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职城隍》 第一话 医院游魂(1) 「哈啾、哈啾、哈啾、哈——啾!」 响亮的喷嚏声接连不断,频繁到让人忍不住同情起製造者的鼻腔,持续将近一分鐘后好不容易停止,连环喷嚏的主人赶紧左顾右盼,查看是否有人对自己侧目,可惜他的期待并未实现,来往的人们依旧低声交谈、抑或视若无睹地经过、甚至穿过他。 虽然是预料中的结果,段承霖还是失落了一下。 三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这种轻飘飘、踩不到实地、又感觉置身在冷冻库的幽灵生活, 但每当灵体出现什么活着才会有的生理反应时,心里不免升起一丝希望。 段承霖叹了口长气,脑海浮现这一切事情的开端——三年前的夏天。 盛夏的太阳艳光四射,动不动就是让人汗流浹背的高温,面对足以晒死人的天气,各种消暑方式纷纷出笼,玩水、吃剉冰、吹冷气,凡是能令身体感到舒适的方法皆值得一试,也大都往室内与凉爽的地方跑,但有许多精力充沛的人嚮往一望无际的海边,对他们来说,没有阳光、沙滩、比基尼,就不算渡过夏天。 其中,放暑假间间无事、精力旺盛的学子们,更佔绝大多数。 嗶——嗶—— 哨音响起,尖锐且绵长、带着警示作用,意图驱离靠近危险的人,在「水深危险,禁止靠近」告示牌旁边打转的三男两女听到远方传来的声音,毫不掩饰地露出扫兴的表情,段承霖大步走近学生们,要他们赶快离开,到安全的地方去玩。 「老师,整天在沙滩上打滚很无聊,既然都到海边,不下水游泳多可惜吶!」 一个绑着马尾的女学生嘟起唇,认为段承霖一点都不了解在海里悠游的魅力,但后者完全没把女学生带点撒娇的抗议当一回事,拉着少年少女们的胳膊就往内陆推。 「去去去,海水浴场够你们游一天游不完,少来这边晃来晃去。」 「承霖哥,你不能当作没看到吗?」 「不行,万一出什么事,要我怎么跟你们导师和家长交待?」 「我们的泳技很好,不会出事啦!」 见抗议无效,三名男生半带哀求与耍赖回挽段承霖的手,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这位老师在学校没什么架子,总将学生们以朋友相待,他们相信只要态度够软,老师一定会妥协,然而好脾气着称的段承霖难得板起脸,硬是将人带回海水浴场规定的范围内,少年少女们不约而同地垮下脸,悻悻然四散。 见调皮的学生终于安份,段承霖呼了口气,虽然做了防晒和持续补充水份,烈日仍然晒得他有些发晕,明明二十九岁的年纪称不上中年,但活动力早已不能跟这种天气还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相比,他笑了笑,感叹岁月不饶人。 段承霖回到遮阳伞下,用自己能够负荷的方式继续守护玩得不亦乐乎的学生,五天四夜的海滨夏令营,只剩一天就能回到他温馨的小家庭,抱抱可爱的女儿。 「老、老师……」 才坐下没多久,一个女学生来到段承霖的座椅旁,呼唤声细如蚊蚋,双手扭绞着衣摆、眼珠左右飘移,看起来相当不安。 「怎么了?」 段承霖抬头看向眼前这个特别内向的的学生,温柔回问,但女学生只是低头、咬着唇,不发一语,他随后注意到眼前的人正在发抖,眉头一皱。 「小瑜,你不舒服吗?老师带你去医务中心?」 「没、没有、我没有不舒服……我是……我……」 「发生什么事?」 「我……我……」 小瑜支支吾吾,拳头紧握到关节都已泛白,半晌,她语带哽咽大吼。 「我、我把阿悬和心心推到海里了!」 闻言,段承霖没有细问内情,抄起搁在一边的救生圈和浴巾,要小瑜立刻带他到事发地点。 路上小瑜抽噎着说明事情经过,原来稍早被带回海水浴场的那五名学生不甘心,趁老师不注意又偷溜回深水区域,被路过的小瑜发现,为了不让她去告状,那五个人强迫小瑜成为他们的「共犯」,并要她到海里游一回以示绝对不会揭发他们,小瑜极度害怕,反抗中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其中一男一女推下有些高度的岸崖。 小瑜没有理会瞬间四起的尖叫,满脑子念头都是到休息区找段承霖。 听完,段承霖觉得太阳穴有些疼痛。 他知道那五个学生在班上一向霸道又叛逆,但不该做的事就算会想嚐试,一经制止便不会无理坚持,没想到他们对那块深水区域如此执着,愿平安无事。 段承霖在心里祈祷着,仅仅五分鐘的路程变得相当漫长,幸好,当他们来到现场,落水的男女已经自行爬回岸上。 「都没事吧?」 段承霖将浴巾披到落水的学生身上,虽然两人看来非常狼狈,也吃了不少水,但应无大碍,他抱起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心心,要其他人搀扶状况较好的阿悬,一起回到海水浴场的医务中心。 「都是你,害心心落水!」 正当大伙要移动脚步,突然一道影子像颗砲弹衝向离海岸最近的小瑜,噗通一声,小瑜以眾人来不及反应的速度隐没于深蓝色的海面。 「嘖!」 最先回神的段承霖气急败坏地放下手中的人跟着跳进海里。 他记得小瑜不会游泳,得赶快找到人才行。 段承霖潜入水中搜寻学生的人影,可是放眼望去只有鱼、海草、珊瑚礁,于是焦急地再往下潜,才终于看到小瑜下坠的身躯,他在心里喊了声谢天谢地,游过去抱住早已昏迷的学生,浮往水面。 「上来了,老师和小瑜上来了!」 一见到老师和同学出现在海面,守在岸边的人集体欢呼,阿悬以外的两名男生凑过去,先从段承霖手中接过小瑜,再伸手将他扶上来。 啪唰! 段承霖才拉住学生的手指,一个大浪无预警打来,强劲的力道冲散了相握的手,溅起的水花下雨似地让在场所有人变成落汤鸡,措手不及的发展令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退去的两层楼大浪将亲切和譪的老师捲离。 「哇啊——老师、老师被带走了!」 「快点、谁快点去找救生员!」 「救生圈、把救生圈丢下去啊!」 「快点救老师!」 学生们慌乱了,他们只是玩腻了海水浴场,想在假期的尾巴中找点刺激,没有人预想到这样的结果,紧张与罪恶感让少女们忍不住啜泣。 浪涛一波接着一波,段承霖一开始试过抵抗,可惜往回游不到一公尺就又被推到好几公尺之外,几次后他发现已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岸上,只好儘量放松身体、将脖颈仰高,不让海水灌入口鼻,在海里载浮载沉等待不知何时会到的救援。 渐渐地,脖子痠了,身体也开始僵硬,他没有力气再维持自救的姿势,再一个浪,直接把人压入海底。 明明阳光如此炙热,即使大海再宽广,曝晒了那么长一段时间总会染上些许温度,但逐渐下沉的段承霖觉得好冷好冷,如同置身冰库,接着,女儿甜甜的笑顏自脑海闪过,她现在一定乖乖地待在亲戚家等他回去,他们说好了要一起去游乐园。 对不起…… 段承霖在心中向女儿道歉,疲累感倏地翻涌而上,盯着遥远水面的双眼一点一滴闔起。 下一秒便丧失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只能躺在床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欸欸、肖连欸,过来一下。」 就在段承霖第三百零五次懊恼怎会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一声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前方墙面浮出一个光头、留着白色落腮鬍、有点驼背的老人,手上抓着看似票券的纸张向他招手,段承霖眨眨眼飘过去。 「不要说吴伯对你不好,老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些票,说是有名的倩女三姐妹要在医院后面那座山的焚尸场开演唱会,听说你又要投胎大家想要替你庆祝庆祝,走啦,作伙去看!」 「吴伯,不行啦,我还有小孩要照顾,而且去看那个,叫我之后怎么去见老婆啊?」 「哎唷,哪有啥米关係啊,你老婆早就不知道转世到哪个好人家去了,你家那个妹妹那么乖,不要紧啦!」 「拍谢啦,真的不行,吴伯你们去享受就好,玩开心一点啊。」 「吼,哩就拍揪欸馁。」 无论老人如何劝说,被邀约的人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推辞,吴伯只得捏着票倖倖然地鑽回墙里,嘴上还碎唸着现在的年轻人真难伺候云云,段承霖无奈地笑笑,直到佝僂的魂影完全消失,才转往自己房间的方向。 段承霖的病房位于走廊尾端,原本是三人同住,上个月和上上月病友们相继辞世后,至今一直无人再搬进来,剩下他一个人孤伶伶地躺着,好在每天固定有人来探望,否则他都觉得自己已被遗忘。 「把拔你看!这是姑姑替慕慕买的新衣服,漂亮吗?」 才进门,就见到舖着浅葱色床单的病床旁站了个大约五岁、绑着两根辫子的小女孩,她用稚嫩的声音边说边转了一圈,樱色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划了个完美的圆,乌黑大眼盈满期待,彷彿下一秒床上那个紧闭双眼的男人就会坐起来微笑摸摸她的头。 几分鐘过去,她的愿望一如以往落空,慕慕小大人似地耸耸肩,爬上一旁的高脚凳,拢齐裙摆、淑女地坐好,接着拉过男人露在棉被外的手,静静握着。 看着女儿懂事的模样,段承霖难过地垂下眼,明知碰不到女儿,还是伸出手。 「慕慕好漂亮,慕慕好乖。」 温柔的嗓音里饱含对女儿的疼爱,却怎么样都无法传达给孩子,段承霖叹口气,弯身,张臂环抱住正在把玩他手指的心肝宝贝,额头靠上那粉嫩的脸颊,在不同空间做最大限度的陪伴。 「慕慕,我们该走了。」 一大一小依偎没多久,门口出现一个女人朝小女孩叫唤,那是他妹妹——段馥萱。 在他的记忆里,妹妹的双颊有点婴儿肥,现在圆润的鹅蛋脸成了瓜子脸,眼睛下方掛着浓厚的黑眼圈,淡褐色的眼眸更是满满疲惫。 段馥萱揉着眉心缓缓走向慕慕,身为兄长,段承霖认为有必要针对妹妹如此糟糕的脸色叨念一下。 「馥萱,你有好好吃饭吗?有好好休息吗?叫你不要熬夜就是不……」 未竟的话,在女人的十指穿过他的臂膀梳顺慕慕的发时噎在喉咙,段承霖的唇上下开闔几次,最后訕訕地闭上嘴。 他忘了,忘了自己现在「一般人」根本看不到摸不到也听不到。 男人像做错事的小孩缩起手脚,退到病床尾端,木然地望着慕慕跳下高脚凳,开心地向姑姑说着回家后想吃什么,而后者也回以温柔的笑容,不但接受点菜,甚至加码点心以奖励小女孩在学校表现良好,姑姪两人聊得不亦乐乎。 「好了,我们该回家了,跟爸爸说再见,明天再来看他。」 「把拔再见,慕慕明天再来看你喔!」 待讨论告一段落,段馥萱拍拍姪女的头,要她向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道别,段承霖本来想要妹妹暂时别来,先将身体养好再说,但又怕自己真的被不闻不问地丢在这,几经考虑,嘴巴终究没吐出半个字,反正说了也没人听得到。 女人和女孩大手拉着小手,口唱幼稚园教的儿歌一蹦一蹦离开病房,段承霖追在后头,一缕轻魂独立于门口目送两人,直至亲人们的身影完全隐没于长廊另一端。 「呜……小琳……小琳……」 突然,隔壁房传出的压抑哭声让发愣中的段承霖回过神,他好奇地探头过去,所见的是一个女人哀慟地趴在病床边,她身旁的男人红着眼框安慰着泣不成声的妻子,同时记下医生所交待的后续处理。 段承霖记得隔壁住的是一个七岁小妹妹,也刚好姓段,名字与他音同不同字,似乎是因为保姆虐待让小女孩重伤,母亲几乎不离床地照顾她,父亲也会每天来看她、和她说话,盼望女儿能快点好起来。 「好了好了,你这样小琳会无法安心离开……」 「可是、可是……」 「往好处想,孩子虽然不在了,但也不会再受疼痛折磨了不是吗?」 「这我当然知道,但小琳还这么小……」 医生离开后,男人蹲下抱着妻子的肩膀要她节哀,但哪个母亲能在孩子去世后就马上站起来?女人抬手搥了一下丈夫的肩膀,哭得更大声,这时就连男人也忍不住落泪。 段承霖的视线从相拥而泣的男女移向站在床尾的小琳本人魂魄上,只见小脸满是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让爸爸妈妈停止伤心,半晌,她像是发现有其他的存在,仰起小脸望向段承霖这个旁观者。 「叔叔,我可不可以再当爸爸妈妈的小孩?」 本该清澈无忧的大眼蒙上一层阴影,简单的问句透出女孩对生命与父母爱的渴求,段承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飘上前摸摸女孩的头,期望能够给孩子些微的抚慰,直至日阳西下。 《待续》 第一话 医院游魂(2) 深夜,万籟俱寂,该是所有生物沉眠的时刻,市立医院后山的焚尸场却独自喧嚣,虽然点缀会场的不是七彩霓虹灯而是闪烁不停的白色灯笼,大伙儿挥着环保蜡烛,跟着台上扭腰摆臀的歌手摇摆欢呼,倒也热闹非凡。 吴伯后来又来找段承霖,说大伙儿为了庆祝他第十五次投胎,办了好几桌,肖连欸是主角怎么可以不到?不到就是不给他们面子,最终他心软受不了老人家一哭二闹三耍赖,半拖半拉地被带到演唱会场。 「来来来,肖连欸,多吃一点、多喝一点,今天不醉不归啊!」 吴伯笑嘻嘻地凑过来,手上酒瓶一斜,金黄色酒水就要往段承霖杯里倒,后者赶紧将杯子移开,吴伯惋惜地弹了下舌。 「难得狐狸小姐帮咱们准备这么丰盛的酒菜,小子好歹赏点脸。」 老张趁小伙子还在跟老吴讨价还价,把自己喝剩下的啤酒全给进小杯,段承霖无言地看着兴冲冲的老张。 他实在不想碰这里的任何吃食,毕竟曾经在狂欢过后见过大家口中的狐狸小姐弄来的菜渣剩饭,全是些泥巴丸子、泥水、枯叶或树枝,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参加所谓的宴会,即便被强迫参与,也绝不碰那些看来可口的佳餚。 「老张,干得好啊!肖连欸,喝啊,喝吧!」 「喝啦!乾杯!」 「乾杯!」 「呼答啦!」 吴伯对老张比了大姆指,接着不知道谁喊了句乾杯,附近的鬼们全顺着鼓譟起来,连台上的倩女三姐妹都拋来媚眼和飞吻,娇滴滴地说官人若是一口气喝完可以得到她们的特别服务,此话一出,又响起「人帅真好」的羡慕声,几乎全场起鬨,段承霖不好意思再拒绝,深吸一口气,带着壮士断腕的心情,仰首一口饮尽,四周欢声雷动。 「肖连欸,这次要好好把握,不要再闹彆扭啦!」 「就是啊,小子,看看这里这么多鬼,哪隻像你这么走狗屎运?」 老张和吴伯一左一右,拍着段承霖的肩要他听他们的劝,就算他现在能以魂身守着家人,但万一家人作古后早他一步转生,或是他不小心魂飞魄散丧失再聚首的可能性,岂不得不偿失? 段承霖知道两位老人家是替他着想,但他心里除了不想太早离开家人,还有另一个盘算。 「吴伯,有没有那种……让别人替自己去投胎的事啊?」 段承霖听说吴伯生前在庙里做事,对这种事应该比较熟悉。 「小子,你傻啦,老吴就是个神棍,他的话哪能信吶?」 「你才神棍,你全家都神棍,恁杯以前是在做庙公,黑白讲。」 吴伯啐了一声,纠正,再赏了老张一记白眼,接着打了个酒嗝,半睁眼看向段承霖。 「肖连欸,你问这个要做啥啊?」 「就、就前几天电视上在演,戏里有人代替去投胎,所以好奇……是不是真的有这种事?」 「甘系安内?」 「系、系啦!」 听到吴伯操着标准的闽南语,段承霖也被感染,不由自主地用相同方言不流利地回应,他有些忐忑地直盯面前老人家的脸,深怕被看出心虚,本以为趁酒酣耳热之际询问比较不引人怀疑,可那名趴在桌上的老者明明应该已陷入迷离状态,却又觉得对方在质疑的当下其实意识一片清明。 吴伯抬起头对着段承霖哈了一口饱含酒精味的气后倒回桌上,咬字不清地继续方才的问题。 「肖、肖连欸……听、听吴伯的劝,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嗝……好好、好好投胎做人,要知道馁……若是……嗝……若是让人顶你的名、佔去你转世的那个缺……你就、你就没法度再投胎……真真正正会变成孤魂野鬼……灾……嘸……」 随着声音渐小,吴伯也慢慢睡去,老张叫了好多次也只听到鼾声,索性丢下好友,继续和其他鬼高歌。 演唱会一直持续到东方天空露出鱼肚白,结束之后整个焚尸场躺满了名副其实的醉鬼,段承霖摇摇头,决定让他们睡到自然醒,反正鬼不会生病,就算吹整日的凉风也不会有问题,看看窗外太阳昇起的角度,再过不久妹妹就会带着女儿到医院,他得赶回去才行。 「把拔,这是慕慕在幼稚园画的画,题目是我的父亲,你看很像你对不对?」 慕慕嘿嘿两声把自己的作品摊在紧闭双眼的爸爸面前,一会后将画捲起用橡皮筋束好放到枕边,然后在爸爸有些苍白的颊边落了个吻,刚回到病房的段承霖正巧目睹这一幕,灵魂不禁一阵骚动。 「把拔,慕慕今天跟小圆吵架了,她说她马麻说你已经死了,慕慕很生气,慕慕说你只是很累在睡觉,等不累了就会起来!」 小女孩嘟着小嘴,因为同学的母亲乱说话而生气,随后又露出不安的表情,她把爸爸微屈的手指扳平,将头凑上掌心磨蹭,模仿以前那双温热大手摸着自己的头的样子。 「把拔,你怎么睡这么久呢?你会起来的,对不对?」 看着女儿寂寞的模样,段承霖满心不忍,他当然知道该为自己打算,但孩子殷殷期盼,天下又有哪个当父亲的捨得让孩子失望? 「爸爸答应你,爸爸很快就会醒的。」 段承霖轻声承诺,更坚定了心里的决定。 ※※※※ 叩、叩、叩、叩。 鞋跟踏在坚硬的石砖地上,发出急促的撞击声。 「文判官、文判官?文饰非,你在哪里!」 伴随着拉开嗓门的高喊,理所当然引起眾人侧目,但大伙一见到来人,立刻对眼前这位穿着大红旗袍的女子弯腰鞠躬。 转生殿的孟婆,每隻鬼都知道她脾气不好,能避就避。 「嘖,又跑哪去摸鱼?」 孟婆不耐烦地咂舌,后跟一踅,转了半圈打算朝另外一个方向继续找人,还没踏出脚步,就眼尖地发现躲在不远处办公桌后的影子,她快步过去,伸手拉起对方后领,被当成小猫半拎起的少女眨眨大眼,尷尬地朝孟婆挥手打招呼。 「武判官,你在这里做什么?」 「呃、吃点心?」 「不是才刚吃完午餐?又饿了?」 「我、我还在长大嘛!」 「都死几百年了还在长大?」 孟婆没好气地用染了丹蔻的指甲对着武判官的额头戳啊戳的,被攻击的人也不反抗,啃着手里剩下的零食,一边摇晃着头。 戳累了,孟婆喘口大气,双手扠腰。 「文判官呢?」 提问一出口,让正好灌了一大口水的武判官把水全部奉送办公桌,桌上的文件无一倖免,武判官拎起湿答答的报告,无声哀嚎报告又得重写一遍,接着将苦瓜脸面对孟婆。 「我、我不知道阿文去哪。」 「你当我新来的鬼,这么好骗?」 「我真的不知道,他塞了一包麻花捲给我之后就溜了,没告诉我他要去玉竹林。」 「……玉竹林?」 「啊。」 捕捉到关键字,孟婆挑起柳眉,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武判官这才惊觉自己说溜了嘴,赶紧用双掌摀住嘴,可惜为时已晚。 「孟姐,你找到阿文千万别跟他说是我洩漏的,万一他生气下次不给我带点心回来就糟糕了!」 知道拦不住面前迈步疾走的红旗袍女子,武判官只好退而求其次,说什么也要捍卫领取伴手礼的权益,一百七十八公分高的少女像隻被遗弃的大型犬跟在女子后头呜鸣,孟婆却把同事的哀求当做耳边风,丝毫没有替鬼隐瞒的打算,她越过宽广的办公厅来到升降梯旁,准备去刚得到的情报地点逮人。 冥土幅员广大、不见边际,有山川、河流、花草树木、风拂鸟鸣,但几千年前上下界大战之后,这些都成了曾经,冥界的原居民随着环境的变化逐渐减少,被上界与人界视为污浊而丢下来的灵魂与意念大量增加,几乎佔满整片冥土。 为了保障所剩不多的原居民们的居住权,十殿王在冥土西方建了一栋大楼,大楼四周环绕了名为忘川的宽广大河,只有拥有居民证的旧鬼与让鬼差带着的新鬼才能渡过忘川进入大楼,而这栋大楼就是常人口中的地府。 地府一共建有四十层楼,其中地面三十层的一楼为接待厅,剩馀二十九楼分别是住宿区、餐厅、地狱等各种设施,无论是永居民、暂居民还是鬼差,活动范围都只限于这三十楼,另外的地下十层,则是掌管地府的十殿王与其他鬼神的住宅,如无通行证无法进入。 武判官口中的「玉竹林」位于地下第五层,离城隍邸偏远而僻静。 走出升降梯,为了不打草惊蛇,孟婆立刻放轻脚步,随后又想到随侍在文判官身边的那两隻式神连十里外的对话都能一字不漏地重述,自己这么做毫无意义,她熟门熟路地来到竹林深处,果然看到某个男子趴在石桌上睡到口水都流出来。 孟婆对着在一边玩着跳房子的两隻式神比了噤声的动作,拿出预备好的缚鬼绳往那男子的脖子上套去。 「呜啊——孟姐,你饶了我吧!」 「谁让你摸鱼?敢做就要能承受后果!」 绳子一套上,男子立刻从石桌上跳起来,他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孟婆则哼哼两声,绳子仍握牢在手中。 「又是武子说溜嘴对吧?说吧,不惜扰我清梦所为何事?」 文判官不用想都知道出卖他的是谁,他撑着下巴,一脸睏倦地要孟婆说明来意,红衣女子却是扬起手,一巴掌搧上同事的后脑杓,下手之重,毫不留情,文判官捂着吃痛的头哀嚎。 「下午要和十殿王开半年例会,你小子还真能忘得一乾二净啊?」 「是今天吗?」 听到要和顶头上司们开会,文判官惊恐地瞪大眼,连揉脑袋的动作都停下。 「你是不是还想再吃一记?」 孟婆再举手,文判官连忙后退十来步,头摇得像枝波浪鼓,深知女子说到做到。 「现下午时末,未时开会,你最好准时出现,别让城隍大人为难。」 「孟姐姐……」 转了转眼珠,文判官扭绞着手指,将自己挪到孟婆身旁,矮下身,偎上女子肩头,放柔声音撒娇。 「你也知道,现在就只剩下两三隻鬼,我能不能……」 文判官「不要去」三个字才刚到嘴边,就被孟婆瞪得又吞回自己肚子里,他垂下眼,识相地重新与女子保持距离,孟婆翻了翻白眼,扭着臀,头也不回地离去。 「……那也要城隍大人在地府才能让他为难。」 等见不到那抹艳红的身影,文判官小女儿似地跺了两下脚,从怀里取出一封竹柬摊开,龙飞凤舞的字跡在竹片上留了短短讯息。 『真爱难遇,本官决定为伊人浪跡天涯,去去就回,勿寻。城隍笔』 文判官捏着竹柬,摊倒在石桌上。 其实本来是可以不理会这封信,毕竟这并非城隍爷第一次留书离开,一年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他都在流浪,通常隔天就会归来,最长也只持续了一週,但信柬旁边却附上了留职停薪申请书,跟了城隍爷这么久,他非常清楚有严重流浪癖的上司这回玩真的。 纸终归包不住火,文判官知道这事迟早要上呈,可他不想这么快就面对现实,思来想去,办法终究只有一个。 「小七小八,你们要跟阿文哥哥私奔吗?」 文判官向式神们提议,却只换得两名女孩不解的回眸。 《待续》 第一话 医院游魂(3) 黑檀木覆盖了整片地面,以地面为中心向四方延伸而出的是米白色壁面以及同色的天花板,构筑成一处令人感到沉稳的空间,屋子正中央摆了一张比地板稍浅的黑灰色长桌,十来张椅子整齐地向桌缘靠拢,每一个座位前都置放着茶水与一小盘点心,等待即将到来的客人取用。 这屋子是位于阎罗殿的会议室,孟婆口中的半年例会就是在这里举行,时间大多订于中元与除夕前夕,依照往年惯例凡有官阶者皆需到场与会,向十殿王匯报各自工作状况。 文判官最终没能逃掉,当他好不容易让自家式神听懂「私奔」是什么意思、带着一双孩子到地府门口正准备开溜,不巧被吃完点心到处找他的武判官发现,自远处一路嚷着「阿文你要去哪里?去阳间玩吗?也带我去!」,声音之大引起不少鬼差侧目,就算他比了好几次噤声的手势,武判官仍以为伙伴在和自己玩而兴奋地比手划脚,全然不觉孟婆带着缚鬼绳在她身后,非常火。 为了不让文武判官有机会再落跑,孟婆用缚鬼绳半拖半拉地,在会议开始前一秒将一干鬼等带抵会议室。 会议室里十分静謐,偌大的空间中坐着一男一女,外表约人类十来岁的金发男子专心地阅读手上的书,另一名长发女子交叠长腿、动作优雅地磕着瓜子,一颗接一颗,从她面前那盘用瓜壳堆砌的小山不难看出已经在这儿待了一阵子,她见到文武判官和孟婆出现在会议室门口也只是淡扫一眼,示意他们赶快就座,然后伸出纤指拈起下一颗瓜子,继续啃。 接到指示,孟婆快步走到女子身边,恭敬地喊了声「转轮王」便落座于上司隔壁,文判官则无奈地耸耸肩,推着武判官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入席,才坐定,武判官立刻伸手抓了一把花生、俐落地剥下壳,津津有味吃起来,一时间,整间会议室充斥着咔兹咔兹的声音。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其他该在预定时间到场的地府官员们一个也没现身,面对重要会议被集体缺席,身为地府最高管理阶层、十殿王之一的转轮王竟面不改色,看武判官吃花生吃得香,也讨了一些嚐嚐,彷彿那些位置本就该空着。 文判官托着腮发呆,不意外转轮王没有表示意见,毕竟这些年多数官差、包括其他十殿王陆续入凡歷劫,短约数年,长则数百年,若会议突然高朋满座,才真的会让人怀疑是否又要上下界大战,他稍早与孟婆讨价还价就是不想为了一场满满寂寥的会议浪费时间,绝对不是想偷懒。 「哎呀呀汝等都到啦?抱歉抱歉让眾卿等这么久……」 眾鬼又等了一个时辰,一名男子自会议室里另一个房间缓步走出,他身上的墨黑宽袍凌乱,只用一条布带在腰间随意扎起,露出大片胸膛及白皙的长腿,几乎及地的黑长发未綰,中性脸孔上带着惺忪睡眼和饱含歉意的温柔笑容,一看就知道刚起床,但对方毕竟是阎罗王,就算让他们等三生三世也没人敢对十殿之首吐一句怨言。 「那么,孰欲先开始呢?」 阎罗就主位坐定,一双杏眼轮流落在几位与会的下属身上约三至四秒,武判官眨着大眼不知道刚搁进嘴里的仙贝该咬还是该吐,文判官乾脆抬头欣赏天花板假装没看到,两鬼逃避现实的举动让转轮王叹了口气,要孟婆打头阵,红衣女子頷首,翻开手中的资料本。 「首先,根据转生殿统计,今年上半年报到等投胎的魂数虽然是死亡数的九成,但送到地藏府的孩童魂魄仅有总量的三分之一。」 孟婆手一挥,用手中的迷你现世镜将统计资料投影在墙上,分别将需要注意的数据指出来,同时将接续说明的工作交给一直在看书的地藏本人,听到自己被点名,地藏才慢悠悠地闔上书。 「这次的数量和过去相差太多,其中三至五岁的孩子更只有个位数,本府认为此一现象过于怪异,已派人调查,目前尚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阎罗和转轮王听完报告之后点点头,表示知悉,然后要孟婆进行下一个议题,红衣女子用手指在迷你现世镜上点几下,投影的影像从数字和图表转现为一个人。 「再来,段承霖,三年前溺水变成植物人。」 说话的同时,孟婆直直盯着文武判官,而那两鬼则突然研究起开心果该如何才比较容易去壳,彷彿女子口中的人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关係。 「下週是第十五次拘他的魂去投胎,真是幸运儿啊。」 孟婆忍下在上司们面前斥责两鬼不正经的衝动,语气酸溜溜地陈述事实——人间死亡人口越来越多,生育率却逐年降低,自古生死相依,两者数量不平衡,造成等待转生的魂魄足够绕地府几百圈,在这种时机,能投胎的人运气的确要够好。 「伊是否馀愿未了?」 阎罗王皱起秀气的眉,有些疑惑地望着镜里的人,魂无形体,有很多事不能做不能碰,因此大部份的鬼都嚮往赶紧前往下一世,偏偏有些异类,他们通常死时带了遗憾而甘愿徘徊人世。 文判官挠挠头,阎罗王言下指定的回答对象很明显就是他,就算再不愿意也只能乖乖开口。 「段承霖认为自己只是昏迷,尚未死亡,且对年幼的女儿放心不下,根本不愿意投胎。」 每回小七小八去拘魂不是带着人世的洋娃娃、饼乾、糖果、童话书、涂鸦用具;就是换了时下幼童喜欢的纱裙、绑了小女孩会绑的各式发型开开心心地归来,段承霖用各种手段遣回使者,他也很头痛吶! 「这次不能再让他为所欲为,七月引渡祭快到了,人手不足,不能一直浪费时间在他身上。」 转轮王扬眸瞪着文武判官,大有这次再不把魂带回来就把你们调去十八层地狱之意。 「说到引渡祭……今回怎没见着城隍?」 阎罗王眨眨眼,刚进会议室时他就觉得似乎少了什么,现在终于想起来,虽然十次找有九次不在,不过引渡祭前后总是坚守岗位与从来不缺席半年例会的城隍完全不见身影,听到敏感关键字,文判官双肩抖了一下,让细心的孟婆察觉不对劲。 「文判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孟婆提出的问题文判官着实不想回答,但就算现在随意扯个理由蒙混过去了,已经起疑心的上司们去望乡台随便一查就能一清二楚,到时自己搞不好还会揹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实在不划算,于是他唔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两封竹柬递交予阎罗王。 阎罗王接过竹柬摊开一看,眉头拢得更紧,接着将东西推到转轮王面前。 「……这真是糟糕啊……」 看完城隍的留书,转轮王叹了一口气。 过去的短期离开也就算了,若城隍爷真的几个月、甚至几年不回来,别说其他问题,更迫在眉睫的是七月将届,引渡亡魂没有他镇守连接阴阳两界的鬼门,恐怕会出乱子。 「……不如文判官暂代城隍吧?」 阎罗王当然清楚城隍空位的严重性和影响,沉思一会,转头将主意打在旁边那个懒散成性的男人身上,后者立刻义正辞严回绝。 「殿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汝跟在城隍身边多年,汝之本事本王再清楚不过。」 「下官这是越级!」 「本王钦点,孰敢嚼舌根?」 「但下官没有职权。」 「只要汝说愿意,职权不是问题。」 「若是城隍爷明天就跑回来怎么办?」 「所以说是暂代啊!」 不管文判官如何推託,阎罗王总能为他的藉口找到解决办法,孟婆幸灾乐祸地笑言,升职是好事,阿文你乾脆就从了殿下吧,文判官瞪了同事一眼,他间云野鹤般的好日子可不能让城隍爷离家出走毁掉,于是清清喉咙,正色。 「殿下,下官自认能力不足,无法代任城隍此一重要职位,但为免您心烦,下官要向您推荐更好的人选。」 「哦?」 文判官的话引起阎罗王、转轮王、地藏和孟婆的兴趣,连武判官都停止剥花生壳想知道在这个节骨眼究竟可以拖谁下水,但红旗袍女子立刻就想到依对方的个性很有可能在地府里随便抓个人凑数。 「文判官,城隍这个职位条件非常严苛,相信身为辅佐官的你清楚不过。」 「孟婆,这就不劳你提醒,心存善念、胸怀仁慈、善恶分明、恪尽职守,要聚集这些特质着实不易,下官想来想去,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 文判官扬起唇,得意地指指迷你现世镜显示的画面,那是某个有许多机会转生却迟迟不肯踏上冥世路的灵魂。 ※※※※ 凌晨一点,段承霖将隔壁前两天才死亡的小琳带到自己的病房静静等待拘魂时辰到来,他安抚着有些不安的小女孩,边反覆模拟预定好的说词,期望能说服前来的鬼差採用他的想法,忽然,眼前坚硬的地板幻化成柔软水面,泛起阵阵涟漪,黑色的同心圆不断向外扩展,直至整个空间都染上深黯。 叮铃、叮铃。 当黑色佔满病房,铃声悠悠响起,由远至近,自闃暗中接连浮出的银白光点随着清脆的乐音漫天飞舞,成为唯一的照明。 段承霖搂紧因害怕而将小脸埋进自己肩头的小琳,屏息等待,一顶深灰色的轿子于数分鐘后如预期凭空显现,两侧侍候着一黑衣一白衣两名女童,忽快忽慢地前进,最后,游走在虚空的轿子在离段承霖百尺处停下,犹如泊于湖面的船隻。 灰轿静止了十来分,轿帘终于掀起,里头走出一男一女,皆身着深灰长袍、下摆曳地,款款前行,每踏一步便撩起阵阵黑色波纹。 段承霖看着逐渐靠近的鬼差们,抬起一隻手压上胸口。 明明不是第一次和地府打交道,此时此刻却突然紧张起来,以灵魂之姿感到心脏剧烈擂动的错觉,他深吸一口气,迎视自袖口拿出银白捲轴的鬼差。 「段承霖,三年前溺水而亡,得年二十九,因在世时为人良善、诲人不倦,特准予转生。」 立定后,男性鬼差再上前一步,摊开捲轴朗声宣读,待对方唸颂的尾音落下,段承霖立刻放下怀中的小琳,推推小女孩的背,要她去大哥哥身边,说这样她就能再当爸爸妈妈的小孩,小琳不安地频频回望,但想要一家团聚驱驶她迈出脚丫,有些踉蹌地来到鬼差们面前。 男鬼差居高临下睨视眼前这个年轻魂魄充满期待的小脸一会,收起捲轴,抬起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挑眉。 「段承霖,你当地府是托儿所?」 鬼差的语调轻柔,含带笑意,可眼神凌厉如刃,彷彿能看穿人心底所有想法,段承霖霎时明白这次来的人绝不如先前好打发,他吞了吞口水,强迫自己镇定。 「鬼差大人来带魂魄回去投胎不是吗?」 「确实如此。」 「魂魄的名字叫段橙琳对吧?」 「确实如此。」 「那孩子就是段橙琳。」 段承霖将视线落在呆愣着、有如惊弓之鸟的小女孩身上,告诉鬼差,他们要找的人就是她,再也没有别人,男鬼差在男人和女孩之间来回打量一会,了然地咂舌三声。 「没想到你也会玩这种投机把戏啊?」 男鬼差绕过女孩走向段承霖。 「本官知道你不想投胎,想看着女儿长大、出社会、结婚生子、甚至老死,想着你们来世还能做家人,但你现在把自己的投胎机会让给了与自己毫无关係的孩子,又如何再转生?」 「我……」 「再者,你以为让那孩子顶替你去投胎就能和父母团圆,殊不知已触犯阴律,若本官向上呈报,你们就只能待在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男鬼差一步步进逼,段承霖一步步后退,直至退到墙边,无法再退。 「过于天真,只会害了你和那孩子。」 藉身高优势,男鬼差轻易地将段承霖困住,他倾身附唇于男人耳边,用吴儂软语告知对方未曾想到的后果,而段承霖想反驳却反驳不了,只能咬着牙怨自己思虑不够周全。 小琳站在一旁隐约意识到自己是叔叔们吵架的原因之一,呜咽着挤进段承霖与男鬼差中间,希望叔叔们和好,男鬼差低头看着那抖得厉害的弱小的魂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瞧你们紧张得,放心,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啦!」 无视自己不符现场气氛的反应给一大一小带来满头雾水,男鬼差打个响指,后头的女鬼差赶紧把手上吃得正香的洋芋片置换成一个漆黑方盒与同色卷轴,三步併做两步送上。 「先自我介绍一下,本官是文判官、然后是武判官、七鳶和八凰,你可以别那么严肃,叫我们阿文、武子、小七和小八就好。」 男鬼差——文判官依序点名,被指到的人则向段承霖打个招呼,武判官还从怀里摸出吃剩一半的洋芋片想分享,被七鳶八凰联手拉回来。 「来,拿着拿着,这是你的官印和聘书,咱们地府的城隍爷最近临时有事请了一段长假回老家,但城隍是连接阴阳两界的重要职位,无法长期空缺,经过十殿会议之后决定徵求一位约聘制的代理城隍,而你各方面条件都相当符合这个职缺的要求,因此雀屏中选。」 文判官不由分说将物品塞入段承霖手中。 「虽然是约聘制的但薪水和福利都不马虎,一个月有四十万银纸、週休二日、刚就职就有七天特别休假,可以让你回来看看女儿看看家人,此外,还帮你在地府置產,让你拥有一个温馨小家,而且十殿王更加码特别优待,等任期结束,可以自选想要投胎的地方,不管是要和情人再续前缘、想当只管吃喝拉撒睡的宠物、或是自由的鸟,都任君挑选,现在,只要你在聘书上签名和说声『我愿意』马上就成为地府的新伙伴!」 文判官大气不喘一口,兴高采烈地做完职缺介绍,段承霖则双眼发直、一脸呆滞,花了两分鐘消化刚得到的讯息。 「这条件听起来满优渥的……」 「当然,这是十殿王为你特别制定的。」 「但我觉得我不太适合这份工作……」 「何出此言?」 文判官瞇起眼逼问拒绝的理由,他们出发前拿段承霖是否答应受聘打赌,要是无法说服段承霖接受,他不仅要负责武判官一个月的伙食费,还得代理城隍这个职位,不行,他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首先,我完全没有相关经验……」 「这你不用担心,地府有完整的职前和在职训练,保证你第一次当城隍就上手!」 「可是我……」 「难道是觉得薪水太少?」 「不、我根本不知道四十万银纸换算成阳间的钱等于多少……」 「还是觉得年假不够?」 「就说了跟福利没有关係……」 「如果是为了这小鬼的事,只要你签名,要十殿王网开一面不是难事。」 文判官把脸凑到段承霖面前,拿小琳投胎的事当筹码再下一城,果真看到原先打定主意的坚毅神情陷入犹豫,段承霖看着抱着自己大腿的小琳沉默好一会,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官印和聘书都还给文判官。 「谢谢大人厚爱,但对我来说,即使不能说话、不能碰触,也希望能多看家人一秒是一秒,至于这孩子的事,只好说抱歉。」 段承霖揉揉小琳头顶,满脸无奈,他并非不想帮助小女孩和父母重聚,但一将女儿和妹妹放到心秤的另一端,轻重立现,只能说人都是自私的,就算他是个老师也不例外,而且要不是他们俩恰好同名同姓,也不可能会想出顶替投胎这种方法。 段承霖的话说完,文判官双手抱胸,唔了一声。 「既然你这么坚持,本官也不好强迫你,但要想清楚,你那副样子完全无法自理生活,你的家人能够照顾、等待你多久?别说本官没先提醒,久病之下无孝子的案例阎王殿前多得是,再者,若你的身体一直靠机器保有机能,家人就不会去你的身亡地点招魂,无法回家接受香火供俸,只能跟其他孤魂野鬼抢偶有一回的祭祀,没有香火支撑的魂魄能够维持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 文判官挑眉,手持卷轴挑起段承霖下巴。 「活人的时间会一直走,鬼的时间也并非永恆,无论方向为何,终归要前进。」 《待续》 第二话 异象与连环案(1) 「自摸,碰碰胡!」 「自摸,八仙过海!」 「自摸,天胡!」 市立医院里一隅,常人看不见的空间正喧哗着,一群鬼或蹲或坐聚成一圈,进行每日例行娱乐。 「啊娘喂,武子美眉,连天胡都给你摸到,说你是第一次玩,没有人相信啦!」 「就是说啊,小姑娘你运气未免好过头,一局十六圈通通让你赢了咧!」 「不过你再这么赢下去,你那朋友可能要永远窝在那边不出来了哈哈!」 大叔大婶们笑呵呵地称讚正吃着芒果乾的马尾少女,虽然输了,却一点也没有输家的不开心,将堆叠整齐的方块小牌咔啦咔啦地打散,准备再战一回合。 武判官眨着大眼,递到嘴边的芒果乾送进嘴里也不是、放回袋子里也不是,就这么僵在半空中,她看向一连十六圈分数皆吊车尾、把高大身躯塞在座椅和墙壁间窄小隙缝里喃喃自语的文判官,整个人被落寞笼罩,站在一旁的七鳶八凰对着那团阴暗指指点点一会,兴奋地跑来各牵上少女一隻手,要带武子姐姐去看阿文哥哥身上长的香菇们。 武判官抱着剩下三分之一份量的芒果乾蹲下,拍拍伙伴的肩。 「阿文,别难过了,吃些芒果乾打起精神!」 「别管我,就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 「只是麻将输了而已,又不是芒果乾被吃完。」 「你有考虑过我输到快脱裤的心情吗?没有,因为你只想到芒果乾……」 「我才没有只想到芒果乾,你的裤子也还在身上!不过,你不能把芒果乾全部吃完哦。」 明知道武判官正在安慰他,但重点却偏移到微妙的地方,文判官瞪了她一眼。 「到底是我重要还是芒果乾重要?」 「呃……」 「算了,你别说,我不想知道。」 当了几百年的伙伴,文判官对武判官的思考模式一清二楚,他迅速地阻止少女说出更多令人伤心的话,再躲回阴影画圈圈,武判官扁嘴,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什么但又摸不着头绪,咬着芒果乾再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吴伯,你们怎么又在打麻将?」 当大伙儿吆喝着再来一局、要从小姑娘的手中赢回来时,段承霖从房间外探头,一看到那些老鬼们又在打方城之战不禁唸了句,立刻被老张抗议别像个媳妇碎唸,而文判官见到段承霖现身,二话不说拋弃方才还收留他的缝隙,扑上对方抱个满怀。 「阿霖!你一定要帮我报仇雪恨!」 「报什么仇?一个礼拜以来你天天输,早就该认清现实了吧?」 「一局!我只要赢一局就收手!」 「哪个赌徒不是这样说?等真的赢了就会想再赢一次!」 「相信我,我真的只要赢一局就好!」 「哎唷,肖连欸,你就帮他一下,要不然他一直输也很可怜馁。」 「嘿咩,就帮他一下,顺便陪阿伯阿婶玩玩,不要紧啦!」 「就是说啊!」 文判官哀求的可怜相挑起老鬼们的惻隐之心,纷纷帮忙讲话,一有鬼替他撑腰,旋即理直气壮附和,好像不帮忙就会天怒人怨,段承霖才不吃这套。 「吴伯、金嫂,你们不能这么宠他,这傢伙会得寸进尺!」 「小伙子,别那么计较,换帖的兄弟,哪有什么关係。」 「嘿呀,感情那么好,令人羡慕馁!」 「谁和他是换帖兄弟?而且我们感情一点都不好!」 段承霖奋力扒开巴在自己背后、擅自帮他取了暱称的黏皮糖,不知第几度澄清他和文判官一点关係也没有,但老鬼们总是忽略他的解释,直说阿文人是衰了点,不过挺很有趣,不要怕羞不承认。 「啊,对了对了,小七小八啊,婶婶这里有巧克力,要不要吃吶?」 没有参与麻将游戏的赵婶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从口袋捞出一盒包装精緻的糖果递给正在玩猜拳的孪生姐妹,七鳶和八凰一见到零食,开心地围到赵婶旁,甜声道谢,原本坐在一边安静看书的王爷爷连忙挡下。 「吼,小孩子甜的粗那么多会蛀牙啦,丫头你们看,爷爷前几天吼叫偶儿子烧两个那个艾啥米女王的娃娃给偶,现在最流行的馁,爷爷知道你们小女生都喜欢,来来来,拿去拿去。」 「你是死太久糊涂了唷?小朋友跟咱们一样都是鬼,哪来蛀牙的问题?」 赵婶赏了王爷爷一记白眼,要小姐妹别听老人家胡说,王爷爷不服气,跟赵婶争执起来,害得七鳶八凰傻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其他鬼老早习惯那两个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招手让孩子们放着他们别管,等等自己会和好,吴伯甚至让孪生姐妹一人坐上自己一条腿,嚷着等等要是赢了就让她们吃红。 眼前的光景再怎么看都像一幅普通的团聚图画,段承霖实在不能理解,不过短短一个星期多,这几个城隍的左右手到底怎么混的,可以跟爷奶伯婶们熟到眾鬼根本把他们当作自己儿孙在疼。 『……昨日深夜,警方获报至山区废工厂查缉毐品交易,意外发现一名男童尸体,行兇手法与过去的连续杀童案类似,正深入调查是否同一人所为……』 大伙儿玩得正开心,一则插播新闻吸引了眾鬼的目光,液晶电视画面中出现一个衣着凌乱的四岁男童,五官被密密缝着刺眼的红线,已停止伴嘴的王爷爷和赵婶不约而同咂舌三声、摇头。 「又来囉、又来囉……」 「奇怪馁,那些小朋友那么可爱,怎么会有人忍心杀他们?」 「而且还是那种变态杀法。」 老鬼们议论纷纷,替那么小的孩子被凶残地夺去生命心疼不已,段承霖也知道这件社会案件,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警方为了缉兇动用了不少社会资源,也只是找到了嫌疑犯,而那个嫌犯因为罪证不足被放了出去。 「肖连欸,你家那个阿妹仔也要小心馁。」 吴伯转头叮嘱拥有一个可爱女儿的段承霖,后者点点头表示知道,虽然慕慕就在自家妹妹工作的幼稚园唸书,上下学、安亲班、甚至到医院段馥萱都会陪同,遭毒手的机率比其他儿童要低上很多,但一想到女儿也有可能遭遇毒手就忍不住烦恼。 「希望老天有眼,赶快让那个兇手被抓去关。」 「最好关到死!」 「嘿咩嘿咩!」 眾鬼齐声挞伐兇手,直唸这种人肯定会有报应,死后下地狱,后世子孙也不好过云云。 文判官看着新闻,突然想起半年例会上地藏的报告内容,瞬间的联想让颤慄爬过背,于是他开口询问,想确认自己的想法。 「这个案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这个嘛……认真说起来是去年啦,也不知道谁这么夭寿,人家古早是有些主人因为下人多话就把人的嘴缝起来,要下人不能嚼舌根、说坏话,啊那个坏人用这种方法是存心叫那些小孩就算死了也听不到、看不见、说不出,把冤屈自己吞进腹里,也没法度去投胎。」 吴伯代眾鬼回答文判官的提问,过几秒又觉得奇怪地反问。 「阿文吶,你不知道这件事喔?」 文判官愣了一下,随后摇头表示不清楚。 「可能因为他是外国回来的,不知道也正常啦!」 赵婶没忘记这个年轻人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自己生前长年旅居国外,是喝洋墨水的。 「阿文,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吃坏肚子吗?」 武判官注意到晚间新闻播完文判官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像整整一星期没有大解,她合理怀疑阿文吃了什么不乾净的东西,赶紧出声关心。 「你才吃坏肚子!」 文判官哼一声反驳武判官的胡言乱语,接着拉过少女、招七鳶八凰到身边就往医院大门口的方向移动。 「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什么事这么急啊?」 「要去哪儿?牌还没打完呢!」 「早点回来啊!」 「明天再来陪咱们玩喔!」 不理武判官想回去把没吃完的芒果乾带走的哀嚎以及一群爷爷奶奶的呼喊,文判官带着伙伴们迅速地消失在眾鬼眼前。 夏天的太阳总是下沉得较晚,儘管入夜,风也还夹带着些许烈日的馀温,使仍在外头奔走的人们只觉得微凉,时间越晚,街上行走的人渐少,直至深夜,徒剩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与寥寥几个刚结束一日工作的上班族,他们或匆匆行走、或盖着报纸呼呼大睡,没有人注意到佇立于高楼上的四抹影子。 其中一个面貌姣好的灰袍男子双手环胸、用脚向顶楼地板蹬三下,地板旋即发出红橘色光芒,一名微胖的中年秃头男人也跟着光芒现身。 「哪位啊?不知道老人家早睡?有什么事不能等明天再说吗?」 秃头男人打了个大呵欠,摇摇手想打发找他的人,不料却被对方递到眼前的官印吓得瞪大眼。 「文、文判官大人,小、小的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无妨,土地,本官有事要问你。」 「请大人儘量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文判官收回官印,满意地点点头,并示意七鳶在虚空中显示他指定的画面,是晚间新闻里曾经出现的废工厂。 「本官问你,这地方在哪?」 「这不就是位于东北方二十里外山上的废工厂嘛,您要到那边去吗?那里相当荒凉,什么都没有呢!」 「本官自有打算,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得到想要的答案,文判官屏退土地神,秃头男人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嘴巴几度开闔却只吐出「大人请您小心」一句便又伴着橘红光芒离开。 「阿文,我们去废工厂做什么?」 武判官啃着路上买的咸水鸡,不明所以地发问,可文判官没有理会,逕自要七鳶八凰定位好废工厂的位址后就出发,武判官摸摸鼻子跟上,想着要是很晚回来的话不知道鸡排摊收了没? 四鬼以常人无法辨视的速度穿梭于街道,逐渐远离市中心、经过郊区、停在一处枝叶盖天的森林里,武判官抬头转了转眼,唯一能照明四周的月光被头顶上的浓荫遮挡而无法发挥功用,不过这不影响他们视物,毕竟他们来自地府,这点黑暗算是小意思。 文判官伸手堆开并未完全关上的铁製大门,用来固定门板的铰链因长年未润滑而发出刺耳的咿呀声,他大步入内,步伐间的风扬起久积的灰尘,依着工厂的格局绕了两圈才又回到大门前。 「什么都没有。」 「当然什么都没有,土地刚刚就说过了。」 武判官觉得伙伴莫名其妙,门窗锈蚀的程度清楚表现出这里荒废很久,连她都看得出来,怎么可能还会有什么呢? 「就叫你上课的时候不要只顾着偷吃东西,看仔细,这里没有灵魂。」 文判官伤恼筋地皱起眉,直接为少女点明问题所在,还特别在「灵魂」二字加重语气,武判官恍然大悟。 这么一说,的确没看到其他鬼,一般这种荒郊野外是流浪灵魂最爱的聚集地,可是这里非常乾净,乾净得诡异。 「先别说这里没有孤魂野鬼,综合晚间新闻报导和吴伯说的,那个被杀害的小男童让红线缝合了五官,肯定看不见路离开,却也没有在附近徘徊,这现象相当不寻常。」 文判官说完,依刚才在大楼上的模式对脚下的黄土地蹬三下想召唤此地的土地,但不管他蹬了几次都没有任何东西出现。 「这里的土地不在吗?」 武判官唔地一声,开始觉得困扰,某个地方发生什么事最方便的就是询问该地的土地,然而阿文找不到神,照理说土地不会也不能离开管辖区,除非这里原本就没有神在看顾,或者是其他原因所以才放空城…… 思及此,少女抬眼对上伙伴的,凭着培养了几百年的默契,她知道他们想法一致。 沙沙…… 明显是有东西经过所以摩擦到周围物品的声音传来,四鬼不约而同衝出工厂奔向声音来源,不过只来得及看到三抹黑色的影子渐行渐远。 「七鳶、八凰!」 「是!」 文判官下达命令,两隻式神应答一声立即幻化成两隻白鸟,追随那三抹影子后头隐没于黑暗中。 《待续》 第二话 异象与连环案(2) 「慕慕,你准备好了吗?」 大清早,段馥萱准备完早餐来到姪女的房间探问,一打开房门,就看见小女孩已经穿戴整齐,拎着前一天晚上整理好的兔子背包,站在梳妆台前等姑姑来为她梳头发。 「姑姑,慕慕好喜欢这件裙子!谢谢姑姑!」 慕慕单手拉起水蓝色纱裙一侧,双脚交叉、弯腰行礼,就像电视上那些参加宫廷舞会的名媛淑女,段馥萱被她小大人的举止逗笑,宠溺地揉揉姪女的发旋。 「能得我们慕慕小公主的青睞,是那条裙子的荣幸。」 段馥萱也学电视里公主的僕人,手摆到胸前,行了九十度礼,慕慕咯咯笑着,说姑姑怎么看都像王子。 「嘴这么甜跟谁学的啊?」 段馥萱轻捏慕慕的肉颊,要她赶快坐好,小女孩应了声好,把兔子背包搁在床边柜,爬上椅子。 淡粉的纱帘模糊了洒进屋内的灿金碎光,映照出女人娇柔的笑容,她拢了拢孩子细滑的发,拿起木梳一綹一綹轻轻梳顺。 「客人今天要绑什么样子呢?辫子好吗?」 「让我想想看……我今天想要绑……两颗包子头!」 「好好好,马上为您服务。」 每天早上,姑姪俩都会玩起发廊的角色扮演,不亦乐乎。 段馥萱把慕慕及腰的发分成两束,接着将发束分别固定在两侧耳朵的上方,然后编辫、收圆,动作俐落熟练,就像做了几千、几万次,也的确在自家兄长卧病在床后都由她照顾天真可爱的小姪女,从两岁开始一直拉拔到如今,而她甘之如飴。 「慕慕啊,今天要去远足有跟爸爸说吗?」 「有啊,慕慕昨天有跟把拔说哦,还说要摘很漂亮的花回来送他。」 「这样啊,那爸爸一定很开心。」 「慕慕也会摘漂亮的花给姑姑哦!」 「谢谢,姑姑好期待!」 轻手给两颗刚扎好的包子头系上和裙子同色的缎带,段馥萱倾身在孩子头顶献上一吻。 「对了慕慕,今天远足结束后要去叔叔阿姨那里,你也有跟爸爸说吗?」 「慕慕没说,姑姑说是秘密,所以没说。」 小女孩竖起食指放到唇中央,俏皮地比了个嘘的动作,女人讚赏地蹭了下慕慕。 「慕慕真乖。」 绑好头发,段馥萱一手牵着慕慕,另一手捞起兔子背包。 「慕慕,你喜欢叔叔阿姨们吗?」 「喜欢!叔叔阿姨人都很好,会陪慕慕玩游戏、写功课、还会给慕慕巧克力!」 「那太好了,要好好跟他们相处哦!」 两人边聊天、边朝客厅移动,关上卧室门的前一刻,段馥萱的目光落到了搁在置物柜的相框上,相框里的照片主角是一男一女、和一个年约三岁的小男孩,她仅瞥一眼,便伸手将照片盖上,离去。 杀童案再起让家长们风声鹤唳,为了宝贝孩子们的安全,百方要求学校取消所有需要外出、远行的活动,虽然校方一再保证会严加戒备,不会让小孩有一丁点受危害的可能性,但家长们一日闹二日闹三日闹,最后绝大多数的学校依然选择妥协,毕竟学校今非昔比,做的是生意,而不是教育,既然是生意就不能得罪客户。 慕慕唸的幼稚园是少数坚持不更改既定行程的学校之一,他们的理由是不可能永远只待在校园里,而且开学时就已经将这学期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都预定好,大家也都缴了费用,现在取消不但造成各方困扰,也牺牲了小朋友的权益。 当然,学校也不是不能体会家长们的心情,需要外出的活动校方承诺加派了两倍人手,几乎是一个老师只带两个孩子,并再三严令老师不可让学生离开视线范围,以颇强硬的态度举办了这次的远足。 「来,大家要跟好哦!」 「后面的不要脱队!」 「小朋友不能离老师太远!」 十来个老师护着三十名幼稚园生浩浩荡荡出发,一路上看顾孩子、处理孩子们的需求和突发状况,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几个比较调皮的学生打架引起小骚动,移动的过程尚称顺利,经过半个小时,终于到达位于郊区的市立休间农场。 休间农场佔地千坪,有饲养了牛、羊、马、兔子的可爱动物区、能够申请溜狗以及与猫玩耍的互动区、放了简单游乐器材的游戏区等,甚至用餐区、购物区、休息区一应俱全,是亲子同乐的好去处,一到假日,就会有许多父母带着小孩到这里游玩。 幼稚园的远足选在平日,因此农场内显得没那么拥挤,老师们才能够非常迅速地寻得一块空地整队。 「等一下我们分好组之后,大家要乖乖跟着老师走哦!」 「好——!」 主办活动的老师在队伍最前面清点人数,接着将所有人均分成组,再配给其他老师们,叮嚀孩子们要注意安全、听老师的话,在收到回应后便让各组分别带开,正式开始一天的行程。 对幼稚园的孩子来说,无论到过休间农场或是第一次来的人,里头的一切都相当新奇有趣,玩到入迷、无视老师告诫的学生大有人在,大概是运气不好,分配给段馥萱的队伍里淘气的小朋友特别多,入园到现在,已经有五名学生被骂过罚过。 正午,她和同一组的其他老师坐在离学生不远处的长凳上休息、盯着学生用餐,左边短发的女老师拍拍段馥萱的肩。 「辛苦了,都因为那个可怕的案子,害得我们要比平常绷紧神经,真希望兇手快点抓到啊。」 「是啊……要是能抓到就好了……」 段馥萱点点头,附和短发女老师的话,这时另一侧的老师转过头,推了推眼镜加入话题。 「真不知道那个兇手怎么可以那么没良心,连小朋友都下得了手?」 「对啊,真是个变态。」 「也不一定啦,说不定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听着同事怒骂,段馥萱忍不住想为她们口中的兇手平反一下,却惹同事双双翻白眼。 「馥萱,把你的同情心收起来,那种人会有什么苦衷?」 「你就是善良过头!」 「话不是这么说,每个人不一样嘛……」 段馥萱没有因为不被认同而生气,且试着再做辩解,可惜同事们还是觉得变态就是变态,不管有什么理由就是不能杀人,她也只能停止说服她们。 「馥萱老师,这个给你,是你最喜欢的红豆汤!」 老师们的话题告一个段落,慕慕端着自己饭后的甜点献给姑姑,贴心的举动让其他老师大呼真幸福。 「要是那些顽皮的男生都像你家慕慕这么乖就好了。」 不知谁做出这样的感慨。 午餐时间很快地结束,大伙儿准备开始下午的活动,然而从餐厅附设的电视里传出的消息彻底打乱了步调。 「……现在插播一则新闻,根据消息,在市立休间农场附近发生一名男子持刀攻击三岁女童的事件,所幸被路人阻止,男子目前已逃逸,请民眾多加注意孩童安全……」 瞬间,在场的家长即刻抢下小孩手中的餐具就往外头走,连餐点尚未上桌的父母也不顾孩子的意愿强行将人带离,餐厅场面混乱如逃难般,老师们沉下脸色交头接耳,商量一番之后其中一名老师拨了电话给在另一用餐地点的主负责人,待通话结束,她告诉同事们对方决定中断今日的远足,以小朋友的安全为重。 老师请服务生将未用完的食物打包带走,同时联络游览车司机,剩下的人将学生集合,开始清点人数。 「一、二、三、四、五……咦?」 名叫依玲的实习老师对着学生一个一个数,但算了两遍都少一个,她不禁疑惑地喊出声,一旁的段馥萱注意到她的状况,立刻上前关心。 「怎么了?」 「少一个人……」 段馥萱皱眉,再点一次,队伍应该要有十名学生,现下只剩九个,她赶紧对着孩子们点名,不寻常的举动让所有老师围过来。 「发生什么事?」 「小皓不见了。」 段馥萱咂舌,环视餐厅,寻找丢失孩子的踪影。 「我刚刚已经找过餐厅了……天啊,怎么办?」 依玲咬唇,紧张得快哭出来,她们一人负责两个学生,小皓是她带的学生之一,刚才吃饭的时候明明还看到人,怎么去厨房和服务生说个话人就不见了? 老师们拍拍依玲的肩要她先别慌张,那孩子在班上特别好动,应该是偷偷跑出去。 「你们先跟主任联络,我去找小皓。」 「我、我跟你一起去!」 段馥萱交代同事先向负责人报告状况然后衝出餐厅找人,依玲认为那应当是自己的责任也追了出去,听到同学不见了的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明显出现不安情绪,老师们只得努力安抚、要他们乖乖坐着,等馥萱老师和依玲老师回来。 「欸,你们要去哪?」 慕慕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吃着点心,突然看见旁边两个男同学趁老师被其他人团团包围分不出注意力时躲到桌下再偷偷爬向餐厅大门,忍不住开口问,男生们怕被老师发现,合力把慕慕拉下餐桌,要她小声点。 「我们要去秘密基地找小皓。」 「你们知道小皓在哪?」 慕慕瞪大眼,在她的认知里,知道就要赶快告诉老师,于是她欲举起小手,但才刚挪动手臂,就被小翔用力地抓住。 「你不可以告状!」 「可是老师她们在找小皓!」 「小皓等一下就回来了。」 「可是老师说现在不可以出去。」 「讨厌鬼,就喜欢假装乖宝宝。」 小翔和慕慕起了争执,眼见偷溜计划快曝光,发育好、身材较高大的阿元乾脆一把抱住比同龄小孩娇小的慕慕,再摀住她嘴巴,两个好朋友合作挟带女孩溜出餐厅。 男生们强拉着慕慕跟着他们跑,女孩一路上走得踉蹌,好几次快跌倒也没人理她,三人越过中央的大草坪,前往农场边缘。 为了水土保持及方便小朋友认识植物、亲近山林,休间农场在靠近山脚的地域设置一片森林区,家长可以带孩子们到森林里散步、吸取芬多精,不过最近正在做维护,目前森林区不开放进入,阿元和小翔无视绕在外头的封锁线和非工作人员禁止靠近的告示牌,带着慕慕闯入,随便挑个方向跑一阵子才停下来。 「讨厌鬼,你现在可以回去找你的馥萱老师了。」 阿元推了慕慕一把,娇小的身躯承受不住对方的力道,跌入因下雨而泥泞的水坑,她的同学趁她还来不及爬起,带着嘲讽的大笑往森林深处跑开。 「阿元、小翔,你们等我一下!」 慕慕挣扎着离开水坑,顾不得自己最喜欢的裙子被土褐色的泥弄得脏兮兮,追在同学的后头想要同行,阿元和小翔见慕慕跟来,加快脚步不让她追上,没多久,女孩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她喘着气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沮丧许久,她嘟起嘴,心里想着爸爸和姑姑,试着依循记忆里的回程路线踏出脚步。 绿荫层层叠叠,遮去了百分之九十的天空,能透过空隙落进森林的光线原本就少,太阳一往西移,整座森林的能见度变得更低,隻身处在这样的陌生环境令慕慕异常紧张,一点声响就能让她缩起身子不敢动,她不清楚时间过了多久,也不晓得自己究竟走了多远的路,唯一知道的是眼界所触及的景色自始没有变过,毫无前进的错觉令女孩突然意识到可能回不了家,低声啜泣。 来…… 倏地,蹲坐在地上哭泣的慕慕像听到说话声,从双膝中仰起佈满泪水的小脸四处张望,却没看见任何人。 过来……过来这里…… 快点……过来…… 对方反覆呼唤,女孩鼓起勇气站起身寻找声音来源,她小心翼翼地前行,走了十几步后终于看到远处有一抹模糊的影子。 「小翔?阿元?」 以为是拋下她的同学回来找她,吸吸鼻子,开心地往影子奔去,可不管怎么跑,就是无法缩短两方之间的距离。 「等等我,不要丢下我!」 眼泪再次模糊视线,无助的慕慕拔腿衝过去,那个人是同学也好、不是也好,她不想一个人留在黑漆漆的森林里,她想回家! 娇小的身子跟着影子穿梭于森林,影子往东她往东、影子向西她向西,当中曾经被石头树枝绊倒,一抬头,又能见到对方在不远处等候,于是慕慕更相信是来带她回家,像吃了定心丸,大步迈进。 渐渐地,她走出了森林,来到一幢单层楼的木屋旁,那栋木屋没有门、屋顶也塌了大半,一看就知道荒废已久,影子消失在屋子前,慕慕喊着不要走、同时追到门前,踏上木廊时不小心一脚踩进遭腐蚀形成的大洞,整个人跌个狗吃屎,痛得小脸皱成一团。 慕慕学着姑姑平常安抚她的动作,噘起嘴往擦伤的部位吹了吹,告诉自己一点也不痛,反覆做了几次才爬起身,一拐一拐地走进木屋里。 虽是晚上,但藉着透光入内的月轮小女孩依旧能看见周围有些什么,少了脚的椅子、断成一半的桌子、还有……窗边的地板躺着熟悉的身影。 「小皓?」 慕慕不会错认,那个人就是中午害老师们方寸大乱的调皮同学,他怎么会在这里睡觉? 