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入怀》 001:Thanato 夜色降临,星点零碎,在黑幕上明灭闪烁,弱如游丝,转瞬即逝。 街灯洒落于行人肩上,一秒后又被匆忙的步调抖落,反反覆覆,像永远找不到归宿的残叶,终无落脚之处。 琳琅满目的招牌佔满楼壁,街角处是一间佔地不大的小酒吧,冷色的霓虹灯管在墨黑的木板上横竖绕转,一气呵成地绕出一串字母。 「thanato.」 顾怀之抬眼盯着那冷色的蓝光,标准的美式发音自抹上朱红釉彩的唇喃喃滚出。 就是这里了吧?她在限时动态上看见的酒吧。 关掉手机里的电子地图,她深呼吸了几次,伸手摘下发圈,棕黑色的长发如瀑倾泻,浪花摆动,背影风情万种。 她迈开脚步,以一身一丝不苟的标准套装打扮,推开了那扇黑色大门。 昏暗的酒吧里,没有预期中震耳欲聋的喧嚣,没有预设里呛鼻难闻的菸草味,而是柔美优雅的古典钢琴乐曲,以及让人能不自觉放松紧绷神经的浅淡香气。 顾怀之站在门口,目光迅速环视了店内一周。 酒吧整体的装潢风格大抵走英伦风,无论灯饰桌椅都有中古世纪典雅的仿旧质感,门口进去之后,右手边是长吧檯,吧檯前整齐摆放着橡木色的高脚椅,隔着约两米的通道,左边则是一般座位区,每个座位分别由一张巴洛克风格的木製圆桌配三张木椅,椅垫上有着精緻的绣花图腾,墙边则是以高背沙发隔成了三个半隐式包厢。 週五夜晚,一个最适合寻欢放纵的时点,酒吧里的客人不算少,却没有市中心夜店的拥挤喧哗,人们手里各自端着酒杯或坐或站地谈天酣觴,氛围是三分雅性七分慵懒。 吧檯里只有一个男人,慢条斯理地拿着各种酒精调製客人指名的饮品,男人一身纯白衬衫,面料烫得平整,每处缝线摺痕都清晰分明,看上去过分死板。 死板的有些突兀。 鹅黄色吊灯恣意泼洒一室温澄,暖色的光晕落在男人身上,将略显消瘦的轮廓衬得格外皙白,几綹灯光碰撞了鼻樑上的银框眼镜,產生折射,最终在他身周绕成迷濛光圈。 男人伸手自嵌在吧檯上方深木色橱柜下的杯架取下一只雕刻细緻的方杯,将调好的酒精自雪克杯中倒出,橙色清澈的液体缓缓流洩而出,在透明的杯底荡起一卷小浪,男人紧接在杯缘放上一叶青柠,将酒杯推向了高脚椅上身穿艷红色贴身洋装的女人。 而后,男人自吧檯下方拿出一条纯白的湿布,仔细擦拭双手。 他的动作太过优雅,优雅的太过突兀。 突兀的像是不该出现在酒吧这种于世俗眼光中不带有任何正面意义的场所。 该死的世俗眼光,该死的伦理道德,该死的法律教条。 她今天来这,就是为了断开这些该死捆绑了她三十三年的枷锁。 她是来寻找救赎的。 顾怀之咬唇,心下雷声隆隆,脉搏像是随时将要挣脱牢笼的困兽,以极快的速率衝撞胸腔,撞得她喉里一阵噁心,垂在腿边的双手死死地攥着,指缝间泛出了些许细汗。 她颤抖着,每一寸细胞,每一滴血液,都在用力颤抖着。 身后传来门扇开啟时伴随的细碎铃鐺声,下一秒,她冷不防被人自后方撞上了肩膀,因疼痛而触发的喊声溢出唇角,踩着跟鞋的步伐向前踉蹌了几步才稳住。 「不好意思。」 撞上她的男人潦草丢下一句听不出真意的道歉,侧身越过,走向不远处的友人。 这阵骚动很小,小的几乎没在背景声中,但吧檯里的男人似乎听见了。 顾怀之揉了揉被撞疼的左肩,才抬眸,就对上男人清冷的目光。 镜片上闪烁着灯光的反射,流光明灭不清,她却一眼就看见他瞳孔的顏色,邃黑如曜石,如无星月点缀的夜,如深不见底的潭渊。 像暗流里的漩涡,一旦涉足,终将万劫不復。 # 女人身上的黑色套装在象徵迷情放踪的酒吧里显得格格不入。 那颗留着长发的头颅昏沉地趴在木纹深刻的吧檯上,软绵的右手还勉强以两指执着杯梗,而那杯容量不过八十毫升的马丁尼杯里还有将近三分之二的酒没喝。 这只是她点的第一杯酒。 将调好的黑色俄罗斯递给倚在吧檯侧边与人交谈的男子,周奐走回流理台前,以湿布将手拭净,趁着短暂无人点单的时刻,一边清洗收回来的酒杯,一边打量那个从十五分鐘前醉倒后就没再有任何动静的女人。 从她进门的第一秒开始,他就知道,这是她第一次踏入这种地方。 无论是装扮或举止,都能轻易看出。 这间酒吧开了七年,这还是他第一次遇上有人穿着出席商务会议或法学论坛这类场合的ol套装走进店里,而且还是最标准、最制式、最古板、最没有任何变化的那种。 若说是要嚐鲜,那以她而言,时间未免太晚。 女人脸上的妆容丝毫没有初成年的少女应有的清新,而是成熟甚至刻意张扬的嫵媚。 唯一像少女的,大概只有酒量。 初来乍到,她一坐上吧檯座位,眼神就不安地四处打转,显然无所适从,周奐知道,她是在找酒单。 他的酒吧并不走主流路线。 这里没有过度的喧嚣,没有流行的乐音,没有迷情的緋色,而是对大部分习惯在夜晚流连于花花世界的人而言过于安静,甚至过分无趣的地方。 店里音响播放的古典乐,无论是世人耳熟能详的萧邦,抑或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曲,在这里都有出场的机会,他不太挑曲目和作者,只选风格。 寧静恬淡,慵懒自适,孑然悠远。 能让灵魂沉淀。 店里也没有制式的酒单,市面常见的调酒这里都卖,依据客人不同心情喜好的特调这里也有,所以对于女人的苦寻无果,他爱莫能助。 兴许是找得慌了,女人最后颤抖着唇,用着极微弱的声音,向他点了一杯马丁尼。 马丁尼,的确是颇为常见的名称。 周奐向来不多管间事,纵然清楚这是这女人的初次嚐鲜,马丁尼这种看似无害实则后劲强烈的调酒显然并非首选,他还是替她调了一杯。 以客为尊。 他从不推荐客人喝什么。 来到thanato的人,或为寻欢,或为解忧,或为宣洩,或为求醉。 他从不关心任何进到这里的人目的为何,只提供他们想喝的酒,以酒精为他们铺桥,然后目送他们走向各自嚮往的归处。 走到目的地之后,结局是喜是悲,不尽如人意,就像死亡在不同人眼中会有不同的样貌,而三途川的彼岸,有着属于每个人不同的结局。 只要你想,走入thanato,饮一杯客製化的美酒,喝完之后,走向属于你的天堂或地狱。 走入thanato,迎接属于你生命堕落的模样。 002:跟我上床吧 凌晨三点,店内的客人陆续离场,世界归于寧静。 周奐将最后一只酒杯洗净,再以乾布擦拭,掛回吧檯上方的杯架。 嶙峋的指按了两下洗手乳,白茶花的香气化成泡沫,他慢条斯理地将手洗过,拭净掌上所有水珠,将拭布按照上头的摺痕对折后掛回原处,这才来到吧檯前头的座位。 打烊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周换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喝了一口酒后就醉得不省人事的女人,镜片下的眼眸沉然,瞳孔里反射着店内仅存的几缕光点,犹如山巔上冽寒的皑白,孤高难近。 他冷声,「小姐,已经打烊了。」 女人无意识沉吟,趴在檯面上的头颅依旧动也不动。 「小姐,已经打烊了,你再不离开,我只能送你去警察局。」男人清冷的嗓音并没有因为语句拉长而有所起伏,寒光依旧留于眸心,彷彿冰冷早已常驻于此。 警察局三个字清晰砸入耳膜,化作雷霆万钧,气势如虹地被过脑海。 半醉半醒间,顾怀之狠狠一颤,猛然抬头,柔软的发丝意外挠过男人的肌肤,属于女性洗发露的花果香气在空气中渲染开来。 周奐面不改色,看见她醒来,只道了一句:「需要帮你叫车吗?」 顾怀之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什么,思绪还停留在上一个场景的对白。 警察局? 她可不能进警察局! 堂堂c大法律系教授,还是新任大法官之女,进警察局还能不上新闻头条吗? 女人用力摇头,浑身抗拒。 周奐尊重,也没打算再理会,「路上小心。」 男人转身,打算去后头的休息室把手机钱包拿了,然后回家,女人却忽而捉住了他的手,手腕上传来陌生而鲜明的温热。 一看见他要走,顾怀之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勇气,竟伸手拦住了他。 她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可不是喝一杯酒而已,而是有更重要的任务,势在必行,绝不能拖延。再拖下去,等到下回她提起勇气,怕又是下一个三十三年。 周奐蹙眉,回过头,却见一双星火灼然的眼,星火上眸着一层氤氳,名为情慾。 「这位先生,跟我上床吧。」 # 老旧的公寓没有电梯,拥吻的男女激烈纠缠,一路颠沛向上,转弯,再向上,反覆几回,终于抵达顶楼。 男人分神自外套口袋里摸出钥匙,流畅地开了锁,解开第一道油漆斑驳的铁门,食指一捻,换了第二把钥匙插入,往右转了一圈,开啟第二扇门。 周奐侧身以臂膀推开门,搂着人进屋,随手将钥匙往鞋柜上一放,又重新捧上女人醉然而发烫的小脸。他抬腿,勾着最外边的铁门,向内轻挑,毫不费力地将门带上,他拥着唇下的女人往前一步,再次抬腿,直接把第二道门给踹上。 巨响回盪,久久不散,却无从歇止他们亲吻彼此。 屋内一片黑暗,没有半盏灯光,帘幕半掩的窗外透入微弱的蓝,傢俱的影子被拖得极长,男女交缠的身影亦是。 光影打在墙上,如夏至的扶疏掩映,纵横交错。 男人嶙峋的指掌转往女人包裹在古板套装下意外穠纤合度的身躯,两指一挑,西装外套的釦子自釦眼脱离,衣衬大敞,下一秒就自她身上被剔除。 衣物落下,丝滑的布料轻轻挠过藕白的小腿,在女人体类惹起一阵搔痒。 男人攻势未停,大掌轻搂腰侧,顺势将扎在窄裙中的衬摆撩起。 当顾怀之意识到男人正在替自己宽衣,布帛撕裂的声响亦刺入耳膜,夜晚的寒凉旋即渡入肌肤。 她吓得睁开眼,耳边听见钮扣坠落在地砖上叮叮咚咚的声响,下一秒,男人冰凉的唇过境锁骨下脆弱的肌肤,她惊喘了声,连忙咬唇,体内有陌生的欢愉不断滋长。 男人吻得深,像是刻意要烙印,顾怀之被咬痛了,忍不住推他,「你轻点??」 周奐充耳不闻。 女人主动投怀送抱的状况他不是第一次遇到,酒吧开了七年,多的是邀他上床的女人,心情好的时候,他就带着人走,心情差的时候,他八风吹不动。 至于今天,心情无所谓好坏,但自己送上门来的猎物,没道理不吃。 虽然这女人不止酒量像高中生,连接吻的技巧都是生份。 邀他上床的话说得理直气壮,勾他的眼神千娇百媚,结果亲吻却如此生涩。 这女人看起来至少三十岁了,却纯白的像张不曾被沾染过色彩的纸,要不是他已经和太多女人接吻过,懂得如何循循善诱,要不是她天资聪颖学得快,没几分鐘就模仿得唯妙唯肖,他真不晓得还要不要继续。 不过,在荒诞正式来临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男人抬手,捧住女人的脸,缓下繾綣。 炽烈的触碰忽然抽离,顾怀之心下一空,茫然睁开眼,眼神迷离,被吻肿的唇瓣微张着喘息,模样无助。 她看着男人幽黑的眸,在里头看见自己的倒影,以及一片霜寒。 这个男人的眼里,是一片寂寥的雪地,漫漫无边,没有尽头。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嗓音不若亲吻炽热,沧冻如凛,光是听着都让人寒慄。 顾怀之不安地看着他,囁嚅回应:「??顾怀之。」 「顾怀之?」男人重复,微挑起眉,似在核实。 顾怀之点头。 「好,顾怀之。」他沉声,探手自后头的口袋里摸出一把银白色的瑞士刀,指尖一捻,锋利的刀片迅速弹出。 顾怀之听见了金属摩擦的声响,寒毛未竖,眼前就闪过一道寒光。 刀刃横亙于他们之间,成了另一抹光源。 「??」 剧情急转直下,猝不及防,身为专攻刑法学的顾怀之,心底第一时间闪过的是刑法伤害罪章及妨害自由罪章的各种条文,之后才是自己陷入险境的领悟。 浸在脑袋里的酒精瞬间蒸散了大半。 她咬了咬唇,仔细回想沿途经过了哪些地方,她又该走哪一条路线,才能抵达最近的派出所报案。但她现在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就是逃出去了,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好,所以,作为一个专攻刑法学的法学教授,她现在该做的应该是—— 「这位先生,有话好说。」 好好跟他谈一谈。 003:如果我说 原先被情慾染上緋色的眼眸,在看见他亮刀以后,洗涤成了月色皎白的清澈。即使她的身体、她的呼息以及她的嗓音,都带着难以忽视的颤抖。 「顾怀之。」男人轻喊她的名,平直着唇角缓慢勾起了半边笑。 惧怕将声音嵌在喉咙里,顾怀之感觉快要窒息了。她紧紧掐着手,指骨死白,指甲陷入掌心,扎出刺疼,强迫理智稳住阵脚,她使劲提起唇角,「你说。」 周奐冷眼看着她故作镇静的模样,脸上没有笑了。 「你想跟我上床,是吗?」 顾怀之原先是这么打算的,然而事情演变至此,她就是喝得再醉,脑子也还没傻。这种情况下,她要是还能想这些事,她就不配做个人了。 但她也知道,她不能说实话。 「是。」 在美国攻读硕士学位时,她曾经修过一学期的犯罪心理学。研究数据显示,陷入危难之际,被害者越是展露恐惧的情绪反应,越容易催化犯罪者阴鷙的心理,她越害怕,他就越兴奋,届时反倒把自己逼上绝路。 女人冷静周旋的模样,看得周奐都想笑了。 不知死活。 「如果我说,我杀过人,你还要跟我上床吗?」 「??」 顾怀之看着那双半分玩笑不存的眼眸,锋刃上的寒光刺入眼角,思绪滞了片刻。 他杀过人。 刑法第两百七十一条,杀人者,处死刑、无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他杀过人,怎么杀的?在什么时间情状下杀的?是自己独立犯案,还是有其他共犯帮助?犯行既遂后是怎么处理尸体的?有洗劫被害人的财產吗? 她反问:「然后呢?」 周奐愣怔。 女人的反应出乎意料,也背离经验法则。按照常理,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所有的女人,无论身上的衣物是否完好,都恐惧地逃亡,有时候甚至连鞋都来不及穿。 她应该也要这样才对。 「你不怕我?」 「怕。」 体内残存的酒精又重新作用了,顾怀之垂下眸,声音像浸在水里,孱弱至极。 她当然怕了。 生平第一次想尝试脱轨,做了几千次的心理建设,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踏入从未探索过的境地,更藉着酒意邀了初次见面的男人上床,却碰上这种意外情节,她怎么可能不怕? 她只不过想利用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来场刺激狂欢后就曲终人散的一夜情,让自己三十三年来始终走在正轨上不偏不倚的人生,能有一次挣脱束缚的机会,结果却变成现在这样连一言不合都称不上就刀刃相向的场面,她怎么可能不怕? 她怕死了,怕得不知道除了分析这种情状下可能涉及的罪行和法条竞合关係外,她还能再做些什么。 周奐无法理解,逐渐收了刀,「那你为什么不逃?」 顾怀之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男人手里的锋刃。 她为什么不逃? 因为逃了也没用。 男人与女人先天上就存在差异,男人拥有所有生理的优势,无论体型、力量、速度,女人通通比不上。这处是他的地盘,他比她熟悉这里所有的街道通往哪里,也清楚哪条巷弄进去之后就没有出口。 遑论在早先的缠绵悱惻中,她的上身被他脱得只剩一件内衣,近乎未着寸缕,屋子外头却是二月初的春寒料峭,夜凉如水,冷风萧萧。 在这样绝对的劣势之下,她就是逃又有什么用? 「你说你杀过人,是吗?」 顾怀之喃喃自问,没等男人回应,猛然扯过他持刀的右手,使劲往自己的方向拽,锐利的刀锋抵上皙白的脖颈,划破了脆弱的肌肤。 笔直斜下的艷红如星点坠毁的轨跡,沿着颈线滑落,在锁骨凹陷处匯集成滩。 「??」 瞳孔震盪,周奐立刻抽手,将刀扯离,也甩开女人颤然的手。他迅速收刀,心下喧腾,眼底染上难辨的暗色,瞪着她质问:「你在做什么?」 见男人收了刀,顾怀之松了口气,双腿一软,整个人就要倒下。 周奐见状,直觉出手,直接将人搂回怀里,顾怀之无力抵抗,也没法回话,只能搭着他的身勉强撑住自己,脑袋一片空白。 「顾怀之?」 女人软腻的触感隔着衬料渡上肌肤,周奐心下烦躁,想松手,又怕摔伤她。 「顾怀之,你还醒着吗?」 「嗯。」 顾怀之低着脑袋,应声几不可闻,迟来的恐惧逐渐搅乱了呼息。 周奐束手无策,把人带到了沙发前,不过松了几个指节,怀中的女人直接摔了下去,跌在老旧的二手沙发上,生锈的弹簧吱嘎作响。 额角意外撞上扶手,顾怀之痛得低叫,眼眶湿了一圈。 今晚的运气真的太背了。 想玩一夜情不成,还莫名其妙成了犯罪现场的潜在被害人,割伤了脖子不说,现在还撞疼了头,她不过是想要离经叛道一天,就这么一天而已,这世界为什么就不能稍微顺她的意,偏要如此百般阻挠? 鼻头一酸,满腹的委屈成群结队,佔据眼眶,泪流不止。 周奐垂眸就见女人抿着唇无声流泪,一时无话,血液里的焦躁更甚。 是他自找麻烦。 男人弯身自桌下拿出医药箱,在她身边落座,两人坐的沙发变得拥挤不堪。周奐无视她的情绪,从医药箱里拿了食盐水和绵棒出来,将一旁的女人直接扯了过来。 顾怀之觉得手腕要折了。 她委屈极了,噙着泪瞪他,却是敢怒不敢言。 周奐比她更不耐,「坐好。」 察觉旁人动怒,顾怀之就不敢不从,她听话地坐直身,眼泪还是一直掉,脸上的妆已经晕得无法见人。 周奐扭开食盐水,往她颈上的伤口挤压。 细小的水流自伤口表面冲刷而过,冰凉的温度伴随发炎反应引发的刺痛和热胀,矛盾地在每一寸细胞里反覆分合交融,顾怀之痛得抽气,眼泪掉得更兇了。 她直觉张口想骂,却在拨开泪水之后看见不同于先前的风景。 窗外的冷光洒落,在男人脸上打出一层阴影,狭长的眼尾自带蛊惑,唇线浅缓却诱人,光影之间,轮廓深邃,光是看着都让人心跳加速。 她下意识地滚了滚喉咙,扑簌簌的泪就这么止住了。 004:我让你睡 周奐用了两瓶拋弃式的食盐水替她清理伤口,仔细敷上刀伤专用的药膏,然后贴扎,动作熟稔的彷彿早已习惯这些程序。 最后,他说:「我替你叫车。」 短短五字,象徵危机解除,顾怀之却感觉不到任何庆幸。压抑在胸口下的恐惧,早在男人替她换药的几分鐘里,悄然烟消云散,不復踪跡。 她现在一点也不害怕。 今晚设定的目标还没达成,她不能就这么离开。 而且这个男人,莫名地对她的眼。 顾怀之掐着裙摆,忍着心下喧腾的慌张,重新找回声音。「我们??还上床吗?」 男人收拾桌面的动作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将医药箱闔上,他转过脸,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幽邃的眸笔直地望进女人碎光流淌的眼。 周奐不晓得自己到底碰上了什么奇怪的女人。 分明是个不諳情慾也不涉酒池的人,却故作嫵媚地邀他上床,见他亮刀威胁却尝试与他周旋,听见他说杀过人却不逃离,在经歷过这些荒诞后却问他还上床吗。 这女人有病。 他得赶她走才行。 「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周换作势探手要取收回口袋里的刀,期望从她脸上看见恐惧,更希望她就这么识相离开,别再纠缠。 然而,顾怀之终究让他失望了。 「你会吗?」 男人的眼深不见底,顾怀之却有股衝动想一探究竟。她想知道,究竟在他眼底驻留的那片苍凉,是不是只是她一时的错觉? 因为此刻,在他身旁,她感受到的不是冰冷,而是陌生却真实的暖。 这个男人眼里下着大雪,却散发着源源不绝的热,彷彿冰天雪地里一丛未灭的火把,虽在天地之间只是一个光点,却是她生命里渴望且唯一的光源。 她现在就有这种感觉,这个男人就是她要找的光。 他不会杀了她。 「??」 女人眼底的信任太过清晰,如利刃划过,刺入瞳孔,锋利直达心口,蛮横刨着血肉。 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夜寒挟着悚然渗入血液,蔓延全身,骇人的麻慄衝上脑门,再灌入喉中,噁心得令人作呕。 这不过是他们初次见面,在歷经了此前的插曲后,她竟还对他投以如此眼神。 周奐洁癖犯了,这女人让他浑身不舒服。 他起身,逕自往房里走。 顾怀之一怔,立刻跟上前去,才来到房门口,就被人丢了一件黑色帽tee在脸上,耳边是男人冰冷的字句,「穿上,我替你叫车。」 顾怀之拿下遮盖了视线的冬衣,就见男人已经拿出手机拨号,心下一惊,顾不得其他,她立刻上前,伸手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尖,主动送上红唇。 「??」 周奐诧异瞠目,半秒后立刻把人推开,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抹着唇,瞪着她的眼里是满满的嫌弃。 顾怀心里一阵受伤,却不死心地再次上前,想要故技重施。 「退后。」周奐冷声,抬手制止她再靠近一步。 「??」 顾怀之没有动作,不进也不退,红唇轻抿,哭过的眼湿漉漉的,像是在控诉他的拒绝有多么不对。 周奐被磨得耐性全失。 他要弄死这个女人。 「你就这么想跟我睡?」 寒凉的语调捲上耳梢化成了热,顾怀之颤着眼,下意识滚了滚喉咙。肯定是酒精作祟的缘故,否则他不过是说一句话,为何如此令人口乾舌燥? 「顾怀之,你想跟我睡,是吗?」他再问一遍,连名带姓。 顾怀之从未想过从一个男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姓名,会是这么令人燥动难耐的感受。她那出自论语典故的名,如此庄正尔雅,从他嘴里出口时却成了悖礼犯德的堕落。 这种挣脱纲常的快感,正是她所欲追求的。 「是。」 她想跟他睡,越疯狂越激情越好。 那些过往未曾体会过的浪荡,她今晚全部都要体会一遍。 跟这个男人。 周奐看见她眼底的大火,烈焰猖狂,也在其中看见了清晰的倔强以及异于情慾的渴盼,是极力想要离经叛道,想要为所欲为,想要背负万重罪孽,从此污浊一身的渴望。 趋赏避罚是人类的天性,世人无不遵道循理,奉公守法,用尽心机将所有晦暗深藏,让自己在外是一介清流,两袖清风。 可她这样一个从外表到骨子里都是端庄优雅的女人,却渴望堕入罪罚交错的深渊,渴望踏上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禁地,就像天使渴望折翼,只为取冥界的一瓢饮。 周奐开始觉得有趣了。 这女人,非常有趣。 「好,我让你睡。」 他就成全她想要的堕落。 005:坠回凡间 对顾怀之而言,昨晚是极尽荒唐的一夜。 男人在说出那声好之后把她带进了浴室,温柔地替她擦拭掉脸上的残妆,然后就开始吻她,他的吻很轻,每一次触碰都是慢条斯理,和先前大肆掠夺的猖狂大相径庭。 小心翼翼的,像呵护一件珍惜多年的宝贝。 亲吻如三月细雨,所到之处都是难耐的麻痒。男人吻上她的耳,沿着耳廓的细细描摹,湿热激起了浪花,顾怀之蜷缩着脚趾,咬着唇,克制自己的喘息。 男人挑开她身后的暗釦,肩带因她瑟缩的举动而滑落,炙热的掌覆上了她的柔腻。 后来的细节她记不太得了,只记得全身上下都被他抚遍了,也被那片凉薄的唇吻过一次又一次,包括最柔软的地方。 男人跪在自己身前,臣服于她,却也征服着她。 顾怀之被刺激得不轻,每每想闔腿,男人就变本加厉地加快手指进出,水声漫溢,她仰颈呻吟,推攘着要他出去,身子却咬得紧,臀下湿得一塌糊涂。 后来,男人握着她的手,从隔着布料时轻时重的摩挲,到褪去遮蔽后的捻揉套弄,一笔一画,耐心引导她如何报以同样的温柔。 纯白的纸张逐渐写下了煽情字句,笔墨奔放挥洒,字跡狂狷不羈。 他们在浴室里做了两回,在镜台前和淋浴间里。冲过澡后,男人替她吹乾头发,抱着她的来到窗台前,把她按在落地窗上再要了一回,回到床上之后又是千姿百态的纠缠。 每一次的繾綣都是极尽廝磨,顾怀之体力溃散,几乎快失去意识。 后半夜,她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张着唇发出细微哼喘,在数不清第几次的潮起浪迭中跌入沉眠。 她依稀记得,男人最后一次进入她的时候,窗外已经隐约透出几缕曦光,宣告夜已退而天将明。睡去以前,她用着仅存的最后一点力气,问他能不能抱抱她,他也回应了。 隔日,顾怀之在一阵恍惚中醒来,四肢像是错了位,浑身腰痠背痛。 窗帘半掩,阳光自缝隙中爬了进来,她坐起身,意识逐渐回笼。 第一次初嚐情慾就从深夜玩到天亮,身周满室凌乱,她上身穿着男人的衬衫,下身凉薄,略微挪动身子,就感觉臀下一阵湿黏,她一顿,不用想都知道那是什么。 顾怀之脸一热,捂着眼,不敢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她真的疯了吧。 懊恼一阵,她重拾理智,见房内无人,想着先离开再说。 顾怀之侧身下床,脚尖才刚落地,就感觉到小腿狠狠一抽,她顿时就想起了昨晚在落地窗前被人狠狠索要的经过,男人不知疲倦地挺动腰腹,次次深入尽处。 快感淹没理智,却没能胜过抽筋的疼痛,顾怀之哭着喊疼,要他停下。 作为一名法学教授,她平时的生活不是写写期刊论文、做做学术研究,就是设计课程、准备教材,偶尔参加研讨会或是受邀出席演讲,从来不曾把时间分给运动。 生活偏废的报应来得又急又快,想要离经叛道,当个放荡不羈的野小孩,却发现自己体力不支,负荷不起满路的跌宕蜿蜒。 该有多丢人。 她已经做好被取笑的准备,男人却依旧面无表情,配合地停下,将她抱上书桌,替她按摩了小腿,直至她说好多了,才抱着她回床上,接续被中断的欢爱。 自始至终,话都没说。 弯身捏了捏过于紧绷的肌肉,感觉好一些之后,顾怀之才下床,衣襬下落,遮住了未着寸缕的翘臀。 她的贴身衣物在那场混乱中成了最不需要的存在,男人褪去她的窄裙,却在第一次抚触她的时后隔着薄布廝磨,因情动而涌现的暗潮溽湿了底裤。 后来,他刻意拿到她面前,哑着问她:「顾怀之,你知道你有多湿吗?」 想起那句淫靡的耳语,顾怀之脸一热,下腹隐然翻腾。 她不知道。 在他如此触碰之前,她不知道自己是这样放荡的女人,光是亲吻就能让她燥热难耐,光是手指勾挑就能让她迷离颤抖,光是唇舌寻索就能让她体内所有的慾望都化成流水,潺潺而出。 她从来不知道,在这副优雅的躯壳之下,装着一缕贪渴情慾的灵魂。 他的触碰、他的亲吻、他的侵略,都让她确确实实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欢愉和快慰,那是一种异于功成名就的欣悦,是站在聚光灯下坐拥掌声也无法比拟的满足。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传来的愉悦,是寻回自我的感动。 在他炽热的拥抱下,她好像找回了一点真正的顾怀之,找回那个旁人不允许她探究的自己。 顾怀之出生于法学世家,家族自祖辈开始,就是法学界里喊得出名声的人物,祖父是日治时期高等法院的推事,后来推动民初第一波司法改革的刑事诉讼法大家顾詔雄,父亲顾森在t大任教三十多年,造育英才无数,去年被总统提名为新任大法官,母亲许芝兰则是司法界中颇负盛名的刑庭法官,叔叔顾焱是国内知名律所的主持律师,姑姑则是着名的公司法学者顾芳梅。 作为这个家族的后代,她自然走上了相同的道路,照着父母替她规划的蓝图,按部就班地走,没有丝毫偏差,也没有任何得以选择的岔路。 她只是在复製他们的人生,用着顾怀之这个名字。 走出卧房,满室寂静,餐桌上摆着一杯柳橙汁和一杯水,顾怀之走近一看,水杯下压了张字条,杯子旁放着尚未拆封的药盒。 柳橙汁解宿醉。 事后药二十四小时内吃。 冰箱里有三明治,微波炉在旁边的柜子上。 不得不说,以一夜情的对象而言,这男人算得上贴心。 儘管昨晚予取予求时,一次也没问过她,说来就来,连气都不让她喘,还不准她躲,半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不过照这情势看来,他似乎很擅长处理这种事,但也无妨,反正她也没想过在酒吧里找到多纯情的人,男人那副皮囊和技巧,看着也不像是新手,估计善于流连花丛。 忽略胸口莫名的闷胀,顾怀之吃了药,转而去冰箱里找他说的三明治。 然而,一见是便利商店买来的,她立刻把门关上。 恕她收回贴心二字。 在别人的地盘上,她是不该挑嘴,但偏偏顾怀之就是没法接受便利商店的三明治,那过分冰冷湿软的口感,她光是用想得都反感,何况下嚥。 觅食失败,她也没打算多留,折回客厅里拿皮包。 手机里有几封讯息,分别是系办公室的掛号信通知,指导小论文比赛的学生询问下次讨论的时间,以及母亲重述要她今晚回家吃饭的讯息。 一夜在天堂乐园的狂欢之后,迎接她的就是坠落凡间的悵然若失。 就像脱离队伍的孤羊,终究会被现实这隻牧羊犬迎头追赶,回归木栅圈出的牢笼。 006:她不爱他 顾怀之在洗衣机里找到了自己的贴身衣物和窄裙。 没想到男人还替她洗了衣服,她只好再把收回的贴心二字还了回去。 穿上衣服,她将在自己身上显得过于宽松的男性衬衫扎进裙子里,再套上西装外套,以手顺了顺长发。整理好仪容,她回房里,拿了便签和笔,写下留言。 谢谢你的柳橙汁。 衬衫我洗好之后再送去店里还你。 在外头吃过午饭,顾怀之返回位于郊区的公寓,将手机接上充电线,接着就进了浴室,把一夜的疲惫和残留的淫靡洗净。 沐浴后,精神还有些睏倦,但碍于再过一会就要出门返家,她也就没补眠的打算。 进了书房,顾怀之打开电脑,先是回覆了指导学生的信件,又回了几封法学期刊的邀稿,最后才点开母亲清早捎来的讯息。 怀之,今晚回家吃饭,六点前到家。 仕强、邵总长和邵夫人都会出席,记得打扮得庄重些。 「??」 看见那个名字,她不禁叹息。 邵仕强,现任检察总长邵伯钦的独子,两个月前刚升任台北地检署主任检察官,被誉为司法界的明日之星。 同时,他也是她的未婚夫。 她和邵仕强相差六岁,在一年前那场相亲之前并不认识,至多只是在几场刑事法学的研讨会上有过几面之缘,然而许芝兰初至台北地院刑事庭担任法官时,就已经和当时任职台北地检检察长的邵伯钦认识,三年前她自美国学成归国,两家长辈约了一场饭局,有意撮合他们两人。 邵仕强对此未表反对,甚至谨遵父母之言,一口答应了婚约。 邵仕强每个月都会固定安排一次约会,每回邀约都是以「怀之,好久不见,最近好吗?」开头,讯息内容也是字斟句酌,别说贴图或表情符号,他就是连叹词都鲜少使用,整个人如同一壶不曾沸腾过的水,枯燥乏味。 平心而论,邵仕强的外貌算是出眾,功绩更是不斐,检察官时期就负责侦办多起社会瞩目的重大案件,最后也都成功让犯人鋃鐺入狱,平时下班后除研究案件外,就是去户外登山攀岩,以世俗的标准而言,确实是适合结婚的对象。 但偏偏,他就是太乖巧,对父母言听计从,和她是同一类人。 顾怀之讨厌这样唯命是从的自己,所以也无法喜欢邵仕强这样的个性。 可即便如此,一年前两家家长提议要他们订婚时,她还是没有勇气拒绝,就这么戴上了邵仕强父母准备的金戒指。即使后来,只要不是父母长辈或邵仕强在的场合,她就会把戒指拿下,但今天这场饭局,势必要逢场作戏了。 顾怀之轻叹,拉开书桌右侧的抽屉,拿出里头红绒材质的小方盒,掀开上盖,执起摆在里头价值不斐的金戒。 阳光自落地窗外晒下,在金环上打出一圈迷濛的光芒,她微微瞇起眼,看着那如梦似幻的光景,脑中浮现了昨晚踏入酒吧时,看见那男人的第一眼。 那时,他站在吊灯之下,澄暖的光温柔笼罩了整身,深邃了轮廓,现实叠成幻境。 那画面,光是一眼,都足以倾心。 褪去遮蔽后,他就更加迷人了。 她想起男人拥抱自己的每一个时刻,想起他奋力沉潜时凛冽却也炽热的眼神,想起他释然之际性感的闷喘和紧绷的肌理线条,心下涟漪阵阵。 不过就是场一夜情,那男人的一切竟让人这么留恋。 「??」 顾怀之摇了摇头,强制将昨夜光景自脑海驱赶,忍痛把戒指挤入了左手无名指。 这戒指的戒围太小,每次总勒得她难受。 但她也从未想过要和邵仕强提起,就像她从未想过要在将来的某一天里挽着他的手,和他走教堂的红地毯,让他的姓名在她的馀生里留下记号。 她不爱他,一点也不。 都说女人是情感动物,顾怀之也不例外。 和一个没有感情的对象结婚,她做不来,也不想要在这件事上听命于父母的安排。 # 入夜后,气温骤降,寒风萧瑟。 白色房车驶入社区车道,在尽头的别墅前停下,顾怀之下了车,身着一袭墨绿色的丝质长洋装,肩上披着驼色的毛呢大衣,一如许芝兰在讯息里交代的,庄重一些。 她将车落锁,循着门前的石阶越过前院,摸出钥匙开了门。 一入门,许芝兰已经在玄关迎接。「不是让你早点回来吗?现在都几点了?」 带着明显责备的质问塞入耳膜,顾怀之心下一阵烦躁,「系上临时召开教务会议,结束之后就从学校赶来了,对不起。」她淡声解释,也道了歉。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教务会议,而是她在来的路上碰上车祸现场造成的壅塞,所以才迟到了十分鐘,但这个理由不会被接受,所以她也只能拿工作当名目。 工作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正当理由。 「赶快进来!邵总长和夫人等你很久了!待会进去,记得和你爸道歉,听见没?」听见这席解释,许芝兰没再着墨,只是催促她赶紧进屋。 眼看菜都上齐了,她这个主角却迟迟不现身,着实让丈夫作为东道主的面子掛不住。 「知道了。」 顾怀之换了鞋,走入饭厅,唇边扬着合宜的浅淡弧度,先是向作客的邵伯钦及彭杏雅说了抱歉,「邵总长、邵夫人,不好意思,临时有公事耽搁,让您们久等了。」 尔后,她看向坐在主位上的顾森,再次致歉:「爸,对不起,我来晚了。」 顾森沉着脸,没说话。 「没事,工作重要,不用道歉的。」彭杏雅柔声打了圆场。 「是啊怀之,不用觉得抱歉。一路开车过来,一定累了吧?」邵伯钦接话,语落,冷横了还坐在位置上的儿子一眼,「仕强,还不替怀之拉椅子?」 闻言,邵仕强立刻起身,绕过桌边,拉开对座的餐椅,勾唇道:「怀之,请坐。」 顾怀之回以微笑,优雅入座。 表面上,她的笑是在回应邵仕强的绅士体贴。 心底下,她却是想起了昨夜翻云覆雨之际,男人附靠在她耳边,哑着声,反覆喊了一遍又一遍。 「顾怀之。」 「看着我,顾怀之。」 光是听见他这样喊她的名字,就足以让她感受到自骨子深处漫漶而出的颤动,化骨的麻慄渗入血液,传递至身体每一寸细胞,最终匯集于下身与他紧密交合之处,随着他沉潜的律动,涌流不止。 她突然有些后悔没问起他的名字。 因为她也想像他一样,在他俯首任她以亲吻描摹五官时,在耳边喊着他的名,让他体会她所体会到的,既羞耻又愉悦,同时还漫着几分温柔的快感。 007:逢场作戏 顾邵两家同是法律世家,顾森和邵伯钦是大学前后辈关係,许芝兰与邵伯钦年轻时也曾当过多年院检同僚,彭杏雅在大学里任教,与许芝兰更是远房表亲,彼此渊源颇深。 每回两家人一同用餐,话题总不离国内外司法议题,交换对于不同案件的看法,然后再默契地把话题转至儿女的近况。 每当这个时候,邵仕强总是有问必答。 直至与工作相关的话题告段落,话题也进入了今日饭局的主题。 「顾老师,怀之和我们仕强也订婚一年多了,仕强也快四十了,您看我们是不是等仕强今年生日过后,找个好日子,让他们把婚宴办一办吧?」 开啟这话题的是彭杏雅,同时,她也是两家中最热切希望看见他们修成正果的人。 她这儿子什么都好,学生时期会念书,出了社会工作能力也是有目共睹,偏偏在感情这方面从不开窍,生养至今三十九年,交往过的两个女孩子都是旁人主动撮合,就连见面吃饭也要父母三催四请才肯付诸行动,看得她是心急不已。 只是这回,顾家两老还没能附和,一向安静不发表意见的顾怀之却先开了口。 「我觉得太仓促了。」 女人抬眼,迎上邵伯钦夫妇诧异的眼色,以及父母亲饱含斥责的目光,握着刀叉的双手攥得死紧。肌肤之下有陌生的快感蔓延开来,逐渐淹没心脏。 这是她活了三十三年以来,第一次表态拒绝按部就班。 她不想再当安静的木偶,她想自己做决定。 意料之外的发言让空间陷入僵局,身为东道主的顾森沉下脸,眼色寒厉。 「怀之?你这孩子是在说什么?」见丈夫动怒,许芝兰厉声低斥,餐桌下的手慌忙地拉着她,要她赶紧道歉。 顾怀之不为所动,只是掐紧手心,面不改色地说出在心里反覆排练无数次的台词。 「爸、妈、邵总长、夫人,真的很抱歉。系上这学期安排了五门课给我,我手上同时还有两个国科会的研究计画,年前也有好几个法学期刊向我邀稿,三月底我也得代表系上至金泽大学进行参访,另外我也计划在今年年底前完成升等论文的一个章节。」 「我真的没有心力也没有时间处理结婚的事情。」 在这个家里,只有工作是正当理由,所以就算说谎,她也得说得漂亮才行。 空气沉静一瞬。 四老相互交换了眼神,一时半刻皆是无话。 反倒是邵仕强附和,「是啊,顾老师、许法官、爸、妈,怀之先前就和我提过,她这一年课务繁忙。我看,结婚的事就先缓一缓,我不急。」 男人噙笑,弧度谦和有礼,口吻亦是温雅。 顾怀之一怔,压根没想过邵仕强会替她说话,她根本没和他套好立场。 儿子罕见主动开口,彭杏雅也没强求,「这样啊。没关係,你们年轻人有共识就好,我们做父母的也别出太多意见,还是按孩子们喜欢的步调来吧。」 后来,在两家父母的坚持下,顾怀之让邵仕强开着她的车送她回家。 三十分鐘的车程,两人一路无话,一如过去每一次约会。 那些两人单独赴会的饭局,与其说是约会,倒不如说是例行公事来得更贴切。 邵仕强只有在每月月末他父母问起时才会和她联络,用着万年不变的文字开头,然后给出自己可以的时段,问她哪个时间方便,敲定后就留下餐厅地址。 没有多馀的问候,没有间话家常的对谈。 他甚至会在每一次讯息的最后,留下一句:「谢谢你的配合。」 他也知道她是在配合他,配合演出这场在双方父母眼中门当户对的感情,他们都不过是这场戏里的演员,对彼此都没有放入任何一分一毫情感。 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 房车驶入大厦停车场,邵仕强熟稔地将车停入车格。男人关闭总电源后,顾怀之才开口,「邵检,今天谢谢你替我说话。」 一句邵检搭上一句感谢,客套且生疏。 「举手之劳。」邵仕强轻笑,解开安全带。「需要我送你上楼吗,顾教授?」 邵检与顾教授,这就是订婚一年的他们,对彼此的称呼。 除了在父母面前,他们不曾喊过彼此的名。 世界上再也没有像他们这样的未婚夫妻,除了逢场作戏,他们根本什么也不是。 可偏偏,他的无名指上始终带着那只金戒。 邵仕强与父母同住,自然不可能把戒指拿下,所以每当在电视报导或是网路新闻上看见他的身影,她也总会看见那只与她互为对戒的圈。 那枚戒指的存在,无时不刻都在提醒她,这辈子她永远无法从这场戏里下台。 因为这场剧情和结局都早已设定好的戏,演出期限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好的永无终日。 她不甘心。 「不用了,你赶紧回去吧。」顾怀之婉拒他客套制式的贴心,开门下了车。 邵仕强也自驾驶座上下来,将车落锁后把钥匙还给了她,与她一同进了电梯。电梯抵达一楼,邵仕强礼貌道别,门一开,走得毫不留恋。 一如既往。 电梯门再次关上。 顾怀之不明白,邵仕强明明也和她一样,对这段有名无实的感情毫无寄託,为什么却从不试图挣脱? 这一年来,每当她想违抗时,他的百依百顺总成为她退却的原因。他就像被教条主义完美同化的典范,是所有孩子效仿的楷模,是所有家长称羡的骄傲。 他的存在本身,即是律法,即是规矩,即是准则。 作为一个理应具有独立思辨能力的法律人,在父母面前,他却永远没有自我意识,说一不二,若是再表现得极端一些,就近乎愚孝。 她还没傻到他那种程度。 反正昨晚都豁出去了,就不要后悔,继续下去。 至少在婚姻这件攸关她后半人生的事上,决定权她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那个将要陪她共度馀生的男人,她要自己找。 008:不期而遇 二月下旬,校园里的老树绿芽初抽,新学期开始了。 顾怀之开学日当天就有课,上午就去了学校,一路上有不少学生认出她,主动和她打了招呼。 她是系上少数的年轻教师,与学生年龄差距小,相处起来相对少了些距离感。 她有经营社群的习惯,多少知道些大学生间的流行用语和关注话题,偶尔也会看热播的戏剧电影,自然与孩子们有更多共通话题,上起课来活泼生动,加上是女性的缘故,在学生间颇受欢迎,甚至还有学生替她创立了粉丝专页,在网路上分享她上课的过程点滴。 在自己开设的课堂上,她就是整个场域的掌权者,她可以决定课程该用什么模式进行,也可以决定用什么样的方式教学,更能决定要如何与台下的学生互动。 一但握有决定权,她就不再是那个永远对父母唯命是从的顾怀之。 她从来就不是乖巧的那种灵魂,却被迫囚禁在规矩的框架之中,明明读的是法律,谈的是人性尊严、自由无价,她却只能在一小方地里,才得以享受自由二字象徵的畅然。 说来多讽刺。 进了研究室,顾怀之打开电脑,趁着空档泡了杯咖啡,边吃早餐边收信。 法律是随社会脉动不断变化的制度,无论是国际间颁布了新规范或指引准则,或是几个重要大国有修法消息传出,甚至是国内新闻,都可能影响每一位教授正在进行的研究计画、期刊论文,甚至是课程内容。 看完几篇国际新闻,顾怀之抿了口咖啡,转而打开选课系统,查看目前的选课情形。 这学期她一共开设了五堂课,四堂系上的必选修以及一堂外系通识课。其中,星期一下午的少年犯罪与刑事政策属于高年级选修课程,她也特别设定了选修条件,以控管选课人数。 人数过多的大班级,势必只能只能在演讲厅教室上课,囿于人数和课程进度的压力,几乎难以进行互动式教学,若是把班级人数控制在二至三十人左右的中小班规模,对于帮助学生理解及探讨特别刑法会更有帮助。 可惜事与愿违。 纵使特意设下选课限制,选课人数依旧是三十名额满,外加高达六十位的候补名单。 顾怀之看得头都痛了。 下午两点,法学院205教室人群杂沓,教室里四十张课桌椅座无虚席,教室左右两旁的空间也站满了人,排队的人潮更是自前后门蔓延至走廊外。 顾怀之拿着选课名单及上课用的笔电,与同时段开设劳动法实务,教室恰巧在她隔壁的傅镇海教授一同下楼,甫踏出电梯,两人就被教室前那浩大的阵仗给吓了一跳。 「顾教授的人气果真名不虚传啊。」傅镇海调侃,「难怪我女儿都说你的课比演唱会门票还难抢。」 想起上星期选课结果出炉后,小女儿一路从房里哀嚎到客厅,和她抱怨没选上顾教授的少年刑法,还罕见地撒娇,要他去关说一番,他就想笑。 顾怀之苦笑,「老师,您就别开我玩笑了。」 十二年前,她还是个大学生时,傅镇海就已经c大任教,当年还是他行政法的学生。 作为一个父亲是着名行政法教授,其他学科成绩也名列前茅的模范学生,顾怀之第一学期的行政法期中考却是考得奇差无比,发考卷那天,傅镇海特地把她叫到研究室关问一番,后来这事也成了师生俩见面时偶尔拿出来笑谈的话题。 傅镇海爱莫能助地拍了拍她的肩,提步越过人群,走进只有小猫两三隻的206教室。 顾怀之轻叹,重新提起笑容,往教室走去。 一见教授现身,教室里的学生迅速向两侧散开,有些人甚至讨好地向顾怀之问好。 「老师好!」 「各位午安。」顾怀之微微一笑,走上讲台。「在上课之前,我先说明一下这堂课的课堂要求及评分方式,请各位同学仔细听,审慎思考后再决定要不要加签。」 「首先,少年刑法与刑事政策是一门高年级的选修课,如果之前没有修过刑法总则和刑法分则两门基础科目,或是其中一门科目学期成绩未达八十分的同学,就不符合选课资格,即使拿加签单上来,也没办法得到老师的签名。」 台下发出一阵笑声。 顾怀之接着说:「其次,再重复一遍,这是一堂选修课,顾名思义是国家考试不会考的科目,所以如果你是个极度的功利主义者,这堂课也不适合你。你现在可以离开教室,拿着加签单到楼上的301教室,加签林志达老师的刑事诉讼法专题,林老师是刑事诉讼法的命题委员,我相信这点大家应该比我还清楚。」 语落,又是一阵笑声传来,也有些人交头接耳,讨论过后决定离开。 「最后,这堂课是特别刑法课程,优先给法律系的同学选修。为了维持教学品质,最多只加签五个名额,加签顺序会依照年级排列,根据选课系统的候补人数,应该只有大四的同学符合加签资格,所以大三还有其他非法律系的同学也可以先离开了。」 其中一位女同学举手发问,「老师,这堂课可以旁听吗?」 顾怀之弯唇,「这堂课会採分组的方式进行讨论,分组活动的成绩占学期成绩百分之四十,非常要求课程参与,所以不开放旁听。」 一听见有分组讨论,不少人打了退堂鼓,鱼贯而出。 最后,只剩下三名同学选择留下。 顾怀之替他们签了加签单,请孩子们入座,玩笑道:「所有的课程要求老师都已经写在课程大纲上了,大家未来选课的时候要记得仔细看清楚,别看见我的名字就衝动选课,白白浪费了开学第一週可以在宿舍睡觉耍废的美好时光。」 台下笑声一片,有人趁乱发言:「老师,你明知道大家都是慕名而来,怎么还这么残忍,把人都赶跑了?」 顾怀之笑骂,「谢震,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是陪着咏愉一块修课的啊。」 被唱名的男孩子态度落落大方,显然不介意让人知道自己是陪女朋友一起选课,倒是坐在一旁的女孩子红了脸,恼羞地打了他一拳,要他闭嘴。 短暂笑闹过后,顾怀之打开上课用的简报档,稍微数了下台下的人数,四十个座位的教室如今只剩六个空位,三十四个人,大抵还算是能接受的人数。 ??三十四个人? 顾怀之一怔,连忙低头查看选课资料。 这堂课的选课人数上限为三十人,最后确定加签的只有三名,怎么会是三十四个人? 她再次抬眼,仔细将台下的面孔看过,却意外瞥见坐在教室窗边角落的男人,记忆里折射光圈的细框眼镜,夜阑里幽邃如潭的眼,以及那片曾经吻了她一遍又一遍的唇?? 瞳孔震盪,顾怀之下意识掐手,差点骂出声来。 该死! 她一夜情的对象竟然是个才二十多岁的大学生吗? 009:少者怀之 顾怀之站在讲台上,台下所有学生都看着她,唯独坐在角落的男人没有。 男人屈肘侧托着颊,视线摆在窗外,只留了半边侧脸给她,但那半边侧脸,却在顾怀之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他不该出现在她的课堂上,就算出现了,也不该是坐在讲台下的座位。他不该和那群引颈期盼着她传道授业的学生坐在一块,更不该是其中的一员。 传道授业。 如此刚介耿直的四个字,偏偏一个星期前那极尽疯狂的夜里,这男人教会她的却是无度的荒淫和无尽的欢愉。 一整晚,他教会她在他身下急喘呻吟、承欢求饶,教会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无数的潮起浪迭回应他每一次亲吻和触碰,用漫溢的水声回覆他每一场攻城掠地。 一整晚,他用着各种姿势,在不同的地点,或坐或站,或卧或躺,如颶风汹涌过境,在她体内激起千层浪涛,甚至让她在往后几个夜深人静的睡梦里,都还会不自觉忆起那既羞耻又愉的欢愉。 去你的传道授业。 顾怀之暗暗咬牙,表面看似临危不乱,心底却为这预料之外的相遇暗骂了几声粗话。 她垂眼,视线快速手中的选课名单,却未在上头看见男人的相片。顾怀之一怔,又想起了两人热吻方休之际,男人问她的第一个问题。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是三年前回国进入c大任教的,这三年,她每学年都会开设刑法总则这门基础课程,每个学期也都会开设与少年刑法相关的选修课程,照理而言,法律系的学生应该都知道她是谁。 如果他是法律系的学生,理应清楚她的身分。 所以那天晚上,是这个男人和她的初次见面,他不是法律系的学生。 那么他也许是外系的学生。 既然如此,她手边的选课名单上没有他,他也没有拿加签单给她签名,而她刚才也已经说明这堂课不开放旁听,他为什么还坐在教室里? # 周奐坐在角落,一手支着下頷,另手执笔,目光却始终未从女人身上移开。 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她很有自信,眸光炯然,声音清亮,举手投足都是翩然,美丽且动人,与那晚判若两人。 这三年来,即使经营了一间酒吧,他也始终保持到大学课堂里听课的习惯,c大的主要校区距离他居住的公寓很近,走路只要十来分鐘,骑单车不过五分鐘的车程。 他没有偏好哪一类型的科目,几乎什么都听。 三年下来,他涉略的范围不小,举凡政治学、经济学、统计学、社会学、管理学、心理学等基础科目,或是中级会计、税务理论、财务金融分析、策略行销分析等进阶课程,都在其中,语言课程他也听了不少,除了基本的英语外,日语、俄语及西班牙语他都有涉略,也有基本的口说及阅读能力。 这段期间他也听过些法学科目,却唯独不曾踏入与刑法相关的课堂。 刑法,是他最不想碰触的一块。 要不是几天前临时兴起,稍微看了下c大这学期开了哪些课程,然后恰巧在选课查询系统上看见了顾怀之三字,他也不会选择在这个理应准备开店的时间出现在教室里,只为了一探这名字的主人是否为她。 顾怀之。 很特别的名字。那晚听她说过一次后,他就记得了。 甚至爱不释口。 怀之,出自于论语公冶长篇,是孔子在与顏渊、季路谈论平生之志时所言,是以仁为本的品格修养与处世之道。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少者怀之。 愿所有年少之人,都能受到世人关怀与怜爱。 怀之,是一个饱含仁厚与温柔的名字。 很适合这个初次见面就对他投以信任目光的女人。 与她共赴云雨的隔天,他下了课以后买了两份中餐返家,却只看见女人留下的字条,然后他就一直在等,等她亲自把那件她擅自从他家带走的衬衫还给他。 可一个星期过去,她从未出现。 那一夜,这女人初次踏入酒吧,初次嚐了马丁尼的呛辣而醉倒,初次开口邀约陌生的男人和她上床,然后在隔天一走了之。 摆明是想和他玩一夜情。 但她不晓得,她是他第一个碰上,在他持刀恐吓时没有落荒而逃,反而喧宾夺主地扯过他的手,用刀划伤自己,然后在他让她离开的时候坚持说要和他上床,最后也真的和他上床的女人。 他是她第一个男人。 同时,她也是他第一个女人。 他第一个拋去理智,顺从慾望,反覆索要至天明,还放任她独自在房里睡的女人。 出门前,周奐本来想弄醒她,她却抱着他的脖子,说还想再睡一会,他不配合,掐着她的脸要她睁眼,女人却闹起脾气,拍掉他的手,拉着被子翻过身继续睡了。 一切互动,自然而然,像是早已成为这屋子里寻常的风景。 周奐无法接受她就这么走了。 所以他来了,如同唐僧前往西天的路上,必然需要忍耐煎熬、正视厌恶那般,踏入了他从未想踏进的刑法课堂,听着那些在他耳里全是狗屁倒灶的鬼扯理论,只为了寻回她。 并且,得到她。 010:他在等她 两堂课下来,顾怀之总共抽点了五名同学起来作答。 同时,这也意味着,她至少给了自己五次的机会去弄清楚那个男人的系级和姓名。 可每一次当她要点名的时候,男人的目光总会恰好和她走上同一轨道,然后她嘴里那句要喊他起来回答的话就会在舌尖上滚一圈,最后出口的依然是选课名单上的姓名。 她不敢点他。 因为她害怕。 她害怕他在公开的课堂上意外洩露任何他们之间那不可告人的相遇的蛛丝马跡,害怕他会让她作为法学教授的专业形象在一夕间崩盘瓦解,更害怕他如果真的说出了自己的系级,应证了她心底的猜测,她就无法继续维持那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表现出来的若无其事。 她非常害怕。 她害怕那一晚和自己极尽缠绵的男人,是一个小她十岁,甚至更多的大学生。 或者,更准确而言,她害怕的是来自内心深处的道德谴责。 在传统的道德观念里,师生之间就该只是知识传授的关係,纵然师徒情深,都不该跨过友谊的界线,不该发展出情爱上的紧密关係,更不该是他们这样的肉慾交欢。 她是想要脱轨没错,但脱轨也该按部就班,否则心脏要怎么受得住? 如果他真的是学生,这结果她承受不起。 她承受不起。 六点的鐘声响起,正巧被点名起来的学生回答完问题,顾怀之顺势将课程作结,「谢谢这位同学的分享。那么今天的课就到这,下课吧。」 语落,她将电子萤幕的电源关闭,讲台边旋即拥上三名同学,各自拿着纸笔提问。 顾怀之于是停下手边收拾的动作,倾耳聆听。 由于站在台上,脚上还穿着跟鞋,即使她垂眼看着学生们的笔记,眼角馀光还是能稍微瞥见角落的男人。除了上前发问的同学以外,其馀学生都已经纷纷离开教室,男人却依旧坐在那,视线望着她,儼然是等待的姿态。 他在等她。 意识到这个讯息,顾怀之心下一颤,惴惴不安。 回答完第一个问题,她开始倾听下一个提问,男人依旧坐在位置上,动也不动。 他为什么要等她? 皓齿暗暗咬着唇瓣一隅,顾怀之沉了口气,要自己冷静一些。 正当她啟唇回答之际,男人自座位上起身,拿着手机接通来电,缓步走出后门。 「什么事?」 「周奐,都六点了,你人怎么还没出现?今天不开店了是不是?那徐俊还约我今天来干嘛?」电话那头,姜哲站在铁门未开的酒吧门口,口吻听上去意外也失望。 thanato是当初周奐向他借钱开的酒吧,七年来,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在这圈子里算是小有名气。 最特别的是,thanato全年无休,连农历新年都不例外。 周奐这人的生活模式十分固定,每天傍晚六点准时出现在店里,将所有的桌椅和杯具都擦拭乾净,七点时准时点亮招牌营业,两千多个日子毫无例外。 这还是姜哲第一次在傍晚六点的时候还看得见店外的黑色铁捲门。 「待会就过去。」 语落,周奐掛了电话,折回教室。 见他回来,顾怀之来不及把目光收回,就这么与他对上了眼。 她一怔,心虚想躲,男人却从笔记本上撕下一纸便签,朝她扬了下手,接着将便签贴在桌面左下角,以食指轻压而过,然后就拿着笔记本离开了教室。 「老师?」 闻声,顾怀之回过神,微笑着请学生重新再把问题论述一次,然后解答。 直至回答完所有学生的问题,时间已经是六点二十分了。 顾怀之笑着和孩子们道别,待他们离开教室,这才走下台,来到男人落脚了两个小时的座位,撕起那张他留下的字条。 谢谢你的柳橙汁。 衬衫我洗好之后再送去店里还你。 字条上的字跡来自于她,是那天她离开之前留下的讯息。 看见这两行字,故怀之才想起自己不久前拿去乾洗店送洗的那件衬衫,上个星期三,店家传讯息来通知她已经可以去领回,可至今过了五天,她都还没空去拿。 他把这张字条留给她,是在提醒她要记得还衬衫吗? 他是为了要回衬衫,才会明明没有选修这堂课,却刻意出现在她的课堂上吗? 但如果他只是为了要回衬衫才来课堂上见她,又为何要认真听课,甚至还带了笔记本来抄笔记? 这男人今天出现在这里,真正的动机和目的究竟是什么? 顾怀之捂额,有些后悔了。 她当初不该找他的。 # 晚上十点。 夜将深,冷色的霓虹蒙上时间的氤氳,在夜幕中更显迷幻。 时隔一星期,顾怀之再次踏上这条街,眼底映入的依旧是那源自古希腊的神秘单词。 thanato,死亡。 这个单字源自字根thanatos,是古希腊神话中死神桑纳托斯的名字,后来thanatos一词被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在所提出的本能理论中用作死亡本能的命名,后来衍伸出死亡之愿的意涵。 依据弗洛伊德的本能理论,人类拥有两种与生俱来的衝动本能,其一为生命本能,另一则为死亡本能。 生命本能与死亡本能的目的与慾望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生命本能是人类力量的来源,坚强地袒护生命和一切代表生命的事物,体现在坚毅对抗命运乖舛的英雄故事之中,也显现于日常中愉悦、希望、爱等正向情绪上。 反之,死亡本能则象徵人类内心深处对于趋向毁灭和侵略的渴盼与贪望,死亡本能最终的目的是要使个人走向死亡,而死亡意味着真正的平静,是所有灵魂最终的归处。 死亡,是所有生命的终点,是尘埃落定的祥寧。 将酒吧取名为thanato,也许寓有拋去庸俗世界里各种繁文縟节之意,象徵走入里头的人们都已经选择在某个短暂的夜里,捨去普世价值中烂陈俗套的框架,追求属于人类内心最原始的,渴望毁坏、贪慕不羈的衝动本能。 这也是当初顾怀之之所以在限时动态上看见一眼,就被深深吸引,然后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亲自造访的原因。 她走进thanato,为的就是拋弃那些捆绑着他人生方向和自我意识的礼法教条,拋去所有道德束缚,当一个晚上的自己。 真正的自己。 可是今晚,她放下手里还没完成的工作,在这个理应坐在书房里为明天上午九点的刑法课程备课的时间点,又一次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再次放纵沉溺,而是为了归还那个男人的衬衫。 毕竟对方都亲自到她课堂上提醒了,她哪好意思再拖下去? 反正就趁这次机会,把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也要他别再继续出现在她的课上,断清两人之间所有关联,离开彼此的生活,让那一夜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萍水相逢。 一夜情的定义本该如此。 顾怀之深吸了口气,提步上前,推开了那扇暗色大门。 011:蓝色夏威夷 酒吧里依旧是记忆里昏黄的灯光,以及悠扬的钢琴曲目。 男人身上依旧是几个小时前在教室里见面时穿着的白衬衫,依旧一丝不苟地扣起最上端的领釦,脸上依旧带着那副细框眼镜,调製酒饮的双手依旧指骨嶙峋,稜线分明的轮廓在光影错落之间却更显诱人。 察觉目光再次被他的外貌吸引,顾怀之立刻打住思绪,拒绝再想起当时的旖旎风光。 就算这男人的技巧再好,相貌再过人,一夜情就是一夜情,嚐一次就该结束。 一切到此为止。 顾怀之板起正色,缓步上前,「你的衬衫已经送洗过了,还你。」 语音方落,一只纯白色的纸袋落入馀光,周奐抬眼,正在拭手的动作没有停下。 四个小时前,这女人身上还是记忆里那套古板无趣的套装。 四个小时后,她换了一身轻便装扮,米白色的高领毛衣搭配浅色牛仔长裤,脸上也不再是初识那天过于刻意的浓妆艳抹,看上去是有那么点不同,但依旧美丽。 儘管在他眼中,寸缕未着才是她最美的模样。 「喝什么?」 「我只是来还你衬衫,马上就走。另外,那天我只是想找个一夜情的对象,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好聚好散吧。以后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课堂上,也不要再和我见面了。」 顾怀之看着那不若那日深夜里有过几次熠熠星火的眸,平声道出一路开车过来时在心中排练了数十次的台词,态度瀟洒,似又带了几分刻意的强势。 话说完,她转身就要离开。 「坐下。」 沉冷的嗓音捲着馀冬的寒气砸入耳里,女人离去的步伐骤顿。 迫人的锐意自侧脸每一寸毛细孔刺入皮下,穿透层层组织,浸入血管,在体内激起一阵寒慄,若暴雪蛮横过境,微弱的火苗颤巍摇曳,终消逝于风中。 一如过去每一次听见父母之言,她的傲骨,她的倔强,她的坚持,不论过了多少个黑夜白天,不论做过几千几百次练习,也还是只能顺服。 听话二字早已烙在她每一个细胞,早已溶入她每一滴血液,成为她每一条神经反射。 她就像实验箱里的小白鼠,被制约于所有带着上对下意含的命令,即使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接受。 烙印于血脉的本能引领着身体,顾怀之回过身,垂首拉开身旁的高脚椅,听话上座。 她从来就不敢违抗这样命令的口吻,即使她恨透了这样唯命是从的自己。 为什么她就连在这里,在这个象徵堕落的地方,都还是只能听命于他人? 说不出的委屈如荒地里丛生的野草,自心底深处的裂缝鑽出,漫地生长,更像攀附于其他植被,掠夺阳光和养分的曼陀罗花,蛮不讲理地缠绕,勒得心失去氧气,如溺沼渊,奄奄窒息。 周奐察觉了女人情绪的转折。 他伸手自杯架上来取来高球杯,依序加入兰姆酒、兰柑橘甜酒、椰奶、凤梨汁、柳橙汁及柠檬汁,接着放入几颗冰块,倒入雪克杯中摇晃均匀,再以筛斗滤至盛满冰块的玻璃杯中,最后缀上凤梨片和樱桃。 「马丁尼的酒精浓度高,不适合你。以后去酒吧,就点这个。」 违心之论。 他根本不希望她再去其他酒吧,或是在其他男人面前喝醉,甚至是邀其他男人上床。 她想都别想。 听闻,顾怀之略微抬眼,看见了手边那杯透着地中海色的调酒,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她仰头看向吧檯里的男人,他却已经低下眼,专注地用湿布拭手。 她拿过酒杯,凑到鼻子前嗅了嗅,闻见了浅淡的柠檬香气。「这是什么?」 男人看都没看她,声音还冷,「蓝色夏威夷。」 顾怀之发现,这男人说话似乎永远都是毫无起伏的音调,彷彿声带只能发出两三个音阶的振幅,神情也永远漠然,浑身寒意。 她点了点头,无声地复诵了一次,低头轻啜了一口。 舌尖沾染酸甜,和着几许椰奶的香气,冰凉流经咽喉之处,未见热辣,滑顺而下。 没有上星期嚐见的辛辣呛鼻,也没有下嚥后的满喉烧灼,更没有猝不及防袭捲而来的昏眩,彷彿只是掺了点酒精的果汁,恬淡柔顺。 蓝色夏威夷,还挺对她的味蕾,虽然美中不足地有些凤梨味在。 顾怀之想和他道谢,男人却被远边的客人喊去,接收了两份点单,在那处的工作檯前忙了起来。 她索性也不喊人了,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紧绷了一下午的情绪逐渐舒展开来。 柔和的乐音悠扬,暖色的灯光徜徉,将灵魂揉成慵懒。 这里的气氛真的太好了,立于熙来攘往的城市街边,却宛如人间之外的秘境,没有时间向度,没有规矩束缚,没有烦恼忧虑,什么都没有。 每当踏入thanato,她就能清楚地感觉到灵魂的重量,感觉到灵魂随着酒精不断下沉的飘然。 她抗拒不了这样的下沉,也贪恋这样的下沉。 就这样让灵魂下沉吧。 沉入未知的临渊,沉入她心之所向。 012:独一无二 顾怀之单手托着腮,姿态慵懒,目光停留在吧檯里忙碌穿梭的男人身上。 不得不说,这男人不只在床第之间火热攻佔的时候让人移不开眼,就连调酒时的模样也迷人,从取杯、调製、匀晃到盛装,举手投足都是慢条斯理,偏偏神情却是清冷疏淡。 这种反差看在女人眼中,分寸都是诱惑。 谁说只有红顏才是祸水? 长得好看的男人何尝不是。 现在,她眼前就有一池足以让全天下女人都耽溺其中,流连忘返,堪称妖仙等级的祸水,而她也在其中。 当然,除了她以外,今晚也有数不尽的女人前仆后继,渴望纵身。 「嘿,待会下班有空吗?」 第六个。 这是今晚第六个主动向他搭訕的女人。 女人一袭贴身的艷红色连身洋装,领口大敞,露出胸前大片雪白景致,雪峰之间是深不见底的沟壑,妆容精緻完美,眼睫深邃,一顰一笑都是嫵媚诱人。 要顾怀之是个男人,光看一眼,说不准三魂七魄都被勾了。 但她不是,所以她也就淡淡瞟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回男人稜角分明的侧脸。 人家是妖言惑眾,这廝却是妖顏惑眾。 这男人长得太好看了,只在一间酒吧里当调酒师,太过暴殄天物。 浪费,真浪费。 「唉??」 耳边听见一声轻叹,周奐斜眼看去,女人颊染薄緋,眼神有几分迷离。 连喝蓝色夏威夷都能醉,估计高中生的酒量都比她好上百倍,简直是小学生程度。 「没空。」 自从一个星期前和顾怀之睡过之后,他对其他女人就提不起兴趣。 在那些女人眼里,他看不见顾怀之眼中的纯然,也看不见那亟欲堕落的渴盼,更看不见那连他也不明白缘由的信任。 信任。 顾怀之信任他。 在素昧平生的夜晚,即使对他一无所知,却无条件地信任了他。 世界上再也没有像她如此天真又勇敢的女人了。 至少,在他苟延残喘的世界里,她独一无二。 顾怀之感觉酒劲退得差不多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十一点五十分。她揉了揉额侧,又在位置上休息了一会,才拎起皮包打算离开。 明天一早还有三个小时的刑法课要上,她再不回家休息,肯定影响明日上课的状态,她可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否则也太不尊重自己作为教师的身分和责任。 「顾怀之。」 身子才刚离座,沉冷的雨声颳入耳里,顾怀之停下动作,一抬眼就对上男人藏在镜片下幽邃的眸,一瞬间,耳根竟热了。 「要走了?」 她垂眼避开他的注视,却本能给出回答,甚至连原因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嗯,我明天早上还有课。」即使她很清楚,她没必要和这个男人如实交代。 就当是酒还没退吧,顾怀之不想探究自己为什么要和他解释这些话,只想赶快离开。 周奐知道她星期二早上九点有课,刑法总则,上课地点是法学院113教室,他明天也打算去上课,为了看她,为了更了解她。 「等我五分鐘,我送你回去。」 「??」 这原本该是一句很贴心的话吧? 但为什么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是漠寒冷硬的,毫无温度,像命令不带任何情感? 顾怀之坐回椅子上,听话的。 该死听话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回去,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他的提议。 她什么都不晓得。 她就是违抗不了这男人说的话,不管是脱序的那一晚,他要她拋开矜持,要她忘情吶喊,还是今晚,他要她留下,要她等他,她都违抗不了。 心里很不甘愿,心下充满矛盾。 对于这个男人,她抗拒却又渴望,不甘受命于他,却又甘于近望着他。 老实说,今晚看着店内姿色亮丽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前仆后继地上前和他搭訕,她心里其实并不好受,可当看见他一次又一次拒绝不同女人的邀约,她心里又隐约透着愉悦,甚至感到优越。 她很清楚,凭这男人的相貌,谁都愿意为他燃烧。 但她更清楚,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夜情,她哪里有资格出现这些情绪? 她没有,也不该。 这男人不过就是她一时衝动犯下的错,何况还只是个大学生,她怎么能沉沦? 光用想的都是羞耻。 周奐回后头的休息室拿了手机和钥匙,出来时拨了通电话。 「我说奐奐宝贝,现在都几点了?你打给我做什么?」电话那头的徐俊才刚入梦,床都还没躺热就被来电铃声扰醒,声音皆是烦躁。 「我晚点有事,给你五分鐘。」 通话结束。 五分鐘后,徐俊顶着一头来不及整理的乱发,以百米衝刺之姿破门而入,敏捷地越过人群,顺利达阵。 准时的奖励是一杯冰水。 徐俊抓过水杯,仰头猛饮,喉中的乾涩得到缓解。 他将杯子往身旁的吧檯一放,抬眼看向那毫无人性可言的傢伙,气愤道:「周奐,你搞清楚,我现在是有未婚妻的人,你大半夜一通电话就把我叫来,是想害死我吗?」 星期一深夜,哪个有论及婚嫁对象的男人不是抱着未婚妻躺在舒服的大床上,以温柔繾綣的晚安吻替一整天的疲惫作结,然后准备一同进入甜蜜梦乡? 他老兄就一通电话,一句待会有事,要他五分鐘内出现在酒吧这种但凡谁听都认为有鬼的地点,压根没体谅即将成为人夫的他回家之后,可能要在主机板上跪上三天三夜,才可能换到未婚妻一句原谅。 就算他愿意为了兄弟两肋插刀,也不代表他可以次次都这样予取予求吧? 「走了。」 周奐眼也没抬,拉过高脚椅上的女人,另一手捞过她手边的纸袋,直接走人。 被紧急召唤徐俊:「??」 他妈的。 「你这这傢伙,别仗着我喊你宝贝就得寸进尺啊!信不信我把你??」 话才骂到一半,徐俊忽觉事有蹊蹺。 他皱眉,细思片刻,终于意识过来,刚才周奐带走的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这廝白眼狼为了约会,要他大半夜里放着家里馨香玉软的未婚妻不要,来替他看店? 「我操!」 013:他是她的光 顾怀之不太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形。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坐在她的车里,甚至在驾驶座上掌着方向盘,把车开往前往她公寓的路上。 就像她不明白,十分鐘前,她为什么会乖乖地交出车钥匙,乖乖地坐上副驾驶座,乖乖地让他替自己系上安全带,乖乖地在他问起时把地址一字不差地报上。 这男人对于每个和他发生一夜情的女人,服务都这么周到吗?服务这么周到的话,难不成是以此为业的人? 思及此,顾怀之忽然想起一星期前那一夜,男人索要的每一次都没有任何防护措施。 ??他应该没有病吧? 脑后一阵麻凉,她下意识看他,却正巧与他在光影错落下显得更加深邃的眼眸相望。 「??」 顾怀之滚了滚喉咙,除了紧张,还隐约感觉到几分兴奋。 车内无光,男人身周只剩车窗外浮掠而过的街灯,冷蓝色的光线与那晚透入屋内的光亮一模一样,她不禁想起当时男人替自己上药时的模样。 就是那一眼,让她沉沦的。 他什么都没说,就只是垂着眼,专注地替她处理伤口,没有任何言语,没有眼神接触,也没有肌肤相亲,却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了灵魂高速下坠的失重感。 像堕落。 像对道德良知行焚书坑儒的暴佞,像对伦理纲常行礼崩乐坏的桀戾,是毁败一切礼教秩序后,随之而来的失重感,同时也是对她被囚禁于暗牢的灵魂伸出象徵救赎的手。 像她永夜无明的世界里,循山稜而起的曙光。 那道光的模样就是他。 「问吧。」 「什么?」顾怀之回过神,眼神有些慌了。 「你不是有话想问吗?」 那对她而言分分鐘都是煎熬的课堂,那无数次滚到唇边却转舵改向的呼喊,他不是不明白,也不是没看透,没表露不过是为了欣赏她手足无措却故作冷静的模样。 人类在压抑之际,心跳会失速,呼吸会变得急促,身体会止不住颤慄。 一如欢爱交合的时刻。 他喜欢看她明明渴望却压抑着不敢喊出声时咬唇喘息的表情,喜欢看她在听见他喊她名字时蒙上一层水雾而迷离的眼光,更喜欢她在他的引领下逐渐拋却矜持和包袱,忘情吶喊、愉悦哼吟、蜷指颤慄,最终疲软偎在他怀中的模样。 他喜欢她躺在自己怀中的模样。 顾怀之一怔,咬唇别开眼,没有回答。 见她许久未出声,男人再次啟唇,「不问吗?」 眼睫轻颤,顾怀之捏着手心,声音滚过喉咙,出口竟成颤抖。「??你是c大的学生吗?」 周奐扯唇,竟有些想笑了。 原来这女人一整堂课下来,就想问他这个问题,为人师表的道德感还真重。 他不答反问:「顾怀之,你为什么来thanato?」那天晚上,他分明在她眼中看见了想要堕入地狱的渴望,一清二楚。 他要亲口听她说,关于她想堕落的原因。 「??」 顾怀之看着他,唇瓣泛着细颤,心下风浪不平。 她不开心。 明明是他让她发问,现在她问了,他不回答也罢,反倒回过头来对她提问,这男人为什么总是我行我素,擅自决定他们之间的规则,半点契约精神都没有? 女人抿着唇,无声凝望,眼底是层层叠叠的质问与不配合。 她不要回答他。 是她先提问的,有问就要有答,这样才公平。 「顾怀之?」 「你先回答我。」 女人语声执拗,眼神也倔,衝他发脾气呢。 周奐又想笑了。 他很少想笑的,很少,几乎不。 「我不是学生,今年三十岁了。」 听闻,悬宕在半空提心吊胆的忐忑落地,顾怀之彻底松了口气,紧绷的情绪如弹性疲乏后断裂的琴弦,失重地在空中来回摆盪,最终柔软地跌回指板。 他不是学生。 还好他不是学生。 「顾怀之,你为什么来thanato?」 沉冷的嗓音再次传来,顾怀之抬眼看着那因驾车而无法将目光常驻于自己的男人,抿了抿唇,如实回答,「因为我想当一个晚上的自己。」 有问有答,有来有往,这样很公平。 基本的契约精神,她有。 现在,轮到她提问了。「你不是学生,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课堂上?」 前方灯号转变,男人踩下煞车,车速渐缓,尔后静止。他慢条斯理地转头,视线与她对上,眸深如潭,「你说呢?」 「??」 顾怀之皱眉,馀光瞥见摆在后座的纸袋,又想起了他傍晚离开时留下的字条。 他是为了衬衫而来的。 绿灯亮起。 「你有男朋友吗?」周奐回头注视前方,放开煞车。 杏眸微瞠,顾怀之转开脸,原先松开的手心重新掐紧,她心虚地滚了下喉咙。 周奐又问了一次:「顾怀之,你有男朋友吗?」 她低着头,视线定在逐渐扭曲的指节上,「我说过了,那天我只是想找个一夜情的对象,我没有打算再继续跟你联络??」 「回答我。」 男人打断,短短三字,严如军令。 而她不敢违抗。 「??有。」她有个未婚夫。 「交往多久?」 「??一年。」他们订婚一年了。 周奐哼笑。 这女人有个交往一年的男朋友,可他却是她第一个男人。 他甚至都还记得初次进入的那一刻,女人泪光瀅瀅却死咬着唇不愿喊痛的表情,记得她哽咽着哼哼唧唧求他再轻一些的声音,记得她毫不留情在他臂膀留下无数抓痕。 太有趣了。 「你们没做过?」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谈话进入深夜尺度了? 顾怀之将脸向像窗外,自车窗倒影上看见冷光萤幕上的数字,时间早已跨过午夜许久,一时间,心里困窘,搅和着莫名的期待,耳背燃起一阵燥热。 「你们没做过。」男人又一次重复,语气却是肯定。 顾怀之脸热,试图解释,「我跟他只是为了应付双方父母才在一起的,没有感情,这没什么。」 她其实不用解释的,却不晓得为什么说了这些。 她明明不用解释的。 「你不爱他?」 「嗯。」 「他也不爱你?」 「嗯。」 「所以你找我上床,是想反抗你父母的安排,是吗?」 「嗯。」 顾怀之没再去想男人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像是回答他的提问已经成为本能。 没有有来有往,只有他问她答,一点也不对等。 可她却甘之如飴。 这个男人说的所有的话,她全都接受,甘之如飴。 不需要探究为什么了。 「顾怀之,这是我家的钥匙,只要你想,随时可以过来,我会满足你想要的一切。」 因为他是她的光。 「你想要吗?」 他是她的光。 「想。」 014:我会满足你 事情演变至今,似乎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深夜时分,五十几坪大的公寓,从玄关至客厅,一路走来全是凌乱皱褶的衣物。女人的毛衣、牛仔裤以及镶滚着蕾丝点缀的胸衣,在木地板上铺成象徵情慾的地毯。 沙发上,男女身影交叠,呼息滚烫。 男人凉薄的唇吻过柔白的脖颈,湿腻麻痒,沸腾了血液,女人情不自禁唔哼出声。 顾怀之不晓得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当时车子已经在大厦停车场里停下,引擎熄火,电源关闭,车内安静的只剩他们的呼吸声。 驾驶座上的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邃深的眼直望着她,蛊惑人心的唇啟啟合合说了一些话,而她什么也没听进去,只听见最后那句:「你想要吗?」 然后她想也不想地回:「想。」 她想要,想要他,想要再一次拥抱他,也被他拥抱。 然后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当男人陪着她乘上电梯,送她到家门口,向着她道出那声明天见之后,她又一次主动送上亲吻,又一次主动投怀送抱,又一次让他将那些綑绑在灵魂之上的伦理纲常,随着一件又一件自她身上褪去的衣物,一一剥除。 