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微笑》 【壹】 这年冬天,貌似来得特别早。 即便雪湿了身上厚厚的棉夹衣,罢课示威的学生领袖在仍临时围起的高台上撕心裂肺大喊口号。底下声音却是零零落落,今天聚集围观的人潮看似又比昨天少些。 广场另一边,歌舞厅《百乐门》的大门却是半掩,橙黄的灯光伴随不时飘出萨克斯风与钢琴伴奏声,气氛亦是喧嚣奢华至极。又是一辆轿车停下,女僕开了门,小姐婷婷嫋嫋地踩了出来,雪花就落在她身上那件黑色皮草,不仔细看的话还真像是哪个名设计师的新款,着实令人目眩。 汐曼正在百乐门的个人休息室内缓慢地喝茶看报纸,她没看时间却隐约知道上台公演的时间又即将来临。突然却有人传达外面有客人想要在开演之前见见她,还特别通传是她认识的朋友,汐曼轻轻抬手示意:「进来吧。」 一袭阴丹士蓝旗袍配上大红色毛衣,现在挺时髦的装束。汐曼抬眼一看熟悉的身影走来,并没有起来招呼她,反倒又吹了一口茶,语气不咸不淡:「唷——劳烦叶小姐贵脚踏贱地,今个儿终于想起我来了啊。」 叶瑾时正取下帽子交给女佣呢,听到汐曼这句瞅了她一眼,随即嫣然一笑,「几个月不见,你说话仍是这样,忒酸了。」 语毕,叶瑾时去揭了落地窗一角的帘,是正面向广场那扇,探头探脑了一会儿才缩了回来。她到汐曼桌前来坐下,接过下人递来的红茶,啜了又停。眼神则一直在汐曼的小房间中游移。 汐曼了解这丫头一定有话心里藏不住了,一个手势秉退了一干人等,也停下自己动作等着她。 「曼曼,我俩认识这么些年了,也不同你客气了。你可知道广场那群学生的demandes(要求/诉求)是什么?刚刚司机带我来时稍微瞄到一两眼!我太好奇了!」叶瑾时果然憋不住话了,见不相干的都退去,一长串如连珠砲出口。 「这事儿你不是该比我清楚么?听说你们中西女中也有好几个女孩子都去加入游行了。」 「是呀是呀,之前还被学校点名批评了一顿呢。就是事情闹得大,学校压不住了,才乾脆给假的嘛。」叶瑾时愈讲愈来劲,又起身去撩了帘子的一角。以往只能看报纸或听广播才得了的讯息呀,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前面,有谁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别看了,他们的事我知道的还不如你呢。」汐曼道:「不如来谈谈你的出路吧,你母亲她上个月专程来找的我,还跟我聊聊你的学习状况。」 叶瑾时闻言撇撇嘴,「又是mom!她太烦人了!曼曼你不可以助桀为虐!tra?tre(叛徒)!」 汐曼不作声,眼神凉凉的看着她又啜了一口茶,罢又拿起口红推出膏体,对着小镜子细緻描绘唇线。让叶瑾时冷静一下才接着促狭问道:「上次让你修的那段曲子你编完了没有?我今个儿打算唱的。」 「噯,那这么快的事,再等等吧。」叶瑾时接过佣人送来的纸笔,歪头想了一会,「不行——这段我怎么接都觉得奇怪。」 有人扣门,女佣赶紧迎出去:是通报上台表演的。汐曼瞧了鐘,该是她上台的时间,便撢了撢衣裳不存在的灰尘站了起来。『扫地旗袍』窈窕,开衩一路从脚面开到大腿中央。 「你这旗袍真好看,云裳的吗?果然人好看就真好哇。下次我也给去定一件,其他不用但开衩绝对要高——」叶瑾时感叹,「咦,曼曼你今天还唱新曲子吗?」 汐曼此时已经走到门前,步子正踏出去。她回眸,眉眼一挑:「请你帮忙改的谱子还没有好,当然又是只能唱那曲〈何日君再来〉了。」 【贰】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汐曼优雅地弯身接过仰慕者们送来的贺礼花朵,清一色都是烈焰红玫——她的脾性一向奇怪,只收红玫瑰,其他花朵一併璧谢。但是她名气响亮,哪个人能入了她的眼便是大新闻,于是世家子弟们总是跃跃欲试,争相送礼,一时蔚为风潮,倒不知是为了讨美人心,还是自己名。 眼见之处净是烂漫的光景,汐曼这时总会想起白乐天的句子:「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綃不知数。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春花秋月等间度,她可从没有敢忘记下句是什么。 