想到姑姑说随便在外面睡觉会感冒,于是小女孩决定上前把同学叫醒一起回家,她才要踏出第一步,一男一女自窗户旁边的另一间房走出,围到小皓身边,男人轻松地单手托起小皓把人装进女人准备好的麻布袋里。 那是谁?他们要带小皓去哪里? 虽然她不太懂那两个叔叔阿姨在做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不能让同学被带走。 慕慕深呼吸、鼓起勇气张嘴要喊住那对男女,驀地肩膀被轻点两下,打住了她到嘴边的声音,小女孩回过头,见到来人立即露出欣喜的笑容,只不过来不及叫唤便昏了过去。 《待续》 第二话 异象与连环案(3) 段承霖觉得近一个星期来,耳根子清静许多。 自从那对自称是文武判官的男女与双胞胎鬼差出现、要他接下代理城隍这个职位后,每天除了陪伴来医院探望自己的女儿和妹妹、应付老是想拉他参加各种活动的吴伯外,还被强迫学习各种阴间知识,文判官会背后灵似地黏在身边「阿霖」、「阿霖」地叫,或者手捧相关书籍,诸如《解密:你所不知道的阴间》、《地府与我》、《地府散步地图》、《地府好吃好玩全攻略》等,也不管受教者是否想听,总是自顾自地开讲。 至于武判官则是手中食物饮料不间断,有时刚吃完二十来颗巴掌大的水煎包还能一连吞下五碗公的阳春麵,要不就是啃完十份鸡排也喝下十杯奶茶继续喊饿,看她这么会吃,赵婶和金嫂常常一拿到什么供品就抢着端来要她多吃点,少女没拒绝过,照单全收,看武判官如此进食,段承霖都替她的胃觉得撑。 七鳶八凰大概是一行人里最正常的,两个小女孩天真活泼又嘴甜,逗得一群想孙子想疯的老鬼乐呵呵、让漫长的鬼生里有些慰藉,当她们捧着童话绘本、用小鹿般的眼神求问能不能唸给她们听的瞬间,段承霖脑海立刻想到自家女儿而欣然接过书,要他唸几次都行,心甘情愿。 「肖连欸,今天好像也没看到阿文馁?」 「也很久没看到武子美眉了。」 「小丫头们也都不知道跑去哪……」 「素不素你给人家气跑?就跟你说要对人家好一点……」 「就是说啊,阿文是衰了些,但个性很好、又很有趣啊!」 「不可以嫌弃人家啦!」 老鬼们一日照三餐外加宵夜向他询问四隻鬼的去向,甚至会珠砲连发替他们说好话,段承霖实在无语,他们充其量就是不熟的朋友,说得好像他跑了老婆。 没错,自从那个杀童案的新闻播出后,文武判官与七鳶八凰已经消失了一个礼拜,虽然不知道他们这七天不知踪影的确切理由,但隐约能猜到跟连环事件有关。 「这些鬼神似乎还挺忙……」 既要说服他接手城隍的工作又得分身处理其他事务,段承霖感叹,在地府工作也不轻松啊…… 「怎么,阿霖你在担心本官吗?」 冷不防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段承霖耳边响起,下一秒声音的主人就像颗甩不掉的毛毡球巴上他,被缠住的男鬼不由自主地翻了白眼,对自己稍微思考了一下这无赖的事感到后悔,而全然不知自己被腹诽的当事者正转脖子扭腰、大嚷全身痠痛、要向阎王坑一笔职灾补助。 「谁叫你不吃早餐,吴伯他们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要吃饱,像我吃了五个烧饼、七个蛋饼、三碗粥、四个麵包、两份三明治、八份萝卜糕和六笼煎包,现在精神饱满、元气十足,不然……我这里还有几颗煎包,你、你拿去填肚子吧!」 后脚跟着现身的武判官胡乱拿句从吴伯等鬼那学到的谚语来解释伙伴为何如此不适,末了还一脸悲愴地递出手头剩馀的食物,彷彿割捨了心爱的宝贝。 「不了,你还是自己慢慢享用吧。」 文判官推回眼前的煎包,因过去曾有接受少女好意,结果整整一个月都被对方用幽怨的眼神以对的经验,哀凄到平时不大会找下属攀谈的转轮王也忍不住询问武判官是否被欺负,从那次起,他就对自伙伴手中取走食物这行为敬谢不敏。 被拒绝的武判官耸耸肩,不甚在意,收回小巧的煎包,一口一个,吃得不亦乐乎,看着少女豪迈的吃相,文判官叹气再嘖嘖两声,放弃继续沟通,揽过段承霖的肩将人带到一旁。 「来来来,别管那个爱吃鬼,之前介绍地府的书都看完了吧,咱们接着讲阴律,阴律如同人间法规,用来维持冥世秩序,因为城隍必须赏善罚恶、评判阴阳,所以自当熟悉阴律法条。」 「等等,我没有答应……」 「一回生、二回熟,本官知道条文不好背,但你生前是个老师,想必有自己一套背诵方法。」 文判官直接打断段承霖的抗议,从袖子掏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翻开。 「阴律第一条,阴阳两隔,互不干涉,指的是人死了之后便归属冥世,与阳间的一切再无相关,不仅两方无法相互碰触,亦不能影响对方……」 「哎唷——这不是阿文吗?好久没看到你了欸!」 「就是说啊,是跑去哪里?偶们在等你一起打麻将馁!」 「武子美眉也在,刚好金嫂的孙子今天带了南部有名的那个猪脚,一起吃、一起吃啦!」 文判官才开讲没多久,平时老惦记着两人的眾鬼便循声而来,把他们当做离家少归的孩子,吱吱喳喳围着说个不停,从这些天干啥去问到三餐吃了什么,鉅细靡遗,只差没调查一天进几次厕所,五花八门的问题让两名鬼神应接不暇,原要进行的阴律学课程也被迫中断。 「肖连欸,要不要一起来玩?」 「甭问啦,这个时间他要去看他宝贝查某仔啦!」 「哎,这么说也是吼。」 见段承霖被晾在一边,吴伯秉持着一起玩乐的精神邀请,不过正如赵婶所言,女儿及妹妹对他来说是绝对优先,更何况今天正逢假日,最爱的家人会在医院待上一整天,他可不能错过,于是端着带有「你们去就好」意味的笑容,挥手送走被老鬼们簇拥的文武判官,直到看不见鬼群才松了口气,换上雀跃的心情飘回病房。 「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 抵达房门口,里头传出的声音却不是熟悉的笑语,低泣声挑起疑惑,段承霖赶紧穿过门片一探究竟——房内不见慕慕的身影,只有段馥萱坐在床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馥萱,怎么了?你为什么哭成这样?慕慕呢?」 段承霖来到妹妹面前蹲下查看,女人双眼红肿如核桃大,可见已经哭了一段时间。 「馥萱,发生什么事?告诉哥哥,好吗?」 段承霖柔声询问,想了解妹妹伤心的原因,毕竟她自小乐观开朗,甚至因为没有父母被同儕霸凌时也未曾掉过一滴眼泪,然而兄妹俩阴阳两隔,他的焦急完全无法传达,只能旁观段馥萱悲痛欲绝、不停道歉,连给予一个温暖拥抱都办不到,他再次感受没有躯体的无力与无奈。 夏日艳阳照得病房一室明媚,却驱散不了围绕两人身周的低气压,犹豫许久,段承霖终究伸出大掌覆上妹妹因忐忑而不断绞扭的双手,哪怕徒劳,也想以自己的方式陪伴。 不知过多久,段馥萱由嚎啕大哭转为断续抽噎,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哥,对不起,慕慕……慕慕她……可能、可能不会回来了……」 话落,女人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一颗接着一颗自眼眶滚落,晶莹圆润的水珠同时敲懵段承霖。 不会回来?什么意思? 「馥萱,慕慕不会回来是指……今天幼稚园有活动所以不能过来吗?没关係的,哥哥可以等……」 段承霖擅自解读着妹妹的言下之意,不过段馥萱和女儿一向同进同出,这个胡诌的理由根本解释不了只有女人出现在病房的状况。 不会的,绝对不可能。 段承霖不愿往坏处想,可惜段馥萱接下来说出口的直接推翻他的自我安慰。 「……前几天幼稚园校外教学,正巧遇到最近连续杀童案的犯人,当时一片混乱,有几个学生不见了,当我们出去把人找回来后才发现慕慕也失踪,虽然警方说会尽力协寻,但到现在已经超过四十八小时……」 段馥萱娓娓道出事情原由后又陷入自责与致歉的循环,段承霖思绪则停留在女儿失踪的消息上,想着愚人节早过了,为什么要开这种不有趣的玩笑?为什么慕慕会遇到这种事?为什么杀童犯要再出现?她这么小,未来还很长啊…… 不解、忿怒、哀痛轮流支配段承霖,他掉入各种情绪组成的泥沼,无法自拔。 「阿霖?阿霖?」 傍晚,文武判官藉故向老鬼们告辞,带着一身疲惫要到病房继续对段承霖进行说服大业,没想到要找的鬼竟然在医院走廊上茫然地飘着,有如外头的无主魂,不晓得自己该何去何从,两名鬼神在他面前晃了几回都没反应,文判官觉得怪异,拿出生死簿呼魂。 「段、承、霖!」 蕴含力量的声音震慑对外界惘若未闻的灵魂,段承霖大梦初醒似地转往呼唤他的方向,看清来鬼后一脸失落。 「阿霖怎么了?肚子饿吗?」 就算先前段承霖再怎么嫌烦,良好的教养让他见着他们仍会打声招呼,像现下这样彻底无视的行为,连武判官也感受到反常,而且上午精神明明就还很好,半天后竟萎靡不振,少女咬着铜锣烧以自己的逻辑推论原因,文判官却说能对他造成这么大影响的九成九是家人。 「难不成……你女儿不见啦?」 其实文判官只是随便猜猜,可段承霖被雷打到一样直接跳起来的激烈反应,令他兴起兼职铁口直断的念头。 「慕慕……馥萱说……慕慕遇上杀童案的兇手……她、她失踪了……」 段承霖像在回答文判官又似自言自语,随后抬眼盯向鬼神们。 身为父亲,他无法忍受已经知晓孩子有危险还只能被动接收讯息,但魂身离不开医院,而且漫无目的地找无差别于大海捞针,想来想去,最不浪费时间确认慕慕安危的方法就是接近核心。 就在两鬼被盯得不禁摸上自己的脸确认是否多长一对眼睛抑或增生一张嘴时,段承霖开口了。 「你们消失了一个礼拜,是在调查杀童案对吧?」 「对!」 「不是!」 「哎唷!」 段承霖的眼神好似溺水者看到浮木,文判官直觉没好事,于是否定了提问,哪知脑袋塞满食物的伙伴无比诚实,甚至回答得中气十足,他只好重踩少女一脚以示薄惩,可让武判官痛得哀嚎也抹灭不了她已承认的事实,只有先声夺人。 「段承霖,无论你现下在想什么,本官的回答都是不可能。」 「判官大人,希望您能体谅一个父亲的心情,我真的很担心慕慕……」 「先不说这件事属地府机密,非相关人员不得涉入,普天之下有多少父母,若要一个个同情破例,恐怕怜悯不完。」 「我……你们不是希望我做代理城隍吗?是不是答应了就能一起缉兇?」 「是,但你尚未接下代理城隍一职,况且打从心底排斥不是吗?段承霖,这不是办家家酒,由不得你说好就要,不开心就走。」 看透对方已经失了理智、狗急跳墙,打算不择手段也要得到接近兇手的机会,文判官疾言厉色地驳斥,毕竟城隍身为仲裁者,需公平公正,带着私心上任,何以服眾?他亦不愿辅佐一个半调子。 段承霖被堵得哑口无言,绞尽脑汁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为自己辩解。 忽地,一直没发话的武判官噗地一声把一堆嚼碎的铜锣烧喷上自家伙伴的发、脸、肩头、直至上臂,打破两造僵持不下的气氛,文判官撩起一撮发束,面无表情地转向始作俑者,可少女的注意力全放在走廊的电视墙上,完全没意识到自家伙伴想杀人的眼神。 「阿阿阿阿文……」 「你最好有个充分的理由。」 「那个……那个啦……」 武判官颤抖着手直指电视墙,文判官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晚间新闻正报导着杀童案的最新消息,其馀没什么特别,才想要伙伴把话讲更清楚,文判官忽然停顿了下,视线重新回到资料照片的主角身上。 那是一对约五岁的双胞胎女童,本该晶亮灵动的双眼此刻紧紧闔上,眼皮上还密密地缝了刺眼的红线,不仅如此,嘴巴、双耳全都覆盖着赤红,白皙的皮肤因穿线而千疮百孔,不难想像遭此对待的人有多痛。 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令文判官倒抽一口气,用眼神向武判官探问,后者沉重地点点头表示他们没认错。 「为什么……」 跟着将目光放到新闻上面的段承霖吶吶出言,他与文武判官同等吃惊。 「为什么小七小八会变成那样?」 《待续》 第三话 决断(1) 十六夜,月轮还维持浑圆的模样高掛在天幕,伴随闪烁繁星,向人们展示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清风颯颯,吹乱立于大楼顶端一名男子半綰的长发、宽大的衣袖、曳地的衣摆,而那人始终轻闔双眼、双掌交叠覆于胸下,对其馀事物无动于衷,彷彿世间只有他存在,再无别人,若此时有谁经过见到如此凛然之姿,大概会以为遇上了仙人。 然他非仙。 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 象徵飢饿的声音在静謐的顶楼广场响起,马尾少女赶紧按住自己的肚子,怯怯地把头往樑柱外探出,看到站在女儿墙上的男子貌似不受任何影响才又缩回柱子后,放心地吐了口气。 武判官摩挲着腹部,心想半小时前才吃掉五份大份咸酥鸡、三个汉堡和两杯奶茶,应该能再多撑个一小时才对,没想到这么快身体就发出抗议,但要是她现在跑去跟阿文说肚子饿,肯定会被揍得满头包,只好抬头望着满天星斗的夜空,耐心等待伙伴。 又一个时辰过去,女儿墙那终于传来移动的声响,文判官睁开眼自墙上跳下,武判官赶紧迎上,正想开口询问,却见对方摇头,少女有些伤脑筋地抓抓头。 自七鳶八凰出事已过三天,每天晚上文判官和她都到不同的地点寻找两名式神的踪跡,可惜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阿文说,对方用红线把式神们的五官全封起来,导致她们与他的连结变弱,感应不易,而且既然对方能把非人的式神封印,表示很有可能一开始就发现她们是谁。 武判官觉得难过,她知道阿文看起来冷静其实相当自责,若非忙于其他事务而忽略小七小八越来越弱的气息,也不会变成这样。 「会是桃花源吗?」 「不清楚,但确定不会是骗吃骗喝的神棍。」 文判官沉吟,表示少女的推测也值得参考。 「……那个……阿文……」 「有什么事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见伙伴一副欲言又止、衣服都快让她绞扭成麻花捲的模样,文判官没好气的要她有屁快放,得了允许,武判官深吸一口气,让疑问出口。 「我、我就问问,你别生气……那个……阿霖真的不能一起调查这事件吗?」 其实过去地藏到人间捉拿地狱的受刑人时也让毫无干係的凡人协助过,有此先例,武判官觉得段承霖应当也能参与,再说比起那个几乎是被强迫的帮手,以代理城隍候选人这个身份介入更为合理。 文判官睨向少女,表情似笑非笑,原先以为会被各种理由反对的武判官因为男子没发话而胆大起来,继续替某个心焦如焚的父亲求情。 「阿霖天天到处问有没有办法让他离开医院、不然就是待在房里看他妹妹一直哭一直哭,不夸张,段小姐掉几颗眼泪他就叹几次气,再这样鬰卒下去,魂迟早会重伤……」 少女出于担心所以常趁寻找七鳶八凰的空档溜回医院探望,虽然只有远远看着,还是觉得求助无门、每天顶张苦瓜脸陪伴手足的段承霖令人于心不忍,人死后少了躯体,任何打击皆会直接折损魂身,若三魂耗尽,就再无以后了。 「你很同情他嘛?」 「因为、因为……阿霖看起来真的很可怜啊……」 武判官低下头,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又拈起衣摆,继续製作麻花捲,默认段承霖让她想起数百年前另一位同样心力交瘁的为父者。 「很可惜,地藏大人是管理阶级,能决定的远在我们之上,执行人员只能阴律怎么写就怎么做,武判官,都过这么久了你还看不开吗?」 文判官敛眸,直言下位者权力小,很多时候无计可施。 「但是……」 「总之!」 不打算让少女继续游说,文判官截断她刚起的话头,交付接下来的任务。 「现在首要工作是找出小七小八,我要到望乡台调资料,你就去看着段承霖,先警告你,不准帮他做傻事。」 末了,因深知武判官个性,文判官再三叮嚀她绝对不能跟着犯糊涂之后才放心离开,独留泄气的少女立于夜空下。 ※※※※ 望乡台位于冥府地下五层最北侧、一片石林深处,虽称为台,却是一栋七楼高的房子,相较四周岩石单调的土色,这楼房青瓦红栏,显得繽纷许多,相关人员可以透过里头的藏书寻得各种记录,呈回字形的格局中央更放着与楼同高的巨大现世镜,透过调整时间轴便可观看特定的人世影像。 不过,虽然望乡台资料齐全,但钥匙由十殿王掌管,平时并不对外开放,需完成复杂又冗长的申请程序才得以进入,因此若非必要,大多数官差都会选择向孟婆借三生石做简单查询。 嗶嗶! 孟婆将手掌压上感应处,蓝光泛起,勾勒出门上雕刻的繁复花纹,接着对开的梨花木门啪地向内敞开,整片书海立即呈现眼前,她踩着三吋高跟鞋踏上与门相同材质的地板,熟门熟路地穿梭在各排书架间,文判官一声不吭、亦步亦趋地跟在女子后头,活像做错事被父母责备的孩子。 也的确,由于申请望乡台使用权的时间短则数週、长达几月,文判官为求迅速寻得自家式神下落实在没多少时间可耗,所以跑去死乞白赖地请孟婆帮他直接向转轮王取得允许,幸亏转轮王很快就点头,也没对他的违规行为有任何不满,只是仍免不了挨总是循规蹈矩的红旗袍女子一顿骂。 两鬼的脚步声在静寂无声的房子里显得特别清晰,澄黄烛火因他们经过挟带的风左右摇曳,连带映上墙的黑影幢幢。 孟婆领着文判官越过大片柜子来到一楼最底端、焰光照不到的角落,接着从腰间取出一块巴掌大的剑型木牌嵌进壁上相同形状的凹槽,当两者融为一体,青芒瞬时大炙,并以木牌为起点投射出一座光塑成的螺旋梯,直往屋顶绵延,一双男女顺着光梯蜿延而上,但碍于望乡台各楼层的资料皆为机密、未得允许不得擅闯他楼的规定,令牌產生的光梯就只能直达当初申请时告知的目的地。 「你要的资料都在这里。」 「谢啦!」 抵达四楼,孟婆走到柜檯开啟管制藏书的电脑递给文判官,让后者自行输入关键字搜寻所需资料的数量及存放位置,他按照电脑给予的分类与编列的条目走过一排又一排书架,终于在该楼末段找得文件。 文判官首先抽出一本墨蓝色封面的线装书,上头没有任何文字标示该书记载了什么样的内容,就连翻开内页,也是几处黄渍外一片空白,此时孟婆凑过身,举起手抹过纸面,玉指所到之处墨字均缓缓浮出,男子的目光随着逐渐佔满书页的字游移,事件经过也在他的脑海成形。 正如同书上所写,第一起杀童案发生于去年四月四日。 详细而言,是当日清晨一位住在山脚的七十岁老妇人到自家菜园挖掘早餐要食用的菜株,结果却从土中起出一具被缝了五官的男童裸尸,吓得差点中风,经妇人家属报案并由法医堪验后确定该名男童被埋在那里至少一週。 由于尸体脸部几乎全毁,加上身上没有任何可证明男童身份的物品与特徵,纵使警方竭力侦办同时发佈协寻亲属名单,在数月无人认领的状况下只能不了了之,案子一度平息,直到该年暑假接连出现相同死法的死者才又掀起风波。 根据检警资料,被害孩童除了死法一致、年龄范围在三至六岁之间,其馀条件如性别、身高、体重、家庭背景、生活习惯等皆不尽相同,而且犯人留下的跡证太少,靠着国外回来的鑑识专家好不容易锁定嫌犯,最后因为证据不足,关个两天便释放。 民眾因无法紓解社会带来的恐惧群起挞伐他们认为无能的警方,接连而至的舆论、陈情、八卦内幕迫使警政署长公开道歉下台,原先被倚赖的人民保姆成了人人唾弃的米虫职业,甚至成立自救会,打上守护下一代安全的口号,有任何风吹草动便号召成员对抗他们判定的「危险」——从真正行为异常的到觉得自救会宗旨没必要样样遵循的、认为自救会过于夸大的、质疑自救会作用的任何人,都曾经划于必须消灭的范围,利用各种媒体在不违反法律的情况下争执、驳斥、打压,达到排除异己的目的,令人不禁感叹原来和谐如此容易被撕裂。 值得庆幸的是,在第九个孩童尸体被发现后命案戛然终止,眾人的心理压力随着未再出现的受害者渐渐减轻,自救会也不解自散,骇人听闻的连续杀童案被其他新起的新闻压沉至人们的回忆中,时至今年六月,恐慌乘着捲土重来的旧案再度深植人心。 文判官一目十行、快速瀏览完毕闔上书,闭着眼沉吟一会又陆续拿了几本封面顏色不同的资料翻阅,当他把电脑指示的书看过两、三轮后,向孟婆要了这次命案的地图,掏出墨笔在死者的沉眠处一一画上红点,并用线将各点相连,很快地,红色顏料几乎佈满整张地图。 「这个……应该是法阵吧?」 待文判官撇完最后一笔,孟婆对着左下角缺了一大块、硃砂构成的八角线图指认,以前她曾见过几次大同小异的,因此有些印象,但不若人间道士对术式研究透彻,无法对其作用一目瞭然,于是抬眼冀望文判官做进一步解说,没想到对方的回答完全在意料之外。 「它的确是个阵式,至于用途还需详查。」 「你不知道?你不是跟过那个人吗?」 孟婆的提问里带了满满的讶异,要是没记错,这男子生前明明跟在一个道士身边颇长一段时间,现在是当真不知道还是誆她? 不过面对红旗袍女子的质疑,文判官选择移开了视线,显然不想正面回应。 「都千年前的事了,谁会记那么仔细,总之我会去查清楚,现在要先关心另一个疑点。」 说着,文判官把所有案件相关死者的记录本全掀到最末页让孟婆过目。 「所有被害者的资料里不仅关键字词都是空白,而且只记到他们今生断气为止,其中段承霖的女儿更是自失踪起就再无后续,不觉得奇怪吗?」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个诡异的共通点……」 孟婆接过资料本再三翻看,果真如男子所言,记录多处缺漏,数段叙述被截成片断,最后的结语也只有该人殞歿的时间和地点,不似前几世详尽记述了魂魄死后何去何从,这状况根本不该发生在望乡台,因为这栋楼所记载的是存在的轨跡,无论人、鬼、神、妖,一举一动皆会被忠实写下,未曾、亦不可能遗漏。 除非…… 孟婆皱眉,在心里嗤笑自己一闪而逝的荒谬想法,转过头却见文判官掛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表情。 「所以你也认为记录被洗掉了?」 「差不多,但并非被洗掉,而是遮蔽、让字无法显现,动手的人极有可能是这次事件的兇手。」 「……望乡台系统独立,就连十殿王与天上那些傢伙都不能干扰其运作,要说被人做手脚,我寧可相信是一时故障,不过不管原因为何都非同小可,这件事我会先呈报转轮王。」 讨论告一段落,孟婆与文判官达成了记录异常初步处理方法的共识,三秒后,文判官嘿嘿两声,倏地伸手拽住女子的前臂摇了摇。 「孟姐姐,另外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不行。」 不待对方将要求说出口,孟婆直接给了闭门羹,很清楚这男子换上亲暱的称呼绝对没好事。 「别这么快拒绝我,先听听看再说……」 「对付你这种人就是要一点情面都不留。」 「不要这么冷漠,这次真的不会为难你……」 「你敢说我还不敢听。」 孟婆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翻了个大白眼,扭头就走,全然不想理会文判官,男子立即追在女子后头左一句拜託、右一句你人最好,无视女子连连叫他滚开,鍥而不捨。 追逐好一阵子,孟婆终究受不了文判官的纠缠停下脚步。 「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用紧张,只是借个东西罢了。」 见红旗袍女子态度软化,文判官明白机会来临,于是露出得逞的笑容。 《待续》 第三话 决断(2) 市立医院地下三楼的太平间弥漫着寻常人感觉不到的低气压,草绿色方桌仍放在老位置、麻将牌也在桌面整齐叠好,坐在四侧的固定牌友却个个垂头丧气,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面前的塑胶立方体,与过去每回打牌时皆兴致勃勃的模样大相逕庭。 他们坐在这已逾两小时,完全沉浸在这种哀悼着什么的氛围里,每当有谁想发言,也只是张嘴半晌又闭嘴缩回去,一丁点声音都没出。 倒不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想说的、能说的都是安慰话,对当事者而言毫无实质助益。 时间持续流逝,金嫂终于忍不住,她拍了拍桌子,率先打破沉默。 「我说,就不能想想办法帮一下小伙子吗?」 「帮?咱们能怎么帮?让他离开医院?还是替他找回女儿?」 老张哼了声,啐了句「妇道人家搞不清楚状况」,要是有办法,还用得着在这愁眉苦脸吗? 「至少……至少让小伙子别那么伤心吧……」 金嫂垮下肩嘟嚷着,她一直很喜欢段承霖这孩子,温和有礼,看到他就会想到自己的家人们,因此见他一天比一天消沉,实在心疼不已。 「不然……老吴以前不是道士吗?说不定他会有点子?」 听到赵婶的提议,眾鬼齐齐将目光集中在吴伯身上,摊在椅子上的光头老鬼顿时被电击似地跳起来。 「啥米道士,恁杯以前是庙公啦,要讲几次!」 「还不是差不多!」 「差很多!」 「哎唷不管啦,到底是行不行啦?」 六隻鬼七嘴八舌,拱着吴伯出主意,吴伯连忙摇手直呼自己也没法度。 「难怪老张都叫你神棍!」 「就是说啊,真是没路用!」 得不到解决方案,眾鬼愤愤不平地怒斥,无辜的吴伯成了出气筒,兴许是明白大伙儿心情都不好,他并未回嘴,惦惦等朋友们发洩完。 「吴伯,你们在打麻将吗?来来来,算我一份!」 当一群鬼又陷回低迷的气氛里时,文判官翩然现身,兴趣盎然地说也要凑一脚,金嫂一见到他,立时趋前把人拉过来。 「阿文啊,你来得正好,金嫂记得你是去国外学法律的博士,啊做律师的吼都很聪明很会讲话,赶快想一下有没有什么步数能解决你换帖兄弟的困难?」 「金嫂,安啦安啦,这件事交给我就对了!」 文判官抓着金嫂的双手拍了拍做出承诺,其他老鬼闻言,眼睛一亮纷纷靠过来。 「真的喔?你真的有法度?」 「怎么不早说咧,咱们就免在这里想破头。」 「啊是什么方法?」 「嘿咩,说来听听啦!」 眾鬼围在文判官旁你一言我一语,希望他可以透露一下腹里的想法,处于中央的男子却说了天机不可洩露,将眾鬼的好奇一言带过。 「不过刚才我去病房没找到阿霖,你们可知道他上哪去?」 「没在房间吗?那九成九是跑到楼顶了吧。」 「楼顶?」 「是啊……」 吴伯叹了口气说起段承霖这阵子的状况。 市立医院由五栋楼组成,每栋高度不一,他们所在的这栋是医院里最高的,到楼顶正巧能远眺游乐园,自从段承霖得知女儿失踪的消息后,只要妹妹不在医院,他便会上楼去。 文判官依吴伯所言来到楼顶,果然远远就看到段承霖站在围墙边痴痴地盯着被视为游乐园象徵物的巨大摩天轮,摩天轮挟带的灯光一闪一闪,炫丽多彩,在夜里看来特别张牙舞爪,不过并非他单独一鬼,武判官也同在,她手上正抱着一堆食物,一样样向段承霖推荐。 「这个是美食节目报导很好吃的松饼,里面有奶油和很多水果,甜甜的很好吃,还有这个,是很多鬼都喜欢的巧克力蛋塔,咬下去会喷出浓浓的巧克力酱,另外还有有名的蚵仔煎、要排很久的胡椒饼、章鱼丸、烤玉米,这些都很好吃,你要不要试看看?」 武判官食物递到段承霖身侧,睁大双眼、眨巴眨巴地,期待对方能从中挑一种去享用,可惜段承霖没有理会少女,视线黏在摩天轮上不曾移开,武判官鼓起颊,失望地垂下头。 这些画面全落入文判官眼里,他无奈地摇摇头。 也只有这吃货会想出这种安慰人的方法。 正当武判官认知到人家没有和她一起吃美食的打算、拿起胡椒饼咬下第一口时,段承霖的声音幽幽响起。 「慕慕还很小的时候,我妻子就因为生病去世,我一个人把她从半隻手臂大小的婴儿拉啊拉的,养到这么大,这些年来,我尽力参与她每一个成长时刻、不让她落单,就是希望让她即使只有爸爸,也是个幸福的孩子。」 段承霖敛眸,回忆起和女儿的点点滴滴。 他还记得慕慕出生时是早產,只有几百公克,就算放在专门照顾早產儿的婴儿室里,个头也比其他孩子迷你许多,小小的她需要依靠保温箱才能活下去,更时不时被做各种急救,每次他和妻子想要放弃、不愿再让女儿受苦的时候,慕慕总能撑过去,展现生命的强韧。 渐渐地,小女婴脱离了保温箱,一寸寸长大,可以睁开眼、对着他们笑,看着可爱笑容的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守护这个孩子,因为这是上天送给他与难以怀孕的妻子最棒的礼物。 妻子走了之后,他更尽心尽力照顾女儿,没几岁的小女生也从来不吵闹,总是甜甜笑着迎接爸爸回家,更甚者,他发现女儿常常往其他小孩的母亲身上投以羡慕的眼光、问她想不想要一个新妈妈时,软嫩的小胳臂只是紧紧抱住他,贴心的说:「没关係,有爸爸就够了。」 「慕慕在暑假前拿了幼稚园画画比赛的佳作,本来约好夏令营结束后要带她去游乐园庆祝得奖和生日,结果却……」 段承霖背靠着墙滑坐在地,将脸埋入双掌。 无法完成与女儿的约定已经相当懊恼,更自责自己连她出事也帮不上忙,一想到天使般的女儿可能会遭受到非人对待,他就痛苦至极。 武判官不懂该如何缓解段承霖的情绪,只好伸出手有节奏地拍着男人的背,顺便轻声问了句要不要来一个蛋塔,吃点甜的会好过许多。 站在楼顶门前的文判官终于看不下去,他叹气,大步接近,走到段承霖面前时,自怀里掏出一枚缀了红色流苏的墨黑玉佩,递上。 「诺,本官帮你借来的。」 段承霖看看玉佩又看看文判官,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 「阎王令,即日起段承霖以案件关係人的身份协助调查本案。」 文判官宣完命令内容又把玉佩往前送一些要段承霖赶快拿去,武判官却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 「阿、阿文,那真的是阎王令吗?」 「这种东西,我敢做假?」 「可是、可是阎王令……」 武判官指着玉佩结巴颤抖。 阎王令可说是地府最高命令,除非沉睡数千年的冥王突然甦醒更动,否则无鬼可逆,她知道要让段承霖一隻普通鬼跟着他们去办案需要一些法外开恩,但没想到文判官竟然直接去求了阎王令来,那东西别说是他们这些小官差、就连十殿王都无法轻易取得,伙伴究竟如何拿到阎王令,她实在不敢去想像,因为阎王虽然平时看来很好说话,实际上既精明又严厉,向来不做吃亏事。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文判官不想在如何得到阎王令上打转,一句话强势结束这话题,他直勾勾瞅着段承霖,后者原先灰败的双眼掺入一丝希望。 「拿了这个真的就可以去救慕慕?」 「当然,本官没必要骗你。」 听到文判官肯定的回答,段承霖立刻探手抓取阎王令,可对方补上的但书让他指尖硬生生停于玉佩前一公分处。 「不过,你得先解决无法脱离医院的状况。」 「判官大人可有解法?」 段承霖完全忘记自己被限制在医院里,像被关在笼里的鸟,只能羡慕外头天空广大而无法投入其中,他急切地询问,认为文判官铁定能帮助他,然而文判官却慢条斯理地摇首。 「本官无法帮你,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该怎么做。」 「我?」 段承霖皱眉,不懂文判官的意思,如果他知道离开医院的方法,在听闻女儿出事的时候早就不顾一切去找人,又何必在这里伤心? 「不明白是吗,本官就再好心些提点一下,听仔细了,放下执念,你就能海阔天空。」 「什么执念?我哪来执念?」 