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舞台的你》 00 魔法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拋出邀约:「待会要来我家吗?」 江弈煒垂头看着眼前矮他约半颗头的她——在微暗路灯下的纤细身影,衬着飘逸而柔顺的长发,她那双在黑夜中仍显明亮的黑亮眸子,穿透了他的瞳孔,以甜而不腻的声音直达他的灵魂。 要去……她家吗?可能是夜深了,各种想像力都灵活了起来。 她并没有理解江弈煒脑袋里正啪搭啪搭忙碌地在转些什么,狐疑而无辜的大眼眨了两下。 瞧她这副无害的模样,他总算咕咚地嚥了嚥口水,「行啊?」 这是他第一次中了杨依柔的魔法。 01 真适合她 隐隐约约地,钢琴的乐音从墙的另一端溜进教室里。 开头先是沉重而端庄的和絃,类似的音形模进了几次后,又安静了好一会儿;正当补习班的同仁们窃喜噪音终于结束时,又冷不防地传来暴躁的重音。 他原本以为他已经很习惯了——他也该习惯——这些声音与他无关。 「弈煒老师,麻烦你去跟隔壁反应一下好吗?」另一个辅导老师和他说。 原本正假装在埋头苦思评语的江弈煒连忙抬起头,放下批改到一半的英文作文,将红笔搁置在盖子上。「好。」 「讲过那么多次了,叫他们装好一点的隔音又不要。」 江弈煒压低声量,离开教室时尽可能地不影响台前枯燥的分词构句教学。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下走,侧身闪过几隻拎着香气磨人便当的混蛋迟到高中生,再屏着气息穿过了楼梯间让人喘不过气、密密麻麻的「狂贺!」榜单后,经过死气沉沉的自习教室,最后跟柜台老师打了声招呼,他来到了充满青春活力的——隔壁的音乐教室门前。 飞扬音乐教室。一看就知道是新开没几年的工作室:不论从擦得反光的玻璃、还是这充满朝气而简明俐落的门面配色;事实上,最明显的便是高高掛着的那乾净的红布条了:飞扬音乐教室新开幕!暑期夏令营热烈招生中! 外头天色尚未完全暗去,暗紫色的云彩抱持着五味杂陈的心情。 透过玻璃门,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里头正在举办小型成果发表会。背对着门外,不太大的空间里排满了摺叠椅,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坐着的是家长们与穿得正式、躁动不安的孩子。而他们目光所匯集的方向正是台前,那名穿着一袭白色小礼服,扎着包包头,挺直着腰桿坐在钢琴前,柔软地舞动着手指而奏出乐音的女人。 是贝多芬第二十七号钢琴奏鸣曲,刚刚在补习班教室里听到的是第一乐章,现在已经进行到第二乐章了。 他感受着流淌而来的乐音时而温暖地包裹着他的全身,时而却又如同电击一般刺痛着他的肌肤:也许蹲在教室里的家长与学生听不出来,但偶尔不对的音色老是害他起鸡皮疙瘩。 能懂这个感受吗?儘管不是碰错音,作曲家的谱曲功力当然也没问题,但是不合适该乐段的音色,就如同不协和音一样让人不!舒!服! 然而——儘管如此,她纯真而乾净的音色,却又令他產生驻足、想继续听下去的动力。该有多久没听见如此纯净的声音了呢?虽然她没有高超的技巧,亦没有夸张的舞台效果,却深深吸引着江弈煒全身上下每一颗细胞。 真适合她。 明明不认识,这个念头却不容反驳地油然而生。 他耐心地等她奏下了最后一颗音符,待台下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掌声后,他才趁乱开啟了教室的玻璃门。 02 你是谁 注意到他的来访的,是一名站在门边、胸前掛着以彩色笔写着「菲菲老师」狗牌……名牌的短发女人。 「不好意思,我是隔壁补习班……」 对方不用听完整句话便理解了他的来意,频频哈腰道歉:「抱歉,我们这边快要结束了。我们会提醒大家要小声一点,不好意思。」 「好,谢谢你们。」 回到补习班教室时,同事不带感情地瞥了他一眼,以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量埋怨:「去了真久?薪水小偷。」 看着自己位置上份量缩水的待批改作文,他的思绪却不知为何飘向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在台上享受着与钢琴共舞的模样。 怎么想也想不到,和她说上话的机会这么快造访。 夜色已晚。刚送完一群虚脱的高中生拖着躯壳离开,江弈煒从补习班的大门晃出。正要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之前,他回首望了一眼飞扬音乐教室。傍晚时户限为穿的景况已不復见,取而代之的是灯已全熄的静謐,以及门前佇立一名身穿浅色碎花洋装的女子。 他想也没想就开口搭訕。 「白色的礼服很适合你。」 正「嗶」一声让感应式铁门缓缓降下的她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傍晚所看见的包包头已经解下,飘逸滑顺的长发在空中飘动的曲线真是好看极了。 「不好意思,你在跟我讲话吗?」 「对,我说,白色的礼服很适合你。」 她怔然,大大的眼球从北半球逆时针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再从南半球转了回来,笑嘻嘻地对上了他的视线,就像熟识已久的大学同学般轻松地回话。 「嘿!那不是白色,那是香檳色。」 这次换江弈煒愣然了。谁知道啊!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收拾了笑容。 「嗯……不对。」她喃喃。「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呃,我……」 她一步一步地朝他逼近,「你怎么会跟我讲话?你是不是想要我的联络方式?」 江弈煒还真没办法反驳。 迅速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她想到了什么似地突然拍了一下手。 「喔!我知道了!难不成你——偷偷跟踪我?」 她兴奋地倒抽了一口气,反倒使江弈煒闻到了她身上飘散出的一股细微的酒味。 「噢!耶!我活了二十几年终于被跟踪狂跟踪过了!我要赶快跟菲菲老师……不对!她才不会理我!呜……」 「小姐,你冷静一点,我是隔壁补习班的辅导老师,如果你需要证明的话……」 「蛤——好、失、望!」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从手舞足蹈的快乐小孩变成没有点心吃而失落的欠扁小孩的模样,有点篤定:这人明天醒酒之后,肯定会想捶死现在的自己。 「话说,你们今天下午在成果发表会吗?」他赶紧转移话题。 「噢,成果发表会——对啊!」像是话匣子被「喀」地打开了般,她的两眼闪烁着热情的光芒。「今天小朋友们都表现得超棒的!尤其是郭承轩,我还记得他刚被妈妈送过来的样子,到现在满脸开心的跟我说他觉得上台表演的感觉超棒,真的感动的啦!我都要哭了,而且……」 江弈煒为之一愣。那道光芒,他再熟悉不过了;却同时也是他找寻已久仍迟迟未果的耀眼。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只能在别人身上看见这束光芒了呢? 以她的滔滔不绝为背景音乐,他不禁恍然地陷入了一阵深沉且长远的思索中。 「话说话说!所以你有看到我的表演囉?我超久没上台的啦……」 直到酒醉的她像个撒娇的孩童般摇晃着他的手臂,他才回过神来。 「你觉得我弹得怎么样?」 「我觉得……」 他想起了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她享受音乐的模样与真挚的琴音。 只是,在经过了自尊心的一层过滤之后,吐出的句子却变成了: 「你弹得不差,但音色的处理可以再多注意一点。」 「嗯?」她瞇起眼睛,「你说,音色?」 「对,我觉得你不够细腻。举例来说,很多乐句的结尾都可以再收得更好。」 她咀嚼了一会儿,却提出了不相关的问题。「你是谁?」 「我是补习班的辅导老师。」 「不是,我不是问这个。」她清清喉咙,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重整步调。 「你学过钢琴?你会弹钢琴?」 「……算是?」 虽然两人维持着一段距离,却能感受到周遭的空气变得霎那间曖昧无比。江弈煒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正在不受控地加速,不怎么靠谱的第六感也在暗示着什么事的发生。 此刻,她的声音清醒得让人惊愕。 「待会要来我家吗?」 03 我有兴趣! 就这样,他正光明正大地以一公尺不到的距离尾随着人家,一同走进社区大楼(任凭管理员大叔用八卦的眼神打量他们两个),搭上电梯,甚至穿上了人家给他准备好的拖鞋,坐在乾净的米色布沙发上。 然后,现在在他眼前的,是乾净的橡木纹茶几、一杯盛着茶水的玻璃杯(话说,他也很困惑,为什么不给他来杯酒?)与一盘起司蛋糕,以及正襟危坐的她。 ……什么状况? 重新梳整好头发、换上圆框眼镜的她带着一份透明资料夹,从房间内走了出来,拉了一张餐桌椅到他的对面,喝了杯水,润了润喉,深深吸了一口气,吐气,觉得不够似的又再度吸了一口气后,她开口了。 「抱歉,我刚刚有点不清醒。」 好像不是「有点」不清醒啊。不过圆框眼镜也不错,江弈煒点点头。 「考虑到这个时间去咖啡厅可能会遇到熟人,而且又有些资料在家里,所以只好把你拉来家里了,这么突然邀请你过来真的很不好意思。」 「没事。」他故作镇定。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杨依柔,毕业于d大音乐学系,目前是飞扬音乐教室的创办人兼钢琴老师。」递给他一张名片,她的语气突然严肃得像在参加大公司的面试一般。 「你刚刚说你会弹钢琴,对吧?」 「是。」 「可以冒昧请问你,接触钢琴几年了吗?」 「最近是比较没在弹了……但少说也有十五年以上。」 「请问你大学是就读音乐相关科系吗?」 「是的,我是s大毕业的。」 闻言,她两手撑在桌面,身子俯向前,两颗杏眼瞪得老大,「s大?那不是第一志愿吗,好厉害!」 「谢谢。」(觉得被捧高高有点开心的)江弈煒笑答。 「所以你一定有伴奏经验囉!」 「那当然。」 「实际上,之所以会想邀请你过来,是我们飞扬音乐教室现在正在进行一个夏令营的企划……」 江弈煒这才察觉到,自己现在身处在别人家里的危险性。