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春》 楔子 我从西边走来。 葬礼过后,身上沾染很重的水气。黑色羊绒大衣,于水雾下滚起鳞纹;头,脸,手指尖,都被冻得发红——由内至外,僵进骨头里。苍夷过后,只剩长久的衰弱疲倦,眼眶早已干涸,横着生死…… 我们今生的缘分,到这便算尽头了。 我生于一个结构诡怪的家庭,父亲与丈夫的父亲为情人关系,后来迫于形势,分道扬镳,走回最传统保守的道路。 似乎是无可避免的因果闭环,丈夫在情事上显得尤为随意。 而我,是他的妻。 我们间的结合无关情爱纠葛,他不懂爱人,依托着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日子,麻痹自己将死的神经;我不需要人爱,情绪于我而言是奢侈的,我近乎感知不到它们的存在。 没有任何快乐,同理不会悲伤。活着于我而言,只是活着。 大雨过后,园中蔓延着一股浓郁的青味;湿沉,泥泞,透着死气。花根腐朽,尚未融化,泡在水里,是浮尸般的浑浊。 这是一年春天。 丈夫身边多了个少年。 丈夫是个美丽的男人;年轻,消瘦,乳白。 彼时,不巧打开门,乍泄一场春光。 于月光下,他身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晕,手腕被丝绸捆着,高高束缚起,就像是被吊死的罪人。他的双腿敞开,面向少年——流淌的恒河水,龌龊却圣洁。温热的床,弥漫着浓烈的膻腥味。两具成熟的男性躯体,肆意妄为,白日喧嚣。 那是尘埃里的光明女神蝶。 腌臢恒河水里的神与罚。 我在门外静候许久,认真观摩起这场极其潋滟的人间情事。丈夫的面颊微红,大片冷白皮里透出热络的血色,身上浸着汗与液,分不清谁是谁非。他们就这样忘我的纠缠,吐息间交换起彼此暧昧的余温。 一如我印象中,他的样子—— 我记忆中的萧欠,堕落,重欲。 他有许多的情人,且不忌口,男女通杀;流连于不同的情人间,用不同的姿势与肉体接驳…… 他太擅长用自己漂亮的皮囊去蛊惑人心。如同一只糜烂艳生的蝴蝶,浮荡于这光怪陆离的人间;靠着短暂的情欲摄取人间的温度,情欲过后,是更庞大的空洞与荒芜。 然后整宿整宿的抽着烟,一个人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眺望窗外,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他总是活得很颓唐。 很久以后,他们终于停下。萧欠稍稍撇了情人一眼,坐起身,将手腕上的丝绸咬下,然后转了转手腕;情人从他身上顺从的退场,他望着我,似笑非笑:“回来了?” 挼蓝色丝面被褥,上面交迭着哑金色印花;萧欠跪坐在上,衬得浑身肤白,膝盖绯红。他将一只手托着侧脸,情人替他披上件绛紫长衣;脖颈之上,吻痕暗红刺眼,脖颈之下,锁骨至胸膛布满青紫的斑痕:“罗缚。” 我朝萧欠点了点头:“晚上好。下次接吻最好避开脖子,用力过度容易导致血栓。” 他却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事儿,抖着肩膀,笑得意味不明。情人站在一边显得有些拘谨,局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两只手死死相扣;直到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男士睡袍递到他跟前,然后贴着他耳语说:“做得很好。” 叁个月前,我为丈夫准备了个新的情人。没想到不过才叁个月的时间,他已经有能力登堂入室。 在他之前,萧欠总在会所顶楼解决,从不会将人带回家。 他的出现意味着,我们的闭环终于开始动摇了。 我有一个计划—— 我要一个收场。 【1】情人,蝴蝶,与我 大雨将至,远方山峦层层迭迭,穿过楼与楼间细微的缝隙,我望见一片山岚色。 屋内暗香涌动,乌木屏风后是烟灰紫色护墙板;老旧布艺沙发上,情人拘谨地坐在一角,手环着膝盖,将身体蜷缩成团;宽大的睡袍裹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他整个人看上去既脆弱又渺小。 我将茶包从骨瓷茶壶中夹出,替他泡好了一杯约克郡茶;浓浓的黑褐色茶水,味道寡涩,入口时,鼻腔与口腔满是草木辛料味回甘。 少时,我在南约克郡呆了许多年。在女校时每天都会泡上浓浓一杯约克郡茶;理应在茶内加些奶,混成奶茶,但我尤其偏爱这样寡淡苦涩的草木茶味。 “你要不要加些奶?”我将茶放至他跟前,“请自便,可以加点砂糖调味。” 情人没有回话,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捧起,就着烫水将茶一灌而入。水滚过喉咙,他被呛得几乎噎气,苍白的小脸涨得通红,眼角处溢满泪水。 他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向我说:“对不起。” 真是一个无知单纯的少年,怪不得能引起萧欠的怜爱。我抿了口茶,将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然后对他直直地笑起;脸颊肌肉僵硬发疼,我用我最温和的语气柔声安抚:“不要害怕,你做得很好。” 窗外早已阴云密布,檀木线香燃尽,楼中安静得只剩喘息声,于光影下,情人的脸苍苍绿绿,携着满屋无尽的绿意—— 如风起云涌,大厦将倾。 叁个月前,萧欠的父亲去世;这个男人的死去,意味着一段不伦之恋的消亡。他生前长得一副好皮囊,年过半百却仍然清俊儒雅。可惜他死得很惨,死前面目狰狞,吐着黄色胆汁,只剩一身瘦骨。 他曾骂我疯狗,我一一应承下来;游离在禁忌间的男人,以最痛苦,最惨烈的方式死去,我站在他身侧,替他擦净将死的躯体。 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用尽身体最后的力气将指甲嵌入我的手腕里。他问我为什么,我朝他笑,反问了他一个无解的问题:“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只是在替你们收场。” 后来他还是死不瞑目,我捧了他一小坛骨灰,在母亲的坟前随风扬起。 我曾扬过两次骨灰。 一次属于我父亲。 一次属于萧欠父亲。 萧衍走后,萧欠变得更加堕落。本该高高在上的蝴蝶,现在却完全溺死在情欲世界里,不分昼夜地做着。横走在男女间,用他漂亮的身体沉沦于人性最原始的欲望;白皙的皮肉染满青斑,这人浪荡得令人惋惜,但却只有这样活,他才能生。 他的心里空荡得一无所有,既放不下别人,也容不下自己。 连自我都没有的人,执迷在浮华世界里寻找片刻的安宁,似乎只有那一瞬间,他空洞的心脏才能被短暂地填满——用他残破的翅膀,扑烁辗转在不同的欢场。 我观察了萧欠很久,在顶楼上,单向玻璃镜后的暗间里,洞悉着他与情人们的爱欲世界。我曾详细地记录过他的偏好:他喜欢拥抱,喜欢被人完全地包裹着,喜欢蜷缩成一团被人亲吻遍身体,然后顺着他的背柔声安抚。每次做完,他都会陷入一段相当长的脆弱期,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瘫倒在床上,一个人躺着,衣不蔽体。 那是一种近乎难以言述的悲伤,直到下一个情人登场。 有时候我觉得,他像是故意将自己沦落成娼妓,向恩客们卖弄着自己的姿色。但是下了床,他似乎又成了那只高高在上的蝴蝶。 他的恩客们好像都很喜欢他,甚至愿意亲吻他的脚趾,可是——他总是很不屑。 曾有人在情浓时狠狠撕咬他的皮肉,他没有客气,将烟灰缸砸碎在其脑袋上,沉静的向门外说了声:“拖走。” 门被打开,这充满着血腥与膻腻味的房门透入了几丝天光。萧欠坐起身,用一只白净的手抚上锁骨的伤口。情人被拖了下去,留下长长一地血迹,他轻蔑地看了眼,披上长衫,缓慢点燃一支烟。 “要温柔,不要太粗鲁。不要得意忘形。” 那时我在本子里记下这句话,灰紫色棉麻质地的封皮,里面是发黄的纸张;我将有关萧欠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直到写下满满当当的一本。他在我面前几乎是透明的,我懂他所有的偏爱与习惯—— 闭环之中的我们,以某种诡异而又平衡的方式互相揣度着。 萧欠对我防备心很重,常常似真似假的挑衅我,所以我需要一个小帮手—— 一个单纯的,好控制的,善良的好孩子。我要让他替我打开萧欠的心房,然后将这只美丽的蝴蝶引入我的捕兽器内。 我会为他编织好一个美丽的幻梦世界,然后在最后一刻亲手将其摧毁。 很久以后,我物色到了一个少年。他年轻,单纯,还有一个身患重病的老母亲;为了老母亲,他不惜失足下海,做起皮肉生意。 七月末的深夜,我看见一个眼睛明媚,惶恐不安的少年。我看中了他,于是将他赎下,替他支付起高昂的医药费。 我供养着他,且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请求:“请替我,哄我丈夫高兴。” “如你所见,他并不爱我。我跟他在一起只是因为利益绑定。” “我是一个没有本事的女人,我无法讨好我的丈夫。” “与其于让他找一个会与我作对的人,不如我亲自为他选一个我的人。” “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你是多么孝顺,为了你的母亲甘愿堕落。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我扮演起一个痴情懦弱的好好妻子,声泪俱下的向少年苦诉着自己那败坏的婚姻。 我知道,心善如他,一定会同情我这个可怜的老女人。而且他没有怀孕的能力,我不必担心他会生下一个令我头疼的小孩。 我要做的,仅仅只是将他引荐给萧欠,然后在他们的相处上稍作点拨——那些禁忌的,难以启齿的感情将会彻底折磨他衰弱的神经。我相信,他最终一定会爱上萧欠—— 就像每一个为蝴蝶狂迷的?一样,以为?己可以真正得到他,以为?己可以救赎他,以为?己可以给予他一方栖息之地。 太年轻了,也太单纯了;还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懂人心的险恶。 真是一群,可爱的好孩子。 他果然如我所愿,被蝴蝶勾着上了床。在我的家里,我的床上,尽情沉沦在爱欲的世界里。我就像是一个无辜的可怜妻子,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审判他们的罪孽。 一位好心的夫人,花大笔金钱去供养一个失足的少年;作为报答,这个少年与夫人的丈夫暗地私通,然后被夫人捉奸在床。 这个真朴的孩子,向我无望地忏悔着自己的罪行。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柔声的安抚他摇摇欲坠的心灵。他的罪恶感早已将他腐蚀殆尽,而我,得到了他的忠诚—— 与他的命脉。 一步一步的,稍加引导,一切都会如我所愿,走向最终的灭亡…… 大雨倾盆。 【3】林美芳 林小姐是我生平少见的,一个很奇妙的女人。 她很夸张,喜欢穿红戴绿,连同屋内家具也是一片浓墨重彩。在家时喜欢穿上一身钉珠粉裙,连同头发也要用粉绸缎裹起来,再配上一双能遮住半张脸的绿耳环,将指甲与嘴唇都涂成鲜艳的红色。 老得相当有个性。 第一次见林小姐,她站在落地玻璃窗前远远眺望我们,指尖夹着一根烟,对着萧欠直摇头。当天夜里,她捧了一大束芍药前来拜访。 满怀的芍药几乎将我压得喘不过气,她也不认生,拿出一樽水晶花瓶将芍药替我插好。 “可算来了个人。半山这地方,山好水好,唯独没有人烟味瘆得慌。” 那天我们相逢,望着对方开怀大笑。 林小姐喜欢插花,每逢拜访总会替我选上一大束当季的花材;她还讨厌萧欠,每逢见我总得提醒一句:“男人越美越阴毒。” “你们小姑娘,就是吃了年轻的亏!这些狗男人,过个五年十年全残了,他们也就能骗骗你们这些小姑娘!特别是你啊,你这小姑娘性子这么软,谁晓得被欺负了会不会还回去!” 我替她修剪枝桠,笑着应和:“他应该不会吧……” “什么不会不会!小妹你还是太年轻,哪里明白男人的花言巧语多厉害!都是骗子!”她气呼呼的骂着,替我煮了壶陈皮绿茶,“现在天气干,喝些陈皮润润肺。你要不要加些糖?” “一点点就好。” 林小姐转身摆弄起她的宝贝——一把形状诡异的墨蓝色茶壶,同几只灯泡似的棕绿色薄玻璃杯;将茶水来回翻倒几次才捧到我手心,语重心长的给我说了句:“小妹,男人就如同这杯绿茶,是一点没安好心。” 此话一出,吓得我差点拿不稳杯子。 林小姐见状可谓是痛心疾首,看了我好一会才说:“你知不知道,你丈夫昨天带了个小白脸回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光天化日之下,二人竟搂搂抱抱不知羞耻!小妹你可千万别上头,感情之事,上头可就完了!趁着没出人命赶紧去打离婚官司,不然哪天你忍不住把人弄死可就不好了!” 她越想越生气,想着想着竟朝桌子重重拍了一掌:“我本以为我的经历已经足够可怜可恨,没想到你才是那个可怜的小妹子!” “年纪轻轻就被人骗了婚,快点去离婚,锤死这渣男让他净身出户!不阉了他都算对得起他祖宗十八代!” 林小姐看着我一动不动,以为我被吓傻了,长叹一口气,又耐下心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怕妹子!姐给你做主!趁着还没孩子,赶紧收集证据把婚离了,别等到时候人财两空,闹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见我没反应,她摇了摇头又是长长一口气:“小妹,你可别贪新潮去和这种男人混一起。我早就和你说过,漂亮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你看看我,拍死了个死男人,搭进去了半辈子。一点不划算啊!” 见我还是没反应,她气得跳脚,转过身就往厨房走去:“我就知道你性子软怕事儿!我这就去拿把刀会会你那狗男人!我就不信,有我林美芳在他还敢不认账!” “今天!我就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才叫正道的光!” 我终于被吓醒了,拖着她的腰拦着她不许去,她一时情绪上头,说什么也要拿把刀去砍了萧欠。 “林小姐!!不要冲动啊!!我们之间是有内情的啊!!!”终于,她被我喝住,一脸狐疑地转头盯着我,抬了抬眉毛,百转千回地道了句:“哦?” “说来听听。”林小姐扯了张椅子,一脸质疑,“我怎么总觉得你要骗我?” 我的确是要胡扯一段。因为像林小姐这样赤诚的,快意恩仇的人,大约是永远无法理解我们如烂泥一般的宿命。 她一定曾经过得很幸福,所以才敢无所畏惧。 被人庇护着长大的小孩,才有资格为所欲为。 “其实我和萧欠不是夫妻关系。夫妻关系只是对外的说法,他这小孩……是有男朋友的人。”我深吸了一口气,“他父亲刚去世,我们两家是世交,也有很多生意是被捆绑在一起的。对外宣布结婚是稳定人心的方式,再加上他年纪还小,作为姐姐照顾照顾也是应该的。” 这番话半真半假,也不知道林小姐能信多少。我和萧欠的确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而这张网在我手里,既可以护着他,也可以毁了他。 这个少年,脆弱,易碎且无能。他是依附在他人身上的菟丝花,仰仗着他人而生;自萧衍死后,接管他的人就成了我。一旦我出事,公司所有的运营都将会面临崩塌;一旦资金链断裂,他马上就会被债务压垮。 除了这张出色的皮囊,他什么都没有。 毁了一个人能有多难? 简单。简单得不得了。 但我想要的不是如此。 我要打破一个闭环。 如我们这样生长在烂泥中的人本就不该活下来。我的世界是废墟里的荒芜城,而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要站在那就有一群人无条件的偏爱他。 他永远这么心安理得的接受别人的偏爱,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放荡不羁。好像谁都能来亵玩他,却从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得到他。 他是这么脆弱。而脆弱的权利,是多么奢侈。 那年我十四岁,母亲自杀后我做了两件事。 这两件事将我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早在十叁年前我就已经将他扯入了这个绝望的闭环。 就像是个濒死的恶鬼,将人引入万劫不复之境索取应得的代价;我从不是什么善人,也不算十恶不赦的人,我只是个人。 一个普通的人。 那两件事皆东窗事发,我被父亲审判,却无力与之抗衡;当年九月,我被流放到英国五年,直到父亲去世后才被允许回国参加葬礼。 他死得很惨,一如我对他的诅咒。 那是很久很久的从前。 林小姐见我沉默了很久,在我面前挥了挥手:“就、就这?” 我终于回过神,朝她点了点头:“是的,我们之间没有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 “唉!”林小姐气得连粉头巾都扯了下来,“傻妹子啊……你这么做……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我替她倒了杯水顺了顺气:“我父母的婚姻很糟糕,所以我从小就不信任婚姻。钱对我而言更重要,所以一切都以公司利益为主。” 我认真地看着林小姐,她的眼角眉梢仍残存着昔日的灵动:“我很感激,你这么偏爱我。” “我真的真的很感激你。” 她瞪了瞪我,翻了个白眼:“说什么傻话呢妹子,这哪跟哪。你就是性子太软,我就怕你被人欺负。不高兴打回去就是了!忍这么多干什么!” 我朝她笑着,没有说话。 这是第一次,有人教我怎么生气。 【4】无尽绿 黄昏时,我从林小姐家离开,要去拜访一下情人。 顺着环山公路南下,远方有山脉,大片陈旧的绿色被铺上一层薄光,我看见无边的夕阳。 老车被刷上绿漆,成了一台名副其实的 “绿皮车”;与遍地的黑白灰叁色不同,我的车显得格外扎眼瞩目。 我与情人初见于七月末的深夜。那天白兰花开了,从路间传来,干净得有些不像这世界的味道。 少年的眼中含着水雾,背后是妈妈桑叉着腰指手画脚;他们推搡着,似乎要将少年送入某位贵人的房间——这是只多么惊慌的小鹿。就那一眼,我知道,我找到合适的人了。 我花大价钱包下了这个少年,且一并承担起他母亲的医药费——只为他那双过分干净的眼睛。 少年是这样的洁白无垢,当他被妈妈桑带到我面前时,我看清微光下,他稚嫩不屈的脸庞。“你叫什么名字?”我轻声问道。 少年有些害怕,眼神闪躲,很久后才吐出来一个单词:“Avo.” “别害怕。”我让人将他放开,摆了摆手让他来到我身边,“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我会完全尊重你的。” 妈妈桑很识相地出去,门被带上,狭隘的空间里只剩我与这个单纯的小少年。 “为什么要做这一行?” Avo没有回答,垂着头,浑身笔直僵硬。 少年拘谨的样子令我有些愉悦,我觉得他很可爱:“我对情事没有兴趣,你别怕我。我只是看你太可怜才会出手帮你的。”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么怕还下海?” “因为……我妈妈生病了。”少年眼眶泛红,眼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僵硬的身体开始融化,最后像是滩成了一汪水,卧倒在沙发上沉着脸哭泣。 “医药费……很贵。我看到这里招酒保,就想来应聘……我没有想到……” 我搂着他的肩膀轻声安抚,这只可怜的小鹿,原来是被人骗入泥潭里的。 “ Avo, 不如我养你?”我凝望他很久,捧着他的脸用指腹抹去他的眼泪,“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替我,哄我丈夫高兴。” 我要将少年送到蝴蝶身边,这样清澈的孩子足以打开任何人的心房。我要萧欠从他封闭的乌托邦里走出来。我要让他直面血淋淋的过去。我很想知道,这样一个生于泥滩却被人悉心呵护的小孩,究竟有没有打破闭环的能力。 我的一生都被这个巨大的悲剧闭环所困惑着,我逃不出去,我走不出来。那些本该承担错误的人早早死去,余下庞大的缺口无人填补。当最后的相关者被流浪放逐,迷途的羔羊找不到回家的路…… 谁又能来做这个最后的收场之人? 我将闭环封锁,却仍期待有人能打破这个诡异的闭环。 总有一个人得来收场;也总有一个人,需要杀出疆场。 Avo呆滞地看向我,他仍尝试理解我话里的深意。 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包养一个情人来哄自己丈夫高兴?我从他的眼光中读出来这样的疑问。或许在他眼里,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女人。 我含了一口汽水,疼痛刺辣的感觉在我舌尖扩散:“如你所见,他并不爱我。我跟他在一起只是因为利益绑定。” “我是一个没有本事的女人,我无法讨好我的丈夫。” “与其于让他找一个会与我作对的人,不如我亲自为他选一个我的人。” “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你是多么孝顺,为了你的母亲,甘愿堕落。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我用利益将蝴蝶困在手里,我将他引入这个绝望的闭环。闭环中的我们,我们的父母,我们错综复杂扭曲的关系终于形成一个封锁;直到这个闭环内所有的缺口都被补齐,直到有人去冲破闭环。 要么共生,要么共死。 我想我仍是仁慈的,我仍给蝴蝶留足了选择的余地。只要他有能力从残酷的过去中活下来。在这一点上,他有得选,他仍然比我幸运。 如果不能,他会承担他应有的过去,然后自我灭亡。 “为什么……要选择一个男孩?你丈夫他……”Avo小鹿般的眼睛里含着泪光,就像泛起一层很淡的水雾。 我将Avo放开,近乎柔和地注视着他:“我丈夫并不在乎性别。” 自我放逐,沉迷于肉欲的刺激,蝴蝶出卖他的美色,救赎自己将死的灵魂。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知道应该对他产生什么样的情绪。长久麻木的内心滚起波澜,我究竟是轻视他不堪一击的样子,还是羡慕他有堕落的资本? 这个美丽的废物。 “而且你们在一起,不会有小孩。” Avo 沉默了。回应他的,是一张银黑色卡片。 “密码是六个零。从今天开始,每个月你会收到两万块零花钱可以自由消费。你的饮食起居包括你母亲的医药费我会一并承担。你只有一个任务——” “讨好我丈夫。” “但是,”我眯了眯眼,话锋一转,将杯中的汽水一灌而下,“你千万,不要爱上他。” 我知道,这个小少年做不到。这么单纯的孩子,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蛊惑,又怎么可能坐怀不乱。 爱上蝴蝶只是时间问题;而在爱与承诺之间,就是我画出的边疆。在这边疆之内,是他无尽的自我纠缠与罪恶感,这是他给予我最好的刃,让他可以甘心臣服于我。 萧欠是不会爱他的;他只是万千个情人之中略微有些不同的一个。而到时候,这个小少年,将会彻底在我掌心之中,带着对蝴蝶的恨意…… 他们都无处可逃。 老收音机里仍放着低哑的女声,黄昏已逝,长夜将近;穿过密林,趟过无尽的绿意,我回到这个不算熟悉的城市。夜里的灯火燎燎而上,这是久违的人烟气;穿过大厦间的缝隙,我来到Avo的公寓门前。 我按下门铃,叁声之后,Avo终于姗姗来迟。 “晚上好。”我对上他的脸,他的眼睛像是哭肿了,眼底还有一层很深的青紫色。 Avo 请我进来,小心地关上门,替我拿了双拖鞋,然后一个人坐在沙发前,将头埋得很低。 “对不起。”他小声呢喃。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为什么要道歉?” 他没有出声。很久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件事你千万别怪先生,是我求的。” “我……想报答他。” 我有些被呛住了,盯着他逐字逐句地问:“你说什么?” 我不明白,他最大的金主在这里,为什么他会想去报答一个没给他花一分钱的男人。 Avo局促地站起来,对着我将肩膀缩起,将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对不起!对不起!” “ 先生起初是不肯的,后来听了你的名字就肯了……” “你将我供出去了?”我毫无表情地看向他。少年像是被我威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我没有……没有……我说……是你安排我来讨他高兴的……” “……” 一道无声的屏障隔绝于我们之间,我竟然没想到,太单纯的人,有时也是对向我的一把双刃剑。 蠢钝如猪。 【5】先生 我第一次将 Avo 引到萧欠面前,是叁个月前的某个阴天,他父亲刚去世不久。 于顶楼之上,蝴蝶就着微光,在烟雾缭绕之中朝少年低低笑起;手指尖夹着烟,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皮肤白皙细腻,泛着青紫的斑迹。 他的周遭绕着一群形形色色的人,或站或躺,将他围于众心;有人与他耳鬓厮磨,他侧耳,听情人们从嘴里吐着下流话;稍稍眯了眯眼,眼神迷离,没有温度。 而后漫无边际的与人调着情,很久以后,才不着调地问了声 :“咦?” “这里怎么会有个小孩?” 人群的目光接踵而来,Avo那张脸涨得通红,最后低下头一动不敢动。 蝴蝶似有若无地含了口烟,缓缓吐出,看着烟雾蔓延而上。 他抬头,望了望天,直至烟雾消散…… 他看见月光。 从那之后,Avo 经常上去替萧欠送酒水,隐匿于暗处间,某个无声的角落里,沉默地窥视着蝴蝶。 少年安静的,弯下了他的脊梁。 我在暗门之后,透过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镜,独自注视起这场人间乱象。 我觉得我应该感到难过,因为被出轨的妻子好像总是难过的。但好可惜,我没什么感觉。 我环膝而坐,如看电影似的观摩起这群人的一举一动,我想我应该开始构思下一步怎么走,但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也没想。 好像陷入了长久的迷离之境,一股巨大的彷徨无端包裹着我;我不知道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我开始质疑起曾经所有的举动。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但我不知道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甚至无法解释这样情绪的由来,仿佛某种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东西正在崩边。他们很诡异,我无法辨识。 我就这样静坐了四个小时,直到凌晨下了一场细雨,阴阴绵绵的;我走在路间,青绿色垃圾桶内有一束未干的玫瑰,我将它捡起,淋了一身的雨。 那天之后,我没有再监视萧欠和Avo, 只是偶尔与Avo见面时,会和他分享萧欠的喜好—— 不要伤害他。 他每次做完爱后都会感到空洞,最好能替他擦干净身体,然后多陪着他。 如果有机会,请抱抱他。 这些有关萧欠的喜好曾被详细记录在我的本子里;绝大部分时候,我躲在暗间内观察起他的萧条。他有个习惯,不留人过夜;午夜之后所有情人都会被遣送归家,然后徒留他一人,在顶楼之上静默无声。 曾有一天,萧欠遣送完走所有情人。那天他什么也没做,搬了张椅子在单向玻璃镜前静坐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发现了我的存在。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笑了笑,披上件衣服转身出了顶楼。我在暗间内,一本薄书被翻得差不多,盖在头上,陈旧的书籍里,有一股说不清的,像是墨香混着纸香再经过个几十年沉淀的味道,令人有些昏昏欲睡。 我看叁毛的《我的宝贝》,看着这个女人如数家珍地记录下自己苦心收来的玩意儿。我珍视这样的惜物之人。 于是笔记本中有两页纸,其一:萧欠今天很反常,盯着镜子看了一个小时,可能是发现了镜子的秘密;其二:我对《遗爱》篇有很深的感触,看到《娃娃国娃娃兵》如果有机会,去苏俄带一套内含23只娃娃的套娃回家。 后来,我的笔记本不见了。 如今我看着这个在我面前瑟瑟发抖的小少年,那股没由来的烦躁转化为某种纵容式的宽厚:“没关系,是我没有提前警告你。下次不许在他面前提起我和你的关系。” “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秘密。” Avo眼中含泪,跪坐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他小声颤抖,“我做错了事情……” 我抚了抚他的发顶,就像是慈祥的神父,替父原谅这个犯错的孩子:“已经发生的,无法改变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因为你已经为此做出了改变,也付出了代价。” 他仍然抽抽噎噎,我抬头看见桌面上几本摊开的书,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用手指了指:“那是什么?” “什么?”Avo泪眼婆娑的转头,忽然,他顿了顿,连声音都轻快起来,“那是书!是先生给我的!” 语落,像又想起了什么,低下头闷闷地说了声:“对不起。” “萧欠给你的?什么书?”我走过去翻了翻,没有想到,这竟是两本高中教材。 “教材?”我觉得我有些与他们脱轨,“为什么是教材?” 这件事儿太不合理,像萧欠这种活春宫,为什么会给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少年买教材? “先生让我多读书,争取以后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Avo说起这番话时竟让我品出来几分大义凛然。 “萧欠还说过这样的话?” “是啊是啊!”小少年激动了起来,“先生好聪明,我的数学题都是他教的!!” “他还会写数学题?” 我竟不知道,我有些被吓了一跳。 “他会的,他还会英语和生物!” 我迷茫地看着Avo好一会,突然发现,我无法将他口中的萧欠与我脑子里的形象融为一体。他难道不是一个只会卖弄美色,兼具拐骗小孩上床的堕落青年么? 看着Avo略显稚嫩的脸庞,当初那股没由来的彷徨再度席卷而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滋生蔓延,我有些不忍心问:“你们平时见面干什么?” 想起萧欠在顶楼时的种种表现,第一次,我有点不敢直面眼前这个小少年。 “先生刚开始不太理我,但后来他教我学习!” “他教你学习?!”我彻底呆滞,并开始审视起自己过去对萧欠的调查——据我所知,他的学业大多被荒废,可是为什么,他居然还教人学习? 谈起萧欠,Avo开始变得孜孜不倦,连同最初面对我时的恐慌也被一扫而空:“先生对我说 ‘读书呢,去哪读,怎么读,有没有上学都不重要。读书是为了明智,形式不重要,但你得尊重知识。’” “先生还跟我说 ‘路是你的,这一生是你自己的。或许你能选的东西很少,但你仍能选择这辈子该怎么活。所以多读书,不是为了让人尊重,而是为了摸清你是谁。’ ” Avo开始向我津津有味地描述起萧欠,以我从不曾知道的样子。在他眼里,蝴蝶是一个漂亮的,会督促他上进的,还会与他讲人生大道理的好好先生。他会在早上将少年按起来学习,也试过在深夜教他解数学题。 少年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近身蝴蝶替他擦拭身体,蝴蝶翘着腿,在高椅上居高临下:“几岁?” “18。” 蝴蝶皱了皱眉: “高中毕业?” “……没有。辍学了。” 那是第一次,蝴蝶气得正色以对:“是谁将你送过来的?” Avo被这样的萧欠吓哭了,这个少年尚未学会这世上所有明明暗暗的规则…… 他真的太害怕了。 最后萧欠拿起手机,盛怒之下,他几乎握不稳这台冰冷的机器。他背过身去,朝电话中的人冷漠发问:“为什么要选这样的人?他还是个小孩!” 电话那头应该是我的人,他大约糊弄了下萧欠,说了些有关少年的悲惨身世。 半个小时后,萧欠拉开抽屉,朝少年身上扔了两本教材:“好好读书。” “不许哭。” 我看着Avo谈起萧欠时眉飞色舞的样子,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很微妙的情绪: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发展? 琢磨很久,我突然有了个了不得的想法:有没有可能,萧欠是在对我请君入瓮? 了不得。 了不得。 牌局之上,我的对手终于上桌了。 我沉默了很久,直到Avo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滔滔不绝,略显歉意,又将身体缩了起来。 “我很为你高兴,你们相处得很好,他大概是有些喜欢你的。” 少年的眉眼瞬时生动起来,可尚未开口便被我按了回去:“你别忘了,我请你来是做什么的。” “你妈妈的医疗费,是我在支付的。” 气氛霎时有些凝结,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看着他眼底的光彩一点点消失殆尽:“我是不是说过,你千万不要爱上他。” “所以,你要千万记住履行承诺。” 这个少年身上有我所厌倦的东西:单纯,无知,随便一些无谓的感情就能将他骗得七荤八素。他长着一张从未被现实痛殴过的脸,尚且不明白人类的感情本质上都是一种资源置换。 可是只有这样的人,以其大无畏的赤诚之心,才能将他人从干涩的利欲世界中扯出来。 或许也只有他这样的人,能让萧欠表现得不那么堕落。 Avo闷声不响,原本紧锁的肩膀开始绷直,他沉着头,低声回应:“知道了,小姐。” 我抿了抿唇,第一次,我觉得自己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6】杀死玫瑰 我知道,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十四岁那年的深冬,我一个人被流放到异国。 记忆深处的那片百年松林,苍苍绿绿之中是一座阴冷的红砖古堡——那是我所在的女校,坐落于某个极其隐蔽的村落。 老师古板严苛,学生欺上瞒下,围成一个又一个小圈子,其中势力错综复杂。初入学那年,以西班牙人为首的一干人等对我进立了个下马威;他们借着玩闹的机会将曲棍球杆狠狠砸在我的后脑勺上。 有那么几分钟,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时间好像过得很慢,我笔直地倒在地上,耳朵一片空鸣,很久以后才得以听见那些嘈杂的人声:嬉笑的,担忧的,不屑的…… 直到有人将我扯起,扔在软垫上装模作样地喊老师来看。 我不会英语,我听不懂,也不会说。那天我如同死尸一样躺着,任由她们颠倒黑白,最后息事宁人。 那是我的十四岁,我突然明白:没本事,会挨打。 那时我很瘦,而且矮。西班牙人拥有着得天独厚的人种优势,在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已经身高体长,比我高许多,我打不过。 于是从那天起,我学会怎么卖笑。我努力读书,成为老师心中最努力的学生;我与所有同学交好,让他们都感受到我的善意;我将我的内务常年如一日的收整好,直至成为一种标杆似的存在。 我做这些,只是为了增添我手上的砝码。 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没有人能轻易动我。 这个世上从没有这么多报仇雪恨,也没有这么多悲天悯人;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弱就是原罪。 人类的感情本质上都是一种资源置换;认清自己的路,然后走下去。 这些话残忍,冰冷,戳破所有美好的幻想,直指血淋淋的真实。认清自己的能力,明确自己的目标,然后利用所有能利用的资源朝那个方向走去;在这一路上犯错不要紧,挨打不要紧,错了就要改,挨打要受着。 因为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救你。 而悲天悯人与报仇雪恨,都是需要成本的;涉及到成本,就得权衡利弊得失。 绿皮车驰骋而过,我离开了Avo的公寓。有些话从挑明开始就回不去了,而这个小少年也必须独自面对磅礴的现实。他曾经很幸运,有人守护了他所有的稚嫩纯粹与善良;但现在,他已经没有资本了。 这个世界太大;稍不留神,会死无葬身之地。 如立黄土高坡,无边的荒凉。 可是这样活着,十年,百年,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一样的荒芜。 谈拯不拯救有些可笑,苍天之下,众生苦相,多少人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能妄言去救别人。 所以,我渡我自己。 那天我坐在车内,绿皮车向前奔走。天黑,归家时在路边买了一束茉莉花。 很久以后,我才到家。 院中亮着昏暗的光,门边倚着一个男人,身量高挑却站不端正,仿佛没有脊梁;丝绸衬衫被他穿得松松垮垮,衣尾被随意束进长裤里,手指尖夹了根烟,没有吸,任由烟雾四散。 “晚上好,萧欠。” 他含着笑,隔着雾间,长长的向我望来。 “哎——罗缚。” 蝴蝶缓慢的朝我走来,却在离我还剩七步时止住,随手将烟碾灭,在园中站正。宽大的衬衫裹着他消瘦单薄的骨架皮肉,烟草味混着茉莉香,他来时带着一捧月光。 这个男人的姿容太盛,介于青涩与娇矜间,满是被人宠惯的懒散。 “对不起啊,等你太久,忍不住。”他似真似假地道歉。 印象之中,这个男人从来没有等过谁。 我垂了垂头,再看向他时眼底只剩温柔,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被扫荡一空:“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不怕着凉?” 他顿住,看着我没有说话。 那目光太深,眼底埋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五味杂陈在一起,有别于以往欢场上的迷离疏远。他过去总是对我防备很深,严丝合缝完全不给我一点靠近的机会;在暗中观察久了,也就知道他想要些什么—— 一个脆弱的,没有安全感的人又能想要些什么呢?无非是无条件的爱与包容。 我拿不出爱,爱这种东西太纯粹,只有纯善至极的人才能给他想要的那种,毫无瑕疵的,满心满腹的爱意。 我能给他什么呢?包容。无条件的包容,解决他所有的问题,纵容他,让他依赖我。我能为他建起一座避风港,让他心甘情愿地走入闭环。 萧欠还是太怯懦,将自己封锁得太死,既没有勇气好好生,也没有魄力当场死。 他在欲望中沉溺,醉生梦死,自我毁灭;别人想向他伸手,他却笑了笑,无所谓的将人推开。 “罗缚。”很久以后,他终于开口,“你知不知道,你很装。” 我的四肢有些发冷,看着他,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升起,好像是有些酸涩,又好像是其他的。最后我笑了笑,稍稍将头侧过:“是吗。” “你不喜欢我。”他突然笑得很艳丽,连眼角眉梢都是生动的,“可是为什么,总要在我面前表现出一副包罗万象的样子。” “你是圣母吗?你不懂得生气的吗?” 这个年轻人敏锐得让我吃惊,我看了他好一会,还是笑着,没有急着回答。 有风扬起,月阴下树影悉悉嗦嗦。 我的目光沉了沉,盯着他,惯性将嘴角弯起,直到两颊肌肉有些酸: “你是在对我兴师问罪么?” “那么萧欠,告诉我,生气能解决什么。” 气氛霎时有些凝结,由我开始,转向冰冷。 我看见萧欠的脸色变了变,一贯散漫的态度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将脊梁挺直,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的脸。 手中的茉莉被我折断,我凝视他——太年轻了,不过才23岁,再堕落厌世也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轻狂:“你在以什么资格,向我兴师问罪?” 我仍是笑着的,只是能隐约感到我的眼皮稍稍用力上抬,眼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带着似有若无的狠意,我将他看得真切干净。 萧欠的脸色逐渐有些残败;本来就白,现在显得更是没有血色。 他承不住我的火,也承不住我的威压。 如果没想错,他今天的挑衅不过也只是为了缓和心里的不安。他时常似真似假的挑衅我,但从没有一次敢这么过。 大约是有点迫不及待了。 回想起蝴蝶将Avo带回家里,那潋滟的春光—— 他还太年轻。连挑衅和试探都这么稚嫩。 “有些话说得太明白就没意思了。我对你的确是有所图谋,但以你现在的能力远达不到我想要的结果。你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我不会害你,你对我还有用。”我走近,将手中的茉莉放在他掌心。 “送你的花,不小心折了一点。” 我错身走开,他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在背后叫住我: “罗缚。” 我没回头,很轻的说了声:“萧欠,记住今晚。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没有十全的把握,千万不要,轻易动手。” “有些后果,你恐怕承受不住。” 【7】霉斑 身后安静了很久,转头时看见萧欠那双似笑非笑的眼,他在玩味我说过的话。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表情,这种带有着侵略意味的审视令我感到不适。他仍站在院中,肤色苍白得几乎与他的衬衣相近。他手中还握着一束茉莉,浑身都是白,就像是葬礼上的尸体。 衬衫是软塌塌的,偶尔有风穿过他的领口和袖口,我们沉默对视了很久,直到他举起双手佯装投降:“知道了,我错了。” “你多教教我,我以后都听你的。”蝴蝶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我知道他没往心里去。 世俗条框奈何不了他,道德也奈何不了他,我寄希望于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怜悯与同情。 有些话我说了他不会听,但如果是情人呢?将他怜悯的情人放在一个处境中,引导他去解救围城中的可怜孩子…… 现实永远是最好的老师。 萧欠还太年轻,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以其现在的能力远达不到我想要的结果。他还需要一些培养和调教。 我的生命已然干涸,我对世间大多事情感到无望。我无法掩埋过去留给我的伤痕,我不得不与它们共存。我的内心就像是撕裂的草纸,在真切的疼痛面前道理显得是如此苍白无力。 我无法改变我的感受,我只能将它彻底封闭。 可是这样活着,太疲倦了。 萧欠没有承担我这样的过去,他不知道他父亲与我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的思想已然定格,但他还有许多塑造的余地。 我已经给了他叁个月的时间去缓冲所有悲痛,现在是时候要带带他长大。 “萧欠,”我柔和地看向他,“你已经没有仰仗和依赖了。你真的需要学会长大。” 萧欠顿了顿,愣怔了会,凝望着我,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冷,我甚至能从中看出一种不同于以往的邪气。他沉默了片刻,侧着头,眼尾上挑,笑得灼眼:“罗缚,我没想到你这么有善心。” “ 你说你对我是有图谋的。说说看,那是什么?” 我眯了眯眼,小小地叹息:“找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处理合适的事情。你现在还没有能力,所以不用着急。”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萧欠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瞪着我,情绪到底是有些敛不住。 “你被我供养。”我简明扼要。 “你吃我的,用我的,穿我的,玩我的。你没有能力独立于我去生存,所以我有权利向你索取回报。” “你当然可以摆脱我。只要你有足够的能力。” 我望着他,隔着晚间潮湿氤氲的绿意:“告诉我,你有么?” “你没有。” 萧欠凝视我好一会,无奈笑了笑,而后转身离开。 我在原地僵了僵,反应过来,赤脚朝他走去。青石板是冰冷的,石缝间长着些许青苔,我站在他身后,才突然意识到他比我高出许多,背影消瘦,却带着筋骨的形态。 “对不起,是我太心急。” 我把这个小孩逼太紧了。”你回头。” 他停了停,转头瞧了我一眼,然后低头瞥见我赤脚,走过来将我托起,一只手扣着背,另一只在腰间:“小心着凉。” 我被他搂在怀里,察觉到少年有些冰冷的体温,我伸手探了探他的脖颈,皱了皱眉:“你怎么这么凉?” “你的手也很冰。” “我觉得我们应该进去。”我环着他的肩膀,将脚踩在他的皮鞋上。夜里风有些大,半山之上总是有些阴冷。 蝴蝶叹了口气,低头对上我的眼:“你今天是在生气吗?” “因为我骂你圣母?” “你后来说的话是气话还是真心话?”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话,语气缓和下来,但那双眼中带着一种很深的东西,像是有些委屈:“你说你许诺过我爸会好好照顾我的。” “可我感觉你就是来利用我的。” “罗缚,你是在骗婚吗?” 我的身体猝然僵化,缓了缓,笑着看他:“猜中了,真聪明。” 萧欠佯装不满的样子,拉长了尾音,颇为戏谑地说了声:“咦——” “男性法定结婚年龄是22岁,我今年才23岁你就下手了。罗缚,你怎么这么坏。” 他将我揽腰抱起, 缓慢地走回屋里: “我都还没反应过来,你怎么就说服我爸和我结婚了。” “罗缚,你怎么专门欺骗小朋友呢。” 萧欠太擅长调情,那些质问的话被他似真似假地说出来,反倒成了情人间的玩味。他在情人堆里呆了太久,连拷问都像是在说情话。 这个后生仔远比我想象中要聪明许多。 他终于拿出十二分精神来对付我了。 “你都知道,怎么还往坑里跳?”我学他的样子,笑着反问。 他不疾不徐,一副款款深情:“因为你是我的梦中情人呀。” 我没有出声,侧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常年用烟,喜酒,身上却几乎没有沾染烟酒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和的,奶气的,如含羞草与小豆蔻似的味道。从颈间传来,若隐若现。 到门口时,他将我放下,转身拿了一双鞋,摆在我脚边。 屋内有霉味,大片墙面潮湿, 被水浸润后生出一片深浅不一的绿斑。 这残败的门房。 我的遗产。 “罗缚,房子要找人来修修了。”萧欠望着那堵墙,若有所思道。 我差点忘记我赡养的小孩有多么娇气,真是一点苦头都吃不得:“你不喜欢么?我觉得很有艺术感。” 蝴蝶有些咂舌:“你不觉得阴森?” 我哑声,缄默了片刻,将脊梁弯曲而后舒展,肩胛骨被放松,少了拘束与紧绷感,稍稍向前扣着:“我从出生起就住在这里。对我而言,纪念意味大过实际使用体会。” 这套房子埋葬了我的十四年。这么荒凉的房子,配上陈旧的木器家具,青藤椅,生出一些泛黄岁月下,苍苍沉沉的静美。 十九岁那年,我父亲去世。车祸横死,当场暴毙,听说尸体被送来时只剩下一摊难以拼凑的血肉。 他死得其所。我继承了他所有的资产。 父亲死后,我有七年没有回到半山,直到我将半山洋房选做婚房。萧欠父亲知道这件事时有些吃惊,但那股诧异的情绪很快被他按下。 当初他和我父亲就是在这所房子里做尽败坏的事情。 可惜那时,他当我一无所知。 计划结婚前一年,我请人修整过这套房子,许多地方年久失修,有些风化,最后只能草草了事。 萧欠像是突然来了兴致,站在我身侧,将膝盖弯曲用双手撑着,由下往上的面对我:“你好像从没有和我说过你的过去。” “你想知道些什么?”我问。 他说: “所有。” “我想知道你的所有,我对你很好奇。” 暗光中,他的眼睛亮得吓人,纤长浓密的睫毛打下一层疏影,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那双眼睛干净得,似乎不带一点目的与情欲,让人不由横生一些错觉:他只是想了解你,只是简单的被你所吸引。 他终于向我卖弄起他的美色,把我当成他的情人一样戏弄。 我捏了捏他的脸,柔和的亲吻了他的额头,就像是母亲爱抚自己的小孩。 “你猜。” 笑笑子有话说: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8】半山洋房 我没有一个特别好的过去。但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也有自己的道,我的痛苦或许也是微不足道的。 我曾与友人旅行,在某个南洋风餐馆里歇脚。那是一栋白房子,门厅嵌着绿边框与玻璃窗,房顶铺满青瓦,栏杆由白色镂空花砖砌成。 四周种满绿植,芭蕉叶,散尾竹,不知名的藤蔓,上面生出红橙相间的花。 那天我站在楼上,看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没由来的寒意遍布我的四肢百骸。 那一刻,我觉得我好像个死人。 人活着,尚年轻,却早已腐朽。 太阳之下,满城骸骨。 今时今日,这种死尸般的错觉重新蔓延在我身上;说不上来原因,仿佛一下子没了活气,我几乎站不稳脚。心好像跌入了一个无底的空洞,一直在下坠,一直失重,仿佛步入魔怔。 我搂了搂萧欠的肩膀,将重量全部转接到他身上。他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样亲昵,有些木然,一贯冰凉的体温腾升出一些热气。 我们都没有说话。 气氛霎时凝结;屋内的霉气,水汽,混着皮革味,还带着星点未熏完的木香,混杂在一起,难以辨识。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直至萧欠察觉到我情绪上的异样,柔声说了句:“先站起来好不好?” “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恍然回神,看了他一会,将他稍稍推开:“我还好。” “你不太好。”萧欠终于站直,扣住我的手腕,“罗缚,你不开心。” 我抬起头,沉默地看向他的脸。他很笃定,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有种被穿透的错觉。这样的感觉令我不安。 “我没有事。”我将手从他掌心中抽离,朝他点了点头,转身上楼。不曾想他这次竟拉住我的手臂,力气不算大,恰好在我难以挣脱的范围。 他说:“你真的很奇怪。” “你到底在克制什么?” 蝴蝶收起那副经年的玩味,那张艳气横生的脸变得宁静,此时此刻,他仿佛是我的审判者…… 我讨厌这种感觉。 “萧欠。” “放手。” 没有和缓,没有余地,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两句话。 萧欠,放手。 萧欠沉静地看了我很久,没有说话,也没有松手;他只是安静地拉着我,用近乎可以被称作温柔的目光看向我。他身后是一面通透的窗,窗外有捧月光,直直洒进来,铺了满地的柔色。 “罗缚。”他温声。 “你在抗拒什么。” 那样的眼神,多少带些悲悯…… 仿佛神爱世人的施舍,他将我当成他的信徒。 我扇了他一巴掌。 我说:“不要用这样的眼神来看我。” “让我感觉,你在冒犯我。” 萧欠在审判我的过去,他用一种看似温存的方式来摸索我的底线。如同一只噬心的蚂蚁,脆弱得仿佛随时都能碾死,却又意外的挣扎求生。 那一巴掌打得不算用力,但他的皮肤太白,稍微碰碰都会留下红印。他将头偏到一边,很久没有正过来,手却松开了。 我背身离去,将他抛在身后,快到二楼时听见他在背后说:“罗缚,很疼的。” 我顿了顿,将手放在脖子后仰了仰头,呼出长长的鼻息:“要长记性。” 我入了房门。 房间内,柔软坍塌的丝绸被铺在高塌上,被面是一种很浅淡的紫,人说那叫香炉紫烟。我住在二楼,这是我少时起居的地方;萧欠在叁楼,在我父母曾住过的地方。 我将衣物褪去,顺手搭在藤椅上,只留下内衣。 昏光打在白肉上,脖颈之下是嶙峋的骨头,胸脯外八垂掂着,小腹凸起。在光影交融的地方,只剩一片青蓝。 光透过竹叶窗,阴阴霭霭的一片蓝。 我温好一缸水,将自己沉进去;水淹没头顶,我的肺腔被空气撑起,直到感觉自己几乎快死时才将头探出来,大口的喘息。 很久以后,我才将身体坐直,头发潮湿,扭曲的披在肩上;我转头环顾了四周,老旧的浴室,许多地方仍保留着当年的样子。那扇窗,那镜,昏暗的,有些损坏的灯,黄铜衣钩,大理石板…… 半山洋房之内,藏着我并不算光鲜的少女时代。 如今它已残旧不堪,器件松松垮垮,看着摇摇欲坠。旧时的光彩逐渐潦倒,而后坍塌,直至尘封。 我从出生起,就在这座房子里长大。 我该从这里开始回忆——我的过去。 我的父亲叫罗拾,母亲叫张弱水。 在我记忆中,父亲出现的次数很少,每周六晚上的家宴,是我唯一能与他见面的机会。他常坐在餐桌最上方偏左的位置,与爷爷挨在一起,离我和母亲很远。 那时老一辈还健在。 在我少年时代绝大部分日子,身旁只有母亲的影子。她总是病怏怏的,一副神经衰弱的模样,每周都有医生上门,他们会在顶楼将门关上,谈一个上午的天。 她死去多年,我对她的印象已有些模糊;回想起来,只能隐约看见那个消瘦的,常年裹着一袭藕粉色丝绸长裙,皮肤呈现不健康灰白色的女人身影。 我的母亲,张弱水,我对她最深的记忆,竟只剩那双疲倦的深褐色眼睛,以及那一头被发抓随意夹起,如同枯槁似的头发。 她总是安静地看向我,很久,什么都不说。那样的眼神太悲伤,只是那时我还太小,我看不懂她眼底的世界,我甚至不知道——我有这样一个肮脏而龌龊的父亲。 母亲精神好时,会陪我到处游走。她从不画画,却对颜色有着惊人的敏锐;半山洋房是我与她的家,父亲常年不在,屋内所有的配色选物都由母亲一手操办。 她曾拉着我的手,带我去某个欧洲回流古董家具城。那时我还小,她开着绿皮车,带我一路驰骋而过。 印象中,那天她开了许久的车,从天亮出发,伴着一场大雨。我在后座酣睡,直到她突然把车停下,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母亲打开车窗,柔声对我说:“小阿缚,你闻。” 我惺忪着眼,对着窗外探了探头,嗅了嗅。 泥腥,青草,玫瑰,是幽幽柔柔参杂在一起的绿调味。 母亲说:“这是雨后的味道。” 四周没有人,天仍是蒙蒙亮着,雨落之后是大片的雾。 “去摘些玫瑰。”她转头看我,会心一笑,“现在的玫瑰,很新鲜,很好闻。” 我听她的话,下车,在那一片野玫瑰丛里摘下叁朵最艳丽的玫瑰。她隔着窗户看我,直到我将玫瑰递到她窗前。 窗户缓缓降下,她接过其中一朵,别在发间,然后在我前胸的小袋子里放了一朵,最后一朵,随意插在车上的空调叶里,打开收音机,肆意切到一首歌。低哑的女声于这个狭隘的空间中响起,慵懒,散漫;那是一首白话歌,母亲偶尔会跟着哼唱两句。 弛缓的,悠扬的调子,一路从前方传到后方。 她抬首看了看倒后镜,朝我温柔地笑。 【9】乌木屏风,张弱水 我们一路奔走,如同一场悄无声息的逃亡。 四周是无尽的绿,有大雾,几乎看不清路。 母亲将那首“夕阳之歌” 循环了许多遍,伴着梅艳芳低哑靡丽的嗓音,她学她唱,只是唱到 “ 哪个看透我梦想是平淡 ”时,眼中有泪,有水,无声无息,滚入衣领。 她仍挺直她的脊梁。 那时我不懂她的摇摇欲坠与挣扎。她将她的世界撕裂粉碎,却以美滋养我;她告诉我花是香的,却没告诉我活着是苦的。 那天我们走了很远的路,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为了一张乌木屏风。到站时,她拥我下车,与前来的先生问好。 先生已到中晚年,身上挂着一条亚麻布制围裙,一头灰白相间的头发被梳得整齐。母亲将我捧到面前,朝先生恭敬地喊了句:“老师。”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先生接过我,左右看了看后温声说,“你的女儿?很可爱。我印象中你自己都还是个小姑娘,这就当妈妈了。” 母亲没有说话;那双眼睛里,带着与故人重逢的无言悲凉。 “还有没有画画?”先生逗了逗我的脸,有意无意地开口。 母亲听后,将头低下,半天,喉咙咽了又咽,似乎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不画了。” “以后都不画了。” 老旧楼前,人与物一样颓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由内至外的蔓延,说不清是谁先开始的,回过神时只剩万千滋味糊在心头。 先生知道后顿了许久,同样低下头,将我放回地上;沉默了半晌,才似有若无地呢喃了句:“可惜了。” 我抱着母亲的腰,好奇地看向他们;她将手搭在我肩膀上,将头仰高,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这就……要秋天了。” 先生动了动嘴皮,好一会,欲言又止,然后转身在前面引路,对我们说:“进来吧,我记得你一直想要一张乌木屏风,我找到了。” 我与母亲跟在后面。老楼之内,无数展厅被布列其中,那些经年的木器家具仍泛着哑金色光彩;珐琅灯,琉璃器,骨瓷餐碗,旧时小姐玩的牌……一个个被小心陈列;木质人字形列地板早已被穿梭的人群磨损,路的尽头,是一张六开乌木屏风。 途经百年的峥嵘岁月,那张漆木百宝嵌屏风从欧洲回流到故乡。古朴的,边角有些腐朽的乌木上,以花与瓶为样式,被嵌满红珊瑚,青金石,淡紫色水晶与碧玉。它被珍重地置起,带着老者对学生的一片赤诚之心。 “弱水,你曾是我最得意的门生。” “我本以为,你会辉煌。” 这一刻,母亲再也忍不住;她松开我的手,眼泪滚滚往下淌,从最开始的呜咽到最后失声痛哭,她蹲下怀抱着自己,将脸埋起……一如旧时辉煌的老物,现今满身的沧桑…… 万念俱灭。 没有人知道她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张弱水的过去,从她被冠上罗氏之妻,罗缚之母的名号开始便被人遗忘。最后零星几个记得她的人,对她却是无尽的失望。 她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她没说过,也从没有人问过。没有人问过她是谁,她想去哪,她过得好不好,她开不开心。 承受于她而言似乎成了理所当然的;或许她曾经反抗过,后来放逐了…… 忍受,忍受生命中所有的悲哀与无常;在终于受不住时歇斯底里地吼出,向命运“宣战”,痛斥命运的不公;却又要在缓过劲时小心翼翼地道歉,取笑自己的失态。 半山四层,顶楼之上;我曾亲耳听见她撕心裂肺地质问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我过得这么苦!” 回应她的,是无声的,长久的沉默。 “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辛苦。”那天,她的医生这样说。 她没有再说话。 后来,张弱水彻底安静了。她将自己封闭在半山阴阴郁郁的天下,她开始过起行尸走肉的日子——直到有一天,与故人重逢…… “你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与心酸,终于卷土重来。 于是那天,当着恩师与女儿的面,她哭着说:“对不起老师……” “是我太懦弱。” 那声音太哀恸,仿佛刻入人灵魂里的诅咒。张弱水的光熄灭了,她的光……再也不会亮了。 我看着先生俯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扶起,随即从怀中翻出一块手帕递到她面前。 “弱水,如果你父母还在世,一定不希望你变成现在的样子。” 先生引我过去,看着她,温声说:“你回头看看你的女儿,多像你小时候。” 母亲看见我,如同望见长夜中一盏微弱的烛火;她将我一把搂住,用常年冰冷的身体将我抱个满怀:“我要保护好我的女儿。” 她的眼泪滴在我心口,“罗家……就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先生没有再开口,只是转过身,手微微颤抖着,抚了抚屏风,最后又沉沉地跌下。 这诺大的楼,爱与恨都太浓稠,终是只剩下无尽的叹息。 苦得毫无办法。 