「多着呢,对家人的执念、对躯体的执念、对继续为人的执念,段承霖,生死簿上将你登记为死亡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而你因为不相信,甘愿拖着那口微乎其微的气,把自己禁錮起来。」 文判官轻哼了声,继续说。 「所以你才只能坐以待毙,什么事都做不了。」 嘲弄的语气激得段承霖跳起来,一把抓住文判官的领口,泛着些许红光的双眼狠狠瞪着,宛如眼前的男子才是造成一切的元兇。 「你懂什么?我就只是捨不得她们、想看着她们幸福,错在哪里?」 段承霖咬牙低吼,妹妹和女儿都是他一手带大,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有谁可以把感情说丢就丢? 「为家人牵肠掛肚天经地义,可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也有,又如何能永远伴之左右?」 文判官想扳开那双紧攒自己领子的手,不料对方的力气比估计中的大上许多,忙许久竟半分也动不了,他乾脆放弃,就让人抓着。 「你们不要吵架!」 见两鬼快打起来,武判官赶紧介入,一手抓一个,拎小猫般强迫他们保持距离。 「或许你说的对,可要是我走了,即使慕慕被找回来,我也无法再抱抱她,那有什么意义?」 「是吗?那你就维持现状,然后祈祷奇蹟出现吧。」 文判官顺了顺衣服,冷淡瞥了又缩回墙角的段承霖一眼,暗忖那男人现在这种状态恐怕无法继续谈下去,于是把阎王令收回口袋。 「到底该怎么做,等你想清楚再来找我。」 话落,文判官转身要走,后脚却被人拽住,他回头望向出手那方。 「……如果、如果我放弃你说的执念,会变成什么样子?」 段承霖颤抖着嗓子开口问道,文判官挑了挑眉,接着弯下身拿开对方这回没用多少力气的手。 「你本来就是个死人,不就是回归死人该有的状态吗?」 文判官笑着反问,语调轻快到彷彿听到的不是疑惑而是笑话。 《待续》 第四话 慈缘上人(1) 段承霖在躯体正式宣告死亡后,马上带着既期待又怕失望的心情飘到医院范围的边界,来测试文判官所说是否为真。 事实证明,他不但解除被禁錮,甚至能到更远的地方,于是他的第一站便是女儿失踪的市立休间农场,期望能寻得一些蛛丝马跡,可绕了一个晚上,什么都没找到,也没遇到其他可以问的鬼,只得悻悻然再回医院,陪着段馥萱办理他的后事,亲眼看着自己的遗体入敛、放入冰柜,却没什么真实感。 当然他也去探望过小琳的妈妈,对方的身体渐渐好转,还看到她拉着丈夫哭着说梦到了小琳,小琳说好爱好爱她,她也好爱好爱离开的女儿。 段承霖想,这样就够了,即使未来新的宝宝不是小琳投胎,曾经有过的牵绊也不会被时间抹去,至于那可怜的孩子,文判官说她的魂元承受不住异变的力量、遭到反噬,只剩下残破的碎魂,目前在地藏府修补,但能否復原到足以前往下一世的程度,还是个未知数。 段承霖站在医院顶楼的女儿墙边,凝视远方的摩天轮规律地转呀转,想着憔悴的妹妹、想着下落未明的女儿。 不知站了多久,他身边平整的空间突然扭曲,一对男女穿过水波般的夜幕信步走出,领头的男子不同以往一身灰袍,换了白衬衫与长裤、长发编成了辫子,走在后面的马尾女子则穿着套装,抱着一袋烤得油亮的猪肋排啃得津津有味。 「都道别完了?本官以为得花上好几日。」 文判官挑眉问道,因为段承霖要求向吴伯等鬼道别,依他对那群老鬼的了解,不缠一段时间不会罢休,因此当他收到消息时其实有些讶异。 「原本是,不过被吴伯挡下来了。」 段承霖将目光从摩天轮上收回,盯着女儿墙。 张叔等鬼信了他又要去投胎的消息,开心地号召眾鬼替他办庆祝会,一向爱凑热闹的吴伯却叫他们别闹,让他好好地陪陪妹妹,临行前,甚至要他好好保重自己,令他不由得多想,吴伯是否已察觉投胎是个谎言? 「也好,免得误了时机。」 文判官不甚在意地耸耸肩,接着手一摊,一枚墨黑玉佩随即现形于掌心,他把段承霖唤至身边,不待对方反应便抓着阎王令探手深入跟前的魂体,顿时红光大炙。 突然接触足以驱散黑夜的强光,段承霖反射性地闔上眼,此时他感受到阵阵温暖从自己灵魂深处汨汨而出,蔓延至四肢,带来还活着的幻觉,只可惜没维持太久,在回復成冰冷状态后,他睁开的眼底透着浓浓失望。 「阎王令顾好,不准弄丢,现在没时间让你伤春悲秋的。」 看见段承霖显露的表情,文判官翻了翻白眼,下巴一指,示意马尾少女把那边正在感伤的魂拎着走,武判官随即将空了的纸袋折一折往口袋收,拍拍有点油腻的手,转个身,一把抄起段承霖,而后大步跟上前头伙伴。 「等等、我们要去哪里?放我下去,我可以自己走!」 段承霖挥舞四肢、扭动魂体想挣脱,毕竟一个大男人被外表十六岁的少女公主抱这种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可惜无论他怎么挣扎都还是被牢牢圈錮着,武判官的双手丝毫不为所动。 「哇哈哈哈,放弃吧,你已经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武判官大笑,模仿不知哪看来的反派角色台词,结果招来文判官回头鄙视。 「根据从一些报章杂志蒐集到的资料,本官认为小七小八失踪和去年开始的杀童案有某种程度上的关联,不过新闻报导出来的都是一些片面讯息,用望乡台和三生石下去查,重点也都被不明力量遮蔽,只好到人间找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未免大海捞针,地藏大人推荐了某位专业人士,也已取得阎王大人的同意。」 文判官正首,自顶楼一跃而下,武判官也毫不犹豫地跟进,两鬼跳楼跳得如此乾脆让不适应当自由落体的段承霖抖了两下。 「阿文阿文,你说的专业人士难道是他?」 「没错,正是他。」 文判官肯定武判官的猜测,带着他们穿梭在熙来攘往的活人之间,前往距离市立医院不远的目的地,十分鐘后他们来到一栋米白外墙的大楼前,段承霖抬头望向标有建筑物名称的门楣。 「地检署?」 由于抵达的地方实在出乎意料之外,段承霖不禁提高音调以表达自己的讶异和错愕,文判官却大摇大摆地直接走进大楼,在里头左弯右拐,熟门熟路如入自家厨房,而时值深夜,因此一路上也不见人影,倒是有不少鬼在他们经过的时候投以敬畏的目光。 最后他们停在一扇门前,上头的牌子写着「法医室」。 「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话落,文判官抬起手敲了四下,木门发出厚实的叩叩声,段承霖看他如此礼貌周到,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我们是鬼,对方应该看不到我们吧?」 「安啦,刚才进地检署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现形了,不用担心!」 武判官似乎是觉得公主抱腻了,换了个姿势把怀中的鬼扛上肩,然后用空出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十吋大小的咸派,一边啃食一边帮文判官解释,段承霖听着牙齿嚼咬酥脆派皮咔兹咔兹的声音,决定放弃挣离马尾少女的箝制。 大约五分鐘过去,门的另一端终于有了动静,门把咔嚓一声被转动,接着木门被缓缓推开,出现一名男子。 「请问几位是……?」 男子用藏在眼镜后头的双眼打量突来的访客,他没看过这些人,所以很确定他们不是地检署的同事。 一般民眾大半夜的,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曲莫、曲大人您好,属下是文判官,相信地藏大人已经先向您说明过前因后……」 「砰!」 知道对方满腹疑惑,文判官清了清喉咙开始说明目的,可才讲到一半,对方就直接甩上门,巨大的关门声让他后头的话都只能留在嘴里,武判官停下进食,和段承霖一起盯着那颗扎了发辫的后脑杓,气氛有些尷尬,许久,文判官才又开口。 「嗯……看来是个特别害羞的人呢!」 「怎么看都是给你吃闭门羹吧!」 极度跳跃的思维,让段承霖忍不住吐槽,文判官却耸耸肩,抬起手又敲了门,然而这次无论他敲了几次,那扇门没有再打开过,门把也被落锁转不开。 「对方很明显不想理人……你们口中的地藏会不会骗你们啊?」 「地藏大人没理由誆我们啊……」 对于段承霖的质疑,文判官摩挲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地藏大人虽任性、冷漠、自我中心、不好相处,但从来没影响过正事。 「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一直站在外面吧?」 吞掉最后一口咸派,武判官打了嗝,问道,文判官当然没打算罚站,他伸手在自己和另外两鬼身上各点一下,然后以灵体穿过门,大剌剌地闯进去,段承霖顿时兴起「刚才到底在浪费什么时间」的感想。 法医室并不大,十来坪的空间里除了简单的桌椅和电脑设备,剩馀空间几乎被大量书籍填满,他们要找的人坐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埋头于桌上的书堆里翻看资料,文判官领着武判官和段承霖穿过重重书山飘到桌前再度现形。 「曲大人!」 「哇啊!」 突来的叫唤让专心手上作业的曲莫吓得差点掉下椅子,他及时抓住桌缘、平稳身子后抬头望向冒失鬼,看清来人后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你们怎么进来的?」 他记得自己刚刚有锁门啊! 文判官听到他的问题,甚感欣慰地一笑。 「曲大人不必担心,这点小事难不倒咱们的。」 「……你想太多了,我没有在担心。」 冒失鬼的回应让曲莫翻了翻白眼,对这些人厚脸皮又总是不请自来的行径深觉头痛,但对方显然没有把他的困扰放在心上,因此只能叹口气,认命地面对这些麻烦。 「你们是……地藏那小子说的文武判官吧?找我有什么事?」 「是,属下就开门见山的说了,希望您能协助提供连续杀童案的相关资料。」 「……你说的是去年四月四日开始的杀童案?」 「没错。」 「那你们找错人了,我没有经手过这个案子,恐怕帮不上忙。」 曲莫挥挥手,表示爱莫能助,虽然负责这个案件的同事之前为了参考多方意见硬塞过来的资料还在手上,但也不是说想看就可以看。 「这样啊……原本以为曲大人会是黑暗中的曙光,但既然您有难处咱们也不好强迫,只不过……可能会来不及营救下一个牺牲者……」 要求被拒绝的文判官顿时垮了笑容,他状似哀伤地摇头叹气,话落还瞥了男子一眼,曲莫接收到那饱含哀怨的眼神时心里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本想着不予理会避开麻烦,可文判官的话中话挠得他挣扎十数秒后选择开口。 「……什么意思?」 「曲大人知道前几日连续杀童犯出现在休间农场的事吧?」 「是有看到新闻……」 「事件中失踪的孩子正是属下身边这位可怜父亲的女儿,您瞧瞧,事情发生后他担心得茶不思、饭不想,整隻鬼消瘦成这样,要是再找不到人,恐怕会憔悴得魂飞魄散,曲大人,那是他相依为命的女儿啊,万一真发生不幸,您要他怎么活下去……」 一得到回应,文判官立即示意马尾少女将她肩上的鬼推到曲莫面前,激动地叙述段承霖的遭遇,说得声泪俱下,彷彿失踪的其实是他的孩子,武判官更配合地拿出一条手帕,频频擦拭眼眶。 只是戏才演了两分鐘,文判官就收起眼泪,趁曲莫反应不及握住他的手,炯炯有神地盯着男子镜片下的双眼,话锋一转。 「不过,若曲大人您愿意让我们阅览案件的相关资料,一同从中揪出兇手,一切都还来得及,您想想,只消您点头就能挽救一条无辜的小生命,这情操多么的伟大,是英雄!」 「英雄什么的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不,对被救回来的孩子而言,您甚至能称得上再生父母!」 「你这傢伙到底嗑了什么能这样胡说八道……」 曲莫受不了文判官浮夸的言行,皱着眉把自己的手抽回来,视线挪到同样对两名鬼差一脸鄙夷的男鬼身上,沉默,段承霖发觉男子的目光之后,有些不自在。 「呃……曲、曲法医?我身上有什么吗?」 「……我可以理解您心系孩子安危,但这个案子目前处于胶着状态,即使看了资料,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机率会一无所获。」 曲莫终究不忍心对一位心急如焚的父亲坐视不管,他是没有孩子,但如果自家可爱的小姪女遇到这种事,恐怕也会动用自己手上所有资源去保她平安,不过他认为话要先说清楚,因为这案子连国外回来的专家都没輒,要在短时间内找到突破口实在有困难。 「我、我知道……可是还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不是吗?」 段承霖敛眸又扬睫,映着曲莫身影的深褐色眼瞳里透着万分坚定。 「只要机会不等于零,我就不会、也没有理由放弃。」 《待续》 第四话 慈缘上人(2) 面对段承霖的决心,曲莫重重叹了口气、挠挠头,伸手从眼前的档案夹堆里抽出其中一叠,然后起身走到门口,将东西摆到茶几上再回到座位。 「我明天一大早就要把资料送回去所以放在门口,警告你们,侦查内容属于机密,不相干的『人』千万不能随便翻看!」 说完,曲莫把注意力放回刚才处理的案件上不再搭理,武判官和段承霖面面相覷,摸不清男子的用意,文判官却在听到特意加重语气的「人」字后勾起笑容,拿起茶几上的卷宗开始阅览,马尾少女见状靠过来,一脸担忧。 「欸……阿文,曲大人不是说这是机密?」 「是啊,但他说人不能看,又没说鬼不能看。」 「原来如此!」 段承霖恍然大悟,曲莫不能违背自己的职业道德,只好安排个漏洞让他们鑽,明白了这点,他也坐到茶几旁的另一张椅子上,翻开资料寻找任何能揪出兇手的线索,武判官很清楚这等烧脑的事她帮不上忙,便从腰间拿出一盒鱼肉香肠,盘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法医室内除了曲莫敲打键盘的答答声,就是文判官和段承霖掀翻纸页的沙沙声,他们持案件记录、嫌犯资料、被害者验尸报告等一项一项查看,三个小时就这么过去。 段承霖吁了口气,抬起头稍事休息,因为报告上各种专有名词实在令人眼花瞭乱,接着他瞥过眼,发现文判官还聚精会神地研究杀童案的记录,和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大相逕庭,觉得有些意外。 「调查文件有点复杂,文判官他没问题吗?」 「别看阿文这样,他在世时可是个尚书,而且以前也帮着城隍大人办了不少案,这些难不倒他啦!」 武判官咬了一口鱼肉香肠,昂起下巴回应,神情彷彿在炫耀什么稀世珍宝,段承霖看着不禁莞尔,对文判官有些改观。 「你有时间说我的间话,不如帮忙一起找。」 文判官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闔起手上的卷宗,一双狐狸眼睨过来,武判官连忙摇头,把鱼肉香肠塞满嘴巴,用行动表示她乖乖吃东西、她闭嘴。 「你那边也没有发现吗?」 见最后一份资料也被文判官推到一边去,段承霖心里大致有了底,检警人员查这么久都查不出来的东西,果然不是外行人随便看看就能瞧出所以然,但他还是盼能有一点奇蹟,然而文判官只是耸耸肩,一脸「这有什么好意外」的表情,无情地掐熄了残存的希望火苗,他失落地垂下脸。 可在段承霖黯然数秒后,文判官的但书又让他认为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虽然找不到什么新的东西,不过有个人很可疑。」 文判官拿着案件记录看向窝在电脑萤幕后的男子。 「这个人曾经被定为嫌犯,但因为罪证不足释放。」 「你说的是作家彭育年吧。」 曲莫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淡淡道出发话者所指的人,文判官点了点头。 「没错,除了第一个面目全非的男童和最近遭杀害的那对双胞胎女童,其他被害者亲属里都至少有一人是他的读者,即便是畅销作家,这种机率能有多大?」 「是啊,但当时检警调查之后什么也没找到,那些亲属真的只不过是刚好看过他的书的人,甚至彭育年只有在签书会或演讲会时才和读者们有作品外的交集,就算怀疑他也只得放人。」 曲莫听说当时得到的线索每一条都跟那位作家有连结,却薄弱地难以确立他就是犯人,负责的检察官眼睁睁看着彭育年带着自信的笑容、大摇大摆地从看守所走出去后,扼腕到一个礼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不过这也表示那个作家和被害者的关联真的是凑巧吧?」 段承霖拿起彭育年演讲签名会的参加者名单翻看,一页记名五十人,足足有三十页,如此大红大紫,要有那样的巧合也不是不可能吧? 「那可未必,说不定只是狐狸尾巴还没被人揪出来罢了。」 文判官摇摇手指,持不同意见,没发现段承霖拿着资料的手在翻到最后一页时顿了一下,皱起眉凝视名单上某个熟悉的名字,好一会后,才闭了闭眼,将文件盖上,问道。 「既然你认为他可疑,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反正估计是没办法从这些资料里揪出新的线索了,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再调查一次彭育年。」 文判官说出了他的打算,然后又点名曲莫。 「不过离开前得先请曲大人协助属下一件事。」 「……什么事?」 曲莫愣了下,直觉文判官提出的要求绝对不是好事。 「曲大人记得最后被杀害的双胞胎吗?」 「嗯,记得。」 「可知晓尸体现为何处?」 「因为无人认领,验完尸之后就一直放在实验室的冷冻库……等等、该不会那对双胞胎是你们……」 回答完毕,曲莫脑内莫名冒出一个想法,他摇摇头,觉得荒唐,偏偏文判官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 「没错,小七小八受您们照顾了,虽尚未寻回魂魄,但属下要去领回她们的遗体,还烦请曲大人带路。」 ※※※※ 市立医院地下三楼的太平间里聚集了一群鬼,或坐或站、每隻鬼的姿势都不大一样,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全部愁眉苦脸地,相当颓丧。 段承霖走后第三天,吴伯一进来就看到和前两日一模一样的景象,在友人们旁边绕了一圈,边飘边摇头。 「嘖嘖嘖,看看你们这是什么样子,都已经不是人了,还鬼不像鬼!」 「跟阿霖那孩子逗阵也有三年了,现在他离开了,多没劲。」 「就是,阿霖才走两天,老吴你就这么无情、忘了人家啦?」 赵婶和王爷爷先后回嘴,一向意见相左的两鬼今儿个倒是一搭一唱,配合得很好,吴伯撇撇嘴,不以为然。 「想?想什么?肖连欸是去投胎享福的,你们与其在这边掛念让人家走得不放心,去祈祷赶快轮到自己投胎还比较实际。」 吴伯受不了地给了他们一记白眼,口里用方言叨唸这群鬼实在不像样,然后飘离了太平间,当他回到医院大厅,正好瞧见段馥萱抱着一个圆罈、拎着行李在缴费柜檯排队,看她黑眼圈比之前更浓重、身子骨更瘦,光头老鬼犹豫了两下,还是趋上前去。 「阿妹仔,你喔,瘦得像隻猴子、眼睛下面两个黑轮那么大,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没好好睡觉?你这样,肖连欸怎么会安心啊?」 和段承霖相处了几年,就看段馥萱在家里、工作和医院三地奔波了几年,生前膝下无后的吴伯早把这对兄妹当自己小孩一样疼,如今死了的人已经往前走,生者也不要被过去禁錮原地滞留才好,因此明知道这丧亲的女子听不到自己的话,仍旧想劝一劝。 而段馥萱只是木然着一张脸,随着排队队伍的缩短前进,在缴完所有住院费用之后缓缓走出医院大门,吴伯实在担心,跟在她后头,一起上了停在门口的黑头车。 待段馥萱坐定,车子便扬长而去。 ※※※※ 文判官让曲莫带着他们到法医实验室的冷冻库回收七鳶八凰,未免遗体突然消失造成人间恐慌,他用纸扎娃娃做了一对假的权充,并叮嘱法术不能维持太久,要儘快找个理由处理掉,接着又鼓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人帮他查出彭育年最近的行踪。 曲莫被缠得受不了,叫他们过两日的深夜再来,尔后文判官等鬼依指定的时间二访法医室,果然拿到了想要的资料,上头载了彭育年的行程,鉅细靡遗,大大小小的活动平均算下来一个礼拜三场,次数相当频繁,但几乎都有人数限制,而且还必须持有作品才能入场。 好在最近一日就有一场不用携带作品、自由参加的演讲,省得他们还要想方法把书弄到手。 由于彭育年的着作题材多是心灵、励志、亲子关係,偶尔掺有一些宗教相关内容,因此他的演讲也大都办在寺庙、道观、或是远离市区较清净的地方,这次的活动就位于市郊东边一座小山上,两天一夜,费用全由主办单位支付,说这趟小旅行算是回馈读者们的支持与爱护。 活动当日,参与者便聚集山脚下,跟在拿着三角旗的工作人员后头踏上通往山顶的小路,或许是大片林叶遮去了多数的暑气,即使灿金阳光穿过叶子缝隙照在人们身上也不觉得炎热,当清风吹过,甚至能称得上凉快。 一群人就在芬多精的包围下走了三个小时半,来到山腰一处有木造凉亭和贩卖区的地方休息。 「累、累死本官了……到、到底是谁说这样、比较有参、参与感的??」 佔到一座凉亭,文判官立刻摊软在长椅,上气不接下气地咒骂着现形爬山的提议者,却忘记始作俑者就是他自己。 「你体力也太差了吧……」 段承霖撑着黑伞看着虚弱到如烂泥的文判官,哭笑不得,出发前还趾高气昂地说他禁不起长时间在烈日底下曝晒,所以硬塞了一把伞过来,但现在看来,这个扎着长辫的男子还比较需要。 「他是阿文嘛,以前阎王大人举办爬冥山的比赛每次都吊车尾,孟姐姐说是因为什么来着……啊,未老先衰!」 爬了大半个山还能精神奕奕的非武判官莫属,她一踏上休息区就开心地奔到摊贩区搜刮,抱了一堆食物晃回来,咬着热腾腾的鱼板爆料,被文判官狠瞪一眼。 「不过这活动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健行啊……」 段承霖的双眼往休息区扫去,同行者的成员有上了年纪的老夫妇、爸妈带着儿女的家庭、三五好友、情侣、或者同事,看着大伙儿开心地聊天,五句里有三句不离彭育年作品内容,不禁讚叹大作家的读者年龄范围可真广。 「正角还没出来,很难说。」 文判官接过马尾少女递来的冰凉运动饮料,放在自己额上降温,对装神秘的彭育年嗤之以鼻。 休息时间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工作人员开始吆喝着眾人继续上路,文判官抱着凉亭的柱子死活不肯走,最后是武判官一把扛上肩跟上队伍。 随着海拔渐高,上山的路也由平坦的柏油路转换成泥土小道,称不上好走,同行者里却少有人抱怨,连幼子亦是乖乖牵着父母的手在有些松软的泥地上印下一个个脚印。 再一个小时后,工作员终于宣告抵达目的地。 「好啦好啦,我们到了!」 「哇——好漂亮喔!」 大伙儿一停下脚步便迫不及待地环顾起四周,对铺天的红枫和满园的各式花卉讚叹连连,还有人跑到嵌在青翠山壁上的瀑布旁,瞧着那锦带般的水哗啦哗啦地落至底下深潭,溅起一片片沁入心脾的水花。 「嘖嘖嘖……这不得了……」 文判官细数着园子里的花种,梅花、椿花、风信子、杜鹃花、紫藤、绣球花、芙蓉、水仙、山茶花……等,本该在各自季节绽放现下都凑到一起,可谓之壮观。 「打理这个花园的人肯定是个绿手指。」 段承霖看着眼前一簇簇橘色的萱草想起了妹妹,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如果弄出这一大片悖时的东西的人真是你说的绿手指也就罢了,但本官就怕是个以一己之好恶操弄时令与生命妖孽啊……」 文判官弹了弹摇曳生姿的花丛,觉得没那么简单,这时武判官咬着玉米棒,口齿不清地嚷嚷。 「阿文、阿文,有人出来了!」 文判官和段承霖顺着马尾少女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真看到一个人影朝着围篱门缓缓走近,而工作人员一看到那人随即摇着手上的旗子、出声唤回眾人注意。 「咱们的大作家想快点看到读者,所以亲自来迎接各位了,请拍手欢迎彭育年、彭老师!」 工作人员话落,现场立刻响起掌声,参加者们带着崇拜的神情、一边鼓掌一边往围篱门前靠拢,彭育年走到门前站定后,向眼前群眾深深鞠了躬。 「很高兴各位来参加这次的演讲,彭某在此谢谢你们的支持,这次活动的内容除了待会两小时的演讲,剩下的时间大家可以自由运用,无论是跟我一起探讨书中内容、分享经验,或者要好好休息放松皆随意,这两天旨在回馈,希望大家都能尽兴。」 彭育年穿着丝质白衬衫和铁灰色长裤,身形细瘦、皮肤偏白、长相斯文,再配上一副黑色细框眼镜,更平添一股书卷气质,好像随时都能写出一首诗,他笑着,微弯的双眼扫过在场每个人,文判官却觉得对方的视线在他们三鬼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是错觉吗? 皱起眉,文判官盯着围篱门边的男子若有所思。 彭育年的开场白很简短,说完之后就先行离开去准备等一下的演讲,接着工作人员带着参加者们踏入围篱门,走过两旁植满石蒜花的小道来到木造的三合院前,介绍并发放这次住宿的分配表。 「各位现在看到的就是这次活动进行的地方,今晚大家会住在两边的客房,演讲和用餐则会在中间的正厅,那么请各位先到指定的房间将行李放好、稍事休息,半个小时后务必准时到正厅集合。」 工作人员做完说明、行了礼便把时间留给客人们,转身离去,现场的人则开始移动脚步前往自己的寝室,或者寻找同寝的人。 「阿文、阿霖,你们一起睡在西侧,好好喔!」 武判官拿着分配表发出羡慕的叹声,她是女孩子,所以被分配到东侧,文判官没好气地敲了敲马尾少女的头。 「咱们又不是来玩的,住哪不都一样,再说我和阿霖也不便到东侧走动,你在那边不是刚好?」 「对喔!」 武判官左手握拳往右手掌一敲,恍然大悟,这样分开也比较好打探消息。 「那咱们半个小时候在正厅见。」 文判官和伙伴告别,和段承霖一同转住西侧的房间,武判官挥挥手,踩着小跳步愉快地踏上东侧走廊。 根据分配表,武判官的房间位于整排房间的最尾端,室友是一对母女,她刚开门还没打招呼,就听到响亮的哭声。 「哇啊——人、人家要回家玩玩具——这里也没有电视——不管啦——人家要回家——」 正哭闹的小女孩年约四岁,躺在地上挥舞肥短的四肢,两根辫子因她的扭动而有些松散,小脸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她的母亲虽然好声好气地劝说,但满脸无奈。 「妮妮,你们暑假作业不是说要去山上住一天、亲近大自然吗?所以妈咪才带你来这里呀!」 「我不要、我不要!才不要做什么暑假作业!我要回家、我要看电视、吃饼乾!」 「你乖,明天就可以回去了啊,而且不做作业会被老师骂喔!」 「老师才不会骂我!都是你,害我看不到卡通!」 名字叫做妮妮的小女孩生气地瞪着眼,抓起自己带来的洋娃娃往母亲身上一丢,女人吃痛地唉了一声,武判官看不下去,大步来到那对母女旁边,蹲下。 「小朋友,不可以对妈妈这么没礼貌,道歉!」 「你是谁啊?干麻管我们,走开啦!」 妮妮撇过眼,拿起另一尊洋娃娃扔过来,把气转移到马尾少女身上,武判官眼明手快地接住东西,女孩的妈妈见状赶紧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妮妮她还小,她不是故意的,您有没有怎么样?」 「没事,没关係。」 武判官把洋娃娃还给女人,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往自己的床舖,不再理会那对母女。 妮妮一直闹到演讲开始前,被半拖着来到正厅,小女孩用尽全身力量赖在地板,跟妈妈玩起拔河,为了不影响到其他参与者,工作人员赶忙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协助,而那位女性工作人员和她们说几句话后妮妮竟然马上收起眼泪,乖乖牵着阿姨的手一起离去。 武判官觉得不可思议,好奇地向女人打探工作人员到底说了什么让小女孩这么听话,妮妮的妈妈却像被电击一般,支吾一句没什么就逃难似地快步走进正厅,留给马尾少女满满疑问,但不擅思考的她很快就把拋诸脑后,到正厅里坐好,等待伙伴和她会合。 彭育年的演讲很普通也很无趣,主要在讲述如何正面思考、鼓励自己、让心灵放松、以及和孩子相处、教育小孩,大部份都是老生常谈,只是用了美丽的辞藻和新的话术去包装,文判官听得呵欠连连,武判官甚至直接掏出鸡汁口味的洋芋片和原味虾味先出来,吃得不奕乐乎。 只有段承霖端正地坐好,和其他参加者一样专注地聆听,像个乖巧的学生,当站在演讲台上的彭育年说到激动之处,也会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一同鼓掌。 「你倒是很融入嘛?」 「只是听一听,也没有什么损失。」 虽然知道段承霖性格认真,但文判官没想到连这种流于表面、无实质帮助与意义的话他也听得下去。 原先预订两小时就结束的演讲在读者们的热情下又延长了三小时,会中大伙儿积极地讨论、彼此交流,彭育年也有问必答,待真正落幕时已是晚餐时分。 《待续》 第四话 慈缘上人(4) 「什么意思?」 段承霖皱眉,心里隐隐不安,不过彭育年没有回应他,逕自要紫衣面纱人解开妮妮四肢上的束缚、随便裹张被单、抱起小女孩往门口走,而文判官和段承霖也在武判官的护持下和彭育年保持固定距离、一步步退出小房间,当他们全都回到道场,妮妮妈妈的声音正巧响起。 「师姐……慈缘上人真的可以让小瑋活过来吗?」 「当然,只要上人在您女儿的身上採补到越多力量,和阎王交涉就越容易成功。」 「可是……可是……妮妮已经交给上人那么久了……」 「每具供应体的体质不同,供给速度当然也不一,等上人满足了,自然会开始做法,还请稍安勿躁。」 红衣面纱人的声音没有任何抑扬顿挫,冷淡地回应完便不再搭理女人,妮妮的妈妈虽然焦急,可为了得到想要的也只能继续等待,站在远处的彭育年示意紫衣面纱人走过去交还手上的人,遭蹂躪到力气全失的小女孩就如同一尊坏掉的娃娃,软软地倒在母亲怀里。 「这……这是……妮妮吗?仪、仪式结束了?那小瑋、小瑋是不是……」 女人双手在娇小的驱体上瞎摸一阵,发现是自己女儿之后便期待地进一步询问心里更惦记的事,可她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慈缘上人说,这孩子无法提供足够的力量让他到地府去带人,所以很抱歉,您的儿子不能復活。」 