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女帝NP)》 一、侍君(微H) 大业一年,新皇更立年号,昭告天下,自领群臣往咸池祭礼,以示受命于天,神册永奉。 宫里御笔朱批的诏令下来,只道是“大业之化,庶从兹始,宜播嘉惠,咸与维新,可大赦天下,不咎既往。然后明罚敕法,以肃理官。”平头百姓们半懂不懂的,可街头巷尾,皆顺势传起了这位新帝的几出折子戏。 新帝身为女子,年方十八,正是戏文里最好的年岁,却行了那牝鸡司晨之事。 朝野上下诸多不服,可不消一年,女帝长辈手足皆被屠戮了个干净,就连赵氏同宗里几只巴狗儿都被抖搂出来,削了项上汗毛,呜呜咽咽地缩了脖子不敢再议。 那女帝显然也是善养恶犬的。没瞧见骠骑将军与临楼王见天儿地往宫里去吗?新帝登基以来,那正殿前已不知洒了几回热血,天一热便有蚊蝇滋生,若不是恶犬横行,她赵成璧一介纤弱女子,如何坐得稳这位子呢? 传闻女帝姿容绝艳,继承了先帝贵妃烟视媚行的做派,常与近臣通宵宴饮,太真醉酒,有玉山倾倒之姿。若非绝顶美人,如何能诱得虎狼前仆后继,将她扶上这世间至高处,任她驱策呢? 三月初九,开诏狱。 天牢里最深一层的犯人被牢头牵引着,回归人间。那是个青年男子,约莫二十许岁,因上了重枷而背脊微弯。他始终垂首不语,直至三月丽阳撞入他眼睫。 他螓首微抬,正对上一人视线。女帝一身锦簇大妆候在天牢门口,正俯下身子向他伸出双手。 “容珩哥哥,玉儿来接你了。” 可伸出的手始终得不到回应,她便也迤迤然将手收了回去,笑意不动,“一别数月,太傅清减非常,朕心中深感不安。朕已命人将未央宫倾云殿收拾出来,太傅且安心住下,好好养养身子。” 此言一出,众宫人皆眼观鼻鼻观心,莫敢观望那位昔日太傅的神情。未央宫乃后宫之中位,自古以来便是帝王正室的住所。如今这女帝登基半年有余,虽影传在朝中与人有些外四路的情事,但却不曾选秀,亦不曾大封后宫。偌大的宫苑中至今不过两位正经主子,且都是低位。 当今圣上做皇女时,倒有传闻,先帝欲将爱女与容家二郎议亲。只是时过境迁,容氏一族阴谋反叛,帝亲下旨夷其三族,骠骑将军周云柬率兵夜入容府屠戮满门,连六岁的女娃娃也不曾放过。树倒猢狲散,枝断再难依,这位曾誉满京都的太傅大人再出天牢,可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难不成女帝有意弃了将军与临楼王,独独将这位昔日的怨偶扶上后位,再续前缘? 女帝为人阴鸷,行事作风常出人意表。十八岁的少女,谁也未曾想过她能保住那个位置,至多不过是以色侍虎、保得一夕安稳罢了。可她偏偏在这波谲云诡的斗争中站稳了脚跟,更是拨弄风雨,将每一颗棋子都捏进了掌心。旁人不可为之事,她可为,且往往有意为之,岂不让人反复猜测以致震悚。 赵成璧满意地欣赏着容珩逐渐泛白的唇色,忽地出手扣住他的下巴往上一勾,叫他不得不望进自己眼里。 一片星火,一片死寂。 “太傅,是不愿么?” 容珩偏过头脱离她的掌控,俯身长拜于地,嗓音低哑漠然。 “臣……遵旨。” 看来数月的天牢折磨真剥去了太傅的一身傲骨。赵成璧微微一嘻,两指轻捻回味着容珩肌肤留下的滑腻。天牢里狱卒也是人精儿,知晓自己大赦天下的用意,赶着把容珩洗刷了干净才领出来。 自己本欲在这天牢前好好将其折辱一番,可他应得这样快,倒叫人索然无趣了。 赵成璧眉目微沉,拂袖而去。 容珩入未央宫的消息,便如油入沸水、石落平湖,转瞬之间传遍了宫闱。 玉棠宫中。 “陛下……果真让那容珩入了未央宫么?” “回沉侍君,是……是陛下亲口下的令,如今宫里人人议论……” 沉宴阖眼轻叹,不自觉地攥紧了掌中宽袖,默然半晌,方敛了神色淡淡道:“旁人议论如何,本君不欲理会。只是本君不希望玉棠宫中也传出类似的风言风语。一切有关容……侍君的事,玉棠宫都要避之远矣,你可明白?” “是,奴才省得了。” 沉宴挥退侍者,自个儿在窗边坐了一会子,终究耐不住心思亲下厨做了一碗桃花羹往宣政殿送。 今日的宣政殿布置一如往常,殿前侍卫见是近来得宠的女帝侍君,便也不做阻拦,只讨好道:“沉侍君今日来得巧,陛下正念着您呢!” 沉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殿中,赵成璧正以手支颐,斜倚在龙座上懒懒散散地批着奏折。见沉宴来了,只翻了翻眼皮,随意道:“阿宴来了,坐吧。朕还有些折子没有批完,过会陪你可好?” 虽她还是同平常一般淡淡的,可沉宴却无理由地觉察出,陛下今日心情不错。于是便膝行近前,牵了牵她的衣袖小心道:“陛下辛苦,臣侍为您松松筋骨罢。” 赵成璧终于抬眸,戏谑的目光往沉宴身上一落,见他的手指正因畏惧而微微僵硬。好笑地与他僵持了一会儿,终于道:“阿宴,可是急了?” 沉宴不知如何接话,女帝的朱笔却已伸了过来,径直挑起他尖俏的下巴,叫他不得不扬首看她。 女帝瞧着那杏眼中水波粼粼,似是委屈,又似是欲说还休的情谊,不禁俯身与他缠吻了一番。 “陛下……”沉宴被她缠得紧了,小舌探入深处不容抗拒地轻扫、品尝,喉中溢出一声轻吟。他以手抵了下赵成璧的肩头,似有推拒之意。 赵成璧还未尽兴,却也不恼,收了唇舌便又唤起天家气度,正襟危坐。 “予你些便宜,可够?” 沉宴咽下还未平复的喘息,双手抚上她削薄的香肩揉捏按摩,柔声道:“陛下所赐,臣不敢辞。臣侍今日做了一碗甜羹,陛下可要尝尝?” “既是阿宴亲做的,那便喂朕尝尝。”赵成璧眉目不动,握着奏折走马观花似的翻了两页。 沉宴闻言大受鼓舞,噙着温柔的笑意舀起一勺羹,先用唇探了下温度,随即送到赵成璧唇畔,目光殷切。 赵成璧将汤羹抿尽,也不多言,于是沉宴便一勺接一勺地喂,直至小盅见底。沉宴用帕子轻柔拭去女帝唇边残渍,指尖也沾上胭脂的红晕。 赵成璧仍是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今日这羹,火候急了一些,不似沉卿手笔。下次,多熬一熬。” 沉宴手指一顿,随即深深拜下,颤声道:“臣侍……臣侍不敢……” “沉卿说错了。”赵成璧将他扶起,纤指自其喉结处缓缓向下游走,到得衣襟方停。“你敢,朕才喜欢你这份心。” 沉侍君与女帝胡混了半日光景,待得出殿之时身上穿着的已不是原先那件,就连头发也能看出是新洗过又梳篦好的。 有殿前侍卫见他出门,面上微露鄙夷之色——个破落小官庶子出身,靠着女人的恩宠一飞冲天,郎倌粉头儿似的,白日宣淫,不知廉耻。 然念及女帝的品貌,又是不由得心中怅然:这等出卖身子的腌臜事,偶尔倒也算得人间至美呢! 到得晚间,宣政殿一道谕旨下达,晋封沉氏为贵卿,位同从三品贵嫔,各色奇珍异宝流水价似的赐入玉棠宫。 原先女帝命人拾出未央宫给容珩居住,宫人便都猜测今后容太傅必将宠冠后宫。毕竟是曾经誉满京华的清流贵子,但见其貌,便如青山入怀,明月满江,何况又与女帝有一番青梅竹马的情谊。 沉、秦二位侍君虽也不俗,但若与容郎相较,就只能称美玉有瑕,哪哪儿都要差上一截了。可如今陛下此举,倒叫局势变得不甚明朗。原来这后宫争斗也如前朝一般,雷霆雨露尽是君恩,风向骤变之时总叫人摸不着头脑呢! 司礼太监刘福宁是人精儿里年老又掐尖的那一批,此刻领着手下小太监手捧珍宝鱼贯而入,点头哈腰地冲着沉宴连声恭喜。 这位沉侍君刚入宫时手段不显,人只道是个没家世的庶子,虽一张脸十分可人,但性子怯懦,在深宫里便是任人揉捏的份儿。岂料短短半年的功夫他便抓住了君王恩宠,若他自此恃宠生娇还不足为惧,偏偏他始终不温不火的,由得满宫称赞他温和平允,这等心思便十足深沉了。 沉宴恭敬叩首接过圣旨,轻声谢过刘福宁,又唤了侍女将打赏分发给众人,这才步入内室,将明黄的绢纸展开细细瞧了瞧。他伸指抚过女帝亲自撰写的凌厉字迹,唇畔笑意和宛。 凛箴规于图史,克勤克俭,表仪范于珩璜,有典有则。仰朕圣谕,以册宝封尔为贵卿。 他又记起午后的宣政殿,女帝神情慵懒卧于他怀中,专注地轻咬着他胸口激情时浮现的红痕,戏弄了许久,才缓缓道:“容氏进宫后诸事与从前不同,他不懂规矩,亟需教导磨砺。阿宴进宫以来,处事最合朕意,乖巧可人。不知阿宴可愿稍解朕心头之忧?” 沉宴怔忡片刻,讷讷道:“太傅何等人物,臣侍自知不堪……” “你是朕的人。”赵成璧吻着一切她钟爱之处,沉湎在与他的欲望之中,神色却游离而清明。“朕不喜你妄自菲薄。若觉不堪,朕让你压过他就是。” “臣侍如何配得上……” “嘘。”赵成璧玉指抵住他的唇,继续这场云雨。待得二人攀上高峰后,她靠在他心口轻喘了一会,起身捧起他的脸,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对着他,轻声道:“阿宴,好好教他。” 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似有若无的期待。深情款款,不知何来何往。 沉宴闭上眼,死死攥住胸口衣料大口地喘息着,手中圣旨悄然落地。 女帝对后宫向来是雨露均沾,把朝堂上那一套制衡手段也搬入了后廷。今日刚晋了沉侍君的位份,宠爱这码事,从来都是过犹不及的,是以侍寝之事便要由另一位秦侍君代劳了。 碧霞宫。 秦徵羽听罢宫人的传话,指尖流淌的琴音微顿,旋即长指一抚止住震颤的弦,起身沐浴更衣。 他步入池中,除去衣物,任由宫人摆弄清洗他身体的每一寸。伺候秦侍君洗浴的宫人资历远比赵成璧的年岁更深,从前服侍的,从昭明帝挚爱的异域贡女,到先帝宠极一时的惠娴贵妃,皆是后宫之中第一流的美色。饶是这般,宫人仍不得不承认,这位乐坊司出身的秦侍君,其惑乱君心的资本不亚于任何娇花,甚至某些方面还要远胜。 “侍君,该服香丸了。” 秦徵羽清冷的眸中闪过难以掩饰的厌恶,但却不做反抗,伸指将侍人呈上的丸药捻入口中,一闭眼吞了下去。喉结滑动,引人遐想。 殿中寂静无声。他就在这压抑的夜幕中独自守候他的君王,做一支待采撷的墨兰,清露欲滴。 有人自外间走近,脚步轻盈,似乎是刻意压着动静。秦徵羽不必回头,就知那定是赵成璧。她向来不喜通传,只爱瞧见他人或惊喜或无措的模样。 她也如他所料想的,如此前无数个日夜重复上演的那般,从背后环住他的窄腰,娇滴滴地轻蹭了蹭,曼声唤着,“容珩哥哥,尔玉想你。” 秦徵羽不敢出声,因为她的一只手已缓缓游走而上,扼住他的咽喉,一点一点地施加力气。 “容珩哥哥,你总是不爱理我。可是你今天为什么要答应入我后宫呢?我还有好多话,准备好了,却没来得及说……”赵成璧嘻嘻笑着,“容珩哥哥,你心里多少会有一点点我的位置吧。尔玉好高兴。” “回答朕,是不是?” 赵成璧死死扼住秦徵羽的脖子,往他的耳里吹气,也轻吻着他颈间因无法喘息而浮现的青筋。他在挣扎,这让赵成璧的心中燃起暴戾,似乎是方才意识到掌中之人的真实身份,就连自称也从“我”换成了“朕”。 秦徵羽说不出话,只是无望地将脖颈扬成一弯写意的弧度。他整个人都像是美玉琢成,白鹤引颈,殿中有一线清辉泄入,愈发映照得他肤如凝脂。 赵成璧疑心他会在她掌中融化、夭折,是以渐渐放松了手指,安抚似的轻吻她掐过的印记,低声致歉,“朕没控制住,是朕的错。” 自古君王多薄幸,能主动向宠侍认错者少之又少。如赵成璧这般的,也能算是难得的有情人了。 秦徵羽主动解开了衣襟,让赵成璧能更顺畅地探入进去,刚沐浴过不久的肌肤蒸腾着异香,气味在繁花与书墨之间,又与两者皆不同,沁凉透脾。 赵成璧爱极了这个味道,狗儿一般凑上前胡乱嗅闻着,埋首在他颈间。二人不自觉缠绵到榻上,赵成璧扯下腰间束带,蒙住秦徵羽的眼,随后俯身咬了下他的唇。 她咬的有些重,但又明显地流露出一些娇意,好像刻意诱着他报复回来似的。可他只是最低位的侍君,侍寝的规矩头一条,圣体不可损伤,他从出了乐坊司那日起便不敢有违。 赵成璧见他不动,心头掠过一阵不可名状的失落,旋即道:“今日朕还照往常那样,可好?” 秦徵羽双眼被绫罗缚住,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于是赵成璧便放心施展。她唇舌如羽,落在他上身各处,渐渐地似找到了熟悉的乐园,在他的腰腹处流连辗转,濡湿了一片。他是琴师出身,腰身却精壮,盈润肌理之下包裹的是坚实的筋肉,此刻正因她的尽情施为而难耐地搏动着。 赵成璧听着他呼吸渐乱,心中涌起快意,试探地用小舌勾了下那处坚挺。秦徵羽浑身战栗,喉间逸出低吟,双手死死抓住榻上锦被。 赵成璧来回浅扫了数下,终于满满当当将其吞入口中。她舔得仔细,像是品尝着世间难得的珍馐,吸吮之力让秦徵羽逐渐压抑不住呻吟。他的声音一如他的琴曲,高山空谷、婉转凄绝,却是在这样失态的情景中。 女帝在游戏之中总是富有耐心,因而能够占尽上风。她按照他最难抵挡的韵律重复着动作,一次又一次将他逼入绝境,随即又顽劣地放缓节拍,紧盯着他在她的掌控之中淫态百出。 不知多久以后,赵成璧的肩膀受到一阵阻力,是秦徵羽在推拒她。赵成璧莞尔,将小舌尖尖伸入顶端一张一合的孔中,稳住他的腰温声道:“今日可以。” 他没能把持住,在她的唇边绽放。 秦徵羽取下面上束带,不敢去看赵成璧嘴角流淌的白浊,跪在她脚边颤声道:“臣侍该死,冒犯陛下。” 赵成璧捻了一滴放入口中,淡淡的腥膻之气让她皱了皱眉,复又笑道:“无妨的,朕想取悦你。” 秦徵羽心如擂鼓,不知作何回应。见她果真没有生气,这才起身捧了温水和香茶,亲自为她擦拭干净。 美人情动宜笑看。 这是位顶尖的美人,琼鼻如悬胆,凤目似凝霜,与她比肩而立,宛若雪里梅花照芙蓉。且此刻情潮方歇,鼻翼与下巴尖上都凝出些细密的汗珠儿,衬得他唇下一颗小痣像是活了似的,一起一伏地翕动着。 天仙挥洒一滴墨,化作人间此郎君。 赵成璧就着他的手抿了口香茶,“你这里的茶很是不俗,比沉宴宫里还好些。果然,你比沉宴更叫人上心。” 秦徵羽不说话,赵成璧盯了他一会儿,便又自顾自道:“朕记得,年前朕是赐了一批寒潭凝碧到你宫里。只是朕,尝不得半点甜味。这九香叶炮制过的茶,你自己可喝过么?” 说着便将茶盏凑到他嘴边,强与他喝了一口,见他咽下,这才亲自以袖拭去他额上薄汗,温和道:“看来没毒,原是朕多想了。” 说是这么说,可那盏好茶还是被她掷在一边,再也不曾碰过。 秦徵羽闭了闭眼,静默良久,终于低声解释:“寒潭凝碧贵重,臣侍不敢擅用,每每陛下来时,臣侍才会命人备下……那九香叶炮制的法子,是臣侍从古书中看来,因此茶虽清热生津,对陛下来说却属寒性,与九香叶一同储存,才能寒热调和,更能激发出茶回甘的本味……臣侍自做主张,请陛下降罪。” 他跪下身去,虽衣衫不整,脊背却绷得直直的,真像是宁死不屈的志士了。赵成璧看得好笑,便伸出玉足点了下他的肩,“朕还没说什么,瞧你,吓得这样。” 秦徵羽不动,只是冷冷清清地跪着,好似方才在欲海中翻腾之人与他无关。赵成璧知他是着实委屈了,且他的做派又叫她不得不怜惜,便只好强拉了他上榻,捧住他的脸吻上去。 “朕在这个位子上,由不得朕不慎重。”赵成璧见他虽是任人摆弄,眼神却在闪躲,便又贴着他轻笑道:“平日倒没见你这样多话,今日朕委屈你,巴巴地说了一大堆,倒像朕不讲理一般。朕不过是想问你一句,谁同你说的朕爱甜味?” 秦徵羽双眸微张,羽睫如蝶翅般脆弱地扑闪了几下,似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是……是瞧着沉贵卿常做糕点和羹汤……” 赵成璧眯着眼微微笑了。 所谓九香叶,不过是她随口扯出的幌子,而他竟答得真真切切。果然美人戏,字字皆是虚妄,连根头发丝儿都是早便算计好了的,全不可信。 “原是如此么,朕还以为,”赵成璧意有所指地笑笑,给足了他用于危惧的时间。“还以为是哪位冤家好胆量,将手伸到朕的后宫里来了呢。” 言罢也不管秦徵羽是何表情,独自闭上眼睡了下去。她不说话,秦徵羽也无声,半晌,才下榻拾起衣物穿戴整齐,如往常一般行至侧间书房为她抚琴。 他所弹奏的只有两首,《长清》、《颐真》,重章迭唱、回环往复,琴音幽咽未绝,直至天明。 曲意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也。志在高古,其趣深远,若寒潭之澄深也。这样的曲子,于秦徵羽而言,是半点不相称的。至于与谁相称,他也不愿多做纠结,他所要做的,只是让他的陛下在琴音中放松心绪,久违地睡上一个好觉。 今日有人进宫。 秦徵羽在琴音的间隙轻叹一声。那个人,从前便是赵成璧梦里求不得的明月清辉,是生生从她心口剜去的血肉,也是他与沉宴日日铭刻在心底的梦魇。如今他终于来了,那么自己这张琴,也该到了空置之时了吧? 毕竟仿制的琴具,即便用上了最好的木料,却怎么也奏不出同等高华的琴魂。 晨光熹微。秦徵羽按下琴弦,起身回到寝殿。赵成璧在睡梦中脱去了一切乖戾,露出她这个年纪所本该有的稚嫩的脆弱感。他怔愣许久,终是屏住呼吸俯下身,鬼使神差地在少女发间落下一吻。 二、前朝 翌日一早,朝堂之上便是鸡飞狗跳。 赵成璧端坐高台之上,十二旒的大裘冕垂下一帘玉珠,遮住她的眉眼。她脸儿生得显小,平素总疑心不能服人,这时候倒显出一二分天威难测来。 这朝堂争斗一如菜市口泼妇骂街,来来回回的不过是为了一件事情反复撕扯。容家自前朝便世代簪缨,又从皇祖昭明帝那一辈起就打定了主意要做清流,故而在朝中积累了不薄的声望。 当初容氏阴谋反叛,证据确凿,众人还无话可说,如今赵成璧执意要容珩入宫为侍,倒叫那些郁郁多时的酸儒文臣似得了一口回神的仙气,抖擞了精神梗着脖子在堂上死谏,直道陛下此举不从礼法、有违孝悌,世家大族多少入仕子弟皆要因此蒙羞。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啊!若容太傅入宫为宠,则天下人必将看轻我朝臣子,堂堂须眉当以身许国,岂可为妇人后院戏耍耳!” “你这老匹夫,朝政议会之所岂容你放肆!陛下承天庇佑,为天下母,自当有好男儿为奴为配,那容珩乃罪臣遗孤,心思不明,血统下贱,岂能享天家供养,陛下又如何不知?小小的御史台秉笔,方才竟敢出言不逊冒犯陛下,还不速速向圣上请罪!” 大臣们一唱一和,倒是好戏连篇。可不论是先帝旧臣还是新皇走卒,都在暗地里达成了共识,绝不能叫容珩入宫,以免惑乱帝心。 大赦天下为的是谁,众人心中皆有评断。女帝登基不足一年,那天牢里刑具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天阴下雨时分多少犯人哀嚎不断,犹如鬼哭。虽行酷烈之法,可享太平之治,但朝野上下已是怨声载道,再也经不起波折了。 赵成璧听了半日的戏,养气的功夫修炼得愈发好了,此刻神情未变。 其实依她想的,收了容珩只是开弓一箭,回头能叼回几只落网的鹰隼还犹未可知。只是她不便同这些庸人解释。 况且,她也讨厌被胁迫。 “众卿莫动,听朕一言。” 赵成璧双手置于膝上,掌下是九龙抢珠的云锦图纹,一派端庄,“朕自先皇早陨,年幼失怙,上无君父教导,下无夫郎提携,故,行事常有悖逆,以致教化不行,德治有缺。朕忝据圣位,深知难辞其咎,诚宜避正殿,减常膳,以示侧身修行之意。” 众臣一听此言,倒觉着有几分罪己诏的意味,女帝难得软化了态度检讨起自己,也算得是个好的开端。故而皆翘首以盼,巴望着女帝再说出些悔过之语,顺势将那容珩逐出宫去,君臣也好一团和气。 岂料赵成璧微微一笑,话风一转,“自咸池祭天归后,朕常有力所不怠之时,起坐理政,恍惚见先帝留影于前,讷讷不知其所言也。前日朕偶得一梦,梦中先帝痛斥于朕,曰‘当从父旨,永览前戒’,朕悚然兢惧。然白日果在御书房密匣中寻得一物,正是先帝生前手记。” 言罢示意大太监刘福宁近前。那太监手捧一物恭恭敬敬地走了几步,到得众臣面前,这才展开御笔手书,高声诵道:“朕之爱女成璧,素习文理,秉性慧达,朕欲以国事相托,又恐爱女势单力孤,以幼冲奉承洪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朕有愧祖训。故,令容氏二子容珩为皇女正夫,其人金声玉振,当尽心佐之。” 众臣哗然。 “虽说是先帝旨意,然时移世易……陛下三思啊!” “先帝生前若有决断,当同三省六部共议后方能成行,此事我等从未听闻!” “臣只怕有人伪作旨意,有心惑乱宫闱、颠覆社稷啊陛下!” 赵成璧听着有人质疑手书真假,立时冷下脸,几步夺过那太监手中的密旨往最前头的重臣面上砸去,“先帝笔迹,尔等安敢不认!” 那吏部和户部尚书二人被砸了个趔趄,又不敢叫先帝手书落地,只得胡乱接下了。太师程子光远远观望了片刻,捋髯沉声道:“确是先帝字迹无误。” 见皇帝已怒下高台,面前十二旒震荡不休,吏部尚书李彦之也知天子一怒当浮尸百里,此刻最妙是见好就收,是以借坡下驴道:“陛下言重,臣已验明正身,若为先帝亲旨,臣等自当勉力支持,再无疑虑。只是容珩的身份……” 赵成璧淡笑道:“容氏一脉犯上作乱,三族夷没,旁支子孙后辈皆充为奴籍,此事已成定局。是以,那皇女正夫一事就不必再提。朕虽重孝道,有意全了先帝遗愿,但朕也不是拘泥死板之人。容珩为族受过,罪大恶极,朕,当只给他最低的更衣位份,令他麻衣素服,日日诵经悔过。众卿可安心了?” 群臣喏喏不敢言,也不知心头是何滋味。只有清流一派多是一声感叹,两行浊泪打湿了山羊胡子。 那样的青年俊彦,曾亲赴山川河谷编纂堪舆图、曾在万国来朝时一曲清音惊艳四座、也曾是朝堂上最耀目的新星,终究,还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和帝王的执念,永世被困重重深宫中了。 余下的时间便是如往常一般,众臣一个接一个地汇报着手头的活计。赵成璧听得百无聊赖,唯独在兵部出列进言时露出些真心的笑意。 八百里燕蹄传音,骠骑大将军周云柬在西洲大胜蛮兵,不日将班师回朝。 将军要回来了。许久不见,成璧当如何迎你才好?正一品神武大将军的封号不错,过些时日,该叫礼部早些预备下了。 下朝后,赵成璧正欲回转宣政殿,忽见一宫婢行至近前。赵成璧示意侍卫不必阻拦,端看她要做些什么。 那宫婢行止规矩,见了女帝纳头便拜,口中也是尊敬有加,“奴婢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今日临楼王在府中设宴,请了您最爱的戏班子荣春源来唱曲儿,王爷有言:不知陛下可愿赏光踏足鄙地?” 赵成璧闻言点一点头,并不直接作答,而是将那婢女上下审视了一番,这才道:“皇叔的手伸的够长的。你又是哪个宫的?瞧着眼生。” 宫婢立时头磕如捣蒜,“奴婢是宣政殿王公公手底下的洒扫丫头,平日里无缘御前伺候,故陛下不识得。临楼王早向宫里递了帖子,却被椋鸟姑姑悉数扣下了。王爷家仆是奴婢的乡人,奴婢一时糊涂,收了他的银子……奴婢也是见陛下一向爱重王爷才……” “椋鸟有什么脾气扣人帖子,你竟没想过,她所作所为许是朕吩咐的?” 那婢女闻言手脚一凉,登时少了几分争荣夸耀的心,头磕得血流满地,直喊着自己糊涂。赵成璧瞧着她的模样,目中涌起不具名的情绪,复又强自按捺下去,只挥袖命人上前将她带走。 “皇上!皇上开恩!奴婢当真是鬼迷了心肠,奴婢知错了!” “能收下临楼王的贿赂,那大抵还不算糊涂。你这趟差办得不错,朕自然有赏。”赵成璧见她目中涌起希冀,这才缓缓开口,亲自打碎她的幻想。 “此功当泽被家人,且去慎刑司领赏吧。” 那宫婢被拖行而去,耳畔顿时清净许多。宣政殿掌事姑姑鹧鸪早跪在了地上,沉声道:“奴婢不察,手下竟出了这等浅薄背主之人,奴婢亦去慎刑司领十大板子。” 赵成璧亲手将她扶起,温声道:“姑姑不必如此。这宫里婢女千百人,你又如何能面面俱到呢?王福德那个老货倒是一向惫懒,该吃板子。此事容后再议。”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立于中庭赏了会景,这才又道:“晾了临楼王这些时日,也是该拨弄下钓钩了。” 午间,女帝白龙鱼服,至临楼王府上用膳。 临楼王府是京中少有的奢遮去处,其内亭台楼阁,不知其数,古风雅韵,不一而足。府邸原先虽建筑精致,却不算宽敞,待临楼王承爵、赵成璧上位后,又赐了临近空置的容氏府院与他,打通隔断后便十分豪阔了。 女帝入府,见荣春源的人马已尽数扮上,咿咿呀呀地摆开了阵势,倒是停下瞧了一会。 今日这一出,名曰《金玉奴》,又名《鸿鸾禧》,好戏,好词,恰如其分。 她停下步辇观瞧的功夫,有只花点子小巴狗远远地凑了上来,却又似被禁卫杀伐之气所摄,呜呜咽咽地不敢近前。 成璧瞥它一眼,朱唇轻蠕,却未有半句言语。 那小狗儿委屈地夹紧了尾巴,灰溜溜跑远了。 “尔玉,这里。”阁楼上传来男子唤声。 赵成璧拾起裙袂,一步步踏上木质阶梯。阁上视野正好,居高临下,能将庭中景致尽数纳入目中。阁中没有侍者,独一人以胡坐之姿候在桌后,手里摆弄着餐盘酒盏,嗓音低沉温厚,“且等等,这便好了。” 赵成璧见他亲自侍宴,也愿承了他这份情,“多谢皇叔费心。” 赵元韫提起酒壶,为他二人各斟了一杯,眉目之间似有悲悯之色。 “皇叔怎的?” “陛下手段酷烈,慎刑司是何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今日那女孩子,只怕无幸了。” 赵成璧闻言轻笑出声,“尔玉不知,皇叔竟也是会疼人的。既然可惜,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自是欲见陛下而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不得已施此下策。”赵元韫独自先进了一杯,茶色双瞳经酒色渲染,顿时如浴春水,满载着柔情落在赵成璧面上。“陛下狠心,臣却不能,唯恐与陛下渐行渐远。” 赵成璧微一皱眉,避开了他那惑人的双目,将心神落在庭中戏台之上。 那饰演莫稽的小生一副好嗓子,嚎得是呕哑嘲哳难为听,南梆子一响,只听得他唱:“大风雪似尖刀单衣穿透,肚内饥身寒冷乞讨街头。大雪漫头,寒风刺骨,饥肠辘辘,气息奄奄!哎呀,眼见得就要冻饿而死了啊!可惜我满腹中文章锦绣,但不知何日里才得出头!” 赵成璧皱眉,闭一闭眼饮下酒液,只这个功夫那小生已然扬袖捂头,倒卧于地。自幕后转出个青春明媚的姑娘家,一身闺阁装扮,嗓音也是娇脆脆的。“方才听得门外扑通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不免去到门外望看!” “哪儿寻来这么个巧宗儿,往年荣春源的戏本子朕也翻过多次,从没见这一出。况也不是京剧正音,多为乡下俚语耳。皇叔如今,竟爱上了这一道?” 见赵成璧终是未忍住出言讥讽,赵元韫不以为意,只为二人又续上酒,才缓缓道:“这个本子早传了百年,原不是我特意寻来的。只是今日听了,臣倒觉恰能合上旧年一段公案。就是不知,陛下是否还愿记起了。” 赵成璧沉默。 赵元韫不觉失落,又自顾自捡起旁的话题,“此处楼阁,乃是臣亲绘图纸命人打造,近日才成,其内布置臣不曾假手他人。不知陛下可还满意?” 女帝知他是爱做木匠活的,此刻也愿给他些薄面,点头道:“很是不俗。皇叔一向最知寡人心意……” “建材耗费甚大,京中一时采购不着合适的紫檀,便只得……”赵元韫咳嗽了两声,面上一派歉然,“只得将那容氏宗祠拆了,这才凑够了硬木,以供陛下与臣,一度风月。” 当啷一声,是赵成璧的酒杯滚落于地。 女帝面色微白,失去了朝堂上纵横捭阖的天家气度,直愣愣地盯住赵元韫,瞳孔放大。她抬起手,似乎想给他一个巴掌,可面对他底蕴深厚的淡静从容,这一巴掌便再落不下去,只是震颤着落回了桌面,紧握成拳。 “怎么,陛下不是将容氏宅子赐予臣了么?臣只是动一动府内格局,陛下为何生气?” “……朕说过,旁的都可,只宗祠、书房两处,朕不许你涉足!” “陛下说过么?”赵元韫偏了偏头似在回想,复又笑道:“好似是有这么一句,臣忘了,抱歉。” “赵元韫!” 赵元韫忽地出手如电,将成璧的纤手攥住掌中,随即用力一拉,那万人之上尊贵无匹的女帝顿时落入他怀中,任他肆意轻薄。他双指轻点着成璧丰盈的朱唇,虚心犯上,亵渎天子之仪。 “该叫皇叔,这个赵姓,臣不喜欢。” 赵成璧奋力挣扎,却不曾动摇他的臂膀,反叫他更亲近了些,将薄唇印在她额上。戏台上金玉奴正娇声念白,“您别生气,听我慢慢地跟您说”,成璧也渐渐止住动作,眼珠一轮,放软了身子向他怀里依偎而去。 她软了态度,则赵元韫反而有所顾忌,双掌微松。 “朕年纪小,偶尔脾气不能自控,皇叔可是生气了?” “若生气了,尔玉要如何补偿皇叔?” 赵成璧敛眉垂首,羞涩一笑,闪闪烁烁地轻瞥了下眼前人,将自己的衣领拉开。“朕当自荐枕席,伺候皇叔冷暖……” 赵元韫一指点住她的额头,将她推开数寸,声音平平,“臣可不是没见识的小子,不会被陛下美人计所惑。不如,谈些实在的。” “皇叔所求为何?若能办到,朕必当竭尽全力。” 赵元韫看了她一会,才缓缓道:“容珩。”见赵成璧神情凝滞,又一字一顿道:“臣要陛下杀了容珩,陛下也能做到?” 赵成璧说不出话。 “陛下年纪轻,自然有被美色蒙蔽之时。只是若要在臣眼皮子底下包庇罪臣之后,陛下恐怕是打错了主意。你如此殚精竭虑,想在本王手下保住容家血脉,付出的不可谓不多,这番苦心简直是感人肺腑。然那容家二郎何曾念你半分?” 见赵成璧闭上了眼,羽睫微湿,赵元韫也心生怜惜,放软了声音哄道:“陛下乖觉些,臣便不生气了。像那些伺候枕席的玩物,臣又何尝置喙过半分呢?臣要的是陛下这颗真心,万万不能施与旁人。若你我二人凤凰偕飞,共揽盛世华章,臣必当以性命相报,但为陛下,死而后已。” “凤凰偕飞?”赵成璧嘲讽一笑,“皇叔一向是心大的,恐怕不愿委身做朕的皇夫,而是想娶朕做您的皇后吧。” 赵元韫搂着她,下颌抵住她的发丝,发出一阵畅快的笑。“陛下愈发聪慧了。” “为了加快迎娶尔玉,皇叔可是又要将南地的案子栽赃给朕了?” 赵成璧窝在他的怀中,轻戳着眼前坚实的胸膛,语气满带小儿女的俏皮,委委屈屈地哼道:“朕是臭名昭彰,独独显出皇叔清贵,乃国之栋梁。若女君不行,自当由宗室贤者代之,皇叔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是朕,兴许不再应允了呢?” “陛下允不允,端看臣的本事了。” 赵成璧直起身轻叹了一口气,“朕没良心,从来都是忘恩负义,倒像莫稽,只是没个好哥哥能做金玉奴的。皇叔是青眼识穷途,却不像那叫花子团头儿好拿捏,反叫朕进了山贼窝子里,被吞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赵元韫抓住她作乱的手,认真道:“如今陛下已登圣位,臣日夜忧惧,只恐被弃如敝履,落入江心……” 赵成璧白了他一眼,向桌上努了努嘴,哼道:“快些服侍朕用菜吧。都快凉了。” 那菜色单调,皆是糖醋、乳酪、红汁一类,望之甜腻难以入腹,赵成璧却面不改色,在临楼王的服侍下样样都用了些,更是面露孺慕之情,叫人难辨真伪。 她情真意切地唤着赵元韫,宛转地撒着娇:“还是皇叔这里好,样样合朕心意。” 临楼王似乎也极享受这等豢养雀鸟的行径,茶色双瞳中柔波微醺,“臣与陛下相识于微时,陛下的喜好,臣自然不曾忘却。” 二人这一场戏演得炉火纯青,不管背后演练过多少次,面上俱是恰到好处的情深一片,比荣春源的戏码要好看许多。待赵成璧出了王府坐上轿撵,立时便松了紧绷一天的弦,如瘪了肚子的水球一般趴在了座上。 鹧鸪挑帘时,女帝已整理好仪容,仍是端庄严肃一如平常,但那目中的淡淡疲惫却是不容错认的。 “陛下万安,今日可要唤哪位侍君预备侍寝?” 赵成璧抚了抚额头,扶着鹧鸪的手步出轿撵。“今日朕不知怎的,心气不顺,整个人怠惰得很。难不成真是父皇显灵,不愿朕扯了他来做虎皮?” 她自嘲地一笑,复又眯着眼儿望向远处某间宫苑,喃喃道:“此处离明英馆不远。沉贵卿应当已开始教导容珩了吧?朕该前去看看,也算是……全了与他这番‘夫妻’情分。” 三、故梦(微H) 明英馆始建于皇祖昭明帝年间,乃帝嗣与诸王子女进学之所。赵成璧登基以来,因其膝下无子,故停了太学,明英馆也就此空置下来。 如今女帝命容珩在此学习侍奉君王之道,那又是有着不一般的意味。毕竟,正是在这里,容珩亲手执掌,教出了一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女帝。 沉宴立于明英馆门口,神色晦明难辨,踌躇了一阵,这才端着仪态往里行去。 他刚刚晋封,今日装扮较从前更尊贵了许多,来前他曾偷偷揽镜自照,只觉已然掩住了小官庶子通身的穷酸气,可与那人一墙之隔时,仍不免担心露怯,失却了陛下亲赐的体面。 穿过长长的连廊,他瞧见殿中有一人背面独坐,静若佛子。 沉宴深吸了一口气,“容侍君。” 那人似乎不大适应这样的称呼,仍是默默地跪坐着,直到侍从们鱼贯而入,将侍礼所用器具摆放于桌上时,才转过身来,向沉宴回了一礼。 他的仪态无可挑剔,二十年钟鸣鼎食才养出这么一位九皋之鹤、灵蛇之珠,举手投足间俱是从容风雅。可他行的偏偏是臣子对后宫嫔妃的礼节,若换个心窄的瞧了,定会认准他是刻意羞辱于己。 沉宴的心原也不大,却并未发作,反而唤了侍从吩咐道:“取软垫来,给容侍君看座。” 现在的沉宴可以平心静气的端详容珩的形貌了。 若单论长相,沉宴从未觉得输过任何人,如他这等鄙陋出身能一朝选在君王侧,便是最好的证明。他至今还能记得女帝初见他时微微亮起的眼睛,如举炽火照夜,虽未靠近,他却像是已被那只玉手紧攥住心房,狠狠地任她予取予求,惟愿自此沉沦不醒。 然而今日望见容珩,他才晓得何为自惭形秽,也终于明白女帝目中的炽火,从来都只为一人而燃。 沉宴与容珩生得竟有三四分像。其余不像的,他也自觉都不及容珩,似那多一分则艳、减一分则幽的皮囊,应与仙人一类驭蛟同游,又岂是他这鄙陋之人可比的? 霎时间沉宴几乎不能稳住神情,双手撑住桌案边缘喃喃道:“本君是不是该谢谢母亲给了我这张脸,能有几分肖似太傅,是本君的福分呢。” 容珩平静地注视着他的失态,却无意与他对峙,只是漠漠然垂下眼帘。 “你为什么要来?”沉宴满心不甘与愤懑交织,出口愈发咄咄逼人,“为什么要进宫?你可知,因你一人,这整个后宫都成了你的影子,每日拙劣地扮演着你的模样,等候陛下的垂怜。你既选好了要背弃陛下,为何出尔反尔?” 容珩神色不动,似在思量如何作答,最终却只是嚅唇轻声道:“抱歉。” 短短两字言罢,容珩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原本瘦削的背也弯了下去,其声暗哑。许久以后,容珩终于止住咳意,嗓音还带了些难以平复的喘息。 “许是——人命天定。” “好一个人命天定。果然是容家作风,两面三刀背主求荣的货色。”沉宴还待再嘲,见容珩已然闭上了眼,心里也没意思起来。 况且这殿中侍者众多,难免有女帝耳目。赵成璧虽许他遂心施为,可也多半容不下一个举止低俗的妒夫。在容珩面前自降身份,实属不智。 沉宴冷哼一声,容珩愈是淡静,则他愈是妒恨,这人直直衬得他像个没教养的忘八!出身高门又如何,还不是一朝打入尘泥翻不得身。不过堂堂太傅伏低做小,要由他来指教服侍天子床笫之事,倒也算得卧薪尝胆了。 “本君既承了陛下重托,自当尽心竭力,好好教导容侍君。侍君出身高贵,才学斗南一人,在风月一途难免有所疏漏。本君如何能让你这等粗人接近陛下,叫陛下不得安枕?” 沉宴随手取了托盘上一本秘戏图考掷在容珩眼前,笑道:“侍君且多学着些。陛下与本君敦伦之时,所钟爱者‘蝉附’、‘鱼嘬’,不胜枚举。来日侍寝,侍君可万万莫要错了规矩,惹得陛下不快。” 言罢甩袖而去,却在转出回廊时碰上一个人。沉宴见之,立时面色一白,不敢迎上赵成璧戏谑的目光,只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臣侍……给陛下请安……”沉宴声音微微颤抖,抬眼儿轻瞟了下女帝的神情,见她似笑非笑,倒不是暴怒的模样,这才稳住心神膝行上前,小心执起赵成璧的裙摆。 “方才说的什么,学给朕听听。” 沉宴嗫嚅不敢言,赵成璧便抬脚点了点他的心口,笑道:“好个猢狲,真会作怪。朕所钟爱者‘蝉附’、‘鱼嘬’,朕怎么不知?” 沉宴闻言,一张俏脸如披霜雪,只得又安安稳稳地跪了回去,“臣侍知错……” “说说看,错在何处?” “臣侍……不该辜负陛下期望,不该争风吃醋欺侮容侍君……” “又错了。”赵成璧见他着实慌乱,也收了几分逗弄的心思,直将他拉起,“朕可说要晋容氏为侍君了?自作主张,反而全了他的颜面。朕给他的不过是最下品的更衣之位,你又胡乱吃醋作甚?” 沉宴正与成璧执手相望,他怔愣片刻,忽地双掌微微用力,将女帝拉入怀中。他拥着他从未敢看透的一团幻梦,将下巴放置在成璧肩头轻蹭了蹭,语调是如初见时一般的怯懦,“臣侍……今日见着他了。” 赵成璧摸了摸他的发,也知他为何如此。鱼儿怕极了被抛下,若连被利用作饵的价值都不再有,那便十足可悲了。女帝心性不定,倒是未有遣散后宫的打算,此时多少该施舍些宽慰。 “见着了,又如何呢?” “他……生得极好,与臣侍……天壤之别……” “在你心中,朕是在意皮相的浅薄之人?” 沉宴将成璧拥得愈发紧了,声音却渐渐低下去,连手指都在轻颤。“臣侍斗胆,若陛下不在意皮相,那臣侍只怕……无缘侍奉驾前。” 赵成璧微愕,随即倚在他怀里咯咯直笑,“沉卿觉着,朕是因你像容珩,故而纳了你?那倒不是因为那个。” 感觉到沉宴放松了些,赵成璧挣开他不算牢固的桎梏,捧起他的脸悠然一笑。 “朕待沉卿,自然是有别的用意。卿自入宫以来,柔顺温婉,与朕也算朝夕相对,故而爱重,多少也有一些,沉卿可明白了?” 沉宴愣愣地看着她,似乎不理解她话中所言为何。但只片刻的功夫他便回神牵住她的手,一面哽咽,一面又勉力挤出些诚挚的笑,不像后宫君卿,反而与初尝情事的毛头小子无甚区别了。 “臣侍只怕……与陛下两相欢好,不过是臣侍黄粱一梦。今日得陛下此言,臣侍死而无憾了!” “朕说过,你其实是个有心气儿的。朕喜欢你这份心,更喜欢你对朕用心。单这一点,便叫你与宫里诸人不同。” 赵成璧顺势牵了他的手往宣政殿去,“何况你在风月一道上,是朕亲自点拨出师的。敦伦之法博大精深,朕一时还缺不得你。” 沉宴耳尖微烧,可又想起一事耽搁不得,“陛下不去瞧瞧容……更衣?他好似抱病在身,十分可怜……” “叫他容珩便是了。他这个人,如同金銮殿上撞死了三五个老臣的那方石柱,是又硬又倔,朕给他体面,他不见得会要。朕同他置气,自己也要先怄得撞死了。且晾着,看他如何。” “陛下!”沉宴封住她的唇,“怎可轻谈生死?” “不谈生死,谈谈风月。”赵成璧拉下他的手,小指顺着他掌心的纹理轻轻滑动了两下,“朕今日在宣政殿处理政务,不知沉卿可愿随侍?” 女帝处理政务向来一丝不苟,不会为庸脂俗粉所扰。此刻正素手执笔,落于沉宴光裸的背脊之上,游走间燃起暧昧。 “贵卿好颜色,雪肤玉肌,犹胜泾县生宣。”赵成璧在他身上专心作画,“从前京中人道太傅是玉雕成,朕见阿宴也不差毫分。” 掌下肌肤随着她蟹爪笔的走势逐渐绷紧,肌肉轻弹了下,像是被捏住了尾巴的猫,明明蠢蠢欲动,却还要装作恬然乖觉的模样,当真可爱得紧。 沉宴有些受不得那样酥酥麻麻的磋磨,咬唇硬撑了半晌,终于颤着声儿告饶道:“陛下……臣侍怕痒……” “怕么?朕看你明明是享受的。”赵成璧落笔不停,似在勾勒美人额发,俯下身向他腰窝吹了口气,“那处也精神得很。” 沉宴低吟一声不再言语,面上早红透了。女帝一面描画,一面隔着薄衫握住他。指尖沿着顶端孔隙的边缘划着圈儿,不一会那上头的清液便濡湿了衣衫,沾染上她。 沉宴抬手抚上自己腰间束带,正欲解开抽绳,却被赵成璧牢牢抓住。女帝挑起眉,笑容中含了些娇憨与顽劣,明知故问:“做什么呢?” “臣侍……求陛下,给臣侍一个痛快的吧,臣侍真受不住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 赵成璧除去龙袍,将身子伏在他背上,用两团丰盈去晕开画中上色,黏着时如云如雾。她止住身下人不安分的扭动,肃声道:“朕未完成,卿跪好便是。” 沉宴想回身去捞他的天上之月,却被赵成璧死死抵住,十指紧扣着他贴在榻上,连喘息都不能。 他的脸愈发红赤,在卑劣中辗转,终于寻到一种膜拜神祇的快感,他奉献出他的一切心神骨骸,只为虔诚地亵渎他的神灵。 赵成璧终于画完。 她望着画中人的眉眼静默良久,连沉宴都觉出她在恍神,正欲回身相询,她却已然露出一种似怨似嘲的笑意,随即俯下身吻住他的耳垂。 她的吻湿润而温热,一路下行,直至吻上画中人。 “三月春和,当祭农神。朕将率京中命妇于北郊行亲蚕之礼,奖励农桑。宫中无后,沉卿位份最高,朕欲令卿陪祀,着鞠衣,带银钩。可否?” 沉宴双眼微瞠,惊得说不出话,“陛下当真?” “若不愿,朕请徵羽代之便是。” “固所愿也,如何敢辞?”沉宴小心翼翼地将成璧拥入怀中,“陛下如此抬举臣侍,臣侍不知如何报答,心中不安……” 赵成璧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由着他除去多余的衣饰,将他拖入一帘春雨。他们熟悉彼此的每一处轮廓,互相探索着敏感和禁地,绵绵不绝。 烟波朦胧间,她望进沉宴的眼帘。他的眼与容珩最不相同,眼尾微垂,白日瞧着温吞可欺,入了夜却显出别样的杏桃春情,长睫掩映下欲说还休,偏要诱着人去将那惊心动魄的红潮舔吻一番。 于是赵成璧便这样做了。 当她瞧见沉宴目中的自己时,她才醒觉,温柔解语偶尔也是她的一种偏好。 云收雨歇以后,沉宴服侍女帝擦拭了身子,又进了些夜宵。 赵成璧按住他置于她肩上的手,淡淡道:“宣政殿夜里不留人,阿宴回吧。” 沉宴手指微僵,白着脸儿讷讷道:“臣侍想为陛下舒缓一二,怕您白日不适……” “规矩便是规矩。”赵成璧已看起了奏折,面上不留半点情意。“朕不能为你破例。” 沉宴默默地收回手,应了一声。 他回转玉棠宫,先是怔然呆坐了半日,而后满宫地寻一块琉璃镜。那御赐的琉璃有着寻常铜镜比不得的长处,一毫一发均能映得分明。他握着镜子双掌战栗,而后起身吹灭所有灯火,只留下一盏挈在手中。 沉宴剥下自己的贵卿服制,手指掠过身上点点春痕。他闭上眼,随即背转过身。 再睁眼时,已见画中人。女帝的丹青师承高明,不可谓不生动。画的是一矜傲青年,袍袖翩然、风流蕴藉,面容处一片斑驳瞧不分明。其心口有一处红色胎记,是御笔朱砂特此点就,艳烈如血。 沉宴抚上自己的心口,缓缓跪伏于地。 赵成璧这夜睡得不大安稳。有两段昔日图景在她眼前走马灯似的来回晃,而后又分别延伸出不同的结果,似乎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不能擅动。 有一个人从后搂住她,在她耳边唤着:“成璧……” 赵成璧不必回头,便知是她心心念念之人,立时便喜笑颜开:“容珩哥哥,怎么不叫我玉儿了?” 容珩只是拥着她,不让她回头,也不与她说话。 “容珩哥哥,上回的字帖玉儿已练熟了。改日玉儿去你府上再讨一些手记可好?父皇曾说,帝女当为天下闺阁之首,是以一言一行皆要谨慎随时,不能随意交游外臣。玉儿也觉得很是。所以下次,容珩哥哥带玉儿去宗祠见过各位祖宗爹爹,我们再行来往,也算是有名有份了吧?” 容珩笑了笑,一阵清气带着新梅覆雪的幽香,激得她脖子痒痒的。她想回头撒个娇,蹭一蹭他的胸膛,身侧却已无人应和。她惊惧莫名,直觉有恶灵在后追赶,于是提起裙袂向前奔去,跑着、跑着,越过九重宫阙,越过无数尸骸,来到了她所熟悉的掖庭。 “小贱蹄子,还以为自己是皇帝的掌中明珠呐?母妃秽乱宫闱,生下个没爹认的贱种,偷了馒头还想跑!” 她躲避着掖庭嬷嬷的追打,一面跑一面撕破身上单衣,露出纤瘦的手臂,莹白肌肤映着月光,影影绰绰地勾人。她小鹿一般轻灵跃起,刻意甩掉自己破旧的绣鞋,以算计好了的娇弱之姿盈盈跌落在一人怀里。 “虽有些小聪明,却只一心想走捷径,落入邪道而不自知。”赵元韫未去接她,只是任她摔在地上磕破了手心,“尔玉为玺。可还记得本王给你取的乳名么?” 赵成璧咬紧下唇,不愿再自甘堕落,却见赵元韫勾起唇角,俯身向她伸出手来。 她毫不犹豫地抓住那只大手,化作一只雏鸟,踩着恶蛟的鳞片扶摇直上,在燃烧中羽化为凰。 今日休沐,百官罢朝,宫中本该一片祥和,却因女帝晨起时无端的怒火而人人自危。宫人不知赵成璧在梦里撞了一夜的鬼,还以为是哪家大族又不开眼,在朝政上刻意挑起风雨与女帝为难,于是行事更为忌惮。 “听说了没,圣上昨儿亲口定下了容太傅入宫的位份,竟是这个,”小太监指了指地,啧啧叹道:“区区更衣,连乐坊司出身的那位都不如,也不知圣上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谁说不是呢,自古难测帝王心,早年间就传闻那容太傅待圣上极冷淡,如今二人又隔了那么多事,要再拾起恩宠,只怕是不能咯。” 司礼太监刘福宁路过明英馆,听门口几个小太监和奴婢凑趣聊闲天,吵吵嚷嚷的大不成个体统,便一甩拂尘赶上前去,掐着嗓子骂道:“你!你!没根基的东西,在这妄议起主子来了!是养了多大的狗胆,才叫你长了这么张嘴?趁早撕了你的。都给咱家上太阳底下跪着去!” 待骂退了宫人,刘福宁顿觉浑身精力满溢,似吃了仙丹一般舒爽,这便雄赳赳往馆中行去。见得容珩,立时恭敬一拜,尖声谄媚道:“奴才给容侍君请安了。听闻您身子不爽,圣上是愁肠百转、日夜忧虑,今儿特遣了御医前来为您诊治呐。” 容珩手里握着那本秘戏图考正不知想些什么,闻言目中神采仍是淡淡:“……侍君?” “您可是听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一时难心了?”刘福宁仍弓着身子拱手笑,“奴才托大说句贴己的话,从前太傅与公主也是奴才看着长起来的。圣上的心思如何,旁人不知道,奴才多少还能猜得一点半点。今儿早晨圣上起身时半醒不醒的唤了声太傅,随后便发了好大的脾气,可摔了盏儿后还不是命奴才立刻带人前来医您了?您现在是没甚位份,圣上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过后好起来,莫说侍君,就算贵君之位也不在话下呀!” 容珩听着成璧曾梦中唤他时,便默默转开了视线,待老太监说到位份之事,顿时将手中的秘戏图考紧攥成一圈,一双眼清冷如潭,“没有人想从她那里求得什么。” “您这话说的,害……”刘福宁虽想再劝,但也清楚这位主儿的性格,那是同皇帝拗到了一块去,除非其中一个先出手解了,否则旁人再掰扯不开的。从前的赵成璧性子软和,也愿凑上去跟他贴着哄着的,可如今又是什么景况,太傅怎能瞧不清楚呢? 但要再跟太傅说些什么后宫艰难、需为自己打算的话,那其实也是折辱他了。届时后宫风向一变,自己是两头落不着好儿。刘福宁思量清楚,便收了话头,只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近来陛下的身子也不大好,却紧着旁人使唤太医,当真是天子风度云云。 容珩手指微微一动。 恰在此时太医郑肃已诊治完毕,先是瞧了下大太监的眼色,随后便捋了捋白髯轻叹道:“天牢乃人间百种瘴气汇杂之所,有苦恨幽怨沉沦。太傅……受苦太久,寒气入脾,虚耗了身子,不过您年岁轻,恢复得也快,只需调养一段时日便可恢复如初了。” 容珩漠然点头,向郑太医施了一礼。“烦您费心。因珩自己亦懂些医道,此后便不必劳烦了。” 太医闻言微惊,待接到太监示意后才敢点了点头,携了药箱满怀心事地离去。 宣政殿中。 “究竟什么病?”女帝斜倚着引枕,眼皮有一搭无一搭地闪动着。 “这……” “朕要你如实说。” 郑太医眉目一肃,立于殿中拱手道:“容太傅的咳症本无甚妨害的,可人却一日日沉郁下去,心脉也是驳杂不宁,微臣恐怕……是心病……” “哦?他心里有病。那天牢朕也不是没有待过,当真是金尊玉贵的好太傅啊。”赵成璧将太医之语曲解了一番,见老头儿神情叹惋,才勉强按捺住将出口的讽笑,“这么说是治不好了。” “微臣……恐怕力所不逮,俗语有言,心病还须心药医,微臣只开得良方,却不知何为心药啊。” 赵成璧挥退了太医,自个儿在殿内无所事事地赏了半日的庭花,终于耐不住唤了鹧鸪近前。 “传朕旨意,解了更衣容氏的禁足。”她刚一出口,便懊恼地摇了摇头,“解不得,会跑……罢了,明英馆后头是文津守藏斋,白日他爱看书便随他去,莫要拘着他了。” 四、执念(H) 女帝的旨令很快由人传至容珩处。于是容珩点一点头,扶了下几案起身往文津守藏斋走去。 三月的天已渐热了,暖风拂面,卷起满地落花随着他的步伐徜徉。他在天牢中蹉跎太久,倒是辜负了好春光。 文津守藏斋仍是旧时模样,他做太傅时,散学后便停于斋中读一卷书,也顺势候一候那位总是有着诸多问题的公主。开始仅是遵循皇命答疑解惑,后来却渐渐变了。哪日若公主未至,他心里反而怅然若失。 容珩扶着庭中花树低低咳了一阵,身形愈发萧索。他走入书斋,发现其中已有人声似在争执,与女帝声线截然不同。 原来赵成璧并非又借此地折辱于他。容珩不知作何感想,又走近了些,忽地身形一晃顿在原地。 任谁猛然瞧见一个“自己”立在眼前,心里定都要翻上一番的。 斋中之人一身后宫君侍锦袍,乌发高束,长身玉立。他看起来品阶不高,用不得沉宴那般的名贵衣料,却很好地用衣上纹案的绣工掩盖了这一点。一行仙鹤自他腰间攀上肩头青云,行走间云霭浮光波折,如引真鹤在其中游动。 这个背影便如少年时的容珩,清高矜傲,从不曾为谁妥协。 那人听见动静便转过身来,向容珩点一点头,“太傅安好。” 容珩淡淡回:“我已非太傅,称容珩即可。” 秦徵羽略一皱眉,摇首道:“礼节不可废。臣侍已寻着欲寻之书,太傅请自便吧。”言罢便携了两本古书越过容珩向外行去,身侧宫人也立时跟上。 当他与容珩擦肩而过时,浓郁的香气自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与寻常人血肉中天生蕴含的气息不大相同,并非厚积薄发,而是似刻意地堆出这么一个印象,凉幽幽诱着旁人的同时冷眼旁观。 “侍君留步。” 秦徵羽回眸,不明所以,“太傅还有何事?” 容珩敛眉思索了一阵,缓缓道:“方才在外间听得斋中有争执之声,侍君可是遇着什么事了?” “……是训斥了下不听话的侍童,让太傅见笑了。” 这个短暂的沉默便十足耐人寻味了。容珩无意深入探究,待他走远,自己便行至先前秦徵羽所处之地,将面前书架细细扫视了一番。 这一架的书俱是讲的百草性状、医理阴阳一类。容珩从前闲暇时翻过几本,对内容所记不多,但好在他闲时曾编纂过文津守藏斋全书目录,库中珍本暂且不论,单就架子上的,哪处空当应叫什么名儿,他只需稍稍思索便知了。 缺的书一共两本,《千金要略》、《百毒内经》。 女帝的秦侍君,好像并不简单。只是不知,此举是经由女帝属意,还是有人特地为赵成璧量身定制了这么一位。举手投足间气质卓然,像极了他年轻时候。而他自己如今失魂落魄,已寻不着当时的心境,自然比不得那精心雕琢出的赝品风骨。 赵成璧,你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沉宴与秦徵羽留在身边? 容珩随意拿了一本《余氏药理》,借着窗边挥洒下的曦光读了一会,字句皆没有入心。他好像失却了年少时的钻劲儿,只觉万事万物都了无生趣,他在世间不过尘埃刍狗而已,量世间于他也应如是。 草草翻了几页,书中忽掉出一片阔叶,叶片发黄干硬,不知是谁旧年弃置于此。容珩将那叶片翻了个个儿,眸中涌上难以辨明的情绪。 “今见容珩哥哥脸色不好,许是秋燥伤身,宜用川贝雪梨熬汤,方法在此页之间。” 那字迹熟悉,间架结构圆润幼稚,是明英馆里被他训斥过多回的那个模样。后来他不再教授于她,她却不知何时自学成才,一手行楷如刀削斧刻,凌厉笔锋直指人心。 “成璧……”容珩抚着叶上枯萎的脉络喃喃自语,其声微不可查。 他独自静坐了一会,期间不时咳嗽得弯下腰去,直至日影西斜时分才将那叶片夹回书中,归纳到原点。 待出门时,阶下挑灯的宫人们俱觉察出容珩比前日多了些精气神,最起码他唇边终于挽出一点幽微的笑意,虽然细看去又近似于无,但终归是安宁的。 容珩回到明英馆。不知何故,平日里板着神情传授侍寝规矩的教习嬷嬷今夜一个都不在馆中,容珩微微松了口气,却又在凄清月色中涌起不安。 殿中太静。那些洒扫小仆平素最是粗手笨脚,入了夜也常有步声来回,不该如此之静。 容珩四下里看了看,原来他这几日下榻的床上早多了一个身影,此刻正双手抱膝温温柔柔地候着他。 他走上前挑开纱帘,那身影便雏鸟归林一般扑入他怀中,连鞋子也顾不得穿,殷殷唤着:“容珩哥哥……” 容珩任她抱着自己,却没有施与半点回应。 不必他做甚,赵成璧已自己先松了手,又往后退了半步,这才道:“回来了?” “陛下不该在此。” “那朕该在何处?” “……”容珩默了一会,缓缓道:“沉贵卿与秦侍君,姿容俱是不俗,可配帝尊。” 赵成璧噗嗤一乐,止不住笑得身子打抖,“你这是夸他们呐,还是夸你自己呐?他二人姿容不俗,你当是取二者之长又发扬光大了些,如此姿容,除却帝王,有谁配享?” 容珩一向是争不过她的,因她总有些或离奇或刁蛮的说辞,叫人难以招架。成璧见他缄口不言,便又试探着依了上去,“好太傅,朕如你说的磨砺耐心,上一次你入天牢,朕不过忍了一天就想见你,这次朕足足忍了三天,太傅瞧瞧,朕可是有长进了?” 赵成璧吻上容珩皱紧的眉头,固执地要将他眉间沟壑熨平,两手也都拉着他的,像寻常女儿家那般冲着情郎娇嗔,“太傅最熟悉明英馆,应当知道此前这里并没有床。是朕特从宣政殿选了一张平日里起居常用的,老木油润,最能安神。太傅歇一歇吧?” 见他不动,她便又道:“朕知你爱书,怕你拘得很了,那文津守藏斋便随你去。只是千万莫累着自己,误了规矩可怎么好?朕就从来不觉着书有什么趣儿,太傅是觉得书比朕有趣么?也同朕说说可好?” “太傅,太傅……” 她这么一意唤着,唇间如含了蜜糖,黏黏腻腻、絮絮叨叨,字句钻进人心眼里便要发烫。她是一意孤行的君王,凭他是谁,只要她想了,便伸出手去勾去缠,搅得他不得安宁。 “太傅怎么不同朕说说话呀?” 容珩转开视线不去瞧她明媚的笑颜,漠然低语,“你我之间,早不复当年,何苦做这小儿状,累人累己。” 赵成璧僵了一霎,收起笑容。 “许久未见,朕原想与容更衣续续旧。谁料没甚旧情可续。”赵成璧自嘲一笑,忽地肃起眉目,斥道:“没规矩的贱侍,见了天子还不跪下!” 容珩便依言跪下,向女帝深深叩首,面上并无强迫之色,甚至连情绪都淡。 “臣……容珩,叩见陛下。” “错了,重来。” 容珩闭上眼,又伏了下去,跪姿愈发恭敬,只是口中仍道:“臣容珩,叩见陛下。” “又错了!” 赵成璧迫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叩拜,起先容珩还在重复那一句,到后来他磕破了额头,蜿蜒血流延伸至鬓角,反而不再张口,只是机械性地拜着,如同人偶。 赵成璧将掌下衣料揉成一团,指节挣得发白。她再也按捺不住,径直出手扼住他的下颌,不让他再叩下去。 “你什么意思?以为这样就能赎清你、你们容家的罪!”赵成璧死死盯了他一会,突然暴起一脚踹在他肩上,“果然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博取朕的怜惜,你还差得远呢!” “后宫之人,该自称臣侍。你已不是朝臣,还做什么家国伟业的春秋大梦。你对朕唯一的价值,不过是伺候枕席的玩物而已。” “赵成璧,我虽入宫,却不会对你曲意逢迎。”容珩拂去唇畔血渍,“臣自知性情孤僻,从未奢望能得君王垂怜。若陛下厌极了臣,还请赐毒酒一杯。”言罢便垂首跪立,决绝无转圜。 女帝不以为忤,反而慨然笑道:“朕很久未听你这般唤朕了。原来朕的名讳由你念来,竟这般动听。朕觉着,容更衣所言不对。” “既不会曲意逢迎,那么那日天牢中,太傅红着眼儿求朕快些……便是真心的了?” “赵成璧!”容珩猛然抬首怒视她,“我何时求你……” “需要朕帮容更衣回忆一下么?”赵成璧俯身拥住容珩,不顾他的挣扎舔舐着他额上血迹,以唇舌作安抚,“朕幼时,曾听先皇笑谈,容家代代出情种,凡容氏嫡脉男孙,多历情劫。这其中又有一桩秘闻,容家男儿心口的胎记,乃是一脉流传,平时不大明显,唯独动情时,色艳如血。” 成璧以指在容珩心口画圈,在他耳边轻声道:“朕已验证过了,那色泽艳烈,只一眼,便叫朕再难忘怀……” 容珩只能缄默,耳尖却已烧得通红。 “容更衣,那夜天牢中你的模样,真的是美。” 赵成璧胡乱吻着他未曾被衣物包裹的部位,口津濡湿了他的耳廓和喉结,“朕不需你曲意逢迎什么,身为朕的君侍,只需解了衣服承宠便是,更衣若觉得疲累了,朕也可居上位代劳。” “不……” 赵成璧狠狠咬他,吞下他未尽的拒绝,“朕自掖庭时,便发下誓愿,若有朝一日能掌权柄,则无一人可以再忤逆于朕。” 容珩反抗渐弱,终于在她怀中化作一个木人儿,连呼吸都无声。他任她推搡着跌到一方桌案之上,毫无反应地看着她骑上来解了他的衣襟。 女帝埋首去吻那处红痕。他未动情,故而其色浅淡,更像是一道旧伤,成璧隔着一层皮肉吸吮着他的心头血,耳膜边满是鼓胀的隆隆声,仿佛是她的施虐欲在沸腾。 “你我身下的这方桌子,是朕当年进学时的那个位置。朕喜欢这里,因为一抬首就能看着太傅执笔时,凝神的侧脸。太傅,也是喜欢的吧?” 容珩不回半句,只微微侧了侧头,连视线都不知该落于何处。 “太傅怕看见朕,也怕看见这明英馆中的一切。”赵成璧了然,却出手强行将他的头掰正,迫着他直视自己。容珩再也无从躲避,眼睫不断颤动。 “太傅当年英姿俊挺,与朝中重臣笑谈锦绣文章,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朕在这方小桌上无媒苟合吧?” 赵成璧引着他的手抚上书案一角,是旧年刀刻的痕迹,抚平毛刺后隐隐显出一个珩字。“亵渎斯文,不是一件值得快意之事么?” “朕平生最后悔的,不过是当年错信了你。你与你那好父亲对朕的母妃所做之事,朕会一样一样,报复回来。” “慧娴贵妃之事,非我父所为。”容珩闭上眼低低分辩,却听那女帝嗤笑一声,“那阴谋造反,联络亲王,扶持叛军,一桩桩一件件,也非你父所为?” 见逼得他又没了声,赵成璧愈发痛恨,扯掉二人腰带,将容珩双手分别缚住,另一头则牢牢拴在桌腿。 她起身,从临近的小几上拾了几样器具过来,是前日沉宴率众宫人前来教习侍寝规矩时所遗,银托子、悬玉环、相思套、勉子铃的花样百出,铆足了劲儿要羞辱容珩。 “臣……还未习得侍寝规矩,只怕伤了龙体……” 赵成璧不理会容珩的逃避之语,淡笑道:“不熟有不熟的好处,朕想在宫里尝个鲜儿还不得,今日劳烦太傅了!” 说话间便褪下容珩的亵裤,手指拢住那处上下套弄,唇亦含着乳珠,由轻及重、由缓及快地亵玩着。容珩呼吸渐乱,只得死死咬唇抑住将出口的呻吟。 成璧只觉口中朱果逐渐坚挺起来,便又多施了一番功力,吸吮得啧啧有声。另一只手亦不得闲,将另一侧的樱珠照拂到位。 容珩生得白,此刻周身血流涌动,直如美人新浴,每一寸肌肤都蒸腾着爱欲的潮红,额上伤口又渗出血来。赵成璧拱了拱身子凑上前,轻吻着他的额发,柔声问:“痛么?” “朕也曾这样痛。朕天真无邪时,曾愿效鸳鸯与鹣鲽,日日与君好,可惜终不能成。如今朕,只想让太傅将朕的痛,尽数同尝一遍。” 感觉到容珩难耐地咬着自己的下唇,赵成璧便立时用唇附了上去,小舌伸进去翻搅着他的,将他口里咸腥的血液勾入自己腹中。 “太傅,太傅……”她唤着他,喘息不止,婉转莺啼。“太傅真阳伟岸,玉儿好怕……”她的手指灵巧地拨弄着他的要害,揉捏勾引,却又刻意地远离,来回反复吊着他,“银托子这等软货俗器,太傅用不上。玉儿取了悬玉环给你套上可好?” “成璧……”容珩无望地挣扎着,手腕处勒出一道道青紫印记,“成璧不可……” “玉儿只是怕自己承装不下。”成璧咬唇推他,又将两指伸入口中舔吮着,目光似有些恨恨的,“太傅从了玉儿这次罢。” 容珩益发不敢看她,只怕又入了八天障的迷香阵,香软肢体重重缠绕着他的魂灵,此生再不得出。“帝王怎可行此邪淫之举……” “太傅好好瞧瞧自个儿再说这话,”赵成璧已取了悬玉环放于眼前端详着,“死物哪里比得太傅邪淫?朕若当不成贤君,则必是你狐媚惑主。还当是朕不可侵犯的圣贤之师呢?” 容珩羞得说不出话,只得又闭上眼,双腿拧着似要掩住羞处。赵成璧却不许他露怯,径身直入分开他的腿,灼热之物贴在她冰凉的脸颊边,她正欲浅尝一番,却见容珩直了身子勉强正声道:“有正事同陛下说……” “何事?”她把玩着他,语调随意,似乎下一瞬就要伸出小舌。 “陛下的侍君……秦,秦徵羽,唔……”是他已被她吞没了,“臣……陛下轻些……” “太傅吃醋了?继续说。” “……他似有心事,且,行事诡异,陛下不应同臣耽误时间……” 赵成璧从他腿间抬起头,唇畔还挂着拉长的银丝,笑意幽深,“太傅这是在担心朕?” 容珩已不必说了。赵成璧从没有个正经,他愈要提,她便愈是纵情施为,直逼得他哑了嗓子,咳嗽不止。 “太傅歇一歇。”赵成璧将悬玉环贴近顶端,给足了他预备的时间,这才将那环儿一点一点地往下顺。那环是暖玉铸成,触手温热,但却没有半点弹性,紧紧地箍着他,不留一点空隙。 这时候成璧终于出手解了自己的衣。她在风月之中游乐多时,竟还一丝不乱,只是华髻微松,团凤累丝的赤金步摇随手掷在地上。她用她的发去撩着他的前胸,又用最柔软的胸乳去夹住他的硬挺,两种相反的触觉纠葛缠绕,世间万物莫敢奔逃,皆尽溶解在她温软掌心。 临近峰顶之时,赵成璧将那悬玉环往底部一扣。容珩正欲挣开束缚,将那玉环取下,却见成璧已然功成身退,双手撑着下颌惬意地欣赏着他。 “容更衣,朕的服侍,可还能入眼?” 女帝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衫,又将那金凤步摇插回发间,未挽上的散发自容珩胸前拂过,激起细碎的酥麻。她并未真正获得他,却好像什么都已拥有。 “朕今日冒犯了。” 成璧吻了下容珩的面颊,很轻,似越过他在与时光之外的人相吻。 赵成璧回到宣政殿已近四更天,休沐已然结束,这时间不早不晚的,还不如熬度过去直接上朝的好。 女帝心情似乎不甚顺畅。想起她临别的那一吻,掌下容珩茫然失措的目光,以及他醒觉后分明的回避,一时心里便懒懒的。 如果一个人会在这样的报复中获得快乐,那么她无疑是罪恶的。很遗憾的是,她在过程中的确体会到了无上的快乐,几乎欲罢不能,这便叫她不得不警惕。 她想找些事情做,又不欲翻开奏折,于是唤来椋鸟,问及近来信件,椋鸟便笑道:“周将军刚有信来,这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成璧亦十分惊喜,不自觉将紧攥了许久的拳头松开,待椋鸟呈上信后迫不及待地拆开便看。 “陛下亲启:西洲大败,国将不国,不日即可直捣王庭。然有一事,臣思度难以决断,需呈于陛下一观。西洲北有小国,名曰天水,其国中盛产金银寒铁,却饱受西洲劫掠之苦。今我朝退西洲,天水差人与臣相交,言愿以皇子之尊许为女帝良姻,携珠宝、马匹、布帛等物及无上寒铁矿图嫁入我朝,但求帝以正室之礼待之。” 信中字迹端正,虽不是名家笔体,到底也能看出是认真写的。只是这张完了,其后又另附了张纸,字迹就拖沓了许多,似是封信前犹豫许久才加上的。但见其上写着:“寒铁虽好,但天水小国寡义,不可不防。臣以身许君,征战沙场,可保我儿郎勇壮之威不亚寒铁。且帝宫中若有外域之人,难保横生事端,帝慎思之,切记切记。” 成璧捏着信纸噗嗤一乐。将军补了这么多话,她只瞧出一句,便是想她。正巧,她也有些想将军了。 五、花宴 女帝将天水国所求与身侧婢女笑谈一番,“却不知那天水国有几个皇子?” “陛下是真不知,还是考较奴婢呢?自是只有一个,天水王老来得子爱如珍宝,如今养到十八岁上,巧的是还正与陛下生在同一天。” “小道消息倒是不少。”成璧笑着睨了眼椋鸟,“所以是天定姻缘?这是要将自家太子送上朕的龙床,以声色犬马、兵戈利器事大国,求得一时庇佑呢,还是想麻痹了朕再打朕的秋风?” “奴婢不知那些个算计,奴婢只觉得,”椋鸟掩唇嘻嘻而笑,指点了下信纸,“周将军真是个好的,忠义沉稳,一心事君啊。” “他这么好,朕打发你嫁了他何如啊?” “哎呀!”椋鸟连忙盈盈跪倒,哼道:“陛下折煞奴婢了。可不敢让天子喝醋,否则伏尸百万,奴婢罪大恶极!” 成璧指尖弹了弹那信,也不看她做作,只叫她磨墨备纸,自己写下回信。 椋鸟探了下头,似想瞧瞧女帝作何回复,成璧已然淡淡开口解她疑惑,“朕已打算应了天水。” “帝王心术,奴婢不敢置喙,只知晓您必有缘故。” “缘故么,无非是,想看看这位太子能不能活着嫁过来呀。”成璧执笔在砚上舔了舔,毛峰吸足了墨汁,油亮如针,“天水送嫁,女帝娶夫,表面上乃双赢之事,若得寒铁相助,则我朝实力大涨,朕的皇位也能坐得更稳。这时候如有人不想朕坐稳这位子,该当如何呢?” “自然是……在礼成之前,刺杀天水皇子,将罪责推给西洲余孽,如是则结盟不成反交恶,国体大损,陛下两面难讨好,也要吃瘪。” “是也。你果真进益了。” 椋鸟俏皮地点头,“是陛下熏陶有度,奴婢耳濡目染而已。” “哼,这时候你倒谦逊起来。”赵成璧将回信一气呵成,取了印泥封好口,将那信掷进椋鸟怀里,“敕燕加急送去。另派黑骑秘密赶赴边境,候朕指令。” 椋鸟应诺。 早朝毕。宫城正门宣德楼上彩绸飘舞,旌旗猎猎。本朝帝宫前廷有三殿,大兴、紫宸、宣政,分别对应大朝、日朝、常朝。女帝自大兴殿送走众臣后,便换了身赤凤紫英珠的常服,行至紫宸殿正位落座。此殿金钉朱漆,琉璃碧瓦,檐台高挑,乃帝王赐宴之所。 花朝节在三月中,从昭明帝时便有惯例,每年此日在宫中设宴,延邀诸臣子女眷、青年才俊共聚一堂,齐襄盛事,尔后开放上林苑供诸人赏玩,以示天子与臣同乐之意。这里面也有一层含义,便是给闺阁女儿提供为数不多的机会,得以在群雄之中相看挑拣一二。 此次的宴会又是有着不一样的意味。上一年花朝节时先帝已然病重,因而停了宴饮,阖宫上下一片惨淡。今度是女帝登基以来扫除魑魅后的第一宴,自然万众瞩目。臣子有心,不论官职大小,均从族中翻捡着好儿郎,但凡平头正脸、年岁相当的,都叫自家夫人领着往宫里送,打扮得也是妖妖巧巧,走一种馆阁柳巷的轻浮路数。 也有些独具慧眼的,知晓女帝虽情史丰厚,却独与前太傅容珩付了一段真心,故而应是爱着清冷矜持那一道。只是这样的却不好寻,若一味的往上靠了,总显得故作清高,三两句话便要丢丑露底,故而只作观望状。 吏部左侍郎卢卷夫人闺名云舒,年方二十,长袖善舞,乃是女帝幼时挚友。今日卢夫人来的甚早,远远地便听着一串娇笑飘来,“云舒给陛下请安了,许久不见,陛下风姿更胜从前,妾身恭贺陛下又添新禧!” 成璧不禁露出些真心的笑,故意迎着她道:“卢夫人所言朕有些不解,喜从何来啊?” “陛下能瞒过旁人,可断断瞒不过我的。”云舒走近了些,福身与成璧见了礼,这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太傅真绝色,陛下可算是如愿以偿了?” 成璧但笑不语。 “怎么,还没得手?妾身记得陛下从前没这样能忍呀。”云舒见她神情似有些郁郁,便自然而然岔开话题,“那便不算。单论今日城中风云大动,多少店铺一夜卖空了脂粉,可不都是为您一人来的?陛下还是多进些补品,免得晚间宠幸新人时,威风不振呀。” 言罢唤了自家仆从上前,捧出一方锦盒叩首道:“妾吏部左侍郎正室卢云氏,向陛下献礼,愿吾主长乐安宁,扫清六合。” 成璧挑开礼盒扫了一眼,见是一支硕大的老参,盘根错节须尾俱全的,竟是连大内也鲜见的珍品,唬得忙道:“左侍郎俸禄有几个子朕还是清楚的,你这是要把那老儿家底尽数掏空了?” 云舒讽笑两声,“妾与他横竖过不到一处去,旁的倒也罢了,银子总不能便宜了外人。” “这么说来,夫人是将朕当家里人了?” “从前那样艰难,咱们两个都不曾撂开手,如何不是一家人?”云舒眨了眨眼,“陛下那日说的,妾已考虑清楚了,妾——” 成璧虽面露喜悦,却不忘止住她的话头,悄声道:“急什么,待会儿宴毕,朕谴人来寻你。” 云舒应了声是,面上仍是如寻常一般游刃有余的神色,扭着腰肢回转席中落座。众女眷见独她一人能得圣上青眼,虽有幼时情谊之故,但也不能否认这位卢夫人确实善于经营,是以皆围拢上来虚心请教。 也有些心思沉稳的,有心为自家老爷在朝堂上助力一臂,言语间便试探着圣上话风的方向,只是皆被云舒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言道圣心难测,我等女流之辈当规劝着自家夫婿谨言慎行、为国尽忠云云,其余的一概不论。 “卢夫人,小侄敬您一杯。” 一清秀男子起身向云舒敬酒,他今日穿的是百蝶穿花的锦缎长衫,发丝精心打理过,眸光闪动间温柔如水,欲说还休。 论年纪,他原与云舒差不多大,此刻却执了晚辈礼毕恭毕敬,口中道:“小侄不知圣上喜好,还请夫人提点一二。” 云舒便将那男子上下看了个通透,点点头:倒是个有些姿色的,难怪一心要攀这处高枝儿,成璧当真艳福不浅。于是也客气回:“如郎君这般的,倒是不必特意准备,顺其自然便好。” 那男子羞涩一笑,与她吃了一杯酒便回去了,面上薄薄红晕始终未散。其余青年不知他究竟得了什么好处,不免的嫉恨起来,彼此道:“鱼四郎好重的心思,竟先讨好了圣上的手帕交,如此一来我等岂不是全然无望!” “我瞧着他今日打扮花哨得很,正经人家哪家儿郎同他一般,直如卖屁股的小倌儿似的……” “张兄噤声!人家是打定了主意要做天子‘妃嫔’,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你这话说的,仿佛你们李家带你进宫就不是为的以色侍人一般。” 那姓李的迂腐小儿发觉自己将周遭众人都骂了进去,连忙一打嘴巴懊恼道:“原不该说的,虽是这么个心思,但摆到明面上来,还是有辱斯文……嗟哉,与此类俗物同堂相竞,吾命多艰!” 殿中男子年纪都不大,鸡同鸭讲的,编排出好大声响。席中独有一人挨着自家娘亲凛然正坐,冷眼旁观,一张小脸儿上满是矜傲,“一群蠢物,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的模样,陛下怎会瞧上你们!” “和舟,记住娘的教导,沉家儿郎自有风骨,不屑于与俗人争宠。”那沉家妇人妆容精致,发间斜插了逾矩的镀金长簪,却从无人敢横加指摘,于是更为傲慢,视殿中人直如草芥一般。 “连你大哥那等货色都能入宫为侍,你的容貌才学,哪一样输给了他一个庶子?板上钉钉的事儿,娘自不担心,只是娘需得嘱咐你,入宫以后,当以大局为重,尊敬天子,友爱君侍,固宠的事儿莫要跟你大哥争抢。毕竟是贱人的种儿,骨子里流的都是下三滥的血,一身奴颜媚上的好本事。你性子单纯,与他交锋,反而要落了下乘。” 那沉和舟应了声是,只是眉宇间仍满载不服之色,似乎正预备着要与他的好大哥沉宴抓挠一番撕破脸去。 “沉宴那小杂种,都不知是不是爹的血脉,凭什么能独占圣宠晋封贵卿!圣上这是被贱人蒙蔽了双眼,我如何能容他放肆!” 沉夫人宠溺地拍着他的手,温声道:“待你立足稳固、与圣上有了皇子,想收拾他还不简单?娘给你的准备可带好了?” “放心吧娘,儿子可是贴身放置,绝对妥帖。” 二人一番密谋暂且不提。时至正午,人已来齐,宴会在太监的唱喏中正式开始。赵成璧举杯祝酒,说了两句常规的客套话,便话风一转,正声道:“自朕登基以来数月有余,海内祥和,五谷丰登,诚赖宇内四民勤劳勇毅,耕种随时,保得我大胤金瓯永固。今春和景明,朕有意效仿古礼,于仲春时节亲率众臣及诸女眷于京畿田郊行先农、亲蚕二礼,以示教导耕作、奖励农桑。” 这是正经的好话,且也流露出寻求迎合的真意,是以大家都给予热烈回应,纷纷道:“妇人、晚辈无知,却懂得此举利国利民,我等当竭力协助陛下备礼之事,福泽社稷。” “嗯,如此甚好。”赵成璧欣慰地点头,接着道:“亲蚕礼本该皇后率命妇主持,然朕登基以来,后位空悬,宫中惟贵卿沉氏居于高位,且素性温良恭俭,处事稳重。朕有意令其随祀亲蚕,配银钩鞠衣,以顺阴阳。” 此言既出,殿中寂然无声,许久才闻当啷一声响,原是席位末流有位小官的夫人碰洒了酒壶。 赵成璧对此反应似不甚满意,又接着抛出一招,“中宫后位,关系国本立嗣,不可久置不定。前日朕与天水使臣相谈甚欢,言及其国内大皇子钟灵毓秀,仰慕大胤文化风气,故愿嫁与朕为君侍。域外之人与我朝教化不同,却能皈依于我,朕感其诚意,愿许正室之位以养,两相通好,盟同秦晋。” 话音刚落,连男客席中的酒壶也是洒了一地。这两重动作着实砸晕了诸人,若抬举沉贵卿还能算作中宫无后的妥协之举,那迎天水皇子为后的决定更是如将无数人的未来打入了冷宫一般。 原本诸多男儿皆是瞧着女帝无后,后宫清净,决意浑水摸鱼为家族谋取利益,岂料这一入宫便要多了个顶头的忘八,还是个别族异种的,大胤男儿尊严甚重,岂可屈居人下乎! 但也有不少人矢志不渝丹心不改,譬如那鱼四郎,从瞧见成璧真容的那一刻起便芳心暗许,手脚皆是紧张得不能动作。听了成璧之语,直如晴空霹雳,眸中波澜悬悬而落,真好似被她玩弄一番又就此抛弃了的怨夫,叫人观之大惭。 成璧却不理会殿中一干人等的自作多情,起身冷然道:“朕近日身上不爽,有些疲惫。众位且自便吧。” 紫宸殿中丝竹声起,喧闹欢愉,众人却再无心思观赏歌舞,凑得近便聚在一起议论起来。独云舒装模作样地执了柄团扇,悠悠晃荡两下,这才应了旁边夫人的发问曼声道:“陛下的心思,妾身如何瞧得透呢,许是有些人……心思浅显得兜揽不住,陛下才不得不直率些,出一两招推拒着。鱼夫人,您说可是啊?” “……很是。妾受教了。” 鱼夫人瞥了眼自己失魂落魄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牙。如她这般虽受了些讥讽,到底没有出得大丑。可沉家那边又不一样。 沉和舟狠狠一拳捶在桌上,恨声道:“小妇养的——” 沉夫人忙将他的嘴一掩,“大庭广众的,你这是骂谁?不要命了!” “还能骂谁,不就是沉宴那贱人,不知出了什么蹊跷花样儿哄骗着陛下,如今他受抬举,我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言罢便伏在桌上呜呜哭起来。 沉夫人面色也是阴晴不定,可到底年岁长了许多,得以勉力维持着从容安抚儿子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不过是取他功用而已。毕竟宫里其余两个都是提拎不起来的,一个乐坊司的伶人,一个罪臣之后,陛下一时没得挑选罢了。我的儿,你的福气在后头!” 这话声隐隐绰绰地传至周边人耳里,激起一阵讽笑:这又是哪家破落户,好生不要脸面。明明没有影踪的事情,话赶着话儿,直如自家儿子已成了女帝正室一般。岂止是不守本分,连礼义廉耻也都一并忘却了吧! 云舒那边左右逢源,收了一肚子各家夫人的体己话,自己却没抖搂出半句。不多时,有宣政殿掌事姑姑鹧鸪来至云舒跟前,言女帝有请。 云舒了然,辞了众人便与鹧鸪同去。彼时女帝正于偏殿听琴,乐坊司新调弄出的伶人手艺甚佳,一曲《长清》如潇湘落雨,幽然百转。成璧斜倚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听身侧太医道:“明英馆那位身子不大好,貌似是风邪侵体,不宜久置馆中啊……” “果真病了么?” “臣已探过脉相,做不得假,且更衣已烧得不辨人物,若拖得久了,虽无性命之虞,却难免损害根本。” 赵成璧静静出了会神,才道:“那便暂停教习,送回未央宫好生将养。” 太医应了声是,躬身退出大殿,却正在门口处撞见云舒。那云舒手执团扇步伐翩翩,一摇三晃地走近女帝身前,左右看了看,立时掩唇一笑:“陛下在这儿携美躲懒好不快活,独留妾与那群女眷逞口舌之利,妾可不依!” “朕知晓你是惯会投机取巧的,谁人能在你身上讨得便宜?将门虎女,即便在女人堆里也是脂粉豪杰,半点不落人后的。” 云舒面上掠过一瞬低落之色,似憾似怨。随即又捡了女帝的短儿嘲道:“陛下宫里是没得会弹琴的了么?回回来时皆是这一首,您也不腻。” “这首好听。”成璧淡淡回。 “听闻侍君秦氏最善此曲,因而得帝青眼,拣拔于优伶之中,得道飞升。妾便有些好奇了,秦氏的《长清》果真奏得与那人一般好么?” 听了这话,赵成璧倒是一阵恍惚,垂下眸子想了一会,这才道:“徵羽的技艺,与殿中这位你听着的也差不离。这都算好些了。朕在乐坊司遇着他时,他那琴技尚不入流。”成璧似想起什么,顿了顿,才又续道,“曲有误,周郎顾,这也是他招数不是?” “这倒奇了。” 云舒没有细言奇在何处,只因处处皆奇。单提一点,乐坊司为皇室养艺伎,其中乐人不是十年如一日的童子功夫,便是各州府拔尖的苗子。成璧却道那秦侍君的水准原不入流,那么他是如何通过层层选拔进得乐坊司的? 不过今日二人相约,却不是要言这些。成璧挥手命琴师退下,又唤来鹧鸪细细嘱咐一番,这才拉了云舒的手郑重道:“你可真定下了?” 云舒点头。 “朕的镜花三司,下属山鬼、湘君、隐士,一为刺杀,二为情报,三为埋伏。此三司成立日短,各处筹备尚不成熟。朕与云卿自幼姐妹相称,相知相许,相近相惜,故,朕今以大业相托,感卿不负,朕自当竭诚以报。来日功成,朕当拜卿为国夫人,权势彪炳,仪比将相!” “你我二人之间无需多言。”云舒眸中野心如星火闪烁,一颦一笑皆是对权力的渴望,“当年陛下为奸人所害落入掖庭,妾孤立无援,不得已为后母所迫,嫁了个年逾五旬的糟老头子。陛下受难之时,妾亦自觉此生无望,无数次欲投井、自缢,总之是了无生趣。如今陛下登临至位,乃万万人之上尊,妾蒙陛下不弃,如何敢辞!” “好!”赵成璧大悦,“不知云卿愿往哪一司行事?朕即刻传令诸暗子奉你为主。” “妾草絮之才,不敢擅专,愿为湘夫人,尽绵薄之力,任君驱策!” 二人定下大计,成璧便唤来湘君司原代司主椋鸟,使二人交接一番。又道:“朕今与云卿两心剖白,此间隐秘无需再瞒,传隐士司司主!” 一女子垂首自外间走进。云舒记忆不差,只觉此人装束在花朝宴上似有过一面之缘,可终究未见其真容。 待她抬起脸见礼时,云舒立时骇得倒退数步,悚然失声:“竟然是你,容瑶!” 六、机心 “故人相见,容瑶这厢有礼了。”那妇人温婉一笑,眼角已有了纹路,可觑见其人过去的日子,多半不大顺遂。 云舒想起容瑶的曾经。 真论起来,贵女圈子里容瑶是头一等的闺英惠质,一贯的被诸臣女眷用以教导自家女孩儿,连云舒和成璧幼时也被比得自惭形秽过。她比成璧要长一轮,在闺中时是琼花仙草、瑶台明月般的人物,如今打眼望去,竟然光华全敛,黯然无声。 她还有一层身份,便是容珩同父同母的嫡亲长姐,比容珩大了八岁。因生母早逝,容瑶不免要拉扯着幼弟读书习字,说是身兼母父之责亦不为过,因而二者情谊与旁人不同。 容家谋反暴露那日,容瑶正携了六岁的女儿在容府上省亲,谁料天降横祸,女帝下旨尽诛容氏三族,这位也应当是死在那日血祸之中,如何今日安安稳稳地站在此地? “云舒妹妹有疑惑,容瑶当尽数解之。” 云舒张口结舌,终于回过味来,转身甚不恭敬地指点着成璧,恍然道:“陛下好谋算!这竟是你们二人做的局!容瑶一介女流,想来是告密之后无以为继,只得以死遁改头换面,从此大隐于市了!” 成璧抚掌一笑,“果然是朕瞧准的湘君司主,心明眼亮,再不需朕多费口舌了!” “那么容家其余人等……” “是真的死了。”容瑶神情不动,仿佛谈论的不过是庄子上又新收了几只风鸡野鹿,隐隐的似还有些畅快之意,“容竟联络肇宁王,欲从宗室立幼子为主,又欲奉肇宁王摄政,自己为辅政大臣,手揽大权,窥伺日月。妾自得其密信之日便明白,容家诸人罪无可赦。” 她口中这个容竟,是她的生身父亲,而肇宁王,是她嫁了十余年的夫君。 “……弑父弑夫,实在耸人听闻。妾疑惑,容瑶姐姐是如何下得了决心去做的?” 容瑶并不回避,只是坦然直视着云舒道:“妹妹记忆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女中光华,其质皎洁。” 容瑶闻言微微一笑,“世人对女子有个珍珠、鱼目的论断,妾年轻时还不敢尽信,待成婚后才明白,所谓鱼眼珠子一般的妇人,不论是弄权的伥鬼,无趣的贞女,又或是泼皮的悍妇,都需要三分侥幸才能当上。不怕妹妹笑话,妾出嫁前早与一人情投意合,无奈不能相守。妾那时年纪轻没主见,满心皆是些忠义孝悌的大道理,一味随着君父之意嫁了个糟糠似的男人。婚后妾也有心与夫君举案齐眉,想着情爱之类本是人间罕物,能相敬如宾便是好姻缘了,岂料那肇宁王……” 容瑶深吸了口气,提起袖口显露出一道道旧疤,望之可想见当年景况之惨烈。 “肇宁王,衣冠禽兽耳。嗜好作践女子,秽乱淫辱,极尽暴虐之能事。妾不愿从,他便打,直将妾打得数次落胎……好不容易将将保住了一个月盈儿,却因着妾规劝他一事,一脚便让妾再不能生育。妾初闻肇宁王有望荣登大宝,心境真如槁木死灰一般。” 这等辛酸过往,成璧已听过数次,故而仅是眉关微锁。一旁云舒早忍不住红了眼眶,心中涌起几分同病相怜之情,哽咽道:“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想必容瑶姐姐是为着月盈儿才痛下决心。姐姐所作所为,虽有违礼法,不为世人所容,却能扶正朝纲,免了生灵涂炭之苦,妾当三拜九叩以谢之!” 容瑶忙扶住云舒,摇首道:“此诚赖陛下之功。我容瑶自认情感淡薄,此生有愧于容家门楣,却无愧于忠君报国四字。两害相权,妾取其义。说到底,妾无畏冤魂厉鬼,无畏史书工笔,只求心安,仍算是自私自利,妾无颜受妹妹一拜。” 赵成璧走上前,将三人的手执在一起,温声道:“我辈女儿何必自怨自艾?向使容、云二卿为男子,想必建功立业,已在此时。如今,朕建镜花三司,取水月镜花,不可捉摸之空灵境界,其中往来之人皆为女子,行男儿所不能之事。当令其人以你二者为首,摒弃鱼目之言,即便是砂石土壤,亦可磨洗成珠!” 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皆笑而应是。独容瑶又细细看了眼女帝神色,似藏了些话未能出口。 云舒笑道:“时辰不早,紫宸殿那边应是已往上林苑去了,先我来时闻听他们欲办一赛诗会,陛下若是连面也不露,那诗作岂不是没了主角?” “朕本来连这花朝宴都不想办的。白白花了银子不说,还赏了一整日刷白的‘俊颜’。你说这世间男子倒也奇特,有的是油光光的看了发齁,有的则跟那老墙皮子一般,扑簌簌直往下掉粉。朕倒想扩充后宫,可真没瞧见几个调和匀称的。” 云舒看了看容瑶,笑道:“陛下品味卓着,世间又有几人能比得容太傅呢?” 她虽对容瑶心生怜悯,却不免还留了二三分提防,一是本性使然,二则是她仍觉着似哪处不通。此刻出言便是有意试探着容瑶,是否会偏帮自家亲弟。 成璧不觉有他,只略收了神采淡淡一笑。容瑶眉目低垂,亦不作回应。 “云舒,朕有一事要嘱咐你。如今容瑶的身份,是钦天监中官灵台郎夫人,那灵台郎张硕也是朕的人。容瑶成婚后久不在京中露头,形貌也与当年有所不同,故而旁人即便瞧出相似,却也未必敢认。旁的若有疑难之事,朕一时力所不能及,烦请云舒帮衬一二。” “咱们二人还说甚请不请的?这是自然。”云舒言罢便挽了容家大姐儿,亲亲热热地往外头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方才陛下与妾商议花朝诗会的彩头,状元郎当与帝一亲芳泽,陛下可万万别误了时辰!” 成璧无奈地摇摇头,不理会她的挤兑,心知此女一向随机应变,机敏过人,既然三邀四请的,那必是这诗会有什么可看之处,她既无事,前去凑趣也好。 女帝觉着自己身上赤凤紫英珠的常服若要在上林苑中行走,太过隆重,也不轻便,于是便唤来梳洗婢女重换了一身碧水夭桃的宫裙,简单挽了个坠马髻,揽镜自照时竟如未出阁的少女一般清丽出尘。 待到了正地儿,众人的目光便无法从女帝身上移开,但凡男儿皆眼饧骨软,更有甚者一时酥倒在那里。 原先大妆是本着端正严肃的路数,平白地将成璧化老了几岁。如今这一妆点与她年岁相衬,便再遮不住她骨子里的灵与魅,类比桃夭,尽态极妍。 “诗会可开始了?” 鱼四郎忙忙地凑上前来,柔声道:“帝王未至,我等如何敢先行事?请陛下为我等择一字开场赋诗吧。” 成璧看他一眼,发觉神情动作皆有些眼熟,想必是比着沉贵卿暗地里下了一番苦功。这样的机心巧构,她品得有些腻味了,故而兴趣缺缺。 随意指了下枝头花苞,“便取一个‘桃’字。” 鱼四郎又道:“不知意象可否出现在句中?” “均可,随意。” 于是众人皆或搔首望天,或斟酌低吟一番,陆续地念出诗作。鱼四郎赋了一首乐府诗,遣词明快,然拘泥于情爱窠臼,失之高格。旁的诗作更是小家子气,更有甚者磕磕绊绊地念出几句,明摆着与意象不符,可以想见是家里捉刀所作,此刻便是生搬硬套、一股脑儿往外扔甩罢了。 成璧越发失了兴味。她幼时所学,皆是圣人箴言、名家词赋,所见所闻高出常人一筹,又有容珩这位被先帝钦点的辞藻先生谆谆教诲,心境豪阔不下须眉。本以为能听着些慷慨高论,谁知只劈头盖脸罩了一鼻子酸腐气,一时面上神色便微妙起来。 众人正翘首盼着女帝决出花间状元,忽见一小厮从人群中跃出,高声道:“诸位可作完了?我家主人也赋了一首,请小人务必吟与圣上,小人这便——” “这是谁家下人?好没规矩!天子面前岂容你放肆出言!” “既来此赋诗,何不自行吟出,是自觉容颜鄙陋不敢面圣么?” “恐怕是上行下效,一水的没个教养!” 众人正骂得畅快,却见那小厮转了转眼珠,狡黠笑道:“我家主子你等却也识得,乃是赵氏同宗临楼郡郡王尊上,众位还有何话说的?” “这……” 闻听此言,诸人唬了一跳,立时自打嘴巴缄口不语。莫论品阶,单说临楼王与女帝那一段情事,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哪个还未登堂入室的,敢在正主儿面前摆谱?且那临楼王爷脾性不好,是正经的公老虎,谁敢叫他喝一壶醋,自己就要被强灌着饮下一缸,惹不得,惹不得! 小厮见众人面露退缩,立时志得意满,展开手中绢纸恭声念道:“秾华开灼灼,其叶未蓁蓁。凭栏花也愁,帘拢空月痕。隐士常自嗟,不得伴仙人。各自擅风流,同赠一枝春。” 言罢将一枝新桃递到女帝近侍手中,叩首再三,方才起身。 赵成璧两指夹起那枝花,贴近轻嗅了一口,微笑道:“皇叔有心了。此篇当为魁首。” 若真论起来,此诗意象驳杂,实在是乱写一通。可魁首的评判标准从来不在于诗本身,而在于人,众人即便心下不服,也只得按捺不动。 鱼四郎有些失落,正欲张口再询,女帝却已越过他往上林苑深处行去,气得他眼眶微红。 上林苑在宫城北,占地极广,其内景致兼有精巧与雄奇,远比内廷的御花园更为壮丽。苑中冈峦起伏笼众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差,一带碧水联通外郭,迂回曲折。 成璧呼吸着春日的草木芬芳,才觉自己已然数年未来此踏青,苑中景致已更新数度,一步一景,满是新奇。她行至昆吾池畔一处亭中,背着手在一人身后默立片刻。 “尔玉来了?莫急,臣这一杆定能钓上一尾大鱼。” 赵元韫手握钓竿,怡然自得地倚着亭柱,似乎万事万物皆不入心。 “皇叔好悠闲。可是朕今日花朝宴前,好似并未给临楼王府上递去请帖呀?” “怎么,臣不能来?”赵元韫回眸一笑,“花朝盛宴,延邀的是官家子弟、青年俊彦。臣是家世配不上,门第配不上,还是生得丑陋,让陛下难心了?” “皇叔年届而立,却以长辈之尊与小儿胡闹,岂不是要让旁人看了笑话?” “若能博得陛下莞尔一笑,臣也算是得偿所愿,痴心无悔了呢。” 赵成璧猝不及防间与他视线相触,立时稍作避忌,免得他一贯勾魂摄魄游风弄月的把戏入了心去。赵元韫眼瞳色泽浅而透亮,是浸了蜜枣的一盏凤凰单枞,又甜又毒。他一开口,便有人间盛景纷涌入怀,沉郁缥缈。 “尔玉今日美极了。” “只今日美,往日便不美?”赵成璧故意笑吟吟地撩拨着他。 赵元韫扶额,“调皮。臣的尔玉自然是无一日不美的。只是陛下需得当心,臣不修夫德,为人善妒,若遇着美而不可控的,不免总是想要折断了她,束之高阁。” 成璧也不怕他,寻了亭中一联长椅独自坐下,悠然望着昆吾池中远山倒影。 “夫德?原来皇叔已自认是朕的夫婿了?” “陛下没看出么?那么臣还需得多加努力才是。”赵元韫一手握着钓竿,另一手抚上她满头冰冷的珠翠,“总要叫陛下认清楚,自己究竟是谁的人。” 赵成璧掩唇嘻嘻一笑,眼波斜飞,“那皇叔听闻朕已定了皇后,岂不是要愤而抢亲?社稷之贼,哪是那么容易做的,皇叔偶尔也让让尔玉吧。” “臣不会抢亲。天水那位嫁过来,利国利民,臣若阻之,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先帝?再者说了,”赵元韫挑起她的下巴,目中深意绵长,“陛下能容下天水皇子,是不是也说明,臣的胜算更多了一筹?” 皇叔这话原有一典故在内,外人不便言说。因赵元韫这一支,祖上原是昭明帝的胡人家臣,因尚公主才获赐赵姓,而后血脉通婚,终于并入皇室宗谱,这才由得今日成璧七拐八弯的捡了一个皇叔的称谓唤他。 归化了的胡人子孙,明面上起一个雅字正名叫赵元韫,可家谱本子上写的还是老长一串鬼画符,成璧只偶然见过一次,犹记得仿佛是阿史那思韫一类字样。 “皇叔大能,岂可与夷族相提并论?正经的大胤儿郎,也没有几个如皇叔这般生得齐整。” 成璧用脸颊去蹭他的手,他却退避三舍。成璧又这般再三行事,却接连被他避过,这不免让她有些着恼。她伸出玉指轻戳了下赵元韫肩侧,指尖立时被抓住,随即整个人都跌入他怀中。 “皇叔这是要做什么?”她笑得媚眼弯弯。 “不是陛下一直勾着臣么?” “朕只是贪玩,可没有别的意思。” “臣也没有别的意思。”赵元韫收了线,将钓竿靠在一边,捧起她的脸缓缓欺近,“瞧你闹得,鱼儿都不上钩了。” “谁说没有鱼儿?”赵成璧将那鱼钩往自己袖上一扣,“朕这不是,被皇叔钓到怀里了么?” 赵元韫神色震动,贴着她的掌心逐渐发烫。他忽然一抬手将成璧紧紧拥住。 成璧贴住他的心口,只觉耳畔比平常多出几许紊乱的杂音,她终于在那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投下一枚顽石,激起千层浪。接下来她所要做的,便是继续伸出手搅乱风雨,直至瞧着他将她这枚致命的钩吞入腹中,心甘情愿。 “臣欲向陛下讨一赏赐。” “皇叔想要什么,尔玉听着呢。” “方才花朝诗会,帝亲点臣为花间魁首,却未行赏赐,臣心中不快。” “那朕赏你绫罗玉器……” 赵元韫轻笑着,将她的纤腰压近自己,沉声道:“陛下再想想,赏臣什么?” 成璧抿了抿唇,娇嗔一声:“晌晴白日的,皇叔也不怕人瞧见。” 赵元韫已吻住她,伸出舌尖缓缓勾画着她耳廓的形状,湿湿热热的一阵酥麻,将她欲出之语尽数堵了回去。 花间状元的彩头,左不过是与帝王一亲芳泽,成璧自忖最是大度,便予了他些许便利。 待到二人气息皆急促起来,成璧知晓不可不停,是以鼹鼠一般缩了头小声道:“皇叔轻些,硌着尔玉了……” 她这么推拒着,眉头似蹙非蹙,手上却将他的衣襟抓得牢牢的,当真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 赵元韫始终觉得,他的小姑娘虽到了叛逆的年纪,可内里却还是他所钟爱的那个模样,一味地依赖着他,有一种未曾落地的娇气。 若她与他对垒之际处于弱势,难免是要哭鼻子的,届时该怎么哄?不如且再让让她。 于是他便抚着她的发道:“南地的那个案子,臣已查明是有歹人利用容家门生传播谣言。那经南督学身为天子走卒,为稳固民意棒杀了门生,虽暴戾恣睢惹得儒生痛骂,但却不掩一颗丹心,此罪不应连坐,放其回乡去吧。” “皇叔是早就查清了,还是朕赏你时才查清的?” 赵元韫搂着她笑,俊容明朗而不藏私,“陛下赏赐得多一些,臣便查得更清楚些,陛下可明白臣的意思了?” “那下次皇叔可要再多让着朕些。”成璧从他的怀中脱身,食指点了点自己丰盈的朱唇,眨着眼笑道:“尔玉还等着赏皇叔春风一度呢。” 碧霞宫中。 一向清冷寡言的秦侍君正握着一枚香丸怔怔出神。宫人见他久久未动,便凑上来道:“侍君可千万别错了主意,主子那儿上下都盯着呢。” “滚出去!” 宫人不理秦徵羽的暴怒,仍是躬身肃立,“老奴得瞧着您吃了药才能走。” 秦徵羽闭了闭眼,将那香丸往唇间一抹,喉头微动,随即道:“我已用了药,你出去。” 宫人检查了他的衣袖和舌底,见那香丸确然没了影踪,这才露出点笑模样,点头道:“老奴这便出去了,侍君好好想想,若歪了心思,在这宫里可就不中用了。” 待人出了殿门,秦徵羽才俯下身去沉心运气,不多时吐出一口血水,其内正夹杂着那枚香丸。 在他枕边放了本书,微风拂过,页上一道折痕掩映着一行小字,隐约见得是: 毒入脏腑,贻害子嗣,女子久用之下则血如山崩,药石难医。 七、嫡庶 “陛下目前可还有充实后宫的打算?” 临楼王与女帝携手徜徉在上林苑中,悠游闲适。成璧闻言不假思索道:“朕为国事夙兴夜寐,哪儿来的精力厮混于床笫之间?天水那位可还在路上呢,若他性情娇蛮,到时候也真够朕喝一壶的。” “那臣便有此一问:不知后宫之中,帝心属意何人?” 成璧抬眸看他,“皇叔仍是为着容珩的事情吃醋?” 赵元韫笑道:“多少有一点。臣不自信,自知难得宠于上,是以欲知陛下对男子的偏好,臣也好依样行事,小意殷勤着供陛下娱乐。” “皇叔竟有此志向,真叫尔玉难以担待了!” 成璧假作惊讶,小口微张思索了一会,才徐徐道:“若真论起来,沉贵卿温和柔顺,秦侍君淡然自持,两处风情一时伯仲,朕难辨高下。皇叔倒是不用一壁地想着那容珩,朕对他,是求而不得的执念居多,真到手了也就那样。他为人无趣,如何比得皇叔风致翩翩?” 此话一出,便引得赵元韫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尔玉这张小嘴越来越灵光,尽说些臣爱听的。不过臣还是有些好奇,既不爱那容珩,陛下又为何总比着他的模样纳侍呢?” 成璧轻声一叹,“什么都瞒不过皇叔。只是皇叔仅知其一,却不知其二。朕待容珩,说是掏心掏肺也不为过,他却不识好歹,好似朕迫着他一般。既如此,朕寻一二相似之人放在宫里,让他日日恭敬拜见,岂不是最好的折辱?” 话到此处,成璧小指勾了勾皇叔的掌心,嘟着嘴轻哼道:“皇叔非要尔玉说出这些女儿家心思不成?明摆着上不了台面的,这么一剖白,朕羞也羞死了。” 赵元韫低低笑了两声,好似并未尽信,只是她一露出娇态,他便不自觉地放松了些,又淡淡道:“庶子与琴师,更爱哪一个?” “沉贵卿柔而无才,相处久了便也腻了。徵羽到底有些手艺,不至于一味逢迎着朕,反倒似山中高士,引得人一品再品。说起来,皇叔与徵羽倒有几分相通之处呢!” 赵元韫莞尔,“如此甚好。只是陛下年轻气盛,须记得万不可沉湎于后宫美色,免得伤了根基,日后难以为臣绵延子嗣。” “皇叔!”成璧羞得面如枝上桃夭,恨不得卷起瓣子将自己整个埋了,喏喏直道:“谁要为皇叔绵延后嗣!” “陛下是想臣断子绝孙么?” “谁爱生谁生去,朕才不要。” 成璧将他的手一甩,红着脸儿往前紧走了几步,与赵元韫拉开了距离。她刚走过一处假山,忽有一人哎哟一声跌进她怀里,显然是蜷伏已久,腿酸脚软得再藏不住了。 成璧唬了一跳,忙将其人往地上一推,叱道:“放肆!你是何人,竟敢偷听朕与朝臣议事!” 那地上的人忙忙跪下叩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草民是……是从七品朝请郎沉钧之子沉和舟……” 赵成璧怒而反笑,以足尖挑起他的下巴,“沉钧的儿子?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朕怎么见你有几分熟悉?” “草民的哥哥正是陛下后宫君侍沉宴……” 沉和舟在心里过了几遍长兄往日矫揉造作的模样,小心地往她跟前凑了凑,又勉力用一双委屈的眼儿将她望着:“陛下明鉴,草民真未听着什么,只是一心想与陛下亲近罢了。草民自知卑如蝼蚁,绝对不敢窥伺朝政啊!” “想与朕亲近?”赵成璧一足蹬在他面门上,冷笑道:“就凭你也配!” 那沉和舟被踢了一个趔趄,却也不敢擦拭唇角血污,只是膝行上前又抓住女帝的裙摆,神情倔强,“哥哥会的把戏草民都会,草民一点儿也不比哥哥差!和舟是真心仰慕陛下,求您收了和舟吧……” “皇叔还在那看戏?是非要朕请你不成?” “臣以为,陛下饱受爱戴,该多享受一会呢。” 赵元韫抱着膀子闲闲而立,倒没有插手的意思。于是成璧便也勾起唇角,冷冷端详着脚边人梨花带雨的俏脸,“你想进宫服侍朕?须知这一进来,便不能反悔了。” 沉和舟喜得忙道:“是!草民不悔!” “嗯,那便让朕好好瞧瞧你的本事。”赵成璧从他手中抽回裙摆,旋身而去。 “劳烦皇叔传朕旨意。朝请郎沉钧之子沉和舟冒犯天颜,狂邪悖乱,不思悔改,着即刻打入内务监,施以宫刑,去势后掖庭留用!” 赵元韫取出一枚玉笛奏响,立时便有两名暗卫闪身而出,左右挟上那沉和舟的臂膀就往外拖。沉和舟骇得面无人色,手刨脚蹬地挣扎着,口中咿咿呀呀连声唤着陛下。 见成璧并不回头,沉和舟被逼至绝路,忽地似福至心灵一般亮起眼,大叫道:“陛下饶命!草民有要事相告!此事关系到宫闱君侍,有人试图以阴私手段争宠啊陛下!” “哦?”成璧顿住脚步,兴味盎然,“朕登基至今后宫不过三人,且其中两位量你也接触不到。难不成,你这是想要大义灭亲?” 女帝一挥手,示意暗卫松开钳制,让沉和舟得以安安稳稳地将话说完。沉和舟神情如破釜沉舟一般,深深一叩首后高声道:“草民要告发贵卿沉宴,私用禁药!” “要说这宫里啊,属琼太妃的针线最好。奴婢教的不过是一些皮毛,贵卿若有心,便求了皇上恩典去太庙孝敬太妃,来回几次针法便熟络了。” 沉宴想了想,轻声道:“琼太妃年纪大了,臣侍不便叨扰。嬷嬷教的已然很好。” 老嬷嬷和蔼一笑,只觉这位贵卿性情温和平允,乖巧处像极了自家后生,是以不免多了几分耐心,指点着他手中错线。 “这处不对。贵卿是为皇上做腰带,一切都得按着内造监的规矩来。这结口放在外头,既容易跳线松脱了珠子,外臣瞧着也不美观,失了帝女的天家尊贵。贵卿不如学着老奴,换一个手法,将结口藏进内侧。” 沉宴没有丝毫不耐,安安静静地将那根线拆了重新来过。 他这几日正预备着给成璧制一根腰带,带上玉扣也要自行打磨才好,取意相思扣,“愿如此环,朝夕相见”,是古书里最缠绵的一段典故。 他倒没有那些须眉不动针线的迂腐想法,只觉着自己前二十年因着庶子的身份,所学所知皆不如人,如今捡了一样新学起来,应能在宫中占上一方鳌头。 他总是期盼着自己在她心中有一点特别,就好像那日的画,是独属于他的。 沉宴心念及此,血脉的搏动愈发快了起来。他连忙以手抚了下心口处,脸上隐隐的显出蜜意。 一宫人疾步走进殿中,“给贵卿请安,宣政殿那边传您过去呢。” “陛下传旨?今日不是花朝宴么?”沉宴虽有些疑惑,可还是穿戴整齐随着宫人去了。 当他在宣政殿门口瞧见沉和舟与其母时,才发觉今日局面似乎并非如他所想。 “沉贵卿来了。”赵成璧端坐龙椅之上,一手支颐微眯着眼。“这边两个要告发你,你还有何话说?” “陛下……?” “草民要告发贵卿沉宴,为谋皇嗣,从宫外私求虎狼之药,借由花朝节宴令草民带入宫中!” 沉和舟虽跪在殿中,却仍咬牙昂首,说得斩钉截铁。“草民心知此药形同媚药,于圣体有损,又如何能让邪毒之人在宫中兴风作浪?故而,虽此人乃草民庶兄,草民亦不得不以诚相告,望陛下明察啊!” 沉宴煞白着脸站在殿中,连袍袖都气得无风自动,讷讷半晌竟说不出一个字。那沉夫人倒是神情鬼祟,偷偷摸摸地观望着女帝的面色。 “陛下,臣侍没有!”沉宴径直跪下,“家弟胡言乱语,臣侍从未听过什么虎狼之药,简直不知所云!” “草民的好哥哥一向是会装的,从根儿上就生得贱,陛下当用严刑拷打才能叫他吐出实话!” “沉和舟……”沉宴眼圈微红,一字一顿道:“我真不知是何处得罪了你,从小到大,你无一处不同我做对,如今我已入宫,你还要这般戕害于我?你可知此言一出,整个沉家都要给你陪葬!” 沉和舟还没甚反应,沉夫人却已想到这一点,脸色顿变之下忙扯拽着自家儿子的手,颤声道:“陛下恕罪,我儿是被嫉妒迷了心肠了,瞧这说的尽是些胡话,不足为信,不足为信啊……” 沉和舟脑筋比常人要少一窍,平素又被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紧要关头能想到个祸水东引的招数已算是烧了高香,此刻自觉心智高出沉宴一筹,言语拿捏之下更得了意去,高声叫道:“母亲不必为贱人遮掩,草民相信陛下心明眼亮,知晓沉家忠心耿耿,所有的罪责皆在沉宴一人!” 沉夫人已悔的说不出话,心中真恨不得十余年前就将沉和舟掐死在襁褓中。似他这么梗着脖子高喊二叫的,在圣上面前岂不是自寻死路?且他说的那话也不能细究,虎狼之药从何处来?还不是沉家暗地里求来的,个中阴私哪里经得起查证! 这一个不好,沉家谋害君主的罪名就要坐实了!沉夫人慌得没了主意,只一下一下往地上叩着,哀声道:“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啊……和舟也是被沉宴那贱人挑唆的,沉家上下与此事绝无关系啊陛下!” 成璧被吵得有些不耐,一挥手令宫人止住沉氏的动静,盯住沉和舟道:“朕只问一句,你告发沉贵卿私求禁药,偷运入宫,是也不是?” “正是!” “那药在何处?” 沉和舟从怀中翻出一个内袋,其内正缝着一只小巧的玉瓶,“陛下可以请太医仔细验明!” “这么个好东西,你躲躲藏藏地带在身上是什么意思?若朕没撞见你,可不就真送进玉棠宫中了!” 沉和舟微微气短,眼珠转了两下,强自镇定道:“草民本就欲趁今日之机,让庶兄的毒计大白于天下,临行前想着空口无凭,便带上了这个,以供陛下随时查验。” “原来如此。”赵成璧点了点头,又转眸看向一直无言的沉宴,戏谑道:“贵卿怎么不说话,可是心虚了?” “若这样的陛下都能尽信,臣侍无话可说。” 沉宴神情怔怔的,似没想到亲生兄弟早对他恨入骨髓,眼中尽是灰暗。 成璧又道:“这药哪里来的?” 沉氏在宫人压制之下一阵挣扎,口中呜呜直叫。沉和舟这时候才觉出几分不对劲,悄然将视线往沉氏身上晃了两下,这才小声道:“是……是庶兄自己联系的人送到沉府上,娘亲接了。” 沉氏呜咽一声瘫在地上,已是有出气没进气。 “沉和舟,朕一直想问问你,你是哪里来的狗胆糊弄天子?” 赵成璧下得阶前,猛然一掌扇在他脸上。这一掌用了十二分气力,使得沉和舟的脸颊立时红肿起来,甚至还有几道指甲划出的血痕。 “你是把朕当傻子耍?朕的龙体安危,在你眼中直如笑话么!什么腌臜招数都往朕的宫里使,是朕最近脾气太好了么!” 赵成璧暴怒之下浑身颤抖,一转身又指点着沉宴,冷冷道:“还有你,沉贵卿。这就是你的好家人,好兄弟!自你进宫,朕好心为你父亲提了阶衔,你们沉家就是这样回报朕!你也难辞其咎!” 沉宴闭了闭眼,一线清泪濡湿了衣襟,哽咽道:“陛下……”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他们自作主张,与你无关一类。是不是朕近日接连抬举你,你便忘了本分,做起鸳鸯伉俪的梦来!你不过是朕后宫侍君之一,说到底,朕抬举谁都是一样!是不是朕给的太多了,便叫你撑不起这些福分!” 成璧的气话倒是恰合了沉和舟的心意,且见那小儿虽痛得匍匐在地,却犹自嘲道:“庶兄好糊涂!陛下明明已对你无意,你却还痴心妄想要与陛下绵延子嗣,我今日可都听着了!‘沉贵卿柔而无才’,陛下早就腻了你了!”言罢向沉宴吐了一口唾沫。 听他一言,刘福宁骇得三魂出窍六魄升天,登时挥舞着拂尘赶将上来,“放肆!天子驾前也敢喧哗!御前侍卫呢,都是死人吗!” 御前侍卫本意是不敢插手天子训话,岂料出了这等事端,一时面上无色,紧赶着将沉家二人拖拽下去押入天牢。沉宴仍是垂首跪立没有丝毫动静,可衣襟上濡湿的痕迹却愈发深刻。 赵成璧也甩了他一巴掌,力道不重,羞辱的意味却是真真的。 “贱侍,装的什么样子!” 她紧握拳头气怒地在宣政殿中四下乱转,喃喃自语:“都在看朕的笑话,都在算计着朕……都不可信!咳咳……” 成璧握拳抵住牙关,本欲掩下咳嗽,却不料喉头一阵腥甜,温热的液体从她指间争先恐后往外涌去。 “陛下!” 沉宴惊叫一声,连忙冲上前去接住她摇摇欲坠的娇躯,颤抖失声:“太医,快传太医!” 成璧醒时已是午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宫中除却侍人刻意压低了的脚步外寂然无声。 她转了转脖子,瞧见榻前正有一人守在那里,因背着光,面容轮廓有些模糊。惊鸿一瞥间,成璧恍惚寻着一个旧年的身影,她试探着轻声唤:“容珩哥哥……” 那个人背脊微僵,原本见她醒来的喜悦仿佛一霎之间被冲散,几乎荡然无存。他垂下眼帘,用一种卑微的语调轻轻道:“陛下,是臣侍。” 赵成璧说不出是放心还是失落,总而言之渐渐转回了头,直视着殿中藻井。 “哦,是沉贵卿。朕昏迷的消息可传出去了?” “回陛下的话,鹧鸪和椋鸟姑姑已做好安排,为掩人耳目,只称今日沉家大不敬,陛下一时气怒,责打了臣侍才请的太医。朝中无一人可知实情。” “宣政殿上下的嘴不一定严实,朝中最起码有一人现下已然知了。”赵成璧冷哼一声,又道:“那两个呢?” 沉宴先是听得不甚明白,而后终于反应过来,继续轻声道:“回陛下的话,沉家二人已押入天牢待审。” “朕问的是,那两个。” “……回陛下的话,容更衣与秦侍君尚不知晓您的事。” “回朕的话回朕的话,你是只会这一句么!”赵成璧直起身子,将他的下巴扣住拉近自己,心头是说不明的愤懑,“怎么,你也同朕置气?” “臣侍不敢。”沉宴声音微颤,狼狈地躲避着她的视线。 他被她拿捏着这么一动,面上立时涌出痛苦之色,那一声闷哼也似是疼得变了音。他连忙收身往后退,却被成璧捉住双手扣在榻上。 “你怎么了?”成璧不待他答言,先自扯了他的上衣,寒声道:“转过去!” 沉宴抿唇苦笑,缓缓转身。那曾被她夸做白玉雕成、曾由她描绘灵妙画卷的背上,已然满是鞭痕,鲜血淋漓。 赵成璧瞠目结舌,皱着眉张了张嘴,半晌只道出一句硬邦邦的:“你什么意思?” “回……陛下的话,臣侍心知沉家罪孽深重,沉和舟狂悖无礼,此皆臣侍不善教导之过。沉家之错,臣侍要占七分,寡智不敏、毫无所觉更是错上加错,是以当受慎刑司惩戒。如此一来,圣上替臣侍传唤太医这一由头……才无破绽。” 沉宴拢了拢扯乱的外袍,又跪伏于地叩首道:“臣侍自知鄙贱,陛下只怕已不愿再见臣侍,臣侍自请入长门宫,为国祈福……” “谁让你自作主张!” 赵成璧乱了声音,脑中绷紧的弦似在一圈圈地挣扎跳动,叫嚣着让她留住面前之人。她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被人撞破的羞赧——她同皇叔所言一向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胡言乱语如何能当真呢!好巧不巧的,在这个时候恰被小人听去,还学以致用,真真的气煞人也! 女帝正欲开口解释,却又自觉此时情绪有些外露,与天子的身份不甚相符,于是刻意敛了下去,换出平日里游花弄草的风雅姿态。 “阿宴,朕之前不过说了些气话,你就同朕生分了?过来坐着。” 沉宴却不敢近她的榻边,只远远跪着抬首望她,眸中清泪欲滴。 “听朕的话,过来。” 他便乖乖地过来了。 成璧抬手摸了下他的侧脸,轻笑道:“你也是挺金贵,朕都没用劲儿,这处印子还明显得跟朕手上有毒一般。还疼吗?” “臣侍不疼。” “这印子不消下去,明日可怎么见人?” “臣侍不见人……” “乱说话,朕不是人?” 沉宴哑然,他嘴唇轻动几下,末了只小声道:“陛下已腻了臣侍了。” 成璧便用自己的唇贴上去,轻柔地安抚着他,“腻不腻的,是朕说了算,听旁人的算什么?你为了区区一个沉家把自己作践成这样,朕要怎么罚你才好。” 沉宴全身僵硬,连唇舌都只是随着成璧不自觉地缠绕在一处,不敢妄自动作。成璧越吻越深,勾着他的下颌往里探入,轻扫齿间一切甜蜜与辛酸。再分开时,沉宴已忍不住出手拥住成璧,紧紧抵住她的肩低声道:“不是为了沉家。” “那是为的什么?” 沉宴不说话,只颤抖着手将成璧搂得更紧。 “其实朕……”成璧想了想,有些艰难地摊牌,“朕今日发怒,是因有人胆敢冒犯帝王之威,朕想起从前一些事情……” 沉宴已止住她的话,噙着泪温柔笑道:“陛下不必说的,臣侍都明白。” 他放在她唇上的手指冰凉,还有一些红肿。成璧顺势将其揪入掌中,来回翻捡查看着,疑惑道:“你这手又是怎么弄的?慎刑司的钉针之刑只是对着宫婢,没有对侍君出手的道理啊。” 沉宴忙往回一缩,“这是臣侍不小心碰伤的。” 成璧也不管他再出怪相,只盯着他道:“可被朕哄好了?” “陛下惯会哄人。” “也不都是哄,十句里总有二三句真心话,最起码你那个嫡母生的崽子朕是着实厌恶。一出口的庶兄庶子,直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从嫡母胎里爬出来算什么本事,真论起来,朕不也是庶女?” “陛下与他们如何能相提并论?天之骄女,自身便尊贵无匹,无需由人评说。” “也是。”成璧摇了摇头,神情莫名高傲起来,“最起码朕的子嗣都是嫡子嫡女,父亲为谁,原是不重要的。” 此话一出,女帝望着自家贵卿一时微妙的神色,不禁扑哧一声轻笑出来。 八、捉奸(微H) “怎么,阿宴也想做父亲了?” 沉宴忙怯怯摇头,“臣侍不敢!” “你们沉家求的那个药,能迷心乱情,更有益于一举得子,阿宴当真没有想过……” “陛下!臣侍伺候陛下起居,已是天大的荣幸,从未想过更进一步!”沉宴连连叩首,“臣侍所有皆为陛下所赐,若失了陛下爱宠,臣侍无以立足,还要那龙嗣作甚!” 成璧有些无奈,揪了揪他的发,“好了好了,瞧你吓的。朕随口一问而已。不过朕也要同你说清,如今前朝后宫暗流涌动,朕于中游击浪,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是以此刻并非有孕的好时机。” “臣侍明白,陛下不必解释这些。” “若你服侍的好了,待到此间事了,朕说不定……?” 成璧语调魅惑,却没有说完,遮一点露一点地由着他去遐想。就见他眸中爆出一阵光火,喜得忙上了榻,贴着她哽咽轻喃:“陛下真好。” “这么快就投怀送抱?” 成璧往沉宴怀里一窝,手指点了点他的心口胎记,“你是怎么回事呀,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却还诱着朕诲奸导淫。瞧这儿红的,知不知羞?” 沉宴脸颊微红,嗫嚅道:“臣侍欢喜得没了章法,陛下莫看了……” 女帝娇蛮地拨开他遮遮掩掩的手,伸出小舌探了下那缕红痕。 沉宴的这块胎记比容珩稍浅一些,却也生动鲜明,可以以此窥见他的心潮起伏。她舌尖到处,战栗的酥麻席卷全身,让他不自觉地绷紧身子向后仰去。 “朕的人,怎么能叫旁人罚了去?阿宴,你让朕生气。” “臣侍知错了……” 成璧轻轻地啃咬着他的皮肉,眼中闪烁着小兽似的光,天真烂漫,而又野心勃勃。“朕要罚你。” 她这么说着,究竟如何去做却也没有想好,只是遂着自己的心意,用亲吻和轻咬细碎地磋磨着他。手指渐渐下移,握住一物却不多加抚慰,只虚虚实实地逗弄着。 “陛下龙体不安,臣侍不能……”沉宴面露痛苦,勉力压抑着自己。 成璧笑了笑,在他耳边道:“太医没告诉你么?朕吐血昏迷,是服了药后做的一场戏。个中缘由,朕不便相告。这么睡了一晚上,朕正生龙活虎着呢。” 沉宴闻言再无犹豫,抬手便抽落自己腰间束封,将躯体全然奉送给她。成璧也有些意乱情迷,却仍记着他的伤处,推了推他,“悠着点儿,你还行么?朕其实不怎么着急——” “臣侍可以。”沉宴一面说话,一面上手剥除成璧的寝衣,熟稔而小心地挑动着一切敏感之处,“是臣侍急了,求陛下予了臣侍吧。” 女帝仍有些不放心,暗道自己恐怕是过分禽兽了些。 “真的能成?朕看还是算了,唔……” 沉宴的吻与往日不同,急迫中带着异常强硬的力度,湿热长驱直入,翻搅着她的思绪。他身体力行地回应着她的质疑,唇舌手指一齐动作,用火热的喘息灼烧着她的耳膜。 成璧无意识地往后挪了挪,却被他倾身覆上,无处可逃。玉指顺势落在他背后游移,抚摸着那些斑斓的鞭痕,心中微微触动。 “阿宴今日,在上面吧。”女帝闭着眼儿,浅笑温存,“朕疼惜你,允你僭越。” 耳畔的喘息有了片刻停顿,随即愈加狂热起来,与她的低吟连成一片。 沉宴曲起她的双腿顶入,动作轻柔,试探着她的感受。她则轻蹙蛾眉,神情似欢愉又似痛楚。这样的神情使得沉宴卑劣的心思得到满足,是以又加了一分力道往里挺进。 成璧缓了缓气息,嗔他:“阿宴今天很不寻常,好像有主见了些?特别是在床上。” “……臣侍想要记住陛下待臣的好。” “朕哪里好,背上不疼了?” “陛下所赐,即便是沾了盐水的鞭子,臣侍也甘之如饴。”沉宴声音低哑,温柔絮语。“臣侍要记得这样的感受,只有陛下能让臣侍疼痛,对么?” “真乖。” 成璧搂着他把自己送上去,更深入更密切地容纳着他。 “朕心悦你这一点。” 而沉宴却只想记住前四个字。他让自己低到尘埃里,摇尾乞怜,只为帝王虚无缥缈的一瞬心悦。 “宣政殿夜里从不留人,朕今日恐怕……要破例了。” 成璧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符,又被他用热情拖入艳色池沼,愈陷愈深。 而他身上越是疼痛,则反而越能寻到一种奇异的安宁,是卧冰求鲤,也是饮鸩止渴,一腔孤勇地奉献着自己,不敢有半点藏私。 春事将了,被褥上已然残红点点。成璧嗅着腥味儿皱了皱鼻子,“阿宴,快停下,你受不住的。” 沉宴却充耳不闻,用激烈的冲撞迫着她呻吟出声,两手也紧紧抓握着她,直至十指相扣。 “你不要命了!” “不要了。” 他在迷蒙中垂首凝望怀中之人,虔诚地俯身,与她唇齿相依。 未央宫是整个内廷最华丽也最冷清之处。先帝年间,那皇帝的结发之妻早早病逝,而后慧娴贵妃独得盛宠,帝无心复立后位,便令慧娴贵妃居碧霞宫代掌凤印,摄六宫事。本该属于皇朝二圣之一的琼楼殿宇就此空置了十余年。 而今终于有人奉新皇之命住了进去,一时阖宫上下,不知多少眼睛都聚焦于此,有心探看着那位女帝不曾宣之于众的心上人。 容珩自入了天牢,身子便一直不好,如今更是病来如山倒,昏昏沉沉不知其所在也。他烧了大半日的光景,直至月满中宵才略微醒神,嗓间焦渴不已。 斜倚在枕靠上,正欲起身寻些清水,忽闻殿中小侍压着声音道:“宣政殿那边是怎么回事,为何太医院上下全赶去了?” “好像是沉家出了什么事端,闹得圣上大怒,将那沉贵卿发落至慎刑司打成了重伤。” “打伤了沉贵卿,怎的不是玉棠宫那边叫诊,反倒使唤人一股脑地往宣政殿跑?” “可不就是这点不通么,咄咄怪事!” 容珩从只言片语中飞速寻出一些机要,神色微变,急忙披上外衫下了地。 “更衣醒了!您是要用水还是……” “不必劳烦。”容珩扶额轻喘了一会,才道:“宣政殿……是怎么回事?” 小太监看他摇摇欲坠,骇得忙道:“更衣您都病成了这般,奴才扶您回榻上歇一时吧!” 容珩止住他,神情严肃起来,平日里绿竹猗猗的君子风度全数化作凛冽寒霜,“回答我的话!” “这……”小太监为难地左右看了看,嗫嚅道:“就是咱们做奴才的都猜疑着,其实也是捕风捉影的事儿,更衣万不能往心里去……” “可是成……”容珩闭了闭眼,“陛下当真安好么?” 那太监哎呀一声,软了腿脚跪拜道:“冒犯天颜的话奴才可不敢说!” “宣政殿可有戒严?” “回更衣的话,两位掌事姑姑都在那儿吩咐照看,奴才寻思依这么着,即便没明说戒严,可也算近似了吧。” 容珩身形微晃,低声道:“陛下可有吩咐我不能出此殿门?” “这倒是不曾,听闻您病着,陛下还亲自解了您的禁足令呢!” “好。”容珩点了点头,转身便往殿外行去。 “诶!容更衣您这是往哪去?” “宣政殿。” “哎呀,您这不是让奴才难做嘛。”小太监忙拦住容珩,“您病着还四处乱走,明儿陛下一看该罚奴才了!再者说,夜已深了,宫规森严,可不比更衣家中。哪有君侍随意走动的道理?” 容珩抿唇看他,忽地出手一点定住他的穴道,轻声对软倒下去的人道了一句抱歉。 旁边另一侍者惊得目瞪口呆,不待容珩靠近,自己便喏喏直道:“奴才不想死!奴才带您去宣政殿就是了,只是到了正地儿若圣上发怒,更衣您……您可得顾念着奴才……” “我并未杀他,只是让他睡一时。” 那小侍连头也不敢抬,连忙打着灯笼引他去了。 宣政殿前,椋鸟与鹧鸪正襟危立,阶下一列御前侍卫则是盔甲狰狞,寒光辉映。容珩一看便知的确有事发生,心中更忧心了几分。 他正欲往殿门去,却被侍卫以兵戈拦下,“容太傅,这里不是您该呆的地方。” 那侍卫首领是侍奉两代君主的老人了,从前朝请议事也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是以态度还算客气,恭敬却不失严肃地说道:“太傅请回。” “臣欲见陛下。” “太傅请回!” 容珩眸中神色逐渐肃穆,联想到朝中局势,登时捻紧了掌心,又再道:“臣有先皇特许,可星夜与帝议天下事,前廷三殿,无臣不可踏足之地。大人仍要阻我?” 那先皇荣恩倒是不假,只是容珩自己也知,成璧不会如先皇般视他为后辈良才,继续宠惯着他。他的政治生涯,在入宫为侍之前,容家全族被戮的那一刻起,便戛然而止。心念及此,容珩眉目之间涌起复杂,不知是怨是忧。 侍卫长默思了一会,才低声道:“太傅可是忧心陛下?” 见他回避不语,侍卫长便明白了七八分,点头道:“太傅光风霁月,卑职便不阻拦了,还望太傅以当今为重,莫要纠结前事恩怨。须知帝王之情,最是淡漠,伤人难免伤己,太傅莫要自误。” 言罢便令众人收起兵戈,让开一条小径。容珩独自拾级而上,椋鸟打眼一瞧,惊得忙捂住口,小声问:“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鹧鸪素性沉稳,将她的手一拉,摇了摇头。 “天子近前行止有异,臣惶恐难安,忧心社稷。”容珩躬身一拜,“还请二位姑姑解惑。” 椋鸟性子跳脱一些,也曾与成璧同历当年波折,私心偏疼着自家陛下受过的苦,是以对容珩满腹偏见。 “忧心社稷?太傅还真是会找词掩饰自己,奴婢瞧着你就是忧心陛下吧!一句实心话也不敢说,陛下真是看错了你!” “胡说什么!”鹧鸪将她的口一掩,再抬首望时,容珩已然无言闭上双目。 “太傅既有此心,奴婢也不必隐瞒什么。今日陛下因沉家之事大动肝火,气不顺行,怄得吐血昏迷了半日。因这个事端,太医院连番地诊治到现在,才发觉,” 鹧鸪顿了顿,将头低下去,“陛下被人暗算日久,已然毒入心肺。沉贵卿倒是满心诚恳,为着掩盖痕迹自领了慎刑司五十鞭刑,将唤太医的名头扣到了自己这里。” 容珩喉结微动,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半晌,才沙哑道:“……毒入心肺?太医可有法子救治?”他说到这儿,再难开口,眼睫震颤如雨打浮萍,捂住自己心口跪下身去。 鹧鸪不去看椋鸟揶揄的神情,一味埋着头平声道:“陛下当年在掖庭伤了根基,近半年始终小心将养着,谁知这毒实在阴损,非积聚过量不可察。陛下体质有恙,又积重难返,太医院那边也是尽力了。” 终究是因着容家当年之罪,才害的她这般。 容珩心痛如绞,眼睫已湿,伏在地上咳喘不止。椋鸟看了看他,又瞧了瞧殿中光景,小声道:“太傅还是去看看陛下吧,陛下一直惦念着您呢。” 容珩闻言连忙起身往殿中去。 他想见到她,却又不知如何面对她。两个人之间早已相隔了无数时光与背叛,彼此的至亲皆因对方而亡。天牢之中,成璧曾凑近了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与他念容家之罪,又将证据全数扔甩到他面上,她想必是恨极了他的。 或许早在那之前,她便已恨着他,再难纾解。 容珩想起慧娴贵妃被害前,自己因为一事孤身直入宣政殿,向先帝请辞与尔玉公主这一段姻缘。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正意气风发,一身的清高矜傲,振振有词:“微臣与公主并非良配,望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微讶,但仍温和笑看着所倚重的晚辈,“玉儿听了这话,恐怕要伤心了。容卿也知,朕这爱女秉性娇纵,若偶有口角争执的,你也莫要入心。说开了便好了。这样,朕先不允,你再好好想想去罢。” 他仍是决绝叩首,再三请辞。皇帝无奈,只得口头允了他。 待他出了殿门,才察觉有一人正躲在庭柱后面偷偷望看着他,眼中早含了一包泪。他狠心拂袖而去,身后抽泣声渐渐压制不住。再回头时,那小姑娘已毫无规矩地趴在地上痛哭失声,泪珠儿打湿了宣政殿前的汉白玉石砖。 慧娴贵妃得知此事,把他传进宫中。本以为免不了一顿叱骂,岂料那温柔的女子只是让他跪了一会儿,便亲自扶起他道:“本宫心知,成璧心性不定,原是配不上太傅的。然为人父母,总不免有些出格的期盼,姑且巴望着你们能白头偕老,一辈子磕磕绊绊的也就过去了。如今不能,本宫虽失望,却也不会强迫太傅。成璧这几日颓唐得厉害,食不下咽,一心要往外跑,本宫若看顾不及时,恐怕会给太傅添乱。你也包容她些吧。” 贵妃将他送出庭苑,在风口处静静站了一会,向他施礼:“日后若她成了家,驸马行止出格,还请太傅看在往日的情谊上,帮扶一二。” 容珩不大能记清自己那时的反应,似乎只是皱了皱眉,未给出半点回音。贵妃垂了眼十分失落,却也未再开口。 先帝与贵妃待他真如亲子,而他却因着偏袒容家,以及自己的浅薄私心,生生负了他们。 他做错太多,也错过太多了。 宣政殿占地极广,前殿充作帝王办公之用的御书房,后殿则是休憩之所。容珩往里走着,耳畔忽多出一声女子的娇笑,含蓄幽微。 他直以为是自己心念着成璧,风邪上头致使心魔作祟,叫他听着了她的声音。可当他踏入后殿,眼前景况便将他的想法尽数割裂,摔碎在地上。 那女帝正仰面扶胸,与君侍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一只玉腿还挂在沉宴臂弯之上,娇喘微微。听见有人动静,赵成璧怒道:“放肆!谁让你进来的!” 她身上的甜香伴着一室淫靡裹挟住容珩,让他一时不能言语。 成璧不得回应,怒而起身看向他,神情立时一愕,随即下意识抬手用锦被盖住沉宴胸口胎记。这动作落在容珩眼中便如袒护,旗帜分明地嘲讽着他。 “太傅……?” 她结结巴巴地唤他,忽而醒觉自己此刻未着寸缕,又羞又气,“你竟不通传一声,好大的胆子!” 容珩不说话,紧走几步近了榻前,右手将纱帘猛地扯下。 “赵成璧,你在作甚!” 成璧掩住羞处,眼睛四处乱撇,始终不敢与他对视,嘴上犹自端着体面道:“朕宠幸后宫君侍,与你有何干系!” 沉宴安安静静地趴伏在女帝身侧,不发一语。 “赵成璧,你配做君王么。” “你说什么?”赵成璧双手颤抖,随意拢了件外衫后直起腰,“容珩,是不是朕把你宠昏了头,你怎么敢!” “陛下听得不顺耳是不是,”容珩双眼挣得通红,愤然与她对峙,“臣瞎了心思,直以为你被人暗害后会长点教训,岂料还是这般荒淫无道,如今大业无以为继,你可安心了!” “你在说甚?”赵成璧不明所以,“可是烧糊涂了,跑到朕这里撒野!朕的江山大业太傅还想分一杯羹?是嫌容家的教训不够惨么!” “你……”容珩气血上涌面颊红赤,喘息间喉头一阵腥甜,勉强咽了下去,身形摇摇晃晃直往后退,“你总是这样,半点不顾及自己,哪天死在床榻上最好!” “太傅……” 赵成璧皱着眉品了品他话中寓意,挑眉问:“椋鸟和鹧鸪都跟你说的什么?” “没说什么。”他闭上眼,神情空寂。 许久后,方道:“既是帝王,便不该再自欺欺人。” “太傅是听说朕中毒已深,命不久矣,这才赶来见朕最后一面?”成璧理顺了个中缘由,眸中涌起一阵欣喜,“太傅,原来你这样担心朕。” 她已起身下榻,身上薄薄的外衫如烟如雾,拢着她往他怀里扑。他侧身避开,她也不多勉强,光着脚站在他面前笑,“太傅!朕好欢喜!” 成璧尝试着去拉他的手,“你误会朕了,朕没中毒,那两个婢子顽皮,想必是故意这般说为朕打抱不平的呢。” 沉宴自被中抬眼看向二人,神色晦暗。这个模样的成璧是他从未见过的,灵动而活泼,像寻常女儿家一般冲情郎撒着娇,语调甜软,怯生生的娇嫩。 他心中忽然涌出说不清的占有欲,想让女帝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一人身上。 即便眼前之人是她毕生所爱,而自己只是一个庶出的赝品,他也想着,要豁出命去,争一争。 九、夜审 成璧的手上有汗,来回捉了容珩几次皆不得,便恼得往他身上一贴,“你看看朕!” “朕好着呢,太傅你信朕!” 湿软黏腻的娇躯仅隔了两层薄衫与他紧紧相贴,容珩呼吸时还能闻见先前情潮汹涌的甜美气息,混着那侍君身上陌生的熏香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 容珩忽觉十分荒谬,垂下眼缓缓笑开。 他出手将女帝的身子推开,冷冷道:“臣只希望,今日从未出现在这宣政殿,免得耽误了君王寻花问柳。” 成璧脖颈微僵,抬着头委屈地瞧他,“可是朕盼着你来……” “臣驽钝,难知圣上心意,且帝王心术本就不容外臣置喙。臣性格愚直,一心顾念社稷安危,难与上奴颜狎戏,请圣上下旨废了臣!” 见他已跪下叩首,女帝亦默默收回手,神色恍惚。 “容珩。” 成璧极鲜见地这么唤着他的名字,尔后动了动唇,许久才艰难开口,“你还病着,先回去歇歇,沉贵卿受了鞭刑,离不得朕。明日朕去瞧你……” “陛下已不需臣了。”容珩抬首坦然与她对视,语声平淡,“为政所需的这些阴谋算计,陛下早已出师了。臣早已是无用之人,陛下何须将幼时孺慕错当成爱恋,继续在臣身上白费心思?” “你是说,朕一直在自作多情?”成璧艰涩地喃喃着,忽而恍然大笑,“是,是,朕白费心思!早就清楚太傅心中并没有朕,是朕偏要强求,朕心胸狭隘,不配为帝!” “可是容珩,”她笑着,死死扼住他的下颌,“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朕已在群臣面前给你位份,又岂可轻言毁弃?你好毒的心思,想让朕在天下人面前为一男宠丢尽颜面么!” 容珩神情漠然,眸子虽对着她,其内神光却已然涣散得像一块破碎的玉,似乎轻轻一动便要散碎在地,再难捡拾。 成璧丢开他,又故意在衣上擦了擦触过他的那只手,冷笑道:“即日起,朕会将你禁足倾云殿,无诏不得外出。朕不会再宠你,却也不会撤了你的位份叫你顺心如意。你就给朕在那儿好好呆着,孤独终老吧!” 她原先是有些恨恨的,真定下来倒是平静了许多,再开口时,语调温柔。 “容珩,你就算死,都是朕的君侍。朕若先走一步,也定不会忘了你。朕会让你活着陪葬进帝陵。” “来人!” 椋鸟与刘福宁闻听声音不对,战战兢兢地领了一群内侍跪在一旁。 赵成璧似有些疲惫了,背转过身随意挥了挥手,“把容珩带走,禁足倾云殿。椋鸟,你和鹧鸪犯了口舌之禁,都去慎刑司领十板子。” 椋鸟面上一苦,讷讷应了声是。 一干人等下去后,赵成璧肩膀一垮躺回了榻上。她再没了风流心思,也无心去关怀沉宴的感受,闷着头只想休憩一时。 那边沉宴也无甚动静,乖巧得让女帝松了口气。她正欲闭眼,忽听见枕边人闷哼出声。 她连忙掀开被子去瞧,只见沉宴背上多数伤口都已撕裂,血流不止,染得被中一片潮红。他不说话,已痛得昏死过去。 慎刑司的鞭刑,一向是用沾了盐水、卷了牛皮的细铁鞭来行事,等闲侍卫不消百鞭,人便要被活活抽死在当地,再是铁骨铮铮也没有几个能捱过的。虽沉宴因君侍身份,司里下手时多有顾忌,可这人一向是四体不勤柔弱可欺的,此时如何能好? 成璧心头一麻,小心地推了推他,“沉宴,朕对不住你,朕去寻太医,你撑住!” 沉宴无意识地向她伸出手,声细如蚊,“陛下……” “朕在这儿,别怕。”成璧用脸贴住他的额,觉着滚烫灼人,恐怕他后背伤处已然起了炎症。 “容珩骂的其实都对,朕真的不该强行宠幸于你,色欲冲心,简直不配为人……” 沉宴迷茫地睁开双眼,用手去抚她的唇,“陛下不许说自己,明明是臣侍勉强陛下,臣侍该死。” “好了好了,别说话,省省气力。”成璧抱着他轻轻拍着,“你也是,偏今日闹得跟初次一般,一挨上就弄个没完,从前怎么都能收住?朕还指望你陪祀亲蚕,这下好了,到时候朕这恩典是要给谁?” “臣侍高兴。”他幸福地搂着她,闭目喘息着,“真的很高兴,陛下心悦臣侍……还给臣侍画了那样的画,陛下可知,臣侍洗掉它时都心疼得不得了呢。” 成璧微微一愕,却不反驳他。“嗯,以后朕再给你画,可你这画布都伤成了这样,万一留下疤痕,朕就不喜欢了。” 沉宴连忙支起身子就要叩首,“臣侍会好好涂药,求陛下莫要嫌弃!” “不许再动!” 女帝唤了太医来诊。沉宴的伤并不算太重,仅是皮肉上破溃较多,一时间骇人见闻。他虽体质平平,但毕竟身为男子,气力远比女儿家要强健许多,故而将养一段时日便能恢复如初了。 赵成璧寻思他伤处不便搬动,便先让他居于宣政殿后殿,自己亲手取了药膏为他涂抹。如此便耽误了早朝。 圣上罢朝,朝野上下流言蜚语四起。 昨日花朝盛宴铺排得甚是豪阔,直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岂料只半下午的功夫便虎头蛇尾地歇了宴,众臣家眷坐上车架时心中都是没着没落。后来终于兴起一种说法,言道是沉贵卿家里大不敬,犯到了圣上面前,致使龙颜大怒。只是沉家究竟是怎么一个大不敬,却无人知晓了。 尔后便是鞭笞贵卿、传唤太医一类流言,影影绰绰的透着古怪。众臣正自猜疑着,见翌日圣上果如大家所推测般休朝不出,心中更是有了自己的判断。 这其中有一则小道消息流传最广,说是宣政殿传太医远在贵卿被罚之前。且更有甚者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与宫中某某太监婢女交好,对方亲见女帝吐血昏迷云云,一时间京都城内阴云密布,邪魍四起。 临楼王正在府中做着木匠活儿,用精钢的刻刀一点一点在木料上雕饰着人物的衣袖。暗卫进屋时,赵元韫仍神情淡静,手上却已半天没有动作。 “确定了?” “回王主,此事应有八成把握。” “那不是还有两成未定么。赵成璧可是个小狐狸精,一贯的狡猾难驯,本王总觉,有些信不着她。” “王主是疑心圣上故意做局?若真如此,应当大张旗鼓宣扬着才是,何必用沉贵卿作掩饰?” “想常人之所想,才能多行一步。” “是属下愚昧了。”暗卫俯首道:“是否要命宫里那位窃了天子脉案来……” “罢了。” 赵元韫指间微凉,低头看了看,原是先前雕刻之时一着不慎,让刀锋划破了指腹。他启唇吮了吮自己的血,思绪罕见地有些迟钝。 那枚木雕的眉眼也已被血色糊住,难以辨明。 “你说,本王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暗卫安安静静地站着,并不答言,因他心知临楼王并不是真心要听他的答案。王爷的问题,总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于是赵元韫也沉默了一会,视线落向窗外繁花。 一只花点子小巴狗正小步围着绿树打转,尾巴轻快地摇着。树梢花叶迷离,于红蔷绿荫之中隐隐透出一点黑色,原是只狸猫正伏在一横斜枝上打着盹儿。 春和景明,晨光熹微,正是好时节。 阿史那也欲效禄山之心,五十年大业方成。从昭明帝那位异域宠妃而起,整整三代人的阴谋埋伏,终于在新帝这一朝春时破土而出。 年少时便已下定的决心,此刻不知为何有了些许动摇。他恐怕,是多出了一个不能告人的破绽。 “也许可以再等一等。” “王主您……?” “换一种药吧,太快了,便不好玩了。” 赵元韫笑意幽漠淡远,复又拾起那截木料细细雕琢着,手法越来越快,磨去血色涂层后隐隐能看出一个幼童的轮廓。 也是一个春日,她轻笑着、跳跃着,嫩黄的裙袂飞扬在清冷太傅身侧。她的眼里从来没有他,直至终有一天,毫无防备地被他攥在手中。 被幽于未央宫的容珩并没有如人所想,摆出一副万念俱灰的做派,而是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未来,好似打定主意要在孤独中苦熬至死。 他养了几日的病,病中这位玉做的佛子又关上了自己的心房,一言不发。 其实那一夜的经过,他再回首想时,竟然释然远大于失望。 他与成璧,才刚刚在那样难堪的情形下赤裎相对。他的口是心非,早在年少时便袒露无疑,再加上她那般诱着他,勾出了他骨子里的邪淫放荡,每一处隐秘都被她用纤手探了个遍,每一种神情都被她瞧在眼中,叫他如何再与她故作平淡? 成璧已成熟了许多,做戏之时连他也难辨真假,若实情真如她所说,帝王明心慧智,倒也算得社稷之福。而他这位帝师假正经的面孔早已被揭露得体无完肤,在成璧面前他再无底气,又有何颜面斥她临幸后宫呢。 他与她本就是不配的,既她有了新人,若能逐渐淡忘了他,其实也好。 待身子好了些,容珩想起一事,终于对内侍道:“可否劳烦取纸笔来?” 倾云殿众人这几日正有些惫懒,自家主子入宫不出几日便已失宠,宣政殿那边传了几次旨,话风皆不见缓和,一时间真不知有何起复之机,是以对容珩便冷冷淡淡的。 小太监皱了皱眉,给他寻了纸笔,伸手就甩在了桌案上。容珩也明白自己不争气,平白连累了内侍的前途,态度始终温和。 容珩展开一张生宣,执笔之姿典雅高华,是旧年明英馆无数学子效仿的那个模样。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他想着,有一事始终未与成璧好好说来。文津守藏斋内他曾与秦徵羽有一面之缘,撞破了那位侍君的古怪,如今因着毒害一事,秦徵羽手中那两本毒理书便有些说不清了。 即便可能平白冤了秦徵羽,他也不希望成璧再受到枕边人的暗害。 容珩的手书极短,不过两句话,也未曾牵扯到旁的事情。他停下笔墨,将宣纸向内仔细迭好,递交到内侍手中。 “劳烦送给宣政殿掌事椋鸟,莫叫旁人看了去。” 那小太监撇了撇嘴,将信纸随意往怀里一揣,“奴才可要先讲清楚,椋鸟姑姑是什么人物,奴才就算请见了也未必能成,更衣别报太大希望了。” 他一边往殿外退,一边自言自语,也不怕容珩听见,“这时候又殷勤起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害得我也跟着喝西北风……” 容珩神色不动,又取了一张宣纸写写画画,隐隐见得是一幅地图的轮廓。 赵成璧假作养病,颇悠闲了几日,入了夜也没有再召君侍陪寝,一时间真如闺中少女,忙里偷闲地看了许多墙头马上的戏本子。 除却照看沉宴,她也抽空回了几个人的信,一是吏部左侍郎夫人云舒那儿,才掌了湘君司还未上手,便急急谴人来问询情况,成璧感念与她的情谊,将个中机要与她一番告解。 二是骠骑将军那儿,敕燕来去如风,没两日就将他的回信传来,展开一看却只有两个大字:遵旨。将军忠勇耿介,自己却为国事拂了他的意,他心里想必正别扭着要与她置气呢。 成璧素知周云柬为人宽厚,应不会气闷太久,故而只絮絮与他说了些宫里闲事,又折了枝春杏压进信笺。 将军一向是最好哄的,等亲蚕礼毕,她便打算微服巡边,凑到他跟前去哄一哄他。 三则是临楼王递来的,话里话外试探着她的景况,末了又进言沉氏家风不正,贵卿陪祀亲蚕恐怕难以服众,若实在无可靠人选,他赵元韫也可效劳。 赵成璧微微一笑,回信里便自然端起一种勉力强撑的黯淡口吻,又问皇叔,名分不定也不能服众,皇叔可当真是想毛遂自荐,委身做她的君侍了? 她总爱这么勾着他,狐狸尾巴不时地轻扫一下。若真因病体沉疴而缄口,反倒与她心性不符。 成璧畅想了一下那人观信后的神情,心头一阵畅快,梳洗后便往天牢中去。 今夜女帝提审沉家母子。 天牢内,沉氏与沉和舟二人都挂在刑架之上,头颅低垂,已然不成人形。朝请郎沉钧虽未受刑,却也脱了官服辖制在一处牢房里,头发蓬乱。 见女帝携一干人等前来,沉钧立时凑到牢门处,疯狂地将自己的脑门往地上砸去,“陛下明鉴,是那贱人和贱种自作主张,微臣毫不知情啊!若早知如此,微臣定当亲手杀了这两个畜生,绝不叫圣上烦忧!” “你无辜,朕自然知道。若非如此,今时你也早已与他们挂在一处,一家人好上路了。” 成璧勾唇,她今日涂的是朱红的口脂,天牢幽光映照下真如艳鬼,冷峻而毒辣。 “你这蠢材,一辈子只做了一件对事,受用至今,朕还得姑且留你一命。” 见沉钧面露欣喜,成璧又道:“朕今天要请你做一件事。做得好了,朕没有赏,你还仍做你的朝请郎。做得不好,朕虽不杀你,可难免要伤筋动骨、少些零碎了。” 沉钧浑身颤抖,勉强恭声道:“不知圣上想要微臣怎样?” “自家人审自家人。”成璧淡笑,“好好地审,可不许偏私。朕要听到究竟是谁帮他们出的主意。” 沉钧一下子瘫倒在地。他今年已过六旬,年轻时子息无力。好容易迎回来个大着肚子的外室,那妇人却在分娩当日血崩而亡,独留下一个沉宴。过二年,他的正妻终于有孕,因年岁过大,反复煎熬着才保下了沉和舟,他老来得子,将幼儿娇惯得眼睛珠子一般。 即便与妻子无甚真情,可和舟是他的亲儿子,是他亲手拉扯着长了这么大,这要他如何下得去手! 可是即便不去做,和舟也已免不了一死。沉钧心中升起痛恨,暗暗骂着那沉氏,为娘的歪风邪气,全数传到了亲儿身上,一味教唆着和舟使那下贱手段才至如今。从前他二人如何欺负沉宴,当他不知道么! 天子面前,竟还没有半点收敛,死了也不怨!就算化作冤亲债主,可也怪不着他沉钧! “沉大人,还要考虑多久?” 沉钧一股脑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刑具,捡了一根长鞭便往沉氏身上甩去,劈头盖脸直如骤雨。 “贱妇!谁给你出的主意,还有哪里来的这药,还不快交代清楚!” 沉氏头一歪,嘴角溢出血沫,叫声凄厉,“饶了我……饶了我!我都说!” 沉和舟身子抖若筛糠,连忙大叫道:“爹别打我,我也都说!” 有侍卫将二人从架子上拽下来,往草垛里一扔。成璧用巾帕掩住口鼻,挡住污浊血气,皱眉道:“原以为要费些周折,真让朕失望。” “当年贱妾生不出孩子,眼见着夫君迎回外室,再不入贱妾屋中,是以恨怨非常。正巧昌邑王有一房小妾给了贱妾这个方子,妾便用上了,效果甚好……”沉氏伏在地上不敢看沉钧。那朝请郎山羊胡子一通乱抖,最终还是黯然无声。 “后来……后来那贱……沉宴入了宫,和舟整日在家哭闹不休,贱妾没了法子便去净玄寺上香求告,岂料昌邑王已遣散后院,他那小妾也被休离出府,剃了发在女冠里修行。她同贱妾又说起这个法子,妾一时糊涂想瞎了心……事情便是如此了,贱妾不敢有半句虚言,圣上开恩啊!” “那人给的是药方,还是药?” “早年那回是药方,这次是直接做好了的,贱妾也没多想……” 沉钧见女帝目露思索之意,立时冲上前去给了沉和舟一个耳光,叱道:“贱妇说的可是真的!” 沉和舟其实本就知之甚少,此刻只是一味地哭叫着,“爹,儿子只知道这些,娘说的都是实话啊,爹你求求陛下开恩饶了我吧,和舟以后再也不敢了……” 赵成璧观望着二人神态皆不似作伪,便挥了挥手,立时有侍卫将二人拖向黑暗之中。 沉钧不敢回头去看儿子的目光,满脸皆是痛苦,冷汗从额角直淌到下巴颏,狼狈地不停叩首。“微臣不敢请圣上饶恕罪人,只求圣上给吾儿一个全尸……” 赵成璧很满意他的识趣,点头道:“谋害龙体,按律是要全族凌迟处死,朕留不得她二人,你也明白。” “微臣明白……” 赵成璧睥睨着他的丑态,笑道:“朝请郎今日忠心不假,朕甚是欣慰。朕观你年富力强,嫡子总会再有的。” 沉钧不敢反驳,只喏喏应是。 成璧出了天牢,不免又多了几重心事。 昌邑王何许人也?乃是先帝手足,昭明帝后宫一寻常美人所生,既无母家扶持,又无朝堂助益,先帝曾评价他“安逸享乐、散漫无知”,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称他一声王爷尊上,都不过是滥竽充数而已。 赵成璧登基后,他虽已避世不出,打定了主意要做京都米缸里的蛀虫,却被女帝强赶着去了封地。那昌邑郡也是苦寒之地,本以为翻不出什么风浪的,谁知竟走了一步错棋。 成璧屏退众人独自在御花园中散心,忽见头顶一道黑影闪过,快如奔雷炽火。她启唇欲呼,却被那人掩住口鼻拖入假山间隙。 那人对上她的眼,明月清辉皆在一瞬掩入云中。 十、堪破 女帝被那人一双大掌捂住双眼。 眼前漆黑一片,赵成璧不能视物,心情反倒平静下来,“壮士这是要行刺于朕?” 她倒不是逞强托大,而是照常理推断,若此人真要弑君,径直动手便是,又何必掩住自己的双目?他这么挟持着自己,多半是本以为她只是御花园中的洒扫婢女吧。 如今僵持不下,看来此人也有所顾忌,可以凭此拿捏。 “壮士既能避过重重守卫潜入宫中,在大内之间来去自如,想必身手不凡。如此佳人沦落为贼,可惜了。” 赵成璧刻意显露出一派自在,语调柔和,诱他放松警惕,“朕给你寻一差事可好啊?御前侍卫一职颇为体面,与君相衬。朕是实心人,可不忍心看到明珠暗投。” 她不伦不类地称呼着对方,又胡乱东拉西扯了一番,面前人却毫无回音,只是手指微微一动。 成璧正欲继续趁热打铁,忽觉一股冷香窜入她的鼻腔,脑中霎时间电光石火。 这香气十分熟悉,是沾着松墨绘出的春日花朵,可又与先前有一些不同。香气幽微得近乎于无,反倒使肌肤上热汗蒸腾出的气息占了上风,原本是空花一树难求果,如今却生动活泛起来,满怀的勃勃生机。 原来是他。 赵成璧勉力压抑住上扬的唇角,原以为自己夜路独行难免撞鬼,岂料就这么着,平白地揽了一只呆雁儿入怀,这可是意外之喜了。 既然晓得面前之人为谁,成璧便多出了几分戏谑心思,伸出小舌凑上去,将他的掌心一舔。 那人惊得一颤,想闪躲却又不能,只得换了个姿势将她扣在怀里,死死压住她的脑袋。 “壮士这是要轻薄于朕么?”赵成璧捏着嗓子逗他,指尖顺着他的腰窝往下滑动,“让朕猜猜……可是壮士对朕见色心喜,急不可耐漏夜前来,与朕金风玉露一相逢?” 她故意往他耳朵里吹着气,笑道:“不瞒你说,其实朕也颇喜欢些健硕儿郎,如壮士这般肩宽腰细更是可朕心意。君这般抱着朕,可是要与朕幕天席地就成了事?” 身前之人呼吸急促起来,似羞似气,“陛下不怕死么?” 他压着嗓子,与平日里击金鸣玉的声线大不相同,带着强自伪装出的狠厉拍在她耳畔。这个模样倒是她不曾品过的风情,激得成璧心中微漾。 “怕死,那也要壮士舍得杀朕呀。”成璧俏皮地低声笑,手指不停在他背上画圈,“还不动手,那朕可要先动手了?” 言罢小手勾了下他夜行衣的腰封,似正觊觎着暗色包裹下的坚实身躯,香舌微露,垂涎欲滴。 那人一手按住她的头,另一手则抓住她作乱的纤指,拧身动作间二人贴得更紧,肌肤相触时野火丛生。 “哎呀,压着朕了。” 成璧娇脆脆地痛呼一声,那人不自觉放松了钳制,便让她得以伸手抚了抚云鬓,悄然拔下一根发簪藏入袖间。 她先前是孤身一人在御花园呆着,虽不许随侍近前,可大内暗卫也不是傻子。见她久无动静,必然要前来确认帝王安危,此刻应正是时候。 “你可是在想,要怎么让朕忘了今夜之事,又要怎么逃出此地,避过朕的天罗地网?”成璧给他分析着局势,曼声言道:“打晕了朕,当然是一条生路。可朕总会醒来,若让朕掀了这宫室,查着壮士落脚与接应之处,你的主子会不会生气呀?” 身前人默然,低声道:“陛下应多学学如何自保。” “这不是正学着呢么?” “陛下已身重奇毒,命不久矣……” “这都被你看穿了?”成璧没心没肺地笑:“其实这毒没那么烈,虽太医院未必能根除,但还可稍作缓解。只要朕不诞育子嗣,便不至于血崩而亡。若有朝臣质疑,朕就让临楼王给朕寻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儿养着,国本之事也好顺势托付于临楼王,尊之为摄政王父,壮士觉得此计何如啊?” 趁着他愣神之际,成璧沉心凝神,猛地以全身气力将金簪扎入他的肩头,随即狠狠将其推开,大声唤:“朕在这儿,速速给朕拿下此人!” 其实以此人功夫,原本不致被成璧这般没有章法的攻击刺伤,可女帝端的是心机深沉,一贯的诱着人直至心摇神飞,这才出手一击即中,委实算得上是个心狠手也黑的悍妇。 他没有时间再去观望她的神情,只捂住肩头伤处旋身而起,在半空中辗转腾挪,躲过数道暗箭后就地一滚,无数暗卫的刀锋就此落空。而后疾步如飞,踏着诸多兵刃跃上苑墙,虽受伤仍不掩一身卓绝光华,满园的兵卫竟无一人能将其拦下。 女帝沉沉一叹。 今夜惊鸿照影,才见这一位当真是好俊俏的功夫。暗卫营里个顶个的都是拔尖的好儿郎,在他面前竟无一合之将。从前只以为,皇叔那儿是寻了个貌美的良家子,因他入宫时已被多次查验,体内半点内力也无。 这人仿着容珩的模样被调弄出师,尔后爬上她的龙床,为的是魅惑君心、殆害龙体,谁知背地里还藏了一番机巧呢。 她的确有些小看了他,也想着要再品一品他的真面目。不知剥了那层属于容珩的壳儿后,他的真心是否仍如初见般柔软青涩,入口嫩滑? 赵成璧愈发地好奇了。 “我等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暗卫首领应恒松满面愧色,直直跪在女帝身前。 歹人来去如风,视皇宫大内直如平地,简直让众兵卫颜面扫地。宫里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他只怕也难保项上人头,心中正栗栗危惧。 “无妨的,也是朕大意了。这几日宫里加紧巡逻,各处宫室从上到下搜索彻底,宫女、太监的屋子也要全数盘查干净,一处阴私都不能放过。”赵成璧淡淡道。 “属下遵旨!” “朕还有一事要嘱咐你。”赵成璧略想了想,还是不便打草惊蛇,故而只道:“碧霞宫离御花园最近,故而那处当多派些人手。你等可明白?” 应恒松忙点头道:“陛下圣明!属下这便去做!” “不急,明儿再开始吧。总要让他们少许装个样子出来,这才有些意思。” 赵成璧不顾旁人的费解,领了一帮侍卫浩浩荡荡地往碧霞宫赶。 今日女帝近前的是宣政殿二把手,司仪太监王福德。那阉人生得与刘福宁的福相不同,是个精瘦削尖的罗锅儿,不知为何总是寡着一张拔子脸,打眼望去满是苦相。 行至碧霞宫门处,王福德一展拂尘,倨傲叫道:“圣上临幸碧霞宫,秦侍君速速扫阶迎驾!” 宫门内倒是颇乱了一阵。这也正常,夜已深了,女帝早前并未传人侍寝,故而殿中人许是惫懒休憩去了,本不便指摘。 可今日却又不同。女帝端坐在龙辇之上,一手支颐,眸光凉薄,不知在想些什么。王福德见状忙抬高了嗓门:“大胆!帝王驾幸,尔等竟不出迎,小小侍君是反了不成!” 两名小侍慌慌张张地从阶上跑下来,扑通一声跪拜于地,连连叩首道:“圣上恕罪啊,侍君原没想着您星夜前来,是以……正在沐浴……请陛下稍待片刻,侍君马上便出来了!” “这个时辰,沐浴?”赵成璧淡笑摇头。 王福德也不知这秦侍君闹得哪门子玄虚,明明平日里是最静谧和顺的一个人,圣上每有旨令无所不从,今日却莫名其妙,好巧不巧地掉进了浴缸子里,白白将帝王之尊晾在门口,岂不是自寻死路? “秦侍君可是故意避着朕?这檐柱之后、房梁之上,是否藏了什么娇娘子?” 见成璧越说越下道,优哉游哉的煞有介事,王福德立时自觉领悟了一番圣意,挺了挺驼背胸有成竹道:“来人,给咱家闯进殿去,把那贱侍拖出来!” 此时殿中门扉一启,有人散着湿发着白衣缓缓行出,形容清俊。 秦徵羽面色微白,眸中闪动着胆怯与疑惑,向女帝施礼后轻声道:“徵羽来迟了,陛下恕罪。” “方才让朕等了那么久,干什么呢?” “臣侍方才正在沐浴,宫人不懂事,竟慢待了陛下。臣侍教导无方,请陛下降罪。” “原来如此。”女帝点头,在辇上向他伸出手来,“抱朕下辇,朕今夜就在碧霞宫留宿吧。” “是,臣侍遵旨。” 秦徵羽抬眼冲她清浅一笑,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来欲接住她。赵成璧捏了下他的手心,冰凉一片粘湿,便又将手撤了回来。 她扬了扬下巴,神情桀骜而娇纵,“朕改主意了,朕要你做人凳,给朕垫着下辇。” 秦徵羽微顿片刻,乖觉地俯下身去,“陛下千万当心。” 赵成璧攒了攒气力,足尖往他肩上一蹬,又来回碾动了两下,这才迈开步子踏在地上。 “做的不错。” 秦徵羽起身,面上无一丝痛楚之色,只是额角似有薄汗闪烁。 成璧抬手亲昵地替他擦了擦汗,笑道:“朕很重么?瞧你为难的。” “为陛下做人凳是臣侍的福分。” “好话谁不会说?关键要看如何去做。这人呐,若是打心眼里坏了,那即便说上一万句甜言蜜语,叫朕听到也跟吃了苍蝇一般恶心,你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秦徵羽螓首微垂,神情都藏在暗影之中无法辨明,只静静道:“陛下圣明。” 女帝牵着自家侍君进了殿,向周围挥手道:“都下去吧,朕有秦侍君亲身伺候着就好。许久未见徵羽了,朕可想得心肝都疼!” 众宫人中有一老仆面露焦急,却一时无法,只得黯然退却。 待四下无人,成璧与秦徵羽面对面坐着,二者皆不出言。 女帝的耐心一向不好,与他僵坐了一会便再耐不住,娇笑道:“徵羽还是这么冷清,朕火气一上来,便只想到你宫里歇歇。光瞧着你,心情就仿佛都静下来了。” “陛下谬赞。” 她向他招手:“过来,服侍朕。” 秦徵羽闭上眼睛,倾身上前吻住她的唇。赵成璧任他贴附了一会,终于启开齿关与他纠缠在一处。 她早就想这么去亲一亲他,从方才御花园里就在想,而且她还要咬他。 女帝胡搅蛮缠地啃吻着他的唇,用虎牙撕咬下唇上一丝嫩肉,而后将他的血渡回他唇中,又自己用舌去勾去抢。 两人吻得一片痴缠,吸吮间甜腥满溢,刺激着成璧最不能见光的肆虐之欲。 许久以后,成璧松开秦徵羽,用手指轻轻点了下他唇上的伤口,又含进自己嘴里,“徵羽好甜,朕可真是离不开你了呢。” “陛下……” “徵羽的味道与从前不一样了。”成璧咂了咂嘴似在回味,“从前要浓烈许多,如今这样也好,清清爽爽的。” 秦徵羽心中一凉。 自堪破香丸的成分后,他已多日未再服药,皆是偷偷运气吐了出去,如此一来他的异香便无力维持,夜行时也可隐入常人之中。然他飞渡重楼免不了运功提气,故而血脉翻腾,从汗液中逼出了最后一点儿香丸的余韵,即便积攒不多,那气息也是不容错认的。 如今只能死扛到底了么? “朕方才扎痛你了吧?对不起呀,朕当真是被你吓着了呢。”成璧捧心娇嗔。 秦徵羽眼波动荡,无意识地咬紧了下唇,“陛下在说什么,臣侍不明白。” “徵羽,你那主子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你根本不适合潜伏。做隐士,当学会欺骗和隐藏。”成璧抚上他的眼睫,“朕的徵羽心境一片澄澈,眼睛虽不说话,却早已将朕想听的告诉朕了呢。” “陛下您……?” 他仍勉力露出惶惑,眼睛却已不自觉地垂下去。 赵成璧觉得十分有趣,又道:“弹弹琴吧。朕想听《短清》。” “好。” 他稳住步伐寻了一张琴来,跪坐于地,双手置于弦上轻抹。 成璧摇摇头,“这是《长清》,你连‘九弄’都不知,是如何当上乐坊司琴师的?” 她好像是天生的猎手,优雅而从容地玩弄着她的猎物,在他眼前涂抹着和睦的假象,却又在转瞬之间撕破一切伪装,与他坦诚相见。 秦徵羽有些难以招架她层出不穷的追击,想了半日,才道:“臣侍在乐理上本无天赋,担心不能脱颖而出,故而向乐坊司前辈打听了陛下的喜好,只专攻几首。” 女帝点了点头,“那倒真是劳烦徵羽费心。许是朕多想了,这么咄咄逼人的也不好。徵羽便弹最擅长的吧。” 秦徵羽弹奏起每日都在练习的那两首曲目。《长清》、《颐真》,曲意取其于雪。他将这二首的旋律与情韵刻入心魂骨髓,只为成为她最合格的仿制玩具,不会吵闹、不生妒心,只需日日守在宫中等候她的垂怜。 他也将自己化作一抔寒雪,在她的灼烫下反复煎熬,直至消融殆尽。 从前不识曲中意,再鸣已是曲中人。 女帝闭眼听着,似乎并没有瞧见秦徵羽肩头逐渐洇开的殷红。 鸣琴者需引动手腕发力,这一首又是尤其的费力,他一次又一次地轻捻琴弦,牵动肩头肌肉,伤处已然再次裂开。 一曲终了,女帝并未抬眼看他,而是起身吹灭了殿中烛火。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她往殿外行去,神情微黯,“比起眼见为实,朕恐怕还是更喜欢你亲口告诉朕。只要你说,朕便信。” 碧霞宫正殿外头跪了一地太监宫婢,王福德手中正捏了一张信纸,寡着脸面趾高气昂地训斥一老奴,“咱家早晓得你们这些腌臜东西,手脚不干不净的,这会子倒装得忠心护主起来了。信里写的什么,为何急匆匆要毁去啊,可是秦侍君私通的罪证!” 那老奴面颊抽搐,满脸死灰,并不答言。 “来人呐,给咱家狠狠地打!”王福德啐了一口,“就不信你们的贱骨头是铁做的!” “怎么回事?” 赵成璧缓缓从阶上下来,见此处喧哗,便近前询问。 王福德满以为女帝对上秦侍君,审问也好、宠幸也罢,少说也得一整夜的光景。如今不过小半个时辰,也不知那秦侍君是漏了什么短。 他一溜小跑恭敬地递上信,“圣上明鉴,这碧霞宫宫人鬼祟,奴才一搜之下竟找到了这个,也不知是否与……秦侍君有关。” 赵成璧伸手捏起信纸一瞥,随即神色微动,将之收进自己怀里。 其上写的什么,如今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字迹……十分熟稔。 “圣上您瞧,可要奴才将秦侍君请来……” “这信里内容,你可看过?” “奴才寻思着此物或有些阴私,当听圣裁,奴才可不敢窥伺隐秘啊。” 赵成璧点了点头,“你做得不错,回去朕大大有赏。” 那老奴见赵成璧已看了信,本已准备决绝赴死,岂料成璧仅是挥手道:“都散了吧,这信里不过是些栽赃臆测,简直无稽之谈。朕信秦侍君,毕竟是朕心尖上的人,你等也要小心服侍着,万不可再让他磕伤了自己。” 老宫人心中古怪,以为兴许是秦侍君随机应变糊弄了过去,便连忙叩首应是。 这也显出了秦侍君在女帝心中的地位,主子那边当真低估了这位的风流招数,需得传音回去上心提防着了。 成璧走前又细细瞧了眼那老仆,不经意间问了一句:“朕觉你有些面善,你多大年纪?一直在碧霞宫当值么?” “回陛下的话,老奴已六十有五,一直都在碧霞宫,只是……从前在慧娴贵妃跟前不大得用,无缘觐见天颜。” “嗯,宫里这个年纪的老仆已然不多,这也是你的福气。照这么说,皇爷爷还在世时,你便在碧霞宫伺候了吧。” 女帝一语刚了,自己忽从此间寻着一点微光,不及细想,便登上龙辇翩然而去。 王福德没想到女帝明明气势汹汹而来,末了却是轻描淡写地放下了。一时间更觉天威难测,乃不可琢磨之大境界,老脸也愈发苦大仇深起来。 赵成璧斜倚在辇上随意问了一句,“太傅这几日如何了?” 王福德忙道:“未央宫那边传话说身子已大好了,只是精神还有些不济,日常都在读书写字,无欲无求……” “无欲无求?”赵成璧微微冷笑,“他倒还享受起来……活该被朕晾着!” “奴才冒昧说一句,圣上既情爱着那位,何不将话头说开呢?未央宫那边瞧着太傅失势,已有些登头上脸的,奴才寻思若真这么着,陛下日后……也难免心疼不是?” “就你会说话。” “哎哟,奴才说多了,奴才自己掌嘴!” 赵成璧笑了笑,“你和刘福宁一贯不和,三天两头掐的跟一对乌眼鸡似的,可有一点倒是相同:都以为太傅会是朕的正宫娘娘。” 王福德不知该不该应声,老脸上挤出一点笑。 “太傅自己,恐怕也以为朕有多离不得他呢。” “您与那位毕竟是青梅竹马,情谊自是与旁人不同。” “朕是天子,朕想宠谁就宠谁,总不能叫他得了意,自觉能做朕的主了。朕就是要教他谨守后宫君侍的本分,唯有伏低做小地哄着朕,才能得到一点爱怜。” 王福德埋头不敢言语,只觉千难万难。可圣上毕竟是天之骄女,志向高远卓尔不群,哪儿敢有她得不到的人、做不到的事?若太傅仍一意孤行,只怕要吃苦头咯。 “其实今儿朕凑巧确定了一件事情。”赵成璧抚了下怀里信纸,轻喃自语。 “太傅心里分明有朕。若不逼上一逼,他怎么好说出口呢。” 十一、离间(微H) 椋鸟刚挨了一顿板子,这几日不敢下地,好容易屁股上养回了几两肉。 她稍好些,便忙忙地赶回尚虞备用处,将这几日朝内外的帖子信件一数,发觉其内少了一张。再将秘匣里记名簿子拿来梳理对照,才发觉少的可正是最要紧的那位递来的。 椋鸟急得火烧火燎,连忙又询问着龙潜禁地的情况,看这几日是否有过异动。镜花三司下属诸多隐秘皆在禁地暗阁,平日里摆了个内务府协理的名头,其内机关重重,一时倒是无人进犯。 “太傅的信在我手上被人摸去,这下莫说屁股,连脑袋也保不住了!” 椋鸟正颓然想着主意,女帝已从门口进来,笑道:“大老远的就瞧你在那作怪,这是怎么了?” 椋鸟不敢拖延,直直地往地上一跪,正声道:“奴婢办事不力,叫歹人将未央宫传信摸了去,可见奴婢治下备用处守卫已然形同虚设。奴婢无颜再为湘君司理事,请陛下狠狠责罚奴婢!” “莫急着揽责,朕正要同你说这事。” 赵成璧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此物朕已寻回了。说起来也是个巧宗儿,若不是因你挨了板子没及时呈上与朕,朕还真未必能逮着皇叔那边埋伏的踪迹。故而,你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椋鸟抬起头,满面讶异:“临楼王……您是说,那位?” 赵成璧笑而不语。 椋鸟喜得忙道:“如此甚好!陛下可是准备与他翻脸了?” “不急。现在还不是时候。”赵成璧淡淡与她解释,“其实朕当初假作中毒后便有意叫备用处露出空当。毕竟前廷三殿少不了那边的人,临楼王疑心病重,必然要再查朕的底细。备用处的信都不甚要紧,与他看看也无妨事,朕也好顺势瞧瞧他在哪处最上心,后续又要如何动作。” “陛下圣明!那碧霞宫那边……” “朕本属意徐徐图之,最好是能将秦徵羽收为己用。可那日一杯茶水已让朕觉出有人急了,故而紧赶着安排了一出大戏。碧霞宫那位,姑且虚与委蛇一番,也不知皇叔会不会怀疑到自己人的头上呢?” 赵成璧笑意绵长,目中有着黄雀在后的自信,而后又道:“你原先也在碧霞宫当差,朕同你问一个人。” “陛下要问谁?” 赵成璧将那藏信老奴的外貌描述了一番,又抚了抚额,“……便是这么个寻常模样,朕竟一时说不好,改日还是得你亲去瞧瞧。” 椋鸟垂眸细思片刻,便道:“陛下说的这个,奴婢有一些印象。因年纪对得上的没几个,如今大多也放出宫荣养去了。如今留下这一个,年轻时人多称之为小宁子,奴婢资历浅,便称他一声李公公。他原名李修宁,为人也说不出什么古怪,对谁都是淡淡的,在主子面前也不争不抢。那时候贵妃娘娘见他擅莳花,便派他在园子里做事,平素无缘进殿,故而陛下从前应是不得见的。” 赵成璧将那名字在口中念了一遭,点了点头,“李修宁,是个文雅而稳重的好名儿。母妃待他如何?” “慧娴贵妃的人品气度,在宫里有目共睹,从来也没跟下人红过脸。虽同那李修宁不大熟稔,可依着贵妃娘娘的性情,绝不致亏待了自己人吧。” “那便奇了,他这是如何同临楼王搭上线的呢?” “临楼王如今竟能收买宫里的老人儿?可是他有什么把柄被拿捏住,又或是顾念着家人……陛下可要湘君司查查究竟?” 赵成璧皱眉,“自是要查的,只是朕还有一处没想明白,总觉有些不对。” 女帝也不曾言说究竟是哪处不对,自顾自地在殿里闷头转了一大圈,这才道:“母妃当年被赐死后,碧霞宫宫人因之清理了一大批,他怎么还在?” 椋鸟想了想,道:“陛下有所不知,贵妃娘娘出事后,丽婕妤曾向圣上求告殿内人手不足,从碧霞宫挑了些未被牵连的人去,放在眼皮子底下整日的指桑骂槐。李公公应当就在其列。后来丽婕妤也犯了事,丹樨宫的宫人就充进各司库听用了。再后来,先皇为贵妃平反,又将剩下的老人都迁回碧霞宫,只道是……唯这些人才能复原出娘娘生前所爱的摆设。” 赵成璧嘲讽一笑,“世间男子多薄幸,即便是朕的父皇也不能免俗。人都死了,装出个深情不可一世的模样是要给谁看?” 这话可没法接,等闲人听到耳朵眼儿里那都是大大的不敬天威。椋鸟忙将跪姿摆正了些不敢言语,成璧那边已然平静下来。 “朕倒是也得感谢父皇这份深情,若不是他痴恋着母妃,子嗣单薄,朕又如何有机会力排众议、荣登大宝呢?” 她这么说着,脸上表情倒有些追念的意味,不知思绪飘到了何处。 其实慧娴贵妃荣宠一时,先帝待她与寻常人家的慈父真无差别。她还记得,小时候,先皇会亲自为她调试镶满了宝石的精巧小弓,也曾举着她在朝堂上骄傲宣称“吾之明珠”,年年外供上最新奇的宠物、珠宝必然都是先紧着她挑选。 正因有前事作比,待情灭之时,才显得尤为惨烈了。 女帝寻回思路,又提起一件正事,“沉家那边招出了个昌邑王的小妾,传信先让云舒去净玄寺一探短长。那药的用途,太医院可探明白了?” “回陛下,太医院已分析出药方,的确是做迷情求子之用,可活血的药材都放了足足几倍的量,若陛下当真毒入心肺,只怕……” 赵成璧怒极反笑,“好,好。昌邑王也想浑水摸鱼,还是干脆就是一丘之貉?这么好的消息,朕当然要与皇叔同享。给朕传临楼王进宫!” 女帝与临楼王相约于关雎阁中会面。此阁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之意,四面临水,布置通透,乃第一流的幽会之所。时有昭明帝于阁内建温室玉床召幸美人,至先帝时,此处仅许慧娴贵妃一人与帝游乐,檐角窗棂默默不言,隐下多少风流往事。 赵元韫来时,女帝独自跪坐于地,已饮了一溜醇酒,面色白得近乎透明,眸色迷茫。 “皇叔来了?” 赵成璧本下意识向他伸出双手,却又怯怯地收了回来,“朕失礼了,如今你我身份不同从前,朕……不可逾矩……” “在臣面前,陛下做什么都可以。” 赵元韫在她身旁落座,自然而然地搂过她的香肩,“怎么瘦了这么多?” 赵成璧也乖觉地拥着他,脑袋寻了最舒服之处窝去,“朕想皇叔。” “嗯。”赵元韫温柔地应了声,“京黄和乌珀也都想你了。陛下若有空闲,改日驾临王府让臣亲近伺候,可好?” 成璧听他提及王府里那一猫一狗,朱唇抿了抿,旋即将鼻尖挨近他的脖颈轻轻地蹭。 鼻息拂处,那侧颈上有一道细长旧疤,些微鼓出肌理,像是旧年被某样利器深深剜出的口子。成璧眨眨眼睛,伸出小舌轻舔上去。 既是明目张胆的勾引,又是女儿家这个年纪独有的娇憨婉转,眉眼妩媚暗生波,不知羞地在向他讨情索欢。 “什么改日,朕今日就想皇叔。” 她的嗓音绵软,勾得人心中瘙痒。而赵元韫却并未动容,只是道:“陛下是想臣这个人,还是想要臣为您做事?” 赵成璧倒是没有如往日一般与他言语戏耍,而是垂着眸子低声喃喃,“朕好累,有时想着,朕从前百般算计究竟是为的什么,如今中了……” 她抿抿唇,又续道:“早知便让皇叔先来受一受这苦,尔玉躲在后头溜边喝汤,可比如今逍遥自在多矣。” 赵元韫眸色渐深,温柔地唤她,“尔玉。” “嗯?” 他本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敛了神色,缓缓道:“臣何以得知,陛下如今不是在算计着臣?” 赵成璧便凑上去吻他。 小狗儿一般没有章法的胡乱贴附,倒是渐渐地蹭热了他的心房。赵元韫手掌用力,将她拦腰抱过,俯下身去深深地与她缠绵。 “尔玉都快要喘不过气了……” 他的娇娇在轻推着他。 赵元韫又往极深处浅尝片刻,才离开她的唇。他抚上她的面颊,独属于胡人的浓密睫毛蹭的她痒痒的,眼中波光如蜜如酒,见之微醺。 “皇叔可信朕了?” “臣愿与陛下坦诚相待。” “那便是信了七八分。”赵成璧勉力稳着声线,可眸中仍掩不住地涌出悲凉,“朕父母早丧,在这深宫之中举目无亲,朝堂之上更是有无数豺狼虎豹正要择人而噬,若皇叔再与朕生分了,朕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赵元韫未有回答,只细细密密地吻着她的额头与鬓角,安抚着她。 “皇叔会站在朕这一边,就像从前一样,对么?” “没错。”他温柔地哄慰着,似在鼓励她将心事坦然剖白。 女帝捏住他的手,似暗自纠结了片刻,才委委屈屈地哼道:“昌邑王同你关系怎样?” 临楼王本想着她许会哭诉中毒一事,若真如此,便显得有些刻意,以这小狐狸的性情,做戏的可能性要更大些。故一时真没想到她有此一问,眸中讶色分明,作不得伪。 “昌邑王?臣与他非同类人,平素无甚往来。” “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赵元韫笑,“他是俗人,臣是雅人。那昌邑王本是世间一低俗男子,顽皮贼骨,狎戏户奴,狗彘不食其余。而臣心里眼里只有陛下一个,清清白白类比佛陀,陛下还不知么?” “皇叔好嚣张,说什么类比佛陀的话,也不怕亵渎神灵!” “臣乃胡人血脉,从不信诸天仙佛会保佑人世。若真要捡一个供奉起来,那臣的神灵便是陛下。” 赵成璧面颊微红,险些招架不住他的情话攻势,嗔道:“皇叔!” 赵元韫忙将她的粉拳攥入掌中:“怎么莫名地提到昌邑王了?” “可不就是他起了异心,被朕发觉了。”成璧将沉家那药丸成分告知于他,泪凝长睫,“这老货好毒的心肠!即便药死了朕又如何,正经的本事及不上皇叔半分,不过是沐猴而冠罢了!” 成璧虽垂眸而泣,余光却始终盯着他的反应,但见那赵元韫瞳孔微震,沉默片刻,终于缓缓道:“此事臣会去查证,定要给尔玉一个交代。” “好,那皇叔可不许负了尔玉。” “自然,不负。” 他一字一顿,语声低沉而认真。 成璧已从他反应中探了些底,转了转眼珠,又随意开口:“其实朕近日还有一事不明,还请皇叔赐教。” 赵成璧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纸,展开与他同看,“有人向朕告密,言朕后宫侍君秦氏心思诡谲,乃皇叔部下暗卫,朕虽嗤之以鼻,但仍想着要与皇叔通个气,免得日后不明不白。不知皇叔可愿解朕疑惑?” 这信当然不是容珩前日那一封,而是赵成璧仿了他的笔迹誊抄后又自行加了一段。女帝在明英馆进学时满心满眼皆是太傅,连笔体也一意效仿,可惜当时手无劲力,下笔时便如汤面入锅,飘飘散散找不着一处相像。 如今她已成为此间宗师,拾起儿时动作倒真有如神助,差的一分不过是神韵风骨而已,外人难以瞧出端倪。 赵元韫点了点这信,“容珩写的?” “皇叔好眼力。”女帝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他不听话,朕已将他禁足未央宫,可他巴巴地送了信来,朕又不能不看,这一瞧便觉不好,必须交由皇叔同审呢。” “陛下不信容珩?” “朕信。”赵成璧望进身前人的茶色双眸,认真道:“可朕更信皇叔。且徵羽一向深得朕心,朕对他爱重匪浅,故而其中定有误会。” “的确是误会,臣与秦侍君并不相识。可陛下在臣面前言说爱重他人,难道不怕臣吃醋么?” 赵成璧往他的怀里一扑,眼儿亮晶晶的,“那皇叔吃醋了么?” “吃了。” “那可怎么好,尔玉觉着今日这醋,皇叔不仅要吃得一杯,还要吃得一海呢。” 赵成璧揪了揪自己散落在他胸前的长发,将之绕了一圈,这才婉转着腔调嬉笑道:“朕可是打算晋一晋秦侍君的位份,让他代替沉宴陪朕亲蚕去呢。” 赵元韫扶在她腰间的手一紧,几乎要捏痛了她。 “皇叔莫气,朕也没办法。沉宴那儿出了沉家这么一个大篓子,朕再抬举他,岂不是要让自己成了笑话?容珩……区区罪臣之子,不提也罢。秦侍君出身是低了些,朕已打算给他寻一个说得过去的门第,就当是寻常官家寄名的养子,鞠衣银钩也不必了,能陪朕走完流程就好。” “若秦侍君真与臣暗自筹算,那陛下此举,岂不是以身饲虎?” “朕与虎谋皮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朕这景况,也不知还能撑得几日。”这后半句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 “再者说,皇叔可当真忍心吃了尔玉么?” 她笑得狡黠,伸出手去点了点赵元韫挺翘的鼻梁,随即便被那人一把摁在地上。这关雎阁的地面是暖玉之上又铺了一层蜀锦,其间满满填充了一层棉絮,为的便是君王欢好之时可随心而为,不拘于床榻之间。 如今赵成璧虽被用力控住,周身却不觉疼痛,反而软软弹弹的很是舒适。 “皇叔……” 她绵绵地唤他。 “臣当然想吃了陛下,日思夜想,处心积虑。”赵元韫解开了她的衣襟,露出浑圆而盈润的肩膀,手指向下游移而去。“陛下不会以为臣与那容珩一般,是伪君子吧?” “皇叔好扫兴,不许提他。” 赵元韫低低一笑,在她心口落吻。“尔玉真是个小狐狸精,从这关雎阁的名字上便使计诱着臣。” “那皇叔可被朕诱到手里了?” “既陛下盛情相邀,臣定不负所托。” 女帝今日衣着简便,三两下便被全数剥除,展露出新笋似的嫩白娇躯。赵元韫俯身上去,轻拢了一手滑腻,两只椒乳颤颤巍巍。 “尔玉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到底是不相同了,还是……大了?” “这得臣细细查验一番才知。” 她的肌肤匀净,每一寸起伏都同羊乳调和成的凝酪一般,大掌轻抚上去时不免疑心要被融化在其中。赵元韫只觉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即将土崩瓦解,难耐地松了松领口。 赵成璧伸手去帮他解衣,却被他闪过,“尔玉急了?” “朕只是瞧着皇叔忍得难受……” “臣无妨,总得先将陛下服侍妥帖。” 他与成璧纵情深吻,手上也不含糊,潜入藕花深处轻拢慢捻。刚一挨上那泓湿润,成璧便娇呼一声咬住他的舌,玉腿拧搅。 “陛下上下都吸着臣不放,可是想臣再入深些?” 成璧轻咬下唇瞧着他,娇怯怯的,“皇叔做主便好……” 赵元韫低低一笑,手上施展出十八般技艺与她缠斗。赵成璧年不过十八,虽早非处子,却仍未脱去女儿家骨子里的青涩。敏感处被照拂得当,此刻已然软化为一滩春水,嘤嘤娇啼不绝如缕。 “皇叔的风月招数可真是一点儿没落下,”赵成璧被他迫得媚眼泛红,气怒地瞪他,“也不知平日里磋磨了多少女子的清白……” 赵元韫被她这等童言稚语逗得开怀大笑,胸膛紧贴着她震荡不休。见她已醋得泫然欲泣,这才哄道:“臣当年自掖庭偶得了一方至宝,陛下猜猜是什么?” “坏东西,朕不猜。” “臣的和璧隋珠,唯有陛下。昔年积善余庆,蒙上垂青,臣从此心中只有尔玉一人。旁的庸脂俗粉,连臣的衣角也不要想沾到。” “可皇叔年已而立,就不怕子嗣不行,无以为继?” “大丈夫何患无妻?”赵元韫在她耳侧落吻,其声喑哑沉郁。“臣不愿将就,只想等着陛下。” 赵成璧心中微动,伸手将他拥得更紧。 “皇叔疼疼尔玉嘛。” 赵元韫轻吸口气,挑眉笑道:“陛下可真是……” “唔……怎么了呀?” “真是……让臣喜欢。” 他手上动作一重,成璧便又娇笑着往他怀里挤,一会躲避,一会又更深地将自己迎上去,由他执掌风云。雨露润湿了身下裙摆,赵成璧闭目轻吟,娇躯颤抖。 “皇叔轻些……” 她在他怀里泄了身,埋着脸儿缓了许久,这才哭叫道:“皇叔欺负人,一会侍从进来收拾,朕的颜面往哪儿搁!” 赵元韫把她抱到自己膝上,缓慢而轻柔地替她梳开团在一起的长发,“和臣在一起,旁人敢有话说么?” 赵成璧只觉身下有异,眼神一瞟,便立时掩唇嘻嘻而笑:“皇叔还难受着呢。” 赵元韫将她的小脑袋推开一些,她却还不知餍足,玉指下探,“也让尔玉帮帮皇叔吧。” 他忙抓住她作乱的手。 “越帮越忙。陪臣坐一会便好。” 他二人靠在一处,一时间倒是寻着几分罕有的静谧安宁。 “皇叔为何今日不……” “陛下年轻贪玩,臣为长辈,少不得替陛下顾惜着龙体。如今陛下不适合有孕,避子汤药也多苦寒,有损宫体。臣不能让陛下冒险。” 赵成璧似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沉下神色:“皇叔都晓得了?” 赵元韫瞧出她的懊恼。邪毒之事本不足为外人道,真露了底,则女帝天颜大损。 他自觉体谅了一番圣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别怕,臣会为陛下寻着解药。” 二人分开后,成璧独自回到宣政殿。正欲批阅奏折,却见刘福宁快步挪了进来,言道太师程子光请见。 成璧微愕,忙传令允之。不多时,一苍髯老者正步迈入殿中,向女帝躬身一礼:“微臣给陛下请安,愿陛下龙体安泰,方可底定乾坤。” 这话与平日的例行问安有些出入,似蕴意非凡。赵成璧不敢与这位拿乔,忙从龙椅上起身扶起他,自己也伏了半个身子下去,恭声道:“程师来此,朕有失远迎。” 若说这位程子光,虽非权势滔天,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肱骨之臣。其身为两代帝师,从昭明帝时便在明英馆教习君子六艺,数十年来桃李满天下。那容珩的太傅一职与他相较,不免名不副实,先帝设用多意在激励后进。若论文正大道,还得仰仗程师。 女帝唤来内侍,“速去将檀香獬豸椅取来为程师看座。” 程子光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原地捋髯沉思片刻,忽然道:“陛下方才可是与临楼王相约关雎阁?” 赵成璧面有赧色,喏喏点头应是。 她与临楼王相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虽属无奈之举,可若真被程师这等清流人物逮了个正着,难免的要被叱作旁门左道,乃庸俗妇人之计。 赵成璧羞惭垂首,已准备好聆听痛斥,岂料那老者仅是微微摇首轻叹一声,“陛下自苦,为天下谋福祉,是巾帼女杰。老臣惭愧,竟不能助力半分。” 女帝原以为自己亵渎赵氏家风,在程师眼里早已入了畜生道,谁知他言语中竟流露出体谅之意,一时真如得了长辈撑腰,眼圈已红了大半,哽咽道:“程师骂朕,朕都受得住……” 程子光眯缝着老眼笑了笑,眸中有怜悯与欣慰交织闪烁,复杂难言。 “陛下早非吴下阿蒙,老臣身为帝师,欣喜还来不及,又有何资格训斥?临楼王手段叵测,陛下与之周旋,可万万当心莫要引火上身。迂腐污糟之语老臣便不说了,但望陛下心知,一味戏耍并非正道,陛下当把握好其中火候。” 成璧一揖到地,“谢程师箴言!” 十二、亲蚕 程子光侧身避过,示意不受此礼,“陛下折煞老臣。既陛下无碍,臣便不多叨扰了。” 赵成璧惊讶道:“程师见朕还不足一炷香,朕已命人备下晚膳,您用了膳再回去不好么?” “陛下不必为臣费心。”程子光捋髯淡笑,眸中精光一闪,“老臣原本有一事相询。今见陛下日益稳重,臣心中再无疑虑。有些话,陛下不便出口,老臣自有论断。” 女帝与程师皆是聪明人,彼此对视间已明白对方未尽之语。这几日女帝中毒的消息传得沸反盈天,京都众臣人人自危,担心忽如一夜改朝换日,自己寻不着妥帖的新大腿抱着。程子光身为清流虽无安身立命之虞,却着实忧虑女帝的景况,如今见着她甚好,心下也大安了。 “程师心如明镜,朕深为感念!” 程子光摆了摆手,“陛下不光长了年纪,连这些虚礼也一并跟着长。从前老臣在明英馆时也不知被陛下龙爪揪落了几根胡子,如今您倒客气起来,大可不必了。” 她这位三朝贤师虽为人正派,却也不是古板的老儒生,言语间不失风趣。因尔玉公主与自家孙女年纪相近,程子光待她不免多了几分长辈的亲善,即便她总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他也只是暗暗叹息一声明珠蒙尘,并不多加苛责。 如今公主登基,美质良才犹胜先帝,程子光更是自觉与有荣焉。 赵成璧嫣然而笑,随即想起一事,向其拱手:“程师莫急走,朕正有一桩官司烦您相助。” “陛下不妨说来听听。” 女帝便将自己欲捧杀秦徵羽的计策娓娓道来,末了又道:“其实朕原无意这般冒险,抬举沉贵卿无非是因着其朝中牵扯不深,朕亲蚕时也少费一份心罢了。如今时势紧逼,朕不得已将秦侍君摆到台前,强打起精神应付三边恶狼。只是此计朝中不明就里,难免会对秦侍君出身多加指摘。” “此事有些为难了……”程子光捏了捏长髯,“老臣无能,左不过是与己方人众通一个气,旁的也帮不了许多。可京中局势正自发酵,各家府宅豢养的私兵异动频频,老臣担心亲蚕之际陛下将有性命之忧啊。” “得程师此言,朕已定了心,其余事端朕自有主张。” 程子光见赵成璧十分坚定,便也放下心笑道:“可见陛下还是顾念着容太傅,若真不在意了,将那小儿用作棋子倒是最妙。” 赵成璧下意识地一握拳,面上神色也紧绷起来。在长辈面前,她有些口不应心,一脸的难以启齿。 “朕与他多半有缘无分。如今他被朕禁足未央宫,若程师欲为他当一回说客,还是免了吧。” 程子光眯了眯眼,“老臣还未说什么呢,陛下便急了。” 女帝赧然。 那老头又噙着了然的笑淡淡开口:“未央宫可是好地方啊。正室之所……” “程师此话朕不敢苟同,朕从未想过要立太傅为正室君后。”赵成璧拂袖肃立,面上神情几变,最终落入一种怅怨交织的复杂情绪中,轻声道:“放他在未央宫,不过是因为……太傅一向甚爱月白天青一类冷色,倾云殿殿内布置应能合上他的喜好。” 程子光老眼微瞠似欲反驳,终究还是按捺下来,摇头道:“老臣觉着陛下与容太傅总有一日都会想明白的。” 容珩小儿是程子光亲眼看着长大,他知晓其在颜色上并无特别的喜好,可女帝却说太傅偏爱天青月白。 程子光想起年幼时的尔玉公主,小小的一团儿,还未怎么习得说话便已能分辨美丑妍媸,一见了容家二小子便伸出小手咯咯直笑,气得先帝怒发冲冠,直道女孩儿外向,不疼爹爹。 再大了些,便整日追着容珩四处乱跑,每每御贡上最新鲜的衣料裁了裙子后,都要先穿上到容珩眼前刻意地晃悠几圈。 “容珩哥哥,是这雀蓝色广袖留仙裙好看,还是上回的银朱洒金珠地锦襦裙好看?我觉着上次的料子更好些,只是典饰姑姑们裁的样式我不大满意,要么还是换一件百褶裙吧?”公主是娇养着的小雀儿,边跑跳边叽叽喳喳的,仰着头定要问一个究竟出来。 容珩那时年纪也不大,可已修成了个沉着淡静的玉人儿,只瞥了公主一眼便淡淡道:“臣见无甚区别。” 尔玉公主面容一垮,眸中粉泪盈盈,明明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却倔强地硬憋了回去,鼓着小脸儿哼道:“那就是都不好看,下次玉儿再穿新的给容珩哥哥看。” 有一日,容珩着了件月白的圆领襕衫,头簪青云冠,腰悬墨玉绦。 这是当世监生极常见的装束,却因他整个人的出色外表而被衬得遗世独立,仿佛潜龙仙鹤,颀秀挺拔。尔玉公主一见便直了眼,文赋课上不停地回头观望,程子光不得不假作咳嗽,直至咳得倒了嗓子,这才叫她收敛半分。 程子光点了她站起背书,公主答得驴唇不对马嘴,一张口便是:“容珩美甚,城北徐公何能及君也……哎呀!” 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胡话,连忙红着脸儿捂住嘴,小猫似的怯怯望向容珩。那容二郎虽勉力维持淡静,眼神也毫不游移,可耳根早已红得滴血。 因有先帝授意,程子光自己也乐见这一对小儿女早成美事,便令容珩为公主补习课目。显而易见的,从那日开始,容珩便常作此类公主喜爱的打扮,好好的簪缨世家贵公子,弄得直如修道真人一般,偏偏那公主还爱得撇不开眼。 原来在太傅眼中,公主无论何种打扮俱是美的,公主爱着哪一样,他便也不自觉地靠了上去,化作她所钟爱的风景。 程子光低低一叹,路漫漫其修远兮,道阻且长。容珩小儿,珍重! 倏忽几日过去,女帝要干的两件事都不大顺当。 先是云舒那儿,才刚走到净玄寺后院,便瞧见两名比丘尼抬着一具尸体往角门里去。云舒忙凑上前,见那尸首面上罩了块白布,问询后才知是寄居于此的昌邑王妾室,半夜忽然暴病而亡,死状惨烈。 那两个比丘尼似有顾忌,眼神回避不敢言他,云舒反复试探后才露了些底。原来那妾室死前,寺内僧人下了夜课曾仿佛瞧见一道黑影钻入其房内,尔后便是压着嗓子的惨叫声,众人心有戚戚,只觉有恶灵作祟。可这佛门清净地若还镇不住冤魂厉鬼,岂不是贻笑大方? 云舒在给女帝的信中秉明了她的猜想,并非鬼魅、暴病,而是人祸。有人不愿她交代出什么紧要之事,便径直了结了此女性命。赵成璧深以为然。 不多时,临楼王也递了近似的内容进宫,似乎在自证清白。女帝看后不置可否,心知此计过于直白,不似皇叔手笔,许是那昌邑王狗急跳墙了吧。 另一桩大事则是册封秦徵羽为君仪,位同婕妤,略低于贵卿,因着秦徵羽出身委实太低,这其实也算得上了不得的荣宠了。女帝为其择了一户秦姓的千牛备身,令其拱手奉茶、更易亲祖,从此以后,秦徵羽的过去便不再是乐坊司的伶人,而是从六品千牛备身寄名养子。 这一下便将后宫风向吹得翻了个底儿掉。因朝请郎好赖也是正七品上的文官,原先宫中仅有沉宴一位算得上正经出身,众宫人都对沉贵卿高看一筹。如今女帝为秦徵羽亲择依仗,其内涵恩宠又更高出一层,故而贵卿近日隐隐失势,玉棠宫上下一片颓靡。 朝堂众臣对此事更是哗然震惊,可真到了要递折子的关口儿,各家各户都互相观望着对方的动作,见临楼王与清流两处山头都岿然不动,一时间便风声寥寥,雷声大雨点小而已。 也有几个直谏的诤臣不知进退,梗着脖子在朝堂上痛斥女帝为后宫男色所惑,乃短视妇人耳,都叫那女帝当庭打了板子,哀哀嘶叫着被抬了下去。此事了结,亲蚕之礼才算终于有所定夺。 三月末,春意已阑珊。女帝于京畿田郊率众臣及诸女眷行先农、亲蚕二礼。 其实二礼所谓奖励耕种,原该在春播之前,再晚也不应过了二月。此前皇帝没提这茬儿,众臣也只当是新帝稚嫩,处置朝政已足够费神,浑忘了这一出。可过后又被她提起,紧巴巴地挨着春日的韵脚续上祭祀,再联系上近日的风声,莫名倒有些刻意为之的挑事意味了。 赵成璧此前已斋戒三日,一身朝服大妆曳锦织金,天家尊贵不可逼视。其身前司礼、司仪二位大太监着一席大红猩猩毡的内官服,齐齐高声唱喏。 “国六神,见诸风伯、雨师、灵星、先农、社、稷。昔我华夏始祖伊耆氏,号为神农,其治下,卧则民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神农之教曰:士有当年而不耕者,则天下或受其饥矣;女有当年不绩者,则天下受其寒矣,故身亲耕,妻亲织,所以见致民利也。今上欲效先农之礼,奖励耕种,使春夏之所生,不伤不害,裨益国本。” 众臣及女眷皆跪地叩首:“吾皇圣明,泽陂黎民,天下之幸!” 虽如此说着,但总有几位心里不甚顺畅。那“民知其母,不知其父”的话十分古怪,与奖励耕种有何关系?也不知女帝翻了几日的古籍才寻出。为着侧证自己牝鸡司晨的合理性,竟连先神伊耆氏都搬了出来,果然是稚龄妇人,心眼刁钻。 赵成璧立于高台之上,帝王衮冕满绣九章金龙,不动不移。待太监将祝祷辞念完后,方一挥手,淡淡道:“众卿平身。” “谢圣上!” “去岁中秋,朕授命于皇考。俭以凉德,缵承大统,肩负社稷。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然虏猖寇起,夫西洲乃我之属夷,以我全盛之天下,文武之多人,何敢逆我颜行?征伐未已,而国帑匮绌,朕中夜思惟,业已不胜愧愤。今坛于田,非仅祀先农,乃共祭我大胤儿郎也。” 女帝言罢,取来一壶浊酒,亲饮下一杯,而后尽泻于地,躬身三拜。 “臣等当同祭之。” 众臣皆再三叩首。后宫诸人中也有一位俯身而拜,眸中星火如炬,正是容珩。 先农礼毕,便至亲蚕。 新上任的秦君仪今日被侍者格外精心打扮过,虽不似妃嫔那般满头钗环,但也少不得左三层右三层地套上礼服制式,满打满算足有二三十斤,整个人便如困在华丽的金笼之中,不敢稍动。 赵成璧回眸,见他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心知这小子许是怯了场,便伸出玉手把他的大掌一拉,轻拍了他两下温声道:“徵羽莫怕,朕陪着你。” 秦徵羽怔怔地看着她,轻点了点头。 这等鹣鲽情深之景,瞧在某些人眼中便是大煞风景了。赵元韫幽漠淡远地盯住他二人,不自觉将手中一枚扁长之物捻得紧紧。 身侧暗卫伪装做寻常仆从,此刻传音入密道:“王爷,此时发动恐有些不妙。” 赵元韫微微摇头。 女帝生得貌美,人也聪慧,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连他也是撇去诸多情愫后才想明白一事。 由碧霞宫那边的传话看来,秦徵羽的身份,赵成璧恐怕已然心知肚明。幸而那毒丸还未暴露,抬举秦徵羽陪祀亲蚕是赵成璧在放长线钓大鱼。他赵元韫自是不愿吞下这毒饵,也不知谁人有此荣幸,落入女帝罟中? 至于秦徵羽…… 这小小暗卫,原是看中他背影肖似那一位,故而花了大力气调养后送入宫中。如今尚未成事,却早早将一颗心丢在了那负心人的身上,已不中用了。 赵元韫从不相信赵成璧会真心爱慕除容珩以外的任何人,即便是自己,也不例外。可当那女人打定主意要哄着谁时,却又总摆出一副实心实意的态度,用自己的娇艳蛊惑着对方,天生尤物,收放自如。真对着她时,难免会有一些遐想,只觉她果真是爱着自己的。 故而那秦徵羽,若不是天生的风流种子,便是此刻已然背叛了他,成为女帝座下伥鬼了。 帝与陪祀君侍同祭先蚕神西陵氏,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内官们数日前已备好了蚕子,如今正养得白白胖胖,赵成璧小心地捏了一只放入手心,抬眼瞧了瞧身边人,笑道:“徵羽,它真像你。” 秦徵羽愕然回望,“陛下此言何意?” 成璧轻抚着那蚕绵软如绸的表皮,眯着眼儿笑,“当然是,作茧自缚咯。” 秦徵羽便又垂下头去,不做声了。 其实成璧真有一句未曾出口。她原是觉着这蚕儿白嫩可爱,又乖巧又安静,就如秦徵羽一般,看了就让人想要欺负。然现下终归是祭礼当中,万一说得他恼了,拔剑行刺自己可怎么好? 成璧将那蚕捧至他面前,“伸手。” 秦徵羽乖乖伸出双手,抿唇看她,“臣侍粗心,不知能否照料好御蚕……” “总要试试才知。” 秦徵羽接下御蚕,小心翼翼地从金盘中取了几片桑叶递到它嘴边,见那虫儿张嘴啃食,不一会儿便将叶片啃出一溜不规则的齿印,喜得抬首望向成璧,随即便是一呆。 女帝正站在一旁垂眸看他,眼中别无他物,满载着温如春水的情意。暮春原野柳亸莺娇,皆莫及她眸色缱绻,一见断人肠。 他慌忙转开视线,听见耳畔鼓噪如雷,是自己混乱的心跳。 “秦君仪,朕待你不薄。” “陛下晋了臣侍的位份,又寻了千牛备身那样的好人家,待臣侍恩同再造……” “徵羽怎么这样说话,好生见外。”赵成璧轻笑着偏了偏脑袋,“朕以为朕与秦卿之间,是有情谊的。” 秦徵羽眼波轻颤,避着她不敢言语。 “朕其实有一事想向秦卿讨教。” “陛下请讲……” “若朕眼前遭逢大难,你能为朕做到哪一步?” 这厢女帝与秦君仪喁喁私语,像极了一对儿交颈鸳鸯。沉宴远远地看着女帝笑如春山,神情逐渐黯淡下来,袖中的手指拧成了一团。 不过沉宴也知,他难心,有一个人定然比他更加难心。他侧目瞥了下身后的容珩,见那人虽面无表情,眼神却始终浇注在一个点上,心气不由得一顺。 容珩原是先帝亲指的皇女正夫。先农也好,亲蚕也罢,女帝身侧的那个位置,原本就该是属于他的,雷打不动。容太傅为人光风霁月不惹尘埃,如今却被低贱之人横刀夺爱,不知此刻心内作何感想? 容珩被禁足于未央宫,原本无缘观礼,今日来此,还是沉宴在女帝为他换药时特特求的恩典。沉宴也说不出自己是何居心,不过当他亲见了容珩,同他说出女帝晋位秦君仪及亲蚕人选时,他望见容更衣面上那如霜打雷劈似的惊愕神情,心里真如痛饮了一宿琼浆仙酿,开怀不已。 一贯孤高自许的太傅,竟也会因女帝宠信旁人而惊惶失措么? 若容珩也是俗人一个,那么在把他拉下神坛之后,自己的机会,是不是就更多了些? 沉宴怅然笑叹。原先他憎恶着自己与容珩的相像,如今却不免暗自庆幸了几分。成璧所需者,不过是裨补容珩的缺漏,如今自己已再无后顾之忧,待秦君仪此事过后,女帝应也会想到自己几分吧? 后背的鞭伤好得太快了些,需得想一个办法…… 而容珩只是将自己藏在诸人身影之中,漠漠地站着。 他看见成璧与自己的仿制品并肩而立,受万民敬仰爱戴,看见成璧与他言笑晏晏,为他整理衣冠,看见成璧的眼神,即便不是对着自己,却也脉脉含情,丝毫不见生涩。帝与君仪二人相处日久,举手投足间俱是默契的熟稔,全然不是自己这等孤僻性情能融得进去的。 当日那封信,也不知成璧是否瞧见。 容珩心口涌起一阵怪异之感,似是酸胀,又似是说不出口的焦躁。他有些心灰意懒地转开眼,待无意间扫到女眷席中时,双目一凝,神情愈发震悚。 亲蚕礼接躬桑,众臣及女眷皆入了地整治桑田,待宫人小厮为贵人准备钩筐。京畿御田在丘陵之间,重山迭水,易攻难守,最要紧在很能藏人。 趁着众人散入地头的功夫,赵元韫已悄然转出山谷,跨上早就埋伏在此的骏马往另一处山头行去。此山林木密布,离亲蚕礼坛远超一射之地,故而并无守卫。 赵元韫接过暗卫手中硬弩,手指闪动间已校好机簧,轻抚了抚那由数根牛筋绞成的弦,淡淡道:“不够。本王出手,必要十足把握。” 那暗卫又换了一张六石长弓。此弓虽是牛角所铸,却已在岁月磨洗中砺练出精铁的冷光,观之寒彻骨髓。赵元韫取了特制的西洲棱刺箭,长臂一揽弯弓搭箭,猛然开合,瞄向女帝所处的高坛。 山风拂过,坛上帷幕席卷,映出两个人的身影,似正相拥而立。 他一松手,弓弦狂震,箭去如流星。惊雷一刹劈过山涧,直刺女帝身侧! 惊叫声起,但见一人已捂着咽喉摔下高台,鲜血四溅。 十三、乱战 摔下的那人着一身君仪礼服,喉间横插着一支长箭,正面着地,手指颤动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众人骇得面无人色,刘福宁挥舞着拂尘冲将上来,连声叫道:“圣上遇袭,御前侍卫、羽林军速速护驾!” 王福德反应快些,已遣了一帮小太监将众人控住,清点着在场名单。无数铁甲兵丁也已披坚执锐蜂拥而来,将整个礼坛四周围裹得密不透风。 兵部侍郎左岑曾与骠骑将军同袍作战,眼力与那班纸上谈兵的文臣不可同日而语,此刻已从长箭来势判断出贼人大致所在,手搭凉棚远远望去,只见草密林高,一行惊鸟缓缓散入空中,不由得骇然失色道:“出射地据此处甚远,一箭之威,竟至如斯!” 吏部尚书李彦之忙道:“此贼膂力远胜常人,许是西洲贼寇混入京中行刺吾皇……” “李大人此话奇了,连贼影子还未见着,一番话已说得宛如亲见。可是那西洲贼寇事先与你暗通款曲啊!” 李彦之被抢白一通,也觉着自己此话有些突兀,梗着老脸向死者处一指,吃吃道:“那箭……不正是西洲特有的六棱倒刺箭么!”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此箭尾羽扁长,箭身四面皆是血槽,与大胤军中制式截然不同。有内侍小心地用匕首划开尸体颈部皮肉,拔出深埋其中的箭尖。那箭头是一个怪异的六棱形锥体,两侧弯钩倒竖,一旦入肉再难取出,除非吸饱了血连皮带肉一齐剜去。 待拔出箭时,死者脖上巨洞横贯前后,望之可怖。 “果然是西洲流寇所为!” “不是说骠骑将军在前线连连告捷么,难不成西洲狗急跳墙,潜入我朝境内意欲釜底抽薪?” 群臣议论激沸,皆慌得栗栗不安。有人往女帝处殷殷观望着,满指望这剽悍妇人能拿一个主意出来,岂料那女帝仿佛已被这破空一箭吓的丢了魂,始终垂着脸面默然无语。 太师程子光跪下叩首:“而今西洲偷袭圣驾,也不知山中还藏有多少伏兵,老臣恭请圣上移驾京畿行宫!” 众人也都跪下附和,“臣恭请圣上移驾京畿行宫!” 这倒不是他们有多在意女帝安危,而是为着自己的小命着想。行宫墙坚兵壮,总不至被几个西洲马贼莫名在草窠子里抹了脖子吧? 女帝仍是不言不语。 云舒人在女眷群中,眼珠滚了两圈,哎哟一声柔弱地歪在了地上。待周边相熟之人扶起她后,才装出一副手脚俱软的模样,指着那地上的死者抖着声儿道:“那……那个死人,好像不是秦君仪呢……”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王福德壮着胆子将那死人翻了个面,才见确然是个年轻男子,面容停滞在惊骇挣扎之中,死不瞑目。可此人外貌真与秦徵羽天差地别,即便有谁想假称眼花都不能够。 沉宴惊叫一声后退数步,他已认出此人为谁。 那容貌于他而言熟悉之至,分明正是沉和舟! 陡然间,两侧丘陵之上杀声四起,隐隐有兵戈的脆响伴着马声嘶鸣滚滚而来,仿佛大军临近。见状,羽林军中一兵将目露阴寒,忽地从箭囊中摸出一枚骨哨吹响,军中立时大举哗变。约莫一多半的兵士猛然抽出兵刃向身侧之人砍去,羽林军众人猝不及防,转瞬间伤亡惨重。 御前侍卫数量少些,此刻皆已迎上三两名叛军战在一处,这便不免叫女帝身前留出了几许空当。众人厮杀正酣,忽有一人形如鬼魅往高台上窜去,正是那吹响骨哨的兵将。 刘福宁忙腆着大肚子就地一滚,意欲以肉身稍作阻拦,却被那人一剑刺穿大腿钉在地上,痛得哀哀大叫。王福德骇得身下一阵淋漓,有尿骚味隐隐溢出,却顾不得遮掩,只一面往前扑栽,一面颤声大叫道:“圣上危险!速退!” 他话音未落,兵将已然劈开重重帷幕杀至女帝身前。剑已脱手,他又换了柄精钢马刀,从斜上方径直挥砍而下,欲将女帝斩作两段。 “不!”是沉宴疯狂的嘶吼声。 程子光手指连抖,不自觉地揪下了一缕白髯,低声喃喃道:“此中应有诈……” 众人面如金纸,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高台之上传来金铁相撞的声响,随即那女帝的身影一分为二,扑棱棱滚下台来。 那上半身落入尘埃,却不见半分血渍,反而从胸腔中滚出几个铁制的轮轴,其上隐有刀痕。 这竟是一具制作精良的人偶! 再说临楼王那一头。赵元韫一箭射出,并不急着退却,而是眯着眼观望了片刻。 “王爷此箭正中咽喉,秦君仪必不得活了!”暗卫拱手笑道。 赵元韫却不说话,薄唇紧抿多时,才拨转马头淡淡道:“赵成璧有古怪。速撤。” “可是后山那边还有……” “全部撤走,一个都不要留!” 赵元韫紧握缰绳,呼吸渐重,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脸上竟还能维持住一抹嘲讽的笑,“又叫这小狐狸精骗了。” 正是这个功夫,地面隐隐震颤起来,远近几座山头皆传出杀伐之声,宛如黄钟大吕,凛冽而肃杀。赵元韫戴上西洲蛮将的赤鬼面具,将外袍扯下一把火燃尽,露出内里的银白细甲,率众暗卫打马飞奔而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人不过两千,还未得传音,怎会忽然发动,且声势如此浩大?” 赵元韫嗤笑,“蠢材!还以为那些是本王麾下?” 暗卫唬得忙道:“糟了,女帝难道早有埋伏在此?我等暗哨竟一无所觉!” 他们纵马疾驰,山风呼啸间远远传来数声唳啸,原是终于有一处暗哨拼死传出了些许信息。临楼王一扯缰绳静听片刻,挑眉道:“有两伙人火并?让本王想想,谁这么有种,竟抢在本王前头……” 这时礼坛周遭也已兵变,山上山下乱得不可开交,无数伪装成鸟鸣的哨声穿透丛林,信源驳杂难辨。赵元韫目露讶异,捡了一处山坳口往下窥视,恰见一叛军首领往女帝身前杀去,不出片刻便将那娇弱身躯斩成两段。 紧接着,人偶腹中机簧之声大作,那叛军首领已分辨出是弩机上膛的动静,连忙闪身而退,却被那人偶口中厉芒直刺心口,仆地而死。但听嗡的一声,如瀑箭雨自高台之后倾泻而出,声势直如遮天蔽日,羽林军无论叛逆与否,全数立毙当场。 御前侍卫中倒是有几个似提前有所预备,千钧一发间自身后取出一面小盾,手指点动几下盾面展开,化作一方铁伞,自己便举着此伞护在群臣身前,使得众臣不致被箭雨所伤。 赵元韫极鲜见地露出一种堪称惊愕的神情,随即又细细瞧了眼那身着女帝衣装的半截人偶,这才恍然淡笑道:“长进了不少。” 临楼王清点手下暗卫,虽不过一百二十人,却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赵元韫将牛角长弓背在身后,随意绰起蟠龙点钢枪,举臂前挥,众人默然响从。 “成败在此一举,随本王走!” 赵成璧,你跑得倒快,不过现在,换本王来抓你了。 赵成璧倚靠着秦徵羽,二人同乘一骑,奔驰在山林小路之上,身后跟着十余骑内卫精兵。 女帝附耳听去,只觉秦徵羽心音混乱如麻,震得她耳膜微痛,便轻声道:“徵羽,可后悔了?” 秦徵羽手指一动,半晌,才似下定了决心般紧紧拥住她。 “臣侍不悔。” 赵成璧戳了戳他的胸膛,娇笑道:“就这么抛下一切与朕亡命天涯,也不怕丢了性命?” “臣侍相信陛下,应当早有准备。” 先前成璧与他,是巧计卖惨,做派学足了西子捧心,将皇叔意欲在亲蚕礼上刺杀于她的事情和盘托出。此计有三分险峻。她不知秦徵羽心内对她情谊何如,因着那日闻见他身上毒香淡去,在御花园中也是一片赤子之心,可见是个知错就改的,这才偶然决意如此利用。 若他继续装傻,她也有别的办法。幸而,她赌对了。 那高台中空,台面之下藏有暗道,可转山而出,直奔京畿行宫。二人在帷幕掩映下与事先备好的牺牲品换了位置,又在密道中卸下沉重的礼服,行出密道后上了提前备好的骏马,自此一路疾赶不敢稍顿。 此刻山谷之中喊杀阵阵,赵成璧伸出玉指抚了下他紧握缰绳的大掌,“怎么吓成这样,手背抖个不停。” “臣侍有些后怕……” “这倒奇了,难道你那主子派你到朕身边,当真只是为的给朕暖床不成?” 赵成璧与他四目相对,巧笑嫣然,“你这坏家伙,只怕早就想杀了朕了吧。如今正是好时机,怎么反倒下不了手了呢?” “臣侍未曾……” 秦徵羽心头一震,面露犹豫,正欲解释原委。他是临楼王暗卫不假,然生性寡智少言,也从无进取之心,一向不过是随波逐流、任人使役而已。可转念一想,即便他真说出了,成璧又会如何看他?单说那毒丸之秘,他也是才知不久,谁人能信? 赵成璧瞧出他的忐忑与纠结,便一笑置之,将脑袋向他心口靠了靠,温声道:“前事莫论。朕与徵羽,重新开始便好。” 她温顺地倚靠在他胸口,山风轻抚间,有属于女子的馨香氤氲在她周身,如花影婆娑、细雨扶疏,深深浅浅地拥簇着他。秦徵羽终于绽开一抹笑,轻轻点了点头。 “朕知晓一条隐秘小路,依此图行进,应能避开叛军,将朕送到接应之处。” 女帝从怀中取出一卷地图,展开后凑到他眼前,指点道:“我们现今在这儿。” 秦徵羽细细端详片刻,点头称是。二人蜿蜒前行之际,身后隐有马蹄之声沓沓逼近。 “不好,有人追来了!” 赵成璧冷笑勾唇,“反应倒快,朕的第一重布置只怕白费了。” 秦徵羽回身遥望,神情凝肃,“臣侍必以命守护陛下。” 内卫在马上向女帝一拱手,沉声道:“我等与叛匪性命相搏,必要将吾主安全护送至骁武军中!” 秦徵羽瞳孔微缩,骁武军……不是正在西洲与蛮兵作战么? “徵羽,你擅用什么兵器?” “长短剑均可。” 女帝点头,对手下内卫道:“给他寻一柄剑来。” 诸内卫左右看看,虽心下不忿,却不敢对天子宠侍露出丝毫鄙夷。其中一人解下腰间佩剑,递到女帝近前,“不知秦君仪可用得上?” 秦徵羽接过剑柄,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众内卫也无暇他顾,满以为这位后宫娇客只是会些拳脚,指望他能为女帝当个人肉墩子挡挡暗箭便好,莫要拖累己方。 这时林中树影摇动,但听嗤地一声,一支羽箭裹挟着千钧的力道直劈过来。 秦徵羽将成璧往下一按,同时拔剑出手将其击偏。剑芒赫赫胜似白虹贯日,两者相击时传出巨大的碰撞声,闻之则耳鸣目眩。 空山杳无人,但闻惊鹊声。那一箭相隔甚远,甚至连射出之人的模样也未能瞧见,被击偏后的力道仍然能划破了身侧奔马的脖颈。那马儿嘶鸣一声,双蹄人立而起,将身上内卫狠狠掼落在地。 成璧额生冷汗,勉力维持着淡静道:“徵羽,朕信你!” 秦徵羽面沉如水,把她又往自己身下按了按,执剑之手越握越紧。 那射箭之人并不心急,以一种悠闲的韵律拨动弓弦,左一箭右一箭,箭箭逼近其身前,却又并不造成实质伤害,仿佛正好整以暇地逗弄着他们。 对方不但乐于观赏斗兽表演,更亲身入场,化身为那噬人的恶兽,迈着灵动而威严的步伐缓缓临近,獠牙毕露。 “铮——” 又是一箭直直向女帝近身内卫刺来。那内卫先前见秦徵羽以剑阻之,自恃功夫高明不亚于他,便也拔剑相抵。谁知那箭势大力沉,去势不止,径直将那内卫连人带马戳到了地上,血花四溅。 听马蹄声,后方追击者人数不多,约莫不过百余,然其造成的威慑却不下千军万马。赵成璧所带内卫不多,原本拱卫在女帝四周的兵士已如洋葱般一层层被对方剥除,余下的五六人俱是面色难看。 还未正式交手,己方人已去了大半,颓势分明,即便是大罗神仙亲至也无力回天。那秦君仪倒是藏得一手好功夫,可他如今也仅是自保有余,再带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帝,只怕力不从心。 赵成璧鼻尖亦渗出些许汗液,舔了舔唇,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再坚持一下……” 待最后一名内卫也为她战死马背后,那追击者的首领已露出真容。但见其人银甲裹身,蜂腰猿背,面上罩了一方赤鬼面具,邪异中透了几分狠辣,眼神中满是兴味。 那人亲率百十余众纵马疾驰,一干人等俱是西洲蛮兵打扮,几个呼吸的功夫便与她二人拉进了距离。赵成璧闭上双目时,几乎能清晰听见她身后那匹骏马的喘息。 他一抬袖口,两点寒芒打了出去。秦徵羽勉力避让,却只躲过其中一发,肩胛骨处立时爆出一团血雾,痛得往成璧这里伏了伏,咬着牙低语道:“臣侍只怕不能再陪陛下……” “秦徵羽,你做得很好。” 赵成璧奖励似的吻向他的脸颊。 秦徵羽没想到成璧生死之际还有此心,瞳孔震颤不已,她却一触即分,从怀中掏出一枚响箭,铆足了力气往空中掷去。 那枚响箭在空中骤然炸裂,化作汹涌狼烟,色泽殷红,望之不祥。 一息之间,林中无数响箭回应同时升起,红烟滚滚连成一片。数不清的兵士从草木掩映中跃出,将女帝二人护住后掩杀而去。 林内人声马嘶,杀得沸反盈天。那追击的西洲蛮将深吸一口气,右手一挥止住己方骑军。仅这等驭马之术便不输于西洲最精锐的狼骑师,算得上当世翘楚。 本欲抽身而退,却见身后也有海量兵士杀到。女帝诱敌深入,已将其纳入己方的包围圈,寻常人等插翅难飞。 他双眸凌厉宛如鹰隼,提枪跃马杀入阵中。人如赤练马如龙,漫天兵士竟难阻他铁蹄声威,叫他得以带着众人冲了个来回,杀出一条血路。 他回眸看了眼被重兵拱卫着的成璧。女帝背手而立,下颌微抬,矜傲而淡漠地看着他身陷重围。 原本稚嫩又娇气的公主不知何时已悄然长大,脱去一副玲珑心肝,化作孤傲帝王。她只是静静地观望着,亭亭玉立,面目姣好,却也阴险毒辣,心如蛇蝎。 曾有一只小奶猫儿,可怜巴巴地求着自己带她回家。她懂得韬光养晦,懂得曲意逢迎,乖巧又甜美。可待她羽翼渐丰,便立时竖起脸子与他割袍断义,伸出才长成的猫爪虚张声势地扑抓向他的脸。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成璧,才叫这一方人世越发有意思起来。 那西洲蛮将提枪示意,其后百十余人立刻在纠杀之际缓缓调整阵型,化作八风营,将成璧这边的进攻一一化解,一时竟然水泼不进。女帝本以为他要冲锋远走,岂料他竟调转马头,径直向她的方向奔来。 兵士前仆后继,阻不住他的枪与弓。那人弓马娴熟,长枪横扫步下时还有闲暇侧身放出几箭,铮然数声后又是一批人倒下。 赵成璧目中寒凉,但仍屹立不动。二人距离越来越近,成璧已然可以瞧见他目中灼灼燃烧着的光焰,有几分是王兽被小兽冒犯的惊怒,更多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狂热,血脉贲张间满是势在必得。 成璧意识到他竟然在笑,嘴角微微一僵。 倏忽间林中又是一声弓响,距离稍远,却同样石破天惊。那西洲蛮将神情微震,抬手横枪连续挑飞三箭,枪身狂颤不止,隐隐可瞧见即将断折的痕迹,虎口处也被震得龟裂开来,鲜血一滴滴渗入地面。他不敢懈怠,连忙挽弓搭箭,箭出如星子,与接续的又一支来箭严丝合缝地撞在一处,铿锵爆响,火星四溅。 纵使他反应如此迅疾,却还余一支箭呼啸临近! 一近卫扑身而上,为他挡了这一箭,却被这箭带着骨碌碌滚了两圈,落入大胤兵中,被乱刀砍做尘泥。 连珠箭,五箭连出,伏日月五行! 此箭在大胤军中威名赫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骠骑大将军周云柬独门绝技。原来那与西洲鏖战正酣的将军不知何时已然潜回京都,为女帝保驾护航! 大军在前,强敌在侧,不得不避其锋芒。那西洲蛮将拨马回转,寻了兵力薄弱之处猛攻而去,手下各个屠戮成性,不多时便真叫他冲出个口子。他突出重围,还不忘回眸看了眼成璧,目中含义幽深。 弓弦一响,又是一箭,却非连珠,快得举世无匹。他以武人的直觉侧头避让,却还是被那支箭擦中侧脸。咔嚓一声脆响,面具断成两截。他回身纵马,如螣蛇飞升,踏着滚滚黄尘而去,数息间隐入深林。 尘埃落定时,赵成璧重展笑颜,对着那拨马而来的将军张开双臂。 将军剑眉星目,神色沉稳而温和,他驭马走近成璧,俯身轻搂住她。 十四、粉饰 “将军!” 成璧将脑袋依偎在周云柬的肩膀上,随即轻轻地“啊”了一声,被他一把搂住提到马背上。她凝望着周云柬,咯咯娇笑起来。 “微臣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将军来得正是时候。” 成璧轻瞥了眼脚下的秦徵羽。早在先前二人被兵士护住时,他便再也支撑不住从马上滑落,此刻已然躺在地上昏死过去,也不知那人弩箭上是不是涂了什么麻药或是毒药。 成璧见他伤处血流色泽如常,便将心放下了几分,淡淡道:“将此人带下去安置吧,务必严加看管。” 有小兵上前将秦徵羽抬走,成璧再不看他,只是迎上周云柬的视线,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将军亲身前来,想必是别处叛军皆已伏诛,朕再无后顾之忧了。” 周云柬点了点头,笑道:“叛军动向皆在陛下掌控之中。除了……” 成璧止住他,“将军带朕去瞧一瞧吧。” “好。” 周云柬将成璧揽在身前,催动骏马往礼坛方向行去。他的坐骑乃麒麟宝驹,神骏非凡,一身黑缎子似的皮毛,穿行在林间,真如天外神光一缕。马蹄飞纵,越过一地血肉尸骸,成璧被血腥气迫得略略侧目,大皱其眉。 周云柬想捂住她的眼睛,却被她轻轻闪过,“将军不必担心朕。朕不是没见识的闺中女子,战场惨烈,本就在朕意料之中。” 周云柬闻言温厚一笑,“陛下虽是女子,却怀巾帼之志,若托生为儿郎,想必能在军中建功立业。” “朕若为儿郎,与将军便是同袍之谊,日出则携手杀敌,日落则秉烛夜谈、抵足而眠,情同手足,不亦快哉?” 周云柬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渐渐面染红晕,也不知想到了哪处光景,抿唇道:“这也不好。” “看将军是不想与朕情同手足呀。”成璧俏皮地眨了眨眼。 周云柬垂眸不语,却听那女帝娇声笑道:“还是朕善解人意,特地托生为女儿身,免了将军沾染龙阳之癖呢。” “又在胡说。”周云柬听她调笑,却也不恼,像极了包容自家小妹胡闹的长兄。 他驰马走近几具西洲蛮兵打扮的尸体,抽出腰间长剑,以剑代掌划开其衣襟翻了两下,见其胸口都有青狼印记,沉声道:“果然伪装得彻底,即便中了埋伏,临时丢下了这么几十具尸首,可也未露出半分破绽。” “朕早有预计。”赵成璧心下微微有些失望,面上却不露半点,勾起唇角道:“想抓到那个人的把柄,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周云柬点头,“莫急。微臣会一直陪着陛下。” 女帝与将军同乘一骑,越过狼藉的尸首,越过溪水与山冈,心境豁然开朗。 奔马四蹄凌空,其速渐快,成璧拂着马儿浓密如漆的鬃毛,忽从中寻着一种奇妙的快感,豪情壮志直入云霄,似可超掠前人之功,成就万世帝业。 “将军!” 成璧昂首高声道:“朕要你再快些!” 周云柬依言加速纵马,手上仍小心驭使着,“丘陵草木茂盛,路也崎岖,马儿跑得快了收不住。” 女帝怡然闭上双目,笑意微微。 “足够了。” 她闭目徜徉片刻,仿佛飘飘然不知其所在,再回神时,轻声问周云柬:“将军是漠北人,听闻漠北草原广袤,每至春时,碧野连天,昭明帝曾御笔手书:胭脂归马迷蝴蝶,原是蹄上踏花香……将军少时纵马,想必更为畅快。” “漠北苦寒,微臣年少时为生计背井离乡……”周云柬顿了顿,便展开一抹温厚的笑,“不过那片草原,的确极美。若有机会,微臣带陛下前去纵马赏春,跑上一整天也无妨。” 成璧点头,又道:“原本西洲大捷,将军直下王都,想必不过月余便可凯旋。如今朕为私计,秘密召你回京,西洲那边战事瞬息万变,没了将军掌控全局,只怕战线要被拖得长了许多。赵成璧心中有愧,当以至诚谢将军。” 周云柬搂紧她,故意肃着眉眼,郑重言道:“陛下与微臣何必言谢?先帝生前将公主托付给臣,臣早将陛下视为结发妻子。且身为人臣,当以性命赠君王,生死一体,荣辱与共。” 赵成璧安安静静地抚上他执握马鞭的手,却被他反手抓入掌心,温柔地摩挲着。情意如山涧清泉,甘冽却不致醉人,宜远宜近。 此时几处山头混战已毕,叛匪不比骁武军勇壮,两兵交接不足半个时辰便兵败如山倒,徒留一片断戟残肢。二人巡视一番回转营中,见众臣也已被御前侍卫引领着安顿在此,个个手足战栗面有菜色,显然是还未从先前的袭击中回过神来。 女帝先去探望了程子光。苍髯老臣果然是老而弥辣,当见着成璧身边的周云柬时,眼中狡黠一闪即逝,点头道:“陛下果进益了。” 成璧笑了笑,见他那一部长须也不知被谁揪得稀稀拉拉,心知老头方才当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故也不做戳穿。 才出了营帐,便见一人早早候在那里,眸中清泪欲滴。女帝莞尔,向他招了招手,“阿宴?” 沉宴风一般扑了过来,将她搂入怀中。周云柬见了这一幕,只是默然移开视线,随即自然而然地前去处理起军中公务。 沉宴顾不得旁人,只将头埋入成璧颈间,贪婪地汲取着属于她的气息,胸膛起伏不定,喘息急促。 成璧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阿宴可吓着了?” 沉宴连忙摇首,将她箍得紧紧的,低声道:“臣侍不怕,只是担心……” 成璧听他喉音沉重,有压抑着哽咽声隐隐传来,便不自觉升起一种怜香惜玉的浪子品性,淡笑道:“阿宴好乖,沉家那事后你受了些委屈,朕知你心意,日后定不负卿。” 沉宴松开怀抱,双手小心地捧起成璧的脸颊,左看右看,似怎么也看不够。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她周身的香气,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寻着一点安宁,声音仍是颤颤的:“陛下没有受伤吧?” “你要查验一番么?”成璧往旁边的军帐处一瞄,凑到他耳边细声道:“大庭广众的可不行。阿宴若有此心,待入了夜,朕让你一寸一寸好好查验……” 沉宴被她挨着的耳朵涌入一泓热流,面上微红,却分毫不退,鼓足了勇气执着道:“那便说定了,陛下一言九鼎,不许欺瞒臣侍。” 成璧微讶,本以为这小子是不经逗的,岂料今日历经险峻,反倒叫他激出了些许执拗的本性。消遣的玩物壮大了胆子,可就又是一番新鲜趣味,值得品鉴。 成璧抚了抚他的发轻吻上去,却被他衔住朱唇吸吮舔舐,辗转纠缠。女帝自觉身在军营,当端出些许天子威严,与君侍胡混委实不像样,是以便将他推开一步,指尖轻点了下他,挑眉笑道:“正事当前,朕可不能被你狐媚蛊惑。乖乖回去。” 沉宴委屈地抬眼看她,却见她轻启朱唇,虽未出声,看口型也知是两个字。 “等朕。” 女帝又去了女眷帐中,因此处皆是些疲弱妇人,手无缚鸡之力,故而更觉惊惧,少不得要成璧与她们推心置腹、温言安抚一二。正哄得她们心防渐去,忽有一内侍疾步走近,躬身向女帝施礼道:“圣上,临楼王有请……” 成璧点头,宛如无事发生般喜道:“皇叔回来了?” “正是,王爷追击叛匪归来,身受重伤,正在营中包扎呢。” 成璧眉头微锁,随即立时舒展开来,连忙换出一幅忧心之色急急往门外赶去。 “怎会受伤?朕这便去瞧瞧他。” 女帝背着手悠悠然行至临楼王帐前,见灯火映照下,帐中仅透出两方人影,不由心下稍定,待内侍挑开帘门后疾步走进。 成璧方一抬眼,便深吸一口凉气,脚下微退半步。只见那赵元韫上身赤裸,迤迤然坐在当地任由军医拔箭,面上神色举重若轻。他一手无力地垂向地面,另一手则枕在膝头顶着侧脸,见她来了,眼帘缓缓抬起,目色缠绵一如既往。 “陛下来了。恕臣伤重在身,不能施以全礼。” 赵元韫敷衍似地虚虚一拱手,不见任何恭敬。成璧见他那伤是实打实的严重,便也不以为忤,点头道:“朕已见着,皇叔不必多礼。” 那箭分明是西洲军用棱刺箭,军医手执利刃,一点一点呈十字形划开肌理,挑出箭头两端深嵌在肉中的弯钩,这才握住箭身试探着拔了一下,纹丝不动。 “王爷,这……您可要寻个什么物件咬着……” 赵元韫额头汗下,晶莹汗珠滚落颈间,隐隐可见其青筋暴突。他向成璧招了招手,嗓音温柔。 “陛下,过来。” 女帝知他是苦肉计:这一箭明晃晃地与徵羽伤在同一处,含义再明白不过,无非是刻意向她赔罪示弱罢了,故而分毫不动,只是站在当地声音平平道:“朕就在这儿陪着皇叔。” 赵元韫眸中显出失落,蜜似的光泽渐渐幽暗下去,衬着那苍白的俊颜,一时竟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风情。 “臣又没有要咬着陛下。” 成璧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来,跪坐在他身前。她垂眸思索了下,随即将龙袍袖口凑到赵元韫嘴边,轻声道:“朕的衣袖……或可供皇叔一用。” “刺绣金线扎嘴,臣不习惯。” 成璧作势欲收,他却飞快往前一凑,将她嫩白的手背叼在嘴里,深邃眉眼中满是得逞的笑意。 “臣以为,送上门来的,可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他齿间含着薄薄一层皮肉,来回反复舔吻着,不时伸出舌尖品尝她肌肤的余香,半眯着眼含含糊糊地道:“臣会轻轻的,绝对不咬陛下。” 赵成璧无语凝噎,忍了又忍,终于禁不住怒气上涌:“皇叔你……是无赖么?” 她往回抽手,感觉手背一痛,原是那人忽然使力紧咬不放。 “不许退。” 赵元韫抬眸看她。 本就是高鼻深目的胡人长相,若不是因他一向眉眼含情,那容貌实则是冷峻而不可逼视的,更遑论如今他脸颊上又多出了一道不知何物划出的伤痕,平添三分杀意。此刻他紧紧凝视着她,眸光锋利如刀,晦涩难言。 “陛下执意如此,臣会生气。” 赵成璧心跳渐快,勉力端着仪态淡笑道:“朕的龙体不可毁伤,皇叔可要审慎些,免得落了个大不敬之罪。” 赵元韫轻哼一声点了点头。那军医自觉看了些不该看的宫闱秘事,一颗脑袋正在脖子上挂得十分不稳,勉强抖着手拔出箭,又用纱布给临楼王包裹了两圈,而后便飞也似的跑了。 那军医活似身后有鬼追撵般,一干用具都扔在原地不管不顾。赵元韫放开成璧,捡起一管伤药打开闻了闻,而后自己将那裹伤的布条扯开。 成璧眸光指地不敢看他,玉指在自己手背红印处缓缓摩挲着,不觉疼痛,反而似火灼一般生起酥麻的痒意。 他真的不曾用力去咬,即便是拔箭的那一霎,血流如注,有一束鲜血甚至溅入了她眼中,他也始终谨守着那个并无实效的约定,淡定如闲庭信步。 这样的临楼王,当真是她赵成璧可以折服的么? 赵元韫见她一直抚摸手背,便将她的手一拉,果然见得一圈齿痕。 “疼了?” 成璧摇头。他收着气力,哪里会伤了她?不过是因她肌肤娇嫩,磕着碰着一点儿便十分明显,今日被狗儿叼了这许久,自然痕迹分明。 赵元韫将她手背执近,轻轻落吻于其上。 “陛下龙体娇嫩,臣下次会注意再放轻些。” “皇叔还想有下次?不过是与朕亲近戏耍,难道还要次次都挨上一箭不成?” “那不一样。”赵元韫垂眸淡笑,“亲近这种东西,陛下送上来的,和臣强迫陛下的,感触自是不同。” “那皇叔更爱哪一样?” “臣不知。”赵元韫眸色在清醒与迷醉之间,“还需要再多感悟几次才能生出比较。不过臣以为,伴君如伴虎,若陛下要翻身而上强迫于臣的话,兴许也别有一番风味。” 赵成璧觉着他这话表面冒犯,实则却是另有深意。今日未能杀他,实在是放虎归林,只怕日后起了警惕更是难上加难。她眼珠一轮,转了话题道:“皇叔为何把绷带取下了?伤得这样重,若不赶紧绑缚起来,只怕会有损气血。” “这庸医学艺不精,叫他绑的活动不开。陛下帮臣重新上药吧。” 成璧嗔他,“可不就是叫你不要活动的?哪有人受着重伤还活蹦乱跳?” 她将药瓶启开,看也不看就倒了满满一手药膏,径直往他肩头伤处盖去。赵元韫轻嘶一声,忙拉了拉她,软了声线告饶:“尔玉,轻些。” 成璧有心将他伤口戳烂,可又觉着即便他成了独臂的残废,也足以将三五个她活活揍死在当地。是以不敢造次,乖乖地替他上药。 赵元韫又将滚水烫过的细麻布递到她手里,似有些期待。 “朕不会替人裹伤。” “周云柬没教过你么?” “将军才不会受伤,朕不需学。”成璧扬眉而笑,面上是与有荣焉的傲然。 “哦?那他可真是尔玉的好将军啊。骠骑将军一职不过正二品,远在本王之下,恐怕要承装不下他了吧。” 赵元韫神色不动,语调却已冷了下来。成璧忙道:“将军不在意这些虚名,朕最懂他。” 她故意这么激他,鼓着脸儿鼻尖微翘,一副讨打的模样,寻思横竖他打不得自己,又打不过周云柬,吃了这么一个闷亏,也不知会不会郁结于胸,趁着气血两虚活活恼死自己。 可临楼王不愧是老奸巨猾,不过片刻已然平静下来。“他又不是尔玉的夫婿,名不正言不顺的,无谓之人,臣与他争什么。” 女帝按着临楼王的指点,用麻布在他肩头交叉裹了几圈,末了又打了个精巧的结,全然的女儿家心思。赵元韫拨弄了两下自己肩头的蝴蝶结,见其支棱得跟两只兔子耳朵似的,不禁莞尔一笑。 “今日陛下遇袭,臣当身先士卒,为陛下肝脑涂地。但见陛下已有安排,臣这一番表白显然是白费功夫。更别提还被贼首射了一箭,臣悔不当初。” 成璧笑道:“皇叔是何时察觉有异的?” “众臣躬桑之时,臣见群山惊鸟四起,风云稍动,便觉出似有疑兵伏而不出。臣不知对方来意,只知陛下安危最重,是以悄然与临楼王府卫队会合,打算打他个措手不及。岂料……” 赵元韫黯然摇首,“臣太过托大,王府卫队岂能与西洲蛮兵匹敌?更没料到那羽林军中也有叛逆潜伏,臣落荒而逃,未能与陛下同生共死,着实罪孽深重。” “皇叔果真瞧见是西洲蛮兵?” 赵元韫微顿片刻,“除了西洲蛮兵,似乎还有一方势力……与羽林军叛党遥相呼应,本欲里应外合,却被骁武军尽数阻之。臣也粗粗看了下他们的装束兵器,是大胤制式。” 赵成璧点头,“皇叔还记得先前朕曾说过的昌邑王么?那老匹夫有个好儿媳,正是羽林军中军校尉汪扶长女,两贼许是因此搭上了头,草蛇灰线地想要除去朕呢!” “话虽如此,可昌邑王那等粗鄙之人,何以能有如此心计?”赵元韫假作疑惑。因他心知,他越是表露出对昌邑王的鄙夷,则女帝越是要疑心他二人背地里暗度陈仓。 他与女帝,皆是粉饰太平的高手,而昌邑王,便是他二人间首当其冲可以牺牲的棋子。 王不见王,自古如此。唯有抛出个引子转嫁焦点,方可重归制衡。 “不过先前沉家那事,臣查了多日,倒是有些眉目。昌邑王确有古怪。” 这是他的性情,不肯为人兜底,即便暗通款曲,也要循着机会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一点,成璧最懂他。 果不其然,女帝闻言眉眼一肃,沉声道:“老贼可恶,朕必不会放过他。” 赵元韫点了点头,又看似随意地道:“京中众臣如臣一般带私兵来的不少,毕竟是远出京畿,本也寻常,三五十的不成气候。只是……陛下需得好好查查,有无何人在躬桑之前莫名失踪的?臣恐怕其中便有反贼接应之人。” “此事无需皇叔费心,朕已命人记录在案。”女帝唤来近侍,翻了翻王福德所记的名册,俏皮地瞥他一眼,故意着重道:“皇叔也在失踪之列。” “嗯。臣的赤胆忠心,陛下可要以龙爪亲自查验?” 成璧轻嗤一声,“少来这套,皇叔的嫌疑可还未洗清呢。” 她再翻一页,忽而瞳孔紧缩,神情微变,下意识便想掩住名册,却被那赵元韫拦住,“怎么,有谁是陛下觉着见不得人的?” 女帝勉强笑了笑,咬着牙将那页甩在他面前。其上二字黑白分明,正是女帝后宫更衣,逆党容氏嫡亲血脉,容珩。 十五、失意 临楼王望着那个名字,轻轻啧了一声。 “果然是贰臣贼子之后,即便享有陛下如此厚爱,也不曾领情。” 成璧心知与他争辩不出什么。先前他起了这个话头儿,又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容珩失踪之事,可见已然做足了准备。虽他说得大义凛然,宛如自己才是忠君不二的良臣,但不可否认,容珩若真落在他的手上,只怕现状堪忧。 赵元韫见她缄口不言,手指却在微微颤抖,便故意凑近了她,笑道:“此事已然大白于人前,陛下可莫要因为一点儿微末的情爱,便为歹人遮掩啊。” 成璧定了定神,勉强道:“旁的都不重要,而今关键是找到容珩问个明白。” 她信太傅,容珩为人虽失之内敛,情感不比将军直率,却是位二十年钟鸣鼎食养出来的蕴玉君子,胸怀洒落如霁月光风。若非如此,他怎能在几次难堪后仍以她为重、为她提醒? 即便这些不是为着她赵成璧,而是为了他一生圣人教诲之下所要效忠的君王,她也信他。 成璧心中担忧,此事又牵扯到她的这块说不得的逆鳞,一时不免有些失措,露出些许与她年龄相衬的脆弱。 见她恶狠狠地瞪住自己,赵元韫扶额一笑,叹道:“尔玉,你不会真以为容珩被臣绑走了吧?” 通常赵元韫称她为陛下时,多半是在虚与委蛇,两个人泾渭分明地守着各自的底线不去触碰,面上也总能落得一个叔慈侄孝,两相和睦。 可当他唤她尔玉之时,其内情感又大不一样,一出口便温软动人,近得不分彼此,仿佛刻意引她去怀想他们相依相偎的曾经。 故而成璧得出结论,此人唤陛下时是骗子,唤尔玉时更是可恶又不要脸面的老骗子,容珩定然就在他手中。 “皇叔要什么?” 赵元韫见女帝已抬起眸子,仿佛下定决心般摊牌,面上讶异:“尔玉,你这是……” “朕要容珩。朕与你交换,只要朕……能给得起。” 赵元韫被她凌厉目光刺得有些失语,一手抬起想要轻抚她的发,却牵动了肩头伤处,手臂缓缓垂落。他皱了皱眉,似哪处想不明白,许久后方轻声道:“尔玉不信我?” 成璧并不答言,可那笃定的神情已然表明了一切。 赵元韫黯黯垂下眼,目中神光湛然翻涌,仿佛正孕育着惊涛骇浪。 “原来陛下对臣疑心至此。” 他站起身,随意披了件中衣,连束带也不系就往外行去。成璧见他面有愠色,忙问道:“皇叔重伤在身,这是要往哪里去?” 赵元韫自嘲地笑了笑,“陛下也会记挂除容珩外的其他人么?” 成璧觉出他语中很有些吃味的意蕴,也反应过来自己太过心急,失了常性。 对待猛兽,一个圈套接一个圈套地引诱戏耍才好,若直截了当地忤了他的意,只怕会激得他一口咬将上来,毁掉先前一番布置。 容珩虽重,重不过家国社稷。赵成璧自登基之日起便属意以身许国,必要的牺牲总是难免的,即便这一次,要牺牲者是他。 是以她连忙往前一扑,从后将那临楼王拦腰拥住,只眨了眨眼便幽幽挂下两行泪来,软声道:“皇叔莫走!尔玉错了……” 赵元韫把她的手拂开,却又被她胡搅蛮缠地圈住。少女的臂膀本就没有多大气力,等闲男儿随手便能挣开,可他却只是做了两下样子,就被她的娇软牢牢困住,再难迈步。 赵元韫有些无奈地出声,“陛下这是作甚?” “皇叔先说要去哪儿?天色渐晚,朕担忧还有贼人袭营,离不得皇叔左右……” “有周云柬在,哪个敢来?” “将军也有顾及不到之处嘛。” 赵元韫转过身来,把她推到距自己一臂之地细细看她。女帝正双眸指地不敢与他对视,泪珠儿不断从羽睫缝隙溢出,香腮粉红如醉色。 “怎么哭了,就这样担心那容珩?” 赵成璧将他有些粗砺的大手拉住,糯糯开口:“是有些担心……毕竟那容珩朕还有大用,不过朕更担心眼前人……” “方才不是都要与臣割袍断义了?现在担心臣,不觉得有些假惺惺么?” 成璧嗔他一眼,“朕都认错了,皇叔还不依不饶的。朕年纪小,脾气上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皇叔再让让朕嘛。” “陛下言辞如刀,臣心伤难愈。”赵元韫神色淡漠,“为了区区一个后宫君侍,陛下竟不信臣,要臣如何剖白才好?这便只得亲身出马,将这荒郊野岭全数搜个干净,也好叫陛下瞧瞧那容珩究竟被谁擒去,免得陛下对臣再生龃龉。” “皇叔……”成璧将下唇咬得微微泛白,故作可怜地瞧着他,“是尔玉糊涂了。” 赵元韫摇首道:“怀疑臣,说明陛下聪慧敏觉。只是陛下可想过,那容珩是否值得信任?年少时的情谊,初经风雨便已摧折殆尽,容珩……还是从前陛下眼中那个圣洁无暇的模样么?” 成璧被戳中了一方心事,闭上双目不再言语。 当年母妃被害之事,几经探查,终究与容珩脱不了干系。即便如此,她也一直坚信,无心之失,与处心积虑相差甚远,太傅总是向着她的。 可他二人之间还横亘着一个谋逆确凿的容家。 赵成璧有些不敢深想,忙撇开思绪道:“皇叔要寻人,遣了手下去寻便好,何必亲身上阵呢?那伤处才刚刚裹好,废了朕好大功夫,朕可不想再劳心第二回了。” “好。既然陛下信臣,臣便遣人去寻。” 他二人在帐中候了约莫一个时辰,天已尽墨。御前侍卫、骁武军、临楼王府兵连番出动,一队队人马举着火把穿入深林,将几处山头辉映得宛如天火倾泻。 夜幕沉寂,弦月如钩。树影摇动,窸窸窣窣。女帝听着帐外渐盛的虫鸣旋律,心头一片焦灼,不自觉将那袖口的金龙纹饰捻了又捻。 正在此时,忽有一兵士冲入帐中,看其装束,隶属于骁武军麾下。待叩首面圣后便正声道:“启禀圣上,骁武军乙丑小队已寻着容更衣,现正在归营途中。” 成璧见是将军的人先寻见踪迹,不由得心下大定,稳稳地坐在当地淡声问:“在何处寻着的?” “在亲蚕礼坛之东,牛口山中腹有一隐洞,待我等发现时,容更衣已昏迷许久,身上却并无明显伤痕。” 赵成璧点了点头便往帐外行去,一面走一面道:“当真是咄咄怪事,朕有话问他。” 那兵士忙叩首应是。临楼王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唇角隐隐挂了一抹淡笑,仿佛预见到一出好戏即将开场。 乙丑小队归来时,容珩仍未有醒觉的迹象。因女帝要亲审疑犯,故将那昏迷之人提至场中,由御前侍卫带剑护持左右。 女帝缓步行来,见容珩昏睡不醒,眉心一皱。皇叔的心眼最黑,随手一掏便能见得泛起一层毒汁儿。容珩如今景况大异平常,也不知是不是中了什么奇毒? “取水来,给朕将这罪侍泼醒。” 有御前侍卫飞速寻来一只水瓢,行至容珩身前,颇有些犹豫不决。因容家世代簪缨,乃累世清流,比起女帝的恶名在外,太傅从前简直是被人一边倒的美誉有加,即便因容家之事导致如今褒贬不一,却也不是他这等鄙陋之人可以冒犯的。 成璧皱眉,叱道:“快泼。” 侍卫无奈,只得将瓢中水尽数泼洒到容珩面上。那容珩被冷水一激,竟幽幽醒转,伏着地面神情茫然,似不知其所在。 “容珩,”赵成璧见他没有大碍,心中微定,启唇肃声道:“躬桑礼前,为何莫名失踪?那牛口山……” 容珩见身前有一人逆光而立,龙章凤姿,声线是他熟稔无比的清脆,不自觉便往前凑了凑,想要将她的眉目认清。 他轻声自语:“成璧……?” 女帝未听清他说的什么,却见他茫然中仍在向自己挪动,周身水渍遍染,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心房便如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说不出的复杂。 她再想开口时,心跳愈疾,痛得难以呼吸,只得狠狠将指甲刻入掌心,假作漠然道:“罪侍容珩,为何不答朕的话!” 容珩对上她的视线,眸内景致渐渐清晰。 是她。 他将目光转向周遭兵士,随即猛地起身抽出一御前侍卫腰间长剑。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无一不是个中佼佼者,然少有人知,太傅的剑术也是大胤当世第一流。 他是世外谪仙人,也是人间清狂客,从不为任何牵绊稍作停留。 人如蛟龙眸如寒剑,剑光已至成璧身前。女帝迎着他的眸子不闪不避,任他一剑划破了颈侧。 她的思绪极慢,还未理清其中缘由,便已颈间微凉。有殷红一线顺着剑身的纹理流向那只执剑的手,白璧染血已微瑕,却依旧艳烈无匹。 周围人等大惊失色,无一人能预料到容太傅竟会在众人眼前行刺女帝。犯下这等悖逆大罪的,当真是容珩,而不是歹人伪装么? 女帝今日受伤,则御前侍卫也不必活了,只怕通通要被打入诏狱,黄泉路上不孤单。心念及此,诸人不免对容珩升起怨恨,可又投鼠忌器,生怕兵器无眼,贸然出手更是有伤龙体。 成璧倒是还算淡静,对着涌上来的兵士挥了挥手,“无妨的,退下吧。” “圣上!不可……” “退下!滚!” 成璧一声怒吼,那剑已入肉,越嵌越深。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心上却又酸又涨,颤颤巍巍地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口。 “容珩……” 她想与太傅说些什么,又觉颈间剑芒十分晃眼,便只得垂着眼吃吃地笑,泪珠儿滚落如雨。再开口时,委委屈屈的,“朕待你不好,你恨朕,对不对?” 当啷一声,剑已脱手。 容珩满面不可置信,眼中亦涌出血泪,伸出手轻抚向她颈间伤口,颤声道:“成璧,我……” 赵元韫远远观望着,见容珩这么快便清醒过来,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 山林清寂,鸟鸣如潮。容珩捂住胸口吐出一口淤血,忽地捡起那柄长剑往自己刺去。 “不好,容逆罪行暴露,竟要自尽!” 御前侍卫大喝一声,赶忙上前将容珩制住,他却已然抢先挑断了自己手腕经脉,面上一派平静。 赵成璧再难扼制心头剧痛,啜泣着扑到他身上,“太傅!为什么……” “臣不会再让自己伤了陛下。”容珩闭上双眼,唇畔隐有笑意,竟是出奇的安宁。“臣刺伤龙体,罪不容诛,请陛下下旨杀了臣吧。” 赵成璧却偏不依他,执拗地捧起他的脸,试图在他面上寻到一些痕迹,“你中毒了,控制不了自己,是不是?朕都明白,朕信你!你告诉朕是谁……” “臣没有中毒。”容珩好似已经彻底平静下来,眸光不再涣散,却并无一毫神采,只是人偶一般平平开口道:“此间种种,皆是臣一人之过,陛下杀了臣吧。” “朕不信!”赵成璧跳脚大吼,“快给朕传太医!” “陛下已是君王,行事当稳重……” “朕不听你的!你以为你还是朕的太傅,什么教导什么狗屁朕都要听从!”赵成璧嗓音嘶哑,跪在他身前揪住他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脸是泪,“为什么是你,旁人都无所谓,为什么偏偏是你要杀朕……” 容珩薄唇紧抿,不断有血液自唇角溢出,闭着眼并不答言。 “你以为朕不会杀你么?” “臣希望陛下快些。” 赵成璧紧咬牙关呼吸急促,双手用力扼住他的颈项,“容珩,你一再逼朕,犯上作乱……” 容珩艰难地喘息着,微启凤眸,似乎想将她的模样最后印刻在心底,口中仍是淡然道:“是……” 虽这么说着,可他的泪也悄然濡湿了她的手背。 赵成璧如被火灼,放开钳制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怒道:“贱侍!朕要你生不如死!” 容珩轻轻一叹,叩首于地,隐带着拜别的意味。他早已准备好决绝赴死,若酷刑能让成璧称心如意的话,那么他,便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罪侍容珩,戕害龙体,猖狂悖逆,着,即刻打入掖庭为低等贱奴,日鞭三十,不得缺漏。” 赵成璧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神情恍惚如在梦中。她只轻声丢下这么一句,便曳着龙袍裙袂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此地,再不曾回头。 赵元韫默默跟上她,“尔玉……” “皇叔心事已毕,想来兴致正高,朕还有事,便不打扰了。” 赵成璧无暇与他巧言令色,独自行至马厩中点了匹胭脂马,翻身跨上马背,清叱一声,踏碎了栏杆便往外闯。 赵元韫拦在她身前,却被她以弩机指住。女帝冷声道:“临楼王伤重如此,却还能巧心布置,朕佩服。” 赵元韫皱眉分辩:“中没中毒,太医一查便知,臣何以用此鄙陋手段害容珩呢?” “也许吧。”赵成璧淡淡点头,“暗卫何在,速带临楼王下去休息。” 她骑着胭脂马,一骑如风闯出军营,身后是无数隐在暗影之中的内卫精兵。她无需忧虑自身安危,却着实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漫无目的地催动马蹄,坼裂林间月,惊破天上人,循着山河倒影踏入空境,渺天地蜉蝣,沧海一粟。 她闭着眼,眼眶微烫,面颊却冰凉,在呼啸的风声中逐渐迷失自我,甚至连方才与容珩的只言片语都难以记清。 大约是幻梦一场。 身后有一骑逐渐驰近,其速远超内卫,辗转挪腾间已到了成璧身后。骑上之人以口作哨,吁地一声,便让那胭脂马欢快地轻嘶回应,逐渐放慢了步伐。 成璧睁开双眼,无需回头,已然晓得来者为谁。 “将军。” “陛下深夜出营,太过危险……” “将军总会记得来寻我的,不是么” 她用的称谓是“我”。 周云柬微微一愕,这句话似曾相识。来不及细想,他已先于思绪施展动作,一手揽住成璧腰间,将其抱到自己马上坐好。 “今日之事,颇为古怪,微臣也不信容珩会……” “嘘。”赵成璧一指点住他的唇,有些蛮横地止住他,“朕不想听。将军就宠着朕吧。” 周云柬默了默,随即笑道:“好。” 他微微侧头,就着疏淡月光细瞧了下她颈间伤口,“陛下还痛么?” 成璧先是下意识地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之前是有些痛,将军问了,便不痛了。” 周云柬慨然而笑,轻贴着她的后颈,低声道:“微臣冒犯了。” “冒犯?” 成璧不解,正欲回头,周云柬已将吻落于她颈侧,启唇轻轻地舔舐着那道剑伤,极尽温柔。他的舌湿热而有力,与他整个人端方正直的模样倒不大相同,不需太多技巧便能引得人情动如涌,仿佛是最直接而原始的呼唤。 成璧面色微红,拧着身儿坐直了些,羞道:“将军作什么亲朕?” 周云柬本是无意,被她一问却又真凭空生出些旖旎心思,只得红涨着脸张口结舌道:“微臣……微臣是粗人,这个法子对伤口愈合有益,微臣就想……” “将军在战场上,也是这么为同僚疗伤的么?”成璧嗔道。 周云柬连忙摇首。 赵成璧觉得他的反应十分有趣,心境略略舒展了些,便靠着他笑,又道:“将军要带朕去哪儿啊?” “陛下可记得当年你我二人初逢?” 成璧点头,“十四岁那年,朕随先皇与母妃观礼亲蚕,有宫中人不满母妃代皇后仪仗,便使下流手段暗害于朕,让朕独自一人走失在山中,险些被野狼叼了去。幸而有将军相救,才使得朕得享今日之功。” “那年微臣同公主许下了一个诺言。” 那一年的赵成璧豆蔻初成,水灵灵的小姑娘在山中边走边泣,华丽的宫裙被枝桠挂烂了半边儿,白嫩的腿脚都怯生生地露在外面。林中草木茂盛,隐有狼嚎自远方传来,成璧骇得拔腿便跑,却摔破了脚踝,伤处深可见骨。 成璧年纪虽小,却有一种不愿服输的倔强品性,强撑着寻了许多枝干来,预备点燃以退猛兽,同时也好引一引搜寻公主的暗卫们。可忙活了半日,连手心都搓得掉了一层皮,那树枝还是纹丝不动,连一点火星子也冒不出来。 这下尔玉公主可堵了心,小嘴油瓶早早地就挂上了。天色渐晚,若再无人寻着她,只怕她便将沦为野狼腹中饱餐。她哭得眼眶红红,却不敢发声,只是原地抱膝独自饮泣。 林间忽有马蹄声传来,成璧欣喜抬首,恰撞入周云柬的眼帘。当是时,将军年少,英姿勃发,银盔黑马,成璧只一眼便再难忘却。 他是天际一束神光,直直印在了她心上。原来世间男儿,果真不止容珩一种俊朗模样。 十六、旧忆 周云柬搂住成璧,火热的气息随着马蹄的节律拂在她耳畔,沉稳而坚毅,使她的心境不自觉地平静下来。 他温声笑语:“陛下团成一团儿躲在草丛里,浑身脏兮兮的,微臣打眼一瞧,还以为是附近山里的野孩子。” 成璧有些羞赧,“将军还记得呀,朕那时胆子小……” “陛下胆子可不小。直面群狼亦凛然不惧,可不是寻常女子能做到的。” 周云柬初见了尔玉公主,心中倒无甚感触,只觉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褪去金缕玉嵌的那层孤高外壳后,也如邻家少女般娇柔可爱,乖乖的很招人疼。 她呆呆地望着打马而来的他,面上逐渐涌起欣喜之色,刚哭过的一双杏核眼儿亮如星子,水润润的眨巴个不停。 彼时林中腥风骤起,原是几只恶狼埋伏已久,飞窜而来便要撕咬成璧。周云柬救护不及,眼见那娇娇的公主就要葬身狼腹,连忙拔出腰间长剑,一剑掷出。 剑如霹雳,嗤地一声钉入恶狼咽喉,直直将其插在地上。余下几只野狼被同伴的死骇得动作一缓,紧窜几步在成璧身前绕起了圈,口中呜呜低吼,似在预备随时发起下一次攻击。 周云柬飞身下马,直冲上前欲救护公主,却见那小人儿一脸坚定,用手背抹了抹面上潮湿,随即咬牙拔起脚边恶狼尸体上的长剑,对着狼群高声呼和。 她勉力挥舞着长剑,手上没有半点章法,脚步扑朔间也是掩不住的色厉内荏,却正是那一瞬倔强让他豁然动容。 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好好护住这个女孩儿。 成璧衣裳沾有引狼的药味,连番动作之下已叫群狼激起了残暴本性,一个个眼带猩红、口角流涎,一面嘶嘶暴叫一面试探着往她身上扑。成璧双目沉凝,竖起剑柄胡乱戳了两下,却因着手上无力,险些把自己带到地上。 “公主莫怕!到臣身后来!” 周云柬持刀砍下一狼首级,成璧见他勇武无双,便轻轻点了点头,一瘸一点地往他身侧挪去。野狼狡黠,折损数只后自觉力不能敌,便都夹起了尾巴,灰溜溜往草窠子里钻。 周云柬将刀口血渍掸入地面,收刀还鞘后面向成璧单膝跪地,恭声道:“公主金安,臣周云柬救驾来迟,请公主恕罪。” 成璧定下神看了看他,眼珠儿骨碌碌直转,很有些好奇,又掺杂了些对他身手的艳羡,“你是哪位将军,本宫从前没见过你呢。” “臣非将军,目前官至中府折冲都尉……” 尔玉公主嘻嘻一笑,打断他道:“可我看你很有本事,才不比辅国大将军那老头儿差呢。” 周云柬不知如何回应这天真的小姑娘,便垂着眼哑然失笑。成璧不得回应,轻轻哼了一声,将扭伤的那只脚凑到他眼皮子底下晃了两下,“将军,本宫的脚受伤了呀,走不得路。” 那只脚骨肉匀停,软嫩又白净,脚踝上却突兀地横亘着数道伤口,血肉翻覆,状极可怖。 周云柬是实心人,见小姑娘伤重如此,不免的心中升起怜惜,出手将那只小脚儿轻轻拢进怀里。 成璧本是少女的顽皮心思,只觉他模样俊朗,私心便想逗他一逗,满以为他也会跟容珩一般,羞红了脸同她掰扯女子的贞洁牌坊。谁知他竟没有半分犹豫便握住了她的脚踝,更是将脸凑近伤处仔细观察,鼻息的热度拂在她脚面上,激起一阵阵酥麻。 自古以来女子的脚含义直比私处,外男是万万看不得的,更遑论是金娇玉贵的公主玉足。 彼时成璧已与容珩太傅定了亲,自觉乃有夫之妇,此刻不由得升起些许被冒犯的羞恼,跳着另一只脚便要往回收,“将军,你欺负本宫!” 周云柬微愕,“何为欺负?微臣只是想瞧瞧公主可伤到了骨头。” “……那,可瞧出什么了?” 周云柬温厚一笑,“公主莫怕,虽伤了足筋,却不算严重,好生将养一段时日就行。” 成璧小嘴一嘟,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知他面上一派正经的,话语又到底是真假几分,只气哼哼地指了指远方,道:“你的马都被狼吃了,咱们怎么回去呀?” 周云柬背转过来蹲下身,“公主上来,微臣背您下山。” 赵成璧犹豫片刻,才紧走几步,轻轻环住他的脖子往他背上一趴。柔嫩娇躯撞上冷硬铁铠,成璧顿时一声娇呼,委委屈屈地小声道:“将军硌的本宫好痛……” 周云柬想了想,将她轻轻放在地上,又脱去外层硬铠,仅着布衫背向她俯身。成璧乖乖趴了上去,在他起身时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背宽阔而坚挺,细嗅并无武人常有的汗臭味,反而如同雪松与云杉,覆着山河辽阔的清爽意气。成璧弯唇一笑,凑近了他的耳朵唤他:“将军?” “微臣不是将军。” “父皇封的是一码事,本宫这里又是另一码事,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尔玉公主的无双将军。” 周云柬低笑了两声,爽朗而明快,却似乎并未将她的稚言稚语放在心上。 赵成璧也知行伍之人心气甚高,这一位又是身手矫健如人中龙,只怕更是不将她一小小女子看在眼中。为了让他正视自己,成璧不由得拔高了声线,傲然道:“本宫将来,要亲自领兵破西洲,击南岭,为我大胤开疆拓土,建功立业。你若现下跟了本宫,定然能够出人头地。” 这话倒不是虚言,而是她见父皇近来夙兴夜寐,太傅亦是常与朝中重臣挑灯夜谈,只因邻国战事迭起,民生不安,需得谋天下计。她身为大胤帝姬,自觉已享万民之养,便要为万民谋福祉,故而心内早早立下宏愿,却未曾与他人言。 今日一语刚了,她心下沉定,知晓天之骄女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肩上的担子一时间重了许多,不由得撑在他背上,默默昂起头毅然远视,摆出一副女将军的姿态,仿佛正骑着高头大马巡视边防。 正豪迈着,谁料一只大手却在此时握住了她的脚,轻轻捏了捏。她痒得破了功,捶了下他的背哼道:“将军瞧不起本宫是不是!” 周云柬微微一笑,嗓音温柔。 “公主愿为天下之先,微臣敬重还来不及,又怎会看低于您呢?只是战事严酷,马革裹尸者不在尔尔。这些粗活累活,还是交由微臣来吧。臣以身许国,誓死行阵,必让蛮夷远我国土,畏我国民勇壮之威。” 成璧不说话了。因她觉得她的这位将军,语调沉凝自有气度,果真非池中之物。如今他不过二十许岁,军龄不长,故而只得屈居从四品的小小都尉。但总有一日,他真的会成为一位安邦定国的大将军,秉邦家之光,仪威宇内,名震四海。 她眸中升起一种不具名的光火,轻轻靠住他高束的发冠,低声自语:“其实本宫很羡慕你……” 周云柬不解,“公主说什么?” 赵成璧却只是埋着脸儿笑了笑,不肯再说话了。 二人行至山脚,远远的已然能望见帝王车辇,成璧忽然一阵挣扎,脸上红红的,“将军,本宫不能就这样回去,父皇会骂死我的!” 周云柬两手正握着她光裸的小腿,先前一心为公主安危着想,倒不觉得哪里不对,如今细细想来,他一介武夫与公主如此亲近,甚是不妥。他耳根微红,掌间如握炭火,连忙松开她,她却两腿紧紧夹着他的腰不放。 “给我寻一件衣服好不好?好歹要能见人些……” 成璧为难地看了看自己早被树枝割烂的衣衫下摆,两只小脚来回晃荡了两下。 周云柬一时微窒,只觉身侧那只脚光华盈润,灵动至极,白生生耀人二目,娇滴滴摧人肝肠。 他下意识地便想伸手去将那块和田玉璧纳入怀中,藏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僻静所在。 刚收摄了些许心神,周云柬正欲开口,已有一人行至近前。成璧忙从他背上探出脑袋,对着来人喜笑颜开:“容珩哥哥!” 周云柬知晓自己再无理由强留公主,只得将她交到太傅手上。那太傅年纪比他小上许多,不过十七八岁,生得玉质天成,与公主正是一对璧人。然其离开时望向他的目光实在晦涩难言,似十分不悦,倒显得这容太傅为人有些小肚鸡肠了。 周云柬再见公主,已是数日以后,帝王家宴之上。梳洗打扮后的尔玉公主与那日山林中的狼狈模样大不相同,举手投足间艳光初透,却只是乖巧地坐在皇帝身侧,不敢与他目光相接。 圣上与他共进一杯后,细细打量了他片刻,便点了点头,满意地笑道:“朕的玉儿心地纯净,素有识人之明,故而她所看好的,必定是王佐之才。” 周云柬忙俯身叩首:“微臣不敢承公主之厚爱。” “玉儿孩子心性,因觉着威风,便一直唤你将军是不是?” 周云柬莞尔一笑。 “朕看你也像个将军,饮完此酒,这便走马上任吧。” 先帝予他云麾将军一职,命他镇守边关,尔后他奋勇杀敌,闯下不世功业。先帝临终前,十二道密旨将他传入京中。卧榻之上,先帝已病得朽木难支,却仍定定看向他,将他与公主的手掌执握在一起。 “玉儿,父皇对不起你……” 成璧漠然垂首,那放在将军掌心的手指却不自觉地轻轻一攥,显示出其心内并不如表面这般平静无波。 周云柬则回握住成璧。 圣上见他如此,眉心的沟壑尽数舒展开来,龙目微阖释然而笑。 “云柬忠勇温良,朕从前第一眼便觉你与吾儿乃天作之合,只是当年已有容家……”圣上伏床咳喘良久,才缓缓道:“如今,朕将吾儿成璧托付于你。你当奉其为妻为主,莫让豺狼再叼了她去。” 成璧闻言正欲抽手,却被周云柬牢牢握在掌心不放。他执婿之礼俯身下拜,沉声道:“臣周云柬,定不负君上与公主。此身效与君王,以报当年知遇之恩。” 圣上点点头,目中含义温和,又看向成璧。赵成璧似有些无所适从,眼眸轻闪着想要避开,可最终不知怎的,还是下定决心跪在了周云柬身边。 “儿臣谢父皇。” 回忆在此刻戛然而止,周云柬拥着她,轻笑道:“微臣当年救下的公主已经长大了。也不知陛下是否记得,与微臣的那个约定?” 成璧细思片刻,已想起一事。依稀是那年下山途中,她伏在将军背上,不停地同他追问他曾游历的名山大川,末了听闻泰阿山风景奇秀,峰顶日出之景壮丽冠绝天下,便强央他有朝一日带她同看。 “将军是说,泰阿日出之约?”成璧掩唇一笑,“朕记得当日将军明明未应呀。” “臣早已在心里答应了陛下。” “可是泰阿据此千里之遥,难道将军这马能夜行千里不成?” 周云柬摸了摸她的头,“牛首山乃京畿群山主峰,山巅可观日出,虽不比泰阿险峻,却也风貌疏朗,陛下定然喜欢。” “哎呀,将军这是要用个郊野的小土丘糊弄于朕?” “微臣明日一早便将拔师回转西洲,心中挂牵,只想与陛下多多相处。” 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袒露自己的心思,又觉着有些唐突了佳人,耳尖微红,正声道:“待微臣自战场得胜归来,必将践行当年一诺,与陛下登临泰阿。” 成璧自然明白他的弦外之意。 将军心意实诚,不善情话,却实实在在地体谅着她,连她不曾出口的隐秘心思也细心照拂到位。今日因容珩之事,她心内激荡,情伤深重,他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做她的良药,陪她度过这难熬的一夜吧。 成璧心中触动,两手缠上他的脖颈,被他搂得更紧了些。 二人取道上了牛首山,此山白日才历厮杀,夜幕掩映下暗影幢幢,肃穆沉凝,偶有山风袭来,幽咽如泣如诉。女帝却毫不畏惧,与将军携手寻了山巅一处平地坐下。 成璧靠在周云柬怀中,他的双手十分规矩地扶在她腰际,不敢越雷池半步。她觉得将军这人,时而率真耿介,时而又端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好像总刻意压制着自己的热情,勾得她想要一探究竟。 她性情向来肆意妄为,且此时正需消遣排解,便凑上去用鼻尖点了点他的下巴,“现在离日出还早着呢,将军不是要同朕相处,怎么不说话?” “微臣不善言辞。”周云柬大掌微紧。 成璧点头道:“旁人都说,世间男子在情话一道上可谓是无师自通,见着心悦的姑娘家便要孔雀开屏。如今只有咱们两个人了,将军却白白地晾着朕,可见将军多半是对朕无意。” 周云柬轻叹一声,把她抱到自己膝上,“又在胡闹……陛下想听臣说说行军趣事么?” 成璧摇首,俯身靠住他的心口,轻喃道:“朕想听将军为朕心跳。” 耳畔心音搏动强健而有力,她轻吸一口气,那节律便微乱半分,她又坏心眼地往他心口吹气,来回反复几次,强逼着他乱了呼吸。 周云柬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薄唇贴近她的额头,却有些犹豫地停在那里,若即若离。成璧舔唇窃笑,拱起腰肢往上挪了挪,将他的唇稳稳含住。 香舌灵活地滑入他齿间,央他同尝茉莉芳姿。花月兵阵暗交攻,将军被她引诱着落入罟中,真如醉后添杯,在水深火热中载沉载浮。成璧尝了些滋味便想偃旗息鼓,却被他捉住纤腰扣入地面,反客为主地深吻住她。 一吻终了,成璧眸中雾气蒙蒙,莺声轻喃:“将军……” 周云柬神色温柔,轻抚着她的发,“陛下,臣在。” “日后无人之时,便唤我玉儿吧。” 周云柬眸中微亮,点了点头。成璧往他怀里一窝,笑道:“我知将军有一字,还是先帝所赐,以后……我也叫你持节可好?” “玉儿怎样都好。” “可是将军比持节顺口,我还是更喜欢这么叫。”她又耍赖似的推翻了自己先前之语,双眸迎上他,神采狡黠如妖:“持节是天下人眼中的英雄豪杰,将军却只是玉儿一个人的将军。” 周云柬笑叹:“微臣哪里算得英雄豪杰。” “将军方才在朕面前犹豫了,为什么呀?” 周云柬抿唇片刻,才轻声道:“微臣与陛下年岁相差甚远,如今臣已过而立,陛下却是花信芳龄。臣自知笨嘴拙舌,模样也不比后宫君侍,终有一日会惹得陛下厌弃。” 成璧见他说得郑重其事,不由心中微震,连忙抱住他道:“将军不过是比朕大了十二岁,先帝与朕的母妃也差了十二岁,皇爷爷昭明帝更是风流天子,人到晚年仍选秀无数,太庙里头那些太皇太妃,有的比母妃年纪还小些,将军风华正茂,不必妄自菲薄。” “微臣只是怕自己会……”他有些赧然于自己的浅薄,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没什么。” 他把成璧揽在怀中,絮絮讲起军中杂事。他十四从军,在阵前一线摸爬滚打了十余年,见识远非一般人可比,成璧听得入了神,不停地追问细节。 待到群山尽墨,成璧终于迷迷糊糊闭上了眼,呼吸渐轻,歪在他胸前安然入睡。周云柬见她在睡梦中亦是眉目舒展,想来已度过了容珩这一关,心中稍定,便也靠着她的脑袋休憩一时。 成璧面上带笑,因她在梦里见到了一个人。 梦里的她不过十三岁,因打碎了外臣进献的琉璃盏,被先帝罚跪于明英馆外。容珩那时刚十七岁上,才领了皇女辅弼太傅一职,少年英姿长身玉立。他陪着她足足跪了两个时辰,又将她拉到僻静之处,站在她身前就要训话。 “容珩哥哥,你要跟玉儿说什么呀?” 成璧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虽说跪了两个时辰,连腿脚都酸麻得不能动弹,心头却是一阵火热,满以为容珩此举正合上戏本子里的“幽会”一节。她不敢细想接下来容珩会不会像戏文中那样轻薄于她,便先自烧红了一张小脸,只顾低着头嘻嘻直笑。 容珩皱眉道:“赵成璧,你已大了,还这样不懂事。以公主之尊让皇室蒙羞,要外臣如何看你?” 成璧一噘嘴,“我是公主,我管旁人如何看?” 容珩满脸的恨铁不成钢,絮絮叨叨摆出一大串之乎者也,学足了老夫子的做派教导于她。成璧一向是不受教的,因是容珩说话,她才浅浅听了两句,到后头也不耐烦地同他置起气来,“太傅要说多少句呀,玉儿都听腻了……” 容珩轻叹一声,正欲再开口,却被她凑上来堵住了双唇。公主稚嫩,朱唇也温润甜软,隐隐带着蜂蜜调和的乳羹的甜香,轻轻贴着他磨蹭了两下,又不得要领地分开了。 她红着脸垂首,喃喃自语:“戏文上说要这样贴附上去,而后郎君便受不得了,这便受不得?也忒没见识……容珩哥哥?” 容珩几乎是落荒而逃。可没几日的功夫,便又叫他抓着了公主的把柄,二话不说提拎着小姑娘便往僻静处走。 他站在成璧身前,抿唇紧盯着她,眸中闪烁着说不清的情愫。成璧这几日被父皇和程师指着鼻子训了几回,这回再撞到他手里,不免有些怯怯的,以为他也要同旁人一样将她骂得狗血淋头,他却只是轻声道:“站那么远做什么?” 成璧更加畏惧,后撤半步眨巴着眼看他,“容珩哥哥,你可不要打玉儿……下次课业绝对不让小安子代写了!” 容珩低低一笑,一步上前将她逼入角落,牵住她的手又开始训话。这一次她连半句都未听入心中,只是一心一意盯住容珩上下翻动的唇,渐渐出神。 容珩的唇生得棱角分明,色若涂朱,与她早间吃的金丝蜜枣糕有些近似。如果能上咬一口的话,该多甜美呀? 她这么想着,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眼儿绕着他的唇滴溜溜乱转。容珩唇畔隐有笑意,悄然又靠近了些,“成璧走神了,是在想什么?” “想……”她喘着气与他对视,忽然鼓足勇气扑到他唇上咬了一口,随即立时撒腿就跑,远远地捧颊而笑,声音娇脆脆的。 “玉儿想这样!太傅生气了吗?” 太傅的脸也有些红,恐怕真是被她气坏了身子,她吐了吐舌头飞奔而去,打算央母妃再做一碟枣糕来吃。 不过太傅真动气时,可就不是她所能招架得住的了。梦境再转,又是她趴伏在周云柬背上,向容珩伸出手。 太傅从将军手中将她接过。她因受圣人教诲,明白即便是帝女之尊也应知恩图报,是以回首对周云柬笑而致谢,而容珩却行止大异平常,没有半句谢语不说,走前甚至还瞪了将军一眼,也不知是何居心。 回去的路上,容珩一直冷着脸,跟有人欠了他百十吊钱没还一般。成璧在他怀里怕冷了场,忙没话找话道:“容珩哥哥,玉儿今日差点被狼吃进肚子里去呢!” “哦。是方才那人救了你?” 成璧忙点头,自觉寻着了他的疏漏,板起小脸数落他道:“太傅不是一向教导玉儿要知礼么?那周云柬好生厉害,对玉儿有救命之恩,太傅应当执礼谢之,怎么还瞪人家呢……” 她越说声音越低,因容珩也开始瞪起她来,她便不由得一缩脖子,小声道:“又生气了,将军就比你脾气好……” 容珩胸膛微微起伏,怒极反笑,“他脾气好,本事好,长得也好,是不是?” 成璧觉得他有些古怪,却不知是何缘故,只讷讷地点了点头。 “那你就与他在一处吧。” 他把她往路边一放,独自拂袖而去。成璧茫然失措,唤了两声却不见他回转,只得抱紧双膝嘤嘤低泣。不过片刻功夫,容珩便又转了回来,在她身前轻轻一叹。 “成璧。” 她抬头可怜巴巴地望向他,眼睫上一滴泪将落未落,惹人怜惜。 “我……”容珩握紧拳头转开视线,有些难以启齿,“我不愿看你与旁人亲近,是我不好。” 赵成璧自觉拿捏住他,越发得了意,哭声扬起,“太傅不管玉儿,也不许旁人管不成?我再不喜欢你了!” 她挥拳欲打,却被容珩抓住双手牢牢困入怀中,紧接着滚烫的唇便覆了上来。他捧起她的后脑勺不让她逃离,一点点卸下她本就不堪一击的防守,深吻入花丛之中。身下春花烂漫,却被他二人拼作芙蓉帐底鸳鸯锦,香透了薄衫。 容珩头一遭这样不管不顾地亲吻,直到成璧哭叫着脚痛,才轻喘着放开了她。 “你已经大了,京中闺秀如你这般年纪的许多都已出阁,哪有像你这样胡乱玩闹,还……还把脚露给旁人看。” 成璧见他又扮起圣贤先师的板正做派,便曲起膝弯往他身下一踢,“太傅又要训斥是不是,玉儿就不信你不曾藏私!” 容珩轻嘶一声将她按在地上,“越发不听话了。” “再过一两年,玉儿就要嫁给容珩哥哥了。”成璧偏过头,语调中满含委屈,“哪有这样的夫婿,见天儿的给玉儿上课,若真嫁了你,这日子可怎么过!” “你不愿嫁,臣便去向圣上请辞。”容珩神情淡淡。 成璧却是嘻嘻一笑,扑到他怀中蹭着他的鼻尖,大声道:“玉儿非容珩哥哥不嫁,即便是跟了个古板又罗唣的老夫子,玉儿也认了!” 梦醒之时,若轮回数度,茫然不知所往。红日将出,霞云焰浪层迭席卷天际。有火灼的热度喷薄而出,金黄一线洒落在她脸颊。她看见日出,也看见自己燃烧殆尽的爱,痛入骨髓。 她眯着眼轻轻呢喃:“容珩哥哥……” 周云柬大掌拂去她面上清泪,将她拥入怀中。 “沉贵卿,天已将明了,您这还候着,只怕圣上也不会来了呀……” 听着内侍的劝言,沉宴神情怔忡,轻抚着女帝白日换下的衣饰,眉目之间尽是失落。 “本君想再候一会。” “可圣上她……” “就再候一会。”沉宴握紧了怀中之物,低声自语:“她说让我等着她的,应该不会失约。” 夜阑珊,情阑珊,长恨更漏九转声声残。 十七、生疑 京畿一役,羽林军中随女帝亲蚕者全员尽墨。死者共计二千余人,其中一多半是实打实的叛军,女帝施展雷霆手段倒不足为奇。可也另有不少人并未参与谋逆,不是莫名其妙惨死同僚刀下,就是混在乱兵之中被几轮硬弩射成了筛子,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另有骁武军在周边山中歼敌三千。京郊伏牛山脉丘陵起伏,自古以来为皇室保有御田良亩无数,今遭却是群山血染,尸横遍野。一番乱战抛下众多无名尸首,却未搜到什么可表身份来处之物,只从装束上隐隐瞧出有两拨人马,其中一拨更是狡猾敏锐,初察不对便抽身而走,只叫骁武军抓了些尾巴,未有伤筋动骨。 周云柬率八千骁武军潜入京中,此乃绝密,除却通关守备提前收到女帝密函,朝中竟无一人察觉。 原本亲蚕礼前女帝中毒一事甚嚣尘上,众臣议论纷纷,私下也有些许筹谋,可京中几处兵马始终未有动静,便以为局势仍在安然发酵,一时无虞撕破脸面。岂料那反贼心思缜密,竟先将手深入了女帝禁卫羽林军中,趁着亲蚕礼君臣齐聚之际悍然发动。若非女帝魔高一丈,此刻众人只怕已被反贼拿捏在股掌之间任其鱼肉,改朝换日便在今宵。 此事已毕,女帝回转宫中,首要之事便是将羽林军六部卫尉全数擒拿,更径直下旨斩了那中军校尉汪扶,传首于廷,尸身悬于城楼示众七日。又言有西洲流寇与反贼勾结行刺君王,却仰仗快马之利逃脱了围剿,恐已隐入京中以图后动,故而命虎贲与屯卫二营昼夜巡视京城。 铁甲铮铮,兵戈凛凛,帝王一怒,天威慑人。不论臣民皆畏而闭户,京中一时间风雨如晦。 此举虽酷烈,朝中倒是无人胆敢横加指摘。因天子遇袭毕竟是大事,个中机密诡谲难测,谁人若在此时忤逆上意,只怕转瞬就要被扣上一个勾结谋反的帽子,带上全家老小在天牢里安了家。 且那女帝座下恶犬周云柬可是个难啃的硬茬子,虽其明面上已率军返回西洲战场,可以他对赵成璧的维护,恐怕只消一封密信便能叫他再次屁颠屁颠地赶回护卫。这一次还仅是前军八千,若再有下次,只怕那骠骑将军带回的,便将是中军十万了。 因此一事,女帝终于得以顺水推舟,将京中几支军卫要职皆替换为己方人手。那几个平日里专爱谏言挑刺的诤臣正自风声鹤唳,缩着脖子窝在府中不敢出言,待到反应过来时已然尘埃落定,再无旁人置喙的余地了。 京中黑云蔽日,诸多府邸大门紧闭,可视线一转,那后院角门、墙根狗洞处倒是一派热闹,总有各家小厮三五不时来回穿梭递信,其中更有不少落脚点正是临楼王府。 “什么狗屁天子……一介女流,乳臭未干,简直欺人太甚!”怀化大将军霍归德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大手一拍桌案,那桌上的杯儿盏儿登时一并跳将起来,似与他一般齐齐怒目圆睁。 “老夫为国流血流汗数十年,到了因她一句话便解了军权在家赋闲,是何道理!再有,那中军校尉汪扶原是我帐下小将,如今平白地叫女帝拿住砍了头,连句场面话也没有,这不是打老夫的脸么!” 赵元韫敛眸而笑,为他满上一杯烈酒,温声道:“老将军莫气,陛下多半是气昏了头,待到风声稍缓,本王会为老将军递书上奏,绝不叫贤臣蒙冤。” 霍归德握着杯子叹气,“先帝也不知怎么想的……” “陛下年轻气盛,性子也急了些,偶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许也是帝王心术罢。”赵元韫似有些无奈地摇首,“本王从前自以为与陛下情投意合,两情缱绻时,真如做了夫妻一般。可待她登临帝位,本王便成了明日黄花,情如逝水,再难追回。” 霍归德连连嗟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阿韫,你也忒拘泥于小情小爱,你爷爷、你爹皆是一生戎马,何等的英武豪烈,使人心折,怎么到了生出你这么个情种来,被个稚龄妇人骗得团团转!” 赵元韫闻言饮尽一杯,眸中情伤深重,轻叹道:“旧人听云消,新欢又朝朝。本王胸无大志,却只对陛下一人心存执念,让老将军见笑了。” “好男儿岂能为一小小女子所困?你也是聪明的,怎不知那赵成璧一心慕强,就是个攀附于你的菟丝花!若你狠得下心,此刻早已将那女帝纳入后宫,为妃为奴还不是任你蹂躏……” “老将军不必说了。”赵元韫将酒杯掷回几上,冷声道:“本王无意争权夺位,您请回吧!” 霍归德冷哼一声十分不悦,冲着他吹胡子瞪眼,“怎么,有胆子做,没胆子说?藏头露尾的小辈……” 赵元韫拂袖而起,肃声道:“送客!” 霍归德鹰目微眯,凝立原地盯了他半晌,这才桀桀怪笑道:“好小子,真是会装的。那就等你想好了再来寻我。我霍归德人虽老了,却不是那赵氏女娃所能拿捏的,若你下定决心,老夫定当鼎力相助!” 言罢冷哼一声负手而去,背影俨然。 赵元韫独自坐回案前,拾起酒壶倒上一杯,慢慢悠悠地含了一口酒液在唇间细品。 酒是好酒,辛辣醇香。霍归德这老货心急试探,三两句话便将自己卖了个彻底,如此浅薄鲁莽,倒是险些糟蹋了他的十年佳酿。 女帝棋行险招,看似先他一步将军权拢入掌中,却未免失之急切,寒了人心。制衡之术本就是你消我长,既成璧露怯,他赵元韫便不得不勉为其难,趁此机会一力代之,以行夫婿之责,好好教导一下他的小妻子了。 女帝回转宫中多日,安顿好多方事宜,却不见两近侍太监的踪影,不由暗自纳罕。 寻了旁人一问才知,原是当日羽林军反贼来袭,刘福宁以肉身护圣驾,却被贼匪一剑洞穿了大腿。刘福宁年纪不轻,挨了这一下十分够呛,只怕要落下残疾,这几日都是王福德近身照顾着。 赵成璧暗生愧怍。为求逼真,她始终未将个中安排透露于这二人,使得兵乱之时二者还抱着护卫圣驾的念头拼死而上。因欠了刘福宁这一回,她便决定亲自去瞧一瞧。 成璧只带了椋鸟,并未惊动旁人。甫一入屋,便听刘福宁唉哟直叫:“老东西,疼死我啦!这点小事都粗手笨脚的,平常还想骑到我头上呢,切!” 王福德寡着一张拔子脸冷冷道:“德行,当咱家乐意伺候你?有本事自己起来!” 成璧莞尔一笑,复又故作严肃道:“干什么呢,闹翻了天了。” 刘福宁忙从榻上滚下来,扶着床柱叩首道:“唉哟,圣上来看奴才啦!奴才没事儿,奴才谢圣上隆恩……”才说了几句,老脸上便滚下两行泪来,哽咽着又道:“圣上没事就好,那日可真吓死奴才了。” 刘福宁是先帝的大伴儿,一向待她亲厚有加,即便她当年为人所害落入掖庭,他也隔三差五地偷偷关照着,故而成璧心内一直将他看作另一种亲人。 见他情真意切,成璧心中一酸,勉强笑道:“朕早非昔日幼童,什么阿猫阿狗的也敢害朕?都被朕巧计灭杀了。你也是,平日里遇上事跑得比兔子都快,偏那天直往前凑,吃一剑也不冤!” 刘福宁揉了揉眼睛,挠着脑袋嘿嘿直笑,“奴才脑子转不过来弯儿,只晓得圣上龙体不能有失。先帝临终前交代奴才,真到了那关头,这条命都丢了也无妨事,要不然先帝得托梦骂死奴才了!” 成璧闻言眉目微沉,眸中隐有泪意浮现。王福德忙拉了他一把,绷着脸小声道:“你在说甚?改明儿小心先帝亲自带你下地去!” 刘福宁醒悟过来,忙缄口不语,复又转了话头呵呵笑道:“掖庭那儿奴才早遣人安排妥当啦。” 成璧已黯然回神,淡淡道:“安排什么?” 刘福宁挤眉弄眼窃窃道:“那位不是进去了么?奴才晓得陛下是为保他性命,无奈出此下策。太傅手腕断了的经脉也让太医暗中瞧着了……” “糊涂东西,这时候倒急着做朕的主了?” 刘福宁闻听圣上话风不对,也不知触了哪处霉头,登时面上一苦,哭丧着脸道:“是奴才自作聪明了,请圣上责罚。” 赵成璧皱眉,冷冷叱道:“朕将他贬为贱奴,一应用度就全按着贱奴的位份来,传什么太医,他的身份也配使唤太医么!你到底是朕的奴才还是他容珩的奴才!要真这么乐意伺候他,朕现在就把你发配到掖庭陪他去!” 刘福宁唬得忙叩首道:“奴才不敢呐!奴才也不知是被什么糟糠塞了脑壳,奴才知错了!” 女帝见他可怜,便挥手示意揭过此篇,嘴上仍冷冷的,“下不为例。” 刘福宁以袖擦了擦额头冷汗,苦笑咧嘴。依他瞧着,女帝这回话风严厉,倒像是真恨上太傅了,可他偏帮容珩之举只是换了一顿叱骂,不痛不痒地就揭过去了。若帝王当真无情,还会如此心软么? 尔玉公主自幼心如琉璃,有兼济天下之大仁德,却也爱恨爽利,除却那一人,从没见对谁这般三番四次地遮掩妥协。可见恨固然是恨,但爱,也不是那么容易全然磨灭的。 成璧抿唇转开视线,见俩老太监苦着脸搀扶在一起,便另起了一处话头:“王福德,你不是一向同刘福宁关系不佳,今儿怎么倒殷勤起来?” 王福德罗锅一弯,慨然道:“奴才活了这么大年纪,因是阉人,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今儿伺候老刘倒没别的,天生就是个伺候人的命,实指望将来老了也能有个人帮着收一收,宫里宫外也就这点情谊还能靠上。” 这话说得十足赤诚,是成璧这等人上之人从未体会过的人情冷暖,一时不由痴了。 待出了屋门,椋鸟小步赶上,轻声道:“陛下,隐士司司主容瑶求见。” 女帝点头道:“她来得倒巧。” 成璧回转宣政殿,只不多时,就见容瑶垂首快步而来,未及近前,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俯身肃然道:“妾容瑶参见吾主陛下,妾有要事禀报。” 成璧端坐高台岿然不动,只随意抬了抬手,“起身吧。朕也有话问你,是你先,还是朕先?” 容瑶神情沉静,手上却已不自觉地捻紧了绣帕,“陛下先请。” “嗯。”成璧点头,故作姿态地翻了翻案前书册,颇晾了她一阵,这才淡淡道:“躬桑礼时,你在哪里?” “妾正要说此事。”容瑶语声颤抖起来,深深叩首道:“妾本与果毅都尉夫人结伴入了桑田,彼时忽有一宫婢临近,言称圣上传召,妾便随之而去。此人将妾带入林中,妾发觉不对,正欲与之周旋,却被其一掌击晕,待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妾怀疑有歹人冒妾之名谋害陛下未成,却始终不明其中关键,辗转反侧数日不得安寝。今日与陛下剖白,妾心知陛下必不会信,妾已决意一死……只求陛下严查其中阴私!” 成璧闻言倒不意外,仅是皱了皱眉,“果毅都尉夫人?” 她在案头翻找一阵,取出一封密信拆开,“这人前日吃果子未吐核,一口气喘不上噎死了。” 女帝轻叹一声,抬眼对上容瑶微颤的双瞳,缓缓道:“容瑶,真的很巧。” 容瑶颓然跪坐于地,似下定决心般淡静道:“陛下疑心不可尽消,是妾之过。妾愿以死明证。” “以死明证……”成璧嘲讽一笑,“你们姐弟二人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旁人还未说甚,你便自觉再无转圜,宁可丢了性命也要守住你这所谓的清流风骨,好像解释两句便真能要了你的命。” 她说着说着便皱起眉,面上又恨又怨,却显而易见地掺杂了对别人的情愫,那话儿出口也与容瑶无关,一路奔逸到与容珩相处的境地中去了。 容瑶眼见成璧如此,反倒轻轻吐出一口清气,低声道:“陛下……很懂家弟。容家教诲如此,自幼耳提面命,刻入骨骸。妾已弃了容家,却终究割舍不去往昔岁月的痕迹,妾……”言及此处,容瑶哽咽落泪,“妾早已是无家之人,祖宗不容,天地神鬼共弃,若再背叛陛下,又要如何自处?妾不敢求陛下信任,亦不知该如何自证,唯有一死而已。” 成璧握了握拳,许久后,方垂眸道:“容卿起吧,朕未说不信你。” 容瑶却并未起身,仍是叩首道:“请陛下严查此事。” “朕自有定夺,你不必忧心。有歹人着意离间朕与容卿,朕如何能叫他称心如意?”成璧扶起她,面上重新挂起一抹笑,温和抚慰她道:“果毅都尉夫人吃果子死了,想来是因她瞧见了那伪装宫婢之人的面目,被那人阴谋害死,此事与你无关。” 容瑶怔然叹道:“陛下真乃圣明之君。” 女帝执握着她的手,仔细凝视她面上神情,忽而道:“你还有心事。是有什么……难以启齿?” 容瑶默默无语,唯有眼角细纹轻颤如涟漪。 成璧细细想了一会,才道:“容珩?” 容瑶长睫带泪,泫然无声。 “他是你的嫡亲弟弟,朕知你待他有如母父,但朕……”成璧神情微黯,语声滞涩,“他在众人面前行刺于朕,攸攸众口何以堵之?朕要保住他的性命,唯有假作报复,将他投入掖庭为奴。待此事了结,朕……会看在你的面上,复他位份。” 容瑶点头,泪落如雨。“家弟不知进退,屡次冒犯圣上龙颜,圣上待他至诚至爱,本是他的福分……” “福还是孽,只怕说不清了。”成璧视线模糊,勉力端着仪态不愿在容瑶面前流泪,可却有滚烫的液体在无知无觉间濡湿了面颊,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朕从未想过,朕与太傅,能至今日之果。” 容瑶轻声道:“陛下,妾……可以抱抱您么?” 成璧愕然看向她,却听她道:“妾其实曾抱过陛下的。那时妾未出阁,陛下也还在襁褓中,香香软软的一小团,家弟见了,满眼都是亮光。” 容瑶陷入一段久远而明亮的回忆,眸中星芒微闪,“家弟性子淡漠,又被父亲教导得灭尽人欲,妾从未见过家弟对何事上心。可自从那日在慧娴贵妃宫中瞧见公主,家弟便总寻着借口往宫里去,偶尔的会到陛下床边坐一坐。妾曾看过,他悄悄戳您的脸呢。” 她以袖拭泪,“家弟与陛下有缘。这一生必将与陛下绑缚在一起,无论是福是孽,都是他的命。” 成璧咽下泪意,悄然倚靠在她削薄却温暖的肩头,轻拥住她。 天色已晚。容瑶退下后,成璧拍了拍手,对着身后屏风唤道:“还不出来?夫人这是打算在宣政殿陪朕过夜不成?” 那屏风后人影闪动,一人袅袅婷婷执扇行出,正是吏部左侍郎卢卷之妻,云舒。 “妾想着给陛下留些时间补妆。”云舒娇笑着抚了抚她的脸道:“瞧这眼儿红的,妆都花了,天可怜见的。” 成璧嗔她一眼,“说正经的吧。” “陛下不是已然有所定论?” 成璧摇首道:“她毕竟是容珩的姐姐。” “此中说不通之处太多。容瑶言有歹人欲冒她之名谋害陛下,可她如今已不是容家大姐儿,区区一个中官灵台郎夫人,在朝中无牵无挂,冒名来作甚?难不成单看她一张脸肖似故人,便用上了?” “你的意思是……” “这歹人绝不简单。”云舒面容沉肃,正声道:“此人应是对容瑶十分熟稔,且知晓其假死的真相。或许……陛下该令湘君司查一查,容瑶的过往。” 成璧不置可否,“你说的有些道理,但也有可能是隐士司出了叛徒,此事再议吧。” “另外……妾觉得,此人冒名容瑶,并非为着谋害陛下。” 成璧脑中灵光一闪,抬眸看向云舒,恰与她清明的目光撞在一处,“容瑶对朕,无足轻重……” “可对一人来说,容瑶却是重逾泰山。”云舒定定望向女帝,轻呼出一口气,才缓缓道:“容珩。” 掖庭贫而空寂,有同素室,乃前代宫中永巷拓而建置,用以幽禁失势妃嫔、罪奴等。时有雅人作诗曰:“掖庭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其中可以窥见掖庭生活苦楚之一角。 容珩一身粗麻单衣,刚在暴室领了三十鞭刑,背上隐有血迹透出,摇摇晃晃地伏在井边取水。他手筋尽断,病体沉疴之下宛如风中薄纸,不堪摧折。譬如这取水之事,从前是举重若轻唾手可得,如今却要费尽气力,亦不能成。 他喘息着跪倒在地,神情却平静如初,眸光漠漠。 附近有人声传来,想是掖庭久居的嬷嬷或者前代宫妃。但听那女子放肆嗤笑数声,嘶叫道:“你别唬我,赵成璧那小贱人竟也能登上皇位?贵妃好胆识,也不知究竟是与谁私通,给圣上生了这么个野种!” 那人话语疯癫,全无逻辑,嗓音中满载着恶毒,恨恨道:“赵成璧,贱人!贵妃,贱人!通通打入掖庭!圣上英明!” 另有一人与她应和,“是真的呢,眼下那小淫妇成了天子,也不知会不会报复我们!” 那女子便放声大笑道:“哈哈哈,赵成璧?不过是被临楼王睡烂了的货色,淫娃荡妇也配做天子?哈哈哈哈……” 容珩面白如纸,攥紧了拳头狠狠捶在青石砖上,手心手背皆是血痕。 他咬牙起身欲与之争辩,抬眼时却见一人早早地倚在门边,面容沉着,唇角微微翘起。 “原来太傅听了这话,也会生气么?” 赵成璧跨过门槛,慢慢悠悠下得阶前,提起华贵的裙袂蹲下身,与他四目相对。 “不必放在心上,朕已习惯了。”成璧安之若素,眉目之间满是与她年龄相衬的纯真无邪,温软笑道:“太傅当年弃朕而去,让朕独自落入掖庭,本就该想到朕会面对何等凌辱。言语上也好,肉体上也罢……贞洁操守,在这里一文不值,不是么?” 容珩本以为她不会再见自己,此刻心潮激荡,颤抖着眼帘无力启唇:“如何能让她们这样肆意污蔑于你……” “污蔑?” 成璧淡然一笑。 “朕虽冠冕堂皇,却不致连自己做过的事也不敢认。当年朕为给母妃报仇,与临楼王暗通款曲。每每爬上他的床,朕都在想……容珩哥哥,如果那个人是你,该有多好啊。” 十八、玉碎 “玉儿,到母妃这里来。” 闻听召唤,赵成璧蹦蹦跳跳凑到慧娴贵妃身边,天真灵动,软着身子就要往她身上倒。碧霞宫大姑姑杜鹃与锦凤二人急得忙上前欲拉,却被贵妃止住,“无妨的,本宫的身子哪儿就那么金贵了,连自己的女儿都碰不得?” “可您毕竟月份尚浅,这次实在来之不易……” 成璧听得半懂不懂的,正欲询问,贵妃已然温柔一笑,伸出手抚上成璧的面颊,“玉儿今年十四了。” “嗯,再过几个月,玉儿就要及笄了呢!”成璧晃晃脑袋,伏在母妃膝头,轻嗅着她温软香甜的气息,满心安详。 “咱们玉儿也是大姑娘了。及笄之后,便要备礼、成家,母妃舍不得玉儿,还想让容家那小子多等几年呢。” 殿中侍女皆掩面偷笑,杜鹃为她二人打着扇子,故意逗成璧道:“娘娘这话可不能够,公主整日里追着太傅四处乱跑,恐怕是急着当新娘子了!” 成璧羞红了脸,喏喏低声道:“哪就那么快了,玉儿还没在母妃身边待够呢。我是不急,容珩哥哥也不急,就让他等着吧!” 贵妃莞尔轻笑,温柔如水。 “玉儿及笄,想要什么礼物?” 成璧偏头想了想,“珠宝、裙裳年年都有,旁的也什么都不缺。不过玉儿记得,年前父皇为后嗣之事,与礼部好一番争执,那些狗屁倒灶的酸儒非央着父皇大开选秀,雨露均沾……玉儿见父皇苦闷,便求了诸天神佛赐玉儿一个弟弟。” 贵妃眼眶一红,颤颤牵住她的手,柔声道:“玉儿,可是真的?你想要的及笄之礼,是弟弟么?” 成璧见母妃泫然欲泣,也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连忙拥住她道:“母妃,玉儿说错话了!母妃当年生产艰难,玉儿明知这一点,却还……” 贵妃笑中含泪,拉住她的小手轻轻覆在自己腹上,“玉儿,这是你为母妃求来的孩子!母妃不求这孩子是男是女,只希望他能与玉儿互相扶持……” 言及此处,贵妃拭去面上清泪,有些担忧地怯怯道:“玉儿别吃心,即便有了弟弟或妹妹,你仍是母妃与父皇心目中的明珠。这孩子来得迟,再怎么也越不过你去。” 成璧满腔欣喜涌动,高兴得将脸儿凑近贵妃小腹贴了又贴,嘻嘻直笑:“母妃说什么呢,玉儿哪里会吃弟弟妹妹的醋?这就是玉儿最好的及笄之礼呀!” 当今圣上不重声色,潜邸时正妃曾诞育过一个男婴,可那正妃身骨弱柳扶风,一年足有八个月都病得养在房中,那孩子胎里带着不足之症,未满三岁便殁了。因此一事,正妃成为皇后不久便郁郁而终。 另有几个侍妾生育了女儿,在圣上登基后都封了公主,因比成璧年岁大上许多,早早的便嫁了朝臣或和亲海外。故而成璧打小儿便是独秀一枝,对姊妹亲情无缘体会。 如今母妃肚子里总算揣上了一个小的,成璧整日里欢欣鼓舞,恨不得阖宫上下奔走相告,至明英馆进学时也极鲜见地刻苦起来,颇悬梁刺股了几日,信誓旦旦地要给弟弟妹妹做好榜样。 可不出几日功夫,圣上另一位妃子丽婕妤也传了太医,毫无意外地验出了身孕,端看脉象,恰比慧娴贵妃还早了一月有余。后宫喜事频传,皇帝一下多出两名子嗣,不由得龙颜大悦,乐陶陶地直薅龙须。 成璧觉着那丽婕妤的小儿分走了自家弟妹的宠爱,暗地里有些堵心。可见父皇着实高兴,便也强忍着委屈恭贺父皇,决定日后拿出家姐的派头好好疼爱两位弟妹。丽婕妤的子嗣,也是父皇的子嗣,与她一般流淌着赵氏骨血。故而只要她诚心相待,便能够姊妹和睦了吧? 赵成璧十五岁生辰当天,天朗气清。尔玉公主正端坐在梳妆镜前,任由锦凤为她描眉画眼。 锦凤轻顺着她的发,宠溺笑道:“公主发如绸缎,一梳便能顺到底,这可是顶顶的福相呢。” “姑姑惯会打趣玉儿,哪有什么福相,不就是昨儿才洗了发?” “公主及笄后便要开府嫁人了,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民间传说,若新娘子梳发时顺而无结,便预示着婚后生活一帆风顺,能与夫婿举案齐眉。” 成璧面上微红,凑近姑姑小声问:“果真?那玉儿最近是不是该多洗几次发……” 锦凤笑道:“这也是缘法,强求不来的。公主乃是天之骄女,日后必然顺顺当当,哪是市井传言所能困住的?” 成璧点了点头,红着一张小脸轻捻着自己的发丝,口中轻喃:“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锦凤戳了她一指头,嗔笑道:“公主平日里都看些什么诗!太傅岂会教你这些,待奴婢告知于太傅,好好打你一顿!” 成璧连声告饶,哄得锦凤与她二人笑作一团。二人正闹着,忽闻外间有人声乱响,成璧稳了稳发间珠钗,刚欲发问,已有一太监闯入殿内。 锦凤不悦道:“大好的日子,慌慌张张的,也不怕冲撞了公主!” 那太监却不看她,只梗着脖子一展拂尘,肃然道:“圣上传旨,宣政殿那边正候着您呢,公主,您快请吧。” 成璧疑惑不解,却还是随着他去了。到得宣政殿内,皇帝面沉如水,眉宇之间有着深深的疲惫,“玉儿来了。” 她正欲唤声父皇,却先瞥见旁边跪了数名婢女,一个个泪染双颊梨花带雨,便按捺下原本的话,小心道:“父皇,可是出了什么事?” 皇帝轻叹道:“你丽母妃流产了。” 成璧面色煞白,讷讷道:“怎会,丽母妃身体一向康健……” 一宫婢伏在地上哀哀泣道:“婕妤娘娘已是七个月的身孕,早已胎像稳固。昨日公主送了甜羹,娘娘因不喜甜腻,便用得少,谁料自夜半起便是百般不适,下红淋漓不止,活活煎熬了一夜也未能保住龙嗣……” 那婢女连连叩首,额头鲜血涌出,“娘娘的孩儿已成型了,分明是个男胎……求圣上为我们娘娘做主啊!” 成璧听得直愣神,连连摇头骇然道:“你说是本宫在甜羹里下毒害丽母妃?”她转头看向皇帝,双眼大张惊声叫道:“父皇,儿臣没有!你信儿臣!” 皇帝龙目微垂,“那碗甜羹……” “那是……是杜鹃姑姑为母妃做的安胎羹,母妃对儿臣说,丽母妃也怀着小弟弟,十分辛苦,儿臣也应当孝敬丽母妃,父皇你可以问问母妃,是真的!” 皇帝黯然无语,唯独丽婕妤的婢女仍在旁嘶声饮泣:“公主年幼,哪里明白这些腌臜招数,定是有人阴谋指使,请圣上明察啊!” 成璧闻言浑身颤抖,气得想冲上去抓挠她,高叫道:“你这是要栽赃给本宫的母妃不成!混账东西,你胡说!” “玉儿。” 皇帝冷叱一声,神情几变,最终归于哀寂。 “先去瞧瞧你丽母妃吧。” 成璧被皇帝领着去了丹樨宫。那丽婕妤正瘫坐血泊之中面如死灰,臂弯里捧着那个刚成型的孩子痴痴而笑,见了她来,先是神光涣散,而后便柳眉倒竖,如市井泼妇般扑上来吼道:“贱人,还我儿命来!” 成璧不敢闪躲,皇帝已命宫人止住她,“不像样!你是朕后宫妃嫔,不是街头疯妇!” “陛下心中只有贵妃,妾与妾的孩儿即刻死了,只怕您也不会为我们母子二人掉一滴泪!” 丽婕妤捶地扯嗓嚎啕不止,原本描画精致的容颜一夜间枯萎殆尽,鬓发乱如蓬草,眉梢眼角淬满怨毒,吊着眼瞪向成璧。 “陛下!妾的孩儿难道就不是您的骨血了吗?求您看一眼我们的孩儿吧,看看他的鼻子、嘴巴多像您……” 赵成璧被那团人形的血肉骇破了胆,缩着脖子往皇帝身后挪了半步。 皇帝低低一叹,“你才失了孩子,行止失常,朕不该怨你。只是此事古怪,朕会令慎刑司详查。” 成璧的及笄礼便在一阵兵荒马乱中草草落幕。满宫披素,原本该被捧在手心的娇贵公主一夜间落入尘泥,无人问津。皇帝将公主与贵妃二人软禁在碧霞宫中,内廷上下查了个翻天覆地,却始终未能得出结论。 在此期间,贵妃受惊动了胎气,皇帝倒是特特漏夜前来安抚一二,只道是自己明知爱妃与成璧皆是受人陷害,可那丽婕妤母家在朝中根系深远,不得不给其一个交代。待到查出幕后黑手,定当为妻女正名云云。贵妃默然,待皇帝离去后才抱紧了成璧无声落泪。 约莫半月后,皇帝终于解了她母女二人的禁足,待成璧仍如寻常慈父般宽和。经此一事,成璧沉稳了许多,读书处事皆有进益,被父皇拍着小脑袋夸了数次也不敢有丝毫松懈。可就在这个关头,容珩亲自入宫与帝详谈,解除了他二人的婚约。 彼时她以为这便是她人生最灰暗处,失却容珩,仿佛万事万物都全无意义,却不知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得知被太傅解了婚约,成璧颓唐不已,日日食不下咽,转眼间便瘦得衣带渐宽,满以为是丽婕妤之事叫太傅误会自己品性不端。贵妃看在眼里,疼在心头,每每温声劝慰,却只换了女儿一脸泪珠儿,渐渐的也只是执手陪伴,不再多言。 成璧抑郁多日,再回神时,见母妃熬度得比自己苦了十倍有余,心中愧怍难当。这时候贵妃的肚子已经挺起来了,轻轻附耳时,总能听见弟弟妹妹在母妃腹中翻动的声响,很是生龙活虎。 “母妃,玉儿对不起你……” 慧娴贵妃见成璧终于肯开口与她对话,喜得忙将她搂住,温声道:“玉儿受委屈了,弟弟妹妹很快就会来为玉儿撑腰呢。” 成璧将小手贴近母妃撑得近乎透明的腹部皮肤,颇有些忧心忡忡:“玉儿总是犯错,不讨人喜欢,弟弟妹妹会喜欢我么?” “傻丫头。娘的玉儿是世间最好的女孩儿,怎会有人不喜欢?” 成璧眼眶微酸,垂眸隐忍了片刻,终于破涕为笑:“母妃,玉儿想抱着您!” “好。” 她拥着母妃,细嗅着她身上春花与松墨交织的温润香气,就像是拥住了她的全世界。 “慧娴贵妃,私通外臣,身怀孽种。秉性跋扈,残害妃嫔。恶积祸盈,罄竹难书。朕怀痛念,加恩赐令自尽。” 一杯鸩酒端上前来。 “娘娘,该上路了。” 慧娴贵妃素衣披发,不施粉黛,仍掩不住绝代风华。殿中近侍皆泣,贵妃却仅是羽睫轻颤,静静捧起那杯毒酒。 “玉儿,别怕。” 成璧被几个太监抓住手脚按在地上,疯了似的挣扎叫道:“你们放肆!谁也不许动我母妃,本宫要见父皇!父皇不会不信母妃的!” 刘福宁一张圆脸早哭得皱成了一团,死死拉住成璧小声道:“公主可不敢再说,陛下这回是……是真的……” “父皇!母妃被人所冤,腹中还有你的孩子,你为何不信!” 成璧状若疯虎,三四个宫人竟然拦她不住,叫她拼命挣开束缚,野狗似的直往前窜。她才扑了两步,便被侍卫一脚踹在膝弯,咚地一声重重跪在地上,摔得血泪盈面。 “母妃是冤枉的!”她已不知疼痛,只顾仰着头大声嘶叫,“欺主的狗东西,本宫要杀了你们!” 有人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她止住言语愕然抬首,却见她往日最为敬爱的父皇正缓缓收回右手,满眼皆是失望与愤恨。 没有哪位帝王能够容忍枕边人十余年如一日的伪装与背叛。 成璧捂着面颊,茫然地蠕动了几下嘴唇。她往前爬了几步,想要抓住皇帝的龙袍下摆,却被帝王一脚踢开。 见此情形,贵妃再难维持淡静,扶着肚子跪下呜咽道:“玉儿,莫要闹了,母妃求你!” 成璧慌忙点头听话,掩面啼哭不止。 那贵妃眸中珠泪翻涌,终于抬起眼帘认真观望着她的君主与夫郎,她爱了半生的男子此刻正痛苦难抑,鬓角已生华发。 “此间种种,皆是妾一人之过,成璧年幼无知,冒犯天颜,还请陛下宽恕。”她顿了顿,复又轻声道:“妾将远行,望君珍重。” 言罢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 周身钳制微松,成璧飞快地往前爬去,却只来得及接下那只倾落的酒盏。 甜香馥郁,透过玉质杯壁沾染上她的指尖。原来毒酒之甜更甚杞子汤羹。 泪下朱颜,玉山崩殂。 有鲜血自贵妃唇角、身下涌出,逐渐溢满成璧的整个视界。她的弟弟,她苦苦盼了八个月、即将出世、已然会踢会闹的弟弟,此刻化作一滩血水沾湿了她的衣袍。 就在前些天,她还伏在母妃腹间,轻吻了他印在肚皮上的小脚丫呢。 赵成璧趴在母妃身前,眼眶、嘴唇皆被鲜血浸透,她想眨一眨眼睛,再去唤一声母妃,却被满面模糊黏腻的甜腥滞住了动作,连一点动静也发不出来。倏忽间天旋地转,原来帝王情爱,不过水月镜花一场。 玉镜碎,月难圆,繁花逝水,皆作尘土。 尔玉公主不修德行,目无尊长,被废为庶人,贵妃殁后,连夜迁入掖庭为奴。 掖庭深深深几许,皆是后宫罪囚人。赵成璧初来乍到,起先还保有一些公主娇贵的做派,白日里食不果腹的倒还好说,一入了夜,便怀想着母妃的音容笑貌,抱紧双膝坐在草席上暗自啜泣。只这么的捱了大半个月,眼睛便不大好了。 掖庭的嬷嬷才不管她是不是公主之尊,一个个的三角眼睛横肉脸,眸光厉芒如针,但凡见她稍有懈怠便是一顿鞭子上来,疾风骤雨也似。她反抗了几次,终于明白无人会再关注自己的性命安危,便只得强自隐忍起来,每日乖乖洗衣织布。 可掖庭不只有嬷嬷,还有几位皇帝盛宠贵妃时发落至此的妃嫔。这些女子曾也是容色倾城,却在无望的苦熬中耗尽了心力,更有甚者已然疯癫,每日里指天骂地胡言乱语,十句里有七句骂着贵妃,另外三句则在苦求帝王恩宠。成璧落入掖庭,便成了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整日价翻着花样折磨于她。 若仅是这般倒还无妨。成璧为人看似娇气,却有一种坚毅不屈的品性,不出数月便习惯了在泔水桶里与狗儿抢食吃,有人欺负过来,也是眉毛不皱一下就举起纤弱的胳膊予以回击,端的是威风凛凛。然有一样,却是她昼夜难安、防不胜防的。 她在掖庭待了近一年,如今已十六了。想当初,贵妃国色天香,只一眼便叫帝王为之倾倒,留恋终生。成璧全然继承了贵妃的美艳,眉眼灵俏还犹有过之,出落得如楼台牡丹,含苞欲放。 掖庭孤苦,缺衣少食,她又常被嬷嬷扯拽欺辱,难免偶尔衣不蔽体,露出香藕似的臂膀与小腿。每每这时候总有几道视线追随着她,露出禽兽般的垂涎之欲,使她芒刺在背。 她曾暗中观瞧过,恶人里头既有掖庭的侍卫,也有些被骟了数十年的老阉狗,白日里无事便紧盯着她,用视线肆意地轻薄着。 那些阉人最是可恶,明明早便没了使坏的用具,偏偏因着自身残缺恨透平生,滋养出许多猥亵恶念。宫人常言,宁可老死深宫中,莫与太监做对食,想来也是深受其害才得出的箴言。 上月夜里有人欲翻墙而入,被她在墙头埋伏的碎瓷扎了回去,只怕还未死心。昨儿隐隐的又有人来,成璧握紧捣衣木杵,靠在门后大睁双眼守了整整一夜,那人未寻着空当,只得悻悻离去。然她一介孤女,躲得今日,能躲得一生么? 思绪至此,她已下定决心。若此身终究难保,倒不如以肉体为饵博一个出路。皮肉交易有来有回,总好过落入阉人魔掌,自此不得翻身。 这一日,成璧静坐屋中,缓缓掰开刘福宁偷遣人递过来的大白馒头。那馒头中空,其内藏了一小段眉黛和半块胭脂。她珍而重之地拾起那些妆点用具,捡过婕妤宫里扔出的、满是裂纹的琉璃镜,揽镜自照,细细勾画魅人轮廓。 她是天生的美人,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红,然今日她要诱着的这一位乃天潢贵胄,想来早已见惯风情,更遑论他本人便生了副一等一的俊逸皮囊,寻常之美,难以入眼。既如此,她便决定扮作楚楚弱势,央他同谱一出英雄救美的戏。 点绛唇,敷靥面,画蛾眉。远山黛色,盈盈秋水,尽在此间。她放下胭脂,伸出手指轻触镜中人,一颦一笑,已脱去尔玉公主的稚嫩,有几分肖似碧霞宫中故去的贵妃,更多的却是独属于她的风神,倔强地品嚼着一切苦痛,只用娇俏笑颜迎来送往。 她闭上双目,将那中空的馒头撕碎,混着眼泪狠狠塞入口中。 掖庭嬷嬷追打着窃食的她,而她则算计着男人步子的长短,在转弯处巧之又巧地与他撞在一起。一切皆如她所料,唯独他,始终不在她运筹帷幄之中。 赵元韫闪身避过,任她摔到地上磕破了手肘和掌心,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见她衣着实在单薄,便了然轻笑道:“本王看起来,很有闲心救风尘么?” 成璧强装出一副楚楚神色,委委屈屈地抬眼看他,眼泪将落未落。 “赵成璧?” 赵元韫认出了她,眸中蜜色深沉,忽地启唇温柔唤道:“原来是你,尔玉。” 临楼王是宗室远亲,因他这一支,爷爷辈上娶了昭明帝的小姑,真算起来是比成璧要高一辈的。成璧听他唤出自己的乳名,先是微微一愕,随即向他软声求告:“皇叔救我……” “皇叔?”赵元韫点了点头,“倒是个不错的称呼。你这丫头,虽有些小聪明,却只一心想走捷径,落入邪道而不自知。” 赵成璧被他一语道破,羞得面红耳赤,下意识死死咬住下唇,他却一步走近,蹲下身挑起她的下巴,悠悠道:“靴子,脏了。” 她垂眸看去,恰见他靴面上一块尘土,许是她方才不留神间蹭上去的。成璧缓缓俯身,柔顺道:“尔玉给皇叔擦擦。” 赵元韫轻哼一声,摇了摇头。 “尔玉的衣服也脏了呀。” 成璧敛眸一笑,解开衣襟,用雪玉似的胸乳贴住他的靴面,轻轻滑动两下,学着后宫妃嫔邀宠的模样娇媚道:“皇叔疼我,我给皇叔好好擦擦……” 赵元韫哈哈大笑,长臂一伸将她拦腰抱起。成璧两只玉手环上他的脖颈,欢笑间隙倚靠着他的胸膛,深深呼出一口清气,长睫掩下无尽悲凉。 【作者废话区】:下章毫无浪漫的初夜预警!一切罪恶终将绳之于法! 十九、琢玉(回忆杀强制爱慎入,微H) 临楼王,宗室巨子,天生贵胄。传闻中其人生得丰神俊朗,威仪赫赫,端的是好一副游戏花丛的浪子面貌。 然此人虽样样皆拔尖,却是个满京城有名的丧门星,没几年的功夫便一连克死了三位王妃。有缠绵病榻苦熬死的,有大雪天摔了一跤磕着脑袋死的,也有寺庙上香归途中被贼人掳去折磨死的。 