二十多匹良马回来,正好遇到边争封关,连人带马被巡查的边军扣留。 他们听人说是都尉看中了这些良马,便按战时管制,给他们按上个“私贩军马”的罪名,随后又查出郭聪为茂陵邑豪族,再给他们加上擅离陵邑之罪。 边军都尉将这五人送到郡狱,任宣才不管这事,推给了属下。 郡丞看了案宗,觉得有些棘手。郭聪贩马说不上走私,可都尉咬定这些人有罪,郡府也不能与边军怼上,于是批了个“移送廷尉”。 庞萌目光掠过这五人,停在了神情落寞的边军医官淳于几脸上。 庞萌翻阅过他的案宗,认为他是最冤枉的。 边关驻军与漠南匈奴交好多年,双方一直互通有无,淳于几携药去塞外救治小王子,原本就在情理之中。 他还听说边军都尉和庵庐医长都找过太守要人,可太守就是不肯放人,还明确批注要将他“移送廷尉”。 庞萌百思不得其解,淳于几不过一介医官,其罪亦有回旋余地,太守为何不顾边军都尉和庵庐医长说情,执意要将他移送廷尉。他认为此事必有蹊跷,只是自己还不知晓而已。 他与淳于几有过交往,了解其为人,心中很是同情,这时却也无奈。转念又一想,淳于几去长安也非坏事,在这里说不清楚,到了廷尉府,则可辨明是非,或许就能够洗脱罪名。 想到这里,他冲着淳于几笑了笑。淳于几先是一愣,随即微微颔首,也笑了笑。 那个东张西望的少年郎便是秋仟。 秋仟一直喊冤,庞萌也料想是那几个兵痞敲诈不成,故意陷害他。只是边军告他的罪名大了些,只好将他收监。 依照汉律,偷盗武库兵器,其罪重至弃市。还好秋仟涉案并非武库兵器,但偷盗兵器这等罪名,郡狱也是不可擅自处置的。所有,秋仟也须押送长安,由廷尉府审断。 庞萌心中感慨,一场莫名其妙的边争,将这七人牵连进来,若不能平息,还不知会祸害多少人。 他又翻看名册,有个人名唤赵无故,心忖这人应是出身书香门第。 古有王制,所谓“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他兀自琢磨,这个姓赵“无故”祖上或许属于“不杀犬豕”,当下也就是“不食珍”吧,便在心中暗笑。 庞萌环顾四周,不知赵无故是哪个,便喊道:“赵无故安在。” 一个白净书生抬头答道;“小生便是赵无故。” 话音才落,旁边一个老婆婆跳了起来,大声叫道:“什么小生啊,你就是个畜生,勾引我儿媳,害死我儿子,你不得好死。” 庞萌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声吓了一跳,没搞清是怎么回事,怔怔望着这个情绪激动的老婆婆。 狱役见状附在他耳边说道:“这是徐妪,并非人犯。她状告儿媳令月与邻居赵无故通奸,杀害了她的儿子徐大郎。现在每日来郡狱,催着要判她儿媳和邻居小生通奸杀人之罪。” “可曾找到她儿子的尸首?”庞萌问道。 “没找到,也没其他人证。” 庞萌无奈地摇摇头:“那也只好由廷尉明断了。” 赵无故被徐妪呛得张口结舌,脸涨得通红,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何曾勾引你儿媳,何曾害死你儿子。我是读书人,读书人。” 徐妪一手叉腰,一手向他的鼻尖,高声嚷道:“你读书?读什么书啊,成天在我家门口晃荡,念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逑什么逑,逑什么逑啊。”说着咬牙切齿,扑过去就要撕打他。 赵无故抬起胳膊护住脸,一边后退一边说道:“我何曾在你家门口读过关关雎鸠,我读的是呦呦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张小亦听不明白,就问身旁人这说的是什么,众人只是呵呵地笑。 他便拉住淳于几,一定要问个明白。淳于几笑道,那赵无故读的是《诗经》,也是有男女之情的。 张小亦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看这两人有趣,也跟着一起笑。 庞萌心中倒是有些同情赵无故,忍着笑,劝道:“徐婆婆,你也别骂了,他俩有罪无罪,廷尉自会审断明白。再说你儿子也是生死不明嘛。” 徐妪那里肯听,嚷道:“什么生死不明,被他们害死了,害死了。我儿去漠南贩货,就是那小淫妇撺掇的,就是为了与那奸夫苟且。我儿去了那么久了还不回来,便是被他们害了。”说罢呜呜哭将起来。 令月羞得偏过头去,举袖遮住脸,也委屈地嘤嘤哭了起来。 庞萌一脸尴尬,倒是无语了。 他目光转向老态龙钟的郡府书吏宋伯和宋伯身边纤弱的小姑娘。 wap. /134/134218/31494377.html 第十九章 异想天开 庞萌与宋伯相识多年,看了他的案宗也是感慨万分。 宋伯姓宋名会,在郡府抄写文书数十年,一向谨小慎微,资历又深,同僚、街坊皆尊称其宋伯。 秦汉时文书多写于竹简,一般先将初稿写在带有青皮的竹青上,方便揩抹修改,待改定后,再将定稿誊写在削去青皮经火烤处理的竹白上,既防虫蛀,且墨色渗透可长久保持,谓之“杀青”。 宋伯便是专事誊写官府文件的书吏。这次不知怎地竟将抄好的奏报放错了地方,差点耽误报送朝廷。 郡府主簿大怒,以“稽留官文书罪”将他直接打入郡狱。若说到这个罪名,往重里判的话,可至弃市。 宋伯一直喊冤,说不是他放错地方的。一些同僚也于心不忍,待主簿怒火消停后纷纷劝说,总算将其列为疑案移送廷尉,或有一线生机。 宋家只有一个年方十二岁的孙女,唤作颂娘。宋伯入狱后,颂娘每日过来看他,送些饭菜。听得爷爷叹息家中没个男孩子可为他分忧,小姑娘也很伤感,于是四处奔走替爷爷鸣冤。 庞萌很是同情,眼见颂娘这么一个羸弱的小姑娘为救爷爷竭尽全力,感慨道:“真乃缇萦再现也。” 缇萦是汉文帝时名医淳于意最小的女儿。淳于意被人罗织罪名控告,朝廷判定其有罪,处以肉刑,就是砍掉脚和割掉鼻子,押往京城长安执行。 淳于缇萦跟随父来到长安,她上书皇帝,说受刑致残就不能复原,即使想改过自新也不能如愿。我情愿自己到官府作奴婢来替父赎罪,使父亲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汉文帝看到缇萦的诉状,被她的孝心感动,于是赦免淳于意,并在当年下诏废除肉刑,成就一段佳话。 庞萌心忖,颂娘也许亦可感天动地,救了爷爷。 他又对着名单查看一遍,这十人都算康健,可以行走,就送回大牢,自己又去钱库领了盘缠。 办妥这些事,已是傍晚时分了,他心里牵挂母亲,便匆匆回家。 庞母还是病恹恹的。庞萌喂了药,待母亲睡了,便出门坐在廊檐下,想着明天就要启程去长安,一时愁绪满怀。 袁六郎跟了出来,想要安慰,却又无从说起,坐在他身旁长吁短叹:“咳,若能安顿好姨母再去长安,就好了。” “当下哪有两全之策啊。”庞萌眉宇间写满了忧愁。 袁六郎道:“我留在这里照顾姨母。” 庞萌苦笑一声:“岂不是置我于不孝。”说罢,两人沉默无语。 良久,庞萌道:“你先回去吧。” 袁六郎寻思庞萌也要做些出发前的准备,便点头说道:“你明天就要启程,早些歇息。我明日一早过来。” 庞萌孤独地坐在廊檐下。一弯新月挂在天边,云飘过,白茫茫的,平添些许朦胧。风也凉爽,已有秋虫在墙缝下低鸣。 庞萌心想,长安一去一回岂止两、三个月,待我回来时,已是大雪漫天了。母亲孤身一人,怎可放心?他想安顿好母亲再动身去长安,可公事也不可耽误,一时惆怅。 忽然,一个离奇的念头闪现脑海,能不能让这些人犯先行启程,自己将母亲送去姑母家,安顿好了后再赶往长安,与一干人犯会合。 他先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放纵人犯可是杀头之罪。然而,这个念头一出现,便挥之不去。 让他们自己去长安,最大的忧虑就是这些疑犯会不会趁机逃跑。 他觉得这十个疑犯并非罪大恶极之人,都有冤情,因此,他们自己也是希望廷尉能还其清白。若是逃跑,也就坐实在罪名,并且被朝廷通缉。同时,让他们自己去长安,对他们而言,无疑也是件好事。这一路无人看押,想走就走,想歇就歇,自由自在,免去了许多苦楚。 其实,只要大家都按期到达长安归案,对郡狱而言,完成押送囚犯,对廷尉而言,如期接收疑犯。 “如果这十个人犯自行跋涉千里按期归案,那可真是亘古未有的传奇故事。”庞萌也被自己想法感动了,情不自禁泪湿了眼眶。 当然,这样做也并非毫无风险,若有一人失信不至,那么自己就犯了擅自释放囚犯的“篡囚”之罪,性命不保。不过,比起母亲的安危,他还是情愿自己担当风险。 只是,纵囚之事一旦泄露,上司追查起来,自己该如何应对? “纵囚以存信义,亦可教化天下。”他突然想出了这么一句回应上司质询的答辩辞。 这晚,庞萌辗转反侧,折腾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早晨,一缕霞光透过篱笆洒落院子里,庞萌伸了个懒腰,起身掬一捧凉水洗洗脸,终于下了决心,让这十个囚犯自己去长安。 他来到郡狱。郡狱只留下十个重罪疑犯,显得很空旷。他将十个囚犯召集到廊下,扫视了一遍,看到边上还有徐妪、颂娘和两个狱役。 他不想让原本也要参与押送的狱役牵扯进此事,便对这两个狱役说,“我押送这些囚犯去长安,你们不必去,可以走了”。 郡狱终于安静了下来,庞萌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慢慢说道:“你们知道,匈奴人就要攻城了,汉军兵寡,城池或不保。你们都是重罪疑犯,也都觉得自己冤枉,原本可以由廷尉正来此审案,可当下这般情形,廷尉正肯定是来不了了。” 颂娘一心指望长安来的廷尉正判明案情,洗刷爷爷的冤屈,这时失望得眨巴眨巴眼睛,泪水也快掉下来了。 “但是——”庞萌背着手拉长音调,“我大汉乃是法治社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颂娘赶紧抹去眼泪,聚精会神地听他说下去。 “依照大汉律令,郡狱疑案,所不能决者,皆移廷尉。所以——” 才说到这里,下面的人已在交头接耳,宋伯颤颤巍巍问道:“可是要送我们去长安廷尉府?” 庞萌用力点头,“是的。到了长安廷尉府,你们有怨伸怨,廷尉自会明断。不过——” 众人一听他又来了个不过,顿时静了下来。 “不过——”庞萌犹豫起来。让囚犯自己去投案,这可是旷古未有的奇事。 庞萌思前想后,忠孝实在难以两全,他咬咬牙,终于要说了出来,“我为决曹掾,因此由我押解尔等去长安。不过——” 众人的心又提了起来,见庞萌还在踌躇,徐信先是不耐烦了,叫道:“使君,你就爽快地说罢,你是官吏,我们总归是听你的。”众人也一起点头称是。 庞萌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我决定让你们自行去长安的廷尉诏狱归案。” wap. /134/134218/31494378.html 第二十章 你们自己去长安 庞萌说出“你们自行去长安的廷尉诏狱归案”,众人先是一片寂静,接着一片哗然。 郭聪错愕良久,才犹犹豫豫问道:“我们自行去长安。” 庞萌点点头:“是的。” 郭聪还是不敢相信,盯着他又问了一句:“我们自行去长安,没有狱役押送?” 庞萌再次点点头:“是的,原本由我押送,但我有要紧的事必须办妥,不能立刻出发。而当下匈奴攻城在即,一刻也耽误不得,所以只得如此。你们的案宗已经送往廷尉府,行期不可误。” 宋伯抖抖索索走上前,嗓音沙哑地说道:“我们都是待罪之人,你让我们自己去长安?你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比公务还要紧?” 庞萌被他这么一说,心中也是忐忑,面带愧色,道:“宋伯,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宋伯还想说话,颂娘机灵,拉了拉他的衣裳。宋伯也看出庞萌神情尴尬,也就不再言语,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连连摇头。 听到可以自行去长安,郭聪这一拨人最是兴奋,喜笑颜开。 淳于几和秋仟处世尚浅,也是第一次获罪,对于如何去长安没有什么想法,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宋伯心里则是清清楚楚,这里距长安一千八百里,囚犯在押送途中必然遭罪,而自己去长安,行程食宿自己安排,自然最好了。只是此事并无先例,不知会有什么结果,他心神不宁,也替庞萌担忧。 徐妪起先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听罢张小亦的解释,便跳了起来,嚷道:“不可以这样做的。这对奸夫淫妇,让他们自行去长安,正好称了他们的心,双双远走高飞。” 赵无故站起正要争辩,令月使劲瞪了他一眼,也便住口了。 庞萌被她这么一闹,倒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正在思索如何应答才好时,只听徐妪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能让他们自行去长安,我要跟着一起去,跟着一起去。”说罢便大声喊道:“可不能让这对奸夫淫妇自己去啊。老身愿一同前往,看住他们。” 庞萌发愁怎样说服徐妪,徐妪自己有了主意,大喜过望,连声道:“好的,好的,这事就这么定了,有劳徐婆婆了。” 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总算说明白了,以后就听天由命。 庞萌心下轻松,招呼大家坐下,摊开一幅帛图,指着说道:“朔方至长安可走上郡道,一千八百里。天气也开始凉爽了,正好走路。我算过,以往狱役押送,日行五十里,则需三十六日,我便再宽限一些日子,限期四十五日,必然可以走到长安。若以车马、舟船代步,则用时更短。今日八月初一,我们约定九月十五日午正之时,在长安廷尉府正门前集结归案。可听明白?” 众人连连点头,唯有宋伯和徐妪面露难色,宋伯嗫嚅道:“此行千余里,一路食宿,恐怕也非易事。” 庞萌料想他们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有此担心,便安慰道:“从这里去长安走的均是官道,数十里即有驿站,你就也不必担忧。”又想了一下,对众人说道:“你们先行一步,我将那件要紧的事办好后,就会赶过来的,必定在九月十五日前到长安,与你们相会”。 马上就可出狱,众人也是很兴奋,交头接耳议论着。 庞萌缓缓扫视一遍,表情严肃地说道:“我此番纵囚,是冒着天大的干系,你们中间若有人潜逃或误期,我也将连坐。不过,天网恢恢,负罪之人,能逃到哪里去?若一时糊涂,不但自身难保,还将连累大家。”又提高嗓音:“案宗文书已传递到廷尉府。所以人犯不可少,日期不可误。大家听明白了吗?” 众人异口同声答道听明白了。 庞萌站了起来,众人也跟着一起站起,他将一块块写有姓名和去廷尉府归案日期的木牍符传分给大家,说拿着这块符传,遇关隘可过关,遇驿站可得食宿。众人仔细收好。 庞萌又指着墙角堆着的钱囊,说道,“这是郡府发放的押送人犯的盘缠,我也分给你们,按每人每日五文计,每人二百二十五文。” 以当地物价,这二百二十五文钱折谷二斛。若是狱役押送,这些盘缠都是落入他们腰包的,而且人犯家眷还须打点些钱财,指望人犯在押送途中不至于遭罪。 庞萌又关照道:“凭郡狱符传可在驿站食宿,不用花钱。” 张小亦撇了撇嘴道:“驿站的食宿谁受得了啊。” 郭聪瞪了他一眼,他吐吐舌,赶忙闪到一边。 众人过去取回钱囊,张小亦拿起一袋掂了掂,叮当作响,又搭在肩上,笑道:“这恐怕有三斤重吧”。 颂娘和徐妪并非人犯,所以没有盘缠。庞萌叫过这两人,各给了一袋,道:“这是我的盘缠,去长安一路艰辛,你们拿去用吧。” 郭聪也动了恻隐之心,又不在乎这点钱,就将发给他的盘缠给了颂娘。秋仟富家子弟,衣袖里藏了些碎金,不在乎这点钱,将盘缠给了徐妪。一老一少千恩万谢。 庞萌再此扫视了众人一遍,郑重施礼道:“你们都是要去长安伸冤,当好自为之。九月十五日廷尉府见。” 郭聪还礼道:“使君宅心仁厚,我等岂敢辜负。九月十五日长安见。” 庞萌又特地关照道:“你们都是带罪之人,千万不要在路上惹是生非。”众人一齐点头。 庞萌笑道:“那么就此别过。”将众人送出郡狱。 待众人离去,他还呆呆地站在门口,心中念叨:“长安是那么的遥远,我却做了这件亘古未有之事。一个半月后的长安,我将面对怎样的境遇?”他摇摇头,不敢再想。 几片树叶飘起,他抬头望望天,有一大片乌云涌了过来,又看看街道,风吹过,街边的尘土被卷成一条线,如同蛇一般的向前游去。蓦地,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噼噼啪噼砸在地上,尘土飞溅起来,很快被雨水冲散。雨越下越大,风也越来越猛,天地间只有白茫茫的雨雾飞舞。 庞萌站在屋檐下,任由雨柱打湿衣襟。 傍晚,细雨微茫,至夜也不见星月。 wap. /134/134218/31494379.html 第二十一章 弄巧成拙 大雨滂沱,任宣与范明友在小院饮宴,倒也惬意。 他俩刚刚接到消息,去漠南匈奴龙庭谈判的使臣派人传话回来,匈奴单于已接受使臣代表大司马霍禹作的道歉,下令右贤王撤军。当然,匈奴单于强调朝廷承诺给的粮食一粒也不能少给。 范明友知道霍禹不会在乎这点粮食,这场边塞战事算是消弭了。 范明友虽是行伍出身,但过惯了京城的奢靡生活,觉得这里太过寒酸,一想到明天便可带淳于几回长安,也算不虚此行,顿时心情欢畅。“完美。”两人相视而笑,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任宣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弄得焦头烂额,而范明友和霍府信使颐指气使,更令他心生怨气,现在总算就要过去了。明日范明友将淳于几带走,那个令人生厌的霍府信使也不会再见,一切都就归于平静,多好呀。 他兴奋得忘乎所以,也顾不得劝酒,自己不停猛灌,不一会就酩酊大醉。 次日一早,任宣和范明友兴冲冲地带着人赶往郡狱。 任宣脑袋还有点晕乎乎的,到了郡狱门口发觉无人值守,他也没在意,径直走了进去。 范明友紧跟着任宣后面,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怎么这里面杳无声息,牢门也是敞开的。他心中惶恐,快步冲进牢房,顿时呆住了。牢房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连鬼影都没一个。 “淳于几呢,淳于几去哪了?”范明友张惶失措地喊道,却无人应答。他转身面对任宣,任宣也茫然地看着他。 范明友急得一跺脚:“快去府衙问个明白”。一群人乱哄哄的朝着府衙赶去。 到了府衙,范明友不便露面,就在墙角边等候消息。任宣匆匆忙忙跑了进去,找到郡丞,急吼吼问道,“那些囚犯去哪了?” 郡丞看他急成这般模样,也是莫名其妙,答道,“都送往长安廷尉府了。” “什么时候走的?” “昨日。” “淳于几,淳于几呢?”任宣追问道。 “淳于几?”郡丞想了想:“哦,那个边军医官啊,也送往长安廷尉府了。” “什么?你怎么把他也送去了,你怎么把他也送去了。”任宣捶胸顿足吼道。 郡丞也有些慌了,一边咳着一边站起身,走到靠墙的书架上寻了一会,抽出一卷竹简,打开看了看,舒了口气,捧到任宣面前,说道:“这是淳于几留档的案宗,上有太守批注,‘重罪疑案,廷尉审决’。” 任宣夺过来一看,正是自己写的批注。当初是为了能让范明友将淳于几顺利带走,防备其他人放人而使出的招数,不曾想竟是这样的结果。 他眼前一黑,瘫在了席上,恍惚听得有人喊:“快掐人中。”随即嘴唇上一阵剧痛。 范明友等在府衙外,心中一直惶惶不安,听罢随从传来的话,脑袋中嗡一声响,摇摇晃晃坐在了地上。 · 淳于几这时还在朔方。 昨日,庞萌将他们都放了,由他们自己去长安。淳于几是从长安过来的,知道怎么走。他算了算,若是骑马,时限还是很宽裕的,于是先回了一趟庵庐。 他的住舍果然空空荡荡,自己的东西全被搜走了。他觉得那些人要找的肯定就是那幅画,因为姑母只给他留下了这个似有玄机的物件。不过,那幅画已经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了,所以有没有对他来说并不要紧。他在意的倒是那柄世上罕见青釭剑,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华延寿听说淳于几回来了,赶过来探望,得知还是要去长安候审,拉着淳于几的手,眼泪汪汪连声说对不起师妹的托付。 淳于几安慰老医长,说自己是冤枉的,到了廷尉府必然会判明是非。 华延寿听他这么一说,急急忙忙裁了几块帛布,写成信笺交给淳于几,说这几人都是长安城有名望的士绅,到了长安可求助他们,又掏出一块马蹄金塞进他的手里。 这块马蹄金是皇家赐物,值万钱。当年华延寿随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征西域,曾为其疗伤治病,李广利便将孝武皇帝赏赐的马蹄金转赠与他。淳于几几番推辞,华延寿哪里肯让,执意塞给了他。 淳于几忍住眼泪与他告别,走出很远回头望去,白发苍苍的华医长依旧站在军营门口遥望。 淳于几很想把那柄青釭剑找回来,如果把那幅画也拿回来,就更好了。他听了秋仟的描述,觉得那三个搬运他个人物什的边军,是他认识的,尤其那个络腮胡子,耳边的刀伤也许就是他治好的。他记得络腮胡子是有家小的,住在城东,自己曾去过他家给他换药。 淳于几决定去找络腮胡子问问,自己的那些东西送到哪里去了。 朔方派去漠南谈判的使节还没有回来,匈奴将会退兵的消息也只有任宣、范明友几个人知道,所以城里还是实行宵禁,士卒也一如既往在街上巡逻。 淳于几不敢在大街上走,捡僻静的小巷向城东去,凭着依稀记忆找到了那间老屋。看到门口挂了块木牌,写着“胡宅”两字,心想就是这里了,便压低嗓音,一边扣门一边喊道:“胡大哥,胡大哥。” 木门吱嘎一声开了,出来的正是那络腮胡子士卒,见淳于几吃了一惊,倒退两步,指着他说道:“淳于医官,你不是被抓进郡府大牢了吗?怎么?是逃出来了的吧。”说着就想要关门。 淳于几赶紧抵住门,连声道:“胡大哥,别怕,别怕,我不是逃出来的,是放出来的。”络腮胡子这才放下心来,问道“没事啦?”淳于几含糊道:“没事了。” “你这是来——” “是这样,我刚才回了军营庵庐,他们说我住舍里的东西都被你收起来了。”淳于几道。 络腮胡子慌忙摇手道:“不不不,不是我拿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能拿你的东西。那是太守传命,要我们收拾了送过去。” “送到哪里去了?” “都送到了太守官邸的后院。” 淳于几谢过络腮胡子,在巷口盘桓了良久,心想太守官邸不是可以随便进出。但总归是对青釭剑恋恋不舍,犹豫再三,觉得自己曾习武术,手脚尚且灵活,到了太守官邸见机行事,或许就能拿回自己的青釭剑,说不定将那是张帛画也一并找回,于是决定去往太守官邸。 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去,竟然杀人了。 wap. /134/134218/31494380.html 第二十二章 窥探 淳于几来到太守官邸,已是傍晚时分。前任太守体弱多病,他曾经跟随华延寿医长来这里出诊,依稀还记得路径。 太守官邸的大门紧闭着,环顾四周无人,他便攀上墙边的一棵矮树翻进宅院。进了院子,只见太守办公的前堂黑灯瞎火,也没有人值守,就悄悄去往中堂。 这几日发生的事在他脑海里不停地闪现。他明白是有人陷害他,而所有线索都指向太守府。 他也纳闷,太守任宣从长安到朔方任职没多长时间,与他并无交集,怎么就会与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医官过不去。 思来想去,他觉着自己的遭遇肯定与姑母的隐秘有关。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风平浪静,为什么现在翻出这些陈年往事,是谁在背后操控。 他越想越心烦,最后拿定主意,不管背后有什么阴谋,自己先去长安洗清“私通外藩”的罪名。 夕阳余晖稀稀落落洒向庭院,淳于几蹑手蹑脚蹭到官邸中堂,透过窗棂朝屋里望去。屋里厢很是昏暗,又有柱子挡着,看不分明。 他发现有一扇边门并未关紧,便悄悄溜了进去,蜷伏在一根柱子后面。 中堂是太守官邸待客之处。淳于几探头看去,大堂里摆着品字形的三张漆案,北端盘坐着一个微胖短须的中年汉子,太守任宣坐在右侧。中年汉子低声说着,任宣频频点头,两人还不时举起酒卮敬酒。 他静心去听,离着远听不分明,又不敢靠近,隐隐约约听到几句,好像说起自己的名字。 忽然,任宣对门外高声叫道:“掌灯。” 门外衙役早已准备好了灯火,只不过太守没有发话不敢进来,听到呼唤当即举火种进来,将四周的油灯依次点亮。 有一盏雁足灯就在柱子前,眼见衙役走了过来,淳于几躲在柱子后吓得缩成一团,幸好那几个衙役点亮了灯也便匆匆离去。 中年汉子与任宣似乎已将隐秘之事说完了,嗓音也大了许多。 淳于几听得任宣唤那人“度辽将军”。他在边军多年,听闻度辽将军当年如何威风,便偷偷看了一眼,记下了他的相貌。 范明友与任宣昨日到了郡狱,却见空无一人,他俩当时就懵了,原本计划得好好的事情,只一个疏忽,居然前功尽弃。 任宣长吁短叹,觉得没法给霍家一个交代。 范明友倒也豁达,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就随机应变罢了。 他告诉任宣,已经安排得力人手去追踪淳于几了。 他觉得出现这种情况也不完全是坏事,本来就是想把淳于几带到长安,现在淳于几自己去长安的廷尉府,也正好遂愿。关键是要找到淳于几,控制住他,别在半路出什么岔子。 范明友并未将追捕淳于几的缘由告诉任宣,谋害皇后可是弥天大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最关心的还在那张符传的下落。 他与霍府信使一起仔细翻检过淳于几的物什,书简只差劈成两半,衣服也几乎拆成了布条,就是没找到要找的符传。两人很是沮丧。 不过,一幅一个书生坐在柳树下读书的帛画,引起他们特别的兴趣,都认为其中必有蹊跷。画的下端写了个“衍”字,可以肯定就是淳于衍画了这幅画,并给了淳于几,其中很有可能就暗示着钱财和符传隐藏的地点。 范明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袖,那张画还好好的揣在里面。 他朝门外招呼了一声,走进几个衙吏打扮的精壮男子。这几人肤色红润,并无边塞军民饱经风沙磨砺的沧桑,行为举止也像习武之人。 淳于几认出抓他的那个中年衙吏也在其中。 这几个衙吏打扮的精壮男子其实都是范明友的亲信随从,那嗓音沙哑的中年衙吏姓曾,乃为禁军校尉,善用弓箭膂力过人,因弦无虚发,人称曾一箭。 范明友吩咐道:“我们明日就离开朔方。你们一早去霍府信使住的后院,将那些搜来的东西一并打包带走。” 那几个衙吏拱手应了声“诺”,便退下了。 范明友与任宣又喝起酒,似乎要紧的事已经说好了,两人轻松地聊了些朝中大臣奇闻轶事,呵呵而笑。 淳于几潜入中堂时后四下巡睃,没有发现自己的物件,现在听清了都放在后院,便悄悄退了出来,去往后院。 这时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他打算等天黑了再进去,于是找了僻静的角落躲了起来,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待醒来时,周围全然昏暗。他整了下衣裳,翻过墙跳进后院。 这晚并无月光,院子里黑黢黢的,只有一处内屋点着灯,透出些光来。 淳于几悄悄移到窗前,那窗棂用绢布糊着,看不清里面。他贴上去细听,分明有人说话,便伸出手指在窗边轻轻撕开一条缝。 屋里有个枯瘦男子似乎已经喝醉了,斜趴在案几上,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淳于几猜他就是霍府信使。 案几边上跽坐着一个眉目清秀的使女,手里拿着一个空棜案。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突然抬头朝窗棂这里看过来。 淳于几赶忙闪到阴影里,紧张的大气也不敢喘。 使女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听到有人过来啊。”说着就提起棜案,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淳于几听到屋内有走动声,蹲在窗下更不敢动弹了。等了一会,发觉没了声响,才凑近窗缝朝里看去,正好瞧见那使女一手拎棜案,打开门径直走了。 他长舒一口气,瘫坐在地。旋而一想,这是个好机会,赶紧起身,转过墙角,蹑手蹑脚进了屋,虚掩上门。 屋子不大,有一张卧榻,一只栅足漆几,两边点了两盏陶质豆形灯。他四下张望,目光落在了角落里放着的一堆物件上。 淳于几认出这些都是他的东西,青釭剑也搁在里面。于是两眼放光,也顾不得害怕,快步上前,迅速捡起那剑,紧紧搂在怀里。 他转过身,看到那霍府信使还在酣睡,心中窃喜。正要出去,却听吱嘎一声,门被人推开。他无处可退,便躲到门后阴影处,紧贴墙不敢出气。 进来的是那个使女,端着的棜案上放着酒壶和几只盛着菜肴的盘子。她走到漆几前,缓缓跪坐,先将几案上的空杯盘撤下,然后将酒菜一一摆上案几。 霍府信使似乎闻到了菜肴的香味,摇晃着脑袋,一手扶案撑起身子。 他醉眼朦胧,紧紧盯着使女白净的双手,看她将酒菜一样一样摆上案几,忽而痴笑道:“好柔荑。”纵身将使女扑到在地,涎着脸要亲上去。 使女使劲挣扎了几下,腾出双手撑住他的肩膀,曲膝一顶,刚好撞在他的胯下。 霍府信使“嗷”的一声惨叫,捂着裤档趴在地上。 使女趁机摆脱纠缠,赶忙站起朝后躲去。她是主人家派来服侍霍府信使的,也不能离开,只好退到稍远的地方。 霍府信使一脸痛苦,咬牙揉着胯下,忍了一会似乎好了些。 他也是色迷心窍,忘了刚才的痛楚,又踉踉跄跄傻笑着扑向使女。走了几步,脑袋晕晕乎乎,两条腿不听使唤,左脚绊着了右脚,扑咚一下又跌倒在地。 使女见这醉鬼又扑了过来,转身往后躲避,猛然发现墙上竟贴着一个人影。 “鬼啊。”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踉踉跄跄连连倒退。 她捂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等定下神,霍府信使也已经爬了起来,两人目光直勾勾盯着躲在门后阴影中的淳于几。 wap. /134/134218/31494381.html 第二十三章 意外 淳于几脑子一片空白,木偶似的从门后背阴处慢慢走出,屋子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使女凝视许久,终于确定这是一个貌似书生的大活人,并非凶神恶煞,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霍府信使醉醺醺的意识模糊,倒也不害怕,只是没弄明白屋里怎么会出现一个书生。 他满嘴酒气,直着脖子喊道:“你什么人,大胆。”说完就当这人是空气,不再理睬,转身踉踉跄跄扑向使女。 使女躲着他,左闪右闪,竟然转到了淳于几身后。 霍府信使醉眼朦胧,指着淳于几吼道:“你闪开”。 淳于几也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瞧着这个醉鬼丑态,又有些同情那使女,心中犹豫,一时站着没动。 使女躲在着他身后,霍府信使扑了过来,她就绕着淳于几转。霍府信使扑了几次,都被淳于几挡住了,也是恼了,举起拳头就朝他打去。 淳于几挨了几下打,觉着这动静闹的有些大了,既慌张又害怕,心想还是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便下意识抽出利剑对着霍府信使,低声恐吓道“别过来,别过来”,就往门口挪去。 他以为霍府信使看到利剑会害怕后退,可这时霍府信使头晕目眩,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哪里还会在乎他的威胁,醉醺醺的双手只管胡乱捶打。 淳于几不想真的伤到他,只好往后退,不期靠到了一个温软的身体。他一激灵,本能地朝前迈了一步,怎想脚底不知是绊了还是打滑,一个趔趄竟然朝前扑去,手持利剑可巧刺进了霍府信使胸膛。 霍府信使哼了一声,缓缓跪下。 淳于几吓得赶紧抽出利剑连连后退。 那人身子一软,双膝跪地扑咚一声倒在他面前,抽搐几下便不动了,一汪殷红的鲜血慢慢溢开。 淳于几懵了,也不敢再看,跌跌撞撞跑出屋去,瘫坐在墙角。 他感觉胸闷气急,便抚着胸大口喘气,心中不停地叫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许久,他才稍稍平静了一些,抬起头,冷不防眼前竟然有个人影,吓得又跳了起来,双手握剑,不住的哆嗦。待看清是那使女,才松了一口气,坐到了地上。缓过神后,问道:“姑娘,你怎么来了?” 使女低声道:“你杀了太守的宾客。” 淳于几慌忙辩解:“我不是故意杀的,是个意外,意外。” 使女道:“不管是故意还是意外,人死了。”瞥见他手中利剑隐隐泛着寒光,却无一丝血渍,暗暗赞道,好锋利的宝剑啊。 淳于几神情恍惚,两眼无助的盯着远处,不住摇头叹气。 这时,两人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直奔后院而来。淳于几还在发愣,使女将他一把拉起,低声说道:“快走啊。” 他的神经已经绷得紧紧的了,听到“快走”两字,也没犹豫,利剑入鞘一跃而起,翻墙跑了。 不知跑了多久,感觉已经离太守府很远了,他才停了下来,看一下周围,似乎是个荒草杂树丛生的小山丘。 夜空中有几颗星星闪烁,山风很凉,秋虫断断续续地鸣叫着。他找了一处背风的土沟,蜷缩着身子钻进草丛,倦意便一阵一阵袭来。 这一晚经历了太多事,他也是身心疲惫,默念道睡会吧,兴许只是一场噩梦。 清晨,淳于几被清脆的鸟鸣声唤醒,睁开眼看去,天蓝得没有一丝浮絮,身边草丛被山风拂过,似水波一般荡漾开来。一滴露水落到他唇边,舔了下,凉凉的。 他仰面躺着,拔了根草芯衔在嘴里,双手枕在后脑勺,懒洋洋的嚼着。 忽然,眼前出现一个人影,逆光而立,身姿曼妙,虽然眉目看不分明,却能感觉一束清澈目光投来。 他心中诧异,便撑起身子,眨了几下眼睛,依稀觉着面前站着的姑娘像是昨夜太守府的那个使女。 姑娘呡着嘴,眯起一双妩媚的眼睛,笑吟吟看着他。他以为是幻觉,坐起揉揉惺忪睡眼再看,还就是那个俏丽的使女。 使女款款施礼道:“小女子其华,问公子安好。” 淳于几一下子跳了起来,敛容还礼道:“小生姓淳于名几,问姑娘安好。” 其华呡嘴一笑,嗔道“你昨晚跑得好快哦。” 淳于几脸面一下子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其华打量了他一番,又说道:“你这人虽然木讷,手脚倒也灵活,这么高的围墙一下子就翻过去了。” 淳于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学过武艺,那时也是急了,不知怎么就翻过去了。” 其华恍然大悟:“这便是人们常说的‘狗急跳墙’。” 淳于几连连点头:“是这样的。” 其华听着好玩,瞟了他一眼,忍不住掩嘴而笑。 淳于几这才回过味来,哭笑不得,抬起头装作看天。 其华瞧他这模样,心里好笑,也不言语,只是看着他。 淳于几越发局促,为了掩饰窘态,讪讪问道:“后来你去哪了?” 其华道:“你跑得那么快,我又追不上,只好先躲一躲,然后出城,就在这里看到你了。” 淳于几听出她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才想说话,发现她笑起来很好看,不由得呆了。 这时天已大亮,其华问:“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淳于几道:“去长安。” 其华高兴地一拍手,道:“我也是想去长安的,我有个姑妈在长安。” 淳于几犹豫了一下,道:“其华姑娘,我是朝廷疑犯,现在是去长安廷尉府候审的。” “我听说郡狱有十个疑犯自己去长安归案,原来你也在其中啊。”其华惊讶地嚷道。 “是呀,所以你不能与我一起去。” 其华只是默默看着他,并不言语。淳于几被这柔和的目光扰得神不守舍,侧过脸避开她的视线,无奈地说道:“好,好,我们一起走,一起去长安。” 其华恨恨道:“你将那霍府信使杀了,我还有活路吗。不跟着你,你说我去哪里?” 淳于几右手伸入左手衣袖,摸索了一阵,华医长给他的马蹄金还好好的揣在里面,便松了一口气。 其华睁大眼睛,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啊。” 淳于几老老实实答道:“我估摸一下我们俩去长安的盘缠够不够。” 其华闻言笑弯了腰,旋而又板起脸娇嗔道:“谁与你是我们俩,我自己有盘缠。” · 这天夜上太守官邸乱了好一阵。官邸的仆役听到后院有异常响声,就进去巡查,结果发现霍府信使躺在血泊中,已无气息。 范明友和任宣闻讯匆匆赶来。范明友蹲下身查看了一下伤口,又问屋里少了什么东西。曾一箭四下搜看,回称少了青釭剑。 范明友站起说道:“他是被青釭剑刺死的,你看这伤口紧收,血淤体内,极快的一剑刺心。” 曾一箭道:“是淳于几杀的吧,应该是来寻找帛画的。” 范明友点点头,不过他也有点疑惑,觉得淳于几并非嗜血之人,为找幅画也不至于杀了霍府信使。 任宣还没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语无伦次地嘟囔着:“怎么办,怎么办”。 范明友安慰道:“太守不必惊慌。” “死的可是霍府信使啊,霍府追究下来,我可怎么办。”任宣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范明友满不在乎:“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人不过是霍禹乳母的儿子,死了便死,你好生把他葬了也就是了。” 任宣这才安下心来。他对霍府信使无甚好感,听范明友这么一说,就吩咐仆役清理后院。 两人又回到中堂坐下,灯影阑珊,范明友也不言语,歪着头发呆。任宣本来还想与他说话,见这模样也就作罢,陪着一起发呆。 范明友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将曾一箭等人叫了进来,吩咐道:“你们等天亮了就启程,从这里去长安也就几条道,你们分头去追,一旦追上淳于几,跟着就是了,若非不得已,不许伤害。” 曾一箭迟疑了一下,道:“有几个弟兄不曾见过淳于几,分头去追,只怕认错了。” 范明友不耐烦了,道:“你与他们描述一下便是了。” 曾一箭应了声“喏”,带人退了出去。 任宣忽然想起后院的那个使女如人间蒸发一般,踪迹全无。思忖是不是要与范明友说说,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放下了。 wap. /134/134218/31494382.html 第二十四章 阴差阳错 淳于几原本计划出了朔方后走秦直道,先到西河郡,沿长城至上郡,经北地,然后从左辅都尉进入长安。 可是,昨日误杀了霍府信使,他担心霍府会派人追捕,就不敢走大道。问了樵夫,说有小道可通上郡,不过那道上常有贩私盐的马队,需加小心。 朔方南有金连盐泽、青盐泽,多出盐,盐大而青白,谓之青盐。当地官府置盐官主盐税,而私贩则获利丰厚,因此走私青盐也是屡禁不止。 淳于几谢过樵夫,与其华商议后决定还是先走小道,待到了上郡,离朔方远了,再找两匹快马沿官道直奔长安,并不会耽误时辰。 惦记淳于几的岂止是霍府的人,心地单纯的秋仟这几日也一直记挂着淳于几。 这两人在郡狱里一见如故。秋仟觉着淳于几为人善良、学识丰富,于是有心结交。 那日从郡狱出来后,秋仟提出搭伴一起去长安,淳于几想着还要回一趟庵庐,一则与老前辈华医师告别,二则去寻回青釭剑,便让秋仟先行一步,自己随后赶来。 秋仟只好应允,他算了算行程,觉得时间还是很宽裕的,便沿官道而行,不几日来到了西河郡治平定县城。 平定县城坐落在晋陕大峡谷,东望是奔腾不息的黄河,西去是绵延起伏的山丘。 县城并不大,顺着官道进入城门,便是宽敞的大街。这里也是北疆进入中原的要害之地,商贾贩客络绎不绝,因而颇为繁华。县城真正热闹之处是在东面的黄河崖岸,东街多重楼,有酒肆、饭庄、客舍、铜铁铺等,行人如织。 秋仟进县城时已过辰时。这几日途径穷乡僻壤,困苦不堪。进了城后,他便直奔东街,寻了一家整洁的饭庄进去。 掌柜瞧他公子哥的模样,殷勤地将他招呼到楼上。楼上已有几桌食客,掌柜将他引到窗阑边,秋仟也不客气,说有好酒好菜只管端上来。掌柜满脸堆笑下楼去安排。 秋仟靠窗坐下,放眼看去,黄河之水奔腾而下,轰鸣声在峡谷中回荡,浊浪排空,甚至能感觉到有水花溅到脸上。他惬意地伸直腿,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靠着墙,任凭那湿润的山风来回吹拂。 酒舍伙计端着棜案上来,将醴酒、炙肉、几样新鲜小菜、蒸饼以及碟、箸,一一摆放食案上,顿时香气四溢,说了声:“公子请慢用。”便退了下去。 秋仟乃富商人家出身,并未受过许多苦楚,虽然在牢里待了几天,也就是环境差了些,还没觉着怎么苦,就被放了出来。不过,这几日行路艰难、食宿无常,倒觉得又苦又乏。 他望着摆满食案的佳肴,顿时食指大动,只顾埋头猛吃。待酒足饭饱惬意地抬起头来时,发现对面坐着一个中年食客,案上只葱汤、盐菜、麦饭,一边吃着一边不住地打量他。 秋仟见这人短衣大袴,戴着赤帻,腰间扣一把环首刀,貌甚英武又不失敦朴,心中忖道:“这就是坊间传说的游侠吧。”自己已经吃好了,便起身下楼,才走到楼梯口,忽听一声低唤“淳于几”。 他离开朔方后,一直记挂着淳于几,闻声迅疾回身看去,店堂里还是那几个食客,并无淳于几。他心中疑惑,又查看了一遍。那游侠也抬起头,与他对视片刻,才将目光移向别处。 秋仟下楼会钞后,心里还在想刚才的事,莫不是惦念淳于几,出现了幻听?他自己觉得这事有些离奇,摇头欷吁。 出了饭庄已是午时,他也不想赶路,便寻思找一家客舍住下,于是在街上一路走一路看。经过一个鞋摊时看到有双胡靴,做的很结实。他拿起摸了摸,正要问价,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去,却是饭庄里见过的那个游侠。 他与这游侠并不相识,所以感到很意外,便转过身,用疑惑的眼神注视着游侠。 游侠低声道:“你跟我走。” 秋仟觉着这人莫名其妙,回道:“我又不认得你,干吗要跟你走啊。” 游侠沉下脸,加重语气道:“跟我走。”说着右手按在了腰间的环首刀上。 秋仟不知这人要干什么,心忖也许是来劫财的,于是也不与他纠缠,拔腿就逃。 那游侠没料到他说了一句话就跑了,也没多想,发力追了上去。秋仟见他追来,越发认定是来抢钱的,跑得更起劲了。 秋仟一个公子哥,哪里跑得过这么一个壮汉。他气喘吁吁一面跑一面朝后张望,眼见就要被追上了,心中越发焦急。 他觉着力气都要用完了,两条腿也开始磕磕绊绊,忽而灵光一闪,故意猛跑几步,然后突然停下,双手紧抱着头蹲在地上。 游侠眼见就要追上了,发现他又在加速了,便发力追赶,待看到秋仟蹲下时,已经冲到了他跟前,仓促间收不住脚,绊在他身上悬空向前摔去,砸起一蓬尘土。等他从地上爬起,街上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秋仟也不跑了,高声喊道:“你这贼人,光天化日竟敢抢人财物。”看热闹的人听了都指指点点,有人喊着报官。 这东街上本来就有县衙捕役巡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马上就赶了过来。 秋仟说是抢钱,游侠说是诬陷,捕役不由分说,将两人都枷了带往县衙。 县令正在小憩,被吵醒了心中很是不悦,只得传令升堂,先问堂下何人。 秋仟不敢说是朔方囚犯,只说是读书人游学四方。 游侠听他自报姓名秋仟,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皱起眉头看着他发呆。秋仟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游侠才回过神来,自报姓石名敢先,乃习武之人,来此寻师访友,并未抢人财物。 县令打着哈欠道:“你俩谁是谁非,本县自会断明。不过当街闹事,便是有罪,先各打二十杖。” 秋仟和石敢先大惊失色,一齐叫道:“凭什么打我。” 县令哼了一声:“就凭你们当街闹事,该打。” 这时,衙门外连滚带爬进来一个老翁,连声喊冤。县令一脸诧异,问道:“你是何人。” 老翁道:“老朽乃秋仟的父亲。” 秋仟没想到会这个地方见到父亲,很是惊讶。他离家出走时,并未告诉家里人他要去哪里。 这时,他叫了声“阿翁”,委屈的眼泪都掉下来了。秋翁努努嘴,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县令道:“你是秋仟的父亲?”秋翁使劲点头。 县令拍了下案几,厉声道出:“既然你是他的父亲,我还要问你个教子无方之罪。” 秋翁仰着脸,赔笑道:“尊县在上,小儿虽然顽劣,但安分守己,今日之事,或有冤屈。” 县令道:“大汉乃法治社会,本县自会主持公道。他们两人孰是孰非暂且不论,但当街斗殴,扰乱治安,这个罪责逃不掉的吧。” 秋翁道:“尊县在上,老朽先替小儿赔罪。不过小儿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会当街与这大侠斗殴呢?小儿是冤枉的。” 县令探出身,面带讥笑,说道:“你说冤枉就是冤枉了?” 秋翁赶忙辩解道:“尊县明察秋毫,老朽那敢擅揣啊。只是替小儿申辩而已。”说罢两眼直盯着县令,先伸出一根手指,张嘴无声,似乎在说一百,然后双手十个指头张开,正反翻了翻,摇晃着示意。 县令见他这举动先是迷惑不解,马上恍然大悟,脸上作出不屑的表情:“想贿赂我,当我没见过世面啊。”心里却在盘算,这一个手指一百钱,十个指头是一千钱,翻了翻,那就是二千吧。 二千钱的诱惑还是很大的。于是,他沉吟着说道:“县衙捕役先前也报知,是那个、那个石敢先当街偷盗财物,你儿只是自卫,是——,是无辜的。嗯,无辜的。” 秋翁大喜,磕头道:“尊县明鉴。” 县令吩咐衙役:“将那小儿放了,这个石敢先呈强耍横,杖二十。 石敢先傻了,一时无言以对。 wap. /134/134218/31494383.html 第二十五章 释疑 秋翁经商多年,谙于世故,瞅了一眼石敢先,心想,这般人物也是不可得罪的,于是又喊道:“老朽还有话说。” “还有何事。”县令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问道。 秋翁赔笑道:“这位大侠与小儿或有误会,不敢劳烦县衙,这二十杖我也愿意以钱赎罪。”说罢又是十个指头翻了翻,一百钱一杖,二十杖二千文。 县令心中乐翻了,默念道,“太好了,太好了,就这么折腾一下,进项四千文,多来几个这样明事理的人就好了。”表面上还要显得很为难,思忖了半天,才说道:“按律这等事是可以以钱赎罪的。既然原告提出撤案,本县应允了,你们俩都走吧。当好自为之,若再犯案,定然严惩不贷。” 秋翁后来得知,平定县令秩俸五百石,也就是月谷四十斛,值钱五千文。 三人出了县衙,石敢先自顾自走在前面。秋翁心忖,这般游侠可是得罪不起的,最好趁现在的机会,赶紧化解嫌隙,便追上几步拦住石敢先,连连作揖,赔笑道:“小儿不懂礼数,老朽替他赔不是了。时辰也不早了,还望大侠赏脸,一起用些膳食。” 秋仟跟在后面听到,一脸不屑,秋翁赶忙把他挡在身后。 石敢先见秋翁态度谦恭,寻思若不是他出钱,那二十下板子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便顺势还礼,道:“老丈客气了。” 秋翁见他愿意受邀,欣喜道:“大侠请。” 石敢先犹豫了一下,道:“我还有些事要办,你们先去,待会儿我再过来。” 秋翁见他说得诚恳,点头道:“那你先去办事,我们就在这——”,他环顾四周,看到街边有一家颇为豪华的酒楼,门旁飘扬着“听涛阁”招幌,便说道:“就在这‘听涛阁’恭候大侠”。 石敢先拱手道:“烦劳老丈了。” 秋翁父子上了楼,秋翁便问秋仟,刚才为什么与石敢先起冲突,到底是怎么回事。秋仟也莫名其妙,说不知道石敢先为什么要找上他。 秋翁心中疑惑,看样子秋仟也是不知情,就想等石敢先来了,再探探口风。 他于是放下这事,冲着秋仟说道:“自打你走了后,你阿婆、阿母都要急疯,催我一定要出来寻你。我一路打听追到五原,你却去了朔方。追到朔方,你倒好,被抓到牢里去了,还是偷盗军械的大罪。才要到牢里探望,又被放出来了,还没来得及找你,却跑到这里来了。” 秋仟满不在乎:“我也奇怪你怎么会在这里,原来是一路追过来的啊。” “你为什么要偷盗军械啊。”秋翁不解地问道。 “这你也相信?就是两个兵痞要讹诈我。”秋仟乜斜他一眼。 秋翁觉着也是,秋仟虽然桀骜,但偷盗之事是不会做的。只是担了这个罪名,也不知到了廷尉府能不能洗清。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儿子,不想搞的太紧张,便转换了话题,问道:“好好的,干吗要离家出走?” 秋仟拿起案上的沙果啃了一口,嘴里咀嚼着,呜呜咽咽说道:“我哪里是离家出走,我是仗剑走天涯。大丈夫在世,自当轰轰烈烈,我是要去边塞建功立业。” 秋翁气得七窍生烟,一巴掌扇过去,秋仟往后一仰,并未打着。秋翁恨恨地指着他,斥道:“你一个商贾子弟,别想什么拜将封侯,好好的做买卖罢了。” 秋仟嘴巴嚼了嚼,将果肉使劲咽了下去,道:“我就是不愿意这般虚度年华,做买卖无非是赚些铜钱,有什么意思。” 秋翁怒道:“有什么意思?啊,你说有什么意思?没意思地话,你今天就要挨上二十大板。” 秋仟并不服气,回嘴道:“我若是冠军侯,他一个县令,敢碰我一下?” 秋翁哭笑不得,道:“你能封上冠军侯?” 秋仟梗着脖子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好好,你有志气。你这么个有志儿郎,怎么就落下了个待罪进京候审。” “那就是冤枉的。”秋仟很是委屈,秋翁气得只是摇头叹息。 石敢先无精打采地走在街上,远远看到有人朝他招手,认出是曾一箭,紧赶几步,上前道:“我正要找你”。 曾一箭拍了下他的肩膀,玩味一笑,道:“度辽将军也到西河了,要见见你。” 石敢先吃惊道:“将军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曾一箭道:“你在东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谁不知晓。” 西河太守官邸后院的一处内屋,范明友朝南端坐,两侧坐着些各色打扮的精壮汉子,曾一箭带着石敢先进来,找了个空席屈膝跽坐。 范明友道:“明日我就回长安了。这次我们出来,就是为了带回淳于几,那曾想有这般多的波折。你们按我的吩咐继续找寻淳于几。他是往长安方向去的,又有期限规定,绕不到别处,必然走上郡道。你们可以赶在前面,就在上郡、北地这些地方守候。一旦找到淳于几,就盯紧了,不过不许伤人。” 众人拱手应诺。 范明友环顾属下,瞧见端坐着石敢先,冲着他笑道:“你怎么会认错了人。” 石敢先神情尴尬:“在下未曾见过淳于几,只知是个小儿郎,叫了名字,那人也应了。” 曾一箭插话道:“那个小儿郎也是去长安归案的疑犯,在狱中与淳于几结为好友。” 范明友思忖片刻,对曾一箭说道:“你将淳于几的模样与他们细细说一说,再找个画师画幅像,让他们记住,免得又认错了。”曾一箭点头应诺。他又对石敢先道:“这里也没有什么事了,你便回长安吧,也许在途中就会遇见淳于几。” 石敢先站起,恭恭敬敬施礼道:“将军在上,在下告辞。” 范明友挥挥手,让他去了。 石敢先出了门,外面阳光明晃晃的,他抬手搭在眉间,四下张望了一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一种孤寂感油然而生。 他想了想,就去了听涛阁。秋翁父子果然还等在那里,见石敢先来了,秋翁笑逐颜开,招呼他坐下,吩咐掌柜只管捡好酒好菜端上来。 石敢先坐定后,上上下下打量着秋仟,觉得这个小儿郎天真憨实,先前倒是自己莽撞了,不由得心生愧疚,脸上也浮出笑意。 石敢先本是一员武将,当年跟随度辽将军范明友征战西域,立下战功。此后,匈奴五单于内乱,相互攻伐实力大减,南匈奴单于归顺了朝廷,边患趋平,朝廷削减军备,他们也就无所事事。 范明友被霍光招为女婿后,他们这些范明友的属下,就成了霍府家将。不过,他性情耿直,并不为人所喜,所以在霍府也是百般无聊。后来他离开了霍府,成为游走江湖的侠客,或传授武艺,或接一些保镖的活,倒也逍遥自在。 这次范明友出来寻找淳于几,为了避嫌,不用霍府的人,所以只带了曾一箭等几个亲信,人手不足,又招募些旧部。石敢先与曾一箭相熟,就接了这个差事,挣些铜钱。 秋仟发现石敢先打量自己,也回瞪了一眼,没有给他好脸色。石敢先不以为忤,笑了笑。 秋翁见石敢先态度和蔼,原本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双手小心翼翼地举起耳杯,道:“小儿不明事理,还望大侠见谅。”示意干杯。 石敢先举起耳杯一饮而尽,又微笑这将空杯略倾了倾,秋翁也一饮而尽。 秋翁吃了口菜,瞥了眼秋仟,又转过脸来吞吞吐吐地说道:“大——,大侠,敢问小儿是如何得罪你了。” 石敢先也吃了口菜,爽快道:“没得罪我。” “那——,那——”秋翁眼神里满是疑惑。 “是我认错人了。” “啊?”秋翁一脸错愕。 石敢先呡了口酒,道:“确是误会。” 秋家父子相视苦笑。 wap. /134/134218/31494384.html 第二十六章 碰瓷 秋翁弄清了石敢先与儿子起纠纷原委,心里也轻松了,举起耳杯道:“既是误会,那便过去了,能与大侠相逢,也是我们的福分。老朽敬大侠一杯。”石敢先举杯还礼,两人喝着酒,说说话。 秋仟事不关己,只顾自己吃喝,觉得饱了就站起说道:“我到街上走走。”秋翁示意与石敢先告辞,他便随意拱拱手,算是施礼了,一步三跳,咚咚咚下楼去了。 秋翁颇为恼火,正要开口训斥,石敢先笑着摆摆手将他拦下。秋翁摇头叹息道:“这小子,这么大了还一点也不懂事。” 石敢先道:“我有一个女儿,与他一般大,也是这般犟头倔脑的,说什么不听,偏要对着干。” 秋翁困惑道:“这难道就是医家说的少年逆反。” 石敢先笑道:“这我也不懂。不过我看令郎秉性朴实、天资聪慧,前途不可估量。” 秋翁听了倒也不好意思了,道:“大侠缪赞了。”呡了口酒,寻思一会,问道:“大侠之后将去哪里啊。” “去长安。” “长安?太好了,我们也去长安。”秋翁欣喜道。他犹豫片刻,将秋仟之事说了一遍。 石敢先是知道这些事情的,所以神色平静,也没询问。 秋翁瞧着他的反应,虽然有些讶异,但也没多想,觉着这也是大侠风轻云淡的气度。 他悄悄打量着石敢先,忽而心中一动。去长安千里迢迢,一路还不知会遇到什么凶险。这石敢先秉性敦厚,身强力壮,若有他护送,那就安全多了。 他拿定主意,身子微微前倾,陪着笑脸说道:“大侠去长安,我们也去长安,正好同路,可否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哦。路上的花费,老朽一应承担。” 石敢先不置可否,往嘴里塞了一片炙肉。 秋仟被父亲说得不耐烦,下了楼便去街上闲逛。 平定虽然是个县城,但商肆里也没有什么新奇的物件。他一路看过去,很快就兴趣索然,转身要回听涛阁。半道路过一家卖陶器的商肆里,不经意瞥了一眼,看到店里摆了几个陶狗、陶羊和陶俑。 他知道这些陶制物件是作冥器用的,也没多留意。可就在将要走过去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扫进店铺,心中陡然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他即刻停下脚步,却又神情迷茫,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 他想了一会,应该是刚才看到了店里的一件什么东西,让他感到震惊,才会有这样的反应,于是转身走进店里。 店铺门口的位置摆了些日常用的陶盆、陶罐,屋里的货架中放着许多陶俑,有几个陶俑做得极为生动。他瞬间明白,刚才他的视线就是被这几个陶俑吸引住了,便禁不住好奇,拿起个舞者陶俑仔细端详。 这个舞者陶俑做的极为精致。舞俑穿着绕襟深衣,身体略微前倾,双臂甩袖向上,衣袖飘垂,舞姿柔美。 秋仟啧啧称奇,又拿起边上的一个陶俑。 那是个击鼓说唱俑。陶俑头上戴帻,两肩高耸,袒胸露腹,着裤赤足,左臂环抱一扁鼓,右手举槌欲击,张口嘻笑,神态诙谐,活灵活现一个俳优正在说唱的情景。 秋仟看着喜欢,抬头想寻掌柜问价,瞧见身边站了一个小姑娘,乌溜溜的双眸瞅着他,一张俏脸似笑非笑。 秋仟问:“你是这店里的?”小姑娘点点头。 秋仟才想问价,忽然醒悟这是冥器而非摆设,好端端的谁会买这陶俑,连忙改口,问道:“这是谁做的?”小姑娘指指自己。 “你做的?”秋仟很是惊讶。小姑娘点点头。 “做得真好。”秋仟由衷赞叹道,却发现小姑娘双眸瞟向他的身后,也转过身看去。门口搁着一条木板,上面摆着陶罐,并无异常。他又回过身,再次赞道:“做得真好。” 他觉得小姑娘的眼神似乎躲躲闪闪,也没多想,就觉得买件冥器回去不合适,恋恋不舍地将陶俑放回货架,转身往外走。 才走到门口,只听哗啦一声,门口搭着的一块板子竟然翻倒了,木板上的陶罐骨碌碌地摔下,倾零哐啷成了一地碎片。 他愕然看着这堆破罐,还没回过神来,听到小姑娘啊的一声尖叫。掌柜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将他拉住。 掌柜是个微胖的老翁,看上去很是慈祥。他揪住秋仟,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把这些陶罐都打破了。” 秋仟原本要辩解他没有碰到那木板,但转念一想,这几个陶罐也值不了几个钱,赔便赔了,省得麻烦,于是说道:“那就赔你罢。” 掌柜满脸堆笑,道:“公子真是个爽快人。”便数了数碎了的陶罐,说道:“一共五个。” “你说,多少钱?”秋仟豪爽地问道 “每个二百钱,正好一贯。”掌柜笑眯眯说道。 秋仟大吃一惊,心中暗叫不好,怕是被人讹上了,涨红脸说道:“便是在长安,最好的陶罐也不过二十钱一个。你这个,凭什么值二百钱。” 掌柜双手抱胸,哼笑一下,道:“你可知道这陶罐是谁做的吧。” 秋仟先摇摇头,看到蹲在地上捡碎片的小姑娘,不敢肯定地说道:“是她做的吧。” 掌柜道:“就是她。” 秋仟疑惑地问道:“她与别人不一样吗?” 掌柜翘着大拇指,得意地说道:“她姓夏,夏天的夏,名奈儿,陶艺界后起之秀,虽为女流,不让须眉,实乃我大汉工匠之翘楚。” 秋仟难以置信,上上下下打量着夏奈儿。 小姑娘倒也无所畏惧,迎着他的目光站起身挺了挺胸。 秋仟发现她胸前撑一波圆润的弧线,不免多看了几眼。小姑娘又羞又恼,狠狠瞪了他一下。秋仟大惭,赶紧转过目光。 掌柜道:“这几个陶罐是她手工精制的限量版,天下决无同样的款式,是城西刘富翁为其孙女六岁生辰定制的。” 夏奈儿蹲下身,默默地将捡起的碎片放到案上,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状。掌柜则在一旁连声叹气。 秋仟瞅着她泫然若泣的神情,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装得真像啊。 他也弄不明白,在朔方捡了把剑被人讹,现在看看陶俑又被人讹了,是不是他有被讹体质。 他总归不甘心,还是想与掌柜理论,道:“这陶罐哪里值这么多钱,再说,谁家的陶罐不是手工做的。