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渡(古言,剧情)》 第一章燕行于道 秦王异十五年秋,咸城前所未有的热闹。 逢五逢十的年头,大多会有宴会,庆祝国祚绵长,除非这年大凶,天灾人祸,不宜笙歌,抑或是国力贫穷,朝夕不保。 秦国如日中天,显然不在此列。 秦灭赵后,修生养息十年,完竣关中之渠,秦国已经数年不曾有过凶岁。咸城米价,不过三十钱,可见一斑。 关中渠修了整整十个年头,福泽百姓,不负众望。大概因为今年是关中渠落成的第一个大年,宴庆之事,相较于往年,更为盛大。 秦王欲在京郊举行一场秋狝,召集各宗亲重臣携亲眷进京。秋猎后,还有灯火大会。 消息一出,不仅宗室臣卿齐聚咸城,很多外来客也来凑热闹。一时之间,咸城各个客栈人满为患,街上也是车水马龙,尤其是中央大街——燕道。 许秩骑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马,缓缓驱策,走在人流涌动的燕道,听见身边的宁树感慨:“咸城,好热闹啊。” 宁树是第一次来咸城。他本来没有多想来,但父亲作为南阳郡守,分身乏术,便要他陪同保护母亲和妹妹上路,顺便去京师见见世面。 眼见耳闻,咸城气象,非南阳郡可比,真是不虚此行。 一旁的许秩点头回应,“这几天咸城来了很多人,都是来看灯火大会的。” 人一多,鱼龙混杂,内史司和卫尉寺这几天忙着维持治安,可谓焦头烂额。 正说着,忽而听得前方传来一阵慌乱。一个清瘦中年男子从人堆里跑出来,一个青年在后面追。 “拦住那个贼!”后面追人的青年喊道。 突然冲过来一个人,人们只想着往两边躲,那人又跑得奇快,哪里反应得过来拦人。就这样,那人一路冲冲撞撞地往许秩所在的方向而来。 眼看那人离自己不过十丈距离,许秩用脚轻轻一夹马肚子,径直朝那人奔去。 一人一马就要撞上,许秩看准时机,勒紧缰绳。马被迫停下,扬起前蹄,站得差不多有两个人那么高。 那人站在马下,觉得马蹄子就要踩到自己脸上,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骇人的马蹄最后稳稳当当停在他面前,离他刚好三尺。 追在后头的年轻男子也跑了上来,拎起吓破胆、瘫坐在地上的贼人的领子,从他怀中夺过钱袋,连人带钱一同扔给了一个更后面赶到的中年男人,说:“带他去见官吧。” 这位中年男人才是钱袋的真正主人,四十多岁,还有点发胖,根本跑不动几步,幸亏有这位龙精虎猛、古道热肠的小兄弟好心帮忙。 钱袋主人拿回自己的财物,一边喘气一边道谢:“多谢……多谢小兄弟了!” 小兄弟却摇了摇头,指着马上的青年,“你该谢谢他才对。”此人看似文人模样,那一马,早半刻吓不住人,迟半刻命丧蹄下,他也自愧弗如。 被指着的许秩颔首浅笑,听钱袋主人的口音不像咸城人,给他指了指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前面右转就是内史司。” 钱袋主人又连忙道了几声谢,也算缓了口气过来,拿着瑟瑟发抖的小偷就要去内史司见官。 事情既了,助人的青年心情也松快了下来。突然,他耳边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阿徵……” 不得了,他把他兄弟忘了。他倒是逞了英雄,大包小包全扔给了人家。 好兄弟虽然拎着一大堆东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倒没有多加责怪,只是担心,“阿徵,你太莽撞了,没事吧?” 被称做“阿徵”的青年摇了摇头,咧嘴一笑,带着几分轻松与歉意。他接过自己的行李,转头要向骑马的男子告辞,准备问他的姓名,想想还是罢了,自己在咸城也呆不了多久,于是拱了拱手,就离开了。 马上的许秩也报以一笑,目送他们二人的背影消失于人群,便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循之表哥?”车内女子掀帘喊道。 ---------- 循之,是许秩的字,车内坐的,正是许秩的姨母与其女宁嘉。 宁家三人也是应诏进京,大老远从高阳老家过来,准备暂时借住在许家,宁夫人也正好能和多年未见的老姐妹叙叙旧。 许秩正是奉了母亲的命,去接姨母一行人进城的。 许秩掉转马头,停在马车旁。车内妇人问他:“怎么停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旁的宁树正要回答,许秩已经开口:“无事,姨母放心,马上就要到了。” 许秩并不希望这样的小事惊扰到长辈,故而只字不提。宁树也心领神会,笑了笑,“表哥,我们走吧。” 许府门外,许夫人早就等在门口,迎接宁夫人。 她们姐妹,也有好几年没见了。这番相会,自然有说不尽的话。 宁嘉陪坐在宁夫人身边,虽搭不上话,但一直在认真听,十分乖巧懂事。 许夫人时不时看向宁嘉,心生欢喜,也不想拘着几个小辈,冲许秩招了招手,“秩儿,带你表弟表妹去外间逛逛吧。” 一听这话,宁树第一个站起来,迫不及待地拉着许秩往外走,宁嘉也告退跟了出去。 从宁夫人和宁嘉居住的猗梧苑出来,许秩带宁树去看了看给他安排的青云苑,问宁树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而宁树对住处陈设不甚在意,左右逛了一圈,只问:“表哥你住在哪儿?” “就在前头不远。”许秩指着北边的方向回答。 “我们去你那儿玩吧。” 许秩摇头一笑,“我那处并没有什么好玩的。”至少某人总是这么说。 “反正随处走走嘛。”宁树说。 许氏从孝公时起就在朝为官,这个府邸,传到许秩父亲许淇手中,已有四代。 许家家训: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许家代代出君子,府邸也朴实无华,但绝不简陋。就比如许秩的听风苑,他虽自谦没什么好看的,园林布置皆用心安排。 苑中有小池塘,植着几丛荷花,秋风过,都已枯萎。池中央有假山,绿苔盈石。右侧书轩前,一棵歪脖子枣树,看似有碍观瞻,却架着秋千,增了几分意趣。 宁嘉正想坐到秋千上,耳边陡然传来许秩的喊声:“别坐!” 宁嘉吓了一跳,双手握着秋千绳,膝盖半蹲,维持着半坐不坐的姿势,怔怔地看向许秩。 许秩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闪烁,忙说:“这个秋千不扎实,小心摔,还是别坐了。” 宁嘉这才反应过来,微笑道谢。 谢声未竟,便听见池塘边的宁树兴高采烈地喊着:“表哥,那什么玩意儿?” 宁树对女孩儿家的东西没有兴趣,不经意看到假山上站着一只鸟,好奇靠近。还没待他走上前看仔细,鸟就飞走了。他败兴低头,却见到池中假山下,卧着一只……鳖? 这又是什么时兴的讲究? 宁树好笑问:“表哥,你怎么养了只王八?” 本来养的是只龟,已经被某人强行换走了。 许秩正想着那人做的好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一个小厮近前回禀道:“小郎,阳兹公主来了。” 第二章风月无边 阳兹公主名唤阴曼。 秦王异无子女,阴曼原是秦王五兄公子弄与其夫人华妍之女,因公子弄与妍夫人不便带着刚出生的婴孩大冷天长途跋涉去封地,便求先王后暂时抚养。 秦王异三年,先王后赵氏薨逝,阴曼又在华太后处养了三年。华太后见阴曼年岁已长,便将阴曼送回了生父母身边。 五年前,也就是秦王异十年,阴曼跟随公子弄与妍夫人进京面见秦王。阴曼毕竟是在秦王身边长大的,再见秦王,一时激动,不改称呼,仍唤“父王”。秦王也十分伤感,便将阴曼留在了身边,正式将阴曼收为先王后养女,封“阳兹公主”。 秦王名下,只此一个女儿,而且是嫡公主,宠爱非常,秦国上下,莫不知晓。 宁氏兄妹二人对阳兹公主也早有耳闻,不想今日能一见,都有些好奇。 转身看去,只见一名将将年满十五岁的少女,姗姗而来。 她穿着一身杏红色的宫装,混着一点靛青。但不管是红还是青,都比寻常浅一点,尤其是她不笑,暖色也清冷了。 宁嘉、宁树给她见礼,她却良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 有点安静得过分了,宁嘉感觉到些微窘迫。阳兹公主,原来并不像她的封号与外表,冷冷淡淡的。 许秩无疑是了解嬴阴曼秉性的,未免尴尬,对宁树、宁嘉说:“我叫人带你们先到别处看看吧。” 宁嘉不善与冷淡之人打交道,如蒙大赦,“循之哥哥,那我们先走了。” 说罢,宁嘉拉着还懵懵懂懂的宁树离开听风苑。经过阳兹公主身边时,宁嘉瞟见阳兹公主嘴角微挑,似笑非笑,带着点戏弄。 这一笑,阳兹公主终于带了点情态,像是小池塘里丛丛枯荷中,原来还剩一朵含苞待放。 只是,阳兹公主是在戏弄他们兄妹吗?分明是第一次见,未免有些恶劣,宁嘉想。 嬴阴曼是恶劣的,爱戏弄人,不过她对旁人没什么兴趣,大部分时候爱答不理,就像刚才一样。她最爱戏弄的,眼下只有一个人。 “循之……哥哥?”嬴阴曼看着许秩,悠悠吐出这个暧昧非常的迭音,在安静的听风苑,肆无忌惮地咧嘴笑着。 ---------- 循之哥哥,嬴阴曼语义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宁嘉的称呼,显然不是在叫他,虽然他确实比嬴阴曼大一岁多。 许秩听到,心中一沉,解释道:“那是我表妹宁嘉。” “呵,”她轻轻笑出了声,柳眉轻挑,谐音调侃,“君子佳人?” 许秩有君子之称,嬴阴曼经常以此打趣他,但硬扯上他表妹宁嘉,他就有点不悦了,“别乱讲。” “这样的佳人也配不上你的才子声名吗?”嬴阴曼慢步走到秋千架边,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开始荡起来,好似看不出他的不喜,一脸好奇的样子,偏头问他,“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许秩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反问:“公主来有事吗?” 顿时,秋千停下了晃动,少女微微扬起的嘴角也收敛了弧度,虽然看起来面上仍挂着笑,声音却冷了下来,“无事便不能来看看了吗?” 尽管只是细微的变化,许秩还是有所察觉,却不知哪里不称这位公主的心意。抑或是她真如自己所说,只是无事来随便看看。说完那句话,嬴阴曼就收起了表情,微笑也好,调侃也好,从许秩身边经过,离开了听风苑。 嬴阴曼前脚从许府出来,后脚就遇上了东安郡主。 两人的马车狭路相逢,东安认出是阳兹的车驾,掀帘问她:“你不是要去找许循之吗,怎么这么早就要回宫了?” 嬴阴曼目不斜视,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有妹妹陪了。”人家佳人有约,她又何必做不受欢迎的客人。 许循之是许家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东安也听说许夫人娘家高阳来人了,一下就明白过来。 哥哥妹妹,暧昧的称呼,最容易叫出暧昧的感情。 东安想不到阳兹也会有吃瘪的一天,怎么听怎么酸溜溜的,调侃:“你就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霎时,阳兹神色一变,转头看向东安,摆出一个款款的笑容,“你哪里看出来我不高兴了?” 满脸…… 东安讪笑,不拆穿小姑娘的皮笑肉不笑,只说:“随我去吃酒吧。” 酒能解百愁,不过阳兹八成是不会随她去的。这位公主若不感兴趣,理都不想理,而阳兹觉得有意思的事,实在不多。东安以前也邀请过阳兹,阳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不成想这回就是那二成。 “哪里?”阳兹问。 “风月楼。”东安回答。 ---------- 风月楼,名字里不加一点掩饰,是咸城有名的风花雪月之地。 与别的风月场所不同,风月楼来往的,皆是妇人女子。 说得直白一点,这是个男色馆,男人陪女人的地方。 东安郡主,是这里的常客。不过她今天带着阳兹,决定收敛一点,以免吓着第一次来的小姑娘。 其实东安不比阳兹大多少,十七岁,已经嫁人。 是个寡妇。 东安和她那短命的丈夫是指腹为婚,成婚之前未曾谋过面。东安一及笄两人就完婚了。成亲不过半年,那人意外落入渭水中,尸骨都没寻到。 当时东安才十五六岁,夫家不想耽误东安,听凭她改嫁。东安搬回本家,却没有再觅良人,只称自己为未亡人。 起初,大家都以为东安坚贞,可怜东安与她的亡夫情深不寿。 后来,人们看到东安时常出入风月楼,便什么声音都有了。 有说东安伤心亡夫、排遣寂寞的,更多的是说她借深情之名,行淫荡之事。 世人对女人的要求好像要更严格一些,男人逛花楼就是生性如此,女人就不能生性爱美色吗? 东安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她现在乐得自在。 她嫁过人了,父母不会再催她成亲,说她什么她都可以拿她那可怜丈夫挡过去。 咸城,哪怕是面前的阳兹公主,都没她过得随心尽兴吧。 东安啜了一口酒,惬意悠然,叫人带进来一排小倌,让阳兹挑一个可心的。 阳兹随意瞟了一眼,便自顾自开始喝酒。 见此,东安一笑,摆了摆手,让他们下去,“这些人,自然是比不上许家之宝树的。” “你说许秩?”阳兹冷笑一声,“伪君子一个。” 许秩的出身教养,当得起“高洁”二字,偏偏阳兹不以为然,甚至对此嗤之以鼻。阳兹也不是因为今天心情不好才如此评价许秩,事实上,打从阳兹认识许秩开始,她对他的看法就没变过。 东安不明白阳兹哪里来的偏见,难道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隐秘? 想到此处,东安一下来了兴致,凑上前问:“你为什么总这么说,许循之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我说他是,他就是。”阳兹分明还没喝几口酒,递过来的眼神不经意流露出些微迷离的风情,说出来的话像小孩儿斗气。 这样霸道至极的话反而让东安有点想笑,“我还以为你知道许循之什么不为人知的一面呢。不过……” “男人嘛,又能有什么不一样,两口酒就现形了,”东安坐回自己的位置,侧身问身边的小倌人,“你说是不是?” 小倌人微笑着点点头,重新替东安倒好酒,送到东安唇边,“郡主所言极是。” 他们之间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情愫,彼此的目光如同藕丝勾搭缠绕在一起,似有若无,缠绵流转。 这是一种从来不曾出现在许秩脸上的目光,因为许秩鲜少有放纵自己喝醉的时候,即使略有醉意,他更偏向木讷寡言,永远不失态,永远那么端方君子。 令嬴阴曼生厌。 嬴阴曼斜倚在几子上,放软四肢百骸,懒懒地看着他们二人黏黏糊糊地挤在一起,觉得酒气有点上来,身子渐渐开始发热。 嬴阴曼摇了摇手中的酒觞,看着澄静的酒水慢慢转出一个混乱的涡,勾唇一笑。 是呀,男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是吧,许秩。 第三章我有嘉宾 许秩打了个喷嚏。 大概是因为天气转凉。 “有人在想你了。”宁树从外面大跨步进来,玩笑说。 许秩正在整理书案,顺手抄起一边的书,敲了一下宁树的脑袋,“你这几天过得很舒服啊,连我也敢打趣。” 宁树煞有介事地摇头,“表哥这话说得不然。” 许秩觉得好笑,“没人管你,你过得还不舒服?” 父亲、先生都不在身边,母亲光顾着和姐妹叙旧,也没心思念叨他,宁树确实清闲,不过他也就敢和表哥说说笑。宁嘉也是,一点都不体谅他这个双生的哥哥,老是拿母亲压他,他真的怕了她了。 许秩听宁树絮絮诉苦,把书放回书架,攀住宁树的肩膀,挟着宁树出了听风苑,“行了,走吧,别让姑母她们等急了。” 今日宫中设宴,替远道而来的公亲大臣接风。 今年不同于往年,大家都是携亲带眷,宴会上多了很多年轻面孔,让人耳目一新。 秦王异三十有三,没有子嗣上的缘分,很少能见到这么多少年轻人齐聚一堂,一时高兴,多喝了两杯。 秦王异回忆起自己当年,诗书琴棋。想来年轻人,莫有不爱风花雪月的。 这么多青年才俊聚在咸城,不如也结一个诗会,混个风雅,主持之人嘛…… 秦王异环顾一圈,目光定格在右手边的许秩身上,“就让许家的小郎来吧。” 话音刚落,原本有微微笑意的许淇连忙离席上前,推辞说:“犬子年幼,不堪担此大任,还是由学宫的各位博士来吧。” “小孩子的诗会,叫那些老先生去,反而没了活泼。令郎素有才名,连学宫祭酒也称赞不已,就让令郎负责出题主持吧,”秦王取下腰间的碧玉环佩,“三日后是个好日子,就以此为令,也算是孤给这次诗会添的彩头。” 许淇还在踌躇,许秩已经起身上前,伸出双手,领过碧玉环佩。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连日子都定好了,秦王之意怕是无可转圜,何况许秩认为,秦王并不是一个一时兴起的人。 许秩回到席间,坐在他旁边的宁树很是激动,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表哥,你好威风啊,连王上都夸你。我到时候也要去看看……” 说着说着,宁树觉得许秩好像心不在焉,试着喊了一声:“表哥?” “嗯……”许秩分神回应了一声,只觉得思绪混乱,没怎么听进去宁树的话,借口醉酒,想出去透口气。 宴会途中下了场小雨,地砖还是湿的。微风裹着雨气,让人从混沌中生出一缕爽快。许秩摩挲着手里微凉的环佩,脑子还是有点不清不楚。 忽而,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熟悉到许秩不用转头也知道来者是谁。 “秩哥哥,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嬴阴曼做作地问。 ---------- 秩哥哥? 她去了一趟风月楼,都学了些什么东西,连声音都粘腻了。 许秩转身正对着嬴阴曼,眉头皱得比刚才还要紧,显然是不喜欢这个称呼,“公主,慎重。” 嬴阴曼眉眼弯弯,缓步向许秩逼近,踩出一串水痕,“为什么她可以叫你‘哥哥’我不可以?” 许秩反应了一下嬴阴曼口中的“她”所指何人,想她原来学的是宁嘉,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又觉得嬴阴曼有点无理取闹,“她是我表妹。” “一表八千里的表妹?” 许秩耐心与嬴阴曼解释:“她母亲和我母亲是亲姐妹,她自然是我亲表妹,并不是那些有的没的的表亲。” “亲?”嬴阴曼抬袖一笑,直勾勾地盯着他,似要刺进他的灵魂,“你,和她哪来的亲?” 嬴阴曼的咬字,别有深意。许秩一顿,瞬间明白她何出此言。 他并不是许夫人亲生,自然谈不上和宁嘉有亲,这一表何止八千里。 许秩无言,侧头。 此时,嬴阴曼反而不笑了,伸手掰正他的脸,要他正视她,“你不高兴了?” 从出来到现在,许秩实在不知道她哪里看出来他高兴过。 微潮的初秋,她的指尖和雨一样清凉,贴在他下颌骨上,还有点痒。许秩拿开她的手,只说:“没有。” 不等许秩放开,嬴阴曼已经抽回自己的手,冷着脸说:“我说你虚伪,没有人信。你看,你连自己不高兴都不承认。” “你没有说错,我也没有不高兴,”他有什么必要为人尽皆知的事伤神呢,他早已不会为这些事伤神,“我只是在想事情。” 嬴阴曼有点扫兴,瞟了一眼他手里握着的碧玉环佩,明知故问:“你想明白了吗?” 许秩摇头,“没有。” 嬴阴曼微微一笑,一副知悉一切的表情,“问我,说不定,我会告诉你。” “说不定”,语调婉转悠长,昭示着说话人的难以捉摸。 许秩觉得,哪怕他问,这位阴晴不定的公主也未必会回答,还是如她所愿开口:“那我问你。” 果不其然,嬴阴曼转身而去,不发一语。 正当许秩以为嬴阴曼果然又在逗他时,她停在一棵柳树下,手指有一圈没一圈地绕着柳枝,似小女儿情态,对他说:“你过来。” 闻言,许秩走了过去,与她一起站在垂影蒙蒙中。 她就这样莞尔娇笑,盯着他。 许秩心襟一荡,随即反应过来,心中大呼不好! 不等他动作,嬴阴曼攥着柳条猛得往下一拉,松手,树上挂的雨滴淅淅沥沥往下坠,落了他一身,也落了她一身。 许秩忙拉着嬴阴曼从树影里出来,可已经来不及,两人都被树雨浇了个满头。 拜她所赐,他现在无比清醒了。 呵呵呵—— 少女清脆的嗤笑声不绝于耳,许秩盯着嬴阴曼,一时无话可说。 笑,还笑,她可不比他从容多少。她的发髻复杂精美,发丝玉钗上满挂着晶莹的水滴,像是从烟雨中走了一遭。 他想训她,对着她幸灾乐祸的笑脸,又说不出什么,瞥了一眼她的衣饰,最后只是道:“回去换件衣裳,小心着凉。”交代完,许秩便转身准备回席。 “你呢?”嬴阴曼在他身后问,嘴角还泛着没来得及消退的笑意,“不去更衣整理一下吗,要这样‘狼狈’进去?” 一句话,扣准了许秩的死穴。 许秩顿足,回头看了嬴阴曼一眼,无奈叹了一口气。 第四章有花堪折 太了解一个人不是一件好事,就像嬴阴曼,知道许秩时时处处以许家为重,不会拒绝她的提议,而许秩,即使清楚嬴阴曼在拿捏他,也只能答应。 许秩刚刚擦干头上的水,有人招呼也不打,直接推门进来。 自然是嬴阴曼,还是原来那身打扮,一点没有收拾,带着一壶酒,十分熟稔地就坐下了。 进出男子的房间,未免有些随意,万一他在换衣服怎么办。 “下次能敲门吗?”许秩没好气地问。 嬴阴曼一手撑着下巴盯着他,一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扣着桌案,觉得可笑,“我平时去你的听风苑,也不敲门。你在我家,却要我敲门?”在王宫,一向只有客随主便。 “那下次麻烦公主殿下敲门。” “那下次麻烦许郎闩门。”嬴阴曼傲慢回敬。 “……”许秩语顿。 青天白日的,他只是擦个头发而已,又是在宫里,闩门好像在做亏心事似的,况且只有她会不问硬闯。 许秩被任性的公主噎得没话说,估摸了一下时间,他出来也够久了,便和嬴阴曼说:“我先走了。” “你不是想知道秦王在想什么、你又该如何出题吗,”嬴阴曼没有理会许秩的道别,自顾自斟了两杯酒,扫了一眼身边的座位,示意他,“过来,我告诉你。” 这次,没有说不定。 说话算话,算是嬴阴曼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了。 许秩毫不怀疑,坐到嬴阴曼旁边,“洗耳恭听。” “其实,你不必知道我父王在想什么,也不用知道。”以嬴阴曼对许秩的了解,他对猜度圣意没有兴趣,他只是想出好这个题目,让秦王满意,维护好许家的门面。 “此话怎讲?” 嬴阴曼端起酒杯,冲他点了点。许秩十分识趣地举杯与她相碰,一饮而尽,入口轻柔,不似平常之酒。 嬴阴曼很合意,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若秦王醉翁之意不在酒,许家不过一个幌子,题目自然轮不到你想。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诗会,你‘手上’不正好有一个题目吗?” 顺应嬴阴曼的重音,许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之物。 玉。 此题虽然烂俗,取自秦王的赏赐,也算切合。 这个许秩自然是想到了,只是他还是觉得不妥,“未免有些偷懒敷衍。” “确实没什么新意,配不上你的才名,”嬴阴曼揶揄道,又给许秩倒了一杯酒,“不过大才子放心好了,此题,八成是不用你出的。” “你如此肯定?”坐着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又是在室内,没有凉风拂面,许秩觉得之前的酒气渐渐发上来了,身体有点发热。 “因为你不了解他,他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更不可能缅怀过去。 许秩瞥了一眼嬴阴曼,含糊了一句,但足够让嬴阴曼听见,“你也不遑多让。” “哦?”嬴阴曼将杯沿抵在唇边,朱红的唇脂沾到杯沿上,一点点。她笑得很得意,靥边现出酒窝,“那你觉得,我现在和你喝酒,有什么意义?” 这个笑容,许秩不要再熟悉,是坏透了的表情。 与其说对饮,不如说是许秩独酌,嬴阴曼手中那杯酒,看尝过一口没有。高傲如嬴阴曼,又怎么可能给他倒酒。 许秩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眉毛不自觉皱起来。 像古板的老学究,严肃的假君子,偏不是嬴阴曼要的样子。 嬴阴曼大失所望,嫌弃地摇了摇手里的暖情酒,“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这醉花阴,也没说的那般神奇嘛。” ---------- 醉花阴,初次念出这三个字,只觉得柔媚缠绵,实则是最露骨的淫靡。 读书人爱隐喻,男女情事上更是如此。粗言鄙语太没有情调,自然要一个风雅好听的名目。 说穿了,就是假正经。 美人如花,醉死花阴,嬴阴曼喜欢这个隐喻。 许秩显然不然,一听到这个名字,脑子停宕,腾地站起来。而面前的少女仿佛一点也不当回事,仰头就要一饮而尽。许秩一下打翻她的酒杯,吼着:“嬴阴曼!” 泼洒出来的酒水沾在许秩的手上,分明是清澈无比的液体,许秩却觉得粘腻,整只手僵在半空。 僵在嬴阴曼脸侧。她侧首就可以看见,一滴酒沿着许秩修长的食指滚到指尖,将落未落,如同垂杨滴露。 嬴阴曼捉住他的手,探出一点舌尖,轻轻一碰,将那滴露水卷入口中,啧啧回味了一下,没尝出什么滋味,打趣许秩:“原来,你也知道这东西啊。” 博闻多识的大才子,原来脑子里也不全是正儿八经的经学讲义。 许秩愣在原地,指尖还留有她唇舌柔软的触感,微微发抖,脸色通红,不知是因为她的动作,还是她的话语,又或是因为这酒,半天憋出一句话:“你——简直胡闹!” 若她不胡闹,怎么能显得他高洁端正呢? 可他们两个,明明是一样的人,一样是被亲父母抛弃的人,她知道的。所以何必在她面前装清高,这里只有他们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一同沉沦不好吗? 她要看莲花慢慢落入淤泥中,也是一道别样的美景。可她等得太久,等到耐心全无,那就由她亲手掐下,浸染上污浊的泥水。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结果都是一样,她不介意手段。 嬴阴曼抬眼,对着许秩铁青的脸色,如娇似嗔,“你好凶啊,秩哥哥。” 屋子里弥漫着挥洒出的酒水味,缠绕在两人身侧,一时也搞不清有没有人饮醉。只是看到嬴阴曼桃花瓣迷离的眼睛,昭示着她的不清醒。 许秩冷着脸说:“你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她轻轻摇着脑袋,吟了半句诗。 色不迷人人自迷…… 许秩心中补全了下半句。 嬴阴曼扶着桌沿站了起来,双手搭到他肩上,凑近他耳边问:“她叫你‘循之哥哥’,我叫你‘秩哥哥’,哪个更亲一点?”他们离得越近,嬴阴曼的语调越轻,最后飘忽得如水上清风,空中白羽,从他耳边扫过,留下一阵轻微的痒意,“我和你表妹,谁更漂亮一点?” 呼吸间,嬴阴曼闻见了淡淡酒气中夹杂的一股香味。她迷醉一般半眯上眼睛,侧首嗅了嗅,说:“你身上好香啊。” 数不清第几次听到这句话,此时的许秩却没有任何心神荡漾,甚至有隐隐的怒火。 她哈出的气,没有丝毫酒意,是清醒的放浪形骸。 风月楼中,她是不是也是如此,荡性纵情。她还染上了什么不好的习气? 许秩知道嬴阴曼要什么,同时也知道她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得到后就会失去兴趣。因为一切不过始于她强烈的好胜心与喜好玩弄的兴致。 许秩无视了嬴阴曼的笑脸,不管不顾地,拉住嬴阴曼搭在他肩上的手就往外走。 