朔风一点也吹不进来,整个厅内瀰漫着一种西洋酒香,与女人的软言笑语。觥筹交错,叮噹一声,一场交易又完成。 这里是名流商士佳媛才子的根据地,更是那些『正经事』协商最好的地方——那些官员和士绅总是能找到一个好理由私底下前来,请一个小包厢,几盏酒,关起门来推杯换盏,再次开门时一切都解决了。 汐曼把收来的花拿到后台,给自己留了一支,其他的全让厅院的姑娘们分了去。她回到休息室,叶瑾时已经又在里面蹭茶喝了,见她进来是一连串掌声。汐曼瞧了她一眼,随意地把花插进玻璃瓶内,褪下项鍊与手套。 「恭喜曼曼再一次完美演出!bravo!」叶瑾时表示,兴奋地比划,「百乐门的生意真的是越来越好了,甚至连李先生大驾光临了呢!」 「还有曼曼,你方才有没有注意?有一个小伙子,在五桌,生得超级俊的!长得像三国中的周瑜!」 汐曼没有理会叶瑾时的嘰嘰喳喳,逕自开了窗到阳台深呼吸。呵出的气体形成茫茫的雾,与楼下飘来的香烟混杂一起,浑浊不清。 又聊了一会,叶瑾时才依依不捨地告辞了。汐曼起身要收拾,路过镜子时突然亮亮的一闪,才发现原来是花瓣上的亮粉蹭了脸,她拿手帕却怎样都擦不掉,便出了门打算去沾点水。 厅内的人声仍旧鼎沸,爵士乐摇摆将身影,色泽漂亮的香檳在杯中晃盪,折出的色彩混入乐符。 世态炎凉,欢场情薄,她困惑是否她所选择的生活是正确的。日子过得缓慢悠长,她却没能旁观那报纸上那一页页惨绝人寰。 她冷冷地瞟了舞厅一眼。 就在这时,厅内却突然吵杂起来,音乐声驀地停了,人群之中有一群人—— 刻意装扮成大人模样的学生群将酒杯往五桌上重重一砸,大喊骂道:「真不是东西!国家已到迍邅之世,魑、魅、魍、魎,四大小鬼,鬼鬼犯边,就你们还在唱〈后庭花〉!」 即使没有拿着麦克风,领头的少年声音仍旧响亮,穿透糜烂的厅堂,惊落枝头雪。 汐曼莞尔,随即收敛了表情从暗处走出。「先生什么意思?我们百乐门也只是做生意的人家,既然先生们打扰到我百乐门的生意、犯了我百乐门的禁忌,那只能对不住了!守卫,把这些『贵客们』请出去。」她喊道,然后小声吩咐旁人:「你把那位领头的先生请到我室内,我有事要私下亲自同他谈谈。」 【参】 【参】 汐曼一手手指轻轻敲着椅把,另一手托着腮帮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倒看得男人有些害臊。尤其汐曼的气场过于强大,令他更是坐立不安。 后者坐挺了身子,想着竟然这样这样还不如先发制人,总好过被人看得发怵,便开口:「小姐我们并不是有意破坏您的生意——」 「我问你……」恰好汐曼同时开了口,两人的话语撞在一起,重叠在一块听得不是很清楚。 他赶紧打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女士优先。」 汐曼也不推辞,重新说道:「请问先生怎么称呼?我瞧着先生倒是有点眼熟。」 「我姓鐘,单名一字度,叫我鐘度就好了。」鐘度搔搔脑袋,答道。 「原来是鐘先生。」汐曼说:「可以冒昧问问鐘先生此次来我百乐门图的是什么?毕竟先生明显就不是来消费娱乐的。」 鐘度激动地要拍桌,「对!我刚刚就是要和汐曼小姐说这个!不瞒你说,我这次来百乐门就是来看看,我们国家能有多腐败!」 腐败?汐曼听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慢悠悠地抬头,「这可麻烦鐘先生,给小女子说一说什么叫做,腐败。」 鐘度像找到一个发洩口,滔滔不绝了起来,讲的是口沫横飞越发激动;而汐曼呢,始终是那一号表情:斜吊着眼睨着对面人,一言不发。 像是终于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鐘度截住了话头,声音戛然而止。 「嗯,怎么地,不说了?」汐曼轻轻吹了口茶,「既然先生不说了,那接下来就由我来说吧。小小拙见,还望先生不要觉得辱耳。」 「鐘先生一口一个『家国天下』、『民族气魄』、『世道沦丧』倒是听得我十分愧疚,从未为自己国家尽到丝毫义务了。但连大帅、总统都难以解决的事,小女子区区三尺微命,又能为自己的国家做到什么。 