你们这是成心讹人。” 掌柜不乐意了,板着脸道:“小兄弟,你可以说我的不是,说陶舍的不是,但你不可羞辱夏奈儿,不可羞辱她的手艺。若是一堆湿泥,并不值钱,做成陶罐了,便可以买钱了,若夏奈儿将湿泥做成陶罐,那就不得了了。” 秋仟问道:“怎么就不得了了?” 掌柜双手一摊,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这陶罐的价值超出你的想象,达到了奢侈的境界。” 秋仟张口欲语。掌柜示意他先别说话,表情严肃地说道:“你别说,我明白,超出想象带来痛苦是难以名状的。你知道什么是奢侈吗?春秋左丘明所撰的《国语》中言‘骄泰奢侈,贪欲无艺’,也就是说奢侈是没有边际的。你我再争辩夏奈儿的陶罐为什么比别人家的贵,有意义吗?” 秋仟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时,门外走进几个男子,秋仟心中一喜,刚想求助,却见掌柜已经迎了出来,笑呵呵地与这几人打招呼。 秋仟见状将求助的话咽了回去,但依旧不甘心,又要与掌柜争辩,掌柜也不理,自顾自上楼去了。秋仟这才觉察夏奈儿早就不知去哪了,身边围着刚进来的那几个男子。 秋翁与石敢先在听涛阁里左等右等,不见秋仟回来。 眼见天色将晚,石敢先道:“我们下去寻寻他吧。”秋翁带着歉意说道:“小儿真不懂事。” 下了楼,秋翁去会钞,石敢先则在街上四处张望。秋翁出来问道:“可看到那小子吗?”石敢先摇摇头。 秋翁问伙计可留意秋仟朝哪个方向去的,伙计往北边一指,说是朝那个方向去的。秋翁对石敢先说,“我们过去看看吧”。 wap. /134/134218/31494385.html 第二十七章 小目标 两人一路过去,经过商肆都张望一下,并无秋仟踪影。 秋翁有些急了,石敢先安慰道:“令郎这么大的人了,不会有事的。” 两人才说着,迎面过来的一个路人,见他俩神色紧张又东张西望,便指指身后说:“你们是找人吧,也许就是在那间陶舍里,正吵架呢。”秋翁与石敢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朝那边跑去。 到了陶舍门口,他们被一个精壮男子拦住了,秋翁朝里看去,秋仟果然在里面。秋翁拨拉开那男子,道:“我是他父亲。”那男子便将他俩放了进去。 秋仟见到父亲情绪激动起来,手舞足蹈说了一大通话。秋翁与石敢先听了半天,才弄明白事情的原委。秋翁想息事宁人,就要去解束在腰间的钱囊。 秋仟觉得委屈,犟劲上来了,拽住父亲的衣袖喊道:“赔是要赔的,但他们也不能讹人啊。” 边上一个男子听到这话勃然大怒,举起手就朝他头上拍去。 石敢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人手腕。男子手被拽住,一边挣扎一边抬脚就踢。 石敢先稍一用力,将那男子胳膊反拧到背后,退了半步,一腿猛踹在他屁股上。只见一道人影嗖地飞出店堂,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摔在街上,额头磕到石板上,鲜血直流。 那男子挣扎着想起身,终究还是无力地躺在街上。 店堂里另外三个男子被这景象镇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石敢先抢先说道:“我们出去吧,免得将店堂打烂。”便迈步走到街上。他见那些人并未带兵刃,解下腰间的环首刀递给跟出来的秋仟。 石敢先当街一站,那三人也犹犹豫豫走出店堂。 秋仟很是兴奋,捧着环首刀想占个好位置,觉得门边的台阶上站得高看得清,就先跑了过去。 街上行人见是打架,有的害怕躲开了,更多的是好奇地围了过来。 秋翁颇为担心,上前对石敢先说道:“你上午已被抓进过县衙,现在又当街打斗,再引来捕役就麻烦了。算了,就给他们钱吧。” 石敢先并不言语,扬起下巴示意你自己看看。秋翁一看,那三人已经拉开架势,从三面围了过来。于是他也不好再说了,转身小跑着让出场子。 一个人与三个人打斗还在很吸引观众的,陶舍门前顿时围满了人,气氛热烈。 石敢先瞄了下三人的方位,慢慢朝最壮实的那人移去。那三人也扎稳马步,双拳护胸,警惕的随他而动。 石敢先挪步靠近壮汉,突然暴喊一声,左脚点地跃起,右腿横扫过去,那壮汉连退两步避开锋芒。不料这是个虚招,石敢先一个鹞子翻身右脚撑地左腿顺势踢出,正中壮汉边上那人后脑,那人只哼一声便倒下昏过去了。 石敢先落地转身,恰好是第二人的侧面位置。这人看着伙伴倒下,还弄清怎么回事,石敢先已经一拳过去,打中他的太阳穴,他只哼了一声就倒下昏了过去。 石敢先在打倒第二个人的刹那间,眼角的余光瞄到最后那个男子。只见那男子先是一怔,随即急速奔来,似鹰隼般腾空跃起,双臂大张,双膝微曲,挟着风声,用膝盖朝石敢先脸面狠狠撞来。 秋仟看得心惊胆战,不禁大叫起来。 石敢先只一个侧转,避开了男子迎头撞来的铁膝,稍稍弓步下蹲,左掌快速伸出,正好劈在壮汉小腿上。 男子一击落空,才想稳住身形,顿然觉得小腿剧烈疼痛。他站立不稳,不由自主的曲膝跪在地上,双手撑地,恰如叩首一般。石敢先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男子顿时泄了气,趴在了地上。 片刻间将三个男汉撂倒,围观的人群轰动起来,叫好声一浪接一浪。秋仟又蹦又跳,兴奋得满脸通红。 石敢先先前一时大意被秋仟绊倒,胸闷到现在,这下挣回了脸面,也很得意。 秋仟直奔过来,一手拿着刀,一手举着水囊递过去,双眸充满崇拜,说道“石叔,你先喝水。” 石敢先接过水囊喝了口水,神态轻松地朝店堂里看了看,忽然脸色大变。秋仟好生奇怪,也朝店堂里看了看,那店门口站着的正是胖掌柜和夏奈儿。 他正要说就是这两个人讹诈,掌柜已经奔了过来,一把抱住石敢先,使劲地摇啊晃啊。石敢先也使劲捶了捶他,又转过脸看着夏奈儿呵呵傻笑,夏奈儿眼圈红了,自顾自抹眼泪。 掌柜将石敢先往店堂里扯,到了店门口,夏奈儿还在抹眼泪,石敢先怜爱地摸摸她的头,道:“都长了这么大了,是个大姑娘了。”掌柜亦道:“你阿翁回来了,应该高兴啊。”夏奈儿依偎着石敢先,破涕为笑。 秋仟没想到夏奈儿是石敢先的女儿,顿时傻了。秋翁离的远,跑过来看见秋仟发呆模样,不知怎么回事,随即看到石敢先与陶舍亲热说话,心中莫名忐忑起来。 掌柜与石敢先说了几句话,回头笑了笑,招呼秋翁和秋仟过去,见他俩不动,又跑了过来,搂着秋翁的肩膀朝店里走,秋仟虽然脑子还是一片混沌,但也跟了上去。 掌柜将众人引到楼上,说道:“你们先坐会,我去看看那几个伙计。”便独自下楼去了。 秋家父子与石敢先、夏奈儿分别找了位置坐下,你看我,我看你,屋里的气氛甚是微妙。 只一会,掌柜又回到楼上,石敢先关切地问道:“那几个人怎么样了?”掌柜道:“你下手也够狠的。” 正说着,那四个人已经畏畏缩缩地上楼了。石敢先坐直身子,做出威严的模样,那四人越发胆怯,只在楼梯口跽坐。 掌柜板着脸问道:“你们可知道他是谁?”那个首先被踢到门外,弄得衣衫褴褛的男子嘟囔道:“是夏奈儿的阿翁。”秋仟瞥了眼夏奈儿,小姑娘带着泪痕俏脸已然绽开了笑容。 掌柜道:“这位石敢先石将军,当年我与他一起在度辽将军帐下奉事。石将军是教授手搏的步军校尉,别说你们这几个人,就是西域匈奴的千军万马,他一人驰骋沙场,也能进出自如的。今日亏得他手下留情,不然你们几个也就见不到晚上的月亮了。” 那几人肃然起敬,俯首道:“谢将军手下留情。” 石敢先内心也有些愧疚,拱手道:“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又嘱咐道:“你们应该没有什么内伤,用些跌打伤药,好生静养几日,就可以康复。” 掌柜引他们下楼,回来后说道:“我的这几个兄弟,一直在这里帮忙。他们都曾从军,是我的属下。朝廷削减军备后,他们解甲归乡,无以谋生,就随我做买卖。” 秋仟撇撇嘴,道:“这也是做买卖。”秋翁瞪起眼呵斥他无礼。 掌柜略显尴尬,笑了笑。石敢先向秋家父子介绍道:“这位曹寻曹掌柜,是我从军时的同袍,当年他是军帐主管粮草的主簿。”又向曹掌柜介绍道:“这是秋家父子,做大买卖的。” 秋翁作揖道:“失敬,失敬。”曹掌柜亦还礼道:“秋家翁见笑了。” 秋翁关心地问道:“这里买卖可是难做。” 曹掌柜叹了口气道:“这里地偏人稀,勉强维持而已。”又说道:“我们本是行伍出身,那懂得买卖之道。只是在这里居住久,又多有家眷,别无所长,便以此谋生。”瞥见坐在一侧的秋仟,面带愧色,道:“这不就唐突令郎了嘛。” 秋仟愤愤不平,道:“这样做买卖,平日里怎么会有生意。” 曹掌柜道:“平日里也是正经做买卖的。” 秋仟无端做了回冤大头,很是不爽,追问道:“为何偏偏我来时,就不正经了。” 夏奈儿瞧他不爽,插嘴说道:“因为你也不正经。”秋仟顿时厥倒。 曹掌柜笑道:“这个嘛,一则小郎并非本地人,二则看上去像有钱的人。” 秋仟赌气道:“我没有钱的。” 曹掌柜调侃道:“所以说看上去像有钱的。”众人皆笑。 秋翁虽然不认同他们的做法,但也理解他们的处境,便有意扯开话题,诚恳地说道:“行商坐贾,也是正道。所谓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各尽其能,以得所欲。做买卖亦需天时、地利、人和,更要紧的是要个有奋斗的方向。” 曹掌柜点头赞同,叹谓道:“我们这样也算不的是行商坐贾,混日子而已。” 秋翁微微一笑,没接他的话,自顾自说下去:“有了奋斗目标,做起事也就会考虑长远。你们可以先设一个小目标,比如一年先赚十万钱。” 秋翁随口一说,曹掌柜目瞪口呆:“一年十万钱?还是小目标?” 秋翁诧异道:“很难吗?” 曹掌柜和夏奈儿异口同声道:“很难。” wap. /134/134218/31494386.html 第二十八章 奇货可居 八月的晚风已经有了许多凉意,蟋蟀的鸣叫也有些嘶哑,深蓝色的天空上悬着一轮新月,散出的清辉洒落在寂寥而空旷街上。 平定县城东街的曹家陶舍里,众人酒足饭饱,便听秋翁说叨致富之道。 秋翁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是求富,则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当然,商场险恶也不逊于战场。我先问一句,你们这个陶舍,所卖之物可都是自己做的吗?” 曹掌柜道:“确是自己做的,那几个陶俑是夏奈儿捏的,陶罐什么的是大家一起做的。” 秋仟心想还说什么手工定制,狠狠瞪了夏奈儿一眼,小姑娘噘起嘴哼了一声,并不理他。 曹掌柜又说道:“我们这里有上好的陶土,做成陶器不需许多本钱,只是生意清淡。” 秋翁思忖片刻,道:“那你们其实并非从商,而是前店后坊,自己是陶工,做出来的东西自己卖。在这么个小县城,需求并不多,所以生意清淡。”曹掌柜点点头。 秋翁道:“若是将别人的东西贩过来卖了,那么可以量取胜,本地销量不大的话,也可以贩到别处,所谓坐贾行商。如果只是卖自己做的东西,又要卖出好价钱,那么所做器物必须与众不同,方能吸引人家来购买。” 秋仟终于寻到了一个出气的机会,揶揄道:“他们的器物确是与众不同的,都是手工捏制的奢侈品。” 夏奈儿气恼地拿起案上的一个沙果作势要扔过去,秋仟慌忙抬起手臂护住脸,夏奈儿没有扔,又将沙果放回案上,扭头不理他了。 秋翁正想呵斥秋仟,曹掌柜朝他摇摇手,笑道:“小郎有所不知,夏奈儿捏的陶俑在本县颇有名声,都是要定制的,寻常买不到。” 秋翁道:“我刚才看过那两个陶俑,极为传神,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曹掌柜带着遗憾的表情说道:“好是好,但做得辛苦,产量也少。” 秋翁点头称是,一时沉默。曹掌柜忽然神秘兮兮地说:“我还有个好东西给你看看。”说着匆匆下楼,很快拿上来一个罐子,递到秋翁手中。 这是个收口鼓腹圆罐,在烛光辉映中,折射出莹莹青色。秋翁大惊,拿在手里小心摩挲反复端详。 陶罐施了薄釉,直口、短颈、双耳,溜肩、鼓腹、平底,阴刻卷云纹,青绿釉色亮泽温润,胎壁甚是紧密坚硬。秋翁由衷赞道:“美哉,不求美则美哉。”又问:“这是你们烧制的?” 曹掌柜道:“我在城外有个馒头窑,可烧制釉陶物件。原本也只是做些冥器。不过,我们这里的陶土细密,施以薄釉,再用黄河边捡来的乌黑的石炭烧窑,窑火甚旺,烧成的釉陶不似其他地方烧的那般疏松,做成这个罐子,也是很好用的。” 秋翁笑道:“小目标就在这上面了。” 看到众人疑惑的神情,秋翁缓缓说道:“日常容器,每家每户必备。王公贵族用的是金银铜制品,奢华昂贵,寻常百姓大多以竹木作容器,并不耐用,而以往陶土物件粗陋不堪,多是做成冥器。你们这个釉陶表面润泽、质地紧密,若做成杯、盘、碗、碟、勺等日常食具,物美价廉又耐用,何愁小目标不成。” 曹掌柜兴奋得一拍大腿,赞道:“好主意。” 秋翁道:“做这日常食器,可聘些专门制陶和烧窑的工匠,产量也就上去了,不过,做出来的物件一定要是上好的。” 曹掌柜道:“那是一定的,只是石炭不太好捡,用木柴烧的话火力不够,釉陶不是很透亮。” 秋翁思忖了一会,说道:“可以捡了攒起来,够数量了再烧窑,不必着急。你们烧好的釉陶食具,也不要急于卖了,也把它攒起来,有了一定的数量,再集中售卖,而且只在长安卖。” 曹掌柜不解地问:“这又是为何?” 秋翁道:“即使是好物件,你今天卖几个,明天卖几个,有谁会知道?价钱也卖不高。所以,一开始就要造出声势,吸引许多人来买,买的人多,用的人也就多了。我们的釉陶食具本来就是好东西,用了人觉得好了,便会口口相传,名声也就出来了,待再来买时,即便断货,他也是愿意等的。” 曹掌柜一脸崇拜,拱手道:“秋家翁一席话,茅塞顿开,果然是商贾高手。”又有些犹豫,道:“若是运到长安售卖,会有运费和损耗。而且,而且我也没有许多本钱。” 秋翁摆摆手,露出不必在意的表情,道:“长安乃京城,显贵云集,民众富足,价钱可以定的高些,也不必担心销路。就是添些运费和损耗,盈利也是很可观的。至于本钱——”他稍稍迟疑,随即爽快地说道:“本钱你不必担心,我可以出的。” 曹掌柜又惊又喜,拱手道:“这如何好啊,岂不是要耽误了你家的买卖。” “我在益州有座铜矿,收益颇丰,还有些其他买卖,都有人操持。在你这里出些本钱,不碍事的。再说,曹掌柜也是奇货可居啊。哈哈哈。”秋翁本来是想宽慰他的,可不经意间露富,吓着了众人。 曹掌柜嗫嚅着不知怎么说才好,胖脸上的肉不住的抖动,半晌才又说了一遍:“这如何是好。” 秋仟之前被曹掌柜耍弄,心存芥蒂,瞧着他激动的模样,在旁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贫穷限制了想象。”他说这话也没什么坏心思,只是公子哥的秉性,气不过而已。 秋翁闻言大怒,喊道:“放肆。”站起来就要揍他。被曹掌柜一把抱住,道:“小孩子嘛,随口说说罢了。” 秋翁不依,手颤抖着指向秋仟,道:“他还小啊,这般无礼,何以为人。” 秋仟不曾想父亲这般恼怒,心里也害怕,低着头说道:“秋仟无礼,秋仟赔罪” 曹掌柜赶紧将秋翁按回座位,道:“好了,好了,就此打住。” 秋翁被他劝着喝了口酒,才稍稍消气。 曹掌柜诚恳地说:“我们这里虽是小地方,但也物产丰富,秋家翁和令郎多住几日吧” 秋翁瞥了眼秋仟,道:“多谢曹掌柜美意,我们有要紧的事必须赶往长安,原本打算明天就要启程的。” 曹掌柜转向石敢先,似乎要他证实一下,石敢先点点头:“确有要紧的事必须赶往长安,不敢耽误。” 夏奈儿嘟着嘴道:“我也要去。”石敢先疑惑地问“去哪?” “长安。”夏奈儿回答得很干脆。 石敢先负有护送秋家父子之责,闻言有些犹豫,但看着女儿态度坚决的模样,只好点头应允。 曹掌柜盛情挽留,秋翁算了下日程,觉得还有宽裕,就答应在平定再盘桓两日。他又随曹掌柜去了城外察看那馒头窑,几番促膝长谈,曹掌柜对做好釉陶食具更有信心了。 秋翁与曹掌柜交流做买卖的心得,秋仟毫无兴趣,就去了后院。夏奈尔正在那里忙在制作陶器。 小姑娘跪在地上,使劲地揉着一团陶土,还不时洒点水,一张俏脸上也沾了些湿泥。他凑过去蹲下,好奇的看她揉泥,看了一阵,感叹道:“做陶器也是力气活啊。” 他发现小姑娘脸上沾了几点湿泥,伸手要替她擦拭。夏奈尔抬起胳膊挡住,乜斜杏眼喝道:“你干嘛。” 秋仟道:“你脸上有湿泥,我替你擦了。”小姑娘扭过脸,并不搭理他,专心做她的陶器。 秋仟也是尴尬,嘿嘿一笑,又觉得回屋无聊,就去逛街了。 wap. /134/134218/31494387.html 第二十九章 夜明珠 平定也就是一个小县城,秋仟逛了半个多时辰,正要打道回府,瞥见路边有一个贩夫捧了个木匣,木匣里摆着些珠宝首饰,璀璨夺目。 秋仟有心买件稀罕物去讨好夏奈尔,便停下了脚步叫住他。 那贩夫见有生意,赶紧跑过来,口中不住地说自己的货物如何如何好,又取出一颗珍珠,夸耀道:“你看,又大又圆,这是南海珍珠,从宫中流出来的。” 秋仟只是朝他手里瞄了下,冷冷道:“你当我不识货了,什么南海珍珠啊,这是淮河珍珠。”语气中带着讥诮。 贩夫一脸惊讶,捻起珍珠端详了一番,翘起大拇指道:“公子果然好眼力,我也是被蒙过了。” 秋仟也不理会他,取过一枝莲花玳瑁发簪细细端详,觉得做工粗糙,便放下了,又翻捡了一阵,并无心仪之物,负手就要离去。 那贩夫怎肯放过这桩生意,一把拉住他,道:“我看公子见识颇广,寻常物件看不上眼,我倒是有件稀罕物。” 秋仟将他手拂开,傲然道:“有何稀罕物,拿出来看看。” 那贩夫环顾四周,神秘兮兮说道:“真的是个稀罕物,我可不敢随便拿出来,在我妹子那里。”说着朝一处墙角指了指。 秋仟望去,街角站着个修长娇美的小妇人。贩夫招招手示意过来,小妇人点点头,笑盈盈朝这里走来。 那小妇人美目流盼、桃腮带笑,自有勾魂摄魄之态。秋仟饶是见过美女的,这时也不禁偷偷多看了几眼。 贩夫又四下瞧瞧,才轻声对小妇人说道:“将那颗夜明珠给公子看看。” 小妇人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漆匣,递给秋仟。 秋仟伸手去接,不经意间手指掠过小妇人的手背,顿觉玉骨冰肌、细腻丰润,不由得一时失神,身子也晃起来了。 小妇人满脸娇羞,低眉垂眸,拉长音调柔声道:“公子接住了。” 秋仟这才清醒过来,捧过漆匣。 贩夫让他打开漆匣,得意洋洋道:“夜明珠,公子可得细细看顾。” 夜明珠,古时称作“悬黎”,谓之“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 秋仟听到贩夫说是夜明珠,心中一动,寻思若真是夜明珠,就买来送给夏奈尔,这样夜晚光明如烛,做活也方便。于是他收敛心情,仔细观察那夜明珠。 这颗夜明珠若鸡蛋大小,通体碧绿,圆滑而润泽,隐隐发光。秋仟觉得这夜明珠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明亮,迟疑着说道:“这夜明珠颇为黯淡。我听说夜明珠发光,可照亮一室。” 贩夫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道:“夜明珠白天吸收日光之精华,夜间散发夺目之光彩。这里四周通亮,如何发光啊。” 秋仟将漆匣还到他手里,道:“我没看到它暗中发光,怎么敢买啊。” 贩夫点点头:“公子说的也是。”左右环顾了一遍,道:“这里无遮无掩,没法看出夜明珠发光。我们寻个黑暗处,就可验证这夜明珠是否发光。” 秋仟有些犹豫,未置可否。小妇人娇声道:“兄长,你就不要劝谏公子了。这夜明珠是贵重之物,公子也没带许多钱。” 秋仟被这话刺激了,面带愠色,在外衣的袖子里掏了一会,摊开手掌,是一块金锭,道:“怎么没带钱。只要东西好,钱不是问题。” 小妇人见状也是尴尬,脸颊微红,款款施礼,道:“小女子言语不慎,唐突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秋仟豪气的摆摆手,不以为仵。 贩夫看到秋仟手里的金锭,顿时两眼发光,急切地说道:“我们找家客舍,只需一间暗间,就可验看夜明珠。” 秋仟也是有意要买这夜明珠,便点头应允。 小妇人袅袅娜娜在前引路,秋仟跟了过去。小妇人回首嫣然一笑,等着秋仟赶上,与他一并行走。 秋仟有心搭话,小妇人只是低着头,一付那娇羞模样。秋仟窥见,不觉双腿打漂,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不多时到了一家客舍,贩夫与掌柜嘀咕了几句。掌柜眼盯着秋仟道:“我这客房不便宜啊。” 秋仟心想,这与我何干,扭过头也没理他。掌柜无奈一笑,唤来伙计将他们带去客房。 贩夫一边朝里走一边问道:“你可见过夜明珠?” 秋仟老老实实答道:“听说过,未曾见过。” 贩夫与小妇人相视一眼,转过脸继续说道:“这夜明珠古时候可是价值连城啊,如今也很少见。你也赶巧,前些日子有伙人打开了一座古墓,得到了这个宝物,后来又到了我手里。”说一起进了客房。 秋仟走的有些累了,进去后就盘腿坐下,小妇人也在一旁跽坐。 这客房无窗,贩夫巡视一圈,屋里虽然昏暗,但门缝间还是透进稍许光线,便撇着嘴不住啧啧出声,颇为不满。 他在屋里搜寻了一会,也没找到什么可遮挡的东西,回头目光停在了秋仟身上,脱口说道:“公子的衣裳倒是厚实,脱下来正好可遮住光亮。” 秋仟还未答话,小妇人倒是羞红了脸,埋怨道:“你怎么能让公子脱下衣裳呢。”一双媚眼瞟向秋仟。 秋仟被这美妇看顾,一时心动,竟也有些亢奋,说着:“不妨,不妨。”解下外衣递与贩夫,自己只着一身单薄禅衣。 小妇人低垂眼帘,关切地说道:“公子切莫着凉。” 秋仟拍拍胸脯,道:“我且年轻,不怕冷。”小妇人斜睃他一眼,掩嘴娇笑。 贩夫忙乎了一阵,遗憾地说道:“这衣裳挂不上去,我去找店家,寻个屏风搬过来挡一下。你们俩在这里等我一会。” 小妇人闻言忸怩起来,瞄了眼衣着单薄的秋仟,脸上浮起红晕。 她迟疑片刻,将漆匣放在席上,推到秋仟面前,然后起身对贩夫说道:“我与你一起去。”又回眸一笑, 秋仟不由得心旌荡漾,目送她出门。贩夫在门口停了一下,回头关照道:“这夜明珠在暗中光亮夺目。你可先闭目养神,待会看时不伤眼睛。” 两人走后,屋里安静下来,秋仟凝视着面前的漆匣,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小妇人回眸一笑的风情,一颗心也便悬浮起来。 他伸手捧起漆匣,抱在怀里,闭上双眼。渐渐的,倦意涌起,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惊醒,揉了揉惺忪睡眼,觉着身子发冷,便双手抱胸,神色迷茫打量这昏暗的屋子,待低头看到滚到脚边的漆匣,才想起是怎么回事。 他觉着已经等了很长时间,搬个屏风不至于这么久,一丝不安掠过心头。于是捡起漆匣,犹豫了一会,终于决定将它打开。 他莫名惶恐起来,就闭上眼,右手哆嗦着打开匣盖。这时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便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又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如此再三,才睁开双眼。 漆匣里黑黢黢的,似乎有块东西,看不分明。 “怎么没有发光?”不祥的感觉越发强烈。他着实慌了,也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爬到门口。 借着走廊透进的光亮,他看清匣子里装着一块乌黑透亮的石头,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少顷,他蓦地跳起,噔噔噔奔向前堂。 前堂冷冷清清,只有掌柜盘坐在案前翻看一堆木牍。秋仟冲过去趴到案上,喊道:“店家,刚才带我来的那对男女去哪了?”掌柜瞅了他一眼,摇摇头。秋仟吼道:“他们是骗子。” 掌柜见怪不怪,道:“你是外乡人吧?”秋仟点点头。 “被骗了吧?”掌柜拖着长腔问道。秋仟又是点点头。 掌柜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奇地问道:“怎么外衣也被骗走了。”秋仟一张脸唰的变成彤红,他悲哀地记起,他的金锭放在了外衣的袖袋里。 掌柜老于世故:“你这禅衣是用素绢做的,富家子弟吧?不骗你骗谁啊。” 瞧见秋仟羞愧难当的模样,他又同情地说道:“你们刚进来时我暗示过你,我这客房不便宜。你却不理不睬,以为自己有钱。还好人没事,就当破财消灾吧。”秋仟欲哭无泪。 “对了,房钱还没付呢。算了,你走吧。”掌柜大度的扬扬手。 秋仟只穿了一身单薄禅衣,不敢在大街上行走,专门绕道僻静的小巷,一路小跑回陶舍。 到了家门口,他佝偻着身子想蹿回自己的小屋,才走了两步,只听一声喊:“站下。”他暗自咬咬牙,无奈地转过身去。 秋翁、石敢先、曹掌柜、夏奈尔一众人满满的坐了一屋,每个人脸上都是诧异的表情。 秋仟寻思自己这般模样,肯定糊弄不过去的,没等他们问话,便坦然道:“我遇到了骗子。” 秋仟发现众人松了一口气,夏奈尔似乎还偷偷笑了一笑。 曹掌柜关切地问道:“人可受伤。” 秋仟“阿嚏”打了个喷嚏,没好气地说道:“没有受伤,受凉了。” 夏奈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石敢先皱着眉瞪了她一眼。她生怕忍不住又笑,赶紧起身出去。 不一会,秋仟也出来了,看见夏奈尔就要躲开,却她被叫住。 夏奈尔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疑惑地问道:“你遇到骗子被骗去些钱也就罢了,怎么连衣裳也被骗走的。” 秋仟窘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夏奈尔凑过来问道:“可有什么隐情。”双眸直视着他,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 秋仟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眼睛也不知朝哪里看才好。 夏奈尔心中暗爽,道:“我不问就是了。”终究憋不住好奇,不解地问道:“他们为什么单单要骗你啊?” 秋仟咬牙切齿:“还不是看我是外乡人,有钱。” 夏奈尔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捂着嘴,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秋仟瞥她一眼,冷冷道:“你要笑就笑罢。”夏奈尔终于忍不住笑弯了腰。 wap. /134/134218/31494388.html 第三十章 山村 淳于几与其华离开朔方后,不敢走官道,便一路翻山越岭。 这天,他们在山上望见山坳里有一处村庄,顿时兴奋起来。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很是辛苦,在山里也有个村落可以歇脚,自然求之不得。 两人连蹦带跳顺坡下来,不多时就进了村里。 这村庄有几十户人家,依山傍水,安静闲适。两人走进一户农家,想买些热饭热汤。 农家夫妇憨厚淳朴,满口答应,便煮起了麦饭,还蒸了野兔脯。 坐在炊烟缭绕的屋里,闻着兔肉香味,淳于几鼻翼翕动几下,咕嘟咽了一下口水。 其华转过脸瞅着他,呡嘴一笑。 淳于几顿时窘迫的低下头,过了一会,他抬起头,发现其华亮晶晶的双眸还盯着他,不由得忸怩起来。 其华暗自好笑,故意不挪开视线,屋里的气氛也变得有些暧昧了。 从朔方一路走来,两人逐渐熟稔,甚至有了一种如家人般的默契和亲切感。不过,其华的话多,淳于几只是回应,这让她很是不满,便时不时的捉弄一下这个腼腆的年轻医官。 淳于几越发的局促,扭动着身子,两只手扶着膝盖,眼睛也不知看哪里才好。 这时,农妇端来了饭菜和热羹,两人谢过。 这些天两人一直是啃着干粮,喝着山泉,现在终于有了热菜热饭,心下欢喜,便迫不及待地埋头吃了起来。其华也不顾矜持,一面吃着,嘴里还呜呜作声。 农妇在旁笑道:“我们村里别的没有,麦饭和野味还是管够的。” 其华使劲咽了下,不好意思了地说道:“大婶煮的饭食太好吃了。”又冲着淳于几道:“我说的对吧。” 淳于几口中正嚼着麦饭,嗯嗯应着连连点头。 少顷,两人餐毕,取了一些铜钱给那农妇。 农妇推托不过,也便收了下来,好奇地问道:“我们这村庄在山里,很少有外人进来的,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其华瞄了淳于几一眼,犹豫着说道:“我们,我们是出来游山玩水,见这里景色绝佳,便不知不觉走了进来。” 农妇似乎难能理解,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嘀咕道:“景色绝佳?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怎么没觉得啊。” 其华一时语塞,尴尬地干笑几声。 农妇打量了他们一遍,又问道:“你们可是夫妻,出这远门父母也不阻拦?” 其华刚要开口,淳于几抢先说道:“她是我妹子,我父母已亡故。” 其华闻言脸上飞红,心中有些恼怒,狠狠瞪他一眼。淳于几一怔,以为是说她是妹子惹恼了她,于是转过头不敢看她。 这时,门外传来一片嘈杂声,接着响起一个女子凄厉的嚎哭。 农妇侧耳听了一会,大惊失色,道:“是里长的女儿在哭。”起身跑了出去。 其华与淳于几面面相觑,也赶紧起身跟在出去。 门外围了一大群人,其华与淳于几跟着农妇挤了进去。 只见地上躺了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脸色苍白,口唇青紫,一动不动。一个年轻丰腴村姑跪在他身旁,哭喊着不住拍打小男孩的胸口。 农妇慌忙打听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小男孩一面吃着炊饼一面蹦蹦跳跳的玩耍,不料突然就倒在地上,气息全无。 淳于几一听,赶紧上前抱起孩子,也没多犹豫,将他翻过身背对着自己,双手环抱孩子腰间贴在自己身上,然后双手用力往上挤压。 孩子垂下头,软绵绵的,气息全无,身子随着淳于几的挤压,不住的抖动。 村姑看到淳于几的举动一时愣住了。少顷,她忽地跳起,扯住淳于几的衣裳摇晃,叫道:“你干什么呀,干什么呀。” 其华见状赶将村姑拉开,道:“他是医者,在救你的孩子。” 村姑这才明白过来,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双手捶着腿哇哇大哭。 淳于几呼呼喘着粗气,双手用力不停地一下一下挤压孩子的腹部,断断续续说道:“这是面团堵住了喉咙,若不吐出来,就会气绝而亡。我这是,这是要他将面团吐出来。” 终于,孩子啊的一下吐出一团面团。淳于几马上坐下,将孩子俯身平卧在他的腿上,轻轻拍打孩子的后背。孩子剧烈咳了一阵,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淳于几舒了一口气,疲惫地说道:“好了,将孩子抱起来吧。” 其华上前将孩子抱起,递还给了村姑。这时孩子脸上已有血色,趴在村姑肩上,无力地叫了声:“阿母。”歪着头昏睡过去。 村姑见孩子脱离危险,便将他紧紧抱住,一面抹着眼泪,一面不住的道谢。 淳于几歇了一会,逐渐缓过劲来,双手抱膝,仰面关照道:“快抱他回家,好生歇息。” 村姑应了一声抱着孩子转身就跑。 淳于几这时还坐在地上,其华一把将他拉起。村民围了上去,不住的夸奖。农妇神情得意,道:“这是我家的客人。”说着又要拉他俩回屋。 忽然,围着的村民们纷纷闪开,让出一条路来。淳于几和其华以为是给他们让路,拱着手正要道谢,却发现村民们的目光都望着他们身后,心中疑惑,也转身看去,只见走来一位年长男子。 这人头带草帽,着短衫,小腿上扎着行縢,从村民身旁走过,神情有些倨傲,待见到淳于几,瞬间满脸堆笑,拱手道:“可是这位公子救了我家外孙?” 村妇上前一步,巴结地笑道:“里长,这位公子是我家的客人,正是他救了你家外孙。” “他是里长?”淳于几与其华相视一眼。淳于几拱手道:“小生淳于几见过里长。” “是淳于公子啊。”里长上前一步攀住他的肩膀晃了又晃,道:“你救了我外孙,就是我们全家的恩人。走,上我家去。”不由分说,挽着他的手臂就朝自家走去。 淳于几回头朝着其华无奈地咧咧嘴。 里长家是一个宽敞的院落。里长招呼两人进屋坐下,唤出女儿拜谢恩人。淳于几这才看清这女儿体态丰腴,眉目倒也端正。女儿与里长说了几句,又回去照顾小儿。 不多时,有村妇端来酒食。淳于几道:“我们刚才已经用过膳食了。” 里长举起酒碗,笑道:“吃过了再吃嘛,民以食为天,怎么能与老天过不去啊。”说罢呡了一口酒,举碗示意。 两人盛情难却,只得也端起碗,呡了一口酒。 “里长,这深山里也会有官府的人过来?”淳于几生怕他们的行踪被官府知晓,心想他是里长,是与官府打交道的人,所以一问。 “没有,这里很少有外人进来,官府也管不着。村民称呼我里长,只是敬重而已。我们祖上避战乱来到这里,与世隔绝,不纳粮税,所以也没有什么里长,只是一村之主而已。” “一村之主,就是里长呀。”淳于几笑道,也放下了心。 其华好奇的打量屋里的摆设,目光停留在墙上挂着的一对鹿角上。 里长注意到她的视线,道:“我女婿是猎户。嗐,去年死了。” “噢。”其华瞅着墙上的鹿角,犹豫片刻,欲言又止。 里长瞥了一眼鹿角,道:“不是被山鹿顶死的,是被苍鹰砸死的。” “啊。”淳于几和其华大吃一惊。 wap. /134/134218/31494389.html 第三十一章 招亲 “是去年吧。”里长歪着头想了一会:“是去年。去年冬天,我女婿与村里的猎户一起上山狩猎,没多久就看到一只兔子。那只兔子真的很肥啊,一起去猎户都这么说。” 其华无意间瞥见里长脸上闪过一丝惋惜的神情。 “我女婿就追了上去,拉开弓箭就要射去。我这女婿可是远近闻名的神箭手。岂料,箭还没射出去,人就倒下了。” “怎么回事?”其华急切地问道。 “同去猎户说,那时天上有一只苍鹰抓着根大棒骨飞过,也看到了这只兔子,就扔下骨头去追。这落下的这根大棒骨就正好砸在我女婿头上。”里长连连摇头叹息。 “就这么人没了?”其华觉得不可思议。 “可不是吗。人被砸死了,兔子也被叼走了。”里长说着抬起下巴朝墙角那边努了一下:“那根大棒骨还放在那里呢,女儿说也是个念想。” 淳于几和其华朝墙旮旯看去,果然靠着一根白森森的大棒骨。其华不禁打个寒颤,双手抱胸,悄悄朝淳于几这边挪了挪。 “嗐,女婿亡故,今天小外孙若有不测,我们这一家就完了。真是要谢谢淳于公子啊。”里长说着又举起酒碗,示意一起喝了。 淳于几长吁短叹,陪着他喝了一口酒。 “所以我这女儿啊,也是命运不顺。”里长放下酒碗,苦着脸说道。 “有你这么好的父亲护着她,她还是幸运的。”其华安慰道。 “我又不可能护她一辈子,就想给她找个新女婿,物色了村里的农夫猎户,她还看不上。”里长愤愤不平。 忽然,他眼睛一亮,侧过脸瞅着淳于几,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呵呵而笑。 淳于几不明就里,茫然看向其华。其华双手一摊,表示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淳于公子,你可婚娶?”里长满脸堆笑。 “未曾。”淳于几隐隐感觉有些不妙,警惕地注视着他。 “太好了。”里长高兴的双手拍了下大腿。 “什么太好了?” “你做我家女婿。” 淳于几刚好举杯喝了一口酒,闻言大惊,嘴里的酒也喷了出来,呛得连咳几声,一面拍着胸口,一面摇晃着手说道:“不可,不可。” “为什么不可啊?”里长一脸诧异。 “一个孤男,一个寡女,正好一对。我女儿花容月貌,勤俭持家,又能生养,你们淳于家传宗接代都不用担心了。妹子,你说是吗。”他转身问其华。 其华先是一怔,继而掩嘴而笑,道:“里长说的是。” 淳于几听了这话,整个人都傻了,良久,才结结巴巴说道:“这等大事,这等大事,还是要说与长辈知晓的。” 里长疑惑道:“你父母不是亡故了吗?” “父母是亡故了?可是,可是我们还要去别处的。” “你们不就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吗,这里景色绝佳,也不须去别处了。” 淳于几心想,那农妇把什么都告诉了里长。 他又不好表现出很抵触,毕竟里长也是一片善意,便思忖着怎么找个理由回绝这门亲事。于是咬咬牙,道:“不瞒里长,我是朝廷疑犯,是要去长安候审的。” 里长一愣,微张着嘴盯了他半晌,道:“你可不能骗我,看你像个文弱书生,怎么会是囚犯。” 淳于几也不解释,取出庞萌颁发的郡狱符传给他看。 里长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相信淳于几确实个囚徒,将符传递还给他,又困惑地问道:“既是囚犯,怎么不见狱役押送啊。” 淳于几将符传揣进袖里,道:“此事说来话长。当下就是郡狱让我自行去长安廷尉府归案。” 里长觉得不可思议,连连摇头:“这是什么做派啊,让囚徒自行去长安廷尉府归案,半途跑了这么办。” 说到这里他心中咯噔一下,抬头瞅着淳于几,脸上慢慢绽放出笑意,道:“我看你也不是恶人。这样正好,你就不要去长安了,安心做我女婿。我们这里天高皇帝远,没人在乎你是不是囚徒。” 淳于几大吃一惊,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里长以为他不回应就是答应了,高兴地说道:“好,我去告诉我女儿。”手扶着食案一下子站起。 淳于几眼看里长出门去找女儿,越发的惶恐。他双手撑着地,像是跪着,垂下头不停嘟囔:“怎么办,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才好。” 其华也不捂嘴了,笑得前俯后仰,道:“人家要招你做女婿,我也没办法。” 不一会,里长回来,佝偻着身子,满脸沮丧,手扶着食案慢慢坐下。 淳于几赶紧正色端坐,寻思着如何推辞才好。忽然发觉里长情绪有些异样,去是兴高采烈,回来却是垂头丧气,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便与其华交换了一下眼色。他正要张口询问,其华示意他别先说话。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 还是里长先开口,他吞吞吐吐道:“淳于公子,这个,这个,我女儿说,说是当下还不想嫁人。” 淳于几大喜过望,腾地一下跳起。 里长以为淳于几恼了,慌忙拱手作揖,仰着脸,面带愧色,道:“淳于公子,别生气,别生气啊。” 淳于几情知里长误会了,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迅速坐下,道:“里长不必介意。” 里长心中愧疚,没等淳于几说下去,便打断他的话,诚恳地说道:“淳于公子,你救了我外孙,我女儿真是不知好歹。 淳于几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道:“救人是救人,嫁人是嫁人,两回事。我没生气,婚嫁原本是要你情我愿的。” 里长点点头,道:“不生气就好。” 其华好奇,问道:“你女儿为何不想嫁给我兄长。” 里长道:“我女儿说她要嫁给一个能耕地能狩猎的男人,也可养家活口。” 其华不乐意了,道:“我兄长是会医术的。” 里长迟疑片刻,道:“我也说了。不过,我们山里人病了,自己会去寻草药的。” 其华还要争辩,淳于几心想还说什么呀,我们赶快走吧,急得狠拽一下她的衣袖。其华这才醒悟过来,悄悄吐了下舌。 淳于几道:“如此甚好,我们还要去长安,就此告辞了。”说罢匆忙站起作揖。 里长也站了起来,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不一会,跑来一个村民,说是抓住一个进山偷猎的外乡人。 里长朝着淳于几和其华拱拱手,道:“我过去看看就回来。”跟着村民出了门。 这时,一个嘶哑的嗓音嚷道:“我是路过这里,没有偷猎。” “曾一箭。”淳于几闻声大惊:“他怎么也来了这里。”不由得脸色骤变。 他还没回过神,里长就进来了,嘀咕道:“这里几年也见不到一个外乡人,今天怎么回事。” 淳于几与其华面面相觑。 淳于几心中害怕,不由自主的往门后躲去,转身瞅见其华正盯着他,脸上挂着玩味的笑意。他陡然想起,那天在朔方太守府后院也是这般情形,顿时尴尬。 其华撇了一下嘴,作出不屑的表情,旋而皱起眉,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然狡黠一笑,凑近里长,轻声道:“我看到这人背着一张大弓,定是射猎好手。你女儿——” wap. /134/134218/31494390.html 第三十二章 冤家路窄 里长听了其华的话倒是心动,转身朝门外张望一会,嘟囔道:“我让我女儿过来看看。”说着站起身,回头瞅了眼淳于几,轻哼一声:“嗐,这人哪里比得上淳于公子。”便出了门。 其华偷偷一笑,回头冲着呆头呆脑的淳于几作了个得意的手势,未几,又皱起眉头,担心地说道:“曾一箭多半是因为那个太守府的客人被杀追来的。这可怎么办才好。” 淳于几没听清她说的话,兀自埋怨道:“招曾一箭为婿,这不是要害了里长的女儿吗。”忽而心中一动,似乎有个疑团,刚想说却又忘了,寻思片刻,才问道:“你也认得曾一箭? 其华微微一怔,随即嗔道:“我是太守府使女,见过曾一箭的。” 淳于几“噢”了一声,又说道:“你知道曾一箭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撺掇里长选他为婿。”语气中带着不满。 其华闻言尴尬,心中倒是感慨,这淳于几身处险境,还替他人着想,不失为谦谦君子。 她故作不悦,沉下脸了,道:“我不过是想躲开这曾一箭。若不是你杀了那个太守的客人,我们还用得着躲避这个曾一箭吗,我们还会到这里来吗?” 淳于几听她这么一说,又见她面带愠色,就急着想要解释,可又不知如何说才好。他双手抚膝,神情窘迫,口中嗫嚅,半晌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其华见状悄悄呡嘴一笑,马上又神态严肃,道:“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淳于几摸了下后脑勺,叹了一口气:“还有什么办法,惹不起只好躲呗。” 其华伸手点点他,道:“你还算明白。”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得房门吱嘎一声开了,几个村民推着一人进来,正是曾一箭。 两人没料到曾一箭会进来,怔怔看着他。淳于几心生怯意,情不自禁往其华那里挪了下身子。 曾一箭见屋内有人,不由得一呆,待看清是淳于几和其华,呵呵笑了两声,拱手道:“淳于公子,别来无恙。” 淳于几下意识地站起,拱手还礼,道:“曾将军安好。” 曾一箭愣了一下,诧异道:“你如何知道我姓曾。” 淳于几讪讪道:“在太守府听人叫你曾一箭。” 曾一箭回过神了,哈哈大笑,道:“既如此,我们也不必拘束。我一路跟来,想必你也是知道缘由的吧。” 淳于几急忙分辨:“那人之死便是意外。” “意外?你可知道那人是何身份?” 淳于几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那人是霍府——”曾一箭刚说出这话,不经意间瞥见其华面露惊讶之色,想起范明友关照过不许泄露是霍氏所为,心中一凛,赶忙收口,尬笑几声,道:“那人是京城权贵的门客,来朔方办事,也就是太守的贵宾,却被你杀了。” “我与他素不相识,也没有怨恨,害了他性命,真的是意外。”淳于几委屈地辩解道。 “那你为何不去官府自首?” “我已是朝廷疑犯,一时惶恐,所以没去自首。”淳于几苦着脸,心忖先前那个罪名,就是你加害于我的。 曾一箭哈哈一笑,道:“你这是罪上加罪。” “什么罪上加罪,就是你陷害他的。”其华愤愤不平,插话道。 “你是何人?噢,你就是太守府失踪的那个使女。”曾一箭仿佛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人,打量了一番。 “别管我是谁。你说,淳于公子是不是你陷害的。”其华涨红着脸,气咻咻说道。 “怎么是陷害?他私通外藩,盗卖禁物,人赃俱获,你自己问问淳于公子自己。” “是、是太守命我出关、出关替匈奴小王子疗伤的。”淳于几连连摆手,觉着太过冤枉,说话也结巴起来。 “听见吧,他是奉太守之命。就是你们陷害他。”其华提高嗓音说道。 “奉太守之命,可有凭证?有凭证吗。”话才出口,曾一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似乎触动了哪条禁忌。 他想了想,陡然醒悟,自己追踪淳于几,就是为了找回一张符信,现在说什么凭证,可别让淳于几心生疑窦,于是岔开话题,道:“好好好,我不与你争辩,待你到了长安,自己与廷尉说去。” “我是要去长安的。”淳于几嘀咕道。 曾一箭瞧着淳于几的憨态,心中好笑,有意戏弄他,便道:“你既然觉得自己冤枉,当下也无人押解,那就别去长安了,我替你寻个逍遥去处,免得受牢狱之灾。” 淳于几面无表情,凝视曾一箭许久。 曾一箭以为他动心了,笑道:“如何?” 淳于几坚定地摇摇头,正色道:“不可,朔方庞使君信任我等,让我们自己去长安归案,我等已经应允,不可失信。再说,国家法度予我申诉之权利,我有冤屈,自可辩解。岂能一走了之,害人害己。” 曾一箭目瞪口呆,心忖真是个书呆子,脑路清奇,便悻悻道:“既然如此,正好,我也是去长安,我们一起走,到了长安,或许我还能作证,与你洗脱罪名。” “作证,作什么证,再去诬陷淳于公子。”其华气恼地叫了起来。 曾一箭咧了咧嘴,瞥她一眼,语气轻蔑:“与你何干。” 其华情急,起身要与他理论,淳于几一把将她按下,神情淡定,道:“不消曾将军费心,我自己去长安廷尉府投案,是非曲直,自有公道。” 他原本忌惮曾一箭,然而面对面交谈后,反而不再胆怯了。他觉得心中坦荡,又何必患得患失,于是笑吟吟注视着曾一箭。 曾一箭觉察到淳于几的情绪变化,不由得心悸,暗忖还须吓唬吓唬他,便面露凶相,道:“这可由不得你了。” 淳于几嘴角微微扬起:“为何由不得我。” 曾一箭一时语塞,踌躇一阵,便吼道:“你是朝廷罪犯,我乃朝廷官吏,自有监管之责。” 淳于几不以为然:“朔方狱吏不曾监管,何必由你来监管。” “你还嘴硬。”曾一箭着实恼了,双手握拳不住抖动,就想发泄一下。这时瞥见其华的视线一直看向他身后的墙角,也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那里摆着一根大棒骨,便顺手取过。 其华见状“啊”了一声,欠了欠身,似乎想要阻拦。 曾一箭正在气头上,也没多想,手里拿着大棒骨掂了掂,突然使劲往地上一砸,只听“呯”的一声,骨头碎成几块四处飞溅,随即冷笑道:“你嘴硬,硬得过这根骨头吗” 话音才落,便听到门外一声凄厉的呼喊:“夫君啊——” 屋里三人愕然失色。 wap. /134/134218/31494391.html 第三十三章 讨价还价 里长这时带着他女儿刚好过来。他女儿听说曾一箭会使弓箭,就跟过来瞧瞧,两人推开门,恰巧撞见曾一箭砸碎骨头的一幕。 这根大棒骨可是里长女儿对前夫的念想。她脑子里嗡的一下,旋而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冲进屋去一把夺过曾一箭手中的半截骨棒,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曾一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瞧着这个捧着碎骨,嘴里喊着“夫君”嚎啕大哭的女子,一脸懵圈。 他瞥见其华似乎见怪不怪,猜想她知晓原委,于是斜过身子,腆着脸问其华,这女子是谁,为何如此这般。 其华看着曾一箭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是幸灾乐祸。不过,她虽然满脸的嫌弃,还是轻声将大棒骨的由来说了一遍 曾一箭恍然大悟,还没容他回应,里长已经来到他面前,拉长着脸,道:“曾公子,我们将你当作客人,你却将我女婿的骨头砸碎了,害我女儿伤心。” 里长女儿的哭嚎也惊动了村民,屋外纷纷攘攘涌来许多人,几个年轻壮汉探头探脑,想要进来。里长扬扬手,将他们赶了出去,只让一个年长妇人进来,将他女儿搀扶出去,屋里顷刻间变得安静了。 里长瞅见其华好奇地朝门口张望,便嘟囔道:“几个侄子、外甥。” 曾一箭饶是见过大场面的,这时也心神不宁,结结巴巴道:“我不知是你女婿的骨头,一时鲁莽,还望里长见谅。 其华听这两人一本正经地说着“女婿的骨头”,觉得这话有些古怪,再看到地上的碎骨,险些笑出声。 她这时心下轻松,双手抱胸,笑眯眯看那曾一箭如何应对这尴尬的局面。 里长盯着曾一箭,思忖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问道:“我看你带着一张大弓,箭术如何?” 问到箭术,曾一箭得意了,全然忘了刚才的窘态,傲然道:“百步之遥,箭无虚发。” 里长顺口道:“那就好。”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嘴里啧啧,似乎嫌他自己不争气,微微摇摇头,道:“你也看到了,我女儿很是伤心,原本我还想招你做女婿的,现在被你自己搅黄了。” “啊。”曾一箭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待回过神来,偷偷咂舌,暗自庆幸。 “不过,这事总要有个了断是吗。” “是的,是的,我愿赔偿,赔偿。”曾一箭忙不迭解下钱囊。 里长伸手拦住了他:“深山野岭,这钱给我们也没用。” “那如何是好。”曾一箭没了主意,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扶膝,眼神里透着无奈。 “你就去猎取十头野彘。”里长心中早有打算,这时便顺着他的话说了出来。 “什么?十头野彘?”曾一箭惊呼道,差点要跳起来。 淳于几听了也是一惊。野彘即野猪,成群出来觅食,皮厚能跑,长着一对獠牙,颇为凶狠。一个人去狩猎,若被野猪围攻,确实很危险。 他倒有些同情曾一箭了,正犹豫是不是要出面求情,被其华狠狠瞪了一眼,也就作罢。 曾一箭颇为自负,没觉得猎取野彘有什么危险,只是认为这要花费许多时间,会耽误他的正事,才惊叫起来。 他心忖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也不能一口回绝,便犹豫着说道:“十头野彘,恐怕难以完成。”沉吟片刻,伸出三根手指,道:“三头如何?” 里长不悦了:“虽说可以讨价还价,你也杀价的太凶了,我那女婿就值三头野彘?” “你女婿又不是我害的。”曾一箭心中不满,小声嘀咕道。 “可你毁了我女儿的念想,就该赔偿。八头,不可少了。”里长气咻咻说道。这时有人招呼里长,里长便起身出门。 曾一箭着实恼火,指着里长的背影,愤恨道:“这里的人怎么这般蛮横,我早晚带人过来抄了这山寨。” 其华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讥讽,道:“人家好好的在这里过活,是你自己过来招惹人家。抄了这里?你敢,可知天下还有王法。” 曾一箭还要回话,见里长进来了,赶忙住口。 “怎么样,八头。”里长慢悠悠坐下。 “五头吧。”曾一箭苦着脸说道。 “六头,不能再少了。侄儿,把他的弓箭还给他。”里长不容分辨,朝门外喊道,回头对曾一箭挥挥手,道:“你去吧,他们会带你上山的。” 曾一箭无奈,只得起身出门。 屋里平静了下来,淳于几与其华相视一眼,便开口告辞。 里长很想留他们多住几天,淳于几心有余悸,推辞说需赶往长安,耽误不得。 里长眼见挽留不得,就扎了一大捆腊肉,执意要让他们带上。淳于几推托了半天,说是一路行走,带着不便,也无处烹饪,里长方才作罢。 他去取来一些炊饼和炙肉,抱歉道:“这些吃食怕是路上捂馊了,所以也没拿许多。”又特地嘱咐:“山上有许多野彘,你们千万小心些。若是遇到了,不要去招惹它。若它追你,你便往高处跑。” 淳于几和其华连连道谢,拱手作别。 初秋午后,蔚蓝色的天空若水一般明净。远处的群山笼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一片浓绿中,有几簇嫩黄,几簇浅红。两人走了许久,回头望去,山村还依稀可辨。 其华俏皮地一笑,扬扬手,道:“沙哟呐拉。” 淳于几诧异道:“什么意思。” 其华笑道:“这是委奴话,意思是再见。以前我家在长安南门,傍边就是藳街,住着许多外国使节或宾客。有一个委奴国小姑娘,每每这般说再见。”说起往事,其华双眸迷濛,嘴角微微扬起,露出恬静的微笑。须臾,她轻叹一声,神情黯然。 “原来这样。”淳于几见状也不再追问,岔开了话题。两人说说笑笑,不觉日已西斜。 其华走的累了,弯下腰喘着粗气。淳于几要去扶她,刚伸出手,正好面对其华汗津津红扑扑的俏脸,心中陡然一慌,手又缩了回来。 其华瞟了他一眼,脸上漾起略带戏谑的笑意。她歇了片刻,一手攀着树枝上坡,忽而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声响,疑惑地回头朝那里望去,顿时脸色骤变,脚底一滑差点跌倒,亏得抓住身旁的树枝,才稳住身形。 淳于几见她惊慌的模样,也回头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曾一箭。” 曾一箭站在树丛中,手里握着一张硬弓,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淳于几结结巴巴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其华也很诧异:“这半天,你已经猎到了六头野彘?” 曾一箭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去猎取野彘啊。” “你不是答应里长的吗。”淳于几难以置信,不觉提高了嗓音。 “答应了就要去做啊?”曾一箭嘴角挂着一丝嘲讽。 淳于几一声语塞,脸涨的通红,半晌才喃喃道:“人无信,何以立。” “你说什么?”曾一箭阴沉着脸,向前迈了几步,恶狠狠地盯着淳于几。 “说什么,说你不讲信义。答应里长猎取六头野彘,却躲到这里来了。一个大男人,说话不算话,野彘呢?”其华双手叉腰,一迭声回呛过去。 曾一箭闻言有些尴尬,迟疑片刻,梗着脖子道:“猎取野彘,如探囊取物也。我只是不愿受人胁迫。” “哼哼。”其华一脸不屑,冷笑几声。 曾一箭被激怒了,他取出弓箭,四下巡睃。 淳于几不知他要干什么,下意识地跨前一步,挡着其华面前。 其华稍稍一怔,继而脸上浮出灿烂的笑意,明眸流盼。淳于几虽然没有回头,却也感受到身后灼热的目光,不觉涨红了脸。 曾一箭并未留意他们的举动,继续四处搜寻,很快就发现百步之外有一头硕大的野猪正哼哼唧唧在灌木丛中拱食。 他持弓搭箭,稳稳指向那头野猪。 wap. /134/134218/31494392.html 第三十四章 看谁跑得快 曾一箭挽弓搭箭,全神贯注瞄准灌木丛中的一头野猪。淳于几和其华在旁不敢出声,但闻风吹树叶飒飒作响。 曾一箭屏住呼吸,双眸凝视远处的树丛,手臂慢慢移动,少顷,轻唤一声:“着。”离弦之箭直奔那头野猪,刹那间,灌木丛中响起一声嚎叫,紧接着,尘土扬起。 淳于几踮起脚看去,只见利箭已扎入野猪的脖子,心中一凛,本能地缩回脖子。 那头野猪吃痛,疯了似的乱窜,折腾了好一阵,才扑通一下倒在地上,四肢不住抽搐。 曾一箭眺望一会,待野猪不动了,收起弓箭,回身得意地瞅着淳于几和其华,道:“怎么样?我说过,猎取野彘,如探囊取物。” 淳于几虽然反感曾一箭不守信用,对他的箭术还是很钦佩的,脸上不由自主露出赞许的神情。 曾一箭越发得意,又举弓搭箭对着前方瞄了瞄,口中说道:“淳于几,你去将那只野彘取回来。” 其华不乐意了,冷笑一声:“你算谁呀,狠三狠四,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 曾一箭也不生气,收回弓箭,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道:“你们是朝廷罪犯,我是朝廷官吏,凭这,你们就要听命于我。” 淳于几在旁嘀咕道:“其华姑娘又不是疑犯。” “跟你混在一起,早晚也会成为罪犯。”曾一箭转身冲着淳于几吼道。 淳于几被他吼声吓了一跳,也没多想,慌忙分辨道:“我没让其华姑娘跟着我,是她自己要跟着的。”话刚出口,便觉着意思不对,一时无语,看着其华发愣。 其华听了这话顿时沉下脸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倒是我要缠着你了。” 淳于几越发惶恐,连连摆手,说话也结结巴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我是想说,是我牵累了其华姑娘。” 其华知道他的秉性,自然也不会怪罪,瞧见他的窘态,侧过脸偷偷笑了笑。 曾一箭趁机挑拨,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谄笑,道:“其华姑娘,这个淳于几害的你背上杀人嫌疑。你们随我一起去长安,我可替你作证,你与朔方太守府杀人之事并无干系。” 其华撇了下嘴,乜斜他一眼,道:“你这不讲信用之人,还要替我作证,谁信你啊,。” 曾一箭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悻悻道:“不就是答应射杀几头野彘吗?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背约只是气不过那个里长讹我。女婿的骨头,呵呵,我凭什么要听他的。” 曾一箭越说越气,不知不觉又举起弓箭,瞄向前面的灌木丛中。他突然惊讶地张大嘴巴。 其华好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原来那灌木丛中伸出一个野猪的脑袋,一对小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这里。 “你没射中要害?”其华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曾一箭对自己的箭术颇为自负,但凡出手,往往一箭毙命,所以人称曾一箭。这次居然失手,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忐忑。 “这是一头母的,不是先前那头野彘。”淳于几看着清楚,替他解了围,还补充道:“这头野彘没有獠牙。” 曾一箭舒了一口气,瞥了眼其华,神色傲慢:“我说的吧,怎么可能没射中。” 其华翻了个白眼,没有回应他。 曾一箭越发得意,道:“我再射一头给你看看。”便举起弓箭瞄准那头母猪呆着的草丛。 淳于几扫视一遍周围,脸色骤变,慌忙叫道:“不可。”话音刚落,又“哎哟”一声,弯下了腰。 原来是其华听到他喊了声“不可”,就猛踹了他一脚。 淳于几莫名其妙,面对着其华一脸困惑。 其华发现并未惊动曾一箭,又狠狠踩了下他的脚背,咬着牙轻声道:“就你多事,他要射就由他去射。”扯着他走到一边。 淳于几赶忙解释:“我刚才看到那树丛中有许多野彘,若是惹怒了这些野彘,我们这三个人根本没法应付,很危险的。” 其华拍了下他的手臂,狡黠一笑:“我也看到了。干吗要我们三个人应付。”又瞟了一眼不远处聚精会神的曾一箭,轻声道:“他要逞能,就由他去。惹怒了野彘,也由他去应付。我们正好赶路,不与他纠缠。” 淳于几这才明白其华的用意,觉着是这么个理,便点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树林丛中忽然稀里哗啦一阵躁动,便一起抬头望去。