变化之急迅,措手不及。 “去哪儿!”嬴阴曼开始挣扎,可无论如何也掰不开许秩的手,她的腕子都被他握红了。 许秩抿着嘴,不说话。跟在后面的嬴阴曼只能看见许秩严肃的侧脸,脚下箭步如飞,还不小心在转角撞了一个人,匆忙道过歉后继续拉着她不知要去何处。 许秩要带她去告状吗,她才不相信许秩有脸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一个女子的不好,他就是这么“君子”。想到此处,嬴阴曼也就懒得反抗了。 直到到达目的地,嬴阴曼才觉得自己还是不了解许秩。 他怎么能想到来太医署! 大概是怕她真的喝了醉花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来看太医。 嬴阴曼连忙解释:“我没喝那酒,真的。你不嫌丢人吗。”因为暖情酒看大夫的,他们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要酒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丢人! 许秩没有理会,硬生生把嬴阴曼拖进太医署,强捉着嬴阴曼的手腕,让太医诊脉。 行医数十年的太医还是第一次这么为人把脉。老太医为阳兹公主诊完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阳兹公主笼回袖子,冷哼了一声,没有好脸色地走了,许家小郎的脸色比之公主更冷峻,没有拦她。 四下无人,许秩这才开口问老太医,有点难言:“阳兹公主……可有服用神仙散之类的迹象?” 方士求仙问药,炼出一味燥热绘烈之药,服后可使人全身发热,飘飘乎不知其所止,如临神仙地,故名神仙散。 实则,此物伤身伤神,更有甚者会耽于服用后的短暂幻觉中。当下,仍然会有人,为济其色欲而服用。 “公主脉象平和,身强体健,应当是没有的,许郎放心。”老太医回答。 任性妄为的公主,好在还有点分寸。 许秩不自觉舒了一口气。 ---------- 老太医见多识广,看完就当过去了,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阳兹公主和许家郎君的事,但是许秩与阳兹公主去太医署一事,还是不胫而走。 大家纷纷以为阳兹病了,前来探望,东安也趁空走了一趟。 嬴阴曼已经不知道重复解释了多少遍,都有些不耐烦了,“我没病。” “那你们怎么闹到太医署去了,动静还那么大?”东安问。 嬴阴曼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昨天的起因和结果。 “呵……呵……”不知具体经过的东安干笑了两声,并不关心阳兹从哪里得到宫中此酒,只惊奇阳兹的手段,“你竟然有办法让许循之喝下醉花阴。” 很难吗? 嬴阴曼挑了挑眉,“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听到这话,东安蹙眉,“一点……反应也没有?” “嗯。”嬴阴曼点点头。 东安嘴唇微张,不可思议地看着嬴阴曼,有些幻灭。 “许循之……”许家玉树,咸城才子,“竟然……不行?” “……”嬴阴曼对着东安的惊诧的眼神,默了一会儿。 许秩不是许淇夫妇的亲生儿子,但他原本就姓许。 他是许氏分家所出,七岁时,生父战亡,生母追随父亲而去。葬礼上,许淇夫妇见许秩可怜,刚好自己又没有子女,于是将许秩收为养子。不出意外,许秩将来是要继承许淇的家业的。 难不成许淇这一支在子嗣上有什么诅咒,许淇收养了许秩,结果许秩也不太行。 难怪他那天能不为所动,原来症结在此。 嬴阴曼突然觉得许秩有些可怜了。 不过他还年轻,不像秦王三十好几,说不定还有得救。 但他是肯定抹不下脸去问的,那也只能她好心帮他问了。 哎呀,她可真是个好人。 第五章白玉无瑕 隔日,嬴阴曼去找许秩。许秩的小厮既明带她到听风苑书轩门口,只见房门紧闭。 许秩喜欢明朗通透,他的听风苑也少有闲人扰他,故而听风苑总是门户大开,无论是闲时还是读书时。偶尔还能听听苑中的鸟鸣,算是另一份意趣。 今日怎么一改往日作风? 嬴阴曼没有细想,顺手推门,却没推开。 锁了? 嬴阴曼奇怪,目光所及之处,秋千旁的窗户,却是开着的。 关门开窗? 嬴阴曼顿解,冷笑一声,对既明说:“踹开。” 许秩本事了,敢给她下马威了。 “啊?”既明以为自己听错了,哪有一上来就踹门的道理。 “我说,”嬴阴曼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给我踹开。” 话音刚落,门已经从里面打开,现出许秩挺拔的身影。 一扫进宫赴宴时的严肃装扮,此时的许秩,发髻束起,只缚着一根长长的青色发带,飘在身后,端正中又带一点风流随意,面色却谈不上平和,“不会敲吗?” “我可没答应你关了就要敲。”说着,嬴阴曼往前走了半步,却不见许秩让开,像面墙一样傻愣愣地杵在门口,堵着不让她进。 嬴阴曼眼框微眯,浮生些微不悦,思索了片刻,狡黠一笑,作势往里面偷看了一眼,凑到许秩耳边轻声问:“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我不能进去看?” “嬴阴曼!”明明知道她是激将,许秩还是忍不住吼她。 他被她气得怒火烧肝,还没消呢。 嬴阴曼也学许秩板起了脸,冲他发难:“许秩,你竟敢直呼我的名字。” 只有亲近的人,才能称名道姓,否则,即是轻蔑。他们的关系,显然不是前者,何况她是大秦最为尊贵的公主。 “你不也连名带姓叫我吗?”他们这般,也不是第一次了,许秩不以为意,“若要人敬,必先敬人。” “我是君,你是臣。我可以,你不可以。”一如她的行事作风一样霸道无理。 “我并没有入仕。” “迟早的事。就算不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的书……”说时,嬴阴曼贴到许秩跟前,四目相对,逼视着他,戳了戳他的腹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嬴阴曼的生母妍夫人,是咸城当年有名的美人。嬴阴曼肖似妍夫人,亦是容貌姝丽。而她的眼睛,许秩觉得其实更像她父亲一些,桃花伴凤,柔情而不失锐利。笑时柔情多些,不笑时锐利多些。 许秩不喜欢和嬴阴曼对视,尤其是不喜欢和似笑非笑的嬴阴曼对视,就像现在这样。 太近了…… 许秩被逼得连连后退,搭在门上的手顺势松了,索性不再挡她,转身要回书案边,却没听见嬴阴曼跟进来的脚步声。 许秩回头,听见嬴阴曼问:“你就是这么迎接本公主的吗?”她要进时他不让,现在,她要他求着她进。 他又哪是那么容易就折腰的,懒得管她,自己进自己的,“爱进不进。” “是吗?”嬴阴曼却没有半点生气,反而莞尔一笑,慢悠悠地从袖中拿出一面黑绢,“我今天是带着旨意来的。” 秦王的旨意,他敢不迎吗? “……”许秩顿足,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十分郑重地冲嬴阴曼作了个大揖。 ---------- 嬴阴曼原本没有计划今天出宫,但是终南来寻她,问她是不是要去找许家小郎君。 终南贴身服侍秦王多年,见他便知秦王有旨。 嬴阴曼一时摸不清终南的来意,只问:“您有什么交代吗?”要她去她便去,不要她去她便不去,她向来是听话的。 “公主折煞老奴了,只是王上有一物让公主带去给许家小郎。”终南交给嬴阴曼的,正是她手中之物。 许秩可以不为她这个公主折服,但不可以不折服于王权。嬴阴曼有点懂得了,为什么大家都那么羡慕那个位置了。 虽然许秩这个礼不是行给她的,嬴阴曼还是很受用,大摇大摆地走进书轩,坐到许秩的座位上,让他只能站在一边。 书案上满是摊开的书,还有零零散散记着文字的纸,随便扫一眼,全是许秩拟的题目,大多被他否决了。 他真是一点都不躲懒,明明和他说过了不用操心。 嬴阴曼摆了摆手,示意她的侍女放下食盒,对许秩说:“喝了吧。” 只见侍女端出一碗甲鱼汤,许秩不解,“这是什么?” “给你下火的,”嬴阴曼一边扬着手里的丝绢一边说,“王上让我带来的。” 许秩和嬴阴曼打过这么多年交道,心眼也多了一点,虽然没占过几次上风,但是一眼捕捉到了她话中歧义。 她的话和动作配在一起,会让人以为汤也是秦王让她带的,实则她后半句说的是绢。一旦嬴阴曼开始打哈哈,绝对另有所图,秦王也不至于这么体恤他一个茅庐还未出的小子。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许秩可不敢乱领她的情。 见许秩怀疑犹豫,嬴阴曼作势起身,“怕我下毒?那我走了。” 而她挟天子之令,谁能拿她有办法呢,她大概也是不舍得毒死他的,说不定她真良心发现,她点的火她来灭。 于是,许秩没有多说,接过侍女的汤,一口喝完,觉得滋味尚可。 嬴阴曼偷偷看着许秩,见他放下碗,一点也不剩,心甚愉快,爽快地将手里的绢布给了他。 打开黑绢,许秩原本放松的表情凝滞了下来。 他看向嬴阴曼,想听听她的高见,“你怎么看?” 只见嬴阴曼拿起一旁的碧玉环佩,放到眼前,透过中间的圆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盯着他,摇头晃脑,“这样看。” 许秩轻轻打了一下嬴阴曼的手,“别闹了,我认真的。” 谁跟他闹了,嬴阴曼白了他一眼。 他现在就这样哭丧着脸,还有一个更棘手的事不知道他想到没有,嬴阴曼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他一下:“有彩头就有名次,你这个评判官,不好当了。” 一个没有资历的同龄小辈,却要在这么重要的事上帮秦王定个优劣先后,可有许秩愁的。 有好戏看了。 嬴阴曼幸欣地拉过许秩的手,将环佩拍到他掌心,扬长而去,留他一人踌躇。 许秩看了一眼右手的玉,又看了一眼左手的绢,突然觉得太明白上面的意思也不是一件好事,装不得糊涂了。 绢上只写着四个字——白玉无瑕 第六章名都妖女 诗会如期举行,在许府雅正厅。厅前陈着一扇巨大的鹤鸣九皋六折屏风,东侧摆有青铜滴漏。许秩站在屏风前,见时辰已到,示意身边的既明展开他手捧的字卷。 “白玉无瑕”,斗大的四个字,正是此次诗会的题目。 诗题一揭,聚集在厅中的众人面面相觑,细碎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有一人率先冲许秩发问,正是左大夫之子左敏,“白玉无瑕……可有什么典故?”他熟通诗歌,不知咸城第一才子,有什么巧思蕴含其中。 话音刚落,人群中传来一声突兀的笑声。 众人纷纷将目光转投过去。在众多注目中,方才笑出声的人此时却有点手足无措,干干地笑了一下。 左敏皱了皱眉,“你何故发笑?”别人说话,此人无故发笑,真是失礼。 “呃……我只是觉得……此题甚好,此题甚好……” 情急之下,发笑之人随便想的理由,不想竟有人应和。 “在下也以为此题甚妙!”应和之人是公子衍,其父是秦王堂兄,曾和蔡且主持修渠,受封水天君。 公子衍接着说:“山川日月之精,化而为玉。昔有卞和献璞,剖雕得和氏璧,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无瑕无玷,为无上至宝。玉又为君子之器,温润而泽,修身以无瑕……” 左敏打断秦衍的长篇大论,“衍公子侃侃而谈,难不成已有诗文?” 秦衍拱了拱手,“在下不才,还请各位指教。” ---------- 传言水天君次子衍文采斐然,不过因为远离咸城,名头并不十分响亮。此番才知,何谓惊才绝艳。 题目揭晓连半炷香时间都不到,他大概是看到题目已经胸有成竹,吟出一首四言,借和氏璧之典,以月精描白玉之无瑕,以玉比君子之器量。起承转合,飘逸灵动。 丹鹤屏风之后的嬴阴曼听了,也不由心生感叹,偷瞄了一眼身侧出题之人,只见他也是点头一笑,便起身从后门离开。 此番,再不会有比秦衍更高绝的文采了,也便没有听下去的兴致了。 嬴阴曼也随之一起离去,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虽然隔着屏风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许秩真该感谢秦衍,给他免了一大堆麻烦。秦衍做这个第一、取得彩头,没有人会有异议。 其余集会之人也明白,公子衍这首诗非比寻常,也没有什么争强好盛的了,留个笔墨权当来参加过了。 诗会结束时,许秩招呼道:“初秋桂花馥郁,府上有桂花园,还备了私藏桂酿,还望各位不弃,移步一尝。” 众人都离开后,许秩嘱咐既明将这些诗稿,凡是带字的,都好好收起来,送去他书房,他回来再一一整理。 “那带画儿的呢?”既明问道。 “画儿?” 既明翻出一张纸,给许秩过目,“此人,画了个斧钺。” 斧钺,乃杀伐决断之器,上古造字,象形会意,以之代表最高的权利。 许秩一惊,却不见上面留有任何字迹,忙问:“此何人所作?” 既明指着他捡纸的位置,“方才坐在那儿的,好像是公子往。” 那个位置,正是刚才发笑之人所坐,秦往。 ---------- 许秩攥着绘有斧钺的白纸,匆忙往桂花园而去,迎面撞上一个在桂园闲逛的人。 此人正是那天燕道上追小偷的青年男子。 许秩认出是他,心中感叹正是天涯何处不相逢,推手一揖,“不想又遇到足下。” “许……循之。”他这几天天天能听到许秩的名字,大概没记错。 许秩却无从知道他姓甚名谁,觉得失礼,“足下是……” “秦徵。”他爽快回答道。 竟是秦国宗室之子。 许秩一惊,恭敬称呼道:“徵公子。” “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撞见了,真巧啊。” “第三次?”许秩却没有印象。 无名小人自然是没人上心,秦徵摆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你怎么这么匆忙?” 许秩一笑,“下人在公子往座位边捡了一样东西,在下正想去问问公子往。” “哦,阿往啊,他正在里面喝酒呢,你去就能看见他了……”秦徵正想给许秩指方向,想起这正是许秩家,今天的一切都是许秩安排的,讪笑着收起了手。 “多谢公子。”尽管如此,许秩还是礼貌回谢了秦徵的指路,去了宴会方向。 秦徵叉起手,看着许秩的背影,觉得有点意思。 许秩无疑是风懿范佳的,无论是那天宴席上领命,还是这次主持诗会,他的度都把握得很好。许秩比他还小一点,年纪在众人中更不算年长,一手操办主持今天的诗会,全然没有怯场,也没有自傲于秦王称赞的才名,深知自己并不是主角,进退得宜,对每人的诗作都有不偏不倚的评价。从这一点看来,许秩的才名可不是人云亦云,真乃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这样的谦和君子,私底下也有失态的时候。那天许秩拉着阳兹公主,脸黑得跟块儿炭似的。 秦徵耸了耸肩,继续开始闲逛。 也不知走到了哪处,桂花的冲天香气慢慢淡了,入眼是一树粉嫩的木芙蓉。 一名少女站在花树下,随手摘了一朵盛开的木末芙蓉花,凑到鼻尖轻嗅。她听到了有人衣摆划过草叶的声音,转头一看,是一个衣装笔挺的少年人,于是冲他浅浅笑了一下。 少女头上的珠翠反射出一道夺目的太阳光辉,闪得秦徵眯了一下眼睛,等他重新聚回目光,只余一道娉婷的背影。 她的衣是淡淡的秋香色,身侧的木芙蓉蔚若锦绣,却抢不过她那一笑的颜色。 “咸城,”秦徵注视着已经无人的芙蓉花树,良久,“果然是名都。” 名都多妖女,京城出少年。 第七章匪我思存 秦徵逛了大半个园子,终于寻到一个稍微安静的亭子,屁股一坐,两腿一搁,靠着柱子就躺下了。 才闭目休息没多久,就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阿徵,我找了你半天,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秦徵睁开一只眼睛,见是秦往,又闭了回去,信口说道:“那园子里的桂花实在是太香了,闻得我头疼。” 秦往坐到秦徵旁边,取笑道:“我看是吵得你头疼吧。” 秦往觉得秦徵对公子衍的态度很冷淡。公子衍为人慷慨大度,此前身边就是前呼后拥,秦徵却很少跟他往来。这次公子衍拔得头筹,无人不是决口称赞,都挤在一块儿谈文论诗。秦往刚才也在凑热闹,转头已不见秦徵。 说秦徵不爱热闹吧,来咸城这几天,他可是一刻没闲着,东南西北地逛着。说他讨厌公子衍吧,又感觉不像。 秦徵只是不喜欢听他们吹捧、侃大山。 秦徵耸了耸肩,没有接话,反问:“许循之方才去找你了吗?” “他找我干嘛?”秦往一脸懵。 话音刚落,秦徵睁眼看向秦往,想起许秩的回答,后知后觉那明显是搪塞的话。许秩既然不知道是不是秦往丢的东西,原何说得那么含糊,也不问问是不是别人。坐在秦往旁边的人有一大堆呢,他也坐在秦往旁边。 咸城的人,都喜欢打哑谜吗,不累吗? 秦徵摇头一笑。 一旁的秦往不明就里,只是见秦徵笑,想起刚才诗会上的事,质问:“我还没问你呢,你那时候笑什么?笑完还不敢认,躲在我后面,让我给你背黑锅。” 秦徵一脸无辜,“人蠢还没有自知之明,怎么能怪人笑他?” “此话怎讲?那人可是左大夫的儿子,也算有点才名。” 他这点才名,在公子衍和许秩面前可太不够看了。何况蠢有很多种的。 “哪有问出题人……”秦徵觉得这样措辞不太合适,许秩可能不是出题之人,改口道,“哪有直接问评判人题目典故的?他问出那句话,就落了下乘。” 此话一出,秦往瞬间明白。 他们都太随意,以为都是同龄人,并没有多把许秩当主会,而其实许秩才是秦王钦点的。 秦往陷入了沉思,偷偷问秦徵:“你说,这次诗会是不是秦王为了试炼许秩的,大家都说他是王佐之才。”他们有时候也在想,秦王为什么要让许秩主持这次诗会,可是今天又不见秦王来。 “王佐?”秦徵轻笑,挑眉,“佐哪个王?” “自然是秦王。” “等许秩成才,现在的秦王已经老了。”秦徵如此说,秦往却好像还是不明白。 秦徵拍了拍秦往的肩膀,起身离开。 诗题中的暗示,这些那些,不明白就不明白吧,这些事和他们俩原本也没什么关系,他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 只消等狩猎结束,他就可以去边关,从军了。 ---------- 同为公族子弟,秦徵的出身远不如公子往,更不要说和公子衍相提并论了,往前追五代,才能和秦王正脉扯上关系。 秦徵的五世祖,是秦孝王的同母弟,也是秦国最后一代因亲缘受封的公子。孝王变法以来,无功勋者,不得受封。 五代,族谱都不知道开了多少叉子,何况是在王室。又因为祖上没什么功德,秦徵这一脉日渐没落,只能算在宗谱上还有点踪迹可循的一支,偏居邰州。 秦王异的召令,和秦徵一家本没有什么关系。秦徵从先生申参那里偶然听到这个消息,灵机一动,添油加醋说给了父亲听。 父亲当时正在病中,去不了咸城,秦徵便主动请缨,替父亲去,也算不失礼数。 如此热切,都是为了拿到自己的户籍书。 秦徵少时随申参先生游历山川,一直想从军,可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并不愿意,把他的户籍书看得比什么都紧。他自知说服不了父母,便没有再提这件事,让他们放松警惕,静候时机。 这次,就是个机会。 父亲没有多想,只当秦徵是想去咸城,便如秦徵所愿,并拜托申参先生陪同保护。 申先生早年是个游侠,笃信法家,当年途径邰州时不幸摔伤,为秦徵父亲所救。秦徵父亲欣赏申参的才能,便请了申参给家中年仅四岁的儿子当老师。这一当,就是十二年。 申先生比父亲可爽快多了,也好说话多了,但绝不会不征得父亲的同意,贸然准许秦徵从军,所以即使对申先生,秦徵也是守口如瓶、不动声色。 在驿馆暂住的清晨,秦徵正在庭中练剑,飒飒然。申参背着个行李从屋里出来,冲秦徵招了招手。 秦徵收起剑,走到申参跟前,行礼道安,见申参如此装扮,好奇问:“师傅这是要去哪里?” “我在咸城有几位友人,邀我去他们那里住几天,反正你去行猎我也不能跟着,便答应去拜访拜访,”申参千叮咛万嘱咐,“我不在你身边,你每天要记得练剑读书,不要懈怠。围猎时一定要注意安全,切忌好胜斗武,生出事端……” “徵明白。”秦徵一边跟着申参走到大门口,一边频频点头。 申参的身影渐渐淡出视线,秦徵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一溜烟就摸进了申参的房间。 他记得,他上次瞟见师傅就收在这里的。 左翻右找,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找到了一个盒子。打开,正是他要寻的东西。 户籍书,可算是让他摸到了。 秦徵正在窃喜,身后陡然传来一声:“阿徵!” 第八章鹰击长空 “阿徵!”有人叫他。 秦徵虎躯一震,连忙扣上盒子,愣愣地转头,见是秦往,松了一口气。 吓死了,他还以为师傅去而复返呢。 秦往还是第一次见到秦徵这样一脸惊悚,一看就没在做好事,问:“你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秦徵把户籍书服服帖帖收进怀里,反问:“你找我干嘛?” “喏,你看,”秦往挺胸抬头,拍了拍自己前胸,“我这身行头还可以吧。” 一身崭新的藏色劲装,挂刀佩剑,英悍而不失潇洒,是专门为这次行猎做的衣服。 “挺好看的,”秦徵上下打量了秦往一圈,“就是衣摆……感觉长了,到时候骑马会不方便。” “是吗?”秦往低头看了一眼,不以为然,“我觉得还好啊。” 没想到秦徵一语成谶。按照惯例,秋狝在钟山山脚举行,女眷乘车,男眷骑马。一路上,秦往的下摆老往马鞍上挂,是怎么坐怎么不舒服。 秦往烦闷了一天,一到自己的帐篷,就脱了上衣,与秦徵抱怨:“做衣服的裁缝真应该拖出去打死,你都看得出来问题他看不出来!这让我明天怎么骑马打猎!” 潇洒与干练本就不可兼得,秦徵也只是因为常年和申先生在外走动,随口提的一句。 秦徵拿过秦往随手脱下的上衣,摊开来瞧了瞧,出了个主意:“往上缝两寸,应该就没这么碍事了。” “你还懂这个?”秦往大跌眼境,即刻让人叫来一个懂针线的侍女,问她可否尽快改好。 侍女看了看,低声道:“公子这件是新衣,上面还掐了银线,大概要一日才能做好。” “这么久?”秦往面色不悦。 她们并不是专司衣物的宫女,此处的工具材料也有限,赶工出来的活计万一不能让贵人满意,吃力不讨好倒是其次,搞不好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她们并不敢应承。 旁侧的秦徵心知她们为难,让那侍女留下针线盒、先行下去,然后从针线盒里随便寻了种颜色的丝线,三下两下就给缝好了,交到秦往手里。 “你个大丈夫还会绣花呀……”秦往本来心情有些不佳,见秦徵这个架势,正要夸秦徵外粗内细,低头一看,原来就是粗略地缝合了一下,一针跨度有大拇指那么长,针脚还露在外面。 秦往略有点嫌弃,“这也太丑了……” 秦徵翻了个白眼,“爱要不要。”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声尖锐的鹰鸣,混着女子的尖叫。秦徵当即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秦往紧接着反应过来,赶忙披上外衫跟上前去。 ---------- “啊——” 朗朗青天,现出一道飞快的黑影,向一名女子俯冲而去。女子来不及反应,只见一片乌黑到发光的翅膀向她扑来,下意识抱住头蹲下。 想象中锋利的鹰爪并没有碰到她分毫,耳边随即响起一声痛苦的鹰号,渐渐飞远。她从自己臂膀的间隙里看见,一片黑色的下裳。 宽阔的肩背,在腰处收拢,显出一道高挺的背影。手中握的长剑,残留着暗褐色的羽毛与黑红色的鲜血。 千钧一发之际,秦徵随手夺过一柄剑,一剑拍在鹰的翅膀上,从鹰爪下救了这个女人。 黑鹰受了点伤,在天上盘了几圈,最后飞落到远处一个中年男子的手臂上。 是驯过的鹰…… 秦徵眉头微皱。 驯鹰师随着一行人优哉游哉地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二十左右的青年人,骑着马,没有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笑着说:“我们只是想看看这只鹰,不知怎么它就疯了,向这里扑来。桑娘子,没吓到你吧,实在不好意思。”语气里没有丝毫歉意。 说时,青年伸出手臂,示意那只鹰飞到自己这边。 雄鹰振翅。 倏忽间,一柄剑掷了过来,带着破风斩空之势,直接刺穿翅骨。鹰飞不过半丈,哀鸣一声,从半空中掉落,抽搐着残躯。 见此,驯鹰主人怒目圆睁,顺着剑影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衣衫半旧的毛头小子,“你干什么!” 那小子“啧”了一声,好似对自己的准头不甚满意,冲身边的下人点点头,示意取回他的剑,不仅无所畏惧,还笑得出来,“我只是想看看这把剑,不知怎么就扎到那只畜生身上了。没吓到你吧,实在不好意思。” 这番话,与他方才所说分毫不差。驯鹰主人眼皮跳了跳,“你叫什么名字?” “秦徵。”他颔首回答。 “秦徵?”青年不气反笑,“你知道我是谁吗?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叔叔。” 秦舁,秦王异最小的弟弟,得宠非常。 旁侧的秦往一个劲拉秦徵的袖子,秦徵不为所动,好像没有听懂秦舁的话似的,“我叔叔早死了。” 实际上秦徵根本没叔叔,他爹是那一辈最小的。 “你——” 秦舁正要破口大骂,一人叫住他:“舁公子!” 来人正是近段时间名声大噪的公子衍,腰间还悬着秦王的碧玉环佩。 秦衍是听说这里的情况才赶忙过来的。他首先扶起一边惊魂未定的桑娘子,然后对着秦舁躬身一拜,劝谏道:“诚如公子所言,这只畜生已经疯了,留在身边终是隐患。这次有惊无险,下次要是这只畜生惊到了秦王,可不得了。” 马上的秦舁听公子衍搬出秦王,一时无话,面色不善地瞥了一眼秦徵,掉转马头离去。 被眼神警告的秦徵只是耸肩,转身欲走,只见又一名年轻女子匆匆赶来,对着被鹰惊破魂的少女,一脸担心地问:“郑桑,你没事吧?” 秦徵这才注意到他救的女人。 郑桑。 他轻轻念出了这个名字,注视着面前的少女良久。 尽管现在她面色被惊得发白,衣容狼狈,眼角含泪,好不可怜,仍然难掩木芙蓉一般出众的颜色。 郑桑注意到秦徵的目光,拂开长姐郑雅搀扶的手,上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多谢徵公子、衍公子。” 看来,她并不记得自己。 秦徵摆了摆手,将剑还给秦往,离开这个人渐多的地方。 第九章千金之子 一只鹰的死活根本不值一提,真正的重头戏是第二天的狩猎。 这是一个在秦王面前表现的绝佳机会,对年轻人而言更是如此,不管是为了家族还是自己。只要得到秦王的赏识,拜官封侯,出人头地,指日可待。 青年人强烈的胜负欲,与对这个机会的渴望,都让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秦往也是如此。 秦往骑上马奴牵给他的马,正要扬鞭,却见秦徵试了几次竟还没骑上去。 这是匹倔马,人一要往上骑,它就往后退半步。 “阿徵,你没事吧?”秦往关心问。 “没事。”秦徵无所谓地摇头,一匹马他还是能奈何的。 说着,秦徵一手扳着马鞍,一手揪着缰绳,用了蛮力骑了上去,费了好大的劲才稳住上身没被甩出去。 好在只是倔,不是野。 胯下的马老实了许多,秦徵得意一笑,收紧缰绳,“我们走吧。” 不料没走几步,马就停了,任是如何挥鞭,就是一动不动。 秦往这算是看出来了,有人在给秦徵使绊子,骂道:“那群养马的奴才是不要命了吗,王上举办的狩猎,他们敢这样怠慢!” 他们这样走走停停,已经落后别人许多了。 秦往有点着急,“阿徵,快去换匹好马吧。” 