百姓们殷殷恳恳一辈子,不过就是希望家人亲友能够吃饱,平平安安地过一整年——在生死之前挣扎,那些国仇家恨又算什么;而你们文化人,成日里喊着口号,回家后粥饱衾暖,还不是全散了。所以吶,『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我百乐门,无他,好歹也是实实在在地赚钱,那帮人的小九九你我都清楚,就算不是在这儿也会在另外的地方。百乐门把他们给的钱,进一步的拿去帮助需要的人民,协助他们过着期待中的生活。 民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就是我的『道』。 鐘先生,您也可以想想,到底什么才是,您的『道』。」 汐曼语罢,便起身要送客。见鐘度没有动作,她便拐了弯到书柜前取下一张喜爱的黑胶唱片,让它放在转盘上转。随着喜爱的音乐响起,汐曼心情也好了起来,甚至跟着哼起了曲调:「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 鐘度这时抬了头,盯着留声机的方向,汐曼没有发现,继续唱到:「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汐曼的声线十分娇媚,这也是为何她成为万家追捧的原因之一。但是虽然娇媚,却能够很轻易将人带入那种意境中。尤其是唱情歌,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那个,不好意思……」 「嗯?鐘先生有话要说?」汐曼停止哼歌,但是音乐仍是放着的。 「是这样的,」鐘度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这张唱片的『眼前分明是外来客』这句词,好像有个音唱错了。」 「再让我听一下——」 「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汐曼饶有兴味地看着男人,早些听闻有绝对音高的朋友提及这张唱片有个音是不准的,但身为剧迷的她一直都没有听出来。今天初见的这个男人,他倒一次就听出来了。 鐘度闔上眼睛,最后肯定地点点头,「真的错了,这个音唱的稍微低了一点。」 汐曼想起今天叶瑾时对她感概:「五桌的男人好像周瑜啊!」 她勾唇一笑。真的是「曲有误、周郎顾」啊,事情发展还挺有趣的。 【肆】 【肆】 西元一九四零年。 战争轰轰烈烈地开始好几年,百乐门位在租界里是没有遭受到多少波及,但是生意仍是明显的少了多。汐曼让那些想回家的姑娘都回家去,又资遣几个扫地工,自己和一些留下来的人包办了打扫勤务。 叶瑾时两年前留洋去了法兰西,就再也不能常常来陪伴她。不过她时常会给汐曼打电话,聊聊她在学校发生的趣事,也会寄一些小东西来,后者曾经拒收过好几遍,把东西转寄到叶家,叶母却又把东西塞回给她,说这是叶瑾时的心意,让她一定得收下。汐曼无可奈何,就把贵重的放在一边,只挑些小的、精緻的来用。 鐘度不知何时开始默默地在百乐门帮忙,平常汐曼使唤他都已经很习惯。战争开始后大家才惊觉他已经在这里无偿工作了许久,联名上书要汐曼发薪给他。 其实汐曼也没让鐘度做什么事,只是偶尔让他改改谱子或是陪她谈谈天罢了。叶瑾时出了国,落下不少乐谱来不及修整及填词完成,汐曼不諳此道,便请鐘度来做了。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汐曼小口啖了一只黄梅,接着蹙着眉用手帕掩着把它吐了出来,喝了几口水漱口缓缓嘴巴酸楚的味道,才开口道:「这谁家送来的梅子,忒酸了。」 鐘度扫了一眼,「这是李先生遣人送来的,说是新品种,要请小姐嚐嚐。」 汐曼眉头皱摺更深,「既然是李先生送来的,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得罪他。这样吧,你帮我拿给百乐门中的姑娘们,说是给她们晚上吃点心。不过记得提醒她们是酸的,她们醋了牙可别来找我告状。」 汐曼一边找头绳,一边吩咐道。她把橡皮圈啣在嘴上,手指随意地在头发上耙了几下便要梳起,顶端都还乱糟糟的,鐘度看不过,便拿着梳子坐到她身边,说道:「小姐让我来吧。」 