只见远处山林里涌出一大群野猪,气势汹汹朝这里扑来,曾一箭一只手握着弓,狼狈不堪地跑在前面。 其华和淳于几见势不妙,也转身跑了起来。淳于几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道:“我们怕是跑不过这些野彘——”正要说“最好找一处地方躲起来”,曾一箭已经追上了他,喘着粗气打断他的话,道:“跑过你就行了。” 其华恼了,停下脚步,吼道:“曾一箭,你这个无赖。” 曾一箭嘿嘿一笑,脚步不停,连蹦带跳朝山下而去。 淳于几忽而心念一动,一把扯住其华的衣袖。 其华不解,着急地说道:“快跑啊,野彘要追过来了。” 淳于几道:“可记得里长怎么对我们说的。” “什么里长不里长。”其华越发焦急,没耐心听他唠叨。 “我们应该往山上跑。”淳于几不再啰嗦,拉着其华冲着野猪来的方向上坡。 “你疯了。”其华挣了几下没挣脱,眼见一大群野猪越来越近,只好跟上淳于几。淳于几也顾不上解释,拉着她往山坡上跑。 这时,野猪群居高临下就要冲过来了。几头硕大的公猪呲着獠牙,嘴里冒着白沫,一对乌黑贼亮的小眼睛恶狠狠盯着前方,粗壮的短腿快速奔腾,全无平日里的笨拙模样。 淳于几道:“我们快躲到边上,别挡它们的道。”两人便朝侧面跑去。 其华一面跑,一面扭头对野猪说道:“别追我们,不是我们害你的,是前面那个人。” 那群野猪也是收不住脚,呼啦啦卷起一团尘土,掠过淳于几和其华,冲着曾一箭的方向追去。 两人跑上山坡,周围已恢复了平静,便停下脚步,互相瞧瞧,乐了。 其华双手叉腰,躬着身子大口喘气,少顷,断断续续道:“哪里来的,来的,这么多野彘,野彘啊。” “恐怕是那条野彘的叔伯兄弟来寻仇了。”淳于几心下轻松,一本正经说道。 其华闻言愕然,瞅着他又不像玩笑,不由得乐了,道:“你现在倒是聪明了。” 曾一箭苦了。他往山下跑,野猪从上往下顺势跑的更快,不一会就追上了他。 曾一箭平日里有随从跟着,所以不带佩刀,这时手里只有一副弓箭,根本无法驱赶这么多的野猪。他心急慌忙,自忖跑不过野猪,便迅速攀上一棵大树,坐在树杈上,这才松了一口气,便四下眺望,搜寻淳于几和其华。 不一会,他发现了坐在山坡上颇为悠闲的两人,这才猛然醒悟,自己失策了,不应该与野猪比速度,苦笑一声,暗暗自嘲,“以为跑过他就可以了,岂知他不与你一路跑”。想到这里,他微微摇摇头,不料这一摇摇得整棵树都晃了起来,险些跌下去。 他不由得错愕,待低下头,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一大群野猪正围着这棵树折腾,又是啃又是拱,大树剧烈摇晃,半枯的树叶漫天飞舞。 曾一箭虽然军旅出身,这时也吓得脸色苍白,只好一只手死死抱住树枝,一只手拼命朝其华这里挥手,指望他们过来救他。 淳于几远远看到这番情景,思忖一个征战沙场的武将若被野猪咬死,颜面何在。他心下不忍,央求其华道:“我们去救救他吧。” 其华狠狠瞪了他一眼:“救他,谁救你啊。你要随他一起去长安?” 淳于几嘟囔了一句。其华没听清,也不去问,转过身一脸坏笑,冲着曾一箭挥挥手:“沙哟呐拉。” wap. /134/134218/31494393.html 第三十五章 暗流涌动 秋分时节,长安城已有落叶飘下。这天魏相退朝后刚回到家,就有宫廷内侍传旨,命他即刻进宫面谕。 魏相寻思,今日早朝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皇帝为何突然宣他进宫,心中不禁一阵惊悸,就向前来传旨的内侍打探究竟何事。 这个内侍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说皇帝退朝回来还很高兴的,后来接见一个边关来的官吏,便生气了,传旨宣丞相进宫。 自从建立了五日一朝的制度以后,韦贤自忖无能为力,便以年迈请辞。刘询顺势下诏曰:“丞相韦贤勤于朝事,然老迈多病,朕于心不忍,准其致仕,颐养天年。魏相领丞相事。” 其实,刘询在霍光去世后就开始考虑更换丞相,原本属意丙吉。他对丙吉一直怀有感恩之心,甚至是一种对于长辈的敬重之意。这不仅仅是因为丙吉举荐了他,更在于对丙吉人品的推崇。不过,也是因为丙吉秉性敦厚,崇尚宽容大度,喜欢礼仪谦让,让他犹豫了。他觉得,在他亲政之初,需用雷霆手段整治乱象,丙吉的性格并不适合,所以他选择了魏相为丞相,丙吉为御史大夫。“太平之世,丙吉必为贤相。”他心中暗忖。 魏相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关照使女告知夫人一声,匆匆忙忙赶往未央宫宣室殿。 宣室殿里青烟袅袅,许桑守在门口,见魏相到了,朝屋内轻声禀告:“丞相来了。” 屋里没有回应。魏相躬着身子候在门口,也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听的里面说道:“进来。”魏相赶紧趋入弯腰拱手道:“臣魏相参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询淡淡回道:“坐吧。”也就没有理会他,只顾低着头看一卷奏报,许久,才抬起头,问道:“你可知道漠南匈奴犯边,还攻占了朔方郡的鸡鹿塞。” 虽然口气平淡,魏相还是感觉到皇帝的怒意。他回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答道:“臣未曾接到过朔方的奏报。” 刘询阴沉着脸:“我也未曾接到奏报。” 魏相以丞相职奉事皇帝以来,不曾见过皇帝如此愤怒。他诚惶诚恐,扑通跪地,叩首道“臣该死。” 刘询发觉自己似乎过于严厉,口气缓和了下来,道:“你起来吧。” 魏相躬身退到边上,垂手而立。刘询道:“坐吧。”他才在一旁跽坐。 刘询问道:“是朔方没有奏报,还是哪个拦下没有递上来?” “臣去彻查。”魏相起身说道。刘询挥挥手,让他去了。 魏相出了宣室,才感觉到冷汗湿透袀衣,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确实不知道朔方发生过什么事,站在门外一时茫然,不期与许桑打了个照面。他寻思,许桑应该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于是陪着笑脸询问皇帝为何发怒。 许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悄悄将宣室里服侍皇帝的内侍叫了过来,才弄明白事情原委。 皇帝退朝回来时情绪还很好,后来接见了一个进京述职的五原郡官吏,得知半个月前漠南匈奴犯边,而此前从未有人禀报,龙颜大怒。 魏相弄清了原委,匆匆赶往尚书台。 汉朝制度,各地送来的奏报都是先到尚书台,然后由尚书整理后禀报皇帝。 尚书台也在未央宫里,魏相走得迅疾,一会儿就到了。他擦了下额上的汗珠,推门进去。 尚书台的大堂里一片昏暗,只有面南的门窗透进几道光线,影影绰绰。他站了一会,眼睛才适应过来。 宽敞的屋子摆满一列列书架,书架上则整整齐齐的堆放简牍,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 他刚想喊话,书架后转出一个羸弱的老者。 魏相认出是尚书仆射何安,躬身施礼。何安还礼,道:“丞相亲临尚书台,所为何事?” 魏相探头看了看书架后面,问道:“乐平侯可在?”乐平侯霍山领尚书事,也就是这里的主管。 何安很干脆地答道:“不在。” 魏相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把话咽了回去,微微摇摇头,问道:“近日可有朔方送来的漠南边争的奏报?” “有。” “为何没有呈报宣室。” “不知,乐平侯吩咐将此奏报留档。”何安在尚书台供职经年,做事老成,说完这话,便静静等着魏相发话。 “拿来我看看。”魏相道。 这里要防火所以就没点灯,黑黢黢的。他转身走到一列书架前。只搜索了一会,便抽出一卷竹简,过来递给魏相,道:“这便是朔方关于漠南匈奴犯边的奏报。” 魏相走到有光亮的地方打开半圈,略微看了下,道:“我要带走呈送皇帝。”何安点点头。 魏相想了想,又问:“这几日还有朔方来的奏报吗。” “有,前几日朔方奏报漠南匈奴已撤兵,边争平息。” 魏相一脸惊讶,不解地问道:“为何不呈报。” 何安抬眼看了他一眼,道:“乐平侯批示也是留档的。”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前一份留档,后一份自然也是留档的。” 魏相想了想回过味来,觉着何安说的很对,尴尬地笑了笑,道:“那份奏报我也要带走的。” 何安拱拱手,道:“我去找出来。” 魏相等了一会,何安拿来一卷竹简和两块木牍。他将竹简递与魏相,托着两块木牍说道:“烦劳丞相签个收据。” 魏相连声说“应该,应该。”取过书案上的毛笔在木牍签了名,递还给何安,看了一下竹简的卷首,仔细收好。 他不敢耽误,快步向宣室殿赶去,一边走一边又将奏报打开看了一遍。 到了宣室殿门口,遇见许桑,悄悄问皇上可曾息怒。许桑点点头,示意他赶紧进去。 魏相朝里张望,史高也在里面,朝他眨眨眼,于是趋步进屋,伏地叩首道:“陛下,臣查明朔方奏报之事。” 刘询嗯了一声,道:“说罢。” 魏相一旁跽坐,见皇帝脸色平静,心下稍安,道:“漠南匈奴犯边,朔方确有奏报,说是因误会引起,不日即可平息。乐平侯霍山认为这是偶发事件,不必惊动陛下,于是批示留档。近日朔方又有奏报,漠南匈奴已退兵,边争平息。臣将这两份奏报都带过来了。”说罢双手捧起两卷竹简。 史高过来接着,转身想递给刘询。刘询瞥了一眼,皱起了眉头。史高见状也不递过去了,放在了书案上,回到自己座位。 刘询道:“霍山将朔方边争之事搁置不奏,该如何处置。” 魏相迟疑片刻,道:“乐平侯或有考量。” “什么叫或有考量。”刘询冷笑一声,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道:“边关无小事。当年孝武皇帝以海内虚耗、人口减半的代价,才换来如今边塞晏然,靡有兵革的局面。霍氏也是因为霍去病出塞立下不世之功,籍之荫庇而荣极矣。此次边争因何而起,岂可忽略?而若应对不当,则安定局面毁于一旦。边关不安宁,则天下不安宁。”说到这里停下脚步,唤了声“史高。” 史高闻声赶紧起身离座听旨。刘询道:“你待会去查一下,究竟是什么事情引起了双方的争斗,责任在谁。”史高应诺,回到座位。 刘询又转身问魏相:“你刚才说霍山或有考量,什么意思。” 魏相犹豫着说道:“霍府熟知边塞事务,乐平侯或是以为此次边争即刻就可平息,所有按下不报,替陛下分忧。” “替陛下分忧?”刘询冷笑一声。魏相低垂着头不敢搭话。 刘询扫了一眼,见他窘迫,也就不再追究,放缓语气:“虽然朔方边争已然平息,但因何而起?奏报中只说双方有误会,且语焉不详。若果然有误会,双方派使者沟通即可,不至于大动干戈,这事确实蹊跷。” 魏相与史高异口同声道:“陛下圣明” 刘询说完这些,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魏相:“领尚书事者可以先启副封,到底是怎么回事。” wap. /134/134218/31494394.html 第三十六章 风起 魏相听到皇帝问起副封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心翼翼回道:“孝昭皇帝一朝故大将军霍光领尚书事,曾定下制度,吏民上书,需备正副两封,领尚书事者可先开拆副封观看,若言之有理,便将正封呈上,若所言不善,可以将正封搁起不奏。” 刘询心情刚刚好了些,这时拍案而起,愤愤道:“这不是敝塞言路吗?”他突然惊觉,自己登基六年多来,就像一个木偶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不觉凄然一笑。 他慢慢踱到门口,背着手朝庭院望去,明媚的阳光下,满院郁郁葱葱。 魏相和史高将皇帝情绪变化看在眼里,两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刘询心绪逐渐平和,他收回视线,缓缓转身,对魏相说道:“你拟个诏书,明日朝会我便下旨废除副封,官吏庶民可以直接向朕呈递奏章,不必经过尚书台。” 魏相道:“臣领旨。” 魏相和史高出了宣室,惊魂未定。 史高沉吟片刻,道:“丞相如何看待今日之事?” 魏相脱口说道:“霍山截留朔方奏书,也在他职权之内。其实天子一怒,在于君臣归位。” 史高瞅了他一眼,笑道:“倒是我愚钝了。” 魏相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呆在那里。 史高反而不好意思了,找话岔开,道:“丞相,你说霍山为什么要拦下朔方的奏报。其实他就是递上去,也没什么利害关系。”说罢这话,忽而心中一动,两眼呆滞望着远处。 魏相瞧他这模样心中诧异,连声唤道:“侍中,侍中。”史高陡然惊醒,尴尬地笑了笑。 魏相疑惑地打量着他,问道:“侍中可是想起了什么事吧。” 史高凑近他轻声道:“丞相可记得范明友前些日子请了病假。” 魏相点点头:“是的,范明友休沐二十日。” 史高左右扫视一遭,神秘兮兮说道:“范明友去了朔方。” 魏相闻言大惊,险些跳起来,脱口喊道:“怎么可能?” 史高伸出手指示意轻声。魏相这才发觉他俩还在未央宫,轻轻咳了一声,拢起手与史高并肩趋行。 ? 皇帝宣魏相进宫以及追查朔方奏报之事,迅速传到了霍府,同时传来的,还有皇帝将下旨废除“副封”的消息。 霍氏权倾朝野,女儿霍成君又贵为皇后,宫中自有许多人趋炎附势,未央宫里发生的事,霍府当即就可知晓。霍禹赶紧招集霍家众人商议怎么应对。 将朔方奏报拦下来的是领尚书事的霍山,他原本就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只是由于霍光的运作,将他和霍云过继给了着霍去病早夭的儿子霍嬗,于是有了霍去病孙子的身份,获享冠军侯遗泽。霍光死后。他被封为乐平侯,领尚书事。 “那个魏相还去了尚书台查找朔方的奏报。取消副封,也一定是他撺掇的。”霍山这时心慌意乱,不住埋怨身为大司马的霍禹让他担事。 霍禹也不分辩,这都是冯子都出的主意,他盯着冯子都,等着拿主意。 冯子都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笑,并未言语。 霍山有些恼了,负气道:“皇帝若有怪罪,我一人顶下来便是了,不会牵连你们的。” 霍禹生怕冯子都难堪,赶紧斥道:“你怎么说话的。”又赔笑道:“冯君别与他一般见识。” 冯子都只是微微扬了下嘴角,思忖一会,道:“这事不必太在意。” 霍云烦他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派,忍不住呛道:“怎么能不在意,皇帝要追究的。” 冯子都沉下脸,冷冷瞥他一眼。霍禹见状,赶紧对着霍云斥道:“你别插嘴,听冯君说。” 冯子都眼神中闪过一丝鄙视,不紧不慢说道:“按照故大将军定下制度,乐平侯奉旨领尚书事,自然要与皇帝分忧。收到奏报,需分出轻重缓急,择些要紧的上呈皇帝,其余的可以由尚书台处理。所以,将朔方奏报留档并未逾制。皇上问起,只需说明留档的理由便可。 他停下稍稍想了一会:“理由嘛,就说这次边争因误会而起,边郡自可处置,并无战端蔓延之虑。当下朔方边争已然平息,理由也就更充分了。不过,那个当朝丞相魏相与我霍家有龃龉,不可不防。” 霍禹听他这么一说,再细细揣摩,甚是佩服,由衷赞道:“冯君果然睿智。”又叹息道:“听闻魏相准备给皇帝上疏,要削损霍氏权势。之前韦贤任丞相多好呀。” 霍云咬牙道:“那个魏相去了宣室殿就没有好事,早晚将他除掉。” 霍禹乜斜他一眼,道:“你可不能乱来啊。” 霍山只要能推卸责任就好,这下心情放松,调侃起了霍云。未几,三人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冯子都压根就瞧不起这几个人,便起身出门,来到庭院中。长安八月的傍晚已经有些凉意,他衣着单薄,不禁打了个寒战,但也不想回屋,于是拢起双袖,任凭秋风吹动长发。 霍光死后,他就觉察到皇帝在逐步削弱霍家的势力,而且坚定不移。现在,他最担心的事也来了,从宫内传出消息来看,刘询已下决心废止副封。 冯子都内心由衷敬佩大将军霍光。霍光当年辅弼幼主,凭借所谓“成王不疑周公”,设立了副封制度,说是替皇帝分忧。 按此制度,吏民上书,须有正副两封,先由领尚书事的官吏将副本阅读一遍,如果认为所言尚可,则奏之,不可,则摒去。皇帝能否看到吏民上书,决定权尽在领尚书官员手中,而掌管尚书事的,必是霍家人。 “废止副封”,无疑是撤掉了霍氏搁在皇帝与吏民之间的屏障。霍氏毒杀许皇后之事,朝野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此前碍着霍光的权势,无人敢奏,奏了也无法直达皇帝。如今副封取消,一旦有人告发,霍家无法像霍光当年那样肆意阻拦。 “刘询对许皇后之死从未怀疑?”冯子都摇摇头,他相信皇帝只是隐忍不发,等待时机。 他又想,如果皇帝拿到证据,确定是霍显指使人谋害皇后许平君,会如何处置霍氏。是顾念霍光拥立之功而放过一码,还是赶尽杀绝?当然,他一直是往最坏的结果去想,所以要不遗余力掩盖这件事,至少不能让人找到证据。 未雨绸缪,他也为霍氏设想了三条出路,上策是结党摄政,权倾朝野;中策是审时度势,附庸皇权而求自保;下策就是谋反,取而代之。但这一切,又能与谁商议。 冯子都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百般无聊,双眸漫无目的的巡睃四周。一低头,却见一只小青虫从草丛中飞出,透明的薄翼在阳光中折射出绚烂的色彩。 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目光随着小青虫移动。小青虫忽起忽落,不一会,又飞进草丛中,消失不见了。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他低声吟罢,旋而沉思,“这小青虫虽然生命短暂,但美丽、自由、快乐。倒是我们,叹其苦短,自己却终日沉浸在忧虑和伤感中。”不由得长叹息。 这时,他听得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裙裾飘舞声,回头看去,霍显笑盈盈的站在那里。 多年来,他一直将自己藏在冷漠的躯壳里,只有这个女人让他感到了温暖和安逸。 “我或许只是因为她而努力舞动翅膀,苟且的活着。”他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却又使劲呡住嘴,挤出几分笑容。 霍显走了过来,依偎在他怀中,仰起脸,双眸迷离,说道:“风寒,别着凉了。” 冯子都温柔地搂住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 wap. /134/134218/31494395.html 第三十七章 惧内的丞相 魏相和史高出了未央宫在东阙下道别。 这时已近傍晚,魏相犹豫了一下,看着史高欲言又止。 史高道:“丞相可有事要吩咐。” 魏相连连摆手说:“那有什么吩咐啊。只是天色将晚,我想邀请侍中屈尊到舍下小酌。” 史高闻言忽而一笑,反问道:“是要请我到府上小酌?” 魏相点头道:“是呀。” 史高笑意更浓了。魏相莫名其妙,盯着他问道:“有何不妥?” “坊间传说嫂夫人可是厉害的很啊。”史高拉长语气调侃道。 魏相这才明白怎么回事,脸色泛红,道:“别听外面胡言,内子贤惠的很啊。”说到这里,他似乎也没底气,便一把将史高推上车。 史高边笑边吩咐自己的车夫驾车跟上。 魏相少时聪慧好读书,与魏夫人家相邻,也算两小无猜。魏夫人父亲曾任礼官大夫,很赏识少年魏相,出资助其求学,并将女儿许配与他。 丞相府西门距未央宫东阙并不远,只一会,轩车就进了丞相府西门直入中庭,在府舍前停下。 魏相将史高请入丞相第宅后堂。 史高进屋打量了一番,又看到后园有树林、池塘、石山、楼阁,啧啧称奇:“丞相府就是别有韵味。” 魏相一边引他入座,一边说道:“这是公家的,是朝廷的宅院,我只是寄宿而已,寄宿而已。”史高笑而不语。 魏相唤来府内管事,吩咐他请夫人备些酒菜送过来。 不多时,魏夫人领着一队使女送来酒菜,与史高见礼便退下了。 两人推杯换盏,喝得畅快。他们并未议论朝廷之事,各说各的以往经历,叹息良久。 史高道:“我听说你被去官,送入廷尉狱,后遇大赦才出来。” 魏相饮了一口酒,回想起往事。当年他河南太守任上厉精为治,得罪了不少人,以至于蒙冤入狱,多亏夫人奔走营救保住了性命,后遇大赦。出狱后,好友丙吉劝他“慎事自重,臧器于身”,他也逐渐收敛过于严厉的行事风格。 想起这些,他微微摇摇头,道:“过去的也就过去了。”自顾自连喝了几杯酒。 史高见此,也就转移了话题,笑道:“我看嫂夫人虽然豪爽,但不像是凶悍之人,坊间怎会有你惧内的传言?” 魏相喝多了,右手托着空耳杯转呀转呀,说道:“坊间传言怎可相信,一个妇道人家岂能凶悍。” 他抬头瞧见史高戏谑的眼神,酒劲一下子涌了上来。自己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将耳杯“啪”的拍在案上:“不信,我让你看看到底谁怕谁。”说着叫来了府内管事,吩咐道:“叫些家仆和使女过来,选精壮,手持木棍。” 府内管事不知他要干吗,才想问清楚,魏相不耐烦地挥挥手,督促他快去快回,又转身对史高说:“史兄暂且回避一下。” 史高笑着起身躲到屏风后面。 只过了一会儿,管事带了一群精壮家仆和使女进来,每个人手里拿着长短不一的木棍。 魏相醉眼朦胧,站起身指挥众人两旁站好,还不住叮嘱站着精神点。他又踉踉跄跄在队列前来回巡视一番,觉得虽然不甚齐整,但也可将就了,便吩咐管事去请魏夫人过来。 不一会,魏夫人带一个贴身侍女过来了,发现史高不在屋内,便问道:“侍中去哪了。”魏相答道:“后面更衣。” 她疑惑地看着醉醺醺的魏相,问道“叫我来有何事?”这时察觉屋里站着两排家仆和使女,“咦”了一声,皱起眉,问道:“你们这些人站在这里干吗。” 家仆和使女见了魏夫人,战战兢兢不敢出声。魏夫人有些恼了,抬高嗓音又问:“你们在这里干吗。”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一声,靠近门口的家仆腿一软便跪了下来,其余家仆和使女见状,也不由自主地齐齐跪下。 魏夫人一头雾水,转身盯着魏相。 她还未问话,魏相酒也吓醒了,站起来结结巴巴不知怎么说才好,突然灵机一动,道:“我听说有人不服夫人管教,就把他们叫过来,请夫人训示。” “就这事?”魏夫人半信半疑。 魏相双手一摊:“就这事。” 魏夫人板起脸背着手在两排家仆和使女中间来回走了一遭,众人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她目光犀利,一一扫视过来,忽然厉声喊道:“滚。” 那群家仆和使女如遇大赦,连滚带爬逃出屋去。 魏夫人转身对这魏相说道:“训好了,还有什么事?” 魏相赔笑道:“夫人训的好,没事了,没事了。” “那我走了。”魏夫人说完带着贴身侍女出了门。 魏相心中着实懊悔,想来也真是自找没趣,不禁举手搧了下自己的脸颊。 魏夫人出了门又回转身来,见此情景好生奇怪,瞅着他也不说话。 魏相讪讪道:“有个蚊子。”又故作镇静,问道:“夫人还有何事?” “是呀,还有何事。”魏夫人原本是有事要问的,被这一打岔,居然忘了,歪着头想了一阵,才说道:“平日里也见不到你,我是想问朝廷的俸禄发下来了吗。” 魏相道:“还没到日子呢。” “哦。”魏夫人这才若有所失地离去。魏相终于长舒一口气,瘫坐在地。 史高从屏风转出,俯下身笑眯眯注视他,道:“琴瑟和鸣,也是佳话啊。” 魏相大窘,慌忙站起,拱手道:“惭愧,惭愧,史兄见笑了,见笑了。” 史高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歪着头道:“丞相平日里颇为沉稳,想不到在家里如此这般的狂放啊。” 魏相一脸悔恨:“酒酣则狂,狂而无度。”忽而想起这事若传出去有损颜面,拱手道:“这事可千万不能说与别人知道啊。” 史高调侃道:“这还用得着说,你老人家早已名声在外了。” 魏相央求道:“说不得,说不得啊。” 史高笑道:“好吧,不说,不说。来来来,坐下喝酒。” 魏相哪里还有心思喝酒,道:“今日就这样罢了,明日我到东市最好的酒舍里请你喝酒。” “你可有钱请我?”史高笑道。 “些许私房钱,些许私房钱。” “那一言为定。”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出了门,冷不丁发现魏夫人站在门口,魏相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问道:“夫人怎么还在这里啊。” 魏夫人道:“我不能在这里了。我刚过来,送些果子。史侍中,这是要走啊?” “天色已晚,内子在家可是要担心的,告辞了,告辞了,改日再来讨一杯酒喝。”史高连连作揖,道:“谢过嫂夫人。”忙不迭爬上车,吩咐车夫赶紧驱动马匹。 待驶出丞相府西门,他回想起刚才的情景,不禁哈哈大笑。 wap. /134/134218/31494396.html 第三十八章 酒贩 第二天朝会,刘询命许桑宣读了废止正副封制度的诏书,允许吏民直接向皇帝呈递奏章,不必经过尚书,百官也可直接请求晋见皇帝。 群臣自然看出皇帝有意削弱霍氏权势,纷纷表示赞同。 大司马霍禹、乐平侯霍山、冠阳侯霍云虽然心中不满,但也不敢吱声。 许桑见群臣都说完话了,微微躬腰。皇帝示意了一下,许桑便高声喊道“退朝。”百官恭送皇帝回辇。 霍云走过魏相身旁,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魏相一脸惊愕,不知他是何用意,站在那里思忖一番,估摸霍氏以为是他撺掇皇帝废止副封,不由得微微摇头苦笑。 等霍府一干人走了后,魏相才离开大殿,发现史高候在殿外,便拱手施礼。 史高见四下无人,凑近说道:“你是不是还要请我喝酒?” 魏相道:“那当然。” 史高笑道:“走,去东市的酒舍。” 从未央宫东阙去城北九市,可绕到未央宫北门,沿着华阳街往北,就到了东市。 秋光正好,两人也不乘车了,吩咐车夫驾车回去,两人边走边聊。 史高自从喝了西域的葡萄酒后,一直念念不忘,便要领着魏相去那家悬着“文君当垆、相如涤器”招幌的酒舍。 魏相听说是西域贩来的葡萄酒,便知价钱不菲,想必要掏空了私房钱,不由得心痛一下。 东市一如既往的喧闹,魏相不常来这里,好奇地东张西望,一不留神,险些撞到一个摆在街面的摊位。 这摆摊的主儿三十多岁,腰间系一条围裙,做的是沽酒买卖,见魏相撞来,急忙护住酒罐,骂道:“老匹夫,走路不长眼睛啊。” 魏相觉得是自己的过错,连连作揖道歉,顺口又说了一句:“这走道上是不可摆摊的。” 不料这话惹恼了摊主。那摊主怒气冲冲一把揪住他,不依不饶骂道:“老匹夫,冲撞了大爷还要啰嗦。”挥拳就朝魏相打去。 魏相为官数十载,与人谦和,何曾遭遇过这般粗野蛮狠之徒,一时呆了,也不知躲闪。 史高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抓住摊主的手腕。 那摊主使劲挣开,嘴里“老匹夫”“老匹夫”的骂骂咧咧,还要去打魏相。 史高恼了。他早年也是混迹闾里的,见惯不怪,一只手伸出抓住摊主的衣襟,斥道:“你这人嘴巴放干净些。” 那摊主暴躁起来,左手扭住史高的手腕,右手握拳便打了过去。 史高歪了下头躲过,嘴里嚷道:“你要打架,打就是了。” 史高年少时就是打架惯犯,掌管羽林军后,又时常与高手过招,于是武艺大进。 他不慌不忙,抓住摊主衣襟的手并未放松,另一只手抵住这人的腰间,左腿略侵半步,一声发力,竟将那摊主脚朝上头朝下腾空托起,顺势往背后摔去。 只听嘭的一声,然后又是哐啷一下瓦罐的碎裂声,边上众人惊呼起来。少顷,一阵浓郁的酒香飘出。 史高转过身,搓了搓手,脸上浮出笑意,说道:“与我打架,你还差着点呢。” 那摊主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摔在了地上。他也是懵了,躺了一会,才清醒了些,单手撑着地勉强站起身来。可还不曾站稳,脚底踩着酒液打滑,又是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魏相见那摊主瘫在地上,又被倾翻的酒水浸透衣裳,很是狼狈,起了怜悯之心,对着史高说道:“他做小买卖也不容易,就这样算了吧。”说着解下束在腰间的钱囊,想取些钱给他。 史高扯了下他的手臂,正要劝阻他,只见围观的人群纷纷闪开,让出一条道来。 魏相和史高心中疑惑,也停下来朝外张望,只见一队市卒拨开围观的人群冲了进来。 原来东市鼓楼上瞭望的市吏看到这里聚起一群人,便鸣警呼唤维护市场秩序的市卒过去看看。 带队的市丞见地上一片狼藉,正要问怎么回事,一个市卒蓦然发现其中一人好似当朝丞相魏相,便贴着市丞耳边悄悄说了。 市丞不敢怠慢,示意市卒守护现场,赶紧派人去通知东市市长苏贤过来。不多时,东市市长苏贤就赶了过来,他认出了当朝丞相魏相,躬腰施礼,却不认得史高,以为是魏相的随从。 市丞已向旁人问清了事情的缘由,凑近苏贤说了一番。苏贤频频点头,又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朝着魏相恭恭敬敬作揖道:“丞相受惊了。” 那摊主这时也爬了起来,听闻眼前这个长者竟是当朝丞相,不免又多看了几眼。 苏贤板起脸喝道:“大胆,竟敢对丞相无理。”又闻到酒香,伸出脚拨弄了下破碎的瓦罐,问道:“你设摊贩酒,可有官凭?” 汉武帝时开疆拓土,花费浩繁,导致国库空虚,于是对盐铁酒等实行官营与专卖,以增加国家收入。 按此规定,卖酒一概需申领官府发放的凭证,并且缴纳不菲的款项。而贩私酒有差价可赚,又可逃费,获利颇丰,所以市场里有不少人贩卖私酒。市吏一般收些贿赂,也就不管了。 摊主低头不语,瞅着满地的瓦罐碎片和酒渍,心有不甘,嘟囔道:“我是京兆尹赵广汉的亲戚。” 丞相在旁,苏贤哪里肯听他啰嗦,斥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占道摆摊,贩卖私酒,这两条罪名便可送你入狱。” 魏相心中不忍,劝道:“我看他也是初犯,便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吧。”市丞悄悄拉了下苏贤的衣袖,苏贤会意,顺势说道:“丞相格外开恩,还不谢过。” 摊主这时全无先前的嚣张气焰,俯首低声道:“谢丞相开恩。” 苏贤还想在丞相面前表现一番,厉声斥道:“此后不得设摊贩酒,如若再犯,严惩不贷。” 摊主自认倒霉,低着头收拾家什。 经此一闹,魏相和史高再也没有心情酒舍,便与苏贤作别,打道回府。 摊主也收拾后好家什,悻悻离去。市丞望着摊主远去的背影,对苏贤说道:“这个卖私酒的摊主名唤荣畜,确与京兆尹沾亲带故,赵夫人曾派人来打过招呼。所以他在这里贩私酒,我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苏贤闻言有些后怕了,担心地说:“若是京兆尹怪罪下来,我们如何是好?” 市丞思忖一会,原本想说京兆尹赵广汉性情强横,还是小心为好,可又怕这会吓着苏贤,便道:“谁让他冲撞了丞相,我们也没办法,若京兆尹怪罪,我们往丞相身上推就是。” 苏贤点点头:“也只好这样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因此而丢了性命。 wap. /134/134218/31494397.html 第三十九章 公报私仇 京兆尹赵广汉负责长安这个庞大都城的治安。他是个颇为自负的官吏,一张脸一直是阴沉着,让人看了害怕。 长安人烟稠密,风俗奢华。虽说是天子脚下、皇城根上,但一班皇亲国戚,势家巨族,倚着自己富贵,一味放纵横行,目无法纪;又有闲杂人等饱食无聊,专喜见事生风,招灾惹祸;更有流氓小偷巨骗,或白昼劫财,或通衙攫物,间或酿成命案。 这里每日都会发生离奇案件,地方官吏要想秉公执法,不免得罪贵人,所以往往敷衍了事。 刘询即位之初,赵广汉上任京兆尹。他办理案件往往是雷厉风行,无所顾虑,官吏和小民都见了他害怕,不敢胡作非为,京畿治安由此大为改观。 这天,他到京兆府查看了几个案卷,又去街上巡视了一番才回到家中。 他也是饿了,一坐下吩咐后厨摆饭。夫人过来陪在他边上,替他斟酒。等到酒足饭饱,夫人见他心情颇好,便支支吾吾说起有个娘家侄儿在东市摆摊遭人驱赶。 赵广汉自视甚高,本来对这种小事并不上心,只是闲着,懒洋洋靠着凭几也就听了下去,待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忽的一下坐起,问道:“可是说了我的名号?” 夫人吓了一跳,不知他问话是什么意思,有些胆怯地说道:“那东市市长苏贤要没收他摆摊的物什,所以他就说了你的名号,指望能放过。” “魏相也在?”赵广汉又问。 “在,就是他从中作梗,不然苏贤知道那人是我家亲戚,也不至于这般作为,不给我们面子。” “魏相——”赵广汉为人执拗,在朝中独往独来,除了皇上,谁也不在他眼里。在他看来,魏相也只不过是个乡巴佬,侥幸得到皇帝青睐,并无什么能耐。而东市市长苏贤是他的属下,居然只顾奉承魏相,怠慢报出他名号的亲戚,不由得愤怒。 他两眼盯着屋顶,心想该让苏贤这些人知道,谁能掌控他们的命运。其实,他对于魏相,一方面是瞧不起,另一方面却是妒忌。 夫人见他陷入沉思,招手唤来使女收拾杯盆,悄悄退下。 次日,赵广汉照例巡察京城,路经东市,心念一动,便率众走进去兜了一圈。 东市市丞发现京兆尹亲临市场,吓了一跳,赶紧上前陪同,并派人去通知市长苏贤。他生怕赵广汉是因那天驱赶酒贩之事而来问罪,言谈举止小心翼翼。 赵广汉看到偌大的市场里客商云集而次序井然,原本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市丞紧张的心情这才稍稍放松些。 苏贤赶来时,赵广汉一行人已到了横街大道上准备上车。见苏贤来了,赵广汉停下脚步,打量了他一番,慢慢说道:“市楼管理,应宽严相济,欺行霸市者,不可姑息;而小商小贩获利微薄,不必太过苛刻。” 苏贤跑得气喘吁吁,听这一说,知道是指上次驱赶酒贩之事。当时丞相关照不必追究了,他也不想得罪京兆尹,事后就让市丞赔了些钱给荣畜。 他想这事已经过去了,京兆尹应该不会怪罪于他,于是脱口而出:“丞相也是这般吩咐的。” 话音未落,原本还算和蔼的赵广汉,一下子拉长了脸,神情寒凛。 市丞心中暗叫不好,使了个眼色,苏贤还是一脸茫然。 赵广汉阴鸷的目光扫过众人,不发一言径直上车。 目送赵广汉车乘走远了,市丞回过身,瞅着苏贤唉声叹气。 苏贤不明就里,问道:“怎么了?” 市丞道:“你为何要在京兆尹面前提及丞相?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苏贤这才回过味来,叫道“不好,我不该提及丞相,又得罪京兆尹了。”市丞苦笑着摇摇头。 苏贤无奈道:“我们这种小吏,也就是夹在中间受气。” 市丞道:“受气也就罢了,别受罪就好。” 苏贤听了脸色发白,捂着心口,哆嗦着说:“你可别吓唬我啊。” 正说话间,却见京兆府的衙吏带着几个捕役过来,市丞心想坏了,怕来什么就来什么,赶紧迎了过去。 衙吏道:“我们奉京兆尹之命拘捕苏贤。” “市长何罪。”市丞惊讶地问道。 衙吏扬了扬手中的一块木牍,道:“这是京兆尹签发拘捕令。有商贾控告苏贤敲诈勒索、收受贿赂,涉贪赃枉法之罪。” 市丞回过头看去,只见苏贤脸色苍白,捂着心口瘫坐在地。他赶忙小跑几步过去,蹲下身子将苏贤扶住,仰起脸对京兆府衙吏说道:“市长的心痛病发作了,需要先送医。” 衙吏毫不通融,道:“我奉命拘捕苏贤,顾不得这些。”几个捕役上前不由分说,将苏贤架起带走。 市丞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呆呆地立了许久。几个市卒围了上来,那日他们都在现场,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见状也是气愤,七嘴八舌说道:“我们去报知丞相。” 市丞凄然一笑,背着手朝市楼走去,自言自语道:“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又连连摇头。 · 魏相那天请史高去东市喝酒,被私酒贩子搅合了,虽然有些扫兴,但也没怎么在意。几天后,他意外听闻东市市长苏贤被关进了京兆府的监狱,罪名是贪赃枉法。 他觉得这事可能与那日驱赶卖私酒的摊贩有关,因为当时隐约听到摊主说是京兆尹的亲戚。不过,他并不相信京兆尹赵广汉会为这么点小事报复东市市长,于是命人去京兆府取来苏贤的案宗。赵广汉虽然特立独行,但魏相作为丞相乃百官之首,有监察之权。 然而,取来案宗的府吏带回一个更令他震惊的消息,东市市长苏贤已死在了京兆狱中。魏相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想到,几天前还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他还在诧异,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闯进丞相府,控告京兆尹赵广汉公报私仇谋害其丈夫,也就是东市市长苏贤。 这下闹大了,魏相将苏贤遗孀喊冤之事拟就奏章,上呈未央宫。不多时,皇帝传来旨意,命其召集相关官员,在丞相府百官朝会殿议事。 丞相府百官朝会殿人头攒动,大司马霍禹、领尚书事的乐平侯霍山、廷尉于定国、侍中史高,以及京师三辅其他两位长官右扶风和左冯翊等大臣都来了。 京兆尹赵广汉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脸冷漠。 其实赵广汉心里也很郁闷,他本意就是让东市市长苏贤吃点苦头,长点记性,不曾想竟然死在了京兆狱中。这下他可是百口莫辩。 wap. /134/134218/31494398.html 第四十章 结怨 魏相招呼大家坐下,自己也朝着北面的坐席走去。这时,西门口传来一声高呼:“皇帝陛下驾到。” 魏相一怔,皇帝亲自过来听案,他倒是没想到的,赶紧率领群臣出殿迎驾,齐呼:“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询迈下銮舆,说了声:“免礼。”径直走进朝会殿,在北面居中的首席坐下,扬了下手示意大家都坐下,问道:“苏贤之事谁先说。” 魏相出列,拱手道:“苏贤遗孀闯丞相府喊冤,称苏贤无故被拘,死于非命。苏贤乃东市市长,朝廷命官,臣有责任查明此事,告知苏贤遗孀。” 刘询目光转向赵广汉。 赵广汉出列伏地叩首道:“臣昧死言。” 刘询道:“起来说话。” 赵广汉站起拱着手说道:“臣接到东市商贾举报,东市市长苏贤以售卖假货、越界设摊等罪名,行勒索之实,商贾不堪其扰,出钱消灾。但苏贤贪心不改,一再勒索,商贾忍无可忍,匿名举报至京兆府。臣怀疑其犯有‘恐吓受贿’罪,因此派府吏将他带到京兆府问话。” 魏相问道:“可有实证?” 赵广汉道:“尚在查证。” 魏相哼了一声,道:“苏贤遗孀指证赵广汉挟仇诬陷。称其夫君曾在东市驱离一贩卖私酒摊主,而该摊主自称是京兆尹的亲戚。苏贤为东市市长,职责所在,仍将其驱离。赵广汉为此事而怀恨,蓄意报复。” 赵广汉赶紧朝着皇帝坐席拱手弯腰,带着委屈的语气说道:“臣冤枉,臣并无亲戚做贩私酒这等违法之事。” 刘询闻言突然侧过脸瞅了眼霍禹,嘴角竟溢出一丝笑意。 霍禹起先莫名其妙,旋而想起一件往事,不由得又羞又恼。 赵广汉作事精明果断,但秉性难言忠厚。大将军霍光当政之时,他奉事霍光,唯唯诺诺。霍光死后,他揣摩皇帝有意疏远霍氏,便想着找事为难霍氏,借机讨好皇帝。 有一天,他得知霍禹在宅第中私自酿酒,这可是触犯禁例的。于是他马上带领京兆府吏卒来到霍禹宅第,不由分说直冲入内,也不顾霍家的阻拦,指挥吏卒到处搜索,将搜出的酒瓮当着霍禹的面全部打碎,酒水洒了满地,又用斧头砍坏门关,然后扬长而去。 霍氏门庭何等尊贵,却赵广汉被任意侮辱,霍禹心中不甘,事后派人入宫告知妹妹霍皇后。霍皇后哭哭啼啼找到皇帝告状。刘询听了,略略安慰皇后几句后,命人将赵广汉召来,问他为什么这么干。赵广汉猜透皇帝不会为此事责怪他,便说霍禹违法私酿,应行搜捕,砸了酒瓮还算是轻的。 刘询厌烦霍家的趾高气扬,赵广汉这番举动,他也觉着畅快,所以就没说什么。回到宫中,他对霍皇后说赵广汉是秉公办事,不能加罪。霍禹听说后只得含辱忍受,从此记恨赵广汉。 霍禹想起这段往事,脸上虽然没有流露出恼怒神情,心中愈发愤恨,看着魏相与赵广汉争执,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魏相道:“那天我也在现场,那个摊主确实这样说过。” 赵广汉呛道:“刁民胡言乱语也能相信,难道不会是伪托的吗。” 魏相一时语塞。霍禹插嘴道:“苏贤又是如何亡故的,可曾动用杖责。” 刘询也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赵广汉。 赵广汉欠身拱手道:“府吏将他带入京兆府,臣尚未问话,苏贤就已经抚着胸口倒在地上。实为疾发而亡,臣确实未曾杖责。” 刘询视线转向廷尉于定国。 于定国拱手略微弯了下腰,道:“仵作已经验过尸了。苏贤身上并无伤痕,确实是由惊悸引发厥脱而亡。我也询问其家眷,苏贤有厥心疼痛之痼疾。” 赵广汉嘴角带着冷笑,一脸不屑瞄了眼魏相。魏相则是面无表情。 刘询也觉察到了这两人之间的对立情绪,问廷尉于定国:“此事该如何了断。” 廷尉于定国没想那么多,说道:“京兆尹赵广汉未有实证即羁押官吏,导致病发死亡,行事莽撞,有‘失刑’之过。” 刘询又问霍禹。霍禹心中一动,赵广汉与魏相争斗,他乐得袖手旁观,两败俱伤才称心。不过,就当下情形来看,还是撑一把赵广汉为好,于是说道:“京兆尹也是职责所在。” 刘询思忖片刻,又看了一眼魏相,道:“京兆尹赵广汉犯‘失刑’之过。朕念其勤于政务,这次就从轻发落,降低俸禄一等。如若再犯,一并论罪。苏贤家眷抚恤从厚。” 魏相还想争辩,史高悄悄拉了下他的衣袖,魏相咧嘴苦笑一下,也便作罢。 廷尉于定国扫视了一遍群臣,道:“苏贤遗孀状告赵广汉,便以此结案。” 大殿里群臣交头接耳,无人提出异议。 刘询沉吟片刻,站起身,慢慢踱到大殿中央,大臣们纷纷起身,俯首肃立。 他环顾一圈,缓缓说道:“此事起因,乃为赵广汉怀疑苏贤勒索受贿。吏不廉平则治道衰。我也知道,县乡小吏事务琐碎繁杂,很是辛苦,但俸禄微薄,又要照顾妻小,又要事奉父母,即使不停地对他们说要廉洁,不要去侵渔百姓,能起到多大的效果呢?有时很可能就是身不由己啊。” 刘询的思绪回到了当年的尚冠里,老丈人许广汉是个宫廷染坊小吏,虽然妻子许平君勤勉持家,常常还是入不敷出。 往事如烟,刘询的眼眶湿润了。他长舒口气,收回思绪,缓缓说道:“我想,现在国库充盈,有能力提高县乡小吏的待遇。这样吧,将百石以下小吏的俸禄,增加十五。” 大殿里顿时静了下来,魏相踉跄出列,伏地更咽道:“臣领旨。陛下仁德圣明,乃臣子之幸矣,百姓之福矣。” 群臣一起跪拜,道:“陛下仁德圣明。” 刘询道:“都起来吧。”便负手走出丞相府前堂,群臣起身恭送。 走到门口,刘询忽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转身对魏相说道:“民间节日或嫁娶,往往要举办宴会,大家相互祝贺。如果没有酒食,那么百姓也就享受不到欢乐气氛。现在粮食多了,拿一些出来酿酒也未尝不可。官营专卖的榷酒制太过苛刻,你们议一议,可否改为税酒制,民间酿酒、贩酒,交税也就是了。” 魏相躬身作揖道:“臣遵旨,即行廷议废榷酒改税酒。” 霍山跟在皇帝身后,顺口接话道:“销忧者莫若酒。” 刘询闻言骤然回首,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道:“何忧之有?”眸中竟有一股戏谑之意,说罢施施然而去。 霍山被皇帝突如其来的打岔弄懵了,一时胸闷气急,冷汗直冒。 霍禹在旁看了奇怪,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霍山待皇帝出了门上了车后,才大口喘气,抚着胸口道:“我也差点厥脱而亡。” 魏相送走皇帝回到百官朝会殿,见赵广汉还在那里,心中愤懑,道:“一个甚为勤勉的官吏,就这么查无实证的死于非命。” 赵广汉不以为然,怼道:“我本来查证后也是要将他正法的。他这样死去,也算是他的造化。” 魏相大怒,手颤抖着指着他道:“你便好自为之。” 赵广汉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嘴角还挂着轻蔑的笑意。经此一辨,他越发骄横了。 wap. /134/134218/31494399.html 第四十一章 祥瑞 霍禹走出丞相府,抬头瞟了眼丞相府的匾额,站在门前若有所思。霍山跟了出来,见状问他想什么。霍禹只是微微摇摇头,招呼他同乘一辆车回府。 丞相府百官朝会殿议事的结果,并不出霍禹所料。 赵广汉为人傲慢,自诩“身为官吏,自应奉职死节”,所以,朝中群臣对他颇为忌惮。皇帝用他巡查京师、防备盗贼,他也越发傲睨,见了丞相,也不过一揖,其他官吏,则不在眼里。今日皇帝宽容,更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 霍禹双手拢在袖中,神情落寞:“原本一个魏相,凭借皇帝恩宠,凌驾我们霍家。如今这个赵广汉,——”说着长叹一声。 霍山附和道:“是呀,当初就敢砸我们霍家的酒瓮,以后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呢。” 霍禹咧嘴苦笑一下,也不说话了,闭上双眼,身子随着车子晃动。 回到霍府,霍禹与霍山先去霍显那里问安,然而走在庭院的长廊里,他们明显感觉府里的气氛有些奇怪,来来往往的使女、仆役,脸上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霍显似乎也在等他们,见到他们来了,顾不得什么礼节,情绪亢奋地告诉他们,府中出现一件稀奇事,说着就要带他们去后花园。 霍禹与霍山面面相觑,跟着霍显去了后花园。一路上,只见府里的使女、仆役交头接耳,朝着后花园指指点点,霍禹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何稀奇事。” “是那个,那个——”霍显激动得语无伦次,走路都踉踉跄跄,亏得有贴身使女扶着。 一个在霍府教授儿童诗书的老夫子,也跟在后面,结结巴巴地说道:“天降神雀于霍府,其状如雉,五彩而纹。老朽虚度五秩,乃不识也。” 霍禹与霍山虽然不清楚他说些什么,但也明白后花园发生了一件怪事,好奇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后花园已经聚集了许多人,霍云见他们到了,迎了过来。 霍显也不说话,指着不远的一棵矮树让霍禹看去,神情都有些恍惚了。 霍禹凝神观望,才发现那棵矮树的树杈上站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他一下子被镇住了,“神雀,神雀啊。”情不自禁喃喃而语。 周围的人也都很兴奋,窃窃私语,生恐惊扰了神雀。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门客伸长脖子仔细打量了一番,脱口而出“咦”的一声,马上又掩口收声,环顾四周,没人留意他的举动。 只见那神雀身长十尺,头顶有一簇直立的冠羽,背上披着翠绿色的羽毛,散发出紫铜色的光泽。 神雀颈部的羽毛呈鱼鳞状,在阳光映衬下,犹如闪耀的龙鳞;尾上拖着长达五尺的华丽覆羽,垂下树端,在风中微微飘动,斑驳陆离。 “龙颈凤尾,此乃神雀,神雀也。”霍禹大喜过望,说话也带着颤音:“皇天报应,感下神雀,这是百年不遇的祥瑞啊。” 霍山一张脸也激动得通红:“祥瑞,祥瑞啊。神佑霍氏,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不知不觉中说话的声音也高亢起来。 那神雀似乎被人声惊扰,长鸣一声飞下树枝,四下巡睃片刻,便舞动翅膀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舞了一阵,只见它昂首挺胸,抖动起尾羽,少顷,它的华丽的尾屏缓缓张开,就像一把硕大的羽扇,羽端上的眼状斑闪烁着绚丽的光泽,若五彩祥云般飘逸。 众人惊呆了,整个后花园陷入一片静寂。 霍显更是心醉神迷,双眸直勾勾的,白净的脸庞涨得通红,呼吸急促。她突然腿一软,还好身旁的两个贴身使女反应敏捷,一把将她搀住。 霍光薨后,虽然儿子霍禹承袭了博陆侯之爵和大司马之位,但霍显明显感觉到皇帝对霍氏日趋冷淡。而她说出了谋害许皇后的隐秘后,霍家众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如今神雀飞入,天降祥瑞于霍家,她怎能不欣喜若狂。 霍禹见状,赶紧吩咐家仆搬来一张凭几,让母亲坐下。霍显觉得这样坐有失礼仪,正在犹豫,霍禹道:“这里也不是待客之处,母亲且坐,不必拘礼。”说罢又与霍山商议着如何上表称瑞,让皇帝知晓霍家承天之佑,感下神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兴奋。 霍禹回头正好瞧见那个老夫子,招手唤他过来,道:“你赶紧去拟一道奏章,上疏奏闻皇帝陛下,霍家皇天报应,感下神雀。” 老夫子连连点头,转身就跌跌撞撞的朝书斋跑去。 霍山不停地搓着手,憨笑道:“天降祥瑞,我们霍家还有什么好怕的。”霍禹则是频频点头。 这时,有家仆过来通报冯子都回来了。霍显一下子来了精神,从凭几上跃下,忙不迭唤道:“快请冯君到后花园来。” 未几,冯子都不紧不慢走了进来。 霍显见冯子都来了,满脸堆笑,上前牵住他的手,将他拉到人丛中,指着那神雀让他看。 冯子都微微一怔,待仔细看过,神情也平静了下来,还皱了下眉。 霍显在一旁留意观察冯子都的表情,见他如此反应,心中疑惑,才要发问,又有家仆通报京兆尹赵广汉登门拜访。 霍山笑道:“可是听闻霍家天降神雀,赶来凑热闹。” 霍禹也得意地哈哈大笑几声,道:“我去迎迎他。” 冯子都转过身看着霍禹朝外走去。他张了张嘴,又有些犹豫,终于没出声。 不一会,霍禹陪着赵广汉来到后花园,后面还跟了几个家仆装束的陌生人,扛着一个大木笼。霍禹愁眉苦脸,赵广汉倒是满面春风,步履轻快。 霍显见状惊讶不已,心下忐忑,有种不好的预兆。她让使女扶着迎了过去。 赵广汉见是霍显,立定长揖道:“广汉拜见夫人,恭问夫人安好。” 霍显还礼,道:”老身未能远迎,还望赵君见谅。” 赵广汉回道:“岂敢,岂敢。广汉不胜惶恐。” 霍显侧过脸盯着霍禹,微微张嘴,目光中充满疑问。霍禹苦笑一声,道:“京兆尹是来找寻大雀的。” “找寻大雀?” “是的,就是飞临后花园的那只神雀。”霍禹嗫嚅道。 “怎么回事?”霍显呼吸急促起来,迫不及待追问道。 “京兆尹说,这只大雀,是他家豢养的孔雀,一时疏忽,让它逃了出来。”霍禹吞吞吐吐低声说道。 “什么?”霍显一阵目眩,摇摇晃晃就要倒下。冯子都一把将她托住,道:“我扶夫人进屋休息。” 霍禹神色紧张,连唤几声“母亲”,忙不迭地点头,让冯子都扶她回去歇息。 赵广汉在一旁拱手道:“惊扰了夫人,广汉愧不敢当。” 霍云年轻气盛,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唬着脸冲赵广汉说道:“天降神雀于霍府,与你何干,你来干吗。” 赵广汉呵呵一笑,也不与他争辩,背着双手,神情倨傲,两眼只盯着那孔雀。 霍禹拉过霍云,神情萎靡,道:“这大鸟赵广汉豢养的,名唤孔雀。说是准备献给皇帝的,以充实上林苑。一时不慎,让它逃了出来,飞至我们霍家。” wap. /134/134218/31494400.html 第四十二章 借刀杀人 霍禹说话的声音不大,霍府众人听来如同炸雷,一场高兴,忽然成空,个个目瞪口呆。 霍云恼羞成怒,跺了下脚,大骂一声:“混帐。”也不知是骂谁,扭过头生闷气。 原来此雀并不是什么神雀,而是京兆尹赵广汉家养的宠物,名为孔雀,出自益州。霍家不识,惊以为神。其实,霍府门客中也有益州人氏,识得孔雀,只是见众人一味奉承,也就不愿说破了。 赵广汉不以为忤,面带笑意拱手道:“敝舍豢养的孔雀袭扰贵府,广汉实在惭愧,这就让养雀者将孔雀带回。多有打扰,广汉改日专程登门致歉,以表诚意。” 霍禹讪讪道:“赵君不必在意。” 养雀者上前轻轻唤了一声,那孔雀扑索索飞了过来,落在他面前,头往他胸前蹭了蹭,仰天长鸣一声。养雀者将它抱进大木笼里。 这时霍府的老夫子匆匆忙忙跑来,手里捧着一张木牍,也不看众人情形,兴奋地说道:“主公,呈报皇帝的表章,老朽已然拟就。”于是摇头晃脑,郎朗读起:“大司马臣禹,昧死再拜皇帝陛下:皇天报下神雀,祥瑞降临霍府,实乃大汉之幸也。——” 赵广汉先是一愣,旋而忍不住呵呵发笑,目光中带着戏谑看向霍禹。 霍禹原本已经尴尬,这时脸憋得通红,手握着拳,嘴唇不住哆嗦,也说不出话来。 老夫子感觉到气氛异常,停下朗读,抬瞧见霍禹愤怒的脸。他也不知究竟为何,呆在了那里。 赵广汉像是看场好戏,神情自若,东瞧瞧西望望,过了半晌,才笑着拱手道:“广汉鲁莽,让大司马扫兴。不过,也幸亏我及时赶来,不然这表章呈送到陛下那里,是会被劾以大不敬的。”说罢停了片刻,又添了一句:“只是可惜了老夫子的文采。” 霍禹被他嘲讽得无地自容,只得拱手称谢。 赵广汉吆三喝四,指使家仆将孔雀抬走。 霍禹垂头丧气,憋一肚子火。那老夫子还捧着表章,眼巴巴等他发话,霍山瞥了一眼,恨声道:“这是写的什么玩意,烧了。” 老夫子也是迂腐,争辩道:“此乃主公所嘱。” 霍禹闻言气得两眼翻白,抬头看天。霍云见状大吼一声:“滚。” 老夫子脸色煞白,捧着表章呆住了。 后花园人群散尽。冯子都脸上蓦然掠过一丝冷笑。 霍禹还未从刚才的羞辱中回过神来,瞧见冯子都这般表情,不解地问道:“你笑什么?” “笑天下可笑之人。” 霍禹以为是暗讽自己,原本心中懊恼,这下更加不爽了,怨恨地瞪了冯子都一眼。 他却发现冯子都根本就没有注意他,而是凝视着赵广汉远去的方向,自言自语道:“此人骄横,可以一用。”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 “什么可以一用?”霍禹好奇心被勾起。 “赵广汉自持有皇帝恩宠,嚣张跋扈,不论进退,岂知‘日长则昃,月盈则食’,正好将他一用。” “用作什么?” “借刀杀人。”冯子都说完这句话,转身瞅了霍禹一眼,眼神中尽是不屑。 霍禹正低头思索着他这句话的用意,待抬头时,冯子都已经施施然走向内庭。 赵广汉从霍府讨回孔雀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带着孔雀在街上游走了一圈,于是,半个长安城都知道了此事,笑言霍家孤陋寡闻。 有朝臣听闻此事,连夜写了奏章,说霍氏不识孔雀,谬议祥瑞,而其门下应有识者,却曲意奉承。此风若开,但恐官吏亦有逢迎权贵之意,妄言治绩,则将败坏朝纲。所以,此事非同小可,此风必须刹住。 · 第二日上朝,刘询看到这篇奏章,又好笑又好气,不过,还是命侍中依照奏章言语,将霍禹、霍山、霍云戒饬一番。三人垂手听训,神情尴尬,心中将赵广汉骂了千百遍。 三人回到霍府,先去了霍显那里问安,霍显告诉他们范明友回来了,正在后院和冯子都商量事。三人马上告退去往后院。 霍禹、霍山、霍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后院内屋。 范明友见他们进来了,笑着站起,张开双臂与他们一一相拥,霍家另外几个女婿邓广汉、任胜等人也在屋内,站起在一旁笑。 范明友行伍出身,这般拥抱的礼节也是胡地风俗,在军中颇为流行。冯子都嫌这举止粗俗,甚是不屑,面无表情端坐着。 霍禹招呼众人入座,见案上空空如也,吩咐家仆赶紧去拿酒食。 霍禹等人最关心淳于几的下落,范明友便将如何抓住了淳于几,又如何阴差阳错被放了出来,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说到朔方边争时,范明友心中有气,嗓门也响了起来:“挑起边争,胆子也太大了,当年死了多少人才换来如今的安宁局面。如果事态失控了,那就是万劫不复的灾难啊。” 冯子都脸上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 霍禹边上看着,担心弄僵了大家无趣,就打圆场道:“冯君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心里有数的。事端不是都平息了嘛。” 范明友气呼呼的扭过头也不再说话了。 霍禹听说朔方郡狱居然纵囚,感到不可思议。不过,他也没有太在意,关注的还是淳于几,道:“我们抓淳于几是为了找到那张通关符传。就目前的情形看来,淳于几并未将符传带在身上。” 冯子都一脸平静,道:“还有一种可能,淳于几自己也不知道那张符传在哪里,甚至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张符传。” 霍禹将这话回味了一番,点头赞同,道:“是呀,如若淳于衍把事情都告诉了淳于几,将符传也给了他,那他必然整天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的,怎么敢在朔方从军。” 范明友也点点头,道:“朔方虽是偏远之城,但非蛮荒之地,淳于几想要隐藏踪迹,是不会跑到朔方去的。他去那里,还是为了投靠边军医长华延寿。” 霍禹道:“还有,阿母当年给了淳于衍几十万钱,淳于衍不可能全花完了。而据明友了解,这淳于几也不似有钱的样子。肯定是淳于衍将符传和钱都藏在了什么地方,淳于几也不一定知道。” 冯子都微微点头赞同:“符传和钱藏在了一个淳于几也不知道地方,但是,淳于衍肯定给淳于几留下了提示。” 霍禹疑惑地问道:“淳于衍为什么要这么做。” 范明友道:“我觉得,她还是害怕有人追究此事,毕竟毒害皇后可是灭族大罪。所以她想避一避,等霍家女儿当了皇后,有了小太子,这件事也就风平浪静了。不过,她自知病重,等不到那一天,但又害怕给带来淳于几祸害,所以也没有明确告诉他,只留下暗示。” 众人闻言沉默良久。 霍禹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她当年答应做那件事,也是在赌我们霍氏权倾朝野,世袭罔替。” 范明友拿出那幅从淳于几物匣里搜出来的画,递给冯子都,道:“你说的提示,我想大概就在这幅画里。不过我是看不明白的。” wap. /134/134218/31494401.html 第四十三章 内外交困 冯子都接过范明友递来的画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淡淡说道:“我也看不出什么意思。” 霍禹宽慰道:“慢慢看,慢慢看,总归会琢磨出什么意思的。” 霍云嗤笑一声,道:“等琢磨出来什么意思,也许已经没意思了。” 冯子都眼皮跳了一下,脸色越发阴沉。 霍禹觉察到冯子都的不悦,正想着如何化解尴尬,这时家仆端来了酒食,他便起身安排摆盘,屋里的气氛也随之轻松了起来,众人相互招呼着喝酒吃肉。 冯子都并未动箸,只是浅浅地呡了口酒,待众人吃饱喝足了,他还是面无表情跽坐着。 范明友抹了抹嘴,道:“冯君,你看淳于几那事怎么办?” 冯子都也不说话,待家仆将杯盘箸收了,众人安静了,才正襟危坐,缓缓说道:“我们霍家,当下虽然颇为风光,实则内外交困。” 他抬眼扫视了一遍众人,将众人沮丧的神态尽收眼中,又缓缓说道:“内困者,淳于几也,外困者,魏相也。” “魏相?”