见秦往神色焦急,秦徵不想拖累他,点头应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吧,不用管我。” “那……”秦往有些犹豫,心想自己陪着也是无益,最后还是选择先行一步,“我先走了。” 快马一鞭,秦往的身影迅速隐没进山林。秦徵远远望着,很是艳羡。 太仆寺分他这样一匹马,必定是有人授意,他去换又有什么用。 秦徵苦笑,下马,一边拽着缰绳,一边慢悠悠地往前走,路上也遇见了几只兔子,却全然没有心情弯弓射箭。 这些兔儿、鹿儿,都是提前放进林子里供人猎取的,连饭都没吃饱,跑都跑不动。 既如此,他又何苦去猎它们呢。 好不容易来咸城一趟,打猎讨不到趣也就算了,跑马的快意他也尝不到,真是憋屈。 秦徵百无聊赖地挥着马鞭,一边遛马,一边碎碎念:“都说马是通人性的。马兄,我们打个商量,你跑几步呗,也不枉我来一趟……” 正说着,马嘶鸣了一声,踌躇不前,有点发躁,似在警告。 随即,右侧的草丛传来窸窣的声音。秦徵当即绷紧起精神,定睛一看,丛林里钻出一只又黑、又大的野猪,朝他磨着蹄子,哼哧哼哧。 很好,很精神,可算有点像样的猎物了。 秦徵握紧了缰绳,在手上旋了好几圈,勒出深深的红痕,声音激动得有点发抖,“马兄,你要是还不愿意跑,咱俩保不准都要没命。” ---------- 林中冲出一道影子,惊起乌压压一片飞鸟。 一人一马,疾行而来,路线不是普通的直线,而是左右来回,如同一个“之”字。仔细一看,马上拴出一根长绳,后面牢牢套着一头野猪。野猪前蹄中了一箭,是直接射穿骨头的力度,故而无力挣扎,被极速狂奔的马带着左右翻滚,遍体鳞伤。 马停下时,野猪连嘶叫的力气也没有了。 马上之人踩蹬下马,一气呵成,用马鞭扒拉了几下猪头,不见它有什么反应,示意站在一边观望的下人将它绑起来。 这头野猪,成了这天最大的猎物。 秦王见了也是一惊,以为是哪位将军所获,细问下来,竟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年郎单枪匹马猎得的。 秦王异不善骑射,但也知道捕到这样一头野物不是一件易事,骁勇可见一斑。 “你,”秦王指着台下的少年,语调平缓得不像是问,而是一种命令,是久居高位的气定神闲、指挥若定,“叫什么名字。” “秦徵。”这几天,他一直在回答这个问题,脱口而出,没有半分怯意。 “‘徵’,哪个‘徵’?”秦王异有些许欣慰,宗室里竟有这样英姿飒爽的男儿,他却不知。 “‘徵明澄澈’之‘徵’。” 秦王异一笑,觉得很有意思,“‘德合一君,而徵一国’的‘徵’?” 随口引的一句《逍遥游》,却让这个不卑不亢的少年神色有些许紧张。秦王不急不徐问道:“孤说得不对吗?” 秦徵恢复自然,答非所问:“徵不喜欢《逍遥游》,也不喜欢庄周。” “‘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不好吗?” “庄子的‘定乎内外,辩乎荣辱’,是‘忘情无为’。晚年丧妻,鼓盆而歌;春秋乱世,曳尾涂中。所以徵不喜欢。” 当年楚王派两位大夫请庄子做官,庄子自比老龟,宁愿拖着尾巴活在烂泥中,也不愿意出仕。听少年的意思,好像有点引以为耻。 “你想有什么作为?”秦王微微一笑,“孤给你一个作为的机会,任命你为郎,如何?” 郎官常伴君王左右,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官职。 秦徵也是愣了一下,面上随即显出些微不决,颇为犹豫地回答:“徵……家中还有病弱的父母,还要先问过父母的意见……” 不等秦徵说完,秦王扬了扬手,示意他不用多言,有点失望,“看来,你只是不喜欢庄子的忘情。如此,孤不强人所难,赐你千金,回去之后好好侍奉父母。” 说罢,秦王突然想起,问道:“秦衍在吗?” 人群中的秦衍一听到自己的名字,泰然自若上前,“参见王上。” “你父亲还好吗?” “承蒙王上挂念,家父一切安好。” “嗯,孤看到了你的诗,很好。孤也赏你千金,”秦王点点头,“为秦国之兴。” 第十章乃见狂且 秦国之兴,这话说得真重啊,秦王果然是对秦衍寄予了厚望。和上位者说话也不是一点半点的累,秦徵想,一直到结束他还觉得浑身上下不对劲。 秦徵牵回自己的马,拍了拍它的脖子,准备好好犒劳犒劳它。 秦徵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委实让一旁的秦往想不通。秦往也实在是个憋不住话的人,颇有些遗憾怨念,也不知是为谁,“秦王让你做郎官,你还问什么家里人的意见?你爹娘难道不希望你有出息?好男儿志在四方啊。” 秦徵没有辩驳,望着被群山阻隔的高天,目光在很远很远处,“是呀,志在四方。” 秦徵收回视线,微笑转头,觉得秦往神色有点古怪,问道:“你怎么了?” 他们这群有心栽花的花不开,无心插柳的却不在乎,怎能让人不唏嘘。 “没事,”秦往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这匹马,你驯服了?” 秦徵给秦往演示了一遍,作势要骑上去,马一如既往退后半步。 秦徵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可能它就是想逃命吧,顺带捎我一程。” 这匹马原是有主人的,是太仆寺的监正。原主人染病去世后,这匹马就变得难驯,根本骑不动,很是让太仆寺头痛。 秦舁让人把这匹马牵给秦徵,可不是为了让他风头大震的。 秦舁骑着通身枣红的大马,踱步到秦徵二人跟前,见他们在这里悠哉游哉遛马,揶揄道:“徵公子,你方才不是意气风发吗,怎么此时连马也骑不上去。本来我还想找你赛一场呢。” 秦舁胯下的,是翟国进贡的神驹,有日行千里之能,非平常之马能敌。 秦往本不想招惹他,但还是有点气不过,“是阿徵这只马太倔了。” “善书者不择笔,看来徵公子骑术还有待精进啊。”说罢,秦舁就要掉转马头,却被秦徵叫住。 “好啊。”秦徵说。 秦舁回头,目光锐利地看着秦徵,“你说什么?” “我说,我跟你比。”秦徵自信满满的样子,仿佛看不出来秦舁所骑之物。 秦往扯着秦徵的袖子,轻声而严厉地叫了一声:“阿徵!” 秦徵与公子舁本就有摩擦,公子舁逞完口舌之快已经准备走了,他们的恩怨也就此了了,秦徵又何必再招惹一遭,而且一点赢面也没有。 “你,真的不是一点的狂妄,”秦舁拿马鞭指了指秦徵,有点说不上来自己的心情,竟然有点想笑,“好,我们就比一场!” 这可不好办了,秦徵意气用事,公子舁就算赢了也会被人说胜之不武,他们的过节怕是要更深一层。 想到此处,秦衍上前插到两人中间,语态从容,欲做那个中间人,“正巧衍也想向开公子、子徵请教一下骑射,不若也算衍一个吧。” 要输一起输,谁都不至于尴尬。 公子衍未免有些老好人了。 陪在秦衍身边的郑桑柳眉微蹙,轻轻唤了一声,想要提醒秦衍三思,“公子……” 秦衍摆手打断了郑桑,没有理会,“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秦衍身边一向不乏从众。他们见公子衍如此,也纷纷应和。秦舁知道公子衍想做和事佬,没有拒绝。一下子,原本两人的比试,变成了一群人的赛事。 对于这样的变化,秦徵心中没有什么波澜。一群人都闹得兴起,只有亦步亦趋跟着秦衍的郑桑一脸忧心。 比一场而已,输了又不会怎么样,怎么老苦着脸,秦徵心想。 忽然一双青色身影出现在秦徵视野之内,秦徵忙不迭叫住那人:“许循之!你也来吧!” ---------- 许秩只是陪嬴阴曼牵马路过,不明所以。转头一看,是秦徵在叫他,还有公子舁。 秦徵,又是他。他与公子舁前几天的龃龉,许秩也听说了,不想秦徵与公子舁又撞在了一起。 公子徵此人,当真大无畏。 许秩不禁皱眉。 看许秩神情,嬴阴曼猜想许秩大概是不想牵扯到他们的私人恩怨中。 那可不行哦。 嬴阴曼好心地把自己的马给了他,劝道:“不去,可就太不合群了。” 如果嬴阴曼不是一脸坐等看戏的笑容,许秩大概会相信她是为他着想。 可她又说得没错,那么多人在等他的回复,他也没办法像秦徵一样不识时务。 许秩看了嬴阴曼一眼,又看了秦徵一群人一眼,无奈何接过缰绳。 广阔的平地,用栅栏隔出椭圆形的马道,绕行一周约是一里,率先跑完全程、回到起点的人为胜。 数十人并列在起点,红旗一挥,马蹄扬尘,如箭雨猛射而出。 跑在第一的,是秦舁。不愧翟国神驹之名,起步加速,就已经甩出众人两三个身位。其余人紧随其后,但彼此之间的差距并不明显。 最后一个,不出所料是秦徵,他还在和他胯下的马磨合,看他身形摇摆就知道。跑了一段路程后,众人都渐入佳境,名次也渐显,或有浮动,但脚下的速度都是越来越快。唯有秦徵,眼看就要越落越多。 直线尽处,开始第一道弯,大家放慢了一些脚步。 眼角余光,现出一道影子,一闪而过。 是秦徵! 他整个上身伏在马背上,绷得死紧。在这样危险的弯道,不仅没有勒缰减速,反而奋勇向前,越过了众人,直赶第三位的许秩。 疯子! 许秩暗想。 疯狂的人,亦可以带出别人心中的疯狂。 强风过耳,许秩恍然见秦徵如此,也尽出全力,不让分毫。 尘土飞扬,过完第二道弯时,只剩他们二人,众人被他们甩在身后。 畅快!难得的畅快! 秦徵来咸城憋的劲都发在了此处,简直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让他热血沸腾,尽管为了驾驭这匹倔马,他掌心已经磨出鲜血。 终点就在眼前,他要与许循之分个高低! 并驾齐驱的许秩也看到终点的红绸,理智回笼。 这一顿一慢,千帆已过,许秩成为不上不下跑过终点的人。 魁首,秦徵! 第二名的秦舁懊恼着一声长啸,望着秦徵,咬牙切齿地说:“亡命之徒!”说罢,悻悻然离开。 在场诸位无不惊诧于秦徵的骑术,纷纷上前恭喜。 秦徵却没有一点获胜的高兴,跑马到许秩面前,绷着一张脸,却一句话不说。 他的怒火尽在一张脸上。 许秩只是笑,瞟了一眼秦徵血肉模糊的双手,说:“徵公子,好胜心太强,有时候不是好事。” 秦徵是这样的锋芒毕露,绝不退让,不给公子舁好脸色。 “呵,”秦徵冷笑了一声,不以为意,掉转马头离开,“所以我才不喜欢你们这群文人。” 第十一章王于戈矛 “你被人讨厌了,”一直在旁边的嬴阴曼看完全程,幸灾乐祸,“许久不见你这么拼命了。” 嬴阴曼刚和许秩认识的时候,那一年的争花赛马,他还拿过头筹。渐渐的,许秩不再那么锋芒展露,中庸其至。 无起无伏的生活,嬴阴曼也不知道有什么乐趣。 不偏不倚,是许家的处世之道,若非如此,也做不到五世为官。 而今天,他险些一疯到底,可见他的修行还不够。 许秩下马,把缰绳还到嬴阴曼手中,调侃道:“不喜欢公子徵的,只怕更多。” 嬴阴曼眉毛一挑,“你对他这么上心?”刚才还给了一句忠告。 “只是有缘见过两面。”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 “我还以为,你相中了他。”嬴阴曼的话,毫不忌讳。 许秩神色紧张,左右看了一圈,四周并没有人,还是放低了声音,“你说什么呢,我相人干什么。” “良禽择木而栖。你跟我有什么好装的?那么浅显的字谜,别人猜不到也就算了,你难道不明白?”嬴阴曼憋笑,凑近他耳边,轻缓地喊着,“大——才——子——” 微微的气声,吹得许秩耳朵痒,他下意识偏头,推开两人的距离。 他怎么可能不懂。旁人不知道,他却很清楚,诗会那天秦王就坐在屏风之后。 玉,甲骨上写作三串组佩,慢慢精简,至金文,字形与“王”字已没有多少区别。 白玉无瑕,即是王。 秦王在选秦国的继承人。 参加诗会的人中,已经有人猜到了秦王的意思,比如那个画斧钺的人。“王”字的起源,便是斧钺。 但这件事太严肃,许秩一点不想涉及其中。他只要做好秦王交代的事就好了,那个斧钺出自谁之手不是他该追究的。需知,选错人是会万劫不复的。 他可不相信自己的眼光。 他偷偷瞥了一眼嬴阴曼,回答说:“君意不可度,我确实没想过这些,你也不要瞎掺和。” 聪明人容易被聪明误,嬴阴曼的傲慢自负,一点不输秦徵。 但这一次许秩想错了,他再如何置身事外也已经趟进了这趟浑水,嬴阴曼也对那个位置的归属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有一点,嬴阴曼深表赞同。 “你说得没错,像秦王那样权诈虚伪的人,表象所见,未必真实。文思敏捷,也不一定是他器重。你可千万别迷了眼,站错位置。”嬴阴曼也好心给许秩一条忠告。 同性相吸,许秩一副文人做派,会对某些文采斐然的人产生亲近是理所当然,欣赏归欣赏,可千万别和朝堂上的争夺混作一谈。 许秩的重点却只放在了前半句上,“你是这么想你父王的?”虚伪,可不是一个好词。她完全没有一点女儿的尊敬。 她偏头一笑,瞬间转变了称呼,像个乖乖女孩儿,“当然,在父王面前,我不会这么想。” “哦,对了,”不等许秩反应,嬴阴曼的话锋已经转了十万八千里,拉起许秩就走,“听说他们捕了一头鹿,我们去吃吧。” 嬴阴曼的心思,一点也不比秦王的好懂,被强拉着的许秩想。 ---------- 同样看不懂身边之人的,还有秦往。 秦徵明明出尽了风头,却没一点好脸色。秦往也是佩服公子衍,对着秦徵这副爱搭不理的表情,还能侃侃而谈这么久。 秦衍没想到秦徵的骑术这么精湛,倒是自己托大了,专门过来虚心向秦徵请教,劲头十足。 这可苦了秦往,替秦徵打哈哈,他第一次觉得说话是这么累的一件事。 可能是一边的郑桑也看不下去了。郑桑见秦衍时不时拍手,大概是才骑过马手掌残留的粗粝感,递给秦衍一块手帕,提起他们约定去看狐狸的事,他们这才离开。 见秦衍与郑桑走远,秦王拿胳膊肘捅了秦徵一下,没好气地问:“你怎么一副臭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输了呢。” 还不如输了呢。 最后一段,许秩减速了,让了一手。 他要许秩让? 还一脸说教的样子,叫他不要争强好胜、乱得罪人。 搞清楚,他比许秩大好吧! 一个年近二十,却毫无建树,只能靠秦王宠爱的,王弟,也不知道他们在怕什么。他们这群儒生,畏首畏尾,花花肠子倒是一大堆。 秦徵越想越气,自是没一句好话,满脸不屑,“就秦舁那个能耐,我骑头驴都跑得比他快!” “那你就是对公子衍有意见,”秦往半开玩笑地说,朝着郑桑的背影挤眉弄眼,“明明是你救的人,人家却只对公子衍好。你嫉妒公子衍。” 郑桑这段时间和公子衍走得那叫一个近,方才还给公子衍递手帕呢。 “你有病啊。”秦徵翻了个白眼,动不动就扯到女人身上。 秦往一脸懂的表情,拍了拍秦徵的肩膀,“那可是御史大夫的女儿,还长得天仙似的,你不用不好意思。” “御史大夫?”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这可让秦徵吃惊不小,“秦舁敢那个态度对御史大夫的女儿,他这么没脑子?” “呃……”秦往收起打趣的笑脸,纠结怎么说才合适,“郑桑……不是正室所出……” 第十二章桑之沃若 郑桑是庶女,也是郑家唯一一个庶出的孩子,生母是咸城东南的采桑女,桑姬。 或许桑姬本名不是这个,但她本名如何并没有人在意。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代号来称呼这个女人,这个突然出现在郑府的女人。 御史大夫郑捷的夫人,是个要强的女子,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们夫妻,也确实恩爱。世人提起他们时,总是艳羡的。 至少在这个桑姬出现之前是这样的。 郑夫人辛辛苦苦维系的夫妻关系,就这样被打破了,在她怀孕的时候,被一个采桑女。 郑捷酒后无意也好,排遣寂寞也罢,这个采桑女怀孕了,月份与她相差无几。 郑夫人心绪起伏,因此早产,十分凶险地诞下了长女郑雅。一个月后,桑姬亦产下一女。 郑夫人给这个女孩儿取名“桑”,继承她母亲低贱的名字,一个与郑氏儿女的字辈没有一点联系的名字。 桑氏母女,是他们这段夫妻关系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不仅郑夫人这么想,郑捷也是这么认为的。 一个庶出的女儿,在家中不受待见,在外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哎——”秦往讲完,长叹了一口气,“也是个可怜人。” 秦徵却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哦”了一声。 秦徵觉得这不过一段极其平常的家长里短,以前在邰州,街里街坊唠嗑,秦徵一天能听五个,比这个令人唏嘘的不胜枚举。 实属是听麻木了,没啥太大感触。 他们发出的怜惜感叹,又有多少是出于这段经历本身,有多少是出于郑桑的容貌?漂亮的才有人怜惜,稍微丑陋点的,更多的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郑桑美则美矣,几次在秦衍身侧见她,总是恭敬温顺的。眼睛水汪汪,像是蓄了一池泪,惹大男子心怜是真,却完全没了那天在许府细嗅芙蓉时的嫣然生动。 秦徵不喜欢这样的女人。 哈,说什么喜欢不喜欢,他和郑桑本来就算陌路人,哪里轮得到他秦徵评头论足。 如果秦徵没有听到郑桑和她侍女的谈话,他对郑桑的看法,大概不会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 秦徵可没有偷听,至少他觉得严格来讲不是偷听。他本来就躺在树杈子上,是郑桑和她的侍女跑到这边说话的。 可能钟山只有这一块无人处吧,让他们赶上了。 她们聊着女孩儿家的话题兴起,陡然树上跳下来一个人,会很尴尬吧? 秦徵还在纠结要不要吱声示意还有他这么个大活人,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便多听了一耳朵。 侍女潇潇紧凑凑跟在郑桑后面,劝道:“夫人和雅娘子去看射箭,还叫了娘子,娘子不去真的好吗?” 什么看射箭,不过是想带着郑雅多露脸,相一个如意郎君,在那群咸城勋贵中。 郑桑随手甩着采的狗尾巴草,漫不经心地拆穿郑夫人的用心,“她们是去择婿的,郑夫人巴不得我不去呢。” 潇潇这才明白,觉得自家娘子真明慧,又觉得是浪费机会,跑到郑桑面前,阻住郑桑的去路,“娘子和大娘子一个岁数,也是要出嫁的年纪,怎么一点也不上心?” “我不是在择吗?”郑桑微笑反问。 潇潇不解,乍然想起这几天郑桑送这送那,试探问:“娘子……中意公子衍?” 自家娘子有了意中人,潇潇却没有那么开心,瘪了瘪嘴,“可水天君远在邽州,娘子以前不是说不想离桑夫人太远吗?果然都是骗人的。” “万一——”郑桑的吐词轻而慢,脸上笑容不减,虽是疑问的语气,却没有过多的犹豫,对自己的猜测有十足的自信,“公子衍会留在咸城呢?” “水天君封地在邽州,公子衍怎么会久留咸城呢?难道王上会留公子衍在咸城做官,像留公子徵一样?” “呵,”郑桑轻轻笑出了声,“郎官算什么,公侯又算什么,不都是一人之下?” 这次,她要彻底压过郑雅。 提到公子徵,郑桑想起自己前天交代潇潇的,转而问:“你查清楚了吗,公子徵是什么来头?” “哦,公子徵是邰州人氏,献王是其六世祖,”潇潇简单讲了一下公子徵的出身,“公子徵这次是替父亲来的,和师傅一起。目下同公子衍一样,住在驿馆。” 郑桑震惊,“献王?那都是百几十年前的事了,这算哪门子的宗室子弟?”难怪她听都没听说过他。 “他家中落败至此,那么好的机会,他竟然不知道珍惜,”郑桑想起秦王失望的神情,摇摇头,“那我也没必要在他身上花什么心思了。” “花什么心思?”从始至终,潇潇都有点不明不白,娘子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到了,却什么也没听懂。说起来,公子徵的救命之恩她们还没回谢呢。 “没什么。”说罢,郑桑便与潇潇离开了此处,去寻她物色好的人选。 躺在树上的秦徵最后也没跳下来,双眼紧闭,悠哉游哉,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 他见此女的第一评价,没想到现在也适用。 郑桑,真是妖女。 第十三章狭路相逢 另一件让秦徵始料未及的事,是他出名了。因为他和公子舁的疯狂一赛也好,他对秦王的不识时务也罢,总之他出名了。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秦徵看来,在京都的圈子里出名不是什么好事。三天两头有人找上门,他自然是要陪着寒暄的,于是他干脆不呆在帐中了。结果随便走在路上,也有人和他打招呼。 他真是躲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 狩猎快结束吧,放他去边关! 秦徵一边与秦往在外面乱溜达,一边抱怨。 秦往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有点搞不懂秦徵,“你那么想从军干什么?边关老是打仗多危险啊。想建功立业,上次秦王让你做官你干嘛犹豫?舍近求远。” “我……”秦徵正要开口解释,又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秦徵长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 这回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不认识的居多。 秦衍牵着马,旁边站着的是郑桑,还有秦微一道,再旁边有个穿蓝衣服的,未曾见过。 秦徵与秦往过去打过招呼,才知道中间那个蓝衣少年名唤乐迅,是内史之子。乐迅想叫大家一同喝酒,正来找秦衍,又遇上了秦徵、秦往二人。 乐迅叫秦徵、秦往一起。秦往向来是爱热闹交际的,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戳了戳秦徵要他也去。 秦徵正要开口,远远看见一道青色的影子快步过来,乐迅忙不迭迎上去。 许秩…… 秦徵的脸色冷了几分,嘀咕了一句:“他怎么来了……” 站在一边的秦往听到秦徵的碎语,轻声笑说:“许循之与乐子迅是同窗好友,他不来才奇怪。” 说话间,许秩已经过来,与众人一一致意。轮到秦徵,秦徵直接把头撇了过去,假装没看到。 对此,许秩倒是十分泰然,并不以为意。 公子徵的脾气,真的不是一般的大,毕竟是个连秦王的面子也敢拂的人。 若换做平时,许秩也不是不能借口离开,只是今天是他友人乐迅做东,只能辛苦公子徵一会儿了。 辛苦谈不上多少,就是还有股气没消。 秦徵一看到许秩就会想起那天的事。他本是惊叹许秩那天在街上的骑术,叫许秩赛马就是要看看许秩的真本事,真本事没看到反过来被人让了一手。 思及此,秦徵自然没心情和他们一起玩闹了,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徵公子有什么事吗?”作为东家的乐迅追问了一句。 “啊……我……”借口却不是能那么信手拈来的,秦徵吞吞吐吐。 一侧的秦衍猜到秦徵是碍于许秩,便替秦徵打了个圆场:“子徵要教郑娘子骑马。” ---------- 哈?教郑桑骑马,秦衍在说什么鬼话? 秦徵侧头看向公子衍,不明所以,他什么时候要教郑桑骑马了? 秦衍会心一笑,知道这样太突然,秦徵是一时不知所措,当着众人解释道:“郑娘子要我教她,我怎敢在子徵面前弄斧,所以就拜托子徵了。” 秦衍今天牵马出门就是要教郑桑骑马的,不想乐迅相邀。既然秦徵不想去,正好可以拜托秦徵。既解了秦徵的围,又给郑桑找了个更好的师傅,也不算他食言而肥,三全其美。 秦衍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对其余人说:“好了,我们走吧。” 只留下秦徵与郑桑面面相觑。 郑桑也是满脸困惑。她请求公子衍教她骑马是真,公子衍要去赴会,她原以为不过今天作罢,于她并没有大所谓,毕竟她要的不是这一朝一夕,结果莫名其妙自己就被甩给了公子徵。 事已至此,再想其他也无益。 相顾无言良久,郑桑上前,对秦徵欠了欠身,嘴角莞出一个笑,态度谦逊,声如黄鹂,“麻烦徵公子了。” 不得不说,郑桑很美。从秦徵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她熠熠生辉的珠簪和低垂恭和的眉眼。那一汪浅笑,柔软轻弱,是男人眼中女子应有的气质。 是郑桑展现的气质,而不是她最本质的那一面。 她可是个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个人妻子的女人,太子妃,王后,她包藏的野心,不是柔弱的姿态可以承担的,而是隐于更深处的心机,用这样的外表伪装,让人放松防备。 若不是那日在树上听到她的言论,秦徵也会为她刻意放低的姿态迷惑。 秦徵双手交叉手在胸前,颇为怀疑地问:“你真不会骑马?”还是为了接近秦衍的谎话? 郑桑抬头看向秦徵,老实摇头回答:“不会。公子何出此言?”秦徵为何一脸洞察的笑容盯着她?这种眼神让她很不舒服。 可能真的不会吧,不然也不至于打扮成这样学骑马。身上确实像模像样穿了件胡服,但那满头的珠翠,骑马能扇肿她自己的脸。 会不会都和他没关系,她要的不是他这个师傅,他也不想收她这个徒弟。 秦徵指了指她的脑门,嘲弄道:“你先把你一脑袋花里胡哨的取了,再说什么学骑马吧。” 被他这么一说,郑桑摸向一下自己的头发,碰到扎手的银簪与流苏,一时语迟。 原来公子徵是在笑话她做样子,所以一脸看透的样子。殊不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像她这样的美人就更爱惜自己的容貌装着了,正是她不会所以才要他教,不然要他干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然和男人争论是讨不到男人的欢心的,她又是个“温柔贤良”的女子,当然不会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公子所言甚是,是我……”郑桑正欲赔笑辩解,话才开了个头,秦徵挑眉轻蔑一笑,不耐烦地冲她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郑桑嘴角微微抽动,默然地看着秦徵的背影,心中一时涌出错愕、恼怒、嫌弃,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难以言说。 他这是什么态度,瞧不起她?果然是小门小户出生,听人把话说完的教养都没有! 第十四章何处无月 郑桑在秦徵处受了冷遇,不过她平时看人脸色得也不少,回去绣了会儿花就看开了,心里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识人之慧,没有在秦徵身上多花心思,以后遇着秦徵不搭理就好了。 自己不想见到秦徵,奈何公子衍和秦徵走得近,虽然是单方面的。 十五月圆日,秦王设了赏月夜宴。傍晚时分,郑桑拿上刚绣好的香囊,出门去寻公子衍,心想还能和公子衍一道赴宴,只见公子衍他们几个又呆在一处。 郑桑将香囊暗暗收进袖子,上前行了个礼。 公子衍见到郑桑,笑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问子徵呢,他教会你没有,看他这个师傅当得称不称职?” 那她真是来得不巧了,看秦徵准备如何粉饰那天的事,现在却要她交代,郑桑腹诽。 淑女应该有宽宏的肚量,更不可以论人短长的,郑桑只能说:“徵公子那日有事,没有来得及教我。” 即使她受了那样的委屈,也还是为他开脱,他应该对她改观,并且为自己那天的行为举止感到羞愧,然后跟她这个知书识礼的女郎道歉。 没想到身侧传来一声嗤笑。 秦徵的笑声。 他还有脸笑? 此人,真是不识好人心,也不知道公子衍为什么这么热衷贴这张冷屁股。也是,秦徵要是识好歹也不至于错过秦王给的大好机会了。 郑桑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跟随公子衍一道赴宴。 