从此,堕入黑暗,沉入幽冥。 如同那夜。 男人以吻描绘她的轮廓,嶙峋的指掌逡巡她所有美好,怀里的女人逐渐软了身子。 「顾怀之。」 周奐撑起身,搂着女人盈瘦的腰窝,顺势将人抱上腿。 滚烫的抚触忽而停止,顾怀之体内一阵空虚,低望他的眼神迷离,染着些许氤氳,眼角甚至有些红了,她表情埋怨,似乎在控诉他断然止步的无情。 「家里有保险套吗?」 男人语声寒凉,彷彿置身事外,出口的字句却煽情无边。 听闻,顾怀之脸一热,摇了摇头。 她都到了这个年纪才有过经验,别说保险套了,这间屋子除了她弟弟之外,从来不曾有任何异性来访。 他是她第一个男人,是她第一个主动带回家的男人,更是第一个让她疯狂的不像自己的男人。 无论生理或心理,各种意义上,他都是她的第一次。 这样什么都是第一次的她,家里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保险套? 答案不意外,周奐却听得莫名舒畅,这女人是真的单纯。唇角微扬,他抬手,将她散在颊边的发丝勾至耳后,「看来,今晚得先停在这了。」 顾怀之轻怔,不明白他为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 莫大的空虚自深处翻腾而上,如长浪过境,淹没理智,她瞪着他,气得眼眶湿红。 为什么这男人在和她做着这些淫乱浪荡的事情时,表情和反应总像个没事的人,彷彿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一个人投入其中,活像一厢情愿的傻子? 她好气,气他冷若冰霜,气他不为所动,更气他竟然在这种时候说要停下。 周奐看见了。 看见她眼底的怒火,看见怒火背后的原因,看见她对自己极致的渴望。 他低笑,指腹抚过女人湿润的眼角,「太常吃药对你的身体不好。乖,听话,今天就到这。」 要是他连哄人的话都能说得温柔,顾怀之就不会继续和他闹脾气。 偏偏这男人连哄人的话都是不起不落的音调。 但又偏偏,半秒前那一闪而逝的笑容,是那么迷人的。 顾怀之气闷低哼,伸手绕至男人颈后,把他整个人勾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吻上清浅曾短暂停留的唇角。 他的笑,就像是终年覆盖于皑皑白雪之下,只有在夏至那日短暂消融之后才会曇现的一抹青翡,更像是每小时只有不到二十颗流星闪现的狮子座流星雨,在三百多个漫漫长日里,只有不到五十二分之一的日子有机会看见。 稍纵即逝,却耀眼动人。 他笑起来的时候,是那么有温度的。 女人模仿着他刚才吻她的方式,由轻而重,由浅至深,挑逗舔吮,深入纠缠。 学得唯妙唯肖。 下一秒,下腹拢上女人掌心独有的软腻,温嫩的手缓慢而生涩地以上回他教导的方式,隔着裤料来回抚触,反覆摩挲,极尽所能搧风点火,没一会,男人有了反应。 幽眸半凛,周奐扯唇,笑了。 顾怀之这女人不但是个好老师,还是个好学生。 绵密的吻拂过下頷,女人轻舔着他的喉结,周奐哑着声,「顾怀之,你想要我?」 「嗯。」她轻应,吻未歇,手未停。 这女人诚实得太过诱人,如果可以,周奐想和她做遍整间屋子。 但他不能。 在他的观念里,女人是该被好好捧在手心上呵护的。而他看上的女人,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她一分一毫,包括他自己。 「顾怀之。」 沉哑的叫唤附靠在耳畔,顾怀之还来不及回应,男人已经把她的手收入掌心,间接制止了她。周奐脱下衬衫,转而替她罩上,「听话,吃药对你的身体不好。」 他依然拒绝了她,口吻依然寒漠。 可这一次,顾怀之却感觉到那被藏在凛冽霜冻之下,埋在傲然霜雪之下,漫漶而深不见底,不稍加探究就会错过的温柔。 确确实实的温柔。 「??」 她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看着他,眼神有些无助,也有些感动,胸口微微发烫。 男人将她抱起,「浴室在哪?」 回答他的提问似乎已成身体本能,顾怀之轻抱着他的脖子,囁嚅着声替他指引方向,裹着薄雾的眸眨也没眨,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他的眼眸。 周奐循着她的指示步入浴室,侧身以臂膀按下开关,点亮满室黑暗。 「浴巾放哪?」 「柜子左边第二个抽屉。」顾怀之不明白他为何而问,却还是照实回答。 「在这等我。」男人弯身放下她,走至长柜前,从里头拿了条乾净的浴巾出来,对摺后整齐铺在浴柜上方,接着折返,又一次将女人拦腰抱起,把人放上浴柜。 顾怀之心下一颤,「你要做什么??」 徬徨如雾气冉冉而升,繚绕心口,其中似还掺和了更多的兴奋和期待。 「我说过,我会满足你。」 露骨的字句刮蹭着耳膜,点燃引信,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浪潮翻涌而至,顾怀之下意识夹紧腿,底裤湿了。 她知道,这股浪潮,名为情慾。 015:周奐 男人再一次用唇指满足了她对爱慾的渴望。 歷经了多次潮起浪迭后,顾怀之瘫软在被体温渡热的砖面上,哽咽着声求饶。 周奐从善如流,将手指退出她体内,直起身,褪去下身所有遮蔽,抱着软了腿的女人进淋浴间。 替她沐浴完,他让她先去外头把头发吹乾,自己则留在浴室里冲洗。 顾怀之不晓得男人是不是趁机自己解决了未能释然的慾望。早先在浴室里,她也曾想过要用手替他排解,男人却不领情,最后甚至威胁:「顾怀之,你再碰我一次,我就不做了。」 那时她怕他真的就这么停了,听话地收回手,也不敢抱他了。 以致于现在满脑子都是浮想联翩。 像他这样浑身冰冷的男人,做出和凡人一样淫秽的举措,那片总是只有冰冷音色的薄唇在最终释然那刻溢出带着压抑的沉喘,那画面和声音,光是想像都令人满身燥热,她甚至能感觉到腿心间又漫漶出了几许湿意。 看见镜中面色潮红的自己,顾怀之一阵羞耻,连忙晃了晃脑。 她到底是一个多喜思淫慾的女人?为什么连身体这么疲惫不堪的时候,脑子里还是净想些淫靡不堪的事? 而且,事情到底怎么会演变成如今这地步? 她不就只是去酒吧还他衬衫的吗?为什么反倒事情弄得剪不断理还乱了?她跟这个男人之间,从原本的一夜情,晋升成固定床伴的关係了吗? 回想起几个小时前他在车里说的那些话,顾怀之关掉吹风机,走出房间,将客厅里散了一地的衣物收拾好,也在裤子口袋里找到了男人给的那串钥匙。 她接受了他家的钥匙,等同于接受了他的提议。 那个要她叛逆到底的提议。 和他玩一夜情的时候不晓得他姓名也就算了,如今他们的关係成了这般,她甚至让男人替她洗了澡,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这情况怎么想都不太对。 邀她成为彼此的固定床伴,却不报上姓名,这男人该不会是诈欺犯吧? 「顾怀之?」 闻声,顾怀之本能应和,循着声音来向走去,才刚到浴室门口,上天就赏了她一幅邪魅惑眾的出浴图。 男人自浴室里出来,短发微乱,上身赤裸,下身穿回了原先的墨色西装裤,自发梢滴落的水珠沿着颈线而下,滑过胸膛,最后落到了稜线分明的腹肌上头,指骨嶙峋的手展臂套上纯白的衬衫,由下至上,慢条斯理地扣上所有钮釦。 这画面,过分性感。 顾怀之滚了下喉,竟觉得有些渴了。 她仓皇转开眼,想去厨房里找水喝,却听见男人说,「头发怎么没吹乾?」 周奐微微仰颈,扣上领釦,转眼就见女人的长发半湿未乾,眉宇轻蹙,他走上前,牵过她的手往卧房走去。 「??」 顾怀之垂着眼睫,看着那双将自己的手全数包覆的大掌,心跳怦然。 一夜下来,她似乎已经习惯男人的掌温,无论是牵着她时,抱着她时,或是爱抚她时。这男人虽然表情和语调都没半点温度,手却意外得温暖。 顾怀之回过神,看见自己坐在镜台前,男人立于身后,正在替她吹头发。 这画面或许对寻常人家而言平凡无奇,却是她第一次看见的风景。 这是第一次,有个男人替她做着她可以自己来的小事。 这男人又给了她另一个第一次。 周奐替她梳理好长发,也把自己的头发弄乾。见他关了电源,顾怀之缓缓开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男人垂着眼,没有回答她的话,视线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吹风机,慢条斯理地将电线一圈一圈整齐地收整好,然后摆回梳妆台上。 顾怀之以为他没听见,抿着唇犹豫是否再问,男人却拉过她。 她一怔,话来不及说,又一次被男人抱上了腿。 周奐微仰眸看她,「想问什么?」 顾怀之还没能适应两人之间过分亲密的距离,心里也还记着不久前他在浴室里那句警告,迟疑了片刻,试探地抬手搭上他的肩,见男人没抗拒,她心里终于好过些了。 她小心翼翼地搂上他脖颈,确定他没退开,才囁嚅,「??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这个问法似乎有些奇怪。 如果说他们之间的关係是固定的床伴,知道彼此的姓名再正常不过。 如果说他们之间的关係多过单纯的肉慾宣洩,那么知道彼此的姓名再理当不过。 第二个如果说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在顾怀之的认知里,单纯肉慾关係的床伴是不会做出替对方吹头发这样理应只存在于恋人之间的亲暱举动。 如果说,他只当她是床伴,应该不会替她做这件事的,对吧? 如果说,她的推论正确,他并不只想当她的床伴,而是想要更多,她其实也不排斥的。 儘管在传统的观念里,情感关係应该建立于两个人对于彼此之间充分的认识,等到关係稳定了以后,才能进一步展开亲暱紧密的肉体关係。 在传统的观念里,所有的感情都应该要按部就班,从友谊到曖昧,从曖昧到试探,从试探到确认,从确认到稳固,一个阶段接着一个阶段,不躁不急,循序渐进。 但既然他们之间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按部就班和循序渐进,那么就算先有性,尔后再慢慢培养情感,也无妨吧? 至少相处至今两个夜晚,这男人带给她的感觉都不坏。 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挺好的。 周奐看着她眼底的凝望,看见了如初的渴盼,以及隐然却确实存在的好感。 这女人喜欢他。 「听好了,顾怀之。」他说,「你的男人叫周奐。」 # 深夜三点多才睡下,清晨天色未明就醒来,顾怀之浑身疲倦,心情却有几分不真实。 昨晚,她终于知道了男人的姓名,终于有了能称呼他的方式,她心里踏实了不少,但对于这段关係或多或少还是有些疑虑在。 他说他是她的男人。 这句话的意义,是她原先认为的床伴关係,还是更多? 她摸不着头绪,也还来不及一探究竟,男人就以时间晚了为由,要她早点休息,向她说了明天见就离开了。 如果只是床伴的话,他何必多此一举要她早点休息? 如果是情人的话,他又为什么选择离开,完全没有问她能否留下的打算? 她和周奐现在究竟是什么关係? 顾怀之反覆思考得有些焦躁了,眼看再不出门就会碰上尖峰时刻的雍塞车潮,她暂且把心里的疑问搁下,拎着皮包出门。 昨天晚上,她本该在书房里为今天上午的刑法总则备课,最后却失控演变成和周奐一路分合不清,在午夜时分炽热纠缠,最后在深夜里道别,事情发展完完全全地脱轨了。 主动和这男人相识,大概是顾怀之此生做过最出格的事。 碍于时间紧迫,顾怀之没有空暇绕去喜欢的早午餐店里买手工三明治和研磨咖啡,她驾车直接去了学校,在校门旁的麵包店里随意买了份可颂,将就着果腹。 进了研究室,她给自己泡了杯咖啡,趁着等候的空档登入信箱收信。 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顾怀之轻怔,迅速瞥了眼萤幕右上角的时间,七点五十五分。 这么早,谁会来研究室找她? 「请进。」她轻喊,心想大概是指导学生来找她讨论问题,或者系办公室的工读生来收发文件,也没多留心,依旧把注意力放在了萤幕上头。 语落,门把转下,门扇开啟。 而后却是一片安静。 顾怀之拧眉,稍稍抬眸,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几个小时前才和自己分开的男人。 「周??」 瞳孔震盪,女人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登时无所适从。 面对预期中的反应,周奐漠着脸,反手将门带上,缓步上前,将手里的纸袋摆上她桌前的空位,「早餐。」 心里那因他出现而掀起轩然大坡的波澜未平,紧接又被他送上的早餐颳起另一阵浪涛,顾怀之一时半刻做不出任何反应,眼神全是不知所措。 周奐为什么来了?他是怎么找到她的研究室的?他进门的时候有被其他人看见吗? 人在做了坏事之后,就特别容易心虚,任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触动敏感神经,顾怀之现在就是这种心理状态。 明明大学校园就是对公眾开放的公共场所,每栋院馆的一楼大厅及电梯前也都会有楼层简介,每位教授的研究室门上也都掛着名牌,任何人要找到她的研究室都是轻而易举,而男人这副当初连她看了都误以为是大学生的相貌,即使被人看见走进她的研究室,也不至于啟人疑竇。 这些她明明都清楚,却还是心虚得要死。 因为在她的认知里,邵仕强还是她的未婚夫,而她和周奐之间就算不只是单纯的男欢女爱,也是段见不得光的关係,是违背道德的存在。 他们之间的关係,是绝不能摊在阳光下,也不该被人知晓的关係。 016:我是你的男人 女人隔着桌案与他相望,眸光慌张,像极了畏惧被逮到做错事的孩子,做贼心虚。 周奐心里一阵趣味,安静欣赏她的手足无措。 他太喜欢她这模样了。 像个恶魔。 他的灵魂之内,他的血脉之中,有着浑然天成的,来自地狱的恶。 他是恶魔之后,是撒旦之子,是那人留在这世界上最残暴的存在。 「??你怎么来了?」顾怀之终于找回遗落在远方的声音,儘管寻回时心慌犹存。 「趁热吃。」 顾怀之突然发现,周奐这个人似乎不太懂得怎么好好说话,也似乎不是很喜欢说话,对旁人的提问爱理不理,恣意选择回答或沉默,或是像现在这样以开啟新话题的方式强制结束前一个场景的对白。 在她的印象里,除了昨夜在车里煽惑她继续叛逆之外,他每句话几乎不超过十个字。 她垂下眼,瞥见纸袋里的餐点和包装上耳熟能详的老店名,这间开了将近一甲子的豆浆店,每天清晨开始营业后就是大排长龙,若是不起个大早,只得向隅。 顾怀之回台湾三年,就是假日里有馀裕,也不见得有那个动力去排上一回。 周奐的公寓距离thanato只有步行五分鐘的路程,那个社区离学校也不远,有不少学生都是在附近租屋。大三那年,她以课业繁重为由搬出家里,和直属学姊及另外两名外文系的学生一起分租的小公寓也在同一个区域。 然而,无论是学校还是周奐居住的社区,距离这家豆浆店就是开车也至少要三十分鐘,来回一趟就是一小时的车程,更别提排队和等候餐点的时间。 而他在这个时候提着早餐出现在她的研究室,也就意味着,当她还沉睡时,也许在天都还没亮的时刻,他就已经出门了。 这男人为了她,竟早起跑了那么远的地方,特地带了早餐给她?? 顾怀之咬唇,眼底有了水光。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周奐这样,在清晨时分为她早起出远门,只为了在上班前为她捎来一份早餐。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周奐这样,在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表示,什么都没有做之前,却自愿为她付出时间和心力,去做一件也许平凡无奇,却是她不曾想过的小事。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 从来没有。 如果他们只是床伴的话,他不需要做到这样的吧? 肯定不需要的。 周奐并不只想要单纯当她的床伴,是吗? 「周奐??」 男人看她。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女人低微的语声孱弱颤巍,像是触到空气就会散,她抬起眼看他,在那总是沉暗如死水的眸里,看见了在一片清冽月色下苍茫的大雪,以及被虹膜隔绝于大雪之外的她。 他的眼中,映着一个她。 剑眉轻拧,周奐不明白她在问什么。 「我是你的男人。」 他是她的男人。 既然如此,做这些事,理所当然,不是吗?只不过是买一份早餐给她,这样就算对她好了吗?在她心里,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好了吗? 「??」 他说,他是她的男人。 因为是她的男人,所以才对她这么好,是吗? 「周奐??你??我们??我们是在交往吗?」顾怀之颤着眼,气若游丝,心下拉扯着想一探究竟却又害怕得知真相的矛盾。 「不是吗?」 周奐淡声反问,眸光无澜,像在告诉她,她的问题听在他耳里多么不像个问题。 男人过于平淡的反应在顾怀之心底颳起颶风,遍地雪芒纷飞,世界苍白混乱。 此刻,淹没她思绪的除了惊讶,除了欣悦,同时也有满满的罪恶感,如白雾冉升,将澄澈的天渲染迷茫,繚绕不散,又如黑墨滴落水镜,将清澈渲染成幽冥。 她明明也期待和他之间不仅止于肉慾。 可当想望成真的这一刻,她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罪恶。 她出轨了。 她背叛了她和邵仕强的婚约。 不是一夜情,不是短暂放纵后就回归预设的轨道上,也不是单纯寻求生理慰藉却不谈及心灵层面,不是只有性没有爱的利用关係,而是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偏航而行。 事情不该真的变成这样。 「周奐??我们不能这样??」 顾怀之好像终于醒了,从那场荒诞的梦里。 醒来后,看着自己製造出来的混乱,看着那真正成为现实的梦境,她感觉快要疯了。 「我订婚了??我有未婚夫了??我都说过了啊??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快疯了。 心里有两道声音各据一方,一边是坚守道德底线的理智,另一边则是希冀挣脱的衝动,反覆地相互咆哮着,极尽拉扯她的良知与心念,像要把灵魂撕裂。 她不爱邵仕强,可他们之间有婚约在身,在世俗之上,他们负有对彼此忠诚的义务。 她对周奐有好感,可他们之间不该存在任何关係,在世俗之上,他们的相遇是悖礼犯义,是毁纲弃常,是不被世人所接受也不容见于光的禁忌。 他们不该真的成为恋人关係。 周奐并不是没看见她眼底逐渐蔓延的痛苦,看见之后却是勾起唇角,眼底笑意张狂。 她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恐惧与期待交织,是因为罪恶与兴奋相融,是因为跨在道德界线上挣扎着该进或退的犹豫不决。 她找上他,不就是为了要从烂俗陈套道的德世界里折翼,堕入地狱吗? 而他的世界,本来就只有黑暗。 既然如此,她何必纯白? 周奐慢条斯理地迈开脚步,绕过横亙于两人之间的桌案,抬手抚上女人泛着几丝凉意的脸庞,「顾怀之,听好了。」他倾身吻了她,「我是你的男人。」 我是你的男人,跟你有没有其他对象无关。 你要我来,我就会来。 你需要我,我就会在。 你若不要我,只要说一声,我就会离开。 「我是你的男人,我们之间的关係是继续还是结束,都由你决定。」 017:他的温柔 这是顾怀之第一次听见有那么一个人对她说,关于两人之间相处的方式、关係的分合、紧密的程度,关于两人之间所有的一切,都由她自己决定。 做任何决定的时候,她不需要顾虑他的情绪、他的想法、他的心情、他的立场。 「你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不需要问我能不能、行不行、好不好,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满足你。」 任何有关他的一切,她都不需要在做决定时纳入考量。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就是你自己。」 这也是她第一次听见周奐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第一次得到能随心所欲的许可,更是她第一次在男人如西塞长城外漫天荒凉的萧瑟里,听出了除了温度之外,用以计算一个人有多温柔的单位。 对周奐而言,一句话的长度,就是度量温柔的标准。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中还是那片沉暗的夜色,夜色尽处有着几点碎光,彷彿凉州关外的旧时月色,从此流放边塞的离人有了归乡。 当他们之间不是赤裸激情的时候,他眼里始终是一片苍凉,可是这一刻,她却不再像初见时因为惧于霜冻而本能走避,反而有了想探究那片苍凉成因的渴望。 她想看清他眼里那场遥无终期的大雪,想投身风暴的中心去感受他世界的寒凛,想替他拨开眼底那沉厚的积雪,让他看看冰雪消融之后,天边晴光带给大地的温暖。 周奐带给了她平生从未有过的温柔,而她也想报以他世界里不曾出现过的温暖。 周奐最后留下来和她一起吃早餐。 顾怀之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他买来的烧饼和热豆浆,至于她原先匆匆买来的可颂和刚才泡的咖啡,则成了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今日的早餐。 法学院配给每位教授的研究室虽然不大,但稍加陈设安排,还能有不错的办公环境。由于时常会有指导学生来研究室里找她讨论问题,顾怀之在里头摆了两张小沙发和一张玻璃圆桌,以便与人会谈时有个舒适的空间。 然而,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连坐在沙发上吃早餐的时候都还挺直着腰桿。 仔细回想,周奐每一次牵着她走的时候,背影也是这般,每个步伐都踏得沉静温雅,像极了从小接受完整贵族礼仪教育的绅士,无论何时何地,永远从容,一丝不苟。 甚至连欢爱之际,无论下身如何纠缠,他依然是那个模样。 他就像是寒冰与烈火的结合,看似矛盾互斥,却建构出能共存的乖张平衡。 一身翩然文雅,却在暗夜的霓虹里以调酒为业,一身寒霜凛然,却能出口煽情露骨的催情耳语,眼底分明是一片漫天飞雪,却用一双温暖的手,带她走入了半是天堂半是地狱的秘界。 他分明是那么冷漠的一个人,却愿意用着他独有的方式待她温柔。 她也想对他好一些。 「周奐,你昨晚是不是没有好好休息?」 听闻,男人稍稍抬眸,左手执着黑色陶杯恰巧凑在唇边,镜片下的眸眼尾微扬,光是看这一眼,都格外勾人心弦。 他就是个妖。 顾怀之被看得耳热,微微别开了眼。 周奐抿了口咖啡,初嚐的醇厚与苦涩蔓延,心中没有任何评语,「和平时差不多。」 thanato的营业时间到凌晨三点,收店打烊大约要花上四十分鐘的时间,返家的路程加上盥洗的时间约莫二十分鐘左右,也就是说,他每日就寝的时间都晚于凌晨四点。 通常他上午都会去学校里听课。 有课的时候,他会在六点半起床,先至学校的运动场晨跑三十分鐘,接着再去健身房进行半个小时的重量训练,结束后返家沐浴更衣,然后再去巷口的便利商店买早餐,在八点半左右进教室,因为提早半小时就能成功抢占后门角落最不显眼的位置。 从二十一岁至今九年多的时间,他每天都不会睡超过三个小时。 过去的他,为了生存、为了下一餐的着落,是没有时间休息的。而现在的他,为了填补过去为了生存而错过的那些平凡,根本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休息上头。 这个社会从不给他这种出身晦暗的人任何一丁点喘息的机会。 像他这样的人,只要活着,就没有资格休息。 男人的答案显然出乎她意料,顾怀之一怔,连忙追问:「你昨晚不是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吗?」就这点时间,怎么会和平时一样? 就是她为了研究计画或论文研讨而极度忙碌的时期,即使挑灯夜战,每天也还是至少要让自己睡上四、五个小时的时间,否则身体根本负荷不了一整日的活动。 在她的认知里,周奐这样的睡眠时间不该是一种习惯。 「嗯。」男人低应,垂眸看了一眼錶,已经八点半了。「你忙,我先去教室。」 慢半拍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顾怀之连忙起身,「等一下!」 男人回头看她。 「你??你怎么又要到我的课堂上?」 女人的眼神慌乱,口吻慌张,看着都像被欺负了。周奐是爱极了她这模样,却也没忘自己说过什么,他会满足她想要的一切,包括不想见他。 「你不想要,我就不去。」 这席不超过十个字的话,只有如初的寒凉。 顾怀之误以为他生气了,眼睫轻颤,立刻绕过桌案来到他面前,伸手拉住了他。 「周奐,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她低着头,用着过去早已习惯的低微,说着早已习惯的道歉。 周奐蹙眉,眸光略沉,不满她擅自认错。 「我没有生气。」他反手牵住她,「顾怀之,不想看到我的时候,就说不想看到我,不需要跟我道歉。你没有做错事,所以不要道歉。」 手心渐热,顾怀之微微一颤,心下似有暖流瀲渺。 「我没有不想看到你??」 男人垂眸与她相望,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就是静静等候她说。 顾怀之看着他,犹豫许久,才终于说出口,「??我只是怕被人发现。」 她终于说出口了,把心里那些拋不去的顾忌,那些本质上对他而言不公平的顾虑,在他面前,全说出口了。 在她的认知里,周奐是她的地下情人,檯面上,她依然是邵仕强的未婚妻。 她以为周奐会生气。 在听见她如此卑鄙的心态以后,她原以为他会生气的,可是他没有。 他不但没有,还反过来迁就她,「你如果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关係,以后除非你主动找我,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生活,如果不小心碰见了,我也会当作不认识你。」 她发现,周奐和她说话的字数突然变得好多。 「以后和我说话的时候,都要像现在一样,把心里想说的话直接说出来,知道吗?」 他的温柔突然变得好多。 「顾怀之,知道吗?」 「??知道了。」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像他这样,在看清那些包围着她的担虑之后,没有责备,没有质疑,而是用更长的字句梳理她的不安。 他的声音依旧是没有温度的,可现在的她知道他有多温柔了。 现在的她知道了。 018:应报理论 后来周奐还是去了顾怀之的刑法课。 他和昨日一样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位置,桌上一样只有一本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一样在处理加签和进行课堂说明这些行政事务时看着窗外发呆。 法学院113教室是能容纳百名学生的大型阶梯教室,加上部分晚进教室的孩子都是匆匆自后门进入,坐在后排的位置,因此顾怀之即使站在讲台上,也没办法一眼就看清男人的模样,上起课来也就比昨天自在许多, 儘管偶尔,她会朝他所在之处偷覷几眼,每一次也都看见男人专注抄写笔记的侧顏。 周奐离开研究室前,她问了他为什么特地到她的课堂上? 「想见你,也想学点东西。」 他说,其实这几年只要上午有空,他都会来学校里听课,通常都挑选课人数大于五十人的课程,因为人数多,教学模式大都以讲授为主,教授不会花心思去记住每个学生的样貌,通常也不会进行分组作业,他的加入就不会影响课程进行。 儘管这样搭便车的做法并不是太好,严格说来也违反了学校规定,顾怀之却还是欣赏他勤学的精神。在这个时代里,像他这样热衷学习的人已经不多。 若不是他身分特殊,她都觉得学校该给他颁个模范奖章,给其他孩子树立典范了。 「说明完刑法的定义以及刑法与民法和行政法之间的区别之后,我们接着说明刑法的功能。有没有同学能告诉我,国家之所以制定刑法,主要的目的和功能是什么?」 顾怀之垂眸瞥了眼手边的点名单,「邱恩硕同学。」 「矫正犯罪行为。」 「很好。高辰忻同学,你认为刑法除了矫正犯罪以外,还有其他功能吗?」 「处罚犯罪者,对其他社会成员杀鸡儆猴,预防犯罪发生。」 「很好。温磊同学,你有其他想法吗?」 「呃??透过惩罚犯罪者,也许可以稍微弥平被害人心里所受到的伤害?」 「三位同学的回答都很正确。」顾怀之轻笑,将投影片切换之下一张。她走下讲台,踏上教室中央的阶梯走道,侃侃说明:「关于刑罚的功能,学理上有三个理论。」 「首先,应报理论。大家应该都听过汉摩拉比法典吧?汉摩拉比法典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成文法典,而贯彻其中的核心价值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今天加害人如何伤害被害人,被害人就能以相同的方式施予加害者,也就是所谓报復的概念。」 「在古典时期,报復是刑法最重要的概念,也是唯一的目的。古典派法学家之所以认为应报是刑法的目的与功能,是因为他们认为犯罪是行为人对于法律规定的否定,而刑罚则是对法律否定行为的在否定。换句话说,当犯罪行为人以他的作为否定了国家律法的存在,国家就会以刑罚来否定犯行为人所为的不法行为,藉此声明法律是正确,而犯人是错误的。」 语落,顾怀之略微侧身,下意识寻找男人的身影。 然而这一刻,男人的眼里却不再是几分鐘前的专注,镜片下的眸成了一潭看不清的深渊,渊水里是锥心刺骨的千古冰寒,是比原先那片苍茫还要来得更萧瑟的绝境。 周奐的眼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 儘管心里意外也介怀,顾怀之却没有太多时间探究细故,只能匆匆收回视线,提起笑容,循原路折回讲台,同时继续讲课。 「十九世纪后期,实证主义兴起,实证派法学家提出不同于古典理论的刑罚目的论——犯罪预防理论。预防理论的支持者主张,刑罚不是对犯罪的应报,而是国家藉由刑罚的设定,保障社会成员的共同安全。」 「预防理论可以细分为一般预防理论及特别预防理论??」 当顾怀之重新回到讲台上,再次放眼台下时,角落的座位已是空无一人。 # 中午下了课,顾怀之回到研究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络周奐。 早上他带来的那份早餐,纸袋里贴了一张便签,上头留有他的手机号码和通讯软体id,估计是他原以为送完东西就会离开,所以才特意留下联络方式。 顾怀之先拨了电话,两次都转入语音信箱,她只好改传讯息给他。 顾怀之:周奐,你还好吗?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顾怀之:看到讯息的话,能不能回个电话给我? 顾怀之:我很担心你。 摆在书桌上的手机反覆传来震动,亮起的萤幕跳出三行通知,讯息都来自于她。周奐垂眸看着萤幕上的字句,彷彿隔着萤幕都能清晰感觉到女人内心的焦急和不知所措。 顾怀之在担心他。 良久,他拿起手机,点开讯息,键入一句简短回覆。 周奐:临时有事。 收到讯息的当下,顾怀之就知道,他没有实说。 与其说是一种直觉,倒不如说是她观察入微。 阶梯教室的好处在于只要立于讲台上,就能将台下所有状况看得一清二楚。 周奐听课的时候总是全神贯注,当后排的学生纷纷拿出手机低头摸鱼,他是唯一一个挺直腰桿,目不斜视地看着投影片的人,若是他低头,执笔的手肯定也忙着笔记。 整堂课下来,她不曾见过他分心。 所以顾怀之知道,他是在听完她讲解应报理论之后,脸色才改变。 她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在课堂上说了哪些话,思索许久,却没想出任何怪异之处。三年下来,每逢介绍刑罚目的论的主题,她的授课内容都大致相同,也与市面上的刑法教科书无异,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周奐究竟是为什么变了脸色?为什么悄悄离开了教室?又为什么在她问起时对她有所隐瞒? 019:我会改 顾怀之觉得周奐在躲她。 不是特别明显的感觉,就是偶尔忙到一半时,或是稍有空间的片刻,会不经意地察觉,让人不太舒坦的那种感觉。 这学期,她除了星期一下午的少年刑法以及星期二上午的刑法总则外,星期三上午也有和社会系教授合开核心通识课程,星期四下午也有给外系学生选修的通识课,两堂课的选修人数都在五十人以上,可是连续两天,她都没有在课堂上看见周奐的身影。 那天之后,周奐没有再传任何讯息给她。 儘管这几天因为刚开学,系上有不少行政会议,加上三月的第一週是c大着名的刑法週,为了筹备这即将迈入第二十七年的活动,刑法中心的八名专任教授及研究生们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 刑法週是一场为期三天的大型刑事法研讨会,会上不但邀集国内各大法律系的刑法学者以及在院检任职的实务工作者,针对近年热门的刑事法议题进行学术分享,也会邀请与法律系签署交流协议的外国大学学者前来与会,顾怀之除是其中一场研讨主题的主讲报告人外,也是另外两场报告的与谈人,为了这场研讨会,她几乎是天天挑灯夜战。 此外,她门下的指导学生也在近日向她提出毕业论文初稿,更表示希望能在三月底前顺利完成口试,好衔接四月中旬开始的律师职前基础训练,所以她其实也忙得没有间暇传讯息给周奐。 直至星期五晚上结束与科技部研究计画小组的讨论,顾怀之才终于忙告段落。 只是一静下来,她就又想起了周奐。 顾怀之点亮手机萤幕,稍微检视了下通知列,毫无意外地没有任何来自男人的讯息。 第三天了。 已经整整三天,周奐没有联络她。 学生时期的顾怀之并没有谈过太多次恋爱,曾经交往过的两名对象都与她同科系。 初恋男友是大她一届的学长,她大二时在刑法分则的课堂上认识的。学长主动追求,却在三个月后就和她提了分手,后来她意外在其他课堂上听见,才知道当初学长之所以接近自己,只是为了拿到她的笔记,好顺利补救被当掉必修学分。 第二任男友和她同届,大三那年两人选修了同一堂自然通识课,两个标准的文科生被流体力学搞得七荤八素,时常为了讨论报告而相约吃饭,日久生情。交往一年后,顾怀之接受父母安排,准备出国攻读硕士学位,认为远距离难以维系感情,也不好意思让对方平白无故浪费时间等她,于是主动说了分开。 但即使对于感情未抱有太多执着,也不求对方时刻在身边,顾怀之还不至于认为周奐这样不闻不问是正常现象。 再怎么说,她也曾经热恋过。 顾怀之瞪着那萤幕上「临时有事」四字,心里有些气,也有些患得患失。 也许,周奐并没有她心里以为的那么喜欢她。又也许,周奐如此温柔对待的人,不只她一个。让她放开做自己的话说得那么动听,结果也只是哄她的好听话罢了。 混蛋男人。 顾怀之罕见发了脾气,把心里想的全打成讯息骂他,送出前一刻却又退缩了。 要是他真的遇上什么事了呢? 要是他真的在忙,她这样发脾气,是不是不太好? 顾怀之抿唇,自我纠结了一阵,最后还是把骂人的话删了,换成得体的问句。 顾怀之:周奐,我今天能去找你吗? 一分鐘后,男人来了电话。 周奐:「钥匙弄丢了?」 不过听见他的声音,顾怀之脸都热了,她又没说要去家里找他。 # 由于穿了一整天的套装和跟鞋,顾怀之心里觉得憋,于是先回家一趟,换了套轻便的衣裤,才又开车折回南区。她将车停在周奐家附近的巷子里,揣着忐忑去了thanato。 今日迎接她的依旧是满是慵懒的昏黄与轻柔的乐曲。 週五夜里,酒吧的客人比平时来得多些,吧台的座位坐了七成满,先前两次她习惯落座的位置已经有了人。 女人一身白衣黑裤,外头罩着黑色皮衣,长发如瀑,侧边绑了几綹辫子,看上去颇有性格。女人身旁坐着一名身型精壮的男人,身上是与女人同款的皮衣外套。 男人单手支着头,另一手牵着女人的手,姿态看着间散慵懒,却是专注听她说话。 这年头,情侣一起在週末夜里到酒吧小酌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在美国待了几年,顾怀之对于这样的文化多少认识,在外国,多的是一群相互认识的朋友们一起去酒管喝酒谈天,有时看对眼了,滚上床了也不稀奇。 顾怀之置身事外,却也不评价这样的选择,那不过就是每个人对生活有不同的追求。 只要双方你情我愿,在不伤害任何人的前提下,没有谁是罪该万死。 「周奐。」 听闻,吧檯边的三人同时看来,顾怀之一怔,脚步止住了。 徐俊认出了这女人,就上星期周奐带走的那位,看来是玩真的。他扯唇调侃:「奐奐宝贝,你是真的交女朋友啦?」 呃? 顾怀之被那乖张的称呼吓得不轻,一瞬间忽然有了误成第三者的既视感。 周奐理都没理,淡声介绍,「徐俊,他未婚妻程乐乐。」 顾怀之的脑袋还没转过来,只是凭着本能礼貌地向两人打了招呼,「??你们好,我是顾怀之。」 「怀之,你好、你好!我是徐俊,双人徐,英俊的俊。」徐俊那心情是一个激动,彷彿生养了三十年终于把闺女嫁出去的老父,握着女人的手不断发表感言:「想不到我们家奐奐居然交女朋友了!作为他的朋友,我简直感动到可以哭倒万里长城了!」 顾怀之:「??」 哭倒万里长城这词,确定是用在这种地方? 「放手。」 「放手。」 两道沉冷的嗓音分别传入耳里,徐俊背脊一凉,连忙松手。 一次踰矩,得罪两人,大事不妙。 虽说友情诚可贵,但眼下,爱情价更高。 徐俊硬着头皮扯开笑,回过头一把握住了未婚妻的双手,软着嗓子开始撒娇,「宝贝,我是开心嘛!周奐这朵牡丹花好不容易开了,我欣慰啊!你别生气嘛,好不好?」 顾怀之:「??」 牡丹花又是什么?有人拿牡丹花形容男人的吗?这人的国文是不是不太好? 顾怀之的脑袋已经没办法负荷这资讯量。 周奐无视身周的喧闹,拿起湿布拭手,低喊,「顾怀之。」 顾怀之抬眼看他。 「喝什么?」他问,以眼神示意她坐下。 女人听话地上座,回想了几秒,「蓝色夏威夷。」 察觉她把自己上一回交代的话听进去,周奐勾了下唇角,自杯架上取来高球杯,开始调製。然而,最后要缀上凤梨片时,却听见一声孱弱。 「那个??」 他停下动作,抬眼看她。 「我??不喜欢凤梨??」顾怀之抿着唇,所有话音都成了含糊。 周奐没听清,「再说一次。」 顾怀之知道男人并没有斥责的意思,比起初次见面时,他的口吻已经好很多了。 只是两人已经几日不见,原以为他就是不说思念,也至少在看见她时给点笑容都好,可是他没有,依旧冷着一张脸,像是根本不期待她到来。 这三天,她即使再忙碌也还是想念,但他呢? 他说他们在交往,却半点也没有交往的样子,这算什么交往了? 顾怀之垂下眼,浓厚的委屈鑽进心口,像是要把人淹没。 又一次察觉她情绪低落,周奐这回没选择沉默,而是搁下手里的东西,伸手轻抚她侧颊。 顾怀之狠狠一颤,下意识抬眼看他,染上水雾的眸碎光颤动。 「顾怀之,我说过,想说什么就说。如果我让你不开心,不要低着头生闷气,直接告诉我。」男人的口吻依旧寒凉,掌心却是热的。「只要你说,我会改。」 ------------------------------------------------------------ 牡丹花=母胎单身的高岭之花 周奐:?? 020:她想他了 认识多年,徐俊已经很习惯周奐无视旁人,却是头一回见到他旁若无人地谈恋爱,一时半刻,表情管理功能丧失,下巴都掉到快地心去了。 敢情现在是什么状况?周奐被鬼附身了?还是跟谁灵魂交换了? 他忍不住乾咳两声,「我说奐奐宝贝啊,旁边还有人在,稍微尊重一下好吗?」 周奐充耳不闻。 倒是顾怀之比在场所有人都尷尬,脸热着,心跳也乱了,她下意识侧过脸,避开了男人过分亲暱的触碰。周奐蹙眉,眸色凛冽,显然不高兴她闪躲的举措。 见他不为所动,徐俊再次开口,「我说奐??」 「闭嘴。」 徐俊:「??」 好,他闭嘴,他这就闭嘴。 徐俊笑着抿上唇,还刻意做了拉上拉鍊的手势,双手环胸靠上椅背,直接吃瓜了。 想当年他在大台北地区各大夜店里浪得风风火火,声名远播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时候,这傢伙还不晓得在哪里混呢。要撩妹是吧?他就慢慢欣赏,看他是有多厉害了? 「刚才想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次。」 「??」 顾怀之着实觉得这情况太难为情,一旁称不上认识的人摆明看戏,眼前的男人又一副非得问出她答案否则不轻易结束话题的模样,她是进退两难。 她咬了咬唇,「??我不喜欢凤梨。」 「好。」 男人应声,将原先製作的调酒随手往徐俊桌前一摆,取来酒杯重新调配了一杯给她。 明明是这么小的一件事,顾怀之不知怎么地,就有些感动了。 这男人是在乎她的啊。 周奐这操作徐俊是看得嘖嘖称奇,后来意识过来自己被随意对待了,忍不住碎嘴了起来。「欸不是,你的女人不要就往我这丢,是把我当??」 周奐冷声打断,「厨馀桶都比你有用。」 徐俊:「??」 这年头朋友怎么这么难当? 一旁的程乐乐听不下去,出声护航,「周奐,朋友之间的玩笑话也该有个限度,徐俊只是脾气好,不代表你能这么对他,你适可而止一点。」 这人动不动就对徐俊呼来唤去,说话还难听,让她听了每次都火大,偏偏徐俊平时在外衝动好战,对他就逆来顺受,当初认识时,她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如今看了就气。 周奐淡瞟女人一眼,无声却气场冷冽。 眼看苗头不对,徐俊立刻安抚,「宝贝没事,周奐的个性就是这样,他没恶意的。」 知道徐俊有意打住这话题,程乐乐也没坚持,不甘示弱地横了男人一眼,将自个儿的酒一饮而尽。 就是再迟钝的人也都能察觉气氛不对劲,顾怀之尷尬地抿着唇,才犹豫要不要说些话缓解气氛,坐在远边的客人却在这时举手点单,周奐动身前往,顺势化解了沉闷。 男人一离开,顾怀之也没了说话对象,索性低头喝酒。 一会,徐俊再次搭话。 「怀之,我能问问你跟奐奐宝贝是怎么认识的吗?」 那莫名让人心有芥蒂的暱称入耳,顾怀之狠狠呛了一口,没心没肺地咳了起来。 徐俊:「???」 这女人的反应会不会太大了些?他是问了什么很失礼的问题吗? 灵光一闪,他扯唇低笑,却刻意婉转,「怎么了吗?你们初次见面不太愉快吗?」 顾怀之咳得难受,没法答话,只好以摇头代替。 她和周奐的初次见面岂会不愉快?简直愉快得都能上天了。至少那天晚上,她在他的拥抱中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和快感。 至于周奐本人愉不愉快,暂时不可考。 徐俊顺着套路继续问:「你感觉不像是常来酒吧的人,跟奐奐宝贝是在其他地方认识的?」这女人的谈吐和气质显然不是这圈子的人,估计和周奐一样,是知识份子来着。 况且,周奐那傢伙从不让店里的客人知道他的名字。 好不容易缓过来,顾怀之找回了声音,「我们是在这里认识的。」 「咦?」徐俊讶然瞠目,紧接就摇头。「不可能,周奐那傢伙跟店里的客人都是玩玩而已,我可从没看过哪个女人跟他回家一趟之后,还敢再踏进这里第二次。」 就凭他那老爱拿刀出来吓唬人的怪嗜好,哪个正常的女人惊得住这种吓? 没报警抓他就老天保佑了。 听见徐俊这话,顾怀之想起了那天晚上短暂上演的惊险场景。 的确,一般人要是碰上那样前一秒还情慾迷茫,下一秒却刀光剑影的情形,应该都不会想再和这男人有任何瓜葛,偏偏她那天也不晓得哪来的勇气,竟坚持要跟他上床。 现在想想,她也是命大到不行。 徐俊左思右想,越觉不可思议,忍不住问:「你该不会对他下药了?」 「??」 她堂堂一个法学教授是要下个鬼药? 顾怀之揉了揉眉心,「徐俊。」 「嘿?」 「你为什么叫周奐??就是??」顾怀之深觉难以啟齿,只好以喝酒掩饰尷尬。 她是一个法学教授啊。 「你说奐奐宝贝啊?」徐俊扯笑,眼神玩味。「这故事可长了。」 「那你长话短说。」 始料未及的冷水猝不及防浇了下来。 徐俊笑容一僵,周奐到底是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怎么跟他一样难聊天啊? 他保持风度,清了清喉咙,「故事是这样的,我跟周奐呢是高中同学,他那傢伙是资优班的学霸,每个星期週会都被唱名上台领奖的那种好学生,而我是体保生,每天只训练不念书那种人。说到这你一定想问,一个资优班一个体育班,怎么会认识对吧?这就要说到??」 「徐俊,你说重点就行了。」顾怀之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呵欠,有些想睡了,不过几口酒精她就醉了,毕竟她就那点小学生酒量。 徐俊:「??」 岂止很难聊?根本没办法聊下去! 他没好气,「我跟他打了一架,变成朋友,就这样。」 够言简意賅了吧? 听见打架二字,顾怀之脑中第一个闪过的是刑法第两百七十七条伤害罪,接着又想起互殴在法律上是否成立伤害罪的学说争议,于是追问:「为什么打架?」 听见她发问,徐俊得逞一笑,准备大展身手。 「我记得那天是月底,那时我手头紧,没钱买饭,饿得要死。放学后在学校附近的巷子里遇到周奐,我就跟他借了点钱,他不要,我就打了他一拳,抢了他的书包,拿了他的皮夹,没想到那傢伙竟然还手。不得不说,他那一拳打得真他妈用力!就打在我这张帅脸上!我能气得过吗?」 这一次,句句是重点。 听来适合作为刑法考题的故事,但涉及的争点太多,以顾怀之现在的思绪清晰程度,暂时无法理清,摆一边去。 「没想到那傢伙看起来就是个书呆子,打起人来这么要命!我当时被他打得鼻子都歪了。」说到痛处,徐俊下意识摸了下鼻樑,确认鼻骨是否安然无恙。 「但他也真够固执,都被我打断手了,还是死抓着皮夹不放。看他那副寧可被我打死也不肯把钱交出来的样子,我就想说算了,带着他去保健室里替他把手给固定,然后给了他我常去的诊所名片,要他记得去看医生。」不得不说,徐俊至今都还觉得那时的自己帅得没天没理,简直天生当英雄的命。 「周奐那傢伙不愧是个读书人,知书达礼,直接请我吃晚餐当回报,有情有义!」 语毕,徐俊浮夸地掬了一把眼泪,频频点头,对他是讚誉有加。周奐这人还是有些优点在的,就是难发现了点,对他这样心地善良的人而言不是什么大事。 「那天之后我们就成了朋友。」 顾怀之点了点头,又抿了一口酒,想起自己的疑问并没有被解答,「你还是没说你为什么叫他宝贝?」 醉了之后,那称呼喊起来一点也不彆扭了。 「喔,因为我变成朋友之后,学校里就开始有谣传我们俩是一对,看外型也知道我肯定是在上面的那个,周奐那傢伙长得就是一副任人蹂躪的脸!」徐俊可骄傲了,「而且那时候学校里喜欢我的女孩子太多了,我就乾脆坐享齐人之福,到处喊他宝贝,省得还要一个一个拒绝,多麻烦啊。」 顾怀之:「??」 第一,坐享齐人之福不是这么用的。 第二,周奐才不会认人蹂躪,他们做的每一次,被蹂躪的人都是她好不好?? 想起男人缠着她极尽索要至天明方休的初夜,顾怀之脸一热,连忙喝了几口酒,试图以酒精冰镇有些沸腾的血液。 周奐一回来就见女人一阵猛饮,剑眉轻蹙,伸手取走了酒杯。 忽而被绝源,顾怀之一怔,抬眸看去,男人近在眼前。一瞬间,记忆里的緋色情结成了清晰画面,甚至连暗哑的喘息声都逐渐浮现耳边。 「??」 顾怀之下意识地滚了滚喉。 她想他了。 不只心里,还有身体,都想他了。 021:她是他的光 窗影摇曳,细雨扶疏。 未开灯的屋里,满室静謐,交错的呼吸声显得曖昧清晰。 衣衫沿途散落,遍地百花盛放,深色的床铺上,女人一丝不掛,白皙的胴体皎如月色洒泼于上。男人的吻既深且长,顾怀之被缠得无处可逃,唔哼出声。 嶙峋的指掌顺势而下,贴着女人最柔软的部位来回描绘,顾怀之一会儿难受地扭身挣扎,一会儿又软下身承受他的抚触,眼角淌出几许泪光。 感觉她有话要说,周奐松了口,却刻意潜入,浅浅进出。 「周、唔嗯??」 顾怀之低喘哼吟,腿心湿泞一片,想说的话全成了破碎。她情不自禁弓起身迎合,抱着他臂膀的手掐得更紧,附靠在男人耳边喘息,接二连三的快感淹没眼里最后一丝清明。 男人低头亲吻她的胸,模样虔诚,动作却淫靡更甚。 顾怀之抓着床单,喘息不止,快慰漫过脑门,她软着声求他再给更多一些。 她喜欢他吻她的时候,连叹息都是温柔的模样。 她喜欢他专心吻着自己身体时,目中别无其他的模样。 她好喜欢他。 「周奐??」 男人抬首,沿着女人的脖颈细吻而上,单手圈过她柔白的小手,掌心平覆于她手背之上,五指相贴,温柔引领,沿着曼妙的稜线而下,跌落早已湿润一片的柔软。 感觉到指尖沾染湿热,顾怀之狠狠一颤,想要抽开,手却被他紧紧捉着。 「周奐??不要??不要这样??」 浑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在抗拒,她却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抗拒,只是感觉在触及之际,羞耻感如骤雨袭来,谴责她有多么不贞洁自爱。 「顾怀之,放轻松,跟着我就好。」男人附靠在她耳畔,哑着声诱哄。 顾怀之颤巍地摇着头,扭着手想挣脱。 「乖,相信我,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你的身体。」 男人的沉音如酒,醺然醉人,更似迷雾之中的蛊语,惑然如玄。 「顾怀之,相信我。」 灵魂终究沦陷了。 顾怀之听话地循着他的引领,抚上那从未探索过的禁地,随着他兜转捻揉,随着他试探潜入,逐渐揭开了那层她不曾发现的面纱,寻见了无人探访的幽林深谷。 林谷之中,溪水瀲瀲,循水而上,山中有她。 那是顾怀之。 她从未见识过的顾怀之。 指头沉潜的频率渐快,水声漫溢,女人眼尾裹着愉悦媚色,柔软的身躯随着潮汐的浪花前后摇晃。最终,她在男人的亲吻与自己的抚触下,迎来了极致欢愉的颤慄。 高潮之后,顾怀之有些虚脱,眼神迷离,气息颠簸,思绪一片空白。 女人用力过度的指节微微泛颤,上头还沾着情动的淋漓,周奐却丝毫不介意地与她十指相扣。他俯身吻过她眼角,「舒服吗?」 顾怀之回过神,羞赧地点点头,眼底有着几分难为情。 这男人怎么每一次和她上床,都净教她些她从前认为自己做不来也不该做的事? 每次总把她弄得格外淫靡?? 儘管是人都会有生理需求,但她从小就被教育女孩子该洁身自爱,要忠贞自守,这副身体一辈子只能属于一个男人,也只有在婚后才能与丈夫发生亲密关係。 结婚之前,那处是连自己也不得触碰的禁地。 青春期的孩子多半懵懂好奇,顾怀之也不例外,只是她也怕疼,始终没敢做多,就是成年以后,偶尔在夜深人静之际自寻欢慰,她也是保守为之。 可刚才经歷的,却是一种远比男人前两次抚触自己都还要来得更令人愉悦的感受,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如何的触碰会令身体感觉舒适,也知道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速度和力道能最切合当下的需求,所以很快就得到了生理上的满足。 周奐说得对,最了解这副身体的人是她。 而且,她喜欢这种可以自己掌控节奏的感觉,喜欢这样操之在我的优越感。 「顾怀之,喜欢吗?」男人坐起身,顺势将人搂入怀中,垂首亲吻。 「嗯。」顾怀之轻应。 「那么——」男人勾唇,自抽屉柜里拿出一盒全新的保险套,拆开一只替自己套上,而后轻拍了拍女人雪白的翘臀,幽邃的眸里尽是邪魅。「自己坐上来。」 「??」 顾怀之愣怔,瞳孔震盪,心下奏鸣大噪。 他的意思,是要她自己?? 她无措地咬着唇,垂眸看了一眼男人腿间硕大直挺的昂扬,脸一热,立刻别开目光,表情为难,「我、我不会??」 「过来。」男人低喊,同时把人抱上了腿。 「周奐!」腿心擦过那抹热烫,顾怀之惊慌失措,挣扎着想要下去。「你放我下去,我真的不行啊??」 「你可以。」男人掐着她的腰,限制她所有行动,「坐上来。」 「可是我真的不会??」顾怀之为难得都快哭了。 她又没这么试过,要是一个不小心没弄好,害他受伤了怎么办?而且他怎么能够把这种事情说得这么云淡风轻?女孩子的矜持他都不管的吗? 「乖,听话,坐上来,我教你。」周奐仰首吻了吻她泛红的眼角,稍微把人抱高。 身子忽而悬空,顾怀之心一惊,本能地按住男人的肩头支撑,垂眼就见男人握着昂然的热物,刻意用顶端在外围轻蹭了几回,最后没了半吋进去。 「嗯??」她咬唇低吟,被弄得搔痒难耐,却仍是不知所措,僵着身不敢妄动。 男人吻着她的锁骨,嘶哑诱哄,「怀之,坐上来。」 听见那喊着自己的名,而不再是连名带姓的沉音,顾怀之眼睫轻颤,灵魂骤然迷失。她听话地松了手,缓慢向下,几经波折后,终将他全数吞入体内。 如此姿势,男人硕大昂挺的慾望胀满了她的身体。 距离两人上次交合已经有些时日,顾怀之一时无法习惯异物进入体内的感受,下腹本能绞缩,换来了男人一声闷吭,她误以为弄痛他了,想抽身,男人却按着她不放。 紧緻箝身,周奐蹙眉,颈边青筋浮现,呼息渐沉。 这女人实在太要命。 「周、周奐??」 「嗯。」他吻了吻她,「还好吗?」 顾怀之瑟瑟地点了头。 男人轻揉着她的腰,「抱着我,试着动动看。」 女人听话地向上挪臀,未料才移了一小吋,酥麻的快感就令她忍不住喘息出声,身子一软,又落回了他腿上。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迅速消融在夜色之中。 顾怀之垂眸,确确实实在男人唇边看见了尚未消散的弧度。 周奐真的在笑她。 脸一热,她没好气地打了他,「不准笑。」 又闹脾气了。 「抱好。」男人低道,托起她柔腻的双臀,掌着轻盈娇软的身子开始上下律动。 男人每一次进入都盛大而深刻,顾怀之仰颈呻吟,眸光迷离。 没一会,极有学习天赋的女人已经忘却几分鐘前的羞怯和无措,双手环着他的肩作为支点,下身主动扭摆,完全掌控了欢爱的主导权。 周奐也不和她争,双手搭在她腰间,昂首凝望她眼底的光。 每当让她做主导者的时候,她眼底总会出现这样的光芒,自信明媚,生活鲜明,即使只是浩瀚宇宙里最微小的光点,也能照耀大地每一处晦暗。 他喜欢她这样的眼神,喜欢她眼里那此前不存在于他世界里的光。 「顾怀之。」 「嗯??」 「喊我的名字。」 「周??嗯??周奐??」 「嗯。」 她是他的光,是他在黑暗里踽踽独行了多年以后,第一次看见的光。 022:真的傻 欢爱后,两人在拥挤的单人床上温存。 男人侧身搂着怀中的女人,下頷轻靠在她发上,顾怀之微微蜷着身子,枕着男人的臂膀歇息。夜晚寧静,耳边是他平稳的呼息和规律的心跳,平凡无奇,却令人安然。 前两回,她都不曾像现在这般与他相依,第一回她不堪负荷,醒来时他已经不在,第二回他只不过短暂停留,留她独自一人辗转难眠。 这是她第一次清醒地躺在周奐身边,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略微褪去冰寒的模样。儘管男人只是安静抱着她,一句话也没说,她却能感受到他的呵护与疼惜。 或许真的是她误会了,他不是故意躲她。 「周奐。」 男人睁眼,垂眸看她。 顾怀之抿唇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把话说开。「??你那天怎么突然就离开了?」 听闻,男人眸色一沉,没有回应,却也没避开她的注视。 「这几天你也都没有联络我??」见他不语,表情也冷,顾怀之有些没底气了,她垂下眼,不想看他了。「你是不是在躲我?」 「没有。」 男人答得毫不犹豫,听上去也不心虚,顾怀之却没被说服。 「那你这几天为什么都没和我联络?我们不是在交往吗?为什么这么多天连个讯息都没有?你就是在躲我啊??」女人闷着声,口吻委屈极了。 周奐蹙眉。 她以为他在躲她,甚至故意不和她联络? 「顾怀之,看我。」 怀里的女人动了动,却是把脸埋得更深,几乎整个人都藏进了被子里头。 周奐耐着性子,揉着女人的腰窝,「顾怀之,抬头看着我。」 「??」 这人根本就专制上癮,刚才要她主动的时候也是这样,嘴上讲得不催不促,手下却是一点也不留情,她就不该认为他是个绅士。 混蛋男人。 顾怀之没好气抬头,豪不意外地看见那片早已习惯的清冷,看久了,她都以为他那对眼珠子是冰砖砌成的。 他的眼里没有任何温暖,全是苍凉。 「我没有躲你。那天中途离开,是因为真的有事,之后没有联络你,是怕打扰你。既然你不希望让人知道我们的关係,除非你找我,否则我不会主动联系你。」 顾怀之轻怔。 周奐以为她不信,「我如果真要躲你,又何必再和你上床?」 耳根一热,顾怀之立刻抬手捂住他的唇,这男人就不能说些其他例子解释吗? 男人看她。 湿热的呼息沾满手心,引人浮想联翩,她赶紧收回手,再次回避了眼神。 「顾怀之,你希望我怎么做?」 从小到大,大人们都夸顾怀之乖巧懂事,说她是父母的骄傲,然而在周奐这里,他却从不为这些事讚扬,领着她打破墨守成规的臼窠,让她做所有她想做的事。 甚至连她努力了多年,也无法自父母之处得到的提问,他都轻而易举给了她。 顾怀之,你想要怎么做? 「周奐,你以后有空的时候,可以传讯息给我吗?」她希望他能时常联系她,像那些交往中的寻常爱侣,谈一场平凡不过的感情。 「嗯。」 「谢谢你,周奐。」女人眼底氤氳,情不自禁地吻了他唇角。 他对她太好了。 周奐却蹙眉,眼神排斥,「不用道谢。」 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想办法做到,他会极尽所能地对她好,会用生命守着她。 男人对女人本该如此。 所有的好,都是女人应得的,既然如此,她就不用道谢。 「不行,你对我好,我当然要说谢谢。」顾怀之摇头,又吻了他一次。「周奐,我们在交往啊。感情是对等的,没有谁应该为谁付出,所以你对我好,我得向你道谢。」 周奐无法理解她的逻辑,也不明白她的言论,却没想要反驳。 她是规矩,他就依循。 「周奐,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嗯。」 「你会不会觉得我上课很无聊?」 徐俊说,周奐高中时期是资优班的学生,她大概也能理解他为什么至今还是会趁着空档去校园里听课,也能理解他天生温雅的气质是从何而来。 估计小的时候家里环境还算优渥吧。 周奐摸不着头绪,这女人谈论话题的逻辑何在? 「你上得很好。」他意有所指,还刻意揉了她的腰一把。「各方面都上得很好。」 「??」 顾怀之脸一红,没好气瞪他,这男人什么时候这么爱捉弄人了? 她拉着棉被坐起身,不想待了,「我去冲澡。」 「要帮忙吗?」男人撑起身,斜倚着床头,口吻慵懒,眼尾微扬,摆明就是在调戏。 顾怀之:「??」 好了,他可以闭嘴了,没人准许他作妖。 顾怀之懒得理他,扯过被子将自己包裹,下床之际,腿还软了一下。她故作镇定地站直身,才要提步,就被男人拦腰抱起,顾怀之讶然瞠目,「周奐,你做什么?」 周奐不语,抱着人进浴室。 心觉大事不妙,顾怀之扭身挣扎,却是徒劳。她只好求饶:「周奐,我不行了。」 即使今晚只做了一回,但她真的好累,腿都像不是自己的了。 女上的姿势虽然可以让她掌握主导权,但同时也费力,纵然过程中她一度因为生理上的快慰而忘却疲惫,只管索要更多,然而激情退去后,她立刻嚐到了苦果,浑身痠软,甚至连从他腿上下来的力气都没有。 现在的她就是连能不能好好站着冲澡都是个问题。 周奐是没那个心思,但也懒得解释,抱着人进了淋浴间,抽掉她身上的被单,折回房里往床上一扔,又重新回到了浴室。 「周奐??」见他回来,顾怀之都想哭了。 她真的不行了啊?? 男人不语,伸手将人搂进怀里,反手拉上拉门。 顾怀之垂死挣扎,「等、等一下??」 男人挑眉。 顾怀之咬唇,「??如果真的要做的话,能不能回床上?」 至少让她躺着吧,她真的站不了了。 周奐低笑,抬手开了水,水花自高处洒落,打在女人柔白的背颈。顾怀之低呼,下意识抱紧男人的脖子,温热的水流逐渐包裹全身,暖和了疲软的身子,也抹去了防备。 她闭上眼,伏在宽广的肩头,任由男人清理,甚至打起盹来。 周奐笑了。 前一秒还提心吊胆,下一秒就在他怀里睡了,这女人连警觉心都是小学生程度,就这点心眼,竟然还是个法学教授,学的还是刑法。 「顾怀之,你是真的傻吧?」 真的傻,才如此勇敢,选择待在他身旁。 023:我没有谈过恋爱 那天之后,周奐还是没有出现在顾怀之的课堂上,但每天早上,他会传讯息问她午餐想吃些什么,然后替她买去学校。 如果中午没有会议,也没有学生约讨论,顾怀之会让周奐留在研究室里陪她吃午餐。 某一回,她发现男人买来的是学生餐厅的自助餐,一问之下才知道,他这学期旁听了几门其他系所的课程,财管系的投资组合管理、企管系的大数据品牌行销应用,甚至连资科系的计算机程式设计以及以英文授课的区块链技术应用也包含其中。 在他家过夜了几次之后,顾怀之发现周奐是真的热爱学习。 他的房间不大,却有着一整面墙的书柜,上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领域也是包罗万象,光是语言就至少多达五种以上,财经类的期刊多不胜数,文学作品也佔了不少,甚至连医学系学生才看得病理学原文书都在其中,每一本书旁也都摆了一本笔记本。 顾怀之有一回好奇抽来翻阅,笔记本内页写满了字,就连复杂的图表也画得精细,字跡端正雋秀,一如男人斯文的外表与慢条斯理的性格。 然而,书架上唯一找不到的,是刑法类的书籍。 有好几次顾怀之都想问,偏偏男人当时眼底的晦暗太深,回想起都还让人心有馀悸,她担心提了反倒坏了两人现在的关係,只好把疑问摆在心底。 结束下午的课程,顾怀之返回法学院,沿途碰上了不少学生和她问好。 握在手里的手机忽然传来震动,她心想大概是周奐捎来讯息,唇边的笑却却在看见萤幕上的讯息后尽没。 怀之,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下星期一是我四十岁生日,家母想在週末替我半个简单的生日宴庆祝,希望你也能一起出席,不晓得你週日时间上方便吗? 不好意思,又打扰你了。 顾怀之才刚读完,另一封讯息又传了进来,是她母亲。 这星期日晚上,邵总长和夫人替仕强举办生日宴,我和你爸也收到邀请了,你也一块去。听说夫人邀了不少仕强的同事和下属出席,身为仕强的未婚妻,你可别让人家丢脸。 妈知道你这学期星期五没课,一早就回来,我带你去给人好好打理一番。 「??」 感受到母亲夹藏在讯息里的压迫,顾怀之脸色一阵难堪。 前阵子为了研讨会的事,她忙得都忘了要和邵仕强谈解除婚约的事,这下拖到了他四十岁生日这节骨眼上,全世界都等着她这个未婚妻正式亮相,她要怎么该口? 回到研究室,顾怀之放任自己摔进柔软的办公椅里,捂着脸,不想面对现实了。 一会,手机又传来通知。 她分神看了一眼,一见周奐二字,连忙拿过手机。 周奐:下课了吗?巧克力蛋糕吃吗? 星期四下午,周奐会去商学院旁听企管系的课,由于下课时间和她的通识课一样,他偶尔会在回家前先来研究室看看她。 不过,巧克力蛋糕是怎么一回事? 顾怀之:我回研究室了,你直接过来吧。 十分鐘后,周奐来了。 男人才带上门,顾怀之已经上前,主动抱住了他,「周奐。」 察觉她表情不大好,周奐也没多问,由着她抱。 直至女人松手了,他才把手里的蛋糕送上。顾怀之接过,牵着他来到沙发上,从包装盒上认出了是哪间店铺,「你还特地绕去校门口那间咖啡店买蛋糕啊?」 商学院的位置在学校总图书馆的正对面,距离校门口不算远,但法学院则位于校园最西侧,从校门口走来也要十分鐘左右,而这间咖啡店挺受学生欢迎,午后时段店里总络绎不绝,男人就是脚程再快也得乖乖排队,距离他传讯息给她到现在也不过十分鐘,怎么算都有些太快了。 这男人可不是会先斩后奏的个性。 「别人送的。」 顾怀之一怔,立刻放下手里的叉子,眼神怪异地看着他,「谁送的?」 「不认识。」周奐淡声,见她拧眉,又补了一句:「今天坐在我右手边的人。」 顾怀之瞇眼,「女同学?」 「嗯。」 「??」 好啊,这男人。 平时在酒吧里到处招蜂引蝶,拐了她一个女教授还不够,现在连女大生都不放过。有人欣赏也罢,别让她当面撞见就好,他却拿其他女孩子示好的蛋糕来送她,当她什么了? 心下一闷,顾怀之直接把蛋糕推开,别过脸不看他。 这蛋糕谁稀罕了。 女人预料外的反应,让周奐摸不着头绪。 「不想吃?」 顾怀之沉了口气,回头看他,男人满目疑惑,是真的不懂她在气什么。 让人心烦的事已经够多了,他偏偏还来捣乱,顾怀之咬牙切齿,气得想咬他几口。 混蛋男人。 「顾怀之。」 男人喊她,眼里没什么顿悟,眸色清冷,却伸手将她攥拳的手收进掌心里包覆,稍一使劲,将她从沙发上拉起,双手一拢,直接把人抱上了腿。 顾怀之一怔,还来不及问,就听见他说,「如果我惹你生气,不要低着头生闷气,直接告诉我。我没有谈过恋爱,所以别要我猜,我猜不出来。」 「??」 有人像他这样的吗? 冷着一张脸,却尽说些动人的话,哄得人耳根子都软了,哪里还气得起来? 而且这男人说他没有谈过恋爱呢。 「所以,」顾怀之抬手环上他的项颈,低眸凝望。「我是你的初恋吗?」 「嗯。」 这男人居然是初恋呢。 她弯着眼,吻了吻他,继续讨糖吃,「那我也是你第一个女人吗?」 男人默了一秒,「你介意?」 顾怀之轻怔,脑子里一瞬间转过很多事,可若要说介怀,又显得太过小家子气,谁都有过去。她抿了抿唇,「那都过去了啊,我介意也改变不了什么。」 周奐仰首吻了她,「你是最后一个。」 顾怀之失笑,这男人是在给她承诺吗? 「为什么生气?」 「有别的女孩子送你蛋糕,我不开心。」她抬手,指腹轻抚过他凌厉的眉眼,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多笑点才好啊。 知道她还没说完,周奐不语,就看着她。 「你拿别的女孩子送你的蛋糕送我,我也不开心。」顾怀之边说,指尖沿着稜骨而下,轻捧起他的脸,呢喃着吻上他的唇。「周奐,我吃醋了。」 男人默不作声,任她吻了一回,在廝磨的最后啟唇,「我买新的给你。」 顾怀之笑了。 这男人真的没谈过恋爱啊。 024:有我在 周奐知道顾怀之有心事。 女人嘴上说着不生气了,也愿意吃他带来的蛋糕,却始终若有所思。 他没有过问,只是安静待着。 他知道她烦恼的事无关于他,所以他无权过问,也不会过问,若她想说,自然会说,若她不想提,他就不会主动问起。 他只是她的情人,而她仍有她的生活,他不会干涉。 他将她视为世界的中心,但不会要求她如此看待自己。 女人就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天地,自己的生活和步调,不必附会也不必寄生于男人之下,无须配合也无需迁就于男人所言。 她们就该是自己的主人。 「周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嗯。」 这段日子,顾怀之多少也习惯男人大多时候只有一个单音的回应。 也许在旁人看来,他就是对世事无感,对人群冷漠,没有情绪也没有想法,但她知道,他只是习惯了,习惯了没有温度的活着。 他只是习惯了,但不代表他不在乎。 thanato每天七点准时营业,周奐每天六点就先到店里,将店内所有桌椅和酒杯都擦拭过,确认目光所及一尘不染,然后在七点时准时点亮招牌。 如果不在乎,他不会现在这个时间还在这里陪她。 周奐有些微的洁癖,无论做完什么事情,都习惯要把手擦乾净,若是出过门,即使晚些还要去下一个地点,只要时间上来得及,他就会回家冲澡。 所以即使六点才要到店里,他也会在五点时和她道别。 而现在,他为了陪她,已经在研究室里待超过了时间,却没有要离开的打算,因为他知道她心情不好的原因,并不单单只是因为那块蛋糕。 周奐其实对她很好。 即使他们之间的关係到目前为止都还是秘密,他也还是顺应了她的期望,时不时传讯息给她,有空时就替她捎来餐点,听她说话,陪她做所有普通恋人间会做的小事。 偶尔,她会在週末夜里去酒吧找他,周奐会调一些低浓度的调酒给她练酒量,然后带她回家里温存。 拥抱过后,他会替她沐浴吹发,听她抱怨日常里的琐碎,再与她相拥入眠。 他凡事都由着她,不曾向她要求过什么。 他们之间就如同他当初所承诺的,一切都由她决定,包括要不要公开。 顾怀之其实不想让他只能当个在暗地里见不得光的对象,她也想像普通人那样,在假日时与他牵着手逛街,在戏院里肩并着肩看一场电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躲藏藏。 她想要把她和邵仕强的关係处理掉,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没有勇气这么做。 全世界都看着啊,她的父母、邵仕强的父母、邵仕强的同事,以及身边所有认识的人们,他们全都看着,法律圈就这么小,兜来转去总会碰上。 何况他们两人出身都是显赫,一旦佳话成了笑话,谁都担待不起。 「这週末是邵仕强的生日宴,长辈们希望我出席。」 「嗯。」 周奐知道她有婚约在身,但他不在乎,也不影响他们之间。 「我不想去。」顾怀之闷着声,「周奐,我不想去。」 「嗯。」 「??你叫我不要去,好不好?」她鸵鸟心态地想把逃避的责任推卸给旁人,随口胡说了一句要求,却忘了这男人对她有求必应。 「顾怀之,不要去。」 顾怀之一怔,转眼看去,男人眸色浅淡,不存在任何情绪。 他根本不在意这件事。 她垂下眼,对于还曾有过一秒期待的自己感到好笑,她明明知道这男人什么性子,却总是希望他做得更多,希望他能再更像世俗观念里的模样,有血有肉,会哭会笑。 她明知道他不会的。 「顾怀之。」 周奐牵过她的手,又一次把人抱上腿,拢在怀里收放,只有这样她才哪里都去不了。 「你不想去,就不要去。如果有人责怪你,有我在。」 有他在,是吗? 顾怀之抿唇,眼底氤氳,都怪这男人的性子,害得明明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她都能感动。她低头吻了吻他,「谢谢你,周奐。」 周奐离开后,顾怀之选择先回覆邵仕强的讯息。 顾怀之:邵检,今天晚上方便吗?我想和你谈一谈。 邵仕强:我现在要去山里勘验,可能需要点时间。约晚上八点之后可以吗? 顾怀之:可以。 邵仕强:时间地点你再传给我,晚点见。 多亏周奐的安抚,让她心里多了些力量,她想趁着勇气还在,和邵仕强把话说清楚。 她不想要再继续维持这段只是为了讨好双方家长的婚约,也不想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只为了演成旁人期待的模样,更不想要再让周奐只能委身于黑暗之中见不得光。 他是她的男人啊。 既然都要叛逆了,就叛逆得彻底一些吧,大不了工作不要了,副教授的头衔和光环也不要了,那个囚禁灵魂与意志的家也不要了。 大不了此前在世俗光架下型塑而出的顾怀之通通不要了。 拋去这些之后,她还有周奐,也还有真正的自己。 她不用害怕,因为她还有他 因为,她还有光。 025:预感 顾怀之约了邵仕强在她假日写论文时常去的咖啡馆碰面。 这间咖啡馆的老闆据说出身于医生世家,多年前曾在纽约的大医院里当外科医生,后来辗转回台,和友人合开了一间委託事务所,在黑白两道间颇有名望。两年前,共和党大老王金汉垮台后,事务所就此解散,老闆则在市区开了这间咖啡馆。 上个星期六,顾怀之如常光顾,正要开始工作时,就听见门口传来熟悉的喊声。 「嘿,赵楷锐,是不是想我啦?」 顾怀之抬眼看去,来访的人是徐俊。 两人在柜檯前寒暄了几句,而后徐俊讨了杯咖啡来喝,赵楷锐则回到里头製作餐点。后来徐俊发现她也在这,端着咖啡捱到桌边,和她聊起了天。 顾怀之当时才知道,原来徐俊也是那间事务所的成员之一,至于他现在任职总经理的保全公司正是事务所转型的成果,背后的出资人是几年前消声匿跡的魏天擎。 说到魏天擎,徐俊提起了另一件与周奐有关的事。 周奐小的时候和魏天擎住在同一个社区,由于魏天擎的父亲是刑警,社区里的住户大部分都认识他们一家三口,孩子们也喜欢和魏天擎玩在一块,唯独周奐例外。 七年前,徐俊一行人结束任务,打算去小酌庆祝,当时周奐的酒吧刚开幕,徐俊于是带着人过去捧场,却意外发现魏天擎与周奐认识,但两人之间的互动并不热络,更没有久别重逢的欣悦,至少周奐没有。 他甚至一开始还装作不认识这个人。 魏天擎大周奐五岁,高中毕业后考上警校,只有週末才回家,而当时周奐刚上初中。 每逢假日返家,他都会看见周奐站在自家门口,安静地看着他家的方向。起初,魏天擎以为只是巧合,后来发现连续三个星期少年都出现在那,他开始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就像是在特意等他回来。 然而,两家人向来没有过多交集,魏天擎也就没多留心。 四年后,魏天擎自警校毕业,参加完毕业典礼那天回到家,却发现对街佇立的身影不再。几个月后,矮平房外被拉上了黄色封锁线,街坊邻居议论纷纷,避而远之。 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周奐。 不只魏天擎,徐俊也是如此。 和周奐成为朋友之后,他让周奐教他念书,交换条件是他教周奐自由搏击。 周奐每天放学都会去图书馆待着,等到晚上七点他结束训练,再一块去学校附近的路边摊吃晚餐,吃完饭后,周奐会把整理好的笔记给他,让他照着念,不懂的再问他。 每週三是校队的休息时间,徐俊会趁这个时候将周奐偷渡进只有体育班学生才能使用的拳击场,从蹲马步开始手把手地教他搏击。周奐很聪明,学什么都快,才练没两个月就能和他对打,架势还有模有样,若不是他拒绝,徐俊都想带他去给教练认识。 高一暑假,徐俊入选u17亚青队,代表国家前往美国参赛。拿了奖牌凯旋归国后,他满心期待地等到开学,想和周奐炫耀一番,却连扑了三天的空。 后来他把学务处的所有老师问遍了,才知道周奐在暑假申请了退学。 两人就此失去联络。 徐俊再一次遇到周奐是在八年前,那时候他北上参加高中时期老同学的婚礼,在婚宴会场碰见了周奐,但他的身分不是受邀宾客,而是饭店临时请来代班的服务生。 和被魏天擎认出时一样,周奐一开始也想装作不认识他,甚至说他认错人了。 徐俊气不过,把人拽到饭店了后巷,直接往他脸上招呼了一拳,「你搞什么东西啊?你搞什么东西啊你?我把你当兄弟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周奐没有还手,只是道歉,「对不起。」 那是徐俊认识周奐以来,他第一次和他道歉,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他依然没有解释自己离开的原因,没说这些年他去了哪里,徐俊不是没有想过要问,只是一问起,周奐就翻脸,闹僵过一次,徐俊也没想再提。 听说了这些事之后,顾怀之心里也有底了。 周奐眼里那场无止尽的大雪,也许形成于他消失的那七年,或者更早之前。 八点半。 距离与邵仕强相约的时间已经过了三十分鐘,顾怀之对面的座位还是空无一人。 邵仕强性格严谨,更重视时间观念,也不喜临时变卦,每次相约他总习惯提早到场,话说没几句就抬手看錶,时间到点了就起身,连一秒鐘都不会浪费。 大概是公事耽搁了。 现场勘验这回事本就没个标准时间,这次的案发地点又在山里,不仅往来费时,山区的气候不稳定,时常降雨,许多遗留在现场的犯罪痕跡可能被雨水冲刷破坏,导致採证困难,而通常案发地在山林里的案件,被害人多半已死亡多日,尸体腐败散发尸臭后才被登山客或附近居民发现,距离案发时间过长,蒐证起来更是困难重重。 