范明友不解地问道。 霍禹侧过身凑近他,道:“你这几日在外不知道,魏相一直撺掇皇帝削弱霍府的权势,前日皇帝下诏废止了霍山的尚书先启副封之权。” 霍山插嘴道:“魏相与霍府心存芥蒂,有怨恨的。” 范明友对那段往事不甚明了,听了霍山述说,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年魏相任河南太守治郡颇严,丞相田千秋的儿子为洛阳武库令,是他的属下。后来田千秋死了,他儿子担心没了依仗,万一犯错就会被魏相治罪,于是弃官而去。霍光与田千秋关系甚密,得知此事,认为是魏相心胸狭窄,排斥异己,对旁人说道,这个河南太守见丞相不在了就排斥他的儿子,实在是太浅薄了。后来找了个借口将魏相关进廷尉狱,到了冬天遇大赦才出来。 霍禹一脸忧愁:“当下对我们霍家威胁最大的就是这两个人,淳于几和魏相,都可能置我们于死地。”又叹了口气:“这如何是好。” 霍山恨恨道:“如今丞相当权,又受到皇帝的信任,将大将军在世时制定的法令全部更改。之前有儒生上书指责我们霍家骄横霸道,言词激烈,都被我压下没有呈奏。现在皇帝让中书令把这些书文直接取走,并不通过尚书台,明摆着就是不信任我们。” 众人神色戚然,一时无语。 冯子都幽幽说道:“淳于几不足惧,魏相不足惧。皇帝终究是皇帝。” 众人都听不明白,但看着冯子都旁若无人的模样,也就没人发问。 范明友细细回味,似有所悟,抬头看了冯子都一眼,冯子都也正好看过来,两道目光交汇。 范明友惊讶地发现冯子都的眸中竟有一丝笑意。他还在揣度这笑意有什么含义,却听到霍山大声说:“先把淳于几杀了,然后再对付魏相,以我们朝廷的势力,皇帝也奈何不了。” 冯子都头也没抬,似是自言自语:“皇帝也奈何不了。呵呵,皇帝也奈何不了。”说着就站起身来,在一屋人诧异的目光中,负手慢慢踱出内屋。 霍云忽的一下站起,指着冯子都的背影,嘴里啧啧啧,很不屑地说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谁不会故作玄虚啊。” 霍禹扬手招呼他坐下,道:“我们先来议议。” 霍云气呼呼地说:“有什么好议的,遇鬼杀鬼,遇神杀神。” 范明友听了很无奈,瞥了他一眼,道:“我们做这些事都是为了避祸,不是去惹祸。” 霍禹道:“明友说的很对。我们只为避祸,行事要有分寸。” 霍云还是不服气,道:“大将军薨了。当下皇帝亲政,如果知道许平君之死是霍家所为,他还会忍气吞声吗?是祸躲不过的。” 众人都沉默了,各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范明友抬头扫视了一圈,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淳于几是重罪疑犯,不过他得案宗已送至廷尉。如果杀了他,必然惊动廷尉府,就会追究下去,后果难以预料。” 他想了想,又说道:“现在也就我们这些人知道淳于几的身世,外界并不知晓。一旦弄出事来,廷尉府就会查个明白,淳于几的身世就会被世人知晓,就会有人联想到淳于衍,许平君之死的往事就会翻出来,皇帝也会参与进来。这样的话,我们就没法控制局面,想遮掩的事情反而昭示于世人。 “再说,我们还没拿到符传,事情闹大了,说不定就被别人找到了。”他下意识的提高了嗓门。 霍禹沉思良久,仰天长叹,无力地说道:“霍家三朝权贵,难道就湮灭在我们手中。” 范明友看了他一眼,心想,霍府的当家人也这般懦弱,那还有半点大将军当年睥睨天下的气魄,看来霍家没落也是早晚的事。 转念又一想,大将军在世时对我厚爱有加、委以重任,又招我为婿,这般知遇之恩,何以为报。如今霍氏内外交困,我却难以守护,岂不是辜负了大将军的期望。 刹那间,他这么一个曾经刚毅勇武的汉子,竟然也愁绪满怀,潸然泪下。 霍禹瞥见他这般表情,甚是诧异。范明友觉察到了,揉了揉眼睛,掩饰道:“刚才忽然想起西域的一位故人,心中哀伤。” 霍云不满地说道:“现在什么时候了,还去想什么西域的故人。” 霍禹皱起眉,用责备的目光扫了霍云一眼,旋而转过脸微笑道:“明友,你这次去朔方,很是辛苦,回来也没歇息,便过来商议,为了霍家也是尽心尽力。” 范明友漠然道:“我也是霍家人。” 霍山听了这话活跃起来,道;“皇帝也是霍家女婿,太后更是霍家外孙女,都是霍家人,我们是不是在自己吓自己啊。” 范明友心中长叹,霍山,你贵为乐平侯,领尚书事,怎么还是这般幼稚。他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乐平侯,你是应该知道皇帝曾下诏求微时故剑之事。”霍山顿时语塞。 霍禹打断了他们的话,问道:“明友,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范明友略一思索,道:“淳于几可能就像我们刚才分析的,符传并不在他身上,而且对姑母做的事也是一无所知。不过,经过这番变故,他也许会猜出些什么。这次他带罪赴长安,九月十五日到廷尉府候审,只要进了廷尉府牢狱,我们就容易动手了。现在不过八月下旬,在这期间,我们不必惊动他,但盯住他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常,再行处置。” 霍禹点头赞同,道:“于我们威胁最大的就是那张符传,能找到那张符传最好。不过,无论找到还是没找到,淳于几到了长安,就要让廷尉府定他罪名,将其斩首,以绝后患。当下,我们还要对付魏相,不然他继续撺掇皇帝,打压我们的朝中势力。” 众人点头称是,霍山问道:“怎么对付那个魏相?他可是皇帝身边的宠臣啊。” 霍禹微笑道:“皇帝身边还有宠臣。”众人不解,他便提示:“还记得赵广汉来讨要孔雀时,冯子都是如何说的。” 霍山歪着头努力回忆,犹豫着说道:“他是说借刀杀人。”忽而恍然大悟,道:“让那个人杀这个人。” wap. /134/134218/31494402.html 第四十四章 挑唆 “什么这个人那个人的。”范明友一脸疑惑。 霍山又兴奋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说道:“昨日丞相府朝会,京兆尹赵广汉与魏相怼上了,你们没看到,都恨不得吃了对方。” 范明友这才听明白了,道:“这两个人对霍家而言都是祸害,两败俱伤是最好的。那个赵广汉有能力也有野心,就是性情太过暴烈了。” 霍禹问道:“你与他相熟?” 范明友道:“当年我为度辽将军率军进击匈奴,赵广汉作为颍川太守也率领一支军队,跟随蒲类将军赵充国出征匈奴,我与他有过交往。” 霍禹一拍案几,叫道:“太好了,你就寻个机会与他交往,撺掇他争夺相位,若能将魏相废黜最好。赵广汉没有什么谋略,好对付。若是赵广汉败了,于我们也没什么伤害。” 范明友点头应诺。 范明友已被撤了未央卫尉,任光禄勋,回长安后也闲了下来,这日他去东市闲逛。 东市一如既往的热闹,他走走看看,经过一家酒舍,却见是一个年少俏丽的西域女孩当垆沽酒。 西域小姑娘内着一件长襟衣衫,腰系两条对称的连理罗带,外罩一件袖子宽大、绣着合欢图的短袄,身姿婀娜。 她头上戴着蓝田美玉做的首饰,发簪两端挂着两串西域大秦宝珠,一直下垂到耳后。在明媚秋光的映衬下,小姑娘流光溢彩,愈发艳丽动人。 范明友曾驻守西域多年,见这小姑娘倍感亲切,才要上前搭话,街上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他转身察看,只见一伙少年郎慌慌张张四下逃散,后面有许多捕役手持孑盾舞着哨棍追过来。有几个少年跑着跑着,居然还取出弹弓朝后射出,也有一些跑得慢的,被捕役揪住一通猛揍。 范明友好奇地停下脚步看热闹,不一会,一群京兆府捕役簇拥一辆四面敞露的双驾轺车过来。 范明友认出车上端坐的正是京兆尹赵广汉,便扬手唤道:“赵君。” 赵广汉闻声转过脸,认出是范明友,也扬手笑着招呼,着令车夫停车。他下了车过来,两人相拥,也是行伍做派。 赵广汉道:“有些日子未见将军了。” 范明友笑道:“我前些日子休沐,今日出来走走,正好领略赵君风采。” 赵广汉摆摆手连说“愧不敢当”,又关心地问道:“将军休沐,可是身体不适?” 范明友道:“没有不适,只是忽起念旧之怀,便休沐几日,去见一些曾在西域的故交而已。” 赵广汉感慨道:“当年我等走马西域,但见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何等壮丽。”他眼神朦胧,似乎沉浸在往昔峥嵘岁月中。 范明友笑道:“长安亦壮丽,只是风景不同而已。”又环顾四周,问:“赵君,这是怎么回事?” 赵广汉回过神来,愤恨地说道:“这些人都是纨绔子弟,实乃无赖恶少,整日游手好闲,寻衅滋事,我就不信治不了他们。” 这时捕役已将那群少年郎抓获,搜出许多弹弓、弹丸,拿了过来。赵广汉鄙夷道:“你看看这些无赖恶少,居然喜欢聚众弹射鸟雀,也太无聊了。这本事外不可以御寇,内不足以禁鼠。” 范明友闻言哈哈大笑,恭维道:“当年你为颍川太守,以反间计擒获郡中盗贼予以正法,威名四播,连匈奴人也畏惧你。皇上委以京兆尹,适得其所。” 赵广汉虽然口称“忝居其位”,却也难掩得意之色。 范明友拱手道:“赵君有公务在身,不便打扰,我这就回府了。” 赵广汉唤过京兆府衙吏关照了几句,拉住范明友,道:“我也回去了,你的府邸与京兆府都在尚冠里,我送你回去吧。” 范明友笑道:“有劳赵君了。”心想巧也不巧,正要找机会与他套近乎,机会就来了。 赵广汉哪里晓得范明友的心思,道:“你我还客气什么呀。”说着将范明友推上轺车,自己也上了车。 双驾轺车载着两人朝尚冠里驶去。微风和煦,赵广汉左顾右盼,摆出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样。 范明友暗自好笑,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魏丞相也曾赞你治郡有方,实为能吏。” 赵广汉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他算什么。” 范明友惊讶地看着他。 赵广汉也不掩饰,道:“其实丞相与我,水与火也。” 范明友故作不明白,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赵广汉道:“你前些日休沐也许不知道。我查处了贪赃枉法的东市市长苏贤,谁曾想苏贤有厥心疼痛之疾,竟死在京兆狱中。魏相便在皇上面前告我的状,说我戕害无辜。” “皇上可降罪与你?”范明友关心地问道。 赵广汉得意地说道:“皇上降旨,只是减我一等俸禄。魏相是想夺我京兆尹之位,哪有那么容易。”又咬牙切齿道:“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早晚夺了他丞相之位。”说罢惊觉失言,瞅了范明友一眼,发觉范明友似乎赞同的点点头。 范明友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暗忖你倒是不加掩饰。于是,作出理解的表情,有心再拱一把火,挑拨道:“丞相深得皇上信任,夺他之位不那么容易吧。” 赵广汉已然将范明友作为知音,道:“他若犯法落在我的手里,定然饶不过他。” 范明友嗤笑道:“他一个丞相岂会公然犯法落在你的手里,打架斗殴?偷盗抢劫?真有犯法之事,也是极其隐秘。除非你在他府中有耳目,不然怎么可能知道。” 赵广汉瞪大眼睛看着范明友。范明友倒是被他盯着心中发怵,勉强笑笑。忽的,赵广汉猛拍一下车阑,叫道“知我者果然是范兄啊,我已经派细作去了——”说到这里,赵广汉似乎觉得不妥,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范明友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窃喜,暗想赵广汉是个精明之人,他已经派了细作去丞相府,那么,这两家也就杠上了。于是他不再言语,蓦然发现车已经走过家门。 车夫听到赵广汉猛拍车阑,不知何事,拽紧缰绳将轺车停下。赵广汉这时也觉得有些失态,板起脸斥责车夫怎么将车停下来。 范明友道:“我已经到了,正好下车。” 赵广汉抬头看了一下四周,发觉错过了范府,吩咐车夫将赶紧将轺车转回去。范明友拦着不让回转,下了车拱手笑道:“赵兄,在此告辞了。”赵广汉还是很过意不去的模样,示意要将他送回府,范明友连连摆手,两人也就作揖道别。 望着赵广汉的轺车渐渐远去,范明友心中笑道:“大功告成。”负手朝自家府邸走去。蓦地,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无耻了,当年引以为豪的浩然正气,而今荡然无存,仰面遥望苍穹,心中怅然。 · 丞相府后院内屋,魏相盘坐席上,面前放了一张食案,上面摆了些酒菜。魏夫人见他闷闷不乐,也不多问,吩咐使女赶紧端来酒菜。 魏相小口呡着酒,魏夫人坐在一旁,拿起一只空碟,夹了几片脍鲤鱼,蘸了些椒酱,推到魏相面前,道:“年纪大了,多吃鱼多吃蔬果,少吃肉,对身体好。” 魏相嘴里还嚼着炙肉,道:“鱼有多贵啊。” “贵就贵呗,钱留着干吗。” 魏相微笑道:“这不似夫人的做派啊。” “老了,想明白了。” 魏相蓦然想起件事,放下杯箸,神情严肃地说道:“夫人,有个事你也需知道。京兆尹赵广汉与我有些龃龉,这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所以你吩咐一下府里的人,在外谨言慎行,不要招惹京兆府。” 魏夫人诧异地看着他,问是怎么回事。魏相便把东市市长苏贤之死以及皇帝如何处置说了一遍。 魏夫人愤愤不平,道:“冤死一个人,就降一级俸禄。” 魏相道:“所以赵广汉越发持宠骄横了。” 魏夫人撇撇嘴,不屑地说道:“你一个丞相,还怕他一个京兆尹不成。” 魏相无奈道:“不是怕不怕。此乃地头蛇,谁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咬你一口。” 魏夫人若有所思,道:“这倒也是,我们要提防着。”过了半晌,她一拍大腿,道:“我有个好主意。” “吓我一跳,你能有什么好主意。”魏相不以为然,又呡了一口酒。 魏夫人不管他是什么态度,自顾自说道:“我们派细作去京兆府,这样赵广汉的一举一动我们就都知道了,也就不怕他了。”说罢自己也很得意,给魏相的酒杯斟满了酒。 “此非君子所为。”魏相端起耳杯呡了口酒,想也没想马上否定。 魏夫人将酒壶往案上一砸,吼道:“什么君子小人的,你忘了关进廷尉大牢的日子了。这事你也不用管,知道了就好。” 魏相赌气道:“我就不想知道。” “那你知道了就当作不知道。”魏夫人两眼瞪着魏相。 “好,好。我知道了,就当作不知道。”魏相只得应允。魏夫人这才罢休。 wap. /134/134218/31494403.html 第四十五章 争道 范明友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径直去后堂,却见夫人霍可正对这一面铜镜梳妆打扮,几个使女在一旁侍候。 范明友好生诧异,道:“已过未时,你还要打扮,可是要出门?” 霍可眉飞色舞,道:“母亲传话过来,要我们姊妹一起陪她去长乐宫游玩,皇后妹妹想我们了。” 她说罢咯咯笑了几声,伸手从珠宝匣里捻起一支金牌珠穗的步摇,轻轻抚摸一遍,举起迎着光亮照了照,并不满意。放下后又挑了一支墨色玳瑁,觉得还行,递给使女,吩咐插上大手髻,对着镜子左右顾盼,仰脸笑道:“可好看。” 范明友心不在焉,敷衍道:“好看。” 霍可哼了声:“问你也是白搭。”站起身,轻盈地转了一圈,道:“这身衣裳可好看。”范明友这才留意端详。 霍可着一身缥绢曳地重缘袍,淡雅清逸,衬着一张圆脸白里透红,极尽妩媚。 范明友不觉看呆了,由衷赞道:“果然如坊间小儿所歌,霍家女儿颜如玉。” 霍可嗔道:“坊间小儿所歌?你自己就没话好说啦。”范明友呵呵一笑。 霍可吩咐使女捧起铜镜,兀自扭动腰肢,对着镜子上下再巡视了一番,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颜,道:“我这就走了。” 范明友跟了过去,讨好地说道:“我送你去吧。”霍可转身一甩手,道:“有车过来接我的,不须你送的。” 范明友犹豫了一下,紧赶两步跟上,道:“你们到长乐宫游玩,会不会惊扰了皇帝和皇太后。” “有什么惊扰不惊扰的。皇帝在未央宫,不常过来的,上官皇太后嘛——。”霍可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 她瞧见范明友一脸错愕,才收住笑,说道:“我们原本去长乐宫,都会先去长信宫拜见上官皇太后。”又咯咯咯笑了一阵,接着说道:“论君臣之礼,上官是皇太后,可论长幼,我们都是她的姨母,母亲更是她的外祖母,虽然不是嫡亲的,但辈分总归在的呀。所以行起礼,她不自在,我们也不自在。咯咯咯。” “那你们就不去参拜皇太后了?” “只是去游玩的话,就直接去长乐宫椒房殿。长信宫那里也是故作不知,免得见面大家都尴尬。”霍可没在意范明友吃惊的表情,兴致勃勃说道:“小妹的宫里比我们府上好玩多了,难怪兄长还要扩建府邸。” 范明友皱了下眉:“朝中已有人议论霍家骄奢放纵,我们也应该稍稍收敛,免得落人口舌。” 霍可听了不高兴,沉下脸道:“有什么好议论的,我们霍氏的功劳谁家能比啊。”说罢也不理范明友,快步朝门外走去。 范明友颠颠的跟在后面,将霍可扶上车辇,目送车子远去。 他背着手在门口站了一会,抬头看看天。 天气很好,晴空万里,蓝得如透明一般,风吹到身上,不冷不热。他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惦记起那个当垆沽酒的西域小姑娘,心底顿时柔软起来,便一个人慢慢悠悠往朝东市而去。 走进喧闹嘈杂东市,逛了一圈,没有找见西域小姑娘。他觉得无趣,又回到横门大街,发现不远处围了许多人,乱哄哄的,似乎是两辆马车争道,起了冲突。 他闲着无事,也没多想,就挤了进去。挤到了里面,果然停着两辆马车,两个车夫互相指着鼻子叱骂。 他认出一辆轩车是霍府的。这乘车辇装饰豪华,黄金为饰、锦绣为茵,木轮外圈还裹了层皮革。另一辆车就简陋多了,但也看得出是官宦人家的乘车,镶了块“闵”字家徽。 在旁听了一会,他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两辆车都走在道上,闵家的车在前,霍府的车在后,霍府车夫呵斥闵家的车让道,闵家车夫不曾理会,霍府车夫怒了,挥鞭打破闵家车乘的车盖,闵家车夫当然不依,于是下车理论,两下争吵起来。 长安街上原本闲人甚多,遇见这等趣事哪里肯错过,不一会就围了一大圈人。一拨人替霍府助威,另一拨人帮衬闵家,两拨人都兴致勃勃地煽动两个车夫干上一架。 两个车夫已经争得面红耳赤,这时撸起袖子摆出干架的架势。围观的人群更兴奋了,鼓掌、跺脚、吹口哨,车夫被周围看客鼓噪得越发热血沸腾。 闵家车夫身高马大,情绪激动,上前一把抓住的霍府车夫衣襟,右手挥拳打去。霍府车夫体型瘦小,没来得及躲闪,被这一拳打的满地乱滚。周围看客轰然叫好,闵家车夫越发得意,追上两步,抬脚就踢。霍府车夫无力招架,抱着头蜷缩着身子在地上翻滚。 范明友寻思是不是该出面制止这场打斗,正想迈腿向前,这时从人群外挤进来十几个壮汉。他一眼认出这些人都是霍府的家奴,带头的是一个名唤衡四的家丁。 闵家车夫也发现有一群人涌了进来,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那十几个霍府家奴已经一拥而上,瞬间将他打翻在地。这回轮到闵家车夫满地翻滚,抱着头失声惨叫。 霍府车夫早已爬起,抹了抹嘴角的血渍,上前狠狠踹着闵家车夫,不住吼道:“竟敢打我,不看看我是谁。” 范明友连连摇头。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觉得再这样打下去真要出事的,自己应该出去制止这场打斗,便拨开身边疯狂叫嚷的看客,挤进圈里。 衡四上前与自家车夫一起猛踹着闵家车夫,一面还大喊:“把他的车砸烂了,把马拉走。”闵家车夫本来抱着头任他踢打,听到这话满脸惊惶,也顾不得许多,坐起一把抱住衡四双腿,哀求道:“不能砸车啊,不能砸车啊。” 这时人群中挤进来一个神情张皇的中年男子。范明友认出来者是丞相司直闵世通,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闵家就是闵世通。他怕被闵世通看到,悄悄躲到人后。 闵世通原本在家读书,有街坊跑来说他的车夫与人打起来了,这才匆匆赶来。那车夫见主人来了,一骨碌爬起来,对着霍府家奴道:“这是我家主人丞相司直闵世通,你们不得无礼。” 衡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语气轻佻说道:“闵世通?没听说。你可知道我家主人是谁,大司马霍府。” 闵世通不曾想自家的车夫是与霍府起了冲突,心中不免忐忑,所以也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将车夫推开,上前一步拱手道:“原来是大司马府上的人,我家车夫若有得罪,我在此赔礼了。” 衡四瞥了他一眼:“你是丞相司直?”闵世通拱着手点点头。衡四嘴角扬起,带着一丝嘲笑:“就是丞相也是不敢得罪我们霍府,你这拱拱手就想作罢了。”扭头朝着围在身旁的霍府家奴说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对吗。”那群霍府家奴一起哄笑起来,七嘴八舌道:“是呀,那能这么便宜。”“敢招惹我们霍府,胆子也太大了。” 闵世通转身看向自家车夫,车夫急忙分辨道:“是他们先将我家的车盖打破了,我才动手的。” 霍府车夫双手叉腰,气势汹汹道:“谁让你挡道的。也不问问我是谁,就敢动手。”闵家车夫嘟囔道:“你们也打我了。” “讨打。”衡四大吼:“打。”霍府家奴一拥而上,拳脚相加,又将闵家车夫打翻在地。 闵世通不知所措,呆立了好一会,才上前说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衡四冷笑一声:“好的,就好好说。把车砸了,把马牵走。” 闵世通不由一怔,闵家车夫也是急了,慌忙上前拦住,道:“你们不能这样,车砸了我家主人如何上朝啊。” wap. /134/134218/31494404.html 第四十六章 骄横 范明友闻言微微摇头,心想这群家奴也太过分了。砸车牵马,闵世通没有车马如何上朝,这不仅关乎脸面,也有违朝廷规制。而一辆普通的轩车价值万钱,一匹好马价值在十万以上,闵世通是没有能力重新添置的。 他也不知这事将如何收场,心想暂且静观其变吧,若霍府家奴太过分,就出面制止。 霍府车夫道:“你打我就白打了。” 闵家车夫道:“我给你赔罪。”说着就跪地磕头。 霍府车夫一脚将他踹倒,吼道:“你算什么东西。”指着闵世通道:“你跪下给我们赔罪,我们就放过一码。” “我,跪下给你赔罪?”闵世通指指自己,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对呀,不然我们就砸车牵马。”霍府车夫叫嚣道。 “跪下,跪下。”衡四带着家奴也一起起哄。 丞相司直跪下给霍府家奴赔罪,这也太过分了吧。周围众人顿时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注视着闵世通。 闵世通又羞又恼,脸色涨得通红,他环顾四周,指望有人出来帮他,可他眼睛扫向哪里,那里的人群就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范明友心中感叹,霍府果然是令人生畏。他也奇怪,原本应该出来维持秩序的禁军,这时怎么一个也不见。 闵世通脸面一阵红一阵白,内心挣扎了好一会,突然扑通一下跪下。霍府车夫愣了一下,旋而仰天大笑,那群家奴也爆发出响亮的哄笑声。 范明友不曾料到闵世通会突然跪下,想出去阻拦也来不及了。霍府奴仆飞扬跋扈早有耳闻,亲眼目睹还是头一回,他脸上露出无奈的讪笑,仰起脸来,不想再看这般场景。 秋天的傍晚,夕阳依旧明朗,天上飘着云,或卷或舒,边缘被抹上红澄澄的亮色。 范明友眺望良久,心底空落落的,又浮出些悲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安慰自己这一切与他并无关联,移过视线在街上巡睃。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那些围观者。众人众相,有的义愤填膺,有的幸灾乐祸,他一一看过,还好奇的揣度那些叫好的闲人是何心理。这时,一张神情冷漠的脸庞映入他的眼帘。 他觉得这张脸非常熟悉,但匆忙间脑子一片空白,竟想不起来是谁,于是微微皱眉,再仔细看过去。 似乎只是一瞬间,他看清了,也想起来了,“皇帝”。刹那间像是胸口被重击了一拳,他张大了嘴,目光呆滞,呼吸急促,脑海里只回荡着两个字“皇帝”,感觉一颗心在往下沉,一直往下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低下头,闭上双眼,竭力调匀呼吸,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念叨了一会,他觉得心境已然平和,才猛地再睁开眼,这时人群已经散了,他一双眼睛四下来回搜寻,却无皇帝的踪影。 他开始还希望只是幻觉,但仔细回想了一下,认定刚才看到的就是微服而行的皇帝。 他不由得仰天长叹,皇帝已经隐忍很久了,而霍氏仍不知收敛,穷奢极欲,必然招致主愤民怨。现在又有家奴当街羞辱朝臣,恰被皇帝撞见,如若淳于几再添上什么乱,翻出许皇后遇害往事,霍氏会有怎样的结局,真不敢想象。 他心绪纷乱,背着手朝家里的方向走去。渐渐的,他也想开了,所谓“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于是一声叹息, 范明友回到家中,天色已暗,回廊旁的灯也点上了,他进了内屋,没叫使女,自己将外袍脱了,才要坐下,猛然发现窗边有个人影,惊得纵身跳起,冲到墙边要去取兵刃。 那人嗔道:“你干嘛?”范明友听出是霍可的声音,停下了动作,埋怨道:“你怎么一个人在屋里也不点灯。”唤来使女将灯都点上,瞬间满屋亮堂。 范明友瞧着霍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脑子乱糟糟的,寻思半晌,恍然大悟,叫道:“你不是跟你母亲去长信宫了吗,怎么回来了。”又有些担心地问道:“可是皇后欠安?” 霍可噘着嘴道:“皇后好好的,就是不高兴了。” 范明友一脸诧异:“你们去长信宫玩,皇后不乐意了?” “不是的。”霍可情绪低落,淡淡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范明友有些着急。 霍可瞥了他一眼,道:“你将外袍披上,晚上凉。” 范明友披上外袍,坐到她面前。霍可蹙眉沉吟,范明友虽然心里又慌又急,也不敢催促,耐着性子等着她说话。 霍可道:“小妹召我们进宫,大家都很高兴,想着可以在宫里尽情玩乐。可我们进了宫见到小妹,她却是满脸泪痕。” 范明友一下子紧张起来,又挪了挪身子,凑近她问道:“皇后怎么了?” 霍可道:“皇后没什么,是皇帝做的事让她不高兴了。” “皇帝做了什么是啊?” “皇帝要册立太子。” “册立太子?”范明友惊得一跃而起,马上又坐下,疑惑地说道:“皇后尚未生育,立什么太子啊。” “要立许平君生儿子的刘奭为太子。”霍可一脸愤懑。 范明友略一思索,顿时明白过来了。霍家虽然失去霍光的庇护,但小女儿霍成君为当今皇后。倘若她能生下一子,霍家发动朝中势力拼力运作,将之拥立成皇太子,那么,霍氏家族的地位将无可撼动,荣耀和权势将无人可敌。 “看来,皇帝已经下了决心要削弱霍家势力。”范明友心情沉重。他觉得这话没法与霍可说,也就不露声色,问道:“皇后是怎么说的。” “小妹只是哭。母亲当然很生气喽,骂刘病已不知好歹,若没有父亲扶持,他哪里当得上皇帝。如今成君妹妹是皇后,总会生下皇子的。刘奭只有七岁,这就要立为太子,明摆着是与我们霍家过不去。”霍可愤愤不平地说道。 “许平君是故皇后,刘奭也算是嫡长子。”范明友说道。 “许平君不过一个小吏之女,哪里比得上我家小妹尊贵,她的儿子有什么资格做太子。”霍可吼了起来。 范明友嘟囔道:“冲着我喊什么呀,有用吗。”抬头瞧见霍可唬起脸又要吼了,赶紧举起双手道:“我不说了,不说了好吧。” 霍可这才罢休,随即呡嘴一笑,得意地说道:“母亲给小妹出了一个主意。” 范明友还在琢磨怎么做可以保全霍氏,听到这话,漫不经心问道:“什么主意?” “她让成君妹妹想法子将刘奭弄死。” “啊——”范明友目瞪口呆。瞧着霍可满不在乎的模样,心中苦笑,“霍家真是胆大包天啊,好像只有他们没想到的,没有他们不敢做的。当年害了许皇后,当下又要害她的儿子。” 他微微摇摇头,忽然一阵心悸,如果谋害许皇后之事被证实,那么霍氏随时面临灭顶之灾,也就别想什么皇后、太子之位了。 “淳于几,你可不能再添乱啊。”他的内心焦躁了起来。 wap. /134/134218/31494405.html 第四十七章 东街 朔方郡府书吏宋伯和孙女颂娘离开朔方后,也是沿着秦直道向南而行。因为舍不得花费,这一路走来,就凭着符传在驿站歇息,睡的是铺着麦秸的廊下,吃的是葱汤麦饭。 不过,他们并不觉得苦,只是行路艰难,担心误了时限,所以每日早起晚宿。就是这般赶路,也用了十日才到西河郡平定县城。 进了县城,已近午时,宋伯还想去找县狱,用符传凑合吃点。 颂娘心疼爷爷,觉得这么多天风餐露宿,到了县城也该改善一下,不然还未到长安,人却被拖垮了,所以要执意找个好点的食肆吃饭。 宋伯拗不过她,算算这些日子也没怎么花费,盘缠还够用,就应了她。 颂娘高兴得连蹦带跳,又听说平定县城的东街是个热闹去处,便拉着爷爷一起过去。 这十日来,宋伯还是第一次看到颂娘如此高兴,心中也有些伤感,但马上作出欢喜的神情,随着颂娘去往东街。 东街建在黄河崖岸,颂娘好奇,嚷着要去看黄河,人还离得远远的,就被弥漫的水雾笼罩。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滴,奔到崖边,只见奔腾的河流到此轰然坠下,飞溅的水珠如雪崩似的翻滚,阳光洒来,折射出一道弯弯的彩虹。 小姑娘兴奋得又蹦又跳,过了一会儿安静了下来,凝望着雾气缭绕的瀑布,扭头问道:“阿公,我能喊吗?” 宋伯微笑着点点头。颂娘双手拢在嘴前,高声喊着“啊——啊——”,停顿了片刻,突然放声大喊道:“阿母——,阿翁——”。 宋伯闻声潸然泪下。 东街很是热闹,酒舍、食肆宾客盈门,宋伯领着颂娘寻了一家整洁的食肆进去,伙计过来招呼入坐。 颂娘还是第一次进食肆吃饭,好奇的东张西望,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扯了下宋伯的衣袖,指指门口,说道:“是令月姐姐。” 宋伯扭头看去,果真是徐妪、令月和赵无故三人,正站在店门口商量着什么。徐妪和令月似乎有些犹豫,赵无故则是竭力劝说。 颂娘起身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令月的手臂,亲亲热热地叫道:“令月姐姐。” 令月转过身见是颂娘,又惊又喜,将她搂住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颂娘笑道:“我和阿公到这里来吃饭的。” 徐妪道:“这里吃饭多贵啊。”颂娘笑而不语。小姑娘看出赵无故想劝她们进食肆吃饭,而徐妪似乎舍不得。 果然,赵无故顺势说道:“出门在外,也不可太过节俭。这十日饭菽饮水,并无菜茹,当下来到了县城,何妨偶为盛馔。” 徐妪没好气地说道:“什么意思啊,听不懂。” 赵无故回道:“此乃古人所言。” 徐妪怒道:“什么古人所言。古人都死翘翘了,你怎么不去死啊。” 赵无故一脸尴尬,张了张嘴还要回话。宋伯这时也出来了,见状一把将他拉开,示意别再说话,惹徐妪不高兴。 徐妪嘀咕道:“说话也不利索,就不是个好东西。” 令月在旁轻声解释:“他是说这些天我们走的很辛苦,也没有好好吃饭。如今到了县城,可以吃些好的,也好有力气走路。” 徐妪转过脸,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呛道:“你们倒是心心相印啊。”令月被她说得羞红了脸,不敢作声了。 颂娘也是机灵,上前挽住徐妪胳膊,笑道:“阿婆,他们是为了你好。我也是这样劝说我阿公的,这不也进店点菜了嘛。”说着扭过头撅起下巴,示意令月进去。徐妪还没来得及说话,已被颂娘拽了进去,令月跟在后面。宋伯趁机也将赵无故推进了店堂。 伙计见又来了客人,知道他们是一起的,便移过几张食案,招呼众人坐下,问要些什么菜肴,赵无故回道再商量一下。 赵无故拿起写有菜名的木牍,仔细看了几遍,带着征求意见的口吻说道:“两位老人家点个汤饼,软绵可食,我等就点些胡饼。菜肴么,有白灼猪肝、片切酱肉和串烤鲫鱼,可好。” 徐妪犹豫道:“太多了吧。” 宋伯倒是想开了,劝道:“这些日子跋山涉水的赶路,孩子们又苦又累,吃一顿好也是应该的。” 徐妪虽然有些肉痛,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赵无故唤来伙计报了菜单。颂娘小孩子性情,有好吃的很是期待,一边与令月悄悄说话,一边不住朝厨房张望。令月羞她道:“看你馋的,口水都淌下来了。”颂娘被说得忸怩起来。 赵无故看着好笑,才要说话,徐妪狠狠瞪了一眼,赶紧咽了回去。 未几,伙计端着棜案递上菜来,又送了几碗葱汤,顿时香气四溢,宋伯招呼了一声,众人便一起举箸,开吃。 颂娘何曾吃过这般美味,也不说话,只顾往嘴里塞,小脸红扑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宋伯不时转过脸看她,目光里满是怜爱,过了一会竟有些心酸,便将自己的片切酱肉移了过去。 颂娘嘴里还嚼着肉,口齿不清地说道:“阿公,你自己吃罢。” 宋伯笑道:“阿公年纪大了,吃不了这么许多。” 徐妪呼噜呼噜喝着汤饼鲜汤,羡慕地说道:“我有这么一个乖巧的孙女就好了。”又触动了心事,狠狠瞪了眼赵无故。 赵无故装作不知,低着头,慢条斯理吃着烤鱼。 众人吃着佳肴,又可欣赏窗外轰鸣的瀑布,在这般久违的惬意中,颂娘一张小脸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令月也忘却了烦恼,嘴角浮现出恬淡的笑意。 赵无故道:“都吃好了吗?我便去会钞。”宋伯取出钱囊递上。 赵无故推辞道:“宋伯,我这里有钱,够用的。” 宋伯道:“路途还远,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赵无故道:“那你老人家更应该留着钱啊。”宋伯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温暖,感慨道:“你真是个好孩子。”徐妪闻言不悦,沉下了脸。 宋伯执意要给钱,赵无故拗不过,只得收下。这时伙计过来结了账,见这五人其乐融融,笑道:“你们一家人真是和睦啊” 徐妪刚才听得宋伯称赞赵无故,心里就窝火,又听伙计这么一说,忍不住跳将起来,大声吼道:“什么一家人,他俩是奸夫淫妇。”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食肆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里。令月羞得举袖遮面,赵无故不知所措,一时呆了。 宋伯见势不妙,马上站起作揖,高声道:“阿婆酒后胡言惊扰各位,抱歉,抱歉。”转身示意赵无故等赶紧出去。 wap. /134/134218/31494406.html 第四十八章 见义勇为 众人到了街上,才松了一口气,宋伯埋怨道:“你说话也不看看场合,羞也不羞。” 徐妪这时也觉不妥,默不作声。令月还在一旁抽泣,颂娘依偎着她低声劝慰。 宋伯与赵无故又商量去哪里宿夜。宋伯这顿饭吃得有些心痛,于是又想找县衙寄宿,也好省些钱。 赵无故在朔方办学塾教小孩子认字,家境还好,出来也多带了些盘缠,又伴着婆媳两个女流,所以想找家整洁些的客舍住宿。但刚才徐妪一闹,他也很是尴尬,又要避嫌,便竭力劝说宋伯祖孙一起去住,还表示可以由他出钱。 正说话间,忽听令月一声惊叫,两人回头望去,原来是几个少年无赖缠着令月,涎着脸说些风话,徐妪与颂娘挡在前面竭力维护。 赵无故和宋伯赶紧过去推开那几个小无赖。赵无故斥道:“光天化日,竟敢调戏良家女子,也不怕官府惩罚。” 那几个小无赖岂是善茬,讥讽道:“什么良家女子,奸夫淫妇罢了。”又学着赵无故口吻嬉笑道:“也不怕官府惩罚。” 赵无故气急,上前便与小无赖厮打。宋伯偌大年纪,拉也拉不住,打也打不得,在一旁直跺脚。 赵无故一个文弱书生,那里是这帮小无赖的对手,不一会就被打趴在地,那几个小无赖还不罢休,继续拳打脚踢。 宋伯也不顾年老体弱,上前拽住一个小无赖,却被他一甩手推到在地,颂娘哭着扑过去要扶起爷爷。 小无赖这时也不管倒在地上的赵无故和宋伯,又凑上前调戏令月:“小娘子的脸蛋真是又白又嫩啊。”说着伸手摸了过去。 令月又气又羞又怕,涨红了脸骂道:“无赖。”那群小无赖哄笑起来:“我们本来就是无赖。”一起围了过来。徐妪左推右挡护着令月,渐渐退到了墙角。 徐妪与令月倚着墙壁,已是无路可退了。这群小无赖喜得抓耳挠腮,一个个子稍高的小无赖撸起袖子,道:“我先过去与小娘子说说话。”话音未落,身子突然向前飞起,硬生生地撞在墙上,在墙上贴了一会,才滑了下来。 众人目瞪口呆,过了半晌,一个小无赖才蹑手蹑脚上前,慢慢将他身子翻过了,只见那人满脸是血,许是鼻子撞断了,已然昏了过去。 小无赖转过身才要说话,蓦然一脸惊恐,张口结舌呆在那里。 一众小无赖看他这般模样,也是奇怪,都回过身去。只见雄赳赳并肩站着五个人,正是郭聪、赵柏、徐信、郭去疾、张小亦五人,刚才就是徐信一脚将那小无赖踹到墙上。 徐妪、令月先是一脸惊讶,旋而大喜过望,颂娘挽着郭聪胳膊,亲亲热热叫了声:“郭叔。” 郭聪怜爱地轻轻拍了下她瘦弱的肩膀,问道:“怎么回事?” 颂娘道:“遇到无赖了。”说罢愤怒地指着那群小无赖,道:“赵哥哥也被他们打伤了。”这时徐妪与令月也相互搀扶过来,施礼致谢。 小无赖们虽然胆怯,但作为当地混混,也是要挣些面子的,强撑着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徐信道:“我来告诉你我们是什么人。”他个子不高,一脸虬髯,甚是敦实。才要上前去,张小亦一把将他拉住,道:“三叔且慢,我去告诉他们。”说着卷起袖子走上前去。 那些小无赖见张小亦不过是一个少年,觉得还可以一拼,便将他们中间最强壮的一个推了出来。 张小亦毫不在意,勾着手引他上前。那人大吼一声扑了过来,挥拳乱打。 张小亦见了这般情景,心中窃喜。他从小贪玩,不曾好好练武,正担心这人会武艺,打起来吃力。现在瞧见这人的打架功夫是与他一路的,也就是闾巷乱拳,于是气定神闲。他原本混迹闾巷,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也练出了一些门道,寻常无赖是打他不过的。 张小亦人小灵活,左闪右躲。那人吭哧吭哧打了一阵,一下也没打到,累得直喘气,手脚也慢了。张小亦嘻嘻一笑,欺身上前,贴近了那人骤然发力,一记右勾拳击在他下颌,一记左勾拳击中他脸颊。那人哼了一声,就地转了半圈,捂着脸倒下。 徐信在旁大声鼓掌叫好,张小亦吹了声口哨,勾勾手指,道:“谁再上来。” 小无赖们目瞪口呆,谁还敢上前。被打倒的那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眼眶肿了,嘴里冒出血泡,似乎掉了几颗牙。他抹了下嘴角的血泡,含含糊糊说道:“你们不要走,我去请师父来,有你们好看的。”先前撞墙那个这时也醒了过来,小无赖们搀扶着他俩一瘸一拐地走了。 张小亦故作诧异道:“他还有师父?”众人皆笑。 颂娘兴奋的小脸通红,道:“小亦哥,你真厉害。”张小亦很是得意,又装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双手抱胸道:“我们这是见义勇为。” 宋伯过来施礼,道:“谢大侠出手相助。” 郭聪还礼道:“宋伯客气了。” 赵无故也过来道谢。郭聪问他伤势如何,赵无故回说不打紧。徐信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牛皮小袋递给赵无故,说是治跌打伤的药膏,抹在伤处即可。 郭聪见时辰尚早,街边有家酒舍,便说道:“我们进去坐坐,说说话。” 宋伯和赵无故感激他们出手相救,也不推辞。 令月有些忸怩,嘤嘤道:“我等女流,进酒舍似有不妥。”众人没听清她说什么,还是在她身边的颂娘复述了一遍,才明白过来。 赵柏为人憨厚,道:“这街上说话不方便,进去坐坐,你们喝不喝酒也罢。”令月这才随众人进了店。 酒舍掌柜殷勤地招呼众人入坐。郭解问道:“可有好酒。”掌柜道:“有上好的秋醴,还有桂花酒,女眷亦可饮。”郭聪笑道:“取来罢。” 未几,掌柜送过酒来,才要退下,被徐信一把拉住,问道:“店家,刚才可曾看到街上打架。” 掌柜不知问这话何意,赔笑道:“刚才忙着招呼客人,并未看清楚。” 徐信疑惑地说:“街上闹成那样,怎么不见有人出来管管。” 掌柜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四周,轻声说道:“你们是外乡人不知道,这群小无赖是城西牛家武馆的徒儿,平日里也是横行霸道。牛家武馆的掌门名唤牛保国,创立随意五连掌,且与城西许家庄园庄主许延寿有交情。许家主翁曾任丞相长史,年纪大了回乡养老。所以,官府也奈何不得,这里的人都避着他们。刚才你们这一顿打,也是解气。” 张小亦很是惊讶:“他们真有师父啊?”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wap. /134/134218/31494407.html 第四十九章 牛掌门 郭聪等人见多了江湖人物,没将什么牛掌门放在心上。 众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其乐融融。宋伯似有不解,问郭聪:“我们老的老小的小,翻山越岭,行路艰难,故而十数天才到西河,你们怎么也才走到这里?” 郭聪道:“那日出狱后,我们并未即刻启程,在朔方办些事,盘桓了几日,所以今早才到西河。” 宋伯以手加额,庆幸道:“亏得你们盘桓了几日,这也是我们的造化。” 徐信笑道:“从西河郡南去,都可走官道,不会那般艰难了。” 郭聪注视着他们,思忖片刻,道:“你们这样行路,一天也不过三十多里,紧赶慢赶,或许还会误了时限。往后多是大路大河,不妨乘坐舟车,既可以加快行程,人也不会很劳累。” 宋伯瞅了眼徐妪,两人都露出为难的神情。 郭聪心里明白他们是担心盘缠不够,于是说道:“我们是骑马赶路,不能与你们同行,待会我取些铜钱与你们,你们也可以雇舟车代步。” 宋伯便要推却,还没说话,郭聪又道:“你们不必推却,我们可谓有难同当。你们若是耽误了行程,错过时限,我们也会受牵连的。” 宋伯和徐妪听他这么一说,又很诚恳,也不好意思再推脱,连连道谢。 正说着热络,门外传来一片嘈杂声,掌柜回头张望了下,脸色骤变,赶紧跑过来,说话声也带着颤音:“牛保国找来了。” 众人一起抬头,这时已是下午,日照西移,屋里显得昏暗,而外面阳光夺目,那牛保国来到门口,里面的人看过去,酒舍的门框间嵌着一个灰色轮廓,五短身材,叉开腿,双手上扬,也不知要干什么。 酒舍掌柜指了指门口,轻声道:“这便是牛保国,还带来了十几个徒儿。”又担心地说:“你们还是从后门走吧。” 张小亦嘟囔道:“怎么看着像个蛤蟆啊。” 郭聪缓缓站起扫了眼周围,那些客人都目不斜视,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端酒杯的手微微哆嗦。 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施施然朝门外走去。赵柏等众人也都站起跟了出去,即使最软弱的令月,这时也无怯意。 到了街上,郭聪才看清牛保国的模样。 牛保国似在五十岁上下,身型略显肥胖,须发斑白,面容红润。他头戴儒生的进贤冠,身着武士的缇色衣裤,束臂褠、革带,脚登胡靴。虽然有些不伦不类,倒也显得干练。 两拨人当街对峙。 郭聪抱拳道:“牛掌门是吧,幸会。” 牛保国却是一副倨傲不恭的模样,随意还了下礼,问道:“你是何人,可敢报上名号。” 郭聪并不在意,道:“在下茂陵邑郭聪。” 牛保国歪着头想了想,道:“没听说。”又板起脸问:“可是你们打伤了我的徒儿?” 徐信挺身而去,道:“是呀,是我们打的,他们出口不逊,当街调戏良家妇女。” 一个小徒儿张口就说:“什么良家妇女,是——”突然惨叫一声,双手捂嘴,指缝鲜血直冒。 令月知道他要胡说八道,羞得扭过了脸,听到惨叫声回头来,见这般情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郭去疾故作老练,道:“大概是咬了自己的舌头。” 颂娘刚才瞥见他手指动过一下,猜想应该是他弹出一颗石子,不禁暗暗称奇。 牛保国也是诧异,问是怎么回事,那小徒儿痛得哪里说得出话,唔唔唔直跺脚。牛保国也不管他了,冲着徐信说道:“我的徒儿行为不端,自然由我来教训。你是何人,轮得到你管吗。” 徐信恼了,才要说话,郭聪拉住了他,环顾四周,满街都是看热闹的人,而应该出现的县衙捕役却一个不见,脸上不由得浮出一层笑意,道:“这大街上,说活不方便吧”。 牛保国看了看周围,点点头:“那边街角有块空地,我们去那里。” 两拨人一起朝那街角走去,有些胆大的看客也跟了过去看热闹。 街角的空地倒也平坦,东向是黄河悬壁,西面拐弯去往东街,正好阻隔外界的喧嚣,确是闹中取静。 牛保国道:“你们也该知道我为何要找你们吧。” 郭聪坦然道:“知道。” 一个小徒儿指着张小亦道:“刚才就是他打伤了十一郎。” 牛保国打量了一番张小亦,见他身形羸弱、稚气未脱,哦了一声,道:“小儿郎,呈强斗狠,岂是武者所为。武者,在于制止侵袭,弘扬正义。你若不曾招惹我,我是不会打你,对吧。不过,你打伤了我的徒儿,我就是出手,也是占理的,对吧。” 张小亦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竟不知如何作答。看热闹的人群中也有不嫌事大的,高声喊道:“牛掌门在理。” 牛保国左顾右盼,更是得意,唤过几个徒儿,命他们站成一排,前者与后者双手抵肩。他只是轻飘飘的一掌推去,几个徒儿如风中芦苇左右摇摆,旋而倒地。他又唤过几个徒儿,命他们站成一圈。 那些徒儿面露恐惧之色,牛保国不管不顾,站在圆心慢慢兜着圈子次第出掌,被他掌力所及,那些徒儿一个接着一个仰面飞出。 牛保国似乎意犹未尽,施施然道:“我再让你等见识一下牛家随意五连掌。”说罢,他双膝微曲,舞动手臂迅疾左右出击,口中还吼道:“随意而动,五掌连发,不可抵挡。”走了一大圈然后收势,却也是面不改色,说道:“五掌为劈、崩、钻、炮、横,乃老夫独创,虽说随意,绝非随意。欲学者可报上名来,束脩五条而已。” 束脩即咸豚肉,古时拜师必先奉赠礼物,表示敬意。 牛保国一通拳脚,引得周围的看客哄然叫好。他也得意地抱拳四下致意,又对着郭聪等人道:“你们谁先上来切磋切磋。” 张小亦并未正经学过武术,只会些闾巷小无赖的乱拳,见牛保国又是连发又是独创,心中有些发怵,犹豫着看了郭聪一眼。 郭聪才要开口,徐信上前一把拉过张小亦:“小亦,你先待在一边,三叔去对付。”张小亦也不推辞:“三叔小心。”说罢退到一边。 徐信上前,道:“打归打,话要说明白,今日之事是你徒儿挑起的。” 牛保国面带嘲笑,缓缓拉开架势。 徐信很是谨慎,也不发力,只是转着圈推挡。才走了几个回合,拆了两招,他满脸疑惑,旋而哑然失笑,喊了声“停”,便自顾自走了回来。 牛保国起先也是一愣,旋而以为徐信是被打怕了,于是喜笑颜开,也越发嚣张,回头朝徒儿们做了个得胜的手势,徒儿们兴奋的一阵狂呼。 这边众人却是莫名其妙,目光一齐看向徐信。只有郭聪毫不在意,与徐信相视而笑。 wap. /134/134218/31494408.html 第五十章 好自为之 徐信唤过张小亦,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小亦,这就是个草包,花拳绣腿,我都不想与他交手,辱没身份。你上去,别管他的什么套路,瞅准时机,用你的乱拳狠狠揍过去就是了。什么掌门不掌门的,你就当他是个只会比划两下的老翁罢了。” 张小亦刚才看他们过招很是平常,只是不知道那个牛保国力道如何,还有些忌惮。听徐信这么一说,他心中有了底气,也想在众人面前显显能耐,于是说道:“三叔,你可不能作弄我啊。” 徐信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是让你长脸面。” 张小亦笑了笑,活动一下身子骨,腾腾腾跑上前,握拳站定。 牛保国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没人啦?让这么一个小儿郎上来。” 徐信双手抱胸:“你若打败了他,我们便认输。” 牛保国面露轻蔑之色:“打这么个小儿郎,便是胜了,也是胜之不武。”又想了想道:“也罢,让你们领教一下牛家随意五连掌,免得小儿郎不知天高地厚。” 张小亦心中倒有些忐忑,回首望了望徐信。徐信也不言语,微笑着扬扬手。 张小亦深吸口气,收敛心念,身形略沉,握拳抵前。 牛保国并不急于进攻,双目微阖,双掌合十,微微下蹲,似在运气。 张小亦想起他刚才双掌发力,震翻一干徒儿的场景,才平静下来的心情又紧张起来,暗忖是不是三叔在捉弄我。但他已无退路,只好全神贯注地应对。 张小亦不敢主动出击,牛保国走起方步,他也只得跟着转,转了许久,围观的人也等着不耐烦了,纷纷起哄。 牛保国突然欺身上前,双掌发力推出。张小亦大骇,也不敢接招,双脚踮起,急速向后滑步。 牛保国未曾料到张小亦退得如此之快,全力推出的双掌落空,身体也不由自主向前倾去,跌跌撞撞跨了两步,才稳住身形。他不免心中恼怒,越发看轻张小亦,握起双拳,也不讲究什么套路,只顾朝前冲过去。 张小亦见此番情景有些懵了。这时牛保国已冲到面前,他便本能的侧过半身,左手握拳护胸,右手猛地一拳挥过去,正好打在牛保国脸颊,顷刻间就肿了。张小亦也没多想,左手再一拳过去,打到他的眼眶,顿时泛出青紫色。牛保国晃了几晃,捂着脸慢慢坐到地上。 周围众人一齐惊叹,张小亦也是目瞪口呆,一个武馆的掌门,只是两拳,就被他击倒在地。 郭去疾嗤笑道:“这般拳脚还保国呢,能保命也要看运气的。” 众人正议论纷纷,却闻东街传来辚辚车马声。少顷,便有一辆彩绘铜饰、围着屏幔的华丽双驾轩车拐进了这块空地,后面还跟着一群家仆。 车停稳后,家仆过来摆放好木阶,掀开屏幔,一个须发斑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搭着家仆肩膀缓步下车。 老者头戴巾帻,着深色襜褕,虽然神态疲惫,却让人感觉有一种内敛的沉稳之气。郭聪猜想他就是城西许家庄园的庄主许延寿。 许延寿环顾四周,将目光落在郭聪身上。 郭聪微微一笑,拱手施礼。许延寿才要应答,这时牛保国见家主来了如见救星,小跑着过去。 许延寿看他鼻青脸肿的模样,也不奇怪,问道:“牛伯,怎么如此不小心,将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牛保国半边脸肿着,含糊不清地说道:“这小儿郎不讲武德,我也就是与他切磋,点到为止。谁承想,他却来了个偷袭。我也是大意了,才让他得手。若是真的比武,他哪里是对手,我若出手重了,恐怕要伤他的性命。” 他颤颤巍巍抬手指向张小亦,闷声道:“小儿郎,好自为之。” 许延寿皱了下眉,道:“你脸也肿了,少说些话吧。” 牛保国闻言一怔,嘟着嘴又要说话,许延寿示意不必多说,吩咐其徒儿将牛掌门送回去养伤。 目送牛保国走远,他转过身面对郭聪,躬身施礼道:“老朽许延寿,乃城西许家庄园庄主,久闻郭大侠之威名,今日相见,不胜荣幸” 郭聪原本以为许延寿要替牛保国出头,看着他这番举动,觉得他也是个明白人,亦恭敬还礼,道:“在下茂陵邑郭聪,久仰许庄主。”两人相视而笑。 许延寿诚恳地说道:“老朽诚邀各位到敝舍一叙。” 郭聪颇感意外,犹豫了一下,旋而笑道:“谢庄主美意,我等俱是粗鄙之人,不敢烦扰庄主。” 许延寿再三邀请,且道:“老朽有事须请教大侠。再说各位行路劳顿,也正好到敝舍歇息。” 郭聪行走江湖阅人无数,感觉许延寿性情温厚,又被他这么一说,断然拒绝似乎不近人情,于是用目光征询了下众人的意见。众人唯他是从,未有异议,便笑道:“那就叨扰庄主了。” 许延寿大喜,吩咐家仆赶紧到街上雇些马车过来,一齐去往城西许家庄园。 车队一路向西驶出了县城,放眼看去,蔚蓝的天空下是一片广袤的刚刚收获了的麦田,间或有茂密的桑树林和碧波荡漾的鱼塘,秋风拂过,扬起田野的芬芳,一众人心旷神怡。 这时,车夫指着远处蜿蜒的围墙和高耸的阙楼,道:“那里就是许家庄园。” 颂娘在马车上忽的一下站起,指着前方问道:“是那里吗,我看到了。”自离开朔方后,今天是她最高兴的一天,小孩子无忧无虑的天性也回到了她身上。 宋伯沉下脸,轻声道:“坐下,不许无礼。”颂娘吐了下舌坐了下来,令月笑着将她揽在怀里。 虽然远远就可以看到庄园的阙楼,车队还是走了许久才到了许家庄园。 日已西斜,天边浮云似火烧般彤红彤红的。许家庄园的大门早已敞开,使女、家仆站成两列恭候,许延寿下车引一行人进了庄园。 庄园前院很是空阔,正对大门的是一座高台大屋,条石垒砌的台阶、深褐色的柱梁、匀称的歇山式屋顶,无不透出沉稳之韵。 许延寿带着众人直接去了后院。后院却是另一番景象,但见高台层榭,接屋连阁;院中有池水、假山和茂密的树丛花草。两边建有回廊,一行人走过,惊起几只色彩斑斓的雉鸡。 颂娘又惊又喜,挪不开步了。就是郭聪见过世面的,也是暗暗称奇。 众人上了三层重楼,远山近水,尽收眼底,一时心旷神怡。 许延寿招呼大家入座用餐。如此盛情款待,郭聪终究心中疑惑,再三表示受之有愧,许延寿这才说起原委。 wap. /134/134218/31494409.html 第五十一章 许家庄园 许延寿一番述说,众人才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这平定县有两家大户,即城西士绅许家和城北豪强娄家,也是买卖上争利,手下人因事相仇,彼此各图报复,结果越闹越僵。当地官府、贤达曾经相继出面调处十数次,未有结果。两家主人虽然也有意约束手下人,但始终没有放下嫌隙,所以还是时常起纠纷。 许家乃士绅,依仗官府势力多些,而娄家为豪强,江湖作派,两相可可相抵,谁也占不了上风,谁也不甘居于下风。 许延寿念及自己年事已高,而儿孙辈多在长安和外地为官,一旦生变,鞭长莫及,所以有心与娄家和解。只是此前当地有名望的人都曾出面调停过,现在反而没有合适的人选了。 他久闻茂陵邑郭氏侠义之名,当家仆来报牛保国与人在东街起冲突,而冲突对方是茂陵邑郭聪时,心念一动,随即驱车前往东街,邀其一叙,希望郭聪出面调解。 许延寿说出了自己的苦衷,郭聪听了倒也有些踌躇,道:“调停纠纷,也是行善,未尝不可。只是此前当地诸公屡次调停,未曾见效。郭某一个外乡人,如果侥幸劝导成功,岂不是驳了当地诸公的脸面。庄主和娄家今后在西河如何与这些人相处”。 许延寿想想也是这么个理,低头不语,脸上显出愁苦的表情。这时使女端上了酒菜,他便起身招呼众人用餐。 郭聪见许延寿虽是富豪,却也性情敦厚,心生好感,思忖了一会,道:“我想,你们两家其实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就是手下人挟怨生事而已。明日我们就去娄家调停,如果不成功,那也没办法。如果娄家肯听我的劝说,那么最好了,你们两家就可以和睦相处。” 许延寿听他答应去调解,大喜过望,端起酒卮敬他。郭聪端起酒卮,并未饮下,道“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大侠请讲。” “如果调停成功了,那我们走后,你们两家还是要请本地诸公再次出头劝解,然后表示愿意听从。这样就顾全了本地诸公体面,皆大欢喜。好不好?” 许延寿闻言稍稍一怔,旋而明白郭聪用意,心下感激,便频频点头,颤声道:“好,好,大侠考虑的周到。老朽敬大侠一杯。”两人一饮而尽。 郭聪又举卮道:“在下今日得罪牛掌门,还望庄主见谅。”许延寿哈哈大笑,道:“应该是牛保国得罪了大侠,我便替他赔个不是。” 徐信好奇地问道:“那牛保国武艺平平,怎么会是武馆的掌门?” 许延寿踌躇片刻,道:“也不怕各位笑话了。娄家是豪强,家族中颇多习武之人,而我们许家乃是官宦人家,何曾好勇斗狠。那牛保国祖上是江湖游侠,与我们许家有些渊源,但到了他这辈也就徒有虚名。去岁他来投靠我,我也病急乱投医,想借助牛家祖上的名望,让娄家有所忌惮,便将他捧成武馆的掌门。他的那些徒儿都是庄园里的不肖子弟。我也知道他们胡闹,但以为这样可以挣些江湖名声,只要不是太过分,也就没多管。”说罢连连摇头。 徐信生性朴实,听了许延寿这番话,倒也不好意思了,带着歉意说道:“我等鲁莽,让庄主为难了。” 许延寿摆摆手,笑道:“牛保国也就这点能耐,即使没有遇到你们,也会被别人打趴得的。” 张小亦跳了起来,大声道:“庄主说的太对了。” 徐信一把将他拽了坐下,板起脸道:“小亦不得无礼。”却又想起牛保国的狼狈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众人也一起笑了起来。 许延寿将烦恼之事都说了出来,顿然轻松。平日里作为庄主,他是要端着身份的,既累也寂寞,如今与这群活泼豪爽的男女老少把酒言欢,心中有说不出的愉悦。他朝着屏风拍了下手,众人也好奇地看向屏风那里。 少顷,屏风后转出三个俏丽少女,一着长袖罗衣,一持鼓,一持笛。 那舞伎容貌清秀,身姿纤细,步履轻盈。 待鼓乐奏起,她踏着乐鼓的节拍在悠扬的笛声中翩翩起舞,衣裾拂地,徐舒长袖,颔首微眄,时而俯身时而后仰,轻盈时如梁燕呢喃,激越时若天鹅惊飞。 颂娘看得神情恍惚,不由自主学着舞伎扬起双臂,随风摇曳。忽然,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放下双手,悄悄扫视四周,却见众人早已呆了。张小亦两眼直勾勾的,嘴角似乎还挂着口水。她掩嘴一笑,又聚精会神观看舞蹈。 鼓声渐消,舒缓的笛声如泣如诉,舞伎翘袖折腰,洁白的长袖随风飘舞,轻漫的舞步恰似云卷云舒。 有诗赞曰: 舞女出西秦,蹑影舞阳春。 旦复小垂手,广袖拂红尘。 折腰应两笛,顿足转双巾。 蛾眉与慢脸,见此空愁人。 一曲终了,舞伎徐徐拜谢,面带微笑碎步倒退出场。众人还沉浸其中,如痴如醉。 颂娘软软地依偎着坐在边上的令月,呢喃道:“真好看,我也要学跳舞。” 令月吃了一惊,悄悄看了看宋伯,发现宋伯正闭着眼摇摇晃晃,似乎在回味刚才的旖旎风情。她赶忙拽了下颂娘的衣袖,轻声道:“你乱说些什么呀,快醒醒,被宋伯听到了可不得了。” 颂娘这才清醒过来,小脸红扑扑的,附在令月耳边轻声道:“那个姐姐跳舞跳得好好看哟。” 这晚,众人尽欢。 · 次日,秋光明媚,众人坐在楼上前堂里闲话。 颂娘手扶阑干放眼远眺,刚收获的田野上还留着短短的麦茬,好似铺了一张金色的草垫,天极蓝,若绸缎般柔顺。颂娘不禁陶醉了,闭上眼张开双臂道:“我要飞起来了。” 宋伯不轻不重拍了下她的头,道:“女孩子也不知矜持点,让人笑话了。”颂娘嘟起嘴不乐意了。 站在一旁的徐信劝道:“小孩子高兴嘛,何必约束太多。” 颂娘笑道:“还是三叔最好。” 许延寿这时过来请众人一起去用早餐,然后又商量了一番。郭聪道:“庄主派个人与我们引路即可。”许延寿点头允诺。 许家家仆牵来了几匹马,郭聪对宋伯和徐妪说道:“我们要去娄家庄园办点事,也不知何时了结。