山月盈盈,夜风清清,幽会良辰。郑桑隔着数桌酒席,看了一眼公子衍,一面吃酒一面在想寻个机会将荷包送出去。理由她早也已想好,她在里面放了艾叶香草,可以用以驱蚊避虫。 郑桑喜上眉梢,摸了摸怀中。 空荡荡的…… 她荷包呢? 郑桑心中一沉,在座位上四处看了看,都没寻到,不禁蹙眉。 难道掉路上了? 郑桑借来一盏宫灯,低头沿着来时的路找。月光虽朗,也是夜里,一路上暗沉沉的,什么也没看到,蜡烛也燃尽了。 灯灭的一瞬间,郑桑彻底泄气,正准备放弃回去,恍然间看见一个黑衣人影站在不远处的石亭里,手捏酒壶,抬头望月,时不时对嘴饮一口。六角纱灯摆在他身前,透出微弱的光,映在他脸上,照见难得能出现在那张脸上的,惆怅。 真是违和。 郑桑想假装没看到人绕过去,还没来得及转身,那人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望了过来。 被发现了。 如此,她便不能若无其事地离开了。郑桑只得朝他欠身道安,“徵公子。” 他挑眉轻笑,有点喝多了的轻浮,“你怎么在这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有缘了。 “我荷包丢了,找到这里,无意扰公子喝酒,我先走了。” “荷包,是这个吗?”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物件,招呼都不打一句,直接朝郑桑扔去。 郑桑也没来得及看清是个什么东西,手里还提着灯,手忙脚乱去接,却连东西的边角都没碰到。那物直接砸到她额头上,她“啊”了一声,东西应声落到她怀里。 一边传来秦徵朗朗的笑声。 郑桑捂着额头,看了看手中,确实是她丢的荷包,上面绣着莲子荷花,也不计较他看她笑话的事,感谢道:“多谢公子。” “不用,”他的笑意慢慢消退了,又饮了一口酒,冲自己面前的灯撅了撅下巴,“拿这个走吧。” 他竟然还会怜香惜玉?郑桑对他有点改观了,不过只是一点。 郑桑并不客气,过去取灯。经过秦徵身边时,礼貌性地关怀了一句:“公子在对月思人吗,如何一脸惆怅?” 她只是不想显得自己太冷漠,随口一问。秦徵回答没什么也好,说起自己的心思也罢,郑桑下句就准备告辞。而他偏偏选了第三种答复,让郑桑愣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答复。 秦徵瞥了她一眼,语态轻慢,“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郑桑又一次见识到了此人的不近人情,心中怀揣的那一点点感激瞬间烟消云散,唯余愠怒。 俄而,她意识到古怪。若只是待人接物冷淡,这种态度未免太冲了,何况是男人对一个不相熟而又美貌的女人。 他对她有恶意,不知哪里来的滔天恶意。 郑桑收起旁的情绪,一本正经地虚心请教:“我哪里……惹到公子了吗?” “没有。”秦徵老神在在回答,脸上的笑容却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果然,他补充道:“我只是不喜心思深沉、表里不一之人。” ---------- 心思深沉、表里不一。 秦徵连用两个词形容她,两个这样的词。 他果然和咸城其他人一样,瞧不起她。可他凭什么瞧不起她,他的出身又比她高贵到哪里去,一个乡野村夫。 郑桑脸色难看,冷嘲热讽:“我与公子前后没说过十句话,公子这么评价一个姑娘家,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是儒学那一套,秦徵向来是不屑做的。这个女人,对自己真的一点认知也没有,他看她装娴静都觉得累。明明气得跳脚,还要帮他说好话,心里不知骂了他多少遍吧。 “呵——”秦徵不禁笑出声,绘声绘色开始讲,“郑娘子眼界开阔,属心之人也非凡人。娘子眼中,公卿世家,不过尔尔,至权至贵,唯有一人。我家道衰落,那么好的机会还不懂珍惜,不敢与他们比肩,自然不值得郑娘子费心思。只是徵敢问,郑娘子择婿,如何笃定公子衍是太子人选?” 郑桑一开始觉得秦徵的话没头没脑,越听越觉得耳熟。 这不正是她那天和潇潇说的话吗? “你跟踪我,偷听我讲话!”郑桑脸色发白,觉得后怕。她竟遇到这样的登徒浪子,觊觎她的美貌,尾随她。 “……”秦徵嫌弃地翻了个白眼,“谁跟踪你,你也太自作多情了……” 郑桑松了口气,还好没有惹上什么奇奇怪怪的人,转而反应过来不好。秦徵听到了她私底下和潇潇说的话,知道她接近公子衍的居心。 又或者恶意揣测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不怀好意,所以说她心口不一。若这些话传出去,她的声名就全毁了。 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郑桑低头,酝酿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眼中已经蓄了两滴泪,在眼眶打转,“我母亲出身低微,嫡母也对我不好,连带着别人都瞧不起我,甚至家中下人都能对我恶语相加……” 哭哭啼啼,絮絮诉苦,叫人心软。秦徵以往最没有耐心看这个,现在却觉得好玩,打趣道:“你每天要喝很多水吧?” “什么?”这话题转得也太快了,她眼泪要憋回去了。 “不然眼泪怎么说来就来?” “……”这个男人,心是铁石做的吗,怎么能这么不解风情!亏她刚才还觉得他会怜香惜玉! 郑桑嘴角抽搐,还要维持脸上的苦相,抹干眼泪,继续委屈说道:“女孩子本来就是要出嫁的,我就是想嫁个好人家,过得好一些,这样也有错吗?” “你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在秦徵眼中,这无异于一个笑话。 他拉上郑桑就走,连灯也没拿。 喝了酒的男人,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男女授受不亲,公子放开我!”郑桑满心惊惧,拼命挣扎,自是无果。 没走多远,他们绕到不知何处,秦徵指着前面。 郑桑看到来往的仆人,有抱稻草的,有提水的,还有牵马的。 原是养马处。 郑桑不解,“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怎么,他转性要教她了?她可不乐意学了。 “那边,”秦徵转手指向不远的灯火通明处,“觥筹交错。他们,大晚上还要担心一匹马吃得好不好,因为明天我们这些公子王孙还要骑。你身上遍着绫罗,还有很多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你觉得和他们比起来,你过得不好?” “他们出生如此,怎能和我比?” “那你出生就是庶女,为什么要想改变?” 郑桑哑口,觉得秦徵是诡辩,顺着他的话只会落入他的言语陷阱,一把甩开秦徵的手,有些气恼,“我思变是我的事,我难道拦着他们进取了?你这样悲天悯人,为什么不去帮他们,大庇天下寒士?和我一个弱女子说算什么本事,难道于事有济?” “我会的。”他轻说,而又坚定,然后向着月光的方向离去,只留给郑桑一道黑黢黢的背影。 这人大概是醉了,加之心情不好,被她撞上。 晦气! 郑桑心里默默骂了一句,背过身,朝着与秦徵相反的方向离开。 才迈开腿,宴会那边猛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骚乱声。 ---------- 不是那种宴会达到高潮处的欢呼,而是一种慌乱的呐喊。 秦徵、郑桑二人双双望向宴会方向。郑桑心中浮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问秦徵:“发生了什么?” 他怎么知道。 秦徵没有分出丝毫目光给郑桑,也没有回答,只是凭借直觉,往宴会那边冲去。秦徵才做出反应,一群黑衣人从暗处冒出来,手里拿着刀兵,把秦徵、郑桑二人围了起来。 这可是王家围猎之所,怎么会有这种打扮的人? 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郑桑,不用多想也知道大事不妙,他们在月光下发亮的剑刃就够让人胆寒了。 郑桑碎步挪到秦徵身后,下意识扯住秦徵衣袖边角,颤着声音问:“这些是什么人……啊——” 话音未落,黑衣人挥着武器靠了过来。情急之下,秦徵单手擒住一人,夺过一柄长剑,用以防卫。 虽有武器可以傍身,可对面人多势众,郑桑还一个劲黏在他身边,一边尖叫一边扯他袖子,秦徵根本伸展不开。 秦徵越来越烦躁,冲郑桑吼了一句:“别拉着我!” 郑桑早已被刀光剑影吓得六神无主,不仅拽得更紧,还吼了回去:“不要!” 秦徵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手持剑,一手护在郑桑面前,边挡边退。 正在秦徵疲于应对时,他听到不远处一声马嘶,正朝他奔来。 那匹倔马! 秦徵眼睛一亮,当即握住郑桑的腕子,左右挥剑冲出几人的包围。 他们狂奔到马前,秦徵强硬地扯开了郑桑的手,骑上了马。 郑桑愣在原地。 她不会骑马,是真的不会,她只是个累赘,他要扔下她了。 郑桑感觉到自己空荡荡的手,耳后是就要追上来的黑衣人,又一次感觉到无助与无力。 今日大概就是她的死期,与圆月做伴。 他把她留在这里,他也休想跑! 郑桑正要试图拽住秦徵的衣角,秦徵朝她伸出了手。 “手!”他喊道,用力抓住她的腕子,顺势把她拉上马,比推开时更不容拒绝。 他或许不怜香惜玉,但是真的悲天悯人。 也不知道奔驰了多久,黑衣人已经被他们甩了老远,一点多余的声音也听不到。郑桑这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不真实感,五感渐渐回笼。 头发早已颠散,被风胡乱吹到脸上,还有风干眼泪的冰凉。 原来她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 “我们要去哪儿?”郑桑问。 “不知道。”秦徵眉头紧皱,只想有多远跑多远,被追上就麻烦了,带着郑桑就更麻烦了。 向北还是向南,反正不是向西,因为月亮不在头顶。就这么一直跑一直跑,竟看到了几家灯火。 “你看!”郑桑激动地指着前面那户人家,心喜今夜有着落了,又沮丧摇头,“可我们没有凭证,今夜难道只能露宿荒野?” 秦国有律法,留宿旅人要有官府凭证,否则与奸人同罪,当年的商君就是因此无处可去被逮的。 秦徵却不以为意,下马去敲门。 郑桑坐在马上,觉得秦徵八成要碰壁,又有那么两成暗暗希望这家主人能可怜可怜他们。 只见秦徵与主人家说了一会儿话,便过来扶她下马,说:“好了,我们今晚可以住这儿了。” 这是郑桑第一次骑马,就这么激烈,虽然有秦徵一直在后面扶着她,郑桑还是觉得浑身上下疼,尤其是大腿。 郑桑扶着秦徵一瘸一拐进屋,目送上年纪的女主人离开,觉得不可思议,轻声问秦徵:“你怎么说动他们的?” 秦徵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她看了一眼。 “你怎么还随身带着户籍书?”郑桑震惊。 秦徵不想费力和她说,只调侃道:“没这东西你今晚就真要露天席地了。” 第十五章路遥日久 经过这么一番波折,加之浑身上下酸痛,床铺也硬邦邦的,郑桑夜里没有睡好,比平时还要早半刻起来。 她穿好衣服,正襟危坐在榻边,想了想还是先把门打开让人知道她已经醒了,又坐回原位。 过了好半天,都没人进来。 秦徵来找郑桑还东西,在门口就看到她干坐在榻边,腰杆挺得笔直,衣服也穿得整齐,头发却还没梳,乌黑顺直垂到腰间,铅华弗御。 “你坐那儿干嘛呢,起来了怎么不出来吃点东西?”秦徵站在屋外问。 郑桑摇头,“我还没有梳洗。” “那你梳洗啊,水井就在外面。”秦徵指了指。 郑桑指着自己,难以置信,“我自己打水?” 秦徵算是听明白了,这丫头等人伺候她呢,冷嘲一声:“你等着谁伺候你?” 郑桑眼睛左右看了一圈,忘记今时今日的处境了,心虚地低下头,准备起身出去打水。 方才站起,又被外头的秦徵呼喝道:“先把你被子迭好。” 郑桑转身看向榻上的被子,蛾眉颦蹙,噘了噘嘴,“我不会。”随即,郑桑灵机一动,乖巧地对秦徵说:“你总得先教一遍吧。” 秦徵轻叹了一口气,进屋,三下两下给她把被子迭好,示意她照做一遍,没想到这丫头翻脸比翻书还快,十分得意地摆手,“你既然帮我整理好了,就多谢了。” 还能这样? 秦徵翻了个白眼,不想多说,想起自己的来意,从怀里掏出一支银钗,还到郑桑手中,“你的。” “怎么在你这?”郑桑还以为在逃跑的路上掉了,没想到在秦徵怀里。 偷听她讲话,捡到她的荷包,还不知什么时候顺走她的发饰。 郑桑三者一联想,坏笑,“你还说不是在意我?” 是她簪子上的坠子一个劲乱晃,全拍他脸上了好吗! “呵呵,”秦徵对着郑桑,和她一起笑,转头就把迭好的被子掀乱,没好气地说,“自己迭!” “你这个人怎么……”郑桑气得跺脚,想指责他,秦徵已经大步流星离开。 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 郑桑腹诽完,照猫画虎,却只迭出来软塌塌一团,就扔到一边没管了。 其实打水、梳头,她样样不会。好在这些事都只凭力气,不要技巧,做的再慢也做完了。 郑桑简单绾了个发,看见桌上的粗茶淡饭,有点失望。无奈何饥肠辘辘,还是坐下吃了一些。 用完早饭,郑桑随意走了走,才发现家中已经没一个人。 主人家一对老夫妻,秦徵,关键是秦徵的马,都不见了。 郑桑心里有股说不清楚的不安,枯枯站在大门口,抠着指头。 下雨了,丝缕如烟,寒凉如冰。 一对蓑衣老者从寡淡的雨幕中行来,渐渐近了,正是房舍的一对主人。 郑桑跑到老夫妻身边,看向他们身后,并没有第三个人,有点失落。 老大娘赶忙把斗笠戴到郑桑头上,“你这丫头,下雨了你跑出来干什么?” “我在等你们,”郑桑问道,“和我一起的那个男子呢,他去哪儿了?” “我们出门的时候他还在啊,”大娘护住郑桑的肩膀,“快进屋,快进屋。” 郑桑与他们一道回去,时不时回头,只看到像水墨一样的群山。 大娘抖掉蓑衣上的雨水,催促郑桑:“衣服湿了,快去换一身吧。” “我没有换洗的衣服。只湿了一点点,没事的。”郑桑说完,又坐回了门口。 他难道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因为早上开的玩笑? 好像确实没有危险了,他又厌恶她,肯定不想带着她这个累赘。 他会叫人来接她吗?徒步走回咸城,应该会很远吧。 秋雨,好冷啊…… 郑桑发了个抖,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 回首,是大娘,拿着一件干净的布衣,对她说:“这是我儿媳以前的衣服,快去把湿衣服换下来,别受寒了,本来就瘦瘦弱弱的。” “好。”郑桑木讷地点头,欲起身回房,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随即倒了过去。 ---------- 郑桑没有跌到地上,而是被人从背后搂住,瘫倒在地上。 秦徵,湿衣湿发,一脸紧张。 碰巧这个时候回来的秦徵瞧见郑桑脸色发白、两腮酡红,手掌搭在她额头,皱起剑眉,“你发烧了?”更像是陈述。 郑桑没有接话,只问:“你去哪里了?” 旁边的老叔一听郑桑发烧,重新披起蓑衣,说:“我去请郎中。” “麻烦了。”说罢,秦徵抱起郑桑,小跑着进屋。 郑桑晕晕乎乎的,发不出力,只是简单勾着秦徵的脖子不至于滑下去,整个人瘫在秦徵怀里。重量全部转移在秦徵的手臂,却还是很轻,比秦徵想象的要轻很多。 秦徵把郑桑抱回了屋,要放她坐下,郑桑却拉着他的领子不撒手,固执地问:“你去哪里了?” 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 郑桑这点力气,平时的时候秦徵都可以掰开,何况现在病中,他只要站开半步就能挣脱。 他平视着郑桑的眼睛,没有动作,老实回答:“我去捉鱼了。”一天半日的相处,秦徵当然谈不上了解郑桑,但他从她眼里莫名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不回答她不会罢休。 “捉鱼要骑马去?”郑桑追问到。 “顺便饮马,”秦徵感觉郑桑抓他领子的手松了一些,劝道,“听话,快把衣服换了。” 女郎中冒雨过来时,郑桑已经睡过去了。 女郎中给郑桑看过,交代秦徵:郑桑骑马把大腿内侧的皮给磨破了一大块,又淋了一点雨,这才开始发烧,今夜还会有一阵更猛烈的,要挺过来才好,明天她会继续过来给郑桑上药。 皮磨破了也不说,她也是忍得住。不用到夜里,就如郎中所言,郑桑越烧越烫。 高烧不退,是可以死人的,这让秦徵回想起了一些不好的记忆。 是夜,秦徵衣不解带地守在郑桑身边。 郑桑也不好过。 梦里是好远好远的路,旁侧是时刻变换、稀奇古怪的形状。她一个人走在路上,一步一步,却好像永远也到不了终点。 她弱弱地喊了一声,然后醒了过来,额头上搭着湿巾,浑身上下又湿又粘,是一夜发出的汗。 侧头一看,天边欲曙。 郑桑不舒服地呻吟了一声,恍然看到一个黑影,像鬼魂一样,吓了一跳。 原是秦徵。 郑桑看清是他,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在我房里?像个鬼一样。” 秦徵眼下青黑,颇为怨念,“你一晚上不睡也会像个鬼一样。”她倒是精神还不错。 说着,秦徵取下她额头上的湿帕,一只手搭在自己额头,一只手搭在郑桑额头,比对了一下温度,“好像不烧了,你自己感觉呢,有哪里不舒服吗?” 郑桑的额头短,秦徵的手又大,一只手捂上来连眉毛都盖住了。 郑桑摇了摇头,把被子拉上来一点,遮住嘴巴,闷闷地说:“多谢了。” 不客气,他应该说,但是并没有。 郑桑咬了咬唇,想起自己梦里好像一直在碎碎念,扭扭捏捏地问:“我梦里……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没有,”秦徵刚摇完头,想了想又改口道,“你拉着我袖子叫爹算吗?” “走开!”郑桑拿起枕头就往满嘴胡言的秦徵脸上砸去。 第十六章衣不如旧 郑桑烧了一夜,第二日精神倦倦的,万幸高烧没有反复,躺着养了两天精气神就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大腿内侧的伤也没有太大妨碍,更不影响站立走路,但她仍旧日日赖在床上。 自然是因为,如此才能让秦徵心甘情愿照顾她,而不是对她呼来喝去,要她干这干那。 只需一句话,洗漱之物送到房中,饭羹汤食递到面前,好不安逸,就是农家吃食确实太过朴素,食之无味。 这趟祸避下来,她大概要瘦五斤不止。 郑桑从没有躺过这么久,也从来不知道静躺也可以的变成一种折磨。第三日,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反正秦徵也不在,便披衣起来松松筋骨。 方才散了几步,就赶上秦徵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只大黄鸡,和家养的有些微不同,瘦瘦的,尾巴毛足有她一臂长。 郑桑有点被人抓包装病的局促。 秦徵倒是一脸正常,从郑桑面前经过,甚至没有多看一眼,把捉到的野鸡关进笼子里,干净利落,“愿意起来了?” 郑桑假意咳嗽了一声,“咳,我病中自然起不来。” 秦徵拍了拍手上的灰,蹲在一边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憋笑,“现在不病了?” “天天躺着不是更病吗?”郑桑狡辩道,抢过话头,“你去干吗了?” 秦徵示意了一下笼子,“打了只野鸡。” “能吃顿好的了?”郑桑喜出望外。 “哪天饿着你了?”说罢,秦徵拿起一旁斧头,开始劈柴。 他们两个的观念就没有一处相同的。 郑桑懒得和秦徵争辩,搬过小板凳,坐在一旁,撑着下巴看秦徵一斧一斧劈下去,刃刃破木,汗如雨下,不解问:“你劈这么多柴干什么?” 她每天都能躺在屋里听到噼里啪啦的劈柴声,劈好的木柴垒在南墙,快有墙高了,一个冬天都烧不完。 “总不能白吃白喝吧。”秦徵回答。 白吃白喝,是在暗讥她? 郑桑不自然地偏过头,假装没听见,忽然看见秦徵衣服后肩破了个口子,指着自己肩膀差不多的位置,说:“你衣服怎么破了?背后。” 闻言,秦徵放下手里的东西,拉起肩头的衣料,果然隐约见到背上一条口子,脱下来一看,足有一指长。 “大概是在山上给树刮的,前两天也是,我等下缝一下就好了。”虽然已经习以为常,秦徵难免有些心疼,把袍子挂到一边,继续干活。 若是以前,一个男人当着郑桑的面脱衣服,郑桑一定落荒而逃。在这里住了四五天,只穿着背心的男人郑桑都见怪不怪了,自然不会为了这种事惊慌失措。 比起这些,郑桑更吃惊秦徵还会针线上的手艺。 “没想到你还会缝缝补补的活儿啊……”郑桑起身取过秦徵的外袍,立马把话憋了回去,嫌弃道,“不是把两块布连到一起就叫缝的。” 她不该对这个五大三粗的山野莽夫有什么希冀的。这件袍子里里外外破损的地方不计其数,大多用精巧的手法修补了,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有两三处新痕,针脚已经不能用“粗糙”来形容,三岁的小孩第一次缝布娃娃都比这精致,一看就是秦徵的手笔。 “你也太野了,半年衣服能穿成这样。”郑桑脱口而出,方才觉得自己奇怪,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衣服主人太粗野而不是为何没换,破了就换对平常富家子弟简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这衣服只有半年?”秦徵一边劈柴一边好奇问。 “这衣服又没放什么量。你这个年纪,衣服顶多穿半年就不合身了。难道你没长啊?”郑桑还不忘调侃,“也多亏了有人愿意帮你补,补绣的纹样也好看。” 秦徵抹了抹汗,“我娘不帮我补帮谁补。你眼力挺好,旁人都看不出来。” 郑桑满脸得意,“我母亲针线手艺也可是……”采桑户的针线活一绝,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 迟迟没有后文,秦徵抬头看向郑桑,只见她飞扬的神情渐渐落寞,问:“是什么?” “没什么。”她说,把袍子挂回原位,独自回了屋。 秦徵挑了挑眉,没有理会,继续埋头劈柴。 入秋后白天的时间慢慢变短,才小半个时辰就有天黑的势头。秦徵自觉劈得差不多了,洗了把脸,就见大娘杀了鸡预备炊饭。 秦徵凑上前想帮忙,大娘一个劲拦他叫他歇会儿,说道:“我看你妹子不高兴的样子,怎么了?你去陪陪人家吧。” 忧从闲中来,她天天无所事事自然容易胡思乱想。 “谁知道。”秦徵说着,随手揣起一旁还没剥的菽豆,大步流星地往郑桑屋子而去。 她就坐在屋里,一个人,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也没想,只是发呆,连有人进来了也不知道。 直到视线被一片绿豆子切断,郑桑被惊得回神,顺着递东西过来的胳膊一看,就见到秦徵好大一张脸。 郑桑没好气地说:“干什么?也没点声,吓死我了。” “你也太不经吓了,”秦徵颠了颠竹篮里的菽豆,示意郑桑,“把这个剥了。” 郑桑扭开身子,换了个方向坐,“我伤还没好呢……” 秦徵不管,一把把篮子推到郑桑怀里,毫不留情地拆台,“你是腿掉皮又不是手掉皮。” 郑桑笑容款款地把篮子推了回去,拖着声音,“我——就——不……” “不干活的人今晚没肉吃,”不等郑桑说完,秦徵直接打断她,学她歪头,挑眉,“嗯?” 见郑桑笑到一半凝固在脸上、木木地揣着篮子,秦徵松开了和她拉锯的手,随便从篮子里捡了一颗菽豆,三下两下剥开,“喏,别说没教你。” 第十七章山有扶苏 混蛋秦徵!虐待病人! 果不其然,一下地,就什么待遇也没有了,郑桑一边啐着秦徵一边剥豆子。 幸好秦徵一天到晚忙得很,见不到人影,不能时常对她颐指气使,还是大娘大叔好。 这日早起,郑桑收拾好床铺,伸着懒腰出门,见大娘正在晾衣服,忙不迭上前接过大娘手里的木盆,“我来吧。” 大娘拂开郑桑的手,“你还没好全乎呢。别听你兄弟的,干这干那,到时候又病了。” “才不是因为他呢,”郑桑嗔道,撸起袖子,开始拧衣服,冲大娘摆摆手,“我没事的,您去忙别的吧。” 虽然动作笨拙,也算有模有样。 大娘笑了笑,手在衣服上抹了两下,擦干手上的水,便随郑桑去了。 沾了水的衣服又重又硬,郑桑的力气根本拧不干,就湿哒哒地晾了上去,反正现在日头大,不怕晒不干。 一番下来,腰酸背痛的。郑桑看着两竿子衣服,心里却美得很。如此,看秦徵还如何说她白吃白喝。 大娘烙了几个饼,收拾好到篮子里,只怕郑桑晾不来,准备接回手,出来一看干得还不错,喜出望外,交代道:“我要去田里了,顺便去给他们送点吃的喝的,你就在家里。灶上还有几个饼,饿了就吃,别饿着。” 这么多天,郑桑还没出过远门,心中也挺想去看看的,便说:“我也一起去吧,到时候回来还能替您把篮子拎回来。” 田间的路并不好走,没两下就把郑桑月白的绣花鞋弄脏了。这几天郑桑穿的都是大娘儿媳的旧衣,早知鞋子也换一双了,只是鞋子不比衣服,怕是不合脚。 到了垄头,便见秦徵也在,正和大叔锄地。大娘叫他们过来吃点东西,他们二人才停下手里的活儿。 郑桑顶着个大斗笠遮阳,因为头小,斗笠还戴得摇摇坠坠的。秦徵远远看着没认出跟来的人是她,也因为秦徵打心里不觉得郑桑会屈尊来。 秦徵接过给他的水,瞄见一双细嫩的手,方知是郑桑,微微一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随意坐到田埂上休整,问:“你怎么来了?”十多天了,腿大概是没什么问题了。 “我来玩的,”郑桑也有样学样,坐在秦徵身边,戳了戳他的胳膊,兴致勃勃地问,“你还会种田啊,你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郑桑对秦徵的家庭状况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或者说在此之前她只知道富足人家的生活景象,这种劳苦的日子郑桑从来没经历过。 “我家比这已经好多了,”秦徵给不知疾苦的贵女解释道,“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我师傅去游历,有时候借宿在农家,帮忙干点活,就什么都会一点了。” 年纪小小,经历倒很多。 郑桑不予置评,随手摘下身边一朵黄色的野花,默默在一边玩,不自觉唱起了母亲经常唱的歌:“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民调直畅轻快,坦率真诚,秦徵觉得动听。 他想起了那天夜里的事,他确实喝多了,心里不痛快,又念起自己的父母。可对着一个女子撒气,算什么大丈夫呢。 “抱歉了,那日。”秦徵状似无意地说。 什么? 郑桑错愕地抬头看向秦徵,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是在和她道歉?眼睛东张西望的在看哪里?不知道要看着人说话吗?一点诚意也没有。他要道歉的地方可太多了。 郑桑也如秦徵一般,把头撇到另一边不看他,明知故问:“哪日?” 不防备却换来秦徵一掌,砸在她斗笠上,砸她的蹬鼻子上脸。 “啊——”郑桑惊叫一声,扶正斗笠,气不打一处来,“莽夫!” “嘿嘿,过奖了。”他还笑得出来,拱了拱手接受这个评价。 谁在夸他! 郑桑气不过,随手扯了一把草扔到秦徵身上。 这个丫头片子,秦徵一时脾气也上来,又把身上的草屑扔回给郑桑。 二人你一下我一下就要拉扯起来,有个女声唤了秦徵一声,郑桑和秦徵双双仰头。 来者是村北的如花姑娘,手里挎着食盒,大概又是来给秦徵送亲手做的面饼的,郑桑见过她好几次了。 女孩儿的心思,女孩儿最懂。不了解秦徵的坏脾气,光从外表来看,秦徵算得上一等一的飒爽男儿,骗到懵懂无知的女孩儿欢心实在再正常不过。 