邵仕强已经升上地检署主任检察官,这案子却还得由他亲自带队勘验,大抵会是社会瞩目的重大刑案,估计过不了三天,电视新闻上就会有报导出现。 正当顾怀之想再去点一杯咖啡时,邵仕强终于姍姍来迟。 「顾教授,不好意思,今天勘验不太顺利,耽误了些时间。让你久等了,抱歉。」 「我也刚到,邵检请坐。」 邵仕强早已看见女人手边见底的咖啡杯,也已经习惯她这般客套生疏,他微微一笑,脱下身上的大衣,拉开椅子入座。 见男人一身风尘僕僕,总是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发型有些凌乱,深色的衬袖上也沾染了几许泥泞,顾怀之大概也猜到他是直接从勘验现场赶来,否则以他那严谨的个性,是不会放任自己如此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他们之间没有感情,相处起来都是有礼疏远,近乎陌生。 在外人面前,邵仕强永远保持完美形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毫无瑕疵。 「邵检用过餐了吗?要不先点些东西吃吧。」 顾怀之何尝不是。 在外人面前,她也永远优雅,举止得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她和邵仕强都是被传统礼教框限的人,从小就被教育要活成四书五经里所有称颂完人的词汇,只能表现完美,不能有过缺点。 「不了,今天看的那具尸??」邵仕强婉拒,话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失言,他立刻止住声,换了一套得体的说词,「抱歉,我的意思是,我有点累,没什么胃口。」 他是真的累了吧。 原来像他这样的人,也有累的时候。 顾怀之第一次觉得和邵仕强坐在同一张桌上谈话,不再是那么没有温度的例行公事,她甚至开始感觉到邵仕强像个人了。 这样对于她接下来要谈的事情,未尝不好。 「要喝杯咖啡吗?我替你点吧。」 「好,黑咖啡,谢谢。」 顾怀之轻頷首,走往柜檯,点了一杯黑咖啡,也给自己点了一杯拿铁。 一会,赵楷锐将两杯咖啡放上木製托盘,摆上桌檯,「顾教授,咖啡好了。」 「谢谢。」 顾怀之端着咖啡回座,远远只见邵仕强单手按着太阳穴,另一手则拿着手机检视,当步伐再走近一些,却意外听见男人轻笑出声,落地窗上,唇边的弧度格外清晰。 脚步一顿。 她从来不曾见过邵仕强这么笑过。 印象里,他的笑永远是谦和有礼却也制式的微笑,不论是在媒体镜头前,或是双方父母都出席的饭局,还是为了应付父母期待而与她碰面时,他的笑容都是相同的。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邵仕强笑得如此像个平凡人。 顾怀之有种预感。 邵仕强其实也藏着一道不能让旁人发现的,属于他的光。 026:她要去找他了 顾怀之猜对了。 邵仕强真的有一道属于他的光。 在她主动提起没有办法和他结婚,要和他解除婚约,并且把那只装着金色婚戒的红色方盒还给他之后,邵仕强主动和她提起了他的光。 他说,对方是他十六年前在t大念法研所时,在一堂鑑识会计的选修课上认识的会研所学生。两人同年,个性也合拍,兴趣又刚好都是登山,很快就成了朋友。每逢週末,两人就相约去爬山,认识一年后确认了彼此的心意,然后一路交往至今。 他说还,对方目前在知名的外商会计事务所担任合伙会计师,年收入是他这个主任检察官的好几倍。 而且,对方是个男人。 邵仕强交往多年的伴侣,是个男人。 顾怀之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邵仕强从不曾和任何女性传过緋闻,也始终恰如其分地与身边的女性友人保持适当距离。 他根本不喜欢女人。 「老实说,我对你感到很抱歉。」邵仕强苦笑,眼底全是歉疚。「我爸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们花了很多心力栽培我,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所以接受他们所有安排。」 「我其实也清楚,你对我没有男女之情,也知道每一次碰面必须迎合双方家长的期待刻意对你好,让你很不自在,甚至每个月固定约你出来吃顿饭,佔用你的时间,也造成你的困扰,这些我真的都很抱歉。」 顾怀之没有想到邵仕强会和她说这些话。 或者说,她根本没有预料到今晚这场谈话会演变成这样。 她没有想过邵仕强会有个交往多年的男友,也没有想过他会主动向她坦白,更没有想过他心里竟然对她感到抱歉。 「你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些?」 她和邵仕强在今天以前每一次名义上的约会,客套寒暄过后,话题从不离公事。 他们之间能讨论的也只有公事。 他们从来不过问彼此的生活,不关心对方的一切,连朋友也谈不上。可今天,他却毫无保留地向她说出了藏在心里多年,无人知晓的秘密。 「因为我承诺过子维,如果四十岁的时候,我们都还没被这世界逼着走入所谓正常的婚姻制度,我就会带他去美国结婚。」他说,「上个月五号是他四十岁生日。」 而下週一,是他四十岁生日。 邵仕强很清楚,父母之所以为他举办的这场生日宴,又坚持要他携伴出席,为了是什么,他们想要在眾多亲友面前正式宣布,他即将与同样出身名门的女人结为连理,共组世人眼里美好称羡的家庭。 他们希望他们的儿子连在婚姻上都是毫无疑问的人生胜利组。 「怀之,我能叫你怀之吗?」 「嗯。」 儘管有些不习惯,但顾怀之没有拒绝。 她知道,邵仕强忍受孤独太久了。 他们明明不是朋友,她却成了他少数能倾吐的对象,该有多讽刺? 这个处处充满规矩礼法的世界,太过讽刺了。 「怀之,我知道我这么说有些懦弱,你可能也会觉得我是在推卸责任,但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你开口。这一年来,我一直在等你开口拒绝这门婚事。」 「我太害怕了,害怕即使我们双方都不愿意,却只有我一个人想反抗,害怕我的反抗不只会伤害到我的父母,也可能伤害到无辜的你,但我从来就不想伤害任何人。」 「从小到大,我什么事都听从父母的安排,走他们希望我走的路,活成他们希望我成为的那个模样,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反抗。即使他们希望我和你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甚至要我们订婚的时候,我都没有想过。」 「但当我发现,子维表面上说不介意我和你订婚,实际上却害怕我真的和你结婚,害怕我最后会丢下他,害怕到主动和我提了分手,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顺从伤害了他。」 「他不是没有压力的,他的家人也总是要他去相亲,给他介绍对象。可这十几年来,每一个在长辈安排下和他吃过饭的女人,他都当面拒绝了对方,也从不避讳告诉她们,他有一个交往多年的男友。他是那么勇敢的一个人,从来不畏惧外界的眼光,却因为我的懦弱受伤了。」 「我是父母眼中完美的儿子,我拥有人人称羡的完美人生,但实际上,我却是个连自己爱的人都保护不了,甚至还反过来伤害他的懦夫。」 男人眼里有泪,眸光自责而痛苦,悔恨不已。 「你知道吗?每一次我约你去的餐厅,都是子维推荐的,他总是要我好好招待你,要我对你好一些,说人家好好一个女孩子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疼的,我就是不喜欢也不能表现出来。他对你始终没有敌意,也始终谅解我们在父母的压力下不得不频繁接触的无奈。」 「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却亲手伤了他??」 顾怀之也想哭了。 邵仕强的男友是如此体贴的一个人,连一个素未谋面,名义上还是他情敌的女人,他都无私关怀着,像他这样即使在光亮之外才能相爱,却依旧坚定勇敢还善解人意的人,太让人心疼了。 像他这样的人,太让人心疼了。 顾怀之忍住哽咽,缓声开口,「邵检,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可以配合你。」 邵仕强抬手掩去泪,很快整理好了情绪。 「解除婚约这事,责任就由我来担吧。我会和父母们说是我主动和你提了分手,他们如果问起原因,你就让他们都来问我,让我来处理就好。」 这十五年来,他的男人为他勇敢了无数次。 现在,轮到他了勇敢一次了。 「现在,婚约双方当事人对与解除婚约的意思表示合致,婚约正式解除了。」邵仕强自座位上起身,朝面前的女人伸出了象徵友谊的手。「谢谢你,怀之。」 顾怀之也起身,轻轻握上他的手,「我也谢谢你,邵检。」 两人同时松手,才正要入座,男人的手机却响了。 来电显示是李子维。 「週日的生日宴,为了避免纷扰,你就别出席了,我来处理就好。」邵仕强匆忙拿起手机和大衣,「子维还在等我吃晚饭,我先走了。」 「邵检慢走。」顾怀之勾起笑,轻声和他道别。 「是朋友的话就别喊我邵检了。」邵仕强笑了笑,接起电话,頷首与她告辞后就转身离开。 看着那急忙离去的背影,顾怀之心下一阵感动,同时也为今晚的结局感到庆幸。 急切往心爱之人所在之处不顾一切地狂奔,有时会歷经无数的蜿蜒迭宕,有时需要无尽的勇气和坚定,有时会耗尽漫漫时光却一无所获,可无论路途再怎么遥远,无论过程再怎么崎嶇,在披荆斩棘走上山巔尽处之后,等待着的就是属于每个人世界里浩荡无边的温柔。 在曲折尽头等待着的,是属于每个人世界里,独一无二的光。 顾怀之拿出手机,传了封讯息过去。 顾怀之:周奐,我可以过去找你吗? 送出之后,她想了想,又把讯息收回,改传了另一句话。 顾怀之:周奐,我要过去找你了。 周奐说过,不论她想做什么,就直接去做就好,不必问他可不可以或好不好。 所以从现在开始,她要去找他了。 她想去找他,就过去找他,不需要再得到谁的许可,不需要再顾忌谁的眼光,只要她顾怀之想要,她随时都能去找他。 她要去找他了。 027:女朋友 交往之后,顾怀之大多是在週五晚上造访thanato,偶尔週五忙的时候会延到週六才过去。 她不曾在平日去见他。 平日的thanato不若週末夜里热闹,绝大多数的人都是隻身前往,多半在吧檯落座,圆桌的座位也有几组客人,气氛比起假日时来得更悠缓也寧静。 顾怀之一走进店里,就看见自己平时惯坐的位置被一名身着宽松毛衣及牛仔短裤的年轻女孩佔据,从女孩的外型看上去,年纪约莫二十岁上下,应该还是个学生。 「嘿同学,是你吧?你记得我吗?今天品牌行销下课之后,我还送了蛋糕给你。怎么样?好吃吗?你喜欢的话,我明天再带给你吧,你明天几点有课啊?」女孩上身轻靠在吧檯边,领口微敞,露出胸前大片雪白景致,声调甜腻,态度也大方。 顾怀之看了都来气。 她走上前,拉开女孩身侧的座位上座,勾唇道:「蛋糕挺好吃的,谢谢。」 至于那宣示主权的口吻有多挑衅,就不说了。 见她来了,周奐表情未变,只是分神瞥了一眼,继续忙着手边的事。 忽然被人从旁给了个下马威,把好事坏尽,女孩气闷回头,才想反击,脸色却在看清对方的面容后成了惊讶,「顾老师?」 顾老师:「??」 顾怀之生平第一次这么不希望被人喊一声老师。 心里慌着,女人脸上依旧笑容优雅,作为见过世面的成年人,处变不惊是基本能力。 女孩没看出她真实的情绪,唇边笑意更甚,声音也扬高几许。「老师,我是企管二林佳蓉,我这学期有选修法学思维与刑法概论,您记得我吗?」 顾老师整个人都不好了。 世界有没有这么小?这孩子认得她也罢,竟然还选修了她的课吗? 顾怀之保持微笑,「不好意思,老师这学期开的课有点多,暂时还没有把所有同学的名字记起来。」 光是法律系的学生就多的让她即使花上一学年都不见得能把名字和脸对上,何况是通识课里来自四面八方的外系学生,若非在课堂上表现活跃的孩子,她不会有特别印象。 但现在,这女孩的名字不记不行了。 才大二,最多不超过二十岁,竟搭訕起她的男人了是吗? 「佳蓉是吗?」 「是!老师,我的室友是法律系的,之前一直听她说您上课很有趣,又能学到东西,所以我这学期特别选了您的课,开学到现在我一次都没翘课过的!」 林佳蓉眼里光芒闪耀,口吻真诚还崇敬,简直都要像追星的粉丝了。 顾老师:「??」 情况似乎有一点复杂。 顾怀之努力保持微笑,「谢谢你。」 这种情况还能怎么办? 刚才一进门那话都说出去了,覆水难收,她只能见招拆招,不然能怎么办? 「不过,老师您刚刚说蛋糕挺好吃的,所以蛋糕是您吃的吗?」女孩子话锋一转,又把话题拉了回去。「但我送给这位同学的蛋糕怎么会被老师吃了呢?」 「??」 顾怀之使劲保持微笑,思绪飞快转着,试图寻索一套完美的说词。 「老师?」 女人张唇,想着无论如何都先说些什么打发也好,男人却在这时介入。 「我是顾教授的指导学生,下课后去找老师讨论论文,就顺道把蛋糕给老师了。」周奐淡声解释,语落,将调製完成的粉色调酒送上,「粉红佳人。」 听闻,林佳蓉眼睛都亮了。「你是顾老师的学生?所以你是法研所的学长囉?学长,你叫什么名字呀?你以前大学是念企管的吗?不然怎么会来听企管系的课?」 被晾在一旁的顾老师:「??」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把她当空气了?无视她这个教授在旁,继续献殷勤? 「不如这样,我们加个好友吧,以后上课可以互相照应啊。」女孩子拿出手机,点开通讯软体,向男人展示了自己的帐号连结。 「不需要。」周奐垂眼拭手,看都没看一眼。 女孩子啊了一声,「你现在在工作,不方便吧?不然这样,我把我的id留给你。」 「我有女朋友了。」 顾怀之一怔,连忙别过脸,就怕表情露馅了。 她从没想过周奐会这样拒绝女孩子的搭訕,也从没想过会从他口中听见女朋友三个字,更没想过原来这平凡无奇的词汇从他口里说出来,竟会如此讨人欢心。 这男人说他有女朋友呢。 「呃。」冷不防迎来直白拒绝,林佳蓉一阵尷尬,乾笑了声,「学长,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的话,就拿着你酒,滚远点。」 空气沉静一瞬。 女孩子不甘受辱,眼里蒙上一层水光,气急败坏地端着酒杯甩头离开,跑回角落的座位和同伴哭诉,顾怀之见状,都无端同情起对方了。 这男人最初对她也是这么不留情面的。 「喝什么?」 听闻,顾怀之收回莫名冒出头的同情心,想起了刚才那情境可是自己的男人当着面被年轻小女孩搭訕了,于情于理,她好像该继续吃醋才对。 她努了努唇,下頷微扬,「我想喝马丁尼。」 周奐瞥了她一眼,伸手取来一只高杯,先倒入几许伏特加,再放些冰块,接着加入葡萄柚汁和蔓越莓汁,最后在杯缘缀上一瓣柠檬,「喝这个。」 话说完,男人垂眸拭手。 顾怀之蹙眉,「这不是马丁尼。」交往一阵子了,她也是有做功课的。 「你明天还得去学校。」周奐冷回,转身走至酒柜前开始整理。 顾怀之没好气睨他。 这男人每回不让她喝烈酒就这样,不听、不看、不说话,搞三不政策来着。 「周奐,过来。」 宽实的背影一顿,两秒后,男人转过身回到她面前。 顾怀之勾唇,神情尽是得意。 全世界都以为只有周奐会命令她吗?不,这男人可听话了,她说什么是什么,她要他过来,他就会过来,没有例外。 这事是上週末发现的。 前一晚,顾怀之在他家过夜,隔天中午吃饭时,周奐坚持不吃有小黄瓜的寿司卷,从冰想里拿了微波食品出来,她一气之下脱口要他过来,结果男人就真的过来,她要他不许挑食,乖乖把寿司卷吃掉,他也真的吃了。 儘管之后,男人安静了一下午,她说话也不搭理。 这男人就是连和她闹脾气都是安安静静,表情如故,看不出半点情绪,就摆着一张冰块脸,只是不应和她说的话而已,简直乱可爱一把的。 「我说我想喝马丁尼,你为什么给我这个?」顾怀之屈指轻敲桌面,口吻一副在问学生为什么迟交作业还错误连篇。 「你明天要去学校。」 「明天不去了,我今晚去你那。」女人扬唇,刻意压低声线,眼神格外撩人。 周奐不语。 半晌,男人略微弯身,薄唇低附于她耳边,眸色冷然,嘴上却是:「总得有一回是清醒着做,你才长记性,知道喝酒会误多少事。」 顾怀之:「??」 这傢伙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剧情里的人设?身为一个研究生,这样调戏自己的指导教授对吗?为人学生该有的尊师重道去哪了? 混蛋男人。 028:都还在这 半个小时后,顾怀之喝完了那杯酸中带甜的调酒,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又把吧檯里的男人喊了过来。「周奐,我还想再喝一杯,甜一点的。」 接到女人总是不指名地点单,男人捞过一只沙瓦杯,开始调製。 周奐分神看了她一眼,「心情很好?」 那双星辉满布的眸含笑盛放,要是再多看几眼,他都直接把人捞回床上做遍整晚。 若不是那个认得她的学生还在,周奐会毫不犹豫地在这里吻她,也给那坐在后方圆桌位上不断盯着她打量的男人警告,向全世界宣告,这女人谁都碰不得。 「嗯,很好,超级好的!」 顾怀之瞇着眼笑了笑,颊色緋红,显然有些醉了。 「喝完这杯就先去我家,我半个小时之后就回去。」男人递上酒红剔透的香格里拉,拭净双手后,趁着无人注意的片刻,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顾怀之,听见了吗?」 「听见了。」女人甜甜一笑,点了点头,捧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啜饮了起来。 周奐无声笑了。 这女人喝醉之后都有不同的模样,有时嫵媚,有时易怒,有时傲气,有时顺从,有时滔滔不绝,有时倒头就睡,让他每一回应付起来都得用上不同的方式,格外折腾。 挺有趣,也挺惹人怜的。 顾怀之离开后,周奐在门口拦住那也想尾随而上的男子,将人拽进店后的暗巷,招呼了两拳在他胃上,男子痛得把整晚喝下肚的酒全吐了出来,跪地不起。 他拿初收在口袋里的瑞士刀,刀尖抵上眼骨,「会怕?」 命悬一夕,男子惶恐颤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盯了一整晚,我是不是该把你眼珠子挖出来?」男人居高临下,冷睇着他颊边竖起的寒毛,刀锋微微陷入肉里,挤出一道腥红。 男子吓得抽气,不断认错,说再也不来了,周奐听满意了,收起刀,直接将人打昏。 他弯身将人扛起,向后走了几条巷子,把人随手扔在无人经过的死角。 处理完这事,周奐回到店里,慢条斯理地将脏了的手和刀洗净,接着走进后头的休息室,打开火灾警报器。场外奏鸣大噪,原先还在谈笑的客人纷纷放下酒杯,鱼贯而出。 直至人都走光了,他关闭警报,开始收拾。 半个鐘头后,招牌暗下,周奐关上铁捲门,宣告今日营业时间已经结束。 七年来,thanato全年无休,即使他有事,也会找徐俊或姜哲帮忙看店,从不提早打烊,但那是在遇到顾怀之以前的规则。 现在,顾怀之才是他的规则。 # 周奐回到家时,顾怀之正窝在沙发上吃着他昨天买来的微波义大利麵,唇周沾满了青酱,模样看上去像极了饿了三天三夜没吃饭的流浪猫。 他脱了大衣,在她身旁坐下,大掌轻抚上她的长发,「没吃晚餐?」 「嗯??」顾怀之嘴里咬着麵条,含糊回应。 下午在研究室吃了那块蛋糕后,她晚上下肚的是两杯咖啡和两杯调酒,什么正餐都没吃,到男人家,肚子已是飢肠轆轆,想着周奐还得一段时间才回来,她只好挖他冰箱里的存粮将就着吃。 顾怀之平时根本不吃便利商店里的东西,但偏偏周奐却把便利商店当粮仓,冰箱里全是微波食品,光一餐吃下来就不晓得吞了多少防腐剂下肚。 「下次跟我说,我可以买给你。」 周奐知道顾怀之不吃便利商店的东西,到底是出身优渥的人,吃不惯也是正常。 她对饮食很讲究,不是手工现作的加工食品几乎都不太吃,对咖啡的要求也高,便利商店或平价咖啡馆里卖的她也不爱喝,周奐替她买了几次饭以后就大概看出她对饮食的要求,花了些时间研究咖啡,也蒐集了不少咖啡馆的资讯。 在和顾怀之交往以前,他是不进咖啡馆,也不喝咖啡的。 这样象徵高贵的饮品,年轻时他没有馀裕去品嚐,即使脱离了一睁眼就被生存和金钱追赶的迫切,他也没想过要尝试,就像即使负担得起,他也不会走进高级餐馆用餐。 在某个悠间的午后,坐在高级咖啡馆的落地窗边从容地喝一杯咖啡,或是在某个浪漫的夜晚,坐在高级餐馆的烛光长桌边优雅地吃一客精緻的餐点,从来就不是属于他世界里的场景。 那是他高攀不起的世界。 他高攀不起光亮,高攀不起纯白,高攀不起这世上所有的美好。 包括顾怀之。 他和顾怀之,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在明,他在暗。 她是白,他是黑。 她所在之处是天堂,他则深深囚于幽冥。 他们本是不该相遇的平行线,却因为一场意外相交,甚而纠缠,就如一滴墨浸入澄澈的湖泊,只堪堪一滴,却将一弯净白的清流渲染成污浊的黑。 他把顾怀之这方来自天堂的白绢,亲手染上属于地狱的黑。 「没关係。」顾怀之摇头,朝他勾了勾笑。 她是真的觉得没关係。 只要有周奐在,都没关係的。 见盒子空了,男人抽来面纸,替她将唇边的酱料擦拭乾净,倒了一杯水给她,收拾好以后也给自己倒了半杯水,回到沙发上与她并肩。 他一坐下,顾怀之就靠了上去,双手轻挽着他手臂,偏首靠上他的肩。 「周奐,今天有好事发生。」 「嗯。」 「我和邵仕强解除婚约了。」她抬眼看他,语声悠扬,眸光瀅瀅,满是期待,期待他露出笑容,期待他听见这个消息以后也和她一样开心。 「嗯。」 可是周奐没有。 墨眸之中,如同往常,放眼望去,皆是冷然。 心有一处塌陷了。 顾怀之失望地暗下眼,不想说话了。 湿热逐渐佔据眼匡,兜着转着,最终抵抗不了地心引力的牵引,自眼角安静滑落,坠落在男人的衬袖上。稍纵即逝的热渡上肌肤,周奐一怔,有什么被撼动,开始崩落。 她哭了。 惊雷划破夜色,硬生割裂黑暗,往闃暗里放肆塞入刺眼的光,强破他接受这些亮。 她哭了。 男人攥手,眸色动摇。 她哭了啊?? 手中的水杯松落,掉在冰凉的地砖上,敲出一声脆响,洒了满地晶莹。 顾怀之听声,也感受到男人身子里透出的颤,顾不得泪还在落,立刻从他身上退开,才想抬头看他,失温的指掌却已经抚上她脸颊,指腹不断抹过她眼下,浑身徬徨。 「顾怀之,不要哭??你不要哭??」 光亮之后,自裂缝中鑽出的是更深的黑,如毒瘴中破茧而出的团团迷雾,漫天袭捲,笼罩了整片大地,不留一点馀地。 迷雾之中,有一张模糊的脸孔,脸孔之上,泪光纵横,与飞溅的血水交融。 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回盪天际,凄厉嘶哑,万念俱灰。 顾怀之看见了。 看见他眼底漫漶无边的痛苦,层层叠叠,浪潮喧嚣,被黑暗吞没之后,又有另一波翻涌而至,反覆不止,不见尽头。 周奐的眼里第一次有了情绪。 「我不哭了。周奐,我不哭了。」顾怀之使劲提起笑,胡乱拨去脸上的泪,心慌着,却不敢不说话。她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周奐,没事了。我不哭了,我没哭了。」 「??」 「你看,我没哭了对吧?我没哭了。」 「??」 男人眼底的混浊,在她的安抚之下,逐渐消亡。 晦暗的眼里浮现零散摇曳的碎光,逐渐匯聚成极小的光点,光点之中,有一个她。 是她啊。 周奐伸手,想要确认她真的存在,眼前却忽然陷入一片黑暗,杂乱错置的记忆片段凌乱闪现,画面层叠交错,杂讯刺扰。 『周焕!不要!快住手??快住手啊??』 尖锐而凄厉的叫声在脑里回盪,忽近忽远,漫漫漶漶,虚无飘渺。 「周奐?周奐?你还好吗?」 温柔而和暖的喊声自耳畔传来,近在咫尺,清朗明楚,声声确实。 他睁开眼,视线里只有一个人。 是顾怀之。 是她。 「顾怀之??」他颤着眼,灵魂彷彿去了很远的地方,歷劫归来后满身创伤。 「我在这。周奐,我在这。没事了。」顾怀之抱紧他,什么也不问,就紧紧抱着他。 她在这,顾怀之在这,他的光在这。 「??嗯。」 她还在这,顾怀之还在这,他的光还在这。 都还在这。 太好了。 029:周奐曾经是周焕 这一晚,周奐没有吻她。 他只是用力地抱着她,用力地彷彿想把她嵌入他的身体,用力地让她有时会痛得从梦里醒来,醒来时,总会看见一双颤着碎光的眸。 那些在他眼底的光,像凛冬时节里掛在枯枝断枒上摇摇欲坠的残叶,像停泊于风未歇止的湖上载浮载沉的月光,在时间的漩涡里颠沛流离,零散飘荡,终无所依。 顾怀之抚着他眼角,一遍又一遍地说:「周奐,没事了。我在这,哪里也没去。」 直至晨光沿着隙缝爬入窗内,她才又听见周奐的声音。 「顾怀之,我很开心。」 天明之后,他的声音已经恢復平时的清冷,半分情绪不掺,远的像在尘世之外。 一开始,顾怀之没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半晌才恍然大悟。 他是在回应她昨晚的期待。 他说他很开心,在听见她和邵仕强解除婚约之后,他很开心。 顾怀之吻了他,周奐没回应,任她吻了一会,分开后就说要去替她买早餐,下床进浴室梳洗,顾怀之放心不下,也跟着他去了。 交往以后,周奐替她备了不少日用品,品牌都和她平时惯用的相同,就是希望她在这能待得舒适一些。 男人对她分外上心,却对自己的生活品质毫无要求,大多时候得过且过,屋子里的傢俱都老旧,有些灯甚至已经不亮了,他从未想过要换。 有时他们欢爱的地点不在房内,每当被抱上餐桌,承欢于男人的索要之下,耳边总是木桌松动摇晃的曖昧响声,顾怀之有好几次都觉得桌子要垮了,抱着他的手都不敢放。 周奐对吃也不讲究,食物品质优劣与否,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差别。 在他眼里,食物大抵就碳水、蛋白质、油脂三种形式,所以他不会特地多花一些钱,找个有室内座位的店面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总是走进便利商店,买冷藏柜上最便宜的三明治结帐。 周奐也不喝咖啡。 更准确来说,除了水以外,他不太喝其他东西。 即使身为酒吧老闆,他也很少喝酒,只有偶尔她来过夜,蹭着要他陪她一起喝的时候,他才会喝上一两口,但每一次都是浅嚐即止,不像她酒量差却越来越贪杯。 他就像只是单纯活着。 因为还能呼吸,因为还有心跳,所以不得不活着。 但是这样对生活无欲无求、对世界无念无望的他,却愿意为了她,跑遍这座城市所有咖啡馆,只为了买一杯让她喝了之后能维持一整天好心情的咖啡,也愿意为了她,在每个天还没亮的清晨里,去她说喜欢的小店里排队买一份热腾腾的早餐,只为了满足她被惯坏了的胃口。 即使没有代步工具,他也愿意为了她,走上遥远的路。 周奐从来不谈论自己。 所有关于周奐的事,都是从徐俊口中听来的。 周奐的另一个朋友,名叫姜哲。 姜哲是thanato的出资者,就连店面也是姜哲买下,產权却是登记在周奐名下。 姜哲的父亲是德国汽车大厂台湾经销总代理商的董事,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年轻时曾是国家亚运射击代表队的一员,十七岁入选培训队,十九岁正式成为亚青代表队成员,二十岁那年夺下亚运金牌,一举成名。 然而,隔年姜哲却在一场生日聚会上与帮派人马起了口角,最后演变成斗殴衝突,混乱中,姜哲为了保护同行友人,在对方亮枪时上前夺枪,拉扯过程中枪枝意外走火,子弹击穿另一名帮派份子的颈部,姜哲因此被以多个伤害罪及过失致死罪起诉,最终遭判处五年七个月的有期徒刑。 一夕间,万眾瞩目的体坛新星沦为手染鲜血的罪人,姜哲从此淡出体育界。 七年前,姜哲假释出狱,和家里拿了一笔钱说要投资,其中一部分就是资助周奐开店,而这些年他持续挹注资金,却从来不干涉酒吧经营,就是偶尔露个面而已。 顾怀之曾问徐俊,周奐和姜哲是怎么认识的,徐俊说他也不清楚。 姜哲的年纪比他们长了四岁,从小到大念的都是贵族学校,大抵不可能和周奐在学生时期就认识,而姜哲出事那年二十一岁,也就是周奐和徐俊十七岁的时候。 十七岁,正是周奐失去音讯的那年。 十七岁那时,他名叫周焕。 至于为什么把名字改了,徐俊问过,但周奐没说。 周奐不喜欢旁人谈论自己,每一回向徐俊问起,顾怀之总觉得自己在做贼,总得把握周奐在远处忙碌的时机,徐俊甚至还警告过她,绝不能说溜嘴,否则他们都完了。 周奐曾经是周焕。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有故事的,但无论是什么,她都喜欢他。 「周奐。」顾怀之轻喊,自身后抱住了站在镜台前刮鬍子的男人。「不用特地去买早餐了,冰箱里不是有三明治吗?吃那个就好。」 周奐不语,只是盯着镜面,上头只有他的倒影。 没有她。 顾怀之个头娇小,褪去跟鞋以后,他只要张臂就能把她整个人收在怀里,和他并肩时,她总得仰高脑袋才能看着他的眼睛说话,他若不弯腰,她没办法好好吻他。 他不介意迁就,却不乐意看见她为了配合他而委屈自己。 「周奐?」 偶尔,顾怀之会害怕周奐的沉默。 每当他陷入沉思,都像一种预兆,预告着未来的路并不好走。 他们之间的差异太多,观念也不相同,周奐一味地对她好,却总排斥她的付出,她说的话他照单全收,却从不提自己的想法,也不和她说任何心里话。 他们之间至今仍是只有身体是靠近的。 但她想和他走得更远,想和他在一起很久,想给他更多的爱。 她还有很多时间能努力。 「嗯。」 030:爱他于光亮之中 梳洗之后,他们在餐桌上吃早餐。 儘管顾怀之说了不用特地出门买,周奐还是趁着她盥洗时去了一趟附近的早餐店,替她买了蒸热的白馒头和热豆浆,自己吃的依旧是冰箱里的放了几夜的三明治。 顾怀之拿他没辙,叨唸了几句,男人不懂变通,每回就安静听训。 顾怀之彻夜没睡好,吃完早餐后又回房里睡下。 九点左右,意识逐渐转醒,睁眼就见周奐站在衣柜前更衣,她这才想起男人星期五上午旁听了一堂资科系的区块链应用课程。 顾怀之坐起身,伸手拉了拉他衣角,「周奐,你要去上课了?」 「嗯。」周奐应声,扣上袖釦,转过身抚了抚她的发。「你再睡一下。下课后我买午餐回来,想吃什么就传讯息给我。」 顾怀之摇头,「我跟你去学校。」 棉被只掀了一角,男人就压下。周奐偏首,「穿这样去?」 顾怀之轻怔,赫然想起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从他衣柜里借来的宽松帽tee,衣服下甚至连内衣都没穿,至于昨晚的衣物则因为沾染上酒气,还搁在洗衣篮里没洗。 她尷尬一瞬。 即使解除了婚约,顾教授的人设还在,为人师表的形象可不能崩坏。 「睡吧。」周奐低道,起身至书桌前拿了背包。「走了,想吃什么就传讯息给我。」 没有再见。 周奐从不说再见。 他似乎不喜欢道别,但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不喜欢道别,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急切地想逃离原生家庭,只因为渴望的自由远在他方。 周奐离开后,顾怀之并没有继续睡下,因为来了通电话。 是她母亲。 「顾怀之,你是怎么回事?仕强为什么一大早突然打电话来家里,说你们两个已经分手了?好端端的,你们为什么分手?是不是你做错什么了?」 顾怀之已经习惯接受责备。 每一次出了什么事,母亲总是这样,先入为主地认定错的是她。 「妈,你自己去问他吧,我不想谈这件事。」 她好累了。 那疲惫,来自于长年反覆不断地被迫要去解释、解释、再解释,每一次解释都让她心力交瘁,可每一次,不论她怎么说,怎么证明,母亲永远责怪她。 所以这一次,她不想解释了。 昨晚她和邵仕强也达成了共识,所以她也不需要解释。 「你这话什么意思?后天就是仕强的生日宴了,你非得在这种时候和他闹彆扭吗?顾怀之,怎么就这么不识大体?仕强平时工作这么忙碌,你怎么就不能多体谅他一些?」 尖锐的指责如浪不断推送而来,没有一句心疼,说的全是她的不是。 她什么都没做,可是错的全是她。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你现在立刻回家,跟你爸解释清楚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歇斯底里的咆哮自话筒里砸入耳膜,震耳欲聋,同时也把心给扎了。 她好累了。 「妈,我累了,不说了。」 顾怀之主动切断了通话。 这结果她其实也料想得到的,她原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这样不问是非对错的责备,以为自己已经对母亲的不信任习以为常,却发现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说来是如此讽刺。 作为一名受人景仰的法官,更是极力推动家庭暴力防制改革修正的实务界代表,母亲对于婚姻的思想却是如此传统保守,甚至近乎乖张的地步。 她从小就教育她,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女人一生就该专情于一个男人,就该对丈夫唯命是从,在外要给丈夫做足面子,在内要为丈夫撑起家庭,夫妻之间就该以夫为尊。 在她父亲面前,她毫无自我可言。 若不是遇见周奐,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也为会变成和她母亲一样的人。 她将会失去自我,失去一个女人的价值,最终成为某个男人的附属品,从此只能以某人之妻为名,连自己的姓名都失去。 还好她遇见周奐了。 顾怀之传了封讯息给周奐,告诉他中午想吃学生餐厅里的餛飩麵,又和他说了想避免她母亲不断来电打扰睡眠,所以要暂时把手机关机,语末留了一句:「我在家等你。」 男人很快就读了讯息,回覆了一个好字。 她知道周奐害怕她不见,所以主动说了会在家等他。 昨晚他一刻都没有闔眼,抱着她的双臂总在她痛得醒来时松开,又在她渐渐睡去后收紧,像是透过她的声音反覆确认她一直存在。 她不知道周奐究竟经歷了什么,以至于在看见她落泪以后变得如此恐惧她的离开,但她知道,如果她走了,也许周奐的世界会再次下起另一场没有终期的大雪。 她有种预感。 周奐眼底那场至今未停的雪,始于他十七岁那年。 也许,在周奐十七岁那年,那个他销声匿跡的暑假,某个在他生命里佔据重要地位的人就此离开了他,而那个人的离开,就是这场雪的开端。 即使无法倒转时间,但至少,她可以努力让这场雪不再继续。 周奐是她的光,是将深陷于以道德为经、礼教为纬所建构出世俗囹圄中的她救赎而出的那双手,是引领迷航于渺茫汪洋中无所归依的她寻回自我的那颗星。 是他救她于幽暗之中,也是他爱她于幽暗之中,甘心爱她于幽暗之中。 现在,换她成为他的光,成为他世界里的暖。 换她爱他于光亮之中。 031:一点也不 周奐在接近一点时回来。 顾怀之原先坐在沙发上工作,一听见开门声,立刻搁下笔电,上前给了男人拥抱,馀光却瞥见他手上除了两人的中餐之外,还拎了一盒蛋糕。 她皱眉,「今天又是坐在你哪个方位的同学送你蛋糕了?」 这男人会不会太有人气? 周奐淡声,「我买的。」换了鞋,直接进了厨房。 「??」 啊,是她小心眼了。 顾怀之兀自尷尬了几秒,连忙跟上去,自背后抱住了他,撒娇似地蹭了蹭男人的背,软着声确认:「周奐,所以你下课之后还特地去买蛋糕给我,是吗?」 男人不为所动,将袋子里的汤麵盛入碗里。 顾怀之不死心,又问了一次,「周奐,你是特地去买蛋糕给我的吗?」 即使心里明知道答案,也知道即使他开口只会是那亙古不变的单音,她还是想听。 「嗯。」周奐低应,端着麵转身往餐桌走去,身后的女人满意了,亦步亦趋地跟着,抱在腰上的手也不肯放,像极了没长大的孩子,专拉着人耍赖。 和周奐交往一段日子之后,顾怀之骨子里的孩子性就逐渐展露出来。 从小到大,她没和父母撒过娇,她的父母也不允许她用这种方式博得关注,甚至是要求任何不在他们安排中的事物,想吃糖的时候不能,想出去玩的时候也不能。 半夜做恶梦吓醒了,想要有人陪的时候,她一样不能撒娇。 顾家的孩子都是这样的,无论是她,还是她弟弟,又或者是其他的堂兄弟姊妹,他们从小就被教导要独立自强,要表现得体,时时刻刻都得活得规矩。 但男孩子拥有一些女孩子没有的特权,例如顾信之偶尔撒娇是可以被接受的。 因为他是儿子。 顾怀之生平第一个撒娇的对象,是大学时期的直属学姊夏尔雅。 夏尔雅性格孤冷,大多时候都是独来独往,顾怀之是她大学期间少数往来的朋友。 大一入学时,所有人的直属学长姊都在系学会安排的活动期限内认领了各自的直属学弟妹,唯独夏尔雅始终没有出现,后来还是顾怀之自己查了大二必修课的时间和地点,花了一个星期跑了好几间教室,才终于找到人。 当时,夏尔雅并没有给她好脸色看,反而告诉她,她打从心底认为直属制度是毫无必要的规定,她也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带着她到处吃喝玩乐,要她别再来了。 十八岁的顾怀之就是个奉公守法的好孩子,不喜欢独树一格,也不想要上了大学是个成年人了,却连交朋友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纠缠。 她于是四处打听,辗转得知夏尔雅平时除了家教和工读之外,最常待在图书馆念书,她就天天抱着教科书去图书馆里守株待兔,刻意选和她同桌的座位,和她同一个时间离开,试着在那段路程里和她搭话,屡败屡战,坚持了两个月以后,终于让夏尔雅松口说了第二句话。 「顾怀之,你爸不是t大的顾森教授吗?他难道没教你一直缠着人很不礼貌吗?」 顾怀之无辜,「我爸说,遇到比自己优秀的人,要虚心求教。学姊,听说你大一连续两个学期都拿书卷奖,我觉得我应该要好好向你学习念书的方法。」 夏尔雅:「??」 从此,顾怀之三不五时就藉着请教问题为由约夏尔雅吃饭,两人在一次又一次短暂的饭局里慢慢交换了彼此的生活及成长背景,渐渐成了朋友。 后来,夏尔雅自结束首尔大学的交换生活,返台后却没能抽到学校宿舍,顾怀之于是提议两人能一块住,最后在校版上找了两名外文系的学生一起合租了单层公寓。 夏尔雅毕业后,两人之间没有断了联系,只是各自生活都忙,见面次数少了,感情倒是没受影响。 有些感情本就不需要过度频繁的热络,还是能走得细水长流。 几个月前,夏尔雅和灿星集团接班人车时勋在韩国秘婚的消息公开,新闻闹得沸沸扬扬,顾怀之也打了通电话关心,在电话里调侃了她几句。 而最近,夏尔雅预计离开待了八年的事务所,打算自立门户。 除了夏尔雅之外,周奐是第二个愿意让她撒娇的对象,男人包容得甚至比夏尔雅更多,近乎没有底线。 「谢谢你,周奐。」 只要是她说过的话,即使再小的事,他只要听见了就会放心上,当时她说吃醋了只是为了想讨他几句哄,事后也和他说过不介意了,他却还是亲自去买了蛋糕给她。 周奐:「吃饭吧。」 他不是很喜欢顾怀之和他说谢谢,她的道谢会让他觉得两人之间是有距离的,像是在门户之内与之外。 可是她太有礼貌了,被教得太有礼貌了。 和曾经的他一样。 他的母亲总是教育他要成为一个谦逊有礼的人,要对世上的一切心怀感激,要谦卑地接受生命里所有不幸,要甘心地顺从命运安排,因为上苍注定好的东西,是不能违抗的。 人一生中的好坏,是不能违抗的。 好的不能不要,坏的也不能不要,你都要接受的,因为那是你的命。 母亲总是这样告诉他,在每一次灾厄降临时,她总是这样,一边抱着他,一边流着泪,反覆地在他耳边说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人的命运是不能违抗的,是吗? 他不信,从来就不信。 天堂和地狱都是选择出来的。 哪里是目的,哪里是归处,哪里是依所,都是人类自己选择出来的。 所以他选了地狱。 唯有堕入地狱,才能救出他母亲,才能带她逃离她从不挣扎的,她甘于接受的,不幸的命运。 在那之后,母亲没有和他说谢谢,她只是笑着,比从前都还快乐。 家人之间是不用道谢的。 他想让顾怀之成为他的家人,成为他在这个世界的寄託,成为他能永远保护的对象,所以他不要她和他说谢谢,因为家人之间是不需要道谢的。 可是顾怀之总有另一套理论,至今也没放弃要劝服他。 她说,他们在交往,他们是彼此的爱人。 她说,感情是对等的,没有谁理所当然要为谁付出一切,也没有谁理所当然能接受。 她说,因为这样,所以当他对她好的时候,她要和他说谢谢,谢谢他愿意对她好,谢谢他愿意爱她。 爱吗? 他爱顾怀之吗? 和一个人交往,对一个人好,这样就是爱了吗? 他不知道。 如果两个人相爱,在外以夫妻为名,同住于一个屋簷下,生养子女,朝暮相处,如果这样是爱的话,那么他所认知的爱,与顾怀之告诉他的爱,完全不同。 他所认知的爱,没有对等,没有谁对谁好,没有感激也没有道谢,只有不曾歇止的尖叫、哭嚎、求饶,只有面目全非的屋子与遍地的狼藉,只有未曾乾涸的眼泪与伤口。 漫地成河的血和泪,彻夜回盪的哀和求,就是他认知里爱的模样,是他母亲甘之如飴的命运。 如果爱是这样,那他一点也不爱顾怀之,一点也不。 他不要爱她。 他不要带给她任何的不幸。 永远不要。 032:她都不要了 用完餐,顾怀之重新打开手机,得到的是十三通未接来电、二十四则未读讯息、五封留言,除了其中三则讯息来自指导学生,另一则来自邵仕强外,其馀都来自她母亲。 她没去听留言,也不打算回电。 顾怀之点开邵仕强的讯息,他今晚约了场饭局,打算和双方父母把事情说清楚,还说为了避免两人说词前后不一,去餐厅前要先和她碰面。 顾怀之回覆了一个好字,也为她母亲可能说出些冒犯的话和他说了抱歉。 她接着点开学生传来的讯息和档案,想起今天下午和孩子们约了讨论设计给家扶中心青少年的问卷是否有需要修改之处。 看来她还是得回家一趟,换套衣服去学校了。 顾怀之关上萤幕,把男人的笔电放回房里,回到外头时,周奐已经收拾好厨房。 「周奐。」 男人回身看她。 「下午我和学生们约了meeting,得先走了。」顾怀之上前,主动牵起他的手。「晚上邵仕强约了两家人一起吃饭,要把解除婚约的事说清楚,我可能很晚才能回来。」 周奐默了半秒,声调未变,「嗯。」 「结束之后,我就去店里找你,好吗?」她握了握他的手,柔声安哄。 周奐却抽手,「我送你回去。」 「周奐。」看出他亟欲闪避这话题,顾怀之箭步上前,抱住了他。「我会回来,不会让你找不到我,我保证。」 温润的字句沉沉敲上耳膜,穿透细胞,慎入血液,流淌至看似平静的湖里,湖面下被扰起了暗涡,几乎要将那缕悬于临渊摇摇欲坠的灵魂拖入深处。 记忆里遥远的声音又出现了。 『周焕,妈妈在这里??』 「周奐,我不会走。」 『妈妈在这里,没有不见,没有不见??你别怕??别怕??』 「我会回来,不会让你找不到我,我保证。」 她会回来。她说,她会回来。 「嗯。」 # 结束一个小时的讨论,顾怀之继续留在研究室里搜集撰写期刊所需的资料,她将文献打印,分门别类贴上标籤,搜集工作告段落后,接续命题刑法总则的期中考题。 然而,接近傍晚时,有人来了。 当顾怀之察觉外头的交谈声似乎驻足于她研究室前一段时间,正打算起身去暸解状况,外头的人却直接开门进来,以兴师问罪之姿长驱而入,劈头就是一阵斥责。 「顾怀之,你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我要你回家解释清楚,你却把电话关机,讯息也不回,非得要让我这个做妈的亲自来学校找你吗?」 许芝兰站在桌前,面露慍色,微昂的声调里有着压抑的愤怒。 顾怀之的情绪却意外地平静,「妈,如果你是要来问我和邵仕强为什么分手的话,我想我早上在电话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想谈这件事,请你自己去问他。」 她的口吻不卑不亢,不存在过往的温顺软弱,更没有以前那样无条件的道歉。 「你别想把责任都推到仕强身上!你都几岁的人了,感情的事能这样儿戏吗?」许芝兰气得大骂,「晚上的饭局,你给我好好地和邵总长一家道歉!」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道歉?」 她没错,也不需要跟任何人道歉。 「就算你没有错也该道歉!你知道这场生日宴邀请了多少人吗?有多少人知道你们要结婚了,你在这种时候被退婚,是想丢尽你爸的脸吗?」 歇斯底里的谩骂一字一巴砸进耳里,声声鏗鏘,震耳欲聋。 砸得顾怀之忍不住笑了。 他们的女儿和未婚夫分手了,他们最先关心的不是她好不好、难不难受、想不想哭,而是担心这件事会让他们丢脸。她到底还是他们的女儿吗? 顾怀之扯开笑,眼眶渐渐红了。 早知道是如此的,她早知道会是如此的,所以她笑的是自己。 她笑的是自己的天真,笑自己竟然到了这一刻都还抱着那么可笑的期待,期待母亲会问她是不是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期待她给自己一个拥抱。 简直像个傻子一样。 见她笑了,许芝兰更是气急败坏,「你笑什么?这么丢脸的事,你还笑得出来?」 顾怀之垂下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半晌,她敛下笑,再抬眼时,神情已是木然,「这里是我的私人空间,我并没有允许你进入,请你离开。」 许芝兰不敢置信,怒火更盛,「顾怀之!」 「请你离开。」 「顾怀之,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再不走,我就请警卫上来??」 「顾怀之!我是你妈!」 热辣的巴掌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嘶吼倏然砸下,在她颊上留下一掌清晰红痕。 「??」 这一摑,摑出了她的眼泪,摑出了她长年埋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的委屈,也一併摑掉了她自幼至今对家庭温暖所怀抱的一切期待和想望。 泪无声地掉着,在浅色的地砖上盛开成花。 就这样吧。 「怀??」摑掌的手僵在半空,掌心里还有未退去的热,瞳孔浸染一片愧色,许芝兰颤着声,语无伦次,「怀之??妈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 顾怀之抬手抹掉泪,冷声道,「请你离开。」 「怀之??妈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一时气头上??」 许芝兰也红了眼,整个人惊魂未定,心里对自己几秒前失控的言行馀悸犹存,满腔的愧疚与懊悔淹没了思绪,自尊却掐着喉咙,让道歉无从出口。 「别说了。」 不要再说了。 她们谁都不要再说了。 早在决定和周奐继续下去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注定无法扮演好父母心目中乖巧听话的顾怀之,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再说任何一句违心之论,只为了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宜? 不需要了。 规矩方圆的井然有序,按部就班的一帆风顺,她不要了。 她都不要了。 033:请给他一个机会 「顾教授你好,我是李子维,很高兴认识你。」 这是顾怀之第一次见到李子维。 一见她来,李子维就从座位上起身,主动和她问好,口吻温沐真诚,只是简短一句话,就足以表达他对于两人的初次见面是真心感到愉悦。 顾怀之微笑回应,「李先生你好,我是顾怀之。」 「顾教授请坐。jason半个小时前说碰上塞车,会晚点到。」李子维邀人入座,又笑着问:「顾教授要喝点什么吗?这间的咖啡很不错,我可以推荐你几个品项。」 顾怀之下午在研究室里已经喝了咖啡,母亲离开之后,她没能忍住情绪,哭了好一段时间,喉咙并不是太舒适,于婉拒他的好意,向服务生要了杯温水。 「李先生,不好意思,我不晓得邵检今天也约了你。」 「其实我原本也没打算来的,但jason很坚持,我也有些意外。」李子维笑了笑,口吻虽是不解,眸光却无比柔软。 那柔软,是因为明白对方的坚持出自于对这段感情的珍惜,因为明白而被深深感动,却又不能张扬地显露喜悦,只能把所有情绪凝结成如此云淡风轻的模样。 即使在如此自由开明的时代里,有些人依旧走得艰辛,依旧没能尽情地徜徉于阳光普照的温暖之下。 可即使世界暗无天日,他们依然携手走过了十多年的光阴,捱过了冬去春来前漫长细雨,从年少走过青春,踏过而立,即将迈入不惑,却始终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没有放开。 这样的坚定不移,这样的相知相惜,是世上多少人称羡却无以实现的? 「抱歉,我来晚了。」 邵仕强匆忙而至,才刚拉开坐椅落座,李子维便默默将预留的水杯摆到他伸手可及之处,邵仕强习惯性递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放下水杯后手边又多了一张纸巾,他再次拿过,拭去唇角的水珠。 这样看似稀松平常的画面,在顾怀之眼里都代表着幸福二字。 相伴多年的爱侣就是他们现在的模样吧。 即使不言不语,也知道对方此时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即使不声不响,只消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个蹙眉、一个动作,就能知晓彼此内心的想法。 有一天,她和周奐也能像他们这样吗? 邵仕强:「怀之,抱歉,没事先和你说子维会来。」 顾怀之轻摇了摇头,心里并不介意。 其实能见到李子维,甚至能看见他们之间并没有因为她的存在和介入而產生裂隙,反倒让她松了一口气,心里对他的罪恶感也少了一些。 「晚上的饭局,我打算带子维一起过去。」 两人同时愣怔,邵仕强握住了男人的手,态度坚定,「我想正式把子维介绍给我的父母。要是长辈们问起你知不知情,你就说你不知道,这样他们应该不会太为难你。」 顾怀之没有想到邵仕强说要承担一切,会是用这样的方式。 他不仅要向他的父母坦白,还要当着她父母的面摊牌。这么做,等同于是在外人面前把自己的父母逼上绝境,邵顾两家认识多年,那场面要邵总长情何以堪? 顾怀之不敢想像。 「但这样,邵总长和夫人??」 邵仕强却玩笑,「当了三十九年的乖儿子,就叛逆这么一次,应该不过分吧?大不了检察官辞了,移民去美国给李大会计师养,这人手上的证照多到能放一本相册了。」 曾经不苟言笑的人,如今却像个顽劣的少年,弯着笑意的眼里全是打算豁出去大闹天庭一遭的稚气和撒泼,话里还有几分耽溺,与先前肃穆冰冷的模样判若两人。 乖巧久了的人,真要搞破坏起来,都是玩大的。 她是如此,邵仕强也是如此。 他甚至玩得比她还疯。 李子维皱眉,满口嫌弃,「我可没说要养你,正值壮年的人别不事生產,找间超市当收银员去,或者去速食店打工也行,再不济就把自己给卖了吧。」 顾怀之失笑。 相爱的人就是这样的吧,连吵架斗嘴时都还是笑着,幸福的让人羡慕。 好希望有一天,她和周奐也能这样。 如果他们也能这样,周奐的世界就不会再下雪了吧? # 顾绍两家这场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是要说明悔婚原由的饭局,不出所料地从双方见了面的第一秒开始就是相顾无言的尷尬。 而当邵仕强偕着李子维走入包厢,饭桌上的氛围更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僵冻。 一阵沉默后,率先开口的是彭杏雅。 「仕强,这位是?」 「爸、妈、顾老师、许法官、怀之,这位是李子维。」邵仕强噙笑,神色从容,态度更是坦然。「他是我交往十五年的伴侣。」 空气凝结一瞬。 邵伯钦不发一语地盯着站在门前的儿子,目眶瞠红,眼底是清晰可见的怒意。 良久,他开口,「你再说一次。」字字峻寒,声声冷冽。 「我说,他是??」 话音未落,一只陶杯迎面砸来,邵仕强凛眼,没有闪躲,杯身削过颊侧,热茶溅湿了衣衫,杯子硬生碎裂于身后的白墙。 场面难堪至极。 「仕强,今天是我们两家人的饭局,长辈们都在,是不是先让你的朋友离开,嗯?」彭杏雅忍着惊慌,试图出声缓和陷入窘迫的气氛。 邵仕强却没让步,「我是认真的。」 「还不给我住口!」邵伯钦勃然大怒,愤然起身,抓起另一只杯子又扔了过去。 这一回,邵仕强依然没躲,脸上扎扎实实挨了一记。 「怀之??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事发突然,许芝兰深怕丈夫动怒,想和女儿问清楚状况,才伸手,却又想起不久前两人不欢而散的那场争执,顾忌着没敢再往前。 顾怀之自始至终都垂着眼,按着剧本佯装难堪,保持沉默。 「顾老师、许法官,这就是我今天一早和您们说要解除婚约的原因。」语落,邵仕强走至桌边,向顾家两老欠身,致上歉意。「很抱歉,我没有办法和怀之结婚。」 顾森沉气,没给回应,只是看着对座的老友,缓声道:「这顿饭改天再吃吧,我们先回去了。」语落,他兀自起身,离开包厢。 许芝兰见状,匆匆告辞,跟上了丈夫的脚步。 偌大的包厢里再次跌入寂静。 良久,彭杏雅颤着声,「怀之??仕强这事,你也是今天才知道吗?」 顾怀之抬眸,看见了两老眼里的痛心和歉疚,鼻头忽而一酸。 就连在这么难堪的场合下,她的父母也不曾对她投以一眼心疼,他们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只是亟欲离开这令他们深感不光彩的场面,即使发现她没跟上,也没有想过要回头来找她,彷彿即使任凭她继续难堪,他们也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不捨。 即使这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的戏码,即使心底早有预料会是这样的结果,她还是忍不住期望,也还是只能失望。 她总是只能对他们失望。 顾怀之抿了抿唇,忍下眼泪和哽咽,「我??」才张口,馀光就见邵仕强朝自己轻摇了摇头,她一怔,敛下眼避开两老的目光,轻轻点了头。 「这??」彭杏雅一时语塞。 「混帐东西!」邵伯钦捨不得小姑娘受委屈,气得咒骂,抓起手边的酱碟就要扔。 顾怀之吓得伸手阻止,「邵总长,您别这样。」 「怀之,你别替他说话了。」彭杏雅虽然疼儿子,这次却也站在小姑娘这边,她伸手轻握住了孩子的手,忍着泪道歉,「对不起,是我们仕强辜负了你,阿姨跟你道歉。」 邵伯钦喟叹,拉下老脸,「怀之,邵伯伯也跟你道歉,是我们邵家对不起你。」 「邵总长、夫人,你们不需要这样的。」见两老纷纷道歉,眼眶里都是泪,顾怀之实在担待不起,连忙起身,「其实我和邵检一直以来都只是朋友,他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们不需要道歉的。」 她不想再说谎了。 「总长、夫人,也许我接下来说得话有些冒犯了,但请你们听我说,好吗?」 这些抱歉和心疼,也不该是属于她的。 「或许你们现在很愤怒,或许无法谅解邵检的选择,或许也对他感到失望。但人的一生中,如果能遇见一个即使明知道未来是曲折,却还是愿意始终陪在自己身边,陪着一起走那段崎嶇路途的人,那是难得可贵的缘分,邵检能遇到这样的一个人,更是得来不易的幸运。」 「或许我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但我还是希望总长和夫人能听听他们的故事,然后,如果可以的话,请把这一年给我的疼爱和关心,都留给真正陪伴着邵检的人吧。」 语落,在场的其馀四人全红了眼眶。 「你这孩子??」彭杏雅心疼得深,却也动容不已。 顾怀之深吸了口气,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两个男人,看见了李子维强忍在眼眶中的感动,也看见了邵仕强锁在瞳孔里的感激与歉疚。 她微微勾唇,致以最深挚的期盼。 「邵总长、夫人,李先生是个很好的人,请给他一个机会吧。」 034:忠于自己 后来的饭局变得如何,顾怀之不清楚了,但离开包厢之后,她在餐厅外多停留了十五分鐘,也没见邵家人或是李子维先行离席,所以结果应该不是太坏。 对于自己擅自扰起的风波没酿成大祸,顾怀之松了口气,这才前往停车场拿车,只是走没几步,竟在她的车旁看见了佇立等候的两道身影。 「??」 顾怀之怔在原地,呼吸凝滞,脑海空白一片。 他们为什么还留在这? 不该这样的。 他们不该这样的?? 「怀之。」 低沉苍老的唤声远与传来,兵荒马乱了思绪。 顾怀之咬唇,重新迈开脚步,每一步都走得颠簸颤巍,如行于钢索之上,绳下是幽暗而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深渊之中,是随时要将人心吞噬的,莫大的罪恶感。 「我们一家很久没好好吃顿饭了吧?」 她终究坠落了。 # 夜里,巷弄矮房里的小麵舖人潮络绎,老闆娘爽朗地向每个前来光顾的客人问好,与入座的客人间话家常,也向着结帐离开的人高呼下次再来。 顾家三口坐在最里边的座位,点了四碗乾麵、两碗猪肝汤、一份烫青菜及一盘综合滷味。每回来访,他们永远固定坐在同个位置,桌上永远是固定的菜色,而距离上次一家人一起来这用餐,已经是好几年前。 「爸、妈、姊,你们怎么这个时间还没吃饭?」 顾信之蹣跚走来,一脸睡眼惺忪,短发凌乱,身上的衣裤满是皱摺,连嗓音都带着浓厚的疲倦,显然是在休息中被叫醒,匆匆赶赴。 连续值班三十六小时,还开了两台刀,他简直睏死了。 顾信之拉开矮凳入座,伸手掩去呵欠,又转了转痠疼的脖颈,过了几秒才意识到饭桌上的气氛不太寻常,他屈肘推了下顾怀之,「姊,你要不要先跟我前情提要一下?」 这都什么氛围了呢? 「吃饭吧。」顾森冷着脸丢了句话,逕自开始用餐。 「??」 顾信之左顾右盼,没看出个头绪,也懒得瞎猜,索性跟着开动,岂料才刚要夹盘子里的小菜,顾森又扔了一句话出来,「你姊姊和邵仕强解除婚约了。」 听闻,顾信之一怔,筷子上的豆干掉回了盘里。 他转过头,眼神诚恐,「姊,你被甩啦?」 「??」 顾怀之暗睨他一眼。 顾森沉声,口吻寒肃,「是我不要这个人当我们顾家的女婿。」 「啊?」顾信之不可置信。 上一回见面还讚誉有加,说是人中豪杰、国家栋樑、司法新希望,和自己女儿站在一起不仅门当户对还佳偶天成的人,这会就看不入眼了? 「我顾森的女儿,值得更好的对象。」 「是啊怀之,既然仕强有他的选择,我们就祝福他。妈之后再替你找其他更好的对象就行了。」许芝兰接口,同时给女儿夹了菜,诚心道歉:「下午是妈不好,我不该什么都没弄清楚就责怪你,你原谅妈,好吗?」 酸楚翻腾成浪,几乎把心淹没。 顾怀之滚了滚喉咙,勉强找回声音,「爸、妈,其实我跟邵检??」 「一直都只是朋友。」顾信之率自抢过话,也往顾怀之碗里夹菜,嘴上还叨唸:「这句话你早点说不就得了?当初就不想订婚,干嘛勉强自己?亏你还是当教授的人。」 话锋一转,他改唸对座两老,「还有,爸、妈,你们明知道姊跟那个邵检没感情,还这样自顾自地装傻寻开心,就这么急着要把她嫁人吗?你们要是真间不下来,不如赶紧帮我找个好对象,否则我成天关在医院里忙,一天睡不上两小时,说不准哪天暴毙走了,你们还怪我没先给你们生个孙子留后,那我可罪过。」 「顾信之??」见父母脸色逐渐铁青,顾怀之出声制止。 「我有说错吗?」顾信之却不领情,接续道:「从小到大,你们俩就老爱叫姊姊做这做那的,问都不问她心情,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她一点都不开心,你们就不听。现在好了,她的终身大事出包了,在外头受委屈了,你们才要心疼,来得及吗?」 「顾信之,别说了??」 「干嘛不让我说?」顾信之气不过,转而出言教训,「你就是这样,自己委屈不说,别人替你说也不让说,人活着有必要这样吗?你真以为我想当医生啊?是因为你想要却被逼着走法律这条路,我才替你当的!」 「顾怀之,你想要什么为什么都不去争取?坦承一点有这么难吗?」 「??」 顾怀之颤着眼,想阻止的话全都哑了。 她从来就没想过,有一天,顾信之会在父母面前这样替她说话。 他早就知道她有很多委屈,也早就不是第一次骂她唯唯诺诺,只是过去每一次听见时,她心里都只有怨懟。 她总是认为,顾信之根本不懂她身为女儿的立场和为难,才能轻易地说出这些话指责她,那些不过是他拥有特权却自以为两人平等的天真,根本不是真心。 可到今天,她才发现,顾信之是真的心疼她,是真的认为她委屈了自己。 「怀之,你弟弟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其实想当医生?」顾森放下筷子,脸色冷硬,平静的眸色逐渐有了裂痕。 「不??」顾怀之本能摇头。 「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顾信之勃然质问,眼底是清晰可见的慍色。 一个人的地位就是爬得再高,拥有再多功名声望,受到再多人景仰,那又如何? 连自己的女儿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不曾过问,只是一味地要她走在他们认为正确的道路上,强迫她复製他们自以为完美的人生,这样算得上什么父母? 从小到大,他们就只会要顾怀之听从安排,给她最好的教育,却从来不留心她的情绪,就连她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也不曾给过一句关心,而他这个儿子就只是为了替姊姊讨公道和对方打了一架,他们就愿意搁下总说繁忙的公务,特地去学校一趟了解状况。 知道事情始末之后,他们也只是拿他是为姊姊出头和对方家长谈了和解,没想过要追究原委,甚至在他问起时说:「如果不是她做错了什么,别人不会这么做。」 她就这么听话的一个人,到底能做错什么? 她这辈子唯一做错的,就是对父母言听计从到失去自我。 「信之!别这样和你爸爸说话,快道歉!」察觉丈夫脸色越加难堪,许芝兰赶紧出声,想让话题就此打住。 顾信之却不听言,执意把话说完。「我为什么要道歉?姊受了委屈,你们有人问过吗?她难不难过,你们在乎过吗?你们替她做的安排,她想不想要??」 「顾信之,别说了。」顾怀之拉住他,声音哽咽而模糊。 「??」 馀光瞥见她眼底的泪光,顾信之一滞,咬牙沉了口气,别过脸,不说话了。 顾怀之咬着唇,反覆调整呼息,直至情绪缓和了,才缓缓开口,「爸、妈,那些都过去了,也不重要了。我很喜欢教授这份工作,也很喜欢我现在的生活。」 语声半顿,她掐紧手心,「至于感情的事,我想自己决定,请你们尊重我,好吗?」 语落,她一怔,意识到自己真的说出口了。 原来勇敢地说出自己想要什么,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困难。 是周奐告诉她,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 是周奐告诉她,在他面前,她就是她自己。 是他教会了她勇敢。 所以现在,不只在他面前,而是不管在谁面前,不管在任何地方,她都要忠于自己。 「我知道了。」 「??」 方桌寂静一片。 一会,顾信之缓过神,急忙确认:「爸,你说你知道了,意思是答应了?」 「嗯。」顾森应声,表情淡然。 顾怀之看着低头用餐的顾森,心下全是诧异,甚至有几分不真实感。 顾信之抿笑,出言调侃:「姊,看来你去美国念法律也是念得颇有心得啊。」说服人这事做得如此得心应手,她要是早点拿出真本事,用得着浪费他这么多口舌吗? 嗯,口渴,是该让她请自己喝杯饮料慰劳慰劳,以谢辛劳。 「??吃你的麵。」顾怀之赧声低骂,拼命往他碗里夹菜,似想堵他的嘴。 「哎,顾怀之,别尽给我夹菜,给点肉吧,你弟我值了两天班,严重缺乏营养,手软还浑身无力。如果能直接餵我吃饭的话,我感激不尽。」 语落,顾信之没脸皮地把自个儿的碗筷推上前,还把嘴张了。 顾怀之没好气,「顾信之,你要不要直接去病床上躺着吊点滴算了?」 「好了、好了,信之你别逗你姊姊了,赶紧吃饭。」许芝兰出声,「怀之,你也别光顾着替你弟弟夹菜,妈看你瘦了好多,多吃点,别饿着了。」 眼眶热着,顾怀之垂下眼,「??谢谢妈。」 今晚的结局是这样,真是太好了。 035:人财两失 用完餐,两人与父母道别。 顾怀之本想去拿车,却被顾信之缠着,要她陪他去两个街口外的果汁店买杯现榨柠檬汁犒赏他今晚的救援,那无赖甚至还厚着脸皮请老闆多挤了两颗柠檬。 回医院的路上,睽违三个月没见的姊弟俩开始交换彼此的近况。 「最近工作还好吧?」 「老样子,妇產科哪能有什么事?不就前阵子过年,天天都是好时日,一天剖个四、五张肚皮,还要算准时辰划刀而已,小事。」顾信之咬着吸管,答得漫不经心。 他本来就对医学没兴趣,待在哪个科里,做些什么事情,于他而言根本没差。 至于当初为什么选了妇產科? 没为什么,刚好有缺,科主任还长得漂亮,他就去了。 「你呢?成天在大学校园里看小鲜肉的青春肉体保健视力,还开心吗?」 顾怀之:「??」 好好一个教授的工作被他说成这样,能听吗? 这人就没个正经,偏偏脑子聪明,当年升学考试前一天得了急性肠胃炎,吐得连胆汁都出来了,隔天照样在考场上挥毫出满级分,顺利考上医学系,光耀门楣了好一阵子。 顾怀之叹了口气,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顾信之依旧咬着吸管,偏头斜覷,「你今晚那样跟爸说,有对象了?」 「??嗯。」顾怀之轻頷首,没有隐瞒。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顾信之从小就和她同一阵线,即使她再怎么对他疾言厉色,他还是和她同一阵线。 从小到大,父母只单独买给他的东西,若是能分成两份,他就会趁着她睡下或是出门时,悄悄地放在她书桌上,若是不能分的,他会故意把东西藏起来,骗父母说不见了,让他们再买一份新的,然后一样趁她不在时摆到她房里。 他的性格才是适合走法律这条路的人,偏偏却为了她穿上白袍,去不想去的地方。 顾怀之有时候也觉得对不起他。 她终究太懦弱,才会明明是姊姊,却还要他保护。 「对方多大了?做什么工作?怎么认识的?交往多久了?他对你好吗?」顾信之演不了从容了,他从小到大就最讨厌她身边有人却没先说。 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看人的眼光差。 每回只要想起当时那个垃圾学长,他都能气上三天三夜。 顾怀之也知道他担心,被人骗过一次之后,顾信之对于她身边的异性就格外敏感,交情稍微好一些的,他就要身家调查,交情没那么好的,他就直接要她离他们远一点。 顾信之其实有点黏她。 大三那年,她说要搬去外头住,顾信之和她闹了好大一顿脾气,三天不和她说话,搬家那天却臭着一张脸,替她把所有行李搬上车。 她出发去美国念研究所那天,他在机场哭得像要诀别,两天后却飞到她在费城的住处,还在那赖了一个星期,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搭飞机回台湾,后来每年耶诞假期她回国,他就是隔天要期末考,也一定会亲自去机场接机。 三年前,她毕业回国,顺利取得c大教职,为了通勤方便又搬出了家里,这回顾信之没和她闹彆扭,反倒主动替她搬家,为的就是让她能稍微逃离父母的掌控。 当然,其中也包含休假时不用大老远开车回北投,可以直接在她这住下的私心在。 「三十岁。」 顾怀之才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炮火连珠的疑问又漫天砸来。 「三十岁?跟我一样大?比你小?那怎么行?他名下有车有房吗?存款有百万吗?顾怀之你是不是被骗了?你银行帐户密码没给他吧?还是你已经人财两失了?」 顾怀之没好气,「你才人财两失。」 「你怎么知——」 糟了,失言。 顾信之止住声,懊恼地闭眼,后悔莫及。 听见这话,又见他一脸心虚,顾怀之凛眼,「顾信之,你做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顾信之乾笑两声,打算呼弄带过,却被人从后头一把拽住耳朵。顾怀之将人扯了回来,下手毫不留情,「把话说清楚!」 顾信之痛得哀嚎,「痛痛痛痛痛!姊!先把手放开啊!我耳朵要掉了!」 顾怀之松手,改踢他一脚。 「喔!」 脛骨冷不防被这么一踢,痛得顾信之差点飆泪。「顾怀之!你堂堂一个法学教授,公然使用暴力对吗?刑法伤害罪是第几条来着?你信不信我去警察局告你?」 顾怀之冷声,「快把话说清楚,你到底做什么?」 顾信之无辜,「就真的没什么嘛,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他前天晚上开完夜的剖腹急刀后,和科里的同事一同去酒吧喝了几杯,结果昨天一早醒来,发现人就躺在旅馆的大床上。 如此是不打紧,但偏偏身边还躺了个女人,吓得他三魂七魄差点跨过奈何桥。 一阵惊慌失措中,顾信之连滚带爬地下了床,为免节外生枝,他果断地从皮夹里抽了五张千元大钞放在桌上,还留了字条给对方,要她记得去买事后药吃,其馀就当赔罪。 「就这样而已,对方也没找上我,一天又和平地过去了,感谢飞天小女警的帮忙。」 顾怀之:「??」 谁来把他的脑袋开了,看看里面到底装些什么? 眼看苗头不对,顾信之连忙退了几步,「嘿!姊!来,跟着我唸一遍,peaceandlove,我们深呼吸,放轻松,有话好好说??」 顾怀之气得大骂:「顾信之!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你医生还当不当?」 酒后乱性完丢了钱就跑,哪天被告都不晓得,还好说个鬼! 「说不定是我被强啊。」顾信之偏头,觉得自己说得还不无道理,「姊,你不能检讨被害者,这样是不对的。」毕竟醉得不省人事的人是他,这发展也不是没可能呢。 听见这番辩词,顾怀之简直气炸心肺。 「顾信之!」 顾信之吓得踉蹌了一步,连忙安抚,「姊,咱们文明人有话好说,把你那双写了好多篇论文的巧手放下,冷静、冷静。」 他发誓,她要是再往前一步,他就要跑了。 「原来你叫顾信之啊。」 一道恬淡含笑的嗓音传来,打断了姊弟相残的戏码。 两人循声看去,一名身穿着白袍的女子正朝这处走来,唇边笑容温婉,眸光自信明媚。一见是医院里的人,顾信之下意识确认女人胸前的识别证。 「姚子倩?你也妇產科的?我怎么没看过你?」 「我昨天刚来报到。至于见面——」姚子倩提步上前,鞋跟敲出一串清脆声响,翩然的步伐最终停于男人面前。 她勾唇一笑,抬手扯住他的衬衫,将人往自己面前一拉。 四目交接。 「你要不要再想得仔细一点?」 「??」 这女人有病?讲话就讲话,有必要动手动脚,还这么迫在眉睫的吗? 「那个、姚小姐。」顾信之扯着嘴角,指了指一旁的女人。「我姊还在旁边,稍微给点尊重,好吗?」 听见这话,姚子倩立刻松手,手上的男人突然被这么一放,向后踉蹌了几步,差点跌下阶梯。她也没理会,稍微梳理了下未绑起的长发,转而向一旁的女人礼貌頷首。 「姊姊好,我是姚子倩,先前在市立医院服务,昨天刚到朝阳报道。」 顾怀之见她行礼,也跟着点头,「姚小姐你好,我是顾怀之。」 被晾在一旁的顾信之看不下去,介入两人之间。他皮笑肉不笑,「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啊。姚小姐,她是我姊,不是你姊,麻烦你稍微更正一下称呼,谢谢。」 姚子倩也学他笑,口吻分外温柔,「顾信之,你要不要好好想想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我,然后再决定我是不是能这样称呼你姊姊?」 顾信之一脸懵。 他们哪里有见过?今天不就初次见面吗?敢情她这是在装熟? 然而,当视线扫过女人那带了点勾挑的桃花眼,以及眼角旁极小的淡痣时,一道惊雷直劈脑门,顾信之狠狠一怔,零碎的记忆飞速在脑里倒带回放,逐儿拼凑成完全。 「??」 这女人好像似乎彷彿宛若疑似应该八九不离十??就是昨天早上躺在他旁边那位。 见男人脸色倏然刷白,姚子倩弯唇,「想起来了?」 「姊,我有事先忙,之后再去找你。」顾信之回神,匆忙丢下告辞。他一把扯过女人的手,直接把人带进走,「你跟我来。」 见状,顾怀之心里大概也有底了。 顾信之那傢伙有得受了。 036:谢谢你回来 顾怀之抵达thanato时,时间已经接近午夜。 週五夜里本该是最热闹的时刻,店里却只有零星的客人,入口处摆着告示用的黑板,上头写着今晚只提供三样商品:啤酒、红酒、柳橙汁。 「嗨,怀之,今天怎么有空来?」在吧檯里忙碌的徐俊一见她来,热情地打了招呼。 「周奐呢?」 「周奐今天没来呢。」徐俊微扬眉,似乎也不清楚状况。「六点左右,他打电话给我,让我下班之后过来替他开店,也没说原因。」 过去七年,thanato全年无休,每一天周奐都会亲自过来整理店舖,即使让他过来帮忙看店,也都是开店后临时有事必须离开的情况,从未像今天这样直接连来都不来。 但纵使心里好奇,徐俊也没多问,周奐那性子问了也不会说。 听闻,顾怀之眉心轻蹙,有些担心了。 中午和周奐道别时,她明明说过晚餐结束之后会到店里找他,虽然她来的时间是有些晚了,但他却不是先行离开,而是连店里都没来,这情况不大寻常。 顾怀之拿出手机确认,依然没有任何周奐的讯息,心里不安渐深。 见她面有忧色,徐俊稍稍试探,「你们??吵架了?」 顾怀之摇摇头,将手机收回包里,微笑告辞。 周奐平时不大爱出门,除了店里和学校之外,最常待的就是家里,这时间如果人不在店里,应该哪都不会去了。 离开thanato,顾怀之稍微加快脚程,弯入巷口,就见旧公寓顶楼的窗扇隐约透着光亮,她赶紧上楼,开了锁,一进门就看见男人挺直着腰桿坐在沙发上,专心看着书。 「周奐。」她轻喊,迅速换了鞋,上前拥抱了他。 「??」 感受身后的温热逐渐清晰,男人沉暗的眸逐渐填进了光泽,时光重啟流动。周奐不语,将手里的书搁在桌边,伸手触上女人环在腰前的手,确认她是真的存在。 她回来了。 顾怀之抱了他好一会,眼里满是愧疚,「对不起,你等我很久了吧?」 周奐没有回答,只是垂眸看着她。 他不想回忆那些在与她分别以后,等待她归来以前,反覆经歷的煎熬,也不想承认过去几个小时里,他是如何看待那如流沙般将人一点一点吞噬殆尽的时间,更不想记起时鐘上走过一圈又一圈的指针,带给他多深的恐惧。 他害怕她食言,害怕他再也等不到她回来。 就像年少时每一次走出家门,他都害怕再也看不见母亲。 过去那些必须待在学校里的漫长时光,对他而言,每一秒都是折磨,但可笑的是,一到放学的时刻,他却又是如此惧怕踏上回家的路,惧怕每一次走进家门,看见的又是满目疮痍,以及母亲满脸的血和泪。 他害怕离家,更害怕回家。 他害怕入睡,更害怕醒来。 他害怕每一次的天亮,更害怕每一次的天暗。 他害怕分离,更害怕等待。 他害怕每一次结果未知的等待,害怕活着的每一天都要经歷这些等待。 顾怀之其实已经习惯周奐选择性的沉默,每当提及触碰他内心深处幽暗的话题,即使她说的事情与之全然无关,他的选择都是沉默。 他不会说他不想说,也不会刻意用其他话题模糊,就是一直沉默着。 顾怀之从不坚持,不逼迫他说不想说的话。 