「什、什么?为什么?是不是妮妮不配合?还是上人觉得不满意?拜託你们,只要能让小瑋回来,上人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小瑋可以回来……」 听到自己一直盼望的事不能实现,妮妮的妈妈相当错愕,直觉一定是女儿表现不够好,便把小女孩再推出去并磕头求情,希望对方能够重新给予机会,然而紫衣面纱人只是用他分辨不出是男是女的声音淡淡地拒绝女人的要求。 「很抱歉,今天上人累了,您先请回吧。」 「不、不不不、不要、我不要回去!妮妮都给您了还要怎么样!让小瑋回来啊!上人、上人!慈缘上人!求求您,如果妮妮不行的话我再给您带别的人!拜託帮帮我!让小瑋回来!慈缘上人!」 意识到被下逐客令,女人崩溃了,她发出尖叫声、胡乱挥舞双臂拨开旁人伸过来的手、用尽全身力量赖在地板上就是不肯离去,歇斯底里的模样看得段承霖既痛心又不忍,身为始作俑者的彭育年却一脸事不关己,只是挥挥手要红衣和紫衣把人带走。 收到命令,两人合力制服了趴在地上的疯子,并取来粗绳绑住她的四肢限缩行动能力,接着由红衣拖着女人、紫衣抱着妮妮往来时方向走,随着他们离开道场,震耳欲聋又干肠寸断的哭吼声也逐渐远去,等到白色格子门重新关上的剎那,彭育年带着炫耀的笑容转向文武判官及段承霖。 「代城隍大人,您方才都看到了,是那个母亲为了让钟爱的儿子復活自愿奉上女儿,彭某可没半点勉强。」 「你骗对方能復活她儿子,让一个母亲在手心和手背之间二选一,还说不是强迫?」 「当然不是,彭某只不过是提出一个可能性,她可以不信,但她信了,既然是自己的选择,那怎能怪罪于彭某?」 「你这是强词夺理!」 「您知道吗?这种家长不在少数,就算不是连续杀童案的被害者家属,只要有相似的欲望便会慕名而来,代城隍大人,人心实在深不可测,即使亲密如家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为利益翻脸,您说是不是?」 「你……!」 彭育年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让段承霖怒不可遏,正想继续理论,突然转念想到另一件事。 「那慕慕……既然你知道真兇是谁,肯定也知道慕慕在哪,把慕慕……把女儿还给我!」 「不好意思,彭某不晓得您说的是谁。」 「你说谎!」 「彭某没必要骗您。」 「你……嘖!」 段承霖觉得彭育年并未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可看他说得那样斩钉截铁、自己又拿不出对方有所隐瞒的证据,只好以咂舌来宣洩找不到女儿的焦虑情绪,文判官此时接着提出另一个问题。 「你不认识慕慕,但总知道小七小八了吧?」 「文判官大人说的是那对漂亮的双胞胎女童吧。」 「没错,本官的式神受你关照了。」 「她们真的是很可爱的孩子呢,不知是否能让彭某留在身边?」 一提到七鳶和八凰,彭育年立刻换上如品嚐到香醇美酒的沉醉表情、同时提出要求,文判官瞇起眼,果断驳斥。 「不可能,立刻把她们交出来。」 遭拒绝的彭育年没有恼怒,反而加深了笑容。 「既然您不愿意割让,彭某只好强行夺爱了。」 话落,彭育年手一抬,长桌上的陶瓮便开始震动,数抹黑影从里头窜出,与此同时,武判官隻手抓住文判官和段承霖的后领,脚下一踏,拎着伙伴们凌空跃往唯一的出口,和黑影们拉开距离。 着地之后他们回身查看,发现那些黑影是孩童的魂魄,数了数,共有六隻,外形年纪看起来三至六岁不等,它们飘在空中、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 文判官把面前的小鬼们来回看过一遍,摇头笑道。 「本官就在纳闷,虽然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但要干扰望乡台运作不是件容易的事,只为了骗财骗色根本不划算。」 「没错,接受凡人供奉金钱、与幼童交合,不过是彭某间暇时的一点娱乐。」 「你花了大把力气防止阴间发现,肚子里藏的坏水恐怕也不仅是养小鬼这么简单吧?」 「关于这点……您们就要葬魂于此,所以就不劳费心了。」 彭育年笑着说完便从袖里掏出多根白玉做的针,把针一一往幼灵们的头顶插下去,当东西整根没入,小鬼们的魂魄开始释放出黑气、放肆地往旁边扩散,双眼也闪烁着红光、喉间发出喑哑的低吠,段承霖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不久前才发生在另一个灵魂上。 「文判官……那是不是……」 「对、灵魂变异……就算是冤死的鬼也要有大量怨气魂魄才会变质,小琳那孩子就是一例,而他居然能强制变异……看来他从一开始就打定要灭口,不过这些还不是本官和武子的对手!」 文判官瞪了站在小鬼们后面、笑得如沐春风的男人一眼,伸手往虚空一抓,一枝青玉做的、半身大的毛笔顿时出现在手里,他手持毛笔在空中挥舞,点点光芒便挨在勾勒出的轨跡上流转,逐渐形成一个「圄」字。 待收笔,巨大的光字瞬间化做十数道红中带金的光束往尚未变异完成的小鬼们的方向倾巢而出,并转成六个鸟笼困住牠们,原本张牙舞爪的黑气倏地收敛,变得只在小鬼们身周飘盪,而追在光束后头的武判官,提着剑翻身越过笼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来到彭育年面前,在踏稳脚步的当下把剑刺进男人心口。 剎那间,无论是彭育年或是半变异的小鬼们,都像被冻结一样停止了动作,道场也因为没了野兽般的嘶吼声而安静下来。 不过这样的静寂仅维持了一下子,几秒后,彭育年的声音再度响起。 「擒贼先擒王,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武判官,彭某可不敢小瞧您们。」 男人的语气像极了一个溺爱孩子的家长,武判官只听到第一个字就直觉有危险,立即拔回剑,闪身撤退到伙伴们身边,然后用剑尖在地板划下一条线,霎时,红色光幕从刻痕中向外涌出,及时挡下敌人挣破光笼后的攻击,两方碰撞激出刺眼的红芒。 半变异的小鬼们衝不破武判官设下的防壁被反弹回去,在地板上滚了几圈又站起来,压低身子准备再进攻,黑气不断自牠们身上溢出,完全遮蔽了原本的魂形,彭育年游走其间,伸手轻柔地抚摸那些漆黑的兇兽,宛若对待心爱的宠物。 「您们不肯乖乖就死,这些孩子只好继续受苦。」 语毕,彭育年再度掏出白玉针朝半变异的小鬼们身上扎去,感应到力量的黑气像拥有自我意识,一层围上一层、争先恐后地把白玉针往深处拉,完全吞噬后,六团黑气即刻暴涨为原先的三倍大,伴着呜呜鬼哭变成八尺高的怪物。 「阿文,结界!」 武判官丢下一句话便一马当先衝上前迎战杀气腾腾的怪物们,她在凌空飞跃的同时将长剑换成两把长刀,一左一右劈过想要包夹她的两隻犬形怪物,被斩开的黑气扑向后头的文判官和段承霖,但两人躲在结界之后,因此安然无恙。 而落地站稳后的武判官没有停下动作,脚一拐,先闪过猿形怪物从背后来的偷袭,再旋身让蛇形怪物甩过来的尾巴扑空、直接打上猿怪,然后在牠们未及反应时举刀砍断蛇怪的尾部,并顺着刀劈的轨跡连带将猿怪一分为二。 只消一会,马尾少女就以凌厉的攻势几乎歼灭道场里所有怪物,但剩下的两隻怪物没有因同伴消失而却步,相继纵身扑上,牠们张开血盆大口想用利牙咬碎敌人,可惜还是让武判官一一斩落。 眼见马尾少女消灭所有怪物,文判官收了结界,从袖子里拿出八角盒对准瀰漫在道场里黑气,回收那些遭怨气摧残而不復成形的变异灵魂,站在最前方的武判官则不打算让彭育年有喘息的空间,手上的武器换回一开始那把青色长剑,几个箭步上前,二度提剑刺向人体理应一击必杀的部位。 鏘! 这次彭育年有了防备,也拔了剑挡下武判官的攻击,金属交锋发出响亮的声音回盪在道场里,男人原以为两方的力道不相上下,没想到马尾少女用蛮力挥出的连斩竟逼得他节节后退,直退到道场底端。 当男人的背抵上墙壁,武判官一个下砍直接震落了他手上的剑,并趁对方失去武器的空隙,刺出青色长剑贯穿面前那单薄的身子。 「呵……呵呵呵……」 被一剑穿心的彭育年没有发出预期中的哀嚎,而是咯咯地笑了起来,男人诡异的反应令武判官脑内警铃大作,抽回剑拉开了距离,接着反射性地压低身子趴倒在地,千钧一发避过对方不知从何拿出的另一把剑所劈出来的剑气。 锐利的剑气从马尾少女的顶上呼啸过去,飞往格子门,文判官见状,毛笔一挥、二度架起结界,红色的光幕如孔雀开屏般展开,本想着这次也能挡下攻击,结界却在与剑气接触的瞬间碎成光点,首当其衝的文判官愣了下,被正面击中。 「阿文!」 武判官回头看到的就是文判官被剑气拦腰斩过的一幕,巨大能量掀起的风吹得她必须暂时闭上眼睛、无法前去确认伙伴安全,等强风停歇,她睁开眼,发现剑气经过的地方一片狼藉、破损得乱七八糟,而在各种残骸中隐约有两抹影子。 是文判官和段承霖,两鬼都毫发无伤。 「没、没事吧?」 段承霖喘着气,觉得心有馀悸,覆在他身周那些红黑交杂的光连带沾上了被他护在身下的文判官。 「……本官没事。」 文判官拨开散落眼前的发,吁出一口气,他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没想到在剑气衝破结界的当下段承霖会二话不说挡到自己身前,幸运的是,他的魂元里有阎王令,免除彼此灰飞烟灭的劫难。 「看来代城隍大人的魂魄里有足以与彭某手上这把剑抗衡的力量呢。」 见攻击未奏效的彭育年一点也不失落,反倒兴趣盎然地打量保文判官安全的段承霖,听到他的话,文判官把注意力放到男人手上的武器,那把剑上包覆着一股凛然的气息。 「武子,小心点,那把剑不是凡间物。」 「我知道……可是……阿文,我明明每次都对准他魂元的位置攻击,他却一点事都没有……」 「那当然,凭您们是无法打倒彭某的。」 听到武判官的疑问,彭育年不等文判官回应,直接预言了这场战斗的结果,他踏步向前,奔往马尾少女所在的方向,武判官不敢和对方手上的武器硬碰硬,于是扭身闪开,想另外找寻弱点,可男人没有追击,而是朝文判官和段承霖直衝过去。 文判官哼了一声,剑指一划,叫出生死簿,书页啪啦啪啦地翻动,停在记有彭育年名字的那一页,接着对对方进行呼魂。 「彭育年!止!」 当文判官的声音消融于空气中,彭育年就像被下了定身咒,戞然停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武判官趁机把手中的剑三度刺往一个人该存有魂元的位置,然而尚未近身,原本静止的人竟然挥剑向马尾少女斩去。 「呜哇啊——」 吓到的武判官忍不住发出尖叫,好在她的速度比较快,瞬时大退两步,让剑锋只削掉她一段发尾,文判官不可置信地瞪眼,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可能。 「你不是彭育年!」 「那么文判官大人认为彭某是谁呢?」 彭育年带着笑意反问,速度未减的他很快地来到两鬼身边,手一抓,挟持了段承霖,然后把手上的剑抵上了人质的脖子。 「不过您猜对了,彭育年在一场车祸里早死了,他的父母来拜託本上人,无论用什么形式,都要让宝贝儿子復活,所以我就顺水推舟借用了他的身体。」 「已死之人却让他继续存活,你好大的胆子做这种颠倒阴阳的事。」 文判官眼神凌厉地瞪着眼前披着彭育年外皮的不知名者。 「本上人可是成全了一对父母的心愿,不过果然还是年轻的肉体好啊,不会心有馀而力不足。」 不知名者哼哼笑了起来,伸出舌头舔上人质的脸颊,明明不会有感觉,段承霖却觉得噁心极了,笑完了,不知名者瞥了想见缝插针、找寻机会救下人质的武判官一眼。 「不要妄动,否则代城隍会怎么样本上人无法保证。」 「你该知道你伤不了他。」 文判官无所谓对方的威胁,因为阎王令会保护段承霖,但不知名者却露出看傻子的笑容瞅着他,抓起人质的手握住剑把,以常人反应不及的速度将剑送入文判官体内。 「本上人手中这把混了诛仙剑碎片的剑虽然伤不了代城隍,但要伤你,绰绰有馀!」 《待续》 第五话 那个人(1) 「你……」 文判官摀着被贯穿的心口,俊逸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目睹伙伴受伤的武判官则焦急地顾不得还有人质在敌人手中,衝上前一剑斩去,不知名者笑着抽回剑,任由文判官扑倒在地,再一把推开段承霖,往后迈了几大步,退到马尾少女的攻击范围外,身体发出蓝光。 「本上人很忙,没时间继续陪各位玩,武判官,你与其浪费力气追击不如带文判官回地府看还有没有救,后会无期。」 说完,蓝光大炙,模糊了不知名者的身影,不过三秒的时间道场内便没了他的踪跡,武判官对着人消失的方向嘖了一声,奔回伙伴身边,她皱着脸,一副快哭的模样抱起逐渐变得透明的文判官。 「阿文、阿文,撑着点,我带你回去找地藏大人修復魂元。」 几乎维持不住形体的文判官听到她的话点点头、抬起手,用手指弹了下马尾少女快打结的眉心,闔上眼,化为点点银光消失,遗留一颗黑色圆球,武判官拿出一个八角盒,将圆球收进盒里,回头找寻另一鬼。 「阿霖、阿霖!」 「嗯?什、什么?」 刚才被推倒的段承霖愣坐在不远处,望着自己的双手出神,直到马尾少女叫他,才慌忙回应。 「走吧,我们要赶快回地府才能救阿文。」 「我……我们?包括……我?」 「当然啊!」 「可是、可是我……」 段承霖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犹豫,武判官不明白、也不想管眼前的鬼为何突然怯懦起来,焦急的她伸手抓住对方的上臂拉起身,接着把鬼扛上肩。 「不要废话,快点走啦!」 说着,武判官脚下一点,硬实的地板开始变得柔软,出现一圈又一圈黑色的涟漪,浸染四周,站在中心点等待涟漪转为旋涡时,她听到自己肩上传来微弱的道歉声,她不明就里的回问。 「为什么要对不起?」 「因为我……文判官……」 段承霖垂下眼,罪恶感排山倒海涌来。 如果不是他被作为人质,文判官也不会受重伤…… 武判官闻言,直接否决了他。 「该揍的是那个混帐变态,不是阿霖你的错!」 「但是……」 「你放心,阿文跟地府签的卖身契还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精打细算的阎王大人不会让他就这么消失的。」 武判官说完便纵身跳下黑色旋涡,踏上冥世归途。 ※※※※ 段承霖原以为前往地府的路上会困难重重,毕竟他对下界的知识来自于人世各种民俗传说,而那些故事里都形容进入地府需跋山涉水、经歷重重关卡,例如过鬼门关、走黄泉路,没想到和武判官跳下旋涡后只一眨眼的时间便站在一块刻有「忘川—奈何桥」几字的大型黑色石碑旁。 「因为新鬼入地府要先审查,所以得照程序走那些关卡,我是官差,有官差的便道。」 武判官一边领头疾行、一边解释,尾随其后的段承霖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接着放眼打量起自己所踏足的地方。 那是片宽阔的广场,灰黄的泥土地上佇立了大量的魂魄,他们整齐划一地列队,有如训练有素的军队,而每一区块的队伍前方都会有个穿着灰袍的鬼差挥着三角旗、吹着哨子,控制所有鬼走在数条红绳拉起来的范围内。 看着他们鱼贯地朝奈何桥前进好一会,段承霖发现,大部份的鬼都很安静、乖巧、服从鬼差们的指挥,但依然有少数的鬼不受控,东张西望想找机会脱队,或许是因为鬼数太多,鬼差们也无法顾全,那些鬼成功的机率高达九成,然而只要他们一偏离红绳道路,连哀嚎都来不及,转眼就化做黑气,不剩一丝魂渣。 意外目睹惊异的一幕,段承霖瞪大眼,喊了武判官回头查看,马尾少女却只是见怪不怪地耸耸肩。 「自从上下界大战之后,每天都会有大量的怨念和恶意飘下来,普通鬼没有抗衡的力量,所以只要一离开结界就会被侵蚀。」 武判官望向天空,段承霖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抬头,果然看到他以为的黑夜其实是一层厚厚的雾,从里头飘下来的黑气往四面八方扩散,除了被结界保护的鬼们,都会沾染上,只是黑气过于细小,不仔细看的话难以察觉。 「那、那我……是不是也……」 突然,段承霖想到自己也是隻不在红绳道上的普通鬼,吓得开始检查是否有哪里缺了魂,武判官拍拍肩安慰他。 「放心,你魂元里的阎王令足以抵挡那些怨气,不过这里对你来说还是有点危险,要小心喔!」 「喔、好。」 段承霖简短答应后不敢大意地紧跟在马尾少女身后,他们越过大排长龙的鬼来到忘川河堤上,底下红黄夹杂的河水涛涛,捲带着漂浮在水面的无数灰黑色人脸流淌,那些面孔有的挤在一起瞧不清五官、有的瞪眼吐舌、有的锁眉垮脸,各式各样、不胜枚举,怎么看怎么诡异。 段承霖对鲜艳的河水皱了皱眉,想着闪越远越好,忽然一张熟悉的脸孔在眼前流逝,为了看清楚点,他离了马尾少女身边往前走。 「欸,阿霖你要去哪?」 武判官发现段承霖越过自己直直往忘川走去,赶紧伸手拉回,被挡下的鬼抖了抖,一脸大梦初醒的样子。 「刚刚发生什么事?」 「因为你一直盯着河水看,所以差点被牵走,忘川里那些怨魂会化成亲朋好友的样子来引诱你入水,普通鬼一旦掉下去就会和牠们融为一体,再也回不来了。」 「呃、这么恐怖……」 「对啊,所以刚刚才要你小心。」 再度叮嘱完段承霖,马尾少女扬起手向站在桥头、值班中的鬼差挥手,一见到她,穿着一黑一白的两名少年立刻举手行礼。 「我们要过桥。」 武判官从口袋里掏出官印递给鬼差检查,对方却摆摆手表示不需要。 「咱们和您这么熟了,就算化成魂渣都认得。」 「不过这位挺面生,他是……?」 鬼差们将目光放到站在马尾少女后面的段承霖身上狐疑打量,武判官闻言暗叫不好,她忘记就算是特殊状况,普通鬼也要先登记取得通行证才能过桥,但眼下没有时间再去办手续,只好硬着头皮解释。 「呃、他、他是那个……阎王大人特别提拔派来帮忙的,有阎王令,要看吗?」 话落,清秀的脸蛋划上一抹灿烂的笑容,两名鬼差互看一眼,同时摇头说道。 「哎唷,不用啦,您又不是文判官大人,小的相信您,来,过桥吧!」 「谢谢你们啊!」 武判官僵着微笑道谢,拉着段承霖再往前走几步等待,开桥的鬼差走到立于堤岸上的其中一根石柱旁,拿出令牌嵌入上头的凹洞里,瞬时,数以千计的红色光束密密麻麻地罗织成一条横跨忘川两岸的吊桥。 「阿霖,待会就一直往前,不要看下面也不要回头。」 上桥前,武判官神情严肃地又警告了一次,有了方才的经验,段承霖打定主意目不斜视、全程盯着马尾少女的后脑杓。 他们以最快速度过了桥、越过接在河堤后只栽了寥寥几株枯树的庭园、来到一扇漆红大门前。 武判官用官印开了门、走入大厅,磨得光亮的大理石地板反射着挑高天花板上熠熠生辉的水晶吊灯,富丽堂皇又现代化的装潢完全颠覆地府在段承霖心目中阴风号号、森冷可怖的印象,若不特别说明还以为自己是来到人世市中心的高级办公大楼。 坐在柜檯穿着套装的女鬼看到他们立刻微笑点头打了招呼,但武判官没理会她,拉着段承霖直奔电梯、按下地藏府所在的地下六楼,从电梯门关上开始不到十秒的时间里,马尾少女已喃唸了不下十数次「快一点」,待抵达的提示音响起、门开啟,她便跑百米似地衝出去。 「武判官、等一下!」 段承霖竭尽全力追赶,但仍然落后一段距离,他们一前一后在泛着暖黄光芒的莲花灯排成的廊道上左弯右拐,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特别清晰,你追我赶一阵子后,武判官终于停在一扇雕花木门前,门上掛着写了「地藏府」三字的木匾。 她抬起手碰碰碰地连敲好几下门,没多久,木门咿呀一声开了个缝隙,一名抱着白色柴犬、绑着双髻的十岁女孩从里头走了出来,武判官看到女孩立即趋上前、蹲下让自己与对方同高、并拉住她细小的手臂。 「小莲、小莲,地藏大人在吗?我有急事要请大人帮忙!」 「在是在……可是地藏大人他从地狱回来刚入睡……」 目莲对武判官的请求感到为难,地藏每到地狱渡鬼会耗损很多力量,总要睡上大半个月才会起来。 听到坏消息,马尾少女失望地垮下肩,愁容满面。 「那怎么办……阿文、阿文他受伤……会来不及……」 武判官从怀里拿出并打开装着文判官魂元的八角盒子,里头的黑色圆球中心已出现破洞,洞的规模有扩大的趋势,她由蹲姿转为双膝跪地,捧给目莲。 「小莲、小莲……拜託你……阿文他被一把奇怪的剑伤了魂元,已经无法现形,再不修好我怕他……他会……会……」 一想到相处了几百年的伙伴可能会就此消失,武判官说着说着就呜呜哭了起来,豆大的血珠落在地板,有如一朵朵艳红的彼岸花,令目莲更加不知所措。 「哎哎、武子姐姐……鬼哭伤魂,你、你别哭、别哭啊……」 「拜託……拜託地藏大人救救阿文……」 「可地藏大人他……」 「求求你……帮我上报给大人……我给你磕头!」 除了哀求,武判官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端着盒子、拿自己的额头一下又一下往地面撞,吓得目莲赶紧伸手阻止。 站在一旁的段承霖从武判官的行动中明白那位地藏大人或许是唯一希望,自觉要为文判官受伤负责的他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五体投地。 纵然他的请求无足轻重也要一试。 「文判官是因为我才会受重伤,拜託您,请您救他!」 「代城隍大人怎么连您也……不对,您还未上任……哎唷……我……你们……你们别这样啦……」 段承霖的举动让目莲彻底慌了,她是想帮忙,可真的帮不上忙啊! 这时,白色柴犬挣脱了女孩的怀抱,牠跳到地上后走到武判官跟前,举起一隻前爪抵住她正要砸上地的额,马尾少女泪眼汪汪地抬眼看着面前的小不点。 「諦听……地藏王大人……」 「武子丫头,你很清楚地藏大人一旦沉眠就得要时间到才会醒,本汪劝你别在这里浪费时间,去求求十殿王或阎王看有没有办法吧。」 「可是……万一……万一……」 「那也是文判官的命。」 说完,諦听汪了一声以表惋惜,然后摇着捲曲的尾巴走回地藏府,目莲瞧了跪地的武判官和段承霖好一会,才带着歉意福身离去。 地藏府前求助无果,武判官闔上八角盒的盖子收回怀里,低下头,双肩一颤一颤,段承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很清楚她在哭,看着马尾少女伤心的样子,他想出言安慰,张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甚至,他怀疑自己是否有安慰的资格。 半晌,武判官终于收了抽泣声,用袖子胡乱抹去纵横脸上的血泪,决定下一步。 「走,我们去找十殿王!」 马尾少女通红的双眼透着坚毅,催促段承霖赶紧起身,得把握时间找到能修復文判官魂元的方法。 他们离开地藏府前往十殿王所在的楼层,两鬼三跪九叩一殿一殿地找、一殿一殿地求,可还留在冥世的大鬼们皆表示无能为力,孟婆收到平等殿捎来的消息后求得了转轮王的同意,将他们带上了阎王殿。 阎王坐在高位,让武判官解释前因后果,马尾少女一五一十地陈述了他们的遭遇,阎王听完一反平时漫不经心的神态,皱着眉坐直了身子。 「汝说文判官是被混了诛仙剑碎片造的武器所伤?」 「啟稟大王,没错,下官和文判官的结界完全不敌那把剑的力量,只有阿霖魂元内的阎王令尚能与之抗衡。」 武判官说完,阎王一双杏眸扫过同样跪在殿下的段承霖一眼,然后将视线挪到坐在一旁的转轮王身上。 「汝怎么看?」 「我刚才看过文判官的魂元,无法可救。」 「如此严重?」 瞇起眼,阎王示意孟婆将文判官的魂元呈上,孟婆福了身后小心翼翼地把八角盒子交过去,里头的黑色圆球已变成环状,中心空洞持续撑大,吞噬着黑色部份。 阎王只消看一眼,立刻判断出文判官魂元的状况,他摇摇头,做出和其他大鬼一样的结论。 「很遗憾,文判官的魂元被仙物所伤,只要其中仙气不除,即便本王补魂也无济于事。」 「那、那……求大王帮阿文除掉仙气,下官愿不计代价救回阿文!」 「并非本王不愿帮忙,由于仙鬼相斥,放眼整个冥世只有地藏能成,就算持续补魂,以仙气侵蚀的速度,也撑不了十天,或者,你要去和天上那些傢伙交涉?」 「没有第三条路吗?」 「汝还是,带着文判官找个僻静的地方让伊好好地去,至于身上的任务,待送魂之后再接续完成。」 阎王让孟婆归还魂元,宽袖一拂就要离去,武判官取回八角盒后跪得直挺的身子顿时软下,哭得发红的双眼又泛上雾气,同跪于堂下的段承霖受不了这种木已成舟的气氛,站起来喊住阎王。 「等一下,难道就这么定了文判官死刑?刚才不是说还有天上的傢伙能救?为什么不找他?」 「阿霖……那是神、不可能的……」 武判官吸吸鼻子,绝望地摇头,接着伸手强押段承霖屈身,要他收敛点。 「不试怎么知道不可能?更何况神一向救苦救难,只要心诚,肯定不像阎王一样无情!」 「放肆!天上拋弃人间与冥世数千年、不闻不问,要说无情,没有谁会比那些自命清高的神更无情!」 见段承霖出言不逊,孟婆连忙驳斥,阎王却摆摆手表示无妨。 「汝即为文判官力荐之人吧,果真良善、勇敢,难怪伊愿再以几千年的魂契换得阎王令。」 阎王回身,瞅着方才果敢直言的鬼,似笑非笑。 「看在伊过去尽心尽力的份上,只要汝首肯,先前谈好的代城隍条件可以一项不改、亦会找鬼递补文判官的位,不过本王要提醒一句,只有良善和勇敢难以成事,汝好生考虑。」 接着,阎王无视堂下还想争辩,挥手要侍卫将一干鬼等都驱离,身材高大、头长着角的红鬼揪着段承霖的衣领,甩盘子似地将他丢出阎王殿,待他奔回,殿门早已关上,也被赶出来的武判官抱着八角盒子,表情木然盯着前方,对孟婆的关心恍若未闻。 许久,她缓缓转头、哀慟地看向孟婆。 「孟姐姐……真的、真的没有方法可以救阿文了吗……」 说完,马尾少女等不及孟婆回应,眼皮一闔便昏了过去。 《待续》 第五话 那个人(3) 那个人,原名寇旻,是道家寇氏的开创者,全盛时期曾被立为国师,权倾一时,但该国覆灭之后他与门徒便深居简出、鲜少插手人事,因此后世谈起道者时总是自然而然地被忽略,其实在道界、妖界、冥世乃至天上赫赫有名。 当然造就他们名气歷久不衰的除了傲视天下的实力,还有一个殊异他人的原因——一般道家将血脉开枝散叶多为传承术法、典籍,寇氏传宗接代的目的却是等待寇旻轮回,而今世恰好遇上他转生之时,名为寇言欢。 段承霖来到指示地点后不禁怀疑起资料的正确性,他以为所谓世外高人住的地方就算不是桃源仙境,好歹也该山明水秀,可眼前这个用各种废弃傢俱、破铜烂铁、碎瓦残壁堆起来的垃圾山,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能够做为一个栖身之所。 不过行前孟婆曾再三提醒,对方擅长幻术,千万不要轻易被眼见所迷惑,难道这也是幻术的一环? 段承霖带着困惑左右飘荡,努力找寻可以住人的空隙,如此来回绕上两圈,发现整片土地被堆得非常严实,虽然他不想拥有被海量垃圾淹没这种不甚愉快的经验,此时也不得不慎重考虑衝进去寻人的可能性。 突然,应该只有他一隻鬼在的地方传出一个老迈的声音。 「哎唷……有谁在吗……?」 察觉说话声,段承霖抬起头朝四周望了望,却没有看到半点别的影子,就在他想可能是听错时,声音又响了起来。 「哎唷喂呀……可恶的臭老太婆……竟然敢这样对老身……回去肯定找她算帐……真是……」 一连串的咒骂让段承霖肯定不是错觉,他按声找去,最后在掩埋场的老旧看守亭里发现发话者——一隻殻着地、腹朝天的乌龟,牠奋力踢动肥短的四肢,似乎是想靠自己的力量翻回来,试了多次发现一点成果也没有,便转动圆凸的眼珠子查看是否有谁可以帮忙,当牠视线一对上段承霖的,立刻激动地摇晃身体,嘴巴一开一闔。 「欸、小子!过来帮忙一下!」 刚才的老迈声音从乌龟嘴里传出来让段承霖愣住,他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又一次被刷新,而对方似乎不满他没有任何动作,开口抱怨。 「小子,还杵在那儿干啥?你爹娘没教过你看到老人家有难要帮忙吗?」 「呃……你、你看得见我?」 比起会说人话,对方能看到没有实体的魂令段承霖更错愕,没想到乌龟居然翻了翻白眼。 「废话,看不到还能叫你吗?」 「所以你知道我是……」 「哎呀,知道、知道,少囉嗦啦,快快、赶紧扶老身起来!」 乌龟根本不打算给人解释,敷衍了两句就催促身旁的小伙子搀牠一把,段承霖只好依言出援手,本以为会因为鬼碰不到阳间物而失败,未料竟相当顺利地将一颗篮球大的龟殻翻正,乌龟四脚甫踏地便唰地被一缕白烟包围,几秒后化为一名半个成人高、拿着拐杖的长鬍子老人。 「哎唷哎唷……老身这把老骨头吶……实在禁不起这种折腾……」 老人一边发牢骚一边活动筋骨,腰转了两圈才瞥向因目睹他由乌龟变成人而吓傻的段承霖,然后举起拐杖在小伙子眼前挥了挥,下驱逐令。 「喂,小子,谢谢你啊,可以滚了。」 「……滚?您这是……在赶我走?」 从震惊里回神的段承霖有些跟不上对方的思绪。 「不然是留你吗?小子,你该庆幸自己今天救了老身,换做平时,光你身上那浓厚的冥土臭味肯定打到你爹娘都认不出来!」 「呃……老先生,不好意思,我们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我哪里得罪您了吗?」 「得罪是没有,但这里不欢迎冥世鬼,所以趁老身尚未改变主意,你这路过的赶紧走吧!去去去!」 话落,老人一脸嫌恶、赶小狗似地挥挥手,段承霖纵然觉得对方莫名其妙,可一心只想快点寻得寇言欢,因此也没打算继续耗下去,刚转身,他忽然想到或许能碰个运气,遂又回头。 「小子,还有什么事?」 「老先生,请教一下,您住这里吗?」 「是又如何?」 「那么您知道这里有一位名叫寇言欢的人吗?」 「什么?你们还敢来找少爷啊?」 「少爷?您认识他?」 「不不不,老身不知道!」 老人的第一反应令段承霖双眼亮了起来,前者惊觉自己说溜了嘴,慌忙撇过头,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反倒坐实双方相熟这件事,他拉住老人的手,提出要求。 「我有急事,请您带我去找寇先生!」 「说了老身不认识,你小子是哪个字听不懂?」 「您一定认识!看在我救了您的份上,拜託,带我去找他!」 「要是知道你这小子是来找少爷的,老身寧愿晒成乌龟乾也不会要你救!」 老人甩开段承霖的手,断然拒绝,脸上的皱纹因翻腾的情绪而抖动,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段承霖不愿就此放弃,他后退两步,向老人弯下腰,行了九十度的礼。 「我今天必须找到寇先生,请您帮忙,不然文判官就要魂飞魄散了!」 「哼!咱们和冥世势不两立,就算你跪下来也……等等,你说谁要魂飞魄散?文判官?」 老人抬起下巴、用鼻孔呼气,摆出架子想彻底断了小伙子找人的念头,却在听到段承霖说出某个名字之后话锋顿时一转。 「小子,你说的是在阿狐身边那个吗?」 「阿狐?」 「阿狐就……当那什么官来着……啊、对,城隍,你讲的文判官是城隍旁边、叫文饰非那个?」 「呃、对……」 对方反覆不定的态度让段承霖有些无所适从,不过隐约感觉到事情有了转机。 