可惜这个姑娘名不副实,有“如花”的名字,却没有如花的容貌,脸有麻子,身材臃肿。秦徵连她郑桑的美貌都可以不为所动,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谁能入他眼。 郑桑坐在田埂上,强忍住看热闹的心情,低头摘了一朵花,一边扯花瓣,一边听见秦徵和如花的对话:秦徵好言推拒,不过如花姑娘盛情难却,直接硬塞,最后只余一句秦徵的道谢声。 他平日里不是软硬不吃吗,最会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气得人肝疼,怎么今天就奈何不了女人了?难不成他是受不了女人来硬的? 见如花已走,郑桑扔掉手里被揪得光秃秃的花柄,打趣道:“吃了人家的东西,是要给人家做夫婿……” 话还没说完,秦徵一个面饼就堵到郑桑嘴上,面色不善地说:“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如花的手艺还是很好的,比大娘做的酥软。郑桑口不能言,便高高兴兴地开始吃饼。 吃着吃着,郑桑觉得有点口干,喝了口水,看着一边的大娘大叔,奇怪道:“他们不是有个儿媳吗,还有他们儿子呢,怎么一直不见?” 秦徵一顿,想起之前打听到的消息。 “已经战死了,儿媳也改嫁了,”秦徵低声说,“以后不要提这件事了。” 郑桑嘴里的面饼,瞬间变得苦涩。 第十八章相别勿念 战场的消息,胜利还是失败,死了多少人,郑桑以前不是没有听过,这是第一次,郑桑觉得切心的痛。 因为那些死讯,包含了与她有关系的人,不再是单纯的、没有感情的数字。 这对年逾五十的老夫妻,在得知自己儿子战死沙场的那一刻,又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送回来的,只有死讯,将士的尸骨,根本不知道埋在哪个荒郊野岭。 郑桑抚摸着刚刚晾干迭好的旧衣,干净而整洁,上面纵横的纹理,经年已经变得柔软。 “丫头……丫头!”同郑桑一起迭衣的大娘看郑桑在发傻,喊了好几声,取笑说,“发什么呆,在想你阿哥吗?” 郑桑回神,把迭好的衣服放到一边,逞强道:“什么阿哥,我才是姐姐。” 秦徵只有一份户籍书,便谎称郑桑是他妹妹,多亏这对老夫妻心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分明比他大。 “你说是他姐姐,他说是你哥哥,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我们……”郑桑一时不服气颠倒了关系,结结巴巴地圆场,“我们是双生子,出生没差多久,他不管我叫姐姐,我也不管他叫哥哥。” “我怎么看着不像?” “他像爹我像娘,街坊邻居都说我俩不像。” “我不是说这个,”大娘端详着郑桑,“你啥都不会,他啥都会,不像是兄妹。”想郑桑刚来那会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如今也就刚刚能顾好自己。 “男孩儿穷养,女孩儿富养,我们家……是这样的,”郑桑实在是编不下去,越说头越低,“反正,我才是姐姐……” “咳——”背后传来刻意的咳嗽声,郑桑背后发冷,回头望去,只见秦徵倚在门边。 啊呀,不会被他听见了吧……怕什么,她说的是事实啊。 衣服已经整理好,大娘抱着收拾好的衣物离开。秦徵目送大娘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对着郑桑轻笑一声,“姐姐?你真有脸啊。” 他怎么这么喜欢听墙角。 郑桑瘪了瘪嘴,“你是襄王二十一年五月的,我二十年七月的,比你大差不多一岁了,你不该叫我姐姐吗?” 秦徵挑眉,揶揄道:“你调查得还蛮清楚的嘛,我的生辰八字都知道。” 说的是郑桑当初叫潇潇调查他的家世,嫌弃他出生不好这件事。其实每个人郑桑都叫人调查过,从这方面来说,她是一视同仁的。不过这话,郑桑可不敢当着秦徵的面说,他铁定会取笑她。 他们都一起患过难了,这些往事就不要再提了。 郑桑有点尴尬。 看她吃瘪,秦徵还蛮开心的,不过他不是专门来噎她的,和她说起正事:“我看你好得差不多了,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回咸城。” ---------- 他们在钟山农家呆了十余天。之所以会逗留这么久,不全为郑桑,主要是城中情况未知,秦徵也不敢贸然带着郑桑回咸城。 咸城戒严了,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消息。 他们一同乘坐在马上。郑桑听罢,连连点头,接着问身后的秦徵:“现在回去就没事吗?” “秦王要是死了,这么大变故,这么多天,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的。”秦徵回答道。他可不像某人,光吃饭不干活,他这几天都在打听消息。 “为什么秦王会死?” 秦徵翻了个白眼,“难不成那些人是来刺杀你的吗?除了秦王,还有谁值得在那种场合搞出那么大的动静?” 难道在秦王出席的场合刺杀丞相,这合理吗? 郑桑这才反应过来,他们遇到的黑衣人是刺客,转移话题掩饰自己的迟钝,“你这几天都在想秦王死没死啊,你竟然诅咒君上。” 秦徵轻笑,“怎么,你要去告我?” 郑桑得意洋洋地说:“你求我,我就不告诉别人了。” “你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扔下去。”秦徵作势拎起郑桑的领子,要把她扔下马。 郑桑急忙拉住他的手,连连告饶,“别,我说笑的。” 二人走了大半天,终于到了灞河,过了前面的灞桥,再有一段距离,就是咸城大门。 秦徵摇了摇水囊,听见空空的声音,决定先到河边饮饮马、取取水。 郑桑顺便去旁边洗了个脸,对着河水理发。良久,她一个女孩家都整顿完了,秦徵还蹲在那边盛水。 郑桑贴过去,只见秦徵目光深远地看着远方,便也蹲下身子,撑着下巴与秦徵看向一个方向,却什么也没看到。 郑桑拿胳膊肘戳了戳秦徵,“你看什么呢?” 刚才,他看到有一队侍卫经过。 秦徵默想了一会儿,拉起郑桑,说:“没什么,走吧。” 没走多远,秦徵突然勒马,说:“我东西落河边了,我回去找一下。” “什么东西,我陪你一起去找。”郑桑问,打了个喷嚏。 “一块玉,我娘给我的,传家宝,”秦徵扶郑桑下马,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到郑桑身上,又想起那天的事,把缰绳也塞到郑桑手中,嘱咐道,“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 “好。”她点头回答,乖巧地牵着马坐到树荫下的石头上。 大概过了半炷香,郑桑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郑桑以为是秦徵回来了,站了起来。听着听着,却觉得脚步很散乱,不止一人,心里开始慌张。 四下除了参天树木,没有隐蔽的地方,何况还有一匹高头大马。郑桑坐回原位,攥紧缰绳,以不变应万变。 来者并不是歹人,身着秦国甲胄,胸前绘有玄鸟图案,见到郑桑激动地喊了一句:“是郑家娘子吗?” 他们是负责巡逻此处的卫兵,方才遇到一个农户少年,对他们说有一个自称御史大夫女儿的女子在这边,要回咸城却不认路,叫他们去看看。 郑御史的二女儿在前几天的钟山之变中走丢了,找了一次没有找到。他若是能送回郑二娘子,定是大功一件。 想到此处,为首的小将喜不自胜,对郑桑说:“我们送娘子回去吧。” “我……”郑桑却犹豫了。 她答应要等秦徵回来的。 都是回家,为什么一定要等他。 郑桑看了一眼手里的缰绳,当即做出了决定。 郑桑把马栓到树上,拾起一根枯枝,在旁边的空地上留了几个小字,转身应道:“好,多谢大人。” 在卫队的护卫下,郑桑的背影越来越远,消失成一个点。 “嗖”一下,秦徵从树上翻下来,解开马,瞥见地上娟秀的四个字,以及落款: “已还勿念。 ——郑桑” 第十九章还似旧时 时隔半月,再一次看到富丽堂皇的家门,郑桑却没有那种久违回家的感觉。她记得那年也是回家,看到家门,就好像看到了终点,一瞬间放松,晕倒在门口。感觉这次更像是平常出了一趟远门,明明她也差点鬼门关外过。 管家一面接待了送郑桑回来的几个侍卫,一面差人送郑桑回院。 将将跨过内院大门,一个妇人飞奔过来,一把抱住了郑桑,抚着郑桑的头,嗓子沙沙的,掺着很重的鼻音,“桑儿!” 郑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委屈,她的险些丧命,她骑马受的伤,她剥豆子剥红了的手。 “娘。”郑桑抱着娘亲,眼眶一下就红了。 自己失踪的这十几天,娘亲肯定比她还难受担心。娘亲本来就受不得惊吓,定然天天以泪洗面,嗓子都哭哑了。 郑桑吸了吸鼻子,忍住了眼泪。 而桑姬早在见到女儿的那刻就泪流满面。桑姬松开郑桑,捧起郑桑的脸,上下检查,“你吓死娘了。受伤没有?” “我没事的,我不是好好回来了吗?”郑桑笑道,替桑姬抹了抹脸上的泪痕。 母女二人挽起手,正要回自己院子,郑夫人身边的侍女过来传话:“二娘子,夫人要见你。” 桑姬惊惶反应过来,“是了,你回来应该先去见夫人的,我一高兴都忘了,我陪你去吧。”说着,桑姬就领着郑桑转向郑夫人所在的正院方向。 郑桑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反而用力拉一把桑姬,一边摇着桑姬的手一边说:“我想吃娘做的杏仁露了,娘先回去帮我做吧。我自己去就好了。” “可是……” “娘记得多给我加点蜂蜜。”郑桑叮嘱道,将身上披的外套解下,递给一边的潇潇,便跟着郑夫人的侍女去了。 郑夫人一般不会主动召见桑氏母女,所以郑桑很少来正院。正院很大,很华丽,不是偏小的西院能比的,但郑桑不喜欢这里,觉得空荡荡的,进到里面只觉得人很小很轻。 郑桑整理了一番仪容,特意摸了一下眼角,没有残余的湿意,方才进去。 叩首在地,听见上首的郑夫人问她:“你这几天去哪儿了?”严肃而又冷漠的语气。 郑桑想了想,仍旧低着头,回答说:“我……遇到了几个刺客,情急之下逃到山野。”她省去了所以不必要的细节,当然包括秦徵的事,料想郑夫人也不是关心她。不见十几天,郑夫人大概是当她已经死了。 “你在外面这么多天,怎么过来的?” “幸有一对老夫妻,收留了我几天。”郑桑躬得腰有点疼,听见有环佩和鸣伴着脚步声。 行若风拂,灵衣云飘,玉佩声鸣,轻缓而平稳,谓之淑女步。 整个郑家,不,整个咸城,只有郑雅的淑女步,可以发出如此规则得体的声音。 郑雅从郑桑身边经过,朝郑夫人欠了欠身,眼角余光扫到长跪在地的郑桑,上前替郑夫人斟了一杯茶。 郑夫人接过抿了一口,接着问郑桑:“你怎么回来的?” “那几个侍卫大人送我回来的。”郑桑答道。 “他们说是在灞河边发现你的。”钟山到灞河,她又是怎么回来的,郑夫人知道郑桑明白她在问什么。 “我走回来的。” “走回来的?”郑夫人被郑桑的狂语逗笑,“钟山离这里有百里之遥,你说走回来的!”郑夫人一下把茶杯放回案上,传出“哒”的一声,在噤声不言的房中显得尤为突兀。 “母亲,”一旁的郑雅听出郑夫人的不悦,连忙叫道,“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人回来了就好,先让她回去休息吧。” 郑雅不提,郑夫人倒是忘了,郑桑是个命硬的,当年能自己走回来,长大了就更可以了。 郑夫人不耐烦地闭上眼,冲郑桑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你最好没有做什么让郑氏蒙羞的事。” 她不是打从生下来就被当做郑氏的笑话吗,郑捷闹出的笑话,这个时候还说什么蒙羞。 郑桑不以为意,低头告退,没人能看到她的表情,不然郑夫人指定会勃然大怒,怒斥她桀骜难驯。 回到自己小小的西院,桑姬的杏仁露正好熬好。 还是娘亲做的东西最好吃。 郑桑正美美喝着杏仁露,只见郑雅莲步姗姗,款款而来。 郑桑放下勺子,起身,朝郑雅行礼,恭敬地喊了一声:“长姐。” 郑桑是礼数周全的,即使是这样姐妹之间的私下见面也不敷衍,绝不会在礼仪上有所指摘。 这是一种得体,也是一种疏离,至少郑雅是这样认为的。 “这几天你还好吗?”郑雅问。 “我很好。”郑桑不假思索回答。 高大华丽的屋宇,又或者俨乎其然的郑夫人,都没有让郑桑心生什么波澜。对着优雅从容、温柔言笑的郑雅,郑桑却突然有了从另一个世界到这个世界的感觉。 昔日龌龊,已经不值一提。仔细想来,倒没有多苦。秦徵时长出去采猎,日日有荤腥,大叔大娘也都对她很好,没有让她干过什么。 “这样就好,”郑雅点了点头,没有细问下去的打算,“明日,我要去探望公子衍,你要一起去吗?” 第二十章十年一剑 公子衍替秦王挡了一箭,正中右肩,还好没有危及性命,现在还在调养。郑夫人吩咐郑雅,这几天去探望一下公子衍。 这样难得的机会,郑桑当然要跟着去探病。 次日一早,郑桑按照往常的习惯起来,预备洗漱梳妆。 今日去见公子衍,是打扮得美艳一些好,还是清丽一些好?公子衍卧病在床,她也才回来,还是素净一些合适。 郑桑一边想一边拧干了帕子,随手晾在水盆边缘,便坐到了妆台边。 一旁伺候的潇潇伸出手本来要接娘子用过的白帕,见娘子已经自己拧干晾好,木木地收回手,接着准备整理娘子的床铺,却见床帐被褥都已经收拾好。 潇潇惊奇,“谁帮娘子把被褥都整理好了?” 一旁试珠钗的郑桑手一顿,连忙起身到床榻前,只见到自己随手习惯迭得勉强的被子。 原来养成一个习惯,只要十几天。 都是秦徵! 郑桑噘嘴,一下把迭好的被子胡乱推开。看着乱糟糟的床铺,郑桑好像解气了一般,笑出了声,说:“没人迭,今天谁也不许迭。” “可是桑夫人……” “不怕!”郑桑拉过潇潇,不让她多管,“来帮我梳髻。” 郑桑的头发又细又软,长长的,滑滑的,可以绾成各种样式。潇潇喜欢帮郑桑梳头发,也算她的小作。 潇潇帮郑桑绾了垂云小髻,髻边簪上几朵珍珠。这几天天气转凉,配了一套水蓝色的广袖,清朗缱绻。 相较于郑桑,郑雅则更庄重典雅一些,宝螺垂双鬟,一年四季没什么变化的装扮。 二女一同乘坐车到驿馆,只见马车停了半条街,门庭若市。 替秦王挡箭,公子衍只会变得更炙手可热,想借机献殷勤、套近乎的人当然少不了。但这个架势,还是有点出乎郑桑的意料。 她们经由小吏指引进到内院,迎面便撞见一个身量高挑的男子,只穿了一件黑色长衫,跨着健朗的步子朝这边走来。 糟糕,是秦徵。 她忘了他也住这儿了。 那天她扔下他直接和那几个守卫回了咸城,就浅浅在地上留了几个字,被风一吹就散了,也不知道他看到没有。她就这么不见了,他着急不着急,找她没有?如今他看到她好端端回来,还有闲情来看公子衍,肯定要找她算账、揶揄她。 他若是没有看见她留的字迹,那也是老天不作美,不让他看到,怨不得她嘛。 眼瞧着秦徵越来越近,郑桑眼神飘忽,东张西望,腹中起草了好几种说法。 谁料,秦徵只是从她面前经过,面无表情,看都没看她一眼,好像两人不相熟一样。 嗯? 郑桑愣在原地,反应了好久,猛地回头,看向秦徵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 他这算什么?回了咸城就装不认识她了? ---------- 来之前,郑桑以为公子衍会病恹恹躺在床上,其实公子衍箭伤不深,精神头和平日一样旺盛。不过毕竟伤到了皮肉筋骨,右手暂时还抬不起来,也使不上劲,其余一切行动如常。故而来的人虽多,公子衍都一一接待了。 不愧是大家风范,不像某人。郑桑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秦徵,他正百无聊赖地转着杯子,心情好像不甚好的样子。 左家送来了上好的豫毫行尖,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公子衍便叫大家一起品鉴。众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时不时还会蹦出几句笑语。 公子衍谈起那日遇刺的惊险,拿出一个箭头,说这就是燕国刺客射中他手臂的那支箭,他特意留了下来,做个纪念。 箭头不大,可能两寸都不到,飞燕形,看起来很普通。 秦徵也看了一眼,笑说:“这箭和秦国平时用的差不多,你不说,我以为你随便拿的呢。” “那它是沾了我的血光,才变得非比寻常。”公子衍一边指着箭头一边开着玩笑,大家都笑作一团。 郑桑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自己却如同一个哑巴。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塞塞的,也没什么心情说话。 她看见秦徵趁机离开了,心中嘲他真是不合群又故作清高。 又坐了一会儿,郑桑觉得听得有点腻了,也借口溜了出来。 转了一圈,天缘不巧,又碰到秦徵,他正在练剑。 铜剑沉重,一般以劈砍为主,他的招式,却多是挥刺,挽出的剑花,缭人眼目。一招一式,张弛有度。 灵巧生动,全然不是鲁莽直接的风格。 平剑一转,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好似蕴着一腔急躁与烦闷。 郑桑看得出神,冷不防秦徵反身一挑,剑尖从一旁的水缸里划过,带起几滴水珠飞溅到她脸上。 他故意的! 郑桑抹了抹脸上似有若无的湿意,有点生气,“你干什么!” 他麻利地收剑回鞘,转身看着她,“没人告诉你不能偷看吗?” 郑桑一点也不心虚,反过来质问他:“没人告诉你不能偷听吗?” 他才没有偷听偷看这种小人行径,秦徵暗想,不想解释,坐到凉亭里,喝了一口水,问:“找我有事?” 郑桑脸色一淡,回答说:“那天……我遇见几个路过的侍卫。你我孤男寡女,一同回城,怕是有损公子清誉,所以我就跟他们回去了。我留了字在地上,不知道公子看到没有?”明明她已经想好应对之词,却还是磕磕巴巴的。 郑桑看见秦徵在憋笑,嗔道:“你笑什么?” “有损……”秦徵指着自己,挑眉,“我的清誉?” 虽然秦徵当初会叫侍卫送郑桑回去也是出于对郑桑名声着想,不过经郑桑的嘴一说,秦徵只想笑。 他们两个之间,彼此知道彼此的德行,就没必要这么虚与委蛇了吧。 “当然也有我的。”郑桑撇过头去,不情不愿地承认。 秦徵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郑桑真是特意来找他,让他有点意外,“你就是专门来和我说这个的?” 糟糕!郑桑反应过来,她中了他的话术。他不问是不是来找他,而是找他何事,她一下应答,就证明是来找他的。此时再否认已经太迟了,只会让人觉得是狡辩。 她也骗不了自己,她确实是为他而来。她大可以不来,她来,大概是因为不喜欢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吧,郑桑想,嘴上却不服软,“不可以吗?” 秦徵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坐下开始拭剑。 油亮锋利的长剑,倒映出两个人的影子,一大一小,一坐一立。俄而,剑上的郑桑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问他:“你在闷闷不乐什么呢?” “我哪有闷闷不乐?”秦徵换了一面擦拭,换了一个角度,剑上便看不到郑桑了。 “你平时都不照镜子的吧。”这人真是没有自知之明,郑桑揶揄道,她在席间就看出来了。 秦徵轻轻叹出一口气,吹掉剑上的灰尘,老实承认:“我师父禁了我的足,我哪也去不了,可不闷吗。”闷到他觉得和公子衍喝茶,听他们拍马屁都是一件乐事了。 “为什么要禁你足?” “说我在钟山闯祸,”秦徵自嘲,“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赛个马的事,也能传到我师傅耳朵里。” 原来是在惩戒他的狂妄自大。 郑桑嗤笑着点点头,附和着根本没见过的秦徵师傅,“那你是活该。” 她又接着说:“你就知足吧。王上遇刺,雷霆大怒,下令廷尉寺彻查此事。整个咸城,被搜了个底朝天,内史也下狱了,闹得不可开交。除了公子衍住的这里,哪还有热闹的地方。我看你少出去走动也好,你这个人的脾气,免得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不是说刺客都服毒自尽、查无可查吗?此事跟内史又有什么关系?”内史主咸城治理,乃股肱之臣,无缘无故怎会被被捕。 郑桑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其他人,坐到秦徵旁边,轻声说:“我听说,那些刺客用的武器上有燕国的纹样。乐内史一家,就是燕国灵寿侯乐诉的后人。廷尉寺搜查全城,在内史家中搜出了通敌燕国、密谋刺杀的信件。乐家一个老仆人,也招认了主人与燕国往来的事。乐内史看瞒不住,已经认罪了。” 乐诉当年帮助燕昭王,克齐国,连赵魏,迫使秦国数年不敢兵出函谷关,乐诉也因此被封为灵寿侯。 燕昭王曾问乐诉太子之事,乐诉评价太子疑心过重。太子得知后,对乐诉心生不满。等到燕太子继位,秦国看中他们君臣之间的嫌隙,联合齐国离间。乐诉被逐,惨死道中。燕国也一落千丈,大败于齐国。 果然,储君之事,谁扯上谁倒霉。 想到此处,郑桑不由感叹:“乐家在秦国蛰伏了将近二十年,原来是为了报当年之仇。秦国待他们不薄,人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年呢,真是糊涂。” “岂止是糊涂,简直愚蠢!乐诉之死,难道不是燕王偏听偏信?他们不去寻燕王的仇,反过来找秦国的麻烦。说他们是忠于燕国,刺杀秦王的事一旦败露,又将燕国置于何地?”秦徵越说越愤慨,剑也不擦了,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与无奈,“两国交战,在所难免了。” 郑桑不知道他生气个什么劲,如此口不择言,劝道:“你积点口德吧。”方才也是,得亏公子衍大人大量不和他计较。 秦徵收起剑,不再说话。 静下来细想,他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这种感觉真讨厌。 秦徵揣着手,低头沉思,旁边的郑桑戳了戳他。他没理,她又戳了戳。 “哎呀你干嘛?”秦徵不耐烦地看了郑桑一眼。 “有人找你。” 顺着郑桑的指向,秦徵看到许秩冲他作了一个揖。 第二十一章危墙之下 秦王身边时时有亲卫保护,何况是出行在外,更是常备不懈。行刺虽然突然,场面一度慌乱,但很快就控制住了。 十几个刺客见事不成,全体自尽,没有一个活口。 仵作验伤,他们是口中提前含了剧毒药丸,咬破外层的糖衣,毒药遇水即化,入喉即死。所有刺客身上都没有标识,仅有一人左胸有模糊的刺青,是最近洗去的结果,已经无法辨认。 唯一的线索,只有他们使用的弓箭,箭竿上刻有“灵寿”的燕国文字。 燕国灵寿侯,三十年前和秦国的一桩旧恨,人尽皆知。 负责此事的廷尉寺卿顺藤摸瓜,前后搜查了乐府三次,终于搜到乐家和燕国通奸的证据。 乐家阖府被捕。 许秩难以相信。这其中实在有太多的蹊跷之处,他想不通。 于情,乐迅和他是同窗之友,他不想相信。 至少,他想见乐迅一面。 为此,许秩经常去咸城狱徘徊。但是刺杀一案实在事关重大,闲杂人等一律不许探望,莫说许秩,就算是他父亲许淇来了,也进不去。他也去了廷尉寺,没有人把他当回事。 许秩怏怏地回到家,父亲许淇坐在厅中,好像在等他。 许秩正准备行礼,就听到父亲严肃的声音,开门见山:“秩儿,不要再去咸城狱了。” 许淇很少管许秩的事,许秩也从来没让他们这个做父母的操心过。但这次刺杀非同小可,许秩尚年轻,不懂其中牵扯的利害关系。 许淇语重心长地说:“秩儿,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要再去咸城狱了。” 不立于危墙之下是为了不违反天命枉死。如果乐家并不是因为犯罪而获刑,那这不该是乐家的命。尽其道而死,才是君子的命。 “父亲,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些不重要。”许秩的辩解未完,许淇打断道。 “为什么不重要?”怎么会不重要? “乐氏已经认罪,三日后宣布问斩。”许淇陈述道。 一句话,如惊雷一般,劈到许秩身上。 入狱五日,乐氏认罪,还有什么好辩驳。 难道那些疑点,只是他的多心吗。因为他不想相信乐家会做出这样的事,所以哪怕一点想不通的事,也拼死抓住,无限放大。 现实中,说不通想不明的,多了去了。 他要的那一面,三日后在刑场应该可以看到。 许秩木愣地在书房中坐了一晚上。 次日,许秩去探望公子衍,公子徵一句无心之言,仿佛灵光一矢,击破他的呆怔。 许秩借机找到公子徵,公子徵此时正在和郑桑坐在亭子里边擦剑边说话。 许秩上前揖礼,“公子,烦请借一步说话。” 秦徵坐着没动,姿态甚至更不羁,“我与你有什么好说的?”话音刚落,就被旁边的郑桑用胳膊肘捅了一下。 秦徵吃痛,白了郑桑一眼,能不能别老捅他。 许秩见秦徵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甚至白眼相对,愈发放低了姿态,恳切地说:“之前,我对公子多有得罪,还望公子海涵。只是此事人命关天,非同小可,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咸城的人,都这么客气吗? 秦徵不禁打了个寒战,听到“人命”二字,稍微认真了起来,“人命关天,谁的命?” 他们两个好像要说一些重要的事,郑桑见许秩有些不好开口,十分识趣地主动离开了此地,留他们二人详谈。 四下无人,许秩走到秦徵面前,从袖中掏出向公子衍借来的箭头,问:“仅凭一个箭头,公子方才为什么说这是一支秦箭?都是五金所制,秦国的箭和燕国的箭,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时更多的只是一句戏言,现在秦徵拿过箭头,仔细一看,觉得自己眼光没错,调侃道:“你只见过秦国的箭,自然以为全天下的箭都是一样的。燕国的箭头,是柳叶状的,秦国是飞燕状的,所以我才那么说。” 这个箭头,正是尖锐的三角飞燕状。 “所以公子的意思,刺客射中公子衍的,是一支秦箭?” 秦徵连忙摆手,“这我可没说。燕国有柳叶头的箭,但不代表没有飞燕头的。” 正是了,他竟然没想到这一层,犯了这样的谬误,许秩暗暗叹了一口。 秦徵一听许秩问到箭头还有燕国的事,就知道许秩口中所关的,是乐家的命。他记得秦往和他说过,许秩和乐迅同过窗,上心一点也属正常。不过看许秩这般丧气的表情,上心不是一点点。这个时候,一般人莫不是避而远之,他倒还挺讲情义。 秦徵把箭头还到许秩手中,继续说:“我是个外行,也不是特别懂。你若有什么疑虑,不妨找个制箭的师傅问问,总比我靠谱。” “制箭的师傅?”许秩并不认识什么制箭的师傅,心头突然闪过一个名字,豁然一明,“铸剑的欧夫子!” “欧夫子?铸出七星剑的欧夫子?”秦徵一时激动,声音都拔高了。 当世无双的铸剑大师,欧夫子铸出的宝剑,是稀世的珍宝,有市无价。欧夫子最有名的作品,莫过于替前越王铸造的七星剑。 凿茨山,引溪泉,辟七剑池,分别与天上北斗对应。茨山的铁英,至凛冽的溪水,至狂热的炉火,交织淬炼出吹毛断发、寒光夺目的宝剑,是为七星剑。观其状,如登高山,如临深渊。 “秦王请欧夫子铸剑。欧夫子现在正在咸城。”许秩点头,如是说道。 闻名遐迩的当世铸剑师,就在咸城,大好机会,怎么能错过呢。 秦徵心思一动,全然没有顾及此前自己对待许秩的态度,说:“要不然我和你一起去吧。” 许秩一愣,没想到公子徵竟然会主动提出与他同行。不过毕竟是欧夫子,也不足为奇。 “公子愿意同去自然好。时间紧迫,我们这就走吧。” 