虽然这女人……杨依柔看上去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但万一现在从旁边的衣柜里跳出一个壮汉把他敲晕,或是从阳台闯进一群黑衣人把他盖布袋……不妙,真的不太妙。 他终于切换到正常人模式。您的好友危机意识已上线。 这是直销?不,直销的话还算幸运,万一是勒索就真的大事不妙了。这傢伙是怎么看出他家很有钱的?喔!是不是因为他透漏自己是学音乐出身的,学音乐的傢伙通常家境都算富裕…… 「……所以想麻烦你帮小朋友们的合唱伴奏。说到这里,请问你有兴趣吗?」 「有!我有兴趣!」所以你要几百万?他差点没把后半句也给喊了出来。 江弈煒,听着,现在要谨慎,谨言慎行,找到机会就开溜。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她如果哪个手势像是在打暗号的话,就……马上呈现投降模式。 「真的吗?太好了!我真的好怕你拒绝我,你是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笑容在她的脸上化了开来,一抹甜甜的梨涡点缀在吹弹可破的脸颊上,好不可爱。 江弈煒别开视线,「小意思小意思。」 「那请问你暑假的週末都方便吗?」 暑假的週末?难道他现在的定位是长期饭票吗? 「週末都可以配合。」 「那我们的活动是七月开始,想麻烦你从七月的第三个週末开始,早上九点到十二点过来我们音乐教室。」她就像变魔术般从身旁茶几下变出了一份资料夹,干练地从中抽出了两张纸。「这是合约。麻烦这边跟这边帮我签个名。」 唯唯诺诺地签着名的同时,他扫了一眼合约。虽然像是临时做出来的,乍看之下倒是挺正常的,但,「为什么要找我?」 「为什么要找你喔……」她面露尷尬的神色,「因为d大本身钢琴主修的就不多,后来选择待在台北的,我要不是不熟,就是对我们这个活动没兴趣。所以真的很感谢你愿意鼎力相助,虽然薪资不多但还请你多多指教了!」 「可是,」没细听,江弈煒只在意自己脑袋里所想的,「那这样的话,去咖啡厅讨论的话,怎么会遇到熟人?」 「不,是那个唯一的熟人,也是唯一不想遇见的熟人。」杨依柔收回合约,其中一张放回了资料夹中,满意地站了起身,用动作示意他跟上,往玄关方向走去。「那今天时间也不早了,谢谢你愿意拨空过来,还帮我了这么大一个忙。」 咦,今天就这样吗?他回头望了一眼客厅,但他还没吃起司蛋糕耶?也不做点什么吗?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听到的那句「蛤——好、失、望!」。 她准备了一个纸袋,「这份是谱,上面有一些记号,抱歉我来不及印乾净的版本给你,之后再补给你,就麻烦你先将就着看了。然后这边这个是刚刚合约,资料夹里面还有一些相关的活动说明和日程。对了!可以请教你的联络方式吗?」 「好、好……好。」 输入了他的手机号码后,杨依柔才幽幽抬起头,难以啟齿地道: 「话说回来,我该怎么称呼你?」 04 躁动 七月的第三个星期六,江弈煒依约准时抵达了飞扬音乐教室。 瓷砖地板上散落一地的积木与乐高、在不算大的空间中互相追逐还差点撞到钢琴的小毛头、趴在地上画图的小毛头……江弈煒足足花了三分鐘佇在门口,只为了适应这喧闹的空气。 呆立在门口的另一原因是,他没有看见负责人杨依柔,而这群小毛头相当有默契地对他视若无睹。 「叔叔,请问你要找谁?」 终于,坐在柜檯的一个梳着公主头、看上去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放下了原本在阅读的书籍,突破这混乱的气氛并口齿清晰地向他搭话。 「我找杨依柔……老师。」本来直呼本名,想想不太对,还是加个称谓好了。江弈煒觉得没有计较「叔叔」二字的自己真是贴心极了。 小女孩盯着他数秒,「羊羊老师——」 闻声,小毛头们纷纷停下脚步,开始当起传令兵……不,附带回声功能的扬声器。 「羊羊老师有人找你!」「羊羊老师!」「外面有人找羊羊老师!」 就在江弈煒正为这热烈的招呼感到手足无措时,在此起彼落召唤声的拥戴之下,戴着如春日朝阳般笑容的杨依柔从其中一间教室快步走了出来。 「江弈——江江老师!」扎着俐落的马尾、穿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的她,与先前遇见时又别有韵味。她大声地招呼,并穿过了小毛头充满好奇的视线朝他走了过来。「你来了。」 「真的很谢谢你能过来。」她百般真诚地说。 虽然是先前讨论过的,但「江江老师」这个称呼实在是可爱到让人难以习惯,江弈煒不由自主地全身抖了一下。 「不会。」 「简单跟你介绍一下。你现在看到的这里是柜台,里面左边有两间教室,右边是厕所,最里面那边——黄凯杰,不要丢积木——最里面那边是厨房。现在学生还没到齐,我们预计再等十分鐘开始。行程表都看过了吗?」她快速地介绍。 「看过了。」 「好,谢谢你。晚点会带你去见另一个老师,菲菲老师,我有跟她介绍过你了。」 他只管点头。 倏地,杨依柔捉住他的双手,姣好的脸蛋逼近了他的脸,两眼气狠狠地直视着他,并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量: 「跟我念一次。」「蛤,什么?喔,好。」 「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跟菲菲老师说,」「跟菲菲老师说,」 「我们两个,」「我们两个,」 「是怎么认识的。」「是怎么认识的。」 她满意地收手,「好!就是这样。谢谢你啦。」留下愣在原地一头雾水的江弈煒,与他双手迟迟没能散去的,她微凉的手温。 他毫无意识地侧身让路给两隻刚被家长护送过来,一面大喊「早安」一面狂奔进教室的小毛头。 「千万不要跟菲菲老师说我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好啦,发酒疯的确是有点黑歷史啦。可能是不想成为茶馀饭后的话题吧,还算能让人理解。 直到十分鐘后,坐到了钢琴椅子上,掀开琴盖,他才真正有了实感。 约十五隻的小毛头还算安分地坐在黑色的隔音地毯上,昂首细听杨依柔讲解课程概要。说实在话的,她说了什么,他并没有仔细听;他的脑袋瓜开始回放了那天的画面。 那一天,他毫发无伤地走出了社区大楼,手上多了一个纸袋。离开时,他还隐隐约约地感受到,管理员大叔看他的眼神里写着「真快。你这样还算个男人吗?」。 杨依柔给的资料很齐全,齐全到让人不禁怀疑这是否是预谋犯罪。只不过,他为什么平白无故接了鐘点一千元的副业?一般以他d大毕业的血统来说,不只这个价的吧?还记得他在学生时代…… ——说起来,上一次接到伴奏的活儿,距今有几个年头了呢? 夜色冥冥,他站在路中央,感受不到手中纸袋的重量,却莫名觉得心中有股躁动。 05 间适感 杨依柔给他的谱子挺简单的,依江弈煒的水准,视奏就能弹出来了。 他并没有特别花心思,只是杨依柔说了什么,他便配合罢了。她要他弹他就弹;要停就停;要他小声一点他便照办,诸如此类的。他唯一照自己想法做的事只有:一旦发现伴奏和小毛头们的歌声没有对齐时,便停下来而已。 他频频低头看手錶,好不容易熬到十二点鐘,宣布下课。 喧哗的小毛头从教室里一扫而空。在他正收拾背包准备拍拍屁股走人时,杨依柔冷不防地凑了过来,「你要留下来吃饭吗?我们都会多煮。」 「好啊。」有免费的饭能吃当然要吃,不然太愧对特地跑过来只收那么一点薪水的自己了。江弈煒欣然答应。 「太好了。菲菲老师已经在厨房帮大家装饭了。我忘记先跟你说要袋环保餐具,你就过去跟她说你要一个碗就行了。」 「好。」 「对了,你下午要一起来吗?」 「下午?」江弈煒承认他只看了跟自己有关的行程。 「我们下午预计要去车站前的公园走走。方便的话就一起来吧?」 好麻烦。我不要去。我为什么要去?正当他在思考该怎么委婉地拒绝时,一阵短促的铃声响起。 「啊,不好意思,我有电话。江江老师你不行的话再跟我说!」然后便匆忙离开了教室。「喂?请问是文化局吗……」 江弈煒摸摸鼻子。原来已经把他算在内了?本来想找个机会跟杨依柔确认,整个午休时间过去,却迟迟没看见她的身影。回过神来,他糊里糊涂地被菲菲老师安插在小毛头队伍中,带到公园了。 天气异常晴朗,万里无云,阳光热烈且毫无偏爱地洒在每一寸大地;所幸站前公园的树荫下还算凉爽,否则室内派的江弈煒八成会中暑。放眼望去,公园的正中央有一座小湖,旁边稀疏地绕着几座中式凉亭,与背景的前卫车站设计形成了不怎么搭调的画面。附近是商业住宅区,而湖的旁边有一片还算大的草原,不论是遛小孩或遛狗都挺合适的。 无视了天气的炎热,小毛头像是要把本日最后的电量都给耗尽一样,在草坪上使劲地追逐嬉戏。看了就好热,坐在其中一个凉亭中乘凉的江弈煒,十分后悔没有把前阵子买的掛脖小风扇带出来。 这群小毛头和补习班的那群小屁孩又有些不一样。儘管年龄相若,但这批小毛头不晓得嗑了多少,朝气蓬勃得太吓人了;而补习班的小屁孩们自詡为小大人,觉得自己很成熟,但看上去就是很鸡掰。 想想,这个年纪的他,应该是小毛头和小屁孩的中间值吧……不对,他既不在艷阳下奔跑,亦不在补习班烧脑——而是终日乖乖地与黑键和白键为伍,每天都活在由五条线和豆芽菜构成的世界。 「我简直比他们高了一个档次。」他兀自下了结论。 「什么刺?」杨依柔的声音从后方冒了出来,递给他一罐冰矿泉水。「江江老师,你一个人在这里啊。菲菲老师呢?」 「谢了,我快中暑了。菲菲老师在另一边。」他指向公园的对角线方向。公园太大了,必须分配两边的眼线。 放下了手中的塑胶袋,杨依柔在他右手边不近也不远的位子坐了下来,并伸了一个大懒腰。也没继续搭话,她打直了双腿,一面节奏紊乱地拍着自己的大腿,一面悠哉地哼着早上带小毛头们唱过的歌。 听着听着,「那些曲子都是你自己写的吗?」 「对呀。」 「怪不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便察觉到这话似乎有些不得体。他隐约感受到右方闪过一阵异样的视线,在完全消化这份说不上来的情绪之前,杨依柔转开了话题。 「话说,你不觉得这个公园很棒吗?我很喜欢这里。」 「是还不错啦。」除了有点热,而且总觉得傍晚会有很多蚊子,这两点以外。 「你那天也有听到我弹贝多芬对吧?在弹第二乐章的时候,我总是想着这边的景色。」她温柔地望着奔跑的孩子们。 「哈哈,为什么?」很多年前,他在练那首曲子的时候,他大概只觉得很好听而已吧。 「蓝蓝的天,绿绿的地,还有小鸟在唱歌……之类的?哈,我这样讲好像国小作文。」 「听你这么说,确实有种间适的感觉。」 他这才感受到啁啾的鸟儿,以及迎面而来的暖暖薰风。然而,江弈煒没有把握,这份间适感究竟是这座公园带给他的,抑或单单因为杨依柔在他身边。 06 做得到的事情 忽地,一阵短促而耳熟的铃声响起,杨依柔又接电话去了。