我与母亲一直待到黄昏才回去;先生安排了一辆货车,替我们将乌木屏风运回半山。我隔着车尾的挡风玻璃,从车内回看:先生在后头送别,撑着不再年轻的躯体,带着身后无边的萧瑟,远远朝我们挥手。 回家后,母亲将屏风小心置起;曾青色漆木,配上一大片灰紫木墙板,屋外恰好有月光入门堂。她蹲下,将手环过我的腰,靠在我身上静静地注视这张屏风。 我们秉着呼吸,良久,她才柔声说:“也不知道它上个主人该是怎样一个惜物之人。” “这样的物什,该承载了多少人的回忆与情怀。” 我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端详起这张屏风,幻想着是不是也曾有人这样安静地凝望过——然而彼时的我们都不知道…… 这张乌木屏风背后,竟承载着我们叁人今生最后一面。 我美丽哀愁的母亲,她给予我今生所有的爱与关怀;她拉着我的手,带我辨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曾是我见过最脆弱敏感的人,她有着一双与旁人都不一样的眼睛。 她教会我什么是惜物,以至于后来的许多年,我看着这些老物件,才突然意识到她的存在早已浸入我骨血。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学她,学得多么哀愁。 老绸缎沙发,丝绒窗帘,青藤椅,黄铜挡网,乌木屏风……这些浓墨重彩的东西汇聚到一起才成了张弱水。她将她的情感大多投放在死物之上,这样沉重的感情是以活人难以体会。 曾有太多人说她神经衰弱,许多事情何至于此,是她太偏激…… 可多年之后,当我独自一人匿在半山,身旁已无父母,也无亲友——我才蓦然窥见她的孤独。 张弱水与我不一样,她比我多情。 我突然不敢想象她到底过得有多苦。 她的老师曾说她会辉煌……可是这样一个本该辉煌的人,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她从未与我说过。 我仍然记得她怀抱我的温度,她常年冰冷的手脚,灰黯憔悴的面色,以及她自杀那天,血肉模糊的尸体。 张弱水一生身不由己,孤苦无依,所以临死前劝女儿:要冷眼过活。 【10】死肉 在我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张弱水死了。 她死的那天,周边除了我,没有任何一个罗家人在场。血肉如一滩烂泥,被白布裹起,暗红的血液涌动着,渗到地底,渗透了青石板。我成了她唯一的收尸人。 张弱水跳楼死了。 她从小没有父母,后来我也没有妈妈了。 春雨细腻绵愁,浇灌在尸体上,带着铺天的绿意;这年叁月,红的,绿的,白的,黑的……揉杂在一起,由内至外,透出衰败的死气。我跪在地上,浑身脱力,如同沉入一潭绿水;鼻腔与口腔被呛死,肺里没有一丝生气。 喉咙间有苦味,腥味,混着眼泪的咸湿味,突然有股冲动涌上来,我撑不住我的身体,摔在地上攥着脖子死命地咳嗽。 我倒在了她的身边。 血伴随着干呕而出,一口接着一口,呕到最后,我失去所有力气,侧身蜷缩在地上。胃部痉挛抽搐,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我看见白布之下,她浑浊的血肉——尸体被摔得肢解,混着泥与血,连骨头都碎掉了。 那不是人,那是……那是…… 一滩死肉。 不是这样的—— 她不是这样的—— 我的妈妈不是这样的—— “妈……妈……” 残积在身体内最后一口血被呕出,血浓得发黑,粘稠的,块状的。我想伸手去抓住她,可我只摸到了她的血;她的血很烫,烫烂我的手,我的手指扭曲着,抑制不住地抽厥着。 在我抚上她那一刹那,体内仿佛有什么被猛然抽出——它撕开我的皮,抽了我的骨,它将我的五脏六腑碾灭—— 我终于意识到她死了。 我的妈妈死了。 张弱水死了。 那股巨大的哀伤让我窒息,我喘不过气,疲倦与沉重遍布我的四肢百骸;我甚至抬不起我的手,撑不起我的腰。 涕泪无节制地淌过脸,整张脸干涩得像是烧起,嘴中仿佛含了块黄连,从舌根开始泛涩。 “小阿缚。” 我怎么能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这样温柔地呼唤我。 “你千万别学我,这么难过。” 我怎么能想到,七天之后,我们阴阳相隔。 好苦啊。 我好苦啊。 苦着……苦着……再也不会苦了。 这年春天,叁月中旬,我的母亲张弱水永远与世长辞。 她一生为情所困,吃尽苦头,临死前教我最后一件事:不要动情。 人啊,要是有人情,该多悲苦。 所以没有人情,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四周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潮杂声将人淹死;很久以后,我才被人从地上拖起。 “啊缚,”一个男人将我小心撑着,“节哀。” 我见过这个男人,母亲的心理医生,啊荛。 他看着与母亲差不多大小,清瘦的脸庞,叁十来岁的样子;在我面前垂着头,神情是说不出的颓败衰弱。 他站在风中,阻在我与母亲之间。 如同无数次阻断母亲求死一样,他阻在我面前,将大衣披在我身上,用掌心擦净我脸上的血迹。 “我陪了她十叁年。”啊荛缓慢地说着,身体如同被抽空,有气无力地吐息,“我看着她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样子。” 他搀着我,春雨将他灌湿,啊荛的眼睫上沾满浓重的水雾:“我看着她从一个这么蓬勃燎亮的人,变成今时今日的样子。” “我比谁都心疼。” “可是……”啊荛颤抖着,那张尚年轻的脸上出现了极深的哀伤,“我没有办法。” 我看着男人在我面前忏悔,却几乎没有力气说出什么,五脏六腑都是钝痛的,鼻腔与喉咙反上浓重的腥味。 我咽下一口血,很久以后才出声:“你不是医生吗……为什么……救不了她……”声音细若蚊蚋,啊荛凑得很近才能勉强听清。 那一瞬间,啊荛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无声却撕心裂肺的悲凉。他安静地凝望了我半晌,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搂了搂我的肩膀,将我抱在怀里,强忍着呜咽,在我耳边低声说:“啊缚,她失去了求生的勇气。” “活着对她而言,太煎熬了。” “你的出现,将她多留在这个世上十四年。”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听力逐渐开始模糊,肉身仿佛坏死,从肺腔开始糜烂,蔓延至全身。母亲的尸体被盖着,周边围了一圈人不敢靠近;啊荛将我死死框住,他似乎在用尽全力的朝我喊些什么……可是我听不太清…… 迷离之际,听见啊荛朝我喊:“罗缚,你曾是她的命!我希望,你好好活!!” 可这样的日子适合死去。我说,罗缚早死于那天。 母亲死的第一周,父亲没有出现。他说他在忙,安排助理送母亲去火葬场。那年我蹲在家门口,看着跟前的人被摔成烂泥。我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血肉,我开口嘴,身体止不住地抽搐,呼吸变得急促,我的胸腔死命起伏,最终深深地呕了一口血…… 我与她躺在一起,一同坠入永夜。 后来我在床上昏迷了七天,七天之后,我仿佛失去了身为人的大半感情。她死了,带走我的半条命;我拖着剩下的半条命苟延残喘,在深夜里独自一人收拾她的遗物。 助理将她大半生活用品拿去焚烧殆尽,还有一些不知该不该烧的,便留下来给我处理。她的尸体在我昏迷的时候就被火化干净了,连带着骨灰一起埋入土里。母亲生前没什么关系好的亲友,她这样轻飘飘的死去,打得人措不及防。没多少人来吊念,大多只是感叹一句:可惜了,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 她不是想不开,而是——想开了。 那年我昏睡了很久,于深夜中惊醒;我突然想见见她,哪怕只是躺在她的床上,感受她的余温。我赤脚走上叁楼,就像是鬼魅,游荡在这空洞的房子。那是她与父亲的卧室,只不过大多时候,父亲不会回家。 可我猜错了。 她的房间里有人——是父亲与他的情人。 他终于回家了,带着心爱的情人,在妻子死去不久的夜里,做着违反伦理的事儿。我听见房内隐忍的低吼,酒池肉林的奢靡,在沾染亡妻味道的床单上,做着一切最烂俗下贱的情事儿。 我以为我要冲进去打断他。我以为我要狠狠的诅咒我的父亲。我以为我要用生命威胁他。 可是在他眼里,我的命无意义,也不值钱。 一个对妻子这样残酷的人,又怎么会在乎自己女儿的死活。 我突然觉得荒谬。 好荒谬。 怎么会这么荒谬。 最终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我知道,我剩下的半条命,埋葬在那个夜晚。溺死于父亲与情人那充满残酷爱意的夜晚。 那天我才知道,这些年来张弱水承受了什么。 那天我才知道,我生于一个怎样荒谬的家庭。 张弱水用她单薄孱弱的身躯为我撑起一方天地;她护我长大,最终将自己耗尽。她走了,留我一个人,活得像个行尸走肉的女鬼。 我记得她说:罗家……就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11】窥视 头七之后,我在母亲房间的盆栽里装了针孔摄像头。白日里昏昏欲睡,夜里像疯子般窥视着父亲与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每天凌晨父亲会带他回家,他们会做爱,直到凌晨叁点;上午八点前父亲会帮他穿好衣服,男人仍在睡梦中,会搂住父亲脖子,嘤咛着撒娇。 他们就像是真正的情人般,做着亲密无间的调情;而如我,如母亲般的人,就像是多余的插足者。 有那么几刻我几乎觉得自己喘不上气;究竟是因为突然意识到父亲是个同性恋,还是因为我终于察觉到,原来……他从不是那么冷漠的人。 他也会眉目含情的望着心爱的人。 也会说起动人的下流话。 也会为了一个人……患得患失。 而那些,是我母亲从未经历过的。 我不知道一个女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觉得死去是最好的解脱。我曾在叛逆时肆意挥霍着母亲几近歇斯底里的爱意,却从来没有在乎过,这样沉重的爱到底背负着什么。 这些肮脏卑劣的过往总需要有人来承担,于是他们找到一个活人,将她炼化成一只死鬼;活在无望的阴沟里,不能见光,见光会死。 好像从未有人真正爱过她,也从未有人真正懂过她。 我终于觉得她可怜。 可她已经死了。 我曾看着她病得越来越重,神经越发衰弱,最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直到终于有一天,她笑着对我说: “小阿缚。” “你千万别学我,这么难过。” 就像是一场命中注定的闭环;我以为那只是生命中极其普通的一天,我以为那只是……短暂的分别。 家门口仍贴着新年时的门联,就在曾躺着她尸体那块土地的上方:丁财两旺,金玉满堂,阖家欢乐。这些烫眼的红金色,将我浑身烧成灰烬;我看着眼前空洞的庭院,人去楼空。没由来的情绪,几乎扼住我的咽喉;我哭得不能自已。 凌晨四五点,世界是安静的。窗帘只留下一条缝隙,隐约能瞥见天光。屋外有风声;有雀啼;有马达转动的轰隆声;还有轮胎长长滚过沥青马路,由近至远的摩擦声。 世界空旷的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父亲和情人陷入酣眠。 痛到极致,就是麻木。 那时候我想死,但是在死之前,我不甘心。 我将父亲与他情人的视频拷贝进U盘;从视频中截取了一张清晰的脸——情欲中的男人,带着女气的陌生脸庞,如娇花般易碎恶浊。 一如我曾在萧欠脸上见过的神情——那样,圣洁却龌龊。 我将情人的照片发给了一名私家侦探。他收了我一大笔钱,动用了不少手段,于叁天后给了我一个清晰的答复。 那个男人叫萧衍,他是,萧欠的父亲。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萧欠的存在。 在遥远的十叁年前。 私家侦探将萧逸的信息传入我的手机。我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调查,他有家庭,还有个十岁的孩子。侦探在信息的最后一面附上一张叁个人的全家福:秀气的男人,美丽的女人,以及那个,结合了父母所有期待与爱而降生的孩子。生得像个小姑娘,比绝大部分我所见过的,同龄的孩子要更加美貌。 那孩子笑着,长着一张如同祸水似的脸:纤细,洁白,无垢。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有着这样的父亲;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别人父亲的身下承欢。 活在荒芜城里窥视天光的恶鬼,偶然遇见这世间最名贵的娇花。他被人保护得这么好,他笑得这样高兴,他被人这样深的爱着。 那一瞬间,像是被人在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好可笑。 我好可笑。 几乎是忍不住的失声大笑,将肺腔里的空气抽干,身体上下颤动着,直到声嘶力竭…… 笑着笑着,忽然有种近乎绝望的荒凉。 我好像没什么资格恨他。 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可怜。 母亲死后的第叁周,我决定去拜访那个男人的家庭。某天醒来时已到下午,四周没有人,我流了很多鼻血。 我在蓄水池前将头低下,满腔咸腥味,咳出来的痰也是红的。血液滴答跌进瓷缸里,每一滴血都像打在我的心上。 血一直淌,我的衣服被染湿,一大片的,从脸开始一直滑落至衣领;我从鼻腔里醒出一条长而黏稠的血涕,就像是从脑子里抽出了什么东西,那一瞬间,只感到久违的轻快。 我在镜子里看了自己很久;脸是沉沉的死白,眼皮勉强撑起,眉头塌下,头发枯黄,对着倒影扯起嘴,有气无力地笑,满口红血。 像个女鬼一样。 我将水龙头关上,从抽屉中翻出一把刀,游荡着飘到叁楼。一路上都是血,滴滴答答,融进木地板的缝隙里。 直到终于打开母亲的房门,里面仍残存着膻腥味。 他们怎么敢这么猖狂?! 真当我死了么?! 我用掌心将血抹净,擦在衣服上,走到床头处,从枕头开始往下割。丝绸被褥被划破,混着我的血,漫天飘着绒毛与棉絮,我静站了很久,将刀插在床中心。 我本想放火将房子烧了,但是有些舍不得。 这是张弱水的家。 我动不了罗拾,只能以这种既愚蠢又不痛不痒的手段去发泄。但总有人需要承担点代价,比如萧衍的家人。 那天傍晚下了场大雨,于阴绿色的天光,我第一次见到萧欠。 我忘了我是怎么过去的,就记得那天浑身都是水,冲散了满身的腥味。 我远远地窥视他。 路边有许多人经过,面色惊恐地看着我,我低头看,衣服上沾满血,就像杀了人。 我没杀人,可为什么我觉得,有人要杀了我。 早该死了。 我们都早该死了。 我在树后觇视萧欠,这个比我小四岁的男孩,于咖啡馆内,在妈妈的怀抱中肆无忌惮的撒着娇。他妈妈会亲吻他的脸颊,他妈妈的怀抱一定是温暖的,不然为什么,他皮肤会有热腾的红润。 为什么这个女人看上去这么幸福?啊,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别人膝下承欢,会不会发疯? 咖啡馆内熙熙攘攘,他们在其中是最瞩目的,闪耀着慈爱的光辉;我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们都是罪人,可为什么他们这样幸福。 为什么我妈死了,你妈还活着?为什么我活在地狱里,你还能这么自如地行走在阳光之下? 为什么……你还能笑。 咸的,苦的,腥的,万般滋味涌上腔中,混杂在一起,成了一言难尽的麻。 啊,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真好,被保护得这么好。 好幸运啊。 我站了很久,倾盆大雨将我浇透,从头顶开始,一直到脚跟;萧欠的母亲走开替他买蛋糕,霎那间,我几乎是忍不住地冲出去—— 路上的车辆在狂鸣,我差些被撞死,直到我借着惯力将自己狠狠甩到咖啡馆的玻璃窗前…… 我的额头被磕破,血从发根开始往下顺,流过眼睛,有些痒;我近乎看不清,只能看见朦朦一片红,与他的轮廓。 他被我吓哭了,哭得好伤心,他妈妈马上回过头…… 玻璃碎了,有人要来抓我。他们骂我疯子,说要将我送进警察局。 我推开人群,一路跑,鞋子都被跑掉,最后将自己摔入灌木丛里。 枝桠划伤了我的皮,荆棘扎入我的肉。 我不疼。我一点都不疼。 【12】罗拾 他们都说,会哭的小孩才有糖吃。 于是他们问我,为什么不学着去哭? 因为从来只有被爱的小孩,才有资格去用眼泪交换糖果;不被爱的小孩,从来没有哭泣的资格。 没有人在乎我哭不哭,所以,为什么要哭。 我不要哭。 ——《罗缚14岁日记》 我有一只脚被摔得扭折,躺在灌木丛里,很久没有爬起来。大雨灌过我,我张嘴接着冷腥的雨水。人群川流不息,四处逃窜,唯恐祸及自己——没有人发现我的存在,甚至没人在乎这被压塌的灌木丛。 有生之年,头一次感觉自己筋疲力尽。 似乎终于得到了什么无声的准许,再也不用苦苦挣扎。人像是塌了,脊梁没了,什么都没了,就留下一团死肉,与泥融为一体…… 很久以后,我才从灌木丛中挣扎着爬起。脚还是疼的,只是我学会了忍受。 我在街头坐了半天,诺大的地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都躲在室内,没有人出来。 那天我总算明白了一句话:如果真的决定做什么,是不需要说出口的。但凡说出口,都是期待着能被他人所挽留。 于是我为自己做了个决定。 我决定去死。 没什么原因,只是某年某月某一天,我突然觉得有些腻了。 那天晚上,罗拾和萧衍都没回来。我在门厅里等了很久,直到终于等不下去,然后进厨房,从冰箱里翻出一桶雪糕,还有一把刀。 我从小嘴馋,但胃不好;张弱水在时总不许我吃太多生冷的东西。 现在没人管我了。 我用半个手掌一样大的勺子,满满地挖上一口,然后塞入嘴里。铁勺有些冷,将舌头冻麻,我没尝出甜味,都是酸涩的苦。 胃被冻得发寒,我全身都是冷的,血是冷的,五脏六腑也是冷的。 心也是冷的。 我从没吃过这么多雪糕。 吃完后,我将刀举在腕边;那是凌晨叁点的夜晚,很安静,没有人,只有刹那的风声。窗外月光很盛,一如当年我与张弱水在乌木屏风前瞥见的月光。 我静坐了好一会,极静之后,是一些密密麻麻的声响传来;我环顾四周,总觉得楼上有什么声音:像是床头撞着墙壁,是肉体接驳的声响。 我像一个偷窥者,一只阴沟里的老鼠;鬼使神差地走上去后发现只是幻听,于是蹲在地上,将自己抱成一团,歇斯底里地笑。 那声音一直回荡在我耳边,我将耳朵捂住,却觉得越发得放肆;后来终于受不住,逃似的回到门厅,将自己蜷缩在沙发上,任由绝望将我包裹。 我重新握起刀柄。 我没寻过死,不知道该怎么死,还有些怕疼。我端详着手臂与刀,最后顺着经络划下;刀割过皮肉,很疼,染得满地是血,很脏。 我走出去,躺在张弱水曾躺过的地方,看月光。 我从未见过这样明亮的月光。 临死之前,我干了一件事: 我将罗拾和萧衍的性爱视频匿名发给了萧欠的妈妈。 就像他们瓦解我的家庭一样,我用我唯一也是仅有的手段去声张我的 “正义”。 如同蝴蝶煽动了翅膀,引发了一场浩大的蝴蝶效应;跨越十叁年的时光,这是我与萧欠纠缠的开始。我们间的结合无关情爱纠葛,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刻意留心过他的存在。 直到十叁年后我们重逢,这个记忆中漂亮会哭的小孩彻底活成了个堕落无能的废物。他靠卖弄自己的美色浮荡于人间,我看着他声色犬马人尽可夫,看着他活成跟我们父亲一样卑劣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些失望。 我用了许多年才懂得,这世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就像一个无形的悲剧闭环,这闭环中的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总有人想争个高低对错,可却没想明白,人在自己的立场上,永远是占理的。 从没有谁辜负谁。 人总是扯着扯着,就扯不清了;疼着疼着,就不疼了。 我不疼了。我再也不会疼了。 仿佛陷入一场酣长的梦境,意识逐渐模糊,肉身的病痛在沉眠中消逝,随即堕入永恒的光怪陆离。 于迷离间,我见到了许多人;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从我的记忆深处中走来,就像是于路间无数次的擦肩而过。 大雾,我看不清路,好像走了很久,最后独自一人立于水杉林间。 杉树生长于绿水之上;棕青色皮木疏散林立,根部埋于泥潭之底,往上往下,我看见铺天的石绿——我曾妄图追寻一场春光。 后来发现,何处是春光? 从没有春光。 我以为我会死在那天,只是没想到我会醒。 人是涣散的,眼前一片盲白,眼睛似乎糊了层雾,什么也看不清;半晌才恢复嗅觉,隐约分辨出消毒水的味道;全身都是麻的,我一度感受不到我的躯体,许久后才动了动手指,手腕被纱布裹实,一阵难言得如同电触似的刺痒延伸而上到臂中。 我缓慢地转头,右边有光,似乎还有个人影。眼睛睁闭许多次,直到终于适应光源——那是一扇窗。 窗户之下是个安静的男人。 一身黑,身量板正,一只腿搭在另一只上逆光而坐;发尾稍稍遮住眼眉,眼睛狭长没有完全睁开,皮肤苍白,看不见一点血色,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满身的草木烟灰味。 他将左手抬起,像是沾了灰似地搓了搓指头,察觉到我醒来时才将眼睁开,看了我一会,淡淡地笑问:“罗缚,听说你寻死?” 回应他的是我长久的沉默。 我的父亲,罗拾。 在母亲死后的第叁周,我终于见到他。他还是这么冷清,没有一点人情,丝毫不在乎妻子的死活,面对自杀未遂的女儿只会饶有兴致的兴师问罪。 我终于看清他的眼,那稍稍上挑的瑞凤眼,眼尾是些许难以察觉的艳气;堂而皇之的昭示着他与情人的爱欲。 我将头拧过去,他却站起身,走到我床边,俯身下来将我额前的碎发挑开。他仍笑得很淡,顶着一张与我五分相似的脸,在我耳边柔声问起: “你知道我在你母亲房间里发现了什么吗?” “一个针孔摄像头。” “罗缚,”他的手顺着我的脸侧划下,最后死死掐紧我的下巴,“你想不想解释一下?” 万籁俱寂,光照之处,晒死了一片阴沟里的虫。人如蛆似的活着,在这个丑恶苦难的世界里艰难爬行。我曾恨过很多人,可他们仍活得很好——我于他们的恨,就像是败者的笑话。 所以恨有什么用呢? 弱才是原罪。 我长长地看了罗拾一眼,张了张嘴,喉咙咽了又咽,却几乎发不出一点声响。 “罗拾。”我朝他念,近乎无声地开口,“你怎么不去死。” 他却像是听了件什么有趣的事儿,将手松开,闷哼一声几乎笑了出来;回望我很久后才低声沉吟:“罗缚,你真的很像我。” 我将眼睛闭上,宛如一具死尸。 “怎么办,你这么恨我,却这么像我。” 罗拾顿了顿,站起身挺直腰背,上下舒展了脖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猝然一笑:“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 “你真是一把,比我想象中还好用的刀。” 【13】疯狗 在我生命中,罗拾扮演着一个极其矛盾的角色。 我恨他,但我不能否认,我骨血里流着跟他一样的东西。我们是一样的人,纵使表面掩盖得再柔和,也遮不掉心中的恶鬼。 如同两只对咬的疯狗,一样的寡淡,一样的癫狂。 罗拾像一个无关者,像是站在一旁作壁上观的人,但我知道今时今日我走到这一步,他绝对不无辜。 如今他无所谓地站在我面前,以上位者之姿审判我,却在暗地里搅弄着风云。他算计我,或许从一开始张弱水死时他就在布局—— 因为,一切都太顺遂了。 我的报复也好,我被救也好;他无声的在我身边安排,将我引入一个局,借我的手达成自己的目的,然后从容的等待我死到临头。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装了针孔摄像头,这么大的破绽他不可能看不出来——他故意的。 所以接下来,在我身边安排私家侦探,将萧衍的信息暴露给我,让我将他们的视频录下来;在这其中他本有无数次机会去阻断我,但他没有。 因为,他要利用我毁了萧衍的家庭。这才是他的目的。 那天晚上我自杀,他没回家,不是巧合,而是刻意。 时至今日,如果我还不明白他在干什么,那我就真该死了。 “你想借我的手,解决那个女人?”我强撑着身体坐起,骨架濒临崩塌,我几乎架不住我的皮肉。 “怪不得这么顺利。是你从一开始就在布局吧。”我终于抬头正视他的眼,两只手背插满针管,骇白的皮肤上青筋暴露。 罗拾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挑了挑眉,望着我温声慢语:“想明白了?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他没有急着回复,只是慢条斯理地坐回到窗边,双手交错托着脸,沉默地审视我。 “罗缚,”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你的漏洞太多了。” “从你第一次上来开始,你听见里面的动静却没有进门,所以我很好奇……” “我很好奇,你打算做什么。” 语落,他替我斟满一杯水,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泪。 “动用手上一切资源达成自己的目的,我喜欢你的做法。” 我的身体突然像被抽空,久久不能回神:“所以你将计就计?”一股难言的情绪将我溺死,身体不由自主地发冷,四肢开始僵硬,从五脏六腑开始下坠,那是没有底的惊惶。 从一开始,我就在他的算计之中;我以为我是为了张弱水复仇,原来不过只是在他的计划中替他达成目的。 我以生命为代价的报复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可他却对我说:“罗缚,这是双赢不是么?” “这本来就是你的目的,我只是在帮你而已。”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刀杀人。 我苦笑着望他,哑了哑声:“我想报复的,从来只有你一个人。” “我知道。”他近乎柔和地回视我,“我知道你很无奈。” “以你的手段和能力,能操盘这个计划我已经对你很满意。你一日靠我供养,一日就受制于我,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所以你动不了我。” “你很清楚这些,才会拿萧衍开刀不是么。” 杀戮,无尽的杀戮将我凌迟;他就用这样的叁言两语将我推往无望之境,可我却无能为力。 我的确没得选。这是我的选择,却也正中他的下怀。 又一股腥甜涌来,我呕在死白的床单上,一滩沉红的血灼伤人眼。罗拾冷眼看了看,似笑非笑地问了句:“怎么又吐血了。” “很生气?觉得我利用了你?想报复我?” 我几乎遏制不住地呕吐,血从鼻腔与口腔中渗了出来,我怒目而视,瞪着他,蛮生的张力几乎将我扯碎。 “罗拾!!”我死命喘着气,掐住喉咙低吼,“你万劫不复!!!” 你万劫不复。 两只疯狗撕咬,我尸骨无存。 罗拾却笑得越发浓烈,拿起床头的对讲机慢声说了句:“来个人,抢救一下她。” 随即回头,走到我床边,从胸口的小袋里抽出一块手绢,耐心擦去我脸上的血:“你知道这次你最大的失败是什么吗?” “不是计划不够完善,而是你自杀。” “人死了,就不能翻盘。所以,你不能死。” 他耐心的将我的脸擦净,血不停淌,直到将整张手帕染成红色。 “人活在这世上,首先得学会审时度势;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被人用用也没什么。”罗拾用双手撑住我的肩膀,将我固定在床,“你永远记住罗缚,没有十全的把握,千万不要轻易动手。” “但凡动手之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重量。因为有些后果,你恐怕承担不起。” 罗拾用指腹抚上我眼角,凝着血的湿润,划过我的眼皮,一直延伸至太阳穴。 “如果你还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就得活下去。再疼也得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翻盘。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疯狗。 杀人的疯狗。 可我……无法反驳。 我终于冷静下来,看着罗拾,缄默了很久。 血止住了;那些为人残存的热络与腾烧都被止住了。 “为什么要救我?”我哑声开口。 “我需要一个小孩。”罗拾笑眼回复。 “你能给我什么?”我朝他讥讽。 他眯了眯眼,微微侧头望向我:“不如我给你一个机会。” “一个壮大自己,向我复仇的机会。” 我将上半身倚靠在枕头之上,望向那张与我极其相似的脸,学着他那样地笑起:“说说看。” 罗拾坐在我床边,将腿搭在一起,双手交错放在腿心,腰板挺正,侧头回视我:“你有两个选择,留在我身边,或者出国。” “留在我身边,你所有的举动都会在我眼皮底下。选择出国,我会保障你所有的物质需求,且不会对你进行任何干预。你大可以自由生长,直到某天你有足够的能力与我抗衡。”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荒唐得可笑。罗拾根本没有给予我任何一个选择,他是在逼我走那条他心里的路。 明知那是死路,却不得不行。 向死而生。 门突然被打开,一群医护人员跟着个少年进来。少年身量修长,笑得温和,高领针织毛衣被他穿得匀称,手上绕着几串檀木佛珠。 我的表弟,罗兰。 少时算命,师傅说他命薄,自幼体弱多病,小姨求神告佛才将他留下;许是从小有信仰,他是我们罗家里最有神性的人。 罗家人都是疯狗,只有他是圣人。 罗兰看见我满身的血,那一贯老成的少年头一次这样惊诧;也没说什么,只是走近我,挡在我跟前。 “舅舅,”他柔声开口,隔在我与罗拾之间,“外婆请您过去。” 罗拾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从鼻腔中哼笑一声,玩味地摇了摇头,随即出门。 罗兰拉起我的手,在我割腕的地方上下端详,然后又捧起我的脸,用袖口擦净我的血迹。 “我没有来得太晚吧?”他温声道,“其实这几天舅舅一直在守着你。” 我盯着他手上的佛珠:“你改信佛了?” 罗兰莞尔一笑,从胸口掏出一只十字架:“表姐,我信神不信教。” 【14】圣罗兰『po1⒏mоbi』 门缝间的青苔,剥落的墙面,瘦削见骨的灰白病人,血腥混着消毒水味,右边有天光。 我的知己罗兰,带着身上经年的檀木香气,缓慢渡步到我眼前。 “罗兰。”当初见到他那一瞬间,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动而出。 “表姐。”他点了点头,和煦的朝我问好。他的脖颈修长,挂着银白的十字架一直垂落到胸口;手腕上串珠环绕,细嗅时是隐约的木香。罗兰握住我的手,手指摩挲在我手腕间的纱布上:“怎么会寻死?” “我不想活了。”我拥抱他,倚靠在他肩膀上。这个少年无悲喜无爱恨,永远如神明般慈祥安宁,普渡众生。 “怎么会不想活。”他一只手环在我背上稍作安抚,“你这么好,怎么会不想活。” 因为,这世事太残酷;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算计与利益,永远都在计较得失,永远都在战战兢兢,这样的人间太苦厄,十年百年不过都是一样的苍凉。 人都没有心的。 我也没有心。 “罗兰,我好苦。”我靠着他呢喃。 他低头看我,将额头靠在我发顶上温声回应:“表姐,我知道。”随即坐直起身,将我扶稳,理好枕头后引我躺下,挥了挥手让周围人出去。 罗兰站在我床边,沉默地凝望了我一会,然后将手腕上的檀珠与胸口前的十字架取下,在我面前将衣服退去;那苍白的皮肤上,心口处有一道将近十厘米长的棕褐色疤痕,从中间裂开,将身体劈成两半。 “表姐。”他用一种近乎柔和的目光望向我,朝我低声细语,“这是我十岁手术留下来的疤。病情反反复复,我不知道哪天我会死。” “如果我该死,我不会逃避,也不会抗拒。但在那之前,我想活。” “表姐,我对生命有渴望。我想活下去。” 后来我再未见过任何一个和他一样,对生命有这般敬畏的人。 “这世上这么苦,活着这么疼,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活。”我朝他苦笑。 我对这世间早已没有盼头,活着和死去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行尸走肉。可偏偏,劝我活下去的人是罗兰。 一个受无数病痛折磨的病人,一条岌岌可危的生命,一个将死之人。 我以健全之躯活在在无望之境,而他身弱病残却仍向死而生。 “因为活着,才有希望。”他仰着头,透白的肌理被天光普照。 人的一生都在某种神性与兽性间纠缠;我的知己罗兰,我曾见过最有神性的人,在这场人间炼狱中以肉身渡化恶鬼。 他将我的无望之境破开,照入一丝微弱的天光。 那年他对我说:“ 表姐,我从小吃药,药很苦,外面有层糖衣,很甜。既然这个药我是怎么都得吃的,为什么非得将糖衣搅碎? “ 所以表姐,有些事情不要想得太明白。不要这样折磨自己。” “ 在内心没有足够强大的承受能力之前,过度消极地看待世界只是自取灭亡。” “ 药再苦,也要和着糖衣咽下去。” 我遥望着罗兰,气息早已虚弱不堪,沉寂了很久才缓过神。我问他说:“罗兰,你希望我活下去?” “是。”他一如既往的温柔。 “表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活下去。” 我闭上眼,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罗兰,你为什么相信希望。” “因为,我注定会死。”我听见悉悉嗦嗦的声响,他换好衣服走到我身旁,“我的寿命比绝大部分人要短许多,我没有这么长的时间。” 罗兰替我掖好被子,将檀珠取下放入我掌心:“如果连希望都没有,就太绝望了。” “我会找到我的希望吗?” “我希望你会。” “如果一直没有呢?” “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他用温热的掌心探过我额头,“我不会再拦着你。” 我陷入了很深的沉眠,如将死之人休憩于浮木之上。人间万道,殊途同归,苦难之下是众生相。 当年罗兰劝我活,他说活下去就能找到希望。于少年时,我们相处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他带着我逃亡。我们背上行李,从医院出逃,逃去山间的老寺;每日晨昏,我们随住持师傅诵经,在佛陀相前跪拜神明。 他曾在佛前对我说:“佛不渡我,我自渡。” 那七天我与罗兰一起,直到有人将我们找到,我被扭送去英国,罗兰被人抓回去看护。 此后许多年,我一个人活。我曾一个人流亡,也曾独自一人前往老教堂间闭眼低垂。圣水洗不净我的罪孽,回过头时已在异国他乡放逐五年。 这五年间我没有见任何一个亲人,也没什么朋友;生存将我仅有的脾性磨灭,我仍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再后来,罗拾死了。 我回家了。 某天我得知他的死讯,沉默了很久。我坐在阁楼内;玻璃被铁丝分成十二宫格,窗户之下是蛮生的荒草,楼内,陈旧的棕粉色绸面沙发被染上灰烬;我穿着一条黑色长裙,将头发盘得整齐,端坐在沙发上,接听跨越大洋彼岸的来电。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五年的时间,我终于学会收敛锋芒。 “我可以回家了吗?” 那端沉默了片刻,恭敬地说了声:“可以,小姐。” 时隔经年,当我再次踏上这片故乡的土地;我的近亲早已接连死去,自此,我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这些年我仍没找到希望,连带着支撑我活下去的恨也消亡了。 罗拾死了,他死得太突然,在我的计划之外。 这是他的报应。 多年之后,在罗拾的葬礼上,我与当初的小孩重逢。罗拾美丽的情人已然老去,只留下一副衰败颓废的面孔。他年轻时的确是美的,老去时仍能看出几分风姿。他将美丽遗传给了他的儿子,甚至于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美丽的丈夫萧欠,我们重逢那年他才不过十五岁。带着少年独有的苍白与脆弱躲在梧桐树后,我远远地凝望他,一如他凝视我。谁也没有说话,他的父亲就像雨中的丧家之犬,跪在罗拾的葬礼外苦苦哀求。 四周驳杂的声响不断,如同翻涌的潮水,审判这个衰弱的男人。男人几乎失去自己的脊梁,瘫倒在地上,一遍遍在嘴里呢喃着哀求的话,仿佛是这天底下最忠诚的苦情人。 我没有什么感觉,冷眼看着他们,直到终于需要一个人来收场。 “ 先生,请进吧。谢谢您来祭奠。” 我将萧衍从地上扶起,递给他一块手帕擦泪。他几乎瘫倒在我身上,我扶着他,一步步的,带他来到父亲的棺木前。 里面是一滩难以拼凑的血肉,萧衍干呕着,几乎抑制不住地昏倒过去。 我朝外望去,梧桐树后的小孩失去了踪影。 有人将萧衍从我身边拖走,我看着他远去的单薄背影——他将会成为我的报复对象。 替他的爱人,我的父亲赎罪。 在这个悲剧的闭环里,我们都是罪人。我清醒的知道我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遭到属于我的报应。 我知道。 我的母亲死了,我的父亲还活着,我被他利用得一干二净,被流放在外许多年;在我终于学会怎么样去报复一个人的时候,他却死了。 他死了,我还恨着。 我曾试过释怀,我在神明前忏悔。 有一段日子我差点以为我放下了——在我与故人重逢的那一瞬间,我知道,我放不下。 我捡起屠刀去当恶鬼;等有朝一日他们罪有应得,我不怨不恨,我杀我自己。 我去赎罪。 这个闭环,需要一个人去封锁。闭环中的罗拾,萧衍,没有一个人能逃掉。 叁天之后,我看着罗拾的遗体被送到火葬场。他出来时是一坛灰,我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分装入容器中。 我开车,带着罗拾的骨灰去见张弱水。 张弱水死后五年,我终于带来这份属于她的道歉。 我将罗拾的骨灰撒在天上,在张弱水坟前。 絮絮散散的灰,随风扬起,跌落地上。 沾了满身。 小说+影视在线:『po1⒏mоbi』 【15】玩物 这是很长的一场梦,再次醒来时,水已经凉了。 冰冷的水流包裹住我的全身,我仰着头,望向那早已霉迹斑驳的天花板;恍惚间有种物是人非的错觉。 我想起来许多。 疲倦将我卷席,我将头靠在浴缸上,将身体沉入水底;有些水呛入我的鼻腔,余下酸涩的疼,心脏颤动着,有水从我眼角中涌出。 我呼吸着,那一瞬间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我沾了满身腥。 洗不掉的。 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所以总是在某种神性与兽性间挣扎;而善与恶之间,总有个模糊不清的边疆。 所有选择都需要承担其相应的代价。 那一切浓稠到化不开的东西由内至外地散布,如水似的将我淹没;我在即将溺亡的那刻苏醒,从水中探出头,用力地喘息着。 随后是长久的沉静。 皮肉被泡得起褶分离,一层浅白的皮浮在肉上。我从浴缸里出来,水顺着头发滑下,将地板铺湿;我用一条宽大的毛巾将自己裹紧,赤着脚走出去。 门被打开,凉气从外涌入;萧欠就站在门口,那张艳丽苍白的脸庞在见到我的刹那间闪过几分惊诧。他低头看着我,有片刻似乎是愣住的,随即解下身上青紫相间的长袍披在我身上。一块老旧的正绢布料,上面绣满桥与兰花,被水沾湿时显出深浅不一的色。 当初那个小孩已经长大,早已比我高出许多。我见过他的十岁,十五岁,而今拥有他的二十叁岁。 我伸手抚向他的脸,用拇指摩挲过他的眉骨:“你很漂亮。”我说。 “萧欠,你很漂亮。” 萧欠望向我的眼神越发媚态:“我知道。” “罗缚,很多人爱我的。” “我不但漂亮,我还很好玩。”萧欠笑得艳丽,凝视我的眼睛里是一种带着诱惑的迷离,“对吧,罗缚。” “你要不要和我试试?”他像是在给人下蛊,言行间都在勾人下坠。 我笑着看他,紧了紧衣领,没有说话。 我们就这样对望着,沉默了半晌。 “还是——你嫌我脏?”蝴蝶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漫不经心地笑起,眼底深处是很深的,几乎可以被称作哀伤的东西。 我没有回答。 他等了我很久,最后朝我扯了扯嘴,很淡地笑了笑。 我很难描述那样的笑容,那样凄凉的样子不该从他的脸上看到。他走时很安静,替我关上门,脚步很慢,很轻。 连离开都是无声的。 我僵在原地,第一次觉得,我好像有些看不懂这个人。 他留给我一个很荒凉的背影,消瘦单薄得像是只有骨头撑着皮肉,荡在衣服间,稍稍弯着背。 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门被合上,他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我面前露出这样一副委屈的模样。我见过他所有颓靡的,蛊惑的,故作哀伤脆弱的样子。可是从没有一次,没有一次他这么安静。 安静得仿佛有什么死了。 那不该是他的表情。 房间是空荡的,身上的正绢长袍仍留有他的味道,我静坐了很久,久到我的脑子可以开始重新运作。这一夜太漫长,太多的信息驳杂交错,有那么几瞬间我分不清今夕何夕。 楼下突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响,干脆利落地摔在地上,像是什么四分五裂。几乎是那一瞬间,我开门窜了出去。 我站在楼梯口,灯光乍明乍灭,萧欠一个人蹲在大厅里,青白的大理石地上,身上淌着血,混着酒精浓浓跌下。他空手去收拾玻璃,玻璃渣子穿过他的掌心,他像是没有痛觉。 他没有抬头看我,仿佛我不存在,只是机械地捡起玻璃,揣入怀中,用衣服兜起。 我看见他原本白皙的脖子上布满红疹,一大片一大片地烧着,就像某种严重的过敏反应。 我从不知道他有酒精过敏;他太爱烟酒,无数次我看见他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像不要命似的,渴了就混着酒灌下。 他是真想杀了自己。 “萧欠。”我开口叫住他,“够了。” 萧欠顿了顿,仍没有看我。他的丝绸衬衫被勾烂,手上参着血,从指缝间滴落,打在白石头上。 红白相冲。 我走下去,却在几乎踩到平地时被他叫停。 “有玻璃。”他终于抬头看我,眼眶四周有些泛红,看向我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他今天太奇怪了,情绪反反复复我有些捉摸不定。我将脚收回来,对他柔声道:“把你手上的玻璃放下。” “你知不知道,玻璃碎了不能这样收拾的。” 萧欠还是没有听我话,捧着玻璃坐下,没有理我。 被人宠坏的小孩,总是喜欢闹些莫名其妙的脾气。 我还是走了下去,从厨房里拿出一双塑胶手套戴在手上,搬来扫把与垃圾铲,站在他面前,低头看他:“将玻璃放进垃圾铲里,然后坐在那等我。” “萧欠,听我话。” “我是你养的玩物,对吧?” 他突然开口,叫住我的名字,“罗缚。” “我讨厌你。”他说。 我静了静,然后是没由来的觉得好笑。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捧着玻璃,浑身是血,坐在玻璃渣里眼圈泛红眼神冰冷的对我说他讨厌我。 玻璃在他身上留下细细散散的伤口,那白得如同瓷做的皮肤上被割出一条条红痕。我避开玻璃小心蹲下,从他怀中将玻璃块捡走。 他没有阻止我,只是将扎了玻璃碎的手握紧,血水混着酒精,又浓又腥。我抓住他的手:“张开。” 蝴蝶不理人,拳头拽得更紧。 ”萧欠,不要耍酒疯。”凑近他时,那股独属于他身上的一阵奶香味显得越发清晰,于光影下,我看清他身上凸起的疹子,又红又肿,“你酒精过敏,为什么还喝这么多酒?” “你是不是想死?” 萧欠突然笑得很灿烂:“你能杀了我吗?” 我愣了愣:“杀人犯法。”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挑着眉笑道:“你要是有本事,就把我的心拿走,让我心甘情愿死在你手上。” “我可能没有这个本事。”我将他的手放开,“但你现在再不包扎,你可能会出事。” “你可能要去医院将玻璃渣取出来,有可能需要缝针,时间久了玻璃渣可能会进入血管。到时候你可能会死。” 我在吓唬他。 萧欠的掌心应声松开,笑得仍然艳丽,只是看向我的眼神太深,太浓:“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他没等我的回复,舒展了下筋骨站起,将玻璃渣扔进垃圾铲里,谈笑间又回到那副放浪形骸的样子:“逗你玩的。” “罗缚,我可真不喜欢你。” “你真的好没意思啊。” 他背身离开我,转了转手腕,随手从桌子上扯了几张纸巾将手裹住,然后独自出了门。 那扇黄铜门被重重合上,留下震彻的声响;在这漆黑空荡的夜里,靠着微弱的灯光,我在玻璃渣中目送他的背影。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给我甩门,他从没有这样失礼过。我一度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他情绪变化得太快,我不懂他在干什么。 他可能疯了。 新春番外:腌臢【1】 此为《妄春》正式版番外 大小姐玩的沉浸式游戏(因为是游戏,所以人物性格和正式版有很大出入) 强娶豪夺女疯子 X 堕落贵族美蝴蝶 【30天】 我点了一只烟。 红女郎在床边坐着,翘着二郎腿,从我手上夺走我的烟。烟灰星星点点的散落,她穿着破旧的渔网袜,白皙的脚趾上,涂着和她红唇一样的颜色。 她将我的钱塞入胸衣里,含着烟朝我出气:“你要男人?” “是的女士。”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不屑的笑了笑:“确实是要的。你这么——”她没忍心说下去,可我知道,她想说我丑。 我很丑。 今年我四十岁。再年轻一点时遭过一场大火,火烧了我半张脸,我的两只眼睛,一只早已与皮肉连成缝,另一只是磕磕绊绊的圆。后来我做过很多次缝合手术,五官扭曲拧巴,团在一起,就像是一个畸形的怪物。 可我仍有欲望。这是身为人最原始的,最根本的,爱欲。 我想要个男人。 一个美丽的男人。 “你叫什么?”红女郎抓着我的脸仔细端详。 “罗缚。” “我叫罗缚。” 从红女郎的暗间出门已经很晚了,我披上我的斗篷,宽大的布料将我完全包裹,在这样的世界里,我终于感受到久违的安全。 白兰花开了,我在路间闻到了。 回家路上,我在垃圾桶里翻了两包发霉的面包,一罐变质的牛奶,以及市场上剩下的烂菜叶。我将我所有的积蓄交给红女郎,我想求她替我找一个漂亮的男人。 如果我有一个像蝴蝶一样美丽的男人。 我会珍爱他,呵护他,将他像珍宝一样揣在怀里。 我会给予他所有的爱。 我想他一定会恨我。因为我是如此丑陋的女人。 我要给他很多很多的爱,我要为他摘下一捧玫瑰,玫瑰上娇艳的露水会点缀他的美丽。 终有一天他会爱上我的,我会为他去偷取月光。 只因我爱他。 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就像是窥探着神明的死亡灵。 我曾遇见过一个神明。 我的神明,他是那么高高在上。他穿着丝绒长袍,包裹着纤细白皙的身体;他的鞋子都是用金线绣成的,连他的胸针上都镶嵌着一颗手指大的红宝石。 他是多么矜贵的少年,而我却是那只觊觎着神明的苍蝇。 我等了他很久很久,直到他终于落魄。 我终于等到了他。 我罪无可释,我画地为牢。 七天之后,红女郎给我寄来一封信。她说:抓到蝴蝶了。 红女郎总是很有办法,只要提供给她足够的筹码,她可以为你达成所有的心愿。 我的神明已然落魄,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少爷。他一贫如洗,他一无所有,只有一副美丽的,我深深爱慕着的皮囊。 他的家人早已在火场中死去,他在山间别墅隐居许多年,直到最后一个老仆人病死,娇生惯养的少爷终于沦落到这腌臢的尘世。我终于得以靠近,向他诉说我的心肠。 我是这么丑陋无耻,我忍受着世人的唾弃与厌恶,可我也有一个爱人。 我爱他,我的蝴蝶少年。 我的萧欠。 有无数次我想杀掉我自己,我想将自己埋进土里让尘沙将我掩埋;我想将自己送入火葬场烧成灰烬让风将我吹散;我想将自己的脖子拧断在一棵老树上荡漾。我恨自己的丑陋无能,我恨自己的残缺不全,我恨我自己。 可我却有这样一个圣洁的爱人。 让我爱他。 让我好好的爱他一场。 然后我会用利刃刺破我的喉咙。 我要用鲜血替他染红唇瓣,我要让他永远记住我的爱。 我是这样一个卑微又残缺的丑人。 【16】死局 萧欠是什么?萧欠是我的一张牌。我在用他赌,赌一个,罗兰说过的——希望。 十九岁那年,罗拾死了,我在张弱水坟前撒了他的骨灰。那天像是下了一场大雪,在一片湿沉泥泞的墓土上,石碑层层迭迭,青苔生长于黑色缝隙之间。我沾了满身的灰。 我用手抚过张弱水的墓碑,那是一张方方正正的青石板,在时间的冲刷下早已颓败不堪。 人死时,竟这样安静;什么都做不了,也没有人记得。 许多年前,罗拾对我说人不能选死路,因为死了就不能再翻盘了。所以这些年他活得很好,这盘被他玩弄得淋漓尽致,他甚至与萧衍合开了家公司,给他的情人铺路。 但他还是死了。车祸横死,这是报应。 我继承了罗拾所有的遗产。 那天我坐在张弱水坟前,将头靠在她的墓碑上,我说:“妈妈。” “罗拾死了,我回来了。” 十四岁到十九岁,其中五年的时间足以让我忘记当初所有爱的恨的感情。我有些记不清张弱水的样子,记不清我与她之间所有的过往。这些年我忘记了太多,唯独记得一件事情——人只有活着才有选择的机会;有机会,就能翻盘。 “我会替你翻盘。” 这是我曾对张弱水做出的许诺。 二十叁岁那年,我去了罗拾萧衍合资的公司工作。 我与萧衍重逢于某个阴天。 风雨中,浓浓的,乌木似的人影树影穿梭于空旷的天地间。 我与他隔着车水马龙。 见到我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似乎有光,愣在原地,极轻地吐了句:“罗……” 随即慢慢黯淡,直至熄灭。 “罗缚。”我终于走到萧衍面前。黑色羊绒大衣,裹着潮湿的雾气,有那么一瞬间,这个男人将我当成了罗拾。 他看上去比在葬礼时老了许多;那个曾在罗拾葬礼上,像个落水狗似的漂亮男人,如今仿佛被什么抽空了,望向我的眼神里,藏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感情。 “萧先生好,我叫罗缚。是罗拾的女儿。” 男人在听到 “罗拾” 两个字时突然愣怔住,那哀伤的神情近乎绷不住,他的呼吸变得尤为急促,好几次,如同心脏被人撕碎,胸腔起起伏伏,身体几乎脱力…… 我伸手将他扶稳,却被他摆手躲开,弯腰喘息了好一会才抬头看我,朝我抱歉地笑了笑:“老了,让你见笑了。” “你都……长这么大了。”萧衍终于正视我,他将腰背直直挺起,仿佛身体间有什么在对抗着……朝气与衰老,迟暮与死亡,他命运中的爱人早已先他一步离去,留下一个与爱人有五分相似的女儿。 “我是你父亲……”他沉吟了一会,喉咙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很久以后,才缓慢开口,“ 最好的……朋友。” 我低了低头,无声地笑了笑。 一种蛮荒的,几乎是压倒性的厌恶侵占我的心房,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激的情绪。 我从未听说过哪个朋友,会在对方妻子逝世不过七天就被人勾着上了床。 那一瞬间,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腾升而上。 我蔑视他。 他不是受害者,却摆出了一副受害者的嘴脸。仿佛全世界都亏欠了他,可他又何曾敢于为自己做出一个选择? 萧衍既然这样爱罗拾,又为什么要娶别的女人?既然有了家庭,又为什么要和情人藕断丝连? 我们之间的悲剧闭环始于这两个人,在这个闭环内,多少无辜的人因为这两人的过错承担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代价?我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我在这个世界中承受着无尽的折磨与痛苦。可我不能这样死去。 总有一个人需要收场。 如果没有,我就做那个收场之人。 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承担其应得的代价。 佛不渡我,我自渡。 我没说什么,只是再次仰头看他时,换上了一副近乎柔和悲凉的笑容:“爸爸能有您这样的好友,真是他的幸运。” “谢谢您当初来祭奠爸爸。” 萧衍看向我的表情有些错愕,像是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 “你真的不知道,我和你父亲之间……” “我应该知道什么?”我懵着眼反问他,“难道,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那副天真的模样,仿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在没有足够筹码之前,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底牌。我现在还没有与之抗衡的实力,所以示弱就是最好的自保。 对于萧衍而言,他只需要记得我是他爱人的无知女儿,对他没有任何威胁。我有着一张神似罗拾的脸,足以激发他对罗拾的怀念以及那一颗面对我的——愧疚之心。 他欠我的。 从那以后,我在萧衍身边扎了根。 在萧衍身边的那些年,我知道了一些消息:他的妻子进了精神病院,他的儿子浪荡且昏败。 许多年后,当我再次见到萧欠,那年我二十叁岁,他十九岁。 他不认识我,却早已在我的棋盘之中。 萧衍已经老了,这个男人就快死了;他的人生已然结束,可是,他唯一的儿子萧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十叁年前,我是罗拾用来解决萧欠母亲的刀;十叁年后,萧欠成了我用来解决萧衍的刀。 我用我的十叁年,下我今生最后一盘棋;这盘棋结束的时候,就是我该死的时候。我不贪生,我知道,今日我之所为他日终会报复到我自己的头上。既然选了,就不会怕承担代价。 我在赴一场必死的局,满身孽,一身腥。 没了根的花,看着它死就好。让它死,死干净了,也就干净了。 我在暗中观察了他们父子好多年。 十九岁的萧欠,和现在有些不一样,那时候他美,但是不艳。那年他尚未完全堕落于情欲之间;我曾听许多人说他放浪形骸,可是从他身上看不见那种艳气。 沉溺于欲望中的艳丽总有种衰败的颓靡感,就像是朵烂开的花,从花心中流淌出浓烈的汁液。那年的萧欠,没有这样的东西;他就像是一块玻璃,上面布满摩挲的裂缝,还没碎,但也快了。 绝大部分时候,我们只是擦肩而过。 他就那么苍白的,脆弱地躺在那里,如同一只折翼的蝴蝶。有多少次,我觉得他快死了,但不知道是什么将他扯住。 他好像很少与人交流;像一只供人观赏的精美瓷器,大家只是看着他。 看他生。 看他死。 有一天,清晨很早的时候,我看见他从一条巷子里出来。他的衣服很乱,乳白的皮肤上,有些斑驳的痕迹。 就是那一天,整个人都变了。 我至今记得他那天的样子,那朵含苞未放的花第一次的——艳杀。 【17】蝴蝶 有很长的时间,我觉得自己已经死去。我的肉身被泡在绿水里,被淤泥所禁锢,淤泥之上,长出一块块青色的苔。 那是那年的最后一天,我望见萧欠从狭隘的巷子中走来。 我们之间隔着腾升的雾气,由上破出几道天光,那方是无尽的绿,他身上沾满湿漉漉的水汽。纵欲之后,少年的眉眼第一次显现出冷淡的媚态;那双脆弱的,一望透底的眼睛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就像是瓷人生出了一颗跃动的心脏。 他像是第一次活着。 萧欠没有看见我,或许他看见了,但最终只是选择擦肩而过。我在他几乎经过我时抓住了他的手臂,在路间,他垂头看着我,没有说话。 “要吃药。”我说。 “你不能保证外面的人是干净的。你有可能会感染艾滋病,必须在24小时之内服用阻断药。” “你觉得我有病,为什么要抓住我?”他第一次朝我笑,鼻息几乎打在我头顶。我看不懂他眼神里的东西,像是在笑,又像是其他。他的眼睛很黑,很沉,眼睫落下疏散的影子——那些碎了的东西,被什么堪堪糅合。 我放开他,后退一步,与他平视,“ 艾滋病发的时候会全身溃烂。你这么漂亮,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蝴蝶的唇角放了下来,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变得尤为平静;没有任何表情时,他看着总是很空洞,像是刻意用什么方法去刺激某些情绪,颓靡过后,又是无尽的空旷。 就像是一具美丽的壳子。可以亵玩,可以爱抚,但是没有生机。 我朝他稍稍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多年之后,我们的第一次交集,一具漂亮的躯壳,一团腐败的混肉,在生命中某个极其普通的一天得以重逢。 有那么一些瞬间,我觉得我们破败的命运有些相似;同样被这个悲剧的闭环所束缚,但他比我幸运,他没失去什么,被人保护得很好。 人总是经历过痛苦,忘记痛苦,然后变得越来越自我,最后蔑视他人的痛苦。 他受尽偏爱却远比我堕落;他颓靡不堪却又高高在上。 他太脆弱。 而脆弱,是很奢侈的权利。 那天之后,我们很久没见,我听说他沉溺于声色场所,听说他卖弄美色——他成了一个很不堪的人,被周遭许多人指责着,连萧衍也管不住他。 我曾看着萧衍将他从灯红酒绿的夜馆里揪出来,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扇倒在地。那时天阴,下了一场大雨,他的额头被磕在墙角边,从发缝开始淌血;他没躲开,也没喊疼,只是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朝萧衍笑。 四周是穿梭涌动的车影,夜馆之内仍然缭乱不堪;人声,沸腾声,雨落之下,青苔横生。萧欠染着血,像是断线的木偶一样靠在墙边坐下;萧衍怕了,跪在地上将他抱紧,好像哭了出来;两个人之间,横着血泪,头抵着头,就像是相依在一起的将死之人。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站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大雨将我们叁人浇灌,我站在此方窥视着彼方的月光;血腥味被雨水洗净,冷的水滚入衣领之内,雨雾之下,所有人都看着很凄凉。 那之后,我没有再与萧欠交往过。那几年时间,我站在萧衍身后等待一个契机—— 一个可以让我翻盘的契机。 在叁年后的一个春天,我等到了这个机会:萧衍生病了,癌症。 那一年,我二十六岁。 最开始他遮得很好,谁也不知道那个瘦削的男人已到生命垂危之际。这些年他过得不好,罗拾死后,公司的重担几乎全部压制在他一个人身上,带着对爱人无尽的思念与对孽子的愁苦,我看着他头发变得发白,眼神变得越来越疲态。 直到有一天,某个夜晚,他终于撑不住,咳着血从楼梯上摔下来。 那时候,公司资金链濒临断裂,他残败的身躯已到强弩之末。 我将他扶起来,他看着我的脸,许多次差点要用手抚上去。他与我说话,几乎是带着哭腔一样:“罗拾,怎么办……我好像撑不下去了。”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我应该是什么情绪,一股像酸涩的哀伤蔓延而上,涌入鼻腔眼眶。这个我厌恶的男人,从我第一次见他开始,就是这样一副凌虐的模样。可现在他好像快死了,就像一棵树的轰然倒塌。 这是我第一次怀抱着一个将死之人;绕着死气,我感受到他身体微弱的颤动,连呼吸都变轻了。 我从不懂他与罗拾之间的感情,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有着一个什么样的过往。 太混乱,我看不懂。 我将他放平在地上,他闭上眼睛,有一滴泪滚落。 我跪坐在他身旁凝视了很久,那些腾升的东西最终归于平淡,最后像是落入尘埃;心里好像有过些什么,后来什么都没了,等回过神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收网的时机。 一定要赶在萧衍死之前,将这个网收起。 所有意味不明的伤悲在此刻消散,我叫救护车将他拉走,陪他去医院。从那时起,我成了他身边最好用的刀,替他接管绝大部分业务。 因为除了我,他无人可靠。 他唯一的儿子萧欠是一个没用的废物;而他现在也已到生命的尽头,他再也护不住萧欠了。 萧衍需要一个足够有能力的人去撑起来这个烂摊子,放眼望去,我就是他唯一的人选。 