许秩说着就要转身离开,却不见秦徵跟上,仍然站在原地,嬉皮笑脸地说:“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第二十二章登山小下 秦徵叫许秩先走,在东墙下等他。 许秩不甚明白公子徵的打算,还是先行一步一个人离开了驿馆,站在墙下,看着正门的方向,等着公子徵过来。 忽一下,半空中跳下来一个人影,给了许秩一个措手不及。 “走吧。”秦徵拍了一下许秩的肩膀,指了指后街方向,潇洒而去。 方才公子徵,是跳墙了吧。 许秩反应了一会儿,跟了上去,问:“公子怎么翻墙出来的?” 名秩字循之,这位许家玉树真是应了他的名字,一副循规蹈矩的做派。实话实说怕是又要被念叨,更怕的是许秩因此不肯带他去见欧夫子。 秦徵暗忖,于是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一副轻松的样子,只说:“这样比较快。” 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些细枝末节的关头,公子徵不愿意说,许秩也就心照不宣不再相问。 二人并排走在咸城街头,却是一句话没再搭过,但因为各怀心事,并没有生出没有话题的尴尬。 大凡名剑,出自匠心,最终成于自然。为了含养剑意,欧夫子的剑炉,设在城中雁山之上。 雁山之北,是小禅寺,寺中植着一棵银杏,已逾千年。这个时月,正是银杏如碎金的时候,往来香客如织。再往上一些,人迹就罕了,才是欧夫子的剑炉所在,远远可以眺见那棵招摇醒目的千年金树。 上山的路有两条,一条供车马行驶的驰道,一条供人徒步的台阶路,互不相扰。这个时辰,艳阳高悬头顶,路上并没有多少人。 秦徵二人一步一步爬上山,汗透了背上一大片。 秦徵站在山上,将低处的风景尽收眼底,心神也开阔了许多。俄而,许秩去叫门,秦徵恍然听到竹门吱呀的声音,转头一看,开门的是一个十五六的少年随侍。 少年随侍不苟言笑,与许秩互相颔首过,便领着他们二人进门。 矮矮泥巴墙隔出的院子,和一般的田舍陈列没有区别,既没有山泉,也没有炉火,更没有再看到第三人的身影。山间林里,幽静得能听到噪鹃沙哑的啼声。 这真的是剑炉吗? 秦徵跟随进屋,余光瞟见庭院如此模样,和自己想象的差距颇大,觉得新奇。 屋内,一位斑白短发老者正在烹茶,精神矍铄,完全不像七老八十,面上黑色的蛟龙刺青,尤为醒目。 此人大概就是越国的欧夫子。 传说越人断发文身,但是越国太远,秦徵没有去过,今日一见,方知越国习俗与中原几国不同。 欧夫子第一眼便看到许秩,喜不自胜,“许秩小友,好久不见。”又看到许秩身边站着一个英气挺拔的少年,问:“这位小友是?” 秦徵一拜,敬意十足回答:“在下秦徵,见过欧夫子。” 许秩顺势道明此番的来意,“夫子,叨扰了,我们是来向夫子请教一些事的。” 欧夫子一个人在雁山上呆了数年,秦王派遣侍奉的少年是个哑巴,性子也冷,常常是他念叨了半天,少年也没有一点反应。只有许秩常来,稍慰寂寥。 能热闹一些,欧夫子乐意之至,笑着招呼他们两个,“好,我们坐下说吧。” 三人相对跪坐,许秩从袖中掏出射中秦衍的箭头,问道:“夫子,这个箭头,您可否看出有什么来历?” 欧夫子示意随侍少年替两位小友斟茶,接过许秩手中的箭头,一眼确凿,说道:“这是秦国的箭镝,而且出自军队。” 许秩心情瞬间变得沉重,“夫子何以见得这是秦军所用?因为形状吗?别国就没有这种形状的箭头吗?” 欧夫子不疾不徐解释:“各国的盐铁,均有专门的官员负责统筹,尤其是秦国。私下铸造的铁器,一般达不到这种程度,这一看就出自军队。统一铸造,统一发放,不同国家的形状也不同,为了在战场上相区别。” “难道别国不能仿制秦国的?”秦徵问。 “浇筑用的模范尺寸,只有少数人才知道,天天吃喝拉撒都有人盯着,跟坐牢没什么两样,”欧夫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就算仿制,也不可能做到分毫不差。” “秦国的箭簇,箭竿,箭羽,都是分开制作的,标准严苛,差一厘都套不上去,”欧夫子起身,从墙上悬着的箭囊里取出一支完整的箭,摘掉箭头,又将许秩带来的套了上去,示意许、秦二人,“喏,严丝合缝。” 许秩也从另一面否定了秦徵的猜想:“若是仿制秦箭,就不该在箭竿上刻‘灵寿’两个燕国文字。” 这是自相矛盾的,所以许秩并不觉得会是乐家为了避人耳目而仿制的。打从欧夫子斩钉截铁说出这只箭出自秦军,许秩心中就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问题……难道出在秦国内部? 但这一切的假设,都基于乐氏无罪。秦徵和乐家没有故交,他自然不会首先想到为乐家脱罪,何况乐内史已经认罪,所以秦徵更倾向于乐氏就是背后主谋。内史,搞到几支秦箭又不是什么难事。 秦徵走到欧夫子身前,双手接过拼凑成一套完整的箭,说:“燕国远在北鄙,秦国又安防森严,专门把燕国的箭弄到咸城,实属是吃力不讨好,索性就用秦箭好了,只要能让人知道是燕国灵寿侯的后人,让秦国和燕国相残,先祖灵寿侯的大仇就算得报。或许这就是乐家想要的呢,不也合情合理?况且乐家不是已经认罪了吗?” 在灵寿侯这件事上,秦国和燕国谁也不能免责。如果乐家不是单纯向一国复仇,秦徵倒是对他们有所改观。 “如果是要昭显灵寿侯的名声,那应该不惧怕事后暴露身份,又何必连身上的刺青都洗掉?这么做不就是不想让人追查出背后主谋吗?”矛盾处远远不止秦箭与燕文,所以许秩才敢笃定。 “至于认罪……”许秩声音低沉,“公子大概不知道……主审此案的于大人的手段。” “你说他们洗掉了刺青?”这是秦徵所不知道的。 起初郑桑与他讲起乐家此事时,秦徵就觉得有点奇怪,自尽却配那么明显标识的武器。 一切指向一种可能。 秦徵压低了声音:“有人要嫁祸乐家。” 许秩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再想深一些,“是要嫁祸燕国。”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咯噔一声。 “谁!”秦徵大喝,与此同时,一枚镖先他出声飞了出去。 第二十三章并刀如水 飞镖射透纸窗,屋外传来咯噔一声闷响。 如此好身手,竟是那个烹茶的少年。 秦徵望了那少年一眼,便火速同许秩应声找到屋外。 飞镖射空了,钉在远处篱笆上。窗户下一块光滑的石头,覆盖的浅绿青苔只余一道崭新的滑痕,是匆忙离开留下的。 许秩伸出食指从印记上摸过,双指一碾,感觉到青苔湿腻的触感,皱眉,“我们被人盯上了。”确切地说,应该是他被盯上了。可为什么是他?谁派的人? 许秩与秦徵面面相觑,最后站起身拍了拍手,说道:“两天之后,就会将乐家的罪行宣告天下,就地问斩。此事刻不容缓,我们先下山吧。” 他们疾步按原路下山,到半山腰处,秦徵问:“我们要去哪里?” “去找蔡丞相。”许秩回答。 “丞相?负责调查此事的不是廷尉寺吗?” “负责这件事的于?大人……”妄议官员,不是一个后生该做的,但是许秩还是要说,“是个手段狠辣而又媚上的人。乐家无罪却甘心认罪,其间必然有隐情。威逼利诱,或是屈打成招,又有秦王施压,廷尉未必愿意再起风波。若是把你我拘上两天,就一切都迟了。” 秦法严苛,廷尉负责修法断狱,在秦徵眼中,应该是公正严明的地方,事实却并非如此吗? 秦徵低头冥思,“你说我们被盯上了,是廷尉寺的人吗?” 话音未竟,树丛中飞出一个黑影,接二连三,冒出十数个蒙面人将他们团团围住,手里还带着兵刃。 和之前那个偷听的一伙的吗?这是什么架势? 秦徵下意识扶了扶腰部跨剑处,却摸了个空,想起来自己出门的时候嫌麻烦没带。 早知如此……真的千金难买早知道。 秦徵抡起双拳,与许秩背对背,轻声冷笑,“呵,来得好快啊。” “公子还笑得出来?”许秩更是从不佩剑,就算佩了,也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 “不笑——难道哭吗!”说着,蒙面人向他们二人扑来,秦徵侧身躲过袭来的一砍。 他们人多势众,个个身手不凡,不过好像有点拘着。秦徵和许秩相互照应,一人顾一面,与他们周旋了几个来回。大概真如许秩所言,这群人只是想捉他们,免得他们生出事端。 虽然这群黑衣人手下留情,但毕竟相差悬殊,如此拖延,落入他们手中只是时间问题。得想办法,走为上。 “公子。”许秩瞟了一眼旁边的小路,低声喊了秦徵一声。秦徵瞬间领会,微微点头回应。两人有意识往大道旁侧退。 或许是见耽误太久,几个蒙面人互相眼神示意,再动手便猛烈了许多,一下便将他们二人拆散。 围攻秦徵的人要更多一些。秦徵赤手空拳,有些招架不住,眼看一剑就要向他挥来,有人在旁边拉了他一把,躲过了那惊险一剑。 许秩自己却没来得及躲,右手腕子被那人砍了一剑,顿时疼得眼冒白光,奋力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 “这边!”许秩紧握着没有知觉的右手伤口,携着秦徵从旁边的小路逃出包围。 这是一条人踩出来的小路,可能是想抄近路上山,不过许秩许秦徵并不知道具体通往何处。 通往何处于他们两人而言并不重要,因为他们只是借树掩护,只走了半段,找了个隐蔽处躲了起来。 他们没有时间处理伤口,许秩疼得嘴唇发白。为了不留痕迹,流出来的血都沾在了雪白的衣服上,红了半片。 秦徵这才发现许秩伤得如此之重,赶忙从衣服上扯下几块布,替许秩草草包住伤口,缚紧整个右臂,血好歹是止住了一些。 “你还能走吗?”秦徵问。 许秩静坐调整了一下呼吸,勉力站起来,有点头晕,缓了一会儿,回答:“还好。” 现在是午后,许秩看了看影子,辨出方向,“走这边。” 头顶日头,许秩出了很多汗,但四肢却是冷的,越来越冷,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迟钝。 沿着坎坷的小路,也不知走了多久,现出光明的大道,远远悠悠驶来一辆马车。 红马拉轿,御夫驾辇,金顶玄鸟,宫眷出行。 是她! 许秩支起身体,向大道跑去,一个跳身,钻进车内,惊得坐在旁侧的女子一阵大呼:“啊!” “是我……”许秩气息微弱地说道。 ---------- 坐在正中央的嬴阴曼泰然自若,不需要不速之客的自报家门,第一眼就认出来不问自闯的狂徒是谁。 第二眼,她看到许秩身上的血,还有白到异常的脸,眉头皱了起来。 她不问,许秩也不提,只说:“送我去右丞相府。” 陪同在旁边的是东安,方才不明状况惊叫的也是她。实际上她现在也还不明状况,可她不是瞎子,看得到许秩的虚若,同时也看到了阳兹方才还柔和的眉眼,一下子变得冷峻,不敢轻易表态。 “继续驾车,”嬴阴曼说,语气透着一股寒意,不容置喙,“去风月楼。” “公主,我有要事!”许秩的语气很严肃,但是因为虚弱,没有丝毫气势,突然的用力还让他气息不顺咳嗽了两声。 “闭嘴。”嬴阴曼刀了许秩一眼,目光转向前方,眼中不再有任何人。 虽然语调还是平平淡淡的,但东安知道,阳玆很生气。不知道那句“风月楼”是不是也是气话,带许循之和公子徵两个大男人出入那种地方多少有点不合适,虽然她们确实预备去那里喝酒。 一到风月楼,嬴阴曼就拉着东安下车,吩咐车夫停车在后院,好像车上完全没有许秩和秦徵。 风月楼的管事笑脸相迎两位贵人,见阳玆公主冲他招了招手,老道的管事俯身贴耳,只听见阳玆公主淡淡地说:“传个大夫。还有车上那两个人,你要是让第三个人看到,你这家风月楼就不用开了。” 管事干笑着直点头,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风月场所,鱼龙混杂,从来不缺偷天换日、掩人耳目的手段。 管事去后院驻车处接两人走密道到阳玆公主房中,全程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只知道是两个郎君,一人穿的黑衣,一人穿的白红相间。 房中,嬴阴曼和东安已经上座,案上摆着清茶小菜,旁边站着一个提药箱的人,呆头鹅一般。 一见许秩,嬴阴曼随意一扫手。旁边的大夫立马会意,上前扶许秩坐下看伤。 伤在右腕,深入皮肉半寸,差一点就是经脉,所以血流不止,幸好提前处理了一下,不至于血流成河。 大夫看完,叹气摇头,向贵女回禀:“伤口又长又深,必须缝针才能愈合。” 嬴阴曼斟茶的手一停,瞥了大夫一眼,又神态自若地开始倒酒,“怎么看病,还要问我吗?” 大夫干笑,从药箱拿出铜针一枚,在火上炙过,穿好桑白皮线,继而取出一面干净白布,给许秩咬住,说:“郎君忍耐些。” 穿针引线,每隔半寸许一缝,手起手落,六针合讫,余下只有许秩一个人粗重压抑的喘息。 只是听声音,就心揪得慌。东安回头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来,不忍心再看。 阳兹坐在东安对面,正对着许秩的方向。 阳兹早前斟了茶,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喝。左手撑额,侧首闭上了眼,整个人都很闲定的样子,唯一在动的是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杯沿。 片刻许,大夫处理完毕,与阳兹报备。阳兹才睁开眼,正过脸看向许秩。 许秩身上的血衣依旧,整个人脱力陷在椅子里,憋出一脑门冷汗。 “真狼狈。”嬴阴曼站到许秩面前面,面无表情地嘲讽道。 这不是该对病人说的话,又理所当然是嬴阴曼会说的话。许秩苦笑,算是认同,“多谢。还请公主……能送我去见右丞相。” “见蔡且干什么?” 许秩瞟了一眼旁边的箭,用唯剩不多的力气解释说:“刺杀……用的是秦国的箭。” 一句话,足以让嬴阴曼明白许秩在为什么奔波。乐家大势已去,他却还执拗于他那份无足轻重的情义。 “许秩,你是不是觉得,天底下只有你一个聪明人?你是不是有点……”嬴阴曼冷笑一声,“呵,自视甚高了?” 许秩摇头,“我从来,没有这么觉得……” “那你凭什么以为,你都能想到、查出来的东西,廷尉寺查不出来?” “于?在借机党同伐异,也想快点给秦王一个交代。他根本不在乎真相,自然不会用心调查。” “那为什么整个朝堂都缄默无声?”嬴阴曼反问,语气里满是轻蔑,“于?树敌那么多,却没人质疑、为乐家陈情。你以为为什么?” 许秩皱眉,沉默。 然后,他站了起来,靠着这一时半会儿仅养出的气力,拿起放在一边的箭,向着门的方向而去。 他明明听懂了,还是选择做这个出头鸟! “许秩,你实在愚蠢!”嬴阴曼心中生起一股无名之火,明明她料想到了许秩会这个态度,“看看你自己,一副病体残躯。你准备怎么说动蔡且,就凭着这一支破箭?” 许秩驻足。 嬴阴曼坐回自己的位置,有意无意地摆弄起茶具,继续问道:“如果不是乐家,应该是谁?他们是如何潜入钟山,又是如何拿到秦箭的?许秩,你想明白该怎么回答了吗?” 嬴阴曼从不废话,通透如许秩瞬间从中听出了弦外之音,简单道了一句谢,便决然地离开了这间华丽的屋宇。 站在一旁的秦徵见许秩离开,冲阳兹公主和东安郡主拱了拱手,道:“告辞。”也跟了出去。 伤重之人还要乱跑,这太荒唐了! “诶!你们!”东安开口要拦,两个少年的背影已经夺门而出。反观嬴阴曼,还在专心致志摆弄精致的茶盏,从始至终更是一句挽留告诫也没有。 东安夺过嬴阴曼手中空空如也的杯子,“许循之伤得那么重,你就让他走了?” 嬴阴曼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回答:“你拦不住他的。” 没人拦得住他。 她话里话外都提醒过他了,这件事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他不听,她也管不着。 嬴阴曼端起之前倒好的茶水,抿了一口,早就冷了,又苦又涩,说:“差人送他们去右丞相府吧。” 非但不拦,还送一程。 嬴阴曼真的如她口头所说的那样,讨厌许秩吗? 若真的讨厌,应该希望此人事事不顺心意,放任他受伤受死,甚至可以杀人诛心,贻误他救人的时机。 可嬴阴曼不,她会帮他救他,而且知道许秩的固执,一定要做自己认定的事,所以不用无意义的阻挠浪费彼此的时间。 这就是嬴阴曼对待许秩,无一处不矛盾。 东安摇了摇头,不甚理解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你真奇怪,不想他好过,又见不得他难过。” 第二十四章马滑霜浓 马车上,许秩低头,还在想嬴阴曼的话。 他准备怎么说动蔡丞相,就凭着这一支箭吗? 整个人如老僧入定一般。 坐在一边的秦徵看着,觉得有点不妙,“诶!你……真的没事吗?” 许秩回过神来,摇头,再一次劝道:“公子,此事非同小可。公子还是不要随我去冒险了。” “有多非同小可?你去得,我怎么就去不得?”不过是陈述实情,能有多危险。再危险,也是两个人担,没什么好怕的。秦徵不以为意。 秦徵不知道,所有的这一切,可能是秦王的默许,所以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蔡且,还有君王的威严。但这些隐情最好还是不要告诉公子徵,知道的越多反而陷得越深。凡此种种,原本也与公子徵无关。 许秩没有回答,“徵公子,你还是回去……” 秦徵十分无所谓地摆手,“我今天既然决定和你出来这一趟,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最关键的是许秩可别死在半道上,他素来不喜欢欠人人情。 这幅样子逞强去见蔡且,秦徵觉得实在不算是明智之举。聪明人的做法,应该是缓一缓,明天去,或者托别人,比如他。他也算知道来龙去脉,而且欠许秩一份情,必定在所不辞。 然而这种生死攸关的事,一刻也不能耽误,托付给谁都不能完全放心,所以许秩一点懒不敢偷,一点小聪明也不敢耍。 秦徵以为许秩只会明哲保身呢,和那天赛马一样,原来也会舍生忘死。 许秩,真的有失为一个聪明人。 秦徵想着,掀起了车帘,看了一眼路程远近。 不多时,马车稳稳当当停在右丞相府门口。 好巧不巧,蔡且进宫面上,此时却不在府上,不知何时能回来。 干坐了小半个时辰,迟迟没有见到人影,秦徵心里越来越烦躁。 许秩没有换衣服,还穿着那件满是血痕的长衫,上面的血迹早干成了一片红黑色。阳兹公主的车夫为许秩预备了一件披风,许秩下车时披上,勉强遮住一身狼狈,总不至于太失仪。 遮得住衣服上的血渍,遮不住愈发苍白的脸色。 秦徵轻声劝道:“这么等着不是办法。你先回去吧,等人一回来,我火速回去通知你。” 许秩摇头。 他一旦回去,就很难再出来了。许淇本来就不赞同他再参与这件事,又搞得一身伤。 所以他一定要在这里等。 他只怕他等不到蔡丞相。他开始有点犯恶心,眼前也出现重迭的影子。 那样,只能拜托公子徵,代为陈述了。 只是如此,不可避免要牵扯公子徵到其中。 “徵公子……”许秩将紧攥在手中的箭托付给给秦徵,做出了决定,“这件事,并不只是调查不清那么简单。乐家罪名的坐实,或许是秦王授意……” “你说什么!”秦徵要被搞晕了,一时没控制好音量,慌乱地看了一眼四周,好在没有人。 “公子先听我说完,”时间紧迫,许秩暂时没办法说得太细,“所以,若只是为乐家沉冤,是说不动蔡丞相的。这只箭,从秦军中来,证明秦国内部可能有问题。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只有这样的立场,才有可能打动蔡丞相。” 秦徵认真听完,突然想起风月楼中阳兹公主的话。所谓的上下缄默不言,其实是因为秦王已经默许,所以无人敢置喙? 乐家被牺牲了,虽然不知道秦王为了什么,但朝臣都和秦王在一个立场,所以仅仅是替乐家求情,是请不动秦王的丞相的,必须是一个更关系秦国的理由。 许秩大概当时就听出来阳兹公主的话里话,还要走这一趟,难怪阳兹公主骂许秩蠢钝,搞得他也不明不白跟着冒了这个险。 此时,许秩车轱辘似的把一堆话倒给他,不会是觉得自己不行了,指望他……复述吧? 他们的心眼一个赛一个多,秦徵可比不上他们,而且秦徵也没办法承诺许秩一个好结果。最后是遗憾是圆满,最好还是许秩自己见证。 秦徵叉手在胸前,没有接箭,“你还是祈祷自己平安无事见到丞相吧。” 话音刚落,屋外踏进来一个四五十来岁的美髯公,正是右丞相蔡且。 “见老夫做什么?”蔡且身上还穿着官服,听说许家的小子有急事要见他,便径直到了这里。 许秩当即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箭捧出,说:“见过丞相。关于秦王遇刺一事,晚辈……” “许小郎君,”蔡且抬手,打断许秩,直接问,“你是为了乐家的事来吗?” “是。”许秩十分干脆地承认。 嗯?刚才不还说不能以乐家为先、要另寻立场吗?这么一会儿就变卦了? 毕恭毕敬陪站在一边的秦徵一脸迷茫地看向许秩,又瞄了一眼蔡且。蔡且面容还算和蔼,对许秩说:“你倒是诚实。” 许秩是个可造之材,蔡且想点醒他,“你今年多大?” “十六。”许秩回答。 “整好是丹陵之战那一年出生的,”蔡且拈了拈须,“你知道丹陵之役吗?” 秦国和赵国在丹陵那一仗,活着的秦国人,无论老少,没有不知道的。因为那场战争,实在是太惨烈了,无论是对赵国而言,还是秦国。 许秩点头,“知道,赵国全军覆没。”赵国实际的灭亡,可以说从这场战败开始。后面就像摧枯拉朽,秦军长驱直入,直逼赵国都城。 “四十万人,”蔡且给出更精确的数字,“这是赵国的。秦国伤亡者,也不下二十万。襄王在时,就连年征战。和赵国的这一仗,更是伤及根本。秦国必须休养生息。” 这一修养,就是十年。十年来,秦国基本没有大战,更没有踏出过函谷关。 这是一段短暂的和平。 许秩这代人,是未来秦国的主宰。他们生在这段短暂的和平中,但不要忘记,这仍是一个乱世。他需要做的,应该匡扶他的君主,终结这个乱世,一些个人的得失,无足轻重。 “秦国休息了十年,山东诸国就忘了秦国的铁骑,是如何打出函谷关、踏破赵国的都城的了,以为秦国已经志得意满、偏安关内,一个个蠢蠢欲动。也是时候扬扬秦国的军威了。燕国,既贫且弱,正是个送到嘴边的好猎物。 “方今天下,唯秦是大。秦王继承无数先烈的志向,是个圣君明主。作为臣子,应当尽心辅佐君上。一人之得失,一国之得失,你心里要有数。 “所以你如果是为乐家求情,那还是不必了。” 乐氏从来不仅仅是乐氏,还是燕国的乐氏。秦国选择乐氏的燕国,是站在秦国立场上做的选择、秦王的选择,不会因为一些私人恩义而轻易改变。 许秩听完蔡且的循循善诱,心中反而放下了一些更加不好地猜想,没有那么沉重,说:“晚辈为乐家的事而来,却不单单为乐家求情。” 蔡且显然是不信的,“哦?” 许秩呈上箭,“这是公子衍替王上挡下的那一箭。晚辈已经向欧夫子求证过,这支箭,是秦国军队所用。 “刺客用的秦箭,本来没有标识,是很好的掩护,他们却在上面留下燕国灵寿侯的标记,或是刻意为之,想嫁祸乐家。真相还不明,秦军内部很可能已经混入奸细,职位可能还不低。 “攘外必须安内。秦军以赤胆森严震慑诸国,军中之变,如同蚁穴,溃毁长堤,宜及早查明剔除。否则,如刺杀这样的事,也难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 “这不仅仅事关乐氏满门,也关乎秦军。所以,晚辈恳请丞相大人,向王上陈述这些隐情,能够重新调查刺杀一事!” 这起刺杀案,并没有明面上的线索看起来这样简单,蔡且知道,但没有人再想查下去,因为这是秦王的意思,所以一切调查自然到此为止。 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看得比他们这帮局内人还多。 事关军队,不可谓不大。可整肃秦军,还有别的时机,名正言顺攻打燕国的机会,千载难逢。秦王是个深谋远虑、独断专行的人,蔡且也不知道秦王是否会因此放燕国一条生路。若秦王不愿意放弃,他将这些事捅到秦王面前,处境难堪。 蔡且眉头皱了又皱,动容又犹豫。 旁边的秦徵观察着蔡且的神情,须臾迟疑,也上前半步,说:“徵也有一言。” 蔡且的视线转向秦徵。 秦徵继续说:“商君徒木立信,依法治国,赏罚分明。民始安居,工始乐业。大夫不敢徇私,卿相不敢枉法。法度,乃秦国立国之本。今日若错杀一人,百姓就会怀疑是否错杀十人。立信难,守信更难。民无信不立,秦法的百年信誉,是否值得为此毁于一旦? “且秦国一向以吸纳天下人才为重。据晚辈所知,蔡大人也是楚国人。乐氏若无罪受戮,恐寒天下有识之士之心。秦国的百年霸业,不能没有这些才子佳士。 “此事原委尚不明晰,王上若因此不慎了结此事,人死不能复生,后悔恐也莫及。大人是众人称贤的宰相,为秦国鞠躬尽瘁。徵等冒昧前来,也是因为相信大人清正廉明,定能忠言进谏,秦王必然也会感念大人的赤诚、对秦国的忠心。” 秦王异当政十五年,左右丞相已经换了两班。太过自主的,一味顺从的,都下场了。蔡且想坐稳这个位置,不能目无君上,也不能逆来顺受。 现在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来日东窗事发,追溯调查不清而受罚的,怕不止主审的于?。秋后算账,倒也符合他们这位秦王的行事作风。 这次刺杀中的疑点破绽,都是事实存在的。这个年轻人说的没错,他将这些利弊,有条有理地陈述给秦王,是他作为臣子,对秦王、对秦国的忠诚。采不采纳是秦王的事,进不进言却是他的事。 蔡且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秦徵,“你是……公子徵?”蔡且听说过公子徵,和秦舁赛马,还拒绝了秦王给的大好前程。传言中是个短视而又狂妄的少年。 “是。”秦徵回答。 蔡且没有说什么,转身而去,“你们先回去吧。” “大人!”而这两个少年又是那样认死理,一定要一个确切的答复,异口同声地喊道。 蔡且被这声中气十足的叫喊震得耳朵疼,回头,会心一笑,“老夫会如是禀告秦王的。” 这样的答复,总算让他们两个松了口气。 吊着病躯的最后一点力气随即卸去,许秩直楞楞地晕倒在地上。 第二十六章三两竹枝 秦徵回到驿馆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许秩噔的一声倒地,没差点把秦徵吓死。当下众人都乱了手脚,又叫了大夫来看。大夫说是失血过多,精气枯竭,需要好好修养。秦徵送昏迷的许秩回到许府时,许秩人还没醒。 回想起来,秦徵这一天过得可太充实了,充实到他完全忘记自己是偷跑出来的这件事。 刚进大门,秦徵就看见屋里灯火通明,申参坐在堂上,一脸严肃。秦徵的心咯噔一下,凉了。 秦徵挠了挠头,进屋,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师傅。” “你今天去哪儿了?”申参板着脸问。 “没……没去哪儿。”秦徵笑眯眯回答。 “啪”一下,申参拍着桌子,重复了一遍秦徵的话,却是半问半恼,“没去哪儿?” 好疼,这一掌。 秦徵都替申参疼得慌,不敢再糊弄,避重就轻回答:“我今天去见了欧夫子。越国人原来真的会在脸上刺青,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欧夫子身边还有一个少年,话不多,身手却很是了得……” 秦徵越说越来劲,申参静静地听完,神情没有缓和,继续问:“还有呢?” 还有…… 秦徵这才明白,申参心里跟明镜一样。师傅就是这样,其实很清楚他做错了什么,就是不说,就是要秦徵自己承认。 于是秦徵只得老实交代:“还去见了蔡丞相。” 话音刚落,申参斥道:“跪下!” 少年人的骄傲,是融在骨子里的,对旁人如此,对父母如此,对师傅也如此。秦徵不接受无缘无故的下跪,所以他站得笔直,倔强地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才问出口,秦徵就后悔了,他好像是偷跑出去的。于是他不情不愿地撩起下摆,跪了下去。 对着秦徵写满不服气的脸,申参揉了揉太阳穴,话里是无尽的无奈,“阿徵,你知道现在咸城的情况有多复杂吗?你硬要扯进咸城这趟浑水吗?你不是想去从军吗?你要是有什么叁长两短,我怎么和你父母交代!” 原来师傅惩罚他,并不因为他不遵教训偷跑出去,而是因为他去见了蔡且。 