摇曳的树影披在她白色的t恤上,不知怎地,江弈煒觉得挺美好的。 在杨依柔的背影离开他的视线后,又过了好一阵子,换菲菲老师出现了。 「怎么不过去一起玩呢?」她的笑容可掬。 他喝了口沁凉的矿泉水,「哈哈,我晚一点会过去。现在有点热。」 这就像是叫鱼去爬树一样,叫他在这么热的天去晒太阳,会死的。 「现在的确很热,是他们太精力旺盛了,不动一动不行。」 「真的。」他想起了那可怕的午休时间——这群小毛头们根本不需要午睡!续航力充足到骇人的地步。 现在小毛头们正玩着一颗不晓得打哪儿弄来的绿色皮球,那球可有弹性了,上上下下的弹来弹去,逗得小毛头们不亦乐乎。 「是羊羊老师邀请你来的吗?」 驀地,这么一番话却把江弈煒的所有意识一瞬间凝聚,并拉了回来。儘管菲菲老师的语气不置可否,却使江弈煒感到了浓浓的不认可。在这么炙热的天里,他打了个冷颤。 他攥紧了手中的宝特瓶,思考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终于硬是挤出了他所剩不多的恭维细胞中最后一滴精华:「抱歉,打扰到你们的活动了?」 「怎么会?对我而言,你是一份很大的助力啊,对羊羊老师而言更不用说了。」就像是他的回答通过了考验一般,菲菲老师连忙笑着摇摇头,「羊羊老师为了这件事烦恼了很久,你肯来帮忙,她肯定非常开心。」 听到这番回答,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并且相当理解自己消耗过度的脑力已经產不出什么合宜的应对了,于是微笑着点点头。 「我是羊羊老师的大学同学。她从以前就这样了,做起事来常常一股傻劲地衝,还请你多多担待了。」她开心地为这串对话打上一个漂亮的句号。 谈话之间,他感到一丝丝的违和感。都有相同的理念才合伙开店了,杨依柔和菲菲老师应该是大学时期的好闺蜜;但提及对方时,却有种难以言喻的生疏感。 在江弈煒还在思考究竟要不要探究这份奥秘时(虽然他想破头也想不出什么答案啦),一阵呼喊划破了他的思绪。 「老——师——张羽絜把球弄到水里了!」 「我哪有!明明最后一个碰到球的就是黄凯杰!」 说来好笑,明明江弈煒全程盯着那颗绿色的皮球的移动轨跡,却丝毫没注意到它现在正在鸭子的旁边载浮载沉。 杨依柔最先抵达案发现场,然后一副困扰的模样,左顾右盼。 菲菲老师朝他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先过去了。」 「我也一起过去吧。」 - 说不上来有什么特别的契机,但自从那天飞扬音乐教室夏令营的踏青过后,江弈煒心中那份无名的躁动感又烧得更加旺盛了。 「小偷,你的手停了。」在补习班讲师麦克风轰轰的讲课声中,他的左肩被推了一下。 他回过神,「什么小偷?」 「薪水小偷啊,废物。」他的同事一面转着手上的红笔,另一手指着他面前进度缓慢的那叠作文,翻了个大白眼。 「……欸,北七,我想干大事。」没有反驳他的新绰号,遥望着大教室最前面的讲师挥舞着白色粉笔的模样,他喃道。 「你想大便?」同事一脸不明就里地看着他,「总之你先把你做得到的事情做完吧,像是改作文、改作文或是改作文。」 「干,有道理。」 做得到的事情,那他还真想得到。他不自觉地泛起自信的笑容。 既然要帮忙,那倒不如帮到底!江弈煒觉得自己的情操真是伟大极了。只领基本薪资,却费心成这样,他开始想像杨依柔对他感激涕零的情景了。 深夜,他下班回到家后,不是躺在沙发里滑手机;他前所未有地愉悦地翻开笔电的萤幕,打开了打谱软体,并从包里掏出了装着一本黑色谱夹。 那天,他久违地熬夜熬到了天亮。 「完美!」他对着他的杰作大叫。 07 帮忙 週末,一如既往地是个好天气。 他发现他竟有点期待见到杨依柔,还掛着笑容拉开了飞扬音乐教室的玻璃门。「江江老师,你今天看起来好开心。」甚至有小毛头这么对他说。 他多久没有对事情这么期待了(除了初次见到杨依柔那天那个方向错误的期待以外)?他感觉书包里的笔电正推着他向前走,小毛头们的笑闹声似乎不再那么与他格格不入了。 八点整,小毛头们被赶进了教室里,他坐到了钢琴前面。 「老师!姚子贤没有来!」 「今天子贤也请假吗?」 八点二十分,小毛头们结束简单的发声练习。 八点三十五分,杨依柔把小毛头们安顿到新的队形里,并要他们记好队形的相对位置。 八点四十五分,杨依柔又安排了新的小毛头顺序,并开始重复变换两个队形加深他们的印象。 ……时间似乎过得有点漫长了。江弈煒是头一次注意到在他被间置时,杨依柔正带着小毛头们做什么。他又低头看了一次錶,现在才四十七分。 九点,下课休息十分鐘。他先去教室外头上了厕所,再倒了杯水,回到教室里呆坐着。觉得有点无聊,又去外头倒了杯水。 眼看漫长的下课还有五分鐘,他坐不住了。他在柜檯逮到杨依柔,想跟她炫耀自己的战绩。 「江江老师,怎么了吗?」 「我想跟你说,我……」话还没说完,又是那阵熟悉而恼人的短促铃声。 「抱歉,待会再讲好吗,我先接个电话。」 好。他对着没再搭理他的杨依柔说道。 然后又是上课,配合唱的伴奏,下课,上课,细修唱歌的内容,下课。好不容易等到十二点,小毛头们放饭去了,他才又逮到机会。 「你要跟我说什么吗?」 把小毛头们赶去吃饭后,回到教室的杨依柔轻声问道。 江弈煒把平台钢琴的谱架收起,放上了自己的笔电,点开一份文件。 「我这几次弹的时候,都觉得有些地方卡卡的,所以我稍微改了几个和弦。」他指着萤幕上的某个区域,并即时弹了该乐段,「原本是这样……但我觉得这样……这样听起来比较合理,所以我就改掉了。」 「喔,听起来不错耶?」 「还有还有,我还改了这边。」他稍微拖曳了一下文件的显示范围,「这里的和弦进行,在中间穿插附属和弦的话,你不觉得色彩就变得更多元了吗?你听——」 他又分别弹了原本的版本和更新的版本。 他好久没有觉得,音乐如此有趣——能够发挥一己所长,并自信地和别人讨论,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他想起了高中时期,和同学重奏时的快乐:一群人有着共同的目标,将音乐修得更细緻,并且切磋不同的观点——这远比蜷缩在补习班里,和班主任匯报学生的课业状况,或是和同事谈论学生文法上的荒唐错误,还要有趣多了。 「还有你这边,使用了很多个五度,让和弦听起来很空;如果把这个音改成三音的话……」 「还有这边,我总觉得听起来很单调。所以我在反覆的时候加了一条副旋律,这样两次重复就会更有变化,织度就会更丰富了……」 他原本期待杨依柔会像发酒疯那天,摇着他的臂膀,满脸新奇地称讚他;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 08 你们不要吵架啦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江弈煒一阵愕然。 这次不是恼人的铃声干扰,更不是小毛头突然冒出来碍事。她离开得迅速,导致他来不及看清她的神色。 反应过来,他连忙追到小教室外时,只被一群小毛头围住。 「江江老师,你要玩扑克牌吗?」 一语不发,他失落地掉头,关掉不被青睞的文件,闔上电脑收进包里,他悻悻然地走出飞扬音乐教室。 外头,相当讽刺地是个好天气。 「江江老师,你是不是跟羊羊老师吵架了?」 週日,夏令营下课,在他成功逃出飞扬音乐教室之前,一个绑着公主头的学生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瞥了眼她的狗牌。邱采静,四年级。 「你说什么?」在补习班当了多年的弈煒老师,他现在还没听习惯别人叫他江江老师。 「你们今天都不说话,一定是吵架了。」 「平常上课本来就不会聊天啊。」他觉得说服力不够,又补了一句,「你想太多了啦。」 邱采静瘪瘪嘴。 「你们不要吵架啦。」 「我们没有吵架啊。」严格来说是冷战,不是吵架。 「明明就有。」 「就跟你说没有!」 「你说谎。」 「我没——」江弈煒本想说点什么,但是算了.jpg 他怎么沦落到跟国小生斗嘴啊。冷静冷静。 「所以江江老师跟羊羊老师关係很好?」 「……你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 「只有关係好的人才吵得起来,每次我跟我弟吵架的时候,我爸都这样讲。」邱采静一本正经地和他说。 听起来似乎挺有道理的,但又好像哪里不太对。 「理念不和也吵得起来吧。而且我们又没有吵架。」 毕竟他们也不能说上关係好啊,连朋友都算不上了吧? 「所以你们不和好吗?」不晓得是不是没听清楚他说的话,邱采静跳过了他的反驳。 「啊灾。」 话脱口了才想到,他为什么默认了吵架这个前提啊。现在的小女生真可怕。 「江江老师,你要快点去找羊羊老师道歉。」 「蛤?为什么是我?」 「男女吵架的时候,男生一定要先道歉,我爸跟我妈吵架之后都这样讲。」 很懂嘛,江弈煒敷衍地苦笑。采静爸爸,儿子就算了,女儿可不能这样教啊。 是啊,也许他是有该道歉的地方。他在表达的时候可能没有顾及杨依柔的反应,但是她也不至于那么不给面子吧——他是为了她好耶?他越想越觉得愤慨。今天上课时,他仍然顺着杨依柔的意,弹了旧的版本。 好啊,嫌他改得很糟就是了,但原先的版本更糟吧?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作曲初学的人写出来的东西。他瞋视着杨依柔佯装若无其事教课的背影,但在她转过头来和他说话时,他却不敢瞪着她。 把邱采静打发掉后,在他摸到音乐教室的玻璃门门把之前,菲菲老师叫住了他。 「江江老师,羊羊老师要我转答,麻烦您下週先不用来。下下週见。」 好嘛,一吵架就叫他不要来,公私这么不分明的?还有,现在连传封讯息都不愿意就是了? 「好,谢谢你。」他竭尽所能地压住了语气中的不满。 「今天不留下来吃中餐吗?我们有多煮,不用这么客气啦。」 「我还有事。」 他气到连饭都不想蹭了。 出了大门,他想都没想,马上就鑽进了隔壁补习班蹲着。 「小偷,今天怎么这么早?」躲在柜檯后头呼嚕呼嚕地吃着炒麵的同事向他打招呼。 「我来改作文。」 然后,他看到同事浩呆的脸上写着清晰可见的「三小」两个字。 09 答应我 晚上,盯完小屁孩们背完单字后,江弈煒飞也似地往外头衝。他好想念他家那坨紫色的懒骨头。 然而,事与愿违。 「可以找你谈谈吗?」 隻身站在路灯照不到的街上,一向阳光的杨依柔此刻看起来完全就是阴沉的女鬼,更别提她充满哀怨又迫切的语气了。 他连忙确认了一下她的下半身:深色长裙下,有脚。嗯,看样子应该还活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挑起了右边的眉毛。 这女人怎么老是不按牌理出牌。 「行啊。」 