所以我与他谈了一个条件:我要萧欠。我给出的筹码是,从我的遗产中抽出相当一部分金额来填补公司的资金链空缺。 那天萧衍在病床上,他沉默了很久,用将死之人噎在喉咙里的最后一口气,撑起这幅残败不堪的身躯。 他对我说:“不行。” “你需要一个人来护着萧欠,我可以成为这个人。”我在他病床边坐直,将双腿交迭,对他和缓地笑起。恍惚间,我想起来罗拾;当年前我在病床上,他坐在窗户边,也是这幅淡笑的模样。 叁十年河东,叁十年河西。当初的罗拾已经死了,而我走到了最后。一个死人是护不住自己情人的,而一个将死之人,也护不住自己的儿子。 萧衍咳嗽了起来,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萧欠不是商品。” “这个公司有你的一半,这笔钱,你是应该出些的。” “你错了,萧先生。” 我温声回复, “我可以放弃这个烂摊子。 ” “替你们填窟窿的钱,足够我这辈子挥霍。 站在我的角度上来看,放弃这个公司未尝不可。” “我帮你,是因为我要萧欠。你已经护不住他了,我可以许诺你好好照顾他。” “这是双赢,先生。” 十多年前罗拾对我说过的话仍然历历在目,而今我将这些话一点一点地还给他的老情人。 “这本来就是你的目的,我只是在帮你而已。” “不是么,先生。” 【18】边疆 这个我面前的男人,拖着衰弱的躯壳,挡在我与萧欠面前。如今的他早已自身难保,可我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护着一个废物。 “罗缚。”他重新抬头看我,眼神平直而冰冷,“作为一个父亲,我不会把我儿子这样交给你。” “我就算死,也不会卖儿子。” 我的身体猝然僵了僵,心脏疯狂地跃动着,没由来的寒意遍布我的全身,随即而来的是一种酸涩和苦楚,淹没我的鼻腔。 为什么……他会这样对他的孩子。 我将头底下,很久以后才缓慢抬起:“萧先生,您要明白,您真的要死了。” “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我希望您是真的懂得您在做的选择。” 萧衍沉默了很久,呼吸变得轻缓;黑色的,深邃的眼睛润着水气,直直透过我:“罗缚,你不爱他。” 他谈起爱时,整个人变得柔和,一种无名的东西从他心底迸发而出。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有想和他结婚的想法,萧欠不是你的良配。” “不如你去找一个你爱的,也爱你的人。” 我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我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他为什么要拒绝我的条件。这是一个相当好的条件,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他还是拒绝了我,为了他的儿子。 我从未见过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爱。 那天我朝萧衍告别,一个人走在湿泞的路上。大雨过后,满城的草木腥味,于无声中癫狂。 我抬头望天,灰蒙蒙的,坍塌的雾气压过楼房。人群川流不息,我看见形形色色的人,却没一个与我有关。 好像一直也只是看着。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过来:我一个人,走在这人间道上。 那天我在买了支酒,学着路人坐在马路牙子边;他们将酒瓶撞得乓乓响,一群醉鬼仰天大笑放声高唱。 他们漫无边际地谈论着天南地北,我看着他们,他们看不见我。他们眼中藏着对生命无限的希翼,任由无谓的情绪野蛮生长着;有人谈爱,有人谈恨,大多都是空话。 我弓着背,将那瓶酒喝完,蒙挲着眼去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混着光影,一切都被放慢,仿佛王家卫的电影。 然后,我一个人退场。 我在路边遇见一个人。 萧欠。 他站在昏光下抽烟,一半白,一半黑,是不可方物的美丽。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会得到这么多的偏爱。美丽原本就是稀有的资源,拥有这样资源的人,天生被赋予娇纵的权利。 就像个玩物一样。 我不喜欢他。 于是借着酒意,我走过去对他说:“萧欠,我们结婚怎么样?” “和我结婚,对你有好处的。” 透过烟雾,他对我玩味地笑了笑:“好啊。” “罗缚。” 他低下头凑近看我的脸,鼻尖对着鼻尖:“喝醉了?” “你知道现在公司和你父亲的情况么?”我看着他的眼睛,逐字逐句,“我可以将这个窟窿填上,并保证你的物质生活。条件是和我结婚,你考虑一下。” 萧欠将烟捻灭,双手捧着我的脸:“我答应啊。可我现在还不到22,不是法定结婚年龄呢。” “你得先说服我爸。” 我在原地愣了很久,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容易松口。 他抱了抱我,将头埋在我的颈窝,在我耳边轻声说:“你要是能说服他,我就和你结婚。” 彼时我不懂,这样的话有许多人与他说过。 要跟他结婚,要带他私奔。 那天他将我放开,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再堕落的少年,身体也依然是鲜活的;那是时间赋予他的权利,那是蛮横的生命力。 萧欠一个人回了酒吧,有人在门口等着他,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嬉皮笑脸。他抬起左手按住对方的脸,将其一把推开,那人也不生气,仍是笑眯眯地凑过来。 我站在原地,凝望他;这样浓的夜,连风都是刺骨的。 我曾见过许多人的背影,他们从我身边穿堂而过,我好像什么也抓不住,我似乎没有看懂过谁。 我不懂为什么萧衍会这样偏袒萧欠,我不懂为什么他说:不会把萧欠这样交给我。 萧衍说,我不爱 “他”。可爱是什么?难道像他与罗拾这样才算爱么?难道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才算爱么? 难道不管不顾,唯我独尊的才算爱么? 那我又算什么?张弱水又算什么? 爱恨之间,总是横着道德与自我。 曾有个老师对我说:所谓道德,就是不侵犯第叁方利益。 就是那么一瞬间吧,我垂下头看我自己——我也不是什么道德的人。 无言的贫瘠荒凉将我淹没,我之所以想和萧欠结婚,最开始不也是因为……我要报复萧衍。 我无辜,张弱水无辜,萧欠就不无辜了么? 无辜的。 可是我没有办法。 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做错了什么呢? 谁来可怜我呢? 我不喜欢酒精,它总会将某些早该死灭的情绪放大,让人有些不必要的悲天悯人。 爱呀,恨呀,有什么意义。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要轻易回头。 我没有答案,但我可以去寻找一个答案。 我想知道,道德与自我之间的边疆。 沥青马路上映着赭黄色光影,两边种满了不知名的树,绿叶红花,满地湿泥。曾有什么东西,活着,死了,灭了。 物是如此,人是如此。 许多年后,当我回忆起许多年前,那无数次的,我望见的他的背影;我想我似乎从未看懂过…… 那只蝴蝶。 【19】死灭 二十六岁那年的某个长夜,目送萧欠离开后,我重新回到半山洋房。墙缝间的青苔,杂草丛生的门廊,黑白相间的棋盘格地板早已破损不堪;我站在路间,往上望,石壁发黑,满楼的风霜。 我离开这里十叁年。房屋早已老残,物将死,人已逝;失去生气的房子被枯枝淹没,留下满地满墙的苔。 醉酒之后,思绪变得敏锐脆弱,我躺在青石板上,寒意由下至上渗透开来。 死了这么多人,付出了这样多的代价,终于等来了一个人,要学着收场。 那天之后,我换了个想法;我仍要与萧欠结婚,不是为了折磨他报复萧衍,而是为了——一个答案。 一个,罗缚曾说过的希望。 我在徒步走向我的灭亡,在我粉身碎骨之前,我想看看所谓的希望。 可希望是什么呢?我该期待什么呢?期待他们向我赎罪?还是期待我能无罪?闭环中的人,死的死,残的残,剩下两个活物,一个将死,一个未亡。 一种久违的寂灭将我淹没,我由内至外感到无望的悲哀。没有生路,没有活路;我将身体侧着蜷缩成一团,两只拳头拽紧,眼泪从眼角开始滚落。 疼啊,苦啊,心脏那处抽疼着,仿佛一只手将它死死拽紧。 要活不下去了。 那天我几乎从手臂上咬下一块肉,混着泪与草腥,将所有不该起的心思与脆弱斩断。知道疼,就知道自己还活着;知道自己活着,就知道该做什么;知道该做什么,就不会被这样无用的情绪左右。 我曾历经太多不堪。 我被太多人所误解。 所以何必在乎这么多呢?做出一个选择,然后执行,舍弃掉所有不必要的情绪与麻烦。 我有了一个计划。 我要将罗拾与萧衍的困境复制到萧欠身上,我要为他找一个可爱的情人,我要逼他做出一个选择。 自我与道德之间,他要在这个灰色地带中挣扎。 蝴蝶失去了他所有的庇护,我将为他布下一个美丽的幻镜。在这个幻境里,他与可爱的情人堕入爱河,可怜的妻子站在一旁苦苦哀求,将他架上道德的制高点加以审判。 用道德来捆绑萧欠有些不显现实,他似乎不太在乎他的名声——他想死,这可不行。 他必须活下去。 在我死之前,我想看这个人,能不能给我一个希望。 于浓浓的雾间,夜半没有灯也没有光,恍惚世界里只剩下满城的冰冷与苍凉。 我在地上沉睡,做了很长的一场梦——灰黑色的世界,于悬崖尽头的风里,修女垂着头将银色十字架紧握在手,殷红的血液从掌心淌出。 有风来,捧起她的裙摆。 她就站在原地,刹那间仿佛千百年过去,她的肉身腐坏,最后只剩下一具骨。 仍然站着,死灭。 再次醒来,天微微亮,一夜过后浑身沾染冷凝的腥气。我坐在院中,如荒草一样自生自灭。 无人途经我的世界。 很久以后我才清醒。那是凌晨五点的天,昏沉压抑的,仍然透不出一丝光。半山洋房在张弱水死后彻底失去了它所有的生机,空荡荡的立着,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场——我在坟场之内觇视天光。 当我重新打开那扇门的刹那,所有老旧的记忆喷涌而出。 在褪去的光辉里,我重新望见那张乌木屏风。十二年过去,它孤独地站在那,失去人的庇护,它被一层厚重呛鼻的灰尘扑灭,只能隐约看见大致的轮廓。布艺沙发与青藤椅早已被潮湿的水雾腐蚀殆尽,尘埃将他们掩盖,天花板摇摇欲坠,墙皮坍塌破碎,掉在地上是满地的渣。 霉味,腐朽味,还有难言的尘埃味;它们混杂在一起,搅着不知从哪传来的幽柔香。 这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我回来了。 所有的物品,所有的位置都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却早已物是人非。 这所房子曾是我的故乡,如今却成了我的坟场。 我的埋骨地。 往上走,我回到我的房。那张我与张弱水的合照早已斑驳褪色,时间要带走我对她最后的记忆。我已经忘记不清她的脸庞,记不清她身上的味道,她留给我一个很淡的背影,如同融入光——光灭之后,什么都不剩了。 眼眶再也撑不住我的泪,它们就这样安静地滚下,打入衣领,顺着喉咙一路滑下。 我想起萧衍。 那个死也不会卖儿子的男人。 爱是什么? 有没有人这样爱过我? 我捧着张弱水与我最后的合影,气息沉闷的,水渍滴落在上怎么也擦不净。记忆中的她是那样哀伤,用那样一双温柔湿润的眼睛看着我。 只是看着我。 有人这样爱过我。 后来她死了。 那一瞬间,从灵魂深处迸发而出的寂灭感将我淹没,我有许多年没有哭泣。我蜷缩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着,鼻涕与眼泪纵横而下,灰尘呛入我的鼻中,丁达尔效应下,光束透过树荫而来。 爱与痛同在。 我的母亲,张弱水。 那一刻我才懂,她曾这样深的爱过我。 一点不比萧衍的少。 “我会替你翻盘。” 很久以后,我吻过她的脸,那个近乎符号化的名字第一次回归到我的世界。她曾是个人,一个鲜活的人。 她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 她曾教会我惜物。 她曾留给我一张乌木屏风与叁支玫瑰。 这样巨大的悲怆将我浑身的力气抽空,我没在她坟前哭过,却在回到半山洋房时终于回忆起来…… 我曾经拥有过这样赤忱的爱。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她一样,这样用力的爱着我。 苍夷过后,衰弱与疲倦将我淹没,我颤颤巍巍地站起,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衰败角落里寻找回我曾经的记忆。 打开衣橱,乌压压的柜子内藏着一个雕花木盒——里面放置着一匹深绿色,泛着冷光的丝绸。十多年过去,尘封的老布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带着一股厚重的乌木与樟脑味—— 那是妈妈赠予我的礼物。 我将缎料披在身上,渡步到那张落地镜前。绿丝绸长而拖地,将我的皮肤衬出森森冷冷的白,四周尽是荒凉与颓败,我朝镜中低低笑起。 学着张弱水的模样笑起。 “我会替你翻盘。” 我终于学会怎么温柔地笑。 就用这样温柔欺世的笑容,塑造一个美丽的柔和的幻象。萧衍说我不爱萧欠,他不肯就这样将萧欠交给我。我必须改变,我要温柔的去爱他,去包容他,去抚平他身上所有的伤口。 因为萧欠太脆弱,就像一只看似光鲜却早已死灭的蝴蝶标本。 他需要一个温柔的骗局。 那我就给他一个温柔的骗局。 要笑着,去爱他。 笑笑子的废话: 第一次写长篇,也在摸着石头过河,有很多地方不足……谢谢大家的意见和包容QAQ 先学会写完……我怕我坑了(′?Д?)」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20】锁骨观音 “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斯乃非欲之欲,以欲止欲,如以楔出楔,将声止声” (百度百科) 很多年后,当我回忆起萧欠;我只能想起他惊世的美丽,脆弱易碎的身体,以及眼睛里,那本不该属于他的……慈悲。 那年我再度拜访萧衍,他病得越来越严重。他只恳求了我一件事:不要告诉萧欠,他快死了。 病床上,我看着他灰白的脸庞,身上盖着被洗得发白的被子——他很瘦,连皮肉都干瘪了。 我曾见过这样的死相。 病痛折磨着他衰弱的神经,男人已经不再美丽,只留下一副崩坏的躯体;偶尔,他会说些胡话,望着天,时而哭,时而笑。曾在某一天,他拉着我的手,近乎执迷地看着我的脸。 萧衍说:“我能不能求你……替我照顾好萧欠。” 男人终于意识到,他是真的护不住他的孩子了。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对我?还是罗拾。 我看不懂他;只是握了握他的手,对他柔声说:“我会的。” “我爱他。” 刹那间,萧衍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燃气,又迅速熄灭;他凝望了我片刻,最后将手从我掌心里抽出来。 他问我说:“罗缚,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爱?” 好奇怪,他总是谈到爱。可惜这一次,我没有正面回答。 什么是爱? 爱是毁灭。 毁灭自己,或者其他。 长久的沉默将我们淹没,萧衍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床上闭目养神。半晌过后,他才缓慢地叹了口气:“我将我手上的股份都转给你,只留百分之十给萧欠。能不能请你替我……照顾好他。” “别告诉他……我快死了。” 他说话时,带着微弱的,近乎无声的呼吸;就像被折断的枯枝,摇摇欲坠在天地间。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本以为我会大肆的讽刺他,或者是笑盈盈的应下来,扮出一副虚伪的同情;亦或者是冷漠地看着他…… 可是那一天,我看着他,心脏抽痛地瓦解着,有什么东西像是一点点被剥落。他吐了些黄绿色胆汁,刺鼻腥味之下是难以掩盖的死气。 第一次,我不敢去碰他。 在蛮横的死亡面前,一切显得这样脆弱萧条。 我的一生都被圈禁在这个巨大的悲剧闭环之内;站在闭环一方,我曾凝望过太多将死之人的背影。 他要死了,给我留下了一只脆弱易碎的蝴蝶。 他请我照顾好他。 “我答应你。”我垂眸俯视着他。 他终于亲手将那只被小心翼翼呵护的美丽蝴蝶托付给我,然后从容奔赴向自己的死亡。 每个人都需要承担自己的代价,我不会让他死得这样轻易。 这是我对张弱水的许诺。 那年我过了二十七岁生日,在我父亲第七年忌日的前七天,萧衍的精神突然变得很好。 我知道,那是他的回光返照。 他请人将自己梳洗好,换上了一身得体的西装,遮住了自己的皮包骨。 男人端坐在镜子中,那老去的皮囊像是第一次迸发出曾经的光辉;我站在他身后,他用镜中的余光看向我。 “你的眼睛……很像你爸爸。”他说话时近乎屏着呼吸,“他第一次见到我,也是像你这样……都没有感情的。很疏离,很……不可一世。” 我愣了愣,朝他笑起:“是吗。” “罗家……就是一个吃人的地方。”那年张弱水的眼泪滴入我心口,她曾护着我,近乎与世隔绝似的将我保护在半山洋房。可最后,她孤注一掷爱着的小阿缚终于还是成为了一个罗家人。 那一年,萧衍问了一个我至今无解的问题:“你真的爱萧欠吗?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爱吗?” 于是那天我反问他:“你呢?你爱他吗?”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萧衍的表情突然变得骇白,随即是痛苦的狰狞,他长长地望了我一眼,很久以后才出声:“我……对不起他。” “我希望能有人……来爱他。” 这个将死的男人已经没有选择了,他用他生命中最后的力气向我提出了一个荒谬的问题——爱。 生命中第一次,这个字将我与蝴蝶的宿命紧紧纠缠在一起。 两个从不懂爱的人,去追逐一场,从不存在的春天。 这是多么的荒谬滑稽。 那一天,我跟在萧衍身后去见蝴蝶。 穿过深长的门廊,他就在一个黑色的暗间里。昏光之下,蝴蝶从上一个情欲世界退场;他身上不着片缕,洁白的躯体上似乎还沾染了些许痕迹。萧衍羞愧得几乎要上去扇他几巴掌,可手抬了又抬,最后重重地跌下;他垂着头,望向儿子,身体几乎撑不住哀恸,几番欲倒…… “萧欠。”我将他扶稳,带着他移步到蝴蝶床边。 蝴蝶将自己缩成一团,垂着眸,似乎有些不适应光。 暗间内,烟酒气很重,带着膻腥味,让人有些不适。我将头偏了偏,曲着手指抵在鼻子下。 “那边有窗户。”蝴蝶淡淡地开口。 他将自己用棉被裹紧,从床上坐起来,直直地对上我们。萧衍就坐在他身边,拽着他的手臂,近乎将指甲掐了进去。他没说话,也没喊疼,只是抬起头安静地看了我一会。暗光下,他的眉骨落下一层影子,那双从情欲世界退场的眼睛,带着一种难言的空洞绵长。 “你们两个……”蝴蝶顿了顿,“来捉奸?” “可惜,来晚了。奸夫刚走。” 萧衍终于忍不住,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蝴蝶的头偏到一边,细腻苍白的皮肤上显现出淡红色的印子;他低低笑起,无视了萧衍,正面向我:“你也想来找我玩?” 我没有说话,萧衍被气得差点噎气,抬起手又是一巴掌。 蝴蝶仍然没反抗,仍是对我笑着,笑得越发艳丽。 他当着他父亲,堂而皇之的勾引我。 我将萧衍带了出去,我怕他被气死在这;一出门,他几乎是控制不住的摔倒下来,跌在地上,拽着心口的衣领大口喘息。我将他拖到墙边坐好,他看了我一眼,垂下头没有说话。 我一个人回到这个暗间,将门关上,站在门边静了片刻:“这里这么狭隘,又这么臭,呼吸会不会不顺畅?” 暗光中,他的被子从上半身滑下,露出瘦削的肩膀;我走过去,从包里翻出一张纸巾,替他将身上难言的水渍擦去,由上至下,替他清理干净躯体。 我听见他的心跳。有些急促,有些鲜活。 我用手抚在他心脏上:“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你生病了吗?” 蝴蝶看着我,没有回答。 那双干涸的眼睛里似乎雀跃着星点的水光,一向冷白的皮肤透出湿润的血色。 他好像生病了。 真是脆弱。 对上这样的人,要温柔的去包容他。 要笑着,去爱他。 【21】少年标本 湿润阴暗的隔间,我能隐约察觉到他的吐息,带着身上难言的倦怠感——他像个人,而不是披着美丽皮囊的标本。 我与他靠得很近,他光裸的上半身渗出微热的体温,心口处尚有咬痕,看向我的那双眼睛里,好像有过些什么,随即消沉,淡得几乎没有东西。 “罗缚。”很久以后,他终于对我说出一句话。 “我没有生病。” 我们被困在这样狭隘的空间里,我的手仍放在他的心口上,他低了低头,左肩往后靠了靠,我意识到他的不快,于是将手抽开。 经年的美丽给予他不屑一顾的底气,我用目光临摹着他的脸,记忆中那张苍白脆弱的脸庞早已焕发出挣破皮相的艳气。 这样的人无疑是值得被爱的,有太多人爱他,有太多人不顾一切想要得到他的目光。 好可笑的人们。 他们追逐他,争夺他,为了争夺一件绝世的玩物,满足自己难以启齿的虚荣。 我曾见过太多玩物;可现在却需要讨取这个玩物的欢心。 真是令人疲倦。 “我今天带着萧衍来找你,是为了履行我的承诺。”我仰了仰头,对蝴蝶笑起,“我们之前谈好了,如果萧衍同意,我们就结婚。” 他没有出声,看着我的眼睛里多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我跟你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罗缚……” “我知道。”他打断了我,眼尾弯着,笑得有些明亮。 “我出生在……” “我知道。” 他的眼眸深处映出微弱的光火,然后突然将脸凑得很近,我坐正在床上,任由他将我左右端详。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伸手抚上我的额头,用拇指在发缝间摸索着什么,最后顿了顿身体,将手指擦过我的眉骨,一直到脸颊才停下。 蝴蝶终于将我放开,然后裹紧被子往后退了退,瘫坐着,将头侧了侧,抵在肩膀上,半晌才笑着开口:“ 罗缚,你还真打算和我结婚啊?”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我用那么长的时间来让萧衍信任我,来等他长大—— 可他为什么表现得这样随意? 我不喜欢没有契约精神的人。 “我们约定好的,萧欠,你不能毁约的。”我拽着他的手臂,将他扯回到我身边;他突然笑得很漂亮,将我搂在怀里,贴紧着他精瘦的胸膛。 蝴蝶身上带着些微的奶香,在耳侧脖颈间格外浓烈。 “我又没说不和你结婚,你别生气。”他说这话时几乎是笑出来的,“我才刚过23岁生日。” “现在结婚,会不会有点早?”蝴蝶将额头埋在我的脖颈间,他的皮肤尚残存着余温,贴在我身上,透过衣服传来些许热气。他将我完全的裹在怀里,凑近时能隐约看见情欲留在他身上的痕迹。 那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约有种错觉——他像是找到了某些依靠,那空洞的如同标本似的躯体生出了根芽。 床上仍残留着爱欲过后的痕迹,蝴蝶扯来一件衣服,将其铺垫在床板上:“脏。” 他说;床板硬而硌人,坐在上面时很不舒服——那时我想,我要替他找一个舒服一点的地方。 我贴着他心口对他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天蝴蝶的眼睛,没有情欲,没有蔑视——他是笑着的,我竟然能从那样的眼睛里望见清澈。 “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他问了我这样的一个问题。我突然想起来萧衍曾说过的话,他希望能有个人来爱蝴蝶。 于是我对蝴蝶说:“因为我爱你。” 我不懂爱是什么,但好像他们父子都很执着于爱。 那就爱吧,只要能让他心甘情愿的走入我的闭环。 只要他能给我一个可能性。 在我死之前,我想看看什么是希望。 蝴蝶一直拥在我背后的手松开了,他撑着我往后仰,原本紧贴在一起的两个人突然生出间隙。 他很长地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里没了玩味,取而代之的是某些浓稠的东西,我看不清。他抬起手抚上我的眼,用掌心将它合上。 “有很多人,都爱我。”他凑近在我耳边轻叹,“有很多人,都说要拯救我。” “你呢?” 少年的呼吸散布在我耳侧,身上渐渐泛凉,横在我们之间的膻腥味被他身上的气味取代。这样一个不算干净的人,在他堕落的幻梦世界里,执迷于纵欲无度,却又防备着所有人。 我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裹在掌心里:“萧欠。” “我等你很多年了。” “我认识你……很多年了。” 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几近苍白,就这样苍陈地坐着,在充满霉与腐朽的地方,从眼底深处渗出的沉寂,窗外隐约有光透入,铺在他白玉似的身上。他在胯上裹了毯子,赤脚走出去,打开窗,然后背光对我笑。 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身体在逆光下变得暗淡,浓得跟墨似的。 “我答应你了。” 他遥远的朝我说。 我走过去,用被子将他裹紧。他比我高许多,垂头看着我,没说什么。 那目光深得让人捉摸不透。 他好像知道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萧衍不可能将他与我父亲的关系告诉蝴蝶,但是显然,蝴蝶好像知道我的一些过去。 我到床上去将他污渍斑斑的衣服收好折起,然后递到他手上。他接过,向我道了声谢。 “萧欠,你对我不好奇。” 我与他隔了些距离,他伸手引我过去,缓声对我说,“我有向人问过你。” “问过我?” 我有些惊讶;记忆中,我们的交集并不算多。 “嗯。” 他的目光变得格外温柔,“问过。” “你认识我?” “不认识。”他将衣服展开,肆意披在身上,将扣子一个个扣实,“以后我会慢慢认识你的。”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玩,闷笑出声:“什么都不知道,还敢和我结婚?” 蝴蝶没回我,只是看着我笑。 那些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最终一个也没用上。与他在一起,总是容易让事情有些失控。 或许从那时开始我就有些看不懂他。 【22】蝴蝶食腐 萧欠安静地跟在我身后,我牵着他的手;他的手很软,很修长,掌心带着湿润的热气。 我的手总是很凉,像冰似得怎么也捂不热。他在握上的那一瞬间就凝了凝眉,随即将它扣紧。 “你怎么这么凉?”他这样问我。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少年的观察总是细微入至,藏在美丽皮囊下的短暂温柔总是令人迷惑陶醉。我曾听说蝴蝶食腐,依托在烂肉之上的存亡带着某种动魄惊心的美丽。 他曾遇见过太多人,那些人就像是暴露在人间的腐肉——他们依偎在一起,糜烂的,荒唐的…… 共生。 灭亡之际的人,将自己淹没在无望的恐慌与悲哀里,日复一日的消磨着,直至生命的尽头。他们总会感慨人生太长,厌倦一眼望得到尽头的孤苦,最后既没有勇气好好生,也没有魄力当场死。 耗着,耗到有一天……拥有某个契机…… 然后自以为壮烈的死去,痛斥这该死的一生。 真是一群自以为是的废物。 我回头,朝萧欠笑了笑,紧了紧他的手,带着他大步向前走。 —— 我与他们不一样。 我就算死,也要自己选。 门被推开,狭隘闭塞的暗间内闯入日光,萧衍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外,凝望着我们两个十指相扣的手。他太瘦了,似乎风一吹就要倒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眼睛有些湿润。 “你真的……说服他了。”萧衍红着眼,几乎撑不住身体,胸腔起起伏伏,嗓音有些哽咽。 “他愿意跟我走。”我似乎没做什么,蝴蝶也没有向我索取什么,就这样简单的答应我了。 萧衍有些错愕,直直地看向我身后,蝴蝶贴在我身旁,很安静,只是扣着我的手有些发紧。我摩挲着他的食指以示安慰,他好像笑了笑,一只手将我搂着,朝萧衍仰了仰颈:“我要和她结婚。” 萧衍凝视着他,那双眼里拥有太多,深沉,漫长,濒临死亡前的叹息。如同某只蝴蝶的悄然死去。 老了,不再美丽了,最后烂在泥上,化成一滩浓。 那是人死的样子。 如同被泼灭的,闷沉的烟火。 “你说了什么……让他愿意跟你走。”他是这样问我的。 我沉默了很久,望着他,似乎是将死之人的夙愿得以达成,他看上去终于有些解脱。 “萧先生,我没说什么。” 那一瞬间,萧衍顿了很久,最后扯着嘴很艰难地笑着:“真是……没想到。” “你终于……肯听话了。”他对萧欠说。 蝴蝶站在我身后,话落的那一瞬间将我的手松开;我回头看他,那双经年倦怠的眼睛里透出某种无声的,破碎的东西。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方,端详着萧衍——那张脸青白,没有血色,在日光下几乎可以被吹灭,人单薄得就像层纸。 萧欠站在原地,与萧衍隔着,地上铺满白瓷砖,上面是青红相间的花纹。 谁都没有说话。 我猜萧欠知道,萧衍快不行了。 因为我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悲哀。 那天我们回家,我开车带走他们。我们穿过无数条隧道,恍惚想起很多年前,我曾在车窗内匆忙瞥见一片蓬勃的绿光。那条隧道上铺满玻璃,背靠山林,外面是郁郁葱葱的绿,绿之上是一片雾蒙蒙的紫。一路从这方到那方。 我记了很多年。 车上是长久的沉默,蝴蝶坐在我的副驾驶闭目养神,萧衍在我们身后沉沉睡去。车停时,萧欠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沉声道了句:“罗缚。” 我靠在椅背上稍稍转头向他:“嗯?” “你们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蝴蝶说话时很平静,就像一潭死水;拥挤的空间内,我们的呼吸交错着,青蓝光下,他的皮肤就像一块细腻的羊脂白玉。 或许很少有人将他当成是个人,或许曾经有一个——他父亲,可是快离世了。 我不知道萧欠为什么对萧衍这样稚气,好像总想将他激怒,然后被狠狠扇两巴掌。于是我抬手伸向他的脸,抚过他的鼻梁,却没有正面回复:“疼不疼?” 他没有动,身体似乎有些僵硬,然后突然就将我抱在怀里,将额头埋在我的脖颈间,我察觉到一些湿润的东西流淌而下。 我能感知到蝴蝶的身体在颤抖,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脆弱。我抱着他,小心顺平他的气;他没出什么声,只是胸腔起伏变得有些急促,仿佛将所有能言不能言的都噎了回去。 他没问我萧衍的情况,我也没有说,我们拥抱了很久,直到我的领口湿透,他的眼周泛着红。 “走吧。”很久以后,他从我的怀中离去;将头转向窗外,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他身上套着墨蓝色羊绒外套,领口是古老的宫廷式盘扣,遮住所有不堪的痕迹。 他是藏在华贵遮羞布下败絮似的灵魂。我从第叁次见他时就是这样认为的。 这些年蝴蝶活得很不好——可我不同情他。 自甘堕落的人,没什么好同情的。 我不知道选择萧欠是不是正确的,但我没有选择了。 在命运的赌桌上,我们都是孤注一掷的狂徒。 这场由萧衍与罗拾开始的悲剧闭环最终迎来了一个封锁。这场本就是错误的开始让所有剧中人都不得好死。 这瘟疫似的命运啊—— 这群哀伤的殉道者—— 这个立于道德与自我之间的灰色闭环将我们所有人死死捆住,在这个灰色地带之间,所有人都将承受煎熬与挣扎。有多少人既没有勇气反抗,也没有魄力认命,最后要么麻痹一生,要么害人害己。 那些被迫害的受害者最终成为新一轮的迫害者。 如同横行的瘟疫,这就是闭环。 我用最原始的方式来对抗这场瘟疫——杀光所有被感染者,直到出现一个能与之对抗的人。 我披了满身麻疹,苟延残喘地布下一盘死局。 在我死之前,我要看看萧衍能不能给我一个希望。 一个,破茧重生的希望。 车在公路上飞驰着,人都在无声中考量着自己难以为外人所道的东西。就像我不知道是什么让蝴蝶愿意和我结婚;就像萧欠不知道我究竟为了什么要和他结婚。 他说他不认识我。 他说他问起过我。 萧衍早已精疲力尽,靠在车后几乎了无声息。 我完成了对萧衍的许诺,我会照顾好萧欠,满足他所有物质上的条件,满足他所有过分的需求。 我将蝴蝶接手了。 天黑,几乎有些看不清路,车仍在驰骋…… 我需要向萧衍收取报酬了。 这是我曾对张弱水的许诺。 笑笑子有话说: 我觉得我一周一更的频率太低了……这样发得发到猴年马月QAQ,所以我还是得抓紧点多更新呜呜 【23】发抓,漆木柜,白檀菩提香 和萧欠结婚那天,我起得很早。 我用琥珀发夹将头发抓好,从木柜里翻出一盒香。 白檀菩提线香。我曾在日本旅行时途径松岛的瑞严寺,那年一月,天冷,空气稀薄而泛寒;我有些记不得那天我看见什么,隐约想起庭院中有两棵松,松树皮斑驳,红棕青黑各色驳杂交错。 往西走,我入寺。寺上的瓦像是绿松石色,下面是闷沉的木;入内堂要先换鞋,我听不懂日文,他们与我比划了很久。 那天我走在寺间,纸门之后,是数块绘漆金箔屏风——那些红的绿的群青的被描绘成花鸟松柏图,我矗足望去,只觉得内心颤动。 寺中有香,疏疏散散的客,我在路间看着他们结伴而行,忽然想起曾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命贵寡情。我命中情薄,一辈子衣食无忧,却受尽情中苦。 我从不以为然。 只是那天,莫名的,我好像接受了什么。 人会拥有什么,也会失去什么。人总不能什么都有,什么都有的人通常早夭。这世间有太多人如同陨落的星石,有人自以为通透,有人疾世愤俗——人将太多时间留给外界,将大多感情消耗其中,最后郁郁而终,苦闷不得解。 什么都想要,才会可怜。 什么都不要,才恍惚觉得可悲。 总有人想看清 ——这粘腻腐败的人间。 活着是场逃荒。 可总有人不能逃。 后来我用了很久才找到这样味道的白檀菩提香。 而今我再度点燃我的白檀菩提,厚重沉闷的白檀透出雅致的菩提叶香,两者纠缠混杂,烟雾向上缭绕腾升,干涩中带着呛人的甜。 从藤木柜中取出一件打籽绣袄,隔着烟火稍稍熏了熏;细若游丝的木香融入袄里,窗边放着罗兰赠予我的嫁妆。 一个半人高的漆木柜。 沉黑的漆木柜,立于四方角上,柜面嵌着白象牙,象牙之上是描金图腾……百多年前的老物什,从东洋来。 我与罗兰多年不见,他没有给我留下片句贺词,却仍记得我喜欢什么。 我没有朋友,他是唯一一个挚友。我们之间不需要过多的联系,他从不会干预我的选择,就像我信他会活着。 罗兰从未将我看成疯子,如同我也从未将他看作死人。 我将自己收拾好,将粉描在眼眉上,擦正色的口红—— 我要去迎娶我的蝴蝶。 我美丽厌世的蝴蝶,已然进入了我们的游戏。 从半山去出发去蝴蝶的公寓,路程大约半小时。我们没有婚礼,因为萧衍身体撑不住了。那天他从暗门将蝴蝶捉回去以后就撑不住了。 我和蝴蝶结婚,我们连戒指都没有。 没有人会当真的,对于他来说或许这是一个新奇的游戏,对于我来说这只是计划中的一环。所以何必弄这么多无谓的东西。 将他捆在我身边,将他的后路砍断,让他完全依托于我——只有这样他才会乖乖的挣扎。 看看他怎么选。选我还是情人。 选道德还是自我。 这一路下了很大一场雨,像是一场浩大的哭丧。我走时淋了一身雨,从车里出来躲也躲不及,也没有伞。豆大的雨点将我冲得很狼狈,打籽绣袄浸了水压在身上……在我回头的一瞬间,我看见萧欠站在不远处望我。 那天的蝴蝶,在雨中穿着一套纯黑的衣服,长身而立,在那大片黑中透出冷白的皮。他撑着一把伞,却仍挡不住铺天的雨,那一刻他和我是一样狼狈的。 看见我后,他几乎没怎么停顿,匆忙朝我走来将伞顶在我的身上。在几乎靠近时我才看清他手指上密密麻麻的伤口——那本该葱白细腻的手指不知道为什么密布微小划伤。 “你为什么不在车里等我?”他将我搂进怀里,用大衣裹紧我,我能透过他湿润的胸膛听见某些急促的心跳声。 我拍了拍他的背,一路顺着他的脊梁划下:“你怎么带着伞,还浑身都湿透了?”我笑他。 “你的手怎么了?”我低头望向他握伞的手,他紧了紧手指,也笑了笑没有回我。 蝴蝶一只手在口袋中掏了很久,最后找到一个墨绿色的丝绒盒,将其打开,那是两只素白的银戒指。 没有一点装饰,看上去做工非常粗糙。 蝴蝶将戒指举到我面前,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深,润着雨,眼睫湿长:“我答应你了。” “我信你了。”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无端的开始下坠,从左胸开始往上涌,酸涩的,怪异的,隐约有些疼痛的东西,涌上我的鼻腔与喉咙。在这样的一场丧葬似的大雨里,两个落水狗一样的人…… 我将手抚上他的脸,那种错愕的感觉被我压下。 我说:“谢谢你的信任。” 后来我们两个躲进车里,我带着他去领证。他整个人淋成落水狗,却将那些证件护得很好。他将戒指戴在手上,掌心握着另一枚戒指,坐在我的副驾上没有说话。等车停时,他才将我的手拉过去,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 蝴蝶牵着我的手,左右看着,最后用手指摩挲起那枚粗糙的戒指。 银白的圈,上面被手工敲打出无数的小凹痕。 “我们要结婚了,罗缚。”他将我握紧,我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湿濡,两只手交迭时才有些微弱的温度,“我有些紧张。” 我看向他有些不解。像蝴蝶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紧张—— 他曾与这么多的情人交合,现在只不过是结个婚而已,为什么会紧张。 “罗缚,你真的……爱我吗。” 第一次,我从蝴蝶的眼睛里看见一种近乎炽热的虔诚。我不懂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眼神,那不该是他该有的东西。 像他这样的人,一向自甘堕落。他将生命建立在所有声色犬马的东西上,与太多不同的人上床来寻求这种片刻的温存…… 像他这样的人,唯独不该拥有虔诚。 于是我说:“我当然爱你的。”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是我们曾拥有过的好时光,那时候还算相处得融洽;只是后来我有些摸不清他的脾气——总是在不明所以的使性子。 回忆啊……总是令人颓唐。 【24】大小姐与花蝴蝶 那天民政局里没什么人,蝴蝶拉着我的手,我弓着背坐在门厅里。 很奇怪的,那天早上什么也没想,将两眼放空,在发呆。 他握着我的手,人群穿梭涌动,我能感知到他掌心黏腻的,微涩的汗水。两个人的手这样交合着,从没有人离我这么近,我有些排斥这样的距离。可当我转头时才发现,萧欠一直在看着我。 他没有松开手,甚至一度抓得更牢。 “罗缚。”萧欠顿了顿,将脸凑近,被雨水冻过的脸庞泛起浅淡的红,眼睫之下,他的眼睛润着层水,眼球是很深,很浓的黑。 “你在抗拒我。” 我惊讶于少年的敏锐。于是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握住他的腕骨,他的皮肤柔软细腻——有些人天生就是尤物。 我对他说:“别想太多。” 蝴蝶好像有些不高兴,将我的手松开,稍稍侧了侧头,眼睛平直地望着我;浓黑的眼眸被叁边眼白包裹着,他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我们俩就这样对视了很久,直到我终于忍不住上手捏了捏他的脸。蝴蝶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会,然后莫名地笑了起来。 “痒。”他故意将脸别开,唇角扬起,黑色的衬衫沾了水,贴在身上隐约能透出肌理的轮廓。皮肤上被冻出来的红渐渐消下,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晕在两颊的粉。 我从包内取出一张宽大的围巾,展开后将萧欠完全包裹在其中;他明明很高,不知道为什么在围巾里会显得这样渺小。 藏蓝的麻布披在他身上,绕着脖子搭在肩膀上,萧欠突然站起,那张围巾顺势而下,一直垂到他的膝盖处。他看起来就像是个衣衫褴褛的行侠。 “这是什么香?”他突然这样问我。 我仰起头看他,笑说:“是松岛瑞严寺的白檀菩提。” 那一刻,萧欠垂着头朝我望来;从鼻腔里很轻地叹了口气,眼神里的光稍微闪了闪,仿佛有什么松动了,整个人也跟着沉了下去。 “我没有去过……寺庙。”他柔声回我。 “你想去吗?”我握住他的手,借着他的力气站起来。 蝴蝶安静了很久,将我扶好圈在怀里,有什么似乎凝在眼眉,最后黯淡下来,很轻地说了句:“……不想。” 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他一动不动,只是牵着我的那只手握得死紧。 “罗缚。”他说,“别……放开我。” 就像是雨中被遗弃的幼猫,在垃圾桶的边上苦难挣扎。我忽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那一瞬间,我居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与我相处时的蝴蝶,褪去一身颓靡艳丽的光环,他将最纯粹的一面展露给我,但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把戏。 人总是有些劣根性,怎么可能遇见一个人就轻易改变。 我是从别人的床上将他抓回来的—— 所以都是假的。 那些短暂的同情在顷刻之间散灭,我朝他和煦地笑着,由后捂住他的颈;他的温度平缓渡来我的掌心,我能感受到他瞬间的颤栗。 “我们要结婚了。”我慢声说,“结婚就是,我们这辈子都会在一起的。” 萧欠沉默了很久,朝我很淡的苦笑着:“为什么要选我……?我不是什么好人。”他说着,忽然笑得很艳丽,连眼角眉梢都染上欲气,“我和很多人上过。” “我就靠这样活着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从那样的美丽里读出了寂寞。 我顿住,看了他好一会才缓过神。 “因为命运。” 因为命运,因为我们病态的家庭,因为一段畸形的过往将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就此绑在了一起。 我不得不选你。 想到这里莫名开始释然,然后像欺负小猫一样掐了掐蝴蝶的后脖,“以后不许这样对我说话。” “不许对我说下流话。” 蝴蝶有些愕然,那双漂亮的眼睛扑闪扑闪,最后凝成很浓的笑意:“对不起,仙儿。” 去领证,去拍合影;他的脸小,藏在围巾里几乎被淹没,摄影师让他将围巾摘下来,他死活不肯。 “先生……”摄影师终于忍不住,无奈地抬起头,“你还结不结婚?” 蝴蝶眨了眨眼睛:“我就这样拍不行么?” “太太,管管您先生。”摄影师无语地扶了扶眼睛,“后面还有人呢!” 我伸手扯了扯萧欠的围巾,他也伸手拽着,一点不肯让步。 “萧欠,”我一只手扯着围巾,他仍不肯退,两只手都上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小孩子气,“快点拍完不好吗?” “快点拍完有什么好处吗?”他的小半张脸从围巾里透出来,一双眼透亮得要命。只是这问题问得,怎么都有些让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蝴蝶。”我耐着性子哄他,“你喜不喜欢蝴蝶?你乖乖拍完,我送你蝴蝶胸针好不好?” 我有一枚珐琅蝴蝶胸针,蓝绿色为主调;蝶翼的掐丝纹路里被铺上一层孔雀蓝色的釉,蝶尾用欧泊嵌出圆洞似的花纹,蝶身是哑涩的金底,上面镶着绿松石与佛头青色釉。 很多年前的藏品,我一直收着几乎没有带过;可在见到蝴蝶的某些瞬间,我有预感那该是属于他的东西。 有些物品生来便属于一个人,再怎么争,也争不过这种命中注定。哪怕它此刻在我手上,但总有一天,它会回到它的归处。 真是拿什么去反抗……这样的命运。 瞬间的无力感将我侵灭,我的手抑制不住地跌下来,却在落下的一瞬间被萧欠接住。他将围巾扯下,与我十指相扣,半是玩味地笑着说:“成交。” 刺目的白光一闪而过,晃得人眼睛一片发黑,蝴蝶将我的手摊平,反复抚弄着我手上那枚粗糙的银戒指;边缘没有完全打磨好,划过手指有些刺痒,他拿起来看了又看:“我送你戒指,你送我胸针。” 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就拉着我的手往外走,在路上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这算定情信物吗?” 我低头看了看那枚戒指,我总觉得他在拐骗我的胸针——怎么看好像都是我的胸针更像个物什。 蝴蝶的戒指,有点像叁流手工店里的廉价小商品。可我不好意思这么开口。 于是我只能硬着头皮回他道:“你说得对。” 蝴蝶停下,垂头近乎温柔地望着我,他弯着眼眉,笑得不再艳丽,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很深的,我说不清的东西;它们交杂在一起,从浓黑的眼眸里渗出,如同悲哀却又过分柔和。 没有根的人,像是在某处扎了根。 我看着他伸起一只手,覆在我的下半张脸,须臾,很轻地吻了吻手背。 他的指尖从皮肉中透出淡红色,只有掌中心是白的,后也被印上我的口红。 花死之前,才算开得绚烂。 【25】瓮中捉蝶 日落西山,朱柿光下影子交错,我看见他握住掌心;原本柔软的手蜷缩成团,被冻得发红却筋骨分明。四周是穿梭的人群,我们身后靠着陈旧的铁椅——蓝色外皮早已脱落,腐化的铁锈一览无遗。 门外的湿味,门内的腥味,蝴蝶靠近我时若隐若现的奶味,与我身上的白檀菩提香混杂在一起。我站在原地望了他很久,他的面色如常,只是呼吸变得短促。 那样单薄的唇被太多人浅尝于齿,蝴蝶隔着手背,用那样的嘴唇来亲吻我…… 或许那不算一个吻,那是什么我不明白。他的举动有些唐突,他的掌心蹭在我脸上,口红会被磨得到处都是——比如下巴,比如唇边。 我取出镜子,朝内看了看我的脸。 那原本规整的色块被晕开,仿佛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唇齿交合,双唇辗转之间,将唇色渡到另一方。 这样靡丽的男人,将他大多光阴投放于床第之间;他的艳色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纵欲,除此以外,我找不到一点点他像个活人的生气。 在蝴蝶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他的 “裙下之臣”。 而现在,他想把我也纳入其中。 我没由来的感到不适。 他没有摆清楚我的位置——这可不行。 我将手抬起,把他的领子扯开,他白皙如羊脂玉的胸口上印着别人留下的痕迹,红的,淡的。 他一动不动,垂着头安静地看我;四周有人停下,隐约能听见一些起伏的喘息声。 “萧欠。”我将手放开,他的领口大张任由胸脯袒露,“跟我道歉。” 萧欠挑了挑眉,仍是一言不发,只是那只印着我口红的手松开了。 “我没有经过你同意解开你扣子,你是不是会不开心?”我重新用手替他捂住衣领,“所以萧欠,你没有经过我同意蹭花我的口红,我也会不高兴。” “你要向我道歉。” 不知道为什么,萧欠突然笑出了声,他将我搂入怀里,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举起双手佯装投降将我放下:“对不起。” “我错了。” “我不该蹭花你的口红。也不该……”他顿了一会,似乎忍着笑,“抱你。” 有些底线一开始就该画好,不然人容易无法无天。 特别是那些没有规矩的,不乖的小孩。 我朝萧欠点了点头,松开他,一个人走在前面。他跟在我身后,很久没有出声,等我终于按耐不住回头;他离我一米之遥,眼睛里含着笑,仰着颈,稍稍抬起下巴,看上去格外娇矜。 蝴蝶站在原地,他的领口仍未扣上,布料打褶,若隐若现地掩着,黑白之中只能看见如蚊虫叮咬后的红斑,他这样大方的展露着自己的身体,然后将手伸向我,用极其暧昧的语气朝我开口:“罗缚,拉拉我。” 我那时只觉得觉得浑身脱力,长叹了一口气,将肩膀塌下来:“萧欠,穿好衣服。” 他睁着眼睛看我,然后固执地将手递过来:“拉拉我。” “萧欠。”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别人会看你笑话的。” “拉拉我。” “萧欠,你听不听我话?” “拉拉我。” “……” 那时候的蝴蝶,固执得不可理喻。我没有办法,将手伸向他,他一把握住,借着我的力向我靠近,在终于近身时停下,侧蹲着朝上看向我的脸:“拉住你了。” 他笑着说。 “……穿好衣服,小心着凉。” 我牵着他的手,领他回半山洋房;路上是一片潮湿腐败的霉味,车轮碾在泥上,车内热气腾升,蝴蝶朝车窗上呵了口气,白雾与水汽糊在玻璃上,他朦朦胧胧地看着人间。 我们之间靠得太近,他身上游丝般的奶香一点点渡来,他像是没有脊梁,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看上去无比散漫;也没有看我,一直盯着车外,看向绿消失的地方。 萧欠安静时,好像陷入了无望之境;那些哀伤的破碎的麻木的东西,就藏在无言的沉默里。他似乎在回忆些什么,我用余光观察着他的背影,莫名想起麦克尤恩在《床第之间》写下的一段话。 “他柔软地垂在身侧的双手,他黑色的体毛,他打褶的,深棕色,裸露的本我。” 从那样的静谧中,我窥见了他的颓丧。 时后好久我都在观察萧欠,从他被我接手的那一刻起,我就在观察他。 他总是习惯在无声中……悲伤。 车开了很久才回到半山洋房,期间我们几乎没有说话。从车门内出来的那一刻,伴着冰冷阴柔的雨雾,寒气从支气管渗入肺腔。 “我们到家了。”我转身对蝴蝶说。 萧欠站在青石台上,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凝望那残败的门房,如同看向我破落不堪的往生。 我走到他身侧,用一只手由后搂了搂他的腰,他的身体猝然僵了僵,我能感受到他腹间一瞬的收缩。 “罗缚。”萧欠的嗓音被压得有些低,片刻之后才打趣道:“这次是你先动手的。” “你在看什么?” 我仍圈着他的腰,他伸手将我握住,也没有反抗,也没有回答。直到我准备抽身回房他才缓慢地发问:“我们以后要一起生活在这里吗?” “我们会有婚礼吗?” 他曾这样问我。 长日将尽,洋房泛青的石壁在雾中隐现,记忆中的那一天,他站在楼下,我们潦倒的半生得以交迭。 “不会。” “我们不会有婚礼。” 我松开他,平和的,朝他说。 蝴蝶的呼吸霎时间促了促,紧接着拧头向我望来;他的眼睛比平时瞪得要大些,惊诧之下脸色变得苍陈。 那匆忙间,他忘记掩饰。我抬起一只手揽住他肩膀,将他踹入我怀中,他半个身子俯下,借靠在我肩膀上,我们的气味得以交融。 “你父亲身体不是那么好,不适合大兴土木。” 如同情人间,近在咫尺间的呢喃。 他忽然将双手环在我肩膀上,将下巴抵在我肩头,薄的皮肉包着骨头,磕得人有些发疼;然后侧了侧脸,唇齿就在我的耳畔边上,然后似温柔又缠绵地念了句:“罗缚啊……” “你是不是答应了他,要好好照顾我?”他从我肩膀上移开,然后贴着我的脸,鼻尖对着鼻尖,“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靡艳的,坦荡的蛊惑。 我捧着他的脸,吻了吻他的眼睛:“因为……” “我爱你。” 我发现只要说出这样的话,就能堵住他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想法。 【26】青汁 安静的城,如同绝境里的死亡灵,光线之下他隐现的脸庞,薄弱的身体,以及远方炭生而出的伽蓝香……他站着,似一颗腐朽的树,枝干镂空,生满蝴蝶。 直到他撑着我站起,垂着头,将手环在胸腔前,很淡地笑了句:“这是你第二次说爱我。” “罗缚啊……你有这么爱我吗?” 我抬了抬头:“有的。” 蝴蝶滞了滞,弯着眉眼,眸光柔得像是一滩水:“那我也爱你。” 我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回复我,但他将注意力从一个棘手的问题上转开却是件好事。我答应了他父亲会好好照顾他,我不会食言。不过我留给萧衍的时间不多了——罗拾的老情人,终于需要支付他的代价。 我替他挑了一个很好的日子。 罗拾死的那一天。 那是罗拾忌日的前叁天,萧欠第一次住入半山洋房。他跟在我身后,直到我将那扇厚重的黄铜门打开——我能察觉到他呼吸有刹那间的局促,随即又被掩埋起来;他似乎在惶恐些什么,失措一瞬即逝。 我领着他入门,乌木屏风前置了一张长春色提花纹沙发;他没有着急动作,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直到我将他带到沙发前坐下,他才略微伸了伸腰,将肩膀稍稍靠在椅背上,仰起优美的颈。 很久以后,蝴蝶定了定神,很长地望了我一眼:“我们今晚一起睡?”他说出这句话时,眼底不自觉地流露出艳气,衬上那张白皙柔和的脸庞,一种矛盾的,澄澈的,又是近乎忍耐的东西交织在一起,透出冷淡的欲望。 我好像突然能理解人为什么会为他狂迷——这样一个人对你有欲望,怎么会不屈服。 那他会爱上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验证一下。替他找出一群情人,然后记录一下他对不同情人的反应,最终锁定一个最适合他的人,让他们相爱,让蝴蝶作出他的选择——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方法。 “不是,你住在叁楼。”我为他热好一壶茶。茶壶是张弱水生前收来的,被高高存起很多年;柔润的光泽莹在壶面上,这只壶的颜色叫吉量,是一种泛青色的白。 张弱水在世时会带着我四处搜寻这样的物件,她对颜色有着惊人的感知能力,后来我再没有见过谁会像她一样形容颜色,不是冰冷的红黄蓝,而是有名字的。 它们有它们的故事。 蝴蝶的目光有些灼人,他看着面前滚滚而下的苔古色液体,闷了闷声,疑惑地叹了一句:“这是什么?” “是青汁。可以解腻。”我斟满一杯茶倒给他,“你的房间已经整理好了,以后你住在叁楼。” 他接过茶,随即将杯子放在理石台上,顺手拉住我的腕,没有使劲:“我们不在一起住?” 我反握住他的手腕,一路滑下,然后用拇指摩挲他的掌心,他的手几乎没什么力,可以裹着揉作一团:“我们不在一起住。” “萧欠,我不是那么喜欢别人碰我。” 蝴蝶的手应声跌下。 他没有失态,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侧着头,沉静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稍息过后,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大概是被呛到了,从肺腔闷闷地咳嗽着,青汁被撒满全身,从喉咙滚入胸口,湿了衣领。 他对着我,很轻地开口:“骗子。” 我凝了凝眉,抽了几张纸巾捏在手里,坐在他身边替他擦去身上的青汁。 “你把我当成你的情人们了么?”我解开他的领子,顺着他的颈一路往下擦,“萧欠?” 他透白的肌肤被擦得发红,他的胸腔微弱地起伏着,连呼吸都变得谨慎。 “萧欠。” 我安静地凝视他,他仰头看了我一会,一声不吭,像是故意与我呛气。我顿了顿,很长地叹了口气:“你不尊重我。” 我将纸巾扔在他胸口上,正想转身走时却被他一把揽住抱回怀里。 “对不起仙儿。” 他贴在我胸口含着笑小声道歉,“是我这个烂俗人冒犯您了。” “我这就把您供起来,洗净污秽每天膜拜。” 他依靠着我,像撒娇似的蹭了蹭;我有些无奈地回视他,然后揉了揉他的头发,接着是脖子,脊背,一路顺下来到尾椎骨。我问他说:“萧欠,你除了和人做,有没有其他爱好?” 大约是我这样直白袒露的发言吓到了蝴蝶,我能察觉到他身体有瞬息的生硬,他皱着眉故作姿态地仰头扫我:“仙儿,你下凡也下得太快了。” 我松开他,将他扶正:“这个问题太失礼了吗?我向你道歉。” 蝴蝶忍着笑,摇了摇头,瞥了我一眼又是一顿闷声咳嗽,将手指弯曲掩住口鼻,最后忍不住,将头抵在我肩膀上放肆笑起。我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他见我面色不对终于停了下来。 “昂。”他似笑非笑地回我,“没了。” “你有什么爱好吗?要不然教教我?”蝴蝶反问我。我低头想了想才说:“我可以找个时间带你去看水杉树。” “看树?”他喘了喘气,嘴角上扬几乎抑制不住,“你果然不食人间烟火。” “看树好玩吗?”蝴蝶轻声道。 “和人做这么好玩吗?”我也反问他。 那一刻,萧欠的面色沉了下去,他撇了撇唇角,凝视我很久,没有说话。身体瘫软着,靠在椅背上,交错的呼吸湿儒热络:“我依赖它。” 蝴蝶陷入了很深的沉默,像是在透过我回忆什么,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简单的一句话。我不知道他究竟藏着些什么,他身上的欲望与靡丽几乎是自发而生的,是美丽皮囊下与生俱来的的东西。 可他似乎有着一个衰弱的,不堪一击的灵魂。 矛盾,清醒,纠缠,最后堕落。 他选了一条逃避的路。 逃避,是弱者的道路。 我们的对话就这样仓皇结束,我牵着他的手,带他上叁楼;他路过二楼时顿了顿,站在我房门前往里张望,我站在一旁等他,片刻后他才开口:“罗缚,你的家人呢?” “死了。” 蝴蝶愕然地回头,握着我的手突然变紧:“你的……朋友呢?” 我想他指的大概是罗兰:“还活着。但是不太联系。” “为什么?” 我缄默了一会,倏忽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因为像罗兰这样的圣人,不该参与这些腌臢的事情。我注定要走向一条死路,何必要让他多劳伤。 后来,我没有回答。 【27】三楼 苔古色的壁面,人行尸走肉着,弥留在这个诸黄色时代。两具将死不死的躯体紧靠在一起,任由呼吸交迭,直到很久以后萧欠才将我松开。 蝴蝶脱去外衣,领口自上打开,袒露的皮肉上遍布红斑;长夜将至,他苍白的身体直面阴柔的月光,肋骨之侧,被手臂遮住的地方有一条陈年红疤。 他将它大方地展露在我面前——狰狞的,丑陋的,那是与他白玉似的皮囊格格不入的东西。 后来我才知道,那本是埋在他身体上最隐晦残忍的秘密。 萧欠牵着我的手,带我抚上他的肋骨。 “罗缚,不要难过。”他平和地说着,搂住我,将额头埋在我的颈间。我听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我难过。 我将手掌放在他肋骨上,覆在他的疤上,他的皮肤烫得吓人,喘息间,我能感受到他肋骨的缩放。 “你为什么……会有个疤。”我呢喃道。 蝴蝶顿了顿,脊背有一瞬间的抽动,随即更紧地搂住我:“我暂时不想说。” 他身上的气味一如既往的柔融,凑近我时,少年精瘦的身体让人隐约横生出一些干净的错觉——他似乎很喜欢拥抱。 我没有动,被他搂在怀里,就像块木头一样站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将我放开。 “你那时候……是不是很害怕。”萧欠将额头贴在我的发顶上,由上至下传来很微弱的呼吸。我有些不解地抬头:“害怕什么?” “一个人。” 他学着我的样子,顺着我的背滑下,仿佛悄无声息的安抚。我侧着头,贴在他胸口处,凝望远方许久:“我忘记了。” 害不害怕,疼不疼,苦不苦…… 我忘记那些感觉了。 “你不用可怜我的。”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将萧欠稍稍推开,隔出一个人的距离;他促了促,肩膀似乎有点顿挫,暗光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些微弱的,难以言述的东西在顷刻间消散。 这只小小的蝴蝶,居然在可怜一个猎人——他怎么不明白,他该可怜的其实是他自己。 我拉起他的手,引着他向上走:“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离别,习惯了孤独,习惯了—— 这样存在。 众生皆苦。 那日窗外是阴郁雾霭的蓝,屋内是昏涩的白光,壁面上挂了块锈迹斑驳的银色老镜;蝴蝶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徒步走向闭环的开始,这充满罪欲孽的第叁层。 张弱水,罗拾,萧衍,现在到了萧欠。 人都凑齐了,审判也就该开始了。 