现在时局复杂,跑去见蔡且难保他不会被牵扯进去,但秦徵从来不觉得今天他所做的一切是错误的,不然他不会和许秩为伍。他今天陪许秩走这一趟,不仅仅是为了回报许秩救他的恩情,也是为了还清白的人以清白,他从军也从来不是逃避麻烦的借口。 秦徵不以为然,辩论道:“师傅教导我有所为。如果眼前的事都畏首畏尾,还谈什么从军报效国家!” “你……你……”申参气得脸色发白,却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师徒相处十数年,申参很了解自己这个徒弟。年少气盛,最不屑同流合污、投机利己,认死理。 所以以自己为重的理由是说服不了秦徵的,因为这是他认定的理想,就像明明知道父母不同意,还是要义无反顾去边关。 但申参心中的理想,和苦衷,又有谁来体谅。他禁足秦徵,就是为了避免秦徵不小心牵扯到这件事里去。 他对秦徵还是太过溺爱。知道秦徵性子野,没有多严密地拘着他,甚至明明晓得秦徵偷跑出去过,但看秦徵只是在街上瞎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今天一眨眼的功夫,秦徵人又不见了。申参寻问了一圈,郑家桑娘子说方才秦徵还在和许秩说话。 许家…… 申参心中一下出现了不好的预感。现在的情况,比申参预想的还要坏。 一切苦心付诸东流,申参只觉得悲愤交织,没有力气多说什么,“你就跪着吧!”说着,失望地离开厅堂。 秦徵也赌气一般,直板板地跪在原处。 约莫过了一炷香。 实则才过去半炷香,因为实在无聊,秦徵对时间的感知整整快了一倍。 今天又是翻山越岭,又是大打出手的,他好困。 后面,秦徵实在坚持不住了,直接躺在地上睡了过去。 秦徵不起来回房睡,是在抗议师傅的说法,以及表达自己的决心。 师傅是个心软的,一般就放过他了,这次好像没有奏效。 日上叁竿,也没人叫他,秦徵是听着院子里的野猫叫,醒的。 秦徵起身,准备去洗漱,刚迈出门槛,看见师傅正在晨练。师傅一个正眼没看他,只是瞄见他的影子,就收剑回屋了。 往后数日,皆是如此。 秦徵心里不是滋味,随手掰了一支竹条,有一下没一下抽着面前的竹丛。本就是秋天,竹叶干黄,再被这么一折磨,叶子簌簌地掉。 “你别拿这个出气了,都要被你抽秃了,”秦往来找秦徵,就见到这幅光景,“你还和申先生赌气呢?” 他倒是想认错了,可师傅一见他就走,他连个服软的机会都没有。 师傅这样劳心劳力,莫不是为了他。他不领情也就算了,还用这样强硬地态度对师傅他老人家,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也不想再叫师傅担心,也让师傅看到他的态度,所以这几天没有再出门。 收效却甚微,到目前为止,申参还没和秦徵说过一句话。 师傅平时从来不生这么大气的,这次多少有点让秦徵费解。 秦徵烦闷地冲秦往摆了摆手,“走开走开。” 秦往好笑问:“我走了,你找谁给你打听消息?” 闻言,秦徵停下对竹子的糟蹋,正色问:“乐家怎么样了?” 秦往摇头,“还是老样子。” 许秩一直没醒,自然只能秦徵替许秩多操心点乐家的事,所以秦徵拜托了秦往出门替他探查。 现在大家都在关心秦王遇刺一事,秦王却突然下令,拟定千灯会于八月大晦之日,其间忌大辟。 换言之,九月之前,乐家暂时死不了。 看样子,蔡且是说服了秦王。可有关后续却好像断了一般,十来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乐家就这么在咸城狱里关着。 乐家到底有罪无罪,总要有个定论,现在这样吊着是为哪般? 奇怪,真是奇怪。 一件一件都让人想不通,秦徵一把把竹条扔到一边,“那许循之呢?他怎么样了,死了没?” 第二十七章凤箫声动 许秩没死。 不过他的处境和秦徵也差不多。 父亲知道他因何搞成这幅样子,也十分生气,不过看他半死不活的,没舍得把脾气发出来,吩咐他好好养病,实则是变相闭门思过。 许秩手上的伤才拆线,也干不了别的,就在院子里吹吹箫,喂喂鱼喂喂王八。 圆润轻缓的箫声徘徊在庭院中,被一名不速之客打断。 “你好悠闲啊,竟然给王八吹曲。”来者正是池塘里王八原本的主人,秦国的公主殿下,听过不知多少一流乐师的雅音,完全不稀罕许秩吹曲的人,所以可以毫不留情地打断。 没有旁人的时候,许秩和嬴阴曼的相处要随意很多,也没有那多虚文缛节。 许秩看见嬴阴曼不疾不徐地朝他走来,没有起身见礼招待,而是继续吹了半曲。 吹着吹着,许秩自己莫名其妙笑了起来,箫声断断续续就停了。 “你笑什么?”嬴阴曼问。 “我笑……”许秩憋笑,看着嬴阴曼,“自己在给王八吹曲。” 这里除了那只王八,就只有嬴阴曼和许秩。刚才那段,是许秩听了她的话故意吹给她听的,骂她是王八。 嬴阴曼不苟言笑,嘲讽道:“你还有心情打趣我?不知道是谁,前几天为了乐家的事要死要活。” 和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许秩之所以能有这个闲情,是知道乐家的事已经出现转机,“有司已经暗中开始重新调查刺杀的事,千灯会之前肯定会有结果的。” 但这个结果,最后还是要看秦王的取舍。 不直接开诚布公此事中的种种疑点,以及乐家有被嫁祸之嫌,而用千灯会拖延,暗中推进,是为了届时权衡取舍。如果最后的真相不能让秦王满意,乐家还是那个背叛秦国、刺杀秦王的主谋。 从始至终,秦王要的就不是找出真凶,而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兵理由。燕国,是自己愚蠢也好,遭人陷害也罢,都正中秦王下怀。山东诸国,秦国总有一天要啃下的,燕国只是其中之一,无所谓第一个开刀。 许秩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沮丧,寒心,或是二者皆有,凝成一声叹息,“难怪当初父亲让我不要管这件事。” “如果我是你,我会听你父亲的,也不至于受此皮肉之苦。”嬴阴曼说。 许秩看向她,摇头,“果真如此,你不会和我说那番话。” 暗示他朝堂的沉默是因为秦王的默许,想要说动蔡且,仅仅是为乐家的清白出头是不会成功的,他要注意他措辞的重点,应该是何人所为、如何所为。 嬴阴曼冷笑,似在嘲笑许秩的自作多情,自顾自走向旁边的秋千架,“你怎么不问我今天为什么来?” 上次他问,她甩脸就走人,许秩哪敢再问。不过这种语气,摆明是让他问,所以许秩顺着她的话来,“你来干什么?” 嬴阴曼慢悠悠地荡起了秋千,答非所问:“不用等到千灯会,已经查到了。” “谁?” “魏国。”嬴阴曼回答。 许秩该庆幸,乐家不是因为和人的私怨被陷害,而是有魏国在背后推动,这样,秦国的矛头还有可能从燕国转向魏国。 “秦王要见你。”毫无铺垫地,嬴阴曼淡淡地说,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突如其来的召见,难免忐忑。不过许秩的心情没有特别沉重,还能打趣嬴阴曼,“怎么秦王现在喜欢叫你宣旨?” “我不好吗?”嬴阴曼嗔问,眼神变得危险。 当然好,换做别人,哪里会敢和他说这么多,透露这么多。 许秩一笑,没有回答,起身催促嬴阴曼,“走吧。” 玄鸟车舆稳稳行进,一直到宫门口。后面的路,要许秩一个人走到秦王宫殿。 马车停驻,许秩起身,准备下车,听见嬴阴曼叫他:“许秩。” 许秩转头看向她,两双沉静的眼睛相对。 嬴阴曼说:“你想救乐家,首先要想清楚,秦王要什么。” 许秩实则是个理想与感性的人,哪怕他再天真,经过这件事,也应该明白,他的君王并不是如尧舜一般的圣贤之主,而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嬴阴曼希望他认清,但心底不知为何又不太想他认清,最后汇成一句奉劝:“不要对你的君王,有太多希冀。” 许秩点头,不知道是表示自己听到了嬴阴曼的话,还是已经知道秦王的心思。随后,搴帘下车,背影慢慢淡出嬴阴曼的视线。 嬴阴曼放下车帘,正准备驱车回自己宫殿,平时侍奉她的一个小宫娥小跑着过来找她,回禀说,太后要见她。 太后颐养天年,唯爱一个静字,不喜欢人打扰。嬴阴曼平时都不怎么见得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宣见她。 嬴阴曼多心问了一句:“太后有什么事吗?” 小宫娥凑到车驾前,小声说:“妍夫人今天进宫来见王太后了。” 妍夫人既是太后的内侄女,也是好儿媳,进宫探望是理所当然。 “伯母啊。”语调里夹杂着轻浮的笑意。 小宫娥抬头,透过车帘的缝隙,看见晦暗的车内,阳兹公主眉目不清,嘴角上挑着,漫不经心地说,“父王交代我的事还没办完,我就不去给王祖母请安了。替我,向‘伯母’,问安。” 说罢,嬴阴曼冲车夫招了招手,马车辘辘远去,朝着宫外的方向,不知何往。 ---------- 嬴阴曼去了风月楼。 除了这里,她好像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风月楼也不错,只要肯花钱,所有人都会如她心意。而她除了钱,一无所有。 嬴阴曼叫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自斟自酌。两三杯酒水下肚,突然一个白衣男子走了进来。 嬴阴曼端着碧玉盏,身体后仰,靠到软枕上,懒散地支着身子,上下打量着来人。 他很清秀,或者可以用单薄来形容。并不是一般的瘦弱,而是生来的骨架小,从他肩膀就可以看出来。这样的男人,就算穿上女人的衣服也不会突兀,看起来不过是一个个子高挑的女子罢了。 嬴阴曼啜了一口酒,问:“你是谁?” 他垂头,十分恭敬地靠近,跪到阳兹公主身边,回答道:“奴叫风月。” “风月?”嬴阴曼看清了他头上的玉簪,是上好的白玉,“和这座楼一个名字。有什么来历吗?” “风月楼中声名最响、身价最高的那个,就是风月君。”风月君可以指他,也不单单指他,这是风月楼世传的一个称号。 “哦,”嬴阴曼恍然大悟,用了更通俗易懂的指代,“头牌?” 也更刺耳。 风月楼是个附庸风雅的地方,即使调情也是拈词遣句。 面对这样直白粗俗的称呼,他神色从容,没有一点停顿,坦然点头,“是。” “那你哪天要是不是最贵的那个呢?” “那奴也就不能叫这个名字了。”他回答得这么平静,没有悲喜,更没有眷恋。 “那别人怎么叫你,你原来没有名字吗?” “已经忘了。” “忘了?你做风月君很多年了?” “十年。” “十年?”嬴阴曼觉得不可思议,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十年前你有十岁吗,就是风月楼身价最高的了?” “得益于一位大人赏识。”风月楼中满是秘密,又是最遮不住秘密的地方。男人花钱大多时候比女人更舍得,当年的一掷千金,至今让人望尘莫及,为人乐道。只是这位公主久居深宫,所以才不知道。 “大人?”嬴阴曼从中听出了另一层含义,原来风月楼中来往的,有男女老少,“你来招待我他不会生气吗?” “那位大人三年前已经过世了。”从始至终,他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没有掺杂多余的情绪。 “那你还可以连续当三年风月君,应该很有本事吧。” “这个要看女郎想要奴做什么?” “女郎?”从来没人这么称呼她,嬴阴曼轻笑,“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和东安郡主出双入对,风月楼中想来对她的身份心知肚明。风月楼做的是富人贵族的生意,花钱如流水,同时也害怕惹怒权贵。他们正是看阳兹公主心情欠佳,才让风月君来陪着的。 风月却摇头,“客人不说,奴便不知。” “你很聪明,”嬴阴曼有点懂得他的能耐了,笑出了声,“会吹箫吗?” “哪一种?”刚说出口,风月心觉失言。 这太调情,也冒犯。这位日常只会在风月楼喝酒的公主,大概不会喜欢,可能也不懂。转头一想,既然连那些都不懂,肯定也听不出来他言语中的暧昧。 “箫也有很多种吗?”嬴阴曼不知道,懒得回想形容那些乐声,“随便吧。” 相较而言,南箫声音更大,不适合此时演奏给烦闷的阳兹公主听,于是风月叫人取来一柄洞箫。 风月的箫声,一如他的语调平淡。倒不是说没有音调的起伏,相反,他的技艺可谓炉火纯青,每一个转音的处理都非常丝滑,但缺少一种情味,就好像他可以同一首曲子吹上千万遍而分毫无差。也许精准,就是风月的特色吧。 嬴阴曼眯着眼睛,听着动听的乐声,有点昏醉。 突然,嬴阴曼耳边响起一阵噪声:“哎哟,你真在这儿啊,我以为他们骗我的呢。” 箫声也停了。 嬴阴曼见是东安,示意风月退下,故作正色,“怎么,我不能在这儿吗?” “妍夫人不是进宫了吗,你怎么不在宫中陪她,”东安眼角余光瞟到风月,半开玩笑道,“反而在这儿潇洒?” 嬴阴曼一下放下杯子,冷笑一声,“好笑,我为什么要陪她?” 东安听出阳兹的烦扰,坐到阳兹对面,撑着下巴看着她,希望后面的话能让她心情稍微好点,“一个好消息,听不听?” “什么?”嬴阴曼兴致平平,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好消息。 “乐家出狱了,就在刚才。” 第二十八章对酒当歌 乐氏出狱后第十天,一切风波皆已平定,许秩才去乐府探望。 乐府冷清了很多。受羁押一事的波及,下人都遣散了,目前只请了几个人来帮忙收拾行装,不日准备离开咸城。 这样的关头,乐父甚至不敢在辞呈中提还乡,只希望秦王能准许他告老,在秦国平阳置一点薄产。 秦王恩准了。 许秩站在乐府门口,看着仆人抬着东西进进出出,有一种时移世易、物是人非的恍惚感。 乐迅从里面出来,看见许秩傻傻地站在门口,上前招呼,“循之,你来了。” 乐迅看起来憔悴了很多,尤其是眼睛。人的苍老,总是率先从眼睛开始。乐迅眼下与眼中的疲惫,一览无余。 “你和伯父还好吗?”许秩问。 人已经出来十天了,现在才来慰问,好像已经迟了,多少有点虚情假意的意思。 旁人如此,乐迅都会笑着回答“一切都好”,但因为是许秩,没有必要虚与委蛇。 乐迅长叹一口气,回答道:“咸城狱一趟,半条命差点没丢在里面。父亲年迈,根本经不住这些。父亲已经向王上递交了辞呈,我们三天后就准备启程去平阳。” “怎么不多等几天伯父的身体养好一些,而且过几天就是千灯会,你之前不是一直想看吗?”许秩知道自己应该替乐迅高兴,但面对好友的离开,不免想要挽留。 “不了。”乐迅摇头。 在咸城的每一日,他们都会想起在狱中的痛苦。乐家本来抵死不认仆人的污蔑,扛了三天。是于?告诉乐父,只要他认罪,可以免除乐迅一死,给乐家留个血脉。乐父仰天长泣,这才认罪。 这些曲折,已经不足为外人道。经过这一场大劫,眼前一切仿若云烟,终有散去的一时。 乐迅对这些没有一丝留恋,不舍的只有眼前的朋友,“走之前,想邀循之再吃一回酒,还有公子徵。这次的事,还要多谢循之和公子徵。上次公子徵有事,没能请到他,不知道这次公子徵还会不会给我这个薄面?” “会的。”许秩笑说。 公子徵是个随性的人,从来不觉得自己在施恩。合眼缘就多说几句,不合眼缘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过这次,许秩能肯定。 许秩又和乐迅闲聊了几句,便不多打扰他们收拾府邸了。 从乐府出来,许秩远远回望了一眼,想起了昔日热闹的门庭,如今只剩下匾额依旧高大。不一会儿,匾也被数个壮汉取了下来。 街市还是一如往常热闹,千灯会将近,甚至更繁华,到处张灯结彩。 走在摩肩擦踵的大道上,耳边是人声嘈杂。 忽的,一声洪亮的喊声,打断许秩的神思,“诶,许循之!” 在街旁酒摊喝酒的秦徵瞟见许秩神不守舍,嘲笑他:“你怎么发呆呢,要撞到柱子了都不知道拐弯。” 许秩仰头,才发现自己差一点就要撞上挂灯笼的的杆子,讪笑,走到酒摊子,和秦徵相对而坐,拿起了酒壶。 却被秦徵一把夺过,火速叫人撤了,另叫上茶,“你不要喝酒。” 等到新的茶食重新上好,秦徵问:“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许秩微笑回答,面上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还是许秩受伤后他们第一次见面,秦徵本意是问许秩恢复得怎么样,许秩这幅样子却更像强装精神。 “你去哪儿了,失魂落魄的?”秦徵问。 许秩拿着筷子,戳了戳碟子里的花生米,良久,开口:“我刚刚去看了子迅和乐伯父。” “他们怎么样?” 许秩摇头,“乐伯父辞官了,过几天就准备离开咸城。” “回燕国?”怕是就算秦王会允,乐父也不敢提。 “平阳。” “平阳好啊,山清水秀,我去过那里,”秦徵不觉得离开咸城是什么坏事,许秩应该也不至于因为这种事垂头丧气,“说起来,那天在蔡丞相府上,你说要另寻立场,转头又和蔡丞相和盘托出,把我也给搞懵了。” 许秩微笑,解释说:“公子和乐家没有故交,可以那样,但是我和子迅的交情,说没有私心,蔡丞相是不会信的。” 求人办事,第一要务是信誉。一上来就让人不相信,后面的事也难谈。 秦徵语滞。好家伙,敢情那时候许秩和他说的一大堆,是充分考虑他的立场,给他量身准备的说辞。 秦徵调侃道:“我听说人失血过多,脑子就不清醒了。我看你那个时候还挺灵光的。” 许秩拱手,“还要多谢公子。那日若不是公子,大概请不动蔡丞相。” “你谢我干什么,你救我一命,我还没跟你道谢呢,”秦徵耸了耸肩,“我师傅告诉我,人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蔡丞相当时犹豫,恐怕也是担心自己费力不讨好。”所以他滔滔不绝讲了那么多,还一个劲吹捧蔡且,起作用的可能也就最后一句吧。 因着许秩有伤在身,秦徵只能陪着喝茶,有点不够滋味,“说实话,我现在挺佩服你的。明知道是秦王的意思,还偏向虎山行。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可能是秦王的自导自演?” 秦徵也是这几天才想明白,这件事可能是第三者挑拨秦燕关系,秦国借坡下驴,也不排除连同刺杀都是秦王的安排。如果是后者,秦徵只觉得胆寒。 关于这些,许秩当时也有怀疑,不过蔡且的话帮他打消了,“蔡丞相不是说了吗,送到嘴边的肉。如果是自导自演,怎么会是送到嘴边的呢?”也正因为确认了秦国是顺水推舟,许秩当时才敢那样往后说。 “所以真的是魏国设计?刺杀成功,秦国内乱;刺杀不成,秦燕开战,也是一场消耗,”这真是个好计谋,却让秦徵觉得不齿,“杀得了秦王,杀得了秦国吗?不想着自己图强,剑走偏锋。” “其实,是谁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王上想是谁做的。” “什么意思?”秦徵眉头微皱,一时没明白其中玄机。 “廷尉寺查到军中魏国细作那天,秦王宣见我,问我,觉得是燕国,还是魏国。” “然后呢,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燕国偏远寒冷,魏国却直接挡住了秦国东出的道路。”秦王要一统,所以许秩的答案重点不是真相,而是攻打燕国和魏国的利弊。 许秩自嘲一笑,“我从来不知道,有一天我用以说服别人的,不是真相,而是利害。” 秦徵也没什么好说的,给许秩满上,“总归而言,你又没有说谎,魏国挡住秦国是事实,密谋刺杀也是事实。好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你也别太愁眉苦脸了。” “多谢公子,”许秩与秦徵碰杯,一口饮尽,好似喝的是酒不是茶,“三日后,我想邀公子去骑马。” “好呀,”秦徵的胜负心一下就上来了,一口答应,又想起许秩的伤,“你手好了吗?我不乘人之危、欺负老弱病残的。” 许秩伸出腕子,“已经拆线了,一切如旧。” 伤疤狰狞,可谈不上多如旧。 秦徵一笑,豪爽地一掌击过去,“好,一言为定。” 第二十九章芳草连天 和许秩的约定,秦徵是认真的。他来咸城第一天就见识了许秩的马术,现在要离开了,能够堂堂正正比一场,正好可以了却他心中的遗憾。 东门外三里处,有一家酒铺,竖着一面酒旗,他们就约定在旗下见面。 当日,秦徵准时赶到城外约定地点,许秩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许秩身后的酒铺,不如说是酒棚,就铺着个茅草顶,简陋寒酸,四面通风。莫说马了,人都没几个。 秦徵大步上前,不解问:“在这儿吗,怎么比?”许秩不是叫他骑马吗,怎么马都没准备。说好的许秩负责,秦徵只要来就行了。 许秩气定神闲地说:“不急,我们还要等一个人。” 还有别人?许秩可没提前和他说。 秦徵正犯嘀咕,一辆马车悠悠然停在他们俩面前,乐迅从车上下来。 乐迅见到秦徵显然很是激动,一面道谢一面拽着秦徵的手就把他往酒铺里拉,“徵公子!循之和我说你会来我还不信呢,没想到公子真的愿意赏光。还没有多谢公子,从中斡旋。” 事到如今,秦徵还有什么不明白,也没多说,和乐迅喝了这杯送别酒。 秦徵真没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就说了那么两句话,还是许秩教他的,倒是许秩差点没把命搭进去。 秦徵拼命解释,奈何乐迅实在盛情难却。 头顶茅草,脚踏黄土,在这间简陋至极的酒铺中,他们三人喝得很是尽兴。 目送着乐迅的车马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这么长时间的风波,也如同马蹄扬起的灰尘,最终落定。 秦徵叉手站在一边,无奈一笑,“还说什么和我赛马,就是为了把我骗出来给乐子迅送行吧。”这种事有什么不能说的,喝酒,秦徵还是很乐意的。 许秩不否认自己有这个居心,“也不尽然,确实是准备和公子比一比。”也算是报答秦徵的一点恩情。 说着,许秩示意店主人牵出他的马来,指着眼前的大道说:“这条路直通灞桥。我们在桥碑处折返,再回到这里,看谁快。公子意下如何?” 旁侧一间小茅房,竟然是马厩,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秦徵拿到马就直接骑了上去,应道:“好啊!”话音未落,人已经跑了出去,许秩也连忙上马追赶。 这是一场长跑,还要躲避路上的马车。秦徵从一开始就出了全力,寸步不让,在拐弯处,故技重施,拉开更大一段距离。还没到灞桥碑,许秩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赢定了,秦徵以为。 却不知什么时候,许秩慢慢赶了上来,两人并驾齐驱。秦徵扬鞭试图加速,却未果,眼睁睁看着许秩赶到他前头,留给他一道背影。秦徵这才反应过来,他过早地透支了马的体力,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慢了下来。 最后,许秩比他快半刻回到起点。 一程下来,有三四十里,秦徵累够呛,下马靠在树边休息。许秩看起来比他自得得多,也可能是比他提前结束已经歇了会儿。 许秩看秦徵还是不甘心的样子,笑说:“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其实赛马之事,七分在马,三分在人。” 赢的人安慰输的人,总觉得是嘲讽。 秦徵嫌弃地说:“你不要给我搞自谦那套。就算只占三分,你也赢我三分。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又不是输不起。”这可不是平坦宽敞的三十多里,一路狂飙,无论是让行还是拐弯,许秩都很沉得住气,还可以维持住速度,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秦徵输得心服口服,输得尽兴。 “公子洒脱。”说着,两人相对笑起来。 此来咸城,也算没有遗憾了。 “我还欠你一个人情,来日再还吧,”秦徵站直,拍了拍手上的灰,耍了个机灵,“有机会再见的话。” “会有机会的。”许秩自信而肯定地说出这句话,从怀中掏出一块黑帛给秦徵。 “这什么?”难不成还有什么送别礼物? “秦王的旨意,”许秩打破了秦徵的幻想,“公子自己看吧,我就不念了。” 那可真是谢谢许秩了,免了他的听训大礼。 秦徵一把抢过来,草草瞄了一眼,表情瞬间垮掉,“你跟秦王举荐的?” 许秩摇头,“不是,是右丞相。” “那你呢,”秦徵摇了摇手里轻飘飘的布帛,怎么就没人相信他只是沾了许秩的光、其实没干啥呢,“这事你的功劳比我大,我得了这个,你得了什么?” “许家食君俸禄,做这些是理所应当,不敢要赏赐。” 又是套话。 秦徵不吃他这一套,“不想说算了,走了。” 秦徵回到驿馆,捧着秦王手谕独坐了一会儿,只得把那些不情愿吞到肚子里。君王一言,重如九鼎,他不接受也得接受。 勉强接受这个现实,秦徵突然想起自己的户籍书,从钟山回来之后就没见过了,放哪儿了来着? 于是他开始翻箱倒柜找户籍书。 每件衣服都摸过一遍,秦徵还是没找到自己的户籍书。 他要拿着这玩意儿去官署挂名的,没找到还要补办。 忙完回来的秦往来找秦徵报告一个好消息,一进屋就看见秦徵里里外外翻箱子,以为秦徵在收拾东西准备回邰州。 千灯会结束后,这次宴庆就算结束了,大家也会陆续离开回家,除非在咸城有谋职。 秦往正是后者,兴高采烈地来找秦徵说道:“我家人帮我在咸城谋了个一官半职,到时候就不和你一起走了。” “好事啊。”秦往一直想留在咸城,秦徵分心回道。 “你要回邰州吗,要不我托人帮你也在咸城找个差事?” 秦徵停下手里的动作,叹了一口,把秦王手谕给秦往看,“不用了。” 秦王任命秦徵为廷尉左掾,九月中上任。 秦往心中的热火一下被浇灭了几分。 自己忙忙碌碌,秦徵什么也没干,却得到了秦王的亲自任命,官职还不小。 “挺好,这样你也可以留在咸城了,”秦往心里不是滋味,还是干笑着祝贺秦徵,“对了,过几天千灯会。公子衍叫我们一起去看,你要一起吗?” 嗯? 秦徵突然想起了点什么,眼睛一亮,“郑桑会去吗?” 第三十章闲花照水 郑桑应该会去的,秦徵推测。这么好和公子衍套近乎的机会,郑桑怎么可能放过。不过话说回来,十来天了,怎么不见郑桑隔三差五来驿馆探病? 看灯,自然要在晚上,席面设在渭水边高楼上。 秦徵撩起衣摆,上到最高层,一眼望过去,就看见郑桑坐在人群中。 周遭的暖色灯火,映在她水色的衣服上,如同今夜的渭河水,幽静神秘中带着一丝温情。 不经意的一抬眼,郑桑也看见了秦徵,正气定神闲地朝她走来。郑桑顿时有点慌张,起身往里面走。 秦徵不明不白,跟着郑桑也走到里面,郑桑就又换个位置。 躲他?他是什么凶神恶煞吗? 这样捉兔子似的,不知道捉到哪年哪月去了,于是秦徵决定请君入瓮。 秦徵叫来小二传话给郑桑:一位叫秦衍的郎君找她。 郑桑张望了一圈,不见公子衍,信以为真,找出去,在楼梯上看见公子衍正忙着招呼来的客人,不像是找她的样子,觉得奇怪,准备回去,却见秦徵插手站在长廊窗户边。 郑桑有点犹豫,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从秦徵身边经过时,被他长臂一拦。郑桑抬头看去,他似笑非笑的,问她:“你躲我干嘛?” 郑桑撇头,不承认,“我哪有躲你?” 秦徵指着她的眼睛,“眼神闪避,还说没有?” 郑桑眼见逃不脱,一下拍开他的手,倒打一耙,“就算是,你是什么大将大夫大人物,我非得求着见你。我看见你烦,不想见你行不行……” 郑桑叽里呱啦一大堆,秦徵是一个字没听进去,眼神一飘,从窗户里看见一个很熟的影子在渭河边闲逛,定睛一看,不自觉叫出声,“许循之?”还和一个女人一起。 郑桑被秦徵打断,也顺势眯起眼睛远眺,“是许循之。”秦徵什么眼神,这么远也能看见。 郑桑若有所指地瞟了一眼秦徵,“他怎么和女人一起逛灯会?” “对呀,许循之怎么和这个女人一起逛灯会?”秦徵应和,上次他还以为许秩和阳兹公主有点什么呢。 闻言,郑桑咽了一口口水,试探道:“你是……独子吗?”她记得是。 “啊?”