「吃过饭了吗?」 「还没。」 顾怀之皱眉,「都这么晚了??」她起身进了厨房,想替他弄点东西吃,开了冰箱却只看见两个三角饭糰、一份火腿起司三明治和一瓶全新的矿泉水。 这男人的冰箱活像个难民窟。 她不气馁,转往橱柜探索,最后却也只翻出一包泡麵。 「??」 顾怀之放弃了。 她从柜子里拿了锅子出来,开火煮水。「周奐,明天我们去一趟超市吧,我替你买一些可以久放的麵条,别老是吃泡麵了,对身体不好。」 「嗯。」 顾怀之拆了调味包,加入锅中,「还有,以后晚餐别这么晚才吃,三餐要定时,否则胃会弄坏的。你都三十岁了,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要懂得照顾自己,知道吗?」 「嗯。」 「还有,便利商店的东西不是不能吃,但稍微遵照一下保存期限。要是吃坏肚子,上医院会花更多钱,那你省下来的钱不都白费了吗?」 「嗯。」 水滚了,顾怀之将麵条下锅,用筷子拨散,等了一会才把炉火关上。正当她准备将煮好的麵端上桌时,男人冷不防自身后拥住了她。 顾怀之愣怔,一时没了反应。 周奐很快就松了手,越过她将炉上的热锅端上桌,逕自拉开椅子坐落,摘下眼镜,开始进食。 「??」 这男人今天有些反常。 顾怀之抿唇,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男人专注地吃着麵,像是感觉不到她的注视。 瞅着人看了好一会也没得到半次眼神,顾怀之放弃等待他主动开口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望。「周奐,今天邵仕强带着他的男友和两家人摊牌了。」 「嗯。」 「他男朋友叫李子维,是个会计师,年纪和他一样大。」 「嗯。」 顾怀之把今晚这场饭局的始末全说了,唯独漏掉了下午在研究室里和母亲的争执,就怕提了让他想起昨天她掉泪的事,反而又陷入恐慌。 周奐似乎很怕她受伤,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 初次见面那晚意外划破的伤口虽然不大,但因为开学之初课务繁忙,她总是忘了要按时上药,伤口痊癒后留下了浅淡的疤,后来每一回两人欢爱,周奐总是特别喜欢吻那道疤,就连睡着时她也常感觉到他反覆抚着,眼里有藏得极深的懊悔。 两的星期前的週末,他们在浴室里交欢,纠缠之际,她的腰侧意外撞上了水龙头开关,被锐角划出一道红痕,当下顾怀之其实没有感觉到太多疼痛,男人却是一察觉她皱眉就停下动作,也不管两人当时都已经濒临高潮,直接把她抱回床上,坚持替她上药包扎。 之后两天,周奐早晚都按时替她换药,直至确定没留下疤痕才安心。 故事说完,男人的晚餐也吃完了。 周奐拿着餐具至水槽清洗,对于今晚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表态与感想。 顾怀之知道没什么好失望的,这男人本来性子就是这样,所以她也只是在他收拾好一切之后,又一次主动上前抱住他,把终究没能忍住的失落全藏进他的衬衫。 「??」 周奐垂眼看着怀里的女人,眸色微暗,没有说话。 良久,他缓慢抬手,轻抚了抚她的发,「顾怀之,你很棒。」 女人眼眶一热,点了点头。 「我很开心。」 「??」 心下颤动,顾怀之仰起脸,男人晦如死水的眸,如今裹上了半瓢月色,柔软寧和。 她不敢移开眼,也不敢眨眼,深怕只是错觉。 「谢谢你回来。」 听见这初次的道谢,顾怀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有多害怕,他甚至认为她根本不会回来,所以才会在她回来之后说了谢谢。 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拥有她。 他把这段感情的主导权交给她,把去或留的决定权交给她,然后把所有的情绪都深藏,表面看似漠然,实际却徬徨,而这样的徬徨,其实就是她深切期盼的情感。 周奐不曾说过爱她,也不曾说过喜欢她。 可是他的恐惧替他说了这一切。 他爱她。 比她想像的还要爱她。 「周奐,对不起,以后不会让你等这么久了。」 以后,她不会再让他等了。 不会了。 037:想多了解你一点 顾怀之沐浴完,又看见进门时那道背影,只是这回,男人阅读的位置换成了书桌前。 「周奐,你在看什么?」 最近学校的期中考週是快到了没错,但他不过就是旁听而已,有必要在半夜一点的时候拿着书苦读吗? 「刑法总则。」周奐淡答,将书反盖于桌上,转过身,把人抱上腿,接手替她擦发。 顾怀之心里一阵意外,「刑法总则?」 这男人不是对刑法没什么兴趣的吗?怎么会突然看起刑法总则了? 「你怎么突然看起刑法总则了?」 「想多了解你一点。」周奐开口,语调如常清冷,他站起身,转而让女人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去了一趟浴室,拿了吹风机回来,开始替她吹头发。 这男人又冷着一张脸说情话了。 感动漫漶,顾怀之抿笑,在他关上电源后抱住了他,软声道:「周奐,谢谢你。」 「嗯。」 馀光瞥见男人收整好线圈,顾怀之于是松手,在他转身之际略微扬高声调,「那你看到现在有没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教你。」 周奐回首,神情漠然,「暂时没有。」 准备大展身手的顾教授:「??」 顾怀之没好气睨他一眼,将椅子转正,拿起桌上的刑法总则,向前翻了几页,纸页上有不少圈註和笔记,看上去还挺会抓重点。 但自学哪有人教学得快呢? 顾怀之回过身,甜笑道:「周奐,你不考虑星期二回来听我的课吗?」 「我去洗澡。」男人头也没回,拿着换洗衣物直接走了。 对教学事业抱持着莫大热情的顾教授:「??」 自尊心受创的女人扁了扁唇,自讨没趣地转回书桌前,又随意翻了下书,却意外看见整页内容被画上大叉的笔跡,两竖长横力透纸背,碳跡的最后几乎划破了纸张。 顾怀之轻怔,仔细一看,标题上正写着应报理论。 「??」 又是应报理论?? 一个月前在课堂上,当她提及应报理论时,男人的眼色转瞬沉暗,像是在记忆里沉淀了千年的黑雾,一夕之间破茧而出,彻底吞噬了宇宙所有清明。 顾怀之重新将书本里的内容反覆读过,尝试从习以为常的文字里咀嚼出一丁点线索,却还是没能察觉有任何怪异之处。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耳边传来门扇开啟的声响,她立刻将页数翻回男人原先停留之处,把书摆回原位,拿起摆在桌边充电的手机,点开社群软体佯装正在刷动态。 周奐走来,见女人不是在处理公事,于是抽过手机放回桌上,把人抱上了床。 顾怀之已经习惯每回在睡前滑社群就被男人强制物理离线,索性自己进了被窝,待男人躺上床,便鑽入他怀里寻找舒适的角度。 周奐不玩社群软体,时下常见的社群帐号他一个都没有,他也不是很喜欢她玩这些东西,每每见她发文或是瀏览朋友们的动态或贴文,总会直接把她抱上床,要她早点睡。 徐俊说,在她出现以前,周奐连通讯软体的帐号都没有,两人都是用电话联络,即使开始使用通讯软体,讯息也总得等上四、五个小时才有回音,比飞鸽传书还没效率。 可那四、五个小时才愿意回覆别人讯息的男人,从没让她等超过一小时。 周奐通讯录里只有不超过二十个号码,一半以上是酒商,手机里也没有下载太多软体,连游戏都不玩,更别说行动支付和网银,他是个标准的现金主义者。 周奐的日子过得一成不变,平日凌晨四点就寝,清晨六点就醒,梳洗后出门晨跑,结束后返家沐浴,然后去学校听课,週末若她来过夜,他会陪她睡得晚一些,但再晚都不会超过七点。 他的生活里没有任何娱乐,戏剧电影全都不看。 上一回顾怀之心血来潮想和他一起看电影,问了他喜欢什么,他却反问她有哪些选项,她举了眾所皆知的marvel和d.c.的各种英雄电影,他却说他只听过一些,她问他总知道harrypotter和j.k.rowling吧,他依旧是那句听过。 于是乎,那一晚,顾怀之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和他介绍harrypotter的故事背景和角色关係,还顺道提及环球影城有harrypotter的主题乐园,她在美国念书时曾去过一次,一直想再访却苦无机会。 两个小时后,周奐面无表情地发表感想:「世界上没有魔法。」 身为死忠影迷的顾怀之:「??」 但她没放弃,拉着男人每个週末看影集,就要他收回那句评语。 「周奐,明天要陪我看harrypotter第三集哦。」 「嗯。」 周奐其实不懂顾怀之为什么喜欢看这种虚幻不实的妄想片,但只要她喜欢,他就陪着看,唯一头痛的大概是她只要心血来潮就喜欢抓着他问枝微末节的小事。 例如现在。 「你还记得第三集叫什么吗?」 「prisonerofazkaban.」 上次她提了一遍,他就记下,但天晓得azkaban是什么? 男人回答得正确还完全没犹豫,顾怀之满意地勾了勾唇,总算甘愿闔眼睡觉。 过了一会,她又想到什么,「周奐。」 「嗯。」 「第四集呢?」 「gobletoffire.」 「第五集呢?」 周奐无奈,乾脆把后头所有集数一次回答:「orderofthephoenix,half-bloodprince,deathlyhallows.」 顾怀之开心了,笑着吻了吻他作为奖赏。「等看完harrypotter,我们再来看thelordoftherings。」 周奐闭眼,头有些痛了,却还是应和:「嗯。」 「还是你想看avengers?但是我比较喜欢spiderman??不然看美剧好了,gameofthrones总共有八季,一个礼拜看两集的话,可以看好几个月。」 周奐:「??」 到底哪来这么多东西可以看? 「睡了。」男人搂了搂她,委婉表达希望她安静的意思。 怀里的女人却依然故我,喋喋不休,「criminalminds和ncis也不错,拍得满好的,还可以顺便学犯罪心理学和鑑识科学。」 看了整晚刑法现在只想睡觉的周奐:「??」 「还是我们来看韩剧?最近方教授推荐了一部玄彬和孙艺真演的??」 「顾怀之,睡觉。」 「昨天下课听同学们在讨论,最近好像有几部台剧也内容也不错,像是??」 周奐沉气,俯首吻上那没个安静的唇,强制静音。 唇舌被人胡搅蛮缠了好一会才放开,顾怀之被吻得意乱情迷,耳边却是男人沉冷无比的警告,「你要是再说一个字,我们就做点别的事。」 「??」 好诱人的惩罚,她该说话吗? 说吧? 顾怀之滚了滚喉,才微微张了唇,男人立刻横眼过来,「睡觉。」 女人扁唇,竟觉得可惜了。 --------------------------------------------------------------- 以上所有的电影和影集我通通没看过,基本上写的时候跟周奐一样困惑^_^ 此外,从现在开始,顾怀之正名为:顾?聒噪鬼?怀之。 038:不管去哪都要牵着她 隔日,顾怀之醒来时,身旁的男人已经不在房内。 她探手捞过矮柜上的手机,点亮萤幕一看,已经十点多了。 过去在周奐家过夜,即使男人的动静再小,由于傢俱老旧的缘故,总免不了发出吱嘎声响,她还是不免被吵醒。许是昨晚把始终搁在心头烦恼解决,长期紧绷的情绪得以释放,她也就睡得特别沉,才会连他离开了也没醒来。 当然,后来她不知死活去惹他,被男人拉着狠狠做了好几回也是原因之一。 顾怀之坐起身,浑身痠软,又在床上坐了好一会才动身下床,结果才走出房门,就见男人赤裸着上身跨站在折叠梯上,正在换客厅里那盏坏了好几个月的灯泡。 初夏微热的暑气蒸出了薄汗,沿着诱人的颈线滚落,滑过肌理分明的胸腹,没入深色牛仔裤包裹下那不可言述之处,如此盛世绝景,完全儿童不宜。 就算是三十四岁的成熟女人,刚睡醒时也不宜。 顾怀之讶然愣怔,杏眸瞠得老大,顿时一阵口乾舌燥,不自觉滚动喉咙。 那盏灯都坏了不晓得几个月了,她上一回和他提的时候,他只用了一句灯泡贵打发,结果现在怎么来着?竟然自动自发换了?甚至还是用这么性感撩人的模样换? 他到底还给不给人活了? 顾怀之掐了下大腿,让自己冷静一些,这才故作平静地出声,「周奐?」 听闻,男人将手上的灯泡转紧,转而在梯顶平台坐了下来,回过身看她。而这一转,侧腹肌的线条更加紧实凌厉,画面简直绝了。 「醒了?」 顾怀之吞了下口水,声音都哑了,「??你在干嘛?」 「换灯泡。」 「??」 谢谢喔。 她当然知道他在换灯泡,她问的是他为什么要换灯泡好吗? 得了,这座冰山的思考逻辑就是一逕的直,半点弯都不会拐,她更正问句便是。 「怎么突然要换灯泡?」 「你不是想看影集吗?」周奐反问,又站起身拆下第二个灯泡。 他房里的灯光是明亮,但只有一张椅子,他的床又是单人床,两人坐在床上看也是拥挤,久了她又喊腰疼,换到客厅来显然是比较好的选项,既然如此,灯泡势必得换。 若不是为了她,这客厅的灯就是再也不亮,他也没打算换。 听见这话,顾怀之眼里藏不住笑意。 这男人昨晚还嫌她吵,不肯让她尽兴讨论,一副看完harrypotter之后就没打算再陪看一块看影集,结果一早特地去买了灯泡回来换,口是心非说的就是他这种性格。 可是怎么办呢? 他这样嘴上说不要,身体却特别诚实的举动,让人格外心动啊。 眼看男人换好灯泡,从梯子上下来,顾怀之立刻上前,自身后将人抱了满怀。 「周奐,谢谢你。」 「嗯。」周奐蹙眉,拉下女人环在腰上的手,转过身稍微和她拉开距离,举止排斥,显然不想让她碰。「我身上都是汗,会弄脏你。」 顾怀之知道他洁癖又犯了,配合地不再碰他。 「你要先冲澡吗?」 「你先去梳洗。」话说完,周奐拿过摆在沙发上的黑色上衣穿上,一手拎着两盒就灯泡,另手扛起短梯,往玄关走去,「我下楼还梯子,顺道把灯泡回收。」 「好。」顾怀之轻道,目送他出门。 儘管说不出确切的原因,但她总感觉周奐不太一样了。 自从前天夜里看见她掉泪,昨天晚上等到她回来之后,他的话似乎变多了一些。 原先和她分开时,他都只会简单说句告辞,有时候甚至话也没说就离开,可昨晚洗澡前以及刚才下楼时,他都特意和她报备了去处,像是要让她知道他会回来。 如同她前一天给的承诺。 顾怀之梳洗完,周奐也回来了,还替她带了刚出炉的烧饼当早餐。 由于时间接近中午,她于是提议晚点去超市买些食材,午餐煮咖哩饭给他吃,周奐答应,替她吃了半个烧饼,然后才去冲澡。 等待他沐浴的空档,顾怀之向他借了笔电,先收了信,处理几件行政公文,之后才点开订阅的电子报,果不其然看见了邵仕强前几天去山区勘验的案件报导。 被害人是一名三十九岁的原住民男性,尸体被遗弃在山区的荒林中,被路过的登山客发现,发现时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一星期,尸体上有二十九道长短不一但出自相同锐器劈砍的痕跡,致命伤是砍在颈动脉那一刀,死者的后脚跟有遭长途拖行而磨损的裂口,初步判断是因为失血过多昏厥后,被兇手自案发地点带至该处弃尸,但由于上星期山区连日阴雨,拖行痕跡几乎被冲刷殆尽。 根据新闻描述,兇手行兇的手段相当暴戾,被害人身中二十九刀,刀刀见骨,且无挣扎跡象,加以将尸体弃尸于荒野,检方因而判定本次案件有高度可能是预谋犯案。 目前检警正试图透过被害人的亲友与曾任职的货车行同事继续追查,目前已得知被害人生前曾向地下钱庄借款高达三百万元,平时有酗酒习惯,年前更因为酒驾被吊销驾照,一併丢了工作,已经待业将近五个月,研判债务纠纷可能是引发杀机的原因之一。 死者过世后,留下担任支部女工的妻子与年仅十八岁的独子,经济陷入困顿,目前社会局及其他相关单位已经介入,提供丧家必要的扶助。 顾怀之透过搜寻引擎找了几家不同报社的报导,却没能得到更多资讯,只得先把这篇新闻暂时存下。 儘管线索不多,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件案子并不单纯。 被害人的家境并不富裕,一家三口几乎仰赖他开货车的收入,死者同时还有酗酒习惯,加上在各家媒体的採访画面中,被害人的妻子竟在溽热的夏季里身穿不合时宜的长袖衣裤,手背与脸上隐约看得出深浅不一的瘀伤,由伤口分佈的位置与态样研判,应是长期反覆遭受暴力殴打所造成。 此外,死者的独子在面对记者追问时,一路护着母亲,平静表达不希望受访的态度,模样冷静的完全不像是刚失去父亲的少年该有的反应。 种种跡象都显示出这案子并没有报导所言只是债务纠纷引发杀机如此简单。 顾怀之的专业是少年刑法,博士论文写的正是家庭暴力引发少年犯罪的案例研究,习惯使然,至今无论是国内外的新闻,只要牵涉家暴与青少年,她都会多加留意。 周奐结束沐浴,回到房里。 他站在衣柜前换好外出的服装,拉整好衬衫后缓步来到女人身边,见笔电萤幕是新闻报导的画面,他于是安静转身,去书架上抽了本财经杂志出来,坐在床边阅读。 顾怀之分神看了男人一眼,眼角笑意流淌。 周奐是个很体贴的人,她若是在忙,他就会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做自己的事,从不出声打扰,即使偶尔他们相约但她却被公事耽搁了,他也不曾催促过半次。 偶尔她忙到忘了时间,他也不闹脾气,就是默默地把替她带来的餐点放下,写张纸条提醒她记得吃饭,然后悄悄离开。 有时候顾怀之觉得他太过安静,像是不希望让人发现他存在。 不过这两个多月来,她多少也察觉他的改变,他们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进。 看完其他新闻,顾怀之登出信箱,迅速回覆了手机里的未读讯息,确认所有公事都处理完毕之后,便去洗衣机里拿男人一早替她清洗烘乾的牛仔裤换上,又从他衣柜里随意挑了件素色的白tee穿上,将过长的下摆扎起,也把袖子捲了几折,这才朝他走去。 就连坐在床边看杂志,他也是挺直腰桿,一副有人拿着藤条在后面逼他似的,前两个週末和她看电影,他也是这副端正坐姿,害她想靠没得靠,只能抱着枕头生闷气。 此外,除了在家,他不论去哪里,也不论天气是冷是热,身上永远是白衬衫与深色西裤,釦子还一定得每一颗都扣得密实。 在生活细节上,男人有时候一板一眼得令她有种错觉,总感觉他和她父亲能聊得来。 「周奐,我忙完了。」 「嗯。」周奐闔上杂志,起身摆回书架上,转过身,迎接他的依旧是她的拥抱。 顾怀之很喜欢抱他,见面时要抱,分开前要抱,想到的时候也要抱。 像个孩子似的。 周奐任她抱了一会,在她松手后兀自越过她,自书桌上拿了皮夹和手机,迈步就往房门去,然而才走没两步,就被女人拉了住了手。 他一顿,回过头,就见女人扁着唇睨着自己。 按照经验法则,这表情通常出现于她不满自己没做某些事的时候。 但要去超市买食材,他手机带了,钱包也带了,钥匙放在玄关的鞋柜上,穿鞋时就会拿,还缺了什么? 周奐摸不着头绪,「怎么了?」 顾怀之也不期望他开窍,走上前,主动牵起他的手。 「周奐,我已经没有婚约在身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她说,「所以,以后不管去哪里,只要是和我一起出门,你都要记得牵着我,知道吗?」 周奐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稍微收紧了指节,「知道了。」 他知道了。 以后不管去哪,都要牵着她。 039:你对我有一些误会 顾怀之想替周奐买的东西不少,即使超市距离不远,她还是说服周奐开车过去。 进了超市,男人听话地牵着她,单手推着车,一路听从她指挥,要弯进哪排走道、要在哪个货架前停留、要拿什么东西,全由她发号司令。 早上盥洗时,镜台上的牙膏已经被挤得乾瘪不成形,顾怀之想着这男人大概就是这副德性,于是把浴室里沐浴用品全检查了一遍,果不其然,所有瓶罐几乎见底。 所幸周奐过去一向是哪个便宜有折扣就买,没有品牌忠诚可言,她挑起来也就更畅行无阻,闻过香味觉得适合,就要他放进推车里。 顾怀之接着替他买支电动刮鬍刀,担心他觉得贵不想买,还特地挑了和刮鬍泡有搭配折扣的牌子,男人显然觉得没必要,却也没反对,牵着她继续往前。 弯出走道时,顾怀之忽然想起,转头问他:「周奐,洗衣精还有吗?」 交往后,她留下来过夜的次数多了,周奐总习惯在清晨替她洗衣,就是两人前一晚做得太过,弄了满床荒溺,他也总是替她清理好身子,换过床单就哄她先睡。 事后清理这事不归她管,她出门前才忘了要检查。 「没了。」 「那你昨天怎么不买?」 「早上才用完。被单和枕头也湿了,我分了两次洗。」 「??」 顾怀之红了脸,没好气横他一眼,无声指责。 周奐:「你自找的。」 顾怀之耳根都热了,气得打他,「从现在开始,你不准说话了。」 周奐的洗衣精用的是她没看过的牌子,估计是在店铺里挑了最便宜的买,味道虽然不差,但洗完衣服后布料的触感摸起来总显得乾涩粗糙,其实并不适合用来清洁衬衫。 这男人什么都用得随便,唯独衬衫和西裤是单价昂贵的品牌。 「你现在用的洗衣精洗久了会破坏布料的纤维,我替你换个软性一点的,好吗?」顾怀之边说边在架上挑选,这声询问其实也只是告知得成分居多。 和周奐交往后,她多少已经学会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但还是习惯问过他的意见。 「嗯。」 男人应声,依循指示替她拿了最上层的品项下来。 顾怀之仔细研究了下瓶身上的标示和介绍,又试闻了下味道,心里有了决定,「就这个吧。」 周奐接过,放入车里,重新牵起她。 感受到自手心渡入的温热,顾怀之勾起笑,垂眼看着被他牵在大掌里的右手,心下怦然。这男人好听话呢,要她记得牵手,他就一刻也没忘记过。 真乖。 「周奐,我们去挑食材吧。」 「嗯。」 前往先食区前,两人又先去拿了几包麵条和白米,以及盐、糖、胡椒、酱油等基本调味品,顾怀之按着自己的口味选了个味道偏甜的苹果咖哩块,然后才去挑了蔬菜。 拣完食材,顾怀之顺道想买些水果,于是问:「周奐,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男人罕见没有回应。 等了一会都没听见声音,顾怀之回过头,这才发现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身上。柳眉轻蹙,她顺着男人的视线看去,目光最后却落在冷藏柜上的草莓。 ??草莓? 这座大冰山喜欢吃草莓? 这人设对吗? 顾怀之失笑,轻拉了拉他的手,「周奐,你喜欢吃草莓吗?」 周奐收回目光,随手拿了摆在面前的柳橙递进他手里,「吃这个。」 「??」 察觉氛围改变,顾怀之抿唇敛下笑,把柳橙装入袋子里,一边挑选,一边偷覷他的反应。男人面无表情,话也不说,就是安静待着。 顾怀之有些沉不住气了,勾了勾他的手指,「周奐,你不开心吗?」 「没有。」 「那??」她咬了咬唇,稍稍试探,「我们去挑草莓,好不好?」 周奐默着。 气氛逐渐僵滞,顾怀之有些无所适从,想说些什么,却见门口出现了张略微熟悉的面孔,她一怔,下意识松开牵着男人的手,也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心里有些慌了。 没多久,对方也察觉她的存在,眸光惊喜,扬起笑朝这处走来。 「顾老师!」 顾怀之提起笑,客套地打了招呼,「你好。」 「老师好。」林佳蓉甜甜一笑,主动找话:「老师,您也住在学校附近吗?」 「没有,老师刚开完会要回家了,顺道买些东西回去。」 「原来是这样。」女孩子明白頷首,馀光瞥见推车里的东西,不禁好奇了起来,「老师,我记得您还没结婚,车子里这些东西是帮男朋友买的吗?」 背脊微凉,顾怀之使劲保持笑容,心跳如雷。 「咦?那好像是学长??老师不好意思,我先离开了!」 眼前的女孩子忽然匆匆离去,顾怀之轻怔,下意识追寻她的身影,却见原先待在身旁的男人已经走出超市大门,女孩子则努力加快步伐追赶上前,试图与他搭话。 心里闷着,她捂眼,后悔刚才的选择。 出门前,她还口口声声说着两人能正大光明在一起,要他无论去哪都牵着自己别放,结果现在,她却因为一个学生,因为当时的谎,因为害怕被人误会,选择放开他的手。 她竟然在危机出现的第一时间只想到了自己,而不是去解释当初那场误会。 顾怀之,你怎么能够这么自私? # 返家五分鐘的车程,两人一路无话。 下了车,男人从后座拎出两大袋东西,待顾怀之将车落锁,便让她走在前头,一前一后上了楼。进门后,周奐将买来的东西放上餐桌,才正打算整理,就被人自身后抱住。 女人闷着声,不断道歉:「周奐,对不起,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 剑眉微蹙,周奐啟唇想问,却又听见她说,「之后再遇到那个学生,我会和她解释清楚,我会告诉她,你不是我的研究生,你是我的男朋友。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 周奐有时候真的搞不懂这女人的逻辑。 他侧过身,把人搂进怀里,「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认为那时候我应该离开。」 听闻,心里的愧疚更深,顾怀之把人抱得更紧,「对不起,我之后会和那孩子解释清楚,真的对不起。」 「顾怀之,不要道歉。我不介意这种事。」 「可是我介意。」顾怀之仰首,亲吻他的唇。「周奐,我介意。我不想要这样。你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在一起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不需要躲躲藏藏的。」 「嗯。」 后来,顾怀之拿着食材进厨房做饭,周奐则负责把其馀的东西分门别类归位,折回客厅时,就见女人在流理台前忙碌的身影,男人步伐一顿,眸光渐暗。 思绪跌落了深潭。 没一会,屋子里香气瀰漫,顾怀之稍微试了咸淡,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美国那些年,她始终吃不惯当地的口味,恰巧当时同住另外两位的室友也喜欢下厨,三人于是约定好,每週轮流做各自拿手的家乡菜,她边做边学,也练就了不差的厨艺。 回台湾后,因为工作繁忙,加上自己一个人住,她大概一两个月才会下一次厨。不过现在有周奐在,如果他吃得习惯,她倒也不介意常做饭给他吃。 顾怀之关上炉火,伸手想拿抹布隔热,才侧过身,男人又一次将她拥入怀中。 她轻怔,「周奐?」 男人沉默不语,只是收紧双臂,抱得她都疼了。 想起昨晚也是一模一样的状况,顾怀之于是放轻语声,「周奐,怎么了?」 周奐此时才听见她的声音,缓过神,立刻松了手,又像昨晚那样逕自将炉火上的热锅端上餐桌。 顾怀之上前,主动牵过他的手,眼底全是不安,「周奐,你怎么了?」 这男人不对劲啊。 周奐没看她,只是拿了碗筷,「吃饭吧。」 「??」 上了桌,男人安静吃饭,一如往常。顾怀之看了一会,没看出什么端倪,在心底喟叹了声,决定转移话题。「周奐,咖哩好吃吗?」 「嗯。」 这反应她也不意外,就是有些失落,第一次做饭给他吃,餐桌上的气氛却是这样。 她垂下眼,没胃口了。 身旁安静了一阵,周奐略微抬眼,终于看出她情绪低落。他问,「你不开心?」 顾怀之摇摇头,心里知道是自己幼稚了,也知道他就是这个性子,不想说话时就是安静着谁都不搭理,她明明都知道的,却还是忍不住那些情绪。 起先甚至是她做错事,她到底在发什么脾气? 顾怀之好气她自己。 周奐起身,在她身旁蹲了下来,「顾怀之,我做错什么,你告诉我,我改。」 顾怀之摇头,弯身去抱他,眼眶都红了。「你没有做错,是我不好,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不说话的,你只是不想说而已,我明明都知道的,可是我还是觉得好难过??」 周奐不语,只是任她抱着。 「周奐,我这样是不是很幼稚?」 「不会。」 「你会不会嫌我烦了?」 「不会。」 「你是不觉得我吵了?」 「没有。」 「那你是不是??」 「饭要凉了。」 「你果然嫌我烦了。」 「??」 周奐起身,直接把人抱上了一旁的流理台。 顾怀之心一惊,想脱身,却被男人掐住了腰。她深感大事不妙,软着声,试图协商,「周奐,我们不吃饭吗?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 周奐单手解开衬釦,「你对我有一些误会,我得解释一下。」 顾怀之:「??」 040:事有蹊蹺 期中之后,顾怀之陷入另一波忙碌。 时逢甄试阶段,顾怀之资歷尚浅,自然逃不了这类苦差事,学期间也受邀出席不少研讨会和演讲活动,同时还得准备下学期开课的教案,她几乎是天天在研究室里待到深夜。 两人见面的时间少了,能碰面的机会也只剩每天早上周奐替她送来早餐的那段时间。 一连忙了两个月,时间来到六月下旬,学期末将近。 这日上午,顾怀之完成所有科目的期末考题命题作业,将档案寄给系办助理打印,也处理好其他课程庶务,原是想趁着星期五下午两人都没课的空档和周奐吃顿饭,然而才刚拿起手机,一通电话就打了进来。 来电的是邵仕强。 前次那场饭局后,她和邵仕强就没再特别联络,反倒是李子维加了她脸书和instagram好友,她偶尔能从他的贴文得知他们的近况,看上去感情并未受到那次摊牌的影响。 顾怀之接起电话,「邵检。」 「怀之,不好意思突然打扰你,你待会有空吗?我手边两个月前那件弃尸案碰上了一些问题,刚好和你研究的专业有关,想和你请教一下,方便吗?」 这一个多月来,警方已经调查过所有与被害人间尚有债务关係的对象,却发现每笔债权都是近几个星期才陆续到期,加上被害人过去虽有延迟还款的纪录,但多半都会在两个星期内将钱凑齐,所以即使追查了非法赚取暴利的地下钱庄,也没有找出任何对被害人暴力讨债的证据,导致案情陷入胶着。 检方始终没有再进一步对外透露案情,媒体打探不到消息,近两週也逐渐把焦点摆带了其他社会议题上,顾怀之即使心系案件发展,也没能有了解的管道,如今邵仕强主动提议,她自然是答应。 约好了碰面时间的地点,她传了讯息向周奐报备了行程,这才动身出发。 两人约在先前见面的咖啡厅,由于案件还处于侦查阶段,邵仕强挑了个隐蔽些的角落座位,点过餐后才开啟话题。 「怀之,不好意思,这么临时约你出来,没打扰到你吧?」 男人神情歉然,声音沙哑,脸色也苍倦,看上去已经好些时日没睡好。 其实检察官除了侦查刑事犯罪外,在民事、家事、非讼等事件中,依法都有不同的职权,而这些非刑事类的案件数量往往都比侦查案件来得多上许多,加以台北地检又是全国刑事侦查案件数量最高的地检署,平均每一位检察官手上每个月都至少有超过三十件的案件在进行。 邵仕强作为主任检察官,除了承办的案件外,还必须指挥监督其下检察官所侦办的案件及行政庶务,如今碰上这桩举国轰动的重大刑案,自然是忙得没时间休息。 「不会,我下午本来就没事。」 顾怀之对这案子本就有想探究之处,他主动找上她,她当然乐意。 餐点陆续上桌,两人趁着进食时间话家常了几句,简单交换了彼此的近况和生活。 邵仕强囫圇地解决了自己的三明治,以眼神示意她慢慢用餐,喝了口咖啡之后便切入正题。 「最初调查到被害人生前曾向许多亲友及地下钱庄借钱时,我一直都认为案发原因应该脱离不了债务纠纷,但这一个多月,检警调查了被害人周遭的亲友和车行老闆,以及他接触过的两家地下钱庄,都没有任何线索。上星期我又去了一趟被害人家,稍微问了他的妻儿和邻居,然后我发现事情有些不寻常。」 听完这段前情提要,顾怀之放下吃了一半的餐点,眼神已是专注。 「前一次去被害人家里了解状况时,我就曾经问过王太太她丈夫平时的交友关係,王太太总是说她不清楚,当时我发现她身上有不少瘀伤,又问了他们夫妻之间平时相处是否有摩擦,她却避而不谈,只是不断重复强调他们感情很好,没什么问题。」 「后来我问了附近的邻居,有不少人都说王志豪生前时常会在夜里喝酒,喝醉后会习惯性地殴打妻子,有几次发生在半夜,声音闹得很大,几乎周围的住户都出来关心,后来有人打电话向派出所通报,但警察来了之后,王太太却说王志豪已经睡了,是邻居听错,又让警察回去了。」 「我向辖区的派出所调了报案纪录,发现光是王志豪死前的两个月,就有四笔通报记录,其中三笔是同一户的家用电话,而剩下一通则是手机门号。那支门号登记在王志豪名下,使用人是他儿子王少杰,报案时间是王志豪死前一週的週日深夜。我向电信公司调了通讯纪录,发话位置就在王志豪家附近,所以我推测,王少杰应该是在他的房间里拨了那通电话报警。」 故事说到一个段落,邵仕强喝了口咖啡润喉,又接续而言。 「我决定再去向王少杰确认父母亲相处的情况,但前几次我都是上午过去,只见到王太太,前天我在傍晚时去了一趟,然后我就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那天我和王少杰谈话时,他坚持不让他母亲在场,对话的过程中,我发现他对父母的描述是完全两个极端。一开始,他都只有提到他母亲的事,说话时脸上也有笑,但当我问起父母相处的情形后,他的表情就变了。」 「一提到王志豪,他的态度明显充满敌意,说得全是一些负面的词汇,当我问起王志豪是否曾动手打过他和他妈妈,他立刻回避了眼神,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随着他的叙述,案情越加扑朔迷离,顾怀之心弦渐紧,心里也有了几种猜测。 「和孩子谈完之后,我回到了客厅,结果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心口微窒,她问:「什么?」 「墙壁上的掛鐘边缘有残留的喷溅式血跡。」 邵仕强叹了口气,「相较于客厅其他墙面,掛鐘周围异常乾净,明显是人为擦拭过的痕跡,我又稍微摸了一下那面墙附近的傢俱,都有近期使用强力清洁剂刷洗过的触感。」 「因此我推断,案发的第一现场应该就是被害人家的客厅。」 眼睫轻颤,顾怀之抬眼看着他,缓声说出心中的猜测,「你的意思是,兇手很可能是被害人的妻子或孩子?」 「嗯。」邵仕强頷首。 「根据过去以刀械杀人的刑事案件统计,一般非长期惯用刀械的普通人在使用刀械杀人时,由于人体肌肉纤维和骨架的阻碍,容易在劈砍的过程中造成持刀手拇指割伤,而绝大多数使用刀械杀人的案例中,犯人都是惯用手持刀。那天离开前,我刻意做机会握了王太太和王少杰的手,发现两人的惯用手拇指上都有类似遭器物割出的伤口。」 「王太太长年以织布为业,使用的又是原住民传统的木梭机,使用的线料也相对粗糙,除了惯用手拇指外,其馀九根指头上也都有类似的刻痕。昨天我又去了附近的聚落一趟,发现部落里的织布女工手上也都有相同的伤口。」 「今天早上,我重新将验尸报告读了一遍,结果显示,身形魁武壮硕的被害人是先受砍击重伤而无力反抗,再遭砍断颈动脉而导致瞬间大量失血,引发休克而死亡。尸体上的二十九道刀痕,最高处在眼窝下方,致命伤则是在颈动脉上,从这两处伤口的切面及肌肉纤维断裂的方向判断,兇手举刀下挥的高度至少都高于被害者头部五十公分。」 顾怀之想起了一个月前网路新闻的採访画面。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死者是三十九岁的男性,身高约略在一百七十五公分上下,而死者妻子的个头非常娇小,从採访画面看去,推测不超过一百五十五公分,纵使她再怎么高举刀刃,也不可能高过比她高上二十公分的死者头顶五十公分,而死者的儿子身形虽然单薄,个头却高挑,从影片画面目测,应有一百七十公分以上。 也就是说?? 心口微紧,顾怀之看向邵仕强,「你的意思是,行兇的很可能是那个孩子?」事情终究演变成她预想中最坏的结果了吗? 「目前我的推测是这样。」邵仕强轻頷首,「这也是我今天找你来的原因。」 「来找你之前,我联络过辖区派出所、社会局以及王少杰学校的辅导室,他们都表示,王少杰身上不曾有现过疑似家暴的伤痕,但王少杰的母亲却长期拒绝外人介入夫妻间的暴力问题。」 「最初社工人员及辅导老师前往访视,或是员警在附近巡逻时,王少杰都曾试图求助,但人到了家门前就会被王太太以各种理由婉拒,导致后来社工和老师再向王少杰问起家中情况,他也拒而不谈。」 「怀之,我记得你的博士论文正好是研究家暴与青少年犯罪的议题,我想请问,在国外有没有青少年因为求助无门,最后伤害甚至是杀害家暴加害者的类似案例?在这些案例之中,预谋犯案的比例高吗?还有,青少年本人未受家暴却犯罪的案例,存在吗?」 顾怀之沉叹,点了点头。 「在我过去研究的案例中,确实有受暴青少年因为公权力或涉回协助不及介入或介入不力而伤害或杀害施暴者的案例,绝大多数案例都是发生在青少年正遭受家庭暴力的当下,多数判决也都以正当防卫或是防卫过当作结,也有一部分的案例是青少年和其他家庭成员同时遭受暴力对待,为了防卫自身及他人而反击。」 「另外有一部分则是趁着施暴者熟睡或是刻意使其酒醉后进行攻击,甚至将其杀害,这部分在比较法上有认为是预谋犯案,但也有少部分法院认为是正当防卫或防卫过当。」 邵仕强进而追问:「所以在你看过的案例中,没有青少年本人未受家暴,单纯为了保护其他受暴者而伤害施暴者的案例吗?」 顾怀之摇头,「在国外的案例中,我目前没看过这类的案件。」 「但我印象中,十几年前台湾似乎发生过类似的案件??」 听他这么一说,顾怀之也有些印象。 十几年前,台北郊区确实发生过一间因家暴而杀害施暴者的重大刑案,当时她刚上大学,有好一阵子新闻上都是相关报导,不少新闻台也为此做了不少家暴案的专题报导。 她还记得那一年刑总期末考,教授刻意将这个案件改编成简易版的考题,那时因为她有将少年犯罪时的年龄及精神状态以及长期受家庭暴力虐待而影响心理认知等争点罗列出来讨论,因此拿到了九十三分的高分。 这样说来,这个案子确实和十几年前的案件有不少雷同之处,虽然是模仿犯的可能性几乎微乎其微,但还是有值得比较参考的部分。 「邵检,我回去再找找当年的案子,有任何新的发现立刻通知你。」 「谢谢你,怀之。」 -------------------------------------------------------------- 实际上,2016年时台湾也曾发生孩子因为长期目睹父亲对母亲施暴,自身也长期受暴,为了保护受暴母亲,在父亲施暴当下予以反击,最后失手以剪刀刺死父亲的案件。2018年一审判决出炉,法官以其情可悯两度减刑,最终判处七年六个月有期徒刑,2019年最高法院维持原审判决,全案定讞。 *註:家暴案件为依法不得公开之案件。 041:我想你了 顾怀之回到学校时已经四点多了。 进了研究室,她习惯性检视信箱,又收到了几封新信,其中一封是少年刑法课程最后一组同学的期末报告,她简短地回覆过后,将档案下载至课堂资料夹。 原先她只打算大略看过大纲,等过几天有空了再仔细阅读报告内容,然而甫开啟档案,偌大的标题映入眼中—— 〈浅论家庭暴力对少年犯罪之影响:以少年杀人案件为例〉 顾怀之一怔,连忙将页面下拉,却发现报告的研究主轴为外国案例,内文中仅简单提及国内亦曾经发生类似案件,并将判决字号标记于註脚。 台北地方法院105年度少重诉字第1号刑事判决。 这个字号她有印象,而民国一零五年距今恰好是十三年。 顾怀之将判决字号键入判决检索系统,搜寻结果却显示该判决为依法不得公开案件,与她之前撰写博士论文期间的查询结果一样。 依据司法院规定不能对外公开的裁判书,只有法院内部相关人员才能检索,她记得她母亲十多年前曾短暂待过北院的少年法庭,也许能够请她帮忙。 有了想法,顾怀之立刻拨了通电话给许芝兰。 「妈,是我,有件事想请您帮个忙。您之前待过北院少年庭对吧?能不能替我查个判决,我最近做研究需要。」 「你等我一下。」许芝兰刚下庭回到办公室,将电话按了扩音,一边褪下身上的法官袍。「字号多少?」 「105少重诉1。」 电话另端陷入一片沉默。 迟迟等不到回音,顾怀之抿唇,「妈?」 许芝兰喟叹,关了扩音,将手机贴回耳边,「这案子是我判的。」 听见这个好消息,顾怀之如释重负,「太好了。妈,我真的很需要这个判决,邵检最近那个案子你听说了吗?他也想找这份判决作参考,您能不能把判决全文寄给我?」 「知道了,晚点寄给你。」许芝兰轻道,又接着和女儿说了些话,要她週末回家吃顿饭,才把电话收线。 五分鐘后,顾怀之就收到了那份判决书,她立刻打开档案。 刑事判决书首页由上自下分别是判决字号、公诉人及被告与辩护人的姓名,由于是依法不得公开之案件,法院程式也会自动删除裁判书内与当事人身分相关的个人资料,以确保个资维护,因此判决书内被告少年的姓名均以甲代称。 巧合的是,这个案子的公诉检察官正巧是邵仕强的父亲。 她紧接瀏览判决理由。 本案的被告少年与王少杰同事长期在家庭暴力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两人的父亲都有酗酒的恶习,也时常在醉酒后对妻子施暴,但施暴对象却都仅针对配偶。 依据被告在侦查中以及审判中的自白,案发当天是他的生日,被告母亲在他离家前往饮料店工读前告知已经替他买好蛋糕,等他下班回来要替他庆生。未料,被告返家时,却目睹父亲拿着椅凳殴打母亲的画面,愤怒之下,他自厨房里拿了菜刀,趁父亲不备,自背后奋力挥砍多达三十六刀,导致被害人当场失血过多而陷入休克状态。 被害人倒地不起之后,被告再次举刀,将刀刃刺入其胸腔再抽出,被害人当场死亡。 行兇后,被告先将受惊吓而昏厥的母亲移入卧房安置,再将自己身上的血衣换下,洗净身体后,带着行兇时的衣物及刀具至辖区派出所自首,旋即遭检方声押。 根据判决书记载,被告在侦查过程中态度配合,有问必答,而且每一次回答都是详实。开庭后,他在法庭上回答如旧,承认所有犯罪事实,也不做任何答辩,只请法官依法判决。 论罪科刑的段落指出,被告犯案当时年仅十七岁,心智发展尚未健全,且长期处于家庭暴力的高压环境下,多次想对外求援均为母亲拒绝,长年陷于孤立无援的心理状态显已影响其判断能力,加以案发当日为其生日,抱着期待之情返家却目睹母亲受暴,一时义愤且为保护受暴母亲才萌生杀意,并非预谋犯案。 犯后,被告虽坚称对于犯行并不后悔,精神鑑定结果也显示无任何异状,但侦审过程态度良好,法院综合考量其犯罪动机、所受刺激、犯罪手段、生活状况以及其他应审酌之一切情状,认为其情可悯,依法减轻其刑,最终判处有期徒刑八年一月。 根据新闻报导,一审判决出炉后,被告少年并未提起上诉,选择直接入监服刑。 顾怀之迅速将两个案子做了比对,十三年前的被告少年与王少杰的犯案动机类同,但不前无法确定的是王少杰行兇当下王志豪是否正在对妻子施暴,他杀人的行为是否出于防卫意思仍有待查证。 另一个相异处则是,十三年前被告少年在犯案后并未刻意移动或藏匿尸体,也没有破坏案发现场的任何痕跡,而是直接去警局自首。 依据刑法规定,有效的自首必须是在检警机关发现犯罪之前,也就是说,倘若王少杰是这个案子真正的兇手,那么他显然已经错过自首的时机。 思忖至一个段落,顾怀之先将整理好的表格连同判决书寄给邵仕强。 既然已经开了头,她决定继续将那份期末报告读完,希望能从中梳理出更多新的想法,然而,当将案例挖掘得越深,心口逐渐泛起了陌生的怪异感,却又无法确切描述是什么感受,思绪反而有些凌乱了。 顾怀之沉了口气,分神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六点多了。 摆在桌边的咖啡已经冷了,她起身打算重新冲一杯,手机却正好来了讯息。 周奐:我买了蒸饺,吃吗? 心下轻怔,顾怀之立刻回了讯息。 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在店里准备开店了,怎么会替她买了蒸饺? 五分鐘后,敲门声响起。 「请进。」 男人一进门,顾怀之立刻上前给了拥抱,「周奐。」 「嗯。」周奐已经习惯她动不动就抱上来,单手搂着人,习惯性抚着她的发。 这阵子她太忙碌,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时间也短,她甚至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来过夜,所以每次见了她总喜欢先抱抱他,偶尔诉说想念,也会和他讨糖吃。 拥抱过后,两人在沙发落座。 「不是要去店里了吗?怎么还特地买晚餐给我?」顾怀之夹起一颗蒸饺,先拋出问题,才咬下一口。 「路过就买了。」 听闻,顾怀之微扬眉,眼底玩味流淌。 这男人口吻听着疏冷,理由却是牵强,他清楚她对食物挑剔,也怕买了她不喜欢的口味,平时想带东西给她吃总会先传讯息问过,先斩后奏向来不是他会做的事。 「周奐,蒸饺是你买的?」 「嗯。」 「特地买来给我的?」 「嗯。」 「在开店之前特地买来给我?」 「嗯。」 「你是不是想我了?」 男人不语。 顾怀之也不气馁,放下手里的餐盒,不由分说地坐进男人怀里,垂首轻靠着他的额,温声诱哄:「周奐,你是不是想我才来的?」 周奐依然没答话,只是吻了她唇角。 顾怀之失笑。 「周奐,你想我了,对吗?」 男人不答,再次昂首,她却伸手捂住他的唇。「你不回答我,就不让你吻了。」顾怀之稍微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下頷微扬,模样有几分倔傲,也有几分挑衅。 周奐蹙眉,薄唇微微一动,吻上女人软腻的手心。 顾怀之一怔,就见男人挑着眼,甚至伸舌在掌心里画圆,吻得格外挑逗,麻慄传递全身,她一瞬间软了腰,眸光讶然遍佈,脸都红了。 这男人竟然在她的研究室里做这种事?他心里到底还有没有道德感存在? 周奐冷眼迎上女人赧怒的目光,得寸进尺地把手探她裙里,顾怀之惊呼,夹腿想躲,男人的指腹却已经隔着布料触上腿心间的软隙。 她只好求饶:「周奐,不可以在这里。」 周奐没听,执意捻揉,女人克制而温热的喘息紧附在耳边,场景真实多了。 他收了手,转而把人抱紧,抬首去寻她的唇。 「顾怀之,我想你了。」 -------------------------------------------------------------- 判决字号是虚构的,现实中没有这号判决 然后我们奐就是命中缺德:) 042:周焕 顾怀之短时间不会再让周奐进到自己的研究室里了。 她脸热地瞪着沙发上的男人,赧着声骂了好几次胡来,想起几分鐘前他不过说了一句想念,她竟差点鬼迷心窍地放任,她就觉得无地自容。 周奐不做任何解释或辩驳,表情倒也是没认为自己做错。 顾怀之被他那德性气得不轻,偏偏身体还有感觉,只好低头吃饭转移注意力,暂时没没办法看他了。 女人贯彻细嚼慢嚥的精神,花了半个小时才把那盒蒸饺吃完。赧意散了大半,顾怀之觉得这事差不多可以翻篇了,这才抬起眼看他,馀光瞥见墙上掛鐘的时间。 都要七点了。 「周奐,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去店里吧。」 「嗯。」男人应声,主动收拾桌面。 「我应该还会在研究室里待一会,忙完之后就去你家等你,好吗?」顾怀之主动牵起他空着的右手,藉此传达对于他此前那句思念的回应。 上一回去周奐家过夜已经是三个星期前的週末,这男人默不吭声的,明明平日早上几乎都见面了,却也什么都没说,直到今天才特地买了晚餐过来,兜转了好一会后更说了想她,这些反常的举动才让她发觉自己最近的确为了工作而疏于陪伴他了。 照他那个性,若不是真的想了,也不会做这些事。 她这么久没去找他,肯定让他没安全感了。 听闻,周奐一顿,眸光轻晃,旋即恢復冷色,「嗯。」 指腹抚过他的手背,她轻哄,「不用特地为了我提早回来,结束之后再回家就好。」 先前週末,周奐为了陪她,不是提早把店打烊,就是让徐俊去替他看店,最近徐俊和未婚妻开始忙着筹备婚礼,她也不好意思让周奐总因为自己的缘故麻烦对方。 「嗯。」男人应声,略微收紧了掌。「累了就先睡。」 这男人在体贴她呢。 顾怀之抿笑,点了点头,「好。」 「我走了。」 顾怀之跟着男人一块起身,又一次抱住了他,「路上小心,记得吃饭。」 「嗯。」 周奐知道她会如此拥抱自己,所以起身之后才没立刻转身。 他其实也在等待她的拥抱。 这几个月来,他似乎已经习惯在见面时,在分别前,以及在每一个她想拥抱他的时刻,让她如此拥抱自己。 他喜欢顾怀之的拥抱,很温暖,很真实,让他有被世界重新接纳的错觉。 遇见她以后,有些事也许就能忘了。 # 周奐离开后,顾怀之接续着将那份期末报告读完,只可惜撰写报告的三位学生都还只是大三,整篇报告触及的层面虽广,但讨论的深度都不够,并未能提供她更多讯息。 她于是重新将十三年前那篇判决书重新读了一遍,将被告少年的自白做了简要笔记,紧接上网搜寻案件的相关报导。 由于时隔多年,许多报社的网路新闻都已经下架,只剩下零星几篇报导可看,内容大多仅摘要案件事实及判决结果,于是她登入云端帐号,想从先前撰写博士论文时期蒐集的报章杂志里捞些资料出来,希望能找到更多对王志豪的案子有帮助的资料。 然而,不过点开第一篇报导,现实就开始有了裂痕。 十三年前的报导上写着犯嫌为周姓少年。 周姓少年?? 犯案时年仅十七岁?? 犯案时间是八月二十四日晚间,正值暑假期间?? 有些她认为不该在这时候想起的故事,蛮不讲理地浮上了心头。 徐俊曾说,周奐是在升高二那年的暑假申请退学,从此人间蒸发,两人再见面已经是五年之后。 根据刑法规定,非累犯的受刑人只要服刑期满刑度二分之一,且符合其他法定要件,就能申请假释。十三年前那案子的被告被判处八年一月的有期徒刑,若在狱中表现良好且服刑满四年十五日以上,就符合申请假释的条件而能提前出狱。 她又想起了两人初次见面的那一晚。 当时,周奐拿着刀,告诉她,他杀过人。 「??」 顾怀之狠狠倒抽了口气,脖颈像是被人扼住似的,几乎快要窒息。 不可能?? 不可能是这样的?? 顾怀之不断摇头,告诉自己是她想错了。她颤着手,拿起摆在桌边的手机,点开通话纪录,找到了许芝兰的号码,她反覆深呼吸了几次,按下拨号。 不会的?? 不会是周奐的?? 「喂?」 「妈,是我??」 电话那端,许芝兰察觉女儿的声音有异,「怀之?怎么了?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下午的那个案子??被告??被告叫什么名字?」 每说一个字,心跳就颤抖得越加用力,宛如癲狂而脱韁的野马,达达的蹄踏在胸间翻腾,搅弄出阵阵噁心与苦涩。 顾怀之的手全是冰的。 许芝兰沉下声,「你不是只是在做案例研究吗?做研究何必知道被告的姓名?」 「妈??拜託您??告诉我??拜託??」 拜託告诉她,不是周奐。 拜託。 「怀之,按照规定,少年案件的判决和被告的年籍资料都是不能对外公开的资讯,我把判决书给你做学术研究已经是例外,我不能再告诉你任何事情了。」 「妈??我求求您??我求求您告诉我??拜託了??」 「??」 电话两端都沉默了。 回忆的浪潮翻涌而至,许芝兰闭上眼,眼前浮现的每一幕,全是过去在法庭外,以及每一次去探监时,和那孩子谈话的画面。 那是她法官生涯三十多年来,判过最心痛的案子。 也因为经手这个案件,她才开始投入家暴防治相关法规修正的研究工作,开始关注家庭暴力与滋长刑事犯罪间的交互关係,希望能透过自己的专业以及在实务界里的微小的影响力,让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可没想过了十三年,受暴者因不堪家暴折磨而对施暴者反击,最终酿成死伤的案件仍层出不穷,那孩子的牺牲以及他这些年来的努力,如今看来都还是徒劳。 恶念终究没能止息。 沉静了一段时间,顾怀之重新冷静了下来,她整理好情绪,再次开口:「妈,这件事对我真的很重要,请您帮帮我。那个案子的被告叫什么名字?」 思绪回笼,许芝兰睁开眼,乾涩的喉里全是莫可奈何的叹息。 「那孩子叫周焕,焕然一新的焕。」 043:再也没有 顾怀之从未想过,那相关于周奐的过去,竟会是从她母亲口里得知。 在听见那句回答之后,她一路开快车赶回北投老家,进了家门正巧碰上父亲,她也没打招呼,匆匆忙忙地上楼闯入母亲的书房,急切地向她问了当年的事。 周奐的故事几乎集结了所有可能想见的悲剧。 周奐的父母是近亲表兄妹,从小在同一个村落长大,他母亲十六岁那年遭到他父亲强暴,意外怀孕,家族为了掩盖这桩丑闻,潦草地让两人结了婚,要他们离开村里,不许再回老家。 妻子怀孕期间,周渊时常藉着酒意强来,导致胎儿不满八个月就早產出生,加上怀孕期间并未摄取足够的营养素,生命跡象微弱,必须在保温箱里观察,还得自费营养针。 孩子出生后,周渊几乎把所有的关注都摆在孩子上头,对医生的建议也照单全收,然而家里所有开销都仰赖他开计程车的微薄收入,没有馀力支应妻子產后照护的费用,因此林春梅產后不过两日就办理了出院,在餐厅当洗碗工贴补家用。 孩子出院后,周渊遂将赚来的钱拿去添购孩子的新衣、奶粉及日用品,也因为孩子在的缘故,也有好一阵子没再对妻子强索。 然而,当孩子上了小学,一天有将近八个小时的时间不在家中,加上那几年政府主打对陆开放政策,中国游客来台观光数量剧增,周渊的收入增加不少,又有了买酒的馀裕,家庭生活再度掉入了先前的回圈。 自周焕有记忆以来,母亲总会在八点左右就哄他上床睡觉,然后他总会在夜里听见酒瓶碎裂、傢俱摔砸的声响,而这些喧腾中也总会夹杂着母亲微弱的啜泣声,偶尔更会伴随嘶哑地哀嚎和哭求。 每天早上醒来,他总会看见母亲的脸上、手臂或腿上出现一些昨夜还不存在的新伤口,有时是瘀青,有时是破口,有时甚至淌着黏稠未乾的暗红。 他知道母亲受伤了,想替她上药包扎,却发现家里连医药箱都没有。 他急得哭了,想去和附近的邻居求救,却总是被他母亲阻止。 他母亲总是抱着他,用着无比温柔的口吻,在他耳边说:「周焕不哭,妈妈没事,妈妈不会痛。」 在每一次遭丈夫殴打或强暴的隔天,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任谁听来都不真实的谎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孩子,这是上天给她的命运,她会甘心承受,绝无怨言。 周焕知道他家对面住着一户父亲是刑警、儿子也想当警察的人家。 小学三年级开始,他每一天放学之后都会站在家门口,看着社区里所有的孩子都跑去和那户人家的少年玩,每一次看着的时候,他都有股衝动想去拜託他,拜託他救救他妈妈,可是每一次当他往前踏出一步时,他就会听见母亲喊他进屋里帮忙,每一次都是这样,就像是刻意要阻止他向外人求救。 林春梅从来就不需要任何人的介入或帮助,因为她打从心底认为自己并没有遭遇任何不幸,她始终认为夫妻之间本该如此,无论生活过得好坏,都该甘之如飴。 周焕并没有被他母亲的论点说服,也不想永远只能淹溺于无助,所以他拼了命念书,进入最好的公立学校,想考上最好的大学,成为一名医生,让经济不必再倚赖只会酗酒动粗的父亲,彻底带他母亲逃离恶梦的爪牙。 除了念书之外,周焕也开始想办法赚钱。 国中时,他去学校的福利社打工,每天拿卖剩的麵包果腹,上了高中后,他积极参与所有能拿奖金的学术竞赛,学校的公佈栏上几乎全是他的名字。 他将赚来的钱藏在衣柜深处,连同母亲给他的餐费一併存了起来,饿了就喝水。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年,直至十六岁那年的五月下旬,周渊在驾车的过程中与乘客发生纠纷,推挤拉扯间失手打伤了对方,对方一怒之下告上法院,车行老闆赔付了赔偿金,将周渊解僱,也收回了租借给他的计程车。 从此,周渊求职处处碰壁,更变本加厉地酗酒,几乎没有一刻是清醒的。 喝醉以后,他就拿妻子出气,下手一次比一次还要狠,从原先徒手抡揍,到后来拿椅凳殴打,有时甚至拿酒瓶摔砸,把枯瘦体弱的林春梅打得遍体鳞伤,也把早已家徒四壁的屋子毁坏成满目疮痍。 高一下学期结束后,家里没有多馀的金钱能够继续支应周焕的学费,他只好办理退学,找了一间手摇饮料店的工读赚钱,勉强维持日常开销。 从小到大,他的父母从未替他过生日,他们没有多馀的钱买蛋糕或礼物给他,可是每一年生日,他母亲总是会特地去市场里买一盒样貌丑陋但价钱便宜的草莓给他。 案发那天是他十七岁生日。 前一晚,林春梅走了很远的路,特地去了市区的蛋糕店,买了一块草莓蛋糕回来,在他出门工作前告诉他下了班早点回来,「妈妈给你买了蛋糕要替你过生日。」 那是周焕人生里第一个生日蛋糕。 那天恰好也是发薪日,周焕一早上了工,辛勤地跑了好几个地点的外送,晚班的工读生临时请假他也自愿代班,一路上了十二个小时的班,拿着赚来的几千块薪水返家,准备和母亲一起过生日,却在踏入家门时又一次看见父亲高举椅凳不断往母亲身上痛殴。 当时,母亲被打得满脸是血,整个人瑟缩在墙边不断求饶,而那块草莓蛋糕连同盘子摔碎成一地狼藉。 在看见这样的景象后,周焕失去了理智。 他自厨房抽来砧板上的刀,疯狂往周渊背上砍。下手的第一刀就削过脖颈,鲜血喷溅而出,周渊痛得哀嚎,瘫跪在地,周焕却没有停手,杀红了眼,不断朝他挥刀。 热烫的腥血随着每一次抽刀飞洒,溅湿了少年身上的饮料店制服,溅湿了他持刀的手,溅湿了他狰狞的面孔,也溅湿了瘫坐在地上痛哭失声的他母亲的脸。 遍地血流成河。 周渊身中多刀,失血休克,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周焕拿着刀站在他腿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已然痛苦扭曲的面容,目光最终停留在还有着微弱起伏的胸膛。 而后,他想也没想,举刀向下,刀尖贯穿厚重的肌肉组织,刺入脉动孱弱的心脏。 刀锋剐过软肉,陷入血洼之中,漫出黏腻的水声,他冷眼看着眼前一片血肉模糊,面无表情地将刀抽出,鲜红的血如涌泉般喷溅而出,把世界染成了面目全非的暗色。 在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恶魔就此失去了呼吸和心跳。 他死了。 终于死了。 确认那人没了气息,周焕五指一松,沾满血色的刀自高处掉落,摔出一声鏗鏘,宣告这场救赎的杀戮结束,也宣告他母亲终于能从这场恶梦里解脱。 而他的人生,也从那一刻开始,掉入了另一座炼狱。 有关周焕一家的事,多是周焕被羈押后,直至判决做成之前,许芝兰以承审法官调查事实为由去少年观护所探望他时亲耳听他说的,极少数则是从当时的街坊邻居口中得知。 每一次去找周焕,她总是不断引导他说出后悔,想藉此替他争取更多减刑的空间。 可每一次问起,他总说不后悔。 他说,他永远都不后悔自己杀了那个人,即使再给他一百次、一千次,甚至一万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也会杀他一百次、一千次,甚至一万次。 由于这案件是当时社会瞩目的重大刑案,也是国内第一件犯罪行为人非家暴受害者案例,政府部门及社会舆论都给予了高度关注,许芝兰纵使心有怜悯,却也无法在量刑上有太多宽容的空间,最后只能综合考量周焕犯案时所面临的危害情状及心理状态,稍微平衡他过度残暴的犯罪手法,将刑期减低至八年一个月。 判决结果宣判那日,周焕当庭表示放弃上诉。 判决生效后,刑期正式执行,满二十岁那日,周焕从少年观护所移交至监狱。 周焕服刑的期间,许芝兰每个月都会抽空去探视,问问他需要些什么东西,而每一回周焕只会请託她带些书籍来给他。 除了书之外,周焕不曾要求过其他物品,连冬天时她特地给他买的绒被他也拒收,只希望她能够暂时替他照顾他母亲,之后出狱,他会想办法把钱还给她。 当周焕服刑的日子逐渐接近四年,许芝兰开始和他谈有关假释的事,但周焕的态度十分消极,完全没有想提早离开牢狱的打算,她只好特意请託狱所里认识的朋友,把那封她擅自替她写好的申请书以他的名义送出,成功替他争取到了假释的资格。 然而,从监狱里出来之后,周焕的人生遭遇到了更多的困难。 一个高中肄业,连大学都没念,身上还背着前科的孩子,无论投了多少履歷都是石沉大海,连餐饮店也不敢聘他当外送人员。周焕沦落到只能去工地做粗活,每个月领不到一万五的薪水,还得和好几个外籍移工挤在破旧工寮里不到三坪的简陋宿舍里。 每个月领了薪水后,除了留下餐费,周焕把大部分的钱都给了许芝兰。 这样四处打临工的日子过了两年,曾与周焕在狱中短暂当过一年同房狱友的姜哲出狱,投资了一大笔钱给他开了间酒吧,他开始有了稳定的收入。 两年后,酒吧转亏为盈,周焕存了一笔五十万的现金,在某一次许芝兰去安养中心探望他母亲时把钱给了她,说是要归还这些年来她代垫的医疗费用。许芝兰原是婉拒,但周焕坚持要她收下,她只好带着大量现金在身上有安全疑虑为藉口,让周焕把钱匯给她。 她是在收到那笔匯款时才知道,那孩子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周奐。 后来问起,周奐却说:「我没资格叫那个名字。」 火字旁的焕代表了光明,但他的人生从来就不曾拥有过光,所以他没有资格。十七岁那天,在他亲手杀了他的那一刻,周焕就也一併被埋葬了。 那天之后,世界上再也没有周焕了。 044:我可以 那些被藏着绝口不提的故事,麻痺了所有知觉,顾怀之连眼泪都是冷的。 周奐的世界里,没有爱,没有光,没有温暖,什么都没有。 他的世界打从出生开始就是黑暗。 他眼底的那场大雪,是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存在的。不是十七岁,不是消失的那七年,而是打从上天赋予他生命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好的。 然而,他选择违抗了上天的安排,献祭了灵魂,双手沾染血腥,只为了将他母亲从命运里救赎。 直到这一刻,顾怀之才发现,过去她所认为的不幸,那些她以为的綑绑和束缚,她以为的任人摆佈,与周奐承受的梦魘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自幼生在衣食无缺的家庭,受有最好的教育,拥有最好的资源,不需要担心下一餐有没有着落,不需要害怕每天回家时会撞见怎样的破碎,不需要承受目睹至亲之人残暴乖戾的撕心裂肺,更不需要时时刻刻胆颤心惊,恐惧着是不是会在下一秒就失去亲人。 他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无人能体会的恐惧之中,灵魂没有一刻得到真正的安寧,也没有一方可以栖身的港湾,只能在颠沛流离中漂荡,无所依归。 他之所以把酒吧取名为thanato,是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他曾经就是挥刀的死神,因为他的人生,从他挥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走向死亡。 他之所以排斥刑法,憎恶应报理论,是因为对他而言,刑法惩治不了真正的罪人,惩治不了带给他母亲永无止尽苦痛的恶鬼,刑法从来没有一刻降临在最初破坏秩序的人身上,没有抚慰受害者的伤悲,却把他囚禁于暗无天日的牢笼之中。 他之所以滴酒不沾,是因为对他而言,那是恶魔降临的媒介,是害他家破人亡的兇手,是血液里桀佞的源头,是可能让他变成与那人同样残暴的毒药。 他之所以害怕她离去,害怕她受伤,甚至在看见她掉泪之后坠入阴暗的梦回,是因为对他而言,挚爱的生命是如此脆弱,是他必须牺牲一切才能挽回的珍贵,而眼泪就是他带给对方恶害与悲丧的象徵。 他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过往,却给了她这么多的疼爱和温柔,而她却什么也不知道?? 顾怀之抬手抹去眼泪,嘶哑着开口:「妈??周奐是个很好的人,对吧?」 生养儿女三十多年,许芝兰第一次见孩子哭成这样,既心疼也难受,声音是藏不住的哽咽。「当然,周奐是个很好的孩子,他是我见过??最好的孩子。」 活了大半辈子,她从未见过像周奐如此乖巧的少年,即使犯下世人眼中不可饶恕的罪,被囚箇于囹圄之中,却仍静心学习,不曾有过任何怨懟之言。 出狱之后,即使生活困顿,他也坚持用自己的力量挣每一分钱,纵然刻苦落魄,也不曾走入偏道,经济状况逐渐宽裕后,更积极填补过往那段空白时光里来不及追求的学识,努力让自己活成更好的人。 周奐是她此生见过,最坚忍也最自律的孩子,正直的让旁人心疼且惭愧。 「所以,你不会反对的,对吧?」 即使早在女儿执着追根究底的那一刻,心里就有了臆测,亲耳听见时,许芝兰仍是难掩惊讶,「怀之,你和周奐??你们??」 顾怀之轻頷首,坦然以对:「是,周奐是我的男朋友,我们交往一阵子了。」 许芝兰哑了几秒,「??什么时候的事情?」 「二月中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了。」 二月中? 许芝兰怔忡片刻,旋即将两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兜上。「所以你那时候才会希望你爸爸同意感情的事让你自己做主?」 「是。」顾怀之点头,没有怯懦,也没有逃避。 她不会离开周奐的。 如果这个世界都不愿意接纳他,那她来拥抱他。 如果这个世界都不愿意疼惜他,那她来爱他。 他是她的光,而她也想要成为他的光,照亮他的世界,给他人间所有温暖。 看着她眼底的执然无悔,许芝兰喟叹,心里已有了决定。她轻握着女儿的手,柔声道,「这件事先别让你爸爸知道,等过一段时间,你们感情稳定了再提。」 丈夫也知道周奐这孩子,虽然不曾见面,这些年多少也从她这听说了有关他的事,对他的遭遇也颇感怜悯。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他能认同两人交往,顾家自祖辈以来在法界素有声望,若是外界知道了这事,恐怕让家族难堪。 听闻,顾怀之轻怔,「妈,您的意思是??」 「怀之,你要知道,周奐过去经歷过的一切,是你永远不可能体会的痛苦,就算你爸爸不反对,你们之间依然存在许多差异和隔阂,跟他在一起的路并不好走,周奐没有心力去承受下一次的伤害,也没有办法承受又一次看着希望变成绝望的折磨。」 「你真的有把握能一直陪着他吗?」 望着母亲满怀忧虑的眼眸,顾怀之毫不犹豫,「我可以。」 她一定可以。 她会一直陪在周奐身边,陪他走过山巔急流,陪他穿过漫烟迷雾,陪他站上霜雪覆盖的山岭,等候他世界里那一道永夜过后自地平线下缓缓升起的天光。 不论发生什么事,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 告别了父母,顾怀之驾车前往thanato。 她想见他,立刻就要见到他。 週五凌晨,是店里人潮最多、生意最繁忙的时刻,顾怀之一推开大门,就看见了络绎不绝的人潮。 男人站在吧檯里熟练地调製各种酒饮,吧檯边的客人时不时就抬手呼唤,圆桌的客人有时也会上前点单,偶尔还得应付前来搭訕的女客人,几乎没有半刻空闲。 可是她现在就想要到他身边,给他一个拥抱。 一个长得足以让他不再对世间任何等待和分离感到不安的拥抱。 顾怀之越过人潮,穿过隔开吧檯内外的木门,朝着男人笔直走去,在所有酒客议论纷纷之下,无畏异样的眼光,执意拥抱了他。 「??」 量酒器里的伏特加洒了几许出来,沾湿了手指,周奐眸色一沉,馀光瞟过贸然出现在吧檯里的人,认出了她的身分后,眼色才又恢復彼时的淡然。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挑开水,洗净指间的黏腻,以乾布擦去水珠。 把手弄乾净了,周奐侧过身,将女人拥入怀中,「怎么来了?」 顾怀之不语,只是收紧抱着他的力道。 从她的举动察觉不对劲,周奐凛眸,声音也冷了,「顾怀之,抬头看我。」 知道他担心了,顾怀之赶紧将眼眶里的泪逼了回去,重新提起笑,仰起脸看他,软声道:「周奐,我没有怎么了,只是想你了,所以就过来了。」 男人轻怔。 她又重复了一次:「我想你了。」 「嗯。」周奐低应,指腹抚过她的眼尾,触到了几许湿意。 眸光倏沉,他将人带进了后头的休息室,就着里头明亮的光线,他一眼看出女人脸色有异,眼眶泛红,眼周浮肿,明显是哭过的样子。 「等我一下。」男人拿出手机,打算拨给徐俊,叫他来替自己看店,结果密码才输了两码,就被阻止了。 顾怀之轻握着他的手,柔声道,「周奐,已经很晚了,徐俊也要休息的。」 周奐冷着脸,眼神甚至有些躁了。 「周奐,我没事,你去忙吧。」她好声哄着,「我只是来找你之前看了一集韩剧,男主角为了救女主角受了重伤,女主角哭得好伤心,所以我也不小心哭了,没有什么事。」 「你不要担心,好不好?」 她知道周奐有多害怕她哭的。 在他愿意把过往全部交给她以前,她不能再轻易掉泪了。 被女人眼底清澈的光亮说服,周奐喟叹,不明白她怎么就这么喜欢把自己弄哭。 他将人抱上腿,吻着安抚了一会,后来想了想,还是认为该制止这恶习,「以后别看那种东西了。」 顾怀之失笑,「你答应要陪我看的,不能反悔。」 「??」 045:到我怀里来 凌晨三点半,周奐收拾好外场,回到休息室时,就见顾怀之盖着他的外套窝在沙发上打盹。他走上前,才想喊人起来,却发现她眉心紧拧,眼角隐约泛着泪光。 「??」 她又哭了。 男人蹲下身,紧盯着眼角那滴泪,双手攥抡,呼息渐沉。 狂澜袭捲,呼啸成浪,猛烈撞上峭壁后又剧烈摔碎于海平面上,浪声与记忆深处的哭喊交叠,扭曲成尖锐的长音鑽入耳膜,刺穿脑壳,窜出眼眶,撕出一圈腥红。 他终究带给了她不幸。 思绪灰败,支配意念,周奐探出收在后袋里的瑞士刀,缓慢捻出锋刃。 寒光折射,自女人眼瞼浮掠而过。 感受到光亮,顾怀之眼睫轻颤,略微睁开了眼,模糊的视线里是男人的身影,唇角才正要扬起,下一秒,眼角馀光就看见了那曾经横亙于两人之间的锐刃。 而刀尖瞄准的方向,是他自己。 「周奐!」 顾不得被划伤的危险,顾怀之迭忙起身,倾前抱住了他,心律在短短一瞬间乱了节拍,呼息也成了紊乱。 他这是在做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拿出刀来?甚至还想伤害自己?? 「??」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周奐稍微回过了神,呼吸一滞,握着刀柄的手松了开来,刀刃坠落地面,摔出一声清脆。 「周奐,你忙完了怎么不叫醒我?我睡很久了吗?」顾怀之抱着他,浑身都在发抖,却还是强迫自己用着听来平稳的声音和他说话。 周奐没有回应,两手垂于腿边,被恶梦吞噬的眸缓慢地眨着,暗潮逐渐退去。 「周奐?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睡太久了,你等得累了?」 柔软的语声回盪在耳边,他感觉到有一双温热的手轻摸着他的脑袋,若如幼时曾体会过的安然,却又有那么一丁点的不同。 说话的声音不同。 不是带着哽咽的哭腔,不是带着抽泣的呼息,不是带着颤抖的字句。 不一样。 她们说话的方式不一样。 「顾怀之??」 「我在这。」女人温声回应,收手抱紧他。「周奐,我在这。」 男人眼底空洞的黑逐渐消退,几丝碎光捲土重来,留驻于原先所居的眸心之上。 他闭上眼,沉息半晌,伸手回拥。 「周奐,我们回家吧。」 # 两人许久没一起过夜了,不意外又滚上了床。 比起前几次,周奐明显克制,掐着女人腰窝的力道收敛了不少,也不若之前那样恣意掠夺,还是顾怀之在上头动得腰痠,软着声说累了,他才抱着人躺下。 后来顾怀之没力气了,男人退出时明显情慾未退,却是先替她清理,也不要她碰。 她一度以为他生气了。 「周奐,你不开心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做了??」 男人收拢手臂,将她圈在怀里,「你看起来快哭了。」 顾怀之眼神一软,心都疼了。 她回手拥抱,轻抚着他的背,温柔安哄:「周奐,没事了,我没有哭。」 沐浴后,周奐替女人套上睡袍,让她先回房里睡下。顾怀之是开始在他家过夜之后才知道,男人之所以每回都在浴室多做停留,与她当时的遐思无关,他就是洁癖犯了。 周奐回房时,时间已经接近六点,夏季的天光出现得早,窗外已是清明。 他将窗帘拉实,躺上了床,先睡下的女人还没入梦,感觉到他靠近,稍微挪了挪身子,偎入他怀中。 「周奐。」顾怀之闭着眼,轻喊了喊他。 「嗯。」男人眼神清醒,即使彻日未眠,却是了无睡意。 她抬手,轻环在他颈边,稍稍抬头,睁开眼看他,「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男人垂眸与她相望,「嗯。」 「以后别带刀在身上了。就算带着,也别拿它伤害自己,好吗?」 周奐不语。 指腹轻抚着他眼角,顾怀之耐着性子哄,「周奐,你是我很重要的人,就像你不想看见我受伤一样,我也不希望看见你受伤。如果你受伤了,我会难过,也会掉眼泪的。」 「所以,你答应我,永远都不要伤害自己,好吗?」 「??」 他是她很重要的人,她不希望看见他受伤。 如果他受伤了,她会难过,也会掉泪。 如果他伤害了自己,就会让顾怀之因为他而哭。 他不能让她哭。 「好。」 听见他说好,顾怀之笑了,昂首吻了吻他,「谢谢你,周奐。」 看着她眼里灿如星火的光点,心口有陌生的暖逐渐漫漶,如冬去春来之际落在湖面冰层的热,将霜冻敲出一裂碎痕,为冰封的渊水带来一线生机。 周奐低首,吻过她的额,嶙峋的指抚过她已有睏意的眸,「睡吧。」 顾怀之听话地闭上眼,蹭了蹭熟悉的胸口,无法想像这里头竟住着破碎的灵魂。 他值得好好被爱啊。 「周奐。」 「嗯。」 「我爱你。」 周奐,不管你身处何方,不管你的世界里是不是只剩绝望,也不管你是不是相信世界还有温暖,不管是怎么样的你,我都愿意用尽我生命里所有的爱,许你馀生安然。 所以你不要再下雪了。 把手交给我,把你的世界交给我,到我怀里来,让我爱你,好吗? 「嗯。」 046:我想陪你 顾怀之一路睡到了下午两点,醒来时,周奐还在她身边。 这是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他还身边。 许是睡得太久了些,头有些昏,顾怀之睁开眼时发现他还在,嚶嚀了声,本能地又往他怀里鑽,闔上眼在他身上又赖了一会才开口喊他。 「周奐??」 「嗯。」男人低应,神情寡淡,想起初遇那次早晨,眼底有了笑。 她睡醒时就特别爱撒娇。 他早该这样做的,他早该每一次都这样拥着她,等她醒来,把最初迷上的那个瞬间反覆延续,让她的存在保持真实,然后永远只属于他。 「??现在几点了?」顾怀之轻蹭他脖颈,语声软糯。 男人瞥了眼矮柜上的数字中,「两点零三。」 「这么晚了??」她揉了揉眼,稍微撑起身,回头问他,「你是不是饿了?」 「不饿。」他答,替她把睡得凌乱的长发梳捋整齐。 顾怀之沉吟片刻,「那我们先吃点东西垫垫胃,然后去超市买些食材,晚餐煮泡菜海鲜锅给你吃,好不好?」 「不忙吗?」周奐反问,看了眼她昨晚搁在书桌上的手机。 周奐怕吵,顾怀之后来为了他也把手机调成震动模式,他的书桌表层是雾面的软皮革,多少有消音作用,自然没吵醒累得睡沉的女人。 顾怀之摇摇头,「今天是假日,我想陪你。」 眸光轻晃,周奐下意识收手,将人拢回怀里,「嗯。」 简单吃点东西果腹后,两人驾车去了超市。 男人推着车,沿路拿了买一送一的两箱瓶装水、两瓶洗衣精、两条洗面乳,见上回顾怀之替他挑的刮鬍泡正在折扣,也拿了两瓶。 周奐的鬍子长得快,有时白天刮完,下午就长,连在店里也备了刮鬍刀和刮鬍泡。 这男人什么时候都希望自己乾乾净净的,好像如此才会有安全感。 拿完了清单上罗列的日常用品,两人推着车准备去挑选晚餐的食材,经过女性用品专区时,顾怀之忽然想起自己的生理期似乎快来了,于是拉住了往前走的男人。 「周奐,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直觉这男人大抵也没机会认识这东西,想着要是让他跟来了怕是自不在,索性就让他在这儿等,反正女人对卫生棉这种东西都有品牌忠诚,找到惯用的牌子,挑选需要的款式,用不上几分鐘时间的。 