我将门打开,门轧声后,被尘封多年的门房再度迎来生人;我回头长久地看了眼萧欠,彼时——他什么也不知道。 只是一步一步的,走向我替他铺好的路。 他在我的手上。 门被彻底推开,经年的,古朴的木香扑面而来;气味如游丝,渗入房内所有角落;这个早已老去的地方,被厚重的绸缎与波斯地毯裹着,曾有人在这里醉生梦死,也曾有人在这里灭亡。 我替他换上一床挼蓝色丝面被褥,坍塌在床上,一切仿佛当年。蝴蝶安静地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似乎在审视这个地方。 或许是猎物的本能,让他察觉到危险。 当年铺在墙面上的哑金壁纸已然剥落,透出底下大片的,霉化的,青黑色纹理 “怎么了。”我回头朝他笑着,柔声开口。 他站在墙边,仰起头伸手碰了碰那块剥落的壁面;白灰蹭在他手上,他搓了搓,脸上无惊无喜。 萧欠忽然转头看我,稍稍颦着眉,眼睛里透出一种长而深的情绪,仿佛悲悯众生的佛。 他沉默了一会,很淡地叫了我一句:“罗缚。” “你苦不苦。” 那一瞬间,如平地惊雷起,一种难以言述的情绪盘踞在我的心头;厌恶的,不甘的,排斥的,诡异驳杂的情绪闷在心里,一路从肺腔顶到喉咙…… 多年没有的滋味,莫名腾升而起——什么时候,我已经可怜到让一个堕落无能的废物去怜悯。 大多人自以为是的说出这些话,自以为是救世主,自以为善良,不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难以启齿的私欲。 那种高高在上的欲望。 最后我将它们按下去,扯着嘴角朝萧欠笑了笑:“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可怜么?” 倏忽间,萧欠愣在原地,像是察觉出来什么,似乎想向前拉住我,最后却不了了之,也没有再开口。 我乍然意识到我的话好像说重了,这样娇气的小孩听不得这些重话,最后只好软了软语气,轻声安抚道:“你想不想要蝴蝶?我送你蝴蝶好不好?” “很漂亮的。” 我凝视他道。 他眨了眨眼睛,那双眼里润着水,原本干涩的眼眶莫名有些泛红,近乎扑过来似的将我搂着,亲吻着我的脸颊。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抱住我的脖子,无声地呜咽起来;胸腔起起伏伏,似乎在颤抖。 这是他第二次在我面前溃散。 也是他在清醒时,最后一次在我面前脆弱。 可惜,他后来不那么喜欢我了。 我握着蝴蝶,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孔雀蓝丝绒盒,郑重递到他手中。他没有打开,只是垂头看着,如旧时的小姐。 矜贵,娇气。 我用指腹擦去他的眼泪,又在发间揉了揉:“不哭了。” “换件衣服,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你陪陪我。”半晌,他终于答复,“我不要泡澡。” 我搂着他的腰将他带到浴房,从藤木柜里翻翻找找,最后找出一件青紫相间的正绢长袍。大片的青中泛着黄,最后与烟红相融;绢面上绣满花与桥,合在一起成了歌舞升平。 我私藏许多年的袍子,披在蝴蝶身上,才堪堪遮到他脚踝。 “洗完澡,擦干以后穿这个。” “很好看的。” 蝴蝶没有反抗,两只手交错在膛前紧了紧衣服,很闷地说了句:“陪陪我。” “就站在这,别走。” 他的眼睛里仍透着脆弱,最后撑着袍子,一个人颤颤巍巍进了浴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只是站在原地。我等了很久,没有水声——没有任何声音。 “萧欠?”我敲了敲门…… 没有声音! 我闯了进去,昏暗压迫的浴间被破出几丝光。我看见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靠在浴缸中瑟瑟发抖。他看见我来,眼睛里早已没有泪水,只有发红的,被擦伤的眼眶。 “罗缚……” 蝴蝶胸针被他握得太紧,几乎穿破掌心。 “我不要泡澡。” 什么都碎了。 【28】艳生 经年的水雾糊在石面上,潮气中渗出铁锈味,萧欠半个身体沉在浴缸里,正绢长袍被置弃在地;他的手淌着血,那张脸苍白的,眼尾是大片的红,暗光下,能隐约窥见他眼角的湿润。 他的身体软绵而无力,坍塌在冰冷的瓷缸里,用力喘着气;胸腔起起伏伏,脖子脉络凸显,于苍郁间,只有月光铺下的地方是柔白的。 一如他十九岁那年。 被人窥视的,将碎未碎的艳生。 他望着我来,将双手张开,露出苍白的胸脯,仿佛被凌虐过后的玩偶:“抱抱我。” “求你。” 我听见他嗓音里微弱的呼唤,溺在颤抖间——这样一个娇矜的人,居然狼狈成这个样子…… 我伸手将他从浴池里捞出来,他搂在我的肩膀上,如同小兽似得抽噎,那一刻我只是觉得他不该这样的。 他堕落,靡丽,来者不拒——他漂亮极了,漂亮得什么都没有,里面全是烂的。 他不该悲伤。 我拉不动他,被他扯回了浴缸里;他侧着脸,贴在我颈窝上,将体温渡来,发烫的,一直蔓延到我的额头。我的身体如同浸在滚水里,野火一路从心脏烧到喉腔,干涩,连喘息都是热络的。 “你烫到我了。”我说。 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什么支柱,安静地趴在我身上很久,然后仰头对上我:“罗缚。” 一如当年巷子里,我们的重逢。 这是我们认识的第十叁年。 “萧欠。”我将他搂得更紧,“你在害怕什么。” 水潮中,我们交换着浑浊的吐息,他身上柔弱的气味传来,一切显得缓慢悠长;我的蝴蝶,他用染了血的手捧住我的脸,端凝许久,最后很轻地念了句:“罗缚。” “我们结婚了。” “我们以后要在一起了。” “我们会在一起到老的……” 他突然变得很迫切,一只手抓在我肩膀上使劲,我平和地看着他,那漂亮到不可一世的人,似乎像疯了一样想从我嘴里得到什么承诺。 “……对吧?” 嗓音突然变得微弱。 “你说你爱我……” 哪怕那样的承诺是虚假的。 “对吧?” 我钳着他的下巴,对他直白地吻了下去;他被我推到浴缸下摁住,没有挣扎,眼睛里淌着水,最后伸手环着我的颈迎合上来。他的嘴唇很软,很柔润,舌与舌纠缠时是温暖的,仿佛有种真实的,存在的错觉。 那时我恍惚明白为什么蝴蝶会依赖这样的情事——被人小心翼翼的对待,被人珍视着,被人以身心去爱护着。 他沉了进去;似讨好,似迎合地回应我。 长久之后,我将他松开,吻了吻他的额头与眼睛:“我爱你。” 我很深地望着他。 “我们会一起到老的。会一直在一起的。”我趴在他身上,将头靠在他锁骨上,有些膈人。他将手环在我的腰上,略微喘息着,心脏在急促地跃动着:“我们出去继续?” “不。”我将他推开,他瘫在边沿上,慵容蛊惑地回视我。我拉开他的衣领,用手指在上面隐现的红斑上画圈。 刹那间,他扣着我的手想急切地解释什么:“那是……前几天的。” “还没消。” 是了,他的皮肤太白也太娇贵;稍微有了什么痕迹都得很长时间才能下去。我在他身上借力起来,坐直后将他也扶起:“你为什么不喜欢泡澡?” 那一刻,蝴蝶的脸色变得骇白,那些初生的情欲被完全淹没下去,他握住我的手,沉寂了片刻才开口:“我……不想说。” 霉斑生在角落上,老旧的镜从底下透出银灰色锈迹,瓷白缸里的他似乎被抽去生气,那是谁也没有见过的脆弱——藏在惊世皮囊下,最深最深的东西。 他的美丽给予他太多,他毫无顾忌地亵玩他的美色,却仍有人前扑后涌地赶来与他沉沦。 太美的人——除了美丽,一无所有的人;人只会记得他的美丽;没有人真的在乎美色之下,他是什么。 他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他没说过,或许没有人问过。 人总是只在乎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为了得到美色而生出的讨好本就袒露着强而直白的欲望;可如果只是为了得到他这个人呢…… 我知道,我的蝴蝶上钩了。 “我会等到你想告诉我的那一天。”我温柔地朝他笑,将他搂入我怀里,轻声问,“你通常怎么洗漱? 蝴蝶蹭了蹭我,卒然打开浴缸里的水喉;突如其来的大水将我们灌湿,我的打籽绣外袍被完全浸湿…… “萧欠!”我用力将他推开,“你在干什么?!” 他得逞了,伸着手想将我搂回去,却再度被我推开。 “罗缚……”蝴蝶垂着眸像是委屈起来,“通常都是别人帮我的。” “你不帮我么?” 我抬手扯着他的脸,用指腹掐了掐:“你知不知道,打籽绣不能进水的?” “我给你的正绢长袍也是。都不能进水的,进水会很容易缩水的。” “萧欠,你怎么这么不惜物。” 他颦着眉,看上去越发委屈:“你今天不也淋了雨吗?你的衣服不也湿了吗?” “罗缚你心里只有自己!”他仰着头朝我叫嚣。我撑着浴缸站起走了出去,顺手将地上的长袍拾起。 “罗缚!”他在背后哀怨。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是天意,你是人为。你是故意的。” “你不惜物。” “你真生气了吗?”他笑盈盈地出来,想借机拉住我却被我闪开,“我错了。” “你别生气啦。” 我抬了抬眉,只觉得对他都快没脾气了,索性将头拧到一边不去看他。他也没急,走到我面前,讨好似的拉了拉我的手:“你别生气啦。” “我错了,我以后会记住的,要惜物。” “我们刚结婚是不能吵架的。”蝴蝶的脸上挂满笑,伸手扯了张浴巾将我裹起,“小心冻着。”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了他半晌——他到底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与我分享他的过去,只是巧妙的,与我浮于表面的打闹。 或许他也在试探我—— 就像,我在打量他。 【29】而染熟 后来,我弄死了萧衍。 萧欠也是从那之后开始不喜欢我的。 那时候我们刚结婚,萧欠害怕浴缸,害怕一个人淋浴;我将他领到我的浴室,把我的浴间让给了他。 他要我一定站在门外陪他——那是最后一次,他不那么抗拒我。 少年修长精瘦的身体,被肩胛骨与锁骨架起的皮肉,胸腔下能隐约窥见肋骨的轮廓,随即是紧实的小腹——皮与骨之间,窝陷错落不一。 水浇在他身上,玻璃门内是氤氲的雾气,他隔在雾间,抬手擦了擦窗;我站在门外,看着他垂头望我。 他问我说:“罗缚,你冷不冷?” 我的打籽绣外套早已被挂起,只剩一件单薄的里衣,钢圈勒在身上,密实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浴间里泛着晦涩的腥味,分不清是铜还是他的伤。 我将扣子解开,耷着手靠在墙边:“我有点累了。” 雾气间,我看不清他的脸,再回话时,他的嗓音似乎有些颤抖迟疑:“那……那你先去休息。” “你不害怕?” 蝴蝶顿了顿才道:“怕。但你累了就去休息。” “你平时洗澡也是别人在旁边看着?” 蝴蝶哽咽住,半晌才开口:“……他们平时会直接帮我擦身。” “那没有人帮你的时候,你就不洗澡吗?” “罗缚。”蝴蝶突然推开门,将浴巾披在身上,被烫过的皮肤显得格外红润,“我只是突然在上面,想起来了一些不好的事。” “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脏。”他似笑非笑。 我凝涩了片刻,点了点头。 后来,我看着他一个人上楼。 半山洋房的叁楼,一个被诅咒过的死境;在那上面活过的人全都不得好死。 而那些身负原罪的人,最终等来我的罚。 那是罗拾忌日的前两天,我与蝴蝶结婚的第二天;我去挖了罗拾的坟。 记忆中阴晦的天,青灰色山脉与绵长不断的雨,顺着环山公路而下,无尽绿中透出一朦暮山紫。 南方独有的湿潮。 于很早的春光,我在四下无人处,掘了罗拾的坟。 被雨浸过的坟土,松软,湿濡,黏腻在手上,嵌入指缝,留下黄琮色泥印。我蹲下,看着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成了一缸灰;他被人深埋在地里,上面竖着方方正正的一块碑。经年的雨水将其冲刷成枯淡的草白色,他像是从没有活过。 四周野草蛮生,今年的坟头,看上去格外荒芜。 骨灰坛太沉,我抱不出来,于是趴下去,掀开顶上的石墩。 雨打了下去,融入他的灰,一股难言的气味喷薄而出,不是人间的味道。 我对他说:“罗拾,我来看你了。” “你教我人不能寻死,好可惜,你死得好着急。”我将手伸下去,捧了一掌灰;它们从我指缝间落下,最后什么也抓不住。 “你知道吗,萧衍生病了。癌症。好巧,你们两个都不得好死。”我将手从他的骨灰坛里缩回,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长久的,无声的,轻快。 我侧身躺在他坟上;雨腥,青调,融进他骨灰里,隐隐约约,我似乎闻见他生前的草木烟灰味: “萧衍现在变得很丑。病人都很丑的。我感觉他快死了,今天想来请你送他最后一程。” “你这么爱他,一定很高兴见到他的。他也很高兴见到你的。” 萧衍每年都会来替他扫墓,在他忌日前一天。 那个男人连扫墓的资格都没有,来时甚至不敢带一束花——却用他的一生去追忆那个早逝的,不能见光的爱人。 真是一个深情种。 可是为什么,我和张弱水,要为这样的爱情殉葬。 道德与自我间,他们牺牲了我们所有人去选择自我。 可他们就这样轻飘飘的走了,留下一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雨如注,灌在我身上,跌入泥潭里,骨灰扑起,却又在顷刻间被灌灭;我就这样躺在地上,将身体完全铺平,如同一具腐败的尸体。 那天我想起罗拾说:活下去,才能翻盘。 “罗拾,你说得对。人不能寻死,人要是死了,什么都做不了。” “你看你死了,我来挖你的坟,要利用你逼死你情人。你是不是很生气?可你能怎么办呢……” “你都死了。你要是没死就好了。” “你要是没死,我就来找你了。” 眼角突然有些湿润,我分不清那是什么,大约是雨滑落眼眶。很久以后,雨停下,我终于坐直起身,将手里的铲子直直地插入骨灰坛中。青灰混着春雨,沾着泥,谁还记得这曾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春雨连绵无止尽,他的坟与骨就这样暴露在天地间,直到他曾经深爱的情人走来。 然后备受惊吓,惶恐死去。 他们死在同一天,这算不算一种圆满? 算吧。 我对他还是太仁慈。 许久之后,我缓缓站起,垂头望向那坛灰。 我说:“罗拾,我怕被人掘坟。” “所以我就算死,也不要落到任何人手里。” “你看这算不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天我与他说了很多话,我这一生都没有和他说过这么多话。早春,来得这样阴冷绵密,浸润着他方无尽的绿色,我从墓园退场。 我身上染满泥灰,一个人走了很久,最后停在水杉树边—— 我看见一滩绿水。 在那铺天的石绿中,树根罗列成阵,尽头是一座空青色木桥;沉闷,压抑,如将死未死间的荒唐大梦。 我站在林间,苍陈过后只剩如溺亡似的沉寂。 于是那天我知道,我和罗拾是一样的人。我们都一样不得好死,一样不择手段,一样——毫无人心。 从那天开始,我就在布下我的死局。 总有一天,我的蝴蝶会想让我生不如死。 但是他没有机会的。 因为——我连死都要自己选,我连死都不要落到任何人手里。 他会恨我,会恨不得刨了我的坟,抽了我的骨,替他与他父亲报仇。毕竟我会逼死他父亲,折掉他唯一的保护伞,折辱他 “不可欺凌” 的灵魂。 我替蝴蝶准备了一份顶楼之上的礼物,等他父亲死后,那就是他的归宿。我替他物色了足够多的情人,然后等待…… 等待那个,他能爱上的少年。 【30】攻心者我 好大的一场雨,洗刷了这个不堪的人间。 青古色的天,人横在雨雾间,四方是林,有雷鸣;大雨之后,我一个人站着望众生像。 众生之下,死的,活得,无声的,癫狂的。 有只蝴蝶向我扑来,它冲得这样急,最后撞死在我身上,碎在地上;擦过我脸的瞬间,留下一些细碎的,微不足道的痕迹。 我蹲下,将它拾起,它的翅膀折在我掌心里——我分明没有用力。 我将手反下,它笔直地掉了下去,沉入了绿水。 蝴蝶死在了我的手上,萧欠成了我的禁脔。 这个美丽的少年啊,终于要失去他唯一的庇护,从此被折翼困在我身边。他说他爱我,谁会信他的爱——他是游离在床第之间的骗子,他就和他的父亲一样不堪。 这盘布了十叁年的局终于要开场了,只是好可惜,罗拾死了。 如果他没死就好了。如果他没有早死,就可以死在我手上了。 好可惜啊,现在留给我的只有一个将死的老情人,和一只艳丽的小蝴蝶。 如果足够幸运,萧衍和罗拾应该能死在同一天。这算我送给未亡人的小小礼物。 我还是太仁慈;用这样温和的方式,来送他往生。 我的小蝴蝶,他这么依赖爱欲,那就送给他一个无与伦比的爱欲世界好了。让他完全溺死在其中,他这么脆弱,又这么空洞,他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单纯的小少年?一个眼中含泪的小少年?一个能将他从泥潭里扯出来的,如圣母似的小少年? 我好期待啊。 我将他们全部笼络到我的手中,我要先选一群乌合之众填补他腌臢的欲望世界;圣母的出场总是需要万丈光芒;圣母要与所有人都不同,他是洁白无垢的,他是美的,是脆弱的,是普度众生的高洁灵魂。 蝴蝶需要一位如圣母似的少年,去撬开他封闭不堪的心门。 人总是会爱上这样莫名其妙的人。 然后他会忘记他说过他爱我,甚至忘记我的存在,如飞蛾扑火一般扑向那个小鹿般的少年,他们会相爱,会纠缠,会难以割舍——最后,会背叛我。 他们会在叁楼做着一切爱意横生的事情,就像十叁年前的那个夜。 浓稠的爱意,爱人间热络的摩挲与亲吻,游离在禁忌与道德间,挥霍着无尽的欲望。 我的蝴蝶,会终于成为如我们父辈一般的人,在道德与自我当中苦苦挣扎。 而我会看着,看着他们堕落沉沦,看着他们溺亡。 萧衍护了一辈子的少年啊,终于还是走向了和他一样的命运。只是那两人没做出来的选择,最终回到他们孩子的手里。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这殉道者的命运。 他选择道德,他付出惨痛的代价与他的爱人在一起。 如果他选择自我,选择牺牲我们来成全他的自我,我就灭了他。 一个没有勇气反抗,也没有魄力认命的人,早该灭亡。 可人啊……人总是贪婪的,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谁都有自己的为难。所以怎么选呢?怎么选都是死局,选择总是伴随着牺牲。 牺牲自己,或者牺牲其他。 所以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 紫就生在绿上,这场久违的春,在一场雷雨中潸然而下。 我无能的蝴蝶,要死在这场春天。如果他能从我手里活下来,承担起自己与父辈的命运,就算他走出了闭环。 可是废物又怎么可能从我手里走出来呢?他还需要一点调教。 我要带他长大,要教他怎么活着,直到有一天,他有能力与我抗衡。 我的蝴蝶,他一直活在靡丽的象牙塔中,自以为苦,自以为是的堕落着。我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没用,也不懂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溺死于情欲世界里。他比我幸运太多,他比我拥有太多,我羡慕他有这样与生俱来的偏爱。 有多少人愿意为了他惊世的面容与身体,孜孜不倦的去拯救他不堪一击的灵魂。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站在那,就有无数人甘愿做他的 “裙下之臣”。 他没有资格厌世,他要好好活着。 ——不然剩下的苦谁来吃呢? 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你凭什么能逃。 那时候我才十四岁。 我才十四岁。 如果不是吃透了苦,谁又会疯成这样呢。这世上谁无辜呢,谁不可怜呢,谁不是刽子手呢。 谁又不自我呢。 谁不是借自己的手屠向别人呢。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世上从没有绝对的圣人;只是你敢不敢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承担应有的代价。 总有人是太幸运,生来什么都有,却不懂珍惜。 也总有人太不幸,踌躇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有,最后万念俱灭。 到头来,所有人都在一个池子里无谓的厮杀着,待万劫不复后才恍惚回神——原来,有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怎么也挣求不来的。 我们笑他人,我们何尝不是他人。 可怎么办,即便知道这些,却仍无法抵抗我心险恶。 然后继续前扑后涌,入无间轮回。 屠了这么多人,其实不过也是被屠的那个人。 我可怜,也可恨。 我到底活成了罗拾这样的——一条疯狗。 长日将至,东方既白。 天明,我仰了仰头,将手伸入被潮气沾湿的口袋,片刻后翻出手机。我拨通了一则电话, 那方是温润的嗓音,那个慈悲如佛的少爷柔和地接应:“表姐。” “罗兰。” “帮我收个场。” 少爷顿了顿,似乎带了星点的笑意,稍稍叹息:“好啊。” 一切都将尘埃落定,那些或靡丽或苍冷的日子早已远去;只剩下记忆中那片泛旧的,斑驳的苍食色砖墙,与窗外铺天的月色,陈年的青藤椅…… 我想,我早已老去。 我衰败不堪的灵魂,我行尸走肉的躯体,我倦怠的心脏。 我毫无希望的一生。 我的一生,好像就是在给人收场。我永远都在给人收场,除了给人收场,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永远理智,永远冷静,永远温和。 我永远是依靠。好像永远不会疲惫,不会害怕,不会绝望。 只敢如现在,借着某一刻,背着世界去发狂。 其实我早就疯了。 却一直小心的克制着……等待那场…… 那场我从未见过的,春天。 【31】棕青色 萧衍死在这年春天。 我二十七岁的早春。 那些老时光轰然倾倒,他死时像一棵树——由根部被生生截断,留下裸露的年轮,苍老的皮相,以及将死的一把骨。 尸体,来得这样无声无息。 我在他临死前去探望过他,他是被罗兰的人送去医院的,送来时已经神智不清,胃部翻腾痉挛,几度呕出红黄相融的胃液。里面可能掺了血。 他看到了。 我掘了的,罗拾的坟。 那个男人终于来到了老情人的坟上,最后却将血呕在老情人的骨灰里。大雨之后,他昏倒于一滩血,掌心是束怒放的白花…… 祭奠他早逝的,不能见光的爱人。 医院内,我与他生前最后的会面;他平直地躺在乳白色床笠上,整个人枯瘦,皮包着骨,灰沉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浓黑的眼仁,眼白处覆着层浑浊的,粘稠的组织。 眼皮坍塌而下,嘴里插着管,一路通到肺。他看见我来,那张将死的脸狰狞着——由恨迸发出的生气,带着周身挥不去的死味;如同千年尸骸间,糜腐厚重的棕青色尘埃。 萧衍的嘴几度张合,喉咙卡着根管子,他什么也说不了,咽不下。我走近他时,他原本蜷缩的手发了疯似的抓住我,将指甲死死嵌入我手腕里,几乎要刮走我的肉。 我凑到他脸边,看着他起伏的喉腔,隐约辨析出他想说的话。 疯狗。 我笑着,握住他的手,任由他刺穿我的皮肉:“你都看见了?” “看见我掘了罗拾的坟吗?” 我用掌心抚上他的额头,极其温柔地试探他的体温,滚烫得几乎烧手,他的身体仍在做最后的抗争。 在生死间的最后一刻,他几乎绝望地颤着音,口齿不清地问我:“为什么……” 我将手垫在他的脸侧,对上他那双污浊的眼:“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只是在替你们收场。” “萧衍,如果你晚一天去的话,或许就能跟罗拾死在同一天了。” 那本是我送给未亡人的小小礼物,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提前一天来。 “我好欣赏你这么痴情。你爱了罗拾这么多年,萧欠知道么?” 萧衍抓住我的手突然松开,盯着我,眼球几乎冲破眼眶,胸腔急促地起伏,喉管几乎刺穿他的皮肉——他极其惊惶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他最深的梦魇。 “我长得很像罗拾对不对。”我坐在他的床边,将他的手重新拾起。他的皮肉干涩,只能隐约握到早已硬了的骨头,“所以你才会把我留在你身边。” “让我和你的儿子在一起。” “借我怀念你不为人知的爱人。” “而这些……”我突然掐紧他的手,十指交错,仿佛情人间的窃窃私语,“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松开他的手,看着它狠狠跌到床上。萧衍卒然咳嗽起来,从嘴里流出许多粘稠的鹅黄色液体,一路划过他脸侧——那管子卡在喉腔,生不得,死不能。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睁着眼,僵硬地倒在床上,瞭望。 瞭望那个不为人知的曾经。 “你应该庆幸,我比罗拾温柔。”我从桌子上取出一沓纸巾,垫在他脸侧与脖子之间,蓦然想起些什么,顿了片刻,只觉得可笑,“我差点忘了,罗拾很爱你。他对你很好。” “所以他怎么会伤害你呢。他只会伤害我们。” “他只会用我们来给你殉葬。” 我将他的手掰直,诺大的房,只剩一个疯子,与一个将死之人互诉心肠。青苔横生在犄角内,掀起灰青壁面,医院内闷厚的酒精味,混着萧衍最后的鼻息——令人难忘的,恶心的味道。 他快死了,只有眼珠还在转动着,却不瞑目。 “我记得你有个妻子,”我凑上前将嘴角高高扬起,“那可真是一个美人。” 恍惚间,仿佛回到十叁年前,我第一次见蝴蝶母子。 真是只有这样的美人,才能生出蝴蝶这个祸水。 “这样一个大美人在你都不珍惜。萧衍,你真的好任性。” 他猛然颤抖起来,动作之大几乎要将喉管刺穿身体;他死命伸手想杀了我,我只是笑着,站在一旁看他癫狂。 直到过了很久,他终于挣扎不动,我才回到他身边,贴着他耳语:“十叁年前,我给你太太送了一个视频。你猜猜我录了什么。”我的眼睛徘徊在他的脸上,隐约回想起当年视频里,他娇气的模样。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样子。”我近乎温柔的将手放在他额头上, “那天,是我妈妈头七。你还记得那天你和罗拾在干什么吗?” “你们在做爱。” 那一刹,万籁俱寂。 阴潮的房,连绵不断的雨,晦涩的吉量色老墙,床榻之上的将死之人…… 我仰头望天。 “我都录下来了。你知道是谁帮我送给你妻子的吗?” “是罗拾。” 几乎是那一瞬间,萧衍将血呕了出来。喉管大约刺穿了他的肺。 我平和地看了他半晌,笑了笑:“你真该庆幸我不是一个喜欢脏手的人。” 所以才会给你们这样多的时间。所以才会对你们这么温和。 我还是太仁慈。 这个闭环终于被我合上。而闭环中的那些人,终于逐一死在了…… 我将手伸向他的喉管,很轻地叹息了一句:“你可以……” “去死了。” 我将喉管从他的身体内抽出,一连带出太多血,粘在喉管上,铺在我的脸上。湿润,腥臭,带着胃液的酸腐味。 他死得很不体面。 这个男人啊。 这两个……男人啊。 喉管从我手中滚落,跌在地上;我站在他身旁静默,看着他的身体从黑红转向蜡黄。在那么刹那之间,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沉淀,到最后彻底失去生气。他像是个蜡人,死时周边没有一个亲友,只有我。 只有我看着他走完这段路。 我曾见过太多死人的背影。 他死在罗拾忌日的前两天,除了那束花与罗拾坟上的一滩血,他与罗拾再无交集。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相爱。 也不会有人记得,曾有一个女人,她叫张弱水。 他们都死在一年的春天。这场湿潮的,阴冷的早春成了他们叁人的埋骨地。 死了,都死干净了。 再不干净的人,死了也该干净了。 萧衍死的太匆忙,死时候除了我谁都不知道。我站在他的床边,将白单子给他盖过头,他的眼睛至死都是睁着的,呆滞的,早就没了光。 一切走得这样迅疾,死亡来得毫无声息。就在这同一天,我掘了罗拾的坟,萧衍也死在了我的手上。 可怜的蝴蝶,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的树已经倒了。 他是我的了。 很久……久到我终于想起来时间。我重新推开门,门外,一群人沉着脸安静地等候。 “大小姐。”为首的先生朝我稍稍低了低头。 “准备葬礼。”我哑了哑声,“告诉罗兰,准备葬礼。” 【32】那由他 “我成佛已来。复过于此百千万亿那由他阿僧祗劫。”——《妙法莲华经》 房内没有开灯,只有昏晦的,由西边传来的光。尸体在白床上,我将背弯下,把身体蜷缩成团。 长久站立后,背部是大片的酸胀,骨肉与墙粘合,一路摩挲下来,我立在墙边,从怀中翻出一支香茅草。 多年前被藏入衣袋,多年后翻出,只剩干尸似的枝杆。将它折在掌心,干涩的梗对抗着,几乎穿入我的皮。发燥的姜黄,混着杆中游丝似的兰苕青,生死之间的荒芜,藏纳着无人生还的静谧。 人,从光影中穿行,一个个紧凑的行动着,安静得如同运作的机器。 没有哭声,没有任何声响。 如同溺亡于水中,在无尽的沉默里坠落。 只有我与尸体。 很久以后,我向前走去;距离萧衍死去不过几个小时,他皮肤的颜色由蜡黄转向死灭的青灰。 他真的死了,是天意,也算人为。可我只感到长久的宁静,如同大梦初醒,无悲也无喜。 房内阴沉的霉味,隐约的腐臭,浓稠的血腥;在极致的静谧中,我察觉不到时间,察觉不到生与死的边界,只有起伏的胸膛,微弱的呼吸。 长久之后,终于有人向我走来。男人清瘦,将一身黑衣穿得板正,对着我将头低下,很深地弯着腰:“大小姐。”他将腰抬起,正视我道,“葬礼已经准备好了。” “寿衣,场地,花圈,棺材,都已经准备好了。” 我点了点头,看他拧着眉,等了会才听他说:“先生和太太……并不认可您的这段婚姻。” “太太说,萧欠先生不是您的良配。您值得最好的。” 我顿了顿,突然笑起:“我要他。不可以么?” 男人稍稍将背弯下,沉着头缓声道:“萧欠先生能被您认可,是他的荣幸。太太的意思是,您不需要给他一个名份。” “他配不上您。” 我垂眸看着他:“说说看,你们打算怎么做。” 他仍未将头抬起,只是柔声回应:“如果您仍对他有兴趣,罗家可以支付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让他安心跟在您身边服侍。” “如果您有天厌倦他了,罗家可以让他在您的世界消失。” “您是罗家的大小姐。很多事您不用亲自脏手。” 我将眉抬了抬,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你的意思是让我包养他?” “能被您看上,是他的荣幸。”男人终于将身体抬起,面向我,从容而温顺。 我长叹了一口气,将嘴角扬起:“转告姑姑,这是我的选择。” 所以无人有权干预。 男人滞了滞,将脊梁挺直,最后微微低着头:“明白。”他沉默了一瞬,接着开口,“太太最后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您是罗家的大小姐。您的背后站着罗家。” 我终于凝神,长长地望了他一眼,最后从鼻腔中嗤笑出声。 这句话即是底气,也是威胁。 我的姑姑,罗兰的母亲,那个美丽的妇人有生以来第一次,用罗家本家主事的位子来压我。 我所有的 “底气” 源自于罗家,罗家曾给予我太多,满足我早已倦怠的物质欲望;却又束缚我,将我捆死在这个令人无望的境地。 曾有过希望的人才懂什么叫绝望。 从未有过希望的人,从来都是无望的。 “我成佛已来。复过于此百千万亿那由他阿僧祗劫。” 不动不伤。 我抬了抬手,男人会意出去。在萧衍的尸体前,我想起来蝴蝶。 如今他已落魄潦倒,他美丽的身体将会被所有爱慕他的人亲抚,他会被溺死在这样的爱里,他会死在他们的身上。 只要替他画好一个圈,找准那么某个时机,他就会自己扑死在里面。 就像曾经扑死在我身上的那只蝴蝶。 我只要看着他碎掉就好。 真正的猎杀从不是像只疯狗一样追逐着猎物。 而是等待—— 等待一个,猎物自投罗网的时机。 水潮混在木中的腐朽味,由外渗入内;我终于从萧衍的尸房里出来,仰头望向那片早已沉下去的天。蝴蝶还在家,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死在了我的手上——我却把自己置之度外。哪怕日后有人追究起来也只能怪一句时运不济。 命运如此,他死了,和我没有关系。 而我现在要去为他创造一个无与伦比的爱欲世界。我的蝴蝶,最终会等到一个圣母似的少年,他们会相爱…… 然后他会遗忘我。 我会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就像曾经无数次的窥视,记录下他们的一举一动。 等到有一天,他有足够的能力向我宣战。 我将他养大,然后看着他背叛我,看着他忤逆我,看着他捍卫他的爱人……然后看他做下选择。 一尘不变的乏味日子,终于多了些可以期盼的事情。 黑衣男人站在我身后,静默地等待我发话。 “两件事情。第一,替我安排好这场葬礼。”我凝视远方,那时天将晚未晚,天那边是片红山。浓墨里的山,大片的烧红。在一片贫瘠与荒芜之中,有什么开始悄然跃动。喉咙干涩,发疼发苦,我几度开口,却说不出什么。 “第二,替我找一群干净的好孩子。” 终于,我朝他发出这样的指令。身后传来微弱的鼻息,随即是简短的回应:“明白。” “我要送给萧欠,要干净,健康……” “还有漂亮。” 蝴蝶是那样漂亮的少年。 太美太脆弱的人,连靠近都是一种亵渎。如果让给丑人,我会万分惋惜。 我对蝴蝶,已经足够包容。 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他的。我喜欢他的美丽——我珍惜一切美的东西。 他仿佛我手中最美的标本,我用最残忍的方式去捍卫他的美丽。他是一个除了美丽一无所有的人,为沉沦而生的美本就带着引人凌虐的欲望。 被欺凌过的美,才值得人铭记——那是在俗世中,却超越凡俗的美丽。 有时我想,如果他不是萧衍儿子就好了。 如果他不是,我大概会将他放在我身边,成为我一个人的“少年标本”。 【33】阿僧祗 我跟着红山走,在残旧的绿皮车里,那片红一路从北烧到南。 见过死人后,身上多少沾了些尸气;我将那发干的,折成几段的香茅草取出,碾碎后放在鼻尖,草木独有的香气仍在,很淡,有些像桉树与柠檬叶交错的气味。 用一只手抓着车盘,另一只手挡在窗沿边上,风来时将我手中的残渣卷去,有些擦过我的眼眶,有些不知去向何方。 手腕上仍留着萧衍生前留下的红印,他掐得很紧,很深,好像深入骨头里。生命之中的最后一刻,面对故人的死亡,我只剩下一片漠然。我的呼吸变得很慢,仿佛将我整个人束入在名为“罗缚”的躯壳里,沉下去。 没有哀痛,没有惋惜,没有厌恨,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什么都没有。 空的。都是空的。如同死沉的潭水。 只是仰赖着惯性去运作。 惯性之下,人不人,鬼不鬼。 我将车开得很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开得这样快;车内仿佛是静止的,一切都是安宁的,只有外面飞驰而过的,几乎看不清的落日余晖与一片斑驳苍茫的油绿。 在一片陈腐中,我赶去见蝴蝶。最后在跌跌撞撞中,我来到黄铜门前,颤抖着将门打开。 我看见蝴蝶。 他就站在那,倾着腰,肩背往后塌着,肋骨稍稍从皮肉里透出,皮肤白皙,关节处红粉,一条尾骨弯顺下来。他没有穿上衣,手中提着一件湿透的丝绸衬衫,与他来时穿得一样。 蝴蝶看见我,稍稍愣了愣,随即眨了眨眼,那长而浓密的眼睫扑朔着:“我没有衣服了。” “你今天去哪了,我等了你一天。” “我还把衣服洗了,不知道晾在哪。” “我们什么时候去把我的东西搬过来。” 他絮絮叨叨地问着,我睁着眼,眼眶莫名有些酸胀。长久静寂后,我缓慢地开声:“萧欠。” “你父亲死了。” 我看见他,愣在原地。 半山洋房的一楼,在遮天蔽日中,一切腐朽发烂,是再盛的天光也照不入的衰败地方。漆木柜与乌木屏风相生相映,在一片灰朴老旧的颜色里,我望见生命在迅速消亡。 他还是这样美的,美得薄弱;少年骨血分明的身体浸在蛾黄光里,起伏的皮肉隆起沟壑,被光普后,阴阴白白。 我凝视着蝴蝶,他的面庞在那一瞬变得平静,带着我看不懂的神情,在倏忽间笑起。 笑得前所未有的艳丽—— “死老头,”他柔声笑骂,“走着急了。” 有一滴泪落了下来,从我眼角,抑制不住的滚落。 不是哭萧衍,也不是为了萧欠。 是为苍生落下的一滴泪。 是为于闭环中轮回的…… 芸芸众生。 蝴蝶朝我走来,将我拥入怀里,如折翼的小兽:“罗缚,不要哭。”他在安抚我,却将额头埋在我的颈窝,有些温热的水涌出,顺着我的脖子滑入衣领,浸湿我的皮。 我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拍着,最后将他搂紧入我怀中。他身上柔润的奶香再度传来,或许是终于有人承住他的苦,他似乎再也忍不住,趴在我肩上放声痛哭。 哭到最后,只剩低哑的哀鸣。 我站着,撑起他摇摇欲坠的脊梁,他完全依靠在我身上,有那么恍惚的几个瞬间,我似乎从他身上看见了我的影子。 看见张弱水死时,我的模样。 那样脆弱,那样惶恐,那样悲哀。 我朝窗外望去,那青石地板,曾躺着张弱水的尸体;绵绸的春雨,我的泪,她的血,融在一起。 那年的春叁月,与如今一样的时节—— 我已经不知苦了。 “我妈妈是在这里自杀的。”我贴在蝴蝶耳边温声着,“她死那年,我才十四岁。” “她和你父亲一样,很爱很爱……” “他们的小孩。” 我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我对萧衍这样仁慈。我明明可以报复得狠一些,再狠一些。在那懵懂的刹那间,我凝视着蝴蝶,如同回望十叁年前的我自己,我骤然明了。 因为我从他身上,看见了张弱水的影子。 因为我从未真正接受过,张弱水是真的…… 离开我了。 我曾固执的守在这个衰亡的门房,固执的留下她走时的模样,我将她赠予我的物什小心翼翼藏好,一遍遍与人描述起它们的模样。 她曾让我别学她,可最后,我成了她。 我终于懂得,原来那是怀念。 用我的一生,在怀念她。 萧欠环抱我的手臂突然松开,他僵在原地,垂眸看着我。他的眼眶很红,血色从极为白皙的皮肤中透出,仍含着泪,将落未落;连带着鼻尖嘴唇都是红润的,沾着水,湿濡破碎。 他明明这么美,可我却只陷入了我的哀伤,一点都分不出来给他。 我抬手抹去他的眼泪,就像擦去十叁年前,我的眼泪。我说:“萧欠。” “他病得一直很重,只是让我不要告诉你。” “你的父亲……他很爱你。” 这分明不是我该说的话,可是那天,毫无缘由的淌了出来。 或许这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给我的母亲,张弱水,来自十叁年后的回应。 你很爱我。 我知道。 我看着萧欠的脸色从红转青,有什么仿佛死过一遭。地上摊着他洗过的丝绸衬衣,他的呼吸变得尤为微弱,胸膛像是不再跃动;仿佛回到他十九岁那年,尚未被俗世艳欲沾染,尚未耽于声色犬马之中。 他干干净净地,站在人间。 【34】诃摩耶 那天下了一场大雨,这场春里开得最盛的,那朵红花,被打散了。 在一片霉朽中,他没有撑着我,只是将肩膀坍下,骨肉起伏着;他呼吸得很轻,整个人仿佛一张纸,明明比我高许多,却总觉得他要塌下来。 我从他眼中再次看见那些将碎未碎的东西;那样的眼神润着水,眉头微小地凝着,没有出声,眸色深得像潭。由心底而生的无力从他眼中透出,他救不了谁,甚至救不了自己…… 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悲悯。 蝴蝶伸手抚向我的额头,在垂怜中长长顿住,最后重新将我搂入他的怀中,他说:“罗缚啊……” “我也没有妈妈。” 他身上的奶气沾了腥咸的泪水,那条狰狞的红疤横在他的肋骨侧边,白的红的交织成一片,从皮内透出血管的淡淡青色。 “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被送进精神病院了。”他说话时带着笑,笑着笑着却有滴泪滚下;那张脸红润得仿佛要滴血,周身的血气都涌了上来。我抬手覆上他的疤,摸索在那块极为敏感的薄肉上。 他的耳根有些红,不知道是哭的还是羞的,却也没有阻止我,只是喘息变得有些急促,连嗓音都带着颤抖,最后咬了咬唇,抓紧我的手臂。 我记得他的母亲,那是个极其美丽的女人。 “我妈妈曾经很温柔。对我很好。后来她疯了。” “这条疤,”他将手按在我的手上,扣住那块被遮掩的红疤,“是她留的。” 像是少年第一次朝人敞开心扉,他在我耳边轻呢了许多;他说他害怕,他说他委屈,他说他不知所措…… 他说,他好疼。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发疯,为什么会打我。”蝴蝶说起过去,脊梁颤抖着,胸膛缩缩放放,“她把我按在浴缸里,用磨砂手巾擦我的皮。” “她说我脏。” 这样高的一个人,如今完全贴在我身上,将脊背弯得很低,几乎蜷缩起来;他大概是想将自己缩起来的,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只是我在。 我撑着他,撑起他所有的不堪与脆弱,撑起他的摇摇欲坠的躯壳。 “那时候你几岁。”我哑声问他。他犹豫了一会,看向我的眼神,从哀伤中透出隐晦的怜惜:“十岁。” “我十岁。” 那一年,我十四岁。 我长久地凝望他,心底无端的发麻,凉气从尾椎爬上,一直到发顶。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段腌臢的过往,不知道我的目的,也不知道他父亲与我父亲之间……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过去。 某一瞬间,我不知道该怎么与他相处。 停滞了半晌,我吻了吻他的眼睛,将他的眼泪含掉。有些咸,在舌尖回味时带着甘涩的甜。 我想起那天我与萧衍一起去暗间找他;记忆中,他从上个情欲世界退场,当着父亲的面,堂而皇之的引诱我。 后来被扇了一巴掌。 “为什么要惹你父亲生气?”他总是刻意去激怒萧衍。 被打时从来不躲,也不还手,只是看着他笑。 带着血,笑着挑衅。 蝴蝶似乎沉在了那个吻里,却又在顷刻间,于明晦的光下,他被泪水沾湿的嘴唇启了又启,红润得令人心惊。 “我恨他。”终于,他这样说。 “为什么?” “我不想说。” 我将手指覆上他的唇,温热,软糯;他有意碰了碰我的手指,明明说着恨,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悲凉。 如同耍性子的小孩,张牙舞爪地藏住自己心里,那鲜为人知的感情。 他明明很在乎。 萧衍死的那晚,我搂着蝴蝶入睡。我顺着他的背,哄着他,在叁楼的门房内,我们安静地躺在一起;他面对我,将自己蜷缩起成团,我搂紧他的上半身,听见他隐忍的,近乎无声的抽泣。 他背着月光,闭上眼,就着斑驳的水迹与热络的薄汗,在一片玉色间,光似乎要穿透他的血肉;我将手放在他的皮骨上,软的皮,脆的骨,靠得太近,能闻见从他心口传来的味道。 濡润的奶味浸透他,像是初生婴孩独有的气味。蝴蝶哭了很久,最后在我的臂弯间沉沉睡去。 房内弥着很淡的皂香,经洗涤的被褥铺在我身上;我拉起被子,替萧欠裹上,他像是知道些什么,将头靠在我锁骨处,有滴泪一路滚落。 这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他与我说起他的过去。后来他不喜欢我了。他说他讨厌我。 他防备我,严丝合缝,不再给我留下一点间隙。 我再也看不见那样的脆弱。 那夜之后,蝴蝶好像失了魂,整个人如同被打散在雨中的红花;他变得尤其沉默,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向我,那些靡丽的东西挥之一空,他仿佛被抽去那身艳骨,只留下清清白白的一层皮。 有天他叫住我,在青苔横生的地方,他说:“罗缚,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看了他好久,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不会和我在一起很久的,因为他会爱上别的少年。这样擅长卖弄美色的人,注定游离于色欲间,天生不得安宁。 而我与他,不会再有这么多的交集。 萧衍死后的第叁天,我终于带蝴蝶去见他最后一面。 去见逝者,要换上一条黑色长裙;绵实的丝绒,搭着灰棕色开司米外衫,头发被盘起,用翠绿发抓夹紧。 蝴蝶没有衣服,我从柜中替他翻出一件深色长衫。他光裸的身体被正绢长袍裹起,没有束带,只能用手抓住开领,隐约能窥见里面的白肉。我将长衫递到他跟前,他难以察觉地凝了凝眉:“这是谁的衣服。” “是我的,怎么了?” “没什么。”美人的眉头总算松展,他顺从的将上身袒露出来,长袍被扣在腰间,层层迭迭散落下去;他把手伸给我,无端作起了娇。 我有些无奈,囫囵替他套上长衫,他背在我身前,很轻地叹了一句:“我不喜欢穿别人衣服。” 没等我回应,他又补上:“我喜欢你的衣服。” “我喜欢你送给我的东西。” 【35】绿浓 我由后环过蝴蝶腰间,他苍白的脊背近乎贴着我的鼻;少年的筋骨从皮肉里坟起,深色长衫下,大片白肤被遮得严严紧紧。 他将手覆在我的臂上,近乎没有力气地握住,垂下头时,隐约可以看见嶙峋的肩胛。 从藤木柜中翻出的长衫,上面沾了些经年的樟脑味。我搂住他,驱他走去落地镜前。陈旧的长镜,从底下透出青蓝色斑迹,由边角处晕开,像水垢似的朦胧。 镜雾中,我透过他的颈侧,窥见少年冶丽的面庞。光打下一层疏散的影,他脸颊白得没有血气,眉骨是深邃的,眼框如同被哭伤,从眼尾渗出殷红。 “萧欠,”我柔声道,“它们都是我的一生之物。” 蝴蝶愣怔了会,半晌才淡淡回应:“什么是一生之物。” 我将手指摩挲在少年的腰间,隔着一层薄衫,他皮肉与编织面料横错,我顺着探到腰窝。 “不许。” 他突然扣住我的手,仍没有使劲,只是那张长日泛白的脸庞润起了红。 “我不要。”音有些散,隐约透出娇。 我在他软肉上掐了一把,然后又掐了掐他的脸。他凝望了我片刻,转头闷哼一声,尾调上扬。 “一生之物,就是藏着你一生的东西。”我终于将蝴蝶放开,含着笑擦了擦他的眼眶,“不哭。” 少年迟疑在地,恍惚有些听不懂,只是直直地回视我。 “你生命中所有的物件其实都是一期一会的。老了,旧了,不可重来。” “就像人一样。” “要惜物。”我哑了哑声。 那些老去的,不再新潮靓丽的东西,于尘灰里腐朽生疮—— 一如那早已死去的旧时缩影。 昼光下,正绢长袍裹着他的身,他穿着我多年前的衣服,却仍显得有些空荡。胸脯被袒露,他稍稍含着,白的皮,淡粉的乳尖。大约是我的目光有些逼人,他破天荒的第一次,乖乖将扣子系上。 “我不会失礼,你不要这么防着我。”我笑了出来。萧欠莫名变得很好玩;就像一个从良贞烈的小美人。 蝴蝶难得有些羞,背过身不理人;我看着他的背影,等他与我说话。直到白檀菩提香被燃尽,他终于舍得回头看我。 他问我说:“罗缚,你喜欢什么?” 我顿了顿,朝他起了起唇:“最喜欢珍珠。” “为什么。” “因为它会老。和人一样老去。”我仰头望了望天。 “你有没有见过老珍珠。” “快死的那种。就像冰冷的死鱼眼,没有光泽,一点都不亮了。” 萧欠再度沉默住,良久才溺着声: “你好像很喜欢老东西。你喜欢所有将死的东西。” “人都会死的。”我笑。 他没有再回话,只是整个人沉了下去,一只手朝后握住我,往下走,没有回头。 旁经腐在瓶里的花,花根早已化成一滩豆绿色的水,从闷潮中扑来的腥臭冲入鼻腔,他忽然停下,松开我,将花瓶捧起。骨节分明的手,擦去粘稠的绿浓,他站在我对侧,正色着,泄去周身的艳烂。 一如涅槃的锁骨观音。 “花死了还会有新的花。”蝴蝶没有看我,一只手将那厚重沉实的水晶瓶搂紧,搁在怀里,“只要活着,就会有新的花。” “罗缚,”他终于站直,面向我,逐字逐句,“要活下去。” 多年之前,罗兰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如今我面前这个美丽的男人,一个借着色欲存活于世的男人,劝我好好活着。 真是讽刺至极。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看着像是要死了吗?”我将嘴角垂下,紧了紧牙关,被克制的烦闷再度卷土重来。 “像。”萧欠斩钉截铁,目光带着灼人的锋芒, “罗缚,我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要死了。”他走近,似乎想抓着我,最后却将手握成拳。 我终于凝眸看向他,半晌,才缓缓开口: “萧欠,你逾越了。” “我们没有这么熟。” 蝴蝶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骇白,怀中的花瓶哐当落地—— 碎得再不成型。 浓的,烈的,臭的,腥的,所有或隐或现的东西全部被摔个粉碎。他在原地愣了很久,后来轻蔑地笑了笑,弯下身从地上拾起七零八落的散块;将它们捧在手心里,从我身旁借过。 我看见玻璃插入他的掌心,他仿佛不觉得疼,将我一个人晾在原地。 背道而驰。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不喜欢我了。 我成了他防备的人。 那天我们前后脚出去,他洗净手上车,坐在后座,没有与我一起。那些靡烂的东西再度从他骨子里散出,他又成了那只纵情声色,纸醉金迷的蝴蝶。 美得伤人,任人亵玩。 我从倒后镜中看向他,他眯着眼,于午后斜阳昏昏欲睡,手心多了些通红细密的伤口,没有出血。 “一会要去见你父亲,然后就要送去火化。你……” “死得好啊。”萧欠倏地笑出了声,“干嘛活着呢?遭罪。” 我有些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知道他想呛我,索性噤声。 “咦——这就生气啦?”他猛然凑过来,抓着我靠枕将脸与我贴近,“哎呀对不起,我这人没什么教养,就是个烂俗人。说话不客气,你千万别放心上啊。” 见我还是没回,反而笑得格外灿烂,“生气了就自己消消气,我和你不熟,我不哄你。” 我笑了笑,不再看他。他也识趣,一个人缩回后座,安静地坐着。 【36】隔岸观火 车开了很久,于雾山中穿行;蝴蝶靠在椅背,将眼眸抬起,仰着头,露出修长的颈。他没有再看向我,仿佛我不存在。我将收音打开,找回多年前听过的那几首曲子。 谁也没有开口。 一路走,狭隘的空间,由窗外穿堂而入的风扑过我的脸;我将发夹摘下,随手扔到副座,一只手抓了抓头发。 头发糊在我的脸上,将它们拨到一边,然后一脚油门踩到底,在无人的公路上放肆横行。 在短暂的放肆间,我感到久违的抽离。我不存活于这个人世,亦没有任何能将我牵绊。既生又死,隔岸观火。 萧欠终于将眼望向我,却什么也没说;在倒后镜中,我看见他脸上带着惊惶的苍白。 我没有道歉,他喘息了好一会,最后利落的将眼合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送他到萧衍的医院。尸体早已被送入停尸间,在一个巨大的冷库里,平直地躺在某一层暗柜。 射灯打在头上,近乎照得人眼盲;萧衍的尸体被人从暗柜中拖出。死后叁天,血液沉积在他灰陈的身体,他生起紫红的尸斑,被一层薄皮裹起。 在一片阴沉中,四周荒芜,鲜少有人穿行。 死亡来得这样静谧。 我站在萧欠身后,看着他倒在萧衍面前。 就这样——直直地——倒下去。 那个单薄高挑的少年,僵硬地摔在地上,骨骼与白砖相碰,被衣服与脂血裹着,发出一通闷响。我没有去扶他,他在地上蜷缩成团,剧烈地颤动着,最后狰狞着手伸向我,骨节几乎要冲破皮肉。 我终于靠近,将他搂入怀中,他用胳膊困住我,将额头埋入我的颈,带着杀人的力气,似乎要将自己完全融入进我身体。 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安静的,藏在我怀里,没有哭泣。 我顺着他的背,察觉衬衫有些湿;翻起衣服伸手下去探,才惊觉不过短短一瞬,他居然发出了一身冷汗。 萧欠贴在我耳边,用几近颤抖的语气哽咽着说:“罗缚。我好冷。” 我侧着头,将颧骨与他的脸贴紧,他的唇齿湿润,堵在我的脸上,仿佛要溺亡。 蝴蝶咬了咬我的脸颊。 太平间内,在蛮生的死亡前,他害怕得蜷缩成团,早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抓着我,仿佛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然后一只手搭住我的颈,将唇对上我,舔起我的唇舌。我没有动,冷淡地望着他,他同样盯着我,谁都没有退让。 我从那浓黑的眸瞳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死亡与旖旎的共生。 长久过后,蝴蝶终于将我放开;他推开我,像是大梦初醒,将身体往外挪了挪,很轻很柔地笑着;那笑容太苦涩,如同被煮烂的迷迭香水灌入喉中,他说:“罗缚,你对我没有欲望。” 刹那间,万物复生,他悠游披上那层艳皮。 一身潋骨,不可一世。 门突然被打开,热气由外渗入。萧欠缓慢地站起,背过身笑着叹息:“有人来找你了。” “出去吧。”第一次,他朝我下了逐客令。 我在地上,望向台上坍塌的尸体,嘴角边仍然濡润,带着少年残余下来的味道;那个吻并不生于欲望之上,它涩得凝结,在唇齿交锋间,蝴蝶窥见那些被埋藏在心底,从未说出口的东西。 欲生爱,爱生怜悯。我对他没有欲望,也就没有爱——也就不会怜悯。 我一只手撑着地,将自己沉重的躯壳直起,身后传来第叁个人的呼吸声,我前面站着少年瘦削的背影。 不再看向我,不再玩世不恭—— 不再对我毫无提防。 我滞了一瞬,从地上站起,擦了擦掌心。门外站着一个和缓的妇人,白色开司米外衫,青灰色高领打底衣,一条宽大的束腰阔腿裤。她安安定定地站在门框边,将腰背挺直,笑得温煦却一丝不苟。 “小缚,别坐在地上。”妇人终于朝我走来,将我拥入怀中,抚了抚我的发,“很脏。” 我用余光看向萧欠,他稍稍顿了顿,随即将肩颈沉下。 罗兰的母亲, 我的姑姑。 时隔经年,我再度见到她。她还是保养的这么得当,身居高位多年,气质变得越发沉淀雍容。萧欠依旧背对我们,姑姑的目光斜扫过去,只是一瞬又被收回,全然当他不存在。 她拉着我,将我带离太平间,在四下无人处挽着我的手,对我柔声笑道:“小缚,我的好女儿。” “好久不见,姑姑。” 她知道我和萧欠结婚,终于坐不住来拦我了。 姑姑看了我好一会,似乎要将我穿透看透,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握着我的手紧了又紧:“上次老叁传给我一些话,让我有些心惊。” “小缚,你这么年轻,我怕你做傻事。”她终于放开我,整了整我的衣衫,将边边缝缝理得规制,“有些错误,是一生都难以补救的。我不会让你犯下这样的错误。” 她凝了凝眉,神色霎时变得深邃,由眼仁中渗出幽光:“谁都可以,萧家人——绝对不行。” 我站在原地任她摆弄,她身上仍用着门蒂托罗萨的天赋,一种混着草腥味的绿调玫瑰香。多年前,我与罗兰坐在她怀里被她左右搂着时,就是这个味道。 而今我重新回到她怀中,看了我许久,眼眸深处润着水,鼻腔似乎有些哽咽:“你真的长大了。” “这些年你喜欢独来独往,怎么舍得这么久不来看我。” “也不来看看罗兰。” 我哑声不语。她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和萧欠结婚。我与罗兰将她瞒得太紧,罗兰能猜到我要做什么,可在姑姑眼里,我只是被个“祸水”蒙骗,盲了双眼。 我回拥她,一如孩童依恋母亲:“姑姑,我不是故意的。” 她被我气得笑骂:“贸贸然就结了婚,你知不知道他不行?” “他配不上你。”姑姑终于正色,顺着我的背轻抚,“你有没有看过他的情史?靡烂到我都不忍心拿出来。”语落,她噤了噤,扣着我肩膀将我扶起正对她。 “小缚,他脏。” “他不配。” “我不会让他毁了你的。他和你的关系,绝对不能被外界知道。”她的目光卒然聚到我左手无名指上,盯着那个廉价粗糙的指环。 “我们已经结婚了。”我下意识说出口,回过神却觉得心惊。 “交给姑姑。姑姑帮你解决干净。”她敛了敛声,又是一副从容自得的模样,而后重新握住我的手,用拇指摩挲在蝴蝶赠与我的戒指上, “这么粗糙的东西,以后就不要带在手上了吧。” “掉价。” 【37】鸠摩莲华 长久沉抑后,我重新望向姑姑。她在胸前挂了一张佛牌,浓润的水头,透彻的绿翠;许多年前她一跪一拜,匍匐在雕满莲花的青石阶上,求皇天庇佑罗兰。 她磕得满头是血,一路上山;僧人走在前,替她问道。 这个妇人尚未朽烂的光贵皮囊下,藏着她颤颤兢兢的二十六年。她终无天日的害怕,怕罗兰死去,怕这个温柔矜贵的少年活不过来年春天。 后来我曾独自一人徒步去寺。那一片棕色的千年古刹,正中坐着宝相庄严的男身观世音。 手呈莲花,悲悯苍生。 我曾跪在那片深褐色的地方,将头沉下。 人拜佛是因为有所求,可我没有愿望。 也没有欲望。 那些单薄的人心早夭在十四岁那年的一场春。我尚未学会什么是得到,便先学会什么是失去。往后许多年我一个人走,疼多了才明白,恨沮从来是无用的。 因为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上位者总是有余地去挑挑捡捡。 那隐而不发的思潮。 那怨天尤人的哀悼。 那岌岌可危的…… 尊严啊。 在一个人的坟土里,腐烂生疮。 现在,终于轮到蝴蝶了。 我将被姑姑握住的手收回,食指与拇指相扣,拧了拧戒指:“姑姑。” “你信不信命。” 妇人突然静住,那双幽玄的眼中渗出锋利:“你想和我说,你们命中注定?”她难得乱了乱鼻息,将气闷了会,重新把头抬起,“萧家人——绝对不行。” “小缚,你父母去得早,我认你做我的亲生女儿。”她缓了缓面色,慈爱地捧住我的脸,“我们罗家和萧家有陈年积怨,老一辈的事情你不要多问。” “这一家都是祸害。”她掷地有声道。 我垂着头,没有开口。她见我不说话,长长叹了口气:“有些错误,我不会让你再犯。这件事上,绝对不能乱来。” 语落,她忽然拽住我的手腕,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小缚,罗家人丁稀薄,你要清楚你的位置。” “你不能让家族蒙羞。” “不要让萧欠成为你的耻辱。”她这样说,丝毫不容我拒绝。 有那么一瞬间,我卒然有些喘不上气。胸腔被闷着,肺似乎怎么也填不满;在一片阴潮当中,白墙被陈年积水淹黄,黄中泛着斑驳的青。 我哑了哑声,直到终于找回自己的嗓音:“我有自己的决定。” “姑姑,”我往后退了一步,“我可以答应你,我们之间这段关系不被外界知道。” “但是现在,我需要萧欠在我身边。”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看见姑姑绝望地合上眼,只稍一刻,她缓慢将眼皮抬上;打褶的肉条,被抹上细碎的哑金色闪粉,光暗交织处,她的眉眼分明,对上我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沉下去。 暗涌的,反复的。 “为什么这么偏执呢。”她起了起唇,背过身不肯再看我,一个人朝外走去。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妇人有些消瘦的背影。 昂贵的衣服撑起来她的体面,可我却从那样的板正里窥见她无声的溃散。 于是站在窗边,她伸手捧了一把雨。 雨又下了。 台阶上,那个容色惊艳到不可一世的少年冷冷抬起了头,不知何时站在彼处端详。 “罗缚。”他笑着开声,“我要和你离婚。” 逐字逐句,融在雨里。 雨扑在他身上;他的脸,他的发,他身上穿着的,我多年前购置的衣服,他被雨水冻得苍白的皮。他徒然走向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一端,淡淡听着我与姑姑的交谈。 不出声,也不打扰。只是说要和我离婚时,笑得实在太好看。 太好看,好像他一生就为了那么一场。那些难言的希翼被粉碎得透彻,最后竟连绝望都再生不出来。 荒唐到极致的麻木。 齐同那被打折的骄傲。 我想走出去,却被姑姑拦住。她仰高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欠:“太好了。”一双眼变得狭长,她挡在我面前与少年对峙。 “你是一个聪明人。你很识相。” 穿过她,我望向蝴蝶。 少年早已将笑敛起,一张脸平顺,气息毫无起伏;他直直凝视着姑姑,然后侧了侧首,斜对上去:“我在和罗缚说话。” “走开。” 妇人破天荒被人这样冒犯,却也没有失态,从鼻腔中笑呵一声:“萧小先生,好大的面子啊。” 随即牵住我的手,目空一切地往前走。只是途径萧欠时轻声叹了一句:“ 现在可没人护着你了,说话做事前最好自己多权衡。” “不然碰上跟你计较的人,可能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电光火石间,萧欠扣住我的手臂。那只手冰冷,僵硬,骨节分明;不如当初的柔软。 少年到底还有一块不屈的硬骨头;凌驾在众人之上,不依不饶。 “为什么不反驳我。” 他的鼻息打在我的颈后,如诱似惑;顷刻之间,浑身寒毛紧立而起。 我僵错着回头,盯着他的眼眸。 萧欠将周遭的一切无视,那双眼里只有我,带着真切的疼。 好疼。 疼得叫人直不起腰。 “为什么不让我被外界知道?” 他的指甲近乎嵌入我的肉里,唇齿张张合合。 “为什么不和我站在一起。” “罗缚。”他站在我身后,将头垂下,几乎贴着我的耳边低语,“你这么惜物的一个人,为什么不珍惜我。” 