跟那个叫他先道歉的邱采静一样,他真的觉得杨依柔的观念可能在某些地方有些偏差—— 谁快来告诉他,为什么他又再次坐上了这个米色的布沙发,被招待了一块起司蛋糕,然后对面又是正襟危坐的那个女人…… 他,为什么,又被带回杨依柔家了? (还有,这块起司蛋糕跟上个月他看到的是同一块吗?摆设用起司蛋糕?是把起司蛋糕摆在桌上看起来比较有说服力吗?) 和上次不一样不一样的是,这次茶几对面的杨依柔,不是搬张小板凳来坐着,而是直接跪在木质地板上。 环顾四周,她家似乎比上次来的时候还来得更为杂乱:餐桌上堆着看起来像是临时整理的报章杂志;甚至卧房的门没有关,从客厅便能一览无遗地看见内部的模样:尚未收拾的衣物,散乱的纸张,等等。 「所以你要说什么?」翘着二郎腿,他率先打破了寂静。 「我昨天花了不少时间在整理,所以……」 他又看了一次周遭的状况:呃,她说她整理了很久? 「对不起……我果然不想就这么跟你疏远下去。」声音颤抖着,她低低垂着头,只敢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我知道我肯定惹你生气了,辜负了你一片好心,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也会很生气……你可以用力骂我没关係。」 「你真的……」 望着杨依柔憔悴的面孔,他发现酝酿了满腔的火气,此刻,竟什么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呢?江弈煒想不透,她到底有什么魔力? 只知道,他总是拿这个女人没辙。 他叹了口气,「算了,我也不是很想跟你闹成这样。」 「真的吗?」抬起头,与他四目相交,她眼神即刻亮了起来。「谢谢你!江江老师,你果然人很好。」 「还好啦。」他些微难为情地搔搔后脑杓。「你也别跪着了。」 安心下来,她甜甜地笑了起来,就和往常一样。她稍稍调整了坐姿,并顺了顺长裙的皱褶。 「既然这样的话,就吃一点蛋糕吧!」 「……呃,」他和起司蛋糕对上了眼。瞧,蛋糕还衝着他笑呢,真不安好心。他心中盘生了一股惧怕。「这是你什么时候买的?」 「昨天啊。我心情不好就想吃起司蛋糕。」 「喔,那就好。」 她先是狐疑地眨眨眼,随即反应过来,「怎样,怀疑我啊?」 「怎么敢。」 「好吃吧?我超爱吃这家的。」 她指着餐桌上放着的纸袋,上头印着蛋糕店的商标。好像有听过这家,他说。 「你不吃吗?」 「我昨天吃过了,那是买给你的。」 她这番话使他联想起那天在公园时,她给他那瓶矿泉水时的氛围。暖暖的,又像是故意搔着他的痒穴般。 起司蛋糕有点甜,却又不至于腻;像是被人刻意调整过糖度,让他无法自已地一口接着一口。 江弈煒没注意到自己根本不敢抬起头,对上她真至的双眼。 「我想过了。可能对你来说,当个优秀的人可能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不是。」 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蛋糕的模样,杨依柔双手托着头,悠然地开口。 「什么啊,我才没有。」他即答。 没理会他的反驳,「也许你会看不起读d大的人吧?但我也是拚了老命才考上。」 「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钢琴也不算弹得好,做事也拿不出什么好成绩来,所以才比较敏感。」 「你经营音乐教室也经营得不错,小毛……小孩也都很喜欢你。而且你……钢琴也不算差啊。」拿着叉子的手停滞在空中好一会儿,他终于產出了一小搓的安慰。 但此话不假。光是第一印象就让他魂牵梦縈了那么久,虽说技巧的确普通,但要说钢琴弹得不好实在也不至于吧? 「我要说的是,我那天有点衝击,所以才直接走掉,真的很对不起你。」 「没事啦。我的态度也有点问题,也没有顾到你的状况,抱歉。」 几乎是把话说出口之后,江弈煒才意识到自己也在道歉的。 他真的这么想吗?他也不确定脱口而出的这番歉意中,究竟包含着多少真心——说实话,他原本根本没打算要道歉。 大概是因为杨依柔总是确确实实地把心中所想表达出来,所以他也不自觉地走入了这样的气氛当中的吧。他在心中如此结论。 「那,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再跟我说一次你对伴奏谱编排的想法吗?我想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杨依柔问道。 「当然可以。」他吞掉最后一小口的起司蛋糕,伸手翻翻后背包,「我刚好有带电脑,要不现在就来?」 「好啊!」她兴高采烈地站起身,顿了顿,「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等我两分鐘?我换个衣服,这裙子超容易皱。」 「我休息一下,你慢慢来。」他说,目送杨依柔咚咚咚地跑回房间。 把笔电开好放在腿上,他向后一靠,敛下眼眸。平时总喜欢陷在懒骨头或软沙发里头的他,此刻布沙发稍嫌硬实的靠垫,却没由来地使他心情好了起来。他感受着嘴里尚存的蛋糕味,回想着她方才的一顰一笑。 说来,她的确是有些率真过头了:一般不会把对学歷的自卑告诉对方的吧?他忍不住觉得杨依柔笨得有些可爱。 「久等了!」半晌,杨依柔充满朝气的声音传来。 不睁开眼睛还没事,看了一眼之后江弈煒马上直挺挺地坐起身来。她换下了原本的衬衫以及长裙,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有点oversize的白色上衣,以及运动短裤。 这样还不打紧,问题在于,那衣服是某知名运动品牌,上头写着大大的「justdoit.」。 兴致高昂的杨依柔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比起在公园时,距离又更靠近了些。他不自然地别开眼神,嘴里残留的甜味瞬间黯然失色——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血脉賁张。 「要来了吗?」见他没反应,她出声问道。 don’tdoit.calmdownplease. 这样不行,这样不行! 他煞有其事地看了一下手机,把笔电啪地关上,任凭杨依柔困惑地看着他把东西收拾好。「抱歉,我明天早上还有班,今天不能待太晚,你明天下午有空吗?」 「欸?」杨依柔当机了足足五秒之久,「噢,好。明天下午可以,你来飞扬音乐教室找我好不好?」 「好。」 离开前,他乱轰轰的脑子促使他说了抓住了杨依柔的手臂。 「杨依柔。」 发出了一个单音,本来正在转动大门门锁的她,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答应我,你绝对不可以随随便便带其他男人回家。」 10 本来 他盯着手机萤幕发呆。 有些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的嘴巴该关紧一点,不然怎么老是把心中的话不小心讲出来——他平常真的不算是衝动的人,真的不算。 这样的他,昨天突然对杨依柔宣示主权? 这份衝动还未完全消化,手机萤幕却亮了起来。 来讯人是高中同学。问他九月中有没有兴趣帮忙他们的古典重奏团演出,因为原本合作的钢琴临时有事。 本来,这种讯息他会一概拒绝的。 如果他的衝动没有又作祟的话。 不自觉地吐了口气,他推开了飞扬音乐教室的门。「江江老师。」注意到他的是菲菲老师。 简单打过招呼之后,她便快步离开了。外头有一名高大的机车骑士,笑盈盈地递给她一顶靛蓝色的安全帽。 整个音乐教室没什么人,走来走去不需要闪避可能会撞到他的腰的小毛头,也不需要注意脚下有没有乐高,他感到十分的不适应。静謐的音乐教室,使他头一次注意到空间中简约的装潢设计。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习惯了这儿喧闹的氛围了。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柜檯桌子上的一叠金葱纸上。 稍微找了找,发现杨依柔在个别教室里讲电话。她今天穿着牛仔裤,盘腿坐在直立钢琴的椅子上。 「好……没关係,谢谢您,好,掰掰。」 待她告一个段落后,江弈煒敲了敲门板。 「杨依柔。」 「嗨,你来了。」向他投以微笑之馀,她连忙起身,走出那不到两坪的空间。 「今天人好少。」 「对啊,礼拜一是刚好下午比较空,本来排课的学生又请假了,所以才会这么安静。」她笑道,「你刚好选到这个时候也是很神准。」 「哈。但你还是很忙的样子?」 「我在找场地。暑假的便宜场地真的不好租,而且我们的发表又办在八月底,大家都选在那时候。」她叹了口气,伸了个大懒腰,转转脖子,发出喀拉一声,「来吧,我们去柜檯那边,有桌子比较舒服。」 「辛苦你了。我帮你买了一杯咖啡。」 于是,两人坐下来认认真真地重新审视了一番谱的问题。他重新说了一遍他改动的地方还有原因,他自詡讲得精采万分,但杨依柔并没有全盘接受。 「你觉得如何?」这次,他学会观察她的表情了。 她看上去没有一丝不快,神情专注。他不禁安心了下来。 「确实,照你那样改会比较丰富,但是就有点喧宾夺主了。」她全神贯注,就连原本扎好的侧发落下都没有注意到,「不过我觉得这边听起来超棒的,这里就照你的改吧。」 「你有仔细看过我第一次给你的那份谱吗?上面有一些大小声的配置。我们有几个小朋友唱得比较小声,希望那几段的伴奏可以稍微安静一点。」 杨依柔接受了他部分的想法。而没有採纳的部分,也都提供了具说服力的拒绝理由。江弈煒觉得心服口服,他某些地方的更改的确缺乏全面的思考。 「——差不多就改到这里吧!」 「嗯!」她啜了一口咖啡,「谢谢你啦,帮我们思考这么多。」 「小事情。」他已经差不多习惯杨依柔有事没事就要谢他两句了。他目光撇向桌上那些老是吸引他目光的金葱纸,「这是什么?」 「彩球啊,我们要用的道具。」她从柜檯下的塑胶箱子中捞出了一颗完成的彩球。 玩弄着彩球的毛,「你们还自己做道具啊?这么辛苦。」 「说起来,我今天早上看的时候,发现彩球的数量多了一倍,你有头绪吗?」 「我怎么会有头绪,我今天才跟它初次见面耶?」 「咦?我还以为是你做的。」 「怎么可能。」可能是哪个小精灵做的吧,他随口一说。 小精灵吗?她喃喃,歪着嘴,骨嚕的大眼儿转来转去。 「对了,那这样我这週末还要来吗?」 「不用啊?你想来也是可以啦。」 「为啥?」 可是我们都和好了耶?你不是因为我们不合才叫我不要来的吗? 「你是不是没有仔细看我传给你的新版行事历?」见他一脸不在状况内,「你吼……很夸张耶。」 「干嘛?夸张?第一天认识就发酒疯的人好意思说我?」 她嘴巴一张一合,欲言又止,小小的脸蛋瞬间刷红,「总、总之!