秦徵不知道郑桑怎么突然问这个,想了想回答说,“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秦徵声音低沉,“我本来还有个妹妹,高烧夭折了。母亲因此受惊流产,腹中的弟弟也没保住。”那时秦徵也才七八岁,跟着照顾妹妹,还是没能留住妹妹。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都沉浸在一片黑色的悲伤中。 听完,郑桑也叹了一口气,旁敲侧击,“许家也只有许循之一个孩子。” “嗯。”秦徵点头。这个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一脉单传!”郑桑看他还不懂,又强调了一遍。 “嗯!”秦徵又重重的点了个头。所以许秩家什么情况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嘛! 郑桑索性把话说开:“他现在和女子出来幽会,肯定还是念着父母,不想许家绝后。你和他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说什么呢?”他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徵还装糊涂,郑桑以为他不好意思,于是语重心长地说:“喜欢男人也不是你的错,不过喜欢男的还在外面祸害小娘子就不好了。我看许秩也就这样,你还是再想想吧。” 秦徵就静静地听郑桑说完,看傻子一样看着郑桑,气得不轻,却有点想笑,“你脑子没病吧,说什么呢。” “你才脑子有病呢!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咸城有龙阳之好的海了去了。”郑桑大手一挥,比了个多的意思。 “没有的事我承认什么!倒是你,红口白牙,血口喷人。” 郑桑气不过,言之凿凿,“我看到你从风月楼出来了,和许秩!”之前还装得水火不容,没想到暗通款曲。她说呢,她这么个大美人摆他面前,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原来是喜欢男的。 “风月楼怎么了吗?”那天太仓皇,秦徵没留心,现在想来装修极尽奢华。 看秦徵一脸认真,又不像作假,郑桑狐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那是个……男人伺候人的地方。” 原是如此。 秦徵翻了个白眼,解释道:“那天许循之受了点伤,遇到阳兹公主,是阳兹公主带我们去的……哎呀,懒得和你说。”说着,秦徵不耐烦地准备回去。 郑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戳了秦徵一下,“你真不喜欢男人?” “你再说!”秦徵亮出拳头,假意威吓。 “好啦,我跟你道歉,”郑桑扳开他的拳头,“那任谁看到你一个大男人从那种地方出来,都会误会的嘛。” “你问都没问过我,就那么笃定?认错能不能有个认错的态度?还给自己找理由。” 郑桑呵笑,“说得好像自己认错很有态度一样。你在钟山跟我道歉的时候,正眼都不敢看我。宽于律己、严于待人是吧?” “你!” “我,我怎么?”郑桑挺胸抬头,咄咄逼人,眼见秦徵无话可说,心中偷笑。 走廊上人流来往,差点撞上郑桑。秦徵好心把郑桑往里面拉了一点,没好气地说:“懒得理你。” 他的手有点冷,郑桑感觉到。 眼下咸城都要九月了,尤其是晚上的渭水边,郑桑是披着披风来的,他穿得还很单薄。 “你不冷吗?只穿这么点。”郑桑问。 “还好,不冷,”秦徵当初来咸城的时候,没想到会呆这么久,就没带很厚的衣服,有一件那天还给了郑桑,他今天来找她就是为了这事,“我要被你气炸了,差点忘了正事。那天回钟山,我给你那件衣服还在吗?我的户籍书好像在暗袖中,在不在你那儿?” 经秦徵问起,郑桑仔细回忆了一下,潇潇好像和她说过翻出了什么东西,不过她那几天满脑子都是秦徵去风月楼的事,没上心,“好像……有这么回事。怎么了吗?” “下个月十五之前,我要户籍书去赴职。”找到了就万事大吉了,不然有他来回跑的。 “你当官了?可以呀,”郑桑不忘嘲讽他前后不一,“当初不是还要问问家里人的意见吗?怎么,家里人同意了?” “秦王直接下的诏令,问都没问过我,我能说什么?”秦徵说着,朝郑桑伸出手。 “干嘛?”郑桑不解,不会是要牵她的手吧。 “户籍书,给我啊。”秦徵理所当然地索要。 郑桑忍不住白了秦徵一眼,“我怎么可能随身带!” 也是。 秦徵讪讪地收回手,“那我明天去找你。” “不行!”郑桑毫不犹豫地拒绝,“你一个大男人来我家找我算什么?” “……”秦徵无奈,“那你来找我。反正你经常来见公子衍,就当顺道的事了。” 这回换郑桑不高兴了,“我哪里经常去见公子衍了。”打从那天她看到他从风月楼出来,躲他都来不及,根本就没去过驿馆了,而且不要说得她很殷勤一样。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秦衍甚为无奈,也好笑,“那你说怎么办。” 郑桑想了想,说:“每月初十我会去小禅寺拜佛,你到时候在银杏树下等我吧。” “还要这么久啊。” “你不是月中报道吗,有什么好着急的。” “行吧。”秦徵也想不出别的,只能答应。 话音将将落下,窗外唱起傩戏。铿锵有力的鼓点,伴着响亮绵长的角声,带着夸张面具的人跟随乐声舞了起来。 扮演力士的戏子射出一支火箭,如流光,如长星,闪过夜空,扑向水中央的篝火,顿时火光冲天。 “啊——快看!”郑桑趴到窗户上,探出去半个头,神采奕奕地指着水中央的火焰。 秦徵站在窗边,看到了和郑桑一样的风景。 水上闪烁的莲花灯,街旁长明的灯笼,还有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了少女半边脸庞,也照亮了整个咸城。 渭河水,变成一片暖融融。 第三十一章无逾我墙 千灯夜会后,秦徵回到家中就躺下了。正要睡过去,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件事,猛地睁眼。 完蛋,他没和郑桑约定具体时间…… 因为这个失误,到那天秦徵只好一大早就上山。 九月初十,深秋将去,万物萧瑟。上次看时还金灿灿的银杏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徒留一根根秃了吧唧的树杈子。 秦徵站在树下,吹着冷风,等了快一个时辰,还没等到郑桑。秦徵有点不耐烦,也实在冻得慌,准备先溜达一圈,暖暖身子。 走到小禅寺后院,秦徵看到上山的小路,想起山上的欧夫子,便决定顺路拜访一番。 欧夫子正在院中慢悠悠地打拳,看到秦徵,有点诧异,“秦徵小友,你今天怎么来了?要不要和我老头子一起练一练、强强体魄?” 慢拳比快拳难,秦徵跟不来这个速度,打着打着就快了,平白扰了欧夫子的节奏。于是秦徵摇头婉拒,说:“我是来向夫子讨口水喝的。” 身体沉浸在悠缓的运作中时,动作语气都会变慢。欧夫子慢慢地点头,慢慢地说:“好……好……好……希声,给秦徵小友看座请茶。” 被称作希声的正是那个话少本事大的少年,秦徵觉得这个名字很贴切,大音希声。 秦徵接过热茶,和希音道谢。希音只是点头示意,仍是一句话没有。 好冷的少年啊,秦徵尴尬地喝了口水。 见此,欧夫子微微一笑,宽慰道:“秦徵小友莫怪,希声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秦徵喝茶的动作一顿。 “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这个不会,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无心之中戳中别人的私密与痛处,秦徵只觉得窘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呃了半天,强行扯开了话题,“夫子不是铸剑吗,这里怎么没有剑炉之类的?我上次来就觉得奇怪了。” 年轻人的心思,一点一滴都写在脸上。欧夫子知道秦徵很不自在,停下练拳,和秦徵坐在一处喝茶聊天,“剑炉在后崖,热得慌,可不是人能住的地方。” “夫子不用看着吗?” “宝剑已成,只差最后一环,需得耐心等待。” “哪一环?” “天时、地利、人和。” “什么时候才能天时地利人和?” “不可说也,不可说也。” “这么玄妙?”如果是别人和秦徵这么说,秦徵一定觉得此人装神弄鬼,“那要是一直没有,就一直等着?连个头都没有。” 人到欧夫子这个年纪,有今朝没明日,也就没那么在乎时日之长短了。欧夫子比了个五,“老夫替前越王铸的那柄剑,用了五年。替秦王铸的这柄剑,不会短于这个数。” 这个不会,是不想,还是不能? “怎么感觉听起来不是铸剑,是攀比,”秦徵半开玩笑地说,“五年铸一把剑,一辈子能铸几把?” “人活一世,能有一件事流传千古,已经够了。” 一柄七星剑,足够世人铭记。 秦徵只希望,自己也能做成一件青史留名的事。 从欧夫子处下来,秦徵又去银杏树下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郑桑。他拉着一个经过的小僧,问郑家可曾上山参拜,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也许郑桑还没来赴约,也许他们已经错过。 现在秦徵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等,二是主动去找郑桑。 恰好,秦徵不喜欢坐以待毙。 他问了郑家二娘子的厢房在何处,二话没说,翻墙过院。 在房中抄经的郑桑突然听到窗户敲动的声音,起身开窗,冷不防一个人影跳出来,把郑桑吓个半死。 郑桑正要叫,被那人眼疾手快捂住嘴。 “是我!”秦徵轻声说。 郑桑微怒,甩开秦徵的手,“你搞什么!被人看见怎么办!” “没人看见。”秦徵在这方面的异常自信。 “你怎么进来的?”外面有人守着的。 “翻墙啊。”秦徵理直气壮地说,又十分自然地从窗户翻了进来。 “翻墙?”郑桑要被他气昏过去,连忙关上了窗户,“不是说在银杏树下见吗?” 秦徵颇有怨念地说:“我等了你快一个时辰呢,冷死了,你不来只能我来找你了。” “你骗鬼呢,我去了,没看到你。” “那会儿我走开了。” 其实说到底,是两个人的疏忽,才变成你等我我等你的局面,可翻墙郑桑是绝不认可的,冷冷地嘲道:“尾生抱柱而死,你才等一个时辰也好意思说?” 尾生与心爱的女子约定桥梁相会,久候不至,水涨,乃抱桥柱而亡,坚守信约。 而秦徵只觉得尾声不知变通,“尾声等的是谁,我等的是谁。你还想我为你抱树而死?” 他的语气是何等的轻蔑,何等的目中无人。她哪里不好,傲人的姿色,贴心的温柔,只要她愿意,她都可以给。在他眼中,却都不值一提,不值得他为之驻足停留。 亏她熬了这么多天给他补衣服。 郑桑气不过,拿起早早准备好的锦盒,一把扔秦徵手里,自己回到桌案边继续抄经,“拿去!” 盒子里放着他的户籍书,下面是他那件衣服,方方正正折好收在里面。 秦徵取回户籍书自是开心,却感觉郑桑神情不对,凑到郑桑跟前,明知故问:“你生气了?我等了你那么久都没生气,你生什么气?” “没有。”郑桑用力地掭墨。 秦徵眼睛直溜一转,好心提醒,“字写错了。” “……”郑桑真想一管墨洒他脸上。 第三十二章自知者明 秦徵拿回了自己的户籍书,顺利挂职,便可以拿着凭证去官舍租住了。 官舍不比驿馆一应物品俱全,秦徵正准备出门筹办一些东西,师傅来到他房间,问他:“准备走了吗?” 申参看秦徵这几天忙进忙出,知道大概都安排好了。 他们师徒之间的矛盾其实还没有解决,但秦徵不知道症结在何处。明明他好几次想找师傅道歉,师傅都会打断他,然后扯开话题。 这是师傅第一次主动找他,秦徵暗喜,“还没,我想先去买点东西,明天再搬过去。” “好,”申参低头,脸上有欣慰,也有担心不舍,“你以后一个人在咸城,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强出头……” 秦徵笑容逐渐消失,没有听完这些嘱咐,打断询问:“师傅不和我一起吗?” “不了,我先回邰州给你父母报平安,然后再随便走走。”申参一直等到现在才说走,就是想等秦徵安顿好,他也好放心。 秦徵以为师傅还在生气,正欲辩解,申参抬手打住他,“阿徵,你不要多想,好好留在咸城。我就喜欢到处走走。” 和以前的分别没有什么区别。 话虽这么说,可秦徵总觉得郁结,卡着和师傅的这个疙瘩。 秦徵心事重重地走在大街上,提着一大堆的东西,进了一家布行,准备置办被褥。 以前他总是自诩独当一面,在置买器物方面却有点捉襟见肘。 秦徵第一次买这些,完全不懂行情。布庄使役和他夸得天花乱坠,秦徵听得云里雾里。 忽然,楼上甩下来一块轻若云烟的丝绸,如云霞一样的暖黄色,缓缓飘落,在光下折射出蝴蝶暗纹。 楼下的仆役手忙脚乱地接住价值连城的丝绸,畏畏缩缩地贴着墙根站着,迎接楼上下来的客人。 他还携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嫌弃地冲后面赔笑的掌柜说:“这样的成色你也好意思摆出来,哪里配得上我蕊娘这般好颜色。” 掌柜在后面忙不迭点头致歉,“是是是,那那些绸缎,彭郎还要吗?” “蕊娘你说呢?”他看向身旁的蕊娘。 蕊娘含笑摇头,“圭郎都说不好看了,奴还要做什么?” “那便不要了吧。”那人大手一挥,便离开了布庄。 这是一匹上好的云丝,本来是公子舁看中的,彭圭言语间表现得好似也很喜欢,公子舁便让给了彭圭。叫人裁开了又不要,掌柜是敢怒不敢言。 掌柜干捧着云丝心疼,见公子舁也意兴阑珊地从楼上下来,想挽回一些损失,说:“剩下半匹,公子喜欢的话,小人叫人送到公子府上?” 被夺所爱,还要被奚落成色不佳,摆明是说他眼光不行。一向气盛的公子舁没想到能咽下这口气,只是闷闷地讲:“不用了。” 经过楼下时,秦舁看到了一直在看戏的秦徵。 他输秦徵一筹,还让人全程目睹了他受气的样子,秦舁有点不自在,便口上不饶人,“哟,这不是徵侄儿吗。你还在咸城呢,买特产回去孝敬二老吗?” “谁是你侄儿,”秦徵莫名其妙,自己没招他惹他,平白被嘲讽了一通,“我做官了,咱们还有得见呢。” “你?”秦舁难以置信。 “我怎么了?总好过某人。之前在钟山的时候不是还神气得很,怎么在咸城都被人骑脸上了屁也不放一个。”呈口舌之快谁不会呢,秦徵也会。 “你知道刚才那是谁吗?” “你不是秦王最宠爱的弟弟吗?”也有怕的人? 最宠爱的弟弟?那因为秦王还活着的兄弟已经不多了。 秦舁只想笑秦徵天真,“那是少府卿的大儿子彭圭。我这个王弟,无权无势,和朝中重臣结梁子,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原来你知道。”秦舁也没秦徵想的那么蠢嘛。 “在咸城的人,都是有自知之明的,”秦舁瞄了一眼秦徵,“你不算。” “你既然有自知之明,还那么嚣张?” “整日吃喝玩乐没什么追求,再偶尔惹点祸的弟弟,才最令他放心。”而这种生活方式,早已变成了秦舁的习惯。 早十年,他不需要任何威胁他王位的兄弟,晚十年,他连继承人都没有,真是可笑。 原来一切都是装样子,倒也不必把看人下菜、谄上欺下说得那么好听,秦徵想,“那欺负郑桑一个姑娘家又算什么男人?” “我哪有欺负她?是鹰自己冲过去的,又不是我故意的。倒是你,出了个大风头。” 但若不是看轻郑桑,怎么可能会是那个态度。 道不同不相为谋,秦徵知道自己和秦舁没什么好说的。 秦舁也没心情和秦徵斗嘴,趾高气扬地走人,“想在咸城久居,你最好还是先认认人。祝你官运亨通啰,徵公子。” 屁话耳旁过,秦徵一个字没往心里去,因为他根本没想过要久居咸城。 东西置备得七七八八,秦徵回到驿馆时,师傅已经离开。 桌子上留了一封信,和一大堆银财。 秦徵拿起信,望着门外,暮霭沉沉。 咸城,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第三十三章借箫问情 官舍是官府修建,专供异地官员租住的,一月只要一贯,但是简陋。家境稍好的人,比如秦往,都会选择自己在咸城另寻住处。秦徵孤身寡人,一无家室,二无仆从,没那么多讲究,倒是很余裕。 秦徵住的这间屋子朝向好,坐北朝南。院中有一棵参天大树,树影不往他这个方向投,所以一天到晚都是亮堂的。 这是一棵皂树,已经有很多年头,当初想着可以直接摘来洗衣沐发,重修官舍的时候就没有砍掉。 秦徵站在树下,探手摘下一个干瘪的皂荚,剥开,皂角米没剥出来几颗,一股刺鼻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秦徵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背后传来一两声笑声,秦徵转头,看见许秩。秦徵扔掉手里的东西,好整以暇问:“你怎么来了?” 许秩摇了摇手里的酒坛,“来恭祝公子乔迁之喜。” “这算哪门子乔迁,又不是我买下来的。等我哪天有大宅子了,再请你吃酒。”两人就坐在皂树下,用着秦徵才买的大茶碗,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 酒过三巡,秦徵忍不住好奇,戏谑着问:“诶,那晚千灯会,和你在一起的娘子,是谁啊?” 许秩眼神一转,听出公子徵的语气别有所指,未免误会,回答说:“我表弟还有表妹。” 宁氏兄妹专程从南阳赶来,许夫人叫许秩带宁嘉出去逛逛。许秩遵从母命,千灯会那天和宁树、宁嘉一起去了渭水边看灯。宁树最兴奋,叫嚷着回去要写一篇文赋,至今还没开始呢。 许秩从秦徵处回来,既明火急火燎地跑到他跟前,与他说:阳兹公主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 许秩精神一抖擞,快步回院,见书房门大敞着,嬴阴曼坐在他的位置上,摆弄着他的竹箫。 现在的许秩看到嬴阴曼的第一反应是,“你不会又是来传旨的吧?” 嬴阴曼拉开抵箫的唇,歪头一笑,“你猜。” “我猜不是。”许秩当然是这么希望的,而且如果紧急,早就派人出去找他了。 “那就不是。”她任性地说,又低回头开始吹箫。手指认真地摆在每一个孔位,像模像样,就是吹不响,呼呼呼的。 既明说她早来了,不知道呼了多久。 许秩偷笑,走过去,压了压她拿箫的手,又将吹孔从她嘴边往下移了半厘,“这个位置。” 这个位置好奇怪,吹出去的气是往下走的。 可许秩说完就不管她了,跑到外面去喂王八。 “先吹响吧。”他留下一句。 秋末冬初,龟鳖开始预备过冬,不甚活跃,鱼也很少浮上来,许秩只是出来做做样子撒撒鱼食。 嬴阴曼占了他的位置,吹得又蹩脚。他看不进书,就会忍不住看她。学生大抵是不喜欢老师一直盯着自己的,尤其是不会的时候。 不过嬴阴曼应该不会有多少紧张的心情。她一向是傲物轻尘的,教不好她只能是老师不行。 许秩瞟了一眼枣树下的书轩窗户,窗里的嬴阴曼还在专心致志练习口风。 正想着,宁嘉恰好来找他。 宁嘉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袄子,笑靥如花,“循之表哥,你怎么在外面?” “喂喂鱼。”许秩转过头回答。 “喂鱼?”不是已经喂过了吗?宁嘉没多想,示意身后的侍女,“姨母给你炖了汤,叫我给表哥送来。” “多谢。” “表哥这么客气干什么,”宁嘉吟吟浅笑,“表哥大病初愈,要注意休息。” 正说着,循之表哥的书房传出一声闷闷的箫声。 房中有人? 宁嘉正奇怪,看见阳兹公主倚在门口,举着长箫,甚得意地摇着,直呼循之表哥的名字,“许秩,我吹响了!” 阳兹公主,如此活泼的吗?倒是和初次见时不一样。 “既然表哥有客,我就不打扰了。”宁嘉示意侍女把汤放下,微微欠身,便离开了。 半路上,宁嘉突然想起许夫人让她问许秩明天有没有空去雁山,她还没有问呢,又掉头回去。 转过老气横秋的花架,宁嘉看到许秩与阳兹公主双双站在书轩门口的情景,却不敢再上前。 许秩问嬴阴曼:“要喝吗?”问的是汤。 现在嬴阴曼的心思只在箫上,没有口腹之欲,不过这倒提醒她了,许秩已经痊愈,没有忌口了,“我都快忘了给你带汤了,下次给你带吧。” 接着,嬴阴曼专门吹了一声给许秩听,催促道:“我吹响了,你教我吹曲子吧。” “学箫,需得先练气,然后才是指法音阶,”许秩拿过嬴阴曼手里的箫,缓缓吐气,一根根松开手指,示范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升调,“像这样。” 每一个音都均匀绵长,要做到这种程度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这么麻烦?”嬴阴曼只是因为无聊看到了许秩的箫,搞得这么复杂她就不想学了。反正她作为秦国唯一的公主,就算不学无术也没关系。 “我不学了,”嬴阴曼不耐烦地走开,坐到枣树下的秋千上,晃晃悠悠地荡着,言笑晏晏地看着许秩,“你吹给我听吧。” 比起吹,当然是听更惬意。 换做平时,嬴阴曼说想听他吹箫,许秩都会答应,但现在许秩觉得不可。 如果动了心思,就坚持下去,如果只是一时冲动,起初就不要触碰。对物如此,对人也如此,不要始乱终弃。 许秩把箫重新交到嬴阴曼手里,回了书房。再一次,一人在内,一人在外。 被拒绝了,嬴阴曼的心情沉入谷底,明明她刚才也拒绝了许秩的教导。 但她之所以是公主,就是她可以拒绝许秩,但许秩不能拒绝她。 嬴阴曼捡起地上掉落的枣子,从窗户里扔进去,砸到许秩头上。 许秩吃痛,捡起嬴阴曼砸进来的枣子,又朝嬴阴曼扔了出去。 一个枣子,也可以有来有回。 宁嘉默默看着,最后默默地离开。 第三十四章善始善终 宁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抬头一看,她到了宁树的青云苑。 宁树咬笔挠头,绞尽脑汁,还在琢磨自己的观灯赋该怎么写,早知道当初就不夸下海口了。 宁嘉坐到一边,心不在焉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南阳啊?” “不知道,”这个开头也不行,宁树把纸揉成一团,随手一扔,重新想,“怎么,你在这里不开心?” “没有,我只是……有点想爹爹了。” 宁树听着,觉得宁嘉的语气消沉,抬眼一看,宁嘉的眼神空远,担心起来,“有人欺负你了?和哥说,哥帮你撑腰!” 宁嘉瞬间回过神,瘪嘴,睨着宁树,绝无可能让宁树占到这个便宜,“你怎么就是哥哥了,明明我先出生的。” “爹娘每次都说让着妹妹、让着妹妹,我怎么就不是你哥了?” 这个东西,从宁树和宁嘉会说话起就争,从来没争清楚过。 每一次的结果都大同小异,宁树先让步不还嘴,就当哥哥让妹妹,心里窃喜。宁嘉觉得自己取得了胜利,能开心一整天。 第二日,宁嘉去给许夫人请安,恰好碰到许秩也在。 许夫人看到宁嘉,很是和蔼欢喜,问许秩:“秩儿,你今天下午有事吗?” 宁嘉一听,瞬间低头。糟糕,她完全忘了替姨母问。 许秩点头回应,“母亲有什么吩咐吗?” 许夫人当宁嘉低头害羞,牵过宁嘉,拍了拍宁嘉的小手,“也没什么,我懒得走了,你同嘉儿一起去雁山帮我还愿吧。” 宁嘉猛地抬起头看向许夫人。 “母亲……”许秩皱眉,他已经说了有空,不知道能扯什么理由拒绝,这次再想拉上宁树怕是有点难。 许秩正犯难,宁嘉从旁说:“姨母,我身体不舒服,就不去了。” 许夫人赶忙关心问道:“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宁嘉是家中的掌中宝,家中所有人都是顺着她的心意来,所以她在家中都是有什么说什么,最不会扯谎。面对许夫人的追问,宁嘉信口胡诌,说是女儿家的毛病。 因为乖顺,所以没人怀疑。 许夫人心领神会,叫许秩送宁嘉回去。 到猗梧苑外,许秩颔首告辞,“你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吧。” 宁嘉忍不住抬袖遮笑,一点也不遮掩,“我没有不舒服。” 她在为他解难。 许秩一思即明,但是他不敢承她的情,只能装作不懂。 宁嘉却是十分的直截了当,“循之表哥,我挺喜欢你的。” 直爽泼辣的女子这世上当然不少,但宁嘉看起来不属于此类,却说出这样直白的话,不免让人大吃一惊。 许秩十六岁的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更是无所适从,只能通过言辞拉开彼此的距离,“表妹,我……” “我知道,”宁嘉并不是要许秩的回应,只是单纯想把自己的喜欢讲出来,不然也太憋屈了,“我知道,你喜欢阳兹公主。” 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接地说出这句话,点明许秩的心事。 许秩的心怦怦乱了,有被人看透的局促,他的第一反应是扯开话题。 然后,胸腔里心脏又很快平复下来,从深处生出一股轻松感,一股被拆穿、不必再遮掩、大白于天下的轻松感。 世人羞于将情感宣之于口,将其归结于含蓄,但情感有什么羞于承认的呢。 许秩苦笑,“你怎么知道?” 女人对于细节的感知,是出奇敏锐的。 许秩与阳兹公主之间的相处方式或是细节,没有必要多陈述。宁嘉浅笑,“那个秋千,真的不能坐人吗?” 这应该是循之表哥对她说的第一个谎,宁嘉想。 宁嘉和许秩是表兄妹,但并不是打小就认识,因为许秩七岁前还不是许淇夫妇的孩子。 早几年老夫人还在世时,许夫人每年都会回南阳短住一段时间。那年初夏,宁嘉听家里人说,姨母还会带着一个新表哥来,叫他们兄妹好好和新表哥相处。 姨母有孩子了?那应该是他们表弟,怎么是表哥? 宁嘉和宁树是又好奇又不解,两个人讨论了一晚上也没讨论出个结果。 第二天,宁嘉、宁树一大清早就起来了,缠着娘亲去外婆家看新表哥。 那是宁嘉、宁树和许秩的第一面,那个时候,许秩还没有取字。 原来真的是表哥不是表弟,瘦瘦的,比他们要高小半个头,一板一眼地和每一个人见礼。 得体大方,家中长辈对新表哥都很喜欢,乐呵呵的。 然而宁嘉却觉得他的眼神好冷,周围的其乐洩洩融不到他身边。宁嘉攥着娘亲的裙边,躲在后面。 可宁树没有这种感觉,还拉着宁嘉去找许秩玩。 许秩正在一个人看书,看到宁嘉宁树,起身迎接。 宁树最讨厌念书了。他讨厌夫子语调悠长的之乎者也,讨厌久坐,学久了不仅神思昏睡,四肢都会变笨。他也这么和许秩说,提议一起去打水漂。 许秩没有拒绝,无论是长辈的话,还是平辈的话。 宁嘉坐在树荫下,看着宁树一个劲逞英雄,许秩就站在一旁,不言不语,不争不抢。 这么一对比,宁嘉好像突然知道许秩眼中缺少的是什么了。 是一种热情。 他好像一潭死水,对什么都兴致平平,与其说是参与其中,不如说是表演给别人看,彬彬有礼,尊老爱幼。 第二年,宁嘉再次见到许秩,他们都长高了些。除此以外,许秩好像没什么变化。 如同这片池塘,数年如一日。 他们三个又一次站在水边,宁树叫许秩也试着打一下。 始终平静旁观的许秩竟直接应了,俯身挑了一块略扁平的石头,臂膀一甩,打出去十几个漂。 然后,他笑了起来,和池塘里的涟漪一样,平缓展开。 宁嘉也看呆了。 原来,池塘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时间会留下种种痕迹,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就像宁树夏天扔进去的石头。无声无息沉入湖底,但已经不再是那年夏天的池塘。 一年的时间,他已经将阴郁甩掉,就像甩掉那块石片。深水活泛了起来,变成了一种流动的安静。 宁嘉喜欢这样的许循之,娟好静秀、文质彬彬。 但只是一种浅浅的喜欢,毕竟他们只相处了四个夏天。如果许秩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表哥了。 因为她喜欢的,必要也是喜欢她的。 宁嘉很开心能来咸城,能够认识咸城秋天的许秩。 他说谎的样子,真的很蹩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