少年仍然对我笑着,一如当初在浴间被我拥入怀里,小声问我会不会一起到老。只是这一次,我却僵在原地无动于衷。 我的全身都不再受控,我明明可以搪塞过去,可是头一次,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只想躲起来——不要再看见,这双灼伤人的眼睛。 很久以后,他终于明了。 “……罗缚。”他念着我的名,气若游丝,连一星余力都分不出来,“你真的不爱我啊。” 蝴蝶将我放开,背过身远去;在离我一步之遥时停下,伸手解开长衫的纽扣。雨顺着他光白的肌理,他优柔将衣衫扯下,揉作一团扔到我脚边。 “罗缚。” “我好恨你。” “我好讨厌你。” 【38】烂苔,青鬼 萧欠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姑姑与我站在雨间,大雨,湿答答糊在脸上;我仰头看了看天,雨点凝成豆,砸在我的眼球,每一滴都是厚重的,好像要砸透我的皮,渗入我的骨。 “恨我吗。”她很轻的开口,目光伸得很长,很远,不知道看向何方。 我将双手交错相扣,任它直直垂下:“不恨的。萧欠的确不是一个合适的人。” 我们没有看向对方,她与我贴得很近,湿气冲散她身上的绿调玫瑰味,整个人冷淡下来,就像是被一场雨泼灭了满身火。 “姑姑,我们只是立场不一样。”我望向她。 雨水滚入她的衣领,她的羊绒外衣上是深深浅浅的斑驳痕迹;冻水将她的发梢打落,乌黑的发贴在鬓角,她的气从肺腔叹出,辗转涌入鼻喉。长久过后,一片香皮色间,她向前走去,一身哑涩的灰白融进雨雾里。 她没有再回头。 “那些陈年宿怨你究竟知道多少?” 我站在她身后一丈处,看着妇人高挑消瘦的背影: “足够我与他结婚的动机。” 她的肩膀错了错,上身微弱地晃了瞬,最后将脊梁扳直,站在那,如同不动的伞骨:“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父亲忌日。” 她终于回望我;隔着雨,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罗拾忌日,萧衍死了,你和他儿子结婚。” 我安静笑着,没有说话。 “你让罗兰早早安排人在那附近候着,把萧衍送来罗家的医院,让老叁给我传话,偏偏挑这天带萧欠来见萧衍最后一面,最后借我的口去打压萧欠。” “小缚,明明你什么都做了,细究起来却仍然置身事外。” “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将这些巧合扣起来的,所以该不该说你太聪明。” 我笑得愈发开明,雨水将我扑湿,我柔声回应:“姑姑,我只是顺势而为。” “我也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反应过来。” 姑姑终于放声笑出,最后疲倦地弯下腰与背,温声道了句:“我毕竟在罗家做主这么多年。” 她顿了顿,柔了声才接着说:“你比罗拾还要偏执。” “可我没有他这么咄咄逼人。我给你们留足选择的余地。”我走去将她扶起,她半个身体依偎在我肩头,我贴在她耳边缓声,“只是恰好,你们都这样选了。恰好天时地利人和都在。” “虽有意外,但万幸结果如我所愿。” 妇人将手指扣入我的手臂,软肉被捏实,近乎握住我的骨:“小缚,你太了解每个人的动机与立场。罗家有你,我很高兴。” “我只怕你慧极必伤。” 我撑着她的肩膀,带她一路往外走去。妇人还是老了,再光贵的皮囊也遮不住西沉的暮气。 临别前,她最终问我一句:小缚,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没有回答。 我想要将蝴蝶彻底驯服。 他恨我,但他不得不靠着我。 这就是弱势者的悲哀。 我重新回到萧衍的停尸房。 他的尸体上铺了些水迹,皮肉苍冷,太平间内冷气冻得瘆人。他的身体早已被清理干净,等候最后的道别。与亲友,与蝴蝶。 葬礼所需的一切早已备好;他回不到故乡,葬在他方,成了他乡之客。 要去找萧欠送他最后一程。一如我当年,站在罗拾的尸体旁,将那个如同落水狗一般的男人温柔扶起,对他说:“谢谢您来祭奠。” 那年的蝴蝶才十五岁,只会躲在梧桐树后惶惶;那年的萧衍就像一条丧家之犬,无人撑起他的脊梁。 他们永远只会躲起来,等着别人去撑腰。 忽然有人进门,在我身后轻唤一句:“大小姐。” “萧欠先生去了夜馆。” 我回过头,笑着喊他:“老叁。” “找到我要的人了吗。” “找到了。”他仍是一身板正的黑衣,整个人被绷死在沉闷的威压里,如同齿轮一样运作。 我向他点了点头,朝外走去:“明早是葬礼。辛苦你多上心。” 老叁略微躬了躬身体,低声应了句:“明白。” 雨终于停下,见过死人,身上一身寒气。天阴下,压过一片山;座椅上,多年前的红丝绒软垫早已陷下去,细绒被折弯,泛着灰蓝色反光。我一个人坐了好一会才去找蝴蝶。 山路上没什么人,到夜馆时已经入夜。 我在门外站了很久,里面人潮涌动,弥着一股酒肉与脂粉香。有人站在犄角旮旯里抽烟,大口大口地呛着,说尽下流话。 我去到他面前,从包中抽出几张红纸,客气放到他手上:“先生,我想向您问个人。” 那个男人一身腥臭,杂着劣质烧人的烟草味,举过票子借着暗光看了又看;一身衣服陈旧打皱,领口敞开蹋下,像发了霉的腌菜。 “哟,追人追到这?”他用戏谑狭长的目光打量我,“说说看,想找什么人,哥哥帮你找。”他一只手想伸过来搭住我肩膀,被我反手扣住他的手骨,在近乎弄折之前放开。 男人跪在我面前,捧住手腕痛得打滚。 我钳住他的肩膀,笑得将眼尾眯起:“先生,我想请问,您认不认识萧欠啊?” 他一副见了鬼的样子,随即反应过来,露出一种色气的模样:“你说萧欠——认识认识,当然认识。” “这样的大美人,怎么会不认识。就是太傲了些。” “不过这么漂亮,再傲也多少人上赶子找来。” “姐姐,你也喜欢他?” 男人在面前絮絮叨叨地说着,我跟在他身后,一路有人侧目。 “姐姐,”他带着我左右窜动,“你也别害怕。你这人一看就和我们这群人不一样,所以才会多看你两眼。” “你们这些文化人就是说话文气,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先生咧!你以后啊叫我朱老九就行,或者老朱也行!” 老朱终于站定,将我领到一个极其狭隘的门前。用力敲了几下门,大声喊着:“萧欠!有个姐姐找你!” 门忽然打开。 昏昏欲欲的光里,我再见到他。 萧欠光裸着上身,站在门框边只手扶着。 透过空隙,我向内望去,看见他的床。 他的床腥臭,泥泞,杂着呛人的酒臭味,地上四处是焦黄的烟蒂,或许曾有人与他水乳交融;白条条的身体横错着,带着恨与怨,欲望之上生出一支乱颠颠的花——烂苔里的人,终究归到烂苔里去。 我只觉得久违的仓皇。 “你平时,就和这样的货色做?”我笑开声, “你真的不嫌脏啊。” 萧欠摆着脸,没有回话。 老朱凑过来像是要当和事佬:“别啊姐姐,别气别气。”然后一顿,话风又是一转,“姐姐,你认识萧欠啊?” “跟我走吧萧欠。”我伸手扯住他斑迹苍苍的胳膊,他胸膛上有被人咬过的,细密的齿印,任由我拉住,也没有反抗,只是望向我的眼神太轻蔑。 混乱的,无章的,他在人潮人涌中,朝我低靡地笑起。 “你又想带我去哪?”他一动不动,垂头看着我。 “又想骗我做什么?” 蝴蝶单手,从残作一团的纸盒中抽出支烟,翻找了四周却没有火,于是夹在手上,咬了咬烟尾。 我甩开他的手,将他嘴里的烟抽出;一旁的老朱看着连眼睛都瞪圆了,缩在墙角不敢说话。烟头被我摔到地上踩灭。 “你要去参加你父亲的葬礼。”我站在萧欠对面,第一次,没有再对他笑,“你要站在那招呼客人。” “啊……对。我当然要去。”他像是听见什么弥天笑话,“我要站在那,那可是我爸的葬礼。” 他一只手抬过来,勾住我的肩膀,将身体仰在我身上,亲昵地腻人:“老朱,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太太。” “我爹死了。我啊……”他将目光对上我,含情脉脉道,“我要和她离婚。” “我可配不上,这样一个——” “仙儿。” 【39】色,欲与尸 我的腕骨被他抓住,另一只手绕过我的半身将我牢牢扣在身旁。他的手心冒着湿润的汗,腻在皮上,那身奶气在色欲中染上艳俗的味道,如同浸在脂粉与汗臭间…… 从一个男人身上生出的脂粉香。 他的脂粉香。 齁得冲人。 我钳着鼻,将头低下,一瞬的窒息让我清净;我推开他的手,直起一条胳膊架在他胸膛,直到我们彻底隔开:“离我远点,萧欠。” “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很不好闻。” 俗横的光下,他的脸阴阴晦晦,有时有光打在他分明的棱角上,有时陷入一片空洞洞的黑。 老朱站在一旁观摩,冷抽了一口气:“乖乖也……” “姐姐你……”他想凑向前,却被蝴蝶一把抓回去甩到身后,最后摔在墙边,疼得哼哼唧唧。 蝴蝶挡在我面前,含着胸,却闷声一句话不肯说。 我站在他的一臂之遥,看他苍白皮上烙下来的红印——这个少年太知道自己生得美,杖着艳皮艳骨与胯下之臣周旋。 从没有什么束缚;仿佛谁都可以来玩他,谁都可以来爱他。 他们都曾为他狂迷,也曾以为自己是他的故乡。可他从来只用笑盈盈的抽身而退,高高在上地嘲弄着那些无休无止的爱欲。然后将大把的光阴,大把的乏味打消在床第之间,可却总有人前扑后涌地赶来与他共枕。 只因他是个美人。 人对美色总是过分容忍;在道德沦丧中,与欲望沉沦。 肉与肉间的接驳声,充溢着檀腥味的甬道暗门,我站在正中,冷眼窥摩人间艳鬼。 叁个人各占一方,谁也没有开口。 老朱的身体拧曲,倚在墙边,指甲缝间嵌满黑色的污泥,一身臭汗倒在那;在这个狭小的房里,气味混杂浓郁,拥挤不堪。萧欠仍垂着身,薄的皮肉上张出来肌理轮廓,最终他松下手,在暗处开了一扇小窗。 “去那边站。”他侧身靠在窗边——从细缝中透出微弱的天光。 我没有站过去,只是很长地看了他一眼。后来我朝他点了点头,想从暗间里出去;临跨出那道门前,我恍恍想起萧衍青灰的尸体—— 在停尸房阴冷的隔层中腐败,就像一条摊在砧板上,被刨肠破腹的鱼。 浑着血淋淋的腥臭味道。 我终于出声:“尸体不能放太久。你现在精神太不稳定,明天应该无法招呼客人。” “我打算取消葬礼,今晚火化他。” 就是那么一刹之间—— 我被一股力气扯住。 蝴蝶疾步朝我跨来,抓住我的手腕,近乎要将它折断。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出愤怒的模样;毫无理智,毫无章法。 我抬头望着他。他的眼睛红了,润着水,分明是在瞪我,可却藏不住哭腔。白皮下涌起沸腾的血气,他整个人烧得发红,在光暗交接处,他的鼻,他的眉骨,晕开一抹通透的粉红。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几度张口,却哽咽地说不出话。而后很轻很轻地吐了句什么,横在我们之间,如同念悼: “罗缚你不敢。” 我忽然笑了起来,毫无缘由的,直到脸颊生疼: “再放下去,该生蛆了。” 腐烂先从皮肉开始,长出片状的斑痕;往内生蛆,从皮肉中破出,带着红血与恶臭,最后化成一脓腥水。 从肉,到骨,到虚无,不过只是弹指瞬间。 这是生的衰亡。 萧欠突然吐了出来。跪在地上,抽搐着身体,呕出一滩一滩的黄色胆汁。 我侧身让过,站在一旁,看向他拧曲的背影。他的腰塌了下去,跪在地上,用两只手臂苦苦撑起。没有衣服遮住的皮肉被大片暴露于暗光之下,胸膛,肋骨,消瘦的肩膀,用劲时背上的蝴蝶骨…… 他薄得就像一层纸,而今这张纸上沾满了他自己污浊的胆汁。 朱老九被吓得惨白,几乎同手同脚地爬过来,背在他身后,将他从后架起。 “你干什么刺激他?!”老朱朝我吼道。他撑不起蝴蝶,只能由后搂住,两个人混作一团,依偎着彼此,在这道暗门之后发烂生蛆。 蝴蝶总是被人偏爱。 总是在腌臢地里,生出一支动魄惊心的花。 我从包内抽出一迭纸,递了一张给老朱,另一张握在手上,替蝴蝶擦去他身上的液体。黄绿色胆汁粘在他近乎墙白的皮上,被纸巾抹过后,遗下一片摩挲的红。 “我爱你的。”我说。 “你爱他什么?!”老朱再也听不下去,肩膀动了又动,想站起来,却无奈架着蝴蝶;鼻中喘着粗气,急促地起伏着,到底忍不住破口大骂,“ 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就没有这么委屈过!” 萧欠侧着头,倚在老朱的锁骨上,面无表情,如同失了焦;连推开我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任由我在身前摆布。 “萧欠,我爱你的。”我捏了捏他的脸, “我不会害你的。” 他仍然没有反应,也没有理会我;就像一个没了牵绳人的偶,疆死,四肢散落在地上。 真奇怪,他变得不好哄了。 我伸手想去探探他的额头,触到他时,他终于与我说话:“你出去吧。” 那句话太轻,轻得像游丝。 我在原地愣了愣,抱着膝盖蹲下来看他。 他早已没有力气,整个人倒在老朱怀里无声地喘息,就像将死之人尚未咽下最后一口气。老朱将身上腌菜似的衣服蜕下,披在蝴蝶身上,替他遮住一身肉。 男人骨瘦如柴,不如蝴蝶美丽。老残陈皮包着一副骨架,黑黝黝的身体,几乎没什么胸脯,袒露一排骨。 蝴蝶在他怀中闭上眼,他小心将他平放在地上,随即从那摊布中胡乱扯了层单子,一只手在他身上就着衣服擦了擦,将他擦净后才盖上单子。 从头到脚,将他藏了起来。 “姐姐。”老朱近乎哀求地出声,“您出去吧。” “给他……” “留点尊严吧。” 他垂下头,近乎卑躬地领着我出去。我跟在他身后,一如来时。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卖弄口舌。 而从此以后,我与萧欠,彻底决裂。 【40】拈花之人 一路走去,老朱蜷着背,将头埋得很低。旁人似乎早已习惯袒露出肉体,见他时只是轻轻扫了一眼,然后溺于声色犬马中,混着酒水,杂着脂粉香。 暗处一张乌木台上,有个雌雄莫辨的人;穿着一身翠绿色长裙,骨量宽大,不是女人的身体。他剃着寸头,耳边却夹着一枝花,只手举着一杆长烟,朝我遥远地吐了一口烟圈。在几乎扑到我脸上时散去。 我站定看着他,朝他抬头笑了笑。 老朱一脸惊恐色,挡在我身前,弓着身,显得无比瘦小。我将他扯到身后,站在他跟前,一只手挡着问:“这是谁。” 煤油灯昏昏灭灭,男人的翠绿裙上缝着一层丝光面料,顺着光影流转出片天水碧色;那条裙卡在他胸口上,露出宽阔的肩膀,修长的颈。他斟了一杯酒,然后右手慢慢撑到耳后,托着脸:“他们都喜欢叫我翠宫娘娘。” 男人的嗓音细腻阴柔,百转千回出一声柔调。手骨分明,指甲被修得干净利落,抬手又找到一只白瓷杯,斟满了一杯酒。 “我都没有得到的男人,被你得到了。” “我好嫉妒你,嫉妒得发狂。” 他半真半假地说着,笑得魅惑蛊人,仿佛早已笑过千万次,勾过万千人的魂。 半晌,他柔柔念道:“但是你好漂亮。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你。” 老朱扯住我的手,想将我拖出去,他看见也不恼,腻着嗓子哑笑:“朱老九,你做什么老和我作对。” 老朱终于停下,转过身破口大骂: “方翠衡,你这个死人妖能不能别乱发骚!” 我站在他们一侧看了片刻,走过去在方翠衡面前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撑住脸,沉沉看向他。 他双手环胸抱住,将背往后靠,舒展了会颈,然后凑向前对着我:“美人。” “我翠宫娘娘最喜欢美人。一种是皮子美,一种是骨子美。前者被你收了,后者——你就是。” “你这个人看着收敛从容,其实狂到不可一世。我喜欢。” 他眯着眼,腾出手来在白瓷杯里再倒一杯酒。 “姐姐,不要和这个死人妖扯上关系。”老朱站在身后扯住我胳膊,“这人逮谁咬谁。” 我仍然坐定,温声发问:“你是谁。” 他举杯朝我敬了敬,抵着耳拈花一笑,然后将酒一干而尽:“拈花之人方翠衡。” 喝干了酒,还故意将杯口倒转,以示一滴不剩。 “好名字。” 我没有接他的酒,在他对边定坐着。老朱无奈陪我坐下,将椅子一抽,岔开腿狠狠一矮身;木头长滑过砖面,声音刺耳令人脊背发寒,他黑黝的身体几乎融入暗处,只能听见愤愤不平的大骂:“方翠衡,你能不能别逮着个人就发疯!” “萧欠就在最里面那间房,你要有胆子就进去找他!不要乱发狂!” “他和萧欠有关系?” 我突然来了兴趣,将眼睛对上老朱。 老朱一时火气上头,口无遮拦道:“萧欠十九岁来时他就缠着人家!萧欠是谁?不喜欢他把他打了多少回!后来是打老实了,天天扯着萧欠房里出来的人!” “妈的色鬼!”老朱咳了咳嗓子,大约是想吐口痰,却猛然想起我在,硬是收了回去。 方翠衡没有理会他,倒是将眼睛对着我;那双眼浓黑,映着灯火与白瓷杯,他眼仁中,我静静坐着,骨是骨,皮是皮。 “你叫什么?” 他突然开口说话。 “罗缚。” “姓罗?嘶……”他故作玩味,将眉头高高挑起,“丞日罗家的病太子是你什么人?” 我顿了一刹,目光笼起,扑朔的光影在他脸上瞬息万变: “是我表弟,罗兰。” “原来——你就是罗家藏着的那把刀。”方翠衡忽然大笑出声,耳边的那朵红艳的大丽花掉在椅背上,“真是怪不得,有这样好气度。” 他一只手伸下,将花掐在手间碾碎,从鼻腔中长出一口气,将眼皮稍稍抬起,露出眼白,冲我讥笑:“那个病太子,原来要给你让位啊。” 我终于正眼看他,学着他的样子将笑扬起:“方翠衡,如果我计较的话,你已经得罪我了。” 方翠衡从肺中哼出一声,抬手将面前两杯酒一气灌下。末了,薄薄回了句:“你看,你不是知道怎么对人好么?” “不要让萧欠这么委屈。” 我将身体扳直,老朱坐在一旁,脸色灰白,一双眼来回辗转着,长久不敢妄动。 “你在要挟我?” “我见不惯美人委屈。如果今天受委屈的是你,我也会为你出头的。”方翠衡朝老朱帅抛了个媚眼,将老朱刺激得直犯恶心,“毕竟——我是个好色之徒。” “况且,他很纵容你。”方翠衡将烟杆把玩于指尖。瘦长乌青的杆子,烟嘴是块冰冷的黄玉,他吐气时一脸沉醉,抬眸看向一片雾:“他那么喜欢你。” 雾中人潮涌涌,醉生梦死,那些陈旧积灰的地方被苔绿红俗的光影抹去。暗处中藏纳的人,在暗处中癫狂,靡靡于永无止尽的长夜。 我透过白雾看他,烟草味刺鼻难闻,又沉又苦:“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怎么知道我和他有关系?” “你带了和他一样的戒指。” “这么丑的东西,一看就是他做的。”他漫不经心地回着,老朱也跟着顿住,将目光朝我投来;他还是怨的,一双眼又深又浓,眼窝凹陷下去,薄薄一层眼皮裹着饱满的眼球。 “不过他今天是真伤心了,都开始有点饥不择食。”许久过后,老朱缓声接话。他在暗处坐了太久,一身骨就像散了似耷在桌上,“我不知道萧欠为什么会这么纵着你。但是你这个人……” 朱老九迟疑了片刻:“心肝太凉。” 心中突然起了些不明所以的东西——他们都在苛责我,却都护着萧欠。 我有些失神,大约是在笑,不然脸颊怎么会僵痛。 我将背弯下,将额头扣在桌子上。我将自己埋起来,直到我再也看不见那些人的脸。没有人来我身旁,我逐渐听不清他们的声响。 明明一点都不难,只是死了父亲,为什么这么脆弱呢。 为什么都让着他呢。 八年前的今天罗拾死了,可我还不是站在那,将萧衍带来见他最后一面。 所以有什么难的呢? 为什么这么脆弱呢? 我觉得我的脸有些湿,但那不是眼泪。 老朱说我心肝太凉。 他没错。 我不会哭的。 【41】堕蝶浴血 萧欠是十九岁那年来的夜馆。是谁带来的,老朱不知道,他说那天他就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夜馆正中的位置,这么黑的地方,只有他在的地方是亮着的。他说他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生命中头一次,他遇见一个人,不敢呼吸。 太艳,连窥视都是罪过。老朱骨瘦嶙峋的身体疯了似触动着,跳得心又紧又疼;年轻的,乳白的肉体明晃晃在他面前,没有穿好衣服,身上是大片的红痕与齿印。 “那群人都疯了似地看着他。就是没有一个敢向前。”老朱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我没有抬头。 人躲在暗处瞻望着他,他没穿鞋,光着脚耷在地上,有人想上去请他喝杯酒,他一只手拽着人衣领,把人甩在地上。后面跟着的人拍桌而起,想将他围住拖走。 老朱心里害怕,又不敢向前。他这样矮小瘦弱的人,怎么敢上去。可是拖出去会被干什么?老朱不敢想——这么漂亮的人,做什么都有可能。 他抖着身体打电话,想叫些人来,然后整个人藏在暗里,缩成一团。夜馆里叁教九流什么都有,他在这地方混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那些明明暗暗的规矩。 逢人见鬼,虚与委蛇。 老朱看着那群人对萧欠蠢蠢欲动;那眼神带着罪,带着贪妄与迫占,在酒池肉林与脂粉汗臭间,裹挟的人皮被撕碎剥落,人蜕成一只狂兽。 他终于忍不住,冲上去搂住萧欠,将他护在怀里,却小心翼翼地喊着:“哥哥——哥哥们!小孩儿不懂事儿!不懂事儿!” “哥哥别介!”他把萧欠藏在身后,跪着给人擦鞋拍灰。人见他服软,更是肆无忌惮,想将他踹开却被萧欠一只酒瓶子打过来。 “让一让。” 那时萧欠就是这么对他说的。 萧欠和那群人干了起来,抡椅子抡拳。他眼睁睁看着萧欠跨坐在男人身上,一拳一拳往下打,打得浑身是血,白衣服染得透红,都分不清是谁的血。有人扯着萧欠头发,想将他拉起来,他反手掐着人胳膊,把人直接摔出去叁米远。 木头折断的响,酒瓶子碎了一地,脂粉汗臭被人腥味彻底盖去,人逃的逃,窜的窜,路上还被绊倒,呼声此起彼伏。 他就高高在那坐着,底下躺了一滩子人,身上还嵌着玻璃碎,也不怕疼,将玻璃就硬生生抽出来。 血不停地涌,老朱觉得,他就是来找死的。 “后来我把他送去医院,医生一检查还得了,身上哪还有好肉。” “那骨头断的断,折的折。没当场倒下都是硬撑着。” 萧欠就在里面躺了大半个月。他还是太年轻,好得太快。老朱说他有天见到一个老男人去找他,给他劈头盖脸扇了几巴掌,然后抱着他痛哭流涕。他也不还手,就是生生受着。 身上断了的骨头,烂破的皮肉,夹杂着男人的眼泪,与他毫无表情的面庞。 “你别看这地方叁教九流邪门歪道——可是这地方啊……” “它自由啊。” “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一方之地。” 萧欠就是这么进了夜馆,也不再去读书,耗弄起大把光阴。老朱曾远远望他点了支烟,没有吸,夹在指头上;火一路烧,烧碎了纸,化成细散的烟灰,最后掉在他身上,在白衫滚了个青黑的洞,将皮都烫伤。 后来再有人请他喝酒,他就不拒绝了。 萧欠拒绝的第一个人,是方翠衡。 “那时方翠衡还不是个人妖。”老朱替我斟了一杯水,将茶杯推至我手侧,“那时他还是个乖仔。” 我终于将头抬起,枕在手肘侧过去看他。方翠衡早已远去,扭着身体朝暗门走去。 “萧欠这个人,不会拖那些好孩子下水的。” “我第一次见方翠衡,就在那。”老朱伸手指了指门,穿过人群,那狭隘的门缝中生满醉鬼,他们拥在一起舔舐着,将生死堕烂于这个色欲横行的销金窟。 那时候的方翠衡白着一张脸,抱着膝盖就坐在门口,将身体完全缩起来,一副怕死鬼样。他等了萧欠很久,等到他终于愿意从情欲世界里退场,等到他走出来,伸出一只手将他拉起。 “回去。” “可是我不想看你这么堕落!”方翠衡终于撕心裂肺地吼出来,他扯住萧欠的袖子,太紧,紧得骨头几乎要将皮肉撑烂,“我知道你的过去!” “我愿意救你!” 萧欠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好久,好久才笑了笑,却只剩很轻的叹息:“你救我什么?” 笑得太温柔,温柔得几乎让人以为,他会跟他走。 “我爱你!萧欠我爱你!我可以救你的——我可以陪着你的——你为什么不信我!” 萧欠突然笑出声,将身上大衣脱下,扔到他面前。夜里风冷,方翠衡穿了件单衣就跑出来,被冻得瑟瑟发抖。 “方翠衡,不要自我感动。” “你只是觉得我漂亮。” “我知道我很漂亮。我比你知道——我很漂亮。” 他居高临下地站着,垂眸凝视方翠衡:“有很多人,都爱我。” “有很多人,都说要拯救我。” “所以你当你是谁?” 老朱躲在暗处,看着方翠衡的脸一点一点变得煞白;最后瘫在墙边,眼睛涨得通红,拽住心口疯了似吼着:“不是的——不是!!” “萧欠!!” 萧欠终于蹲下,扯着他的衣领,一只手扣住他的下颌:“你不特别。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任何故事。” “现在立刻回家,然后找一个和你年纪相当的好孩子,谈恋爱牵手接吻都可以……” “不要再来找我。” “再来,我会打你。” 他掐着方翠衡的脸,近乎贴着鼻尖:“我会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你可以来试试。” 萧欠就这样把方翠衡甩在身后。老朱远远跟在他后面,看他抽了半宿的烟。 一支接着一支,最后将烟头拾起扔进垃圾堆里。 他终于回到那个属于他的情欲世界。 “方翠衡还是不死心。我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耐性。萧欠也真的打了他好多次。” “一点没留情。” “再后来这方翠衡就疯了。” “成了个死人妖。” “天天在那发骚。” 老朱说得口干舌燥,狠狠咳了几声,咽下口水将目光凝向我:“姐姐,你对萧欠做了什么他这么让着你?” 我从桌上起来,将脊背坍下,肩膀抵在桌子边:“他对我说过一样的话。” ——有很多人,都爱我。 ——有很多人,都说要拯救我。 “我就说,我等他很多年了。” “我说我爱他。” “他就跟我走了。” 【42】春,太长,贡古拉 春 太长 贡古拉 ——萨福(摘自《摩灭之赋》) 老朱黝黑的身体埋进一片阴绿色里,四处癫狂,搅着烟,人群扭动起僵直的躯体;唾液在推杯换盏间融入酒水中,他皮包骨的身体,心脏一起一伏,虚弱得像是早早衰已。 他看了我很久,没有再说话。那目光透出很深的哀伤,眼皮耷拉而下,遮过小半眼睑,浑得像冷山雾。 在我的侧边,一双手时而扣起,时而放开,指缝间的淤泥堵着肉;一双常年操劳的手,在底层摸爬滚打太多年,见过太多牛鬼蛇神。 “你不爱他。”他说。 我凝视他,直到眼睛有些刺痒:“我对他已经很好了。” “可你不爱他。” 朱老九终于站起,稍稍躬着身,将脖子垂下,嗓音哑涩,闷着苦: “你其实一点都没有在乎过他的感受。” “你说……你要烧了他爹尸体。” 男人的身体颤抖着,薄片上寒毛直立,筋脉在手臂上涌起,他一双手拽得死紧: “你不是在说气话。你真的会这么做。” 语落,他才彻底卸了气,身上的骨头突兀着,只剩喘息时,肋骨细弱的上移:“放了萧欠吧。”男人忽然这样哀求道,“他迟早会被你玩死的。” 我一时饶有兴趣,拉过壶替他斟了杯水:“我明明还什么都没做。” “求您别这么笑。”老朱几乎哭丧起脸,脸上的褶子揉成一堵,再说话时带着很重的鼻腔声,“我看着心里发凉。” “哪怕您哭哭也好。”他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接下去,“看上去才像个人。” “我见过许多人……像你这种的……” “才叫人害怕。” 血脉沸腾而起,我将杯子抬到嘴旁,朝他举了举,将残余的水一饮而尽:“我第一次那么哭法,是在十四岁。” “后来,我把惹哭我那人的骨灰撒了。” 老朱跌到了地上。看向我的眼神,一脸惊惶。 我垂头看了他一眼,略微点了点头,朝外走去。一路穿过烟酒味,脂粉汗臭扑在我的脸上,我从人群中错开身,到门口时才往回头望了望。黑压压的人被淹在一片红绿光中,看不清脸——有些不像人了,像颓在地上的蛆虫。 我从未来过这样腌臢的地境。他的世界是长年的烟酒气,是纸醉金迷的颓靡之境。烧,一路烧,将大把光阴与纸票子烧尽。烧死,烧灭,烧成干,烧成灰;最后什么都没了。 我与萧欠是闭环中的殉道者。罗拾与萧衍在道德与自我之间,既没有魄力认命,也没有勇气为选择付出代价。最终害人害己——可他们就这样轻飘飘的死去。 那些磅礴的恨意也好,怨念也好,在经年磨灭中早已麻木。我曾恨得咬牙切齿;我有口血常堵在胸腔中,噎在喉头。 有年我十九岁,看见罗拾的尸体被送来。我曾以为我会将他千刀万剐,可最终……他却这样死了。他出车祸而死,死前玻璃碴子将他划得血肉模糊。他的皮,他的骨,他黑红的浓血灌满全身,他的头骨早已粉碎,他身上有许多的血窟窿。 他成了一团肉泥。 直至那一刻我才恍惚明白命运的无常。 在我学会什么是得到前,我先早早学会失去。 失去母亲,失去整个年幼间所有的快乐,失去复仇的机会。 我少年时穿过一条黑丝绒长裙,我很珍爱,有天它变小了,我再也穿不进去——它被人丢弃。 丢去它的人是我。 可我早已不觉得自己可怜,我只是想快些死去。可是在死之前,我仍想打破这个闭环。人总是对自己太仁慈,所以总是敢肆无忌惮的将刀口伸向其他。比如罗拾;比如萧衍;再比如—— 我。 我与萧欠,一个向死,一个求生。向死的人金玉其外,求生的人败絮其中。我衣冠楚楚,他名声狼藉。他混迹在欲望中来求活,哪怕再堕世也是在活。 只是他没有勇气好好活。 耗着。 只是耗着。 我想走了,想去我该去的地方。我窝身钻进车里,靠在后座从后备箱中翻出一张厚重的丝绒毯。昏冷光下,墨绿色的毯浓得泛黑。我将绒掐在手心,它们从指缝间冒起,美丽,温顺,柔软。 车窗突然被人砸起,我抬头看见方翠衡凝重的脸。我将门打开,他一把掐住我的手腕:“来看看萧欠。” “他又吐了。” 方翠衡抓住我一路往回跑,我拖着毯子,毯尾被摩挲在沥青地上。 直到心跳抽疼,苦涩从喉腔深处渗出,我终于回到萧欠的暗房。 他一身白皮,病骨支离;衣服早已被人抽去垫在底下,胃痉挛着,一只手扣在床边,呕到最后,连一点水都呕不出来。 房内一阵酸涩,冲着鼻腔直去,混着檀腥与汗味,一阵恶心从胃涌到我喉咙。那些浑浊的东西散在地上,浓浓稠稠浇在衣服上,蝴蝶没了骨头,瘫靠在床头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为什么不照顾好他?”方翠衡阴着一张脸,将后牙床咬得发紧,连棱角都方正分明,“娶了他就要照顾好!” 他正说着,一把将我手中的毯子扯过,披在蝴蝶身上,将他从头至尾盖住。蝴蝶虚弱地倒在他怀里,几乎失去意识,只剩下身体在不由地颤抖着。 他终于朝我睁开眼。眼睫密而长,底下曾是一双无比浓墨重彩的眼;而今溢满水,眼框通红,眼睫下藏着一把泪。 蝴蝶似有若无地看了我一眼——只消一眼就将脸拧过去,连一句话都不肯给我。 我将目光投向方翠衡,他亦望着我不语。 “他不想见到我。”我说,“我晚些叫人送他去医院。” “我先回去了。”我将唇角挂起,朝他们点了点头。丝绒毯将蝴蝶裹得浑实,他整个人被束缚起,浓绿的毯,哑涩的灯,与他大片光白的皮。他突然从毯中挣脱而出,朝我大声喊了一句—— “我会恨你的罗缚。” 我皱着眉头看他。 “我会恨你的。” 有一滴泪从他眼角滚下。 病气参交,那是残花败柳的艳丽。 【43】逆鳞 我席地而坐。 水泥地,色浓,硬朗,上面有一滩滩水溶痕迹,隔着丝绒裙,我将腿盘起,抬头望他。 “你想我为你做什么?” 萧欠高坐在榻,把方翠衡推开,光影错落间,他将手搭在自己小腹上:“我很不舒服。” “罗缚。” “我很难受。” 他很轻地念着我的名,整个人藏在角落间的阴影里。方翠衡坐在一旁,脸色沉得惊人;一身的红红绿绿,在昏光下显得人越发阴阴诡诡。我看着他将手指嵌入木床边,任由木屑扎入指缝里,可另一只手却摆在萧欠身后,不敢进也不肯退。 萧欠面前的方翠衡,连爱恨都不敢说,只敢睁着一双眼瞪向我。我回眸凝视他,看了他许久,久到连萧欠都转向他。 那双眼浓得溺人,一睁一闭间,将大把哀伤藏下;然后耷着肩膀,没有再多一句嘴。 我终于从地上起身,朝他们点了点头:“我晚些派人送你去医院。” “明天要参加葬礼。客人与场地都已经选好了,今晚老叁会让人来照顾你。” “如果明天你身体不行,我会对外宣布你悲伤过度在医院休养,然后等明天客人与你父亲告别后送他去火葬场。” “这个安排,你觉得可以吗?” 这些一个两个的人总是被情绪左右;仿佛因为他们受尽苦难,所以恨也是对的,怨也是对的,丧沮也是对的。 方翠衡得不到萧欠,所以怨我将他捆在身旁。萧欠恨我没有与他站在一起,叫嚷着要与我离婚。这些人总喜欢意气用事,怎么着都能给自己找个道理卸掉包袱逃避。 那么谁来解决问题呢? 总有一个人不得不去解决问题。 他们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仿佛早已死去;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就像两具蜡人搀扶依偎在一起,皮白得发青。 他们一同看着我。 蝴蝶的目光突然变得太哀伤,将丝绒毯子扯下放到床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方翠衡几乎抑制不住地将他搂入怀里,破天荒头一次,萧欠没有再推开他,只是任由他环着。 情愫,在无声息中纠缠。暗间内人凑得太近,肉腥味涌动在其中,杂着花香体香,分不清谁爱谁恨。我站在他们之上俯视,他们的皮肉隔着层薄衫黏在一起,蝴蝶仅仅只是没推开他,便已给足了理由让他为之搏命。 “罗缚,”方翠衡终于出声,眼中对我却只有坦荡的恨,“有没有人教过你——” “做人不能这么残忍。” 一声声质问有如春雷,他迫切地替萧欠找回尊严——哪怕口不择言。眼波流转间,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话柄,于是突然狂讽讥笑,笑得花枝乱颤,连腰都瘫得直不起。 “也是——你们罗家人能教出什么好东西呢?” 踩在我的逆鳞之上,他终于在生命中头一次,靠近了萧欠。 “罗家人就是个笑话!” 我给了他一巴掌。 他仍想笑,我扯着他刺起的头发,将他的脸按在床板上。那些腥的腻的东西黏在他的脸,他从腹腔中大声喘气,如同宣告自己来之不易的胜利。我按住他,转向萧欠,笑着问了句:“高兴吗?” “有人替你出头了。” “你这么喜欢玩,以后不要玩这些不叁不四的人。” “我帮你物色好了一些人。以后你搬到顶楼。” “那些人啊——” 我将目光投向方翠衡,提起他的头发,凑在他耳边低语:“没这么脏。” 萧欠愣了一会,没有回我,却指了指他的腰窝:“你用膝盖跪在这里,他就不能动了。” “他力气大,你按不住他的。” 蝴蝶过来,将一边膝盖跪在方翠衡腰窝,然后将他两只手反扣在住:“你看,这样他就动不了了。” “仙儿,打架是有技巧的。” “你不要打架,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蝴蝶一只手抓着方翠衡,摊开他的掌心,抽起一根指头:“你看,假如你被他扣住,尽量掰他手指。用力往后折断。” “或者你看,”他的手顺着来到方翠衡下身,“动这里。” “疼。” 我抽回手,松开方翠衡,站直看着他。 人倒在床上,抹胸裙被扯下大半,蝴蝶将他摁在床上,他摊开手,如耶稣受刑,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将他身后的链子拉下,把衣裙往上提,直到整正,盖过胸膛。他背上有些斑斑紫紫的痕迹,骨架宽大,不似少年的身体。 许久之后,我替他扣上裙子。 “我喜欢你的裙子。”我将手覆在他裙边的鱼骨上,“我喜欢这样的骨。” “它将人竖起来了。” 有那么一瞬,他整个人像是恍惚静下,只剩胸腔连着背的起伏。 时高,时低。 “我有我的逆鳞。我的家族再不堪,也绝不允许你践踏。” “我听说过你和萧欠的故事。” “我知道你爱他。” 往后走,站在房间正中,我将脖子高高扬起,闭上眼;一呼一吸间,我的肋骨往上抬起又落下。 “抱歉。” “我没有尊重你爱的人。” “我没有在意,他的情绪。” 萧欠在暗处,从方翠衡身上起来,一只脚垂在地上。躁动过后,他关节处起了一层热腾的红,他低头将脚底摩挲于地,最后索性整个人拖着身体坐在地上。脊背单薄,蝴蝶骨扣在床侧,他倏地朝我一笑:“你觉得他爱我吗?罗缚。” “可为什么我觉得——” “他们都是疯子。” 湿寒气渗入我的骨,病弱中的少年,撑起一张灰白的皮。 蝴蝶不再言语,只是伸手将丝绒毯扯下,铺在身上小心折好,折成一块四四方方的形,然后两只手举起,伸向我:“对不起。” “我弄脏了你的东西。” 我忽然想起来许多。 我想起萧衍在生时,最后一次带我来见他。那天他一个人藏在暗间,被打也没喊疼,望见我时笑着问了句:“你也想来找我玩?” 在那个同样狭隘腥臭的暗间,他说,那边有窗。 我没有接过毯子,只身往远方走。 不再回头。 我在路上打了电话给罗兰。他不认识方翠衡。 “表姐,我替舅舅清理过一些人。”罗兰温声细语,柔柔叹笑着, “看来他们拿足了封口费,还是学不会怎么做人。” 我没再说话,一个人回去半山。 后来有人将萧欠带去葬礼,我没有再见他。 我在半山闭门谢客了一段日子。直到有天。 有天我路过一座绿房子;墙皮是一片盲白的雾,隔间着豆绿,窗台晾着绿鞋底。长街内住满旧人,有些年老,有些年少。 我有些日子没有想起他。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始是蝴蝶视角 【45】女鬼 我知道,我是一个太漂亮的人。 美是无罪的,有罪的是人的欲望。 有太多人爱着我,也有太多人恨着我。爱我的人,有些口口声声说爱我的灵魂,说哪怕看着我也好,可我知道,他们只是为了满足那些难以启齿的欲望。 太漂亮,就会沦为玩物。要么成为上面人的玩意儿,要么成为下面人争争抢抢的东西。人都看着你,再大再小的事情,总有人在犄角旮旯里看着你。 好可笑,除了这张皮,我一无所有。 后来我常一个人在镜子前将衣服剥下,看着这个白的,斑驳的,丑陋的身体。我曾听许多人说它美丽,他们颤抖着手将我的衣服剥下,就像剥掉我的皮。 那时我总会笑着看他们,一只手垫在脖子后,看着他们那青青白白的眼睛一点一点变得猩红。像只狗,像兽,唯独不像人。 有些人会咬我,有些会舔,有些会一点一点吻下来。他们握住我时太紧,有些疼,但总有些不长眼的会盯着我的疤。 问我:这是怎么来的。 但凡这样,今晚就过不下去了。他们会被我扯到地上,然后爬滚着出去。 我左侧肋骨有条红疤,熟悉我的人大概知道,那是我的禁忌。 十岁那年,我遇到一个鬼。同年,我妈疯了。 十岁以前其实我过得挺好的。我妈对我很好,她很温柔,很爱我,总带我出去吃甜的。现在想起来,我有些记不得她长什么样了,就记得她很美,有些洁癖。家里不许一点尘,一点脏,她总是喜欢在浴室里洗手,有时会洗很久。 她总将我的衣服烫得平整干净,一点痕都不许有,所以她从小不许我去玩泥沙,不许我吃饭弄脏衣服,流汗时要将汗渍用帕子擦掉,因为沾在衣领上会发黄。 我不太爱哭,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人哭了,会弄脏衣服。我只有一次痛哭流涕——眼泪,汗水,所有脏的臭的全部滚着。 泥沙俱下。 因为那天我遇见一个鬼。 一个很可怜的女鬼。 现在想起来,人的命啊,有时候是早早定下的。我第一次见到那个鬼,隔着一条马路,那穿横的车流间,我看见她靠在一棵树下。 她一身的血,满脸,满脖子,满身都是血;白衣服,那血不知从哪里来,将胸口染红,一直滴到脚,有些是艳红的,有些像被水冲过,色淡了点;披着头发,一直到背,浓黑,枯燥。她整个人太白,比纸还白,而且非常瘦,骨头架着衣服,脸颊凹陷。 那个鬼就这样横冲而来,撞在玻璃上,把头磕得都是血。那玻璃啊碎了一地,那些红从额角里涌出来,太多,多得几乎看不清她的脸。 伴着好大的雨啊。 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一身的血,一身的惨白。 还有一身的腌臢。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染了大片的红,淹进眼眶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疼,疼得要命,疼得我好想哭。可她硬是一滴泪没留下,看了我好久…… 我忘记多少人在我身旁穿过去抓她,大骂她疯子;就记得忽然之间很多人起来,有人尖叫,有人嘶吼,有人被吓得乱跑。她从玻璃碴子起身就跑,连鞋子都跑没了,掉在路边,她就光着脚一路跑,满身的血,脚上也是血。 那地又粗又割人,她好像有只腿伤了,可她一直在跑,后面有人在追。 那鬼啊……就拖着那条腿,地上好长的血,不知道是从她手上出来的,还是从头上出来的。 后来大家都找不到她,我知道,我看着她摔进灌木丛里去。那刺多硬啊,我看着都疼,可她就一直躺在里面,也没人找着她,也没再爬出来。 那时候我以为她死了。 我突然很想哭。我记得那时我哭得很大声,哭得歇斯底里。 一半是怕的…… 还有一半,我觉得她好可怜。 其实我记得她的脸。 很清寡,眉眼很深,很冷淡。 铺天的雨,满身的血。 又腥又疼,可我还是记了好多年。 【46】穷酸诗人 一个半吊子穷酸诗人迷恋上他的色气 他白皙的脖颈 他艳丽的脸庞 他苍白的身体 他孤苦无依的半生 他替我写了许多诗。 我将这首诗,借着烟尾那一点火—— 烧了。 有个穷酸作家,也是第一个问起我红疤的人。可能这些文客都有自己的怪癖,他见我时总会发抖,常常跪在地上,突然痛哭起来。那面色灰得像得了痨病,衣服看着很旧,领口折起,扭扭歪歪,袖子磨损发白。 他说他是个诗人,但这个诗人看着比我还落魄。 他缠了我很久,说是从街上看见我,一路跟着我跟到夜馆。那时我从老朱的纸盒里抽出一支烟;老朱的烟很差,纸包着草,抽起来味道很冲,胜在便宜。 我将腿搭在一起,两只手指夹着烟,仰头伸了伸颈:“说说看,找我做什么?” 他说什么来着…… 好像说,想请我做他的缪斯。 我问他:“缪斯要干什么?” 他说:“只要看着我就好。” 我说:“可你不好看。” 他说:“可我会写诗。” “我可以为你写诗。” 那支烟忽然抽尽,我把烟头碾在玻璃器皿里,我说:“好吧。” 从那以后他常在我面前走动,有许多次我撑着脸看他。他真的很不好看——一张极其无趣的脸,我总是记不住他的样子。他的衣服总有一种寒酸劲,沾满灰和绒毛,总是皱成一团,就像随便从柜子里扯出来套上的一件衣服。 “我换衣服,你也要看吗?”有天我这么问他。 他又蹲在地上,浑身打颤,看着我的眼啊总有些意味不明的东西……太深,也太浓,总感觉要将人吞掉,有点像蛇。很久以后才颠着手指了指我的肋骨侧:“能不能求你告诉我,这疤是怎么来的……” “那不是你该有的……”他还没说完,我站在他面前,赤着身子,用手使劲捏他的下颌。 我将鼻尖对上他的鼻尖,近乎贴着他的脸。他的心跳得很烈,连带着喉咙都在滚动,一口气高高提上去却迟迟下不来。 不知道为什么,刹那之间,我不想再碰他。 “我不想见你了。”我回床边坐着,将双手迭好放在膝头。 他的脸在光下晃得发青,瘦弱得很,连胸膛的骨头都能看见。衣服的领子大剌剌的敞开,将身体横扑过来,抱住我的小腿,把汗与泪抹在我的裤脚上。 “求你不要这样对我。”他哭着向我发难。我抚摸他的发顶:“可是我已经对你很纵容了。” “你不能得寸进尺。”我缓声说。 他的的确确给我写了许多诗,那些诗又酸又臭,我大多记不得。我以为他会比其他人有趣点,可是他…… 有些无聊。 穷酸诗人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抬头望着我:“这条疤是你的禁忌?” 我顿了顿,将手从他发顶一直顺到后颈:“我不想告诉你。” 他还是那么丑啊……那张脸干巴巴的,生满皱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看着他的脸,我觉得久违的…… 难过。 他说他有梦想,他曾有许多梦想,他活在幻象里将大把精神投入其中。他想写出许多诗,许多东西,将笔头磨得又粗又烂,最后连纸都买不起。不知道从哪捡来些包杂食的油皮纸,在地上磨了磨,借着尾指长的铅笔,给我写东西。 或许他不是写给我的,只是写给那个他看见的,想象而来的我。 他看向我的眼神太浓了,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对我的欲望,还是…… 他独自妄想的世界。 我和他认识以来没有做过一次。大多时候他偷偷看着我,在纸上抄抄写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总是夹着烟等他将纸递给我。 他的字真的很丑。有次我问他:见到缪斯是什么感觉? 第一次,他看向我的眼里多了些深长的,沉静的东西。 “我不敢冒犯。”他将嗓子压得很低,细慢着回我,“只要看我一眼,我会觉得我的灵魂都在战栗。”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于是笑了笑,翻身将烟灰掸到床底。 “我会遇到我的缪斯吗?”我忽然这样问他。 很久以后,他说:“有些人一生都遇不到。” “因为那样的人……” “对你而言,早已不是人。” “是你的乌托邦。” 那天我垂头看他,恍惚想起来许多。于是莫名的,我讲起我的过去。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是讲给谁听的。或许是他,也或许,我是在念给我自己。 我身上有一条很丑很长的红疤。 是我十岁那年,我妈留下的。 【47】红疤 我曾被人剥过一次皮。 先将衣服扯下,用钢丝将浑身脏皮擦净,泡在水里,水淹过身体,只露出一张脸。肩膀被扣死在浴缸里,手与腿撞着缸面,骨头磕着瓷缸,肉夹在中间。 一大缸子白水,一会就红了。 血是脏的,皮也是脏的,要将皮擦掉,让血流干。 可她觉得我还是脏。这么脏啊……怎么办? 那就剥了这层皮吧。 刀子割肉,刀刃穿入肋侧,就着肋骨往上划,横出来一道口子。 皮与肉,筋与膜,大红的血,大白的瓷缸。天花板是方方横横的格子,那灯乍明乍灭。 我的泪与血溶在一起,拉着她的手,最后一次喊了声:“妈妈。” 许多年没有想起来那张脸了。混着血泪汗,满身长裙被水染湿——这么干净的人,也混得一身脏秽。 她疯了。 在我十岁那年,遇见女鬼后第叁天—— 陈朝林疯了。 起因是什么我不知道。那段日子死老头很久没回过家。 她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那以后叁天。 叁天的时间,她没有出过房门。 我曾趴在门边,拍门喊她叫她,我大声哭——门内,一些诡异的,隐忍的,低迷的呻吟隐晦穿出;她极度的安静,最终……万籁俱寂。 再出来时已经是第叁天晚上,她一身的油腥味。 从活人骨血里煎熬出来的油,腻而臭。她整个人就剩下副皮包骨,不过才叁天,那张脸上的肉彻底陷了下去,裹着空荡的眼眶,眼眸黑得像入邪。 她一只手钳住我的脖子,将我拖到浴室里。我挣扎,她却没有一点声音,好像不认识我是谁。 那个人啊……曾说我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小孩。说我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说我是她的心头肉。 她说她爱我,她说她一直都在我身边。 我好害怕,我喊她妈妈,我握住她的手,可那双手啊……力气好大。它卡在我的喉咙,捏着我的下颚;我的气堵在喉腔,像是被碾断的青虫。 她真的要杀了我。 我被摔到白瓷缸,将水龙开尽。她在慌乱中绊倒许多东西,最后从地上颤颤巍巍捡了个钢丝球。她曾用来刷墙缝间的青苔,后来却狰狞地磨在我的皮上。 起初很疼,水声太大将我的呼喊抹去。我的衣服被她蛮横地扯开,成了一块烂布,她就着布与钢丝,就我的皮擦出细密的血痕。 水灌入我的鼻腔,酸得人掉眼泪。我被她钳住,浑身都好疼。 都是血。混在水里,水不停打下,浓艳的红被冲得很淡很淡。 她问:“我怎么会生下你。” 突然,她笑了起来,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扒着我的脸几乎要将它撕开。她好像透过我看见了什么,在极度癫狂中,语气诡异的温柔:“你就该是个万人骑。” “顶着这张脸。被这么多人惦记。” “好脏。” “血也脏。皮也脏。” 她钳住我的脸,将我从水中拉起。我的血蹭在她的手上,她厌恶至极,在水龙头下用力的搓洗。 我跌回到水底。 我沉在瓷白缸里,安静望向那天花上的灯。大红大白刺着我的眼,我什么也看不清。 真的流了很多血,真的很疼啊。钢丝磨在身上,后面跟着手巾。 她说我脏,又说我干净。说我洗净了就干净了。全都干净了。什么都干净了。 我好像哭了。哭到后面,嗓子失声,我不疼了。 她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拿了一把刀。 从腰侧捅下去,往上扯到肋骨。 真的好疼啊。她说很快我就不疼了。 我拉住她的手,叫她:“妈妈。” 我以为我会死在那天。 直到有人破门而入,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来,强行掳走妈妈,我被爸爸抱着…… 她被送进精神病院。 再后来啊……她死了。 死外面了。 从那以后我好像失去了一颗心。一颗活着的,会动的心。 我就记得我是个烂人。从皮到肉,没什么不是糜烂的。 都是秽物啊。 后来我和很多人滚在床上。 有些人会用指腹去摩挲我的红疤。床第之间,人看不清人,只有身体在纠缠。他们常会用手探过我的皮,两团烂肉粘腻在一起,在激荡中身体撞着身体,骨头压过骨头。 欲望之下是心潮澎湃的东西。野火从心肝烧起,一直烧到锁骨。心脏久违在跃动着,由欲生来的热气,在不断交合中,体温从一人身上渡到另一人。我环抱他们时,他们对我有无限的迷恋与执迷。那些眼神太浑浊;参杂着爱,同情,疯狂,狰狞…… 我们啊,都沉死烂泥。 【48】欲与活 其实我想不起来许多。 有时我和人躺在一起,看他含着我的胸,用舌头舔着,伸手在下面摆弄,想激起我的欲望。我把他从身上翻下压着,一边膝盖跪在他肋骨上。 那些人很俗。算不得多干净。只是那双眼睛里啊,欲望浓到发腥。 欲望是个很好的东西。人在欲望中,那些温热的,滚烫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在下面高高涌起。 他们想要一些东西,有些是肉欲,有些是物欲。然后一生为之狂迷…… 人有欲望,才像活着。 活着啊……是一件很淡的事情。其实死也一样。活和死本来就没什么不同,人从来是苍生道里的一颗沙。有些人将它想得太重,太沉。他们还想要太多,还有太多的欲望。 但是好可惜,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有饭吃就吃两口,有钱花就去买包烟,有人爱我……听听就好。 我喜欢人在事后抱着我,贴着我的背。其实抱着我的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短暂的,让我感到活着。 酣畅淋漓的放肆,汗与液交融。活着到底是什么感觉?不太好说。又热又冷,又疼又痒。最后在半梦半醒,半生半死间,恍惚察觉……这好像叫活着。 我爹嫌我丢脸,但他又很有意思,一发火就喜欢扇我巴掌。 我爹皮太白。每次打我,眼眶都红得很。 他恨我不争气,我嫌弃他太软弱。连打人都不会。 可是他有张太好的皮。后来我才明白,人要是太漂亮,就会成个玩物,做什么都被人当成娇气。 他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没有人把我当成一个人,大多将我视作欲望。有人爱我的皮囊,就有人打压我以证清高。 不变的是,他们都将我视为所有物,自以为能对我指手画脚。 所以我喜欢看着他们——像看猴儿。 人能左右的太少了…… 总有人以为自己的存在能左右其他,也总有人觉得自己…… 能当救世主。 有太多人说我堕落。有太多人觉得,我要被 “拯救” 。他们总觉得我过得苦,总想给我些“光明”让我心甘情愿被他们圈养。 他们总喜欢在床上对我说一些高高在上的道理,可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所以我懒得与他们争辩太多。 其实人什么也不能左右。不能左右故人流逝,不能决定自己大多命数…… 人从没有办法阻止,青苔生在石头上。 所以为什么要阻止? 为什么要这么执着? 这世上有太多的必然。 不如认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然后顺应必然。 老朱说我这人太傲,但他又常说:你这样的大美人,傲一点也好。还说想看谁能驯服我。我总会瞥他一眼,骂他:有病。 “我是个人。不是个什么东西。”那时我总从他兜里抢烟,“不要把我当狗驯。” “你喜欢什么样的?”有天他这样问我。 我难得沉着想了想:“看第一眼。” “一眼定生死?这么狠!” 我点了烟,长长叹了一口:“是。” “万一那人不喜欢你呢?”他又问。 “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尽力了,就认命。” “我不后悔。” 那天老朱看了我很久,最后借着我的火给自己点了支烟:“说实话萧欠。” “你不像那种人。” 我皱了皱眉,夹着烟,将手臂高高举起,看向半灭的星火。 “我发现你们这群人,真的很喜欢贴标签。”我朝他笑,“这一个标签,那一个标签,动不动就给人贴标签。好像人就只能有一个面。” “人什么时候,成了这么片面的东西?” 他被我噎住,抿了抿嘴,将烟碾灭不再说话。 【49】佛堂观音 我只去过一次佛堂。 去看观音。 我不拜佛,也不信佛。但是有天,在破陨的庙堂里,千年之间,我看见观音。 那天我一路上山,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上山。很多事情并没有答案,所以无需刨根问底。我称之为……宿命。 我觉得我应该上那座山,所以我去了。 山路很不平,我的脚踩入泥潭,一路浸泡过裤腿。刚下过雨,山路崎岖不平,路上生满野刺与荆棘,我的皮被刮伤。有些扎入肉,有些划了很长一条血痕,就在脸上,脖子上,身上背上。 倒也不疼。 要见山,这就是必经之路。 生命中头一次我身边没有围着人。没有人谄媚的对我笑,没有人拉着我的手去做那些事。离了欲与温床,身体就是冷的,冷得像尸体。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在那条路上我一直走,走了很久,仿佛一个人的朝圣道。 可是又有些好笑。 我不信佛,也不信神。所以我在朝圣谁? 佛? 还是……观音。 那天在一片灰败中,我看见观音。 到时已经黄昏,佛堂没有一个人。有人说这座庙堂立了一千年。一千年,足够信徒将它彻底遗忘,足够其衰败,成为洪流中的一粒沙。 灰旧破陨的门堂,在一千年里撑着,没有成为废墟。我站入门堂,下了很大一场雨,从空漏的横梁上铺天而下。打在我身上,我仰头看向观音。 很高,站在一方,由上至下天光。 一千年,他已经很老了。 四处很安静,只有泼落的雨声。我没有跪下求他什么,只是站在他跟前。 他手中有一串珠,他的眉眼很悲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感觉,他在看着我。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我们沉在无边的静默里,横着千年的时光。千年之前他就站在这,千年之后,他被人遗忘。偶尔有香火,插在苹果上,连个正经的石炉都没有。 他曾经是辉煌的。 其实再辉煌,也会被遗忘。 从生到死是宿命。 从死到虚无也是宿命。 观音如此,石头如此,我也如此。 其实生和死没有什么不同,都在轮回中走着。总有人将生死看得太重,总有人觉得,一生要做些什么才不枉。这太好了,有欲望是件太好的事情。人生了欲望,活着才有意思。 有了欲望,才有这样那样的东西;有了这样那样的面,人才变得厚重。 我在他面前站了很久,直到身后来了个老和尚。 灰布衣,沾湿了水,在我身侧,双手合十朝我躬了躬身。跪在地上,用左手捻起一炷香火,扎在腐朽的苹果上。 苹果是黄的,有些地方已经发黑,软腍腍的陷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被烫伤。 “人人都在求观音,您知道观音求谁么?”老和尚突然开口,我侧首望向他,没有说话。 他虔诚地拜了拜,没有看向我。 “观音求自己。” 他将额头叩在石头上,掌心张开,放在两侧接光。 我没有跪下,回头望了很久观音。 一千年前,观音是观音。 一千年后,观音还是那个观音。 后来我没有再入佛堂。 【50】王八 我好像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很长的一觉,醒来时身上有些冷了。 方翠衡给我裹的衣服早被敞开,露出里面白的红的肉。我学人翘着脚看月光,可我没有那人斯文,怎么都学不出那种味道。 这个身体啊,离不得人。它早已被惯得太娇气,我有些管不住它。我任由它纵欲,任由它汲取温度,最后也该忍受,离开人的虚无。身体好像缺了一块,肉无抑制地缩放着,一颗心啊……像沉入水里,泥里。 意识浮荡,我好像想起来了很多。我的第一个人,第一次去佛堂,第一次被人剥皮——见到的第一个女鬼。 那是我的妻子。 罗缚。 她啊,她是一个极其拙劣的骗子。 她不爱我,甚至连哄我都不肯。 她只会敷衍我。 可我发现,我好像很喜欢她。我总是被她刺激,总是想起很多不该想起的东西。 比如佛堂,比如雾气,比如……月光。 我从桌上又抽了支烟,点了火,难得没有急着。我看着那雾一路往上,在一片呛人的烟火气中,月光明明暧暧。罗缚不吸烟,闻不得一点臭味。第一次来夜馆里,我刚做完,她带着死老头过来。死老头气得要扇我巴掌,我看见她脸色沉了沉,曲着手掩鼻子。 我说:那边有窗户。 不知道为什么又很想逗她,然后当着死老头的面,堂而皇之地挑逗。 “你们两个来捉奸?” “可惜来晚了。奸夫刚走。” 我朝她笑,老爹终于忍不住给了我一巴掌。不算疼,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更想逗她了。 然后我说:“你也想来找我玩?” 她还是那么…… 美啊。 那些人都没什么眼光,总说我美。 我吐了口烟,笑他们不识货。 皮囊的美貌会成为被人亵玩的原罪;美人之气,是不可亵渎的威严。 我哪有威严呢。 我生命中只有一个人,她美得有威严。 认识她,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死老头有个故交,姓罗,叫什么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有个女儿,叫罗缚。 忘了几岁,那时候小,大概不过十五六。我妈被关进精神病院很多年了,我爹和姓罗的开了家公司,没力气管我,总有许多忙的。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我被扔进寄宿学校。 寄宿学校这种地方,其实很脏。别看它表面多光鲜亮丽,离了父母,没有人撑着,老师说怎么着就怎么着。避开了老师,少年的热血沸腾,真是压也压不下来。 我成绩不算差,加上一张脸,真是做什么都会被放大。 有时候想想真好笑,以前我还不知道我这么“漂亮”,也是多亏这帮子王八。 十五六岁吧,正是情欲萌动的年纪。 少年身上的野火,一烧起来就没完没了。白日里装着成个乖孩子,到了晚上一个个将自己的羊皮撕下。 那时我和那群王八一个宿舍,夜里他们围着看黄片。那咿咿呀呀的声音,吵得人睡不着。我躺在床上,看他们的背影,一个个摸着裤裆。分明没沾过荤腥,还学着乱搞,学着人说荤话。 我和他们不算熟。他们有些嫌弃我太白,有些骂我死娘炮,我没管这么多。书上学的东西也不难,看看就明白了,所以那时我有大把时间昏昏欲睡。老师以前还喜欢骂我,后来索性不管。 我那时候也不造反。干着自己的事儿,也不惹事儿。 只是那群王八千不该万不该,在那时候对我幻想。 他们看着黄片,看着看着说,这女的长得没我好看。 说了就算,居然还敢过来,把我从床上弄醒让我学着叫两声。 我那时候没睡好,撑着头看那群王八。一个个围着我,好像笃定我会就范。 后来啊……后来我就打了他们一顿。那时第一次打人,下手没有轻重,染了一身的血。 然后被告老师,这事儿就闹大了。 那天打完人,我在浴室里洗澡。浴间大且空旷,一个个水管,中间挡了层隔板,满屋子铁锈与血腥味。我没有合上门,然后溜进来了一个人,方翠衡。 那时候的方翠衡,还是个十足的好孩子。成绩和我相差无几,很乖,很刻苦。 他冲进来说了很多,大概是在骂我。水太大,我听不清,只能隐约听他骂我任性,骂老师纵着我,骂我下手狠,骂我吊儿郎当。 我垂着头淋水,就这么听他骂着,骂到他不骂了才展了展腰。 我终于将眼睛抬起看他,将背松下,肩胛骨肆意耷落:“你太关注我了。” “你在嫉妒我?” 他面色涨得通红,脸几乎按在地上。我披了条浴巾从他身旁走过。身上的血被洗得干净。他突然扯住我的手,问我去哪。 我瞥了他一眼把手抽回:“找我妈。” 【51】爹 我有些记不清我妈的样子了。 脑子陷入一种昏沉,半梦半醒间,我抬眼看了看天。我的精神有些不是很好,烟烧到尽,烟蒂夹在指缝,然后被碾灭在地上。 七八年前,我最后一次去找她。 至今,我们有十叁年没见过了。 十叁年有多长啊……总觉得好像是一眨眼。我有时闭上眼,会想起她嶙峋的背影。他们都说她疯了,不让我去找她——可我不听啊,我偷偷跑去。那时候太小,她刚被送进去不久,我坐上一台面包车,听人说带我找妈妈。 现在想想那群人,将我哄骗进去,一路捆着我,问我太多问题。一群拐子佬,大概是想把我拐走剁掉手脚。 我还能想起那天。狭隘逼凑的面包车,天顶一片灰黄,粗糙,沾了些黑黑红红的划痕。有些像是指甲划的,指甲缝里渗着血,一路擦过车壁,血干就成了褐色。 那时候还不懂怎么办,只会哭着找妈妈。 我在座椅上挣扎,一男一女嵌着我,扣着我的肩膀,将指头死死摁在我的锁骨上。 我哭着说:我要妈妈。 那时刚被剥了皮,伤口还没好,缝着针,一挣一动伤口就裂开了。于是血把衣服座椅都沾满了红,我的皮被撕开。 我突然好委屈,将身体缩成一团,趴在腿上,也没有力气挣扎。 