你们要赶路的,就先启程吧,我们就在此别过。” 宋伯虽然心中不舍,但想到跟着只会给他们添麻烦,也就施礼道别。 郭聪取出两贯钱,分给了宋伯和徐妪。两人不好意思,一起推却。郭聪诚恳道:“你们不必推却。先前也说过了,我们可谓有难同当,也是缘分。你们就用这些钱雇了车马,按期到长安,我们或许都可以逢凶化吉。” 宋伯和徐妪听此一说,也不好再推却了,连连道谢,各自收下一贯五铢铜钱。 wap. /134/134218/31494410.html 第五十二章 赌局 宋伯等五人背起行囊,依依不舍道别。 徐信扫视了他们一遍,道:“宋伯和颂娘,徐妪和令月,可以雇两辆马车,赵兄弟可以骑马跟随着。” 赵无故闻言神情尴尬,吞吞吐吐说道:“我不曾骑马。” 徐信没听明白,又问道:“你是说你不会骑马?”赵无故点点头。 徐信觉得一个北疆男子居然不会骑马,有点不可思议,脸上露出些诧异的表情。 赵无故见此情景,又羞又恼,也激起了好胜心,过去牵过一匹马,道:“骑马又有何难。”说着抱住马脖子,左脚踏上马鞍这边垂下的绳圈,翻身上去。 那马突然被骑,扭头看了一眼,却是个陌生人,扬起脖子长啸一声,后腿腾空颠了起来。 赵无故那里稳得住,从这边上去又从那边滚了下来,冠帽也掉了,骨碌碌转到徐妪跟前,被徐妪一脚踢开。 令月掩嘴吃吃的笑。徐妪闻声转过身瞪了她一眼,令月霎时收敛笑容,过一会忍不住又偷偷笑了起来。 幸好有家仆牵着,那马喷了几声响鼻也就安静了下来。 赵无故这时犟劲上来了,顾不得掸去衣服上的尘土,一把拽住缰绳又要骑上去。 徐信赶紧上前拦住他,说道:“骑马不可太着急。”从家仆手中接过马缰,轻轻抚摸马首,又取了一把牧草喂上,道:“马通人性,你先要释出善意。” 他一边示范一边说道:“你要上马就将缰绳收短后撺在右手里,左手拿着马鞍前面那个挂绳子的环,左脚先踩到马鞍边垂下的绳圈里,静心储力,一口气翻身上马。骑马的时候右手随时拉住缰绳,可以把缰绳收短至马鬃处,右手紧紧抓住。身子稍微前倾,如果马儿跑起来,手臂放松任它走,要让它停,就往上带缰绳。骑马时缰绳要收短,这样拉缰绳的时容易发力。” 赵无故听了频频点头,接过马缰,也取了一把牧草喂上,那马吃了草便亲昵地蹭了蹭他身子。 赵无故大喜,也与它贴了贴脸。然后他翻身上马,夹紧马腹,抖动马缰。那马儿长啸一声,腾蹄奔出庄园。一个家仆也赶紧上马追了出去,两骑一路烟尘,越跑越远。 宋伯笑道:“这书生,倒是有股倔劲。” 过了一会,两骑一先一后回到庄园,赵无故下了马,满脸兴奋。 徐妪一脸不屑,道:“有什么好高兴的,早晚也是要摔下来了。”赵无故有些恼了,才要说话,却见宋伯朝他使眼色,又忍了回去。 郭聪道:“你们就先启程吧,一路小心。”递上几块木牍,说道:“我在上郡、北地都有朋友,你们若遇到难处,可找他们帮忙。”宋伯收起木牍,不住称谢。 这时马车也来了,宋伯、颂娘,徐妪和令月分别上了车,赵无故颇为潇洒的翻身上马,这五人依依不舍出了庄园。 郭聪等人目送马车远去,也与许延寿道别。许延寿吩咐门客给他们带路,脸上流露出期盼的神情。 一行人出了许家庄园从城外绕去,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城北娄家庄园,娄家门仆得知茂陵邑郭氏来访,不敢怠慢,速去通报娄庄主。 娄庄主名唤娄良,游侠出身,是北疆一带闻名的豪强,听报茂陵邑郭聪来访,心中犹豫如何接待为好。 他早就知道了昨日在东街发生的事情,猜想郭聪此来是为许家说项。许家是西河郡高门大户,而他是从九原新迁过来的,两家在这西河争权夺利,难免起冲突。娄良不愿退让,主要还是顾虑自己作为一个外来户如果示弱,那就无法在西河立足。 其实,娄良心中也不愿与许延寿太过对立。这次郭聪上门,他喜忧参半,喜得是或可以此为契机,与郭家讲和,也放下一桩心事;忧的是不知郭聪如何调解,若不能顾及娄家体面,那就只好拒绝。不过,这样又与茂陵邑郭氏结仇。 娄良叹了一口气,心想还是见机行事吧,便吩咐家仆将郭聪一行人引入前堂,互相施礼,分主宾入座。 郭聪也不客套,直言道:“郭聪久闻娄庄主大名,行侠仗义,实为江湖豪杰。今日登门拜访,就是想做个中介,化解一桩旧怨” 娄良问道:“可是城西许家?”郭聪笑道:“娄庄主果然聪慧。”娄良低头不语。 郭聪道:“我听说你与许家冲突在于买卖。在商言商,逐利而行,也是无可厚非。追求富贵嘛,人之本性。不过,商场毕竟不是战场,非要你死我活,杀开一条血路。天地之大,怎么会容不下你们两家。再说买卖之事,在于货真价实,取信于民。商家将精力放在两相争斗上,实为舍本逐末,最终也可能两败俱伤。和气生财,岂不美哉。” 娄良道:“和气生财,也是我之所愿。只是当初我刚到西河,那许家欺生,处处于我家做对,我也是忍无可忍。” 郭聪道:“我也问过,那许家原本在此一家独大,娄兄迁来西河,他们难免心生疑虑,有些冲突也可理解。其实许家为人宽厚,绝非欺行霸市之类,只是手下人不知轻重,伤了和气。许庄主当初疏于管教,深以为憾,愿表歉意。娄兄已在西河安家置业,何妨将他乡作故乡,睦以四邻,和为兄弟。” 娄良点头称是,说道:“郭君说的对,我也有此意。我后来西河,自然应该尊许家为大。” 两人正说着话,这时门外闯进一个少年儿郎,瞥了眼郭聪等人,神态倨傲地说道:“又是来说项的啊。西河也真是没人了,让一个外乡人来搬弄是非。” 娄良先沉下脸道:“不可无礼。”侧身面对郭聪,带着歉意道:“此乃小儿娄子望,不懂礼数,还望郭君见谅。” 郭聪不以为忤,笑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我们当年也是这样无知无畏的。”娄子望被怼得哑口无言,一时傻了。 娄良拱手道:“郭君果然心胸宽广。”又思忖一会,抬头笑道:“我们这种龃龉琐事,还要烦劳郭君调停,实在过意不去。我是愿与许家和解的,也没有什么宿怨化解不了。” 郭聪直起身,拱手正色道:“娄庄主果然大侠风范,郭某甚是敬佩。”娄良端起耳杯,郭聪也郑重举杯。 两人正要一饮而尽,娄子望跳起来叫道:“且慢。” 郭聪看了娄良一眼,放下了酒杯。娄良着实恼怒,沉下脸斥道:“你这小子,要干吗?” 娄子望跺着脚,叫道:“阿翁,你忘了我们刚搬来西河时,许家是如何挤兑我们的。” 娄良道:“这都过去了,有什么放不下的。” 娄子望道:“你放下了,我还没放下。” 娄良问道:“那你要怎样?” 娄子望心里也没主意,只是执拗地说道:“不能那么轻易与他们和解。” 坐在边上的徐信闻言有些恼了,问道:“那你要怎样才愿意,” 娄子望眼珠转了转,打量着徐信等人,道:“你们与我博戏,赢了我,就听从你们调解。” 徐信听了先是一愣,继而暗笑,娄子望终归是少年轻狂,不知天下之大,藏龙卧虎,于是问道:“此话当真?” 娄子望道:“愿赌服输,乃为江湖公道,自然当真。” 娄良心里已经应允与许家和解,但被娄子望这么一搅合,当着众人的面,倒也插不上话了。 徐信呵呵一笑,才要说话,郭去疾站起道:“好,我来与你赌一把。”娄子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你与我赌,输了可认账?” 郭去疾只是冷笑,并不言语。娄子望见他不接话,心中有些恼怒,说道:“好,好,我与你赌。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学博戏,乃是师从安陵许博昌。”又颇为自得地说道:“天下谁人不读他作的《太博经》。” 郭去疾微笑道:“我没读过,又怎么呢?” 娄子望讨了个没趣,狠狠瞪了他一眼,旋而问道:“赌什么,你会什么?” 郭去疾双手抱胸,道:“六博、格五、弹棋、投壶,随你便。” 娄子望低头想了一会,道:“六博、格五太费时了,我们便赌弹棋,一局胜负,平则加赛。” 郭去疾并不在意,点头允诺。娄子望唤人取来弹棋棋盘。 wap. /134/134218/31494411.html 第五十三章 归来兮 家仆取来弹棋棋盘放上案几,郭去疾与娄子望面对面屈膝跽坐。两人神态严峻,默默摆棋。 这方棋盘由深褐色坚木做成,对弈两边棋位下有沟槽,棋盘中间微隆,增加了弹棋的难度,所谓“丰腹敛边”。 棋盘四周围着木框边沿,两边可以摆放黑白棋子各六枚。双方列棋后,依次以手指弹击己方棋子,力求将对方棋子撞入沟槽中。双方各有三次弹射机会,若射中对方棋子,则双方各少一子,若未射中,则己方少一子而对方多一子,以留在棋位上的棋子多者为胜,同样则平,再赛一局,直至分出胜负。 郭去疾与娄子望猜先,娄子望道:“你执白棋,先来。” 郭去疾捏了捏手指,附下身,食指与拇指曲成圈,认真瞄了瞄,然后食指发力弹出,棋子射向对方黑棋,将其击落。张小亦忍不住叫了声好。 娄子望斜瞥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屑,附身瞄了一会,食指弹出,也将对方棋子击落。 首轮双方战平。第二轮,郭去疾先弹白棋。他瞄了下对面,身子稍稍前倾,食指发力弹出,不料那白棋只是擦了一下黑棋,滚落到棋盘边的沟槽中,而黑棋略微移了些位置,还在棋盘上。 张小亦禁不住“啊”的一声。郭去疾直起腰,微微摇摇头。 娄家那边观战的家仆轰然叫好。娄子望一张脸瞬间乐开了花,他又故作矜持,举手伸出食指,示意众人肃静,随后沉下心来,一击而中。 黑棋领先一子。 娄良并不希望儿子赢了,这时心里七上八下。郭聪过来调停娄许两家纠纷,若以着种方式收场,倒也难堪。 他暗想若是儿子赢了,这次调停不成倒也无妨,只是这样就得罪茂陵郭氏,未免得不偿失,不由得心中焦虑,悄悄瞄了郭聪一眼。 郭聪神情坦然,悠闲地观赏院里风景。他不觉得郭去疾会输,而若调停不成,亦为天意。不过,想到许庄主的殷殷期望,心中轻叹一声。 第三轮,郭去疾稳定心态,出手击落对方黑棋。 郭去疾三击两中,完成自己的首局赛程。 娄子望两击两中,若是第三轮再度击落白棋,则以多一子而获胜。 想到一击即可获胜,他顿时紧张起来,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抱拳不住揉搓手指,就这么过了半晌,才俯身准备弹棋。瞄了一会,又捏了捏手指,然后屏住呼吸,发力弹棋。 他求胜心切,不曾想用力过猛,那枚黑棋腾地跳起,径直撞到棋盘的坡面,斜着飞了出去,身后顿时响起一片惋惜声。 娄子望懊恼地狠狠拍了下大腿。娄良悬着的心陡然落下,轻轻舒了一口气。 第一局结束,两人各有一次失手,棋盘上双方均余一子,首局战平,进入第二局。众人旁观也不敢出声。 第二局交换棋子。娄子望阴沉着脸,默默将黑白棋分拣出来,黑棋推给郭去疾,自己摆好白棋。 郭去疾取过黑棋摆好,示意娄子望白棋先行弹棋。 娄子望琢磨了许久才出手,一击而中。郭去疾不敢大意,仔细瞄了下,一击也中。娄子良再弹一子,又中。 轮到郭去疾弹棋。他无意中发现娄子望诡异一笑,也没在意,静心屏气,食指弹出。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那枚黑棋弹出后竟然碎成几块散落在棋盘上,自然也就没能弹落对方的棋子。 郭去疾大惊失色,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在旁观战的娄家家仆响起一片欢呼声。 娄子望心中狂喜,又故作镇静扬起双手示意大家禁声。 轮到白棋出手,他躬着腰瞄向对面,心中默念不能再犯第一局的错误,手指情不自禁颤抖起来。于是又停了下来,让人取来一碗水,喝了口镇定下情绪。 他双手握了握又捏了捏,再活动一下手指,俯下身聚精会神瞄着。 屋里静得似乎人们的呼吸都停止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棋盘上。 娄子望终于出手,那白棋子飞起,众人的视线也一起跟了过去,看着这枚白棋将郭去疾面前的黑棋击落。 娄家家仆轰然而起,马上在娄子望的示意下又安静了下来。 这时轮到郭去疾出手。 娄子望先手三击全中,以三枚白棋弹落三枚黑棋完成赛事。 郭去疾两击一中,用两枚黑棋弹落一枚白棋。他还有一次弹射机会,但是,棋盘上只有一枚黑棋,而娄子望这边有两枚白棋。因此,他即便用自己的黑棋将对方的白棋弹落,结果也是己方无子,对方尚存一子而获胜。 娄子望觉得大局已定,喜笑颜开,唤家仆取酒来。 娄良则尴尬了,也不敢看郭聪,心里盘算该如何收场。 张小亦有些沉不住气,神色紧张看着郭去疾,才要说话,被徐信用目光制止了。 郭去疾心里明白是娄子望使了阴招,偷偷将棋子捏裂。他拿起自己仅存的那枚黑棋仔细端详了一番,又用手指轻轻捏了下,然后放回棋盘。 他瞄了眼对方棋子,身子微微前倾,思忖片刻,深吸一口气,右手搁上棋盘,食指与拇指成圈,三指摊平稳住手型,屏住呼吸。他觉着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心中一片空灵,不知不觉中食指突然发力,黑棋猛地弹出。 只见那枚黑棋划出一道弧线越过盘面隆坡,擦到对面一枚白棋,将其碰落。 娄子望并不在意,觉着这也正常。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枚黑棋依旧带着劲风撞到了棋盘边沿上,呯的一声又回弹过来,飞到在郭去疾这边,轻轻跳了一下,正好落在棋位上。但见棋盘上两边各有一枚黑棋,一枚白棋,闪烁着幽幽荧光。 “归来兮。”娄良惊得目瞪口呆。他也是傻了,想不明白弹棋竟能如此博弈,嘴里不住喃喃自语,旁人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归来兮”乃弹棋极致手法,见诸《弈经》。娄良沉浸赌局经年,也从未见到有人使出过如此手段。娄子望更是闻所未闻,他双眼盯着棋盘,呆在那里如木偶一般,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 异乎寻常的平局,引得满屋一片啧啧称奇声,张小亦更是冲着郭去疾作出跪拜的模样。 第三局,娄子望毫无斗志,接连三次失手。他恍惚良久,伸手拍了下棋盘,神情黯然,对着郭去疾说道:“你赢了。” 郭去疾回首与徐信相视而笑。 娄良叹了一口气,他原本对输赢并不在意,即使儿子赢了,也不妨碍他以后还是要找机会与许家讲和。不过娄子望争强好胜,使出阴招要去赢郭去疾,这让他在郭聪面前感到很羞愧。 他久久注视着儿子,心中怅然。他一直在悉心培养儿子,说的最多的是要出人头地,争强好胜。现在也反思自己是否太过偏颇,造成儿子骄横张扬的做派。 “不知收敛,必然招致祸害。”娄良想到这里也是后怕,寻思以后要与儿子多讲讲大丈夫可伸可曲的处世之道。 wap. /134/134218/31494412.html 第五十四章 争锋 娄子望哪里知道他父亲的忧虑,输了棋心中怨忿,起身转了几圈,自己也不知要干吗,瞧见几案旁有一桶竹箭,便取出一枝,瞄着门口的青铜壶投了过去,只听哐的一声,那竹箭撞着壶肩落在了地上。 赵柏正坐在箭桶旁,顺手取出一枝竹箭,只是随意一掷,那竹箭铛的一声从壶口插入。 徐信笑道:“二哥好身手。”过来取了一枝箭,扬手抛去,又是铛的一声从壶口插入。 郭去疾也取来一枝抛去,依旧是一声入壶。 张小亦看着兴奋,好奇地过来取出一枝竹箭,端详了一会,他不敢托大,瞄了许久才投出,也是一箭入壶。 娄子望张大嘴,半晌没发出声来。 郭聪走过,也没看他,像是自言自语:“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又何必纠缠往事。” 娄良赶紧过来陪郭聪一众人出门,面带愧色,拱手施礼道:“小儿胡搅蛮缠,还望海涵。” 郭聪还礼,诚恳地说道:“子曰:礼之用,和为贵。我也是而立之后才领悟的。” 娄良目送郭聪一行远去,感慨许久,才慢慢踱回庄园。 · 娄子望输的并不甘心,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站在院子,越想越气。 娄家庄园有个新来的家丁名唤杨原,虽然左臂残疾,但武功了得,右手使刀,舞得虎虎生风,又惯于察言观色,阿谀奉承,颇得娄子望信任。 他见少主闷闷不乐,就凑上前去,黑瘦的脸上堆满谀媚的笑容,道:“那些人目无少主,太过狂妄。他们也就五个人,我们追上去,教训他们一顿。” 娄子望听了一怔,迟疑片刻,道:“他们也算是娄家的宾客,这样做恐怕不妥。庄主知道,我可没有好日子过了。” “我们装作是偶遇起了纷争,狠狠打他们一顿,替少主出出气也就是了。等庄主知道了,事情早已过去了。你是他的公子,庄主总不会为了一个外人伤了自家和气。”杨原媚笑道。 娄子望琢磨了一会,觉得杨原说的不无道理。他也是报复心切,便点头应允,不过又关照道:“注意轻重,不许打死人” 杨原攥紧拳头一挥,道:“打到他们求饶便是了。”说罢转身出去叫人。 娄子望也坐不住了,脑海里浮现出郭聪等人求饶的模样,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不一会,杨原就带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过来,听候吩咐。 娄子望道:“你们赶紧追过去,找到那几个人后,就听杨原调遣。”瞧见这些家丁都携带刀棍,皱了皱眉头:“刀棍不许带去。”又关照道:“下手注意轻重,不许打死。嗯,我就不露面了。回来有赏,重重有赏。” 家丁听到重重有赏,个个喜笑颜开,乱哄哄抱拳道:“谢少主。” 娄子望心里还是希望亲眼看到郭聪等人求饶的模样,觉得那样解气,便道:“你们先去,我随后就来。”又再三强调说:“不许打死人。” 杨原显得很轻松,道:“不会打死的,至多打断手脚。” “那就好。”娄子望想起弹棋和投壶遭受的耻辱,心中暗道:“就该打断他们的手脚。”顿时神情振奋。待家丁走了,他马上换了一身寻常衣裳,到了门口瞅了下父亲的居屋,并无动静,一溜烟跑出了庄园,远远跟在他们的后面。 郭聪一行离开娄家庄园,想到许庄主托付的事情终于圆满解决,心情愉快,打算寻一家酒舍歇一会,喝喝酒吃点东西,于是又回到了平定县城。 已近晡时,平定东街很是热闹,食肆酒舍顾客盈门,郭聪一行寻了几家,居然都没有空位。 张小亦便跑到街中央,察看哪里还有酒舍。正在张望,不料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他不曾提防,一屁股跌倒在地。 张小亦恼了,还没站起,就冲撞他的人吼道:“你眼睛瞎了。” 那人转身乜斜他一眼,蛮横地说道:“谁让你挡着道啊。” 张小亦岂是好惹的人,闻言跳起,也不多说,挥拳就捶向那人。那人不曾想张小亦出手这么快,还没反应过来,脸颊已经挨了一拳,顿时嘴巴鼻子都移到了另一端,只哼了一声,颓然到地。 张小亦揉着拳头,轻蔑地吹了声口哨,转身洋洋得意的朝着郭聪那里走去。 徐信冲他竖了竖大拇指,他也笑了笑竖起大拇指回应。才走了几步,蓦然发现徐信神色骤变,又听到后面传来杂乱的奔跑声,回头看去,街上呼啦啦涌出十多个壮汉。 张小亦倒也不怵,双手抱胸,冷眼盯着那群人。 人群中挤出来一个黑瘦男子,正是杨原。杨原上上下下打量了张小亦一遍,道:“我看你年纪不大,打人倒是够狠的。” 张小亦满不在乎:“他先撞到了我,还出言不逊,这不是讨打吗。” 杨原嘿嘿一笑,道:“小兄弟,如果这样说话,恐怕不好收场了吧。”回头示意那十几个家丁。那些家丁便上前围成个半圈,齐刷刷注视着张小亦。 郭聪等人这时也走上前来,站在张小亦身后。郭聪觉得这些人来者不善,很像是故意挑衅,心中有些恼火,沉下脸来。 赵柏憨厚,认为总归是张小亦出手打了人家,该给人家一个说法,同时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毕竟他们五人都是带罪之身。于是上前拱手道:“我这位小兄弟年少不懂事,举止鲁莽了。我看你们也是豪爽之人,都是无心之过,两相言和,可好?” 杨原瞅着赵柏,眨巴眨巴眼睛,过了一会,嘿嘿一笑,才用嘲弄的口吻说道:“不好,非常不好。” 赵柏以为他们也会讲些道理,至多就是讨价还价,或者要些赔偿。没想到杨原这般轻佻,顿时又羞又恼,脸面涨得通红。徐信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道:“二哥,与这种人有什么道理可讲。” 杨原背负双手,昂首道:“你说对了,没有什么道理好讲。你们的人打了我们的人,那我们的人自然也要打还你们的人。这平定县城,容不得你们几个外乡人撒野。” 赵柏被气得呵呵直笑,手指来来回回捏了捏,道:“好,那就打吧,我也好些日子没有活动手脚了。” 杨原撇撇嘴,哼了声,那十几个家丁也示威似的活动起了身子,有的蹲下压腿,有的展臂扩胸,还有的蹦蹦跳跳不停出拳。 徐信将郭聪挡到身后,道:“大哥,你站到一边去,看我们收拾这些混账东西。”话音未落,赵柏、郭去疾、张小亦已迎了上去,徐信赶紧小跑两步,跟上众人。 刹那间,两拨人拉开了架势。郭聪见那些人并未携带刀棍等器械,也就放下心来,退到一旁。 徐信活动一下手脚,道:“我对付五个。”赵柏憨憨一笑,接口道:“那我要对付六个了。” 张小亦不乐意了:“你们都分好啦,看看还剩下几个,一、二、三、四、五,只剩下五个了,我和去疾分不匀了。” 郭去疾板着脸:“谁要与你分啊,那五个我包下就是了。”张小亦急了,扯开嗓子叫道:“包什么包啊,好事怎么都让你们占了。”众人大笑。 徐信面向赵柏,一脸诚恳,道:“二哥,你就对付五个吧,不然两个小侄子不够分了。这样你我各五个,两个小侄子每人三个,公平合理。”张小亦笑道:“还是三叔体贴。”, 家丁们刚才见识了张小亦出手迅猛,那还是他们这些人中个子最小的一个,现在又听到他四人玩耍似的分派任务,个个目瞪口呆,不禁心生怯意。有几个人嘀嘀咕咕,悄悄往后挪。 wap. /134/134218/31494413.html 第五十五章 暗算 杨原见家丁不敢上前,心中焦躁,高声叫道:“别听他们胡言乱语,他们这是虚张声势。大家一起上,揍扁了他们。”那些家丁还是畏畏缩缩,有几个向前迈了两步,见没人跟上,又退缩回去。 徐信握紧双拳准备应敌,等了一会,却不见对方过来,只听到杨原在后面咋呼。 他心中暗忖:“如果这十几个人一拥而上,对付起来倒也是麻烦。不若我先出手,瞬间打翻几个,这样也就在气势上压倒了他们,彼消我涨,岂能不胜。”想罢,便迎了过去,喊道:“想打的上来,不想打的让开。” 那群家丁听了这话,呼啦一下朝后退去,有两个不知没听清还是懵了,站在原地没动。徐信也不客气,上去照着这两人的腹部一人一拳。 徐信只是想警告他们,所以下手并不重,但这一拳也足够他们受的,两人捂着肚子哼哼唧唧瘫倒在地,周围人群一阵躁动,马上安静了下来。徐信忽然觉得这样胜之不武,心中竟有些愧意,便蹲下身,察看那两人伤势。 这时,他眼角余光瞄到杨原朝这里走来。他以为这人也是过来察看两人伤势的,所以并不在意,站起身来,对杨原说道:“不碍事,歇一会就好了。”蓦然发现杨原眼露凶光,从袖中抽出一把尺刀,径直刺向他胸口。 徐信猝不及防,眼看刀尖直抵胸口。他毕竟是习武之人,急速撤步,但终究距离太近,只觉胸口一痛,“哎哟”了一声。 杨原带着家丁找到郭聪等人,原以为自己这里人多势众,将他们痛打一顿不在话下,不曾想这些家丁如此没用。少主娄子望就躲在墙角边看着,之前夸下海口,回去如何交差。 正在懊恼,却见徐信一脸轻松,似乎在嘲讽那两个被打倒在地的家丁,顿时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他摸了摸袖中的尺刀,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慢慢走了过去。徐信正好站起,便一刀刺了过去。 徐信未曾提防,被杨原刺伤了胸口,急忙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双手握拳摆开应战的架势。不过,由于胸口受伤,身子稍稍聚力,就一阵剧痛,步履也踉跄起来。 杨原见状露出狞笑,晃动着尺刀逼上前来。徐信仓促间只得勉力应对。眼看危险将至,突然,杨原扔下尺刀捂住脖子,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徐信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迟疑了一下,才慢慢上前,探头去看杨原。只见杨原蜷缩着身子,双手捂住脖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不断有血泡涌出。没过多久,他抽搐了几下,紧缩成一团的身子渐渐瘫软,手脚垂落,没了声息。 “死了?”徐信难以置信,又挪前半步,弯腰仔细察看,才看清杨原脖子上有道很深的伤口,还在不断冒血泡。他直起身,回首朝郭聪看去。郭聪已经快步过来,关切地察看他的伤势。 杨原是郭聪杀的。郭聪虽然对自己人的身手功夫很有信心,但毕竟以寡敌众,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时刻关注着两边情形。 他发现杨原上前时右手拢在左手袖中,而且神情紧张,便判断这人身携凶器,于是捻出一枝铜镖,随时准备出手。只是两人靠得太近,杨原动作又快,他还来不及出手,徐信已然受伤。好在徐信中刀往后躲闪,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他瞅准空隙,毫不犹豫射出一镖。 徐信刚才躲闪及时,所以刀伤并不深,郭聪招呼赵柏给他敷上金疮药,再用干净帛布包扎好,已无大碍。 当街斗殴死了人,巡街的捕役很快就赶了过来,两拨人谁也走不了。 县令闻讯带着仵作赶了过来,仵作验尸的结果简单且明确,这人是被飞镖射死的。 县令在两拨人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几圈,问道:“谁是主人。” 郭聪应道:“我。” 县令转向娄家家丁:“你们这里谁是主人?”一个家丁指着躺在地上的杨原,战战兢兢答道:“我家少主吩咐我们听他的。” “你家少主呢?” 家丁许是被吓糊涂了,转身指着墙角道:“我家少主在那里。”众人目光一齐看向那个角落,娄子望躲不住了,面红耳赤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张小亦气极:“原来是你搞得鬼,还要不要脸。” 郭去疾鄙夷道:“输不起就别赌。” 娄子望窘得无地自容,只好默不作声。 “这人是谁杀死的?”县令又问。 “我。”“我。”赵柏和徐信同时上前一步。 “我。”郭聪说罢,右手捻出一只铜镖给他看。 “都带回县衙。”县令挥了下手。 “且慢。”街两侧传来同一句话,一个声音苍老,一个声音焦灼。 县令左右看去,认出是平定县两大富豪许延寿和娄良,心中一惊,暗忖这两人怎么会过来的。带着疑惑迎了过去,拱手问道:“许老先生,娄庄主,何事至此。” 郭聪与杨原两拨人在东街起冲突,引来一大群围观者,其中就有许家庄园的仆役,认出郭聪等人是家主的宾客,飞快回去报信。 许延寿闻讯大惊,马上驱车赶过来。而娄子望离开庄园不久,就有人报告了娄良。娄良得知儿子带人去追打郭聪一行,勃然大怒,也骑马赶了过来。 许延寿指着郭聪等人道:“此乃我家宾客。” 娄良则指着娄子良恨声道:“这是我家的逆子。” 县令恍然大悟。 许延寿拱手道:“尊县恕老朽失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县令指指郭聪,又指指躺在地上的杨原,道:“你家的宾客,杀了他家的家仆。” 娄良听说死的是自家家仆,便上前察看,发觉并不认得这个人,带着怒气,厉声问儿子:“这是什么人?” 娄子望结结巴巴道:“这人叫杨原,是前几日才来的。因手有残疾,我看他可怜,就收留了他。”其实他不敢说是看中杨原的武艺才收留的。 县衙捕头闻言神色诧异:“杨原?”赶紧蹲下身子,将杨原尸体翻平辨认相貌,又掀开他衣领察看左肩,微微点头,站起拱手道:“禀报县令,这杨原就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北疆大盗杨原。” 县令听闻这人是北疆大盗杨原,大吃一惊,盯着捕头愣了一会,才弯下腰仔细察看,问道:“不曾认错?” 捕头道:“不会认错。朝廷通缉令上就是这个相貌。而且杨原左肩有一处箭伤,是他盗掘茂陵时,被守陵兵士发现后射伤的。后来他越狱逃走,从此销声匿迹。我刚才验看了,这人左肩确有一处箭伤。兴许就是左肩残疾,做不得偷盗营生,所以就藏匿起来了” 县令哼了一声:“他倒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居然敢藏匿在平定。这也是给了我们一桩功劳啊。”说罢便呵呵笑了起来。 wap. /134/134218/31494414.html 第五十六章 把酒言欢 县令见众人疑惑,便解释道:“这个杨原乃是北疆惯匪,官府的金库敢偷,皇家的陵寝敢盗。朝廷画像通缉多年,一直未曾捉拿归案。原来隐匿娄家庄园啊。”说罢目光转向娄子望。 娄子望虽然骄横,却也年少胆怯,闻言脸上煞白,不由自主哆嗦起来,双腿一软,身子就往下滑。徐信见状,一把将他搀住。 娄良恨得咬牙切齿:“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抬手就要揍他,被赵柏拦住。 郭聪神情淡然,上前说道:“此事与娄少主并无干系。这人当街耍横,与我兄弟起了冲突,又要持刀伤人,我不得已出手制止,失手伤了这人。想必娄少主也不知此人来历,不知者不罪。” 县令犹豫了一下,道:“此乃命案,你们还是跟我一起去趟县衙吧。” 县令也是左右为难,许、娄两家都是平定的豪门大户,县衙征税纳粮、灾荒赈济,少不了要靠这两家帮衬,所以,他是不敢得罪这两家富豪的。但是,此事涉及人命,又牵扯朝廷通缉的要犯,他也不知处置如何是好,还是带回去再说。 许延寿老于世故,看出了他的心事,上前拱手道:“尊县,老朽有一言相告,不知当讲不当讲。” 县令正愁没人能替他出出主意,听到许延寿这么一说,急忙应道:“许老先生见多识广,有什么话不能讲。” 许延寿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随后正色道:“这杨原乃为朝廷要犯,蹿至平定,被县衙侦缉。县令率众捉拿,该犯却持刀拒捕,伤及路人,最终吏民合力,将该犯击毙。此乃大功一件,朝廷必有奖赏。郭聪路见县衙追捕逃犯,出于义愤,拔刀相助,不慎伤了杨原性命,实属意外。这也是杨原罪有应得。” 许延寿说的正气凛然,心中却是忐忑不安,留意观察县令的反应。 县令听完许延寿的一番话,琢磨了一会,觉得这确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不禁暗暗赞叹许延寿老谋深算。不过,他心中也有顾忌,这样贪天之功为己有,若被告发,罪名可不轻啊。 许延寿看他的表情,猜到他是既想居功,又怕担上弄虚作假污名,所以游移不定,便说道:“尊县,我与娄庄主身临其境,均可作证。”转身以目示意娄良。 娄良正为儿子收留逃犯而烦心,能有机会撇清关系,自然是求之不得,赶紧接话道:“是的,是的。我与许庄主都看的清清楚楚,县令不怕危险,率众捉拿通缉要犯,居功至伟。” 县令寻思,这平定县的两大富豪,平日里想要攀附也攀附不上,现在他们自愿帮衬,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难堪,又想到“朝廷必有奖赏”,心中倒也是期待。 他拿定主意,就此结案,于是笑道:“庄主过誉了,此乃本县职责所在。” 娄良恭维道:“尊县恪尽职守,实为吏民楷模。” 县令面红耳赤,心想这算什么事啊。他不敢久留,面向许延寿、娄良拱手道:“此案已然明了,本县须回县衙撰写案宗,就此告辞。”便督促衙吏清理现场,自己匆匆离去。 许延寿、娄良、郭聪等目送县令远去。许延寿转身笑道:“老朽恭请诸位至敝舍一聚,可否赏光。” 郭聪略微迟疑,拱手道:“郭某叩谢庄主盛情。只是我们须赶往长安,不敢耽误时辰。” 娄良道:“有什么事,这般着急啊。”郭聪微笑不语。 许延寿脸上掠过一丝失望,很快就神色平静。他环顾四周,指着一家食肆道:“那我们就去那间食肆坐坐,吃顿饭的时间总是有的吧。” 郭聪不好意思再推辞,笑道:“叨扰许庄主了。”众人一起走进食肆。 食肆掌柜见一大群人涌进来,有些诧异,待认出是平定两大富豪许延寿和娄良联袂光顾他的店铺,又惊又喜。他慌忙站起,躬身道:“欢迎光临。” 许延寿略微点点头,打量了一番,问道:“可有雅室?” 掌柜一脸媚笑,巴结道:“楼上有,楼上有。”殷勤地将众人引上楼上雅座,抽了个空档轻声吩咐伙计,将店堂里的食客都驱走,大不了赔些钱给他们。 楼上雅室倒是干净明亮,众人依次坐下,娄良道:“店家,但凡好酒好菜,端上来就是了。”掌柜应诺一声,便下楼去操持。 一众人坐了满满一屋,其乐融融。郭聪一行人在此逗留,原本就是要撮合这两家和解,现在倒好了,这两家的家主坐在一起了。 徐信瞧瞧许延寿,又瞧瞧娄良,笑而不语。 娄良知其用意,面对许延寿,避席作揖,恭恭敬敬道:“之前娄某不恭,还望许老先生海涵。”许延寿亦避席还礼:“老朽礼数不周,亦请娄庄主见谅。”两人哈哈一笑。 这时掌柜带着伙计送来酒菜,众人把酒言欢。 娄良亦想挽留郭聪等人多住几日,于是含蓄问起为何行程匆匆。 郭聪也不相瞒,道:“我等五人本是重罪疑犯,由朔方郡狱押解至长安廷尉府候审。”便将其中的原委说了一遍。 许延寿和娄良都是沉浸江湖经年,对他们待罪之身并不在意。然而听闻他们这一路无人押送,是自己去长安归案,倒是极为震惊,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许延寿喃喃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娄良似有不解:“从塞外贩马入关,并不犯法,只是你们正巧遇到边争封关。你们之前并不知道两端发生战事,所谓‘私贩军马’,是可以说清的呀,郡衙问罪,没有道理啊。” 徐信苦笑道:“那也要到了长安,见了廷尉方可辩白。” 娄子望端起酒杯正要喝酒,闻言脱口而出:“又没人押送,你们不会跑的啊,干吗去长安受罪。”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众人目光一齐转向娄子望,屋里一时陷入沉寂。 娄子望莫名其妙,双手捧着酒杯,寻思他们表情怎么这般古怪,便尬笑几声,举起酒杯示意喝酒,见没人应和,就自己喝了一大口。 娄良又羞又愧,脸涨得通红,咬了咬牙,避席站起,躬身作揖,道:“娄某教子无方,唐突了大侠。还望见谅。” 郭聪等人也一起站起,拱手还礼。郭聪神情凝重,道:“人无信义,何以立身。愿与娄兄共勉。”娄良垂头丧气,抱拳道:“惭愧。” 娄子望站在边上,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道:“我也没说什么呀。” 娄良回身怒吼:“滚。” wap. /134/134218/31494415.html 第五十七章 荒冢惊魂 淳于几和其华告别山村里长后,虽然目睹曾一箭被野猪逼的爬上了树,但觉着这人行伍出身,区区几头野猪应该可以对付,不至于受困太久。两人担心曾一箭会追寻过来,这些天就在山间密林中穿行,绕过了西河郡。 淳于几见其华走得气喘吁吁,便道:“歇一会再走吧。” 其华扑通一下便瘫坐在地上,道:“走了这么多山路,累死了。” 淳于几靠着棵树坐下了,呆呆望着远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华歇了一会缓过神来,见他傻乎乎的模样,就想去惹他。 其华原本性情活泼开朗,这些日子与这个憨厚的年轻医官朝夕相处,越发觉得亲切,也便随意起来。 她捡了根树枝走过去,拨他一下,道:“呆头呆脑的,在想什么呀。”又打趣道:“你看你,这般模样,便是村姑也看不上你。” 淳于几似乎没听到她说什么,仰着脸怔怔的瞧着她。 其华被他看的害羞起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扬起树枝狠狠地抽了他一下。 淳于几这才被抽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其华倒有些过意不去,蹲下问道:“你刚才在想什么呀。” 淳于几神情茫然,道:“也没想什么,就是心里空空的。” 其华呸了一声又站起,手里晃着树枝,无聊地四下张望。 不远处有个向阳山坡,似乎垒了一座坟茔,周围还翻起许多新土。其华好奇,便走了过去。那里果然是一座墓茔,墓碑倒在边上,砖砌的墓里还摆着一具棺材。 其华弯下腰去看墓碑,上面写的是一个叫秦若云的少女不幸早殁,为父伤心哀痛。这墓茔似乎是才下葬就被盗了,棺材盖也没盖严实。 汉代盛行厚葬之风,但也引来盗墓贼光顾,即使汉武帝的茂陵也不能幸免,入葬后仅四年就被盗了。 其华叹息良久,觉得少女可怜,就采了些野花撒在棺木上。正要离去,忽然发觉那棺木盖动了一下。 她以为是看错了眼,待定下心来再看,那棺木盖真真切切又动了一下。这下她毛骨悚然,大声尖叫着扭头便跑。 淳于几听到其华的尖叫声慌忙起身。只见她脸色苍白跌跌撞撞跑来,便迎过去问怎么回事。 其华回身指着那墓茔,颤声道:“有鬼,有鬼。” 淳于几愕然:“大白天的,哪来的鬼啊。” 其华害怕的躲到他身后,指着那里说道:“那棺材里有鬼。” 淳于几是个医者,并不信鬼神。他朝那墓茔观察了一番,觉着也没有什么异常,便走了过去。 其华既胆怯又好奇,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心里还是害怕,就在不远处停下了。 淳于几小心翼翼走进土砖砌成拱形的墓茔,站在棺材旁细细查看。那棺盖被人撬开,留了一条缝隙,应该是盗取了陪葬的财宝后又盖上了。 他双手用力,将棺盖的缝隙推得再大些,等了一会,并无动静,便探头朝里面瞧去。 其华不敢靠前,摆出一副随时要跑的架势,紧张地看着他一举一动。 淳于几伸手探进棺材,摸索了一会,眉头渐渐皱起,神情中带着疑惑,回望其华。 其华浑身一颤,抖抖豁豁问道:“鬼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自言自语道“怪哉,怪哉。将我药函拿过来。” 其华赶紧跑到树下将药函捡起,跑回来后也不敢靠近,远远的伸手递给他,又好奇地问:“什么怪哉啊”。 淳于几只好自己过来接过药函,并没有理会她,翻了翻药函,取出一个小罐,拧开塞子倒出几片根茎。 其华伸长脖子看过去,问道:“这是什么?” 淳于几回道:“是野山参,主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 其华终究抑制不住好奇心,蹑手蹑脚上前朝棺材里看去,果然躺着个衣衫整洁的白净少女,面如满月,鬓发稍有些散乱。 淳于几轻轻捏住少女下颌,往嘴里喂进几片山参,由她含着。 其华惊讶道:“这就能把死人救活啊?” 淳于几哭笑不得,瞥了她一眼,便介绍道:“这女孩呼吸窒塞,气息全无,家人以为亡故,所以将她下葬。不过,盗墓贼打开了墓茔,为了寻找财宝又翻动过她的身体,无意中磕开窒塞,使她气息贯通,这倒是救了她。刚才也许是她醒来了想推开棺盖,但身体太虚弱了,又昏睡了过去。” 说罢他又感慨道:“这盗墓贼呀,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意恶功善’吧。” 过了不多时,那少女吧唧吧唧嘴,长睫毛抖动了几下。 其华惊得目瞪口呆,捂着嘴不敢出声。 淳于几道:“将水囊拿来。” 其华赶紧解下水囊递了过去。 淳于几轻轻托起少女的头,将水囊凑到她唇边喂了几口,又将她慢慢扶着坐起,对其华说:“你扶住她。” 其华胆怯,淳于几瞪了一眼。她只好过来扶着,感觉这女孩身子是温软的,也便安下心来。 淳于几在那少女的后背拍打了几下,又在脖子旁找到穴位按了按。不一会,少女醒了,扑闪着大眼睛望着他俩,问道:“你们是谁什么人啊?” 淳于几与其华相视一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才好。 少女感觉周围景物有些异样,便上下左右仔细打量,待看清后,愣了许久,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墓茔里。她声音颤抖着问淳于几:“我是死了吗?” 其华已经将她当作平常人,爽快地说道:“你是叫秦若云吧?没死,好着呢。” 淳于几示意其华将她扶出棺材。其华便道:“出来吧,这棺材可不是个好去处。”说着将少女扶出坐在了草地上。 少女还是迷迷糊糊。其华就将刚才发现她的事情说了一遍,问她是不是还记得之前的事。 秦若云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还是记不起来怎么会躺在棺材里。 其华问她家在哪,她也说不明白,只是一个劲地问我是谁,我从哪来。其华如何答得上来,求援似的看向淳于几。 淳于几道:“你不要烦她。她这是离魂症,神魂离体,惊悸善忘。” 其华急了,问道:“那怎么办。” 淳于几答道:“不打紧,她年轻气盛,已从鬼门关回来了,若再用独活汤、舒魂丹等药养血安神,就可恢复如初。” 其华催促道:“那你给她用呀。” 淳于几挠了挠后脑勺,无奈说道:“我的药函里并无这两味药,是要配伍的。这荒山野岭,一时也找不齐的药材。” wap. /134/134218/31494416.html 第五十八章 回家 其华救人心切,听淳于几说荒山野岭一时也找不齐的药材,便站起身看了看周围地形,又往远处眺望了一会。 她口中念念有词,过一会,用肯定的口吻说道:“我们现在是在上郡地界,这里离阳周县城不远,赶紧点,傍晚前就可以进县城,那里的药铺应该可以配到药材的。” 淳于几顺口问道:“这里路途你怎么这么熟了。” 其华道:“我从长安过来,就是走的这条道。” 淳于几也往县城方向眺望了一会,又犹豫不定,心中思忖,我们原本是要避开热闹之处,进了县城不知会遇到什么情况。不过抬头看到其华期待的眼神,再一想,总归是救人要紧。 他点点头,道:“我们进县城。”说着便整理好自己的行囊,又回到墓茔,在棺材里翻检一番。珠宝绫罗等物应是被盗墓贼盗走了,他发现枕边有一条白丝巾,便取了出来。 其华拿过好奇地端详一番。 淳于几道:“这是‘冰纨’。虽轻薄却是很坚韧的,塞外女子多用这个蒙面遮挡风沙。” 其华递还丝巾,道:“你怎么知道的。” 淳于几道:“我在边塞这么多年,自然知道。” 其华做了个很不屑的鬼脸,他便笑笑。 淳于几扶起秦若云,让她走了几步,对其华说道:“她只是记不起以前事情,其他都无妨的。” 其华长舒口气,拂着胸口说道:“救人性命,善莫大焉。”过去搀扶秦若云。 三人下山,走了一段路,秦若云不要搀扶了,脸色也越发红润,淳于几又让她含了几片野山参。 日已西斜,他们进了一片榆树林。其华道:“过了这片榆林,就是阳周县城了,我们要快点走,赶在关城门前进去。” 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落日余辉中走进了阳周县城北门。 小城人生活闲适,天色稍暗,街上已经没人了。淳于几找了几处药铺,都已打烊了,便站在街头不知所措。 其华道:“算了,明日一早再去买药吧,先去用餐,然后找家客舍住下。”又笑眯眯地问秦若云:“可好?” 秦若云晕乎乎的只是点头。 淳于几觉得也只好如此。 三人一起走进街边的一家食肆。掌柜见了秦若云赶紧过来招呼,满脸堆笑着躬身施礼。 其华好生奇怪,问道:“你认识她?” “怎么不认识,若云,城西秦家大小姐。”然后熟稔的招呼道:“秦家小姐,今天想吃什么,有上好的牛肉汤索饼。”若云点点头。 掌柜看看他俩,像是有钱的主,又问:“你们两位也同样的来一份?” 其华知道官府不许宰杀耕牛的,如有违反,必然重罚。即使病伤而死的,牛皮、牛筋、牛角、牛肉等,也是由官府收购,充作军需物资。若是路边野店偷偷卖些牛肉,倒也是有的,而县城里的食肆堂而皇之卖牛肉,却是稀罕,于是疑惑地问道:“店家,你的店里怎么会有牛肉卖?” 掌柜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你们赶巧了,昨日城外有一家农户的小牛犊从山崖上失足摔死了,报官后就卖给了我。也是你们有口福。”其华这才明白,小牛犊尚未长成,牛皮、牛筋等等都不堪使用,所以允许民间自行处置。 她瞧了眼淳于几,他好像无所谓,就说:“好的,一样的牛肉汤索饼来三份,还要大酱。”掌柜应诺一声下厨去了。 三人坐下后,其华问若云:“你家就在城西,你想起来怎么过去了吗?”若云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看着她。 这时掌柜送来牛肉汤索饼,其华抬头想问问掌柜,淳于几示意别问。其华不明白为何不问,脸上浮出疑惑的表情。 待掌柜走了,淳于几道:“店家与若云相熟,若云又与我们在一起。你问他秦家怎么走,他必然会奇怪。如果怀疑我们拐带若云而去报官,那就麻烦了。” 其华一想也有些后怕,自责太过莽撞,羞红了脸,又钦佩淳于几心思缜密,俏皮地吐吐了舌。 三人餐罢出门,天色已暗,街景朦胧。他们问了几个路人,都知道作为县域首富的城西秦家,指了秦家去处,其中一人还说与秦家有买卖来往。淳于几便问秦家这几日可曾有什么大事,那人回道,前几日还去过秦宅,好像没什么大事,只是秦家主翁秦简有些身体不适。 其华瞧见淳于几皱着眉头,满腹心事的模样,凑近了问他怎么回事。 淳于几将她拉到一旁,轻声说道:“若云是秦家大小姐,按理说她的葬礼一定会很隆重,怎么这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其华想想也觉得奇怪。 淳于几道:“我们赶紧带若云回家,再晚些就要宵禁了。这事总归是蹊跷。你仔细些,陪着若云。” 其华点头应诺,三人便朝城西秦宅去了。 阳周县城并不大,拐过几处闾巷就到了秦宅。淳于几上前叩门,过了好一阵才听到有脚步声过来。 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头戴黑帻身穿长襦束带挂刀的中年管家。 淳于几刚要说话,那人见了秦若云如同见到鬼魅一般脸色大变,嘴唇哆嗦着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若云却神情淡泊,道了声:“谭叔。”便熟门熟路地朝里厢走去。淳于几和其华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进了院子。 其华道:“她还认得自己的家。”边说边回头看了一眼,谭叔还呆站在那里。 她拉了一下淳于几的衣袖,轻声道:“那人肯定是以为见到鬼了。”又有些担心,自言自语道:“可别把我们也当成鬼了。” 秦宅大院很宽敞,有长长的回廊通往后院,庭院种了些花草,或是无人打理,遍地的残花败叶。 若云径直走进灯火通明的后院中堂。淳于几和其华跟在后面,还没进屋,蓦地听得屋内传出一声恐惧的尖叫声。 他俩赶紧冲进屋,只见一个身着华丽襦裙、容颜标致的女子,抚着心口昏厥了过去。 屋里面南坐着一个面容憔悴的男子,额头裹着厚厚的帛巾,年岁似乎不大,但显得苍老。他脸色惨白,眼神呆滞,浑身哆嗦。两旁的使女也是惊恐万状。 若云对这些似乎毫无察觉,走到男子案前,缓缓跽坐,道:“阿翁。” wap. /134/134218/31494417.html 第五十九章 巫盅 听到若云唤这长者“阿翁”,淳于几与其华这才放下来心。两人眼神相对,暗道:“这人便是若云的父亲、阳周县首富秦简”。 秦简已从惊慌中回过神来,看着若云,口中不停地低声呼唤道:“若云,是若云吗?”须臾,眼泪从眼眶中涌出。 他向前挪了一下身子,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若云,但犹豫了一下,又收回双手,喃喃道:“我不是在做梦吧?”说罢转过脸,狐疑地看着淳于几与其华。 淳于几施礼道:“小生淳于几,问庄主安好。” 其华亦施礼道:“小女子其华,问庄主安好。” 秦简还礼道:“鄙人秦简。” 这时那华服女子也苏醒了过来,秦简介绍道:“这是鄙人的内子。”侧过脸对那女子关切地说道:“你身体不适,先回屋歇息吧。” 淳于几与其华又向秦小夫人施礼,秦小夫人亦躬身还礼,道:“不碍事,坐一会就好了。”说罢目不转睛注视着秦若云。 若云低垂眼帘,双手扶膝,周遭的一切似乎与她无关。 秦简迫不及待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淳于几将如何发现若云,如何将她救活,又如何找到这里,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秦简一直呆呆地凝视着若云,这时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呜咽道:“女儿啊,你可痛煞阿翁了。” 看着痛哭流涕的秦简,若云一脸懵懂。淳于几将秦简拉到一边,道:“小姐虽然活过来了,但心智尚未完全恢复,需要用药调理。” 秦简闻言焦急起来,道:“我明日就将城里最好的医者请来。” 淳于几道:“这倒也不必,我便是医者,明天配两服药,就可治好小姐。” 秦简大喜,连连道谢,又说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这时夜已深,若云也流露出疲倦的神态,秦简招呼管家谭叔过来安排住宿。淳于几让其华陪伴若云,各自去歇息。 秦简说想在中堂静一静,秦小夫人嘱咐了几句,也就回后屋了。 清晨,风和日丽。秦简着人邀请淳于几。 淳于几来到后院中堂。秦简斜躺在卧榻上,面色憔悴。其华和秦若云坐在一侧。 其华见他诧异,便解释道:“若云睡了一夜,清醒了许多,说要过来与阿翁问安。”说罢陪伴秦若云回到楼上内屋。 秦简勉强撑起身子,淳于几趋前两步躬身施礼。 秦简道:“鄙人身子不适。失礼了。” 淳于几道:“庄主客气了。” 秦简欲言又止,想了想,说道:“多谢公子施救小女若云。” “小姐福大命大,小生不敢掠功。”淳于几回道。 秦简面对着淳于几,目光却游移不定。淳于几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两人沉默良久。 秦简终于忍不住,道:“你有什么疑问就问罢。” 淳于几起身作揖,道:“小生失礼了。我只是想知道小姐是如何窒息的,也好对症下药。” “若云是自缢的。” “自缢。她为何自缢啊?”淳于几惊讶地问道。 秦简长叹一声,道:“她做出不孝之事,我责骂了几句,她就想不开,回自己的屋内,找了条白绫悬梁自尽。” 淳于几心想既然已经问了,那就问个明白,于是又道:“小生唐突,敢问是何不孝之事?” 秦简犹豫再三,终于下了决心,说道:“这事说出来也是羞煞人,谁会想到女儿竟会用巫盅害父亲。她,她制癫蛊害我。” 淳于几大吃一惊,道:“她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制蛊?再说,再说她为何要害你啊。” 秦简神情尴尬,吞吞吐吐说道:“若云的生母已经过世了,你昨日见到的内子,是我的续弦,我们还有个小儿,今年四岁了。想来你也知道,秦家有些钱财,若云大了,或有想法。” “她一个女孩子,也不至于为钱财害你吧?你总归是她亲生父亲呀。”淳于几觉得不可思议。 秦简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服侍她的使女告诉夫人,若云一直埋怨我偏心,而且非常恨那个小弟弟。前几日我突然头痛欲裂,体燥心烦。夫人请了神巫查看,说是院内有鬼魅,应是巫盅作祟。而后使女打扫若云的房间,发现了写有咒诅之语的偶人,拿给夫人看。夫人告诉了我,我便说她了几句。” “小姐可承认是她做的?” “她只是哭,并不说话。” “那你头痛心烦的毛病好了吗?”淳于几问道。 “还没好。夫人请了巫师捕蛊,说清除蛊毒尚需时日。” 淳于几见他脸颊潮红,凑上前端详了一番,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又托起手腕仔细诊脉,沉吟片刻,吩咐使女端一盆凉水来。 他将帛巾浸入凉水后取出绞干,敷在秦简额上,然后从随身携带的药函中取出金针,在他的足阳明经脉左右各刺了三针,做完了这些,又嘱咐使女过半个时辰将帛巾浸凉了再敷在额上。 秦简也没多问,安安静静地躺下了。 淳于几起身道:“我去街上配些药,给若云用的。”迟疑片刻,又说道:“我觉得若云不似恶毒之人,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秦简闭着双眼没答话,泪水慢慢从眼角溢出。 午后,淳于几买了药回到秦宅,就在厨房煎药。这时,秦家的仆人过来,说主翁请他过去说话。他便关照厨娘药煎好后送到小姐房里。 淳于几随家仆来到中堂,秦简坐在漆案前,面色红润,全无病态,笑呵呵地招呼淳于几过来。 淳于几上前跽坐,伸出右手手指与他搭脉,仔细诊断后笑道:“庄主脉象沉稳,神清气爽,应是病魔已去。” 秦简很好奇,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淳于几问道:“庄主前几日可曾洗发?” 秦简想了想,点点头。 淳于几解释道:“此乃重症蹶病。是因为洗完头发,没有擦干就睡觉,热气逆行侵入头和肩,引起头痛。我用冷水浸过的丝巾敷额降温,再以针刺足阳明经脉,凡三次,这病很快就会好的。我先祖仓公的诊籍中,有此病例,并非蛊毒。” 秦简沉吟良久,似乎心有所悟。淳于几见状也不便多说,即告退。 秦宅后院一处大花园,秦小夫人带着几个使女和家仆,伴着一个巫师在院子里驱鬼,那巫师拿着一把点燃的艾草,嘴里念念有词四下挥舞,烟雾弥漫。 淳于几不想与他们照面,便闪进长廊,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巫师装神弄鬼,险些撞到倚着长廊立柱看热闹的其华。 他将其华拉到一旁,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若云怎么样了?” 其华瞟了他一眼,故作不满:“你可以到处走,我就不可以出来看看啦。” 淳于几被她回怼一句,瞬间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其华呡嘴笑了笑,道:“若云刚吃了你买回的药,睡了。” 淳于几还要问些什么,却见其华眉眼弯弯,红扑扑的俏脸似嗔似笑,也不敢看她了,想问的话也忘了。 其华暗自好笑,道:“若云也许醒了,我们进屋去吧。” wap. /134/134218/31494418.html 第六十章 午夜命案 淳于几和其华一起走进了后院若云的卧室。 若云的卧室在楼上,布置得清新素雅。窗台上的陶壶里插了几许桂枝,碧绿的叶间缀满金黄的小花,透出阵阵幽香。书案上摆了一尊方首圆尾的七弦琴,案前有一盏青铜凤形釭灯。墙边都是书架,堆满了简牍。 若云斜靠着凭几,稚气的圆脸带着愁容。 其华过去牵着她的手道:“才好了些,怎么坐起来了,躺下吧。”说着要扶她躺下。 若云道:“其华姐姐,我好多啦,靠着舒服些。” 淳于几上前施礼,道:“小姐见谅,我再与你搭搭脉。” 若云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必多礼。你就叫我若云吧。” 其华笑道:“他就是礼数多。” 淳于几被她说的尴尬,也不回话,托起若云的手腕,两指搭上,细细切脉,过了好一阵,才舒了口气,道:“脉象沉而有力。”撤回手指后又解释道:“先前小姐一时窒息,便有外邪侵入。幸好小姐正气尚强,脉气鼓动于外。今日服用了汤药,就好像正气添了援兵,将外邪赶出。今晚再服用汤药,好好休息,便可康复。” 其华好奇地问道:“诊病一定要先切脉的啊?” 淳于几道:“那当然。诊病必须先切脉,这样才可以对症下药。脉象败逆者不可治,顺者才可治之。” 其华伸出手腕,冲这他笑道:“那你也给我切切脉。” 淳于几瞧了一眼白皙的手腕,没由得一阵心跳,慌忙移开视线,道:“你又没病。” 其华嘟着嘴道:“你还没切脉,怎么知道有病没病。” 若云见两人斗嘴有趣,轻轻一笑。其华这才觉得有些失态,也不再闹了。 若云已经恢复了心智,只是还有点乏力而已,知道淳于几有许多疑问,就说道:“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淳于几略有迟疑,道:“我是有点好奇,这也事关与你诊病。若有得罪,还望见谅。” 若云笑着对其华说道:“淳于哥哥确实是礼数多。” 淳于几脸一红,见其华掩嘴而笑,越发拘谨,过了一会才平复下来,问道:“你可还记得之前的情景?” 若云回想了一会,道:“那天我在自己的屋内读书,忽然觉得心慌气紧,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淳于几又问:“那天可有什么异常?” 若云歪着头想了想,道:“没什么异常。只是我觉得有些困倦,点了熏香提神。” 淳于几道:“你阿翁说你自缢求死。” 若云诧异道:“我为何要自缢求死?” 淳于几凝视着她的双眸,缓缓说道:“你阿翁说你用巫盅害他,被发觉后,自觉羞愧。” 若云脸色骤然惨白,嘴唇哆嗦着,欲言又止。 淳于几原本不信一个小女孩会用巫盅,见状道:“若是隐秘,不说也罢。这毕竟是你们的家事。” 若云凄然一笑,道:“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也没有什么不可说了。”其华递过一碗水,她呡了一口,慢慢说来。 若云的外祖父谭翁,原是一个私盐贩子,经营多年后积累了巨额财富,后来官府对私盐贩子的惩罚越来越重,他也觉得贩卖私盐风险太大,于是洗手不干了,买了农田建了庄园。 外祖父只有一个女儿,就是若云的生母,而秦简的父亲是外祖父的结义兄弟,早年亡故。外祖父将秦简带到谭家,视若养子,长大后招为女婿。不久,外祖父病故,秦简继承了家业。 原本一家三口也是和和美美,但在五年前,秦简带回一个年轻女子,娶为小妾,倍加宠爱,后来小妾又生了一个儿子,更加得宠。若云的生母大夫人则被冷遇,抑郁成疾,秦简也是不闻不问。三年前,若云的生母过世,秦简将小妾扶为正室,就是现在的小夫人。 若云泪流满面,更咽着说不下去了。其华搂着她低声安慰,又恨恨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淳于几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板起脸道:“看什么看啊,你也不是好东西。” 淳于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呆在了那里。 其华悄悄呡嘴一笑,若云见状也破涕为笑,继续说道:“我觉得阿翁还是喜欢我的。再说,做女儿的必然尽孝,我怎么会诅咒阿翁呢。” “那你对小夫人如何?” 若云微微摇头:“只是不搭理而已。” 淳于几心中感慨,道:“我等旁人,掺和不了家务事。你阿翁的病也好了,并不是什么蛊毒,这也可以还你清白。” 若云喃喃道:“清者自清。”忽而觉得好像是辜负了他的好意,于是面带歉意,抬高嗓音说道:“谢谢淳于哥哥治好了阿翁的病,也替我洗刷了冤屈。” “这是我应该做的。”淳于几凝视着这个小女孩,心中充满怜惜。他怕若云伤心,说道;“你好好休息,我也回屋了。” 他心情并不平静,便在走廊上站了一会。见其华也跟了出来,故作轻松道:“庄主和若云的身子都无大碍,再调理调理便可康复。也亏得你觉察若云还活着,将她从棺材救出,好生之德,天地可鉴。” 其华凭栏远眺,只是微微一笑。” “我们明日启程,从朔方出来到这里,已经十多天了,再不赶紧点,怕要耽误了日子。”淳于几道。 其华神情惆怅,道:“我们走了,若云不知会怎样。那小夫人肯定居心不良。” 淳于几叹息良久,道:“那也是人家的家务事,岂容我们外人置喙。”又无奈地说:“人各有命。” 这晚,淳于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到了后半夜,才朦胧睡着。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匆匆忙忙跑来跑去,后院也是人声嘈杂。 