不要转移话题!我们算是音乐剧,不是纯合唱表演。」 「喔。」 「下礼拜要排戏啦。」 「原来。」 「你原什么来啦?」她没好气地说,「小朋友都看得比你仔细了,江江老师。」 望着她,他觉得她的小表情与唤着「江江老师」的甜甜语调,真是可爱极了。 他忍不住伸手替杨依柔撩起那有些遮到视线的綹发丝。收手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动作有多么亲暱,同时又有多么的突兀。 杨依柔没躲开,却动作停格了。 「……啊,谢、谢谢……」疯狂眨着眼,她浑身僵硬,方才强势的气场顿失,不自在地别开视线。「那个,我三点半的学生快来了,那个……」 「喔,好。」 他佯作没注意到空气中飘散的尷尬,收好行囊,起身。 「晚点见。」 只留下杨依柔杵在原地,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晚点?」 11 为什么你不帮她? 晚点见。那是一句彷彿准备已久,却在一瞬间迸发出来的约定。 ——短短两天内衝动两次?不不不,这肯定不是他的问题。 绝对是那天,她轻柔的发丝勾起了他的衝动,脸上掛着的笑容暖化了他最后一道防线。 他原本正好端端地辅导着补习班小屁孩那惨不忍睹的英文文法,突然受到主任的传唤: 「弈煒老师,事情是这样的:下星期想麻烦你有些时段来支援……」 週日,练习完并蹭完饭后,他在飞扬音乐教室多留了一会儿,享受他与下週加班地狱的最后一段距离。 只是他在这里做什么?老实说,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简单来说,陪精神过多的小毛头们虚耗体力? 「江江老师!你不要再跟郭翰轩同一队了啦!你们每次都赢。」 小毛头放下游戏摇桿,大声斥道。 「那是你们太弱好不好?」他哼了一声,快乐地笑着。 哈,想不到他现在要靠玩游戏赢小毛头来获取成就感了?真是悲哀,但无可否认地有点爽。 「老师你很贱耶!」跟输家小毛头同队的另一隻也不满地叫道,完全没有团队精神。 「贱什么贱?我这叫技术好。」毫不客气地仰天大笑一阵,他转出决定权,「好嘛,那你们看郭翰轩有没有想跟你们这些菜鸡同队啊?」 在其他小毛头发出「什么菜鸡?」的叫声的同时,一旁,本来没怎么说话的郭翰轩只耸耸肩,我都可以,他说。 他对这隻叫郭翰轩的小毛头挺有印象的。这六年级的小男孩酷酷的,性格沉稳。平时上课时,他总是一脸意兴阑珊。因为没有主动要求,便在这次表演中担任了不重要的角色。虽说如此,安静的他却是表现得最优秀、得宜的,在大合唱时音准、节拍等毫无偏差,几乎没有毛病可以挑,不怎么让人费心。 不晓得是个性适合角色,抑或天赋异稟。没由来的,他竟觉得郭翰轩和过去的自己有点像。 小时候,他也像是这样被爸妈安排了课后才艺训练。先是团体班的钢琴课,后来授课老师注意到他的天分,开始了他的一对一课程。 原本他对钢琴,甚至是音乐,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兴趣,只是出于完美主义而乖乖将作业练好,每次都摆着死鱼眼上课;但后来,他逐渐发现自己似乎比别人厉害——在各种比赛中,他都是佼佼者。被各种称讚和肯定淹没的他,逐渐耽溺于这样的成就感中。 然而,或许天赋的光辉仍有天花板的吧。他立求完美,但到最后,他也不晓得「完美」的定义为何了。 现在回想起来,音乐之于他,究竟有何意义? 在想出这哲学问题的答案前,一阵稚嫩的叫声唤回了他的意识。 「干!」 「羊羊老师你看!黄凯杰骂脏话啦!」 「黄凯杰!不要骂脏话!」传来的是杨依柔怒斥的声音。 「我去看看状况。」江弈煒连忙放下手中的游戏摇桿,随便丢给其他也想打电动的围观小毛头,只留下原本跟他同队的小毛头不满的哀号。 赶到案发现场时,大教室里有一大两小三个人,地板上散落着凶器:乐高。而两隻小毛头正喋喋不休地争论着。 「是张羽絜你先碰我的乐高的!」 「是你霸佔乐高太久!你明明跟我说你再一下下就好了的!」 「我的一下下又还没到!」 「你的一下下也未免太久了!这样不公平!」 「——好!了!够!了!你们是要吵到什么时候!」 江弈煒从未见过从来都是笑嘻嘻着、温柔对待所有事物的杨依柔,如此心力憔悴,满脸爬满着不耐烦地对小毛头们大吼。 在他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原本不在飞扬音乐教室的菲菲老师不晓得从哪儿出现,嗖地飞过他的身旁,蹲下来安抚被突然变脸的杨依柔吓坏的小毛头们。 「……羽絜,下次如果有人玩太久,一定要先跟老师讲,不要去动别人的东西,好不好?」 「凯杰,以后玩玩具要轮流,大家都玩得到才公平,好不好?」 两个小毛头纷纷点点头,乖乖收拾好掉下来的眼泪。见事情收尾,菲菲老师随即中气十足地朝教室外大声提醒,下一堂画画课即将开始,要小毛头们停止游戏,准备上课用的文具。 出了教室,趁着小毛头们忙着准备上课的间隙,菲菲老师将他拉到了一旁。 「我刚刚没注意到他们在吵架。」 天知道菲菲老师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理解现场状况,并想出解决问题的方法的。不得不说,很有一套。 菲菲老师无奈地笑着:「我知道,别自责了。只是如果可以的话,你要多帮她一点忙:她最近已经忙到身体出状况了。」 「当然。」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为什么你不帮她? 儘管这次帮忙缓颊了小毛头的吵架,但菲菲老师总是在他们整个早上练习完之后才出现。整个夏令营及音乐教室的负责人毕竟是掛了两个音乐老师的名字,就算菲菲老师只负责行政和伙食,两边的工作比例仍然肉眼可见地弔诡。更遑论每天晚上,他来接杨依柔下班时,总是她一个人负责打扫与关门。 ——不过,肯定还有什么他没看到的部分吧。没说话,看着那名留着一撮小鬍子、像是待会课程老师的高大男子,极其亲暱地揉了揉菲菲老师的头,江弈煒把疑问悬在了心中。 12 巧遇 星座运势:今天可能会巧遇意想不到的人唷! 运势的准确度究竟为何?独自站在飞扬音乐教室的门边,她握着扫帚,回头检查乾净得反光的地板是否有一丝灰尘,顺便回想了这一整天: 是没遇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人啦,但倒是把想得到的人都巧遇了一遍——这世界不算小吧? 至少在今天之前,杨依柔都是这么相信着的。 她的思绪飘回了白天的记忆。 早上,上完两个小朋友的个别课后,和教室里新来的工读生稍微谈了谈,她去了某捷运站附近的高中洽谈租借场地的事宜。 灰头土脸地走出行政大楼时,已经接近正午了,天上密佈的白云及湿热的空气为她沉闷的心情下了最佳註解。正思索着要去哪里觅食,才能及时赶回音乐教室教下午的课时,却在校门口看见了眼熟的「物体」—— 那是一个大红色的大提琴壳,亮面的材质使它在正午的光线下更显得刺眼;就算她只远远地看,也知道揹着大提琴的长裙女子昂首阔步却不失气质的姿态,和那琴盒多么地相称。 出于自卑,她下意识地躲到了不起眼的墙角。再望过去一眼,却发现长裙女子的身边还有一道不容忽视的身影。他穿着一件衬衫,卡其色的长裤衬出他的长腿;他自信地挺着胸膛,与那女生谈笑风生。 莫非这是他的母校吗?她忖道。也对,这里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音乐班,他毕业于此再正常不过。 「江弈煒,我真的好意外你会来!」 瞧,那两人并肩步出校园的模样,有多么美好? 况且,那才是属于他的位置。 她没再多听他们的对话,只是在脑海中不断构筑同样的场景,回放重复的画面。 读音乐班上来的男生大多挺习惯周遭有一堆女孩子的。她千百遍地说服自己别多想了。但是、但是…… 倘若是一群女生,也许她倒还能释怀。 她忙着设法绕过两人的视线,从侧门窜逃,没注意自己一脚踢翻了醋罈子。 这是她今天第一个巧遇。 她索性略过了午餐。第二场巧遇呢,该是傍晚,飢肠轆轆的她来到了咖啡厅中,想来份稍微有些奢侈的下午茶与起司蛋糕,洗涤自己灰暗情绪的那时。 点完餐,她待在餐厅中最熟悉的角落。本想低头沉浸于网路的世界,耳边传来的熟悉交谈声却似乎不允许她这么做。 猛地抬起头,她看向声音的来源。那短发俏丽、声音中气而有力量的女子,以及肩膀宽厚、脸上留着一撮小鬍子的男子,这组合她再熟悉不过了。他们相对而坐,咖啡厅抒情而慵懒的爵士乐彷彿为这幅画面錶了框,他们脸上掛着的柔和笑容则又替这幅画镶了金边。 她又想起,菲菲老师的观察力很好,说不定老早就注意到她坐在这里了,只是没出声打招呼罢了。思及此,她没由来地瞥了一眼那男子深情的眼神。 她还来不及逃,一阵汹涌的苦涩顿时袭上,无情地淹没了她。 明明自己的心思早已不掛在那儿了,每当看见时却总是不是滋味。 她不清楚该如何替这份心情取名。看着自己对面空荡荡的座位,筋疲力尽的身体与心灵不晓得是从哪儿开始漏风洩气的。 总之,那是她第二场巧遇。 回到这依旧独身的夜晚,她摇摇头,不愿再多做思考。将垃圾打包,扔到社区的回收箱里。 她想起了一个多月前的某个晚上,她也一样独自顶着这份夜色。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以及刚举办成果发表会结束后的脱力感,两者的双重夹击下,她破了戒,在教室里打开了一瓶啤酒来喝。谁知道她不胜酒力,没喝几口便觉得世界晕忽忽地朦胧,甚至还做了她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 ——但这也不全然是坏事。 事情都处理完后,她坐上了柜檯旁的椅子,等待今天最后一场虽然没有口头约定,却无法称上巧遇的碰面。 「杨依柔。」 13 我很好啊 就如同这几个星期以来的每天晚上,江弈煒推开飞扬音乐教室的玻璃门,走了进来。难得没有率先打招呼,她怔然地把视线放在他卡其色的长裤上,设法将卡在咽喉间所有无名的不快感给嚥下。 为她的反应不解的江弈煒弯下腰来,硬是鑽进了她的视线中。 「在想什么?」他温声问道。 被强迫对上了视线,她感受到一股热意爬上脸颊。 ——不对,别想了。 「啊,喔,嗨。」她连忙把脸上的疲劳收拾乾净,换上清澈的笑容,补打招呼。 他噗哧一声地笑了出来,「你还好吼?」 「我很好啊。」 那时候,因为她说自己的家近,走路十分鐘就到了,不需要他特地开车接送。殊不知,那就我陪你走吧,他如此说道。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那一点点的小心思完全被看透了。 仲夏的夜,连轻轻吹来的风都是和煦的。再熟悉不过的街道,照亮孤独的橙色路灯,偶尔马路上呼啸而过的汽机车,以及总是在她心扉搔痒得令人难耐的,他的气息。 