「??」 被晾下的男人一顿,看着空了的手,眉宇蹙起皱摺。 周奐抬眼看着那已经走远的背影,将推车一转,跟上前,几步路后,他将推车停放于货架边,提步上前,伸手攫住女人正准备拣选商品的手。 顾怀之轻怔,转头看去,「周奐,你怎么过来了?」 「牵手。」 「??」 顾怀之听得想笑,眼神都软了。 他就是个孩子啊。 「我那个快来了,你等我一下,我买个卫生棉,很快就好。」她好声解释,扬了扬手,要他短暂放行。 周奐不听,捉着她的手不放也罢,甚至直接摆回腿边牵着。 顾怀之:「???」 无视她眼里的疑惑,周奐冷言,「你跟我说,我替你拿。」 这男人又摆着一张冷脸说暖话了。 顾怀之失笑,点了点头,也趁着这机会和他稍微解释了一下。男人听得专注,最后替她拿了东西,「以后我替你买。」 看着他走在前头的背影,顾怀之眼眶有些热了。 这男人虽然不擅长表达情绪也不爱说话,却总把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放在心上。 世界上再也没有像他这么好的人了。 # 今晚,thanato迎来了开业七年来第一次的店休,没有任何预告。 以至于顾怀之在厨房里做饭这段期间,周奐的手机响个不停,他后来嫌吵了,想关机,还是她安抚好情绪,替他接了电话,向来电关切的徐俊和姜哲说了店休的事。 不说还好,一说就出事。 两个大男人在电话那端异口同声地说要过来确认周奐是不是生病了,最后纷纷坐在餐桌前等待炉子上那锅泡菜海鲜锅上桌。 「我说宝贝,你这人很不够意思,怀之要下厨,你要先说啊!你会不会做人啊?」 「就是说!女朋友下厨所以不开店,合理。但女朋友下厨却没邀兄弟,差劲!」 看着那不请自来,还直接拉开椅子坐好,嘴上更吵个没完的两个傢伙,周奐沉气关上门,自玄关回来,眸光冻得像能杀人。 一会,厨房里的女人轻喊了声:「周奐。」 周奐立刻上前。 「你试一下味道,看可不可以?」顾怀之舀起一小口汤,吹凉之后递至他嘴边。 周奐张口,嚐到了微辣咸香的浓郁,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顾怀之于是关上炉火,还没说话,身旁的男人自动把汤锅端上了桌。 在摇滚区两名观眾兴致盎然地扯开笑,对于眼前的景象是嘖嘖称奇,瞧他们看见什么来着? 冰雕製成的面瘫小奶狗一隻,又乖又萌。 顾怀之拿了四副碗筷过来,一转身就看见徐俊和姜哲脸上写着调教有方的揶揄笑容,顿时一阵赧然,默默拉开周奐身旁的餐椅入座。 拿了碗筷,饿死鬼投胎的两人也不等主人喊开动,立刻拿起汤勺搜刮,徐俊一口气捞了五隻虾,姜哲也不遑多让盛了一碗的牛肉,埋头暴风式地吃了起来。 不吃还好,一吃不得了。 「怀之,你下次什么时候还来周奐家做饭?记得通知我,我要过来搭伙。」姜哲从皮夹里抽了五张千元大钞出来,「伙食费我出,之后你把帐号给我,我直接匯你户头。」 「还有我!算我一份!」徐俊也从口袋里摸出仅存的两张百元钞和三枚铜板奉上。 周奐冷声,「没有下次。」 看见男人压在眼底的怒火,顾怀之轻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周奐,吃饭吧。」 五分鐘后。 姜哲:「对了,怀之,你会做西班牙烘蛋吗?」 徐俊:「我想吃清蒸柠檬鱼,还有月亮虾饼。」 周奐放下碗筷,沉声,「滚出去。」 047:相信我 不请自来的两人最后还是被顾怀之留下来把晚餐吃完才离开。 离开前,她将人送到门口,两个大男人不约而同地用着老父亲嫁女儿的口吻,握着她的手说:「我们周奐就交给你了。」 送完徐俊和姜哲,顾怀之回到屋里,只见男人收拾好一切,见她回来却看也不看一眼,逕自走进房里,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本逻辑学的原文书,坐在客厅里读了起来。 「??」 现在怎么回事?他在生气吗?好端端的生什么气? 顾怀之满腹困惑,走上前想问,男人却突然挪身,直接进佔整个沙发。 顾怀之:「???」 还真的在生气?气到连位置也不给她坐? 男人罕见闹彆扭,顾怀之心里倒觉得有些可爱了。她抿唇忍下笑,抽起他手里的原文书往桌上一摆,侧身坐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脖子,软声问:「周奐,你在生气吗?」 「没有。」周奐冷回。 他置气,顾怀之也不脑,依旧耐着性子,「因为我让徐俊和姜哲留下来吃饭,让你觉得不被尊重,是吗?」 「没有。」 「你是不是觉得,我说要陪你,却让其他人打扰,所以不开心?」女人放软了姿态,指腹轻抚着他的眼尾,无声安抚他的情绪。 周奐不语,呼息微沉,眸光颤动。 顾怀之知道她猜对了,轻哄着把人转向自己,要他看着她。 「周奐,你如果不开心,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就和你觉得开心的时候一样。我不会生气,也不会难过,更不会离开你,你不用害怕说出自己心里真正的感觉。」 温柔的语声跌入耳稍,流淌至心口,在寒凉的冰面上铺开一层融暖。 「所以,周奐,我让其他人留在家里,你不开心吗?」 男人浑身不安,想转开眼,却又怕从此失去光,薄唇抿得死紧,挣扎许久,才终于松口,「??嗯。」 顾怀之眼神一软,吻了吻他。 「我知道了,以后要留别人下来以前,我会先问过你的意见。」 「不用这样。」 见他眼里有抗拒,顾怀之抚着他,一遍一遍安哄。 「周奐,你知道吗?两个人在一起,不是一个人一味地配合另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一味地付出而另一个人一味地接受。就像你想对我好,想保护我,希望我开心一样,我也想对你好,想保护你,希望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也是开心的。」 「你让我在你身边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可以畅所欲言,可以做我自己,同样的,我也希望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你也能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 「开心的时候,你可以试着笑,不开心的时候,你也可以试着对我发脾气??」 他的眼神原本已经动摇了,甚至她也能感觉他逐渐被自己说服,可这一刻,那些好不容易随着温暖消融的冽寒,又再一次将他瞳孔里抽芽的光全数冰封。 「不。」周奐咬牙低吼,埋藏在血液里的不安因子开始躁动,连带把呼息紊乱了。 他不能这么对她。 他不能。 顾怀之收手,把人抱进怀里,反覆地抚着他的背,将所有出闸的恐惧都包裹。 「周奐,不要怕,我在这啊。」 「??」 周奐瞠着眼,眼角发红,杂音在耳边喧嚣。 「周奐,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的,所以不要害怕,好吗?」 胸口彷彿被什么挖空,悬虚无实,却又有什么逐渐漫漶,渺如云烟,如此反覆,似要将灵魂自躯壳中抽离,却又不肯决断,半扯半放,忽进而退,藕断丝连。 「没事了,我在啊。」 她就近在咫尺,声音却远像来自另一个时空,穿越无数时间轴线而被象限扭曲了波纹,低孱模糊,甚而难以辨别。 他听不见她的声音。 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见她,思绪不断下沉。 「周奐,看着我。」 无垠的黑暗中,忽而有一道光线探入,微弱而闪烁,像是千亿光年外的星火,奔走了数不尽的世纪,终于到达他的眼前。 即使在漫漫长途中被一点一滴消磨掉了光和热,却始终没有耗尽生机,坚毅地来到了他身边,透入他所深陷的幽冥,驱赶黑暗里仅有的严寒,成为他眼中唯一的亮。 「周奐,看着我。」 那道光的模样,是顾怀之。 「相信我,好吗?」 是她。 「??好。」 048:流言风波 和周奐一同度过了週末,顾怀之紧接碰上了一场小风波。 法学院最年轻的专任教授与男研究生在週末傍晚亲暱逛超市的照片在週六晚间遭人匿名上传,在校园论坛上引起了轩然大波,留言数量不断攀升,成了即时热门话题。 该篇贴文除附上照片外,内文更声称照片上的男人是顾怀之门下的研究生,并表示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两人在公眾场合一同现身,近期也听闻不少法律系的同学说两人时常在教授研究室内约会,有几回甚至待到深夜才离去。 即使时序接近期末考週,仍有大批学生在线上等候贴文更新,其中也不乏拿顾怀之少年刑法专业借题发挥的言论,甚至有人揶揄,说会去找年轻女教授当指导的人摆明居心不良,就想躺着拿学位。 各种难听的传闻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在论坛上掀起满城风雨。 然而,除了吃瓜群眾外,论坛上也出现了反对声音。 几个非法律系的学生转发这篇贴文,表示曾在自己系所开设的专业课程中见过照片上的男人来旁听,留言区里也有不少同系的学生附和,加上如此主张的人均来自不同科系,专业领域跨得太广,网路上也逐渐开始有怀疑他并非法研所学生的声音出现。 星期一凌晨,论坛上出现另一则贴文,楼主首先在开头表明自己是法律系办的工读生,并表示在与系办公室负责研究学生名单管理的行政人员确认之后,确定法研所的学生中并没有照片上这名男子,证明顾教授的男友并非如爆料者所言是她的研究生。 文章一出,不少外系学生都认为这是法律系对于自家教授的护航文,骂声不断。 然而,上午十点,论坛上又出现了另一篇来自英文系学生的贴文。 文中表示,上学期英文之夜结束后,工作人员一同到学校附近名为thanato的酒吧庆功,当时她就曾在酒吧里见过照片里的男子。后来她和室友为了庆生再访,藉着酒意壮胆,上前与他搭话,从而得知他是那间酒吧的老闆。 文末,楼主附上先前在酒吧里拍下男人调酒时的照片,以示所言不假。 图文并茂的贴文一上网,留言区立刻涌入海量人潮,迅速盖起了各种侧拍楼。 彼时,校园论坛的风向从讨论女教授疑似潜规则男研究生,变成了各路粉丝的晒图大战,甚至把原先唯恐天下不乱的引战文洗得不復踪跡。 身为风波主角的顾怀之刚结束固定于每週一中午召开的中心会议,会后不免被其他教授关心了几句,她也只是大方承认对方确实是她的男朋友,至于网路上那些恶意的攻訐和谣言也在风向转变以后降低了声量,甚至有部分学生替她抱起不平,指责爆料者未经查证就胡乱指摘的行为,她也就没有特别在意了。 回到研究室,顾怀之将会议资料整理好,趁着休息时间稍微看过论坛上的文章。 没出这事,她还不晓得周奐在学校里这么有人气,不少学生都曾去过他的酒吧光顾,其中也不乏欣赏他的孩子,留言区里的照片来自四面八方,简直都像追星了。 而且,这男人怎么不管从哪个角度拍都这么好看呢?太不公平了啊。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顾怀之放下手机,轻喊了声:「请进。」 下一秒,来者以破釜沉舟的气势推门而入,紧接粗鲁甩上门,顶着一副准备兴师问罪的表情朝她大步走来,最后把手机往她面前一摆,厉声质问:「顾怀之!这怎么回事!」 「顾信之?」顾怀之拧眉,「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今天中午开始休假!」即使气得快脑中风,顾信之还是挺懂长幼有序,问题答完,又是一阵咄咄逼人:「我问你,这照片怎么回事?这些贴文跟留言又怎么回事?这男的就是你上次说小你三岁的傢伙?」 双眼被萤幕的光亮刺得疼,顾怀之向后退开,把他手机拿了过来。 「顾信之,你能不能小声一点?这里是我的研究室。」她皱眉叨念,低眼看过贴文内容,又把画面拉至页面顶端,眼角一抽,旋即抬眼瞪他。「顾信之,你有病吗?」 居然跑去按学生替她创的粉丝团讚?甚至还有头号粉丝勋章?这人要不要这么荒唐? 「你才有病!这男的长得一副小白脸样,还在酒吧上班,说不准处处留情,女人多到一个晚上轮一个,一星期七天都轮不完,身上有没有病也不晓得,你是哪根筋不对,要跟这样的人交往?还有,你们为什么一起逛超市?你们同居了?你们该不会已经??」 处于极度震怒状态的顾信之一开口就是砲火连天,讲到敏感话题时甚至气结得发不出声,只能气红着眼瞪她,一双手举在半空似想掐人,最后却又咬牙忍下。 听见那口不择言的话语,顾怀之脸色一沉,「顾信之。」 见她脸色难看,顾信之立刻噤口,大张挞伐的气焰瞬间削弱了几分。 研究室里一片死寂。 一连偷覷了好几回,却发现女人的脸色依旧难看,顾信之知道自己言重了,顿时无所适从。片晌,他沉不住气,开口求和,还用上了哀兵政策,「姊,我连续值了两天班,交班前还开了一台刀,到在都还没吃饭。你看,我都瘦成这样了??」 顾怀之没好气睨他,这人就会装可怜。 她叹了口气,把手机交还,在他接手时解释:「我们没有同居,那天只是陪他去买东西,顺道做了晚餐给他。」 顾信之追问,「所以你们还没上床吧?」 顾怀之不想理他了。 「不是啊姊,你弟我是妇產科医生,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得??」那个病字还来不及说出口,就又被赏了一计横眼,险些失言的男人立刻改口:「看你未婚怀孕吧?你们有做防护措施吧?安全性行为很重要的,你说是吧?」 语落,顾信之乾笑了两声,试图缓和太过严肃的气氛。 顾怀之皮笑肉不笑地看他。 这年头,妇產科医师宣传卫教还宣传到大学教授身上了,真是热心公益又善尽社会责任,要不荐举他选拔模范市民,再顺道去朝阳医院的评鑑专区给他写两句好话? 「你休假不回家休息,特地跑来学校找我,就为了问这件事?」 「不然呢?」 顾信之走至沙发前落座,疲惫地伸了个懒腰。 「我上次都还没弄清楚对方的底细,结果就冒出这种爆料,不就好险你平时刑法女神的形象维持得够成功,有那么多学生替你说话,否则要是让媒体知道,记者把贴文抄一抄再加油添醋写成新闻,传到爸妈那里,你还用活吗?」 「妈知道我和周奐的事。」顾怀之淡道,点开信箱开始收信。 一听见这话,顾信之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妈知道?你跟她说了?那她说什么?没反对吗?」 「没说什么,要我先别让爸知道而已。」 别让爸知道? 听见这意料之外的吩咐,顾信之倒觉得奇怪了。 过去就他家老妈最急着要把姊嫁给门当户对的男人,怎么这回知道姊自己找了个男朋友,却吭也没吭半声,反而还要她瞒着爸? 妈不是一向最听爸的话,凡事都依他的吗? 「妈知道他是在做什么的吗?」顾信之单手托腮,专注思索,还不忘要发问。 「知道。」 知道了还没反对? 怪了,太怪了,分明有问题。 顾信之立刻点开贴文下方的留言,滑了一会,终于找到了张正面的照片,点开仔细审视了一会,却觉这张面孔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姊,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周奐。」 这名字他好像也在哪里听过?? 苦思无果,顾信之烦躁地嘖声,闷着声碎念。 「你跟那个姚小姐还好吧?」 「??」 听闻,沙发上的男人狠狠一震,默默低下了头。 等了一会没听见声音,顾怀之稍微抬眼,就见那一脸心虚的身影,她立刻缓下手边的工作,瞇起眼,「顾信之?」 「有。」被点名的男人不敢造次,乖乖答声。 「你跟姚小姐怎么了?」 「呃、就??那个??你知道的??嗯。」 知道个鬼? 顾怀之没好气,「那个是哪个?」 「就??」 「就什么?」 哎,他不管了。 顾信之牙一咬,豁出去了:「我们现在是砲友。」 空气沉静一瞬。 「顾信之!」顾怀之不敢置信地瞠目,气得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厉声责问:「你们两个在同一间医院上班,甚至还是同一个科室的,你怎么能同事当砲??」 女人气结,实在难以啟齿。 「反正事情就变成这样了嘛!」 他也不想啊! 谁知道和那个姚子倩说清楚的隔天,科室又为了替主任庆生去ktv唱歌,然后歌唱一唱,酒喝一喝,隔天醒来他身边又躺着她。 顾信之原本还想如法炮製,结果这回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被人逮个正着。 既然跑不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问她需不需要他负责,谁知道那女人竟提了这种提议,他当初听到也是不可置信,甚至认为她是不是前一晚撞到头,把脑子给撞坏了? 姚子倩却笑得嫣然,「我觉得你表现得还不错,在我腻了之前,我们就这样吧。」 连续两次都喝到断片失忆,顾信之根本连自己怎么走进这饭店房间都不记得,天晓得他到底表现得怎么样? 于是他当机立断拒绝,衣服穿了就要离开。 姚子倩慵懒地支着额,躺在床上笑眼望他,「你要是一走了之,我就去警察局告你性侵,昨天晚上我们用掉了很多保险套,甚至最后一次你还没戴套,我不愁没证据。」 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节,顾信之只得答应。 谁叫他该死地没戴套。 他一脸无谓地摆了摆手,「反正等她玩腻,这关係就会结束了,你用不着操心。要是真的被告了,我也会跟你说,反正你那律师袍买了也没穿过,拿出来穿一下也好。」 顾怀之:「??」 这年头的妇產科医生都还正常吗? 049:他的眼里没有光 在学校蹭了一顿免费的下午茶,顾信之吃饱喝足,开车返回顾怀之郊区的住处。 已经将近四十八小时未闔眼,他一沾床就睡死,醒来时已经晚上七点。 他本是打算问顾怀之要不要一块吃顿饭,才点亮手机,就见她一小时前来了讯息,说会在学校处理课务,让他饿了就先去吃饭,不用等她。 读完讯息,顾信之耙了耙一头乱发,进浴室简单冲过澡,换好衣服出门觅食。 原先他对晚餐没任何想法,才坐上车,立刻想起那个跟自家姊姊恋情传得人尽皆知的男人,想到自己非但不是家里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至今甚至连对方照片都还没打过,心里就有股气堵着,越想越不爽快。 半个小时后,顾信之拎着在街边餐车买来的墨西哥捲饼,踏入了thanato。 星期一夜里,酒吧没多少人潮,进门后,他一眼就看见站在吧檯里擦拭酒杯的男人。 拐了他姊姊的人,就是这傢伙吧? 唇角轻扯,顾信之咬着捲饼上前,拉开高脚椅入座,「一杯自由古巴。」 听闻,周奐眼也没抬,自杯架上取来玻璃杯,依序加入兰姆酒、可乐及冰块,最后在杯缘夹上柠檬片,三十秒的时间就送上调酒。 「自由古巴。」他沉声,「本店禁止外食。」 顾信之没搭理他的警告,只是拿过酒杯抿了一口酒,将捲饼嚥下,这才好整以暇地扬起笑,抬眸对上男人凛寒的视线,「别这么一版一眼的,再给我五分鐘,马上吃完。」 周奐不语,漠着脸拿回那杯酒,直接倒进洗手槽里。 「请你离开。」 顾信之:「??」 要这么有个性是不是? 没关係,为了他姊姊,他忍。 「好,我不吃了,收起来。」顾信之皮笑肉不笑,将剩下的半个捲饼收回纸袋里,往旁边一放,偏头看他,「这样行了?」 周奐淡瞟他一眼,伸手拿过纸袋,扔进下方的垃圾桶里。 顾信之:「??」 去你的,那个捲饼一个要九十块啊。 顾信之气得掐拳,满腔的脏话就要出口,眼前又摆了一杯全新的自由古巴,顿时间,滚到喉咙的脏字又吞了回去。 好,算他行,他就再忍一次。 顾信之沉气,喝了一口冰凉消气,才又开啟唇:「欸,你有女朋友吗?我最近和我家那口子闹得不太愉快,想找个人諮询諮询。」 这话当然是假的,目的就是要探他底细。 「嗯。」周奐应声,拿过搁在一旁的酒杯继续擦拭。 今天店里客人不多,他没什么事要忙,加上一早买了早餐去顾怀之家里陪她吃,女人称讚了这回买的蓝莓贝果,分开前又像个初次离别的孩子似地抱了他很久,他心情挺好。 就姑且陪这人说几句话打发时间。 见对方配合,顾信之暗自窃喜,想着大概也是个没心眼的傢伙。他端正坐姿,故作虚心求教,「好,那我问你啊,如果你跟你女朋友意见相左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听她的。」 不错嘛,加分。 「那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你都怎么做?」 「想办法让她开心。」 行,加分。 「那如果她哭了,你怎么办啊?」 男人凛眸,指节攥紧几分,「让害她哭的人事物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顾信之微挑眉,薄唇勾起几许认同的弧度。 这傢伙很不错嘛,感觉挺疼姊姊的,勉强达到及格分数了。 「那,我问最后一个问题。」顾信之清了清喉咙,稍微压低声线。「如果她的父母不是很满意你,甚至反对你们交往,你会怎么做?」 呼息滞了半秒,周奐慢条斯理地将玻璃杯放回架上,抬眼迎上他的视线。 如果顾怀之的父母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他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他想了无数遍。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一对父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一个杀人犯在一起。 既然如此,答案只有一种,他又能怎么做? 他无法改写自己的血缘,无法抹去曾经的不幸,更无法倒转已经发生的错误。 他什么也做不了。 像他这样的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接受社会的拒绝,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旁人眼神里的恐惧,一次又一次地被各种有声的言语与无声的作为推拒于阴暗的角落,一次又一次地让现实告自己,什么改过自新后就能重新融入社会,被社会上的每一份子重新接纳,都只是存在于刑罚学说那理想象牙塔里自欺欺人的幻想罢了。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给曾误入幽冥的罪人一方得以容身之处。 不只是顾怀之的父母,或许连顾怀之在知道他所背负的罪孽之后,也会因为害怕,因为恐惧,从此离他而去。 所有人都会离开。 没有人会留下。 他的世界终究是一片黑暗,没有光,没有温度,没有任何人烟。 察觉眼前的人陷入沉思,顾信之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欸,你还没说,你会怎么做?」 周奐回过神,眸色沉暗,默了片刻,还是给了回答。 「我尊重她的选择。」 他尊重顾怀之的所有选择,即使是离开。 打从一开始,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找上她的,他需要她的光,渴望她的信任,期盼她的温暖,也想把她的一切佔为己有,可他也明白,这些永远都不属于他。 他都明白的。 所以他不会让顾怀之夹在他与亲人之间为难,不会带给她必须抉择的痛苦,不会在她说要分开的时候纠缠不清,永远不会。 他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失去她。 语落,周奐转身走至酒柜前,开始整理上头的藏酒。 从他背过身的肢体语言感受出他想结束话题的意欲,顾信之也没继续追问,只是将手边的半杯调酒饮尽。 这男人远比他想像的来得深沉,可那深沉却又不是机关算尽的城府,而是谜团一般无法看清的阴暗,一种让人光是看了,都会陷入孤凉的绝望。 这男人的眼里没有任何的希望。 他的眼里没有光。 050:我们加个好友吧 话题无疾而终,顾信之也安静了好一会。 亲自打过照面后,他对周奐依然有种陌生却熟悉的感触,却也还是想不起确切在哪里见过他,男人的声音听上去他确实不熟悉,就是这背影莫名地让人觉得眼熟。 分明就在哪见过。 「嘿,你叫周奐是吧?」 听闻,男人似是被触碰到了警戒,黑眸骤凛。 他放下手里的酒瓶,缓慢转身看向那张陌生的脸孔,眼底闪过一瞬寒光。 thanato开业七年,他从不曾主动向客人提起自己的姓名,除了少数认识的人和顾怀之以外,不该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何况他很确定,今晚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 他到底是谁?刚才又为何刻意要问他那些话?目的是什么? 被那冷冽逼人的眼神看得背脊发凉,顾信之都快要有搭上南极破冰船的既视感,他扯了扯唇,保持友好微笑,以一贯轻松愉悦的语调向他自我介绍。 「我叫顾信之,是顾怀之的弟弟。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剑眉轻蹙,周奐不语,目光紧盯,似在分析他的话有几分真实性。 他从未主动向顾怀之问起有关她的事情,但交往这段期间,她的确也曾提过,她有个在医院当医生的弟弟,名字似乎就叫顾信之。 「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这个。」知道对方没全然相信自己,顾信之倒也没急着验明正身,反倒拿出手机,点开那篇在c大校园论坛上掀起风雨的贴文,将手机递上。 「这件事,你应该知道了吧?」 周奐拿起手机,一见画面上的照片,原先沧寒遍佈的墨眸旋即被讶然覆盖,他沉着脸将页面下拉,排山倒海的谩骂映入眼底,垂在腿边的手逐渐攥紧。 「??」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顾怀之却一整天都没和他提起,只传了讯息说今天有些忙。 见他神色转怒,顾信之拿回手机,点开另一篇贴文给他。 「这件事虽然闹得很大,但好在我姊从小就是个形象优良的人,有不少学生都跳出来替她说话,也替她澄清了误会,所以现在应该没什么事了。就算有记者跑来抄新闻,也不至于写得太难听,你大可放心。」 周奐没听进去,躁意在血液里沸腾,耳边喧嚣四起。 那些辱骂她的人,他一个都不想放过。 一个都不。 他攥紧拳,忍下焦躁。半晌,薄唇缓啟,齿间磨礪出几字低哑:「她没事吧?」 「你说我姊啊?没事,她好得很,现在大概还在学校忙。」顾信之摆了摆手,想到午后那场谈话换成他被兴师问罪,忧鬱袭来,直接点了杯烈酒:「给我一杯威士忌。」 周奐将手机摆回他手边,倒了杯威士忌送上。 热辣的酒精入喉,顾信之皱眉,好半晌才缓过来,放下酒杯,他罕见美言了句:「你这酒的品质还挺不错的,我之后会多来光顾。」 周奐没理会他,只是收回酒杯,开始清洗。 「对了,看在你刚才的回答都挺让我满意的份上,分享你一个好东西。」 顾信之扯唇一笑,打开脸书,才在搜寻栏键入刑法两字,立刻跳出平时最常关注的粉丝专页,他点进粉专首页,重新把手机推给了正在拭手的男人。 周奐怪异地瞥了他一眼。 「这是我姊的学生替她创的粉专,里头三不五时就会发一些她上课或演讲的照片。她站在讲台上教课的样子,大概是她最有自信的模样了。」 顾信之噙笑,眼底有欣慰,也有释然。 其实他会追踪这个粉专,不是因为在医院里待得太无聊,而是因为在这个粉专上,他能看见姊姊发自内心的笑容以及她眼神里的明媚,让他明白即使当初是被逼着走上法律这条路,她也依然找到了能自由翱翔、尽情挥洒的天空。 每当看见照片里她自信光彩的神情,他心里的愧疚和罪恶就会少一些,也就更有动力继续待在那他其实一点热忱也没有的白色巨塔里,继续替她走完她没能走上的路。 这是他欠她的,这些笑容和自由都是他欠她的。 周奐不语,只是默默记下粉专名称,把手机还给了顾信之,同时自口袋里摸出九十元铜板,一併放在手机旁。 看着那叠硬币,顾信之一脸懵,才想问他,耳边就传来回答。 「捲饼的钱。」 「??」 好个情理分明的人。 不错,他真是越来越欣赏这傢伙了,感觉就是个能和自己当朋友的人。 「周奐,我们加个好友吧,我有预感,我们会变成很好的朋友。」顾信之边说边点开社群软体,「你脸书叫什么名字?就叫周奐吗?ig帐号是什么?」 「我不玩那些东西。」周奐淡道,却还是拿出手机,下载了程式。 顾信之不可置信,「不是,你这人是活在古代吗?」这年代还有人不玩社群软体的? 网速飞快,在顾信之表达惊讶之馀,软体已然下载完毕,周奐点开脸书,以绑定的电子信箱帐号迅速创立帐号,搜寻了刚才的粉丝专页,按下追踪。 而后,他将页面退回首页,把萤幕转向顾信之,「我的帐号。」 顾信之动作也俐落,立刻搜寻了他姓名,送出交友邀请。 周奐按下接受,页面上旋即跳出顾信之今天下午的最新贴文,内容是短短一句「休假蹭饭中」,配上一张三明治和一杯研磨咖啡的照片,背景是顾怀之的研究室。 他随手点了讚,表示阅毕。 「对了,我姊说你今年也三十,这么说来我们两个同年,我是二月生的,你呢?你生日什么时候?」 「??」 周奐默不作声地收起手机,才打算转身继续整理酒柜,顾信之的电话却恰好响起。 瞥见来电显示,顾信之捂额,装死了好一会才把电话接起,口吻格外烦躁,「姚小姐,我都休假了,你就不能稍微放过我吗?就算是牛郎也有週休二日的好吗?」 「顾信之??」 电话那头的女人却不若以往强势,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孱弱,甚至带着几分哽咽。 顾信之凛眼,「姚子倩,你怎么了?」 听见熟悉的名字,周奐略微皱眼,不动声色地把注意力摆到了通话上头。 「顾信之,你现在有空吗?能不能??能不能过来帮帮我?」 「你现在在哪?我过去找你。」顾信之边说边抓起桌上的零钱,匆匆和吧檯里的人道别:「周奐,我有事先走了,酒钱我之后再给你!」 话说完,他拔腿跑出店外,留下一串嘈杂的风铃声。 -------------------------------------------------------------- 以下开放猜周奐与子倩的关係(? 051:你很可爱 顾怀之准备离开研究室时,接到了顾信之的来电。 电话才刚接通,他劈头就说自己现在在警局里陪姚子倩做笔录,说是女孩子一个小时前返家时发现租屋处遭闯空门,但窃贼没有拿走屋内任何值钱的物品或现金,反倒是带走了她晾在阳台的贴身衣物。 警方表示,近日已经有三名同社区的女性住户都前来报案,判断窃贼应是十分熟悉社区地形及监视器死角的惯犯。 直至做完笔录,姚子倩仍然心有馀悸,即使表面强装镇定,声音却是止不住颤。 顾信之见她这样,一时半刻也放心不下,便决定要在她家里待上一晚,明天送她去上班之后再回来。 「如果姚小姐需要任何帮忙,随时跟我说。」顾怀之轻道,又简单叮嚀了几句,要顾信之好好照顾对方,这才将电话收线。 收拾好资料,顾怀之离开研究室,把门落锁,至电梯口等待电梯上楼,也趁着空档打开社群软体,瀏览朋友们的近况。 第一则是大学班代今晚求婚成功的贴文,准新娘是与他从大学时期交往至今的同窗,两人当年在系上就是人人称羡的一对,成绩都好,也双双代表学校参加国际辩论赛,毕业后又一同出国攻读硕士学位,学成归国后各自进入国内前三大事务所,如今也都当上了资深律师。 顾怀之在贴文底下留下简短祝福,又将页面继续往下滑。 滑过几篇新闻及广告后,她又点了几个朋友分享日常的贴文讚,接着就看见顾信之下午在她研究室里上传的那篇贴文,顾怀之原先是想草草留个言就过去,却在点开留言栏时看见了令人意外的帐号名称。 chouhuanand127othersliked. 周奐? 不可能,周奐不玩社群软体的。 电梯抵达。 顾怀之纳闷地走入里头,按下b2与关门键,同时将画面点入chouhuan的个人页面,个人资讯部分是一片空白,也没有任何照片,好友更只有顾信之一个人。 按顾信之的性子,跑去找周奐也不是太令人意外的事,但以周奐那连她稍微滑个动态就会以各种物理手段强制她离线的个性,怎么可能会因为顾信之几句话就创了帐号,甚至还让他加了好友? 顾怀之百思不得其解。 她把车开到了周奐家附近,上楼放了东西,然后去了thanato。 今日店里显得冷清许多,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散坐,而那平时若是没接到点单就会开始擦拭酒杯或整理酒柜的男人,此刻竟在吧檯里低头滑着手机,唇边还隐约带着点笑。 顾怀之都要以为自己幻觉了。 她走上前,坐上平时习惯的位置,男人看得专注,丝毫没察觉她的到来。 不过半天不见,老天倒是替她换了个男朋友了? 顾怀之扁唇,语声幽怨,「周奐。」 听闻,周奐抬眼,见来的人是她,唇边的弧度又上扬了几许。他走上前,抬手轻抚她略显疲惫的脸庞,「怎么来了?」 顾怀之不答反问:「今天晚上,顾信之是不是来找你了?」 「嗯。」 「他找你说了什么?」 「问了我几个问题,点了两杯酒,就走了。」 「那这个帐号是你的吗?」顾怀之拿出手机,将停留在chouhuan个人主页的画面转向他,眼底已有些熅火。 男人低眸瞥过,「嗯。」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顾怀之心下一闷,旋即掐掉萤幕,别过脸不看他。 什么嘛?? 平时不让她玩,结果顾信之才来和他说上几句话就申请了帐号,还让他加了好友?? 见女人明显有了情绪,周奐不解,「顾怀之,我惹你生气了?」 顾怀之不应,继续生闷气。 「怀之。」男人低唤,略微使了点力,要她看这自己。「告诉我,我做错什么了?」 顾怀之抿唇瞪他,闷着声,「你不是不喜欢玩这些东西吗?为什么突然办了帐号?」而且第一个好友还不是她? 「你不喜欢的话,我把帐号删了。」 「我不是不喜欢。」顾怀之连忙捉住他的手,口吻不自觉软了几分,听着反倒更幽怨了。「我只是看到你第一个好友是其他人,所以有点不开心而已。」 周奐:「那我删他好友。」 「??」 差点忘了这男人就一颗冰砖砌成的脑袋,她还期待什么? 顾怀之气够了,也觉得自己幼稚了,觉得想笑,放弃再继续争执,转而轻勾上男人嶙峋的指,「周奐,你为什么突然愿意玩脸书了?」 刚才见他看得那么专心,连她来了都没发觉,应该是在看动态或是文章,但他就顾信之一个好友,而顾信之就一个长年关在医院里的大男人,贴文能有什么好看的? 「你弟弟给我看了这个。」 顾怀之接过男人交出的手机,不看还好,一看差点都想骂人了。 这男人刚才看得入神的,就是学生给她创的粉丝专页贴文吗?目前停留于页面上的发文时间已经是两年多前,大概再滑个几篇就到底了。 「你就为了看这个,特地办了帐号?」 「嗯。」 「??」 好,行,算她败给他了。 顾怀之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叹了口气,随口一问:「你该不会也追踪了吧?」 「嗯。」 顾怀之:「??」 她头好痛。 顾信之那个王八蛋,自己无聊就算了,这回还拉了周奐一起是吧? 看她回去怎么修理他。 被这始料未及的情况弄得哭笑不得,顾怀之揉了揉眉心,喟叹着把手机还给了他。 女人一连串的反应,让周奐摸不着头绪。 「顾怀之,你不开心吗?」 「我没有不开心。」顾怀之轻道,两人四目交接,她却突然意识到,他会这样不正意味着他想更了解她,甚至为了更了解她,他愿意尝试原先没想过要接触的东西。 眼神一软,她柔着声,「就是觉得,你很可爱。」 「??」 男人显然被这未曾想见的答案弄得更加茫然,思绪陷入了难解的回圈,起先还压在眼底的困惑逐渐渲染了整片眼眸。 见他被自己的话弄得混乱,顾怀之莞尔失笑,被他认真思考的模样逗乐了。 这男人总是这样,即使惹她生气,没几秒就又能让她开心了。 儘管始终没弄明白女人今晚的脾气和转折是怎么一回事,但见她露出笑容,周奐总算释怀,再次伸手抚上她的脸,沉冷的嗓音融进了几许不易察觉的温柔。 「吃过了吗?」 顾怀之摇摇头。 「等我一下。」 五分鐘后,男人自门后回来,手里多了份墨西哥捲饼和热奶茶。 「吃吧,晚点送你回家。」 获得晚餐的女人甜甜一笑,勾了勾手指要他靠过来些,在他弯下身后给了一枚亲吻作为感谢。 思念了她一整晚的男人好整以暇地将双手撑在吧檯上,食髓知味地又多吻了她几次,嚐足了甜头后才放开她,让她能好好吃顿晚饭。 本店禁带外食? 这规定顾怀之不适用,何况食物是他带来的。 052:之后再补偿你 顾怀之隔天早上有课,周奐招待了店内三名客人各一杯特製调酒,作为提前打烊的赔罪,收拾好便驾车送她回去。 进屋后,女人连手上的皮包都没放下,就依依不捨地抱上他。 「周奐,你今天留下来好不好?」顾怀之蹭着男人的脖颈,几乎整个人掛在他身上。 即便如此,周奐的步伐依旧平稳,他搂着人走进客厅,把人放在了沙发上,才刚落座,女人又缠了上来,嘴里依旧重复着软语:「周奐,你今天留下来好不好?」 说话的同时,她手也没间着,已经开始解他的衬衫。 顾怀之喝醉了。 不是因为那杯连同捲饼一起买来的热奶茶,而是在他为了打发客人而调製新研发的调酒时,她也嘴馋地向他要了一杯来喝,喝完之后就成了这副德性。 周奐攫住她双手,制止她所有行动,「你明天早上九点有课。」 「现在还早嘛。」喝醉的女人不以为然,挣扎着想要抽手却是徒劳,表情也不满了。顾怀之气呼呼地瞪他,「周奐,你放开我。」 「你生理期来了。」 「??」 她生理期来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顾怀之怔然,缓慢地眨了眨眼,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啊,她的生理期来了,所以即使让周奐留下来,他也不能陪她滚床。 见她自顾自地低着头生闷气,周奐反倒有些想笑了,伸手将人搂入怀中,俯首轻吻了吻她的额,低哑道:「乖,之后再补偿你。」 补偿?? 放在法律领域如此正经的用词,为什么从他口中说出来竟如此曖昧呢? 顾怀之偏头看他,眼里一片困惑,目光坠入男人幽邃的深眸,耳根有些热了。 他说之后会补偿她呢。 讨到糖吃的女人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又朝他怀里偎近了些,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倚靠,然后就闭上眼,像孩子似地嚶嚀着轻蹭了几下,开始培养睡意。 察觉她安静了一阵,周奐垂眸,「顾怀之,我抱你到房里睡,好吗?」 「嗯??」 周奐缓慢起身,将怀里的女人抱入房内,起初顾怀之抱着他的脖子不愿松手,说要在他怀里睡,他费了一些时间才哄好人,起身之际,女人温软的手捉住了他几指。 「周奐??」她囁嚅低喃,声音模糊软糯。 「嗯。」男人应声,侧身在床沿坐落,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 「周奐??」 「嗯。」 她无意识地反覆轻唤,周奐不厌其烦回应,直至女人跌入深眠而松手,才悄然离开。 # 翌日清晨,顾怀之被宿醉引起的头疼给痛醒。醒来时,身上还是昨天的丝质衬衫和墨色宽裤,上头残留了几许酒味,她揉了揉昏胀的太阳穴,下床梳洗。 沐浴过后,顾怀之趁着时间还早,先进了书房,收了信,看了几篇新闻,正打算折回浴室吹头发时,门铃却响了。 这个时间点会来找她的没有别人了。 看见话机萤幕上的身影,顾怀之笑着开了门,男人进门后她旋即抱了他满怀。 「周奐,早安。」 「嗯。」 男人单手搂着她的腰,换好鞋,转而去牵她的手,「吃早餐吧。」 「我先去吹头发,你等我一下。」顾怀之松开手,才要转身,又被男人拉回了怀里。她抬眸看他,就听见他说,「去坐好。」 知道他是想替自己吹头发,顾怀之听话点头,接过他手里的餐点,在沙发上坐落。 来了她家几次之后,周奐对这屋子已是熟稔,什么东西放在哪里似乎比她还清楚。有一回,她找不到电池,只好去便利商店买来应急,男人知道了以后就让她以后找不到东西就问他,后来她每一次求救,他都给出了正确的回答。 看着他在屋里穿梭的身影,顾怀之心下暖煦漫漶。 即使交往以后,他大多时候都还是安静少话,却总是默默地记下有关她的一切,她喜欢喝什么样的咖啡,爱吃什么样的餐点,习惯去哪些餐厅,惯用的品牌,钟情的影集,即使在此之前他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却总在看过一遍之后就记牢。 他分明从未体会过被人呵护的感受,却倾尽所能地给她所有疼爱和温暖。 周奐是她此生遇过,最温柔的人。 暖风徐徐,男人修长嶙峋的五指在发梢间穿梭,电视萤幕上倒映着他专注的神情,顾怀之每一次看了都还是心动。 她发现,周奐很喜欢替她吹头发。 一般男人都嫌麻烦的事,他却意外擅长,动作温柔还细腻,彷彿早已在过去反覆做了千百次,从吹发到梳整再到绑发,每一个步骤都熟稔,也从未弄痛过她。 她其实也曾想过,也许他说她是他的初恋这件事是假的,也许他也曾经替某个女人做过如此亲暱的事,可这样的猜测在得知他的故事以后全被推翻了。 周奐过去生存的时光里,是孤独带着伤,却没有人在身边的。 他对人性抱存怀疑,对情感有着扭曲的理解,在无数个被恐惧与猜忌怀疑反覆吞噬淹没中挣扎的日子里,他除了努力生存之外,别无其他。 正因如此,所以她知道,周奐之所以擅长这件事,必然与爱情无关。 十五分鐘后,女人及肩的长发吹乾了,周奐将吹风机的线圈收整,拿回浴室里放置。 折返客厅,他在顾怀之身旁坐了下来,女人一份小小的菠萝可颂吃了许久还没吃完,甚至在他回来之后凑至他唇边,嚷嚷着要他帮忙吃一点。 周奐蹙眉,无声拒绝。 「周奐,帮我吃一点。」见他没反应,顾怀之又说了一次。 周奐垂眸盯着贴在唇上的麵包,依然没张口。 他不配合,顾怀之也不恼,收回手,换了另一种方式。空着的左手鑽入温实掌心里与他十指交扣,她柔着声,「周奐,你吃过早餐了吗?」 「嗯。」 「是不是又吃便利商店里的三明治了?」 「不是。」 顾怀之早有准备,男人千篇一律的习惯,交往没多久她就摸熟了。 「那就是茶叶蛋了,对吧?」 「嗯。」 看吧,这男人的早餐就三种选择:便利商店的三明治、便利商店的饭糰、便利商店的茶叶蛋,没别种可能了。 要不是太过清楚他十次里有十一次都听不懂她的玩笑话,顾怀之还真想请他让便利商店颁一张vvip黑卡给他,顺道考虑一下要不要请他当代言人。 普天之下,真没第二个像他这样以便利商店为粮仓的人了。 「周奐,以后如果要替我买早餐,也买一份给你自己,然后陪我一起吃,好吗?」怕他又用沉默拒绝,顾怀之微仰眸,抿唇轻道,「我喜欢和你一起吃早餐。」 又撒娇了。 周奐喟叹,「好。」 053:再努力一些 时序入夏,学期在期末考週最后一个星期五的六点鐘声响起时宣告结束。 那场在校园论坛上掀起的风波虽然过几日就散了热度,周奐却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没再去过学校,儘管他什么也没说,但顾怀之知道,周奐是不想要为她的生活带来困扰。 八月初,顾怀之需要出国参加一场少年刑事法律政策的国际研讨会,届时将有五天的时间不在台湾,她担心周奐没安全感,主动提议了要在出国前和他出门走走。 七月中旬,顾怀之赶在週五将期末成绩送件,手边的行政庶务暂且告一段落,她熄灯离开研究室,驱车前往thanato。 她在街口买了两份卷饼,打算趁着刚开店的时段简单和周奐吃顿晚饭。 「周奐。」顾怀之轻喊,走前上了座,将手里的提袋摆上桌檯。「吃过饭了吗?」 「还没。」男人回应,将擦拭好的酒杯掛回架上。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吃晚餐的习惯。 小的时候,家境并不宽裕,分给一天的钱只够买上两餐,所以他通常都在白日耐着飢饿,直至放学才去买些东西果腹,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这样的进食模式。 即使后来赚了些钱,他也不认为有必要改变。 而这看在顾怀之眼里显然是坏习惯的习惯,她也是清楚的,所以才总是叮嚀,要他记得吃饭,要他按时吃饭,要他别省小钱吃些好一点的东西,别老让她操心。 顾怀之有时候会想,要是将来孩子像他这样耳根子硬,她每天该有多生气呢? 但她依然努力,努力地想要在那潭死水里加入斑斕的光影,努力地想要在那没有光的世界里添上温暖的色泽,想让他因为有她的陪伴,逐渐找回遗失的温度和笑容,更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是被人爱着的。 他是被爱着的。 「我买了捲饼,一起吃,好不好?」顾怀之从纸袋里拿了两份捲饼出来,朝他扬了下手。「有鸡肉和牛肉的,你想吃哪一个?」 「都好。」周奐替她调了杯综合果汁,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在她身旁坐落。 男人基本上对食物没有任何偏好,就是不大喜欢吃小黄瓜。 自从知道了以后,顾怀之也曾尝试在做饭时加些许份量作为佐料,哄着他吃几口,每一次周奐都配合,却也总会和她闹情绪,安静一整晚不搭理人,当发现两人僵持的时间有越来越长的趋势后,她就不刻意勉强了。 会挑食的他,至少有温度些。 顾怀之先是拆了牛肉口味的捲饼给他,接着拆了自己手中那份,低头咬了一大口。 周奐蹙眉,「吃慢点。」 顾怀之抿笑,把口里的食物嚥下,软声道:「肚子饿了嘛。」 周奐拿她这孩子性没辙,屈指替她擦去唇边的酱料,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始进食。一会,女人又嚷嚷着想嚐一口他的,男人索性把两人的捲饼交换。 半个小时后,两人结束晚餐,恰巧也有几名客人登门,周奐又回吧檯里忙了。 顾怀之趁着他忙碌的时候刷新社群帐号,看见李子维二十分鐘前发了一篇限定挚友观看的限时动态,照片上是一张铺着银白色绸缎的方桌,桌边摆了装饰用的小烛台,桌上有两份主餐,看上去是在一家西餐厅里用餐。 照片角落写着一行小字,还标记了邵仕强的帐号。 邵妈喜欢这里的海鲜清汤,身为儿子,该记得了吧? @jasonshao 顾怀之会心一笑,对于李子维能与邵仕强的父母相处融洽感到格外欣慰。 将近日好友们的限时动态都看过后,她接着开始阅读关注帐号的贴文,时值暑假期间,有不少人结伴出游,也不乏情侣相拥亲吻,大方晒恩爱的合照。 以往看到这些照片,顾怀之心里多半不会有太多感触,顶多点个爱心或留言调侃几句,可现在,一想到晚点回家就要和周奐一起讨论下星期要去哪儿走走,心下竟是怦然。 明明也不是第一次谈恋爱了。 可只要想到,她能带着他,领略这些此前不存在于他世界的风景,她就满心感动。 上回和周奐提起这件事时,她也问过他有没有想去哪些地方看一看,男人与世无争,也不嚮往任何事,什么都要她挑自己喜欢的就好。 顾怀之想更瞭解他一些,刻意铺陈了话题,最后问起他是否有特别怀念小时候曾去过的某些地方。警戒触动,男人沉下眼,抽开了她牵着的手,过了很久才说,「没有。」 顾怀之抱着他,说了没关係。 「周奐,我们以后有很多时间,我们可以到处去旅行,我陪你去找你喜欢的地方。」 「如果你喜欢看雪,我们可以在冬天的时候去会下雪的城市,在那里待上几天,我们还可以一起下厨,然后坐在窗边,一边赏雪一边吃饭。你说好不好?」 在那个拥抱里,她感受到了男人不知所措的徬徨,却也在很久以后听见了他的回应。 关于他们一起去旅行的提议,周奐的回答是好。 她知道,他已经慢慢对她敞开心房了,儘管过程很缓慢,往后的路也许更崎嶇难行,但她不害怕,现在的他已经愿意在和她说话时尝试拉长字句,偶尔也会笑了。 她知道,只要她再更努力一些,就能带给他幸福了。 # thanato又一次在十二点前提早打烊。 週五夜里的客人多,周奐却毫不介意,赔本送了十几杯调酒出去,就为了早点收工回家,因为家里有人在等他。 九点多时,他看顾怀之在吧檯待得无聊了,手机玩到没电之后就托着腮帮子看他,最后甚至问他能不能教她几个简单的调酒,他索性让她先回家里待着,要她累了就先睡一会,他回去再喊她起来。 然而,周奐回到家时,等到的却是在沙发上抱着笔电看影片还泪眼婆娑的女人。 三十秒前,周奐还想着上楼后要先喝一杯水,但一见她眼眶湿红,脚步立刻转了方向朝她走去,才正想把笔电没收,手却被她一把捉住。 「周奐你看,李正赫真的好可爱哦,为了不让世理回去,故意装不认得路。」顾怀之紧紧牵着男人的手,仰首凝望,眸眼温润,流光瀅瀅,口吻更是羡慕。 「??」 周奐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眸光冷硬,脸色更是难看。 见她这反应,原先还沉迷在剧情里的女人立刻意识过来,赶紧把影片暂停,将笔电往桌上一搁,牵过人,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周奐,你知道吗?女人是水做成的,什么事都能哭,难过的时候哭,生气的时候哭,开心的时候哭,感动的时候也会哭。」她轻轻说着,语声格外温柔。 男人冷着脸,颊边肌肉绷紧如弦,眸色沉暗。 「你听过喜极而泣吗?有的时候,当人们感觉到幸福,也会想掉眼泪的。」 「??」 周奐瞠眼,眼角发红,眼底大雪纷飞,浑身彻骨冻寒。 她抬手,抚过男人凌厉的眉眼,「周奐,有时候女孩子流眼泪,不是因为有人让她伤心了,不是为因为对方而感到难过,而是因为那个人让她觉得很幸福。」 周奐默了许久,最终别开眼,「我去洗澡。」 语落,男人逕自起身离开。 顾怀之一怔,连忙跟了上去,走至房门口就见他站在衣柜前拿换洗衣物,她快步上前,自身侧抱住了人。「周奐,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不要就这样走掉??」 周奐知道不该这样的,她会难过的。 只是他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他此前从未听说的论点,颠覆了过往的认知,违背了经验和规则,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接受。 可他也知道顾怀之有多努力。 她很努力地想改变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用生活里每一件小事向他阐述与他过往认知相违的道理,她说了喜欢,也说了爱,说想和他在一起很久。 每当听见她这么说,他总是在思考,思考这些词汇,思考这些论点,思考他自己。 他是不是也喜欢顾怀之? 他是不是也爱顾怀之? 他是不是也能学会这些,变成和她一样的人,然后能和她在一起很久很久? 「顾怀之,我想相信你。」 她和他说的那些话,还有那些他不理解的事,他都想试着去相信。 054:寻常与平凡 后来,顾怀之规划了三天两夜的小旅行。 星期日上午,两人驱车南下,由于周奐这些年未开过长途车程,顾怀之遂和他说好,往返两地的路程由她负责,至于在台中三天的交通则交给他。 时值暑期旅游旺季,高速公路涌入不少车流,原先预估两个小时多一些的车程,最后因为碰上塞车而延迟,两人抵达饭店时已经接近正午。 乘着电梯来到景观视野较好的高楼层,顾怀之依循标示找到了房间,开了门,回身接手自己的行李,周奐随后进房,反手将门带上,才转过身,女人就抱了上来。 「周奐、周奐、周奐!」 顾怀之难掩兴奋地喊着,眸中光芒闪烁,眉梢飞扬,像极了第一次出游的孩子。 但明明第一次出游的人是他。 周奐垂眸,凝着她的笑眼,也跟着笑了。 整理好行李,也确认过房里的设施都能正常使用,周奐自浴室里出来,在落地窗前找到了她的身影。他缓步上前,自身后将人搂入怀里,「顾怀之。」 「嗯?」顾怀之侧首看他,眼底流泽明媚。 「肚子饿吗?」 「不饿。」她摇摇头。 早上出门时,他们先是去了咖啡馆吃早餐,离开时又外带了一份三明治,以防途中嘴馋,当车子塞在高速公路上缓慢前进时,她就和他分着把东西吃了。 「你饿了吗?」 「不饿。」周奐淡声,牵着人回床边。「你先睡一下,晚点饿了就出门。」 听见这句话,顾怀之才反应过来,这男人是心疼她开了三个小时的车,怕她累呢。 「好。」女人甜甜一笑,听话地躺上床,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要他陪。 周奐从另一侧上床,才刚靠上床头,女人就鑽进他怀里,枕着他的腿,还撒娇似地轻蹭了几下。他低笑,屈指将女人落在颊边的几缕发丝勾回耳后,眸光清浅。 要是每一次出游都能看见她这样的笑容,那么他想和她到处去旅行。 他真心希望,他的光永远闪耀。 顾怀之睡了两个小时,醒来时,从电视萤幕上的倒影看见了身旁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本书,正专心在阅读。 她登时困惑不已。 昨晚整理行李时,周奐原是坚持要带几本书在身上,说有空时能看,她听了一阵皱眉,叨念了句没有人出门玩了还在看书,好说歹劝了十分鐘,才终于劝服他别把书收进行李。 所以这回,他又是从哪弄来书了? 心里纳闷,顾怀之稍稍抬眼,看见了仿旧的墨蓝色书皮,以及上头烫金的holybible二字。 顾怀之:「??」 行啊这男人。 博览群书成这副德性,连饭店备着的圣经都看。 感觉到腿上的女人有动静,周奐闔上圣经,轻抚了抚她的头,低声道:「醒了?」 「嗯。」顾怀之坐起身,鑽进他怀里靠着。 「饿了吗?」周奐搂着人,低眸看了眼錶,「现在两点四十六分,要吃点东西吗?」 「好。」顾怀之点头,稍微坐正身,拿过摆在矮柜上充电的手机,点开早已存取的网页,稍微瀏览了几间店舖,转而向身后的男人提议:「我们先去商圈附近的文创村,在那里简单吃一些东西,逛一逛、拍拍照,晚上再去夜市走走,好吗?」 「嗯。」周奐应声,替她梳理长发,见窗外风势有些大,又说:「我替你绑头发。」 「好。」 顾怀之起身想去行李箱里拿发圈,却被男人搂回怀中,周奐自口袋里拿出发圈,慢条斯理地将所有发丝拢齐,束成一綹简单的马尾。 顾怀之很喜欢看周奐替她绑头发时专注的模样,每当这时候,他眼里的霜雪会有那么一瞬间是消融的,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短暂地看见那被冰封在冽寒之下的温暖。 真正的周奐,是比在乍暖时节里带来新生的春阳,还要更温暖的人。 当他眼底的冰雪融化之后,自永冻里甦醒的,会是比人间四月更加温煦和暖的光。 # 午后,两人将车停在商场的地下停车场,步行至文创村,顾怀之先是挑了间主打手做松饼的店舖,在里头吃了点东西垫胃,而后就牵着男人在园区里走走看看。 周奐发现,顾怀之很喜欢拍照。 无论是仿旧设计的店面,还是风格独特的彩绘墙,她都能拍上好一段时间,就连碰见伏在砖墙边打盹的野猫,她也蹲下来拍,拍完后还不断嚷嚷着可爱,说之后也想养一隻。 他不明白这些事物有什么好纪念,但她脸上却始终笑着,所以他也跟着笑了。 偶尔,他会看见热恋中的年轻情侣手拉着手,在某个景点前驻足许久,站在相机前换上不同的姿势或表情,他不明白那些手势的意含,但至少看得懂亲吻和拥抱。 「周奐!」 听闻,周奐回过神,已经跑远了的女人站在斑驳的砖墙前朝他招了招手,扬着笑要他快点过去。 他缓步上前,顾怀之主动牵过他的手,「周奐,我们来拍照,好不好?」 「嗯。」 他应声,随后就见女人举起手机,画面里是她白皙的脸庞,以及他半边臂膀。 「周奐,你太高了,蹲下来一点。」周奐配合地屈膝弯下身,在萤幕里看见了自己的脸,接着又听见她说,「周奐,笑一个。」 男人不明所以,垂眸看她。 顾怀之莞尔失笑,转过身,「记好了,要这样笑。」指腹轻抚着男人的唇角,向上提了几许,接着抚过眉间的褶皱,最后抹去停留于眼尾的凛寒。 「好了。」她回过身,再次举起相机,迅速拍了几张照片。 拍完照,顾怀之点开相片,发现光线和角度都取得不错,更把男人难得一见的笑容收入,心情大好。她侧过身,一手搂住了男人腰际,「周奐你看,我拍得不错吧?」 周奐垂眸瞥过,视线停在女人的笑顏,薄唇微扬,「嗯。」 「我们再拍一张不一样的,好不好?」顾怀之提议,也没等他回应,兀自从男人的包里拿出简易的脚架,将手机架设好后便开始寻找合适的角度。 女人自顾自忙碌,脚架一会拉高一会又调低,一下往左摆一下右往右挪,周奐站在原地,看见远处另一个女孩也站在脚架前,嘴上指挥着站在镜头前的男孩子移动。 过了几秒,他才意识过来,他们现在做的事与一般人没什么不同。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能过着如此平凡的生活。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能够在休假日时与喜欢的女人一同出游,陪她到处溜达,和她一起吃着她喜欢的甜点,配合她所有要求,只为了拍一张她认为好看的照片。 这些再平凡不过的事情,在遇见顾怀之以前,他连想都不敢想。 过去这些年,从没有人像她这样,自愿留在他身边,更没有人像她这样,用着日常里所有微不足道的小事来告诉他,其实他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周奐,你往右边走两步好不好?」 听闻,思绪回笼,周奐默不作声,往右跨了两步。 「啊,好像太多了,再往左边走半步。」 周奐听话地往左半步。 「等一下!好像又太多了??」镜头前,顾怀之拧眉咕噥,瞇着眼左右看了下,思忖片晌,又说:「周奐,你再往右边挪一点点,一点点就好了。」 一点点? 周奐皱眉,往右移了几寸,立刻听见她大喊:「好了好了!就这里!不要动!」 他抬眼看去,只见女人按下快门后朝自己跑了过来,站在他左侧,双手挽着他的手臂,将头轻靠上他的臂膀。 「周奐,我设了十秒的倒数,你就像刚刚那样笑就好了。」 接收到指令,男人似懂非懂地皱了下眼,看着镜头,循着几分鐘前的记忆提起唇角。 一会,身旁的女人松了手,话也没说就跑回脚架前。 周奐蹙眉,不喜欢她走得如此果决,却也不敢随意移动,只好站在原地等她。 顾怀之看着刚才拍下的照片,两人站在绿藤攀附的红瓦砖墙前,背景是一片蔚蓝的天空,天编缀着几抹云朵,偎在他身旁的她笑容灿然,男人唇边也有笑,画面好看极了。 她满意地取下手机,抬头却见男人留在原地,似在等候她指示。 顾怀之失笑,「周奐,过来吧。」 055:草莓糖葫芦 夏季的天色暗得慢,傍晚的气温也不若白日时闷热,顾怀之趁着光线好,又在文创村待上一会,还顺道教了周奐怎么替她拍照。 男人大抵是对学习这事特别有天赋,做什么都上手得快,有些照片的构图和採光甚至完美得不需要修图就能发文,顾怀之开心了,踮起脚尖给了几个亲吻当奖赏。 后来,考量夜市附近不好停车,他们选择搭公车过去。 两人在夜市附近的站牌下了车,週末夜里的商圈人声鼎沸,光是从公车站走到夜市路口这样短短不到一百公尺的路,他们就走了将近三分鐘的时间。 一路上,顾怀之明显感觉男人牵着她手的力道比平时用力许多,即使走在前头领路,还是没能安心地频频回头,男人眉宇深锁,脸色僵硬,眼神看上去格外焦躁不安。 顾怀之转而将人带到骑楼边,以自己的身体挡在外侧,替他隔绝陌生的人群。 「周奐,你是不是不想要逛夜市?」 男人没有答话,只是稍微松开扣着她的手。 「周奐?」 周奐别开眼,「??没有。」 看穿他眼里的挣扎是不希望扫兴,顾怀之心都疼了,她抬手轻抚了抚他的脸,柔声安哄,「周奐,你如果不喜欢人挤人,我们就去别的地方吃晚餐,没关係的。」 「??」 周奐垂下眼,视线逐渐失焦。 这里没有人认得出你,不会有人认出你。 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认出你,不会有人认出你。 他们谈论的不是你,没有人在谈论你。 他反覆在心里说着,不断说服自己,直至平息短暂出闸的恐惧。 周奐沉气,重新抬眸,「走吧。」 顾怀之还是不放心,男人却坚持要走,她只好重新牵起他,走入人群。 两人循着网路上推荐的指引,找到了贩卖饮品的小摊车,排了几分鐘的队,点了一杯绿豆沙牛奶,又沿路买了几篇食记推荐的鸡排和车轮饼,边走边吃边寻觅下一个摊位。 开始吃东西以后,周奐的焦躁感似乎降低了一些。 顾怀之咬了一口鸡排,一边观察男人的表情,看了一会就发现,他似乎挺喜欢那杯绿豆沙牛奶,走没几步就会喝上一口,没一会的时间就喝得不剩半杯。 后来她把鸡排递上,他吃没两口又放回她手里,转而吃起了卡士达口味的车轮饼。 还一连吃了两个。 顾怀之总算看出些端倪了,看来这块大冰山喜欢吃甜呢。 真可爱。 「周奐,你喜欢这个车轮饼吗?」 周奐垂眸看她,冷声否认:「没有。」 顾怀之抿笑,无视他的心口不一,「待会我们绕回去再买一份吧。」 周奐不置可否,只是默默把最后一个车轮饼给吃了。 后来,两人买了一份古早味蛋饼和串烧,男人显然对这些东西都意兴阑珊,要是她没凑到唇边哄着要他张口,他压根没打算动手,就是安静看着她吃。 咸食吃得差不多了,顾怀之拉着他去吃了一碗豆花,还嘴馋地买了一隻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路过饮料店时又外带了一杯鲜奶茶,最后才牵着人说要回去买刚才那间车轮饼。 听见这句话时,周奐正在替她解决剩下的甜筒,却还是点了下头回应。 顾怀之失笑。 回到摊贩前,她问男人想不想换个口味吃,周奐不答,视线却停在炉火上正在烘烤的卡士达口味,顾怀之抿唇忍笑,点了一个芋头口味的给自己,买了三个卡士达给他。 由于上一轮出炉的车轮饼已经售罄,得等上八到十分鐘的时间,顾怀之付了钱,回头就见街口有个在卖糖葫芦的小贩,于是让周奐留在原地等她。 两分鐘后,她拿着两串草莓糖葫芦回来,把其中一串给了他。 「周奐,你吃吃看。我小时候最喜欢吃草莓糖葫芦了。」 「??」 眸色一沉,男人敛下眼,眼底的温度全尽没。 见他脸色遽变,顾怀之一时半刻也慌了。她无所适从地咬着唇,犹豫半晌,才伸手勾了勾他的手指,「周奐,你怎么了?」 「没事。」他淡声,声音却冷。 然后顾怀之想起了从她母亲那儿听来的故事。 周奐小的时候,每年生日,他母亲都会买一盒草莓给他吃,十七岁那年,他母亲甚至特意买了草莓蛋糕要陪他过生日,可那天却成了他人生里最黑暗的日子。 意识到自己意外鉤破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不堪,厚重的愧疚一瞬淹没心口。 顾怀之垂下眼,眸光成了黯淡。 世界安静了。 「小姐,你们的红豆饼好囉!」 清朗的喊声划开寂静,把周遭的喧哗吵闹重新塞入被静音的象限。 时光重啟流动,顾怀之回过神,接过纸袋,低道了声谢谢。她在心里和自己说了几声没事,重新提起笑容,转身朝他轻道:「周奐,车轮饼好了。」 周奐没听见她说话,始终盯着手里的糖葫芦。 见他没反应,顾怀之心里的不安更深,伸手轻拉了下他衣襬,「周奐?」 男人回神,抬眸看她,「??你喜欢吃这个吗?」 顾怀之一怔,下意识点了头。 她喜欢吃这个。 周奐默然。半晌,男人缓缓拿起裹着红糖的草莓,反覆打量许久,嘴后张口咬下,糖衣碎裂的清脆声响传开,甜腻自舌尖化开,果香四溢。 不是记忆里的酸涩。 周奐蹙眉,神情困惑,嚥下后又紧接吃了第二个,嚐见的依旧是与记忆相违的甜。 「周奐?」 「这个,本来就这么甜吗?」他看着她,眸里是全然的不解。 「很甜吗?」顾怀之轻怔,也咬了一口,并不觉得有特别甜腻,再抬眸,看见的是男人亟欲解答的目光。 然后她又想起了那段故事的细节。 过去,周奐的母亲买给他的草莓,都是市场里卖相不佳而价格相对便宜的。 由于外观歧异的果实无法卖得好价钱,大多数的农户都会提早採收,避免再花费成本照料,以低廉的价格倾销至市集中,因为未培育完全,通常口感上酸度都高。 所以在周奐的记忆里,草莓是不会甜的。 这样也好。 如果这样能让他忘却过去,没什么不好。 顾怀之点头,「嗯,草莓糖葫芦本来就这么甜的。」 过往的认知再度被颠覆,周奐有些难以接受,眼神慌乱闪烁。他沉了口气,把目光摆回了糖串上头,几秒之后,又咬了第三口。 是甜的。 和过去不一样。 不一样,就不会再发生一样的事,拿草莓给他的顾怀之,不会受到伤害。 他闭了下眼,重新牵起她的手,「走吧。」 056:你试着相信我 回饭店后,顾怀之先去梳洗,洗好澡后,就坐在床上整理今天的照片。 之后,周奐沐浴完毕,穿着饭店的浴袍出来,见女人把湿漉漉的长发裹在毛巾里,于是拿了吹风机过去,让她背向他,开始替她吹发。 顾怀之微仰着脸看他,软声问:「周奐,我们难得出来玩,今天可以让我发文吗?」 自从和周奐交往后,她的社群帐号就没能更新过,每回睡前想发个文记录一下生活,就会被他抱上床强制离线,如今最新的那篇贴文已经是五个月前农历春节尾声,她独自出门踏青的照片。 「嗯。」 「谢谢你。」顾怀之甜甜一笑,紧接就低头开始挑选照片。 她先是选了四张街景照和三张食物照,然后又挑了两张周奐替她拍的独照,最后想放上一张两人的合照。顾怀之回头看他,「周奐,我能把我们的合照放上去吗?」 怕他心里有疑虑,她接着补充:「追踪我帐号的都是认识的朋友,没有学生。」 周奐想了几秒,还是点头了。 最后顾怀之挑了张两人牵着手并肩相互凝望,背景是一幢日式古建筑衬着夕阳馀暉的照片。由于光线的缘故,男人半张脸都映上了阴影,轮廓却更显深邃,让人无法一眼看清他的长相,却也能同时稍稍展现他不凡的相貌,颇适合拿来低调宣扬。 顾怀之满意地扬唇,将挑选的相片个别调整了下滤镜,发出贴文。 olivia_gu:day1.1/n. 没一会,就有人回覆了。 lee_wei.305:假日还让大雄上班,符合劳基法吗? shin215:叫那个王八蛋出来!我要把他眼睛挖了! 李子维是个颇热衷经营社群软体的人,会这么快留言并不意外,但顾信之那傢伙为什么老像间来没事的无业游民?妇產科都不上班的吗? 还有,他骂谁呢? 顾怀之没好气,将那句刺眼的留言删除。 十秒鐘后,顾信之又重新给了新回覆。 shin215:我错,姊夫今天过得可好? 顾怀之:「??」 懒得理他。 无视顾信之的胡闹,顾怀之开始瀏览起朋友们的限时动态。 一会,周奐替她吹好了头发,将吹风机放回浴室,回来后也坐上了床,把女人捞进怀里抱着。他垂眸瞥过那双忙于打字的小手,有些不耐了,「还没好吗?」 「周奐,我大学同学的未婚夫和她求婚了。」顾怀之和他说了这个好消息,眼神专注地盯着萤幕,打了几个字后又停下,偏头思考该怎么表达祝贺之馀也稍微调侃人一番。 别人未婚夫求婚关她什么事? 周奐蹙眉,伸手抽走她的手机。 手上忽然一空,顾怀之怔了眼,「周奐,你做什么?我留言回到一半??」 她回过头想把手机拿回来,男人却直接把东西往床边的矮柜上放,长臂一伸,轻易攫住女人想翻身去拿的动作,收拢手,又把人捞回怀前安坐。 顾怀之不满瞪他,抿唇抗议,「周奐,你做什么嘛??不是答应让我玩一下的吗?」 这人说话不算话呢。 周奐冷眼回望,「我只答应让你发文。」 听见这席反驳,顾怀之都来气了,这男人现在是要跟她玩文字游戏吗?一整晚吃了那么多甜食,表情不好些就算了,还端起架子了? 顾怀之没好气横他,起身打算离开。 见她有些小脾气了,周奐没让,大掌搂住她腰窝,又把人抱了回来。 顾怀之原先还想挣扎,耳根却冷不防被人吻上,湿热的触碰让她不禁轻喘出声,她下意识瑟缩了下脖子。男人误以为这反应是闪躲,有些急躁地收紧指节,就怕她走。 「周奐??」 「嗯。」 男人应声,声色冷淡,大掌却已经松开绑绳,探入袍内,沿着女人腰间的曲线挲抚而上,握了满手柔腻,两指轻捋尖端,轻而易举点燃焰火。 「嗯??」顾怀之咬唇闷哼,体内沉寂多时的暗潮逐渐漫漶而至。 这阵子她太过忙碌,已有几个星期没和他过夜,即使碰面,也都只是简单的亲吻和拥抱。何况,交往的日子久了,她多少也发现,男人表面上看着充满侵略,实际上对这事却是被动,大多时候都是她主动求欢,他偶尔强势,却也没做全,多半满足了她就停。 不对啊??他不让她玩手机,为的就是这事吗? 理智稍稍回笼,顾怀之回头想问,男人却顺势扣住她下頷,深吻而下。 吻了一会,颊骨被捏得疼了,她皱眉闷哼,抬手轻攘了下他的手腕。察觉她拧眉,周奐立刻松手退开,指掌转而下探,纯白色的浴袍落了大半,女人皙白的胴体映入眸中。 凉意沾染肌肤,顾怀之微微一颤。 「周奐??」 「嗯。」男人俯首亲吻女人柔白的项颈,几乎把她里里外外摸遍了。 「周奐??等、等一下??」顾怀之语意艰难地开口,捉住胸前的大掌,柔滑的胸乳已经被捻得緋红挺立。 周奐稍稍抬眸,看见了她晕上薄雾而迷离的眼眸,看见了薄雾之下烧然的渴望,也看见了渴望之前的颤光。他缓下动作,嗓声沉哑,「怎么了?」 「有点冷??」 听闻,周奐才想起这处并非那没有冷气而总是闷热的顶楼公寓,黑眸倏凛,他立刻替她重新穿上浴袍,翻身下床,将空调温度调高,而后折返,将人用棉被裹得密实。 「对不起。」 男人明显懊恼,顾怀之失笑,探出手轻抚他的脸,「没关係,继续吧。」 周奐不语,只是抱着她,也不动了。 「周奐?」顾怀之不明所以,才开口,就被他在唇上吻了一口。 「再等一会。」 察觉男人抱着自己的力道又收紧了些,顾怀之这才意会过来,他是想要等她的身体暖一会。心下一暖,她仰首吻了他,「周奐,可以了,我不冷了。」 周奐沉气,还是不动。 顾怀之失笑,转而仿效他刚才的举动,小手鑽入他的浴袍内,沿着稜线分明的肌理逡巡。男人凛眼,呼息渐沉,却依然不为所动,任由她恣意妄为。 灼烫的气息繚绕,沸腾了血液,也间接催化了骨子里的玩性,顾怀之眼尾含笑,掌腹逐渐往下,片刻便触及男人微昂的热物。她舔了舔唇,偷覷他的表情,手心轻轻摩挲。 男人隻身不动,眸色深浊,气息危险。 片晌,周奐制止了她手上的动作,反手将人扣入怀中,褪去她身上所有遮蔽,俯首攫吻,姿态远比刚才更强势,像是要把她吞噬。 热吻方休,顾怀之张口喘息,男人还不放过,转而去吻她的脖颈。 「嗯??」女人咬唇低吟,几秒后,意识回笼,连忙扭身闪躲,口吻慌张:「周奐??不、不可以??明天要去海边,不可以留下痕跡??」 周奐没理解,却还是听话地收敛了。 他重新让她靠上胸膛,扣着她的左手没松,原先流连于软腻的掌缓慢向下,带着厚茧的指腹在女人如白瓷般的肌肤上廝磨,所及之处都点燃了星火,沿着轨跡一簇一簇绽放。 指节探入的瞬间,软肉驀地一缩,顾怀之唔哼出声,体内涌出更多湿泞。 男人染上几许温热的唇一点一点吻着她,时而深吮,时而轻舐,每一次触碰都是格外珍惜的模样,凝着她的眸里有几分不确定,与过往大相庭径,像是深怕做错了什么。 顾怀之没能来得及看清他眼底的徬徨是什么,自灵魂深处漫上的快感已然淹没理智,她下意识探上男人腿间的硕烫,循着他抚触的频率反覆紆捋,似在与他较劲。 周奐任由她挑衅,直至她足够湿润了,便併拢两指深入。 下身突然一胀,顾怀之低吟了声,圈握着他的小手反射性地掐了下,倏然紧箍的疼痛刺入脑门,周奐拧眉,轻吻了吻她,「怀之,轻一点。」 女人听话地稍微松了手,却在感受到他的指节抽动后又掐了回去,力道更甚。 男人闷吭,俯首去吻她的耳,哑着重复:「怀之,轻一点。」 见他神色有些痛苦,顾怀之连忙把手放开。 周奐也怕弄痛她,抽了手,也松开扣着她的动作,他抬手捂唇,默了几秒,缓缓退到了床头,頎长的身子斜倚于枕上,主动解开了腰间的绑带。 无声的邀约蛊惑着灵魂堕落。 顾怀之没有犹豫,主动上前,将男人灼昂的慾望全数吞入。 结合的瞬间,热潮捲来,浸润没入她体内的硕挺,两人同时愉悦闷叹。 红唇紧抿,顾怀之双手撑在男人紧实的腰腹上,等待适应后才缓慢地提臀扭腰,循着记忆里的节奏,时快时慢,时深时浅,极尽纠缠。 水声漫溢,淫靡非常,嘶哑的沉喘与娇媚的哼吟共同交织了满室旖旎。 骨子深处有膨胀的快感如浪般袭来,顾怀之仰颈呻吟,颤着身子迈上高潮,几经颤慄后瘫软而下,整个人无力地伏靠在男人肩上,腿间荒溺一片。 周奐主动退开身,抽来纸巾替她清理。 见他腿间犹然挺着尚未释放的昂扬,顾怀之咬了咬唇,主动探手握住了他。 宽实的身影一震,男人转身的动作倏然而止,幽黑的眸里火光跃动,还来不及出声要她停止,摩挲捻揉便辗转错落,一瞬间,仅存的理智烧燃成烬。 几经廝磨,男人呼息渐促,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女人软腻的手心溅上了灼燎的烫。 意识回笼,周奐睁开眼,瞥见女人的掌心沾染浊秽,眼底闪过一瞬的厌恶与懊悔,立刻起身抽来面纸,拉过她的手替她拭净,「对不起。」 顾怀之吻了吻他,「怎么道歉了?」 周奐不语,只是把人抱进浴室。 「周奐?」顾怀之不放心,轻抚着他的脸,柔声哄着:「怎么了?」 男人打开花洒,蒸气将两人包覆,他伸手搂过人,埋首在她颈边。顾怀之抱着他,轻抚着他的背,良久,才听见他说,「我是不是勉强你了?」 顾怀之轻怔,听得都心疼了。 这男人是个傻瓜啊。 「周奐,我不也会想要你碰碰我吗?我们都是一样的。」她说,「我喜欢你也对我展现你的慾望,就像我想要的时候会主动吻你一样,你也可以这么做的。」 周奐攥指,把人抱得更紧,「要是我伤害你了呢?」 「你不会的。」顾怀之轻摸着他的脑袋,温柔接纳他所有恐惧。「周奐,我知道你也许不相信自己,但你试着相信我,我喜欢的人,他不会伤害我,好吗?」 男人沉默无声,却也没离开她的拥抱。 一会,他点了点头,「嗯。」 057:想想这些 由于昨晚忘了将帘幕拉上,天光乍现那刻,周奐就醒了。 这些年,他住过的房子一向都阴暗,过去待了四年的牢房也是潮湿无光,久而久之,他竟厌倦了清晨的晓色,厌倦那分明没半点温度却亮得刺眼的光。 夏日晨光炽烈,晒没一会,床铺已是暖热,顾怀之睡在靠窗那侧,身上还裹着厚重的被单,即使房里开着空调,依旧被热得醒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里是一片模糊的白。 顾怀之下意识伸手探了探,隐约触到了布料下结实的肌理,指尖向上移了几许,触到了更大片的刚硬,再往上一些,略微粗糙的细刺轻扎着指腹,挠起了几分痒意。 周奐垂眸低望,看着那醒来之后就放肆摸了自己一回的女人,慢条斯理地闔上圣经,把书往矮柜上一摆,然后就冷着脸看她,等候她完全醒来。 圣经十诫曰:不可杀人,不可姦淫,不可偷盗,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 但很可惜,光是第一戒,他就守不了。 他是罪人,罪无可赦之人,是上帝也遗弃的存在。 能救赎他的,只有顾怀之。 「周奐,现在几点了?」迷糊打盹的女人揉了揉眼睛,记忆停留在此时此刻睁开眼后看见他的瞬间,关于几分鐘前大吃一把豆腐的事没半点印象。 周奐抬手看錶,「八点五十五分。」 听闻,原先还想赖床一会的想法顿时扫空,顾怀之猛然坐起,扯过男人的手又看了一次时间,闷声咕噥:「昨天不是说了饭店的早餐只提供到十点吗?你怎么不叫醒我?」 「你昨晚喊累,要我别吵你。」 「??」 顾怀之脸热,没好气横他一眼,翻身下床,匆匆进浴室里梳洗。 昨晚两人清理好从浴室出来,顾怀之又皮,后果可想而知,男人再怎么克制,她的体力都还是差了一大截,最后真的没办法了,只好喊累求饶。 最后,周奐又伺候了她一回洗澡,出来后,顾怀之一沾床就想睡了,男人在身后哄着要她坐好,说要替她吹头发,她还嫌吵,偏头咬他的手,要他别说话,不然她要生气了。 看见镜子里那吻痕遍佈的肩颈,顾怀之捂眼,这样到底要怎么穿衣服啊? 事已至此,纠结于事无补,她拍了拍脸,喊了周奐进来洗漱。 男人听话地进了浴室,只见女人站在镜台前,已经替他盛好了水,水杯上摆着饭店提供的拋弃式牙刷,刷头上也挤好了牙膏。 墨眸轻凛,眼前有斑驳破碎的画面闪过。 「周奐?」从镜子里看见他站在门口不过来,顾怀之咬着牙刷转过身,牵过他的手,含糊催促:「赶快过来刷牙,你鬍子长了,还得刮呢。」 男人回过神,「嗯。」 