女人坐在沙发上,背打直,一头蜷曲的长发全数放了下来长及腰际,鐘度把她头发撩到背后,细心的帮她拢发。 汐曼敛眼,一动也不动让她觉得无聊,便双手交叠拇指按在左手的脉搏上心里默数节拍: 「么、爱、三、四、五、六、七、八……」 如此循环了好几遍,汐曼能感觉到梳子的齿边贴过她的头皮,顺着颈项和背板的曲线顺到尾椎。每当碰到衣服上拉鍊,那种和柔软布料截然不同的感觉,总会让她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是有极小的电流从接触的部分经过,酥酥的麻麻的。 「么、爱、三、」 「五、六、七、八」 她故作镇定,却不经意地发现,自己心跳驀地少了一拍。 待鐘度结束动作,汐曼起身到镜子前左右照了照,做了个手势把男人召过来。鐘度还以为汐曼不满意呢,便又拿起梳子过去了。 汐曼透过镜子打量这个不觉已经陪伴她许久的人,身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高出她许多,嘴唇很薄,但是唇形非常好看,笑起来尤其,且眉目疏朗,比起初见时少了几分少年义气,整个人更加成熟稳重了。 她想着想着,对着镜子笑了出来,在鐘度尚未反应的那刻,吻上他的唇。 「一般来说,我不会很轻易地相信一个人,」汐曼退了回来,眼睛水亮亮地对男人说道:「但是如果你说你也喜欢我,我会相信的。」 那年秋天最大的新闻莫过于名歌星汐曼与前学生领袖鐘度交往的事实,眾曼粉在知悉这件事后简直要哭倒长城。 同时,一首〈玫瑰啊玫瑰〉红遍了整个中国,汐曼独特的嗓音透过收音机出现在各地。强烈的节奏及特殊的唱腔强势地佔据了人民的脑海,加上海报、电影等宣传,大街上踅过去十之八九都是以这首歌作为背景乐。 曾有十里洋场美称的租界现在像一个孤岛,不少留下的外国人却因此成了汐曼的歌迷,但苦于不諳中文无法理解词意。因此鐘度特别填了英语版本,供外籍人士传唱。 一时之间,汐曼已经跃升为当时亚洲最有名的歌星,人气居高不下,多少歌迷毕生的愿望就是来到上海滩的大街上踅踅,只为有朝一日在此能巧遇她一面。 是日,鐘度谱了新曲子要来给汐曼瞧瞧,汐曼看了看仍觉有不妥的地方,便提出来要他改进,两人便窝在汐曼的小休息室里各自坐着彼此的事情。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鐘度錚錚琮琮地弹钢琴试音写词,汐曼则是在沙发上翻着报纸,嘴里无意义的哼哼小调,想起来就抬头看一眼男人在做什么。 「写好了,曼儿,瞧瞧吧。」鐘度说道,汐曼伸手过去接过谱子。前者这时跟着弹起曲子的调,汐曼看着歌词跟着和道:「心上的人儿/有笑的脸庞/她能在深秋/给我春光」 然后她转过头去,似笑非笑,「这首歌写给我的?」 鐘度笑了一下。 女生泛起笑,打算过去抱抱他,恰好这时房门被人敲开了。 汐曼看着许久不见的叶瑾时那张像是被雷劈的脸,拿起手帕掩住笑,「怎么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吗?」 叶瑾时用手遮住双眼,一边喊着:「非礼勿视!」一边退出房间。 汐曼指着关上的房门,对鐘度笑嗔道:「这个丫头,留洋这些年还是没有个长进。」 「曼儿你也是啊。」 「这些年来你也没有变啊。」 汐曼想起叶瑾时电话里提到的种种恋爱徵兆,她曾经不相信那些抽象的形容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此时,伴着渐乱的心跳,她只能一一败倒。 『心上的人儿,有笑的脸庞,他能在深秋,给我春光。 心上的人儿,有多少宝藏,他能在黑夜,给我太阳。』 【伍】 【伍】 泽国江山入战图。 报纸摊开摆在桌上,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也没有,头版不是哪个地方闹饥荒路有饿莩了、便是哪个地方又遭到血洗三屠横尸遍野。 汐曼阅毕后把今日的报纸包含号外、广告一个也不露地收到茶几的抽屉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回沙发上,端起茶杯啜了口茶。她抬眼,刚好鐘度正走进来。 「曼儿,你有没有看到今天的报纸?」 