因这一样,京中贵女择婿时不免审慎起来,好好的青年俊彦,愣是落了个门庭清冷无人问津,也不知背地里是否偷养了几房外室,以解空屋寂寥之苦。 赵成璧从往昔的细枝末节和掖庭众人的对话中大略拼凑出了这么个身影,也一早想好自己应当如何与之胁肩谄笑,可真对上他时,仍不免心中慌乱,怯怯地垂着头不敢出言。 赵元韫脱下沾满雪珠的外袍,迤迤然在陋室当间的小榻上寻了处空隙坐下,瞧见成璧正不停地搓捻着手心,不由满目兴味。 “尔玉。” 他轻声唤她,即便这是他们的初次幽约,那语声中也是情意缱绻,仿佛早已与她锦书相传十余载,鸿雁携飞两心知。 成璧长睫轻闪,缓缓抽落自己的衣带。单衣委地时,已见得玉峰初成,玄奇处云雾蔼蔼,润玉流芳。 她屏住呼吸,静待着那人将她拆骨入腹,却不料他仅是眸色微深,久久没有半点动作。 她有些无措,也隐隐生出些妄自菲薄的情绪,只觉自己容貌稚嫩,远没有诸王府中调养的美娇娘来得妩媚诱人。她轻咬着下唇不敢抬眼,眸中泪意又现,只怕今日一番布置,不过是让自己沦为笑柄,换不来分毫生机。 正胡思乱想着,赵元韫已然启唇轻笑道:“还不过来,等什么呢?” 成璧依言上前,被他拉住玉手,轻轻伏在他怀中。 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赵元韫自幼弓马娴熟,秉承了阿史那上将军族中一贯的健壮体魄,坐在那里虎踞龙盘。他的臂膀上肌肉坚实,温热而有力,一旦拥住了她,便再无路可逃。 “皇叔轻些……” 赵元韫莞尔失笑,指尖划过成璧的每一寸玉肌,酥麻如羽。 “这里曾有人碰过么?” 成璧摇头。 “容太傅也没有?”他凑近她的耳廓,将滚烫的舌尖滑入耳中,顺着软骨的走向一圈圈舔舐入里,又轻叼住那圆润耳垂,低笑道:“尔玉是乖孩子,可不能糊弄本王。” 成璧从前与太傅戏耍,不过是两唇相贴,再想亲近些时都被容珩红着脸唬了回去,只道是帝女之尊不可邪淫堕落,哪里经过这等风月阵仗?此刻被他一招拿住命门,已然浑身瘫软,紧咬住舌尖,却未能咽下一声呻吟。莺啼初试,娇声颤颤。 “这样敏感,看来尔玉果真还是个雏儿呢。” 赵元韫大掌分开她的双腿,使她跨坐在他腰间,伸指一探,生涩难行。他轻啧一声,皱眉道:“还是太小了些,本王生得伟岸,恐怕会伤了你。今日便罢……” 成璧见他似有离意,连忙夹住他的腰不放,朱唇胡乱往他脸上蹭去,却被他一口衔住,大舌翻覆间将她唇齿幽香品酌了个彻底。他与她辗转深吻,舌尖灵巧地戏弄着她的,攻势如摧枯拉朽。 欲壑难填,岂可阻之。 “尔玉想做本王的人么?” 他在她耳边温声呢喃,而她神思迷离,轻轻点头应是。 “别怕,”他摸了摸她的头,覆上一吻,“本王如你所愿。” 赵元韫握住成璧的白玉纤腰,沉身将自己压入她的蜿蜒花径。 成璧身下剧痛,有火热之物伴着惊涛拍岸的力道骤然贯入,将她的身与魂灵俱劈作两半。她痛得眸光涣散,不自觉往后仰着脖子呜咽陨泣,手脚也挣扎起来,却被他拉住腿儿圈拢住他的劲腰,迫着她在他身下婉转承欢。 “痛么?” 他的声音温柔如醉,神情却分明是清醒的,连喘息的节奏都与平常无甚分别,似乎与她一度风月,都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成璧被他顶得抱住床柱娇躯直颤,半句话也说不出,只顾凄凄流泪。 “尔玉哭了?那本王轻些可好?” 他这么说着,动作却丝毫不慢,甚至更铆足了劲儿往她幽秘处撞去,深深连浅浅,行行复停停。一切细密幽微的感受都在肌肤相触时无限放大,如野火生于原野,燃烧得哔剥作响。而他却冷眼旁观,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成璧嘤嘤啼哭,小手推着他连声告饶,“不了,不要了……” “这就退缩了?半点本事都没有,还敢来勾引我,真是个不乖的小妖精。” 成璧臀上一痛,被他抬手拍了一掌,“放松些,夹得这样紧,是要磨死你的夫婿么?” 这样的荤话是成璧从未听过的。她双颊红如滴血,一面小声啜泣,一面拧着小腰儿勉强迎合上去,娇颤颤地任他采撷。 赵成璧年方二八,碧玉初成,那临楼王却已是虎狼之年,二人气力相差甚远,不消半刻成璧便已败下阵来,被他的霸道作弄得溃不成军。 他强拉着她共赴一潭泥沼,在痛与欲中反复沉沦。 冬夜陋室孤寒。有朔风自墙缝处钻入屋中,卷入数粒细雪。 当是时,窗外雪大如席。一夜天光流转尽,皑皑寒雪覆满这数百年的锦绣宫城,掩下无数蝇营狗苟,以及一个女子的挣扎与哀泣。 成璧是在临楼王怀中起身的。她哭了一夜,早就倒了嗓子,再一贴上他滚烫的前胸,身子便不自觉抵触地轻颤起来。 成璧暗地一掐大腿,抑住心内对他的畏惧,又低低咳嗽两声,假作担忧道:“皇叔在掖庭过夜,不知可会有言官指责?” 赵元韫抚了抚她的额发,淡笑道:“本王一向随心所欲。昭明帝曾亲赐我祖丹书铁券,即便是有人告本王谋反也无妨事的。不过本王倒有一事想问问尔玉。” “皇叔请说。” “尔玉的兵法学得不错,凡事讲求谋而后动。故而,美人计,所求为何呢?” 他是夷族后裔,五官深邃而凛冽,一双眼眸沉郁如海,望之摄人心魄。成璧腰肢酸软,无力地伏在赵元韫胸口,支起一副楚楚面孔细声道:“皇叔喜欢尔玉么?” “自然是喜欢的。” “那……”成璧眸中盈盈,情意真切无比,“尔玉仰慕皇叔,不求名分,愿为奴为妾侍奉在皇叔左右。” 闻听此言,那赵元韫却是眉目微敛,无言起身准备离去了。 成璧慌忙跪行上前抱住他的腰,“皇叔别走!尔玉是真心想要侍奉皇叔……” “真心?”赵元韫轻笑,“看来尔玉还没想好。” “我……” “嘘。”赵元韫点住她的朱唇,“莫要再说为人妾室的话,本王会失望。好好想想。” 成璧浑身战栗,眼帘低垂,指甲深深刻入手心,有鲜血顺着掌中脉络无声滴落。她拢起烂衫,以额加地,向他郑重一拜。 “慧娴贵妃受歹人阴谋陷害,蒙冤而死,尔玉欲为母妃平反,求皇叔相助!” “原来如此。” 赵元韫毫无意外地点一点头,将一盒药膏掷在她身上,穿好衣服便欲离去。成璧不得回音,绝望中拱起腰肢向前爬了几步,却被他回身搂住。 “傻丫头,急什么?此事艰难,哪是一蹴而就的?”他轻吻了下她的额头,“不是要给本王做侍妾么?好好养养身子,过几日本王再来看你。” 赵元韫将狐腋大氅留下,裹住她单薄的娇躯,又戏谑道:“记得同掖庭嬷嬷讨张大些的床榻。昨儿地方实在狭窄,你又怕疼,少不得顾惜着你,叫本王如何施展得开?” 他还未施展彻底,那竹床已然摇摇欲坠,成璧本人也是憔悴如风中飘絮,对床笫之欢升起由衷的恐惧情绪。处子之身本当温柔相待,她却头一遭就碰上了这么个饿狼似的男人,那作恶之处生得也是异于常人,直将她撑得小腹抽痛,半丝快感也无。 待临楼王离去后,她捡起药膏,小心地为伤处涂抹。不多时,有一老嬷嬷端着碗汤药进来,黑咕隆咚的直冒热气。 成璧在掖庭日久,平素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靠自己熬度过去,从未听说有人能好心为罪奴送药的。那老嬷嬷面无表情不似善类,也不知给她拿了什么奇毒,难道……父皇终究还是容不下她了么?。 成璧换了副天真无邪的神态,小心问道:“嬷嬷,这是什么呀?” “避子汤。” 那嬷嬷眉毛一皱,冷叱道:“你这小贱人倒攀上高枝儿了,如今贵人保着你,特许你歇息几日不必做活。但掖庭里可容不下孽种,快些喝了,万万别连累了咱们!” 成璧朱唇微翘,二话不说捧起那汤药便往嘴里灌,待尽数咽下后才愉悦地笑起来。 这位嬷嬷声音有些耳熟。前些日子,正是她与旁人谈论临楼王之事,又特特提到王爷何时会路过掖庭,才叫成璧生出利用之心。 想来也是,王爷身份贵重,为何偏要往掖庭走上一遭?还有那盒药膏,果真是凑巧备在身上的么? 鱼与诱饵,孰先孰后,谁人能辨得分明呢。 此后几日,成璧虽不必再做活,日子却更加难过了。临楼王从未有心掩盖自己的痕迹,大喇喇地将二者私情暴露在众人眼前,平白为她招惹了许多妒忌。 几个年岁轻些的宫人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满以为临楼王也会瞧上她们,成璧此举俨然效同夺夫之仇,故而待她走过时便刻意高叫道:“原以为公主冰清玉洁,谁知道勾引起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可见是贵妃教得好!” “是呀,咱们小门小户出身的倒还讲求体面,就是学不会那等秦楼楚馆的妖艳做派。窑姐儿似的叫了一夜,也不知受了多少风流种子!再过几个月,肚子就要大起来了吧?搞不好要在掖庭生下个小杂种呢!” “平日里便妖妖巧巧的大不成个体统,打个水都要露胳膊露腰的,连掖庭侍卫都勾得丢了魂。这肚子一大起来,还真说不准是谁的……” “公主啊,你再低三下四有什么用,即便怀上身孕,那临楼王果真能娶你么?哈哈哈……” 赵成璧闭上双眼,咽下泪意。她所欲求者不足为外人道也,复仇之路荆棘密布,骂一骂又少不了半块肉,何妨一笑置之呢。 赵元韫再来时,成璧正举着扁担与几个废妃撕打,小脚一蹬将女人踢了个趔趄,上蹿下跳得泼猴一般,嘴里直道:“骂我可以,不许你侮辱我母妃!” 赵元韫在一旁抱臂看着,无意出言相助。因他看来,这样的成璧,比起那日精心妆点过的温顺美人要更多了几许韵味。 她是块明朗而不服输的璞玉。美则美矣,野性难驯,仍需精心雕琢,才能化作他的掌中明珠。 这一日的临楼王兴致颇高,并不急着拉她入榻,而是将她抱到膝上,又自身后献宝似地捧出一物,“尔玉瞧瞧,这是什么?” “是御膳房的盒子。皇叔给尔玉带了吃的么?” 赵元韫打开食盒,其内摆了几块精巧的御贡糕点,触手温热,显然是才从炉灶上下来不久。 他其实只是临时起意,随手抛出些玩意儿稍作奖励。成璧不知其里,却晓得浪子真心难得,此时应当同他展露出自己的感动与孺慕,是以轻抿朱唇,眸中清泪将出,恰到好处的惹人怜爱。 “皇叔真好。” 她拾起一块蟹黄鹅油酥,浅尝了下这旧日不曾珍惜过的滋味,拭泪道:“很好吃。尔玉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这等味道了。” “再尝尝这一道,本王特意点的。”赵元韫一指盒中,“听闻贵妃出身江淮,善做民间小食,对这红糖糯米油糕尤其拿手。尔玉试一试?” 赵成璧小手捏着糖糕,将其往豆粉里滚了又滚,垂着眼鼻翼翕动数下,这才将糕点整个塞入口中。 “慢些儿,又没人与你抢。” 成璧强忍住呕吐的欲望,满眼泪花囫囵吞了下去,勉强笑道:“果然香甜如旧。皇叔厚爱,尔玉不知该如何报答……” 赵元韫摸了摸她的头,“这样贪吃甜食,分明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他心念一动,伸手捏起一块糖糕凑到她唇边,看着她乖乖启唇咬上一口,忽觉自己也生出了豢养雀鸟的闲情逸致。 糖糕食尽,成璧凑上前含住他的手指不放,一寸寸轻舔着那些红褐色的糖汁,眼中似有些朦胧的期待。 赵元韫以指勾住她的舌尖,语声喑哑:“小妖精,又在勾引本王?” “皇叔比糖糕还要甜。” 她嬉笑着,被他压进榻间,几度云雨,梦会巫山。 尔后他二人便常在掖庭空室中幽约缠绵。临楼王偶尔会带些吃食,因自以为那红糖糯米油糕很得她的意,之后每每带来的便都是些甜腻之物,更起了性子要一口一口地强喂她吃下,美其名曰闺房之乐。 成璧苦不堪言。因在她眼中,能害人性命之物皆是甜的。让丽婕妤落胎的汤羹是如此,让母妃身死的鸩酒更是如此。 甜能藏毒,每吃一口都像是在刀尖舔血。她应激欲呕,却不得不强自忍住不适的神情,摆出副孩童模样彩衣娱亲,终于哄得皇叔松了口,决意将她带出掖庭。 这一年除夕,赵成璧在临楼王府与赵元韫一同守岁。 成璧手执银剪修理着烛花,俏皮地笑道:“皇叔好能耐,偌大个活人都能偷出宫来。万一被掖庭的嬷嬷发现了,岂不是要打断尔玉的腿?” “怕什么,本王早就做好了安排。公主眼下正在掖庭洗衣扫地呢。”赵元韫圈住她的腰往怀里一拉,薄唇便覆了上来,“尔玉已不是公主,而是本王的侍妾,哪有娇娘子与夫君分居两地的道理?” 成璧捏紧了银剪,只怕自己一个不防戳伤了他,虽她暗地里正是这般想的。什么狗屁夫君,就是个恶鬼托生的色胚,哪日叫她一剪子扎死才是正经。 “尔玉……” 他的大掌在她身上游走,埋首在她颈间,黏黏腻腻地唤着她。 “皇叔不可!”成璧推拒道:“依照祖制,年关守岁不可行乐,否则来年将生祸患……” “那是你的祖宗,又不是本王的祖宗。我祖还说过年关近前,正是绵延子嗣的好时机,尔玉越是推拒,本王便越想……”他舔吻着她纤润秀致的蝴蝶骨,眼中柔波微醺。 “皇叔这样独宠尔玉,旁人该吃醋了……” “哪儿来的旁人?” 赵元韫将她抱到榻上,剥开她的衣襟,在她心口放了一物,冰凉凉的,激得她身子一缩,偷眼看他,“这是什么?” 赵元韫微微一笑,“自己看。” 待她垂首瞧时,神情立时凝住。那是一枚玉佩,形似磬而小,温润晶莹,绝非凡物。她颤抖着手握住那枚玉佩,一句话也说不出,珠泪转瞬间挂满了面颊。 玉佩上刻有一个珩字。是她与太傅被圣上许婚时,容珩赠予她的。拥有此物,便相当于是容家认可的媳妇儿。 汝之玉璧,吾之珩璜。此意绵邈,愿与偕老。 “容珩哥哥……” 她明知不该在他面前妄动情愫,却再难遏制心中按捺多时的委屈与悲恸,握紧了那枚玉佩哭得肝肠寸断。 “不过是枚死玉,也值得哭成这样。本王原想着予你做个礼物,既不喜欢,便扔了罢。” 赵元韫从后环住她,强硬地掰开她的手指,抢过那枚玉佩往地上掷去。戎马之人手劲甚大,但听啪地一声响,那玉佩已然四分五裂。 赵成璧睁大了眼扑上去咬他,却被他托起下身猛然贯入。 她身下一痛,掩住朱唇哭叫不止,还想倾身去捞榻下的碎玉。一只玉手斜斜伸出,又被他一把抓了回来,困入掌心。 “赵元韫!你这个混蛋!” “才来了本王府上便一意推拒,真以为本王看不出么?”赵元韫挑眉而笑,温存与恶劣两种特质在他身上糅杂的淋漓尽致,疯狂地顶着她,肉茎破开花壶,一次次研磨着最深处紧致湿热的小口,在她耳边道:“容府就在临楼王府隔壁。尔玉这是怕了?怕你昔日的旧情郎听见你我苟且的声响?” “滚开!唔……” “怎么,还没用完便不认账?” 赵元韫抓住她的手指引向下端,抚上二人交合之处,顶弄间拉扯出一片银丝,“那容太傅倒是君子端方,哪里晓得尔玉是个喂不饱的蜜罐子呢。” “不要提他!”赵成璧挣扎着躲避他的碰触,却仍渐渐泥足深陷,声音低了下去,痛苦道:“皇叔,求你,莫要提他……” “尔玉,你在我的床上,要本王为你做事,却私心爱慕着旁人,不觉得对本王不公么?” “分明是你蓄谋已久!” 赵元韫正吻着她面上泪痕,闻听此言,便再绷不住笑意,埋首在她胸前闷声道:“尔玉聪慧。” “你是本王处心积虑要抓住的小雀儿。” 成璧一心去抓那地上的碎玉,偏着头不停地探手去够,终于叫她摸着一块。那碎玉边缘锋利,割破了她的手指,她却爱如珍宝,死死抓在手心,面上隐隐流露出安宁的笑意。 她握紧了那块玉,回抱住赵元韫,与他纵情贪欢。 赵元韫本是不知她为何突然乖觉起来,倒也颇享受了一阵。但见她朱唇轻蠕,便缓下动作附耳去听。 “容珩。” 她喃喃自语,魂灵徜徉在另一方天地,仿佛正与她的那位心上人共赴情欲之巅。 赵元韫怒极反笑,狠狠顶入最深处,随即大掌抚上那纤弱不堪摧折的颈项,收紧指节用力扼住她。 成璧原本仍在梦中,俶尔剧痛袭来,如遭潮水没顶,连喘息都不能,一张脸儿转瞬间憋得通红。 她像一条缺氧的鱼在床榻上挣扎翻滚,却无力挣脱那铁铸的大掌,窒息到双目暴突,脸上尽是血丝。眼前白光一闪,她看到她的母妃正怀抱着弟弟向她招手。 “玉儿,一个人熬了这么久,很累了吧?到母妃这里来,歇一歇。” 成璧流着泪摇头,奋起最后一点气力抓挠向颈间大手。 赵元韫轻嘶一声撤回大掌,垂眸看了眼手背伤痕。 成璧濒死之时反生奇志,竟活生生挠下一层皮来,但也真到了强弩之末,即便他已松开了钳制,她也无力再行反抗,只白着小脸无声地躺在那儿,胸膛微微起伏。 “野猫似的。该好好修修爪子了。” 赵元韫安抚性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如何能想着旁人?只有我才是你的毕生依靠。” 她不说话,他也多少生出些怜惜,终于轻叹一声从后将她抱住,向她服了软。 “今日尔玉受苦了。” 【作者废话区】:再次,任何邪恶终将绳之以法.gif 二十、伏龙(坏男人彻底暴露,慎入) 临楼王摔了成璧的定情之玉,她心里便从此记恨上了,梗着脖子好些时日不愿搭理于他。 赵元韫倒是觉着她这冷淡模样也有些韵味,便逮住小姑娘的手不放,强令她为他磨墨修书,以示红袖添香之雅趣。 “写两个字给本王瞧瞧。” 他将她揽在怀里,品嗅着她发间的香气,呼吸绵长。 赵成璧不理他,面上始终冷冷的。赵元韫知她气恼,便好脾气地将笔递到她手中,“乖乖的,一会本王赏你些甜糕。” 啪嗒一声,毛笔被成璧拂落于地。 “小野猫闹脾气了?”赵元韫轻笑一声,咬住她的耳垂,喘息湿湿热热的渗入她颈部肌肤,“既然不想写字,那看来是想做些别的事情。” 他将成璧往书案上一推,强箍住她的腰肢扯开裙摆,按在当地挺身进入。成璧倒没有再哭,不过是苍白着小脸儿死死咬住下唇,不愿发出半点声音。 赵元韫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便伸指拨开她的唇,勾住她的舌尖,“本王还没发话,尔玉怎么敢伤了自己?” 成璧有心去咬他的手指,却被他灵巧闪过。这人活脱是色鬼转世,在书案上竟比往日床榻间更尽兴了十倍,直弄得她红痕满身才罢了手。 “瞧这儿乱的,尔玉将本王的书信都打湿了。” 成璧愤懑难当,胸脯气得一起一伏,却无奈只能软着身子趴在案上。待歇了一会,临楼王又递笔过来时,她便老老实实地接下了。 尔玉公主进学时一贯娇慵惫懒,于琴棋书画上,虽不能说一窍不通,却也称得上是糊弄的大师。单说这写字上头,年年都是只将帝皇寿礼那几十个大字练得精熟,其余一概不论,惹得程子光一收上她的课业便捻着胡须长吁短叹。 容珩每每试图掰正了她这些歪风邪气,她也振振有词:公主之尊何等贵重,万事皆有旁人代劳,又无需像瘦马似的学足才艺供人取乐,平日里只消安心享福便好。父皇令她在明英馆进学,不过是因膝下空虚,将她充作男嗣教养聊以慰藉罢了,哪里是真指望着她有甚出息? 故而此刻一出手,便叫赵元韫大皱眉头,看罢多时终于一声长叹,将那字儿凑到烛台上烧了。 “本王的侍妾竟写得一手烂字,好说不好听的,叫本王也跟着脸上无光。” 赵元韫强逼着她认真习字,见她不情不愿的没个动静,便又俯身上来作势要扯她裙裳。成璧被缠得没了法子,只得乖乖被他抓住右手,在宣纸上写了一个玺字。 “尔玉为玺。”赵元韫缓缓念了这么一句,眸中意味深长。 “可还记得本王给你取的乳名么?” 成璧抬起头,愕然对上他的视线,他却但笑不语,松开了她的手,让她继续埋头临摹名家碑帖。 自那之后,成璧在临楼王面前收敛了许多。因她心知,此人心冷手毒,是个软硬不吃的狠辣角色。她既已选择向邪魔摇尾乞怜,便要有些自知之明,往昔情爱如过眼云烟,绝不是目前的她有资格沾惹的。 同他置气,屁股遭殃不说,自己还要先去了一层皮,如此只得姑且先顺着他的心意虚与委蛇,省得哪一日倔劲儿上头,又被他活活掐死在床榻上。 成璧委曲求全,则赵元韫也承了她的情,二人重归于好,每日琴瑟和鸣,亲密得仿佛真做了夫妻一般。 在与临楼王的相处之中,成璧逐渐看到了赵元韫不为人所知的一面。譬如这人有一样怪癖,原不是高门贵子该有的。赵元韫的书房不似寻常官宦人家满是墨香雅韵,反倒跟个市井木匠一般,摆满了大小不一的刻刀、木料。 这里头有天子棺椁所用的金丝楠木,有价比万金的海国沉香,也有道旁随处可见的枯树墩儿,零零总总不一而足。赵元韫闲时偶会拾起工具琢磨一阵,却总不见他真拿出什么传世大作,至多不过是为成璧屋内添上个雕工精致的胡床、妆匣罢了。 成璧曾隐隐见他雕过些小像掩在袖中,便试探着央他为她也刻上一尊,却被他另起话头敷衍了过去,过后不再提及。 另则还有一样秘辛。临楼王以世子之身承爵不过数载,已然大权独揽。可若非是老王爷先前惊马摔伤,半边身子瘫在床上不能动弹,这王府大事本还轮不到他做主。 但在成璧看来,那老王爷哪里是病入膏肓,反倒可说是老骥伏枥,余威在矣。最起码他呼喝赵元韫的声音还是中气十足,明明被幽禁在房内,却还隔三差五的拍碎个杯盏扔出窗外。好好一对父子反目成仇,也不知所为何事。 那临楼王虽常被老王爷传入屋内捱上一顿斥责,却始终面不改色,整日与成璧风花雪月、赌书泼茶,优哉游哉的没个正形。成璧一心复仇,偶尔有些焦急地询问进展,他却道是鱼已在罟,仍需巧计周旋方可收网功成。 赵元韫为人可恶,却与流氓匪类有种本质的不同。他有能耐,有心机,亦有欲求,即便最放纵时眸色仍冷静如初。成璧拿不定自己究竟在他心中有几分重量,说他情爱自己,他从没有半点顾惜。若说不爱呢,却又三天两头撩拨着,不见腻味。 偌大的临楼王府连个通房姨娘都无,以他的身份,什么样的貌美女子不可得?她虽是容色过人,却还自忖当不得惑主的妖妃,且他这个主儿她看不透,不知所求,何以惑之呢。 偶有一日,老王爷趁着赵元韫不在府中,将成璧传入屋内。 “听闻吾儿思韫房里近日多了个美人,抬起头,给本王瞧瞧。” 老王爷赵诞强支着身子斜靠在迎枕上,嗓音呕哑。他久未见光,半边身躯缩水成了一段枯枝,另外半边则还可窥见曾经横刀立马的健硕身影,极不协调。说话时又直喘气,活像是脖颈里藏了只老鹄。 见成璧抬起头来,他打量片刻,昏黄的眼珠微微闪动,末了桀桀笑道:“还以为是什么惊世美人偷了吾儿的心。原是成璧贤侄孙女儿。” 赵成璧不知该作何回应,又听得他道:“思韫的性情,我这当爹的最是了解,绝非温存良人。你这小女娃娃可是被思韫拿住了把柄?是他迫了你罢。” 成璧摇头,“尔玉是自愿为皇叔侍妾。” 赵诞听得嘿嘿直笑,“天真的蠢货,与你那父皇母妃简直一个模样……以色侍人,与贼为伍,能得几时好?” 成璧觉得他不知所谓,许是憋闷久了有些疯魔了,便准备起身离去。岂料老王爷却将一只杯盏扔到她眼前,墨汁似的药液溅了她一身。 “老王爷,您……?” 赵诞已躺回原处,眼皮耷拉下来,隐隐窥见其下眼珠正碌碌滚动。 “成璧丫头,难道不想知道,吾儿那三个王妃究竟是怎么死的么?你还算是本王看着长大的,万莫步上前人后尘啊。” 成璧心中一惊,愕然抬起双眼,他却闭目不言,仿佛已安然入睡。她等了许久,直至无奈退下时,方听得他幽幽道了一句。 “书中自有黄金屋。多去转转。” 赵成璧听得不明不白,却到底是上些了心。赵元韫对她不大设防,每每瞥见她偷看谋略兵法一类书册时不过是莞尔一笑,似乎并不觉着她能学成什么。 她就像一块曝干的海绵,在他的有意放纵下如饥似渴地吮吸着一切学识,誓要将荒废了的前十年尽数裨补回来。虽她还不知将来究竟有何作为,心中却已然影影绰绰地生出个念头。 尔玉为玺,宝玺者何?黄罗伞下,盖皇帝。 她想要站到世间至高处,想要万事万物皆顺从她意,更想亲手为她的母妃翻案。所爱之人,当与荣泽身后,岂可于乱坟岗上孤冷度日?一味逢迎他人,终究比不得自己掌握权柄来得畅快。 赵元韫垂首看时,恰见她紧盯着他落笔之处,偷学那些朝臣来去交际的伎俩,美眸中流露出一种名为攫取的热望。 被他抓了个正着,她有些怯懦地收回视线,而他却仅是唇角微翘:“看看又何妨?” 尔玉果然孺子可教,他甚是欣慰。 临楼王待成璧日益宽纵,甚至许多机要大事也不避讳着她。掖庭的嬷嬷、宫中的眼线、各家大族的奴仆暗子、远超规制的王府私兵……成璧越是深入了解,则越是心惊肉跳,仿佛一张大网早在不知不觉中拢住京都风雨。 鱼已在罟,谁为鱼肉? 成璧心下骇然,趁着王爷出府之际寻了个空当,终于禁不住在书房里翻找起来。按着老王爷赵诞的指点,她找到一本《北翟遗策》,定下神翻开扉页,随即瞳孔紧缩。 白纸黑字,其上皆是赵元韫谋反的铁证,更有无数蛇虫鼠蚁与他秘密相接。她的父皇曾苦心孤诣宵衣旰食,却原来不过是博得个明面上的鲜花着锦。这太平盛世早已是蚁穴洞口一尺布,悬悬欲溃,大厦将倾。 “尔玉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赵成璧浑身汗毛倒竖,骇得忙将那本书往架上一塞,却在慌乱中书册脱手坠落于地。赵元韫本是靠在门廊上,见她吓得手忙脚乱,便似笑非笑地走上前来,先她一步捡起了那本《北翟遗策》。 “这点小事也毛手毛脚的,日后岂堪大用?” 他拎着书册浅浅翻了几页,淡笑道:“原是这本。父亲藏得倒深,本王找了许久都未可得,今日了却一桩心事,多谢尔玉了。” “皇叔……” 赵成璧白着脸往后稍退半步,却被赵元韫箍住腰肢拉进怀里,“害怕了?” 他将嘴唇贴近了她的耳,仍如旧日情浓时般温柔舔吻着她,轻声道:“尔玉听那老匹夫的话,却不听本王的,让本王很是不悦。我的好尔玉,眼下不妨先猜猜,你那三位王妃姐姐是怎么死的?” 成璧遍体生寒,战栗着听他在耳畔道:“文定侯嫡女白氏,温雅和顺,本王很是喜欢。但她胆子小,才见着本王麾下私军便吓得心中郁结,本王有些不忍,便喂了些药,让她病歪歪地上路了。撇下包袱撒手人寰,什么也不用再想,不是很快活么?” “督察院左都御史之女刘氏,聪明伶俐,人也娇俏,却是本王那好父亲专寻来膈应本王的,见天儿的往老头子那儿递小话,本王给了高枝,她挑剔着不肯栖息,只好趁着冬日积冰路滑,叫本王亲手了结了她。” “这第三位高氏么,将门虎女,心胸豪烈,却也最是不识好歹,竟想着要趁出府上香将本王筹谋告知母族。事急从权,本王只得命手下暗卫捆住她扔在山中,一不小心……引了野狼来,可怜高氏就这么被撕咬致死。” 成璧手脚不敢稍动,只从嗓子中艰难地挤出一点声音:“赵元韫,你这个疯子,毒蛇……” “尔玉说的对。”赵元韫紧紧搂着她,轻笑道:“本王是心肠歹毒,尔玉又怎么不是暗藏机心呢?小小的姑娘,早就也想坐上那个位子了吧。” 他轻咬着她颈侧动脉,鼻息拂过处的肌肤血流涌动,如击鼓落珠。在某一瞬间,成璧几乎以为这条恶狼已然在啃噬着她的血肉与魂灵。耳畔咯吱咯吱的,是她的牙关在隐隐颤抖。 可叹到而今她才明白,她究竟是在与怎样一位邪魔乞哀告怜。所谓交易往来,不过是他随手抛出的饵,她却直以为是上苍怜悯,派出个济世的菩萨救她于水火,一口便将那鱼钩吞入腹中,拼了个肠穿肚烂。 “尔玉比三位姐姐都要聪慧,果然是也想做本王的王妃了。不知尔玉能否猜到,本王会如何对待你呢?” 赵元韫在身后书架上轻点两下,立时便有一方暗格弹出只酒壶。他取了酒壶,拉起成璧坐在案前,缓缓斟满一杯,又似忽然想起什么,从案上取了些糖渍的蜜枣往里放去,待调好滋味,这才递到成璧手中。 赵元韫并不贪嘴,也就是成璧来了府上后才总叫各处预备着。这是平日里常吃的金丝枣,糖浆如琥珀晶莹,往日情浓之时曾在他二人唇间辗转,到如今仍甜美如旧,在酒液之中浮浮沉沉。 他抬手轻轻舐去指尖蜜液。 “乖尔玉,你会喝了它的,对么?” 赵元韫似有些留恋,惆怅着眉目不愿瞧她,眸色比蜜酒更加稠厚醇美。 待牵着她的手腕叹惋多时,这才满含着爱怜轻轻道:“本王记着你爱甜,又多放了些蜜糖,尔玉别怕,不会很疼的。” 成璧唇边一凉,是他已握住那酒杯凑了上来。 那人的指尖似正在微微颤抖,不知可是她的错觉。 “皇叔等等!” 成璧垂下眼眸,在生死关头爆发出一阵灵光,忽地凄切道:“尔玉已服侍皇叔许久,却还未与皇叔结发成礼,此为毕生之憾。如今皇叔要杀尔玉,尔玉自知罪过,不会求饶,只求皇叔满足尔玉这个心愿,真做一回尔玉的夫君吧!” 赵元韫大掌微松,轻道了声好。他将成璧拥入怀中,理顺了她的乌发,又轻吻上她的发顶。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成璧伏在他膝上,颤声泣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皇叔爱重,终是尔玉辜负了……” 玉骨梳,一梳梳尽万种情丝。昔为飞流瀑,今为千千结。 赵元韫看着成璧各取了二人乌发一段,缠在一处挽了个结,轻叹道:“美人计不是每次都管用。你这条小命,去留与否,只在本王一念之间。” 赵成璧见他放下酒杯,心知情已晓之,他的态度已软了大半,接下来便该动之以理了。她紧咬朱唇定了定神,随即面向赵元韫深深一拜。 “皇叔乃伏龙隐贤,有改天换日之大威德,尔玉心向往之,愿为走卒,予皇叔鞍前马后,奔走效劳!” “哦?”赵元韫来了些兴趣,轻笑道:“说说看,你能为本王做些什么。” “皇叔乃宗室亲眷,有心代劳国事也属寻常,这天下本就是有德有能者居之,窃国者侯,自古如是。然,前朝言官笔杆锋锐,若皇叔执意举事,虽必定能得功成业就,却难免要落了天下人的口实……将来史书工笔如何攻讦,尔玉实在忧心!” “嗯,说的有理。” “故而……”成璧压着脖颈不敢稍抬,勉力止住颤抖沉声道:“尔玉愿为皇叔解忧,以傀儡之身冲锋陷阵。当今圣上无男嗣承祠,且唯我一女尚未婚配,若我能得复尊位,再有皇叔辅弼除尽宗亲,必定继立为帝。待尔玉登基,则将奉皇叔为摄政王夫,尔后当以天下为谢,拱手让江山,侧殿为妃!尔玉不独爱犬马之躯,为皇叔姑且言之,万望我之夫主审慎思量!” 她跪了许久,久到手心的汗液干了又湿,才听赵元韫道:“尔玉贤惠,夫主当慎思之。” 临楼王倾尽毒酒,亲自上前扶起成璧,重又将她搂入怀中。 他语声中总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或许是因得此贤妾一解烦忧,又或许成璧之言其实早在他预料之中。 再或许,在他心中,单那一声夫主,便比旁的一切算计更令他满意。 “能与本王周旋许久的尔玉,果也不是纯良之辈。方才尔玉骂本王是毒蛇,但妇人之心,恐怕也不亚于此呢。” “尔玉与皇叔本是同类。天作之合,自当惜之爱之。” 成璧苍白的脸颊终于染上酡红,隐下额间冷汗,娇笑着依进他的怀抱。 深夜。 赵诞老眼微睁,喉咙滚动两下,嘶哑道:“水来……” 有人缓缓执杯走近,扶起他上半截身子,使他得以斜靠在引枕上,“父亲请用茶。” 赵诞两眼一凝,眸中猛然爆发出鹰隼似的冷光,哼笑一声,“思韫来了。” “是,儿子来伺候父亲。” “你是打算伺候一晚,还是打算趁今夜月色甚好,将为父直接伺候进地府呢?” 赵元韫手上不动,待服侍赵诞饮下半杯清茶后,才淡笑道:“自是后者。” 赵诞了然地点了点头,“我说也是,差不多到时候了。那小丫头还算有点城府,是怎么糊弄得你歇了心思?从前那高氏眼瞧着果敢勇毅,到了还不如这金丝雀能担住事,为父偶尔也看错一回。哈哈……” 他笑得直咳嗽,末了才舔舔唇,低叹道:“老了,老了,到底不如吾儿心明眼亮。” “高氏是父亲为儿子选的人,赵成璧却是儿子为自己选的人,两者自是不同的。”赵元韫坐在他榻前,神情温和,像极了画卷中的百善孝子。 “上回是《南岳遗策》,这回又弄了本《北翟遗策》,对高氏用过一次的招数反复再用,可就不伶俐了。” 赵诞闭着眼睛嘿嘿直笑,“你若有心去找,还有东西两本呢。为父知你狡兔三窟,原是不在那处用心,书里也不过是些旧闻轶事,与现今景况早不相干,伤不得你半根毫毛。” “父亲既然知晓,又为何要来打乱我布置的节奏呢?儿子生来最不喜养宠时有人横插一脚,即便那个人是父亲你,也不例外。” “混账东西,哪里学得这些歪门邪道?咱们家的祖宗门楣都被你这臭小子败光了!”赵诞抓紧了茶杯用力往他身上一砸,神情却反倒有些异样的兴奋,“赵成璧……嗯,也算是条出路,看来吾儿是想好了。” 赵元韫微微弯唇,“这便不劳父亲费心了。” “养儿二十余年,操心惯了,收不住的。但为父也得点你两句,那丫头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心气儿高着呢。你走这条路,未免蜿蜒曲折,受人制约,端看那赵成璧日后如何做了。熬鹰者皆自负,你也要小心哪日被雏鹰啄了眼睛!” 赵元韫随意点了点头,行至多宝阁前,取了当间一张长弓。那弓乃牛角所铸,弓身寒光清寂,沉淀着数十年来无数仇敌的鲜血与幽恨。 他轻抚弓弦,淡淡道:“这张弓,乃祖父随昭明帝开创基业时所用,而后传给了父亲。儿子从小心念着它,您却敝帚自珍,连摸一摸也不让。” “心急什么,为父与你祖父多年经营,满府的珍宝、人才,到了还不都是你的。” “若不心急,也可能会变成别人的。儿子筹谋多年,才能在今日捧起此弓。站在父亲榻前,本应道一声谢的。” 赵诞哑然失笑,眼中微微一暗,“那思摩、思协……” “您放心,父亲上路,做儿子的怎能不去相送?他二人已然先您一步,守在奈何桥头了。” “好小子,真不愧是我阿史那一族纯血狼儿!”赵诞放声大笑,拍着床榻嘶声道:“思韫,你那两个兄弟小打小闹的皆不成气候,唯有你最像我!心狠手辣,不留余地,颇有你祖父遗风!这条险路,只要不是被那小狐狸精勾了魂,你定当畅行无阻!” “回头看时是不成气候,可人在局中,谁为磨刀之石,恐怕父亲也不尽能未卜先知。” 赵诞点了点头,终于释然地垂下眼皮,微露疲惫道:“让他二人为你垫脚,也算物尽其用。为父无甚要交代的了,吾儿快些罢!” 成璧守在阶下,听那老王爷咿咿呀呀唱了段胡调,却不伦不类地填了段汉家词,依稀是:“回首当年,人世更改,暗销魂,繁华难再。纵有广厦三千,终究落得个、凄凉万载!” 一声弓鸣,胡腔不再。 不多时,赵元韫手执长弓落拓行出,弦上浸满殷红。有鲜血顺着他垂下的手掌一滴滴滚落于地,成璧递上绢布,而后轻轻用面颊贴住他掌心伤痕。 【作者废话区】:大意失亲爹……哦是故意的啊,那没事了 对待老赵千万不能有一点点的侥幸心理,他是真反派,一个很坏很坏的进狱系美男子。创作他的目的不是让女主去拯救他暗无天日的灵魂。 二一、玉活 没几日,赵元韫书房架上悄然多出三枚木雕人像,皆是眉眼高峻的胡人模样,栩栩如生。成璧这才明白,为何他始终不愿为自己雕上一枚。 离人为像。若真为她赵成璧破例一次,只怕便又要她饮下一杯毒酒作陪了。 “尔玉,这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 赵元韫在她对面落坐,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往她眼前推了推,双眸闪烁间隐现悲悯之色。 赵成璧暗暗察言观色,只觉此人神情有些叵测,许是又要作妖,拿信的手便不由得僵了一霎。 “不打开看看么?” 赵元韫见她犹豫,便倾身上前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尔玉,莫怕,本王会陪着你的。” 成璧捏住秘信封口,羽睫不住轻颤,终于缓缓道:“信中是……母妃被害的缘由?” 见他点头,成璧便舒了口气,“看来皇叔已瞧过信中内容。” 赵元韫应了声是,拿腔拿调地叹道:“唉,谁能料到最难防者是家贼……” 成璧敛眸温婉一笑,“皇叔既如此说了,想必此贼乃我与母妃至亲至近之人。能让我不设防,又让父皇深信不疑的,恐怕只有……” 她拆开信件,展开那张薄薄的纸,如尘埃落定般淡静轻抚上信中二字。 “容竟老贼狼子野心,因不愿丽婕妤母族李家先一步手握皇嗣,便买通碧霞宫宫人在羹中下毒,谋害丽婕妤腹中龙子,皇帝已然有所察觉。当时真相呼之欲出,为转移视线,容竟又将无辜的慧娴贵妃母子拖下水,以私通外臣、谋害皇嗣两条重罪,害得贵妃香魂杳杳,圣上也自此一蹶不振,再无心思打理朝堂之事,使得容家得以苟延残喘至今。而那容珩……” 他轻啧一声,摇首道:“此人倒是对尔玉还有些情谊,未随着容家一并落井下石。不过贵妃当年身死,怕也少不了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成璧一目十行扫完整封密信,心中已有计较。临楼王鬼话连篇,可信者不足十之二三,然他的这份密信恰合上她本人一直以来不愿深思的一些猜测。 容珩退婚时机太巧,缘由也是不明不白,在那之后母妃与她便重罪临身,百口莫辩,容家却得以全身而退,容珩……果真分毫不知么? 她虽不知个中真相,却已然早在掖庭苦熬的岁月中想明白一点。母妃的这个迟来的孩子,终究是挡了某些人的扶摇之路。 成璧多次从临楼王手中死里逃生,已隐隐体会出,此人偏好的,应是聪慧而识时务的女子,故而此刻并不露出惊怒与愤恨,反而仅是歪了歪小脑袋娇笑道:“皇叔之所以告诉尔玉,是因容家亦有反骨,碍了皇叔的眼吧。” 赵元韫亦笑,“你这丫头未免太看轻本王。区区一个容家,即便碍眼,径直拔去便是,何必砌词捏控呢?” “可容家此举委实古怪,连番动作害死两个皇子,容竟又能得到什么?” “尔玉莫要忘了,那老贼实乃诡道宗师,打从子女婚嫁上便两头下注。那容家长女所嫁之人,乃是昭明帝端淑皇贵妃幼子肇宁王。今圣上无嗣,依照礼法,百年之后当兄终弟及,容家身为外戚,自可坐享其成。” 成璧沉思片刻,已觉出他所言非虚,可总有几处还未通明。譬如慧娴贵妃这个孩子,即便真生下来又有何妨?待到父皇殡天后,容珩身为长公主驸马,引容家把持朝纲更是水到渠成,何苦赔上半条老命铤而走险,舍近而求远呢? 心念及此,她面上不动声色,仅是微微点了点头。 赵元韫细瞧着她,忽然道:“看尔玉神色,似乎还未尽信?也罢,本王便让你见一见你那旧情郎。亲身对质,总比本王这空口无凭来的可信。” 成璧未曾想到赵元韫竟有此一言,愕然抬首看向他,他却仅是捏了捏她的小手,眼神温和而包容。 七月流火,八月其获。这一年的秋狝大典,成璧扮作王府婢女,跟在临楼王身侧随行侍奉。 羽林军六卫精兵三万,尽数披坚执锐,盔甲铮铮,长戈剑戟直插霄汉,冷光森森骇人肝胆。掠过如山如岳的兵将,成璧偷偷抬首往高台上看去。 高台之上,是她许久未见的父皇。 那是曾将她捧于肩头、甘愿俯身为她作驾的和蔼父皇,是她心中高不可攀的一座神峰,也是她午夜梦回时那道最冷冽目光的主人。不过年余光景,他的头发便白了大半,人也瘦削,窝在那里搂靠着三两个新进的妃嫔,淡漠地品着酒,连眼神都吝啬施舍与人。 这样的君王,谁见了都得暗叹一声择主无方,无怪乎有豺狼愿取而代之了。 “圣上身子骨不大好了。听闻前些时日又从歌伎里新封了两个更衣,皆是江淮出身,丰姿楚腰,一水的娇媚柔婉。圣上为美色虚耗着精力,只怕心中早已弃了天下黎民了。” 闻听此言,成璧眼眸微黯,没有为父申辩的意思,反而仅是淡淡一笑,“如此也好。不过皇叔日后兴许还要费心料理新生的皇嗣,倒是要折了福报。” “尔玉这话,可是在讽刺本王心肠歹毒、手段阴狠?”临楼王举起酒杯浅抿一口,淡然道:“看来程子光这文赋宗师,只一味教了些迂腐道理,却未曾将这世情真谛剖给你看。世俗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什么三皇五帝圣神先师,也不知骗了后世多少豪杰。窃国者诸侯,何以窃之?贪婪诡诈,无所不用其极也。本王不过是欲顺天应人、吊民伐罪,且还未动一兵一卒,哪里比得上你那情郎一家虚伪阴毒呢。” 他之乎者也地扯了一堆,成璧听得云里雾里,不由笑道:“窃国大盗总有说辞的,可盗匪与盗匪之间,也要分一个高下么?” “倒非有意争先,不过是为人夫者在妾室面前起了些好胜的心思,不欲落于人后罢了。” 成璧轻哼一声,冲他翻了个白眼。 “夫妄意社稷,中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时,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窍而能成国之大盗者,天下无有。皇叔自觉,通了几窍呢?” 赵元韫闻言抚掌击节而叹,大笑道:“说得好!尔玉当为吾之师也!” 他二人正掉着书袋,一阵人声马嘶由远及近,原是大小官员及各家子弟狩猎归来。往年此类场合必少不了临楼王的,身为胡人后裔打小儿便常进山捕鹿赶狼,一骑上骏马真如回了老家般熟稔有加,即便是有意韬光养晦,于狩猎一道上也总能轻轻松松名列前茅。此次是因老王爷新丧,守孝期间见不得血,故而得以在帐中与成璧消磨时光。 有太监鱼贯上前,清点着众人带回的猎物,不多时便有人高声唱道:“正三品千牛卫大将军周云柬,猎吊睛白虎一只!” 皇帝闻声龙目开阖,眯缝着觑了下场中那英姿勃勃的青年将军,淡笑道:“云柬大能啊。好些年无人在秋狝中猎得如此大物了。” 周云柬跪下拱手道:“启禀圣上,今臣偶得白虎,全应仰仗天恩浩荡。四灵骤现,实乃祥瑞之兆。” “说得好!祥瑞之兆……”皇帝捋髯点头,眸中终于生出了些寻常人应有的愉悦情绪,“昔有《援神契》所载,王者德至鸟兽,则白虎动。又有《中兴征祥说》中云,王者仁而不害,则白虎见。云柬得此灵兽,当为吾国之栋梁!” “圣上谬赞,臣不敢当。” “朕说你当得你就当得。”皇帝挥了挥手,复又靠回几位美人怀中,含了枚葡萄随意道:“白虎灵兽,朕甚喜之,定当厚赏爱卿。不知云柬想要什么?升官进爵?朕今日都允了你。” 此言一出,周围人等皆惊。贵妃去后,皇帝性情大变,宛如从骨子里换了个魂,为人处世皆不同以往。可帝王放纵多在内廷宫闱,在朝堂上还算克制,是以各家大族仍与帝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周云柬倒是好深的心机,明摆着捧出个祥瑞仁兽来讨了圣上欢心,阿谀奉承得简直不着痕迹,且此人出身寒微,于京中本无一毫根基,但凡家里有些门第的皆不曾将这穷丘八放在心上。如今若他一步登天,岂不是又要搅乱了这一池浑水? 便是在此万众瞩目之下,周云柬以额加地,深深俯首正声道:“臣确有一不情之请,借此秋狝之机贸然上告,望圣上恩准!” “哦?说说看。” 成璧已然察觉到他欲出之言,不由担心得眉头微蹙,捻紧了袖口低声自语:“将军……别……” “王者当敦睦九族,协和万邦。尔玉公主金枝玉叶,乃圣上亲女,岂可久居于掖庭为人奴仆?微臣知圣上乃仁爱之君,今特为圣上请命,复公主尊号、汤邑,以彰圣上明德!” 他嗓音坚定,掷地有声,全然不顾旁人异样的眼神,只一味将额头往地上砸去,诚恳道:“云柬求圣上恩典!” 周云柬不知她早已沦为临楼王枕边侍妾,仍一心一意守护着那个初见时的娇贵公主,因以为她还在掖庭吃苦受罪,便打定主意,要拼上整个仕途,豁出命去为她向父皇求告。 场中登时哄地一乱,有臣子私下议论道:“还以为朝中又要多了个难缠角色,没想到竟是个傻的……” “那慧娴贵妃当年通奸怀胎已然定罪,尔玉公主……虽属无辜牵连,到底也因着母妃之过落了个身份不明。今上喜怒无常,就连程老爷子进言时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小将军也是胆大包天,过后还不知要恼得怎样呢。” “这周云柬家里听说是累世白身,父母早丧,由小乡兄嫂抚养长大,眼色着实差的很呐……” 程子光人在列中,老脸却已涨得通红,忍了又忍,终究是深深一叹,垂眸再无言语。 周云柬跪地叩首不止,声声如锤,重重叩击在成璧的心房。她抬手悄然拂去眼角泪珠,紧紧咬住下唇,却听那厢皇帝淡淡开口:“好个周云柬,襟怀磊落,朕不如你,是也不是?” 周云柬忙恭声道:“微臣不敢!” “哼,你有什么不敢的。小小的千牛卫将军,倒是有心一手托天,你好大的胆子!” 皇帝略有些枯槁的手抓起银质果盘往他头上砸去,“朕是好心惜才,才把你自边地调回京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偏要来做朕的主!” 周云柬不躲不闪,额角被砸的通红,却仍执拗地跪在当地,满面执着。 皇帝气得呼吸不畅,被身侧美人轻拍着胸口顺了数下,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冷哼一声,瞪着他道:“周将军如此奇志,待在京城委实屈才了!南岭八国近日动作频频,隐有不臣之心,你也别在千牛卫了,带上游击营五百,现在就给朕滚!” 周云柬抬首欲言,被皇上一挥手止住,虽面露急色,却只得隐忍下来,勉强应道:“……微臣遵旨,臣秋狝礼毕便领军出征南岭,定不辱皇命。” “滚下去!” 此情此景,人何以堪?成璧早已止住泪意,却始终垂着眼不声不响,倒叫赵元韫打心眼里生出些怜悯,摆出副长辈姿态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尔玉莫急,这周云柬本事大着呢。即便被赶出京城,到了打了胜仗,还不是要被皇帝张灯结彩地迎回来?圣上未说杀他,便是仍有心好好用他。再者说了,尔玉也真未曾欠他什么,是他自己一味犯浑,莫要放在心上了。” 出乎意料的是,成璧轻轻笑了两声,面上已不见黯色,反倒似豁然开朗般扬眉道:“皇叔过虑了。周将军一心为我,本是好意,却着实将功夫用错了地方。复我尊号……呵,若我果真死在掖庭,才算是了了父皇一桩心事吧。” “优典未彰,幼龄已谢,追怀既往,痛悼滋深……尔玉公主的追封诏书上,约莫该这么写。” 她从牙关尽头挤出一点声音,再望向他时眸光很有些晦明不定,轻声问他:“皇叔会站在尔玉这一边的,对么?” “你我二人,早已是利害一体。除却尔玉,本王还能帮谁呢?” 成璧娇俏一笑,拉住他的大手贴在自己面颊上,孩子似地轻蹭了蹭他。 “皇叔为尔玉寻只幂篱可好?一会儿要见容珩,大喇喇地亮出颜面可不成。”成璧咬了咬唇,委委屈屈地抬眼瞟他:“尔玉可已经是皇叔的人了,怎能让不相干的人瞧了去?” “真是个善变的小狐狸。分明是你自己无颜见他,偏扯上本王作甚?” 虽这么说着,他倒也早做了准备,亲自取了副人皮面具为成璧带上。 待抚平耳际那一点褶皱,赵元韫将她一把搂进怀中,在她耳畔温柔地唤:“尔玉。” 这一声语调缠绵至极,尾音却微颤,轻搔着她连接心房的那根弦。成璧正欲回应,他却已先一步放开了她。 “玩够了,记得回家。” 成璧才出营帐不久,便撞见容珩打马归来。 许久不见,容家二郎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青葱模样。今日的容珩为方便骑马,特穿了身烟青箭袖,墨发高束,颀秀挺拔。眉目间隐隐锁着些愁绪,却正是因着这样的沉郁而衬得他整个人渊渟岳立,莫可逼视。 龙章凤姿,挥斥八极。天心月胁,照映万物。 他本该是天上人,本该与世间最尊贵的女孩儿相携到老,而她却早早落入尘泥,沾染得一身污秽。 一瞬间成璧竟自惭形秽起来,她有些慌乱地以手掩面,待蒙住脸时才醒觉,此刻自己已换了张陌生面孔。即便如此,成璧仍觉着自己在他面前无底线地矮下去,两只小脚无意识地扣住地面,似唯有这样,才能叫她勉强维持住站立不动。 她定了定神,鼓足勇气正欲上前一步,却见一蓝衫女子先她一步匆匆迎了上去,手执巾帕为容珩拭去额上汗珠。 “珩儿,可累着了?” 那女子带着幂篱,语声温雅如清泉泠泠,端听此音便可以想见,这定是位清幽妍丽宛如仙子的女郎。 容珩没有躲避她的碰触,眉目亦温软下来,轻道了声谢。 成璧垂下眼不敢再看。 她有些艰难地转过身,正欲迈步,脚下却不听使唤,硬是平地摔了个大马趴。身后有脚步声渐渐临近,起先略有些犹豫,末了还是停在她近前,清冷如昨。 “姑娘,可摔伤了?” 他俯身,向她伸出手来,仿佛是她用尽了毕生胆魄才怀想出的一场梦。 容珩的手,晶莹如玉,而她早就零落成泥,连他的视线都不敢触碰。似乎只要一抬首,一切假象都将分崩离析,她苦苦埋藏着的、坚持着的,不过是旁人眼中的一场笑谈,是他这些年来冷眼旁观的一场戏。 爱与苦楚,皆独她一人珍而重之。怀抱着那个不可说的身影在阴沟挣扎的她,已然与他遥不可及。 见她久久不动,容珩便收回手,视线被地上一块碎玉吸引,愕然道:“这是……” 成璧本是战栗着伏在地上,闻言立时往前一窜,将那块玉扑入袖中。她低着头起身而走,却被容珩拦住去路,且听他颤声道:“姑娘此玉从何而来?” “是家传之物。” 成璧压着嗓子随口一言,而后撇下呆滞的容珩拔足飞奔。 她漫无目的地跑着,渐渐的,喘息愈急,嗓中满满灌了一腔冷气,却被她的心潮发酵得灼烫欲燃,每喘一口气都带出些火焰,融化了她的身与魂灵。 这又像是一场无稽的梦。她也曾在梦中这样放肆奔跑过么? 从小到大,她好像总是会在梦里见着一个又一个熟悉且陌生的容珩。 当是时,他与明月皆凌空相照,只消她抬头望去,此夜星河便熠熠生辉。 天色已晚,赵元韫独守帐中,眸光映照着一豆灯火,绮丽而迷离。 “心思野了,竟真敢偷跑……”他计算着时辰,终于皱起眉唤来暗卫:“给本王把十四叫来。” 成璧一身王府婢子衣着,即便秋狝大典一向看守不严,却也不能容她漏夜在外游荡。此刻她正摇摇晃晃行至临楼王营帐近前,忽地瞥见一个像极了容珩的背影,神情微一恍惚,下意识猛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果然,待她怔怔然再回过神,那方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成璧满以为是自己中了邪,妄念横生,看谁都像容珩,不免又是一阵暗自悔恨,待掀开营帐帘门便闭着眼直往赵元韫怀中扑去。 “野了心的东西,回来作甚,怎么不干脆死在外头?” 赵元韫长臂一揽将她接下,冷笑两声,成璧却是摆出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迎上他,又用手去缠他的腰。 “皇叔不是说这儿是家么?尔玉回家了。” 赵元韫听得舒心,却故意端着架子轻哼一声,抬手重重拍了下她的翘臀,咬住她的耳朵道:“不知死活。” “皇叔别打尔玉,”成璧娇娇地笑着,让他两手都覆上自己的臀瓣,曼声道:“这儿还要留着服侍皇叔呢……” 她这么妖精似的说着,嗓音活似含了糖糕,黏腻腻的直往他心口钻。唇舌也都寻着他的,灵猫一样贴附上来,用湿滑香软的小尾巴轻搔着他。 赵元韫呼吸微窒,将她拉开一点,嗓音低哑:“小狐狸,一刻也离不得男人是不是?” “那倒不是,只是发觉……确然离不得皇叔。” 成璧轻点了下他削薄却滚烫的唇,垂下小脑袋又吸又舔,耍赖似的强央他予她些甜。 赵元韫任她作弄了半晌,这才恍然笑道:“原是受了情伤。听闻近日容珩身边是多了个天仙似的女子,怎么,你那好情人没满足你,指望着到本王这儿讨些便宜?” 他语带讥讽,成璧却是浑然不觉,只用脸儿粘住他的胸膛缓缓道:“皇叔打量我真是傻的?那女子,尔玉也见着了,当时确有些震悚,过后一想便也明了。她头戴幂篱,一身出阁妇人的打扮,想来应是容珩那位归家省亲的嫡姐容瑶。不过撇去这一点,今日尔玉倒真想明白些事情。” 赵元韫知她聪颖敏锐,便也不为讶异,“何事?” “将军与我,不过数面之缘,却能为我直言不讳。容珩与我则是青梅竹马,满打满算十五年情谊,竟不如萍水相逢来得真切。” 成璧噙着笑,眼儿朦朦胧胧的,爱亦惆怅,恨亦缱绻。 “若说他果真冷心冷情,是个捂不热的冰疙瘩倒也罢了。可他对陌路之人分明亦有善意搭助,尔玉如今,可再骗不了自己了。” 临楼王轻叹:“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成璧止住他的话,用朱唇轻附了上去,“词是好词,意蕴过悲了些,尔玉才不想听。” 他二人在帐中云雨。成璧放下枷锁,头一回如此投入,被他拉入情欲的漩涡,当真是神游蓬岛三千界,梦绕巫山十二峰,一时竟难分难舍,拧着纤腰又要再去缠磨。 酥胸红透,香汗点点,赵元韫闷哼一声,在她耳边道:“尔玉留神些,这是……最后一次。” “皇叔今后不会再碰尔玉了么?” 她本是巧笑倩兮地与他撒娇,却不料他竟真点了点头,唇畔微微扬起点弧度。 “不会了。” 成璧张大了眼,“为何……” “此玉已活,何须再行雕琢?” 赵元韫深深吻住她,再分开时,终于说了句让她能听明白的话。 “身为帝王,所需学的还有很多,哪是该拘在床榻上伺候人的?圣上的时间已然不多,尔玉亦是。” 成璧微微一笑,不必再言其他,眼神交汇间已有微妙的默契得以传达。不过临楼王不知道的是,正是今日,她用一颗初成的帝王之心,埋下了一粒种子。 暗卫者众,如何甩脱?她对容珩的这份情意,便成了她最好的伪装。待失意落跑入林中,成璧未有半分犹豫,紧赶慢赶地与周将军接上线,过后方悠然归来。 倏忽间斗转星移,时过境迁。 登基前夜,临楼王曾秘密入宫求见。这个迷一般的男人并未怪她出尔反尔,反而欣慰地笑着,牵住她的一只手单膝跪下,轻吻上她的手背。 “臣赵元韫,叩见陛下。愿吾主今日之乐长乐。” 他没有显露出半分不甘,自然而然地自称为臣,静静拥了她一会,才道: “臣为陛下准备了一个礼物。” 二二、琴心 浮生相思短,掖庭日月长。 女帝故地重游,眼前影影绰绰浮现出许多旧日光景。她眼睫一垂遮住动荡波光,静静道:“朕与太傅的那一段,虽属父母之命,没得挑选,到底也在一处相处了十余年。即便是太傅一直厌着朕,从无男女之间那一种情愫,却也该有些兄妹之谊吧?” 容珩还未从她先前的话中回神,神情有些怔怔的,“成璧……” “朕早年间,心系太傅,时有逾礼之举,譬如穴隙相窥、踰墙相从……太傅亦不为所动。” 女帝自嘲地笑笑,蹲在他身前,拉住他时用小指勾了下他腕间伤处,“太傅并不爱朕,朕怎会不知呢?不过是当时年幼,自欺欺人罢了。可朕也疑惑,太傅明德守礼,本良人也,何以单单对朕一人无情至如此?” 容珩眼眶微红,再呼吸时喉音都在轻颤,最终只道了句:“臣辜负陛下,死有余辜……” “朕说过不会让你死。一了百了,何等痛快,天下间岂有这等美事?容珩,朕已是天子,区区君侍也配为朕拿主意么?” 女帝言语锋利,神情却很有些懒懒的,一出口时便像是在他心上洒了把蚁虫,痛痒交织,撕咬出细细密密的伤痕。 “太傅这是什么表情?”成璧轻抚上他的脸,那面容仍旧清俊无双,眸光却如满浸了一池寒渌,落在她身上时浓郁而苦涩。 是那种覆着薄冰、岸边生着苍翠苔衣的池,忧伤无人问津。她看不分明,却着实厌恶这样的眼神,是以伸手捂住他的眼讥笑道:“不是早就弃了朕么?如今摆出副悔恨面孔要给谁看?假惺惺的,真不像你。” 容珩无言以对。 “你是打量朕好脾气,便这么冷淡着敷衍朕?” “容珩无言,是因作为臣子,辜负君王,作为容珩,亦负了成璧多矣。”他轻轻说了这么一句,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脊背也微微弯了下去。 “你是负了朕。那日若非临楼王飞石弹开剑尖,朕已被你一剑穿颈,再不得活了。” 成璧掐住他的下巴,凝视着他缓缓道:“身伤易愈,心伤难合。天上之人素来无心,你又怎会懂朕。” 成璧眼角的泪越积越重,终究是险险的挂了下来。她含着泪,倾身上前轻轻贴住他的唇。 “朕恨太傅。” 容珩逃避似地闭上双眼,任她辗转厮磨,不敢有半分回应。不过片刻的功夫,成璧已然松开了他冰凉的唇,只用眼睫轻扫着他。 “朕恨你,并非因为你伤了朕,而是因你从来不肯与朕坦诚相对。你以为朕不知你那一剑古怪么?你以为……朕不知你当初退婚,是因不愿再受容竟阴谋利用?你素来高洁,一切行事皆有理有据,说起来都是为朕着想,可也真未曾想过要阐明原委,与朕共担风雨。容珩,说到底,你从未真正看得起朕。” 这一番话鞭辟入里,容珩无力反驳,成璧却忽地愤懑难抑,怒而揪住他道:“贱侍,为何不答朕的话!太傅不是一向善与朝臣雄辩,怎么一到朕面前就成了哑巴!” 她牵住他的手,让他清楚地触到她颈上那道剑伤。虽太医院已用了最好的药膏,但她这几日急于收揽京都兵权,忙得夙夜不懈,伤口又深,故而一直湿湿的渗着浊液,不大见好。 “太傅你告诉朕,究竟为什么,好不好?” 他的手指拂在她颈间,冰凉微颤,她执意不给他奔逃的机会,睁大了眼勾住他的衣襟反复道:“告诉朕,你告诉朕……只要你说,朕就信你!” “成璧,我……” 容珩艰难地动了两下嘴唇,喘息愈疾,愈是无力出言,连看她一眼都不敢,只黯黯开口道:“我本就无可狡辩。从始至终,容珩都是罪人。” “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愿说,什么都埋在心里。行刺圣上,诛你九族都不为过,只可惜你已无亲眷,倒是便宜了你。” 成璧指间微松,身形一晃倒退两步,先是有些无所适从地摇了摇头,过后不久竟嘴角一咧轻轻笑开。 “太傅的手废了,再也无法舞剑抚琴讨朕欢心。没有用的人,还养在宫里作甚?” 她在他心口轻踹了一脚,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 “掖庭是个好地方,磋磨人很有一套。太傅便在此处好好悟一悟,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来告诉朕。” 碧霞宫的秦君仪近来风头正劲,因其随上亲蚕中护驾有功,圣上赐下金玉珠宝无数,又特意往太医院关照了一番,言称君仪养伤期间,库内药材任其取用,以示嘉许。 那秦君仪外伤甚重,弩箭上又沾了一味麻药,待过了两日才逐渐醒觉,太医院众人见女帝宠君总算无恙,这才心下大定。 女帝进殿时,秦徵羽正屏退了宫人,解开绷带自行上药。成璧不许宫人通报,独自压着步子缓缓走近,待入得内室才忽地一挑珠帘,“徵羽在做什么?” 秦徵羽上身赤裸,正将绷带一头衔在嘴里,一抬头对上她时眼神有些呆愣,随即面上微红,忙忙拾起外袍掩住胸口。 “臣侍失仪了。” 成璧挑眉一笑,凑近了他打趣道:“掩着作甚,秦卿身上哪里是朕没瞧过的?你如今也伺候朕半年了,还这样怕羞,可见是朕教得不好。” “陛下……”他垂下眼,将两手松开,任她探入进去轻轻揉捏着玉上朱红,不大一会儿呼吸便紧促起来。 成璧依进他怀里,轻啄了下他肩头的伤。那伤口极深,拔除弩箭后留下个血洞,上了几日的药才刚有些肉芽萌生,远不是她颈间擦碰可比的。她才刚覆上去,他便急急一躲,慌乱道:“陛下别看了。” “徵羽是因觉得伤处丑陋,怕朕嫌弃了?还是担心朕不耐血气?”成璧温温柔柔地拢住他,轻笑道:“若这伤落在旁人身上,朕定是嫌弃的。过后留下疤痕,岂不是美玉有瑕,大煞风景?” 见他抿唇,她便又道:“可落在徵羽身上,朕心里便只有怜惜了。这是你为救朕奋不顾身的证明,朕如何会怕会厌?” 闻听此言,秦徵羽眼波轻晃,有不具名的情绪在其中悄然滋长,闪闪烁烁的,含了些情窦初开的欣喜。 他本性冷清,因着出身暗卫的缘故,修成了个隐忍顺从的外壳儿,此刻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将情绪外放一二,不过映在成璧眼中也仅是弯唇一笑,再无旁的动作了。 他这样的乖觉,倒叫成璧生出几分调戏良家子的戏谑心思,于是扭身往他胸前一扑,用尖尖的虎牙去啃他的下巴,而后渐渐下移,又去咬他的喉结和胸乳。 秦徵羽闷哼一声,右手迟疑片刻,才轻扶上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中揽了揽。成璧窝在他心口,一面偷眼看他,一面拧着腰在他身上磨蹭。见他露出一种难耐又沉湎的神色,便立即耍无赖似的罢了手,托腮伏在一旁咯咯直笑。 成璧其实仅是想逗逗他,也顺势解一解自己心中的烦闷,并没有什么旁的心思。且因沉宴一事,她对男女之欢又生出了些新的见解。 譬如这世间男子大多不知节制,逮到个机会便自觉与她心意相通,一挨上就激动得跟狗儿似的,甩都甩不脱。虽她肉体上也算享受了一阵,可面对这样的情愫时总觉着实担不到底,亦给不了他同等的回应,故而只得敬谢不敏了。 这秦徵羽受伤又较当日沉宴更加严重,更是一丝一毫沾不得身,免得还未服侍两下便叫他赔上了小命。 若她这般挑逗的人是沉宴,那么接下来就应当是贵卿软着声儿求她,伏低做小的去牵她的手,央她继续在他身上使坏,继而顺势一宿贪欢。若挑逗了临楼王,那景况便不是什么下九流的艳情本子所能概述的了——可得是刀枪棍棒的武侠演义呢。总而言之必叫她三天上不了早朝。 然这一位却与其余人众皆不同,她罢了手,他先是有些茫然,随即反倒亦平静下来,眨了眨眼与她相视而笑。 “陛下作弄臣侍?” 成璧嘻嘻一笑,用一缕发丝去撩他的俊脸,“傻乎乎的。” 他总是这样傻傻的,清冷之中又掺了些未明世俗的单纯,不是一味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亦不是作出副深情模样奴颜媚上,即便一开始算是有些为虎作伥的坏心……或许皇叔也正是看中他这一份装不出的真,才将他调弄得宜,送上龙床。 赵元韫是明白她的喜好的。而她也如他所想的,第一眼便被秦徵羽摄住魂魄。 其实撇去那个像极了容珩的背影,即便他无一处肖似容珩,她待他的心也更甚于沉宴。 容珩是羊脂白玉,玉中云絮缠浮,藏匿着的那颗心看不透亦抓不得;沉宴是玉髓,纵然不算珍贵,却也有他艳丽温润的好处,可以任她打磨;而秦徵羽,却是块剔透而纯美的琉璃,一眼便能望到底。 琉璃贮沆瀣,轻脆不任触。她爱重他,原因平平无奇,不过是想品一品这块琉璃被她亲手打碎后的模样罢了。 “徵羽原先叫什么名字?” “臣侍没有名字。做暗卫时,仅以代号相称,臣侍的代号……是十四。” 赵成璧听得一讶,搂住他一边的臂膀,贴着他道:“那人也真惫懒得可以。朕的徵羽都为他出生入死了,怎么也不给个好听的名字?” “陛下是觉得秦徵羽……不好听么?”他眼眸轻闪,声音微有些怯怯的。 成璧轻哼道:“这算什么名儿呀,取琴师的琴作姓,又在五音里随手捡了两个字作名,哪有这样懒的主子?” 秦徵羽眼睫微垂,轻轻道:“陛下可以给臣侍赐名。” 女帝倒真苦思冥想了一阵,才道:“一时半会,竟想不着什么合适的,且先用着徵羽罢。” “好。” “你的脸色不大好。”成璧用自己的侧脸轻轻贴了下他的面颊,“有些烫。早些时候朕用簪子扎了你一下,亲蚕时又被那人射中,好悬两次都伤在一处,朕想一想心里便痛。来前见你一个人涂药朕便疑惑,宫人都死了不成?竟要你劳心费神。徵羽如今是朕的人,可不许逞强。” “陛下言重了。其实臣侍这样的出身,受伤时早习惯了独自处理。”秦徵羽面容平静,温和地看着她,“臣侍谢陛下关怀,只是……宫人许还比不得臣侍自己。” “徵羽话里有话呀。”成璧一歪头,转了转眼珠子笑道:“这是在说那老仆李修宁?” 秦徵羽目露隐晦,轻点了下头,“他是主子的人。” “你这位主子倒也奇了,简直通天彻地无所不能,连朕后宫之中亦能随手洒出一片暗桩,这得是打从娘胎里生出来便开始算计旁人了吧?” 回想往事,成璧不免有些气恼,推了下秦徵羽道:“徵羽今儿非得同朕说说这李修宁是怎么回事。” 秦徵羽想了想,“其实……臣侍也不甚明晰。他与主子一贯是单线联系,对臣侍防备得紧,机要之事臣侍是无从知晓的。” “还有什么瞒着朕的,一并都交代了吧。”女帝仰着小脸儿气哼哼的,作势要扑身上来揪他的耳朵,“坏家伙,再不许骗朕了。” “还有……那日,容太傅的信,是臣侍偷的。”他的声音小下去,嗫嚅着道。 成璧勾唇一笑,“徵羽也玩起争风吃醋的把戏了。还有呢?” “还有,还有……” 秦徵羽忽地浑身一僵,眼神开始回避着她,左右逡巡了一阵,这才低声道:“陛下可知晓一味情毒,名为鸩骨香?” “嗯,太医已同朕说了。” 成璧神情已淡下来,瞳中幽光湛湛。秦徵羽益发不敢与她对视,心神颤动不已。没有哪个帝王能容许枕边之人阴谋陷害。毒丸一事,虽非他本意,却着实害苦了她。 “臣侍该死。” 他起身跪在榻边叩首,却被成璧止住,“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就跪下来了?” “此毒贻害子嗣,女子久用之下血如山崩,乃借由臣侍之身传与陛下。臣侍罪大恶极……” 成璧定定看着他道:“朕只问你一句。此毒可是你蓄意为之?” 秦徵羽连忙摇首:“不是!” 他身为暗卫,遵从指令乃是职责所在,从未想过要去质疑主上的所作所为,且那一位也有言在先,未尝真想要了女帝的性命,不过是派出个暖床的棋子,关键时好吹一吹枕头风罢了。 世家大族,哪一户府宅里没几个训练有素的舞娘歌姬?送来送去的,不过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妥协与交易,人人心知肚明。 在他入乐坊司前,主上遣人给他送了这香丸,言称药效与古时息肌丸一类近似,服之肌肤光润,骨肉生香。他虽厌恶这些争宠的伎俩,却也知晓自己为人无趣,仅凭所谓的背影相似,恐怕无缘侍奉君王。 那时仅是颗随波逐流的心,过后却渐渐变了。在与女帝的相处之中,他看到她对另一位男子至死不渝的爱,也看到她倔强外壳中包裹的那份脆弱,触手时竟痛彻心扉。 暗子本应无情,他却在这深宫之中迷失了自己,逐渐生出许多不应有的妄念和贪欲,想为她鸣琴取乐,想让她不再越过自己看向另一个人,亦想与她……岁岁年年,暮暮朝朝。 然她与他之间横亘着的,又岂止是一个容珩?欺骗与背叛,是帝王大忌,更遑论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从一开始便心怀叵测,费劲了心思揣摩她喜好来接近于她的阴险之人。 他的情意总像是蒙了层阴霾,不配言说,也无力辩驳。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剖出心来,让她看一看。 “臣侍是在那日饮下寒潭凝碧后才发觉……” “嘘。”成璧伸指点住他的唇,神情温软,“徵羽的解释,朕无需听。朕只知道,你是不会再骗朕的,对么?” “是,臣侍绝不会再欺瞒伤害陛下!” 成璧见他少有的坚定,眼神也执着,仿佛不得她认可便不罢休般。这竟是个天真的直肠子,如今还有哪一点儿像容珩?从前种种,倒果真是她看走了眼呢。 “不欺瞒,不伤害,甚好……那徵羽可会偏帮着朕呢?”她笑了笑,含着些蛊惑的意蕴,自榻上向他伸出玉手。 秦徵羽握住她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徵羽,你好乖啊。”成璧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又轻附在他耳畔,低声道:“朕手头正有一桩官司,倒是非徵羽不可的呢。” “陛下……?” “朕与你那主子还未撕破脸面,如今朝中风起云涌,更是得抹匀了浆子同他粉饰太平。然那一位的性情你也是晓得的,狼子野心、老奸巨猾都不足以形容,朕日夜忧惧,唯恐哪一处有所疏漏,被他钻了空子害朕的性命。” “臣侍如何能帮到陛下?” 成璧掩唇一笑,“其实这事儿,旁人来办自然千难万难,唯独对徵羽来说是得心应手呢。朕打算让徵羽仍做皇叔的暗卫,假作出被朕伤了心的模样回归旧主,为朕探听情报,偶尔的也传些话儿过去——都是些朕想让他听的瞎话。徵羽觉得如何啊?” 秦徵羽怔愣地望着她,过后不久便无措起来,眼眸垂下复又抬起,“陛下不要臣侍了?” “怎会,朕不是要与徵羽重新开始么?不过眼下着实为难,朕也不好为你一人耽误国事不是?” 女帝笑得疏离,手上却将他拉得紧紧的,“李修宁一介阉人,糊弄起来倒是简单。可你那主子却不是个省油的灯,要取信于他,苦情计只怕不够,还得要使一使苦肉计呢。朕也觉苦了徵羽,你好好想想,不愿做便罢……” 秦徵羽忙道:“臣侍愿意。” “答应的这样快,看来是想好了?” “可……”他眉头一蹙,犹豫道:“臣侍因何为陛下伤心呢?” 他二人分明好好的,才刚同历生死,话儿也说开了。他虽不知成璧心里究竟看重他几分,却因她之言,抱住了个虚无缥缈的幻想,觉得即便以君侍身份伺候在她身侧,也算是可以白头偕老的。 赵成璧伏在他肩头哈哈大笑。 “秦徵羽,你好天真。”她轻叼住他后颈的皮肉,“那朕便告诉你,为何伤心。从始至终,朕不过是戏弄你而已。” 他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续道:“那日亲蚕礼中,朕只拿你当做吸引临楼王的靶子而已。所谓暗卫,便是身家性命全捏在旁人手里的一样工具。为防尔等暗自脱逃,做主子的总会有些追击的法门。赵元韫为人自负,知你背叛,必当亲手诛之而后快,这是其一。其二么……你当真以为朕中了毒?秦徵羽,你我从未合欢,朕只不过是把你当做容珩的替身,且早知你心有不轨,又如何会让你与朕抵足而眠?” 她在朦胧迷雾中寻着一点微光,是他的眼瞳,于是轻贴上去,缓缓道:“鸩骨香,男子服之并无大碍,需引阴阳调和方能传于女子。旁人不知你我景况,你自己也不知么?” 赵成璧悄声说了一句什么,而后点着他的心口,一字一句缓缓道:“你是自欺欺人,还是私心恋慕着朕,都无所谓。今日这一番安排,才是朕给你的最后机会,秦徵羽,莫要自误。” 二三、叛徒 秦徵羽满面不可置信,呆呆跪坐在那里,双眸放空了许久才敢往她身上落去,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成璧半边脸窝在榻上,另半边则辉映着殿外天光,俯视他时神情晦明不定。 晾了他半晌,她才终于扯开点笑意,随意伸出玉臂扒拉了他一下,“徵羽信了?” 秦徵羽已垂下脸,目内神光尽数黯淡下去,不言不语的。 “怎么,委屈了?”成璧又抚了下他的面颊,“这话儿便是朕要你传到你主子那去的。编瞎话也得有些水准,若是连你都不信,又如何能指望你那主子相信呢?” 她说话时神色轻慢而又随意,秦徵羽却已不敢同她对视,思绪转得极慢,仿佛刻意压制着自己,不愿去深究她先前话语的真伪。 她怎样说,他便怎样做,这是身为暗卫的命,无需自寻烦恼,不是么? 成璧见他乖觉,脸上还没什么,心中却涌出些说不明的情绪。 这原是个不会挣扎的木头人,入宫半年以来,虽不似沉宴那般着眼于明处,却也是事事尽依着她的。即便她有时因朝堂之事气闷难舒,在床笫之事上下手没个轻重,他也不声不响地忍耐着,到了儿还得顾着她的颜面叩首跪拜,自领一个不敬之罪。 这样一个静谧而温顺的男子,成璧原是喜欢的,更遑论他模样又俊,单论五官的精致程度,即便对上容珩也不落下风。 然他却从一开始便是抱着那么一个阴险目的而来,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仿着她所钟爱的模样调弄出师,再看去时不免做作太过,平白令人倒了胃口。 此刻的成璧不禁怀想起当日御花园中那个一身夜行衣、冷厉如霜的秦徵羽。他本该是一柄好剑,却被重重绫罗包裹得密不透风,独留出一双眼儿,时不时地漏出点天真和情愫,有意无意地引她垂怜。 他本不该这般委屈。 锥处囊中,其末自现。他这么柄绝世神兵,又岂是宫闱绫帐所能困住的? 成璧喜爱观赏他那一份与众不同的凛凛风情,却也恨他助纣为虐,故而十分吝啬予他真心,只在他身上用尽天下风流招数,独自居于上位,冷淡地瞧他在她的摆布下反复煎熬。 如今更是如此。 她着意要借助那个人的手,用最残忍的方式惩罚于他。 “徵羽……” 女帝轻唤着他,俯身压上他的唇。 “疼的时候,要记得想朕。” 许久以后,成璧从他怀里退出,先是面向他笑了笑,随即立时冷下脸来,挥手将桌上摆设通通拂落于地,刻意提高了声线叫道:“秦君仪,你可是糊涂了,区区萤火也敢与皓月争辉?朕不过是拿你解闷儿,你也配与容珩相提并论!” 侍者们闻听内室动静不对,一个个忙涌上前来,但见女帝声色俱厉,却又不敢临近,只远远地在外间跪了一地。 “我不是他。” 秦徵羽将脸庞藏进暗影之中,低声喃喃。 女帝本以为他还得费些功夫消化,没想到他竟还有闲心回嘴。虽未听得真切,但也着实怕他说多了露出马脚,便眉头一皱抢着道:“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没规矩的贱侍,好好给朕闭门思过!” “我不是他……” 他嗫嚅着,呢喃着,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双眼无神地看着她的身影如风般行出殿门。 成璧背对着他,龙袍大袖一甩,待瞧见那老仆李修宁时,便端出一副压抑着嫌弃的模样,冷哼道:“秦君仪伤势未愈,心神迷乱,好好看着你家主子,别来碍朕的眼!” 言罢抬脚而去,不曾有半分留恋。 秦徵羽在当地静静地跪了一会,也不知是伤重或是心寒,身子渐渐蜷缩起来,直至倒在地上。 老仆进来时,正见他匍匐在那儿一动不动,怀里拢着一握日影,眼睫之上似有晶莹闪烁,流光曲折。 “秦君仪,主子那儿有话传来。” 秦徵羽手指一动,随即大掌紧攥成拳,又听得他道:“主子想见您一面。当然了,主子那儿也有言在先,秦君仪自是可以寻求女帝庇护。小小暗卫,三姓弃奴耳,主子还没沦落到跟丧家之犬过不去的地步。” 见他不动,老仆叹了口气,“既派了您来,想必在府里时您也是拔尖儿的,怎么就看不透?这碧霞宫的几代主子,哪一个不是沾染情爱才害了性命……” “我如何见他?” 因秦徵羽一贯是个闷嘴儿的倔货,老仆早已打定主意要为主子多费些口舌,岂料还没两句,他便一口答应下来,李公公不免微讶,噎了下才道:“君仪想明白了,如此甚好。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经这一遭,主子必不会再用你了。” “做已做了,还谈什么当初。”他语声漠漠,“如何见他?” 夜半子时。 秦徵羽一袭夜行衣登楼踏月,寻着李修宁的指点行至掖庭。角门处,已有个皴面猴腮的嬷嬷打着灯笼候在那儿,幽幽冲他点了点头。 随着机关的开启,秦徵羽面无表情,心跳却止不住地加快。临楼王为人狡兔三窟,入宫以来并未予他什么明确的旨令,旁的机密也一概藏得甚紧。他从未想过,皇宫大内竟有一条暗道大喇喇地直通宫外。 待入得暗道,便见其内四通八达,蜿蜒百转,每二十步便有一夜明珠嵌于墙中,映得此路莹彩斑斓宛如白日。 秦徵羽瞳孔一阵阵地紧缩,手心亦渗出汗液。 此等工事耗费极巨,单那墙上夜明珠便不知凡几,足够阖宫上下几千人嚼用数年,更不用说这密道本身,没有个十年八年,如何能成?他一路行来,已然发觉许多分岔正是往内廷深处延伸而去,难以想象女帝竟是在这样一座早被蚁虫蚀烂了根的宫城中勉力支撑。 若他从未有过此夜之行,日后反贼骤然发动,岂不是将她拿捏在翻覆之间? 若碧霞宫之下也有暗道…… 他已然不敢再想。自己究竟是在为怎样一个主子鞍前马后,从前懵懂时的种种异象皆尽涌上心头:临楼王狼子野心,草蛇灰线,马迹蛛丝,隐于不言,细入无间。然这密道又岂是他一人所为? 碎石土方暂且不论,单说挖掘时直及宫中地面的声响,便不是他一个异姓王所能掩盖的。 再看此暗道虽不算污浊,却也能瞧出尘垢满积,每当拔足踏过时必激起灰埃阵阵,显然绝非近日落成。 秦徵羽思绪百转,行至出口时才刚搭上点老王爷赵诞的影子,心下登时一凉。而待他真正跃出暗道,反倒挥散了先前的想法。 因他眼下所处之地,绝非临楼王府原址,而是一墙之隔,前朝邺国公容峤三世孙,大胤朝先太傅兼中书令容竟的书房! 书房内正有一人,握了卷书册靠在那儿闲闲候着。一只黑猫在书案上安然睡卧,闻听机关处似有动静,小耳朵轻轻一抖,旋即起身迈步,往那观书之人身前探了探爪子。 “去。” 那人随手一挥,黑猫轻灵纵跃而下,小碎步踱至屋门处,待回身露了个鄙夷的神情,这才身形一晃,消失在黑暗之中。 赵元韫轻笑,见暗道出口有一人翻身而出,才转眸觑他一眼:“来了?” 秦徵羽不及答话,已被身后暗卫一鞭抽在背上,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赵元韫放下书册,缓缓行至他近前,浓眉斜挑:“她不要你了,是不是?” “属下……” 他作答时下意识地抬首,那暗卫疑心他对临楼王不利,便又是重重一鞭抽上来,随即在他背脊上狠狠补了一脚,将他踩得跌入尘埃。 “你入宫许久,正事全无进展,倒是养成个锦衣玉食的主子做派,连本分和规矩也尽忘了。” 临楼王语声淡漠,其内涵的不悦却是显而易见的。暗卫举起铁鞭正欲再打,却被他止住:“罢了,毕竟是宫中君侍,伤在明处也不体面。本就是旁人看不上的货色,再留下些伤疤还有何指望?” 他笑得轻蔑,直将秦徵羽视作足边尘泥,居高临下地晾了他许久,这才道:“真是个情种。如今被退货了,才舍得回来见本王。” 秦徵羽指节挣得发白,紧咬下唇一言不发。 “怎的,不服气?” “属下……”他将下唇咬得鲜血溢出,勉强俯身下拜,垂着眼道:“属下背叛主子,罪该万死。请主子责罚。” “责罚?罚你什么呢,你已是皇帝的心上人,本王可动不得你。” 秦徵羽面露凄怆之色,自嘲似地低声道:“……心上人?属下入宫伴于君侧,竟从未能留住陛下一夜……” “什么?” 赵元韫双眸一凝,讶然道:“她竟未与你……” 秦徵羽难堪地点头,道了声是。 “这倒奇了。” 赵元韫与成璧那一段私情时日不长,却也能瞧出女帝早将操守看淡,同他一样,骨子里是个不拘世俗礼法的傲岸人物。 那小狐狸倒不至为一己私欲耽误朝政,只是她心头那点朱砂痣实在根深蒂固,植入骨血。每每遇上与他有关的人或事,成璧便会方寸大乱,孩子似的无理搅闹,失却了平素的淡静与精敏。 他为她寻的这个暖床的面首,模样出色,心性纯净,又有一样特质像极了容珩。那容珩心结未解,必不会委身于她,二人口角之后赵成璧少不得在秦徵羽身上移情报复。早先传言中女帝对其也是宠爱有加,若不是从一开始便上心提防,实在没理由不碰他的。 既未敦伦,那么鸩骨之毒,便也是假的。 这小小女子,早应被自己引入樊篱。那沉家一事他抱臂旁观,看似闹剧一场,无论结果如何皆能让他借人之手试探根底。岂料女帝竟以此为突破口,抛出个毒饵由人撕咬,任凭京中局势发酵,直至那日亲蚕礼中多方势力矛盾激发。 昌邑王那老贼乃先帝手足,明面上纵情声色,自污声名,暗地里却是躬耕多年,在羽林军中早有布置。赵元韫知他枝蔓已成,便早将自己向女帝下毒一事暗中告知于他,邀其共举反旗,实际却是欲趁其不备来一场黑吃黑,狠狠砍下他这一枝臂膀,同时也顺势将女帝一方势力大大削弱,要她不得不再一次无望地倒向自己。 宗室贤王,欲代朝纲之前总要博一个假仁假义的名头。如此一来众臣无可指摘,人心归顺,女帝即便再不愿放权,亦是无力维持。此时他再如从前般伸出援手,予她些甜头尝尝:这皇帝之尊本就不被他放在眼中,若尔玉看中龙椅,稳稳坐着便是,待她腻了乏了,他再以夫婿之身为妻解忧,岂不是两相和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赵元韫何尝不知,只是他未想到,他掌中的这一只小雀儿,竟不知何时生出了鹰隼似的厉喙,叨上一口便要生生撕下一块肉去,一不留神,连他都吃了个闷亏,更不用说那昌邑王了,前日来信时,话里话外正骂着他的祖宗三代呢。 心念及此,赵元韫竟豁然笑开,胸中泛出些无法言明的欣喜,正似是棋逢对手,眸内星火如炬,惺惺相惜。 “赵成璧……小瞧你了。” 秦徵羽跪伏于地,不敢观望他面上神色,只听得他嗤笑道:“入宫半年,以你之能,不过是行些鸡鸣狗盗之事,要你以这鄙贱之身笼络女帝,的确是有些为难了。” “容珩你是拍马也赶不上了,可那沉家庶子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你竟还不如他?太让本王失望。看来替身之间,也需得分出个三六九等。十四,你天资太差,即便精心教养了数年,在赵成璧眼中还是比不得她亲手挑选的……血脉相连的赝品呢。” “属下无能……” 秦徵羽面容凄恻,脑中却有灵光一闪——何谓血脉相连?赝品,指的是沉宴么? 未及深思,赵元韫又道:“今儿她和你闹了一场罢。身为帝王,后宫事为天下事,君侍不可轻易废弃,小丫头倒也学会掩人耳目了。可有什么话要你传给本王的?” 秦徵羽便掏出成璧先前放于他怀中的书信,跪行于前捧手上递。 赵元韫不以为意,随手翻开信件,其上四个大字映入眼帘:完璧归赵。 那四个字笔体逸扬挥洒,鸾翔凤翥,端看其字便可以想见女帝落笔时的畅快心情。小姑娘一向是心气儿高的,此刻正雏凤昂首,用这叛徒向他示威呢!且这用典倒也巧妙,细思时又能品出些许旁的意味,如娇似嗔,直勾得他念想横生。 临楼王心怀大畅,不禁莞尔失笑。 “聪明的小骗子。成日里撒娇卖乖,狐狸尾巴都不知收敛。” 被这书信一打岔,赵元韫的心情显而易见地由阴转晴,狭眸一闪,见仍秦徵羽跪得紧贴于地,便闲闲上前两步,抬脚踩住他的脸。 “十四,你配不上她。莫要肖想本王的女人,明白么?” 秦徵羽面白如纸,连呼吸都不能。那一脚力带千钧,已将他的尊严与人格皆尽化为齑粉。 二十年风刀霜剑,二十年雪月枯灯。从孩提时便矢志效忠临楼王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的生命便是在一成不变的杀戮与奔波之中游走,等待着或有一日引颈受戮,亦不为遗憾。 他这一世本就了无生趣。情与爱,仿佛是远隔云端的世外之音,他未尝有缘体会,直至与她不期而遇。 配不上她…… 无法肖想…… “疼的时候,要记得想朕。” 若少历波折,待脱去了那些阴鸷与算计后,赵成璧本应是个灵动而俏皮的女孩儿。她有些唯我独尊的娇蛮,喜爱在亲吻他时用尖尖的虎牙咬他的唇珠,情潮汹涌时偶尔不能自控,但若真咬破了他,也总会俯身上来,亲亲密密地用唇舌安抚着他。 “徵羽,徵羽……” 宫灯影下,幽香暗传。情丝如缕,软玉缠身。 “朕想取悦你。” 秦徵羽眼眶一热,竟落下泪来。他的爱慕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生根发芽,不知何时竟已情根深种,再难自拔。 赵元韫脚上缓缓施加着力道,啧啧叹道:“你指望得到她的爱怜,才叛了本王。如今此局已破,你这功臣却被弃如敝履,还真是可怜呐。” “不,不是……” “否认什么。你与她的一点小伎俩,当本王不知么?今日闹成这样,无非是扯出个幌子送你回来,要你再替她与本王虚与委蛇。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本王可不是赵成璧,连你这等低贱之人也有心捡拾。” 秦徵羽心如死灰。往日在女帝面前时,还是靠的成璧几番放纵才得以周旋,如今对上临楼王,他连狡辩都无法出口。心事、密谋皆被他一语道破,再枉费功夫,也不过徒为人笑谈耳。 “你以为她要你回来,当真是为的在本王身侧有甚谋算?尔玉可是本王一手调教出师之人,自然与本王心意相通。她这是着意要借吾之手来惩罚于你呢。” 赵元韫终于施恩似的收回腿脚,独自踱回案前落座,复又执起本书册,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本王待尔玉,一向有求必应。拖下去,押入水牢。” 有两名暗卫无声上前,一左一右挟住秦徵羽,将他投入府内诸人最深层的梦魇之中。那水牢建于地下,分上下两层,幽暗潮湿,偶有几声异响传来,窸窸窣窣的,不知是鼠蚁还是前人冤死的魂魄在作祟。 叛主的暗卫,所受的惩罚较其余罪人更加严酷,因唯有如此方可震慑住旁人的侥幸心思。秦徵羽双手被缚,一枚铁钩穿过琵琶骨,将他悬吊于横梁之上,口鼻之下便是腥臭的脏水。借助水的浮力,他倒是有幸摆脱失重,可那水于他而言却也是致命的存在。 不但是因着水中的污浊浸染伤口,更是因那水里还有些细长之物穿梭滑动,时不时地用冰冷黏湿的尾巴扫过他的身体。秦徵羽勉力咬住下唇让自己保持清醒,足足捱了三日,身上早被水蛇咬得鲜血淋漓。 他的神思早已迷乱,眼前视界一片模糊,却连垂首休憩都无能为力。牢房内的水位将将没过他的鼻翼,唯有一刻不歇地绷直身子,才能保住性命不致淹死在牢中。 赵元韫的惩罚,正如他这个人,绝不是快刀斩乱麻的处置,更似是一味极缓极幽邃的毒。背叛之人,连臣服的机会都不再有。 秦徵羽神志恍惚,隐隐约约瞧见一个人自天际向他走来,他便自魂灵中伸出手去,牢牢将她扣在怀中,不愿再放她离开。 “朕的徵羽还是这样乖巧。” 她轻笑着,语调甜软,手指却是冰凉的,“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让朕心疼。该罚。” “陛下已然在惩罚臣侍了。” 他闭着眼笑,并无太多的怨恨,心境平和处恰如冬日的一方静湖,雪落无声。 “徵羽也学会顶嘴了?”她歪了歪头,伸指点着他的胸膛,“容珩哥哥是不爱同朕顶嘴的,快些改了罢。” “其实……臣侍一直都会,只是从前无缘让陛下瞧见这一面。如今再没机会了,就不改了,好么?” 在她的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个隐忍而顺从的秦徵羽,一个像极了容珩的影子。 他是东施效颦,亦是寿陵失步。不伦不类地效仿着她的心上月,却又患得患失,怕靠近她,怕失去她,更怕伤害她,最终连自己原本的模样也弄丢了,丢失在往昔卑微如草芥的岁月之中。 可秦徵羽又究竟是谁呢? 有赵成璧,方有秦徵羽。他本就是为她而生,因她得名,更伴着她,生出了一颗勃勃跳动的心。 如今她要他剖心为证,他自当拱手奉上。 “傻乎乎的。”她又在用发丝轻撩着他,纤指拂过他的胸膛,激起一种尖锐的刺痛,“朕不过拿你解闷儿,你就当真了。” “如此,也好。” 既是能解闷的,便也算是曾被她放在心上了吧。 “陛下作弄臣侍也好。” “等着被朕作弄之人可多了去了,你算什么?” 她笑眯眯的,小嘴鼓得老高,有一种傲慢的娇气。秦徵羽无奈地瞅着他挚爱的姑娘,轻叹道:“臣侍可以抓住陛下么?” 那虚幻的赵成璧思索良久,终于勉为其难向他点了点头。 “好吧。” 即便是一场幻梦,他也不敢逾矩,唯有得到她的首肯后方可孟浪行事,将自己的唇轻轻贴附在她额上。 倏忽间暗牢中机扩之声大作,随着铁链的滚动,水位逐渐下降,秦徵羽也被那穿骨的铁钩带着一并向上,直至在临楼王脚边摔成一滩软泥。 “还活着?” 他手掌微蜷,映在赵元韫眼中,便是棋子功用未失的证明。临楼王淡淡一笑,无意再折磨于他,“既然没死,就回她身边去吧。” 秦徵羽气若游丝,瞳孔却不自觉地紧缩,且听他道:“不是追慕着那负心人么?这一次,本王要你以你的真面目谋宠。” “今日,便以苦肉计成全你。让本王好好瞧瞧,你有几分本事,能否让她撇下容珩,心悦于你。” 二四、新贵 夜幕森森,宫城寂寂。宣政殿连日以来彻夜灯火不歇,赵成璧端坐案前,学足了古往今来圣贤之君的做派,勤政起来竟颇有几分悬梁刺股的决心,誓要叫须眉学子观之大惭。 她这般自苦,倒不是因着权欲之心多么急切,实乃形势所逼。 亲蚕礼毕,她借着叛军一事顺势将羽林六卫纳为己用,看似占了先机,执掌京畿军权在旁人眼中自然风光无限,可又有谁能想见这背后的不易? 那中军校尉汪扶是个甚么东西!勾结昌邑王,安插亲信,外送兵甲,冒领粮饷……凡是殆害朝纲又能从中牟利之事,他是一样也没落下,害得这羽林军军容虚垮不堪,若非昌邑王那老贼为一己之私暗中补助,恐怕连兵士的饷银也发不出了。 天子卫率,竟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怎不叫人悚然兢惧?如今女帝登基已有半年,大胤朝内忧外患,西洲敌衅尚未平定,帝王脚下便横生祸患。 豺狼与苍蝇串联迭出,乱象频频,国帑凋敝,虽不至民不聊生,然大厦之倾只在一夕,再不力挽狂澜,只怕几年以后便要在新帝治下,菜市口的烂泥地上寻她的头颅了。 成璧读完线报,纤指在桌案上点了点,皱眉唤来椋鸟:“虎贲与屯卫二营巡视京都有些时日了,镜花三司也皆在暗查,竟什么把柄都没抓住?临楼王那儿也就罢了,料定你等不是他的对手。可昌邑王的也一点没有?” “陛下恕罪……昌邑王远在封地,发动之时多是借势,故而只查了些似是而非的……” “实在狡猾。” 女帝轻叹了口气。恨的便是这个似是而非。譬如汪扶,言说起来是有个昌邑王世子妃的裙带关系,可京中高门多少年来皆以通婚为筹码,真论起来,哪个不是儿女亲家?谁又没几个重罪缠身的怨种远亲呢? 不谈远的,单说逆党容氏一脉,说是三族夷没,可真下手时还不是得顾忌着朝中观感,能放则放。若真按律行事,则大胤朝堂上早就没几个能顺毛站定的了。 成璧有些后悔:那汪扶的脑袋砍得还是早了些!总要叫他交代出失踪兵甲的去向,抓一个切实的证据,才算能堵住刀笔吏的攸攸众口。否则若她对昌邑王贸然出手,街头巷尾便又要传起女帝暴戾杀亲叔的折子戏了。 “如今还算是有的商榷。可朕只担心临楼王也与昌邑王沆瀣一气,专为那老东西遮掩,若真如此,羽林军这条线便要断了。” 椋鸟撇嘴道:“古来大凡皇叔一位上都没什么好人,陛下可得审慎些。” 女帝听得直乐:“是也是也!不过朕自登基以来已杀了好几位皇叔。如今剩的这两人,一个是远房擦边儿的老杂毛,一个更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朕还怕他们不成?” 椋鸟捂嘴偷笑。 明知那糟老头子存有异心,却无奈只能暂且放过,实在令人如鲠在喉。成璧将朱笔往案上一掷,缓了缓心气儿,才又提起一事:“霍归德那儿没什么动静?” “霍老将军人虽解职在家,心却不敢赋闲呢,整日里往各家各户的门洞里钻,也不知做的什么营生。听隐士司的姐妹们回禀,那老头儿嘴里不干不净的……” “不干不净?到底说的什么?” 椋鸟小声道:“都是些会脏了陛下耳朵的话。” 成璧哼笑一声,分辨不出是怒是嘲,椋鸟便立时跪下叩首道:“霍老将军实在嚣张,可要命山鬼司给他些教训?” “你是打量用几个初出茅庐的杀手,去行刺戎马数十年的老将?” 椋鸟噘嘴分辩:“即便杀不了他,能削下个耳朵也是好的……” “朕的山鬼司中皆是妙龄女子,如能得善终自然最好。朕虽以其行诡道之事,却不致草菅人命到这等地步。” 成璧作势打了她一下,肃起眉目认真教导道:“三司女子,为朕之帝业劳碌奔波,却不得留名讳于史册,朕本就亏欠良多,岂能命其为自己挟私报复?人有不为也,而后方可有为,你也是女子,如何不懂这个道理?” “可……可您是天子,身为人臣下属,本就该将性命付与君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成璧神色微黯,敛眸一笑,“急什么,死而后已的机会,还多着呢。” 椋鸟也醒悟过来,抿着唇将脑袋点了又点。 “如今那霍归德四处张扬,然言多必失,总有一日必自招祸患。归德归德,有德者方可使之归服,朕不修德行,自然与他论不到一处。且再看吧。” 二人正说到这儿,见鹧鸪捧着碗汤羹莲步移来,成璧道:“这么晚了,姑姑还不曾歇息?” “陛下夙兴夜寐,奴婢放心不下。” 鹧鸪是慧娴贵妃怀着成璧时,先帝特指派下的安胎宫女,虽年纪不算大,却在宫中资历极深,地位也超然,隐隐将椋鸟、成璧皆视作自家晚辈。而椋鸟本是成璧的奶姊妹,碧霞宫当年宫变牵连甚广,远近相熟的如今仅有她二人幸存,故而成璧视之更与别个不同。 “陛下晚膳进得不香,又要熬夜看折子,奴婢实在忧心龙体。陛下先进些吃食,过后多少睡会,翌日早朝才有精神呢。” 成璧点头称是,直接伸手夺过那汤碗抿了一口,嬉笑道:“姑姑的手艺愈发精湛了。” 鹧鸪亦温和一笑,目中满是包容之色,“陛下总是风风火火的。” 成璧起先仅是有意捧哏儿,待饮了两口倒真觉此羹滋味甚美。 打眼一望,羹面湛清碧绿,她用玉勺浅浅搅了两回,见其在烛火映照下柔华盈润,一漾一漾的,竟有些静影沉璧的雅意。 “这是个什么妙物,朕从前竟没口福?姑姑日后给朕多做两回可好?” 鹧鸪笑道:“哪有什么妙物,陛下再品一品便知了。” 成璧便依言又进一口,独个咂摸半晌,才犹犹豫豫地抬眼看她:“可是青瓜?如何做的这样脱俗?” “是也。单论做法倒不算讲究,扫白水、鸡骨出鲜汤,浇上一锅鸡蓉腻子,待吊开了锅顶起来,将汤汁淘澄清净,再下些青瓜粒儿一滚便成了。” “虽不讲究,倒也新鲜有趣。” 鹧鸪见她吃得欢畅,便续道:“此羹原非奴婢所作,陛下忙于朝政,许久不曾召幸君侍,可后宫之中也有人惦念着陛下呢。” “姑姑一向铁面无私,今日竟为后宫君侍说话,实在鲜见。”成璧微讶,放下羹勺时眼眸微闪,“沉贵卿做的?” 鹧鸪为人稳重,处事不偏不倚,今日此举倒不是有心为沉宴谋宠,而是因那贵卿早早跪在殿门前,捧着滚烫的温锅三求四请,再配上那一张春花似的俏脸,着实显得有些可怜。 她心内自然是偏疼自家陛下,成璧近日操劳过甚险成疾,若能寻一个贴己人物上心照看,才算妥帖。 然她却是不会将那沉贵卿的求告报与陛下的。君恩去留,垂怜与否,全在成璧一人。若真厌了烦了,又何必自讨没趣? “难为他有心了。” 成璧已将汤羹尽数饮下,连碗底都掏了个遍,那贪嘴的模样惹得鹧鸪直皱眉,“陛下,惜福养身……” 女帝点点头放下汤碗。她这几日心火虚耗,眼下生青、目内染红,一服太医院的安神汤药便更上火。今日沉宴做的这羹,入口鲜香醇滑,兼有青瓜的清爽和鸡汤的益气,的确深得圣心。 成璧抿了抿唇道:“朕这几日冷落他了。姑姑方才见沉贵卿,神色如何?”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沉贵卿是最懂规矩的。” 此言一出,女帝便明了,于是莞尔笑道:“此羹甚好,朕今特赐名为‘凤凰惊翠’,赏沉贵卿御膳一品并翡翠如意一柄。下回贵卿再来,你等无需再拦着了。” 鹧鸪应了声是。椋鸟在一旁哼道:“沉贵卿总能得些破格优待,原来陛下心悦的是温柔小意之人……” “你若肯卖个乖,扮出个温柔小意的模样,朕便也宠你疼你,可好?” “陛下专会逗乐。”椋鸟掩唇一笑,嘴里仍哼哼唧唧的,“如今内廷主子寥寥无几,宠着惯着倒没什么,日后再进了新人,见陛下这样宠爱沉贵卿,只怕要难心咯。” 这话有些逾矩了,鹧鸪闻言便要打她嘴巴,“糊涂东西,浑说什么!陛下恕罪,椋鸟本意只怕是唯恐沉贵卿叫新贵误会,各人都卯着劲儿往宣政殿闯,岂不是乱了章法……” 女帝虽不知椋鸟有心为将军铺路,却也不以为忤,反倒挑眉笑道:“谁同你们说的朕要进新人?” “这……” 二仆对视一眼,皆跪下道:“陛下后宫空虚,国本不定,实在有失体统。朝堂上多少双眼睛皆尽盯着,独宠庶子与琴师委实不像样。再者说了,天水那位终究是要嫁过来的……总不能,让外域之人看了笑话?” 成璧心里一翻。 这话着实在理。与任一前代帝王比起来,她的后宫都可谓是空寂清冷,有残花凋零之态。即便是先帝这么一个顶顶的痴情人,后宫六殿十二院却也是填满了的。 到了成璧这儿,平素唯有两人轮换着侍奉,连小吏都不如。而今容珩被贬、徵羽养伤,更是连牌子都没得翻。 这事便在女帝心中留了个影。 待到第二日,恰听那王福德又在她耳边叨咕:“圣上,碧霞宫那边传话说秦君仪身上不好,创口发痈,眼看着便要不成了……要不,圣上趁势选些新鲜面孔进宫,也算给秦君仪冲喜了不是?” 这前后两句简直是跌宕起伏,峰回百转,成璧听得发晕,扶额道:“秦君仪不成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不是用计将秦徵羽遣回那人身边了么?以她对临楼王的了解,秦徵羽必定会吃些苦头。然其人效用未失,这暗卫在他二人之间反复推拉,正是大有可为,又怎会贸贸然害他性命? “也就昨儿的事,半夜忽然发起高烧了。奴才寻思依这么着,只怕……” “你可亲眼见着秦君仪了?” 王福德忙摇摇头,“奴才一直跟在圣上驾前,哪儿有缘见着秦君仪呢?” “那太医可瞧过了?” “这……”王福德老脸一苦,“碧霞宫那边觉着痈病十分忌讳,藏着掖着不叫人看。” “所以是全凭你一张嘴说?” 成璧冷哼一声,反而将心放回了肚子里。不请太医,无非是秦徵羽在旧主那儿惹了一身新伤,同太医院掰扯不清,只得扯出个痈病的幌子自己捱过。理顺了此中缘由,那王福德的话便显得包藏猫腻了。 女帝紧绷着脸,将龙爪往他怀里一杵,掌心向上,大喇喇的索取之姿。 王福德嘿嘿一笑,那笑却比哭还难看,抖着手从怀里取出两张银票恭谨递上。 “圣上英明,奴才有些夸大……” “混账东西。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王福德小心翼翼地往上觑,见女帝正似笑非笑,将那话儿含在嘴里滚了滚才道:“鱼家郎君急着进宫侍候圣上呢。” “鱼家?太常寺卿鱼雍之子?” 成璧默思片刻,就又将手往他眼前一伸,王福德无奈,只得又在她掌心拍了张大额银票。 “这又是谁家公子,如此恨嫁?” “回禀圣上,这是江淮按察使许大人连同属地富商苍氏一同为圣上准备的贺礼,另附有一对双生子,模样实在……” 女帝没绷住,噗嗤乐道:“一个个的,都拿朕当淫魔色鬼不成?还有没有,自己交出来,别让朕费心去搜。” 王福德一向惫懒,在旁的事上心还有限,唯独有个囤货藏金的毛病怎么打也改不了。因他是女帝面前第二号的红人,往日自然人人追捧时时孝敬。成璧知他忠心不假,便也由得他去。 可如今这一遭牵扯上前朝制衡,景况便又大不一样。成璧嘴上威逼,端看他如丧考妣,便知属实再无余粮了。于是冷叱一声,“自己去慎刑司领罚,没打断一条腿,不许出来。” 王福德苦着脸去了。 女帝只觉这几日属实跟恨嫁的儿郎杠上了,就连早朝之时亦有臣子联名上书,着意要插手帝王枕边事。她本意要按下进言,岂料就连程师这等清流人物都出列附和,一时不免有些僵持不下。 程子光知她膈应,便在下朝后递了封折子予她,信中详述了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脉络,继而又论及国库单薄,将士在外征战日久,便有缺甲少食之苦云云,末了才道:帝王婚娶原与心意无干,无非是互通有无的一场交易。臣子亟需君王一诺,国事亦需君臣齐心,方可事半功倍。 女帝已被劝得动了心。社稷权谋,江山大业,原不在这京都王座方寸之间。勾心斗角仅能谋一时,却无能谋一世,人心更不在可掌控之列。 制衡之道,当示与人臣,简在帝心。 再者说了,那几家大族皆是膏满脂肥的,即便自己扩充后宫时索取陪嫁,恐怕其人也是甘之如饴,恨不得多带上几许钱财为自家孩儿谋一个前程。明目张胆的敛财机会,何不趁机大捞一笔呢? 至于后事如何……待金积于库,几个小小君侍的处置发落,便不是这些弃子所能置喙的了。 成璧本就是不拘小节之人。即便如今要勉强自己为国捐躯,亦不为感伤,下定了决心便着手去做。 “可选秀又是件耗钱的营生,万一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怎么好……” 女帝咬着朱笔在那抓耳挠腮,云舒知她困窘,便轻摇团扇狡黠一笑:“先帝丧期未过,陛下手头又紧,自然不应选秀。依照古礼,可令礼官在众官家子中先行小选,取优胜者纳入后廷为佳人,过后再行晋封。” 成璧眼前一亮。 所谓小选,乃是相较正统选秀而言,其小一指在规模,二指在人选范围。 命礼官下去考察高门贵子无需花费什么,反而大有赚头。最起码成璧已决意要做讨债的恶鬼,依照献金多寡来评判佳人,好好为国为民拢几个生财的篓子。 女帝后宫的人选各家早已约定俗成,不几日,一簿佳人名册便送至宣政殿龙案上首。 成璧仔仔细细地瞧着名单,不禁一撇嘴嗤笑道:“李家在朝中根深叶茂,果然拔得头筹。连长房嫡长孙李昀都能送上朕的龙榻,只怕所图非小,许是想着再博一个皇子呢!” 此处李家指的正是吏部尚书李彦之一脉。先帝一朝李氏已送出个丽婕妤,无奈糊里糊涂丢了龙子,尔后便再未承宠,一直翻不起风浪。 如今这是故技重施? 可她赵成璧又岂能如先帝那般心慈手软。既是故人子侄,一入宫,便用药绝了后嗣罢。 她这么阴恻恻地想着,唇畔扯出点冷淡的笑,骇得身侧沉宴忙牵了牵她的衣袖,“陛下?” 成璧轻咳一声收回神情,又续看下去。 李昀之后,便是江淮按察使许大人“义子”,一对儿苍氏兄弟,年方十四,容貌出类拔萃。许昱铭这厮想是收了苍家不少黑钱,出手阔绰仅次于李氏。 排第三的则是太常寺卿鱼雍之子鱼庭真。此人与成璧曾在花朝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印象里是个俊俏风流的男子,然此人专好拾人牙慧,一双桃花眼又恋情成痴,显然是个不大安分的野心家。 太常寺卿家底不比李氏这类门阀殷实,却咬着牙为鱼四郎凑足了献金,这份心意倒是赤诚十足,不得不体谅一二。 成璧扯扯嘴角,只选了此上四人,又从榜尾清流里择了个容貌、体态均列席甲等的青年,示意对寒门稍作安抚。 沉宴在一旁为她研墨,见她已用朱笔圈了五个名字,眼儿便垂下去。 “阿宴,做什么呢?” 成璧拉了他一下,沉宴这才轻啊一声猛然惊醒。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手上无意识地绕圈滑动,竟研了满满一池浓墨。 他手一停,墨锭落入砚中,溅得指尖、袖口一片污黑。成璧觉得十分有趣,便以手支颐瞧着他,戏谑道:“阿宴研了这么多墨,是要给朕喝下么?” “臣侍不敢!是臣侍走神了,陛下充实后宫乃社稷之福……” 沉宴的声音卑微而又失落,后半句几乎低不可闻。成璧投湿了帕子,亲自为他拭去墨痕,才道:“阿宴又吃醋了?” 他抿唇不语,眼里尽是黯淡。 “朕知你心思重,又爱多想,才让你在一旁瞧着朕选人。都是些庸脂俗粉,何必放在心上呢?” 成璧伸出食指,轻勾住自家贵卿的衣襟,俯身依进他怀里耳语:“单论心意,谁能比得上朕的贵卿?” 二五、妖妃(微H) 单论心意旁人是比不上他,可若女帝有朝一日不再与他论及心意了呢? 沉宴搂住成璧,心中却很有种不落实地的畏怯。他试探着,轻蹭了下她的唇,随即被女帝一口叼住不放。 沉宴的唇软而柔韧,在她的掌控之下正微微战栗,却又执拗地不肯退缩,触上了,便燃起一团绵绵的火。 赵成璧起了性子,小手捉住他的腰往龙椅上一按,自己跨坐上来接着吻他。 他被她压在身下,先是一愕,随即手足无措地挣扎起来:“陛下,臣侍逾矩了……” “坐着。” “臣侍……臣侍怎可落坐于龙椅之上……” “朕让你坐着。” 成璧将他牢牢困住,傲慢地冲他龇牙一笑,随即俯身用尖锐的虎牙去磨他的喉结。 “这个位子,多少人想坐而不得。朝野上下这些豺狼,才刚半年的功夫就为此争了个头破血流。独你不想坐?” 她语声幽微,嗓音里揉了些霜雪,冷冷淡淡的。 “阿宴,朕待你不薄,别骗朕。” 沉宴急道:“臣侍从未有欺瞒陛下之举!臣侍如何能……臣侍不敢!” 他急火火地表露忠心,满脸皆是惶恐,成璧眸中厉芒闪动,细细观瞧了一会,兀自先笑开了。 “料定你也不敢。” “臣侍所有皆为陛下所赐……” “又是这句。你的心气儿呢?” 成璧将沉宴的衣襟撕开,低下头去吸吮他心口的红痕,有种莫名的情愫随着动作一涌一涌的直往上窜。 “都是朕给的,你自己就没想争取什么?那今日的侍奉,前儿的汤羹,还有这半年来费的多少心思,又算什么?” 沉宴耐不住轻吟一声,喘息已然紊乱,眼睛怯怯的落在她面上,“臣侍这颗心,也是陛下给的。” 成璧笑了笑,“哦?此话作何解?” 他急喘着,一对温吞杏眼润而明亮,掩下怯意直直对上她,低声道:“无论费多少心……都只是为了陛下偶尔能想到臣侍,能来看臣侍一眼。唯有陛下在这个位子上,臣侍才算是……能被当做一个人来看待……” “你倒是乖觉,算没辜负了朕宠你。” 成璧松了口气,因他始终如一的卑微与痴恋。她的自尊,早已在无数波折之中毁伤殆尽,曾为一口吃食在掖庭与狗争抢,也曾在恶鬼似的男人脚边摇尾乞怜。十五岁以后,她便像是被万道风雪一同迫着揠苗助长,一颗心久经摧折,锤炼得敏感多疑,再不复妙龄女儿家的烂漫。 然这一处痛脚在沉宴面前,竟似可以裨补完好,甚至还能寻着几分布施的快感,这是她在旁人身上品不到的妙处。 徵羽赤诚,却也有所避忌;容珩矜傲,更是连露出点心意都不敢;将军与临楼王毕竟是成熟男子,比她痴长了多少年岁,又事业有成,所思所想早已跃入另一番开阔境地,岂会在她面前作小儿郎状讨巧卖乖? 故而,她在位份与待遇上对沉宴从不吝啬。实则她也需要这么一个体己人物,来让自己找到心理上的平衡点。 不过成璧也明白,自己待沉宴,其实很有些凉薄。看到他温柔美貌便会心一笑,也易生出情欲,这与爱恋无关。爱恋总得自心底带出些尊重,而不是像她这样,纯然一种将他放在掌心把玩审视的垂怜。 可对他这么一个一无所有的庶子而言,仅是垂怜应当也足够了吧? “鞭伤可好全了?” 经她这么一问,沉宴立时意识到什么,瞬间红透了一张脸,眨巴着眼睛嗫嚅道:“好……好了……” 成璧探手进去,滑过他莹白却也不失坚实的腰腹,攀上他的脊椎,在腰窝最敏感处巧力一点,沉宴立时俊容失色,挺着腰呻吟出声。 成璧握住他,在他耳畔用气声媚然道:“果然大好了,如今竟比从前还要茁壮,也不知朕容不容得下?” “陛下,陛下……” 他眸光凌乱,红着眼睛任她做坏,似春潮带雨,在杏花天影里泛一叶小舟,不停地柔声唤她。 成璧解开他的腰带,亦脱去自己的外衫,两个人仅隔着薄薄的亵衣上下交迭,耳鬓厮磨。宫缎本应滑不留手,如今却在他二人肌肤之间沾染上黏着的水液,分不清是谁先一步动情至此。 “要快些还是慢些?” 他眼睫疾颤,含着点羞意哑声道:“求陛下……快些……” 她依言做了,他却又求饶:“臣侍受不住了,唔……慢些……” “到底是快是慢?朕可被阿宴难倒了。”女帝凑近了他笑,眼里亮晶晶的,“倒是给个准话儿。” 他虽告饶,身子却仍下意识地直往她身上贴,胸前胎记随着喘息起伏闪烁,红得滴血,明摆着是个贪图享乐的小贼。先前那么说,想来不过是因担忧在她面前把持不住丢了丑,故而强自按捺着肉欲,偏要摆一个正经模样给她看。 成璧是一向不爱惯着旁人的,因她臆测里他应更喜爱快些,手上动作便一直不停。见沉宴闭上了眼不再言语,她便嘻嘻笑道:“还装!早晚收拾了你!” 沉宴忽地出手握住她的腕子,“陛下,臣侍抱您去内室可好?总不能在龙椅上……” “龙椅又如何?”女帝不为所动,“不过是朕起居的书椅罢了。又没让你在大兴殿金龙朝座上同朕云雨。你若不愿,这还有五个正候着朕呢……” 刚说到这儿,沉宴立时变了脸色,恼得将她往怀里一拉,随即便上手去剥她的内衫,嘴里平平道:“臣侍失礼了。” 成璧窃笑,“瞧你这样儿,脸上绷得跟抹了糨子似的。朕不过是怕你不情愿。” “情不情愿,陛下应当心知肚明。”他握住她的手往身下一抚,又挺了挺身,明明羞怯不已,却强撑着让自己显得倔强而坚毅,“陛下有言,臣侍无所不从。” “当真?无所不从?” 他点头。 “这样乖巧,旁人说什么,你也无所不从?” 沉宴咬唇,看着她道:“臣侍只听陛下一个人的话。” 成璧咯咯直笑,“怪不得从前在沉家那样可怜,原是不听人话呢。到了还得朕出手救你于水火,是也不是?” “是……”他咬着牙,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往上挺腰时沉声道:“都怪臣侍自己不中用,唯有陛下,是臣侍的佛主菩萨……” 成璧一声惊呼,贝齿印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两下,“坏家伙!不会轻些?混说什么……” 沉宴心中一惊,也发觉自己大失常性冒犯了天颜,忙卸下劲力任她打了两下。见女帝神色渐缓,他才略略松了些心弦,只是手上身上动作愈发轻柔,连一丝放纵也不敢了。 余下的光阴皆尽淹没在他的温柔之中。 女帝跨坐在他身上尽情施展,两只玉臂环绕着他的颈项。二人皆是年少贪欢,一番磨合后更显投契,不免相思几度,花事殷勤。待到红烛燃尽,方在女帝的娇叱声中偃旗息鼓。 “狐颜媚上。” 成璧已伏在榻上任他服侍擦洗,见他挨了嘲讽还垂着眼笑意微微,便伸出纤指点上他的唇,“新贵即将入宫,你一个旧人却巴着朕不放,可是打算做祸国的妖妃了?” 当啷一声,金盆倾倒。 沉宴心底生凉,眼角登时溢出点晶莹,连巾帕也骇得落了地,慌忙跪下叩首道:“臣侍不敢!是臣侍今日太过放肆,求陛下饶恕……” “朕倒是觉着阿宴颇有做妖妃的潜质。” 沉宴不敢抬首,只颤抖着跪在龙榻前不停地叩拜,“是臣侍不修德行妄生妒心,贻误朝政乃国之罪人,臣侍已然知错,绝不敢再犯……” 女帝轻嘶一声,神色似不甚满意,“朕分明是夸你,无趣。” 沉宴已被那妖妃的高帽吓破了胆。不论成璧本意是夸赞、试探抑或是提点,单这一语落下便重逾千钧,直压得他翻不了身。幸而今日仅是帝王榻前私语,若新贵入宫后寻得了他这处把柄,无需阴谋治害,单就寻几个御史台的闲官秉笔直谏两下,他便不得不剥去封位,重归旧时那一种鄙贱境地。 古来妖妃的下场都是什么?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女帝待他,本就若即若离,若再让她上心提防,自己在这深宫之中还有何指望? “求陛下莫要用这样的言语作弄臣侍……”沉宴泪流满面,哀哀泣道:“陛下信臣侍,绝无半点僭越之心,‘妖妃’一词,臣侍受用不起……” 见他情真意切,成璧倒是暗自懊悔了下:明知是个担不住事的胆小鬼,何必多心试探呢?真怀有大志要做妖妃之人哪会如他这般心思浅显?且族中也需得有些底蕴,才有资格让她防备。 今日不过是拿话浅浅将了他一下,敲打的意味还不甚重,他却真入了心。这么个解闷的玩意儿,万一拘得很了便没趣了,她还指望他能练出点架势,在后廷争斗中为她分忧呢。 成璧默了一会,便挽出点笑意拉住他,挑眉道:“即便你真想做妖妃,也没个好爹爹好哥哥能做杨国忠撑腰的。要么,朕予你个机会?” 见他仍愣愣的,她又续道:“你那老爹是叫沉钧吧?隐约记得是个正七品上的文官,配与贵卿为父,倒显得不大体面了。即便是徵羽,朕都寻了个从六品的出身,朕待秦君仪的心是如何,待你便更是双份儿。同朕说说,可要为你父亲求一个官做?” 她虽放下心,然本性难改,话里话外仍存着试探沉家的心思。 沉宴连忙摇头:“臣侍能侍奉陛下榻前,已是沉家几代修来的福分,臣侍绝不向陛下为父谋私利!” “福分?前些时日那沉和舟母子二人见了朕还在大放厥词,似乎对这福分的分量很是不满呐。” “他二人的确死有余辜。沉家家风不正,罪孽深重,岂可再行晋封?且……臣侍的父亲……本非栋梁之材……若陛下给他更高的官位,反倒要误了国事与民生,臣侍不愿看到陛下为难。” 成璧点点头,“当真不求?朕给你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 “臣侍不求。” “即便新贵入宫,各个家世高你一筹,以门第、权位欺你压你……你也不悔?” “臣侍不悔。” 他定定地瞧着她,眼神专注而诚恳,“绝不后悔。” 女帝摸了摸他的面颊,终是轻叹一声。她翻了个身,脸儿冲向床帏内里阖上眼,语声中有种释放后的疲惫,“既如此,阿宴回罢。” 琼楼酬月十二层,锦障藏春五十里。宫城门外车轮流水,官家街巷甲第连天。四月中,柳絮飞残,不道春去如何,却道是帝王身侧,绮罗争艳。 今日新贵入宫,宣德楼上又是一片旌旗招展,一顶顶鎏金小轿顺着两侧掖门鱼贯抬入。因此番儿郎皆是经由小选入宫,名分未定,又非女帝正室,故而再是高门贵子也无法铺排,只能屈就于妾室之礼,遮遮掩掩地从掖门送进来。 女帝在紫宸殿设宴,又令沉贵卿作陪,为众新贵接风洗尘。甫一入内,便觉满目生光,往日空寂的宫室一下被各类俊彦填塞充实,晃眼间竟有种莺歌燕舞、环肥燕瘦的错觉。 那落座于左上首席的青衣男子一脸倨傲,板着身子坐在当地目不斜视,见了她来,才敷衍式地行了礼,不情不愿的,也不知谁招惹了他。此人单论容貌倒也出色,然第一眼眉目间的些许熟稔便叫成璧深恶痛绝,正是先帝丽婕妤的李家子侄,李昀。 右首则又是位熟人,太常寺卿家的四郎鱼庭真。今日鱼四郎着一席春水碧的蜀锦直裰,其上绣有兰花瑶草,掩了周身的轻浮气质,再配上他那一张清秀面容,竟有几分清丽出尘的意蕴。 那衣衫颜色有些眼熟——正似是当日上林赋诗时女帝所穿。此色通透也易衬人,成璧原是喜欢的,然穿在他的身上,却又哪儿哪儿都不大顺眼,成璧心里便不由得一梗。 这两位都已是人上之姿,各有千秋,却不致引人深陷,因此次小选之中还涌现出两位真绝色。江淮按察使义子乃一对双生兄弟,哥哥名为苍术,弟弟名为苍洱,才刚十四岁水当当的年纪,皆生得雪肤花貌、杏眼琼鼻,望向她时眼里含了些少年的天真劲儿,娇羞可人。 成璧倒吸一口凉气,若非此二人年纪尚小,容貌还未长开,可当真算得上国色天香。如今已然初露端倪,再豢养些时日,恐怕更美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两个少年乃富商寻着的好苗子,比瘦马又更高出几筹,也不知心性、教养如何。若他二人有心作乱,单凭这张脸便可水到渠成,届时……恐怕少不得要在皇宫内院大行红杏出墙之事了。 成璧嘴角一撇,视线又往最末一位青年身上落去。那人独自默默坐在角落,不似其余人等卯足了精神头孔雀开屏,反倒有些拘谨地不敢抬首。 他的衣衫亦是锦缎织就,色泽却微微黯淡,显然是过水后落了些色才又上身的。今日面圣何等隆重,他却穿得这样寒酸落魄,显然并非有意,而是家中确然只有这么一件体面衣裳了。 这位正是她那日随手圈的寒门之子,骆寒洲。虽装扮不比旁人出彩,却也是清朗俊逸,独有一派风骨,无愧于礼官给他评的那个甲字。成璧先是对他生出点天然的好感,而后便突然回想起一个类似的存在。 容珩在明英馆进学时,亦常做此等儒生打扮,从不描金饰玉。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万万人所不及的神采风流。因想到容珩,她再放眼去望骆寒洲时,心里便终究是揣了些失望。 还是过寡了些。人也谨小慎微,实在没趣儿。 将殿中五人皆尽扫过一轮后,女帝心中已存了些底,于是举杯与众美对了两句场面话,君卿一时和睦。本以为以沉宴的出身,今日对上新人多少会露怯,岂料他竟也能端出一副肃正面孔与她应和,言谈守礼有节又不失大度,可算是有了几分高位君卿的模样。 成璧心下稍定,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却没有瞧见沉宴敛眸时的一霎那,一闪而逝的黯然。 待酒过三巡,便是今日正事。小选而来的佳人本应侍寝后再行晋封,成璧却觉程师之言甚为在理。臣子亟需君王一诺,何以承诺?自是要用子嗣与家族的前途作保。若真等侍寝后晋封,还不得猴年马月? 见鱼四郎满面柔情,正痴痴缠缠地凝望着她,成璧思忖片刻,便笑道:“鱼郎乃朕之良佐太常寺卿嫡子,高门贵隽,家风严正。陶翕辟之和,生庆善之族。朕今特进尔为卿,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 大胤开国刚传了三代,到成璧这一任才出了个女帝,是以这男子的后宫位份,还得沿用晋朝女君懿帝的旧统。后宫除却君后外共计十阶,自低到高依次是更衣、选侍、侍君、贵侍、卿、君仪、贵卿、君、贵淑德贤四君、皇贵君。 如今鱼庭真初初入宫便封了个卿位,位同从四品嫔,在后宫之中已非小主,可为一殿之尊,实在称得上有身份的主子了。 鱼庭真喜极而泣,忙叩首谢恩,嘴里一迭声地感念着陛下。 李昀微讶,却始终自矜身份,面上愈发孤傲起来。因他想着,女帝年幼无知,主少国疑,眼下正独木难支,是收足了钱银换他们几个来做供奉的。李家已给足了投名状,他又是李氏长房的嫡长孙,就连鱼庭真这厮都封了个卿,自己少说不会在那庶子沉贵卿之下才是。 然赵成璧却有意同他对着干。这李昀容貌、体态种种资本不过中游,却自视甚高,一副傲气冲天的死样子,女帝实则是有心给他个更衣,好好下一下李家的脸面。只可惜更衣一位委实太低,往常唯有宫人、伶人获宠才以此位始,但凡有些底蕴的,谁能受这个气? 故而只一抿唇,强自压抑着恶感淡淡道:“李氏祥会鼎族,行高体仁,进贵侍。” “什么!” 李昀满面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她,成璧嘴角微勾,含着些嘲意冷声道:“李氏,你可是没听清,还不领旨谢恩?” “臣侍……”李昀牙关紧咬,一脸受辱之色,“臣侍乃吏部尚书李彦之嫡孙……!” “知道啊。”成璧晃了晃杯中酒液,笑意愈发分明,“怎么,朕给你的位份,你不满意?那你想讨个几品封位,可要把贵君、君后之位一并封给你啊?” “好没规矩,陛下面前竟敢出言犯上!”鱼庭真花靥染霞,噙着笑在一旁拱火,“陛下息怒,李家哥哥也是一时糊涂……还不快向圣上请罪?” “臣侍无罪可请!”李昀梗着脸面,两只眼直瞪向鱼庭真,“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同我李昀称兄道弟?” 鱼庭真倒不动怒,只给成璧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复又转回轻笑道:“李家哥哥这话说的臣侍倒不明白了,既已入宫,便当以服侍陛下为第一要务,此是缘分,亦是我等之大幸也。争权谋位乃人臣之事,咱们已不是人臣,便要谨守为侍的本分。即便哥哥觉得臣侍鄙贱,不愿兄弟相称,却也不该当众下了圣上的面子……” 李家待李昀,一向是以继任家主为标杆培养,日常所习皆是仕途经济。未入宫前,还做着三妻四妾、封妻荫子的白日梦呢,又何尝想过有朝一日要如后宅妇人一般谋夺宠爱,与人口舌缠斗? 如今听了这话,他登时气得七窍生烟,明知此人巧言令色,乃女帝座前阿谀奉承的一把好手,却拉不下脸来同他对骂,亦想不出什么歪门邪道的话术回应,只用手指点着他道:“你……你!鱼庭真,你下贱!” 那鱼四郎立时委委屈屈地跪下,“陛下,李家哥哥着实误会臣侍了……” “够了!” 女帝一拍桌案,冷叱道:“李昀,你要做甚!直把朕的紫宸殿当作你家门庭么!好生放肆,可是要李彦之那老东西亲眼瞧着你才能服!” 殿中众人皆跪,成璧又道:“既然不满朕的安排,想来贵侍一位委实与你不大相衬。来人,朱笔伺候。李氏藐视人君,不能友爱君侍,着将李氏贬为侍君,三年内不得寸进!” 她算是瞧出李家为何舍得将这家主继任送进宫来了。明摆着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即便在李家,只怕也守不住家业,到了还得被几个庶子骑到头上作威作福。这么个下品货色李家淘汰了才送来,可她赵成璧这儿又不是青楼妓馆,什么香的臭的都能下咽! “将此旨晓喻京都,吏部尚书那儿莫忘了特意关照两句。朕,对他的好孙儿可是满意的很呢!” 李昀面白如纸,终于软了态度呆呆道:“陛下,臣侍岂敢藐视人君……” “不敢也已然做了。” “不,臣侍只是一时糊涂,求陛下……” “闭嘴,再说一个字,续降一级,你若想去掖庭当主子,尽情出言便是。” 李昀抖若筛糠,终于一败涂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赵成璧再不看他,又将那寒门青年骆寒洲封为侍君。在苍家双子的位份上,成璧倒是颇斟酌了两下。 因双生属阴,古来多有一种迂腐说法,言道是此类人物于皇室有害,乃不祥之兆。如今时过境迁,今人早不将这谶纬之言当一码事,不过这两个苍家小子太过貌美,毛都没有长全,若封得高了实在树大招风,故而仅列位选侍。 待颁旨已毕,女帝便立时撇下这群男人独自前去处理政事,走时步伐甚快,简直如身后有野狗跟从追撵一般。沉宴今日话不多,待行出紫宸殿后独自在风口站了一阵。 初见新贵着实与他所想大相径庭,如今的他,竟愈发心疼起成璧来。 明明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却要委屈着自己与这些莫名之人周旋,即便厌恶亦不能遂心而为。这便是帝王之责。 沉宴轻轻一叹。 那几个新人中,李昀是正眼不瞧他一下的,受辱后想是颜面无光,转瞬间就跑没了影儿。鱼庭真与骆寒洲席间聊了几句,都是年纪相仿的儿郎,此时正结伴而来向他问安。 “臣侍给沉贵卿请安。” 鱼庭真一福身,仪态端庄,一亮相便显出名门大族的教养,笑容也亲近迎人,“早前在宫外便对贵卿有所耳闻,一直想着是怎样一个脱俗人物,能叫陛下入了心去?今日一瞧才知,沉哥哥真乃玉骨仙胎,我等俗人可是及不上的呢!” “鱼卿过谦了。” 沉宴庶子出身,平素也算是略通心计,然对上这么个油滑人物,一时竟显得笨嘴拙舌起来,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位所谓的“兄弟”。 “岂是过谦?沉哥哥人品贵重,是陛下身边第一等珍爱之人,日后若咱们这些蠢笨的惹了陛下不快,还请沉哥哥多多提携呀。” 沉宴垂眼道:“陛下为人宽和,鱼卿又聪慧伶俐,没影子的事儿,无需忧虑。” 鱼庭真见他装傻不接话茬,抿了抿唇又笑道:“到底哥哥年长些,处事沉稳,不像咱们初入宫的,连句稳当话也说不出呢。” 这话就隐约带刺了,好似是讽他沉宴人老珠黄一般。可若细究话语,却又全没这个意味,若不是瞧见了那鱼四郎眼中闪烁不定的挑衅,恐怕他真会以为是自己多心。 “本君与鱼卿仿佛是同岁?” “沉哥哥生在年头,臣侍生在年尾,满打满算差了一年呢……” “那苍氏双子年方十四,与你我二人差了足有六年光景,本君瞧着,言谈举止却也甚是规矩。” 鱼庭真一噎,没想到这庶子也有些手腕,竟未被激怒,反而能淡静自若地回敬一句。 见心思败露,他的笑便少了些许亲近的意味,从骨子里延伸出一味矜傲,昂着下巴淡淡道:“论规矩,咱们这些人自是比不得沉贵卿。毕竟是正统小选来的贵子,家世、门第样样都框缚着行事,决计做不出在秋狝礼中与陛下野合之事……哎呀,臣侍口无遮拦,可不是故意冒犯贵卿哥哥的呢!” 沉宴神色大变,一张脸白得欺霜赛雪,藏于袖中的手已然紧握成拳。 【作者废话区】:明后天出差,可能不更,也可能更一章,嘻嘻抱头跑(*/ω\*) 二六、侍寝 “你……” “贵卿哥哥莫要动怒,臣侍犯了您的忌讳,改日定当赔礼谢罪。”鱼庭真弯唇一笑,俯身冲他作了个揖,再抬脸时,眉梢眼角尽是揶揄。 “不过臣侍今日既已犯了忌,倒也不妨再犯一次。臣侍有件事情好奇了许久,苦于无人解答。今日一见贵卿哥哥才惊觉,哥哥的容貌可真是像极了陛下那位意中人。也不知,当日秋狝礼上,哥哥一个八品小官儿的庶子是如何接近陛下的?陛下对着哥哥这张脸,所想的……又究竟是谁呢?” 骆寒洲在一旁瞠目结舌,早已听得呆了。 清流子弟一向饱读诗书,有点空余时间皆是闷在房里作圣贤学问,何尝见过这样的阵仗?只几句话的功夫便暗伏机锋于其内,呼喇喇似兵戈催落,斧钺钩叉一齐上阵,端的是敌意十足。 沉宴身形微颤,脊背也弯下去,白着一张脸勉强道:“本君乃是贵卿,你怎可出言侮辱?” “贵不贵的,咱们说了可不能算数。陛下的心意要占去五分,出身门第又要占去五分,唯有二者俱全的,才算是贵得有底气。哥哥瞧着,可是这个理?” 鱼庭真笑意和婉地冲他眨了眨眼,一扭脸拂袖而去。小郎君牙尖嘴利,却亦眉目如画,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鲜妍恣肆独一枝,偏要用自己的心计,在女帝卧榻之上争出一席之地。 骆寒洲左右看看,显得有些无措。因是寒门出身,此言一出便也能明了鱼四郎与他本不是一路人,然鱼庭真那一番话当真点出了沉宴一样不可说的秘事,骆寒洲自觉乃明礼之人,不得不与此类俗物割席别居,故而仅是拱了拱手,就此作别。 待他二人去后,沉宴独自又站了许久。宫人们听了鱼庭真的话,已有些交头接耳的苗头,他充耳不闻。 宣政殿的灯点起来了,暖光远远地映照着朱红宫墙,在他身后拉出了一条伶仃只影。 天阴落雨,不消片刻便打湿了他华丽的衣袍,他却浑然不觉,眼睫之上挂了一帘珍珠,晶莹而易碎。 “今日好生痛快,狠狠地打了李家的脸!姑姑可是没瞧见那李昀的模样,趴在地上连句整话也说不出,又穿一身青,跟个鼓嘴的蛤蟆似的!” 椋鸟正同鹧鸪说得眉飞色舞,女帝在一旁哼道:“这算什么痛快。到了儿还得顾忌着那老儿的颜面,破格给他那孙子一个正殿住。李昀清高,合该给他选一处清净地界落脚。朕瞧着泠泉宫就适合他。” “陛下圣明!泠泉宫偏远,然正殿侧殿可都是正经的大雅之居,如此李家也说不出什么。” 成璧点头道:“记得晚膳的时候送一盏‘补汤’。另有侧殿漱石居装饰古雅,宽敞大方,就予了骆寒洲吧。” “陛下这是有心挑唆门阀与清流?” 成璧噙着笑悠然道:“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心思,谁也莫瞧不上谁。埋个穷书生在那李昀身侧,即便不会互相撕咬,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是膈应,真真美事一桩。”至于膈应的是谁,她便无需多提了。 椋鸟嘻嘻直笑,连鹧鸪亦道:“陛下愈发学坏了。” “鱼庭真……倒是个机敏人物,野心也足,朕打算用他一用。” “陛下今日已给足了那鱼四郎体面,卿位是正经的一殿之主了,难不成陛下有心抬举他去未央宫住?” 成璧嗤笑道:“就他也配。丹樨宫广植兰桂瑶草,每至秋日芬芳盈面。朕见他今儿衣衫上绣样雅致,想是喜好花草的,便独予他此地居住,无需与旁人挨着挤着——宣旨时可要记着替朕润色,遣词肉麻些也无妨,特特念给一干人听,可明白了?” “是,奴婢省得了。这又是捧杀与离间之计?”椋鸟翘着脑袋,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机灵得紧,鹧鸪无奈地拍了她一下,叱道:“妄自揣度帝心,该打!” 成璧亦笑,只觉自家有女初长成,椋鸟即将可以独当一面,她也终于算是能放下些心了。 “苍术、苍洱来自江淮,与朕的母妃是同乡,也算一段缘法。若非有了徵羽,朕倒是想将他二人放于碧霞宫的。罢了,就放沉贵卿那儿吧。阿宴谦恭柔顺,也能容人,应不会欺负他两个毛头小子。” “陛下将这两朵娇花嫁接到另一枝盆里,还指望人能开得像往日一样艳丽不成?” “争奇斗艳一词怎么来的?朕偏是要他们斗,斗才有趣儿。” 椋鸟瘪瘪嘴,哼道:“那陛下可有得瞧了,沉贵卿明明是最不能容人的……只可惜了两个绝代小佳人。” 成璧微讶,这倒与她的观感不甚相符,看来沉宴这小子也是会藏的。 “椋鸟,朕觉你对沉贵卿,似乎一直抱有些偏见?” “还需偏见么?贵卿连奴婢的醋都爱吃,实在算不得豁达男儿。” 女帝用朱笔点了她一下,挑眉笑道:“阿宴的性情,朕也能体悟到一些。虽他心胸不算开阔,却是因出身拘束,眼界就这么点儿,自然恨不得时刻巴住朕谋宠。然他也不至于跟你一个奴婢置气,定是你出言不逊在先。” “奴婢……” “先莫狡辩,只说是与不是。” 椋鸟乖乖跪好,垂着头低声道了句是,又道:“奴婢逾矩了,奴婢去向沉贵卿赔罪。” 成璧并不气怒,而是含了些兴味问她:“他怎么你了?” “奴婢是觉得,陛下乃世间第一尊贵之人,自该有最好的儿郎为配。若是容太傅或将军中的任一人倒也罢,可那沉贵卿分明是为陛下权势而来,心性也浅薄了些,奴婢……奴婢实在是为陛下不平。” “你竟有这个心,朕……” 成璧因这番话生出些触动,将她拉起,柔声道:“朕知你好意,你我一奶同胞,原该相亲相近,将心里的话都说开。但你怎知道,朕不是利用他?单单觉得朕见色起意,被这点子温柔招数蒙蔽了心神是不是?论容貌、论才能、论情谊,掖庭里那个便能将他比得找不着北,朕为何要留着他,还不明白么?” “陛下是说……” 成璧笑而不答,转而又道:“毕竟是朕的枕边人,该有的敬重还是得有。日后不许再犯,可听清楚了?” 椋鸟直点头,“陛下教训的是,奴婢知错了!有一样事需得上报陛下知晓:今日宴后鱼卿往沉贵卿那儿先拜了山头,然不知怎的,没两句话竟起了口角。事后那鱼卿满面春风,沉贵卿却失意非常,淋着雨失魂落魄地站了半日才回。” “哦?阿宴竟败了?”成璧愈发起了兴趣,“好个鱼庭真,也不知拿了什么把柄敲打沉宴。既他已将做派铺排得这样彻底,朕今夜,便翻了他的牌子吧。” 从前后宫正经主子仅有两人,这翻牌子可有可无,便省了这么一道,全凭女帝心意决定侍寝。今日才刚入宫了一批新贵,一个个背后皆是枝蔓纵横,少不得换上些正经规矩,也免得有好事者对雨露多寡横加指摘。 除苍家二子年纪尚小,其余五人的碧玉头牌都在赶制中了。成璧实则是有心想令内务监做六枚头牌,可多出来那一枚嵌谁的名儿,却是怎么也不好出口的。 “皇上驾到——” 戌时正,女帝驾临丹樨宫。 东苑六宫不包括正位的未央宫,按着与宣政殿的距离,由近及远依次是碧霞、紫云、丹樨、玉棠、漪澜、泠泉,各有优劣。 譬如碧霞宫曾有道教高人指点布置,风水最佳,清净庄严胜似东海小蓬莱;丹樨宫中有嘉木花圃,芳草茂盛;玉棠宫则比旁的地儿多出个小厨房,天阴下雪也有热滚滚的膳食可用,皇家戏宴也多在此宫举行;漪澜宫占地最小,却亦最精致,一步一景迂回曲折;泠泉宫最是偏远,却也宽敞明亮。 然说到这儿,任人都能瞧出,以上皆不是什么华侈去处。 大胤立朝不过数十年,三代帝王皆算得上励精图治,一改前朝的奢靡气象,在后廷装饰上尤其俭省。 开国之君昭明帝人虽风流,却在位份上给得十分吝啬,莺莺燕燕百十号人不过都是些选侍、更衣,即便有幸在温室玉床与帝偕欢,也费不了多少钱银,且几个高位妃子都是吃的自家供奉,三五不时的还要为争宠献上些罕物。 成璧虽不曾见过昭明帝,却能体会到这位皇爷爷大智若愚,显然是个拢钱的耙子。 到了先帝年间,因慧娴贵妃独有盛宠,帝有意效仿寻常夫妻,许以一生一世一双人之诺。虽不至将旁的妃嫔尽数驱离,却也停了选秀,将空置的西内苑封了起来,只留东内苑六宫十二侧院由人居住。 只可惜,先帝空有仁善,锐意不足,仅可为守成之君,又因慧娴贵妃一事与众臣离心离德,致使当政末年被歹人钻了空子。待朝纲交到成璧手上,便是一副十足十的烂摊子了。 如今成璧立意要做胤朝中兴之主,连选秀都办得仓促,又怎会让这些男子在宫里享受荣华富贵?几所宫殿全没半点布置,先帝时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甚至又更破败了些。 鱼家是带了几个家生小厮进宫,本以为第一日光归置赏赐就要累到手酸,可全没想到一入丹樨宫就要做掸灰除尘的活计。 待入了夜,宫里才勉强拾掇出个样来,空落落的,连个上讲究的摆件都无。鱼庭真倒是未将不满写在脸上,跪迎时神色分外欣喜。 “臣侍恭迎陛下。” 他跪姿严谨,规矩学得甚是齐全,成璧递出手,他便笑意盈盈地起身牵过。许是刚洗漱过的缘故,鱼庭真的身上蒸腾出些许热气,借由触及她的那只手传了过来。成璧心里一麻,想抽回手又觉刻意,只得僵着脸直往前走。 这也算是个俊俏儿郎。 成璧鼻息之间满是他身上那种湿漉漉的花草香,明显是熏笼上蒸出的味道,名家手笔调配得宜,怎么也不算难闻;再看他脸颊盈润,宫灯映照下细细密密的绒毛逆光而生晕。 这个年纪的小子,正怀着一腔热腾腾的情愫,分明是可爱的,她却怎么也爱不起来。 “臣侍没想到……陛下今夜竟翻了四郎的牌子,让四郎得了这头一份的恩宠。”鱼庭真双颊粉红,低眉顺眼地道:“其实今日臣侍与沉哥哥起了点争执,心里正后悔着,担心陛下厌弃臣侍莽撞无礼,也怕沉哥哥对臣侍心生忌恨……” 成璧两眼避着他,口中平平道:“争执什么,说与朕听听。” “论起来,实是臣侍不会说话,语带歧义。臣侍羡慕沉哥哥有幸早伴陛下许多时日,也觉贵卿脱俗绝尘,言辞稳重,有心讨教学习,才说到这儿,沉哥哥便恼了,以为臣侍讽他年长,便让臣侍……好好长长规矩……” 好一张巧嘴,真是会颠倒黑白。成璧有心用他,便隐下厌弃,点了下他的鼻尖,笑道:“怨不得人家恼你,朕听了也要打你!” 鱼庭真正欲出言挽回,女帝已然眉目含情,亲亲密密地拉着他,嗔道:“没见识的东西,学他作甚?不过是个小官家的庶子,哪里来的脱俗与稳重?拿本就没有的东西夸他,那自然也是讽了。朕今日抬举你,本是喜欢你的天然面貌,你可别去拾人牙慧,学了一身小家子气回来惹朕的嫌。” 鱼庭真眸光一亮,喜道:“是,陛下!” 女帝点点头,见他晚间换了件月白的衫子,便道:“这件是你家带来的?” “回陛下,这是臣侍的娘亲亲手缝制的,雪蚕丝的质地,最是轻透柔滑。陛下可喜欢?” 成璧微一皱眉,“料子是好,然颜色显黑,不大衬你。且雪蚕丝价值不菲,你仅是卿位,恐怕过分招摇,也不符合朕推行节俭的诏令。日后莫要再穿了。” 鱼庭真脸色一黯,只得乖乖点头应是。 他二人又絮絮闲聊了会儿,都是些没营养的话头,不过是成璧在拖延时间罢了。 夜已深了,烛火幽幽,更漏悠悠,鱼四郎越靠越近,一双桃花眼盯住她时简直要泛出绿光,似对侍寝急不可耐。 成璧推了他一下,淡淡道:“急了?” 众侍者都是会察言观色的,此刻已皆退出殿外。鱼庭真踌躇片刻,忽地将外衫一褪,赤裸着上身伏在她脚边,柔媚地抬首望她,“臣侍求陛下怜惜……” 成璧额生冷汗,头一回在床笫之事上生出些无措之感,抚了抚颈间的鸡皮疙瘩,这才勉强道:“你这是做甚?起来说话。” 鱼庭真非但不起,反而膝行上前抱住了女帝裙裳下摆,垂首落吻在她的玉足之上,满脸迷醉道:“臣侍恋慕陛下已久,今日总算能得偿所愿,求陛下快些予了臣侍吧……” 这鱼四郎容貌无甚瑕疵,若他始终谨守规矩,她倒也不吝圆他一梦,与他做一夜夫妻。然这人一旦独处便要露出花痴之相,满口的情爱恋慕,对她的身子眼馋得紧,甚至还敢动手动脚,哪里配做她赵成璧的枕边人?简直与那些腆着脸哄骗女子的市井小儿没有两样! “放手!住嘴!” 鱼庭真手一松,被她踢了个趔趄,委屈道:“臣侍已是陛下的人了,自然该服侍陛下就寝。难道沉哥哥不是这般的?” 单就乖巧懂事这点上,沉宴就比他胜出百倍有余,遑论那贵卿又生了张冠绝京都的脸,这鱼四郎色心一起,便生猴相,哪里配与他相比! 只不过沉宴不自信,故而总美得束手束脚,在这一点上输却容珩一筹。鱼四郎倒是自负天成,在皇帝面前也敢自说自话,成璧心中对他的印象急转直下,简直愈看愈是讨厌! “鱼卿,你冷静冷静,朕没有宠幸疯夫的习惯。” 鱼庭真以为女帝是与他言语调情,便含羞带媚地瞥她一眼,“臣侍是为陛下疯了,陛下可要摸摸四郎的心?这心里早就全是……” 成璧一扶额,两脚胡乱蹬住绣鞋便要往外跑。 “陛下这是去哪儿?” 鱼庭真慌忙将她的手一拉,却被她甩开,“朕……朕还未沐浴,鱼卿先睡下罢。” 言罢也不管鱼庭真是何表情,火急火燎地冲出殿门。殿外鹧鸪见她乍着一双小手直往阶下扑,唬得忙迎上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可是鱼卿伺候得出了什么差错?” “让这些宫人都滚,都滚!” 成璧缓了缓气,以手往殿门方向点了两下,复又是差点一口大气喘不上来,“这里面……简直有鬼……朕宁可临幸李昀也不要他!” 鹧鸪年长,又是宫里浸淫极久的嬷嬷,听那话头便晓得定是鱼庭真做了什么不妥之事,是以心疼地搀住成璧。 “陛下若是不喜,便回宣政殿休憩吧。若陛下需得顾及鱼卿的颜面,还有山鬼司可代行……” 成璧终于定下心神,无力地挥了挥手,“就如你所说。朕方才是寻了个沐浴的借口出来,可别弄岔了。” “陛下放心,奴婢会处理妥帖。” 鱼庭真衣衫半解,倚在那儿搔首弄姿了半天,却不见女帝回转。 四月天乍暖还寒,下午又落了雨,夜风起时凄恻阴湿,冻得他再耐不住,只得裹紧了被子往榻上钻。 在家里时他是锦衣玉食的小爷,也有美貌侍婢百般讨好,如今进了宫,心上人明明翻了他的牌子,却还晾着他,让他孤枕而眠,是何道理? 他正愤愤不平着,忽地闻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渐渐临近。鱼庭真大喜过望,掀开被子便要迎她,“陛下回来了!” 那女帝一身淡静从容,先是俯身吹熄了殿中灯盏,随即解开龙袍,将他压入榻间。 沐浴归来的女帝周身香气氤氲,浅嗅一口便叫人目眩神迷。鱼庭真抱住女帝,疑惑道:“陛下为何熄灯?” 女帝并不作答,只是让他在她的掌控之下逐渐沉沦入迷。 “陛下好美……让臣侍爱您……” 鱼庭真双眼圆睁,迷茫地扑抓向半空虚无,下身紧紧拥着锦被不断挺动。女帝功成身退,早已翻身而下,冷淡地躺在一旁观赏他的失态,一时静谧无言。 这一夜的鱼庭真是幸福的。 和暗恋多时的真龙天子共渡鱼水之欢也像是一场梦,整个过程与鱼庭真往日的幻梦当真别无二致。他并未察觉任何异样,只觉情动之中的女帝格外话少,未闻莺声,难免遗憾。 这一夜的容珩却是惊乱无措的。 半梦半醒之间,一双冰凉的玉手自他腰间缠附上来,有道熟稔至极的声音含着些怨,在他耳畔道:“容珩哥哥,可想通了?” 他猛然惊醒,未及回头,那人已然用软糯丰盈的身子贴了过来,雪玉双峰轻蹭着他满是鞭痕的背,凑近了他,鼻息滚烫,曼声私语:“没想通也无妨……那,可想朕了?” 【作者废话区】:阳了,起烧得厉害,只有一更,我的鼻息也hin滚烫哈哈哈 二七、珩璜 她未着寸缕,小鸟依人似地偎在他背上,樱珠在厮磨间硬挺起来,蹭得他伤口又痛又痒。 麻酥酥的。叫人不知究竟是该避让,还是该迎上去,就此顺遂了她的心意,亦成全了自己多少年来午夜梦回时的一段痴念。 容珩全身的触感似乎都在一瞬间凝聚于那一小片肌肤,从极细微处血脉的跳动上返至心房。 疼痛也有热度,几乎贴近于火,他闭上眼时,直以为自己已化身为一只飞蛾,在滚烫的、旋转的气流中骤然坠落。 他们的发都缠绕在一处,像是阴暗角落里的蛇。因生错了地点,故而美感全无,只剩下一种天然纯粹的生命力,循环往复,纠缠不止。 “容珩哥哥。” 她唤他,用着最大的力气,却发出最低微的声音。 “玉儿想你了。” 他痛苦地战栗着,不敢将身体转回半分。 “说话呀,容珩哥哥。” 她巧笑嫣然,手上却一点一点撕扯着他背上将将愈合的血痂,丝毫不顾及他那种撕裂皮肉的痛,不闻回应,便不罢手。 “别装睡,朕知道你醒着。说,你也想朕。” 玉儿可以想容珩,女帝却不该去想一个叛臣之子。故而,她偏要他来将这段思念宣之于口,将她见不得人的偏执与恋慕,皆尽埋藏在一个可鄙的借口之中。 该是他先想着她的,她才来了这儿。虽有些勉强,可身为女帝本就该这样善解人意,为他勉强些也无妨吧? 他的脊背绷得愈发紧了,手指到处,玉已斑驳。他整个人就像是绷紧了的弦,不知道何时就会拉断了张力,化作一地枯灰。 “容珩哥哥,太傅,朕的容更衣……”她在他耳边轻轻地唤,每一种称呼都换一个腔调,从天真无邪到帝王威严,忽地俏皮一笑,埋首下去,满含着娇意启唇,“夫君。” 容珩浑身一颤。 那声音被他的心跳淹没,脆生生的,像是只雀儿衔花而来,落在他胸口,灵巧的尾羽随着它的跳跃扫过心尖。明黄的绒毛,朱红的喙,还有一双像她一样亮的眼睛,跌跌撞撞的,跳进心里来了,便怎么也忘不掉。 “成璧!” 容珩转过身,却对上她冷淡如霜的眼睛。 “原来你喜欢这个称呼?”成璧唇角微微上提,“可惜了,朕的夫君太多,今儿正巧又进了一批新人,朕自己都记不得还有几位郎君等着朕宠幸了。这个称呼是好,唯独你不在此列。” 他眼中的月碎了。那样美的一张脸,凝起泪就像是鲛人在孤独之际临海泣珠。成璧倾身上前吻了吻他的眼睫,果然微微润湿。 他挣扎着往后退,却被她用双腿缠住不放。 “太傅又哭了。为什么?” 见容珩不答,成璧又道:“朕落入掖庭为奴足有一年,侍奉临楼王又是近两年,那个时候,太傅也有为朕哭过么?” “……有。” 他嗓音沙哑,眼睛几乎没有焦距,只空寂而无神地落在她面上。成璧没想到他会答言,心头一阵酸涩,忽而神情猛地一变,像是底线被击溃般怒道:“你骗朕!” “没有就是没有,不爱就是不爱,为何骗朕!朕不要你同情!” “容珩不会同情任何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说,为朕流泪,是因为心中有朕?哈哈哈。”成璧笑得开怀,神情近似是讽,大约也夹杂了那么一二分悲恸,“什么狗屁太傅,什么君子如玉,愈发会信口开河了。你说你不会同情任何人,那好,朕倒是有话问你。” 她将一枚碎玉放在他的心口,就像是当年临楼王对她所做的那样。 “还记得它么?” 容珩大掌包住那块玉,正与她的指尖相触。成璧着急忙慌地把手往回一收,明明心跳如鼓,面上却恢复了冷淡。 “此玉的来历,你比朕更加清楚,朕无需多提了。当年母妃身死,朕落入掖庭,这块杂佩原是放于朕梳妆台上,后来被背主的宫人偷卖了出去,换了几百两银子,又倒手几轮,兜兜转转,最终被临楼王寻着送回了朕手中。” 她虽勉力压抑着神情,却仍止不住地咬牙切齿,眼瞳在黑暗中熠熠生光,恨恨道:“朕还记得那年秋狝礼中你的腔调,永远是那样清高,那样伪善。‘可摔伤了?’呵。若说你不会同情,为何要去理会一个陌生婢女的死活?若说你会同情,那就更可耻。你不但骗朕,更利用朕的感情,让朕在无间地狱里沉沦三年,自己带着整个容家全身而退。你何止是不理会朕的死活,你连朕经历了什么都不知道!容珩,从始至终,都是朕在追逐你的脚步,你何曾愿意花费半点心思去了解朕!” 她言辞如刀,劈得他又一次无可辩驳,整个人木愣愣地消沉下去,明明容色不减,却透尽枯败,像是一段无生机的浮木,在属于她的海中随波逐流。 不是同情,是移情。单单那个背影与她相像,便足以让他伸出手。当年已早有察觉,如今终被她点破。 他并不讶异,却无法将实情坦然道出。既是不敢,亦是不能。 成璧早就恨极了他。 但恨也比爱好。他已不配再侈谈爱,越是游移不定,才越让她痛。 “容珩,你说话,你说话……”她疯了似的摇晃他,满眼都是无望的期盼,“你告诉朕真相,朕立你为皇后可好?朕为你遣散后宫,什么替身什么贵子朕一概不要,所有的一切朕都只听你的,只要你肯说……” “你多少也有一些心悦玉儿的吧?不然为什么会流泪?总不是朕又看错了,虽然朕,朕确实经常自欺欺人,眼睛也不大好……” “玉儿只想做你一个人的妻子……算朕求你好不好……为什么你永远都是这样冷,朕的心都寒透了……” 她着急了,一个人不停地絮絮叨叨,到最后自己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时哭时笑,最后竟然崩溃到埋在他怀里呜呜抽泣起来。 容珩一颗心被她的哭声浸到湿透,却又怕她着凉——掖庭的竹榻可没有龙床那样的垫被,四月天里还激手生寒,她又裸着身子,贴着他的肌肤冰凉凉的,让人心疼。 他将她拥住,没有情欲的意味,只是单纯地用自己的热度去暖她。 成璧哭够了,就挣开他的双臂,自己用手揩拭掉面上泪花,只是眼中仍旧压抑着什么。 “朕只给你一次机会,滚出去,或者服侍朕。就现在。” 她身前之人没有声音。好半晌,才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这是打算委身于朕了?”成璧咧嘴一笑,“挺乖的,今儿总算没有一直臣啊臣的惹朕烦心。” “这是罪奴容珩的屋舍,陛下不该在此过夜。” “这天下都是朕的,一间破屋,朕说占就占了!”女帝见他淡静,自己愈发恼羞成怒,有种在他面前丢了大丑的耻辱感,于是扑上来口手并用地撕他的寝衣。 说是寝衣,其实就是块麻布,她蛮横得紧,容珩也不敢挣扎,没两下就叫她尽数扯碎扔到了地上。 成璧钳住他的手,将他引向自己胸前玉峰,又故意往前一蹭。容珩急急避开,她却满是不悦,“连服侍人都不会,这辈子也就只配做贱奴了。” 暗室清寂,幽夜生光。 容珩无助地看了看她,终于闭上眼,臣服于她的淫威,颤抖着手抚上那处丰盈。那只手姿势十分别扭,许是断了的手筋让他不能正常使力。 “不敢看朕?” 他侧过脸,即便紧闭着眼,那不停颤动的睫毛也泄露了他的心绪。 成璧冷冷一笑,“张开嘴。” 她伸手掐住他的下巴往后一推,随即将自己的唇凑上来,小舌滑入他口中,用香软迫着他一同沦陷。 再分开时,成璧呼吸已乱,却端着一张脸冷叱道:“朕让你学了那么久的侍寝门道,全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成璧……”容珩睁开眼,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轻叹道:“这是什么话,粗俗。你已是帝王,不可如此。” 那双眼睛诚恳得像是会说话,全然是为了她着想,一字一句,都透露着温柔,在让她向善向好。 自当众行刺一事过后,容珩与她相处时便不再一味推拒,而是凭空多出许多愧疚的成分,不管她怎样惩罚于他,或是出尔反尔,他都能一并包容下来,许是唯恐再扎伤了她。 成璧恍惚间,回到了明英馆,回到了她还是公主,而他也还是她一个人的辅弼太傅的时候。迟日江山丽,春景正怡人。佳期本应如梦,然有他在侧,岁岁皆是佳期。 他越是这样好,越衬得她污秽不堪,且还总爱无理取闹。 “朕是天子,有需求,便寻人纾解而已。”再回神时,成璧听见自己正倔强地开口,“不是你,也会是旁人。你可千万别错了主意,直以为朕经历这些事后,还能心悦于你。” 容珩身形一动,似乎是想摇头,最终还是沉默地躺在她身下,放开了一切自保的念头,任她欺凌。 她已是女帝,床笫之间无需顾及外人的感受,又啃又咬的,像是条心碎的小狗。 “容珩,你是朕的……” 他以她无法察觉的幅度悄然点头。 太傅与公主,容珩与成璧,美玉良缘,天成眷侣。所有人都是这样说。从她降生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日后要与他结合。 这场结合从一开始就满是阴谋利用。她毫无所觉,却用尽一腔孤勇,想要从腐朽的藤上结出一颗丰美而甘甜的果。 而他是始作俑者的子嗣,本就该自食恶果。他合该椎心泣血,合该独自一人吞咽着苦涩,不应再拖累她。 成璧玩弄了他一会,因他毫无反应,自己便失去了兴趣。许是受了鞭伤,精神也不大好,她又动作凶暴,除非勾栏院里的浪荡子,谁能在这种情形下生出欲念? 她总爱给他找寻各种各样的借口,对自己也是一样。 “掖庭的床榻太过狭窄,朕施展不开。” 成璧起身,将自己的衣衫一件件穿好,背对着他道:“朕今日本是临幸丹樨宫鱼卿,他处子之身甚是疲惫,朕体谅他,让他独自先睡下了。如今天已将明,鱼卿醒来找不见朕怕会伤心,朕得回去看看他。” 言罢立时拔足而去,连半丝眼神也不愿施舍与他。 