老人捋着自己的鬍子沉吟许久,然后嘖了一声。 「文小子是怎么把自己搞成那么惨的?」 「说、说来话长……」 段承霖重点式地将前因后果叙述一遍,老人的脸色也随之越来越难看,最终重重叹上一口气。 「既然是为了文小子的事来,老身就勉为其难通融一次。」 语毕,老人迈步绕起看守亭并举起拐杖在亭子四角各敲一下,等走完一圈,一条两侧开满月下美人的路赫然出现,绵延至垃圾山里。 「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千万不能回头,老身只能做到这样,少爷见不见你得看他的心情,去吧。」 老人开了路随即变回乌龟,把头尾和四肢都缩回龟殻里不再搭理人,段承霖感激地再三道了谢,才转身飘向周围景色格格不入的黄土道,让月下美人浓厚的香气引领着他前进。 一阵子后,花香逐渐清淡,四周也慢慢笼罩上一层浓雾,他身在看不见前路的白茫里应该心慌,却莫名盈满一种熟悉与安心,并发觉自己移动的方式不再是浮在半空中轻轻飘着,而是踩上了实地。 「寇先生——寇言欢先生——?你在吗——?寇先生——」 段承霖有些不习惯地挪动双腿、缓慢踏出脚步,在地上印出两排久违的足跡,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只是朝着直觉的方向、边喊着寇言欢的名字,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喉咙乾了、脚累了,才停下来。 然后,止步的瞬间,一个令人想念的稚嫩声音自耳侧响起。 把拔! 听到呼唤,段承霖猛然回头,却见一隻葱白的手掌横在面前,挥了挥。 「你在发什么呆?」 纤纤柔荑撤回,其主人不明就里,段承霖僵硬地转动头部,怔怔望向提问者。 「……馥……萱……馥萱?你怎么在这里……不对……你……你看得到我?」 「……哥,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当然看得到你!」 段承霖没头没尾的提问,让段馥萱觉得有些好笑。 「而且这是我们家,我在这里有问题吗?」 「没、没有……不、不不不……不对……我……我刚刚……不是还……」 无预警见到家人的段承霖皱起眉,缓缓挪动眼珠,环视房子里再熟悉不过的格局、傢俱、乃至小摆饰,觉得有些混乱。 几分鐘前明明还在雾里找寇言欢的,怎么才一回头就跳了个地点? 「哥,你还没睡醒啊?」 段馥萱看着兄长不知所措的模样,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白润的两颊嵌上两个浅浅的酒涡,接着看向他们之间的位置。 「慕慕,把拔好呆喔,对不对?」 「对呀,好呆喔!」 被点名的小女孩绽开灿烂的笑容,附和女人的话,听到那带着奶音的笑声,段承霖像被电到般、身子板颤了一下,跟着把视线落在小女孩身上。 「慕慕……?慕慕?你、你……什么时候……你、你没事吗?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段承霖一见是日思夜念的女儿,激动地扳过她小小的身体左右翻转、从上到下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毫发无伤之后一把拥入怀里,哽咽。 「太好了……你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回来就好……」 带点鬍渣的颊侧贴蹭着小女孩细幼的脸蛋,沁入鼻间的奶香味让段承霖悬掛好一段日子的心总算安了下来,虽然不知道女儿是怎么回家的,但那一点都不重要,只要人平安,就好。 而被紧紧抱住的慕慕看看爸爸、又看看姑姑,小脸上交杂着惊讶和疑惑。 「哥、哥!你是怎么了?吓到慕慕了啦!」 段馥萱伸手摸了摸姪女的头安抚,然后拍拍兄长的肩,提醒他这样子小朋友会害怕,段承霖顿了会,有点不捨地放开女儿、坐直,抬手抹去沁出眼角的泪。 「抱歉……因为慕慕好不容易歷劫归来,我太高兴了……」 「歷劫?哥,你在说什么?慕慕人好好的,哪有歷什么劫?」 「就是那个连续杀童案啊,慕慕去校外教学的时候不是被杀童案的兇手绑架?你忘了吗?」 「兇手?绑架?」 段馥萱提高音调质疑,眼睁睁大,像是在看什么怪物一样盯着兄长,良久,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什么嘛……搞了半天,是哥你做恶梦了啊……」 「恶梦?」 「没错,恶梦,这次的校外教学,我们明明就快快乐乐的出门、平平安安的回家,是不是呀,慕慕?」 「对呀!」 这次,小女孩佐以用力地点头来证明自己的话的真实性。 「好啦,赶快把早餐吃一吃,说好今天要带慕慕去游乐园玩的,再晚就会人挤人囉!」 段馥萱笑着叹了一口气,端起自己和姪女空了的盘子往厨房走,同时催促兄长加快动作,段 承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正坐在餐桌前,面前还摆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佳餚,他盯着丰盛的早餐喃喃自语。 「游乐园吗……?」 「是啊,不要跟我说你睡忘了,慕慕期待很久了!」 「游乐园啊……」 段承霖瞥了一眼日历,八月二十二日,的确是和女儿约好要一起去玩的那一天,所以……这三年经歷的,包括他溺水成为植物人、遇上吴伯、文武判官、小琳、慕慕被绑架、他为了救慕慕亲手放掉活回去的希望、慈缘上人……所有事,都只是……一场恶梦吗? 他手持叉子,机械式地叉起一块培根送进嘴里,两排牙齿咬着酥脆的肉品,一下、两下、粗韧的纤维跟着思考的时间越长,也被嚼得越细碎,却不觉得有在舌头上留下任何味道。 「把拔,你做恶梦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稚嫩的声音将他从自己的思绪里拉回,段承霖看向为了要跟他一样高而爬上椅子站着的女儿,微笑。 「对啊,不过把拔没事,慕慕不用担心。」 「老师说,只要这样子恶梦就会跑走,圆圆每次做恶梦,老师都会这样做!」 说完,小女孩把上半身凑近,伸出胖短的双臂圈住段承霖的头,接着软馥的唇在他额心印下一吻、再把脸颊靠上去,喃唸着。 「把拔乖,恶梦已经跑走了,你不用怕了喔!」 段承霖接受女儿从幼稚园老师身上学来的驱赶恶梦的仪式,好不容易逼回的泪再一次泛出眼眶,他放下叉子抱住慕慕。 「对,把拔不会做恶梦了,所以把拔不怕……」 段承霖想,还好,他醒了。 《待续》 第六话 追缉(1) 火鸟载着段承霖穿过连绵的树冠和重重雾气,很快地就回到一开始的掩埋场上空,艳红的身影在蓝天下盘旋,似乎是在找寻适合降落的地方,就这么绕着圈飞了几分鐘,突然,五顏六色的垃圾山上出现一个闪着银光的黑点,黑点以极快的速度扩张成旋涡,几乎要佔满整座垃圾山。 原先顺风飞得有些远的火鸟看到旋涡,立即折返、俯衝而下,眼看就要笔直进入目标点,却在接触的剎那迸散成十数道烈焰,承载其上的段承霖都还来不及挣扎就被吸了进去,一秒后落在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不明白寇言欢有何意图的段承霖迷懵地坐在来去匆匆的行人之间,任由他们穿过自己的魂体,片刻过去才猛然想起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先回到地府告知武判官和孟婆游说失败这件事,于是急忙起身,撑开手上的黑色油纸伞、遮去晒得他有些发晕的阳光,寻找前往城隍庙的路,好让里头驻守的鬼差带他回地府。 幸好他身处再熟悉不过的城市,很快就分辨出正确方向,依循记忆中的路线、以最快的速度飘游在大街小巷,不过,当他要穿越一条死胡同底端的砖墙之际,突然被其中一侧的某个商家夺去了注意力。 那是一间仅有四坪大小的店面,白樺材质的木门上掛了一串用不凋花做成的花串,旁边的落地玻璃柜也放了各种不凋花製品,例如音乐盒、相框、耳环、项鍊、手环等摆设或饰物,让店整体散发着柔软甜美的女人味。 段承霖怀念地看着小巧精致的店面,他生前为了很喜欢花草製品的段馥萱的二十岁生日,在这家店订製了一条以萱草花为主轴设计而成的银鍊做为成人礼,还记得当时妹妹收到之后对鍊子爱不释手,几乎没离身过,即便后来不小心毁损了也是一样,彷彿那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宝贝。 想起往事的段承霖苦笑,看着橱窗内陈列的诸多商品犹豫一会,还是决定踏进这个留有生前回忆的处所转一下,他穿过门,上头铃兰样式的门铃发出清脆的叮噹声,原本正在交谈的两位女性店员听到声音同时将视挪过来、又收回去,彷彿门铃只是因风而动,没什么特别的,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 「欸,你有看到今天报纸上的头条吗?」 「你是说那个连续杀童事件吧?当然有,这礼拜才过几天就又死了第二个,有够可怕!」 「就是啊……我哥现在都不敢让他儿子一个人落单,我侄子幼稚园的父母们也都紧张兮兮的。」 「你侄子那么可爱,要小心点!」 「真希望事情赶快结束…警察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女店员们的讨论全都落入了同处一个空间、但她们看不见的男鬼耳中,段承霖对聊天内容皱起眉,本就不欢快的心情变得更加鬰闷。 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又多了两名牺牲者……必须赶快救回文判官、抓到兇手才行…… 思及此,段承霖立即转身要离开店里,然而店员们对这个话题的延伸讨论拖迟了他的动作。 「说到警察……我那个刑警表哥说,昨天那个死者身上也採到沾了血的橘色不凋花花瓣呢!」 「也?」 短发店员突然压低音量,害长发店员也跟着轻声细语起来。 「对,昨天张姐说,跟去年第二起死者身上找到的一模一样,那时候检察官为此调查了很多做不凋花的店,连我们家也在名单内。」 「咦……那这次也会来吗?」 长发店员皱起眉,似乎不太乐意。 「这就不知道了……毕竟当时的调查不了了之。」 「为什么?」 依照她看这么多推理剧的经验,沾了血的花瓣,应该算是相当有力的线索吧? 「哎唷,花瓣上头只有死者的血,又没留下兇手指纹什么的,而且橘色又不是什么稀有色,买的人成千上百,难不成要把所有人都抓来问一遍啊?」 「这么说也是啦……」 长发店员点点头,同意同事的说法,接着两人打打闹闹地又聊起别的事,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对话已在某隻鬼心里发酵。 死者身上留有沾血的橘色不凋花花瓣? 倏地,某个画面从段承霖脑海一闪而逝,但他立即否定自己。 不、不可能,应该是巧合,就如同店员们所说的,相似的东西何其多、况且花瓣上并未有决定性证据,不能单凭这一点就随便推断…… ……可是……可是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段承霖被自己反覆不定的想法扰乱了心绪,前进的速度也跟着慢下来,最后,他驻足在路边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完全转暗。 ……对不起…… 段承霖抬起头,转身偏离往城隍庙的方向,在心里对还未脱险的文判官和正等他带消息回去的武判官、孟婆道歉。 他知道这么做非常自私,可是一旦起疑,就很难不去臆测,所以他想确认,确认这一切真的只是自己在胡思乱想,不是事实。 段承霖坚定前行,不消多久就抵达距离不远的地检署,他找到法医室穿门而过,在房间里寻得正埋头振笔疾书的曲莫,只是刚想出声喊人,却想起上回有赖文判官施法现形才能交谈,这次只有他一隻什么都不会的普通鬼,该怎么办啊? 陷入意料外的困境,段承霖伤脑筋地抓着头,无奈他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解决办法,整隻鬼鬰鬰寡欢,害得曲莫从文件堆抬起头想休息一下、眼睛对上桌前一团黑暗时,差点飆出粗话,但随后发现对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无感于他的视线,因此忍不住清了下喉咙,开口。 「你到我这里总不会是要来散发负面情绪的吧?」 「你、你看得到鬼?」 听到声音,段承霖惊讶地抬起头,莫非这法医有所谓的阴阳眼? 「偶尔啦……这不是重点,我待会还得去验尸,有什么事快点说,没事就别在这里吓人。」 但曲莫显然不是很想讨论看不看得到鬼这件事,随便敷衍了下,把问题丢回去,他这么一问,段承霖方才在路上下定的决心突然动摇,胆怯地支支吾吾。 「不……我、其实、也没什么事……」 「是吗?那我要先去忙了。」 说着,曲莫便开始将桌上文件都收进外出包里、准备出门,段承霖看着他低头收拾的身影,内心在说与不说之间天人交战,挣扎许久,还是开了口叫住手已搭上门把的男人。 「曲、曲法医!我、我想请你、帮我……帮我查一些事!」 《待续》 第六话 追缉(3) 黄光亮起,延着刻划在泥土里的沟痕蔓延,可当游走的光点即将形成一个完整的图纹,一把青色长剑突然介入,用锐利的剑锋在图上画了个十字,强行阻断光线的连结,而图形被破坏之后,黄光旋即暗去,恢復成不起眼的土堆,但持剑的少女并未就此收手,抡起剑来回几下便剷平了目标,露出埋藏在底下、长满绿锈的古钱币。 武判官用剑尖拨了拨裂成碎片的古钱币,浓厚的阴气便从约一个成人拳头大的土穴里窜出,黑色的雾包裹着大量魂元,其中寥寥数枚还隐约看得出生前原型、但绝大部份只剩下一明一灭的核心,她拿出预备好的盒子,将魂元全部回收、以便带回地府修復,否则被道术催残成这样,很难直接再进入轮回。 「最后一个也处理掉了!」 待所有魂元都落入盒子,武判官啪地一声闔起上盖、放进腰间的绣花束袋,回头向立于地势较高处的伙伴回报进度,听到她的话,文判官点了点头,闭上眼、进行搜寻,半晌过后,他睁开眼,往某个方向看去。 「找到了吗?」 「嗯,虽然非常微弱,但小七、小八和段承霖的灵气确实在同一位置。」 文判官招招手,示意少女跟上,准备前去揪出这一连串事件的祸首,他们循着微弱的线索,在夜幕下越过大半个城市,来到郊外一座掛有大招牌的红砖拱门前。 「市立休间农场?」 武判官唸出招牌上用油漆彩绘的艺术字,总觉得无比熟悉却又忘了在哪听过,文判官则很快就从记忆里捞出了相关人事物。 「那个小女孩——段承霖的女儿就是在这里失踪的吧。」 「……啊、对、慕慕的确是在这里遇到坏人没错!」 经文判官提醒,少女愣了两秒才豁然想起,两手一拍附和,接着一边跟在伙伴后头穿过拱门中间的铁栅栏,进入休间农场的草坪区,一边发问。 「可是这里大家都可以来吧?真在这里做什么的话……难道不怕被发现吗?」 「正因为是公共场所,人们会下意识认为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反而容易忽略。」 「也就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对吧?」 「没错。」 说完,领在前头的文判官停下脚步,想再次确认营救方位,但还未有动作就突然被迫往后退了一大段距离,他偏头瞥了抓着自己后领移动的少女一眼,然后正首面对让他们避走的源头。 那是两隻双眼闪着红光的巨大兇兽,藉着月光可以看见其身形与两层楼房等高、模样一狮一虎,牠们发出连连低吼、前脚不断扒地,彷彿下一秒就会衝上来攻击。 「如此热烈的欢迎仪式本官可无福消受。」 「不知道好不好吃……?」 「不要吃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面对来者不善的阵仗,文判官很有自知之明地后退、让位给能应付这种场面的少女,替补上前的武判官提着青剑站在第一线、渴望地看着敌人嘟嚷,已拉开一段距离的文判官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反对她把那些庞然大物拆吞入腹。 「赶快把这件事结束,等回地府你爱吃多少就吃多少,我请客!」 「这可是你说的喔!」 取得承诺,武判官雀跃地迈开长腿、迎上扑前的兇兽们,她纵身跳上半空、直取担当先锋的黑狮首级,偌大的头颅被一剑斩落,撞击地板后迸裂成多缕黑雾散去,而没了脑袋的怪物身躯晃了两下,随后碰地一声、倾倒在地,同样化为黑雾消逝于空气中。 击败黑狮后武判官落地一个回身又衝向紧追在后的第二隻,手起剑落,直接往黑虎的脖颈砍去,但这次并未在牠身上造成任何伤害,剑刃鏘地一声、像是撞到什么硬物被弹开,预料外的发展让她愣了下,来不及闪开如鞭子甩来的粗壮尾巴,整隻鬼被打飞到退至远处的文判官身边。 「认真点,不要大意!」 「我很认真!但那傢伙身体好硬,吓我一跳……」 「很棘手吗?」 「大概要多花一点工夫。」 武判官爬起身,简单说明了敌人的状况后又奔回战场,展开第二波攻势,有了前一刻的经验,这回她毫不留情使出全力,每一招都直切黑虎的要害,然而敌人的身体硬度比想像中强上太多,仅能在表皮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 见少女迟迟拿不下敌人,文判官皱起眉、思考是否有其他突破点,没想到却看到红砖地泛起一层黑雾,然后似有意识地逐渐往某处聚集,最终在武判官身后凝成一隻咧着利牙的黑色狮子。 「武子、后面!」 文判官急忙放声提醒少女,但话才出口,黑狮一张大嘴便已经由上而下吞掉武判官大半身子,而骤然失去敌手的黑虎见机不可失,长啸一声,将茅头指了过来,他嘖了一声,唤出判官笔,咻咻咻地画了几笔,艳红色的结界瞬时展开,拦下了猛力撞上的庞然大物。 没有得逞的黑虎喉头滚着威吓的低吼,不断想突破面前的障碍,好在半球形的结界够坚固,被来回撞了好几次也没出现一丝裂痕,但文判官不敢大意,因为远处的黑狮正盯着他、意犹未尽地咂着嘴巴,虽然他知道自家伙伴没那么容易就掛掉,不过在那名少女回归之前,得先撑住才行。 果然,就在两头兇兽会合之际,一把亮晃的剑剖开了黑狮的腹部,马尾少女从里头扒开裂缝跳了出来,着地瞬间,以其中一脚为轴心,将身子往后转了大半圈、跃入空中挥剑连斩,黑狮再度崩碎,可眼尖的文判官发现,黑雾这次并未直接融于夜里,而是有规律地朝某个方向靠拢,他循线望去,看到草坪对侧的树下有一抹穿着斗篷的身影一闪而逝。 「武子,那边!操控的人在那棵树下!」 文判官立即将所见告知伙伴,揪着黑虎尾巴的武判官听到后二话不说直衝指示方向。 由于少女的速度相当快,黑影完全来不及闪躲、被砍个正着,腰斩的剎那,黑虎和黑雾咻地一声原地消失,不留一丝痕跡,文判官随后收了结界、赶过去查看,只见武判官的手里拎着一件断成两半的深灰色斗篷和同样下场的白色人形纸扎。 「放式神来阻挡,看来咱们找对地方了,走吧!」 文判官在手心燃起一簇黑色火焰,将巴掌大的纸扎人烧成灰烬,然后和武判官继续追踪,在灵气的引导下,他们进入了休间农场边界的森林区,原以为敌方会在途中进行各种干扰,没想到一路上畅通无阻,顺利得诡异,但在与时间赛跑的状况下也只能暂不多想,一个劲地往目的地去。 十几分鐘后,文判官指着林区出口一栋倾圮了大半的木屋,停下。 「小七小八和段承霖就在这里。」 两鬼对看一眼,很有默契地让武判官打前锋去处理可能会有的陷阱,待确认没问题之后文判官才跟进。 由于十五将至,逐日丰满的银月洒下的光辉足以让人将四周一览无遗,文武判官从前厅到各个房间全绕了一圈,入眼的尽是残缺的门窗、破落的地板、还有似乎随着都会塌下来的屋樑,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藏人的地方,可段承霖和七鳶八凰的灵气确实聚集于此,难道又是被什么术法遮盖了吗? 文判官盯着位于前厅正中央、唯一能称得上完好的柱子,思考自己是否有疏忽的地方,半晌后,突然听到底下传来声响,咚、咚、咚,像是什么东西在互相敲击,只是音量细如蚊蚋,小到会以为只是错觉,他立刻将视线挪去。 「怎么了吗?」 察觉伙伴表情越发严肃,武判官好奇地凑过来跟着左瞧右瞧,文判官没理她,逕自瞪着满是尘埃的地板,活像要瞪出洞来,几分鐘过去,相同的声音再度响起,比方才的更大声,这次武判官也听到了。 「阿、阿、阿、阿、阿文!刚、刚才那个,你有听到吗?」 马尾少女结巴着、拍着伙伴的肩膀,急切地想确定不是自己幻听,文判官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蹲下身把地板全敲过一遍,果然如他所推想的,两边发出的敲击声不太一样,柱子底下的听起来不若其他来得厚实。 「这里,下面应该是空的。」 「了解!」 武判官将手上的青剑换成斧头,往指定的地方砍去,年久失修的脆弱地板在她的蛮力之下啪啦一声裂成大小不一的碎片,甚至扩及周围,整栋房子变得更加残破及摇摇欲坠,所幸他们的动作并非徒劳,遭破坏之处露出的方形洞口证实了文判官的想法。 「居然有地下室……」 他们在洞口观察了一下,发现除了矗立的那根柱子外没有其他到达地下室的手段,思考了一会决定直接跳下去,由于上下距离仅两层楼,因此很快就踩到了实地,柔和的月光亦跟着两鬼侵入幽暗的空间,泼洒一地。 《待续》 第六话 追缉(4) 「这里看起来很普通嘛……」 武判官环顾被照亮的地下室,十多坪、置放了数个高大书柜,柜子上书籍类型五花八门,从大眾小说到专业书目都有,其中一侧墙边还靠了张长桌与椅子供给坐下阅读,儼然一座小型图书馆,可以推测房间的所有人应该是个热衷吸取各方知识的人。 不过文判官不敢大意,越平凡无奇就越有可能藏掖着那个无名道士的阴谋,他仔细地巡视一排排书柜,想揪出其中猫腻,遗憾的是,来回走了五遍,什么都没找到,当他决定先把调查目标先转移到长桌时,某本书却像被人伸手抽出来般缓缓移出柜子、啪?一声掉到了地上。 文判官挑了挑眉、弯身要捡起那本世界名着,没想到手才刚碰到封面,所有书竟突然哗啦哗啦倾柜而出,他赶忙退到侧边闪避,听到声响回头的武判官看着眼前的景象惊讶地瞪大眼。 「这是……敌袭?」 「不……是灵骚。」 「可是这里没看到任何鬼呀?」 「恐怕也是用封魂阵藏起来了吧。」 文判官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也觉得古怪,照理说封魂阵里的魂魄会完全与外界隔绝,不可能有力量移动物品、產生灵骚,除非是别的阵法,或者……是因为阎王令随着段承霖来到这里,所以才打破了某些限制? 他的视线追着一部份自地面缓缓升空的书,目睹那些书在空中匯聚成一隻大鸟、并往长桌的方向衝去,掠过武判官直直撞上墙壁某一处、再一本本弹落于桌面,咚咚咚咚,恰如他们方才在上头听到的 「武子,把墙破开!」 长年的经验让文判官直觉那后头大有文章,马上做出指示,武判官闻言脚跟一踅、举起斧头就朝白色墙壁挥出十数刀,可惜墙上浮现一个八边形状的阵法挡掉了攻击,不过马尾少女并不泄气,换上青色长剑、提气、再次连斩,这回顺利地划破八卦阵、在书本们刚才撞击的地方开出洞来,丝丝光线从中透出。 武判官没等伙伴发话直接伸手搬开洞缘那些摇摇欲坠的碎石,担心她因太莽撞而落入圈套的文判官边碎唸边快步走来,待跨过所有书堆,正好目睹墙后的真貌。 那是个约外头一半大小的密室,粗糙石壁上的圆洞里嵌了一根根白色、长短不一的蜡烛,摇曳的明火将整个空间染成暖黄色,照亮摆了陶瓮的神坛和围着八卦桌排列的眾多木棺。 「这是什么啊?」 武判官绕着木棺,好奇地想打开查看,文判官叮嚀她别赤手嚐试以免中了陷阱,于是马尾少女用剑尖一一挑开盖子,然后发现每一口棺里都躺着一名三至六岁不等的孩童,他们的双眼被红布矇住、几近透明的身体从嘴巴开始到脚底都被写了咒文的黄布条裹得密密实实,诡异的景象让两鬼皱眉。 「……该不会是杀童案的受害者们?」 「八九不离十,兇手恐怕就是用这些咒文削弱并控制他们。」 「实在太可恶了!」 武判官生气地鼓起双颊,替孩子们打抱不平的同时伸手扯落矇眼的红布,更为了不让青剑的剑气伤到已经很虚弱的魂元,特地掏出另一把紫色小刀,当小刀靠近布条,上头的咒文便散发出赤红色光芒抵御,只是没几秒就完全溃散,字跡开始从血红色褪成橘色、再到淡红,直至完全消失,束缚也啪地一声,瞬时断开。 待孩子们的魂元被解放,文判官旋即承接其后逐一回收,半刻后,他们来到神坛前、比其他要大两倍的木棺旁,一开盖,映入瞳中的熟悉面容让顿时让两鬼露出喜色。 躺在里面的正是寻觅多时的式神! 马尾少女一把推落棺盖,俐落地袪除女孩们身上的红布与咒文条,没多久,双胞胎便不约而同睁开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 「小七小八,是我们啊,武子姐姐和阿文哥哥!听得到吗?」 武判官探手确认式神们的元魂状态后松了一口气,好在当初城隍爷在製作七鳶八凰的时候多下了一点工夫,让她们遇险时能进入沉眠避免灵气过度消耗,而听到呼唤的双胞胎此时机械式地转动眼珠看向他们,接着七鳶举起手,指向神坛,淡蓝色的光点在她的指尖聚集,延长成一条细如发的光丝连接到坛上的瓮。 「神坛?有什么吗?」 文判官立时起身走过去确认式神给予的线索,可刚接近,陶瓮就开始剧烈震动,并响起挟着极大悲伤的哭声,回盪在石室里。 呜哇……哇啊啊……好痛……妈妈……好痛……哇啊—— 声音相当稚嫩,其主人应该还是个幼童,武判官立即以灵气击碎了陶瓮,下秒,一抹的半透明、身形歪歪扭扭、腹部还镶了一张男童脸的魂影登时自碎片堆中出现,不过比起对方魂魄的损坏程度,令他们更意外的是眼前的畸形鬼戴着黑色细框眼镜、穿着白衬衫,相貌与无名道士分毫不差。 「……彭育年?」 文判官有些迟疑地喊了名字,畸形鬼缓缓的点了点头、摸了摸自己腹部正在嚎啕的脸,两行血泪潸然落下,一向不擅思考的武判官愣着好一会,突然灵光一闪。 「等等……所以真的彭育年没死而是被关在这吗?」 「不、彭育年死去应该是事实,只是那个无名道士要利用他的躯体必不能让地府知晓他阳寿已尽,因此才把魂藏起来,不过……」 文判官的视线移向啼哭不已的「孩子」,那张脸纵然几乎和彭育年的魂体糅合,却依稀能看出它生前确实是变态道士会喜爱的类型,但为何不是和其他受害者一样放在木棺、而要特地和彭育年关在一起?甚至做到融魂的地步?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文判官认为这孩子或许不只是个受害者,它身上一定还藏有与案子相关的秘密,只是就算想询问当事人,依它们的状况也无法回答,他叹了一口气,将八角盒对着彭育年和男童的混合体,选择先安置再做其他打算。 「本官乃城隍左右手之文判官,深受残害的可怜灵魂,速随本官返回地府,前往应去之处。」 话落,八角盒迸出金红色的光芒笼罩了畸形鬼全身,瞬间,男童不哭了,用一种茫然的眼神往上瞅着和自己黏在一起的鬼,彭育年露出慈爱的笑容轻抚两下,接着向文判官深深一鞠躬、指了指后头的神坛,嘴巴开闔几下,最后咻地一声被收入了盒子里,空中则残存着他提供线索的声音。 八卦镜、手鍊。 听完,文判官和回收完式神的武判官很有默契地凑到神坛前,花梨木製成的神龕空荡荡的,不但没有任何神像,也未焚香点烛,中央仅放了一面八卦镜。 「是这个吧?」 武判官才说着,手就伸过去推,然而怎么推都文风不动,文判官怕镜子会被蛮力破坏,便要她到一旁等候,自己则将手掌覆上整个镜面,接着如上发条般顺时针挪动手腕,无奈镜子还是没有反应,他唔了一声,反方向再转一次,这回八卦镜总算松脱,同时从左侧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两鬼望向来源,竟看到墙面开了一条密道。 「另一个密室!」 文武判官异口同声、快步进入密道,石块砌成的通道足以容纳三人并排,跟之前走过的相比可说非常宽敞,两侧墙上每隔几公尺就嵌有白色蜡烛,确保能够看清脚下。 不过这条路并不长,仅仅几分鐘的时间便来到出口,方形的门框被石扉挡住大半,从馀留的空隙可以看到紧接其后的是一处装潢摆设都与先前的山顶道场极为相似的空间,他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察看,发现已经有两个人在里面,一男一女。 女人穿着紫色纱衣,双膝枕着方形座垫、面向摆了许多陶瓮的长桌直挺挺地跪着,男人则站在对方身后十几步之遥,身周飘着红黑相间的气,看着她两手合十、相当虔诚之貌,不发一语。 两鬼一眼就认出男人是段承霖,武判官像见到主人的大型犬、兴奋地就要衝出去,文判官连忙拦下来,摀住嘴、强制她噤声,马尾少女不满地回头用眼神抗议,他只好低声提醒,他们目前在敌人的地盘里,还是低调为上。 听完解释,武判官只好跟着退回门后头的阴影里,一起敌不动我不动。 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謐瀰漫在空气里,段承霖像座雕像、静静佇立着,盯着紫纱衣女人很久、很久,久到他们怀疑他其实被下了定身咒的时候,一声呼唤划破了这份沉默。 「馥萱。」 段承霖的语调很柔很柔、轻飘飘的,彷彿怕吓到了谁,但仔细听就能发现藏在里头的颤抖,那是极度压抑情感的表现,紫纱衣女人双肩一动,显然听到了,她缓缓地放下双手、站起来、转身,撩起覆盖在头上的罗纱。 文武判官见了女人的真面目双双瞠目结舌,互看一眼确认彼此没有看错人。 然后,那张熟悉的柔美脸蛋上绽放了骄阳般的灿烂笑容。 「哥,你终于来了。」 《待续》 第七话 缺口(1) 「哥,你知道吗?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一直想着,万一你不愿意来要怎么办?」 「但阿年一直鼓励我,跟我说不要放弃,你一定、一定会来。」 「太好了,他果然没有骗我。」 段馥萱对于已死之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似乎不感意外,好像这样面对面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她优雅地将头纱拨到脑后拢好,笑意吟吟、兀自说着话,轻巧的纱裙裙摆随着踏出的脚步一左、一右飘摇,有如翻腾的浪花。 一人一鬼间的距离并不算远,段馥萱很快便走到兄长身旁,投以期盼的眼神。 「哥,就知道你捨不得我,来,走吧。」 说完便喜滋滋地要挽过段承霖,没想到不仅没碰到人、还直接穿过对方身体,段馥萱愣了下,在自己和兄长之间来回审视之后又试了几次,然而一成不变的结果让她逐渐缓下动作,最后收回僵在半空的手若有所思,周围空气也随着她的安静凝滞起来,沉闷的气氛让躲在暗处找机会出面的文武判官决定继续观望。 不过没多久,一串银铃似的轻笑便划破了这份沉默。 「没关係,反正阿年会有办法解决的。」 