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沉睡时》 000: 假如你是一名专追政治人物花边新闻的记者,当你埋伏了一整晚,正准备拍下跟了三个月的目标对象偷情的绝佳画面时,却发现隔壁阳台有人要自杀,你会先按下快门,还是先救人? # 月明天清,晚风颯爽,空气品质优良,能见度完美。 横竖看都是个偷拍的好日子。 天一黑,孟耘就在阳台架好了高倍数镜头,对准的方向正是市议员庄文杰几个月前买下的郊区公寓套房。 庄文杰与女助理私交甚篤,甚至在不久前假借公费考察名义出游的丑闻,全都是她挖出来的。当初为了这条线,她躲在庄文杰服务处内的仓库直到深夜,确定保全人员巡逻完不会再来,才想方设法地潜入办公室内装窃听器。 勤劳总会有回报。 今晚他与助理要一同过夜的消息,就是这么听来的。 然而,庄文杰自十一点进屋后没多久,就裸着上身穿了一件四角裤走出阳台与人通电话,一说就是几十分鐘过去。镜头里,庄文杰神色唯诺,听了许久才回上一句话,显然话筒另端是他不敢得罪的人物。 孟耘等得脚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讲这么久,都软了吧。」 眼看通话一时半刻没要结束的跡象,她烦躁地嘖了声,挺起身转了转酸涩的颈子,才打算靠到栏杆上稍作歇息,馀光却看见隔壁屋里走出了个男人。 孟耘心一惊,连忙蹲下身躲藏。 该死! 她下午进来时明明确认过隔壁屋里半点动静也没有,理应是没人在家的状态,整个晚上她也没听见外头有传来电子门锁解开的声响,为什么偏偏在么重要的时候出现了个人? 要是被他发现她在这,不要说偷情照片没拍到,她搞不好要在警局过夜了。 庄文杰这条线她已经追了三个月,好不容易能收网,她都信誓旦旦地向总编夸下海口,明天一早绝对让「庄文杰偷情」五字登上热搜排行,现在这状况岂不是天真要亡她? 孟耘心里顿时一阵天人交战。 她现在到底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设备全收了,趁着没被发现赶紧溜出去,还是要冒着背上一条侵入住宅罪的风险把独家拿到手? 为了名节,该选前者。 但为了至少三万块起跳的特别奖金,怎么说都得选后者。 孟耘已经吃了两个月的泡麵,下星期甚至预约了的高级牛排馆要庆祝自己再度蝉联本月发稿数及月累计点击率冠军,她不能没有那三万块。 存款馀额都快归零的时候,谁还管不能当饭吃的名节? 就在她下定决心的那刻,隔壁阳台的男人有了动静——他坐上了栏杆。 孟耘瞠目,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心里脏话漫天飞,要不是不能出声,孟耘都想要叫救命了。 这到底什么情况? 她躲在栏杆旁的阴影,透过横桿间隙观察状况,情境还颇有跟拍时的既视感。 她忽然都庆幸自己是个专门挖人见不得光的花边新闻的记者,这么危急时刻的时刻里,好好藏身之馀,还能看清对方动静。 男人一身宽松的黑衣黑裤,手里拿了瓶开封的红酒,手背抵着唇,一副若有所思。 几分鐘过去,孟耘见他低着头都没动,心里有些慌了。 他这是在打瞌睡的意思? 她躡手躡脚地起身,没发出一丁点声响,男人似乎没发现他的存在,仍是维持相同的姿势。孟耘心想,这样也好,她继续完成她的任务,照片拍完了就走,谁都不碍着谁。 于是她回到相机前,瞇起左眼贴上观景窗,庄文杰正巧回到屋内,女助理见他回来,立刻凑上前,两人忘情地在落地窗前拥吻,窗帘都没来得及拉上。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孟耘勾唇,正要按快门的时候,有人说话了。 「你在做什么?」 纤瘦的身子一震。 脑袋飞过千思万绪,孟耘僵硬地转过头,栏杆上的男人偏着头,笑得不明所以。 「你在我姊家做什么?」他又问了一次。 「??」听见我姊家三字,孟耘登时哑口,本来还在寻索可信说词的思绪瞬间凝滞,她怎么就偏偏选了个家住对门的姊弟的屋子下手? 她果真没当罪犯的天份。 然而,身为记者,脑筋动得快是本能。 孟耘扬起笑,「我是你姊姊的同事,平时喜欢观星,听她说家住十一楼,还有阳台,偶尔也会在这看星星。我看今天天气好,就过来拜访了。」那口吻说得是煞有其事。 女孩子满口胡诌,男人听了就想笑。 「你说谎。」 孟耘一怔,保持笑容,「什么?」 男人敛下笑,「你说谎。」夜幕里,眸色寒如刀光,硬生划在她脸上。 「??」 孟耘抿唇,下意识攥紧了手,掌心微微汗湿,心跳也快了。沉默了几秒,她直接把话题换掉:「你现在这样是想做什么?喝了酒壮胆,想自杀吗?」 男人意外地没有追根究底,反而还笑着回答:「对。」 听闻的瞬间,心凉了半截。 孟耘原本只是想利用挑衅化解危机,却没想到会得到肯定的答案,脸色沉下。 「你下来。」 「为什么?」男人笑着反问,一脸不明所以。 孟耘瞪着他,分不清是被激怒还是其他情绪,眼眶有些红了。 她咬牙沉了口气,强迫情绪冷却,用着再平和不过口吻,「你就算要死,也不要死在我面前。我照片拍完了就走,反正都要死了,也没差这点时间。」 一席过分冷漠的话,让男人收起了笑。 孟耘回到相机前,弯身看了一眼,发现窗帘已经拉上,气得低咒,就因为这该死想自杀的傢伙,她一整天的努力全成了白费。 「你是记者?」 孟耘回过身,横他一眼,「怎么?想自杀还要人替你宣传吗?」 「你不知道我是谁?」男人似乎没看清她的怒气,语气依旧不温不火。 「我一定要知道你是谁吗?」孟耘没好气,恼得都想拿相机丢他,到底哪来要自杀还这么囉唆的人? 男人却笑:「不,你不知道我,很好。」 孟耘觉得这人的脑子大概坏了,不只坏了,还坏得彻底。 她决定不再和他搅和,把相机收一收,走人。 然而,镜头才刚收回包里,栏杆上的男人却旋过半个身,把一隻腿搁到了栏杆外边。 心跳震颤,孟耘立刻大吼:「喂!你做什么!」 男人偏头,像个好学生似地发问,「你刚才不是让我等你拍完照再跳吗?」 「我是让你等我走了再跳!」 「那你快走吧。」男人轻笑,虹膜上分明倒映着世间所有温火,眼神却苍凉得不存一点光热。「我生日快过了,我想在今天结束,麻烦你了。」 孟耘狠狠一怔,手里了相机就这么掉了。 她没有去捡,也没心疼,而是立刻转身跑出屋外,拿早先备好的万用磁卡去开隔壁的门。门后满室光亮,连接阳台的落地窗大敞,墨色的布帘飘扬。 孟耘疾步穿过客厅,站在屋里朝着栏杆上的男人骂:「你下来!」 男人回首看她,眼神困惑,似乎没理解她怎么进来,半截身子掛在空中,摇摇欲坠。 就着屋内的光,孟耘才终于看清他的模样。 「李叙?」 孟耘做梦都没想过,那个站在剧坛之巔的男人,想用死一了百了。 001:最讨厌的那种大人 「欢迎〈亲爱的皮诺丘〉主要演员,一一跟观眾打个招呼吧!」 「大家好,我是李叙,我在〈亲爱的皮诺丘〉里饰演患有皮诺丘症候群的陆景言。」萤幕里,男人一身间单的白衬衫黑西裤,笑容温淡,狭长的眼尾微弯,眼底落了星辰。 下一秒,画面全暗。 「李叙,你又来了。」李絮横眼过去,把遥控器抢了回来,重新打开频道。 「你要是想看这些,就回你家。」李叙冷哼,却没真的赶人,只是在沙发另一端坐下,拿起搁在桌上的剧本,自沐浴前读到的段落接续着往下看。 「我点了外卖,一个人吃不完。」李絮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意兴阑珊地滑着社群软体动态,偶尔掀起眼皮看看节目,做什么都不认真。 然而,当通讯软体的提示音响起,她立刻把手机扔到一边。 李叙见怪不怪,「截稿日剩几天?」 「两天十七个小时三十六分又??」李絮沉吟,抬手看了一眼錶,「五十秒。」 李叙哼笑。 难怪大半夜跑来他家点外卖,活脱逃避现实最好的示范。 「我明天七点的班,不陪你吃了。」男人语声寡淡,捻着纸张翻过一页。 「李叙啊。」 「嗯。」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说话要婉转一点,才会讨人喜欢?」 李叙抬眼,薄唇轻勾,眸中笑意猖狂,「哪里有人会喜欢我这种人?」 # 「总编!为什么你要我改去跟拍方威廷?」 办公室被人从外破门而入,林励仁却是眼也没抬,视线落在曲面萤幕上总统对于明日即将出访友邦发表公开谈话的直播画面,冷声回应:「上头的命令。」 「我都已经跟了庄文杰三个月,三个月!我都快要拍到你要的东西了!」孟耘愤慨难平,一时没克制好情绪,双手忿然往桌案上拍,声响巨大,惊动了外头的人们。 林励仁睇着她,神情平和,出口的话却丝毫没留情,「事实就是你没拍到。」 「当初你说只需要三个月,现在时间到了,你一点成果也没有,让我拿什么去跟上面说这条线直得继续追?庄文杰年轻,形象也好,连翁副总都是他的支持者。更何况,他什么背景你不晓得吗?你没给出有力的证据,要上头怎么敢冒险去捋虎鬚?」 「那是因为那天——」孟耘想解释,话说了一半,又想起当时答应了对方不提,立刻又把唇抿上,紧掐着手把话全吞了回去。 林励仁没兴趣深究,直接下了逐客令,「事情已经定了,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去。不是菜鸟,就别像个只会吵糖吃的小孩,照规矩来,用照片说话。」 孟耘心有不甘,敷衍地说了声谢谢总编,转身要走时,却又听见,「既然没成果,自然没奖金,跟你说一声。」 晴天霹靂。 孟耘回到座位上,拿出手机登入网路银行,看见数字的瞬间她都想直接登出人生了。 存款馀额:1987元。 简直生无可恋。 她脑袋一垂,直接趴在桌子上,连干活的劲都没有了。 隔壁桌的曹轩自茶水间泡了咖啡回来,见平时火里来水里去,就是不待在办公室里吹冷气的女孩子,今儿个都过九点了还没出门,也觉得稀奇了。 「孟耘,今天庄文杰没行程?」 孟耘有气无力,「??有。」 「那你怎么还在这?」 孟耘斜眼看他,苦着脸扁着唇,模样格外哀怨:「总编要我去跟方威廷。」 「方威廷?他出柜的事不都写烂了吗?