容珩漠漠地伏在榻上,许久,才抱紧了那块被她周身甜香浸染过的薄被。被中裹挟着两方硬物,一枚碎玉,一盒药膏,硌的他心口生疼。 鱼庭真一夜操劳,尽情尽兴,第二日自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女帝早就撇下他上朝去,却留下道旨意,言称鱼卿服侍深得帝心,特赐封号愉,以示嘉奖。 听闻骤得封号,鱼庭真喜出望外,看来女帝也被自己的辛勤所打动。再是端庄的女子,只要他肯卖力研磨,还不得软成一滩春水?怪不得从前宠爱沉贵卿,原是就爱这种直截了当的轻浮样子。既已明了女帝心中痛痒,鱼庭真自觉不会输却任何人,不出三月,必要将那沉氏庶子踩在脚下。 只不过那封号寓意有些浅显,且与他本姓也过近了些,封与没封好似无甚差别。鱼庭真嘟着嘴在那坐了会儿,才在众宫人的劝慰下一挥手,慵懒笑着赐下赏银。 鱼庭真入宫带了不少私房钱,初夜之后的赏赐实在是少见的大手笔,丹樨宫的宫人一个个喜得感恩戴德。 有或谄媚道:“从前只觉沉贵卿温和平允,是满宫里称赞的好人,然与愉卿殿下一比,才知什么是徒有其表!那沉贵卿出手穷酸的紧,就是个没家教没靠山的空架子,愉卿殿下人品贵重,又得女帝宠爱,您才该是正经的后宫第一人呢!” “那是。沉宴沽名钓誉,明摆着做了下三滥的事还要装清纯,本君最看不上他那样儿。” 宫人们见他厌恶沉贵卿,便顺着他的话吹吹捧捧,逗得他直笑:“你们这些小猴子口齿伶俐,说的都是本君爱听的!再赏!都有赏!” “奴才谢愉卿!” 鱼庭真志得意满,昂首叉腰乐了半天,俩眼一转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本君晋封,自然要与沉贵卿同乐。什么贵卿,到了连个封号也没有,贵在何处?” “沉贵卿粗鄙,日日做些女人的活计邀宠,不是缝纫就是煲汤,骨子里就是个穷命,哪里比得愉卿贵重?” 鱼庭真两眼放光,“果真?他都做了些什么,速与本君一一道来。” 那宫人本是玉棠宫的奴才,因偷奸耍滑被沉宴抓了个正着才遣出去。 其实沉宴为人怯懦,在宫里连对着个粗使小厮都不敢说重话,哪会追究他什么?他却真从此记恨上了,鱼庭真一问,他便竹筒倒豆子一样,连同沉宴偷偷请教纺织嬷嬷、预备给女帝缝制腰带的事儿也尽数说了出来。 “好啊……好!”鱼庭真满脸喜色,“可算是又被本君抓住了一处把柄!这些事有何难处,光你沉宴做得,本君做不得?本君不但要做,更要比你更好、比你更快,让陛下好好瞧瞧是谁专会鹦鹉学舌!” 一夜雨疏春去也,几家欢喜几家愁。丹樨宫中喜气洋洋,玉棠宫却是一片颓靡。 沉宴以手支颐坐在窗前,神情怔怔的,少见地放空着自己的思绪。 女帝昨夜临幸丹樨宫,本就是情理之中,没什么可妒忌的。李昀有上一辈的梗在,家大业大令人忌惮,性情也不讨喜,绝不会轻易得宠;苍家双子年纪尚小,骆寒洲乃清流之后,自有风骨,其代表势力也绝不是宠幸个侍君就可拉拢的。如此就只剩个鱼庭真可以做套。 想来那鱼四郎也是聪明人,女帝垂下高枝,他便能一把握住,顺势一步登天。 这人虽讨厌,却不至于像容珩那样叫他寝食难安。因他晓得女帝心中真爱之人是何种模样。既已见过名山大川的高洁风貌,又岂会被门口的臭水沟子迷住心神? 自己对她的帝业无甚助益,合该放低身段迁就这鱼庭真,万不能拈酸吃醋,让后廷争端耽误她的谋划。 他这么想着,便决定午后亲自做些小食送与丹樨宫,示之以弱,寄望将两者关系缓和一二。正欲起身,便见一宫人捧着个锦盒躬身走近,跪下叩首道:“奴才给沉贵卿请安了。” “免礼,平身。你是丹樨宫的人?” 宫人点头,道是愉卿自觉昨日言辞有失,冒犯了贵卿,故今日特来赔礼谢罪。沉宴微讶,待谢过那人后取了礼物回屋一看,登时神情恍惚,一抖手往后退了数步。 那盒中躺着两枚佩饰,雕琢得一般无二。 一枚稀世美玉,一枚则是块似玉非玉的石头,打眼一看倒也通透润泽,然玉与石本就天差地别,美玉是脱胎于石、羽化而登仙的雅物,两者放在一处,自然衬得那石头贼光轻浮,皮色也黯淡,乃是块不值得费心的便宜货。 世有美玉,亦有伪玉。美玉千古难求,伪玉唾手可得,故用伪玉勉强代之聊以慰藉。然,纵效仿而使形似,终究神韵全无。 形似而神不似,懵懵懂懂,一场虚空。 沉宴双拳紧握,眸中沉淀出一种阴郁,猛地抓住那块美玉掷在地上。 “圣上万安。碧霞宫那边病得愈发重了,您当真不去瞧瞧?” 成璧摸了摸心口,只觉少了那块碎玉有些不习惯。先前走得急,竟将那物落在容珩榻上,正想着今夜再去一遭将之取回,听闻王福德在旁禀告,便淡淡道:“这回又是谁家给了孝敬?老用这么一个借口,也不嫌腻。” 王福德老脸一苦,“圣上误会奴才了!这回可不是奴才虚言,秦君仪景况不好,碧霞宫上下人人皆可明证……” “不就是箭伤,朕都许他随意取用库内草药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成璧满脸不耐,翻了翻眼睛叱道:“一点点小事就来烦朕。你当真是愈发不会办差了。” 这秦徵羽回来也有几天了。皇叔偷天换日的法子一向灵光,当年带她出掖庭便无人察觉,如今家生暗卫也是来去自如,想想便叫人如坐针毡。 昨儿晚上她出了丹樨宫,本是想去瞧瞧他的,故而才将那盒药膏备在身上。然她行至半路,在一墙之隔的宫道上来回踱步了许久,终究还是未曾入内。 她犹豫,有那么一点确然是担心秦徵羽伤重,可毕竟是她自己出的主意,偏要将他送回虎口撕咬得鲜血淋漓。再是暗卫也有血有肉,又不是可随意揉捏的面人儿,怎会不恨不怨? 成璧心中掠过一丝丝怯:徵羽总是为了她弄得一身伤,她又不是无心无情之人,这时候多少有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 承不了的情,避开才是正道。她已是帝王,牺牲必不可免,端看她一颗心锤炼得如何坚定了。且临楼王疑心病重,她才寻了借口大闹一场,摆出个将秦徵羽弃如敝履的样子,若经他一验便心疼地迎上去,岂不是自打脸面?傻子才瞧不出这是他二人的一场戏。 王福德无奈,其实秦君仪的状况,比他这短短几字严重太多。碧霞宫那边露了口风,估计也就几日光景。不过女帝坚决,他也不敢再言,免得讨了厌烦。 反正该铺垫的已然铺垫了,万一后头人真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见女帝正一脸淡静,心无旁骛地处理政事,心下便安了许多。 这天下已是赵成璧的天下。世间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的步伐,天家无情,自古如是。 二八、山鬼 女帝急着搂钱,倒不是有心骄奢淫逸,而是因登基以后,朝中六部尸位素餐者众,日日专会伸手讨要经费,出兵西洲后国库更是捉襟见肘,自己又豢养了一批能人,一个个的张着嘴待她投喂。若她撂了挑子,岂不是要饿着大伙儿? 饿着这些人一时倒还无妨,饿着百姓便是大罪了。成璧年少,狂心未已,胸中自有一番雄图,正欲大展拳脚行安邦利民之举。然这话摆到纸上容易,再要推行下去可就千难万难。 譬如今日早朝时,工部就再度上书请求皇帝拨款,为江淮洪泛地带兴修水利设施。谁人不知造桥修路、疏浚洪渠都是好事?成璧年前已是咬着牙从手里匀了五十万两雪花银出来,这银子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儿,可经由工部的手往下散,就成了杯水车薪,连点正事的影子都没见着。 御史台的那帮酸儒自恃忧国忧民,又专爱秉笔直谏,直觉拿住了帝王的错处,在朝堂上寻死觅活,硬逼着成璧散财换仁名。这是女帝所不能容忍的。 既已有暴君之名,便不妨将事情一力做绝。成璧早不似初登基时谨小慎微,事事都要顾及各方观感,要撞柱子的便任他去撞。她在一旁翘首盼了半天,见那人空打雷不下雨,就遣了两个小太监,一齐按住那御史台大夫,把着他的脑门往龙柱上砸,直砸到那老匹夫头破血流,奄奄地跪倒在地大呼万岁饶命。 她是一时痛快,然此事终究未有了结,日后免不了再生波折。归根结底,除却从她自己这头开源节流以外,江淮的吏治也需好生整顿了。 还有一样怪事成璧未能理出头绪。南地近月来有几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除却经南督学棒杀容家生员已定了案,其余的都是人口走失一类扎堆冒出,蹊跷得紧。 先是百十户石匠连同全家老小莫名失踪,而后是成名的方术士在众目睽睽之下人间蒸发,案卷字里行间鬼气森森,民间谣言更是靡然成风。 这些案子说大不大,却透着股诡谲气,成璧隐隐觉着其内有大阴谋,却始终寻不出一条暗线将之串联起来。 “容瑶的事查得如何了?” 椋鸟跪在地上递出封密报,成璧接过扫上一眼,轻舒一口气,“所以……还是隐士司自己人里出了纰漏。” 镜花叁司,除却司主、统领几人外,其余人等皆是单线联系,互不知身份。容瑶的隐士司司主之位与先帝封给容珩的那个太傅有些异曲同工,说不上虚职,却也不是实打实地要她做什么事。 女帝待容瑶,有几分爱屋及乌,更多的则是同为女儿身,对她过往遭遇的共情,寄望于用这样的方式让她减了消沉,不至于永世困在抛家弃族的心结之中。 这样一个人,若说她暗地谋划着再度背叛,成璧心内是不愿相信的。如今得了这么个结果,成璧也算放了些心。 “是朕大意了。镜花叁司虽隐秘,招收人手时还是有不少空子可钻。一时不防,竟叫皇叔的人混了进来,还成了统领,简直耻辱。怪不得那日亲蚕礼中皇叔对容珩的下落笃定非常。” 成璧面色微沉,凌厉的眸子扫向椋鸟,“给朕把梁奴儿唤来。” 椋鸟应了声是,躬身退出殿外。不多时,一白衣女子翩然临近,俯身下拜,淡漠的声线听不出一毫情绪,“臣梁奴儿,叩见吾主陛下。” “司主请起。” 那女子依言起身,静静地站在那儿,不似寻常臣子般战战兢兢不敢直视天颜。她的一双眼如云似雾,是山巅之上流淌着的一泼浓蔼,从未拨云见日。 她约莫二十四五,也可能更大些,因她始终无甚表情,故而无法依照神态来推算年纪。 这女子容貌平平,却是一柄利剑,下毒、刺杀、缩骨易容皆是一把好手,正是赵成璧极为倚重的山鬼司司主。 说起来,成璧最初兴起以女子组建镜花叁司这么个念头,倒也有梁奴儿的一份功劳。 去岁初南地有一桩轰动要案,道是一贪官行淫途中被后院妾室杀死在床上,捕快来时那妾不惊不逃,只将噶下来的脑壳和腰子扔甩到众人眼前,随即一言不发束手就擒。 此案影响甚广,那贪官武举出身,很有一把子功夫在身,饶是如此还落了个身首异处,不免叫许多与他近似的人渣败类栗生两股,叫嚣着要将那女子处以极刑。 寻常百姓不敢明着拍手叫好,暗地里却将这妾室为民除害之举编成了戏文:世有奇女梁叁娘,一剑惊鸿动四方。为报杀父之仇,隐姓埋名十二载,习武练在了八年上。尤其将那噶腰子的过程描摹得是绘声绘色。 成璧在临楼王府听了这事便一直上心记挂,而后得复公主尊位,便赶在当地法场行刑之前将人抢下,押入京中问询实情。那妾室便是梁奴儿,她的过往也与民众的猜测相仿,悲惨得一般无二。 梁奴儿确是专为报仇而来。此女原本家境殷实,父亲乃是一江湖门派之主,却被师弟毒杀后夺了本门秘法而去。尔后那师弟凭武举名次入朝为官,又强占了梁奴儿的母亲与长姐,将她二人活活凌辱致死。 彼时梁奴儿年纪尚幼,逃脱魔掌后上了月出峰苦修十余年,终于武功大成,于是化名为梁奴儿,在那贪官所辖地界的青楼挂牌卖笑,一舞倾城,引得那人重金将之买下。新婚之夜,便是惊魂之夜。 血雨霏霏,草木葳蕤。昔人已矣,往事不可追。入京后的梁奴儿一度了无生念,成璧便同她说了这么一句。 “逢年过节时候,能有个人给你父母、姐姐上柱香也是好的。地下孤冷,也不知你去后,旁人是否能如你这般照拂尽心。” 从此以后,梁奴儿便归附女帝,任她驱策役使,直至成为这山鬼司司主。 古来女子求生不易,求死倒是简单。成璧兴建镜花叁司,实是想让这些劳苦女子有个归宿,不至于一辈子依附于无意义的仇恨或是爱宠。至于梁奴儿,成璧也多次提出让她改回原名,她却不动不摇,许是仍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又或是意在予以鞭策,随她去了。 “朕想让你杀一个人。” 梁奴儿点了点头,两只眼睛平平地望着她。 “此人是隐士司统领,督察院左都御史六姨娘莫氏。” 梁奴儿面上毫无波澜,应了声是旋身便走,成璧忙将她唤住:“不问问朕是何缘由?” “陛下做事,自有缘由。臣所要做的便是替陛下肃清朝纲,不该问的,一概不问。” “你瞧瞧这个。” 成璧将湘君司密信递出与她同看,沉声道:“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梁奴儿展开信纸,逐字逐句地读完后,偏头想了想,回眼看她:“证据确凿,可杀。” “话虽如此,朕总觉有些怪异。临楼王如此谨慎,为何会让朕抓着这样大的一个把柄?不像,委实不像。” “陛下是担心那面弃车保帅?”梁奴儿眼眸微垂,深思一番后道:“隐士司统领应了取死之道,也不曾冤了她,必杀之以绝后患。至于她是卒还是帅,臣会协同湘君司一齐查明。” 成璧点头道:“如此甚好。昨夜愉卿那儿辛苦你了。” 梁奴儿福身行礼,语气中多了些温和,轻声道:“陛下说的哪里话。为君分忧,臣应当应分。” 待她走后,成璧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对殿门处的鹧鸪一招手,“姑姑快些来,朕有话问你。” 鹧鸪快步走近,见成璧两眼频频扇动,似在犹疑不定,独个儿冥思苦想了一会,才道:“姑姑年长些,对容家大姐儿那一辈人也熟络。你可知容瑶从前有什么……过从甚密的好友、情郎一类?” “陛下问得古怪。容家大姑娘当年誉满京都,是至清至洁的人物,容家又重规矩,是必不会让她冶游在外的。” “话是这么说,可也不妨有人近水楼台。”成璧摸摸下巴,终于皱着眉理出些思路,缓缓道:“临楼王府就在容家府宅隔壁。那老东……赵元韫和容瑶年岁也相当,姑姑就没听说过什么风言风语?” “这……”鹧鸪为难地摇头,“奴婢从未耳闻。陛下可是多想了?京中一墙之隔的府宅极多,容大姑娘出嫁又早,他二人无论如何搅不到一处去的。” 成璧两眼一垂,微微失望道:“也是,朕多想了。” 赵元韫非嫡非长,十五六岁时还是个游戏人间的纨绔,谁也想不到世子之位有朝一日会落到他头上。而容瑶自幼便有美名,蕙质兰心,一家有女百家求,容家为清流与门阀两方共首,早便定了先端淑皇贵妃幼子肇宁王为婿,岂会容自家女儿作出有辱门楣之事?再者说了,赵元韫当时那种击剑任侠式的做派,一眼看去,轻浮不成气候,容竟又岂能由他带坏了掌上明珠? 可到如今,人以为无甚出息的,眼下成了叱咤风云的临楼王;那位闺英惠秀的小姐却陷于污淖,两个年岁仿佛的人,错过了年少的相逢,便一路分道扬镳,命途再也不曾有一瞬重合。 这时候鹧鸪忽然想起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成璧察觉她神色有异,便道:“姑姑有话但说无妨。” “奴婢唐突。陛下既然说到这儿,奴婢倒真想起件事,与容家大姑娘有关,却……” “却什么?姑姑今儿是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成璧笑了笑,“难道与容瑶搭边儿的那人不是临楼王?那又会是谁呢?” 鹧鸪犹豫半晌,方才在女帝耳畔低声道了一个名字。成璧优哉游哉地听毕,看神情似浑没放在心上,待到众内侍皆退下,独留她一人批阅奏折时,她才不自觉地捻紧了朱笔,眉心蹙成了数道峰谷。 到了晚间,女帝有意雨露均沾,便决定将那愉卿晾上一晾,翻了新任侍君骆寒洲的牌子。 泠泉宫侧殿漱石居清幽雅致,今日却是一派喧哗,成璧已然入了外院仍未见人扫阶迎驾,不免端出些天家威严训斥道:“大老远就听见殿内吵吵嚷嚷的,你们主子是在做甚?” 宫人面上一苦,跪在地上叩首回禀:“圣上明鉴,非是骆侍君有心不敬,实在是正殿那位搅闹不休……” “正殿?李昀?”成璧心下明了几分,面上挂起个意味深长的笑,“李昀是侍君,你家主子也是侍君,大家平起平坐,你等就这样看着人家欺负你们主子?” “圣上说的是,可那李侍君跋扈,将奴才们都赶到门外……” 那宫人还在找补,这时殿中门扉咯吱一启,李昀当先一步甩袖而出,似怒发冲冠,连脑门上的青筋都绷得直跳。望见成璧来此,他嘴角怪异地一咧,又羞又恼,本想退避叁舍,却碍于规矩只得跪下行礼,口中直蹦蹦地道:“臣侍给陛下请安!” 成璧一掩唇,轻笑道:“李侍君这是怎么了,吃了枪药?可是朕安排的宫室不妥,委屈了你这高门嫡子?” 李昀埋着头不敢看她,气焰已低下去,小声道:“陛下言重,只是臣侍今日身体不适,这便退下不再叨扰……” “身体不适?何处不适?”成璧上前两步作势要拉他的手,拿腔拿调地道:“可要朕为你寻太医院院正?” “不!多谢陛下,不必了……” 成璧捧心一叹,“朕还未尝与李卿欢好,怎的就病了?明儿朕就专门翻了你的牌子陪你吧。” 李昀含着极大的痛苦隐忍不发,一脸久未解手的憋屈模样,眼睫一直在颤,一口气在嗓子里卡了个正着,不上不下的。 “朕见你气血充足,面色尤佳,不像有疾,倒像是托词谋宠呢。”成璧转了转眼珠,狡黠一笑,“诶,要不今儿你与骆侍君一同伺候朕?” 女帝伸手去拉,李昀却像是被火燎了尾巴的猫,猛地蹦起来往后退了数步,一迭声地摇头拒绝。成璧似无奈似失望地叹了口气,挥一挥手任他退下了。 骆寒洲早就候在一旁,见李昀离去,才怯怯地上前跪下,“臣侍恭迎圣上。” 成璧见他拘谨,便刻意晾了他一会子,这才挑眉笑道:“你做了什么,将他气得这样?” “臣侍并未……”骆寒洲面露难色,嗫嚅道:“此处人多口杂,可否请陛下先行入殿?” 见成璧点头应了,他便起身在前引路。二人之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骆寒洲谦和守礼,不似鱼庭真般自来熟,上来就牵她的手,也不似李昀目下无尘。光是这份分寸感就足以让她对他和颜悦色,毕竟这世间夜郎自大者众,知情识趣的男子可不多。 待入了殿内,成璧安然落座,在骆寒洲的服侍下饮了一口清茶,又续上方才的话题。 但见那骆寒洲脸颊微红,讷讷道:“李侍君的病……有污圣听,臣侍不好详述,不过并非顽疾,休养一段时日便好,陛下无需忧心。先前李侍君上门指责,盖因其误以为是臣侍在吃食中下毒谋害。此俗事耳,扰了陛下的清净,实在是臣侍的不是。” “下毒乃重罪,你倒是不避讳。” 骆寒洲谦谦君子,谈吐儒雅,还想着为李昀遮掩一二。可这事本就是成璧下令做的,最知根知底的人非她莫属。什么怪病,还不就是一口药送下去灭了人欲? 昨儿他二人一并用了晚膳,待到翌日一早,李昀起身时便觉身下湿黏,不甚爽利,掀开被子一瞧,竟是红红白白一片狼藉。 男儿血精外涌可不是好兆头!李昀出身大族,早有贴身侍婢开解了人事,见此情形顿时惶恐不安。因此事阴私,初入后宫也未有相熟的太医,故而不敢声张,只自行又试了几番短长,果不中用。 新贵入宫,李家竟送了个不能人道的废物来,这可不止于藐视人君了,更是欺君之罪! 李昀吓破了胆,在宫中点起火盆将床榻被褥一并烧毁,而后便冲入漱石居中质问骆寒洲。因他想来,晚间二人同用一席,若是女帝在膳食中下毒,骆寒洲必定与他一般受罪,岂有独善其身之理? 成璧笑道:“他为何不疑心旁人,专疑心你?可见你也有不妥之处。” 骆寒洲神情一黯,看了看她,又垂下眼,“臣侍晚膳时曾与李侍君起过争执,李侍君许是以为臣侍怀恨在心……” 李昀心高气傲,才在女帝那吃了挂落儿,用膳时又见着寒门子弟与自己同位同席,言语上便打压了骆寒洲几句。 那骆寒洲家境平平,也就名头上比沉家那等芝麻绿豆的小官儿好些,对上高门贵子自然矮了一头,一顿饭吃得筷子都未动上两下。 “你倒是诚恳,总愿意自揽罪责。可知入了后宫,这些阴谋招数一旦沾惹,便再洗脱不掉?” “臣侍有罪,扰得后宫不宁,请陛下责罚。然臣侍读圣贤书,知晓凡事当讲求一个实字。人在局中,实情不可不言,即便是构陷,臣侍也不愿独善其身,将罪过皆推与旁人。” 女帝眸光闪动,微怔片刻,才伸出手拉住他,“看来今日朕是来对地方了。” 骆寒洲从未与女子这般相处过。此刻的成璧与他离得极近,烛火映衬下色若春晓,眸若秋波,他望得出神,不由两颊生晕,冲她腼腆一笑。 成璧见他羞涩,便扯开话题,换了副闲适姿态同他谈天说地。从诗词歌赋到经世义理,骆寒洲竟然样样通明,虽因年纪、眼界所限,还有些不切实际的迂腐气,却迂腐得极可爱。明明两只眼都慌得不敢乱瞥,嘴里却不停念叨着之乎者也、夫子教诲一类,再配上他那张清逸的脸庞,在她面前简直像是误落入蟒精巢穴的小书生。 小郎君天然清朗,纵使无情也动人。 成璧已许久不曾与人这样深入交谈过。单论词赋,沉宴便时常接不上话,鱼庭真不过会些花间艳笔,再移开谈就开始支支吾吾,更不用想与他们剖析政见、阐明抱负了。今日的女帝可以说是如获至宝,知他还未开窍,也觉如此甚好,便放下了帮他开窍的念头。这是后宫里独一份的雅人,风骨格调俱在,又能与自己慷慨论道,何苦让他落入小情小爱的窠臼之中呢? 若真让他学了沉宴那样,日日怨夫似的守候着她的爱宠,才叫暴殄天物呢。 “陛下方才说的这个案子,臣侍不敢妄下论断。” “无妨,朕也未要你真拿个主意出来。不过是觉着多个脑袋,总比朕独自闭门造车想得齐全。” “陛下太过自谦。” 骆寒洲认真思索片刻,才犹犹豫豫地看向她,声音显得有些拖泥带水,“若陛下真有此心,臣侍倒是想见一人。陛下……应将此事说与他听。不过这也仅是臣侍一人之见,不足为信,陛下顺心才是最要紧的……” “嗯?要朕说与谁听,竟让你如此难以启齿?” 成璧唇角依旧带笑,面色却已倏地沉郁下去,连眼神都是冰凉的。 “是……是……” “呵。朕怎么忘了,你也是清流,但凡清流,便绕不过那一位。”成璧倾身逼近了他,笑意幽微,“容珩。” “骆寒洲,你想让朕,去向行刺于朕的反贼问计。朕猜的可对?” 骆寒洲心胆俱寒,骇得忙跪下叩首:“臣侍不敢为罪人申辩,只是太傅……容珩他通晓山川地理,材高知深,绝非臣侍所能比拟,若陛下能化为己用,也算是让他为国赎罪……” “真是会戴高帽的。不用他,反倒成了朕的不是。那朕便如你所愿!” 成璧阴着脸,起身越过他拂袖而去。 骆寒洲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待女帝芳踪杳杳,这才拂去额上冷汗,心口扑通扑通直跳。 他见着的这个女帝,与传闻中的暴戾恣雎大相径庭。和他秉烛夜谈之时,温和从容,见解通达,是第一流的扫眉才子,亦有明君之相。然言及容珩,她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想来是容太傅曾让她痛得太深,坼开了揉碎了,又融进骨血,藏在最深的角落。 龙有逆鳞,触之即怒。容珩,是她的命,也是她的劫。 今天烧太高了,先放一章,没有调首行缩进,等好点再来吧。另外下一章有高血压操作,大家千万别忘了女帝最会演戏啦! 二九、缄默 掖庭空寂。静默的一潭死水里,唯有一间陋室尚点着灯。 那灯火零星如豆,夜风过时飘飘忽忽,行将湮灭。容珩以掌护在灯焰外稍作荫蔽,待稳住它后,方才拾起桌上一物。 那是一支自制毛笔。说是毛笔,实际不过是一段树枝前头绑了些兔毫,简陋得看不出正形。容珩正握着它,艰难地调试着手部肌肉的运作。 先前是他自行用剑挑断了手筋,如今这些难处实数自作自受,无甚可伤怀的。容珩提气凝神,缓缓动了动腕子,登时有针刺般的疼痛经由脉络游走而上。 他指间一麻,那支笔也无力地垂落于地,却神色平静,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努力着,面上不见一毫挫败。 他按部就班地练了多久,成璧就在门口看了多久。 吧嗒一声,那支笔又一次掉在地上,成璧眉心紧蹙,终于按捺不住冷冷开口:“手废了便废了,又没谁强求你什么,老跟那死物过不去作甚!” 容珩脊背微僵,愣怔片刻后整了整衣袍,面向她俯身跪拜。 “容珩,参见陛下。” 他的声线清润如旧,历经重重波折之后又多了几分沉稳。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见之则可忘俗。 成璧却是个顶顶的俗人,非但不愿忘俗,反倒要迫着他一同沉沦孽海,在尘世之中养满一身的刺,任由环抱时将彼此扎得遍体鳞伤。 “太傅不自称臣,跪姿也甚是规矩,倒叫朕不大习惯了。若早便如此乖觉,朕怎会不宠你疼你?” 成璧戏谑一笑,将他摆到玩宠一类的低贱位置上,又向前走了两步,刻意用自己的影子去覆住他跪伏的身影。 “容珩有负皇恩,无福侍奉陛下。”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失意或是被她激怒,像是个没有心的玉人儿。 成璧知晓他向来口是心非,上次过后许是还要多留些时间整理心情,便不再与他为难,从身后拽出一大摞奏折来往小桌上一甩,又拖了个圆凳自顾自坐下翻看起来。 “宣政殿走水了,朕没处落脚。” 容珩见她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神情便软下来,无奈开口:“陛下,诳语造业……” “你的话太多了。” 成璧懒洋洋地翻开一页,从袖口掏出支朱笔装模作样地画了几个圈,见容珩在一旁大皱眉头,便抬起眼来审视着他:“怎么,你也想参议政事?” 他默了会,才道:“容珩自知身份。” “很好。从前容家便是因短缺了自知之明,贪图不该属于自己的权势才犯了错。你当吸取教训,日日自省其身。” “……容珩遵旨。” 女帝眸光凌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随即转回视线专心致志地批阅起奏折。这回可不再是胡乱糊弄了,农桑税率乃国之根本,成璧一字一句看得仔细,提笔回复时更是字斟句酌。 容珩凝立不语,又听她道:“没眼色的东西。就这么干看着朕?伺候研墨。” 容珩低低一叹。掖庭哪儿来的屑金朱墨?然当他向门口望去,却见两个小太监已捧着墨锭与砚台在那跪了许久。 在她面前,他总是心神散乱,这一回确是他失察了。 容家世代簪缨,容珩却从没有那些贵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坏毛病,从前便事事躬亲,如今伺候起人来,除却因他手伤致使动作慢了些外,竟也算像模像样。 成璧提笔在他研好的墨池里蘸了蘸,重新理出毛峰,这才埋首案牍,继续笔耕不辍。 他二人各自偏安一隅。 四月中,草叶繁盛,鸣虫复苏。窗外间或有一两声拖长了的鸣响,虚虚实实地漏进来。低吟浅唱者非人非鬼,是此夜风,过处满阶清寂。 成璧托腮伏案,揉了揉微涩的眼睛,却不曾去看容珩。因她知道,他一直在偷偷地凝视着她。 可但凡她一侧头,他便悄然撇开视线,眸子紧紧敛着,不愿让她察觉半分心事。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后,容珩忽地出手轻轻握住她的腕子,低声道:“陛下,错了。” 他的手宛如一块凉玉,骨节分明,纤润修长。那皓腕被他握住,就像是温热的酥酪,或是种极致密极光洁的绸子,肌肤轻陷,要将他融在里面。 成璧眼睫一抖,压着嗓子道:“放肆,你要作甚?” 容珩见她怒了,竟抿唇微微笑起来,许是以为这样能对她稍作安抚。一线烛火映照下晕散了他面庞上原本锋锐的棱角,显得温柔而有耐心。 “这样的姿势虽然便于使力,用久了却易伤手。” “……与你何干?还以为自己是朕的太傅呢?” 成璧皱眉,见他已覆上她的手,小指一勾挂住她的指节,动作极轻,只是虚虚地搭在那儿,连点温度都传不过来。 他想将她的手部姿势摆正,自己却使不上力,又试了两下,面色渐黯,终于松开了她,起身倒退两步跪在地上,无力地垂首道:“容珩失礼,请陛下责罚。” 他的眼中已没有了光。黑白分明,却无人气,只是幅水墨描成的美人画儿。 成璧深吸一口气,只觉自己一世的耐心都糟蹋在了他身上。 他心情好了,给个笑脸;心情不好,便是绝不曲意逢迎。 得到了他的身又如何?若他不想,没有人能够强迫于他。即便她脱光了,像个青楼妓子一样抛却颜面来爬他的床,他都不会有半分动容。 成璧怒极反笑。 “掖庭的嬷嬷都是人精儿,今日无人再鞭笞你了吧?” 容珩点头道:“多谢陛下挂怀。” 成璧亦点一点头,噙着笑,向他伸出手。 容珩瞳孔微缩,无措地望了望她,试探性地将手指凑近她掌心,却被她一把拂开。 “装什么傻。还给朕。” “陛下?” 容珩茫然地抬眼,却在欲启唇时被她擒住下巴,用力将他拉近身前,又俯下身,与他鼻尖相触。 “朕的药膏可好用?” 容珩试图后撤,然上半身被她死死钳住,动弹不得,只得侧目轻声道:“陛下所赐,自然是好的……唔!” 成璧咬了下他的唇,不甚用力,只不过是想用唇齿去品一品他那清梅覆雪的幽香。 待分开后,成璧舔唇回味了下,才淡笑道:“只瞧见药膏,没瞧见那块玉?” 容珩无言,漠漠地垂眸指地。 “容珩,你把朕当傻子?朕的东西,你也敢私藏?”她强迫他抬起脸,满意地瞧见那双眼睛正波光颤动,“还给朕。” “容珩不知。” “太傅一向光风霁月,怎的也学会撒谎了?那是玉儿与太傅的定情信物,又不是朕与逆党贼子的。现在的你,早已配不上它。乖,把它还给朕。” 成璧安抚性的摸了摸他的面颊,他却好似陡生怒火,俶尔抬起头抿唇直视着她,一字一顿道:“不知,不还。” “哟,生气了?”成璧哑然失笑,“就为这么块碎玉?” 容珩缄默,眼神却怒极哀极,成璧静静看着他,忽觉有种报复的快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哦,对了。你知道那块玉,是如何碎的么?朕在临楼王的床上不大听话,惹恼了他,他那人就是个活阎王,不但摔了那玉,更差点将朕掐死在床榻上。” 她牵住他的手,追忆往昔时神情温和,缓缓道:“他的手比你大一些,也粗一些,掌心都是兵器磨出的老茧。力气大极了。朕那时候,怎么都挣不开。” 容珩的手紧了紧,险些捏痛了她。 “你瞧,你还算懂分寸,晓得动作轻些。朕从前希望那个人是你,倒不是因为别的,无非是觉着……你应当不会让朕那样疼。” “成璧……” “不过朕也想开了。幸而那个人不是你。交易总得有来有回,容珩,你能给予朕什么?权势、地位,或是为朕的母妃报仇?你能么?你所有的,无非是朕年少时漂泊无根的爱恋而已。可惜了,朕如今登临至位,有句古话说得好:‘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天下男儿都在追求这一境界,朕又何必假意清高?后宫之中多的是人在爱朕等朕,你这样的调剂品,早已索然无味了。” 女帝终于放开他,眼帘低垂。“卑躬屈膝对你来说许是侮辱。可对当年的朕来说,却是多少回苦心孤诣才换来的一次机会。朕从不后悔,亦不会遮掩。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告诉你,碎了的玉是补不回来的。你想要,尽管拿去便是,朕无所谓……” 容珩跪行上前,轻轻揽住她,将脸颊贴在她的膝上。 “对不起。” 赵成璧神色一空,半抬起的手僵在那儿,许久不曾动弹。 “对不起……” 容珩埋着脸,整个身子都在轻颤。成璧任他抱了一会,心中的暴戾与愤慨竟悉数消融,如苦夏饮冰,快意过后便是渺远而悠长的痛。 她反而不想再说些伤人的话了,因她早已被伤的体无完肤,再要强行武装自己,也显得色厉内荏。 他们之间,似乎总有一个人处于慢了半拍的节奏之中。 她一腔热火时融不掉他心中的坚冰,到如今她累了乏了,他反倒又摆出副愧疚模样开始自行检讨。 这要她如何回应呢?无趣。 成璧将他推开,学着他从前的神态淡漠开口:“你这等低贱之人,不配同情朕。” 容珩摇头,又凑上来将她抱得更紧。他似乎是又在落泪,有种湿热的触感自膝头不断传来,由浅及深,浸得她那一块肌肤比周身其余地方更烫。 成璧的养气功夫不佳,本已压下去的火又一次复燃起来,胸腔一热,恼得炽焰直冲颅顶,奋力将他踢开,旋即提起龙袍裙袂赶将上前,将他一脚踩住,“假惺惺的,你又在骗朕!” “你说!你给朕张开嘴!当年为何背叛朕,亲蚕礼后又为何突然行刺于朕!” 容珩狼狈地躺在地上,胸膛微微起伏,咳喘不止,却又一次闭上双眼。 泪痕未干,他的脸上却连痛苦的神色都不再有。淡静自持到近似于冷酷的地步,如此决绝,如此令人心寒。 “你不说,是不是还想让那些豺狼再害朕一次,你这乱臣贼子,勾结叛党,一而再再而叁地害朕伤朕,朕岂能容你,本就不该让你活着!” 成璧把他往榻上拖。少女的臂膀能有多少力气?也就是容珩近来枯瘦,又不反抗,才让她得了逞。 她死死扼住他的咽喉,用力到连她自己的手指都已泛白,俯身下去贴住他的耳,含着嘲弄冷冷道:“太傅的手伸的够长的,今日就连朕后宫君侍都为你出言求情。也是,你本就是容竟那老贼的儿子,家学渊源一脉相承,你爹没了,自然轮到你巴着朕谋划。前朝后宫你还埋了多少暗线?告诉朕,别让朕再一一查出来。找到一个,朕便剜你一片肉。” 成璧嘴上让他说,心里也知道他必不会开口,是以报复更甚,才松开钳制便狠狠撕开他的衣襟,用虎牙去咬他心口红痕,直至咬出血来。 她吸吮着他的心头血,情欲却始终在最低谷徘徊,这一次连她自己都未被调动,只是无意义地伤害、撕咬、谴责、发难,一刻不停。 “有什么不能说的?容珩哥哥,在你心里,谁比朕更重要?你要护着的究竟是谁?她可也有朕的美貌?多半是个温柔美人吧,与朕截然不同。朕暴戾恣雎心胸狭隘,还出尔反尔,幼稚又可笑,一对上你连自控都不能,简直像个疯子——瞧瞧,朕这张脸,眼下已变得很丑陋了吧。” “不是……从来没有……” 心音凌乱,鼻息纠缠。他的声音极低,回应也近乎于呢喃,转瞬消逝在她唇齿之间。 “问你都是白费功夫,不如趁今夜临幸了你,也不知你这张嘴到了那时候,是不是还一样的犟。” 她说着,便用下身去蹭他的要害,因没有润滑,故而寸步难行,她却浑然不觉,只一心一意地要往下坐。 容珩终于动了。他托起成璧,将她抱到自己胸前按住,旋即侧开头,在她不可见处绽开个温存的笑,双目微阖释然道:“成璧,杀了我吧。” “你……” “容珩上负君王,下愧苍生。终此一世,兜兜转转,作茧自缚,所思所想也皆是虚妄。陛下留着容珩对社稷无益,前朝亦不能安宁。容家之子,总有太多文章可做。求陛下下旨赐死容珩。” 门外两个小太监吓得抖若筛糠,连王福德都变了脸色,拂尘好端端地捏在手里,却须尾直颤。 屋内女帝提高了声线嗤笑道:“胡说八道,一介贱奴,有什么文章可做!容珩,别想着用死来逃避责任,让朕看不起你!” “不是逃避。” 他拥住成璧,为她的成长而欣慰,亦为她经历过的苦难而心痛,脑中浮现出的,却是许多年前宣政殿外,那个被他抛弃后哭成了泪人,却还用一双大眼睛痴痴凝望着他的小姑娘。 年少不知愁滋味。那是他第一次对她隐瞒,满以为那个决定已算是自苦,待千帆过尽,人事惘然,方明了最苦不过欲说还休。 “我已逃避多时了。若真按罪论处,容珩本就该与容家一同赴死。更何况,我伤陛下如此之重,不配苟活于世。” 女帝气得直抖,不知如何反驳,只僵着脖子趴在他身上盯住他的眼,想要从中找寻一丝丝情意,却始终徒劳无功。 她眼眸定定地凝住他,恼恨之中耍起无赖,“先说真相,朕就如你所愿。” “成璧……” 他无奈地皱紧了眉,最终还是消沉下去,坠入一种茫然无措的境地之中。这样的木头容珩反倒取悦了女帝。 她已是帝王,只要是她所执念的,便该处在她的掌控之中,永远都在。即便偶尔脱轨,也会被她强拽回来,耗尽情思,不死不休。 “容珩,你是朕的禁脔,朕要你死,你才能死。朕还没玩够,你就得活受。” 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脸,抚上他愈发尖俏的下巴,轻贴上一个吻。 “太傅别心急,咱们,来日方长。” 一连数日,女帝都未再翻牌子。入了夜便带着书册、奏折往掖庭赶,这么一趟趟的下来,简直要搬了大半个宣政殿过去。 她到了那儿也不多话,仿佛之前的冲突皆是幻梦一场,一落座便开始勤政,待容珩态度不近不远,但也不给他任何时机表情达意。 容珩那张嘴里都是些老调重弹,她已听的腻味了。倒不如灯下赏美人,勉强也算是岁月静好。 等处理完政事,便与容珩一同在新换的宽敞床榻之上抵足而眠,偶尔自然也会动手动脚,却没有实质的进展,只是用琐碎功夫磋磨着他。 他还是抗拒居多,身子却不自觉地对她的触碰熟络起来,往往手指刚一拂过敏感之处,他便红了耳根,眼尾也染上霞色,脊背几乎要退到与墙平齐,似乎唯有那样冰凉无生命的物什才能让他寻着一丝安宁。 这事儿极不体面,女帝也俱是背着人的,然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墙? 鱼庭真心思活络,早便觉察出女帝近日的异常。宣政殿的奴才自亲蚕之后便换了一批,皆是鹧鸪亲自调拨过的周全人物,一个赛一个的嘴紧。他满宫地寻关系,末了才得了个信儿,说是掖庭近日许是有些动静,把个鱼庭真气得打跌,在丹樨宫里一迭声地骂容珩狐媚,贬为贱奴都不安生。 愉卿自觉情势危急,便学着沉贵卿的模样做了碗汤羹往宣政殿送。因有沉宴的先例,女帝倒也不好将他往外哄撵,只吩咐宫人接下汤羹,而后便不再理他,一心忙碌朝中政事。 “陛下……” 鱼庭真小嘴一撅,赌气道:“您都好久没来瞧臣侍了。” “哦?怎会,今日不就瞧见了。” 鱼庭真见她淡淡的,连眼睛也不抬一下,心里愈发慌乱。 新贵进宫,他是头一份恩宠,与女帝水乳交融时,二人是何等的投契?初夜侍寝过后他得的那个封号便是明证,旁人再怎么努力也攀不上。 后头续上的那个骆侍君,据说是犯了忌,大半夜惹得皇帝拂袖而去,压根就没沾上身,而后便整日关在殿里读书,那派头,简直跟欲在宫里准备科考一般。这等穷酸书生哪里比得上他知情识趣? 他有自信,能将宫内这些残花败柳皆尽斩于马下,却着实对掖庭那位心里没底。是以一鼓作气主动上前,委委屈屈地扯了扯女帝的袖子,“奏折怎么也批不完的,陛下偶尔也陪陪臣侍嘛……” 成璧轻啧一声,将衣袖从他手里夺回来,嫌弃道:“你若无事可干,便找两个宫人陪你去御花园转悠。朕没有空闲陪你。” “陛下!”鱼庭真眼眶微红,“臣侍不是无事可干,只是心念着陛下,一日不见如隔叁秋……” 成璧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用朱笔搔了搔后颈,这才扶额叹道:“差不多得了,给朕收一收。” “陛下不喜欢?” “你觉得朕看起来像喜欢的样子么?” “可陛下那天明明……” 正说到这儿,椋鸟忽地进殿通传,说是临楼王养病许久,终于伤势痊愈,想来是因得沐圣上恩德才好得如此之快。前些时日临楼王凑巧得了只“真龙”,王府地界狭窄难以承应龙气,故特携此龙进宫拜见,一并恭祝圣体安康。 成璧柳眉斜挑,来了些兴趣,“皇叔送了个什么玩意儿,真龙?” “回禀陛下,奴婢也未看得真切,只见得一铁笼用黑布罩着,水腥气极重,应当是个活物。” “这倒奇了,朕得去瞧瞧。” 成璧迈开步子便往殿外行去,徒留鱼庭真泄气地在原地捻紧了袖口。 才走了几步,成璧倒是回身向鱼庭真投去一眼,眼珠儿转了两圈,换了副温和面孔启唇笑道:“愉卿不想与朕同去?” “想!臣侍要去!” 鱼庭真喜出望外,哈巴狗儿似的凑上来,一面行一面在旁托住她的手,恭谨道:“不知陛下对临楼王……” “只是有些旧年的情谊,早就时过境迁了。你已是朕的人,对他无需谦卑。” 得了这话,鱼庭真便如吃下一斛定心的仙丹,走起路来也是雄赳赳气昂昂,若他头上有个冠子,此时必然是五颜六色的直扑腾。 待见着临楼王一行人,那鱼庭真便当先一步发难起来:“陛下,这临楼王好生放肆,面见龙颜竟然不跪!” 这赵元韫亲蚕之后托词蛰伏许久,却没半点重伤初愈的憔悴,反倒像是吸足了精气的魑魔,一身黑金朝服,华冠蟒带,极是浓墨重彩的俊美。 清风拂面,发丝逸扬,模糊了他原本锋锐的五官轮廓,和光明灿中竟显得有些温柔。 名为蛊惑,而要人性命的温柔。 临楼王见了女帝,本是唇角带笑,却不料被个瘦干的鸡子挡在成璧面前抢白一通,不免微皱了眉,面向女帝疑惑道:“尔玉,这是什么东西?” “皇叔养伤日久,自是不识得。朕近日新纳了一批君侍,这位……”女帝淡定自若,拍了拍身侧之人的手,“正是朕的新宠,愉卿鱼庭真。” “陛下眼光愈发不济了,给的封号倒是恰如其分。可是愚钝如猪的愚?” “你……你怎敢辱骂天子宠侍!” 赵元韫见他气得跳脚,自己反而眯起眼笑了,一双蜜瞳深邃泛寒,“本王即便是杀了你,又能如何?” 鱼庭真对上他的眼,忽觉心胆俱寒,连忙回身牵住女帝的手,急急寻求庇护:“陛下!这临楼王方才直呼您的乳名,实在是大不敬……” 话音未落,鱼庭真已径直飞了出去,就地滚了老远,直至撞上块凸起的砖石才停。成璧埋着头香肩直抖,若非以手掩面,简直要乐出声来。 赵元韫收回右腿,迤迤然上前一步探手勾住女帝的下巴,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另一手抚上她的唇轻笑道:“臣不过是养了几日的伤,陛下这是打量臣死了,紧赶慢赶地寻了这么些野鸡来给臣添堵?” 成璧一鼓脸颊,婉转着眼波冲他撒娇:“许久不见就这么凶?这么多人呢,好歹在君侍面前给朕留些面子呀。” 赵元韫哼笑一声,眸中情绪淡淡。 “你再敢护着他,臣立刻杀他满门。” 成璧在他胸口轻捶了一拳,佯怒道:“朕的肱骨之臣,能让你说杀就杀了?再者说了,哪有王爷之尊亲自动手的道理,皇叔今日闹得忒不体面,朕都替你害臊。” “尔玉有所不知,臣独爱亲力亲为。” 他拔出腰间佩剑,步伐沉凝,上前一剑抵住鱼庭真的咽喉。 实在下不了床,拿手机更的,错别字和首行缩进明儿再改~谢谢大家投珠,爱你们! 三十、井蛙 剑尖冰寒,在鱼庭真咽喉处悬而未落。 因那柄剑被打磨得十分锋利,故而十分轻易就在鱼庭真的脖颈上印出一道血痕。不会致命,却带着乌云盖顶一般的压迫感。 身家性命尽数系于他手,犹如檐上蛛丝,吹之即断。 鱼庭真挨了个窝心脚,前胸后背正是痛到了一处,这时候倒也终于长了几分眼色,不敢开口呼痛,只吓得躺在那儿直哆嗦。 “既然不会说话,本王就予你个方便,以后都别说了。” “不……” 赵元韫手腕翻转,趁着鱼庭真张嘴之机将那剑直刺入他口中,挑起半截舌头,狭眸一眯满是轻蔑,不见怒色,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 他是傲慢又残忍的山君,胆敢捋虎须者,必定自食其果。报复于他而言,更近似一场游戏,节奏、力度,皆由他掌控,不见鲜血誓不还。 剑尖抵入舌根缓缓游移,幅度不大,周遭静得连剑在血肉中行进的摩擦声都能听见。咯吱咯吱的,简直叫人齿关发紧,心口生凉。 那鱼庭真满嘴是血呜咽不止,眼见着就要被割下一整条舌头,女帝才终于出来打了圆场:“皇叔,够了。” “臣觉得不够。” “即便皇叔是宗亲,又身怀丹书铁券,也没有在宫中打骂官家贵子的道理。” “区区太常寺卿家的小儿,算得了什么官家贵子。” “他是朕的愉卿,无论所犯何罪,都该由宫中司务裁夺。皇叔执意代朕惩戒,可是要将朕的颜面扔在地上踩?” 这一席话说得不急不缓,含义虽重,语气却同姑娘家撒娇一般,将他二人对峙的冲突感都削了大半。 若非一者为帝,一者为王,俱是手握权柄语带机锋的人物,旁人见了,定要以为这是对正卯着劲儿的冤家夫妻呢。 四周宫人皆跪不敢言,胆子小些的连出气都不顺畅,临楼王府的卫士反倒一个个垂首肃立,站的笔直,两方高下立判。但听那赵元韫淡淡道:“臣不过是为君分忧,怎会故意踩陛下的脸呢。” “分忧也得讲点道理。这一剑真划下去,皇叔便是僭主的死罪。” “哦?这样。”赵元韫无畏地笑了笑,剑尖又更深入了些,“那便用了丹书铁券,免臣死罪。旁的小惩,陛下看着办就是,臣一应接下,绝不讨饶。” 成璧见同他说不通,自己也恼了,嘟着嘴气哼哼地道:“朕都是为皇叔着想,怎么就好心当作驴肝肺?区区小事,非得闹得不可开交,明日御史台不参你十本才怪!” 赵元韫微愕,止住剑势,恍然抬眼看她,“尔玉原是这么想?” “那皇叔要朕怎么想?还不快收了兵器!皇宫内院,岂容你放肆。朕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也没有下回了!” 她娇俏地瞪着他,凤目含煞,那煞却也风情万种。嗔他的时候眼波流转,暮云朝雨,艳艳春娇。 赵元韫心中微动,啧了一声,才倒提起剑柄往远处随手一掷。 剑芒如电,直刺入御前装饰的池州庭石,半截剑身还露在外头,颤颤巍巍。 鱼庭真仰面躺在地上,终于哇地一声痛哭起来。然他嘴里喇了一道大口子,吚吚呜呜的也说不清话,一哭又免不了牵扯到舌面伤处,是以更不敢擅动,只捧着头脸虫儿似地在原地不停蛄蛹。 成璧见他这样,便唤了两个近侍将他送回丹樨宫治伤。待人走了,才重又回身迎上临楼王的视线,眨了眨眼睛。 “好一柄利剑,皇叔就这么扔到石头缝里去了?” “臣嫌脏。” 成璧嘻嘻一笑,“皇叔的戏真是愈发出彩了。”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 “怎是谬赞?除却皇叔,天下还有谁人能这般懂朕心意?” 女帝莲步走近临楼王,伸出小指轻勾了下他的手心,俏皮地偏头一笑,“朕今日可真是过足了戏瘾,还未谢过皇叔成全呢。” “戏演的好坏也得分人。若对戏者臣不中意,那么即便搭好了戏台,臣也未必搭腔。” 赵元韫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两人慢悠悠地往御花园的方向行去。王府兵卫押上那黑布罩着的铁笼,碌碌跟从在后。 “照这么说,皇叔是格外中意朕了?朕可从没这么觉着。” 赵元韫笑叹,“还要怎么中意,把心掏出来给陛下瞧么?臣从不喜承诺什么,也听不得那些小儿郎的惺惺作态。然臣与陛下一路相携至今,所作所为,皆逃不过‘心甘情愿’四字。譬如今日,陛下刻意在臣面前与愉卿亲近,臣虽妒恨,却也明了其中深意。前朝后宫纠葛深远,牵一发而动全身。臣身无长物,也就沾了点宗亲的名头,自是甘愿为陛下作筏子。” 他生得俊,眉眼也沾着浓烈而沉着的情意,看人时每一根长睫都带着小钩子,绒绒的,模模糊糊的,勾着人在虚境空海之外与他环抱。说起情话来又甜而不腻,连句腹稿也不用打,简直是个天生的风流种子。 成璧却不敢吃他这一套,因她知晓这位甜豆儿吃进嘴里,硌牙不说,更藏了毒,故而仅是微垂下眼避开他,“那皇叔且说说,朕今儿拿你作的这个筏子是何意?” “浅近的有一重,便是要借臣之手给鱼庭真些教训。此人欲求不满,专爱撒娇卖痴,臣的尔玉如何能看上他?且那小儿白面无须,脚步虚浮,明摆着是个软瓜瓤子,尔玉既品过世间至伟,想来也早有比较……” 成璧听得小脸通红,连忙捂住他的嘴羞恼道:“真不害臊!越说越下道了,皇叔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赵元韫拉住她两只玉手放于唇边,轻吻了下她的指节,温和笑道:“后宫本就该为帝王开枝散叶效劳,臣再爱喝醋也得有个度,无甚可避讳的。” “朕可不信。若皇叔果真没有私心,那中意尔玉多半也是假的。也不知背地里养了多少娇软美人,到朕面前反要用话术糊弄着。” 成璧噘着嘴将手往回抽,却动弹不得,又假意挣了二三下,终于乖乖任他抓牢,只不过眼儿仍定定的望着他,眸色如水,似怨似嗔。 “怎会没有私心?”赵元韫叹了口气,蜜茶色的双瞳中失落与欣慰交织,“可若只剩私心,臣这一世也未免太苦了些,少不得用自欺欺人的法子劝自己:臣与尔玉的那一段最是与众不同,只有彼此,只信彼此。即便时过境迁,那段记忆也是独属于你我,再无旁人可涉足的。” 成璧亦回忆起王府旧事,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临楼王除却早前在情事上需索无度,旁的一向都是宠惯着她的。 若非几次侥幸死里逃生后长了记性,她那个年纪,日日对着那么个天神似的男子,恐怕当真会情难自禁。 她抿了抿唇,低声道:“果真没有旁人么?朕听闻上月何家还给皇叔送了三个美娇娘,如今想必是枕榻尚温……” “臣乃粗人,一向不解风情。一年俸禄就那么点儿,可养不起这些金丝雀,早就送到庄子上干农活去了。” 成璧噗嗤一笑,因觉不大严肃,故而忙又绷起小脸追击:“皇叔在众宗亲里是最阔绰的,京郊有庄子,封地也有庄子,闲时体察民情想必别有风味。” “小醋坛子。”赵元韫舔了舔唇,低下头凑到她眼前,与她呼吸相闻,“臣的枕榻是温是凉,陛下可想现在就试试?” 成璧娇笑着往后闪躲。 “臣脾气不好,年轻时闯出了个薄幸的名头,人皆惧怕,也就陛下好这样同臣撒娇。” 成璧仰着头高傲道:“脾气不好,多半是外强中干,朕自有内秀,何须怕你?” 赵元韫亦笑:“尔玉聪慧。臣虽年长,却不免时常自觉不足,本想躲懒,因有尔玉在旁作比,才起了些争强好胜的心。” 这话就含了些别的意味了。好像他筹谋皇位是受了她赵成璧的挑唆似的。不要脸到这个地步,也算得上老而不死是为贼了。 成璧不接他的话茬,又转回先前的话题:“浅近的一重毋庸多言了,再深入些……皇叔又品出了几重呢?” “陛下登基不久,朝野上下口服而不心服,尤其世家门阀自有利益网络,逆朝代更迭而长存,如逢乱世更有利可图,一贯作壁上观。清流么……都是些迂腐不化的老顽固,然在它二者之间,还有另一股势力。太常寺卿鱼家是本朝新贵,因着儿子的缘故不得不尝了第一杯羹,其族有财无势,鼎盛一时,可若下一代无法走科举考出个名堂,终究是无以为继。如今陛下在臣面前护着愉卿,自是属意提拔新贵,将其与自己牢牢绑缚在一艘船上。鱼家与新贵别无选择,只得使出浑身解数捧住王座不失——毕竟都是些没根底的。只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里知道路选错了,万事从头皆成空呢。” 女帝眸光微闪,紧盯着他勾唇一笑,“皇叔这话朕怎么听得有些刺耳?” “实话总是刺耳的。莫论最后一句,单说前言对否?” 赵成璧不言不语,只将眼珠儿往右一撇,明摆着被戳中了心事又想着回避的模样。赵元韫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尔玉莫怕。” 成璧顿了顿,才道:“朕怕什么。即便路是错的,朕也不会给他们别的路。” 赵元韫闻言点头笑了,“正是如此。陛下在那鱼家蠢货面前点出你我二人的矛盾,言辞步步退让,语意却是步步紧逼,偏要那鱼家立时择了站队。” “站不站队的,朕又不曾栓住谁的腿……” 成璧掩唇轻笑,媚眼儿一飞飞到他身上,“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如若鱼家不嫌皇叔蛮横的话,倒也无妨。”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新贵要选,自是会选好拿捏的,待除去最难啃的骨头,剩下的嫩肉,怎么吃都香甜可口。臣与陛下,孰为掌中之雀,一眼即可分明了吧。” 闻听此言,成璧止住虚伪的笑意,眼睫翻覆间换上副冷峻神色,肃声道:“皇叔既知朕意,又为何配合朕演这一场戏?就不怕又成了金玉奴?” 那厢赵元韫倒是没有即刻回答,神情颇有些缥缈之意。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待静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臣久不见君,一时贪看龙颜,痴了心的人行事自然不可用常理忖度。尔玉就当臣,是兴之所至吧。” 这话连成璧这样的玲珑心窍都不知如何去接。 老骗子的新话术,不但神情配合得当,且复又掺了一味痴心不悔、宠妾无度的人设在内,果然大杀四方,连她都险些招架不住。那鱼庭真的浅薄招数与他一比,拔了舌头也算有理有据。 赵元韫见她垂眸不语,便也不在此上纠缠,牵起她的手往御花园太液池旁的小亭里落坐。 “臣给陛下准备了一个礼物。” “朕自登基以来得了皇叔不少宝贝,这次又是什么?” 赵元韫一挥手,便有兵卫上前扯下覆住铁笼的黑布。 但听一声闷响,笼门上启。有两个小厮许是有些驯兽的底子,此刻正用长棍牵引着笼内之物,将之导向岸边草甸。 这东西约莫二丈有余,遍身覆甲,扁头长口,金黄的蛇瞳似闭似睁,一嘴尖牙多龅于颊外。虽是活物,走路却慢吞吞的,全没有雀鸟虫蛇一类生灵的灵气,反而独有一种原生的、极稳重的恶,且不是小恶,是能择人而噬的大恶。 成璧虽未被吓到,却也有些膈应那等凶戾大物,撇撇嘴道:“这哪是真龙,分明是鳄鱼。皇叔当朕没读过书?此物民间有叫鼍龙、土龙的,《博物志》中也有画像。岂不闻‘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麞,以肥其身’?此物一旦上岸便要吞吃人畜,留着也是造孽,快些杀了它罢。” 赵元韫不以为意,淡淡道:“尔玉博闻强识,江淮百姓却没见识,满以为此物乃真龙降世,是圣人将出之兆也。市井谣言耳,陛下无需入心,然此事臣总觉有些奇异,当呈与陛下同看。” “什么?江淮?” 女帝神色微变,“江淮出了多少鳄鱼,可是……有人故意兴风作浪?” “不多,偶或有渔民于入海口处见着一二条。看样子不像有人恶意投放。” “古籍有载,鳄鱼喜湿喜热,多栖息于南岭泽国,江淮之地北推足有八百里,两地气候不同,这些野物怎就忽然改了性子?” 她说到这,忽地语声一噎,自己想起《岭表录异》中所载的一段话:“祝之夕,有暴风雨起于湫中。尽数日湫水尽涸,西徙于旧湫西六十里。”鳄鱼迁徙古已有之,每每这类野物异动,必然昭示着气候生变。 水与旱,皆是大灾前兆。前梁刘家天下如何倒的?还不就是一场大旱接了蝗灾,致使赤地千里,流民百万。 昭明帝本一小乡郡望之子,平日里不过三五狐朋狗友,哪有什么高远志气?也就是眼见着九州生灵涂炭,少年意气之下散尽家财举了义旗,这才有机会改换门庭,自成人间日月。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如今可是终于轮到她赵成璧了?然前日里她才拒了工部兴修水利的折子,若今夏果真有大灾,这份黑锅可真是要在自己脑门上扣得实实的了。 民不聊生,君王颁罪己诏又有何用?必是女主不贤,上苍降罪也。届时诸路反贼也算是师出有名。 成璧面上不动声色,掌心却已微湿,指尖搓捻着黏腻的汗液,思绪已一路奔逸到叛军刺王杀驾的境地之中了。 赵元韫见她眸光涣然,便握住她的手:“尔玉莫急,天机本非定数。一切都还来得及。” 成璧不知他在此中扮演了何等角色,也不知他的说辞能信几分,一时心乱如麻,只得扶额道:“多谢皇叔不吝赐教。” “臣愿与陛下坦诚相见,岂敢有所保留?这事暂且不论,今日臣携此鳄进宫,其实还有样稀罕事想请陛下瞧一瞧。” 亭中小桌上摆了一碟瓜果,他随意拾起枚香梨抬手一砸,那鳄鱼倏地探出大口,将果子拍碎在上下颌的夹缝之中,果汁飞溅。 此物狡黠,平日里怠惰温吞,骤然发动时竟有着与身形极不相符的灵巧。成璧微讶,“皇叔要朕看的便是这个?” “当然不是。” 他一招手,便有王府侍者提着只檀木雕金的鸟笼上前,其内正有一鸟儿踩着软木枝子来回蹦跶,额上彩纹黑黄相间,神气活现。 成璧见他隔着笼子逗了两下鸟儿,心中愈发古怪,疑惑道:“皇叔莫不是要用这小雀儿给鳄鱼填肚子吧?” 赵元韫笑而不答,启开笼门后放飞了那鸟儿。但见它振翅入空,绕圈缓缓飞了一轮后竟自行落在鳄鱼半张的大口之内。 成璧低呼一声闭上双眼,本以为那没眼色的鸟儿必要血溅当场,岂料那鳄鱼竟像是睡着了一样,任那鸟儿蹦跳着啄食它口内果渣残余,两者始终相安无事,亲密得简直如同一家人。 再看那鳄鱼眼睛半闭半睁,若它同人一般开化灵智,想必此刻正惬意得紧呢! “这……” 成璧惊得目瞪口呆,临楼王在旁轻笑道:“臣给陛下讲个故事可好?” “皇叔但说无妨。” “从前有一只井底之蛙,因天生局限,每日不过坐井观天,满以为世界就是这么大,即便他寡智少言,也算是怡然自得。然有一日,自云外飞来只鸟儿将它衔出枯井,叫他见着了水塘的宏阔浩渺,他便迷了心智,自以为可以兼济沧海了。他也算知恩图报,见着美丽的小水鸟,自然是一颗心都扑了上去,再面对鳄鱼时就开始自作多情,偏要豁出命去保护她。” 成璧已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接口道:“井蛙愚蠢,却着实赤诚。水鸟也并非无情,兴许是心有旁骛吧。” “井蛙的确愚蠢,水鸟却是聪明太过,只知道鳄口啄食乃险中险,哪里晓得那鳄鱼挚爱水鸟,莫要说在口齿之间拾取利益,就连这整座水塘都可拱手相让。” “朕不才,听到现在倒生出些疑问:何谓拱手相让,难不成这水塘是鳄鱼家挖的?” “虽非其祖上一己之力,亦不远矣。” 成璧冷哼,“那鳄鱼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水鸟身娇力怯,不得不多为自己考量。谁知那鳄鱼什么时候翻脸不认人?” 这话真有些置气的味道了,直逗得赵元韫哈哈大笑,末了才平静下来,轻叹道:“鳄鱼待水鸟宽纵以极。井蛙不知也罢,陛下今日已然亲眼见证,难道还不相信,鳄鱼是绝不舍得伤害水鸟的么?” “……” 成璧无言垂眸,掩下眼中的漠然之色。 临楼王蛰伏多时,今日一来,明摆着就是要另辟蹊径,什么鳄鱼、水鸟的都是些托词。 狗屁的宽纵以极,那秦徵羽身上的情毒香味儿可还没散尽呢!若她真信了他的鬼话,到了不是死无全尸,就是又得被他牵着鼻子走。 不过他竟直接将那井蛙之心摆到台面上,这倒是要让她费些思量了。要如何回复才能恰中其意? 正斟酌着,赵元韫又开口道:“然陛下需得知晓一点。鳄鱼性烈,绝不可能无休无止地包容水鸟。譬如……那所谓的旁骛。流连掖庭掩人耳目,固然是好计,可陛下又如何敢说自己没有假戏真做的心思?” 他五指虚张,轻捏上成璧的下巴,将她拉近自己,“玩玩可以,别太过火,尔玉。” 女帝置于膝上的手早已紧握成拳,在他威势笼罩之下不自觉地轻颤。 即便鳄鱼无伤人之心,又有几人敢在它口中来回逡巡?积怨难解,积恶难消。她绝不会再用从前的方法乞哀告怜,绝对不会。 成璧先一步松了劲儿,敛着眉目温温软软地笑开了。 “朕从前……没有体会过男女之间予取予求的那种快感,觉得新奇有趣。皇叔是过来人,就再纵着尔玉一回吧。” “臣又不能置喙陛下雨露的去向。然井蛙心痴,离水则涸。臣只希望,陛下将来不会追悔莫及。” “此言何意?” 赵元韫避而不答,只挑眉笑看着她,眉梢眼角,竟流露出些许难解的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 远处急急忙忙行来一人,待见了女帝纳头便跪。成璧见是鹧鸪,心中陡然生出些不祥的预感,勉强稳住心神沉声道:“姑姑何事着急?” “启禀陛下,碧霞宫那位……殁了。” 成璧神情一空,未曾留意到太液池旁那条鳄鱼已猛地收拢大嘴,将那只天真的鸟儿嚼碎入喉。 缤纷花影里,血羽落无声。 【作者废话区】:老赵的顶级苦肉计已送上~ 三一、静悯 赵成璧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宣政殿的。 依稀是鹧鸪说了那话,她便怔住了。尔后临楼王也未多叨扰,待他去后她独自在御花园绕了一圈,脑中空无一物,待回转时天都黑透了。 鹧鸪已前往后廷处理秦君仪的身后事,独椋鸟守在殿里,见她归来立时迎了上去,脸上隐有些担忧,“陛下可还好?” 成璧面上瞧不出异样,声音也淡静从容一如往日:“朕有什么不好的。” 椋鸟见她神色如常,便放了些心,叹道:“秦君仪之死实非您的过错,陛下莫要自责……” “皇叔今日招数连出,打得朕措手不及。”成璧在书案前坐下,手里把玩着自己龙袍上的缕金穗儿,垂眼默思了会,才道:“徵羽没了,朕不该推诿责任,的确是朕托大了。自以为对那人了如指掌,却忘了他是怎样一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原先在亲蚕兵变中能算计了他一笔,也多半是沾了周云柬的光。如今她才收拢了兵权,就心浮气躁起来,满以为凭借一个小小暗卫,日后可以样样拿捏住他,实在是痴人说梦。 真论起来,在厚黑一道上,临楼王足可以当成璧的至圣先师了。人家玩弄权术、与亲父手足争夺王位之时,成璧还扎着双髻儿举着糖葫芦,追在容珩屁股后头满地乱跑呢。 “这场戏原是朕演岔了。”成璧双手扶额,将脸埋进阴影之中,“凡事切忌过犹不及。朕的心思,本就瞒不过皇叔,却还抱着个希望,想用徵羽这枚棋子在局中与他推拉拖延,岂料皇叔竟直接将桌子给掀了。釜底抽薪,果乃破局之良策也。” 女帝与临楼王,归根结底是同类人,心眼里头包藏着山路十八弯,平日里无论是交易抑或制衡都无需多言,只需一个眼神,自然默契于心。这一点竟给了她莫大的误导,让她以为他对秦徵羽,也会全按照她的设想来:打两下,让人长个教训,再扔回她身边图谋后手。后手倒未必出在他身上了,因这张明牌已露了馅儿,二人皆是用他而不信他,只能起到个混淆视听的作用,如此旁的暗牌就更隐蔽。谁知人家压根没将这点雕虫小技看在眼里。 故而纵使同类也有高下之分。鳄鱼不吃水鸟,无非是嫌弃肉少不够塞牙缝而已。待用小鱼小虾养大了、宠坏了她,吃起来才叫痛快。 “尸体……太医院可验过了?” “已经验过。秦君仪伤得极重,致命缘由还是伤处风邪侵体。太医院院正都说,染上金创痉的人,即便打从一开始就有御医全力诊治,八成也都是捱不下来的……” “所以……是他命数如此?”成璧垂眸,眼中隐约可见暗潮涌动,“说破了,便没什么好藏的了。这也算是情毒那事上皇叔给朕的交代吧。” “陛下……” 椋鸟总觉女帝应当是不大顺心的,但离伤感还有段距离。想想也是,若真因一个棋子的死就伤春悲秋,那么这帝王之位也早该换人了。 成璧不是滥情之人,自然神思清明,此刻脑中又想到一处细节,抬眼道:“尸身面部及耳侧查看过么?” “太医院和咱们司里的人都已仔细探查过了,一切如常,没有人皮面具或其他伪装的痕迹。” 成璧并不意外,只点了点头,随手拾起一册奏折翻阅起来,口中淡淡道:“如此,朕再好好想想罢。” 椋鸟见女帝打开奏折后只静静地坐着,半天也未落笔,便知趣地退出内室,留给她一人独处的空间。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才听见内室传来唤声。 “陛下可是有事吩咐奴婢?” 成璧点点头,将一张宣纸递到她手里。椋鸟打眼一看,那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两个字,笔体精瘦遒劲,端的是一幅好字。 静悯。 成璧道:“朕已给秦君仪拟好了谥号。位份就追封为君,丧仪比着先帝妃位的旧例来。尊荣要有,但也不必铺排太过。” “……谨遵陛下懿旨。” 布置完这些后,成璧眼瞧着是松了口气,背着手懒洋洋地往殿外走。椋鸟忙跟上道:“陛下今夜不在宣政殿下榻?” 此言问出,又是一阵沉默。流连掖庭,本为掩人耳目,也是引蛇出洞之计。如今既已被皇叔点破,那么即便再去,也无多少实际的意义了。 许久后,成璧才道:“习惯成自然。今夜还是去掖庭罢。” 今夜的成璧不大对劲。 这是容珩这头的观感。她仍像往日那样窝在他怀里,两只手却只规规矩矩地拢在脸侧,没有挑刺为难,亦没有报复式的亵玩,甚至连句整话都无,进了屋拉上他倒头便睡。 “成璧?”他将头俯过去,轻贴了下她的脸,冰凉干燥,不像病了的模样。 然空气中却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腥味儿,因她略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身子,那腥气立时更重,是血腥无误,却又掺了些别样的难以言喻的幽香,像是肌肤以下潜藏着的本源。裹住他,就化成了微温的黏着的雾。 “成璧……你受伤了?” 她闭着眼摇了摇头。 容珩先是一愕,随即忽地醒悟过来,耳根立时红透,在用几声轻咳掩饰住自己的窘迫后,方低声道:“会很痛么?” 成璧的月信时常不准。与临楼王在一处时毕竟年纪还小,对方势比虎狼,又日日需索无度,自然叫她耗损了根基。且避子汤那等大寒之物,她自十六岁起便没怎么断过,饮得多了虽不至绝嗣,却也难免削减阳气,身体亏空。每每癸水来时真如一场硬仗,少不得要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三天。 他问的这个当口儿,成璧正痛得小腹紧绞满头是汗,却不动声色,只咬着牙道了一句无所谓。 身侧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成璧无需抬眼,便知是容珩将身子靠了过来。他似是犹豫了一会儿,才将大手轻轻覆在她小腹上。 他的体温似乎较常人偏低些许,手一向是凉的,然与她腹内那久淤的阴寒相比,他也算是一块温玉,功效聊胜于无了。 成璧正欲启唇,却觉浑身疲倦,连眼睫都无力翕张。容珩环抱着她,动作体贴入骨,温柔到连她在梦中都不敢设想的地步。 “睡吧,成璧。” 他的声音极轻,透着些小心翼翼的安抚。她很喜欢他这么唤她的名,这一夜的梦里也全是他。 杏花如云樱如雨,她在花树之间蹦跳着,嬉闹着,顶着一头的粉白花瓣儿回眸笑道:“容珩哥哥!我给你摘花儿做糕吃可好?” 树下有一人正抚琴,十指轻挑间似和风绕雪,泉声凝噎。清声不与众乐杂,正如仙人不与俗世同。那样遗世而独立的风神,即便未曾抬眸,又少了些人气儿,也已让她看得痴了。 她停下奔忙,捧着一怀香云娇怯怯地靠近了他。因心里怕羞,那花儿便一路走一路散落,就像是她的心意,掩不了也藏不住。 她的绣鞋上、裙袂处、衣袖间、指缝里都沾满了花瓣,脸蛋上也粘了一两朵,甜香肆意侵扰着她的思绪,让她红着脸开口:“容珩哥哥,玉儿今天摘了好多花,可以做四五种不同口味的糕呢!” 抚琴之人轻按下琴弦,他身上亦有芬芳,在繁花与书墨之间,不拘于他本性的清冷,还沁了些生动活泛的气息,就像是曾被日光熏染过肌与骨,明亮而透彻。 “陛下本不喜甜。” 成璧歪了歪脑袋,“容珩哥哥,你怎么了?《长清》才奏了一半,玉儿在旁为你伴舞可好?” 那人弯唇一笑,终于抬起眼来看她,眸中是清凌凌的忧伤。 怀中的花儿尽数散去,风过时都打着旋,化作锋利的刀刃,直刮得人心口生疼。 “徵羽!” 成璧猛然惊醒,一声轻唤脱口而出,身侧之人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却被她一把拂开。 “徵羽……” 她一股脑儿翻身坐起,手里还抱着被子,又将脸埋在膝上缓了缓,这才平躺回去。 “陛下做噩梦了。”容珩的声音很轻,像是与她隔了层薄纱,听不甚清。 成璧额角直跳,勉强压抑住眼眶的酸涩感,闷声道:“朕无事。” 她的确无事。 秦君仪殁了,本不在她意料之内。那种猝不及防的失重感让她愣怔了许久,连伤怀的情绪都淡,只顾着去想下一步该如何更迭,阴谋、陷阱,一环套一环地去设计。待心思凝结到秦徵羽这个人,她所考虑的也不过是保证他死后的哀荣。 追封为君,对于一个暗卫来说已足够体面。他性子安静和顺,却从来都身不由己,女帝与临楼王都在用他,都拿他当做棋子、工具,却没有人真正拿他当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问问他究竟想要些什么。 他的心思与情意都是透明的,都不需要定睛去看,只需在他身边听一曲琴便知了。刚进宫时的他,可弹不出那样沉甸甸的琴音。每一次起伏、每一重旋律都似在与自己的内心痛苦抗争。《长清》本取意于雪,他却硬生生地奏出了雪在烧的意味。 飞蛾扑火,泯灭无痕。静悯,是她将自己摆到旁观者的角度给出的评价,直白而无情。 她对他知之甚少,印象最深的只是他的静,爱意更无从谈起,只有一点儿可悲的怜悯。 在梦里的秦徵羽,多半是怨着她的吧?回想起来,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正经话,竟是让他在痛时多想着自己。锥心之语,何其虚伪。 成璧也说不出心内究竟是愧疚作祟,还是旁的什么莫名其妙的繁杂情绪,总之呼吸渐沉思绪渐乱,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容珩仍是无声躺在一旁,手也未再覆上她,两个人虽睡在一处,却显得泾渭分明。 屋外极静,连虫鸣声都细弱幽微,没有半点精气神。耳畔是两个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成璧忽地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容珩,你醒着?” 他的手一颤,却没有回话。 “朕这几日,待你不好。你可怨朕么?” 他默了会,才哑声道:“陛下可怨容珩?” 成璧想了想,点头称是,“朕无法原谅容家,对你亦然。” 闻听此话,容珩竟似是释然一笑,却没有再言其他。 短短的几句,看似全无逻辑,实则却是意味深长,一字一句,藏着两个人互不敢言的心事。 她怨了,他便不怨,因爱才生怨。 在寂夜里,在污淖中,在无尽的风霜雨雪侵蚀下,他二人仍然怀想着昔年里彼此的旧影,兜兜转转,渐行渐远。爱中掺杂了利用与隐瞒,再强言那是爱,也没有立足的底气。 也许实属执念而已。 “这两天朕批阅奏折,你看得不少,可有什么想说的?” “容珩鄙贱,不得干政。” 成璧淡淡道:“朕允你干政。但说无妨。” “……陛下已做得很好。”他声音清润,虽不复年少时未经挫折的意气风发,却多了些平稳与坚定,娓娓道来时总叫人不禁随之沉心静气,“打压旧阀,提拔寒门,利用新贵,平衡各方势力,是帝王术也。先帝初登基时较陛下年长许多,可也未必能做得这样好。” “朕总觉得不够。事事都在推着朕走,而朕越是心急想要做好,就越是搞得一团糟。”成璧自嘲地叹了口气,“如今朕声名狼藉,倒也不能全赖那帮酸儒栽赃。” “欲速则不达。” “太傅说得是。可若果真不速,朕也难免忧惧……忽有一日,类似容家之事重蹈覆辙。” 容珩的声线没有什么波动,只静静道:“陛下当小心身边人。” “你也是朕的身边人。难不成是要朕连你也一并防着?” 容珩眸光湛湛,稍许停顿后点头道:“是。” 他竟没有半点回避与遮掩,成璧猝不及防,一时愣在那里。 如今还不是时候。才刚半年的功夫,容府石阶前血迹都还未被尘泥覆住,他二人又怎能放下一切,畅谈那场触目惊心的背叛?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讷讷道:“原是朕错了。” “陛下无错,是容珩……” 他的唇被成璧封住。 朱唇柔软芬芳,绵中有韧,她已长成了一颗甜美多汁的果,一颦一笑都引人采撷。热闹从来都是旁人的,独她想引诱的那人不动如山。 成璧见容珩任她贴附了一会,却连呼吸都未曾惊动,自己也泄了气,重又道了一声:“……原是朕错了。” 这一次容珩未再回答。 成璧将脸往软枕里一埋,无声地笑了笑,过后方缓缓起身更衣。 三二、情孽 玉棠宫中。 因主子早睡下了,正殿也未留人,内室一片昏暗,独床脚处一盏小灯幽幽地闪烁着。 绫罗香帐里的俊秀男子正紧闭双眼。因他睡着,那双眸子就再不会如白日那般,一见人便下意识地闪躲。少了些拘谨的怯意,纵使蹙眉亦有倾城之美,且更比旁人又多一段妖娆态度,真真是风流冶艳,夺人心魂。 不过美也有正邪。像沉贵卿这样的固然是美,皮相姿色在万万人之上,然眉眼间就是透着几分不安于室的味道,好像随时预备着化作魅妖去勾引谁。若为女儿身,也断不能为妻。世人常言贤妻美妾,妻美而不正,是败家兆也。 而今这位败家的郎君正噩梦缠身。嘴唇轻嚅着低低喃语,额上汗光粼粼。 “唔……” 沉宴周身被缚,眼上也蒙着黑色的布条,被人打着卷儿一股脑塞进一处帐篷。 他不知是谁擒住了他,也不知此人将他送到了何处,只觉身下床褥柔软顺滑,想来应是极好的绸缎。 他在沉家这么些年,也就年关跟前见过沉和舟与他娘亲扯了新绸做衣,可那绸子也比不得他如今触到的万分之一。 寻常臣子伴君巡狩,哪里用得上这样奢华的床褥?故而此地为何人所有,已然呼之欲出。 无边的黑暗笼罩着他,让他像是只骤入险地的小羊羔,满心都是不可名状的恐惧。今日的场合何等肃穆,岂能容他一个小官庶子造次? 况且……他才刚见着了……她……若她知晓他的事,不知可会相信他是被人所害才误入此处? 沉宴想到心中那高不可攀的神祇,眼眶微酸,在黑巾下暗暗咬紧牙关。帝王多疑,瞧见自己帐篷里忽多出他这么个卑贱之人,势必要将他看做刺客当场格杀。 沉宴不知是谁这般阴谋做害,也不知自己接下来要面对怎样残酷的刑罚,惶然之际忽觉一阵香风拂面,有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还真抓着他了,呵……” 那嗓音清脆却孤冷,微有些耳熟,他思绪杂乱,一时竟想不起曾在何时何地听过这道声线。依稀是在近日吧,因他接触过的女子屈指可数。 沉府之中无论主子还是奴婢,俱是些口舌刁毒之人,绝没有她这样的天然气度,那是从骨子里深植着的淡静从容,傲岸尊高自成一体,无需将训斥一类言辞宣之于口,便平白地令人矮了一截。 脑中灵光一闪,某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叫嚣着纵跃而出。 ……可会是她? “沉家小郎,当真是好俊俏的一张脸。”那女子轻笑着缓缓言道。 沉宴半张着嘴深深喘息数下,身子不自觉地战栗起来,既是惶恐,亦是无缘由的欣悦。 女帝的指尖在他面上游弋,却没有取下覆住他双眼的黑巾,只用微烫的手掌认认真真地摩挲着他面部每一处细微的轮廓,细致而怜惜。 她的手香软细腻,显然是经年累月用珍珠细粉保养出的成果。可当她轻抚过他的唇时,却又能隐隐地察觉到一些薄茧,那茧生的位置,与家中洗衣扫地的仆妇倒有些近似。 天家帝女本该养尊处优,可她却是为谁磨出了一手薄茧? 似乎是感觉到掌下之人的不安,女帝弯唇一笑,俯身解开了他手腕间的绳索,随即顺势依入他的怀抱,拱起身子在他耳畔轻吹了口气。 “别怕,别怕……是朕。” 沉宴心中愈发惊乱,脊背僵直,整个人绷得紧紧的,颤声道:“陛……陛下,草民失礼……” 那女帝漫不经心地咬了口他的耳垂,双手已覆上他的领口,若有若无地撩拨着,迤迤然道:“怎么就失礼了?明明是朕失礼在先。” 沉宴急忙摇头,“草民被人所害,擅闯御帐,冒犯天颜,实在罪不容诛……” 女帝勾唇一笑,用小巧挺翘的琼鼻轻点了下他的侧脸,“笨。是朕特意让人抓了你来给朕暖床的呀。” 那语气本应带着女儿家的俏皮,可经由帝王唇舌吐露,意义便大不一样,一字一句,皆包含着莫大的压迫感与威慑力,使得他不得不伏身匍匐于地,任她予取予求。 见他满面震悚,嘴唇呆呆地半张着,许久都不曾换气,她便伸手掐住他的下颚,附上来缠绵轻吻。 “朕好热,需要沉家郎君帮忙解一解……” 她用玉臂紧紧地攀着他,肌肤但凡触到他时都热得像火,自那对朱唇中吐出的气息也是一样,滚烫而灼人。 “家里可给你定了亲事?嗯?”女帝虽早已不受控地意乱情迷,却仍勉力压抑着自己,语声沉静,“可有什么心怡的女子?” 沉宴已说不出话,只在混乱中一味怯怯摇头。 “没有最好。朕也不大想做强抢民男的昏君。” 她说了个俏皮话儿,脸上笑眯眯的,因他眼上还蒙着黑布,自然无法想见那张脸庞遍染红霞时,是怎样的绝世容光。 “朕会轻些,别怕……”女帝将他缓缓按倒在小榻上,抬手抽落他的腰带,手指探入他的敏感之地,在腰腹与腿间辗转流连。 像是蝴蝶的翅膀,轻灵宛转。过处激起极陌生的痒,既想她就此放过他,又想她再凑近些,给得更多些,简而言之,想要她更深入地去玩弄他。 “唔……陛下……” 即便紧咬着牙关,他也早忍不住轻吟出声。 “事发突然,只有暂且委屈你了,往后……朕会对你好的。” 女帝扯开他的衣襟,手上动作却忽而僵住,呼吸也猛地急促起来,像是瞧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沉家小郎,你父亲,可是沉钧?”停顿许久后,女帝方缓缓发问。 “回禀陛下,家父确是名为沉钧……” 闻听此言,女帝竟幽幽然笑出了声。 “沉家……甚好,甚好。” 她的话极简短,含义也不分明,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笃定,仿佛在此电光石火间堪破了什么机要秘史。 身上一暖,原是她将他的外衫轻拢了回去,复又一寸一寸整理妥帖。 明明是帝王之尊,却熟稔地为他做着贴身婢女的活计,沉宴心中千回百转,一时竟然痴了。 一双玉手捧起他的脸庞,温柔厮磨片刻,终于取下他眼上缚带。 眼前视界由极致的黑转为极致的白,而她在无尽光芒中俯首看他,莞尔轻笑。 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柳摇花笑,桃腮鲜妍。 既是倾国倾城的名花,亦是执掌生杀的帝王,眼波到处,看轻天下须眉。 这便是他与天下黎民所要效忠的君王。 “怎么不说话?”女帝凑近了他,迎上他轻颤不止的眸子,“朕生得可美?” 自然是美极了。 沉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幼时受嫡母挟制,无缘进学,只曾在自己那简陋的小跨院里挑灯读过几本旧书,不过都是四书五经一类基础篇目,勉强教他懂得了做人的道理,平日里也能说出个囫囵话儿来。然若论及诗词歌赋、文法篇章,那可是半点不通了。 此刻明明想要回应她的话,脑海里盘绕的却只有一个美字,至于如何用辞藻去比拟这种美,他绞尽脑汁也寻觅不出。单一个美字,何等空洞而浅薄?这样鄙陋不通文采的他,又怎能配得上侍奉帝王呢…… 他怀藏着一种卑劣的想法,隐隐的不愿在她面前露怯。女帝倒是没有再行追问,寻思这小郎君出身低微,又未经人事,许是怕羞不敢看她,故而只敛眸一笑,直起身从他身旁跨步离去。 “姑姑,药可煎好了?” 有两个侍女紧赶上来,其中一人手中正捧着碗汤药,轻叹道:“陛下,那阴损之物火毒极烈,即便饮了寒草汤,也不如寻人纾解的效果好……” 另一侍女年岁轻些,此刻已跪在地上嘤嘤哭泣起来,“那些贼人好生恶毒,竟用这样的下作法子戕害陛下……不但毁伤龙体,更是要陛下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颜面,话头全让他们占了先,陛下怎么都落不着好!” 女帝却神情平和,取了那药眉头也不皱地几口饮下,淡淡道:“恶人想看朕丑态毕露,朕如何能叫他们如愿?其实对方这样出招也是好事,可见朕身边早有纰漏。接下来,便该清理门户了。” 无数宫人跪于御帐前,不论是有根的侍卫还是无根的太监,此时都骇成了一个模样,抖搂着肩膀连头也不敢抬。 刀光一闪,人头滚落。 鲜血一股接一股地抛洒而出,在地上汇聚成一方小潭,色泽沉凝近黑。 沉宴曾在市井传言中听闻容氏谋逆之祸,容府上下数十口人一夜之间被女帝下旨屠戮满门,遍地血色艳如泼漆,约莫与眼下的惨状正相仿佛了吧。 女帝越过俯首的人群,龙袍在抖若筛糠的他眼前一曳,旋即出手扼住他的下巴,“害怕了?” “我……草民……”沉宴勉力想道一声不怕,可那不停磕碰打颤的牙关早就泄露了他的胆怯。 女帝觉得他这个模样有趣极了,于是轻轻笑了笑,“在朕身边,早晚得习惯这些。” 何谓在她身边?难不成天子想要纳他这等平庸之人为妃? 沉宴正犹疑不敢言,眼睛怯生生地往她面上落去,却被她眸中星火摄住魂魄。 那是怎样的眼神,惊喜而依恋、怨憎与哀愁,回旋往复,交织融合。不独是为了他,因她望进他眼中时,神色反而淡了下去。然则她却又是位绝代的风流娇客,眸色浓时显情痴,淡时亦有惆怅氤氲,即便是飞蛾也想去钻一钻这团艳烈的火。 一眼可起相思,一眼即断人肠。 “你很好,只是经历得少些,还需砺练打磨。不过无妨,朕总会陪着你的。”她珍而重之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像是寻回了某种丢失千年的宝藏,温柔而怜惜。 “这段时间好好跟着教习公公学规矩。一旬后,朕就派人接你进宫。” 沉宴想要握住她放在他脸侧的玉手,却只触到一片寒凉,睁开眼时怅然若失。 这个梦勾起了他心底的一段记忆。原先倒没什么,左不过是与成璧相识得有些仓促,虽没有浪漫可言,在宫里也算是独一份的,与众人皆有不同。 而今他已见过容珩的长相,女帝的诸多反应就有了可商榷的余地。其实那爱与恨皆是旁人的,他不过是占了一张脸的便利。即便被当做替身,也属于下品中的下品,只可闲时解闷聊以慰藉,哪有半点原主的清贵风姿? 故而这段记忆便被他封存在心底最深处,再提起便像是撕开了心头一块血肉,疼痛淅淅沥沥倾泻而出。 去年的秋狝大典有些不同寻常。新帝登基不过一月,正赶上趟儿,少不得要大操大办一番。 不过前些时日那容家谋反一事牵连甚广,朝堂上已隐有空寂冷清之态,为彰显圣上明德,以仁慈之心恤下臣,此次大典准入门槛特特放宽了几轮。没见着就连沉家这八品的小官儿父子都能入内凑趣么? 沉钧官及承事郎,乃是正八品上的文臣。这等阶衔若放在地方上,不大不小的也得是个县丞,官家体面自是不缺。 然天子脚下,高官大员多如牛毛,大街上随手扔出几个果子,少不得都要砸着一两个五六品的闲散文臣。沉钧无财无势,能力也不过泛泛,平素只得夹紧了尾巴过活。若偶尔能得捧上哪位重臣的臭脚,简直要烧了高香。 这等靠食人残羹讨生活的小官儿,京中没几户能瞧得上的,更别提他那庶出的儿子了。 那沉宴模样生得倒是极好,眉目之间与金殿之上那位太傅还有些相似,都是玉面朱唇、清风朗月的长相,只沉家子轮廓更柔些,唇畔眼尾不自觉就含着媚,许是遗传自他那做过瘦马的亲娘。 人若美到极致了,总会有些共通之处,可出身地位、家世教养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逾越的鸿沟。故而能瞧出端倪的也仅是一撇嘴,并不将这鄙贱小儿放在心上,也没谁会闲得到他跟前去嚼舌根。 若无可靠依仗,则美貌也是枷锁。端看眼前便可知了,这小儿日后必定艰难,保不齐会被自家老爹送出去做面首,为沉家换一个锦绣前程。今儿带过来让众人瞧着,还不就是为的待价而沽? 那警世书院山长,自立女户的吕大夫人私底下已遣人问了几次,明里暗里想讨了沉宴去做填房。可上头还有位鸿胪寺少卿方涛压着,那位可是正经的五品大员!其人虽形貌猥琐,喜好也偏入男风邪道一流,却是位实权大腕,主掌外宾、朝会仪节之事,年年外供都有抽头,油水颇丰。 沉宴曾听父亲与嫡母暗地商议,似乎是想着将他配与那腌臜老头为奴,如今还未松口,不过是为搏一搏更好的出路罢了。 人情凉薄如斯,他早便在二十年庶子生涯中品嚼通透,此刻已不会再为父亲的无情利用而感伤垂泪。他得早些为自己做打算。 今日秋狝,就是他最后的机会。 “哟,这是谁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沉大少爷可是来这做新郎倌儿的?” “大少爷今日怎么没在嫡母跟前伺候,可是攀上高枝儿了?” “可不么。那高枝岂是咱们想攀就能攀得上的?脸生得好,屁股才卖得上价!” 几个小官家的子侄凑在一起聊着闲天,见他经过时便嗤笑嘲弄不止。 沉和舟也在其列,小脸上满是鄙夷不屑,因自觉庶兄丢了沉家的脸,让他在众小友面前抬不起头,是以叱骂最为难听:“贱人的种果是卑贱,大老远的就能闻见一股狐媚气。庶兄这是要往哪家帐篷里钻?心急了,那活儿也急了?” 沉宴安安稳稳地站在那儿任他们辱骂,面上平静如初,那些奸狡儿郎却生出不满,有或提高了声线叫道:“沉大少爷心气高着呢,赶明儿预备去宫里做‘娘娘’了,哪里还愿意理会咱们!” 沉宴垂下脸微微抿唇,手掌也紧握成拳,斜地里却有一道女声横插进来,“谁要做娘娘?让朕瞧瞧。” 一少女身着龙袍背手行来,步伐悠缓,却将众人吓了一跳。她身后跟了一大群盔甲狰狞的近卫,银剑出鞘时铮然有声。 场中小儿无论出言与否,皆跪伏于地自打嘴巴,一边打一边颤声泣道:“陛……陛下恕罪,草民口舌造业搬弄是非,可实在无心冒犯皇室啊……” “草民知罪,草民再也不敢了……” 那沉和舟面上还有不服,却不敢犯浑,也喏喏跪了下去叩头请罪。 女帝轻呵了一声,视线扫过跪着的几人,忽地眼眸一凝,望着一处方向久久没有出声。 沉宴亦跪在当地,却似有似无地将侧脸完美的弧度显露出来。他是头一回用上心计,手段极粗浅,纯然是凭借天然美色引人垂怜,可女帝是何等人物?宫室内廷美人如云,沉宴心中没底,脊背上早已覆了一层薄汗。 秋风起,锦衫寒透,满心皆是惶惑。 他该如何引起她的注意? 而她又果真能救他于水火么…… 帝王沉吟多时,沉宴悄然抬首,她却已先一步转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拂袖离去。 之后不久,他便被暗卫擒入御帐,与她近身相贴。成璧本已情动,他也以为自己会在帐中就此失身,谁料她却止住了动作,待他极尽温存。 他这一生,虽上有父母,下有幼弟,却仍算是孤苦无依。唯有遇见了她,才体会到一丝丝暖。纵使那暖中包含着算计,他也甘之如饴。 御帐之中血色遍染,她的手也沾了洗不掉的腥气。沉宴吸了吸鼻子,寄望于自己能早日习惯这样凛冽的她,成璧却已放开了他,娇笑着迎上一人。 “皇叔可算回来了!” 来人身姿高峻,容貌已不能用美来定义,那是岁月与权力沉淀出的,独属于成熟男子的风采。沉稳仅是他的表,骨子里仍旧桀骜不逊,兵戈化为骨,可扫人间六合。 在沉宴看来,这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上位者。虽笑着,却叫人莫敢逼视。 人与动物一般,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已觉出危险,便跪得愈发恭谨起来,整张脸都深深埋着,再不敢偷偷观瞧。 那是属于他们的世界,与他天壤之别。 “陛下在众臣眼皮子底下杀了这么多人,可想好怎么交代了?” 成璧无畏地笑道:“皇叔在外躲懒,害得朕独守空闺吃了大亏,还不替朕遮掩?” 临楼王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宠溺笑道:“尔玉聪慧,又是臣一手教养出的诡道奇才,怎会让小人得逞?杀便杀了,臣为陛下担底就是。” 成璧转了转眼珠儿,“那朕还想再杀几个……” “只要有理有据,杀一百个也不算多。怎可让人肆意冒犯天威?” 接下来的都是些听不懂的话。沉宴心眼不过平平,勉强理出此中缘由,原是容家逆党在朝中还有根系未能除尽,趁着秋狝之机用媚药算计女帝,更是安排好了所谓纾解的药人,指望那女帝在众人眼前淫态百出。待玩死了那药人,自有言官出列指责女帝荒淫无道,不配为君。 抹杀一个容家并非难事,女帝下旨不过一夜的功夫,容府上下连条黄狗也没留下。然那容竟以清流立身,一向风评极佳,是天下士人景仰的高洁山岳。如今骤然牵扯进谋反一事,不少人都以为此中必有冤屈,乃是女帝为人睚眦必报所致。 有此前事,若再加上一个秽乱淫辱的罪名,那成璧必定如芒在背,龙椅也坐不稳当了。 所幸女帝谨慎,媚药沾染不多,太医院也不是吃干饭的,这才叫她险险度过一劫。 这时候女帝又发话了,“皇叔莫急走,朕还有件事想与你商议……” 临楼王唇角一勾,视线在跪伏的沉宴身上一扫,了然道:“陛下想纳侍了?” “朕知晓我朝以礼治天下,名节乃重中之重,无论男女。今日朕用这沉家小儿解了媚毒,已害得他名节尽失,若就这么送回去,他下半辈子可怎么过?”成璧红唇一撅,轻移上前勾住临楼王的小指,“皇叔就允了朕吧……” 临楼王未立时应声,只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抬起头,让本王看看。” 待他抬起头时,室内静寂。临楼王也似是微怔,“倒也配得上服侍陛下。就是出身低了些,陛下瞧着办吧。” 堂堂天子,竟然要向旁支郡王讨要许可,实在大出沉宴所料。因他庶子身份常在嫡母手下受制,一颗心自然磨练的敏感非常,能从细枝末节处体味出常人想要隐藏的心绪。 譬如女帝对临楼王,虽言笑晏晏,仪态却微显紧绷,明明畏惧厌恶,却不得不假作孺慕,眉梢眼角都是戏。 原来他的那位神祇也不总是浮于云上、生杀予夺,她的颈上亦有锁链,牢牢牵附在另一人手中。 从前世人皆道女帝善养恶犬,原来恶犬非犬,更肖苍狼。 沉家有一处小佛堂,因沉氏上下几口人全不是善男信女,那佛堂便一直荒废着,权当是个摆设,自然也就无人知晓佛龛背后还藏了一枚小巧的木质牌位。 入宫前夕,沉宴沐浴焚香,在佛龛前虔诚地跪拜了整整一夜,求告的却不是佛,而是他的血脉至亲。 “姨娘,孩儿要进宫了。陛下给孩儿拟定的位份是侍君,正六品的阶衔,日后父亲与嫡母再见孩儿,也要俯身行礼了。” 他赧然地笑了笑,似是为自己的浅薄话语害臊,抿了抿唇,又道:“姨娘的牌位,孩儿无法带入宫中,只好使了些钱,令园子里的嬷嬷照看。逢年过节时候,她应会为您掸掸灰尘。可若她忘了,也只能请您多担待……原谅孩儿吧。” 沉宴从未见过这位出身欢场的生母,只是在无数个凄寒的夜中独自脑补出了一个身影。 她温柔、良善,身世坎坷,却颇通诗书音律,不会让他在数九寒天的青石板上跪满整整一夜,也不会一时兴起,就命他翻着花样给全府人做菜,还在一旁刁毒地挑着刺。 可姨娘毕竟只是姨娘。嫡庶有别,即便是生母,他也不配唤出一声母亲。他的母亲,是那个吊梢眼的恶妇沉氏,而不是他梦中的温软美人。 “姨娘,孩儿的愿望实现了。” 可不知怎么的,心中之欲在遇见她后日益蓬勃,鼓胀胀的撑满了他的心房,连呼吸都隐隐泛酸。 他抬袖拭去眼角清泪,微笑着,向诸天神佛叩首。 “姨娘……母亲……孩儿想到她身边去,侍奉她,陪伴她,也……保护她。” 那白泥的菩萨无声无相,手捻着一朵莲花,冷眼旁观俗世之人。 情天孽海生业障,亘古如是。 三三、腰带 被一顶小轿接进宫后,沉宴的境遇简直称得上翻天覆地。 事实上,早在他还在沉府随教习公公学习礼仪的那段日子里,父亲的态度就兜头来了个大逆转,盖因沉府好容易才出了个与皇室搭边的人物,即便沉宴这御夫位份不高,沉钧也可算得上正儿八经的国丈公爷了。 日后若他得宠于帝,承天雨露时多卖些力,叫那女帝留下一儿半女的,岂不是还能左右这胤朝龙脉的传承了? 沉钧正是抱着未来能做皇长子爷爷的念头,将争气的大儿子与那宫人皆捧到了天上。整日里候在一旁恭声应诺,连带嘘寒问暖,那架势殷勤的,连沉宴自己都疑心沉钧是不是被什么精怪上了身。 沉氏那蛇毒妇人倒是不服不忿,只是上头有爷们辖制着,自己心里也晓得这庶子干系皇家利害,一不留神便是人头落地的重罪,故而不敢再行欺侮,只远远地站在角门侧边的阴影里朝冷气吐口水,一天连夜的歪声丧气。 到了女帝身侧,日常穿戴用度虽不至奢靡,却也是正经的内廷御造。那些皇帝赐下的玉冠、玩器、贡缎皆是流光溢彩,单摆在那儿便满室生辉,他却连伸手碰一碰都不敢,生怕自己的穷酸气侵染了这些贵重物什。 沉宴虽无才学,却明白人需先有底蕴,而后物方可衬人的道理,反之则物夺人神,人就成了死物的傀儡。 譬如那太傅容珩,当是时已被女帝剥夺官位打入天牢,容家私产、良田、店铺等也尽数充公。可即便赵成璧在朝堂之上强令左右侍卫除去了他的一品朝服,让他雪衣素袍、戴重枷跪于殿中,又有谁人敢开口质疑他的太傅之位名不副实呢? 容珩为人清正端方,对之憎恨妒忌者众,为之叹惋者亦不在少数。无需加饰,自成风骨。这是他根植于骨髓的底气,绝非名门嫡子这个头衔所赋予,亦不是因外物累加。虽某些性情实属与生俱来,但也需要后天修炼方能大成。 沉宴暗自歆羡不已,故而入宫后,行事做派皆悄然效仿容珩几分,果见得龙颜甚悦。 其实像他这样没根基的,即便强扮成贵人也显心虚,多类沐猴而冠。且他连发冠材质是玉还是玉髓都分辨不出,在这上头做招摇文章,岂不是要闹了笑话? 是以,如今这让女帝喜欢的谦恭谨慎,倒非全然出自本心,更多还是他权衡利弊后伪装而出的温良面目。 人总有欲求的,只是他的欲求眼下还不配言说。 沉宴初入宫那阵儿,陛下登基时日尚短,又未开选秀,后宫清净得连个说话的人都寻不出,更别提争风吃醋了。 他的位份虽只六品,却在宫里颇受敬重,固然有他悉心经营的缘由,更多的还是因众宫人都晓得去品女帝的芳心落处。 坊间传闻帝与沉侍君于秋狝围猎中一见钟情,当下便拉了帘子在树丛之中野合,过后更是将不少知情近侍秘密斩首处死,想来正是为给天家奸情遮羞。 再进宫来,便是盛宠不衰,玉棠宫门口的宫灯连着点了足近一月,直至乐坊司那位获宠受封,女帝才稍撇开些。 这时候的沉宴已不同从前,即便不再专宠,也无人敢指着鼻子对他嘲讽叱骂了。 脱去贱种名头的沉宴很是过了几天清闲日子,沉钧却不大满意,若不是因位卑声轻,深宫内廷递不进信,他倒真想揪起儿子的耳朵让他好好长点上进心。 沉府门楣没几日便水涨船高,连门前臊眉耷眼的两个小石狮子都换做了青玉貔貅,在那二进的小破院前守得趾高气昂。承事郎沉钧摇身一变,登了正七品上的朝请郎,一时之间,不知多少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官儿咸来孝敬,就连平日里要埋着头拿后脖颈儿看的五品大员也陡然和蔼可亲起来,沉家上下赚得是盆满钵满。 虽因沉氏专好攥钱的缘故,这些获利连半个子也没送给沉宴,可难道他就该因此记恨沉家,连谋宠都懒得做了?庶子到底是庶子,眼界肤浅,哪儿有半点为家族打算的大局观。 沉钧靠在家里的歪把子躺椅上唉声叹气了好几天。可他没想到的是,他那儿子实则是走一种不争不抢的迂回路数,在人皆看衰时扶摇直上,乃至坐上从三品贵卿的高位。 如今的沉宴已不会再将沉家当做依靠。或许从前就没有过任何期望,在沉氏二人获罪后亦不为失望。那是他的负累和枷锁。 现在,他总算是无枷一身轻了。 夜色深浓,风露清湿。守夜的小太监已靠在门廊上眯了一觉,悠悠醒转之际闻听内殿隐有声响,许是自家主子夜半焦渴,便进殿详探。 刚一进来,便见沉贵卿正映着一盏小灯伏案刺绣。小太监唬了一跳,连忙道:“贵卿殿下,奴才失职了……” “无妨的,是本君心血来潮,你且下去休息罢。”沉宴并未抬首,语声轻缓柔和。 自己在外睡得香甜,连主子起身都不知晓,实在惫懒得不像样,而贵卿殿下竟不怪罪!世间还能寻出比沉贵卿更和善的人么?小太监满心感喟,默了默,又小心抬首问他:“殿下可是一夜未睡?” 沉宴笑了笑,“那倒不是,只是后头实在睡不着了,不如起来把最后一点活计收尾。” “那奴才给您添水。这灯也暗了些,殿下仔细伤眼睛。” 那小太监手脚麻利,不一会就换了盏三层的燕栖扶桑宫灯过来,点上灯油后满室通明。 沉宴向他点点头,轻声道:“多谢。” “贵卿殿下折煞奴才了。” 待宫人退到一旁后,沉宴拾起案上腰带,复又细细琢磨起来。 他的针线功夫练了不少时日,如今已算是小成,就连最板正的老嬷嬷见着也不免夸赞两句。手腕翻覆之间,穿针引线,其速如飞,寒梅娇桃一朵朵绽放于缎面之上,形态生动,设色鲜妍,像是活了似的舒展着瓣子,翩然欲飞。 小太监伸直了脖子瞧着,见那腰带绣工不俗,不禁喜道:“贵卿这手技艺,在宫里可算是头游了!” 沉宴缓缓摇头,敛眸道:“这算得了什么技艺,难登大雅之堂。本君练这个,左不过是为了陛下穿戴时看着舒心。” “贵卿情深意重,圣上也是有心人,定能体会到您的良苦用心。” 沉宴垂着眼笑。 人人皆有心意,想要脱颖而出绝非易事。这颗心不剖出来,叫她如何得见呢? 他沉心静气,用混了玉粉的金银丝继续勾勒花蕊,待成型后又以东珠代朝露,在花心处画龙点睛。 这个花样子名为百芳竞艳,原不出奇,宫里的绣娘一个个早烂熟于胸了,多用在为公主、后妃制衣。因纹样精致有余,格调不足,与帝王不大相衬,故沉宴只将之隐作暗纹,在侧后方辅佐装饰,至于正脸上绣甚为好,他一直举棋不定。 其实一条腰带,真换不出几种绣法。他上月头才拿起针线,什么平金绣、异色绣的皆未登堂入室,只能在图案上多下功夫了。 前些时日他曾就这个问题向老嬷嬷请教过,陛下的龙袍纹样制式有定,多见得金龙腾海、瑞凤鸣峦、松涛鹤影、吉祥八宝一类,雍容华贵。不过赵成璧那几件龙袍除大小外,与她爷爷和先帝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得久了便也腻了。他再绣这些,难道还能比得过御造监凭此谋生的宫人? 修完花蕊处不平整的丝线,沉宴终于放下手中银针,神情微微放空。待视线落到那盏宫灯上时,他眸光微怔,随即凝着在一点上,温润杏眼渐渐亮了起来。 晨光熹微。 沉宴轻抚着手中即将完工的腰带,唇畔有笑意浅浅划过。 待将其小心放置在锦匣中后,才抬眼对宫人道:“去库里将陛下赏的老参取来,随本君一同送去丹樨宫罢。” “殿下,那愉卿为人奸猾跋扈,几番冲撞于您,您为何要……” 沉宴神情一肃,“放肆。凡我玉棠宫人,绝不可妄议主子。” 小太监唬得忙垂首道:“贵卿教训的是,奴才再不敢了……” “谅你初犯,再有下次,本君定不轻饶。” “喏……” 小太监哭丧着脸,也不知自家主子这么个玲珑人儿,怎么就偏要到愉卿跟前委曲求全。 那愉卿入宫后颇得圣宠,仗着门第不差,对玉棠宫上下很有几分蹬鼻子上脸,连他手下宫人也敢抢沉贵卿的份例,简直不成体统不知尊卑。 昨儿听前廷宫人传言,愉卿在临楼王面前出言不逊,被王爷强按着打了个半死,送回来时满院号丧,血泪鼻涕糊了一身。他听了只觉大快人心:可算是为自家主子出了口恶气! 玉棠宫这头该疑惑的正疑惑着,到底惠风和畅,可丹樨宫中却是愁云惨雾。 鱼庭真怀里抱着锦衾,斜斜歪在床头大张着嘴巴啜泣不止。 那嘴巴可不是他想这么张着的,盖因舌侧伤口太深,太医院上药后又裹了几圈纱布,整根舌头便像个棒槌似的大喇喇抻在外头。 这小儿郎的眼泪也像梅雨天,淅淅沥沥没个了结。殿里宫人早跪了一圈,一个个好声好气地哄慰着,他却充耳不闻,只时不时用一双湿润润的桃花眼往殿门口瞥去。 鱼庭真等得望眼欲穿,直至晌午才等来了他心心念念的正主儿。成璧进门时连朝服都还未换下,想是下朝后还有正事耽搁了。这也足可见得自己在女帝心中的地位,除却帝业,他鱼庭真也算得上第二要紧的正事了吧? “愉卿可好些了?” 成璧缓步近前,有宫人已先行挑了珠帘,她却还站在帘外半步的距离处,背着手假模假式地张望了两下,唏嘘道:“朕已命太医院取用最好的伤药。好生休养几日,朕信四郎定会好起来的。” 一声四郎,其中情意之深犹在耳畔,真真痛煞人肠。鱼庭真心中一阵热流涌动,登时身形微颤,委屈地向她直直伸出双臂,嘴里呜咽有声。 成璧轻叹着坐到榻边,将他的手一握,轻拍了拍他道:“四郎,你受苦了,都是朕不好……” 鱼庭真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噙着泪指了指自己,意指原是他不知进退,才惹怒了那活阎王,绝非女帝之过。 “唉,虽你这么说了,朕还是于心不忍……” 成璧垂眸一叹,沉声道:“你既已奉朕为妻主,有些事情,朕也不想瞒你。那临楼王……是朕年少无知时犯的错。当时朕眼皮子浅,满以为模样俊的便是好人了。且他极善言语哄骗,朕一个女孩儿实在招架不住,少不得与他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一番。如今朕已明事理,与他早断了干系,他却还总爱使性捻酸,朕宠爱谁,他便找谁的麻烦,简直莫名其妙。前几日朕冷落你,便是不想他对你不利,可终究还是躲不过。” 言及此处,成璧咬了咬唇,眸中雾气蒙蒙,“朕是天子,配享六宫,当成大家立伟业,为何总要向他妥协?还不是因那老东西总拿朝政要挟着朕。若非他不许,其实朕早就想赏你父亲一个金紫光禄大夫了……” 鱼庭真听得眼睛眨也不眨,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惊喜莫名,两颗黑瞳中光芒间或一闪。 金紫光禄大夫虽是褒赠的虚职,位在正三品,与太常寺卿平级,却是世家门阀的敲门砖。此是散官,却可推恩子孙,得着一个,三代以内出路都不用愁了。 好个临楼王,竟敢阻他鱼家的登天梯! 那赵元韫什么出身,京中谁人不知?往上数三代,祖爷爷还不姓赵呢! 最早那位老王爷阿史那豣黄发金瞳,一脸的猢狲像,起初是昭明帝牵马垫镫的家奴,后来皇祖举事,他也在一旁挥旗子凑趣,也不知怎的竟靠人头战功混了个上将军的头衔。 大胤定都后昭明帝大肆封赏首义之臣,不但赐了阿史那豣赵氏皇姓,更将小姑敬武大长公主嫁给了他,这才勉强给他的胡人子孙在宗室里占了点落脚之地。 若不是卖身给皇室的老女人,阿史那一家也就是寻常勋贵,到而今说不定连鱼家都不如!这样的下作蛮子,也配耀武扬威? 且女帝姿容绝美,人也温柔体贴,若说从前他不过是见色起意,如今却是用了几许真情,听着她口中一点其余男人的话头便觉胸闷气短。 那等邪恣狂徒,哪里配得上皎月一般圣洁美好的女帝呢? 如今单是想一想成璧在临楼王手中的日子,他便心有戚戚,禁不住泪湿长巾。 美人当如娇花呵护备至,临楼王不知惜花,反将她摧残至此。扼腕之际,真要痛斥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然而鱼庭真没看透的是,美人如花,恰如其分,可在赵元韫手底下都未开败的花儿,自然也不是简单货色。她赵成璧,实则可算是朵食人花呢。 话到此处,也算是初步埋伏到位了。挑拨离间最要掌握一个度,从旁人嘴里说出的,总比不得给点空间让他自己拿主意来的踏实。 成璧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只垂下眼帘黯然苦笑,却不再多言,过后又从宫人手里端了碗汤药,倾身上来作势欲喂。 鱼庭真怕药汁会浸染伤处,呜呜低叫着直往后缩,成璧只是道:“这是好物,有益于伤口愈合,朕亲手喂你还不好么?” 鱼庭真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见她不为所动,只得自己伸手将舌面纱布一圈圈取下,一边吸气,一边含糊不清道:“臣侍谢陛下恩典……” 成璧看他手里红红白白的一团,衣襟上也落了些涎水,嫌弃得直皱眉,却勉强让自己显得温情脉脉,舀了一勺药汁轻轻往他嘴里送。 待药汤饮罢,鱼庭真已复了几分真气,两只眼直勾勾盯着她不放。 “四郎这样瞧着朕作甚?” 鱼庭真面上一红,眨着眼小声道:“陛下好看……” 他说话时牵动舌侧伤处,整张脸痛得直抽抽,嘴里夸她好看,自己却丑的不忍直视。成璧没绷住噗嗤一乐,掩唇笑道:“瞧你那样儿!不能说话就闭上嘴,朕耳朵边的奉承话多了去了,又不差你一个。” 鱼庭真心里又羞又急,晓得自己这是丑到心上人了,一时不免对那赵元韫愤恨更深,委屈地唤了声陛下,复又垂下小脸默默不言。 女帝轻抚了抚鱼庭真的脑袋,温声道:“你这小冤家,委实叫朕放心不下。若不是近日政事繁忙,朕倒想留在这儿陪你一整天呢。” 感觉到龙袍袖口被他揪住,成璧道:“舍不得朕?” 鱼庭真鼓着嘴点了点头。 “唉,朕何尝能舍得下四郎呢?可边关有变,朕这两日便要微服出巡,纵使心痛如绞,亦不得不舍小家为大家……” 女帝一声长叹,满脸的慷慨义愤之色。鱼庭真本无大志,此时被她这等豪迈壮烈的义士胸襟给震住,眼神愈发痴迷起来,呆呆道:“陛下要去边关?” “是。” “那,那臣侍……还有朝中……” 成璧与他双手交握,正声诚恳道:“这便是朕要交代给四郎的正事了。” 女帝俯下身去,在他耳侧密语几句。鱼庭真先是忧惧,过后又逐渐欣喜起来,在收获成璧期许的眼神后终于转为坚定,肃着脸点了点头。 女帝能将这番安排告知于他,想是已将鱼家划作体己范畴。古来由上及下,恩遇已少有能出其右者,鱼家怎能不为女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 因着成璧的交代,鱼庭真心思转动,往后宫诸人处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将算计落到了沉宴头上。 在他想来,泠泉宫那两个都不是争宠的料,又正忙着互相倾轧,犯不着他上赶着收拾。苍家双子年纪尚小,碧霞宫那位秦君仪本应颇有分量,只可惜此子福薄,还没见着面人就没了。 故而,如今宫里高位君侍竟让沉氏庶子一家独大,说起来真能叫他怄得少吃两碗闲饭。 沉宴虽无家世助益,却占了先机,头一个侍奉皇帝的,地位总是与人不同。就像高门少爷身边通房的大丫鬟,虽越不过主母,却也受人敬重,按着惯例日后还能捞一个姨娘当。 过些时日……趁此机会,将沉宴拉下马来,自己又能完成女帝的嘱托,岂不是一举两得? 鱼庭真眼珠骨碌碌滚动,忽地想起一事,紧赶着向一旁的家生小厮使了个颜色。 那小厮也是机灵的,立时醒悟过来冲女帝拱手叩头,笑道:“启禀圣上,我家主子前些时日给您准备了一件礼物,是愉卿殿下亲手制的,可费了主子一番功夫呢!” 这小厮说话没着没落,还带着宫外头的泼野之气,想是进宫来未曾阉透,也就没真上心学过什么规矩,在她面前还把个鱼庭真当正主呢。成璧皱了皱眉,因没摸清这是什么路数,虽无甚兴趣,也索性顺着他问:“什么东西,拿来给朕瞧瞧。” 鱼庭真半支起身作势要打,气恼道:“要你多事!” 他手伸了半截,身子可是纹丝不动,任由对面溜回内室去取那所谓的礼物。待与小厮一唱一和演完戏后,他又转向女帝嗫嚅请罪:“陛下见笑,臣侍管教不善……” 成璧微一撇嘴,真当她是傻子么?你鱼庭真是伤了舌头,又不是瘸了腿,怎么就娇气得连床都下不去了? 正暗自腹诽之际,那奴才已捧着个锦盒颠颠地跑了过来,嬉笑道:“愉卿殿下的心意都在这儿了,陛下可愿瞧瞧?” “你这奴才,胡言乱语……” 鱼庭真羞红了脸作势去掩,却徒劳无功。成璧见他一人演得风生水起,便也给他些许薄面,挑开锦盒往里淡淡扫了一眼,随即点头道:“哦?竟是腰带。没想到朕的愉卿还有这等手艺。” 她尾指一勾,将那腰带挑出来扫了两眼,如意祥云铺底,正脸上绣着雀踏金枝,做工精湛至极。看到这儿,是个人都能明白鱼四郎定是从自家寻了女红大师为其捉刀。 其实有这个心就已胜过常人不少,至于是不是亲自做的,她又不真戴上身,何妨给他个面子呢?想到这,成璧便弯唇一笑,也不做戳破,称赞他道:“愉卿私我也,朕心甚慰。” 此时有内侍匆匆走近通传,“陛下,沉贵卿来了,您看是让他在外候着还是……” 成璧微讶,“他怎么来了?左右朕也待不了多久,让他进来吧。” 沉宴入殿时,恰见鱼庭真捧着一条腰带倚在成璧肩头撒娇。 因他嘴里有伤,说话黏黏糊糊的不甚清晰,成璧听在耳里,时笑时嗔,小手捶了他一下,轻叱道:“不就是缝了条腰带,也值得这么遮三掩四的。再不讨赏,朕可就真走了?” 鱼庭真见沉宴来了,眸光微闪,愈发凑近了成璧,换了副天真语气道:“臣侍听说沉哥哥也给陛下做了腰带,臣侍手脚粗笨,自是比不上哥哥的……” “朕看你做得挺好。阿宴又不像你,出身名门,是穿过见过的,做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女帝玉指轻点了他一下,“心思这么多,全用在旁人身上,怎么不对朕多用用心?” 鱼庭真春风得意,吊着眼往沉宴那儿瞥了两下,满脸皆是飞扬跋扈的挑衅,故意道:“陛下就让沉哥哥也把腰带拿出来瞧瞧嘛。” 成璧转头,见沉宴怔怔地站在帘外,心里古怪地一翻,不知为何竟有些酸涩。未及细想,已然开口道:“他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别为难沉贵卿了,管好你自己!” “臣侍……从没有做过什么腰带,愉卿误会了。” 沉宴垂下眼帘,仿佛整个人都失却了活气,紧赶在他二人之前艰涩地低低开口:“愉卿受伤,臣侍从库里寻了支百年老参。既已送到,臣侍便不再叨扰陛下,这便退下了……” 他倒走几步,身形微晃,像是躲避着什么一般连头也不敢抬。 身后始终无人出声唤他。 待回了玉棠宫,沉宴挥退众宫侍,独自伏案静静坐了会。 清泪不知何时洇湿了掌中宫缎,他颤抖着,缓缓拾起一把银剪。 三四、兵败 在鱼庭真跟前,成璧言笑晏晏,虽说着边关有变,到底连一点风声都没漏。可才出了丹樨宫,她便立时肃起脸面,眼中晦色沉沉。 椋鸟见她嘴唇抿得极紧,既是惊怒,又是烦躁,便也不敢多话,只垂着头跟在女帝后头一路小跑。 朝中人还不知,西边的天,可是塌了个大窟窿呢。 成璧回转宣政殿时,恰见一个人仅着素服直直跪在阶下,身姿纤瘦却并不柔弱,像是段青柳似的,极绵极韧地扎在那儿。 赵成璧看见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叱道:“云舒,你们云家是罪该万死还是被人陷害,朕自会弄清楚,少跟朕玩脱簪戴罪这套。” 云舒一拜到地,额头重重砸在殿前的汉白玉石砖上,笃笃直响。成璧听着声音沉闷,也知她是用了十成十的气力,心里的愤懑被无奈逐渐盖过,望着她额上的血渍轻轻叹息。 “湘君司主,你一向聪明,别在朕面前做无用功。” 成璧未直呼其名,而是用了职位来代称,便是意在拉远距离,并点出君臣之别。 云舒是将门虎女,家中父兄四人有一半早已埋骨沙场,剩下的老爹云忠和长兄云泰仍在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因云氏一门多少年来皆是披肝沥胆、矢忠不二,从先帝到成璧都对其重用有加。 西洲衅边后,除却周云柬被任命为行军总帅、骠骑大将军外,云家父子也被派驻边地为二把手,统领神策军十万,与周云柬的十万骁武军互为照应。 如若云家贪污受贿倒还好说,只要作出些悔过态度,女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过去了。可这一次云家所犯的又是什么罪! 军中塘报传来,骠骑大将军周云柬率兵深入敌方腹地,已将西洲主力压制在一处峡谷,只待明威将军云泰率神策军取道天水包抄敌后,便可左右夹击,将那西洲蛮子一并包了饺子。可那云泰麾下足足两万人马,竟不知为何全军覆没! 西洲乃游牧王朝,地广人稀,有着极长的战略纵深。周云柬孤军深入,已然人困马乏粮草不济,对方熟稔环境,又仰仗地利,这一仗着实难打。可若如他二人先前拟定的作战计划,奇兵一至,所有困难顿可迎刃而解,绝不致被蛮人反咬一口。 其实若仅是如此,倒还罢了。周云柬熟读兵法,又是阵前砺练十余年的将才,神策军久久不至,他便晓得其中定有蹊跷,自是鸣金收兵以图后手。骁武军十万余众,在他统领之下真成了一条心,进退有法有度,排兵列阵亦较蛮夷不知高明了多少倍,西洲虽有反扑,却连骁武军的皮毛也没伤着。 在西洲土地上,大胤已吃了个不明不白的闷亏,岂料更大的纰漏就随之出现在自家门户。北庐城乃边地第一大城,成璧念及镇军大将军云忠年长,怕他老胳膊老腿的上阵出了差错,便令其领神策军余下八万雄踞此城,坐镇后方,策应全局。 本看中这老家伙心思稳妥,谁知他一听仅剩的儿子率军尽墨,便什么都顾不得了,疯了似的点齐人马要奔赴阵前。这一闹,城门大开,神策军才迈步出城,便有一伙伪装成大胤兵士的西洲蛮子闯了进来。尔后景况自不必多说,民众手无寸铁,哪里经得起那些恶狼兜头一刀? 北庐城民风淳朴,农近十万户,多是昭明帝时施恩定居的军兵后代。在北庐垦荒种粮,年年有八成都要上缴国库,是大胤的龙兴之地,亦是军粮根基命脉所在。多少年来,繁华不下中原,有“塞上小江淮”之称。可今遭却被这群蛮兵洗劫一空,沿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多少良田付之一炬。 燕蹄传音来时,成璧痛心疾首,看着塘报上的一字一句,喉头也隐隐泛甜。 原以为,西洲蛮夷,不过是仰仗着马匹之利行盗匪之事,真打起来,哪里拼得过大胤的重步兵和玄甲骑兵?且周将军天赐神力,勇冠三军,稳扎稳打之下前线捷报频传,直打得那些西洲兵望洋兴叹。谁知忽如一夜风雨催,噩耗像雹子似的劈头盖脸一一袭来,真叫人打心眼里转不过弯。 那西洲人一向荒蛮,连娶媳妇都还按着兄终弟及父死子继那一套,怎么就忽然生出这样的诡诈心计了?可是有人暗中指点? 成璧还未理出思路,只觉胸中愧怍非常,一是她当初刚刚登基,为博取政治资本,不顾民生贸然发兵,此为失天时;二是胤朝建国数十年,在她爷爷和先帝手上,从未发动过对外战争,本土也仅是小打小闹,从未输得如此惨烈过。如今数万儿郎殒命异国,此为失地利;三是想到边关百姓,朝廷对之多有剥削,地方官更少不了敲骨吸髓。吃着人家种出的粮食,到了竟让人家的父母儿女皆受尽折辱,丧于敌手,此为失民心。 此三大罪,罪罪诛心。女帝望塘报而空自嗟,恨不得仰天椎心泣血。 然身为帝王,颓唐必不可久。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寻出破局之法。 云舒见女帝胸膛起伏,满面皆是压抑不住的郁色,便又是径身一拜,郑重言道:“妾为湘君司主,掌情报往来,于此事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恳请吾皇陛下允准云舒前往北庐,详查镇军大将军与明威将军渎职始末!” “放肆!”女帝龙颜震怒,“你以为朕忘了你也姓云?嫁出去的女儿,当真是泼出去的水不成!” “妾绝非为云家谋私……” “呵,冠冕堂皇。你说无心偏私,难道你也像那容瑶一样,是抛家弃族的圣人?”成璧语声尖刻,因着迁怒的缘故,那话儿出口便带刺,怒焰炽烈之下愈发口不择言起来。 “湘君司主大可以放心,你现在是左侍郎夫人,即便云氏父子下狱,也不会牵连到你!” 云舒猛地抬头看她,颤抖着张了张嘴,眼神惊诧中更有失望倾泻而出,“陛下,你我自幼相识,闺中情谊最是珍贵,满打满算已有十四年的光景,难道陛下不知妾的心性,不信妾的为人!” 其实那话才说出口,成璧便立时后悔了:嫁给卢卷是云舒毕生之憾,同为女子自当共情,怎好专门拿话戳她痛脚?只是脑子一热便停不下来而已。 如今见她声嘶力竭地向自己剖白,眼眶早已挣得通红,成璧的气焰也消沉了些,想着用旁的话头找补,又要端着帝王天威,直恼得额角生疼,随口捡了个台阶平平道:“你又急了,朕没说不信你。可军中自有敕燕专司军情密报,与你本不相干,不必蹚这趟浑水。” 云舒比成璧要大两岁,又在夫人堆里历练了许久,早已人情通达八面玲珑,听着话头便能品出成璧是暗暗在向她致歉,便收拾好情绪,凝声道:“何为浑水?妾为王臣,北庐子民乃妾之同胞,我大胤国土被蛮族如此肆意践踏,即便浑水之下还有毒蛇猛兽,妾也要去蹚一蹚!如若退避三舍,妾有何面目食君俸禄,又有何面目去见我云家先祖!” 她抬起眼与女帝对视,从骨子里激发出一种与外貌近乎相悖的勇毅,神情平静而肃穆,“且此次兵败,妾的父亲与长兄皆是国之罪人。妾虽是卢家妻,血缘上却与云氏割舍不断。妾知晓父兄罪孽深重,如不严惩,军兵不服,天下万民更不能服!云家女,当与父兄同罪!妾愿即赴边关,激浊扬清,探查云家二将渎职缘由,为死难者伸张大义。如陛下不许,也请恕妾不能苟安于此,妾当向陛下请辞湘君司主一职!” 成璧眼眸定定地审视着她,过了许久,方道:“云舒,你这是要挟于朕么?” “陛下已是君王,妾何德何能要挟于您?”云舒又是一叩首,眼中已涌出泪来,真挚无匹,“妾所认识的成璧,心怀天下,志向高远。自古伴君如伴虎,妾愿伴陛下成就万世帝业,是因妾知晓,陛下虽登临至位,却仍存一颗赤子之心。即便不择手段、铲除异己,也多为时势所迫。一代雄主,又岂会因猜忌贻误朝政?妾从不畏与君坦诚相对,即便最后查出是父兄通敌卖国,妾亦再无遗憾,愿与全族以死殉国!” 那厢女帝又是一怔,宣政殿前静寂无声,连空气都像是冰冷黏着的雾。数息过后,成璧撤下威慑,转开视线轻叹道:“朕早知道,你心中丘壑万千,胆气勇壮亦不下男儿,只是过刚易折。从前在你继母面前,就险些碰得玉石俱焚,这两年朕还以为你长进了,谁料还是如此。你可知,若非朕顾念旧情,单凭你这一席话,朕就能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云舒是最了解成璧不过的,听她这样说,心里也是好笑:小小年纪,偏要装得老气横秋,数落起别人倒是畅快,怎么不记得自己小时候跟在容珩身后寻死觅活的样子了?这皇帝的位子让她坐着,真真是疲累远大过成就感的。 “妾倒是希望陛下,就事论事,莫念旧情。” 云舒拭去泪水,弯唇笑了笑,话中意有所指,成璧假作未闻,亲手将她扶起。二人相携进殿,成璧道:“朕同你说一件事,你先莫急,你哥哥云泰眼下随军失踪,生死未卜。” 云舒神色倒没什么变化,只轻抿了下嘴唇,“妾与大哥多年未见,不敢对他的为人打包票。” 成璧见她谨慎,便是一叹,“朕告诉你这个,并不是要试探于你。实则朕在骁武军与神策军中皆埋有黑骑,若你哥哥无事……且再看吧。” 她话未说完。其实若云泰仅率残部回归,依着军法恐怕罪责更重。整整两万大军,也不知被谁打得丢盔弃甲,即便云家并未卖国,也能瞧出主将无能累死三军,免不了要押在阵前痛打一百军棍。 这等刑罚就是按着将人打到筋断骨折来设定的,那云泰即便能爬回来,只怕此生也再难纵马扬鞭了。 “黑骑……?” 云舒心中微定。黑骑军是直属于女帝的秘密军队,人数不多,却个个以一当十,马上步下的功夫皆是万夫不当。有这么一支部队,即便叛军杀进京都,女帝也可全身而退。 这是先帝为女帝留下的护身符。而成璧却好似并不在意自身的安危,即便这皇位如今已是危如累卵。在她心里,帝国之兵必以马革裹尸为善终,岂能让他们在自己身侧埋没了威名? 不过,这黑骑军埋在神策军中也罢,埋在骁武军中又是为何?难道成璧连周云柬也不能全然信任? 若真是如此,成璧这一生实在可悲极了。 云舒一向颇有自知之明,帝王再不易,也是授命于天、脱胎于凡人的神之后裔,岂能妄自揣度?更遑论同情了。 二人将眼下信息一理,总算寻出些思路,互相对视一眼,同时道:“此次兵败,西洲绝非主谋。” 成璧道:“取道天水,全军覆没……天水国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从前他们递书求朕联姻,朕便疑惑,上杆子的总不是买卖。且当时西洲才刚大败,对天水还有多少威胁?可真需要送人送钱的讨好于大胤么?” 云舒点了点头,续道:“这是其一,还有一事,妾觉得可连起线来查一查。陛下可还记得亲蚕礼中,有一支西洲蛮兵十分古怪?” 那是临楼王的私兵,女帝早便心知肚明。赵元韫那爷爷阿史那豣开府时,昭明帝可是给足了恩典,许他将家乡子弟兵编入王府卫队,其中就有不少与他一般彩发异瞳的蛮人。这么些年过去了,自然留下不少杂种后代可用。 再论起来,阿史那在西洲,也是贵族大姓。保不齐当年的阿史那豣正是犯了什么事,才从西洲逃难而来的呢! 但要说临楼王在这事里兴风作浪,成璧倒觉不像了。他那个人,孤傲非常,一向以贤王自居,狠毒也多用在权贵之间,从没见他鱼肉百姓的。虽不常在封地,临楼郡百姓提起他来也是没口子地称赞,属地政治清平、民生和睦,竟是少见的太平气象。 北庐此计之毒,毒在残害百姓,赵元韫可真做得出来么? 想到这儿,成璧忽发觉自己竟不自觉地在维护那老东西,一时心中作呕,恶心地撇了撇嘴。 男人,且还是掌权的男人,一贯是没有什么底线可言的。若赵元韫可信,那太阳简直要打西边出来!他既已留有这些破绽,就莫要怪她小心求证,穷追猛打了! 女帝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轻抚着西洲堪舆图,来回虚点几下,忽然眸间一亮。 “陛下,您可是想到了什么?” 成璧将食指往唇间一送,轻咬了下自己修剪圆润的指甲,深吸一口长气,才道:“是有些猜想。只是还不确定。若要引蛇出洞,则需朕亲身往边地走上一遭。” 云舒惊得目瞪口呆,“陛下可知,君子当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北庐才刚被破,若再有贼兵袭来……” “果真袭来倒好了。朕也好瓮中捉鳖。” 成璧是极有主见的女子,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再为旁人话语所动摇。云舒知道劝不动她,只得费心一番叮嘱。 二人又详议了女帝出京后的各项安置,朝中暂且不提,江淮那儿既已生事,因怕赵元韫使诈讹她的银子,便先派遣中官灵台郎张硕与两个警世书院的首席作为钦差,暗中探查气候变迁与水利设施。 至于江淮的古怪案件,以及京中才刚修整完毕的羽林军,便只得待她理完手头兵祸后再看了。 饭总要一口一口地吃,若心急了,狼吞虎咽食不知味,喉管也会被烫伤。倒不如放平心态,任他风吹雨打,朕自岿然不动。甭管阴谋阳谋,一并接招便是。 翌日午后,女帝有事欲与人相商,便白龙鱼服出了皇宫。暗卫在前头架着马车,椋鸟则待在女帝身侧服侍。 才出宣德楼,行过五重门,上了长安街,便听见车厢里传来自家主子的语声,“去警世书院,走清源山那条路也可吧。” 暗卫首领应恒松握着缰绳想了想,小心道:“回陛……主子,清源山那条道虽也能到,却要绕些弯路。不过沿途风景倒是极好的。” 女帝点头,“那便走吧。” 暗卫首领琢磨了一下,觉着女帝这几个字,隐含的蕴意应就是想走清源山这条路,旁的什么也没能品酌出来。可当他一行人行至山中,转到一处开阔地时,女帝开口唤他停住马车,他才明了女帝先前那样说的用意。 今日静悯君出葬,仪仗才过了地陵前宫,自高处望去,素白一片宛如披雪。 静悯君这个人,正属于没福的典范。出身乐坊司这一项已不必提了,人各有命,无从更改。可女帝明明已给他改了命,成了六品官的养子,他又受宠,只要不犯大错,日后必定尊荣显贵。然他还没来得及享福,便害上了急症,年纪轻轻人就没了。 原先那静悯君在亲蚕礼中为帝王挡了暗箭,美人恩重如此,女帝也入了心,太医院上下皆是战战兢兢地伺候着,连他喘一口气,咳嗽两声都害怕。可没过多久,宫中又进了一批新人,女帝也喜新厌旧地转了胃口,再不曾入碧霞宫中。 这么一耽搁,太医院也惫懒了。那静悯君病中多思,必定郁结难解,多半是缠绵病榻苦熬至死了。自古天家皆无情,这一任帝王虽是女子,却也不见什么小儿女的情痴模样,闻听噩耗,亦不为惊怒,仅是安之若素,依旧例将丧事布置了下去。 若不是今日女帝在清源山中停车遥望,恐怕他真会以为那静悯君是错付了一颗芳心呢! 世人皆道襄王有梦而神女无心,谁知落花有意,流水又怎能全然无情?高处不胜寒,再举杯时,亦无人相伴。抬眼看去,帝王寂寞,已尽在此凄清背影之中了。 那暗卫首领闲时最爱听荣春源的戏,此刻脑中隐隐浮现出诸多戏文唱段。他年纪大了,见着少年人的情事便生出感触,这样的死生诀别更是有如名篇,简直催人泪下。 成璧这头倒是始终无甚表情,只静静地观瞧着。 宫中君侍亡故,当停灵三日,过后即送入地宫。可她登基时日尚短,陵寝才刚开工,没个十年二十年的,只怕难以完成。徵羽的身份摆在这儿,又不好让他同先帝妃子挤一挤,只好先将他放置在宗室子嗣那一域了。 日后待属于她的陵寝修完,她定会记着来接他的。 小半个时辰后,成璧背着手迤迤然转了回来,踏着暗卫的背上了马车。 应恒松悄然在她面上寻觅着,却未瞧见任何泪痕,连眼眶都未见红。她平静而淡漠,美貌如斯,却也冷酷如斯,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 兴许,身为帝王的第一步,便是要剥离她的女性特质。日后,她会越来越冷,站的越来越高,在权力的漩涡中游刃有余,直至成为一个皇权的象徽。 暗卫首领回忆起先帝年间,那备受宠爱的小公主。不谙世事者总是最阔绰的,她甚至不知道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其实值得珍惜。 待醒悟时,她已一无所有。人人都会本能地畏她惧她,她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所有人。 三五、平章 警世书院坐落于京畿东南。出城十里,有清源、思源二山,横接伏牛山脉,一同将京都城郭合围环抱。而警世书院正设在思源山上。 自山中腹始,远近学舍数十,沿山铺排而上,雅园碑亭绵延不绝。 这警世书院建成已有数百年光景,原是前代民间富室、学者自行筹款,于山林僻静之处设立的学舍,山脚又置了学田收租,以充经费。前晋末年,连番战乱,书院废弛,到了梁朝也不曾起复。 昭明帝定都后,恢复科举制度,海内向平,文风日起。因觉京畿周边无有成气候的州学,故而将警世书院扶持起来,由朝廷赐敕额、书籍,并委派教官、调拨田亩和经费等,使得此处逐渐成为无数民间学子心向往之的最高学府。 此处藏帖千种,聚书万卷,所收束脩却仍依照古礼。真有心进学者不论贫富,仅需十条腊肉、一壶薄酒,便可让警世书院的贤师为之授业解惑。 然传道者绝非易事,做学问,师父领进门的都还是外行话术,若要登堂入室,终究需得自有一股钻劲儿。纳了束脩仅是第一步,若每年考核未达标准,书院亦会毫不留情地将之扫地出门。 所幸书院往来者多为清流、寒门子弟,家中可没有余财请什么私塾先生,自然明了于此处进学的宝贵,不敢沾染半点轻浮怠惰的门阀习气。 因此,警世书院虽不比国子监入仕便捷,也不比明英馆往来尊贵,却是实实在在的兴文之地。若说国子监偏向国史时政、筹策建议一流,那么警世书院便是纯粹地囊括了各路学问,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为大胤培养出了无数正才与偏才,就连中官灵台郎张硕观星占相的本事都是在这儿学来的。 昭明帝曾为书院题字,御笔大书“天下庠序,视此而兴”,其重视与褒赏程度可见一斑。 成璧一行人来至山脚下。因书院并未铺设车道,故而只得弃了马车拾级而上。 来时成璧已瞧见自家皇爷爷题字的那块大黑石头,心知皇祖如此大加吹捧的,定不是一般所在,好赖也得有些真才实学。 论及权术,女帝倒能与人侃侃而谈,因这项其实不费真劲儿,境界到了,自然是一通百通的。但若论到学问上头,一贯被临楼王提拎着揠苗助长的她可就直不起腰杆子了。 为学百门,博大精深,不独拘泥于诗词歌赋或经世义理。诸多门阀贵胄瞧不起的奇技淫巧,譬如算术、水文、农学等皆与民生息息相关,且需得专人耗尽一生去钻研。 成璧虽是帝王,却在这上头没有半点傲慢的心思,若遇着大师,她可是不吝执童生之礼虚心请教的。故而此刻虽有些疲累,却并无不满。 依她想来,文人多有傲骨,三顾茅庐也不为逾礼,何况如今仅是让她放下身段,如寻常书生一般步行上去呢? 这一路上,山风飒飒,鸟鸣啾啾。半下午的当口,苍空一碧如洗,石径杳无飞尘。天子脚下竟有这么块世外之墟,即便成璧正为了朝政着急上火,此刻也不由得慢慢静下心来,远望山冈树海,一时竟然痴了。 树之所以成海,是因山风起了波涛。风本太虚之物,缥缈以极,又宏阔以极,何以见之?唯在摇曳树影间。此之谓“因物见形声”。 如此简单的道理,她却直到这个年纪才豁然通明。从前在明英馆时,容珩可是将这句翻来覆去地教了好几回,而她却始终不解,只知道用“风动”与“心动”的俏皮话儿同他掰扯。倒难为太傅日日来琢她这么一块朽木了。 一块朽木要费多少功夫才能及得上珩璜? 女帝与太傅,其实仅差了四岁。短短几度春秋,人与人之间的鸿沟便有如楚江,宽阔得足可横亘天地。成璧不知自己如若痴长几岁,能否在才学上与容珩一较高下,却知晓即便如今她已化身人界至尊,在眼界心胸上还是与十八岁的容珩差之远矣。 容家二郎,年少成名,十四策论大成,十六官拜太傅。文人相轻,自古如是,有称颂经世弘文的,自然也就有偏好婉约清词的,想在士林之中谋一个广泛的认可着实不易。 且容珩虽有其亲父余荫,那余荫也是柄双刃剑。若他果真名不副实,清流明面上不会多说,背地里却少不得要戳容竟的脊梁骨:家学不兴何以兴天下? 所幸盛名之下无虚士,年少时的容珩虽清冷,却并不是个一味退让的性子,即便有容竟刻意压制也显得锋芒毕露,锦绣文章脱口即成,每每在朝堂之上怼的旁人张口结舌下不来台。几次以后,人虽愤懑,却也不得不暗自叹服于此子大才。 其实争辩的缘由不过是政见不同,是对事不对人的,哪里会真伤了和气?英杰出世,乃国之大幸,也就是奸佞小人会因其驳了自个儿的面子而始终耿耿于怀。 不过眼界与心胸倒也不是与生俱来不可更易的。有人生来比旁人更多一窍,这没错,可若后进者有机会多多磨练,其实也有可能裨补这份缺漏。 十五岁的容珩就已在游学途中考察了大胤山川河流,也亲耳聆听过各地的民生民情,而十五岁的成璧却只能日日枯守着掖庭简陋的一亩三分地过活。 即便成璧从未落入掖庭,身为公主的她又能好到哪儿去呢?不过是从破了洞还漏风的掖庭小院换到华美的大房子里,头顶还是这片亘古不变的窄窄天幕。 她要学礼仪,要知晓如何在将来的每一种场合维护皇室的体面与威严,还要按着规矩在婚前亲手为未来的夫君缝制一整套床帐锦被;庖厨里那点子事更是早应学着了,大胤婚娶习俗中,女方进门前必要为夫君洗手作羹汤,并在榻前拱手跪行以奉之,示意今后事事当顺从夫郎,不敢有违。纵使帝女之尊亦要处处受制,好像她生来就该是某个男人的附庸。 没有人会向她剖析一个极浅显的道理,那就是世间的另一半人还可以选择另一种活法。那些人只不过是比女子多长了根蠢物,便高贵脱俗起来。 在朝堂上,她再是夙兴夜寐也没人会认可她的功劳,“牝鸡司晨”一言即可蔽之。可那些须眉男儿呢,日日木桩子似地杵在那儿便算是忠臣了。有些半瓶子晃荡的更自以为是,奏折里总爱摆出宗师的派头,对着她好一番指手画脚,一个个的,简直可比拟忧国忧民的圣贤了。 再往低处瞧瞧,其实也无甚分别。在暗娼门子里相遇的男女,一方是水性杨花,风尘低贱,另一方施恶者却只被人呼作风流纨绔,非但问心无愧,反倒还多了些酒后的谈资。大言炎炎,嘲笑着诸多女子为之争风吃醋的浅薄做派,却从不愿去体谅女子何以浅薄如此。 是女子天生心窄么?还是她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去瞧一瞧何为树海、品一品什么是“因物见形声”呢。闺阁里素多小才而无大家,纵使容瑶这样的闺英惠秀,世人也仅是要教导自家女孩儿学她的贤良淑德,又有几人去分辩她读的是《女则》还是《春秋》?书本是死的,人世与自然皆是活的,世间女子皆被绫罗丝线绊住了手脚,不敢亦不能去推门见日,想凭空生出眼界与心胸,实在是痴人说梦。 不过有一点倒是更讽刺的。女子有了眼界和心胸,又要将男子置于何地呢?莫论成璧自己,近的想见云舒与梁奴儿,哪一个不是背负骂名?女帝倒是有心鼓励女子入朝为官,可真到了那时候,世间儿郎恐怕多要慌得造她的反了吧。 醴泉出山涧,雏鹿跃山冈。这一路行来,多少风景纳入眼帘,竟有种悟道登仙之感,也让成璧在此期间想明白许多事情。 年少时的成璧倾慕容珩,亦对周云柬有种天然的好感。二者固然在品貌上极具吸引力,但对赵成璧而言,更令她心向往之的,还是他们所代表的那种生活图景。 想清楚这一点,成璧脑中豁然一亮,竟似是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枷锁,渐渐步下生风起来。 她走得越快,越觉着这警世书院的山长十分不凡:竟从入门前的山野石径就开始布设教诲,任谁这么走上一轮,定会生出自己的体悟。这等潜移默化的教学思路,与国子监的照本宣科一比简直高下立判! 更奇的是,那山长吕雩也是女子。以女儿身统御众贤,且能想出这样的招数磨砺学子,真不知是何等颖悟绝伦的人物! 原本女帝不过是例行公务,如今倒真对警世书院一干人众生出几分敬意,自觉日后当多多来此请教。石阶将尽,道边景致也多出许多人工雕琢的痕迹,终于见着了书院的牌匾。 匾下正有两个葛衣小童闲闲而立,袖着两只小手不住地探头眺望。见女帝一行人冒了头,便立时屁颠屁颠地迎上前去,恭敬下拜道:“警世书院吕达、吕观参见吾皇陛下!” “免礼吧。”成璧扶起他二人,温声问:“达、观,好名字。你两个可是吕师的家中子侄?” “咱们山长早就与荥阳吕家断了来往啦,家谱都烧了,哪里来的子侄?” 那吕达约莫七八岁。小儿郎到了这个年纪正不知天高地厚,实心话儿一股脑地直往出蹦,两只眼睛也滴溜溜乱转,想是正对她这位少年天子十分好奇。 吕观却是个稳重的小姑娘,此刻垂首肃然一拜,缓缓道:“回禀陛下,草民与师弟皆无父无母,由京中慈育堂的婆婆抚养长大,去岁吕师偶见我二人顽劣驽钝,言道若无高人指点,只怕要误了一生,故而将我等收作书童,赐了名姓亲领在身侧悉心教养。” 慈育堂乃官办机构,一口大锅饭不知养育了多少孤儿。当年容竟老贼沽名钓誉,向先帝上书,言只京都一地伎户便不下二万,凡是有名有姓的河渠底下都葬着无数婴孩亡魂,此为孽障,不利国本。先帝大恸,故令户部拨专款以抚之。自此以后,京城里娼女堕胎的风气才稍有缓和。 听了这话,成璧顿觉这两个小童身世可怜,不禁放软了态度,微笑着道:“这话不妥。吕师何等人物,即便不是学徒,仅是书童,也会选聪明些的。你说自己顽劣驽钝,可不是自谦得过了头?” 吕观小脸一红,摸摸鼻子,“倒也不是自谦。去年吕师选拔书童时出的题,旁人好赖也能答出二三条来,曹知哥哥更是几乎答满了整卷,独我与师弟一样不会,连婆婆都觉着丢人……” 赵成璧一讶,美目中蕴出三分不解,眉梢亦高高扬起,“竟是如此?这样的,吕师也愿收入麾下?” 两小童皆面露赧色,垂着头在那抓耳挠腮,想来是觉着自己一照面便让女帝心生鄙薄,有些不好意思了。 成璧倒是没什么瞧不起的心思。她小时候也是个皮猴,任谁见了都觉得愚笨难教,如今还不是万人之上?术业有专攻,一样不通的未必百样不通,再不济的,只要有一颗仁心恒心,不求笨鸟先飞,能飞起来超过从前的自己就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不过因这一句,她倒是对那位山长吕雩越发地好奇起来。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她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收养这两个孩子呢? 这时候从远处一方小坡上下来一个妇人。 她年纪在四旬开外,一身细麻短打,直领窄袖,头上包着青蓝的葛巾,腰间扎了匹同色的布,里头鼓鼓囊囊的,想是掖了剪子、锁钥一类小物在内。 成璧见她荷锄而来,眼神便是一凝。那妇人肩上的可不是除草翻种的薅锄,锄头又长又粗,前头镶了一段精铁,乃是实木所铸的大板锄。 这锄头少说得有一二十斤,寻常的妇人即便能扛起来,也走不稳健,除非是乡野庄户做惯了重体力活的熟手。那妇人却运步如飞,下盘极稳,简直比得上梁奴儿这样的练家子了。 女帝本以为此人乃是书院的杂役仆妇,不久便收回了视线,岂料这妇人竟径直走上前来。成璧皱了皱眉,立时便有两名暗卫拔剑出鞘,将这不知死活瞎往前凑合的农女阻拦在两丈开外。 “大胆刁民,天子御驾在此,速速退下!” 吕达吕观两个小童急得快要蹦起来,小手连连挥舞着道:“错了,错了!这是咱们书院的……” 那妇人却只是微微一笑,将肩上的锄头卸了下来,杵着木杆淡然道:“陛下还未发话,你这暗卫倒会越俎代庖。” 这话分量着实不轻。为人臣者谁敢代皇帝发号施令的?真论起来,他的罪过可比那无知农妇大得多了!暗卫骇了一跳,连忙收剑跪下请罪:“属下无心之过,求陛下宽恕……” 成璧挥挥手示意无妨,两只眼睛始终凝在中年妇人身上。如此的淡定自若,如此的气度天成,纵使粗布麻衣也遮不住她漫身光华。 成璧心中已有了底,眼儿愈发亮起来,平视着对方缓缓开口:“不敢请教尊驾名讳?” 农妇哈哈大笑,复又整了整衣冠,面向女帝恭然一拜:“岂敢劳天子称尊?草民吕平章。” “吕雩,吕平章?”成璧亲身上前将她扶起,“好个吕师,朕受教了!” “陛下才刚见着草民,却不知教在何处?”吕平章含笑回望。 成璧一鞠躬:“处处皆是教诲,处处皆有文章。警世书院超逸卓绝,盖因吕师因势利导。朕深为叹服。” 听了这话,吕平章反倒连连摆手,“陛下过誉了。草民一听着这些个高帽子心里便直打怵,也不敢对陛下妄加教诲啊。” 成璧以为是自己言语过虚,惹得吕师不悦,一时不免审慎起来,准备拿出几分晚生好学的派头在吕平章面前虚心表现一番,又是拱手道:“朕知晓吕师在见朕前已设下三重伏笔。此乃吕师悉心之作,朕必当认真体会,不敢懈怠。” 吕平章差点惊掉了下巴,“陛下在说甚?三重伏笔?” “这第一重,便是上山的石径。吕师让朕如寻常学子一般步行上山,便是着意磨朕的性子,且用自然之理教导于朕。”说到这儿,成璧面上微红,有些羞惭地道:“朕愚钝,只觉山色秀美,却还未从中悟出什么大道理。日后定当多多来此请教。” 吕平章大张着嘴,一脸的诧异之色,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忍了回去。 见她如此,成璧越发胸有成竹起来,续道:“第二重么,便是吕达、吕观两名书童。教育的真谛,乃是有教而无类,因材而施教。驽钝些又何妨?有了吕师点拨,再是朽木日后也能开出奇花!此乃吕师大德!” 这番话掷地有声,连两个小童也听得呆了。原来山长收下他们,背后有着这么多的殷切期盼!日后他二人可得努力进学,万不能辜负了山长厚望。 吕雩终于缓缓笑开,“教育的真谛么……草民倒没想那么多。不过陛下一提,草民也觉有些道理。” “第三重更为精妙。”成璧眸生亮色,满含着敬佩道:“吕师将自身作为最后一道试炼,化身农妇,验看朕的为人心性。若朕果真嗤之以鼻,届时吕师露出身份,便如醍醐灌顶,让朕明了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以上三重,朕感念不已,必当再拜以谢之!” “诶,陛下别……” 吕平章忙拦住她,笑道:“陛下原是这么想。果然明心慧智,不愧是程师的高徒。今日一见,草民已知不配再教导陛下什么。” 成璧茫然抬首,“朕说错了?” “并未说错,反而是大大的有理!草民都受益匪浅呢!” 吕平章将锄头递到两个书童手里,让他二人一前一后地扛着走。 吕观是女娃娃,年纪又小,手上还没养出几分气力,只得用一双小胳膊勉力将锄柄抱在肩头,见吕达正往女帝那头张望不休,也不知还有几句傻话含在嘴里将吐未露,小脸上满是意犹未尽的模样,便蹑着步子走近往他屁股上轻轻一踢。 “唉哟!” 吕达被这一击骇得一蹦,那锄头也脱手落下砸了脚面。小童立时捧足大哭起来,围观人众皆忍俊不禁。 吕平章亦摇头笑叹,“不成长的小辈,让陛下见笑了。” 又道:“陛下驾临警世书院,草民当扫阶以迎。修兰苑中已设下香茶一盅,不知陛下可愿拨冗品尝?” 成璧正求之不得,便跟着她一道前往修兰苑。入了警世书院,便见道边广植蕙兰,芊眠峭蒨,离离如积。兰香奇绝,几欲登仙,拂袖间即入了单衣。春夏之交,有盛景馥郁如斯,眼与鼻皆沁透清新。 二人在前头走,不知不觉将一干暗卫甩了老远,连椋鸟也知成璧要与吕雩议事,故而有意隔了段距离。此时吕平章正背着手悠然漫步于树下兰径,轻笑着启唇,“草民有一句话实在憋不住了,陛下可别恼。” 成璧小心道:“不知吕师何事赐教?” 吕平章愈发笑出了声,扶额叹道:“陛下年纪虽小,却有股子迂劲儿,实在可爱。哪儿有什么赐不赐教的?先前那第一重山径……实则是草民想让陛下瞧瞧咱们警世书院的艰辛。穷书生们四体不勤,走走路还算能强身健体。可山上许多教书先生年纪都已不小,上来一趟真要废掉半条老命。再者说了,没有车道,物资运输也十分不便。草民还想着趁此机会,怂动陛下给书院拨款呢。” 成璧呆立当场。 吕平章又道:“第二重那两个小童,也真是陛下归纳了,草民才想到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这一出。草民先前觉着那慈育堂里聪明孩子不少,有个叫曹知的更是天赋异禀。没有老师引领就能学得那样好,想来是个懂得自制的,草民可不能耽误他,自该由国子监那帮老头带他走入仕那条路。吕达、吕观虽十分顽皮,却能合上草民这儿的氛围。也不拘他们做什么,哪怕学些跑商种地的技艺,总比待在慈育堂里,被那些聪明孩子衬得破罐子破摔荒废了一生要好。” “……可吕师已用了试题选拔,选择他二人,那出题的意义何在?怎么出类拔萃的反而不好?” 吕平章笑道:“陛下写字之时,喜欢用空白的新纸,还是旁人留过字迹的旧纸?” “……自是新纸。可……” “其实陛下在意的是公平,草民也早有考量。其余的孩子,但凡在试题中显出某项长处的,草民都记录下来,等他们再长两岁瞧一瞧,就可以推到咱们书院各位先生门下了。至于曹知那样的正才,草民岂会不知他的宝贵?自是修书一封,将其举荐到国子监,请那面的老头子们代为照应。” 听了这话,成璧终于放下心,轻舒一口气低声喃喃:“吕师考量周到严密……原是朕着相了。” “陛下还是看得太重。” 成璧愕然道:“吕师此言何意?” 吕平章摇了摇头,淡笑时眉眼都舒展开来,隐约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的傲岸风姿。 她五官很平,又到了年纪,满脸都是细细密密的皱纹,虽不深刻,却多少显得有碍观瞻。然则她仅是站在那儿,便没人会在意她的容颜。 个人特质太过于强烈,反倒使人不会聚焦于年岁、性别这些锚定了她的东西。她是吕雩,不是作为女人迈过四十岁门槛的吕雩,也不是什么书院的山长,只是她本身。 她既不雍雅端严,也不娇艳姿媚,更不是比肩男儿的豪态。不说话时,真像个山野农妇。可再落眼看去,却怎么也不好看轻于她。 是真名士自风流。 吕平章没有直接回复成璧的话,而是接着上一处话头道:“至于第三重嘛,就更无从谈起了。草民先前已向陛下阐明书院景况,物资运输不易,可这么多张嘴都等着吃饭。实在无法,只得在山上开辟了菜地果园,大家轮流照看着,今儿正轮到草民。本欲洗手濯足后再见帝王,谁知您来得巧,草民那时候才从菜地里出来,一时无法,只得怠慢了陛下。请陛下恕草民无礼之罪。” 这时候二人已行至修兰苑的草庐门前,吕雩这么回身一拜,成璧倒觉有些无所适从,只得讷口结舌地令她平身。 那吕平章也不多装腔作态,意思尽到了便足够,是以直起身来引领着女帝在草庐中落座,自己取下包头的布巾随意擦了擦额角汗珠,待净手后捧上一壶热茶。 这吕雩的话语、做派,其实已将女帝心中世外高人的印象尽数摧灭殆尽。然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吕雩观感转恶,而是多了些说不出的意味。 吕平章为她二人斟满茶盏,见女帝已浅浅抿了一口,便含笑问道:“陛下觉着此茶如何?” “茶汤澄红透亮,犹如琥珀,风味清幽,细品之还似有些茉莉的清甜香气。着实不凡。” 成璧品出这是熟茶而非生茶,便将发酵茶里有名有姓的皆在脑中过了一遍,犹疑道:“端看色泽,倒像是正山小种,朕记得,其雅名号为‘群芳最’。” “单色泽像正山小种,旁的便不像了?” “正山小种入口醇厚甘爽,此茶却清淡些,幽香绵延,回甘不绝。想是比正山小种更名贵的茶叶。” 吕平章又为她添了一杯,爽朗笑道:“名贵什么,这是山边的野种茶!世人总爱为名茶划分产地优劣,仿佛只有那一块山头的茶叶值得入喉。可陛下品一品便知了,野种其实也不曾落于人后啊?” 成璧皱眉看她,“吕师这是借物喻人?” “草民可没有这么说。” 二人皆不再出言,室内一时静谧,唯有小火炉上的热茶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吕平章率先松了松筋骨往倚枕上一靠,眸光坦然而澄澈,这才迎着女帝探究的目光悠然开口:“不知沉贵卿可还安好?” 见女帝面露不愉之色,那位特立独行的山长反倒迤然一笑,毫不遮掩。 “故人之子,草民关照一二,也算应当吧。” 感谢大家的支持!最近奋斗线剧情多,没啥搞男人剧情,马上会更新一个神秘的H番外~ 番外:王府篇1(HHH) 首先这是100收藏和100珠珠滴贺文~作者不会写纯肉,拿正文剧情里很难吃到回锅肉的赵老狗和亲女儿练下笔;第二本H番和正文内容有关,但关系不是特别大,一共四个片段慢慢写,有粗口有野外还有捆绑强制爱,如果不吃老赵这挂的话不要看哦!后续正文也会用比较简洁的笔墨交代这段剧情滴,最后顶锅盖爬,嘿嘿~ 最后的最后,有木有哪个宝能告诉下笨比作者究竟怎么简洁快速地在po里设置首行缩进呀?每次粘贴上来格式都直接没了…… 徐徐一弯月,渐渐上天衢。温凉的月影里饱浸了春日结香和小苍兰的清越芬芳,此夜正值中宵,流光与露气都微微润湿。 月光如潮,漫过亭台石阶,漫过画栋楼阙,漫上王府内的一处小院。 院中晾了几件女儿家新作的春衫,薄如蝉翼,透如纤霭,在和煦春风里逸逸扬扬地飘起来,它们的影子又像是虚虚实实的妖灵,映在窗棂上轻快曼舞。 临楼王府的窗框怪特别的,触手柔软,不凉不热,正是木料外头又包了二层棉花和锦缎,屁股压上去,就像是坐了个最喧乎的大白馒头。 