段馥萱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身慢悠悠地走回长桌,接着提起桌面的陶壶往小茶杯注满锈红色的液体,并端起杯子咕嚕咕嚕一口气饮下,末了,她想到什么似地,回眸问道。 「对了,我把慕慕找回来了,现在在隔壁房间睡着,你要去看看她吗?」 段馥萱的间适与段承霖的凝重形成强烈对比,他看着笑逐顏开的妹妹,嘴巴开闔数次,才艰难地挤出隻字片语来。 「……为什么?」 「什么?」 「你……你为什么要和那个变态一起……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他们……?」 「哥,你说谁啊?」 「少装傻!你明知道我问的是惨死在你手下的那些孩子!」 段承霖大吼驳斥了妹妹,指她故意隐瞒,段馥萱却一脸惊恐地抿起唇,睁大的双眼里带着无辜和浓浓的疑惑。 「哥,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不知道什么惨死的孩子啊?」 「是吗?要不要拿镜子看看自己?你从小到大,只要心虚、说谎、紧张,都是现在这副表情,馥萱,你骗不过我的。」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怎么能怀疑我!」 「我也不想怀疑啊!可是各种跡象都指向你就是连续杀童案的兇手,要我当作没看到没听到吗!」 遭受亲人质疑,段馥萱貌似相当难过,她愤愤不平地为自己抱屈,却引起另一方更大反弹,段承霖的脸孔因为极力克制怒气而显得有些扭曲,一丝丝黑气自他魂身溢出、压制住了大部份红光,见到这幅景象,躲在暗处的文判官瞇起眼。 「不太妙啊……」 「什么不太妙?」 听到伙伴的低喃,武判官不明所以回问,文判官瞥了她一眼,解释。 「来这里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个变态道士要得到阿霖身体里的阎王令只能有几种方法,一、由原持有人或施术者取出,但阎王大人不可能这么做,再说他应该是上次看到阿霖在那把剑的轰炸下毫发无伤才想到用阎王令代替冥王玉璽这主意,当时我已葬送他手中,就算知道我是施术者也无济于事。」 文判官举起三根手指后很快地又收起一根。 「再来,让拥有阎王令的魂体自行交出,可惜阿霖对术法完全是生手,所以也行不通,因此就只剩下最后的手段——破坏被寄附的魂体,就能轻而易举取得存放在里头的东西。」 说完,文判官挪动唯一竖着的食指,让武判官的视线跟着移回对峙中的一人一鬼身上,段馥萱仍旧一脸无所谓,但她毫不在乎的模样却让段承霖身上的黑气越发扩散。 「所以……才故意安排妹妹来动摇阿霖?」 「相当有效不是吗?看样子段馥萱一定和这个案子有某种程度上的关联,才会让他轻易就踏进变态道士的圈套、陷入混乱,但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变异,万一阎王令又回应他,两股力量加乘那就麻烦了,得想办法压制才行。」 说完,文判官拉着伙伴离开用来掩蔽的石门,虽然在不知道敌人身处何方的状况下主动曝踪是危险了些,不过安抚段承霖才是目前首要之务。 当看到他们踏入道场,段馥萱眼底的杀气一闪而逝,文判官注意到了,但他不动声色、装作若无其事、踩着稳健的步伐前进——本来应该是这样的,未料武判官走没几步貌似嫌他动作太慢,一把抓住后领拎着他直奔目标,最后被摆到段承霖正前方,遮断了兄妹两方的对视。 「阿霖、你看,阿文已经好了,所以你可以放心了。」 武判官炫耀似地把伙伴再往前推了推,好让眼前的鬼能瞧清楚些,段承霖一看到归来的文判官,眼底的哀伤瞬间和缓了点。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本官可不是什么杂鱼,没那么容易掛掉,还是先关心你自己吧。」 文判官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拿出法器放到段承霖心口,吸收了些许飘出的黑气,然后转身面对正在打量他们的段馥萱。 「刚刚本官和武子在门后都听到了,虽然不无可能,不过为求慎重还是要问一句,令妹为杀童案真兇这事,会不会是被人利用、推出来当替死鬼……?」 「就是说啊,阿霖,你们感情那么好、她也很疼慕慕,而且又是照顾小朋友的老师,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 「……如果真的是帮人顶罪那该有多好……」 段承霖听出文判官意有所指,也知道武判官和自己一样不相信段馥萱涉案,但他沉默半刻后还是摇头否决了假设,见状,文判官只想到一个可能性。 「你有证据……是吗?」 段承霖没有回答文判官的提问,而是另起一个话头。 「还记得我们在法医室里看的案件资料内容吗?第二名受害者参加了一个夏令营、第三名受害者是去安亲班举办的露营、第四名和第五名受害者则是和父母一起去听亲子讲座的邻居,之后遭毒手的孩子们生前最后的踪跡也都是在某个活动里。」 「没错,还很凑巧都和彭育年有一点牵连……你的意思是那些和令妹也有关?」 文判官话到一半顿了下,才迟疑地又开口,段承霖轻轻頷首,把视线调回妹妹身上。 「馥萱,去年和今年暑假你也带着慕慕参加好几个夏令营对吧,所以我拜託人调查你们去了哪些地方,结果发现你们的活动场地每一场都在受害者们的附近,先不说市内能办活动的场地有限,连到郊外踏青露营都能撞点,不觉得很奇怪吗?」 「那些都是有名的、大家常去的地方,有什么好奇怪,而且照你这么说,其他团不就也有嫌疑?」 「但各主办单位都说他们筹备初期在网路上徵求地点的时候,有个暱名网友积极推荐那些地方、并说服他们在特定日期举办,虽然文章已经删除,不过透过专业人士追查,还是找到了每一篇发送的位址,你知道在哪吗?」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是从你工作的幼稚园电脑发出的。」 「所以?这不能证明寄推荐信的就是我吧?也许是别人用我的电脑发的?」 「馥萱,我没说是什么样的推荐方式吧?你怎么知道是寄信而不是留言或传讯息?」 「我……我随便讲的啊!没想到这么准,刚好猜中!」 段馥萱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段承霖对妹妹的辩答笑了笑。 「那么,你带慕慕参加活动的数目也只是刚好和受害者人数相同、场次顺序不过刚好与兇案进程一样、我送你的手鍊刚好在去年暑假损坏、然后手鍊上的花瓣刚好沾上死者的血,是吗?」 段承霖说着,同时看向妹妹的手腕,感受到兄长的目光,段馥萱立即将手藏到身后。 「警方在搜查时找到的不凋花花瓣只有一半,大概是兇手发现沾上死者的血后顺手拔了下来,馥萱,如果不是你,现在就把手鍊拿出来证明上面什么都没有,如何?」 段承霖伸手要求,可段馥萱没有动作,只维持着揹手的姿势、木然地直视前方。 「原来如此……难怪案子会陷入胶着……毕竟所有明面上的线索全聚焦在彭育年身上,有谁会想到兇手就藏在不远的暗处,而且还是一个爱小孩的幼稚园老师……不过……为什么是从第二个受害者开始?案一的死法和其他人一模一样,怎么确定跟她无关?」 听到这里的文判官瞭然地点点头,随即想到什么似地,拋出另一个问题,段承霖摇摇头。 「她有不在场证明,记录上的死亡时间她刚好到外地研习,已经向学校确认过。」 「模仿犯案啊……」 文判官瞥向一开始极力狡赖到现在几乎是默认的女子,发现她抿成一直线的唇此刻向上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和着清脆的笑声,问道。 「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真正开始起疑是看到彭育年座谈会名单上有你的名字,以及上次在道场藉由那条手鍊认出你、而你对那男人言听计从,协助他残酷地对待妮妮,但其实应该要在更早之前就发现不对劲的……」 「喔?」 「馥萱,你还记得慕慕失踪后,对躺在病床上的我说的话吗?」 「记得呀,我说慕慕遇到了杀童案的兇手,所以可能回不来了,有问题吗?」 「对,但你怎么知道慕慕遇到的就是兇手?我託人调阅慕慕失踪案的相关资料,发现警方笔录上并未提及杀童案兇手,而且那日攻击女童的男人落网后已经证实是和女童母亲有纠纷、与杀童案毫无关係,那段时间无论是电视新闻还是报纸,也都只说他是嫌疑犯。」 「所以?」 「所以,你能那么篤定只有两种可能,你参与了犯案、或者就是兇手本人,不过当时我满心都在烦恼慕慕失踪这件事,无心注意和深思,如果我能早点发现的话就能……」 「就能怎样?阻止我?劝我自首?还是託梦找警察来逮捕我?哥,我可是慕慕之外你最爱、也是唯一的家人,你捨得吗?」 深知自家兄长弱点的段馥萱微皱眉、噘起唇、睁着一双水润的大眼,让自己看起来无辜至极,段承霖果然拿她没輒,张着嘴吐不出接下来的话。 他捨不得,怎么可能捨得? 妹妹过往的好歷歷可数、有目共睹,那绝不是偽装出来的,因此即便她犯了这样大的错误,在他心目中依然是那个善良贴心的孩子,他多希望当作没有这回事…… 段承霖被堵得沉默半晌,才囁嚅了一句。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想帮你……」 「帮我?噗、你说要帮我?哈哈哈!」 想不到段馥萱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前倾后仰,文判官对眼前女子突来的颠狂挑了挑眉,和武判官暗里交换眼神后,继续同段承霖默默地看着人笑到直不起身、捧着腹部坐下来,接着,当她将脸埋进曲起的腿间,笑声戛然而止,徒馀女子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声若蚊蝇的埋怨。 「可是你那时候在病床上当活死人要怎么帮我?」 「什么?」 段承霖没听清楚、反射性地反问,却见妹妹已抬起头,眼神好温柔好温柔。 「哥,你说对了,去年开始的连环杀童案兇手就是我,让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惨死的就是我。」 段馥萱爬起身、大方承认。 「可是我不后悔,一点都不,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和我的小幸见面。」 「小幸?」 突然被提起的陌生名字令段承霖不明所以,见他一脸疑惑,段馥萱才像是想起什么,啊了一声。 「我好像还没跟你说过,小幸是我的儿子、你的外甥,同时也是……去年四月四日被发现的那个无名尸。」 「什……!」 突然被丢出来的讯息像一枚震撼弹,炸得段承霖和文武判官目瞪口呆,久久无法言语,他们的反应显然在段馥萱的意料之内,她嫣然一笑,又灌下一杯不明液体,然后继续说。 「小幸他啊,真的好乖好贴心,是一点也不输慕慕的小天使……」 段馥萱把目光放远,娓娓谈起往事,柔和的音色、不疾不缓的语速,犹如讲述着床边故事,将三隻鬼一同带进她的回忆。 三年前,那个一连串悲剧的开端。 《待续》 第七话 缺口(2) 黑白为基调的厅堂里,一拨又一拨的人重覆着走上前、到祭坛上香、再向候于一旁的家属致意、接着转身离开的动作,整体气氛肃穆而哀戚,慰问更是未曾间断,虽然这些体恤与惋惜的话语说得再多、再美,也换不回逝去的生命,但多少能缓解家属们的忧伤。 只是,这股暖风不见得都能吹进每个人心里。 段馥萱站在角落,无视身边参与公祭的人们来来去去、茫然地盯着掛于祭坛上方的照片,照片里的主角是个戴着黑色粗框眼镜、年约三十的青年,相貌称不上特别出眾却也乾净斯文,脸上的笑容温煦中带点靦腆,犹如冬日里偶尔透出厚重云层的暖阳,看着就觉得应该是个相当受欢迎的人。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他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就投身进教职工作,当中调任过不少学校、教过的学生年龄遍佈小学到高中,亦曾与许多老师共事,但鲜少听到负面评价,上司总说他谦和有礼、态度认真,同事们则表示无论大小事他都不吝伸手协助,孩子们也很喜欢他,甚至独得一些令人头痛的叛逆青少年的信任。 更别说家人朋友每每谈起他,全是一面倒地讚誉有加。 可惜这样一个好人今后只能活在他人的记忆里。 段馥萱紧握着脖子上用银鍊串起来的戒指,回想着与未婚夫过往的种种。 他们是在她实习的学校认识的,当时负责协助她的资深老师是个严厉、并要求完美的人,不仅经常指派额外的工作,对于无伤大雅的小细节若是不符其标准便会嫌东嫌西、挑剔到近乎吹毛求疵,因此段馥萱的实习日子简直可以用地狱来形容,其他同事虽同情她却不想惹麻烦,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温柔的他看不下去、伸出援手,段馥萱才能拿到实习老师的结训证书、顺利毕业,不过之后她因为忙于准备教师资格考试便逐渐减少了联系的频率,等到考试通过、工作也底定时,才察觉他们已经断联了一年半。 段馥萱反覆调阅躺在手机里那组久未拨出的电话号码,想主动联络又怕过于唐突,几经犹豫下还是决定放弃、不去打扰对方的生活,把那段日子当作美好的回忆珍藏在心里,没想过两人会在新赴任的学校重逢。 这回,他们同是一所能从幼稚园直升到大学的私立学校教师,在频繁的业务接触下对彼此越来越熟稔,除了谈论学生的事务,假日也会相约踏青、逛展览、看电影,时间一久,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情侣,感情好到自家兄长经常暗自吃醋,然后对着妻子的牌位抱怨。 段馥萱知道哥哥是担心她遇上坏人,于是为了让哥哥放心,她安排男友参与他们暑假到游乐园玩的家庭出游,正式将人介绍给兄长与小姪女,相信家人会和自己一样喜欢他,怎知竟先收到了哥哥为了救学生在海里溺水的恶耗。 医生检查完毕,她站在充满药水味和医疗仪器声的病房里,不敢相信从小到大总是站在前方为自己遮风挡雨、给予保护、强大得像神一样的兄长如今竟变成只能奄奄一息躺在床上、靠着冰冷机器维持生命的模样,慌张地拉着赶来医院的男友的手,不断喃唸着「万一哥哥永远不会醒该怎么办」。 见段馥萱濒临崩溃,男友连忙将人揽进怀里、握紧她发抖的双手,用富有磁力的低沉嗓音安抚。 「馥萱,不要怕,有我在,我会帮你。」 闻言,段馥萱抬头望着男友,那双澄澈的眼瞳映着她的倒影,充满诚挚与温柔,一如当初他伴着她在深夜的教职员办公室里挑灯与堆积如山的工作奋战时那样令人安心,这份承诺就像洒入黑夜的曙光,让段馥萱在悲伤过后能提起勇气面对植物人长期照护的种种问题,甚至支撑着她和男友论及婚嫁时,承受其父母三番两次对孤子的轻蔑与重症患者的冷嘲热讽。 好在男方态度坚定,无论父母怎么游说,始终牵着她的手不曾放开,还为了证明会信守诺言似地,主动帮忙从保姆那儿接送小姪女,也常常到医院接替看护,协助兄长翻身、洗澡、处理生理需求,这些连家人做着都觉得辛苦的工作,他却看起来甘之如飴。 段馥萱很感动、也很感谢,想着有未婚夫的扶持,就算未来的路再艰辛,也不至于寸步难行。 然而,就在她以为这种苦中带乐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上天又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 两人约好到户政机关登记结婚的前一个礼拜,未婚夫带学生们去校外教学,回程因游览车司机连续好几天上工、精神不济,打瞌睡之际误踩油门、追撞前车、造成连环车祸,其中五人当场死亡、三人送医不治,其馀当事者则轻重伤不等,他正是死者之一。 看到新闻的时候段馥萱整个人都懵了,顾不得还要去接小姪女,直奔未来的婆家求证,可才报上名字,就被对方以扫把星、倒楣鬼等各种难听字词撵出去,要求她永远消失在他们面前,也因为如此不被待见,便错过了未婚夫最后一面,连公祭都只能躲在角落偷偷凭弔。 一想到自己这辈子都必须怀抱着无法好好道别的遗憾,段馥萱不禁掉了泪。 随着公祭走向尾声,上香的宾客逐渐减少、礼堂也变得空旷起来,段馥萱知道自己不能待太久,因为随时都有可能被未婚夫的家人发现,她不愿与之衝突,于是深深地看了鲜花祭坛上的棺木最后一眼,低头混入人群中离去。 出了礼堂,段馥萱来到殯仪馆外围的公车站等车,由于离下个班次还有几十分鐘,便坐到了椅子上歇歇腿,看着各种小客车、出殯礼车络绎不绝地进出,盘算待会要先去接小姪女、再到医院去照顾哥哥。 但当公车抵达、开门、她踏上第一个阶梯时,一股浓重的孤单与疲惫感突然涌上,紧接着,即将独自面对未来的恐欋像暴风天的海浪汹涌袭来,淹没了她去保姆家、去陪病的意愿,脑中更不断盘旋着「逃走吧,逃走就没事了」的念头。 所以她缩回脚、退下了公车,有些狼狈地转身、沿着街道迈开步伐,既无目的、也不晓得何时停歇,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像极了会动的人偶,直到一阵尖锐的煞车声与刺耳的喇叭长鸣传来,才发现四周早已入夜,而自己,站在马路中央,陷在歪七扭八的车阵里。 「吼、小姐!拜託一下,突然衝出来很危险欸!」 「嘿咩!要死就自己去死,不要拖别人下水啦!」 「对不起、对不起!」 差点撞到她的货车及小客车司机们不满地怒骂,回过神的段馥萱赶紧连声道歉,她退回人行道上、让堵塞的交通恢復畅通,然后在馀悸犹存的状态下接起保姆家的来电。 「姑姑?」 「慕慕呀,怎么了?」 听话筒另一端的人奶声奶气的喊着,段馥萱瞬间鼻酸,为了不让小姪女察觉异样,她清了清喉咙回应,没想到对方却误以为她生病。 「姑姑、感冒吗?」 「没有,姑姑没有感冒。」 「感冒、要看医生!」 「好,姑姑知道。」 「今天、慕慕和张奶奶、煮红豆汤!」 「慕慕真棒。」 段馥萱一边称讚着,双眼泛起水雾,她知道肯定是小姪女缠着保姆煮红豆汤,就因为她喜欢,事实上不只红豆汤,举凡她爱的点心,孩子都会时不时就央求保姆製作,只为搏她一笑。 「姑姑、慕慕会乖乖、等你!」 「好,再等一下,姑姑很快就去接你。」 「慕慕最喜欢姑姑了!」 孩子拉高了音调,毫不吝嗇地表达出对她的喜爱,并坚持在话筒上留下一记亲吻才愿意结束通话,电话一切断,段馥萱再也忍不住,蹲在红砖道上抱头痛哭,不断责怪自己明明很清楚被留下有多痛,却因为一时的懦弱,差点也把这份痛苦加予最爱的家人。 「原来发生过这种事……我不知道……你也从来没有说过……」 听了段馥萱诉说的经歷,段承霖皱起眉,从他溺水至意识到自己成为鬼时已过了大半年,完全不晓得这期间妹妹讚不绝口的男友曾经代替自己支撑了那个家,尔后她也不曾再提起,所以他以为……他们只是分手了…… 「因为医生说你虽然昏迷但有可能还是听得到,为了不让你担心,我选择什么都不讲。」 段馥萱笑了笑,想再倒一杯锈红色液体,摇摇茶壶却发现里头已涓滴不剩,只好倖倖然把东西放回桌上,她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让段承霖愧疚至极。 「对不起……让你这么辛苦……你一定……很难过……」 段承霖垂下眼道歉,而收到他歉意的段馥萱则露出一种似笑似哭的奇怪表情,此时文判官出声打断一人一鬼之间流动的情愫,追问在意的事。 「既然你未婚夫已经走了,那孩子又是打哪来的?」 文判官的语气毫不客气,段馥萱也没给他好脸色,慍怒地瞪了打扰她的旁人一眼,才又弯起嘴角回应。 「小幸啊……他的到来真的很突然呢……可是幸好有他在我身边……」 段馥萱双手交叠着抚上腹部,慈爱的目光落在自己曾经孕育了生命的地方,继续未说完的故事。 《待续》 第七话 缺口(3) 失去未婚夫后,段馥萱变得更加繁忙。 她要一早起床先做好早餐、接着叫醒小姪女替她梳洗餵饭,约莫七点把人送到保姆家,然后趁上班前的空档到医院和兄长说说话、听取医生的意见与交代看护一些注意事项,等学校放学再回到医院接替照顾工作、让看护出去休息遛达,直到晚上十点才去接慕慕返家,日復一日。 这样紧凑的行程让她完全没有休间的馀地,每每有同事或朋友邀约只能推辞,久而久之她的生活圈越缩越小,最终会踏足的地方仅剩自家、学校、保姆家和医院,虽然大家都能体谅,但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她孤僻、不太合群。 段馥萱知道自己私底下被说间话,可她不在乎,对她而言这些全都不是问题,只要哥哥醒来,一切将能迎刃而解,因此她除了让兄长接受医院排定的疗程,还积极向外寻求其他帮助,像是民俗疗法、求神拜佛,不计代价,哪里说有用就都试一试,直盼奇蹟出现。 可惜马不停蹄地嚐试了三个多月,病人的状况始终不见起色,让段馥萱感到相当挫败。 这天,她拖着异常疲惫的身子来到市郊某社区里一间独栋房子前,这里是从某个民俗疗法师傅口中听到的、名为「慈缘观」的道场,说这里很灵验,主持这里的法师替大大小小的信眾解决不少问题,更有几个月前那场连环车祸里的一个死者因为法师的帮助死而復生的传言。 虽然段馥萱也请过道士、神父、乩童之类的神职人员施做招魂、祭改、驱魔之类的仪式,可復活这种过于夸张的事蹟,她仍然抱持着高度怀疑,最后是经不住师傅用「反正去看看也不会少一块肉、就当作去参观」之类的言语鼓吹,才来到这里。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向眼前的五层楼建筑,玻璃自动门感应到人的存在瞬间开啟、展现承接其后的华丽大厅,用蜡油打得发亮的地板、硕大的水晶灯、整排真皮沙发,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来到什么豪宅的接待厅,而不是宗教场所。 「小姐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咦?呃……我……我、我是别人介绍来的……」 站在花冈岩柜檯后、穿着粉色纱衣的两名女子见到来人立即驱前询问,正被那些奢靡装潢吸引的段馥萱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粉纱衣女子们互看一眼,笑容可掬地再问。 「那么对方是介绍哪位师兄师姐呢?」 「他、他说找慈缘上人……」 这回,粉纱衣女子们露出了困扰的表情。 「不好意思……如果没有预约的话是见不到上人的……」 「还是先请人带您到处看看,我再帮您做预约?」 「不过上人的行程很满,恐怕要等上大半年喔?」 「或者我们帮您引见其他人?」 粉纱衣女子们虽和善地表达歉意与提供其他方案,但过于积极的态度、加上腹部隐隐的痛觉此刻突然加遽,让段馥萱心生退意。 「不、不用了……我改、改天再来好了……」 「没关係的,其他师兄师姐也很好的!」 「真的、真的不用了……我……我……好痛……肚子……」 段馥萱推拒着她们的好意,两方拉扯间,其中一个粉纱衣女子不小心撞到她腹部,令她再也耐不住疼,抱着肚子蹲下。 这一倒,引起了骚乱。 「你、你怎么了?」 「欸、血、她流血了啦!」 「哇啊——怎么会这样——」 粉纱衣女子们被吓慌了,尖叫着转来转去、不知所措,段馥萱想提醒她们帮忙叫救护车,可是她好痛好痛、只能蜷缩在地上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这种像有好几把刀子在肚里剜肉的酷刑逐渐带走她的意识,并在朦胧之际看到了已逝未婚夫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奔来,段馥萱很开心,在心里回应了对方,然后便沉入无尽的黑暗,直至几个小时后,才又缓缓睁开双眼。 段馥萱出神地盯着纯白色的天花板,再熟悉不过的浓重的药水味不断刺激着她的鼻腔,不用思考都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不过她竟一时不明白为什么会在医院。 此时,旁边传来了陌生人的声音。 「段小姐?你醒了?」 听见问候,段馥萱挪动视线瞥向来源,发现床侧的陪病椅上坐了一名男子,穿着丝质衬衫、戴着黑色细框眼镜,嘴边的笑和温润如玉的气质都和未婚夫如出一辙,瞬时,她终于想起自己因为在慈缘宫肚子痛到昏倒的事,而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果然不是思念的那个人…… 察觉自己误认,段馥萱眼底满是失落,男子见她呆怔着不说话,旋即收了笑容上前。 「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需要请医生过来吗?」 男子担心地左瞧右看,就怕眼前的人又出了什么差错,不料对方却无预警地抓住他的衣摆、眼泪大把大把地掉,他望着段馥萱被长发遮住的半边脸蛋思忖半晌后,笑了出来。 「听说孕妇都很敏感、情绪起伏很大,看来是真的。」 「孕、孕妇?」 段馥萱闻言,吸着鼻子反问,看她满脸疑惑,男子「啊」了一声。 「你不知道?医生说你有孕将近五个月,要不是我们及时送到医院,那个孩子可能就保不住了。」 男子的话无疑是个震憾弹,震得段馥萱瞪大眼、好一阵子说不出话。 她怀孕了?她的肚子里有了小生命? 段馥萱颤抖着手摸上自己平坦的肚皮。 她的生理期一向不准时,压力大时不来更是常有的事,因此以为这次也是延期而已,不曾想过有这种可能性,现在得了一个无价珍宝,段馥萱由衷感谢上天,祂替已逝的人做了生命的延续,也让遗属无处安放的思念有个寄託。 想到这里,她呜咽一声,刚止住的泪水又落了下来,啜泣声回盪在病房里,久久不散。 半小时后,哭声渐歇,男子体贴地递出温水段让馥萱润一润乾渴的喉咙,她尷尬地接过他的好意一饮而尽,用略为沙哑的嗓音为自己的失态道歉,但男子不以为意,把她所有的情绪起伏全怪罪于孕中荷尔蒙,云淡风轻地带过她的难堪,令段馥萱倍感窝心。 心情平復之后,她想起自己还不知道恩人的大名,询问之下,得知他叫彭育年,是一名作家。 彭育年转述医生的话,告知段馥萱因为差点流產,最好住院安胎,但她还有小姪女和兄长要照顾,根本无法配合医嘱,几经讨价还价,医生终于退让,答应以当日好好待在床上做为交换,多开几天安胎药,所以她从上午十点多一路卧床到晚上八点,这期间彭育年全程陪伴,并自愿帮忙处理各种杂事、张罗吃食,连医药费都已先结清,温柔细心,让她久违地成为被照顾的那一方。 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彭育年却如此尽心付出,让歷经人情冷暖的段馥萱很感动也很感激,可她不想白白受人恩惠,坚持要做些什么来答谢,然而对方屡屡推辞,说这是举手之劳、不肯接受,两人都站在自己的原则上僵持着。 最后,彭育年拗不过孕妇,只好提议既然这么有缘、他也很喜欢孩子,不如让她腹中的宝宝认他为义父。 段馥萱虽然觉得这个要求很奇特,但没多说什么,应了下来,从此,她生活里多了一位管家。 每天,彭育年会定时传讯息,提醒段馥萱该吃饭、该休息、该补充营养品、以及想办法逗她笑、使她心情愉悦,慢慢熟识之后,知道她肩上的重担,便自告奋勇成为专属司机,接她往返医院、工作地点、自家、或是陪同產检。 此外,医生叮嘱的孕妇注意事项和禁忌很多很杂,他也总是用心一条一条仔细记下,并把需要的物品事先备妥,甚至一一购入各式孕妇装、尿布、奶瓶等各种母婴用品、毫不手软,段馥萱常常请他不要再破费,但彭育年依然故我,说是为了乾儿子好。 可段馥萱有眼有心,怎会不知道他想疼宠的从来就不是只有孩子,只不过她想不通,他们明明认识没多久,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对此疑问彭育年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略带歉意回答:虽然理由听起来像在骗人,但打从在慈缘观见到她时就莫名觉得似曾相识,那种感觉让他放不下她、付出的目的就只是期望能看到她快乐、安好。 彭育年解释的时候眼底含笑、款款情意几乎要满溢出来,段馥萱看着看着便恍惚了,以为时光倒流,因为那神情像极了未婚夫生前捧着婚戒说要照顾她一辈子的模样,美好得令人捨不得挪开视线,她为了留下这些过往的碎片,即使知道将对方当成替代品很恶劣、也很自私,仍旧应允了彭育年留下的要求。 有了彭育年的陪伴,段馥萱开始觉得一成不变的日子似乎也没那么乏味,然而一天一天过去,肚子在无微不至的呵护下却不见长大多少,担心有什么状况的她做了进一步筛检,没想到竟检查出宝宝患有罕见疾病。 医生说,这种病会阻碍孩子正常吸收营养、会有器官缺损、其他併发症等问题,就算撑到分娩也有很大机率短时间内就死亡,希望她能好好考虑。 这个结果重重打击段馥萱,脑内不断闪过各种想法。 她是不是哪里疏忽、哪里做不好、还是因为没听医生的话在家卧床休息才害孩子得那种病? 那是未婚夫留下来的礼物,她怎么割捨得下? 她明明每天都在期待宝宝出生、想亲亲他软嫩的肉颊、想握握他肥短的小手,想在他耳边诉说妈妈好爱好爱他,叫她怎么忍心现在放弃? 可是……可是……她也明白……即便留了下来,有问题的孩子註定会比别人辛苦,可能会受病痛折磨、需要承受他人异样眼光,再加上看顾小姪女和昏迷的兄长已经耗费了偌大的资源与心力,她实在没自信能当好一个特殊儿的母亲…… 「宝宝……妈妈该怎么办……?」 段馥萱抱着肚子、痛苦地闭上眼,在生与不生之间挣扎,因为无论选哪一条路,都是崎嶇。 自那之后,段馥萱一直鬰鬰寡欢,她原本就被叮嚀不宜有过大的情绪起伏,否则很容易影响胎儿,所以这段愁眉不展的日子里腹部便时不时在痛,状况差到连小姪女都跟着忧心,早上总要皱着小脸确认好几次姑姑没事才肯走进保姆家大门,更被医生警告再这样下去等不到她决定,胎儿就会流掉。 段馥萱当然知道必须振作,但一想到宝宝的处境,就觉得自己再也快乐不起来。 这一切,彭育年都看在眼里。 一天,他陪着產检后失落的段馥萱在医院中庭坐了很久很久,开口唤了她。 「馥萱。」 段馥萱耳朵动了动,她听到了,不过没有回应,彭育年停顿一下,继续说。 「馥萱,把宝宝生下来吧。」 彭育年的声音很轻很柔,却激起身边人的强烈反应,段馥萱转过头,瞪大的双眸充满疑惑和犹豫。 「可是我……」 「我知道,你怕自己不能当个好妈妈、更怕自己养不活孩子,我都知道,但你放不下宝宝,不是吗?」 彭育年在她面前蹲跪下来,缓慢地在那略圆的肚子上抚摸,然后侧头靠上。 「这孩子是你的宝物吧?你想让他看看这个世界、想知道他长得像不像你、想把取好的名字送给他、想听他喊你一声妈妈,对吧?」 「当、当然想……」 彭育年的话让段馥萱忍不住泪眼朦胧,她打从知道自己怀孕开始就盼着这些事,甚至时常梦到宝宝的哭声、或是甜甜地喊她,午夜梦回时更私自想像着未来的种种。 「既然如此,那就生下来,孩子我来养,我保证会对他好,把他养得健健康康、白白胖胖,你要是想他就随时过来探望,好吗?」 