他心中疑惑,便披衣而起,推开门,只见走廊中院子里站着不少使女和家仆,交头接耳神色紧张,便拉住一个家仆,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家仆道“我家主翁昨夜死了。” “秦庄主昨夜死了?”淳于几大惊失色,似乎不敢相信,又追问了一遍。 “是的,阳周县令和县府的仵作正在后院勘查。”那家仆说罢又匆忙走了。 “秦庄主死了。”他喃喃自语,还是难以置信。 wap. /134/134218/31494419.html 第六十一章 疑云重重 秦简突然殒命,淳于几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昨日还替他治疗了蹶病,而且脉象和气色都很好,怎么一夜之间就亡故了。他思绪凌乱,待略微平静了一些,才想起应该赶紧去找其华和若云。 他急急忙忙跑进后院,正要上楼,却被县衙的捕役拦下,怎么解说也不肯放他上去。他只得直着脖子喊其华,许久也不见其华出来。倒是秦宅的管家谭叔探出头来张望了一下,但也没有搭话。 县衙捕役不耐烦了,过来推推搡搡,道:“别在这里添乱,回自己屋去。” 淳于几无奈,只得回到自己的屋里,却又坐立不安,跑到门口不住地张望,心里盼着能看到其华。可是一个上午也不见她的人影,只有一些家仆步履匆匆的来来回回,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而整个秦家庄园笼罩在沉闷的气氛中。 他担心其华和若云的安危,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回屋枯坐着。他本是一介书生,怯于交际,没什么本事去打探消息,心里闪过无数种猜想,都不是好兆头,越发沮丧。 好不容易挨到午时,忽听得有人叩门,他一跃而起,飞快的奔过去打开门,正是俏生生的其华,于是一把将她紧紧抱住,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其华一进门冷不防地被淳于几抱住,不禁吓了一跳。待看到他焦急的模样,以及随之如释重负的神情,心里被感动了。 她也不挣扎,任他抱了许久,才娇嗔道:“还不放开。” 淳于几如梦方醒,赶忙松手后退几步,一脸窘迫,不知如何是好。 其华笑眯眯地问道:“可是担心我了?还哭啦。”淳于几先是摇摇头,后来揉了揉眼又点点头。 两人坐着一时无语,屋里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淳于几终于平复了心情,瞧见其华呡嘴微笑,心中既尴尬又温暖,定了定神,问道:“庄主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华道:“我也是在县令询问若云时,才知道庄主死了。” “若云还好吗?”淳于几问道。 “听说她阿翁死了,呆了许久。不过神智还是清醒的。” “那她现在何处?” “在后院,县丞与她问话。” 淳于几长叹口气,一脸疑惑:“这事太过蹊跷了,庄主昨天还好好的。” 其华也很迷茫,道:“我也想不明白,就要去问仵作。可是,县衙的捕役拦住不让过去,还要我离开后院,说县令下令,无关人员一律驱离,以免干扰断案。” “那你听到了些什么?” “听说是被织物勒喉而死。” “如此说来是一桩谋杀案?”淳于几神情凝重,其华点点头。 · 阳周县令周不疑这时心烦意乱,县域首富莫名其妙的死了,郡府必然会来查问,能否断案,就是考验他的能力。 县府仵作验明秦简脖子上有一圈淤血均匀的勒痕,显然是被人用织物勒死的,又在门口处捡到一条丝巾,可以认定这是一桩谋杀案。他接下来最要紧的工作,就是缉捕凶手。 从现场的情形来看,并无打斗痕迹。周不疑将当晚值更的家仆、使女叫来询问,都说没听到异常响动。 他发现有个使女犹豫了一下,就盯着她看,那使女越发局促不安。他心中起疑,吩咐其他人退下,单独留下这个使女问话。 这个女孩名唤小雁,是秦小夫人的贴身使女。周不疑问她昨晚在干什么。小雁开始答的还顺畅,说着说着就支支吾吾,声音也越来越轻。 原来,昨晚就是小雁服侍主人夫妇饮宴。秦简大病初愈,心中畅快,与夫人对饮,酒酣情动,便搂着小夫人倒在榻上。 小雁说,当时她出门回避,之后小夫人唤她进去。那时秦庄主躺在榻上,小夫人吩咐她将灯灭了。她便捏灭了灯,跟随小夫人一起回寝室,并且服侍小夫人睡下。 周不疑听罢琢磨一会,随后追问,那晚有没有什么异常?你走的时候,秦庄主确实是睡着的而不是死了? 小雁思忖片刻,回道:“我就守在门口听候使唤,确无异常。” 她又仔细回忆了一下,涨红脸忸怩道:“那晚主翁与夫人行乐,主翁问夫人可好。夫人回道,这么多年夫妻,有什么好不好的。两人着实恩爱,也弄出许多动静。” 周不疑听着顿时恍惚起来,感觉一阵阵气血上涌,暗叫不好,闭上眼睛竭力压抑,过了一会才平静下来。 他设想着当晚的情形,尽力厘清思路,少顷,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是夫人行乐时一时兴奋,将秦庄主掐死了。” “我家夫人这般娇弱,怎么可能将主翁掐死,就是掐死一只兔子也是不易的。”小雁禁不住高声叫了起来,脸上露出愤懑和不屑的表情。 周不疑饶是能言善辩,这时也尴尬得脸上一红。他岔开话题,又问:“你们出门时秦庄主还是好吗?” 小雁道:“好好的,我们走时他还扯了下夫人禅衣,夫人险些跌倒,说主翁不正经。” 周不疑低头思索,一会儿裂嘴笑笑,一会儿微微摇头,过了半晌,他才朝门外喊道:“传秦夫人过来问话。”门外衙役应诺。 不多时,使女扶着秦小夫人进来了,小雁上前接过,搀她坐下。 秦小夫人已换了一身素白丧服,含悲忍泪,风韵一发动人。 周不疑望着体态婀娜、容貌标致的秦小夫人,不禁怦然心动,身子也晃了起来。只一会,他突然感觉鼻腔有股热流涌出,举手抹过,竟是鲜血淋漓,心想坏了,淌鼻血了。 秦小夫人见状吓了一跳,关切道:“县令贵体欠安,可要歇着,我派人去请医者来看看。”又令小雁递过帛巾。 周不疑接过帛巾捂住鼻子,瓮声瓮气说道:“不必请医者,我只是急火攻心,火热迫血妄行而致鼻衄,不碍事,过一会就好。” 小雁脱口而出:“前日陪小姐来的客人就是医者。” 秦小夫人似乎不想让淳于几掺和进来,狠狠瞪了小雁一眼。 小雁心中一凛,赶紧低头不语。不过,话已出口,秦小夫人只得吩咐家仆去将淳于几请来。 淳于几得不到秦简和若云的确切消息,正心烦意乱,这时一个家仆过来唤他去与县令诊病。他寻思正好可以探听一些情况,站起就要跟着去。 其华也要一起去,被家仆拦住,说是只许一个人去。淳于几嘱咐她不要出门,在这里等他回来,拎起药函匆匆而去。 wap. /134/134218/31494420.html 第六十二章 牵挂 淳于几跟着家仆绕过回廊,来到后院中堂,站在门口朝屋里扫了一眼。原先秦简坐的位置坐着一个捂着鼻子满手是血的官吏,秦小夫人并不在屋里。 候在门口的衙役接过药函,带着他过去,边走边道:“居中坐着的是县令,鼻血不止,你赶快与他诊治。右侧坐着的是县丞。” 淳于几正要施礼,县丞摆摆手道:“不必多礼,快与县令诊治。” 淳于几吩咐家丁速取一罐凉水来,叫县令平躺下,用帛巾蘸水擦拭血渍,捻了两团软布塞住鼻孔,然后将凉湿帛巾敷在他鼻上,道:“你静心躺一会,就可以将鼻血止住。”说着又从药函里取出砭石,在他两边鼻侧按压。 周不疑躺了一会,感觉好了些,便示意县丞过来说话。 县丞道:“我已询问了秦简之女秦若云,她说并不知晓后院发生了什么事,再问就只是哭。” 周不疑皱了皱眉,露出不悦之色。 县丞小心翼翼地说道:“秦若云此前曾用巫蛊之术谋害其父,尚未得逞她自己反而中了巫毒。不过,后来死而复生,着实诡异。如果说有人谋害秦简,那他的女儿秦若云嫌疑最大。” 周不疑鼻血这时也止住了,捂着帛巾坐起。 淳于几道:“县令肝火上逆,血随火动,蒸迫鼻窍,发为鼻衄,故而需清热解火。我开个七理汤药方,有黄连、黄芪诸类,浸水煎服之即可。”说罢从药函里取出笔墨及木牍,写了起来。 周不疑朝淳于几点点头,转过脸冲着县丞瓮声瓮气说道:“秦夫人与我说过秦若云觊觎家财,此前曾用巫蛊之术谋害其父。不过,这次是何人行凶,她也是心中无数。本县思前想后,觉得秦家女儿确有杀害其阿翁的动机。” 县丞觉得也不能排除秦夫人的嫌疑,凑过去低声道:“秦夫人当晚与秦简在一起,也是最后一个见到秦简的人,所以——。”他还说没完,惊讶地发现周不疑又流鼻血了,将塞在鼻孔里的两团软布染成鲜红。 淳于几放下笔墨又是忙乱了一阵,才替他止住鼻血,关照道:“县令千万不可浮躁”。 县丞提及秦夫人当夜之事,周不疑心中又是狂跳不已,鼻血再度溢出,旁人哪里知晓其中的关节。 他慢慢平复了心情,说道:“刚才我已询问过秦夫人和服侍秦夫人的使女,当晚并无异常。秦夫人与秦庄主鸾凤和鸣,不可能是凶手,我就让她回去了。” 县丞看出他有意维护秦夫人,讨好似的频频点头,道:“县令明鉴。” 周不疑思索一会,道:“我待会就将秦若云带回县衙审问。你再盘问一下秦宅里的人,看看还有没有新的线索。”县丞应允。 周不疑走后,淳于几也回自己的住屋,远远望见其华在走廊间翘首眺望。 其华看到淳于几回来了,兴奋地迎了上去。淳于几也急走几步,可两人面对面时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傻笑。其华娇羞的拉了他一把,道:“进屋吧。” 进了屋,其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你没什么事吧。” 淳于几道:“他们是请我去诊病的,能有什么事?” 其华捶了他一拳,道:“我担心死了。”说罢双手搭在他肩膀依偎着,眼圈也红了。 淳于几也不会安慰,还是憨憨的笑。良久,其华才移开身子,道:“坐下吧。” 两人相对而坐。其华道:“你见到若云了吗?” 淳于几摇摇头:“没见到,那屋里只有县令和县丞,说要将若云带回县衙牢房去。” “为什么啊?”其华吃惊地问道。 “县令认为是若云谋害了庄主。” 其华忽地站起,在屋里兜了个圈子,愤愤道:“怎么可能是若云谋害了秦庄主。他们是父女,而且若云那么羸弱,那有力气勒死一个大人啊。” 淳于几道:“我也是这么想,若云是冤枉的,我们须去救她。” 其华踌躇半晌,道:“要救若云,就要找到凶手,才能洗脱她罪名。查找凶手谈何容易,而且你须按期赶到长安,日程耽误不得。” 淳于几也犹豫了,但秦若云毕竟是他救活的,有种别样的牵挂。再说自己也是蒙受冤屈,感同身受。秦若云被冤枉而不去救,他良心上过不去。于是说道:“我总归放不下心来。” 其华左右为难。秦若云现在是个孤女了,他们不站出来,就没人会在意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可时间紧迫,这里又是人生地不熟的,要找到真凶谈何容易。 两人面面相觑,许久无语。 天色渐暗,淳于几终于下决心似的说道:“我们用两天时间去查找真凶,如果找不到真凶无法伸冤,就劫狱将若云救出,与我们一起走。” “劫狱?”其华惊讶地直视着他,不敢相信这是他的主意。然而,淳于几坚定地点点头。 其华这两日与秦若云同吃同宿,也很怜惜这个孤寂的小姑娘,这时挺起胸说道:“你敢想,我就敢做。” “我们俩一起做。”淳于几表情严肃地说。 其华见他这般决绝的模样,心想他这么一个木讷之人,居然要去劫狱,忍不住掩嘴而笑。 淳于几也猜到她是什么心思,神情窘迫。他这手足无措的憨态,引得其华越发爱怜,眼神温柔得如水一般荡漾开来。 淳于几哪敢对视,头越垂越低。其华扑哧一笑,故作严肃正襟危坐。两人这才收敛了心情,商量这两日如何行动。 两人商议许久,也理不出个头绪。淳于几很是沮丧,低头不语。 其华忽然灵光一闪,道:“若云与我说过,她外祖父姓谭,管家谭叔是谭家旧人,从小看她长大,与她很亲。她亲娘过世后,若有心事,也只与谭叔说。谭叔熟知谭家和秦家的情况,我们与谭叔商量救若云,他一定会帮我们的。” 淳于几大喜,一把抓住她手腕,道:“太好了,我们这就去找谭叔。” 其华冷不防吓了一跳,抽出手揉了揉,娇嗔道:“你有力气没处使了。”瞬息又多想了一层,一张俏脸蓦地彤红。 淳于几哪里知晓她这无端念头,只以为自己的举动太过莽撞,吓着了她,带着歉意道:“我太冲动了。” 其华心中却说:“你冲动了吗。” wap. /134/134218/31494421.html 第六十三章 惊艳 秦小夫人回复了县令的问话后,回到后院内屋,呆呆坐着,使女问她是否用餐也不回答,天色暗了也不要点灯。一个人抱膝望着廊前清冷的月光,喃喃道:“五年了。” 五年前的情形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现。 · 秦小夫人姓窦,五年前还是秦家庄园佃户江川之妻。 那日,天气晴朗,秦简寻思去看看田里庄稼长势如何,也没骑马,只一人随处走走,走得累了又觉得口渴,恰好经过江川家门。 他知道这是秦家庄园的佃户,但不认得是谁家,便推开柴扉在屋檐下的石墩上坐下,朝里喊道:“主人家,可有水喝啊。” 江川下田干活去了,三岁小儿在门口玩耍,窦氏在灶台做饭,听得门外有人召唤,擦了下手出门查看,见是一个士人装束的路人讨碗水喝,就寻了个竹筒舀了清水递去,又回屋忙活。 秦简接过一口气喝尽,心下畅快,见小儿怯生生地打量他,便取出几枚铜钱逗小儿开心。 小儿拿了铜钱,跑进屋递与母亲窦氏。窦氏道:“不可拿客人的铜钱,快还回去。”小儿不肯,窦氏只得自己出来还钱。 秦简坐在屋檐下,有凉风吹来,兀自惬意,听得有女子脆生生道:“公子,你怎么把钱给小儿玩耍。”便抬起头来。窦氏认得是庄主,吃了一惊,款款施礼。 谁知秦简只是看了一眼,惊的神魂颠倒,目光再也挪不开了。 这女子端是生的十分美貌,未施粉黛而面如凝脂,雪白中浮出微红;双眸似水,盈盈摄人魂魄;乌黑的长发盘作垂髻;身着一件淡青色禅衣,腰间束着围裙,虽是荆钗布裙,不掩绰约之姿。 秦简张着嘴,目不转睛盯着。 窦氏被他直勾勾地看的又羞又恼,然而他是庄主,呵责不得,无奈之中,只得笑了一笑,回了屋里。 秦简原本已经痴呆,又见她微晕红潮,一笑如花似绽放,顿时眩晕起来,整个身子便酥了,再也动弹不得。 许久,他才慢慢清醒过来,也不见窦氏出来,只好起身回家。 走在田陌间,远远近近,不知名的野花随风摇曳,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落英缤纷。他弯腰去采,腿一软,滚进了田里。 秦简那日回到家中,茶饭不思,彻夜难眠,眼前晃动的都是窦氏的身影。后来又去了几次江家,却是江家翁媪出迎,见是庄主光临,诚惶诚恐陪着说话,窦氏并未出现。 他不免扫兴,回家后长吁短叹,自忖纵有万贯家财,也是无趣。 秦简有一随身家仆,名唤秦奋,不过二十多岁,先前也是无赖子弟,年稍长些明了事理,也就改邪归正了。秦简见他伶俐,便留在身边使唤。 这秦奋惯于揣摸主人的心意,见秦简隔三差五要去佃户江家,回来后又闷闷不乐,就去探访了一遭,猜出庄主是为那家美貌儿媳神魂颠倒,故而斗胆去问。 秦简正闷闷不乐无处说,秦奋来问,也不掩饰,倾述相思之苦。 秦奋道:“我先去打听这江家细节,回来再计较,或许可以遂了主翁的心愿。” 秦简大喜,取出两贯铜钱,道:“这是行脚钱,事成重重有赏。” 秦奋分外卖力,只几天功夫,就摸清了这家人家的底细,回来告诉秦简:“那家男主江川二十三岁,家中有老父母、妻窦氏以及三岁小儿。他家租了我们秦家庄园三十亩地,好的年景可收粟谷三十斛,他家可得十五斛,五口人尚可过活。若是遇到灾害之年收成不多,那么度日就艰难了。江川这人还机灵,农闲时常去北市帮人装货卸货,赚些工钱。窦氏二十一岁,白日家务晚上绩麻,相帮过活。一家人虽然贫穷却也安分,并不与人相争。” 秦简沉吟良久,道:“如此看来倒也不好计较了。” 秦奋不解地问道:“为何。” 秦简道:“这家人虽然贫穷,却是和睦,窦氏相夫教子,也不似贪慕富贵之人。结交妇人,最要紧的是你情我愿,我爱慕窦氏,窦氏未必顾惜于我。”说罢神色黯然。 秦奋眼珠一转,道:“我倒是有个计策。”说着凑近他耳旁嘀咕了一阵。 秦简听了有些犹豫,思忖一会,又抬头看看秦奋,还是迟疑不决。 秦奋也不催促,待他拿定主意。 秦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终于点了点头。 夏熟后,江川将三十亩粟谷收获入仓,交了租后,自家也就留下了十多斛粟谷,打算再寻找些替商贩搬货的活计,挣钱贴补家用。这天,他去了阳周县城里的北市。 汉武帝之后北境安宁,汉地与塞外互市,商旅往来络绎不绝。汉地从塞外输入牛、羊、马和毛皮等,塞外则从汉地得到铁器、铜器、陶器、金银、粮食等。不过,朝廷规定参与互市的私商须持有府衙发放的符传,不准以违禁物品如铁、兵器等与匈奴互市,违者罪重至死,擅出边关走私也是要处死的。 阳周有秦直道横贯域内,是关中通往塞北的要津,秦国大将蒙恬曾率三十万大军驻此“北逐戎狄”,而在和平年代,南来北往的货物也多在这里中转,从这里的商肆输往边塞关市。阳周商肆多是以缯絮、陶器、粮食、蘗酒等通货塞外,换回牛马、裘革等,获利颇丰。 北市是互市商贾聚集之处,街上人群熙熙攘攘,讨价还价声、装货卸货声以及骏马嘶叫老牛低哞,终日嘈杂,沿街还有酒舍、食肆、果铺、客栈等等,招幌飘摇,着实热闹。 江川在街上东张西望,见有装车卸车的,便凑上前问要不要帮工,一个上午只是帮一家布店搬运货物,挣了五文钱,本来指望今日能挣个十五、二十文钱的,看来要落空了,很是沮丧。 暑热天气,他摘下草帽搧着风,又渴又饿了,舍不得花钱买吃的,就蹲在溪流边捧起水喝了几口,然后起身呆呆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群。这些人有的是颐指气使,有的是低声下气,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才转身要走,却与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站立不稳,扑通坐在了地上。江川慌忙弯腰将他扶起,心里暗暗叫苦,若是跌伤如何赔得起。 那人二十多岁,戴着黑帻,穿着白襦白裤,跌在地上沾了尘土,正不住拍打。 江川嘴里不停地道歉,又拿着草帽帮他掸灰。 那人也是大度,笑道:“不妨,不妨。”说着说着停下了手,上下打量着他,忽然说道:“你这人有些面善,可曾在哪里见过。” 江川抬头看了看那人,也觉得在哪里见过,便说道:“我叫江川,是秦家庄园的佃户。” 那人笑了,道:“我叫秦奋,在秦家庄园做事,应该是收租时见过面。” 江川点点头,觉得自己身份低下,有了敬畏之心,也不敢说话了。 秦奋并不在意,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江川躬身回道:“地里的农活忙完了,过来找些帮工的活做做。” 秦奋道:“巧了,我今日就是运了几车粟谷到北市卖,正要找人卸车,你就算是一个吧。”江川大喜,不住口的道谢,跟了过去。 秦家庄园的六辆牛车拉来了八百多斛粟谷,已有几个佣工开始将粟谷搬入商肆的仓廒。江川也上前搬运起来,暗自庆幸这一撞倒撞出了好运。 不过一个时辰,这粟谷也将搬完了,秦奋给了他十文钱,道:“秦家庄园这几日都有粟谷运过来,你每日未时就等在这里卸车。你多搬些,我每次给你二十文钱。” 江川感动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此后几日,他都去卸粮,与秦奋也越来越热络。 这天卸完粟谷,秦奋递过二十文钱,江川揣进怀里。秦奋看着他小心藏钱的模样,笑道:“想不想多赚些钱。” “想,做梦都想。”江川迫不及待地答道。 秦奋闻言哈哈大笑,转身与其他佣工结账。 wap. /134/134218/31494422.html 第六十四章 诱惑 江川站在那里发愣,心中一直回响着“想不想多赚些钱”这句话。 秦奋忙完了事情喊了他一声,方才清醒过来来。他凑近秦奋,脸上堆满笑纹,谄媚地拱手道:“秦大哥心底善良,小人甚是感激,若有赚钱机会,千万千万提携小人一把。” 秦奋上下打量一番,表情疑惑:“我看你也不像个愚鲁之人,又肯用力气,怎么日子还过得这般艰难。” 江川道:“我幼时也是读过书的,后来父母染疴,治病花销很大,往往入不敷出。我又早早娶妻生子,要顾家出不了远门,所以也只能租了田亩,勉强度日。”说着说着情绪低落,声音也越来越轻。 秦奋拍拍他肩膀安慰下,似乎又有不解,问道:“你岂不闻若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以你的禀赋若是从商,未尝不能致富。” 江川跺了下脚:“我也想过,但是没有本钱,什么事都做不成。”说罢一脸沮丧。 秦奋道:“做买卖的要头脑灵活,手脚勤快,还要有些本钱。我看你前两样占了,就是缺本钱,所以也就只能赚点苦力钱。”一边说着一边盯着他看,思忖片刻,深吸口气,像是作出了什么决断,道:“这样吧,秦家庄园一直贩货去边塞关市交易,每次都要寻些相识合伙做买卖。你若愿意,就算你搭伙,我且做主,你不用出本钱,利钱也有一份。如何?” 江川闻言先是一怔,待回过味来,激动得呼吸也急促起来,忙不迭道:“愿意,愿意。” 秦奋又有些犹豫,道:“不过,从这里去朔方或者五原、云中的关市,来回至少二、三十天,家里放心吗。” “放心,放心的。我父母身体好多了,也能做些轻活了,我出远门无妨的。”江川唯恐秦奋变卦,他怎么也不愿失去这么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秦奋道:“这样吧,你回去安顿好家里的事。过几天秦家庄园就有一个商队去朔方郡,你就一起去,负责看管装货卸货,到了关市,再随我一起做买卖。” 江川喜极,话也说不出来了,使劲的点头。 回到家中,他将今日的奇遇说了一遍。 江翁江媪听说不需出本钱就可分利,喜不自禁,还盘算走一趟能挣回多少钱。 江翁道:“佣工月钱寻常可得六百文,你走这一趟,或许可得一千文钱。” 江媪惊叫道:“若能得一贯钱,差不多可以买一亩地了。” 只有窦氏淡淡地说道:“还是须守本分,不要去占人家的便宜。” 江川正兴头上,被她这么一说,很是不耐烦,道:“真是妇人之见。这就是机会,可懂。” 几天后,秦奋果然来召唤了,说是秦家庄园组织商队运送布绢和粮食,到关市换回牛羊、毛皮。江川跟随而去。 秦家商队这次去的是五原郡关市。 五原郡为秦始皇所置九原郡的东半部。这一带在古籍中被称为北假、河南地。汉武帝元朔二年,匈奴侵入渔阳、上谷,汉武帝令车骑将军卫青“出云中以西,至高阙,遂略河南地,至于陇西”。汉以秦九原郡故地置朔方郡、五原郡,此后,北境逐渐安宁,五原也开通了关市。五原郡关市就设在阴山下长城边的九原县城外。 商队到了关口,秦奋取出两片写有文书的缯帛递给关吏,关吏看了一眼,留下一片,另一片递还给了秦奋,挥手让他们进去。 秦奋仔细叠好塞入衣袖,见江川好奇,道:“这时符传,官府发放的进出关口的凭证,入关时还要查证的,两相符合,才可以进出。” 秦家商队载着的是布帛和粮食,一进市场就有北地商人过来询问。 江川第一次到这关市,放眼看去都觉着新奇。 市场北端圈着成群的牛羊,以及骡、驴和不常见的骆驼,还有一叠叠堆在车上的毛皮。吆喝着招揽生意的有匈奴人、鲜卑人、楼兰人、羌人和一些深目高鼻虬髯的西域商人,衣着打扮也与汉地迥然不同。 市场的南面是一大片餐饮棚舍,有西域厨子架炉烤肉、烤馕,炊烟袅袅,香气四溢。 向北远眺,横亘着阴山山脉。湛蓝的天空,广袤的草原,青深如黛的群山,丝絮一般飘荡的岚雾,构成一副绝美的壮阔景象。 江川一颗心也荡了起来,久久不曾平静。 秦奋拍了一下他肩膀,道:“你看好这些货物,我过去探探行情。”他这才惊醒过来,忙不迭点头应诺。 不多时,秦奋带过来一个楼兰商人,将车上的布帛翻给他看。两人嘀咕了一阵,秦奋又取出一包什么东西给他看,那人似乎很开心,两人笑着拥抱了一下,那人就离去了。 秦奋望着那人的背影,笑道:“好了,买卖做成了。” 江川大吃一惊,道:“就这么成了?” “是呀,怎么啦?”秦奋不解地看着他。 江川喃喃道:“我没想到做买卖这么容易。” 秦奋笑道:“我们带来的布帛和粮食都是日常必需之物,容易出手,换些毛皮回去,获利也就什之二三。” 他又神秘兮兮将江川拉到一边,悄悄说道:“那布帛和粮食都是秦家庄园的买卖,我们也就分些辛苦钱。我夹带了一些自己的货物,贩到这里可有五成利。不过,若是稀罕物,那获利何止逾倍。” “什么是稀罕物。”江川好奇地问道。秦奋闪烁其词,说了几句,江川也听不分明。 三十天后,江川风尘仆仆回来了,踏进家门,江翁江媪又惊又喜,将他围住问长问短,窦氏则在一旁抹眼泪。 江川手里提着的鱼、肉和酒罐,示意窦氏接过去。待大家停当了,他才坐了下来,满脸堆笑。 江媪坐在他身旁,牵着他的手哭一回又笑一回。 江翁道:“川儿回来了,你也要让他歇口气啊。” 江媪这才站起,看到江川带回的鱼、肉和酒罐,埋怨道:“平常日子,怎么买这么贵的酒肉回来。” 江川笑道:“这肉七文钱一斤,这鱼三文钱一条,这酒十文钱一斗,若是以前,便觉得贵的不得了。这次回来路过北市,怎么会觉得这么便宜啊。” 江媪指着他道:“有了点钱就不会过日子了。”冲着窦氏问:“对吗?” 窦氏脸庞红扑扑的,只是笑并不说话。 当晚,一家人其乐融融,江川说了一路的见闻,大家啧啧称奇。 江翁喝了一口酒,道:“这酒寡淡了些。” 江媪推了他一下,道:“有酒喝还不满足。” 江川笑道:“这是行酒,若要喝醇酒,五十文一斗,待我下次赚钱了再买吧。” 江媪问道:“这次你到底挣了多少钱?” 江川得意洋洋道:“你们猜。” 大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江川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文?”江翁惊呼起来,手中的酒也洒了出来。一家人辛苦种一年田地,不过得十五斛粟谷,值两千文钱。江媪喜得说话的声音也在打颤:“可以买两亩地了,可以买两亩地了。” 江川面带遗憾说道:“若有本钱入股,赚得还要多。” 江翁喝着酒,醉醺醺道:“做买卖不易,有本钱或许也会亏掉的。” 江川扭头连声呸呸,道:“还没做呢,就说这般扫兴的活。” 江翁神色尴尬,低头喝酒,江媪也不想他太过冒险,便道:“去了一趟就拿回两千文,不少了。” 江川不以为然,呡着酒沉浸于遐想中。 第二日,他将秦奋请到家了,说是江家的恩人,江翁江媪自然千谢万谢,吩咐窦氏下厨整治几样酒菜。 屋里虽然简陋,却也整洁,众人席地而坐,窦氏将酒菜分别摆入一张张素漆棜案,次第捧到各人面前,众人举杯,其乐融融。 秦奋见那窦氏荆钗布裙,难掩天姿国色,嗟叹良久。 wap. /134/134218/31494423.html 第六十五章 稀罕物 江川跟了一趟商队就挣回了两贯钱,一时心高气傲,再也没有心思去耕种田地,任由父母去种些菜蔬。可是在家闲了几日,秦奋却一直没来招呼。 江川耐不住了,就去北市寻找,正好瞧见秦奋要进一家布店,他赶紧迎了过去。秦奋也看到他了,笑着打了个招呼,道:“我与布店掌柜说些事,你就在这里等我。”江川点点头。 等了许久,秦奋才出来,带着歉意道:“让你久等了,呵呵。” 江川道:“秦大哥你忙,我等等无妨的。” 秦奋抬头看看天色,道:“快到午时了,我们找家食肆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吧。”江川还有些犹豫,秦奋不由分说将他拉食肆。 江川未曾进过食肆吃饭,很是拘谨,秦奋叫来掌柜点了酒菜。江川面对佳肴迟疑着不敢下箸,秦奋道:“吃吧,等赚了大钱吃更好的。”江川笑了。 两人先不说话,只顾喝酒吃菜。待酒足饭饱,秦奋抹了下嘴,问道:“找我可是还想去关市。”江川点点头,满怀期待。 秦奋歪着头思索一会,道:“我正在筹备货物,过几日就可以出发了,你也准备下。” 江川大喜,连连道谢,这时发现秦奋似乎还有话要说,便坐直身子等他说话。 秦奋犹豫了一会,慢慢说道:“我是有件事,不过还没想好要不要说。” 江川一心要跟他去关市,唯恐生变,神情紧张地望着他。 秦奋见状一笑,道:“是买卖的事。我说你听,不必马上做决定。”他又看了下四周,压低声音道:“这里人多眼杂,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说罢。”起身出门,江川也跟了出去。 两人来到秦家仓廒,秦奋吩咐伙计不许别人进来。 江川见他这般郑重其事,心中也忐忑起来。 秦奋低头想了一阵,又盯着他看了一会。 江川越发紧张,结结巴巴说道:“秦大哥,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秦奋噗嗤一笑,道:“不要这么紧张,就是做买卖的事。” 江川还是紧张得双手直抖。他强作镇定,道:“你说吧。” 秦奋问道:“上次拿了两千文钱感觉可好。” 江川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咽了下口水,使劲点头。 秦奋道:“有赚大钱的机会,想不想一起干。” 江川更加使劲点头。 秦奋道:“我说你听着。上次去五原,我夹带了些私物,自己赚了一笔钱。我还说过,若是稀罕物,获利何止逾倍。可记得?” 江川道:“记得。” 秦奋低声说道:“我现在就有了这件稀罕物,与秦家商队无干,赚了都是自己的。” 江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盯着秦奋。 秦奋也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江川才回味过来,问道:“是什么稀罕物。” 秦奋凑上前,颇为神秘地小声说道:“朝廷禁物。” 江川大吃一惊,叫道:“朝廷禁物?” “轻点声。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秦奋直起腰,双手扶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江川顿觉羞愧,沉默片刻,才轻声问道:“什么禁物?” 秦奋这时也不再故作神秘了,坦然道:“就是铁刀,环首铁刀。朝廷不许用兵器和铁具与塞外交易,查到了是死罪。” 江川疑惑地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要拿这东西与塞外交易。” 秦奋伸出一根手指,语气低沉:“一个字,利。” 江川听闻一个利字,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期待,交织在一起,便觉得晕乎乎。 秦奋微微一笑:“先喝口水,听我慢慢说来。”待江川情绪平静了,才徐徐说道:“你可知道,一把环首铁刀贩至塞外可换回什么?” 他见江川神情茫然,便自己答道:“一头健牛。”紧接着又说道:“环首铁刀在我们这里私下买卖要价七百文,那一头健牛呢?一千八百文。” 江川这下听明白了,惊愕得又张大嘴巴,过了一会才眨巴下眼睛,刚要说话,秦奋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一把刀净赚一千文,一亩地啊。做不做?” 江川踌躇半晌,终于下了决心:“做。” 秦奋脸上露出赞许的神情,颇为老成地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求富,人之本性,用不着催促,都会去追求的,对吧。” 江川似懂非懂点点头,不过还是有些担心,道:“你刚才说这是禁物,若被官府抓到了,会怎么样啊。” “杀头。”秦奋回答的很干脆。江川浑身一抖,双手抱胸,神色也萎靡了。 秦奋暗自嗤笑,心想,听说发财你倒是起劲,听到有危险就缩头了,天下那有便宜事啊。他哈哈一笑,宽慰道:“看把你吓的,真是没见过世面。我怎么会去做杀头的事。” 江川还是胆战心惊,嚅嗫着:“你不是说要杀头的吗。” 秦奋道:“这是两回事,乘船也可能翻到河里淹死,难道就不乘船啦?走私铁刀,被官府抓住了,就是犯禁获罪;不被抓住,那就是一桩买卖而已。秦家商队有官府发放的符传,所以过关不须查验。我们将铁刀裹藏货物中,没人会查验的。” 他停下来喝口水润润嗓子,继续说道:“你算算,你上次赚了两千文。如果拿这两千文钱做本钱,就可以入手三把铁刀,跑一趟二三十天,就可以赚回三千文,这还不算秦家给你的工钱。这样你连本带利有了五千本钱,再跑一趟就有一万多,以后每次翻倍,不过一年,你租种的三十亩地都可以买下了。” 秦奋这话很有诱惑力,江川全然忘了之前的担心,心中也在盘算一笔笔盈利,恍惚间自己已经拥有了田地、拥有了庄园。他越想越激动,涨红了脸,呼哧呼哧喘了一阵粗气,方才勉强镇定下来。 秦奋将江川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好笑,又颇为感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言不虚也。 他有意再添一把火,说道:“你可知道秦家的老丈人是如何发家的?就是走私青盐,那也是犯法的勾当。富贵险中求,趁着年轻多赚些。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就是这样想的,岂能一辈子做个家奴。” 江川被他说的心情激动,完全沉迷在发财梦里了,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环首铁刀很难买的。” 秦奋得意地说道:“铁刀是国家武备,寻常买不到的。我在北地郡武库有内应,只需让他在采购时多买一些,并不造册入库,他买进的是官价,然后以市价卖给我就可以了。这次我订了二十把,明日就可以取来。” 江川心中一闪念,二十把刀我却只能拿三吧,果然是越有钱就越有钱。他忽而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我们将铁刀贩到塞外,是不是有资敌之嫌?” 秦奋诧异地打量着他,道:“若是以前,确实有资敌之嫌。不过,现在漠南匈奴已归顺朝廷,北境安宁,久无战端。他们收买铁刀,也不过是防身而已。”又调侃道:“你倒是位卑不忘忧国嘛。” 这时门外咣当一声响,江川紧张起来,直着身子侧耳听了一会,再无其他声响,松了口气。 秦奋道:“刚才说的你都听明白了?”江川道:“听明白了。” 两人出门时天色已暗,秦奋道:“你明天晚上过来,我们一起装车。”又叮嘱道:“这事千万不能与别人说,家里人也不可说。就说是跟商队去关市。”江川不住点头。 回到家里,江川沉浸在亢奋中,一宿未眠。 wap. /134/134218/31494424.html 第六十六章 出大事了 第二天傍晚,秦奋将江川带入秦家仓廒,这里停了十多辆车,有的装着一袋袋粟谷,有的装满布帛。两人来到了一个堆着乱麻的角落,秦奋蹲下伸手进去,掏了一会,拖出一捆刀来,抽出一把得意地说道:“环首铁刀,你看看。” 江川小心翼翼地捧过仔细端详。那环首铁刀柄首铸了一个硕大铁环,刀柄夹着两根木条,再用丝绳密密缠绕,刀鞘是用两块坚木挖槽合拢而成,绑着麻线抹了朱漆。他握着刀柄轻轻抽出狭长平直的刀刃,那黢黑的刀刃闪动着幽光,不禁心惊胆战,慌忙放下。 秦奋道:“这二十把刀藏在五辆车里,做上记号。”说罢取过四把刀,招呼江川卸下一车布帛,将刀仔细裹进布帛,然后再装是车。秦奋围车子检查了一遍,露出满意的笑容,道:“你将这辆车做上记号,一路上你就盯着这辆车。”江川点头应诺。 秦奋道:“商队明日一早就出发,你先回去歇息。明日一早过来,千万不可耽误。” · 暑夏倐忽而过,已然入秋。江川随秦家商队走了有三十多天了。江翁与江媪估摸着他也该回来,每日在官道上眺望。晚上一家人闲话,也是憧憬江川赚钱回来,日子就能红火起来。 这天江翁又在官道上眺望,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马跑过,便高声叫道:“秦郎,秦奋。”那人果然是秦奋,听到喊声勒马停下。江翁迎了过去。 秦奋翻身下马,拱手道:“江翁,怎么在这里啊?” 江翁道:“我在这里等我儿,他也该回来了。”忽而心中一凛,问道:“你从关市回来了啊?你这是要去哪里,我儿呢?” 秦奋犹豫了一下,道:“这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现在我有急事赶往郡府,晚上回来再说。” 江翁还想追问,秦奋已上马走了。他回到家里心神不宁,天色还没有暗下来就去候在秦家庄园门口,盼着能见到秦奋,但至夜深,仍不见人影。次日一早他又去候着,还是没见着。 过了几日,江翁终于等到一脸疲惫的秦奋,急切地问道:“你什么时候从关市回来的呀,我儿在哪里?” 秦奋道:“你先别急。”将他带进庄园双阙旁的门房里。 江翁坐下后迫不及待地又问。秦奋道:“这次我没有跟商队去关市,是别人带他一起去的。” 江翁道:“他们去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回来了。” 秦奋盯着他问道:“江川走之前有没有和你们说了些什么。” 江翁歪着头想了一阵,道:“他走之前很兴奋,就说赚了钱回来买地。” 秦奋面容严峻,似乎在斟酌什么,许久不语。 江翁见状也不敢催促,只得焦急的等他说话。屋子里一时静得令人窒息。 秦奋终于开口,一字一顿说道:“出大事了。” 江翁听到秦奋说“出大事了”,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捂着心口晃了几下,又马上伸手撑席,勉强稳住身形,目光呆滞,注视着秦奋。 秦奋偏过脸,避开他的眼光,道:“江川夹带铁刀走私,被关隘查获。现在人已被关进了郡狱。” 江翁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颤颤巍巍道:“我儿并非胆大妄为之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那就是有人唆使的。他也见钱眼开,不知轻重。”秦奋说完此话,眼皮跳了几下,内心也忐忑起来。 江翁惶恐不安地问道:“那如何是好。” 秦奋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们秦家商队一向守法,过关又有官府的发放的符传,通常不须查验货物。便有不法之徒串通江川,在货物中夹藏铁制兵器,意图走私出塞。兵器和铁具都是朝廷严令禁止交易的货品,违者是要判死罪的。这次就被查出来了,还坏了秦家的名声。”又连连叹气摇头。 江翁更加惶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秦奋忽而神情一变,环顾四周,低声道:“江川人赃惧获,依律会判处弃市。我这几日就是去周旋此事,郡守与我们秦家素有交往,答应年底若朝廷颁诏大赦,就可免罪释放。” 江翁闻言老泪纵横,不停的作揖道谢。秦奋心中亦是羞愧,匆匆离去。 江家遭此变故终日清冷,租的田地眼看也要荒了,江翁与江媪下地勉强种些菜蔬。转眼到年底,江翁又去秦家庄园找秦奋问事。 秦奋一把将他拉住,道:“我正好也要找你,去你们家说罢。”到了江家,江翁江媪也顾不得礼节,围着便问,见秦奋神色黯然,江翁江媪越发紧张,又不敢紧催,眼巴巴地望着,眼神里交织着期盼和忧虑。 秦奋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左手手指不停的在腿上弹跳,几番欲言又止,终于缓缓说道:“我也是刚刚听闻的。原本已经打通关节,说好到了年底遇朝廷大赦,就将江川免罪释放。可今年偏偏没有朝廷赦诏,又有廷尉府来人督查,郡守只得,只得将江川核准定罪,江川已被处斩了。 “我儿死了?”江翁身子摇摇晃晃,江媪一口气接不上,晕了过去。窦氏上前抱着江媪呜呜痛哭。 入冬,天寒地冻,田地无法耕种,江家老的老小的小,日子越发艰难,好在秦奋还时常接济,不至于冻馁。到了第二年春上,秦奋走动的少了,江家先前的一些积蓄也渐渐枯竭,窦氏就是日夜绩麻,又有几个钱,一家人眼看就要断炊了。 江翁与江媪商量去秦家借些钱粮,江翁到了秦家门口徘徊不敢进去。候了几日,终于看到秦奋出来,将他拦下。秦奋诧异道:“江翁,你如何寻到这里来了。” 天冷,又稀稀落落下着雨,秦奋将他引入门房。 江翁低声下气道:“我家要断炊了,秦庄主心善,我是想借些钱粮度日。” 秦奋皱起眉头,不曾说话。 江翁心慌,道:“也不要许多,待春暖地里有菜蔬收成,就可以来还的。” 秦奋只是一笑,道:“秦庄主前些日子去了肤施拜会上郡郡守,还没有回来。” 江翁满脸失望,嚅嗫着不知如何是好。 秦奋慢悠悠说道:“借些钱粮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是可以做主的。” 江翁听了这话转悲为喜,赶紧作揖致谢。 秦奋又道:“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你以为收些菜蔬就可以还债了。” 江翁禁不住流下泪来,呜咽道:“我们老了,来日无多,可是孤儿寡母天见可怜啊。” 秦奋招呼他近前,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一劳永逸解决你们江家的困境。” 江翁伸长脖子,眼神中都是期待:“你说,有什么办法”。 wap. /134/134218/31494425.html 第六十七章 谁之过 江翁听到秦奋说有办法帮助他们摆脱困境,不由得身子前倾,满脸期待凝视着秦奋,浑浊的眼睛也迸发出光芒。 秦奋欠了欠身,踌躇半晌,好像还是有些为难,断断续续说道:“你家儿媳年少,怎么可能一直守寡。我家主翁见过窦氏几次,赞她贤淑温婉。我去探一探我家主翁心意,如果窦氏能嫁到秦家,她有个好结果,你们祖孙也就有人接济。” 江翁当即连连摇头,道:“我家儿媳是好人家出来的,怎么能嫁过去做小妾。不可,不可。” 秦奋口中啧啧,责备江翁不该这么的就着急回绝了。他凑到江翁耳边,耐心地说道:“你再听我说下去。我家主翁身边只有大娘一人。大娘整日病恹恹,并不理家,窦氏嫁了过来,就与大娘一样的,也是夫人。有秦庄主做女婿,你们何愁吃穿用度。” 秦奋觉着说服力似乎还不够,眼珠转了转,忽的猛拍一下大腿,道:“秦家如今只有女儿若云。窦氏年轻,将来生下个男孩,扶正是早晚的事。窦氏娘家已没有人了,你们就是她的娘家人,整个秦家庄园不就是你们的家了吗。” 江翁听了有些心动,犹豫着说道:“我这回去问问儿媳,她如果不愿意,我们是不会逼迫她的。” 秦奋道:“那当然,是要自己愿意的。再说我家主翁称赞你家儿媳,是不是当真愿意娶,我还不知道呢。我也是要去问问的。”说罢,命家仆取来两斛粟谷和三百文钱,又借了他一匹青驴驮回去。江翁千恩万谢。 秦奋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江翁回到家中,婆媳俩见借来了钱粮,很是欣喜,窦氏便去炊饭。 江翁悄悄拉过江媪,将秦奋的话说了一遍。江媪思忖半晌,默默流泪。 江翁叹了口气,道:“儿媳是留不住的。” 江媪抹了下眼泪,道:“我是伤心儿子和孙子。”又哭了一阵,道:“如今也只好这样了,待会就与儿媳说罢。” 三人默默吃好饭,窦氏收拾了碗箸又要去绩麻。江媪叫她过来,江翁将秦奋的话说了一遍。窦氏哭道:“好好的一家人,怎么落到这般境地。” 江媪以为她是在埋怨儿子,分辩道:“川儿也是想着家里的。” 窦氏哭道:“我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并不嫌贫,还有儿子在家中。你们怎能要我去做小妾呢。” 江媪心中亦是不忍,兀自抹泪。 江翁道:“川儿死了,家里没了顶梁柱。你也看到,没有秦家接济,日子是没法过的。若你嫁到秦家,我们与孙儿尚有活路,不然一家四口早晚冻饿而死。我们老了,并无念想,只是孙子可怜。”说罢老泪纵横。 窦氏搂过儿子,呜咽道:“我放心不下你们二老和大郎。” 江媪亦哭道:“川儿已经死了,我们也老了,唯一的念想就将孙子养大。”窦氏听了更加伤心,抱着儿子不住流泪。 江翁道:“秦庄主为人仁德,你也是知道的。你嫁过去,有个好的去处,我们两个老人和孙儿也有个好的依靠。”窦氏不语,只是啼哭。 江翁估摸窦氏应允了,心里倒是盼着秦奋过来说话。 过了几日,天也放晴了,秦奋过来问话。江翁道:“秦家须央了媒婆提亲,明媒正娶,一应礼仪不可以少。” 秦奋听到江家松口了,飞也似的跑回去告诉秦简。 秦简大喜,他只要娶到窦氏,百般条件都可应诺,忙不迭道:“这是自然的。她嫁到我家也就是夫人,起居饮食与大夫人一样。” 次日,秦奋便与媒婆上门提亲,几天后又送去丰厚聘礼,商议择吉日成婚。 吉日,秦简新郎装束,带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将窦氏接回秦家庄园。 秦家大院张灯结彩、宾朋满座,秦简与窦氏在众人欢声在行了交拜礼、对席礼。有使女捧来清水和帛巾,新郎秦简将帛巾浸水擦拭脸和手,又将帛巾涤净为新妇窦氏擦手、净面,是为沃盥礼,寓意一对新人以纯净之心开始新的生活。 众人闹哄哄大声喝彩,秦简兴奋得腿一软差点跌倒,亏得秦奋抢上一步扶住。他整了下衣冠,笑着招呼宾客入席。 秦大夫人谭氏待在楼上,面无表情注视着秦简与窦氏行“共牢而食,合卺而饮”的婚娶礼仪。 年方总角若云被奢华喧闹的婚典吸引住了,嚷着要下楼去,被谭氏连声呵斥,委屈的要哭。谭氏将她搂在怀中,回想当年父亲的宠爱,以及往昔与夫君恩爱,不由得默默垂泪。 当晚,窦氏望着窗外明月,心中还是茫然。秦简着人取来酒菜,自己端着上楼来,送到案前,窦氏不理。 秦简道:“夜深了,夫人歇息罢。” 窦氏心里苦楚,也是无奈,便和衣躺下。秦简见她睡下,挨过去就要亲热。窦氏并不情愿,拧过身子朝里侧睡。秦简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只顾掀开禅衣。 窦氏躲他不过,叹了一口气,也便放软了身子。秦简大喜,扳将过来亲了一下,赞道:“好个美娇娘。”心下爱极着力奉承。到了这般境地,窦氏也就任他癫狂。 第二日起来,秦简吩咐全家上下,一概称呼窦氏为“小夫人”,窦氏终于认命。 一年后,窦氏生子。又一年后,大夫人谭氏病故,秦简将窦氏扶为正室,秦宅上下呼其夫人。 窦氏嫁到秦家后,曾回江家看望翁媪和大郎,后来生了小儿便无暇走动了,心想秦简也会看顾。不料一年后听闻江翁与江媪双双离世,大郎也不知所终。窦氏又伤心又气愤,就去质问秦简。秦简说道,江翁与江媪本来身体就不好,儿子死后,终日忧伤,便一病不起,相继亡故,大郎无依无靠,被江家族人收养了。 窦氏哭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秦简辩解道:“那时你怀有身孕,医者说要静心养护,所以没告诉。江家翁媪患病,我也请了医者去诊疗,只是油尽灯枯,回天无力。那收养大郎的江家族人,我也给了许多钱粮。”窦氏嘤嘤啜泣,再无笑颜。 窗外一阵秋风掠过,搅动树叶哗啦作响。当年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窦氏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这时听得小儿的哭闹声,使女过来道:“夫人,小公子吵着要与你一起睡”。 窦氏搂过小儿,心中默念:“秦简,你到底是我的恩人呢还是冤家啊。” 月光斜着照进卧室,将她长长的身影印在莞席上。 wap. /134/134218/31494426.html 第六十八章 寻迹 其华在庄园里兜了一大圈,才在家仆的指点下,在厨房的一个角落找到谭叔。谭叔作为庄园的大管家,有自己的住屋,也有人服侍,看到他独自在这里用餐,其华很是惊讶。 她上前恭恭敬敬道:“谭叔安好。” 谭叔微笑道:“可是淳于君要找我?” 其华点点头。谭叔起身道:“走吧。” 谭叔在前,其华跟随后面,不多时就来到了淳于几住屋。 淳于几候在门口,作揖道:“谭叔安好。” 谭叔拱手还礼,道:“淳于君不必多礼。” 进了屋,淳于几还在犹豫如何开口,谭叔道:“是不是想问谁会谋害庄主?” 淳于几和其华一齐点头。谭叔仰天长叹:“若云太可怜了。” 其华道:“我们就是想查出真凶,为若云洗冤。” 谭叔端坐着,双眸直视前方,似乎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中,脸上渐渐浮现出舒欣的笑容,良久,才收敛笑容,缓缓说道:“若云的外祖父是我的老主人,我五岁时就跟着他了。她母亲——咳——。” 他又是一声叹息,神色恍惚,过了半晌才接着说道:“若云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外祖父生前嘱咐我要照顾好她们母女俩,她母亲临终时又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若云。可是——”说着便更咽起来,泪水止不住淌下。 他举起袖子擦了下眼泪,问道:“你们想怎么为若云洗冤?” “找出真凶。”淳于几道。 “你们想如何查找真凶?”谭叔问道。 其华道:“我们才来了两天,所以也没头绪。不过,我们觉得秦小夫人或许与此事有牵连。” 谭叔轻蔑地说道:“她脱不了干系。” 淳于几看出他对秦小夫人有怨恨,与其华交换一下眼色,问道:“你觉得庄园里还有谁会害秦庄主。” 谭叔道:“庄主平日待人并不刻薄,仆人因怨生恨而报复的可能性不大。” 其华疑惑道:“秦小夫人为何要谋害亲夫。若说觊觎家财,若云也是有嫌疑的。” 谭叔踌躇片刻,道:“其中隐情,你们并不知晓。”便一五一十说出了秦简与窦氏的往事。 其华恍然大悟:“如此说来,秦小夫人是怨恨秦庄主的。秦庄主被谋杀,若云被押监,可谓一举两得。这样的话,秦简的万贯家财尽归她们母子了。” 谭叔点点头。 淳于几听到县令说过秦小夫人并无作案的时间,便说道:“不过,从当下的情形来看,秦小夫人很可能是幕后指使者。这样的话,盯着她也没用,很难从她那里找到证据。我们还是想想,有没有其他线索可以查找凶手。” 其华面露难色:“无凭无据,从何查起啊。” 淳于几目光转向谭叔。谭叔从衣袖中抽出一条白丝巾递来,他接过仔细端详,少顷,惊讶地抬起头问道:“这条冰纨是从哪里得到的。” 谭叔道:“在庄主的卧室门口。那天一早使女发现庄主躺在榻上已无气息,就大声呼救,我是第一个赶到的。那使女已经吓得瘫软,后来赶来的秦小夫人也吓得直哆嗦。我命家仆去县衙报案,在等候的时候,发现了这条冰纨,是被门框挂住的。庄主屋里不曾有过这种冰纨,秦家的女眷也没有人使用,这应该是凶手遗落之物。” 淳于几道:“我也有一条这种冰纨。”说罢从药函里取出一条冰纨递给谭叔。 谭叔仔细比较了一番,道:“这两条冰纨质地相同,经纬一致,应是同一间织室所织。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淳于几道:“是从若云的棺木里取出的。” 谭叔思忖一会,道:“若云入殓时陪葬了不少她平日所用之物。不过这冰纨从未见她用过,怎么会在棺木里,确是蹊跷。” 淳于几道:“会不会也是凶手遗落的。别人以为是若云的遗物,就放入了棺木。” 谭叔手指轻叩案几,一面想着一面说道:“是了。若云和庄主都是被勒颈,用的应该就是这种冰纨。” 其华道:“那么说来,谋害若云和秦庄主的或是同一个人。” 谭叔道:“这样想来也不差。” 淳于几心中却有困惑,“这两条冰纨怎么都会遗落在现场?”又想不透其中原委,一时无语。 其华拿起冰纨翻看一番,道:“这冰纨虽说是凶手遗落之物,但也是寻常之物,用的人应该很多,要是追查的话,恐怕不那么容易。” 谭叔道:“这冰纨轻薄透明,冬不可御寒,夏不可避日,内地妇人用的很少。而塞外风沙大,西域女子喜欢用这种丝巾蒙面。商贾往往尽数收购贩到塞外,获利颇丰。这冰纨只在齐地出产,数量不多,所以内地市场上寻常见不到,而有货源的商肆也就那么几家。如果能找到丝巾出处,就可以追寻相关人等,凶手很可能就在其中。” 淳于几点点头,道:“谭叔说的是,事事都有个端绪可寻,这冰纨就是追查凶手的线索。我们这就去北市。” 谭叔起身拱手告辞,淳于几将他送到门外。 其华目送谭叔离去,回转身神秘兮兮道:“这谭叔性格沉稳,你可发现——他身怀武功。” 淳于几道:“你也看出来的?”接着又说道:“他当年是跟着若云的外祖父贩私盐,那可是很危险的勾当,会些武功也在情理之中。” 其华俏皮地吐了下舌:“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淳于几伸了个懒腰,道:“明日我们就去寻这丝巾的出处。” 其华凑近他,眼盯着门外,轻声道:“你不觉得谭叔早有准备,给我们线索去查。” 淳于几笑而不语。其华推了他一下,嗔道:“你倒是说呀。”也不等他回应,颇为八卦的自说自话道:“谭叔是若云的外祖父从小收养的,与若云的母亲一起长大,情分应该是很深的,或许就是他的爱慕之人。所以,他对秦简的死并不在意,他愿意帮我们,就是为了若云,那是谭家留下的唯一骨肉。” 两人唏嘘良久,淳于几字斟句酌说道:“人世间最放不下的是一个情字。” 其华听到这话又惊讶又好笑,瞥了他一眼,道:“你也知道这世上有一个情字啊。”淳于几蓦地涨红了脸。 · 入秋农忙,阳周县城北市的行人少了许多,街上也显得冷清。淳于几和其华去了几家布店,拿出那条冰纨作样,说是要买。那几家掌柜都说没货,两人虽然知道这种丝巾不常见,但也诧异怎么会都没有货,而且店家也是爱理不理的。 他俩又拐入一家布店,掌柜倒也和善,其华于是好奇地问为何布店里都没有这种丝巾。 这掌柜闲暇无聊,又见他们是外乡人,便与他俩说了其中原委。这种齐地出产的冰纨货少且贵,汉地妇人少有佩用,却在塞外极受欢迎。不过,以往边塞战事频繁,关市时开时关,商旅不畅,而且这冰纨也算是小宗物品,虽利厚但量小,所以当地布店里很少备货。久而久之,也就几个专事关市交易的商贾在做这种丝巾的买卖。 其华问掌柜:“我若要进货,可以去找谁。”掌柜朝街上张望了一遭,道:“有个叫马贵的人,他做这种丝巾的买卖。刚才还见他在街上。” 其华与淳于几相视一眼,又问:“他是那家店铺的?” “他没有店铺,是个行商。” 两人有些失望,其华问道:“能找到他吗?” 掌柜很干脆地说:“能找到。他经常在街上逛的,三十多岁模样,中等个子,右眼角处有道疤痕,戴白巾,穿短襦长袴。”其华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到了街上,其华得意地说:“怎么样,功夫不负有心人吧。”淳于几也是一笑。 两人便在北市寻找,从街头到街尾,但凡看到穿着装束差不多的就凑上前打量,这么来来回回找了一个多时辰,并无踪影。其华越走越泄气,终于累了,盘腿坐在树下的一块石板上,道:“脚也走酸了,不找了。”淳于几站在她边上,也不说话,双眼还在巡睃街面。 其华歇了一会,缓过劲来,站起说道:“走吧。再找找。”才转过身,有一人低着头从她面前走过。 她不经意扫了一眼,忽然浑身一哆嗦,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 wap. /134/134218/31494427.html 第六十九章 千头万绪 淳于几见状,问道:“怎么了?”其华指着刚过去的那人背影,颤声道:“我看见那人眼角处有道疤痕。” “马贵?” 其华不置可否,马上又点点头。两人快步追了过去,淳于几急切地喊道:“这位兄长请留步,兄长请留步。” 那人闻声停了下来,转身望着淳于几,问道:“你是叫我吗。” 淳于几作揖道:“兄长可是马贵?” 那人点点头,疑惑地问道:“你们找我?我们并不认识吧。” 淳于几微微一笑,道:“可否借一步说话。”环顾四周,指着不远处:“去那边街亭说话可好。”马贵应诺。 三人进了街亭,淳于几取出冰纨,也不说话,递给马贵。 马贵接过抚摸了一遍,再仔细查看,抬起头道:“这是从我这里卖出去的。”又不解地问:“你是什么意思啊。” 淳于几刚才在一旁观察马贵的神情,觉得这人并无异样。正在思忖,马贵突然一问,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竟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得求援似的看向其华。 其华暗自好笑,心想平时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怎么到要紧关头就开不了口了。她只好自己来说:“是这样,我们想去西域做买卖,听人说这种丝巾在那里很好卖的,所以想进些货。这里的店家说你手里有货。” 马贵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俩一番,笑道:“你们两人去不了西域。” 其华听了好奇:“为什么去不了。” 马贵道:“身子太弱了,西域大漠很荒凉的,你们走不了几天就得趴下了。” 其华不乐意了,嘟着嘴又要说话,淳于几侧身将她挡过,作揖道:“马兄说的是,我们也只是有这个念头,还没想好怎么去。” 马贵似笑非笑盯着两人,并不搭话。淳于几诚恳地说道:“是不是去西域还没有定夺,不过,我们确实想买进一些这种丝巾。” 马贵拿着丝巾无意识的在手上绕来绕去,过了一会,用抱歉地口吻说道:“这是齐地出的冰纨,我也没进到多少,已经买完了。” 淳于几马上追问道:“那你都卖给谁了?”蓦然发觉马贵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讪讪道:“我是想,有没有人买多了,可以让些给我。” 马贵思索片刻,道:“多是被做关市交易的客商买去的。本地人买的不多,我记得秦家庄园买过几条。” “你没记错?” “这怎么会记错,秦家是此地的豪门大户。是夫人的贴身使女出来买的,好像是叫小雁。她说秦家女儿也喜欢,所以要多买几条。听说秦家女儿死而复生,到真是一桩奇闻。” 马贵絮絮叨叨,还要说下去。淳于几不等他说完,作揖道:“谢谢马兄。我们先告辞了。” 淳于几步履很急,其华小跑着才跟上,埋怨道:“走这么快干吗。” 淳于几道:“我们赶紧回秦家庄园,先找谭叔商量一下。如果能查出丝巾的去向,凶手也许就在其中了。” 他俩回秦家庄园时已是下午了,急急忙忙去见谭叔,说了找到马贵之事,以及小夫人的贴身使女小雁曾从他手里买过冰纨。 谭叔寻思了一番,道:“我去将小雁叫来,我们可以问她。”不一会,谭叔带着小雁过来了。 小雁神情紧张,一直盯着谭叔看。谭叔道:“你看我干吗。他们问话,你如实说便是了。” 小雁胆怯地说道:“你们要问什么赶紧问。夫人和小公子正在午睡,待会醒了要叫我的。” 淳于几点点头,问道:“你可买过冰纨。” 小雁一脸疑惑,淳于几拿出冰纨,她才恍然大悟:“这白丝巾啊,我陪夫人买的。” 淳于几又问:“买过几条,作何用。”小雁想了想,道:“买过三四条,不过也没见夫人用过。” 淳于几道:“这些丝巾还在吗。”小雁道:“我前些日子收拾夫人的衣裳,看到还有一条。” “这丝巾有没有给过若云。” 小雁撇了撇嘴,道:“夫人与若云并无来往,是不会送东西给她的。” 谭叔脸上抽搐了一下,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吓得一哆嗦。 淳于几又问:“那夫人平日里与谁来往较多。” 小雁道:“夫人性情恬淡,除了主翁,并不与人交往。平日里有事,也是让我们去办的。” 淳于几接着又问:“你可知道那少了的丝巾去哪了?”小雁摇摇头。 淳于几还想再问,这时一个使女气喘吁吁跑来,见到小雁才松了口气,弯下腰歇了片刻,说道:“小雁,你怎么在这里啊,夫人醒了,遣我们到处找你。” 小雁慌得一下子跳起,也不答话,一溜烟跑了。 淳于几无奈地摇摇头,忽然一个激灵,道:“不对呀。马贵说是使女去买的,小雁说是陪小夫人去买的。到底是谁去买的啊?” 其华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道:“或许马贵并不认得小夫人,以为也是使女。再说,追究是谁去买的可有什么意义吗。” 淳于几想了想,嘟囔道:“确是没什么意义。” 其华被他的憨态逗笑了,正要打趣,瞥见谭叔神情严肃若有所思,也就收敛玩性,道:“小雁被夫人叫走了,我们也不便直接去找夫人,如何是好。” 