成璧知道自己心里忽然钻出的比喻有些古怪。她眼下正是被赵元韫抱着坐在窗框上。 身前之人今日大约是饮了些桃花蜜酒的缘故,鼻息较往日更显稠厚炽热,手指轻移上来,一寸一寸,温柔而略带急切地剥了她的衣裳。 没了外衫的包裹,成璧胸前登时一凉,还没等她抬手捂胸,随即又是一阵滚烫的酥麻附入肌理。 赵元韫俯首含住右边那枚艳色朱果,舌尖绕着它翻搅、拨弄,起先唇舌动作还算轻柔,待她的乳珠硬挺起来,他便自唇畔逸出两声低低的笑,“尔玉……” 见成璧暗暗咬唇不语,赵元韫又加了两重力道,舌根裹住她白嫩的椒乳舔舐吸吮,吞咽着她胸口肌肤的幽香。 另一只手也不肯赋闲,五指紧紧拢上左边的丰盈,整只奶子都被他抓握着,形状不断变幻,他再一用力,那白得跟酪子似的乳肉便满满地从指缝间挤胀而出。 “啊……”成璧一声娇呼,“皇叔轻些……” “疼了?” 赵元韫抬眼笑睨着她,发丝轻擦过她的乳尖。胡人的发或许天生微卷,若再纠住她的发缠绕上来,就化作了解不开的圈套。 “那本王轻些。” 他果真依言放轻了些,舌尖扫罢又换了牙齿,啮住她的樱珠嘬了口,痒酥酥的。 成璧怕他一个不顺就发力咬她,忙怯怯地推了推他的肩,“皇叔别咬尔玉,尔玉怕疼……” “不咬你。” 赵元韫直起身,一手搂住成璧的纤腰,另一手则钳上她的下颌,滚烫的唇立时覆了上来。 他二人在窗棂之上缠绵深吻。 成璧倒是没能与他玩些追逐舌尖的把戏,这男人的掌控欲太强,纯然是在支配着她的一切,迫着她从唇舌到四肢都与他勾缠不止,连思绪也被他勾得渐渐混沌了。 她原本半眯着眼,眉心微蹙,这会儿也终于无意识地放松了些,任凭濡湿的口津溢出嘴角。 一吻方歇,二人分开时唇间还牵系着一缕银丝,赵元韫眸色一深,又凑上来轻吻了下她的唇瓣。 双腿被他分开固定在腰际。他伸指探入腿心,拨开那两瓣柔润的贝肉,用指腹轻轻刮蹭着花核。 他的指腹上有些粗粝,想是旧年被兵器磨出的硬茧,按住花蒂揉了会,小姑娘便被刺激得情动了,稚嫩穴口处涌出一股蜜液。 赵元韫解开腰间束带,又除了亵裤,半敞着怀把她拢紧了些。 成璧被他拨弄得蜜穴酥痒,下意识地偏过头不想看他,却被他一只大手扳正回来,“尔玉,专心点,看着我。” 成璧抿着嘴儿,从唇缝里吚吚呜呜地呻吟了两声,小脸通红。 他还在用手指玩弄她,欺侮了阴蒂还不够,还要再往穴里探一探路。那根手指在她穴口反复逡巡,润润的沾满了她的蜜水,而后破开拥簇在一起的媚肉挤了进去。 “嗯啊……” 成璧双手撑着身下窗框,脊背绷直。赵元韫用微凸的指节摩擦着她内里的褶皱,一根长指进出数次,便叫天堑变通途,桃花巷里水声潺潺。 火热的硬挺直抵在她大腿内侧。成璧媚眼朦胧,抬脚勾了下他的腰,他却还不急不缓的,只顾手上叫她受用不歇,甚至还悄然加了一根手指插进去。 “唔……皇叔别……” “怎么了?”赵元韫亲亲她的侧脸,笑意温和,“本王在这。” 该死的老东西,明知故问!成璧咬唇看他,眼睛里水波潋滟,连睫毛上都挂了雾,委委屈屈地开口:“两根不行,胀……” “两根怎么不行,尔玉不舒服么?”赵元韫搂着她笑,温热喘息抚落在她的锁骨上,手指动作犹自不停,凑近了她的耳戏谑调侃,“真这么不舒服,怎么下头小嘴还一直吸着本王不放?” 他的手指粗长,没几下就寻着了她最敏感的那一点,食指和中指一并用力冲击,一股股水液自虎口蜿蜒流至腕间。 “真是个水做的姑娘。” 成璧只觉身下那动静实在叫人臊得慌,两个小手移上来想捂住耳朵,可刚一松手,腰腿便是一阵酸软,险些从那细伶伶的窗框上摔下去。 她吓得一声惊呼,赵元韫连忙从后托住她,咬住她的耳朵笑叱了句:“顾此失彼。” 成璧气得想踢他,却被他一把子捉住腿根,将身下久候的巨物送了进去。 “啊——” 肉茎埋入温热湿润的穴口。说起来,赵元韫的尺寸其实很有些吓人,即便是久旷的乡下妇人看了也定然要瞪一瞪眼,摆手骂一句“驴货”的,如今使在成璧这么个小姑娘身上,俨然全不搭调,连小穴开口处的肉膜都被他撑得发白。 “不要……你出去……”成璧小手推拒着他,屁股也不停挪腾,她左拧右拧的,肉壁却又紧紧绞着他不放,赵元韫被她绞得闷哼一声,抱紧了她喟叹:“不出去。” 成璧都要疼哭了,小脸皱得团在一起,眨巴着眼睛哽咽。 赵元韫吻着她的脸颊,复又去吻她眼角的晶莹,柔声哄道:“都这么多回了,尔玉还不晓得本王的厉害?方才先给你做些扩张,你又蝎蝎螫螫的不肯应,这会子疼了怪谁?” 成璧捏紧拳头,这色鬼……总之怪不到她头上吧! “乖尔玉。再忍一忍。” 他退了大半截出去,只留下龟头还埋没在两瓣贝肉内里,大掌将她两腿再分开了些,又捏着她的小脚往自己肩上一搭。 这下子,成璧的下身可就连点遮蔽都没有了。 她红着脸不敢往下看,却也晓得自己小穴一收一缩吮吸着男人肉茎的模样该有多淫靡。没瞧见眼前那冤家的琥珀眼瞳都红了么? 世间男子白日里倒是衣冠楚楚,讲些什么仕途经济安邦定国的大道理,一入了夜,馋肉的时候,都是没开化的饿狼! 赵元韫就着她泌出的丰沛水液浅浅入她,龟头在她粉嫩滑腻的贝缝间穿梭摩擦。 他的前端大如鹅卵,肉头粗壮,棱角分明,即便还有一长截经络鼓胀的肉柱留在外头,那冲撞的热度和力度也已透过二人相接之处注入她的心房。 一下下,一声声,纠缠往复,爱欲灼烧,仿佛无始无终。 “尔玉,睁开眼。” 成璧摇头,“不看,嗯…唔……” “真不看?”赵元韫伸出舌尖,顺着她耳廓的弧度舔舐入里。 她的耳朵又热又麻,双乳一抖一抖的晃个不停,内壁也剧烈蠕动起来,整个人软着身子依偎着他。 赵元韫靠在她耳畔呵呵低笑,嗓音沙哑,“做都做了,还怕羞?” “你不要脸!” “嗯,不要。”他把她扣在怀里亲了又亲,下身缓慢而轻柔地顶入,不停地去抻平她穴内最表浅的几层褶皱,感受欲望的顶端被她紧紧吸裹的快意。 “这么肏你可够?嗯?” 他顶得不深,她的水又太多,一没留神巨物便滑脱出来,他也没强求,硬挺仍旧挤在腿心,却没有再插进去,只是贴着她湿嫩的花口前后滑动,时不时地往花蒂上轻点、磨蹭。 成璧年纪尚小,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磋磨招数?她咬着唇,明明心里不大想顺着这恶霸,身下蚌肉却翕忽开阖,毫不知羞地又涌出一大股蜜汁。 事已至此,倒也没必要强摆出个烈女的姿态为难自己……罢了。 想清楚这一点,成璧悄然将腿又展开了些,两瓣儿嫩肉有意识地包覆住他,往里吸吮。 “皇叔……” 她睁开眼睛,盈盈切切的一对猫眼,妩媚又湿润,虽不说话,也像极了天真诚挚的邀请。 然赵元韫却是个无良的恶匪,非但毫不动容,反倒还拔出了那根湿淋淋的肉茎,直往她花核上戳了两下,“这个时候喊本王,什么意思?” 他垂下脸来,与她鼻息相闻,“想挨肏了?” 这样的胡话可要她怎么去接! 她不肯说,他便又将那作恶的玩意儿挪了开去,时而潜入她穴口勾弄数下,时而又挤开她的两瓣花蕊,借着蜜汁在她腿心游走画圈,就是不肯落到实处。 “想要么?” 成璧小嘴一扁,偏过头不言语。 “求求本王,马上就给你。” “皇叔!” 不知怎的,往日灵验的撒娇伎俩在这关头全失了效用,赵元韫扼着她的腰,除却一双暗沉的眼眸外神情纹丝不动。 这狗东西……便是着意迫着她来主动索要呢! “尔玉乖,说,你想要我。” 成璧粉脸桃红,支吾了半天,羞得张不开嘴。 他又故意磨蹭着她,“叫夫君。说,要夫君狠狠肏你。” 成璧扭着身子想躲,却被他一口叼住颈间肌肤。“乖一点,叫夫君。” 她始终不肯,他哄骗了一会子,见她犟得很,便也失了耐心,手指伸下去捏住她早就充血的小花核,成璧立刻吃痛低呼,“皇叔轻些……” “说。”他的眼中倒映着窗外天穹上弯弯的月牙,波光诡谲。 成璧抿了泪珠儿,勉强顺着他道:“要夫……皇叔肏我……” “嗯。”他眼睫一敛,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拨开贝肉喂了她半截硬挺,而后又问:“然后呢?” 成璧把眼一闭,横下心道:“皇叔狠狠肏尔玉吧……” “呵……”他像是被她逗笑了,“用什么肏?” 成璧一下睁大了眼! 那作恶的东西,眼下还正插在她里面,刚说着话,又足足涨大了一圈,他怎么还问…… 成璧红着眼睛咬着牙,恶生生地瞪他。 小姑娘这个委曲求全失败后恼羞成怒的模样,实在招人疼爱得紧。赵元韫哈哈大笑,复又附在她耳边轻道了句什么,成璧小脸登时涨得更红,胸脯一起一伏的,直偏过头去不想理他。 “怎么又羞了?不是已经予了你么?” 他握着她浑圆的翘臀,昂扬的灼热在她密道内里快速进出,两片玉贝都被磨得深红发酥,蜜汁潺潺涌流,淫靡的白沫在碾磨间地飞溅而出。 “啪啪啪——” 肉体交融,舌尖勾缠。他粗壮而有力的手臂,她纤细而柔润的小腿,全都像是混淆了自己的所属之人,混乱而紧密地缠绕在一处。 肌肤相触间,肉与肉的撞击声像是直击灵魂的鼓槌,一道响过一道。 成璧脸颊酡红如醉,虽紧咬着牙关,却仍时不时地有轻吟声自唇间溢出。胸前椒乳随着他的动作上下颠簸,她被他托住腰身,往后仰去,仰面看向庭外清凌凌的月。 月亮摇摇晃晃,她也摇摇晃晃。 她无意识地半睁着眼,看着,看着,眼角微酸,喉头哽咽。 “不怕摔下去?” “怕的。”成璧回了神,手掌虚虚一拢。 赵元韫俯下身,轻吻她的面颊,“怕就抱紧我。” “皇叔,我冷……” “冷也抱紧我。” 她弯弯唇笑起来,明媚娇艳,俏丽可人。她好像抛却了背负的一切仇恨和责任,只想做一个主子疼宠的小小侍妾,回抱住他,尽情贪欢。 月芒游移,此夜将阑。 赵元韫喉结滚动,腰腹疾摆,低吼一声,一股股浓稠的精液激射而出。 三六、闻道 这话着实刺耳了些。 成璧眉目微沉,凝视着她寒声开口:“却不知是哪位故人,让吕师如此上心,以致惠及子嗣?” 吕平章仍是安安稳稳地坐着,一派悠游闲适,仿佛并没将帝王之怒看在眼里,“天知、地知,陛下也知。无需草民多言了吧。” “朕若不知呢。” 吕平章便笑了,眼角细纹一抿一舒,是出游从容的那条鯈鱼之尾,轻轻一扇便扭过身去,隐入万顷秋水。 “那草民也不知。陛下是真龙天子,神皇后裔,岂有草民先于陛下而知的理?其实不需别的,单就沉贵卿这个人,草民早已十分看好于他。若不是他进了宫,草民还想着收他做个关门徒儿呢。” 胡说八道。 成璧面上阴云密布,心下亦是腹诽:好个吕雩,本以为是什么绝俗的高人,没想到也和那国贼禄蠹之流一个模样,一见着美色便掉进了河沟子里。 沉宴入宫前的交际她可早都派人一一查过了!从前山长讨亲那档子事儿,当她不知么?哪有什么好长辈好姨母会想着把故人之子娶来做小的?真真是大言不惭,寡廉鲜耻! 成璧心头火起,却还记挂着正事,想到后续还有诸多事务需其襄助,不好得罪于她。故而自退半步,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压着火缓缓吐字,“沉贵卿是朕的内人,不劳山长费心了。” “得闲便问两句,没甚费心的。不过如今陛下宫中愈发热闹了,日后少不得还有各色美人充盈后宫,依沉贵卿的性子,只怕受了委屈也不愿说。话儿都埋在心里,憋闷得久了,可不是伤心又伤身?” 吕雩摇了摇头,那一脸轻怜爱惜的神色,简直叫成璧如鲠在喉,于是冷哼一声,开口便带着讽,“伤心伤身又如何?朕所赐者,雷霆雨露皆为天恩,何人敢不依从。山长这样说话,可是沉贵卿私底下递过什么情信抱怨了朕?让你胆敢如此逾矩!” 话中鄙薄尚未过脑,然每每下意识的,偏就是最直接最真实的想法,较之粉饰过的委婉言辞更为尖刻。如若沉贵卿当真在一旁听着,依他那多思敏感的性子,只怕心都扎透,当即就要红了眼睛了。 “草民只是怜悯晚辈……” “这是朕的家事,山长没有置喙的余地。”未等她说完,成璧立刻紧赶着压上一句,“况且……再怎么苦劳委屈,都是他自己亲选的命。” 女帝已动了真怒,虽勉力抑制着面上神色,可那话声都已逼仄得变了音,好似从牙关尽头挤出来的一般。 她这模样,乍一看是有些唬人,实际观瞧着,倒觉有种极微妙的色厉内荏。再配上她那张俏丽的稚嫩面庞,着实衬得她像只虚张声势的小兽。 小皇帝脸颊都恼得鼓了老高,因这样的神情极少见,故而显得十分滑稽。单看神韵,倒像是察觉自家婆娘偷了汉子的大官人。明明心里都浸透了酸水,可偏偏还要在奸夫眼前端着体面,摆出阵势咬牙硬抗一番呢。 吕雩已瞧出些端倪,便先一步卸了力,独自不咸不淡地饮了口茶水,趁着这个功夫以袖掩口微微一笑,这才道:“陛下原是在乎的。如此,草民多少能放了些心。” 这样的淡然态度,打不得骂不动,看似没两句话便举了白旗软下来,实则却换了种招数,绵里藏针地使计膈应,直个叫人恼怒生恨! 赵成璧气得一拍桌子,恨不得直接同她热火火地大吵一架。大胤天子的内眷与尊严都被冒犯,连自己来此的目的也浑忘了,只吊高了声线叱道:“吕雩,你把自己当什么!” 吕雩虚握着青瓷小盏,手里缓缓转了一圈,俶尔双眸微抬,平视着女帝启唇,“吕雩有诸多身份。平章君、山长、草民、下臣……却不知,皇帝想要吕雩把自己当什么?” 那一眼竟灵明透彻,洞若观火。 赵成璧柳眉微蹙,下意识将掌收作了拳,亦迎上她的视线,“朕只望你摆正自己的位置,莫要仗着旧主的恩眷对朕指手画脚。” “然也。可陛下今日来此,为的也是草民身上这份‘旧主的恩眷’。不是么?” 成璧想要驳斥,又觉毫无意义。先前那些不相干的话已是浪费时间,再同她在这上头争个长短又有何用?倒衬得自己好似小儿斗气一般,扯头拽脸的,面子里子全丢了个干净。 国难当头,边关兵祸方起,朝中乱象频频,各大世家串联勾结,寒门清流各怀鬼胎,天子脚下已多的是人在浑水摸鱼,地方上又有多少暗度陈仓的蝇虫?而她又有多少时间可以在无谓的闲话里浪掷一空? 心念及此,成璧已生出些许悔意。兴许今日不该来此,也不该……只因先帝临终前的一席话语,就对一个陌生之人寄托了不切实际的期望。 女帝沉默了片刻的功夫。吕平章见她神色郁郁,便提起壶柄为她满上一杯红茶,缓缓开腔:“我知陛下心觉草民觊觎天子宠侍,乃是贪色之辈。可若真如此,草民当将心思藏得彻底,断不该叫人察觉才是。觊觎是暗地里的勾当,草民坦坦荡荡,欣赏而已,且又知陛下素性宽和,仁君面前既无需规避,何话不可说?草民知晓,陛下今日来此本有正事,纠缠无益。只剩一句,还请陛下审慎思量。” 赵成璧抿着茶水,“思量什么?” “沉贵卿绝非贪慕王权富贵之人。若待来日,陛下有意择立容珩为正室君后,还望陛下顾念沉贵卿昔日替身侍奉之功,放其出宫自寻生计。” 成璧听得愣怔,手一抖,半杯茶水险些喝进了衣襟里,连忙敛下神色将那盏儿凑近嘴边强灌下一大口,眨着眼睛勉强笑道:“这是什么话。吕师过虑了,朕怎会为区区一介贱奴做那遣散后宫的蠢事?” 小皇帝面红耳赤的,想来吕雩先前那话虽未必直戳在她心坎上,却也恰中了某处隐伤。吕平章亦不再纠缠,只将视线投往那明炉上的水盅。 成璧前几杯喝得极快,有如牛饮,非但未品出什么滋味来,反而越喝越心焦,燥得连解乏补气的红茶也咽不下去了。 茶炉已续了一次水,如今将将滚沸,耳畔水声汩汩,窗外山雀啾啾。展眼望去,远山横林、归鸟倦宿,正是疏淡暮色方起。 晖晖夕日映兰舍,垣屋参差竹坞深。茶炉烟中一味清愁盈溢,漫上这修兰苑简陋木墙上的一页字画。 那画乃是前朝大儒方德潜所绘的京师百景图,名家手笔精雕细琢,落款印鉴一应俱全,好一幅珍品佳作,本应秘藏于大内玉匣,又或束之高阁,却偏生被这吕山长大喇喇地摆在那儿任人欣赏,全无半点藏私之意。 整间屋舍无一处精心巧构,却又无一处不美。是那种鲜见的温平闲适之美,高蹈中自成一派,竟是好一间大雅之居。 而雅居的主人呢? 坐在她面前的那个妇人,一身葛布麻衣,样貌寻常,含笑时细眸微眯。 神采风流,追月寻星。 “陛下可息怒了?” “吕师说笑。朕何曾气怒呢?” 天子终究是天子,不应自降身份与下臣置气。 想明白这点,那气自然也就顺遂多了。 “如此甚好。第二道茶,滋阴平气。草民便以此向天子赔礼,请陛下恕草民妄语不敬之罪。” 吕平章自架上取了一只黄竹根剜出的盖碗,碗底是早前用茶针撬好的一块熟普,将沸水注入其内,不多时便有异香飘出,高锐沁心,不下幽兰清菊。 这头一滚乃是“洗茶”,入不得口,吕平章手腕轻旋,将沾着尘垢的茶水尽泻于地,登时满室生香。第二滚水注入,又静置片刻,揭盖之时喉舌都似噙着甘露,韵味悠长。 成璧捧场道:“好功夫。吕师全才,朕自愧不如也。” 吕雩却弯弯眼睛狡黠一笑,“草民侥幸多活了快三十年,算不得全才,只是在勾栏院里向各路红颜学了些点茶的手艺。人家是用花活来糊口,而草民纯然是借花献佛了。” 听了“勾栏”一词,女帝微一皱眉,却不横加贬斥,只是道:“茶道本近于禅,自古非大儒贤者不可参透,原来如今也可与民同乐了。” “风尘之中多奇士,谁说妓子不成佛?我原以为,陛下虽有股子迂劲儿,却该与迂腐政客有本质的不同。这头一遭的,便是该将吾辈女子看做第一性,天底下只要是好的,都该叫女子同分一杯羹。大儒贤者有何奇绝,草民做得,我几位风尘知己若不是家道中落,被狠舅奸兄迫入污淖,自然也做得。陛下瞧得上秃驴的茶道,却怎么瞧不上你我姊妹一代代素手传承的技艺呢?” 吕雩仍是在笑,话中含义却有悖常理。这一刻的吕平章,连根头发丝儿都透尽狂邪恣肆,俨然与山门外那个庄户妇人的形象割裂开来,却又在某一个瞬间恍如一人。 成璧细思片刻,只觉此言甚是在理,于是半弯了腰拱手一拜:“……多谢吕师赐教,是朕狭隘了。” “草民可没有指教陛下的意思。其实谈及勾栏红颜,亦有草民顾影自怜的意味在。想我吕雩自立女户,游走于庙堂、山野,明面上得人敬称一声‘吕大夫人’,可实际上在那班腐儒眼里,不过是抛头露面的蠢妇,与娼女伎户又有何区别?无非一个使银子便睡得,一个非但睡不得,反倒还与他们同台竞斗,一并争抢天人手里漏下来的银子罢了。如今草民年纪大了,又无人搭伴儿过活,漫说仕宦男儿,就连掌家的官夫人也瞧不上我哩!因这一样,草民常觉心中苦闷,不免要去到世俗欢乐之处寻觅三两体贴知己,也好慰藉心中空虚。” 她说话时全然的自信非凡,连点羞赧也无,将上青楼说的如同书院进学一般。 兴许在她眼中,这二者的确无甚差异,皆是为欲前行。而后者一旦学成,满足的人欲还更多些。偶尔有一两个专注的实心人,恐怕反倒要被叱作不食烟火的怪胎了。 “陛下,请用茶。” 成璧打眼一望,竹碗中茶汤赤金,芽色黑如鸦羽,在那汤中浮浮沉沉地打着旋儿,心下了然,“此乃普洱。可是前朝灵帝赞过的‘金瓜御贡’?” “陛下此言差矣。金瓜御贡距今已百年有余,茶味早就陈了腐了,怎好用来招待天子?”吕平章将竹碗双手奉上,“此乃草民年少探访南岭八国时,在象牙嶂南麓的氐女国采得的大叶野山茶,竹箬里头摆了二十来年,正到了熟季。还请陛下慢用。” 成璧不精茶道,只懂得些皮毛,知道这普洱茶宜用滚水冲泡,待晾温后才适合入喉。 因不知这一回那吕雩又是借茶喻谁,故而仅是接了茶碗,不远不近地嗅了口清气,“吕师不凡,慧眼识珠,野味原是比御贡的要灵动些。想来荒野山涧处处有好茶,叫吕师流连忘返了。” “哈哈哈……”吕平章抚掌大笑,“可不正是这个理儿?不过赏心悦目有之,流连忘返未必。好茶比比皆是,藏得再深总能寻见影踪,可好人一个也难得。如今坐在草民面前的,正是令人流连忘返的好人呐!” 成璧被她这俏皮话逗得抿嘴一乐,“朕是好人?吕平章,你好大胆子。” “世所谓‘好’者,一女一子,德行俱佳。陛下以女儿身承男儿志,权势登峰造极,俯瞰天下须眉,可不当得一个好字?” “后一句朕认了,可前一句,德行俱佳……朕不修德行,又如何论呢?” 此言一出,面前那妇人立时捏诀肃坐,虚空指点两下,后又撤了架势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陛下聪颖灵觉,如何没能瞧透自己?古来帝王凡德不配位者必有灾殃,我观君主额生双角,周身隐有玄玄紫气流转,乃天道护持之人。如若这样也算是不修德行,我们这等山野之人岂不是造尽冤孽了?” 一番奇谈怪论,竟直往那看相观气的玄虚路数奔去了。也不知这女人是不是还会些称骨算命的把戏? 成璧撇了撇嘴,却也不为纳罕。 这吕雩的生平从来都不是秘密。其人出身荥阳大族吕氏,乃是长房老太爷吕叡的嫡幼孙女儿,母亲又是平陵卢氏的贵女,宦门闺秀,贵不可言。这位吕家最珍重的姐儿本应荣宠一生,却无奈自胎里带了一样治不好的心病,三天两头小脸青紫,眼瞧着就养不活了。 吕家将她捧在手心里养到三岁,只一场风寒便再留不住。小家伙被主母搂在怀里,身子渐渐凉了,府内连丧仪都早早地准备停当,这时忽从门外转进一个蓬头鬼脸的老道士,指着孩童啜地一声断喝,还没等吕家人回过神来哄撵道士,那女娃便立时睁开了双眼! 这生平故事很有些志怪小说的意味,也不知背后添了多少笔墨润色。便依着这话往下叙说,且见那小女童骨碌一下滚到地上,眸中神光凝聚,笑吟吟的,真像是连病根都一力拔去了。府内众人皆大喜过望,因觉仙道神力通天,故凑上前来纳头便拜。 老太爷吕叡取了千两银子要与他做路费,却被他摆手婉拒。依仙道所言,这吕家小姐乃是上界真仙座下童子化命,天生的波折短命之相。如在富贵之乡,则寿不足十;如与高堂相伴,则实难及笄。若要化解命中劫难,需得了结俗世尘缘,将其送至化外道观出家修行。成年以前都需充作道童,以男儿身现世,取意道子灵童、阴阳调和之境,这才好为自身弥补心脉。 童子灵元羸弱,沾不得半点俗尘,吕家人众虽不舍,却无奈只得从了道士之言。 昭明帝启元六年,三岁的吕雩拜别生身父母,随仙道前往嵯峨灵山,于抱朴观中修身养性一十三载,直至十六岁成人方下山入世,自此在昭明一朝搅乱风雨,成就傲世女杰。这头一杰,便是险些连中三元。 吕小天师初出茅庐,女扮男装,化名吕鱼,又自号平章居士,由乡试一路闯进殿试,在那紫宸殿上指点江山,意气恢弘,政见、文采无一不精,群臣哗然。昭明帝深爱其才,又恐吕小郎君年少气盛,故有意压了她的名次,将其点做榜眼以示勉励。 少年榜眼原本前途无限,却因她未露门第,得罪了贵人,被‘发配’至国子监做了博士。这官位不大不小,听起来倒也光鲜,实则只是个修书的笔吏,没多大油水可捞。可吕雩偏偏是个嘴最损的,国子监内满地书生,人人善辩,她也敢大袖一挥,骂遍天下无敌手,竟以一己之力在此处闯出了偌大名头。 那时的先帝还是太子,正领了公职在国子监编纂史册。虽与她一般年纪,在她面前时却总好似晚辈后生。吕师未发话,太子爷连嘴也不敢张。 凡事总有波折,在吕雩这头,便是男装的事儿终究败露。 这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众臣惊怒不已,纷纷上书昭明帝要撤了吕雩的官职与榜眼,再由当年考生依次递补。大胤男儿最重脸面,岂可让一小女子忝据上位? 昭明帝亦沉吟多日。 再后来,却降下一道圣旨,天子亲自拍案赦了吕雩死罪。官职虽然不再,却给了她自立女户的权限,这意味着吕雩日后即便成婚,也是招赘入府,有了孩儿也得随母亲姓吕。 这道圣旨可算是开天辟地第一声,自此吕雩便真如游鱼入海,自在逍遥,在那京师烟花风流地寻了方便。男旦歌其词,女伶咏其志,不知结下多少情缘知己。 市井传言,曾几何时,还有位瘦马因争风吃醋而为她跳了护城河呢! 吕雩的前半生,盖世风华有之,盖世风流亦有之。至于缘何与吕氏本家断交,又缘何做了这警世书院的山长,乃是后话,暂不提及。 “吕平章,朕才真是瞧不透你……” 鬼神之说在女帝这头俨然上不得台面。见她摇头,吕雩反倒舒展了眉眼,“陛下看不透草民,是陛下无需看透。局中人千千万,若各个都要看透他,不免劳心费神,惊怖忧思。草民如今一无靠山,二无实权,是此局内一枚俗手,陛下大可放心施用。而陛下看不透自己,却是大智慧之所在。古语有云:‘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穷极一世修德尽善,为世俗声名,为他人成圣,执迷求索,好似舍本而逐末,有悖至道。其实众生生而自在,天然混沌,至清至浊。一时寻不见本心乃是常事。惟内适于己,外化于物,此之谓内圣而外王。” “内圣外王……是这么理解的么?” 成璧握着竹碗,想要辩驳,却又无从谈起。在临楼王府的那两年她是读了不少兵书,在厚黑一道上也算天赋异禀,可肚子里其实没有几两墨水,更遑论实打实地论道讲经了。 这内圣外王一说,其实是儒家经典,可吕雩偏从老庄之道上予以注解,原本好好的事功之学,硬叫她诠释成了无为而治。岂不古怪? “草民有草民的理解,陛下有陛下的理解,其实本无所谓高下。说回先前的,陛下是‘好人’,这世间还有其他各色好人,可‘好人’未必都当得好皇帝。” “呵,”又是这大逆不道的话。成璧挑眉看她,“此话何解?” “想我朝皇祖昭明,十八落草为寇,二十拥兵自立,二十四岁即攻入京都,开宗立业,兴复科举,大胤太平之治自此而始。他是个好皇帝,也算得……半个好人,却从不是什么好丈夫、好父亲。与之相较,先帝则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好人了,也可称得上是大半个好丈夫与好父亲,却当不得草民赞一句好皇帝。不知……陛下所求,为两者何?”吕雩道。 这话简直不敬到了极点。连祖龙也敢肆意评判,等闲之人十个脑袋也早被砍了。可成璧却知晓,即便昭明帝赵寅诚死而复生,在他老人家面前吕平章也敢一字不改地说出口。 她从来便是个恃才放旷的性子,岂止是离经叛道,早年间多少惊世骇俗的事儿都被她做了个干净。若非如此,以她启元二十一年科举榜眼的身份,如何能屈居书院做个草民? 成璧听了吕雩口中对先帝的评述,心内便是一梗,“不分青红皂白就杀妻弃女,也配称作好丈夫、好父亲?若不是他失德被天道惩罚,怎会一生无子,临到死了才让朕捡漏登基?” 吕雩闻言眉心微蹙,摇首道:“据草民所知,早在六年以前,先帝就已属意您为太女。” “无稽之谈,朕从未在先帝嘴里听过这话。” 吕雩并不多加解释,只轻声问:“陛下仍记恨着先帝?” 成璧“哈”地一声笑,眸中掩不住地涌上苍凉,“朕的母妃当年已是八个月的身孕,却被他赐了鸩酒,一尸二命,血溅三尺,惨状犹在眼前。掖庭三载,朕卑躬屈膝为人奴仆,日日夜夜不得安寝。叫朕如何能不恨他?” 因恨得深,又无法施以报复,故而成了一块死结,那恨就更不死不休。曾经十五年视若神明的孺慕,到而今早已全数化作怨愤,绝非言语所能传达。 去年花朝节时先帝已然病重,可也只是精神不济难理政事,离撒手人寰还远着。待到成璧在临楼王与周将军协力襄助之下找到证据为贵妃平反后,不出一月,先帝便已病得起不来身。想是多年的愧疚与追念终究压垮了他残朽的躯体。 最后那段时日,先帝不顾满朝反对强立赵成璧为太女。而她虽常被召入内殿伴驾,也时常听得先帝翻来覆去地念叨些悔愧之语,却从未给予过半句回应。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女,从道德法理上都不允许成璧作出弑君弑父的举动,她也似乎实在无话可说,最终只余横眉冷对。 如今先帝已过世半年有余,礼部为先帝请谥号的折子也被她压了好几个月。因她实在觉得那‘昭仁’二字讽刺无比。若不是要顾忌着前朝的观感,她倒还真想过在丧仪上使些绊子呢。 吕雩闻言先是一默,尔后眼露追忆,“当年慧娴贵妃一案牵扯甚多,内情也极复杂。莫说碧霞宫内天翻地覆,就连太医院都揪了两个医官出来杀头。可若非查着了什么确凿的证据,依先帝的性情,绝不致要恨到处死枕边人的。陛下登基之前已然亲自为贵妃平反,想是当年那贼子算计甚深,连先帝也被蒙在鼓里。” 成璧讽笑,“大抵历朝历代的君王多是无辜圣子,总有奸妃奸臣不知好歹要蒙蔽圣聪。那皇帝本意总是好的。只要为人子女就天然地矮了一层,君父错得再深,自己却连恨也恨不得。” 吕雩轻叹道:“被蒙蔽者所犯之过已有上苍惩戒,陛下囿于过往,滋生心魔便不好了。” 女帝漠然不语。 “茶已凉了,还请陛下先润润喉。” 赵成璧喉头滚动,眼珠儿平平斜视片刻,这才依言含了口茶水。 这普洱泡的酽,除却茶叶本身的醇厚外,还夹杂了许多旁的风味。 譬如茶碗本身的清冽竹香,譬如烘焙时用以熏蒸的松枝香,又譬如象牙嶂南氐女国,那片茫茫无际的葡萄藤海,新果结了白霜,馥郁甘美。入口时似葡萄皮,微微的涩,待咽下后才化作丝绸,涤荡心海。 “好茶难得,好人更难得。世所谓好者,不过都是些‘假人’罢了。” 三七、解惑 先帝赵俶,昭明帝嫡长子,自幼慈俭仁平,鲜有霹雳手段,成璧视之为庸平守成之君。 然其当政末年作风大变,竟沉迷声色,懒理朝政,即便皇祖余威尚在,也是实实在在的昏君气象。 自那日与临楼王一同观礼秋狝后,成璧便对先帝再无期待,也以为自己复位之事必定千难万阻:父皇新欢在侧,约莫不大情愿再迎回她。 可一年过去,宫中妃嫔空有盛宠,肚皮却全无动静,也不知是不是皇帝当年冤杀孕妻遭了天谴。 再之后的事情更是顺利得极古怪。彼时成璧手里只捏着些碧霞宫人曾被买通作害的证据,若要凭此翻案,连她自己都觉无甚说服力。可偏偏先帝竟似转瞬之间幡然悔悟,不但下诏复了她母女二人的位份,更赎罪似的要立她为太女,单后一条便省却她不少暗地功夫。 若非如此,依赵元韫的手段,只怕“烛影斧声”之事亦不远矣。 虽说慧娴贵妃一事已然定案,可其中仍有无数疑云笼罩。 当年先帝为何连收押后审都不愿,急匆匆地就将恩爱了十几年的枕边人逼上绝路?为何罪状里会有一条私通外臣?为何会牵连太医?容家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桩桩件件,恍如魔音,总在成璧脑中盘桓不去。 这一杯茶饮下,念想几多。 成璧整理了心情,懒懒道:“吕师觉得先帝人好,朕无话可说,想是父女缘浅,实在看不出什么。至于好皇帝,更谈不上了。我大胤立朝五十年,到朕这儿才传了三代,各有各的不足。先帝自然是最不济的,可皇爷爷也未见得高明到哪儿去,不过是比下有余而已。若皇爷爷真是好皇帝,怎么不立贤明之人为太子,却偏偏把国祚传到那最不济的手里头?” “陛下不是已给出了答案?自然是因‘比下有余’。赵氏几位皇叔都是什么德行,陛下应当再清楚不过了。” “哼,子不教,父之过。皇爷爷既是举国之父,又是几位皇叔生身之父,于国于家不义,实乃首罪之人。” 昭明帝赵寅诚出身乡里,乃郡望之子,年少时每每打油混世,斗鸡走狗,一身的市井习气,即便改头换面登基称帝也不改本性,喜美色,又精于玩乐,自号曰“精嬉而不耽于嬉也”。 他皇帝已是当得风生水起,妃嫔子嗣这头竟也没有落下,除却未养活的,共有六位皇子长大成人,分别是皇后所出的长子先帝赵俶、端淑皇贵妃所出的幼子肇宁王赵傥、贤妃之子江都王赵信、陈婕妤之子涿城王赵伦,以及两位无名美人的子嗣,昌邑王赵俨和安平王赵佑。 这领头四人身份最是尊贵,不是昭明帝结发之妻所出嫡子,就是世家高门的好外孙,任哪一个身后都是盘根错节。实则先帝在这四人里,还算是最孤家寡人的一个呢。 女帝登基以来,肇宁王与涿城王自矜身份,不服女主,联合容家阴谋造反已然伏诛。余下三个里,昌邑王也渐露了狐狸尾巴,所幸都被成璧赶去了封地就藩,如若还在京城,只怕局势更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昭明帝为君为父皆有疏漏,实在难令成璧心服。另有一样事,成璧每每思之扼腕,便是赵寅诚那老糊涂不知何故对并肩王阿史那豣一脉诸多宽纵,连丹书铁券都大大方方地予了他,平白让那猢狲家的孝子贤孙养大了心思。 人赵元韫眼下怀里正揣着免死金牌,又兼之生性刁滑诡诈,连个把柄也抓不得,叫她如何收降于他? 可面前之人毕竟是昭明帝遗存于世的一位红颜,怎么好在她面前对皇祖言辞诋毁?成璧言罢便觉有些不妥,满以为吕雩会出言维护,没想到她竟听得仔细,眸中隐有赞许之意,点了点头微笑道:“陛下见解不凡,真龙果非池中之物。此二人自然都是不够好的。不知陛下以为,何人才当得起‘好皇帝’一词呢?” 成璧垂眸细思片刻,便道:“据史书所载,上古时期,陈朝有位熹微女帝,其才通天彻地,统一中原各国,威震四夷八荒,连南岭八部亦自降为儿臣,奉其为‘天母圣皇’,其治下和睦更不必说。这位实算得上好皇帝。又及,晋朝的懿帝李弦,以太后之身冒天下之大不韪夺权称帝,虽手段酷戾,却能挽狂澜于既倒,为腐朽的弱晋再续百年生气,在帝王中也算名列前茅。东平的庄文太后姜唯虽不是皇帝,却有隐主之名,道德博厚,布纲治纪,朕心向往之。此外还有大虞圣祖、前梁神宗、宣平皇帝等,因都是些男人,朕在史书上见的赞语太多,想来吕师也都熟稔,无需详述了。” “陛下当真博文广识。”吕雩眯了眯眼,轻咂了口茶,“陛下既然找好了引路先贤,想必自己也有了筛选,日后成就定不亚于此,最起码——不会亚于我胤朝两位先帝的。” 成璧抿唇,小脸微微泛红。 这话其实挑不出毛病,可她听着实在有些堵心,因如今她的声名可是比两位先帝败坏得多了。 不但逼杀亲叔,更兼暴戾恣雎、贪淫享乐。明明想做些实事堵上笔吏的嘴,却偏偏力不从心事倍功半,那名声就活似掷在茅坑里的一块臭石头,怎么也捡拾不起来。 是以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嗫嚅了:“朕……年少轻狂。其实朕也有许多地方及不上皇爷爷和先帝,每每理政总觉手头纷乱如麻。还请吕师为朕解惑。” “没有什么请不请的。草民实在不比陛下高明,只不过痴长几岁,便说些老掉牙的故事给您听,可好?” 成璧点头。 “陛下方才提到晋懿帝,可知晓她嫁的那位苦主姓甚名谁?” “如何不知?那是个有名的庸才,晋惠帝司长顺,与懿帝乃是一对亲表姐弟。晋时人多好亲上做亲,是故宫中孩儿多有蠢笨不吝的,惠帝多半也在此类。” 成璧幼时爱看些侠骨柔肠的连环画儿。晋惠帝年间中原动荡,西北胡羌大肆侵扰中原,以致民不聊生,无数奇人异士纷涌救世,光下山的道家门派便有天师道、天平道等等十三家,有了这样的史实做背景,故事自然荡气回肠。 “正是此人。惠帝任上做的几件事,陛下可知?” 这倒像是考她史学了,所幸本篇成璧读得精熟,此刻信手拈来,“惠帝在位时戎人大举南侵,兵强马壮弱晋难敌,正值倾颓之际,惠帝亲赴战前重镇密会戎王,不但许下重金赔款,更自称儿皇帝对北戎奉表称臣,允北戎贵族迁入关内划土自治,这才勉强促成了晋戎议和。蛮夷狼子野心,不可轻纵,愈纵愈贪。惠帝怯懦而无远视,朕深以为耻。” “是也。惠帝如此愚蠢,想必其治下百姓也过得水深火热了?” 成璧又不做声了,垂着眼帘想了半日,才道:“惠帝一朝积恶过重,对外战争有败无赢,可不知为何,关内民众过得倒还不差,士农工商皆繁盛。纵连年朝贡外邦,岁币仍有结余,单这一样就是朕眼下及不上的。能将战火阻拦在关外,为懿帝争取二十年的发展时机,大约也算是功德一件。” 吕雩点头认同,“陛下乃公允之人。国帑丰寡、百姓贫富都在好皇帝的评判标准之列,然这两项却偶会有悖于常识,不与帝业丰伟相挂钩。” “吕师这话,像是在点朕了。”成璧自嘲似地眨眨眼睛,轻叹:“其实朕出兵西洲,并不全因一己之私……也罢,朕是帝王,本就该自承其果。怪不得皇爷爷和先帝眼见着西洲连年劫掠我大胤子民,却从不妄动刀兵。” “昭明乃开国之君,国家始建之初,百废待兴。以他小乡草寇的见识,能够另辟蹊径开源节流,又娶了位西洲公主为妃来安抚外邦,已算是做到他能力范围内的最好。先帝的守成其实也无大错,朝代更迭之后本就该休养生息恢复生产,然其才能有限,仁厚却多余,故在诸多事务上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至如今,正是几代矛盾累积爆发之时,眼下的朝局么……用八个字形容再贴切不过,就是不知陛下可听得入耳了。” 女帝面色沉凝,却倔强地不肯逃避,“请吕师直刺寡人之过。” 吕雩眯眼而笑,“支支绌绌,捉襟见肘。” 成璧五指微拢。 “若半年以前陛下便来寻草民,那草民当向陛下阐述‘欲速则不达,故欲扬而先抑’的道理。不过事已至此,总不好自怨自艾。陛下比之我朝二位先帝,缺少的是时间,可充裕的也同样是时间。” 见成璧目露深思之色,她又道:“陛下无需心焦,凡事祸兮福之所倚。方才您以儿皇帝为耻,可历史上称儿皇帝的不止惠帝司长顺一家,大虞圣祖也曾为借兵而认咄毕可汗为父,卧薪尝胆十余年方打下基业,照样赢得万古传颂。是故大女子、大丈夫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也。 惠帝遗臭万年,固然有他自身庸弱,后来者又太过惊才绝艳的缘故,可史书总是由后来者书写的。权力角逐成王败寇,棋差一着满盘皆输,为了反衬而刻意栽赃也属寻常。再来说陛下先前夸的那几位,晋懿帝、梁神宗皆是锐意改革之辈,然一个任用酷吏,一个重徭重刑,民间溢美与抨击之词并存,纵使庄文、宣平一流,亦有野史褒贬不一,唯一一个近似于神的,还是上古那位熹微女帝。因其年代过早,史料多散轶了,零星几句话里挑不出错,故而才被捧为上贤。做皇帝不是做学问,哪有什么国策是十全十美的?一心追求功业贤名,反倒落了下乘。陛下身负王气,受命于天,乃大胤正统王女龙孙,万不可因一时不顺或声讨而灰心。但行实事,声名自起。” “说得好。”女帝终于抬眼,目如点漆,不动不移地凝视向她,“原是朕又着相了,多谢吕师开解,朕当以茶代酒,敬吕师一杯。” 二人倏忽相视而笑,举碗对饮间,成璧想起自己来时的目的,道:“吕师是皇爷爷钦点的榜眼,不知对我朝科举有何见教?” 吕雩闻言双目一闪,隐隐的好似恍然开悟:“我朝科举三年一度,今秋乡试在即。您今日来寻,可是想要草民率先拟个章程出来,或是推举新人参考?” 成璧应了声是,“皇爷爷曾在手记中写道,兴复科考、增设武举乃是他生平第一得意之事,建国定邦都不及此。朕欲继承祖志,又觉旧制多有不足,故有意加以改进。” 小儿口气甚大,可志向高远,倒也值得勉励。 吕雩笑道:“原来陛下是想用科举做些文章。却不知头一个,拿谁开刀?” “吕师以为呢?” “草民以为的未必是陛下以为的,站位高低不同,想法也不同。”她倒是讨巧,将问题又抛回了女帝那头。 见成璧皱眉,才缓缓道:“不过若依草民看来,科举体制实行至今,最大的矛盾,便是‘矛盾’这二字本身。” “此话何解?”成璧勾唇。 “想不以门第论人才,多招些寒门子弟平衡朝堂,偏偏数十年来名列前茅的还是世家门客、宦府后生;想让新贵与门阀分庭抗礼,结果人家反倒成了姻亲,旧的倒了还有新的顶上来,好好的科举,竟像是给门阀选女婿了。草民当年那一届的状元,就叫李阀‘榜下捉婿’捉了去,如今正在地方上做封疆大吏。从中央到乡镇,俱是几家大族一衣带水的亲戚,寒士只剩下这唯一的登天梯,更似千军万马过小桥。想出头难,出头以后仍保有清流操守,更难。人欲也是天道,绝非一朝一代、一法一制所能更改。” “所以……竟没法子了?” 吕雩看了看她,忽定定道:“法子,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功不在一时,恐见效极慢,然,其利当在千秋。” 这利在千秋四字,有如重锤砸在心间。成璧喉头微紧,眸中涌上野望簇成的星火,沉声道:“朕不求功名,只许愿继利千秋。” “好!” 吕雩慨然长笑,起身自书架上取了两卷图纸,恭然奉送至成璧眼前,“眼下科举与其设立的本意相悖,其中缘由有二:一是晋末一段隐史留的祸根,致使前梁三百余年无数民间书院废弛不用;二是书本、纸张昂贵,非士人不能负担。如此一来,教育的资源便只往中央、往士族头上倾斜,地方豪强尚可自设私塾,百姓人家却连读书的门路都没有。” “启元二十八年秋,草民奉皇祖之命南下江淮,遍访民间大匠,整整两载奔波,终于求得半道造纸秘方,另半道却是匠人不传之秘。以此法造出的纸张雪白澄净,且造价极低。只可惜,此法动摇了世族与商贾的根基,不能久容于世,草民还未求得通融,那位大匠便已离奇殒命。昭明帝临终前夕,草民连夜赶赴京中秉明实情,帝虽未言其他,然怅惘之情溢于言表。” 面前的两卷图纸,一旧,一新,迭放得极工整。旧的那卷外皮上已有了岁月催蚀的斑驳印记,新的却像是近日方成。 握在手里,重逾千斤。 成璧心神震颤,稳住神色轻抚上图纸的外皮,珍而重之地缓缓展开。 “二十年了。” 吕雩轻轻一叹,那张不算好看且年华老去的脸上绽放出平静与欣慰,眸光温而明亮,“草民奉皇祖遗命,复立警世书院,广纳奇门偏才,终于与几位师生一齐根据前卷内容将造纸新法复原完整。警世书院,幸不辱命。” 图纸分上下两卷,合起来便是详实的一套流程,处处能见得增删补漏的痕迹。这像是两张草纸,却有着国书都无法比拟的价值。 成璧将图纸一掩,喜得直道:“大善,大善!吕师真乃我大胤女中奇杰!” “不敢当。其实张硕和明林二人在这上头钻研得更多些,草民实在不配居功。” “那也是吕师教导有方,贤师出高徒。昨日朕才下旨令他二人与另一位首席韦静书一同前往江淮查案,果然找对了人!” 吕雩莞尔,“那几个小家伙……我只盼他们往后别给陛下添乱就好。” 成璧亦笑,明明心中欢悦,可声音却不自禁地有些哽咽了。想是一路行来处处碰壁,今日竟陡然巧遇柳暗花明。 她掩饰性地微一偏头,随即回转过身来昂首笑道:“有此新法,朕当即刻令工部绘制图册通传天下,并下旨令各州、郡、县、乡增设民间书院,择其优者拨款扶持,以观后效!另有一样事:朕身为帝王,却尝尽女子位卑之苦。孤掌难鸣,唯恐登高跌重。今秋闱将至,朕有意延邀天下巾帼与须眉同台相竞,又知女子素来拘谨,若无人去做那引路的明灯,恐怕不敢抛头露面。还请吕师拨冗相助!” “用取士的法子,兴许有些激进,可也不失为一束良机。”吕雩略略思索一阵,便道:“如此一来,陛下又给自己多树了一群敌手。不但门阀恼怒,男人看见自家婆姨生出反骨,只怕更要怨恨不迭了。不过好事总要有人去做,陛下既已开口,草民自当忝任。书院中的姑娘们也成才了,草民这便让她们分至各乡准备参考,顺便也挑一挑州府的好苗子。” 女帝亦点头,犹豫片刻,又补了一句:“不知吕师觉得……趁此机会,在各地兴修女学,何如?” 吕雩摇头,打断了她的踌躇满志:“步子迈得大了些,陛下那国库里还有钱么?” “这……” 女帝赧然。 “其实陛下想得不错,女子是该入学读些正经书的。闺房里做得出什么学问?可草民却不建议建什么‘女学’。如果眼下我大胤已然见得男女各占一壁,阴阳二分天下,那么兴修女学自然合情合理。可惜尚未实现,建了女学,也诚然是又搭了一所宽敞些的闺房,对陛下的大计无甚裨益。您所求的,是我辈女子一同参与实干兴邦,又不是像晋懿帝李弦篡改佛头那样,浪费钱银为自己得位的正当性造势,故而,所取之士的心性、格局更加重要。毕竟女子入朝本就处在风口浪尖,一人得罪,则天下红颜都共担其责,再被抢占道义上风的人搬弄几句,往后想要入仕就更艰难。” “在我警世书院,凡入学者,无论男女都需得清楚自己这一世要与谁争,对姑娘们,草民更是不遗余力地耳提面命。女子在世俗眼里,是不入流的弱者,若要入世,就必须从男人手里抢夺权柄。可天底下的权力早被男人瓜分殆尽了,总不能凭空生出一样来。于是我便令其自幼与男子同席同列,在为学中抛却天生的差异,一视同仁地去评判他们。此之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事实上,照草民这些年的教学经验看来,男女同列同学,往往多是那些女学生更机敏,表现得更好些,且还不拘在文词上头,术数策论皆是如此。女儿家天生文静些,愿沉下心来钻研学业,知道机会难得,故也刻苦更甚旁人。同样的脑子,她分明就比男子勤快,付出的汗水更多,她凭什么还学得不如人?有了势均力敌的能力,而后熟悉男人的思路与缺点,由此再少减些崇拜,多些从容,做到这些,我辈女儿方可真正入世自立起来。” “这也是陛下所求之道,草民猜得可对?”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明明是近于迟暮的一双眼,此刻却灵明通透,恍若神仙童子。 这一刻的吕雩,是帝师或是草民已不再重要。她只做她自己,就足以震撼人心。 平章居士,名不虚传。 赵成璧正了正身子,俯身端肃一拜,“是朕想得浅了。朕谢吕师答疑解惑!” “什么解不解惑的,草民最不解这说法。今儿陛下只不过与草民聊得投缘罢了,能为陛下分忧,是草民本分所在。” 她总这么打趣,成璧也早听习惯了,故只是抿了抿唇,笑回:“吕师之言让朕宽慰了不少。原先朕来前,可是急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哦?陛下何故如此心焦?” “唉……军情乃机密,这话朕本不该提。不过再瞒两日,也就不是什么机密了。” 成璧面露痛色,沉声道:“我大胤与西洲战事不利,不但正面战场上丢盔弃甲,连北庐城都被蛮子乔装攻入,沿街烧杀抢掠作恶无数,朕心痛不已,又觉塘报有异,故决定亲赴前线探查此次兵败的始末,朝中事务暂交由程师代理……” “什么!” 成璧原以为她已瞧透吕雩的性子,就算听了这怄人的军情也必不会自乱阵脚,多半是不急不缓地与她详解其中诡秘,岂料眼前之人闻言面色大变,竟一甩衣袖,猛地拍案而起! “既然如此,陛下还等什么,莫要同草民浪费时间,速速前去!” 可怜那女帝俨然是被她陡然变化的态度骇了一跳,竟一时不敢做声,听她催促,这才讷讷地道了声是。 入夜。 山风吹空林,飒飒如有人。 思源山远出京畿,清幽秀丽,正值初夏时节,白日里满山苍翠,即便闭目徜徉亦能呼青吸绿。月上山头,又是另一重空灵境界。 皇帝的马车早已碌碌远去,书院弟子也下了晚课各归厢房温书习课。自山涧溪旁传来一阵歌声: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呀呀,可叹风月迷人眼!我与月同来,无半点尘俗,笑看痴人又一世,绣户王城总荒芜……” 歌谣飘飘渺渺,时断时续,好似山精鬼魅沿途鸣泣。不大一会儿,便隐入深林,杳杳无声。 山腹有座老君殿,虽坐落于警世书院左近,却因其位置隐蔽,平日里鲜有人迹。此夜已近子时,殿中隐有烛火闪烁,一人正手执拂尘立于殿中,面向天尊牌位俯首敬拜。 供案之上平齐摆放着三枚牌位,各自供奉了三注香火。中位太清道德天尊,左位先太祖昭明天启圣武纯皇帝赵寅诚,右位牌子稍小些,其上字迹也被虫儿蛀得模糊了,只隐约见得“女”、“阮”二字,那女字又写得极瘦,比起全字,更肖似偏旁。 老君者,先于天地,道清德极;昭明帝,人皇至尊,权势之巅;那许是姓阮的小娘子有如蝼蚁灰尘,却在死后得以与前者并排相列,同享天尊香火。 神、君、人,三位一体。天公、地道、人情皆视同一律,这是吕雩的道。 案前之人头簪七宝攒珠莲花冠,着一席紫底天师法衣,衣上纹饰浓金如赤,拂尘一扬,旋身回视,正是警世书院那位奇人山长吕平章。 “是谁在殿外做贼?”吕雩含笑开口。 山坳处幽夜无光,老君殿外亦冷冷清清,偶有狸猫自檐上奔走而过,带起一阵轻响。 正在此时,那殿门口处忽地探出个黑黢黢的小脑袋,先是左顾右盼地张望了一阵,这才慢悠悠踱入殿中。 这人矮小瘦削,约莫只八九岁孩子的身量,待走近了,映明了灯火才瞧见是一张焦枯的猴儿面。因脸骨过窄,故而褶子层层迭迭地堆在脸上,好似夜叉伥鬼,稀奇得在志怪小说里都寻不着近亲。 烛火一映,有如尸僵般诡异瘆人。 吕雩却全无畏惧之色,只笑道:“来就来了,躲躲藏藏的做什么。白日里原来是你替了小达。小观敏锐,多半已瞧出了什么,这才在小皇帝面前话里话外地为你遮掩。你只是想见她一面?修兰苑那会儿,你有没有在檐上偷听?” 鬼脸儿侏儒咧嘴,“不敢,不敢!要听皇帝的墙角,就得赔上一条老命,你师兄我惜命如金,才不会做那没用的蠢事哩!” 他一边说,一边又往近前蹦跶了两步,“话说回来,你给她喝的那两道茶,有什么意蕴?” “哪有什么旁的意蕴,只是我爱喝这一口罢了。”吕雩神情淡淡。 “那给我也喝一口……” 吕雩挑眉俯瞰向他:“你不是没听墙角么,怎么晓得喝了两道茶?” 侏儒摸了摸鼻头,“我的鼻子灵光,十丈开外能辨人物,师妹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连这也不记得?” 吕雩轻嗤:“我只以为你被巫相给害了,没想到她老人家如此心慈手软,虫儿咬烂了的鼻子都能让你养回来。” 侏儒浑身无意识地一耸,似是忆起了什么可怖的图景,挠了挠后颈小声道:“陈年旧事,莫提了,怪膈应的。以后只许说近事啊。那小皇帝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过来,是为了秋闱吧?” 吕平章怀抱拂尘,笑意缥缈,“国事不可轻泄。” 侏儒一撇嘴,脸上褶皱愈发深邃起来,“小皇帝性子怪急的,一局棋才刚下了两手,就已迫着咱们站队了。” 吕平章道:“警世书院终究是官家的地盘,又不是我吕雩一个人的地盘。人早在局中,何必托词推拒呢?为人臣者虽以中庸守拙为第一要义,也必当顺应时势有所为,哪有什么站不站队的话。且她那儿已晾了我半年,有这段时间做缓冲,两边都足够想明白了。” 侏儒听得皱了皱眉,忽而似独个察觉出什么关窍,登时眉开眼笑:“我明了,原来你还有那意呢。” “什么意?”吕雩不解。 “自然是对死鬼的心意咯。你那本家太爷心大的很,不是都想把你送进宫里当贵妃了?你当年怎么不趁势嫁给他?如今临老,却又对着人家的小孙女儿缅怀故人……” 他笑得一张脸上大褶子簇成了一朵花,嘴里也啧啧有声,戏谑毫不遮掩,眼巴巴地瞧着身前的道袍女子,指望从她面上寻出些着恼来。 然而吕雩却始终神色如常,甚至还隐隐地匿了三分笑意,“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值得拿来说嘴。” “烂谷子就得翻捡出来晒晒太阳!师妹,你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可不能把自己憋闷坏了呀。”侏儒挤眉弄眼。 吕雩半是无奈地摇头叹道:“你算是明白我的,也该懂我自少时就从未想过要选那人。一个人的丈夫才够得上称好丈夫,几个人的丈夫就只是个充数的梁木椽子,根芯都烂了,怎么好再拔出来换到别的榫眼里用?心意是曾有过,却又过早地流逝干净了。人世间男女的意从不止一个情字,恩义、认可、共鸣哪一样都比情意值得怀念。这些,才是真正历久而弥新的。现如今,我吕平章的意,就只是‘报君黄金台上意’而已。” “你倒真敢说,”侏儒虽貌丑,到底也是男人,听了这话自然心中悻悻,“祖皇帝的脸面算是被你扒干净了。独你一个出淤泥而不染,是全京城郎倌粉头的好丈夫!” 吕雩细眸微眯,噙着笑大方言道:“修道之人又不立贞节牌坊。我自然不是好丈夫,也不配当什么好妻子。然,却是小半个好人。” “是是是,怜香惜玉招蜂引蝶的好人,得亏年纪大了……” 侏儒低声嘟哝了两句,又道:“想必昭明的小孙女儿今日题答得不错,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快就将那法子给了她。” 吕雩点头,“毕竟我也算是她的长辈。” “就这么选定了?” “君子一诺千金重,此生当以命相酬。入局之前还可以再三考量,一旦落子,便再无改悔。” “你你你……值不值得啊?”侏儒扼腕哀叹。 “咦?” 吕平章轻啧一声,忽而似笑非笑地斜睨向他,肯定道:“你今日,有些古怪。” 鬼脸儿侏儒眼珠子四下乱转,像是被踩住了痛脚的癞皮狗,眼皮一翻一翻的,很有些心虚的光景,可转瞬就寻回了其心智的稳健,轻咳一声平复下来,正色道:“什么古怪啊,我听不懂。” “讲话磨磨唧唧,可不是你的本性。你只是见了小皇帝一眼,哪里来的这么多不满?” “哼,一眼也足够瞧出许多了。小丫头片子一个。晚生上进是好事,然比之昭明,肖似却犹有不如也。” 他两只枯柴似的臂膀往身后一背,眯缝着眼摇头晃脑地总结了一番,如若忽略他的外表,倒也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气度。 吕雩轻笑:“我看未必。” 侏儒被她气得原地直蹦高,“嘿!我看你这人,就是喜欢女人当皇帝罢了。怎么连局势都不瞧就一心偏袒?” “我固然是有些偏袒,可你不也一样么?” 吕平章俯身审视了他一会,摇摇头轻叹道:“怀里揣着什么,可是那一位的信?” 闻听此言,侏儒登时面色微变,立刻捂住胸口门襟贼头鬼脑地往地上蹲去,一面还偷眼看她:“你知道了?知道了还要选那黄毛丫头,师兄实在不懂你,不懂你!” “我之所以选择幼帝,不是因为我懂她,或更欣赏她,而是因为……我委实不能懂他。” “什么她啊他的,听不明白!” 吕雩敛眸,顺着大开的木门将视线投向殿外。 月光清明,如水如银,山与树,云与风,幢幢疏影,有相无声。老君殿前的青石板也消受了神仙香火,描画出一挽壮丽河山。 “想我吕平章浸淫官场,看惯世情,不说修成了一双法眼,可为人心性如何,瞧一瞧总能有个数。独那一位,却是我平生所见,最诡谲的一桩谜局。” 三八、惊马 先帝延平元年春,上林禁苑。 花朝盛筵曲水流觞。新帝登基日短,政令未行,故借了上林苑广阔天地施恩于臣下,允准众臣及家眷聚而同乐。 为表男女大防,朝臣与女眷分席而居,泾渭分明。一面是纵意畅饮、弹剑作歌,另一面又是喁喁细语、燕舞莺声。 两边俱是一派和睦之景,唯独那列位于臣子席位末端的吕平章无人问津。而她倒也落得清净自在,独个箕踞而坐,以手支颐自斟自饮。 箕踞者,坐席时两腿前伸且膝盖微微上耸,上身也不必挺直,形状如簸箕,是最省力的坐法。如此不雅不敬的姿态由她做来,竟然有几分潇洒写意的味道。 广袖翩云,意态风流。 “李家姐姐,你看她,没有礼数……”有人以帕掩口,小声地指点着她。 “哼,不知廉耻!我辈士人耻与此蠢妇为伍!”也有人放声直抒胸臆。 “一个无权无位的民间书院山长,竟然能享受从三品国子祭酒的俸禄,简直匪夷所思。” “她怎么配坐在官宦一席观礼?” “是因吕娘子从前在国子监时便与圣上有些交情吧。” “什么与圣上有旧,恐怕,是先帝他老人家在外头私养的遗孀哟!为人子嗣总得尽孝道照顾庶母,实则圣上心里怕也是难办……” “许大人此话在理,只是这人长得不怎么样……” 更多肆无忌惮的言谈蜂然而起。虽顾及天家威严,不敢在人前高声宣扬,可私底下那些小话,早已直奔下三滥的路数上去了。 “程师,你看。”席位左上首,一中年臣子轻捋美髯,与右首老者对饮了半杯,“吕家那小丫头,如今也晓得自污以敛其锋芒了。” 程子光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瞧,登时长眉紧捻,“昭明已逝,平章失势。我有些后悔,从前实在不该因惜才将她捧得这般高。官场对一女子来说,绝不是什么安身立命的好去处。” “难道屈居后宅就能安身立命了?世家大族,哪户房里不藏污纳垢?”中年臣子淡然一笑,“吕平章的才能,其实远在你我之上。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但为己故,必当不遗余力地去打压、去贬斥、去排挤,如此方能挣得三分脸面。一代文曲英仙投胎化命,最终却困囚于一女子躯壳之内,可悲,可叹。” 程子光握着杯盏怅然叹息:“可怜她已长成一颗参天之树,却因不愿修剪枝桠,到哪儿都无有容身之地。若不是当年晋懿帝夺位手段太过残酷,致使百姓恐惧女主当政甚至到了因噎废食的地步,拿我这太师之位给她,她也做得。” “程师好大方,连太师的位置都能拱手相让?”中年臣子容长脸面,清隽端方,剑眉之下嵌了一双极文气又极正直的瑞凤眼,此刻眸色似乎闪烁不明。 “容太傅家业兴旺,又是天下‘清流’与门阀共首,自然有舍不下抛不掉的责任。我老程两袖清风,两子一女早有了各自的归宿,家中不过一山妻互相扶持。自退一步有何不可?” 程子光凛然大义,连容竟这等清高人物也被噎得一哽,但只片刻的功夫便恢复了常态。 虽目内还隐着半缕阴郁未散,面上却已然笑开,对着程子光恭敬举杯:“程师高德,容竟自愧不如也。只是您就不担心,有朝一日,她会不会……站在你我二人,乃至我整个大胤的反面?” 程子光动了动唇,神情默然。 “我……不知,故而,才选择袖手旁观。” 再说吕雩这面。三四个寒门的年轻文士互相对视一眼,终于鼓足了勇气挪至她席位周边,皆执谢师之礼俯首举杯:“吕夫子安。” “好,好。”吕雩来者不拒,干了几杯后才挥手道:“在这儿就不必拘泥于师徒礼节了。各自快活去吧!” 一干人众却不愿离去,其中有个领头的少年出列一步,端看他相貌竟然极为出色,可却早早地白了少年头,一身的落拓不羁,打眼一看,不像文士,倒有几分像是江湖上炼魔功的大宗师呢。 “夫子,庸人可恶不识真金,您怎么也这样自污声名?咱们做徒弟的瞧着,心里都难受得紧!” “是啊是啊……”众人皆附和。 吕雩又自斟了一杯,一双眼眸清如明潭,面朝着众学子淡淡道:“难受什么。所谓真金,其价值都是由人去赋予的。无人定义时也就是路边一块闪闪发光的石头,还没有黄铜黄铁来的坚实。” “夫子莫要自伤,是真金则不怕火炼,这是铜铁所不能比拟的内在韧性。夫子您应先帝旨意,复兴警世书院,大好的年岁都奉献给教导我等穷苦书生,此德此行,高山仰止,若众生不知敬重,则是众生之过。”另有一温润青年拱手道。 众人皆翘首以盼,吕雩却毫不在意,“张硕,明林,你二人的心意为师知晓。只是为师素来逍遥惯了,不愿委屈自己。” 张硕心里发急,握拳道:“可您这样确是落人口实……明明往日教导我们都是跽坐,怎么今日……” 吕雩晃着杯中澄酒,笑着摇了摇头:“你只瞧见为师我坐姿失礼,却未瞧见旁人眼中已先有了梁木。单我这个人的存在就足以让人如鲠在喉,不欢喜的总归会有理由不欢喜。既然如此,我如何坐还重要么?倒不如怎么舒服怎么来。” 众学子闻言俱是一怔,相互对视一眼,目中流露出深思之色。正在这个当口平地里忽斜插进一串儿银铃似的笑声,只见两个小童不知从何地钻出,一前一后地跑了来,俱拍手嬉笑:“这位姑姑说的好!” 这两个孩子一般大小,一般胖瘦,连五官亦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原是对粉雕玉砌的龙凤胎。 女娃娃仰着小脑袋好奇地盯着吕雩,嘴里细声细气地嘟哝道:“姑姑,我也喜欢像你那样舒坦地坐着,可今日来前娘亲特地叮嘱了,若不乖乖地跽坐,她就要打我屁股哩!姑姑可知是为什么?” 吕雩模样虽不出众,却很能得些孩子的眼缘。眼瞧着两金童天真无邪,她眉目亦温软下来。 正欲开口,一素服妇人疾步行来,待到了近前才伸手将两幼童一左一右揽入怀中,勉强稳住声线向她福身行礼:“吕大夫人,众位先生,妾身有礼了。妾的两个孩子年幼尚不知事,请夫人海涵。” 虽说着话,可额上早渗出密密一层细汗,想来面见外男已让这妇人如芒在背,孩儿胡言乱语丢了自家脸面更似雪上加霜。 二十来岁的娇俏妇人,一张素面惨白如纸。 吕雩呼吸微顿,凝望着她轻轻道:“迎枝?” 她想说些什么,又知晓此刻场合不对。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大事,独李迎枝看得太重,因其本来就是个敏感的性子,心气又掐尖要强,若听人一句话就改了,那倒真不像她了。 “叨扰众位,妾这便退下了……” “李夫人稍停,”吕雩眉目一动,指尖在袖中捻了捻,旋即俯身轻抚两个孩子的头顶,“相见即有缘。他们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娃娃正欲张口,却被李迎枝一把捂了回去,由做母亲的代为答道:“男孩名叫盛骄龙,女孩名叫盛千娇。” “好名字,大气爽利。是你给起的?” “不……是妾的亡夫所取。” “盛郎将果然心胆豪迈过人,义士千秋。” 吕雩点头,从袖中掏出一枚阴阳鱼佩,“一佩两件,既是装饰,也是可以拼解拆分的小玩意儿。不值钱的。且拿去玩罢。” 盛骄龙欢呼一声,从吕雩手里接过玉佩,和妹妹两人头碰头地蹲在一旁玩去了。经此一打岔,女眷席中又有几位娇客蠢蠢欲动。 大抵世间不论对何人何事,都不可能有上下一致的口径。在吕雩这头也是一样,有鄙弃她不守妇道的,自然也就有对她敬佩有加的,只是闺中人多囿于世俗看法,平日里至多不过暗自歆羡。也有少数几个起了诗社,在手帕交之间交相传颂英雌之名,俨然将平章居士视作了指路明灯。 这刻见盛家夫人先一步上前叙话,虽不知叙了些什么旧情,却也值得心动了。 只不多时,下手席中已有几位女子眼波横斜,端着酒盏盈盈怯怯地挪了上来,待走近了,却只顾埋头踟蹰,不敢出声。 吕雩眼见此景,便挥袖赶跑了一众学子,斟满一盏御酒迎上前去。 笑声扬起,红颜坦荡。 回归夫人席中的李氏眼望着那一幕幕欢声笑语,眸光渐渐痴了。再回神时,只转眼怔怔地凝望向两个幼童,仿佛寄托了无限哀思。 酒过三巡,饶是吕雩酒量超群也已晕生双颊,故同众姊妹讨了情,独自一人步出流觞席院散散酒气。 上林苑始建于前朝,占地广博,长可百余里,足以容纳千骑万乘。两川荡荡流乎其内,八池渺渺点缀其间,更有亭台楼阁、宫苑华舍,数不尽的奇珍异兽,赏不完的域外仙株。 若不是昭明帝攻入京都,梁幽帝仓皇禅位于幼子哀帝,两个老顽固国公抱着小主子烧了大半个宫舍自焚殉国,只怕其内奢靡景况还可翻上数倍,远看一眼,每一块砖石都凝结着无数民脂民泪。 三十年,一代人的苦痛记忆已悄然淡去,足可演唱盛世靡音了。 不可近,不可思,思则意动神摇,于国于邦无益。 吕雩立于思贤池旁,用随身携带的竹筒俯身挽了些水来净面,忽闻左近博望馆中一阵喧哗。思量少顷,便选择匿气伏于连廊墙外静听。 博望馆中有空庭一座,草地平整,多用于蹴鞠、马球、垂丸等皇家竞技。今日花朝盛宴,前宴流觞不少宗室子弟早已吃得腻了,一身的闲散精气无处挥洒,故群聚于馆中,拿草场作战场点兵演武。 明明是一班二世祖闲得作耍子,却还要美其名曰秣兵历马、演武习战,也是好笑。 可这会子,景况却与平常有所不同。偌大的草场上只稀稀拉拉跑着四五匹空马,当间却有一人满身是血地匍匐在地上,连哀嚎也没有,俨然是疼得断了气。一干锦衣郎君皆乌央乌央地围在他周边交头接耳。 “二哥,你给马喂了什么春药?怎么赶巧就在赛上发疯乱踢人!” 一少年居高临下地骑着匹枣红的小马,手挽紫金绳,足蹬踏云靴,小小年纪还未学会老谋深算,稚嫩脸蛋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子幸灾乐祸的意图,连藏也不愿藏。 另一少年亦是一身戎装,因年岁稍长,故而得以修炼出几分老练的隐忍,只垂着眼叹道:“二弟,大哥知晓你求胜心切,可也不该用这样的下作法子。刘家小郎被你那匹惊马踩踏,生生断了一条腿骨,若不是三弟搭救及时,差一毫、一寸,就是肠穿肚烂的下场。二弟,你好狠毒的心肠啊……” 语罢风烟稍静。 半晌,忽有人低低一笑,喑哑如魔。 “真可惜,偏偏差了就一毫一寸。” 这句话倒叫吕雩陡然升起三分兴趣,故蹑着步伐踱至月门处,以余光向外窥视。 “二哥,你这是什么话!” “赵世兄,过了。有些事,咱们心知肚明,你认一声错,想来以刘家那点门第,对你这位宗家亲眷也追责不得。” 年长些的少年失望摇首,“本以为你是无心之过,岂料竟从根上就坏了。是大哥我教导不善。既然如此,临楼王府也不好再袒护于你,父王与刘家那面我都会如实秉明,望你虚心受教。今日,且跪着吧。” 在场的都是大族子弟,见惯后宅阴私,如今这景况多少能瞧出些端倪。譬如这临楼王府嫡庶兄弟阋墙,乃是二对一的局面;又譬如赵家老大一通话术连消带打,显然是早有准备,眼下风口浪尖的这位,乃是背锅的苦主也不一定。 然赵大世子已然寻了把柄兴师问罪,天平便自然先倒向他那一方。这苦主赵二心性狂邪,也不是什么好鸟。且由他一家兄弟撕去,大伙得且偷闲看热闹呢! 吕雩凝神看去,只见那处于风波正中的少年早前也摔得满身尘土,凌乱的发遮住半张瘦削面庞,一双眼瞳色泽浅淡,光影幻灭间似有深海螭兽在其内浮沉泅泳。 鲜血早洇湿了胡服袖管,沿着掌心的纹路一滴滴坠向地面。他歪了歪头,轻瞥一眼自己的血,神色疏离而淡漠。 赵元摩见他已这般狼狈,却还是连正眼也懒得施舍自己,不免暗自愠怒,“赵元韫!在外长兄如父,你不从父旨,是为不孝!还不速速跪下认罚!” 小个子老三赵元协附声举起马鞭,抡圆了膀子啪地一声抽在他身上,“不跪,就打一百鞭!” 鞭声如霹雳炸响,地上那软泥一滩的可怜人被震得一个激灵,哼哼唧唧地睁开了眼。 才回了些许神智,便见赵元摩走上前来拱手道:“刘钰兄弟,你终于醒了。今日之事是做哥哥的对不住你,不意我临楼王府出了这等无德鼠辈。若左都御史府上有意问罪,本世子即刻便代王府言明态度,绝不会为歹人撑腰!” 刘钰疼得眼冒金星,脑海中的最后印象,便是赵元韫那匹黄骠马高高扬起的蹄子。茫然下视,只见自己下身及右腿髌骨处俱是一片狼藉,心中登时一凉,而后又涌上无穷无尽的恨与怒。 “我的腿,我的腿……赵元韫!你这个畜生!” 剧痛中的刘钰神智迷乱,仰天凄厉嘶吼。赵元韫冷冷淡淡地在一旁看着,忽牵起唇角。 他似是被眼前这个人的痛苦取悦了。 “真可怜。” “你……你说什么!” “说你可怜。”赵元韫蹲身下来平视着他,“腿残了,连那儿也废了,下半辈子只怕再不能人道。若那一脚踩在当间,岂不是能省去诸多苦楚?” 这等悲天悯人的大境界,直听得周围人等心胆俱寒,“赵二这是疯魔了不成?” “也可能是破罐子破摔……他在府上本就不受重视,经此一事,即便亲父也要放弃他了吧。” 刘钰被他拿话一激,郁气暴冲心口,嘶声大叫道:“狗娘肏的贱种,老子要你赔命!” 赵元韫并不动怒,他将刘钰惨然灰败的面色欣赏一番,便直起身子,“残废可怜,做别人手里的棋子更可怜——总有些卒子会被车马碾碎。你以为那两个和你是一势,其实人不过将你看做最廉价的消耗品而已。” 赵元摩神情不动,袖中的手却是一紧。 “二弟,你不知改悔,反而这么多歪理。今日花朝宴群臣聚集,你可是一定要闹到圣上跟前,折了我王府的颜面才罢休!” “我还不知,原来如今府上已是大哥当家。” “你……” “出了我这么件事,王府的颜面早就堕干净了。大哥好算计。” 赵元韫抬袖拂去唇畔殷红,又用那双沾满鲜血的手虚虚一抱拳,“可惜我亦有我的路要走,倒不好成全大哥一番安排。” 刘钰抢声:“你少在那放屁,都是托词!” 日影下澈,狂恣少年抱臂而立,笑得漫不经心,“蠢材。他两个嘴上说的好听,可有一人去请太医救一救你这条烂命?在座的众位,有一位算一位,要么是看你笑话,要么想顺水推舟,拖到你废了死了才算安心。你刘钰自诩酒肉朋友遍京都,可有一个真兄弟私心为你着想!” 吕雩心道:这话倒是直白的紧。世家是联盟亦是劲敌,唯有此消彼长才能为同侪匀出些肉来。只是有些心思不能说透。 刘钰闻言脸色瞬间煞白,身躯抖如筛糠一般,连忙求救似地看向周边人等,却只见到一个个知己好友回避的视线。 “你们……你们怎么……赵世子,太医为什么还不来!” 赵元摩忙拱手:“刘兄切莫听他谗言。今日休沐,太医院只有两位医官轮值,可午后皇后娘娘突发厥证,两个已都占了去。方才协弟已令小厮快马去接我王府医者,还请刘兄稍待……” “那为什么不抬我回府!我家里有的是好郎中,你们这群狗果真要看着我死……” 有人僵着脖子分辩:“钰哥,你伤成这样,咱们实在不好搬动,万一颠簸坏了怎么办?” 刘钰眼露绝望,呆怔了一会子,忽然一拍草皮仰天痴笑:“哈哈……赵元韫,你好厉害的一张嘴,我竟险些信了你!可你说一千道一万也改不了你有意害我的事实!” 赵元韫连眼皮都未掀动一下,俨然一副无赖模样。 刘钰气得呕血,“今日之事,刘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我要秉明圣上,让你死无全尸!” “死都死了,哪还管得着尸体的周全。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赵元韫微微一笑,一转头,举步上前将赵元协拽下马来。 两人缠斗不出十招,赵元韫便一掌钳住赵元协的脖颈,旋即劈手夺过他腰间佩刀。 赵元协年纪尚小,气力不足,先前还趾高气昂的一张脸登时扁了下来,喉头一鼓一鼓的,只颤声道:“你要作甚!” 刘钰见状,竟然喜得直拍手,“拿刀了!拿刀了!兀那狗才,欺负幼弟算什么本事,有胆的你来杀我!” 闻声,赵元韫放开赵元协,腕子一转倒提刀柄缓步向他走来。 一干小郎亦乱作一团。今日赵老二疯癫化魔,却绝不能叫他当场杀了刘钰。否则刘家事后追责,众人家里皆不好交差。 且若是这人杀得兴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也一并捅上两刀可怎么好?于是便争先恐后地叫开了: “赵世兄冷静!这可是杀头的罪名!” “刘钰他许是磕着脑袋,一时迷了神智,你体谅体谅他……” “是啊是啊,我等纵马玩乐其实本就有些险峻,平常谁还没摔得伤筋动骨过?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啊……” 赵元摩原本成竹在胸,此刻笑意僵在了脸上,哑着嗓子艰涩开口:“赵元韫,你要发疯也别连累我临楼王府!” 他按上腰间剑柄,手心满是冷汗。 自己这个庶弟乃是天生的武学奇才。虽其一直有意藏巧于拙,可派去的暗卫从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即便赵元摩身为嫡长子也始终忌惮,好似肉中毒刺,绵里藏针,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扎人。 如今赵元韫浑身血人一样,元协却还不是对手。自己武艺稍逊,只怕难敌。 赵元协亦红着眼睛捏紧马鞭。 刘钰自知往后余生无望,一时间竟生出一番悍不畏死的豪气,嘶声大叫道:“你杀我!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没种的攮货!贱婢生的贱种!” “废人的确豁的出去。” “赵元韫!啊——” 刘钰彻底疯癫,眼瞧着赵元韫一步步向他走来。 他似乎是有意走得慢,在刘钰身前两步时略停了停。终究有那心肠软的看不过眼,隔着三丈远的距离小心道:“元韫世兄,不值当跟他斗气。咱们自家弟兄里也有庶母生的,最后还不都是同认一个爹?” 赵元摩冷冷嗤笑。这话正是戳了二弟心肝,他恨不得这蠢货再多添些油呢。 赵元韫百无聊赖地转着刀柄,旋即从刘钰身边经过,再走几步,行至他挚爱的那匹黄骠马身前。 那马儿在赛中不知何故突受惊暴冲,还是他豁出半条命去才勉强驭住,如今已然脱力,正痛苦地横躺在地上,口鼻呼哧带喘。 这是极俊俏的一匹宝马,齿龄刚满了三年。他自其幼时起便一直悉心照料,从不假手于人,喂养得体格壮健,顾盼神飞,动时有若暗金游龙。 而今马儿眼中躁狂不再,只余清明,毛茸茸的长睫湿漉漉的,似是正传达着对主人的深深依恋。 “骊黄。”他俯下身,轻唤一声。 马儿勉力抬首,舔了舔他微凉的手指,又无力地坠回地面,低咴了两下,尽是气音,哀惋凄迷。 赵元韫轻轻抚了抚它的额头,旋即抬手一刀扎入它的心脏。 刀芒好似奔雷飞电,一划破天。黄骠马仰天长啸,鲜血自心室骤然喷涌飞射,罩了赵元韫一头一脸。 马儿抽搐着,渐渐没了气息。他起身,将那弯刀随手一扔,眼睫上仍挂着血珠,神色却无波无澜。遍身披血流瀑,宛如魔神临世。 周遭人等皆悚然失声,有些胆儿小没见识的甚至已当场吐了一地,连赵家两兄弟都被震得往后退了半步。 刘钰被这一幕刺激得甚深,眼下只知道哇哇暴叫,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疯迷了片刻功夫便白眼一翻,昏死在地。 赵元摩艰涩开口:“赵……赵元韫……你……” “我怎么?” 他只是笑,除此以外再没有半点旁的情绪。 “骊黄是我的爱畜,我见它痛苦,便帮它了结,也帮我二位兄弟了却一桩心事。” 赵元摩额头汗下,勉力稳着声线道:“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聪明的人,从不会轻举妄动。而自作聪明的人总以为自己能够做得天衣无缝。只要动过手脚,总会留下洗不脱的蛛丝马迹,想查证倒也不难。” 赵元韫舔了舔唇角血污,半眯了眼,像是在回味个中甘甜。 见眼前人牙关打颤,终于凑近赵元摩耳畔低声道:“是南岭犷兽国的失心香吧。这药发作需要引子。我的好大哥,骊黄身上,你大可以矫称是我亲手喂的药,可刘钰的身上果真经得起查么?” 赵元摩神情僵硬,说不出话。 “无碍,做弟弟的总得帮衬大哥一把。不必查了。反正,总有人会为你的愚蠢妥帖善后。” “赵元韫,你算什么东西,敢说我愚蠢!”赵元摩咬牙。 “父王从不会偏袒哪个特定的儿子,只会偏袒一种精妙的手段。惜乎你二人心智浅显,想不出什么妥帖的杀招。下次,再努力些。” 他抬手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在锦衣华服上留下一道血手印,而后便独自扬长而去。 场中自上而下十余人,竟无一个敢拦,只能干站着目送他的背影。 三九、修魔 赵元韫走近月门,吕雩没躲,也没刻意迎上去,只是负手而立,静静垂眸看他。 这少年才不过十岁出头,就算是胡人血裔,较中原儿郎显得高壮些,也还没脱去一副孩儿面。 有种原生的稚嫩被他刻意隐去了,又或是因为什么缘故早早地抛却了。余下的,只有令人心惊的平静。 深海无风亦无浪,可谁人能说得准海面下潜藏着的漩涡会吞噬多少生灵? 吕雩怀着些审视的心思,有意看他应对。 赵元韫见了她,微微一讶。 他先是试图作揖,复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模样,似有些迟疑。 抬袖想要拭一拭面上血污,可那袖子也早浸透了,色泽已沉凝近黑。这要再糊在脸上,约莫连五官都瞧不出了。 最后他只是躬身行了一礼,极平淡,却是挑不出错的恭敬态度。 “吕夫子。” 吕雩点头应了,又问:“你是并肩王的孙儿。从前倒未见过你。你如何认得我?” 赵元韫垂下眼帘。他的睫毛长而密,瞳仁是琥珀透茶的颜色,像匹还没长成的大宛马,神情温和而驯良。 若那眼睫上不曾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兴许还能更平易近人些呢。 “夫子大才,只要有心,就能识得。” 吕雩默了会,自胸腔中吐出一口清气,叹道:“慧极必伤。莫将有心作无心。” 赵元韫用坦然回应着她的注视,唇边漪开轻轻缓缓的一抹笑。 “元韫告辞。” 他一个人慢悠悠地走远了。待身边没了看戏的外人,身子才渐渐佝偻下去,显然伤得不轻。 原来他早已是强弩之末,方才的强势与言语博弈,都不过勉力支撑而已。可在一群最大不过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里,这一搏简直如同天魔下凡,已可算是成功立威了。 吕雩知他谨慎,便没跟紧,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独自越过思贤池,一路似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路径愈发荒僻起来,最后在上林苑深处的昆吾池畔驻足。 他解开衣襟,快手将罩衫、中衣一并脱下,前胸后背满是淤青,脖颈、手肘处不知被什么石块剌出老长几道口子。 浅色肌理包裹下的筋肉勉强称得上坚实,可那层皮实在没得看,新伤旧伤一层复一层地垒起来,竟连一块好地儿也寻不着了。 平章居士虽是女子,却已过了守大防的年纪。男人的身体在她眼里实在和一块猪肉没多大差别,况且这又只是个有那么三两分可怜的孩子。 她眼看着那少年先是跳进池里将自己上下搓洗一通,而后又将衣裳拖进水里漂了漂。 水同时间一样,内蕴着世间万物之中极致包容的禀赋。 这一刻铭记于心的,过二三十年便杳如尘烟,在时光的云雾里外渺渺摇摇,只可雾里看花,再寻不着当时的心境。而水又是一位大肚的佛爷,任你多少脏污我自一并吃下。 少年洗净了身子,水面上浮了层淡淡的腥红,不多时便被莲花的梗叶、贪嘴的鱼儿吸去充作养分。池水悠悠凝新碧,好似从未有人惊起半点涟漪。 赵元韫从衣服夹层里带着的小玩意中翻找一阵,寻出个火折子,又捡了些枯枝来凑成一堆篝火。待烤干了衣服,便可以穿戴整齐了,可头发还是濡湿的。 他散着发,敞着怀,锦衫上的血迹虽洗淡了些,却洇得更显斑驳。一个人静静坐在池岸的石台上,远望天际江川,云卷云舒,眸子没有具体的落处。 颇放空了一会,终于从地上选了一截粗细得宜的松木断枝,自怀中掏出个寸许长的小刻刀细细雕琢起来。 他的技艺不算精湛,却也能看出是常做这活计的熟手,不紧不慢地雕了匹四蹄腾飞的黄骠马。木料不大,故而无需精工,只不多时,他手心的马儿便露出了昂首啼嘶的真容,神光无限,意气飞扬。 赵元韫握住木雕小马,左右端详了两下,而后径直将它投入篝火之中。 啪地一声轻响,火堆腾起一蓬青烟,暮色四合之中,有道明光旺旺地燃起来了。 这个孩子周身上下充满了矛盾与谜团。 以为他嗜血如魔,他却也爱洁爱净;以为他狂妄乖戾,他却偏偏很能放下身段,恭谨起来尊师重道;以为他狠辣无情,他又将那爱马的木像攥在手里,独自怀着念想做了告别。 他在想什么?她当时没有读透,过二十年,更是连皮毛也看不穿了。 再之后的事,吕雩未曾亲见,只听闻赵元韫最后还是被亲爹临楼王爷赵诞给拿住了。 当爹的行伍出身,两只大掌直与铁钳仿佛,虎目一瞪便是千般的威风万种的煞气,花朝宴还未了结就在众臣眼皮子底下对着儿子大发雷霆,当即解了腰间精钢马鞭,狠狠地往小儿脊梁上抽足了一百下。 本欲将这孽子当场打死,还是皇帝好言调解才勉强劝住。 当皇帝的心肠软,这当爹的心肠却硬。此事还不算完,为了给那残废的刘钰一个交代,赵诞亲自扭着赵元韫往刘家府上磕头谢罪,因孽子不愿跪,又叫亲爹使一根浑铁棒打断了腿,上了夹板养足三个月才能行走。 其实与王府比起来,一个刘钰倒不作数,可他背后的刘家毕竟还算前朝旧贵,在朝中也有那么几班交好的笔吏文臣。若都御史刘兆兴借着讨要说法的由头,帮衬皇帝夺了临楼王府的权柄,倒也真算师出有名。故而赵诞所要抉择的,只是能否舍出一个庶子堵上他们的嘴。 这买卖可真划算得紧,临楼王府上下连思考都不用就做出了选择。 老王爷的遗孀敬武大长公主有些怨怼,可终究年纪大了,懒怠管事,赵元韫又不是她血脉相亲的孙儿,故此也装作耳聋目瞎,就此遂了便宜儿子的决断。 所幸赵元韫只是关节脱臼,不像刘钰是整根髌骨被马蹄踩裂,连救都没得救,否则花朝节中一场马球,竟给大胤造了两个浪费米粮的残废。 赵元韫年纪轻,恢复得快,可也很是沉寂了一段时日,连吕雩有心打听都未曾露头。直到当年秋狝围猎,世子赵元摩一箭洞穿楚国公崔趸的咽喉之时,她才在血影迷雾背后隐约寻见那个孩子的手笔。 崔家乃旧阀里不大识时务的一族,纵有国公之名在上头撑着,终究后继乏力,是一架鲜花着锦的空房子。崔氏算得上皇帝的政敌,崔趸这个人本身又是赵诞的政敌。 赵元韫的报复做得滴水不漏,人选也定得极妙,明明还是同样的招数,明明是一场有眼皆能辨明的误杀,可在他赵元韫的算计之中,临楼王府被皇帝亲手摘了个干净,崔家的桃儿也被君臣联手分吃殆尽,临楼王府的嫡长子赵元摩却被打入尘泥,自此不得翻身。 赵诞总算见识到这个二子的厉害,明面上倒也对他器重三分,可转手就将世子之位予了赵元协,只把赵元韫远远地打发出去,几年不得归府。真真是长歪了心眼,才能这么有意辖制着自家老二的能耐。 王爷的做法虽令人寒心,却也不足为奇。因那赵元韫的生身母亲实在提拎不起来,在临楼王府着实算得上一桩丑闻了。 话说这临楼王府,在昭明帝当政时还称作并肩王府。大胤开国首位一字并肩王,正是昭明帝赵寅诚打天下的首义弟兄阿史那豣。 所谓一字并肩王,即功勋地位可与皇帝比肩,对天子无需行礼,京畿三百里之内见之如见君王,在诸等爵位之中已到了顶格的极限。 大胤江山底定,实仰仗昭明三分天才与两分运道,却也靠得着阿史那豣五分苦劳。昭明帝知恩重义,定都后特赐其赵姓,又将寡居的小姑敬武大长公主嫁了他,倒也不怕乱了辈分。 泥腿子才刚刚洗净套上龙袍,还没脱去小乡厅堂上的热哄习气,你管我叫小姑父,我把你当大兄弟,君臣各论各的,谁也碍不着谁。 敬武大长公主虽是女儿身,却也是一位掌兵的巾帼,曾在梁末乡间暴乱中举一杆铁炒勺直冲在前,领着百十号健妇冲进县令府,将鱼肉百姓的地主大老爷按在地上,一拳拳捶打成了肉泥。 只可惜,大长公主随军熬战多年,几次重伤致使根基受损,再不能生育。 她与并肩王两个虽算是硬凑在一处,真成婚了倒也还算投契,毕竟都已人到中年,风吹过雨也打过,又有一份并肩作战的情谊,再没有闲话互相挑剔的。 为表敬重,阿史那豣在尚公主前便散尽侍妾,后又将几个庶子皆归于大长公主名下,奉公主为嫡母,更从源头就立下道家法:凡王府子孙,少不可淫戏通房,长不可宠妾灭妻,但有庶子,即去母留子,归正嫡脉。 并肩王虽是胡人,却将家风打理得清正严明,京都一干高门贵胄谈及此事皆暗自纳罕。 长子赵诞承袭了亲爹的胆气与体魄,却从无借势,只从小卒做起,最终也自马背上挣得了无上军功。昭明帝知人善任,又另封其为临楼郡郡王,爵位世袭罔替。 阿史那一门双王侯,煊赫彪炳,荣极盛极,古来由上及下,恩遇再无能出其右者。史书春秋笔法一叙,约莫又是一段贤君能臣互信互爱的佳话。 可京中总有几个好事的闲人不信正史,只爱从荒野杂谈里琢磨帝王心术,倒深觉其中有些微妙之处值得细细品酌。 并肩王的头衔,虚荣远大于实势,外无封地,且无法世袭。一旦阿史那豣过世,后代子孙皆要自降一等。昭明帝封赵诞为王却未允其另外开府,明摆着就是将那降了一等的爵衔先一步把给他而已。 如此一来,国库是得舍出点小钱,可皇帝却在仁义这头占尽上风,胡人父子纵有坏心,也被华美的高帽子给死死钳住,在昭明一朝三十年掀不起半点风浪。 正所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昭明薨逝,阿史那一家原似可以大展拳脚,可偏偏并肩王他老人家竟留恋旧主,一个追着一个紧赶着见了阎王。 京中秘闻影传,大胤的两位护国神峰正正巧巧死在同天,一个大中午突然暴毙,一个断断续续地捱到后半夜也没了气息。故而新帝登基之后,那临楼王府的地位便俨然尴尬了三分。 再说庶子赵元韫这头,也是京城夫人圈子里的一桩怪谈。 这孩子生出来没归到王府主母的名下,也没见王爷把哪位姨娘收房,想必是府里奴婢心大了,爬上主子的床才留的种。 主母既不要他,王府里便再无容身之处,敬武公主可怜稚子无辜,便收至膝下养了几年,结果养着养着,竟然长成了讨债的冤孽,怎么教也不见好。还没满十岁,在府里早已是人厌狗嫌,下人见了,都得掩一掩鼻子、翻一翻白眼,谁也不拿他当正经主子看。 吕雩心知此子实算得大胤异数,便花了不少心思打听究竟。原来那刘钰说的全是正理,赵元韫的生母确是王府一名贱婢,连书房里服侍书墨的体面大丫鬟也够不上,不过是在伺候酒醉的老爷洗脚时被强拉上榻消了火才结下珠胎。 婢子哪有什么高远志向,能不挨板子,再吃一口饱饭就算是烧了高香。发觉自己怀上身孕自然吓破了胆,想自行打胎,又怕王爷治罪,可即便保住胎儿,因着去母留子的法旨,她这条小命也算是提前断送了。 肚子里的东西没手没脚,便算不得人。做母亲的一咬牙一跺脚,从相熟的仆役那寻了药来打,可还未打下来就被敬武公主逮个正着,问明经过后将那婢女锁在房里老实待产。 孩子呱呱坠地的当晚,一条白绫送走了临楼王府那身不由己的可悲魂灵。 敬武公主慈悲为怀,毕竟还隔了两重,关键得看当爹的心意。可赵诞连自己的骨血都毫不在意,生出来也没去瞧过,还是赵元韫长到三四岁,拎了柄小木剑在中庭比划功法被他瞧见,他才晓得自己膝下还有这么个人。 这就是延平元年,临楼王府的庶孽赵元韫。他是早熟早慧一只小鹰,羽翼未丰时翻不出天去,于是敛起翅膀,徘徊在人世的边缘冷眼旁观。 没有人料想得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会手揽大权,成为这座王府,乃至整个大胤的幕后隐主。 老君殿中,吕雩追思过往,眸中沉凝如许。 “道中有句古话,‘修神先修魔,修魔先修人’,我一直参悟不透,直至见了那人才有些体会。” 鬼脸儿侏儒挠头,“打哑谜似的,这话我更不懂了。” “临楼王的手段,你与我皆降服不住。他的心思更无人能解。二十年前,我在他孩子似的神情底下看见一副成熟的魂灵,他约莫是有种寡薄的症候。叫人……总不大安心。” 侏儒拍手大笑道:“原来是在意这个,寡薄算得上甚么大事,这可是地地道道的帝王病呢!” 吕雩闻言眉心渐舒,亦笑开了回:“你说的也在理。论心智,论手段,若不选他,想是我吕雩满头糠草。可生为女子,却不免还是报了些奢望,想求一个万中无一的可能。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师出同门,我不管你的闲事,你却需记得万万莫要拦我的路,否则——休怪道主铁腕无情。” 她说这话时神态自若,笑容也宽和,鬼脸儿侏儒却吓得汗毛直耸,身子愈发矮下去,扁着一张鸭子嘴瓮声瓮气道:“师妹息怒,咱俩……咱俩其实修的是一个道啊!” 吕雩轻嘻,不置可否。 “你看你,我不过说两句闲话,你就恼了。这算什么大德贤师?你应当帮衬着小皇帝说两句话,劝我归附于你等才是!”侏儒又支棱起来摇头晃脑,两个伶仃的小脚斜插在地上直蹦跶。 “没什么好劝的,我自己也涉局未深。只是我这人生来一副好手气,赌运极佳,这一回也必不会赔上老本。” 吕雩远望着高悬的月,唇角挂上悠远的笑,“我中榜眼那年也是十八岁。只是无论当年还是现在,我都有的可选,而她眼下还由不得自己。不过……后生可畏,或许可以期待。” 侏儒瘪了瘪嘴,不作回应。 他眼珠黝黑,精光湛湛,不似寻常老者般浑浊泛黄,此刻盯紧了吕雩上下细瞧。 她穿的是一件紫黄相间的天师道袍,却又与寻常天师袍服在精细处有些微妙的区别。 看罢多时,俶尔嘿嘿一乐,转了话题道:“少见你穿这件旧袍子。你这是要出远门?” “我要出去一趟,见见旧友,想是有人又按捺不住了。书院的事儿我已安排下去,后续烦请你多上心。” “去哪儿啊?”侏儒连忙问。 “先北后南吧。” “临行之际,我也没什么好送师妹的,就给你卜上一卦。” 他闭眼捏了个诀,嘴里念念有词,好半晌才从眼睑当中启开条细缝,怪模怪样的。 “波澜得迭,常陷穷困,动不如静,有才无命。凶卦,凶卦!师妹,大事不好,这北方你去不得呀。” 侏儒一副嬉皮笑脸,被吕平章一拂尘正正抽在眉心当间,唉哟一声怪叫倒了下去。 “黑瞎子乱解签。怎么我这儿卜的全是吉兆?” 他拍拍尘土,一边爬起身子,一边煞有介事道:“解签讲究一个事在人为。我见是凶的,你见总是吉的,看来师妹此次途中有天命之人。是那小皇帝?” 吕雩但笑不语。 侏儒恍然,“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选了她。” 四十、此夜 寂月满中宵,天河此夜新。 玉棠宫外,女帝的轿撵已停了足近一炷香,可却久久不见那轿中人落足踏地。 赵成璧回转宫中,先将手头事务理了七八成,而后便摆下阵势来了沉贵卿这面。 来前她已暗自盘算好了话术:倒不是要兴师问罪,可这小子最近恃宠生娇得厉害,眼看着明日寅时就将离宫远行,若不敲打敲打她也不能放心。 可当御辇在玉棠宫门口停下,她心里又犯起了嘀咕。 今日前往警世书院本是好聆听训导,结果竟遇着个怪人。女帝在吕雩那头听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旁的还倒不要紧,只是那想为沉宴求旨出宫的几句着实让她着恼。依她说的,故人之子,照拂一二也属寻常,可这人能把君侍的品性、喜好说得头头是道又是怎么回事? 成璧搓捻着龙袍的朱穗儿,颇迟疑了一阵,才用玉足点上御前太监的脊背。 王福德规规矩矩地埋着头,恭声道:“圣上您慢着点。” 成璧心里发闷,随口问:“沉贵卿怎么不来见驾,好大的架子。” 王福德只以为沉宴隆宠正盛,皇帝骂也似嗔,忙接口道:“后宫君侍向来为悦己者容,贵卿殿下不出来,想是正悉心打扮着呢。圣上前日宠幸愉卿,后宫里又多了批新鲜颜色,沉贵卿也得卯着劲儿力争上游不是?” 本以为女帝会被这话哄得开怀,岂料赵成璧眉头一皱,冷哼道:“他倒会跟朕较劲儿了。真真是朕把他给惯坏了!” 王福德唬得忙噤了声,悄然落后半步往下手小太监那使了个眼色,而后才快步跟上。 成璧背着手一路大步疾走,行至正殿门前仍不见人,面色又阴沉了几分。 王福德心里直敲鼓:沉贵卿一向是最乖顺的一个,人又本分,即便对着宫人也从没有以势压人的时候,故此他才愿偏帮些个。今儿圣上龙颜不悦,他已先令手下太监传话过去,寻思叫他迎出来好言哄慰一番,结果这人竟纳在屋里一味拿乔! 糊涂种子,较劲也不看看时候,这不是拿他王福德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嘛! 老太监一阵埋怨,面上愈发苦大仇深起来。 成璧令众宫侍皆候在阶下,独自一人步入殿门。殿中无火无烛,唯有窗外月华洒下一线清辉。进了次间,便见珍珠帘后一方身影怔怔伏案而坐,望见她来,也不吭声,只是发间玉簪反射的莹光略偏了偏。 他在抬眼看她,可是在等她先开口说话? 成璧抿抿唇,隔着珠帘轻咳了一声,那人便立刻身形微动。明明想扑上来看她,却不知为何偏要强自按捺住自己的心思,最终还是归于沉寂。 好的不学,尽学容珩的别扭做派,简直讨厌极了!成璧张了张嘴,又觉话语出口十分生硬,故先咽了回去。想起先前在丹樨宫中照顾愉卿冷落了他,便道:“愉卿同朕说你给朕做了个腰带。” 他不答话,她深吸一口气,续道:“愉卿给的那玩意儿,一看就是家里小工所作,匠气十足。你不把你那根拿出来瞧瞧,朕怎么好比较高下?” 沉宴整个人都隐在暗中,声音低哑:“臣侍没有做过什么腰带。” 成璧听他很有些哽咽的光景,心中竟然一松,转过身去假作无趣道:“既没有腰带,那朕呆着也没什么意思。” 她假意举步往殿外去,身后立时暴起一阵动静,珠帘被人撞得叮当脆响。 沉宴疯了似的冲上前来,用两只臂膀将她困进怀里。 “大胆贱侍,你要作甚!”成璧挣扎低叱。 身后的人紧紧环抱着她,脸埋在她的后颈,呼吸急切而紊乱。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她肩头的贡缎,他像是条被弃的狗,毫无章法地寻觅着她的肌肤,一寸寸、一分分,虔诚吮吻。 成璧心中有事,没想过要与他欢好,便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凛声道:“你给朕住嘴!” 沉宴的唇停在她耳畔。 他很痛苦,无法言说的痛苦,喘息也在轻颤,似乎今日的逾矩已然耗尽他一身胆气。成璧将他推开,回身淡淡道:“跪下。” 沉宴闭了闭眼,双膝一弯匍匐在地。 “朕今日来,是想告诉你,别总以为只有你自己在宫里受尽委屈。好人歹人朕心里都有数,有时候虚与委蛇,不过是为了谋求后续的利益。毕竟人家有的是价值,而你,什么都没有。” 沉宴胸腔起伏,深深喘息两下,终于颤声道:“是……臣侍明白。” “第二,永远不要跟朕耍弄心思。前月沉家犯事那阵你手上就已经全是针眼,以为朕没心没眼看不穿?” 他始终垂着眼,成璧便俯身钳起他的下颌,强逼着他映上她霜雪般的眸,“矫情东西,装什么委屈。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拿出来,给朕看。” 沉宴死死咬唇,清泪自眼角流溢而出,一滴滴落在她的虎口。 殿中珠帘随风轻荡,鲛珠亦不及他泪芒清魅,她像是钳住了一个月光浇注的妖灵,连心神都险些被这泪吸撤进去,急忙挥手撇开他的脸,偏过头道:“朕的耐心有限。” 沉宴伏在地上,好半晌,唇瓣轻蠕,眼神怔怔落在她脚下。 成璧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才见自己正踩着一条腰带。 原来他扑上来时袖中正藏着这物,二人一番纠缠动作甚大,谁也没注意这东西掉到了地上。 这回是沉宴先动了身。 他拾起腰带,小心翼翼地双手上举,将它奉送至成璧眼前。 “这又是什么招数,举案齐眉?”成璧扯了扯唇角,一把夺过腰带凝神看去,只见锦缎之上繁花初绽,主图绣的是扶桑神树,有重明灵鸟栖居于上,华彩非常。 赵成璧看罢多时,隐隐有三分气短。 这小子一向心思浅薄,除却她,再没有什么值得念想。为她费的这份心也算贵重,总不好再刻意贬损,故而开口称赞道:“‘天下之高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于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你这图样的确比愉卿的雀踏金枝高明不少。同样是鸟儿,可笼子里的玩物岂能与世外仙君相提并论?” 这仙君一词原说的是重明鸟,古籍中便有其圣贤托生的记载。可女帝却没料想到自家贵卿学识粗陋,听了这话也不知想到什么歪处,竟登时面色煞白。 赵成璧看他实在可怜,也知道自己今日在这事上犯了小性儿。如她不是帝王,这等诘问实在称得上无理取闹。哪有正经人家的夫郎愿这样包容于她? 若母妃见了如今的她,约莫也会失望吧。 成璧颇有些心灰意懒,也不想再提吕雩那茬,只将腰带往沉宴怀里一揣,“朕看你还没完工,接着做吧。” “是。” 两个人都沉默了。 “还有第三。” 长久的凝寂之后,成璧终于启唇,一字一顿郑重道:“接下来这几个月,朕都不会再宠你。守好你做臣侍的本分,朕不准你拈酸吃醋。听明白了?” “……是。” 他仍是跪着,姿势规矩得挑不出错,神情也不曾再有任何变化,像是个只会逆来顺受的人偶。 或者说,他本就是她的人偶,躯壳漂亮,温柔顺从,不能太聪明,也不配去占有。 女帝满心郁气,说不出的焦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故园今夜月,迢递向人明。一空银潢滟滟生波,遥照无数痴人面孔。 吏部左侍郎府。 厢房内,云舒正指点着两个奴才打点行囊。门口有人敛着怒火踱过来,沉声道:“一天天的不消停!” 云舒将手里行囊归置得宜,这才直起腰肢瞥他一眼,“有事?” 卢卷大怒,“我是你夫君!” 云舒弯起眼睛轻轻笑了笑,含义似讽似嘲。 “别以为有了女帝撑腰就可以肆无忌惮……你既然嫁给了我卢卷,这辈子都是卢家的宗妇卢云氏!” 云舒点点头,挤出副歉意的神色,“我应圣上差遣出门抛头露面,也不知道卢家的颜面够不够我丢的,还请夫君见谅。” “你……” 京城民居玉簪巷里。 毛驴的蹄壳轻敲在青石板上,哒哒、哒哒,韵律极有节奏。蹄声间隙偶尔漏进一两声唱夜梆子的脆响,好梦尚未惊醒,已有人趁着月色上路远行。 行至巷口,毛驴背上的男子开口道:“容姑娘,夜露清寒,月盈儿正睡着,快些回去吧,省得孩子醒来心焦。” 一道清瘦身影止住步伐,夜风中裙袂翩飞,风荷清举。她朱唇轻启,语声泠泠恍若流水:“张大人,妾就送到这。” “容姑娘不必总是这样客气。”男人望着她笑,佳人在前,脸上不免隐了羞赧,“对我,直呼其名即可。” “这……” “若姑娘觉得唐突了,便称一声张大哥吧。” 他的话温柔而坚定。 容瑶轻抬眼帘,那男子约莫三十许岁,发色半黑半白,本该是极邪异的样貌,却被他的敦厚神情硬生生衬出七分疏朗明快来。 容瑶掩唇,亦轻轻笑起来,“多谢,张大哥。” 张硕在驴上抱拳,“多谢,容姑娘!” 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旋即拨转缰绳,驭着头灰白的驴拔尘而去。 玉簪巷口徒留玉人清影,万籁无声。 西洲战场,骁武军阵。 主帅帐中彻夜烛火未息。巡夜的副将几次路过,终忍不住一挑帘门,小声唤:“将军……” 帐中之人上身赤裸,正坐在案前研究地图。 西洲地处戈壁荒野,夜风一起寒透骨髓,可将军才受了五十军棍,腰背血肿,连衣裳也穿不得。副将眼眶一红,虎目之中不禁滚出两滴男儿泪来。 见有人进来,周云柬回身问道:“程将军,有什么事吗?” 副将抹了抹鼻子,“将军,您身上有伤,熬不住的,早些歇了吧……” 周云柬摇头,温和开口:“还有些关窍没琢磨透彻。此前一战折了不少弟兄,都是我战前部署做得不足的缘故。” “将军,我们都知道此战并非您的过错……” “无碍。下去吧。今夜还很长,辛苦你们了。” 副将掩上帘门,拄起长枪昂首远去。 丹樨宫正殿。 鱼庭真抓着玉管狼毫奋笔疾书。写罢搁笔,他凝视手中书信,眸光闪烁不定,似在犹疑,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小桂子,”他唤来家生奴才,“将这信送到父亲手上,不得耽搁。若中途走漏风声,即刻连信一同销毁。可听明白了?” “是!” 龙潜禁地暗室。 山鬼司司主梁奴儿盘膝打坐,体内真气徐徐流转。待功法运足一个周天,梁奴儿双目骤然开阖,精芒四射,如露如电,莫可逼视。 月芒自暗室风口扬扬洒落,勾勒出架上衮龙黄袍的轮廓。 金丝、银线、玉扣、珠花,这是普天之下无数野心家为之前赴后继的一身衣裳,华美而繁复。它的美是冰冷的,恰与月光同类。 梁奴儿偏头看向近处那触手可及的龙袍,眸底一片淡漠的平静。 掖庭陋室。 腐朽的窗棂上有处破洞,人面鬼蛛借了此地结出密密的网,躲在洞口好整以暇地守株待兔。 月光如烛火,此夜不需明。容珩凝立窗前怔怔出神,时不时弯下腰去,咳嗽不止。 他手中握着一枚碎玉。不敢摩挲,只可紧握,像是握住了某种自欺欺人的符。 咯吱一声,门扉悄然轻启。 “少主。” 容珩抬眼,幽瞳映夜,古井无波。 四一、弹劾 翌日早朝,八百里燕蹄传音,西洲战事不利,明威将军云泰与其麾下二万神策军兵败鹿斗峡谷,十万骁武军众无人接应,铩羽而归。军情一经曝白,立时朝野震动。 众臣哗然之际,兵部侍郎左岑又出列上奏,言镇军大将军云忠战中徇私,不尊号令,只因听闻长子云泰战败失踪便领兵擅离职守,致使边关重镇北庐城被蛮人乔装攻破,数十万民众皆陷于水火。 接连两道噩耗传来,朝堂之上群情震栗。 前些日子大胤军在西洲战场高歌猛进,一路将将打到蛮人王庭,众人酣卧帝乡,皆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且女帝趁着亲蚕兵变一扫禁军乱象,手段果决,为政半年以来几次伐谋也算可圈可点。既然帝位稳固,便不必抱着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念想,能进取总是好事。不少新旧权贵不由意动,暗地打起了皇帝枕榻上的主意。 门阀之中,李氏一向枝繁叶茂,四面开花,在哪儿都要横插一脚,故前次小选上赶着吃了头一杯羹。太常寺卿鱼雍因自家四郎一心痴恋,故也选择顺势放手一搏。这李家和鱼家的两个金饽饽便是门阀与新贵投来的问路石,前头车轮若磕磕绊绊的不合辙,日后那龙床枕侧自然乏人问津。 可若是这两人能为家族谋取利益,甚至哪怕是争取到女帝下手时略抬高那么一寸,日后大胤帝宫必将百家争鸣,万叶千芳,管叫那女帝受用不歇。毕竟撑家的顶梁柱难寻,漂亮的棒槌还不好找?多少纨绔小少爷正愁没处打发呢! 然而如今北庐惨剧传来,景况便大不相同。大兴殿上,不少臣子仗着有笏板遮住龙目,彼此对视一眼,皆在同僚面上寻着了某种相似的默契:女帝的银子骗不着,态度也不必瞧了,谁知道哪一日头上就换了青天?观此时势,明哲保身才是正经! 也有人政治嗅觉敏锐非常,已察觉出不论西洲、北庐两处兵败幕后原因为何,云家倒台已成定局。一旦云氏双将下狱,八万神策军群龙无首,届时军中势力陡然真空,总不能还叫那穷丘八周云柬纳入囊中吧? 原本大胤府兵中军五十万,骁武、神策、天奉、龙骧四家有两家都是坚定不移的保皇班子。这其中,骁武军是前梁王师左右骁卫、左右武卫整合而成,独拥二十万众,一力盖过其余三雄,先帝临终前力排众议,扶持白丁出身的周云柬上位成为骁武军主。神策军以云家父子为首;天奉军不偏不倚,常驻剑南屯田;龙骧军则全由阿史那一家老小深耕多年,明面上已编入地方折冲将军府辖,实际上还是临楼王埋伏在外的一把狗头铡,女帝忌惮极深,故颁旨令其大小都尉无召一概不得入京。 今北庐事变,神策上层首领动荡,大胤中军皇帝一家独大的格局可能被打破,有那好事者立刻心思活络起来。 军权可是个好东西,不论投名状还是护身符,能顺势抢些过来捏在自家手里的才算稳当。 那女帝虽是正统龙裔,可心胸狭窄,再者说了,一头母畜总下不了几个崽,送进宫的棒槌多擂几下,那鼓皮就撑破了;万一孕中进补太过,娃儿养得太壮实,又少不得一尸二命,举国动荡,谁敢放心和她做一辈子君臣? 文臣上首,吏部尚书李彦之眸光闪动,向身后使了个眼色,随即便有侍御史邹亮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陛下,微臣以为塘报有异。” 女帝微微颔首示意他往下续说,天子大裘冕上十二旒轻轻晃动,遮住一泓漠漠目光。 “启禀陛下,塘报之中诸多细节不合常理。北庐虽是边地重城,在外仍有怀朔县、屏戎关和禹王关拱卫,即便西洲蛮人能乔装骗过北庐守城兵卫,可这大笔人马又是如何暗度陈仓踏入关内的?此为其一。” 邹亮以笏板掩面,目光悄然上觑,恰见得女帝面无表情,枯干的指节微微一紧,旋即端肃神色正声道:“其二,镇军大将军与明威将军二人渎职固然罪无可赦,可此战兵败,首罪之徒另有其人!我朝二十万兵马远征西洲,骠骑大将军周云柬身为行军总帅兼大都督,总管军中一切大小事务,取道峡谷合围之计便是出自他手。明威将军败后周云柬竟无一毫反制之策,此为失职!燕蹄传音只言云氏父子之过,却对周云柬用兵不当只字不提,此为失实!我大胤此前一路挺进全无败绩,而此战经过疑团蹊跷甚多,显然军中统帅有与西洲暗通款曲之嫌,周云柬几露马脚,其心可诛!” 这便是大喇喇地将战火旁引,非得将周将军一道拉下水才罢休了。 侍御史隶属御史台,虽其位不高,却有监察百官、弹劾非法之权,号为“绣衣直指”,故而由他请奏也算冠冕堂皇。 此言一出,众臣立时议论纷纷,不少文官皆捋髯点头暗自认同,也有些皱皱眉头,不置可否的模样。毕竟通敌卖国罪名太大,干系身家性命,再是宽厚之人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蹚西洲的浑水。 武将一列却俱是义愤填膺,兵部侍郎左岑满脸胀红,咬紧牙关上前一步道:“无凭无据,邹大人怎可随意攀诬我大胤将臣!” 那左岑也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精兵干将,从身形上便与文弱书生截然不同,此刻一双大手攥得死死,两只牛眼瞪得圆比铜铃,仿佛一个不顺,钵大的拳头就要捶将过来。 邹亮毫不畏惧,仍是垂首恭立在当地,似要用文臣死谏的招数让女帝为此事定调。 左岑气得大叫:“邹亮,你这匹夫!我大胤同袍在前线流血送命已数月有余,你充耳不闻,只知道躲在安乐窝里歌功颂德,如今战事不顺,你便枉顾事实,急火火的往人头上倒屎倒尿!勾心斗角,拉帮结派,结党营私自你辈始!周将军是有错,他已在阵前缚手自罚五十军棍,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攀咬我骁武军魂!” 邹亮被他骂得胡须直抖,笏板也抓不稳了,只伸出一截黄焦焦的手指点着他道:“你……你竟敢如此辱骂于我!” “我呸!说什么暗通款曲,我看你邹亮、你整个御史台才是大胤国贼!” 左岑一口粘痰啐在他脸上。 程子光眼看这大兴殿上就要上演全武行,老眼微眯一霎,随即捋髯沉声道:“左侍郎,邹大人,你二人听老夫一言。” 程子光位列当朝一品太师,平素老成持重,长者德高,在群臣之中资历算得最深,是位至清至洁的文臣典范。纵观大胤士林,凡读过几本圣贤书的人总逃不过一句尊师重道,而程子光又是大胤三代重臣、两朝帝师,无论内心是否认可,好赖都得装个样子出来以示恭敬。故邹、左二人各退一步,双双拂袖冷哼。 “邹大人,大胤两军新败,此刻正值士气低迷。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即便周云柬犯下弥天大错,都得履行他身为主帅的职责,好好地为我大胤打完这场硬仗。军中自有行军记室监督军务,待日后查明真相,若周将军果真有罪,再将其拿住不迟。这会子急下褒贬,还不是时候。” 邹亮袖手在旁,冷冷笑道:“程师这话叫人难以担待,我身为侍御史,比不得您与左大人位高权重,然位卑之人犹未敢忘忧国,如何成了乱加褒贬?” 李彦之旁观多时,终于轻咳一声,适时站出半步接口:“用错了人,便该即刻亡羊补牢。再等下去,逆臣暴露出狼子野心,只怕程师悔之晚矣……” 大胤承袭前梁三省六部制,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之上原该还有三省宰相,“中书取旨,门下封驳,尚书奉而行之”,是三省分工原则,从而彼此制约,以掌管国家大政。然因朝堂连番波折,致使三省长官多空设不任,只由副官代行职权。 那中书省前任中书令,正是已伏诛的逆党贼首容竟,其麾下多由容氏门生充塞要职,容家事败后尽被牵连,帝弃置不用。眼下偌大的中书省仅有几个中书舍人代班运转,且不得与闻机务,实权已然旁落。门下省侍中王行松已于延平十八年老死在任上,朝中又无能人可续,故暂由程子光忝任门下侍郎。 三省之中,唯有尚书省算得组织齐全,是李阀的一块自留地。李彦之身为六部之首,亦肩担尚书仆射一职,其下更有司中郎李潢、员外郎李迥辅成相助。尚书右丞郎守植虽不姓李,却也与李家旁支有些姻亲裙带,门阀政治代代维护,将个尚书省打造得水泼不进。 这时候李彦之站出来,便是实打实地要用权势与太师程子光打擂台了。 程子光一声叹息,摇头不愿与之争辩,又转眼看向左岑,“左侍郎,天子面前高声叱骂,是为不敬。老夫素知你忠肝义胆,为护上峰有些口不择言,可也不能失了做臣子的本分。” 闻听训诫,左岑黯然垂首,旋即握紧双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天子在上,微臣御前失仪,请圣上责罚!然我大胤骁武军众,绝不可没有周将军!云家双将所犯之过已无转圜,如今前军混乱,神策军人人自危,唯恐圣上因北庐惨剧降罪连坐。如无定海神针,微臣斗胆奏明陛下:我大胤与西洲此战……必败无疑!” 他将头磕得梆梆直响,鲜血染红了大兴殿上的汉白玉石砖。红霞隐入玉中云絮,丝丝缕缕,于静谧处振聋发聩。 此话诚恳之至,左岑双目含泪,俨然动了真情。 朝中人皆叹惋,也有少数几个冷心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众生百相各有不同,唯独女帝始终端坐高台,任人争吵而岿然不动。 直至临退朝时,才颁下道旨意,特委任御前女官梁奴儿为巡边钦差,统御一千禁军兵马出勘北庐,一则监战,二则查明云氏父子渎职始末,沿途诸务可便宜行事。另,因镇军大将军一族疑罪未清,责令其女云舒随军前往,以观后效。 这道旨意可算得缓兵之计,女帝像是将周云柬的事轻轻搁下了,可云家那出实在不好遮掩。军心一散百师溃,即便武圣灵官真君下凡也无力回天,一个小小的御前女官,日常眼界不过是在几重殿门里打转,懂得什么制衡、什么帝王心术?皇帝这回出了个昏招,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不知到时候蠢妇便宜行事杀错了人,皇帝可来得及追回? 此旨于朝内众臣利害不深。李阀之人皆垂拱而立,作置身事外状。程子光轻捋长髯,老眼之中划过一丝深意。 【作者碎碎念】: 以下内容可能会有一点剧透!预警!!! 官职体系是这样的,太傅这个职位本来在容珩他爹头上,传给容珩以后(这个节点是成璧12岁,先帝有意定她为太女,所以容珩才会被任命为太傅)容竟去做中书令了,容家俩一品大员,又清又贵,是门阀明面上的领头人,但还是不如李阀根系深远。李阀的根系可不止于朝内几个官员。女主后期要倒李,云舒就得做张汤了,文案里的“任用酷吏”也就由此而来。本文权谋部分偏黑(但作者写的很拉),看起来不会很爽快,女主也没办法面面俱到。各类斗争是真的见血又送命的,皇帝不会停止猜疑,各种势力也不会停止兴风作浪,容家族灭只是一个开始。 四二、妙手 下朝后,女帝本欲回归宣政殿处理政事,方一踏上轿撵,便被赵元韫拦住去路。 “陛下,留步。” 临楼王在早朝时颇有些沉默寡言,这会子倒是回足了精气,同往常一般凑到女帝跟前卖弄风骚来了。 女帝微一皱眉,从辇上下了来,平平凝视着他。 平心而论,这个登上帝王宝座的女子本相是极艳美的。她身上九章金龙的朝服形制与几代男帝别无二致,也并未作得高髻云鬟与宫妆,明该是端清肃穆的帝王气象,却着实难掩她皮囊的姝丽,且那丽容又因其丰姿威仪而显得更加夺魂摄魄。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过艳之物总含着毒,她如是,对面那人亦如是。 赵元韫注视着女帝的秀靥,神情渐渐温柔了几许,微弯薄唇轻声道:“陛下今日,有些不同了。” 女帝蹙眉,“朕不知有何处不同。” 她似是有些疑惑,然这疑惑也极淡。柳眉微微拢起那么一霎便展平了。 从前那双眼曾安然栖落在他的枕畔,又或是隔山探海地漫过来与他呼应,只见得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今儿一遭倒像是陡然水枯花谢,竟漠漠然同他横眉冷对起来。 赵元韫勾唇一笑,背负双手缓缓走近数步,逼进女帝身前。 “放肆。”女帝冷叱。 “尔等都退下吧。” 宣政殿掌事宫女鹧鸪正肃立于女帝身侧,此刻开口道:“王爷,此言不妥。” “哦?”赵元韫以拳抵唇轻轻一笑,锋锐的眸垂了垂复又抬起,舒眉朗目,俊采风流,“姑姑这话倒叫本王不懂了。” “王爷身为人臣,便该通晓人臣见君之礼,帝前三丈不可轻近。且天子尚未发话,王爷如何能代君主发号施令?” 鹧鸪的话含义已然极重,女帝亦静静地站在当地,用沉默与他对峙。 少顷,赵元韫轻叹道:“陛下平常倒没这么防备本王,果然时移世易。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传过来,陛下就对本王离了心。” 他面上并无一毫肃杀之色,脚下却未停,待行至女帝面前才缓缓俯身,抬手欲抚她的面颊。 “王爷且住!” 他的手去势不止,直至与她相距不足半寸,才隐隐听着她的呼吸倏然一紧。 微凉的鼻息拂在他指间。赵元韫狭眸轻眯,琥珀色的瞳孔被浓密睫毛掩去一切思绪。 是了。 她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眼里心里的那块璞玉,在他一直以来的刻意刁难面前已学会了游刃有余。她应当是婉转地笑着,故意假装十分不解,水眸含嗔带怒,又端出一副不容侵犯的架子,朱唇一撅先揭他两句短儿,而后再反过来从他这讨些便宜。 诛心伐谋,有来有往,是为活玉。 可眼下这块玉皮里包着的魂,已经死了。 赵元韫眸色渐深,在险险触及她面颊之前收回手指,“陛下脸色不佳,可是着了风寒?若龙体不适,就该回宫多多歇息,万不可轻易抛头露面。” 女帝轻一抿唇,随即道:“朕自有主张,临楼王无需挂怀。” 赵元韫摇首低笑,“倒不是挂怀你。只是本王知道,陛下看似养气功夫不错,实则,是个急性子的姑娘。脾气不好,爱动肝火,但凡遇上不顺心的事儿了,总得做臣子的好好哄一哄。” 这话稍带机锋,却不知是何蕴意?女帝心中不定,嘴上回道:“朕的性子急么?” “你自然是不急的。” 他笑着,顿了顿,又道:“你太疏离,自家房子起火都不忙着浇水,不像当家的主人,倒像个雇来的看客。” 直至这一句,才终究落到了实处。他并未挑明,却足以让两个人都了然于胸。 于赵元韫而言,成璧的心思曾经近乎是透明的。如今偶尔需要费些思量,然而归根结底,他二人看待一样事的逻辑总会有些师出同源的近似。可纵使他早有九成九的笃定,但凡有一分可能,他也总想着要来试探她的深浅。 他总期望着,他的小玉儿能带给他更多的惊喜。 再者说了,倘若得以窥破一桩被人极力掩藏的隐秘,似也十分令人愉悦。 宫巷长街之上,大胤的两位实权魁首面向而立,默默无言。 大兴殿檐角的铜铃被煦风吹拂着叮叮轻漾,赵元韫戏谑地挑了挑眉,转而抬眸远望天边游鸟。 女帝仍旧面无表情。 或许是因为她从来就少有旁的表情,即便心神震动,那张刻板面具却已然牢牢焊死在脸上。无亲无朋,无牵无挂,绝少有人可以探究面皮背后的真相。 那“看客”一词,周遭宫人不懂,鹧鸪却听得冷汗涟涟,惊觉此间隐秘已被其看破,连忙上前扶住女帝的手臂,轻声道:“陛下,宣政殿还有不少折子没批完,您随奴婢来吧……” “姑姑莫急,本王还有件小事要向皇帝请旨,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鹧鸪神色一紧,同女帝彼此对视一眼,而后那女帝便只是摆一摆手,示意他但说无妨。 赵元韫唇角勾起,一掸袍袖拱手向她行礼,“当日京郊亲蚕中,本王为西洲流寇棱刺箭所伤,箭锋邪毒入血,伤口久而未愈。近几日起坐理政,时常自觉力不从心。故本王斗胆向陛下请旨,卸下朝中一切职务,暂返封地临楼郡休养。还请陛下允准。” 女帝缄口,不言不语,一双眼静静地垂着。 临楼王面前的这个女帝,自然就是精于易容的山鬼司司主梁奴儿。此刻她正心中暗忖:这话陛下可从没教过,却不知该怎么回?若同意,便是纵虎归山,若不同意,那临楼王也不用搭理她这一茬,径直将皇帝乔装之秘大白于天下就是了。 梁奴儿思量得久了,赵元韫便一直拱手安然等候。他倒不急,见她最终还是犹疑着摇了摇头,于是躬身做足了礼数后方才离去。 少顷,宣政殿后殿。 “我方才犯了大错,那人已全看穿了。” 梁奴儿一揭面皮,又抬手解开身上金龙皇袍的纽扣,华裳之下是一袭贴身的夜行衣,她沉声道:“而今计将安出?需得快些通禀陛下才是。” “梁大人无需自责,唉……”鹧鸪轻叹,淡眉蹙了又松,“若只是这一头还不妨事。方才人多眼杂,临楼王倒还有意给陛下维护着颜面。陛下此前也未想过能瞒他多久,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首日就已事败,这是我的责任。” 鹧鸪道:“我看他的样子,找你倒像是只为了印证猜想。梁大人听得仔细,他今日可曾自称过一句‘臣’?” 梁奴儿敛眸,“除了陛下,再无人可叫他俯首称臣。” 连请旨也只是告知一声,因他从不需要她的许可。 “梁大人切莫灰心,他若离京,则对陛下及我等而言也不失为一次良机。往后这段时日,宫中应变全须仰仗梁大人,鹧鸪先在此谢过大人辛劳。” 她福身施了一礼,梁奴儿连忙紧赶几步将她扶起,“姑姑说的哪里话,你我皆为人臣,自当为陛下舍生而忘死。何况陛下于我有救命之恩,亦有知遇之情,我必以性命相付,但求君王霸业功成。” 梁奴儿一向寡言,极少有这样的成篇连句,可见此话诚意之至。鹧鸪心中触动,将她纤瘦的腕子一挽。 两女相视一笑,各自默契于心。 梁奴儿望着鹧鸪,隐约在记忆中寻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她的长姐,淡泊而坚毅的眸子便轻轻晃了晃。 她二人有着共同的主子。她们的主子英明睿智不下临楼王,一代女君,风华绝代,令人甘愿矢志效忠。 “梁奴儿,你怕做皇帝?” 两日前,赵成璧夤夜召来山鬼司主,端坐书案之后,一面批阅奏折,一面絮絮同她训话,“只要王朝气数未尽,那皇帝就是这天底下最好做的一桩差事。再不用谈什么天赋、什么才能,越是得过且过才越像样。你不需做什么,只需摆出副冷脸,任谁上来说道都直瞪着他,叫他着慌起来自乱阵脚,再看着他自己反省,届时自然会有人出面为你解决一切。” 她如斯自信,淡静自若地定下这欺天大计,独自奔赴战前一线,不畏生死,只痛心于大胤国土生灵涂炭。 当年千娇万宠的小小公主,如今长成了懂得体恤苍生的合格帝王。在梁奴儿眼中,成璧时常近似于一道灼手的光,如她这样久封在冰里的人偶尔也会有些向往。她怀想着那束光,脑海之中却又闯入另一道身影。 那身影也十分艳丽,却更近于一种平庸的艳丽,亲近迎人不扎手,像是朵开在贵人深宅里的芙蓉花儿。 而那朵木芙蓉就凋谢在她的手中。没有祈求,只是平静地走上属于她的穷途末路。 “莫统领。” “司主大人,您来了。”左都御史府的小跨院里,六姨娘莫氏轻盈一笑,素手悬腕为她沏了壶茶,水声汩汩,隔绝了前院男人的呼喝与闹嚷。 “大人请。” 见她不动,莫氏便笑道:“这是妾身此生最后一杯茶了,确然是没毒的。” “你知道你犯了何种罪过。” “知道。”莫氏点头,“陌路之人,实非同道。身份既已败露,妾身自然没有苟活的道理。” “你背叛吾皇,自取死路。” “我是临楼王府的影女,此生忠于主上。背叛一词,不大贴切。”她默了会,才又道:“对皇帝,妾身是敬重又佩服,然一臣不事二主。只能劳司主代我向陛下道一声抱歉了。” “错便是错。你的主上既不高明,便该弃暗投明,不必假意奉承。” 莫氏摇头,“大人这话错了。我主大智,皇帝尚未可及。” 梁奴儿眉头紧锁,“既有大智,为何让你在此时暴露?弃车保帅太过显眼,反而落了下乘。” 莫氏闻言掩唇笑起来,“棋局之中,有俗手、妙手。王爷的棋艺,比之老主子犹有过之,百步以内皆在算中。我这一枚死棋,表面上看自然是俗手,可实则却是一道妙手。” 梁奴儿不解其意。 “司主大人,您怪我吗?”莫氏渐渐止了笑意,声音低哑。 “你我各为其主,所怪何来。” “可我却怪我自己。对不住陛下的栽培苦心,也对不住司中众位姐妹。” 王府的影女,能在死前一窥这世间女子为大业尽心竭力的模样,已然十分幸运,值得在记忆的末尾留下珍重的一笔注脚了。 莫氏捧起自己面前的那杯茶,遥遥向她一敬,“司主大人,保重。” 她饮下茶水,喉头滚动时微微地颤。 “多谢你,唤我莫统领,而不是莫姨娘或者莫氏。” 生命的最后,她茫然一笑,玉容惆怅,顷刻间唇角涌出汩汩黑血,“只是我……从来也没有过真正的名字。” 那一夜无星无月,梁奴儿在跨院中站了许久,最终伸出手指替那沾了血的芙蓉丽人轻轻阖上了眼。 如今的她,穿过龙袍,亦站在赵成璧所站过的位置去看去听,眼界方豁然开朗。正是如此,她才总算想明白了何为妙手。 那是一颗名为不信任的种子。一旦种下,镜花三司无数女子的奔波劳碌都似蒙了层解不开的翳。 人人皆可为卧底,人人皆凛然自危,大业未竟,便已先化作水月镜花。 番外:王府篇2(HH) 【排雷预警】:200收特别番外~老赵专属强制爱剧情,有女主口。下一篇番外写老赵口。 一开始想写俩大胤喜剧人,写着写着忽然好难过,成璧真是个坚强的姑娘,直衬托得发癫的某人更该死了…… 射精过后,赵元韫从她体内退出。 刚刚被巨物蹂躏过的花蕊正微微颤动,两瓣贝肉可怜地翻在一侧,尚未合拢。 赵元韫伸指入内帮她做了些清理。成璧的小穴热乎乎的,才刚得了些温饱,这会子又不知怠足地吸裹着他。 白浊的精液随着动作从她蜜穴深处流出,似流珠泻玉出于溪谷,玄妙之地蒸腾着朦胧薄雾。 赵元韫一边抠挖着,瞳色渐深,指腹又往她敏感点探去。成璧只觉身下那物再一次英姿勃发起来,不由骇得一缩脖子,将腿根收拢在一起,怯生生地开口:“皇叔别……” 赵元韫慢条斯理地轻捻着她的小花珠,笑道:“怎么,才舒服过就不认账?” 成璧推了推他,“今天不成了,好累……” “怕什么。没说要再碰你。” 赵元韫俯身下来,贴着她的鼻尖轻声道:“不弄干净,黏糊糊的可怎么睡?” 成璧贝齿印在朱唇上紧紧咬着,先是任他摸了会儿,而后手指往上一捞,轻搭住他的手腕。 赵元韫笑了笑,将她拦腰抱起。成璧一声娇呼,连忙用双臂环搂住他的脖颈,“皇叔要做什么……” “不想沐浴?就这么歇了,怀上娃娃怎么办?” 这狗东西,明明避子汤是一顿也没歇地给她喂着,这会子又说什么见鬼的娃娃……再者说了,他已是这把年纪,就算想一鼓作气要了孩儿,只怕还没那个本事呢! 想到这一处,成璧微一撇嘴。因身子被他打横抱着总不大舒服,她便在他怀里不自觉地扭了扭。 赵元韫紧了紧臂膀,又点了下她的鼻尖,谑笑道:“像只小虾子,弹头甩尾的,一点不乖。” 怀里的小虾子一下闹红了脸,就跟在锅里焖熟了似的。 浴房内水雾弥漫。才洗净了身子,身后那男人又将滚烫的胸膛贴附过来,紧搂着她,鼻息粗重。 成璧上下眼皮都困得直打架,这下给他烦得很了,迷迷糊糊的就扇了他一个巴掌。 但听啪地一声脆响,把个成璧骇得一下子惊醒过来,她忙忙收回右手,心虚地把他望着,再开口时也不免怵声怯气,“皇叔……尔玉糊涂了。” 赵元韫没说什么,只抬手抚了下面颊红印,随即大掌紧扼住她的腰肢,将肉棒顶了进去。 “疼……不要!” 她挣扎得厉害,他也没勉强,许是怕弄伤她的缘故,只将整根巨物挤入一半,挨着她的内里软肉隐秘地磨蹭了会。 浴桶之内水波荡漾,成璧也被他迫着搅乱了风云,温热的潮水一浪一浪地往外涌。 赵元韫在她耳垂上落吻,“乖尔玉,你里面好湿好热,夫君插深一点好不好?” “嗯……嗯……不,不要了……” 穴口处糜红一片,每一次进出都有濡湿的媚肉被翻带出来,又被他用硬挺挞伐入内。成璧的喘息明显激烈了起来,身体被温水轻拥着,情欲也像是行将没顶的温水,把她包裹在内反复炖烧。 她像是只溺水的板凳小狗,红着眼睛在情潮中挣扎起伏,胸口、腿间满是水渍。赵元韫俯首爱怜地舔舐着她的侧颈,时不时用犬齿叼起一小截细嫩的肌肤,在她雪肌上印下一串串细碎的斑痕。 他不曾用力,是以那些印记也极浅淡,终究不过雪泥鸿爪,一霎情热而已。 “为什么不要?尔玉,你的身体明明也在渴望着本王……” “你发癫!”成璧又气又羞,禁不住哽咽失声,哑着嗓子大喊:“有病吧你!天都快亮了!” 她心里着恼,抬脚就往后狠狠踹在他小腿上,可这人一双腿脚跟铁铸一般纹丝不动,反而是她这个尥蹶子的先痛得泪水涟涟。 “我说了我不要,你滚出去!滚!”成璧咬牙推他。 赵元韫优哉游哉的浑没当一回事,甚至还把性器往里送了送,龟头顶上一处极致敏感的褶皱轻缓研磨。 “嗯啊……”成璧一手捂嘴,一手撑住浴桶边缘,娇躯直颤。宫口连带着密道内壁层层迭迭的嫩肉快速收缩,赵元韫被她吸裹得闷哼一声,待情潮方歇,小姑娘抖着花穴勉强站稳后,他才将深埋在她身体里的东西拔了出来。 成璧原以为要被他闹上一整夜,如今他既已撤身,她心里也是陡然松了口气。正想躲懒,身后那冤家已挺着腰把灼热强送进她手心,“怎么只顾自己舒爽,全不管旁人死活?” 哪有人因着这种事就要死要活的!真真是白生了一张俊脸,老脸皮厚! 成璧哭丧着脸帮他解了燃眉之急,手心都险些磨秃噜皮了这死人还不知足,还想着往她小嘴里抵一抵。所幸他那物太过奇伟,直呛得她吐不出又咽不下,险些都噎得翻了白眼,实在无法勉强,最后是用她两只胸乳摩挲着才释放出来的。 “哈……哈……” 结束以后,成璧双眸失神,满脸白浊,腥膻的阳精顺着嘴角向脸颊滑去,还有更多液体自发间滴落至胸前,满身都覆盖着他的气息。 她又一次快要被无形的潮水淹没了,岂止无法喘气,连思绪都转得极慢,似乎在脑中辟出一块独属于自己的安宁小窝也已经成为了一样奢求。 真可悲,她都快要记不住自己的过往和来处了。 赵元韫紧盯着她,眼神微暗,忽而伸出手去,温柔揩拭她面上污渍。 一只纤细的膀子轻移上来,纵使柔弱也要拼尽全力,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扼制在一指距离外。 他笑了,直起身,冷眼俯瞰她天真而又无助的挣扎。 而她却哭了。 流着眼泪,咬着牙,颤抖着,蓦地暴起扭头,齿关收拢,狠狠咬上他的手指。那是可以嚼碎骨殖的力道,他绝不可能感受不到痛。 原来恶鬼的血也是热烫且甜美的。 成璧恍恍惚惚地想着,她大概是损耗了太多精力,明日得多食些酱猪肘子和卤鸡爪,猝尔双膝一软,靠在赵元韫怀里睡昏了过去。 她身前的那个男人指间血流如注,却始终不发一语,只是几不可查地勾了下唇角,将那双沾了血的大掌轻轻贴附在她脸颊上。 血精相融,肌肤相亲,愿为眷侣,执手偕老。 四三、棋劫 鸿升巷,京都诸王公爵及贵胄门阀群聚之所在也。 入了夜的鸿升巷愈发人声鼎沸,边境的惨剧未曾在此激起一朵水花。无数车马自巷口一字铺排开去,映得路面砖石一片宝光熠熠,明霞万丈。 你使的是鎏金的笼头,我便配一副象牙的马鞍,车辕皆有东珠镶嵌,华盖自是锦缎妆成。有男女自车中相携而出,步入又一奢靡天地。 贵公子呼朋引伴,美娇娘嘤咛婉转。席间诸多人间欢乐,那被豢养的雀鸟自满于屈就一种审美的符号,螓首昂扬着由人半搂半抱,偶尔还要撤一撤唇舌,得空向别家公子抛个润泽的媚眼儿。 美丽的禽鸟,总趁着青春年少奔忙不休,从一处安乐窝飞往另一处安乐窝。高高在上的人们凝视着、享用着她们,却绝不能因此而笑说她们是愚昧的。 因自来如此,故不能醒觉;因醒觉也无益处,她们从来都没得选。 丝竹声起,府宅后院端庄的官家小姐抚筝静坐,眸中是厌弃还是艳羡?野鸟起码能扑扇翅膀,家雀儿却早早地冠了他人名姓。无数个她也曾独自欢歌清啼,最终都掩映在史书的废卷之中了。 鸿升巷底原有两家毗邻而居,一者为临楼王府,一者为容氏传承自前朝邺国公府的祖居。如今的王府倒与别处热闹光景不同,真可谓是门前冷落车马稀,门里也静悄悄的,连个走动的仆从也见不着。 坊间曾有传闻,称王府连通容氏家宅后怪事连连,夜半隐有鬼影闪动,异响频传,想是那容家上下百十口子冤魂未散,时常要出来作一作妖。幸而那王府的主子赵元韫也是个狠人,满身的兵匪之气足以镇压恶鬼,否则要将这奢遮地界弃而不用,岂不令人惋惜? 正在此无人注意之时,有辆平平无奇的铜车马自螺髻巷口缓缓驶出,来至王府门前方停。 从马车上下来个怪人,一袭青黑斗篷遮住头脚,单看身形像是个微胖的中年人。 那人神情诡秘,两眼四处乱瞟,鬼鬼祟祟的,像只墙根拐角的黑毛油耗子。王府门前的石狮足蹬金球,獠牙龇张,姿态无上威严,而他似被这冷厉气魄所慑,脊梁一矮,才踏上地的脚登时缩了回去。 “走……走后门吧!” 车夫道了声是,载着自家老爷悄无声息地没入街角暗巷。 未几,斗篷中年人在暗卫的引领下走进王府书房。甫一进门,膝下便是一软,只颤抖着跪下叩首道:“下官叩见临楼王,王爷千岁金安万年如意……” 书房正座之上,赵元韫正一手支颐,斜倚着金丝胡桃木的座椅圈背,手捻一枚白子将落未落。 见了他来,连眼也未抬,颀长的指搓捻着玛瑙所制的珍贵棋子,漫不经心开口:“鱼大人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下官……下官……”太常寺卿鱼雍额生虚汗,颤颤巍巍地往前爬了两步,嗫嚅着:“犬子蠢笨无知,早前竟惹了王爷不快……” “呵……” 赵元韫用指节抵住唇畔,自喉间中挤出一串低沉的笑声,像是空谷隙中的幽风,尾韵竟十分愉悦。 “鱼大人生了个好儿子,偶尔倒也有点慧根。本王看走眼了。” “王爷过奖,犬子顽皮驽钝,然改过之心还是好的……” 鱼雍干笑两声悄然上觑,见他面前一局残棋已走了大半,书案上又只有一杯茶水,心中隐隐有了明悟,是以将面上褶子撑平了些,脊背也悄然挺起来,喜笑颜开地吹捧道:“下官尝闻罪逆容珩善弈,其人常可一心二用,以左右手交互博弈,时人多以美名相加,谓之曰‘坐隐仙君’。然古语有云,‘十年学弈天机浅’,那容家小儿不过双十年纪,涉世未深,一向好用这清高做派来沽名钓誉,哪里比得了王爷的棋艺浑然天成呢!” 鱼雍不知这马屁是否搔着痒处,故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瞧,却只见得王爷端坐上首八风不动,神情似不置可否。 好半晌,才缓缓道:“鱼大人也有慧根。” 鱼雍连忙赔笑,赵元韫狭眸微眯,手腕一转,将那指间噙着的玛瑙白子掷回盒中,“却是些自作聪明的慧根。” 鱼雍唬得忙伏地叩首,连声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本王的时间宝贵,别想着拿谗言打马虎眼。有话直说。” “下官……不,是微臣,微臣确有要事禀报王爷啊!” 赵元韫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一对琥珀浅瞳幽漠淡远地扫过来,虽无声威,却有兵戈锐气,观之寒彻骨髓。 鱼雍立时嘴唇哆嗦,眼珠藏在耷拉的眼皮底下骨碌碌直滚。 “此事绝密……”他倒吸了口凉气,方压着嗓子道:“王爷可知,只怕如今宫中那位……已非我大胤女君!” 鱼雍破釜沉舟,一口气也不喘地吐完了整句,而后才战战兢兢地揩拭起额上黏汗。满以为临楼王会对他的话大感意外,最起码也当有些表示,岂料那人竟只是点了点头,满不在意地“嗯”了声。 鱼雍像是整个人被架在了那里,张口结舌:“王爷,您……” “喵呜——” 室内忽响起一声绵软的猫叫。原来一只黑猫正憩在赵元韫的膝上打盹儿,此时恰被他两指捏住颈后软肉,雪白的四个脚爪扑朔扑朔地翻腾起来。 赵元韫只顾抚弄狸奴,连个眼神也懒怠施舍,鱼雍心里打鼓,小心道:“王爷,皇帝那里……可是微臣之子亲耳听闻……” “一桩秘密,既由事主亲口泄了出去,也就不可再称之为秘密。它更近似为一枚藏着钩尖的饵。” 他轻搔着猫儿毛茸茸的下巴,“只不过,她这枚饵钓的应不是本王。你那儿子已和本王结下仇怨,必不会央着你来给本王传信。今日这话,想是你这做父亲的自作主张。” “是,是……”鱼雍神色难堪,“我那儿子就是个憨货,被个女人迷得失心丧魂……这些时日微臣夜里梦里辗转反侧,思之后悔不迭,只求王爷看在微臣今日忠心告密的份上,放过我鱼家一门老小……” 赵元韫约莫是觉着话中什么字眼不大顺耳,眉心隐隐蹙起,“本王何时说过要你鱼氏族人性命。” 虽不要命,可若是临楼王在朝政上稍使些绊子,他这老命也似去了半条。毕竟是本朝才刚兴起的小贵之家,往上数三代还在田埂上刨食,又不像那李、王、吕、崔、卢几姓门庭尊高,枝远脉长,京都这一系倒了老家窝里还有万顷良田,哪里经得起天潢贵胄当头一棒? 且他那个四小子也是个不省心的东西,成天只顾在女人的床帏里钻营,若不将临楼王这头打点通透,真不知日后还要捅出多大的篓子! 鱼雍思量清楚,立时作俯首帖耳状,讪笑道:“王爷最是仁善,自不会跟蝼蚁计较……只是皇帝这事实在非同小可,犬子虽说那女帝已然安排周详,朝中运转一时无虞,可帝王离宫难免变生不测,微臣实在唯恐社稷不宁,届时还得劳烦王爷力挽狂澜……”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本《禹王兵书》,抖着手翻开一页举过头顶。 那兵书除开封皮,内里竟然全是足两足称的大额银票! 鱼雍这张嘴真有些跑马车的劲头,一说起来简直没边没沿。赵元韫神色渐冷,也不接他的贿赂,只轻飘飘地睨他一眼:“拿下去。这不是你这个位置该琢磨的事。照常做你的太常寺卿,管好你那张嘴,不该说的——” 鱼雍忙将那兵书封皮一掖,白胖的面皮像是被人扯住直往上吊,嘴里干干道:“是,是,微臣明白……” “另则,她既将隐秘漏给了愚卿,想必日后还得顺势借你鱼家一用。” “这……不知王爷有何指教?” 见他敛眸不答,鱼雍试探道:“可是要鱼家假意顺遂,取反间之计……” 赵元韫径直打断了他,“便如她所想。一切尽依着她就好。” 不多时,鱼雍恭敬退下,由暗卫引领着走墙角狗洞出了府。赵元韫独坐案前,一手轻抚着膝上黑猫,一手将那烛台灯芯随意拨弄了两下。 室内明光不定。他的瞳中倒映着幽火,黑暗广漠无垠,却仍有一点光华跃动着萤萤自照,宛若天河飞星。 “王主。”一暗卫无声飘进,单膝跪地拱手道:“人已经来了。” “今夜倒是热闹得很。该来的不该来的,一个不少。孙德儒那儿如何了?” “禀王主,孙道主已然应下。其在回信中大书当今弊政,口吻乖张,似对圣上颇有微词。” 赵元韫摇首道:“孙德儒不可信。道中之人一向踪迹缥缈,且行事琢磨不定,如今本王有所图,便只图其魁垒道术来分金定穴,其余诸事,你等一概不得擅近。” “是,王主。我暗部人马现已潜入夔州翼山县,静候王主诏令。若孙道主寻得地宫正位,属下便即刻飞鸽传讯告知王主。” “夔州当地鱼龙混杂,耳目众多,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属下遵旨。”暗卫垂首领命。 “下去吧。” 那暗卫才出了屋门,便见一苍髯老将阔步行来,远远地传来一阵豪迈大笑,震得书架上的墨粉烟尘簌簌而落:“王爷离京图谋大事,霍某徒拥匹夫之勇,怎能不随行效劳!” “霍老将军过谦了。得您相助,本王如虎添翼,定能一力功成。” 霍归德步入书房,见赵元韫面前一局残棋,便走近扫了一眼,“阿韫,你有客在先?倒是老夫扰了你的雅兴。” “不曾有客,只不过是个嗡嗡叫的虫儿,本王已将他扑扇走了。” 赵元韫微微笑着,轻抚膝上黑猫油光水滑的皮毛,视线又落回了棋盘之上,“这局棋,原是与她在下。” 这室内再无旁人,哪里来的她或他?霍归德不解其意,只瞧见他怀里揣着只猫,于是摇头笑道:“你又在说笑,猫儿怎么会下棋呢?怕不是你学的什么左右互搏的招数,自己和自己下呢吧。” 赵元韫唇角微提,眼中盈着一缕绵邈柔思,轻声道:“猫儿起初是不会下棋,由人教一教便通明了。总有那灵巧又不大听话的小东西,自己在外头学了几手就回来同本王打擂。棋艺虽不精,却十分跳脱,这便比其他听话的都更有趣。” 霍归德哑然失笑,“这哪里是只猫呀,分明是个人嘛。” 霍将军一生戎马,在围棋这等骚人雅兴上头钻研不深,可听他说了这么一句倒也升起些兴趣,将那棋局布子细细观来,点头赞道:“棋势变幻,妙手迭出,竟然是百年难遇的三劫循环——不,是四劫循环!摇撸劫、无忧劫、天下劫,最后一劫,生死劫!阿韫,你的算路一向深广,这次怎么一味打惜留余?这面退让一步消了劫,白子便可占尽上风,老夫可不信以你的眼力还瞧不出来,非得提来提去的互不相让,反倒纠成了一盘死棋!” “对弈对弈,一直有个对着的人才有意思。此局无胜无负,便有始而无终。妥协与否,全在一念之间,似进实退,似退还进……这也似一种消遣。” 霍归德听得直摇头,“老夫跟你这等心眼多的实在论不来!” 赵元韫将提了的黑子一枚枚放回盒中,“这一局实算不得敌手棋,只是饶子棋,黑子当先。本王执白压阵,自然要留些后手。” “你既有打算,老夫便不问了。只是女帝这头……你说的那事,可是真的?” “本王不会拿虚言诓骗老将军。” 霍归德面皮抽动,倒嘶了一口气:“好个蛮牛妇人,简直胆大包天!阿韫,你竟一心思慕着她这样的,你……” 他啧啧两声,摇头感慨道:“老夫老了,弄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情情爱爱。只是要说那赵成璧……此等女子也确有其高妙之处,无怪乎你一直难以放下。然你与她俱离京远走,留下个替身坐在那位上有什么用?万一被人拆穿,岂不是让京中那些豺狗捡了便宜?” “那个位置上坐着的人是谁,从来都是不重要的。” 赵元韫抬眼看他,眉峰桀骜而锐利,随着字句的吐露逐渐浮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若大多数人需要有个正统皇裔坐镇中位,那她不是也是。若有人自觉稳操胜券,想寻个借口取而代之了,那她是也不是。如今京中豺狗遍地,却无一头雄狮,只知道将眼睛埋在地上的腐肉里互相撕咬,哪里顾得着向上挞伐呢。” “倒也真是这个理。” 霍归德眼角一动,沉默思量片刻方点了点头。 “暗七。” 闻听召唤,一暗卫自梁上飘然而下,抱拳道:“王主吩咐。” 赵元韫单手提住黑猫后颈。 这猫儿和成璧是同一时间进的王府,原是重金买来给那小姑娘作伴顽的,后又陪了只板凳花狗,可惜全不中用。赵成璧心无定性,没两日便过足了爱宠的瘾头,待其复位回宫后更将这两个小东西抛之云外,如今还是他一直代为照顾。 “主人都走了,王府里留着个养不熟的畜生也是浪费口粮。” 黑猫被他捏住要害,却还不住地仰头哈气,雪白脚爪连踢带踹,在畜生里也真算得气性不小,有股子不要命的疯劲儿。 赵元韫且鄙且笑,将它上下审视一番,而后随手往暗七怀里一撂。 “这两日,掖庭的耗子越发多了,本王不爱听些窸窸窣窣的响动。把这畜生,送去给容珩。” 四四、恶鬼(第一卷结) 掖庭贱奴容珩近日新得了一只猫。 那猫儿通体一色净黑,唯四只脚爪洁白皓曜,在狸奴里算是叫得上号的名贵花色。古来多有骚客雅附曰为“踏雪寻梅”,盖因其爪色若凛冬出游,乘兴濯雪而归也。 小家伙不大亲人,却也易于相处,无需刻意照料就能让彼此各自安好。白日里总叼着草叶睡在陋室门口,尾巴时不时脱开迟滞的脑的束缚,独自灵蛇一般竖起来,撩动檐下游移的光影。 定睛望去,便是乌油油的一大摊,想来过往几载伙食甚好,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小少爷。如今跟了他,倒是只能吃糠咽菜,没几日的功夫,连皮毛也暗淡了几分。 生灵无辜,总归是他拖累了它。 猫儿的主人是谁,他早便知晓,送猫过来是什么意思,他也心知肚明。 那是种明晃晃的,傲慢而直白的羞辱。像是将那人与成璧之间无数情爱缠绵的时光都剖开、摊平,只拣选其中最家常的一段,优哉游哉地撂给他看。 容珩自知,他所占据的,只是成璧少女时期所有的天真孺慕,至此以后固步自封,再挣不开他自作的茧;而那个人却这场竞斗中的真正赢家。 他从不只是占有。他让成璧破茧化蝶,成为了惊才绝艳、万千须眉难掩其光华的女中神瑛。 临楼王送这只猫,约莫是抱了些恶意鄙薄的念头。可赵元韫与他并无深交,其实终究不了解他容珩。 这只名叫乌珀的小猫,只因曾沾染过她的气息,他便永不会迁怒于它。 做完了这一日的杂活,容珩回归陋室,见黑猫正蹲在门廊上冲他摇着尾巴,眸光隐隐一软。他低下头,将手伸进怀中,不一会掏出个沾了肉汁的馒头。 昔日矜傲的高门贵子,端严清肃的容家二郎,手里捏着个脏兮兮的馒头,俯下身向只猫儿招手。 “乌珀。” 黑猫湿润的鼻头拱了拱,懒洋洋迈着步子凑过来轻嗅了下,旋即一撇头,琥珀似的眼睛里竟流露出极生动的鄙弃之色。 容二郎家风严谨之至,自幼被严父教导着走那清高持重的路数,就算曾有过豢养玩宠的心念,也被容竟以玩物丧志的由头驳了回去。故而,莫说狸奴,就是画眉、黄雀也没养过一只,哪里晓得猫性贪腥爱肉,挑剔得紧,连米面都不打牙? 容珩垂下眼,修长的指将那馒头沾了荤汤的部位撕去,安安静静地吃下今日的第一餐。他的形容举止温缓而有方,雅俊毋庸置疑,即便是品嚼着寡淡无味的馒头,亦是一派风致卓然,仿佛坐立天君殿上,啜饮仙花甘露。 那猫儿长尾摆动,自身下拖出个肥硕的蚱蜢,亦埋头享用起自己的零嘴儿。 狸奴牙尖齿利,将那可怜蚱蜢的腿脚和翅膀咬得吱吱作响。 容珩食完馒头,俯身下来想摸摸它的脑袋,留意到指间满是油垢,那手犹豫片刻,又缓缓放下了。 不光手指,他的那身粗布麻衣也早就脏了。门襟之上暗黄斑驳,染的是洗不脱的油渍。而他这位少年太傅、门阀巨子,原本清贵的心与骨上,染的又是谁人的鲜血? 容家的血。 赵家的血。 他的父族,她的父母。所有的不幸,皆由他而始。 现如今,他不过是在这掖庭呆了月余,而成璧,却蹉跎了整整三年。他无力施救,亦无从关怀,直至她决意献出自己,被另一只蓄谋已久的恶犬衔回掌心。 他并没有理由去恨那个人的,更没有立场去质疑成璧的决定。成璧恨他,他无力辩驳,本该用这条性命来偿还容家的余债,可是如今……他却还不能死。 他还有两件要紧的事,尚未了结。 陋室小桌上有个水瓢,里面是他先前打的井水。容珩取了些来净手,才刚用帕子揾去水渍,忽闻屋外一阵喧哗,有女人的叫喊声摔锣一样响起来: “畜生,赵成璧那贱人养的小畜生!本宫摔死你!” 容珩一惊,连忙夺门而出,恰见一废妃赤足披发冲入院中,扼着黑猫的后颈将它一把抓起。 那女子形容枯槁,两只手臂形同干柴,虚弱得似乎风一吹就能倒下。然癫狂之人心迷神散,不惧死生苦痛,下手时更是毫无顾忌,拼尽一身气力将那黑猫抡起来,高高地往天上举,嘴里直道:“贱人!畜生!都给我死!” 乌珀受惊,立时蹬头甩尾地挣扎起来,废妃不知闪躲,被抓得满脸血花犹自仰天痴笑,膀子时前时后地晃荡着,“我的儿,母妃马上让它去底下陪你!” 此言一出,容珩已然认出那个女人的身份,疾步上前道:“丽婕妤,住手!” 丽婕妤李湄白眼一翻,冲着他嗤笑两声,“你算什么东西,竟敢阻拦天子嫔妃,本宫要治你的罪!诛你九族!” 容珩蹙眉,却因着男女之防,不好上前拉扯。 正在此刻,院门处忽响起另一道温蔼嗓音:“妹妹,不可。” 一宫装妇人款款而来。 她约莫四旬上下,保养得眉目光润,气质高华,蚕尾眉下生着一双和蔼的细长眼眸,极肖大儒方德潜工笔画中慈眉善目的佛菩萨。 秋香色的宫缎之上映着松柏绿的山林青崖图,这等纹样与宫中各色俗艳绣案一比,高下立判,更衬得她整个人雅韵非凡。 这中年妇人先是侧头对着下手吩咐几句,立时便有两健壮仆妇大步上前,一左一右将丽婕妤钳住。那丽婕妤周身被制无法动弹,仆妇在她手臂麻筋处狠狠一戳,她便松了手,烂泥一样瘫软在地。 猫儿嘶叫一声,踩着她的肚腹跳回地面,随即飞速旋身逃离。 丽婕妤呆呆地凝望着黑猫远去的身影,双眼无神,嘴唇无意识地张合着,面上神情似哭似笑,“我的儿,你怎么走了,丢下母妃一个人在这里?” 才说完,便顺势往旁一滚,整个身子伏在地上呜呜啜泣起来。 宫装女子轻叹着收回视线,转而面向容珩福身施礼:“我这妹妹……后宫妇人无知,且又不幸患了失心病,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容太傅见谅。” “琼太妃。”容珩拱手,即便剥去官职落入掖庭依旧礼数周全,“珩已非太傅,太妃无需多礼。” 琼太妃点了点头,视线在他周身一扫而过,眸中涌上感慨,“你未出生时,哀家还曾同你母亲笑言,这一胎腹尖而脉滑,寸脉搏动有力,好似行云流水,应是个男胎。将来成人了,不论像爹爹还是娘亲,都会是满腹经纶、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可如今,成璧待你……” “太妃慎言。” 容珩眸子低垂,面无表情,琼太妃亦自知失言,连忙噤了口,转而道:“陛下圣明。哀家如今虽迁居太庙为国祈福,却能常在宫室内廷走动散心,此诚仰赖陛下仁德。若太傅有暇,还请在面见皇帝时为哀家代述谢意。” 她说的一点不虚。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臣子到底还能从太子那头努努力。旧主垂垂老矣,难免昏聩迷糊,这时候去捧一捧幼龙的臭脚,待到改朝换代之时再摆出个喜迎王师的态度,岂不又能再续一代荣华富贵? 可妃嫔这头,却只剩下如实质的铁链一般捆着双脚的拘束。天子一旦到了寿限,不论是伴君数十年的年长妃子,还是刚选进来鲜气勃勃如豆蔻花儿似的美人贵人,都得弃了宫中的锦衣玉食,只带着贴身的包裹被赶去太庙修行祈福,为下一代帝王的后宫佳丽腾出地界。 可悲的美丽雀鸟。绝少有人主动地飞进这宫城,她们不过是被装在笼子里,由父兄提拎着交到君主的手中,或是赏玩羽色,或是一展歌喉。满以为这一生已高出同类许多,最起码有的是仆婢跪在一旁侍奉着打理羽毛,可谁又能看透金笼仍罩在头顶,命运便从未更改?待到前任主人去了,新主子自是不爱残羹冷炙的,故又换了双手将她们拎出去,远远地打发干净。 皇宫内院尚有广厦三千,即便太妃们个个身高丈二又膀大腰圆也能容下,怎么会窘迫到要把人往外哄撵的地步呢?究其内情,无非是因昔年有些年轻美貌的雀鸟为自寻生计,尝与新帝勾缠,秽乱后宫,生下的孩儿都不知该叫兄弟还是叫爹,后世君王自觉也俱不是完人,唯恐妖姬寻了空隙祸乱声名,故索性绝了两方交际。 反正过苦日子的是她而非他,上位者才懒怠管些二道旧货的琐事呢。 如今女帝当政,虽仍是依着旧例将太妃驱于别院,却不大管太妃们的出行,只要不是往军机政要、东苑六宫君侍处走动,旁的地界皆尽予人观赏,就是想在上林苑里逛到半夜三更也无碍。因此太妃们的日子比起前代宽闲了许多。 琼太妃崔照正是沾了女帝的光,才得以常至掖庭关照旧日姐妹。 容珩听了太妃的话,默默摇首道:“珩已是贱奴,无缘得见天颜。” 琼太妃微微一笑,眉眼弯成柔和的弧度,温声道:“皇帝的性子,哀家还是晓得一些的。她么,一直还是那个执拗的小丫头,有时候爱同太傅置气……” 见容珩神色愈发沉郁下去,琼太妃也止了话头,又看向地上啼哭不止的丽婕妤。 “丽婕妤也是个可怜人。当年才失了孩儿没多久,神智一直不甚清醒,只因某次口出恶言触怒了先帝,就被无情发落至此。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陛下当年在此,怕是没少受她的折辱。可叹陛下心性豁达,至德至善,竟从未怪罪于她,哀家想着,成璧那孩子嘴上不说,心里大约也能明白丽婕妤的苦衷。” 琼太妃并不知晓成璧当年在赵元韫的安排下悄然离宫,掖庭里待着的是个影女替身,其实与李湄不过是几个月的浅薄缘分,过后登基便是埋首在政事里与各路贼头勾心斗角,哪还顾得上当年那点子女人间的倾轧? 且这丽婕妤毕竟是李家嫡女,即便落入掖庭也无人逼迫她洗衣做工,甚至还有不少婢子因着李家的权势时而帮衬着她。是她自己无法面对现实,只得躲进疯病的壳子里,时而张狂,时而畏怖,硬生生将自己迫成了最丑恶的模样。 