那时我说:“妈妈……我好疼……” 后来死老头找到我时候哭了,跪在我面前把我搂进怀里,将头埋在我脖子上,靠着我的身体。他的泪混着我的血,好像从那天起,他常会对着我哭。 有时强忍着,然后泪框泛起一片奇异的红。 他后面跟着个男人,说是他的故交,姓罗。 男人单膝跪在我面前,一只手搭在老爹肩膀上,将他彻底庇护于风雨之下:“我有个女儿,比你大些,叫罗缚。” 我看见那人望向我爹的眼神,浓黑,深切,就像一眼望不见底的陈潭。后来有太多人那样望向我,才明白那样的眼神叫占有,也叫欲望。 他是个疯子。 我见过他的眼神,所以我知道,罗缚对我没有欲望。 我爹将我的背在背上,男人想帮他,却被他避开。男人的脸色沉了沉,而后柔和地起了起唇角:“他重的,我背着稳。” 爹看了他一眼,环住我的手紧了紧,最后虚脱似的笑了笑:“他是我的儿子。” 男人不再说话。 我躺在他的背上,老爹那时还瘦,他还年轻,明明不抽烟,身上却沾了些不属于他的烟草气。一边哭,一边呜咽,却一步一个脚印带着我走。 我说我想妈妈了。 他说妈妈生病了。 我说我要妈妈。 他不说话了。 血还在流,从我身上渡到他身上,他问我疼不疼,我说疼。 那架骨头好像突然软了下来,他忽然蹲在地上,我倚着他。身后的男人赶忙走上来将他扶住,他顺势将额头靠在男人肩膀上痛哭起来。 男人撑住他,很久以后才将我扶起,把我背在身上。 一种呛人的烟草味从他脖颈间传来,他穿着粗呢子大衣,擦在人皮上有些疼。很高,很白,很冷淡,就像我曾见过的那个女鬼。 那个很可怜的女鬼。 我最后一次找我妈,是十五六岁。 【52】春,红 “空元无华,妄见生灭。”——《楞严经》 我曾见过一片红。 在一片大红山红之中,妄见好春光。 我有些年没有想起妈。将自己泡在肉欲里,空洞洞的身体,白条条的肉。那些陈年老伤好得太急,伤好之后,连一条疤都留不下。只有肋骨侧边还是多年前的红艳。红得有些像枯竭的血。 我害怕浴缸,害怕那个白瓷冰冷的东西。就像个方方正正的坟盒,我躺在里面,浸着水,将我由下至上淹没。水淹到肋骨时会很疼。很久以前的疼,很久以后仍会发作。那时我会想起她。 想起来,我其实没有忘了她。 我妈疯了很多年。 怎么疯的不知道,我记忆中她大多时候都是温柔的。很干净,很好干净。家里的地板常年被她擦得反光,木板原本是哑涩的,擦过后就像抹了层亮油油的蜡。 我和爹都不能弄脏她的地方。她不喜欢我弄脏衣服,我的衣服永远是孩子里最白最净的;她还不喜欢我哭,因为每一次哭,鼻涕眼泪一起下,她都要洗很久,很久的衣服。 难得发火就是因为踩脏弄乱了她的东西。 那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一柜子衣服,颜色却是一块一块的,被她整整齐齐的垒好。厨房里东西很少,只放了几只碗,几双筷子,一把白壶。厅里总是明晃晃的黄。 从十岁到十五六岁,我每个月会去见她一次。人说她病得很重,病得越来越重,好像出现了臆想,总是看着空气说话。那张美人皮常年在四方房子里灰败。 她不见人,被困着,门窗都被钢丝网缝上。就像是一个笼子,里面关着我的妈妈。 陈朝林。 开始时医生不敢让她见我,也不敢告诉她我来了。说别人提起我和爹时她会崩溃。那时候小,我听不懂什么叫崩溃,不听他们说话偷偷溜走去找妈。 那医院就像个牢。森白的墙,很长很长的走廊,四四方方的楼里,那些人被关起来,用钢丝网锁着,我一间一间爬过去。 爬着走,像只狗。爬到一个窗户时抬头往上看看里面人在做什么。我看见很多人,有些老的,有些小的。有人在房子里写满了东西,写满诡异的符号,张牙舞爪将身体狞成诡异的模样。 有人好像当自己是个狗,咬着椅子腿不撒口,手腕处发青,有条很深很深的勒痕,好像把肉都嵌了进去。 我爬了很久很久才找到妈。 趴在窗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她看着很安静,瘦了许多,身上多了很多伤。手被扣住,手腕上是很深的勒痕,就像那个狗人。但我妈和他们看着都不一样。我妈比他们所有人都漂亮。 她额头上缠了些纱布,里面渗着血,墙上是很淡的红,像是被重物砸出来的,被水泡过的红。 我小声喊她妈妈,突然就哭了出来。不知道哪里疼,浑身都很疼。伤口在疼,眼睛也疼,心也疼,胃也疼。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那双紧闭的眼终于微弱地睁开,虚虚看向窗外:“是我的宝宝吗?” “宝宝?宝宝?”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她猛然挣扎起来,那锁扣根本扣不住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锁扣连着床,她几乎将床抬起来;皮带嵌入肉里,她的肉在流血,她死命挣扎,那皮带却越 嵌越紧。她疯狂的抽着手,想要把五指从环扣里扯出来。 环扣淋上热络的血,她一只手褪了皮,露出里面猩红猩红的肉。她抽不出另一只手,拉着床,用满是血的手扣住窗户上的钢丝。 铁架床划过地,发出又尖又刺的响。我嚎啕大哭,喊她:“妈妈……妈妈……” 窗里窗外,她剧烈的颤动,我哭得不能自已。她给我洗好的白衣服被染满泪,伤口渗血,红白打着。她的手从钢丝的缝隙间伸出,抚上我的脸,身上的伤口也开裂。 我们一身的血。 妈妈温热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附上我的眼睛。我的眼睫被占满红,占满水。她哭着看了我好久,我哭着亲吻她的掌心。 眼泪是咸的,滚烫的,握住泪的手都被烫得颤抖。那些久远的回忆好像透过日子荡了回来,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神变得狰狞冷漠,无神地念了句:“你好脏。” “你怎么会这么脏呢?”她钳住我的脖子,用劲,滴淌下来划入我的衣领。我被拧着脖子,一时的溺水感将我淹住。她的手就卡在我喉咙下,我喘着粗气咳嗽,掐住她的手喊她妈妈。 锁骨上还有那些拐子佬留下的伤,还泛着青,她的腕骨扣在我锁骨上,两个骨头相摩,中间隔着层肉,润着血。 她又想杀了我了。 在我断气之前有人匆忙将我救下,在我耳边嚎啕大哭,跪扑在我身边。母亲看见他,更是发了狂在笑,骂了许多许多东西,骂得浑身颤抖,泪与血混着骂着…… 有人冲进去将她摁住,她力气大得谁都摁不住,那瘦弱的身体,碾着人的脖子和脸,就像碾死一只蚁。 后来有人给她打了针镇定,她摔倒在地。 我记得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53】十五六 人把她按在地上,用铐子捆住她的手。爹将我的脸捂住,将我按进怀里,用胸膛裹起。妈就像碎了的瓷人,骨节垂下,横的横,折的折。 我安静靠着,过分薄弱的胸膛,皮肉之下,一颗心挣着抽动,打在我的脸颊。老头的手很柔软,纤长,遮住我的眼睛。我从他张开的指缝里看着妈妈被拉到床上。 有人给她止血,她一只手上的皮被硬生生扯下。里面是红白肉,搅着肌理与骨头。白大褂弯着身将我们从地上请起,满脸的褶子,连头发都白了。 我听他低声和老头说了些什么,可我听不太懂,有些不记得了。也就模糊记住几句。 “她不稳定。” “她用头砸墙,还打自己,所以才用扣子铐住。” “她说对不起宝宝。” 白袍子的肩膀彻底坍了下去,和爹隐声说了太多;我看着爹的脸色由白转青,人薄得近乎站不稳。 人走后,爹蹲下来,两只手交错环着肩膀,将头埋入自己的臂弯里,嚎啕大哭。爹的皮太白,哭得眼又太红,他不知道怎么办,好像只知道怎么哭。 我站在他面前,垂头看着他。身上的伤口仍在渗血,好像是那一刻,我知道什么是孤独。 其实谁也救不了谁。其实谁也帮不上谁。人冥冥之中大概都有自己的命数。人被打会疼,疼了就会哭,难过了也会哭。但是哭过之后呢? 哭过之后,就剩下空。 空。那些所有难言的情绪最终什么也不剩,顺着眼泪全部淌下。然后继续度日,直到该死的那一天。 死去时,也是空的。 活着的仍然活着,死去的被人遗忘。人好像没有真正来过,走时也是轻飘飘的。 变数,本就是这样轻飘飘的。 很多年前的事儿,很多年后想起。我躺在床上,事后,浑身汗臭,我看着青灰的天花,整个房子很小,很黑,没什么光。只有角落的窗户缝里有那么一丝白。我拖着身体,把薄单子披在身上,靠坐过去,用手指扒着光。 我没有和谁谈起过我,也很少想起过去。其实没什么可想的,那些日子过了也就过了。疼不疼,苦不苦,其实也都忘了。 没什么滋味了。 后来我隔叁差五偷跑去找妈。人怕她伤我,把她藏着不见我。爹没力气再抓我了,和姓罗的男人开了间公司,把我硬送进寄宿学校——我那时不听话,他不让我自己找妈,我偏要偷跑出去找。我知道要坐十二路公车,然后转叁路,然后再转二十七路,一路入山,再走两公里。 从十岁到十五六岁,我一直在寄宿学校里长大。 以前还能偷跑出去找妈,后来有人每个月送我去见她。说是见她,其实是让我藏起来,在单向玻璃镜里看她。看看她还活着就行。人说她疯得太厉害了,不能见我;还说她臆想了个人,常对着说话。 她越来越瘦,一身蓝白条纹的病服尤为宽大,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那时我看着她朝虚空中伸出一只手,说:“你要照顾好我的儿子啊。” “你看。”她突然转头朝镜子看来,目光直直定向我,“我又看见他了。” “我有时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疯了。他明明被我吓跑了,我怎么还觉得他总是在我身旁。” “你看我儿子,是不是很漂亮。” 我明知道她看不见我。 可就是那一瞬间,我想带走她。我想冲进去,把她抢回来,抢回我的世界。 我用力砸镜子,镜子很厚实,我的手被砸肿,镜子仍纹丝不动。那时候只有十二叁岁,我被人抡起架了出去,护士火急火燎打给老头,老头风尘仆仆赶来,掐着我手臂问我在做什么。 我说我想我妈了。 我想让他带她回家。 他骂我不懂事。 他说他不肯。 后来他摔了门,我砸了墙。 我说我恨他。 然后我被人拧了回去。 十五六岁,我被一群王八意淫。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找我妈。 那时候老头已经管不动我了。他甚至打不过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我还想找她。其实她可能已经疯得记不得我了,但我还是很想找她。 我想她抱着我。 她抱着我,我大概就不会害怕了。 其实打架真的很疼。其实我有些怕疼。 不过我没有再见过我妈。因为那天,她逃了。 医生说,她弄伤了人,抢了刀和镇定跑了。 她逃院了。 【54】狂徒 我妈逃了。 那些白袍子在我面前窜动,我将腿迭在一起,将目光投向那个中年的男人。他的眼神在躲闪,躲着我,最后盯着我小声问了句:“你……你要不先止止血。” 我用手覆上锁骨,血混着汗,掌心里一片潮湿的红:“不用。” “不疼。” 我记得这个男人。在医院很多年了,那时还很年轻。 “我妈呢。” “你们把她锁成这样,为什么还能跑?” 我问得很慢。 他终于忍不住,彻底将头沉下去。曾经黑浓的头发,现在白的白,灰的灰;明明不该这么老,那年轻的,鲜活的东西却好像全部淹灭,最后只剩下一层老柴皮。面色发黄,灰溜溜的皮,皱在一起——他仍动着,却像行尸走肉。 男人们的身上,总有一种酸涩的味道,就像藏在柜子里,常年被遗忘的衣服。汗臭,混着陈年的东西,闻到时总是浓得人掩鼻。 我们常年混在一起,身上都是一样的腥,一样浑浊。 他不说话,我看着他。 我将手指交错,手肘顶在膝盖上,把腰弯下。肉在疼,不知道是哪里疼,总觉得似乎哪里都疼。 我一直在等他。 可他不敢回答。 很久以后我才说:“报警了吗?” “有没有通知我爸?” “几天前发生的?” 他终于抬头说话:“萧欠……你不要太担心。” “已经都在处理了,也通知过你父亲了。” “事发突然……我们也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偷袭护工……” “几天前发生的。”我突然打断他。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掐住,最后发出微弱的呼喊:“五天前。” “那么为什么,我今天才知道?”我直直看着他。 他又不说话了。 心里没由来的一股火,从心底开始煎,我觉得烦闷,可却无处泄火。伤口隐晦地疼起来,血淋淋的,从锁骨滑到身下,有些被印到衣服上。 男人小心问:“你的伤怎么来的?” “打架。” “怎么打架?!”他面色有些惊恐,似乎想凑近看我身上的地方。 “因为他们想上我。”我一只手托着脸,朝他笑着,“所以我把他们打了。” “你!”男人微弱地叹了口气,“你和你妈妈……真的很像。” “你要小心你的戾气。” 他说我妈也是这样,看着人瘦瘦小小,却有很重的戾气。打人特别狠,就像个怪物,不像人,也不是人该有的戾气。她趁着护工放松警惕时把人弄晕用床单绑了,抢了她的衣服,混去仓库抢了镇定剂和手术刀。 这些年她装得太好了,好到人差点忘记,她当初剥我的皮,也曾将人碾着,就像碾死一只蝼蚁。 “我认识你妈妈很多年了。”男人在我面前蹲下,仰头看着我,“她……一直很自责。” “很自责,没有给你一个好的童年。” “她想你原谅她。” 我没有再说话。 只是将头仰高,很长的叹息。 她其实没有做错什么,我的的确确很脏。 血也脏。皮也脏。 有时候想,要是那时她将我弄死就好了。 可能就不会这么疲惫了。 【55】罗缚 男人将我引到妈长居的房子。阴暗,隐蔽,上了许多道锁。她曾被困在里面,窗户上嵌着细密刺人的钢丝网。很久,翻出来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常年的铁锈气,混着男人身上的汗热味道。 我的骨头在疼。 红艳艳的疼。 皮好像瘫在骨头上。 医生推开铁门,浓稠的霉烂味扑来。墙上,凳子上,没有一块好皮。有些像是陈年失修掉的,上面长了一片青斑;有些是人为的,细长,用指甲划过去。 我看着房正中的床,单子被划破,化成碎片布条。她这么爱干净的人,却睡着最黄最脏的床,连被褥都是湿潮的。 男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说她不好管,说她疯得厉害。我看了男人一眼,又抬头看了看这个房。 没有再说话。 医生的脸色黯了黯,想将我拉出去,我任由他拽着我的手,看他使劲却扯不动我。半晌他才败下来,哀求着我:“萧欠,你能不能别添乱了。” 我瞥了他一眼,终于开口说:“萧衍在哪?” “这些年他就让我妈这样活着么?” 男人的脸色一片青灰。不敢说话。 我盯着他的眼睛,将头侧着,身体倚在门框上。他终于忍不住,小声说:“两天前就联系不上他。” “到现在也没有联系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笑。我笑了出来,笑得连肋骨都抽疼,我问他:“萧衍死了么?” 把妻子送入精神病院,把儿子送进寄宿学校。他人好像死了,永远不知道他在哪,永远找不到他。 这样的男人,不如死了。 那天怎么出来的我有些忘了。是什么滋味也忘了。能忘的我都忘空了。七八年过去,其实能记得的太少,就记得那一年,我终于找到萧衍。在一个人的葬礼上,他哭得像只狗。 我躲在树后,望见罗缚。 那天的萧衍跪在地上,四处的人对他视而不见。那些人穿着华贵的黑色衣服,厚重,沉默。萧衍好像老了很多,跪在地上,将头埋在毯子上,身体抽搐着,颤动着。我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可是我没有一次—— 没有一次看见,他这么卑微。 就像一条狗。 一条丧家之犬。 骨血好像都被抽掉,匐匍在那些人的脚底下;那些人避开他,对他视而不见,有人好像想将他扯走,却被一个人拦住。 罗缚。 她出场时,带着风,带着雨,带着山间湿漉漉的雾气;站在一团浓绿之中,侧头望来,肩背直挺,眼神很深,古井无波。 那一瞬间,我心脏久违地跳动起来。跳得我想逃。我说不上来为什么,我知道我见过她。 很久以前我见过她。 那些本该被遗忘的记忆好像从什么地方涌了出来。我只是远远看了她一眼。看着她穿上黑色的丝绒裙子,看着她比少年时要清瘦许多。她还是那样,无论是人是鬼,都还是那样…… 静谧。 脑子里闯入了许多我分不清的东西,眼前却一遍遍回放起她的样子。她身上总有些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时我不认识她,我不知道她就是罗缚,我只知道她是我很多年前见过的女鬼。 我一路跑,撞到了许多地方,身上很疼,心也跳得很疼。脑子里的东西太多,最后揉成一团乱麻。我跪在不知名的路上,将脸枕在地上大口喘息。 那到底是种什么味道啊……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对上她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不知道我该说点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对。 我只知道她不一样。 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56】乌木 人的味道,肉味,汗味,苦腥味,大雨至前灰压的尘埃味。我的脸贴在地上,石头子膈着我的皮,心脏某处猛烈地跳动着,扯起我的肋骨,有什么东西像是要涨开,从胸膛里涌出来。 石头缝里长满青黑的苔,有些蹭入我的衣领;我的锁骨被按在地上,连着我的脸一起。我侧身躺着,将腿曲折——她站在那,就像悬崖边上的老树,带着铺天的绿意。那双眼睛平直望来,没有悲喜,没有爱恨。 太静,太沉。 我想起一块陈年的乌木,天阴时被埋在青灰角落里。 在那个人的眼底,我看不出一点身为人的活气。 她只是看着我。 就像看世上大多的俗物。 这个人身上有太特别的东西。明明是一张很淡的脸,明明……我早就记不清这张脸。 那些早被淡忘的思潮涌起,她身上有一种气,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只是站在那,太安定,将根扎在地底。 我忽然有了一个直觉——我不常有直觉,我对很多事情没什么太重的感觉。但是那天我知道,她不一样。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这种感觉很奇怪,心里头好像除了这两句话反反复复,剩余什么也说不出来。好像有什么将我的五脏六腑搅碎,连伤口流血时都没有这样的感觉。血又渗了出来,红的,绿的,深的,浅的。 不可冒犯的。 不敢造次的。 没有人来拉我。有太多人路过我,但是没有人来拉起我。我被人彻底忘记,我也忘记了那些人。在那条路上我跪卧着,心脏起伏得太急,又疼又麻。热气裹着我的脊梁,一路烧到耳根。 我好像沉进了那个人的世界里,长久悸动后终于宁静。一切似乎归于尘土,我从地上艰难爬起,将背坍塌下去。 我一个人坐在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不是空洞的。不是一无所有,也不是麻木。它好像被填满什么东西,很安静,很稳定,就像生出了一棵树。 那些怨恨的,烦闷的,无谓的所有都被荡空。 我只觉得安静。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可耻的想要占有这种安静。生命中头一次,我想占有什么。然后我恍惚朝天笑了起来,仰头大笑,我笑我自己。 我无法占有她。 没有人可以占有她。 因为她不是这个世上的人。她有自己的归处。 这样的人要生要死,没有任何可以拦住。 这样的人要去哪,也没有任何可以拦住。 因为她不属于任何。 我只是足够幸运的——见过她。 我终于从地上站起,将衣尾从腰侧撕去,撕成很长的条,按在锁骨上擦血。那些妄想也要被擦净,不属于我的东西,不要问,也不要求。 求而不得就会执。后来我见过太多人,见过太多的欲与执。 有欲望是好的,人活着才会有欲望,可人要是执了,就会拧曲。 我明知我得不到她。所以不要想,不要执。 那时我是这么想的。 后来很长的日子里,没有她的日子里,我几乎忘了她。 我没有想过我会再遇见她。 因为我没有想过,我们会有后来。 【57】翠翠 方翠衡回来了,将我从床上拉起,将衣服彻底剥下。打了盆水,沉默看着我身上的伤,然后用棉巾仔细摩擦,好像想擦坏我的皮。 床尾揉着张丝绒毯,没有光的地方,绿浓得发黑。 “毯子脏了,我帮你扔了吧。”棉巾一路从背部滑下,到腰窝,他缓慢擦拭着,总有无尽的耐性。 我没有回答,扫了他一眼,然后将头转回。 “萧欠。”方翠衡的手忽然顿住,扯着我,将指甲钳进我胳膊里,“我们认识八年了。” “八年,我一直在追着你。” 我没有回头,只是将脖颈仰起,看了眼天花板。 “所以呢。”我问他。 他的力气在霎时间卸掉,手跌了下来,跌在层迭的被褥上。我还是没有看他,他的鼻息打在我颈后,不稳,有些颤动,又被隐忍。 最后终于闷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像哭:“我爱你八年了。” “你这么抗拒我,可是我越陷越深。” 我说:“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肯和我做!!” “你宁愿和这样的人做也不愿意和我做么?”他突然将水盆摔翻在地上,扣住我肩膀将我强硬拧到他面前,“你知不知道!你在饥不择食!” 那张脸变得尤为狰狞。脸上的粉很浓,大红的嘴唇,热气从内将皮烫出汗,他流下沾满粉的白水。 我任由他扯着,终于将眼看向他。 他将头往下想咬我的嘴唇,我一只手扣住他脖子将他整个上身扯起来。然后从床上站起,踏着床板,俯视他。 他站在地上,在我的胸腔之下。 我说:“因为我不想。” 滚水,热汗,我的皮很冷,他忽然跪了下来,双手环住我的膝,身体早已坍塌无形。水渍在暗房里蔓延,盆被摔裂,暗房里一片湿糊粘潮。 门内只剩微弱的喘息。 他终于安静。 “为什么要对罗缚这么好。”他这样问我。 男人高高扬起手,与我十指相扣,望着我说:“萧欠,你爱她吗。” 我的手被他扯下,他亲吻啃咬我的手指:“你爱她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又要找人做。” 他的嘴唇在我手上滑动,像一条蛇: “难道你想说,你虽然爱她,但是你戒不掉肉欲吗。” “萧欠,你这算个狗屁爱情。”方翠衡笑着,用舌头舔过我的手背。湿蠕的,蛊惑的,讨好的卖弄。 我懒得将手抽回,只是看着他。 很久,直到他恍惚停下,我才睁开眼垂视他。 “方翠衡,我应该四年前就提醒过你,不要自我感动。”我缓慢开口,然后将手抽回,拉了张单子从头擦到尾,然后扔在地上,“四年的时间,你监视所有和我睡过的人。” “去满足你扭曲的占有欲。” “这就是你的爱么?” 我披了件衣服从床上走下,一路走,走到门前才柔声说:“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我永远不会强加我的意愿在罗缚身上。” “罗缚不需要我乖乖守在她身边。因为她不需要。她不想。” “她不重视,她不在乎。” “所以我为什么要扯着她?” 伤口在疼。前几天被玻璃扎透,后来被扯出来了。早就不流血了。 真脏啊。 “可我爱你!!”方翠衡吼着起来,朝着我的背影,将所有见不得人的思潮全部从心底撕扯出。 我没有回头,只是叹了声:“我知道。” 人总是对无关者残忍,却又奢求那个人多怜悯自己。 肆无忌惮将自己伤口扒开,大大方方将血淋淋的东西扯给她看,冒犯她,挑衅她,说我恨她。 我忽然懂了方翠衡。 懂他怪里怪气的衣服。 懂他大红大绿的脸颊。 【58】月光 天有些冷了。 我从夜馆里出来,在路旁点了支烟。两只手指夹着,风钻进我的衣领,一路渗到骨头里。巷子口隐蔽,这里的春潮湿阴冷,在大红大绿间,横着一层晦暗的青灰色。 有时候想,日子可真长。 我其实在十八岁那年再见过罗缚。 十七八岁吧,半熟不熟的年纪,精力旺盛得很。不学无术,又没什么抱负。 人骂我浪荡子,骂我不争气,骂我大把挥霍时间和钱,干尽无用的事情。大多时候我只是听着,我被他们看着,他们每个人都肆意对我指指点点。那些眼睛烧在我身上,将我的身体烧出了千百个孔。 我看着他们,我说:要什么理想。 人总是被太多东西束缚。太多明明暗暗的规矩横着,人被困死在某个人情的局子里;这样做是错,那样做也是错,只有他们都走过的路才是正道。 正道是什么?这是谁的一生?一群人死了,又逼着另一群人走着差不多的路子去活。 人总是这么苛刻。 烟烧得烫手,风越来越大,我弹了弹灰,有些黑青的尘滚在我的皮肉上,黏了下去,粘了一身烟味。我在风里站着,大风荡过我的衣服,很薄的布,飘飘打打。我看了眼月光。 很久以前,我听说过罗缚。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她是罗缚。 五六年前某个宴席上,我又见到那个人。她藏在人堆的角落里,没有光的地方,红唇,乌发,她一身的绿,绸缎长裙裹着身体,露出冷白的手臂与胸膛。 她坐在一个与红俗格格不入的地方。 我身旁围着许多人。他们七嘴八舌地朝我说话,可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一直看着她。 很久以后我才指了指问:“那是谁。” “谁?你说罗缚?”周围的公子哥们笑着,“罗家你就不要招惹了。前几年才死了个主。” “撕,罗家怎么也有人在,他们不是最不屑来这种席么?” “滚滚,谁知道。”有人给我递杯酒,龇牙笑着,吐息都是臭气,“你对她感兴趣?她有什么意思,就个乖乖女……”话在推杯换盏间不知聊到何处,我接下了那杯酒,一干而尽,没有再说话。 我们是不同道的人。 也不会有后来。 像她们这样的人,藏在高高的象牙塔,极少出现在人前,也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她的一生似乎是早可以预见的安稳,好好护着羽毛,保护好自己的名声,顺从长辈的安排,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在家里相夫教子…… 我捏着杯,心里不知道想过些什么,然后什么也没了。 有些东西,早该掐灭在苗头里。 我没有再看向她,与人混在一起厮玩儿,直到宴会中场,远方起了些骚乱,我才抬头看去。 某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公子哥儿喝多了,意识失控搂着周围的姑娘要亲下去。姑娘受惊给了他一巴掌,他怕面子挂不住,发了狠不罢休。 那人家里有些背景,旁边的人也不敢劝,我站起来要过去,被人扯了扯,回看了一眼甩开他的手。 可是有人先我一步。 那个我以为不屑入世的人,从明灭中走来。 浓的水,长的绿,她挡在姑娘面前,还了哥儿一巴掌。 巴掌声干脆利落,在宴厅里一清二楚。 那公子哥儿彻底失了智,举起红酒瓶子就往她身上砸。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红酒瓶重重砸在她锁骨上,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冷淡看着公子哥儿,仍挺直着脊梁。 我一直记得那身绿裙。那天她走时,被红染了一身,分不清究竟是酒红还是血。我偷偷跟在她身后,走到很远的地方。 我看见她,在月色之下,眼睛很深,没有光,像是哑色的黑檀;然后一个人翘着脚,坐在藤木椅上看月光。 【59】巷子 我好像有些累了。 坐在地上,就在泥潭里,将背佝着。泥潭很腥,混着涩与臭,水很浊,渗进我的皮。我将自己沉了进去,手高高抬起,凑着月光看褐色的烟蒂。 我坐得很低,低得只能看见那些人的鞋与车底。有许多人走过,有些看见我,有些没看见。他们踏过我身旁,穿过我,走向自己的地方。我从身上抽出来烟盒。 烟没了。 浑身也都湿了。 我就这样躺在地上,任由浑水钻进我的衣领。我的头发也粘了水,浑身上下没有哪处是干净的。但是心却前所未有的,沉了下去。好像本来也是死的,短暂跃动后,又忽然死寂。 我好像干了许多事。吸烟,酗酒,纵欲,我什么都干过。 所有的东西都在消磨殆尽,留下一个疲倦的身体,还有许多胡乱的思潮。 我第一次就在后面的巷子口里。那时候大概十九岁,我找回了我妈的尸体。 她走得没有消息。我找了她很久,很多年,等我找到时,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了黄麻袋里的一捧骨头。 法医将她的报告拿给我,那天我在警察局里,我说:那不是我妈。 我妈不是这样的。 警察说他们在某个山底下找到的。死因还在调查,太多年了,皮肉都腐朽了,都化入泥里了。 那些肉烂成一泡水,被泥尽数收走,起初还会有些味道,后来只剩下一摞骨头,再久一些,连骨头也没了。 她好像活过,但是死得悄无声息。 我有些忘了我那时候做了什么。我真的忘了。不过才四年的日子,我什么都忘了。好像从那天起我没有真正记得过什么,也没有真正在意过什么,可能有过,但是我记不清了。 那天我好像想死来着,好像也想有人来救救我。我好像走到了巷子里,我想死在那。 我抽了把刀,用刀子割开手腕,听说这样能死。但其实死不了。除非找准位置,刀子割中动脉,不然一会血就停了。 我看着手上血淋淋的样子,没觉得多疼,就是觉得应该找个其他地方——比如脖子。 比如心。 我想动手,但是有人扯住了我。他空手按住我的刃,他骂:“你在干什么!” 那人不算高,恰好到我锁骨的位置。暗光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一双横着褶子的眼睛。那双眼在光下泛起很淡的青,凌厉的;他的血顺着刀口滴在我衣服上,与我的血汗融在一起。 我低头朝他哼笑了笑,说:“自杀啊。” 他似乎骂了我什么,我没听清,揉着太阳穴打了个哈欠。他扯着我的手不让我走,他说:人间还有许多快乐的事。 我问比如呢? “喝酒啊,上床啊。”他将我手里的刀抽掉,又碎念着没有钱买酒,现在的酒越来越贵了。那天我站在泥潭里,看他伸手解开自己的衣服,他说:“我们可以上床。” 那双青蓝的眼睛里闪着欲望。赤裸的,袒露的,不加掩饰的,不清不白的。他伸手就要扯开我的衣服,我没有阻止。 只是问了一句:“和你上?和一个男人?” “对啊。”他嬉笑起来,“干净没病,还不会怀孕!就来一炮。”他对上我的锁骨就开始啃,一种刺痒的,酥麻的感觉从身底下渡来。 那些疼的苦的东西好像都被忘记了,他抱着我开始舔,舔过我身上每一寸皮。我问他上床是什么感觉。他囫囵说:上床是温暖的。 我那时候只记得我不疼了,哪都不疼了,所有的回忆都被冲淡,在一瞬之间感官激到高潮,我什么都忘记。 在半生半死之间,我好像觉得我切实地抓到了什么,踏实的,快乐的,我不想放手。 我对他说:“抱我。” 他抱住了我,抱得很紧,说我漂亮。我觉得身体逐渐回温,不再那么冰冷,不再那么匮乏。 他让我别轻生。那时候我好像也看见月光。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月光。 直到东方既白。 我又遇见罗缚。 【60】交集 想起罗缚,就会想起很多从前。 荒芜,无能,岌岌危矣。无数次体液粘稠淌过身体,纵乐于声色犬马,纸醉金迷里。周遭糜腐的酒气,水与肉;敞开的衣领,热络的斑红。一瞬之间身体被贯入,随即抽离,巨大的快感将人撕扯…… 有许多年,我放逐自己。 青绿,灰紫,木头地。老房子长满霉,绿森森,空洞洞,爬上草木白墙。她站在一片阴沉地上,一双眼睛看向我。 罗缚看一个人的时候,眼里只有那个人。她看见你,只会看见你。人所有的不堪都在她眼底,她的眼神将人裹着,黑得太浓,由头至尾,将人扯入水里。 回忆罗缚……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因为对上这个人,我会失去我所有言语。 我忽然想起来那个穷酸作家。他以前总用些酸诗臭句来恶心我。想写我漂亮不说漂亮,说艳丽;想写我的皮不说皮,说苍白;想写我过活不说过活,说那是孤苦无依的半生。 文客大多有自己的怪癖。但有时候又想,如果能再见到他就好了。再见到他,我想问问他要怎么形容罗缚这样的人。 我删删减减了很多,后来怎么也开不了口。这个人就像一团麻,这样说起不对,那样说起也不够味。最后只剩了些难言的东西,糊在心里。 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它让我有些……害怕。 很多年没有尝过这种苦头。心底难言的东西,空落落的,好像摇摇欲坠。那种滋味大概还有个名字,叫惶恐。 我躺在泥潭,人平躺着,心一起一伏,有那么些瞬间好像完全被蜷起,被什么东西把弄着,逼得我想放下。 忘了她。就像忘了大多数人一样。 把自己溺死进交融糊腻的体液,任由身体隐晦疲倦地疼。我站回我的沼泽地。 我说我要忘了她。 不去追究,也不去深究,已经都过去了。 淤泥刺鼻的腐秽味溢满出来,我仍躺在泥潭里。太沉,我爬不起,好像浑身的血肉都坍塌在地底。我甚至抬不动我的手臂。 人沉进去,佝偻的身体被泥裹紧,那些霉烂的回忆……又被重新勾起。 很多年前,我第一眼就见到了她。 就在那个巷子里,我与她终于有了第一次交集。 第一次纵欲,我尝到了一些甜头。忘了到底是什么感受。 那人说我太漂亮,还嬉皮笑脸说他平时不是这么主动随意的人。我任由他抱住啃住,听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知道我漂亮。只是没想到,这皮子能让一些人发狂。 不算是件坏事,因为这种乐子,我耗得起。 只是没想到那天我重新遇见一个人,那个我明知不会再有交集的人。 从巷子口出来,实在算不上体面。所以我装作没看见,要走过去,可是她拉住了我。 她的手很凉,握在我的手臂,透过薄衫按住了某个刺痒的地方。 从我第一次认识她到那一天已经九年。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要吃药。” 九年间,我们一共见过四次。第一次我十岁,她是那个女鬼。第二次我十五六岁,她在葬礼上,我爹哭得像只狗。第三次我十七八岁,她被人打了,那满身的红分不清是酒是血,她一点不在乎,一个人翘着脚看月光。 第四次,我十九岁,她终于和我说话。 她说:“你不能保证外面的人是干净的。你有可能会感染艾滋病,必须在24小时之内服用阻断药。” 好奇怪,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记得这么清晰。 我笑着问她:“你觉得我有病为什么要抓住我?” 她没有回答,只是说:“艾滋病发的时候会全身溃烂。你这么漂亮,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她说完就走了,我回头看着她的背影…… 我在泥潭里忽然回神笑起。 刚说好了要忘,这就食言了。 【61】骗子 我睡了一觉。醒来时一身腥臭。 天好像下了场大雨,雨水混着泥水浇在我身上。我的头发,衣服,全部占满棕棕黑黑的浑。我睁着眼睛看天,天上什么也没有,一片浓水似的蓝。 有时候我想啊,我可能会早早死在某张床上。也可能病死在某个泥潭沟里。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生死而已。其实来时什么也没有,走时也算一干二净。 这一觉我没有再梦见罗缚。身体疲麻,醒来时有一瞬的恍惚,一些回忆涌了上来。很疼,比被剥皮时要疼。 那天我头一次将衣服掀起,把那大片难看的红疤展在罗缚面前。我跟她说:“罗缚啊。” “我也没有妈妈。” 怎么办,她在我面前落了一滴泪。 平直地看着我,没有悲喜的眼,只是眼眶里,从眼尾滚下了一滴泪。 我有什么办法。 我没有告诉她我被剥过皮,她把我拥入怀里,我靠着她抽泣。我忘了我在哭什么,我很少哭,我甚至不知道那时我为什么会哭。但是她在,好像心里某一处…… 被撑了起来。 她的手按在我的疤上,我的皮贴着她的肉,她的手指上下细微的摩挲。痒的,盖过所有的疼,那些我记得清的,记不清的都被遗忘。我看着她的眼,心底某一处跟着她的手去颤动。 她还是那么静,我贴着她耳语。我小声说了很多,呵着气。她很香,香藏得很深,要靠近颈边才能闻到。白苔一样的香气。 我抵在她身上。将我所有力气卸在她身上,她抱住我,很轻地拍打着我的背。 她问我那时候几岁。我说:“十岁。” 我认识她那年。 她一身的血。 她凝望着我,很长地望着,后来吻了吻我的眼。 湿润的,温柔的,她的吻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不是占有,没有欲望。很轻的,很慢的。 舔掉我的泪。 她问我为什么要惹老头生气。我说:我恨他。 我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可能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我恨他把我送走?还是恨他不肯把妈妈带回家? 我忘记了。 他死之后,大概再也没有人肯管我了。 罗缚撑住了我,后来抛下了我。 我爹在时还会扇我巴掌。他总觉得我伤风败俗。其实我以为他会一直在。会比我命长。 我没有想到,他这样轻飘飘的死了。 他恨我乱搞。我说我高兴,他觉得我疯了,可是管不住我。 大概那时候,我是故意的。因为只有那时候,他会把目光看向我。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我也不是什么好儿子。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谁也不要怪谁薄凉。 可是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 我看着他的尸体,摔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心脏,骨肉,全部抽搐地疼着。好疼,疼得被撕碎,又被什么粘合在一起。罗缚把我搂在怀里,我单手环过扣住她,那时候我说:罗缚我好冷。 这个人来时才说我们不熟,说我逾越了,可是又她接住了我。 我要她活下去。 因为我从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觉得她离死不远了。 可是我想留住她。我想一直和她在一起。我想她说她爱我。我想她抱住我。 方翠衡说我不懂爱。我的确不懂爱是什么。我没有爱过谁。 但是我想罗缚看着我。 在死老头尸体前,我咬了咬罗缚的脸;很软,堵着我的口齿。然后我扣住她的颈,舔她的唇舌。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冷。比以往什么时候都冷。 我终于明白,我留不住她。 很多年前我们重逢时我就知道—— 这样的人要生要死,没有任何可以拦住。 这样的人要去哪,也没有任何可以拦住。 我忽然不想扣住她了。 我让她走。 她真的走了。 骗子。 【62】仙儿 我喜欢叫她仙儿。 其实我不信那些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我就想这样叫她。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去谈起她。 一谈起她,什么都是乱的。 碎的。碎了满身,满天满地。 她离人太远了……远得我只能望着她。人在她面前总是要收敛,可我想冒犯她。我想她看着我。 我……这样漂亮的一个人。 可是我的仙儿,她见过太多好东西了。 太好。好得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谈起她。 是谈她的人,还是谈她灰蒙蒙,长满绿苔的房子?她见过的东西,我没有见过。她习以为常的地方,我不懂得。我不懂她。 所以我怎么去谈她。 我有一张好皮,她说我漂亮。可是漂亮啊……漂亮的东西,也不过如此了。 我没什么好的,如果连这张皮都没意思…… 那我啊,就真是没什么意思了。 仙儿她见惯了好东西,我这种烂俗人,入不了她的眼。 所以人都该有自己的去处。俗物就该在泥潭里呆着,不要做那些多余的事情。 我随意在夜馆里找了个人,那个人盯了我很久,眼里是浓得渗出水的光——这样才对,就该这样看着我。 也有人爱我的不是么。所以你罗缚,算什么东西呢。 把戒指还给我。我都把衣服扔给你了。我不要你的东西,你也要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我磨了很久,才磨出来的戒指。 两只手都受伤了啊。 那天我将人堂而皇之的带入夜馆,带入我的暗门。一路上,人望着我,暗灯扑打着,结了一层灰涩的蛛网。他们什么也没说,那些眼睛里生满了秽物,从我来,到我进去。我夹着烟,一路走,一路烧。 这是我的地方。 我坐在那块硬实的木板上,丝绒毯子早已被揉成一团。我将那块浓厚的毯子扯出来,碰到那人面前。我没有真正看清过那人,只是记得他看向我的眼神亮得惊人。我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个人缩了缩身体,凑近我,我终于大致看清他的脸。不好看的。他接过我手里的毯子,上下翻索:“一张……毯子?有什么特别的么?”他动手掐了又拽,我将它收回来。 丝绒被摩挲,反起银白的绒,没有规矩地折着。我想将绒抚平,却发现那些亮莹莹的绒,怎么也按不下去。 于是在一片浓里,反着不合时宜的白。 我轻声问他:“用过吗?” 他说:“没有。” 我沉了沉,忽然笑了。 我说:“我也没有。” 再好的东西啊……如果让个俗人去用,就是毁了。 我的仙儿,这么一个惜物的人。 我怎么去谈起她。 我坐在床沿边,双手撑着脸,我问那人:“先生,你知道美是什么吗。” 那人的脸涨得通红,身体又抖了抖,开始恭维我。说了很多,碎碎叨叨,可我都没听进去。 因为那不是美。 美不是那样的。 美啊……美是什么。是常年不见太阳,一片无尽的绿色。 是紫山,是茫雾。 是我看着镜子,她路过镜中。头发被松散挽起,裤摆宽大,随步伐荡动,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脸…… 午后阴沉,暗光打着白丝绒,墙面是草木色。 她逆着光,也是一身白。 所以啊……这样的人,怎么能去谈起她。 【63】流亡 后来罗缚回了半山。将我驱逐出去。 有人将我带去老头的葬礼,她没有再登场。 我找过她,一个人站在半山门外,没有人知道。黄铜门紧锁着,连一丝缝都没有。 她一个人在。 春雨之下,铺天的浓。我第一次来到她的世界,也是这样一张门,锁着陈旧腐朽的空巢。她的家是颓唐的,乌青的木,陈年的椅,一半死,一半活。 我从进去那刻,身体里某种隐晦的情绪被从记忆里勾起——很疼的,却似乎被一层厚重的布裹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没有由来的悲惶。 我想逗她开心些。 可是她将我驱逐出她的边疆。 罗缚这个人,好奇怪,明明驱逐了我,却又要扣住我。她不见我,却让人把我送到顶楼。葬礼结束后,男人一身板正,和我差不多高。一身骨头僵硬冰冷,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 没什么活气。 他挡在我面前,我抬眼看了看他。 “大小姐给您准备了一份礼物。”他垂头说着。 雨水滚入我的领子,四处声音太潮杂。 我望了他一会,周身的力气都被泄下。很久以后才想起来回神,于是看着他,慢慢念着:“是什么呢?” “您会喜欢的。” “啊……我喜欢的。”我忽然朝他笑了起来,他的眉眼终于有些松动,随后又沉下去。 “我喜欢什么?”我抖着肩膀,连胸膛都在颤动, “罗缚知道吗?” 胃疼,心也有些疼,浑身上下不知道哪里好像都在疼。 是了,我第一次进入半山,躺在她身旁,我抱住她,她问我:除了和人做还有没有其他爱好。 我笑她下凡太快。她还向我道歉。 仙儿根本什么都不懂。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我忍笑忍到咳嗽。 我说:没了。 我的仙儿,有时候真是……可爱。 她总在出乎意料的时候撑住我,却又总是在我靠近她时驱逐我。 我忽然想起来方翠衡。 方翠衡再小些的时候也喜欢骂我。 我认识他八年,他从十五岁骂到我十九岁。然后说爱我。 他说他要救我。 后来他找过我太多次,直到有天我终于看向他,顿了很久才说:“你还是太傲慢了。” 说我骀荡,却又爱我的皮囊。我耗着这张皮,一无所有,在俗人堆里滚着,滚了满身浑,满身血,泥沙俱下。 可是只有罗缚不会。她好像不懂这些。或许她懂的,只是兴趣缺缺。所以她只会看着我,和我说:她会带我去看水杉树。 她喜欢看树。 好像爱上一棵树和爱上一个人都是一样的。 没有高低,又怎么会贵贱。 我有时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残忍,后来才明白她只是没有将我放在心上。她一贯这样,这么好的教养。 可是那时我真想和她在一起啊。 我好像很……喜欢她。 所以对上她这样的人,才会没有一点办法。 我跟那个男人走了,他开着车,也是黑色的。罗缚也开车,是一台老旧的绿皮车,零件松散,开起来不稳。我靠在窗户边上,生命中头一次觉得自己在流亡。 我看不清前路,也没有仰靠,这个世上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 去流亡。 【64】顶楼 男人将我送上顶楼。 门被推开,那周遭明明灭灭的东西,他一身浓黑,几乎淹没在人潮里。 男人,或者女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各式各样的人,望着我,那些或圆润或狭长的眼睛里淌动着下流的光火。 “先生。”我站在门外,很淡地问了他一句,“罗缚呢。” “大小姐吩咐要给您找一群干净健康的孩子。” “她叮嘱过要漂亮的。” 我忽然笑了起来。 笑得浑身打颤,想从口袋里抽支烟,可是烟盒从我手上直直掉下——打在灰砖上,散了满地,连烟丝都被摔出来。 辛辣,冲鼻,四处杂着贵价洋酒的臭气。 我蹲下去将烟捡起,两只手指夹着,抖得厉害。 “何苦呢罗缚。”我笑着。 “我这样的烂俗人,用不上这样招待。” 男人想将我从地上扶起,我仰头看向他——一张脸阴暗昏沉,面上沟壑匿入浓里。 万骨之年,血肉化成水,我跪在地上看着浮影。有些人走过来,我手里夹着烟,有那么一瞬想躺下。 蜷缩起来,就在地上。 那些我不认识的人将我围着,我没有动弹。我忘记的,我记得的在我脑子里穿淌。这么大的厅堂。 好像没有故乡。 “我要见罗缚。”我仰头朝男人说。 男人垂着头,没有弯腰,也没有蹲下。只是站得很高,很低地回了句:“大小姐在修养。” “为什么不让我见她。” “大小姐在修养。” 他机械的重复着,僵硬却也利落。 “我们结婚了。”我很轻地说着,“我要见我的妻子。” “萧欠先生。”男人终于弯下腰,对上我的脸,“罗家并不承认这段婚姻。” 他抬起一只手,穿过人群,施舍似地朝我举来。我没有将手搭上去,撑着地从下站起,对向他。 四处人的低了下去,只有他站在和我一样高的地方。我扬了扬脖子,将身上的骨头松去,推开人,去到他面前:“这婚是罗缚求来的。” “罗缚求我的。” 我笑着,在他面前点了支烟,将烟圈吐在他脸上。他仍不动声色,任由我垂眸蔑视。 烟很臭,越来越冲了。混着酒气,真是满身都要起疹子。 我将烟抽尽,然后踩灭烟头,错过他肩膀时说了句:“谢谢款待了。” 随手搂来一个人,那人小小的惊呼了句,然后靠在我肩膀上。我没有回头,只是朝他念着:“去告诉罗缚,我很喜欢。” 他出去了,将铜门合上。我看着天花,那些人朝我涌来,前扑后涌。厅堂里都是镜子,一面一墙的镜子,老旧的,泛起银斑。我透过人潮望向镜子,我好像一块肉,被人分食。 那时我大概是恨罗缚的。 那些人靠在我身上,我的胸膛,肩膀,手,腿。我甚至不知道这一夜有多长。 快活吗?好像不快活了。 我闭上眼时,雨后坟土的青味,水这么冷,月这么凉,混入皮里,渗到骨头里。人肉的腥味,酒里的臭味,我衣不蔽体,浑浑噩噩。 在无尽的日夜里,这大概是我的罪与罚。 我恨了罗缚很久,久到我都快忘记她,也快忘记我。我觉得我快死了。 可是她回来了。 坐在镜子后看着我,还给我带来了个小少年。 悄悄站在角落,甚至不敢看向我。 直到我终于看向他,笑着问了声:“咦?” “这里怎么会有个小孩?” 【65】蝴蝶向死 那个少年还太小。太怯懦,也太稚嫩。 看着人朝我扑来,一张脸透红,从脖子到耳根后面。混着光,他端着酒,颤抖着来到我身旁。 “先……先生……”他的眼睛润着水,双手抖着,几乎拖不起盘。我抬手撑住他,才不至于让酒瓶打下来。 他常来给我送酒。我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灌下去。我好像有些过敏来着。喝了酒会起疹子,从耳后开始发痒,厉害时前胸后背都长红斑——藏在黑浑里,谁也看不清谁。 痒了就抽烟按下去。 烟是好烟,没有老朱的冲。 吃惯了烂货,忽然吃好的,有点吃不消。 这些人玩得很疯,我被他们扯来扯去,像一块烂肉。有时我靠在椅背上抬头望天,望月光;那么远,那么薄凉。 玻璃是单向的,罗缚透过它看着我,我知道。我也这样看过别人。 我妈。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什么了。那时候我觉得啊,好像该耗的,不该耗的,我都耗尽了。 我想死来着。真的,好想死来着。 有天我将所有人遣散走,什么都没做,就搬了张椅子,坐在镜子前。我知道罗缚就在我对面,我看不见她,我只能看清我自己。我审视着我的皮囊,上面锈迹斑斑,青紫泛滥。白的,红的,这样一张皮,包着骨头,我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癫狂。 可是我想要的人,没有为我发狂。 我看着镜子,我在想,罗缚有没有看向我。 就像我看向她。 我看了好久,久到我开始觉得安静。然后笑着,披了件衣服,朝外走去。 该死了啊…… 头一次,我离开顶楼;就像被困的雀儿在生命中头一次离开那个欲巢。 夜里没有人,天昏昏沉沉。台子上摆满瓶中花,从生到灭,一室的青味。 我走到天台上吹风,风很冷,我吹了一夜,仍就着月光。天快亮时我想跳下去,可是我侧头发现了一道暗门。 鬼使神差的,我走了进去。 门上了道脆弱不堪的锁,我用了些力,锁头就滚了下来。 罗缚就在里面,就在一个暗间里。 她卧在一张太妃椅上睡去,瘦了很多,眼下乌青的,唇没有色,脸惨白。地上躺着许多书,她膝间还有一本摇摇欲坠,我接过,是三毛的《我的宝贝》。 我忽然好想笑,她这些天就藏在这里看书么?满地狼藉,书被扔得到处都是。我凑近看她的脸,她的鼻息很微弱,活着,却好像也快死了。 那是无声的衰亡。 身体没由来的疼,从内至外,数不清的伤。我将她的书一本一本摆好,直到看见地上一个灰紫的本子。我将它打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我的爱好。 有些是字母,有些连笔,还穿插过一些即时的心情。 她将我所有的偏好与习惯一一记下整理,浩浩荡荡,沉淀厚实。 我越翻越惊心。 “不留人过夜。” “要温柔,不要太粗鲁。不要得意忘形。” “不要伤害他。” “他每次做完爱后都会感到空洞,最好能替他擦干净身体,然后多陪着他。” “如果有机会,请抱抱他。” 那些所有汹涌的暗流铺天而来,我的心脏跳得几乎喘不上气。她瘦得像层纸,我却动魄惊心。悲的,喜的,那些驳杂的情潮涌来太快,我扯着她的衣角,再也爬不起来。 她从来不和我说什么。 不说爱,也不谈恨。 她总是欺负我。可是她…… 好像很在乎我。 我原谅罗缚了。 【66】我即撕扯 我将上身撑在椅子上,望着她。 她整个人薄弱,病态,在阴沉的暗间里;昏蜡烛,纸皮书,满室陈年气,墙底下都是青苔,墙面干裂发黄。没有妆容的脸,少了咄咄逼人的红;毫无修饰,却又太惊心。 那种道不清的东西挣脱皮相而来,人只敢仰望。 我的血在沸腾,心潮澎湃;将鼻尖对上她,凑得很近。 我从没有离她这么近。 近得触手可及。 狭长的眼,眼下棕紫,从肉里透出来。大概是很疲倦的,裹着一张绸缎薄被,身上是流动的暗香。 我低下去咬了她。 舌头湿濡,滚烫的,从喉腔烧起。她没有动作,任由我啃咬她的唇舌——冰冷,像尸体,骨血常年捂不热,活气碾杀在绿苔里。 我扯着她的手,十指相扣,将整个人埋在她身上。 我蜷缩在她的怀里。 她的骨头膈着肉,一把架子将人撑起。我就这样靠着她,跪在地上,抱了她很久。 然后我逃了出去。 我扯了她的笔记,裹在我的大衣里。我一路跑,那些隐秘而驳杂的东西涌着我,我已经什么也想不明白。窃喜的,颓惶的,腐烂的皮,霉朽的骨。人是实的,活络的,热气腾腾的——但又忽然之间,匮乏,无措,空洞洞,凉飕飕…… 我好像活了,又好像死了。 我一路跑,直到将气磨尽,我大口喘着气,跪在地上,弯着腰撑在泥上干呕。 喉咙干涩得发痒,腹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呕不出来,只有喉腔的红肉抽搐筋挛。我的手指掐入泥里,泥土松软,嵌入指缝,却又将我的手指割破。我的手上全是血,指骨上的皮被磨坏,我将自己翻转过来躺在地上,只是那瞬间,心疼得厉害。 疼得人忍不住。 我放声大哭。 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撕心裂肺的,嗓子都要哑了,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哭什么。我的手在脸上乱抹,将身体缩在一起,被人啃咬过的地方带着晦涩的疼。我头一次觉得自己肮脏。 我被她用刀割开,将那些臭的烂的所有挖出来。她将它们一一理顺,一一记下,记得那么清楚——可是不该这样。 她要看着我的脸。要打颤。要意味不明。要深。要浓。要将我吞掉。要像蛇。要占为己有。 她要杀了所有窥欲我的人,她要咬我,要将我身上每一处都咬出血,咬出洞。血淋淋的,混着肉的膻腥味,要疯,要狂,要纠缠不清,要不死不休。 这样才对。这样才对。 可是她在做什么?她在剖析我。她每一句话都是我,她的每一句话都记着我和别人。是她把我弄上顶楼的。她在看着我。看着我和别人做爱。看着我和别人厮混。 她没有阻止我。 她没有阻止我! 我说要离婚时她也没有阻止我。 她没有反驳我。 她不让我被外界知道。 她没有和我站在一起。 她把我藏在顶楼,随便来个人都可以羞辱我。 她不爱我。 她又在糊弄我。 我呢?我干了什么? 我咬了她。 我偷了她的本子。 我原谅她。 我为什么要原谅她? 都是她的错。 都是她的错! 我好讨厌她。 我好恨她。 【67】勾引 我没有放过罗缚。 我勾引了那个小孩。 其实我没有做什么,只是看着他。那张脸太青涩,大概没看惯什么俗事,见到那些人扑向我,脸色烫得像是要烧。和我说话连嗓音都不稳,打着颤,手也在抖。 好几次,差点把酒泼我头上。 后来他看着人从我身上下来,我的身上一片粘稠,糊腻的,体液或者酒水,我也分不清是什么。他一双眼睛很亮,像小鹿,看着我几乎要哭出来。我望了他一会,第一次,朝他说话:“给我擦擦吧。” 我翘着脚等他,他连毛巾在哪都不知道,跪在地上翻来覆去,找了很久,好像很害怕,整个人几乎缩在一起。 他和我们都不一样。太乖,太小,不是玩的。 我在高椅上坐着,没有外套,皮袒露在外,直到察觉出冷;我放缓声,指了指左边:“在那里。” 他朝我看来,眼睛太亮,像润了水,小心翼翼从柜子里将毛巾抽出来,用温水打湿拧干;整个人沉在昏光里,单薄,瘦弱,还是小孩的身体。 “几岁?”我问。 他愣了愣,不敢抬头看我,将肩膀往内扣住,指骨发白,将毛巾拽得死紧。我一直等着他,等他很久后才颤着声说:“十……十八。” 那一刹我心里堵得很厉害。想说点什么,到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看着他的脸,半晌,忽然闷哼着笑了笑。 我不太高兴。 汹涌的,无名的,所有好的坏的腌臢的全部打来。这个小孩不属于我们。不属于这个泥潭地里。为什么要把他拖下水。 他见我脸色变了变,心底好像有什么垮了,抽着鼻子,不敢再碰我。 我没有放过他,凝向他的眼睛接着问:“高中毕业?” 小孩几乎要哭出来,噎着气回我:“没……没有……辍学了……” 我终于正色。盯着他,逐字逐句:“是谁将你送来的?” 我从高椅上下来,站在他面前。他比我低些,大约到我脖子,将身体蜷在一起,沉着头,甚至不敢看向我。我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环过他脖子,将他扣到我身前,用额头顶着他的发顶。很轻的,几乎算是温柔的开口:“是那个男人将你弄过来的么?” 小孩不敢回我,只会哭。 鼻涕眼泪全部抹我身上,很不好看。脸骇白,脖子却很红,气堵住不上不下,抽噎着身体,胸膛起起伏伏,连衣领都被哭湿。白的制服,他撑不起,穿在身上有些宽大,最后哭得抑制不住,将脸埋在我锁骨下。 我没有推开他。顺着他的背拍了拍,很久才说:“不要哭了。” 他用手捂着嘴,后来跪在地上。我不想再看见他,将毛巾从身上扯下,盖在他头上。然后在缝隙中,皮革与皮革交错,我抖着手从里面翻出手机。那东西凉,我几乎握不稳,翻了很久才找到一串号码。 我拨了出去,那边回得很快。我问那个男人:“为什么要选这样的人。” “他还是个小孩。” 那个男人静了会,很淡地回着:“萧欠先生,他只是个酒童。” “而且他成年了。” “成年人,为了生计工作。萧欠先生,您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个疯子。 这群人,都是疯子。 肆无忌惮的羞辱,有恃无恐。毫无顾及将人拖入泥潭,明晃晃的算计。 被他们盯上,被他们囚禁——彷徨的,无能的,脱力感。 我将手机摔在地上,从桌子里抽出两本教材。很多年前的书,带在身旁,有时候看看。 其实不知道在看什么。 那些东西都不难,混在一起,不该是死物,应该成思路。人看多了书,对各种条框都有了些了解,看待事情的方式方法就不会太单一。然后才会明白很多事情这样做没错,那样做也没错—— 错的是浅薄的傲慢。 人都有自己的道。但在看清楚道之前,得想明白代价。 方翠衡也好,这个小孩也好,他们都不是我。他们不能学我。他们耗不起。所以他们不能执。 更不能行差踏错。 我将书扔到小孩脚边,对他说:“好好读书。” “不许哭。” 那天起我教他读书。 他真的很笨,很难才学明白。学得太吃力,我看不下去。 后来我抓着他看才明白,他这个人太死板了。他总想什么都做对,什么都在死记硬背。 我叫他忘了那些鬼东西。 学东西不能只是为了对。因为这世上的条框,从没有什么是对的。也没有什么是错的。有的是——自己怎么选的。 我塞给他很多东西,什么都塞,那些教科书只是基础,只是让他找出对什么感兴趣。什么都好。 那时我总问他一个问题:你怎么想。 你为什么这样觉得。 我好像还和他说了很多。可我有些记不清了。我曾在很早将他弄起来学习,也在夜里教他解些鬼画符。 我不喜欢形式,读书就是读书,哪有高下。拿着那些东西,走自己的道就好。人总是容易陷入浅薄的傲慢,然后无礼,连本都忘得干净。 只是我没想到,他会爱上我。 我好像勾引了他。 这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不上来。我没有真正对他做过什么,只是有天,我从床上下来,他眼眶红红的,看着我。我叫他给我披件衣服,他没动,却忽然之间冲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将我按在床上。 我笑着看他,没有挣扎。 我想看看他干什么。 这么个懦弱的小孩,都学会扑人了。 他把脑袋埋在我胸上,他说他爱我,他说他受不了别人这样对我。他说我对他有恩。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做人。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我看着他的眼睛,翻身将他按下,“你不觉得,你今天有点过分?” 不大妙。他好像被我蛊惑了。 他的脸通红,眼睛也是。只是这次,他带着羞耻想要沉入我的泥潭。 他说:“求求您。” 我说:“我拒绝。” “我不答应。” 他搂着我胳膊开始痛哭,我没有将胳膊抽回来,他得寸进尺搂住我肩膀,然后滑到腰,哭着说:“其实是小姐……让我来……讨好您……” “我很乖的,我会讨好您……我不会惹事……” 我僵在原地,他的手在我身后乱窜,可我没有心思。我将他按在床上,看着他,把他两只手捆住:“你再说一次。” “谁把你弄来的。” “是……”他嚎啕大哭,“是小姐……” “她让我来哄你高兴……” 我放开了他。 跨步出去,一路上天顶。那些磅礴的洪流几乎将我吞没,他在后面追着,可是没有追上我。 我要见罗缚。 那个男人——罗家那条狗见我出来,挡在我面前,拦住我的去路。 “萧欠先生。”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瞥了眼背后哭哭啼啼的少年,“请您穿上衣服。” 我没有说话,拽着他的领子将他扯到我面前,然后往前把他逼到墙边:“滚开。” 他笑了笑,将我的手按下来,替我让了位:“请。” 空的,什么都是空的,暗间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罗缚呢?!罗缚去哪了!! “罗缚呢。” 男人笑出声,从小孩手里接过衣服,披在我身上:“萧欠先生,我说过。” “大小姐在修养。” “啊……修养。”我终于转头看着他,“可是我好想她。我要见她。” 我朝小孩勾了勾手,他战战兢兢地走来。 “你刚刚是不是非要我?”我笑着问他。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男人,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答应了。”