还有报导的价值?」 「就是毫无价值才让我这个毫无產值的人去做。」女孩子扯唇哼笑,自嘲了句,短暂地自怨自艾完,又重新打起精神,伸手拿过曹轩手里的咖啡,喝了一口后又塞回他手里。 「谢啦,小曹。」 看着那提着包瀟洒离去的背影,被劫了一口咖啡的曹轩摇了摇头,不禁笑了。 # 孟耘没有妥协。 晚上八点,她拍完方威廷与男友相偕进入同志酒吧的照片,立刻搭上计程车,咬着牙忍痛把皮夹里仅存的几张钞票给出去,赶在八点半前抵达电视台。 好不容易躲过保全人员的耳目,她潜入了地下停车场。 透过娱乐线的同事帮忙,她得知李叙今晚会进棚拍摄,按照过往的经验,估计九点半左右收工,而这一小时的空档,她就拿来写稿交差。 总归来说,害她没在期限内拍到庄文杰偷情的照片,让眼看要到手的特别奖金不翼而飞的罪魁祸首就是李叙,她说什么都得找他理论一番,要点补偿,否则要她怎么用户头里剩下的一千九百八十七块过完今年的最后两个星期? 更别说月底前还得缴下个月的房租了。 孟耘在停车场里寻了一圈,找到李叙的保姆车,倚着车位旁的墙柱坐了下来。 这同样要感谢娱乐线的同事。 她将记忆卡接上笔电,把今晚拍下的照片复製过来,紧接就开啟文件大肆挥毫笔墨。 分明只是同志伴侣在下班后相约去酒吧喝酒放松这样一件小事,到了她笔下,却成了年轻政治人物无心问政,只管于酒林肉池寻欢作乐,贪图一夜放纵的淫靡浪荡。 记者就是这样的职业,看着图在键盘上随意敲打几段字,就轻易詆毁一个人的人格。 你问她良心不痛吗? 老实说,刚入行的时候是挺痛的。 但做久了,谁都会这样的。 每天被截稿期限、点阅率、触及率、受眾范围等等的数字追着跑,不下个耸动一点的标题,不写点腥羶色的内容,哪里吸引的了观眾的眼球? 记者也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 人都要生活的,出了社会,每个位置都是身不由己。 她只不过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问自己:「孟耘,你怎么就变成了你小时候最讨厌的那种大人?」 002:裂缝 结束拍摄,李叙至更衣间换下戏服,收拾好随身背包后又重新回到摄影棚内,向里头正忙着收拾器材的工作人员微笑道别,「大家辛苦了,我先回去了。」 语落,片场传来此起彼落的辛苦了。 平时就喜欢和他搭话的化妆师走上前,调侃了句:「李叙,今晚早点睡啊。还有,别偷吃宵夜,要是明天来又水肿,我可不帮你修容了。」 李叙轻笑,「我要是上镜丑了,到时候被副导骂的人可是hannah姊。」 「你就贫嘴。」hannah笑骂,摆手要他赶紧回家。 下了停车场,助理俞桥的菸癮犯了,向走在前头滑手机的男人低道:「哥,我能不能先去外头抽根菸再回来?」 「嗯。」李叙应允,「钥匙给我吧,我去车上等你。」 俞桥递过车钥匙,重新回到电梯里。 李叙专注地盯着手机里外送的餐点选项,一边凭着记忆朝车格走去,弯过墙柱后,他解开车锁,才分神抬眼想拉开车门,旋即被出现在眼前的黑影吓退了两步。 「shit…」低咒下意识脱口,男人惊恐地瞠着眼,有一瞬窒息。 「李叙,你记得我是谁吧?」 孟耘没浪费时间寒暄问好,开口就单刀直入,她已经坐在这整整两个小时,甚至还看了一集的韩剧消磨时间,现在她只想要赶紧把事情处理完,然后回家睡觉。 对比女孩子一副来势汹汹,李叙这端还心悸犹存,压根没搞清楚状况。 「你??」谁? 李叙本能想回应,却立刻忆起自己的身分,旋即提起笑,把声色温淡:「你是粉丝,对吧?电视台的停车场是不能够随意进入的,趁着还没人发现,赶紧离开吧。」 孟耘听得一阵错愕。 不是吧,这人现在是在和她装傻? 她扯唇訕笑,「金奖影帝的演技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吧?」 闻言,李叙拧眉,心底有几分不快,面上却是笑容依旧,「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孟耘冷眼看着他那副初次相见的神情,简直都想拍手了,把相逢何必曾相识演得出神入化,让她看了差点都要以为自己记忆错乱。 「你们当演员的都这样?行,那我帮你前情提要一下,上个月十一号,你??」 女孩子的话还没说完全,李叙眸色瞬凛,立刻出声制止:「够了。」 男人的态度丕变,孟耘一怔,就见他沉着脸朝前走近一步,她下意识退后,后背抵上了车身。眼睫轻颤,她暗暗倒抽了口气,昂首与他对峙,「想起来了?」 李叙垂眸看着她,女孩子眼底气焰嚣张,半点也不害怕,甚至颇有他再靠近一分就要出拳打他的气势。 他弯唇,眸色又恢復和暖,「抱歉,这里太暗了,我才没认出你。」 李叙向后退了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重新拉回适当。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男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孟耘却是见怪不怪,跑政治线的人天天都在看这种表演。 她站直身,咳了一声掩去短暂出闸的紧张,再次迎上他的双眼,「你害我快要到手的独家飞了,奖金也没了,你得补偿我。」 女孩子说话的口吻神似上门讨债的债主,表情更是一副天经地义没毛病。 李叙低笑,「怎么补偿?」 「把你家的阳台借给我,直到我拍到我要的照片。」 李叙见她理直气壮,觉得好笑,剑眉半挑,眼尾落了几许残影,「如果我拒绝呢?」 早已预见他不会轻易答应,孟耘有备而来,「那我就把那天的事报导出来,标题就下『酒后失态,国民男神深夜高歌险坠楼』,反正以假乱真对记者而言跟喝水一样。」 男人一怔,半秒后又扯开笑,「你在威胁我?」 「这叫协商。」 女孩子眼尾上挑,下頷微扬,目色挟着张狂,在黑暗中轮廓格外鲜明。李叙喜欢她这样的眼神,埋藏多年的心念裂开了缝,眸中笑意越发清晰。 「答应了,我有什么好处?」 「这是你欠我的,要什么好处?」孟耘没好气地瞪他。 李叙勾唇,慢条斯理地解释,「你是记者,我让你进我家,对我而言就是风险。」 孟耘听了就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也觉得不无道理,于是爽快承诺:「我答应你,不会拿你当报导的材料,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我们之间协议的事,可以吗?」 李叙却摇头,薄唇抿着笑,「你刚才也说了,以假乱真对记者而言跟喝水一样,我要怎么相信你?」刻意找碴似的。 孟耘以为他出尔反尔,甚至还出言讽刺,火气一下子上来了。 「不然你还想怎样?」 男人勾唇,眸色温淡,「你得答应我,拍到你想要的照片之后无条件帮我一件事。」嘴上说着的话单看字句是强硬,却被听着平和的语调磨得分外谦和有礼。 语落,他略略偏头,温沉的声线捎上悄然的挑衅,「怎么样?接受吗?」 昏暗的空间,对峙的双眼,无形的狼烟四起。 孟耘扬高下頷,迎上那总是含笑的深眸,掐着手要自己不准逃开。 「成交。」 003:新年快乐 孟耘就这样拿到了李叙家的密码,以及进出大楼的磁卡。 老实说,要不是磁卡真进得了大楼、刷得了电梯,密码也真的能开门,她都要怀疑自己被十八岁就拿奖的男人矇了一回。 天晓得她当时怎么会相信他? 但作为一个良知尚存零点零一分毫的人,她还是有基本的礼仪在,不仅每回登门前先传讯息告知,还顺道问他需不需要带点吃的过去,儘管十次里有十次他都说不用。 职业是演员的男人对饮食格外节制,据说是过了晚上六点就只喝水不进食,拍戏之馀还找时间上健身房,下了戏回到家,偶尔还边徒手健身边背剧本。 孟耘第一次看见时,差点都要拿手机拍下来发到网上,让全世界看仔细。 看这成天把笑掛在嘴边的男人有多矫情。 作为当今演艺圈里单集片酬最高的男演员,李叙在外的形象就和他演过的角色是同样的人设,身材好、顏值高、待人谦逊、说话温柔、举止更是体贴,所有与他合作过的人,无论是演员还是幕后工作人员,对他的评价都是一面倒的讚誉有加。 所有的杂志报导都称,全世界找不到像他这样三百六十度无懈可击的零缺点男人。 孟耘就觉得,这年头当娱乐记者的,也是挺会说鬼话。 李叙是不是完美男人,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只在乎她今晚有没有办法顺利拍到庄文杰和年轻貌美的女助理在跨年夜里幽会的照片,好让总编没收的特别奖金能在她帐户里尘埃落定,确保她不会在这个年跨完以后从此流落街头。 李叙看着那从一个小时前就驻守在阳台的女人,不知怎么地,头有些疼了。 跨年夜里,外头是七度不到的低温,甚至飘着雨。 他抬手看了眼錶,敛眉沉思,最后拿出手机拨了通电话,铃声响了许久才被接起。 「我在赶稿。」电话那端,女人话音短促,语气暴躁不耐,话说完立刻掐断通话,前前后后也就两秒鐘的时间。 李叙叹了口气,放弃再想其他方案,进了厨房。 阳台上,驻点多时的孟耘被寒风冻得十隻指头快要失去知觉,身上的羽绒外套已经被细雨打湿了大半,却依旧死守在相机前,等待猎物入洞。 一会,镜头里的窗亮起灯光,冻白的唇扯开笑:「抓到了吧。」 调整好焦距,孟耘拿好相机,食指蓄势待发地停于快门之上,静待好戏上场。 几分鐘后,男女交缠的身影出现,吻得难分难捨,情慾焰火炽烈,纠缠的动作愈发急躁,没几下功夫就把彼此身上的衣物全部摒除,坦诚相见。 男人直接把女人按在落地窗前,从后方进入,忘情地挺腰摆动。 孟耘一连按了十几下快门,唇边止不住笑意,「庄大议员的选民服务还做得真好呢,难怪翁副总这么支持你。」 确认好照片,孟耘撤下相机,回到屋内。 才关上落地窗,她回过身就见李叙端着沸腾的鸳鸯锅自厨房出来,把锅子摆上餐桌中央。孟耘心里一阵意外,直觉问他:「十一点多了,你还要吃东西?」 「你不是说你今天都还没吃饭?」