琼太妃眼看着落魄如乞丐一般的李湄,渐渐眸中盈泪,用手绢在眼角轻轻摁了摁,“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为了孩子,纵是恶鬼也做得了。如今陛下朝纲稳健,李家又送了嫡子进宫,却怎么一直没人管我这妹妹的死活?李昀那孩子实在不像话……丽婕妤可是他的亲姑姑啊……” 她说得凄切,却未在容珩心中掀起一丝波澜。他似乎全无触动,只淡淡道:“太妃心慈,然一入掖庭,便如没入贱籍,若无皇上旨意,李家亦不可插手。人臣便是人臣,绝不能因亲眷乱了章法。” “太傅可知,李湄原与你姐姐是一辈人。” 琼太妃眼角细纹轻颤,哽咽着道:“她才不过三十二岁,瞧着竟比哀家这四十有七的还要衰朽。心病最耗心力,哀家估摸着,也就只剩下三五年的光景。同是侍奉过先帝的姐妹,她是犯了错,可上天已然予了她足够多的惩戒,哀家实在不忍……” “太妃找错了人。” 容珩眉眼不动,宛如木雕石刻一般平平开口道:“珩早非太傅,罪孽深重,不得君主信任,亦不可干政,皇上绝不会因容珩的几句言辞而改变心念。且珩亦不愿左右帝王决策。若琼太妃有意施恩于李氏,可往泠泉宫李侍君处递信阐明丽婕妤现今景况。丹樨宫愉卿圣宠正隆,人亦钻营,可为太妃分忧。” 这话不但直白,更兼绝情之至,简直与那宣政殿案头一板一眼的公文有的一拼。 琼太妃像是被人兜头盖了一把黄纸似的,面上惨然变色,尴尬了半晌,才从眉眼之中蕴出三分沉痛,颤着声道:“珩儿,你怎么能这么说……哀家是你的姨母啊……” “我的母亲,并不姓崔。” “珩儿!” “太妃唤我容珩便可。” 容珩面容沉静,眸光不偏不移。湛蓝天幕倒映在他眼瞳,又融成了远山脚下寂寥而静默的湖泊。 温情与堕落都只存在过几不可察的一霎。在他的身上,永远凝结着极深长的孤与寒,冰雪冷彻,亿万斯年。 琼太妃怔了怔,身形微晃,才跌走了半步便被婢女扶住。许久后,方缓过神来。 她抬手,缓缓整了整衣冠,而后恢复了惯常的端庄平静,轻启双唇:“珩儿长大了。姨母也能放心了。” 见容珩漠然不语,琼太妃悄然挣开婢子扶持的双手,扭身紧走两步凑近他身前,圆瞪着一双眼睛,极快速、极小声地道:“珩儿,你一向聪颖,怎会不知姨母今日的诉求?哀家旁的一概不要,只求皇帝开恩,让我女儿成岚从那凄风苦雨的宣城回来!你有成璧自幼十余年的孺慕,又有举世无双的才华,哪个能真正放得下你?姨母只求你为成岚屈尊降贵……不,只要你愿意放下身段,同陛下见上一面,成璧她一定会应了你的!” 这位长久茹素清修的佛菩萨,当其提及自己的生身女儿时,竟也陡然面目狰狞起来,化作罗刹座下恶鬼。 太妃说完,身子一哽一哽的,她往后瑟缩了几步,复又以帕拭去眼角泪水,“哀家老了。” “成岚不会阻了皇上的路的。” “珩儿……” 她断断续续地念叨了几句。可容珩始终缄默不语,她也没了主意,末了只得深深看他一眼,终于领着几个仆人黯然退去。 丽婕妤沉浸在自己的狭隘天地之中,仍是伏在当地哭个不住。 似她这般彻底迷了心魂的,兴许也真算得另一重悠闲境界了。 待太妃一行人去后,两个黑脸的精壮嬷嬷叉腰进来,先是瞥他一眼,而后使一杆皮鞭往李湄腰眼上狠狠捅了两下,“下贱东西,我看你是吃足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伤了王爷与陛下的爱宠!” 丽婕妤左奔右突地挣扎着,嘴里嘶吼道:“什么狗屁王爷,狗屎皇帝!赵姓三代五十年,不如弘农一个李!我李湄祖上代代显贵,何止四世三公,满朝文武皆有我李家姻亲,这天下屯田,还有三分姓李!哈哈哈哈……我才是公主!我才是女帝!” “放肆!放肆!你这疯子,当真是不想活了!好啊,嬷嬷我这就成全你!” 她被嬷嬷一对铁掌左右开弓连扇了数十下,脸颊肿胀,鲜血混着发丝粘在嘴角,却浑然不觉疼痛,反而痴痴地笑起来。 “你们都以为本宫疯了……本宫没有!方才来的那个是谁,不就是琼妃么?她可是个不争不抢的老好人,如今竟然也来看本宫的笑话!” “贱人,混说什么!” “琼妃崔照!崔家的庶女!”李湄往嬷嬷脸上大口大口地吐着唾沫,一边放声嗤笑道:“什么低贱出身,也敢和本宫称姐道妹。新野崔家连给我李家提鞋都不配!说是国公之尊,大胤栋梁,其实不过是崔家祖公在昭明帝打天下那阵站队站得早,曾给义军捐过几车自家不吃的下等米而已!” 嬷嬷哪里晓得这等贵人秘辛,不由听得一愣,待回神后又捏住她的皮肉拧了一整圈,举起鞭子将她狠狠抽了两个来回:“好个李家嫡女,怎么落到奴才的手上来了?你这条贱命,眼下还不如一只猫金贵!” “摔你一只猫又怎的!”李湄狞着眼,一面拍手一面怪笑,“本宫最讨厌赵成璧那小畜生。她养的贱种,本宫都得摔死!上次是当着她的面,血花四溅,哈哈哈,好看极了……赵成璧呢,她怎么不在,是不是又在勾引男人!你们给本宫把她找来!” 后头的话愈发不像样,连嬷嬷都有些听不下,便从衣兜里扯出个臭烘烘的湿布团儿往她口里一塞,而后将其打晕带走。 容珩一直默默地观望着这一切。 黑猫乌珀在外冶游了大半圈,终于慢慢悠悠踱着步子回了小院。 畜生的脑仁极小,除了吃、睡以外不大记仇,在这一点上倒有着远胜于人的豁达。 万物之灵长,亦是万物仇恨纠葛之集合。可人界爱恨从来都与小猫无干。 容珩蹲身下来,眼中波光清淡,落寞无垠。他抬手,将乌珀轻轻搂进怀里。 四五、凌云(第二卷启) 御前女官梁奴儿这次巡边闹得动静不小。因其一介女流,少不得借兵甲护身以壮胆气,故而足足磨蹭了两天的功夫,待到一千禁军整备完毕后才大张旗鼓地出了京。 女官的阵列一字成行,在官道上铺开架势,纵使狐假虎威,亦称得上浩浩荡荡,远远望去很能唬人。 举国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这支队伍的行进,目光有了聚焦,自然对犄角旮旯里零星几颗砂砾不甚上心。 时值夏初,官道两侧绿树成荫,树梢红云娇已谢,满目青葱意渐浓,片叶掩映处隐见青子悬枝,不喧闹,只簇成细细伶伶的一小串。野物清姿天然最巧,惹人爱怜。 马蹄飞掣,踏尽落花,溅起点点芳尘。正在此无人问津之际,一辆平平无奇的小车已卯足马力连赶了数日脚程,端看去向,正是边关重镇北庐。 车厢内,大胤皇帝赵成璧一袭素色襦裙,凛然跪坐于一方小桌之后,手肘虚悬,一笔一划地批阅着暗卫递来的紧要折子。 云舒坐在一旁整理着湘君司的文书,见成璧那处笔锋稍顿,便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跟前伺候笔墨。 往常出门,女帝总是带着椋鸟更多些。倒不是更亲近椋鸟,实在是鹧鸪为人稳便,处事也更有分寸,宫里大小事务竟是一个离不得她,操持得极妥帖。 椋鸟常在她二人之间打趣,道是“姑姑连皇后的分内事也一并做了,陛下便该十里红妆娶了姑姑”,直惹得成璧哭笑不得。 椋鸟虽驽钝些,在政事上头天分不高,到底年纪小,又是成璧的奶姊妹,只亲近可信这两项便远胜过旁人千倍。故而成璧也对其有些期许。 然而她这次离京远行,近侍婢女却一个未带,只携了云舒并一队暗卫轻装简从上阵,务求以最快的速度赶赴前线。 将椋鸟鹧鸪都留在宫里,一则掩人耳目,以免打草惊蛇,二则近来内务事多且杂,唯恐鹧鸪与梁奴儿二人力不从心,多个椋鸟也好随机应变,三则隐士司正值动荡之交,很需要椋鸟这位前任代司主来搭把手。 成璧从不是矫情的性子,纵使幼时曾娇生惯养,也早在掖庭的磋磨之中将毛病改了个干净,最起码能将自己一个人的日常起居打理周全。然临行之前两仆仍是依依惜别,鹧鸪拉着她的手诸多叮嘱,椋鸟也哭红了眼眶,因相随的还有云舒,她二人才勉强放了些心。 马车内,云舒手里正研着墨锭,忽闻成璧道:“湘君司的事,暂放一放吧。” 她的神情没多大变化,声线却冷峻非常。云舒心中一紧,小心端详着她面上动向,轻声道:“陛下,可是因为妾的家人……” “倒不是因为你。” 成璧紧攥御笔,抬手在砚台边缘润了润毛峰,“镜花三司,除却山鬼以外,暂不能用了。” “陛下是因隐士司莫统领的事?” 成璧点头,“大业方兴,朕的砝码太少,绝不能在一群不知何时就会叛了朕的人身上押注。” 在云舒面前,成璧毋庸讳言。 镜花三司是成璧的心血之作,骤然掺进一个奸细,就像是熬煮了好一锅香米八宝粥,本来外头就有一蓬虫鼠盯着瞧着,忽然往里掉进只绿头的苍蝇。 那苍蝇是用筷子急急忙忙叼了出去,可当家的再是珍惜米粮,这会子再往锅里细瞧,心里也不免疑疑鬼鬼,只见那薏仁也似蛆虫,红豆也似蜾蠃,再不敢咽进肚子里去了。 临楼王这一招乃是明谋,纵然晓得他存心挑唆使坏,却也免不了如鲠在喉。想来此人胸襟僻窄,有种睚眦必报的恶症,只因先前成璧策反秦徵羽,叫他吃了闷亏,他便一直怀恨在心,转头就发动了手下埋伏,给她来了个最直白不过的以牙还牙。 而云舒自嫁了卢卷后便心气消沉,直至成璧予她湘君司主一位后方有起复。因自觉此生姻缘无果,不免在三司事业之中寄托了近乎全部的热望,平素主理司中诸务,比之成璧还要更上心三分。 闻听此言,她心中顿感悒郁不忿,却无奈只得泄了胸中郁气,贝齿印在下唇面上,不自觉咬出一道深深的辙痕。 “云舒,朕知道,你将湘君司看得很重。” 成璧深深一叹,手指往她细白的腕子上一搭,而后轻轻圈拢住她。 “镜花三司,乃是朕登基以来一手缔造,耗费人力、钱银无数,朕视之,一如亲生骨血,何尝忍心弃置不用?如今朕暂缓三司建设,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敌手狡黠,朕不能正撄其锋,唯有徐徐图之,待到剔除二心之人后方可重整旗鼓。” 她握着云舒的手,眼眸澄澈,黑白分明,一字一顿郑重道:“云舒,你会理解朕的,对么?朕向你承诺,镜花三司绝不会沦为朕与恶徒竞斗的牺牲品。我辈女子,总有一日可以傲立于天日之下,光明正大地参议军政,乃至青史留名。” 云舒喉头一涩,竟随着她的言辞眼眶渐热,连忙偏过头去,手上却紧紧地回握住她,“陛下至德。前路艰险,妾愿与陛下同往,待有朝一日,与陛下携手共见天下归心!” 成璧卸下严肃,转而咧嘴笑了笑,小指在她掌心一搔,“云舒,你的心真大呀。从前在明英馆时你就是朕的伴读,朕总学着你的样子偷懒耍滑,只知你不通书墨,偏爱耍刀弄枪,想是你家学渊源如此。然巾帼之志亦可壮阔凌云,今日这话一摆出来,你爹爹和大哥怕也是比不过你了呢!” 成璧的五官样样出彩,组合在一起偏娇偏艳,因艳得有些过火,故而不大端庄。 她笑起来,才显出与她年龄相衬的稚嫩,眉眼的弧度灵快俏皮,像是月牙笼着虹晕,清泉掠过溪谷,在笑意流淌的一瞬间窥见了她二人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云舒神情温软下来,想了想,才轻声道:“幼时不知不解,如今看来,妾与父兄的心,应当是不同的。” “朕从不需要你去自证什么。朕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你的为人。云家的事,朕与你皆会用心用眼去认真查明,不会让忠臣蒙冤,亦不会再让歹人钻了空子。只是——” 她朱唇微弯,话锋一转,挑眉笑看着云舒,“你既已有了这样的凌云壮志,便不该再自称为妾。所谓‘妾’者,下女上辛,女字头上撂一把平头铲刀,实在不吉不雅,起先指的是罪女奴隶,而后又被男人拿来称呼无聘的傍妻偏房。用这个字做女子的谦称,总归有些不大好的引申义,一说出来,竟像是女人自己往自己头上戴脏帽子了。 男人的自谦,也有说愚、不才、鄙人的,可都是在聪明才智上头装出个谦让的姿态,内里还是独立于世的人,是撑家的大男子汉,是一干愚昧妾妇的主人,绝没有谁愿自谦为小倌儿、面首、奸夫的。如今我大胤女主临朝,朕虽属牝鸡司晨,好歹也得嚷得大声些,努力当好这一班岗把太阳给叫出来。你是朕的湘君司主,作为朕的左膀右臂,可万万不能拖朕的后腿呀?” 云舒闻言眸中顿亮。她本性里原是有着些跳脱的影子,这刻也不多扭捏,只冲着成璧一抱拳,痛快改口道:“微臣明白!” “这就对了。” 成璧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同她道:“你同卢卷那,一直僵着处着总不是个事。依朕看,还是早日朕写个条子,叫你们俩一拍两散,你也学那警世书院的吕夫子,来个自立女户,朕到时候再从宫里给你赐下些得用之人,料想卢家也不敢有话说,这样可好呢?” 【作者聒噪区】第二卷开始啦!新地图!新姐妹!新对手!新男友! 无奖竞猜:大家觉得云舒会同意女帝一拍两散的提议吗? 四六、错嫁 这话就迈得大了些,简直一步便好从墙里跨到墙外,也不顾脚底板要被墙根的铁蒺藜扎上多少窟窿眼儿。 在这事上云舒原没有多大指望,故而只淡淡回:“陛下有这心,微臣感激涕零。只是陛下大约还不知当初微臣嫁他的缘由。微臣以及云家尚有不少事端与卢卷解不开手,还请陛下稍待些时日。” “当初……不是因你那后母挑唆么?” “后母虽吹了枕头风,却不是拍板定夺的当家主人。”云舒垂下眼,无谓地笑笑。 “当年……陛下与慧娴贵妃被先帝发落,云家因与陛下走得最近,故也受了牵连。而微臣么……陛下也晓得,那时候的微臣脾气古怪,嚣张跋扈,先前已耽误了三年,在闺中早就名声扫地,眼看着年满十八,连上门相看的人家都没有了。” 成璧心觉这话不大中听,柳眉一竖接口道:“十八又怎么了,朕如今就是十八,分明正当时。难道女人都是鱼脍,只有十五六岁的才能入口,稍大些便全腥臭了不成?” 这“鱼脍”一说倒是新奇,引得云舒掩唇偷笑,复又敛了眉目道:“男人其实是不挑的,不论多大年纪的鱼脍都有人愿尝尝滋味,鲜的、嫩的、熟的、腥的各有所好,有时,甚至别人碗里偷来的腌鱼板儿还更有味些。反正只是纾解肉欲,用过三两回就可抛却不提了。只是在正头娘子这处,男人又是极挑剔的,要端庄,要能干,要贤惠不妒,要拿得出手,还要与同侪家中娇妻比较。 年龄大的姑娘,其隐含的寓意便是在头道拣选里被人挑剩了下来。要么是面目可憎,要么是身上有什么隐疾,要么是犯了淫奔之戒,又或是手敞,爱摆阔,眼高于顶,叛逆犯倔……总之都不是当门立户的贤妻之相。这样的姑娘可就没法给少爷做正妻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往老男人的续弦、侧室那头凑合。 有些阔绰的娘家,其实私心里很愿意养姑娘一辈子,然到了年纪,街坊四邻议论风起,再是宽厚的人也留不住了,到了多是随意寻一户人家打发出去。往后三年五载要真过得不好,再派一辆小车走小门掩着头脸接回来。 明明不见得是自家女儿犯错,可做丈人的天生气焰就矮了半截,自觉老姑娘本身就极不体面,竟让新姑爷受足了委屈——一个女婿算半个儿,儿子么,自然是内人;女儿嫁出去,却全然是外人了。人的胳膊肘定然都是向里拐的。” 成璧瞳孔震颤。 她自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皇室威严凌驾于男女之别,只有她挑拣旁人的份,竟还从未听人剖析过这些最平实不过的、日日都在上演的俗事。 云舒神色淡静,在她面上寻不着一丝怨怼的痕迹,红唇倾吐间将过往尘烟娓娓道来。 “我这场糊涂姻缘,是我爹亲自拿的主意。当年我两位兄长身死邯沟,又连上陛下那事,云家隐隐式微。父亲与长兄勉力支撑,却仍处处碰壁,眼看着连军中的位置都要丢了。 二娘向爹进了谗言,实则也算不得谗言,只是让他在朝中谋一户帮手,又道她娘家亲戚卢卷妻子病逝,近日正有心觅一位续弦。那卢卷年纪虽与我爹差不离,却在吏部为官,手中有我爹当时需要的权力,其家中又是门阀卢氏的一支嫡脉,他要觅续弦,自然多的是好人家的年轻姑娘往上攀附。 且依二娘的说法,卢卷毕竟是她娘家熟人,知根知底的,也没有嫖妓养小的弊病,是个最正派不过的老好人。女儿嫁过去,只有享福,绝没有吃苦头的。爹爹是个粗人,只听了这些便再无疑虑,径直越过我的意见连夜赶至卢府商议婚事,急迫得像是发卖猪肉。再过一日,两家换了庚帖,这事便就此定下,再也无从转圜。 成亲那日,爹爹深知我性子骜烈,是宁死也不愿上那花轿,故而药昏了我后,又用铁链将我手足捆住,使了军营里的狠厉手法将我五花大绑,连口中也塞上了布条,唯恐我在轿子里咬舌自尽,让卢家迎回去一具死尸。” 说到这,云舒眸色微黯,婉约笑意里含了些讽,“父亲是撑天拄地的大将军,南征北战数十年功绩斐然,震慑宵小无数。正因如此,他渐渐居功自傲起来,竟做起了想当然的大男子。平素只认自己那一套道理,已然听不得旁人分辩。我的话语和挣扎,在他眼里全是不懂事的孩子气,是顶撞二娘、危害家里,自然也让他费心。 我在卢府几次自尽,连卢卷都被吓怕了,有次甚至发狠遣了辆车要送我回家。可当我敲开最熟稔不过的家门,却只见着爹爹横眉竖目立在厅堂里,手里握着棍棒,直直地往我脊梁上抽。我最亲的人,偏要赶我回那吃人骨头的无底洞。 二娘立在一旁,一双手从未拎过刀剑,洁白柔润,连个茧子也没有,彼时正软绵绵地拍在爹的胸脯上,给他老人家缓缓顺着气,一边还温温柔柔地道:‘小舒,你要体谅你爹爹和你夫君的不易。男人撑家总是难的,咱们做女人的多顺着些,日子也就好过了。怎能不回去呢?亲家不成,反坐了仇便不好了。’ 这就是最温婉顺从的好女人!要让我那早死的亲老娘听了,估计隔夜饭都能怄得吐出来!” 云舒最后一句说得有些粗鄙,她近乎是嘶哑着嗓子喊出来的。 待说完后,她两手放在心口,一边喘气,一边连连拍着,面上一派畅快,隐隐还有些回味之意,末了终于开怀大笑道:“微臣何其有幸得遇圣主!有陛下为吾之君王,为吾辈女流当先引路,则后世姊妹,再不会重蹈吾之覆辙!” 成璧听罢默了许久,终于启唇:“你那二娘不是个好的。云将军本性鲁直,一经挑唆竟也坏了。可要朕……” 云舒闭了闭眼摇首道:“微臣并不多恨她了。谁会去耗费心力恨一个蠢人?且她也是女子,有那样邪毒低劣的想法,和男人千百年的规训脱不了干系。她这一辈子也就是只能在宅门里打转,要么,就是再给她儿子谋划云家那点不入眼的家产。她觉得她是胜者,那她就是,微臣不会在这条道上与她争。” “那你却是走了别的道?”成璧也听得笑了。 “是,陛下。” 云舒凤目翕张,平复了半晌,方安安稳稳地迎上成璧的视线。 她仍旧面上带笑,那笑意却不再柔婉,反而多出了许多锐利的成分。某种自信混杂着野望,让她单薄的身躯陡然喷薄出一轮耀目华光。 “微臣走的,是男人不敢让女人走的这条道。微臣将来要做的,是陛下朝中第一重臣,什么吏部左侍郎,日后只会被微臣踩在脚下。微臣不仅会是湘君司主,更要做吏部尚书,要做六部魁首,乃至做到一人之下的尚书仆射!” “说得好!说得好!这才是我赵成璧的伴读娘子!” 成璧击节赞叹,旋即将她的手一拍,“有此大志,封王拜相已非虚话!朕等着你站到朕身前来的一天!” 她两个一番畅想,襟怀开阔,大女子矢志报国,一时间只觉天大地大,无事不可为。然未来再美好,眼前仍有许多苟且。 譬如卢卷这一处,个皴面黄牙的糟老头子,连赵成璧也不大想忍,是以提议道:“朕还是给你写道圣旨,让你早些和离罢。就是有纠葛也没什么,朕保着你便是。至于云家,多少要伤筋动骨,不过往年吃进去多少就得吐出去多少,朕最是公允,绝不会借机多占了你的。” 云舒笑回:“陛下这是什么话?云舒又不是不知事的人,岂能蜗居在陛下荫护之下苟且偷安?微臣眼下不和离,其实还有些别的考量,需得寻一个时机才好了事。况且,纵然您已是帝王,强夺人妻亦是奇耻大辱。莫说卢家必定联合御史台参您,其他世家亦要栗栗危惧,害怕您一纸诏书将他们笼里的鸟儿都放出去呢!” “就是没你这事,参朕的帖子还少么?西洲将将兵败,朕宣政殿案头呈上来的就尽是些主和派的屁话了。暗卫知道朕不大爱看,可正经报奏里也不免裹了几本来,你瞧。” 成璧在小几上随手翻捡一本,摊开,将眼儿凑上跟前确认片刻,随即道:“正在这儿了。御史台的笔吏写的倒是一手好字,字字句句都在骂朕罔顾天意、妇人无知、穷兵黩武!从前战事顺遂的时候这些话还鲜见,如今倒是如雨后春笋,一夜之间四处冒头。可笑至极。” 云舒谨慎地接过奏折,垂眼略看了看。 这是侍御史邹亮批评出兵的奏折,其实内核还是些老调重弹,然其用墨老道,一落笔便成就了才气满溢的一篇骈赋,气势雄浑直如排山倒海,言辞华美而犀利,却又不失之空洞无物,竟将个主和的屁话写出了三分新意。 真真是笔如钢刀,对着个十来岁的姑娘横劈竖砍,连云舒这样的局外人也不免观之沮丧。 然成璧许是虱子多了不咬,登基半年以来骂她的折子多如牛毛,只要不是她推行弊政真害了百姓,就是债再多也不压身,故而俏丽的小脸上仍旧安之若素。 “骂你的,其实还有那么四五分是想让你向好,虽然那‘好’不过是他个人定义而已。一个皇帝做到头若是连骂声也没有,展眼望去,尽是些歌舞升平、歌功颂德,那便是骂的人都心灰意懒,只剩下贼寇、歹徒和看热闹的了。” “陛下果真通透!微臣叹服!” 成璧将那奏折往犄角旮旯里随手一甩,笑道:“少来吹捧。你与朕从小在一处,是明白朕的,朕既选定你为可用之人,便不怕为你担责挨骂。卢卷那边,你真的不求?” 云舒摇首:“不求。” “那就说好了,这段亲事存续期间,朕不再管你的闲事。可你也别委屈了自己,该闹则闹。卢家那老虔婆现在还要你天天请安立规矩么?” “嘴长在人家身上,微臣又不好卸了她去。规不规矩的都由着她说,反正微臣从来不是个听话的好媳妇。卢卷心向老娘,总要全他的孝道,可这种道义要挟却与微臣没有半点相干。” 说到这,云舒微一抿嘴,“这些琐事,微臣从前倒还不觉什么,如今竟愈发忍不下了,想是被陛下的壮烈豪气所感,这颗心已不在内宅方寸之间。” 成璧点头认可,笑颜粲然:“是呀,闺房之外天高地阔。眼下那两个老的已都不如你,你若还冲他们服软,朕倒要瞧不起你了!” 云舒忽地一挤眼,有意促狭道:“微臣可是渐渐地走出来了。然陛下早已是方外之人,怎么还常爱向某人服软?” 四七、搭戏 这话若不是云舒,恐怕也无人敢提。 雌龙虽幼,身有逆鳞,抚之即痛,这是京城里人尽皆知的一桩秘闻。 成璧的笑意慢慢凝住了,那笑并没有僵在脸上,却像是一页画,眨眼就撕下来换了幅新的。 “云舒,你是说容珩?”她漠漠然启唇低语。 云舒自幼与她同吃同住,多少晓得她真生气了是个什么光景,此时虽貌似冷冽,火候还不足,故而思量片刻,认真道:“陛下,微臣不信您到了今时今日还会沉迷美色,也不信您不明白宠信一个逆臣之子的后果。” 她一说完,便屏息凝气,眼儿也微微闭上了,似是做足了准备迎接雷霆震怒。岂料女帝压根没多大反应,只是又抓起那杆玉管錾金的御笔往砚池里蘸了蘸,好似无意识地要给自己找些事做。 “云舒。” “陛下,微臣在。” “你觉得,朕爱容珩么?” “……”云舒犹疑半晌,终究没有作答。 “那朕再换句话说,你觉得朕宠容珩,与宠沉贵卿、静悯君,乃至后宫其余人众有区别么?” 云舒立时点头道:“有。” “有什么区别?” “亲疏之别。容珩与陛下,毕竟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若不是贵妃当年……如今您早该嫁与他为妻了。沉贵卿与静悯君要差他一筹,其余人众又更差沉秦二人几层,打从心里更隔得远了。” “你看得很透。所以在你眼里,朕对容珩的心即便不是爱,也是高人一等的看重。朕的执念是他,且离不得他,对不对?” 云舒不知该不该应,却见成璧轻轻搁笔,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再抬眼时,眸光清澈,再无一丝为爱欲沉沦不醒的缠绵。 “这样朕便放心了。” 她朱唇勾起,宛如噙着一轮妩媚的上弦月,然月儿有时也可化作噬心的弯刀。 “有人想要唱一场大戏,朕先起个头,把场子给他搭好。” “陛下的意思是……” “朕有一计,早在容家覆灭之日便已暗自伏下。在此计中,朕必须让所有人看到朕对容珩的爱,且对此深信不疑。” 她顿了顿,又道:“这个所有人里,包括容珩,也包括朕自己。” 云舒讶异地睁大了眼。 正在此刻,马车忽突兀地停在当地。成璧心急赶路,皱眉掀开车厢门帘,立时便有一小厮打扮的暗卫扭头拱手恭敬回道:“陛……大人,官道被阻,眼下不能前行,属下恭请您与云夫人歇息片刻。” 成璧举目远望,只见官道前方分岔,如丫字横斜,左上路通往北庐、怀朔,右路则通往通义、龙游、昌邑、姚城、宣城等地。一辆辆驼货马车自西向东绵延而去,目力所及几无止尽。 云舒也钻出车厢,倒吸了口凉气惊叹道:“这是谁家上货?好大手笔。” 那货车板面之上盖着厚厚的油毡布,单从轮廓来看个个填塞充实,也不知装了些什么宝贝。 这家巨贾倒是戏多,货物遮遮掩掩生怕露白,可在排场上头,却又奢遮得不惶山贼惦记了。 “是龙游陈家。”成璧看罢多时,心中已有定数,“朕眼力不济,云舒,你再帮朕确认下车身上的族印,可是一条剑脊乌梢蛇?” 云舒眯眼细细观望了半日,点头道:“正是。好吓人的印徽,别家皇商都是用的自家字号,再不然也是牡丹、祥云一类吉祥纹样,单他家如此特别。” “蛇是小龙,陈家发迹于龙游县,寓意倒也合得上来。且他家祖上有个‘黑风驱祟’的灵验药方,方中君药便是乌梢蛇。拿它做族印,也算是老人对子孙不可忘本的祝愿。” 才说到这儿,打她一行人身后又滴溜溜跟上来几辆马车,车夫吁了一声,一队人便在她左近停下了。 成 璧转眸看去,只见这列车队亦是商贾人家,驼货的、驼人的俱是大胤鲜见的高骏胡马,价值不菲。然其车板之上只象征性地捆了几包零散货物,与眼前陈家的汤汤盛势一比,俨然稀落得紧,由此见得二者财力绝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车队的主人似是坐在打头一辆精致些的马车里,见成璧一行人停驻在此,他竟也遣着手下一同往近前凑合。 暗卫忙小声问询:“大人,可要将其驱离?” 女帝略一迟疑,只这个功夫,那当先一辆马车已辘辘行至眼前。暗卫神情凝肃,两手已按上腰间剑柄,口中呼喝道:“尔等作甚!” 对面车厢门扉一启,一个圆嘟嘟的肉球滚了出来,待其艰难履上地面后方能分辩手脚,只是那手脚也圆胖得看不出正形了。 这人面白无须,赤发黄瞳,很守本分地站在原地,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话赔笑道:“这位过路客官,我家小主子突发急症,想……想问客官借些热水化了药来吃。” 成璧偏过头微一努嘴,便有一暗卫自厢中端了壶热茶出来,满含着戒备交到对方手里:“拿好!不必还了!” 胖奴才自是千恩万谢,嘴里叽里咕噜一大串听不懂的胡语,成璧眉目一沉,同云舒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目中寻着某种默契的肯定。 西洲。 前头还有百十辆货车阻着官道,急也急不来,成璧索性抱臂靠在车厢壁上静静候着,且看这队“商贾”的小主子还要作什么妖。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那胖奴才又从车厢里钻了出来,这回更是喜笑颜开,直冲着成璧一行人连连点头哈腰:“小主子好多了!请客官到我们这头来坐坐,主子想亲自感谢客官!” “陛下,不可!”云舒急忙以唇语向成璧示意。 赵成璧背着手轻轻一笑,随即毫不扭捏地拎起襦裙下摆,大踏步往对面的马车走去。 云舒惊得满手是汗,连忙示意暗卫跟上护卫。 成璧像是憋着股气,三下两下直冲上来,只一抬手便将车帘掀开,自己兜头没了进去。 这辆车马的窗帷、门帘都是特别打制,布料又密又厚,不透天光,才一进来,视线便陡然一暗。 待适应后,成璧四下打量片刻,忽地被车厢角落一个纤瘦的身影摄住心神。 那是个戴着面纱的少年。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枚龙眼大的夜明珠,见她目光移来,便缓缓抬起双臂,似在向她恭然奉送掌心瑰宝。 成璧与他对峙了一阵。那少年先是默默候着,而后微一偏头,似有些不解。 他的面纱上也坠了些米粒大的宝珠,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摇晃着,碰撞着,沙沙轻响清脆悦耳。 “车厢里太暗。我要掀帘子,成么?” 少年点了点头。她虽无法窥见他的神情,可却有种奇异的感知,他应当是在微笑。 唇瓣是弯弯的,眼睛也是弯弯的,极无害的模样。 成璧撇嘴低嗤,随即将侧边窗帘一把拉开。 明暖日光斜斜映入他二人眼中。少年闭了眼,手臂平举,想要荫去日光的灼烫,却被成璧扼住腕子,“摘下你的面纱。” 他愣了愣,却没有立即动作,纤绵浓密的眼睫之上点点流光漾溢,眼尾勾起一抹写意的弧度,如曳了一湾濯水的星。 “我知道你听得懂。别让我再重复第二遍。” 少年略一犹豫,终于指尖微动,自耳后取下面纱的玉质搭扣。 纱巾滑落,成璧接住了那缕似有还无的半透云霭,而后将之悄然攥入掌心。 四八、明珠 少年真容再无遮挡。 他睁开眼的一瞬间,赵成璧愣怔中呼吸微窒,脑海中隐隐约约地浮上两个不太搭调的词来。 仙姿佚貌,玉秀韶容。 他有一对浅而润的靛青眸子,待其缓缓地转过来,正迎上日光,便化作透水的玉色,如在塞上莽莽黄沙之中穿行千里,蓦然觅得一眼海子甘泉。 是那种自高山草甸之间引下来的,含盐的冰碛湖泊,深邃,柔和,且神圣。它的美与周遭环境几乎是格格不入的,不可饮马,只可静静驻足观赏。 成璧身为天子,后宫之中俊彦繁多,真可谓是珠围翠绕,各有千秋。且不提故去的静悯君的白鹤清姿,单说玉棠宫的沉贵卿,其美貌已然算是国色,虽气度稍有不及,五官之清绝冶艳却比容珩还要更盛半分。 云舒先前说她贪慕美色,可若真如此,她最贪的那个也该改做沉宴才是。由此可见成璧并不是个权以姿容高下排席列位的贪色之徒。 然今日一见着这个少年,她竟有种奇异的失语和失措之感,心口像是被带尖的羊角铜锤猛烈击中,一时浑忘了眨眼。 沉宴虽美,却还是红尘中人的美。稀世美貌见之难忘,且总能令她生出或侵占或掠夺的碰触之欲,他二人的缠绵也总是最激烈的。可对着面前这人,她竟没有什么亵渎的旖旎心思,全然是种远隔山海的朦胧欣赏了。 久旱之人常在绝境之中萌生出幻觉,这样的盛景,倒更似是极东之地的海市蜃楼,不可预知何时就将烟消云散。 她就这么对着他的眼睛静静地看了半晌,出神以后再回了神,又凭空生出一种虚无缥缈的惆怅。 只不多时,她便恢复常态,悄然移开视线眨了眨眼,而后抬手将那面纱递了回去。 这一回的态度倒是隐约柔和了些许,再不像一开始那样夹枪带棒的了。 “还是带着吧,你这张脸,竟比女子还要麻烦。” 言罢又心里自道:这面纱只能挡挡口鼻,又遮不住眼睛。单这么双眼拎出来就是一大利器,不费兵戈却足以覆兵杀将。她可得当心这家伙往她身上使美人计呢! 少年没有去接,只是轻轻弯起唇角,“你不嫌弃就好。” 这是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成璧先见的是那胖仆从,因其汉话不济,故原以为这少年也不过在伯仲之间。可这时候再一听他说话,嗓音清润自不必提,语句更是流利通顺,丝毫不沾西北的粗鄙口音。 她有些讶异,想了想,又问:“方才我那样对你,你不生气?” “生什么气?” 他身上总沁着股神清骨秀的少年气,端看面容,大约没过十八,纵使再机灵再通透心里也还没熬练出多大成算。那种这个年纪独有的鲜明和澄澈,一眼就足以望到底。 “我自幼带病,方才正难受得紧,还是索布特问娘子借了热水化药才熬过一劫。陌路之人乞求相助已算唐突,而我急于向娘子道谢,却因遮盖面容又犯了忌讳。都是我做得不够好,故而,娘子恼我是应当的。” 这句更长得很了,字里行间全是标标准准的官话雅音。成璧听罢多时,忽然眉头一皱,把个眼睛瞪得圆圆的,“你管我叫什么?” 少年两手安安稳稳地平放在膝上,笑眯眯地乖巧应声:“娘子。” 成璧被他这俩字一噎,正似是嗓子眼里糊上一层腻腻的生油,连忙叱他:“你胡说什么!” 他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见她神情古怪,便又笑了。 “我的汉话说得不好,特别在称谓上头,时常混淆不明,若有冒犯,还请娘子多担待。” 这小子倒像是装傻占她便宜来了。世人之谓女子,成婚之前多称小姐、姑娘,对已婚的妇人确有称娘子的,可那娘子前头还得冠姓,哪有他这样直愣愣地扔出这两字来的? 成璧只道他是个登徒浪子,人虽不大,脸皮倒厚实得很。纵使他形容再灵俊,这会子也俨然浊臭了三分,一时只拉着脸冷冷道:“不许这么叫。” “那该怎么叫?” 看成璧不答,他又用两手撑着身下车厢坐垫,往前轻挪了些,笑吟吟地道:“不敢请教娘子贵姓芳名?” “……我姓梁。” 成璧面色微沉,便似是平湖之上又覆了层尖峭的薄冰。见他仍候着她的下文,她便接续道:“吾名,梁奴儿。” 成璧这几个字说得又缓又轻,双目一瞬不瞬直直地胶在他身上,是有意看他如何反应。 她为帝半载,在此之前又师从于临楼王,在恶人谷邪魔的枕榻旁好好锤炼了一番眼力与心术,自信寻常歹徒在她眼下绝难遁形。 若他真如她所想,是个打西洲混进来摸鱼的小贼,那么他必当对女帝麾下人事调动有些关注。眼下御前女官巡边之行举国瞩目,梁奴儿这三个字,比之新科状元还要显达几分。这时候骤闻此名,不论他是客商还是贼子,心里多少要翻上一番的。 成璧只等这人露出破绽,自己便好顺势吩咐手下暗卫制住这一行人,岂料那少年竟不闪不避,睁着双漂亮的眼睛轻声问道:“这是真名,还是化名?” 成璧眸色一寒,又闻他道:“娘子这名字,没有旁的寓意?” “你想要‘梁奴儿’有什么寓意?”她冷笑回。 少年立时垂下眼帘,两手轻攥了攥膝上衣料,模样分外乖觉。 “我只是觉得……依娘子的人品、气度,绝不像旁人的奴。” 成璧原想着用女官之名诈他,谁知这傻小子竟还真同她说文解字起来了。 这一句她不知如何作答,柳眉微蹙间隐有一缕明光划过脑海,可紧接着,那道明光又没入了无尽的荒芜之中,再抓不着一毫蛛丝马迹。 正犹疑着,便见那少年又将夜明珠举来,转了话题道:“娘子救我性命,我以明珠相投,还望娘子莫要嫌弃。” “一壶水而已。我救了你什么?”她可不信,他这商队里连饮水这样最基本的物资也不备。 “我知娘子身份贵重,对外域之人自然多有防备。”他樱红的唇微微一弯,立时便浮上一抹极尽天真的明媚。 “行路当中,凉水确是人人都有的,可热水却难得了。我这病,平日里用凉水化药也使得,只是今日起势得疾,全靠娘子这壶热茶抢了天机。” 他双手捧着夜明珠,小臂颀秀如竹,肤色栀白而润透,隐隐地可以瞧见肌肤之下纵横交错的青紫脉络。指骨一移,则牵引着腕脉轻轻滑动。 那腕子就平放在她眼下,她几乎是可以用目力去数清他的心跳的,也由此才得以辨明,这到底是个活人,不是尊玉雕的美人像。 好个奸诈的小贼,时时处处不忘用美色勾人! 成璧猛然醒神,艰难地迫着自己移开视线,又往少年手心里看去。 他手中那枚夜明珠确是上品,比内廷御贡里寻常的成色还稍好些,可这时候天光大亮,直衬得那珠子玄光内敛,如罩云雾,自然也就显不出好坏来了。 成璧身为帝尊,见惯浮华,自不会贪他一个胡人小贼的便宜,故而袖手不接,“我不需此物。” “明珠虽贵重,却有实价,娘子的大德仁心却无以衡量。若娘子不收,我……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了……” “你就这么想要我收这珠子?” 少年点头,过后又歪歪脑袋疑惑道:“娘子不收,可是想我顺路端茶倒水,侍奉左右?” 他自个琢磨了一阵,忽微红了脸,小脑袋期期艾艾地扬起来,喜道:“若是给娘子搭伴做活,我……我自是愿意……” 成璧给他噎得无语了半晌,才道:“像你这样的,家里竟放心让你独自跑商……没给人牙子发卖了都算是祖宗保佑。” 他只顾抿着嘴笑。 红入桃腮,绿染芳鬓,春生眉黛。好一似青葱年少足风流,纵无杏花吹满头,只消一眼,便赏尽春去归来否。 如斯美景当前,除非圣人与瞎子,谁能真正做到心如古井,水波不兴? 只可惜,成璧在掖庭熬度那一年里时常感伤恸哭,加之每每食不果腹,就算后头在王府里被人精心地豢养了一段时日,眼睛也已不大好了。 这刻望着他的俏脸,她唇角隐隐勾起,美眸之中隐了丝异芒,忽地出手将那珠子抢到掌中看了看,“倒是个顶漂亮的玩意儿,和你一样。” “娘子,唔……” 少年双眸大睁,原是成璧已将那枚明珠径直塞进了他口中! 四九、阿蛮 玉指噙着冰凉的明珠,在温热的唇齿之间轻缓摩擦,游移,指尖比珠子更深入地探索了他的口腔内壁。 晶莹的口涎顺着唇缝滑落,沾染上她的指节,她似浑然不觉,仍是隐秘而暧昧地撩拨着。 “嗯……” 少年光润肌肤之上渗出一层娇红,一对星眸含清露,两靥白玉抹新妆,凝眸看她之时泪珠儿将落未落,真像是个挨了恶霸欺负的可怜小娘子。 成璧淡淡乜他一眼,终于撤手,取了小几上未用完的半壶茶来,将那明珠与自个的手指好好浣洗了一番。 她不说话,他也沉默,两手撑着厢板坐在那儿,神情怔怔的,还有些委屈的模样。 眼睛时不时地往她身上飘忽那么一下,又急急忙忙地收了回来。 少顷,还是他先眨着眼小声开口:“方才……” “哦,吓着你了?”成璧面上一派正经,冠冕堂皇道:“我怕这珠子上头涂了毒,寻思用你这张嘴验一验。毕竟你不会说话,空长了嘴巴也是浪费。” “我……” 他神色羞恼,慌忙抬起手背拭去唇角清液,饶是如此还不忘为自己声辩:“……我没有用毒,娘子……官人已经验过,疑心尽可消了吧?” 他竟在意的只是这个。说起来,这小子脑瓜子倒也转得快,一下就晓得换了称呼,可这‘官人’一说又是从哪头论起的? 激怒不成,这招便就此作罢。成璧无谓地笑笑,又转了话头道:“你的汉话流利,想来家里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你叫什么?” 他轻揉着嘴角被她撑出的红印,低低道:“夷人贱名,恐污了尊耳。” “怎么,我都将我的名字告诉你了,你却还藏着掖着,”成璧伸指戳他的脸,“你不是贼人,谁是贼人?” “……那西洲人的名姓,我自己都不喜欢。幼时母亲怕我体弱多病,不好养活,曾将我寄养于外道人家,因而得了个寄名,叫阿蛮。” 他抬起眼,眸中神色忽地认真起来,“只是,若你要唤我这个名儿,我也需得唤你娘子才行。” 成璧愕然失笑,“非亲非故的,唤你小名作甚?” “因为……我想唤你娘子。” 笑话,朕乃九五之尊,岂是能任你肖想的? 成璧心内冷嗤,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撇开眼挑了下车窗处厚厚的帘幕,又问他:“你得的是什么病?晌晴白日的,为何要藏头盖脸呢?” 阿蛮捉起袖口,将两只臂膀往窗口漏下的那片光中凑去。 说也奇怪,只一眨眼的功夫,方才还白净得无一毫瑕疵的手臂便满布红疹,一片片、一簇簇地往上延伸而去,痕迹渐渐没入衣袖之中。 再不多时,就连领口处那段脖颈也浸了红。 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某种艳花的孢子恣意寄生着、烧灼着。妃色瓣子覆满半身,状貌奇诡而糜丽,竟然不曾削减他半分风姿,反而映得他艳比芍药,烈烈国香。 成璧被这密密麻麻的红斑骇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自己喉咙处也隐隐发痒,连忙在他肩膀上推了下,“这是个什么怪病,还敢晒太阳?快收回去。” “娘子觉得恶心么?”阿蛮语声沉静,眸光却微微黯淡。 “多少有一点儿。” 若是对着皇叔,她倒还需斟酌着说话,就算是瞧见了什么腌臜模样也得胡吹乱捧一气。所幸那人一贯分外争强要脸,在她面前从未丢了男儿颜面,饶是她一副好口才也无处施展。 可如今在她面前的,只是个不熟识的小贼,她没得顾忌,自然是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了。 阿蛮听罢默了会,独个将衣袖挽好,安安静静地坐了回去。 成璧在他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更觉此人城府甚重,乃是阴险毒辣之辈,不由得益发小心谨慎起来。 “方才不是吃了药,怎么还是这般模样?” “这疹子就是吃了药才发出来的。”阿蛮轻声说着,“至于为何吃药……自然是因还有别的病。” 成璧点头,“那你,倒也可怜。” 阿蛮垂眸不语。 成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小几上正摆着个漆木的水碗,碗边散落着半枚腊封丸药。那药色泽棕褐,上头还有新掰开的痕迹。她默思片刻,随即伸指将那药丸摄入掌中。 “娘子若还有疑虑,大可以把这药拿去验看。只是药丸外头的封皮,娘子拿去也无用,不如交还与我?” 他神情澄澈,倒是没什么藏私之意,闷气也只生了一小会的功夫,自个便缓过劲了。成璧听得不解,便问:“要这蜡皮子来作甚?” 阿蛮从怀中掏出些攒了许久的腊壳儿,有些难为情地道:“大胤境内物阜民丰,域外却荒僻苦寒。在我家里,这些都是极贵重的物资。” “这倒奇了。你这小贼,明珠随手就予了旁人作礼,怎么把些破烂收作宝贝?” “夜明珠乃天地造化所蕴,谁找着就是谁的,原不费什么功夫。我家后山有座矿脉,这样的成色,偶尔也能捡着三两个。” 他将手里的蜡衣团成长条,又从自己衣衫上揪了截棉线,一面不紧不慢地做着,一面道:“娘子是贵人,家中想必自有供奉,应当不晓得这蜡衣要靠人力与智慧,历经养虫、收剥、制蜡三步方能成型。寻常的物件,凝结着中原人千百年的辛勤历史,像我们这些外域之人即便眼下就开始学习造物,也只能学着点皮毛,个中神韵,没有三五十年着实学不来呢。” 这话说得倒是深有见地。 成璧定睛看去,只见阿蛮手中那物已经现出雏形,细细长长的一节,上头斑驳的纹路已被手心热度捂得熨平了,当中还嵌了根燃线,原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蜡烛。 五十、私盐 这等修旧利废的手段,连她也从未耳闻。 阿蛮先前说大胤境内人富物穰,可蜡烛在民间也算是罕物,唯有巨贾和贵胄之家方能遂心施用,常见的还是灯草、松枝、篾片一类加些菜油。 这些玩意虽便宜易得,可燃烧时烟熏秽气极重,落了灯花又易损坏书本。穷苦书生常可见有凿壁偷光、囊萤映雪的,典故都是好典故,可真照这么做来,书未必读成,眼睛倒要先熬坏了。 成璧有意改善科举取士的现状,因得了吕雩指点,眼光便不再拘于制度本身,打从各项民用上头更上了心。今日看这阿蛮贤惠手巧,心里倒是有了些计较:若是让药铺商行自成循环,在市面上回收那些散碎腊壳儿,再重新融了铸成蜡烛,岂不是大有裨益? 寻常丸药外封的白蜡里头掺了不少杂质,点起来必定呛人,大约还能再压一压价。且读书讲究的是穷且益坚,入了夜能有得映看就不错了,书生们必定如获至宝,哪儿还敢挑三拣四? 赵成璧心中微动,看他的眼神缓和了不少。 小子伶俐,虽其腹内还不知怀藏着多少鬼胎,可就是这样聪慧又俊俏的人儿,偶尔倒也恰巧真能合上她的眼缘。 “懂的不少。你平常做什么生意?” 阿蛮笑答:“我带娘子瞧瞧就是了。” 他从车板夹层里取了个幂篱往头上一扣,随即携了她的手往外走,莫名的驾轻就熟。 成璧一时不察,竟险些被他带了个趔趄,低眸时恰见阿蛮将指尖轻轻搭在她手心里。 他的手指纤润而温热,比她大上许多,虚虚地包拢着她。见她险些摔了,他便连忙收紧手掌,将她拉进怀里。 “对不起,娘子……” 他又睁着那双瑰丽的眼儿将她望着,水光潋滟,晴色空濛,像是歉疚,又像是在眉目传情。 少年风致,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成璧心尖微麻,忙撇开他独个钻出马车。她背转过身的那一刻,阿蛮敛下眉目轻轻笑了笑,抬手落于鼻间,似在轻嗅指间温香。 才刚出了马车,便见外头一片纷乱。这胡人商队里除却小主子阿蛮,余下的一个胖仆从、两名镖师、几名脚力都被女帝麾下暗卫捉出来摁在了地上。 暗卫首领应恒松拔剑抵在胖仆从索布特颈间,冷声呼喝道:“老实点!” 索布特圆胖的一张脸吓变了形,勉强从眼缝里挤出几滴泪来,两手合捏在胸前,嘴里嘟嘟哝哝的,似是在祈求胡天大神庇佑。 那镖师走南闯北十几年,自恃见识不凡手脚利落,却哪里遇上过这么一伙豪强人物? 这会子被暗卫两下制住手脚,是眼也黑了,脸也白了,两腿在剑光之下直打颤,嘴里讷讷道:“大官人饶命!小的和弟兄两个只是收钱护镖,可真没做什么坏事啊!” 女帝迤然而出,走到众人跟前挥了下手,暗卫便撤下兵器。剑未还鞘,寒芒凌冽,仍旧在一旁虎视眈眈地守候着。 云舒急急上前,将她的手一捻,低声问:“可有不妥?” 成璧不置可否,只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阿蛮。” 少年缓缓步下马车,幂篱之后的容颜隐约带笑,“娘子唤我?” 他上前几步,见自家手下被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个个的正哎哟叫唤不止,立时神色微变,紧张道:“娘子……这里都是我家人,那两个也只是雇来看货的,你别杀了他们,我带你去检查货箱,好么?” 见成璧点头,他便讨好地躬身行礼,明明原先身量也十分挺拔颀秀,这刻倒有意矮了一头似的,身板微微蜷着,一举手一投足,竟有些弱不胜衣的风流韵味。 云舒看罢多时,悄然拉了拉成璧的衣袖,以唇语道:“不简单呐!” 成璧哂笑一声,“再瞧瞧吧。” 待得几人将货物翻开一瞧,成璧却是大失所望。那厢板上不过是几麻袋枯树叶子,几包蚕砂末子,十几兜囊井盐并一大车散碎干货罢了。 这点破烂就是拿到市场上,也就那盐还有人要,撑死不过几百两银子,连车马的费用都赚不回,这傻小子可是在欲盖弥彰? “这些树叶蚕砂是做什么的?” “这两样不是什么树叶蚕砂,都是红茶。只不过一个是还没压制好的砖茶,一个是南岭象国产的一种新茶。” 他用手捧了些“蚕砂”凑至鼻端,细细地嗅闻着掌上清馥,茶香如兰似桂,隐隐飘至成璧身前。 “这一样货,从前我也没进过,今年在南面来的游商手上才头回见着,我觉得新奇,自己吃着倒也不差,故少少进了些。我们夷人喝茶不讲究什么茶道,煮开了,再加些盐和奶,有滋有味的就行了。” 成璧又问:“那些干货都是碎的,怎能卖得上价?” “娘子看见干货里有些什么?” 成璧撇嘴道:“银耳,扇贝。” 阿蛮忽然眨眨眼睛,狡黠笑道:“娘子看错了,那分明是燕窝和鲍鱼。” 云舒闻言一讶,立时也上前翻捡了一番,因笑道:“是了,我家小姐一向勤俭,不精于口舌享受,这位公子倒是好眼光。” 成璧皱眉看她:“云舒,你怎么……” 云舒解释道:“域外地瘠民贫,纵是豪富也眼皮子浅显,除却学了中原人穿金戴银以外,真没吃过用过什么好的。” “这位云夫人果真行家!”阿蛮闻言笑逐颜开,拍手道:“娘子不知我那边的族人有多蠢呢!我说它是燕窝鲍鱼,他们就当是燕窝鲍鱼了,怎么买不上价?” 好个腹黑皮厚的小奸商! 这小贼脑瓜实在聪颖,可某些时候,倒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固执。譬如在这称谓上头,对着云舒,他便老老实实地称一声云夫人,可对着成璧,他又腆着脸乱叫一气,只拿自己不通汉话来当挡箭牌了。 女帝心中冷笑,再不看他的乖觉模样,只翘首望天,淡淡地道了一句。 “大胤盐铁官营,凡有私贩者,斩立决。你这盐,是打哪儿来的。” 五一、透露 阿蛮听罢浑身一个激灵,像是方才猛地醒觉一般,怯怯地看着她,伸手就想去掩那盐袋子。 然见成璧神色冷淡,云舒也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他又颓然放下双臂,略退了半步垂头小声道:“娘子,这事……” “这十几兜盐,依我目测,过秤不下六百斤,不多,却也绝不算少。”成璧淡淡道,“晋时盐法最酷,贩私盐者一斤一两即可就地正法。本朝略宽纵些,杀头的标准放到了十斤。却不知你家有几丁几口,能不能凑够六十个人头让官府来砍!” 她这最后一句声色俱厉,音调陡然拔高上去,直骇得阿蛮身子一抖。 他支吾半晌,终于虚着声儿低喃:“西洲荒野没有盐池,人又蠢笨惫懒,不会煎煮制盐,故而,老弱妇孺里多有因缺盐而害病死了的。这六百斤……当真只够我一族上下嚼用一年半载而已。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娘子是正派人,定然看不过眼了。” “少来兜卖你那点子苦水,朕……我问你,这盐是从哪来的?” 阿蛮将盐兜解开,让成璧得以瞧见其内衬上的官营标记,“这个是昌邑那边的货,江淮出产,是晒制的海盐,量大价优。” 又翻开另一兜子盐袋,“这一摞是剑南的井盐,是走天奉军的内线夹带了来,更适口更细腻些,要价就高得多。这些我要是留给家里人吃的。” “昌邑、江淮、剑南……” 成璧垂头默思片刻,已然察觉出问题所在。 诚如他所言,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游方商人的来货渠道往往四通八达,有正经的大路,也有隐僻的枝蔓,与之接应者不乏手眼通天之辈。 他眼下交代出的这三个,还不是民间私炼的小贩,都是正经官商,由此可以想见大胤盐业已被这些社稷的蠹虫啃噬分瓜殆尽,只从指缝里漏下点残羹剩饭充入国库,打发臭叫花子似的,让她连支应军费都如此困难。 再者,他提到了江淮,又是江淮…… 女帝面沉如水,心内隐隐不安。 早便知道那儿漏了个洞,却不知那洞已被虫鼠扩至何等境地。幸而她得了临楼王的报奏,已先派张硕几人前往巡察,不然这毒瘤一直捂着,还不知何时会溃烂流脓呢! 见阿蛮一直谨小慎微地候着她,她沉吟片刻,勾唇冷笑道:“你就不怕我报官擒你?” 阿蛮面露茫然,“我……是做了错事,可中原也有句古话叫法不责众,娘子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小商贩可也多,只要交足了买路费,城门守备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话音才落,便见成璧气得俏脸通红,直恨不得立时拔剑将这些国贼禄蠹通通砍成肉泥! “娘子……” 阿蛮看她满面愠色,眨了眨眼睛,走上来牵住她的手,俯身柔声道:“是我的错,以后我一定向好处学,再不敢偷偷走私了。娘子你莫要生气了,可好?” 他的幂篱檐上轻纱飘摇,垂落下来轻贴住她的鼻尖。 因其才刚嗅过南岭的奇茶,纱面上沾染了些经久不散的清雅香气。兰桂清芬,舒扬缱绻。 哄小孩儿似的,谁稀得看你卖乖! 成璧拂开他的手,冷哼一声,和云舒两个回转自家车马。 和阿蛮这一出戏耽搁了不少时辰,官道上的商车队列已然碌碌远去,女帝一行终于可以继续上路前行了。 待车轮发动,成璧先是唤来暗卫首领应恒松吩咐一番,随即便与云舒谈起方才见闻。 云舒听得仔细,过程中时不时地微蹙眉头,末了方问了句一直藏在心里的话:“陛下已将女官的名姓作饵道出,却还放那阿蛮一行人离去,您就不怕他走漏风声?” “朕当然不怕。饵就是饵,既放出去,便从没想过要捏死在手里。” “那您方才也太冲动了些……万一他心中有鬼,将您扣在厢中不放,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可怎么办?” 成璧笑道:“平白无故的扣朕作甚,他就能这么笃信朕便是皇帝?” 云舒道:“那女官的名字一道出口,原本猜不着的也明了七八分……” “你这是后见之明。全因你一路随朕行来,知晓朕宫中如何布置,故而才得了话就能往正路上想。可这天底下有几个能猜到,朕敢让不相干的人代朕坐那龙椅?” 女帝神态晏然,淡定自若地抿了口茶,眸中隐有一缕自信之芒闪过,“朕幼时看的话本子里可是写过,至险之地,亦是至安之地。眼下朝中那班蠢人直以为朕还在京城宣政殿上坐着;稍微机灵些的,过些时日经由愉卿那边一搅浑水,便能猜到朕扮成了梁奴儿;再明智的呢,便知道那梁奴儿也是个幌子,朕应是隐在一千禁军队列里有别的身份,可绝不会有谁敢想朕能不带倚仗孤身前来。” 云舒听罢深思片刻,随即点头称是,又道:“其实咱们这头人多,倒也不妨将那蛮人小贼擒住。他已犯了事,且还不是小事,如若轻拿轻放而无震慑,只怕其余私贩更是猖獗风起。” “难道眼下那些贩子还不够猖獗?连边境关隘都烂到根里,灯下黑成了这般模样,朕实在痛心疾首。冰冻三尺,实非一日之寒,由此看来,北庐惨剧祸根早便埋下,你父亲那,不过是个引子。” 云舒听成璧提起她父亲云忠,眸光微暗了些。 成璧知她心中隐痛,只镇军大将军这处,更是难以轻拿轻放,一时不好往下深论,便将话头又转到阿蛮身上来。 “抓一个撞上来的小贼人易,可私底下又还有多少歹人在兴风作浪?源头不堵,终究似筛子舀水,处处疏漏漫溢。” 云舒默然许久,终于将心思稍稍撇开些许,勉强笑开了回:“那小贼人,微臣未见着正脸,可单看身形就知道,定是个知恩图报的大美人儿呢。陛下当真艳福不浅,走在路上都能巧赚芳心。” “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哪有那么多知恩图报的美人儿?所谓无巧不成书,不过是旁人巧心编织的一场幻境罢了。迷香阵,最杀失心人。” 云舒见她神思清明,不像被美人心术蛊惑的模样,顿时心中安定,于是应和着她道:“是也。方才陛下说那阿蛮有个什么光斑疹的病,微臣就觉得分外古怪。他已是有了这个病,家里还强他出来跑商?难道家人都同他一般有病?” 成璧点头,从袖中取出两枚圆溜溜的物件往几上一放,一则为夜明珠,一则为那吃剩的半粒丸药,“等到了歇脚的地方,朕得遣人查一查这两个东西可有玄虚。” “他这个人的玄虚,陛下可看明白了?” “多少猜着一点半点了。” 成璧红唇轻勾,“此人汉话流利,有识有法,看他周身气度,必长于王侯之家。听闻西洲右魁王忽力达也之子白音年少擅谋,容仪兼美,约莫就是这一位了。” “如果真是那个白音,那他乔装踏足我大胤土地是做什么的?” “这还不知。”成璧轻摇螓首,“只是朕始终觉着,他有话要对我说。” 云舒笑道:“可不么,方才那小贼‘娘子’‘夫人’的一通乱叫,就爱凑着陛下说话呢。” “朕不是指这个。” “那是……” “朕是说,他似乎……一直在暗暗地向朕透露些什么。”女帝食指中指交替轻敲着几案,“明珠、蜡烛、私盐……样样都不是无的放矢。” 云舒点头道:“既是敌手,那他透露这些的目的就值得商榷了。” 她说到这,忽地两手一拍,有些紧张地抬眼看向女帝,“既是如此,便更不该放他走了。微臣斗胆提议陛下快些遣人……” “你莫急,朕已命暗卫随时监视。再者说了,那小子见朕不吃他的美人计,必定还有后手。你且看着,朕就算不抓他,他也会自己跟上来呢。” 五二、山崩 她一行人匆匆顺着官道北上赶路,阿蛮的车队也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女帝时而掀开车帘,不动声色地远远观望片刻,可终究未有定夺。 天色渐晚,空中忽风云变幻,夕阳被重云吞没,官道之上长风骤起,裹挟着灰尘和树叶扑打在车板上,猎猎作响。正是云青青兮欲雨时。 只不大一会儿,密集的雨点便砸了下来,雨声暴响如鼓上炒豆。 沉闷的雷声间或传来,偶尔有一两声霹雳轰然炸响,直如滚石崩裂,震慑穹宇。 “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必不会小。”云舒面露忧虑,“道上泥泞湿滑,不好驾马快行,今夜怕是要露宿荒野了。” 果不其然,她才言罢不久,马车的速度便渐渐放缓了下来,在雨幕之中艰难跋涉着。再行出几里路,竟是直接停住轮轴,一步也没法再走了。 女帝与云舒两个坐在车里候了一会,正自疑惑不解。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后,暗卫首领应恒松恭声请见,而后裹挟着一身水汽掀开车帘。 甫一入内,便半跪下来垂首道:“启禀吾皇万岁,前方入山处道路坍圮,眼下官道已断,无法前行,属下欲向圣上征询是否改道?” 成璧眉心一紧,忙问:“道路坍圮?怎么回事?” 应恒松道:“回禀圣上,属下方才听见远处隐有山石滚落之声,便先于队列前去探查,果见前方渚粱山口已发生滑坡,官道左近全被泥石土方覆盖,若要清出道路……怕是得耗费不少人力和天时。以我方人手,恐怕力有不及。” 女帝啧了一声,心中焦躁不已,却只得无奈地揉揉眉心,“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可看出了?” 应恒松顿住想了会,才道:“若说人祸……今日雨下的急,就算有痕迹早也被泥水覆去了,属下无能,实在是瞧不出……” 成璧长叹一声。然见那暗卫首领浑身染满了黄泥脏污,蓑衣上头水满盈积,一垂身就抖成了淅淅沥沥的雨帘,便知此事绝无虚话。 她背负双手往外观瞧着,终于下定决心闷声言道:“改道龙游。” 渚粱山的这条官道,乃是一条大路直插北庐,是最短最便捷的一条道,故而先前被成璧选中。事实上,无论是什么身份,只要欲往西北边境处走的,多半都是选的这条道。 如今因着雨势引发山崩,她一行人不但要走些回头路,更要绕道龙游方能回归正途,这可是整整绕了个大圈子,少说也要耽误两三天的光景。 成璧心急如焚,更觉此事有些古怪。这条官道已开辟了数百年,往日多少车马都安然驰过,怎么偏她一来就被石头给塞严实了? 今日雨水来得太疾。西北山地连年多旱而少雨,土质疏松,又没有草木密林来固着土壤,一冲了水就汤汤垮塌也算情有可原。只是这个时机太巧。 御前女官的车马也正在路上,等那个“梁奴儿”行到此处,还不是得对着这条死路干瞪眼?就算一千禁军甩开膀子干,没有个两天功夫也别想掏出条通路来。 都怪那小贼阿蛮!只靠几句废话就耽误了她的大业,当真是心机深沉!早闻西洲白音能谋善断,大胤人还多鄙夷不信,她今日可总算是见识到了! 一旁的云舒在知晓改道后便始终垂眸不语。她原就白皙,这会脸颊更显得苍白,连眼角也隐隐有些泛红了。 成璧在她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却知,她的焦虑兴许比自己还要更甚三分。 自兵败的塘报传来,云舒便一直没大睡得着觉,却从来没见她有精神不济的时候,反而像是强撑着自己似的,一直在公务上忙活不停。白日里偶尔会独自静静坐着,远望行路两侧的树木,眸子放空,也不知在思量什么。 女帝并不知晓她能否接受此战之后云家没落的结局,也不敢笃信云氏父子确实未有叛国。唯一能确定的是,血缘的牵绊始终是轻易割舍不断的。 云舒纵然嘴上愤怨,心中还是时时挂牵着她的亲人,毕竟她二人从小相伴长大,成璧深知她对父兄是何等的崇敬与仰慕。 年幼之时,那个总爱板着脸的云将军也曾牵住自家女儿稚嫩的小手,映着月光,熏着暖阳,一招一式,耐心地指点着她。 他也曾希望女儿能在塞上草原扬鞭纵马,不堕云家之志。 时光总是最残忍的,无数温柔剪影都在岁月烛火的煎烤下斑驳泛黄。作为父亲,他并不是一个与生俱来的,只会鄙弃、利用、磋磨女子的恶人,只是在名与利的角斗场里,逐渐遗忘了谁是他曾经最宝贵的人。 成璧将她的手一拉,冰凉凉的,她便关心道:“木已成舟,今日反正是没法走了,你就在车里安心睡会吧,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云舒嘴唇轻弯了弯,曾经饱满的两瓣儿眼下都怄得隐约起皮了。 “微臣没事的。微臣是在想些事情。” “想什么?” “那列商队……”她才起了个头,便自个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摇摇脑袋,静静道:“大约不能是,微臣想多了。” “你也觉得阿蛮是故意的?” 云舒还未及答言,又有暗卫在帘外请见,道是西洲商人车队也赶了上来,那家的小主子说顺路即有缘,如今阴雨阻路不能成行,闲站着也是无聊,便想请女帝过往一叙,尝尝他们西洲的吃食来换换口味。 成璧眉眼一动,点头道:“果然追来了。不知这回又准备了多少花样。” 她收拾一番,在臂上绑了把精巧的袖箭,腰带、裤脚处都掖进一两把磨得光光的匕首,怀里还揣了一瓶毒药,自恃在赵元韫那等大魔面前也能有一手自保之力,这才撑起雨伞,和云舒两个手搀手出了马车。 才刚抬眼,便见那少年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笑意盈盈地恭候在道旁,显然身上斑疹已大好了。 见她正欲抬足下车,他连忙走近了些,一开口,语声清脆悦耳,像只爱笑的风铃儿。 “娘子先别急呀。” 五三、小贼 成璧不解其意,“谁急了?难道这地是你家的,怎么不让人踩?” 阿蛮眨眨眼睛,拱手笑道:“娘子误会了,我是觉着雨下得大,地面泥泞污秽,就这么踩下来怕会弄湿裙摆和鞋袜,要让娘子着凉就不好了。” 他礼数做得足,言语也体贴得紧,真比寻常大胤儿郎更多了几分温柔小意的风味。再而言之,他那张俊俏的脸蛋,又总让人联想到“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一类佳句。 果然男人一旦决意要当了惑乱君心的祸水,只会比女人更加上进,更加用心。只不知,漂亮的皮囊底下那颗心,是颗黑心,还是颗毒心? 成璧站在马车上,且看他忙前忙后,不一会就抱了捆皮料来,顺次铺排到他那处地界去。 他一边做着,一边生怕成璧多心了,便在一旁解释道:“这皮子是放在后头一辆车的货箱里的,娘子先前没看着,可不是我有意藏了呀。” 成璧定睛望去,便见地上一溜儿各色皮草,有牛羊的皮板,也有些毛针闪闪的小貂儿,如今竟全让这败家子撂进泥水里,真个叫人暗叹一声暴殄天物。 “娘子。” 他忙完了,才直起腰轻唤她一声,眉眼之中蕴出些亮晶晶的喜悦,“现在好了,不会弄脏你了。” 女帝虽出身宫闱,却也觉着这样太过奢靡,幸而这小贼不是她家亲戚,没法作害她的银子,否则再大的家业也要被他败空了。 犹疑片刻,她探出右脚,轻轻踩在皮毛之上。 那些皮草都是长毛的好货,短短几步路程就像是在云上漂浮,隔岸一尺处雨打瓢泼,她这条道上却是风恬浪静,唯闻足下轻响沙沙。 “阿蛮。” 少年一直领先两步,闻她唤了,他便转头笑看着她,“娘子怎么了?” “……” 女帝神情变幻,终于像是家主瞧见了不懂事的后辈似的,憋着劲儿低声道了一句:“浪费。” 阿蛮将脑袋一昂,含着些轻快的骄傲笑道:“娘子还不知,我是从来不做赔本生意的。” “银子都打了水漂,谁给你还本?” 少年先是摇摇头,正欲开口解释,忽而又眼睛一轮,犹犹豫豫地道:“这事说也简单,可是……我怕我说了,娘子便看不上我的心意了。其实地上这些多是生皮,本就要水洗鞣制才好用的,上头有多少脏污压根不影响实价。那些贵货皮子就更不用担心了,貂皮的特性本就是水泼不进,纵使粘了些泥土,过后拿了清水一冲,一张张都跟新的一样。” “……如此。”女帝点了点头,“原来因利乘便、施恩挟义,便是为商之道。却不知,你想从我这讨得些什么?” “娘子说笑了。我呢,什么都不想要。” 阿蛮将她与云舒二人往自家车马上引,待除去蓑衣斗笠落座后,往她们一人手里塞了一个胡饼,在一旁兴致勃勃地道:“娘子和云夫人都尝尝,这饼烤得很香呢。” 云舒握着饼岿然不动,成璧倒是毫不扭捏,直接咬上一小口,点头赞道:“确实香脆,就是太凉了,我怕克化肠胃。” 言罢以袖掩面,悄悄将嘴里那块胡饼吐了出去。因有了这个借口,余下的自然也不必吃了。 阿蛮抿抿嘴,从她手里接过那饼,自己咯吱咯吱地啃起来,一双顶漂亮的眼睛微微垂着。 待吃完了,他抹抹嘴,才换出副愧疚的神色,轻声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竟然让娘子空着肚子。可是今天雨势太大,实在没法生火……” “今日这场山崩阻我,全因你先前有意拖延,你作何解释。”女帝径直打断了他。 阿蛮语声一顿,神色渐渐迷茫起来,“天要下雨,地要翻身,这可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娘子,你误会我了。” 他说完,复又小心翼翼地瞄她一眼,见她沉吟中眸色清淡,终于鼓起勇气轻问:“娘子今日,可见过蛇么?” “什么蛇?莫要岔开话题。” “不是岔开话题,这就是正题呢。”阿蛮一下认真起来,面上一派严肃,“我族中有句老话,山石崩裂,多是被大蛇钻了山窝。娘子今日,果真没有见过么?” 成璧皱着眉正细细回想,却听那在旁沉默多时的云舒忽然开口:“你的意思是,龙游陈家有意叛国,与贼匪勾结,故意抢先挖断了山脊?” 这一句石破天惊,成璧险些听得瞠目结舌,幸而道行尚在,面上仍是无甚表情,只将嘴角微微一撇。 云舒脊背挺直,凤眼含芒,紧盯着他续道:“这说不通。难不成我等看到的,是那陈家人驮着上百车黄泥回归本家不成?” 女帝暗中一抚臂上袖箭,而后便决意应和上云舒来唱一唱红脸,故亦换了副笑意,玉指伸出,将阿蛮的鼻尖一点,含义似嗔似嘲。 “你呀你,可是从蛮子窝里过来,特地要于我大胤挑拨离间的?人家是奉旨买卖的皇商,你是什么?偷鸡摸狗的小贼!” 她的指尖轻触上他的鼻尖。 少年不自觉地轻轻皱了皱鼻子,清澈的眼瞳中只倒映着她的身影。 那竟是双无端蛊惑的眼。着色凝艳,绚烂,恒久。 若要画他的眼睛,需得在颜料里团合着青金石与碧海珠的细屑,再研上些高山圣泉的澄澈冰水,一笔落下,画美人而点其睛。 他的眼睫轻闪,在她与云舒的联袂攻势之下微微露怯,而后便是一低眸。 再抬眼时,那目中色泽陡然幽暗,竟不再是蓝,竟是深邃到足以把神魂吸彻入内的黑。 这样令人心惊的逆转却只有一霎。再度定睛细瞧时,却又回归了那柔而润的蓝绿色,成璧心头直跳,忽觉自己或许当真是被掖庭岁月害了眼,又或许是这夜色太深,烛火太暗,竟然产生了这种不可名状的奇异幻觉。 再看阿蛮时,只见他面上平静,从容地抬起手臂,斜斜托住自己的腮帮往车座上一靠,笑意分外悠游闲适。 “大盗与小贼,孰是孰非,谁知道呢。” 五四、牵机(开虐新男友咯!) 赵成璧看准机会猛地暴起,一脚踏上他的胸膛,冰冷的袖箭已直直抵住他的咽喉! “西洲,玉伽叶护,白音。” 少年被她压制在身下,心口微微起伏。胸腔之中剩余的空气在她的脚下一点点地被挤出来,他略显艰难地喘息着,眼角嫣红。 纵使这样他犹自在笑,弯弯的眼睛扑闪扑闪的。 “娘子好聪明,没错,我就是白音。” “你也好胆识。箭在颈上,犹似闲庭信步。”女帝轻抚上他的面颊,垂下头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白音小贼,你不怕死?” “娘子都不怕,我怕什么?再者说了,”他举起小臂,指尖在她握箭的手上轻轻搔了一下,而后又环握住她。 “我已经很乖了,娘子应该不会忍心杀了我的。” 他明明可以用力格开她,手指却几乎不曾施加任何力道。故而这样的作为,也并不是在祈求她的宽恕。 那大约只是种再淳真不过的,无论何时何地,都想要亲近于她的欲望表达。 “你也未免太过自负。” 女帝手指用力,箭尖已划破了他的颈上肌肤,印出一丝血痕。 “大胤已多的是乖巧听话的狗。而肉骨头拢共就那么几根,我要分了你,那旁人就少一口肉吃。你凭什么觉得,你有资格做我的狗?” 白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冷傲的身影,眸中光华流转,“果然娘子这个模样,最好看。” 成璧嗤笑,“又想用这种轻言浪语来激怒我?” 白音抬起脸,蹭了蹭她的手,“我说的是真心话。” 他这么微微一动,则箭锋入肉更深,血流如蛇蜿蜒而下。 成璧右手持箭,左手自他脸颊缓缓下移,轻落在颈间,而后用力扼住他的下颌,“张开嘴。” “嗯,娘子说的,我都听。” 他毫不犹豫地启唇,唇瓣圆张,天真烂漫,一双眼也睁得圆圆的,似是无声地在向她问询。 旁边云舒早与她心意相通,知晓她眼下意欲何为,故走上前来,从她衣襟里掏出个青瓷的小瓶子,拔了塞口取出一粒便往他嘴里放。 白音双唇一抿,将那药丸啮合在齿间,舌尖顶着它左滚右滚,就是不往下咽。 成璧左手捏住他下颌一用力,他便牙关一松,那药圆溜溜的落了下去,而后喉结一起一伏,想是已然落袋为安了。 “这是什么,不太好吃。”白音皱皱眉,而后若有期骥地望向成璧,“娘子是要给我治病么?” “嗯。”成璧笑道,“治病。” “娘子,你真好。”他也笑,“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我真喜欢你。” 喜欢? 成璧略松开钳制,见他并不挣扎反抗,故又换了膝盖顶上他的前胸,自己俯身下来摄住他的唇。 “唔……” 他被她自上而下,深深吻住。 柔软湿热的舌尖在他口腔内壁四处轻扫,攻城略地,裹挟着不容推拒的侵占欲,狠狠地在他的领域来回巡弋。 被她吻住的那一瞬间,白音便全然愣住了。 她吻得愈发深入,则他星眸之中也被迷离渐渐覆满。 诸天的星子都在向下坠落,坠入湖泊,坠入恒久而凝实的暗雾中。 车窗之外急雨潇潇,风怒雨声黑,飘洒透帘旌。一阵阵冷意顺着车帘的间隙涌入,在肌肤上激起细密的寒粟。 成璧与他口舌交缠,只觉身下之人在亲吻中逐渐褪去了初时的青涩,已开始本能地用爱缠人的舌尖去回应她,于是收紧牙关,将他一口咬破。 “唔!” 白音猛地惊醒,捂着嘴往后一靠,委屈道:“娘子,你咬疼我了……” 成璧摸摸他的小脑袋,笑意和婉,“疼么?” 他脸儿红了,眼神刚刚还看着她,一忽儿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嗫嚅了一会,小声道:“不疼,我,我很喜欢……” “嗯,”成璧舔舔唇瓣,“还会有你更喜欢的。” 云舒在旁看着他二人的这一场戏,嘴角轻轻一扯。她的这位君主当真是个没心的狠女人,温柔乡,英雄冢也。这西洲来的小贼还算不得英雄,今儿必定是要吃苦头了。 白音闻言,面上更是红透,两只眼睛润润的闪着光,“娘子,云夫人还在这呢……” 成璧掩唇咯咯直笑,“阿蛮。” “嗯?”他乖巧地应了声,又道:“娘子,其实我更喜欢你这么叫呢。” “那药,你果真咽下去了,还真是听话。” “我只听娘子的话,娘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成璧伸出手,在他的肩上一推,他便顺势倒下去,斜躺在马车的厢板上,像朵娇花任人采撷。 她直起腰,静静立在他身前,上身前倾,幽然开口道:“现在,还疼么?” 白音一愕。 俄尔,他整张脸上神情凝滞,眉梢缓缓地、一顿一顿地抽动起来。那张无比瑰丽的脸上,转瞬间已经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冷汗密密层层覆满了额际。 成璧伸手拂开他额上的发。 他的发,是种近似于糖栗子的颜色,有光映照时总显得轻盈晶亮,且沁着甜蜜的芬芳,这会子却已疼得全湿透了。几根发丝黏在她手心,织成张简陋的网。 她又贴近他,美眸之中异芒闪烁,恫吓似的,“大胤的皇帝在问你话。” “告诉朕,疼不疼。” 白音仰面躺着,喉间溢出一声轻吟,许久后,方喘着气低哑道:“不疼,我不疼。” 成璧皱了眉,“还敢嘴硬?” 她抬手去掐他的脖子,他却一把将她抓住,手指颤抖着,气力已然不足,只是将她的玉手轻轻贴上心口。 白音闭上眼,有滴泪珠湿湿地挂在睫毛上,要坠不坠的样子。 “你给的,我都喜欢。” 这等苦肉伎俩简直出神入化,连女帝看了也不由得心头一麻,连忙敛下怪异的心绪把他擒住,“你可知,你吃的是什么?” 白音想了会,勉强稳住声线微笑道:“大约是,让人肠穿肚烂的毒药吧。” 其实他的神情一直分外平静,若不是他一身汗湿,任谁也瞧不出他究竟哪里疼。 “这个呢,”成璧从云舒手里取了瓷瓶,在他眼前一晃,“是朕命太医院新研制的牵机引,换了个方子,效力不减,主取它长久磨人的功用。今日这一枚,只是个引子,往后每隔七日,你都会在无止尽的痛苦之中挣扎沉沦。到那时候,朕手上剩下的药,就成了你纾解的灵丹。” 她温平地笑着,丽容妩媚一如艳鬼,“你会像今日一般,伏在地上,像狗一样爬到朕的脚下,再苦苦哀求着朕,用另一枚毒药来给你续命。不出叁月,你这位西洲第一小谋臣便会神思迟滞,日日惊厥,连人与物都不再认得了。” 白音听罢并不意外,也未有惊惶,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娘子的模样,我总会认得的,其他的,就算淡忘了也无妨事。这药于我而言……咳咳……用处不大……” “怎会无用?狗儿哪有脖子上不套项圈的?” 成璧把他的手一拉,“你乖觉些,听朕的话,偶尔也帮朕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朕心情舒畅了,说不准便晓得疼惜着你,予你解药,且还放你回家。” “娘子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 白音得了她的应诺,立时便松开微蹙的眉头笑起来,“好。娘子知道,我一向是最听话的。” 成璧也笑,这傻小子,想是疼昏了头,连这种骗鬼的话也信。这诺言她又没说时限,自然是待到西洲王庭覆灭以后才能放手的。 既定了心,她便从瓶里又倒出粒异色药丸喂给他吃。这便是纾解之药。待这粒丸子送下去,只不多时,那白音的脸上终于又现出几分血色来,眉心抚平了,身子也不再疼得直打抖了。 他缓过劲,便独个用手心撑着厢板默默地坐起来,咳嗽了两声。饶是如此还记得要冲她卖乖,“我已大好了,娘子不必担心。” “朕不担心。” 番外:王府篇3「Рo1⒏red」 写在前面:其实作者没有想到王府番的3会写这么长,本来准备的四个片段是窗棂、书案、野外、(秘),现在决定把野外略去了,直接作为正文某次野战赵狗又没成功吃到肉的回忆补充略写一下吧(懒得给老赵写很多肉的屑作者)。所以目前王府番还剩下半节书案肉,以及一整节(秘)肉,最后一节会非常非常的……额,活力四射,她的獠牙已经渐渐地磨快磨光,可以大口咀嚼血肉了。本节中还是偏稚嫩的成璧。 今晚不更正文啦,下次更新估计在周四or周五,领导说我这个项目进度不肝完我真的会寄TAT 继续求评论求珠珠求收藏呀~新手作者为爱发电真的需要大家多多和我交流哦,评论看到都会回的! “京黄!这边!” 成璧以口作哨,嘬引着只花点子小巴狗往前扑窜。 那小狗儿板凳一般高,枕头一般大,一副极敦实的圆身子,一对极讨喜的圆眼睛,乌丢丢的鼻头衬在脸上,像个绒布扎的小狗娃娃。 成璧在玩宠上头,专好一个圆毛走兽,如若外观威武霸气则更妙。眼下这小巴狗虽不够威武,却取了灵巧这一方长处,故也颇得她心。 眼见着京黄恶狠狠地扑向树桩,其疾如风,獠牙龇张,雪白锋利的两个犬齿直啃在树皮上头,成璧便喜得拍手直笑。 京黄得了夸赞,拱拱屁股,摇摇尾巴,毛脸上还沾着些细碎的木屑,小步溜达回来凑到她脚边讨赏。 窗外栾树嫣红浓翠,新叶嫩如春花,树下的小姑娘笑靥粲然也如春花。 黑猫乌珀捡了一斜粗壮的横枝,趴在树梢绿云间无聊地舔着爪子,时而偏头略看一看树下的一人一狗,时而又眯着眼睡了下去。 这样一幅图景落在窗口那人眼里,竟也在他心头添了些许田园诗的恬淡闲情。 临楼王赵元韫以手支颐,斜倚在金丝楠木的圈椅上,另一手则扶于膝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轻点着,像是在弹奏什么异邦曲调,唇畔隐有笑意。 他的视线透过窗棂,与光与影一并洒落在她身上。 视线并无重量,亦无温度,他只是又一次安然遵循了从前无数日夜慢慢培养成的那个古怪习惯,静默而平淡地盯着她看。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眼里就已全是她,而小姑娘的眼里,大约只有那只呆头呆脑的小犬。 她从来都不会主动回望向他。 他像是头饿极了的狼。狼性狡诈,耐心却足够好,如若一口叼不住心脉也可以自退一步,绕一绕圈子,再徐徐图之。毕竟他所图者,从不止步于情爱的范畴。 观望了一阵子,赵元韫眉梢微扬,忽地温声呼唤,“尔玉,过来。” 刚清净没一会,又来烦人…… 赵成璧心下腹诽,脊背微微一僵,终于还是蹲身下去,将京黄拢进怀里。 她小步挪到门廊处,先是一垂脸,将面上不情愿的神色都敛了去,而后搂紧了温热的狗崽子,眼睛滴溜溜地直转。 那道从她绒密的眼睫里转出来的光,亮而且净,藏不了深厚重迭的底蕴,只明晃晃地透露出她稚嫩且爱娇的天性。换言之,是种极好掌控的天真模样。 赵元韫见她期期艾艾地站在那不肯动窝,便又笑了,“是昨儿晚上做贼去了?连门都不敢进。” 他起身,慢悠悠地踱过来牵她的手,“京黄虽是只长不大的板凳狗子,近来吃得也太多些,你喂得勤,它也没脑子,只知道埋头啃肉,眼瞅着又肥了两大圈。可还能抱得动?” 赵元韫想帮她抱狗,成璧却只摇摇头,将脑袋往京黄身上贴了又贴,两手一直不肯松。 那小狗儿显然也更偏爱她些,只顾在小姑娘胸前钻拱一气,光滑的黑鼻子探在衣裳底下嘤嘤直哼。 赵元韫两眼一眯,冷冷淡淡地瞥向它,小狗立时像是遇着天敌似的,脖后的毛都耸炸开来,两个前爪紧抱住成璧,埋着头连动也不敢动。 成璧乜他一眼,没忍住噗嗤一声漾开个笑,“皇叔你好没脸,多大个人了,还跟狗子置气?” 赵元韫轻哼,抬手就捏她的颊肉,她便鼓着嘴抬起脸来,看向他时眼尾向上弯起。 像是银剪子才绞了窗花的锋利一撇,翠鸟的羽尖,极姿媚极刁钻的两道弯钩,一映了泽光便再压不住锐气。 眉丛眼尾万般事,春娇柳艳惹相思。 其实于赵元韫而言,他早已明了这小姑娘的锋锐所在——牙尖齿利,拧巴着呢! 她有一种深植在骨骸里的倔强劲儿,任谁也困不住她这方跳脱的魂灵,除非是她自个先困住自个了。 赵元韫倒从不觉着他能是那个使她困住自个的人,却很爱放纵她来困住他。这一回瞧见了这种透着奸狡的媚态,他竟有意顺着她的表演,也觉着她这模样加倍可爱起来。 鸟羽再锋利也不比兵戈森冷。她这种带着体温的锐气,大约其也就是种翠鸟的细绒,所有有关于她的,柔软或是坚硬的东西都匿在里面,轻轻抚过他的胸口。 麻痒还未来得及凝实,也不曾化作痛楚,就先激起一种隐秘而浓烈的渴望。 赵元韫眸色渐深,那盏浸了蜜的凤凰单枞似是在炉灶上小火煨酽了些。他略移了视线,将成璧揽在怀里,大掌抚上她的肩,“怎么只顾疼爱京黄一个?” “皇叔是想尔玉也疼疼你?”成璧俏皮地冲他眨着眼。 赵元韫莞尔失笑,“长辈自是该好好疼的,这事不急。本王只有些好奇了,尔玉对这马厩里生的花狗崽子关怀备至,怎么对乌珀抱也不抱?” 见她垂着脑袋缄口不言,他便又问:“可是不喜欢乌珀?那猫儿,要价到底还贵些。果真不喜欢了,本王便叫底下人再去挑些好的就是。” “乌珀不大喜欢被人抱。” 成璧想起那只被丽婕妤摔死在她眼前的大脸橘猫,眸中神采一黯,思绪也像是被黏腥的血液给覆住了。 再开口时,声音很轻,“猫有猫性,狗有狗性,有的猫儿天生不该亲人。我也不该强迫它被我亲近。” 这话说得很怪,自伤的意味尤其重,赵元韫听得心头微动,便将她搂在怀里,安抚性地轻拍着她的背。 “本王原以为你该更喜欢黑的,是本王没瞧准,以后一定记得,寻来的都得先真心实意亲近着你,这样可好?” 赵成璧眼睫轻颤了颤,随即绽开一抹浅淡的笑,终究未再答言。 午后,王府书房。 美人不着寸缕,横卧紫檀案上。 乌发如墨色溪流铺泻而下,宛媚地圈拢住两个人,而后又向四处蜿蜒绵展。紫檀木色沉凝暗红,直衬得美人玉肌更胜澄雪明净。 词人长恨新雪无香。可到了今时今地,再挑剔的人也会觉察到心中并不敢有一丝恨怨。是她用千万句诗词凝成的美丽躯体消解了这份恨怨。 “尔玉,你好香。”赵元韫并没有急着贴上她的肌肤,只是隔着段距离,低垂着头,微卷的发也垂下来和她缠绕在一处,闭上眼去贪婪地嗅闻她的馥郁芬芳。 “画朵什么样的花儿才衬你?” 他手中执笔,是玉兰蕊的羊毫软笔,锋毛柔软,如云似雾。 那云雾沾了用来画雀嘴尖儿和花细蕊的嫩红,落处也是水灵灵的嫩红,且还更鲜更软。 成璧被他用毛笔在乳尖上点了两点,心口泛起细碎的酥麻,像冬月里有冰子儿落进湖里似的,余韵一圈圈漪了开去。 “怎么打了个寒噤?可冷着了?” 赵元韫又伸笔,将那红墨的边缘缓缓拓开,随手描了枚简易的果。墨色艳暖,落笔却冷峻,像是把刀子在凌空镂刻她的躯身百骸。 羊毫的柔润锋尖在轻搔茱萸,一寸寸,一缕缕,与他的目光一齐轻而缓地游移,他在她身上一直不停地勾画着什么,直勾得她往后仰首,喘息不止。 “嗯啊……” 成璧怕极了再发出些羞人动静,便咬住舌尖,手指紧紧抠住书案坚硬的下缘。 赵元韫瞧出了她的别扭,便出手将她的指掰开,攥进掌心,五指都被他强行控住,与他空闲的那只手牢牢相扣。 美人水腰如蛇,在他笔下无法抑制地扭转、腾挪。这张不算削薄的白宣左卷右卷,再画出的茎秆和枝条便都崎岖起来,墨痕渗入肌理。 香风吹拂,飘摇活泛,透着股妖而矫的媚气。 案边的花毛小狗皱皱鼻子,一跃跳上案来,凑到她跟前想去舔她的脸,却被他大手拦阻在一臂之外。 小兽夹着尾巴,因觉得畏怯了,故只得在他瞪视下乖乖把头一缩,攒起前爪又蹦了下去。 身上画完,又转向身下。 赵元韫换了杆没沾墨的新笔,是惯常用来画叶筋和衣纹的那一支,尖长的狼毫还未开封。 他在净水里浣了笔,后将那细笔往唇间一送,舌尖抿开稍显硬刺的毛针,而后挑着眉梢,自上而下地俯瞰她。 他的眼里尽是戏谑,许也还掺了些旁的东西,譬如窥私的欲望,譬如觊觎与侵占,譬如异类的诱导,却绝少有怜爱。 有欲而无爱,这是成璧眼下唯一可以切实辨明的。 成璧眼瞧着那截铁针似的细笔,立马挣扎着哭起来,眼头眼尾都像被他玉兰蕊染了似的,氤氲着一片红,“皇叔我不要……” “乖尔玉,不会疼的。” “皇叔,尔玉求你……” “就为了这个,求我?” 他似有些意外,将笔暂往旁处搁下两寸,“本王的宽限可是价比千金,你竟只为在这事上讨个便宜?” 赵元韫俯身下来,用那双蕴着琥珀海的眸子审视着她,“你确定,要同本王讨了这次?” “我……” 成璧瞳孔微缩,两手与身侧紧握成拳,颤颤地喘息了两口,最终还是泄了气,咬紧牙关闭上了眼。 小姑娘颇懂得察言观色,也算是孺子可教。赵元韫满意地勾了唇角,大掌握住她嫩白腿根往上一抵,将那蟹爪细笔往花蕊处描摹而去。 成璧抿紧了唇。出乎意料的,那预想中的尖锐刺痛并没有袭来,他下手极轻,带着硬梗的狼毫也像是柳叶儿细梢,春风和煦似的轻抚着她的蕊珠。 原是从鼻翼和唇缝的间隙里挤出些娇啼,这会子便再克制不住,一续又一续,高高低低,吟哦不绝。 笔尖沾了水液,又被他送进唇间抿去。 她瞧见他那两片削薄的唇,缝隙间是拉长了的银丝。他想要低下身来吻她,却被她偏头躲过。 “怎么了?” 赵元韫自然不解,成璧也不好开口答言,总不好说她嫌弃自己那处的滋味吧。 可只片刻的功夫,他偏偏便先自她神情里琢磨透了,紧搂着她笑得畅意开怀,“还是孩子心性。自己的物什,有什么可嫌的?” 成璧总觉着这老东西脸皮天厚,可这句话说的也有些道理。自己先自嫌了自己,又能指望谁不嫌弃她呢? 于是便放下防备遂了他的意,将小舌与他密密匝匝地缠耗在一起。 赵元韫纠着她恣意深吻,双掌捧住她的小巧下颌将舌探进去搅。 口齿之间俨然全是他的气息,故而于此一霎,思绪也全被他所占满了,连一点狭缝也不给她留,全不肯由她喘息。 他吻够了,见成璧已被他吻得鼻息咻咻,脸蛋晕潮,这才松开钳制,饶了她半条命。 “尔玉近来,好像乖觉些了。” 不过女子在男人面前一旦改了态度,便是打心眼里憋着坏。越是貌美的女子则越坏。 见她只闭着眼喘气,没骨头似的瘫在那儿,他便又不经意道:“方才那一阵,倒比平日更润了些。是在想着谁?” 这一句语声虽轻,含义却不啻惊雷。 成璧闻言,惶惶然两肩一耸,忙睁开眼睛怯怯微微地瞥向他,“没有……” “是么。” 他仍是在笑,笑意往眼底渺然一滑,叫她心口寒意发瘆。 “尔玉可知道,你骗本王时,哪儿摇得最欢?” “皇叔……” 赵元韫从她紧贴着紫檀书案的背面将手探了进去,将她翻至侧面,指尖顺着那一弯背脊簇成的弧往下滑动,划过她敏感的尾椎,直至缓缓触上臀尖,冰凉,浑圆,一掌可握。 “这儿有个小尾巴,独你瞧不见。”他忽地用力捏了下那瓣臀肉,白雪登时映了红梅,直痛得她低呼一声。 “那容珩就这样好?明明伤透了心,却还不肯放下。” 成璧连忙摇头,“皇叔,尔玉果真没有想着容珩!” “别装。” 他往她鼻尖上啃了一小口,紧贴着她道:“我了解你,甚于你了解你自己。” 成璧张张嘴想要解释什么,终究还是独个咽了回去。可眸子里到底是藏了委屈。 方才那会子她确然没有想着他,却也不是在想容珩。 可若要她再牵扯一个进来,是丁是卯还没弄明白,她倒也真没得可说。 成璧自是不想告诉临楼王,她在他家院门里瞧上个肩宽腰细的郎君。 这事儿不能怨她水性杨花,实则她是想寻一个会武的帮手,勾引来作内鬼也罢,总之全是为她的将来做打算。 然这勾引一道,原是有些旁门的小伎俩在里头。 要是对面那郎君面容俊朗,身姿也挺拔颀秀,恰可了她的心意,那她装起样来自是如鱼得水。纵然九分都是假意,偏偏就还有那一分见色起意的浅薄真情,这一分才是她得以诓骗于人的根基所在。 可若是对面长得歪瓜裂枣,把子瓤子全不齐整,她这么个顶爱俏的人怕也掩不住厌弃,再对着人家一张蛤蟆癞脸献媚时直泛恶心可怎么好? 故而勾引的便宜伎俩便是要先情愿,而后便事事都能省下些心力,自己尝了滋味也算舒坦。 成璧不想委屈自己同个丑蛤蟆表演,便暗自在王府上下挑了不少时日,总算叫她偶然寻见一个怪顺眼的好苗子。 偌大的王府内院仆役不少,可与成璧一性的,都是些粗黑的洗衣嬷嬷,再不就是厨下的烧火大姐,总而言之从没有和她同龄的丫鬟。 她这张脸蛋实在娇俏,扮起可怜来就显得十分可怜,年纪小的一见便要心软,临楼王早早地防备着这一出,便全叫些立眉竖眼的冷硬人来看顾她。饶是这么的,这些日子下来,再是狠心的老嬷嬷给她擦身时也忍不住放柔了动作,偶或再对着她身上那些淤痕轻轻地叹两口气。 女人对着美人儿总不自觉心软,男人对着美人儿则心更软。暗卫虽都是无心的利剑,却也不防遇上团火,烧融了铁水再打出颗心来,故而主子一声令下,这伙人也全得离着她些。 成璧心觉这狗皇叔心胸实在太过窄小,简直要将她困作禁脔一般,心头不忿中又生出些别样的叛逆情绪。 她看上的这个郎君,就是个进不得内院的小小暗卫。偶有一日,她与赵元韫在水阁楼台交欢,藕风荷榭亭檐高挑,她被人按着腰地入进去,两只手臂把住窗框不停地晃。 肉欲快感在她身体里重复翻滚,狂狼几乎无休无止,她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了,便悄悄将脑袋探出去,想闻一闻那个午后的凉风。 这时节荷花亭亭的箭苞还未钻出,新叶是一盘盘碧翠的翡玉,藕段都埋在泥里。清风未能送香来,只扑挟了些沁着水汽的凉意。 她要的就是这份凉意。 很突然的,她眼里映进了一个人,一个挺拔的,墨剑一般的男人。 那个人不知从何处来,因他动作太快,身姿也缥缈,飞雁似的就扑下来。成璧猜他先前大约是隐在树里。 他飞身几步飘至荷池岸边,忽地一蹲身,从草地上捧了个什么亮闪闪的小物,而后将之送入水中。 他捧起的那个小物,成璧先时没有看清,她揉揉眼睛,终于从那物弹动时反射的波折银光中看出了究竟——那是条鲜活的小鱼。 很小的鱼,不过一掌大,脑仁也傻得很,竟一个冲动就离了养育它的水。 而那个男人正是在将小鱼儿送归入水。 看出这一点,成璧脑海中勾勒出的身影才渐渐清晰起来,她终于落眼去瞧他本人:玄青色的暗卫服,乌发高束,半张铁灰面具盖在脸上,只露出一截下巴,很白。 再之后,赵元韫察觉出她在走神,一口叼住她后颈软肉,将性器又深又重地贯进来,狠罚了她一顿。 她不停地摇晃着,眼前的世界渐渐斑驳,什么也看不清了。闭上眼时,只记得紧身的暗卫服掐出那人一把细腰,来如惊鸿掠影,去也如飞鱼浮梦。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五五、野草 成璧低眉审视着他,又道:“你与那岱钦叶护墨罕,并称壁外双星,一黑一白,倒是有些中原人阴阳调和的巧劲儿。” 叶护是西洲官名,职权极大,仅在金刀可汗家族、左贤王、右魁王之下,通常由宗室子弟及部落至强之人担任,约莫相当于大胤的兵马大都督,与周云柬的地位正相仿佛。 那玉伽、岱钦二词皆是胡语,一者指谋士,一者指勇士,且他二人又是分属左右双王麾下,两两相对,乃是天生互克,而又相辅相成,在西洲青年一代里头大放异彩。虽将军传信中未多提及,但也可以想见有此二人作祟,必对战事推进造成了不小的阻碍。 白音不好意思地一低头,“我身无所长,又带着病,只被外人冠了些虚名,让娘子见笑了。” “怎是虚名,朕瞧你,聪颖伶俐,偶尔又懂得耍滑讨巧,也算是名不虚传。” 白音忽然问:“我已吃了药,自然就是娘子的人了,只不知娘子一行要去往何处?” “你这是在套朕的话?” 白音扬起张极天真的笑靥,“我只是想着……还能与娘子相伴多少时日。” 他那双眼睛实在是清莹秀澈,直把天上水与云中月都装在里头。西洲干旱少雨,却蕴出了他这么一位水灵灵的人儿,与大胤儿郎一比也毫不逊色。 若说沉宴是春水,徵羽是秋波,容珩是冬日凝冰的静湖,那他就是夏日林中满覆着鹅卵石的清澄小涧,活泼泼的,只知道流淌和歌唱,从来不愿记仇。 “你怕朕会提前杀了你?别担心,朕是天子,肚内能容四海,自然也容得下你一个作乱的小贼。”女帝拍了拍他的脸,“朕,自然是要去朕该去的地方。你只要做条小狗,乖乖跟在朕身边就好。” 白音道:“娘子有了去处,真好。我原是要去往北庐的,如今跟着娘子,去哪儿就都一样了。” “北庐?” 成璧心中微惊,忙定下神审他:“你为何去北庐?” “北庐怎么了,可是去不得?”他自然而然地回。 “你西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外靠鹿斗峡谷的伏杀牵制住我大胤主力部队,暗地却送了一伙流寇进来,趁着北庐城防空虚,骗开城门沿街大肆烧杀抢掠。这件事,朕不信你不知情。”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心头益发愤恨得烧起来,再看白音则更觉碍眼,真恨不得再将他捆起来抽上几百鞭。 边关不宁,民怨不平,何以慰藉?这小贼人不管是误打误撞,还是有所图谋,如今落在她手里,当真是老天有眼! 那厢白音却是淡静自如,他脸上还凝着些疼痛余留下来的潮汗,只将眉眼略略一动,柔声道:“娘子别生气,这事儿,我知道一点。只是我知道的,与娘子知道的可未必是同一码事。” 女帝冷笑:“血案铁证如山,朕倒要看看你待如何狡辩!” “娘子毕竟京城里来的贵人。有些事儿,因有鬼蜮邪人暗中阻挠,故而还未上达天听。” 又是这样,看似直白,却又含混遮掩的怪话。这小贼总像是个窃窃的告密者,许多细节都拐着弯抹着角地藏在隐喻里。他不藏私,却偏偏要她抽丝剥茧,自个来将这一切的谜题解开。 女帝听得心中冷嗤,蔑笑道:“你不会要告诉朕,北庐之事并非你西洲所为吧。” 云舒目中亦神光冷淡,俨然一副不信的模样。 白音以拳抵唇,轻轻咳嗽了几声,而后眯着眼道:“是或不是,谁知道呢。” 此言何意? 这白音小贼胸有丘壑,言出如用兵,绝不会师出无名。即便装疯卖傻撒娇扮痴,也必有其内在目的,如若真以为他只此一眼便情爱着她,愿叛族离家做她的牵绳小狗,那才真个是被美色迷瞎了心了。 他如此说了,成璧便顺势想开去,与云舒两个对视一眼,道:“不是西洲,那是从哪来的?” 云舒斟酌片刻,却只无果地摇了摇头。那白音看她两人一直苦思无解,便俏皮地眨眨眼睛,凑上来插了句话:“娘子,我是从哪里来的?” 成璧登时心神一震! 她遇见白音之时,二人乃是相向而行。故而,要说他是从哪来的……说西洲已不恰当了,他分明是从大胤内地往西北行来! 内地之贼,便是家贼。若这么说,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女帝将周边几处郡县及势力范围在脑中一过,隐隐有了明悟,这倒是和她先前在京中的猜想不谋而合,也正因如此,她才决意以身赴险,用饵去钓一条老而弥辣的大鱼。 想明白这一点,女帝的心气略略顺遂了些,再瞧白音,也稍觉有几分乖巧可爱。 然他的话又是不能轻信的,故而只可将他看作一个黠慧的对手,绝不能被他叁两句话给带偏了。 女帝轻笑起来,两手捧起他的面颊,眸子一敛,俯身上前吻了吻他的侧脸,勉励道:“说的不错,这么快就明白该如何做乖小狗了,朕心甚慰。” 她的朱唇软而凉,轻轻落下,一触即收,如同温柔到无解的晨雾。晨雾的温柔内核是无情的,它无差别地笼罩着山河万物,未有偏爱,不曾徇私。 白音又一次涨红了脸,胸膛之中那颗心不自觉激越地跳动起来。 他不受控地痴迷于她的施舍,流畅的脖颈之上喉结轻滚,想要去牵她的手,神情却猛地一顿。 正茫然时,又将身板悄然蜷缩起来,想是那牵机引余毒未清,一旦动情则血脉翻腾,引动毒素,使他自胃里上及心尖涌起一阵尖锐刺痛。 成璧静静地垂眸看他,他眼下应该是很痛苦吧。 即便痛苦也不曾放纵自己滑入狼狈的境地,真是个暗藏傲骨的域外美人。 若是他足够痛苦,那她便安心了。 “小狗只有得到许可才可以去亲近主上。千万记住,你的主上,再不是什么西洲的右魁王,而是朕,大胤天子赵成璧。” 白音忍着疼喘息不止,神色柔和,眸光缱绻。 他并未往她的方向再凑近一寸,只垂着眼睛轻轻道:“记住了,娘子说的,我都记住了。” 西洲小贼既已收服,那么余下的,便是清理些不顶用还碍事的废柴。 漫天大雨之中,暗卫将白音的西洲仆从拖至道边,用绳子捆了拘成一列,挨着个地砍了脑袋。 寒光划过,鲜血洒入雨幕,便似沧海一瓢,转眼间便被泥水急匆匆地涌来覆去。 几个无头的西洲人沙袋一般倒在路边,那两个大胤镖师早在又遇上她一行人时就想偷偷溜走,却在半路被暗卫提了回来,再一眼见此景直慌得面无人色,绝望地连连求饶。 那种尖锐的嘶吼号哭就像是霜夜深林里的寒号鸟,一声连一声,在生命尽头痛苦而翻覆地回忆着自己的老母和妻儿。 女帝端坐车内,面沉如水。 那哭声在她心中的旷野久久回荡,“爹娘”是镰刀,“家妻”是铁锯,“我那叁岁的孩儿”则是把带尖的狼牙棒,催心拔肝,千刀万锤,拼尽全力要砸烂她心里曾以为可以坚持的一切。 那么恐惧,那么无助地号哭着的,是她的大胤子民。 云舒亦是形容惆怅,犹豫多时,终于开口进言:“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一行人北上乃是绝密,多两个闲人便是多两处纰漏,若遇上行刺等事端,难免一时顾及不上,被人抓了把柄。人心隔肚皮,绝不能寄望于他人的忠诚,而将泄密的主动权交予旁人。” 女帝沉声道:“眼下的确没到放饵的时候。” 她蹙紧了眉,双目闭合,许久后,方淡淡启唇:“杀。” 车外两声惨叫。 她听见剑锋斩断颈骨的脆响,不是“咯吱”,而是“咔嚓”,快到几乎分辩不出骨殖摩擦造成的钝碍。那声音极富有穿透力,拨开淅沥雨幕贯入她耳中。 雨丝寒凉,鲜血滚烫,天地仿佛一烘炉,炽焰哔剥作响之时,世界都在分崩离析。 她没有睁开双眼,也没有说话,这是她作出的至恶抉择。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悲鸣。她身在帝位,灵魂却被罚没入无间地狱。像她这样沾了冤血的人,应是不配再有来生了。 几丝血液喷溅到车窗的帘布之上。 狂雨洒落,树影纷纷,道边肝脑涂野草,腥血屏风画折枝! 五六、小将 车外杀声止歇,唯有风雨凄凄如旧。 女帝缓缓睁开双目,先是略带着些茫然环顾四周,只不多时,便定了神。她又回归了往日冷肃端高的帝王威仪。 说到底,如今这世道,上位者为稳固朝局草菅个把人命又哪算是罪呢?年初,经南督学庞酌棒杀容氏旧部生员一案在士人间闹得沸沸扬扬,到而今还不是因着皇帝与临楼王的博弈而被轻轻搁下了么。 白音听着他那西洲仆从被杀,神情无甚变化。待杀到那胖奴才索布特时,他星眸微闪,低声向女帝征询:“娘子,我想……可否留他一命?” 女帝似笑非笑,睨他一眼,“你觉得呢?” 白音低眉顺眼地一拱手,恭谨言道:“并非我心中藏奸,这话其实全是为了娘子着想。我自小并不长在西洲,蛮话多是会听不会说。如果没有索布特代往联络西洲部众,怕是会误了娘子的大事。” 女帝闻言,嘴唇悄然一抿,脸色微黯了些。 连西洲蛮子都知道,在强敌面前纵使巧言令色,也要竭尽全力去保全同胞。而她却是为着巩固自己身下这方龙椅,将屠刀挥砍向自己的无辜国民。她这位读过圣贤书的天之骄女,在域外蛮贼面前竟找不到半点值得自傲之处,打从道义上就已全然落了下风。 先前她还不知这人硬要寻两个镖师是什么用意,如今倒也看出了三分。他九成九就是故意的,故意地要挟着她,甚至不必用多余的话语蛊惑引导,只消袖着手优哉游哉作壁上观,她自己便会作出这等诛心决断。 “白音。”成璧低声开口,嗓音之中隐载着深沉的疲惫,“下不为例。” “娘子此言何意?”白音仍是浑没当一回事。 女帝立时上前,猛力将他的脖子一扼,提拎着他映上她酷冷的眼,指甲都深深刻进肉里。 “若再敢拿我大胤子民当作你谋算的筹码,朕不但要对等地诛杀你西洲族人,更要将你拆骨分肉,折磨至死。别以为你有些用处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朕最喜欢的,便是用铁鞭和烈毒教训不听话的狗。你是死是活,全在朕一念之间。” 白音听罢垂着眼想了会,双手挪了上来,轻轻包覆住她扼在他颈间的玉手,歉疚言道:“对不起,娘子,此事是我先前考虑得不周。日后此类事情定不会再发生。” “娘子,你信我,可好?” 他抬起眼,神色认真而又坚定,头发刚晾干了些,毛茸茸地散乱着,当真和那种糖栗子色的卷毛小狗一个模样。 然他这只西洲小狗也不似真狗乖巧,细细观来,竟是个生着毒牙、口蜜腹剑的小怪物。谁要放松警惕被他咬上一口,必定血流如注,连性命也难保了。 成璧拂开他的手,冷声道:“朕不信你。朕只信朕的毒药。想是你还不够疼,记不住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 白音闻言略有些受伤,低低道:“都是我不好,娘子别生气了。” 他消沉了会,终于又打起精神提醒成璧:“那几车货,娘子往后多半用得上。可千万别嫌弃破烂碍事弄丢了呀。” 女帝轻嗤一声不置可否,与云舒两个撑起伞回了自家车马,又派下四名持剑暗卫前后左右无死角地看管住白音,如此天罗地网,即便他肋有双翼也飞不出天去。 她甫一落座,便听车帘外头暗卫首领在请安报奏。 成璧道:“应统领,怎么不进来说话?” 应恒松人在帘外答:“属下身上血腥气重,怕妨了皇上和云夫人。” 这应统领是先帝时就得用的老人儿,原是御前侍卫出身,后因其身骨轻巧,手段狠辣,武艺在侍卫之中又最拔高,故被暗卫营挑去备用。待其技艺学成,头一个看顾的主子,便是彼时尚还年幼的尔玉公主赵成璧。待到公主长了十四岁上,他又被先帝调至别处,故而有幸免遭碧霞宫变牵连。 其实方才他那话,她便能听出些别的意味。他大约是打心眼里仍把她当做公主,当做一个稚嫩而需要被保护的对象。 如这般倒没什么不妥,他并不是不恭敬待她,只是还怀着种类似长辈看后辈的娇惯态度。 她今日明明做了恶事,他却丝毫不觉有甚问题,好像任谁人为她送命都是应当应分,甚至于算是几辈子求来的一场荣宠。原来这做皇帝本便是要天下人去包容她、迁就她的。且她又何尝不是在迁就这天下? 权势一旦握在手中,便再不敢放。她也会畏怯,有朝一日,沦落为道边一颗染血枯草。眼下的她,是不敢与她这些可怜到与天地、与贼人争命的大胤国民易地而处的。 是以,那建立在这种畏怯之上的“以身许国”,时而也会变得极端讽刺吧。 “应统领,你遣两个手下把尸体好生掩埋。另外——那镖师身上的镖局铭牌,烦请你取来给我。” 应恒松闻言点头道:“回禀圣上,属下已将铭牌尽数取来,正待呈阅与您一观。” 云舒起身,掀开车帘,从他手里接过铭牌。那铭牌沾着雨水和血渍,冰凉,坚硬到有些硌手。成璧取来一观,那上头的字符刻画分明,两镖师身份一览无余。 此二人一个叫郭彦,一个叫曾牛,都隶属于一家名为隆昌的小型镖局,俱是二流的乙等镖师,单看牌上记号,约莫再跑个两三趟镖就可以晋升为小镖头了。 “郭彦,曾牛,都是最平常不过的百姓名字,唉……” 成璧沉吟多时,终于掩了目中痛色,将那牌子往云舒手里一掷,淡淡开口道:“替朕找着他们的家人,便说她家男人是被边关军征去了,再过些时日,按照校尉的遗眷待遇,每月足额发放阵亡抚恤。” 翌日向晚,女帝一行人拖着几辆货车进了龙游县城。 西北一代城池自北庐惨剧过后排查甚严,如无官府批文,闲散人等一律不得入城,唯独些做小买卖的还能得着通行便利。许是因那龙游的土霸王陈家乃金匾皇商,一贯为皇宫大内供给药材、建木、金玉珠宝等,昭明帝赵寅诚御赐的“柱国之财”四个大字还拿金锭打了镶在自家厅堂上,平素商贸交际频繁,整个西北有三成农户全指着他家吃饭,连县官大老爷也不敢阻了陈家办事,故连带着对其手底下溜边喝汤的小商人也多有宽纵。 这官府批文,女帝只要有需要,自然能凭空变出它百八十本。然她眼下既不愿打草惊蛇,又心觉西洲小贼的主意也有其可取之处,故而只顺水推舟,自称夫君病重,云舒是她寡居的妯娌,扮了出外跑商的当家娘子带着一队“家丁”进入城中。 才至客栈住下,便有暗卫递了几份机要密信过来,有的上头还粘着鸽羽,有的则是被水泡囊了封皮,单从这些信上已很能瞧出边地的紧张态势。 女帝接过一瞧,见军中敕燕送了两封,一封是周云柬写给她的。 将军虽吃了败仗,又自缚受刑以慰军心,信中倒是只字没提他自己的事,只道北庐已有骁武新军进驻,眼下兵士正帮着百姓修屋补瓦,军民一时和睦。另则,神策军中有位小将,眼见镇军大将军云忠被夺衔下狱,群情不安,为同袍生死计,特在阵前立下军令状,欲带两千人马往那鹿斗峡谷之中去寻二万神策残部及明威将军云泰的下落,如若不成,则提头来见。 女帝一抚信纸,神情微凝,立下军令状么…… 云舒得了许可,在她旁边一并看罢军信,点头赞道:“这小将姓盛,名字倒是起的豪气冲天,叫做盛骄龙。少年英气果敢,微臣觉得或可一试。” 成璧道:“只是此人根底上稍显得不大干净。” 这盛小将军因年纪轻,从前声名不显,此次战中倒是表现得格外突出,曾带着本部八百精锐将士往西洲蛮兵青狼营中冲了个来回,险些将那蛮人的左贤王给一刀斩于马下,故而成璧早对之有所关注。 其父曾是骁武军中一郎将,早年因作战勇猛还被昭明帝褒奖过,可惜英年早丧。其母则是李家不知哪一支的嫡女,总之是李彦之那死老头的侄辈。因其骨子里沾了李氏的血,再是少年豪杰,她也不大敢放心任用。 云舒闻言,嘴唇微抿了抿,不再多话。 成璧看着信,也沉默了。 五七、密奏 其实那取道天水,合围包抄的伎俩,原是由她在牛口山等候日出那一夜与将军商定下的。亲蚕一事叫大胤战事推进延了不少日子,她心里一急,便寻思出奇兵取巧,用以抢占天时。如今此计已败,周将军这所谓自缚认罚的五十军杖,全然算是替她赵成璧承受的。 在这计策上,将军打从一开始便多有顾虑,因云柬其人好用正兵,少出奇诡之兵,寥寥数言之间多少是觉着有些不能拿稳。 只不过,因她是皇帝,又是爱人,见她执意如此,他便不好再有异议,只管将自己分内的事做到最好,但凡能提前准备的都安排妥当。他是骁武军主,也是大胤军中的定海神针,是需要为他这十万弟兄的性命负全责的。 待再回神时,成璧忽然醒觉她方才说的那话太过冷硬,只在意那盛小将背后的家族枝蔓,竟浑忘了顾及云舒的想法。 云泰可是云舒的亲大哥!那盛骄龙立的军令状,正是信誓旦旦拍着胸脯地说要去救他呢。或许对云舒来说,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也多少能让她心安些吧。 “云舒,朕……” 云舒见女帝面有踌躇,立时明白过来,温笑着开解她道:“陛下自可定夺,不必在意微臣家里。毕竟……大哥如今也是重罪临身,微臣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照你预计,最坏能是多坏?”女帝有意探她的底。 云舒眼睫颤了颤,而后静静道:“最坏不过,通敌卖国是真,两万神策军被他带着尽数投了西洲,且……他还给我爹递了误导的情报。不过那西洲民穷财匮,乃是不长毛的荒僻之地,却不知有何长处能叫我大哥抛妻弃子投身而去?” 听这话头,云舒心里当然还是愿信她大哥的。其实连女帝自己也疑惑,就算卖国也得有个根由,若只为了钱财、权位,难道她赵家几十年来给云家的荣赏还不够多?顶层武将门楣里出来的儿郎,眼界必不会如此之低。 再看敕燕第二封信,便是黑骑军主褚绥英的秘密上奏。其中也说到盛骄龙这事,褚统领的意见倒是与周云柬仿佛,不为皇帝拿主意,只是字里行间给那盛小将透着好,想必此人确然心性、能耐皆有可取之处,这才折服了大胤的两方军神。 褚绥英的信自不会与周将军重合,其中倒是还另说了件新鲜事。 成璧把那封信掐去一小段,其余的递到云舒手上,道:“你先看看。” 云舒见她瞒了些事,心中隐隐不安,已然猜出那隐去的话里多半说了她爹受审后交代的内容,眼下一时无法,只得勉强按捺下焦急的心绪展开信纸。 “天水皇子贺若澜亲笔:胤军取道天水,天威震慑四夷,本我国之大幸也。今鹿斗事变,帝君震怒,天水民皆栗栗惊惧。澜虽鄙贱,亦将为妻主后廷夫郎,国族有过,妻主不悦,澜当为国为族向妻陈情,恳求龙恩宽恕。天水临夏,光景正好,澜特此延邀大胤陛下过往一叙。” 她读完了信,与成璧对视一眼,“这天水皇子……” “什么皇子,蕞尔小国,岂配称皇称帝。” 云舒立时改口道:“早前听闻那天水王的独子贺若澜病体孱弱,只能如珠似宝地捧在手里,是个养在深闺的瓷人儿,如今一瞧……” “这不是挺有种的么。”成璧勾唇冷笑,“让朕踏足天水,痴心妄想。” 云舒笑道:“是呀,这邀约俨然是小儿犯浑,心是热的,然办出来的都是些砸锅的事。” “朕倒是不至于因他天真愚蠢而迁怒天水,只是此间若有隐秘,还是应当早些探明才好,不然老贼那处……朕不放心。” 云舒一听,连忙劝道:“话虽如此,可这天水是万万去不得。一个外邦蛮子招招手,大胤皇帝便真屁颠屁颠赶去了,一则有辱国体,二则也显得咱们急切,这是手上没抓头的做派。您眼下是皇帝,又不是乡间的地主婆,天天闲得磕牙到处串门子。那是人家的地盘,到时候万一被他伏兵扣下,微臣还得带着人往来救,急都要急死了。” 她这话中神韵,全然是两人儿时谑笑荤素不忌的模样,哪有把高高在上的天子比作地主婆的? 成璧气得伸手就掐她的腰,云舒象征性地躲了两下,终于任她一把掐着了,于是惨着张脸“哎哟”一声,“陛下龙爪锋利,微臣再不敢胡言冒犯了!” 她的脸上竟已不再有半点忧虑的阴翳,反而像是刻意地让自己快活着,连眼睛都亮晶晶的,不像泪,也不像光。 这样娇俏活泼的姑娘气,成璧多年未在云舒身上见着了。自成婚后,她便像是全变了一个人,再不见她习武练剑,庭中那匹俊俏的枣红马,马鞍佩带间也被蜘蛛连了密密的弦。她在往另一条路上走,柳腰款摆,长袖善舞,成长为另一种她曾经不大认同的模样。 她演的很像,但成璧太熟悉她,能瞧出她是在演。拆穿也无益处,不论驭下之道,又或是闺友之谊,终究都是要给彼此留下点空闲的, 既如此,云将军的事儿更是绝不能告诉她了…… 成璧转开视线,眼中略沉了沉,随即道:“他既盛情延邀,朕自当允准。只是这个会面地点,当由朕来定夺。天水小国地界狭窄,容不下大胤万马千师。贺若澜想跟朕谈,那就到大胤的土地上,坐下来,与朕慢慢谈。” 女帝将给贺若澜的回信单独封了一册,又令褚绥英麾下黑骑斥候分入西北各郡县,严格排查几城人口流通动向,但见异常,即刻回禀上奏。 余下的信都是南面宫里送来的,一个是中官灵台郎张硕的手书,信中言其已与警世书院首席明林、韦静书二人南下江淮,听当地百姓议论,鳄鱼在湾口出没是真,之前只是偶现出一两个,眼下竟隐隐有了泛滥成灾的态势,已开始往内河塘边延去,咬死了两个插秧的老农。 既死了人,那真龙降世之说就不做准了。民间口头话风陡然一转,将其全数打作恶畜,乡里正兴师动众地聚集了百十号大小伙子,要一举捣毁那些大鳄的老窝呢。 成璧看到这儿,不由得会心一笑。 高高在上的野心家满以为平头百姓是绝好被愚弄的对象,可却不知百姓是最讲求实用实惠的。今日下雨要敬龙神,明儿大旱一作气就把龙庙全砸了,只要是没用的、害人的东西,哪怕你是托称大罗神仙也会直接被抛弃。 张硕另外还写了些当地水利的细节,满纸的“径流”“宽高”,恨不得把几条小河水流的速度也测算了一并报给她。这呆书生,怪不得当年明明得了吕雩和先帝青眼还要屈居七品小散官,此人原是心智上缺一窍,除了他本职那些专才,旁的人情世故一概不通呢! 成璧不懂水文,见他也没总结出个大概来,心知时日尚短,多半未有结果,故将那信收了不提。再看另一封,原是鹧鸪的密报。 姑姑一向稳重,话也不多,少见她越过椋鸟独个向女帝汇报的,今儿倒是出奇,不知可是宫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成璧心里一顿,猜着许不是好事,待翻开信纸,脸上更是沉得能滴墨。 云舒小心道:“陛下,可是宫里有人生事?” “那倒不是。” “那,可是朝中……” 女帝摇头,“有程师替朕把持着,梁奴儿也够机敏,暂出不了什么乱子。” 她伸手揉了揉眉心,一阵窒气,咬牙切齿恨恨道:“该死的狗皇叔……朕就知道,白音来的那么巧,除他以外还有谁人能泄密?” 云舒惊道:“临楼王瞧出来了?” “岂止是瞧出来,连一天都没有瞒过!这讨债的死鬼眼下已离开京城,托翅飞升了!” 五八、龙游 云舒少见女帝这么大动肝火,把个信纸都团烂了扔在地上,心中也是惊惧不已,急道:“临楼王出京后所向何往?可是也追着陛下来蹚西北的浑水了?” 成璧气道:“说是回封地调养旧伤……谁知道他!一条野狼,钻进草窠子里就不见影踪了!” 云舒道:“梁大人已足够机巧,竟还是拦不住他,此人心术之深可以想见……” “不是梁奴儿的错,朕了解他,他也了解朕,防是防不住的。只是朕没想到,会如此之快……” 成璧静立原地握了握拳,随即一闭眼,吐出口浊气。 “白音那边,究竟是否是他告密还犹未可知,朕总觉得哪处不通。这蛮夷的小狗子和老狗子为人都古怪得很,朕真是再不想和他们打交道,累身累心。” 云舒见她神色疲惫,也想起早年成璧曾在临楼王手上讨过生活,时日虽不长久,却是寄人篱下,为人婢妾,依着那恶狼的手段,也不知背地里叫这皇朝的金枝玉叶承受了多少折辱。 如今再看女帝理政之中游刃有余,更是能对从前霸占过自己的恶人笑脸相迎,但为朝纲稳固,妥协忍让都是常有,甚而有时还要做那为人所不齿的屈尊献媚之事。 时有长舌文人爱在私底下编纂些母鸡代公鸡唱早的画册,都把帝王影射为走地飞禽了还不知足,还要再添些极尽恶毒的剧情:母鸡从公鸡处窃得彩冠尾羽,游走于群雄之间,以香肉和肚子里没爹的空蛋诱引公鸡们为之争抢,将之捧上树梢。挖空了心思只为羞辱女帝。 而究其深层根由,并不是因他们果真觉着帝王就该从道德上毫无瑕疵,从继业到振兴全数一己操办,连旁人的手也不能沾。 男人评价男人,与男人评价女人,衡量时的内在标准是截然不同的。 她只要是个女人,往上爬时就要借助男人的力,她只要是个女人,借力时就要犯了淫戒,无底线地扭着身子在床上向男人献媚讨好。 这样的话女帝又是没法反驳的,因她确然这么做过,连有志的女人也会在暗地里怨她自甘堕落,不能自强自立,堕了好女子的名头。可如她一般靠肉身换上位的男人还少么? 远的不提,就说成璧的皇爷爷,起兵之前还不是靠和当地官员结下姻亲赚足了本钱?大胤建国,普天之下皆在歌功颂德,又有谁敢画些公鸡在母鸡群里左右逢源的戏本子? 酸腐文人心里觉着这俩绝不是一码事,可偏偏它们正是一码事。 权力从一个男人手里借由婚娶递到另一个男人手里是可行的,正当的,而从一个男人手里直接递到另一个女人手里却是乖张讹谬的。即便不做菟丝花,向上的通途也早就被人从史书、从现实里连根拔去了。 那个女人一定在骗。他们都是这么想着,自觉在礼法道德上高出一头,满可以居高临下地指指点点了。 云舒心念千转,想了很多,一时愈发憎厌起那恶意发臭的男人,只将女帝的手一拉,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成璧微垂着眼道:“朕知你心疼朕。” “临楼王毕竟也与陛下有过情谊,如今却翻脸无情,只管耍弄手段阴谋作害。他这种人,估计打从一开始就是预备着利用陛下来的,陛下可万万不能还期冀着用情爱收降于他……” 云舒说这话,其实是怕成璧对临楼王隐隐有些说不清的情愫。 依她所感,即便女帝已多次与赵元韫刀锋相见,其心内恐怕也未必真就恨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多是二人之间此消彼长,互为制衡的戏码而已。 说到底,他两人那一段谁都没掺和进去,内里是个什么景况外人哪里得知? 单从女帝登基后来看,赵元韫倒是待成璧毕恭毕敬,便说有求必应也不为过,且又常搜罗各类奇珍御贡送进宫里讨得圣上欢颜,若他二人不是眼下这个身份,旁人恐怕真要以为赵元韫是个爱妻成狂,不惜千金博其一笑的耙耳朵呢。 男人在情场中手段近乎无往不胜,原因无他,只不过是男人心更硬些,能够随时体面地抽身而退罢了。可女人多是心软,未到最后一刻,总愿意周旋再周旋,寄望于对方能够臣服于感情和爱欲,自此鸣金收兵。 江山美人自古难以两全,这是男人径直选了江山的屁话,女人却总是想着安定下来,反正最后总要择出一个携手余生。如若孤独终老,那她就不是女人,而是旁人口里悲惨的余烬了。 成璧听她说完,只是轻轻笑了笑,“什么狗屁情谊,都过去了。朕与他,当初就不过是各取所需,平素只求颜面上过得去罢了。朕从来没想着用夫郎的标准去衡量于他,自然不会失望,亦不会委屈感伤。事实上,要哪个女人真以为可以拿虚无的情爱去牵制住别人,拿自己去和权力、和江山比拼谁贵谁重,那才真是痴傻到白长了一副心和眼。 朕对他的那些讨巧,其实就是条绊马索,且上头连个草叶遮掩也没有,是最明白最坦荡的陷阱,最多让人不留神时摔上一跤罢了。他摔了跤,自然也会不疼不痒地踩回来。可那又如何呢?你有见过哪个陷阱会背地里黯然伤神的么?” 云舒听罢心中大定,又道:“陛下,临楼王那边已经覆水难收。他虽离了京,却也未必就能一朝化龙,龙骧军还在折冲将军府辖之内,若要调动,虎符圣谕不可缺一,他现在许也正处处掣肘,故而才另辟蹊径谋求生路去呢。” “你不知,赵元韫在封地还有重兵。朕曾见过他的私兵名册……”成璧扼腕轻叹,“却不知,他与西洲阿史那一姓是否还有联络。” “西洲的阿史那百十年前是曾当过可汗,可如今大汉金刀已然旁落,阿史那一族不过是雁回山外青狼大部手底下的杂号小兵,联络来又能作甚?” 成璧点头,“说的也是,就算他家祖上曾丢了什么,到如今在大胤也早就翻倍赚回来了。朕不相信有人愿舍弃西瓜去追一颗盐碱地里长出来的芝麻。至于向西洲借兵,更是无稽之谈,今世已非弱晋,蛮人有狼师铁骑,我大胤也不差毫分。狗皇叔离了京城,要么是往江淮官场里搅混水,要么是到昌邑老贼那给朕添堵,他两个老货早就沆瀣一气,当朕不知道?哼。” 她独自愤懑了一会,搓碎口中牙,气炸心肝肺,最后恶狠狠地道:“总有一日,朕要打断他的腿,拿大铁链子穿透琵琶骨把他拴死在房里!” 这话才有几分暴君的影子了,不然那骂名平白担着,岂不委屈?云舒忙应和她:“如此方为真女杰!” 女帝笑骂道:“呸,这是什么话!眼下北庐有新军进驻,朕觉着或许不必太赶,可在龙游左近多逗留两日,等一等黑骑军接应,再看一看那陈家是个什么路数。今日先歇了吧,明日一早,你就随朕去酒楼探听民情!” 及次日,天光大亮,风和日丽。一场大雨过后,西北境内黄尘涤清,天幕蔚蓝如洗。 拂面的风渐渐热了起来,城中之人皆薄衫挽袖,有的肩上挑着担子,步伐轻快踏实;有的怀里抱着娃娃,喔喔呀呀地逗着趣;有的履丝曳缟,一边走一边故作风流地摇着扇子;还有的手握书卷,面北扼腕而叹。 此正是:人间难得同悲喜,巨室刍荛各奔忙。 龙游县中有家三味轩,乃是西北几郡闻名遐迩的大酒楼,据传楼中装饰华美不可方物,酒菜选料奢侈,调味精当,故而要价甚是不菲,已到了往来无白丁的境界。 女帝将白音留在客栈,又将看顾的暗卫安排妥当,便与云舒二人来至三味轩。 到了正地儿的成璧心内多少是有几分失望的,因其见惯浮华,故而在用度、审美上眼光更高出旁人许多,眼下这三味轩与京中酥琼阁、忘忧斋等老字号酒家一比,只能算是窗明几净,不过地界倒很宽敞,故特要了临窗的位置点下几道菜肴。 既来了三味轩,轩中三味特色菜不可不尝。成璧见那菜谱上写的都是些花里胡哨的雅名,也瞧不出它特异在何处,只随手点了顶上三味并几样称头小菜,趁着候菜的当儿,随意卷了本先前在外头地摊上买来的小册子看了起来。 这小册子封皮上有个圆形方孔铜板的刻印,乃是江淮巨贾钱氏私自刊售的八卦小报,其正本要价竟高到了一两雪花银,她手里这册是誊抄本,却也得要上二钱,且概不还价。 小报里头除了些不明所以的官员邸报外,多是坊间的花边传闻,街头巷尾鸡毛蒜皮皆有之,观之令人啼笑皆非。 头页见了经南督学庞酌那事的最终定论,庞督学四十出头,已在文人抱团攻讦之下被迫告老还乡去了,可算是遂了不少歹人的心思。 这庞酌脾气暴烈,年少时家有旧案无法文举,故走的是武举出身,早年曾在军中服役,心眼板直到跟云忠、霍归德几边谁也处不好,后来被排挤得实在无法,只得另起炉灶花钱捐了个小文官,最后竟也兢兢业业地干起来了。 对于庞酌这人,官员之间评价褒贬不一,但都认可其品性至忠至诚,且他又是先帝遗给她的五位能臣之一,因为这种小事逼走了他,正似是被临楼王与容氏余党强逼着自断一指,女帝心中极为惋惜。 再往后翻就没见什么正经官声了,女帝看那册子里一连几版花红柳绿,乃是些工笔描摹得极漂亮的大姑娘,号为“江淮二十四节气美人谱”,虽然不大感兴趣,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为那些美丽容颜顿了顿。 再之后是各类杂闻,以及长篇连载的通俗小说,一会是北庐城破之际有个妓女独立高楼,以一副贱嘴泼舌险些骂退了万千西洲蛮兵,一会是龙游的巨富陈家大爷近来常往花楼去,许是在里头有舍不下的美娇娘。而小说版面里,则有南地一对儿姐妹阴差阳错间共事一夫,结果那做妹妹的还和夫君是亲表姐弟之类左拥右抱的艳情密录,也有女扮男装的将军掌中银剑成神,护持着她收服关山五十州的志怪奇谈。最稀奇的是竟然在上头还找到了女帝本人的情仇小故事,虽化了名,世人一看却也能知是脱胎为谁。 这故事写得可是比那母鸡公鸡之流好多了,不但把女帝描绘为年少隐忍、重情重义的大家主,更替她与后廷几位郎君,甚至是与临楼王之间编绘了无数缠绵悱恻、因果轮回的桥段,文笔雅俗共赏,把个女帝看的是津津有味。 如若那文中女主不是她,如若她再小上几岁,仍是天真不知世事的公主,恐怕她还真能为这等激昂文字掬出一把感痛的热泪呢! 五九、三味 这时候小二端着菜盘上桌,扬声道:“客官,您点的好菜来啦!” 女帝收了图册,一面举箸夹菜,一面准备与云舒探讨这钱家小报的事,见店小二袖着手候立在一旁,便问:“小二哥可还有什么事么?” 店小二笑道:“咱们店的招牌三味,在龙游、乃至整个西北都是鲜见的珍馐,并非瞧不起客官,只是寻常人多半没有见过,也品不出味来,最后还是得由小的将这菜中真味讲解一番。” 成璧奇道:“菜中真味竟是靠说的,而不是靠尝的?” 小二表面恭谨,眼底却分明有种鹤立鸡群的高傲,好像那菜要靠他拿嘴做铲重炒一遍才能焕发出香味来似的。 成璧懒得等他舌灿莲花,自个先打眼瞄了下菜色,随即便是大失所望。 那三味珍馐名字起得典雅,一者天河龙船,一者山海御飨,一者金玉满堂,其实不过是清汤虾皮大馄饨、芋头五花肉鲍鱼砂锅煲和黄金蟹粉面罢了。 说是珍馐贵飨,原来只是这么些平常玩意儿? 成璧伸手拿筷子在馄饨汤里搅了两下,淡淡道:“虾皮干提鲜还可,放得多了就会夺味。鲍鱼是南面来的干货,发得不好,硬梗梗的,再配上大油大荤谁爱吃?也就那浸了汁儿的芋头好用来下饭,这却也是百姓家里的寻常吃法。再则,那个黄金蟹粉——眼下还不是蟹季,掏空了蟹肚子也寻不出膏黄,我见许是鱼糜掺着红萝卜丝儿做的。” 店小二闻言大惊失色,心知今儿一遭可是见着了行家,一时再不敢倨傲摆谱,只垂着头老实道:“客官真是好眼光!小的有眼无珠,该打,该打!” 他作势扇了自己两下,随即赔笑道:“听客官的口音,应不是西北人士,故而见识远非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可比。这三道菜,在南地鱼水之乡自是随处可见的,然在西北却难得了,食材存用都不是易事,单路上车马的行脚费就耗资不菲呢!” 成璧轻笑,不置可否的模样。 小二见她不甚在意,又嘿嘿笑道:“这菜溢价是高了些,可也不是全无根由的。咱家的装潢布置,就算上京城里比去那也是头一份儿,客官在这吃用也比别处舒心不是?再者说了,这三味菜看着平实,其实都叫咱当家夫人融了些巧思改动过了,馄饨里是虾泥掺了猪髓、马蹄打的馅儿,清鲜爽口;芋头煲配料里有药膳的成分,夫人也说过单吃那芋头,比吃猪肉鲍鱼还补呢!至于蟹粉面,那确确实实是真蟹挑了肉黄做的,只是那蟹……嘿嘿,是去年熟季留的旧货,夫人叫拿蟹油酿了封在坛里留着,待上客时就在灶上拿黄酒一调、葱姜丝拌了一蒸,味口跟鲜的一样! 您可别光看着不动筷子,倒是尝尝滋味,好吃不好吃的由您挑,也让咱们三味轩晓得哪里还要改进么。” 这店小二被调教得很是机灵,表情动作也不讨嫌,三两句话就把成璧先时的鄙厌之感打消了大半,一时只觉着这酒楼的东家夫人实在是个人物。 成璧夹了一筷芋头放入口中,越品越觉着细腻绵滑,润糯无渣,与御膳房的菜几乎能够平分秋色,于是点一点头,问道:“你们东家是女子?” 小二先是一愕,随即自然而然地点头笑道:“那当然,夫人不是女子,还能是男子不成?” 成璧与云舒对视一眼,而后笑道:“西北一带民风倒甚是开化。我带着妯娌出门做生意,在南面可是稀罕事,在这儿竟像是稀松平常的模样,城防军连问也不多问一句。” 店小二想了想,小心觑着她道:“那客官觉着,女子做生意是好还是不好啊?” 成璧肯定道:“自然是好的。” “可不么,小的也觉着甚好。莫说咱们夫人,其他铺子里靠大姑娘、掌家娘子做主的可也多!一个个的厉害着呢!” 此话一出,成璧与云舒皆暗自纳罕,只觉北地民风与京都一带殊异。原来外头的世界天高地阔,女子早就可以当门立户做主子了! 店小二见她二人神色疑惑,便笑着解释道:“客官是外地人,大概不清楚咱们这儿的民俗旧史。 这世间之事一概有其内在缘由,西北的姑娘,从前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静女,可晋时出了个蠢猪似的惠帝,竟用允准戎人内迁为条件祈求议和,那戎人老爷一进关,虽再不大举兴兵南下,可占田抢银、欺男霸女的事还能少? 待懿帝将戎人逐出后景况倒是好了些,可也好得极有限,数百年来北地常遭胡骑劫掠,又兼有各路藩王、反贼在此起事,战乱频频,没个三五年就是一轮大点兵,但凡没缺胳膊少腿的男人全叫上头征去了,西北所剩皆是老弱妇孺,十室九空,民怨鼎沸,眼瞅着没有几家能揭得开锅了。 再之后呢,女人们总不能叫怀里的孩儿活活饿死,自己也不想就这么听天由命,无奈之中皆擦干眼泪,当起了撑家的擎天宝柱。或是挑起扁担走街串巷,或是挽起裤脚下田插秧,说白了,心中没什么大义、什么要把男人比下去的宏伟追求,不过是为混一口饭吃罢了。可沧海化桑田,时移俗也易,许多年后,咱们这儿倒有不少女人真正同伟丈夫一般立起来了。就拿我三味轩的宁大夫人来说,那可是整个北境商人里的一杆红缨枪,那……” 店小二口才不弱,说起旧史简直洋洋洒洒有若悬河,整张脸上眉飞色舞,胸膛也挺得直直的,想是他家那宁夫人让他心服口服,有了这等主子也足以自傲了。 云舒莞尔失笑,很给他面子地鼓了鼓掌,赞道:“宁夫人真乃傲世骄女!西北虽然不比京畿、江淮等地富庶,可民风开放自由,此正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想想咱们这一路的见闻,竟是京城左近那些‘好地方’才显得越发封闭保守。果然还是吃得太饱了,才叫那些腐儒有闲心折腾出许多束缚女子的招数来!” “可不么,就是这个理儿!客官别看我只是个跑堂的,不曾读书识字,可也知道管束女人是胆小鬼的作为。大丈夫凡有担当,自然能与妻携手,齐头并进,靠两个人操持家业,怎么不比一个人来得红火?凡是不敢让女人出门的,不是知晓自己的品貌极低劣,生怕女人被外头的郎君勾了去,就是知晓自己的能力极孱弱,生怕女人干成两件事就骑到自己头上来,再树不起那吆五喝六的男儿雄风了呢!” 成璧在旁暗暗听了一阵,面上神情不动,忽然插嘴问道:“你家夫人姓宁?” “正是!”店小二把脑袋一昂,答得斩钉截铁。 “宁夫人……可是龙游本地人呢?” 店小二有些摸不着头脑,“那自然是了,不对,客官等等……” 他抓抓脑袋想了一阵,忽地似福至心灵般眼中一亮,连忙笑道:“客官这可算是问着了,要不是小的曾听过些话,您到外头也没处问去。咱家夫人祖上应是北庐人,后来不知遇着什么事才迁到这龙游县,算起来,约莫得有五十来年了。” 成璧神情一顿,连云舒都看出她的古怪,且听她又沉着嗓子低低问:“宁家原先做什么营生?” 店小二立刻答道:“药材、医馆!宁家治外创刀伤是出了名的,除此以外,妇产安胎、驱惊除祟以及平瘟镇疫也很有一手。客官可知为何那皇商陈家如此显贵,陈老太爷还非要选个药材铺子的小姐做少夫人?还不就是为了我们夫人人品拔萃,为商有道,且家中确然传得有真才实学!不怕客官见笑,真照我说,眼下陈家那生意,得有七成合该分属于我家夫人呢!” 六十、宁氏 成璧听了这话,既无惊诧,也无疑虑,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而后道:“多谢解惑。我见楼里眼下客流不少,小二哥先下去招呼别的客人吧。” “得嘞!有事客官您吩咐!” 那店小二把白板手巾往肩上一搭,背转过身乐陶陶地哼着歌儿去了。 云舒左右看看,见离得近的几桌都是女帝暗卫伪装的食客,倒是不必担忧她二人私话被旁人听了去,故向成璧发问:“陛下,可是这宁氏有什么不妥之处?” 成璧先是一直默默的,这会回过神来,表情竟显得微微恍惚,轻声道:“倒不是不妥,只是没想到物换星移,世事更替无常,竟能叫朕撞上这样巧的事?” 云舒不解道:“那宁氏身上有什么巧处?” 成璧道:“你知先前朕选定这三味轩,是为何故?” “三味轩是陈家夫人的产业,陛下大约是想借机与那位夫人搭上线,顺势摸一摸她夫家的底?” 成璧点头,“是,朕先前本是想着用卖货的法子接近陈家,可那皇商毕竟家大业大,哪里会把个散客小商贩看在眼里?咱们就算上门兜售了,单靠那些破烂货,还是只能与他家里的仆役、门子之类打交道,正经主子是别想见着面的。故而朕选了这酒楼,寻思不管她家菜肴味口如何,总得先挑刺儿闹上一场,那大夫人既是最会做生意的,又常来三味轩中巡视指点,想必极为看重酒楼声名,得知食客不满定会亲自迎出来致歉。” 原先是准备找茬的,今见那菜确实再挑不出什么,故又换了法子,打算靠走和掌柜夫人惺惺相惜、神交已久的路数来让店小二主动引荐。 “她若真能出来一见,到时候就全看咱们随机应变了。可是……朕没想到,那陈家夫人竟是姓宁。” 云舒奇道:“姓宁怎么了,难道那宁氏还和陛下有亲不成?” 成璧把头一歪,皱着眉苦思冥想了一阵,才道:“算起来,她应能说是朕的一个……呃……这算……就算是远房的表姐吧。” 这话后半截倒是磕巴得有些古怪了。云舒惊讶地瞪大了眼,“这是从哪头论起的?皇帝的表姐再怎么也该是郡主之尊,怎么跑到西北小乡里给个商人当媳妇?” “这事说来话长了。” 成璧趁热吸了口蟹黄酱面,又舀了勺馄饨钵子里的虾皮清鸡汤润喉,而后将视线投向窗外。 远山青蓝,其色如黛,其形如涛,越过渚粱山后便是北庐。 每至上元、七夕、中秋佳节,北庐城中花火摇曳,年轻姑娘小伙们放的祈愿天灯总有不少能随风飘落到龙游,串联起许多两地情思一线牵的佳话。 “云舒,你可知朕的爷爷昭明帝当年是在何处起兵反梁的?” 云舒身为将门之后,自然对历朝军史颇为熟稔,且对昭明帝这位乡野马背上拼出来的开国之君也深为景仰,于是道:“大胤龙兴,其地正在于北庐。前梁幽帝十五年,皇祖昭明以自己的七山十二寨绿林山匪和江湖义士为根基,在北庐起义兴兵伐梁,短短一载就聚众二十余万。昭明帝年少时不过市井顽劣之徒,然其能一路摸爬滚打直至夺来天下,乃是因其最重民心民意,故而得道多助;前梁幽帝放辟邪侈,故而失道则寡助也。” 她自己说完这几句,忽而眼珠一凝,轻问:“宁夫人祖上正是自北庐迁来龙游……难道这宁氏,是当年皇祖昭明的一门外支亲戚?” 成璧道:“朕的皇爷爷只是头回乡里起义失败后落草为寇,再被官兵追着一路逃难才落到北庐,他原不是北庐人,而是漠北安平郡人,和宁氏两个本不搭边。” “那……” “她么,是朕皇奶奶那边的亲戚。” 说起来,祖龙昭明年少时便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后生,北境民风剽悍淳朴,平常走在街上,常有些大姑娘小媳妇眨巴着眼冲他暗送秋波,手帕荷包都得论捆收,这倒是让他养成了个擅风流的病根子。登基之后虽不能说是骄奢淫逸,最起码也称得上胸怀博浪,宫里的美人儿手加脚合起来都不够数的。 昭明帝那一辈的太妃虽多,可真正有资格让成璧称一声皇奶奶的,唯有赵寅诚起事前的结发之妻,孝慈至德高皇后宁氏。只可惜,那位宁姑娘其实此生从未穿戴过一回镶珠饰凤的皇后制服,新朝定都前,她已因战乱劫杀而惨烈离世,只遗下一个嫡长子赵俶。虽有皇祖追封,其闺名也早早地亡佚在史书烟海里了。 百姓谈起昭明时的宠妃皆是津津乐道如数家珍,掰着手指头撮牙花,左一个端淑皇贵妃出身高贵,右一个贤妃人品端庄,还有两朵西洲艳花、无数暖阁娇娥招摇媚世,却鲜少有人还记得那个故去甚久,从未在宫中享受过一日万民供养的正头皇后。 昭明帝定然是记得的,终此一生,他从未叫任何人越过发妻,坐上他身侧那方尊位。 宁皇后的儿子先帝赵俶定然也是记得的,因他的妻也与他母亲一样无福享年。即便先帝再是如何痴恋慧娴贵妃,予她椒房贵宠,令她位同副后,只因还怀着那份对亡妻、对亡母的敬重,他便从没起过要将贵妃扶正的心念。 云舒闻言顿悟,眼中豁然一亮,而后却又涌上许多新的疑惑,缓缓开口道:“原来她是……孝慈高皇后的同宗?微臣竟一时没想起来,可……可要说是那位的血亲后人,就更不像了。 大胤立朝前一年,昭明帝挥师南下,与梁军决战堰水之滨。梁朝战事每况愈下,饥疲交困之中权贵仍在横征暴敛,兵士斗志全无,早已是回天乏术。然那梁幽帝困兽犹狂,日日在宫里求仙问卜。只因听了个云游道人的鬼话,竟自觉找到了破局妙计,飞鸽修书一封,将西北三十座城池拱手献出,换得西洲乞力可汗带重兵出击胤军原先的大本营北庐,将昭明帝所有留守亲朋尽数擒住,更是丧心病狂到在城楼之上挨着个地把人剖杀取乐。若不是当时的上将军阿史那豣星夜奔袭,转战千里,在千钧一发之际夺回城防,拼死抢下了先帝的襁褓,只怕……” 只怕眼下的大胤皇帝,就不是赵成璧,而是她那些狗臭皇叔了。 “陛下,当年北庐死战极其惨烈,您祖母家里……不是已经死绝了么?” 云舒刚一说完,立时便懊恼地一掩嘴,想是觉着那话太过直白,冒犯了天威。 成璧倒不在意,同她解释道:“朕的祖母外家是险些绝户,你等都道宁家人全没了,其实不然,皇爷爷那老丈人还剩一个独门另居的亲弟兄,据说平日里性子怪癖,不理俗务,也久不成家,在山野里结了草庐采药炼丹。稀奇的是,就这样,那老头四十多岁时竟还讨着了个年轻媳妇,且他媳妇还跟捡着宝似的跟从不放。皇爷爷起事后北庐渐渐殷富起来,宁县令——后来当称瑞国公了,几次邀请他兄嫂下山同享高屋大宅,他两个皆推辞不去,只道是吃糠咽菜,甘之如饴。这些都是皇爷爷写在手记里的。他老人家倒对那宁老头印象深得很呢!” “所以……宁夫人就应是这对夫妻的后人了?” 成璧点了点头,“朕是这么猜测的。五十年前祖籍北庐,懂药会医,且还姓宁,几样加起来也再没有旁人了。” 云舒亦恍然笑道:“这对夫妻才是真正的大智之人,淡泊名利,不慕权贵,他们怕是早便看穿北庐繁荣之下的隐患,故而才避世以求存吧。” 她是真情实意地敬佩着二人,成璧却忽地一嘻,“他两个不下山,多半不是什么大智,而是因看皇爷爷不顺眼呢!” “啊?”云舒听得目瞪口呆,愕然道:“宁家虽和皇帝结了亲,可君臣到底有别……他怎么敢的呀!” “朕的爷爷只是皇帝,又不是黄金,哪就香到人人都该喜欢了呢。” 六一、怀思 这话其实分外在理,可普天之下,也就唯有女帝可以这般毫不遮掩地亮出来,等闲之人,即便听到耳朵眼里也得假装耳背,可不敢接话附和的。 话说前梁幽帝年间,北庐只是西北诸地中一个不起眼的中县,五十余年过去,此处已发展为独占鳌头的大城,不论驻军民事皆有中央拨款扶持。虽则北庐位置险要,且屯粮极巨,乃是大胤不可缺的一块沃土,可真要飞黄腾达到凌驾周边郡县之上,总得有个引路的搭手,北庐的引子,便是那位慧眼识英的县令宁仲达。 当年赵寅诚首次造反被梁军杀得大败,不敢连累家乡父老,只丢盔弃甲一路灰溜溜逃到西北,整日与阿史那豣两个琢磨着再整旗鼓,卷土重来。 二十郎当岁的壮小伙子,剑眉星目,鼻直口方,正是瞧着最招眼的好年岁,再让旁边那鹰视狼顾的蛮子家丁一衬,又显出他相貌英伟端正,较之腐朽的梁朝皇室更有一番王霸帝气。 那县令宁仲达原不是愚忠之人,明明手头早就收到了官府下发的通缉榜文,却只是默默按下不表,后又私底下与赵寅诚结为挚友,一时更觉此人本事通天,真乃鳌里夺尊,是奇货尚可居也,这便舍出自家闺女,把小县里的一颗明珠嫁给他做了正妻。 宁县令一双青眼识穷途,若不是有后头那些变故,这场豪赌也真算赚得盆满钵满。国母之族,自然可以悠享百年尊荣,却哪里晓得那荣耀本是有命看没命花的? “宁县令的长兄宁伯雅十分厌着朕的爷爷,早时听闻弟弟用他侄女儿联姻拉拢个流寇后便骂开了,弟兄两个年节里都少再走动。再后头宁家死绝了,皇爷爷心里哀恸不已,本以为宁大伯得打骂着让他赔命,谁知此人倒也没怨怼,只说是弟弟贪了天家富贵,却没那个命享受,痴心妄想要一步登天就会落得这种下场。 那宁伯雅孤僻寡情,除了有时随心诊治城中百姓以外,最看重的便是明哲保身,怕极了被皇爷爷一干人带累。大胤定都,天下安宁后,皇爷爷有意照拂宁家故人,便说封他为怀国公,他不肯受;又说帮他将草庐修一修,医馆扩大些,再树个皇亲御医的金字牌匾,他更不乐意,操着笤帚将通事舍人打出去后,直接就啪地一关门板,把个官差的鼻子都拍扁了。 再之后,北庐城内人都晓得宁家与新帝有亲,金贵着呢,日日请见之人在草庐门口大排长龙,后院草垛子里都被各类礼盒堆满了,连看病的百姓都得战战兢兢虚着声儿同他说话,宁伯雅是烦不胜烦,直气得在某日夜里牵一匹瘦马,驼着自家妻小和一点儿微薄的家当偷偷迁离原址,只给那些投机讨好的人留下了座空房子。连暗中看顾他家的兵卫都被他提前拿药迷倒,一个也没觉出异常来。 谁都不知他后来搬去了何处,只是看此人心性,应是觉着但凡和皇家搭边就不妙,肯定是迁到了人皆不识的新城里落脚。皇爷爷深知对他不住,只好遂了他的心愿,抹去宁家旧日族谱,让他可以怡然自得地安闲度日。随着老一辈打天下的人皆尽离世,谁还记得首义之臣当有个宁家? 今时今日,皇爷爷都没找着的人竟然让朕给碰上了,岂不叫人感叹一声世事轮回,缘分自有天定?” 云舒听完这些皇室秘辛,不由得又是感慨,又是赞叹,“人各有志,有想开天辟地、封侯拜相的入世忙人,自然也有想结一陋舍踽踽独行的出世闲人。这位宁家先辈,人道是孤高刻薄,实则竟更似一种看透世情的通达。连那不屑流俗的厌世劲儿都透尽了洒脱大气。他已选了于他而言最舒适的路,只不知,后世子孙会否怨他没给家里留下条富贵坦途?” 她一语言罢,自己便笑了笑,像是找着了答案,“最起码,对这位宁夫人来说,这样的路并不算坏。” 若是做了怀国公府的女孩儿,宁氏可就没法传承祖业医馆了,只能学学女红、书画、琴舞这样娱人而不能害人的温顺技艺,端坐在华美的大宅里乖乖等着婆家上门提亲。 “在这儿虽是好些,可也好得有限。朕让下属打听讯息,人皆说的是‘陈家夫人’如何如何,要么朕不就早该晓得了?只有她自己个的心腹伙计,才会撇去陈氏的财势敬重于她本人,认她的母家宁姓呢。” 她二人一番闲聊,而后又说了些钱家小报的事儿。这样物什很是稀奇,连女帝都是头回见到。 纸张本价贵,且京中对各类刊物、时效讯息等管束又森严,平常市面上那些连环画、戏本子之类都是传了百十年的旧货。而小报从形式和内容上来说都是个新鲜玩意儿,信息量大,时效性强,且不少内容都有趣耐读,很是填补了大胤百姓爱看八卦的心理空缺。 成璧先前也被那美人谱迷了会眼睛,这会子醒过神来,便觉出些不妥当的地方。这分明是把女子的美貌当做可售卖的物件,挂在店门外头充作招牌引人来看。怎么没见这钱家画点美男谱、小倌谱当噱头? 女帝在这一头观感不好归不好,却也知生意是有买才有卖的,就算她下令禁止,怕也架不住百姓爱看。 云舒劝她:“什么男人女人,大官小民,在旁人嘴里还不都是消遣?那小报,第一页就是庞督学的事,难道庞酌那黑厮也有美貌招人?男人活在世上,第一贪权,第二才贪色,女人只是被管束着没处贪,要真得了宽限也是一样的。如今能有个地方让人了解国家大事,便也是种极好的安民手段,凭人私下里怎么高谈阔论呢。自以为可以参与指点山河,不是比光瞧瞧纸上不会喘气的漂亮脸蛋舒坦多了?” 六二、夫人 女帝一怔,“是啊,都是消遣,朕也只是旁人的消遣……” 云舒爽朗笑道:“这点小事,陛下何必自伤?单就这册小报,陛下觉得百姓看完后,是会更喜欢,还是更鄙厌您呢?” 成璧想了想,那册子里的女帝,人物形象刻画得倒还真不差,“大约会更喜欢吧。” “这不就是了么!以微臣的眼光看,钱家其实是心向陛下的明眼人,能将这种化名小说登报,其含义再明显不过,可不就是专门请了写手润色剧情的么?若有朝一日入得龙眼,那钱家也就好向陛下讨巧卖乖了!” 见女帝垂眸思考,她又道:“微臣觉得陛下可以考虑……撇去些花边糟粕,吸取这种小报的精髓形式,将之收归官用。这钱家其实当真行商有道,江淮三座金山,‘头顶有苍天,师门财万千。欲夸富力压群豪,五湖看罢还属钱。’其搂钱的名头真正不虚。 您应当着重考量钱氏在小报里体现出的手段,譬如对民间舆论的有力引导,又譬如还能因地制宜,在这西北发行的册子里额外加了一版北境杂讯,褒奖妓女,暗贬皇商,不仅世人爱看,他钱家也能占到利。他的立足点绝非扎死在地上,而是可以随时随风而动的。” 成璧道:“然也。历朝历代,灵通且应时的消息总是最宝贵的。他这小报虽是私刊,却也很有好处,热热烘烘的,总比一张大被盖死了旁人的嘴强。 假若直接收归国有,那便失了他报刊的本意,倒不如官民分立,我大胤另外官办一份借利除弊的邸报,钱家这版朕先不动他,让朕也借阵东风,多多看见些民生民意。” 她二人聊得热火朝天,谁也没留意酒楼更上一层正有双眼睛温和而忧愁地注视着她们。 三味轩上下拢共三层,顶上侧面有间东家自留的雅厢,其窗口处视野最佳,可以将整个一二楼大堂的上客情况尽收眼底。 雅厢之内书香浑厚,药气清幽,不知被谁人一双巧手归置得大方典雅,依墙处又有一方软绫香帐,必是女子起居香闺无疑。 眼下那雅厢里有一清丽女子斜倚在窗边,神情微露疲惫,眸子静静顺着窗口眺向远方。 她下手边有一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正叉腰站着,一张脸上鼓嘴翘唇的,气哼哼地道:“夫人,大爷这次也太不像话,您数数,他可都三天没着家了!再怎么交际应酬,也得给门房留个音信,哪有放着咱们夫人枯等的道理!” 另一丫鬟年纪大些,听这话头只觉怕是更让夫人难心,连忙揪了她一把,小声道:“夫人头正疼着,费什么话!去,上灶房炖一盅川芎清上汤来,快去!” 那小丫头一瘪嘴,又委屈地看了看自家夫人,见夫人不说话,这才跺跺脚扭头跑去了。 待她出了屋,那大些的丫鬟立时请罪道:“夫人,香榧毕竟还不知事,一开口就没着没落的……都是奴婢没把她带好。” 宁夫人一扶额,闭了闭眼轻轻道:“蔓荆,我知你待我如亲如故。香榧原是我宁家里带来的,许多时候,却还不如你这陈家的家生子贴己。” 蔓荆抿嘴笑了笑:“奴婢毕竟比她大好几岁,多少事都听过看过,自然也就早灭了那些不该有的上进心思。” 宁夫人苦笑道:“连你也瞧出来了?宁家出来的人,竟让你看了笑话。” “香榧前些年倒还好,偶尔偷懒贪吃,又爱花爱俏,奴婢权拿她当妹妹,便只多顺着她。如今竟是因大爷在外头找小,她自己也把那通房侍妾的梦做了起来。” 蔓荆说着话,面上微露鄙夷,一撇嘴道:“前儿夜里她偷偷裹了被子要同奴婢一起睡,奴婢还以为她要说些什么姊妹私话,又或是看上哪个杂役,想让主子放出去配人了,谁知她竟同奴婢说……大爷这一回和娼妓闹得人尽皆知,忒不体面,说到底还是夫人没孩子,没本事拴住爷们的心。要是早张罗着纳了良妾,大爷心都在家门里,怎么会闹出这些丑事?再至如今,她却也有主意,夫人要是能早从身边亲信里扶持一两个有能耐的,还愁拿捏不住大爷和那外头的小娼妇?” 宁夫人听了这些诛心之言,只顾微垂着头默默无语,眸中无风亦无泪。 “她倒是准备向夫人毛遂自荐来了,可她哪里晓得……”蔓荆忿然作色,眼睛落在夫人身上,几乎要先气得落下泪来,“哪里晓得大爷的身子……” “或许……他这些年也算是被我用药膳养好了些,这才有力气上外头……”宁夫人再说不下去,喉头微微哽咽,却闭着眼强迫自己不能流露出半点脆弱。 蔓荆眼圈一红,泪珠儿立时扑簌簌挂了下来。 “大爷自成婚前便肾经虚衰,即便能要了孩儿,多半也是像夫人先前那胎一般天残地缺,必定是养不活的。夫人从未向人透露一星半点,独自悄悄用药避着孩子,承受着无后的重压,还从古籍里、从商路沿途各处为大爷寻方求药。八年了……从十六岁到二十四岁,女人一辈子能有多少个八年!奴婢原是陈家人,吃了人家的米粮俸禄,有些话本不当讲,可……可奴婢实在忍不住!夫人这一生,全是被我家大爷给害苦了!” “夫君确实害苦了我……”宁夫人听闻连婢女都为她打抱不平,反而不再感伤垂泪,只淡淡地、轻轻地呢喃着:“成婚之前,新婚燕尔,他对我都是极好的,便是这些曾经的好害苦了我。” 婢女一面戚戚啼哭,一面抽噎着连连点头,“大爷原是配不上夫人的!” “他曾经,日日都愿和我一同翻阅那些晦涩的草药典籍,也愿意我随手拿他当扎针的草人,什么怪药苦药都可以让他先来一试。可如今,我只是在屋里翻翻医书,他竟会嫌我吵了。” 宁夫人弯弯嘴角,笑意艰涩,含着对自己,也对旁人的轻嘲。 “他爱着你,就说‘你与其他女人都不一样’,他厌了你,就说‘怎么就你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原来这便是夫妻情缘,从凤凰于飞走到凤愁鸾怨全不必有多少矛盾冲突,只要其中一个人先腻了倦了,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为外面的风景分神。原来他这被我选定的至温至厚之人,有朝一日,竟也会疯魔到将名声和礼法的规束全数抛之脑后,只可惜,我却不是那个值得他疯魔的对象。” 她轻舒了口气,敛下自怜,眼神又不由自主地往下眺望而去。窗边,女帝与云舒正惬意地把酒畅言,浅碧深红相辉映,俱是花中第一流。 好一幅美人画卷。宁夫人看罢多时,又一次深深喟叹:“若是他寻的人能像那位姑娘一样,风致脱俗到令旁人都自惭形秽的地步,也许……我也不至于如此不平,反而还更愿意抛了夫君,和她同做一对闺中密友呢。” 六三、相见 【作者废话区】:偶决定从今天开始放弃首行缩进两字节啦!改成空一行试试,每次都调太累了,懒惰摆烂的屑作者(抱头捂脸)大家看一下,观感舒不舒服,如果觉得还是之前那样好我就继续首行缩进哦~ 她一语方了,自己忽地醒觉过来,轻摇螓首豁然笑叹道:“我这可是些没影子的痴话。既是个脱俗的姑娘,怎能还愿屈就?好人家的女儿定是看不上我那污糟男人了,总不能只为了姐妹相好,就把人家也拖进火坑里去。” “大爷那事,说穿了才是火坑,不说穿就是金山银山,家里家外,多少人挤破了头想攀上来?说句不中听的,从前夫人您一直无出,老夫人也不是没想给大爷寻些良家做妾,龙游城里书生家的闺女,好生养的、模样俏的、爱读书的、和夫人您一样能管家的都瞧遍了,只大爷一直拿您作挡箭牌,咬死也不松嘴。” 蔓荆越说越气,泪花儿糊了半张脸,“如今好容易松了嘴,却……却是叼了块什么烂肉在嘴里?烟花之地的女人,有的是服侍人的下作招数,身上早不知被多少男人沾过……大爷这回就算回来,奴婢都替夫人恶心!” 宁夫人抬手,用帕子替她轻柔地拭了泪,再启唇时声线清凌,“她们也是没法自己做主的可怜人。妓子固然可能贪财爱富,也可能会用些闺阁女儿没脸使的手段,却是因从小没有被教好的缘故。