梳洗完毕,周奐走出浴室,顾怀之已经换好衣服,正在抹防晒乳,见他出来,又喊他过去,「周奐,今天太阳好大,待会海边应该很晒,我替你擦点防晒,好吗?」 剑眉深锁,周奐下意识退了半步,眼神排斥。 顾怀之知道他会抗拒,软着声劝:「这个牌子的防晒乳擦上去之后很快就吸收了。」她抹了点在自己手背上,而后朝他伸手,「你摸摸看,是不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周奐沉气,半信半疑地盯着女人骨感的手,好半晌才勉强伸手碰了一下。 确实不见黏腻。 见他没说话,表情也没变,顾怀之乘胜追击:「我替你擦,好不好?」 男人默着,未置可否。 不明白他这反应是好还是不好,顾怀之抿唇,轻轻拉起他的右手,试探道,「我帮你擦了?」 周奐依旧不语,却也没有抽开手。 顾怀之索性放弃讨到他开口,将防晒乳抹上他手臂。 湿黏的触感引来反感,周奐立刻欲挣开手,女人柔软的掌心迅速将乳霜涂抹均匀,不过几秒的时间就完成了动作,他还来不及确认皮肤上究竟是否残存任何黏腻,另一手也被拉了过去,而后又是一阵反覆。 周奐迟疑地摸了下被她抚过的部位,肌肤乾爽如初。 他松了口气,却听见又她说,「周奐,蹲下来一点,我替你擦脸。」 「??」 呼息一窒,男人沉下脸。 封藏于记忆深处的画面被迫放入了播映窗格,斑驳的胶卷开始转动,泛黄的影像投射于眼前。 正当一切就要再次重演,一双来自记忆之外的手握住了他已然攥拳的掌。 「周奐,我在这里,没事了。」 那不是属于记忆里的声音,字句里有着不属于记忆里的温柔,带着不属于记忆里的暖煦,网住了那曾经反覆淹没他的魔魘,接住了悬于崖上摇摇欲坠的灵魂。 暗潮沉回潭底,晦暗的眸重新恢復了温泽。 他回来了。 从那场恶梦之中,从那场大雪之中,回来了。 「周奐,没事了,我在啊。」 他看着她,恍若隔世,眼神无助的像是歷劫归来。 他曾经是那么的无助。 曾经,他被全世界拋弃,却没有人接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断下坠,坠入自己也看不见尽头的深渊,坠入连灵魂也进不去的幽冥。 曾经,他连灵魂都没有,只剩一具死不了的躯壳。 「周奐,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 她接住了他。 周奐倒抽了一口气,整个人彷彿从静止的象限里被拋回现实,心口那道虚空的缺口似被什么蛮不讲理地狠狠塞入,不可理喻地鑽凿,一瞬间账满了陌生的疼痛。 他咬牙,面目狰狞,蛮横扯过眼前的女人紧拥入怀,想要将她彻底融入血骨。 顾怀之讶然瞠目,心下慌惧交错,身体被他拧得发疼,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眼眶因疼痛而挤出一圈湿烫。 双手被紧箍在胸前动弹不得,呼吸也被勒得困难,她忍着漫进骨里的痛,轻声说着,「周奐,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如果听见的话,你点点头,好不好?」 「??」 男人缓慢地点了头。 「我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你不要怕。」 温柔的语声如三月春阳,在冰封的湖面铺上一层融暖,化开了表层的白霜。 「你先松开手,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 男人逐渐松了力度。 顾怀之抽出手,绕过他腰侧,双臂轻轻一收,将他拥入怀中。 「周奐,我们出来玩啊,很开心的。你陪我做了好多好多事,吃了好多好多东西,去了好多漂亮的地方,拍了好多好多的照片,你还记得吗?」 周奐,想想这些。 想想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想想我们吃过的甜点,想想我们留下的纪念。 「你猜猜,昨天吃的那些东西里,我最喜欢哪一样?」 周奐,你想想这些。 想想我们之间发生的美好,不要下雪了。 「你再猜一猜,昨天我们一起拍的照片,我最喜欢哪一张?」 我会陪着你。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 你不要怕,没有坏事发生。有我在,不会有坏事发生的。 感受到男人心里的狂澜逐渐归于平静,顾怀之稍微松开手,仰起头看他,杏眸含笑。 「周奐,你猜到了吗?」 周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眶红了。 「猜不到也没关係,待会吃早餐的时候我再和你说。我们先换衣服下楼,好吗?」顾怀之抬手轻抚了抚他的眼角,环在他腰后的左手转而牵起他的手,「好吗?」 「??好。」 058:如果人间有她 吃完早餐以后,顾怀之遇到了今天的第二个难关。 周奐坚持要穿衬衫出门,即使今天第一个行程就是海边,即使她说了很多遍去海边容易把衬衫弄脏,他依然坚持不肯换下。 两人僵持不下,最终演变成了冷战。 「再不出门,时间会来不及。」周奐啟唇,口吻疏冷,听着都像责备。 听见这句话的第一秒,顾怀之就是这么认为的,这男人就是在怪她无理取闹。但才气了两秒,她又想起昨晚他不安的模样,顿时就觉得是自己幼稚了。 周奐连想和她亲密的时候都还怕自己伤害她,又怎么会责怪她。 顾怀之轻叹,伸手勾了勾他的手指,放软了姿态。「周奐,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坚持要穿衬衫吗?」 周奐看着她,薄唇抿得死紧,眼底闪过短瞬即逝的难堪。 为什么坚持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穿着衬衫?为什么每一次总要把所有钮釦都扣上?为什么明明没有近视,却要戴着无度数的眼镜? 这些问题,姜哲问过,徐俊问过,现在顾怀之也问了。 男人暗下眼,灵魂坠入沉默。 因为只有这样,只有把自己装扮成这样,才能活得轻松一些。 只有把自己装扮得人模人样,才不会被这个社会睥睨得一无是处。 只有这样,他才有办法继续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不需要害怕走进人群时会被一眼看穿那永远撕不掉的标籤,不需要担心会看见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惊惶。 只有把这样,才不会让人知道他曾手染血腥,才不会让人知道他来自幽冥。 顾怀之看见了他眼底漫漶而至的痛苦,看见了那道在大雪中孤苦无依的身影,看见他蜷缩在一片苍茫之中绝望地不断下坠。 所有她世界里再平凡不过的小事,再平凡不过的言语,对他而言都遥不可及。 周奐从没有体会过平凡。 他不会笑,因为他不懂得什么样的情绪是快乐;他不会哭,因为对他而言,眼泪等同于不幸;他不敢发怒,因为他畏惧自己血液里继承了他父亲的残暴,畏惧自己给她带来相同的伤害,畏惧那场恶梦就是他永无止尽的一生。 他从来就不曾认为自己能成为一个平凡人,所以才努力装作平凡的样子。 只有在他假扮成没有丝毫污点的模样,在他假装自己纯白无暇的前提下,他才认为自己有资格被世界接纳。 他什么都没说,可是她却什么都听见了。 她好心疼。 「周奐。」顾怀之牵起他的手,走到了镜墙前,将手里的白色t-shirt轻贴在他身前,柔声道:「你看,我们这样看起来是不是很相配?」 听见她的声音,周奐回过神,看见了镜子里的倒影。 两人并肩相依,女人身上是一件印有草写英文字母的白色短tee,衣襬随性地扎入牛仔短裤里头,而他身前是她希望他能换上的白色上衣,下身是平时惯穿的深色西装裤。 这样??很相配吗? 「周奐,我们这样,大家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们是男女朋友了。」 这样穿,其他人就会知道他和顾怀之是男女朋友,会认为他们相配了,是吗? 他和她,黑和白,暗和光,也可能相配吗? 见他眼神动摇,顾怀之轻挽上他的手臂,软声央求:「周奐,就试一次,好不好?如果你真的不喜欢,以后我不会再勉强你了。」 周奐垂眸,看着她眼里的期盼,挣扎了一会,「??好。」 # 两人抵达海边时,时间将近十点半。 中部的天气向来晴朗,天空是一片澄澈的蓝,阳光远比想像中来得热辣,气温也是蒸腾。顾怀之担心晒伤,下车前又补了一次防晒,也穿上薄外套遮阳。 暑假期间,不少学生族群和家庭出游,整片海岸充斥着各种笑声。 两人寻觅了一阵子,才找到一把无人佔据的遮阳伞,落脚后,顾怀之拿出手机拍了几张海景,又把镜头切换成前置镜头,和周奐拍了几张自拍。 而后,她笑着提议:「周奐,我们去踩踩浪,好不好?」 天气溽热,她脚上又穿了凉鞋,一路走来,滚烫的细沙灼得皮肤难受,加上刚才拍照时看见有不少人下水玩耍,模样分外愉悦,让她兴起了想和这男人一起踏浪的念头。 听闻,周奐立刻皱眉。 光是想看见浪花飞溅的画面,他就已经反感,何况亲近。 见状,顾怀之也明白他心里抗拒为何,儘管有些失望,却也没执意要他配合。「那我可以过去踩一踩再回来吗?不会走太远,就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周奐不想扫兴,说了声好,放手让她去了。 他在伞下坐落,目光紧系于她。 女人低着头,专心追逐一波又一波拍打上岸的碎花,时而疾走,时而跳跃,步伐轻盈,笑靨倩兮。阳光洒落在她身畔,筑成了温暖的光圈,将她包裹,画面近乎虚幻。 她是这个世间里所有美好的总和。 见过炼狱之后,他以为他不再眷恋人间,直到她出现,他又重新有了想活的念头。 如果人间有她,他就想活着。 059:你快乐吗 顾怀之玩了好一阵子,一双白皙的小腿被打得湿凉,走回岸上时,肌肤不免沾黏细沙,她不想弄脏鞋子,索性就让周奐替她拿着。 正打算前去盥洗处冲洗时,一道爽朗的喊声自远方传来。 「嘿!美女!有没有空?」 两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名穿着浅蓝色海滩裤的男孩子挥着手朝他们跑来。 「美女,我们那在打沙滩排球,正好缺一个人,一起过来玩吧?」男孩子灿灿一笑,大方邀约,侧过身指着不远处的球场,站在那处的人们也热情地挥着手,吆喝几声请託。 顾怀之有些为难,主要是担心周奐不开心,其次是自己也有些心动。 在美国念书那几年,暑期时她也曾和朋友们到海边走访,沙滩排球这类运动在国外颇为盛行,凑合着打了几次之后她也学会了规则,只可惜回国以后忙着工作,也没能像学生时代那样旅行,如今听见这邀约,勾起了过往的记忆,她忽然就有些想过去了。 「出来玩,应该不赶时间吧?就和我们打一场,可以吗?」 男孩子邀请的话语不曾间断,愉悦而上扬的音调成了最好的蛊惑,顾怀之抿了抿唇,回头看向身旁的男人,果不其然,眉宇深锁。 「周奐,我能过去和他们打一场球吗?」她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软声试探。 周奐瞥了远方的球场一眼,球网右半边站了六个男女,左半边则有四个,若加上现在过来邀约的男孩子就是五个人,确实少了一人。 他垂眸,女人微仰着脸,红唇轻抿,眸光粼粼,看起来是真的很想过去。 周奐妥协,「嗯。」 两人跟着男孩子走向球场。 沿途,对方稍微介绍了一下自己,说他们是n大广告系大四的学生,三五好友相约至台中毕业旅行,今儿个是最后一天,待会海边的行程结束后要去附近一间网路激推的热炒店吃饭,最后才报上自己的姓名。 「啊、对了!我叫叶子佑,我朋友都叫我柚子。你们呢?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顾怀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不是学生了。」 「是吗?看不出来耶,姊姊你看起来比我还小呢,应该才刚毕业没多久吧?」叶子佑笑道,话才说完,球场上那群孩子立刻发出嘘声,连番调侃。 「n大广告男神又在乱拐妹了!人帅真好!」 「昨天在夜市里撩了高中妹子,今天到海边还要撩姊姊,叶子佑你是多寂寞?」 「叶子佑,人家有男朋友了,还不收敛一点,到时候被揍了我可会笑你!」 「喂,你们别乱说,我这是在聊天!要不是我,哪里找得到这么漂亮的姊姊陪我们打一局?做人不要厚顏无耻,懂得感恩好吗?」叶子佑喊冤,转而向邀来的女人道:「姊姊,你就跟我同一队吧?」 「至于男朋友先生,就麻烦你在旁边当个称职的啦啦队,替姊姊加油囉!」 周奐有些烦躁,转身想走,却又顾忌她就这么不回来了。犹豫片刻,他开口,「我在旁边等你。」 这样她就会回来了吧。 比赛开始后,沙滩上是一阵接着一阵此起彼落的尖叫与欢笑。 周奐无法理解为什么要为了接一颗球而在艷阳下奔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要为了一场比赛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可不管再怎么狼狈,每个人脸上都是笑着的。 顾怀之也笑着,始终都笑着。 每一次得分的时候,同队的人们都会上前和她击掌,队友得分的时候她也会主动和对方击掌,失分的时候她会懊恼地道歉,然后大家会笑着和她说没关係,围着圈喊声打气,忘却前一秒发生的事情,重新开始下一局。 她看起来好快乐,比待在他身边的任何时刻都快乐。 她就该这样笑着。 她就该站在阳光底下,站在光亮之处,站在天堂之上,舞动上天赐予的羽白,而不是当一个折翼后坠入地狱的天使。 有光的地方,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那些人脸上的笑,他学不来。顾怀之脸上的笑,他也给不起。 他一点也不适合她。 即使是这副模样,他依旧来自幽冥。 他们一点也不相配。 比赛结束,一行人热情地邀约顾怀之一起加入午餐。 顾怀之见周奐在远边等得有些久了,表情看上去也不太对,想着如果有陌生人在他大概也不自在,于是婉拒了他们的邀请。 道别后,她拍掉身上的细沙,走回男人身边。 「周奐,我回来了。」 男人沉默无声。 顾怀之察觉他的怪异,心下一阵不安。 「周奐,怎么了?」她伸手去牵他垂在膝上的手,却触到了不该在艷阳天下出现的冰凉。她一怔,连忙收紧手,「周奐,你有听到我在说话吗?」 他一直在下雪。 和她出来之后,他一直在下雪。 「周奐,看着我,好不好?」顾怀之转而捧起他的脸,将他转向自己,指腹轻轻抚过那总是带着苍凉的眼角。「看着我,周奐。」 杂讯纷扰的象限忽然刺入一道清澈。 所有音讯都杂不可辨,唯独这道声音字字清晰。 「周奐,看着我。」 闃暗一片的荒芜里开始有了光亮,光线自脚边的裂缝逐渐渗入,如同绿藤弯曲攀绕,最终将蜷缩在角落的他团团包围。 「周奐,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我在这里。」 朦胧的视线里忽然有光了,浓雾渐渐散去,出现在眼前的是她的面容。 「顾怀之??」 「是我,我在这里。」顾怀之忍着徬徨,努力提起笑容,温声安哄:「对不起,我玩太久了。以后你不想等的时候就过来找我,你说一声,我就过去了,不会再让你等了。」 「??」 他们明明不相配,她却总是一而再地为他妥协。 顾怀之当初找上他,为的是寻找真正的自由,可他却不断地让她妥协。 他分明清楚的。 他分明清楚这样她不会快乐的,可是他放不开。 在看过光明,嚐过温暖,感受过心跳之后,他没有办法放开她了。 每一次的坠落,她都接住了他,如果放开了,他是不是又要回到那永无止尽的轮回之中? 如果放开了,他是不是就只能永无止尽地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回到十七岁生日那天,回到那个没有光的夜晚,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自己挥刀杀戮,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腥热的鲜血喷溅,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凄厉哀绝的哭叫嘶喊? 如果放开了,他是不是就永远逃脱不了那座铁牢,永远只能被困在里头? 他好想出来,好想要从恶梦里醒来。 从孩提时起,他每天每天都希望自己能快点从这场恶梦里醒来,他以为杀了那个人就行了,他以为杀了他就行了,可是恶梦还是继续着,没有一刻停止过。 没有一刻。 从前那些醒着时会看见的画面,如今全跑到了梦里头。 可遇见顾怀之以后,只要有她在身边的时候,恶梦就停止了。有她在的每一晚,闭上眼后看见的都不是血腥,耳边听见的也不再是声嘶力竭的哭啼。 他好不容易看见希望了。 可若他的希望是必须牺牲她的幸福才能换得,他该怎么办? 如果留在他身边最后的结局是让她变得不幸,他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顾怀之??你快乐吗?」 顾怀之红了眼眶。 这一刻,她看见了他眼底的挣扎,看见了他的恐惧,也看见了他的孤寂。 像是孤行于纷飞大雪之中旅人,好不容易寻见一簇火源,却害怕自己身上的厚雪会意外将光熄灭,更像淹溺于冰冷潭渊里载浮载沉了千年,好不容易遇上一艘小船,却畏惧自己满身湿漉会让扁舟从此翻覆。 他是如此害怕会为她带来不幸,害怕的连握住她的手都犹豫。 所以她才总说,周奐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人。 世上没有人像她如此,孤身于苍茫冰雪之中,孑然清冷,薄情淡漠,却能把平生所有温柔都给予一人。 「我很快乐。」 周奐,是你让我找回了自己,是你让我认识了自己。 是你让我了解,当日子不再只是按部就班,不再只是循规蹈矩,不再只是日復一日地复製别人心之所向的路径,而是能够跟随自己的心和想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说想说的话,爱自己所爱的人,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是你让我找回了顾怀之,也是你让我成为了顾怀之。 周奐,你是我的光,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总和,是我唯一想去的天堂。 「周奐,能和你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事。」 060:我可以教你 后来顾怀之找了间在港口附近的小吃店用餐。 正午时分人潮多,小舖的佔地不大,座位也少,周奐不想和陌生人併桌,两人排了好一会的队伍,才终于等到了角落的座位。 餐点送上后,顾怀之先拍了几张照片,然后笑着示意身旁的男人可以开动了。 周奐提起筷子,才正要夹菜,馀光却瞥见隔壁桌坐了一对年轻情侣,男孩子桌前摆了一盘红虾,手里正忙着将虾壳去除,剥好了就放到女孩子碗里,笑哄着要他先吃。 他转过眼,对桌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妇,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也做着同样的事。 他不喜欢吃虾,任何会弄脏手的食物都不喜欢,可是旁人好像都是这么做的。 犹豫半晌,周奐沉了口气,把摆在一旁的甜虾拉至手边,咬牙闭了闭眼,尔后拿起一隻,模仿几分鐘前看见的手势,迅速剥除虾头及软壳,将虾肉放到了女人碗里。 还在喝汤的顾怀之一怔,转头就见男人面有难色,手里拿着虾子在剥,力道没拿捏好,黏腻的汁液溅到了手背上,他颤了下眼,表情更难看了。 顾怀之连忙从包里拿了湿纸巾出来,拉过他的手替他擦拭,「周奐,没关係的,我自己剥就行了。」 这男人明明不喜欢弄脏手,竟还替他剥了虾,心里肯定难受了。 感受到手里的黏腻淡去,周奐舒开眉宇,淡说了句:「可是大家都这样。」 大家都这样? 顾怀之抬眼,就见坐在他们隔壁桌的那对情侣,男孩子正在替女孩子剥虾,而且已经剥好了大半,她稍微转过头,又见斜对桌那对老夫妻,老爷爷手里拿着一隻虾,动作虽然缓慢却仔细,剥好之后就放进妻子碗里,然后再拿起另一隻继续同样的动作。 「??」 只因为看见别人都这么做,他就不管自己的感受,也想替她做吗? 眼眶一热,顾怀之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周奐,大家都做的事,你不一定要做。我能剥虾给自己吃,你不用勉强自己,没关係的。」 周奐垂眸,「??不勉强。」 知道他是逞强,顾怀之更心疼了。「好,不勉强。那你已经剥好两隻了,先吃饭吧,剩下的待会再剥,好吗?」 「嗯。」 周奐开始进食后,顾怀之就把那盘虾拿回了自己手边,然后把其他小菜换到了他面前,嚷嚷着要他快点吃,趁着他忙着挑红萝卜丝时把剩下的虾都剥好,夹了几尾给他。 挑红萝卜挑到一半的男人慢半拍地察觉自己的工作被抢去,怔了几秒,先是看了自己碗里的虾,接着又转过头看她,表情明显无法接受,「你为什么剥完了?」 顾怀之轻扬下頷,「你看那边。」 周奐蹙眉,循向看去,映入眼里的是一名妇人正在替丈夫和孩子剥虾的画面。 「周奐,两个人在一起,没有谁一定要为谁付出,你可以为我做的事情,我也可以为你做,就像你想照顾我、想对我好,我也一样想照顾你、想对你好。但是不论想替对方做些什么,都必须是建立在不勉强自己、不委屈自己的前提上。」 「对一个人好之前,你要先学会对自己好。如果为我做某一件事让你觉得不开心、不舒服,那就不要去做。」她说,「因为我会捨不得。」 周奐,我知道你不晓得要怎么对自己好一点,可是没关係,我可以教你。 从现在开始,我会教你怎么善待自己,我会教你怎么爱自己,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教你,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学。 周奐,你要先学会爱你自己,然后再来爱我,好吗? 「??」 周奐不语,只是垂下眼,默默吃了碗里的虾,然后继续挑刚才没挑完的红萝卜丝。 顾怀之知道,他听懂了。 总有一天,她能让他不再下雪的。 # 吃完午餐,两人开车去了网路热门的打卡冰店,点了一碗芒果刨冰分着吃,然后在附近的眷村聚落逛了一会,沿途拍了不少照片。 傍晚,他们开车回到市区,去了另一个文创园区。 暑假期间,园区里设立了主题市集,整点时还有灯光秀表演,市集大致划分为两大区块,左半部主要贩卖不同的异国小吃,右半部则是文创商品等摊贩。 入场后,两人简单吃了点东西果腹,而后牵着手到处逛。 顾怀之从前就很喜欢逛这一类的市集,看见了喜欢的小物就买来佈置屋子。 原以为男人对这类市集没什么兴趣,她也没像平时那样光顾每个摊子,可当经过其中一个专卖饰品的摊位时,周奐却突然停了下来。 「欢迎光临!」一见客人上门,老闆娘立刻上前招呼,开始介绍各种商品。 周奐没听她说话,视线定在木桌上其中一条手鍊。 手鍊风格简约,细鍊两端串着一大一小的太阳,大的是铜金色,小的则是银白色,两个太阳间以银色的小环相接,光泽澄澈。 男人看了一会,不由分说地执起女人的手,将手鍊带上了柔白的手腕。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顾怀之一时反应不及,回过神时,周奐已经替她把手鍊扣好,垂眸专注地反覆审视。半晌,他满意地勾了勾唇,抬眼看向老闆娘,「多少钱?」 老闆娘甜甜一笑,「六百九十元。」 周奐立刻拿出皮夹,顾怀之见状,立刻拦手制止,「周奐,你真的要买?」 这男人怎么回事? 平时让他买些好一点的东西给自己用都不肯,就连要他买点零食回来陪她吃,有没有折扣差个六、七块钱都要纠结半天,结果买给她一条手鍊竟掏钱掏得这么果决? 「嗯。」 周奐应声,同时给出了张千元大钞,而后,老闆娘将早已备好的三百一十元交给她,还附赠一记灿烂笑容及一声清朗的谢谢光临。 一来一回,五秒之内,交易完毕。 没有插话馀地但莫名其妙获得一条手鍊的顾怀之:「??」 061:可不可以 顾怀之风中凌乱了好一阵子才找回声音。 「周奐。」 走在前头的男人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抿了抿唇,轻晃了晃被牵着的手,「你怎么突然想买手鍊给我?」 「你戴起来好看。」 和平时一样寡淡的口吻,却盛满了所有珍惜。 两个人如果单纯因为相爱而交往,理应是不计较付出的,可每一次只要她替周奐买了什么,回家后走会发现皮夹里多了几张钞票。 顾怀之向来有记帐的习惯,一天里花了多少钱,皮夹里又剩多少,她不会不清楚,所以她知道,那些钱是周奐趁她没注意时放进去的。 然而,周奐买东西给她却从不和她拿钱。 他从不吝嗇为她破费,也从不计较自己为她付出了多少,却从不愿意让她如此待他。 他始终认为,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始终认为,只有她所在的那个世界,只有在那个世界里的她,才值得被好好对待。 他越是这样,就越让人心疼。 像他这么好的一个人,该被这世界好好对待的。 男人估计是真的很喜欢这条手鍊,就连和她谈起时,视线也大都摆在她手腕上,唇边也有了浅淡的笑,于是顾怀之也不再纠结该不该买的问题。 「为什么挑这个给我?」 周奐抬眸与她相望,幽邃的眸里沉淀了整个宇宙。 这一刻,她看见了,看见那终年霜雪覆盖的天寒地冻中,那终年平静一片半点涟漪也不起的湖泊上,那凛冬夜里长城外寒凉如水的月色里,倒映着一个她。 那片苍茫暮色里,有一道光,名为她。 「因为你是我的光。」 # 回到饭店后,两人一起进了浴室,在里头待了好一会才出来。 饭店里备用的保险套昨晚用完了,顾怀之说了这两天是安全期,男人却坚持不进,只肯抵在她腿间廝磨,也不晓得到底在折磨谁。 最后,她湿了他满手,男人也在她手里释放,镜台被弄得一团乱。 沐浴过后,周奐一样替她吹头发,顾怀之则趁这段时间整理今天的照片,挑了几张喜欢的发文。 没多久,顾信之又来留言了。 shin215:姊夫眼光真好[thumb] 这人最近似乎拍马屁拍上癮,老是姊夫姊夫的喊,也不晓得到底安什么心。 但这句话倒是没说错。 离开市集前,两人在园区中央的旋转木马前拍了合照,也拍了牵着手的画面,手鍊自然也入镜了,手鍊本身的样式别緻,却又不过于抢眼,即使参加正式场合也不显突兀。 这男人行动之馀,倒也用心,眼光还投她所好。 几分鐘后,另一则回覆出现。 lee_wei.305:这手我可以[heart][heart][heart] 顾怀之:「??」 可以个鬼。 谁准李子维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覬覦她男朋友的手了? olivia_gu:@jasonshao请管好内人 结果不到一分鐘,邵仕强竟然也回覆了。 jasonshao:回家处理。 短短四字,后劲强大,顾怀之忍不住笑了出来。 「??」 女人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周奐差点摔了手里的吹风机,他沉了口气,大掌轻托她的脑袋,继续未完的工作。 顾怀之盯着萤幕,自然是没察觉他的表情改变,依旧笑得眉目飞扬。 一会,周奐收了吹风机,上床后就把人搂进怀里抱着,顾怀之满心沉迷于网路世界,时不时就笑出声,某一秒鐘,周奐想起了上午在海边那个毫不避讳向她表展现好感的男孩子,整个人心烦气躁。 别的男人示好,她也一直在对他笑。 「笑什么?」 「邵仕强和李子维在我的贴文下斗嘴,很可爱。」顾怀之笑答,十足隔岸观火。 别人斗嘴关她什么事了? 周奐蹙眉,垂眸看去。 lee_wei.305:这手我可以[heart][heart][heart] olivia_gu:@jasonshao请管好内人 jasonshao:回家处理。 lee_wei.305:@jasonshao说话凭良心啊,平常到底谁处理谁? jasonshao:注意措辞,网路是公开可见闻之场所。 lee_wei.305:检察官了不起?我可是有教授罩着,你才讲话小心点!@olivia_gu jasonshao:几岁的人了,吵不赢就找老师? 「??」 这些留言哪里好笑了? 周奐无法理解,却也不想继续被晾在一旁,只好发问:「这什么意思?」 男人罕见没阻止她玩手机,反倒还主动找话,顾怀之起初听着惊讶,后来意识到他这么做背后的原因,感动漫漶而至。 他是真的很努力想融入她的生活啊。 顾怀之侧首轻靠在他肩上,指着第一个留言,「这是李子维的帐号,那句话的意思是,他觉得你的手很好看。」至于是他喜欢的类型,她选择性不翻译。 周奐更不解,眉宇深锁,不大耐烦了,却还是继续,「其他的呢?」 这会,顾怀之倒是有些意外了。 这样意会大于言传,字里行间满满弦外之音的调情,他怎么可能看不懂? 她微微瞇眼,仔细打量了下男人的表情,却没看出什么不对劲。 总觉得有陷阱呢。 顾怀之努了努唇,乾脆直接拆招:「周奐,你是不是在套我话?」 周奐低眼看她,神色清冷,眸光带倔,似在等她主动问些什么。几秒后,沉不住气了,俯首亲吻她的唇,「顾怀之,你可不可以不要对其他人笑?我不喜欢。」 顾怀之轻怔,失笑。 这男人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起了好恶。 062:来自幽冥 旅行结束后,时光荏苒而过。 八月初,顾怀之赴美参加为期五日的研讨会,回国后旋即投入预计于年底提出的教授升等论文大纲,手上也有两个科技部计画正在进行,同时还得规划下学期的课程,一度忙得昏天暗地。 转眼,暑假只剩最后两个星期。 秋季将至,景色却丝毫不见凉意,城市已经有几週未雨。 周奐的公寓没有冷气,位于顶楼的屋子白日里被骄阳晒得溽热难耐,即使入夜室温也高,顾怀之回国后也只去了一次,后来都让男人有空时来家里找她。 起初,周奐大约每两天过来一次,週末也会在她家过夜。 然而,当日子接近八月下旬,他来访的频率逐渐减少,每回待的时间也短,某一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来了。 一开始顾怀之没多心,想着大概是是他店里忙,可当半个小时前在研究室里准备教材时,收到了顾信之传来的那张照片后,她才恍然大悟男人这些天没和她联络的原因。 那一天快到了。 那个象徵他出生与死亡的日子,就要到了。 今天是八月二十三日,距离那天只剩不到十二小时。 照片里,背景是朝阳医院的中庭花园,男人推着轮椅,轮椅上的老妇戴着毛帽,四肢在单薄的病服下显得更加枯瘦,即使距离再遥远,她也能一眼就认出那道背影。 半个小时后,顾怀之开车赶到医院,来到顾信之佇立的那扇窗前,看见了与照片里同样的景色。 顾信之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哪见过周奐这个人。 他从实习医生阶段就已经在朝阳医院,至今已经六年,而每年这段时间,他几乎都会在婴儿室外的廊道角落看见固定的身影。 直至今天,他才发现,原来那个人就是周奐。 男人在婴儿室外站了整整一小时没动,之后就前往安养中心大楼,进了102病房,和住在里头的妇人说了些话,然后推着她去中庭走走。 站在病房外时,他听见周奐喊对方妈,对方喊的却不是他的名字。 顾信之没搞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向护理站的值班护理师稍微打探了下,妇人名叫林春梅,原先是待在精神科的病房治疗,后来安养中心落成,便长居于此,今日来探望她的男人是她儿子。 然而最令人费解的是,除了周奐之外,另一名会定期来访的人,是他母亲许芝兰。 由于之前担任住院医师时,许芝兰只要有空就会替他煲汤送来,顺道请科室里的同仁吃些东西,医院里有不少人都认得她,所以顾信之确信,这并非误认。 他母亲认识周奐的母亲,十三年来更是每个月固定至医院探视,交情显不一般。 顾信之越想越不对劲,眉宇深锁,脸色也沉下。「姊,你说当初妈知道你和周奐在交往时没有反对,而是要你别让爸知道?」 按他母亲的个性,要是知道姊姊和一个与顾家并非门当户对的对象在一起,光是气得歇斯底里,狠狠把人骂上一顿都来不及,怎么可能默不吭声,甚至还要她瞒着父亲? 「嗯。」顾怀之轻应。 见她表情平静,顾信之也有底了。「妈跟周奐,他们认识,对吧?」 顾怀之轻点了下头。 「他们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妈和周奐他妈又是什么关係?」顾信之终究没能沉住气,事情关乎于她,他却被蒙在鼓里,他无法接受。「顾怀之,他到底是什么人?」 知道他是担心自己,顾怀之好声安抚,「顾信之,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这件事,我之后再和你说,好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和周奐之间的风雨才正要降临。 听出她有意保留,顾信之脸色难看,却也没坚持追根究底。 亲自相处过几次后,顾信之多少感觉得出来,周奐这个人没有太多情感,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像是根本不想参与这世界一分一毫,彷彿一具空有形体的躯壳,对外界所有事物都是无感,也无心留意。 唯一的例外就是他姊姊。 只有在谈起她的时候,周奐的眼里才有光。 其馀时候,他眼里杳无生机。 他知道,周奐这个人,来自与他们完全不同的世界。 后来顾信之接到急诊室来的电话,匆匆告别后就离开,顾怀之在原地待了一会,直至看见男人推着他母亲折返,才先一步离开。 她传了讯息给徐俊,想知道周奐最近是否有和他联络,一问之下才知道,每年这个时间,周奐都会请他和姜哲轮流看店,之后就是几天杳无音讯,起初只是电话不接、讯息不回,后来甚至直接把手机关机,没有人联络得上,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她决定去等他。 这样的日子里,他不该是一个人的。 往后的日子里,她不会让他一个人的。 063:你不要爱我了 顾怀之没有等到人。 她买了生日蛋糕,在周奐的公寓里待了一整晚,却始终没有等到他回来。 后来她睏得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隔日中午,屋子里仍旧空荡荡的,周奐还是没有回来。顾怀之不敢离开,怕走了就错过他,饭也没吃,点到了就打电话给他。 然而,每一次的回覆,都是冰冷的机械答录声。 她不知道周奐会去哪,不知道在这个对他而言最灰暗的日子里,他一个人会去什么地方,是不是有可能伤害自己,是不是回来之后又变了一个人? 这些她全都不知道。 她只能继续留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不会有事。 他不会有事的。 他不会让她等不到他的。 他不会让她哭的。 他不会的。 # 指针走过午夜界线,将期日翻篇。 站在门外的男人将手里的钥匙插入锁孔,捣鼓了一阵子才终于转开锁,门后迎接他的却是一片预料外的光亮。 周奐瞇眼,视线模糊不清,光线刺得已经习惯黑暗的瞳孔难受,他下意识闭上眼,用力晃了晃脑,再睁眼,眼前还是一片令人生恶的亮。 强烈的噁心感在胸腔里剧烈翻滚,他反手捂唇,走入屋内,关门的力道却没拿捏好,碰撞出一声巨响,震得他头痛欲裂,耳鸣目眩。 他忍着反胃脱了鞋,踉蹌地往客厅走去。 他看见了。 进门时,他就看见了,那个坐在沙发上打盹的女人。 这个时间,他家怎么会有女人? 摇晃的步伐意外撞上桌角,男人狼狈跌落在沙发上,腰侧磕上了把手,钝痛蔓延,他闷吭出声,面目狰狞。 顾怀之被这一连串喧扰的声响吵醒,一睁开眼,就见周奐倒坐在身边,悬宕在心尖上的忐忑落回了平地,她释然轻叹,上前想关心,浓厚的酒味却窜入鼻间,呛得她皱眉。 顾怀之一怔。 周奐怎么会?? 她缓缓伸手,指尖轻碰上男人的侧脸,「周奐?」 疼痛逐渐淡去之际,女人温柔的叫唤捲上耳梢,周奐睁开眼,想看清她的脸,眼前却是模糊一片。他沉气,反覆晃着脑,看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很久以后,他终于认出了她。 「顾怀之??」 被酒精浸染的语声嘶哑破碎,男人眸里血丝遍佈,眼眶泛着骇人的腥红,眼下的阴影既深且沉,原先就削瘦的轮廓又凹陷了些,颊骨稜线过分清晰,模样令人生畏。 「是我,是我。」顾怀之努力撑起笑容,手心轻捧他的脸。「周奐,是我。」 他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副德性?? 过去每一年的这天,他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吗? 心疼如浪潮涌,漫上眼眶,顾怀之反覆把泪意压回喉里,口腔被淹没成一片咸海。 良久,他说话了。 「顾怀之,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是我杀了那个人的日子。」 「我杀过人的,你知道吗?」 「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每一天都想着要杀掉他,每一天都这么想。」 「我杀了他了。」 「我亲手杀了他了。」 男人面无表情地说着,眼神空洞,照不进半点光芒,也看不见任何希望。 没有希望。 他的世界里没有希望。 那片边塞将外的冰冷月色又回来了,那场极尽苍茫而无处躲藏的大雪又回来,那些好不容易被她赶走了一些的寒凉和孤寂又回来了。 全都回来了。 「顾怀之,我杀过人的,我杀过人的。」 他笑了,眼泪也掉了。 他原本也以为顾怀之就是他的希望了,可是当日子越来越接近,他就发现,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象。 他忘不了那场持续了十七年的梦魘,忘不了那些支离破碎的哭喊,忘不了那些残暴怵目的场景,忘不了那个被血色泼洒成满目疮痍的夜晚。 无论是清醒还是睡去,他都只能站在梦的路口,看着曾经的自己一次又一次挥刀,看着当时的自己眼神如同那人一样阴戾,看着那些从他身体里喷溅出的腥血将自己染红。 他好不了的。 被血腥浸染过的双手,被恶梦缠绕的心,永远好不了的。 所以不要再给他温暖了,不要再留在他身边了。 没有用的。 他配不上她的好,配不上她的温柔,配不上她的纯白,配不上她的一切。 他配不上她。 「顾怀之,你不要爱我了。」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在这个象徵他人生开始与结束的日子里,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不曾有过改变。 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所有她付出的情感,给过的温柔,投予的怀抱,都被那场註定无法挽回的恶梦击溃,什么也没留下。 顾怀之不晓得该怎么办。 即使再用力地抱着他,即使说了再多遍的她不会走,周奐却什么也不听,只是不断地把她推开,不断地要她走,不断地说他不会好了,要她别再爱他。 她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走成了这样,几个星期前他们明明还好好的,一切明明都还好好的,可是过了一天,不过就这么一天,一切都变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好像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过去那段时光,他孤身走在那场大雪里,没有人给他温暖,没有人在他最需要陪伴的时刻在他身旁,他总是一个人。 世界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拋弃了他,所以他也反过来拋弃了这世界。 他不要她的爱,因为过去从没有爱过他。 他不要她给的希望,因为活在绝望里的人从来就没想过要希望。 他不要她。 但那又如何?他就是不要她又如何? 她来爱他就行了。 她要在他心里扎根,在他身处的那场暴风雪里扎营,然后在那漫天飞雪的苍茫里燃烧她所有生命,哪怕耗尽馀生所有年华,她都要为他的灵魂筑一个可以安身的家。 她要在那个家里点满额黄色的灯光,要把所有的时光都烧成和暖,再把外头的风寒装入瓶中烘成温煦,然他踏进屋里之后,从此忘了苍凉。 哪怕每一年的今日都要再重蹈覆辙一次,她来爱他就行了。 064:他真的不要她 夜阑在时光流转下渐逝,拂晓的晨光喧宾夺主地洒了一地澄暖,强迫满室寂寥退场。 光亮入侵的第一秒,男人就皱着眉醒来,大片的天光袭入眼眶,刺得瞳孔难受,他瞇着眼,直到适应了光亮才又重新把眼睁开。 酒醒后,脑袋昏沉,随之而来的晕眩和疼痛更难挨,周奐沉了口气,想起身去浴室梳洗,正身之际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压在胸膛上的重量。 「??」 他垂下眼,女人颊上依稀有着乾涸的泪痕,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 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昨日分明一个人去了堤边,直至深夜才回来,谁也没联系,既然如此,她怎么会在这里? 「顾怀之,你不要爱我了。」 「我杀了他了。」 「我不会好了,永远不会好了,你不要爱我了。」 记忆如胶卷倒带,排山倒海而来,一阵强烈的噁心自胃里翻涌而上,周奐立刻推开她起身,疾步走入厨房,双臂撑着洗手台狼狈地吐了出来。 顾怀之被这剧烈的骚动扰醒,脑袋晃得晕,回过神就察觉男人吐得厉害。 意识到他醒来了,她连忙上前,轻抚着男人的背,想为他舒缓些不适。一会,翻腾的酸楚歇止,男人乾呕着喘息,脸色苍白难看。 顾怀之抽来几张面纸替他擦拭,倒了一杯水给他。 「周奐,你还好吗?」 男人沉默,只是喝着水,试图将喉里的酸涩冲淡。而后,他转过身,挑开水龙头,神情漠然地看着水流落下,直至水槽清洗乾净了,才把水关上。 顾怀之有些不安,伸手想碰碰他,周奐却向后退了一步,避开所有接触。 「周奐??」 「你都知道了吧?我昨晚都说了,不是吗?」他说,「我杀过人。」 男人的语声恢復了过往的陌寒,字里行间萧瑟满佈,颳过脆弱的耳膜,直达内心最柔软且毫无防备之处,捲走上头所有温热。 「你走吧。」 顾怀之从未听过周奐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是醉然时的断不成句,而是每个字都清楚明晰,漠寒凛冽,执意而决绝。 这一刻,字句的长度,不再是衡量温柔的标准,所能审度的只有无情。 「周奐,我早就知道了,你之前就说过了不是吗?」顾怀之红着眼,努力挤出声音,努力朝他靠近,他却还是退后。 周奐冷笑,「你何必呢?」 她既不是圣人,也不是上帝,用不着强迫自己慈悲,也不需要勉强自己宽恕罪孽。她就应该回去原本的世界,过原本该属于她一帆风顺的日子。 「回去你的世界,别来我这里,最后却怪我把你弄脏了。」 所有的字句成了锋利的剑,一字一句划在心口上,割出了淌血的伤疤。 顾怀之转着泪,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痛得无法呼吸。 她之所以流泪,之所以难受,之所以心痛,不是因为周奐说的这些话伤害了她,而是因为,就连在刻意想伤害她的时刻,他依然自卑。 他始终认为他们相隔于两个永不相容的世界。 他始终认为,她来自天堂,来自他永远到不了的远方,他始终认为,他的存在只会为她带来不幸,只会让她沾染晦暗,最终后悔与他相遇。 可是她没有,从来就没有。 她唯一后悔的,是来不及早一点遇见他。 要是她能早一点遇见他,要是她能在他最需要陪伴的时刻就遇见他,他就不用承受后来的那些痛苦,不用徘徊于梦魘之中,不用踽踽独行于风雪里却永远走不到尽头。 要是她能早一点遇见他,就能来得及阻止所有遗憾,让他知道,这世界没有拋弃他。 她不会丢下他。 「周奐,我知道也许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但我说过,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爱你。」 我愿意用我所有的一切爱你,我愿意用我所有的生命爱你。 周奐,我会爱你,不计一切代价地爱你。 「你可以不要我,你可以把我推开,可是我要你知道,就算你推开我一百次、一千次,甚至是一万次,我都还是会回到你身边。」 结果我已经告诉你了,所以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或者,你要白费力气也无所谓,我有的是一生陪你蹉跎。 「??」 周奐瞪着她,眼眶灼红,心里的恶念不断滋长咆哮,他想把她摔得四分五裂,让她后悔,然后逃跑,逃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 他要摔碎她。 # 顾怀之留在他身边,周奐就对她视而不见。 中午,她替他煮了麵,他看也没看一眼,从冰箱里拿了过期的三明治吃,至于那盒她特地买来的蛋糕,他也没拆,直接扔了。 傍晚,他去了店里,她说会在家里等他回来,他直接把门甩上。 后来顾怀之买了晚餐过去,周奐一样把东西扔进垃圾桶里。他不再像过去那样问她想喝些什么,却在听见陌生男子请她喝酒时,送上了一杯带有暗示的调酒给她。 他曾要她别对着其他人笑,而如今,他却放任了其他人的追求。 「美女,待会一块走吧?」男人端着酒来到桌边,一身酒红色丝质衬衫,随意扣上几颗钮釦,敞露大片胸膛,含笑的眼里寸寸都是显而易见的挑逗。 顾怀之没有看他,「我有男朋友了。」 「这么巧?我也有女朋友呢。」男人扯唇低笑,眼底笑意猖狂。「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上床这种事,只要你情我愿,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顾怀之看着吧檯里的男人,他却背过身,无视眼前的一切。 「??」 她抿唇,有些受伤,也觉得难堪。 顾怀之别开眼,将酒杯推回他手边,「很抱歉,这杯酒我不收。」 男人勾笑,伸手攫住她下顎,强迫她重新看向自己,「如果我非要你收呢?」 突如其来的进犯触动了警戒,顾怀之呼息微窒,眸光颤动。她掐紧手心,冷静开口,「这位先生,请你放手,否则我报警了。」 「报警?行啊,你报警。」男人无所谓地笑了声,转头朝吧檯里的人喊道:「嘿小酒保!你替她报警吧?」 周奐置若罔闻,朝另一端抬手点单的客人走去。 「??」 顾怀之红了眼眶,不单单是被人轻薄的受辱感,还有被他拋下的无助。 他真的不要她。 闪神之际,唇齿被人强劲捏开,男人抓起酒杯往她口里灌入浓烈的酒精,呛得顾怀之一阵猛咳,冰凉的酒精满溢而出,沿着颈线滚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衫。 男人并未就此停手,继续拿起另一杯酒往她喉里倒,直至杯空了才善罢甘休。 「走吧,我带你去玩一玩。」男人訕笑,自高脚椅上起身,一把将眼前毫无挣扎之力的猎物攫入怀里,强拖着往门外走去。 顾怀之颤着眼,哽咽着喊了他的名字。 周奐依然没有抬头,没有看她,就这让她走出了他的世界。 他真的不要她。 065:他要杀了他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的那一秒,周奐就后悔了。 他不该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她。 纵然希望她离开自己,回归原本的安然,他也不该让任何人伤害她。 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她。 周奐拔腿跑了出去,在街口张望,最后选择朝通往旅馆的那条巷弄跑去,跑过两个街口,他终于在旅馆前看见那袭酒红色衬衫。 街口连接着一条大路,他碰上了长达一分鐘的红灯,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把死命挣扎着想逃脱的女人扯回面前,狠狠搧了她一记耳光,然后粗暴地拽着人走入了旅馆大门。 灰败的记忆与眼前的画面重合,周奐瞠目,垂在腿边的双手紧攥成拳。 他立刻动身,越过川流不息的车阵,却被自车缝中窜出的机车撞上,頎长的身躯跌滚于人行道上,粗糙的砖砾割裂白净的衬衫,碎石划破脸颊,留下一片怵目的血红。 周奐无瑕处理这场混乱,无暇顾及身上的伤口和尘土,撑起身就往旅馆跑去。 踏入门口的那一秒,他看见电梯门缓缓闔上,再次错过了追上的时机。 排山倒海的懊悔与恨意如风暴过境,在脑海里掀起千层巨浪,吞噬所有理智,周奐瞪着电梯上方的楼层显示,旧时目睹的每一幕自记忆深处浮出水面,曾经的腥红逐渐漫漶眼底。 他要杀了那个人。 显示板上的数字最终在三楼停止,周奐旋步往楼梯间跑去,疾走而上,推开厚重的逃生门时,恰巧看见男人走入房门的背影。 他用尽全力地跑,门板却在到达的前一刻关上。 他要杀了他。 耳边只剩下嘶哑的低嚎回盪,他愤然抬腿,将门扇破开。 「搞什??」男人气急败坏地起身,还来不及看清入门的是谁,就被狠狠抡了一拳。 周奐下手的力道之大,打得毫无防备的男人踉蹌跌落,摔滚着撞上了窗边的座椅,唇周鲜血纵横,鼻骨甚至歪了大半。 周奐跨步上前,扯着衣襟把人从地上拽起,再次举拳往他脸上横去,拳骨击中了男人的眼窝,眶骨瞬间碎裂,热烫的鲜血混着黏液自撕裂的伤口里汨出,濡湿了指节。 紧接第三拳打在颧颊上,手劲剧重,几颗碎牙从男人口中喷溅而出,黏稠的腥血沾染了白净的衬衫,男人随惯性往墙边飞去,重重撞上了墙,硬生摔落在地。 还不够。 还不够。 他要杀了他。 看见对方瘫软在地,眼神涣散,意识昏厥,浸染眼眸的血腥方兴未艾,如破茧而出的黑雾,吞噬了所有光亮,周奐自墙边的矮柜上拿来盛满水的花瓶,再次朝那人走去。 抬手之际,有人自背后拥住了他。 「周奐,我没事了。」 「??」 女人的声音柔软平和,不是记忆里的泣不成声,不是记忆里的苦苦哀求。 空洞的黑里逐渐照进了几缕碎光。 顾怀之伸手,将男人高举的手缓缓拉了下来,取走他手里的花瓶,将他转向自己。她抬手,指腹轻轻抚过他的眼角,一如过去陪伴的那些时刻。 「周奐,你不需要伤害他,我们报警,让警察来处理,好不好?」 十分鐘后,警方抵达现场,将昏厥的男子送医,也请两人至警局製作笔录。 即使心慌犹存,顾怀之还是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详细交代了事发经过,并表示酒吧和旅馆内外都有监视录影器,可以证明对方确实是未经她同意就将她强行掳走,至于对方身上的伤,是她的男友为了阻止恶行而採行正当防卫所造成。 警察接着替周奐做笔录。 「周先生,能请您简单说明事发经过吗?」 「??」 周奐看着她,眼底全是无措。 顾怀之紧紧握着他的手,体温自掌心交叠之处渡入体内。「周奐,没事的,警察会帮我们,我会在这里陪你,你不是一个人。」 会有人帮他?? 她会陪着他?? 他不是一个人?? 周奐垂下眼,眸光停在与她相握的手上,荏苒之间,似有什么掠过,最终停泊于冰封的湖面,暖意逐渐扩散开来,敲裂了厚重的冰层,温热自裂缝间漫漶而至。 有什么被触碰了,被包围着,慢慢甦醒了。 他重新抬眸,找回声音,「??九点三十二分,他进到店里。」 「九点四十五分,他点了一杯酒送她;九点四十七分,他移动到她右手边的位置,开始和她交谈;九点五十分,他拿酒灌她;九点五十二分,他把人带离开。」 他对时间的敏锐程度,是即使不看錶,也能准确到只有几秒误差。 在牢里的那四年,他每天都是这样过的,把时间切割成碎片,一瓣一瓣的数着,等待属于他的死亡到来。 十七岁之后的每一天,时间于他而言,是毫无意义的单位。 「九点五十五分,他在旅馆外动手打了她;九点五十七分,他带着她上了电梯;九点五十八分,我踹开门,看见他想侵犯她,然后??」 语音半顿,他攥了下指,「我动手打了他。」 第一次遇见这样把时间说得准确的人,负责製作笔录的员警神情讶异,却还是照时地将他所述内容敲上笔录。 警察接续着问:「周先生,您当时人就在现场,也明知对方不怀好意,为何当下没有阻止,反而放任他把顾小姐带走?」 「??」 周奐沉了口气,眸光颤晃。 意识到警方怀疑这次的事件可能是预谋,甚至推测两人是共谋要对她施暴,顾怀之开口想要澄清,声音却被男人低微的哑音盖了过去。 「我们今天早上闹了矛盾,我??在和她赌气。」 他承认,他是在和顾怀之赌气。 他以为只要这样做,就能让她离开自己,回到原本的顺遂安然,却没想到反而让她陷入了更深的危难。 他不想伤害她。 即使失去她之后,他又会再次回到恶梦的牢笼里,他也不想看见她受伤。 甚至,只要能确保她一生安然,纵使要他在这一刻死去,他都愿意。他愿意拿他的生命交换,哪怕灵魂从此坠入炼狱,只要她能幸福,他都愿意。 离开警局后,两人牵着手走回老旧的公寓,一路无话。 进了屋,走在前头的顾怀之才刚听见门关上的声响,下一秒就被男人拥入怀中。 周奐哑着声,「对不起。」 他不该这样伤害她。 他不该想着要把她摔碎。 「顾怀之,对不起。」 顾怀之狠狠一颤,强忍的泪在感受到他的温热后瞬间蓄满了眼眶,打转了几圈后便承受不住地扑簌而落。 她其实也害怕,其实也绝望。 在被打了那巴掌而差点晕过去的时候,在被粗鲁地扔上床铺的时候,在被人欺压而上,满目狰狞地想要撕毁她衣衫的时候,在她认为就要被人彻底侵犯的时候,她浑身都浸泡在绝望里,痛苦化成寒意将她重重包围,眼前只剩黑暗。 有那么一瞬间,她绝望地想要死去,永远地死去。 可是那么绝望的时刻,他还是出现了。 他没有拋下她,而是出现在她眼前,又一次拯救了跌入深渊的她。 那时候,当她颤畏地自床上坐起,看见周奐眼底的腥红时,她知道他是爱她的。 因为爱她,所以他无法再次看见悲剧重演,又一次想要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救赎她于不幸之中。 他没有不要她,他只是不敢要她。 但过往不会重演,所有的悲剧都不会重演,因为这一次,有她在他身边。 「周奐。」 顾怀之抹去脸上的泪,转过身与他相望。 她缓慢抬手,抚上他总是冰凉的脸庞,裹着氤氳的眸里是无尽的春暖晓色。「我不会离开你,所以你不要赶我走了。让我留在你身边,让我陪着你,让我爱你,好吗?」 周奐,我爱你。 所以你别要我离开你,别要我不爱你,别要我做这些其实你也做不到的事情。 「我们和好了,好吗?」 「??好。」 066:他的世界有光了 后来,周奐又像初次见面时一样替她擦药。 当生理食盐水淋上嘴角的伤口时,热辣的疼痛迅速蔓延开来,蛮横地刺入脑门,顾怀之疼得抽泣,好不容易止住泪的眼眶瞬间又湿了一圈。 见状,男人眉宇深锁,沉着气继续上药,然后贴扎。 「好了。」 「谢谢??」顾怀之抿唇,话音里瀰漫着压抑的哭腔。「我也替你擦药吧。」 在等待警方到场时,她其实就发现周奐也受伤了。 男人衬衫左袖肘处破了口,肩膀处也沾染了大片污痕,左眼下方更被划出一道裂口,四周泛着半乾的血渍,伤口上残留了沙尘,看上去格外怵目惊心。 这些明显不是打人时弄出来的。 他来找她之前就已经受伤了,也许是匆忙之间与人车发生了碰撞,才会伤成这样。 周奐没作声,只是默默拆了一瓶新的生理食盐水给她,顾怀之接过,让他把脸侧过来些,开始替他清理伤口。 消毒的过程里应是刺痛难熬的,脸部的肌肤尤其脆弱,男人却是眼也不眨,安静着让她处理伤口,半边脸几乎被血水浸湿,湿凉沿着颈线滑落,最终躺入衬领之下。 这样的濡湿是他过去最无法忍受的。 可现在,看着她如此专注的神情,看着她因为深怕弄疼他而紧蹙着眉,看着她那双总是澄澈温暖的眼瞳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他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没有任何腐败血腥的画面跃然于眼前,没有任何凄厉哀绝到哭喊回盪于耳边。 什么都没有。 世界变得很安静,安静的只剩下一个她。 顾怀之完成了包扎,接着抽来纸巾,替他擦拭双颊,而后是颈间,然后是胸领,无一处不仔细地将他身上所有曾被血水流经的肌肤都拭净。 尔后,她轻轻抬起他的左手,解开袖扣,将衣袖捲起,替他清理手肘处的擦伤。 所有的一切都与方才如出一辙。 眼神如初专注,神情如初谨慎,动作如初细腻,呼息如初温柔。 「周奐,你还要回店里对吧?去换套衣服吧,衬衫脏了你穿着难受。」 其实不难受了。 在听见她说了那么多次不会离开之后,在看见她即使受了伤还是愿意留在他身边之后,在她说了我们和好之后,世界突然有光了。 不是先前那只能在风雨飘摇中看见的微弱光点,不是黑暗仅存一簇随时将要熄灭的星火,而是清晨之际,自地平线下循山稜而起的晓色漫天。 他的世界里有光了。 那光不再是忽远忽近,不再是飘渺不定,而是终于在他身边驻扎而下,在他心里安了个家,宣告永居于此,终不离决。 收拾好桌面,顾怀之又说了一次,「周奐,你把衣服换下,我顺道看看你还有没有伤了其他地方。」身旁的人依旧没动,她抬眸看去,男人忽而倾身,将她拥入怀中。 她一怔,张口想问,就听见他说,「谢谢。」 谢谢你没有走。 拥抱过后,顾怀之陪着周奐回房里把脏了的衬衫换下,男人一褪去衣服,肩胛处大片肿胀的瘀色旋即映入眼里。 「周奐,我们明天去一趟医院,检查一下有没有伤到骨头,好不好?」 「嗯。」 男人套上乾净的衬衫,顾怀之走上前,主动接手替他扣釦子,垂着眼低道:「待会我陪你去店里收拾,然后我们去吃点东西,好吗?」 「我去就好,你留在家。」 出了这样的事,她肯定吓得不轻,他想让她留在屋里休息,别再奔波。 听闻,顾怀之双手微微一颤,没了动作 察觉异状,周奐敛眼,看见那极力压藏于眼底的恐惧,眸色一沉,他伸手将人抱入怀里,「怀之,我不在,你会怕吗?」 顾怀之用力睁着眼,眼眶灼然刺痛,却是忍着泪摇头。 知道她在逞强,周奐感觉心脏彷彿被什么攥紧似的,疼得不像话。 空气里安静的只剩下女人极力压抑的颤索,如夜风颳过暗林时扰起的萧瑟低鸣,每一寸孱弱都隐藏着她没能说出口也不愿去面对的恐惧。 良久,顾怀之才点了头。 事发当下,她其实也害怕,可当看见周奐又一次陷入错想的误区,她无视内心惴惧,苦撑着濒临崩溃的情绪,去阻止他重蹈覆辙,强迫自己冷静地陪伴在他身边,不让过去曾一次又一次无情吞噬他的梦魘再次捲土归来。 当事情终于落幕,那些被强制所在理智之下的恐惧,像霎那破了口的毒瘴,一夕之间倾巢而出,遮蔽所有光亮,无情地将她团团包围。 喉里还残存着酒精的苦辣,颊上还残存着被摑掌时的疼痛,每一寸被人抚触过的肌肤都还残存着受辱时的无助,这些在一个小时前被理智綑绑于深处的感受,在回到了熟悉的空间、熟悉的胸怀以后,宛如失控挣脱镣銬的野兽,张牙舞爪地朝她奔来,恣意嚣张地掏空她所有感官,攻佔城池,插上旗帜,宣告将她凌劫。 她不敢闭上眼,害怕一但闭上了,就会看见那些画面,害怕想起之后又会跌回那池绝望的寒渊,害怕再次睁开眼后,却发现至今为止的一切都只是梦里的场面。 周奐没有来救她,而她已经在陌生男人的身下受尽凌辱,变得残破不堪。 周奐收拢双臂,将人拥紧,「好,我在家陪你。」 顾怀之没有说话,安安静静的,娇瘦的肩头瑟缩着,浑身透着无助。良久,直至怀里的颤慄渐缓,男人才松了手,搂着她在床边坐下。 女人的手冰得不像话,指尖死拧着他胸前的衣料,却始终没有哭出声。 她还在逞强。 周奐打了通电话给徐俊,请他过去替他把店收拾打烊,再用外送软体点了一碗汤麵,餐点送到后便牵着人到外头的餐桌坐下,替她盛了一点。 「怀之,你先吃点东西。」 顾怀之没有半点食慾,吃了两口就反胃,却怎么也不敢让泪落下。 她还是害怕周奐看见她掉泪之后又会陷入错想,但现在的她真的无法照料他的恐惧,她觉得自己就像掛在悬崖上,半个身子都落下去了,只剩一隻虚弱无力的手死命抓在峭壁上,挣扎着几乎不存在的一线生机。 山谷里的风不断在耳边呼啸,细碎的落石几乎把她砸得血肉模糊。 她好想放弃了,想要就这样跌落万丈深渊,让自己在恐惧里摔得粉身碎骨,可是周奐却在悬崖上等她回去。 如果她哭了,周奐也会粉身碎骨的。 看清了她眼里的痛苦和拉扯源自于何,愧疚与心疼淹没心口,拧成了极致的心酸。周奐起身,将人重新拥入怀中,「想哭就哭,我不会有事。」 他不会有事的,所有的事情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他不是一个人,她没有真的受暴,他没有手染血腥,她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哭喊,更没有忘了他是谁。 他不必独自面对这世界上所有代表正义的质问,不必独自承受囚于暗无天日的孤绝,也不必再反覆问着永远得不到解答的话。 他不必再问这世界为什么没有一刻接住他,不必再问这世界为什么打从一开始就拋弃他,不必再问这世界为什么逼得自己成为世俗里的罪人,却还反过来如此看待他。 所以他不会有事了。 往后再看见她的眼泪,他不会有事了。 067:我只要你 顾怀之哭了很久,像是某天深夜从一场恶梦中醒来,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孤自无助地在黑暗里摸索,却怎么也找不见灯火,她拼命喊着有没有人,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心房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吞噬,漫天的徬徨与恐惧攻佔所有思绪,一点一点熄灭了希望,她蜷缩在角落,世界陷入一片闃寂,安静的只剩下她的哭声。 女人哭得声音都哑了,呼吸困难,甚至难受地乾呕。 脸上的妆糊了,唇上的釉彩晕了,所有色块杂乱地印上男人的白衬衫,被泪水搅和得狼狈不堪。 周奐一点都不在意。 无论是脏污还是湿溽,他都不在意了。 他只希望自己能快点想出办法来安慰她,可是他什么也想不出来,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反反覆覆,直到喉咙都乾涩了,却还是想不出合适的一句话。 束手无策。 过去他哭了的时候,母亲总是这样抱着他,不断在他耳边说着不要哭,可是他从没有一次听了之后就不哭,所以他无法模仿记忆里的口吻,告诉顾怀之不要哭。 他知道,不可能不哭的。 悲伤的人,不可能不哭的。 绝望的人,不可能不哭的。 除非重新看见希望,重新看见光,否则不可能停止掉泪的。 顾怀之的希望在哪里?顾怀之的光在哪里? 他必须替她找来。 「怀之,告诉我,你要什么?」周奐颤着声,眼神慌乱无措。「告诉我你要什么,我去替你找来。你告诉我,我会替你找来。」 顾怀之一怔,没理解他的话,只是稍微松开紧攥的手,仰起脸看他。 见那原先透着光暖的眸被泪水浸透,周奐快疯了。他抬手,指腹抚着她的眼,语声近乎徬徨,「你告诉我,你需要什么,要有什么你才会不哭,我去替你找来。」 男人的眼里有着她从未见过的慌张,其中却又有几分执着,混合成名为心疼的流光。 她忽然明白了。 他想替她把能带来笑容的事物找来,为她驱赶内心里迟迟不肯退去的悲伤,他想要替她把阳光和春暖找来,为她逐去这场猖狂不止的倾盆大雨。 他想要把这些都找来,让她忘却今晚经歷的所有恐惧和不幸,不留下任何阴霾。 他不会安慰人,不懂得要如何抚平悲伤,所以只能抱着她,由着她哭,却又无法对这些眼泪视而不见,可是他什么都不懂,所以只好问她该怎么做。 他明明害怕看见她哭的,却始终把她抱在怀里,毫无保留地承受她所有伤悲。 他其实什么都不必去替她找来,因为他就在这了。 她的光和希望都在这了。 「周奐,我只要你,只要你在就好了。」 顾怀之的情绪平復之后,周奐让她先去沐浴,然后替她吹乾头发。 后来,他梳洗完回房,她忽然说今天也想替他吹头发,他怔了半秒,应了声好,思绪在似曾相识的场景里跌入了泛黄的记忆。 在那名为过往的象限里,他唯一不想忘的时光,是每一次沐浴后母亲替他吹发的短暂片刻。母亲会让他坐在木製的镜台前,站在他身后,用着老旧的吹风机替他吹发。 这是他唯一能忘却恐惧的片刻。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像个寻常人家的孩子,觉得他的母亲像个寻常人家的母亲,觉得他们生活在一个寻常不过的屋簷下,谁都不曾遭遇反覆上演的不幸。 他也喜欢看着他母亲吹发时的模样。 为了节省开支,他母亲久久才会洗一次头,只有在那时候,她才会把随意束绑的长发放下,仔细地将每一缕发丝梳理整齐,最后再好好地扎成一綹马尾。 那是他母亲最美的时刻。 中学以前,他都会站在房门边看着母亲梳理长发,看久了也就学会了,所以后来和顾怀之在一起,他也喜欢替她吹发,更喜欢她将柔顺的黑发束成简单的马尾,因为那是他认为女人最美的模样。 所有的一切都如此相似,却又如此的不同。 那些他总以为要重蹈覆辙的伤悲,全都被顾怀之的温柔和勇敢反转了。 即使在她最脆弱无助的夜里,哭过以后,她又重新站了起来,重新让自己散发出光和暖,重新带着他在回忆里走了一圈,然后把他带往了不同的方向。 每一次与记忆重叠的交叉口,她都带着他往更靠近天堂的路走去。 她是天使,肯定是的。 她把自己的羽翼拆了半边下来与他交换,即使沾染幽暗,依然无所畏惧,倾尽努力想要把他带离恶梦的铁栏,哪怕一路走来颠沛流离,哪怕伤痕累累,她也从未喊痛。 她总是不断告诉他,她爱他。 所以爱是这样的,来自天堂的爱是像样她这样的,带着一股他也不明白的傻劲,哪怕道阻且长,也依然勇往直前,哪怕前方无明,也无畏迷失方向。 因为她本身就是光。 因为她本身,就是方向,就是归途,就是天堂。 她就是他的天堂。 # 翌日清晨,男人买了早餐回来,哄着她吃了一点,然后两人就进房,先从书架上的书籍开始装箱,准备搬家。 事情发生得突然,弄得顾怀之昨晚是一肚子气。 昨晚就寝前,她正在替周奐预约今天上午的门诊,然而,医院官网的线上掛号系统不晓得出了什么问题,跑得是特别的慢。 等待之际,男人接了通电话,他全程面无表情地听对方说话,只在通话结束前回了一句知道了,收线以后才告诉她,房东要他在月底以前搬离。 当下顾怀之听了那是一个不可置信。 进一步问了才知道,屋主说她那自美国留学的姪儿年后要回台湾工作,所以打算把房子收回整修,已经约好设计公司过两天来看屋况,要他儘早退租。 听完这话,顾怀之气得就要打电话回去骂人,却被周奐拦下。 想替他出气还被阻止,顾怀之更火,连着他一块骂。周奐见她气得不轻,安静挨骂,话听着听着,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把人搂进怀里抱着。 被赶走的人是他,她倒是比他还气愤。 见他笑,顾怀之怒意更盛,想着这男人连碰上这种事都逆来顺受,心里替他委屈得不得了,开口要他搬过来和自己住,省得又在外头被人欺负了,让她看了气还心疼。 挨骂的男人说了声好,问她能不能消气了? 顾怀之失笑,心疼地吻了吻他,「周奐,你要对自己好一点。」 「好。」 068:狼心狗肺 凌晨才掛了号,周奐的看诊序排在末尾。 两人在诊间外等了一会,护理师出来喊了他的名,顾怀之陪着他一块进去。 听见他轻描淡写地叙述自己是如何受了伤,她就更心疼了,平时做什么都慢条斯理的人,竟为了她闯了那么大一个路口的红灯,被撞得浑身擦伤,肩胛上那块瘀痕比她一个巴掌还大,瘀色相较于昨晚看见时来得更深。 为了哄她睡,还抱着她一整晚,怕是疼了也没说。 前一刻才答应她的事,下一秒全忘了,永远只想到她,也只顾着她。 初步诊断后,医生让他去二楼放射科照片子,好进一步确认是否有骨裂的情形。周奐换好衣服,进了放射室,顾怀之则坐在外头的长椅上等候。 一会,忽而有人喊了她。 「怀之姊?」 顾怀之循声看去,就见身穿白袍的女人才自己走来,笑容嫣然,眸光惊喜。认出对方是谁,她连忙起身,心里也意外,「姚小姐?」 「怀之姊,你怎么来医院了?哪里不舒服吗?」 顾怀之解释,「我是陪我男朋友来的,他昨晚出车祸,受了点伤。」 「这样啊。」姚子倩理解地点了点头,瞥了眼放射室门外亮起的灯号,「待会拍完片,还要回去找医生吧?」 「嗯。」 「我看也快中午了,不如待会我和你们一块过去,结束后一起吃个饭吧?顾信之一个小时前进开刀房,现在大概结束了,我传个讯息叫他过来。」 姚子倩边说边拿出手机,敲了几个字过去,对方很快已读,却没给回覆。 顾怀之抿了抿唇,没有拒绝。 上一回和顾信之匆匆在医院里见了面,话题都围绕在周奐身上,没能好好聊上几句,她也许能趁这个机会好好了解一下他和姚小姐的情况,免得他又出乱子。 几分鐘后,周奐自放射室里出来,垂眸扣着袖釦,一边朝等候他的女人走去。 「周奐?」姚子倩传完讯息,抬头就见有一阵子没碰面的男人,眸光染上惊讶,「怀之姊,你男朋友是周奐啊?」 顾怀之一怔,「你们认识?」 姚子倩轻笑,简单解释了两人之间的渊源,「周奐是我哥的朋友,那间酒吧也是我哥投资的,之前还没那么忙的时候,我常去他那喝酒。」 「她是姜哲的表妹。」周奐补充,语落,牵起人兀自走了。 莫名其妙被拋下,姚子倩气急败坏地跺脚,「喂!你这人怎么这么久没见还是这么没礼貌?你要是再这么目中无人,小心我叫我哥撤资了!」 懟人的话吼完,还是乖乖跟了上去。 没办法,谁叫周奐现在是是顾信之姊姊的男朋友,未来的姊夫她得罪不起。 古人都说什么女追男隔层纱,可这年头男人也不好追啊。 # 朝阳医院地下街的某张长桌,桌上摆着四份热腾腾的餐点,长桌两边四人对坐,气氛温馨和谐。 才怪。 顾信之刚从手术房里出来,手术服都没换,白袍穿了就赶赴食堂,入座后与对座的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分鐘,终于忍不住出声,「我说,你跟他们又是怎么搭上的?」 这个姚子倩到底要不要放过他? 平时在医院里处处和他作对,下了班以后三不五时就约他去喝酒,喝到他断片之后,隔天醒来又是赤裸裸地和他躺在某家旅馆床上,这样还不够,现在还要入侵他的生活圈,开始和他的家人朋友打交道了是吗? 「周奐昨天出车祸,怀之姊带他来检查,刚好碰上了。」 她可什么都没做啊。 「出车祸?」顾信之一怔,仔细看了才发现,男人脸上贴了块ok绷,手臂上也有几处擦伤。他蹙眉,「周奐,你还好吧?」 「小伤。」 顾信之点了点头,一脸正经地胡言乱语,「也是,你个儿长得这么高,身材看起来也练得不错,不就被车撞个几下,小事。」 只是这没个正经的玩笑话,听在旁人耳里就是刺耳了。 「顾信之。」顾怀之没好气地横他一眼,若不是有外人在,都想动手打他了。 顾信之充耳不闻地夹了块肉吃,囫圇咀嚼了几口就嚥下。再抬眼,盯着她唇角的眼神却是锐利,「他出车祸,你怎么也受伤了?」 「??」 心口一抽,顾怀之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摆在腿上的手下意识掐紧了几分。 顾信之转而看向周奐。 男人脸色沉下,神情冷硬,眸光透着愧歉。 光是这样,顾信之也猜出发生什么事了。 他闭眼,重重沉了口气,接着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拍,震出一声巨响。 姚子倩被他罕见动怒的举措吓得心颤,眼看路人都把视线投向此处,她轻拉了下他袖袍,低声劝道:「顾信之,别忘了这里是医院,你是医生。」 这人上上个月在手术室外和孕妇的婆家起争执,不仅当场骂人食古不化,还要对方乾脆无时不刻供着农民历决定下一步要向左还是向右,顺道算好自己什么时候腿一蹬气一噎就归西,早点找好入土为安的风水宝地,以免向隅,气得对方差点找议员来把整间医院掀了。 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他自己被纪律委员会找去挨骂不打紧,还连带害得主任也交了一份检讨报告,整个科室下半年的预算更被砍了大半。 如今风头好不容易才过,他要是再惹出事端来,她就是请她爷爷出面说情都没用。 「是又怎样?」顾信之毫不领情,瞠红着眼瞪着对做的男人,口吻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冷。「你怎么回事?为什么连个女孩子都保护不了?为什么让我姊出了这种事?」 「对不起。」 顾信之扯唇,「对不起有用的话,这世界要警察干嘛?」 周奐敛眸不语,将所有指责都承担。 不愿见男人自责,顾怀之轻握他的手,出声缓颊:「好了,顾信之,别说了。」 顾信之沉下脸,怒意如风暴压境,化成满身戾气。 餐桌上一片死寂。 半晌,姚子倩硬着头皮打破沉默,「那个??」 顾信之抢过话,「验伤了吗?」 儘管心里还气,对周奐更无法谅解,他也明白事情过了再追究当初如何都于事无补,站在医生的立场,他能帮上忙的也只剩这点事。 顾怀之知道他是担心她,于是主动把昨晚的事说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是有周奐在,我才没事的,你别误会他。」 顾信之被她气得心脏都痛了。 看看这都什么跟什么? 难怪古人都说女儿养大了就是别人家的,看看他姊姊这副模样,不过谈个恋爱,整颗心都不晓得偏到哪去了,出了这种事还一逕帮男人说话。 简直狼心狗肺。 069:想变得和你近一点 之后,四人开始用餐,气氛恢復如常。 饭吃了一半,上一个关于妇產科日常的话题刚结束,姚子倩忽而想起了摆在心中好一阵子的事,抬眼看向对座的男人。 「对了,周奐,上次落在你那的耳环找到了吗?」 话音刚落,顾信之一呛,把喝进口里的汤咳了出来,顾怀之手里的筷子也掉了。 这又什么跟什么? 姊弟俩纷纷转头看向身旁的人,眼里同是讶然。 顾信之率先找回声音,「不是,你们俩又什么关係了?」这女人有没有搞错?耳环这种东西是能随便掉在男人那的吗? 「哪有什么关係?就是酒吧老闆跟常客的关係,外加他是我哥的朋友,我哥是他酒吧的出资人,所以我去他店里都能免费畅饮的这种关係。」 姚子倩怪异地皱着眉,完全无法理解旁人为什么误会。 她跟周奐哪能有什么关係? 就一座没情没调的冰山,讲个话像是碰上-200c的液态氮,既冷漠又死板还没幽默感,重点是身材练得太好,随随便便穿件衣服都好看,浑身充满距离感,完全不是她的菜。 「你什么时候又有哥哥了?」她上次不是才说自己是独生女吗? 不对,他干嘛要问?关他什么事了? 「你别回答,当我没问。」顾信之快口收回前言,继续喝他的汤。 姚子倩好笑地瞥了他一眼,这男人分明就对她的事情都好奇,却还老爱装作无所谓,标准的口是心非,就是因为这样,她才特别爱捉弄他。 「所以,我的耳环找到了吗?」 「扔了。」周奐冷回,连眼也没抬。 听见这回答,姚子倩立刻垮了脸,气得大骂:「周奐!」 这一吼,吓得顾怀之重新拿起的筷子又掉了,汤喝到一半的顾信之也被呛了一口,差点被海带噎死。 周奐没理会她,继续吃饭。 「周奐,那耳环是我妈送我二十岁的生日礼物。」姚子倩瞪着他,声音有些哽咽了。 听闻,顾信之略微侧过脸,就见女孩子红了眼眶。 「??」 该死,他最怕看见她这样。 