李叙眼也没抬,又折进厨房拿了两副碗筷,回来时,见女孩子还站在窗前没动,低喊了声:「过来坐。」 孟耘脱下外套,从善如流地过去坐下。 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正常进食了,毕竟户头里只剩一千九百八十七块要撑过两个星期,那得拥有超乎常人的意志力才行。 这种时候,她就特别庆幸李叙没仗着她有求于他而颐指气使,这段日子以来从不曾要她带点什么过来,否则以他金奖影帝的格调,随便让她买一样想吃的东西,她大概都得去和银行贷款才买得起。 「吃吧。」 「我先确认一件事啊。」接过男人递来的碗筷,孟耘抬起头仰望他,一双杏眸骨碌碌的,看上去格外可怜兮兮。「吃完之后,你不会跟我收钱吧?」 李叙怔了几秒,被她逗笑了,「免费的。」 一听到免费二字,孟耘也不再装客气有礼,汤勺拿了就先往碗里盛一匙热汤,喝了一口暖暖身子以后就提起筷子开始拼命往嘴里塞东西。 男人看她狼吞虎嚥,一副有人和她抢似的,无声笑了。 没一会,女孩子被煮在麻辣汤底里的丸子给呛着,李叙立刻去厨房倒了杯水回来给她,「吃慢点,又不是饿了好几天没吃,急什么?」 孟耘喝了几口水才缓下辣,眼眶红了一圈,眸中水光盈盈。 听见他叨絮,她抬眼睨去,没好气地回:「你肯定不知道吃了一个星期的吐司边当三餐是什么感觉吧?你现在就是端便利商店的微波义大利麵出来,我也是这种吃法。」 男人笑着反问:「你肯定不知道一个星期只有水喝是什么感觉吧?」 孟耘张口想反驳,却看见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晦暗,心下一怔,登时没了声音。她下意识地嚙着唇角,反射地眨了下眼,再看时,他的眸色已是如常清澈。 「吃吧,吃不完的你打包回去。」 她垂眸夹了一片肉起来,没去追问他那句话的真假,「好。」 李叙在鸳鸯锅里煮了不少东西,食材甚至用得高级,光是入口就吃得出来肉质不一般,即便是火锅料,口感也比大卖场里卖的新鲜许多,甚至连雪蟹棒都有。 孟耘起初从寒风里进来,又饿了一整天,深感飢寒交迫,加上好一阵子没到吃热呼呼的饭菜,一心觉得自己赚到,卯起来拼命吃,但吃到后来发现对座的男人始终没动筷子,她就有些心虚了。 儘管是协商合作的关係,但严格说来她还是个客人,是不应该自顾自地享受。 于是她放下碗筷,掬起笑问:「你怎么不吃?」 李叙挑眉,「你都吃了半个小时,现在才想起我,会不会太晚?」 「??」孟耘一阵尷尬,底气弱了几分,努着嘴回:「是你让我吃的。」 「嗯。」男人轻笑,重复她的话,「是我让你吃的。」 温沉的声线压在喉里,磨出几分嘶哑,被冉冉而升的热雾熏上夜色的迷离,回盪在耳畔,刮蹭出浅浅的涟漪,细密的痒渡入血液,于窄小的血管中颠簸,震盪了心跳。 孟耘一怔,忽然意识到这句话有歧异,立刻又说:「你想吃就吃啊,我又没拦你。」 话一出口,却好像更不妙了。 李叙见她一脸懊恼,也不是不懂她错想了什么,莞尔摇头,绅士地主动把视线挪开。 屋外传来细碎的新年倒数声。 「我们这样凑一块跨年,也挺好的吧。」 听闻,孟耘立刻点亮手机,萤幕上的时间已是23:59,这一瞬间,她才终于感受到今年要过完了的感慨。 但更令人感慨的是,她竟在国民男神李叙的家里,准备迎接新的一年。 人生真的什么都说不准啊。 屋外的倒数声渐大,最后一刻,烟花绚烂绽放,祝贺与欢呼四起。 她低下头,想起了小时候每一次的跨年夜父亲都缺席,长大以后每一次都是在工作中度过,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能好好坐下来吃一顿饭。 「新年快乐,孟耘。」 也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有那么一个人和她说上一声,新年快乐。 004:为什么 烟花燃尽,人群散场。 新年过完了,她想要的照片也到手了,是时候说再见了。 孟耘低吁了口气,提起笑迎上男人邃深的笑眼,没有回应他前一句祝贺,「我要的照片拍到了。这阵子打扰了,也谢谢你今天的宵夜。」 她从口袋里拿出磁卡,推回他面前。「以后我不会再过来了。」 李叙垂眸瞥过她迅速收回的手,又重新看向她,扯唇一笑:「就这样?」 「就这样。」 「你当初答应我,要无条件替我做一件事,忘了?」男人依旧噙着笑,语声温润,目色清和,让人分辨不出喜怒。 「没忘。」孟耘轻笑,偏过头反问:「但那件事没有非要来你家才做得成吧?」 又是当初在停车场里的嚣张模样。 李叙勾唇,发现自己真的挺喜欢她这眼神,傲中带倔,不管谁来招惹都会咬上一口,即使知道结果是惨败,也不轻易投降。 全是他渴望的。 男人向后倚上椅背,好整以暇地与她相望,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想自杀吗?」 孟耘没想到李叙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当初找上他谈判的时候,他起先还装作不认得,然而她不过是说出那天的日期,他就态度丕变,像是被人触碰到了什么禁忌或底线。 后来合作的这一个多月,她没再刻意去提,原以为他会就继续装傻当作没这回事。 那天,她把男人从栏杆上拉下,拿在他手中的酒瓶碎了一地,残馀的红酒在冰冷的地砖上漫漶成河,染湿了衣衫,他却动也不动地躺在酒泊里,失神地望着什么也没有的夜空,一句话也没说。 直到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问她:「能替我保密吗?今天的事。」 她大可不必答应的。 或者也可以在答应了以后却食言,趁人之危地拍下照片,然后以她最擅长的文笔撰写一篇足以惊天动地的报导,让始终站在巔峰之上的国民男神一夕之间跌下神坛。 她分明可以这样做的。 甚至,为了也许是高达六位数的特别奖金,她都应该要这么做的。 但她没有。 因为他曾经可能就真的死在自己面前。 孟耘知道自己就是再怎么嗜血,也做不到对生命不管不顾。 因为对她父亲而言,救人是天职,是一辈子的使命,是让他寧愿在每一个重要的节日里一通电话就放下妻儿离开的责任,是让他即使明知恶火无情也要进到火场把人带出的信念。 即便年幼时有过埋怨,她都做不到违背。 她父亲是这么努力地想要抢救每一名受困者,甚至为此牺牲了性命,所以她做不到放任一个人就这么从她面前逝去。 无论他选择结束的理由是什么,她都无法去谅解和成全。 她知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生命的难关,也知道有些坎是即使用尽了一辈子去努力也无法跨过的,所以她从没有责怪李叙不够勇敢,也从不认为他不懂珍惜。 她知道,他只是遇到了他人生的那道关卡,知道那道关卡对他而言太过艰难,知道也许他已经尝试了无数次却都遭遇失败,才会在某一刻选择了放弃。 儘管她并不晓得那道关卡究竟是什么模样。 而如今,他却给了她机会,让她去探究他眼前的渊谷。 「为什么?」 人们眼中的李叙,无疑坐拥了世间所有的美好。 童星出身,长大后非但没有遭遇转型难题,更在十八岁就拿下金奖戏剧类最佳男主角奖座,成为台湾演艺史上最年轻的金奖视帝,长年稳坐戏剧天王地位,只要有他出演的作品,不仅是国内收视排行第一,更是海外版权销售佳绩的保证。 如同各家杂志报导所言,李叙的相貌是上帝精雕细琢后的鬼斧神工之作,媒体更封他为行走的艺术品,光是一场粉丝见面会的前排座位区在黄牛市场上价格能翻十倍,更有高中生为了见他一面,捧着几万块的现金在网路论坛上求让票。 上天给了他盛世容顏,后天他也没荒废。 李叙自年少时期就培养了健身的习惯,一週七天只要有空档都会进健身房,即使工作行程繁忙的时期他也没怠惰,时常能看见工作人员或他的助理拍下他在片场利用琐碎时间徒手健身的照片。 成年以后,这副好身材自然也成了製片公司吸引观眾的工具,至今他主演的每一部偶像剧都少不了淋浴的剧情,裸上身的床戏更是标配中的标配。 而他能有今日的地位,除了自身的努力外,背后的经纪公司是最重要的推手。 李叙自七岁出道以来未曾更换东家,原因无他——他是群星艺能董事长李麟的养子。 二十五年前,李麟在一次公益活动中收养了育幼院两名孩童,将两人视为己出地照顾,而李叙自幼就展现出超龄的表演天赋,在李麟一手栽培下,成了当今剧坛无人能动摇存在,一人就撑起了群星艺能将近半数的年收,是公司最器重也最倚赖的艺人。 幼时,他扮演过无数一线男演员的童年时期,沉潜中累积实力。 十八岁那年,他遇上了他的人生角色,以〈如果死亡在青春降临〉魏子循一角击败包含出道多年且获奖无数的资深演员游天群在内的其他三位对手,夺下当年度的金奖帝座,从此只要每出演一部戏剧,就相当于预约那一年的入围席次。 「但实际上,我是被李麟逼着去演戏的。」 男人噙着笑,口吻说得云淡风轻,眼底却褪去了原有的暖色。 「有一段时间,公司周转出了问题,李麟到处向人借钱,借来的钱不够,他就拉着我四处问有没有需要孩子的角色,他愿意用最便宜的价码让我出演,后来有个导演看在过往的情份上,给了我机会。」 「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天生就会演戏,不怕生也不怯场。」李叙扯唇,弧度格外讽刺。「但他们不知道,正式上镜以前,李麟是怎么样让我把台词背起来的。」 语落,他冷笑一声,宇宙间所有光芒顷刻崩塌。 「他把我关在地下室,只给我一盏蜡烛,让我在背完以前不准吃东西。我如果不愿意,他就打我,我哭,他也打我,打到我肯乖乖背台词为止。」 「他很聪明,知道这种事情不能让人发现,棍子总打在衣服遮着看不见的地方,所有人就都会认为,是他教得好,眼光好,发现了一块璞玉。」 男人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始终是面无表情的,眼神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如同他一直以来的世界。 