「没有,怎么了么。」汐曼面不改色道。 「奇怪,这几日总不见报纸,我去问邮政局的老张他却说日日都有派送。到底是去哪儿了?」 「免不得是小廝糊涂了吧,下次遇到他时帮你敲打敲打下。」汐曼掂了掂小挎包的重量,又从其中拿出几样小东西,「我出去办下事情,等我一下,我一会就回来。」旋即便出了门。 汐曼不喜混乱,但因出去的急,小桌乱糟糟的来不及收拾,男生便代其劳。化妆品和雪花膏摆回梳妆台,歌谱理整齐收好,但桌上细细的亮粉怎样都抹不去,鐘度有些恼了,本想拿衣角去拭,转念却罢,便上上下下寻找擦布,拉开抽屉,没找到碎布却发现了他一直认为不见的、汐曼藏起来的报纸,他翻了翻,其中竟然还有封收件人是他的信。起初鐘度感到有些恼怒,但后面涌上心头的是疑惑,纳闷为什么汐曼要藏起这些报纸与信?多想无用,他便坐下率先拆开家书,却是愈看眉头愈皱。 汐曼的商谈不欢而散。女生回程路过永安百货门口,恰好看见鐘度喜欢的、已经长久不见的苹果,汐曼看了看价格——战争期间物价涨得飞快——想想咬牙还是买了下来。她回到住处,一开门,恰巧对上鐘度的目光,汐曼定睛瞧见桌上平摊的报纸和拆过的信封,眼神霎时有些慌乱,手脱力,刚买的苹果和袋子一併掉在地板上。 「为什么?」鐘度见她进门,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汐曼垂眼,不发一语。苹果从袋子中转出来,咕嚕嚕地滚了好远。 「我问你为什么!」男人气愤极,对着她吼道。 汐曼苍凉地瞟了一眼那滚远的苹果,再定定望着鐘度。身上华美的玫瑰红旗袍被映着黯淡了不少,曾经风华绝代佳人褪去一身骄傲,顏色已斑驳。 良久,她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摇摇头道:「我无话可说。」 鐘度瞪大双眼看着汐曼,后者却特意别开脸,男人气得摔门而去。一切动静皆止后,汐曼再想去看那颗苹果,却已经找不到了。 【陆】 【陆】 两人分手的事情引起了轩然大波,有杂志社甚至推出了专刊号探讨两人感情破灭的原因,销量盛况空前。先前哭倒长城祝福的曼粉此时更是义愤填膺,高喊着「汐曼最棒汐曼万岁汐曼一定没有错」的口号开始声讨鐘度,更有激进派宣称要打的鐘度满地找牙,并且见一次便打一次。 此事更是惊动了国外留学圈。汐曼特意瞒着她,叶瑾时在和同学八卦时得知这件事惊地花容失色,顾不得还在上课便偷偷遛出来给汐曼打越洋电话,先是责怪了闺蜜一番你怎么不告诉我,后添油加醋地骂了鐘度就是个烂人云云。她本来还想直接买机票飞回国探望女生,在未婚夫和汐曼两人的劝说下才作罢。 而先前推出专刊的杂志社见此刊销售供不应求,更是决定再推出一本特刊。他们原先还想要採访汐曼,被女生用一句:「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顶了回去。虽然如此,杂志社仍旧再次推出了一本新刊,乐呵呵地躺着数钞票。 汐曼的生活像是回到了过往,只是比最初冷了更多。她命人日日来报鐘度的动向,却好像根本不在意。渐渐的,那些间言碎语也就少了。 又值十二月冬。 叶瑾时初进门来一连呵了好几口气,汐曼招呼她在暖炉旁烤着,她拒绝了,笑着说:「哪有这么娇贵了,在国外受的风霜还少么?就是没想到现今上海也这么冷,带回来的衣服稍嫌薄了。」 「我这有两件厚毡,你考虑考虑要不要拿回去。」汐曼说道,接着又笑了,「人人皆知你们上海小姐娇滴滴的,一丁点粗活都干不得。」 「噯!」叶瑾时摆摆手。 淞沪又罕见的下起了雪,凝在玻璃花窗上结出复杂的图形,蜿蜒似蜘蛛网。屋内暖气烧得正热,霜一点一滴地化了,落得满地湿答答的。 「小姐、叶小姐,」小廝走了进来,向两人鞠了一躬,才报道:「今早的电报来了。」 汐曼接过小纸片看得认真,叶瑾时也好奇凑到她的身边来,瞧了一眼便撇撇嘴走开,「putin(妓女,法语脏话),曼曼你怎么这么在乎他啊!」 汐曼没有应她的话,只是盯着小纸片看,后抬起来目光冷冽地道:「确定是今天早上的消息的吗?」 小廝又欠了欠身,「回小姐的话:确定是今天早上的。」 汐曼心下一糟,不得了,怕鐘度是入了圈套。她一时之间有些慌乱,披上外衣匆忙地要出门,但冷静下来却想:自己现在单枪匹马的就是送死,不如先有个计画好。 