若是让她们也读书识字——当然,不能只是学为了讨好男人的那套诗词歌赋,我不信她们还会眼界如此之窄。故而,最下作的实则另有其人。” 蔓荆听得半懂不懂,还待将那外头的娼妇再骂上两句,见夫人已止了话头,这便也咽下那些恶言恶语,抹了把眼泪抿嘴笑道:“夫人的脾气,可是比刚成婚那阵儿好多了!从前老夫人总埋怨老太爷给大爷选了根硬木头,老太爷却说,您是紫竹君子,叫咱们底下人都敬着您。说实在的,从前咱们这些奴才面上不说,心里多少不服不忿,只觉夫人是小门小户的出身,难拿大局。可如今,紫竹君子倒修成玉佛了!这一套大道理下来,奴婢也深受感召呢!” 这时候香榧手里捧着盅川芎清上汤来了,还没端到夫人跟前,自己先拢着手小心地吹了吹,被那药气一冲,琼鼻微皱,俏生生的,“夫人别怕苦,奴婢放了些红糖,按您教的,暖宫养胃。夫人可得好好保养着自己,万不能叫外头的狐媚比下去了!” 宁夫人见她真心实意,一则又笑,一则又叹。 香榧这丫头,虽然有心向上,却也没什么实在的坏念头。 这个年纪的小丫头总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一时觉得天上的星星好看,一时又觉得别人家的姻缘美满,只要没越过那道害人的底线,终归是生动可爱的。 她拾起调羹,蹙着眉将那汤药一口饮尽,随即对镜理了下鬓发及衣着。香榧见着,立刻问:“夫人这是要去大堂?” “嗯,有贵客自远方来,我当一尽地主之谊,切不能凉了人的心。” 香榧眼睛一亮,“有贵客?可是京里来的大官?” 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一个丫鬟也没带在身边,独自一人出了雅厢,在走道拐角处唤来跑堂问了两句,而后提起裙摆步下楼梯。 大堂内,女帝与云舒用完了饭菜,正琢磨着如何再与那位宁夫人搭上关系,便见先前那店小二乐颠颠地跑了来,一躬身、一拱手,扬起脸来笑道:“二位客官可吃好了?” “嗯,吃得也有七八分了。” 小二道:“那便好!我家夫人听说有客自远方来,生怕咱们这些蠢笨的怠慢了贵人,还想过来同您请教请教该如何改进口味呢!” 成璧与云舒互相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目中寻着了意料之外的暗喜:这可是正打瞌睡就递了个枕头! 待那位宁夫人姗姗而来,两位隔代的远亲终于相见。一个旋身而起,绝丽面容映上宁夫人的眼帘,登时满目生光华。一个含笑迎来,高挑身姿渐近成璧身前,有如明月鉴澄江,二人心内皆暗自赞叹不已。 女帝身侧的云舒也是眉目舒朗、大气明丽的女子,她几人美得纯粹,已不需要文人骚客来妄加评判,且又各自有各自独一份的风韵气度,正是平分秋色,相得益彰。 “西北何时出得了这等标志人物?”宁夫人心中暗道。 “从前只道江淮美女甲天下,今见西北一弯月,光华或可蔽之矣。”成璧默然自语。 那宁夫人先是对着她二人的容貌愣了一霎,随即莲步移来施礼,眉目含笑,轻声道:“小妇人宁氏秀招,给二位客官见礼了。” 女帝这边亦还了礼,“宁夫人安好。我名阮沉璧,这是我家妯娌舒云。今日叨扰贵宝地填了饥肠,沉璧当在此谢过夫人盛情款待。” 宁秀招以帕掩唇温柔一笑,忽向她二人挤了挤眼睛,“款待不周,菜一上桌就让客人挑礼了,我让厨下又补了些好拿好放的糕点,不知客官可有余暇与小妇人一同去取?” 这宁夫人不愧是商行里的一杆红缨枪,历练成熟,玲珑婉转,一则说要请教食谱,一则又说要补些糕点,怕大堂里人瞧见嫉妒,故邀了她二人一同去取。实则两者都不过是个幌子,真实的目的,便是要结交于她。 成璧正自求之不得,连忙笑而应是,宁夫人便也舒眉笑了,将她二人的手轻柔一握,携了她们往楼上一处隔音甚好的雅间落座。 宁夫人的手心软而温暖,且隐约透着药香。待换好场子坐定后,成璧端起杯盏抿了口茶水,腕上、指间留存着的清馥芬芳便丝丝缕缕、幽幽柔柔地飘至鼻端,分外沁人心脾。 云舒见女帝悄然捉了袖子不停地嗅,不知她是真喜欢还是起了疑心,忙问宁夫人:“这是什么香?我这妹子喜欢得紧呢!” 成璧见小动作被人瞧见,脸颊隐隐一红,也道:“暗香盈袖,清雅高格。我只知里头有些药材,闻罢目清神明,再细的就闻不出了。” 早闻药囊是陈家医馆里极畅销的一样货品,配方都是商业机密,成璧本以为宁夫人大约不能告诉她。岂料宁秀招竟直接从袖中掏出两个花草纹样的小巧绣囊,往她二人手里各塞了一个。 “夫人,您这是……” 宁秀招笑吟吟地道:“配香用的药材不少,此处没有纸笔,即便说了也怕两位娘子记不得,索性让你们带回家去用吧。等香淡了,你们剪开囊袋,随意找个靠谱的铺子瞧瞧就能再配一份了。” “夫人这样大方,不怕我家铺子把你这香方仿了去?” “两位客官不是西北人,在别处行商不会抢了我宁家的利。况且,这香囊原是我带来调理身子的,本也没准备往外卖。如今……我是再用不上了。” 宁秀招笑了笑,眼睫微垂,明眸黯淡一瞬,随即便释然消解了一片闲愁,又细细补上些叮嘱:“二位娘子也成了亲,如果想要孩子,须记得万不能久带在身上。这香囊里的药许会妨碍阳精着床,但对女体无害,反倒有益。如果想过几年再要孩子,这物就是再好不过了。” 成璧双眸睁大,将香囊握紧了些,“世间竟有如此的好宝贝!” 六四、避子 她倒是想着立刻带回京中,让太医检查后在各宫各殿里大量配用,也省得她一个帝王还得委屈着自己喝避子汤。 宁秀招却听得一怔,嘴唇轻抿了抿,眼中沁了些幽漠的苦意,缓缓道:“这算什么宝贝,寻常妇人都觉得妨害子嗣就是罪过了。我刚刚还想提醒二位娘子,若要卖予旁人,可千万要叫人家知道这药的底细呢。” “总比那害女不害男的避子汤好多了。妇人生孩子也得自己先有个挑选,这一年忙活商行事务腾不开身,便好顺势延一年。总不能男人快活完甩进来,自己就生生受着,全凭上天将娃娃送进肚子里吧?” 这话有些粗野。成璧当了大半年女帝,已全忘了贤良淑德四个大字怎么写,事实上她从前做公主的时候就没大记得。从前跟临楼王在一处,那也是刀枪棍棒的没个歇晌,小猫爪子锋利着呢,一旦弹压不住就要挠人,少不得要在恶霸颈间留下道血淋淋的印子。 那赵元韫坑害她喝了不少避子汤,虽后头他又寻了一种新方,据说避孕的同时也能补气益血,可她并不信他,回宫以后,那药方也没带在身上,喝着太医院的药,总觉偶尔手脚泛凉,许是还不如王府里的药好。 王孙贵女尚且如此得过且过地捱着,能在西北县城里寻见这么个神奇香囊,岂不让她如获至宝? 宁秀招听完她那些话,险些没绷住噗嗤一乐,心中又不禁生出种得遇知音的快慰,忍不住打趣她道:“女人生孩子还要先后挑选?难道阮娘子家里有好些儿郎君,能让你拿定给谁生不给谁生?要这么说,你家公公婆婆也真够宽限的,阮娘子好福气!” 成璧笑而不答。她发现这位药材铺的当门娘子,眼瞧着和草药一般清平幽静,实则内里却与她祖上那倔老头宁伯雅有些微妙的相似。 宁秀招又道:“阮娘子方才说避子汤是害女不害男,我却不大同意。娘子莫怪小妇人说话直,上好的避子汤方可是价值千金,次些的,难免药力寒凉,价格固然便宜些,可也不是寻常百姓家里可以负担的起的,只有馆阁里的红娘子,年轻能赚钱时才有幸喝着几碗。故而咱们西北人家里,丈夫要是不知节制,做妻子的就往往要从刚成亲生到月事了结才够数。 可庄稼人一直生总不是事,手里牵两个,怀里抱一个,肚子里还揣着一个。虽则说起来是给家里添几口壮丁,将来做农活收麦子人手也宽裕,可女人的苦痛又有谁知?能下地干活的时候落在裤子里都算好了,多的是血崩活活痛死在草床上的。更有多少妇人家里养不活孩儿,又无奈坐了胎,只得拿棒槌扁担痛打肚子,把血肉一团活活打落下来才能安生。还有坐在锅沿上往地下跳,死活要磕着肚子的呢! 到老了,那肚子就像个稀松的面口袋,走着走着掉出个坨坨来,上牵肾经肠管,是摸不得拽不得,要硬塞回去,女人的阴阳二气也早顺着窍门跑光了。农妇里头足有三五成,这一辈子就是这么过,说透了,惨烈非常。不说透,便是寻常命数而已,人人都将背后血泪隐避不谈,只愿赞我西北女子体格壮健好生养,是好媳妇儿的标杆。 我虽是妇人之见,却一直以为两害相权,当取其轻。此物虽让不少女子体质孱弱,然也可以免去诸多苦楚。物什天然没有好坏之分,能害女人的,只能都是人。” 医者话语本无忌,可见成璧与云舒二女皆面露悚然,宁秀招也知自己说得那样细,对两个还没怀过身孕的年轻妇人来说俨然形同危言耸听,万一坏了人的姻缘就不美了,故连忙敛了话头,转而笑道:“其实近来我在古籍里寻着种新法,只是有些复杂,且价格更高了……不提这些,瞧我,尽说些不作兴的事。二位娘子还年轻,万不能把这些话入了心去。能与心爱之人一同抚育子嗣,也是人间幸事。” 她撇开话题,见厨下的小糕点来了,便先拆一盒与她二人一并吃着,后又另装了两盒让她们打包带走。 谈到三味轩的菜肴口味,成璧颇斟酌了一番,而后还是决定照实回答:‘三味’招牌略显得名不副实,虽有掌柜夫人妙手改动,却也受到食材品质的局限,只能说口味上乘,实则并不大上档次。另外几道地方菜肴倒都不错,其中脆皮土鸡、山楂羊肉小方更是令她印象深刻,前者皮脆骨香,后者鲜嫩不膻,一品便知是当时当地现得的新鲜食材。 “这些糕点也都是极好的,我再挑不出什么缺憾来,也不显甜腻,只品出极淡的药香。一个个的样子也做得精巧,竟有点舍不得吃了。”成璧捻了块晶冻似的果膏,“这是什么,味道乍一尝像苹果,仔细回味却又不是了?” “这个我们西北叫作柰子,其实就是海棠果。” 成璧点头道:“果然,还是本地特有的物产吃着顺口些。” 宁夫人笑道:“其实阮娘子这些话,也和我心里的话一模一样。原先此处不叫三味轩,而叫龙游食肆,是我成婚前练手的产业,规模不甚大,便是只经营些本地风味。然我那婆家豪富,商号里但凡进项不大的,在他们眼里便是白白往外头亏银子。我这小本生意入不得他家的眼,便被撺掇着改了牌匾,用南地珍馐做噱头,要价也高了上去。西北少见鱼鲜蟹味,刚一开张时确实门庭若市了一段日子,可龙游四面通衢,各地客商都汇聚于此,吃过见过的人还能少?现如今,我三味轩已然陷入瓶颈,眼下常是只靠本地相熟的老客点点药膳、小菜支撑着生意,外地慕名而来的只要吃过一回,就绝少有回头客了。故而,我正琢磨着变以求存呢。” 她几人说了这么多,成璧也一直在细细地打量着宁夫人。 这宁秀招的五官有股子特别的气质,用八个字概括,便是端庄娴雅,温慧清幽。再而言之,乍一看,总会觉着她是个内秀到不爱和俗人说话的高蹈之人。可实情真是如此么? 她有一张最最饱满流畅的鹅蛋脸面,鼻柱细而挺直,显得有些执和倔。 或许是因她没养大孩子的缘故,又或许,她身为大医传人本就善保养,宁秀招比这个年纪的其他妇人看着更年轻些,和云舒竟差不离儿,眼里还有些少女的“冲”劲儿。 这种冲劲儿不是不温和不礼貌的冲,事实上,她整个人仪态、气度,即便放在京城里也少有可比,最起码成璧做公主时,在妇容妇德上是远不及她的。她这种“冲”,大约是因她还没被磨平棱角,还有自己特异的形状。 果然手里捏着金银、商铺,自个有产有业的女人说话便有底气,全不似某些埋首房中相夫教子的贵妇人,操劳了大半辈子,别说老爷的心了,连中馈都没把握住,在夫人圈里吃喝交际都显得缩手缩脚。 成璧眼中映着宁秀招,脑海中忽又想起另一个曾经以美貌与德行名满京城的女子。 她想到了容珩的姐姐,那个她幼时常听在耳里,有阵子甚至腻歪到隐隐生厌的名字,容瑶。 六五、相惜 她从来没见过容瑶风华正茂的年岁。 头一回容瑶带着幂篱,她瞧不分明,也无心去瞧。第二回,便是她成为太女之后,容瑶一封密信递来,太女星夜秘召肇宁王正妃入宫议事,定下了屠灭容氏的大计。 那个时候的容瑶是什么样子?芳华消逝,雨打风吹。一头青丝中掺杂着几缕白发,写尽了她无言的憔悴。虽未及暮年,心已垂垂入夜。 可她青春少艾之时,却又是所有关于美好的,梦境与现实的集合体。她影响了多少闺中女子关于美的定义?世人皆知,容家有女,德容兼备,秀外慧中,一家有女百家求,鹤仙落于金龙巢。天家贵胄,仿佛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若不是肇宁王那畜生,容瑶这朵美人花开到最盛之时,大约也是宁秀招这样的吧? 只不过,宁秀招像丁香,淡雅清芬,习性强健,且还可以入药;容瑶则更近于莲,莲的花瓣太大也太薄,花蒂并不足以支撑她长久开放,一场雨后便落尽了。 被雨打落必不是她的过错,她只是碗里的莲,她从来都没得选。莲心总是苦的。 因想到容瑶,再看宁秀招时,女帝不免心中更为敬重认可。再一想起先前打钱家小报上头瞥见的花边新闻,又是不自觉地一阵扼腕痛惜。 这世间的蠢男人怎么就这么多?且还又蠢又坏,贪得无厌。偏偏他们时常当的是最顶层作威作福的人物,翻覆之间就可以决定一个女人的命运,即便那个女人是本该与他们同层并列的妻,也不会得到任何宽限的余地。 而宁秀招亦在心中暗暗道:“幸而三味轩没让陈家接手,眼下还有个歇脚放松的地方,这才叫我得以结识阮、舒二位奇女子。阮娘子气度天成,谈吐不凡,必是人中龙凤,舒娘子虽话不多,却能瞧出是以阮姑娘为主的模样,每每出言必一语中的,洞悉之锐利远胜常人。她们绝不会只是代夫持家的行路客商,却不知,她二人从何处来?” 她两个互为看好,对望之时,眸中隐隐皆有惺惺相惜之意。闲话在外围兜了一大圈子,又填了一肚子的各色小点,成璧终于进入正题:“陈家最近可有大兴土木?” 宁秀招摇摇头,不解问:“阮娘子这话,不知从何处谈起?” “我和妯娌两个先前在城外见了些拉土方的车,上头有夫人婆家的剑脊乌梢蛇徽记,声势可是不小呢!”成璧眸光轻闪,笑意略深了些。 宁秀招愈发迷茫起来,偏头想了想,又看向她,认真道:“陈家各项商路开支我心里都有个数,阮娘子说的这些土方,货车……我怎么半点不知?” “如此……许是我看错了吧。” 成璧已从她的神情中瞧出不似作伪,心知在她这再问不出什么,便又从怀里掏出半枚丸药,“本想向人求教龙游县里可有上好的医馆,今与夫人一晤,才知大医圣手已在吾眼前矣!” 宁秀招丽容微赧,“阮娘子过誉了,我算什么大医圣手……按我爷爷的话说,连做草堂里的捣药小徒都不够格,还得常挨他的骂呢!如今诸事繁忙,又更懈怠了。您这是什么药?是自己吃的,还是旁人吃的?” 见她已将丸药取来,正捏在指间细细打量着,成璧思索片刻,还是决定照实说道:“这药的来历,有些隐晦,恕我不便透露。我想请夫人瞧瞧药里有哪些成分,又是做什么用的。” 行商之人总会有自己的隐秘,何况是阮、舒这两位身份神秘尊高的娘子?宁秀招闻言便即了然,并不多做追问,自发间取下一枚尖细的银簪往药中一探,待取出后放于鼻下轻轻一嗅,眉心一动,随即将银簪插回发髻间。 整套动作宛如茶道,一旋一抹行云流水,雅而宜观。 宁夫人握着那枚药,沉吟不语。成璧微一捏拳,问道:“可有不妥?” “这药……” “请夫人但说无妨。” 宁夫人见她神情凝重,便弯了唇轻轻笑起来,“阮娘子莫急,这药,确是好药,可以平气宁心,稳固丹田,只是并非中原人的方子,且绝少见。不是说我中原人就配不出来,而是方中药力过劲,里头有些外域药材调和以后带了微毒,故中原药道多弃而不用。” “那什么样的人,会用这药?” 宁秀招又垂眼看了看手中的丸子,柳眉一蹙又松,缓缓道:“常吃这药的人要么是不知药中有毒,只取平气那一头的功用,要么是天生弱症,必须以毒激弱,叫身子时时刻刻处于带毒的状态,引动血脉疾转,使得人可以行止如常。这近乎于透支性命,故而又需其他药效掺和着往下压一压。正如道家所说,阴阳二理,调而和之,此药必是大家手笔,我也只能看出大概,在炼药一道上真真是自愧不如了。” “原来如此。” 成璧点点头,眸子微微一动,接过那枚丸药收入袖中,而后起身向宁夫人施礼道:“今日天色不早,承蒙夫人隆情款待,我与妯娌二人日后必将竭诚回馈夫人。” 宁夫人连忙扶起她,“阮娘子说的哪里话,能与二位相识相交,是我宁秀招之幸。娘子后头是回客栈还是去街面进货,可要轩中出一辆车马送行?” “不必劳烦。我另外还有一句话想问问夫人。” “阮娘子但说无妨。” 成璧看进她的眼底,清净明澈,杳无飞尘,自己便也嫣然一笑,似是不经意间道了一句:“陈家可有贩卖私盐的生意?宁夫人,切莫虚言诓骗我呀。” 宁秀招面色微顿,好半晌,藏于袖中的一双素手轻轻地虚握了起来。 “阮娘子,你原来……” 她深吸一口凉气,再抬眼看成璧时,只觉身前那娇美可人的稚龄女郎陡然变得威仪赫赫。女帝笑了笑,冲她一拱手,与云舒二人提了食盒转身而去。 身后,宁秀招已然反应过来,忙唤住她的去路,“阮娘子……明日可有闲暇?” “夫人既开口问了,那便是有的。” “如此……明日辰时,宁氏在此地恭候娘子。” 待成璧与云舒二人离去后,宁秀招独立廊中,斜倚着梁柱轻舒了口气,这才卸下方才紧绷的情绪。 视线无意识地落于楼下堂中,却见不少桌原本正对酌畅谈的食客们不知何时皆已悄然停箸,买完账后,一个接一个沉默而有序地汇入外街人群之中。 再细细辨来,分明正是簇拥在阮娘子的车驾左右,成众星拱月之势,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暗卫。 不多时,宁秀招收回视线,目色沉凝,轻轻叹息一声。抬眼望天,晴日方好,她却觉分明已是山雨欲来。 六六、喂狗 却说那女帝一行在宁夫人的酒楼里连吃带拿,直至回了客栈肚子还觉撑得慌。 成璧原本有心上街转转,消食的同时也好体察民情,可听手下暗卫禀报,那被关在房里的西洲小贼白音打从中午就求着要见皇帝,问他作甚却也不答。 暗卫不知白音是否藏了什么急信要报与陛下,故不敢耽搁,忙将此事交于皇帝定夺。 女帝听罢,随即对云舒道:“咱们从三味轩拿回来的糕点呢?” 云舒从车里取了食盒拎在手上,“都在这了。陛下好大肚量,不会还能咽得下去吧?” 成璧摸摸肚子,勾唇一笑,从她手里接过食盒的把手,“哪儿是自己吃的,朕是要拿这些来喂小狗的呢!” 女帝独自背手在后,提着食盒进了白音那间厢房,云舒并不担忧,因那厢房梁上、门外甚至窗沿外侧都埋伏了暗卫中的精锐好手,任你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也绝难逃脱,一旦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便会被头顶上飞下来的利剑砍成肉泥。 且那白音小贼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像只大眼睛长卷毛的小棕兔,他所披着的,便是一副只会舔人不会害人的讨喜皮囊,又怎会在还未达成目的之时就贸然暴露自己的歹意? 成璧本人也是如此作想,可为保险起见,身上还是提前揣满了各路奇门兵器。 她推开房门,只见一灵秀美人斜倚在床帐里,棕色的长卷发如绸如缎,四散流溢在他身前。 屋内本没有光,他的周身却似拢着一层微妙的,浅蜜金色的光泽,那光晕正在流淌,跃动着蓬勃的生命力。 小狗的脖颈被拴上了铁链,手臂也被两指粗的麻绳捆得紧紧的,整个人倚靠着床柱,只有一张脸上全无束缚,一见了她,眼睛便亮起来,高兴地唤她:“娘子,你回来了!” 每次一听他这么叫,成璧心里都会不自觉地一麻。好像这小子是她娶回家却一直不冷不热撂在一边的正房似的。她作为妻主,家大业大,难免常在外头逢场应酬,待吃足了花酒回来,他还是毫无怨怼,只知道傻傻地在家里守候着她,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回望过来,满是惊喜。 不得不说,要真像这么着,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女帝赶紧止住自己奔逸的思绪,以指掩唇低咳一声,高高端起架子,肃然道:“叫朕回来做什么?” 白音一抿唇,细声细气地求她:“娘子,你走近些……” 成璧用余光一扫梁上暗卫,随即依言走近他跟前,玉指虚张,轻抚上他的下巴,“别玩花招,有话直说。朕知道,你是个爱告密的小叛徒。” “我做了叛徒,娘子难道不喜欢?”白音脸上微微发烫,眼睛略避着她往旁处闪。 成璧轻笑,指间用力,扼住他的下颌叫他抬起脸来,“朕最喜欢懂事的叛徒。你还不够懂事,总爱自作主张,这就十足可恶了。” 白音像是被她吓着了,他试图摇头,可下巴却被她牢牢箍在手里,挣扎不脱,故又连忙告饶道:“娘子,我错了……可是,可是……” 他望进她眼帘深处,表象很有些惶惑,靛青的瞳仁儿一闪一闪的,又像是双只有在戏谑地笑着时才会那样轻快眨动的眼睛,说出话来,倒全然是种期期艾艾的柔弱了,“可是娘子不教教我,我怎么知道哪里错了?” “你没错,难道还是朕错了?朕是天子,朕说什么就是什么。” 白音怔了怔,眸中光华陡盛,竟出乎意料地迤迤然笑开了,“嗯,娘子说得对。从今以后,我一定都改好,一切尽依着娘子。” 他这种做派分外惹人怜惜,可成璧反而被他腻得倒胃,手指一松放开了他,撇开眼无趣道:“究竟什么事要跟朕说?” 白音立时换作一脸严肃,“当然是有要事禀报娘子!” 女帝直接抬手扇了他一巴掌,“朕没时间听废话。” 但听“啪”地一声脆响,那西洲小贼面上已红了一块,连梁上的暗卫都不由得闭了闭眼——被如此美丽而尊贵的女帝肆意掌掴!啧啧…… 那西洲人即便再是扮乖卖傻,此刻如何还能再忍?果然不愧是帝女之尊,打从进门就开始运起激将法,步步紧逼,将个心机深沉的西洲奸细压得全无半点反制之机! 白音双眸大睁,想要捂一捂脸,两手却全被麻绳栓得死死。他挣了两下便不再动,只是眼睫渐渐湿润了,像是白露节气之后清晨的霜草,挂着极细密的冰珠儿,又倔强又委屈地盯着她看。 “说吧。”女帝眸光冷淡。 白音一咬牙,破釜沉舟道:“娘子,我饿了!” “……” 女帝顿口无语,心里只想高高扬手,把这小混蛋再打上几个来回。 可又或许,他是要吃饱了才愿说正事的呢? 想想也是,他一个人质落在敌方手里,吃睡都不应时,唯有靠他手里捏着的那些西洲机密还可以变着法儿地与她换点优厚待遇。可这机密又是不能一次性倒空的,俗语有云,卸磨杀驴,换个文雅些的说法,就是飞鸟尽则良弓藏,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在女帝手上就会与他那些西洲仆从一个下场——化作道边枯骨。 故而,若他足够聪明,当然就该时不时地挤一点漏一点信息给女帝,既显得自己还有些用,稳住她这面的态度,又要让那信息半真半假地掺和着,需要她费时费力来一一辨明。这是她为他想的求生之路。 可他原先分明是没有必要落到这条路上来的。他几乎是殷切地盼望着她把锁链系到他的颈上,这全无逻辑,说服不了女帝,自然也就让她打心眼里更加防备于他。 心念及此,成璧仰天翻了个白眼,气冲冲地大步赶回门口,把她遗在地上的食盒取了来。白音从床帏里艰难地向外探看,小脑袋卯着劲儿地往前凑,被成璧一个暴栗敲在脑门,“乱动什么!” 白音轻咬下唇,蓝绿色的双瞳中波光粼粼。但只没大一会,他便已然瞧见她手里的食盒,故而再遮不住欣喜,展颜笑道:“原来还特地给我带了吃的呀,娘子真好。我真喜欢你。” 六七、欺负 成璧随手捻了几个最大最粉酥的糕,一个接一个地往他嘴里塞,全不给他留半点咀嚼的间隙。 那白音才吃了两口就噎得连连咳嗽,眼角的泪珠儿经这一震,雾一般飞溅到她手背上。他嘴里包着糕点碎屑,费劲千辛万苦才咽了一点儿下去,神情困窘,含糊不清地求她:“娘子慢些……” 成璧直接撤了手懒得再喂,看他鼓着腮帮子不停地嚼,便问:“好吃么?” 待咽下了那些糕点,他咂咂嘴,歪头回味了一番,认真评价道:“唔,味道好像淡了些,还不够甜。” “朕不喜甜。” 白音闻言分外讶异,“娘子竟然不喜甜?”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回的白音未再一味顺着她,只是双眸若有忧伤地在她身上略凝了凝,全不知愁绪缘何而起。 这样的奇异情绪唯有一霎。只不多时,这小混账又作起孽来,手指揪着床帏扬首哼道:“刚吃了糕点,嘴里干渴,想喝西洲的盐奶茶。” 成璧伸手死死揪住他颈间的铁索,他便顺势往她身前伏去。视线落处,他脖上的细腻肌肤已经被生铁磨破了半圈,且铁锈蹭入血肉,已然洇得伤处红肿发烫。 再往下瞧瞧,他手腕上头也被麻绳刻了一圈红痕,有些压久了的地方已隐隐泛青,几重异色与纯白互为映衬,更显出他玉肌如雪,娇嫩不堪触。 女帝可不知什么叫做怜香惜玉,一颗芳心冷硬如铁,此刻只是一手狠狠地钳住他的下巴,另一手握紧铁链再收了一圈,寒声道:“朕警告过你,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你不长记性?” 白音这会子连怕都不再装了,面上笑吟吟的,全然一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 成璧看出来这小子皮实耐揍,可那个镇定自若的劲儿实在令人讨厌,便又伸手狠狠掐住他的下颌,“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一句话,说完你的要求,然后老老实实给朕交代!” 白音笑眼弯弯,“好,那我说了。我要喝盐奶茶,要用南岭的‘蚕砂’短梗茶来煮,一分盐,三分糖,奶多茶少,我还要娘子亲自喂我喝。” 女帝憋着气,一抬头,冲梁上的暗卫叱道:“还不快去!” 女帝的暗卫不好做,侍女的活儿他也得干。 待奶茶调制完毕,成璧接过暗卫手中那只窄口大肚的土定瓶,这瓶子许是客栈里装花草用的,上头还沾着些泥渍,心中暗道暗卫办事果然不如鹧鸪椋鸟妥帖周到。 见瓶中正冉冉冒着热气,她自个儿忽然生出种奇异的冲动。 她想把眼前这个可恶的小贼欺负得直掉眼泪。 才煮好的奶茶肯定滚烫,连她贴着瓶身的手心也被灼得微微泛红。女帝抬眼看看白音,蓦然笑如春花,温柔道:“朕帮你吹吹,可好?” 白音点头,她便持着那只定瓶凑上来,一手抓住他颈间铁链,居高临下。 朱唇贴近,俯瞰他时,阴影拢住他的眼,使得那眼瞳色泽陡然幽深了些许。海棠果膏般红而柔艳的唇瓣微微翕张,冲他的鼻尖吹气。 “呼……” 香风拂面,吐气如兰,温热的气息像小蛇,顺着他的鼻端、齿缝甚至耳蜗钻入四肢百骸,无孔不入。 白音愕然愣怔。蓝莹莹的眼中水波轻荡,平湖面上落一粒砂,晕开圈圈涟漪。 视线在勾缠,睫毛近得几乎快要相触。 她宛媚地笑,紧接着,持瓶的手移上来,另一只手松开铁链,捏住他的双颊,迫使他张开嘴来。 手腕一倾,炙热的奶茶液体直接被灌入他喉间。白音双眸大睁,嘴里“嗬、嗬”地痛呼了两声,整个上半身猛烈挣扎起来。 成璧见他口腔内里好像已被烫出了两个水泡,这才终于仁慈地收了手。 “朕不是已帮你吹过了,怎么还烫?”女帝一脸的理所当然。 棕黄的奶液混杂着短梗的茶末从他嘴角滴落,白音咬着唇,倔强地直瞪着她,眼圈渐渐红了。 “这就要哭了吗,小叛徒。”成璧摸摸他的脸,“你喜欢甜,朕却不喜欢,向朕索要,也只能落得自讨苦吃。” 白音缓缓地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一闭眼咽了回去。底下,却用一只尾指悄悄勾住她的裙摆,极小心、极怯懦地摇了摇。 “娘子……” 他眼角有泪,声音微弱,模模糊糊的听不甚清。 “娘子,我疼……” 她可能确然是被临楼王那狗贼带累坏了,如今竟然暗暗养成种见不得人的偏好,越是瞧见这小贼人在她手底下泫然垂泪,则越能生出种隐秘的兴奋。 除他以外,还有一个容珩。她总是很容易被此二人激起心中的施虐欲。所幸她在他两个面前又总是占尽了义与理的上风的,她不必自责,也不必收敛,可以给自己的任性妄为找到最合适的借口。 “娘子,娘子……再帮我吹吹好不好……” 女帝撇开眼,用唇试了下奶茶的温度,眼下已晾凉了不少,入口刚刚合适。“还想喝吗?” “……想喝。” 见他神态乖巧,她便好心地纡尊降贵,亲手将那一瓶奶茶都给他喂了进去。这一回,白音再也没私底下挑弄什么小动作了,只是默默地顺着她的动作,喉结轻滚。待到全部喝完才舔了舔唇畔,怠足地眯起眼。 水足饭饱的白音好像一下子恢复了精气神,非但不记仇,眸光偶尔飘落在她身上时反而愈发缠绵缱绻。 女帝抓着水瓶,不知为何很想把个瓶子摔碎在他脑壳上,“你的正事呢?” 白音往床柱上靠了靠,眼睛半睁半闭,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正事就是我饿了,要娘子亲手来喂。” 这该死的蛮族小贼! 赵成璧大为光火,面上腾地涨起一层愠色,“你……” “西洲人喜欢放了盐的奶茶,西洲马儿则喜欢放了盐的水。”白音不经意间淡淡开口。 成璧本是恼怒,这刻不由神情一凝,“你说什么?” “光靠西洲几大部族的人,不会煎烤烹炸,一年也吃不了多少食盐。西洲自大胤高价采盐,多是用于腌制肉干,或者夜半洒在草料上,以肥骏马。” 肉干便携耐放,常被西洲人充作军粮,而骏马,便是西洲人驰骋戈壁、劫掠大胤所倚仗的战马!这小叛徒又在告密! 却不知,那些向西洲卖盐的官商,是短视逐利,还是养寇自重,又或是让利肥己? 女帝想到这儿,立时微微瞠目,“你告诉朕这些,是何居心?” 六八、哑谜 “没有什么居心。娘子不信我,总是疑心着我,可我早就说了,我呢,什么都不想要。” “你要朕如何信你?” 白音睁开双目,认认真真地看向她,“我会再努力些,总有一日,娘子会信我的。” “……朕真的很疑惑。”成璧端起他秀气的脸庞,皱起眉头审视他的每一重细微神色,“你身为西洲叶护,右魁王子嗣,为何要在朕身上如此费心竭力?” 白音只是笑眯眯地回看着她,嘴唇上仍然留存着方才被烫出的红肿印迹,风姿靡艳,若噙桃花。 成璧不得回应,又问:“遇到朕之前,你都去过大胤哪些地方,做了些什么?” “在那之前……”白音垂眸想了想,“娘子,我身子不好,不便在外走动,哪儿也没去过呢。” 该死的小骗子。成璧心中暗骂。 “你是如何得知朕的行踪的?” 白音微微侧了头不答。 “你究竟是什么病,为何要给自己用毒?” 听了这话,白音立时又把脸转过来,笑道:“娘子已查过啦?所以,娘子应当也晓得,那是好药,可不是毒药呢!” “呵。”这死小子,还没乖巧一会又开始耍起花枪,“朕是怕你,一直在吃毒,早就修成了个药人的体质,全不必怕朕的毒了。” 白音讶异地瞪大了眼,声音一下子慌乱起来,直道:“娘子,我,我……我不是药人,我真的中了你的毒!娘子你可以找郎中来验……” “朕要验你,当然是亲自验你,反正,再过几日你便毒发了。假若你敢骗我,朕当然还有百种毒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白音委委屈屈地一缩脖子,很有些心虚胆怯的模样,视线游移着直往她面上闪,小声道:“娘子,我不会骗你的。” “最好如此。” 成璧想起她那天水郎君贺若澜的来信,便有心探探他两国的关系,问道:“听闻西洲常常出动狼骑劫掠天水,你可随军去过?” “天水?”白音眸光一亮,“若说随军,我自然没有去过。可若说别的路途,我小时就是在天水长大,向大国师学足了中原人的精深文化。娘子国中瞧不起的奇技淫巧,我也学了些,如果娘子喜欢,我可以用木头雕个会飞的机关鸟给你玩呢!” 天水国古时疆域广阔,与中原王朝接壤,故而国内文化礼仪有近于汉家,国民虽是异色发瞳,却与大胤人一般喜爱吟诗诵歌,推崇讲经辩义。后来天水国被西边北边兴起的各路胡羌打得逐渐退居内陆,到如今,国境全被西洲吞在当间。数百年时光荏苒,天水国人又融了不少胡蛮的行止和审美,风俗比之大胤更显得兼收并蓄。 虽然如今的天水国疲弱不堪,可西洲的右魁王和大妃倒也算是奇人,竟能舍得把亲儿送去敌人的土地偷师…… “你可见过天水的王子,贺若氏?” 白音一鼓嘴,不知从何而来一阵赌气,暗暗埋着眼睛哼道:“见过,他长得没有我好看。娘子若要娶他,不如娶我?” 女帝目露嫌弃:“人家有嫁妆赔礼给朕充实家业,你有什么?天生弱症,嘴也讨嫌,值钱的就一张脸,可就你这点小身板,拐到花柳胡同里发卖了,倒找钱都没人要!” 白音很不服气地一挺胸,却不慎蹭到了颈间伤口,疼得轻吸一口凉气,却也勉强忍住了没有龇牙咧嘴,只皱着鼻子郁郁不平地道:“娘子,你,你眼光不好……” 女帝既折了他的男儿自尊,这回便施恩似地拍拍他的小脸,曼声道:“朕要娶皇夫,便不会挑剔人家的外在容貌,毕竟服侍人的事儿后宫其余美人也能代劳,朕只是娶一颗棋子,便只会考量现实的利益。若你爹右魁王愿用西洲最肥美的千里草场与朕交换,朕倒也不吝把你一并娶入后宫,封个贵君。就叫,贼贵君,何如?” “你……” 白音小脸涨红,气息几喘,羞恼了半天终于定下神来,肃然开口发问:“娘子可是打算对天水动兵了?” 女帝笑道:“为何这么说。” “神策军二万取道天水,如今音信全无,连明威将军也不知去向……” 成璧微挑眉稍,原来西洲人也颇在意此事。 “联盟宜结不宜解,朕不觉天水胆敢冒犯大胤神威,大胤也从没想跨过西洲找天水的麻烦。那件事情,朕只会先算在你西洲头上。过后查清了,朕会慢慢同背后的黑手算总账。” 白音眼珠转转,而后两手一拍,赞道:“娘子真乃圣明之君!” 成璧道:“朕幼时,曾博览古籍,早闻天水有寒铁。寒铁之威,耀天日,振山冈。北戎、狄族乃至西洲人虽可逐步蚕食其国土,却总被天水最后的两支兵力——流火军、星错军屏在国都之外,不能鲸吞食尽。 几方相争数百年,中原王朝更迭数度,那欺凌天水的蛮人也换了几波,天水仍旧屹立不倒,此诚仰赖有寒铁兵器装配双军,故可以从刀枪之利上克制敌手。 然大胤域外若真此神物,便如邻家薪中藏戈,朕每每思之,总觉记载恐有夸大,却也绝不会对天水妄动刀兵。” 白音一直默默听着,等她说完,才道:“娘子娶天水皇子,是为了寒铁?” 成璧点头,“朕是真的想看看,何为耀日振冈之威。若果真奇异,朕就要命大胤也将之打制兵器,全军装配此物。” “不,不能……” 白音忽诡异地畏怯起来,抓住她的手急声道:“寒铁不能打成兵器!” “什么意思?这也是告密?”女帝不解地皱眉,“死物而已,朕想着,它最多是比大胤官锻的乌青钢更坚韧些,不打成兵器,哪里来的‘耀天振冈’之威?” “不是死物……” “你说什么?” “寒铁,是活的。” 白音一语刚了,自己便先神情怔忡起来,眼珠儿定定地凝在一点上。 那片青蓝的湖泊已全覆了模糊的薄冰,连她的身影也映不清了。 成璧见他木愣愣的直发呆,心头一阵古怪。 寒铁是活的? 又是这哑谜似的话,这回她更不懂了。可再唤他呢,他又全不理她,好半晌,才险险回过神来,微垂着眼低声喃喃道:“娘子,我有些乏累,今日想不起来了……” 六九、隐史 本以为这小子又在耍赖,可成璧几番试探下来,他依旧神情恍惚迷倦,举止也大异平常。伪装要真能装到这个地步,连女帝不得不感叹一句此子心计和演技皆诡诈如妖了。 见他一直无话,连头发都蔫答答地全粘在脸上,成璧也是无奈,怕他犯了他那原生的什么怪病,索性把索布特拖来和白音关在一起,也好让那西洲胖仆从来悉心照顾自家主子。 “启禀陛下,西洲蛮仆已带到。”暗卫俯身恭谨道。 女帝抬眼看了看下手那圆的跟球儿似的西洲人。 这索布特面白无须,瞳孔颜色浅黄而浑浊,像得了黄疸病似的,才被人捆了来,立时哆哆嗦嗦地往地上跪,嘴里念叨着小主子受苦了,胡天大神保佑,胤朝大官人饶命一类的话。 他这种虚胖痴肥的劲儿,让成璧看了略觉有些眼熟,她又再仔细留意了下他又软又光、直堆了四五层肉的下巴颏子,这才把心中猜想拿稳了三分。 此人,应该是一个没把的太监! 可要照这样看,就愈发显得有些说不通了…… 成璧蹙着眉,总觉哪处古怪,眼睛在他与白音之间来回逡巡不定,终于琢磨出个中关键:西洲人原不通汉礼,也不大在意什么女子贞洁,连妃嫔结交外男都没甚顾及,他们可真有把仆从净身去势的习俗么? 罢了,兴许是白音从天水那边学到的规矩吧…… 能得了宽限去照顾自家小主子,那胖仆从自是千恩万谢,即便外头还有重重暗卫也再没二话,一幅以白音马首是瞻的模样。成璧再不管他二人,回归自己下榻的房中后便开始批阅奏折。 她手上刚得了几道急信,一是渚粱大雨致使山崩路垮之事已传至京里。 山者,三公之位,台铺之德也。正所谓江山社稷,山应阳德,常与君王之政相连相关。此事一出,朝中众臣都没往有人挖山阻路那处想,只皆以为不吉,御史台已开始上些“山崩者,天道排主,阳毁失基”一类的狗屁奏折。 这回倒是没再明提牝鸡司晨那一茬,可“阳毁失基”一词已直指女君统治的道德根基。这回可不只是她拿出父祖遗诏就算完,阴阳不调,天道不容,就是她赵家自己一拳一脚打下的基业,那伙忠贞臣子也有资格站出来指摘君主之过。 文臣笔吏总是最会给自己贴金的,这叫做廷争面折,叫做攻过箴阙,叫做直言敢谏,是人臣为圣主遭受蒙蔽而大发警聩,可不是他们瞧不起她赵成璧一介女流呢。 一向保守的钦天监这回也给私底下给女帝传了些谶言,许是刚拿龟板和蓍草占出来的:“崩者,陷而下。麓在山下,平地臣象,阴位。崩者,散落,皆叛不事上之类也。”意指山崩所对应的征兆就是臣下叛乱,不受命于君王。 且此次山崩是由一场罕见疾雨引起,水者,阴之表也,民之类也。这仿佛是天有所语,大胤祖望之地有变,人君权威将崩坏不治,百姓将不得其所。 “山崩,人君位消、政暴,不出三年,有兵夺之……”女帝以手扶额,埋着脸低声自语。 “这些都是迂腐神棍煽动愚民的话术,陛下不足为信啊。”云舒在旁小心劝道。 “唉……朕又何尝不知,京中已有程师麾下清流上书驳斥这些风水卦占之学,可朕堵不上黎民百姓的嘴。 据传有那居心险恶之人已在京畿田野收买不知事的放牛娃,唱些‘阴弃阳,弱胜强,天璧亡’的童谣,一味怂动民意要唱衰朕。孩童年幼,几块麦角灶糖就买通了,朕怪不着他们。可这招实在歹毒,贻害固又深远,朕恐怕以后还会引出不少是非……” 云舒因没了湘君司线报,先机已失,眼下全靠女帝这头与她分享信息,故而平素行事、出言更为慎重,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猜测咽了回去。 成璧问她:“你可是有什么想同朕说?” 云舒摇摇头,“无事,只是觉得这等得天应时妖言惑众的手法,似有些熟悉……” “可是与容氏余党鼓动门生传谣的法子相似?” “这倒不是,微臣想起些旧史……”云舒目露深思之色,娓娓言道:“晋末曾有一段隐史,其中诸多细节不为正史所录,可这段隐史着实影响了往后数百年的国事与民生,光是致使前梁三百余年无数民间书院废弛不用这一项就遗毒至今。” 成璧闻言眸光顿亮,一下仰起头来看着她,道:“朕年幼时也看过些说这段的连环画,据传晋朝积弱成殃,外侵不止,及至晋末,乱政迭出,连年灾疫。无数江湖豪客、奇人异士纷涌救世,这里头便有数方道家门派,譬如什么天师、天平、正一、阳一的…… 各家有各家的道义宣扬于世,有的为广纳信徒,就说入道则可习得万古不老长春之功;有的为解民困苦,就让道士下山悬壶济世——从前的道教可是将医术视为道术,将平民视为六根不净的刍狗,绝不肯沾他一丝尘灰的呢;还有些与和尚打起了擂台,也开始传武入道。 在这之中,最特别,也是最受统治者忌惮的一家,名曰‘天平道’,道义通俗,就是句打油诗,‘天下一杆秤,平等量人心’。可诗中的释义着实令人心惊,这天平道竟是将凤子龙孙、王公贵戚与升斗小民比肩而列,都要放到他道里那杆秤上去称一称心的重量。 一开始是‘天下大同,众生平等,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到后来吸引了不少有志却不第的穷书生,那口号逐渐就便成了‘铲平王族’、‘均田免赋’,道教裹挟着民怨民愤飞快地壮大起来,从贵族之教变成了万民之教。 如若道中之人都实心实意要与百姓均天下倒也罢了,可入道的人一多,难免就起了别的心思,有认为还是得扶持一位明主才好借势打压异教的,也有利用道教壮大自己的投机之人,就连后来梁朝刘氏得位,据传都与天平道中某一派人的幕后运作和造势脱不了关系。 正因道教势大,且教义已与新朝皇帝的利益相悖,统治者考量后便决定烹狗藏弓,哪有皇帝不享受鱼肉百姓,反而把自己拿去秤上和百姓一块称的?前梁皇帝大笔一挥,不管什么教门什么宗派立刻一概血流成河,风声鹤唳之下,原先不少教徒为了自保,都开始向朝廷互相告密,一时更是生灵涂炭。学院、书舍也正因此而被牵连,到如今,连本像样的道书都没留下。” 云舒连连点头,“微臣说的就是这个天平道。此道中人被称为妖人,一是教义惊世骇俗,二是谶纬极其灵验,可微臣不信命理阴阳,也不信靠卜算就能预测一人、一国的未来走势。故而依微臣看,此类谶纬多是先趁着天变或地动弄些似是而非的隐语,然后再刻意去促成他隐语中事态的发展,旁人看着,便全像是谶语成真了。 您说京畿有孩童传唱歌谣——这不正是从前道中妖人最爱使的谶纬之谣么?晋时人说的是‘山春崩,国有伐城;夏崩,人主有亡,天下大水;秋崩,有大兵;冬崩,年中大饥’四时大灾都给他说全了,可这些大灾总是隔个三五年就会卷土重来的,哪儿是他谶纬灵验的功劳!” 女帝双目微瞠,一下子联想到之前鳄鱼“真龙降世”的传说,登时倒吸了半口凉气,握紧御笔半晌没有言语。 许久后,方垂下头,以指尖揉了揉眉心沟壑,“天平道……难道也卷土重来了?朕好累,好好的一个大胤,怎么才交到朕的手上,就搞得东西南北全是蛮贼恶匪!……” 那第二件事也是第一件引出来的。若说朝中言官只是抓住山崩作为政治博弈的契机,心内还多把鬼神一说当放屁的话,那民间就是纯粹地畏惧着天地之威,真以为是女官巡边阴气太盛惹怒上天,故而在其路途之上降下灾祸。 本来成璧令那女官“梁奴儿”并一千禁军行路之中有意拖延,还在等着其一行人遭遇刺杀的消息呢,谁曾想那幕后黑手没有钓到,反而引来了一群流民持刀冲击女官车列。 那伙流民都是庄稼汉的打扮,一个个手脚粗硬,重拳带风,虽不比禁军训练有素,却胜在悍不畏死,即便身中八箭浑身浴血也举着刀直往上冲。 禁军在京中过惯了太平日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如遇夜叉猛鬼,即便身披甲锐也不由得栗生两股,自觉力不能敌,这便叫流民逮着机会冲进阵中,把那山鬼司下属扮的女官一刀捅了个对穿。 这样的结局成璧其实早有准备,毕竟不是这回就是下回,不是这位就是她本人,可陡然一听山鬼司影女丧命乱刀之下,心里还是不由得紧紧一揪。 或许她还不配做一个合格的君主,还是常常在为了一条性命的逝去而伤春悲秋。 握住线报沉寂了少顷,成璧终于又强打起精神,将自己早前规划的人手按部就班地发动起来:西北各州郡县官道之上,她所埋下的山鬼影女全数打出大胤女官旗号,死了一个“梁奴儿”,便有几十位新任女官接踵而至,且皆是轻装简从,一辆辆小车早已深入郡县腹地,目标小到难以抓清,且全不声明钦差女官要查的目标何在,就是要逼得那龟缩巢内的老贼心生忐忑,不停揣测她赵成璧的用意。 这事女帝便坐观后效,第三件么,则是北庐那边按例查点城内仓储时爆出个惊天大案来,黑骑统领褚绥英心知拖延不得,便先瞒了北庐军民,将原城内几位司库官员全数拿住,只待女帝前来一查到底。 来往龙游这面接引女帝的黑骑军已在路上,成璧决意明日见完那位宁夫人便即上路,若是她当场交代出个什么,则女帝这头径直叫黑骑抄了他陈家大宅也无不可。 近来诸事烦心,这倒灶的皇商陈氏,也算是该着撞在她手里了! 【作者废话区】:番外还木有写完,太长啦而且要注意跟正文后面部分情节的呼应,还有些细节需要调整~应该这两天吧!(屑作者又在鸽文) 本章是铺垫,也是点明主线,天平道的历史原型就是张角的太平道,当然了,两者内核精神上有很大的不同。目前大家通过线索可以找出的天平道人有两个,一个是作者本人(?),另一个是谁呢~ 下面几章会是宁姐姐的篇章,姐妹联手之前要先整治渣男!如果不想看女配剧情的话也可以攒多一点再看哦~(但是我真滴很喜欢宁姐姐!作者深沉地爱着文中每一个姐!) 七十、归府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宁夫人这一头。夕阳西下,宁秀招刚刚巡视完自家店铺,又在马车上把近来手上挠头的事务都理了一番,及至华灯初上方才归府。 甫一进门,便见香榧挪着小碎步飞快跑来,脸上竟然喜气洋洋的,离了三丈远就高声叫道:“夫人,大爷已经回来啦!正在堂屋里等您一道用饭呢!” “……回来了?” 宁秀招张了张嘴,倒真不知还要再说些什么,最后只是轻轻一嘻,面上扯开个极淡的笑。 香榧见自家夫人态度淡漠,也知这回大爷必是伤透了夫人的心,可夫人的前程便也是她的前程,她怎能看夫人就此消沉下去? 于是急急开口道:“夫人,大爷这回已晓得自己错了,今儿的晚膳都是大爷亲自盯着厨房布的菜,奴婢瞧着,全是夫人往日里最喜欢的口味,大爷这是在向您致歉呢!您……您好歹也顺道借个台阶下,往后在大爷和老夫人面前,才好拿住局面呀!” 宁秀招听完,伸手摸了摸香榧毛毛糙糙的小脑瓜,“我们香榧也是大姑娘了,道理一套一套的,以后嫁了人,在婆家想必不会吃亏。这样我也算能放心些了。” “夫人!” 见她不搭茬,香榧急得一跺脚,心里真真是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怨气来。 夫人这样的品貌,这样的出身,要是换给她香榧的话,早就把这皇商家里的大权拿稳了,连孩子也要生上他四五个才是!哪里还轮得到外头的贱人来分一杯羹? 可自家夫人偏偏是个最拗的性子,跟老牛似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要让她给大爷服个软简直比登天还难!旁人一劝,夫人面上总是不动声色的,可心里只怕更犯了拧,她是真担心夫人与大爷会走到覆水难收的境地呢! “夫人,您……”香榧一鼓作气,闭着眼道:“您要是实在难心,大爷那也就罢了,可今日奴婢瞧大爷回来时往老夫人房里走了一趟,之后……之后那动静就有些不对了,您一会可千万要顾着些老夫人……” 宁秀招摇摇头,“我在外头没偷没抢,也不曾下了他陈家的面子,强要顾着老夫人做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 宁秀招任凭绿衣小婢在耳边叽喳,面上八风不动,迈着平静的步伐走进内院。 陈家身为皇商,富比王侯,在西北连旧阀都要给三分颜面,是数得着的大户豪门,那院落原是比寻常人家更深长更宽敞些。往日走惯了的青石板路今日不知何故总觉不大平坦,宁夫人低眸,一步一步数着脚下的草叶,忽闻近处一声轻唤:“秀招……” 她神情一顿,抬起脸时面色微白。 “秀招,我,我来接你回家吃饭。” 陈家大爷陈文卉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台阶,大掌一捞就攥住她的手。 宁秀招没有挣开他的手,却也没有看他,她已然不愿再从那个人身上再汲取一丝温暖,开口时声音平淡:“初成婚时,你娘常常给我立规矩。我不但要亲手给你烹制饭菜,还要一早一晚地给你送行,迎你回家。夫君在外应酬到半夜,妇人房里的灯火便不能歇,连便鞋也不敢换,就是为的能在听见仆役通传的那一霎及时赶去大门口迎你。今日,夫君总算也迎了我一次,虽不曾倒履,也让我足感荣幸了。” 陈文卉觉出她话里讥讽的意味甚重,一时面皮发干,强笑着岔开话题道:“说得这样生分,什么你娘我娘,是咱们的娘!秀招,你是我的妻,我从前……许多事情做得不好,以后一定……” 他见宁秀招身后还有个小婢伸头探脑地跟着,登时眉眼一竖,叱道:“主子家里用饭,你杵着作甚!眼里没活?” 香榧脊背一耸,立时把个争荣夸耀的心灭了大半,又小心抬眼看了看大爷文雅的脸庞,却只见那人眼眶青黑,两颊微陷,全没了当年成婚时的俊朗风貌,不由更是悲从中来。 “还不快滚!” 香榧低头呜咽了一声就跑走了。 陈文卉将宁秀招恭恭敬敬地迎至屋内,又是亲自布菜,又是伺候倒酒,等碗里的菜已堆了小山般高,宁秀招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夫君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那个……”陈文卉神色尴尬,两手迭在一起像苍蝇似的直搓个不停,低声道:“这次的事,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宁秀招忽觉一阵倒胃,手腕一转放下碗筷,在桌面上磕出一声脆响。 陈文卉垂着眼不敢看她,直愣愣地甩出一串话来:“我也知道流连花楼对陈家、对你的名声都有损害,如今我想了个主意,那脏地方日后我再不去了!” 见她沉默不语,他又急道:“你信我,我这样的家世,如何能让妓子与我的贤妻相提并论?” 宁秀招撇开眼,叹了口气,“夫君想了什么主意?” “我是想着,干脆给纤纤赎了身,买到咱们家来做个杂役,以后专门给你洗衣扫地……” 宁秀招道:“香榧和蔓荆两个已很够使,我并不需要洗衣扫地的人。” 陈文卉知她不肯松口,心里又急又慌,红赤着脸开始瞎编:“我见你,时常给我打水洗脚,挺辛苦的,以后让纤纤做这活吧,夫人的手青葱玉润,可万万不能给累粗了!” 宁秀招笑了笑,“原来夫君都看在眼里,只是从前觉得秀招的手磨砺一番也无妨,就一直没提。” “这是什么话!我何时有这种想法?” 宁秀招见他隐隐有些恼羞成怒,忽然觉得自己这位夫君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着实可笑可怜,明眸在他面上顿住,清声道:“夫君不如有话直说,你可是想纳那位……纤纤姑娘为妾?” “我,我……” 陈文卉被她一句话点破,手脚都慌得没处摆,“我先是没这个心,可是纤纤她痴得很,万一你……我真怕她有个好歹。从前我没跟你说,纤纤是我有次应酬救下来的姑娘,是被家里人硬卖到花楼里去的,我头回见着她时,她因不愿接客,被鸨子拿皮鞭抽得身上一块好肉也没有……她不像你,坚强勇毅,也没有你的家世和才学,” 他顿住话语,看了看宁秀招端秀的脸庞,忽然认真道:“她甚至连容貌都远不及你,她只是个最平凡的姑娘。你我做了八年夫妻,秀招待我何等真挚,文卉岂能不知,岂能辜负?” 宁秀招扯扯嘴角,心中波澜不兴。 见她分毫不为所动,陈文卉眼珠游移,忽地一定神,似下定决心般郑重道:“秀招,你放心,没有人能越过你去。我对那柳纤纤不过是逢场作戏,可你却是我陈文卉、我陈家不可缺的贤妻良辅。纳妾这事,我头一个要听的就是你的意见,只要你不愿意,我便立刻与柳纤纤划清界限,管她上吊哭求我都再不会理。 若……若你愿意,那我也定会全力护着你的地位,她即便进门也不是良妾,只是婢妾,你要不喜,随时可以发卖了,日后她生的孩儿也会归到你的名下,当做咱们俩的嫡子来养,我让她娘俩天天给你端茶倒水伺候洗脚……” “她生的孩儿?”宁秀招一怔,嗓间隐隐涌上酸涩,急忙眨眨眼睛抿下泪花儿,“原来你着急,是因为她怀孕了……” 陈文卉吓了一跳,满脸的心虚气短,埋着头只顾支支吾吾,就是不肯把话照实说白。 “原来如此。” 宁秀招偏过头,用帕子揾了眼泪,随即心气一沉,恢复了往日里的端庄淑雅,平静言道:“纳不纳她,只看的是你的心,怎么反倒来我这要什么允准?她可怜归可怜,却不是你要把她照顾到大了肚子的由头。” “秀招,你说这话便是同夫君置气了……” “置气?”宁秀招弯唇一笑,嘴角轻盈地提上去,眼神却平静如初,“看来夫君已经忘了,我宁秀招真正生起气来是个什么模样。” 七一、刻薄 “秀招,你听我说,我真的是为你着想。你一直没孩子,家里是钱也花了药也吃了,怎么都没动静,你自己也是医者,难道心里没数?我倒没什么,可娘那儿这几年催得紧,老人家临老临老,没几年了,你忍心让我娘走时心里还记挂着陈家绝后么?” 陈文卉蹲身下来,牵住她的手,把她的掌心贴到自己面颊上,用细微的胡茬轻轻摩挲着她,语声柔和:“我心里的秀招,是最懂得体谅人的好姑娘,也是闺阁里的紫竹君子,只会与姑娘家团结友爱,却不会因为些拈酸吃醋的愚妇之见就去磋磨旁人。 且柳氏她性子活泼,又最是乖巧听话,每每见了我,头一个问的就是夫人近来好不好。你见了她,一定会喜欢她的。 夫君心里其实一万分地想要咱们俩的孩儿,可上苍不佑,今生许是没这个缘分了。如今……夫君想借柳氏的肚子为你稳住地位,日后娘关照你,我偏疼你,柳氏敬重你,连孩子也只认你一个娘,这样不好么?” 宁秀招眸色疏离,腕间用力,一把抽回手掌,淡淡道:“少来起这高调将我架住。我若是偷懒不管事了,自然该放下身段顺水推舟,成全了你们这对郎情妾意;倘或顾及得多些,真正该肃一肃家风不让她进门,你和你娘又好怪我不识好歹。前前后后,恶人只由我一个做了,你这家当得倒真逍遥自在,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全在照拂青楼红馆里的好妹妹!” 陈文卉被她突如其来的冷言震得一呆,心里陡然不自在起来。 秀招说的全然在理,他也隐隐地有些羞愧,张口结舌了半晌,因知不能再拖,这才决意破釜沉舟道:“人接回来,孩子就是你的,只要你好好养着他,人家只记得嫡子的贵重,哪会影响家风呢?再者说了……柳氏现在身子重,不好在那腌臜地方久待,你总不能刻薄到连门都不让人进吧!” “呵。我刻薄?你倒以为那妾嫁进来全由我拿捏了,生的孩子也管我叫一声母亲,可那孩儿分明是姓陈不姓宁,尽是给你老陈家开枝散叶来的,怎么好说是我的孩子?” “秀招,秀招……”陈文卉拉着她哄,“这话太伤人心了。孩子哪有什么你的我的?陈家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柳氏见识不宽,还得劳你教他读书识字,孩子便只记得你一个人的好了。日后他从我这传继家业,再娶了儿媳,陪来的钱银还不是都归到你这嫡母手里?” 宁秀招险些听得大笑出声,“还要我教他读书识字?我原来不是亲娘,而是你聘的学堂师父呢!陈文卉,你还不如直接说明白些,我宁秀招嫁进来就是给你陈家做老妈子的,这条命就得将大爷和跟我无关的崽子伺候到死,累死累活才换了你们记我一点好! 说什么当家夫人,什么归置钱银,没影子的大饼画得漂亮极了,实际上我就是你当房的伙计,连个零角的工本都不出,还要老娘赔上一张肚皮生他三两个嫡子,生不出来,就全是我宁家对不起你老陈家。你倒也不瞧瞧自己……” 宁秀招气得胸脯起伏,本想把他阳虚那事儿吼出来一并清算干净,可她本性里终究是懂礼知节的,且又当了那么多年贵妇人,一言一行都要维系住那个谦慎持重的度,习惯成自然,有些话便再没法说,只得喉头一哽,紧闭着眼全吞了下去。 而陈文卉那头被她骂的受不住,一时间脸色黢黑,自觉身为丈夫的威德全被她冒犯,简直是蹬鼻子上脸,被她打压的脑门直冒灰烟。 他眼角直颤,愤慨中心念急转,忽然想起来其实宁氏当年只是个药材铺的千金,打从家世上来说和他陈文卉正是一天一地。 按常理来讲,这门亲事宁家不要说高攀了,就是连陈家马车掸起来的灰尘,宁家都未必配沾! 可不知为何,祖爷爷非让他娶这个女子,说是当年长辈间早有约定。可他依言上门求亲,人家竟全然不认。 那药铺的死老头人都九十好几,一杆生铁棍子倒是使得溜熟,追在后头险些把他小腿都打折了。 后来赶上宁家太爷过世,祖爷爷又逼得紧,他自己也偶然遇见过宁氏一回,见她品貌俱佳,便真入了眼上了心,费了好一番辛苦与她风花雪月,让宁家长辈都看好于他,这才在孝期满后讨得宁氏进门,要不然他如今的妻,就是他娘做主给他觅的官家小姐了。 人家从小就学着如何打理后院,从夫君的雨露到家族的恩赏都能安排得妥妥帖帖,怎会闹出他两个眼下这些是非来! 好话都说尽了,要他伏低做小他也做了,这妇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得把家里大事小情一应捏到手里。旁人家里娶小都是一辆轿子接进家门就算完事,哪户豪府后院没有七八个姨娘?独他们陈家还要看媳妇的脸色。夫纲不振,尽是这宁氏妒忌成性不知轻重惹的祸。 祖爷爷临终前,曾拉着他的手告诫他万不能弃妻和离,连养小的心也不能有。 从前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时倒还无妨,最近却是在花楼情娘的纤纤素手之中玉萧重振,俨然焕发了一派勃勃生机,此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春。且秀招又不能生,没让她给纤纤退位让贤就不错了,如今竟然强霸着他不放。哪有人占着锄头不耕田的? 纤纤娘子温婉柔顺,是个最招人疼的,不但愿意让孩儿继入正室膝下,还说要给他夫妻二人为奴为婢,不求朝朝暮暮,只求能偶尔看他一眼她就知足了。多么知情识趣的好女子! 那柳纤纤虽然容貌不过中人之姿,可胜在肌肤白嫩,体态柔弱,一做起床帏里那档子事儿便要嘤嘤垂泣,似拒还迎,俨然被他的真阳之力所慑服,最可以满足大男子的征伐欲和保护欲。 因心里暗自有了比较,再看宁秀招时,便是再美的容貌也陡然不顺眼起来:尖嘴刁舌,全然一副泼妇面孔,哪里比得上纤纤娘子温柔小意? 绝不能由着这妇人,否则她一骂顺嘴,日后便是说惯了上句,家里就再没个消停日子了! 陈文卉这段时日新做了笔大买卖,正自十分得脸,腰杆便直起来,自觉再不必像从前那样唯唯诺诺,于是一把子拍案而起,两眼一瞪,“听听你说的这话!又是我聘你,又是工本钱,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要攥住我陈家的金么!钻到钱眼里去了!她母子两个能吃喝多少,你就这么怕她们来分你一杯羹!你我夫妻情分,在你眼里怎么就一文不值?” “夫妻情分?”宁秀招惨然失笑,秀美的一双眼里写满嘲讽。 她自下而上,凉悠悠、冷清清地仰面看他。陈文卉被她瞟到,猛然一个激灵,竟觉自己好似天然地矮了一筹,在她面前真像只贴地乱爬的哈巴狗。 “陈家豪富,我宁家自知不及。大爷既先谈了买卖,便毋庸再谈什么情分,日后我与大爷只作一对掌柜兄弟,年末合在一起对一对账就算了事!” “你,你……” 他两个正闹得热火朝天,外间又进来一个满头珠钗的老妇,挽了滴翠镯的手轻搭在婢女掌上,本来是一摇三晃仪态翩翩的,闻听内室声音不对,立时便把身边的小婢一甩,直冲进来指着宁秀招的鼻子就骂: “泼妇!哪有你这样跟自家爷们顶嘴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爷们都被你压派死了!你到底想要从我陈家掏走多少金银!一天天的在外头看铺子不着家,又不生孩子,到了还来辖制我的儿,我告诉你,我陈家容不下这样的人!” 七二、情绝「Рo1⒏red」 宁秀招不愿与婆母争辩,双眸微阖,气焰消减了些。陈文卉见她忍气吞声,登时觉得自己应该配合着唱一唱红脸,故连忙拉住陈母,“娘,秀招她看铺子还不是为了我陈家好?您也未免太苛责些……” “我苛责?”陈母把儿子揽到身后,“宁氏,你自己想想,我是不是苛责!本来你家里就是龙游有名的泼皮破落户,你嫁到陈家,我原是一千一万个不同意,是我儿真心倾慕于你,我才只好由着他。可成婚八年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这肚子就是块盐碱地,自个不生,也不许别人生,如今好不容易柳氏有了,我儿的宠,你还要一个人独霸着,你是真不配做我陈家的儿媳,不配做文卉的妻!” 宁秀招把脸一垂,独自默默坐着不做声。 陈母又道:“文卉,娘也是陈家的大媳妇,这把老骨头,不论撂到哪秤砣也得弯一弯!娘做主,明儿你就给我去把那柳氏接回来,我已叫人收拾了侧院,离你书房也近。刚有身子的人难免多思多想,你常去看看,别让我孙子憋闷坏了,啊?” 陈文卉喏喏应是,又偷眼看看宁秀招的表情,见她已从凄楚转为了淡漠,不知为何,竟生出种莫名其妙的怨愤来。 这样即便打了胜仗,他也不痛快! 再则有亲娘在侧,陈文卉胆气也壮,于是嘴皮子一掀,冲着宁氏道:“明儿柳氏进门,你就别去铺子了,好好在家里待着等她给你敬茶!” 他虽如此说着,可两眼一直四下乱转,就是不敢与她对视。 宁秀招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眸子无意识地往桌上落去。菜都是好菜,可惜今日,全被她辜负了。 “陈文卉。” 陈母皱眉,指着她道:“宁氏平日里是这么称呼你的?” 陈文卉脸上挂不住,尴尬地压低了嗓子:“以前不这样,今儿秀招大抵有些怨气……” “陈文卉。”宁秀招深吸一口气,眼睫颤了颤。再抬眸时,所有淤积已久的失望终于尘埃落定。 “你我和离吧。” “你……你说什么?” 陈母一呆,两只套了玉环的手把她儿子抓得紧紧的,陈文卉也唬了一跳,忙换出副温柔笑脸冲她柔声跌软:“什么……什么和离呀,哈哈,秀招,你糊涂啦。” 见她直直凝着他,他便又垂下头续道:“夫妻相处,磨合不易,哪有下牙不碰上牙膛的时候?既是相携而行了这么些年,更应该珍惜,怎么轻易说出这伤人的话来……” 陈母回过神来,反倒一声冷笑,“她要和离,你就放她去,我陈家的儿子没一个脊梁软的,怎么的,就是巴着爷们掉脸来哄你不成?” 她手臂一扬,几只玉镯撞得叮当作响,伸出的指头上甲面保养得极精当,又尖又长,像会叨人的鸟喙,“作!” 陈文卉想到祖爷爷的嘱托,心下着慌起来,讷讷道:“秀招,你别听娘的,你要不喜,明日我不让纤纤回来还不成么……” 可宁秀招竟冲着他温婉一笑,风姿绰约,“陈文卉,我们和离。” “秀招!” 陈文卉急急唤着她,哀声道:“你这是怎么了,我们八年夫妻情谊,你说抛就抛?” “是大爷先不珍惜夫妻情谊,却珍惜了外头……不知哪来的情谊和孩儿。” 这话看似没什么。她说得稳当,面容也平静,只是再一细究,话里寓意分明是讽刺他把个窑姐儿当宝,连孩子都不知是不是自己的。 这可就是明摆着把男人的自尊摔到地上踩了! 陈文卉手脚直抖,两眼发烧,打从肺腑里点起一团名为羞恼的火。 他暴怒,在暴怒之中又夹杂了零星一丁点莫可名状的恐惧,低下头看了看右手,牙龈紧咬,忽地一巴掌打在宁秀招脸上。 “啪——” 宁秀招被打得偏过脸去。丁香花的团绒耳坠掉在地上,不曾溅起一丝声响。 她没有哭泣,也没有吵闹,只是抬手抚了抚微红的脸颊,随即也撑着身子站起来。 陈文卉一下子后悔了,想去拉她,却被她寒星似的眸子吓得退了半步。 “秀招,我……” “啪——” 宁秀招举步上前,结结实实地一个巴掌就甩了回去。 陈母大惊失色,又是去捂她儿子,又是想要冲上去与宁氏厮打,陈文卉也瞠目结舌,险些骇得跌坐在地上,跟抽羊角风似的摆着手骂:“贱妇!贱妇!你敢!” 宁秀招昂起头,颈项曲线傲如白鹤,“不过是把‘情分’和伪装都扯碎了往地上踩。你敢,我自然也就敢了。” “你!你疯了!”陈文卉目眦欲裂,“你要和离,好,我与你和离!陈家要不起你这种蛮牛妇人!要离就先好好地分家产,可别想占我陈家的利!” 他早想好了,那三味轩虽不是日进斗金,却也收益不菲。开业前宁氏借了他家装修工本和人手,故也就全属于他陈家,至于其他店铺,他也全不能给她带走!他就不信,这妇人不会跪下来哭着求他收回决定! 宁秀招勾唇冷笑,眼睛里藏着孤独而凌冽的狠劲儿,“不必分,我什么都不要了,即日起,宁秀招与陈家一刀两断!” 陈文卉未曾料到她如此果决,见图穷匕见仍留不住她,不免暗自气恼,一会说自己不该,一会和陈母两个抱团怨怼,一会又狞起眼,绷着脸,直僵僵地同她道:“你出了这个门,可别后悔!以后……别想着陈家周济,你就过你宁家的苦日子去吧!” 宁秀招轻呵一声,忽地双眸微阖,淡淡开口:“其他的都不要。黑风驱祟,还给我宁家吧。” “黑风驱祟……” 陈文卉一下子呆住了。 好半晌,他才找到了自己的思绪,额上冷汗直滚,连忙抹了把脑袋,梗着脖子道:“你这毒妇,此方是我陈家的立身之本,连这你也想骗去……” “骗?”宁秀招愕然笑道:“我宁家祖上亲传的法门,如何能用一个骗字?” 陈母才听了那话,倒是一反常态地不做声了,这会子也是面有赧色,眼神躲躲闪闪,连骂也骂不周全,显然她是知晓内情的。 陈文卉见母亲如此反应,便知宁氏话语非虚,心内一下子虚垮了七八分,这便又端起好丈夫的虚伪面孔左哄右劝。 见她油盐不进,只嘲讽似地看着他唠叨不停,他也恼了,一伸手把桌上菜盘都打砸了个干净,大声道:“宁氏,你既如此说,那就不妨撕破脸面!我陈家就是不放手又何妨?” 宁秀招一挽微乱的鬓发,清眸低垂,“无妨……我会向衙门递交和离请书。” 听她这么说,他却更找着了一方定心丸,自个叉起腰诡谲地大笑起来:“宁氏,你好天真!你且看着,我往县衙使足了银子,哪家当官的敢接我的案?人家只会把你的帖子当废纸烧了!” 陈文卉仰天长笑,傲然自得,发癫似的直乐了半日才止。 再看她时,眼中则多了些属于胜者的,高高在上的怜悯,假惺惺地摇头叹道:“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偏要闹得家宅不宁,好!夫君我就依你! 你不是要和离么?我陈文卉不会和离,只会踹了不生蛋的下堂妻,不过在那之前,我要让你亲眼见着纤纤进门,看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得我偏爱,富贵荣华,受用一生!”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七三、恳求 翌日,三味轩中。 女帝因为往后还有安排,故来得甚早,岂料那宁夫人来得更早,听跑堂小哥说,天一透亮人就在轩中坐着等候客官了。 再一见着面,成璧则立刻觉出宁夫人的情绪不比昨日。 宁秀招仍将自己收拾的十分端庄体面,一身烟水色细裥百迭长裙显得她朴素而雅致。 衣襟处绣了墨梅,耳垂上的坠儿也换做了团绒的玉簪花,花瓣白而细长,像仙鹤的翅膀在她的耳畔与颈侧翩跹起舞。 女当为悦己者容,这些巧思装点都很衬她,可她看起来并不快乐,强打着精神似的,抿着嘴儿微微笑着向她福身行礼,“妾身宁氏给……阮娘子请安。” 成璧回了一礼,问:“宁夫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宁秀招并不答言,待将成璧与云舒二人引入厢房后,她将门板一合,忽掉转过身就地跪了下来,双膝重重砸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女帝皱了眉,“宁夫人这是何意?” 宁秀招伏下身向她叩首,成璧忙伸手去扶她,“何故行此大礼?” 难不成宁夫人已瞧出她的身份了? “龙游陈氏私贩官盐,牟利巨万,秀招身为陈家妇,亦罪孽深重,不敢求上宽恕。” 成璧两眼一眯,轻笑道:“宁夫人这话,怎么同我来说?” 宁秀招被她扶住,顿了一顿方抬起头来,小心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阮娘子,您从京城来,您……是皇帝陛下的官差,对么?” 原来宁夫人是往这条道上想的,这也算是她先前有意引导的结果了。 女帝心思转动一瞬,便直接选择点头称是:“夫人倒是生得一双慧眼。” 宁秀招闻言立刻便又跪下行礼,几番三次方才被成璧和云舒二人拉住。 成璧见宁夫人眼白之中血丝隐隐,脸颊上也扑了细粉,似是有意要遮住那块巴掌大小的微肿痕迹,心中立时有了猜测,这便出手把她的胳膊一挽,宽慰她道:“宁夫人无须忧心,常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陈家有过,夫人能决意告知于我便是大义灭亲,此乃利国利民之举,如若有朝一日此事上达天听,圣上也定会褒赏夫人深明大义,绝不会将夫人与那陈家人同类而语。” 宁秀招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红了眼眶,哽咽道:“妾……妾自成婚,尔来已八年有余,虽一直晓得夫家有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却因妾的浅薄私心,总想着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并不敢深思这些私业会对国家、对民生造成多大损害。如今……妾与陈家都算是咎由自取,圣上追责下来,妾绝不会再为自己和夫家求情……” “夫人这头,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朝律法不比前代森严,虽在大案要案里还有连坐,可夫人与那陈家其实未必……” 女帝有意安抚她,因晓得她夫君那些污糟烂事儿,再看宁夫人时,心里不免多了些明珠暗投的惋惜。 她倒是真心实意地想帮帮这位远亲,最好是叫她趁着这次的时机与那陈家彻底撂开手。可夫妻姻缘本是人家的私事,多少打到头破血流的夫妻都还得凑合在一处过,考量的远不止情爱而已。 且就算只谈情爱,她一个外人,难道还真能叫宁夫人一夜间就撇掉好了八年的丈夫? 说到底,她俩这远亲已远到隔了三四代,从前连个人情走动都没有,人家和陈氏才是至亲的一家人呢! 因想到这处,成璧便将后头那些话按下不提,免得惹了埋怨。谁知那宁夫人咬唇默了半晌,竟抬起眼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宁夫人,您……” “阮大人。”宁秀招捏住她的手轻唤着她。 她的眼中,含着莫大的期盼,细而挺直的鼻柱之上若有微光闪烁。 “妾有一事,原耻于开口,可如今……妾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求您……” 云舒大概猜到了些,便在一旁温笑道:“我二人虽是官差,却与宁夫人一见如故,哪有什么求不求的。夫人不妨说来一听。” 成璧也道:“纵使天大的事儿,在本官面前也都不算什么。夫人,我可以为你做主。” 宁秀招艰涩地眨了眨眼。 她的眼型最是温和不过,不及桃花明艳,不若丹凤妩媚,她大约只是片柔婉的柳叶,然那目中却流露出一种类似破釜沉舟的坚毅,神光坚定,迎波而起。 “阮大人,妾身自知罪过,愿一死为国赎罪。可……妾身不想再以陈家妇的身份浑浑噩噩地埋进土里。陈氏之罪在前,妾身当共担其责,但我宁秀招所担之责,是我过去的愚蠢和怯懦,而不是要与我‘夫君’陈文卉同甘共苦。我宁秀招就算当即问斩,也想要清清白白一身去,我此生再不愿做陈文卉的妻!” 宁秀招跪下来,向成璧和云舒二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求大人助妾身先与陈家和离。或许在您与世人眼中,妾是只可共富贵不可同患难的势利妇人。妾愿承受骂名,将陈家隐秘和盘托出,只求大人助我和离!” 她说话时神态郑重,真好似马上就要捐躯赴死一般。 成璧心里觉着没那么严重,想了想,道:“夫人能说出和离这话,便是有魄力有见识的好女子了。你也不必急着揽责,只要案发前你未沾过那块的恶账,又先自离了陈家,任他后头天翻地覆也不会带累于你。只是本官有言在先,夫人壮士断腕,当断的彻底,切不可贪恋陈家财势和产业。但若走时拖泥带水牵扯不清,那本官也救不得你。” 这句其实试探的意居多,说到底不过是想看看她心意是否坚决而已。 成璧自然不是要宁夫人去挣个视金钱如粪土的节烈牌坊。那男人有错,女子反倒要空着两手出门给新人腾地儿,天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何况先前听小二所言,宁夫人行商有道,乃是陈家的顶梁柱、撑天伞也。若她这一遭还念旧心软,不能狠狠撕下陈家半壁肥肉,只怕连成璧这样的旁观者都看不过眼呢。 宁秀招苦笑道:“如何还敢拖泥带水,现在便是恨不得绞了头发直接去做姑子了!只可恨那陈家人不肯放手……” 成璧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宁夫人便将昨儿发生的事情同女帝二人讲述一番。 看得出来,这些挠头家事让一向要强的宁夫人十分难堪,在叙述之中,宁秀招几次三缄其口。 她对那个夺了她丈夫的柳纤纤无甚怨怼,只是一带而过,对自己当年的选择也未有多少懊悔,即便眼下被夫家威逼至此,仍然平心静气,不多夸大自己的难处,也不曾掩饰她那丈夫的作为。 照女帝看来,宁秀招实是被昨儿的一记掌掴打灭了全部的情谊和奢望,然心气还在,脊梁还没有打弯,像她爷爷宁伯雅一样,是个难啃的硬茬子。 她爷爷又孤又执,为人极不讨喜,宁秀招却是在傲骨之外又包了层圆融如水的壳儿,离得远了,便对她的端庄淑雅心生好感,处得近了,则更能瞧见她的风骨是何等的清傲高华。 就是这么好的女子,却也免不了陷入一潭烂泥,被那些猥劣恶人困住手脚。 纵死不做陈家妇,是她绝望之中的无奈悲鸣,赵成璧既然听在耳里,又岂能假作视而不见?路遇不平,大胤女帝自然义不容辞! 宁氏言罢,女帝沉吟片刻,“和离之事,你不必担忧官府和陈家从中作梗,只要你下定决心,本官就能给你个准话。本官只再问一句,夫人确定不会后悔?” 宁秀招明眸含泪,清了清嗓子肃声答道:“不悔!” “好!” 女帝把她的素手一拍,正声道:“夫人与我坦心见诚。昨日赠我美食佳飨,今日我当以和离文书相报,天日共证,从今以后宁氏与陈家一别两宽。可惜本官诸事繁忙,不能在龙游久留……” 宁秀招忙道:“贱妾不敢耽误官差大人公务……” “稍许耽误一会倒还无妨。” 成璧微微一笑,冲她眨了眨眼,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本官的性子急,最看不得所谓的豪门大户仗势欺人,非得一棒子打死才算舒心。今日,宁夫人就与本官一同回府,本官向你保证,必会叫你夫君在那和离书上头签字画押,日后陈家绝不敢再纠缠于你!” 七四、得志(小人得志,高血压片段,可攒攒 与此同时,陈家府上。 陈文卉昨儿晚上同宁氏热热火火地大吵了一架,虽脸上还有个巴掌印子没消,却到底是在最后关头拿住了大局,把个宁氏打压得面色灰白,那张讨人厌的嘴里再吐不出顶撞的话了。 祖爷爷给他选的这个媳妇确是当家的好手,不但家里中馈被她操持得甚是妥帖,家外铺面在她的打理之下也赚得是盆满钵满。 从前龙游县人提起宁氏都是一水的竖大拇指,有或甚至把他陈文卉的功劳都扣到了宁氏头上,说什么陈家这几年越发做大,全是靠的宁氏人品贵重,旺夫兴家。 可要不是他陈文卉兢兢业业开辟新路,就靠那些老本儿旧业,早就被朝廷和门阀挤压得没处过活了! 世人都道皇商显贵,富比王侯,可古来一流帝王相,二流官军将,三流才轮着绅贾商。 陈家虽沾得一个皇字,到底是西北乡下杂货小买卖的出身,平素在大族脚下旮旯细缝里苦苦支撑已是不易,还不都得由他向上打点才能捞着些荫护? 再者说了,宁氏那些拨算盘珠子的才能,账房先生学学就会了,哪需要多少手段和魄力? 从前他对宁氏诸多不服,只苦于无人理解,好不容易遇到个知情解意的纤纤,宁氏又不让她进门。这一下,他陈文卉再是好脾气的面人儿也无法容忍,淤了八年的憋屈都在昨夜一股脑地泻了出去,陈家大爷是心满意足,当晚就美美地睡了个好觉。 早晨起了身,更是志骄气盈,穿衣净面时,见旁边伺候的小婢娇俏可爱,就大手一捞把她整个揽在怀里,抻着脖颈轻吻上她的耳垂。 婢女挣了两下,嗓子眼里直哼哼,陈文卉把她牢牢困住,道:“香榧啊,你从小就跟着你家夫人陪嫁过来,如今已八年了。小小的丫头,眼下已经长得这么漂亮了。” 香榧低下头,两只小手紧紧地捏在一起。 见她畏惧,陈文卉又把嗓音放柔了些,“你这丫头,我和夫人把你从小看到大,怎么今儿一下子生分起来?” 香榧把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嗫嚅道:“大爷,我……我不成的……” “小丫头,你别唬我,平日里你总爱挤眉弄眼的,大爷都记在心里。你那些俏模样不是做给我,还想做给谁看?嗯?” 陈文卉一手从她的衣襟处缓缓探了进去,一边温声哄诱着,“你今天这件藕色的衫子不错,就得这种粉嫩才最衬你,可惜料子差了点,仔细把你的皮都磨粗了。库里新进了一批江淮的蜜色绸,想不想穿?” “我……”香榧怯生生地低着头,嘴唇都要咬破了。 陈文卉望了望天,复又垂下脸来亲亲她的面颊,两手掐着她的腰将她往榻上裹,“日头还早,你先了伺候大爷一遭。今日你纤纤姐姐进门,明儿就轮到你。不必太顾及夫人那儿,大爷我是最负责的好人,必叫你在老夫人那过了明路,绝不会让你没名没分……” 他又是伸手又是动嘴,上下一通乱摸,鼻息渐渐沉重起来,把个香榧骇得抖若筛糠,这便一咬牙,奋起全身气力把他推开半截,抽噎道:“大爷,我不穿新衣裳,不要什么缎子绸子了……你放了我吧,我不成的……” 陈文卉被她推得倒坐在榻上,心里的火一下凉了半截,气恼道:“你这骚货,偏这时候来败爷的兴,什么东西!” 香榧揉着眼睛哭泣不止,“我是夫人的陪嫁……没有夫人点头,我不能……” 陈文卉一愣,“没看出来,你倒还是个有情义的。” 见她哭得泪珠涟涟,陈文卉心里益发怜惜起来,两手又轻移上来环住她的腰,“夫人以后已经不能做主了,爷替你做主,你做爷的人,可好?” 香榧揉眼的手一顿,双眸大睁,愕然问他:“为什么夫人不能做主?” 陈文卉笑而不答,只道:“她那种蛮横性子,你跟着她可是受尽了欺负?以前都是她压着你,叫你不能出头。要不然,爷早该瞧见你这么个美人胚子了。” 明明这些都是她心里暗暗琢磨过多少遍的话,可今日经他的嘴一说出来,竟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香榧确实有意上进,却更多地是想为夫人分忧,夫人是多么好的女子!怎么大爷就偏偏不知敬重?这男人的眼可别是瞎了吧! 香榧只觉喉中泛酸,胃里作呕,越贴着他越难受。 她猫着身子往后一缩,泥鳅一样滑溜溜地逃去了,徒留陈文卉在屋里拍床板踢脚凳,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回头。 早间闹了这么一场,陈文卉心里怪没意思的,因想到今儿是纤纤的好日子,这才又打起精神,穿戴整齐后出了房门。 因是纳妾而不是娶妻,且纳的那妾身份也不能见光,故而家里不好披红着绿地摆弄排场。 陈母只是在意亲孙儿,对那柳氏倒无甚偏私,故也只是让人将侧院规整了一番。 陈文卉晃悠着膀子大摇大摆地走到院里,忽觉家中好似少了个人,便冲着正在扫地的蔓荆道:“夫人呢,怎么一个早上不见她人?” 蔓荆停下手里的活计,低眉垂眼地拄着笤帚,平声答道:“夫人去三味轩巡视了。” “什么!” 七五、登门 陈文卉一拍庭中石桌,“爷不是让她在家里老实呆着等纤纤吗!” 蔓荆微一撇嘴,勉强掩下眼中的鄙厌,又闻他怒声骂道:“你还是我陈家自养的人呢,一天天的胳膊肘净往外拐,她往外头乱跑,你不会拦着?难道你是死人?” “奴婢不是死人,奴婢只是看不得大爷这样欺负夫人……” 才说到这,陈文卉就一脚踹了上去,正正蹬在她心窝,“一个个的,翅膀都硬了!敢跟主子顶嘴!” 蔓荆倒在地上缓了一会子,把个笤帚一扔,恨恨地瞪住他。 “死蹄子!什么眼神!”陈文卉作势又欲打她,“再瞪,爷叫了你亲娘来,把你两个一齐发卖了!” “陈家势大,奴婢身为下贱,确实无福伺候您这样高贵的主子!”蔓荆咬牙,“不必大爷费心,奴婢今日就收拾包袱滚出陈家,再碍不着您的眼!可奴婢的爹娘,早年跑商时老太爷也甚是倚重,大爷若要一并迁怒,也不知会不会扰了老太爷的在天之灵!” “反了你了!” 陈文卉从地上夺了笤帚在她身上抽了两下,忽闻外头一阵吹吹打打,想是柳氏被一路热闹着送进了内院,这才又端出副笑模样,扔了笤帚正正衣冠往外头走。 再说柳纤纤那头。一大清早,花楼里的妈妈就赶来报喜,又是拉着她的手说她好命,又是探看着她的肚子,末了还传了些体己私话,只道那当家的宁夫人不好对付,她也得早做打算云云。 待坐上小轿,便是一路掂着心胆,直到进了陈府的侧门才稍稳下些。 外头有仆婢在恭声请‘姨奶奶’落轿,柳氏抚着还没隆起来的小腹,小心翼翼地从窗口撩开点小缝,眼里立时映满了陈家的豪侈气象。 从前只见诗书中有载,说什么“仙山琼阁,瑶台银阙”、“雕栏玉砌应犹在”,约莫不过如此了吧! 柳氏哪见过这样的人家,整个人意兴上头,哗的一声扯开了整幅轿帘,把一张削尖的白脸怼住窗框。 她只恨眼睛生得少了些,看不尽这亭台楼宇,享不完这花花世界,立时在这园子里将少奶奶的美梦做了起来。 再同陈家大爷见了面,自然又少不了一番执手相看泪眼的深情戏码。 两人正黏腻着,忽闻外头又是一阵嘈杂动静,那陈大爷便将纤纤娘子往怀里一揽,一面柔声哄慰,一面遣了下人去瞧究竟怎么回事。 只不多时,便见几个陈家下人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嘴里哭喊道:“大爷,可了不得啦!” 陈文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何事慌张?” 那门子急喘不止,站定歇了半晌才捶着胸脯道:“回禀大爷,外头来了一伙官兵,一个个凶神恶煞得很,眼瞅着就要打上门来啦!” “什么,官兵?”陈文卉勉强定了定神,干笑着叱他:“胡说,哪来的什么官兵敢动我陈家?” 正说着话,就见百十号披坚执锐的黑甲兵卫涌了进来,当先一人手持乌钢重剑,身高足近九尺,沉默时威势遮天蔽日,是条铁塔一般的黝黑壮汉。 陈文卉才见了这人,登时被那阵势蒙得眼前一黑,心里发怵,在纤纤娘子面前勉强壮着胆子叫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敢私闯我陈家内宅!” 那大汉神情冷肃,一剑柄就把他抽得蛤蟆一样横趴在地上,随即拔剑出鞘,剑锋直抵他颈间软肉。 柳纤纤哎呀一声险些跌坐下去,陈文卉也是手脚发抖,可西北大小官僚他多少还有个数,这一位他以前在风月场上从没见过,可见是个没多大职权的穷丘八,他可不能叫这伙人给唬住了! 想到这儿,才灭的胆气复又雄壮三分。他不敢抬头,只埋着脸叫道:“也不好好瞧瞧咱们西北护官符的来路,你就不怕得罪王爷!” 黑大汉毫不理会,两眼一横,立时便有一队人马冲进屋里翻箱倒柜。 陈文卉怒急攻心,拍着草皮大喊道:“反了你们!都反了!敢不敢告诉爷你上峰是哪个,车骑都尉?折冲将军?我陈家为大胤前军供给伤药粮草无数,就算是神策军也不能动我!” 女帝才走到院门口,听了这一句,便将双手一背,面上神情隐隐发沉。 身后的宁秀招自打见了黑骑军便如坠云雾,一路恍恍惚惚游魂似的跟着女帝回了陈家,这会子反倒终于寻着了脚踏实地之感,心里也认了命,垂首黯然道:“确是如此……眼下我大胤正与西洲鏖战,阮大人当为生民计,陈家不可擅动……” “动不动他,是本官说了算!小小一个陈家,算得了什么?” 宁秀招面露苦涩,“其实如今想想,妾身先前所作所为,全然是用夫家之过来为自己做跳板。昨日妾想了一夜,眼下陈家只有这处把柄还被妾捏在手里。早知不该要挟着您,一旦掺杂政治,姐妹情谊就变了味,可妾身实在没了办法……” “旁的都不必管,本官只问你一句,若陈家垮台,所有铺面、商路往来全数交与你宁家打理,你能不能吃得下?” 女帝回眸望过来,目光锋锐如刀,话中寓意也将宁秀招震得一呆。 她捏紧绣帕,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挣扎,最终还是摇头轻声道:“不能。” 成璧心里略微失望,却也知宁夫人为人稳重,绝不会为了自家利益而好高骛远。 陈家一倒,中央鞭长莫及,她这边没工夫时常盯着,再叫手底下官僚一分瓜,绝少有余财能被充进国库的。而宁家纵使冠上新皇商的名头,一时也难以接手,到时候那些油水定然又是被西北门阀分而食之。 打掉一个陈家,恐怕要养肥三四家硕鼠的粮库,且那些人比陈家更动不得…… 她正细思着下一步的对策,身侧,那宁夫人忽地昂起头来,正声道:“若给秀招三年时间,三年以后,宁家必可取而代也!” “如此……” 宁秀招的自信气度也感染了成璧,她点了点头,怀着认可与期待轻轻笑开,“好,那朕……本官就再给你三年时间!” 七六、对账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到我陈家内宅撒野!” 陈母原是慢悠悠地在小径上踱着步子,心说要给那柳纤纤一个下马威,绝不能叫她仗着有孕就在家里作威作福,这会眼见家中生变,急得忙小步赶过来,抓住宁秀招道:“宁氏,你怎么和这群人混在一起?” 女帝冷冷扫她一眼。 这老妇人周身上下披金戴银,眉梢眼角都是颐指气使的忿劲儿,与沉宴那位嫡母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只她陈家家底更阔绰些,那气焰自然也就燃得更旺些了。 宁秀招轻拂开她的手,陈母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怒声叱道:“宁氏,你这贱人!原是你领的头,要害我陈家!” 见她漠不答言,陈母伸手就要扇她,巴掌还没落到脸上,院里就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紧接着那陈文卉也喊起来,“纤纤!纤纤你怎么了!” 顿了会,他又高声嚷:“今日我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必向王爷上告,要你们这群臭丘八赔命!” 陈母“哎哟”一声,打半空中把两手折回来一拍,急匆匆地扯着宁氏往院里去。 女帝及后头的黑骑护卫也渐次踏入,只见院中一女子捧着小腹孱弱地倒在地上,旁边陈家大爷又不敢起身碰她,又急得心里直跳,几次想要奋起反抗褚绥英,终究是被那柄乌钢利剑定在原地。 “夫君,我的肚子……” 柳纤纤掩面垂泣,“我,我是不是动了胎气?孩子是不是留不住了?呜呜……” 她哭得梨花带雨,黑骑军主褚绥英执剑站在一旁,面上毫无动容,只是嘴角微微往下挂了些,比起怜悯,倒更像是烦闷。 陈母叨着步子冲了进来,把宁秀招拖拽过去,那根尖长的鸟喙又一次横斜指戳着她:“可是这女人跟军爷说了什么?我陈家四代皇商,连昭明帝都曾御赐牌匾褒赏,军爷万不能听她的谗言就疑心忠良啊!” 陈文卉眼看宁氏卷了进来,先是一呆,随即陡然暴怒,“贱妇!你这贱妇!” 女帝一努嘴,立时便有两个黑骑护卫上前扯开陈母,见他母子二人仍怒骂不止,便又给他们一人赏了两个耳光。 这一下子,连柳纤纤也不敢再哭,嗓子眼里一噎一噎的,那眼睛都瞪得差点掉出来,许是从未想过她那高贵的夫君大老爷也会落得这般狼狈的境地。 陈文卉受制于人,无可奈何之下眼珠疾转,忽然恭敬道:“这位姑娘,您可是圣上派下来的御前女官?” 成璧漠然点头,他又道:“家门不幸,竟出了个没脸没皮的疯妇,不知宁氏同您说了什么?您万不可轻信……” “本官自有定夺。” 她背着手走到石桌前落座,身侧有人奉上一盏清茶,女帝浅咂一口,一副漫不经心的高傲做派。 “女官大人,您……” “等。” 成璧肃坐片刻,早前在房中搜刮的兵士也了结了手上活计,或拎或抱,一个个手里都裹挟了不少文书账本。 女帝面前账册逐渐堆得山高,陈文卉额头汗下,悄然抬首,恰觑见那女官翻开一册细细查阅,忙惶恐叫道:“大人!陈家有份贺礼要献给大人!” “哦?”女帝嗤笑,“什么贺礼?” 陈文卉颤声道:“不知大人想要什么,陈家必定竭尽所能,只求与您一结欢心……” “本官所欲者,无非盐,粮,药。此三样,哪个是你给得起的?” 陈文卉瞳孔放大,震悚之中干笑道:“大人……大人说笑了。” “本官从不说笑。” 成璧将账簿一合,虽然什么也没瞧出来,却也得摆个态度来诈一诈他,“是给不起,还是不愿给?” “大人明察,陈家虽以药草生意起家,这一年却已全供了大胤前军,囤粮也只是供给城里百姓,至于盐业……陈家更是从不曾沾手啊!” “那本官怎么瞧见账本里诸多私盐进项!” 成璧把那簿子摔到他面前,陈文卉之前是神情微乱,这会子反倒定了神,梗起脖子道:“我敬您是钦差,如要查证什么,陈家皆好配合,可您怎么能往我陈家头上栽赃?您若真找出什么私盐进项,我陈文卉便自去投官,就是掉脑袋也认了!” 女帝轻呵一声,朱唇漪开一抹冷笑。 他既这么说,那定是早做了假账,扫尾也扫得干净,绝不会再叫人从这头拿住把柄。 “既没碰私盐,那前几日这笔进项是怎么回事,数额如此巨大!” 陈文卉把头一抬,“大人这话我倒不懂了,我陈家好歹也是皇商,又不是小门小户光靠铺面做生意,平素商贸往来大抵都是这个数!” 这陈文卉越说胆气越壮,“大人抓着证据还则罢了,若无证据,我陈家也要向朝廷告你一个私闯民宅之罪!” 此人虽生得还算相貌堂堂,然其姿态时恭时倨,简直可笑可鄙,宁秀招曾经看上的就是这么个人? 女帝心生厌恶,只可惜拿不着确实的凭证。 正在此时,陈家屋里又有几个兵士转了出来,手上空无一物,只悄然冲女帝摇了摇头,其含义就是没有寻着什么密室或者阴阳账本。 成璧敛下轻叹,罢了。 “你不承认也无妨,本官代天子巡视西北,往后有的是机会查你陈家。你既藏了,就得日复一日把马脚全数藏好,万莫让本官逮到!” 陈文卉冷哼以对,又转头恨恨瞪向宁秀招,“宁氏,你是有多恨陈家,竟然出此毒计害人!”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宁秀招才启唇说出第一句话,“陈文卉,多行不义必自毙。” “哈!你装什么!莫说我陈家从未做过亏心事,就是真做了,你以为你能逃得掉?背弃夫君,无德贱妇!我只后悔没早些休了你!” “放肆!” 褚绥英眉眼冷肃,一剑在他颈上撩开道血口,“钦差面前,尔等安敢喧哗!” “其实我原是只想与你和离,是你逼我至此……”宁秀招闭一闭眼,“阮大人,我的嫁妆柜里,有八年来我自行梳理的陈家账本。” 陈文卉大张着嘴,“什么……” 陈家的账房先生能耐不小,账面都平得很漂亮。可当宁秀招那份账簿被拿来一对,二者之间的差账就显而易见了。 女帝食指轻点着几份账本,目露思索之意。 她不精珠算,故而只能在品类、差价、在几家商行上头看个大概,即便有了宁秀招这份佐证,也只好说陈家做了假账用以偷税,却没有找着他贩盐的痕迹。 若叫下属同宁夫人一条条地去验自然能查出端倪,只可惜她还有要事在身,在此处耽搁不了太多功夫。想将陈家连根拔起,怕还是要从长计议。 却不知,那个与他相接的人,究竟是哪位王爷? 陈文卉心里敲鼓,但知晓此事干系太大,故而受她几番敲打嘴上也犹自不松。女帝问得烦了,把那簿子随手一掷。 “陈家偷逃税款,隐匿田租,既犯吾法,惟有剑耳。陈家匿税之物一半没官,犯人陈文卉罚杖刑五十,于没官物内再择一半,付告人充赏!” 七七、杖刑 “付告人充赏?”陈文卉满脸不服,“宁氏乃陈家妇,按我朝律法,私告夫主者当受髡刑!” “宁小姐已不是陈家妇。” 女帝从怀里掏出份官府盖印的空白文书,走这条路,都不需征求他做丈夫的签字画押,拿官府的铁帽子一盖,几个陈家也得无奈撤手。 她接过云舒亲研的墨笔,当着众人的面洋洋洒洒补上了判离的言辞,随即就往他面前一掷。 “夫家无德,恩断义绝者当离之,御前女官亲断,皇天后土共证,如有纠缠反复,徒刑五年!” 宁秀招双拳握于胸前,释然笑出了声,陈母茫然失措,柳纤纤则是装模作样地抚着肚子,目中流露出分明的欣喜。 那厢陈文卉颤抖着手捧起文书,却是险些哭出声来:“钦差大人,你强夺人妻,天日不容!” 两个黑骑兵卫一左一右将陈文卉从地上拖起来,强剥了裤子摁在春凳上,全不顾他如何嗯呀叫唤。 陈府没有施刑的器具,兵卫四下看看,拔刀出鞘,将板栗木的沉重门板一劈数条。那门板长高丈许,宽逾数寸,漆面寒光耀目,陈母只瞧见一眼便吓裂了心胆,高叫一声“我的儿”,而后双目一翻,仰躺在地。 陈文卉嘶声挣扎,“不!不!我乃祖龙钦定皇商家主,你一介女流,枉称钦差,怎么敢对我私用官刑!” “啪!” “啊——” 木板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头几杖下去音色倒还清脆,但只片刻的功夫,那男人白净的屁股蛋子就青紫密布,肿成了发霉的烂桃。再往后,板子落在臀瓣上的声音又混杂了黏腻,不必看也知是皮开肉绽,血污狼藉的下场。 宁秀招眉心微蹙,黯黯垂下眼帘不愿再看。 莫要说是相伴八年的枕边人了,就是个无名的陌路人,她多少也会生出不忍,可却没有往女帝面前作那佛光普照的菩萨姿态。 多行不义必自毙而已。 古来杖刑又称杀威棒,这别称倒是所言不虚。起初陈文卉还能昂首高声痛骂两句,继而是呜咽求饶,再后头,连叫痛都赶不上趟,只顾鼻子嘴巴一齐倒腾吸气,额上青筋暴突,两眼发白,死鱼一样直往眼眶外头鼓,哪还有半点皇商的奢遮气焰? 泥猪癞狗,简直不配为人。 陈文卉在哭嚎之中终于受完了四十杖,两腿如细面条似的软软搭在地上,双臀被打得血肉直颤。 黑骑军中人下手一向颇为阴黑,也不知是否从根上打断了他两条狗腿? 成璧被那贱男人的丑态和闹嚷恶心得脑仁生疼,冷冷看他一眼,起身正准备离去,身后陈文卉忽奋起一口吊命的真气,捏紧拳头吐出血水,沙哑着嗓子放声大喊:“宁秀招,陈家待你不薄!你专蛮善妒,只为一己私欲诬告亲夫,你且看着,等你回了宁家……” 女帝眉头一皱,这人长了几个胆子,敢当着她的面威胁宁氏? “本官不知,宁小姐身为当朝女帝血亲族姐,人品尊高,有何必要诬告你区区一介商贾?” 此言一出,莫说陈家人等如何震动,就是宁秀招也吓了一跳,半张着嘴怔怔呆望向她,俨然从未在自家长辈嘴里听过此等秘闻。 成璧安抚地拍了拍她,复又肃声道:“宁小姐乃皇祖姻亲,我朝国母之族,你陈家一无门第,二无官荫,如何配得上她!” 陈文卉呆呆怔怔,下意识抱住身下春凳,神色登时如丧考妣! 原来祖爷爷给他陈家寻的保命护官符,竟然就是他出身小户的糟糠之妻宁秀招! 连番打击下来,把他震得是面如死灰。柳纤纤早忘了要伪装滑胎,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挪了两步,想上前照料他,却被他一口血痰啐得怯怯定在原地。 “秀招,秀招!你别走,我错了!” “我只是一时糊涂,我只是……想用纤纤的孩子为你铺路,你果真不要夫君了?” “秀招,宁家眼下无人可撑大局,你就这么回去,旁人要如何看你?你又如何自处?” 他神情癫乱,语无伦次,从春凳上滚下来,奋力往前爬了几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宁秀招的手,“秀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向你保证……” 宁秀招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轻抽回自己的手腕,而后用帕子擦了擦手上脏污。 她连最后一眼都懒得施舍于他,只将视线投向柳纤纤那处,抿唇沉吟片刻,轻声开口:“柳姑娘,陈家于你……或许不是个好出路。” 柳纤纤被夫君撂在一旁,正自满脸尴尬,两手无意识地护着小腹,像是护住了一方安身立命的符。 今日御前女官挟天威而震皇商,天子剑下,可斩四夷八荒,柳纤纤也是花楼里熬练出的精细人,如何瞧不出陈家势颓,心中又怎能不慌? 然她既已选了这条路,莫说身子肚子都用透了,单为脸面也不得不勉力强撑,故而这会只觑眼瞟着宁秀招,缓缓跪在陈文卉身侧,绵声细气地道: “姐姐原是贵人亲眷,看不上夫君家底,心有怨怼也是自然,可情意不在,还有恩义,姐姐实不该诋毁陷害夫君。且……姐姐能借了贵人的光,日后必定通途坦荡,可奴婢与孩儿……只能倚仗夫君……夫君如今伤重,还望姐姐顾念旧情,莫要赶尽杀绝……” 她倒是将姿态放得很低,眼中戚戚含泪,不但自称为奴婢,更是有意抬了陈家大爷一手。 果不其然,那陈文卉本是急着哄慰宁秀招,听她一开口,支起身子伸手便要打人,可等她才说了一半,那巴掌便再落不下去。 穷途末路,方知诚意无价,孰为真心。男人眼里尽是感痛,过往与妓子间的蜂缠蝶恋重又浮上心头。 “纤纤,我……” 宁秀招叹了口气,再无留恋,转眸深深凝望向女帝。 “本官还有要事,不便久留。”成璧温和地回望着她。 宁秀招深施一礼,再抬眼时,笑意盎然。 她几人与一众黑骑军一同出了陈府,徒留下一大群抖若筛糠的家丁仆妇。 宁秀招早前全无准备,那付告人充赏的陈氏家资也得等后头慢慢梳理,这会带出来的只一个檀木的嫁妆盒子。她把妆匣抱在怀里,微垂着头在路旁静静站了会。 清风拂过,发丝漫漫扬起,拂过她秀美的面庞,便凝成了一首静谧的诗。 “宁小姐,”女帝见她孤身一人,怕她又被陈府家丁为难,“本官麾下这些兵士倒是可以分出一队送你回宁家。” 宁秀招回过神来,“多谢阮大人,不必劳烦诸位大哥,妾身是在等宁家的车马来接呢。” 成璧问她:“夫人日后有何打算?三年之期说长不长,本官可是要见着成效的。” 宁秀招细思片刻,“其实……妾打算先去北庐一趟。” “哦?”女帝眼中一动,“本官也要往北庐公干,却不知宁小姐去往何为?” 宁秀招立时笑着接口:“那倒是巧了,妾身家里原籍北庐,在那儿还有些亲朋远戚可以叙旧。龙游已被陈家把持包办,就算今日被大人罚没一半家财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我宁家才刚刚起步,未必要在这儿同他打擂台。能寻些偏僻路径也是好的。且北庐百姓刚遭大难,妾懂些医理,多少能帮上一点,就当为妾从前那些蠢事赎罪。再则……” 她话音一顿,复又续道:“妾还有位好友,先前北庐城破时正身陷于此,妾有些担心……” “原来如此。”成璧点点头,“本官今日便即启程,宁小姐若来得及,可与本官一同前往,如今世道不算太平,常有流民暴徒出没,你随着我,路上也算有个伴儿。” 宁秀招大喜过望,这便又是再三拜谢。 只几句话的功夫,门口便悠悠行来一辆小车,宁氏正欲上车启程,打从陈府门口又一前一后地奔出两个人来。 蔓荆跑得快些,一溜烟就冲到马车跟前,拍着胸脯冲宁秀招道:“夫人要走,把奴婢一道带走吧!” “还有奴婢!” 香榧手里大包小包缠着才收拾完的包袱,紧跟在后头颠颠地挪了过来,一张小脸上早哭得眼泪八叉的,“夫人……小姐,你不要大爷也就罢了,难道连奴婢也不要了?” 宁秀招眼圈一红,把她两个都揽到怀里,“怎会不要?可是往后你两个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体面……蔓荆,你家里都跟陈家签了定契,这一下走了可怎么好?香榧,你……你原可以做姨娘的,全是我善妒耽误了你……” 蔓荆揉揉眼睛,“奴婢还有兄长,爹娘原也不指望奴婢什么。且陈家也不敢怎么磋磨太爷遗下的老人儿。” 香榧羞得脸颊胀红,眼泪鼻涕七拐八弯地淌在一起,抽噎道:“小姐别臊我了,那都是些腌臜心思……奴婢是宁家的人,往后只想跟着小姐,再也不攀高枝了呜呜呜……” “好,好,都好……” 宁秀招也跟着又哭又笑,末了终于敛下情绪,拉着她们的手郑重言道:“你二人跟从于我,我便会为你们负责。待到宁氏商行真正立起来,我这大当家还盼着二位掌柜娘子帮我看铺子呢!” 七八、新法 宁氏向家里递了信,女帝也命人从客栈中把白音接了出来,她二人便一齐上路前行。 打一开始,宁秀招的态度其实甚是拘谨,也有意叫手下两名婢女避着女官一行人等,深恐看了什么不该看的。 后来成璧也觉出味来,心中隐约有些失落:这一遭帮忙,倒还把这位远亲给推得更远了。 如今这个本分女子虽好,可她还是更喜欢初见时,那个红缨枪一般爽利慧达的宁秀招。 这样的景况待到晚间用饭时才有了改善。 夜幕四合,渚粱山中飞鸟旋鸣,草木窸窣。一千黑骑军沿山铺排而下,皆沉默着席地而坐,等候伙头埋锅做饭。 军中纪律严明,且黑骑又是大胤秘不外宣的至强之师,虽然人数不多,行动间却是杀机内敛,气势凛然。 大胤军阵之中多重步兵,其缘由便是培养成建制的骑兵极为困难。然黑骑军中却是人人皆为骑士,个个胯下一匹高头大马,姿态神骏非凡,鬃毛黝黑发亮。就连周云柬那匹麒麟宝驹都是打从黑骑军的马场里挑的。 这么一亮相,自然把个小乡的商贾妇人和懵懂婢女震得是头也不敢抬。 黑骑军军主褚绥英又兼内卫府南衙统领,早年出身暗卫营,故而养得一副酷冷面容,平日里总肃着张生铁似的大黑脸,等闲之人莫说亲近,就是连上前搭话也怕掉了脑袋。 可这会子,成璧却是眼瞧着褚统领腰挎重剑,寻仇一样往宁秀招身前走去,一时不免微微讶异,与云舒两个坐在一旁悄然观摩起来。 “军爷。” 宁秀招神色微凝,将两个瑟瑟发抖的婢女揽到身后,镇定下来同他行了一礼,“不知军爷可是有事要询问妾身?” 褚绥英黑脸黑眉,神态无甚变化,从唇中挤出一个字符:“嗯。” 宁秀招道:“军爷但说无妨,妾身必定知无不言。” 褚绥英淡淡点了点头,“你可识得神策军的盛骄龙。” “盛将军?”宁秀招眸光顿亮,面上也不自觉地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我与盛将军曾有过一面之缘,还曾与他……结了金兰之契。多年未见了,盛将军还好么?” “他托我问候于你。” 宁秀招笑靥和暖,“他果然还惦着我呢……我又何尝不惦着他?多谢军爷代为传音,妾身感激不尽!” 她恭恭敬敬地一福身,褚绥英倒是僵在那儿没动,脸上神色又不知为何莫名沉黑了些许。 “军爷可知,盛将军何时能回到北庐?” 宁秀招一言既出,立时掩了唇暗自懊恼:自己一介草民,如何能够探听军情动向?她正欲出言致歉,褚绥英已道:“神策换防在即,届时他自会回来。” 言罢又冷峻地瞥她一眼,背转过身俨然而去。 女帝看罢多时,与云舒对了个眼神,各自目中都有三分揶揄之意。 难道这黑骑统领也被红缨娘子的清平傲气所慑服,万年铁树要开了花? 成璧一抿朱唇,挽出个笑容走近宁秀招,“宁小姐。” “阮大人,舒大人。”宁秀招屈身行礼,“千言万语述不尽秀招心中的感激……”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成璧一挥手,“我身为御前女官,近来又见了不少民生民情,但求为上君分忧。此间有一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宁小姐这边做来最为妥当。” 宁秀招忙应声静听,成璧便将那药铺收蜡、循环利用之计娓娓道来。待她说完,宁秀招眨眨眼睛,掩嘴轻笑道:“阮大人当真是京里来的贵人。” “这话是何意?”成璧疑惑不解。 “您莫急,妾身知晓您的心是热的。只是……” 宁秀招解释道:“只是这主意其实早就不独您一个想到了,寻常百姓家里多的是这样的俭省人。您许是平常没接触过药铺生意,又少见人使,故而不知晓铺子里头其实也没那么多腊封的药丸。 能吃得起这种腊封丸药的,多半家境不差,也懒得挤挤凑凑的去攒腊壳儿换些碎铜板。再则,有收集、重铸残蜡的琐碎功夫,再加上运转开销,其实比生造个蜡烛更费钱费力。” 她说到这,忽见成璧略垂了头默默无声,连忙改口道:“当然,您这法子还是有可行之处的,可惜不便广而推之,若您有意寻一处试点,宁家药铺自当为国尽一份力。” 成璧摇摇头,轻叹道:“你说得很对,此事容后再议。宁小姐久历商界,果然见识不菲。日后还请小姐不吝赐教。” 宁秀招笑道:“阮娘子实在不愧是御前女官,眼界心胸果非寻常人可比。我西北女子掌家立户的不在少数,可出了西北这块穷乡僻壤,上外头便再没人认。南地固然也曾有过优秀的商女前辈,可因当地传统所限,能做大的九成九都是寡妇,那克夫的名头便比前辈们的手段能力更快地传扬了出去。 世人都道女子从商和当街卖笑无甚区别,一辈子劳心劳力只在铜臭堆里打转,两者都没有什么体面可言。只有当了官太太,叫夫君、叫亲儿给挣一个诰命才最体面。可我常常觉得那些恩赏尽是旁人赐的,挂在厅堂里也不很牢靠。若遇着一个负心汉,儿子也没有读书上进的才能,那就是汲汲营营一场空,全为他人作嫁衣裳了。今日得阮大人您认可,秀招心中深感荣幸。” 女帝闻言,立时点头认可,“宁小姐自离了陈家后,眼界心胸也开阔了不少!” 宁秀招垂下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和离之事沾了您的光,也沾了先祖的光,若换了别家娘子,定然不会如此顺遂吧。” 她安安静静地矗立着,想了一会,笑意隐去,才怀着种浅淡的惆怅开口道:“在这事上,妾与妾身爷爷的心倒是一样的。秀招并不希望自己因为与圣上有亲而得些优待。一传出去,日后求的人多了,天皇上仙也分身乏术。 实际上,妾这事不是孤例,但凡门楣高点的府邸里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有些为子嗣、为家族便忍下了,有些使了断子绝孙的阴谋算计,还有些呢,夫妻两个真刀真枪地拼杀起来,谁也劝合不住,最后也可能如妾身一般劳燕分飞了。百姓家里的妇人呢,也是各有各的苦。 既不是孤例,便不该由某个特定的人物靠亲疏喜恶、靠祖上余荫去决定判罚。如今女帝当政,妾身倒盼望着……有朝一日,女皇陛下能颁出一道新法,来……保护那些像我一样,或是比我更加迷茫,更加痛苦的女子。” 语声如流水,语意却似惊雷,一划破天,在脑海中辟开道金光璀璨的通路。 女帝深深吸了一口清气,她只觉眼眶泛酸,这是那些高傲的仕宦须眉不会懂的话。 不知怎的,她眼下竟很想大声地去喊出来,告诉宁秀招,告诉天下的姑娘们,大胤已有了女君做主,她在挣扎着往前拓出道路,她的眼前又有这样多的女杰作为榜样。 终有一日,她会明肃法纪,在女子最为颓唐失意之时撑一把伞。即便手染鲜血,她也总想着,就用这双脏污的手,去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作者废话区】:赵成璧女士站错CP了! 番外:王府篇4(剧情,无H) 那一天,赵元韫全不顾她如何挣扎求饶,像是不叫她哭出声来不罢休似的。 硬挺一次次地从后面将她贯穿,她被人扼住咽喉,把住臀瓣,细白的腿斜挂在他臂弯里,脚尖绷直,荡荡悠悠。 她不记得自己一共泄了多少次,总而言之,当她颤着两腿被他从窗旁抱回榻上时,那地都湿哒哒的没法落脚了。 “尔玉,擦一擦再睡。” 她闭着眼睛,听他在水盆里拧了帕子,而后带着温热湿气的指就覆上她额际,“这是困了,还是又恼本王了?” 她不回话,也不肯睁眼看他。 赵元韫见她整个人都恹恹的,也怕她纵欲过度伤了根基,不免假模假式地自我检讨一番,小意殷勤着帮她擦了下身,过后就与她两个抱在一处歇下了。 成璧累极了,仰面抻着两节细腿任他摆弄清理,连动一动眼皮都欠奉。 因懒得再费口舌推他下榻,故而后头也索性凑合着,把脑袋窝在他怀里睡了个囫囵觉。 “玉儿,快醒醒。” 一只温软的手轻抚在她面上,穿过重重珠帘,拂开蒙蒙烟水,拢上脉脉晨晖。 玉手沁着馨香,香气也是江淮烟水色。南地的水最温和,水中总飘荡着溶溶月华,冉冉曦光,而它在二者之间,满载了春日初放的花芯的温度。 那只手曾在清溪小涧浣过轻纱,也在上林苑的太液池畔浣了罗裳。洗罢云头艳,又蘸小松烟,与她有关的诗词在那一霎都散碎地浸在水里。不需要胭脂,她爱薰的是春花香墨,眼里有一朵桃花,眼波清脆就是桃花潭;细眉不着颜料,似一联迂迂绕的远山。 古往今来,湖光水色,千山黛影,似她却又不能描摹她的全貌。她开口时,鬓间的垂珠步摇轻轻晃动,如细枝如花穗,如一串串玉制的佛铃儿,风里舞罢又唱起歌。 “玉儿,该起来温书了。” “不要……母妃,今日休沐,玉儿还要再睡一会。” 成璧把小脑袋往被里一埋,嗓音又糯又绵,迷迷糊糊地冲她撒着娇。 慧娴贵妃叹了口气,眸中半是宠溺半是无奈,柔声哄着:“复课之后就要小测,上回玉儿没考好,太傅说你两句,你不是还自个偷偷难受了好些日子?” 锦被底下的小人儿闻言身子一僵,五根指头从被面的边缘缩了进去。 贵妃莞尔失笑,“你这孩子,专爱躲懒。” 她这么说着,心里倒觉娇惯女儿再睡一时也无妨,于是伸手替成璧去掖被角,“怎么做了钻洞的小鼹鼠?不觉闷得慌?” 她想取下成璧脸上蒙着的被子,头一遭却没扯动——小鼹鼠的爪子正紧拽着被胆不撒手呢。 “玉儿?” 贵妃微讶,再伸手时,却见成璧已自行钻出了那逼仄的匿身暗洞。 她闭着眼睛,无声地抽噎,满脸都是泪花。 “玉儿,怎么哭了?” 成璧唇瓣轻颤,张张嘴却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半晌才从喉间艰涩地挤出两个字。 “母妃……” 这两个字也像是把戳心的钢刀,一霎间就将她自己从恍惚中戳醒。成璧用双臂半支起身子靠在床头,下巴微扬,眯缝着眼,仔仔细细地将眼前人刻在眸中。 “母妃,玉儿太想你了。” 视线已模糊得难辨细节,只瞧见一个温柔的身影,一对和煦的笑眼,一双温暖的手。 温暖与否她不能确定,却也不敢去触碰这个易碎的幻梦。但这梦里母妃被日光映着,应该是暖的吧? 梦的边缘轮廓包裹着糖壳,像是从前母妃亲手做给她的山里红糖墩儿,晶莹,薄脆。熬煮过的粘稠蜜浆全泼在她心头,又烫又疼。 及笄前的十五年,她就是个那样一枚裹着糖壳的山里红。待到所有天真烂漫的外衣一夕之间尽数剥离,她这枚小果终于落进泥里,风霜催蚀,很快就腐了芯,生了蛆。 珠泪纷纷如雨,有三两行滑落至颊侧。窗外花影摇动,流光从窗棂的镂空处漏进来,映得那泫泪莹澈,目光也缱绻。 “玉儿别哭,母妃在这。” 成璧猛地回了神,惶急地用手背遮住双眼,咧开嘴吃吃地笑。 “母妃,玉儿不哭。” “我只是,只是……见了母妃,太高兴了。” 她努力吞咽着自己的啜泣,却咽不下尖锐的喉鸣,颈间直滚,颤抖着,向前探出一根细小的食指。 挚爱之人入梦,她明明想去触碰,却在最接近时胆怯地缩回手。 母妃身上总是很香。 她的指尖似乎已经触着了那种暖香,纱罗一般萦回鼻翼,绕上心头,这就够了。 那根食指悄然蜷缩起来,窝进手心。 在成璧握紧拳头的一瞬间,慧娴贵妃笑了笑,将她拥入怀抱,“傻丫头,又说痴话。可是被梦魇着了?别怕,娘一直在这陪着你呢。” “娘!” 成璧放声嚎啕,两只手臂紧紧回抱住慧娴贵妃,在娘亲的轻柔拍抚下哭得直打嗝。 “娘,玉儿……做了个噩梦,呜呜……” “不怕。世人都道梦与现实互为表里,便如阴阳二极。梦里遇见了什么坏事,那就是已在那个世界消了厄,日后娘的玉儿定然万事顺心如意,是这世间最幸运的女孩儿。” 成璧听罢连连点头,而后又摇摇头,闭着眼睛把脑袋往贵妃怀里埋,“现在不是噩梦了。” 她不要在表里之中穿梭寻觅,也不要消灾解厄、万事如意,她只是单纯地怀想着,留恋着她的母妃。 给她一场梦的时间就足够。 窗外日影游移,浮云遮了天光。成璧眼中的视界色调逐渐暗下来,冷下来,顷刻之间,她抱着的那方身影也化作一捧寒冽。 天子衣袍之上盘旋着立爪竖目的龙,曜石作碧眼金睛,烁亮宛如活物,金丝银线为躯身,勾勒出莫可逼视的无上威严。 赵成璧双眼睁大,怔怔然抬眸上视,一只脚先蹬上她心口,挟着莫大的恨意,驱狗一样地把她踢开。 她像个游离的旁观者,双唇一张一合,耳里贯入自己恸哭求告的声音:“父皇明察,母妃是冤枉的!她腹中还有你的孩子,父皇你怎能狠心……” “玉儿,莫要闹了,母妃求你!” 慧娴贵妃扶着高拢的腹部,面向君王颤颤跪下,泪痕盈面。 成璧嘶声大叫,顾不上揩拭泪水,四肢着地慌忙向她的方向爬去,“母妃我听话我什么都听,你不要喝那杯酒,不要走……” 她与母妃之间距离不过数步,可无论她爬的有多快,那段短短的路途都像是一道天堑,斩断了亲缘,将她的绝望拉伸至无限长。 一只酒杯掉落在她手心。 不管她怎样努力,好像每一次都只来得及接下这只盛过鸩酒的白玉小盏。 玉山已崩殂,上元节时父皇与母妃同做的那盏最精致的八角宫灯被人拆下来,随手掷在石阶下。琉璃壁上龙凤、鱼水、祥云、松鹤的躯体支离破碎,红绸散落一地。 离她最近的那一块碎片上錾着鎏金的纹样。成璧眯起眼睛凝神去看,才依稀看清是八个小字。 和合如意,琴瑟百年。 倏忽之间天旋地又转,画阁朱楼皆在望,破瓦颓垣无复存。她在掖庭的青石地砖上默然趴伏了一会儿,瞳孔涣散没有焦点,静静眺望向远方铁灰色的天幕。 有只圆脸盘的橘色胖猫从檐上跃下,小步窜至近前,低下头,用带着绒密倒刺的小舌舔了舔她的手。 成璧眼睫微颤。 她用纤弱细白的手臂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只这么一个动作,身上不合体的粗麻衣裳就脱了线,从手肘处绷裂开来,露出一大片红得发亮的疱疹。 尔玉公主自幼锦衣玉食,是珍禽苑里娇养的白凤凰,可凤凰若失却了华美的羽翼,倒也与拔去毛的冻鸡无甚两样。 那麻布衣裳材质粗糙,一挨上身,直如在铁砂枯草里滚了一遭,敏感的肌肤立刻瘙痒红肿。而痒又比痛更叫人难以忍受,它总迫着人无意识地去对自己施虐,一刻不歇。等真上手抓挠坏了,伤口在风中日渐溃烂,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像千百条小蛇,牙口刁钻毒辣,痛得直钻心。 倒不如干脆打断了她的筋骨,坼碎了她的皮肉,痛痛快快地赴一场死局,总好过这种绵长而平庸的痛痒。因为躲不过,故而只能装作浑然不觉。她落进了一潭迈不动步拔不出脚的泥淖。 碧霞宫的两位掌事姑姑,杜鹃和锦凤都死在了慎刑司。鹧鸪因是早年间父皇指派的人物,到底有┝趁妫识靡员H悦环秩ケ鸫摇V劣陂D瘢淠昙托。胁恢拢嗌僖彩芰诵┬谭#叛巯率潜磺礤羧プ隽巳魃ü� 这两人有回趁着宫女换班时偷偷潜入掖庭瞧她,可不巧正撞见侍卫巡查,连句话也没递上,只能远远地隔着条长街无言垂泣。 成璧心想着,见不见都无妨事,能活下来总归是好的。 她在掖庭唯一的伴,就是那只幼年时养在身侧的大脸橘猫阿吼。这猫儿已过了壮年,从前被她喂得很肥实,敦厚的短圆毛脸如发面大饼,一抖金鬃威风八面,四爪蹬天,小老虎也似。 人老迈时常常昏庸无道,猫儿老迈却通人性。阿吼如今只是条没主的野猫,夜半来去如风,偶尔还能给她叼些灰鼠、雀鸟送到檐下,烤熟了也算是道佐餐的佳肴。 这一日,阿吼又是夤夜前来。窗外窸窸窣窣一阵细碎脚步,而后传来啪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被甩到窗板上。 那窗板年久失修,早破了洞,凉风卷着水腥气从缝隙处钻进来,成璧隔着纸糊的窗往外头看,原来阿吼给她叼了条小鱼。 鱼儿大约是刚出水不久,鲜活得紧,正弹头甩尾地挣扎着,尾鳍时不时拍在窗板上,吧嗒直响。 小鱼在生命尽头欢快地敲着檀板,若再配上羯鼓管弦与琵琶,当真是一曲好调。 隔壁院落的弃妃又咿咿呀呀哼起歌来,位份是废了,嗓子倒没废,歌声在寂夜里愈发显得凄异透亮。夜是身的囚牢,也是培养情绪的那块静默土地。那女子唱自己的故事,唱得比乐坊司的伶人还好些哩。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猫爪子挠墙的声音,银鱼的尾翼拍打窗棂的声音,以及那一句哀惋九绝的“梧桐枝上栖双凤,菡萏花间立并鸳”。 成璧不喜欢这句的寓意,她自己改了句词,可毕竟疏懒文墨,平仄不通,连四联整句都凑不齐,只能在梦里小声唱给自己听。 梧桐枝上栖双凤,凤凰已去梧桐折。四迭阳关朱弦断,白头吟罢填新歌。锦水有鸳陷沟渠,百年死树中琴瑟。 改完了,又觉得太过幽怨,阴恻恻的全没半点生气,她自己心里烦躁,那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又扰得她不得安枕。再睁开眼时,终于回到了王府的藕池亭榭。 赵成璧怔怔看向窗外,天阴地暗雾幕昏昏,细碎的淅沥声响从梦里一直绵延到梦外。原来是下雨了。 她被雨声吵醒,可赵元韫还未醒。 这狗东西入夜惯常睡不了太久,最迟不过五更天就要起身习武,雷打不动。 成璧幼时翻阅古籍常觉,那些个乱臣贼子在图谋霸业之时,一个人多能掰成八份来使,想必是精力格外充沛的缘故。若照这么看来,赵元韫也算是次一流贼子,要么自身天赋异禀,要么就是在她身上使了什么采阴补阳的招数。 这人夜里觉浅,如若午后能得了空闲小憩就睡得格外沉。成璧往上拱了拱身子,凑近前去,只见他闭目时鼻息深长,眉骨与鼻梁都较中原人更高挺些,睫毛浓而密,在眼窝处投下蒙蒙的影。 他的唇形削薄,轮廓极分明,正微微抿着。肌肤如淡蜜色,润泽可餐,有着与中原人截然不同的异族风情,亦蕴藏着脱缰于礼法之外的危险。 往常世人夸赞男子美貌,多是用的“玉面朱唇”一类词,词面上就傅粉,用在他身上倒显不大合适了。名震京城的“丧门星”临楼王自然也是美的,可却少有人敢平心静气地欣赏他这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美,纵使睡着时眉梢眼角都锋锐,他美得像把开过刃尝过血的弯刀,可为人呢,却又更近于一条毛耸耸的恶狼。因他足够恶,故而全没必要这样美,更何况他还总把贪婪的涎水滴在她身上。 牙口也怪利,咬得她脖颈后头那块皮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成璧漠漠然收回视线,把赵元韫搭在她身上的胳膊挪开,独自掀起被角下了榻。 她光着脚,一步步缓缓走到窗前,看雨打疏萍,风拍残萼,一两支新生的菡萏花苞伶仃摇曳。 雨势并不甚大,断句残篇一样的琐碎,缠绵不停。雨丝落进池里,明镜便也碎了,碎玉在莲叶上簇成一碗冰酥山,雨水积得太多,荷叶便弯下腰去,水珠迸溅,又没入波澜起伏的虚境中。 成璧望着那片虚无的,浊墨色的水镜,心想,皇爷爷出身乡里,是个顶有名的抠搜人,他可舍不出银子来给臣下造高屋华苑。临楼王府原是前梁哪位国公的旧邸,前人死了,连灰烟都不剩,后来的蛮子勋贵连风水局也不摆就填了空当,恐怕不甚吉利。 梁人穷奢极侈,大灾过后生灵涂炭,九州萧条,可京中的那些旧国的贵人们呢,仍旧宾客宴饮、通宵达旦,护城河里都飘着脂粉浑金。池塘底下的数百年未翻动过的淤泥里,曾埋了些什么? 闪烁的是碎瓷、钗环,黯淡的是书简、人骨,还有一条偷情男女腰间缠过的红汗巾烂在里面,情欲本就是一阵无实体的血红怨气,暗伏在水下幽幽飘荡。 一支支指天的箭苞荷束,在她眼里是一段段虬折的手臂。雪白,苍白,无一丝血色,温软的,或是冰冷的纤细女子手臂。茎秆摇晃,手臂也摇晃,从土里长出来,不知要去抓住谁的魂灵。 水墨莲池被雨晕开,在她眼里化作沁着血的森罗鬼涧。可这世上哪里又不是地狱?有皮囊的鬼在日光下踟蹰徐行,哪日胸口那股气灭了,就跌下去,落进尘埃和蝇蚁垒成的万古轮回。 莲池的表象是一面打磨得不甚通透的镜子。画卷里用淡墨留了白的镜子。 她未着寸缕,身子也没有探出去,只抱着手臂幽漠淡远地看着这面镜子里反射出的世界。其实雨一刻不歇,镜子里的世界只是一团雾,她大约不是实在地要看什么——她的眼睛也不甚好。只是把自己的幻想填塞在镜子里而已。 那面镜子可有反射出她自己呢?一个赤条条的,被恶狼觊觎着的美艳而鲜嫩的躯体。上面有眼睛在观赏她,她也在魂灵出窍似地安静观赏着自己。 镜子里反射出一道光,许是先前那条银鱼的背脊又跃出水面。 成璧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冲动,她想从窗口跳下去,把头脸和整个躯骸都埋进这层镜面,而后再镀上层凝固的银,永永远远,不要再出来。 身后有掀被子的动静,男人趿上鞋,走近她跟前站定了,将双手拢上她的肩,“怎么连件衣裳也不披。” 成璧像是方才察觉到冷,打了个寒颤后连忙抱紧了自己。 “在看什么?” 成璧摇摇头,“没什么。下雨了,睡不着。” 赵元韫往外淡淡瞟了一眼,而后用双臂将她揽在怀里,整副滚热的胸膛都紧贴着她,低下脸来,将薄唇印在她额上。 他的声音很轻,字句都掺在吻里,温柔而模糊:“这副模样在本王面前还无妨,可万不能让旁人瞧见了。” 像只才出巢穴的呆蠢小雀儿,只知道天真地向世界张望、呼叫,羽毛都没长齐,怎么飞呢。 成璧闻言垂下眼帘,噙着自嘲微微笑开。 她全当他是犯了男人的癔病,只要那肉曾在嘴锖换峋腿荒苡扇丝础R兄还反铀媲傲镆蝗Γ笤佳劬χ樽佣嫉帽凰俪隼茨亍� 这毛病就是她穿上衣服也没法治,凡有疑心者必要给她栽赃。再而言之,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还有哪一处是他没瞧过没尝过的?在他面前还不如索性坦诚些,下流到最彻底,早就毋庸再披那层涂画精致的皮了。 姑娘家约见郎君之前爱琢磨穿着打扮,多是为了谈情说爱。他两个早就全越过这一层,自她当初在掖庭脱下衣服的那一刻开始,就铭刻了他二人的位置关系。失却那一层单薄的荫护,她的一切不堪都袒露在他眼前。而这甚至于是她苦心孤诣求来的机会,她寄望并祈求这个男人能看上她的姿色,与她缠绵枕榻,故而穿不穿衣裳,早就无所谓了。 赵元韫见她默然无语,叹了口气,将两臂收得更紧,转了话题道:“近来倒没问尔玉在看什么书,同本王说说?” 成璧只觉这人又犯了夫子病,怪癖太多,也不知哪一句就要戳着痛处,故眼珠儿转了转,从废纸堆里翻捡出了男人爱听的顺从话术,小心翼翼地试探作答:“尔玉在看《女史箴》。” 赵元韫点头笑了,“尔玉聪慧,可知‘人咸知修其容,莫知修其性。性之不饰,或愆礼正;斧之藻之,克念作圣’这一句作何解?” 成璧一向是懒怠看些妇容妇德的迂腐文章,哪里晓得《女史箴》里还有这么一句?这会子便是咿唔接不上话。 “窥明镜,如自照心。莲池是镜子,旁人的眼是,尔玉的心也是。” 打哑谜似的,这话又听不懂了。 成璧不爱看赵元韫这个居高临下指指点点的模样,便转过身回抱住他,附上朱唇,将他的喉结轻轻一吮,眨巴着眼睛娇娇地笑起来,“尔玉不想看书,皇叔带尔玉去照镜子好不好?” 赵元韫眉梢微挑,蜜色曈眸渐渐深邃,将她拦腰抱起。 番外:王府篇5(意识流H) 她向野史里魅惑暴君的妖妃看齐,从股缝里长出火焰一样灵动的狐狸绒毛,耳尖也晃动,勾着男人在镜中堕落。 琉璃宝鉴打磨得分外澄净,一毫一发都映得清晰。 她的眸光从自己泛着红潮的面容上掠过去,直直盯住另一个人。 外来的异物侵入她的身体,不可思议的粗硬被不可思议的温软紧致包裹着。他俯首,将滚烫的吻一次又一次落在她脊背上。 由浅入深,由轻及重,镜中人的视线在某一瞬间与她交融在一起,两束静默而冷静的光晕聚焦在彼此赤裸的躯体上,明明相向而行,却又隔着层虚幻的幕与她坦然对视。 赵成璧心神震动。 那镜中反射出渺远彼方的苍野,剖断天海的通路,悬而未决的疑团,风暴与激流,飞星与磷火,万千种幻象都像他的眼瞳,极远又极近。 一瞬之后,赵元韫垂下眼帘,牵起唇角轻轻地笑开。 “尔玉在看什么?” 大掌握住她的腿根往上抬起,他微微撤身,将性器抽出一截,让她看见她身下那两瓣翕动的花唇,充血以后是深红色,肉茎正贴着它前后滑动,湿泞得几乎没有一毫阻碍。 “看这儿。” 他这么说着,顺势将性器送进去,温柔地撑开她,再笃定地没入最深处。 成璧曾在古籍中见过一种楔子,它是远古先民开山辟地的始祖工具,光说形状么,其实不大贴切,她也不知为何会这么想:楔子是一头扁一头圆的,而他呢,上下一溜粗壮,略向上弯,与她的内壁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 那物什在构型上占了很大便宜,每一次都不是直出直入,而是仗着他刁钻的弯翘在她深处轻佻磨蹭,龟头棱角分明——她可以用下体感受并吮吸他的棱角,偶尔留置在某一域,暧昧地旋转着,撩拨着。这一刻退出去,留给她刹那空白,下一刻又顶进来,把她尽数填满。 思绪在癫乱中也能寻着某种特异的秩序,这场欢爱存续期间,她又从楔子想到卯榫,想到一些锐利的或者坚实的物象。 木匠手里的卯榫又叫做千年牢,那个字大约是不只是牢固,而是牢狱的牢,画地为牢的牢,总而言之是同一个牢。他是手握锤和刻刀的木匠,而她是被他强行扣锁在一起的卯眼,或者被深深钻透的磐石,石缝裂开时会从地脉里流出潺潺溪水,而后那石头便和杂草一起枯死了。 男女之事,无非是一凸一凹,简单而重复地扣合在一起。有的人不过是一解焦渴,有的人却总在奢望地老天荒。 他两人在镜前做的这番勾当并不值得美化,连所谓“情欲”的头一个字都够不上,只不过是种媾和的低俗本能,但此刻的她推不开,挣不脱,也想不通。 成璧用两只胳膊撑住桌面,脸颊往琉璃镜上贴,眼睛撇开,再不想看见任何人。 她觉得她自己诚然是自讨苦吃。 原先那句照镜子的话,挑逗的意太浮于表面,在她心里更似是调谑。 成璧晓得赵元韫晌午已吃足了这口。男人的欲总有个定数,逾过那道饱足的界线后就可以穿戴齐整,做荤腥不近的圣僧了。说是做衣冠禽兽或许更贴切。 可谁知,这狗东西压根就心里没数,稍稍煽拨两下又起了火! 明明都二十八的人了,每回一沾身还跟毛头小子似的。在掖庭那阵还晓得克制,动作也无甚技巧可言,如今却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贪婪,越来越花样百出,简直像是入了魔怔。 成璧心中暗骂:长了副狗腰子又怎么样,照他这样浪使,人到四十铁定不举! 她忿忿地憋着气,脑海中忽又划过些杂思异想。 在她的浅薄认知里,一个拥有如此寂漠目光的人,本不该徜徉于她的绯色陷阱之中。 他真的如此流连忘返,真的因为她而放弃底线沉沦欲海了么? 那镜中的堕落者,是他与她,还是……从始至终只有最最天真羸弱的那一个呢? 想不明白,但她不能信他,永远不能信他…… 人在有事琢磨不透时总会头疼,成璧也是如此,不但头疼而且晕眩。她贴着的那块镜面又冰凉,带一点点她身上蒸腾出来的潮气。 凉意从肚腹上达至心口,像一只大手紧攥住她的咽喉,肺管里塞满了湿霉味的碎布条子,还有银鱼的鳞片,边缘极锋利,动一动就剜出血来。 成璧捂住嘴唇一阵闷咳,喉咙里难受得紧。 赵元韫发现了她的古怪,立时止住动作,将性器拔了出来,大掌在她肩上一握。 “尔玉,怎么了?” 成璧摇摇头,双腿发软,整个身子渐渐下滑,随后哇地一声吐在了镜面上。 再睁开眼时已是深宵。夜幕深沉,万籁俱寂,月光在锦屏上印出几道消瘦树影。 成璧眨眨眼睛,手指在被角处捏了一会,又松开手,缓缓瑟缩了回去。 有一个人伫立在窗前,听见她翻动被子的声音便转过身,快步走到床畔,将她的脸一抚。 “尔玉……” 成璧偏转身子,将他的手拂开。 她又是冷冷淡淡的模样,赵元韫早便习惯了。从前小姑娘就爱置气。可这回有些不一样,今日纯然是他的错。 于是成璧就噙着讥嘲,唇角弧度浅淡,看他抚上她的面颊,浓密的睫微垂,似乎不敢与她对视,只柔声哄她:“对不起。” “尔玉……对不起。” 他摸摸她的额,冰凉干燥,随即弯唇露出个安抚的笑,“没事了,莫怕,我保证,以后再不会如此。” 成璧皱眉,静静地躺在被子里,两手抚在小腹上。 他究竟对不起她什么呢? 先前她吐过便一直浑浑噩噩,自然没瞧见赵元韫着急忙慌的样子,不但快马去宫里请了太医,更是往书房里一通乱翻,也不知可有寻着些大医典籍,总之太医来时他那脸色就十分不好,估计也同她一样,染了什么疯病。 所以究竟是对不起什么? 在她自己这头寻不着答案。依赵元韫平日里的狗劲儿,连她哭求都不带搭理的,反而越做越起劲。他大约是有点寡薄的症候,偏要瞧见别人因他痛苦才会兴奋。这样的人,她吐一吐,昏一昏,忽然就能良心发现了? 成璧抿嘴想了一会,蓦地灵光一闪,“皇叔,你莫不是,以为尔玉有喜了?” 赵元韫两眼凝在她身上,那目中竟然流露出罕见的复杂。 有已经隐没的惶急,有淡到几乎不可查的无措,还有的东西她瞧不懂。总之既不是期望,也不是失望。 “太医说你有些积食,今儿天不好,闷闷的熬人,这阵子又不曾节制,多少虚耗了些。吐出来倒好了,再多歇歇吧。” 赵元韫将她的一绺长发绕到耳边,避开了话题,换了旁的话头回复她。 于是赵成璧便全明白了。 就算真有了,他也并不想留下与她的这个孩子。 呕吐这个反应实在是有些不清不白。不过她的身子她自己还有数,每回都用了药,怎么可能还会留种?如今太医已看过,他约莫也是舒了口气吧。 这个认知叫成璧怔了怔,一歪脑袋靠在床头,心底直发凉。 赵元韫为人寡恩薄情,这一点她很笃定。早前因叁个媳妇早丧而耽误了子嗣,偌大的王府连内宠都没有,大龄无后,应是隐痛在心。这本是她的机会,可她要如何才能拿捏于他? 情爱不可靠,子嗣又如何可靠?无媒无聘,未婚生子已然为人不耻,生出来的也要讲究嫡庶,收到他日后娶的正头夫人屋里养着。即便她日后得复尊位,也洗不脱这段屈辱史,她怎么好顶着骂名,将孩儿交到匪头手里当人质?再者说了,如今她血仇未报,满心皆是愤怨,再多一个小东西牵制,不过徒乱心意耳。 这事上赵元韫不想,成璧就更不可能想,不过寻思用自己的委屈付出谋些好处罢了。今见他从未动容,不由得把心灰了大半,眼眶里挂了密密的泪珠。 “尔玉莫哭。” 赵元韫抬手替她拭了泪,又把她往怀里拢,抱着她轻柔拍抚,再也未言其他。 那一夜他再没有做什么,只是静静拥着她睡了一觉。那一夜成璧睡得很安稳,而且破天荒地做了个好梦。 这往后的一旬,赵元韫都没有再碰她,然而万不能以为他就此改邪归正了。 男人在床笫间的承诺总归都是放屁。待她养好了身子,他便又腆着个老脸卷土重来了,最多不过是动作上放温柔了些,其他全没半点改进。 不过自那之后,成璧的梦中又多了些别的内容,一个陌生到连脸都瞧不见的男人将一条银鱼送进了她的梦里。 她常常梦见一道折跃的银光。她没有看见过那条鱼的全貌,但当自己像渴水的鱼儿一样在榻间被反复肏弄的时候,那道银光又一次从穹宇之外破空驰来。 静湖涌出海浪一样层层迭迭的波尖,银凤凰追逐浪的峰谷狂舞,小鱼儿像条轻捷的小舟往前游窜,鱼的背鳍是带着寒气的月牙。 那弯月曾掉进过铺满油绿色浮藻的池沼里,湿漉漉的一钩澄白,用手去捞就会染上洗不脱的腥气。蚺蛇、蛟龙和鲸鲵作它的友伴,再不用怕天狗吃了月。 水镜中天与地晃动不止,一点点零星星的渔火引诱鱼儿驮着月往前游,游向浅而透亮的清溪小涧,再游向大江大河。芦苇荡是可供休憩的阑干,歇一歇腿脚就要再次上路前行。虫豸在日落与日出之间反复讴歌,海潮的啸响渐渐远去了,两岸的青绿豆麦、番薯叶子、野菊花和鸭跖草散发出清香,小鱼摆动身子,给它们投去滋润的水露,微风起时,它们也向鱼儿俯首致意。 她在脑海里给自己勾勒出了一条挥之不去的倔犟小鱼。待情潮平复,眼睫上颤动的露水都滴落到颊上,方缓缓睁开双眼。 梦做完了,也得开始做点正事。 番外:王府篇6 论起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勾引那个戴面具的小暗卫,成璧心觉最紧要的首先得是将赵元韫那老狗瞒得彻底。 所幸临楼王并不常在府里,若她伶俐些,将其余暗卫仆从的行进轨迹提前摸透,倒也能寻着不少空当。 不过成璧私底下反复琢磨了几回,忽然觉出味来——她还是得谨慎些。 在她的臆测里,说是能寻出空当,其实更像是赵元韫有意无意给她留的后门,又或是他已腻了她,准备寻个红杏出墙的由头拿捏于她也未可知。可单看他那个三天两头的黏糊劲儿呢,又全不像有这层心意。 想当初,成璧沦落掖庭,孤立无援,选临楼王做搭手,无非一则图他权势,二则因他颇受父皇器重,帝王驾前总能说得上话。 十六岁以前,赵元韫在成璧眼里的形象并不清晰。 宗室远亲平日里不过涉足前廷三殿,若真有心,也能趁着无人管顾潜入掖庭辣手摧花,可还没法往内廷女眷居处瞎凑合。逢年过节那些席面上更是少见此人,只记得两年前,花朝宴中,有小宫女托着个粉釉的小盏走过来呈与她,说是临楼王爷给她敬了杯蜜酒。 成璧不明就里:“哪个临楼王?”那老头不是已经摔成瘫子了么? 那小宫女便垂首答:“就是新近承爵的那一位……” 新承爵的又是哪个,实在想不起来,怕是有意透过她来奉承父皇的呢。 成璧那时已喝得醺醺然,美酒佳酿又何曾入眼?不过是专爱品她心尖上那一人递过来的罢了。天之骄女才不必顾虑拂了谁的意,接过盏后便直接往桃花涧里一倾,用甜水喂了鱼儿。 因见酒器胎质细润粉莹,色泽清丽可爱,故而留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待歇了宴,终究不记得那盏儿被她撂到哪处犄角旮旯去了。 成璧所知晓的赵元韫,不过是一团雾影,一个确有其人的名字。 因他乃胡人血裔,故而可以推知他应是长得高大健壮,父皇偶尔提及时会夸一声“神采英拔”,是以他那张脸约莫也很不赖。这便使得她选人的第三道意图明朗起来:公主么,终究还是打心眼里贪花爱俏,猥獕的权臣满地都是,她可下不去嘴。 如今虽日日共处一隅,夜夜同眠一枕,他那张脸倒是能看得清晰了,委实雄俊高朗,可他这个人么,反而更加渺远,更不可测知。视线凝在他身上的时候就如雾里看花,人皮底下裹着的血肉是什么颜色,有没有腐烂发臭,又或者,会不会干脆就是一团凝实的鬼气?这些她仍然全不知晓。 便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先捋一捋。听闻赵元韫这人自幼性子乖戾,狂悖寡情,才十来岁上就被亲爹赶了出去。那几年里全不知他是在何处冶游,大约走了江湖人击剑任侠的路数,又许是被老爹挟制着在军中挂了闲职,提起红缨枪做戍边小兵去也。 再往后稍大些,竟不知何故得了圣上青眼,头回宫里给赐婚的人选可是文定侯白崇的嫡女,这等家世,比之王府嫡长子赵元摩、世子赵元协二人娶的正妻还好些。 然这野狗全拿皇帝的好心当做驴肝肺,一则因故未能拜堂,二则自成婚起便久居外地,三则白氏病逝后,有官员一纸大状递进宣政殿案头,揭发白崇私铸官银一案。依着皇上的仁厚,若赵元韫能从中斡旋一二,白家这事多半罚一罚也就轻轻撂下了,可这男人偏偏做足了明哲保身的姿态,始终对老丈人一家作壁上观,眼睁睁看着白家男丁斩首、妇孺沦为官奴,全不念半点旧情。 许是赵元韫的本分懂事叫皇帝十分满意,自此以后,王府庶子一路平步青云,日转千阶,不几年就在皇帝的暗中扶持下拿稳了大权。 按说赵元韫此等作为,朝中从前便有不少猜疑:那参了白侯爷一本的,不过是个地方小官,这就十分古怪。 私铸官银乃大案要案,一旦抓着便是杀头的死罪,这白侯爷连人都不避,洗净了脖子巴巴地候着挨刀,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笃定乡巴佬祖皇帝的儿子赵俶能跟门阀穿一条裤子?再有,哪个小官能将人侯爷的底细摸的那样清楚?由此可见,那女婿许是做了告密的恶人,天子的眼目。所谓小官大状,不过是其借名的传声筒而已。 而后那两个续弦呢,更是陌路之怨偶,无缘也无分。老王爷赵诞并不很中意这个庶子,见他鳏夫一个,竟落得逍遥自在,便往皇帝处求了场糊涂婚事,把左都御史的女儿许给了他。 那刘氏一家同赵元韫有刻骨之仇,她亲哥刘钰到现在还赖在床上不能自理,这一进门哪还有好? 只不过还没闹上几年,刘氏便不明不白地死在冰道上,成璧心里早就臆测是他赵元韫下的黑手。 最末那一位高氏倒是个爽利的将门女子,其父高鸿威乃北地大将,与赵诞有同袍之谊。 这次婚事自然也是赵诞一力促成,这便很能瞧出老王爷的心意了:幼狼们的撕咬已分出胜负,权力交接在即,此时当为长远计,再去为难庶子也无意义,倒不如在亲家上头给他谋些助力。将来等自己老得要人服侍了,多少还能落个好。 单从出身上看,这位高氏倒与赵元韫甚是相配,不过传言高小姐心里早有了人,成婚前寻死觅活的不愿嫁。后来许是她与赵元韫达成了什么协议,又或是被亲爹皮鞭子炒肉给收拾服帖了,总而言之这对成婚后格外相敬如宾,一家人住两间院,平日里连照面都不打。只可惜,这位高小姐最终也是天不假年。 通过将这些微末的细节串连成线、抽丝剥茧以后,成璧终于看穿,赵元韫是一条披着狗皮的恶狼。 他的血口獠牙会吞吃一切阻路之人,无论男女,不分亲疏。这阻路之人里,甚至还包括他的亲爹——是的,成璧已全琢磨透了,什么惊马摔伤,老头一生戎马,操纵缰绳怕是比寻常人驾车还要稳健,这回摔了个狗吃屎,不过是未料到那孝子连他递的台阶都懒得下而已。 此人之恶,固然罄竹难书,可成璧偶尔私下琢磨时,不免又觉得她那父皇才是真正的首恶之徒。 天家御笔一挥,三个无辜女子的性命就栓系在狼牙之间,最后成了供案上的香魂几缕。所谓临楼王妃,她三人可一个也没当过,俱是过几年追封后才提了一阶。追封二字,总叫人无端地觉着讽刺。 甭管家族犯了什么罪过,那姑娘家又没法继承家产,沾不得权与财,总是懵懵懂懂地被男人牵累着,被吞嚼血肉,磨碎骨殖。 当今皇帝颇有仁名,一个上位者被冠之以“仁”的头衔,则说明外人都觉着他手底干净,老好人一个,故而要真被逼到那份上了也怪不得他。 可如此仁慈的父皇偏偏又器重着如此狠毒的赵元韫,是为何故?想不明白。 她唯一能够确认的是,传闻若是真的,则赵元韫为人颇善放线钓鱼,而她才疏智浅,或许就是被钓的那一个。 狼口能吞小鱼,小鱼也可以去钓虾米。成璧仍是对那个小暗卫有些兴趣,就趁着赵元韫离家时登上阁楼,站得高高的往院子外面看。她的眼神不很周济,就总眯着眼瞅人,朦朦胧胧的,不很像是在寻一个确切的方向。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瞧了几回,她终于找到了那个人。小暗卫身形挺拔,穿一身玄青就更显眼,那抹玄青色大约是在身上裹得很紧,掐腰处收省最妙,纵然一丝不露也莫名地勾人。 成璧伏在高台阑干上,手托香腮凝神望去,一开始眼神懒洋洋的——她倒未必真要借这人做甚,不过是消遣而已。抱着这个心思看男人时还往往更美观些。可没大一会儿,她忽地掩唇轻轻笑起来。 那小暗卫呢,看不清脸,也不知是谁招惹了他,他默默然将长剑抱在怀里,偏过头略叹了口气,竟仰天翻了个白眼。 他的眼睛兴许原本不很出彩,无非是框子里墨黑的两点,这会子却陡然生动活泛起来。那个神情很灵,个人特质太过鲜明,以致她全然无法忽略,叫她一下子握紧了拳。 他绝不是一柄没心的铁剑。 再瞧一瞧吧,凑近了瞧一瞧…… 如若他果真是这么个有心之人,她一定不吝用美色勾引之。尝了滋味,再引得他和自家主子打起来,她就在旁边捧着松仁儿快快活活地看。 其实结局哪个赢了都无所谓,她会喜笑颜开地凑近前去,一人颊上贴一个吻,一人心口补上两刀。 这之后,成璧悉心策划了一场偶遇。 戏本子里常画的戏码是英雄救美,不仅女人爱看,男人也爱编,可见男人心里惯常做些叫女人仰慕崇拜的梦。暗卫少历人事,这会子不外乎是叫她编出个好本,再勾一勾手、摸一摸头的小事。 所以当她算计着时间,松开手指从树梢坠落时,她毫不意外地掉进了一个略带温度的怀抱。 番外:王府篇7(小秦纯享版二次初见) “啊……” 赵成璧嘤咛一声,手指下意识地一收,将那个人抓牢了,一对水眸大睁着,娇怯怯的,像是在嗔,又像是在瞪,“你是什么人?” 小暗卫没有回应。 她被他抱在怀里,视角由下及上,从她这个方向看去,只能瞧见他尖尖的下巴白而光洁,半张铁灰面具罩在脸上,就衬得那漏出来的一点肌肤更加白。眼睛前缘是收敛的内双,眼尾则扬上去,褶皱像开了小半的扇子,又似浓墨横扫至氤氲枯笔,走势飞举,迤开一抹清明的弧度。 成璧牵了牵嘴角,这回是真心的笑了。她觉得他那样子,凑近了细品果然很俏。 好干净的一个男人,就是这种干净才愈发叫人心痒。简直说不得他是不是有意勾引她了。 “你是王爷的暗卫,对不对?” 成璧捏着嗓子开口,神态天真无邪,然见他已预备将她往地上放,她便又急匆匆地将他一搂,玉臂环在他颈间,咬着唇细声道:“我的脚扭了,走不得路……” 这是个极老套的说辞,要叫赵元韫听了,多半是轻笑一声,大掌往她脚腕上捏,不闹得她破了功不算完。可暗卫么,平常都没碰过女人,她自然也没必要费那个劲儿给他推陈出新了。 果不其然,听她这么一说,小暗卫约莫是有些无措,那手确然是没再往下放了,反而将她拢紧了些。 正合她意。 “你叫什么?” 见他不答,成璧忙道:“你别误会。今日你救了我,赶明儿尔玉就要到王爷那里给你请赏呢。” 小暗卫仍是默默不语,脚下迈步,抱着她向内院走去。 糟了,这人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赵成璧略感挫败,心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垂了垂眼复又抬眸,细细寻觅他的破绽。 成璧鉴赏男人有自己的一套法则。脸蛋倒还在次,最要紧的是身材匀健修长,皮肤也得光滑。这小暗卫眼下虽看不清脸,可要紧的两样都属绝品。 对比临楼王那种马背上拼出来的、极具爆发力的肌肉,他显然要更精瘦些,可肌理下蕴着的力道却也不小,形体的轮廓像是飞动的线条。阳光斜射在他身上,树影又割勒出些斑驳的纹路,运墨疏淡,不似细工笔。 他被光与阴点缀着,薄薄的雾后头是薄薄的魂,一眼就能看到底。而她呢,恰巧也更喜欢这模样的。底色不浓则不重欲,便是偷欢一晌也定不会弄得她太疼。 “唔……”成璧思忖片刻,捡了个不伦不类的称呼唤他,“少侠,你叫什么呀?” 那暗卫小少侠微微一僵,仍是不答她的话,两只手倒是没有半点侠义精神,直恨不得把她撂在地上了。 “这样叫不好,那让尔玉再想想……” 她的眼里闪着慧黠,鹿瞳又蘸秋水,并不大遮掩自己的心思,是一种透着伶俐的招诱。 “那叫你小哥儿、小郎君好不好?” 小郎君被吓得狠了,耳垂都泛出红晕,把脸一偏再不看她。 成璧咯咯直笑,眸中神光闪动。 这男人方才想说些什么,末了又自咽了回去,可见本不是哑巴。他启唇的那一阵露出一口白牙,齿列很是齐整,映在她眼里……漂亮得有些出奇了。 一口好牙没什么值得讶异的,她自己,以及从前交好的王公贵女也都是齿如编贝。除却天生的因素外,还有其自幼饮食精细,从来没被粗饼豆面磋磨过的缘故。 可暗卫多不过是收养的乞儿,换牙那当口连个面饽饽都吃不上,哪儿来的什么精细饮食?宫里那些兵卫她也见过,一张嘴多半黢黑歪倒,满满透着劳苦人的风霜。天子脚下薄有家业之人尚且如此,何况那些土生土长的小乞丐呢。 难不成这小暗卫,还曾是个大户人家的弃儿不成? 不知不解,索性不求甚解。 成璧的指尖穿过他黑而密的发,眸光在他线条优美的颈部微顿片刻。 他像是感触到视线的重量,喉结轻轻一滚。而后她脑中便立时涌出一些混乱的片段,在那些画面里他两个不着寸缕,她恶狠狠地扑咬上去,吸吮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再用犬齿撕开他的肌理。 这大概是一只正引颈受戮的男鲛人。被她选中,被她引诱,而后为她送命,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才想到这,成璧立时止住自己奔逸的思绪,心中暗道:近来也不知被老狗传染了什么癔病,脑子里总是琢磨些血腥意象,乱七八糟的,大不吉利。她还是得往好处想。最起码,她已经找着把入眼的好刀了。 成璧悄悄地用眼神丈量他那一把细腰。一臂来宽,坚韧有力,蹭一蹭贴一贴还不够,她还很想去戳一戳。 小手才移下去,立时被那人一把捉住,成璧抬起脸来假作无辜:“疼!你怎么捏人?” 小暗卫如握炭火,连忙松开她的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错愕,像是不很懂她究竟在做什么。 成璧勾起唇角,窃窃地笑起来,上半身往他那处又贴近数寸。 她倚靠在他耳畔,用气声轻轻道:“小郎君,尔玉早就瞧见你了。” “那日,藕风荷榭,你在下面,我与王爷在上面……” “你在莲池岸边把一条小鱼儿送回了水里,尔玉都看在眼里呢。” 他神情微怔,蓦地回转过脸来,双眼不敢正视于她,只是飞快一瞟,而后又歪歪斜斜地往旁处躲闪了。 成璧咧嘴直笑,眼睛眯成一弯月,小手捶了他两下,“怎么呆住了?还不快走!难不成还想王爷治你个觊觎之罪?” 他惶然摇头,又立刻大踏步地往前,可朝向分明不是先前那处。待踟蹰了两步,才终于寻回了迷失的方向。 成璧闭着眼睛窝在他肩头。她近来着了凉,鼻子不通,其实闻不见男人身上的气味,却莫名地觉得清爽。她又用鼻尖去隐晦试探,小鼠一样往他周身的空气里蠕动,嗅得很用力,可惜,还是什么也没闻见。 没大一会儿,他将她抱回屋里。待她在小榻上安然落座时,那小暗卫俨然是舒了口气,转身就想要走人。 虽他装的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所幸这回还不曾冲她翻白眼。可见他其实心里并没有厌了她。 不过成璧这头倒先自开始嫌弃他呆傻了:明明头回见时是个飞雁一样的轻功好手,腿脚倒腾两下就能带她回屋,怎么今日慢得像老驴拉磨?他不怕人瞧见,她还怕呢! 这话不能告诉他,万一把他说恼了可怎么好?于是便伸出一截藕臂,将他的手一挽,“你等等!” 小暗卫静静站在当地,对成璧的扯拽不作理睬,全然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 “不许走,你过来,听我说话。” “……” 他低垂着眼帘默默无语,脚下却很乖巧,停滞了一会,才慢吞吞地,一点点挪着步子过来了。 真可爱。成璧在心里暗笑。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爬树么?” 