005:理想与现实 孟耘没想过真相会是这样的。 她没有想过,李叙一身万丈光芒的背后,是无止尽的囚禁与暴力组成的牢笼,也没想过承受着这样黑暗的他,竟有办法扛着包袱负重前行,继续在镜头前展现笑容,活成人人称羡的模样。 镜头前的李叙,观眾喜欢的李叙,世界眼中的李叙,全是李麟一手打造出来的假象。 官方资料上说他十月十日生是假的,喜欢白色是假的,喜欢吃甜食是假的,喜欢足球是假的,喜欢听爵士乐是假的,外国艺术硕士学程的文凭也是假的。 所有关于李叙的一切,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李麟把所有能受人喜爱的特质以及粉丝的期望与想像,全加诸于李叙身上,说那就是他该有的模样,折断了他的翅膀,却还要他飞翔。 人们眼中的李叙,只是一场骗局。 那全都不是他。 孟耘心里受到的震撼并不少,思绪却意外地冷静。 她看着载浮于谎言之海上的男人,看着他亟欲渴望解脱的眼神,平声反问:「所以你死了,骗局就结束了吗?人们就会知道真正的李叙是什么样的人吗?」 空气沉静一瞬。 李叙狠怔,眸光剧颤,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呼息凝滞。 孟耘没有就此止住话,而是把被忽略于盲点后的事实全摊开在他眼前,「不会。大家只会记得你现在的样子,真相不会因为你的死而浮出水面,而是永远石沉大海。」 「这样不是反倒顺了他们的意吗?」 夜幕沉暗,月色熹微,零散的光点落在女孩子清亮的眸里,渐渐堆叠出轮廓。随着时间推移,男人终于能够看清此刻驻留在她瞳孔里的是什么。 她眼底之所以有倔,全是因为这个。 她不想顺了这世界的意。 如果你问孟耘,记者的天职是什么,她能够眼也不眨地背出採访守则上所有定义。 报导新闻应正确、客观、详实,不可为竞争压力而伤害报导之正确性。报导应力求人、事、时、地、物等基本资讯之正确,记者并应负担主要之查核责任。 新闻切忌捏造、窜改、扭曲、不实之陈述,记者应立场公正,摒除个人好恶。 记者应维持专业精神,公正报导事实,提升阅听观眾对于报导内容之信赖。採访工作进行过程中,应尊重受访者之意见与感受,建立互信关係,并避免利害衝突或有违信誉之行为。 记者应秉持媒体伦理,不得盲目追逐新闻而不自觉,对独家消息应保持客观中立之态度,重要性越高的新闻,越应严谨查证。 记者对于新闻之操作应保持警觉,不应随之起舞,倘传闻与指控涉及重要人物,应谨慎以待,同时考虑新闻之重要性、时效性、指控本身是否具体、提出指控者之可信度等因素,并应请求上级长官对于是否发稿作出裁示,谨遵执行。 记者应以正当手段取得消息、照片等报导材料,不宜为挖掘新闻而擅入未经许可进入之场所,不可偷窃文件或其他资料,不可窃听或以其他方式侵犯第三人之权利。 记者对所撰报导应担负责任,不主动报导、挖掘八卦新闻,并应避免成为名人或爆料者利用宣传之工具。报导内容涉及他人名誉时,务必平衡报导,使被指涉者有说明澄清之机会。 但如果你问她,这些原则你守住了吗? 孟耘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一项也没有。」 她出社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nextnews,当时她还只是二十二岁的年纪,什么也不懂,上司让她跟着前辈到处跑新闻,她就点头说好,带她的前辈让她在寒流来袭的冬夜独自蹲点,天亮了再去旅馆叫醒他,她也乖乖照做。 她以为只要她够努力,总有一天,她能够靠自己的力量报导她想让世界知道的真相。 但她失败了。 她败给了现实,败给了点阅数,败给了触及率,败给了绩效,败给了薪资,败给了帐户馀额,败给了真实社会里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各种数据。 开始工作了以后,她才发现,生命不过是被数字量化的客体。 在这个圈子里,没有人的灵魂是高尚的。 出了事故,所有人只在乎数字,死者几名,伤者几位,年纪最小的罹难者几岁,能报导出来的数字越耸动,受访者说出的故事越煽情,呈现在流量上的数据就越漂亮。 没有人在乎事故怎么发生的,肇责应如何归属,相关规范是否须检讨修正。 报导错误了,消息疏漏了,就潦草地发一篇谁也不会点进去看的更正啟事,连道歉的声明稿都有范本,每一回出错,就只是把范本最后的署名换过,不带任何真心与歉疚。 没有人在乎不值钱的真相。 「我爸要是知道我变成了这种记者,大概会气得从奈何桥上跑回来骂人吧。」 孟耘低笑,眼底是浅淡的自嘲。 她也想要坚持理想,坚持初衷,当一个坚守职责的记者。 她也想去报导那些她真正认为有价值、该让观眾知道的新闻,而不是成天跟在有道德瑕疵的政治人物身后,想方设法地挖掘更多隐私,或是处心积虑地设下陷阱,然后站在见不得光的暗处守株待兔,等待他们露出马脚的时刻到来。 但如果不报导这些,她哪里有办法在这么竞争的圈子里生存?当连生存都成了难题的时候,她还能拿什么去谈信念和抱负,或是理想与初衷? 她不想顺这世界的意,现实却把尊严狠狠踩在地上,逼着她走上从前最抗拒的路。 女孩子把啤酒罐凑到嘴边,吮了一口,明明是笑着,却眉头紧皱。 李叙安静地看着她,想着这不晓得为什么变成坦承大会的情景,忽然有些想笑了。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却在理应狂欢的夜里,相互揭露彼此内心的阴暗。 她甚至还问他家里有没有酒。 男人勾唇,轻摇了摇头,觉得为了她一句话就下楼买酒的自己也挺荒谬的。 孟耘见他一个人不晓得在笑些什么,困惑地看了一会,馀光瞥见他最初拿去的那罐啤酒连开都没开,不禁拧眉,「李叙,你为什么不喝?」 「我不喝酒。」 「为什么?」孟耘不解,没等他回答,又说:「啤酒一个人喝多无趣?你陪我喝。」 语落,她伸手拿过他手边的啤酒,俐落地开了罐,递上前。 李叙微笑重复,「我不喝酒。」 「为什么不喝?」孟耘实在不能理解,自座位上起身,越过餐桌拉起他的手,直接把酒塞进他手里。「你拍了这么多戏,难道不晓得这种时候就是要喝酒吗?」 男人垂眸瞥过圈着自己手腕的小手,有浅浅的温软漫漶于肌肤之上。 他略略抬眉,心想这人平时来了以后,若是碰上他在家,也就打声招呼就逕自去忙,利用关係表现得明明白白,所有的礼貌客套都仅止于通讯软体上。 见了面,她几乎不和他搭话。 如今,她不只说话了,还动手了。 李叙轻笑,口吻听着轻浮,「你知道戏里一对男女喝了酒,最常发生什么事吗?」 「上床啊。」孟耘早过了不諳世事的年纪,甚至抢过主导地位,话说得比他还强势,「怎么?你是要跟我说,不喝是为了我好,在保护我?还是怕我霸王硬上弓?」 女孩子的态度异常轻佻,李叙敛下笑,眸色沉了几分。 微醺与清醒的视线在空中相会,有无形的烟硝冉升,谁都没有移开眼,暗地里较劲。 良久,他说话了。 「孟耘,你不是那种人,对吧?」 006:没什么好可惜 今天以前,孟耘认识的李叙与旁人所见相差无几,至多是偶尔嘴上捉弄人而已。 但这一晚,她却见识到了他从未在萤光幕前外显过的模样。 男人表面上看似维持着风度,试图保持优雅,实际上却情绪外洩,如忽而失控衝撞框架的豢兽,在无形之中展露出不为人知的獠牙,还意外把人抓伤。 在他问出那句「你不是那种人吧」的时候,孟耘确确实实在他眼中看见了怒火,压抑的,沉默的,却蔓延无际,彷彿能将整座山林焚毁殆尽。 她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 但李叙显然不认为那是玩笑,不仅当真,还认真了。 孟耘下意识抿唇,抽回捉着他的手,重新坐回椅子上,乾笑了声,「你忘了?我是记者,记者的话就是说说而已。」 她喝了一口酒掩饰尷尬,唇抵着罐沿,闷声咕噥:「何况你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听闻,李叙挑眉,「不然你喜欢哪种类型?」 孟耘以为这句话她说得够模糊,意外被他听见也罢,他还追问,弄得她一阵尷尬,恼羞地睨了他一眼,「要你管?反正不是你。」 男人轻笑,表情恢復如常,没再着墨,只是把手里的啤酒摆到她手边。 「喝完这瓶,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叫车回去就行了。」孟耘一口拒绝,就是喝了几瓶啤酒,她也还清醒得很,何况刚才气氛这么僵,她要是让他送,不用一分鐘她尷尬癌就发作了。 再说,她怎么又不是脑袋短路,怎么敢让他送? 贵为国民男神的人,现实里的感情生活谁都好奇,为了挖出点有看头的新闻,不论是他的公开活动还是私人行程,几乎无一不在各家娱乐记者间流传,八卦週刊的狗仔甚至连他名下有几辆车、哪种厂牌款式、车牌分别是几号都摸得一清二楚。 只要他出门,哪怕只是下楼走到巷口的便利商店买杯咖啡,短短五分鐘不到的距离都有人埋伏跟拍,她要是真的让他送,不出几小时的时间,漫天满地都是各种谣言緋闻,到时候她这个记者反而成了被跟追的人,那她还用不用继续过日子? 何况,他们之间本来就是相互利用的合作关係,等到完成他要求的一件事后,从此就不再会有交集,就不需要这样多馀还矫情的互动了。 女孩子疏离得太过明显,不过几分鐘的时间,所有分际都回来了。 是他错了。 打从一开始,他就赌错了。 「我果然不该相信你的。」 # 市议员庄文杰与女助理在跨年夜激情狂欢的新闻彻彻底底掀起了轩然大坡。 庄文杰的妻子在新闻爆出的隔天主动召开记者会,表示已经委请律师正式向两人提起告诉,严正表明绝不轻饶丈夫背叛婚姻的行为,更在镜头前数度落泪,指出婚后庄文杰曾多次在醉酒后对她暴力相向,平时相处也时常出言辱骂,希望选民能睁大眼睛看清楚,自己究竟选了什么样的人来替他们喉舌。 外遇及家暴的丑闻一出,庄文杰声势一落千丈,敌党对手更在政论节目上出言奚落。 