「你今天课很多吗?」江弈煒关切道。 「还好。」她答,「你呢?」 「我今天早上刚好没班,去跟高中同学练钢琴五重奏,就是之前有跟你讲过他们缺钢琴的那个,还记得吗?」 「哦!有印象有印象。」 「他们超北烂的,每个人见到我第一句话都是『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耶』?我是这种人吗?我之前明明就答应要去了耶?」 「哈哈,好好笑。」她下意识地转移话题,「你们今天第一次练?」 「对啊。喔话说,表演你要来吗?我可以帮你搞到一张公关票。」 「哇,好啊!你们什么时候表演?」 「九月中吧……你有空吗?」江弈煒也是最近才发现自己超不会记日程。 「不要週末应该都可以,你确定之后再告诉我。」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语调轻快了起来,「不过说那不是也剩没几个礼拜了吗?」 「对啊。」 「然后你又说你补习班要加班?」仔细想想,那还真是间不下来。补习班总是上课上到很晚。 「别提那难过的事。」他砸嘴。 「所以你们在学校的演艺厅表演?」 「对。怎么了吗?」 「没有,我只是想到,你们学校的演艺厅也很贵……」她今天就碰了一鼻子灰啊。她话出口没多久,才想到江弈煒似乎没有告诉过她他母校读哪。 「喔喔,我们校友借场地可以打折啊。」幸好江弈煒大部分的时候神经粗得跟树干一样,「你还没借到场地?」 「嗯……」 「还是……」他思索了一下,「还是你要我帮你借?打八折哦。」 她杏圆眼儿瞪得大大的。「八折!真假!那刚刚好耶!」 「嘿啊。啊可是你先不要放太高的期望,我担心我没借成……」 「谢谢你!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感谢你!我已经快走投无路了,还想说要不要自己贴……」 她马上开始了道谢连珠炮攻势,效果卓越。 「好啦好啦。」 被她谢到停下脚步,他温情地低头看向她,伸手揉揉她的头。头上传来不熟悉的温度,使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在她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他便收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啟别的话题。 然而,那温暖却像是起司蛋糕的甜味,在心中难以忘却。 14 钢琴以外的 「话说,菲菲老师呢?」犹豫了一会儿,江弈煒总算问出好奇已久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她怎么晚上都不在这里?」 她迟疑了半晌,费尽心思地不让酸臭味在语气中流盪。 「她都给男朋友载回家。因为要配合男友的时间,所以都会提早走。」 「她可以提早走,你就不行?」 她又愣了两秒。所能想到的回应好像不太正确,但配合话题好像又得这么解释: 「……我又没有男朋友?」 「欸?」先是发出了一个单音,他没看向她,而是紧紧盯着前方人行道旁的大树。 「话、话不是这么说的吧,如果,我是说如果之后……呃、欸……」 大概是夜深了吧,她脑子也处于停机状态。放任他欲言又止了好一阵子,她才打断了他的支支吾吾。 「开玩笑的啦。」她佯作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们雇工读生了,之后有几个晚上就会拜託他关门。 「喔喔,原来。」 「说起来不晓得你认不认识他。他也是s大的学生,不过比你小五届。」 「差这么多怎么可能会认识啊。」 「说的也是。」 「啊,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就好。」原本她还以为自己绕了出去,想不到江弈煒又突然一个急煞,把主题给弯了回来,「菲菲老师的男朋友是那个画画老师?」 她好想表示今天不想再谈到任何关于菲菲老师的话题。 「对。我跟他们都是大学认识的。」在心中偷偷叹了口气,「怎么啦?你怎么这么好奇?」 「好奇而已。」他说,然后又打破自己的问题额度,「所以你们三个也算认识很久了?」 「嗯啊。」 「你们从以前开始……关係就这样的吗?」 「嗯?哪样?」 原来连江弈煒都留意到了?她明知故问。 「就……算了,没什么。」 他语尾上扬,很明显地还有什么想问,但又硬是吞回肚子里。虽然注意到了,但杨依柔已经没心思照顾这奇怪的氛围了。 要是她说出自己和那人的关係,旁边这个人肯定会反应过度;但这也不是导致她跟菲菲老师关係疏远的引火线,甚至擦不上边。 她是不会说的,为了不要让他多想,也为了不要把这片奇怪又曖昧的氛围延续下去。 只是江弈煒却没顺着她的意。 「所以,你不想交男朋友吗?」 她一颤,看向他,挪开视线;动作重复了几次。 什么意思?最简单的那个意思吗?她决定从旁边绕过去。 「我哪有空交男朋友啦。平常可以吃一块起司蛋糕就很满足了。」 「喔,所以你在暗指菲菲老师很有空?」 情急之下,她发出了一个类似脏话的喉音,慌忙地补上了解释:「不是啦,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真、真要说的话,钢琴才是我的男朋……」 「猴~羊羊老师骂脏话。」 戳了戳她的肩膀,他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焦躁。 「噗。」她被江弈煒维妙维肖的语气弄得哭笑不得。「你只有这种时候会叫我羊羊老师。」 「猴~羊羊老师你转移话题!」 「吼,你好烦。」她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一脸惊奇地看着她,随即反应过来,又回推了回去。 两人又进行了无脑斗嘴了一番,似乎在比赛看谁比较幼稚一样。 她这几天头一次笑了出来。 「你怎么可以说我烦?」 「啊你就真的很烦咩!」 「我哪有!」 「明明就有!」 就这样一路打打闹闹,比起往常多花了一点时间才来到了杨依柔的社区大门前。 在路灯照不到的暗处,他停下了脚步,语气正经了起来。 「好啦,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就好。」 「你刚刚也说最后一个问题,放羊的小孩,我不相信你了。」没意识到对手已经脱离了幼稚比赛的杨依柔嘟着小嘴,单手插腰。 「不是啦,真的是今天的最后一个了。」 「喔,好啦。」 她眨眨眼,在一片昏暗中试图看清江弈煒脸上的表情。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为了什么而作准备般。霎那间,空气沉寂了下来,只留下她清晰可闻加速的心跳声,以及她运作个不停的脑袋传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没多留馀地让杨依柔紧张,他的声音很是澄澈: 「你想交钢琴以外的男朋友吗?」 他牵起了她柔软的手。 她垂下眼眸,紧紧抿着下唇。 「这么突然……」她以细如蚊蚋的声音说。 若说江弈煒是云霄飞车的轨道,而她的心情便是云霄飞车了,总是被他弄得上上下下;时而令人欣喜,时而却又让人心焦。 说起江弈煒这个人,还真无法用简单的三言两语形容:有时候白目得让人想翻白眼,有时却又温柔得恰到好处。 但不得不说,最近后者的成分越来越盖过前者了。像是伴奏时,听到她没察觉的缺失时会主动停下来提点;或是在公园时,二话不说地跑来帮忙捡球;又或是在她疲惫的时候,替她送上一杯咖啡……诚然,她对他的好感混杂着很多感激之情,但这份怦然已经强烈到无法否认了。 掌心传来的温度简直融化了她所有的身心俱疲,指尖的力道使她更加确定了对方的心意。她好想好想回握这隻温柔的手,往后的日子里继续与这份温存共舞…… 然而。 然而,她却不禁想起了今天早上,在那所第一志愿的高中,在她碰壁以后,所看见的景象。 对她来说,这隻手虽然近在咫尺,却又遥远得不真实。 15 理由 那天,送杨依柔回家之后,他正巧遇上了社区的管理员大叔。原本想乾脆别过视线的(谁让他之前老用奇怪的眼神看他),想不到大叔似乎是衝着他而来的。 「我最近看她都很累,你也别太操劳她了。」 哪轮得到你来说啊。还有操劳是哪个意思?他勉强端出了营业用笑容打发过去。 一样的营业用笑容现在也掛在他的脸上。 「江江老师,你今天怎么也来了。」走过来的菲菲老师,选了他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刚好今天早上没班,就想说来看看情况。」 才没有呢,他可是昨天忙着回覆学生传来的问题回到三更半夜,今天还牺牲睡眠时间来这边刷刷存在感,谁快来称讚他这伟大情操? 今天的行程是在学校的演艺厅排戏和练走位,他理应不用来的。舞台上的杨依柔与十多个小毛头被镁光灯照得耀眼,活泼与稚嫩的声音和笑声,才让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早已与他们產生了牵绊。 最近的日子真是越来越丰富了。补习班要加班,他还在这边赚外快,再加上高中同学的练习,使他居然开始怀念和那坨紫色懒骨头温存的时光。 如果有行动式懒骨头,他一定下单。 他坐在舞台下,空间中的大灯没开,任凭黑暗瀰漫在空气中,他忍住了打哈欠的慾望。 「真了不起,你和羊羊老师都是。」突然转变了语气,菲菲老师说。 他愣了愣。 「你们才了不起吧。我还不知道你们会弄得这么有模有样。」 他深深觉得自从来飞扬音乐教室帮忙以后,自己的恭维能力成长了不少。 不过这番话是真心的。最初,他还以为只是轻轻松松、小毛头在台上滑倒会成为温馨笑柄、让家长以友善包容的氛围看待的演出。但是在看见杨依柔为了这场表演所投注的心力后,任谁也不会这么想的。 「都是羊羊老师在做事啊。」 原本还觉得挺认同的,隔了几秒鐘,江弈煒才慢半拍地一惊—— 杨依柔的工作负担比较重,原来不是他的错觉吗? 那菲菲老师你在这边衝三小? 他思索着要如何竭尽可能礼貌地不使这个关键话题稍纵即逝时,菲菲老师像是察觉到他的想法般,顺了他的意。 「不晓得你有没有从羊羊老师那边听过?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分配工作。」 「不,我没有听说。」 「也是,她不会主动说这种事。」菲菲老师无奈地笑了起来,「我倒觉得可以和你说说。」 「应该从哪里说起好呢……应该从一开始开始吧。那时候,在规划课程的时候,我们明明可以带更简单的律动课程,她却坚持一定要带舞台剧。」 有奇怪的坚持这点,的确有杨依柔的作风。他点点头。 