成璧打手心里变出一撮猫毛,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了晃,“乌珀爬到树上去了,它自己又下不来,咪咪呜呜地叫了半天,你们一个也不管,最后可不就得我来了?” 一通瞎话编的行云流水,她可不怕栽赃给一只不会说话的笨猫。 那小暗卫眸子定定凝在她身上,眼波清澈,能看出他从前多半是心无挂碍。对她,同情没有,爱慕也没有,更多的是浅淡的茫然。 他单薄的灵魂就居住在这双眼里,没有电光鸿影,也没有什么不能直视的灼烫来照彻她。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安安静静地听她说话,空寂得像是中宵长明的星河。 成璧扁了扁嘴,“你,你不许跟赵元韫告我的状……” 他点点头,示意与她结下同盟。 成璧满意地笑起来,眼瞳和牙齿都闪光。她把他抓住了,将那撮猫毛往他手心里放。 他略略撤了下手,她便将整只手掌都覆上去。 再分开时,一枝美人梅出现在他掌心。 那一折枝,细小得只三两朵小花,颜色与香气倒还都很壮健。花瓣像是美人娇嗔的樱桃嘴,花气又是脂腻芬芳的美人面。绿萼梅的清冷内蕴也被这远亲吸纳了,艳到一处极顶就峰回路转,重落入翩翩的玲珑意趣。 总而言之是雅俗共赏,没耐下心赏过花的也会觉着好看。 “送给你的。”她弯着眼笑。 小暗卫握住梅枝,犹豫片刻,开口道:“为什么?” 他终于说话了,嗓音微哑,可仍旧十分动听,连他脸上那张冷硬的铁黑面具都为之添色不少。 “它已经断了,我养不活它。” “……” “你帮帮我,找处地方把它栽回去,可好?” 见他不说话,成璧拉了拉他的袖口,轻声道:“你不是,把那小鱼儿都救活了么?” “梅花不行。”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微顿了会,像是在琢磨怎样的措辞才能不伤她心,“这一枝已断了,接不回去。就算栽进土里……也养不活。” “我知道。” 成璧眸光微暗,苦笑着叹了口气,像是含着自嘲轻轻道:“我只是……还有些念想,罢了……你去吧。” 她垂下脸,两手捂住双眼,余光瞥见小暗卫手指蜷缩,悄悄将那支美人梅揣进了怀里。 梅花死了无妨事,那本就是她有意撇下来的一小截。有那么些粉艳的花瓣、血红的蕊珠能代她先一步走进他心里就好。 可折断梅枝的一刹,有清厉的脆响化作某种痛觉传入她心房,恍恍惚惚,绵绵邈邈,或许,那正是程太师曾教过她的天人感应。 从前她不懂,如今也不算明白,想来在这一层上,她还妥妥地差着小暗卫几筹呢。 番外:王府篇8(H) *此段剧情时间线接的是番外3,跨度有点长,可以回忆一下,4-7全是倒叙插叙 “为什么还在想他?” 书案上,赵元韫双臂直撑在她身体两侧,凌空俯瞰着她。 赵成璧狠狠咬住自己的食指。她瞧不见,却能感觉到赵元韫抬起手掌,沿着她起伏如山峦的躯身顺下去,落在她的小腹,再然后,没入她幽密的森林。 水声渐起。 “尔玉不是早就做了抉择?究竟谁对你有用……”他俯下身,舔吻着她的耳垂,将舌尖钻入耳廓,湿漉漉地、一圈圈地裹住她,气息滚烫。 “为何还要枉费这份心思?” 粗长的手指在她蜜道内里反复进出。先前被她利齿咬破的伤处结了痂,烙下一圈凸起的印痕,边缘并不齐整,他就有意用那处去摩擦她的花蒂。像是故剑手柄上一片锈蚀,在磨蹭着玉质的剑鞘,或者,又像是一把较为柔和的矬刀,很钝的磨肉刀。 他的手指同气息一样烫,可那一环疮痂偏偏是凉的。同一个人的身上竟可以匿着霜与火,而后他将那些矛盾的触感尽数涂抹在她的穴口。 一些麻痒伴着一些痛楚泛上来。成璧只能够仰着脸喘息,脑子里一团混沌,到底分不清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反应了。 他的伤口已经弥合,然后又被他用来给她带去新一轮的磋磨和伤害。而她呢,她身上那道永世不可弥合的伤口,好像只能静静地候着一场不期待的伤害,连反抗都显得徒劳无功。 再者说了,她为何要去反抗呢。本就是她自己驱策着自己落到这张桌子上来的。 “尔玉,尔玉……” 赵元韫喘息粗重,三两下扯去衣衫,亵裤也褪在一边。他先前运笔时足够耐心,这会儿却显得格外急切,衣冠禽兽一脱下衣冠就开始轻薄无行,连迂腐人惯常的体面客套都没一句。 “如何能想着旁人?只有我才是你的毕生依靠。” “嗯啊……”成璧紧闭双眼,把自己的食指又吞了一小截进去,牙关死咬,用痛楚使得那些漂泊无根的快感有了片刻转移。 赵元韫半支起上身,打眼一瞟,立时出手将她的指头揪了出来,全不许她这么做。 “尔玉,看看我。” 他俯下脸,狭眸微眯,捏住她的手腕,把她那截纤细的食指叼进嘴里。先是沿着她咬出的印儿轻啃了一下,然后便尽根含入唇中,用力吮吸。 成璧虚着双眼蹙眉看他,视线被生理性的泪水蒙着,有些模糊不清。 男人舔吃她食指的时候全入了迷,好像在舔吮什么琼脂鲜笋,不一会就连带着三两根一并塞进嘴里。 这处几乎算是死肉,平日里从来不用解决瘙痒一类疾患,对疼痛的耐受力也更高——他前些时日都被她咬得见了骨头,还是一声不吭,可见那块肉确然早就是死了。分明是半点快感也没有的玩意儿。 她心里升起一种不解的疑惑。他说她枉费心思做无用功,可他自己不也一样?还是说,他只是纯粹享受将她的一块肉衔在嘴里,纵使没滋没味也要在齿缝间来回,以致于能强给那块肉吸出些滋味来? 沾了蜜液的手掌从她身体里退出来,把湿黏抹在她腿上,又抓握住她的腿根,从下往上推,粗硕的性器就停留在她两瓣贝肉之外。 他腰间用力,埋一寸进去,呼吸便微乱一分,龟头下缘分明的棱角将她的穴口撑开。原来那一圈棱角停留在外的时候也是冷的,他只是被她的体温沾染时才会暖起来,一切奸情爱热,全是她的错觉。 “这样好么?” 赵元韫用双手捧起她的脸,薄唇贴过来又亲又吻。 她一偏头,那来源于自己体内的暧昧气味就从近处,或者干脆就是从他指间和她脸颊上漫涌过来,微腥,像银鱼,微甜,像鲜血,充塞了她的鼻腔。 高耸势峰与她的幽暗河谷相结合,紧贴着她往里面顶。 成璧无意识地撑住桌案往上挪腾,那人也穷追不舍,下体往前入得更深,大掌也抓住她的脚踝往回拉。她避无可避,终于与他毫无阻隔地楔合在一起。 肉茎全根没入的那一刻,赵元韫也耐不住那被她紧紧吸裹的快感,一口气深吸进去,而后附在她耳畔低吟喟叹。 缓了一阵,他忽地抬手轻掐了下她的腰,“做什么?” 成璧痒得一缩身子,瘪着嘴瞧他,气道:“我能做什么!” “你这丫头,忒坏心眼。”赵元韫唇角上扬,噙着显着而轻快的笑意,眸子里的锐光被缱绻轻纱掩去了,露出点无恶意的调侃。 “吸得这么勤,是想看本王出丑?” 成璧脸上飞红,花径内里却缩得更勤了。她本来并不是故意的,一块肉么,总要曲张呼吸,可经他一说,她心内竟然真的浮现出一种古怪的恶念,就想要用力去夹他。哪怕这种做法可能是徒劳无功,就像他卖力吸吮她的食指和中指一样。 成璧的小动作,赵元韫自然一清二楚,下身直插进她最深处,循序渐进地前后抽送,“嘶……怎么今天这么多水?” 成璧从来不爱听他这些床笫间的胡言乱语,早就知道这人一概是连脸面都不要的,于是两只手挪上来紧捂住耳朵。 可赵元韫自己不要脸就罢了,还非拉着她一起听,一面喘,一面低低地絮叨,有意叫她听见他怎么喘似的,“别这么吸我,嗯……放松些,现在还在想容珩么?” 成璧忍无可忍,给他迫得直喊:“尔玉果真没有在想他!” “果真?”赵元韫抬起她的下颌,静静凝视少顷,两指紧捏住她的颊肉往里面推,迫使她张开双唇。 他的拇指轻抚她的唇,再之后,就又被记仇的小犬给咬住了。 “嘶,”赵元韫吃痛低呼,见她恨恨地不肯松嘴,就成心凑在她耳边暧昧低吟,“尔玉,轻点,轻点,啊……” 赵成璧觉得这人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哪有人被咬疼了会是这种反应? 成璧微一偏头,将他的拇指吐出来,胸脯起伏,“皇叔你……能不能小点声?” 赵元韫怡然自得,“不能。” 这一招虽不要脸,可对上她总是很有用。小姑娘脸皮薄,又不经逗,每一次的反应,都出乎他预料的有趣。 他又捏开她的嘴,像是端详那匹被他亲手喂大的俊俏小马一样,细细端详她的牙口。成璧觉出那眼神很叫人瘆得慌,便问他:“皇叔在瞧什么?” 赵元韫看罢多时,终于莞尔失笑,“瞧瞧是哪两颗牙,咬人这么疼。” 他又一次伸指探入她的唇,成璧也又一次死死咬住他,用坚固的齿来抵御外敌。可这回,敌军却不曾妥协,仗着皮厚骨硬强撑开她的齿关。 虎口又被咬出鲜血,赵元韫却浑然不觉,拇指与食指触到她的犬牙,指腹爱怜地摩挲她的锐利,再之后——将那颗牙牢牢捏住,往下一撴。 一点也不痛。 牙齿是比手指还要死的肉,死到只留下骨骸了,就算是邪魔也动摇不了它。可那一瞬间,他身上倒山倾海一般压迫力直盖过来,令成璧双目瞳孔紧缩。她察觉到了这个动作蕴含的警告意味。 他可以顺着她,和她插科打诨,自然也可以换上绳锤和铁钳,真将她这颗犬齿生生拗断。 赵成璧微垂着眼,睫毛轻岵矶袂楸浠茫街挥癖叟采侠矗纷≌栽梗律硪惨徊⑷淙涠弊潘锩嬖偃肷钚� “乖尔玉。” 赵元韫见她一点就通,心中称意,自然也不再为难与她。二人手臂缠困交绕,宛如一对新人正饮下合卺佳肴。 屋外和光明灿。白日里当然也有闪烁的星点,那是微风携裹进来的纤尘,在光柱里轻盈悦舞。他尝了她唇舌的滋味,复又沿着她被日光熏暖的妩媚轮廓吻下去。 舌尖扫上那被玉兰蕊染红的柔嫩樱珠。她大约是被搔弄得很痒,脚趾不自觉地蜷缩,连肚脐都像是鱼儿的小口,不停翕张。 而他呢,埋首吃得很是尽兴。他在她身上画了许多殷红色的果子,剥不开她的皮,可吃起来一样晶莹多汁,连嘴角都被那些半凝的墨染得一片晕红。 “尔玉,你瞧。” 成璧依言往下看去,随口接:“皇叔画的是什么果子?” “自己猜。”他把她的一绺发绕到耳后。 成璧想了想,“是梅子,”可颜色不对,“是杨梅?” 赵元韫笑着摇摇头。 “是……是樱桃?”还是不对,“那,是覆盆子?” 赵元韫微一琢磨,便笑起来,“也不是。不过覆盆子放远了看倒有些像。” 成璧懒得再猜,他也没藏私,直接同她解了疑惑:“本王画的,是荔枝。” 闻言成璧目露恍然,“原来是荔枝?” 所谓荔枝,乃是南岭氐女国产的一种果子。从前宫里都鲜见,也就每年夏月跟前剑南总督会献上些。虽则用冰镇着,一路快马过来,到得宫里仍免不了满地酸水,一嘟噜里也就幸存七八个,一贯都是紧着她与母妃吃的。慧娴贵妃也不爱甜,便都予了她吃。 这果子还有一桩典故在内。尔玉公主长到八九岁上就开始贪嘴护食,有回吃得没够,寻遍了皇宫大内也未能得逞,慧娴贵妃便打趣她小时候不知贵重,还曾将一整盘子都把给旁人了。 那时她全记不得这码事,只以为贵妃是在教导她要懂得与人分享,于是便埋着头虚心受教。然成璧落入掖庭以后时常食不果腹,自然又有了新的见解,每每难免思之扼腕:自己幼时用度奢侈,脑瓜都宠惯傻了,连好玩意儿都不晓得往自己嘴里塞。什么分不分享的,先让自己吃足了撑了才是正理! 可赵元韫在她身上画这东西,是何寓意? “皇叔,你可是觉得……唔……”他的牙在细细地啃噬她的乳尖,她的声音变得颤抖,“尔玉……哪里像荔枝?” “怎么不像?” 赵元韫含含糊糊地说着,把乳头的香味都咽进嘴里,“分明和荔枝一样。硬皮还带刺,吃多了上火,总要间隔些时日才最妙。” 成璧无语凝噎,“皇叔,你能不能真隔些时日再吃?” 赵元韫给她一句俏皮话逗得开怀大笑,齿牙春色,蜜瞳如醉,皮相美甚,倒是比他埋在她身体里的那物什讨人喜欢多了。 他将她的鼻子一捏,“那可不行。” “为什么?” “我忍不住。” “你不要脸……” 赵元韫已经全不掩饰了,就是没脸没皮地笑,肉茎拔出来又嵌进去,把她欺负得咿唔直哼。 荔枝,离枝。其结实时,枝若而蒂牢,不可摘取,以刀斧刖取其枝,故以为名。 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 娇贵之物总需要人精心呵护,可再精心也有腐烂的一日。他不愿争朝夕,只想尝罢鲜甜,食尽嫩肉,留下一颗圆满的果核做种。他想慢慢培植出一棵属于他的荔枝树,花不必开得太盛,只一点点小花,一丝丝淡香,他在等一棵树,而树也只能等他一个人。 番外:王府篇9 光滑肌肤上蒸腾着一层扰人的湿气。有汗从他的鬓角渗出来,悠悠然滑落到她身上。 错金铜的博山炉中轻烟袅袅。王府里从前多用龙涎或麝香,自她来了,常点的就换了一味荔枝香。清甜里又迭掺了燃烬里的馥郁沉香,自那些镂空的山海和云气里弥散出来。 或实或虚的气流,描摹出一番锦绣斑斓的山水画卷。 是丹崖春近,翠壁千章。桂叶丛中湿月露,庭花香暖着天光。 成璧把头往后仰,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如凉水一样扑凑到她嘴边。香燃到浓时鼻息就不免觉得闷塞,像热腾腾的蒸笼里长着蓊郁的森林,总差一股自楚天阔野之外横切进来的爽气。 性器抽插,带出黏腻水声。 大海有一百种蓝,远看是与天际浑为一色,有人不过一泼墨,有人却会用矿石的碎屑在砚盘里细细地研调出那些深浅不同的蓝。淡者如轻烟云翳,浓者如月夜山冈。阴云密布的蓝与风和日丽的蓝不一样,早晨与晌午的蓝不一样,光滑的冰的镜子与颤动的绸的重幕不一样。 赵元韫以舌去搅动唇齿,时而轻轻地扪叩她的齿关,时而长驱直入,仿佛轮盘轧进最契合的那道车辙,从口津到思绪都被他吞入腹中,只留下一点点断续的喘息。 波涛滚滚而来,这一浪是绛紫的霞海,那一浪是碧翠的晶海,后面还跟着一浪又一浪,蔚蓝,绀青,浅红,纯白,灿金,有渊潮也有浮浪,一百种蓝混着一百种不相干的玄妙色彩往前奔涌,最后都倒流回天顶,汇入满布着星星的无垠之墟。 地海里没有鱼,天海里也没有。 谁都不曾再说话,屋内静谧得只能听见他二人身下性器交磨的声音。 荔枝壳子在太阳底下焙过几轮才做成香,明火点起来愈发作暖,直熏得人发懒发倦,四肢不想动,脑袋也不想转。 小巴狗京黄久久无人照管,只好顾自伏下去,在桌脚旁团成一团,伸出舌头呼哧呼哧地舔舐着自己的手爪。 赵元韫的手臂绕到她身下,把她略抱离开桌面,离他近一些,也方便他入得更深一些。 耻毛处一片晶莹水渍,湿得成了几绺。他全根拔出来,再尽根插进去,成璧立时屏住呼吸,脑内粼粼微波与巨浪交替变幻着,忽地化作了凛凛的霜刃。 那把霜刃捅进她最深处,她心头掠过些微的痛,从深静的角落里冒出芽,灵魂出窍似的。 赵元韫把右手挪上来,放在她小腹上头轻轻按揉。 成璧在掖庭那一年饿瘦了不少,如今虽好吃好喝地将养回了一些,可身条还是很顺溜,也就是被他这么撮起来的时候会挤出点小肚子,肉乎乎的,怎么戳都很有趣。 赵元韫的大掌附在上面,感受着那份温软,而后往下轻压,终于隐隐地触碰到他在她身体里雕镂出的形状。 有些可笑,但在这一刻,于他而言,却算是种行之有效的确认。 赵元韫绒密的眼睫垂下来,遮住那一双蜜茶曈眸中的晦暗情绪,将成璧搂进怀里。那手掌轻抚着她的发,从发梢又顺下去,摩挲她的背,还有她支撑着桌案的手臂。 成璧依偎在他肩头,眼睛眨巴眨巴,故意用羽睫去搔他的脖颈。 她看不见他了,这可不行。 “皇叔。”她忽地开口去唤他,他却不答。 “皇叔,皇叔……” 她又叫了叁两声,全如石子投入空潭,他只是微微加重了喘息,提起速度抽插,用性器贯进来的力道和深度来充作对她无言的回应。 成璧抿嘴儿笑笑,唇角弧度是极分明的一弯,尾钩向上扬。 只不多时,她敛了笑,手上用力推开他半截,嗔他一眼,滟滟生波。 赵元韫给她这个娇气的瞪视逗笑了,正准备开口,成璧已寻觅到他的喉结,绵蛇一样贴附过来,把唇凑上去轻吮。 他的大掌正握住她小臂,在她含上来时便攥得一紧。再然后,那手臂上肌肉线条隐隐紧绷,隆凸的青筋纵横交错,一鼓一鼓地颤。 她再用犬牙去磨咬,赵元韫就止住下身动作,喉间溢出一声低吟。“唔……” 成璧又想笑了。她几乎没忍住这声笑,只是在舔弄喉结的暧昧啧声中把自己很好地掩了去。 狐狸的尾巴晃啊晃。贤明之君总是不好糊弄,能沉溺于妖妃美丽酮体的都是昏君。她就想他埋进她身体里,醉得更深沉些,彻底迷昏了头才最好呢。 “皇叔……嗯,唔……尔玉心悦你……”成璧开始胡言乱语,媚眼如丝,抛出网去把他缠住。 赵元韫微一挑眉,“你……” 他像是不信,又像是有些无所适从,耳根浮现出一丝不明显的红意,还没等涨上来就散去了。 “皇叔快点,尔玉想要……”成璧伸出手去拉他,又主动去环他的腰身。 “嘶,”赵元韫深吸一口气,“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成璧一面夹吮着他,一面眨眼睛,小麂子似的。 “真是……让本王喜欢。” 他低下头,深深吻她的唇。舌尖与舌尖相缠,齿牙与齿牙碰撞,好像就是要将他两个的肉体混淆在一起,连灵魂也变得密不可分。 他很喜欢。 他已经醉了。 成璧被他舔弄着上牙膛,那舌尖太温柔,痒得她咯咯直笑。赵元韫微微撤身,问她:“笑什么?” 成璧掩住嘴,笑意愈发分明了,“皇叔果真不知我在笑什么?” 赵元韫静默不语,她便凑上来,贝齿在他鼻尖上咬了一口,“皇叔不喜欢尔玉咬你,可对?” 赵元韫唇角微提,凝视着她道:“不一定,尔玉可以试着让本王喜欢。” 成璧又去咬他的唇瓣和喉结,犬牙窸窸窣窣地磨蹭着他,“但这样,皇叔是喜欢的,可对?” 赵元韫莞尔,点头道:“是,很喜欢。” “原来如此。可尔玉……偏不喜欢让你喜欢。” 她环抱住他的腰身,趁他微愕之际忽地一偏头,以口作哨,嘬引出一只花点子的小巴狗。 京黄已经被屋里的暖香味儿熏得睡熟了一觉,这会子猛地惊醒,才听见哨声就下意识往前扑窜,因脑瓜本不清醒,自然也就分辨不出谁人该咬、谁人能咬了。 小犬虽幼,犬牙锋利,雪白的两尖直刻进他小腿,登时血流如注。 “哈哈哈哈哈……”成璧拍掌大笑,肚子都笑疼了,她又连忙把两手移下去顺气,唉哟唉哟地直哼哼。 “呵。” 看她笑得欢,赵元韫面上也露出点笑意,即便他并不知晓为何要笑。大概只是因为她这个模样格外俏皮,格外神气活现而已。 他默了会,抬掌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而后掰开她两条丰盈的大腿,从肉缝中将性器缓缓抽出。 京黄再傻,也有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只这个功夫已然觉出自己闯了祸,那牙口早就默默地收了回去,蜷伏在桌脚嘤嘤低叫,连那双黑豆眼也怯怯地埋着,全不敢瞧人了。 赵元韫低头将小蠢狗审视一番,京黄连忙坐起身,两个前爪抱在一起向他作揖。赵元韫冷笑一声,披上外衫大踏步跨到窗前,拎起后脖颈就把小狗扔了出去。 窗外绿草如茵,京黄四脚朝天翻了个身,再就地一滚,却见窗前那狼妖正横眉立目直瞪着它,立马呜咽两声,夹起尾巴跑了。 成璧笑了很久,一会掩唇一会捧腹,咯咯吱吱的,像只搬空了粮仓的小鼠,这会子一口气倒不上来,终于再笑不出声了。 赵元韫回转过身,眉梢扬起,语声平静:“继续。” 他一步步走回书案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放慢了行走的动作,右腿落下时隐隐迟滞。成璧看在眼里,又想笑了:好鲜明的两个血洞,傻狗可真是一点也没收力。他大概是真的疼吧。 活该。 赵元韫伫立案边,手掌扼住她的下颌往上一抬,“本王让你继续。” 成璧牙关微颤,捏紧了拳回:“继续什么?” “继续笑。” 她果真如他所愿挤出个笑,略有些勉强的样子。 赵元韫也笑,大掌下移,紧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重,几乎要扼出一圈勒痕。 成璧后脊生凉。她并没有忘了他是个多么睚眦必报的性子,可她的记仇之能也从不亚于他,她已经不想再忍了。 讨好,然后生厌,惹恼了他,再接着讨好,她倦了。死就死吧。 赵元韫,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她这么破罐子破摔地想着,两眼烁亮,胸脯起伏,像是直面敌衅一样凛然不惧。一个亟待复仇之人应当隐忍服从,她这样的做法诚然是头脑发热,也没有顾全大局,然而今日她偏偏有种自信,赵元韫不会对她做什么。尽管这种自信的源头她还没有找到。 这源头总归是无关情爱的,等闲变却故人心么。只有情爱之外不容动摇的实物才能让她生出这份笃定。 成璧紧盯着他的眼,过不多时,自己先在那锐而冷的凝视中败下阵来,双眸一闭,俨然一副舍身取义的态度。 赵元韫眸光冷峻,唇畔却莫名地,隐晦地一扬。在这一刻,他竟然觉得她破釜沉舟的样子十分可爱,且恰又比平日里更可爱了点。 只可惜,成璧已闭了眼,并没有瞧见这一幕。 “赵成璧。”他鲜少这么唤她,可见今儿是动了真怒。 成璧手指蜷缩,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抠划着,闻听他道:“知道本王会怎么惩罚爱咬人的小犬么?” 赵元韫狠狠抓住她的腕子,另一手又攥紧她腿根往上推,“打开,给本王看。” 成璧连连摇头,他便嗤道:“躲什么,是哪天还没被瞧够?那倒是本王疏漏了。” 他强拉开她两条大腿,肉缝间牝户湿红,芳姿一线,一览无余。 已经要死了,何必再当被肏死的鬼?成璧万念俱灰,扭着身子挣扎哭叫:“不!不给你看,你不要脸,滚开!” “刚肏过就不认人?”赵元韫用身下又硬挺起来的性器轻蹭她的花蒂,“这儿不认识本王了?” 一阵莫名的羞耻从那点米粒大小的肉珠处逸散开来,传遍全身。成璧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捂住双眼放声大哭。 “滚,滚开!我不要认识你,呜呜呜……” 她这么的耍赖,赵元韫反倒没主意起来,忙收了架势想要哄她,大掌抚上她的发温声道:“这是什么话。本王腿脚还疼着,你就恶人先告状,哪有这样的理?” 成璧恶狠狠地呸他一口。 她要是硬碰硬,那他自然有一百种应对的招数,可她这样软绵绵地委屈着,倒真叫他手足无措了。 “尔玉莫哭,莫哭了,”赵元韫捧着她的脸哄,“那就算是本王的错,可好?” 其实他本心里并不觉自己有错。可小姑娘每次哭得厉害就要打嗝,这会子也一样,已经给自己噎得直翻眼睛了。故而稍许让让她,倒也无妨。 每回都这么让着,也难免宠得她倚姣作媚,总得适时给她立立规矩才是。 “你把那个拿开……”成璧伸手推他,下身直扭,肉茎一不留神浅浅地没了个头进去,吸得他呼吸微窒。 “别动。”他握住她的腰,在里面缓了一会,沉声道:“要我不碰你,可以。” 成璧咬牙瞪他,还没拔出去,说的什么屁话! “我不碰你,你自己来。” 赵元韫用手背在她脸蛋上一抚,而后果真退了出去,捉起她的手,轻轻搭上还在翕张的湿润小穴。 成璧神情微愕,看看他又看看自己,不知作何反应。 她今日没被他用力扼死,就已经算度过这道要命的关隘。虽是矫情兮兮地哭了一场,可也做好了准备要做小伏低地伺候他。若不叫他得了饱足,待下一次他也定会加倍地报复回来,得不偿失,索性一次结清。再则,他手里还捏着她最渴求的砝码,破罐子能拼回来,当然还得接着同他虚与委蛇了。 可他所想的报复,竟然只是让她自己来? “为什么?”她低声问。 “只因为你,这也不愿,那也不愿。”赵元韫俯身吻住她的额头,“因为你不情愿,而本王,不喜凌弱。” “什么?” 一瞬间,一种极大的荒诞感和讽刺感将她笼得密不透风,银鱼的鳞片又从嗓子眼里长出来,剜出一道道腥咸的血口,她的手不能动弹,可有双无形的手代替她捂住了她的咽喉,只漏出嗬、嗬地呼气声,甚是艰涩,不像哭也不像笑,“你说什么?” 赵元韫轻顺着她的发,温柔开口:“本王不喜凌弱。只是观赏,倒还无妨。” 赵成璧双眸眦裂,扑上去踢他踹他,可所有招数都无功而返。她被他迫成一个龌龊的姿势,两腿大开,只有自己的手覆在那一线幽密之上,像是一片单薄的荫护着她的叶子。 “开始吧,尔玉。” 他的惩罚,是让她亵渎自己,勾出最淫秽的一面给他看。 白瓷一样的纤细手臂上缠绕着淡青色的脉络,像是官窑产的青花细瓶。她用指轻捻那处最敏感的蕊珠,每按一下,穴口都泌出一丝蕴着暧昧甜香的蜜水,青筋也微微浮出肌理,脚尖绷紧了,哪儿哪儿都在用力。 她是个玉胎的人儿,平日里侍候起来许是用不着多么精细,内蕴却还是最宝贵的玉,极柔又极润,微蹙的眉如远山上浮游的靛青云霭。虽是自己侍弄自己,可外头终究有一个窥伺者在看,她就总想收着藏着,只有鼻翼翕张间溢出一两声细细弱弱的哼唧。 上头的声儿润了,下头的手指也润了。 赵元韫并没有再说什么,偶或附上来吻吻她的耳垂,或者舔舐她的唇瓣和胸乳,动静尽量轻,像是有意不打扰她的自行发挥。 他只是在配合她做这档子事。尽管他凑在她耳畔的喘息声已十分粗重,可成璧并不想帮他,她的心很窄,连看一眼都欠奉。 他明知道每一次都会让她更加逆反,明知道那声“乖尔玉”于她而言是多么大的讽刺,明明知道那句“不喜凌弱”的内在含义,她从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弱小,即使事实如此。 因想到这些,成璧的眼眶又湿润了,一具身子里的水只能往一处淌,上头多了下头就少了。 她摇摇头撇去杂念,紧赶慢赶地寻些别的,最好是那些能引得她动欲的图景。 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图景呢? 有容珩曾被她啃红了的唇,小暗卫上下滚动的喉结,当然了,不可避地也有一些属于赵元韫的碎片,譬如锁骨是蜜色,沐浴后时常润泽地闪着光,腰后有两个凹陷的窝,用力时会格外清晰,腹肌块块分明,不过以她的眼光来看,略显壮了一些。她喜欢精瘦修长的,下腹最好要有两弯斜收的线条,志怪小说和画本子里,鲛人族美男子的身上都是有的。 他的背最不好看,全是旧年垒成的疤痕,不过那道背沟倒很叫人眼馋。他是这些馋人的东西垒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叫人作呕的恶鬼。 撇开为人不谈,他这个模样委实没得挑剔——要谈为人那就全不是人了。 临楼王赵元韫,她日日同床共枕的情人,在她心里只是一堆肢体的碎片,就好像女人在诗篇里和男人的眼里一样。难道她在他眼里是一整个吗,大概也不是吧。看看就晓得了,她是一双聪慧明快的眼,一个执拗的鼻子,而他是一双不大好糊弄的唇。那唇又贴过来了,吞吐着温热的涎水,对着她的乳头又啃又吸,舌头裹来裹去,呼出来的热气都在颤。 这狗子,小时候没吃够奶吧? 成璧捻按着自己的小肉花儿,她知道哪处最能叫自己舒服,手指附上去,力道全由她自己掌控,再没有不舒服的。可肉欲再是铺张靡费,情意却始终了无所依,这颗心里空洞洞的,什么也抓不住。 她还得再想些别的,小鱼,对,可以想想小鱼。 直到这时候,她脑子里的水与天才焕发出勃勃生机。闪着银光的鱼汇成群跃出水面,挟来一场倾盆大雨。雨点打在飞鸟的羽翼上,一掸开又变成几十色的虹。 原来跃出水面的鱼儿就成了飞鸟,飞鸟印在水面的灰影子就成了鱼。 她得赶紧长出鳞片和羽毛,要么往前游窜,要么就飞起来,跃出这张书案。 可怎么才能长出鳞羽呢?继续借男人的来用么?他随时都可以收回去。 成璧脑中混沌,忽地一阵绝顶的快感袭来,她只来得及高叫了一声,紧接着,欲浪波尖将她吞没,呻吟都紧连成片。 赵元韫埋首在她两腿之间,嘴唇包住她的手指和柔嫩的贝肉,细细含吮着她的甜蜜之源。 他像是嫌她动作慢了似的,加快了节奏去拨弄她,舌尖时不时浅浅顶进那条细缝,一勾勾,一丝丝,舔软了她就退出来,开始或轻或重地抵着那粒肉豆,尽兴厮磨。 肉珠挺立充血后,他又将整根舌头没入她穴里,模仿性器的动作尽根抽插,又深又重,顶端那舌尖还晓得打着圈儿地舔人,穴内每一条褶皱都被他探进去品尝过,也不知怎么的,竟比平日里那蛮驴物什捅进来的快感还要强烈。 唇舌落于花口,则他的睫毛就密密匝匝地拂在她蕊珠上,不停地眨着眼,胡人的高挺鼻尖也正有意轻蹭着她。这撩拨的存在感太过于明显,已不是若有若无的一把小火,而是可以燎原的熊熊野火。他的鼻息太烫,快把她烧着了。 成璧仰起头,鼻尖探得高高的,奋力想去憋住一些什么。吟啼和呻喘被她憋住了,可手臂上绷出的青筋却没处藏,她心里发闷,用力在他后背和肩膀上抠出一串指甲印子,眼眶微湿,几滴泪珠儿顺着眼尾直往下淌。 “嘶,”赵元韫深吸口气,微抬起头看她,唇角还挂着拉长的银丝,细看连眼睫上都糊了汁液,“属猫的?一会驱狗咬人,现在又要挠人?” “不要……”成璧伸手推他,“我不喜欢,我不愿意……” 赵元韫笑,“叫声夫君,就放过你。” 成璧自是不愿叫,那赵元韫自也不会放过她。快感一寸寸攻城拔地,他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细咬和含吮反复交替,绵绵的细痒中夹一点疼痛,他在她腿心间发掘出无限快慰,而她无力抵挡,已经一败涂地。 成璧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凸出的那一域可以伤害人,凹进去的那一域也可以? 舔吃这一处,当真能给男人带来什么快感么?对她而言,自然是有的,可快感太多也太过,她还是更愿意给自己留一点清醒的空间。 还有一种可能性。 她惊惧地联想到,他这么做,可能是在看她的笑话。 成璧很清楚,赵元韫一直在有意试探她的底线,今日在他面前袒胸露乳无妨事,明日跪下来帮他搓弄泄欲也很正常,今日五城,明日十城,总有一次她会输无可输,溃不成军。 她的底线一点点往下降,而他总是很清楚她的弱点在哪,他就从那个弱点入手,唇舌并举,尽心竭力,要把她的灵魂给吸出来。 而这样的弱点,男人竟然是不怕的。男人为什么不怕? 她想不明白,什么也没法想了。赵元韫发了狠,从她身体里吸出丰沛的汁水,又用唇舌去浇灌她,那吮吸已经不只是吮吸,而是出奇制胜,是乘胜追击,成璧小腹直抖,花心抽搐,一股股水液喷出来,他就紧赶着她高潮的余韵抵进去,往最深处勾缠,又回到花蕊上流连不休。 她已没了气力,只能仰躺在案上细细喘息,而他还差一些。 赵元韫支起上身,轻叼住她的颈侧嫩肉,五指握紧性器不停撸动,直上直下百十次,终于将浊白精液射在她小腹上。 他喘息不止,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迸溅到她身上的液体很快就凉了,她动一动身子就往侧边溢。赵元韫微微平复了些,想要去吻她的脸颊,最终却吻上了她的眼泪。 小姑娘第一次的獠牙,很让他满意,但这还不够。 他又捏住成璧的下颌,手上都是腥咸的气息,有她的也有他的,混在一起,驳杂不清。他盯着她的疲态瞧了一会,忽然道:“今日那狗子,咬得我很疼。” 成璧点点头,不甚在意。 “京黄和你一样,牙口锋利,一咬起人就没数。可伤口总会好的。” 他的手指在她颈间游移,粗粝的疮痂时不时在她雪肌上轻割一下,“这不是条通路。” 你得赶紧寻着反抗我的正路。 成璧瞥他一眼,懒懒道:“尔玉除了伺候皇叔,其他什么也不会。” “本王最不爱听这样自轻的话。” 你该早点想明白我要听什么话。 成璧无奈道:“皇叔这话是何意?” “我怕你变得像那只狗,整日只等着吃食。”你自己会扑人,也要学着诱导别人先去扑。毕竟再好的牙口也只有一双,万一咬到硬骨头可不就崩掉? 这话说不出来,小姑娘听了定会生气,且她目前约莫还捉摸不透,只会觉得他说教。这事可以暂放一放,另有件事情,倒很有趣,值得说与她一听。 赵元韫揪着她的发,想了想,忽然噗嗤一乐,“原来你想的那个人,真的不是容珩。” 成璧双眸陡然一睁,直愣愣看向他,而他却坦然回视,笑意愈发分明,“你自然可以想别人,本王管不着。只是本王,很不喜欢。” “皇叔,你说什么……” “前院有个小暗卫,是叫十一还是什么的,人生得白净又俊俏,尔玉大约是很喜欢他吧?” 成璧额头生汗,双拳紧握,赵元韫用指腹揾去她无意识涌流的眼泪,凑近她的耳,轻声道:“七日前,本王派他去刺杀一位仇家。那仇家府内精锐数百,奇门陷阱,有若天罗地网……今儿早上飞鸽才终于把消息捎回来。” 他慢慢悠悠地絮说,眼见成璧瞳孔紧缩,脸色苍白,这才好整以暇地吐出最后一句,“真可惜,他已经死了。” 成璧原是半支起身子想要去探听些什么,这会子再无一丝气力,直挺挺倒回了冰凉的书案。 她还没问他,下一次,什么时候能为她养一尾小鱼,他就已经死了。 【作者废话区】:往下拉有一点剧透,其他内容也都可以不看,真的都是废话…… 首先,我对有些平台盗我文的看法是:无论读者在哪个平台看到《伏龙》都无所谓。盈利或者吸引粉丝都不是我的目的,我在叁次元有稳定的工作,足够支撑我的日常生活和小小的为爱发电。金钱无法衡量我初次写文的快乐,也不代表我的价值,我是一个在物质上“差不多”就能过得很舒心的人。但话不能说太满,万一我以后恰饭了咋办哈哈哈~如果我要写收费文的话,我对市场对读者应该更负责一些,不能搞毒点和天雷,这是目前的我还做不到的。我只有彻底完成《伏龙》这个初次试探以后,在搞清楚大家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的基础上才能创作出配让大家掏钱追更的作品。(恰饭了还暴雷我就躺平任骂,现在不行!o( ̄ヘ ̄o#))希望我写的普通玛丽苏恋爱故事能够唤起茫茫人海中与我近似灵魂们的一点点感触。大学时,我的舍友们曾说我是一个天真执着的理想主义者,所幸到而今我仍然是,我这个人的想法非常纯粹简单。但其实看盗文有一个不好的点,就是我有修文的习惯,有时是遣词造句上,有时是根据前后文伏笔进行删改,可能会有一些重要的东西在初版里被我遗漏了。所以希望大家还是来po18或者废文看最新版。我想要得到反馈,与大家一起讨论剧情,吸取经验教训,然后继续给大家带来一些我流电子榨菜。 赵成璧女士是喜欢小秦的,而且喜欢的是他与容珩并不相似的那些面。能注意到成璧在番外里看见的小秦全是正脸,并没有那个“像极了容珩”的背影,而老赵在暗中观察并发现以后深深地误会了。后面的剧情就比较明朗啦:wuli小秦换号以后登的是好感度只刷到Lv.1的旧号,虐点也很明朗啦:糟了,我成了替身的替身!小秦露出本性后究竟会和成璧发生多少爱虐情仇的故事捏~(其实这对真的不算虐,和将军线差不多,事小清新恋爱剧情(确认 关于狗皇叔,这人的人设不管是女主还是作者本人都在开麦骂,不过他之前说的杀叁个老婆,只有刘氏是真的死于他手(宝贝们,杀一个和杀叁个没区别,他就是该死哈),其他两个是故意演来吓赵成璧女士的。而下一章番外会很清楚地指出成璧也在演,她早就在寻找一个两人达成统一的幌子了。只是没想到这个逼比她猜的还要坏而已。至于为什么狗皇叔要做把她扶上帝位这么恋爱脑的事,正文会解释的,接下来真的是番外的最终篇了,真的真的慎入,两个疯批的血腥厮打天雷全车,顺带呼应一个11章的小细节~有没有宝能先一步找出来呀! 第一个找到这个细节的宝,偶会通过微博私信送你50元电影票一张!!!截止日期是2月28日0点(随便看啥都行,作者给你买票,电影票滞销,帮帮孩子TAT) 最后附赠两个狗皇叔地狱笑话,真的是很怪的东西,谨慎观看,迫害狗皇叔我是第一名: 1.《胤书·昭显皇帝起居录》中有载:昭德显圣皇帝之正室贺若氏,虽为外胡,容姿昳丽,色艺双绝,上甚爱之,宠幸优渥,未尝离于左右。君后上亭台,朱衣金目,臂如柳枝,作胡人舞形状,殊绝。辅政都督赵(此处字符被烧毁,已不可考)妒其有宠于上,亦效君后而作胡人舞,献艺于帝前,帝观罢阖眸,长太息曰:勿复此举,徒贻观者笑耳! 白话版翻译:我赵成璧都无话可说……你跳的很好,下次别跳了。 2.现代paro,老赵和成璧宝贝分手了。 尔玉:你的那些钱,一共二十亿,我都记着呢!我把赵氏集团拿到手就马上还给你。 老赵(微笑):没关系,我不缺钱。 尔玉:我走啦,你保重啊。 老赵(保持微笑):你也保重。 尔玉:再见。 老赵(快要绷不住微笑):再见。 (忽地扑上去)还会再见吗尔玉? (捏紧车窗)再见的时候你要幸福,好不好? (把车窗捏碎)尔玉,你要开心,你要幸福,好不好? (咬牙,脸黑如碳)开心啊,幸福! 尔玉:周叔叔,走吧。 老赵(迈开穿着西装裤的长腿,大步追车):你的世界以后没有我了,没关系,你要自己幸福! 华国最年轻少将周云柬的黑色红旗驮着成璧扬长而去。 夜幕苍凉,偷偷入境的LA黑手党头目赵元韫先生终于停下脚步,自嘲一笑,从西装口袋里翻开一台铁灰色滑盖复古手机,面色森寒:“我要周云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现在。” 其实现代pa老赵暗中提前动用钞能力和尔玉宝贝领了证,嘿嘿~ 七九、门道 五月中,密树浓绿,日光笼影,处处景物澄新。皇宫内院,朱红的石榴花已开遍了,火一样灼灼连片,明紫的藤萝花也正当盛时,如瀑般披垂摇曳。 前廷三殿巍峨屹立,金殿后头有一排朴素的小直房,矮倭瓜似的,一个个低眉顺眼地坠在那儿,虽然不至于灰头土脸,却也与皇家的奢华气象绝然两异。 这地界瞧着不起眼,实则却是几位御前当值的大红人最常待的歇脚地儿。 宫女、太监都是奴才,可奴才也有高低贵贱之分,地位高的掌事嬷嬷、大太监因是帝王最贴身的亲近之人,伺候主子需得随时听宣,故而才被允许在宫殿左近搭窝,其余没分在各宫里的奴才则多是在皇城北边的掖庭群聚栖息,一张通铺上往往能躺下七八个人,一到入夜,磨牙打屁之声此起彼伏,吵得能把耳朵眼儿都塞瓷实了。 司礼大太监刘福宁在亲蚕祭礼中被叛军一剑戳中,大腿上给扎了个对穿,故而得了皇帝体恤,卸职不卸权,松松闲闲地在屋里静养了透两个月。 这一日,刘福宁正仰躺在榉木攒海棠花围的拔步床上,优哉游哉地哼着小曲。他下手有个年轻太监正双膝跪地,轻手轻脚地帮他换布敷药,一边小心问着:“爷爷,小的下手总没轻没重的,您不疼吧?” 刘福宁半眯着眼,从鼻子里哼哼两声,“不疼。你这手要再轻些,连蚊子腿上的毛都扳不倒咯。” 小太监扬起脸笑,眉眼虽不俊俏,却很有股子机灵讨喜的劲头,“爷爷您大度,一会小的再给您捏捏腿吧。” “阖宫上下千儿八百的小兔崽子,就属你伶俐。” 刘福宁把手里黄花梨的鬼脸儿手串往他脸上一砸,小太监笑嘻嘻地接了,把手串捧过头顶,“谢爷爷赏!” 这太监小常子是刘福宁近日新收的徒弟,年轻人脑子灵光,又会来事,直接又自降一辈给司礼大太监当了契孙。因要接大总管的班,他年纪轻轻就按着“安康福禄”的班辈得了个正名儿,叫常禄海。 “宫里规矩多,小的才进来没多久,若不是爷爷时常带着教着,那真叫一个举步维艰。” 刘福宁给他捧得心里陶陶然,“你这崽子,听话懂事,脑瓜子也活络,咱家才愿意教你。” “那是爷爷疼爱小的。”小常子卖力地给他捏着腿,“小的资质不行,模样又上不得台面,自己心里都清楚得很。不意前月竟得了您老人家抬举,小的简直欢喜疯了,眼下爷爷要小的做什么都有劲呢!” 刘福宁一抬脸,笑啐了他一口,“吹吹捧捧,晓得主子要你做什么才是正经!” 小常子忙点头记下,又见他抚着松垮的肚皮,老眼眯缝,摇头晃脑道:“太监哪有几个模样体面的,你见咱家生得可俊?老王那瘦猴儿罗锅生得可俊?咱们是没根的阉人,是垫脚的板凳,又不是文臣侍君,再往上数几朝几代,往往越丑的奴才才能越得主子的宠呢! 主子在旁人处满足了审美的需求,到咱们身上,还得满足些审丑的需求。甭在意你那脸巴子的体面,直往烂泥里跌爬滚打,嬉笑逗趣都使得,这叫做‘彩衣娱亲’!外头集市上跳火圈耍猴戏的也一样,丑些儿才够滑稽,才能够把主子给衬出来!再者说了,只有这副臭皮囊够矬,主子才好叫你踏踏实实地挨那一刀……” “爷爷,前面的小的懂了,可最后一句?”小常子疑惑不解。 刘福宁轻哼了一声,神情倨傲起来,“你小子自然是不懂的。” 他偏头看向窗外。院里,当年慧娴贵妃最爱的石榴花开得极旺,一树树,一枝枝,火光霞焰,郁翠凝红。袅袅和风剪碎了红绡,千朵万朵,似曾揾过胭脂泪。 先前说了那话,乃是因他想到十来年前的一桩旧事。 提起先帝,昭仁的谥号其实于他而言很是贴切,先帝打小就是个顶仁善的人。当年刘福宁打从慈育堂收了个契儿,本是打算培养来做总管接班的,可到了给那孩子净身的当口,水都烧滚了,刀也磨光了,先帝他老人家忽然觉着那黑娃娃生得硬朗,阉了有点可惜,这便又把人从刀口抢下来发派去暗卫营。 漂亮人儿总是更讨人怜些!后头宫里就再不见那孩子的踪影,许是有了别的造化。 刘福宁看了会石榴花,眼睛烧得发胀,便闭了眼懒洋洋开口:“这人呐,和飞禽走兽没什么两样。羽毛太漂亮的,会被挑去做斗鸡,做玩宠,年轻时候夸耀一阵子,没几年就害得一身伤。不漂亮的就都是肉畜,哪有几个能逃出笼子的?” 小常子眼珠一转,想了想,“小的从前乡下家里也养过不少牲口,那鸡鸭鹅猪里头,公的模样倒是比母的威风不少,却总一天天的光干架不长肉,非得阉了下面才养得大。” “子孙根也是烦恼根,没了那活儿,就绝了好高骛远的念想,成天只知道埋头吃睡,心宽体才胖呢。” 刘福宁眼皮耷拉下去,看起来像睡着了似的,下头却忽然蜷起腿把那小太监一踢,“咱家面前,也敢耍这小心眼,寻思糊弄鬼呐!” 小常子“唉哟”一声怪叫,连忙诚惶诚恐地向他赔罪,刘福宁忍不住笑,“你自己说说,你那话是个什么意思?咱家没冤了你吧!” “不冤,不冤!” 小常子捂着前胸,故意假装疼得龇牙咧嘴,一面又嘿嘿笑道:“爷爷都瞧出来啦?” “哼,你这点小算计,咱家拿眼一掸呐,就有数了。” 小常子入宫的时机不大好。先帝病危那阵,内务府挑进来一批新人,才送进蚕室捱下那一刀先帝便咽了气。过后因着女帝当政,无需防范后宫君侍与仆从通奸,故而那些新贵的家生奴才都是全须全尾儿地带进来的。 丹樨宫的愉卿近来绿头牌被翻得很勤,隐隐有宠冠后宫之势,他手底下那几个奴才也是气焰滔天,仗着主子得皇帝恩眷,尾巴都翘在天上。因其不是太监,再没法像从前那样钻了柴火堆与厨娘的女儿操练棍法,故平日里自然少不得混在宫女裙子底下搞七捻三。 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也就罢了,左不过是在宫里头“左右逢源”,风声不大好听,可渐渐的,那几个小子竟越发狂恣起来,只觉宫婢里头那些甘愿的已不很够味,还要寻些不甘愿的辣子欺侮一番才算顺心。 “你小子突然提这一茬,可是预备给哪个对食出头啊?” 小常子忙陪笑道:“爷爷说的哪里话,小的连卵蛋都噶了,埋进土里也只能算半个人,哪儿配和人家大姑娘做对食?只是……有个同乡的妹子,名叫花莲,她既求到这儿来了,小的就……” “小兔崽子,你虽只是半个人,倒还比那些一整个的更有人样。” 老太监这么说完一句,脸上平淡得很,既无怒色,也不意外。 身在宫闱数十年,各类糟心烂事早就稀松平常,区区几个婢子的清白又算得了什么。 小常子等了一会,见他没半点动作,心知这出头的鸟儿还得纵着再飞一会,于是又转了话题,“爷爷,您看……小的什么时候能够格去宣政殿伺候呀?” 刘福宁眉头一皱,尖细的嗓子立马扬起来,“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才几天呢,就想抢咱家的饭碗了?” 小常子给他点头哈腰,状极恭谨,“小的蒙爷爷收留教诲,哪敢忘了爷爷的恩德?可您也教了,小的在这个位置上,正经主子就只有顶上那一位,小的只怕到时候摸不准圣上的心意,惹了主子烦忧……” “少说话,多做事。”老太监伸指,指尖皮肤松垮,且还微微发皱,隔空戳点了他一下,拿腔拿调的。 “摸不准心意就在一边瞧着人摸,人把那坑洼地都蹚了,你不就能顺顺溜溜地过去了?” 小常子摸了摸脑袋,而后一拱手,“爷爷教教我,什么是坑洼地呀?” “掖庭那有一处,是虎须龙鳞,任谁也摸不得。你只记下就成,谅你也没那个机缘掺和进去。宫外头又有一处,那人嘛,啧啧……” 刘福宁顿了顿,才道:“那更是个龙潭虎穴,撩一下小命就没了!遇到王府的事儿千万别乱伸手乱探头的,没主意了就来试奂摇!� 小常子一缩脖子,“是,是……小的从前还以为圣上和临楼王是,是那种关系,听说就连圣上的名讳都是那人……” “嗬哟,你小子,知道的还不少。” 当今圣上登基以前呼作尔玉公主。大胤朝公主的封号规矩与前朝无甚区别,要么是及笄开府后以封地为号,要么是十分得宠于父,有幸叫皇帝从书里翻择出两个吉祥字样为号。 然而圣上幼时那尔玉二字可不是封号,而是乳名。 倒不是说她打小没人疼爱,恰恰正是因先帝疼宠太过,疼到心坎里了,刚一下生就打算给予她最好的封号与封地,可礼部上了几回吉名折子,先帝还是左挑右捡的哪个也不满意,最后只好决定先养在身边拿乳名胡混着称呼。那时总想着,反正公主年纪还小,待及笄后再直接封她镇国公主,仪仗和俸禄都比照亲王便是。 至于“尔玉”二字么……来历可就有些说不得了。没准连圣上自己都不大清楚呢! 刘福宁久伴先帝,自然晓得这名儿原是赵元韫给起的,要说先帝爷从前对临楼王赵诞家的二小子也颇为看重,总觉得公主与他是有些缘分的,谁知后头…… 当年那一盒胭脂经了他的手递出去,先帝大发雷霆,他这身老皮子老肉遭逢迁怒,那可是一下挨足了五十大板子,差点连老命都赔上咯! 刘福宁不再续想,只道:“甭管什么关系,主子的事儿,总跟你一个没毛的阉狗没关系。” “小的明白,那容公子那儿……” “容公子么,多敬着他些。别看人家眼下落魄了,可风水轮流转,再过个一年半载谁知道是什么景况?” 小常子眼珠一滚,忽地掩嘴偷乐,“爷爷您瞧,咱们圣上虽是姑娘家,却也很有昭明皇祖的倜傥风范,是个风流天子呢!” 刘福宁知道这话有些逾矩,却也不由听得点点头笑开了,一想起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圆胖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匿了些慈爱的温和。 “可不么,圣上打小就招人喜欢!” 要说他们家陛下呀,模样灵俏,性子也是乖巧活泼,桃花运旺得很,才刚五岁,偶然一出宫就在上元灯会上赚了个金发蓝眼睛的小郎君做“夫婿”。 公主那时候毕竟还小,还不晓得夫妻姻缘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觉着金发娃娃比她宫里所有的瓷人儿和小布偶都漂亮,一见了人家就紧攥着不撒手,简直跟平日里在容二公子面前的黏糊劲有得一拼。 那金发小郎君呢,眼瞅着是个外域之人的形貌,大概是语言不通的缘故,小郎君一直腼腆又安静地任她拽着。 没大一会儿,公主在灯谜会上给他赢来的糖人被个贪嘴的小乞丐顺手牵羊偷啃光了,两个小人儿一边一个地泪流成河,公主这面声势惊天,只空打雷,下的却是毛毛细雨,小郎君扁着嘴默默地掉金豆子,默默地大雨倾盆,没一会身前衣襟就洇湿了一片。 两个人的手一直搀得紧紧的,真像是一对玉雪可爱的年画福娃——虽然是对哭脸的福娃,偏生也怪讨喜的呢! 后来那金发小郎君从怀里掏了个硕大的夜明珠给公主换了一大兜糖,有拔丝的,也有蜜饯的,再后来呢,不知怎么的,这小子在诗会里一个字也绷不出,竟活生生把自己都输给公主了。 只可惜,公主终究不能在民间久留,二人无奈依依惜别。临走前,公主抱着他抽抽噎噎地说了一大堆,小郎君虽一言不发,可单看神情倒听得很认真,一双碧海似的翠蓝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凝在公主身上。 这一夜过去,公主与小友离散东西,极罕见地忧郁了三两日。就因这事,还惹得容二公子暗暗同她置了许久的闲气呢。 十来年过去了,也不知当年那小郎君和如今的大胤君王之间,是否还有一丝缘分牵系? 罢了,如今公主登基,女帝的后宫早不是几个争宠面首那样简单,多少势力都陷在里头勾心斗角?女人一坐上原属于男人的位子,那后宫里的男人也就顺势要自退一位变成女人了。就算那小郎君与圣上还有些真情,到了多半也是在日复一日的枯候里消磨殆尽,还真不如保有记忆里那份天真无邪来得暖心。 “甭管那些啦。小海呀,去老王那儿把宫里的支用簿子拿来咱家瞅瞅。” 小太监一溜烟地去了,再回来时,刘福宁已自行坐起身,斜撑着床柱一跛一跛地往起站。 “哎哟!爷爷您这是干嘛!”常禄海忙伸手搀住他,那一只脚是定住了,另一只还颤颤巍巍呢,“眼下又没多大事,就是有事,爷爷您吩咐一声小的就给办了。”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没多大事,要两眼都睁开瞧了,那就有事儿了。” 太监的屋子窗户都辟得小,室内阴暗潮湿,小常子给刘福宁掌了灯,老太监眯着眼瞧了会,手指往簿子上一戳,“江淮按察使许大人近来给宫里上了不少供奉呢。” “可不!许昱铭大人不但给圣上送了,连后宫各殿也送了,都是些江淮土产。许大人倒是没只顾着玉棠宫那两个小选侍,办事周全得很呢。” 刘福宁稀溜溜一声怪笑,“江淮可是个好地方,嘿,土里埋种还长银子。” 他又翻了会簿子,“近来愉卿又抢了不少沉贵卿的例,连个参须子也没给留,可怜呐。” “爷爷您也晓得,内藏和司库那面一向最会拜高踩低,沉贵卿……”小太监小心翼翼地觑眼看他,“最近不是失宠了么……” “宫仪用度自有定数,又不是外头的破落户,谁抢了就是谁的。” 支用簿子被刘福宁随意扔甩到案上,啪地一声,震起数点细尘。 “外头人都以为,咱们做奴才的只要弯着脊梁唯命是从就成,实则这磕头请安,端茶递水,伺候穿戴,用度布置,乃至恩宠去留……桩桩件件都有门道在里头呢!”老太监忽地叹了口气,正色言道。 常禄海忙点头应是。 “这些儿,老人都有经验,可咱家口头上能教你的也只这么点。往后怎样讨主子欢心,怎样摸准主子的心意,那就是你自己揣摩的范畴了。干爷爷教你个乖,咱们做奴才的,甭管旁人怎么着,自己眼里得先有‘事儿’!这皇宫内院,明里暗里的规矩和忌讳,多得很呐!” 说完这句,老太监站起身,悠闲地眯着眼转了转脖子,随即冲着常禄海招呼道:“墙拐子有个胡桃木的手杖,去,给爷爷拿来。” “爷爷您这是……” “收拾收拾,随咱家出门,巡视去!” 八十、妨害 *只有1K,回收一下昨天立下的更新flag,没啥内容,建议攒攒再看,最近工作太忙,状态不好,要找下笔感……明天会努力继续更新的。如果更正文的话,会在这章里接着更满一章内容,就不开新章节啦。如果更王府番的话就是先开新章节,过段时间会把番外都统一调整到第一卷结束那里去。 “这几日,沉贵卿可是又往掖庭去了?” 刘福宁被小常子搀着,漫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见他应了,刘福宁便摇头嗟叹,削薄的嘴皮子上下一嗒,发出啧啧两声,“也是个痴心的人。” 痴心枉作千年调,不札实似风竹摇。深宫内院可不比那些破镜又重圆的俗套戏本子,有份痴心是可贵,可要是这痴心用错了地方,付错了人,这辈子都没得救咯。 “爷爷,咱们先去哪啊?” 刘福宁抬眼瞅了瞅日头,“泠泉宫那两个,咱家还没瞧过,也不知是什么成色。” 小常子咧开嘴笑,“爷爷要说这事儿,那可有的说了。您养伤那阵子,泠泉宫可是闹翻了天呢!” “哦?怎么回事呀。” “李侍君和骆侍君打从一进宫就不对盘,说也奇怪,李侍君明明家大业大,就算没得帝王爱宠,有李家他亲爷爷在后头帮扶着,一世荣华总归不缺,可他偏偏就跟骆侍君那酸书生过不去,一会告他暗中投毒,一会又骂他心怀歹念,总之没个清净时候。可真要他给慎刑司那面拿些证据,他又抠抠搜搜地拿不出来了,您说可笑不可笑?” 刘福宁一撇嘴,老眼里流露出旁观者的冰冷嘲弄,“还李家嫡孙呢,确实可笑,可也真怪傻的。” 就算骆侍君确实有个什么,懂得把自己的手揣起来让别人先闹,那才叫聪明! 小常子接口道:“可不么!您不知道,这李侍君才一进宫就生了场怪病,又不肯上绿头牌,又不愿瞧太医,整日里作天作地,非要从他本家寻了私医来看。圣上倒是很体恤他——许是更体恤他爷爷吧,特地开恩允了他家送人进来,可左一瞧右一瞧,您可知最后瞧出个什么来?” 他左右看看,忽地压低身子凑到老太监耳边,挤眉弄眼窃窃道:“李氏家医竟然说,那泠泉宫地处偏僻,过去权当了收容无宠妃嫔的冷宫,阴潮怨气太重,在子孙缘分上不大吉利,把李侍君的阳根给妨了……” “呸呸呸,胡说,胡说!” 刘福宁虽已成了个跛子,却也给这话气得拄着拐杖直跳脚,圆胖的脸颊上白肉直抖,“泠泉宫还不吉利,那宫里就没有吉利的地方了!” 泠泉宫只是距离前廷三殿僻远些,可远也有远的好处,宫室地界宽敞,内设也朴雅大方,只要不是一心想往高处攀还有什么可挑拣的? 后宫中人,无宠才是福! 泠泉宫里几代嫔妃最起码都是善终,再看别处呢,碧霞宫倒是离着宣政殿最近,可一连三任主子全早夭了。 丹樨宫里移植来的奇花异草比人还值钱呢,昭明帝在位时住的是西洲公主,那外族女子的亲叔乞力可汗与祖皇帝有血海深仇,刚来时仗着身份在宫里作威作福,全不把那乡巴佬出身的穷酸皇帝放在眼里,到最后还不是一根白绫活活勒死了? 番外:王府篇10(2K,可攒攒,下章是假甜饼 书房内外,静谧如许。 五月末,春意断断续续折腾了几段,终于走入了不归的阑珊时节。 玉兰树上立着的白鸽子和紫鸽子早扑楞楞地飞落了,梨桃和晚樱树底也下了场妍媚的雨。风里,独属于春夏之交的温润和气正渐往酷暑递变。 蔷薇花树上一团团绛赤,簇成燃动的霓虹,艳阳烈烈,羽衣催舞。檐外蓝鸢尾换了紫茉莉,这种极壮健的野花儿又叫夜饭花、洗澡花,它还有个不那么野的名头,叫做夜娇娇。 那娇娇儿再如何金贵,如何要人悉心呵护,或者全不要帮手,只是顾自立身于世,顾自执拗地野蛮着,它都得先从土里茁壮地生长出来。就如别院那片莲池,荷苞已然按捺不住要钻透淤积的泥,亭亭地跃出水面;书案上也有一位娇娇,她也按捺不住想要腾飞的欲望,还妄想着,要拆出一截肋骨换做羽翼。 心中的小兽活了又死,每一回她对着他龇开獠牙,鼓吻奋爪,都不过是一场重复无新意的虚张声势。 男人的大掌在她脸颊上一抚而过。 “伤心了么?尔玉。” 赵元韫满目爱怜,手指向下游走,最后,轻轻握住她纤细的脚踝。 他圈拢住那一小段柔润肌骨,一点点摩挲,一寸寸细痒,指节上不知沾过些什么,冰凉粘湿,像是有环节的蚓虫,或者一条长蛇的游魂,那触感又凉又绵,顺着脊骨攀上去了,碎碎地往她心口啮噬。 “回答本王。你心疼他么?” 赵元韫俯下身,亲吻她的耳垂和脸颊,“莫怕,本王可不曾拴住你这颗心。尔玉想去心疼谁都行,只是要记得先告诉我。不许一个人偷偷把心思藏起来。” 是啊,不曾拴住她的心。可但凡她这颗心往旁人身上扑扇两下,他就免不了大开杀戒。何必装腔作势呢? 成璧闭着眼睛仰躺在书案上,因被他抓着痒处,小腿就不自觉地微微往上蜷。才缩了几寸,又被赵元韫逮住强扼在原地。 她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就两手撑住桌案坐起身,懒洋洋地把脚丫子往他脸上踢。赵元韫可不会给她踢着了,故而这又不过是一次小猫探爪,左右挥舞了两三轮就挂落下来。 赵元韫捏控住她不甚安分的脚,轻笑道:“这是做什么?” 成璧转悠着脚踝,双手交环在胸前默了一会子,把脸抬起来看他,“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还要说……我想容珩……那些话?” “因为什么?” 赵元韫唇角微提,蜜色双眸中脉脉含情,端看神色,倒很近似于一个温柔的笑,“因为我这个人心眼窄小。想逼你自己揭破这道疤,又舍不得下些狠手。故而多是往自己身上先揭了去。这颗心既予了你,就难免被牵累得满是疮疤,你疼一分,我便是要多疼十分的。说出那些个怪话也只是我自己同自己过不去。有意激你,心里又别扭着。” 他握住她的小脚,脸颊轻蹭在她脚掌上,鬓角刮得她痒酥酥的,“尔玉,我很在意。” 一通屁话,说得人云里雾里。什么在不在意的,这狗东西,真真是活见鬼!总不会要告诉她他吃醋了吧! 成璧嫌弃地皱紧了眉,嘴角直往下咧,想要往回收脚,却被赵元韫捞住不放。 “皇叔?” 赵元韫两眼凝在她身上,“尔玉不怨本王?” “嗤。”成璧笑了声,眸子略撇开些。能这么笑出声的人大约确然是没甚所谓的,且她脸上还显出一种讥讽,这讽意倒不是对别人,更多的是对无能为力的她自己。 “不怨。皇叔待尔玉极好,没什么可怨的。” 或许她本就不该寄望于男人的私爱,不该寄望能有那么一双手把她这条缺水的干巴小鱼捞起来,扔回池里。她该自己生出手脚,做一条会蹦会跳的弹涂鱼,从满布着泥沼的浅滩一步步挪回大海。 小暗卫的那条鱼儿,大抵是搁浅了,这一回,即便他武艺超群、可以飞檐走壁也没能救下他自己。而她也救不了他,连悔愧的人情味都很浅淡。她已经坠进泥里太久,滚了一身干裂的土坷垃,再没有闲情逸致去为旁人的死活掬一捧泪了。 归根结底,她是个自私的恶人,只想把人当做物件来利用,却从没想过那物件被原主记恨后会落得什么下场。 成璧这么想着,一阵自我厌弃涌上心头,连忙捏紧拳头往眼睛上按。泪珠顺着眼尾要往下淌,她的手背从左边又蹭到右边,颤颤的睫毛上蘸着水的映影。 “原来如此。甚好。” 赵元韫吻了吻她晕红的眼尾,复又撤身往案下暗格处一点,咯地一声,弹出个漆木螺钿的精巧小匣子。他从匣内取出一条红珊瑚的流苏足链,轻缠她的脚踝上。 链上珊瑚是朱砂色,滴血一样的红,他用匣内衬底的软绸子拭了拭,那链子立刻沾了金粉似的放光,光晕是绸缎一样的柔。猩红一线环绕着白嫩玉足,就衬得那只脚更加雪白,美如醴酪。赵元韫垂眸,一双蜜瞳映看着他手中的纤细脚踝,眸色深沉如枫叶失了火。 成璧一面偷眼看他,一面蜷缩起脚趾。这回赵元韫倒不曾再多留恋,只迤迤然松开大掌,任她抱紧双膝团成一团。 “尔玉所言,深得我心,此为奖励。”赵元韫直起身,唇畔笑意隐隐。 什么破烂货,也值得拿来邀功请赏?成璧心中暗嗤。 “不过……”他扫了眼自己小腿上两个渗血的狗牙印子,笑容愈发畅意开怀,“尔玉的小伎俩倒是有些改进。从前本王只当是调情逗趣,要怎么都随着你。可今日真见了血,本王心中,甚为不悦。” 成璧叹了口气,亦笑回:“那皇叔待如何呢?” 赵元韫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颌,狭眸微眯。 那双独特的、蜜茶色的眸子与成璧的视线相遇,神光敏锐又冷漠,像是莽荒草原上苍狼的眼睛。原来他的温度可以降得这样快。 “妾犯家主,当禁闭三日,以示惩戒。” 他勾了勾她的下巴,指腹轻佻。 “尔玉,好生改过。” 番外:王府篇11(2.7K,还没写到甜饼,过渡 赵元韫这一顿吃得餍足,没有再多折腾她,独自整理好衣冠就出了门。 成璧呆坐在书案上,但听那人在门口冲暗卫吩咐了两句,声音不甚清晰,想想也知大约是“不许叫她出来,也不许放人进去”一类的话。 她垂下脸,双手抱膝,将脑袋埋进两腿的夹缝之间,吸着鼻涕憋闷了一阵子,终于将将缓过神来。 屋里只剩她一个。初夏虫鸣尚不成腔,偶尔一阵飒飒的短啾,便如高檐泻水,铜盥滴雨,音调一忽溜飞掣下来,此起彼伏,又像是远隔山海的感喟。 暮色渐落于檐角林梢,一种极阔大的冥静顺着窗口的风渗进来,拢住她。向晚的风有一些凉了,成璧打了个寒噤,脚腕上的珊瑚钏儿坠着铃铛,被风一拨弄就叮叮作响。 成璧翘脚瞅了瞅。那赵元韫给的玩意儿做的倒很精巧,珊瑚质地盈润如鸽子血玉,最难得是颜色又正又鲜,真似一颗颗珠圆玉润的血。瞧着怪渗人的。 那些闹人的小铃铛原不是铃铛,而是一连串和田玉雕的铃兰,这是不会萎谢的永生之花,花的瓣子苍白又冰冷,时不时轻撞在她脚踝上。 是得多刁钻的人,才能想出这么个治害的法子?这往后她走到哪儿就响到哪儿,岂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事都做不得了? 成璧伸手拽了两下,没拽下来,反倒叫那链子的丝绳又箍紧了些。她也明白依赵元韫的性子,必不会叫她好过,只得叹了口气,双手撑桌,两脚趿上地面,不知跟谁置气似的,把散落的书卷,以及蟹爪笔、玉兰蕊一类害人物件都踢远了。 她光着脚在书房里一通乱翻,终于寻到些从前胡闹留下的衣衫,挨着个地揪到鼻尖前嗅了嗅,大约都已洗过,这才放心捡了一件穿上身。 箱箧底下还压了几件素麻的旧衫子,单看成色很有些年头了。成璧以为是赵元韫从前哪个情娘遗下的,可仔细想想,又觉不大像。 那狗东西就算早有情娘,论年纪也搭不上边,兴许是他老爹赵诞年轻时寻的人也未可知。 心念及此,成璧不由嫌弃得一撇嘴:好好的一间书房,便叫这伙胡蛮野人带累得乌烟瘴气。 就算……就算憋不住火要做那事,难道不能选些正经地方么!那书房内里的小隔间,明明就有歇脚的拔步床,且还是张能并排睡下三个大汉的大床呢。 果然是不开化的夷狄之族,半点不通书礼,叫她沾一沾身都觉得晦气! 不过话说回来,这间书房她也来过多次了。赵元韫从前就不曾避讳她什么,来往书信、兵法厚黑都是任她看的。可在这儿关她禁闭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成璧抱臂静立当地,两个眼珠儿左滚右滚,在书房里四处望看。 王府的书房里确然是藏了些隐秘。对这一点,成璧十分笃定,只因此事乃是前任临楼王赵诞所授,个中机要,不足为外人道也。可对她这么个蠢钝的棋子来说,那就是舍出了肥兔子也捞不着鹰,赵诞没有诓骗于她的道理。 再者说了,赵诞和她没仇没怨,却和他自己那好孝子势同水火,端看老家伙那三天两宿骂架的劲头儿,直恨不得剥其皮寝其骨了,这会子人瘫在床上,肯定心觉能拉拢一个是一个,绝不会有意偏帮赵元韫来害她的。 这隐秘究竟藏在哪,赵诞没有明说,只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可见约莫是藏在某卷书页里。至于究竟是藏了些什么,成璧心中已有了个猜测。 那猜测,只是模模糊糊的一道影子。浓雾之中影影幢幢,她不大敢去贸贸然看清那个人,也不大敢意识到自己分明早就可以去看清。 成璧的视线在书架与墙壁之间来回逡巡。忽地,一样稀奇物什映入她眼帘。 那是一面曲颈的琵琶。 成璧明眸微凝,走上前去,伸指在那琵琶面上抚了抚。五根丝弦,大肚如梨,琴面寡素不见雕花,倒是有些不知什么利器剐蹭的印子。而那些痕迹的边缘也已被磨得很圆滑,想来其主人曾时时揽于怀中抚弦奏曲。 这琵琶的用料么,算是块中不溜秋的木头。成璧身为公主,从前向来脚不沾地,其实分辩不出什么好木头、烂木头。只她太熟悉紫檀,眼前这面琵琶——她又凑近了去嗅,确认并无那股透着贵气的木香味,于是便可以笃定不是紫檀,端看心材色相,应是块上了年头的老红木。 在她的认知里,但凡不属于那几样皇家木料的,都不过是中不溜秋的破木头而已。临楼王能把这破玩意儿摆在墙上,可见是没见识也没品味,只能装出个样子附庸风雅罢了。 然依他赵元韫的性情,倒是不大可能在这做无用功。王爷凶名在外,纵使书房墙上挂的也该是斧钺钩叉,要么就是专摘人脑袋的血滴子。故而此物更有可能是旁人所留。 成璧搓搓下巴琢磨一阵,头一个想到王府两任前主,阿史那豣和赵诞,随即又摇摇头否决了自己的猜想。 相信他两个蛮子好弄雅乐,还不如相信他两个好砍大树呢。把那树桩子劈了柴火,恐怕都比强求人弹琵琶来得爽利些! 再则,可会是她那位皇太姑奶奶,敬武公主赵菁的爱物? 这又不对了。弹什么琵琶,还不如说她老人家会弹棉花呢。 敬武公主不但领兵打仗是一把好手,纺纱织布更是女中英杰,一把铁梭在手里运用如飞,既能扎穿地主老爷肥油一尺的大粗脖子,也能在打进京城之前给侄儿昭明帝美美地裁一身体面新装。可见这位公主艺业非凡,没准还真就会弹棉花。 话说赵家还没当上皇帝那阵儿,祖上家境尚可,也有个三瓜两枣的小生意攥在手里,乡里乡亲爱互捧臭脚,且他一门老小也不烦人,便都称赵家一声“郡望”。可安平那鬼地方,穷乡僻壤犄角旮旯的,郡守家的女儿也得做工纺线。赵家爹娘就张罗着,给小女儿寻了户不错的小宦人家,田产颇丰又能免些苛捐,还是个读书人,一开口就带些墨香味儿。 可那酸书生四体不勤,成天佛爷似的在家里作钟,害得敬武公主还得侍弄田地。他自己呢也没享着福——投胎在北境的人,比起京城人天生就折了道福分,没有三五年就害上痨病死了,留下个淌鼻涕的小孩儿被赵菁拉扯着长大。 梁末举国饥荒,北地也不能幸免。小孩儿长身体的时候总饿得发慌,有日一没看住,便直往肚子里一通乱塞,也不知吃了些什么,端看后来呕出的污物就知有不少观音土和毒草,总之当天夜里就断了气。 自此以后,敬武公主想是绝了人情亲爱,一路直往那罗刹道上狂奔而去。成璧从前偷翻皇爷爷手记时就知了,那太姑奶奶伙同手下七山十二寨贼匪家眷,拢共五百余人凑了个娘子军,尽是些腰缠头颅眼珠下酒的狠辣妇人,在月犀山中连环设伏,滚石檑木轮番上阵,全歼梁军近万,直骇得梁朝将军两股栗栗,大呼其为“夜叉婆”转世。 大胤定都后,敬武公主下嫁阿史那豣,祖皇帝英明决断,俩夜叉猛鬼被凑到了一窝去,在当朝也铸就了一段佳话。兴许是削胳膊断腿之间的眉来眼去,叫他两个早就暗生默契。人过三十,情仇爱怨已如过眼云烟。有情其实未必,义气却是真真的。敬武公主颇受并肩王敬重,养子赵诞也是谦恭孝悌,下半生总算赚得安稳度日。 成璧将那琵琶从墙上取下来,抱在怀里随意一拨一捻,其声如脆月,碎时饱蘸稠血,金石爆鸣,震响宽洪如泄,忙骇得一抖手,把那琵琶摔在地上磕了个角。 她重又挂好琵琶,一番畅想,总算得出结论:既不是前人,那就是今人。今人也不大配得上,那么就说明这琴大约是赵元韫哪位可怜前妻的遗物。要么,就是馆阁里情娘的赠礼。 盈盈素手娇赠琴,不言回首倚门停。赵成璧幽幽地叹出口气:可怜,可叹,一番心意都作了古。这狗男人,当真是配不上的! 番外:王府篇11(2K,可攒攒,剩下的情节明 她又瞧了一阵,着实看不出什么。书屋日暮渐昏黑,有个臊眉耷眼的婆子拎了象牙镂雕的大食盒进来,又将壁灯点上,这才开始布菜。 那食盒子一眼就知是正经内造手笔,一整副象牙外面上雕镂着天河游仙、蕊宫楼船并玄龟白鹿一类祥瑞图案,烛火一映,仙使纷纷裙袂焕然,如御浩荡天风而疾走。最难得的是把个象牙琢得薄如细绢,薄得透亮,真似疏罗的帛扇上头细细织出的立绒刺绣。 食盒六角双层十二道旋门,盘碟摆出来都不过一掌大,这排场看着奢遮,实则能吃到嘴里的不过一掐掐,一尖尖,还不够她塞牙缝的。 成璧伸箸夹了一筷子樱桃肉,肉皮上挂糊的甜汁儿齁得叫人作呕,害得她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连忙假作呛咳,用帕子掩了嘴,把个肉块都吐了出去。 想去舀一勺黄辣丁笋片汤冲服那股甜腻,只见小盅里汤头熬得雪白,香气也极鲜浓,原也算是道时令好汤,又不由得可惜它炖煮时偏加了几片火腿,油腻腻的,连汤底本身清亮的酸引子都被盖了过去,滋味太厚重,想撇都撇不干净。 成璧举着筷子左瞅右瞅,实难下嘴,空耗了一阵,心里直发倦。 赵元韫这人实在讨嫌,平日里嘴上亲甜蜜爱一刻不歇,办起事来就跟真有意气她似的,送的几道菜只顾头脸花哨,没一样她爱吃的。 虽说这事里头,实也有她从前刻意装样的缘故,可这狗东西倒是把她瞎哄人的喜好记得那么牢靠作甚! 旁边婆子抬起眼皮略掸一眼,见成璧正捏紧筷子往碟沿上戳,小嘴瘪着,一脸置气的模样,便小心劝:“小姐多少吃些,这些都是王爷特意吩咐厨下做的,王爷心里总惦着您……” 因怕成璧吃心,那婆子一向是管她叫小姐、姑娘的。叫夫人呢,没过明路,终究不像个样子,叫姨奶奶更不对,真个相当于是在刻薄人了。 纵然都是往底下让的好话,可经她这么一说,成璧的脾气立马忿涌上来,把个玉箸扔甩到地上,恼得直嚷:“我不吃!不要他惦记,你都拿走!” 婆子愈发埋了头。 尔玉公主金枝玉叶,老嬷嬷一双三角眼又刁又亮,柴灰里来灶火里去熬练数十年,虽没听人明说,可心中早就对其真实身份有了数。 那原是个龙宫里惯着、云彩上飘着的仙女儿,模样又娇滴滴的好看。如今从云头上坠下来了,想必心里正委屈憋闷得紧。可王爷偏偏总那么恶霸似的欺负人家,无怪乎小公主三天两头闹起别扭,怎么都没法同王爷交心。 要说王爷不上心、不爱宠罢,府里但凡长了眼睛的,谁也说不出这个话,可宠媳妇哪有这么宠的?要王爷是自家小子,敢这么磋磨姑娘家,可是得被她鞋拔子炒肉狠狠收拾一顿呢。 主子毕竟是主子,做奴才的没法置喙,偶尔叹一两声气,被上头听见了还得落下埋怨。在王府里办差事,难! 婆子一双老眼鼓动,怯怯地望向成璧,存想半日,终于索性同她交了底:“小姐,这菜是老奴做的,又不是王爷做的,干嘛不吃呀……您跟王爷置气,也不能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再者说了,您只吃这么点,奴才回去实在没法交代……” 一听这句,成璧反而略舒眉头笑了笑,这粗使大娘说话没那么多规矩讲究,想什么就说什么,听着倒爽利。 “难不成赵元韫还要一样样菜地查,验看我吃了多少?” 婆子一拍手,“可不么!王爷是最仔细的人了,心眼多得赛豺精……”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江淮的蛤蟆——难缠(南蟾)! 成璧掩着嘴吃吃偷笑,这句就说在她心坎上了。笑完又顾自翻个白眼,低嗤道:“照这么说,他竟还真在意我呢。” 婆子头一垂:这话又不知该怎么接了。小小的姑娘家,说起俏皮话来,那眼神、那语调都冷飕飕的,竟比一味喊打喊杀的还要骇人。 “嬷嬷无需忧心。” 成璧胸脯起伏,一口气顺下去,将一溜小盏小盘都往婆子近前推了推,只留下碗冰镇的羊乳胡柚酸酪,“既是你做的,那这些都予你吃罢。我吃不下。” “这……” 婆子犹疑一阵,终是将小碟子又挪了回去,脸上赔笑躬身敬道:“原来小姐是喜欢酸的,那倒是王爷从前不够上心了。奴婢往后多做些酸浆酪子就是。” 成璧心里一咯噔,忙道:“其实……我还是更爱甜口些。最近天热了,实在没有胃口,就想用些冰饮清凉解腻。劳烦嬷嬷了。” 她一股脑说完,因怕对方上赶着告密,就急火火地叨了一筷子樱桃肉,也不品嚼,三口两口囫囵吞了进去,手脚极细微地发着抖,眸中寒意无人察觉。 是她太大意了,竟连烧火的老婆子都能一眼看穿她的喜好。 果然口腹贪欲最需克制,今日一遭放纵,贪了碗不值钱的酪,竟险些连自己的心魂都先赔出去了。亏本买卖,颇不值当!赵元韫日日与她同处,说不定正是潜移默化地叫她放松警惕,擎等看她一点点露出马脚呢。 老嬷嬷干站在一旁没说话,望望她,又望望酪。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眼前天真娇贵的小公主,其实分外可怜。 一国之公主,本应时时刻刻都自然而舒展。她生来高贵,享有普天之下最稳固的帝王恩眷,不必畏怯若有一日行差踏错。 她该驰马轻裘,兰台赋诗,飞觞举白,纵意笙歌。该有那样的底气和自信去恣意妄为,想了就用手去勾去缠她心上的俊俏郎君,不想就甩个脸子扬长而去,反正天家威严凌驾于万事万物,总有人会为高傲的公主殿下托底。 她本可以活得百面千相,面面鲜活随性,却独不该像现在这样,一两句话就开始鹌鹑似的往里缩头。 这一刻的成璧,其实并没有显露出一点仓惶,就连吃忙了烧心作呕都仪态大方。可那大方里,偏又透着些紧绷的刻意,这种刻意不是战战兢兢的小家子气,而是一种内源自生的刻薄。 她自己都在刻薄、逼迫着她自己,一刻不能停,一刻不能歇。更何况,后头确然正有一头大蛤蟆精在寸步不离地逼迫着她呢。 见成璧实在吃不下,婆子也没强塞,只说将碗碟都留下明儿再拾,免得小姐入夜饿了找不着吃食。待人一走远,成璧便立刻启开窗扉,将几碟子甜腻肉菜全甩到墙根枯草里去了。 番外:王府篇12(6.1K,已补完) 她又瞧了一阵,着实看不出什么。书屋日暮渐昏黑,有个臊眉耷眼的婆子拎了大食盒进来,又将壁灯点上,这才开始布菜。 那食盒子一眼就知是正经内造手笔,一整副象牙外面上雕镂着天河游仙、蕊宫楼船并玄龟白鹿一类祥瑞图案,烛火一映,仙使纷纷裙袂焕然,如御浩荡天风而疾走。最难得的是把个象牙琢得薄如细绢,薄得透亮,真似在疏罗的帛扇上头细细织出一屏立绒刺绣。 食盒六角双层十二道旋门,盘碟摆出来都不过一掌大,这排场看着奢遮,实则能吃到嘴里的不过一掐掐,一尖尖,还不够她塞牙缝的。 成璧伸箸夹了一筷子樱桃肉,肉皮上挂糊的甜汁儿齁得叫人作呕,害得她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连忙假作呛咳,用帕子掩了嘴,把个肉块都吐了出去。 想去舀一勺黄辣丁笋片汤冲服解腻,只见小盅里汤头熬得雪白,香气也极鲜浓,原也算是道时令好汤,又不由得可惜它炖煮时偏加了几片火腿,油腻腻的,连汤底本身清亮的酸引子都被盖了过去,滋味太厚重,想撇都撇不干净。 成璧举着筷子左瞅右瞅,实难下嘴,空耗了一阵,心里直发倦。 赵元韫这人实在讨嫌,平日里嘴上亲甜蜜爱一刻不歇,办起事来就跟真有意气她似的,送的几道菜只顾头脸花哨,没一样她爱吃的。 虽说这事里头,实也有她从前刻意装样的缘故,可这狗东西倒是把她瞎哄人的喜好记得那么牢靠作甚! 旁边婆子抬起眼皮略掸一眼,见成璧正捏紧筷子往碟沿上戳,小嘴瘪着,一脸置气的模样,便小心劝:“小姐多少吃些,这些都是王爷特意吩咐厨下做的,王爷心里总惦着您……” 因怕成璧吃心,那婆子一向是管她叫小姐、姑娘的。叫夫人呢,没过明路,终究不像个样子,叫姨奶奶更不对,真个相当于是在刻薄人了。 纵然都是往底下让的好话,可经她这么一说,成璧的脾气立马忿涌上来,把个玉箸扔甩到地上,恼得直嚷:“我不吃!不要他惦记,你都拿走!” 婆子愈发埋了头,两手忙忙递上双新筷子。 尔玉公主金枝玉叶,老嬷嬷一双三角眼又刁又亮,柴灰里来灶火里去熬练数十年,虽没听人明说,可心中早就对其真实身份有了数。 那原是个龙宫里惯着、云彩上飘着的仙女儿,模样又娇滴滴的好看。如今从云头上坠下来了,想必心里正委屈憋闷得紧。可王爷偏偏总那么恶霸似的欺负人家,无怪乎小公主三天两头闹起别扭,怎么都没法同王爷交心。 要说王爷不上心、不爱宠罢,府里但凡长了眼睛的,谁也说不出这个话,可宠媳妇哪有这么宠的?要王爷是自家小子,敢这么磋磨姑娘家,可是得被她鞋拔子炒肉狠狠收拾一顿呢。 主子毕竟是主子,做奴才的没法置喙,偶尔叹一两声气,被上头听见了还得落下埋怨。在王府里办差事,难! 婆子一双老眼鼓动,怯怯地望向成璧,存想半日,终于索性同她交了底:“小姐,这菜是老奴做的,又不是王爷做的,干嘛不吃呀……您跟王爷置气,也不能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再者说了,您只吃这么点,奴婢回去实在没法交差……” 一听这句,成璧反而略舒眉头笑了笑,这粗使大娘说话没那么多规矩讲究,想什么就说什么,听着倒爽利。 “难不成赵元韫还要一样样菜地查,验看我吃了多少?” 婆子一拍手,“可不么!王爷是最仔细的人了,心眼多得赛豺精……”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江淮的蛤蟆——难缠(南蟾)! 成璧掩着嘴吃吃偷笑,这句就说在她心坎上了。笑完又顾自翻个白眼,低嗤道:“照这么说,他竟还真在意我呢。” 婆子头一垂:这话又不知该怎么接了。小小的姑娘家,说起俏皮话来,那眼神、那腔调都冷飕飕的,竟比一味喊打喊杀的还要骇人。 “嬷嬷无需忧心。” 成璧胸脯起伏,一口气顺下去,将一溜小盏小盘都往婆子近前推了推,只留下碗冰镇的羊乳胡柚酸酪,“既是你做的,那这些都予你吃罢。我吃不下。” “这……” 婆子犹疑一阵,终是将小碟子又挪了回去,脸上赔笑躬身敬道:“原来小姐是喜欢酸的,那倒是王爷从前不够上心了。奴婢往后多做些酸浆酪子就是。” 成璧心里一咯噔,忙道:“其实……我还是更爱甜口些。最近天热了,实在没有胃口,就想用些冰饮清凉解腻。劳烦嬷嬷了。” 她一股脑说完,因怕对方上赶着告密,就急火火地叨了一筷子樱桃肉,也不品嚼,三口两口囫囵吞了进去,手脚极细微地发着抖,眸中寒意无人察觉。 是她太大意了,竟连烧火的老婆子都能一眼看穿她的喜好。 果然口腹贪欲最需克制,今日一遭放纵,贪了碗不值钱的酪,竟险些连自己的心魂都先赔出去了。亏本买卖,颇不值当!赵元韫日日与她同处,说不定正是潜移默化地叫她放松警惕,擎等看她一点点露出马脚呢。 老嬷嬷干站在一旁没说话,望望她,又望望酪。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眼前天真娇贵的小公主,其实分外可怜。 一国之公主,本应时时刻刻都自然而舒展。她生来高贵,享有普天之下最稳固的帝王恩眷,不必畏怯若有一日行差踏错。 她该驰马轻裘,兰台赋诗,飞觞举白,纵意笙歌。该有那样的底气和自信去恣意妄为,想了就用手去勾去缠她心上的俊俏郎君,不想就甩个脸子扬长而去,反正天家威严凌驾于万事万物,总有人会为高傲的公主殿下托底。 她本可以活得百面千相,面面鲜活随性,却独不该像现在这样,一两句话就开始鹌鹑似的往里缩头。 这一刻的成璧,其实并没有显露出一点仓惶,就连吃忙了烧心作呕时仪态都落落大方。可那大方里,偏又透着些紧绷的刻意,这种刻意不是战战兢兢的小家子气,而是一种内源自生的刻薄。 她自己都在刻薄、逼迫着她自己,一刻不能停,一刻不能歇。更何况,后头确然正有一头大蛤蟆精在如影随形地逼迫着她呢。 见成璧实在吃不下,婆子也没强塞,只说将碗碟都留下明儿再拾,免得小姐入夜饿了找不着吃食。 待人一走远,成璧便立刻启开窗扉,将几碟子甜腻肉菜全甩到墙根枯草里去了。 清理完剩菜,成璧擎起烛台,往书架处走了几步,而后将那盏灯火轻轻地放在地上映着,独自在如山般堆迭的书卷中翻找起来。 临楼王府的这间书屋,书卷气还不算浓,不但与禁中文津守藏斋的体量不可同日而语,且连他隔壁邻居容府的书房也比不上。 这也算情有可原,临楼王府又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前朝国公遗下那间顶考究的祠堂家庙,至今都还晾在后院荒废着。头前两代蛮子都是从马背上一番打拼才挣下了家业,偌大的府院与胡人一系多少显得有些气场不和,正可谓是玉阶彤庭烟尘斗乱,朱门绣户马粪飘香。而府里另一座山头,乃是嫡嫡亲的皇祖姑姑敬武公主,那老太君身上偏也带着军阵里混出的邪气,平日不但懒怠打理内务,有时还要舞枪弄棒地操练一通,致使府内风气愈发跑偏。 隔壁容府里偶尔出来个跑腿小厮,那都得掩鼻觑目,快步而走,有意避着王府院门对开的那一斜街巷。 有门阀与清流共首做主子,就算是卑躬屈膝地服侍人,心里多少也舒坦些。眼与耳久得圣贤熏陶,自恃清明通透,可不就生怕沾了胡蛮窝棚的腌臜气?就算有个敬武公主罢,也不过是小乡农妇一遭鸡犬升天,赵家乡巴佬脚趾缝里卡的泥,还不知洗净了没呢! 小厮嫌弃无可厚非,两任王爷杀人越货自是好手,敬武公主更是修了罗刹鬼道,可一拿起笔,约莫都是只会抓耳挠腮的主儿。 人不开化,便莫若猢狲刍狗。乃至庶孙赵元韫呢,就更不是个雅人。一摞摞书册眼看着倒齐整,翻开内页墨汁淋漓,全被勾画得一塌糊涂。 赵元韫的字真如其人,一笔一画皆如银钩虿尾,铁马金戈,锐气直冲霄汉。成璧从前到底读过几天书,一双慧目自有见解。这样的字实不能说不好看,只是间架结构都透着些睥睨之意,骨肉太嶙峋,向左一撇是出剑,向右一捺,又似砍了大好头颅的一泼血。 先前没大在意时还不觉得,如今摆在一处,就瞧得人无端心紧。 成璧本以为书里得写了不少诽谤圣贤之言,说不定还能找到他批判今上的字证,可谁知,翻来翻去,赵元韫写得都是些平实见解。和他这个人一贴,就显出一种不相衬的稳重。即使被迂谈臭到眼睛了,也不过是大笔一挥痛批几字:“矫言饶舌,真国贼禄蠹者也。” 她埋头看了半日,愈发看入了迷,虽心里不愿承认,可还真就因他寻到点手不释卷的意境,连一开始想搜寻隐秘的初目的都浑忘了。 又看了一阵子,成璧回过神来,却听窗口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响动,窸窣不停,像是什么活物的足趾在草叶间穿拂踢踏,登时骇得一个激灵。 抬眼望,薄薄月光,疏疏点星,夜风漫卷玉帘旌。成璧擎起烛台,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往窗扉跟前走。 墙壁上的人形虚影一点点放大,脱出了人的躯壳的束缚,变成一片如云絮也如鬼气的暗,再与明光交替摇曳。成璧不禁攥紧了手心。 对鬼神之说,从前她一直不能轻信,只觉纵有阴司报应也多会应在下一世。诸天神佛多眯缝眼儿,等菩萨把世情善恶看清了,那坏人早就逍遥过了百年,谁还记得坟圈子里一捧枯骨的正义? 可她最近正巧惹了一桩人命官司,景况便又大不一样,这就难免疑神疑鬼起来,生怕那小暗卫的一缕孤魂游回王府找她寻仇,直趴到窗户底下等着把她带走呢。 她踌躇少顷,待定下神举着火烛往外一瞅,这才终于舒了口气。 无怪乎这么大动静,那墙根底下正窝着只撅屁股的小花狗,在那费心巴力地刨食吃呢! “京黄!” 成璧唤了一声,那小狗子立刻把吃到嘴边的肉块吐了出来,前爪后爪一并奋劲,直往窗沿子上扑。 惜乎此狗四腿短小,爪牙无力,更可气的是一贯好吃懒做,养了一身圆溜溜的肥肉,飞扑起来够不着窗,反而往地上砸了几回,声响分外敦实,惹得成璧哭笑不得。 “嗐,你这馋鬼,吃人剩饭……丢不丢脸?” 成璧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伸臂把小狗捞进怀里。 这小巴狗不愧是马厩里生出来的土狗崽子,皮实好养,没人喂了自己也晓得刨点剩菜填肚子,端的是不挑不拣,随遇而安。若换了乌珀,莫说残羹冷炙了,就是吃食没搁金碗里装着都没法入它的眼,连浅搭一口都不愿。主打的就是一个矜贵挑剔难伺候。 京黄虽贪吃些,好在十分听她的话。若论乌珀,那就是爱听则听,不爱听则翻个白眼,迈开步子高贵冷艳地往树上窜去了。 想到此处,成璧牵起唇角微微一笑。 单论乌珀这性情,其实有几分像她从前熟悉的一个人。 幸而还不是那么太像。像也像得很微妙,需要在夜里细细地反复品才能觉出味来,这才叫她可以享受这份反刍无数次的细碎怀想。 不能太像,也不能太近,想久了心就揪着痛。可她又舍不得不想,就好像一道正在生出肉芽的伤疤,明知触摸时会痛,仍然情不自禁地要去摸。 肉芽生长弥合时痒得锥心,这也给了她伤害自己的借口,她很可以放心抬手去揉两下了。而亲手撕开结痂,一次性痛到淋漓尽致,又确然是她还不敢做的。她被困在怀想和狂想之间的交界地带,这里模糊而逼仄,寻不出一个主观有意义的目的。 或许她只是想感受一次在她承受范围之内的疼痛,保留住从前受伤的意识,逼迫自己从家宠长成野兽,快一些生出对危险事物的警戒心。 一道伤口还算安全,两道、三道就容易失血而死,她已经渐渐洗清了脑子,连从前刻骨铭心的恋慕都可以挪用,即使挪得不轻松,也能用来充做壮大自己的一把刀了。 那把刀,割自己一下,便要捅旁人十下。如今全隐忍着没捅出去,可她心里有数,要捅的人日后一个都跑不了,最好是被她挨着个地拿绳子捆住,从皮囊割到心房。没割满一千刀都不准死,她睚眦必报,心眼故又窄小,自己疼一分,旁人就得陪着疼十分。 如果赵元韫先前说的那句唬人鬼话是真的就好了。她最乐意看男人疼。 夜幕幽幽,清月悠悠,女子之心要狠起来,从来都不会在人前大肆喧嚷,只会于无声处匿风浪。成璧怀抱京黄叹了口气,提起手指直戳它乌丢丢的小鼻子:“你这没义气的,先前怎么夹起尾巴就跑?” 狗子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却不敢看她,权装作没听懂似的往旁处斜。 成璧又骂:“没良心的!笨狗,再不喜欢你了!” 京黄梗了一会子,又把眼睛溜回来,偷偷地看她。见小主人脸上已绷不住笑意,这才放下心来,尾巴直甩,嘤嘤叫着舔她的脸。 有只会动会闹的生灵陪在身边,这一夜似乎也不再那么难熬。 成璧同京黄玩了一会,那小巴狗撒着欢儿地上下乱窜,一会揪出本书,把封皮上头啃得一串牙印,一会扑上桌案舔两口凝冻的汤碗。一没留神,就听咔吧一声脆响,竟连那象牙雕镂的食盒子都给折腾散架了。 小毛狗从食盒碎片里抬起头,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尾巴甩甩,又小步磨蹭到她脚边耍赖。 成璧倒是没多怪不长脑子的小狗。那象牙雕的玩意一看就娇贵欠碎,不耐磨牙,虽说做得精巧,可她从前在宫里吃的用的都是上中之上,也不缺比这还要精巧的器皿。 这就类似寻常人家里的一个瓷碗,打了就打了,全没所谓的事。唯一值得上心的,就是要记得将地上的碎屑规整规整,免得一没留神,把脚给扎了。 因得了主人放纵,小花狗一下子精神百倍,像是领了号令似的在书房里左奔右突,这啃一下,那咬一口。 见几个书柜下缘都被狗爪刨得木屑横飞,成璧愈发笑得开怀:要关她禁闭,也得经得起她折腾!京黄倒是顶识货的一条狗子,越是良材好木越要当磨牙棒使。照这么折腾完三天,东家收房时没准还真能气个半死呢。 赵成璧斜倚在博古架旁,手托香腮,见小花狗来去奔忙,脸上笑意浅挂了一阵,渐渐开始神游太虚。 禁闭三日乃天赐良机,此机不动,则时不再来。然而一味在架子上没头苍蝇似的乱翻,大约也不是条好出路。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赵诞给她的提示只有一句,“书中自有黄金屋”。 成璧在脑中细细回想,试图勾勒出那老头说话时的神情,却只想起了一段缩水的枯树枝,枝条尾梢攒出张皱巴巴的人脸,正在呕哑嘶鸣。 不过短短数载,被躯骸困囚在榻上的赵诞已经不大像是一个人了。成璧有时很疑惑这人是怎么活下去的——他已经那样老,那样瘦,还那样恨,身体上的萎靡让他的恨只能从一条细缝里泄出来,其余的都淤堵回去,那双和赵元韫同出一源的狼眼睛早就暗下去,变成两洼浑浊的水坑。 但有些时候,他又能装出个稳如泰山的模样,歪在床头放声大骂——爱骂的人往往心里稳健,但凡稍犹疑些,那骂里就该多掺一股自伤自怜的哀怨劲儿了。 他一旦张开嘴骂了,年轻时的活力与精气似乎就能尽数回笼,从枯枝上偶存的一小片黄叶上透出来。那片叶子总是颤颤巍巍的,可风吹过却也不掉。许是偏有意要人看见它在颤。 “思韫的性情,我这当爹的最是了解,绝非温存良人。” 他骂他亲儿子的时候,脸上每一条纹路都带笑,好像有意炫耀似的。 我那儿子,是个最大最恶的坏种。瞧瞧我吧,亲老子都拿他没办法。你呢?蠢货一个,能寻出法子治住他么? “天真的蠢货,与你那父皇母妃简直一个模样……” 他开始骂她和她爹娘了,笑意就更浓,眉梢眼角抽动不停,从抽搐的怪异神情中浮现出一味怜悯。似乎在他眼里,这些人比他这瘫子还要可怜。 “书中自有黄金屋。多去转转。” 赵诞双目合拢,成璧原以为他睡着了,可他偏偏在彻底迷陷之前道出了这么一句。再之后,就是连绵不绝的鼾声了。 黄金屋,黄金屋……死老头尽打哑谜,就不能干脆点告诉她东西藏哪了吗! 成璧又垂首琢磨一阵,实在想不明白,心里愈发恨起王府那两父子,直想着后头解了禁闭,定要赶到老头房里狠狠抽他几个巴掌,看他还装不装样。 正磨着后槽牙,就听近前那架书柜上头哗啦啦一阵响。成璧愕然回神,打眼一看,原来是小狗子啃书上瘾,且还是抽一本啃一本,它从底下一拔,登时连带着好几摞书都给拽倒了。 “呜呜……” 京黄被那骤然坍圮的书堆骇了一跳,连滚带爬飞窜到桌子底下,再不敢出来了。 “你这没出息的,胆子怎么这么小?” 成璧把手伸进桌底下去薅,只薅到一团打抖的软肉,于是又转薅为抚,轻轻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莫怕。” 桌肚里的小狗子低叫了两声,伸出舌头舔了她一口,湿漉漉的。成璧眯着眼笑,起身去给它收拾烂摊子。 地上那堆书,一看就知是年头久远,长久地没人动过,故而一直压在书柜下层充数。 成璧略瞧了瞧,有不少志怪图册,还有些封皮上画小人的武功秘法,一看名字天花乱坠,俱是《天师宝鉴》、《灵官星诀》、《魁垒密录》之流,翻开了也画得跟天书似的,想是她没那缘分学会。 一堆书里大喇喇地摊着一本《北翟遗策》,成璧眉梢微挑,拾书的手顿在当空。 北翟遗策…… 传闻上古时期,古陈之后,有四国,曰为东麓、西坎、南岳、北翟,又闻北翟遍地丹砂,乃产黄金,掘土深丈余,其石焦褐,下必见金也。 北翟……黄金…… 成璧眼珠儿转转,拳头握了又松。犹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缓缓拾起那本《北翟遗策》。 番外:王府篇13(5K) 烛芯一豆灯火摇曳。那本《北翟遗策》已被成璧拿到手里,薄薄的一册线装书,单看外观着实无甚特别之处。 在这事上,成璧自己都没抱什么指望。小狗子乱啃乱扒一通,就能把赵元韫的把柄给扒拉到她眼前,这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然待她真正翻开书页看起来了,便不由得被纸上字句一下子抓住心神,秀眉渐渐蹙起。 半个时辰后。 地上躺着本半开的书册。沉灰夜色渗进窗棂,铁月孤悬天际,冷冷俯瞰人世。 成璧双手抱膝,斜斜倚靠在书柜一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整个滑坐到地上去了。薄衫上头沁了些微的汗,凉风从袖口一拂,那衫子便与脊背紧紧吸附在一起。 脚边书页被风翻得哗哗作响,脚腕上的铃兰也时不时漾起一小串叮当。白玉铃儿稀稀落落地,脆生生地撞在一起,每一枚音符都似搭着她的脉搏颤动。 她有些恍惚了。 那本所谓的《北翟遗策》还在地面上摊着,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她偏偏就看不大懂了。 她兴许打心眼里有点畏怯去碰那书,可没过多久,她自己便又缓过劲来,忙将那《北翟遗策》又抢回手里,牢牢地抓紧了。 再翻开看看,白纸黑字,有凭有据,正明晃晃地控诉着这王府的篡权者。而她则是眼下唯一的见证之人。 原来这夷狄家养的野狗,不但属意窃了自己父兄的权柄,更有心一口吞天,连她老赵家的皇位也不放过。 若这一方天下如明镜池,顶上皇权似水中月,那赵元韫呢,就是潜伏在云絮里要偷食月的天狗。 她赵成璧则是地上的小狗子,只会远远地巴望着那轮皎洁,独自在心里流涎、吠叫,全不知前路乃是水中捞月,一步没法登天,反倒会坠进池里,被泥泞没顶,自此不留痕迹。 成璧按紧胸口。她的心跳得极快,耳畔血流隆隆,鼓噪沸鸣,震得她脑仁疼。 一刹那脑海中涌入万千思虑,她开始瞻前又顾后,两手移到额前抵住,无数理不清的迷思把原有的通路都挤占殆尽,填满了她这颗头颅。 一开始她想问为什么,而后便立时自行打消了这可笑的疑问:野心这东西从来没有为什么,有的人是因给得少了,患寡;有的人是因给得多了,患不均——和主子不均,他得要当最顶上施舍与人的那一个;有的人干脆是与生俱来,天性就爱多贪多占。赵元韫应该是三者各占其一,不论父皇对他多么看重,这人打心眼里注定是要做反贼的。 随之而来的便有另外一问:为什么是她? 想到这儿,成璧勾唇讽刺一笑。 古来僭主的臣子都爱霸占前朝公主,无非是从前做仆臣时捧臭脚捧得太多,把心给戳着了,故而需要把前任主家拉下来凌辱一番,拿贵重的女人来佐证自己偷来的贵重。 她这样的出身,即便父皇疼宠未改,换天以后也入不得中宫。毕竟那男人已不再需要她来帮着撑起门楣了。她不过就是块擦脚的软垫,说不准就有刻意往泥里踩了再往她身上揩的。 照这么看,赵元韫这头便愈发荒诞得叫人发笑,窃国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倒是先急火火地把她这没爹要的公主叼进窝里养。 这狗东西琢磨事总比人刁钻些个,有时想起一出是一出,没准还真就在她身上提前过起昏君的瘾来了。 可这里头还有一些混沌之处,成璧始终捉摸不透。 要当昏君,在掖庭里也一样当。他为什么要将她从掖庭里带出来,为什么要给她偷学和探查的便利,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逼迫她、引诱她、利用她?引诱——没错——正是这个词,她瞧得很明白了,赵元韫就是在引诱她做许多事。譬如从前,肉欲上的引诱,叫她堕落到分不清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叫她渐渐习惯于用身体向他换取欲求之物;譬如今日,她训了条狗来咬他,可谁知她是否在无知无觉时做了他驯养的一条狗? 如若赵元韫想要将她养成一条狗,倒真是件稀奇事了。狗的天职可不是玉体横陈地躺在床上、书案上自荐枕席,狗是有爪牙的。 赵元韫为什么需要她这个姬妾生出爪牙? 成璧紧捏着书卷,捏得连封皮都要打皱。 偶尔一滴清露从树梢跃向窗沿小小的水凼,会把她的思绪震碎成一小片,再缓缓地拼凑回去。一片云吸另一片云,一串铃敲另一串铃,此起彼落,铁马冰河,山寺铜钟,全数汇聚于方寸之间不停敲扣的脉搏。 她还没学会怎么藏匿自己的心思,从脉搏里就能一下子窥破她在想什么。 那赵元韫呢? 他在想什么? 成璧捂着脑门胡乱想了一堆,惶惶然寻不着一点方向。 小狗京黄不知何时从桌肚底下钻出来,先是在她身前趴卧了一会,因见小主人情绪低迷,便伸爪扒拉着她的衣裳往上爬,耍赖似的要挂在她怀里,乌丢丢的鼻尖微微润湿,凑到她脸上嗅个不停。 它嗅了小半晌,便忍不住伸舌头要舔她。成璧被舔得一个激灵,连忙将小狗子拨开,抬手在脸上一抹:都是狗子的口水味儿! 成璧一脸嫌弃,拿袖口揩了脸,可还没等放下手臂,脸上神情便微微凝住了,紧接着柳眉倒竖,恶心地一翻白眼。 她已经闻见了袖口里传来的气息,汗涔涔的,还有些怪味儿,想必是午间另一头爱舔人的狗子留下的……她今日还没沐浴! 成璧把《北翟遗策》放回原处,仔仔细细地规整好书柜,然后一股脑爬起来,抱着小狗就往外走。 旁的都不那么重要,她得先问人讨些水来洗洗身子,好好洗,洗干净,一点他的痕迹都不要留。 赵元韫究竟在想什么,她可以趁着沐浴的时候慢慢想。或许单他那双眼睛就是一个魔,他是最会藏的。不过藏得再深也不足为惧,不管他当她是狗还是猫,如今他既拿她有用,她便不妨再深入地蹚一蹚他的界限。 她也可以凑近了那个魔,再细细地翻一翻,找一找。或许他会亲自告诉她——未必是用口,许是用那双眼,迂回地、戏谑地告诉她,他究竟想让她做什么。 “这两日,她在做什么?” 赵元韫端坐上首,手里攥着个帕子往额上摁。 原本光洁的额头不知何故破了个大口子,端看伤痕倒不像擦碰,也不是刀剑割伤。一线血珠慢悠悠挂下来,被他摁到帕子的背面,布料上头登时沁了一小片暗沉的赭红。 他下手正占了个矮墩墩的小厮,眼睛绕着主子那块伤处滴溜溜地直打转,鼻子左近零零星点缀的碎麻子也跟着一起转,听得主子发话问了,立马应声答道:“公主这几日忙得没歇!” “哦?”赵元韫半扬起脸,兴味盎然,“这丫头,精神头儿倒不错,本王只以为她得憋在屋里哭鼻子了。” “那可不,公主殿下心大得很,正经的有活儿呢!” 小厮忙点头应和,又掰着手指头给他数:“头天夜里先邀了只狗,大的耍脾气,小的也学样来撒欢,一会撕书一会摔板凳,屋里造得一团乱;等天都透亮了,又急火火地催了两回水洗身子。这才刚开始!第二日屋里动静就没停过,殿下弹了会琵琶,想是觉着不入耳,一恼上头,就把那琵琶给摔了。” “今儿个好容易消停会,因天气渐热了,还没到晌午就吵着闹着要一碗酸梅汤。那汤都给她端手里了,好么,一没留神,把碗又给打了。只可惜底下人都没想起要防备这一茬,盛汤的碗都是官窑的冰瓷,好家伙,碎得一片一片的,几百两银子呢,全碎在地上捡不起来了……” 赵元韫一面听一面笑,到后头愈发刹不住笑意,绒密的眼睫之下流光灿如滴蜜,“本王的尔玉,是最聪慧的姑娘,要摔百十个好碗也使得。只要她爱听这响动,就紧着她摔。无妨事。” 小厮一拍大腿,苦苦咧嘴道:“王主,您老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奴才几家铺子忙活一旬也未必挣得上这个数,哪能都摔了去?” “胡说八道。”赵元韫眼皮一掀,把脏帕子掷到他怀里,“一旬只能挣这么点,那本王瞧你们也不必开张了,全卷铺盖滚回山里打家劫舍去吧!” 小厮眼见哭穷失败,当即陪个笑脸,“王主明鉴,上一旬账面上确实只进了这个数,那不是因着皇帝老儿闲折腾耽误了么。闭市的一旬和开市的一旬,自然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小厮名叫黄蒙,因是山洼洼里长出来的草野之人,从前一张开嘴口音又偏又怪,连名字都说不利落,故得了个诨名叫小黄门儿。 这诨名其实有些忌讳,旁人一听就免不了打趣,只道这人天生得是个太监命。小黄门儿如今虽还没被狠心的主子送去噶了干净,可在行事作风上头,却是早早沾了阉狗爱攥钱的坏毛病,吃进去容易,叫他吐出来比登天还难呢。 不过做了王府几年的账房管家,黄蒙自己心里也有数:攥钱归攥钱,要做王下第一体面人,自然还是得分清手头这钱是替谁攥的。王主要哄小娘子了,那兜里就是再磕碜,男儿脸面也不能磕碜,底下人总得想着法地给他变出金来。 所幸王主一向断情绝爱,莫说小娘子了,就算是早年亲娶的三个王妃,那手也没捞着摸一下。 如今的王主,约莫算得上老房子着火,好巧不巧地跟天家的小冰坨子烧在了一处。这倒也罢了,毕竟从前没稀罕过这一样,行事难免出格些。可他身为大管家,也得上心提点着主子:少穷摆阔!毕竟外头还养着私军铸着甲,矿上高炉经年累月炼个不歇,烧的可都是钱呐! 黄蒙从不觉着自家主子会当昏君,却生怕这王府偌大的门庭被小妖妃给祸害塌了,于是小心翼翼点了一句:“殿下年幼,心性不定,总这么摔打着可没法过日子……” “她么,大约从未想过要同本王好生过日子的。” 赵元韫敛眸,轻轻自语了一句,言罢便默了会,食指与中指在桌面上交替敲击,一顿一顿的,没什么特别的韵律。 只不多时,他又抬眸睨了黄蒙一眼,叱道:“抠抠搜搜,像什么样子!管家管得只进不出,你是要当貔貅,还是准备中饱私囊?” 那小黄门儿唬了一跳,忙一缩脖子恭声道:“王主教训的是,是奴才不省事了。不过要说公主殿下也是好心,竟还亲自给奴才们拾掇残片,这样的人儿,莫说一个碗了,就是把个金山都捧到她眼前……” 黄蒙说着说着,又开始嬉皮笑脸,“想来王主也是愿意的,嘿嘿。” 赵元韫没搭理这小厮的挤眉弄眼,只淡淡嗯了一声,又问:“可扎伤了?” 黄蒙摇头道:“这倒不曾。” “如此便好。”赵元韫垂眸,“底下人都仔细些,莫要让她被碎瓷扎了脚。” “奴才明白。” 黄蒙站在底下,眼睛直勾勾盯着主子脑门上的伤口,想问又问不出口,心里痒得跟猫挠似的。 自家王爷是什么成色,他这做属下的再清楚不过了,绝不是赵元协之流好耍弄两下武把抄的空架子。要谦虚点说,就算称不上独步天下吧,最起码也是勇冠三军,京城里头上至皇帝下至刺客,从来也没怕过谁,是个只见赢不见输的狠茬子。每每干架回来,身上纵沾了血也多是旁人的血。 算算日子,上一次王主败得这么惨烈恐怕还是十来年前了。也不知是哪个本事通天的,竟然把王主给揍成这样? 不过王主虽吃了败仗,心情倒是不坏。事实上,自尔玉公主来了府里,王主便绝少有心情坏的时候。 从前最是不爱回家的一个人,如今一下了朝就要往屋里赶,公主推都推不出去。原本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死皮赖脸起来竟也是人中龙凤。 偶尔同公主那边假意说了要出远门,实则却是在外头绕一大圈又偷溜回来,独个寻一处拐角悄没声息地往人家屋里看。 幸而他小黄门不是个女子。要被王主这种人在背后盯上了,还真就怪瘆得慌的。 又幸而尔玉公主与别的女子不一样。或许其实女人内里都一样,只是在王主心里公主与旁人不一样,且他偏偏就最看重那么一星半点的不一样。相中了哪一个便只单盯着哪一个祸害,再不去祸害别人,倒是比那处处留情祸害了一群人的温柔郎君还少造些孽。 要纯粹怀着个嗑瓜子的看客心,他可乐意看公主把王爷迷得七荤八素了。反正被王主祸害的又不是他小黄门儿!只可惜他多少还领了份活计,王府这一摊子家业暂不能倒,这才时不时惦记起要忠言逆耳来。 逆耳的忠言说出来也没多大用,主子权拿他的话当耳旁风,连亲爹喝骂都懒得赏脸回应。可一说到公主的事儿,王主总藏不住笑。 这会子也一样,明明都听罢多时了,嘴边仍时不时挂出点笑模样,一双眼睛也不爱瞪人了,纵使瞪了他小黄门也不犯怵,只瞧着主子眼里软光粼粼地往出淌。心情好不好,一眼就知了。 “喵呜——” 有只黑猫从窗口处跳进来,像一匹会舞会颤的黑缎子,三两步走近了,跃到赵元韫膝上卧着。 赵元韫微一挑眉,抬掌抚了一把猫儿脑后的软毛,顺顺当当地从上捋到下。 那猫儿四肢舒展,粗尾巴扬起来往他面上一抽,还没等抽着呢,就被他一把薅在手里。 小厮看得噗嗤一笑,“王主,您瞅您惯的这畜生,都上房揭瓦了!” “本王是不大惯它的。是她喜欢这些小玩意。” 那猫儿尾如灵蛇,哧溜一下从赵元韫虚拢着的指缝间钻出来,回首鄙夷地“喵”了一声,迈开步子从他膝头窜下来,独自趴到桌案上睡去了。 黄蒙的视线随着赵元韫移向那只猫,瞧罢多时,脑袋一歪嘴一撇,“王主莫怪奴才多嘴,这猫的性子,养不熟。” 赵元韫微微笑了笑,“养不熟。只能顺毛摸着,勉强还算是一团和气。一旦逆了毛去摸——” 他的手掌虚悬在半空中,还没落在乌珀身上,猫儿便一个激灵竖起耳朵,鸳鸯眼半睁开,像两窝玄玄邃邃的野火。 “她不喜欢,连粉饰太平也不能够,就总惦记着回头狠狠咬人一口。” 黄蒙听得半懂不懂,但却知王主说的绝不是猫,于是笑道:“嗐,您这不是没事找事么。依奴才看,您挑那乐意被逆毛摸的不就得了?” 赵元韫也笑:“可你怎知我就要那驯顺的?” 黄蒙一拍手,“要么怎么您当王爷呢,这境界!高!”自讨苦吃还吃出乐子来,他小黄门儿自认委实比不了呢! 番外:王府日月14 赵元韫轻哼一声,没理会小厮的挤兑。一旁黄蒙又道:“奴才刚没注意,这黑猫竟还是个玄眼儿。看瞳色,血统还算上乘,可惜偏生了四个白手套,品相就差些了。奴才听说穷酸文人管这花色叫‘踏雪寻梅’,要搁咱乡下那就是招邪的野猫,不大吉利。改日奴才让常全再挑性子好、花色也祥瑞的送来……” “不必。”赵元韫搔了搔乌珀的头顶示意安抚,黑猫两眼一眯,又躺了回去,尾巴有一搭无一搭地左右甩。 “品相倒还在次,这猫花了本王不少金,还没养熟就换个新的,岂不是亏本买卖?” 黄蒙咋舌道:“王主,您老别是叫常全那小子给骗了吧!这花样子才能值多少金?” “什么新鲜花样子都不值钱,叫那猫儿学会点什么就值钱了。” 黄蒙瞪大了眼左看右看,委实没琢磨出这懒猫会点什么秘法招数,难不成会逮耗子?王府里拾掇得这么干净,能有几个耗子让它逮的? 他眉尾一耷,苦苦咧嘴道:“王主,您就给奴才个准数,这猫……究竟花了多少金呀?” 赵元韫微一挑眉,“二百金,据说是南岭那边客商驯养的异宠,概不还价。” 小黄门哎哟哎哟直叹气,脸上如丧考妣,扼腕道:“人挂个牌子您就信,这不是冤大头么!常全这小子,定是吃回扣了!” “放肆。” 赵元韫眼风一扫,小厮立马自打嘴巴,“奴才多事!您花您的,不就两百金嘛,奴才再去挣就是了,唉……” “油腔滑调。”赵元韫骂归骂,脸上倒还是笑模笑样的,可见这小厮乃是他贴己的亲信,“本想叫你在外头历练几年,好歹行事稳重些,没想到本事没学成,倒先学了一身太监习气。不中用了。明日你自去净了身,本王倒是有法子让你在宫里安顿下来,好生攥一攥皇上的钱!” “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黄蒙连连点头哈腰,末了又转转眼珠,嘿嘿笑着谄媚道:“奴才是王主提起来的人,这辈子只认一个主子,哪里配得上侍奉皇帝老儿!您要真打算送人进宫,那不是……不是还有常全呢么,他比奴才还不中用……” “此事容后再议。”赵元韫止住话头,大掌抚过黑猫柔顺光泽的皮毛。 “这畜生固然冷心冷肺,许是不值那么多金,可她喜欢,也就无妨了。” “王主,这奴才就得说道说道您了。您可不能拿您的想法去框别人。”黄蒙眉眼一肃,认真道:“公主毕竟是姑娘家,怎么就不稀罕乖顺的?” 赵元韫轻嗤:“你不懂她。她也是个冷心肝的人。见着同类,想近又不敢近,可心里偏偏自然高看一筹。要换个性子好的,在她眼里就只是解闷的玩宠了。今日喜欢一阵子,明日又抛到脑后。越乖顺的东西,才越不值得上心。” 听了这话,小黄门儿不由得一下子肃然起敬,“王主见解通透,果非常人所能及也!” 他本以为,自家王爷毕竟久居军阵,行事和思维都粗放些,玩不来谦谦公子那些风流把戏,故而不得公主欢心。可原来他老人家早就把公主的小心思给摸透了,一对招子竟是藏了千年道行,也不知是什么野怪修成了精! 不过要照这么说,王爷与公主之间就又多了不少理不清的弯弯绕。 要说公主本性外热内冷,那王爷就是个分不清冷热的怪胎,一时温温地把人炖着,一时又冷冷地耗着人的心。可既然能看清人家的喜好和性情,若是王主早些放下身段投其所好,哪怕只是暂且装个样子诓人呢,估计小公主肚子里也早都心甘情愿地揣上了娃娃,早就可以安安心心呆在王府里当夫人了,何至于像今天这样刻意别扭着? 府里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能瞧出来,尔玉公主乃是王主心头一方执念,猛虎叼在嘴里的一块嫩肉,旁人瞅一眼都得翻脸。左一筹谋右一算计,蹉跎了好几年,总算可以一亲芳泽。 亲近是他自己讨的,别扭偏也是他自己讨的。王主对这好容易叼来的小金疙瘩可没什么顾惜,平日里把人欺负到哭都算是例行公事,哪有姑娘家愿意跟这么个无良匪类谈情说爱? 黄蒙家里媳妇上月才生了个丫头,身为人父,不免愈发同情起尔玉公主的境遇,只觉要是自家闺女日后被恶霸强占去了,他一家老小必定要到那恶霸门前寻死觅活,大不了就全吊死在门头,总而言之是干干脆脆地不能让人好过。 甭管模样多俊俏,心性太强干太刁钻的,肯定不是良人。王主呢,又是强干里的翘楚,刁钻里的拔尖,岂止非良人也,简直算是克妻的瘟神了。他要因觉着公主不上心才这么作妖,那也只能算是个糊涂人,且还是在拿自己的想法去框别人。 看得太透,以致于刚愎自用,保不定就比真糊涂的还要可恶。因这样的一旦赖上就没法躲。这也没招啊,谁让人家是主子呢? 黄蒙偷偷一撇嘴。赵元韫也没理他,独自搔弄着黑猫的下巴。 乌珀眼睛闭着,然睡得不大踏实,两个小耳朵时不时地一抖。 黄蒙只觉那猫的反应十分可爱,虽不大亲人,又是别样的一重讨喜,一时有些悟了:不怪王主总是拿猫来比人。 这倒不能算有心要辱没谁了——世上原就没几个人比得上猫狗可爱。且多的是庸人真当自己值得被看做一个完人来爱的,如此就更不可爱。 情爱恋慕,本是人间罕物,岂能人人都有的。能做只猫,被人捧在膝上顺毛摸,按时按点地有口饭吃,就已胜过浊世众生千万。 皇室里多的是这样的猫。这公主那皇子,看似风光无限,其实都是被精心选育的品种,种公受命于天,种母则看出身和品相,一窝窝光鲜亮丽地生出来,脑门上天然插了截贵价的草标,浑忘了往上数几代还是山沟里的土猫呢。 亡国的时候这窝猫少不得得投在井里。可就算一应泡水淹死了,那也是板上钉钉的猫中贵族,和人养的家猫、风吹雨淋的野猫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野猫有野猫的活法,只是野猫大都不够漂亮,死也死得早,总是和家猫明面上互相鄙厌着、暗地里互相艳羡着,少有哪只猫能想起来去要去恨人。 猫的爱恨只对着猫,对人多不过是为一口吃的瞎糊弄两下,看起来倒像掺了爱。这是否也是为人者妄自尊大之时意想不到的呢? 黄蒙半垂着头一阵琢磨,觉得自己似乎悟了道,再往里悟一悟,却又是一团糊涂。 果然“道”这玩意,全是读书人的追求,他这种打算盘的可没必要自寻烦恼呢。 他摇摇头撇去脑中思绪,从怀里掏了一方玉盒,恭恭敬敬地呈上:“王主,这是上好的伤药,外敷内服都使得。您这回伤在脸面上,可得好好治了。” 赵元韫懒懒掸了一眼,“放着吧。” “小姑娘都贪花爱俏,您看您这……一把年纪,本就比不得容太傅鲜嫩,如今还要落下伤疤,多膈应人……” 听了这话,赵元韫倒是伸手将药盒子接下了,“不错,有些道理。” 见那小黄门仍笑嘻嘻地杵在原地没动,他又道:“若真有用,这次记你一功。” “王主,您……”黄蒙不住地抓耳挠腮。 “有话直说,没事就滚吧。” 黄蒙忍了半日,终于没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嘿嘿,奴才就想问问……您这伤是怎么回事呀?” “呵。”赵元韫忽地扬唇笑起来,琥珀色蜜瞳中沁着莫名的愉悦,微顿片刻后,缓缓道:“皇帝的镇纸,倒是比我爹的镇纸砸人更疼些。” 黄蒙被这话惊得嘴巴大张,“嗬!王主好大本事,竟连天子都惹毛了!您老这回又火烧营房了?” “那倒没有。”赵元韫伸手探了探额际伤口,唇角弧度诙谐,“本王只是,管他叫了声爹。” “什么!” 一听这话,黄蒙骇得一蹦三尺高,还没等落回实地呢,就飞窜出去挨着个地掩窗户,一边还在窗里窗外四处望看,生怕走漏了风声。 待打点妥帖,这才终于小步踱回来,神色凝重道:“王主,这事可是真的?” 赵元韫不解问:“什么真的假的?” “就是……就是……” 小黄门急得说不出话,又开始抓耳挠腮,支吾了一会子,小声道:“怪不得老王爷一直有意跟您作对……难不成,您果真是那位的骨血?” 他说到这,脸上又是惊惧又是兴奋,忽地一拍大腿喜道:“正该如此!皇帝老儿一直没能生个带把的出来,大胤江山眼看就要后继无人,王主这下可算是师出有名了!” 赵元韫这才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皱了皱眉,随即不屑道:“是争天下而非窃国,何必师出有名。难不成还要本王先自降一辈给赵俶当儿子?” 黄蒙自己再一琢磨,也是这个理。江山还没到手,倒是先给好些人当了儿子,连他都替王主亏得慌,“可您都叫爹了,不当儿子还能当什么?” “这要看从哪儿论起。” 赵元韫又笑起来,眉梢眼角都向上扬,狡黠又得意,特地炫耀似的,“本王就不能是给他做婿?” 黄蒙恍然大悟,“原是这么论!王主您……”他一竖大拇指,佩服的五体投地,“您可真是这个!高!” 怪道这回皇帝下手恁狠。这狼崽子整日拐着弯地气人,没给圣上他老人家气出个好歹就不错了。一个女婿只能算半个儿,在尽孝上头自然要差些。这往后江山有了,美人也有了,也不知逢年过节,还能不能记得给前老丈人上炷龙头香呢。 “去,给本王拿坛酒来。” 赵元韫大手一挥,小黄门儿双眼一亮,拱手问:“您是要自己喝呀,还是打算拿来擦洗伤处?” “这也要藏着掖着?难道不入口,本王便配不得好酒了?” 赵元韫一眯眼,“自然是喝的。” “那哪敢呀,奴才这不是忧心您的身子么。您老自己喝,多喝些!” 黄蒙腆着个脸笑道:“那王主是要烈的,还是要温平些的?” 见王主没有答言,只斜倚在那儿含笑睨他,黄蒙又躬身作了个揖,全了礼后便往外走。 他小黄门可是内院里行走的亲差,比常全之流又更贴近主子一筹,自然晓得王主不善饮的隐秘。甭看他人长了一张适合豪饮的脸,单看那胡汉夹杂的不羁相貌,酒量约莫在三斤开外,实则竟可能连尔玉公主也比不过。 却不知,今日王主自斟自饮,是为何故?总不会是好上伏低做小当女婿这口了吧? 要么就是今儿公主禁闭期满,总算能与佳人鹊桥相会,王主心里高兴?要这样就更不该喝酒了,喝酒多误事,到时耍起酒疯来吓人不说,光气味也不好闻。 黄蒙两手交背,扁着嘴越走越快,心道等会给王主拿了酒,倒是还得先去公主那头打点一二,免得自家主子在佳人面前丢了丑,连脸面都捡拾不起来。 帮衬了王主追媳妇,又要时不时地拉一拉,拽一拽,在王主顾及不周时偷偷照顾着小金疙瘩,像他这般知情识趣的好人可是不多!此正是牵线搭桥,庙里佛爷做的好事。虽然线牵在王主身上多半不是好事,可要是主子日后遭了报应,天老爷总得把他小黄门单摘出来。他这颗心,说到底可不能算坏。 小黄门足下生风,哼着没填词的乡野小调,一摇一晃地没进月门里去了。 番外:王府日月15(2k虚假的小甜饼,待补完 天色已晚。 书房前后的窗户都大开着,穿堂风通通透透地贯进来,吹起衣袂和发梢,在墙上映出一缕缕浮动的影。 赵成璧双手托腮趴坐在书案前,双眸放空,好半晌都没有一个切实的焦点。脚踝处,红珊瑚的钏子又在叮叮作响。 晚风是个顶好的乐师,它敲铃儿敲得比人耐听。人敲铃总得有个特定的旋律,这是为动,风敲铃却是为了静。 铃声一阵,虫鸣一阵,明明只隔了道窗棂,却缥缈得像是山海内外,遥相呼应。 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了许久,闻听院外传来人声,这才一股脑爬起身,飞快地溜回内室,枕头一垫,锦被一裹,小乌龟似的缩进榻上去了。 只不多时,赵元韫便从外间走近,脚下步伐比照平日里稍快,可不知为何,隐隐显出些趔趄之意。 成璧既没回头,也没睁眼,就听那人隔着段距离,半远不近地站定了,一手撑住床柱雕花的木架子,语声喑哑:“尔玉?” “尔玉……” 赵元韫唤了两声,见她没半点回应,便伸出手,隔着被面在她腰侧戳点,“倒是理我一理。这几日本王一人呆着,怪没趣的。” 成璧被他摆弄得直往里躲,被子底下拱成个小虾米,因实在避无可避,这才掀开被子,钻出半个脑袋透了口气。 这一吸可坏了,鼻腔里猛地钻进一股酒气,直冲得她胃里翻江倒海。 成璧从前做公主时,其实算得上是个贪酒爱酒的好苗子,逢年过节那些大宴上因要顾及皇家体统,尚喝得少,自己私底下还常上库里偷些御酒来喝,那喝起来就没数了,约莫都是喝到醉倒为止。 所幸她喝醉时,身旁一向有个滴酒不沾的容珩相陪,这就叫她愈发能敞开胸怀,恣意纵情。 成璧并不讨厌酒气,也不大讨厌赵元韫身上的味道——那男人在她面前多少还要点脸,每回都是洗了身才来见她的,光是一层净肉皮没甚气味,要狠命凑近了嗅,竟还有些说不出的诱人,许是因为她馋肉了。 然今日这一遭,醇浓酒味混杂着他身上的灼热气息卷过来,就叫人格外讨厌,再俊的男人喝了酒也不是香的! 成璧想起先前,管家还特地上她屋里知会了一声,可说辞一直支支吾吾,也不知究竟什么缘故,只道今天王主高兴,怕是会唐突了公主。 怎么高兴了反倒还要来唐突她?成璧这么问了,管家又不敢照实答,一番闪烁其词以后赶忙溜之大吉。瞅瞅,连嫡系属下都为自家主子臊得慌呢。 如今她才算恍然大悟,可不就是唐突么,这人可别在她面前撒酒疯,她这小胳膊小腿的没点力气,赵元韫要摔个倒栽葱,她有心想扶都扶不起来。 成璧心里有气,且又压着那卷《北翟遗策》的事,见今日怕与醉鬼论不出个短长,一时不免更加气闷,皱皱鼻子又往被里缩。 没有利用价值的醉鬼,她可不想理。 赵元韫在床沿轻轻落坐,指尖勾住她一缕青丝,静看那发梢绕过他的指,如水一般流淌过去,洒落在枕畔,“同本王说说话。没人搭理,本王总觉空落落的。” 成璧侧头歪向内里,悄然翻了个白眼,“外头多的是人搭理你。觉得空落就去上朝。” 都是决心要造反的人了,还成天闷在家门里胡天胡地。就算这天下是她老赵家的天下,她都得在心里狠狠地唾弃反贼两声:不着调!活该这辈子都没出息! 赵元韫给她数落得直笑,伸手去拽她的被角,“愿理我了?” 成璧闷头想再往回缩,赵元韫索性将锦被一把全扯开,往床脚随手一搭,而后俯身下探,大掌轻握住她的肩头。 “别同我置气。” “本来也没想给你立规矩,可你这咬人的毛病总不好惯着。” 赵元韫摇了摇她的肩,见成璧一直不回话,便弯下腰,用下颌轻抵住她的后颈,慢悠悠地蹭,“尔玉,尔玉……” 他鲜少这么唤她,好像什么也不想说,只想简单地唤一唤她的乳名。音色低沉带一点哑,比起平日里多掺了七八分黏腻。 尔玉二字道出口,简短直接,可经了他一唤,那两个音符就迂迂绕着,迷离又缠绵,使人联想到一些难以言喻的、复杂又矛盾的物象。譬如他的眼睫比她还像把美人扇,譬如狭长的眸有时眯起就成了戏谑的一道弧,又譬如窗外虫儿越闹这夜才越安谧。 他环搂住她,不能算紧挨着,多少还有些若即若离。唤她时更近于一种渺远的呓语,大概醉了的人和好梦正酣也无甚区别。 “嗯……几日不见,竟一直惦着你。” 成璧太熟悉他的喜好。这会子在颈窝里磨蹭,下一步大概就是从颈项吻上来,再扳过她的下颌吻她的唇,是以赶忙啪地一声打掉他往下游走的爪子,叱道:“惦记个鬼!” 赵元韫立时收了手,斜倚在床头盯着她笑,末了轻声道:“前夜听你咳嗽了两声,心里怪惦记的。” “胡扯。你藏在我床肚子底下偷听了?” 赵元韫手指轻抵住唇畔,咬了下关节低低地笑,“没藏在床肚子底下,许是藏在墙根底下了。谁叫你从来也没留意过我。” 神经病!这死鬼真真是醉得不轻! 赵成璧愈发不想跟他说话。赵元韫呢,酒兴一起,只顾和她凑在一处狭昵亲近。 成璧没睁眼,就听旁边窸窸窣窣一阵动静,赵元韫抽去腰带,把外衫中衣都扯开扔甩在地上,仅着亵裤紧贴着她上了榻。 他这个人,不光鼻息滚烫,胸膛也烫,冬日还勉强能当个暖脚的汤婆子使,一入夏就压根不想同他太近,铁箍一样的臂膀横搂过来,直困得她热得慌。 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成璧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又素知自己是个最晓得隐忍而后勇的,只得破罐子破摔任他搂抱住,强憋着一口真气半阖双眼。 醉鬼一向是连睡也睡不安生的。起初成璧只觉腰间一只大手缓缓往上攀移,一会包住团丰盈揉捏,一会又用食指来回拨弄乳尖;过不多时,身后那人喘息渐紧,搂紧了她的腰腹往他自己身上按;再往后呢,竟是闷哼一声,把手伸下去,握住那物什贴紧她的臀沟。 她的寝衣下身都被他沾湿了一小片,他还不知足,黑暗里一对琥珀浅瞳窃窃地眯起,再然后,硬生生拍打在她屁股蛋子上,“啪”地一声轻响。 这是干嘛,拿她当鼓敲吗? 成璧忍无可忍,一翻身坐起来怒目回视,却在瞥见他额头伤口时微微一愕,“皇叔,你被谁给打了?” 赵元韫若无其事地收了兵器,自然答道:“你爹砸的。很疼。” 番外:王府日月16 “是你惯会哄人……” “哪儿哄骗你了?但凡同你说的,哪句不是真的?” 要没提这茬还好,一说起这事,成璧立马心头火起,想起不少可以用来反驳的证物,胸臆之间胆气陡然豪壮叁分,一拍床榻震声道:“你哪句话是真的?这书房里到处都是女人物件,好好的姑娘家,都被你糟蹋完了!说你当真只尝过我的,鬼才信!” 赵元韫被成璧指着鼻子数落一通,眸中微愕。他掀开床帐,探出去四下张望片刻,复又回转过头,不解问:“这屋里摆的不都是书卷,哪儿来的女人物件?” 成璧伸手往床尾箱箧处一指,“压箱底的那几件,你自己看!” 赵元韫顺着她指的方向投去一瞥,凝神细思片刻,恍然道:“里头那几件麻衫么?多少年都没人动了。那是你太姑奶奶起居常穿的衣裳。” 原是敬武公主的遗物? 他这么一说,成璧心里也信了叁分。因那些衣裳确然有些年头了。且单看样式、材质,有点门第的姑娘家都未必愿穿。只有上了岁数又不必拿绫罗撑门面的人才晓得,棉麻穿久了,才是最随身的好料子。 话虽如此,可成璧仍旧不愿放过他,板着个脸低哼:“你说是就是了?” “这有什么值得唬人的。” 赵元韫在她腰间拧了一把,“你这是有意栽赃陷害。尔玉一向心明眼慧,就不信你还瞧不出本王的清白。” 成璧悻悻道:“敬武公主能将衣裳落在这,想必是时常在此漏夜观书的缘故。你都给她老人家当孙儿了,怎么不多学些好的?” 书案上头正经该做点什么雅事,这人心里竟一点数也没有,色胚!登徒子! “自然是因打从根苗上就坏了。我爹从不读书。你爷爷和我爷爷也差不离,俱是连圣旨都拟不全的乡巴佬。祖母年轻时好弄刀枪,到老时才开始习文解字。” 说到此处,赵元韫微一停顿,眼中流露出极淡的追思之意。 “祖母曾言,‘不读书的夺了读书人的国,是千古罕事。’不读书的人能打下江山,可这江山,总得叫读书的人来坐着。” 听听这话,又是在想法子给自己的狼子野心找补呢!成璧不乐意搭理这一出,又道:“墙上那面琵琶,皇叔总没得抵赖了?” 赵元韫泰然自若,“你以为那琵琶是谁的?” “……定是哪个小娘子送的。” “那琵琶是我的。”他笑。 成璧微微瞠目,眸中尽是不可思议,“你的?” “怎么,在你心里,本王就只配使狼牙棒,不配弹琵琶?” 赵元韫眉梢斜挑,“胡蛮血裔,尚无国手之能,偶或自娱以为乐。” 他又凑过来,鼻尖相触,琥珀蜜瞳迎上她的双眸,一开口,唇角弧度戏谑:“不知公主可愿赏光一闻?” 成璧想往后闪躲,却被他一把拉住,大掌扶在她腰际,指尖轻轻搔了下她最怕痒的腰眼儿,“还没问你,同我置气也就罢了,怎么把本王的琵琶给摔了?” 成璧一垂脑袋,气焰一下子消减了些。 她倒还真不好意思道出实情来:因那本《北翟遗策》的缘故,成璧只觉这书房内里遍地疑沼,处处设局,不免疑心赵诞又在琵琶肚里藏了什么机要密函,这便寻了个借口,把那琵琶正脸板材给摔裂开,方便她往里瞧个究竟。 因实在想不出什么借口,成璧只得又抓出个胡搅蛮缠的老本演起来,把眼一撇,小声嘟哝:“也不知什么人给的,看着不爽利。” “果真?” 这一回他没拆台,倒是顺势接上了她的戏,唇畔含笑,眼睛里也含笑,浓密的睫下柔光潋滟。 他看着她,轻问:“真是这么想?” 成璧偏转过头,“你要觉得不好,那就不想。” 赵元韫愈发欣喜,将她搂进怀中。 “怎么不好?从前没听你这样说过话,我心里高兴。” “……” 成璧无言沉默,好半晌,伏在他肩头闷闷地“哦”了一声,眼睫缓缓扇动。 她又不明白他了,有什么好乐的?再是精明的男人,一喝醉酒也像个二傻子。 她虽不解,但却一向最善审时度势。既然他喜欢这出戏,往后就可以多说一说。都是旁人用滥的老本了,新意和心意都谈不上,无非是捏紧了鼻子来矫情捻酸。这样的话,她闭着眼睛都能诹出十来句不重样的。 “公主明鉴,本王此身,从此分明了罢?” 赵元韫抱拥住她,又亲又蹭,“怎么不说话?尔玉今日平白冤了本王的清名,可是心里悔愧,想要补偿一二?” 成璧心里正烦闷着,被他一扰,不免烦上加烦,手爪一伸,直往他脸上挠。 “没得补偿,我乏了,睡觉!” “好个清心寡欲的小菩萨。”赵元韫笑,“劳烦菩萨施舍些香肉,本王实在忍不得了。” “你……” 成璧咬唇,在他怀里挣扎推搡:“皇叔不是说要让尔玉禁闭叁天,眼下明明才两天半……” “规矩不就是用来破的?人总不能被自己框死。” 他从不是个守规矩的人,和她两个赤条条地滚到一处,从朱唇吻到脚趾,热度落遍周身,又从最紧密契合的那一处重新燃起炬火。 他在她身上反复求磨,却并不深入,只用性器顶端楔进贝肉半寸,沾了属于她的湿与热,再拔出来,触上蕊珠,研墨一般绕圈打转。 就这关头,他竟还顾得上要拿话审她,“琵琶和衣裳确有些叫人误会。那食盒子总没招惹你,怎么也一并摔了?” “嗯……” 成璧蹙眉低吟,喘息着道:“……不是我,是狗啃的……” “好,狗啃的。”赵元韫点点头,又笑问:“尔玉可知那食盒子是哪里来的?” “象牙器皿……多御用内造,定是……定是皇叔从宫里顺手牵羊偷出来的……啊——” “顺手牵羊,好词。” “皇叔,不要碰……” “尔玉不也是只被牵出来的小羊羔?” 心底咯噔一声响。成璧忽地睁开双眼,眸中神光渐暗渐冷。 “还有哪些家什惹了尔玉不快,本王一一解释就是。虽说全摔砸了最干净,可本王终究只是宗室远亲,家底不丰,还望公主下手时,嘶——” 是成璧扑了上去,狠狠咬住他的耳朵。 “悠着点儿……你就一点不心疼?” “呸!” 成璧一仰头,吐出口含血的沫子,嗤道:“你要想上我就直接上,不用装得我俩感情很好一样的。” “这是什么话?”赵元韫皱眉,捏住她的下颌左右看,“谁教你说的?读书读不通,耍刁倒是学得快。” “呵。” 成璧轻笑,眼睛眯成两弯最娇蛮的月儿,下身使力夹吮住他,“就这东西最惹我不快,皇叔快些骟了罢!” 从前她在他面前不是这个性子,这一夜趁他吃醉了酒,有意宣泄似的,露出娇横的本性。娇少横多,全被蛮劲儿盖过去。可悲的是,这种宣泄竟也是在演,顺势展现出他期待她成为的那个样子,让他挑选。 她在那一刻真正想做的,其实是扯碎他的喉管,扯碎所有害过她的人的喉管,扑上去,大口喝血。 “那可不行。” 番外:王府日月17(微H) “啊——” 成璧一声惊呼,莺啼一样柔,蝉鸣一样细,尾音是被风吹起的蛛丝,颤巍巍的,高过一道曲折的波尖。 赵元韫一入到底,右手探入她身下,捧起她的臀往身上压,肉茎与花径紧密契合在一起。 未至中宵,夜的静谧便不算深沉。侧耳倾听,可闻窗外树涛澎湃。一片叶下附一只蝉,一万只新生的蝉滋滋地鸣响,一万道幽寂的魂魄附上她心头。喧闹到了极顶即是宁静,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她仿佛被无数草缕云丝拉住手臂,塞住耳朵,耳畔有人唤了又唤,分不清他是谁。 性器交磨,带出潺潺水声,此起彼伏。 成璧觉得,单听声音,自己这方小水潭应是十分清澈,水面底下凝一层冰,情欲和快意都暗伏在最深的渊潮底下,那样滞重,那样黏腻,跟着脉搏潜进去,又被她喘息着呼出来。 赵元韫贪婪地吞咽着她的鼻息,落吻于唇畔,轻问:“要真骟了,拿什么服侍尔玉?” “……” 成璧眉心微蹙,被他一个深顶,又轻叫出声。 男人在这事上最好脸面。此时要有意跟他对着干,则如狠捋虎须,保不齐皮都要脱去一层。 话虽如此,可成璧还是忍不住要出言煞一煞风景,双眸妩媚地一眯,故意激他道:“我就缺你这一个?嗯……嗯……外头……多的是人……” 这话看似胡闹,实则也是她的真心话。她就不信,外人哪个能像他似的,成日里只知在她身上纵欲贪淫。要照她自己的规矩来,一旬里能好上回把回已算十足够数。他两个又不谈情,哪怕多舍些给别家小娘子她也绝无二话,何必强求她一个呢? 只可惜,当年识人不清,看走了眼,竟同花和尚落进了一个窝里——在她身上贪花好色,在旁处又做和尚,习武之人精气充盈,兼之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真真是叫她应付不来。 “外人哪个能比得上我周到妥帖?” 赵元韫一面挺腰深插,一面轻嘬她颈侧肌肤,直入直出百十下方拔出大半截,只留下鹅卵大的龟头没在她身体里。 他握住她的手往下挪,直触到他二人紧密相连的那处,将她的指节轻搭在柱身上,柔声道:“尔玉……你真舍得下手么?” “有什么舍不得?” 成璧作势要下狠手掐他,赵元韫忙一挺身送进去,二人同时一阵喟叹。 他伏在她身上,顶弄不歇,抓握住她的那只手臂上肌肉紧绷,经脉虬结如盘蛇,一起一伏地搏动着。 成璧缓缓抱住他的腰身,指尖轻抚过肌肤外缘的麦色光晕。 他的背上刻着许多疤痕,像是山君愤怒而又嚣张的深褐色鬃毛,一道道印记蜿蜒狰狞,交织于经络与肋骨之上。那些疤痕都浮出肌理,新长出来的皮肉又硬又厚,荫护着正激烈跳动的那颗心。 这个姿势杀不了他。野兽总对受过的伤格外记仇,也格外警惕,不会轻易让自己伤第二次。 这个姿势也过近了些。她不能太谄媚,任何与平日里不同的态度都会叫人生出疑惑。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她得展露出他最笃信的那个模样,抗拒又哀求,做作又可悲。 她松开环抱,小臂缓缓垂落,随后一偏头咬住枕面。 光滑的丝绢在齿缝间摩擦,抿了些涎水又滑脱出去。这副牙口还没有长成,什么也叼不住。 汗液濡湿了乌发,叁千青丝乱纷纷地披在她脸侧,赵元韫伸手轻拂了一下,又拂了一下,发梢自他睫上扫过,再不会遮蔽他二人的目光。 一交一缠,灼如焰火。 “皇叔,轻一点……” “尔玉果真是这么想?”他挺动下身,性器破开花壶,试探着去研磨紧致的宫口,“是不是又在骗我?深一些……重一些……尔玉才喜欢?” 她含着羞恼瞪他,等他闭目吻过来时,方露出个淡淡的笑。 对,就是这样,再深一些,再醉一点……待他彻底沉迷于她的肉体…… 他二人少有这样契合的光景。从前多是赵元韫一个人唱独角戏,今日主角喝了酒,又全情投入,难免动静甚大,直闹得那老木的床围都嘎吱嘎吱直响。 就这么一会功夫,打从床底下钻出只睡眼惺忪的小犬。这小巴狗原本睡得正香,一遭惊醒,茫然四顾,只见小主人身上趴了只穷凶极恶的大野狼,正在龇开獠牙啃噬嫩肉,立时狗眼一竖,飞窜到床首柜上嗷嗷直叫。 赵元韫停下动作,支起上身,面色一黑,“它怎么还在?” “京黄?” 成璧瞟了眼那正抖着腿狂吠的板凳小狗。 好个京黄,尾巴都夹在屁股缝里直哆嗦了,还记着要为她恐吓恶贼,甭管算不算色厉内荏吧,一口尖牙倒是都明晃晃地亮了出来,光是这个英勇无畏的姿态就值得褒奖。 她正看得直乐呢,那小狗子眼见恶人没有反应,愈发壮起胆来,脑袋一伸就要咬人。 “滚!” 赵元韫眸泛寒霜,冷声呵斥。京黄骇得一缩脖子,才龇出来的犬牙一下子全包回了嘴里,呜呜咽咽地蹲伏在柜上。 “滚出去!” 京黄望望成璧,又望望大野狼,狗眼一垂,嘤嘤低叫着从柜上跳下来,顺着墙根溜远了。 赶跑了没眼色的小巴狗,赵元韫垂眸扫了眼手背。方才京黄头伸得快,虽还没来得及实咬下去,到底是被它拿牙尖划破了个小口子。 他默了片刻,回转过头凝着成璧,眸中并没有质询之意,只有些许欲求不满,且连这意味也很隐晦。烛火辉映柔化了他原本锋锐的轮廓,那眉眼绒绒,眼波如酒,竟显得有些委屈。 正是这个眼神,时常叫她会错了意,觉得他对她多少是有些情谊的。不过她早已想明白了。在灵魂上试图攀附她,在肉体上又试图征服她,这样的情谊,本质更接近于一种掠夺的天性,是不是她这个人,或许本无所谓。 论及小狗子今日的壮举,成璧也十分委屈,抿抿唇,轻道:“我不知……下午睡了一时,京黄许是自己跑回来的……” 这事倒真是个意外,可不是她有意撺掇狗子咬人的呀。 赵元韫轻哼一声,脑袋埋进她两只胸乳,鼻尖轻蹭她深浅得宜的乳沟,一面嗅闻,一面闷声道:“烦了。改日就把它杀了吃肉。狗头扔掉,狗腿我俩一人一半,狗牙给你打了做首饰。” “皇叔!” 成璧急道:“都养了这么大,怎么能说杀就杀?” “是你非要捡回来养的,我可没掺和。” 赵元韫唇舌往下,于脐心处一勾一点,“要么吃狗,要么吃人,你自己选。” 【搬砖小鸽子缓缓飞来,宝们久等了!下章开始抓心挠肝,下下章(即番外尾章)是血腥疯批暴力肉加粗慎入,五一会彻底完结番外篇,然后回归正文。狗皇叔的床戏份额已经写完了90%,番外结束以后只剩下正文最后一口断头饭(后妈狂笑,先吃的人不一定能吃饱,往后都得饿着,看别人吃~)】 番外:王府日月18(H,寄汤来咯) 他已从她身体里退了出来,一边说着,一边把住她两条腿根往上抬,垂首往花心处轻轻吹气。 灼热的鼻息卷上花蕊,成璧身子一颤,那人的舌就已落在蕊珠之上,时重时轻地来回碾扫。 花蒂才经雨露,娇嫩挺立,不堪摧折。成璧咬紧牙关,被赵元韫吸嘬着那最敏感之处,唇间不自觉地溢出轻吟。 察觉到身下之人正试探着用舌尖探入内里,成璧立马挣扎起来,蜷起两条腿就往他脸上踢,“出去,我不要!” 赵元韫轻啧了一声,上半身将她不安分的腿牢牢压住,却也不再勉强,只用指尖轻轻沿着两片肉唇外缘拨弄,欣赏着那一小方幽密景致。充血后的穴口柔润湿红,浸了水的花瓣一样。 “为什么不要?” 他面上神情不像调笑,更似一种认真的不解。 成璧咬咬嘴唇,偏过头去。 见她不答,他便又问:“不舒服么?我以为……女人该都喜欢这样。” “你是调弄过多少女人了,还女人都喜欢?我就不愿。” 赵元韫忍不住笑开:“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已十六了,难道从前就没偷瞧过教习嬷嬷的秘戏画本子?这一招莫说女人,男人也喜欢。本王又不是那等低俗男子,只顾自己出火舒坦,总要与尔玉同心同享才好。” 他眼中蜜色愈浓,狭眸半眯,用脸颊轻贴住她腿侧雪肌,一下一下地轻蹭着,又落一个吻。 “再者说了,上回在书案上头……尔玉可是泄了本王一身,哪儿像是不情愿的样子?” 成璧双颊一红,气道:“那……那是你迫我的!” 她一语方了,才欲紧赶着压上些狠话驳斥于他,忽觉眼眶一酸,喉间微涩,竟生生羞得哭了。 母妃出事前自己已然及笄,都快备礼成家了,嫁妆画本子自然也曾瞧过,可这样的羞人招数,莫说没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过的。 成璧满以为赵元韫是拿娼馆勾栏里学来的下作法子折辱于她,又及对身下反应无法自控,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人,不由得一行气闷,一行自伤,泪珠挂在脸上,话儿含在嘴里,怎么也说不周全。 见她抽噎得厉害,赵元韫终于停下动作,咂摸了两下方将她一搂,笑道:“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难道上回夫君服侍得还不够周到?许是从前未历战阵,多少耽误了操练,还望娘子恕罪则个。以后娘子想什么,夫君就做什么,可好?” 成璧听不进话,只顾哭得眼眶通红,心里发狠一样鄙弃着怯弱的自己,手指收拢,紧紧攥住枕面。 原先有一阵子,成璧深恨自己躯体的反应,后来过了劲,也就不再为难自己了。难道女人都是盆猪油,让狗舔掉头一口就掉价了,后头再不能吃了?说是低叁下四地给人当侍妾,可要放宽了心想,实则她白日里都是锦衣玉食的小姐,也就入了夜得躺在那哼哼着敷衍两下,左不过是取他纾解欲望的功用,且这男人服侍一向周到深入,上外头一千两银子还真未必能点着这样妥帖的。 可她今日想起来,不免又觉着,对着谁有这般反应都好,独不该是对着他起了兴。 那些由他而起的兴与欲,如海中星火,挣扎着,翻腾着,淹没后又再度燃烧。那些她强加给她自己的宽恕,最终都会烙印下一道道无法涂抹的疮疤。 有许多时候,她都想要放弃复仇,放弃挣扎,就随着他赐予她的痛苦与欢愉渐渐沉沦,落入欲的深渊,环抱住魔的躯身,癫乱狂淫,再一睡不醒。 这世间的人都疯魔了,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忽然就让她失父丧母,落到恶人枕边,成了画本子里都不耻谈及的淫妇娼妓? 在那些瞬间,以及眼下的这一个瞬间,她萌生出许许多多不连贯的恶劣畅想,想和他一同赴死,嚣张痛快,想一把火烧了王府,更想扯开衣襟,散发徒跣,放声地去痛喊,哭叫。 这个瞬间却像是一堵墙,厚重坚实,将她与所有的放肆疯狂区隔开来。 她在战战兢兢地维持着一个甜美可口的女人的表象,屏住呼吸,捏紧拳头,一任野草杂芜,茂林春盛。 心中的桃已经腐烂发臭,流出酸涩的汁液。也会有虫子爱这样的她,她自己却无法再爱自己。 呼吸混乱。胸膛起伏。视线模糊不清。 她咬紧下唇,咬得几乎快要溃破流血。耳畔似有人叹了口气,温热的唇贴附过来,舌尖微微用力抵开唇缝,吻得她松开牙关。 很奇异的,在这一吻的安抚下,成璧心跳渐缓,揪紧的手指也渐渐放松了。 本以为赵元韫会顺势继续侵入,他却出人意料地停了下来,将她往怀里揉了揉,吻着她的发顶哄道:“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尔玉不必苛责自己。” 成璧抽抽鼻子,“下作……我不要……” “又没上外头磋磨良家子,关上屋门都是自家夫妻,只图爽利,哪有什么下作不下作的说法?” 成璧用手背擦了眼角泪痕,垂着眼不愿理他,赵元韫又道:“旁人不愿做这事,是他们心里对妾妃本有鄙薄,只知道自己快活,出了火便丢过不认了。尔玉却是我心头的一样宝物,慢说捧着抱着,便是要夫君与你口舌解闷也使得。” 他说着,唇吻移向耳畔,如同舔舐花房一般舔舐着她的耳廓,“说说看,要我怎么做才好?口舌解闷……可还喜欢?” 那唇舌如灵猫之尾,搔得她痒酥酥的。成璧赧着脸推他,“你不要脸,谁要解闷了,滚开!” “不要脸就不要脸。要那玩意有什么用。” 赵元韫仍是不忘口舌解闷那一茬,嘴巴忙得一刻不歇,一时往耳内呼气,一时又往下戏弄脐窝,闹得成璧左躲右闪,顾此失彼,终究还是没防住偶尔被他得了逞去。 她虽推推让让的不愿依从,心里倒是不再绷得那么紧了,脸上也似恼似羞,也就眼尾还存着些红意,到底不像是才哭过的样子了。 “笑一笑,嗯?” 成璧嘴角极细微地一咧,赵元韫便捧起她的双颊,“乖尔玉。” 矫情够了,是时候谈谈交易。成璧眼帘微垂,随即环搂住他的脖颈,凑上来问他,“尔玉笑了,皇叔可有奖赏?” “这也要讨赏?你这丫头,未免太贪了点。” “皇叔答应尔玉,不许杀了京黄,可好?” “呵,还以为什么。”赵元韫嗤笑一声,“本王都忘了这码事,你倒是又提起来。” 成璧脸上掠过显而易见的懊恼之色,随即又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赵元韫迎着她的视线,弯唇轻笑道:“那依你,不杀它,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成璧一抿唇,气道:“皇叔!” 赵元韫刮了下她的鼻子,“就不知道再乖一点,再来求求本王?” 成璧眨眨眼睛,忽地扑前上去,咬住他的喉结。 二人在床榻上翻滚纠缠,不知谁上谁下,或者都想居于上位,压制住对方,总之是互有胜负,未见输赢。这么闹了一阵,成璧先一步觉得累了,气喘吁吁地窝在枕头上。 赵元韫半支起上身趴伏过来,手中勾起一缕青丝,绕圈把玩片刻,忽然道:“尔玉,这个爹你还得认。” “什么?” 成璧眉心微蹙,未曾料想他忽地提到此处,神色立刻沉凝下来。赵元韫知她不悦,只淡淡道:“你认他,到底还有些用。总不能平白便宜了旁人。” 成璧微微一嘻,自嘲笑道:“有什么用?难道还能指望他幡然悔悟,痛哭流涕地请我回宫接着做他女儿?” 赵元韫笑而不答。 他放开那缕沁着幽香的发丝,大掌顺着她身躯的起伏四处探索。很随意地触摸,不会在任何地方多加停留,好像这种肉体的亲密与抚慰只是他手的癖好,却不是脑的。 赵成璧鼻腔出气,忍不住将对父皇的痛恨转移到他身上,忽地狠狠地一拍他的手,“什么东西,硌人,挪开!” 赵元韫摸了摸手腕,“本王给你打了个脚链子。” 答非所问。成璧翻个白眼,晃了晃脚丫,踝上玉铃儿叮当直响,“不是在这呢?皇叔你记岔了。”是喝大了还差不多。 “嗯,是了。” 绒密的睫毛便如暗雾,掩去眸中一切隐秘的思绪。他轻握住她的脚踝,指尖在如血的珊瑚珠上一扫而过,细细摩挲,在她肌肤的滑腻触感里暧昧徜徉。 “是记岔了。这链子是给鸟儿打的。” 不可以太顺从服帖,不可以太野性难驯,掌中的玉要细细雕琢。小鸟儿虽不是鹰,也要彼此熬着,只看谁先认输,或者都不认输。 如若锐气即将消磨殆尽,那便以肉饲雏鹰。她可以飞向蓝天、峭壁、苍野,也可以一直下坠,坠向他。 又是这句,栓鸟的脚链子,怎么听怎么古怪。成璧拽了拽那截银质的长链,“都要歇了,怎么不取下来?” “急什么。” “从前可没见皇叔养过什么鸟儿。”成璧眼珠转转,难不成是指信鸽? “从前不在,今夜会回来的。” 这又是什么说法?“皇叔还能未卜先知?” 成璧疑惑不解,没想到赵元韫竟还真的点头“嗯”了一声。 “先前没拴住。若她今晚真能把本王咬狠了,倒是可以稍做奖励。” 什么乱七八糟的,愈发听不懂了。 成璧只觉这人酒还没醒,说话颠叁倒四,怎么不干脆一头喝死罢了?她正暗自腹诽呢,忽闻赵元韫轻笑一声,“就这么嫌弃本王喝酒?” 成璧心下微惊,不妙,这老狗怕是颇通唇语,已瞧出她方才在偷偷骂他了! 为今之计,只有迎难而上。成璧垂眸细思片刻,换上副羞怯的神情,小心翼翼地瞥着他,“尔玉……尔玉只是害怕……” 赵元韫伏在一旁,托腮凝望着她,“嗯,我也害怕。” 这回轮到成璧吃惊了,“皇叔怕什么?” “我怕疼。” 成璧双眸大睁,“怕疼?” 她的眸子扫过他额上伤口。那处早已止血,可伤得确实不算轻,像是曾被什么尖锐的棱角砸进肉里,边缘还抹了些淡黄色的药迹。 看罢多时,成璧一撇嘴,鄙夷道:“这点小伤,就耐不得痛,矫情。” 比她还矫情。 临楼王在外声名狼藉,除却狂悖寡情、忤逆亲父、克亲克妻这几项外,还有样捕风捉影的秘闻,在京中广为流传。 据言这王府庶子幼时无人照管,还是敬武公主看他可怜,才捡回去养在房里。 照理来说,有老太君撑腰,即便是庶子,日子终归不算难过,可这人倒似是从胎里带了些杂种的祸根,脑子有些毛病,小小年纪就把自己的手放在火上烤,皮都烤焦了,脸上还笑得跟没事人似的,直把敬武公主她老人家吓个半死,连声大呼冤孽投胎鬼魂附体。 甭管这事是真是假,单看敬武公主对他的态度并无偏袒就知了,这狗东西打小就坏,做不得假。故而要说他怕疼,八成是胡扯来有意逗弄她的。 “真的怕疼。不骗你。” 赵元韫长臂一揽,松松环搂住她,“本王什么时候骗过你?” 真不要脸! 成璧都懒得废话,直接出手在他腰间狠狠拧了几把——这人腰腹肌肉坚实得紧,还真不大好拧,非得下死手才能掐起一条来。恰巧这么掐人也最疼。 赵元韫眉目微动,却仍是未有反应,任她拧得腰间青一块红一块,等她拧累了,这才道:“瞧瞧,尔玉对本王全无顾惜,能下这么重的手,不喝醉了可不行。” 成璧摸摸下巴,埋头思量了一会,眼中一亮,立马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啪!” 巴掌狠不狠,但听声音脆不脆。成璧这一掌用了十足功力,声音自然也是清脆动听,直打得赵元韫瞪大了眼,怔道:“你……” 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一个吻已覆了上来。成璧亲了亲他泛红的脸颊,弯眼笑着,像是娇嗔,又像是引诱。 “皇叔……” 她吻他的耳朵,嗓音又绵又轻,“对不起嘛。尔玉还以为,皇叔果真不怕痛了呢。” “原是这一招。” 赵元韫捏住她的下颌,挑眉笑道:“美人计?” “皇叔不敢接招?”她眨眨眼睛,眼波妩媚,吐息柔匀,像一枝玲珑婀娜的小花精。 “这么耍赖,就想让我放你蒙混过关?” 成璧不说话,下半身如藤蔓一样缠上来,张开双腿,用流着蜜的小穴轻轻蹭他。高耸的柱身之上青筋毕露,她蹭一下,便颤一下,龟首在弹跳中愈发涨大,热腾腾地紧贴着她。 赵元韫呼吸微窒,下一刻,将她按在身下。 肉茎破开穴口,半插进她润湿的穴内,好整以暇地缓缓顶弄。他好像在同她絮话,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在这时候她总是听不清话。 “这么懂事,转性子了?” 他旋转着拔出来,又挺腰一个深插,“蒙混过关也不行。本王不会放过你。” 他与她并没有那么契合,对于她来说,龟头的棱角,以及那些密布的青筋都算是存在感太过强烈的异物,每一次进来时内壁疯狂吮吸,想用穴内沟壑去困住他,每一次只能吮到他的热度与硬度。那物什微微上弯,顶入时有意蹭过最敏感处,要她乱,要她颤,和他一起颤。她几乎快要夹吮不住他了。 他好像又说了些宫里的事。认爹不认爹的,这人怎么有这么多的废话? 退出去做什么?倒是……快些进来…… 可喜的是,赵元韫只说了一半便停顿下来,抱紧了她深深喟叹,“尔玉,你好润。” 成璧闭上眼睛。 “要快些还是慢些?” “……你闭嘴。”怎么会有这么磨蹭的男人? 赵元韫垂首啄吻她的唇,“就慢些吧。我想同尔玉久一些。” “你……”成璧半睁开眼,媚眼朦胧,情潮如丝,“快点……” 她停了停,忽地放声叫道:“皇叔,快些!” “要吃多少?” “都要……全都要!” 赵元韫莞尔失笑,“究竟是谁醉了?小馋猫。” 便如她所愿就是。 月拢西窗,轻纱掩映,胡蛮腰间珊瑚串,夜光影里琥珀酒。滟滟重辉,神魂颠倒,顾盼生姿。 灵魂向上飘浮,又被他铁铸的臂膀固定在原地,藤蔓缠绕,生生不息,轮回不止,迫不及待地吞噬彼此,用血肉与精魂充作彼此的养分。 赵元韫低吼着,握紧她的细腰快速冲刺。在释放的一霎,成璧眼睫直抖,手指悄然探入枕下。 她触着片薄而锋利的碎瓷,握紧了,紧到掌心都流出血来。 “尔玉……” 她无声地笑,在他闭目吻住她时毫不犹豫地出手。 惊芒一闪,颈侧鲜血喷涌,满榻甜腥。 不需要推搡,他已经捂住伤处,缓缓地倒了下去。他会是什么神情呢?讶异?愤恨?恐惧? 他是该恐惧她的。 她不允许他总是这么游刃有余。看了反胃。 成璧随手扔开瓷片,半瘫在一旁,失神地望着榻间的血迹。 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他的血还在流,手指也捂不住,一簇一簇地往外喷溅。 好多血。 潮湿,温热,黏腻,冰凉。又甜又腥。 眼睫上沾染的血珠终于滴落下来,润湿了她的唇。成璧终于回过神来,往前爬了几寸,脖颈前伸,以一个俯瞰的视角平平淡淡地看着赵元韫。她甚至不是在欣赏他的狼狈,眸中覆着淡淡的血色。很奇怪,那些鲜血是怎么滴溅到她眼睛里来的呢? 成璧歪了歪脑袋,静默须臾,俯下身去,一寸寸掰开他捂住伤口的手指。 她有些渴了。 【家人们,下章真的慎入!!!真的很血腥疯批!!!一键查询作者的精神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