妇女团体主动声援庄文杰的妻子,强力谴责婚姻中的暴力行为,并表示人民应正视政治人物对社会的影响力,若是轻易原谅,甚至放任拥有道德瑕疵的政治人物继续留任,就是间接告诉下一代的孩子,即使做了错事,只要静待风波过去,毋须悔过,世界便会淡忘瑕疵,功名依旧继续。 掀起这场风暴的孟耘一战成名,不只拿到了高额奖金,还直接加薪百分之十,总编甚至特例给她放了三天假作为她劳苦功高的奖励。 几个月的努力得到回报,她理应感到开心,甚至大肆庆祝,好好犒赏自己一番。 可是孟耘完全提不起劲。 那个拍下无数照片成就今日的夜晚,而今回想起来,她却半点也不觉得开心。 那天,她和李叙的对话停在她从未料想过的一句指控,他依她要求,没有送她回去,甚至也没有和她道别,只留下那句不该相信,转身进了房间。 时至今日,孟耘始终都没能搞清楚他究竟为什么对自己发火。 当时她坐在餐桌边等了半个小时,李叙还是没有出来,甚至连讯息也不读不回。 莫名奇妙被人撒气,孟耘脾气也上来了,把喝完的空瓶收拾乾净,剩了大半的火锅没打包,更没传讯息和他说再见。 就这样,他们没了联络。 李叙没有再找她,像是不在乎她没完成当初协议的条件,她没去问,反正她也没亏。 她只是偶尔会没由来地去查看讯息,偶尔在看见提及他姓名的新闻标题时会在页面上停留几秒,偶尔在街头的电视墙上撞见他代言的广告时会停下脚步看上几眼。 他们之间如果没有最初的那次相遇,本也就只是萤幕里与萤幕外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没什么好可惜。 # 「孟大记者啊,算我拜託你,我拜託你好不好?我们这里是消防分队,不是里民服务处,你不要每次休假就往这里跑行不行?」 一见到小姑娘踏入门口,值班台里的队员立刻掩面哀嚎,一副被冤亲债主找上门。 「武哥,你今天怎么坐值班台啊?」孟耘笑得灿烂,单手靠在值班台前的隔板上,偏头调侃:「又跟学弟换班,留在队上泡茶吹冷气了?」 「大冬天的,我又不是北极熊,还吹冷气咧。」严圣武笑斥,「我今天本来就值内勤,你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讲话,被民眾听到了,投诉上去,到时检讨报告你就帮我写。」 「你们队里上个月不是才来两个新人,让他们帮你写啊,你大学长欸。」 「你怎么知道我都叫他们写?小宋偷偷跟你抱怨是不是?」严圣武玩笑地回嘴,伸指轻敲她的额头,「你喔,头脑这么精明的人,没事去当什么记者?成天东躲西藏地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拍照,尽报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忠弘叔要是知道你现在这德性,气都气死。」 闻言,孟耘眸光半暗,却还是提起笑:「你不懂啦!」 「我是不懂啊。」严圣武笑睨了她一眼,把人带到了会客区。「要不要喝茶?我们分队长前几天被叫去局里开会,有个议员大手笔,拿了今年的茶王来,一斤几十万的。」 「一斤几十万的茶,跟超商卖的罐装绿茶,你喝得出差别?」 「当然喝不出啊。喝得出来我还在这做什么消防员?直接去当评审了。」小姑娘喜欢和他斗嘴,严圣武也不恼,就和她一块说浑话,还是替她冲了茶叶。 「你今天来,又是要找永泰学长问当年的事?」 「不然你以为我真的来你们分队喝茶?」孟耘接过热茶,抿了一口,舌尖被烫了下,立刻皱眉,「武哥,你们就不能准备个冷泡茶吗?要是今天来的民眾猫舌头,茶这么烫,你们肯定被投诉。」 「爱嫌就不要喝。」严圣武笑横她一眼,「永泰学长今天请假,他女儿生日。」 「现在消防员请假这么随性?女儿生日也可以是理由。」孟耘笑了笑。 过去父亲还在的时候,没有一次生日他陪在身边。 每年她特地留给他的那块蛋糕,永远都只有放坏了被扔掉的结局,好不容易十三岁那年的生日他轮休,没想到蜡烛点了以后,电话一响,他还是走了。 然后再也没回来。 「现在制度改得比以前好很多,但整体来说还是很差啦,停休的时数永远补不完,你说要改拿加班费,上面就跟你说预算有限,拿来换装备还比较实际。」 孟耘轻笑:「给你们换新装备,形象好,人民看得见,政绩才漂亮啊。」 007:我愿意 休假结束后,孟耘回到报社上班的第一天就风云变色。 上午九点,一帮黑道份子找上门,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办公区砸得一团乱,最后更闯进总编辑办公室,抓了当时回到里头报警求援的林励仁,扬言要是不把当初撰写庄文杰外遇报导的记者交出来,就当场挑断他手筋。 眼看总编因她受胁,同事们也饱受惊吓,孟耘不再继续躲藏,主动承认了身分。 而后,她被两名身型魁武、面貌凶恶的黑衣人强行带进了会议室,紧接粗鲁地将她按在座椅上,分站一左一右,掐着她的肩箝制她的行动,也阻断她所有去路。 她瞠怒地瞪着对座一身西装革履的男人,即使位居下风,也不愿屈服。 庄文杰见她气红了眼,扯唇訕笑,「怎么?大记者,不开心啊?」 「你到底要做什么?」即便被挟,孟耘依旧单刀直入,口气更是没收敛。 庄文杰眼色一暗,原先噙在唇边的弧度垮下,「大记者,我劝你态度好一点啊。」 语落,他偏头向后头的两人使了个眼色,孟耘立刻感觉到按在肩上的手倏然收紧,扣着她的肩向下狠压,劲道之大,骨头与肌肉过分抵和,绞拧出难忍的疼。 孟耘痛得抽气,眼眶挤出了一圈泪,被迫低下头来。 庄文杰满意地勾唇。 「我们做议员的公务繁忙,每天行程一堆,我也懒得跟你浪费时间。」 语意半顿,他略微倾前,手肘抵上桌面,在面前竖起一隻指头,「我给你一天的时间,发一篇道歉声明,说你先前拍到的照片还有报导全部都是子虚乌有的指控,然后和我郑重地道歉,我就当没这件事。」 孟耘死忍着痛,不肯妥协,扯笑冷哼:「你做梦。」 听闻那不怕死的顶撞,庄文杰脸色遽变,大手一横,掐住了女孩子纤细的脖颈。 骤然的扼吭阻断呼吸,孟耘一怔,痛苦地叫出声,喉间的力道勒得狠,窒息感袭来,她扭身想要挣扎,整个人却被扣在椅背上动弹不得,被迫束手就擒。 「趁我还好好跟你说话的时候,识相一点。」庄文杰冷眼睇她,手扼着没放,「要是不想因为你一个人的缘故,每天早上都有人来你们报社光顾问好,就听话点,道歉啟事刊一刊,否则到时候我耐心没了,就不是简简单单一个道歉能解决的事,懂吗?」 话说完,他松开手,也示意手下把人放开。 夺命的缠缚松绑,孟耘捂着被掐出痕的脖颈大口喘息,恐惧蔓延全身,具化成颤慄。 庄文杰起身,绕过桌案走向门口,开门前又回过头,眼底挟着戏謔,朝被他带着游了鬼门关前一回还心有馀悸的女人道:「听说,你在查十五年前wonderland大火的事?」 闻言,孟耘瞳孔剧颤,立刻抬头看他。 见她咬下饵,庄文杰咧开笑,「当年参与救灾的人,有不少转调到我们选区里的分队,一个个都升了官,和我们办公室的关係也好,逢年过节都得向我拜年的。」 「这样,你还觉得我要你道歉是做梦吗,大记者?」 孟耘走出会议室时,政治线的同事全守在外边等候,一见她出来,立刻簇拥而上,一人一句,关心她好不好,有没有事? 她拉高衣领,扯唇轻笑,活像没心没肺,「很好啊,一根头发都没掉。我有事找总编商量,先过去了。」语落,女孩子昂首阔步,走出人群。 曹轩没放心,快步跟上前,「孟耘,你真的没事吗?庄文杰和你说了什么?」 孟耘个性聪明独立,遇上事情总习惯自己解决,即使碰到再大的困难也从不开口要人帮,两人从大学时期就认识,至今已经十年,他自然知道她有多会逞强。 儘管女孩子藏得快,但她脖颈上的勒痕,他看得一清二楚。 「真的没事。」孟耘侧首看他,笑容与声音都毫无异状,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他别操心,也别再跟上。「你别婆妈了,小曹。」 曹轩停下脚步,看着她独自走进总编办公室,眼底是藏了极深的忧心和惆悵。 孟耘站在总编辑室门口,屈指轻敲门版,而后就说:「总编,我愿意发道歉啟事。」 林励仁弯着身,正在收拾被砸了一团乱的办公室,听闻这席话,动作顿了半秒,若无其事地捡起落在地上的透明桌牌,将它摆回原先的位置,这才抬眸看向门边的女孩子。 「你明白道歉啟事代表什么吗?」 孟耘轻怔,未知的忐忑自心底鑽上喉头,啃食了确信。 「代表你承认你的报导是未经查证的恶意抹黑。」他说,「你知道这对一个记者而言有多伤吗?」 「一旦你照着庄文杰意思道歉了,从今以后,任何写上你名字的报导都不会再有读者相信。」林励仁看着那被惊慌洗劫了坦荡的双眼,沉声发问,「这样你还愿意道歉吗?」 「??」 孟耘垂下眼睫,攥紧了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掉入了什么样的陷阱。 要是这次赔上了记者的生涯,那即使她真的透过庄文杰给出的线索找到当年的真相,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她报导里的所说所言,到头来,一切都还是白费。 但如果她不接受庄文杰的条件,她连知道真相的机会都没有。 她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和李叙说的话。 「真相不会因为你的死浮出水面,而是永远石沉大海。」 同样的,如果她不去把真相找出来,即使她还能继续当记者,即使人们都相信她所报导的内容是真实,当年被大火埋葬了的事实,永远没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她深信他父亲不是那样的人,更不愿歷史在他的姓名上刻下不该由他承担的罪责。 这是她为什么成为记者的原因。 「我愿意。」 008:他不晓得 李叙上午至nextnews接受专访,访谈结束后自会议室出来,就看见在收拾座位的孟耘,然后他想起了几天前在网路上引起大量讨论的道歉啟事。 