「不是说这舞台剧不好;这个构想很好,小朋友也一定会很喜欢,但是对我们来说太吃重了。所以我就威胁她说,如果她要搞舞台剧,我就不支援主干课程了。想不到她居然同意了。」 会硬着头皮同意这点,也很符合杨依柔的个性。他又点点头。 「她也不是会绕回来找我帮忙的人,我又拉不下脸说要去分担工作,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双方沉默了许久,只有杨依柔在台上对小毛头们发号施令的声音回盪在演奏厅的空气中。 他没有点头。 回想起来,他几乎没看过这两个女人间话家常的模样。 所以这就是你们关係尷尬的理由? 他应该要替杨依柔生气吗?说实在,他现在确实有些恼怒,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无可奈何。要是两边都是杨依柔那样率直的人,就会在第二天晚上堵人,然后和好吧? 只可惜这个假设永远不会成立。 那要怎么办呢?眼看暑假的尾声已经不能算远了,表演的筹备也进入最后的彩排了。还是,要做她们中间沟通的桥樑?不,左思右想,这都不像他会做的事,也不是他做得来的事。 他思量了很久应该要回覆什么。 「原来是这样。」 她轻哂。「很无聊的理由吧。」 「确实。」 菲菲老师看了他一眼,「我只能在别的事上想办法帮点忙。但她又觉得原本就是她的事情,她就都要做,所以我能抢得到的工作实在也不多。」 「所以,江江老师你能来真是帮大忙了。她本来还要自己弹钢琴伴奏的。」 「也太疯狂了吧。」 双方交换了不知为何而笑的笑声。 「跟你说完舒坦多了。好啦,我要去帮他们准备午餐了。祝你们下星期的演出顺利。」 菲菲老师低头确认了一下手机,随后匆忙起身。 「等等。」 他揪住了菲菲老师的手。 祝「你们」演出顺利?怎么可以就这么事不关己呢?但面对菲菲老师,他没胆说教。 「试着支援她如何?精神上的。」 他建议道。 「怎么支援?」她回头,不解。 「呃……」他本来只是想耍个帅,「像……像是,经过她的时候跟她说个加油?」 停顿了一会儿,「好,我会试试。」 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与杨依柔有几分神似的真诚笑容,菲菲老师回道。 16 简单 如果事情那么简单,也就不会发展成这样了。 但反过来想,真有那么复杂吗? 所以他才会忍不住向菲菲老师给出那样的建议吧。他坐在柜檯里胡乱扒着便当,胡思乱想了起来。 「小偷,你在干嘛?」 「吃饭啊。」 「喔。」 「喔屁。喔对,我还没找你算帐,前阵子干嘛请那么多假,害我一直加班。」 「屁咧,我请假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啊对吼。」 自从上次和杨依柔为了伴奏谱的事冷战过后,他学到事情不能只看一面。他平时一直很注意的,但这次又不小心犯了老毛病。望着同事走进厕所的背影,他油然升起了一股歉意。 话说回来,说到杨依柔。他正在为自己的衝动反省——对,他最近也重新认识自己了。 原来他,江弈煒,就是一个衝动的人。 他好想衝到过去把自己掐死,剁成肉酱之后再做成消波块。他到底为什么会乘着气氛跟她告白?不,那时候根本不是那个气氛,而且那番话矬到不像告白——钢琴以外的男朋友?就好像开心地宣告着「嘿!听着,我现在要把绿帽戴上囉!」一样。 然后不晓得该不该庆幸,在那之后,杨依柔表现得像是从没听过他的告白一样。 想来想去,他决定要把一切的错归咎到杨依柔头上。 一定是杨依柔的魔力。你看,她打从一开始就耍诈了不是吗?先施法让他不小心踏上这艘贼船,再用这股魔力改变他的本性,让他忍不住想帮助她:像是帮忙租场地,他本来是绝对不会自愿揽下任何麻烦的工作的。 还有答应高中同学的邀约也是。回想起来,杨依柔的魔力已经深植他心了。 怪不得他老是想着她。他将吃完的便当盒丢到楼梯间的垃圾桶,进到大教室。这班是国中班,大多数的小屁孩都安安静静地在午睡。 一阵低声却火药味十足的争吵声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你闭嘴。」低沉的嗓音不晓得压抑了多少的慍怒。 「我在教你耶?」 不明所以地紧锁着眉心,说话的女生捲起外套的袖子,又把桌上的作业簿拉到自己面前研究。 那男生骂了一句脏话,一把粗鲁地把簿子抢了回来。 「我又没有叫你教我!滚啦!」 「你干嘛这样!」 「你成绩好了不起啊?」 「我只是想教你啊!」 那女生真烦。那男的不就说不需要她帮忙了吗?怎么还自顾自地这么坚持呢?就当江弈煒呆立在原地,不晓得该不该上前去缓解争执时,那女生说了一句,令他霎那间无法思考—— 事情果真没有他所理解的那么简单,他私自下了结论。 - 「子贤今天又没有来?」 「没有!」「明天就要表演了耶?」「天啊!那要怎么办?」 没有立即出声制止小毛头们的嘰嘰喳喳,杨依柔揉了揉太阳穴,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我们开始吧。」 「老师!那如果他明天也没有来怎么办?」「对呀!我们明天就要表演了耶!」「他是不是不想演那个角色,才都不来啊?」 杨依柔撑起笑容,挺起胸膛,「老师会想想办法。翰轩,今天一样麻烦你了。」 说实在的,虽然少照顾一个小毛头多多少少会减轻一些负担,但这种团体活动就难以规划了。而且钱都缴了,还一直不来上课,这小伙子的家长是嫌钱没地方花吗? 正当他想着该如何偷偷联络上这姚小毛头的家长,说他有一些资金周转上的困扰时,杨依柔唤了他。 他感觉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甜。 「江江老师,开始吧。」 没多留他们眼神在空中交缠的时间,杨依柔转了回去。 他当机了两秒,乖乖弹起了前奏的和絃。 曲调充斥着哀戚的气息:这是一首g小调的曲子。应杨依柔的要求,他研读了他们那不怎么长的剧本。没记错的话,这时剧情正进展到了一群人遇到挫折的时候。看似有希望,然而星光渺茫。 小毛头们稍嫌稚嫩的歌声,虽然和风格不搭调,却赋予听眾另一分想像:就好像回到了童稚时期,用最纯朴的眼界看待事物。 他特别享受这首曲子的间奏。那时,杨依柔坚持这儿不能加上太繁复的技巧,他现在完全能够理解了:这个乐段是以空灵和简单的重复音为特色。 「休止符也包含在音乐中。」 演奏这首曲子时,他总是想到高中时,钢琴老师的这番教诲。弹着弹着,他彷彿回到了十年前—— 同一台钢琴,同样的双手,却与不同的人合作,以及怀着不同的心境。 始料未及,在多年后,他竟会重回这个舞台。 17 建议的重量 乐曲祥和地来到了最尾声,安排了一个皮卡第终止,将小调的曲子以大调和弦收合,暗示剧情将有转机。 杨依柔告诉小毛头们,表演当天,她会站在台下观眾席,一个正对舞台的位置指挥及打暗号。 虽然站得比往常远很多,却使江弈煒感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凝聚力,歌声也比以往更有推进力,传得更远。 是杨依柔的魔法吧。 只是,再多的魔力,也有燃烧殆尽的时刻。 下课休息时间,杨依柔找到了躲在后台暗处滑手机的他。没有出声打招呼,而是直接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 「欸!不要吓我啦,现在农历七月耶。」 杨依柔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干嘛?想睡觉?」放下手机,他扭扭头,想要乔到可以看见她的表情的角度,然而未果。 隔了很久,才传来她抽鼻子的声音。 「怎么了?」意识到氛围似乎不怎么轻松,他竭尽可能地温柔问道。 「……借我靠一下。」 杨依柔的语调中充斥着颤抖与不安,使他连一吸一吐都谨慎了起来。儘管她似乎没打算说,但这明显就是有事。 该问吗?还是不要问? 他想起前几天在补习班,那个女生对毫不领情的男生说的: 我是为了你好耶! 「为你好」并不能代表什么,他早该知道了。他执意要帮杨依柔改伴奏谱时,她的态度不就表明了这件事吗? 他却一直到前几天,听到了那女国中生如此斥道时,才领悟了这件事。 如果他现在又自顾自地撬开她的心房,一厢情愿地给她建议,那真的能帮上忙吗?那天,他这样对待了菲菲老师,擅自提供了未加思考的建议;而今天,他还要再犯一样的错吗? 他还要再秉持着那份没用的自尊心及自以为是到什么时候? 「……好吗?」 但看来,杨依柔并没有留给他反省的馀地。 「什么?」没听清楚,他有些紧张。 「我说,我们这样子,真的能成为好的演出吗?」 他沉默了许久。 环顾四周,脑子里先是浮现了那些年头,穿着制服,与同学们在后台喧哗打闹的情景。 怎么样才能算是好的建议呢? 「我高中钢琴老师跟我说过……」 他又忆及了那些日子,为班级音乐会彩排时,老师站在钢琴旁边,和他说的话。 「演出没有绝对的好或不好,只看你怎么定义而已。」 她静静地听着。 「就像你弹的贝多芬和别人弹的,不也只是你的詮释或他的詮释而已吗?」他补充道。 「但是,」她问,「你不是说我弹得不好吗?」 弹得不好?哪有。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享受音乐的那份热情、那些纯净的音色,听了那些,谁还能说她弹得不好? 「其实,第一次看你弹钢琴的时候,我很感动。」 她抬起头,「感动?」 「嗯。你的音色很乾净,会让人对你的音乐有所憧憬。」 「音色?你不是说我不够细腻吗?」她皱着眉头,露出奇怪的笑容,「我在意了很久耶?」 「是这么说没错。但那还是一场出色的演出,我在s大从来没有听见过那样的声音,就连我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弹得出来。」 随着时间过去,他甚至对那些错音没什么印象。这就是所谓瑕不掩瑜吧? 「你不会是现在为了安慰我才这样说的吧?」 「怎么会?我不会说谎。」 迟疑了很久,她的表情总算舒展开来。「服了你。」 见她轻松了起来,他一直悬着的心也才放了下来。 「我现在其实很烦恼。你刚刚也有听到吧?子贤一直请假。」她又冷不防地开口。 「他几乎没来上过几次课,就算他明天来了也没用的程度。」 「不会来就不会来啊。」他顿了顿,「你平常不是都叫郭翰轩代替他?」 虽然并不是最重要的角色,缺了一个要角仍像少了一根弦的小提琴,虽说还是能奏出美妙的音乐,却少了一个味儿。 「但总不能叫他正式上场也叫他吧?而且这本来就是我要负责的事情,我怎么可以……」 「那你自己下去演啊?」他一阵好笑,「你平常都叫他帮忙了,他应该多少也有明天也要演的觉悟吧?」 「哪有人这样的?我怎么可以把我的责任推给他,而且翰轩也有自己原本的角色啊?」 「谁规定不能一人演两角?他两个角色的戏服又不一样。」