顾信之闭眼叹了口气,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喉咙,立场薄弱道:「那个、我说周奐,你做得有点过分了,怎么能随便把别人的东西丢了?」 周奐依旧冷声,「上星期拿给姜哲了。」 「真的?真的没丢?我现在传讯息问我哥,你要是骗我,我真的让他把钱都撤掉,让你的酒吧永久停业??」姚子倩不大相信,连声确认还威胁,作势把手机拿了出来。 「随便你。」 周奐不在意,话说完就转头看向身旁还发怔着怀疑两人关係不单纯的女人,低说了声吃饭,将筷子放回她手里,再把自己盘里的红萝卜夹到她的碗中。 坐在对面看尽一切的顾信之:「??」 就周奐这个性再加上那张死人脸,他真搞不懂他姊姊到底看上了他什么? 「周奐,你又挑食了。」 男人充耳不闻,又往她碗里夹了第二块红萝卜。 顾怀之被他气笑。 全程被当空气凉在一旁的顾信之:「??」 这饭简直是吃不下去了。 敢情这两位现在是乾脆目中无人,自己两人世界了是吧? 拜託谁行行好,把他姊姊还来啊。 顾信之不忍卒睹地扶着额,气闷地夹了块肉吞进口里,吃得是格外无奈。 怎料东西吃着吃着,忽然又有他的事了。 「对了,顾信之,你和姚小姐??」哄完了挑食的男人,顾怀之开口,却是问得语带保留。 听闻,姚子倩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顾信之却故作没听见,继续啃他的糖醋排骨。她没好气地睨他一眼,温声回答,「怀之姊,我和顾信之目前正在交往。」 「暂时假装交往。」顾信之严正声明,嘴里还嚼着肉,看着都生无可恋。 姚子倩再横他一眼,噙着笑娓娓解释:「因为我爷爷一直替我安排相亲,我实在觉得太烦了,所以就请顾信之假装是我男朋友,好让休假日的时候能清间一点。」 顾怀之理解地点头,反过来道歉,「不好意思,姚小姐,顾信之这个人个性不大好,说话也不是很好听,应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顾信之抗议:「姊,添麻烦的一直是她好吗?」 是当他耳朵聋了吗?到底还是不是他亲姊?怎么每个场合胳臂都向外弯? 一直被拆台拆得有些慍了,姚子倩皮笑肉不笑地朝他扬了扬手机,「顾信之,别忘了我手机里有什么。」 一个一百八十公分的大男人,竟然被一隻不到两公分的小蟑螂吓得跳上办公桌不断尖叫,甚至还歇斯底里地哭着要她救救他,这影片要是流出去,不晓得要跌破多少人眼镜。 「??」 顾信之被懟得哑口无言,想到把柄还没拿回来,只得咬牙忍下,朝她微微一笑,举白旗投降。 这女人他真的惹不起。 # 隔日,顾怀之照常去了学校,周奐则和搬家公司联络好,十点半从旧公寓出发,将装箱的物品及几样傢俱搬到了顾怀之的住处。 十一点时,女人稍来讯息,说会议有些延迟,让他先去吃饭,不用等她。 周奐本只打算在她家短暂住上几天就要搬走,索性没把日用品以外的东西拆箱,担心顾怀之对物品的摆放有自己的规矩在,他也就暂时把整理的事搁着。 周奐牵着单车下楼,打算去周边绕绕。 这附近他许久之前是来过的。 姜哲出狱以前,他四处打零工,也去考了驾照,应徵上一户人家的司机,只是做没几天,雇主得知了自己有前科的事,立刻将他辞退,当时那户人家就住在这栋大楼后面山坡的别墅社区里。 周奐骑着车在周边兜转了几圈,脑海里有了大致的地图。 这区段近年开发了不少建案,地价高涨,方圆一公里内没什么平价餐馆,倒是开了几间连锁的咖啡厅和装潢精緻的早午餐店,落地窗里,人们举手投足都是优雅从容。 这是顾怀之的世界,是他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好,才能进入的世界。 最后,周奐挑了间风格简约的店舖,选了窗边的座位,点了一份要价一百八十元的燻鸡三明治,和一杯一百三十元的美式咖啡作为午餐。 他是真的不懂咖啡的,但现在开始学应该不迟。 一会,顾怀之来了电话,说会议刚结束,但下午心理系的教授和她约了讨论下学期共同开设的通识课程里有关邀请外部讲师来演讲的相关事宜,估计又要晚一些才能回家。 「没关係,你忙。」 电话那头,顾怀之刚回到研究室,听见背景里似有轻浅的乐音,随口问了句:「周奐,你在外面吗?」 「嗯,在吃饭。」 「吃了什么?不会又买微波食品了吧?」她边问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单手解开餐盒上的橡皮圈。 「早午餐店里的燻鸡三明治,还有一杯黑咖啡。」 顾怀之轻怔,一个没留神,手心被回弹的橡皮圈打中,痛得抽气。 「怀之,怎么了?」 「没有,不小心弄到手了,没事。」顾怀之皱眉,把掉到地上的橡皮圈捡起,掀开餐盒。「怎么突然去吃早午餐店了?」 她家附近走路三分鐘内就有四间便利商店,按他的那个性,应该会去那的。何况先前就是两人一起去了类似的地方,他也不愿意点餐,总是只喝水,然后吃她吃不完的东西。 「想变得和你近一点。」 「??」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突然走慢了。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对他们而言是那么不简单的。 他终于愿意朝她走来。 从日常生活里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喝从前不喝的咖啡,踏入从前不曾踏入的餐馆,吃一份从前不愿意花钱吃的手工三明治,坐在一个从前不曾做过的窗边座位,看着街上那些过去也曾在其中的车来人往,一步一步走入她的生活。 周奐开始走向她了。 即便是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也开始走向她了。 她终于又让他离人间更近一步了。 顾怀之在傍晚前回到家,一踏进家门,就看见停在玄关墙边的单车,以及摆在角落的几个纸箱。她换了鞋,走进客厅,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用着笔电。 看见这画面,她终于心安了。 「周奐,我回来了。」顾怀之轻喊,在他身旁落座,倾身拥抱了他。 周奐一如往常任他抱着,可这回,总喜欢讨抱的女人才撒娇没几秒,就因为看见萤幕上的租屋网页而松开了手。 「周奐,你为什么在找房子?」 这男人早上才搬来,下午就在找其他落脚处,怎么?住在这让他委屈了? 顾怀之没好气地瞪着他,周奐却是不解,「怎么了?」 「住我家不好吗?你就这么不想和我一起住,才搬来半天就急着搬出去?」顾怀之正在气头上,出口的话格外咄咄逼人。 周奐就是再不明白她发怒的原因,也明白这种时刻该谨言慎行。 「我只是怕打扰你。」 「??」被他藏在话里的低微扎了下心,顾怀之抿唇,重新抱住他。「如果我说,我不觉得被打扰,你可以住下来,不要搬走吗?」 忽而软下的语声揉进几许哽咽,周奐知道她又害怕了,怕被他捨去,像那晚一样。 他心疼地把人搂进怀里,沉声应允:「可以。」 顾怀之靠在他肩上,眼眶有些湿了。 他愿意留下,愿意留在她身边,留在有她的地方,哪里都不去。 070:假装 九月上旬,校园里加入了一批新生,宣告新的学年正式开始。 任教迈入第四年,顾怀之这学期负担也变得更重,光是大学部就开了五门课,还身兼了大一新生其中一个班级里半数学生的导师,比过往多了更多行政庶务要处理。 开学第二週,她利用星期五中午的时段举办了简单的导生聚会,地点定在学校附近的义大利餐听,大多数的学生都是衝着免费的餐点来,点起餐来毫不手软,套餐升级总挑最贵的,连饮料都点还得补差价的品项。 作为导师,她免不了得主动开啟话题,岂料聊着聊着,一名女同学不晓得哪来的灵感,竟把先前在学校论坛上掀起风波的旧事重提,眾人遂鼓譟了起来。 「老师,所以你男朋友真的像学长姊说的,都会来学校听课吗?」 「他也会来听老师的课吗?」 「他的酒吧是不是就在这附近啊?如果我们去的话,报老师的名字会有折扣吗?」 「老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是谁先告白的?」 顾怀之被问得那是一个头疼。 她努力保持微笑,试图导正话题:「各位同学,今天聚餐的目的是为了要让老师多了解大家在课业上、生活上,或是人际关係上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可是老师,你想了解我们,我们也想了解你,这样有来有往才公平啊!」 公平个鬼。 一群十八、九岁毛没长齐的小萝卜头,跟她一个法学教授谈公平? 即使心里骂声连篇,顾怀之依旧噙笑,口吻温柔更甚。 「老师明白你们迫切想要了解我的心情,但未来大家有的是时间在课堂上慢慢地了解,现在我们先把话题回到刚刚的主题上。开学两个星期,大家在学校的生活还习惯吗?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或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想和老师分享的?」 「老师,要怎么样才能像你一样,又漂亮又会念书,还教得到那么帅的男朋友?」 「??」 一群死小孩,有完没完?好好跟你们说话,当老师好欺负了? 顾怀之抿笑沉了口气,摆在桌边的手悄然转攥拳,才想板起脸色端正话题,皮包里的手机却正好响起。她微微一笑,说了句抱歉,要同学们继续用餐,拿着手机走出餐厅。 瞥见来电显示,眼角弯起,她接起电话,甜声:「周奐。」 「在吃饭吗?」男人语句简短,话音却少了过往的沉冷,多了几分温柔。 「嗯。」顾怀之轻应,忍不住小小抱怨了几句,「今天和导生们一起吃饭,他们好缠人,一直问些怪问题。」 男人温声,「心情不好?」 「嗯,不太好,有好多事要忙。」顾怀之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街边。「早上主任问我学期中能不能在週六上午加开在职专班的课程,说是原本要开课的外聘教授临时决定出国考察了,十月底还有印第安那大学的学者要来访,我得负责接待??」 周奐安静听她细数工作上的琐碎,直至她说完了才开口,「晚上买晚餐过去给你?」 知道他的用意是想过来陪她,顾怀之莞尔,「不用了,我今天课到六点,你开店来不及的。」週末夜是店里生意最好的时段,她捨不得他费神,也不希望影响他的工作。 「我今天早点回去。」 她轻声婉拒,「不用了,你忙吧,明天陪我吃早餐就好。」 自从搬来和她住以后,周奐时不时就提早把店打烊,只为了早点回家陪她,听徐俊说,这阵子店里的生意冷清许多,有许多熟客都不再上门了。 「好。」 「好了,不说了。学生还在等我,先掛了。」 「嗯。」 通话结束后,顾怀之折回餐厅。 进门前,她抬手看了一眼錶,回到桌边后便朝着孩子们轻道:「时间差不多了,今天的聚餐就到这吧,大家收拾一下,回学校上课了。」 十几名学生齐声道谢,错落起身,一路笑闹着走出餐厅。 终于结束这场令人头疼的餐叙,顾怀之松了口气,眼里透着几分疲惫。 她想回家了。 想回他身边了。 # 下了课,顾怀之又在研究室里忙了一会,回到家时已经八点多了。 上楼前,她先去收发室收了信,领回三封来自地检署及法院的公文,其中一封收件人是她,其馀则是周奐。 署名给她的那封是地检署的传票,预定下星期五开侦查庭,需要她以被害人的身分到庭陈述,而寄给周奐的信,一为同案证人的传票,另一封则是对方聘请律师提起自诉的起诉状缮本。 顾怀之将起诉状内容大致看了一遍,犹豫了一会,还是拨了通电话。 「喂?」 「学姊,是我。」她咬了咬唇,抑下颤然,「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等我一下。」电话那头,夏尔雅低道,按着收音孔和身旁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才回到通话上,「你说吧。」 顾怀之闭上眼,红唇紧抿,直至把自心底翻涌而上的恐惧又密封回深处,才娓娓道出两个星期前经歷的那场惊魂,以及今天收到传票和起诉状的事。 听完事件始末,夏尔雅先是关心了她的状况,然后才开始讨论诉讼事宜。 「这样吧,你先把起诉状扫描传给我,我们週末约个时间碰面,毕竟要不要委任律师还是得由周先生决定,我先和他谈谈,看他有什么想法,好吗?」 「学姊,不好意思,麻烦你了??」顾怀之轻道,声音全闷在唇里。 「我们什么交情,说什么麻烦?」夏尔雅低骂了句她多礼,不禁担心:「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周先生,让他早点回来陪你?」 过去执业生涯里,她也处理过不少性暴力案件,被害人往往在歷经创伤后留下阴影,即使表面上看起来与平时无异,心理状态却是极为脆弱,有时只要一个举动、一点声音、一个场景,都可能让她们陷入受暴当时的恐惧。 顾怀之的个性她也是清楚,最怕她为了不让人担心,故作坚强,忽视自己其实已经受伤的事实,甚至否认曾经歷过的不堪,最后反而成了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魘。 经歷过后,时间无法把当时的记忆全数冲淡,有些痛也无法因为伤口癒合而忘却。 她并不希望看见她逞强。 「不用了,我真的没事。」 顾怀之勉强扯开唇,语调听上去轻扬,握着手机的手却是紧攥,几乎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把心里那即将翻搅出的难堪埋了回去。 她知道这些事情将来必定要回想起的。 无论是在侦查庭上,抑或法庭上,她都要一遍一遍地去回想那些令人作呕的情节。 可是现在,在不是那些必要的时刻里,她一点也不想要想起当时的绝望。她不想要在只有一个人的空屋子里,在没有周奐陪在身边的时候,陷入那种绝望。 即使她掩藏得极好,夏尔雅依然听出了些端倪,却没选择拆穿。「明天早上十点,可以吗?就约你家附近那间专卖贝果的早午餐店吧,很久没吃了。」 「好。」 约好碰面时间,两人又稍微聊了下近况,直至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男人喊吃饭的声音,顾怀之才主动把话题结束,和夏尔雅说了再见。 收线后,她传了封讯息和周奐说收到传票以及明天要和夏尔雅碰面的事,男人简短地回了句知道了,又问需不需要早点回去,她还是说了没关係,转而问他吃过饭了吗。 不出所料,男人每回都反问她晚餐吃了什么,藉此掩饰否定的回答。 得了,看在他最近每天早上都陪她一块吃早餐的份上,暂时不唸他了。 几秒后,男人又传了讯息过来。 周奐:洗发精买回来了,洗完澡记得吹乾头发。 周奐:累了就先睡。 心下一暖,顾怀之弯了弯唇,眸光软了几分。 住在一起之后,周奐几乎打理了所有生活里的琐碎,像是希望能从过往的漂泊无依里脱离,从此安住进有她的港湾。 周奐其实想要一个家的。 他想要一个也许在世人眼里看来寻常无奇,甚至枯燥乏味,却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平凡的家。 而现在,对他而言,那个家就在她这里。 所以他默默付出,做任何他认为能为这个家做的事,例如替她处理生活里繁复的琐事,例如支应日常中的各项开销,又例如在每个週末,将屋子所有角落都打扫一遍。 每当看见他穿梭在屋子里,做着这些她从小就鲜少自己动手的事情,眼眶总会盈满感动,连心都是暖的。 如今一切都在好转。 她相信,未来会更好的。 071:每个人都有伤痕 週六上午,顾怀之和周奐一同去了与夏尔雅相约的早午餐店。 「观迎光临!」一进门,柜檯人员朗笑的招呼声回盪于耳畔。然而,下一秒,却是因不期而遇而发出的惊叹,「先生,是你?」 听闻,顾怀之转头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周奐却是面无表情,像是没意识到对方说话的对象是他,她抿唇,回头看着柜檯里的年轻女孩,对方却是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瞧,眉眼飞扬,眼神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 顾怀之对这女孩子没什么印象,估计是最近新来的工读生,而男人这副外表,吃顿饭就把人圈粉也不是多稀奇的事。 她就是没能习惯而已。 顾怀之没好气地睨了男人一眼,牵着他往习惯的座位走去,顺道宣示了主权。 一会,夏尔雅也来了。 「学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夏尔雅入座,朝男人轻頷首。「周先生,你好,我是夏尔雅。」 「你好。」 打过招呼,三人各自点了餐,周奐主动起身去结帐。 男人一走,夏尔雅立刻就问:「昨天来不及问你,什么时候交男朋友了?」她平时不大用社群软体,最近工作也忙,自然没更新到顾怀之前阵子的动态。 顾怀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半年前在一起的。」 「也是c大的教授?」 夏尔雅会这么问,是因为第一印象。 男人今日一身衬衫西裤,即使在大热天里,却还是把领釦袖釦全扣上,脸上戴了副细眶眼镜,神情清冷,看上去是有那么点学者性格的古怪氛围在。 按她对顾怀之的了解,直觉猜测两人是在工作场合上认识。 顾怀之轻笑,「不是,他自己开了间酒吧,在学校附近。」 夏尔雅心里有些意外,倒也没说什么。 职业不分贵贱,当律师教授的人,不见得人品就高尚到哪去,在社会上打滚久了就明白,这世上多得是衣冠楚楚的败类。 「学姊,你的事务所什么时候开幕?我把时间空下来,过去沾个光,顺道看看传闻中呼风唤雨的车总经理长什么样子。」顾怀之倒了杯水给她,半带调侃地问。 当年夏尔雅结婚没举行婚礼,加上两人工作都忙,至今还没有机会和他们夫妻一起碰面吃顿饭,她心里总觉得可惜。 「网路上搜寻车时勋,爱怎么看怎么看去。」夏尔雅笑睨她一眼,「下个月一号开幕,如果忙就不用特地过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怎么行?我一定要去的。」 语音方落,馀光就见柜檯的女孩子趁着结帐的机会缠住了男人,顾怀之笑容一僵。 察觉她表情不对,夏尔雅回头望去,就看见小女孩积极搭訕的现场,不禁笑了,「周先生倒是挺有人气的。」 顾怀之那是一个无奈。 「他之前到学校找我,有个学生送他蛋糕,结果你知道怎么了吗?」 「怎么了?」夏尔雅笑问。 「他把蛋糕拿来送我。」顾怀之苦笑,原以为早把这事给忘了,想来却还是有气。 夏尔雅失笑,「胆子挺大的啊。」 顾怀之笑叹,「他不是胆子大,是不会谈恋爱。」 听她话说得哀怨,夏尔雅不禁玩笑:「总不会你是他第一个女朋友吧?」 顾怀之抿笑。 「不会吧?真的是初恋?」夏尔雅不可置信,回头看了眼。「他今年有三十了吧?」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反而我说什么他都听,也算优点吧。」顾怀之轻道,眸光软了几分,连口吻都裹上了甜。 夏尔雅轻笑,「不会欺负你就好。」 几分鐘后,男人回到座位上,淡声转告:「前面餐点有些多,得等一阵子。」 两人明白地頷首。 当事人回来,夏尔雅也把话题拉回了正事上。 「周先生,对方指控你故意伤害,造成他左眼眶骨、左脸颧骨以及鼻樑骨折,左眼球膜撕裂而造成视力减损,以及四肢躯干多处挫伤。比较麻烦的是视力减损的部分,对方很可能会以这一点作为主要的攻击方法,主张你有重伤害的故意。」 「你能详细地告诉我,当时发生什么事吗?」 周奐沉气,过了一会才开口,「当时我进到房里,看见他压在怀之身上,试图??」 回想起那时的场景,话音戛然而止。 男人摆在桌上的手攥抡成拳,手臂青筋浮现,思绪不断下坠,脑里隐约出现了荒野里的狼嚎,气息变得危险,像在隐忍什么,浑身透着寒意,低压围绕。 「周奐。」顾怀之轻喊,手心轻覆,无声安抚。 夏尔雅直觉有异,却也没说破,只是静候着他把话说完。 周奐闭眼,压下血液里躁动的恶念,缓声道:「他试图解开她的衣服,想强暴她。」 夏尔雅循着话问:「所以你就动手打了他,是吗?」 「是。」 「你总共打了他几下,还记得吗?」 「三下。」 「三下都是打在脸上?」 「是。」 「动手的当下,你在想什么?」 「??」 男人眸色沉下,幽晦浑浊,如深不见底的潭,无形的暗冉冉而起,将他包围。 时间兜兜转转了十几年,事情又回到了同样的轮回。 十七岁那年,无论是谁问起这个问题,他的回答都不曾变过,「我想杀了他。」 就这么一句话,带他通往了下一座炼狱。 可这一次,他不会了。 「我想要保护她。」 得到回覆,夏尔雅表情未变,只是接续着把对话推进。 「对方律师应该也有预料我们会採取正当防卫的主张,但由于造成的伤势严重,对方很可能会积极朝防卫过当做攻击,说实话,这案子胜败大约各半。」 「最后,基于需要,我还是要冒昧请教,周先生,你有任何前科吗?」 空气凝滞。 见对座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对劲,夏尔雅心里也有些底了。 这个叫周奐的男人非常危险。 那种危险的气息,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在车时勋身上见过。 似曾相识,箇中却有着微渺的差异。 车时勋曾有过的危险是向着自己的,当时他所憎恶的对象,是那个来不及在事情发生前保护好她的自己,是那个害他陷入危难的自己,所以他假藉着旁人的手,铺陈了所有前提,最后把刀刺进了自己的身体。 而现在,她也在周奐身上感觉到了这样的危险,但不同的是,周奐的恶念是向着他人的,向着那曾经差点强暴了顾怀之的男人,以及另一个她无从探究的对象。 静謐在空气里凝结成诡譎,逐渐将人啃食吞没。 良久。 「我曾经杀过人。」 「??」 心中的猜想实现于他的回答,夏尔雅一怔,儘管早有预料,却还是难掩讶异,原先从容的神情掺入了几分仓皇,花了些时间才缓过思绪。 女人的反应其实也在周奐预料之中,却还是扎入心口,留下一凹难看的落陷。 世界依旧如此,没有任何不同。 他从不该期待的。 「夏律师,谢谢。你们难得见面,再聊一会吧,我先走了。」 男人告别的语声疏冷,却为她保留了最后的温柔。 他抽开手,起身离开。 骤然的抽离吓坏了始终担忧着他情绪的女人,顾怀之轻怔,连忙喊他,「周奐!」男人却已经绕出座位,迈步越过了夏尔雅身后,没有停留。 夏尔雅啟唇,「周先生,请等一下。」 男人一怔,瞳孔震盪,亟欲离开的步伐停了。 「我为我刚才的反应道歉。很抱歉,伤害了你。」她说,「我理解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过往,所以我不会在不了解之前就对你这个人下任何定论。」 「也许在这之前,有很多人让你失望了,但我相信,怀之看上的人不会是多坏的人,所以也请你相信,身为她朋友的我,是和她一样值得你信赖的人。」 原欲重新颳起的风暴静止了,所有霜雪都安静地落回地面。 原来他们的世界是这样的。 在那个世界里,不是每个人都与他过往曾遇过的人们一样畏惧与他共处,不是仅有与他经歷相同境遇的人才能谅解生命里某些无可奈何,而是只要遇上了一个对的人,就能逐渐觅得一方能容身的天地,开始有了可以依附的群体,往后不再是孑然孤行。 「周先生,案件的事情聊完了,现在我们可以聊聊怀之大学时候的事,你说好吗?」 他们是这样的。 「周奐。」顾怀之来到他身边,重新牵起他的手。「我们坐下来,好不好?」 男人沉默无声,任由她牵着自己回到座位上,才刚落座,就见对座的女人眉眼恬淡,满目温澄,眼里不见一分一毫恐惧。 她是真的相信他。 周奐垂下眼,情绪纷乱。 他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九年前刚遇上那个男人的时候。 不若顾怀之对他的接纳出自于爱情,夏尔雅和那男人之所以愿意朝他伸出手,是因为发自内心地想要去理解那些搁浅在他心底不曾痊癒的裂口。 因为他们都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伤痕。 每个人都有伤痕,顾怀之是这样,夏尔雅是这样,那男人也是这样,所以他们才会在遇见她的时候没有逃脱,而是选择朝他伸出手,试图想要拉他一把。 他想,他该抓住他们,该从那场恶梦里逃出去了。 072:在水一方 与夏尔雅道别,顾怀之偕着周奐至社区附近的外国超市,打算在他出门工作前煮顿简单的晚餐给他,省得没她亲自盯着,他就又不按时吃饭了。 「周奐,你想吃什么?义大利麵好不好?」 「好。」 「那你想吃什么口味的?红酱、白酱还是青酱?」 「挑你喜欢的。」 顾怀之抿唇,难以抉择,沉吟半晌才做出决定,「白酱好了。」话虽如此,手却是默默探向了红酱的玻璃罐,着实心口不一。 周奐好笑地睇了他一眼,直接拿了青酱,「吃这个。」 女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他把青酱放入推车里,牵着她往前走,过了个弯,转进了隔壁排货架。 见她一脸失望,频频回头,男人失笑,「别看了,选麵条。」 顾怀之哀怨鼓颊,不大情愿地收回遥望,闷声问:「你想吃哪种麵条?」 「细麵。」 「可是我想吃笔管麵。」酱料让他选了,麵条的决定权总该轮到她了吧? 「那就笔管麵。」周奐也不坚持,自架上捞了笔管麵放入车里。见她稍微笑了,他重新牵起人,推着车继续前行,「还要买什么?」 顾怀之回想了下,「卫生棉好像快用完了??」 「昨天买了。」 顾怀之一怔,又说:「卸妆棉好像也快没了。」 「买了。」 这也买了? 顾怀之偏头,想了又想,「那??我上次说喜欢吃的优格呢?」 「买了,在冰箱里,保存期限到下星期天,记得吃。」 顾怀之抿唇,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像个孩子似地轻晃着被男人牵着的手,软声道:「周奐,你对我真好。」 男人轻笑,弯身吻了她。 返家时,大厅值班的警卫见到人,朗笑打了招呼,「顾教授,午安。」 「午安,王叔。」顾怀之微笑回应,「这週末又轮到你值早班了?」 「是啊。」警卫大哥笑了声,看见男人手里提了不少东西,顺口开啟话题:「和周先生一块去买东西啊?买挺多的,晚上邀朋友来作客吗?」 「没有,就是趁週末买些食材,不然平时上班太忙了。」 「我看周先生昨天下午也是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说是替你买的。」警卫大哥笑呵呵地看着她身旁安安静静的男人,语气都欣羡了。「要是我儿子也像周先生一样这么懂事体贴,不晓得该有多好呢。」 周奐听不习惯这种客套话,下意识别开眼。 「都住一起了,差不多要结婚了吧?」 听闻,顾怀之轻怔,玩笑道:「王叔,你怎么比我爸妈还急?」 她和周奐才在一起半年多的时间,一路走来也不算顺遂,甚至可以说是波折四起,就连同居这事也是意料之外的发展,儘管几个星期下来相处上没碰上什么大问题,但绝大多数都是男人迁就于她,配合她所有习惯,称不上是磨合。 她心里确实是认定了周奐,可未来的路还那么长,现在谈结婚太早了些。 何况,她也不清楚周奐对这件事的想法,不知道他父母的婚姻是否带给他另一道未知的阴影,也始终没有找到太好的机会去旁敲侧击。 周奐会想结婚吗?周奐会想跟她结婚吗?关于这些问题,她还没有时间去思考。 甚至其实她也还没做好步入人生下一阶段的准备。 他们之间的步调从一开始就乱了章序,很多事都不在她曾经预想之内,彼此也都还在建立信任,尤其周奐对她才正要卸下心防。 她很清楚,他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经歷,所以现在谈结婚,真的太早。 回到家,顾怀之进书房工作,让周奐在四点半时喊她出去做饭。 今天是假日,没有塞车的问题,晚间她也没有要出门,他可以开车去店里,所以不必像平日那样提早一个小时出门,能在家多陪她一会。 周奐如同过去每个週末,趁着她忙的时候处理家务,忙完了就待在客厅。 几个小时前偶然提及的话题佔据了思绪。 婚姻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是如此神圣的事,而他们认识的时间也不长,即便经歷了此前那场风雨,也不代表两人之间的情感已经足够稳固而能建立一段婚姻关係。 因此,即使顾怀之心中有所犹豫,他也能理解。 至于他自己就更不用说了,在还没成为配得上她的男人之前,他没有资格站在她身边,更没有资格牵着她的手步入礼堂,承诺她任何未来。 她是他想用一生守护的女人,他想要给她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所以在他真正有能力给她幸福以前,他不能问出那句愿不愿意。 只是他也明白,时间不多了。 他的动作得再更快一些,他得想办法用最短的时间去填补过去错过的空缺,甚至,他得想办法让自己换上另一个更好的身分,一个足以与她匹配的身分。 依照世俗的观念来看,与教授二字相配的,无非就是教授了。 这个时代,要获得一张文凭并不难,可要获得一张受人景仰的文凭,除了需要足够的财力之外,也得凭藉一些实力。 念书的所需的财力他是有的,拿文凭需要的实力他也不差,但时间却是个难题。 顾怀之今年三十四岁了,怕是再过一阵子,家里就会开始催促她赶紧找个对象稳定下来,届时,她是否愿意等他就成了问题。 哪怕她愿意,现实上,她也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挥霍在等待他上头。 要成为配得上她的男人,从来就不是件简单的事,纵然他计画得再縝密,也无从计算现实里各种变数,但即使明知前方路途蜿蜒,他也会想尽办法循着光芒,抵达她身旁。 因为她就是他的心之所向,是三途川的彼岸,是在水一方。 走向她的那条路,哪怕逆水行舟,哪怕暗流险滩,哪怕道阻且长,哪怕曲折无已,他都会义无反顾地朝她走去。 周奐拿起手机,找出那好一阵子没联系的号码,按下拨号。 「喂?(?????)」 「哥,是我,周奐。(?,??,???.)」 「嗯。怎么了?这么突然打给我?这个时间好像不是你习惯进红酒的日子。」电话那端,男人低笑,口吻玩味,对于他这次主动联系颇是意外。 周奐起身走至离书房最远的玄关处,压低声线,「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什么事?」 「这几天方便和你碰面吗?」 「星期一吧,明天得陪我老婆去產检呢。」男人口吻含笑,语声温润,似还有几分炫耀的味儿在。 「好,麻烦你了,哥。」 男人不以为然地指正:「这种时候应该先说声恭喜,周奐。」 周奐从善如流,「恭喜。」 「喂,跟你说了多少次,讲韩文的时候抑扬顿挫明显一点,带点感情进去,别把每一句话都讲成一副在威胁人似的,让我这个韩国人听了,还以为你跟我有仇,你知道吗?」 「那我们改说中文吧。」 「掛了。」 073:相信 週一午间,周奐骑着单车来到市中心的商圈,踏入久未造访的tears。 「来了?」 「嗯。」 「坐吧,喝水,还是要茶或果汁之类的?」车时勋笑问,一副盛情款待,却早已拉开餐椅入座。 周奐这人向来只喝水,许久不见,稍微做做样子罢了。 周奐没应,只是坐了下来,主动拿起桌边的水瓶,一如过往先倒了半杯水给他,然后才倒了自己的。 车时勋勾唇,见惯了他多礼。「最近过得如何?听徐俊说,交女朋友了?」 周奐淡声:「是听夏律师说的吧。」 他其实认得夏尔雅,也知道她是车时勋妻子。一年多前,两人秘婚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即使他不关心世事,也不免在街头的电视墙上看见相关新闻报导。 只不过昨日碰面时,见对方并不晓得他,也就没打算说了。 车时勋无奈,「你就不能稍微配合一下情境吗?」 「不能。」 「??」还要不要好好聊天? 拿他这死板的个性没辙,车时勋自讨没趣,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顾小姐最近还好吗?我听尔雅说,星期五要开侦查庭了。」 「不太好。」周奐敛下眼,握着水杯的指攥紧,嗓音沉了几度。 顾怀之的不对劲,他不是看不出来。 她最近很常打电话给他,即使嘴上说着不需要他过去学校陪伴,每次通话也总是找尽话题,想把时间拉得更长一些。 过去她工作时总是专注,有时候忙起来甚至会忘了和他有约,可是现在即使去了学校,也会频繁传讯息给他,似乎是想透过这样的方式确认他一直都在。 以往她都是习惯早睡的,睡眠品质也一向不差,要是他按着自己原先的作息,回到家时都是以是清晨,这个时间她理应还熟睡,但最近当他梳洗好进房,总会看见她蜷缩着身子,浑身颤抖,额边颊上也全是冷汗。 他不过伸手想抱抱她,可才触到她肩膀,她却吓得整个人从睡梦中醒来,不断哭喊着不要碰她,挣扎着拳打脚踢,误以为靠近她的是那晚想伤害她的男人。 她的精神状态早已濒临极限,却为了不影响工作,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面对人群,勉强自己扮演好所有角色,甚至为了不让他担心,刻意笑得和过去一样开朗。 她一直都在逞强,连在他面前也是。 他其实也担心侦查庭当天,当检察官问起,要她仔细描述当时的经过,在那不得已的情况下,她被迫要去回想那些令人作噁的过程,到那个时候,这些日子以来她偽装的坚强将会在一夕之间瓦解崩落,然后也许,她会在讯问的过程中因为难以承受的痛苦而崩溃。 可为了治那禽兽的罪,现实又逼迫她非得去回想受辱的每个细节。 实现正义的过程,对被害人而言,是如此残忍。 过去的他是如此,现在的顾怀之也是如此。 他是那场杀戮的加害者,同时也是受害者,却被迫在一次又一次为了釐清事实的讯问中,反覆地描述每一幕血腥,他以为自己已经麻痺了,却没想到恶梦早已渗入血骨,日夜缠绕,剥夺他所有空气,却又不肯乾脆地置他于死地,只是不断不断地用着同样的手法折磨他。 一遍又一遍,至死方休。 他无法想像这样的痛苦出现在顾怀之的生活里,他无法明知道被梦魘纠缠的后果,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往深渊里坠落,他恨自己再次面对同样的情况却束手无策,也恨这世界对待被害者永远粗暴。 法律给尽成为被告地位的加害人各种保障,让他们在不想说话时有权缄默,让他们在罪证不明时有权被推定为无罪,让他们在面对司法追诉时有权让人替自己辩驳。 这些对犯罪者的种种良善与温柔,对受害者而言都是最尖锐的讽刺。 而他曾经站在被告席上,享有这些任他看来都是荒谬的权利,却被站在检察官席上代表国家追诉犯罪的男人,在肃穆庄敬的法庭上指着脸,用震怒的咆哮写下註解。 穷凶恶极,泯灭天性。 这八个字就是代表正义的那方对他的评价。 他从不相信法律能实现公理正义,不相信检警是能帮助他的人,可顾怀之却要他相信,要他眼睁睁看着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降临于她的人生。 而当日子越渐接近,看着她越来越逞强的模样,周奐感觉自己快疯了。 她到底要他相信什么? 她拿自己的人生做赌注,为的就是要让他相信这个世界有善,相信这个世界有温柔,相信这个世界不会弃他于不顾,是吗? 一眼看穿他眼底的挣扎,车时勋缓声而语,「周奐,我明白你想保护她的想法,但很多时候,女人远比我们想像的还要来得更坚强。」 过去的他,也曾一味地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夏尔雅,以为两人之中只需要牺牲一个人,就能成全另一个人的安然,以为只要牺牲了自己,就能换来她一生无忧,可到后来他才明白,这并不一定是她希望他爱她的方式。 因为是相爱的两个人,所以看见他受伤了,她也会心疼。 因为是相爱的两个人,所以她愿意牵着他的手,与他共度所有伤悲。 因为是相爱的两个人,所以无论未来是好是坏,都一起承担。 「两个人在一起,不是一个人倾尽全力地付出而另一个人无条件地接受,不是一厢情愿地用自己认为对她好的方式待她,而是两个人一起面对所有的困难,分享所有的快乐,一起承担彼此生命里的一切,不论好坏。」 「这些是尔雅告诉我的,我相信顾小姐也曾经和你说过。」 「??」 周奐没了声音。 顾怀之确实和他说过类似的话,说任何他愿意替她做的事,她也都愿意为他做,说她也想对他好,说她也想照顾他,也说要他对自己好一点。 甚至,在她最绝望的时刻里,她说她什么也不要,只要他就好。 她总是在教他要善待自己,也总是希望他能多相信自己一些。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她需要的从来就不是遥不可及的天光,而是他。 074:那又如何 看见周奐眼神里的变化,车时勋知道他把话听进去了,也就不再继续着墨这个话题,将谈话的轴心转移至两人今日碰面的主要目的。 「你今天找我,要说什么?」 周奐看着他,眸色微暗,默了半晌才缓慢啟唇:「我想要成为配得上她的人。」 车时勋扯唇低笑,「你认为自己配不上她?」 周奐不语,敛眸避开他的目光。 「周奐。」车时勋喟叹,「不要让世俗的框架决定了自己的价值,我相信顾小姐并不在意的你过去还有你现在的身分。她如果介意,不会到现在还留在你身边。」 活在他人的眼光下,从来就不是快乐的,而那样活着的也从来不是真正的自己。 「我知道她不在意,我在意的也不是我自己,而是别人怎么看她。」 他知道,他必定会拖累她。 这世界很现实,人们表面上相处得和乐融洽,背地里却是品头论足,用着最直观易见的标准去衡量一个人的地位,再决定要给予多少的尊重,要如何应对相待。 群居的社会里永远避免不了这样的阴暗。 过去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可以说服自己无视这些评论也无所谓那些目光,可现在和顾怀之在一起,他无法不去介意他人对于她的评论和看法。 她是那么好的人,他怎么能让她因为身旁有了他的存在,而沦为他人批判的对象? 要是让人说她一个法学世家的大家闺秀竟和一个杀人犯结縭,或是说她一个法学教授竟和一个酒馆老闆牵扯,说她悖德无义、为师不尊,她的人生将从此染上污点。 她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她值得这世上所有的美好。 所以他得用更多象徵光亮与高雅的身分将真正的自己层层掩盖,好让旁人无论怎么挖掘,都无法看出任何端倪,无法用他来指责她的不是。 「你真的认为,有着教授或是企业家这样光鲜亮丽的身分,就是配得上她?」 车时勋并没有直接反驳他的话,而是继续拋出问句让他思考。周奐是个固执的人,很多时候,他需要的答案只有他自己能给,所以他从不明言他是怎么想。 「你认为一间餐厅的老闆或是一个酒庄的投资人和一名律师,听起来配吗?或者,你认为一个曾经离过婚的男人和一名专打离婚诉讼的律师,配吗?又或者,你认为一个财阀后代和一个双亲离异的女人,配吗?」 「??」 呼息凝滞,浸哑喉咙,周奐听明白了那些他藏在背后没有明说的话。 车时勋说的不是别人,就是他和夏尔雅。 他们之间有着太多太多任谁听来都格格不入的差异,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一点外在条件相衬相合,却在命运的带领下,成为彼此今生最深的羈绊,纵然一路走来都不被外界看好,纵然他们的结合在常人眼中是多么不合理、多么不应该,也依然坚定地握着彼此的手,相知相惜且相爱。 所以,只拥有酒吧老闆身分的他,即使在世俗的眼光里与顾怀之不相配,那又如何? 如果他有自信能守护她一辈子,如果他有自信这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比他更疼爱她、珍惜她的男人,如果他有自信她现在所拥有的笑容全是因他而起,如果他有自信能给得起她想要的那份幸福,那么他的身分就是与她再不相配,那又如何? 如果他有这样的自信,那么这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顾怀之。 「你要是真的想转换跑道,我有的是资源帮助你,但如果你只是单纯觉得经营一家酒吧不够格调,不如把它给我吧。让我来告诉你,我还能用多荒唐的身分和尔雅在一起。」 车时勋端着水杯,指尖有意无意地把玩着,姿态优雅,模样从容,眼底流光戏謔。 身分权位这样华而不实的虚名,对他而言只是束缚,费了大半的人生好不容易拋去,如今免费给他,他也不要。 早知道周奐是这么食古不化的人,他当初就不该让他走,而是应该把整个灿星集团脱手给他,不但不必让自己变成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说不定也能和夏尔雅早点重新开始,少折磨自己几年。 周奐也没留恋,「要就拿去吧。」 当初之所以经营这间酒吧,只是不希望一辈子寄篱于他的施捨之下,也不想要当哪天过去被揭穿,连累了曾伸出援手的他,所以才换个地方继续倒数死亡。 同时,他也想看看这社会里形形色色的人们,在堕落之际,能有多狼狈不堪。 那场永无止尽的下坠,他自私又邪恶地想拖着所有人陪葬。 餵渴望解脱的躯壳一口酒,然后清醒地看着那些平时自命清高地坚守道德界线的人们,在酒精的催化下失重于悖德违礼的幽暗,用旁人的痛苦来慰藉他早已失了良善的灵魂。 可现在他不需要这么做了,所以thanato也变得可有可无,也无所谓留恋不捨。 没有人会对死亡和堕落留恋的。 车时勋扯唇低笑,「那我就拿个东西和你交换吧。」 男人拿出手机,点开一封以英文撰写的信件,「我之前在nyu的指导教授去年转任berkeley,今年他新开了一门学程,让我推荐适合的人去念,按你的程度,应该两年就能拿到学位。至于入学需要的门槛,我也替你想好办法了。」 车时勋拿回手机,退出信箱后又开啟另一个网页,重新将手机递给周奐,唇边笑容更盛,眼神甚至带了几分倨傲。 「好巧不巧,t大现任的教务长是灿星迷,和我交情不错。昨天稍微和他商量了几句,就答应我能以转学生的名额安插个人进去,你只要过测验就能拿到学分,动作快一点的话,也许今年年底前就能出国了。」 「你说,哥是不是很贴心呢?」 「??」 看着画面上的学籍资料,周奐眼里全是诧异。 儘管早已清楚车时勋做事的手段不一般,但他是真没想过他会这样帮他,甚至早在他开口以前,他就已经猜到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和打算。 不过共事短短半年时间,他却轻而易举地把他的思维摸得透彻。 当年若是没有他,他的人生也不会是现在这模样。 「哥,谢谢你。」 车时勋勾唇,反手自身旁的座位拿出了一纸牛皮纸袋摆到了他面前,「不用谢,在產权让渡书上签名就好。一式两份,记得签两次。」 075:曾经绝望 离开tears,周奐决定去一趟c大。 自从上回被学生偷拍爆料的事件以后,他就再也没去过学校,这学期也没再去听课,就怕再引起不必要的纷扰,影响了她的工作。 只是今天和车时勋谈完之后,他特别想见她,想好好地抱抱她。 骑车抵达c大后,周奐先是去了顾怀之习惯吃的餐馆买了两盒水饺,又去了饮料店买了她喜欢的红茶拿铁,然后才走入校园。 傍晚时分,大多数的学生都是成群结队地往校门外走,男人反方向的路径与格外出眾的身高免不了引人注目,当脚步趋近法学院馆时,周围依稀出现了猜测他身分的议论。 过去,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畏惧听见人们交头接耳时发出的细碎气音,也畏惧身处于人潮汹涌之处。 出狱后,在工地打工的那几个月,和他一起分配到工寮同层房间的工人们也总是在背地里如此议论着他,每当他经过时,总会看见他们眼里的顾忌和怀疑。 那时的他还很年轻,即使在心里说了无数次不要在意,灵魂依旧被那些猜测和目光伤得千疮百孔。 久而久之,他对于人们窃语的气声有了恐惧。 即便知道对方也许根本无从知悉他的过去,即便明白对方谈论的对象也许从来不是自己,大脑却早已建构了本能反应,不断重复播送那些曾意外入耳的尖锐。 那些说入睡前要记得锁门,否则哪天睡着以后怎么死都不晓得的话,那些说他肯定是心理有疾病,才能杀人毫不眨眼的话,那些说他丧尽天良、不配为人,应该被人用同样的方式杀死一百遍也不足为悯的话,多年来,在看见有人交头接耳时总会跃上脑海,大张旗鼓地侵佔他所有思绪。 然而,这样的议论并不是出狱之后才有的,即使在狱中,他也没有少听过。 只不过在窃语形成之前,他先遭遇的,是比先前在他母亲身上看过更残暴的欺凌。 二十岁那日,他从少年观护所被移交至监狱,而狱所这样的地方既是龙蛇杂处,也是弱肉强食,在狱警看不见的地方,暴力情节天天上演,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少年,无疑成了食物链最底层的弱者。 周奐扎扎实实地在那里,体会到他母亲曾经歷过的伤痛,那是一种冰冷而绝望,每分每秒都想着能不能就这么闭上眼,永远不要再醒来的痛。 当时,他真恨不得在每一次被人绑住手脚,忍受刀片一笔一画在肌肤上刻划时,在被围绕着当沙包殴打时,在严冬里被人浇了满身冷水的那些瞬间,就这么死去算了。 他想死,永永远远地死去。 直到那次在澡堂里被一帮人强押着掐开他的口,打算轮流用他发洩时,姜哲出现了。 姜哲当时出现的情景,是如经想起来会让人发噱的。 他抱着从地上捡来的肥皂往他们一行人身上扔,吸引了注意后又站在原地说着各种挑衅的话语,让他们有种全衝着他一个人来,说他才刚进来,不懂规矩,是不是该有个好心人手把手地教教他,好让他知道该怎么拜码头才算上道。 那些话成功挑起了那帮人的兴致,他们放了他,转身朝姜哲走去。 未料,带头的人意外踩到肥皂,跌了个四脚朝天,竟引起一连串骨牌效应,每个想去搀扶的跟班都一而再地跌跤,一群人倒了又起、起了又跌,澡堂里哀声四起。 欣赏完这场闹剧,姜哲带着他离开,后来更动用关係,把他换到了他的牢房里。 回到舍房,姜哲却又莫名地开始挑衅他,说尽各种难听话,叫嚣着要他还手。 周奐没理会,只是坐在角落里安静看书,后来姜哲说得烦了,乾脆动手。他拽过他的衣襟,「喂,你要是能一拳撂倒我,从今以后我就安安静静的,怎么样?」 他打他那一拳,真的是为了安静。 周奐以为姜哲会还手,但他没有,反倒是抱着胃在地上大笑了起来。 看见他这副模样,他直觉他有病。 姜哲痛得冷汗直流,却笑着警告:「喂,你听好了,以后要是再碰上那帮傢伙,就给我像现在一样回击,不要傻傻地挨打。你要是死在里面,没有人会可怜你。」 他说,隐忍从来不会换来公平,唯有活得比别人无情,才没人敢对不起自己。 所以后来,当那群人又在自由活动时间找上他,他听了姜哲的建议,先下手为强,一拳打断了那总是带头发号司令的大块头的鼻骨,也把争先恐后上前想要讨公道的跟班全撂倒在地。 前后不过十分鐘,他摆平了所有人,未伤分毫。 然而,世界并未因此风平浪静。 那天过后,那群人不仅不再对他动手,更开始在碰面时绕道而行,因为他们不晓得从哪里得知了他之所以入狱的原由。 他们知道,他只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他杀了人。 他们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杀了那个人。 他们开始窃窃私语,开始对他感到恐惧,开始后悔曾经如此对待他,开始提心吊胆着哪天会被他狠狠报復。 无论在什么样的人眼中,他都是极恶之人。 而今,他的世界已经照进了名为顾怀之的光芒,他不会再跌入谬错的思想误区,他会开始试着无视那些破碎,也会开始试着不再畏惧人群。 穿越了人潮,周奐乘上电梯,来到研究室门前,屈指敲下门板。 「请进。」顾怀之原以为是哪个学生来访,见进门的人是他,神情难掩惊讶。她立刻搁下手边的工作,起身上前,「周奐,你怎么来了?」 「买晚餐来给你。还有,」男人淡声,弯身拥抱了她。「想你了。」 顾怀之被这罕见出口的思念打得愣怔,思绪空白,几秒后,温流淌过心涧,把没说的不安全抹去了。 过去要他坦白说出想念二字,总要费上各种心思,千回百转地套话也不见得有结果,可现在却不一样了,两人明明上午一块吃过早餐才分开,不过半天时间,他却说想她了。 男人把她藏着的情绪都看穿,听出了她没实说的需要,配合着她演出来的坚强,忍了这么多日,心疼了也没说,就只是来找她。 顾怀之闭上眼,放任自己耽溺于眼前的拥抱。 只是这样被他抱着,那些穷追不捨的恐惧似乎都被抚平了,心又重归了寧静。 076:我等你 拥抱过后,周奐牵着人坐下,将买来的晚餐拆开递上,顾怀之见他又从袋子里拿了另一份餐盒出来,这才意识到他是特意来陪她吃晚饭的。 可是都这个时间点了。 「周奐,已经六点半了,你不先去店里吗?」 「今天不去了,以后也不去了。」男人平声淡调,像是在说一件不大重要的事,眼底隐约有笑。 「什么意思?」顾怀之听得糊涂,连忙把手里的餐盒放下。 周奐不语,只是夹了一颗水饺凑到她嘴边,扬眸示意她张口,顾怀之蹙着眉摇头,不配合他,男人却依然故我。 两人僵持了一会,她斗不过他,只好乖乖张口咬下。 成功餵了一颗饺子,周奐心满意足,这才解释:「有个认识的朋友出了不错的价钱,我最近也打算做些别的事,就把店卖给他了。」 听闻,顾怀之呛了一口,迅速把口里的馅料嚥下,满眼诧异地瞪他。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中午。」语落,男人夹了第二颗饺子凑上前,显然是餵上癮了。 这一回,顾怀之直接拉下他的手,表情已是严肃。「周奐,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都没和我提过?」 两人同住于一个屋簷下,就是因为作息颠倒没有太多时间相处,但週末两日分明有机会可以和她说,他却隻字未提,直至事情处理完了才告诉她结果,要她作何感想? 见她表情难看,周奐这才察觉情况不大对劲。 「你生气了?」 「??」现在才看出她生气了? 顾怀之沉了口气,稍微别过脸,可气没一会就又想起,这男人在遇见她之前都是独来独往,做任何事情从来都是自己决定,没和她提起也不是刻意想瞒她的。 他就是习惯了一个人处理所有的事而已。 这么一想,顾怀之反而心疼了。 「周奐,」她伸指勾了勾他的手,口吻软了几分。「以后做这么大的决定之前,能不能先和我讨论看看?你如果不希望我介入,我不会干涉你的想法,可是别让我到事情发生了之后才知道,好不好?」 她不希望自己只是个被动等待告知的角色,不想要那么可有可无。 看着那透了几分徬徨的眸,周奐读出了她藏着没说的心思,也明白了她是害怕他未来的计画里没有她,以为是因为自己不在那份她未知的蓝图里所以他才没和她商量。 她真的好傻。 周奐收手,将人抱上了腿,圈入怀中。 「怀之,我想要成为配得上你的男人,想要有个更适合你的身分,所以决定把酒吧卖了。我想去念书,拿个好一点的文凭,有一份正常的工作,然后和你结婚,给你幸福。」 男人的嗓音乍听之下疏冷,字句却是深情无已。 他说,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配得起她。 他说,他想要和她结婚,给她幸福。 他说,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成为更好的人,留在她的身边。 他曾经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他曾经对这个世界毫无眷恋,他曾经在没有刻度的象限里得过且过,他曾经漫无目的地颠沛于光阴的洪流之中,寻不见任何一点活着的意义。 可现在,他说他的未来里有她,他说他的未来是她,他说他的一切是她。 他说,他的往后馀生,唯一追寻的方向,唯一执着的想望,就是她。 「周奐??你想和我结婚啊?」顾怀之靠在他肩上,眼里是一片氤氳,语声被感动揉成了哽咽。 「嗯。」 他想和她结婚,想和她一起拥有一个平凡的家庭,想陪她去每一个她喜欢的国家旅行,想要就这样一直待在她身边,陪着她慢慢变老。 他想要成为那个与她执手偕老的人,一辈子在她的光暖之下,忘却忧伤。 顾怀之抱着他,「可是结婚之前都要先见家长的,我要带你去见我的父母,你也要带我去见你母亲。」 眸光半沉,周奐攥指,搂紧她,「我知道。」 正因为需要得到她父母的认可,他才做了这个决定。 即使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他也必须顾及她家人的心情,世上没有一对父母会愿意把自己的女儿交给给一个任何条件都与她不相衬的男人,他必须去追求那些世俗所认为的功成名就,才能换来他们安心託付。 「怀之,我已经让人安排好了,你能等我吗?两年就好。」男人敛下眼,不安地握着她的手,语声低微,似在央求。 见他这样,顾怀之无声地笑了。 这男人不晓得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里想了多少遍这样的事,甚至怕她会有时间的压力,竟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儘管不清楚他让人安排了什么,可以他如此坚持想与自己相配的想法,无论拿什么样的学位都不会是太简单的事,他却说只要她等两年就好,像是担心她等不了而离开似的。 他不知道的是,即使要她等上十年也无所谓的,因为她的心早就认定他了。 顾怀之微仰起脸,主动亲吻,许下承诺。 「好,我等你。」 077:苍天眷顾有别 週五的侦查庭,承案检察官恰巧是邵仕强组里的学弟,早早受了指示,除了要儘可能将嫌犯起诉定罪外,侦查中倘若被害人情绪不稳定,也要儘量通融亲友能在场陪同。 邵仕强是在学弟被分发到这案子时才知道出了这么件事,即使过去与顾怀之并未深交,但多少也清楚她的个性,发生了这样的事,估计也没让家里的人知道,才特意下了这样的指示。 讯问结束后,两人准备离开,在大厅碰上刚开完庭的邵仕强。 「怀之,还好吗?」邵仕强手上掛着检察官袍,一身笔挺墨色衬衫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浑身正气凛然,口吻却是温润。 「嗯,很顺利,谢谢你。」顾怀之微微一笑,表情虽然疲惫,情绪却是平静。 刚才在侦查庭里等候笔录列印时,承案检察官稍微和她聊了几句话,所以她也听说了邵仕强特别交代要多照顾她的事情,心里分外感谢。 两人其实有一阵子没见了,联系的次数也少,彼此也都忙碌。 「小事情,你没事就好。」邵仕强勾唇,目光稍稍转向一旁的男人,礼貌问候:「这位就是周先生吧?你好,我是邵仕强。」 周奐原先对邵仕强这个人没放太多注意,即使他曾是顾怀之的未婚夫,即使知道他们在分手后依然维持着朋友关係,他都没有太多想法,可此刻,在看见他眉目之间的浩然之后,却有另一张面孔跃然于脑海之上,猝不及防地砸了他一巴。 然后,他终于想起邵仕强是谁。 他那身刚毅耿介的气质,与当年站在法庭上手执正义之剑朝他挥砍的人,一模一样。 当年,他也曾在这个地方,在那象徵神圣庄严的殿堂里,被那批着与他同样紫边黑袍的男人,扛着司法正义的大旗指摘罪名,疾声厉色地求处重刑。 即便知道那是他职责所在,可那天,他在法庭上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如今世人对十七岁的他唯一的评价。 穷凶恶极,泯灭天性,犯后确无悛悔实据,显无教化迁善可能。 穿上法袍的人代表正义的一方,屠恶的剑不能留情,必须狠狠劈落,必须刀刀见骨,必须刺入心脏,必须烙于血肉,必须终其一生使恶人痛苦,伸张万眾期待的公理。 那被尘封在深处,他以为早已抹灭的记忆,如海啸般长浪袭来,灰暗猖狂膨胀,把原先照进光亮的渊谷堪堪遮了大半。 这世界无时不刻都在提醒他,他来自幽冥,来自地狱。 走往天堂的路,每一步都是艰难,每一秒都有成千上万能将他打回原形的光镜,时时刻刻摧毁他的信念,不让他轻易拥有希望。 见他神情有异,邵仕强略微蹙眉,「周先生?」 顾怀之轻勾了勾他的指,眼里也有担忧,「周奐,怎么了?」 周奐回过神,硬生把思绪从灰败的记忆里抽离,视线里是男人平举于眼前的手。瞳孔轻颤,他半带犹豫地伸手握上,罪孽感不断膨胀,彻底淹没心脏。 他忍着剧烈的窒息感,哑着声,「??周奐。」 象徵礼貌性的交握很快就松开了。 邵仕强虽然察觉他的异样,却也没有说破,更没有把任何内心的想法表现于外。 他其实知道周奐是谁。 当年那个案子的公诉检察官是他父亲,他以办案为由几番打探,很快就得知被告的相关讯息,后来透过监所里认识的后辈查询记录,不出几天就弄清了他的身分。 得知当下,他心里也是震惊,可后来在顾怀之的社群帐号上看见两人出游的合照,儘管男人的身影出现的并不多,但光是看着照片里他看着顾怀之的眼神和模样,那些曾片刻闪过的猜忌和顾虑就烟消云散了。 会让顾怀之这样一个平生都循规蹈矩的女人愿意奋不顾身去爱的男人,不会是那种血脉里流淌着纯粹晦暗的恶人。 那年他所做的选择,不过是源于那些年所有不幸的遭遇,是在绝境里的迫不得已。 一般人之所以无需经歷他所经歷过的苦痛,不是因为他们的人格比他来得高尚多少,也不是因为他们的出身比他来得尊贵多少,而是他们比他多了更多幸运,如此而已。 就像他邵仕强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不是因为他拥有多少比别人特出的天赋,而是因为他幸运地出生在一个能够提供他足够资源、能够让他衣食无缺的家庭,幸运地拥有一对家较严谨的父母,所以他才能克绍箕裘地跟随父亲的脚步当上检察官,如此而已。 生命本无贵贱,只是苍天眷顾有别。 后来在邵仕强的邀约下,三人到了附近的义式餐馆用餐。 「这间店是子维之前带我来的,我在地检署待了这么久,从不晓得这条巷子里有餐馆,说出来还被他笑了。」邵仕强笑道,「这里的招牌是青酱,据说是老闆按着年轻时去义大利学来的秘方煮的,子维特别喜欢他们的青酱海鲜燉饭。」 与李子维的恋情在双方的亲友间公开之后,儘管免不了受到些非议,但至少两人的父母对此都没有明显反对,情况比他们原先预想的好上许多,邵仕强原先只在熟识的朋友圈中才会稍微放开来的性格也逐渐外显,谈吐间也就少了过往的拘束。 「那我吃李子维喜欢的好了。」 李子维对于美食一向热衷,对吃也讲究,跟着他的品味不会出错。 顾怀之执笔在点单上画了一笔,转而看向身旁的男人,「周奐,你想吃什么?」 周奐默着,视线停在纸页上,一时半刻没有想法。 片晌,邵仕强见他似乎没能决定,于是给了点建议:「周先生如果吃辣的话,我推荐香蒜辣炒鸡肉,老闆炒的乾辣椒特别对味。」 听闻,周奐抬眸看了对座的男人一眼,太过温煦的笑撞进眼底,冷不防扎了心。 陌生的情绪冉升,佔据思绪,掐得人心慌。 邵仕强的神韵与邵伯钦十分相似,眉宇间的凛然尤其神似,可若仔细看的话,却又能发现细微之处的不同。 比如眼神。 在他的记忆里,邵伯钦的眼就像一把正气浩荡的利剑,横竖都是刚正不阿的寒光与锐气。在他眼里,世界只有黑与白,二者间界线分明,没有任何模糊地带。 可邵仕强给人的第一印象虽然也是正直,却少了几分不近人情的肃穆,反而多了些温度。甚至,从他看他的眼神,周奐隐约能感觉,他其实知道些什么,却丝毫不介怀,对他不存在半分敌意,更没有任何睥睨。 邵仕强在对他释出善意,是吗? 那个曾经让他绝望的世界,正在透过这些生长于白色净土之上却愿意朝他伸出手的人们告诉他,它已经准备好要重新接纳他了,是吗? 不论是顾怀之、夏尔雅,还是邵仕强,那些曾经和他站在对立面,代表着法律与正义的人们,都一一对他释出了善意,用着不同的方式,直白也好,迂回也罢,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这世界其实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糟。 打自来到时上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对这世界抱持过任何期望,从来没有。 他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是绝望的。 可是现在,他们都在告诉他:你不要失望。 顾怀之想照亮的不只是他,还有他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想像。 她不只是想当他的太阳,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透过数不尽的温柔,试着让他去相信,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阳光,真的还有希望。 如果他想要走向她,想要走进她的世界,那么他就必须抓住汪洋里的每一根浮木,攫住深渊里的每一条绳索,不错过任何一个能让他往目的地更近一步的线索。 天堂还有路,他能走到的。 周奐啟唇,接受了邵仕强的提议,「就这个吧。」 顾怀之替他画了单,抬眼看向邵仕强,笑问:「那你今天要吃什么?」 「南瓜海鲜吧。子维之前一直说想嚐嚐,但都没机会再来,待会拿来气气他。」邵仕强接过点单,迅速在上头画了一笔,自座位上起身,「我请客吧,难得能和你们吃饭。」 见他抢着付帐,顾怀之失笑。 过去两人假装交往的时,吃饭都是各付各的,没想到分手后反倒能蹭饭吃了。 顾怀之收回目光,本想替周奐先把餐具擦拭乾净,馀光却见他的视线停在远方的邵仕强身上,看了一会,没能从他的表情读出太多讯息,她抿唇,轻勾了勾他的指头。 「周奐,怎么了?是不是和邵仕强吃饭,让你不开心了?」 儘管她和邵仕强的婚约有名无实,到底还是段维持了一年多的订婚关係,严格说来,邵仕强也算是她的前男友,起初他邀约共进午餐时,她没有多心,现在想来,似乎没顾虑到他的感受了。 周奐回过神,「没有。」 「那??怎么了吗?」顾怀之还是没放心。 男人默了几秒,找了个合理的解释,「第一次见面就让他请吃饭,不太好。」 顾怀之没察觉他藏在眼底的思绪,想着他向来独来独往惯了,会这么认为也挺正常的,随后邵仕强回来,她也就替周奐提了这件事。 邵仕强笑了笑,「不如这样吧,下回碰上了,我就蹭你一顿饭吃。行吗,周先生?」 望着他始终温润的眼,周奐最后说了好。 078:我只喜欢你 中午和邵仕强吃了一顿饭,晚上回到家,顾怀之就发现邵仕强主动追踪了周奐的社群帐号,几分鐘后,李子维也发出了追踪邀请。 当时周奐在沐浴,她也没擅自主张,只是传了讯息给李子维,问他没事凑什么热闹。 周奐是从去台中旅行回来后办了instagram帐号,一开始主要用来追踪她和顾信之的帐号,后来徐俊和姜哲也和他相互追踪,再后来,姚子倩也加入了这行列。 周奐不发文,对于上头的贴文和动态也都只是看过,从不回覆。 一会,男人回到房里,接手替她吹发。 「周奐,邵仕强和李子维给你发了追踪邀请。」顾怀之稍微侧过脸,朝他轻扬下頷,示意他又多了两个新朋友。 「嗯。」周奐应声,表情看着不冷不热。 替女人吹乾头发后,他拿着吹风机进浴室,把自个儿的头发吹乾后才又回到房里。回来时,顾怀之已经坐上床,倚着床头滑手机。 周奐拿着手机也上了床,与她并肩而坐,同意了两则追踪邀请,也点了追踪。 不过几秒鐘时间,两个帐号都同意了他的追踪请求,页面上跳出了邵仕强半小时前的新贴文,照片是三人中午用餐的义大利麵,还标记了他和顾怀之的帐号。 jasonshao:愜意的午后。 贴文下已经累积了几则留言。 lee_wei.305:现在是在搞排挤?没拍到@chouhuan的手,差评[thumbsdown] olivia_gu:@lee_wei.305李大会计师能不能别一直意淫别人的手? lee_wei.305:@olivia_gu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顾大教授别那么小气 olivia_gu:@jasonshao 周奐才刚看完所有留言,身旁的女人忽然抓过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抽走他的手机,紧接五指鑽进他指缝间,紧紧相扣,他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就听见她微慍的低骂。 「李子维那个变态手控!一天到晚意淫你的手!」 周奐不明所以,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并未见过李子维本人,但今天中午倒是听邵仕强说了不少关于他的事,心中对于这个人多少有几分轮廓,就是不太明白,他为何对他的手特别情有独钟。 以致于小学生还闹彆扭。 周奐侧过身,屈指轻抚了抚她微鼓的颊,「要睡了吗?」 顾怀之没好气睨他,颇有责怪之意。 周奐不解,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却听见她闷着声咕噥:「你没事手长这么好看干嘛?随便拍张照都招人喜欢??」 周奐:「??」 他的手到底哪里好看了? 见男人是真的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顾怀之轻叹,偏头靠上他臂膀。 「周奐,你别长得那么好看嘛,以前酒吧的客人喜欢你,现在早餐店的工读生喜欢你,李子维也喜欢你,大家都喜欢你,这样我好没安全感??」 她知道是自己多想了,可是哪个女人不是这样? 自己的男人外貌条件这么好,放在哪都引人目光,不管是男是女,也不管年纪大小,一个个都对他着了迷,就像当初她看一眼就倾心一样。 儘管明白他眼里只有她,但心里还是不舒坦。 「但我只喜欢你。」 男人的口吻依旧疏冷,举措却不再漠然。 周奐将人搂进怀里,「怀之,我只喜欢你。」他又说了一遍,口吻慎重,格外温柔。 顾怀之靠在他胸膛,耳边是他沉稳的心跳声,牵着他的手被紧紧攥牢,掌里全是他的温热,脉搏自相贴的手心传递,隐然却能撼动心房,在小小的空间里荡气回肠。 这是周奐第一次说喜欢她。 即使两人已经有过无数次的交颈亲暱,他都不曾松口说过这类的话语。 儘管他说的不是爱,但她似乎能够理解,他之所以说喜欢,是因为她前一句话说的是喜欢,假如她说的是大家都爱他,那么她想,他也许就会说他只爱她。 感动盈满心口,情绪匯聚,不断膨胀,最终凝成了泪光。 顾怀之抿唇,不让喉里的哽咽有机会洩露,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这男人愿意为她做的事情好多。 他愿意为了她改变,愿意捨去过往那些灰暗和腐败,愿意接受她的习惯、她的喜好、她的生活、她身边的人,甚至努力想让自己成为和她相似的人。 他曾经是如此惧怕爱这个词汇,他曾经对于这些情感外显的形式有着错误的理解,认为所谓的爱必定带来不幸和伤害。 可现在,当听见她说爱他的时候,他不再像当初听见时那样闪避,不再要她只留在他身边就好,而是儘管沉默着什么也没表达,却还是张开双手,接受她付出的一切。 甚至,他愿意在她感到徬徨不安的时候,开口说他喜欢她。 他喜欢她,只喜欢她。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对他而言,对他们而言,都是那么不容易的。 周奐的心正在慢慢痊癒,他正在慢慢地好起来,他的世界也正在一点一点地被照亮,即使缓慢,即使漫长,她还是感受到了她为他的命运带来了那些不一样。 她好庆幸自己遇见了他,好庆幸能成为他的光,好庆幸能拥有这么好的一个人。 是他,让她拋弃了庸俗,让她寻回自我,让她变得更完整。 他总说她是他的光,可他不知道的是,在最一开始,他才是她的光。 「周奐,我爱你。」 我爱你带给我的希望,我爱你让我陪着你走出黑暗。 我爱你啊,周奐。 079:大雪已止 周奐卖掉酒吧之后,两人的作息开始变得相像。 平日一起吃过早餐后,顾怀之开车去学校,周奐则骑单车去t大进行学科测验,结束后就回c大,大多时间都待在她的研究室里准备隔一天的考试。 十月一日,夏尔雅的事务所开幕,顾怀之带着男人一同出席了开幕酒会。 直至那时碰见车时勋,她才知道两人许久以前就已经认识,渊源颇深,就连周奐出国念书的事也是车时勋一手安排。 十月底,周奐顺利取得企管系毕业所需的学分,申请了提早毕业,也参加了月底的英文检定,希望赶在年底前取得出国攻读学位的资格条件。 两个星期后,检定成绩公布,周奐不意外拿了将近满分的分数。 十一月下旬,周奐领到了毕业证书,将成绩单和相关申请资料寄至美国,没多久就收到了录取通知,预计国外圣诞假期过后就要前往加州处理入学手续。 所有签证和行前准备都办妥后,周奐找了个週末带顾怀之去医院见了他母亲。 林春梅依然不认得他,见面总喊着其他人的名字,周奐似乎也已经习惯不被记得,儘管交谈的话题不断跳跃或重复,他也不曾有过半分不耐。 他和他母亲说她要出国念书,为了配得上他喜欢的女人,也把她介绍给了他母亲。 令人意外的是,林春梅认得顾怀之,说是这阵子许芝兰来探望都会带上照片,告诉她照片上的孩子是她的女儿顾怀之,正在和周奐交往。 周奐直到那时才知道原来她是许芝兰的女儿。 后来,顾怀之解释,其实有关他家里的事,半年前她就已经从她母亲那里听说,当初之所以没让他知道这层关係,是因为她知道他还没准备好要把那些过往交给她,怕主动提起会让他误会她想挖掘他的不堪,怕他误会了就要她离开。 周奐安静了一段时间,最后却只在意:「你的家人会反对我们在一起吗?」 顾怀之真的觉得这男人好傻。 「不会,他们不会。」她抱着他,心疼得眼眶都红了,「周奐,他们都知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珍惜我的人,没有人能像你这样对我好了。」 平安夜那日中午,许芝兰如常与周奐约了饭局。 顾怀之提议陪他赴约,男人却因此辗转反侧了好几日,后来驱车前往餐厅的路上,收到许芝兰通知顾森也会出席的消息,周奐更加坐立难安。 两人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进入包厢。 这间日式料理店是顾森钟爱的店家,早在得知许芝兰预定的是这间餐厅后,顾怀之心里也明白父亲打算和周奐见面,一直藏着没说就是怕他压力更大。 随后,顾森与许芝兰入席,打过招呼后就让人坐下,请服务生进来点餐。 日式料理店大都以刺身为招牌,周奐不吃生食,却顾忌礼仪,安静着没有出声,反倒是顾怀之和许芝兰对他的喜好都算了解,假意以自己为藉口替他点了不少东西。 点完餐,服务生替四人斟上热茶,紧接询问今日用餐是否需要来些清酒。 顾森平时不大沾酒,这回却说:「周先生,今天和我喝一杯吧?」 顾怀之一怔,连忙开口,「爸,周奐不喝酒的。」 许芝兰也委婉劝阻,「是啊,你平时来不也都喝茶吗?今天怎么突然想喝酒了?」 没想到才说了句话想试探,妻儿全都胳臂向外地护着他,顾森蹙眉,乾咳了声,忽视妻小的阻拦,面不改色地道,「周先生?」 对上那双浩气凛然的眸,周奐恭谨地应了声好。 一会,服务生将热好的清酒送上,顾森吩咐他替两人各斟上一杯,待服务生退出包厢,便拿起自己桌前那只靛青色的陶杯,目光似盯着杯里的清澈,实则观察面前的男人。 「周先生,你今年几岁了?」 「三十一。」 「你和怀之交往多久了?」 「十个月。」 顾森执杯,细品酒香。 半晌,他沉声道,「说实话,怀之年纪不小了。虽然我答应过她,感情的事让她自己做主,但身为一个父亲,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被人辜负。我听说,你打算出国念书,你若是只想谈谈恋爱,没想过定下来,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这段感情结束,别平白浪费两个人的时间,对彼此也好。」 他说,「我只有这个女儿,希望你能理解。」 空气沉静一瞬。 顾怀之不安地伸手,悄悄覆上男人摆在膝上的掌。 感受到她手心的暖热,扼在颈上的窒息感逐渐松绑,周奐滚动喉结,找回声音。 「顾大法官,我想您应该也清楚我的过去,或许也会认为像我这样的人配不上怀之,但我和她在一起,从来就不是只为了谈恋爱。她知道我的一切,知道我所有不堪,却一直陪在我身边,告诉我,要相信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糟。」 「我的人生没办法重来了,可是我想为了她,在未来的日子里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我知道她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等我,所以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用最短的时间,成为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人。我答应过她,只要两年就好,两年之后,我会用着和她相配的身分回来,和她结婚,给她幸福。」 男人的语速不快,口吻听上去仍是寡淡疏冷,眸色却是灼然,慎重地把对一个女人的所有承诺和深情都融入字句,也把灵魂的重量全砌了上去。 许芝兰红了眼,他终究证明了她没有看错人,也庆幸自己当初选择相信他们的感情。如今,时间印证了一切,怀之确实把周奐从黑暗里拉了出来,成为接住他的那个人。 顾森面不改色,只是拿起酒杯,「喝吧。」率先将杯里的酒饮尽。 周奐不清楚这样的回应代表什么,只好听话地举杯。酒精入喉不过半秒,米酿的香气交织着强烈的后劲自喉腔回窜,呛得人一阵难受。 男人放下杯子,指掌紧攥。 一旁的顾怀之看得心疼,立刻递上热茶,轻抚着他的背想让他好受些。 顾森倒觉得意外。 这孩子的事,多年来他从没少听妻子提过,也知道他先前开了间酒馆,原先还以为女儿护短护得过头了,没想到就一口清酒就让他面有难色,看来也不像装的。 包厢拉门开啟,服务生接连着把菜色上齐,顾森则让人把酒给拿了下去。 许芝兰自然是明白了丈夫的意思,意会他接受了孩子们交往的事,也接受了周奐的承诺,眼角弯起了浅淡笑意。 「吃饭吧。」顾森沉声,夹了几片生鱼片到女儿盘里,「别只顾着男朋友。」 被父亲这么一说,顾怀之赶紧把替周奐拍背的手收了回来,难为情地垂下脸,訥訥地和父亲道谢,拿起筷子开始用餐。 「周奐,多吃点,我看你好像又瘦了。」许芝兰边说边替他夹了些热菜。 「??谢谢许法官。」即使多年来她总是如此,周奐还是没能习惯,依然不知所措。 许芝兰轻笑,又给他盛了碗热汤。「别叫我许法官了,该听我的话,改口喊阿姨了。以后和怀之结了婚,可得跟着喊妈了。」 「??」 瞳孔轻颤,周奐下意识看向了正在用餐的顾森。 和顾怀之结婚之后,他得跟着她喊许法官妈妈,同时也得改口喊顾大法官爸爸?? 懂事了以后,他不曾在喊过那个人爸爸。 他从不认为那个人是他的父亲,即便相对于他母亲,他对他是极尽地和善疼爱,彷彿只要除去那股终年挥散不去的酒气之后,他就能完全符合世俗对于慈父的定义。 他始终不明白那人为何能够如此区别对待,也始终认为被好好对待的自己充满罪孽。 偶尔他会想,是不是因为他是和他同样的人,所以他才如此善待自己? 他的身体里确实流着那人的血脉,他确实就是他的后代,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会继承他的一切,包括所有恶性,也包括地狱。 而如今,他却因为顾怀之走入他的生命,获得一次又一次重生的机会。 等到学成归来,他会因为她,重新拥有一个平凡不已的家。 