当时看见道歉啟事最后的署名是她,他比谁都意外。 男人停下脚步,「俞桥,我待会有点事,你先回公司,我自己回去。」 「可是路明哥交代??」俞桥面有难色。 李叙弯眸,薄唇微扬,眼神却是少见的强硬,「他要是问了,就说我遇到高中同学,简单吃顿饭叙叙旧。」 「我知道了。」俞桥看懂了脸色,没再多言,向一旁送行的女人轻頷首,率先离开。 「李叙,你有同学在我们报社啊?」人一走,刚才负责专访的记者立刻凑上前搭话,心想要是那人和自己交情不错,也许可以趁这机会和国民男神吃上一顿饭。 李叙笑而不答,逕自提步向办公区走去。 抵达目标位置,男人弯身,直接把蹲在地上装箱抽屉杂物的女孩子拉了起来。 突然被这么一扯,孟耘滑了手,箱子里的东西洒了一地。 思绪沉浸在丢了工作的低气压里,理智线说断就断,她咬牙低咒了声脏话,抬起头就骂:「哪个神经病啊!看我回家吃自己很开心吗?想被我揍就说——李叙?」 「好久不见了,孟同学。」男人笑得一脸温沐,与她暴怒的反应形成极致的反差。 听闻,孟耘一怔,满目困惑地偏头看他,「??同学?」 下一秒,办公室全暴动了。 「天啊孟耘!你跟李叙是同学啊?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早知道你们是同学,我就让你替我要签名了!你也太会瞒了吧?」 「李叙,我们娱乐线的跟孟耘私底下感情可好了,以后媒体联访的时候,能不能看在孟耘的面子上,偶尔也替我们拿一下mic,让我们能多点曝光度?」 「李叙,我平时都和孟耘一块吃午餐,能不能看在孟耘的份上,和我拍张照?」 「我跟孟耘都一起点下午茶,可以帮我签名吗?」 孟耘看着眼前这群整个早上都没想搭理她,如今却拼命献殷勤的同事,觉得这世界简直荒谬至极。她平时都在外头跟拍追新闻,哪来的和她们一块吃午餐一起点下午茶了? 男人噙着笑,温声应允,「当然可以。」 「不过,能不能先给我一些时间?我有些话想和孟耘聊聊,我们好久没见了。」 孟耘:「??」 但最荒谬的,是这个叫李叙的男人。 孟耘坐在当初被人死按着的滑轮椅上,看着对座一脸悠哉喝咖啡的男人,不禁哼笑:「请问一下,李影帝这回又拿什么剧本了?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高中同学?」 论年龄,他还大她两岁,同学个鬼。 李叙慢条斯理地放下杯子,「谁叫你大学是新闻系的,说国中同学又太牵强。」 我谢谢你的解释喔。 孟耘长吁了口气,懒得跟他计较,「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孟同学你,好像还欠我一件事没做呢。」 男人屈手支着桌缘,嶙峋的指抹着唇,刻意用着胡诌出来的身分称呼,字句刻意说得缓慢模稜,嗓声低哑之中还隐约带了点勾挑,狭长的眼里是清晰的笑意。 孟耘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看着他的眼神满是不可思议。 她哼笑了声,反唇相讥:「当初不和我联络的人是你,怎么现在说得一副我故意躲着你似的?你们当演员的,随便信手捻来一场戏,就要人配合着演是不是?」 女孩子眸中光火盛大,一副若不是两人之间隔了张会议桌,都有把他撕了的打算。 李叙轻笑,愉快极了。 「你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在怪我没主动找你?」 孟耘见他笑得温雅,嘴上却刻意扭曲,气得大吼:「你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男人不恼,笑着反问,「我如果真的有病,你要怎么办?」 「??」 孟耘放弃和他沟通。 「如果你只是想说这些废话,那我要走了。我现在丢了工作,没间情逸致陪你玩。」话音半顿,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李同学。」 孟耘起身,转头就要离开,脚步还来不及跨出去,男人的声音就砸了下来。 「为什么要道歉?」 清瘦的背影一顿。 「你明明报导的是真相,为什么还要道歉?」 温沉的声线掺入那日不欢而散的漠寒,在晴光普照的白日捲来夜色苍凉,却又克制地把锋利的质问磨成平淡的语调,像是刻意把出鞘的剑留在界线的另端,只将剑柄朝向她。 孟耘回过身,看见了他极力压抑在眼底的流泽,也看见了他始终维持于唇边的浅淡。 和那晚不一样。 她分明感受出他有了情绪,他却刻意在掩藏。 「这种事不是很常见吗?只要有钱有权,稍微说几句话就能颠倒是非。」孟耘试图把话轻描淡写带过,不想示弱,也不想让人觉得她需要安慰或同情。 这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会看着办。 李叙知道她没把话说全,就是对他还有保留,哪怕他把自己的故事说了。 记者不应该这样的。 他原本以为只要做到这种程度,就能透过她的笔和口达到他所渴望的目的。 他甚至给了她两次机会,即使开口请她保密的那瞬间,他都在给她机会,诱导也好,直白也罢,结果却什么也没换来。 一切都跟他预想的不同。 他的计画失败,她没了利用价值,他们理应不再需要有任何交集。 他不晓得自己究竟为什么来找她。甚至,他也不晓得,现在浮现于脑海中的念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叙叹了口气,权当自己也搞不懂真正的李叙在想什么。 「我想好要你替我做什么事了。」 忽然间换了话题,孟耘蹙眉,下意识攥了下手指,没有避开他的眼神,「什么事?」 男人勾唇,凝望的眸温深如夕,暮色浸染半边天。 「当我第一个朋友,行吗?」 009:秘密 和李叙成为朋友的第一件事,就是陪他吃午餐。 作为不管遮掩得再严实,只要走上街,不出几分鐘就会被人认出的国民男神,基本上要和不是经纪公司或剧组的人在外头吃一顿饭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于是,李叙的作法是:点外卖到报社楼下,然后让孟耘下楼去拿。 「当你的朋友还得跑腿是吗?」 孟耘提着两大袋食物上来,没好气地瞪着从刚才就坐在会议室里享用咖啡的男人,简直后悔自己半个小时前答应了他那听着都让人无端心生怜悯的要求。 什么第一个朋友? 根本只是骗鬼的话术。 「我的身分不方便,你也知道的。」李叙耸肩,表情无辜。 他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纸袋,把里头的餐盒一一拿出来,还讲究地稍微摆了盘。 孟耘才拉开椅子要坐下,就又听见他说:「喔对了,你们公司茶水间有什么饮料?我不想再喝咖啡了,晚上会睡不着,我明天一早的戏。有葡萄柚汁吗?」 孟耘:「??」 敢情这位影帝是把报社当饭店buffet了是吗? 「没有葡萄柚汁,只有一盒两百九的廉价茶包。」孟耘冷哼,也没要去替他倒茶水的意思,坐下后拆了筷子就先夹一块玉子烧吃。 见她一脸误上贼船后悔至极的表情,李叙轻笑,把拆封的综合生鱼片摆到她面前,然后又拿了碗味噌汤出来,摘掉盖子,一样放到她面前,「先喝汤吧,天气冷。」 孟耘瞟他一眼,接过汤匙,「天气冷还点生鱼片,你们演员是活在剧本里的四季?」 男人被她毫不婉转的讽刺逗笑。 「是啊,就像最近寒流来,剧本里是夏天,我照样得穿着一条泳裤在泳池里待上两个小时,只因为这次的男主角高中是游泳校队,长大了也天天晨泳。」 「怎么每部戏的编剧都有理由让你脱衣服?」孟耘小小翻了个白眼。 儘管李叙出演的作品她只看过一两部,而且都没从头到尾追完,但只要戏里有这类的剧情,播出隔天所有的娱乐新闻肯定都会报导,甚至还会特地把几分鐘的片段剪辑下来,刻意放大胸腹部位,再配上煽情的音乐和垂涎的旁白来赚取更多点击率。 她隐约还记得,他的上一部戏角色是连锁饭店的执行长,第一集就有裸上身沐浴的画面,而剧情尾声,观眾最引颈期盼的无非是男女主角认定彼此,把身心全数交付。 每当至此,他就得在萤幕前一次又一次地宽衣解带,甚至还得配合运镜,把宽解的动作尽可能放慢,尽可能地展现所有肌理,抓住观眾目光。 孟耘有时候都想,像他们这样身材自律的男演员,其实也被社会物化。 听闻,李叙一怔,无声笑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李絮以外的人为他抱不平,而不是和他说:「这么好的身材,当然要大方展现出来。观眾喜欢,你要珍惜,有的人想脱还没得脱呢。」 有朋友的感觉,挺好的。 # 吃完饭,李叙搭车回公司。 才刚从计程车上下来,他就收到俞桥的讯息,说不久前经纪人路明问起为什么两人没一块回来,他按着他交代的话说,路明就把这件事向上呈报给董事长知道,董事长要他回公司后立刻到办公室见他。 紧接着,路明的电话就来了。 李叙扯唇哼笑,都要怀疑自己的手机被装了定位,否则怎么每回都这么巧,他一到公司门口,电话就刚好进来? 「哥。」 「李叙,你回公司了吗?董事长要我带你过去见他。」 李叙勾唇,提步走入大厅,「不用了,我自己过去,你忙吧。」话说完,他主动切断通话,将手机收回大衣口袋,微笑着向迎面而来的员工点头致意,乘上电梯。 出了电梯,李叙缓步穿过寂静的廊道,每走一步,项颈上的束缚感就越渐清晰。 他停下脚步,闭了下眼,抬手松开衬衫的领釦。 深木色的门板矗立于走廊尽处,李叙伸手,指尖触上冰凉的金属门把,悚然窜遍四肢,他深吸了口气,压下胃里翻腾不只的噁心,才正要推开门,却听见门后传来细微的交谈声。 「听说亚则过两天要回国了?」 「是啊,上个月薛智成过世,前两週丁队长也出狱,我已经派人送了两千万过去,让他后半辈子不愁吃穿,其他出来的人也都打点好了。郁芬让我儘快把人带回来,省得他待在国外继续出乱子,我没一天清心。」 李叙认出这声音是李麟多年的老友谢冠亨。 