淳于几这时也一筹莫展,眼巴巴看着谭叔。 谭叔并不言语,起身便往外走,到了门口,回头叹了口气:“也不知若云怎么样了。”说罢转身离去。 淳于几和其华面面相觑,只一会,两人不约而同站起,淳于几道:“去看看若云。” 其华也道:“去看看若云。” 淳于几道:“她在县狱里啊。” 其华也道:“是呀,她在县狱里。” 淳于几扑通一下又坐下,一脸沮丧:“县狱可不是想进去就能进去的。” “县狱可不就是想进去就能进去的吗。”其华瞧他这般模样觉得好笑,便戏谑道。 “我可是正经说话。”淳于几一本正经道。 “我又如何不是正经说话。”其华说罢扑哧一声笑了,说道:“你不是还想劫狱吗。” 淳于几前次说是劫狱,就是一时意气,并没有想好如何去做,此时神情尴尬。 其华抬手掩嘴忍住笑,问道:“到底去不去见若云。” 淳于几正局促不安,也不敢再多说话了,赶紧起身出门。 其华偷偷一笑,吐了下舌,也跟了出去。 wap. /134/134218/31494428.html 第七十章 探监 淳于几和其华再次来到了县城,时已黄昏。 阳周县狱在县衙后院,他俩也不知路径,就在县衙的廊院里乱转。这时县府的差役多已回家,空荡荡的县衙更显得阴森。 他俩站在回廊里犹豫着该朝哪个方向去,正好走来一个衙役,淳于几想也没想上前就问:“这位兄长,县狱如何走。”其华大吃一惊,赶紧闪到一旁。 那人腋下夹了件衣裳,似乎急着回家,也不说话,只是往后指了指,匆匆而去。 淳于几还要作揖道谢,被其华一把拉走,埋怨道:“你干嘛啊,我们是偷偷进来的。” 淳于几顿然醒悟,指着那衙役的背影道:“我刚才还找他问路呢。”两人捂嘴笑了一阵。 到了后院,两人看到一排门窗都装着栅栏的屋子,有两个头戴赤色帻身穿绛色衣,腿束行縢、腰间掖着条绳子的狱役,坐在屋前的石阶上,嘻嘻哈哈不知说些什么,两条木梃也扔在一边。 其华轻声叮嘱淳于几:“你在这里躲着,别出来。我先过去说话,叫你出来再出来。”说罢,施施然就走了过去。 那两个狱役不曾想会有人到这里来,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便一跃而起,捡起木梃做出搏斗姿态。发现来的是个姑娘,也就松了口气,横过木梃拦在其华面前,作出威严的表情喝道:“你是何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其华上前说了些什么,双手还比划着。淳于几听不分明,只见其华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麻布束袋,递给了狱役,又窃窃细语说了许多,并指指那排牢房。 那两个狱役也低声交谈了几句,冲着其华点点头。其华回头朝淳于几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淳于几走了过去,还有些拘谨。其华道:“我与两位大哥说好了,我们进去看看小妹。” 一个狱役冲着其华点点头,笑眯眯地说道:“你们进去别闹出大的动静,一会儿就出来。我们可担着干系啊。”淳于几拱手连连道谢。狱役打开牢门让他俩进去,又将门掩上。 屋子里很暗,两人站了一会眼睛才适应过来。 若云双手抱膝,蜷缩在墙角,一脸呆滞。 其华心痛得眼泪也掉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跪坐在若云面前,柔声唤道:“若云,我是其华,来看你了。” 若云抬头注视许久,叫了声:“其华姐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其华将她紧紧搂在怀,抚着她背轻声安慰道:“不哭,不哭。”说着说着自己也更咽了。黑暗的牢房里,回荡低低的抽泣声。 淳于几待若云情绪稍微平稳后,凑上去轻声道:“若云,你还好吗。” 若云呜咽着唤了声:“淳于哥。”又要哭了。 淳于几慌忙道:“若云,不哭,不哭。门外可有看守。” 若云这才止住哭,问道:“你们怎么进来的啊,这牢里可不是可以随意来的地方。” 淳于几道:“你其华姐姐有本事,想去哪里就去哪。” 其华嗔道:“谁要到牢里来啊。”又敛容说道:“若云,我们是来想办法救你出去的。我们问你一些事,你知道的就告诉我们。” 若云乖巧的点点头。 其华示意淳于几问话,淳于几道:“你阿翁以前待你如何?” 若云道:“我母亲在日,一家三口还是很亲热的。后来阿翁娶了小夫人,虽然冷落了我们,但对我还是很亲的。母亲病故后,阿翁或是心有愧疚,待我更好了。” 淳于几道:“是不是有了小公子后,你阿翁就嫌弃你了。” 若云摇摇头:“有了小弟弟后,阿翁对我依旧有求必应,我心里也觉得他还是很顾惜我的。”说罢神情落寞。 淳于几稍稍犹豫,还是问道:“小夫人待你如何?” 若云苦笑一下,道:“旁人都以为我与小夫人势不两立。其实,我们两人原本是各过各的日子,互不相干。” “那,那后来怎么会有巫蛊之事?”其华疑惑地问道。 若云仰面朝天,泪水止不住顺着脸颊淌下,许久不说话。 其华有些着急,使劲使眼色,让淳于几去问。淳于几微微摇头,意思不要急着催问。 若云这时也缓了过来,抹了抹眼泪,道:“有一天在后花园,我看到小夫人与一个男子说话。那男子不是庄园里的人,我从未见过。他俩看到我后就躲开了。不久,阿翁对我态度大变,后来就发生了巫蛊之事。” 淳于几与其华相视一眼,心里明白这就是后来发生变故的缘由。 “你可看清那人相貌?” 若云歪着头想了一会,道:“那时已在傍晚,我也只是匆忙看了一眼,并不分明。” “你肯定那男子不是庄园里的人。” 若云肯定地点点头:“我从未见过这男子。” 这时狱役在门口喊道:“时辰已晚,你们也该走了。” 其华道:“我们再说几句,马上就走。” 狱役道:“再晚就要宵禁了。” 其华应道:“好,好,我们知道了。”回身轻声与若云说道:“你在这里暂且安心,我们明日必然将你救出。” 狱役又在门外催促。若云依依不舍,其华也是不忍,温柔地搂住她,又替她拭去眼泪,道:“等着我们,明天。” 两人来到街上,叹息若云蒙受不白之冤。其华愤愤道:“秦小夫人果然脱不了干系。” 淳于几扭头瞧着她,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才说道:“你说明白。” 其华道:“这事已然明了。若云撞见了她与一个陌生男子说话,此乃为妻不贤不贞之举。她以为若云恨她,会找秦简告发,就处心积虑要加害于她。” 淳于几接着她的话说道:“所以,就指使那个陌生男子谋害若云,继而谋害秦简。” 其华神情严肃的点点头。 淳于几道:“这样推断也是在理的。可是,那个陌生男子是谁?都说小夫人秉性内敛,怎么会与一个庄园外的男子有来往。再说,他们陷害若云还在情理之中,但是,为何要谋害秦简。” 其华陷入沉思,过了一会无奈道:“我也想不明白。” 两人边走边说,忽然听到更夫鸣金宵禁,赶紧闪进僻静小巷,淳于几道:“我们先回庄园,将这事情理一遍。” wap. /134/134218/31494429.html 第七十一章 层层深入 淳于几和其华回到庄园,已是夜深人静,两人蹑手蹑脚进了屋,也没点灯,借着月光悄悄说话。 其华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神秘兮兮地说道:“我想出来那陌生男子是谁了。” “马贵。”淳于几淡淡道。 其华愕然:“你怎么会想到是马贵?” 淳于几道:“你还记得吗,我们询问买冰纨之事时,那马贵说‘听说秦家女儿死而复生,倒真是一桩奇闻’。你回想一下,我们来县城时,无人知晓若云的死讯。若云死而复生,也只有庄园里的人知道。秦简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还特地关照众人不许再提此事。马贵一个外人,是怎么知晓的?” 其华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他与小夫人相熟,小夫人从他手里买冰纨,或许就是与他联络,指使他谋害若云和秦简。” 淳于几点头赞同,可又提出一个疑问:“马贵怎么会与小夫人相熟,为何要听她的话去杀人啊。” “钱呀,给钱呀。”其华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是不屑,觉得这个问题提的很傻,简直不必回答。 淳于几也没在意,皱着眉头在思索什么。其华看他憨态可掬,心中好笑,道:“还在想什么呀。”淳于似乎没有听到她的问话,只顾自己想事。少顷,其华突然叫道:“不对。” 淳于几惊醒,仰着脸问道:“怎么不对了?” “你想,马贵乃一商贩,小夫人从他手中买冰绫,即使被人瞧见也无妨,何必要谋害若云。那陌生男子应是另有其人,小夫人要刻意隐瞒。”其华急急忙忙说道。 淳于几被她勾起了好奇心:“你倒是说说。” “小夫人嫁于秦简并非情愿,心有怨恨,或有奸情。陌生男子有可能就是奸夫,跑到庄园来找她,正巧被若云撞见。小夫人害怕奸情暴露,于是去找来马贵做凶手。”其华说完,双眸紧盯着淳于几,等他回应。 淳于几想了一会:“这样说来也有些道理,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后来还要谋害秦庄主。”便瞅了她一眼,顺口说道:“你一个女孩子,人情世故倒是知道不少。” 其华被他这么一说顿时大窘,嚅嗫着:“这不是分析凶案吗。”未几,她“啊”了一声,忽地站起,伸手指着淳于几,一脸怒色:“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淳于几被她吼得愣住了,待回过神一想,也觉得这话说的有些轻佻,便双手作揖赔礼。 其华手指点点他,侧过脸悄悄一笑,过了一会,才哼了一声坐下。 淳于几赔笑道:“你说的不差。不过,那陌生男子无迹可寻,当下我们只能盯住马贵了。马贵若说出实情,那也就真相大白了。”又长叹一声,神情落寞,道:“如此作孽,所为何事。” 其华道:“若云被你救活后回来了,他们害怕秦简发现奸情,就串通谋害秦简,嫁祸于若云。这样,秦家庄园的万贯财富尽归她们母子,那奸夫和马贵也必有厚报。” 这时,阙楼传来子夜敲更声,淳于几道:“明日我们再去找马贵。夜深了,先歇息罢。” 其华呡嘴一笑,也不言语。淳于几这才惊觉两人在同一屋内,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站起道:“你睡罢,我去门外看着。” 其华嗔道:“外面黑黢黢,夜里风寒,弄出病了如何是好。” 淳于几站在门口朝外看看又朝屋里看看,神情犹豫。 其华暗自好笑,板起脸说道:“有什么好看的。你睡你的,我睡我的,有何相干。” 淳于几倒也不好意思了,不再执拗,就在门口合衣躺下。 其华凝视他的背影,内心亦是暖流涌动,面带笑意在里厢睡下。 次日一早,淳于几与其华商量先去寻找马贵。其华有些犹豫,道:“我们即使找到马贵,也拿不出证据,他若一味抵赖,我们也是无奈。” 淳于几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办法来。 其华忽而灵光一闪,一下子兴奋起来,挺直身子,神情郑重地说道:“我们直接去找县令周不疑,将这些情形说与他知晓,以官府之名张榜缉拿马贵,逼他说出实情。” 淳于几转过脸来,目不转睛看着她,也不言语,似乎在思考什么。 其华推了他一把,道:“行不行啊?” 淳于几犹豫着说道:“若是寻常案情,这样做未尝不可。但是,周不疑认定就是若云弑父,你找来个马贵,他未必肯信。” 其华好似泄了气,身子也软了下来,无精打采地说道:“那如何是好。我们还要赶往长安,不可耽误时辰的。” 淳于几又想了一会,道:“好吧,还是依你所说,我们先找到马贵,将他送到官府,若审问出结果,就能洗清若云的冤屈,这是上策。若是找寻不见马贵,那就等天暗了,去县狱就若云救出,带她一起去长安。不过,这样的话若云就会被官府通缉,她的冤屈也无法洗清。这只能算下策。” 其华叹了一口气:“果真如此,只好先将若云救出,以后会怎么样,随它去吧。” 两人出了屋,正好碰见谭叔。谭叔见两人匆忙出门,上前拦下,急切问道:“你们昨日可曾见到若云?” 淳于几道:“见到了若云。” “若云可好?”谭叔又问。 淳于几道:“她还好,我们与她说了,会救她出狱。” 谭叔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你们这是去哪里啊。” 淳于几道:“我们再去找马贵。”又将自己想法详细说了一遍,认为马贵与秦府发生的一连串怪事有牵连,不过,当下还没有找到他与小夫人勾结的证据,官府未必受理。又说其华怀疑小夫人或有奸夫。 谭叔听到“奸夫”两字,脸色骤变,瞬间又恢复平静,道:“果真如此的话,那马贵与小夫人勾连,必是为了钱财。” 他思忖片刻,道:“小夫人身边不会有许多铜钱,她如果赠予马贵钱财,必然是金银珠宝或绫罗绸缎。这类财物府上都是有据可查的。马贵身边若有秦宅的财物,那就可以坐实他与秦宅凶案有牵连。” 其华大喜,道:“谭叔果然厉害。” 谭叔并不乐观,还是担心若云的安危,神情忧虑,道:“如果找不到真凶,若云怎么办啊?” “我们就去劫狱。救出若云,带她远走高飞。”淳于几神情严峻。 谭叔闻言一震,目光炯炯紧盯着淳于几。 淳于几也未躲闪,两人默默相视。谭叔神情肃穆,拱手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谓侠者,乃君也。鄙人惭愧。” 淳于几敛容还礼道:“不敢,小生只是不忍若云再受冤屈。” 他从荒山墓茔中救出若云送回秦家庄园后,又获知她身世悲凉,于是感同身受,心生怜悯,将她视作自己的亲人。 谭叔上前一步,双手搭在他肩上,使劲晃了晃,也不言语,眼眶里饱含泪水。 其华抬头看看天色,道:“我们还要赶往长安,实在耽搁不起。所以若云之事必须在今日定夺。无论什么结果,我们都要救出若云。” 淳于几和谭叔一齐点头,谭叔长揖道“有劳两位了。”淳于几躬身还礼。 谭叔步履匆匆离去,其华望着他的背影,嘀咕道:“这么关心若云,怎么不与我们一起去,我们人生地不熟的。” 淳于几道:“谭叔是这里的管家,离不开的。我们赶紧走吧。” wap. /134/134218/31494430.html 第七十二章 追踪 淳于几与其华赶到县城北市已过食时,便买了几张炊饼充饥,就满大街寻找马贵。两人去了先前去过的几个地方,兜了一个多时辰,也没寻见马贵踪影。 其华有些丧气,一屁股坐在一个石墩上,嘟嘟哝哝道:“这个马贵,死到哪去了。”漫不经心四下张望。 她忽然跳起,拉了拉淳于几的衣袖,闪到树后。 淳于几不明就里,问道:“怎么了。” 其华指指前面,轻声道:“马贵。”淳于几仔细看去,正是马贵,坐在一间食肆窗边悠闲地吃喝。 淳于几莫名紧张起来,道:“怎么办啊?” 其华想了想,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无助地看着他。 淳于几犹豫了半晌,吞吞吐吐说道:“我们过去拦下他,也没办法让他说出实情的。还是报官府吧,我见过周不疑,我去找他。”其华也没主意,便点了点头。 淳于几探头看了一眼,马贵还在那里吃喝,叮嘱其华:“我去县衙报案,你在盯着马贵,小心些。” 其华应道:“好的,你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盯着。若他走开,我就跟着,一路做箭头标记,你可以寻着标记找来。” 淳于几匆匆忙忙赶往县衙,正要招呼衙吏通报,无意间瞧见门口拴着几匹骏马,似乎刚刚跑过一阵,身上还散发着热气,边上石墩上坐着一个戎装壮汉。 他觉得那壮汉有些眼熟,便低头往回走,拐进一条小巷,倚在墙边寻思了一会,蓦然醒悟,那人曾在朔方府衙见过,是范明友的亲信随从。 “难道是范明友追到这里来了?”他心中惊骇,也想将这事弄个明白,于是转身朝县衙后院奔去。 县衙后院有扇小门,半开着,无人值守。淳于几侧身挨着进去。 院子里草木茂盛,回廊里不时有人走过。他弯下腰贴着灌木,蹑手蹑脚朝内庭那里溜去。 还没到内庭门口,就听见周不疑说道:“霍府吩咐的事,本县一定办妥。”一个沙哑的嗓音说道:“那个淳于几是朝廷要犯,我们从朔方追到这里,不能让他走脱了。” 淳于几觉着那沙哑的声音听的耳熟,稍一思索,便想起那人就是范明友的属下禁军校尉曾一箭。他赶紧蹿了几步,躲到内庭墙角,悄悄从后窗窥视,屋里果然是周不疑和曾一箭相对而坐。 周不疑道:“曾将军放心,我在秦家庄园见过那个淳于几,只是不知道他是朝廷要犯,不然早将他抓起来了。你们今日赶路也是累了,这天看起来也像要下雨了,且先歇息。明日一早,我们就去秦家庄园缉拿淳于几。” “他会不会跑了。”曾一箭有些担忧地说道。 “你放心,他跑不了的。秦家庄园庄主前几日突然亡故,其中颇多蹊跷,我已下令庄园里的人谁也不许离开。再说秦庄主的女儿涉嫌谋杀,被我关进了县狱,淳于几一直想救她,说等着我审案时,他要过来要为她辩解。”周不疑说完呵呵笑了起来。 曾一箭也是好奇,问起秦宅的命案。 周不疑就这事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颇为自得地说道:“虽然秦若云还不肯招供,但事实已然明晰。她用巫盅之术谋害其父,良知泯灭,而后又不知悔改,再度下手勒毙其父,意欲独占家财。” 曾一箭也没再问,只说:“人心叵测。” 淳于几不曾想曾一箭已经追到了阳周,更没料到周不疑会这么武断地认定秦若云就是凶手。他原先以为还有辩解的余地,现在看来,肯定不能再去找周不疑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拿不定主意,瘫坐在墙角里。呆半晌,他渐渐冷静下来,决定还是先回去找其华商量商量。 淳于几匆匆忙忙赶到与其华分手的地方,却不见其华的身影。于是四下仔细了察看一番,找到了其华留下的标记,便一路追了过去,不知不觉,竟然到了城外。 阳周城外荒原连绵,沟壑纵横。淳于几寻寻觅觅,又在树干找见了几个标记,跟着追了一阵。然而,他惊恐地发现再也找不见标记了,又向西走了一会,四周荒草野树,既无标记也无人影。 他心中焦虑起来,看到不远处有个山丘,一口气跑了上去。到了坡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弯着腰喘了一会,才缓过神来。 他直起身子,双手撑着后腰,朝下望去。不远处,波光粼粼的芦河静静地流淌,再往西眺望,秦时长城在山脊上蜿蜒伸展。这远远近近,都是杳无人迹。 天色开始暗了下来,淳于几越发惊惶,四下张望,忍不住压抑嗓音喊了声:“其华——” 喊声在空旷的荒原中很快就被吹散,只听到风吹过草丛的飒飒声响。 他失望的坐在地上,随手扯过一枝茅草,放进嘴里咀嚼。忽然感觉身后似乎有响动,猛地起身回头。正是俏生生的其华,眯着眼,笑吟吟看着他。 他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凝视着她的脸庞,喃喃道:“你去哪了,你去哪了,我怎么找不见你了。”说着眼眶也湿了。 其华先是一怔,继而脸上浮出红晕,微微扭动身子,难掩娇怯。 淳于几这才惊觉自己有些失态,放下手,窘迫的伫立在那里。 其华呡嘴一笑,道:“怎么就找不见我了。” 淳于几嚅嗫道:“我随着标记一路追了,可到了这里就寻不见标记了。”又很疑惑:“你跟踪马贵。怎么跑到这么荒凉的地方来。” “他跑到这里来,我也只好跟过来了呀。”其华俏皮地说道。 淳于几一时语塞。 其华偷偷一笑,然后正色道:“我在县城盯着马贵,看到秦小夫人的贴身使女小雁也来找马贵,给了他一个布囊。那马贵拎布囊一路来到这里,我就跟了过来。刚才远远看见你也来了,我怕惊动了马贵,就在这里等。”说着指指远处:“那里是芦河,可通到黄河。马贵在那里准备了一条船,不知要干什么。” 淳于几道:“马贵果然与秦小夫人有勾连。”又有些担心:“马贵会不会跑了。” 其华满不在乎:“这荒郊野外,他能跑到哪里去。”淳于几想想也是。 这时其华问道:“你去了县衙,见到周不疑了吗。” 淳于几将他在县衙后院看到的情景说了一遍。 其华惊讶道:“曾一箭还真的追了过来。” 淳于几神情沮丧:“他干吗不依不饶的追着我。” “你杀了霍府信使呀。” 淳于几长叹一声,委屈的微微摇头,道:“那真的是个意外,谁让你躲在我身后。” 其华呡着嘴伸手点点他,莞尔一笑。 “周不疑是不能指望了。我也没了主意,所以就过来找你。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淳于几回到正题,言语中带着忧虑。 其华歪着头思索了一阵,然后很干脆地说道:“也不要再想如何破案了。我这就去县狱救出若云,然后将她带回秦家庄园,让她收拾些行囊,随我们一起去长安。” 淳于几寻思也只能这样了,点点头,道:“只是这样一来,若云岂不一直要担着弑父的罪名。” 其华道:“若能从马贵那里找到证据,揪出真凶,就能洗清若云冤屈。可是我们要赶往长安,实在没有余暇,只好先顾着眼前救出若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淳于几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也罢。秦家之事,我们也管不了许多,只要若云平安就是了。” 时已黄昏,一阵狂风吹过,天边乌云乱滚。其华双手叉腰,道:“风高月黑,助我行侠仗义。” 淳于几抬头看看天:“我们快走罢,若真的下雨了,倒也麻烦。”说着就往山坡下去。 其华急忙喊道:“喂,你去哪里啊。” 淳于几回头道:“去县狱啊。”心里奇怪,怎么会有如此一问。却听其华说道:“我去救若云,你就不要去了。” 淳于几一脸诧异,目不转睛盯着她,张了张嘴,也没说出话来。 其华瞧他这模样呡嘴一笑,道:“救若云我一人去就是了。上次我们去过县衙牢狱,看守并不严密,牢房也很简陋,只要不惊动狱役,就可以将若云悄悄带出。” 淳于几道:“那我们一起去,我在外面看着。” 其华斜瞥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好看着的,我还怕你添乱呢。我说你吧,笨手笨脚的,到时候不知是救你还是救若云。” 淳于几想起上次在县衙里问路的事,挠了挠后脑勺,脸色讪讪。其华瞧着他窘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淳于几心知其华担心他去了出危险,所以才这么说的。自己静下心来想了一下,去了或许真的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添乱。于是点点头,道:“你千万要小心啊。” 其华道:“马贵这里你也不必盯着了,先回秦家庄园吧,不要惊动别人。若是见到谭叔的话,就与他说一下。我救出若云后,即刻赶回秦家庄园,我们收拾些行囊就离开阳周。”其华说什么,淳于几都是点头。 其华嗔道:“只会点头啊,你也是说话呀。” 淳于几嗫嚅道:“你说的都是在理。” 这时,又有凉风吹来,撩动满坡的蒿草,飘起一阵阵清香。其华皱起鼻子使劲闻了下,笑道:“那我先走了。”说罢就顺着山坡跑下。 淳于几喊了一声,她头也不回,只是举起右手挥了挥。 wap. /134/134218/31494431.html 第七十三章 风高月黑 淳于几一直看着她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心中怅然。 他与其华相处了这么多天,早已将她视作亲人。这女孩子机灵聪慧善良,而且胆大心细,遇事不慌,似乎还有一身武艺,估摸搏杀能力远高于他。所以其华叫他别跟去,也就依了她。 他往回走了几步,停下脚步,歪着头看了下天色,心中一连串的疑问总也挥之不去,“马贵跑这荒郊野外来,究竟要干什么?那秦小夫人给了他什么东西?他俩又是什么关系?”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按捺不住一探究竟的欲望,于是又跑上山坡,往远处眺望了一阵,整了整衣裳,朝河边奔去。 天已昏暗,芦河在这里拐了个弯,水势渐缓。岸边有几棵野柳,拴着一条木舟,舟上无人,被水流冲得来回晃荡。 淳于几也不敢靠的太近,就躲在灌木中,悄悄抬头望过去,并无人影。其华说跟着马贵到了这里,他觉得马贵就应该在这附近,于是趴在草丛中,静静等候。 天色越发阴沉,间或落下几滴雨。淳于几暗暗叫苦,生怕下起大雨。不期一阵风吹过,竟将乌云驱散了许多,月光透出云缝,稀稀落落映在河中。他也松了一口气。 趴了半天不见人影,不觉困意泛起。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心想不好,于是使劲眨眨眼睛,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又伸手撸了一把茅草上清凉的水珠抹在脸,打起了精神,注视前方。 他寻思,再等一会,马贵还不出现的话,就不管他了,自己回秦家庄园。 正想着,河边影影绰绰有个人跳上了木舟。 淳于几顿时来了精神,探出半个身子,睁大眼睛,试图分辨那人是不是马贵。不过离的远,月光又时而被浮云遮掩,实在看不清楚。 他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向河边靠近。恰在这时浮云飘开,一片月光落在了河上,他凝神看去,认出那人正是马贵。 马贵并未察觉有人窥视,弯着腰在船仓里翻捡东西。过了一会,似乎颇为满意,起身跨步到了船头,要去解缆绳。 淳于几犯难了,看样子马贵是要摇船走了,那么是过去将马贵拦下呢,还是由他去,倒也拿不定主意。 他握拳捶了下泥地,心想其华在的话就好了。 正在彷徨,忽见岸边嗖地又窜出一条人影。他大吃了一惊,凝神望去。 只见那人身着玄色劲衣,黑布蒙面,身手矫捷,一眨眼工夫已经站在了船头岸边。 马贵似乎也是猝不及防,匆忙倒退了两步,木舟被他踩得摇晃起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淳于几也懵了。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质询马贵,这会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也不知道与马贵是什么关系。看来只能暂且隐身,静观其变。 玄衣男子手指马贵怒气冲冲说着什么,马贵似乎在竭力辩解。 淳于几听不分明,“难道这人就是那个在庄园里与小夫人说话的陌生男子?”他心里咯噔一下。 河边草木茂盛,他悄悄向前挪了十数步,总算可以听到些说话声。 这时两人争执起来,说话声也越来越响,只听玄衣男子怒斥道:“你这贼寇,谋财害命,可想过善恶终有报,苍天饶过谁。” “谭叔?”淳于几听清这声音脸色大变,一颗心狂跳不已。 谭叔虽然着一身劲装,又用黑布蒙面,但是没有刻意改变嗓音,所以淳于几听出来了。 这时又传来马贵辩解声:“我何曾谋财害命,我这是——”话还没有说完,谭叔已经亮出了长剑。 马贵似乎也有准备,弯腰从船上取出一把环首刀,跳上岸来。 淳于几惊的目瞪口呆,这两人一言不和,竟然拔刀相向。他更想不明白,这两人怎么会碰到在一起的。 苍白的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拂入河中,水波荡漾,两人斑驳的身影也起伏飘移,是而相叠,时而分开,刀剑磕碰的锵锵声,不绝于耳。 淳于几伏在草丛中,大气也不敢出,看着两人搏杀。 几个回合后,谭叔明显占了上风,一柄剑上下翻飞,直逼要害。 马贵气喘吁吁,勉力舞动大刀,却已左支右拙,手脚也慢了下来。只听锵啷一声,马贵的环首刀脱手而出,飞到一丈多远,扎在地上,刀柄还不住地抖动。 马贵扑通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颤抖着央求道:“大侠饶命。” 谭叔冷笑道:“你要我饶你的命,你可知我是谁?” 马贵一脸惶恐,连连摇头。 谭叔奚落道:“你都不知道我是谁,还要我饶你。” 马贵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淳于几心中暗道:“马贵都不知道你是谁,你还要杀他。”他一直觉得马贵是秦宅命案的知情人,所以期望能当面询问马贵,当然不想他这么死了。 马贵求生心切,灵机一动,道:“你我素不相识,应无恩怨。那船上有许多珍宝,大侠拿去便是了。” 谭叔仰天哈哈大笑几声,慢慢弯下腰,双目炯炯注视着马贵,讥诮道:“我是来抢珍宝的吗?” 马贵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摇头。 “你我本无恩怨,可你谋害若云,就是我的仇人。”谭叔直起腰,缓缓说道。 “你是秦家庄园的人。”马贵这时才明白怎么回事。 谭叔哼笑一声,点点头:“你居然勾结那个歹毒妇人谋害若云,罪不可赦。” 马贵惊恐万状,也不顾抵在胸前的长剑,站起身,双手不住乱晃:“大侠,你听我说,不是这么回事。”一边说着一边后退。 “啊——”淳于几听得一声惨叫,只见谭叔手持长剑漠然伫立,马贵倒在了地上,已无声息。 “谭叔把他杀了。”淳于几一脸惊诧。未几,心里又浮起一个疑问:“他为什么不问个明白就将马贵杀了。”又一想:“也许他已然知晓。”再放眼看去,河边已无人影。 夜空中的乌云又聚拢在一起,将月光遮掩,旷野黑黢黢的,冷风低低地掠过茅草丛,搅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 淳于几打了个寒战,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站起呆了一会,下意识的转身往秦家庄园而去。 城西的芦河距秦家庄园十数里,淳于几一路疾走,回到庄园已是午夜,径直去了后院。 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担心着其华,自责不该让女孩子一个人去劫狱,心里又期盼她顺利救出若云。 后院冷冷清清,没有一点灯火。淳于几先回了自己的住舍,以为可以见到其华和若云,但黑洞洞的屋里空无一人,便有些慌神,心忖其华救出若云的话,早该回来了。 他在屋里呆坐了一会,始终心神不宁,又站起徘徊,决定还是去若云的住舍看看。 他来到若云住舍楼下,这里也是黑灯瞎火,并无人影,心中越发惊惶。环顾四周,阴沉沉的,耳边尽是风吹过林梢哗哗的树叶摇动声和秋虫的嘶鸣,只有稍远处秦小夫人的小楼亮着灯火。 他犹豫了片刻,便朝那边走去。 wap. /134/134218/31494432.html 第七十四章 案中案 淳于几走近秦小夫人楼下,倒也踌躇起来,就这么上楼,太过冒失,这里可是女主人的住处。但是,他又无处寻找其华和若云,偌大的庄园杳无人迹。 他呆立在那里,忽而觉得眼前好似有道极光一闪,亮的让他挣不开眼来。他本能地闭上双目,再睁开眼时,面前站着的竟是俏生生的其华。他恍如梦中,太过惊喜,说起话来也磕磕巴巴:“你——,你——” 其华手里攥了枝火把,妩媚的双眸忽闪忽闪,笑盈盈注视他,也不言语。 淳于几最受不了的就是她那双媚眼,每每出现这般情景,他都不敢直视,一颗心仿佛化作一泓春水,荡漾着,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痴呆似的傻笑着,嘴唇嚅动却说不出话来。 其华嗔道:“怎么不说话了?” 淳于几神情窘迫,说话还是磕磕巴巴:“你怎么,怎么在这里啊?若云呢?” 其华道:“我将若云从县衙牢狱救出后,回到了这里。若云愿意跟我们走。她说在走之前有些事要与小夫人说清楚,就上楼去了。” 淳于几这才放下心来,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将若云救出来了的?” 其华一脸轻松:“县狱看守果真懈怠,也没费什么工夫。” 两人正说着话,秦小夫人身边的一个使女匆匆跑来,道:“夫人请你们上楼。” 淳于几与其华相视一眼,跟着使女上楼。 秦小夫人端坐屋里,神情落寞。若云坐在对面,见他们进来,起身迎接。淳于几和其华与秦小夫人见过礼,坐在了若云身旁。 众人一时无语,过了半晌,秦小夫人才说:“你们将若云救出,我替她阿翁谢谢你们。”说罢欠身施礼。 淳于几和其华还礼,又是一阵沉寂。 若云轻轻咳了一声,道:“我与夫人说了,我跟你们走。” 秦小夫人沉默片刻,道:“这是你的家啊。” 若云神色凄然:“这还是我的家嘛。” 秦小夫人似乎有些难堪,迟疑着说道:“刚才已经与你说过了,我,我从未要害你和你阿翁。我与你阿翁夫妻这么多年,他待我很好的,我怎么会害他呢。” “是吗,那马贵呢?”一个冷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闻声一齐朝门口看去。门口站着一人,全身玄色劲装,黑布蒙面。 那人徐徐拉下蒙面黑布。 “谭叔。”若云惊讶地喊了声。 谭叔微笑着点点头,眼中充满慈爱,可一转脸目光就严峻起来。他冷冷的将一个布囊扔到秦小夫人面前。 秦小夫人见了这布囊大惊失色,旋而一脸疑惑盯着谭叔。 谭叔道:“是不认得呢,还是奇怪怎么会到了我的手里。”说着上前将布囊抖开,里面滚出一堆珠宝。 谭叔嘴角带着一丝嘲讽,道:“这些东西你总归认得的吧。” 若云探身看了一下,对其华轻声道:“都是些小夫人的首饰和家里的金银物件。” 其华瞥了一眼,鄙夷地咂咂嘴。淳于几回想起河边见到的情景,这时恍然大悟。 “马贵呢?”秦小夫人急切地问道。 “死了。我杀了他。”谭叔神情冷酷。 “马贵死了?”秦小夫人嘴唇哆嗦着嗫嚅道,脸面越发苍白。 她紧闭双眸,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死了,他死了。”身子摇摇晃晃,头一歪,昏厥了过去 众人见秦小夫人晕过去,慌作一团。 淳于几毕竟是医者,上前仔细察看,唤其华端来清水,用帛巾沾湿了敷在她额上。不多时,秦小夫人徐徐醒来,众人才松了口气。 其华拿过一个软枕,扶她靠上,喂她喝了些水。 淳于几轻轻咳了一声,正想开口。其华眨眨眼,示意他先别说话。 屋子里静寂无声,只闻秦小夫人低声啜泣,渐渐的,她停止了哭泣,双眸注视着前方,似乎在回想遥远的往事:“你们都想知道马贵与我有何瓜葛,是吗。” 众人沉默,她忍不住又抽泣起来,更咽道:“马贵,马贵就是我之前的夫君江川。” 此言一出,众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其华睁大眼睛,怔怔盯着秦小夫人:“怎么回事?” 秦小夫人低着头,默默垂泪,许久才平复心情,说出了隐情。 原来,江川当时被关押在郡狱死牢中,里面还关押着一个江湖大盗,也是年底处斩的。江湖大盗的那帮兄弟闻讯,竟然聚众过来劫狱。 那都是些不顾性命的贼人,边关的牢狱又不甚坚固,狱吏顶不住,于是一哄而散。劫狱的贼人将死牢打开,江川也随大盗一起逃了出来。 郡狱死囚被劫,郡府的一干官吏是要被朝廷追究渎职之罪的,重至弃市。郡守害怕,就与郡丞商量将这事瞒下,到了年底寻了几个盗贼充作死囚处斩,外界哪知其中玄机。 江川逃出牢狱后无处可去,就跟着大盗去了西域。不久,那个大盗与人争斗被杀了,江川就此流落西域,替人耕田为生。后来有了些积蓄,他就做起了小买卖,几年来也积攒了一些钱财。 终是思乡心切,他在西域饱经沧桑,容貌也改变了许多,估摸内地没人能认出他来,就改名马贵回到了阳周。 “你们是如何联系上的。”其华问道。 “有一次我去东街,被他认出了。后来,他就到庄园找我。” “可巧被若云撞见了。”谭叔冷笑一声。 秦小夫人点点头。 “所以你们就要谋害若云。”谭叔语气中带着怒意。 “没想过要谋害她,没有。只是不想让她告诉她父亲。” “于是你们就设计了巫盅之祸,让她父亲不再相信她。”谭叔神情冷漠。秦小夫人低头不语。 “可巫盅之后,你们还是忍不住要谋害她。”谭叔愤恨道。 “我没害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秦小夫人身子微微前倾,嗓子嘶哑着喊了起来。 过了一会,她稍稍平静,抹了下眼泪,接着说道:“那天江川来找我要钱,若云正好站在窗前,他以为又被看见了,就起了杀心。我也不知怎地,那晚一直心神不宁,就让小雁去若云那里看看,谁想若云悬梁了。我赶过去时,家仆已经将她解下,那时她气息全无。庄主很伤心,不忍目睹,很快就装殓入葬。后来江川告诉我,那晚他潜入若云内屋,先是点了迷香将她迷晕,然后将她悬在梁上。” 淳于几插嘴道:“还好小雁去的及时,不然勒久了,必然窒息而亡。” 若云听到这里,脸色煞白。其华一把将她搂住,低声安慰。 “你是不是与江川约好了,带着珠宝一起走。”谭叔沉默了一会,又问道。 秦小夫人点点头,面带愧色。 谭叔冷笑一声:“江川根本没想与你一起走,他只想要你的珠宝。今日他拿到珠宝后,就要驾船走,被我拦下了,要带他回来,然后起了争执,——,然后他就死了。” 秦小夫人低垂着头,沉默片刻,旋而断断续续说道:“原本,我也是想给他一些钱财,就不再来往。可江川说找到了大郎,要我随他一起走。我已经有了小郎,庄主待我也很好,所以没有答应他。他就不停的过来要钱。后来庄主死了,他又来逼我了。我想,我无依无靠,也许只能跟他走了,算是一家人团聚。就收拾了一些珠宝,让小雁先给他送了过去,谁想竟是这样的结果。”说罢,黯然伤神。 淳于几暗自嗟叹,心想,但凡有了贪欲,所谓恩怨、所谓亲情,也成了敛财手段。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了若云身上,不由得伤感起来, 这时,屋外楼梯那里传来扑通一声响,像是有人跌到了。 候在门口的使女探头看了一眼,转身说道:“是小雁来了,在楼梯上滑了一跤。”未几,秦小夫人的贴身使女小雁已跪在门口,叩首道:“夫人,我,我回来了。” “知道了,你下去歇着吧” 小雁应诺了声直起腰,蓦地,她神色骤变,睁大眼睛,手指前方,惊恐地喊道:“他,他。” 众人见状愕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是一身劲装,跽坐在案前的谭叔。 wap. /134/134218/31494433.html 第七十五章 恩怨 秦小夫人望着惊慌失措的小雁,不解地问道:“这是谭叔,你不认得了?” 小雁伸出的手指颤抖着,结结巴巴道:“是他杀了主翁。那天晚上,就是穿了这身衣服从主翁的房间里出来,我看见的。” 众人大惊失色,目光一齐落在谭叔身上。 谭叔默默注视着小雁,神态平静,道:“你看到了。” 小雁骇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 谭叔低头沉思片刻,忽而仰起脸微微一笑,道:“你没看错,是我。” 屋里一片静寂,若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盯着谭叔。蓦然,她掩嘴抽泣起来,双肩不住地颤栗。 其华将她紧紧搂着,低声安慰。 谭叔双手扶膝,凝视着若云,眼神里很复杂,有一丝怜惜,有一丝悲哀。良久,他收回目光,又缓缓扫视众人,脸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但很快被一缕忧伤遮盖。 “好久没人听我说话了,先说说我自己罢。”谭叔长舒一口气。 “那年匈奴犯边,我父母遇害,我才五岁,随人逃难,哪里走的动啊,就躺在路边,奄奄一息。这时,谭家的盐帮正好经过,他们,他们并没有没停下,许是饿殍见多了。”谭叔神情苦涩。 当年的情景,此时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他脸上慢慢漾起一层温暖的笑意。 那天,幼小的他躺在草丛中,浑身软绵无力,感觉有许多人从他面前走过,他想喊,可嗓子干哑,根本发不出声来,只听得匆匆的脚步声忽远忽近。 昏昏沉沉中,他响起一个稚嫩而又清脆的声音:“这里有个小弟弟,还活着呢。”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又听到有人喊道:“小姐,快走吧。” 他努力睁开眼睛,恍惚中,只觉得面前闪动着五彩光芒,如云雾般缥缈,渐渐的,那光芒四下散来,浮现出一张白里透红的小姑娘俏脸,眼神里充满了怜惜。 他嚅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又无力地合上眼睛。而那一瞬间的情景,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待他醒来时,已是躺在了谭家盐帮的营地。后来伙计告诉他,谭家小姐哭着央求谭帮主救他,这才将他一路带着。 谭叔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久久不能释怀。 他用手指擦了下眼角的泪,继续说道:“她比我大三岁,我一直将她视作自己的亲姐姐,不容她受到一点委屈。后来——,后来,谭帮主将她许配给秦简。再后来的事,你们也是知道的。”他瞥了秦小夫人一眼,露出厌恶的神情。 “那你,那你怎么知道马贵就是那个江川。”其华犹犹豫豫问道。 “我之前没见过江川,但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庄园里认识江川的,也就是秦简和秦奋。秦奋早就离开了庄园,不知去向。所以,他就敢来秦家庄园。”谭叔缓缓说道。 “马贵来庄园会小夫人,我也看到了,就跟踪了他。后来他去寻找大郎,我便知道他就是江川。其实,他是江川还是马贵,与我并无干系,我也不在乎。可是,他们构陷和谋害若云,我——决——不——容——忍。”谭叔转过脸盯着秦小夫人,咬牙切齿。 “我没有谋害若云。”秦小夫人嗓音颤抖着辩解道。 “你与江川勾结,有脸说没害她?还有那个秦简,哪里有半点做父亲的样子。”谭叔愤怒地吼了起来。 若云脸色煞白,蜷缩在其华怀里。 其华爱怜地撩开她前额的柔发,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珠,然后头也不抬问道:“所以你杀了他。” 谭叔没接她的话题,自顾自说道:“若云入葬后,我就下决心要替她们母女讨回公道。然而,若云回来了,我喜出望外,焚香拜谢天神眷顾。可是,江川不除,若云则无宁日。” “那你为何要谋害秦庄主?”其华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 “秦庄主不是我杀的、”谭叔平静地说道:“若云回到庄园后,江川又来了。他一进后院,就被我盯上。那天庄主身体康复,将小夫人唤去欢愉,江川也悄悄跟了过去。” 秦小夫人低垂着头,白皙的脸庞刹那间变得通红。 谭叔瞥了她一眼,面露鄙夷之色,继续说道:“那时,我也跟在后面。小夫人走后,江川溜进了秦简的卧室,秦简正在酣睡,浑然不知。可能江川亲见两人欢愉,妒火中烧。” 谭叔略作停顿,嘴角撇起,带出一丝嘲笑,又说了下去:“我看到他掏出一条冰绫,几次要下手,或是胆怯了。最终,还用冰绫缠在秦简的脖子上,将他勒死。”他忽然停顿下来,出神地凝望一只在灯火旁飞舞的青蛾,过了一会才将视线收回。 “那时,屋里又暗又静,江川走后,我站在秦简榻前,瞧着他那张恬不知耻的脸,我想,我也会将丝巾缠住他的脖子上,然后勒紧,勒紧。”谭叔说到这里,双眸泛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众人听得心惊胆战,不敢出声。 过了半晌,谭叔才缓过神来,语气平静地说道:“这个江川虽有夺妻之恨,但是,他不该让若云遭受这么多的苦楚。” “所以你就给我们了冰凌这条线索,引我们去查证马贵,最好将他告到官府。”其华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禁喟叹。 谭叔点点头:“是的,若云还在牢里,我要救她,就不能出事。你们两人怜惜若云,有情有义,一心要给她洗清罪名。马贵若被官府缉拿,我还会提供线索,证明马贵就是江川。江川是越狱死囚,如果被官府抓捕了,绝无生路可言。这样,若云也可洗清冤屈,而且还能成为这个庄园的主人。谁曾想——” 谭叔苦笑着连连摇头,叹着气说道:“谁曾想你们两人急着要赶去长安,江川又要携财潜逃,将我的谋划全然打乱。我不能让江川逃脱惩罚,留下后患。” 淳于几与其华面面相觑,心想这也怨不得我俩。 谭叔抬头咧嘴一笑:“这样也好,一了百了。” 众人沉寂,忽然,若云带着哭腔喊了声:“谭叔。”拜伏在地。 谭叔上前将他扶起,慈爱地轻拍她后背:“若云,谭叔没有好好保护你,辜负了你母亲的嘱咐。”说罢潸然泪下。 众人唏嘘不已。 淳于几窥望秦小夫人一眼,只见秦小夫人面容憔悴,右手下意识地不住拉扯自己的衣襟。他不由得心生同情,暗自感慨,这样一个原本单纯的柔弱女子,却要承受几多人的恩怨。 蓦地,他听到秦小夫人喊了声:“谭叔、若云。”心中吃惊。谭叔脸上也露出诧异的表情。 秦小夫人双手抚膝,垂目跽坐,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神态平静,缓缓说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所以,所有的罪责,都该由我一应承担。明日我去官府投案,还若云清白。若云是谭家血脉,秦家嫡长女,要走的应该是我。” 若云“啊”的惊呼一声,旋而抬手捂在嘴上,眼泪情不自禁顺着脸颊流下。 谭叔愣在那里,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话来。 淳于几和其华相视一眼,自忖是外人,不便插话。 满屋子只有若云低低的啜泣声。 wap. /134/134218/31494434.html 第七十六章 去留 屋子里气氛凝重,许久,秦小夫人轻轻说道:“天亮了,我就去官府投案,还若云的清白。你们请回吧。” 若云这时如梦初醒,摇晃双手叫道:“不,不可。你还要抚养小郎,小郎只有四岁,不可没有母亲。若要投案,我去投案。” 秦小夫人侧身回望内屋,凄然一笑。 谭叔也没了主意,眼巴巴望着淳于几。在他心目中,淳于几见多识广,心底善良,他若有主张,必是为若云好。 淳于几知他心思,思索一阵,迟疑着说道:“夫人与若云,都不能去投案。我们将若云从狱中救出,若云已经成了逃犯,按律就是重罪。这样的话,夫人即便投案,也保不了若云。”其华在旁连连点头。 “所以,若云不可留在此地,还是与我们一起走为好。等过了几年,或有天子大赦天下,若云还是可以回来的。”淳于几看着谭叔,缓缓说道。 若云迫不及待地连连点头:“待会我就随淳于哥哥和其华姐姐一起走。官府再来追查,一应事端都推到我身上便是了。” 谭叔默不作声,不过细细一想,也只能如此。他有些不甘心,觉得太便宜秦小夫人了,禁不住朝秦小夫人狠狠瞪了一眼。 若云看在眼里,猜得出谭叔想些什么,神情淡然,微微一笑,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恩恩怨怨,自当了结。”说罢,面向秦小夫人,诚恳地说道:“我走后,你便安心过日子,将小郎抚养成人。小郎是秦家血脉,是我的弟弟,我希望他好好的。” 秦小夫人听到这话百感交集,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若云又转向谭叔,双眸含泪,久久凝视。 谭叔亦是心潮起伏,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缓缓道:“你就跟淳于公子和其华姐姐走吧,他们都是好人。”说话间眼眶渐渐湿润,声音也颤抖起来:“只要你好好的,我在这世上便无牵挂。” 这时,秦小夫人直起腰端坐。她拭去眼泪,面色凝重:“若云,无论你到哪里,都要记得这里是你的家。有疼爱你的外祖父、你的母亲——”她略微迟疑,又接着说道:“和你的父亲。一定要回来啊。”说罢伏地长拜。若云慌忙避席回礼。 秦小夫人又转身面向谭叔,低垂双眸:“谭叔,你是若云的长辈,这庄园还指望你操持,若云回来时有个家。”说罢亦是伏地长拜,若云连忙趋前将她扶起,回首凝视谭叔。 谭叔心情复杂,在若云期盼的目光中,终于长揖回礼。 天色渐明,淳于几道:“若云越狱,县衙肯定会找过来的,我们这就启程了。” 谭叔虽然不舍,但也知道留不得,便要吩咐备马。 其华道:“骑马目标太大,我们先走小路,待过了阳周地界,再骑马去长安。” 谭叔想想也只好如此,便将一包珠宝塞在若云怀里。 三人整好行装,在晨光微熹中离开了庄园,走了好远,驻足回望,秦家庄园高高耸立的双阙依旧可见。 若云向忍不住前奔了几步,蓦然心中悲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下,旋而又举袖擦去泪痕,粲然一笑。 其华见此情景颇多感慨,转身对淳于几说道:“这桩凶案原本毫无头绪,可真相大白后,却也是在情理之中。所谓人世间最放不下的,就是一个情字。” 淳于几没有回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渐渐地,脸上绽开一层温暖的笑意。 其华瞧着他的神情,不知怎的突然涨红了脸。她跺了一下脚,也不搭理淳于几了,上前挽住若云,道:“我们走罢。” 三人走了半个多时辰,天已大亮,其华见若云也有些累了,便停下歇息。 阳周县为秦置,境内白羽山脉西延昆仑山,北连祁连山,南临子午岭至秦岭山脉,而西、北、东三面皆有黄河及支流环绕。秦直道从县城中心穿越,秦昭襄王时修筑的秦长城在县城西端,相距不过数里。 从阳周往长安,最便捷的去向就是顺着秦直道一路向南。 淳于几判断,曾一箭察觉自己在阳周,肯定会带人追捕,而周不疑发现若云越狱,也会在所有路口和关隘派捕役和县兵把守。 他将自己的顾虑说与其华听。其华也是有此担心,两人便决定带着若云走僻静小道。如果沿着已然颓废荒芜的秦长城朝南而行,越过了白羽山,就可以直抵北地郡。 其华回头问若云:“我们要走山路,可好?” 若云只要是跟着淳于哥哥和其华姐姐,也就心安,至于走哪条道,她并不在乎。 三人攀上山崖,沿着秦长城向南而去。淳于几读过一些史籍,一边走一边说起阳周掌故。 秦国兼并天下后,秦朝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逐戎狄,修筑长城,驻守上郡十余年,就在阳周设营。秦始皇长子扶苏因直言劝谏,触怒秦始皇,被派往上郡,也来到阳周,协助蒙恬修筑长城。 秦始皇死后,胡亥、赵高伪造遗诏逼死公子扶苏,并将蒙恬囚于阳周。秦二世胡亥原本打算释放蒙恬,但赵高唯恐蒙氏再次受宠对己不利,就散布流言说蒙恬的弟弟蒙毅曾在秦始皇面前毁谤胡亥。胡亥于是赐死蒙毅,又派人前往阳周逼蒙恬自尽。 淳于几在边关从军多年,敬的是沙场英豪,由是感叹道:“蒙氏兄弟忠肝义胆,奈何天道不公。” 这一路虽然多是残垣断壁,却也有鸟语花香。若云总归是小女孩性情,见了漫山遍野的野花,既好奇又兴奋,蹦蹦跳跳,一路采撷,一会儿手里就握不住了。 她以往囿于庄园,偶尔去趟县城,何曾来过这般天高地远的旷野,手捧着色彩缤纷的花束,极目远眺,顿觉心胸开豁,陶醉其中。 淳于几与其华见她这般开心,相视一笑。 · 阳周县衙后院,周不疑正在洗漱,县丞气喘吁吁地跑来,道:“秦若云跑了。” 周不疑没听明白怎么回事,双手捧着滴滴答答的湿帛巾,一脸懵懂:“什么跑了?”呆了一会才回过味来,问道:“你说秦若云跑了?” “是的,秦若云不见了,跑了,越狱了。” “什么,秦若云越狱了。”周不疑急急忙忙绞干帛巾擦了把脸,疑惑道:“她一个小女子,怎么可能越狱?” 县丞道:“狱役一早查看牢狱,发现牢房后墙被扒了一个大洞,秦若云不见了,越狱了。” “这牢房的后墙怎么会被扒出一个大洞。”阳周是个小县城,民风淳朴,少有刑案,周不疑平日里清闲,所以不怎么了解县狱的情况。如今又是命案,又是越狱,他也有些晕头转向。 县丞料到他会如此发问,马上答道:“那是土坯墙,不甚坚固。不过,以往没有人胆敢越狱。” 周不疑听了摇头苦笑:“这如何是好”。 县丞老于世故,当然要推卸责任,小心翼翼说道:“肯定有人助她逃脱的。” 周不疑想起曾一箭一再提起的淳于几,这人在秦家庄园竭力为秦若云辩解。 “淳于几。就是那个淳于几助她越狱的。那天他一直为秦若云开脱。”他用肯定的口吻说道。随即吩咐县丞:“你即刻就去召集县衙捕役、县兵把守城关和路口,仔细搜查过往行人,一旦发现秦若云和那个淳于几,即行缉拿。 他寻思这事还需知会曾一箭,便赶到了驿站。却被告知曾一箭正在后院练武,只得坐在前堂等候。 wap. /134/134218/31494435.html 第七十七章 长城长 周不疑在驿站前堂候了半个时辰,曾一箭才擦着汗走来。 周不疑起身上前施礼,恭维道:“曾将军晨起习武,自强不息,下官着实敬佩。” 曾一箭呵呵笑了几声:“习武之人,不敢稍有懈怠。”招呼他坐下,自己也坐下,取过一条绵软的帛巾,细细擦拭那把做工精良的硬弓。 周不疑身子前倾凑了过去,上下端详一番,颇为内行地说道:“此弓拉力不下三石。” “三石六斗。”曾一箭得意地说道。他一向自负,认为自己的膂力和箭术,足可以媲美“飞将军”李广。只是生不逢时,边关安晏,无从施展才能。 “将军神力。”周不疑满脸堆笑赞道。 曾一箭亦笑着回应:“县令谬赞了。”心里却奇怪这县令一大早过来干吗。于是忍不住问道:“县令一早过来,所为何事?” 周不疑这才想起了正事,神情凝重地说道:“秦若云跑了,越狱了。” “秦若云是谁,她跑了?干吗跑了啊。”曾一箭停下手里的活计,神情茫然地问道。 “秦若云,弑父嫌犯呀。”周不疑解释道。他没想到昨日才与曾一箭说的事,只过了一晚,他全然忘了。 “弑父,这时你们县衙管的事,与我何干啊。”曾一箭更不明白了,皱了皱眉,继续擦拭着那把硬弓。 周不疑越发尴尬了。 曾一箭乃禁军校尉,又是霍府的亲信,平日里是趾高气扬,一般官吏并放不在眼里,周不疑这种六百石的县令,寻常是懒得搭理。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追踪淳于几,昨日东拉西扯的那些事,根本没往心里去。这时驿吏送来了早餐,就自顾自吃了起来。 周不疑心中恼火,又不敢得罪霍府的人,只好耐着性子,将秦梦云死而复生、秦家庄园发生命案,以及淳于几掺和其中的来龙去脉,统统说了一遍。 曾一箭这才恍然大悟,又生疑窦:“淳于几虽说是边军医官,但也就一介书生,他敢劫狱?” “你不是说他在朔方杀了人吗。他敢杀人,难道就不敢劫狱。”周不疑没好气地说道。 曾一箭倒也不以为忤。他只关心淳于几的行踪,并不在意什么秦家庄园的命案,呵呵笑了几声。 周不疑道:“秦若云肯定是他劫走的,与淳于几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名唤其华。” 曾一箭将蒸饼塞入口中,取过帛巾擦了擦手,一面咀嚼一面含含糊糊说道:“这个我知道,其华原本是朔方郡守府的使女。那淳于几带着秦若云会去哪里啊。” 周不疑道:“我已派人去秦家庄园搜寻。不过,他们肯定是要逃离此地,我派了县衙捕役把守城关和路口,一旦发现,即行缉拿。” 曾一箭敷衍道:“甚好,甚好。” 周不疑见他漫不经心,觉得无趣,也便拱手告辞。才要出门,曾一箭招手唤他回来,叮嘱道:“你去吩咐属下,切不可伤害淳于几和那个其华。” 周不疑点头答应,心中着实窝火,到了街上,气咻咻啐了一口,嘟囔道“什么东西。” 他原先吩咐衙役备马,准备径直去秦家庄园,这时也没了心情,见衙役牵过马来,想了想,手一扬,说道:“回府。” 驿站距县府并不远,周不疑负手走在前面,脸色阴沉,衙役牵马跟在后面。 街上人来人往,有巡街的捕役上前施礼,他随意点点头,眼前还浮现着刚才的情景,一种被羞辱的感觉缠绕于心。 这时,街上突然乱了起来,他停下脚步望去,原来有两人当街打架。行人纷纷避让,一会儿,两人扭扯着翻滚他跟前,他就站在原处未动。 那两个打架的人奇怪这人怎么不让开,一抬头,赫然发现是县令站在面前,慌忙放手,也顾不得满身尘土,一起跪地求饶。 周不疑原本就心中郁闷,这时沉下脸,紧锁眉头,用厌恶的目光注视着这两人。 两人更害怕了,带着哭腔不住求饶。 巡街的捕役赶过来,见这两人冲撞县令,顿时抖擞精神,大呼小叫呵斥起来,又狠狠踢了几脚,就要将这两人押走。 周不疑忽然心有所动,思忖这两人刚才还在好勇斗狠,转眼就屈膝求饶。就像自己,之前还是唯命是听,现在已然颐指气使。可见所谓荣辱并无常态,不过因人因事、患得患失而已,倘若看淡了,也就无所谓。这么转念一想,心下释然,于是一笑,示意捕役别管这事了。 他对着两人和颜悦色道:“你们走吧。” 那两人不敢相信,抬头望去,县令还是一脸和气,便起身一边作揖一边倒退,旋而跑远。 周不疑望着两人背影,一边走,一边咿咿呀呀哼起了小调。 · 淳于几、其华和若云这时正沿着秦长城奔北地郡而去。山间有条当年修筑长城的劳役踏出的小道可走,只不过多被灌木覆盖,还不时有垮塌的城墙堵路。 淳于几在前面探路,三人走走停停,也累得气喘吁吁,便在一处城墙下歇息。 八月中旬,白日暑热尚未散尽,淳于几满脸是汗。他取出水囊扬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了一阵,才觉得畅快。 其华瞧着好笑,对若云说道:“你看淳于哥哥喝水的样子像什么呀,是不是像老牛饮水?” 若云认真想了一下,道:“马呀,牛呀,驴呀,饮水都是低着头的。有一次有只小松鼠到我的窗前讨水喝,我喂它时,它是这样仰着头喝的。” “小松鼠?”其华先是愣了一下,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淳于几,联想到小松鼠的形象,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抱住若云笑得前仰后合。 淳于几那里敢招惹她俩,就装作不曾听见她们说什么,若无其事的四下张望,蓦然发现对面山顶有一群人也在四处瞭望,似乎搜寻着什么,赶紧招呼其华和若云蹲下。 其华大惑不解,淳于几指指着前方。她放眼看去,才明白过来,发现人群中有个人背着一张大弓,轻声说道:“那人好像是曾一箭。” 淳于几神情紧张,道:“一定是追踪我们来的。” 其华看了一眼若云,示意淳于几说话轻些,别吓着了小姑娘。 淳于几点头应诺,挪开了一些距离。 其华也跟了过去,不无忧虑说道:“曾一箭是盯上我们了。若云体弱,走不了许多山路。” 淳于几转过身看了眼若云。若云真是走累,她盘坐在草地上,斜靠着树干,双眸微阖,已经睡着了。她似乎梦到了什么,长长的睫毛时不时抖动一下,嘴角浮出一缕笑意。 淳于几凝视着那张小小的安详平和的脸庞,心想这么一个单纯柔弱的小女孩,却遭受了如此之多的磨难,不由得伤感,久久才收回目光。 他沉吟片刻,道:“县衙的捕役肯定也在到处搜捕若云,所以若云必须赶紧离开阳周地界。” 其华点头称是:“不能让他们抓到若云。” 淳于几探出身子,朝前面山顶的遥望,曾一箭那伙人还在那里。 他无奈地摇摇头,思索一番,对其华说道:“我们分开走。你带着若云去北地,我将他们引开。这里都是荒山野岭,我一个人容易脱身。等摆脱了这些人,我就赶紧过去找你们。” 其华神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语气坚决地说道:“不可,太危险。我去将他们引开,你带若云走。” 淳于几着急,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曾一箭要找的是我。” 其华赶紧嘘了一声,指指不远处的若云。 淳于几马上醒悟,转身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是我杀了霍府信使,曾一箭他们要找的是我,你引不开这些人的。你也不用担心我,我听到过他们说话,范明友吩咐他们跟踪我,但不许伤害我,所以我是没什么危险的。再说,再说——” 他吭哧了一阵,才说下去:“再说若云一个小姑娘,跟着我也不方便。” 其华闻言呡嘴一笑,瞅着他戏谑道:“我一个大姑娘跟着你就是方便的,对吗。” 淳于几蓦地涨红了脸。 其华本来还想调侃几句,见他这般窘态,也便不再说笑。 她静下心来想一下,觉得淳于几说的还是有道理的,一起走反而不便,于是说道:“也好,我带若云去北地。