但他真的可以吗? 像他这样的人,真的有资格喊他们爸妈吗? 感受到他的注视,顾森略微抬眸,看见了男人逐渐漫漶自卑的眼神,看见了逐渐褪去光亮的低微,看见了逐渐吞噬了自我的怀疑。 顾森面不改色地提箸,替他夹了菜,「快吃吧。」 「??」 染上雾色的眸恢復了澄澈,周奐垂下眼,看着满盘的食物,心下膨胀着难以言喻的感受,似有温流注入薄冰渐裂的湖内,为料峭春寒带来了更多属于春日的融暖。 大雪已经停止了,凛冬就快要过了。 080:慢慢 元旦假期前,周奐将大部分的行李整理好,由于车时勋在旧金山有置產,省去办理学校住宿的繁琐手续,他也有馀裕把认为用得上的书籍先行托运。 连假首日是徐俊和程乐乐的婚礼。 徐俊邀了两人和赵楷锐,以及程乐乐之前在酒吧驻唱时经常替他伴奏的木吉他手于乔当伴郎伴娘,似乎有意要趁这个机会凑合都还单身的于乔和赵楷锐。 婚礼结束后,一行人又去了徐俊和程乐乐当晚入住的饭店房间闹洞房。 新婚的徐俊护妻心切,一连替她挡了好几回酒,后来不胜酒力,抱着周奐哭得肝肠寸断,威胁他要是出国了以后又搞失踪,他就是把全世界都翻过来,上天下地也会找到他。 作为妻子的程乐乐觉得丢脸,费了一番劲才把人带回身边,结果徐俊抱着她又是一阵哭天抢地,她被吵得受不了,乾脆让人打昏他,省得闹腾。 见周奐的衬衫上沾染了泪涕,顾怀之怕他难受,于是和还在谈天叙旧的人们道别,带着男人回房里,好让他换掉脏了的衣物。 她看得出来,一整天下来,周奐其实很疲惫,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以伴郎的身分参加婚礼,平时对徐俊的态度虽然称不上好,到底还是把这段关係看得重,才会即使不善交际还是帮忙招待宾客,几个小时下来都战战兢兢着没敢放松,连餐点也没吃上多少。 回房后,男人进了淋浴间冲澡,顾怀之则请房务员将衬衫送洗。 这段时间以来,周奐的洁癖已经好一些了,也不再和过去那样坚持只穿衬衫出门,但大多时候,他还是习惯保持洁净。 将衬衫交给饭店的房务员后,顾怀之把身上的小礼服换了下来,走进浴室卸掉妆容,洗好脸时,男人恰巧沐浴完毕,下身围了条浴巾就出来了。 「周奐,把浴袍穿上,房间里有空调,你别感冒了。」 男人垂眸看了眼她手上的浴袍,却没接过,而是向她走近一步,双臂撑在镜台上,将人圈在怀里,俯下身,讨糖似地在她唇上轻轻吻了几下。 顾怀之轻怔,无奈地笑了。 当伴郎的人免不了要喝上些酒,周奐虽然不喜欢,但看在徐俊的面子上,闹洞房时的游戏也没少玩,玩输了也乾脆领罚,几杯黄汤下肚后就染上了醉意,但意识还算清醒,估计是刚才洗了澡,体内的酒精有些蒸上脑了。 和他交往的这些日子,她也就看过他先前那次喝醉的模样。 那次之后,男人就连她撒娇诱哄也不愿意再沾酒,上星期和他父母吃饭是他近几个月来第一次喝酒,不过喝上一口,就让他难受了好一阵子。 不过看他这样,酒量似乎也不大好,当初却还笑她是小学生酒量。 顾怀之任由他吻了几回,才把浴袍塞进他怀里,笑道:「好了,把衣服穿上。」 周奐垂眼看着,好一会才缓慢收手接过,听话地把浴袍穿上,却在打结这是遇上了瓶颈,捣鼓了半天还是没能把绑绳系好。 看着他难得懊恼的模样,顾怀之哑然失笑,伸手替他打好结。 「去把头发吹乾,我去洗澡了。」她抬手抚了抚他的脸,指着镜台旁的吹风机轻声交代,这才走进淋浴间。 然而,二十分鐘后,当顾怀之沐浴完出来,男人却还站在原先的位置,因犯睏而有些涣散的眸在看见她出现后又亮了些,唇边也扬起了清浅的笑。 顾怀之皱眉,没弄明白这是什么状况,男人就牵着她至镜台前,把吹风机放入她手里,然后用着她第一次见到的澄然眼神,无声传递希望她替自己吹头发的请求。 「??」 顾怀之想都没想过,平时跟座冰山没两样的人,喝醉以后竟会这么可爱。一颗心被那如幼犬般骨碌碌地眼神撩得怦然心动,差点失了矜持扑上前吻他。 她别过眼,反覆深呼吸了几次,才重新看他,「那你去床上坐着,不然你太高了。」 听见她答应,周奐抿笑点头,听话地走出浴室。 他不笑还没事,一笑顾怀之的心脏又受不了。 好可爱,怎么办? 出了浴室,就见男人坐在床边,一双幽邃的眼直直地望着她,眼底星光闪烁,那模样光是看一眼,顾怀之整个人都不好了。 大冬天的,房里还开着二十四度的空调,她竟然因为他一个眼神就热了耳根。 男人的短发乾得快,顾怀之在他身侧坐下,转而替自己吹发。一会,身旁的男人似乎是酒醒了,主动接过她手里的吹风机,接续了剩馀的工作。 顾怀之微仰起脸,看着他疑似清醒了几许的眸,顿时觉得有些可惜。 替她吹好了头发,男人却一反过去收整线圈物归原位的习惯,拔了插头后就随意把东西摆在矮柜上,坐回她身边,把头靠上了她的肩。 顾怀之一怔,略微侧过脸想看他,男人却垂着眼,嘀嘀咕咕说着听不清的话。 「周奐,你有说话吗?」 肩上的男人摇了摇头,薄唇却是呢喃。 「周奐?」 他好像还没醒呢。 顾怀之抿着笑,伸手抚了抚他的脸,低问了句:「你是不是想睡了?」 「嗯。」他闷哼,又蹭了蹭她。 「好,那我们睡觉了。」她失笑,温声轻哄:「你躺好,好吗?」 男人应声,缓慢地翻身上床,躺下后却还睁着快要闔上的眼,似在等她过来。 顾怀之抿笑,抬手关了大灯,替他拉好了被子,熄了床头的小夜灯,而后躺进他特意留给她的臂弯里,才闭上眼,唇上多了点重量。 男人轻吻着她,嗓音微哑,还带了几分稚然,「晚安。」 心微微一颤。 这男人喝醉时忽然像个孩子了。 年少时,他没有太多机会能体会孩提时期的纯然,没有太多的时间能享受天真,若是可以,她真心希望,有一天,即使清醒着,他也能像个孩子一样笑着。 她相信,往后的日子里,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的世界会慢慢好起来的。 081:你真好 周奐的班机是元旦假期后的隔一天早上。 假期最后两日,两人去了一趟小旅行,在每个景点拍了照片留念。夜里逛市集时,顾怀之趁着男人替她排队买饮料的空档,在摊位上买了一副对戒。 回到饭店,两人极尽缠绵,廝磨至深夜。 沐浴后,她替周奐戴上了戒指,让他要是去国外被女孩子搭訕了,就亮出戒指说自己结婚了,要是对方表示不介意,他也不准被勾引。 周奐说好,也替她戴了戒指。 旅行结束后,顾怀之陪他收拾最后的行李,一整晚叮嚀了很多事,要他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生病了就去看医生,话说到的最后,眼泪还是没能忍住。 男人抱着她,在她耳边哄着,说他很快就回来,要是真的想他了就随时打电话给他,若是想见他,他可以整天开着视讯不掛断。 他越是安慰,她眼泪掉得越兇,最后连送机时那句再见都没能说成。 周奐抵达旧金山,整顿好之后就打了一通电话给她。 顾怀之前一晚哭到了半夜才睡着,迷迷糊糊地接起,也没认出他的声音,直至听见男人叹息着说了声「你睡吧」,才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 当时她也不管自己一头乱发,慌慌张张地打开镜头,看着他又哭了一回,隔天就带着一双哭肿的眼睛去了学校,被人问起时只能用看恐怖片被吓哭这样的自嘲呼弄过去。 这一年的农历新年来得早,周奐刚去美国,也就特意没回来。 新年假期结束后,新的学期开始,顾怀之又陷入了过往的繁忙,大概三、四天才能和他讲一通视讯电话。 周奐在美国的课业也重,时常念书念到深夜,旧金山与台湾相隔了十六个小时的时差,他那深夜的时候正巧是她这的晚间,男人总体贴她,念完书了也不睡,就陪她说一个多小时的电话,互相交换彼此的生活。 偶尔,他们会低语思念。 偶尔,她会隔着萤幕亲吻他。 美国大学的社团活动是出了名的盛大,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相互交流,其中当然也不乏各类关係的发展,周奐虽然顶着一张亚洲面孔,到底还是受人喜欢,就是单纯去学校里上一堂课,沿途都能被好几个女孩子搭訕。 每一回,他都按着顾怀之出国前交代的话做,亮出戒指,表明自己已经结婚。 大多数人碰了钉子就会离开,却也有人不介意道德谴责,表明了就是玩玩一夜情,双方你情我愿,发洩慾望也不是多罪该万死的事,何况也没让谁知道。 周奐对与陌生人交谈这事还是反感,对方多说了两句就不耐烦,掉头就走。 被搭訕的事他一件都没瞒,如实稟报,每一回都换来女人格外骄傲满意的笑容,偶尔,她还会甜着声称讚他几句,再送上几个亲吻当奖励。 「下星期六你生日吧?」 周奐坐在书桌前,笔电开着视讯,手里则拿着英文期刊,一心多用却得心应手。 「对啊,要回家吃饭,顾信之也请假了。」顾怀之笑答,拿起乳液擦拭,心情还沉浸在听见男人今天又拒绝一个假借学术探讨之名约他吃晚餐的女人的愉悦之中。 「嗯。」周奐应声,捻着书角向后翻了一页。 好一会,女人完成了睡前的保养程序,房间里才又传来她的声音。「周奐,你眼镜拿下来一下。」 男人听话地摘下眼镜,就见她把脸凑得近,瞇着眼不晓得在打量什么。 周奐蹙眉,「在看什么?」 「你的黑眼圈好像又变深了,我寄去的眼膜你是不是都没敷?」 男人转头看了一眼架上那盒拆封后只用过一次的东西,面不改色地解释,「那是女人用的东西。」 听见狡辩,顾怀之更气了,「我让你用你就用,哪来这么多意见?」 周奐默不作声,戴上眼镜,垂眸继续看书。 「周奐,我生气了。」 「??」 他略抬眸,萤幕里,女人板着脸,摆明要和他置气。 周奐无奈喟叹,又把眼镜摘了下来,起身走至架前,拿了一片眼膜拆开,进了浴室,对着镜子摆弄了一会才顺利敷上,这才又回到书桌前坐下。 原以为这男人打算和自己冷战,顾怀之气得差点把视讯关了,没想到他却是配合。 就是模样有点滑稽。 她抿唇忍笑,心里感动着,「周奐。」 「嗯。」 「你真好。」 男人勾唇,抬眼看她。「不气了?」 「不气了。」顾怀之摇摇头,又接着喊他,「周奐。」 「嗯。」 「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 思念繾綣,飘洋过海,月光洒了满地,时光沿着窗影流淌而过。 良久。 「怀之,时间晚了,你该睡了。」 「我想再多看你一下??」顾怀之软声,眼皮却是有些撑不住了。 男人耐着性子哄,「乖,去睡了。」 顾怀之不愿意,稍微闹脾气了,「我不要。」 这阵子她太忙碌,除了教学以外,还出席了好几场研讨会,几乎没时间传讯息给他,上回视讯已经是两个星期前,好不容易能看见他的人,即使再疲惫,她都捨不得闔眼。 周奐喟叹,终究是放任了。 「周奐,你暑假会回来吗?」 「嗯,学期只到六月中旬,第三週就回去了。好了,去睡了,你明天一早有课。」 顾怀之抿唇,「好嘛。」 她真的好想他。 082:生日 时间又过了一个星期。 週六是顾怀之生日,顾家两老办了简单的家宴替她庆祝,早先已经请好假的顾信之也在结束下午的手术后返家,身旁还带了个姑娘回来。 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姚子倩。 两人吵吵闹闹纠葛了一年半载,三个月前才终于在一起。 这是顾信之在两人确认关係后第一次带她正式和家人见面,儘管先前已经打过电话通知,但踏进家门的当下他比姚子倩还紧张,搞得一副来拜见父母的人是他。 相较之下,女人气定神间,像是把今晚的行程当成校外教学,沿路都在欣赏风景。 许芝兰一见到人来,笑盈盈地打了招呼,牵着小姑娘的手进屋,直接把宠了三十一年的儿子晾在门口。 「子倩,来,里面请。」 「谢谢伯母。」姚子倩温婉道谢,接着向主位上的顾森礼貌頷首,「顾伯伯您好,我是姚子倩,初次见面,来得有些唐突,没能问信之您和伯母喜欢些什么,不好意思。」 「没事,人来就好,不用多礼,坐吧。」顾森微笑,心里对小姑娘的第一印象不错。 被拋在后头的顾信之缓步走来,见两老和她处得好,内心的忐忑登时消散,他拉开椅子就要坐下,却挨了母亲一下打。 顾信之痛得捂手,「喔!妈!好端端的,打我做什么?」 「先替子倩拉椅子。」许芝兰使了个眼色,要他贴心一些。 「不就张椅子,她又不是没手,都多大的人了,还要人帮?」顾信之翻了个白眼,嘴上抱怨着,却还是拉开座椅,朝女友堆起了笑,「子倩,坐。」 姚子倩入座,顾信之也跟着坐下,才想倒杯水喝,又被母亲打了一次。 「喔!妈!这次又怎么了?还替你拉椅子吗?」顾信之没好气,深感自己从小到大万眾宠爱的地位,在一夕之间跌落谷底,心里是格外不平衡。 许芝兰横他一眼,「打个电话问你姊姊到哪了。」 顾信之嘖声,拿出手机要拨号,就听见大门开啟的声响,旋即丢了一记无奈的眼神给母亲,「这不是来了吗?」 「爸、妈,我回来了。」顾怀之换好鞋,走进饭厅,先是和父母打了招呼,接着朝桌边的小姑娘微微一笑,「子倩,欢迎你。」 「怀之姊,好久不见,最近好吗?」姚子倩也勾起笑,温婉回应。 顾信之实在有些受不了她这副乖巧温柔的模样,让平时听惯她打骂的人怪不习惯,但他也知道女孩子是想在他父母面前留下好印象,姑且就不拆台了。 这女人也就只有在听见他告白的那天稍微变得优柔寡断些,隔天一早醒来,她依旧高傲强势的像个公主癌末期的重症患者,把他当狗一样呼来唤去。 开完刀说想吃巧克力松饼,也不管他还在门诊上就要他去买,她轮值大夜,他在研究室里补眠,她就打电话来说想吃咸酥鸡,要他买去办公室里陪她吃,变本加厉到了极致。 但偏偏,他就是拿她的颐指气使没辙,根本就被下降头。 「老样子,就在学校忙。」顾怀之入座,转头看了一眼父亲,见他脸色不是太好,温声关心,「爸,身体还好吗?」 这阵子司法院连续出了好几号解释文,在学界引起诸多讨论,有不少行政法领域的释字,顾森作为行政法学领域的专家,肯定费了不少心思和精力在工作上头,前几天她才听母亲说,他这几个星期都是忙到深夜才返家,有几日甚至直接睡在办公室里,身体承受不住,估计是受了风寒。 「没什么事。」顾森简短回应,并不想让子女操心。 「爸,你感冒了吧,看那脸色,昨晚发烧了?」顾信之倒是没被呼弄,看了一眼就把父亲逞强的善意谎言戳破了。 「??」 他到底是养了个当医生的儿子,还是生了个会看面相的算命师? 顾森乾咳了声,没有承认,待妻子端上最后一道汤品也入座后,沉道:「今天是怀之生日,我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好好吃顿饭吧。」 许芝兰温道:「怀之,我和你爸给你准备了礼物,吃完饭后到我房里,我拿给你。」 「谢谢爸、谢谢妈。」 「姊,生日快乐。」顾信之也送上礼物,责任却是撇得一乾二凈,「我请子倩替我挑的,说是你们女孩子都喜欢的色号,要是不喜欢,你自己找她,不关我的事。」 「谢谢你们。」顾怀之欣然收下。 「那是信之送的。」姚子倩轻笑,自皮包里拿了个小方盒出来。「怀之姊,我之前看你的手鍊上有个小太阳,后来逛街时看到这对月亮造型的耳环,想说挺配的,就买来给你当生日礼物了,希望你会喜欢。生日快乐。」 「谢谢,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晚餐结束后,一家人在客厅里聊天,话题主要围绕在顾信之和姚子倩上头。 姚子倩本就外向活泼,加上从小家境优渥,时常和父母一同出席各种聚会,与长辈应对进退起来分寸拿捏合宜,聊起天来侃侃而谈,眸光自信,很讨顾家两老开心。 后来时间稍晚,两个当医生的人明天都还得上班,向两老告辞。 顾怀之将人送上了车,回来后就和母亲一块上楼。 许芝兰自抽屉里拿出了靛蓝色的长盒,牵起女儿的手,把礼物交给了她,「上回去学校找你,看你那隻钢笔也旧了,我就和你爸去挑了一支给你当礼物。」 「谢谢妈,也替我谢谢爸。」顾怀之轻道,心下澄暖。 「待会亲自和你爸说吧。」许芝兰抿笑,握着她的手,轻拍了拍。「今晚喝酒了,要不就在家睡一晚吧,明早再回去?」 「好。」 「陪妈聊个天?」 顾怀之轻頷首,与母亲在床沿坐了下来。 其实事情演变成今天这样,说起来也是预料之外了。 一直以来,她们母女都不曾好好谈心,每次交谈的话题,学生时期离不离课业和未来,出了社会不离工作和婚事,谈话时也总是相互猜疑,母亲想掌控她,她则想逃离,没有人曾交付真心。 可没想到后来,因为周奐的缘故,两人的关係反而变得亲近了。 「和周奐还好吧?最近有联络吗?」 刚才饭桌上人多,一方面是儿子带了女朋友回家,许芝兰希望能多了解女孩子一些,另一方面也是怕提了这话,反而让女儿看着信之和子倩触景伤情了。 「嗯,上週末通过电话,他也挺忙的。」顾怀之勾了勾唇,眼里有几分可惜。 去年生日,她刚从母亲那得知周奐的事不久,也就没特别和他提起。后来因为顾信之的缘故,他开始使用社群软体,八月碰上脸书提醒徐俊生日,才问起她是什么时候生日。 这男人大部分时候都聪明,偏偏遇上感情的事就不开窍,分明她在学界也有些名声,父亲是大法官,母亲是实务界着名的法官,家世背景称得上显赫,有关她的资料网路上都查得到,他却从未想过要打探,才会一直没发现两人之间存在着她母亲这样的羈绊。 上星期视讯时,男人忽然提了生日这件事,却不了了之,这五天也没再打电话来,平时赶她睡觉算时差算得分秒不差的人,一整天却没半则讯息,连句生日快乐都没和她说。 儘管心里清楚这段期间是美国那的学期末,他大概也分身乏术,理智告诉自己要体谅,可眼看再过一小时生日就要结束,她还是忍不住失落了。 「他又半夜给你打电话啦?」许芝兰轻笑,大概也知道是周奐那孩子配合女儿的作息,眸光也怜惜。「告诉他要记得多休息,别把身体熬坏了。」 外国的博士学位并不好拿,那孩子当初离开时承诺只让怀之等两年,上个月也听说已经顺利完成硕士论文,口试就安排在下个月,看来是真的很努力在实践诺言。 按他那个性,估计是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研究上头,连假日也没休息。 「有,我有和他说。」 那些要他记得休息、记得吃饭的话,她每一次通话都会说,就连在讯息上也是不厌其烦地一再重复,但周奐大概一次也没听近去。 每回视讯,她总发现他眼下的阴影比前一次还深,轮廓也是越来越消瘦,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他总说有,可看起来就不是那么一回事,看得她都心疼。 「美国那里应该六月多就放假了吧?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说大概六月第三週回来。」 「回来之后和他说,找个时间来家里吃顿饭吧,就说你爸看见你戴上戒指了,这么大的事该亲自来和他说。」许芝兰轻道,委婉透露她和丈夫已经知道两人互许终身的事了。 顾怀之一怔,没听懂这话的含意,下意识弯起戴着戒指的左手,似想遮掩什么。 「周奐和你求婚这事,怎么没和我们说?」许芝兰笑了笑,也没再继续婉转,握着女儿的手,要她别藏了。 顾怀之这才听懂父母亲误会了些什么。 她有些难为情地垂下眼,低声澄清,「没有求婚??只是普通的对戒而已??」 听闻,许芝兰心想小俩口大概是自有安排,也没再多问。「时间晚了,待会你爸上楼,记得和他道个谢,洗完澡早点休息,别又和周奐聊太晚。」 「好。妈晚安。」 083:你学坏了 顾森上楼后,顾怀之在书房里陪他聊了一会天,也稍微解释了周奐并没有和她求婚的事,免得他心里抱持误会,届时男人回来,怕又给他脸色看了。 谈话结束后,她回房里沐浴,出来时已经将近十二点。 顾怀之点开手机,本是打算放弃矜持主动打电话过去,却发现有两通来自周奐的未接来电,她一怔,赶紧回拨。电话响了几声就接通,她立刻开口:「周奐,你打给我吗?」 「嗯。刚刚在忙?」男人低应,嗓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去洗澡了。怎么了吗?」 听见他的声音,顾怀之心下一暖,原先佔据心口的失落一夕间就被抹去了。她转身坐回床上,心中不免猜想,他大概是想趁着还没过十二点,和她说声生日快乐。 听见话筒里传来的细微声响,周奐不答反问:「今晚不回家了?」 「嗯,晚餐喝了点酒,妈让我留一晚??」顾怀之直觉回答,答到了尾声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声音就这么止住了。 周奐也没说话,两人安静了半晌。 顾怀之轻掐着手心,害怕是自己多想了,可心里的猜测却随着时间过去越渐清晰。 她咬了咬唇,「周奐??」 「嗯。」 「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 男人的回答模稜两可,语调如常疏淡,让人听不出所以然。 顾怀之攥了攥衣襬,囁嚅着把话问得更仔细些,「你是不是??回来了?」 「嗯。」 顾怀之狠狠一怔,胸口似被什么灼过,微微发烫。 几秒之后,她回过神,立刻翻身下床,才穿上鞋,话筒里又传来他的声音,「很晚了,你睡吧。明天再回来就好。」 「我回??我现在回去??」顾怀之不断摇头,哽咽的连话都说不好,胡乱抓起衣架上的外套就要出门。 「怀之,听话,明天早上再回来。」 「可是??」顾怀之握着门把,耳边紧贴着话筒,眼里已是氤氳一片。 「乖,我不会走,就在家里等你。」男人温着声,字里行间漫着看不见底线的耐心和温柔。 「??」 「怀之,听话。」 「??」 最终,顾怀之还是在男人的安哄下走回了床边。 她哽咽着骂,「你要回来怎么都不说一声?我可以去接你啊??」揉着哭腔的嗓音却怎么听都像撒娇。 「徐俊说,女人都喜欢惊喜。」 听见这解释,顾怀之气笑,谁准他去和其他男人学这些了? 尔后,她慢半拍意会过来这话背后的另一层含义,不可置信瞠大了眼,「所以,徐俊知道你要回来?你还让他瞒着我?」 「??」 失言的男人沉默着不说话。 顾怀之闷声,「周奐,你学坏了。」 要回来这么大的事竟然瞒她这么久,三天前还刻意在她睡下之后传讯息,说这几天赶着要交期末报告,没办法打电话给她,结果搞了半天,是偷偷买了机票回来。 被骂了一句,隔着电话也看不见她表情,周奐一时半刻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你不高兴吗?」 顾怀之柔声,「你回来,我当然高兴。可是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你要回来,我就可以去机场接你,这样我就可以早一点看到你,可以跟你相处更久一些。」 她喜欢他准备的惊喜,但比起惊喜,她更想要和他待得久一些。 两人第一次分开这么长一段时间,顾怀之曾以为自己已经够成熟,远距离恋爱不会是多大的难题,却没想到思念有时猖狂得难以克制,有时还格外折腾人。 「对不起。」 「你没有做错事,不用道歉的。」她温着声,「周奐,你是不是等我很久了?」 「没有。」 周奐其实等她挺久了,他知道她今晚会回家吃饭,下了飞机后就先去拿了蛋糕,然后回家等她,不过要是让她知道了,她又会自责,倒不如别说了。 「骗人,一定等很久了。」 这男人的个性她也了解的,交往之后第一次替她过生日,都不晓得花了多少心思。 周奐没答话,只是把手机暂时搁在餐桌上,将蛋糕收回纸盒里,放入冰箱冷藏。顾怀之隐约听出了冰箱门开关的声响,笑容又上扬了些,「周奐,你买蛋糕了?」 「没有。」 「那就是买了。」她轻笑,「买什么口味的?」 男人轻叹,照实回答:「芋泥。」 听闻,顾怀之难掩惊讶,「你怎么会想要买芋泥?」她生日时都会吃芋泥蛋糕的习惯可没和他提过,他哪来的灵感? 「夏律师说你喜欢。」 顾怀之眼眶一热。 她真不该认为这男人不懂谈恋爱的。 为了回来替她过生日,不但让朋友们都瞒着她,连她生日爱吃什么蛋糕也特地去问了,还傻傻地待在家里不晓得等了她多久,默默替她做了这么多事,却都没让她知道。 「周奐,你真好。」 男人勾唇。 他垂眸看着錶上的指针,缓声啟唇,就着窗外柔和的月色,将在心底酝酿许久,自千里之遥带回来的祝福,透过话筒传递至她心坎深处。 「生日快乐。」 084:我也想你 隔日一早,顾怀之匆忙道别了父母,驱车返家。 週日晨间的车流不多,她花了半小时就回到郊区的住处,进了门,脚上的跟鞋脱了,连拖鞋也没心思换,就朝客厅奔去。 「周奐!」 男人张臂,将人紧拥入怀,哑着声,「回来了?」 顾怀之点了点头,眼里蓄满水光,紧抿着唇想忍着哽咽,却发现漫上喉腔的酸涩怎么也压不下去,最后也放弃压抑,哭着把思念都倾诉。 「周奐,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平时见不着他的时候,她都不晓得自己竟会想念一个人到这样的地步,只是看见他出现在眼前,就激动得管不住泪水,更无暇顾及其他,只想永远抱着他。 她原以为自己都这么大一个人了,就是再怎么思念也不会情绪失控的,可当他真的出现在眼前,那些以为全部都被推翻了。 五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可没有他在身边,距离就像影子被拉拖。 女人止不住的泪水落在心口,扰起圈圈涟漪,平散不去。 若是过去,他肯定在她掉泪的那瞬间就落入思想的误区,认为自己为她带来了伤悲。可现在,听着她断不成句的思念,他却已经能理解藏在字里行间的感动。 顾怀之曾说过,人在很开心或是很幸福的时候,也会想掉泪。 他们昨晚才通过电话,女人在听见她说生日快乐之后笑得愉悦甜腻,赖着他说不想睡,若是没他哄着,估计整晚都要和他聊天。 所以他知道,此时此刻,她是开心的,因为终于见到他了。 他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就是她一个笑容。 他其实也开心的,两人分开的这段时间,即使大多时候他都在不同的课堂和报告里忙碌,但在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依然想念她。 他想念她的笑容,想念她撒娇的模样,想念她身上的味道,也想念她喊着他名字时总是温暖的语调。 他想念她的一切,想念与她廝磨温存时的炽热,想念醒来时有她在身旁和煦,想念与她相依时的安然,想念有她在身边的每一刻,都能感受到自己确确实实活着。 他想念那个替他戴上戒指,让他去和别的女人说自己结婚了的女人。 在没有她的陌生国度里,他对她的思念是层层叠叠,不见尽头。 「我也想你。」 男人的声线低沉如旧,却渡上了初夏的晨光,少了过往的寒凉,多了些和暖。 眼睫轻颤,思念的回音止住了泪,顾怀之微仰起脸,对上了男人幽邃的眸。 那处曾是边塞将外的旷野荒凉,曾是漫天飞雪的白茫苍苍,曾是未有一丝光亮照入的幽暗,可如今,月色和暖,风静雪止,点点碎光聚集凝结,最终在眸心映成了一个她。 他的眼里,如今只有她。 顾怀之缓缓抬手,指尖抚过男人凌厉的眉,顺着眉骨稜线滑落眼角,而后是眼下沉淀的阴影,泪湿的眸淌出了无限的心疼。 他这趟特地赶回来,不晓得熬了多少天在赶报告。 「周奐,谢谢你。」 周奐没有回应,只是收紧搂在她腰间的手,俯首攫住思念已久的唇。 起先,那吻是温柔繾綣,想念丝丝入扣。 尔后,当唇舌进一步相遇纠缠,氛围逐渐融入了几分早晨时刻不大合宜的情慾,细微的水声回盪,身周热雾蒸腾。 顾怀之勾着他的颈,把自己送入他口里。男人攥指沉气,动作克制而压抑,心里想着应该要放开她了,可偏偏吻着她的唇还想贪恋。 周奐缓下吻,略微沉身,将人直接抱了起来。 被忽而悬空抱起,顾怀之其实也心照不宣,就着居高临下的地位,在他耳畔留下连绵细吻,颇有挑逗意味。 喉结滚动,男人面色疏淡,把人往床上一放,才直起身想把腕上的錶拆下,女人却搂着他的项颈把人拉下,主动送上亲吻,双手顺着颈线下移,抚过衬领,挑开了领釦。 男人眸色沉暗,恍惚之间,衬衫已经被解了大半。 顾怀之倾身上前,亲吻男人宽实的胸膛,同时挑开最后一颗钮釦。 周奐挺起身,慢条斯理地解开袖釦,脱了衬衫,也拆了錶,俯身想要接续未完的缠绵,女人却忽然抬手抵住了他胸膛。 他一怔,停下动作,女人温软的手心移至他腰侧,来回抚触了几下。 「周奐,你是不是瘦了?」 「??」 现在是讨论他有没有变瘦的时候吗? 周奐沉了口气,闷答了声没有,倾身吻上她。 「可是??嗯??看起来好像??唔嗯??」顾怀之被吻得乱七八糟,却还坚持自己看见的画面和触摸的手感都与过往有几分不同。 男人拉下她背后的拉鍊,连带着将内衣的背釦解开,褪去他身上所有遮蔽,抚过女人盈瘦的腰腹时,不大满意地揉了一把,「你才瘦了。」 「嗯??」 顾怀之本就怕痒,时隔数月再次感受他的抚触,忍不住哼吟出声,也没心思再去争执两人之间到底是谁真的瘦了,只是顺从本能,弓起身亲近他。 男人专注地亲吻她的身体,没一会,女人白皙的肌肤吻痕遍佈。 「周奐??」顾怀之抱着他,指梢插入了他发间,挟着几许哭腔软糯低吟。 「嗯。」男人应声,指节没入,沉潜抽动。 顾怀之不甘示弱,伸手去解他的裤釦,许是动了情的缘故,动作急躁了些,拉着扯着把男人的底裤也褪下了几寸。周奐见她如此,喉间压出了笑,低哑撩人。 心脏被这声笑勾得麻颤,顾怀之咬唇,伸手探入暗处,轻轻握住了他。 男人一顿,眸色暗了几分。 女人软腻的手心柔软温热,不疾不徐地捋着,唇轻碰着他下頷,一点一点向下,最终停在喉间突起的结上,微微一嚙,在他身上扎根。 周奐闷哼,捉着她的手压回身侧,俯身而入。 身体被扎实填满,顾怀之张唇呻吟,本能地扭身挣扎了下,却反而让他陷得更深,男人附靠在她耳边,哑着闷叹,沉音撩得她下腹一紧,渗了更多湿润出来。 漫天星火灼然,云浪将灵魂围绕,然后相依,然后相融。 天光熙攘,时间走慢,把思念磨成了象限之外的暖。 085:只愿馀生平凡 欢爱过后,两人简单沐浴过,从浴室出来时,时间已经接近中午。 因为时差和连日熬夜的缘故,周奐极度疲惫,原先还说着要陪她一起吃蛋糕,顾怀之看了捨不得,哄着要他先睡一会,蛋糕晚点醒来再吃也行。 她在书房忙了一个小时,后来有些饿了,打算给两人煮点东西吃。 进厨房前,在客厅里看见了男人留在桌上的笔电和文献资料,眼底又染上更多心疼,这男人为了陪她回来过生日,不晓得有多逞强。 周奐本就浅眠,隐约听见外头有动静,没多久就醒来,一走出房门,远远就看见女人在炉火前忙碌的背影,与记忆里的画面重合,心下暖意徜徉。 好久没看她下厨的模样了。 男人倚在门板上安静看着,直至她关上炉火,才缓步上前,自背后拥她入怀。 顾怀之轻怔,而后扬起了笑,「我吵醒你了?」 「没有。」周奐闭眼,弯身靠在她肩上,搂着她好一会才放开。 「先吃点东西吧。」 「嗯。」 吃完饭,周奐主动把收拾的工作揽下,顾怀之则去拿了蛋糕出来。 纸盒上的黑色印刷体说明了这块蛋糕来自她最喜欢的那间甜点店,这间店的蛋糕不好买,若是没提前一、两个月预订,几乎是买不到的,这也意味着,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已经策划了这一切。 为了她,他真的改变好多,多得让她每一次察觉之后,心中都盛满感动。 顾怀之拆开包装,看见了附在里头的蜡烛,旋即明瞭蛋糕上的两个小孔是怎么来的。这男人昨天连蜡烛都插上了,却没等到她回来,不晓得该有多失望。 不过?? 顾怀之拿起盒里1和8的蜡烛,偏头看他,「周奐,这蜡烛怎么回事?」 男人淡声解释:「店员问我是要替谁庆生,我说女朋友,她就给我了。」 他也不明白会什么是给这个数字,但当时时间也晚,他就没特意探究,想着对方是这方面的专业,大概也不会出什么错,就这么回来了。 顾怀之失笑。 她想,若是没那店员出主意,这个不懂曲折的男人大概真打算提醒她岁数了。 这一年,有不少大学同窗都迈入了人生的下个阶段,有些人甚至已经怀上第二胎,每每看见社群软体上看见那些近况,她总会想起远在美国念书的他。 她知道他有多努力,所以也不着急,反正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相依。 傍晚,两人在外头吃饭。 原先顾怀之是想去超市里买些食材回来替他下厨的,但周奐体谅她明天一早有课,不肯让她忙,顾怀之于是找了之前曾说想等他回来后再一块去的义式餐馆订了位。 两人在餐厅里意外碰见正巧也来用餐的车时勋和夏尔雅,这间餐厅是车时勋投资的副业之一,和店经理打过招呼后,服务生便替四人换到了包厢座位。 怀孕数月了,夏尔雅看上去却是没长什么肉,身形依旧清瘦。 怀孕期间,男人把她照料得好,天天为她准备三餐,上下班也亲自接送,若不是这几日他也忙,夏尔雅心疼他没时间能休息,不让他下厨,他们也不会出门吃外食。 车时勋:「这次回来多久?」 「明天就回去了。」 周奐是明天一早的班机,回到旧金山是当地凌晨,隔日上午他还有个期末报告要发表,时间上是有些匆忙,不过能回来陪顾怀之过生日,累一些也无所谓。 车时勋也清楚他这趟回来就是为了替女朋友过生日而已,只不过以前从未想过他谈起恋爱来会是这个模样,如今亲眼见到,倒觉得有趣。 四人间话家常,交换了彼此的近况,餐点也陆续送上。 「学姊,宝宝的预產期是什么时候?」 「七月初。」夏尔雅微微一笑,眸光柔软。 怀孕之后,除了一些生理上的变化外,她并没有感觉到太多不适,孩子也发育得好,那些怀孕初期医生提过高龄產妇可能会有的症状都没出现,让她安心了不少。 顾怀之笑问:「那宝宝的名字取了吗?」 她其实挺喜欢孩子的。 顾森任教三十多年,桃李天下,有不少学生即使毕业了也还是维持联系,其中在知名商务律所担任执行合伙人的徐耀扬律师逢年过节都会来家里拜访,两家人交情挺好。 每回来访,徐律师都会把儿子带在身边,大人谈天叙旧,她和顾信之就负责照顾他。 夏尔雅苦笑,「还没。」 其实帮孩子命名这件事,她和车时勋讨论过很多次了。 怀孕后,车会长夫妇对她的态度也不若过往怀有敌意,有几回叶亭甚至特地自首尔飞来探望,大致和她说了车文道的病情以及集团内部出现了些声音,多少也透露了希望他们夫妻俩能回韩国长住的心愿,希望她能帮忙劝劝车时勋。 她知道男人没有接班的打算,但孩子总归都是车家的血脉,也就委婉试探了几句话。 然而车时勋一听,竟罕见发了一顿脾气,翻脸走人。 怀孕期间,她情绪也敏感,男人稍微板起脸色,她就觉得委屈,平时没心没肺的人,眼泪说掉就掉,男人一见她哭,立刻折了回来,抱着她不断道歉,妥协于她。 夏尔雅自觉不该用眼泪绑架,言归于好以后也就没再提起。 察觉对方表情有异,周奐于是啟唇:「房子漏水的事处理好了。」 车时勋也明白他的用意,配合地接话,「那就好。」紧接又玩笑地拋出下一个话题:「之前和你提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指的是要周奐学成归国后进入灿星集团的事。 去年,车文道经诊断罹患胰脏癌末期,病情每况愈下,近几个月,集团方面给了他不少压力,有不少外国基金的股东代表也纷纷表明希望他回归管理阶层的讯息。 车时勋不想再淌浑水,也不高兴他母亲把脑筋动到了夏尔雅身上,刻意把事情搁着,却也没想要做得太绝,于是开了条件,要求了几个重要职务的单独任免权。 儘管利用对周奐的知遇之恩是有些没道义了。 周奐明白他在说什么,也清楚自己是该报恩,只是他对未来并没有抱持着如此壮阔的愿景,纵然以跨国集团经理人的身分站在顾怀之身边也是合适,但他的想法始终未变。 「不了,我不适合那里。」 他只愿馀生平凡,与她共偕白首。 086:归来 时光荏苒而逝,转眼,又是一年春去冬来。 元旦假期,顾怀之结束了所有课程的教学进度,和学校请了几天假,特意飞去旧金山陪周奐过节。 周奐月底将要进行最后一场口试,论文修改进入最后阶段,五天的假期,她就和他一块待在图书馆里各自忙碌,午间就去学生餐厅简单吃顿饭。 顾怀之先前也是在美国念书,对外国学校的食堂并不陌生,吃了几道周奐平时常吃的餐点。没她在身边盯着,他又和以前一样吃得随便,唯一长进的是懂得买甜点给自己。 假期结束,顾怀之回国,陷入学期末的忙碌期,好不容易赶在农历新年假期开始前把所有行政事务都处理完,也完成了几篇期刊的修订。 二月初,周奐顺利取得博士学位,办理完相关程序,在小年夜那日回到台湾。 除夕一早,两人去医院看了林春梅。林春梅依然没认出他,反倒记得偶尔来探望的小姑娘,拉着她问和周奐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给她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儿玩。 离开医院后,顾怀之带着他回北投老家,顾信之也带着姚子倩来拜年,屋里一下子多了两个人,饭桌上气氛比往年都还热络许多。 周奐的话依然不多,顾森偶尔和他说上几句话,聊的都是有关他的事。 晚餐后,顾信之开车送姚子倩回家,周奐坚持独自揽下收拾的工作,许芝兰劝了几回发现劝不动,只好随了他,偕着丈夫出门散步去了。 顾怀之想帮忙,男人不肯,说这是他第一次吃团圆饭,「我也想做点什么。」 她听得心疼,也不顾他手里满是泡沫,自身后紧紧抱住了他。「周奐,以后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了。只要你想,我们就回来和爸妈一起吃饭,好不好?」 关于她的提议,周奐的回答是好。 年节期间,两人在北投住下。 顾信之今年恰好排休,这几日总趁着顾怀之去洗澡时和周奐说些小时候的陈年往事,把女孩子小学时曾在半夜里被雷响吓哭的事也给说了,顾怀之听了,气得狠狠打了他一顿,结果那那嘴巴不牢靠的男人竟躲到周奐身后,嚷嚷着两人现在是同一阵线。 「姊,你要打就连周奐一起打,做人要讲求公平的吧?」 见鬼的公平。 她这人就不公平,「周奐,过来。」 女人一喊,周奐立刻倒戈让了路,顾信之毫无悬念地再挨一顿揍。 他一边挨打,一边痛骂周奐没血没泪没义气,高喊着要绝交,说再也不认他是姊夫,周奐无动于衷,只是拿出手机,把姜哲平时常去的酒吧和餐馆给了他。 顾信之立刻见风转舵,「姊夫,不只这辈子,下辈子我姊也嫁你了。」 他这人就是没节操,眼下为了讨好姚子倩的亲人,要他喊周奐一声爸爸都不是问题。 闹剧结束,顾信之回房里和在医院里值班的女友煲电话粥,周奐牵着人回房休息。然而,顾怀之气却没消,反倒质问他是不是在心里笑她了? 周奐说了没有,她不信,兀自坐在床上生闷气,还不准他过去。 男人被迁怒得无辜,想着也许让她自己待一会,晚点气就消了,结果沐浴完回房,一向习惯等他就寝的女人已经把房里的灯给熄了,蒙着被子背着身睡,闹脾气闹得兇。 周奐上了床,想抱抱她,却都被挣开。 无奈之下,他只好拿自己小时候曾不小心踩到路边野狗的尾巴,被追着跑了几条街,最后腿上被咬了一口,好一阵子听见狗吠都心有馀悸,希望能换她回头。 起初顾怀之还以为男人就是随便瞎说呼弄她,结果外头不晓得哪户人家的狗忽然狂吠了好几声,身后的男人顿时就没了声音,回过头,就见男人眉宇紧蹙,眸光晃动。 顾怀之看得心软,鑽进他怀里,不呕气了。 # 三月中旬,周奐取得企管系外聘讲师的身分,系上也通过了下学期的聘任案。 週五,顾怀之结束下午的选修课,回到研究室时,男人正在里头替她整理办公室,会客区的矮桌上还摆了两份餐盒,以及一杯她惯喝的红茶拿铁。 周奐这学期还没有专用研究室,先前在图书馆备课时,被外系的女学生误认为是企研所的研究生,频频凑到桌边留纸条,顾怀之知道以后就打了一份研究室的钥匙给他。 几年前都有过教训了,她真不该继续低估这男人的外貌。 顾怀之喝了一口饮料,皱眉咕噥,「怎么买热的?」 现在都五月中了,天气热得很,讲了两个小时的课,她口渴呢。 「上个月生理期来痛成那样,还想喝冰的?」周奐淡瞟她一眼,口吻听着不冷不热,替她开了餐盒,也把餐具递上。 当时看她整个人蜷缩在床上,哭得梨花带泪,周奐直接把人送急诊了。 后来一问之下才知道,她生理期来前没忌口,和姚子倩一块去吃了冰,结果对方好端端的,生理期来了还是照样在医院里忙进忙出,她却痛到不吞止痛药下不了床。 闹出这么一桩,倒让顾信之多了件事能骂他。 顾怀之自知理亏,扁着唇没回嘴,默默地夹了口饭吃。 在一起久了,男人连她平时怎么叨念都学得有模有样,搞得她最近时常有自己年纪比他小的错觉,以前做惯了叨絮的角色,如今对调过来,她还真不习惯。 眼看几天后又要过生日,顾怀之怎么觉得自己虚长了年岁? 说到这,她年纪是真的不小了,这个说学成归国之后就要和她结婚的男人也回来四个多月了,怎么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成天就是开车送她来学校,偶尔替她买饭,偶尔在研究室里陪她工作,感觉除了多了个客座讲师的身分所以在学校里走得泰若自然以外,和以往没什么差别。 他真的有打算要和她结婚吗?还是说,他还想再等个几年,认为自己现在助理教授的身分还不足以与她相配?可是再等几年是几年?总不会真的要等他升上副教授吧? 这男人怎么去了一趟美国,心思变得更难懂了?? 见她若有所思,周奐伸手取下她手里的筷子,把人抱到了腿上。「在想什么?」 顾怀之摇头。 这事若她主动提了,怕会给他压力,才会这几个月来都只能自己忐忑。 她没说,周奐也没像过去那样坚持问出答案,而是主动换了话题:「星期天晚上去看电影,好不好?」 「看电影?」顾怀之垂眸看他,眸光讶异。 这男人在认识她以前,不只不用社群软体,就连电视新闻也很少看,对这个世界毫不关心,和她在一起之后,也是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让他愿意陪着她一块看影集。 在美国那两年,为了儘快取得学位,他把时间全花在研究上,整个旧金山,除了往返学校和家里的路之外,也就只认得去大卖场的那条公路,哪儿都没去走走看看。 没有她在身边,他就不在乎生活。 「嗯。」男人淡声解释,「星期一你生日,但我那天晚上有场演讲,提早陪你过。」 顾怀之轻笑,吻了吻他唇角,「谢谢你,周奐。」 自从前年生日,她说了比起惊喜更喜欢他陪伴之后,这男人就再也不瞒她,三个月前的情人节特地订了她喜欢的餐厅也提前和她说了。 一个原本不过节的男人,如今为了她,努力记下各种节日,这回为了陪她过生日,甚至提议了要去看电影,儘管不是什么别出心裁的约会行程,也已经让她足够感动。 看在他如此用心的份上,结婚的事就暂且搁着吧。 他们有的是时间啊。 087:心之所向 两人初次的电影约会十分平凡,没有任何惊喜,也没有特别的安排。 说是要提前陪她过生日,男人却只是在电影开场前带着她在隔壁的商场挑了间她喜欢的餐馆吃晚饭,连句生日快乐也没对她说。 对于一个平生只有初恋的男人,顾怀之知道自己的期望不该太高,甚至这样的结果她早已能想见,但此刻,独自站在影城外的人行道上,心里还是隐约有些失落。 然而,直至看见影城对面大楼的电视墙,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周奐说要来看电影是假的,说要提前陪她过生日也是假的。 此刻以前,她所经歷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骗局。 ——你是这世界上唯一能照亮我的光。 起初,黑幕上只有这一行字。 顾怀之原以为这不过是某个鑽饰品牌的广告,没多留心,继续等待说要去拿车却迟迟未出现的男人回来。 后来,萤幕右上角出现了与她手鍊相似的小太阳,黑幕逐渐亮起,如晨曦降临,将画面逐渐染成雪白。而后,一群各自成双,手里拿着黑白气球的人们,自街口走来。 看见这景象,顾怀之也猜到有人打算在这儿上演一场浪漫的求婚,不禁好奇地探看了几眼,猜想究竟是哪个幸运的女孩子会成为这漫天星海下的主角。 直至看清了领头的顾信之和姚子倩,她才意识过来主角是她。 电视墙上的那句话,是周奐想对她说的话。 分开以前,他曾经这么说过,说她是他唯一能看见的光。 熟识的亲友们噙着笑,将手里的气球一一交给了她,她在氤氳一片的水雾里,看见换上一身西装革履的男人慢条斯理地自人群里朝她走来。 那瞬间,眼眶里打转的泪全落了下来。 他根本不是要替她过生日,也根本不是还没准备好要和她结婚,他就是学坏了。 男人步履徐缓,最后在她面前停下,将手里纯白的花束献上。 顾怀之手里抓着十几缕系着气球的银线,怀里还抱着他送来的花,心下感动漫漶,一双眼哭得梨花带泪,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男人勾着笑,温柔执起她的左手,他在夜深人静里做了无数次练习,却依然紧张。 「怀之,你愿不愿意,当我一辈子的太阳?」 顾怀之从未想过周奐的求婚会是这样。 她对这件事没有想像也没有要求,甚至只要他问一句愿不愿意嫁给他,无论在哪个时刻,她都会点头,哪怕他什么都没准备也无所谓。 可他竟然安排了这一切,还半点端倪都没被她发现,藏得这么好,让她一整天下来都没起疑,最后却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在大庭广眾下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的连一句我愿意都说不出来,只能像个急切待嫁还怕他反悔的傻瓜,拼命点头。 她就不该说他不懂得谈恋爱。 抱着求婚的花束回到家,顾怀之眼里的泪还是掉个不停,上楼前还被楼下的警卫调侃了几句,几乎在所有人面前丢尽了脸皮。 一进门,放下花,她转身回到男人怀里,不由分说地打了人。 「周奐,你学坏了??」 「你怎么可以瞒我这么久?怎么可以害我在大家面前哭成那样??」 「你怎么可以让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今天还只穿了牛仔裤和衬衫,连妆都那么普通,一点都不漂亮??」 「你好过分??」 男人轻拥着她,莞尔失笑,任她去骂。 女人的脸皮薄他也是知道的,今天这事对她而言是惊喜,也是惊吓,儘管对她的眼泪早有预料,他依然免不了心疼,但至少成功让她点头答应戴上戒指了。 其实这场求婚原本不是这样的。 他原本只打算在她生日那天亲自煮一顿晚餐,然后在家里向她求婚,为此他还特地趁着她有课的时间,去和车时勋学了几道料理。 后来徐俊知道了他的计画,嗤之以鼻,说他好歹是去国外喝过洋墨水的人,求婚怎么能够如此了无新意,硬是和姜哲替他出了这主意,说女人都喜欢浪漫,先斩后奏地租了电视墙,还替他把两人认识的朋友都找来。 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参与这场求婚,他只好把日子订在週末。 原先去订花时,徐俊还主张要用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周奐敬谢不敏,希望用白色的花束求婚,请花店老闆推荐适合的花款。 其中,白玫瑰的花语是纯洁、天真、优雅,以及,我足以与你相配。 白色一直以来都是顾怀之的顏色,而他这段时日来的所有努力,正是为了与她相配。 哭了好一会,顾怀之累了,眼睛也疼了,索性也不哭了,安静赖在男人怀里。 周奐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花,垂首吻了吻她。 「对不起,让你等我。」 当初说了回国就会和她结婚,可回来以后,他为了让自己能早一点取得教职,前一段时间把心思全放在工作上,好不容易终于等到正式的聘任决议通过,他心里才踏实一些。 这段日子,他心里也是煎熬,担心分开这段时间全成了无功而返的白费,害怕自己兑现不了当初离开前给的承诺,更害怕她会对自己失望。 他知道她一直在等他开口,也知道她等得有些徬徨了。 让她苦等,让她不安,是他不好。 听出男人压抑在字里行间的歉疚,顾怀之摇摇头,收手把人抱得更紧。 她不怕等。 只要等的人是他,再久她都愿意。 是她自己在看见身边越来越多人建立起家庭所以有了盼望,是她自己在他回来之后有了更多期待,期待能和这个男人一起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家。 她只是急着想要给他一个家。 良久,男人稍稍松手,吻了她的额,「蛋糕明天再买,你要先许愿吗?」 顾怀之轻笑,「没蛋糕还能许愿啊?」 周奐勾唇,满目宠溺,「可以。」 「那??」女人故作苦恼,沉吟半晌,而后举起戴上婚戒的左手,轻笑道:「明天晚上带我去专柜一趟吧,戒围太大了。」 「??」 瞳孔轻颤,男人眼底闪过一瞬惊慌,立刻垂下眼睫,眸光暗了大半。 见他表情仓皇挫败,顾怀之失笑,伸手圈上他脖颈,主动亲吻,「周奐,我爱你。」 就说这男人不会谈恋爱。 明明可以拿着她买的对戒去柜上对戒围,再不然也能趁着她睡着时偷偷量的,却连这点心思也没想到,今晚这浮夸的求婚排场,估计全是旁人给他出的主意。 不过这样也好,她可以继续陪着他,用一生的时间带他领略更多爱的模样。 她曾在心底承诺过,哪怕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愿意爱他,她也愿意当那唯一的人,用她的生命,用她的灵魂,用她的一切,给他人间所有的温暖。 她曾和自己誓言过,要在他心里扎根,在他身处的那场暴风雪里扎营,哪怕耗尽馀生所有年华,也要为他的灵魂筑一个可以安身的家。 她曾向上天许诺过,要在那个家里点满鹅黄色的灯光,要把所有时光烧成温暖,让他踏入屋里之后,从此忘了苍凉。 不论他是光明或黑暗,只要是他,她就愿意去爱。 而如今他说,她是他的光,是三途川的彼岸,是他一辈子的太阳。 而如今,她是他的家,是天堂,是归处,是他心之所向。 —全文完— 后记:有故事的人 这好像是第一次,有那么一部作品,各种任性恣意的加更日更,连载期间有好几次我都想说「我是不是疯?」,但后来想想,人生好像就是这样,有时不按牌理出牌,把牌局搞得一团乱,也不见得全然都是坏事。 老实说,《日月入怀》这部作品所涉及的议题若要认真谈论起来,真的满沉重的。我曾经说过,故事的灵感来自于修课期间的判决资料,以及我生活里所能见到的人事,而之所以会选择把灵感付诸于文字,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我总是在想,能不能有一天,我也能用我喜欢的方式去表达一件我认为值得探讨的法律议题? 一直以来,法律给人的印象似乎就是刚硬、死板、冷冰、不近人情,但透过这个故事,我希望能多少让看过的读者们了解,一个法律议题的背后,它所牵涉的往往不仅止于法律这一个层面,还有生活里的各个面向,而一个案件,对法律工作者而言,它也许就只是眾多案件里的其中之一,但对于案件当事人而言,那也许就是他的一生。 周奐的背景设定我想你我都不陌生,只是当「家暴」、「性侵」、「杀人」这些词汇变成新闻工作者赚取点阅流量的工具后,距离故事遥远的人往往麻痺了,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匆匆一瞥就过,却忘了那些文字背后所代表的是某一个人的亲身遭遇,以及他往后所将面临的困难。 一个人不只一个面向,看待一个人的角度当然也就不只一个,单从犯罪的角度来看,周奐确实杀了人,也确实应当接受司法的制裁,他的行为确实有罪,也确实背负了相应的惩罚。但若从他本身的角度出发,他又是一个从小生活在家暴和贫困背景下的孩子,日日夜夜反覆见闻自己的父亲伤害自己的母亲,每当尝试要求救,就会被母亲阻止,只能日復一日地承受暴力与哀嚎,长年下来扭曲了价值观,最终为了保护母亲,他用了他所知道的方式,解决了暴力的源头。 单就行为而言,他是错的,但一个人做一件事是否能不去探究背后的原因就评论对错,答案其实谁都心里有数,这也是为什么在司法审理程序上,所有犯罪审酌的过程里,都必须要去各方考量各总因素,不仅仅是因为行为人不同、犯罪手法不同、犯罪结果不同,更是因为犯罪的背景不同。 这篇故事并没有想为杀人这件事开脱,也无意去讨论正当防卫的各种争议,而是想要传达一个案件背后有很多的成因,若是去脉络化地看待,故事往往会失真,而误解就是失真裂缝里的產物,那些一而再从周奐面前逃跑的人,象徵的其实就是远离故事也不愿深入瞭解故事的人,而那些愿意留下的人,不能说他们能完全谅解,但至少他们做到了了解,做到了不恣意评断。 周奐至今走来的每一步都是艰困的,无论是年少时、服刑时,还是出狱了以后,他没有一刻活得轻松。当文学把牢狱以外的境地都描绘成自由,他却在自由里遗失了自我价值,儘管他也明白过去的选择是莫可奈何,潜意识依旧受到社会普遍价值观的影响,他始终认为自己是邪恶、是低劣、是黑暗的存在,所以当遇上了顾怀之这个各方面都与他不同的人,当发现她愿意留下时,他有了贪念。这份贪念或许是想拉人同归于尽,或许是想藉机爬出深渊,又或许只是踽踽独行了太久,需要一份陪伴。 此前的三十年,他孤自走过每一步路,一个人太久了。 无人理解的时光,太久了。 相较于周奐,顾怀之代表的则是另一种被綑绑的灵魂,她拥有良好的家室背景,人人称羡的社经地位,乍看之下就是旁人眼中的人生胜利组,但她一路走来也不见得轻松。束缚她的是道德礼教、是世俗对大家闺秀的期待、是父母望女成凤的企盼,在遇见周奐以前,她在「扮演」顾怀之,她同样失去自我。 我相信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相同的境遇,一生中我们总是在不同的阶段、不同的场合,扮演不同的角色。在家时是儿女也可能是父母、在学校时是学生、在另一半身边是他的伴侣、在职场上是别人的下属可能也是部分人的上司、在同学会上可能是某个人的死党也是另一个人的死敌,每一个角色社会都对它有既定的期许,做人儿女要孝顺、为人父母要慈爱、学生的本分是念书、职场上该有的尊重不能少,各种教条规矩洋洋洒洒罗列万千,我们谁都想做好,却没有一个人真的能把所有的事做好。但社会希望我们扮演的角色这么多,好像也让人理所当然地忘记,还有个角色叫作自己。 弄清楚「我是谁」这件事,是一生的课题。 对我而言,怀之其实就是每一个人的写照,她从压抑里逃脱,在脱轨后懊悔,然后在这预期之外的旅程里发现原来那就是她最舒适的模样,就像一开头所说的,偶而为之的不按牌理,会让习惯安于现状的人產生某种程度的焦虑与自我怀疑,但结果并不一定最坏。 比起过去强调各种事件情节的写法,这部故事反而用很多的日常在堆叠,目的也是想更贴近现实。一如故事里怀之后知后觉体悟到的,所有的日常对于周奐而言都是不切实际,是他过往里不曾体会过的一切。对周奐来说,我们习以为常的小事,于他而言都是奢侈,是他作梦都不敢想像的事。 至于性这件事,对怀之而言象徵了自我的追寻,对周奐而言则是慾望本能与过往梦魘的矛盾拉扯,童年时期的阴影将性与暴力连结,他不否认能从性爱的过程里获得生理上的愉悦,却无法拥有精神甚至是心灵上的满足,在最初,性这件事于他只是留下顾怀之的方式,因为只有满足她了,他才觉得自己被需要。周奐真正开始理解到性在两人之间还包含情感上的连结,中间歷经了怀之无数的努力,初次的远行和破除阴影的草莓糖葫芦则成了最重要的契机,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展现对伴侣的慾望,尝试去克服内心的恐惧和错想,要跨出那一步,对他而言真的不容易。 这边想和大家分享一个满小的细节,就是最开头邵检与怀之订婚时的金戒指,与周奐最后求婚的戒指。前者戒围太小,隐喻家庭与世俗的束缚,怀之没说,象徵着她当时仍旧畏缩着不敢挣脱,且邵仕强也不是她真正嚮往偕老的对象;后者戒围太大,象徵怀之在周奐身边是自由的,而她说了,是因为给她戒指的这个男人是照亮她生命的光,是教会她勇敢的人,也是她的心之所向。 最后,连载的过程里有些读者问我,现实里真的有办法接受一个杀过人的人成为自己的家人或朋友吗? 我想了很久,反而想出了另一个问题:所谓的「接纳」、「接受」、「包容」,是不是其实往往已经带入了自己优越于对方的主观想像,而我们却不自知? 也许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碰上一个有犯罪前科的人,但至少就我念的科系以及将来很可能要走的路、会过的生活而言,免不了会遇上,甚至某些时候,我可能是代表他们发言的人,我也许不一定认同他的想法,但对法律工作者而言,「换位思考」及「同理心」是必须磨练的课题,唯有站在他的立场、他的角度、他的思维,才有办法去代表他发言,而不是一味地把自己的价值观加诸于对方身上,用自己的话去「取代」他的发言。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愿我们都能少些擅断、多些倾听,接受旁人的光,也成为他人的暖,若每个人都能散发一点光芒,世界就能徜徉于阳光普照之下。 最后还是老话一句,谢谢每个曾为这故事驻足的你们,我们下个故事见吧。 宕2021/3/301:02a.m. 特别番外:接住他的人 周奐和车时勋认识的时间很早。 出狱之后,周奐找了几分零工,存了些钱去考了汽车驾照,本是想应徵蔬果行货车司机的工作,却恰巧在发薪那日碰上建商代表来巡视工班,因缘际会下成了某个部门副总特聘给孩子们的私人司机。 原以为这是份稳定的工作,然而不过三日,对方得知他有前科的事,资遣费丢着,让他走人。 被辞退后没多久,他在一场于饭店举行的慈善晚会上遇见了车时勋。 那天,他是饭店临聘的服务生,而车时勋所代表的灿星电子,则是那场场晚宴的主要赞助者之一。 两天前,他在鱼市里给人搬鱼货,却意外被反锁在冰柜里头,受困了三个多小时才被换班巡逻的警卫发现,从冰柜里出来时已经失温。 若不是警卫送他去医院还借了他一笔钱,他大概已经死了。 从医院回来的隔日,他又一次高烧,却还是硬撑着身子上工,清晨去送了早报和羊奶,中午替工厂的门禁站岗,晚上就在宴会里替宾客端酒水。 来回走了十数次,周奐已经昏眩到完全听不见声音,视线模糊不清,连站稳脚步的气力都失去,就当他以为自己要为摔碎满盘酒杯赔上整晚的工资时,有人接过了他手里的托盘,同时也撑住了踉蹌的他。 接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一个小时前站在台上,一身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地开场致词,获得满场掌声的车时勋。 「请经理过来一趟。」车时勋一手支着眼前的男人,另手将托盘交给身旁的特助,交代后又回过眼,啟唇轻唤:「先生,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周奐没能听清他说了什么,头一低,昏了过去。 车时勋眼明手快地将人稳住,向着匆忙赶来的饭店经理及自家助理下令:「高经理,麻烦给我一间房间。在焕,带他上去休息。」 「是,总经理。」 周奐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舒适的大床上,手臂上还扎着点滴。他略微转头,就见穿着西装的男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见他醒来,立刻拿出手机拨了通电话。 一会,门铃响起,男人起身去应门。 「总经理。」 车时勋进门,缓步走至落地窗前的长沙发,优雅落座。他看着醒来的男人,温声问了句:「感觉怎么样?」 周奐吃力地撑起身,一张口就扯痛喉咙。 他闭了下眼,忍下疼痛,勉强发出了点声音,「??我要给你多少钱?」 听闻,男人低笑,摇了摇头,不答反问:「生病了为什么不休息?你知道你要是再烧下去,可能会併发肺炎吗?」 未曾听过的质疑辗过心尖,周奐下意识垂眼避开他的视线,一逕沉默。 看见他眼底的防备,车时勋没着墨,反而装没看见,继续问:「看你的样子,还在念书吧?这么努力工作,是需要钱吗?」 周奐沉气,把脸别得更开。 车时勋勾唇,「如果你需要一份可以赚钱的工作,我能给你更好的机会。」 周奐一怔,回头看他,眼底有碎光浮动。 「你有驾照吗?我的司机前阵子辞职了,你考虑一下,工时按法律规定,福利和保障比照集团员工,如果额外让你在上班以外的时间出勤会有特别补助。」 那天最后,男人留下一张名片,「你如果考虑好了,就联系我的助理。」 报到的第一天,周奐才从他的特助韩在焕口中得知,车时勋向来都是自己驾车,从未聘请过司机,甚至排斥与人同车。 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谎,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释出善意。 分明他们之间天差地远。 车时勋说他的司机辞职是骗他的,连要他当他司机的事也是骗他的。 平日里,车时勋从不曾找过他,只是偶尔在假日时让他去他家,要他开车陪他上山钓鱼,偶尔要他载他去书店买书,也总要他挑几本喜欢的,若是他不挑,他就会从他的书房里找几本书出来,指定他在期限内读完,还得交上一份一千字的摘要和三千字的心得。 即便如此,车时勋还是照常付他工资,也把假日出勤的特别补助算上,光是第一个月,他就领了五万多块的薪水,远比过去四处打零工挣来的钱还要多上好几倍。 周奐在车时勋身边工作了半年,然而他们之间比起主僱关係,反倒更像朋友。 甚至有些时候,他觉得车时勋更像他的兄长。 那半年,他教会他很多事,例如怎么分析一支股票或一档基金值不值得投资,例如大鱼上鉤时要如何收放,耗尽对方体力,最后一网打尽,例如怎么分辨一件衬衫或一套西装的质料是好是坏,版型是否适合自己,又例如怎么样的穿着才能突显一个人的品味,却又不至沦于崇媚品牌的庸俗。 半年后,姜哲出狱,周奐和他借了一笔钱打算开一间酒吧,不想再寄人篱下。 车时勋知道他的想法后也没挽留,只是在他离开前带他去了平时订製西装的店里,替他挑了几件衬衫,说是当作他这半年来随传随到的谢礼。 道别那天,周奐问他当初为什么找他去当他的司机。 男人轻笑,口吻更似漫不经心,「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曾经想过要自杀。」 「在我下定决心的前一刻,有人接住我了。」 周奐从未想过,像他这样站在金字塔顶端光芒万丈的男人,竟也和活在社会底层的他一样,曾有过想死的念头。 他从未想过,如此天差地远的他们,也会有相像的时候。 「周奐,这世界很糟,糟得一无是处,但总会有一个人,让你认为留下值得。」 特别番外:放马过来|顾信之×姚子倩 二月十四日。 今天是姚子倩生日,一早她缠着顾信之去儿童乐园玩。 后来顾信之送她回家,两人又上了床。 只是这回,两人都没喝酒,女孩子的身体也不若几经人事,反而紧緻得可以,然后他才发现,原来过去每一次她说的酒后乱性,全是骗他的。 她只不过是把他灌醉,扒光他衣服,再骗他两人又糊涂了一回。 她说家里每次给她安排相亲,希望她早点嫁人是真的,她不想顺从,所以要他假扮成她的男朋友也是真的,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说喜欢他是真的,说讨厌他迟钝也是真的,唯独和他当砲友这件事是假的。 两人只有第一晚是真的发生关係,姚子倩也不是刚出社会的小女生,不会傻得因为一场意外的一夜情,就执着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 她之所以看上他,是因为初识那天,他笨拙的体贴和温柔。 那晚,她接到从小到大的闺蜜电话,说两人自高中时期起一块养的小猫意外去世了。 当时她人正在周奐的酒吧里和表哥姜哲聊天,顺道告知她即将转任至朝阳医院工作的事,后来姜哲有事先离开,接完电话之后,她难过地哭了,直接向周奐要了几杯烈酒。 然而,世上多的是只用下半身思考的烂人,嘴上说着心疼她哭,却假安慰之名对她上下其手。 被人缠上时,姚子倩就想喊周奐过来帮忙,才张口就被人给强吻,她惊慌失措地欲想求救,嘴巴却被堵着没法喊出声,就在这时候,顾信之出现了。 他那天喝得很醉,红着一张脸拽起轻薄她的男人,狠狠打了对方一拳。 酒吧内一阵骚动,周奐闻声赶来,见她衣衫被扯得凌乱,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接把倒在地上的男人拖出了店外。 而救了她的顾信之在打完人以后,拼命甩着刚才挥拳的右手,皱着脸直喊痛,她明明害怕得想哭,却又被他这副模样逗得想笑,表情成了狰狞。 顾信之以为她受伤了,来到她身边,问她哪里会痛,说他是个医生,能替她治疗。 她大概是真的醉傻了,靠在他肩上大哭了起来,哭的原因还是因为那隻小猫,他却误以为刚才被人欺负的阴影太深,手足无措地找东西想替她擦泪,却发现手边什么也没有,最后只好把自己身上的衬衫脱了下来给她当纸巾,反覆说着要她别哭。 那瞬间,姚子倩心一动,梨花带泪地吻了他,事情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隔天在饭店房里醒来时,男人已经不在,留了五张千元大钞和一张写着抱歉以及要她记得吃避孕药的纸条在矮柜上,没留下任何联络方式,走得瀟洒。 她原以为两人大概不会再见面了,结果命运却让他们再次相遇。 姚子倩本就是想要什么就不会犹豫的个性,老天给了她这么好一个机会近水楼台,她自然没放过,不只上班时缠着他,下了班也製造各种机会和他相处,后来趁着科室同仁替主任庆生的机会把他灌醉,用了点心机,製造两人又睡了一夜的假象,顺理成章地提了要和他当砲友的要求。 这男人很单纯,嘴上说着成年人要成熟点、理智点,别把性跟爱混为一谈,要她别老是动不动就在旁人面前说喜欢他,别动不动就在公眾场合明目张胆地对他调情,可每一次只要打电话给他,说想要他过来陪她,他即使心里再不情愿,也还是来了。 平时结束晚班要回家,她总找藉口要他陪自己走一段路,说女孩子夜半时分独自走在街上多危险,还说她从小就怕黑,要是他不肯送她回家,到时候她要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全都是他的错。 这些话全是胡诌的,她早就习惯自己回家,也根本不怕黑,甚至爱极了恐怖电影。 然而,家里遭小偷那回,她是真的怕了。 那天以前已经连续好几日,姚子倩下了班回家都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有一回对方甚至尾随至家门口,趁着她在找钥匙时偷摸了她屁股一把,然后拔腿就跑,意外勾起在酒吧被人骚扰的灰败。 想打电话给他的念头在脑海里转,可偏偏两人下班前才为了工作的事吵了一架,姚子倩担心他以为她没事找碴说谎整他,忍了整个晚上没把电话拨出去。 隔日他开始休假,她没机会和他提这件事,要不是晚上回家又发现家里被闯了空门,晾在阳台的贴身衣物全被拿空,她害怕对方又重回屋里,也不会真的打给他。 那晚,顾信之陪着她去警局报案做笔录,结束后又主动说要留在她家陪她,说他会在客厅看着,要她回房里安心休息,然后一整晚就坐在沙发上打盹。 每当她开房门确认他还在不在,他就会醒来,甚至刻意笑话:「胆子就这么点大?」 隔天一早,顾信之替她买了早餐,更叫来锁匠替她换锁,让她要是这段时间真不敢自己一个人待在家,就打电话叫他过来,但他这阵子的伙食费得由她负责。 他从来不知道,他做的这些事,还有他说的那些话,给了她多大的勇气。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姚子倩认定了非他不可。 她继续厚着脸皮向他提更多听来不合理的要求,即使一而再地被拒绝也没放弃,哪怕医院里的同事都笑她太积极,她也无所谓。 全世界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喜欢他,就他一千年神木级的大傻个,明明什么都聪明,偏偏看不懂她丢过去的球,她不管是直当着来,还是拐弯抹角地去,他总是有办法把所有的球都闪了,再不然就直接拍子扔了走人,一点也不懂得她的心思。 他们的生日只差了一天,他是二月十五日生,她则是二月十四日。 顾信之根本不晓得女孩子的生日是哪一天,前一天她约他出门过节,他还嫌弃着说两人不过就是在她爷爷面前假扮男女朋友,又不是真的恋人,「大小姐,我已经三天没睡了,好不容易休假,让我睡个觉不过分吧?要过你自己慢慢过,我不奉陪了。」 姚子倩没把自己生日的事说破,只是一早登门拜访,把男人从床上挖了起来,强迫他洗漱更衣,和顾怀之打过招呼,说两人要一起过情人节之后就拉着人出门了。 前往儿童乐园的路上,顾信之全程臭着脸不断碎嘴,她停好车了他却故意不下。 他想赌气不配合,姚子倩也随便他,钥匙没拿就逕自下车入园。反正她就赌顾信之没那个种开走她的车,把她一个人扔在郊外。 而她也真的赌对了。 入园以后,她刻意躲在门口侧旁的植栽后方,不过五分鐘,就见负气一整路的男人心不甘情不愿地买了票进来,然后打了电话给她,问她在哪。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心口不一,嘴上说着麻烦,却一次也没真的拒绝她。 情人节的游乐园随处可见形影不离的情侣,无论走到哪,所有人都是牵着手,脸上笑容甜蜜,唯独他们像是两个刚好都没事的人勉强凑合在一块,气氛怎么看都怪。 顾信之总觉得姚子倩这天哪都不对劲。 平时总是主动勾拉他的手,怎么喊也不放,时不时就奴役他提包拿重物,偶尔还会使性子要他餵她吃饭的人,一整天下来却是连饮料都自己拿,吃完午餐以后买了霜淇淋,也没问他要不要一起吃,安分的让人浑身不自在。 傍晚时分,暮色漫天,女孩子说坐完摩天轮以后就回家。 排队前,她去了一趟化妆室,顾信之在外头等候,滑手机打发时间时才发现今天是她生日,姜哲在生日动态下留言,问她今年怎么没找他一块去游乐园。 他传讯息问了对方才知道,小时候,姚子倩的父母每年都会带她到儿童乐园庆生。她医学院毕业那年,父母在德国出差时碰上车祸双双离世,从那之后就都是姜哲陪着她来。 顾信之想起了那回在医院,女孩子曾说过,意外掉在周奐店里的那对耳环,是他母亲送给她二十岁的成年礼,后来找回来时她还特地发了篇动态纪念。 他急忙翻出那篇贴文,对照上午拍下的照片,才发现她今天戴的就是那对耳环。 一整天下来,他情绪始终不耐,没给过女孩子好脸色,甚至没有多留心在理会她说的话,可她什么也没说,不若平时那样缠着要他配合,他却到这一刻才察觉,无论是先前拍下的每一张照片,还是自化妆室里走出来的这个时候,她的眼眶都是红的。 当下,顾信之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浑蛋的男人。 搭上摩天轮后,姚子倩不再主动找话,只是静静看着玻璃窗外的景色,而当摩天轮通过制高点以后,她难受地闭上眼,紧抿着唇,无声哭了。 看见她落泪的那一秒,顾信之才终于想起和她见面的第一晚,想起走进酒吧以后被一块来的同事嬉笑起鬨而偷偷关注了一整晚的女人是她,想起离开时撞见有人企图侵犯她后衝动上前揍了对方一拳,想起后来女孩子在他肩上哭得一塌糊涂。 回过神时,他已经脱下身上的衬衫,坐到她身旁,又一次替她披上。 姚子倩被男人忽而起身造成的晃动惊吓,睁开眼的同时也尖叫出声,声音有着明显的颤抖和恐惧,染上惊慌而瞠大的眼眸蓄满水光,瀅瀅闪烁。 女孩子梨花带泪的模样撞进眼底,心一窒,顾信之下意识搂过人,俯首吻了她。 姚子倩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傻在原地,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放开她之后,她别过脸不看他,车厢一回到地面,她便丢下他的衬衫落荒而逃,甚至连皮包都忘了拿。 女孩子跑得不慢,没一会功夫就跑出了园区,顾信之在后头追得辛苦,要不是她的车钥匙在他手上,她没有办法打开车门,否则她大有要把他丢包的打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吻她。 儘管在这之前,她已经主动投怀送抱了好几回,也在他唇上留下过几次蜻蜓点水的吻,可每一次吻他的时候,她总是笑得漫不经心,像是仅只抱着玩笑的心态在捉弄他。 他却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明白那些她藏在笑容背后没让他看清的徬徨。 她从没有一次在调情之后认真吻他,是因为害怕被他发现,原来她的喜欢远比他想像的还多,却还是被他拒绝的话,她会没有办法再继续提起勇气缠着他不放。 因为即使她已经为了他,放下了作为一个女人的矜持,她还是有自尊。 她无疑是个骄傲自负的女人,却总是在她面前表现得一副没脸皮的模样,无视男女之间的分际,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样的挑衅都敢做。 可这样百无禁忌的她,却得假借醉意才敢告诉他:「顾信之,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他什么都没发现,始终以为她只不过是生性浪荡,以为她只要玩腻了就会离开,直到她主动逃开时才发现,她所有的追求都是发自真心。 「姚子倩,看着我。」 顾信之把人困在车门上,双眸紧锁她的眼,哑着声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姚子倩别开脸,挣扎着想推开他,「顾信之你发什么神经?你要是不高兴就走,用不着这样!大不了我以后都不找你,也不用你假扮我男朋友了,行吗?我不用你陪了??」 女孩子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堆要和他撇清关係的话,就是不肯再说喜欢他。 到了最后,她急慌地哭了出来,问他为什么不放手,问他到底想要怎样才肯走开,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让她误会,问他为什么要故意让人以为自己有希望了。 顾信之就觉得这女人有时候也挺傻的。 「姚子倩,从现在开始,我不假扮了,我要当你的男朋友。」 「??」 姚子倩睁着氤氳满佈的眼,忍了几秒以后还是哭了出来,拼命摇着头说不要。 她不肯听他解释,不肯相信他的告白,哽咽着说今天是她生日,要他别拿这种事开玩笑,说她以后都不会再缠着他了。 顾信之听得心疼,捧着女孩子的脸,又一次吻上她,「姚子倩,不要哭了,我没有第二件衬衫给你擦泪了。」 「你放开我??」女孩子张口咬他,他却半点不退,「不放。」 吻了好一会,她的情绪终于冷静下来,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整个人吓得不轻。 顾信之是真的拿她的眼泪没辙,却也不晓得怎么哄人,只好牵着人上车,载她去吃一顿晚餐,然后送她回家。 即使一整晚他都牵着她的手,她还是不相信他是认真的。 当他送她至家门口时,姚子倩主动抽开手,低头找钥匙,避开他的视线,「谢谢你陪我一整天,我知道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都只是配合我,你放心,我不会误会。」 「以后我也不会再纠缠你了,我们的关係就到此为止。」 眼看表明了整晚的心意她却还是不愿相信,甚至把两人之间的关係断得一乾二凈,顾信之也火了,抢过她手里的钥匙开了门,把人拽进屋里,门一甩,不由分说地就去吻她。 起初姚子倩拼命挣扎,后来没了气力,也只能顺服。 男人吻着她进房,告诉她两人现在都非常清醒,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我你不愿意,我现在就走。但从今以后,你别再找我喝酒。」男人低首,额抵着她,灼热的气息围绕身畔,像是能把她融化。「我不想对自己喜欢的女人趁人之危。」 姚子倩红着眼瞪他,滚烫的泪珠自眼角滑落,最后哽咽着主动吻了他。 「顾信之,是你自己来招惹我的,以后就算你再讨厌我,觉得我烦,我也会缠着你不放,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不放,你听到了吗?」 顾信之一笑:「放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