谢冠亨是万礼集团创办人谢山河的长子,与李麟是多年同窗,当年群星艺能营运不善,多亏最后谢冠亨说服谢山河挹注资金,加上陆续有製作公司上门与李麟接洽他的戏约,公司才顺利渡过危机。 李麟顾念谢冠亨当年情义相挺,在群星艺能正式上市后让万礼集团入股,成为除了自己以外最大股东,以报恩情,两人从此情同兄弟,投资上更是合作无间。 过去,李麟忙于公事时,偶尔会把他和李絮交给谢夫人照顾。 谢冠亨的独子谢亚则比他和李絮年长三岁,年纪还小的时候偶尔会和他们一块玩。 后来谢亚则上中学,陆续结交了不少同龄的朋友,每天都在外头玩到夜深了才回家,他和李絮几乎没再与他碰过面。 然而,谢亚则十八岁那年与朋友相约在万礼集团旗下的影城wonderland庆生,却意外碰上夺走九条人命的大火。事发之后,谢冠亨对外封锁所有消息,秘密将他送到国外治疗,每年却只有年节时才飞过去看他,其馀时候几乎是不闻不问。 如今他们却说,已经把人打点好,能让他回来。 李叙凛眼,知道自己发现了被埋藏多年的秘密。 010:不要忘了 敲门声传来。 谈话中的两人立刻止住声,李麟抬眼,喊了声:「进来。」 「董事长,您找我?」李叙推门而入,步伐止于门前,语声和模样都是恭谨,如同过往每一次在他面前。 谢冠亨见来的人是他,旋即扯开笑:「李叙啊,我们好久没见了,对吧?」 李叙循声看去,眼神闪过惊讶,立刻頷首致歉,「叔叔?抱歉,我不知道您来了,我是不是打扰到您和董事长了?」 「没事,我就是刚好经过,上来和你爸爸聊几句话而已。」谢冠亨从前就喜欢李叙谦逊有礼,觉得自家儿子没一点和他比得上,对他是疼爱有加,就可惜他出生低微。 「我公司还有事,就先回去了。」谢冠亨回头看了老友一眼。两人自沙发上起身,谢冠亨笑道:「改天两家再一块吃饭。」 「好。」李麟点头,转而交代:「李叙,送你谢叔叔下楼。」 「不用了,司机就在楼下等,都自己人,别这么客气。」谢冠亨笑着婉拒,提步走到李叙面前,轻拍了拍他的肩:「李叙啊,下个月你婶婶生日,来陪她吃顿饭吧?你这几年事业这么成功,都没时间来看她,她可想你了。」 「好。」李叙微笑頷首,「叔叔,我送您到电梯口。」 「不用不用,你和你爸爸有公事要谈吧?我自己下去就行。」谢冠亨朗朗一笑,习惯性地又拍了几下孩子的臂膀,与李麟道别后就离开了。 门一关上,李麟脸色立刻垮下,坐回沙发里。 「你中午上哪去了?老实点交代,别鬼扯什么同学,你认识的人我全晓得。」 李叙回过身,唇边也没了笑意,「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听闻,李麟眸光转怒,昂声质问:「我准许你了吗?」 李叙颤了下眼,攥紧手,口吻仍是不卑不亢。「我只是想一个人走一走。」 「闭嘴!」李麟忿然咆哮,大掌一挥,扫落桌边两只茶杯。杯碎茶溅,碎裂回盪成令人心慌的声响,挟着恐惧漫入血液,若地毯上逐渐渲染开来的茶渍,一点一点将人啃食。 李叙屏息,下頷绷紧,指甲陷入掌心。 「你是太久没挨棍子,皮在痒了?」李麟目眶瞠红,眸中烈火熊熊。「不要忘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是我给你的。没有我,你连在路边乞讨的机会都没有!」 披满荆棘的字句锐利刺入皮肉,李叙眼也没眨,站在原地没有回话。 见他似是无动于衷,李麟自沙发上起身,迈步上前,锁着他的眼渐渐蒙上阴鷙的黑,嗓声沉若来自地底:「你最好安分点,别成天找事。再有一次,我就把你关回笼里。」 「听懂了吗?」 李叙掐紧手,避开他的眼,「??听懂了。」 看见他眼里浮现恐惧,李麟满意地扯唇哼笑,抬手掐住他的肩,「记着,你是我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狗,乖一点,听话一点,别成天妄想着当人。」 # 晚上九点,孟耘收到李叙的讯息,不看还好,一看理智线差点断了。 李叙:我点太多外卖了,过来帮我吃。 李叙:外送员大概三十分鐘后到,你过来时顺便拿上楼吧。 她就问:他是把她当佣人使唤了是不是? 然而心里气归气,孟耘还是出门了,毕竟免费的晚餐不吃白不吃。 中午分开前,李叙把大楼的磁卡给了她,笑着说她总会用到,也没给她发问和拒绝的机会,东西塞她手里之后就坐上计程车走了。 孟耘当时可没想过会那么快就用到。 听见门外传来按密码的声响,李叙勾唇,放下手里的剧本,起身走向玄关。 门一开,预想中的责备也入了耳。 「李叙,你老实说吧,你在整我对吗?」孟耘又一次两手提满食物,咬牙切齿地瞪着站在门口迎接晚餐的男人,「你一个人点一堆外卖做什么?你是饿了三天三夜是不是?」 要不是没有手,她都想给他一拳了。 男人微笑,没有回嘴,只是弯身接过她手里所有东西,走进屋里,然后将餐盒一一拿出,在餐桌上整齐排开,还替两人摆了餐垫和餐具。 最后,他拉开椅子,朝着走来的女人勾唇一笑,「坐吧。」 孟耘狠狠瞪着他,火不但没消,反而烧得更盛。 李叙没坚持,在对面的座位坐了下来,「不过来,我就自己先开动了。」 为了晚餐而来的孟耘还是过去了。 她一坐下,就见李叙添了一碗汤摆到她手边,「先喝汤。」接着又把看起来是主餐的牛排往她挪近几寸,这才拿起自己的餐具用餐。 孟耘觉得诡异,古谚有云:礼多必诈。 「你到底为什么叫我过来?」 李叙嚼着沙拉,一副漫不经心,「我肚子饿了。」 孟耘额角轻抽,心里那把火又上来,「肚子饿你不会叫一人份的外卖就好?」 「我不想一个人吃饭。」 「你不是说你姊住隔壁?你不会找她一起吃?」 「她闭关写稿的时候,谁的电话都不接。」男人回答,见她碗里的汤没动半分,又催促:「先喝点汤,外面很冷不是吗?」 孟耘横他一眼,在心里腹诽,知道外面很冷你就别要我来啊。 她敷衍了事地喝了一口,不想再费唇舌和任性的人讲道理,提起叉子拿了一块牛排,才咬下口,眼睛立刻亮了,是高级的口感啊。 大人不计小人过。 孟耘扬起笑,朝对座的男人眨了眨眼,「你以后肚子饿的时候,都找我吃饭吧?」 女孩子乖乖咬了他放的饵,李叙暗自窃笑,面上却是清冷,平声反问:「你刚才不是很生气?不是说我整你?不是要我点一人份的餐就好?」 「有吗?我有吗?没有吧?你记错了。」孟耘装傻不认。 李叙气笑。 没看过像她这样贪吃的女孩子。 孟耘这几天在处理离职程序,儘管平时都在外头跑新闻,有时两个星期才进一次办公室,六年下来还是放了不少东西在座位上,光是整理装箱就花了一整天的时间。 东西搬回家后也要整理,忙得她这阵子几乎一天只吃一餐,吃的还都是泡麵。 今儿个遇到李叙,接连两餐都吃得好,她自然是不放过。 吃了好一会,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对座的男人自从刚才吃完沙拉以后就没再动过,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又回想了下,发现中午好像也是类似的景象。 她咬着叉子,抬眸偷覷他一眼,发现他正噙着笑在看她。 呼息一顿,孟耘立刻转开眼,思绪飞快闪过几个可能的猜测,眉心渐拧。 不会吧?? 她深吸了口气,摇摇头,决定再看一次。 他还是笑着看她。 孟耘狠怔,一双杏眼瞪得老大,流光闪烁,像极了小孩子都喜欢收藏的玻璃珠。李叙轻笑,第一次觉得除了先前见过两次的倔强以外,他也挺喜欢她现在的眼神。 他一笑,孟耘脸色更难看了。 「李叙,你不会吧?」 男人点头,「嗯,我会。」 011:他都不清楚 孟耘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笑了一声,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既淡定又从容,却还是没藏住眼里颤晃的碎光,「你该不会是拿我排练剧本吧?我看幕后花絮里,演员都是这样排戏的。」 女孩子彆脚的演技萌发了罕见的玩性,愉悦蓬勃渲染,缀满幽暗无明的眸心。 李叙勾唇,「我是认真的。」 「??」 心下一颤,孟耘立刻放下刀叉,把手收回桌下,指尖暗暗扭紧衣襬,内心的惊慌与不知所措倾巢而出,淹没了偽装的冷静,佔据她所有的表情。 不是,他中午说要当朋友,不是这个意思吧? 女孩子慌张的模样映在虹膜上,深化了男人眼底的笑意。他变本加厉:「你怕了?」 短短三字,挑衅却至为明显。 孟耘的性格明爽,也激不得,立刻回嘴:「谁怕了?」 「真的不怕?」李叙挑眉。 「我干嘛怕?」孟耘瞪他,气势看着盛大,有模有样,手心里的细汗却渡湿了衣角。 男人弯唇,爱极了她的不服输,满意地頷首,「很好,那我们达成共识了。以后只要我在家,你就过来陪我吃饭。」 「??」 思绪白了几秒,孟耘怔着,好不容易把他的话转过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捉弄了一回,原先的慌忙无措被恼怒吞噬,眼里又重新燃起了焰火,「李叙,你耍我?」 男人偏头,一派无辜:「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 孟耘气结之馀还觉得丢脸,瞪他的眼神像是要扑上前狠狠咬他一口似的,特别兇。 李叙觉得玩够了,收敛眼里的笑,也把语声里的轻浮抹去,重回温沉:「快吃吧。」 「我吃不吃,要你管了?」孟耘别过脸,不和他对眼。 李叙鲜少碰上女孩子闹脾气。 即便在镜头前演绎过无数次雷同的剧情,现实里除了李絮,他身边没有其他关係算得上亲近的异性,而李絮与他从小一块长大,走过炼狱,踏过疮痍,早已经没了脾气。 除了他们谁也不愿回想起的那一晚,他没再见李絮哭过。 真实的女孩子在碰上事情时会是什么样的情绪,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都不清楚。 有血有肉的人是什么样的,他都不清楚。 所以他只能问。 「你生气了?」 孟耘没理他,甚至起身要走。 见状,李叙没经思考,立刻从座位上站起,快步绕过桌案,伸手攫住她。 她一怔。 