我伸手搂住他的肩膀,把他往我怀里带,“从今天起你是我的情人。” “跟我回家。” 我要见罗缚。 【68】凉月 我亲吻着他的手,他的脸,他热烫的,略微突起的喉结。他的眼睛润满水,在我身下哭着,他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我抓住他下面,抚摸向上,划过他的身体,他冰冷的皮在哭泣中沸腾。 我把他按在罗缚的床上。她床上铺着一张丝绸软被。暗香,浓的,热的,腐朽的,老旧的,晦黄的。我在她床上偷情,与我的情人起起伏伏,我要让她看见我。 爱我,或者恨我。 为什么是她。 我不知道。 我从少年时一直记得她。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不会再有的。 我的情人,我甚至没有正眼瞧过这个孩子。借着阴森的月光我看清他的脸。小的,白皙的,懦弱的少年。被人侵犯只会哭。哭着忍受这样或疼或喜的事情。 他天生不适合,却被我勾着堕落。我与我的皮肉一样卑劣,外人被我的皮子蛊惑,只要我是美的,就有无数人前仆后涌为我癫狂。 我仍耗着这张皮。 我仍一无所有。 盛极必衰。我痛哭流涕,抱着他的肩膀,沉在他的胸口。 他们都爱我的皮,我想将它撕开,扯开,全部烧死。欲望,爱恨,被遗忘的琐碎的麻木不仁,我在火里疯狂。我语无伦次,搂着他,在他身上哭泣。 我好害怕。 跨越多年,才返味的惊惶。 害怕失去,索性不要得到。 害怕得到,索性就去消耗。 可是在那个人的眼睛里,她那么安定,安定得就像一颗快枯死的树。我浑浑噩噩,既死又活。 我总是在没学会什么是得到就先失去。 所以索性,什么都不要了。 我都不要了。 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将他翻过来,让他趴在我身上,我说:“捆住我。”眼泪从眼眶滚下去,打湿了被褥。他吻上来,舔着我的脸。从床头边扯出一条很长的缎带,捆住我的手,然后将绸缎与床头的木头柱子连上。 我敞开我的身体,对上他,我说:“试试。” 那些水肆意横流,混着人的味道。两个人交错着,他尝过我,在极致的喜悦与悲哀中,他哭着颤抖。我破了戒,我不该动这样的小孩。他们都耗不起,今天之后,他会疯的。 他会对我发疯的。 我知道的。 可是我不后悔。他将所有爱恨扑向我就好。罗缚叫他讨好我,这么听话,就要付出代价。 罗缚也要。罗缚轻视我。她……她…… 我的身体被顶撞,肉疲惫着,连骨头都要散架……有那么一瞬我觉得我不堪至极。我蠢钝,愚昧,我为什么要在乎。 我明知道,那个人她不爱我的。 我为什么要在乎。 怨沮之中,我觉得我要死要疯。我的脑子已经混沌,那不是我,我不该是这样。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明明一无是处! 她不好看! 她不屑于我! 她冒犯我! 她轻视我! 她骗我! 她不…… 她不爱我。 我搂着少年嶙峋的肩膀,止不住痛哭。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哭什么,为什么我会这样……我为什么会在意。老头死了,我没有在他葬礼上哭。 我妈死了,我妈死了我也没有这样哭过。 我为什么要哭。 别哭了。 少年不知道该做什么,回抱着我说对不起。他说他错了。我慢慢静下,像死了一样躺着。很静,床榻很软,月光很苍凉。 门忽然被打开。 那个人就着月光,向我望来。 只是那一瞬间……我的心。忽然静下。 我们,很久很久没见了。 她站在门外没有打扰。这么好的气度,丈夫和情人滚在她的床上她都没有失礼。 我故意在她面前卖弄,她往后退了退,将门掩上。 她没有阻止我。也没有打断我。 那张脸面容太淡,淡得像凉月。她就那样站在门外,消瘦的,挺直的,背着一捧月光。 直到我终于从情欲世界里退场,对她笑着说:“回来了?” “罗缚。” 罗缚。 她终于推开门,朝我点了点头:“晚上好。下次接吻最好避开脖子,用力过度容易导致血栓。” 我笑着,笑得几乎抑制不住,笑得肩膀颤抖。酸的,苦的,爱的,恨的,全部涌来。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壮烈。大约那时才回过味,这样的东西,大约是爱。 不是爱,怎么会这么痛。 那种痛是撕裂的,将我的五脏六腑扯开捣碎,我连哭都哭不起来,只是呼吸就觉得凌迟。将我一块块肉剐去,留下狰狞的血骷,我半死不活,在这艳窑。 小孩替我披了件衣服,遮住我的皮。衣服底下皮都烂了,碎了,化成了水。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男士睡袍抵到少年手里,贴着耳语。然后出去备茶。 好冷漠的人啊。 冷得我好害怕。 【69】小姐 小孩靠在我身后哭,我说:你去吧。 “你去喝她一杯茶。” 他裹实衣服,从床上下去。 垫子软塌着,我将自己蜷缩成团,没有灯,她房子里流淌一股暗香。 那么大的哀伤,割肉剔骨,我将脸埋在枕上,心脏一抽一搐。浑身都是痛的,不知从哪里痛起,到底是我的筋还是我的皮。我扑在床上,老头死去的尸体,我妈的骨头,罗缚冰冷的眼睛。 我被撕碎,又被揉起,我看着那些人影,一个一个恍在我面前,我疼得要命。 那么……庞大的……哀伤。 我终于明白我都失去了。 常年的,我将自己滚入乌托邦。用欲望灌满那具空泛脆弱到不堪一击的躯体。一切都是假的,那些虚伪的快乐,建立在这张皮子之上,庞大的喜悦与悲凉。 那么苦,怎么那么苦。 太疼了,太苦了。 我撑不起。 我的肉在颤抖,那颗心被撕裂,我挣扎着从床上爬下去,却摔在地上伤了骨头。我颤抖着爬到门口,抬手想握住把手,最后没有力气,胳膊跌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好笑。 好笑得要死。 我躺在门缝后喘息,外面的灯亮着,里面一片黑漆漆。我怎么这么狼狈。 狼狈得像只狗。 我在等谁可怜我。 这么多人爱我。 我要谁可怜我。 我撑在地上站起,躺回床上,我做了场梦。 梦里那样多人,如狼似虎,红红黑黑,像没有壳子的鬼影。他们扯住我的手脚,扣住我的身体。他们都说爱我,要吞了我,要杀了我,要将我拆骨入腹,连皮子都咬开。 我看着里面的骨头,血肉,红的,白的,没了这张皮,我就是滩烂肉。我和那些腌臢物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 他们剥下我的皮,把我的肉吃了,我的皮子在他们手里亵玩,他们舞着,弄着,把它披在身上交合。他们说它美丽,这样美丽的稀罕物。癫子,狂徒,我的皮被欲火烧着,却在欲火中不灭。那样白的红俗的一张皮。 有太多人盯着了。 我要死了—— 我要被烧死了—— “萧欠。” 有人捧起我的脸,她的手很凉,像死人,没有温度。但是我太烫了,烫得快死了。 罗缚回来了。 她躺在我身旁,带着极舒缓的流香将我裹住。我想靠近她,抱着她。她不是疯的。 她说:“你在哭什么。” 原来我哭了。 我的眼泪印在她掌上,她将它们尽数收入。她把我拥入怀里,抚着我的脊梁。我的肉止不住颤抖,骨头死硬。 我好害怕。 我终于清醒,她离我太近,我们好像没有隔移。 她问我在害怕什么。 我说:“罗缚,他们都说爱我。” “你呢?你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 我终于朝她笑,我说,你真是没有一点感情。 这个人离我这么近又这么远。可我没有什么可以留住她。 我在窗边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满屋的苦,烟草这样呛鼻。我问罗缚为什么要和我结婚。明明对我没有欲望。 她说,她许诺过老头会好好照顾我。 我望着她,没有再笑。我说:“是吗?” “你想怎么照顾我啊。” “供养我?” “玩弄我?” “还是……”我的眸光凝在她身上,她明明说过爱我。 她明明说过的。 “你想告诉我,其实你也爱我。” 她好安静啊…… 安静了好久啊。 久到我终于走过去,跪在地上捧起她的脸,我说:“罗缚,对我诚实一点。” 我拖着她的手,从我领口划起。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自己。我问她到底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她用指腹抚过我的眉眼,她说:“我想要打破一个闭环。” “你能陪我打破一个闭环吗?” 这个人啊……第一次,对我吐了真话。 真好啊。 我没有一无是处,不是吗。 “荣幸至极啊,我的小姐。” 【70】屈辱 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在失去。 失去对我而言太过平常,平常得叫人分不出感情。好像那都是理所应当。 从来不是我想留住就能留住的,其实我什么也留不住,那日子一天天走,我贫瘠乏味的过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在短暂的欲望里,那些火将我裹紧,烧死,烧灭,在一瞬之间我好像察觉出存在。 那切实的被贯入的身体,那空洞到不堪一击的琐碎灵魂。 我耗着,早已尝不出浓苦。日子像水一样寡淡,我活着,和死了也差不大多。我有时一件件去数自己干过的混账事情,然后发现我这个人真的好没意思。好像每一天,都差不多的。 没什么好的,没什么坏的,一觉醒来,又一觉睡去。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也没什么特别讨厌。没什么特别接受,也没什么特别厌烦。 这日子啊……这么长。 有天我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和我遇见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那个人又冷,又淡,做事情有时让人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有时又叫人想抱着她痛哭流涕。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爱不爱她。我的爱和大多人说过的爱不太一样。我滥情,不忠,甚至有些混账。她冷漠,奇怪,看着像个活死人。可是我看着她…… 有时我看着她…… 她一个人,守着一整个世界的荒凉。 她那么孤独,孤独得好像没有人爱过她。好像也没有人恨过她。 连爱恨都没有的人,连稳定都像是死了的根。她早早衰亡在那座生满苔的房子里,没有人记得她是谁,没有人懂得她是谁。 她太少和人在一起了,少得好像从没有在这世上活过。 她真的太孤独了。 孤独到我觉得,这人好可怜。 我曾看着她一个人,翘着脚,看月光。 满身血,满身伤,也没有喊疼,只是看着月光。 我问过她啊……我问过她好不好。 我问过她:“罗缚,你不开心?” 那天我真的等了她好久啊。真的好久,久得我都觉得好冷,冷得要点支烟借火。她就开着她快散架的绿皮车跌跌撞撞走来,从车上给我带了一束茉莉花。问我怎么在外面,不怕着凉。 这人总是那么温柔。我明知道她又在糊弄我。我明知道,她根本不在乎。她只是做个样子,总是装作包容。她明明谁都容不下,谁都看不见。 她谁都不在乎。 第一次,我冒犯她,我说:罗缚,你知不知道你很装。 我想她生气,想她回击,想她撕破脸皮…… 我想她看见我。 我说了好多,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话,我忘记了。 她只是笑着看我,看着看着说:“你是在对我兴师问罪么?” “那么萧欠,告诉我,生气能解决什么。” 她还是那么客气。 客气得我无地自容。 她笑着问我,折断了花。她说:“你在以什么资格向我兴师问罪?” 我心里涌起一阵隐晦的高兴,那个人的眼里终于有了我。不是敷衍的,不是客气的,她因为我生出了某些不该有的情绪。 这个人,怎么连生气都这么克制。 我好高兴。 我笑着举手投降,我说我错了。 我说你多教教我,我以后都听你的。 可是她啊……她说,我什么也没有。 我好像她养的一只狗,一个玩意儿,一个好看的把件。 她供养我。所以她当然可以随心扔了我。 但是她…… 她没有说错什么。 我的的确确一无所有。 我想逃了。我不要她了。我不要在她身边了。 太危险了。 我想跑。我真的好想跑。我不想听她说话了。 太残忍了。 我要走,她追在我身后让我回头,我想跑,但她一直追,连鞋子都没有。她说对不起,说她太心急。 她叫我回头。 我回头把她抱紧怀里。 我以为我们和好了。 我以为,我可以心疼她了。 她就这样进了房子,倒在我怀里,我问她好不好。 我说,她不开心。 她还是在骗我,我不想放她走。 这个人真的好奇怪,为什么总在克制,她明明不是这样的。她叫我放手,我不想放—— 我被她扇了一巴掌。 她的耳光还是轻,打在脸上不痛不痒,不如老头的疼。我愣了很久,头在一边,四处好像都静住。 我松开了她。 心里有一处,瓦解似的疼。细密的,一点一点散开,扎在心里,将心底捅出好大一个孔。好像怎么也收不上去。 我以为我们和好了。 我真的以为,我们和好了。 可是为什么要打我。 为什么这么疼。 为什么要和我说: “要长记性。” 好屈辱啊。 好屈辱啊。 【71】一地鸡毛 有人将我从地上拖起来。我没力气,骨头好像都烂没了,一张皮塌着,泡在水里,像要腐化的尸体。 少年还是太小,四肢也太纤细。将我扣在身前,从后扯起,几次让我摔在地上。我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说:“你别扯我了。” “很疼的啊。” 他又哭了,由后抱着我说为什么要躺在地上。他说罗缚去找他了,他说对不起,他做错了事情。 我没有理他,躺在他怀里,被他撑着,避开了水。他靠在我身上,将身匐匍而下,扣着我的颈,几乎要将手掐入我肩膀里。 “先生……”他的泪窜入我衣领,融进去,连胸口的衣襟都被打湿,“我找了您好久……” “您怎么躺在地上……” 少年的身体在寒风里打瑟,他不管不顾地锁着我,好像谁也不能抢走。我推了推他,他仍然不动,反而缠地更紧。 直到他忽然说了一句什么,我知道,这个少年开始有些疯了。 他说:“先生,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不想听小姐的话了。” 他将我反过来,托起我的脸。那双眼睛凝着我,要将我吞入骨血里。这样脆弱的人,要是生出不该有的欲望,也是这么可怖。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分给他。 我连推开他都抬不起手。 我太累了。 我好像倒在他怀里。意识逐渐零散,他撕心裂肺地吼着我,可我什么也听不见。 他大叫救命。 可我知道我现在死不了。 还是死不了。 死不了,就得受着疼。我差些忘了原来活着是疼的。那些热络的东西死了,留给我一地零碎,一地鸡毛。 少年跌跌撞撞,将我搂在怀里,四处求人救救我。我想说我不会死,可我开不了这个口。 我实在没力气了。 有些人冲撞出来,烂衣服烂肉烂烟酒气——老朱来了,将我从少年怀里扯回来,将我护到在他身上。那又浓又苦的东西。我只记得好疼,好冲的味道。 我哭着搂住老朱,我说我好恨罗缚。我好讨厌她。 老朱搂着我的后颈,顺着我的气,他说再也不见罗缚。要把我藏起来,就藏在暗门里,再也不要见罗缚。我说不要,我说我不要。 我不知道那时我在说什么,只记得我拽着老朱衣领,哭得像只狗。我的五脏六腑都被震动,大张大合,哭得连气都抽尽。 我撑着他干呕,胃里什么也没有。连黄黄白白的胆水也没有。 少年被吓住,搂着我的腰怕我倒下。他比我低一个头,几乎撑不住我,却还是这么倔强。 我让他滚,他不肯,他说他要在我身边看着。老朱拦在我跟前骂他说:“滚!找你家大小姐去!” 我扯住老朱衣领叫他收声。 他痛骂我,我听不清,只听见他说什么罗家这群狗娘养的。 好吵啊…… 怎么这么吵…… 这么这些人都这么吵…… 不要扯我了……不要再吵我了…… 带我走…… 来个人…… 求求你,带我走…… 带我走—— 带我走啊——!! “萧欠。” 有人来了…… 谁来了…… 是谁…… 那个人跨过人潮,四处忽然安静,我好像可以喘息。 她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搂在怀里,擦去我脸上的水。 她说:“你怎么这么狼狈。” 啊……是罗缚。 又是罗缚。 总是罗缚。 1:不动明王(大小姐视角) 【72】破环 我将自己困在密不透光的房子里,厚重的丝绒将这所房子裹住。所见之处,是一片哑瑟的棕黄。我看不见时间,看不见日出与日落,看不见自己的衰败。我成了这所牢笼里唯一的活物,我的头上生出一根白发,我将它从头顶上剪下来,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在死去。 我在衰老,直到皮肉松下,我的脸与我的骨肉浑死在这房子里,阴阴沉沉的腥味,一屋子尘扬,连日光都稀薄。 那些美丽鲜活的,那些衰老残败的。花根烂在水里,剪枝时摔在地上,像尸体,一滩腐臭绿泥。 我好像要死了。 我想起来萧衍的骨灰。我将他撒了,一路走,一路扬。那铺天的绿,那疯去的少年。 我再见到蝴蝶,好像隔了千年。 他很狼狈。 泥水,白的皮肉,蝴蝶被人撕扯,他的情人,他的友人——那些酒肉的酸臭,烟草的苦呛,他红红黑黑的影子,被人吞灭掠夺。 那些人扯着搂着他的腰,他的脊梁几乎完全塌下,任由人糟蹋。他的筋骨在拽动中抽离,连带着那层皮,几乎要脱臼。没人听见他想说些什么,直到我走过去…… 他看见我,朝我扑了过来。 他说:带我走。 蝴蝶瘦了很多。胸骨膈在心口,压得我疼。我将他搂在怀里,我问他为什么这么狼狈。他昏死过去,老朱站在身后,朝我破口大骂。 “你来做什么!!”男人衣服皱皱咧咧,一口黑牙,一身臭气。他从我手里将蝴蝶抢走,背在身上,护在后面,“他能有今天——” “他能有今天——就是你害的!!” “你给我滚!!你们罗家人,全部都滚!!” 我看着他,浓黑浑浊的眼,张口时飞涌的唾液。我往后退了退,离他远了些,很久才笑:“可是他让我带他走。” 老朱的眼气得通红,几乎要向前抓住我,却被蝴蝶拖住放不开手脚。小少年站在一旁颤抖,瞪直了眼,眼泪不自觉往下漏,麻木站着,像木桩。 可我不知道他们在疯什么。 怎么都疯了。 老朱沉默了很久,叫少年陪他送蝴蝶回夜馆。我想跟着进去,却被他挡住。 “你滚。” “滚啊!” 我没有理他,推开他的手。他几乎用尽了力气扯住门框,那么黑瘦的胳膊,起了一簇簇筋脉。几乎将木头嵌进去。 “你们在发什么疯。”我终于将目光对上他,“一个两个,在发什么疯。” 蝴蝶给我甩门。 老朱叫我滚。 Avo像个木头人。 这群人都疯了。 “疯的是你,罗缚!”他拽住我的衣领,咬着牙将我往上提。我没有动,只是想笑。他瞪着我,眼里都是红,眼珠饱满得要涨出来:“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萧欠。” “他这么喜欢你——” “他这么喜欢你——!!” 我拔开他的手,将他一根一根手指往下抽:“你在发什么疯。” 我笑出声,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他和别人上床。” “他把情人带回我的床上。” “他给我甩门。” “他的朋友现在要打我。” “老朱,你说他爱我。”我笑得用力,几乎连眼尾都出纹,“你在发什么疯。” “你看到那个小孩了吗。他妈在ICU,我付的钱。” “但是你看那个小孩,他这么义无反顾的选了萧欠。” “所以你们在发什么疯。” 男人忽然泄了气。我整了整衣领。 好像浑身胆魄被人抽走,他弯着身,蹲在了地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就这样抽起来,几次打不着火,很久才闷闷窜出。 “不用着急审我。老朱。”我低头凝视他,指尖有些冷,浑身辛辣犯凉,“就事论事。我没有做错什么。” “罗缚。”他将烟头踩在地上,用脚磨着,胶底鞋被火烫出黑,他好像不知道烧,来回摩挲,直到熄火,“我从他小就在护着他。” “他这个人对什么都淡。但是对你——”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他说他讨厌你。我说我要把他藏起来不见你,他不肯。” “别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你刚说的那些事儿,哪件和你没关系。” 他朝地上吐了口痰,像是同我示威。黏糊的,浓黄的,在泥地里,人群朝我们张望。我将眼抬起,又看了看那口痰,很久才叹了叹气: “你觉得我在欺负他。” “你恨我这么欺负他。” 突然有什么,很好笑:“可是你除了叫我滚,你什么办法都没有。” “哪怕我今天要强行带走他,你也没办法拦住我。” “你除了恨我,你没有一点办法。” “老朱,你对我没有办法。”我笑着,大开大合。只是想起来很久以前,罗拾的模样。那么冷的,那么残酷,那么不可一世。我终于成了他——罗家那只疯狗。 “那你就恨我吧。老朱。”我笑出声,好像在笑他,好像在笑我自己,“你一定要强。一定要赶在我死之前杀了我。” “你千万不要忘记恨我。” “你千万不要放过我。” “朱老九。”这么重的腥臭,烟雾缭绕,我们之间横着大多阻障——上位下位,有气无力;有些人搅弄风云,有些人苟延残喘,“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你这么宝贝萧欠,你千万要护好了。” 人死的时候,什么都没了。尸体被烧成灰,荡在天上,再爱再恨,也没有意义了。那天我一个人将萧衍的骨灰带着身边,我装了好大一罐,我到处撒。可是挫骨扬灰有什么意义啊……早已有人为那些错误付出代价。然后活得不像人,也不像鬼。 我不想负责了。我想死。想来个人杀了我。罗兰说活着才会有希望。可是我的希望就是不要活着。可我连死的自由都没有。因为我要撑起罗家的脊梁。 他们剥夺了我的全部,却又给了我全部。我踩在他们之上成了上位者,肆无忌惮去欺凌那些可怜人。我这么残忍的去封杀蝴蝶,他是疯了才会喜欢我。 别喜欢我,恨我就好。 踩在我身上。让我看看你怎么打破这个闭环。 道德和自我之间总有一个灰色地带。人都有自己的立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谁都没有错——所以怎么选啊。 怎么选,都破不了局啊。 【73】老 长桌, 我朋友古塔居上坐, 一袭乌檀丝绸。 ——德里克·贾曼《色》 我病了一场,一个人淋了一场雨,那日没有月光。 我从西边走来。 在雨雾中,我老去。老得叫人抬不去手,肉都蜷缩,黏在骨头上,只剩一层柴皮。那筋骨脉络,苍冷的血,好像没有什么执住我了。没有什么扯住,只觉得薄弱,薄弱得连风都撑不起。 门外一片绿苔。 可我已经老得看不见这样的美丽。 我能做的不多了。 他们都死了,我的故人,我爱过恨过的人,都死了。我甚至没有什么好为蝴蝶做的。环已经合上,只剩下他和情人的纠缠。我只要等着,等老,或者等死。 这场凌迟来得太长,长得我忘记苦涩。我的衣服沾湿,厚重,耷拉在地。 我躺在车里,绿皮车快散架,开着暖烘烘的热气,烘得人面颊发燥。眼眶是酸的,有什么难言的情愫涌动,大概是悲伤。 我好像告别了很多人。我望向车顶,黄黄棕棕,被阴湿的痕迹。 我开车,一路逃,逃到弱水的墓地。那天我跪在她面前,我抱着她冰冷的墓碑。长满苔,一片青青黑黑,我和她说:我也老了。 “我今天梳头的时候,长了一根白头发。” “再有十年,我就和你一样老了。” “妈妈。” 她没有回应我,连照片也没有。我几乎要忘记她的模样。 “我大概不会比你老。” 衰老从一根白发开始,蔓延至全身,人这么年轻却这样狼狈。连心气都支不起来,只想躺着像暮年挣扎。他们都死了,将我也带走,我只剩下一副壳,在病弱中苟延残喘。 连恨都没有,就只剩下可怜。 我在她坟土上睡过去,醒来时只觉得昏沉。病里的人只觉得冷,手脚都是凉的,穿再多的衣服也觉得瘆人。 很久以后,我看见一个人。 就着初出的月光。 罗兰。 那个少年还是瘦,常年生病,从病气中透出温柔。 一身白,白得彻底,撑了一把伞。整个人融在月色里,一双眉眼太淡,连目光都太从容。 “罗兰。” 他走在我面前,将我从地上扶起,对我低低笑了句:“表姐。” “我们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见了。” 他的腕骨没有珠,胸口还是挂了一串十字。老了,太多年,连银子都褪色。 “你又改信了?”我忽然笑他。仿佛很多年前,那个少年对我说,他信神不信教。 那么一眨眼,不惊觉这样多年。 他将伞压过我头顶。少年比我高,却还是当年的温慢:“我今天诵经,珠断了。” “我突然想起你了,想来看看。” “所以我来了。” 他虚虚握住我的手,察觉到凉,将身上的衣服剥下披在我身上。我说不用,靠在他肩膀。那一瞬我什么都没有想,少年身上经年的檀香,被烟火熏出来的神气。 他还是瘦,没有什么肉,能膈到骨头。 “我们多少年没见。” “十叁年。” “十叁年是多久?” “很久。” “表姐。”他将额头靠下,对着我的脸,“你找到希望了吗。” 我望向远方的松林,细细密密的林,山上的坟土,那些人的埋骨地。我只看见一片白茫茫。 “罗兰,”我搂住少年羸弱的胸膛,连同那颗羸弱的心,“我好苦。” 一如十叁年前,我靠着他。 很久以后,我还是很苦。 很苦很苦。 他什么也没有说,将伞放在地上,双手环住我。 几乎将我嵌入他的身体。 用这样的方式站在我身旁。 “表姐,我说过我不会再拦你。” 我没有急着说话,看着天,天上那轮月光,那么远,那么仓皇。 “我说过我要翻盘。我将他们的骨灰都撒了。我把萧欠引进圈子里了。” “可是罗兰,有什么意义呢。” “有什么意义呢。” “这算什么希望呢。” 他仍然什么也不说,只是将我搂得更近。 那闭环里的人,连爱恨都不清白。都可怜,所以都残忍。人都死得太匆忙,只留下一地散落的鸡毛。好像付出了好大好大的代价,后来什么也没有。 所以有什么意义呢。 罗兰擦过我的发,用手指抚过我的眉:“萧欠还在,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萧欠先生不会带给你什么惊喜呢。” 他将我转过来,指向远方的山脉:“表姐你看那座山。” “千百年,那么漫长的时间,它看了这么多人生了又死,死了又生。” “可人只记得苦。因为苦,所以想逃。” “每个人都好苦,每个人都逃不了。可是表姐,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留住你吗。” “我赌一个万一。表姐。” “万一呢。万一有一天呢。” “万一有一天,有那么一瞬间,你看见了呢。” 少年就站在我身后,苍白的手指,却这样有力。这样勃勃的生命。 他靠在我身上,温柔的呢喃着:“这些年我有叁次大劫。” “有一次我换了一颗心。我以为我要好了。” “后来恶化,我以为我要不行了。” “可是有一天我看到太阳升起来,我忽然觉得,我好像还没到临头。” “我觉得我好像还能活活。” “所以表姐。我想。只要活着,还是有可能的。” “这么多年,我还是这样想的。” 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他蹲下,挡住我的风霜。 我对他说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我不想活。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他将我搂在胸前,靠在身上,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 “如果有天,我们两个都死了,罗家怎么办。”我这样问他。他沉默了一会,朝我笑了笑:“那么罗家,就覆灭了。” 这样多的苍凉。不想生,不敢死。那些事情束缚住我,我寸步难行,不得不活。我连死的自由都没有。我只能耗着。 我害怕了。 怕的是有一天,连罗兰都拦不住我。 “如果真的有一天,罗家没了怎么办。” “表姐,那是罗家的命运。” 在坟墓前,我们依偎着,他温柔看着我的狼狈。远方有人点了烟火,那样艳的花,炸在天上。 我头一次觉得,不算一无所有。 【74】病,蝴蝶 一片老陈仓皇,荒芜,来得这样悲凉。坟土之上长出石绿,掌心溽热的汗水,浑身冷气。 人的骨头,骨头之上的皮肉,皮肉之外披着的遮羞布,一颗欲老欲死的心。病气来得急切,我倒在车内,暖气几乎要将人抽干。皮结在一起,干涩得几乎张不开, 罗兰将手覆在我额头上,他说我病了。我说送我去夜馆。 那个少年在浑水之中朝我望来,青红,齿印,他被剥落的衣裳。他脸上未干的痕迹。脆弱的,癫狂的,压在黑洞洞的鬼影下,他白得惊人。 他说带我走。 我答应了。 我想不起来什么,面颊发红滚烫,坐着,甚至没有力气悲哀什么。鼻腔泛起过酸,润在眼里成了水。周遭太安静,疼从骨头里渗出来。 不知道究竟哪里开始的疼,后来磨得人喊不出口。 罗兰握住我的手,手心很热,几乎将我灼伤:“躺下会好点,表姐。” 车太老,老得连零件都抽搐。我卡着不上不下,没有力气再说什么。 他一直握住我。好像要带我逃。 眼睛干涩,闭上眼时像刀割一样。车开得很慢,我睡了很长一觉。那一觉里什么都没有,我想起来一个少年。 很漂亮的少年。 很漂亮的。 车到时快天亮。 罗兰在我身旁,脸色苍白许多。仍然笑着,没说什么,眼下泛起一层很淡的青。我将手放在他胸口,心跳得有些用力。 我终于切实体会,他薄弱至此的身体。 我搂着他,他回抱我。 “我没有事,表姐。” “不要太紧张。” “你回家。”我闷着声。 “我想陪你进去。”他抚着我的发顶。 “你回家。” “不要让我担心。” 他拍了拍我的背,很长叹息:“那我先借走你的车。” “表姐。”很久以后,在他远行之前,“我看好萧欠先生。” 我愣了一会。 然后一个人,摇摇欲坠,站在夜馆门前。 白日里的馆,少了纸醉金迷的欲望。一张招牌沾满黑浑,那些鬼披上人皮,回到世上。 老朱在夜馆外掐着烟。看见我,什么也没说,将烟头扔在我的脚边。烟头尚未掐灭,带着火,擦过我的鞋边。我的身体好像被架空,好像成了一张纸,在那一瞬间淌动。 我倒了下来。 倒在石头地上。 长久的疲乏将我扑灭。我好冷。衣服被阴湿,墓里带来的水汽。 我瘦得只剩一副骷髅。 老朱满面惊惶,朝我喊叫。我睁着眼看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将我从地上拖起来,背在背上。在颤动间,他骨瘦如柴的身体,撑起过我,也撑起过蝴蝶。我们颠簸着,他带我在夜馆里乱窜,将我带到夜馆里藏得最深的那个地方。 蝴蝶活在那个地方。 长廊,煤油灯火,一路上有人躺在路中,老朱跨过他们的躯体。那些酒鬼烂鬼,那些被世上遗弃的大多人——沉在苦难中,靡靡不见天日。 谁也不要可怜谁。 门外站着情人,一面错愕地望向我们。那个小孩手里拿着沾湿的毛巾,见到我时几乎怔住。 老朱将他推开,把我往床上放。床上躺着那个艳丽的少年,在昏沉里,被布单遮过大半身体。我被放在他身侧,门外小孩跌撞着过来。 “这是怎么了!” “她倒外面了。” “萧欠怎么样?” “昏了三天,没怎么醒。醒了又睡……” 他们说了很多,我躺在蝴蝶身旁。他的床很硬,身上铺着几层被子,有腥烈的汗臭。少年的身体没有衣衫,有一种单薄的美丽。他的身上还是那股香气,带着脂粉的味道。 我太冷了,抢了些他的被子,贴在他身上。他的身体比我热络,我抱紧他,将他嵌实在我身上。他似乎拧了拧眉,仍未醒来,却着手想将我推开。我钳住他的手,扣在我腰上,将他搂入怀里。 少年在反抗,力气大得我按不下。我抱着他,很轻地说:“你不要再推我了。” “我没有力气,而且真的很冷。” 他忽然安静,将我带入怀里,好像很久才回了些什么。 可我忘了。 我睡了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蝴蝶已经不在身旁。我身上披了一张毯子,那是我的毯子。由头到尾,将我裹实。床上垫了很多衣服,细密的,柔软的,将整张床铺满。 床侧放了一盏烤灯,将铁烧得通红。可我没有力气去想什么。我躺在他的床上,门被掩上,有人在外面低声地吵着什么,我只能听见片段。 “你为什么要推她。” “我推个鬼?!她自己倒了讹我?” “朱老九。” “你弄清楚萧欠,我把她送过来的。” “你别把错往我头上推,谁知道她发什么病!” “朱老九。” “去给我拿点药。” 老朱骂咧开来,脚步却越走越远。少年推开门,朝我望来。没有笑,也没有说话。走到暗处的柜子,又抽了几件箱底里的衣服。那些脏去的单子被他拖在地上,他满手拿出去,回来时带了几床软白的铺面。 他将衣服折好放在床上,又将被褥盖在毯子上,仍然一句话不肯说。 被褥很干净,没有臭味。 我看着他,他没有对上我,将东西放下以后出门。回来时带了一杯水,又出去。 我朝他说谢谢,他临门时顿了顿,哼了一声,不肯回头。 老朱要闯进来,被他扯着胳膊甩回去。老朱骂他疯了,他不吭声,从老朱手里抢药看了看,又扔回去。 男人过来,黑黝黝的手,朝桌上放了一盒药。气息变得收敛,垂着头哑声着:“你发高烧。” 我没有回话,就着水将药灌下去。 “一会我们送你去医院。萧欠还病着。” “照顾不了你。” “床单是谁换的。”我突然打断。 老朱盯了我一会,扯着脸讽刺:“你觉得在这谁会管你这些讲究?” “罗缚,我不管你在外多大的小姐。” “我告诉你,我讨厌你。” “我他妈就烂命一条,大不了你整死我……” “朱老九。”有人叫住他。蝴蝶站在他身后,比他高出一些,按着他的脖子将他往外撵。 门被重重合上。 我大概病得很厉害,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我一个人躺着,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人来人往。有些给我添水,有些带了点吃食。我巴巴地看着他们,他们什么也不说,将东西扔下就走。 我被暖气烘出一层汗,黏糊在身上又酸又臭,索性将外套裤子脱下,将文胸摘掉挂在一旁。胸口少了拘束,浑身只剩一件毛衣。我连收衣服的力气都没有,揉成一团扔在床底。 再讲究的人,病痛时都管顾不上什么。 少年的衣服,藏在墙角边,很新,上好的丝绸。我套在身上,滑润的质感。夜馆里这些人对我的厌恶毫无遮掩,却仍接二连三照顾。 蝴蝶没有再进来。 我很少生病。大多时候自己扛过去。也不用吃什么药,渴了就自己煮点水。我少年时一个人在外,有年病得觉得要死,老师送了几片药,我干着喉咙吞下睡了很久。 醒来看着四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抹月光。 很亮的月光。从外照入钢窗,像一盏灯。 我抬起我的手,就这么一遭一遭走来。 【75】见血 我在黄昏时醒来。少年的房子昏沉,在肉欲里沉沦的暗门,缝隙间透出薄光。这个房子混浊,却带着少年身体独有的香气。脂粉参着檀腥,皂角味盖过被床。 蝴蝶就在这个地方消耗自己的美丽。从十九到二十三。他将大半日子投在这样的暗处里,被欲望滋养,长得动魄惊心。 他一直没有进过这扇门。 我披了件衣服,将外衣从地上捡起一层层迭上身。从暗间里出去,一路上都是人,涌着挤着,窥视向我。那些人的眼里沾满火,盯着那扇门,臆想门后的少年。 情人站在远方,不敢靠近。隔着攒动的人头,他眼眶常年发红,手里拽着毛巾,将肩膀塌着,刻意隐入人群。我拨开人潮,站在他面前,小孩几乎将自己缩起,蹲在地上,环住身体。 我朝下看着他,没有扶起。 “我是不是提醒过你,不要爱上他。”长久,我终于开口。 他没有回答,浑身颤抖。 我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搂着他的背,支起他的腰:“你看这些人,都爱他。” “那么多的人,都在看着他。” “Avo。他是萧欠。” 红俗间的男女,总会溃败于惊人的艳色里。爱上这样的少年,是一场太大的悲哀。这个小孩承受不起。 贫穷,衰弱,病痛中的母亲。这个少年仰仗于我,却爱上我的丈夫。他注定会被蝴蝶舍弃。大概会恨他。 所以我只要提醒,我才是他的同盟。 这个少年,不该背弃我。 他忽然推开我的手,我顺力磕到墙角边上。边角锋利得像刀,割破我的皮。我流了些血,从脊背顺到腰窝。小孩惊慌失措,嘴里呢喃着对不起,想要凑过来看我,可我顺着墙壁滑下,倒在地上。 “你背叛我了吗,Avo。” 好有趣,我选的情人,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他会知道向我感恩。 他站得这么高,高得我要仰头望着:“你对我下过的承诺呢,Avo。” “你的母亲呢,Avo。” 少年终于明白局势,朝我低下头,跪在地上要将我扶起。我推开他的手,一个人走,留他一个人跪着。 一个废物。 背上的血印出来,藏在衣服里。这么厚的衣服,遮住一身伤。我觉得疼,可又不知道是哪里疼。血湿湿答答,大概从尾骨到脊梁,我疼得靠在椅子上,一个人藏在夜馆不知道哪个角落。 那个角落没有人。 我看着那些人相拥,唇齿交缠,对着酒与水。那些人不好看,混在一起,像黑浑的虫。 我一直在淌血。背过手去碰,疼得我几乎要麻木。 麻了,就不疼了。 很长一条血痕,满手的血。脊梁少了脂肪,硬骨头磕在锋刃上,皮开肉绽。人失血会冷,周身力气被抽走,我倒在椅边。 这个世界,不是我的世界。 我不该来这里脏身。 可我答应过蝴蝶,我会带他走。 直到有人经过,我扯住,向他问起萧欠。 那个人说了很多,满身酒臭,浑浑噩噩,大着舌头将路从东指到西。我跟着他一直走,他推开一扇门,结巴着:“到……到了。” 我撑开门,一片白。蝴蝶坐在正中,上身没有衣服,老朱抬起他的手替他擦身。水里起了白雾,热腾的浇在他的身上。他乳白的身体被烫得发红,胸口,肉尖,男人粗粝的手指擦过,他没有反抗,习以为常。 他身后还有别的少年,将一盆水由头泼下,大水灌过他的身体,冲洗,他浑身湿濡,皮肉上那条红疤艳得晃眼。 我站了一会,直到蝴蝶终于睁开眼,他的目光动了动,一会才轻声着:“罗缚?” 我点了点头,靠在墙上。墙上嵌满瓷砖,青色的,缝隙里生满黑泥,大多泛黄。我大概出了很多血,血混着水,我一路滑下,坐靠在墙角。 蝴蝶突然拨开那些人朝我冲来,惊惶到连脸都狰狞。他一只手环过我,一只手摸着墙壁。都是红,满手的红,被水冲淡的红,红得骇人。 “罗缚!”他扣着我,伸手探进我的衣服里,抽出手,一水红。 “老朱!!”少年撕心裂肺地喊,手发抖,整个人几乎倒下。我按住他的手,抚上他的颈:“不要紧张。” 朱老九想围过来,又被他喝住,少年的身体疯了似颤抖,将我搂在怀里,一贯热络的身体在片刻之间发寒。我握住他的肩膀,顺着他的背:“不要紧张。很小的事情。只是划破了点皮。” “不是划破了皮!!”他朝我吼出来,面上涌满血气,“罗缚!都是血!!” “你背上都是血!!”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浑身都是血!!” 蝴蝶将我挡住,稍稍抬起我的衣服。他的指尖冰冷,顺着我的脊背,一寸一寸比着,那颗心透过衣服跳得太急,急得震耳。 我坐直靠着他,将他环入我怀里:“我说那是很小的事情,就是很小的事情。不要急。急了什么都处理不了。你去给我找一张镜子,我看看怎么处理。” 他很久没有说话,连身体都静下去。我只觉得胸膛一片湿潮。 “罗缚,很长的伤口。”他哑着嗓,“不是小事。” “是很长的伤口。” “那就用东西裹起来先止血。”我将身体完全塌在他身上,隔着一层衣服,他架起我,连同那早已摇摇欲坠的脊梁,“你有纱布吗?” “用纱布裹起来送我去医院……” 少年抬头看着我,什么都不说。一双眼睛太悲悯,眉目却太浓,眼睫碎着水,晕不开的艳气。 好像哭过。 “罗缚。” “那是很疼的伤口。” 我顿了会:“所以呢。” 他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什么话,都再说不出口。 血涌下,将地上染红。我们拥在一片红里,像要死在一起。我浑身无力,他仿佛尸体。我们僵持好久,直到他搂着我从地上站起。气息终于平静。 “老朱。她受伤了。” 蝴蝶将我背起,没有衣服蔽体,沾了一身血:“找纱布送来我房子,我先帮她止血。” 一路之上,人觇视我们。恍恍惚惚的宿命。 【76】吻颈 蝴蝶将我放在床上。我趴着,他抬起我的衣服。 疼是热的,人是冷的。我的皮肉绽开。蝴蝶的手在我脊梁上流窜。他抽来一张镜子,我只能看见侧边。满身的血,被血沾红的羊绒衣,羊毛嵌入伤口,从缝隙间抽出丝。他浑身抖着,几乎抓不稳镜。 油灯,姚黄,人影斑驳黑黑浑浑;隔着血,我的毯子,他的丝绸。 他跌撞着,从柜中翻出几面纱,又找出一壶酒精。 “倒上去吧。”我低声,“有没有喷头?” 他没有回答。 少年的手指修长,指骨冰凉,却很仔细。血烫着,几乎要将人烧灭。原来我还有这样热的血。 他用纱擦过伤,白的红的,很久才说:“罗缚……你不要怕。” “很快……很快就会好的。” “……我很久以前也打过架……受了很重的伤。” “很快就会好的。一点痕迹都不会有的……” “你不要怕。” 我望向镜中蝴蝶的面庞,在一片殷里白得泛青:“可是我们不同,萧欠。” “我没有你这样年轻。” “这么好的身体。” 那些伤,密密麻麻,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总是藏在衣服底下某一处被体面遮起。 腐烂生蛆。 我披着我一张皮,老陈,病态,不再光鲜美丽。老去的人都是不好看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轻得仿佛从未存在。我切实衰弱着,弱得连胸膛都难以起伏。皮坏之后,流干血,我大约会成具人柴。 蝴蝶看着很不高兴,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我趴在床上,将脸埋在手臂:“你喜欢那个小孩吗。” “喜欢谁?”他的声音有些发硬。 “Avo。”我仰起头喘了口气,“他的眼睛很干净。” “你们这个年纪,大概都会喜欢这样的小孩。” “不是什么坏事。” 朽烂,在暗门中随行。少年身上的脂粉香冲淡血腥。直到他走至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笑得艳气:“罗缚,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缓慢睁了睁眼:“因为你和他上床了。” “我和很多人上过。” “你把他带到我的床上。” “你在生气吗?罗缚。”他笑得越发动容,眼里藏着什么晦涩不明的光。 “我不生气,萧欠。”我伸手抚上他的脸,按过眉弓,脊背于抽动下发疼: “有爱的人不是什么坏事。” 他手里染着我的血,猩红青蓝之后的萧条;握住我的手,定在自己脸旁。那一眼太长,什么都不肯说,却是这样深的目光:“你想我爱他。” “他很喜欢你。” 蝴蝶仍未放手,只是重复了一句:“你想我爱他。” “不是一个坏选择,萧欠。”我从床上坐起,将纱布绑在腰腹,“你这个人很空洞。” “你需要很多的爱。那个小孩可以给你很多的爱。” “那个小孩很蠢。做事情不讲后果。任性而为。”我沾了些酒精,将蝴蝶的手抬起一点点擦净,“但是被这样的小孩爱上有个好处,他很赤诚。” “他会给你很多很多的爱。” “他会很爱你的。” 萧欠忽然钳住我的腕骨,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我掐碎。我垂眸看了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可是罗缚。”他几乎要喘气,牙关咬得死紧,“很多人都爱我。” “所以他算什么?” “你凭什么自作主张?” 他的眼里有水,瞪着我,连眼皮子都狰狞。脱了色气,那股靡丽不知去了哪里,只有被人蹂躏过的委屈。 我抚着他的后颈,早就没有力气:“萧欠,那些人只是喜欢你的皮。” “你明明知道。” “那我和你呢!”他忽然朝我喊出,少年的心跳,心跳之下的惶惶,有什么东西几乎要冲破心房。 “我们是夫妻。”我柔声回答。 “我们算什么夫妻?!”蝴蝶终于站起,终于忘记怎么笑。他的眼角都是水,滚到身上地下,滚入沾了血的衣。 “没有夫妻像我们这样。”他居高临下看着我,却几乎支不起腰,整个人要坍塌,倒下。我看见他衣领里露出的脊骨,白得惊人,细长的,被肌理裹住。这样天生的美人。 哪怕伤了身,那层皮也好得连条疤都留不下。 “那我们该怎么样。” 太美,美得太惊人。沾着我的血,浑身都是我的味道。 “上我,罗缚。”他跪下来这样说。眼里带着欲望,这是他的主场。 我搂过他的肩膀,将他拉近亲吻他的脖子。很细腻,很软,而且很香。浑身都是香的,皮柔得像羊脂,叫人连痛都忘记。他大方向我展示那具身体,将衣服剥下,跪在原地,任由我靠近。 暗门太昏黄,四处又太静。我好像想起什么,然后又忘记。只是忽然悲哀。 我凝视他很久。 “萧欠。” “不要喜欢我。” 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很多人说,他很喜欢我。 我看着他一点点僵硬,那激起的情潮被按沉了下去,只剩下无边的虚无。 少年的心气,大约瓦解了。 我突然觉得他可怜。将他的脸捧来,吻了下去。他没有反应,任由我吻着。我尝过他的唇舌,他没有动,长久才推开我。 “去医院,罗缚。”他轻声着。面容淡得没有悲喜。 “让老朱送你去医院。” “我有些累了。”他披上衣服朝外走。 蝴蝶留我一个人,在暗门。 【77】英雄 无常中。 人在一瞬之间寂灭。 我的皮与红纱厮混,老朱找了一张担架将我扛上。我躺在白布上望天,这样黑浓的地方。我好像一个死人,被人放进棺材。 那些人为我让路,站在一旁替我送葬。路尽处,情人低着头,我看了他很长一眼,他的肩膀耸着,衣领上沾满水,半干半湿,一双眼睛哭得要肿起。 我违背了我对蝴蝶的许诺。 因为我已自身难保。 直到我被抬出去,从暗处中,人潮涌起。 我的蝴蝶站在远方,望着我离亡。 老朱将我抬上车后座。灰色布艺车座,浑得粘稠,男人没有保养,连布皮都抽丝,露出里面姜黄的海绵。老朱的烟草很冲,闷在车壳里,混着血腥。我将脸贴向窗,从一丝缝里透吸。 巷子狭隘,从雾气里生出绿苔。 老朱一直没有说话。我一路看着窗。 长久,他忽然发声:“你不疼?” 我从倒后镜里看向他的眼:“还好。” 他拉下窗,朝外吐了口浓痰,又用胳膊肘将嘴擦去:“罗缚,你真有病。” “你说你回来干什么?直接倒外面了!自己有病回家去治,你来这地方干什么——” “来接萧欠。”我打断他。我将外衣脱下垫在身后,小心不弄脏他的车,“他让我带他走。” 朱老九反着白眼,朝我扔了包纸巾。被用掉许多,塑料包打褶,被水淹过有些潮:“你说你讲究什么?都伤成这样还穷讲究!” 我抽出些纸巾,铺在座椅上:“我不想弄脏你的车。” 他卒然安静。 一声不吭。将车靠停在一旁,从抽屉间一顿翻找。半晌,找到一袋子面包:“吃吧。没吃过的。” “好吃的。” 我接过道谢。红豆馅,奶油有些发腻,尝在嘴里成了苦:“很好吃的。” “谢谢你,老朱。” 老朱终于垂下头。 我看着远方山脉,叫他带我回半山。我们没有再交谈什么,直到入山,他朝我说:“罗缚,你这么客气的人。” “怎么对萧欠这么不客气。” 我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回答,顿了会才说:“我让他别喜欢我了。” “罗缚!”朱老九蓦然暴起,几乎要将车刹住将人甩出去,“你就这样欺负他!” 四处的冷气,半山,一片陈宁。 我将眼彻底张开,盯着他,逐字逐句:“朱老九,收起你的脾气。” “你对萧欠的维护有些过分了。” 男人灰暗的脸,一张破皮的嘴,一口黄牙横在肉间。他收不住气,朝我破口大骂:“谁他妈过分?!” “是谁他妈把萧欠弄上顶楼当畜生?!” “罗缚,你在做什么好人?!” “你他妈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萧欠差点自杀!!” “朱志。”我叫停他,将腿搭起,手迭好放于膝间,“不要挑衅我。” 所有声音,在顷刻间熄灭。 山之间,他的车同我一样破旧。这个男人在地痞间混着,瘦弱,虚伪,却有一番可笑的英雄主义。他这样懦弱。欺软怕硬。只有在萧欠面前,借着萧欠踩在我身上,才能感到自己那早已失去的,那所谓的,炽烈的心。 那是他早已被人遗忘的尊严。 护着萧欠,他才像个人。 那坍塌的骨头,才头一次被撑硬。 这就是立场。借着所谓立场。借着所谓道德。成为那个英雄。 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我永远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罪人,理所应当被审判。 那么,谁又是罪人。 我已经分不清了。 那天我推开车门,独自走在半山。 朱志对我说: “罗缚,死去吧。” 我笑着。 “承你吉言。朱志。” 我一个人走,夜里下了雨。天冷,渗入骨头,血粘着衣服。浑身都是冻,我打嗦,伤口被沾过水,反而有些发痒。 血早已止住。 我仰起我的头。 这是我的英雄主义。 我也是英雄。 那颗心久违的搏起,那条路泥泞湿滑,借着病后的余热,我晕涨,却清明。 这样明亮的一条归路。 我承下所有,没有逃。 有人遇事只会逃避。有人只会嚎叫。有人将责任推给他人,有人死了一了百了。可是总有人得站着,承下所有不属于自己的过错。总有人得做恶人,去找一条生道。 萧欠大约会和那个少年相爱,就像当年的罗拾萧衍。我是弱水。被叛离的妻。 我不懂为什么蝴蝶会喜欢我,明明我们并不算熟。这样小小的变数很快会被少年遗忘,他会爱上别人,会爱上许多人。在爱与恨之间,有天他要面对我,作出自己的抉择。 就像当初的罗拾与萧衍。 他们会由无数的立场审判。被外界所不齿的伦理道德,对爱人的欲望与哀愁。他们站在一个灰色地带。选择自我,承担难以承担的代价。这两个薄弱的少年凭借虚乏的爱意缠连,爱意却在鸡毛蒜皮里凋零。 选择道德,压抑自己内心深处的爱意虚与委蛇。爱意在漫长的日子里滋涨,那些得不到的成为无边的执念。在执念中成疯成魔。成为下一个罗拾与萧衍。 这就是我留给蝴蝶的闭环。 我扯起嘴笑。笑着哭。那周身的责任包袱好像在须臾间挪移。我轻快,倒在水潭里,终于,我快可以死去。 罗兰说罗家有罗家的命数,我终于不被捆着。只有他肯放我自由。 我快自由了。 很快。 自由了。 我躺过去。很长的一觉。醒来时四处都是暖和的,一片大红大绿,房子被铺上软丝绒,连灯都昏沉。 林小姐家,一贯的浓稠。 她忙里忙外,我身上早已被好好包起。胸腹缠了许多圈布,我被换上一身藕色长裙。 她叼着烟斗,用老式电话与人吵闹:“你们快些给我煲汤!我有个小妹倒外面了!” “谁知道!我把她从路上捡回来的浑身血你都不知道多恐怖!” “让我知道谁干的——我查不出来将脑袋当球踢!” “敢在半山撒野,我扒了你们皮!” 我忽然只觉得眼眶湿润,走到她身后,由后搂着她的身体。 女人已经老去,却仍精神,腰腹不再纤细,沉淀的,有种厚重的质感。却将人撑住,只觉得暖和。 她见我醒来,讲电话拍断,抚了抚我的发顶。一会才柔了声:“是不是情杀?” “我和你说啊小妹,当年我拍死那个贱男人也想暗杀我!” “这男人坏起来真是坏到没根!” “这才几天没见……” 她絮絮叨叨讲了许多,我只觉得温柔。她骂了许多人,将萧欠Avo祖宗十八代一起骂进去。 我听着,又在她身上睡去。 【78】歉 林小姐家,常年有太阳。 她在家中安置了一大面窗,老样式,横着钢,上面有铁锈。旧时日子将其熬成苏方色,介于棕与红之间。弱水曾有一扇窗,与之一样。 柚木被打上蜡,一片红绿之中生出的艳色。她收来许多东西,大多是西洋老物件,老得只剩木框架子,被剥去布皮,配上厚重的锦。 她将指甲与嘴涂得通红,在家时总喜粉米系纱绸,叼着烟斗,裹着头。她说她有些头风,小时留下的病,人性子急,总是烧头上脑,老了得千万小心护着脑袋。 我躺在太妃椅上,见她左右奔走,摆花弄草,时不时与我说话,我听着笑,没有多答。 有天她说起她年少时的爱人。她说那时候她可真喜欢他。长得可真好,漂亮得要命,说话也好听。 她给他了很多好东西,很好很好的,那颗心烧得这样烈,几乎将心剜出来给人,却被人当猴耍。 她说她记得那天气极,抡起锅铲将人拍倒。那闷闷的一声,伴着情人撕心裂肺的叫喊,那人再没醒来。 这一生就这样爱过一个人,搭进去半生。到头来也想不明白这爱是对是错,只是劝慰我说:千万护好你的钱。 “这人啊,总是为五斗米折腰。” “这半山里待着的人,多少不知人间疾苦。” “小妹子,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太习以为常,不知道这世上,人心多可怖。” 我卧在榻上,将一只手伸给她。她接过骂了句:手怎么还是这么凉。我望了她很久,忽然想问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又想起来弱水。 “可是为什么我有这么多。” 多年之前,弱水问过一样的话。多年之后,我亦问出口。 “为什么,我过得这么辛苦。” 林小姐没有再说话,只是凝视我许久。头一次,她在我面前,显出老态。眼皮稍稍打皱,耷下来,连那抹红都不再晃眼。 她温着声,半晌,紧了紧我的手:“妹妹,因为那些东西,不是你挣来的。” “是你家族给你的。” “你没吃过挣钱的苦。你不知道,这钱有多难得。” 她将我松开,给我沏了杯茶:“我是个生意人,满身铜臭味。到我这个年纪早就没有那么多想法,东西抓在自己手里才是好的,那么多苦痛早该去死。” “人不能太计较。人太计较,还怎么活。” “妹妹,你有这么好的背景,就该好好活。不要总为难自己。” 陡然间,我好像懂了弱水。 许多事,或许从不能为外人所道。 傍晚时我向林小姐告别。她盛来许多汤水看我喝完才放我走。这几日我与她混在一起,她将我照顾得很好,烧退去,连背上的伤口都发痒结痂。 我一个人回房,我的房总是藏在最湿冷阴暗的绿里,终年不见日光。那暖融融的地方像是恍惚大梦,我沉入这篇无尽的绿。 房内许久没有人,染上一片尘。我站在镜前,从林小姐家养来的红润,在一片森森的光里殆尽。 心里有一处重得不行,重得几乎叫人倒下。我撑着水台缓慢蹲下,大口喘息。浴间潮气,下过雨,水渗入墙壁迟迟排不出去。整个房子透出一股浓腐味,粘着尘腥,花草枝干都死去。 我蜷在地上,只觉得周身无力。 楼下有什么熙熙攘攘,直到我终于听见声音。 有人喊我罗缚。 很急切,嗓子几乎沙哑。 我撑着手臂朝外狼狈而去,几乎要摔倒,后来扑在房外门台。 我站在台上往下看去,这样湿冷的夜,少年那张脸浓艳滚滚,额头带着血迹未干。他胳膊捆着一个小孩,扣在人家脖子上,比小孩高出半个头。 小孩脸上乌青,一双眼红得发肿,想挣脱却挣不开少年的手。 大片白皮被遮起,只露出一半颈。颈上有血,匿于藏青色毛衣里。蝴蝶矗立台下朝我望起,仰高头,嗓子几乎出不了声。 “罗缚。”他喊。 “我带他来给你道歉。” 话还未完他就死咳,小孩被松开,他蹲在地上咳得直不起身。 情人想跑,被他扯住裤脚。他撑着那人的腰腹从地上颤抖站正,病气未愈,他几几欲倒。 小孩哭着尖叫:“凭什么——凭什么——她这样对你凭什么——” 蝴蝶被他推在地上,钳住他的衣尾:“给罗缚道歉。” “你推了人。” “道歉。” “我不——”情人打开他的手,却被他以身体扑在地上按住。萧欠拧着他的脖子,Avo用指甲划向身后,划伤他的颈。 两个人混着,撕扯着,连衣服都被扯下一片。 这个年纪的少年,鲜活得如风似火。尚不明白什么叫体面,由着性子意气用事,从不问代价。 我长长看着,没有打扰。直到两人终于停下,气喘吁吁躺在地上。 情人的身上没什么伤,除了面颊一点淤青,大约是挣扎时弄到。萧欠还是手下留情了,反而将自己刮得都是血印。 太不高明。 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傻。 “道歉很重要吗,萧欠。”我这样问他。 他卧在地上,几乎出不了声,是野火烧盛后的衰弱。 我从楼上下去,走到他们面前。蝴蝶横在地上,情人站在一旁,仍一脸倔强。我扫了他一眼,走向蝴蝶。 有人从外走来,蓝袖衫,背后带着一支警棍。他低声问我一声好,我抬手让他将Avo带出去。 男人架着Avo的肩膀,扣住他的颈,将他拖出去。小孩仍想挣扎,却丝毫撼动不了。最后像蔫了气,被拖着,手脚都耷拉在地。 像死去的尸。 男人不是蝴蝶,不会手下留情。这个小孩仍不明白,这世上不是每一次,都能给他机会脱逃。 我低头看着萧欠,身上失了血,显得有些煞白。一身黑,一颈红,碎在地上,他微弱地呼吸。 我伸手探过他的额头,烧得烫手,他突然用劲拽着我的腕骨,他说:“重要。” “罗缚,他做错了,要道歉。” “道歉。” “很重要。” 少年的意识有些不清,倒在我怀里。我将手伸入他衣服里,一身虚汗,脊背冰凉。 我背着他入房。 【79】欲,暗潮 冻水,他的身体发烫,透过衫穿入我手掌。我搂着他,将他带上我的床。我剥开他的衣服,用湿巾从上擦起。那身体薄,病后,胸骨透着肉隆起,脖子上沾了血,细长的指甲痕迹。有一道很长,一路划到心口。 那具身体难得是干净的,没有红斑紫痕。他病久,皮肉灰白中泛着青,一双眼望着我,浓稠,却安静。 我一路擦到他下腹,他颤动,支起琵琶骨,连颈的经络亦露出,与锁骨交界张出三角。 他忍受,什么都不出口。 我替他盖上被,将水盆带走。一路之上,绿绿湿湿,墙反潮,生霉苔,黄铜出腥。我放下水盆,从衣橱中替他找到两身袍。 陈古老旧的袍,从柜中带出的樟脑味。少年的身体仍有脂粉气,盖上袍,从樟木中渗出暗香。 我盘腿坐在地上,塌着身仰头望他。 他将一只手伸到床下,掌心湿濡,皮软而骨节修长。 鬼使神差,我扣住他的手,拇指在他掌心打转。长久,我开声:“你不该这么做事。” “我教过你,没有十足把握,千万不要轻易动手。” “你太冲动了。” 他反过手与我十指交错,嗓子仍有些哑,低靡的,如蛊似惑:“我没有原谅你,罗缚。” “你要和我道歉。” 我顺着他的腕骨往上:“道歉什么?” “你惹我了,罗缚。” “我惹你什么?”我从地上站起,坐到床上。他对着我,一双眼直白,袒露,眼仁浓黑。皮肉沾着血,从锁骨滑下,仍不作声。 只是一直看着我。 我从柜里找出瓶碘伏,将他从床上拉起,又用枕头垫在背后。棉棒蘸过碘伏,涂在他颈上,那片白玉被染满一片棕红。 “处理问题方式有很多,你选择最伤身的一种。”我沉声接着,“身体不好,该量力而行。” “我不听这些。”他稍稍扬头,被碘伏激得疼,连呼气都局促。光昏,不明朗,他脸上凝了一片柔黄,一路伸入到胸膛,衣领宽大,松松垮垮。 我停下手:“你想听什么。” 他将腰靠在枕垫上:“我要听好话。” 蝴蝶拉着我的袖子,将我扯来他的身旁:“罗缚,我喜欢你。” “我和你结婚是因为我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把我弄去顶楼。” “我也不喜欢你让Avo缠着我。” “我更不喜欢你不和我站在一起。” “我非常,非常讨厌你说——” “不要喜欢我。” 他将我搂在怀里,唇齿厮磨过我的颈骨脸侧。我在原地,却有什么沉了下去。心里某一处在瓦解,很久才恍惚醒来:“这不是一个好选择,萧欠。” 这个少年还不明白,那些过往早已滚滚而来。 “我并不适合你。” 横在我们之间,有太多扯不清的情仇。 “你已经不肯敷衍我了吗?”蝴蝶放开我,靠后坐了坐,“可是罗缚,我一直记得你。” “我十岁就记得你。” “我记得你。我等了九年你才和我说话。” “罗缚。你不是第一个和我求婚的。” “可是我只答应你。” “因为我很喜欢你。” “我非常非常的喜欢你。” “罗缚。”他将眼眸垂下,那蝶翼似的睫——忽然悲哀。 “我真的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吗。” “我不够漂亮吗。” “还不能吸引你吗。” “罗缚。你不会再遇到任何一个比我漂亮的。”他颤动着身体,几乎喘不上气,“我就是最漂亮的。我是最好的。我是最能配得上你的。” 那腔骨大起大落,他几近窒息;面色涌上潮红,连哭都哭不出口。那颗心似乎要从嗓眼里呕出来,他抑制不住大哭出声。 我穿过他肩膀,搂住他身体。他回抱我,在我骨上抽泣。 “蝴蝶。”第一次,我这样叫他的名字,“你是蝴蝶。” 那是最美的,最艳丽的…… 蝴蝶。 我们环抱很久,直到我的伤口裂开渗血,一片湿潮。那样痛,痛得使我清醒,我早已选好我的归途。 可少年的心烧得这样烈,那棵老去死陈的木在野火里开裂;烧,一起烧,烧死烧灭。 这颗心不该放在我身上。 因为这个人会后悔的。 少年的爱意汹涌,虽不知什么缘故,大概是被我蒙蔽。他说早早以前记得我。我终于想起那日,我跟在萧衍身后,穿过深长的门廊。 少年藏在最深的暗间,情欲过后,他吊儿郎当。萧衍给了他一巴掌,他笑问我:你也想来找我玩。 那是蝴蝶头一次勾引。 少年曾说,他问过我。 原来是早在等着,被我拐入这段婚姻。 【80】晃山苔 我有一盅绿山石,以泥塑,釉面正青。从女人手里收来。她说她要走,要是出不了手,就将山石一起带走。可是她带不走山石,也没能回到故乡。 人活着,或者死去,在无边的颓唐里衰弱萧条。少年之美,生张与阴冷月光,大片的红血,大片的白皮。披着我的袍,一身樟脑气。 他身上泛着与山石一样的青,腕骨脉络的青;心火这样盛,肉色这样凉。他说了很多,扑在我身上,细细密密,一句接冗一句。我怔怔看着,有那么一瞬惶惶久不回神。 我想起来许多。少年时,我曾途径一片墓林。我想人常埋于土,皮肉从骨头上融去,被啃食,被水淹,最后从骨头里,长出黑湿的印记。 那些都是死人,尸体承不住这样滚烫的一颗人心。我是将死之人,我收不下蝴蝶的心。 很久以后,置若千年。 我说。 “萧欠,我要拒绝你了。” 我看着少年,在我手上几乎死去。他的脸从潮红到惨白,那旺盛的心火被打沉下。他抵靠在我身上的额头,带着婆娑的眼泪。 少年。我难以形容他的美丽。 那样浓重的,沾满水,沾满绝望,像是骨头被脆生生打断。他挪了挪身体,几乎撑不住:“什……什么。” “罗缚。”他笑了,那颗心仿佛被扯碎,空荡荡的郁堵着,涌动的酸潮,“我没有听清。” “我要拒绝你。” “萧欠。” 我压着声。 在那片刻他的心牵着我,我们如同共存共生。 他的悲哀,颤动,拧屈的所有,扎长在我身上。那大片的红青,鬼影,被吞去的,沙哑的,欲望。 我痛得近乎窒息。 那或许不是我的疼。 我说不清那是谁的。 