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还是我等等来改剧本?」 「你改了,那些小毛头明天以前记得住吗?」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的对。谢谢你。」 她离开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肩头湿了一小片。 小毛头吵架了,难过了,有大人去安抚。那杨依柔呢? 她不是没有抱怨过遇到的困境,但她总是云淡风轻,让江弈煒没能注意到这些事在她心中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他有成为她的依靠吗?那样的建议真的实际吗? 他这才迟迟地感受到了,建议的重量。 18 她很乐意 没有花俏的装饰,没有哪个高官或机构送来的浮夸花圈,只有简单的摆设。将海报贴到墙上,演奏厅外的欢迎长桌上叠好整齐的节目解说,杨依柔满意地笑了笑。 不,还不能松懈。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再确认一次。 「羊羊老师,第二幕是这个灯光吗?」 这次舞台的灯光监控,她找了飞扬音乐教室的工读生帮忙。 确认灯光没问题后,走出灯控室,她从观眾席直直步向舞台。 放眼空荡荡的舞台,钢琴被摆在右舞台的角落,琴键面朝观眾——也就是说,弹伴奏的江弈煒要背对观眾。 起初他看上去是有些不满,但经过她晓以考量到动线和声响效果,他也认同了这似乎是最佳解。 不得不说,他的存在真的令她备感安心。不仅仅只是伴奏而已,他愿意倾听,并提供意见,这都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他的支持带给她很大的力量。 不晓得是从哪天开始的:她渐渐觉得,这会是一场令人期待的演出。 吃饭时间过去,小朋友们一个接着一个来了。 「羽絜在家里都一直在唱你们的歌,还一直问我好不好听。」将张羽絜送到演艺厅,羽絜妈妈和她笑道。 「她一直都很努力的在练习,唱歌也是唱得最大声的。」 「我们家也是!我们家采静平常都安安静静的,有一天突然跟我说她要演戏给我看!我都快吓死了!」刚到场的采静妈妈兴奋地加入话题。 「我们很期待今天的舞台剧!」 把抵达的小朋友们全部蒐集起来,赶到后台去换装,她又重新确认了一次道具。 「魔法棒两隻、盾牌三个、王冠两个……咦?」 所有的道具都应该在这里了?她左想右想。 「啊。」她想到了。 「羊羊老师,怎么了?」 注意到她铁青的脸色,邱采静拉拉她的手臂。 她低头,看向邱采静扎得整齐的公主辫,和她白净脸蛋上两颗大而深邃的眼眸,直直地望进她的心底。 一时之间,她不清楚该如何回答。「老师回教室一下喔。」 「好?」 只可惜,她并没有成功脱身。 「嗨老师!」黄凯杰咚地踢开后台的门,脚还举在半空中了一阵子,蹦蹦跳跳地鑽进后舞台。 「老师!黄凯杰又踢门!」张羽絜马上大叫。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重新打起精神来。「凯杰,你妈妈在台下,你还敢乱踢?」她拧拧黄凯杰的脸颊。 紧接着,郭翰轩也叫住她,和她请教一些道具和走位的事。 眼看距离节目开始的时间越来越近,走投无路的她再怎么不情愿,也得求助外援了。她拨了江弈煒的电话。重复且令人心焦的嘟嘟声响了将近一分鐘,他才接了起来。 只可惜,日程被塞满的江弈煒,现在正在从补习班赶来的路上,若要再绕回去飞扬音乐教室,还有塞车的风险。 「叫菲菲老师拿啊。」他提议。 「菲菲老师?」 「嘿啊,你不是说她还在教室?」 她紧咬下唇,不安地原地踱步了起来,「我不好意思叫她拿啦……」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现在都这么急了。」 「可是……」 「相信我,她很乐意。」 没待她回答,江弈煒以开车为由切断了电话。 她盯着发亮的手机萤幕,发呆了足足十分鐘之久。 19 心跳加速 江弈煒抵达高中时,天色已经逼近向晚了。 夏天快要过了。他忍不住如此感叹。原以为会是如同往年般枯燥乏味、补习班与家里两点一线的生活;然而,一场初夏夜晚的邂逅,使他的日子如星宿般闪耀了起来。 他昂首望着演艺厅整栋建筑。十年前,他是个一味要求着完美的钢琴小天才;现在的他,是否成为了不愧对当年自己的大人了呢? 调整了一下西装的袖口,他向前迈出步伐。 菲菲老师紧接在他的后头赶到现场。她抱着一个大大的白色塑胶箱子,不忘盛情地与在场的家长们打招呼。 「我先把它拿去后台。」 进到后台,他便得到了热烈的欢迎。 「彩球来了!」「彩球!」「终于来了!」 好,很好,看来被欢迎的不是他。 「江江老师,谢谢你。」杨依柔快步走来,示意他把箱子放在旁边的角落。 「是菲菲老师拿来的。」 趁着小毛头们围在彩球旁时,杨依柔将江弈煒拉近了自己。 「你今天很帅喔。」 她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慢了好大一拍,他这才开始为待会儿的上台心跳加速。 「节目即将在五分鐘后开始,请来宾们迅速就座。手机请调成静音或关机……」 指挥的杨依柔到了最前排的观眾席就位,后台就剩他和小毛头们了。 「江江老师。」 郭翰轩拿着一条领带,朝他走了过来。 「可以帮我打领带吗!」 他呆呆地看着那条浅蓝色的领带落入自己手中,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一向沉稳的他,竟然反常地在此刻如此雀跃。 「你在紧张吗?」将领带绕过他的脖子,他不禁出声问道。毕竟人在紧张的时候,很容易显得亢奋。 「我很兴奋。」他有些害臊,脸上开了靦腆的小花,「我一直很想演重要的角色。」 吃惊使江弈煒差点把领带结系到最高。 郭小毛头想演重要的角色?所以是多亏了请假怪物姚小毛头才能达成他的心愿吗? 「一开始在选角色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只记得这小子总是不怎么说话,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 「我想说,其他人想演的话就先给他们演。」他嘿嘿地笑了几声,搔搔头。 他要收回,很久以前他那「郭翰轩跟自己很像」的想法。 他怎么又只看到表面了呢?郭翰轩跟他一点儿都不像!这贴心温柔的小伙子懂得礼让,遇到自己想要的事物还把别人放在自己前面,怎么能跟当年那个自傲、只看得到自己的光辉的他放在同个天平上比较呢? 摸了摸郭翰轩的头,「那你今天可要好好表现。」 观眾席的灯暗了下来。 随后,舞台的镁光灯照了下来。 江弈煒是整场演出中,第一个踏上舞台的人。 皮鞋与舞台敲出了沉甸脚步声,在整个演奏厅中回响。他感受到了来自台下的视线,彷彿他的任何细小的举动都会被尽收眼底般令人紧张,好像就连轻轻抬眉也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他坐到了钢琴前,闭上双眼,感受整个舞台上只有钢琴与自己的短暂时光。 ——该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份孤独了呢? 细品了这股久违的空气,他才下了今天第一颗音。 活泼逗趣的前奏一响,小毛头们配合着节拍整整齐齐地从后台冒出。最一开始是全体的大合唱,正式宣告着舞台剧的开始。欢愉的气息立刻灌满了整个空间。 他偷偷瞄着唱唱跳跳的小毛头们,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了起来。 纵然他只是一个临时找来的伴奏,却不知不觉地倾注了相当多的心力,也渐渐地对这场演出產生热情。儘管他总说是多亏了杨依柔的魔力;但事实上,应该也有音乐的这份牵绊吧? 同一首曲子,在不同的时候遇见,会使人听出不同的心境。就好比他中学时期练的贝多芬第二十七号奏鸣曲,和他前几个月听见杨依柔的演奏,是截然不同的事;也好比他第一次到飞扬音乐教室练习时,听见这群小毛头们唱这些歌曲,和现在弹奏所產生的心情,有着天差地别。 不晓得杨依柔会不会也这么想?他的角度看不见杨依柔。 当时在安排舞台配置时,杨依柔说要把钢琴摆在一个背对观眾的位置,为了能让钢琴的声音是直接往小毛头的方向传的,而不是让他们听着声音的回音。 不能看指挥,哪有这种表演的?他当时很困惑。 你就看着他们跳舞的律动,稳住他们的节拍吧。杨依柔这么告诉他,害他说什么也反驳不了。 随着剧情高潮起伏,整场演出结束在恬静而温暖的c大调。 在他依依不捨地放开最后一个和弦时,霎那间,整个演奏厅只剩彩球的沙沙声,以及他心中无可抑止的激动。 灯暗,随即灯亮。 20 完美 掌声如潮水般扑面而来,杨依柔顶着这澎湃的声响走上了舞台。 所有人手拉着手,正准备谢幕时,忽地,有道狂热的尖叫声穿透了掌声,伴随着中气十足地大喊。 「杨依柔!你是最棒的!我以你为荣!」 在台下的菲菲老师不停挥舞着双臂,时不时又拍起手来尖叫,好不忙碌。 他越过小毛头,看向队伍另一端的杨依柔,眼眶红了起来。 时间过得飞快,辛苦、吵闹的筹备过程,在此刻都有所回报。 沐浴着热烈的掌声,他们深深一鞠躬。 拍大合照时,他们站在小毛头的后面。在小毛头们还在乔位置抢镜头时,突然,杨依柔的指尖鑽进了他的指缝中,牵起他的手来。 「开心吗?」她轻声问道。 「当然。」 值得开心的事,有太多太多,无法细数。 他仔细端详了她此刻的面貌。泛红的眼眶在此时完美詮释了她的感动之情,红扑扑的脸蛋上写着满满的不虚此行。 他情不自禁地加紧了手中的力道。 「谢谢你。」她笑着对他说。「我觉得,这是一场完美的表演。」 「完美?」 「这不是你跟我说的吗?表演如何,端看我们怎么定义。」 那些日子里,他一直殷殷切切找寻的「完美」,有这么简单的吗? 戏服还没脱的小毛头们个个掛着灿烂的笑容,有的忙着担任家长相机中的主角,有的忙着追逐打闹。 菲菲老师捧着一束鲜花上台,将杨依柔搂入了怀里。 今天的演出,他和杨依柔都是背对着观眾,面对着舞台。 他面对着舞台,同时也重新面对着音乐。若说那些他放弃音乐的日子,是为了今日的再遇而铺路,那也无法称之为枉途吧? 而她面对着舞台,肯定也怀抱着对音乐相同的热爱,以及对这场演出同样的热情。儘管一路走来不能称上顺遂,但多亏了她披荆斩棘,突破重围,才能有此刻的喜悦。 看着这一幕,不论中间有多少小失误,他想,最终会留在所有人心中的,会是这份笑容吧。 「是啊,这就是完美。」 正因为有面对舞台的你,才能有如此完美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