彭育年抬起头望进那双蒙着水雾的眼,段馥萱几乎要被他说服,只是心底那抹将对方当成情感替代品的愧疚感趋使她摇头。 「不可以……不行……我、我已经麻烦你很多很多……这对你不公平……」 「馥萱,没关係的,我想帮你,让我帮你。」 彭育年打断她的拒绝,站起身,伸手将人揽入怀中。 「记得我说过我喜欢孩子吗?可是呢……三个月前的那场连环车祸让我失去了生育能力,虽然很幸运地被救活,却永远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现在有这个机会,我心甘情愿,所有孩子的事你都不用担心,有我在,你只需要当一个快乐的妈妈。」 话落,他在怀中人的发旋落了个吻,眼中闪着异常炙热的光芒。 「他好不容易差一步就能来到这个世界,你不想放弃的,对吧?」 「我、我……我怎么可能想放弃……我不想放弃啊……哇啊——」 在彭育年的连番鼓励下,段馥萱再也坚持不住,对孩子的执着压过心里所有反对的声音,哭着做了决定。 接着,在孕期第二十九週,妊娠状况一直很不理想的段馥萱等不到足月,剖腹生下了体重仅有九百公克的婴儿,她为他取名为「幸安」。 意承「幸福、平安」。 《待续》 第八话 (1) 「变态道士,你终于出现了。」 无名道士一现身,文判官立即收回了异形鬼、掏出判官笔,武判官则唤出佩剑、闪身挡到伙伴们前面警戒,只有还处于震惊中的段馥萱没有任何动作,傻傻地站在原地,段承霖害怕道士会伤害她,于是伸手招了招。 「馥萱,过来哥哥这里。」 听到呼唤,段馥萱抖了抖肩、看了兄长一眼,然后像一尊长年未保养的木偶,缓缓地、生硬地半转过身。 「从美梦中叫醒,是什么意思?」 段馥萱略为沙哑的声音幽幽,她直直望着镜片底下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眸,想从中瞧出点什么,然而看了半天,只在纯黑色的瞳仁里看到自己倒影和…… 冰冷的笑意。 当下,段馥萱心中一凛,挣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往后退了三步。 「你真的骗我。」 这回,段馥萱终于确信自己身处一场骗局,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和彭育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你……你究章是谁……?为什么要骗我?我这么、这么相信你……你要我杀人、我就杀人……你要小男生小女生、我就想尽办法找给你……结果呢……结果……结果你竟然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段馥萱急喘着气,一连串的质问里夹着愤怒与伤心,她之所以能踏着满地尸体前行,全凭藉着那个復活儿子的承诺,现在却知道双手沾满鲜血换来的是一场空,叫她情何以堪? 但她的悲痛无名道士并没能感同身受,他叹了口气,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这个几近崩溃的女人。 「因为本上人需要一颗棋子啊!为了成就大业,这些孩子注定得成为祭品,可依照这个躯体原主人生前引人注目的程度,要是亲自动手肯定没多久就会被逮到,那怎么办呢?只好用点小手段,找个心甘情愿做这些事的替死鬼,你刚好给了本上人这个机会。」 无名道士昂起下巴,说得理所当然,且对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相当自豪。 「不过,虽然是替死鬼但本上人待你也不差呀,起码给了你一个团圆的梦,若非有人坚持追根究底,你也不用这么早面对现实,要怪,就怪你哥哥和那边的鬼官。」 无名道士一脸无辜地摇摇头、意有所指,将所有的错都归咎于别人身上、与他无半点干係,而得到答案的段馥萱登时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坐倒在地,双眼无神地对着远方,喃喃低语。 「是吗……原来……原来是这样啊……」 伤害了那么多人……结果竟然是白忙一场……她……她到底在做什么呢……怎么会这么可怕……居然忍心杀了那些可爱的孩子……都是她的错……是她的错…… 段馥萱脑海闪过受害者们惨不忍睹的死状,压抑在心底深处的罪恶感与懊悔连番袭上,她不断摩擦自己的颤抖的双手,想把眼中看到的那些汩汩渗出的鲜红抺掉,可是再怎么搓揉,鼻间仍旧闻得到浓重的腥甜味。 见妹妹陷入自责旋涡,段承霖满心不捨地想上前安慰,但文判官以安全为由阻止了他,然后示意武判官去把人带回,于是武判官小心翼翼地提防着无名道士,确定他没打算有任何动作后才过去一把扛起地上那个失魂落魄的女人。 等到段馥萱归来,焦心的段承霖立即迎上、将人护在身后,咬牙切齿地开口。 「你这傢伙,那些受害孩子和父母也好、馥萱也好,你抓着他们的软肋做这么多丧心病狂的事,难道都不会有一点愧疚和不安吗?」 「怎么会呢?要完成大业,牺牲是必然的,能成为本上人得道路途上的基石,那可是他们的荣幸。」 无名道士双手抱胸、神情冷漠,看着面前一眾的眼神就像看着螻蚁,那高高在上、全天下都得为他奉献的模样十足噁心,段承霖瞪着他,嫌恶地问。 「到底是什么伟大的事,值得你拿那么多条人命来换?」 「这个嘛……」 「让本官来回答吧。」 文判官没让无名道士说完,直接抢过他的发言权。 「他之所以教唆令妹杀人,是因为他要用那些孩子的血画阵,汲取他们的灵气和这块土地上的生气完成他的长生之术,此外他还盯上你魂元里的阎王令,所以故意引你过来,想趁机夺取,本官没冤枉你吧?变态道士。」 「不愧是城隍的得力助手,在垂死之间还能调查到这些事,衷心佩服。」 无名道士笑着称讚,算是默认了文判官所说,但段承霖无法接受、也不能理解。 「开什么玩笑!他们每一个明明都可能拥有美好的未来,却因为你的私慾全毁了!」 「代城隍大人此言差矣,那些孩子虽然毁灭了躯体,但他们的灵魂能在术法完成的那一刻和本上人一起获得永生,比起期望您擅自揣测的、不知道会不会达成的『未来』,不是更有意义吗?」 「你……你……你简直是强词夺理!胡说八道!」 段承霖本想继续反驳无名道士诡譎的论调,可他明白两方的想法差别太大,自己说再多对方也不会因而改变、只是浪费唇舌,只能不甘心地斥责两句,然后投以见到疯子一样的眼神,不过无名道士似乎相当享受这样的目光,露出怡然自得的表情,一旁的文判官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回驳。 「少做梦,本官不会让你得逞的!」 文判官话落的瞬间,武判官随即有默契地一个箭步上前缩短两方之间的距离、挥剑拦腰斩去,但无名道士貌似预料到他们的动作,少女衝过来的同时也挪动脚步后退,闪过了第一道攻击,接着抽出腰上的剑挡下直逼脖颈而来的第二道攻击,锐器碰撞產生的鏗鏘声响彻了整个道场。 被格挡开的武判官站稳脚步后原想再发动下一波攻势,可一见到无名道士手上的剑便当机立断、迅速退到伙伴们身边,因为,那正是先前重伤文判官的那把剑,她不敢大意。 而他们如临大敌的态度逗乐了无名道士,噗哧一声后爆出大笑,咯咯咯地、笑得前俯后仰。 「瞧瞧、连这把剑都应付不了,还敢夸下海口说要逮捕本上人?做梦的恐怕是您们吧!」 无名道士摇头叹气,鄙夷的目光从武判官开始、接着扫到文判官身上、最后对上段承霖的眼。 「所以您也别指望他们能有什么作为,不如跟本上人合作吧。」 「合作?」 段承霖疑惑地瞇起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啊,刚才也说过了,本上人需要您魂元里的阎王令,希望您可以将东西交出来,当然,不会让您做白工的。」 无名道士加深了笑意,说出了交换条件。 「本上人可以分开彭育年和小幸的魂元,确实復活令妹的儿子,也能让您还阳,只要有阎王令,这些都不是问题,您们一家可以继续享受天伦之乐,怎么样,这个报酬还不错吧?」 「听起来是还不错。」 段承霖点点头,感觉对这个提议颇心动,武判官见状,不等文判官说话就急急开口。 「阿霖,你别听他乱讲,那个小朋友和彭育年的魂元融合成那样子,已经不可能分开,用阎王令也做不到,这是连我都知道的事,他是在骗你!」 「武子说的没错,而且所谓的復活只是将魂元附着在死尸上、并不是真正的活着,顶多只能算是活尸,就像那傢伙现在这样,一旦成为活尸就得定期用生人肉来修补自然腐朽的肉体,难道你想变成这种怪物吗?」 文武判官轮番劝说,但段承霖只是低着头没有回应,无名道士认为还有机可趁,继续鼓吹。 「代城隍大人,看看令妹的样子吧,您不是一直很疼爱她的吗?她如此伤心欲绝,难道不会想为她做些什么吗?过去因为溺水意外让她辛苦了这么久,您很过意不去、很想补偿的对吧?把东西交出来,本上人就能完成您的愿望,就算成为活尸,只要能陪伴令妹到老、陪着女儿长大,又何乐而不为呢?」 无名道士的语气轻柔,可字字句句都重重地戳进对方耿耿于怀的心事上,不得不说,他实在非常懂得如何掌握人的心理。 段承霖闭了闭眼、叹了一口气,扬起头后眼瞳清澈而坚定。 「死心吧,就算你没有骗我,我还是不会把阎王令交给你、让你拿去胡作非为的。」 没想过会被拒绝,无名道士挑了挑眉,回讽。 「想不到您还没上任就如此无私,心系天下苍生,牺牲自己的亲人也没关係?」 「不,我没有你说的那种大爱,说实话,你的提议的确让我有些动摇,可仔细想想,等到百年过去,馥萱和慕慕老死,我一个人像个怪物一样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在有限的时间里好好道别,减少一些遗憾,至于亏欠的,如果下辈子、或下下辈子再遇到,我一定会好好补偿她们,就不劳你操心了。」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吃了段承霖给的闭门羹,无名道士终于敛去笑容,冰冷的视线落在被护在后头、蜷缩在地上的崩溃的女人身上。 「馥萱。」 他迈开双腿往前走、声音轻飘飘地,听到呼唤的段馥萱像是被雷击中,整副身躯抖了好大一下,但她没有抬头,维持着原本的姿势。 「馥萱啊,你看你亲爱的哥哥,嘴上说对不起,实际上一点都不想帮你、打算放弃你,也是啦,他那样正直,又怎么会想要一个作奸犯科的家人呢?」 「不过没关係,本上人帮你。」 「只要用这把剑刺入你哥哥的魂体、挖出阎王令,本上人就帮你復活小幸,你想和儿子团圆的对吧?」 无名道士每说一句就踏出一步,绵言细语、意图再用幸安的生死说服段馥萱替他做事,随着他的进逼,站在最前方的武判官也握紧剑柄,做好随时出击的准备,最后,他停在离他们约五步之遥,递出了剑。 「过来,本上人再给你一次机会。」 经这一喊,将自己捲成一团的段馥萱终于有了动作,她从双膝间露出脸蛋,用哭得红肿的双眼看着自家兄长一会,然后深吸一口气,起身慢慢走向无名道士。 「馥萱,不要去!」 「段馥萱,不可执迷不悟!」 段承霖和文判官异口同声阻拦,段承霖甚至直接衝到她面前、低声哀求,不希望妹妹再被利用,可段馥萱完全不予理会,逕直穿过他的魂身继续前进,一步、一步脱离文武判官设下的保护范围,来到无名道士面前。 「你这次是说真的?」 段馥萱看来虽然有些怯懦,声音却十分平稳,双眼也熠熠生辉、透出浓厚的期待,无名道士没有说话,只是将剑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大有信不信由你的意思,看着眼前亮晃晃的利器,段馥萱垂下眼,犹豫了很久后总算做了决定。 「哥,对不起。」 她回头向段承霖道歉,灿烂的笑容里有惭愧、有不捨、有释然,接着抢过剑猛然一挥——将削铁如泥的剑刃砍向无名道士的颈项,却在刎上皮肤的剎那被眼明手快地挡了下来。 无名道士一手抓着段馥萱的手腕推拒她在剑柄上施压的力道,另一手扣住她的脖子、逼迫她放弃,可即使被掐得喘不过气,段馥萱依旧不愿松手,段承霖和武判官见状第一时间要衝上前救人,遭威胁喝止。 「你们要是敢动一步,本上人就直接掐死她。」 无名道士收紧捏握的力道,五爪逐渐陷入段馥萱白晳的皮肤、勒出明显的红痕,未免他当真痛下杀手,段承霖和武判官只好不甘愿地留在原地,两鬼退缩之后,无名道士便把注意力放回了跟前那个持续抵抗的女人身上。 「段馥萱,你做什么呢?」 「被……被骗第、第一次……可以、责、责怪别人……但、但同一件事……呜……同一件事被骗、被骗第二次那就、就……呃、咳……就是自己、自己笨了……」 段馥萱张着嘴、努力汲取被外力干扰而难以获得的空气,看着无名道士的眼神是从前未曾有过的敌意,这样的回答换来一串长叹。 「是吗?真是可惜啊……不过既然你选择要当聪明人,本上人也只能尊重你……」 无名道士摇头、语气无比惋惜,貌似在替段馥萱难过错失了什么大好机会,同时松开掐住她脖子的那隻手,扯下她腕上的手鍊收走后,再伸向因大口大口呼吸而快速起伏的胸口,让掌心泛起的蓝光覆盖了心脏部位,然后,一个半透明的东西随着光芒大炙渐渐浮了出来。 「武子,阻止他,不能让他强行勾魂!」 发觉不对劲的当下文判官虽然立即下达指令,可还是来不及,在武判官刚要动作之际段馥萱的魂魄就已经被拉离身体,原本的躯窍顿时成了空殻,像一只坏掉的破布娃娃,碰地一声、掺着剑掉落的哐啷巨响重摔在地。 「馥萱、馥萱!文判官,她……馥萱她这是……死了吗?」 见妹妹被迫灵肉分离,段承霖相当惊恐,焦急地向文判官寻求解答,而身为当事人的段馥萱同样仓皇,瞪着眼、不停在自己半透明的手脚和倒在地上的身体来回扫视,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事还未能反应过来。 「放心,令妹阳寿未尽,只要生魂及时在身体机能衰竭前回去,就能恢復原状,不过……」 无名道士抓着段馥萱的魂、弯腰回收掉在地上的剑,并抢在文判官之前解释,可话尾的但书把段承霖稍稍安下的心又吊了回去,并让他萌生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不过什么?」 「为了取得本上人要的东西,所以无法放令妹还魂。」 语毕,无名道士取出偷偷备好的白玉针迅速扎入手上魂魄的眼、耳、鼻口与天灵盖,瞬间,大量黑气便自段馥萱的七窍倾巢而出、蔓延至她的四肢、包裹住全身,犹在茫然中的段馥萱突被自己的异状惊醒,双手摸上扭曲的面容,发出啊啊惨叫。 有了先前的经验,段承霖一眾都知道无名道士干了什么好事,文判官第一时间拿出八角盒,对着变异中的段馥萱吸取她身上的黑气,但那些黑气不仅未减半分,甚至暴增两倍,那源源不绝的负面能量还似有意识地争先恐后鑽入法器,最后八角盒因无法负荷而炸开来,先前吸纳的部份又缠回宿主身上。 意料之外的状况让文判官愣了一下,旋即掏出数个新的八角盒应付,却还是一一被汹涌的黑气涨破,无名道士见他陷入法器接连被破坏的窘境,忍不住出声相劝,要他别白费力气。 「馥萱她啊……这些日子以来喝了不少从死去孩童身上取下来、施过咒的血,所有怨气都累积在她的魂魄里,释放出来的力量是先前那些小鬼们的数倍,除非有城隍的镇魂铃,否则是没用的。」 无名道士瞇眼微笑,聆听着縈绕在道场里的连翩哀号,仿若在欣赏一场美好的音乐会,对掩藏在哭声之后的痛苦完全视而不见,而被吞噬的段馥萱虽然不断挣扎,却还是抵抗不了庞大的怨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黑气在自己身上化出羽毛、尖喙、利爪、翅膀,变成一隻半人半鸟的怪物。 「怎么样,还不错吧!这可是本上人的杰作呢!」 无名道士爱怜地抚摸那对黑得发亮的双翼,无比骄傲地炫耀,趴伏在地的半人半鸟则回应他似地、起身拍着翅膀,文判官以为那是出击的信号,手上的毛笔一挥,几十道红色光丝便延着牠的四周织成一只兽笼,先发制人地限缩了行动范围,没想到却使牠更激动。 被困住的半人半鸟完全不顾自己是否会受伤,除了持续鼓动翅膀、还用身体撞击笼子,大量的黑气因剧烈的动作而被抖落、如绒毛般飘散,侵蚀四周的光丝、產生破口,牠便趁机将未蜕化的手探出光笼,张口嘎嘎鸣啼。 哥!哥哥! 粗哑难听的鸟叫声里混着段馥萱柔软的嗓音,段承霖对上那双几乎被羽毛覆盖、闪烁着红光的瞳眸,从里头看到了对获救的渴求,他心中掠过不忍,想都没想就要上前拉住那隻手,但才走几步,半人半鸟就被无名道士粗鲁地扯着翅膀拽回去,痛得牠发出凄厉惨叫。 「没想到你还能保有理智,看来是小瞧你了,既然如此,为了解放所有怨气,本上人也只得告诉你真相……」 无名道士神秘兮兮地、低头附到牠耳边,用大家都听得到的音量说道。 「幸安那孩子啊……是本上人杀的喔!」 《待续》 -------------------------------------- 剩下最后两篇,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拉裙行礼) 第八话 (2) 「你……你说什么……?」 怕是自己听错,段承霖提高音调确认,而此话一出,躁动的半人半鸟霎时停下所有抵抗,用惊疑的目光盯着无名道士,想从那斯文的脸上寻到一点说谎的蛛丝马跡,甚至希望下一秒就听到这只是个恶劣的玩笑,可惜牠微小的希望不仅被硬生生掐熄,还被推入无尽深渊。 「知道吗……本上人在道观第一眼见到你简直欣喜若狂,因为你肚里的胎儿是长生术的绝佳材料,于是当时倾尽心力、耗费了各种资源,终于让那孩子顺剩诞生、并平安长大,可是啊,当他长越大、本上人就越觉得这样一个精緻的孩子就这么死去太浪费了……」 无名道士微哂,回想起事发当日。 「所以,在杀了他那天早上,本上人带他回家、跟他说要玩一种很好玩的游戏,乖巧的幸安听话地依照要求,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配合……那真的……多想让你们看看,那孩子当时在本上人身下喊着痛和不要、以及哭找母亲的扭曲小脸,多么惹人怜爱……」 说着说着,无名道士便兴奋起来,急促地喘着气、一脸陶醉,有了妮妮的先例,不用细问都知道他记忆里的画面有多齷齪,保有段馥萱意识的半人半鸟更是受不了他那噁心的嘴脸,回头激愤地挥爪子攻击。 什么喜欢孩子、什么想要帮她、什么放不下她都是骗人的! 这个恶质的男人打从一开始目标就是她腹中孩子、用她的心肝宝贝去填补他骯脏的慾望! 而她……因为贪图轻松和不劳而获的资源,就算过去隐约觉得不妥,却不去深究、选择忽视,间接将孩子往死亡之路推去…… 恨……她好恨吶…… 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孩子……恨自己是个失职的母亲……小幸会死是她害的…… 也恨自己的自私……才会将亲爱的姪女也推入险境…… 都是她害的、全是她的错!! 「嘎——嘎嘎——嘎啊啊啊啊啊——」 半人半鸟的利爪挥了几下后突然停顿、仰天长鸣,围绕在牠身边、像一袭轻纱的黑气瞬间膨胀、形成一股旋风、将牠包裹进中央,宛如一颗巨大黑蛋,而溢出表面的黑气变成许多细小触手、放射状地朝四周延伸,一点一点侵蚀沾上的所有事物。 文判官惊觉不妙,连下四个光笼,只是都撑不久,一个接一个被瓦解,当他想要再下第五个笼子的时候,黑蛋啪嗒一声裂成两半,一隻大鸟从中衝出、强行撞破笼子、飞往上方,牠在屋顶下盘旋了一圈,然后猛一振翅、降下了黑色的暴风雨。 所幸黑蛋破裂的瞬间文判官便立即回防,架起了半球形的结界、顺利挡下数以百计的羽毛针,但大鸟并未给予喘息的时间,宽大双翼捲起的风刃和俯衝撞击接在第一波攻势之后连番耗损结界,为免伤及被困在怪物里头的段馥萱,他不敢让武判官贸然出手,只好不断替换结界以抵御接踵而至的攻击。 大鸟的暴走让无名道士乐不可支,他挪动脚步让出空间,躲在自己建出的结界里欣赏眼前的戏。 「哼哼、哈哈哈……对、没错、就是这样,不管是恨意、难过还是自责,所有负面的情绪都会成为变异怪物的养份,代城隍大人,您再犹豫下去,令妹的魂元可就要被催毁、灰飞烟灭了喔?不过若您交出东西,本上人倒是可以救她。」 「……救她?你要怎么救她?」 段承霖垂下头,反问的语气毫无起伏,令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摸不清情绪,无名道士不可一世地挑了挑眉,轻哼一声。 「只要收回怨气,她就能回復原来样子,这不过小事一桩。」 「然后呢?变态道士,话不要只说一半,你明明很清楚变异过后的魂元皆严重损坏,凭你根本无法修復,那样破落的魂元回到身体里,段馥萱下半辈子不是痴傻就是重病,根本无法过常人的生活!」 着实不耻无名道士三番两次刻意以美丽的表相做为诱饵、引人沉沦的行为,正抵挡大鸟新一波攻击的文判官忍不住插话挑明被隐瞒的事实,但当事人却未表现出被抓到小辫子的窘迫,反倒愉快地笑了。 「能不能过上常人的生活有很重要吗?反正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大多数凡人眼中就不算死去不是?」 「你真是……嘖!」 文判官本想再辩,可因分心变得较弱的结界险些被大鸟的尖?啄破,只好将注意力先转回去,无名道士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看向段承霖,催问答案。 「代城隍大人,您是要让令妹就这样战死、还是交出阎王令?到底打算要走哪条路?」 「我……」 段承霖开口吐出一字后顿了下,收回钉在地板的目光,看了看以结界一力扛下所有攻击的文判官、以及忠犬般在最前方警戒以防突袭的武判官,接着抬头将视线放在狂暴的黑色大鸟身上。 「你说只有城隍的镇魂铃才能平息那些怨气对吧?那我选第三条路。」 语毕,他手一摊,喊道。 「文判官!」 虽然仅被唱了名,文判官还是懂了其意图,一个响指,一卷滚着金边的卷轴立时出现、并在段承霖面前展开,纸面载了密密麻麻的墨字,条列有序,同时明白他要做什么的无名道士急忙上前想阻止,却被豁出去、打算用蛮力压制、不让他有机会挥剑的武判官逼退,无暇进行妨碍。 段承霖扫了一眼卷轴,没有细读上头条文,直接看向待落款的地方。 「本人段承霖,愿接受地府所提之条件,担任代理城隍一职,惟口说无凭,落掌为印,以兹证明。」 他唸完文末的声明便将手按上,雪白的纸立刻出现一枚鲜红色、透着金光的掌印,那光芒由弱至强、一寸寸扩散,使卷轴逐渐崩解成细碎的光点,几秒后,那些迸散的光点受牵引似地,又重新凝聚成一颗方印,段承霖捧着那颗印鉴,有些疑惑地看着文判官。 「那是城隍印,现在开始您便能行使城隍的职权。」 「行使职权……那镇魂铃……」 「城隍的镇魂铃没有固定型态,一切由持有者的心念而定,虽然段馥萱变异成怪物,但深埋其中的魂元应该对特定的事物尚有反应,想想过去的生活中是否有能安抚她的物品,城隍印自会回应您。」 文判官在聘书用印之后便改了称呼,耐心引导着刚接任的代理上司,段承霖沉默了下,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接着城隍印马上随着他的意念转换型态,变成他记忆里的样子。 那是个很普通、没有任何装饰的木盒,因上头某些地方的纹路已被磨平而显得有些陈旧,可见其主人使用频繁。 段承霖看着久违了的音乐盒觉得无比怀念。 他十四岁那一年,段馥萱六岁,恰逢父母因意外事故双亡,兄妹俩开始寄人篱下,今天住某个阿姨家、一星期之后到另一个伯伯家,没有固定的落脚处。 年幼的妹妹胆小怕黑,家变前就已经每晚都要听母亲唱摇篮曲才睡得着,更何况是在不熟悉的环境里,父母去世后这个工作自然而然便落到他头上,可段承霖甘之如飴,段馥萱是他仅存的家人,只要她能平安健康、快乐长大,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这种东迁西徒的日子大约持续了半年多,无论是近亲远亲、甚至姻亲家几乎都轮过一遍后,终于有人觉得不耐烦,认为照顾这对兄妹不是他们的义务、不愿继续帮忙,此番抱怨就像落进乾草堆的星火,迅速燎烧大伙儿心底累积已久的不满,陆续有人藉各种理由推卸与拒绝,段承霖与段馥萱就成了皮球,被亲戚们踢来踢去,没有人想接手。 而这些争吵,大人们也从来不避讳让孩子们知道,段承霖好几次放学回到寄居的地方后、在房间的角落找到哭红了鼻子的妹妹时,她总问他,是不是她不乖,不然为什么叔叔伯伯阿姨们都要赶他们走? 段承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些复杂的处境,只能抱着妹妹,一遍遍唱着摇篮曲安抚。 最后,在较有话语权的亲戚的一致决议下,兄妹俩被丢到了一个长年酗酒的伯伯家。 那个伯伯五十多岁,单身,白天是建筑工地的日薪工人,下班后就会把当天的薪水全都拿去买酒与下酒菜,然后回家坐在堆满杂物的藤椅上边看着老旧的电视边喝酒,醉了便倒头就睡,睡醒再出门工作,如此日復一日。 伯伯相当孤僻、不爱说话,在工地里总是独来独往、也从不跟邻居交流,因此当段承霖和妹妹来到那个房子的时候,他只有看了他们一眼、告知房间在哪,就再没交谈过,更别说照顾他们,两方就像互不相干、在同一屋簷下过着各自生活的室友。 不过这样的日子并不长,大约两年左右伯伯便因为酒精中毒暴毙在家里,同时父母留给他们的财產也被贪婪的亲戚全数瓜分,刚满十七岁的段承霖替伯伯简单办完丧事之后,将自己的学籍转至夜间部,在上课以外的时间兼做好几份工作,养活自己和妹妹。 只是如此一来段承霖就不再有馀裕经常陪伴妹妹,所以用第一份薪水买了一个她喜欢的二手音乐盒,代替忙碌的他守护段馥萱渡过每个孤单的长夜,可惜因为是便宜货,不到几年就故障无法维修而尘封起来。 段承霖珍惜地以指腹摩挲着城隍印化成的音乐盒,紧闭的盒盖立即在他的抚摸下自动开啟,露出里面一排长着暗红色锈斑的音梳、以及镶着许多小针的金属圆柱,圆柱缓缓滚动,使不同位置的撞针去撩拨音梳,发出悠扬的乐音,叮叮噹噹,不响亮却十分清晰,压过了无名道士与武判官交战的剑击声、在道场里繚绕。 悦耳的旋律散播后,不消多久便收到效果,疯狂连续攻击的大鸟一反适才的兇猛,收敛了为下一波攻击蕴酿已久的能量,然后一边嘎嘎叫着、一边在天花板底下来回绕飞,像是受到什么刺激、反应甚是剧烈,段承霖认为那是来自潜藏在怪物深处的妹妹的回应,于是和着音乐开口。 「馥萱!馥萱,没事了,不要怕,哥哥在这里!乖,过来,哥哥会保护你!」 他温声、耐心地哄着、安抚着,希望自己的声音能跟随音乐传递出去,唤起更多段馥萱本人的意识,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而这声声呼唤似乎真的產生了影响,远在上方滑翔的大鸟突然改变动向,拍着翅膀降落,双眼红光一闪一闪、脑袋侧偏,似有疑惑。 至此,段承霖再也顾不上文判官对其危险性的警告,三步併作两步上前,双臂一张、一把将大鸟等成人高的身躯拥入怀里。 「馥萱,对不起,都是哥哥的错……是我没照顾好你、忽略了你、没顾虑到你的心情,让你独自承受这么多痛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要求你原谅……但你能不能回来、让哥哥有机会补偿你?馥萱……回来好吗……?」 段承霖贴着大鸟,无视牠身周那些蠢蠢欲动、逐渐包裹住自己的黑气,一遍又一遍诉说歉意,他的诚挚与城隍印產生了共鸣,一团刺眼的红光自他手中爆开,犹如旭日驱散黑夜、一点一滴洗去张狂的黑气,段馥萱的大鸟形态也在光芒下褪成左侧人身、右半被黑羽覆盖的模样。 见到妹妹恢復大半,段承霖喜出望外,伸手碰了碰浮在空中、一会清晰、一会模糊的魂魄,轻喊。 「馥萱、馥萱?」 几声后,段馥萱在他的呼唤下缓缓睁开那隻露出来的眼睛。 「哥……你为什么要道歉?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太贪心、太自私……心底明明、明明知道死人根本、根本就不可能復活……却不愿意面对现实、选择当鸵鸟……杀了那么多人……连、连慕慕都差点、差点被我害死……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段馥萱吃力地、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一次「对不起」,眨动的眼睛便滚下一颗鲜红色血珠,全是懊悔的结晶。 「我不会逃避……你说的对……无论什么理由……我杀人是、是事实……必须承担应有的责、责任……刑罚……或是报应……我会听话……乖、乖乖地赎完所有罪孽……到、到那时……你能、能原谅我吗……?」 「不、不用等到那时候,我现在就原谅你、我已经原谅你了……」 段承霖不捨地环住妹妹,二话不说提前实现了她的请求,闻言,段馥萱瞪大眼,急急追问。 「真、真的吗?这么说、你还认我是你妹妹……对、对吧?」 「当然,不管是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是我最亲爱的妹妹,等我代理城隍的工作结束,我们和慕慕、小幸、你逝世的男友再当一家人,好吗?」 「好、好啊……再当一家人……我好高兴……好高兴……这次、这次我会努力、努力做一个好妈妈……」 获得额外承诺的段馥萱破涕为笑,满足地闔上眼,唱起音乐盒播放的歌曲。 「不哭、不哭、别、别弄皱了皮肤……把你抱起来摇一摇……呼嚕、呼嚕……哥……我有点累了……你能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唱摇篮曲给我听……我好久、好久、没有听到了……」 「没问题,你累了就睡吧,哥哥会一直陪着你……」 段承霖规律地拍着妹妹的背,轻声接续她唱到一半的歌,就像小时候她夜里睡不着或自恶梦中吓醒那样,希望能给予一丝温暖与力量,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而且那些让她惊惶的事物已远去,毋需再恐惧。 段馥萱听着兄长的歌声,短暂一生的回忆一一浮现。 自失去双亲开始,周围的人总说他们可怜。 不过她并不这么认为,因为取代亲职的哥哥一直无微不至、贴心、细心地照顾她,成长过程中生日、家长会、教学观摩等各类重要活动几乎不缺席,有空或放假也常带她去玩,虽然当工作很忙无法陪伴时会感到有些寂寞,但比起拥有爸爸妈妈却不快乐的孩子,段馥萱觉得自己更幸运、也幸福得多。 可惜的是,哥哥如此倾尽全力给予满满的爱,付出所有、一点一滴拉拔长大的这份恩情,她有生之年无以回报,所以至少在最后,该要帮上一点忙。 段馥萱睁眼,缓缓抬起手抚上兄长忧伤的脸庞,然后转移视线对上文判官的眼。 「听、听我说……阿、阿年的……命……在手鍊……」 段馥萱努力地传达讯息,可还来不及说完,她几近透明的魂体便瞬间崩解、碎成无数光点消逝,犹如夏日草丛中被惊扰而飞散的萤光。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