我们靠得太近,近得我伸手进能将他扯入骨血。他的鼻息打在我脸上,连透气都煎熬。 那张皮艳得叫人胆颤心惊。我浑身乏力撑着床板才不至于摔下。他没有比我好许多,望着我,那双眼睛让我难过。没有声,什么都没有。 直到他挪开身体,披着衫,从床上缓缓走下。 没有再与我说什么。 他行至门前,我喊住:“我父亲曾有一个爱人。” “不是我母亲。” 蝴蝶终于回头,安静地看向我。站在门边,他一半身体背对月光。那张袍白,山矾色,影从下生来。 “我母亲被困在这所房子里,一个人活到三十七。” “我朋友对我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对。” “她说,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家族给的。” “萧欠,我想起来一盅绿山石。” “很贵。可是我收下了。” “刚刚我忽然明白,没有罗家,我养不起我自己。” 蝴蝶颤了颤身体,撑着门框才能直起。 我朝他走去,鼻腔泛涩,眉眼却淡平:“你看,我也无能为力。” “你在这个房子里看到的所有东西,所有东西,都是罗家的。” “是我妈妈留下的。” “是罗家供给的。” “萧欠。我终于懂她了。” 那样的无能,那样恨,却逃不开这个地方。因为早已骨血相融,因为早已被惯养在这个牢笼。弱水那年大约还年少,二十三岁生下我,被打折了腿一样,连脊梁都瘫下,跪在这个地方,被罗家供养。 她是只雀儿,雀儿守着自己的老房。她收来许多东西,用了许多钱,似乎心里的哀悼被短暂填补上,随即却是更大的彷徨。那些人都是这么说的,说她好运气,说她什么都有了,不用苦累于柴米油盐。 “这人啊,总是为五斗米折腰。” “这半山里待着的人,多少不知人间疾苦。” “小妹子,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太习以为常,不知道这世上,人心多可怖。” 这些话,当年有没有人同她说过。 一定有。才会这么无力孤独。 才会死亡。 锦衣玉食,她在这里耗尽了她的命。我想我也快了。 我们都逃不了。 必须死。 “萧欠。”我晃晃倒在他面前,勾住他的颈。他接住我,将我搂入怀里:“我想要一个……希望。” “我想你打破一个闭环。” 可是我的手顺在他背上游走,长久,莫名开口:“做爱吧。” 一些无能的悲哀,大约需要某些更为激荡的东西掩盖。他顿在原地,似乎没有反应。我剥下他的衣领,从他锁骨开始咬起。 肉欲,在月光与冷水中滋长。这样动魄的少年,这样华贵的一张皮,在极致的美色之中,我尝过他的身体。 他身上的脂粉香,在袍子跌落的一瞬肆意铺张。我将他推到床上,压在他身上。他没有出声,也不反抗,在那一瞬他是完全属于我的,任由我把弄他的身体。 我将手指往下伸去,他有了些起伏,脚趾蜷起,下腹被激得僵硬。我生涩,只是摆动着,没有顾及。他大概忍着疼,鬓角有汗淌下,手指钳着被单。皮骨经络尽显,透出血色的粉。 “为什么不喊停。”我的手指仍在他里面。他伸出胳膊,拉住我衣袖:“继续。” “不疼吗?”我想将手抽出来,被他反握住,“继续。” 我往内伸了伸,他忍着喘气。肉壁粘稠,紧密,带着湿儒的暖意。我含住他的唇舌,往下,他的喉结,他的胸前直起的红。他身上有汗,心脏紧促搏动着,死咬下唇,几乎要出血。 这场爱做得安静,他用身体纵容我的肆意妄为。大抵是疼的,并不酣畅淋漓。我不是一个好情人,也不会取悦他。我只会让他疼。这里疼,那里也要疼。 我看着他在我身下抽动,偶尔忍不住,从嗓子里闷出很弱的声;断碎的,柔长的,被刻意隐忍的。 我想我们同样荒唐。 我握住他身下的东西,沉甸甸在我手里,一收一放,白浊檀腥味厚重,沾了我满手。我将水液擦在他身上,一直擦到肋骨。他的腰很细,很白,少年的身体,引人沉沦的身体。 有很多人爱过这幅身体。因为过分靡丽。 我顺着他的肉,将他揽腰抱起,脊骨跌在我身上,我贴着他耳语。 我说:“我好嫉妒你。” “漂亮得要命。” 蝴蝶没有力气,舔了舔我的颈窝:“是你的了。” “爱我。就是你的了。” “我一定要爱你吗。”我靠在他身上。 他哑着声,染上凉气:“你一定要爱我。” “可是我们都不适合爱人,萧欠。” “我们都残缺。” “这就是为什么我提醒你,不要喜欢我。” 蝴蝶亲吻过我的唇,将那些话堵回去:“谁适合呢?” 良久,他这样问。 “Avo。”我答。 “他对我没有吸引力,罗缚。” “你不觉得,他很像你的一个故人吗。” 一样懦弱,一样偏袒。 萧衍。 “罗缚。”他泄愤似地咬着我的锁骨,“为什么你永远要将我推出去。” “为什么你永远不能喜欢我。” “我已经这么喜欢你了。我从没有这么喜欢过谁。”他在我身上哭着,那些热传到我胸膛。他躲在我怀里,受尽凌辱:“我逼着Avo来给你道歉。我知道是他推你的。” “其实我有私心。我想来见你。” “罗缚。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这些话太沉,沉得我把他压倒,躺在他身上喘息。 “可是萧欠。” “局已经布下了。” “我想解脱。” “求你,帮帮我吧。” 【81】观音 他没有回应。只是肩胛起伏。 我的手指沾过他的浑,他的檀香渡来我身上。一些柔软绵密的,他的皮像水将我包裹,融合。我咬着他的肩膀,他仍没有喊疼,只是包容。包容下所有放肆,所有悲哀的东西。 我吻咬过他的颈,他一条红血向下,延脉到胸脯。身下的东西被我握住,他心动得急促。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却是太安静的。被水浸湿,止住,静得遥远。我想起来观音。 一千年前,观音是观音。一千年后,观音还是观音。 他好像不是我印象里的蝴蝶,也不是那个披着美人皮纵欲无度的萧欠。他好像站在了某一处很远的地方——望着我,长久的望着我。 只是那样望着。 我舔咬他的嘴,他任由我侵入,将手伸到他背下扣过他的脊梁。这样忍耐许久,他伸手抚过我的眼:“罗缚,你哭了。” 他拉着我的手,将我从他身体里抽出来。用袍子裹住我,从头裹到尾,按住我的颈,将我抵靠在他身体。蝴蝶的身体薄;少年,骨棱棱,脂粉檀香,用舌头舔过我的眼泪,最后将额与我相对。 “我爱你,罗缚。”他这样讲。 月生迷惘,我看见他身后大片月光。他将我藏起来,唇色艳得惊人。我们亲吻,纠结,抵死缠绵。床上地下,柚木地,老得起毛刺,被打上一层光蜡,却不亮,藏入木缝里。春碧,庭芜绿,影生在暗处,我将他逼到浴房,打开水替他冲身。 我们没有分别。 黄铜出水,带腥味,起初是冷的。我们站在水下,依偎着取暖。他比我高许多,替我挡下许多冻水,我靠在他身前,只能察觉体温。他裹着袍,过水后,湿沉厚重。我全身着衣,比他体面。水热,我剥下他的袍,替他擦上白苔皂。 少时喜爱,我用了许多年。白苔味淡,水过无痕,我拉着蝴蝶的手,将皂擦遍他浑身。像僧人擦拭石像,隔了千年的遥望;神像大抵庄严,很高,俯视众生。 我仰头,蝴蝶投眸。 水气,热络,隔着雾,浴间玻璃茫茫,从边角生出白迹,不经人打理,水垢野蛮滋长。 他的白皮在烫水下发热,伤口淌血,却不察觉疼。红晃晃的血被水冲淡,顺着身落下,淡到最后,只看见隐晦的痕。我的背亦痛,身上有同样的伤,都是少年所致。 一刹之间,我们共生共灭。 我环住他上身,将他拉下,吻住他的唇舌。这晚我们靠得太近,也太放肆,我被允许对他为所欲为。被水遮过的狼狈,没有欲望,我们舔着齿贝。他的目光太悲悯,容纳万物生灭。 一物死,一物生。 那股檀像寺中香火,被信徒高举过额头。香入铜炉,大火烧灭,出滚滚浓烟。苍黄细线黑裂,成了一把灰焰。 少年的皮肉是贡坛,承载人世苦厄欲望。人将红俗重浊毫无掩饰加诸于他身上,他只是承着,总一言不道。 他好像从没有喊过什么苦。 大苦大难之前,他安静受下。 【82】张弱水 “墙上摩损出的那个凹陷,即我。”——大野一雄(摘自《摩灭之赋》) 周遭万籁俱寂。蝴蝶张开手,虚虚扣在玻璃上。薄雾,他擦走,仰头朝那方看去,东方既白。 “罗缚。”长久,他缓声着,“天要亮了。” 四时,天是一片挼蓝。树生黑影,看不清叶脉。我们隔着雾,没有月光。 他的皮在水下起褶,一缸水从热到凉。生水器太老,热一缸水难,烧尽后凑着那一点余热,我们的身体发温,头一次像活人。他的掌心摩挲过石壁,整个人沉下,瘦削的身体。那双眼被水浸红,被浓睫遮住,他紧住唇舌,只是目光里藏着太深的哀凉。 隔着斑驳,我看向镜中:头发缠着脖颈,裤衫浑厚沉重,眼下是乌青的,脸色却被冻得发白。 那点生气转瞬即逝,我像具被泡发的尸体。人未到死,却早有衰亡之相。 我的发顶生出了一些白,藏在黑里,我知道它们在哪,常伸手将它们剥去。可是白得太急,一根发从黑转白,下面仍是黑的,上面却是半截的白。 好像这一生只尝了苦。拥有人求而不得的大多,却还是苦。 人总是苦着苦着就惯了。后来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以为自己不苦了,却发现是老了。 老了,就该麻了。 我只是想起来…… 我只是想起来…… 我忽然张口,答了蝴蝶早先时的一句话。我说:“我不爱你,萧欠。” 长夜,少年见过我的狼狈。长夜过后,我们要分别。这一夜仿佛什么也没有过,却似乎什么都有过。 他晃了晃身,离我远了一些,静静走向外,替我张出白巾,关去水,铺盖在我身上。 没有再对我多问些什么,只是平静的,侧过身,披上落地的袍。 他蒙了一层雾,我探不清,像香火后的观音。遥远的,无声的。他身上渗出血,从白袍里透出来的淡红。 不再望向我。 “我还能为你做什么。”他走时这样问我,可是又将话收回, “我知道了。” “再见,罗缚。” 蝴蝶安静出去。那种静譬如小死,我甚至来不及离别。 我凝视他的背影,恍惚才察觉失去。失去了这个人?但我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 我只是想起来……我没有过什么。 我的一切都不属于我。 所有都是被给予的,被给予,就可以被抽离。所有富丽堂皇都是虚伪的,那些属于罗家的种种早就刻在我身上。没有罗家,我甚至买不起一樽绿山石。没有罗家,罗缚,又算什么罗缚。 我连恨的资格都没有,我以为我可以恨些什么,后来这一切,就是场薄凉的笑话。萧欠与萧衍,罗拾与弱水,他们都快死了—— 他们都死了,我才终于敢望向我自己。 我只是不敢认。 罗缚。 原来这么无能。 我被拱上一个高位。那个位置不属于我,我却拥有太多。 它给了我太多,让我爱也不甘,恨也不甘。 所以我还要什么呢? 不如什么都不要了。 我想放一把火,将这一切烧干净。烧成灰,覆灭,什么都不在。那些腌臢的东西都应该被杀灭。可是又怕拖连到外人。 原来我总是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敢。什么都束缚。 原来罗缚从来这么无能。 那时我还小,不懂弱水为什么死亡。很多年后我终于明白。 是不是有一天,她和我一样发现。 原来弱水,也是这么无能。 我湿身上顶楼,站在栏杆边,在弱水生前站过最后的地方。那么高,她跳下去的时候,究竟害不害怕。 这样的一个天才。 无声死在这个地方。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她当年说: “ 罗家,就是个吃人的地方。” 我有一只脚伸到栏杆外腾空,心里某一处失落,又有一种兴奋与惶恐。仿佛终于要挣脱束缚。可是我不能。 我不能死在今天。 因为罗兰让我等一个希望。 总是要等希望耗尽,才好走得绝望。 我好思念张弱水。在这个无声的笼牢里,我是她唯一的知己。我成为她,她也是我。难以撕灭,难以销毁。 我在半山里闭门不见客很久,从老三那听说,蝴蝶从夜馆里搬了出来。他租了个房子,带上情人,他们两个在一起,好似天下所有的情侣。那个房子很差,很小,他大概也租不起更好的。 他们两个枕在一起,或许每日都会互诉衷肠。 可是我又听闻蝴蝶不再卖弄美色。 他好像熄灭了。除了老朱和情人,谁也不见。 有许多人找过他——但谁也找不到他。 那个漂亮到惊世的少年恍若消失在夜里。 有天我看书,翻到一句什么: “墙上摩损出的那个凹陷,即我。” 【83】阴翳 四月终,我被接回罗家本家。 罗兰来看过我,掂了掂我的骨架,沉默了很久。 我瘦了很多,大约在他看来,已经脱相。 他望向我的眼里有太深的悲哀。饶是这么善谈的人,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我太瘦,瘦了就会冷,骨架外披了很厚的绒衣。天不算凉,可我只觉得冷。这个房子好像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气,一切被灰掩盖,一切都在死去。我的骨头靠在皮椅上,黄梅雨后,皮椅生出白色霉点。胸腔只剩一排骨,哪怕尽数裸露,也叫人看得没有欲望。 罗兰陪我坐了很久,最后只是求我:“跟我回去吧,表姐。” “你这样,我很难过。” 他搀扶我走,却在摸到我腕骨时顿住。兰常年与病魔纠缠,在生死线前徘徊,比谁都知道,将死之人的模样。他仍想拖住我,却终于明白连他也拖不住。 车一路走,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看着窗外逝去的一切,像大空大幻。 罗家还是这么庄严,这样崭新的地方。高门大院,门外两株迎客松青翠。绿叶又生新芽。这里的每一处都有人小心打理,我站在门外,只看见一扇佛赤铜门。 人站在门前,渺小得像蝼蚁。 白的灰的石头垒上去的楼,日夜灯火辉煌。 姑姑赶在门外接我,见我时掩眉落泪,训斥人不好好照顾我。可我早没有力气再和她说些什么,被他们推攘到床上平躺。 床是灰紫,皮包裹,高塌软沉。木头地被擦得锃亮,人来人往进进出出。 弱水曾经的医生啊荛来看过我,他老了很多。见到我,流下几滴泪。 他说他见到弱水最后那段日子也是这样。 不想说,也吃不下。 在喘息间消耗自己最后的生气。 他问了我很多,问我好不好,问我经历了什么。 我只反问一句:你还记不记得弱水? 与我讲讲她吧。 他说:怎么能忘记。 那个纵横一世的天才。 他说他这一生,再也没有见过这么惊才绝艳的人。他很早很早认识她。早在她来到罗家以前。 那样的作品,他描绘不出,那样美的东西。那用重红重绿的色彩。 那是她生命最磅礴的日子。她的灵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的作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太刺目,他谈不起她。 我问你爱她吗? 他僵硬住,长久才答:“你不能说爱,啊缚。” “应该叫仰望。” “后来一把火,她把她所有作品烧了。” 进了罗家。 死在罗家。 “你身上有些和她……很像很像的东西。” “你们都太剑走偏锋。” “美得太伤人。” “伤人伤己。” “我比她年轻,啊荛。”我看着啊荛老残的脸庞。岁月没有宽容这个男人。我们多年不见:“我今年二十七。” “可是我长了白发。”我将手伸到头顶上,一缕一缕剥开长发,“你看,都是白的。” 啊荛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你们为什么都不能放下。” 我仰天长叹一口气:“可是那样,就不美了。” 我之美丽,生于死物哀伤之上。在哀痛之间苦难徘徊。妄见春色,妄见腐朽衰败。由死物之上透出的阴翳凉气,弱水曾经辉煌,可罗缚只剩下苍凉。 透着死气腾腾的美,又怎么不算美。 那么美究竟算是什么? 是紫山,是盲雾,是越过癫狂与热络,从闹至静,从磅礴到败落,是一千年。 一千年前,我不存在。一千年后,我不会存在。 于今时今刻,幻化俱灭。 【84】地生兰 【85】心 人在暗处间蠕动,死物,大火,被烧尽的桧木香。 我赤裸着背,一节一节椎骨。 水之下,长发稀薄及腰,黑掩不住的白。人想不明白为什么白得这样快,许多事情大约是没有道理的。只是日子到了。 人要老去,只用一场病,一场痛,一场矇昧不明的刹那间。像个骷髅,没有肉,只剩下一层皮,脆得像张纸,几乎包不住血气。 病人的身体大多是棕黑的,血是红的,气是白的,没有了血气,只剩下像干柴一样的黑。 那条疤被水润湿,艳的红,晃眼的红,如同蝴蝶的红。 我与蝴蝶,已有七个月未见。 我们于春决别,在一个冬天,我生命临危之际,我要见其最后一眼。 干涩的身体,指骨抽紧的皮,人融于水中。这个地方新潮,与我格格不入,铺天的理石板,如鱼肚白。一切薄弱,没有底蕴,是未经摩灭的轻浮。 我于长久内枯竭。日子太长,长得叫人遗忘;有时我凝视人,太久,久得叫人难过。 在一切新里我是唯一的旧。不是名物蒙尘的旧,是从无人问津,如野草萧条。 有人进来,将我用软布包起。她们不说话,看着我裸露的身体。我的骨头,血肉,被水沾湿的长发,在一方软巾之内收紧。像一块长的裹尸布,我濒死的二十八岁。 蝴蝶于七月生,如今二十四。 我有些忘记我二十四岁那年的事情。人活着总只能记住很少很少的,然后大多遗忘。 人将我搀扶至床,替我擦身。我像一具东方尸体,在陈腐里软烂。曾有太多人想医治好我,也只是替我苟延残喘。 一个早该死去的人,以极奢侈的代价留下太久。生而无能,死亦难求。我的网已收起,我的路也走到尽头。 她们替我换上弱水当年的衣袍,啊荛不再见我。他说他看着我,好像看见弱水当年。他不愿我当弱水,我说,我是她的命。 我是她的命,像她也是我的宿命。 生命垂危之际,我变得比以往轻盈。肉红不衬我,将我显得尤其没有血气。我太瘦,空荡荡的衣服大片敞露,没有肉身束缚,不沉重,好像半个身体已然荡起。 我生于杀灭我的所有。 这是我最大的罪与罚。 人一生有太少可以选择。我无法选择我的来处,无法舍弃我的供养。我不曾做对什么事情,也不算做过错什么。这世上本没有这么多的对错,所谓闭环也只是一个不忿的狂想。 这世上的人如无根的浮萍,在灾苦间惨淡求生,物哀摩灭。当失去变得平常,人就会薄凉。 没有心的人,本就是薄凉。 所以弱水说:要冷眼过活。 冷眼过活,心安理得接受一切,高高在上着,讥笑寡淡的人情,淫秽的伦理。不要怨也不要恨,成为其一。 可弱水偏偏给我留下一颗心。 要恨,要痛,要当个人。却又将我遗留与罗家供养。 当个人就会苦。当个人就有伦理道德。当个人就有束缚。 当个人。 就会疼。 就会终其一生求而不解。 就会终其一生,困于无边的罪与责。 束缚于无谓的良心。 因为是人。所以不能禽兽不如。所以不能蔑视我曾有的供养。所以不能违背良心。 不能违背人心。 我知世上诸恶苦道,却仍不能违背这颗心。 这颗心使我杀不了萧衍,动不了萧欠。我甚至无法忤逆罗家。无法任由罗家人丁稀薄败落,无法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 这是我最大的悲哀。 我的挚友罗兰,早在多年前将我看清。 太仁慈。 不擅长伤人。所以才会自伤。 下午四时,兰叩开我的门。 “表姐。”他温声笑,“我们去拜访萧欠。” 【86】东方遗骸 兰替我点了一炉香,又替我寻来一件钉珠蝴蝶袖袍。 旧时的白,于暗门生出冷光。衣上钉珠苍黄,以格字纹路排布,锦缎生潮。南方少雪,却多雨雾。 门内陷入无尽的青紫。 我一身白,白下一身淡红。 凛冬,来得无声无息。 兰撑住我的肩膀,我比他要瘦。两具骨架迭在一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闻见他身上有游丝烟草气,覆于经年冷香下。 “你抽烟了?” 他顿了顿,忽然笑起:“我抽不了,表姐。” “我会死。” “是用艾草熏了熏。” 恍惚见到了一个人。 那位少年抽烟漂亮。重欲,却也美丽。 指骨修长,夹着烟,烟草廉价,味冲而刺鼻。于指缝间,雾气缭绕,大把火,大把灰。他身体是被人服侍后的干净,有人虔诚摩梭过他每一寸皮。 很久以前,我曾凝视过他。 在暗门内。 我看他拉来一张袍,披在肩上,遮了半身。他的皮润着粉,像朦了层雾,高高站着,铺天的月光。他的颈骨胸膛上被人啃咬,一路往下都是残败的红;有人伸手抓住他的衣尾,他没回头,很轻地扯了扯。手跌下,人追着他,一路走,背着月光。 事后他总夹一支烟。 也不吸,只是点燃去烧,烧到头时扬起手,被人蜂拥搂抱。 那时他会朝我望来。 只是他明明不该知道我在。 “带上礼吧。”我出声,“去做客,没有空手的道理。” “我们回一趟半山。” 车一路逃,浓雨,泛冥,一片苍苍莽莽。 人在虚空中,肉身老去成尸,化成灰土,成了泥肥。泥肥之上养出苔,被雨浸后,苔蛮生。于石缝间,残壁,横生的官绿。 万象归一。 我的半山被抽去最后一点生气。 那扇门封闭,我浑身僵硬。被尘沾满的天地,我活来或者死去。在幻化间一切空魔,我长久凝视我的门——铺天绿下一切阴翳,像蛮荒野草的坟地。 我进去,腐朽刺鼻;木头烂坏,金属腥气,石头冰冷凉意,乌青屏风立在椅后,被盖得几乎分不清东西。 半山,荒芜寂静。 我从漆木柜中翻出那尊绿山石,丝绸蒙尘,跪坐于地,腿骨隔着层皮…… 颤颤巍巍离去。 那一路太长。 像一千年。 那一千年什么都有过,又什么都烬灭。 他的房子带着阴冷湿气。 楼房上生满黑渍,一扇老陈绿门,被雨沾后是如血腥溢。 我一身潮水,怀中护着山石。 大雨倾天。 我的鼻腔出血,打在雨下,渗入衣襟。血流不止,红染上绿。 都是血。 浑身血。 血厚重,落入掌心。 他的门紧闭,于暗处藏匿。 我捧着血,抹上山石。 “生日快乐。” “二十四岁生日快乐。” “萧欠生日快乐。” 一片古陈之中,室内玉色浮光。他一袭黑绸缎里白生生的皮肉,浓的唇色,一切暗下,一切青。诸厄苦道,诸佛悲道,诸世轮回道,诸法众生道。少年之体薄而美,承在椅上,幽冥中生出凄艳的红。 我切实看见萧欠。 像泥中观音。 【87】白玉观音 白玉之上,金线摩挲。他孑然一身的虚薄,亘古,覆灭消亡。 他仰了仰息。太淡。浓水之下的淡泊。艳皮之下,被绳索束缚。他安静坐在椅上,从缝隙间朝我投眸。 绿门斑驳,铁锁铐住,门面横杠,青光透入。 他坐着,却如同死去。 我愣怔扶上门,绿山石粉碎成齑。 “和我说句话,萧欠。”我抖声着。他望向我,那双眼里却什么都没有。一切空无。 “萧欠。” “和我说句话。” ……没有 回声。 他沉入大片黑里。万千年的黑里。周身被黑遮得干净。他忽然伸手,在绳索间抽搐。动荡,木椅折碎,皮肉被绳索勒紧,他侧身倒在地上,长臂张出,啃咬在手腕。 没有疼,面色太平常。直到手腕出血,血从口角滑落,渗入黑里,他吞咽下去,又用手指夹入嗓眼干呕。 呕出水,后来什么也呕不出。青黄的水,混着血,大片腥冲着大片泔。我的鼻腔滴血,透在白上。 我们浑身是血。 我跪在地上,齑粉膈住我的骨络。我看着他,一如他看着我。失血的脸是苍白的,眼眶却是浓黑的。如尸体,似鬼影。 泼天的大雨。 那道门,隔在生死一线之间。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活着。溃散。成败。 他的手腕淌血,却用指甲临摹伤口。血从夹缝间溢出,我看清他腕间的新旧疤痕。褐的是刀伤,红的是咬伤。他明明不会留伤,却遍体鳞伤。 那是层迭而上的,未见好而被强硬剥开的。在痛与欲间的极致,他肆无忌惮地凌迟这幅躯体。 那种疯狂磅礴,他从来为所欲为。滥用美色,又无所顾忌剥开自己的皮。 撕扯,啃咬,他纵容自己的欲望。自虐的欲望,自杀的欲望,自我寂灭的欲望。哪怕被人束缚至此,却仍野蛮至极。 他尝过血,空洞洞的眼里滚下泪。他的身体比他知道疼,他只是用沾血的手指擦去。眼尾太红,疼的红,血的红。 我盯着他的眼,他回视我。静默中,我们纠缠不清,却又暗自博弈。 青之下,一切皆亡。 他疯得像要拉我一同死去。枕着满血的手,将身体与木椅扭曲。 像是失去言语。 “为什么自残。”我终于开口。 门内古怪的声响,他抓不住自己的嗓。张口,没有生气,只有嘶哑的回荡。喉咙中,那息肉许久未用,又被手指捅伤。 死寂之后,他涩声:“因为我想。” “为什么被绑。” “怕我死了。” “谁绑你的。” “朱志。” “为什么要找死。” 他沉下去。等了很久—— “因为我想。” “那为什么不直接处理自己。” 他顿了顿。 “因为我不想。” 我躺在雨里,身下是碎了的山石。 那本来是礼品。 “你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他扬了扬手:“是。” “你没有痛苦过吗。” “有。” “痛苦什么。” “你。” “为什么。” “不知道。” “还痛苦吗。” “不痛苦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你还爱我吗。” “不知道。” “你还恨我吗。” “不知道。” 山石将我的白袍割破。 我的骨头在疼。 蜡黄的身体,死人的颜色。 “我还能影响你吗。” “我不知道。” 【88】老僧衣 红。 珊瑚赫。 老僧衣。 他的身下淌出一大片血。 指骨在石面圈打。 我逐渐看不清他的脸庞。 不知道……吗。 终于。 他失望。 我又被遗下。 鼻血窜过我的喉咙,一路向下。我的衣襟是大片的红,洗不去的红。血入口,腥气肆溢,舌腔唇齿有如吞铁。我学着他的模样,在地上吐血。起初是痰,痰也是红,激得人想呕。 我蜷缩倒地。 像婴儿尸体。 还要流多少血,一生要受多少苦,才叫完结。 这太长一生,无休无止,充斥荒芜。 我仰头望天。 天上什么都没有。 我只觉得疼。 疼得麻木不仁。 我说萧欠,那时候我嫉妒你。 嫉妒你什么也不用承受。 我在想,明明我们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用承受。 我嫉妒你漂亮。嫉妒你众星捧月。嫉妒那些人都肯为你出风头。 像念词。我已察觉不清我在念什么。空荡荡的,一切都静下。那一刹间我只意识到我,他在听,却无声无息。 “我其实看不起你。” 我的手被山石割伤。流淌出的红,挟着苦,我一身瘦骨,在风雨间飘飘打打。人薄如蝉翼。 “很久以后我才清醒。” “是我无能。” “如果脱离罗家。我一无所有。” “你的美丽是你自生的。可如果我不是罗家人,我连活着都吃力。” “我生来的一切都属于罗家。如果没有罗家,我甚至买不起一尊绿山石。” “我养不起我自己。” “萧欠。” “没有罗家,我养不起我自己。” “我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你。” 没有金钱,我自以为是的尊严,又算什么东西。 “生养我的,也是毁灭我的。我无法摆脱,无法憎恨。” “罗家在物质上并没有任何亏欠我。” “可是萧欠。” “为什么我这么痛苦。” “一个生命来到这世上,要承受几十年的苦难才能死亡。生命这样苦,又怎么敢这样贸然将一个生命,带来到这世上。” “萧欠,我曾以为这是道德与自我的闭环。选择道德必然面临放弃自我。选择自我必然接受道德审判。人在这条道上惶惶不可终日。一个人生出一个人,又走入这条道上。走入这个闭环。” “但是萧欠,或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不该存在。” “从始至终。我不该存在。” “他们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个选择里没有我。” “没有什么道德与自我。那是空话。” “因为人从来,只为自己着想。” 我的泪框空无,雨停歇,血止住。 从没有希望。 因为根本就是烂的。 如果我从不是选择,那么我追究这个选择本身,又有什么意义。 道德与自我的前提在于,我也曾是选择本身。 我们都不是选择,罗拾选的从来只有萧衍。 那么从一开始,我的问题,就是错的。 “可能你不知道。” “你的父亲与我的父亲曾是一对爱人。” 一对情人,为了一己私欲,这样贸然将生命带来到这个世上,却无力承担其子嗣一生的羁绊。 “我靠近你是为了报复。” “我想要一个答案。” “我说我可以替他补上资金漏洞,代价是你。” “可是你父亲说不行。” “他说——萧欠不是商品。” “萧欠。我好嫉妒你。” “你父亲是个懦弱的废物。” “可是他爱过你。” 你总是这么轻易获得那些爱,那些纵容,那些滋长在你皮囊之上,蛮横的欲望。 “但是萧欠。” “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选我的人。” 弱水之后,唯一一个—— 爱我的人。 可是我早已没有余力…… “你可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 门忽然打开。少年将绳索荡下,带着一身血。 搂我入怀。 【89】殉情 “ 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 史铁生 血在我身体流淌,坠落,我刨开我的腐肉。刀子捅下,割出一片鲜华的皮。那里面流脓,腥臭,蛆虫涌动。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 那一身血,一身泪,一片空无的白。 一张绿,一把黑,山石之上,抵死纠缠。 少年手臂,搂着我的腕骨,细长得几乎可以碾碎。 我张开眼,雨水沿边打落。石头孔缝,体肉香气,我周身沾满腥溢。我望向他,一如许多年前。 我曾凝视过这个少年。 可如今面对,我却不知该再如何谈起。癫狂过后,剖心割肉,我落入一种长久的空洞。我不该将我的心这样堂皇撕下。 自此我对他再没有隐秘。 我将自己推向一个绝境,在悬崖之上喘息生气,我与他之间不会再有交集。 最后零星一点纠缠自此粗砺。 粘湿的血,腥气,颈间隐晦的皂意。蝴蝶的身体,总带某种婴孩香气。他瘦了许多,胸骨隔着我的面皮。我切实窥见他的伤,白晃晃的肉,红褐交错,由领口延伸而下。肋骨间那段红疤被反复割破划伤,多年前的伤口,多年之后仍被万千凌迟。 那层红碎在白上,他久不出门,白得骇人,露出的一节小臂却被金线捆出太深痕迹。 老朱怕死将他捆起,他无所谓,被捆就坐在椅子上,被放就割自己的皮。 老朱知道他疯了,或许他本就是这样,却谁也奈何不住。 他看着他纵欲,又看着他艳丽。看着他被高高捧起,又看着他自我消残。 他常站在他跟前,替他阻挡一方风雨。 蝴蝶总是拥有这样多偏爱。 明明除了这张皮一无所有,却被这样多人爱过。 他比我幸运太多。 生得美丽,连被折辱都带着仁慈。 可是这样的少年他爱我。 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 爱我的人。 只是我这样狼狈又这样功利。那些往昔残存的爱意只会转化成恨意。总有一天他会知道当年的视频是我发的,我是毁灭他最大的推手。 他的父亲算我杀的,他的情人算我推的,他的母亲算我逼疯的,他的伤口算我捅的。他恨我会比爱我容易,却偏偏要爱上我这样不堪的人。 对他,我不算一个好人。 方翠衡说得没错。我们罗家,教不出什么好东西。 可是他只顿了很久。 搂住我,将我靠在他身上。 我的下颌架在他肩膀,他用指腹摩挲过我的眼,长久,凝望。 “缚。” “苦难是寻常。” 他轻抚我的脊梁,却又无声叹息:“很多人探究过许多事情的意义。” “意义有时是人为了追寻一个解释。解释——人为什么这样痛苦。” “这么痛苦是为了什么。” “可是许多事情,或许并没有切实的意义。” “活着与死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活着是感受觉知的平常,死去是消失,没有觉知,也就没有苦难。” 他忽然将额头垂下,与我贴紧:“如果非要一个意义,能够让你觉得在苦难中解脱的事情,就是意义。” “因为苦难是寻常。它并不特殊。它是生命一生必然要承受的事情。” “你无法改变苦难,无法预料无常。” “所以只要一件事使你从苦难里平息,就是有意义的。” 他靠近我,一如很久以前: “缚。”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要死了。” “因为你从没有做过什么事,去平息你的苦难。” 那些过往滚滚而来,跨着我们之间的十四年。 这是太久的离别。 “萧欠。”我朝他笑,涕泪却不止打下。 “你是这样想的吗。” 他亦同我笑,却太悲悯:“是不是很苦。” “这么多年。是不是很苦。” 那年他初到半山,同样的神情,却被我当作冒犯。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他凑近,无声吻了吻我的唇。 “殉情吧。” “我们殉情吧。” “我陪你一起死吧。” 【90】不动明王 “色缚所缚,内缚所缚,不知根本,不知津际,不知出离。是名愚痴无闻凡夫,以缚生,以缚死,以缚从此世至他世;于彼亦复以缚生,以缚死。” “我于此五受阴,五种如实知。色如实知,色集、色味、色患、色离如实知。如是受、想、行、识如实知。识集、识味、识患、识离、如实知。” “云何色如实知?诸所有色,一切四大及四大造色,是名色,如是色如实知。云何色集如实知?于色喜爱,是名色集,如是色集如实知。云何色味如实知?谓色因缘生喜乐,是名色味,如是色味如实知。云何色患如实知?若色无常,苦,变易法,是名色患,如是色患如实知。云何色离如实知?若于色调伏欲贪,断欲贪,越欲贪,是名色离,如是色离如实知。” ——《杂阿含经》 那一千年,日升月落。 那一轮月,一如万千年前。 他并不宽厚的手掌,胸膛,薄得如同纸片。皮肉苍冷,刀割红俗,他一身凌虐,又一身疤。 大血稀浑。 他的目光太淡,却太坦然。仿佛我们要去死,也是平常。 我的腔骨,腔骨之下撕扯的五脏六腑,我的爱恨哀愁。这个少年刨开一颗心。我靠在他肩膀,一同仰息于弱水坟地。 肉,我们隔着骨头,两具躯体蜷缩成团。我听见他心底连绵不绝的颤动,如远方山脉层迭。 他剥开衣服,泥与血沾湿,沉甸甸糊在身上。仿佛不怕冷,他将黑绸扯入地,露出干燥的皮。头发长了许多,遮过眼,与我唇舌纠缠间,他将舌尖津液渡来,带着太浓的腥。 可我的眼早已模糊。我看不清……我看不清…… 我看不清蝴蝶的美丽。 我衰老了太多。这世上再浓艳的面目放在我之前,不过死物沉潭。 于是伸手,颤巍巍抚上他的脸庞。我的手指划过他的鼻梁,骨络,他细腻优柔的面皮。他没有动,亦如许多年前,安静承下。 我们一生交集,归于虚无寂静。 终与世长别。 临死之前,颓唐,我长吸一口气,仰头看月光。雨水之寒凉渗骨,我呼出雾气,又看其起灭。 我说萧欠,你不能陪我死了。 因为这不是你的路。这是我的路。 他的身体抖了抖,仿佛我们诀别那夜。我记得他,那动魄惊心的,由肉欲滋养的艳丽。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我抱紧。我的气息式微,思绪却轻盈。 这一生的悼词辗转于口,最后也只剩下一句无莫须有。 “人这一生,以为自己生来有万千种选择,其实活到临头才发现,从来只有一种选择。” “那是天时地利人和推着我做出来的选择。那个选择,叫必经之路。” “我寻死,是因为我存在的价值本就是为了成全一个我痛恨的人。” “我叫罗缚,是因为那个人的孩子叫罗缚。但我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这些都不重要。” “我生来是为了成全一个人的完整。” “但我究竟是什么,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苦难。这个也不重要。” 那时不曾想,究其一生,我长缚,生死不得安宁。 少年时捅下手腕的那把刀没能将我杀死,于是往后余生,此为原罪。 我笑着朝他念,却只觉得薄弱。透着他,我念给死去的罗拾萧衍。 “亲缘关系是这世上最扭曲的关系之一。因为它不同于爱情友情,它完全无法选择,完全随机。” 我心底无法割去的腐肉早已扎根生长,来年春寒,朽烂入骨。我成了那坟土里的泥。 “我成为谁的孩子,谁又成为我的父母,我们都无法抉择。” “但我们却都要在这样无法抉择的日子里,忍受其一生的牵扯。我们一生难以挣脱,直到死亡,这种纠缠才得以罢休。” “萧欠。” “我曾恨你被爱过。” “恨你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你太美了。所以无论你想不想,你的存在都被冠以价值。” “人会为了美而癫狂。” “但是如我这样,生来为了成全别人的人。” “我的存在由虚无中诞生,又从虚无中,走向另一个虚无。” “所以萧欠。” “我太累了。” “我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我不该立足于这个世上。” “这个世事叫我痛苦。可我为了一个我恨的人,不得不忍受这些痛苦。” “我这个人。不算好人。我拉你入水。拉小孩入水。我就想看看,要是我将他们上一辈的恩怨辗转到你身上,你会怎么办。” “因为我不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被护成这样。” “明明我们都是一样的。明明你处处不如我。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永远比我幸运。” “我已经找不到我的出路了。” “可是罗家要我活着。罗兰想我活着。我活着,是因为罗家要我成为他们的刀。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 “罗兰留不住我了。所以让我来找你。” “可是萧欠,你明明一无所有。只是因为你的美丽,所有人都爱你。” “朱志爱你。小孩爱你。你父亲爱你。你母亲爱你。” “哪怕你身上烂得只剩下一块肉,那些人都趋之若鹜。” “可就是这样的你,让我知道了。” “原来从没有这么多选择,有的只是唯一的选择。” “你选我,罗拾选了萧衍。” “你父亲起初不让我和你结婚。他说:罗缚,你不爱他。” “我没有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偏爱。” “他都要死了。还在想办法瞒着你。还求我说,替他照顾好你。” “可是我的罗家,从来只会权衡我的价值。” “我这个人。我的婚姻。我的一切存在。” “我是个被明码标价的商品。我得到多少,就要供给多少。” “我不能做错。不能疯。不能狂。我不能失态。我也不该悲伤。” “因为我得到太多了。” “钱。权。地位。所有。人世追求的所有。” “我不能无病呻吟。” “所以你知道人为什么要道德吗。” “道德是为了慈悲。” “是为了如我这样的人,不要牺牲在这世上。” “爱是一种牵扯。牵扯是一种羁绊。” “不被爱的,没有牵绊的人,却要独立于这世上承受太多苦难。” “萧欠,太残忍。” “生不如死,太残忍。” 他跪在地上。长久,不再答复。 那座观音像终于承受不住俗世无常。 坍塌,落地,碎成齑粉。 一如我的绿山石。 【91】诸相非相 “所以萧欠,我劝过你,不要爱我。” “我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缚。是因为你觉得我被爱,所以总是拒绝我吗。” “可是我和你,真的不一样吗。”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金刚经》 他手腕上的血潺潺流下,扣着我的颈,任由血涌入我的脊梁。那抹红滚烫,鲜艳,包裹我的身体。他失血苍白,终于,从地上将衫捡起,环在腕上。 石头划破他的皮。 他在冷水里几乎要死去,却无声。 那一眼太长。 他轻轻念答。 “缚。” “你痛苦于你生来被他人赋予的意义与你的自我相悖。” “但是没有生的觉知,你又怎么能感受到 ‘我’这个存在。” 他撑了我太久,以至于我都快忘记,他也算是濒死之人。 可他没有停下,只稍作喘息:“你因为有生所以才有 ‘我’,你才能意识到 ‘我’ 这个存在,与他人心中罗缚的存在大不相同。” “你有觉知,所以才能感受到苦难。” “但这一切感受,都建立在活着之上。” 他倒在地上,任由泥潭淹没白皮。零星一点生气被消磨殆尽,蝴蝶再也没有力气站起。 很久,久到我陷入空鸣。他忽然说话,一双眼凝视我,也只有我:“可能有件事情你误解我了。我并没有你以为的,被我的父母深爱。” “他们在我很小时也离开了我。” “我小时候妈进了精神病院,我爹把我丢到寄宿学校。至于你说我被爱,因为漂亮被爱,没有错。我被太多人爱过。也被太多人窥视过。” “我之所以和你说苦难是寻常,仅仅是因为,这个世上变数无常。应该说变数就是平常。” “拥有的会顷刻失去。良善的会化身恶徒。” “失去,无奈,是太平常。” 少年望着天,没有泪垂下。那仿佛都是太平常。生也平常,死也平常,爱也平常,恨也平常。平常到,加诸在他身上的种种爱恨,都不过平常。 平常到,任由那些人爱他恨他撕扯他。 红疤溺于苔泥,他身上万千细碎伤口被水泡得通红。他毫无感知,也不察觉疼,肆意消耗。 蝴蝶张开手,向上伸起:“人的欲望,有时也是可爱的。” “欲望是一罐好用的镇痛剂。因为有欲望,所以苦难,也变得容易承受。” “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这个人啊,没有多大的欲望。” “因为你什么都有了。” “功名,利禄,美色,只要你想要,你都会有。所以你倦怠。” “你对那些不屑一顾。可是你又没有新的欲望。所以我才说,我没有发现你做什么,去平息你的苦难。” 他笑着,用胳膊将脸遮上,不见月光。 “你因为我美,觉得我的存在是有价值的。但这个价值,难道不也是外界给我的么。” “可我是怎么认为的呢,我又是怎么看待我的样子。这些,其实也没什么人在乎。” “因为我是美的,所以我好像理所当然被赋予价值。但又因为我的美,所以我理所当然要承受所有的癫狂。” “缚,在这一点上,我们殊途同归。” “我与你说的自己,究竟有什么不同?” “因为我美,我是萧欠,所以人理所当然爱我或者恨我。是不是可以视作—— 我也是为了满足俗世欲望而生? 但我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这些都不重要?” “这样的我,与你,不是一样么。” “这样的我,为什么不能陪你死。” 那个人彻底瘫下。皮色没有支架。我头一次觉得,他竟是这么孤独。 我没有见过这样疲惫的萧欠。 他应当更骄气。 不知人间疾苦,高高在上,嘲弄那些无休无止的爱欲。 只是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我居然在想,我真的认识这个人吗。 我又真的了解过这个人吗。 为什么这样艳气靡生的人,也会说出这样衰无的话。 我只是觉得,他不至于此。 原来我不懂他。 正如他不懂我。 “我们分开之后,我把小孩送回学校。他跟你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也不该被卷进来。老朱带我搬到这里,我迷上自残。” “我不是一个拥有太多欲望的人,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我并没有特别想活着,但我也找不到理由必须要死。” “求死也是一种欲望。生不尽意,所以求死。但这本身也代表了一种生的欲望。” “人有欲望,才像活着。” “活着对我来说是一件太淡的事情。” “生死对我而言,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但你可以成为我去死的理由。” “无论你信不信,你是我的欲望。” “我爱你。” “虽然我以前一直觉得,我们这一生,不会有什么交集。” 这样沉的话,这样轻的吐出。可他顿了顿,又自嘲笑笑:“别放心上。” “因为这是我的选择,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甚至我爱你这件事情。其实,与你也没有关系。” “我想你去走你自己的路。做你自己的选择。” “这就够了。” 我愣在原地。 大惊。 大骇。 恒久,模糊找回自己的嗓。 “你能爱我多久。” “从开始到现在,有十四年。” 我懂了震耳欲聋。 【92】崩山(大小姐视角第一部完结) 青冥间,山雾白茫茫。 我跪立于天地。 这身皮,裹着锦,钉珠细密。 一身白被毁得干净。 白之下,肉红沾腥,混着檀褐之泥。 一方崩山尽。 水渗骨,融于疫。 他倒在我一臂之地。 这一身烂病。 我将手伸去。他的指修长,如葱细,却柔软无力。 “陪我死一场吧。” 多病,挡不住风,我孱弱至此的身体。 他虚虚扶着我,倒入我怀里。 “陪我死一场吧。” 我垫在他身下,他平静喘息。吞吐间气涌过我耳坠,他搂着我,腕间红血未止,渗入我的袍。蝴蝶被冻得僵硬。 我翻过身,在他心口呼气。没有泪,没有水,所有可怜都被吞噬殆尽。 我咬着他锁骨,又含过他的颈。他愣了愣神,浑身颤栗。 我顺着他脖颈经络舔下,又与他唇舌纠缠。 香腻,少年经久的体肉之气,在爱欲中蛮横相溢。我含过他的肉,他的疤,他隐晦的一切红。我啃咬他身上所有伤口,将腕血吞入腹中,一如动物舔抵。 我堵住他的唇,伸手入他裤口。他身下的欲望早已胀起,我的指在他缝隙间游行。 没有进去,他等我却不急。我的手被冷得生硬,他的血肉却烫得烧人;一泼油悠悠滚来,将我浸溺,我湿了满手,顺着他的腿擦去。我探索在他的股缝之中,他被冻得长吸口气,又笑得艳丽。 浓浑浑的,眼尾上挑,眼却清明。 “疼。” “好疼。” 他悠悠唤着。 我贴着他厮磨耳语。 “赌一把吧,萧欠。” “我们赌一把。” “赌你能不能留住我。” 他忽然将我的手从下体抽来,用舌头舔净;由地站起,披上衣绸,转身入门许久,寻出一把刀器。 “和我一起活着。或者一起死。” 少年,一身浓丽。 他把刀推至我手里,又辗转抚上我腕下陈年疤痕:“不要割腕。” “割腕不会死。” “只会留疤。” 他舔过我的旧伤,离我很近:“要死快点就捅脖子。” “但是血会溅得很高。” “不漂亮,也不干净。” “要干净就捅心。” “但会呕得满身是血。” 我茫然顿下。 脑,雾,一片白茫茫。 白茫茫。 我的肢体迟钝,心里淌着,早已分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平静望着我,握着我的手,将刀把在我手里。不知苦,不知疼,周身皮早已麻痹。我割开我的手腕,凌迟,在那青紫脉搏。 那早衰的,十四年前的疤痕。 红涌出,先是一道豁口,滚成珠,大片大片湿沉荡下。 很疼。 刀磨过肉的疼。 不够锋利,要多些力气。 我跪在天地。 任由血淌去。 一身热,一生苦。 一腹悲凉。 将脊骨垂下,我不再去看他的脸庞。 “我十四岁那年割腕。” “那年你十岁,我去见你。” “我有一只腿被摔折,有人追着我打,我滚到灌木林。” “然后爬回去。在厨房里,翻出了一把刀。” 我掂量他的刀具,不大,像匕首,与我少时用过的相异。 “我割开我的手腕。” “那天,我想起来我妈妈头七。” “我的妈妈,是自杀死的。很高的,四楼,她跳下去。” “摔成肉泥。” “我妈妈头七那天,你父亲和我父亲,在她的床上做爱。” “罗拾对你父亲,太温柔了。” “会替他穿好衣服,会哄他,还会调情。” “他们无视了我,明明我也在那个家里。” “他们总是做爱。也不回避。” “我找人查了你。才知道,原来你这么幸福。” “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美丽。那时候就像个祸水。”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你妈妈在咖啡馆哄你。她很爱你。其实你父亲也很爱你。” “那时候我在想,我在想啊……为什么我妈妈死了,你妈妈还活着。” “为什么你笑得这么高兴。” “我是一个不会哭的人。不会喊疼。但是其实,不被爱的孩子,连哭都没有资本。” “这些事情,你父亲都替你瞒下了。他纵容你。” 我望着天。天上,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后来,我把你父亲和罗拾做爱的视频寄给了你母亲。” “我自杀未遂,被罗拾抢救。” “他说:你知道我在你母亲房间里发现了什么吗?” “一个针孔摄像头。” “罗缚,你想不想解释一下。” “我说:罗拾,你怎么不去死。” “他说我像他。他说啊……怎么办,你这么恨我,却这么像我。” “因为他是故意让我插手的。他要毁了你的家庭。” “他说我的漏洞太多,从第一次上来听见门里的动静却没有进门。他很好奇。” “他好奇我想做什么。” “然后顺水推舟,顺便替他达成目的。” ——罗缚,这是双赢不是么? ——这本来就是你的目的,我只是在帮你而已。 那些久远的话语,如今却仍然明晰。 这么多年过去。 “我说我想报复的,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他说以我的手段和能力,能操盘这个计划已经对我很满意。” “我一日靠他供养,一日就要受制于他。因为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所以我动不了他。” ——你很清楚这些,才会拿萧衍开刀不是么。 ——很生气?觉得我利用了你?想报复我? “他说:人死了,就不能翻盘。所以,你不能自杀。” ——人活在这世上,首先得学会审时度势;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被人用用也没什么。 ——你永远记住罗缚,没有十全的把握,千万不要轻易动手。 ——但凡动手之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重量。因为有些后果,你恐怕承担不起。 “如果你还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就得活下去。再疼也得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翻盘。” ——活下去才能翻盘。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那个男人。 那个……苍白的疯犬。 “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他说因为他需要一个小孩。” “他给我一个机会,壮大自己,向他复仇。” ——你有两个选择,留在我身边,或者出国。 ——留在我身边,你所有的举动都会在我眼皮底下。选择出国,我会保障你所有的物质需求,且不会对你进行任何干预。你大可以自由生长,直到某天你有足够的能力与我抗衡。 “后来我被流放到英国五年,到他死了才能回国。” “萧欠。那是我第二次见你。” “所以我总劝你,不要爱我。” “你总是恨我拒绝你。” “但你知道吗,恨我会比爱我容易。” “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爱我。” “我没想到,你是这世上,最后一个……” “选我的人。” 这把刀,摇来晃去,终是被我穿过掌心。生硬,割破血肉,在骨络间穿行。沾着我的血,热伤了铁器。 “这世事叫我遗憾。我对罗家还有最后的责任。我死后,罗家会分崩离析。罗兰撑不了太久,他的身体太虚弱。又有太多人想要罗家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你听完这些,大概对我也没多少爱意。所以我要和你做一个交易。” “替我站在罗家。你太美了,没有庇护的美丽,很危险。你应该比我明白。” “罗家可以成为你的靠山。罗兰可以培养你。” “替罗家做事,被罗家保护。” 我将刀从掌心抽离,连着血,溅了满脸。 刀递到他心口一寸之处,我指着蝴蝶,从未如此亲密。 “如果你同意,我会捅你一刀,就在心上。 “我杀人未遂,你可以指控我。老朱是你的证人。” “刀上有我的指纹。” “罗家为了保全利益,不得不容下你。” “你就可以站在,我曾站过的地方。” “如果你不同意……” 我顿了很久,久到,天又下起大雨。 一身薄凉水溺。 “如果你不同意,这就是我们这一生的交集。” “从此以后,我与你,不会再有交集。” 我没有看他。 我不肯,看他。 “那我和你呢。”须臾,他张口。 “罗缚。” “那我和你呢。” 我愣怔地转向他。 少年身上,沾来太多血泥。 他彻底碎下,像是要死,要灭,要成灰焰。白皮艳骨都被撕裂,他痛得吸咽。 “罗缚。”他滚下泪,大片的,止不住的,沾湿心口,“你究竟把我放在什么地方。” 他张开双臂。 “罗缚。” “有没有一天。” “有没有一天,你觉得,萧欠是可爱的。” “有没有一天。” “你想过,和我一起到老。” 山崩,地裂。 我的心。 翻涌情潮。 我颤抖着,倒在地上,掐着脖颈。 无声哀嚎。 有。 有的。 我不知道。 但是蝴蝶和他们。 他们那些所有人。 都不是一样的。 他也曾是…… 我的…… 十四年。 我哀恸地凝视,靠近搂住他小腹,亲吻他的胸膛。我将血蹭到他身上,摸索他脊梁。 “……萧欠。” “我不信爱。” “但你是我今生……” “可能唯一有机会……” “……愿意去爱的人。” 他虚薄地笑着。太浓艳,太昳丽。 “那就动手吧。” “一起死吧。” “我留不住你。但我可以陪你。” “我陪你一起死吧。” 我靠在他心口,泪如洪潮。 我将刀举到他身上,缓慢刺入。 他忍住疼,没出一声。一如曾经千百次,纵我胡行。 我看着刀子穿过他的心,少年体薄,几乎要被刺透。他吐出大口大口的血,湿了我满手,我满手红腥。 浑身脱力。 悲笑。 “如果我们都能活……” 他倒在我怀里。 “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次见时,做夫妻吧。” “我陪你到老。” “我用一生爱你。” 他不再有回音。 我大笑。含着泪。半步疯魔。 人忽然涌来,大把的,白衣服。医生抬着担架,带着太多我看不懂的器械。 止血,抢救。 罗兰站在我面前。 老三跟在身后,与人压住老朱,将嘴捂紧。 人看见我,忽然放开手。 老朱冲来,搂住蝴蝶,半晌,仰天长啸。 撕心裂肺。不过如此。 罗兰想扯住我的手,却被我抽走。 “替我培养好他。站在罗家。” 他踉跄着,跌坐在地。 “表姐。” “罗兰。” “再见。” 我拿了车,一路冲向山脉。 撞死……远方。 1:隔江桃花(蝴蝶视角) 【引子】 “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乃至无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金刚经》 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究竟是什么。 是无。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情深缘浅,一如隔江桃花。 【93】众生皆苦 我不会看山。 因为俗。 山这东西,是青的,绿的,一片雾茫茫的。有只雀从天上飞过,又跌下来,惊走了一树的知了。 是不是知了我也不知道,姑且当它是。有天我坐在树下,仰头望上。树皮是棕色的,生硬,纹路并不细密。握在掌心里,粗粝。 石头地,粘着泥。下过雨。南方湿潮。 那天我在山下坐了很久,直到老朱冒着雨,跌跌撞撞来找我。 他浑身湿透,老了很多。本来就生得不好,皮肉打褶,人瘦弱,一身黑漆漆。后来他带我跑了,从夜馆里跑了。他说他养我。 他说,他当我爹。 我说,你当不成我爹。 你生不出我。 他碎了口痰,又骂了我两句。他说我十九岁那年他就看着我大,这么些年,都是他在管我。怎么不能当我爹。 我说,我爹比你好看。 他骂我混帐,男人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你就是长得太好,才这么多舛。 我说,我长得不好,就不用多舛么。 这个世道上,从没有哪条道理说过,谁生来就不用吃苦。 不过是吃些个什么苦。 有些人苦这个,就有些人苦那个。 苦的不一样。 但苦都是一样的。 他把我手里的烟抽走,骂我魔怔了,又骂我再这么乱抽下去,小心吸烂我的肺。 于是那天,我坐在台子上。 台子有个石头墩。 他给我胡乱披了件衣裳。 我看着他,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而活。” 他到后来也没有给我回话。 后来又下了一场雨。 我一个人,荡到山下。 我不喜欢山。也不喜欢海。 可有一个人喜欢山。所以我也想看看,山是什么模样。 山是绿的,青的,有时候雾茫茫的。其实我什么也看不懂,我也不知道那人在看什么。但是那人总可以一看很久,久得身体都被冻硬。 冰冷的,瘦骨头,一张皮虚薄薄张着。皮上有纹路,被冻出来的红。像灼伤,留下了疤壑。 那一层红底下渗着青蓝。所以红也不红,更像是紫。 那个人从来只有筋络,却没有血肉。 有时我想啊,人怎么会没有血肉呢。人没有血肉,又该怎么活呢。 我不知道,所以我割开我的皮。 看,这不是有血肉么。 把皮割开,把肉翻出来。那些血滚烫,涌着,从那道密缝似的口子里涌出来。疼也不疼,就是烫。 多烫。 多暖和。 全身的热络好像都被这一星半点红扯了。我扬起手,就着月光。 血打到我的眼皮子上,又渗入眼球。 酸涩,腥溢,周身布满热气。 我从不知道原来血是这么暖和。又是这么美丽。 舔起来是咸的,像泪水。却又比泪水腥。 老朱被吓着了,拉着我的手,几乎要哭泣。他问我是怎么弄出来的,我说我不小心划的,刀太利了。 他说你不做饭,用什么刀。 我没回话。 他没问了。 只是从那天起,他盯我盯得很紧。 他不敢放我走太远,怕我做出什么。我说你不放我走,你又拦不住我。我要做什么,没人能拦住我。我要不做什么,你又拦我做什么。 他似乎被我说服了,又似乎没有。我说我要走,他问我去哪,我说: “去看山。” 去看山。去看那又青又绿的东西。 起初什么也看不懂。 直到有天。 有天我看见茫茫山脉。 我看见人背着不知是什么东西,像头老黄牛。 我看见了。 众生皆苦。 【94】烂石头 我二十四岁生日那天,老朱给我买了个蛋糕。 奶油的,很小一块;路上太晃,四方的角被都被撞得塌陷,浆糊一样腻在纸上。 蛋糕上有两颗樱桃;一个是红的,还有块绿的。甜丝丝,被染满色素,吃起来没有果味,只有甜味。 我用手指擦了点奶油入口。老朱问我什么味儿,好不好吃。我给他也掰了一块,凑到他嘴边。 他侧着头说不要,就这么大一点,你留着自己吃。他早都吃过了,一点也不饿。 我说:张嘴啊。 我看见他的牙。老烟枪,一口牙黄且烂。黑缝隙,牙龈蜷缩着,口齿像坏了的石头。 可石头怎么会坏? 石头是不会坏的。 石头生来就是烂的。 烂成一片片又一块块,散到地上,被人踢来走去。谁记得自己踹过一块石头?谁又记得,石头哪来的故乡? 从来只有金贵的东西才会有人记着。 绸缎被人撕碎,玉石被人砸碎。只有那些最美最好的东西被人弄碎,才会有人记得。 所以我是个什么呢。 我是一颗石头。 石头要长在地缝里。 阴凉凉的角落。 和另一群石头在一起。 老朱见我愣神,一把扯住我的手腕,拨开我的袖口与衣领。 “萧欠!”他的眼球几乎要掉出来,我伸手捂住他的眼,只觉得掌心里有什么。湿润着,像水一样。 “别哭。”我说。 “今天我生日。让我高兴点吧。” 他捧着我的手,终于忍不住嚎啕:“罗缚就这么好?!” “用得着你这样自残?!” 我用空着的手给自己喂了两口蛋糕。舔着手指,浑身发腻:“和罗缚没关系啊。” “她做什么,我做什么,从来就没有关系啊。” 老朱抱着我,将额头埋入我锁骨;那串泪滚下,融进骨肉里。水气激起腥气,被衣服藏下的红又从衣服里透出来。我什么也没做,一口就着一口,将蛋糕尽数吞下。 我任由他怀抱。 他常问我那天离开罗缚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总笑着,朝他松了松腰:“做爱啊。还能做什么。” “除了这身皮。我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啊。” 他问我为什么要把小孩弄走。又为什么非要从夜馆出来。 我说,哪有这么多理由。 那小孩和我从不在一条道上,就不该被卷进来啊。把他送回学校,不是应该的么。 至于夜馆——住了太多年,不想别人碰我了,所以出来了。就这么简单啊。 就这么简单啊。 和罗缚有什么关系啊。 她都不记得我了。 我们还有什么关系啊。 这么大好的人生。 他们都还这么年轻。 无论什么理由,不该栽在我身上。 那天我二十四,老朱和我说,你别喜欢罗缚了。她太危险了。 我含着笑,舌根却发苦。那味苦从喉头蔓出来,又生硬卡在牙关里。 我推了推他手臂,一个人走出去,淋了一场雨。 那场雨下了一天一夜。我身上的血肉翻滚。那些被刀剌出来的口子被水浸透。 我不疼,只是麻。 【95】疼 后来我又遇到方翠衡。 他变了。 留长头发,也不穿女人衣裳。 寸头,长出毛刺,坍塌在顶上。他将那些大红大绿的修饰抹去,露出清清白白的一张面皮。 像我最初认识的他。 他望着我,皮肉褶了又褶。那簇火早已熄灭,死沉,像一潭脓水。 他说:“好久不见。” 我回:“是吗。” 那天我莫名觉得,他有一半死了。 盯着我,却不敢再靠近。连手也不敢伸,只是隔在一方,像要记住我最后的模样。我没有走近,任他看着,他忽然笑了笑,朝我说:“萧欠。” “我们终于一样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答话。 他跟在我身后,却常隔了一步之遥。 我一路走,没有回头。 我们走过大街小巷,走过清早菜场。红肉腥味,菜叶青味,混着泥水黑土,大潭小潭坑坑点点。一排排人踏过去,讲价钱,剁肉,砧板木头。那是人间的秽味。 他没有出声,只是跟着我。 人潮川涌不息。 我们无人在意。 他没朝我问起罗缚。 我也以为我要忘记。 我们在立于极静。仰头,菜棚高顶,一层蓝色雨布,漏了些许缝隙。我时常质疑虚幻。我有些分不清真假。我常看不清,究竟有没有认识过一个人。 我看着天地,却找不到一点我们相识的痕迹。 直到有人擦过我肩膀,将我撞倒在地。方翠衡跑来搂住我,替我擦干脸颊,将我从泥水里托起。 我低头看他。我说:“我懂你了。” 他搂住我痛哭流涕,将眼水撼湿我心口。那些细密的伤口被泡发,生疼,钻入骨血里。我好像这么多年都没有这么疼过,疼得人支不起。血透过衣襟,我没有用绷带扎紧。他愣怔,手抖凄凄,不敢碰我。 我扯了扯衣领。 “方翠衡。” 我笑着朝他念。 “别喜欢我了。” “太疼了。” 血一路滚下身体。 “你去喜欢一个……” 打在地上,融入脏里。 “去喜欢一个,有可能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