你千万小心些,摆脱了他们,就赶紧过来,不可耽误去长安的行程。” 淳于几点点头:“我们在这里已经耽误了不少时辰。” 其华过去唤醒若云。淳于几作了个双手往下压动作,示意她们隐藏好,自己站起身,攀着断壁爬上长城。 他又回头找寻其华和若云,看到若云一会抬头看他,一会儿与其华争辩什么,其华则紧紧拽住她的胳膊,似乎是在劝说。 淳于几笑了,一脸灿烂,伸手向着她们略微扬了扬,转身朝山顶走去。 wap. /134/134218/31494436.html 第七十八章 白羽山秘笈 淳于几攀上烽火台,很快就被曾一箭那群人发现了,朝他这里指指点点。 他原本就是要引开他们,也就不紧不慢在长城上往南而去。过了一会,转身望去,山顶上已没了人影,猜想那些人是下了山往这边赶来。 淳于几走的慢,曾一箭那伙人赶的急,一个多时辰后,曾一箭那群人已经追到了长城上,相距不过五百多步。 淳于几有意要为难他们,专捡险峻颓废处攀爬。 曾一箭那伙人身负兵器、行囊,尤其是曾一箭,背着一张大弓,又格外珍惜,生怕磕损,走的小心翼翼,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他心中恼火,寻思怎么出口恶气,便站定了取弓搭箭,瞄准淳于几,要吓他一吓。 淳于几正坐在墙垛上瞧着他们攀爬,见状倒也紧张起来,本能的站起准备躲闪,不料脚底踩到块已经松动的墙砖,一个趔趄,身子不由自主的朝下坠去。 城墙虽然不高,但山坡陡峭,他掉下城墙后又翻滚着继续往下滑,双手乱舞指望抓住根树枝。 忽然,他觉得自己身子悬空,还没来得及多想,嘭的一声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他摔懵了,躺了好半天才慢慢翻身坐起,捏捏手脚,然后站起略微动了动身子,似乎无甚大碍,才安下心来,察看周围环境。 这时发现自己是在半山腰的一个山洞前,所以刚才摔下时有腾空的感觉。这里长满了高大茂密的茅草,不到近前,是看不到山洞的。也是因为长着密实的茅草,他才没有摔伤。 淳于几以手加额,兀自庆幸。昨晚以来他一直精神紧张、疲于奔命,心想也正好到山洞里歇息,于是探头朝里张望。 这山洞面西,傍晚的斜晖正好照过来,可以看到洞口还是很干燥的,他走了进去,洞里黑黢黢的,似乎很深。 他想,不如就在这里躲藏一晚,于是探头朝山上观察了一阵,没有发现曾一箭那些人的踪影,便找了许多枯树枝堆在洞里,又捡了一些干茅草放在边上,准备燃起篝火。 他在朔方从军,早已学会戍边吏卒钻木取火之法。便坐在地上,从怀中掏出钻木取火板,然后将细枝做的钻棒插入取火板的凹穴,双脚踩住取火板,双手用力搓动钻棒。 钻棒急速回旋,不一会,凹穴出便冒出烟来。他迅速将磨出的已经燃着的木屑粉撒在干茅草上,轻轻一吹,茅草即刻窜出火焰。 篝火点燃,淳于几心下轻松,环顾四周,赫然发现地上散落一些已然锈蚀的盔甲、兵器和箭矢,大为吃惊,捡起仔细察看。 他在边军多年,熟悉军械,觉着这些军备器械并非本朝用物,心中疑惑,便往里探望。 这山洞似乎深不见底,他越发好奇,于是扎了一个火把,往洞穴深处探去。 他走的很慢,一路搜寻,也没有什么物件,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洞窟最深处。 这里比洞口宽敞了很多,只见有一面黑色大纛倚着洞壁,边上还有一个三尺见方的石匣。他将火把插在石缝间,过去轻轻摸了下大纛。 那大纛已经酥烂,手触碰处,顿时化作碎片飘下。他慌忙后退,不敢再动了,只是细细端详。 这大纛中间似乎缀着一个白色的大大“蒙”字,下端还有熊虎图案。 “难道是蒙恬的遗物。”淳于几一颗心砰砰乱跳,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后退两步,不料脚下又踩到了东西,低头看去,是一堆皮绳已腐朽的散乱竹简和木牍。他捡出一块朽坏了一半的木牍,其上字迹斑驳潦草,他一字一字仔细分辨,读出声来:“恬何罪於天,无过而死乎?”心中陡然一震,悲从中来。 他猜想,应该是蒙恬被害后,忠心耿耿的部下将他的手稿和兵器藏匿此洞,为将来昭雪留下物证。 蒙恬率军三十万,其弟蒙毅在朝中官拜上卿,然而,兄弟俩用生命守护的大秦王朝,不过二世即倾。 他又扫视了一遍洞窟,视线落在了大纛边上摆放的石匣,心忖,这必然是蒙恬极为珍惜的物件,所以才保存在石匣中。于是犹豫着要不要去取出来,若取了出来,似为不敬。转念又一想,若不取出来,其中物件也就湮没不存,或非蒙恬本意。 他站起徘徊许久,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决定过去打开看看,若只是陪葬的宝物,就放回原处。 淳于几举着火把围着石匣转了一圈,仔细察看,然后双臂用力,使劲去推沉重的石盖板,几番用力,石盖板终于被推开一条缝隙。 他寻来根粗树枝,插入缝隙用力撬动,石盖板的缝隙越来越大,手也可以伸进去了。 这时也累得浑身脱力,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大口喘气。歇了半晌,才缓过劲来,扶着石匣站起,探头看去。 石匣装的都是竹简,一卷卷,整整齐齐。他伸手取出一卷,这书卷整洁如新,仿佛刚刚写好放了进去,隐隐还有墨香。 他清点一下,一共有十二卷,便先捧了六卷回到洞口,傍着篝火小心翼翼地打开放在最上面的那卷,才摊开几片,就看到四个墨迹深沉、笔锋遒劲的篆字:“蒙氏剑术”,不由得愕然,旋而大喜。 淳于几持有世上罕见的青釭剑,少年时在姑母的督促下操练武艺,对剑术尤为痴迷,只是一直未寻到名家指点,水平也是差强人意。 “蒙恬乃一代战神,蒙氏剑术必有精妙,我若练成了,岂不就是一代剑侠。”他虽然生性恬淡,此刻却是极为兴奋。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面壁跪坐,低头长拜,虔诚地祈愿神明庇佑,然后盘坐,用心潜读,不觉沉迷其中。 “蒙氏剑术”有劈、撩、刺诸法,不过秘笈载明,操练蒙氏剑术,需内合其气,外合其形。所谓内合其气,则为提炼真气及至通督。 淳于几自忖已读懂提炼真气的方法,便安然盘坐,先是回想一遍运气要诀,然后将双手相叠放于脐下。 他双目微闭,两耳屏却外界纷扰,心观丹田,调匀呼吸,所谓“绝利一源,专一养气”。不一会,他感觉自己漂浮起来了,若轻烟一般四处游走,融入无尽的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觉得有一股强劲的真气在胸中激荡,略一提气,那股真气竟四下乱窜,搅得自己站立不稳。 他赶紧调息凝神,静心运气。渐渐地,这股真气聚于丹田,随后沿督脉上行,意气相随,直抵玉枕关。 这时略一分神,忽然觉得舌尖颤麻,混身痒如蚂蚁爬行,又时而温热时而凉爽,似乎真气阻于关前,心想,这应该就是“积气冲关”。 他也不敢造次,竭力调匀呼吸,导引气流。如此再三,反而越发刺痒。实在忍耐不住了,他闭着眼睛双手握拳,大吼一声。蓦地,只觉得阻于关前的真气喷涌而过,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如坠深渊。 良久,他恢复了些知觉,依稀记起之前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而神游于空冥之境。心中猜疑,莫非那就是阳神出窍,进入万籁俱寂之境?便稍稍提了下丹田真气,顿觉周身通泰。 “通关了?”他还不敢相信,站起略微舒展手脚,竟有一股真气充盈全身,不由得目瞪口呆,心忖,只是半宿,已然通关,岂非天赋异禀? 淳于几缓缓走到洞口,双手抱胸,昂首伫立。清凉的山风吹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浑然忘我。 更深夜静,但见一天繁星。 wap. /134/134218/31494437.html 第七十九章 鸡鸣狗盗 秋家父子和石敢先父女离开平定县后,雇了车马昼行夜宿,不过十余日,就到了长安。 秋翁此番进京,心中也是喜忧参半,一则不知秋仟会判何罪,忧心忡忡,二则结交了石敢先、曹寻一众豪杰,倒是欢喜。 秋家原本在长安是有宅院的,那时刻意低调,宅院地处偏僻且狭小,现在打算在长安长住,就觉得原先的宅院不敷应用,来之前托人在章台街购置了一处大宅院。 一行人进了长安,穿过横门大街,径直去了新置的宅院。夏奈尔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兴奋的在院子里跑进跑出,见到后院宽敞,手一指,说道:“我要在这里垒一个烧窑。” 石敢先放眼看去,那是一处种满花草的矮坡,虽然他并不欣赏什么花花草草,但夏奈尔的想法还是让他觉得有煞风景,于是斥道:“这里是长安,你当作乡下的院子啊,想怎么弄就这么弄。”夏奈尔嘟着嘴,一拧身子,不理他。 秋翁毫不在意,眼神里透着宠溺,笑道:“她喜欢做陶器就让她做,这院子宽敞,可以垒个陶窑,这花花草草移去就是了。” 秋仟原本就个不甘寂寞的主,到了长安如鱼得水,只歇了半日,就要上街去玩。 夏奈尔初到长安,很想跟着一起去,可是不好意思开口,就在门口磨磨蹭蹭。 秋仟自从买夜明珠被骗后,没少遭这小姑娘的戏谑,都有了心理阴影。他猜出夏奈尔想跟他一起出去,就是故作不知,走到门口,口中还喊道:“嘿,嘿,别挡着道了。”边说道边乜斜着眼,瞥见小姑娘一脸失望的神情,心中暗爽。 出了门,他还兀自得意,笑着一回头,发现夏奈尔站在门口,双手叉腰怒目圆睁,一张俏脸绷得紧紧,不禁心惊胆战,转身就跑。 秋仟在东市逛了一会,买了些熟食,边走边吃,忽然发现前面空旷地围满了人,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他抹了下嘴就挤了进去,到里面方才看清,原来是处斗鸡博戏的场地。秋仟原本就是富家子弟,对斗鸡走狗、弋猎博戏之类的玩意,无不喜好,见此场景,当即挪不开脚了。 那斗鸡场是用木桩缠上绳子作为栅栏,围出一块空地。南北两端铺着莞席,各有一位斗鸡翁跽坐。斗鸡翁头戴进贤冠,宽袖大袍,怀抱一只斗鸡,神情肃穆。 这时赌场的鸡头家绕着斗鸡场高声招呼观者下注。 秋仟有心押注,于是仔细观察那两只斗鸡。这两只斗鸡脸坡长,眼大冠小,喙粗短、尖端微弯而甚锐,体型魁梧,健肌发达,爪粗大、坚硬锋利,而全身羽毛稀薄、粗刚。 北端的斗鸡羽毛呈枣红色,镰羽黑中带白斑。在斗鸡翁怀中颇不安分,伸长脖子冲着对方怒目而视,咯咯啼叫示威。 南端的斗鸡羽色光泽似黑缎,腹部绒羽为白色,尾部有两根白镰羽。它依偎斗鸡翁怀中,微阖双目,对红羽斗鸡的挑衅视而不见,如木鸡一般静寂淡漠。 秋仟啧啧称奇,心想,不愧是长安,即便斗鸡也与别处不同。他心仪北端红羽斗鸡,觉得这只斗鸡凶悍好胜,而南段的黑羽斗鸡似无斗志。还在犹豫时,却听到鸡头家高声宣布下注结束,不免懊恼。不一会,前排位置被押注者挤占,他只得在后排伸长脖子观看。 刘询这时也在东市晃悠。也不知怎的,他这几日一直闷闷不乐,史高见状,就引他去九市散散心。 刘询少时游历民间,喜好斗鸡走马,见到斗鸡,也来了兴致。史高在前双臂着力,左推右搡,硬是在人丛中挤出一条缝,让刘询站到前面。 那两只斗鸡已经下场争斗。红羽斗鸡伸长脖子,羽毛乍起,双眸炯炯盯着对手,不住咯咯鸣叫,低头前啄。那黑羽斗鸡颇为沉稳,张开利爪,迈着方步,待红羽鸡啄来,便飞起还击。很快,两只鸡就缠斗在了一起,羽毛飞扬。周围的人都屏声静气,紧张得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刘询开始是还兴致勃勃,等看到这两只鸡斗得鲜血淋漓、满地扑腾时,忽而心中戚戚,兴味索然。 他转身退出人群,发现史高不在身边,便四下巡睃,无意间发现一个衣衫邋遢的小孩紧挨着一个少年公子,也不看斗鸡,只盯着公子哥腰间悬着的钱囊。 “窃贼。”他顿时兴奋起来,心想有一场好戏可看。他朝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会惊动这个小贼,又悄悄后退几步,故作等人的模样左顾右盼,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偷窥一眼。 那公子哥腰间束着一根革带,拴着一个钱囊,沉甸甸的。 他完全被斗鸡所吸引,踮起脚,时而攥着拳兀自用力,时而又大呼小叫。两只斗鸡各不相让,殊死搏杀,他的情绪也随之起伏,视线就没有离开过那两只斗鸡。 邋遢小孩警惕地环顾四周,发觉没人注意他,悄悄靠近公子哥拴钱囊的一侧,挡住旁人的视线。 刘询也很好奇,这钱囊装着铜钱,颇有些分量,小贼解下后公子哥肯定会觉察到。 他想弄明白小贼到底是如何偷钱的,就装作看热闹凑了过去。那小孩很警觉,见刘询凑了过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刘询被他瞪的有些恼了,原本要装作不知,这时玩心顿起,也狠狠地回瞪了他一眼,右手还作了个颠铜钱的动作,面带嗤笑。 小孩愣了一下,转身一溜烟跑了。 刘询呵呵一笑,扭头看了一眼公子哥的腰间,那蓝布做的钱囊还好好的挂着。 他望着小孩跑远的背影,心想,就这么将小孩的活计搅合了,倒也有些愧疚,不由自主又瞥了一眼公子哥的钱囊。 这一看,他脸上浮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挪近了几步,这下完全看清了。那蓝布钱囊粗糙不堪,显然不是原来的那个,袋口拴着根细细的枝杈,钩在公子哥的腰带上。从钱囊下坠后凹凸不平的形状来看,里面装的似乎是些小石块。 刘询恍然大悟,那小孩是准备了一个相仿的蓝布钱囊,解下装钱布囊的同时,迅速将装着小石块的布囊挂上,公子哥也就毫无察觉。“李代桃僵。”他嘟囔了一句,哑然失笑。 他寻思这小贼年岁不大,却是个惯偷,若不教训一番,将来或许就长成了大盗,于是环顾四周寻找小贼,哪里还有踪影,无奈连连摇头。这时,却见史高拎着那小贼的衣领生拽过来,不禁好笑,问道:“你怎么擒住他的?” 那小贼扭动身子使劲挣扎。史高恼了,双手抓住小贼双肩,一用力将他提起,然后往下按到了地上,让他蹲着,回头对刘询笑道:“我就在距你不远处,这小贼逃跑,正好到我跟前。” 刘询背着手,饶有兴趣地绕着小贼走了一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贼很不情愿地回道:“欧也。”说罢就要站起,史高拍了下他的头顶,又将他按下。 “欧也?你倒是够野的啊。”刘询说道。 “我这名字是之乎者也的也。”欧也嘟囔道。 “还之乎者也,你但凡读些圣贤书,还会做贼吗。”史高说着又拍了一下他的头顶。 欧也蹲着地上,抚摸着头,带着哭腔嚷道:“你干嘛打我啊。” 史高道:“你作贼偷钱,不打你打谁啊。”扬起手作势又要打他。 刘询摆摆手,让史高靠边,略略弯腰,神情严肃,道:“你这么小的年纪,怎么能做贼啊。你父母呢,倒要治他个教子无方之罪。” 欧也索性坐在了地上,道:“我父母都亡故了。” 刘询闻言一怔,刹那间神情黯然。史高知晓这孤儿触动了皇帝的心事,也不打扰,在旁默默守候。 刘询触景生情,沉浸在童年的回忆中,许久才平复心情,注视欧也的目光透着柔和,微微一笑,道:“你也该读些书,学门手艺,将来也有出息。你走吧。” 欧也听到放他走,马上跳起,胡乱掸了下衣裳上的尘土,顺口说道:“学门手艺,那有那么容易啊。要不你教我,我喊你师父。” “你喊我师父?”刘询不禁咧嘴一笑。 “你有什么手艺啊?”欧也嘀咕了一句,扭头要跑。 “等等。”刘询叫住了他,指指他束在腰间的钱囊,摊开手掌。欧也故作不知,伸手与他击掌,道:“我走了。”拔腿就跑。才跑了几步,就被史高一把抓回,道:“还要跑啊,把钱留下。” 欧也带着哭腔说道:“我给你一半就是了。”史高笑道:“一半啊。” 欧也无奈,哭丧着脸,磨磨蹭蹭解下钱囊。 史高一把夺过,欧也心疼得使劲跺了下脚,一溜烟跑了。史高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以后不可做贼了。” 刘询与史高相视而笑。刘询感慨道:“我们小时候,还没有他这般机灵呢。”说着接过史高手中的钱囊,掂了掂:“那个呆公子还不知道钱囊丢了呢。”又递还给了史高。 这时斗鸡已经分出了胜负,观者纷纷散去,有的眉飞色舞,喜得仰首大笑,有的摇头叹息,一脸沮丧。 wap. /134/134218/31494438.html 第八十章 黄公子 刘询与史高站在街边,不一会就在散场的人群中瞧见了那个公子哥,史高上前叫住了他。 这公子哥正是秋仟。秋仟不知何事,见史高一团和气,也就没多想,跟着史高来到刘询面前。 刘询瞧着他微微一笑,问道:“斗鸡结束了。” 秋仟一声叹息。 刘询道:“可是红羽鸡落败。” 秋仟点点头,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说道:“黑羽鸡木讷呆滞,怎么就胜了呢。那红羽鸡威风凛凛的,喙尖爪利,性情凶狠,居然就败了。” 刘询道:“可是黑羽鸡先示弱,然后一击而胜。” 秋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确是如此。” 他回想起刚才斗鸡的情景,依然惊心动魄:“那两只鸡刚开始交口时,红羽鸡一直占着上风,扑闪着翅膀或咬或抓,黑羽鸡只有招架之力。到了叨斗之时,两只鸡都有些疲惫了,但是,红羽鸡奋力咬切,而黑羽鸡跛着脚,只顾躲闪,羽毛也被咬落许多,红羽鸡更是得意的高声啼叫。观者都以为红羽鸡要取胜了,不料那黑羽鸡突然跃起飞过红羽鸡的头顶,就是猛然一啄。红羽鸡不曾提防,后脑被这一击,随即倒在地上抽搐。谁会想到黑羽鸡的跛脚居然是装出来的。” 秋仟边说边摇头感慨。 刘询笑道:“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秋仟没听明白,满脸疑惑,睁大眼睛注视着他俩。 史高拍了下他的肩膀,道:“此乃庄子所言,意思是,若将斗鸡训练的像木头鸡,那么它的德行都凝聚在内,别的鸡就不敢应战,见了它转身就跑。这也是所谓凝神养气。” 秋仟恍然大悟,钦佩道:“斗鸡也有这么多学问啊。” 他见刘询气度不凡,又和蔼可亲,有心结交,拱手道:“在下姓秋名仟,敢问两位兄长高姓大名。” 刘询犹豫了一下,笑道:“我姓黄,这位名唤史高。” 秋仟躬腰长揖道:“今日结识黄公子、史公子,秋仟幸甚。” 刘询皇帝身份,不便多礼,只是笑了笑。史高上前扶住秋仟,道:“秋公子不必多礼。” 秋仟性情单纯,初来长安,也不曾结交什么朋友,颇为寂寞。今日与刘询、史高一见如故,心下欢喜,诚恳地说道:“今日幸会,小弟还要请教黄公子斗鸡之道。我们找家酒舍,把酒论道如何?” 刘询闻言不由得瞄了眼他的腰间,笑道:“不敢让秋公子破费。” 秋仟摆出豪爽之态,拍了拍腰间钱囊,道:“我正好带了些闲钱。”忽而觉得有点不对劲,又拍了几下,低下头看看,再用手捏了捏,笑容一下子消失。 他急急忙忙取下布袋,解开后往里瞅了一下,不由得苦笑起来,迟疑片刻,沮丧道:“我的钱囊被窃了,只好改日请两位兄长小酌了。”说罢将那布袋扔到了路边。 刘询背着手,脸上浮出笑意,用眼神示意史高。史高递过钱囊,道:“这个可是你的钱囊?” 秋仟接过钱囊,一脸错愕。 史高道:“刚才你只顾着看斗鸡。黄公子见小贼窃你的钱囊,就将那小贼擒住,夺回了你的钱囊。可惜那小贼后来逃跑了。” 秋仟脸涨得通红,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吭哧吭哧了半晌,才说道:“让两位兄长见笑了。”然后作了个长揖:“多谢黄公子。” 刘询笑道:“不必多礼。” 秋仟钱囊失而复得,即惊讶又尴尬,于是执意要请两人去喝酒。 刘询道:“今日还有些事要办,改日吧。” 秋仟也不好再坚持,只得与他俩告别。 刘询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秋仟还站在那里目送他们,心中感慨,转身对史高说道:“这秋公子倒是秉性纯良。” 史高道:“君上仁厚,故而吏民向善。”刘询笑而不语。 两人边走边说拐入城门街,恰巧撞见正在巡街的京兆尹赵广汉,拎着一个小孩的衣领厉声叱骂。 刘询不想与他照面,正要闪开,赵广汉一抬头,瞧见史高。 史高乃皇帝外戚,帷幄近臣,赵广汉一直想与他结交,于是将小孩推给捕役,颠颠跑了过来,躬身施礼。 史高笑着闪到一旁。赵广汉心中疑惑,待抬起头来,发现站在面前的竟然皇帝,不由得大吃一惊,脱口道:“陛下——”。 刘询皱起眉,没应他。史高轻声道:“君上微服私访,不欲让人知晓。”赵广汉马上闭嘴,虽然口中不言,还是长揖施礼。 刘询远远望去,觉着那小孩似乎是欧也。 欧也远远的也看到了刘询。他如见救星,使劲挣脱捕役,朝这里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喊:“师父,师父。” “师父?你叫他——,叫他师父?”赵广汉这下懵圈了。 欧也跑到刘询跟前,气喘吁吁道:“他就是我的师父。” 欧也人小鬼大,发现赵广汉之前穷凶极恶,但见到这位公子后,似乎一下子就矮了半截,说起话也是唯唯诺诺。他猜想刘询定是王侯一类的贵胄,赵广汉不敢得罪,于是故意靠近刘询,笑嘻嘻要搂他手臂。 史高一把将欧也拉住,低声呵斥:“不许胡说。” 京兆尹的捕役三三两两站在远处,他们没有见过皇帝,自然不知道面前这位器宇轩昂的年轻公子是谁。虽然都很好奇,但没有赵广汉的命令,他们是不会过来的。 赵广汉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小贼的师父居然是皇帝。但是皇帝就站在面前,欧也呼他为师父,他也没有否认。 赵广汉揉了揉眼睛,又抬头看看天,确实是大白天,并不是做梦。他心中发怵,不知道如何才好。 刘询冷不丁被欧也唤作师父,既不能答应又不便否认,也是哭笑不得。这几人大眼瞪小眼,场面倒是怪异。 史高见刘询没有什么表示,就说道:“赵君,你有公务,先去忙吧。” 赵广汉听到这话,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拱手施礼,倒退着慢慢回到原处。 他猜不透皇帝与小贼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也看出皇帝对这小贼态度亲切。刚才一紧张,额头冷汗直冒,将帽沿浸湿,这时他才感觉到凉凉的难受。 史高转身揪住欧也,板着脸道:“不许师父、师父的乱叫。” 欧也回怼道:“我又没喊你师父。” 刘询笑道:“太史公云:‘孔氏述文,弟子兴业,咸为师父,崇仁厉义’。做师父也挺好的嘛。” 欧也得意了:“听听,你听听。师父就是师父。” 史高一脸尴尬,岔开话题,问道:“你又是偷了什么东西被京兆尹抓住了。” 欧也嘟着嘴委屈道:“没偷东西,他们冤枉我的。” 史高作势要打他:“你还会被冤枉。” “我就是被冤枉的。”欧也扭动身子挣脱了他的手,旋而笑嘻嘻搂了搂他的腰,道:“师兄不会冤枉我吧。”话音未落,撒腿就跑了。 史高瞧着他的背影,笑道:“还叫我师兄?跑的真够快的。”忽而感觉不对,一摸腰间,懊恼道:“我的钱囊被他偷了。” 刘询忍不住笑了,过了一会收敛笑容,略一思索,道:“你去查一下,欧也家中若有从军阵亡之士,就将他作为遗属收养于羽林。”又一转念,吩咐道:“也不必查了,就将他收养于羽林。” 史高拱手应诺,道:“这小孩机灵,也是要将他引入正道。” 羽林,乃汉朝选拔良家子组建的皇家禁卫军,取“为国羽翼,如林之盛”之义;同时也收养因战事阵亡将士的后代,教授他们各项军事技能,称“羽林孤儿”。 这时的欧也正在大街上欢快地飞奔。他昂起头,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哪里会想到皇帝在为他的未来操心。 wap. /134/134218/31494439.html 第八十一章 开张 平定陶舍的掌柜曹寻一直惦记着那个小目标,他按照秋翁的意思,精心烧制了一窑薄釉食具。让他惊讶的是,施了薄釉的杯、盘、碗、罐等食具烧制后竟然色彩斑斓,若是有光亮照来,就会呈现出流光溢彩的效果。 曹掌柜喜不自胜,取过一只薄釉耳杯,双手小心翼翼捧着,细细摸娑,叹息良久,关照伙计挑出上好的薄釉杯、盘、碗、罐等食具,打包送往长安。他决定亲自押运,好在这种食具轻巧,容易包装和运输,可用快马驮运。 曹掌柜风尘仆仆来到长安,按地址找到了秋宅。秋翁和石敢先见曹掌柜来了,又惊又喜,夏奈尔更是亲热的不得了,搂着他的胳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要不是石敢先将她拉开,曹掌柜都没法回别人的话了。 秋翁招呼曹掌柜坐下,几个随从也进来与秋翁和石敢先见礼,屋子里满是欢声笑语。秋翁吩咐庖厨赶紧送来酒食。 曹掌柜喝了口水,就迫不及待招呼随从搬进来几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竹篓。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几个竹篓上。曹掌柜神秘一笑,从竹篓取出一个个包裹,次第打开。 一瞬间,满屋的人都惊呆了。在斜射进来的一缕缕阳光的映衬下,这些薄釉杯、盘、碗、罐等,折射出着妖艳的光彩,如梦如幻。 曹掌柜将薄釉食具一件件摆好,直起身子,双手笼在袖里,得意地说道:“此乃平定薄釉食具也。这次杯、盘、碗、罐做的多些,也有几只汤勺、染杯之类小物件。” 秋翁抑制不住兴奋,手哆嗦着拿起一只耳杯,又似乎是怕摔坏,将耳杯轻轻放在案上,双手扶膝,面带笑容,久久凝视。 夏奈尔也是被震撼了,她拿起一只碗跑到门外,对着阳光举起,慢慢转动,眯起眼欣赏那流光溢彩的奇异效果,又将碗贴在脸上,闭上眼,轻轻地摩蹭,陶醉其中。 秋仟跟了出来,见她这般模样很好奇,凑上去问道:“这东西是不是可以卖许多钱啊。” 夏奈尔扫兴地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无奈道:“你就知道钱,除了钱你还知道什么。” 秋仟愣了一下:“做这东西,本来就是为了卖钱的嘛。” 夏奈尔右手握拳伸出小拇指,冲着他晃了晃,也不说话,径直回屋去了。 秋仟讨个没趣,嘀咕道:“还瞧不起我?”他在院子里呆立一会,忽而咧了咧嘴,做个鬼脸,右手举起,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圈,对着天照了照,自言自语:“是掉在钱眼里了吗。” 屋里,秋翁一件一件拿起细细欣赏,不住赞叹,问道,“你这次带来了多少?”曹掌柜笑道:“这次是拿来给你看看的,不多,不算汤勺、染杯等小物件,杯、盘、碗、罐,一共有一百只。” 秋翁双手一拍大腿:“明日我们就拿出去卖。” 曹掌柜还有些担心:“这物件长安人会喜欢吗。” 秋翁道:“我只愁太少了。” 曹掌柜略一迟疑,问道:“那一只卖多少钱。” 秋翁拿起一只可盛放调料的染杯把玩了一会,想了想,道:“富人用金银和漆具,穷人用竹木和瓦罐,我们这薄釉食具,正好在中间。长安市民富庶,我们这物件又好,就卖五十钱一只。” 曹掌柜惊讶道:“这么个小物件,五十钱,会不会太贵了。”秋翁笑道:“物以稀为贵,多则贱。” 曹掌柜嘀咕道:“五十钱,在我们那里可以买六、七斤羊肉了。” 他低下头,扳动着手指,似乎在盘算什么,过一会,笑道:“若真的能卖五十钱,那十万钱的小目标指日可待。”接着兴致勃勃说道:“平定小地方,用度不多,这薄釉食具一件本钱大概二十钱。那么,运输加上破损和这里的店肆花销,就算每只再加上十钱,一共是三十钱。如此算来,每件可以获利二十钱。” 他越说越兴奋,一拍大腿:“平定的陶窑一次可烧制三百只,十日一窑,再怎么的,一个月总有五、六百只成品吧,就可获利一万多,这小目标,一年可成。若卖得好,我就再在垒几个陶窑,”说到这里,他惊觉自己口水也流出来了,慌忙抹了下嘴角。 次日,众人一起去了秋翁在东市的店肆。 曹掌柜昨日到了长安后一直很兴奋,晚上也没睡安稳,起了个大早,将东西搬去店肆,秋仟和夏奈尔也跟了去。秋翁与曹掌柜商量过了,以后这家店肆就由夏奈尔打理。石敢先对做买卖完全没有兴趣,一早也不知去哪了。 曹掌柜进了店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问了房价,秋翁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他连连摇头,对着夏奈尔感叹道:“长安房价真的贵啊。”夏奈尔撇了撇嘴:“你与平定县城比啊。这里可是京城。” 曹掌柜嘿嘿一笑,站在门口四下环顾,心中激动,搓着双手道:“今日开张,是不是也该挂个招幌?” 秋翁笑道:“还是低调些。将来做大了,就取个响亮的店名,再挂个招幌。”曹掌柜连连点头,道:“秋翁想得周全。” 秋翁只在门口摆出了几件薄釉食具,也没吆喝。 夏奈尔拿起一只精巧的耳杯,双手来来回回轻柔地抚摸,心下欢喜,竟有些舍不得卖了,嘟囔道:“这么好的物件,我们自己也该留一些”。 曹掌柜不以为然,道:“以后还可以烧制的。” 夏奈尔道:“这是头窑,我是舍不得全卖了。” 秋翁被提醒了,道:“是该留些,这次就卖八十只,留下二十只,也要有些样品的。” 东市人群熙熙攘攘,秋家小店并不起眼,偶然有路人停下脚步,曹掌柜赶紧捧出食具让他们看。不过,这些个路人似乎是外地来京的游客,只是闲逛,对买这种食具无甚兴趣。有几个人拿起看看,赞叹到底是长安,食具也与别处不同,然后就放下走了。 眼看已近正午,秋家店肆的物件一只也没卖出去,曹掌柜一脸失望。夏奈尔也有些泄气了,噘着嘴,拿过一只薄釉汤勺放在案几上,手指拨动,让汤勺不停地旋转。 秋仟早上起来还热情满满,这时也凉凉了,道:“小目标哪有这么容易的。”就要出去逛街,被秋翁叫回。 秋翁也奇怪这半天了怎么会没开张,他站在门口观察了一阵,又拦下几个行人说了些话,才恍然大悟,回身笑道:“我知道这么回事了。”曹掌柜赶紧凑过来,满脸期待的神情。 秋翁招呼大家过来坐下,娓娓道来:“这长安人啊,上午都忙自己的活计,大臣上朝,府衙的官吏也都在办差。所以外面街上闲逛的,大多是外乡游客。这些外乡游客喜欢买些酒食和稀罕玩意,我们卖的食具,他们自然不感兴趣,或有想买的,也会顾忌携带不便。” 曹掌柜恍然大悟,道:“我们县城就不一样,上午热闹。” 秋翁道:“我们暂且歇息,待过了午时,自然会有买家光顾。” 秋仟原本百般无聊,闻言一跃而起,道:“我去街上看看。” 夏奈尔哼了声,揶揄道:“可别再买个夜明珠回来了。”秋仟大惭,回过身也想呛她几句,可又无话可说,扭头就要出门。 秋翁皱了皱眉,喊道:“第一天开门,你半天也坐不住啊,将来如何打理家业。”秋仟无奈,只得又坐下,嘟囔道:“我又不想打理家业”。秋翁注意力又放在门外的动静上,并没听清他说些什么。 这时,门口慢悠悠走过个公子模样的儿郎,瞟了眼薄釉食具,似乎怔了一下,迟疑片刻走了过去。但只走了几步,公子哥又折返回来,蹲在案几前。 秋翁悄悄做了个手势,示意今天要开张了。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门口,曹掌柜起身就要过去,被夏奈尔一把拉住,悄悄说道:“别激动,,坐在一旁,看看秋翁如何做买卖的。” 那公子哥打量了一眼秋翁,秋翁只是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公子哥将一只耳杯拿在手里,先是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伸出手指顺着杯沿捋了一圈,再对着阳光照了照,问道:“掌柜,这耳杯可是卖的?” 秋翁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公子哥道:“陶器上釉,我是见过的,不过,如此精巧的薄釉食具,倒是第一回见到。这耳杯做的真好。” wap. /134/134218/31494440.html 第八十二章 碗摔了 秋翁笑道:“公子果然慧眼识宝。这薄釉食具,长安城里只有我们这里出售,独家经营。” 公子哥感叹道:“这食具啊,在王侯贵胄之府,为金银铜等,岂是寻常人可以企及的。富贵人家多用漆具,既贵,也不耐用。庶民所用之陶器虽是价廉实用,然则粗陋不堪。你们将陶器施以薄釉做成食具,确是扬长避短。” 曹掌柜顿然觉得找到了知音,激动得满脸通红,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公子哥的手,急切地说道:“公子所言极是,这就是我们的目标,一个小目标。” 公子哥被这举动吓了一跳。曹掌柜也不管不顾,拿起一只耳杯:“你看这薄釉耳杯,光亮似镜,温润如玉,可水洗,耐高温,还不会锈蚀。只有一处缺点,就是不能砸。” 秋翁插话道:“所以千万不要与夫人争执,以免殃及这薄釉食具。” 公子哥哈哈一笑,道:“店家良言,小生铭记于心。这薄釉食具多少钱一只。” 秋翁道:“五十钱。” 公子哥盘算一会,道:“这也不算太贵,便是一个瓦罐,也要这些钱呢。”略一思索:“杯、盘、碗、罐各买四只,汤勺两只,染杯两只,一共,一共二十只。”说着就去掏腰包,忽而手停了下来,面带愧色道:“我只是出来闲逛的,没有带许多钱。你这里先包好了,我回家去取钱,马上就回来。” 曹掌柜殷勤道:“不妨,不妨。我替你先包好。” 秋翁与公子哥说话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好奇的人,待公子哥一离开,有几人也拿起薄釉食具仔细端详。 对于新奇物件,一般人是喜欢其新又顾忌其奇,所以能否流行,颇难预料。但是,若有人起了头,就会产生示范效应,群起效仿。 一个戴纶巾、着黑色深衣的年长士人刚才一直认真听着,这时拿起一只碗,面露欣赏之色,道:“我也要与那公子一样的二十只,包好了。”说罢回头叫过僮仆,数了几串钱递来。 曹掌柜接过钱笑道:“这物件烧制不易,小店一共也只有八十只,你俩就买走了一半。” 如此一说,原本围观的人按捺不住了,乱哄哄道:“我要买两只碗,两个罐。”“我买四只耳杯。”“我买盆子,盆子,六只。”吵嚷声引来更多的行人,将店门口挤的满满当当。 秋仟见状大喊:“别乱了,别乱了,排好队,一个一个人来。”话音才落,门前已经排上了十数人,后面的几人也没搞清怎么回事,先排上了再打听是买何物。 只一会功夫,夏奈尔后屋出来,悄悄拉了一下秋翁的衣袖,轻声道:“都卖完了。” 平定的薄釉食具会受到欢迎,是在秋翁意料之中,但第一次出货就这么快的卖完了,他还是很惊讶:“都卖完了?” 夏奈尔点点头,忽而小脸皱起,道:“我的烧窑也要快点垒好,先回去了。”说罢人已跑出门了。曹掌柜目送她的背影远去,与秋翁相视一笑。 秋仟听到夏奈尔说卖完了,便喊道:“卖完了,都卖完了。不要排队了。”有好些人原本就是好奇,听说卖完了,思忖店里总归有样品的,都想看看这新鲜玩意究竟有什么好。于是,前面的人还没散去,后面的人又挤了上来,还有路过的瞧见这里热闹,也围过来打探卖什么东西,店肆门口人声鼎沸。 霍云这天也带着一群家丁在九市闲逛,瞧见这里热闹,好奇心陡起,背着手晃了过去,那群家丁马上跑在前面将人群驱散。 秋翁、曹掌柜不认得霍云,但他俩老于世故,瞧着霍云的衣着和做派,揣度这人起码是个贵胄子弟,乃至于就是个权贵。秋翁上前施礼问安。 霍云没有理他,里里外外打量这店肆,店里空荡荡的并无新奇之处,心想,那刚才这么多人围着干吗,脸上不由得浮出疑惑的表情。跟在身边的管家也是东张西望,问道:“你这店铺卖些什么东西?” 秋翁赔笑道:“小店只卖薄釉食具。” “薄釉食具?”霍云沉吟一会,道:“取来看看。” 曹掌柜赶紧端出店里留存的样品。 这薄釉杯、盘、碗、罐放在一张黑漆棜案上,相互映衬,熠熠生辉,更显得精美华贵。 霍云拿起一只耳杯仔细端详,又将盘、碗、罐等看了一遍,心下喜欢,瞥了眼跟在身旁的管家。管家心领神会,哈腰谄媚一笑,转身板着脸道:“店家,将店里的这种物件都拿出来,我家主君看上了。” 秋翁双手一摊:“都卖完了。” “啊,卖完了。”家丁没想到秋翁如此回应,一时愣住了。 “确实卖完了,只有这几件样品。客官喜欢,下一批货来了,小店必然留予客官。” 管家嗤笑道:“我家主君何等尊贵,岂由你来安排。”秋翁听他这么一说,也是语塞。 霍云虽然贵为冠阳侯,实则一纨绔子弟,骄奢放纵,遇见喜欢的东西,都要据为己有,府上黄金白璧、奇珍异宝,无所不有。这薄釉食具虽然稀罕,但也就是食具而已,材质也就是陶土,按理不会入他的眼。可他多看了一眼后,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心心念念就想得到,听到没货了,倍感失落。 管家哪里知到他的心事,回身禀道:“店家说没货了。”又顺口说道:“这也就是寻常物件。” 霍云着实恼怒,狠狠瞪了他一眼:“多嘴。”管家吓得一哆嗦,弯腰拱手,不敢再说话。 这时,先前买下二十只薄釉食具的公子哥匆匆跑来,递上钱囊,道:“店家,我将钱取来了。” 秋翁迎上前,揖道:“多谢公子惠顾。”吩咐秋仟将包好的薄釉食具递与公子哥。 霍府管家觉察到霍云不悦,而这时有人当着他们的面提货,顿觉受辱,不由得恼怒起来,指着公子哥的背影,气咻咻说道:“怎么他来了就有货了。” 秋翁道:“这位公子先前已经买好了,只是回家取钱而已。” 霍云冷笑一声,拿起一只薄釉饭碗,托在手里慢慢举起,手指轻轻拨了下,然后稍稍用力一抛,薄釉饭碗旋转着飞了出去,只听“呯”的一声,那碗摔在街中央的青石板地上,碎片四溅。 秋翁与曹掌柜面面相觑。秋仟喊道:“你干嘛。”就要上前阻拦,被那群家丁挡下。秋翁与曹掌柜也赶紧上前劝住秋仟。 秋仟气极,也不管霍云是何等人,怒骂了一句,突然跃起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他衣襟。 霍云摔了碗正兀自得意。他的身份何等尊贵,长安城里寻常人等遇到了他可是要绕道而行的,哪里会想到居然有人敢揪他揍他,不由得惊叫起来。 霍府家丁之前看着秋家店肆里的这几人老的老小的小,心中轻慢,都围在边上起哄,未料到秋仟有此举动,一时都傻眼了。听到霍云惊叫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七手八脚试图将秋仟拉开。 秋仟脸涨得通红,咬紧牙关,死死揪住霍云衣襟。家丁们手忙脚乱的拉他,反而恶将霍云扯的东歪西倒。 秋翁和曹掌柜急得团团转,使劲挤进人群。秋翁生怕将事情搞得不可收拾,连劝带拽,总算让秋仟松了手。 秋仟刚松开手,家丁们不由分说将他摁住,秋翁和曹掌柜要上前解围,也被家丁拽住,无法动弹。 霍云整了整衣裳,抬头瞥了眼被家丁死死摁住的秋仟,又拿起一只薄釉盘子,朝着秋仟晃晃。他牵动一下嘴角,似笑非笑,右手举着薄釉盘子,双眼下意识地朝那只摔碎的碗看去。 那群家丁摁着秋仟,目光都随着他那只手移动,只要他示意一下,家丁们就会将秋仟狠狠的揍一顿。 之前摔出去的那只碗落在街对面一人脚前,碎成几片。霍云盯着碎片看了一会,微笑着将视线慢慢往上移,忽然脸僵住了,待睁大眼看清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他呆了片刻,放下盘子,迅速拂了下衣裳疾步趋前。 众人见他如此举动,皆愕然。 wap. /134/134218/31494441.html 第八十三章 燦窑 秋色明媚,刘询在东市逛了一圈,心情愉快,路过这里,看到这家店肆门前吵吵嚷嚷的,也是好奇,就停下了脚步眺望。不料一只陶碗凭空飞来,砸在他跟前,碎渣溅起。他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面露愠色。 史高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一步挡在前面,环顾四周,寻觅这碗是从哪里飞过来的。 君臣两人不约而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霍云。 霍云虽然性情乖张,但在皇帝面前,是不敢乱来的。他低着头躬着身,一步一步朝前挪动,心中越发惶恐。将一只碗摔向皇帝,往重里说,可是弑君大罪。 他拼命思考该如何向皇帝解释,编了几套说辞,自己也觉得荒谬。这时,他惦念起管家的好了,平日里有什么难缠的事,管家自然会替他搞定。他不由自主回头张望了一下,不过,管家没有他的吩咐,是不敢乱动的。 皇帝就在面前了,霍云哭丧着脸躬身作揖。史高上前几步,轻声道:“君上微服私访,免礼。”霍云也不敢起身。 刘询双手抱胸,道:“可是你扔的饭碗?” “臣鲁莽。” “吃饭的碗都敢扔了。”刘询嘲谑道。 霍云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臣不敢。” 大庭广众之下,刘询也不想与他过多纠葛,引人瞩目,道:“退下吧” 霍云躬身应诺,但是皇帝没动,他也不敢先走。史高见状,道:“你先退下,君上还有事。”霍云这才慢慢后退,离了一段距离,方才转过身。 霍府管家和家丁远远瞧见自家主君这番举动,个个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霍云步履沉重,脑子里一片混沌,也没有朝秋家店铺那个方向走。忽而听到有人“嗨嗨”叫唤,回过身,只见史高朝他挥舞着手。 他一脸惘然,想了想,指指自己,确认是否在招呼自己。 史高点点头,然后手指缓缓划过,指向店肆门口的那群家丁。 霍云这才明白过来,是要他将那群家丁带走。没有他的指令,家丁都站在那里不敢动。于是他招招手,那群家丁才颠颠地跑了过来。 霍云也是懊丧,怎么这么倒霉,出来逛逛街,耍耍威风,就被皇帝撞见了,虽说不曾受罚,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够丢脸的。他悄悄侧过脸,瞟了眼不远处刘询和史高,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恨意。 凶神恶煞的家丁冷不丁就撤了,秋翁也很迷惑。他看不清远处两人的面貌,只觉得那年轻人气度不凡,心想,这是什么样的人物啊,居然让一个如此嚣张跋扈的人唯唯诺诺。毕竟这两人帮他们解了围,秋翁心怀感激,虽然不知这两人身份,还是吩咐秋仟过去道谢。 秋仟远远望去,心忖这两人好生面熟,就迎了过去,待走近了,认出是刘询和史高,高兴得张开双臂迎上去。 刘询和史高见到秋仟也很惊讶,史高上前将秋仟双臂摁下,笑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秋仟指指对面那家店肆,道:“那店我家开的。” 刘询来了兴趣:“你家开的店,卖什么物件啊。” 秋仟道:“卖薄釉食具。” “薄釉食具?”刘询不甚明白,困惑地追问了一句。 秋仟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片,道:“就是将陶土做成食具,施以薄釉。” “我还以为就是一只寻常陶碗呐。”刘询说着就要接过碎片。 史高赶紧拦住,道:“当心将手划破了。” 刘询乜斜他一眼,并未将手收回。秋仟倒是缩回手,笑道:“店里有好的碗,到我们店里去看看吧。”刘询笑着点点头。 秋翁与曹掌柜候在店门口,见刘询和史高过来,便迎上施礼。秋仟道:“这位是黄公子,这位史公子,是我前几日结识的朋友。” 秋翁拱手笑道:“老朽乃秋仟之父,这位是曹掌柜,问两位公子安好?” 刘询拱手道:“秋家翁安好,曹掌柜安好。” 秋翁招呼两人进店安坐,吩咐秋仟端来果食,笑盈盈说道:“刚才多亏两位公子解围,老朽不胜感激。”说罢又拱手施礼。 秋仟在旁好奇地问道:“刚才那人是何等身份啊,带了一大群家丁,怎么见了你们就蔫了。” 刘询与史高面面相觑,犹豫着怎么回答才好。史高略一思索,道:“那人曾在黄公子府上当差,行——,行主仆之礼。黄公子也是我的主君。” 秋翁和曹掌柜听了心下惊骇:那么一个带着一大群家丁的公子,居然曾在黄公子府上当差。那黄公子何等人物啊,若非皇亲国戚,也是王侯将相。 秋翁恭恭敬敬站起:“老朽眼拙了。黄公子年少有为,老朽敬佩之至。” 刘询笑道:“秋家翁不必拘礼。我与秋公子亦是有缘,一见如故。” 秋翁还要说话,史高生怕他问多了答不上来,赶紧打岔道:“秋公子刚才说贵店经营薄釉食具,黄公子颇感兴趣。” 说起薄釉食具,秋翁得意了:“这薄釉食具在长安城只有我们独家出售。今日开张,半个时辰就卖完了。” “卖完了?”刘询有些失落,瞅了史高一眼。史高才要开口,秋翁道:“我们留了些样品,秋仟,快拿来给黄公子看看。” 秋仟应了一声,拿起漆棜案进了内屋,不一会就端出一盘薄釉食具,放在案几上。 刘询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他不由自主直起腰,凝视着折射出着妖艳光彩的薄釉杯、盘、碗、罐等,惊讶不已。他拿起一只耳杯轻轻抚摸,感受着那份光滑和润泽。许久,才抬起头问:“这是你们做的?” 秋翁笑道:“曹掌柜在平定县有陶窑,是他那里烧制的。这薄釉食具,莫说长安,便是大汉,也只此一家。” 曹掌柜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道:“我原本只是烧制一些陶土物件,也有施些薄釉,不过大多粗陋不堪。多亏秋家翁替我谋划,改进了工艺,才做出这般精致的食具。” 史高也拿了一只碗仔细端详,啧啧称奇:“果然精美,怪不得都卖完了。” 秋翁笑道:“刚才那位公子也是喜欢这薄釉食具。因为卖完了,心中不悦,才有那般举动。” 刘询放下耳杯,依旧恋恋不舍,双眸凝视着漆棜案上的薄釉食具,问道:“下一批何时运来长安。” 曹掌柜道:“我出来时已经入窑烧制了,估计十日后就可运到长安。”又感慨道:“第一窑只做了百余件,还担心能不能卖出去呢。” 秋翁笑道:“我说能大卖,你还不相信。” 曹掌柜双手抚膝,微微摇头叹息:“那日你说的小目标,我是没有信心的,如今看来,果然不难。”说罢抬头注视着秋翁,眼眶竟有些湿润了。 史高好奇问道:“什么小目标。”曹掌柜就将其中原委说了一遍,众人皆笑。 史高笑道:“有了许多钱,想干嘛啊。” 曹掌柜不好意思地说道:“平定有许多边关退役军士和家眷,还有阵亡军士的遗属,有了钱,就可以帮到他们。” 刘询闻言很吃惊,面色凝重,注视着曹掌柜,思忖片刻,问道:“这薄釉食具可有名号。” 秋翁道:“尚未取名号。” 刘询道:“我替你们取一个吧,就叫‘平定燦窑’。” 秋翁大喜,站起长揖:“多谢黄公子。” 史高笑着将他扯住,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赶快去取块木牍,请黄公子题写匾额,将来必然生意兴隆。” 秋翁被提醒,感激地朝他拱拱手,吩咐秋仟取来木牍和笔墨。 wap. /134/134218/31494442.html 第八十四章 竟有此事 秋翁面向刘询,恭恭敬敬揖道:“黄公子才学卓绝,这‘平定燦窑’四字,着令敝舍生辉。老朽斗胆,恳请黄公子赐赠墨宝。” 刘询笑道:“秋翁不必多礼。”说罢执笔蘸墨,在木牍上写下圆浑挺健的“平定燦窑”四个篆字。 众人围拢过来,纷纷赞叹,秋翁更是喜不自禁,嚷道:“都让开。”将木牍仔细收起。 秋翁看了一眼计时漏壶,已至申时,便道:“黄公子、史公子,就在敝舍用些膳食吧。”没等史高回话,就吩咐秋仟去买来酒菜。 史高站起想要拦阻,刘询笑道:“秋翁盛情,却之不恭啊。” 秋仟道:“就是嘛。”说着将史高按回座席。 秋仟出去买酒菜,众人就坐着闲话。秋翁说些走南闯北的趣闻,曹掌柜说些边关往事,刘询听得津津有味。 没过多久,秋仟就引着几个酒肆食舍的伙计送来酒菜。史高取过一双箸想为刘询试食,刘询皱起眉瞪了他一眼,他才讪讪放下。 众人饮酒品肴,其乐融融。曹掌柜已然微醺,取过一张棜案放在膝上,双手击打出节拍,如同鼓缶,引吭高歌: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歌声苍劲,余音回旋不绝。众人皆嗟叹,许久才平复心情。 史高感慨不已,好奇地问道:“此歌可是你所作?” 曹掌柜摇摇头:“我哪有这般才情,此歌也不知何人所作。只是歌中感叹人生易逝,奈何虚度,有催人奋进之意,深得我心。我是在西域度辽将军帐中听过一回,便记下了。”说罢目光凝滞,似乎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中。 秋翁见众人神情凝重,有意要让气氛轻松些,起身为众人斟酒,道:“十日后下一批‘平定燦窑’的食具到了,我们这小店是不是也该换一间大的店肆。” 曹掌柜捧起耳杯接秋翁斟酒,一边说道:“按今日的情形,倒是要换间大些的。”又转过身笑道:“黄公子、史公子,到时候你们也要来啊,我留两套最好的给你们。”刘询笑着点点头。 秋翁走到了史高面前刚要斟酒,史高站起,嘴里说着“我来,我来。”从秋翁手里拿过酒壶,先为刘询斟满酒,又将坐在边上的秋仟的耳杯斟满,瞧他似乎闷闷不乐,笑道:“秋公子,满堂欢饮,为何你一人向隅。” 秋仟嘟着嘴道:“我可高兴不起来。再过十日,我就不在这里了。” 史高奇怪,问道:“为何?你要去哪里?” 秋仟神情黯然:“我是朝廷的重罪疑犯,再过十日,要去廷尉府投案了。” “投案?”史高吃了一惊。他正举杯呡酒,手一抖,将酒洒在了衣裳上。秋翁赶忙找了一块帛巾递与他。 史高边擦拭衣襟边自嘲道:“酒酣乎,人醉乎。”又将食案擦净,这才放下帛巾。他还是有点懵,两眼盯着秋仟,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你是逃犯?” 秋仟乜斜他一眼:“谁是逃犯啊。”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询听闻秋仟是个重罪疑犯,也难以置信,而更令他惊愕的是,秋仟居然还要自己去廷尉府归案。史高话音刚落,他便迫不及待地说道:“你说说,怎么回事。” 秋仟莫名其妙成了朝廷罪犯,心中委屈,总想辨白一番。不过,在秋宅大院没人愿听唠叨,他父亲也认为就是他自己惹是生非。现在有人愿意听了,他便有一种遇到知己的感觉,于是,将朔方之行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苦笑道:“就这么着,我成了偷窃军械的朝廷罪犯。还好朔方郡狱决曹掾庞萌,体谅我们这些人的苦楚,让我们自己到廷尉府归案。所以这一路走来,也没有吃什么苦。不过,十日之后,也不知会怎样。”说罢连连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刘询越听越惊讶。十个重罪疑犯,没人押送,让他们自己到长安廷尉府归案,这种举动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竟有此事。这般纵囚,可是触犯律令的。”他忍不住说道。 秋仟情绪低落:“触犯律令?有几人真是触犯律令?譬如我,我又何曾偷盗军械了。” 刘询一时语塞,犹豫片刻,直起身子看来史高一眼。 史高原本还想安慰秋仟几句,正踌躇如何说才是,见状,便面向秋翁拱手笑道:“秋家翁,我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打搅了许久,也该告辞了。” 秋翁见挽留不住,便与曹掌柜和秋仟一起,将两人送到门外,拱手作别。 刘询沿着章台街往未央宫东阙而去。他皱着眉,一路无语,越走越快,史高小跑几步才追上。 刘询径直进了宣室殿,还没坐定,就吩咐道:“史高,你去廷尉府,将朔方十囚的案宗取来。” 史高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听了这话赶忙收回,“喏”了一声,转身就往廷尉府去,隐约听得刘询自言自语道:“这可是触犯律令的。” 史高走后,刘询在宣室殿里坐立不安,急迫的想知道朔方十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感觉等待了很久,似乎有一个时辰,史高才回来。他有些恼怒,刚要发火,瞧见史高捧着一大捆竹简,满脸是汗,也就将话咽了回去,道:“这么多啊。” 史高将竹简放在案上,喘了口气:“还有呢。我让廷尉府的衙吏放在了门外,我去搬进来。” 刘询道:“你且坐下。”抬头瞅了一眼候在门口的许桑。许桑略略躬腰,唤过一个内官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几个内官将竹简搬了进来。 刘询随手拿起一卷竹简,掂了掂又放下,道:“说说罢。” 史高举起衣袖擦了下脸上的汗,道:“我询问了廷尉府,确实如秋仟所言,朔方有十个重案疑犯不能决,谳之廷尉,议刑公文也已呈报。这十囚须于九月十五日正午至廷尉府归案,廷尉录囚。具体案情都在这些案卷中。” “那廷尉府可知这十囚是自行进京,无人押送。” “廷尉府恐怕还不知道。”史高说罢心中忐忑,偷偷抬眼瞟了一眼刘询,发现他皱起眉思索着什么,并无喜怒,才稍稍心安。 刘询沉吟片刻,道:“宣丞相和御史大夫进殿。” 许桑“喏”了一声,传旨下去。 wap. /134/134218/31494443.html 第八十五章 法理 没过多久,御史大夫丙吉就赶来了,刘询一向敬重丙吉,起身迎候,招呼他坐下。 丙吉不知何事宣他,匆匆忙忙过来,眼神里透着迷茫。 刘询注视着这位仁厚长者,心中不期涌起一股暖流,笑道:“走得这么急,先喘口气。” 丙吉反而局促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长揖道:“臣恭候陛下旨意。” 刘询笑了笑,自己坐下,招招手也让他坐下,过了一会,才说道:“丙公深谙律令,我有一事相询。”丙吉慌忙起身避席揖道:“臣惶恐——” 刘询摆摆手:“丙公不必多礼,坐吧,坐吧。” 这时丞相魏相也赶了过来,进殿施礼。刘询示意史高将朔方纵囚一事说一遍,丙吉认真听着,不明白处还问了几句。魏相之前曾查寻朔方边争一事,也从廷尉府得知有朔方疑犯递押至京。但他并不知道纵囚之事,这回听了,也是惊讶。 刘询面带疑惑,问道:“这般纵囚,合乎法度吗?” 丙吉犹豫了一下,字斟句酌缓缓说道:“汉律有故纵和篡囚之罪。故纵乃为故意放纵罪犯,篡囚则是违法释放囚徒。朔方郡狱决曹掾庞萌所作所为,或是坐此两罪。”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刘询和史高君臣两人一眼。两人都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见他停了下来,史高接话道:“决曹掾庞萌可是知法犯法,而这十囚,亦有越狱之嫌。” 丙吉摇摇头:“就当下情形而言,朔方决曹掾庞萌纵囚,以及这十个疑犯自己来长安归案,是否涉罪,未可定论。” 史高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丙吉道:“我大汉律令,德主刑辅。朔方十囚疑罪当决,诏狱逮系长安,亦在法理。至于如何来长安,是狱吏押送,还是囚徒自归,只是过程不同而已,如果一个不少按期归案,那就没什么问题。” 史高心忖,这御史大夫果然是仁厚长者,这样的违规之举,他也能找出理由宽容。 “当下决曹掾庞萌与朔方十囚尚在递押途中。所以,不到九月十五日午正,无人可谓获罪。”丙吉说道。 “这种做法闻所未闻。就不怕途中有人逃逸?”刘询思忖着说道。 “臣也想不出那个庞萌为什么要让十囚自来长安归案。这十囚尚未定罪,生死叵测,途中若有人逃逸,亦在情理之中。毕竟,求生也是人之本能。”说到这里,丙吉低下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魏相嘴唇翕动,但犹豫一阵,终究没有说出口。 殿堂里一时陷入沉寂。过了一会,丙吉直起身子端坐,道:“臣以为,如果十囚皆按期归案,那就是无畏生死的信义之举,亘古未有。”他这么一个沉稳之人,此时也抑制不住内心激动,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亘古未有。”刘询若有所思,沉吟了好一会,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抬头问道:“若是有人不能按期归案,将会如何。” 丙吉听他如此一问,不由得脸色凝重,思索片刻,答道:“如若有人逾期不归,则为负罪逃逸,也可视作越狱,为枭首大罪。” 史高惊讶道:“这么严重啊。”他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并非有意逃逸,实在是因为路途艰难而误期,那会如何处置?” 丙吉闻言,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史高被看着心里发毛,只得尴尬笑笑。丙吉缓缓说道:“秦之亡,在于陈胜首义。陈胜之所以举大计,在于失期。陈胜、吴广九百人发闾左适戍渔阳,会天大雨,道不通,皆已失期,失期当斩。于是振臂一呼,揭竿而起。” 刘询当然熟知这段史料,感慨道:“确是如此。一场暴雨造成的误期,竟让偌大一个强秦轰然倒塌。”魏相在旁也频频点头。 史高道:“也就是说,如果误期,无论是何原因,按律当斩。” 丙吉道:“秦律重刑,汉律尚德,所以萧相国成《九章律》,约法省刑。不过,汉承秦制,定罪量刑,多有相通,亦为失期当斩,同罪连坐。朔方十囚如果误期,则十人连坐,当斩。而朔方决曹掾与相关官吏,均有渎职之罪。” 刘询站起,背着手在殿堂里徘徊,丙吉、魏相、史高也都站了起来,肃立一旁。 “一个六百石小吏,竟然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举,或彰显信义,或招致杀身,果然是亘古未有。他难道就没有担心过?”刘询还是感到这事不可思议,频频摇头。 他转过身看到丙吉还肃立在旁,心想这事已经问明白了,于是说道:“丙公,且退下吧。” 丙吉躬身揖道:“臣告退。”魏相不知该走还是该留,望着丙吉缓缓退出,一时犹豫,僵着那里没动。 刘询见状,稍作思索,觉得有些话还是先与史高商量为好,便道:“魏卿,你也退下吧。” 刘询目送丙吉和魏相离去,问道:“你听明白了吗?”史高恭恭敬敬说道:“九月十五日午正,生死一念之间,我已迫不及待想看到结果了。” 刘询不置可否地呵呵笑了几声,回到书案旁坐下,翻了翻竹简,又问:“这十囚是何罪名。” 史高将十人罪名说了一遍,刘询时而皱皱眉,时而摇摇头,待听完了,寻思片刻,疑惑道:“这十囚中,倒有七人是因为朔方边争而获罪的啊。” 史高忽而心中一凛,想起霍府马夫张章曾说起范明友那段日子是去了朔方。他犹豫着是不是要将这情况奏报皇帝,一抬头,发现刘询目光炯炯注视着他。他勉强笑笑,道:“陛下当初就怀疑朔方边争或有隐情,臣亦派人过去查询,然而路途遥远,至今尚未回复。不过,据报度辽将军范明友曾去过朔方,臣还从案宗中发现,这十人中有一人身世蹊跷。” “可是淳于几。” 皇帝冷不丁说出这个名字,史高一下子怔住了,随即脸色煞白,心想不好:“君上居然知道淳于几,我可是在欺瞒君上啊。”于是扑通一下趴在地上,不住叩首:“臣死罪。” “为何?”刘询冷冷道。 “臣不该知情不报,有欺君之罪。”史高越发惶恐,叩头叩的地板也嘭嘭响。 刘询哼了一声:“起来,说说吧。” 史高站起,不敢挺直,躬着身偷窥一眼,发觉皇帝神情平静,好像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心下稍安。于是踌躇片刻,脸憋的通红,才结结巴巴道:“臣在查阅朔方十囚案宗时,也是注意到了这个淳于几,他就是当年宫廷女医淳于衍的亲侄儿。坊间传闻,是淳于衍下毒害了——害了许皇后。只是臣没有确切证据,所以不敢禀报陛下。” “当年可是你去查证的。”刘询双目直视着他,说道。 “当年宫廷御医淳于衍的嫌疑最大,我已将她拘押,若是时间充裕的话,必能审出结果。只是,只是故大将军不许追究。”史高吞吞吐吐道。 wap. /134/134218/3149444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