她先让叶瑾时回家避着,自己则换上一件标志性的殷红旗袍与正红色唇膏,妆罢,对着镜子抿唇,又是三分嫵媚笑。 港边的老仓库内有堆叠的旧纸箱,层层叠加看起来有些衰败,外墙爬满常春藤,还有几扇坏了的窗没人修纷纷冻了霜,风吹进来,带来海的味道。 汐曼站在门口,还没叩门,大排的灯却霎时亮了起来。 「呵呵呵——汐曼小姐还是如此喜爱独来独往啊,你这倒是有些看不起小老儿?」老人独自坐在太师椅上,着一袭长马褂,举止儒雅、面容和善,单凭此谁也不会料及此人竟是上海青帮呼风唤雨之人物。 「李先生,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咯!」李毅笙拍掌笑道:「小姐此次除了来跟小老儿打招呼之外,还有何事么?」 「我此次来意难道李先生还会不清楚?」汐曼收了一贯似笑非笑的表情,正色道:「鐘度呢?」 「呵,果然不出小老儿所料,」李毅笙再拍两下手,鐘度便被两个黑衣人扭着送了出来。他看见汐曼有些诧异,后者却只是淡漠地扫了他一眼。 「下面的人办事不利索,几次要和小姐合作 都没法,只好出此下策了。小姐莫怪。」 「难道李先生不知道我和鐘先生的事?」 「别这样说,我可喜欢那系列的杂志了。」李毅笙又笑,「谁没有年轻过?年轻人嘛,血气方刚的,就喜欢争那一口气。」 「李先生三番两次找我究竟为何事,不妨直说。」 「呵呵呵呵汐曼小姐果然直率,小老就直说了:下周想请小姐到北平开一场歌会,仅此而已。」 「为何?」 「小事小事,一个小交易而已。怎么样?小姐,答应不?」 见汐曼低头思索,鐘度有些慌了,他急忙大喊:「不行!他们是想要血洗北平……呃!」语未毕,脸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男人挨伤的地方生生肿了两倍,看着令人于心不忍。「别,够了。」汐曼别开眼,道:「我心意已决。」 鐘度一脸不可置信。 李毅笙呵呵笑了,「小姐果然爽快!那么我们也不耽误你们说话了。哟,帮他松绑!」说完,老人便悠哉地往里间走去,身后大批人马急着跟上。一时之间偌大的仓库只剩下鐘度与汐曼两人。 「你伤还好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两人的问题重叠在一起,这次汐曼先退让了。眼前人体无完肤,精神更是被折磨几近切斯底里。汐曼关心则乱,却拈起一贯淡漠的偽装,「没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大致明白。」 空间凝止。汐曼深深吸了一口气,悄声道:「但我只是想救你。」 「什么?」鐘度没有听清。 「这是尘寰中消长数有当。」汐曼似在吟唱,眼神飘向远方,她接着说道:「没事。大门就在那,鐘先生请回吧。」 汐曼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鐘度回想起总觉得自己意气用事,但当时他的确故作瀟洒一次也没有回头。 汐曼目送他出了门,脸上的微笑若有若无,苍凉地道:「对不住了李先生,生长于斯,我终究还是此国生民,想要保护黎民苍生。」 说时迟哪时快,汐曼从大衫内里拿出一把银枪,咔噠一声上了膛。 李先生身旁的护卫们连忙叫着救命,却见汐曼将枪头对准了自己的心脏,扣下扳机。 地上喷洒的红与女人黑色的发交缠,绕成一朵朵怒放的玫瑰花。 一阵惊愕后才有人问道:「先生,外面的弟兄们已经抓住那个男人。请问您的指示是?」 李毅笙盯着女人的身躯良久,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也没价值了,放他走吧。」语毕自己也踱步走了。 一片雪花自破窗飘进仓房,在汐曼如释重负的微笑旁渐渐化了。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妄送了性命。 屋外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乾净。》 西元一九四二年冬,一代歌星汐曼殞落。得年二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