陌生而偏凉的手温自腕骨漫漶开来,孟耘垂下眼睫,男人指骨嶙峋的手圈着她,力道不大,隐约带了些颤,像是怕弄伤她似的,在她低眼后就旋即松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急促的道歉入耳,她回头看去,男人表情不知所措,眸里塞满了仓皇与歉疚。 甚至,还有鲜明的恐惧。 孟耘觉得不对劲。 「李叙,你怎么了?」 在听见她喊他的时候,宽实的身子一震,像受到了莫大的惊慌。 孟耘抿唇,犹豫地伸出手想碰他,他却在看见以后立刻向后沉退脚步,甚至别开脸,双手无处安放似地拧住了身上的毛衣,浑身的气息都透着明显的躁动不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李叙??」孟耘直觉想上前探究,脚步还没提起,他又立刻退后。 「我不是故意要碰你的,对不起。」 孟耘好像有点听懂了。 仔细回想,认识李叙以后,他们之间始终维持着一段距离,即便是最接近的两个时刻,也都是她伸手去拉他,从未有一次的肢体接触是出自他的主动。 而他,似乎恐惧自己的接近会给她带来伤害,不知缘由的。 「李叙,我没有生气。」 孟耘留在原地,放轻了每个字句,原先佔据眼眶的光火散去,成了波澜不起的清和。 听见她的话,李叙浑身一顿,犹豫了许久才缓慢地回过脸,却是不敢正眼看她,小心翼翼偷覷的眼神像破碎了的镜面,上头全是裂痕,彷彿连映照而出的世界都不復完整。 连灵魂都是碎的。 「我没有生气,你不用和我道歉。」 女孩子的声音是温暖的,看着他的眼睛也是温暖的,与记忆里被困在阴影下的李絮不同,没有歇斯底里的尖叫,没有破碎凄厉的哭嚎,没有声嘶力竭的求饶。 他没有让她变成那个模样。 他没有,像那个人一样,把她变成那个模样。 李叙岔了气,呼吸哽窒,灵魂从遥远的象限里被拋了回来,自高空急速坠落。他一时步伐不稳,向后踉蹌了几步,腰侧撞上中岛柜缘,钝痛瞬间自撞击点蔓延开来。 喉间滚出一声闷吭,男人沿着中岛滑落,跌坐在地。 「李叙!」 所有被顾忌拉扯着的止步不前,都在这一刻挣脱了。孟耘跨开脚步来到他身边,蹲下身的同时,手也寻上了他的掌心,毫不犹豫地紧握,「你怎么了?」 手心里有来自异域的温度,是过往不曾感受的灼然和暖。 李叙循着声仰起脸,看见那一向清亮剔透的琉璃珠透出了从前不曾见过的光泽,原来她还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不禁思考,这样的眼神该怎么去形容才切合? 孟耘见他脸色苍白的不像话,心里更慌了,「你哪里不舒服?要叫救护车吗?」 女孩子脸上是他此生没见过的表情。 不,他见过的。 在过去拍摄过的无数经验里,每当男主角落难以后,在医院或是任何寧静的场景里醒来,始终守候在旁的女主角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有时甚至还会带着泪,哭得泣不成声。 而按照最常见的剧情发展,他现在该做的是伸出手,替她抚平眉间的皱褶,然后微微一笑,用着虚弱却饱含宠溺的嗓音和她说:「我没事了,哭什么呢?」 但他不敢。 所以他只是贪心地悄悄勾住她的指头,提起笑,「有朋友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这一刻,孟耘好像终于能明白,为什么李叙的请求是要她当他第一个朋友,为什么又一次把家里的磁卡和密码给了她,为什么在想要人陪的时候传讯息过来要她和他吃饭。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啊。 「李叙,我答应你,以后你不想一个人的时候,我就陪你吃饭。」 012:机会 用完餐,孟耘吃人嘴软,惻隐之心尚存,主动开口把收拾的工作揽去。 李叙没拦她,下楼去街角的饮料店买了两杯葡萄柚汁,回来时孟耘已经整理好餐桌,他将其中一杯果汁递上,让她过来沙发上坐着喝。 孟耘起初没能理解他为什么总喜欢拿食物给她,但现在大概懂了。 交朋友的第一步,就是分享自己有的东西。 她顿时觉得这男人心机得有些可爱,第一次交朋友就懂物质贿赂,简直像极了每逢生日就要拎着零食桶到学校里四处给人发糖的小学生。 见女孩子喝了果汁,李叙抿笑,馀留在眼里的阴鬱终于散去。 「你现在没工作,之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找工作啊。」孟耘稍微侧首看去,见他拿着剧本在读,灵机一动,「要不你替我介绍一下你们公司的工作?看是要在粉专上写宣传文,还是在社群软体上发限时动态,写文拍照这些事,我很在行的。」 男人听她一逕毛遂自荐,莞尔失笑,「你上次不是说你们公司的奖金很多?」 「奖金再怎么多,也多不过稳定收入好吗?」孟耘嘖了声,睨他一眼,「你这个影帝永远不会懂,相我们这种领死薪水的普通人,每天醒来就为了柴米油盐还有房租水电烦恼是什么心情。」话说完,又重新低下头滑社群动态。 李叙皱了下眼,不是很喜欢她动不动就说他们不同,像是刻意画线要把两人间区隔。他不动声色地捻着纸张翻页,「当记者的应该也有其他擅长的事情吧?」 孟耘听他说得漫不经心,一副随口问问,玩笑回了句:「你付我钱,我就擅长啊。」 「好。」 听闻,孟耘一怔,立刻抬头看他。 男人微笑,「你要多少钱?」 孟耘突然有种掉入同一个陷阱第二次的既视感。 她立刻正色,神情严肃,「李叙,我知道你们当艺人的很辛苦,成天被狗仔盯着,不能正常交友,有时觉得空虚寂寞也是正常的,但就算这样,也用不着捧着钱找人给慰藉吧?你不是有手吗?那种事自己解决就行了吧?」 女孩子的思路特别扭曲,李叙真想打开她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他扯唇一笑,配合她的想像,「用手哪里有温度呢?」 男人的眼神露骨,话更是说得煽情,孟耘瞠目,立刻后退,身子贴上沙发扶手,衣物与皮革摩擦出的声响压过耳梢,过于曖昧的声响意外挑起了神经反应。 她低抽了口气,立刻瞪他:「我答应跟你当朋友,没有要让你包养我的意思。」 李叙笑出来,演不下去了。 「谁要包养你了?况且——」他挑眉,目光淡瞟而过,薄唇轻扯,颇有嫌弃之意。 「喂!你什么意思?我该有的都有好吗?」孟耘严正抗议,甚至不甘示弱地挺起胸膛,高扬着下巴,似想证明什么。 李叙偏头,打量了一眼,薄唇微扬,煞有其事地点头,訕笑道:「的确。」 孟耘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脸一红,立刻把身子缩回来,伸手捞过抱枕紧紧抱在胸前,做亡羊补牢的遮挡,恼羞成怒地骂:「你眼睛看哪里啊?」 被斥责的男人先是朗笑出声,而后立即抬手遮掩,手背抵着唇,没把愉悦张扬。 孟耘第一次见他这样,原先眉清目淡,笑着都温雅疏离的人,好像终于有了点生气,像一尊被缠上丝线的木偶忽然被注入了什么,从而得到灵魂与生命。 顿时就气不起来了。 她抿唇,还是瞪着他,「捉弄我很好玩?」 听闻,男人眼里的笑全收敛了起来,甚至端正了坐姿,「你生气了?」 不过一句话,他就成了戒慎恐惧,孟耘明白,当时他所提及的片段,并不是他童年的全貌。 李叙对他人的情绪异常敏感,像是过往曾经歷过某种状态,或是曾被灌输了某种连结,以至于只要有任何类似的情境出现,都会让思绪再度落入误想的象限,然后将所见的一切都解释为是他做错了什么而造就这个局面。 人类的行为模式与思考逻辑都是其来有自,童年时期的生活经验是建构个体对世界理解与想像的主要基础,更是形塑一个人灵魂轮廓与人格特质罪重要的时点。 现在的李叙,就是在那个时点被创造出来的。 那段他走过的路,不会只是囚禁于只剩一盏烛火的暗室、不听话就挨打、不背词就挨饿那样风轻云淡,而是更残破不堪,甚至是旁人难以想像的晦暗无光。 活着对他而言,远比死还痛苦。 她也曾经歷过这样的时光。 在父亲离世的那一年,在家门被人泼红漆扔鸡蛋撒冥纸时,和母亲一同在法院前被罹难男童的家属高声辱骂她父亲是杀人兇手时,她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痛苦。 他们曾经都淹溺于深渊,甚至也有一部分的自己被过往綑绑着无法前进。 但至少她比李叙幸运,还有一部分的记忆有爱的踪影,不像他,连个值得回忆的片段都无从提起。 看着他的眸光不自觉软了几分,孟耘轻叹了口气,「没有生气。」 李叙松了口气,「那就好。」 情绪过境,氛围重回平淡,孟耘重新提起早先搁置的话题,「你刚才那样问,是有事想请我帮忙吗?」 听闻,男人略微垂眼,眸色转暗,抿着唇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 「你可以帮我查一些事吗?」 「什么事?」 「十几年前的事情也能查吗?」 「嗯。」孟耘点头,「只要有留下资料,多少能查点东西出来。」 李叙又一次沉默,视线停留在剧本上其中一行对白,字句全没入眼。良久,才缓声啟唇:「十五年前,东区wonderland大火,你知道吗?」 熟悉的单词刺入耳膜,孟耘瞳孔剧颤,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那般,呼息凝滞一瞬。 「??你为什么要查这件事?」 夜雾瀰漫,遮蔽星光,窗景如墨,万籟俱寂。 男人敛着眼,眸色凛冽,指尖施了力,在纸张上留下扭曲的褶痕,出口的话音若被冰河磨砥而过,嘶哑且沉,带着冰封千年的寒,渗入每一寸呼息。 「这很可能是我摆脱李麟唯一的机会。」 013:曙光 十五年前的三月二十六日,位于东区的wonderland影城在一日深夜陷入火海,消防局下随即调派四十三辆消防水车、五辆云梯车、十辆特种救援车及二十六辆消防车,并出动两百一十三名消防队员到场救援。 火势延烧四个多小时,最终在清晨四点二十分顺利扑灭。 救援过程中,建筑物内总共出现两次爆燃,最终炸毁主要樑柱,导致建物南侧坍塌,包含两名消防员在内,共计造成九人死亡,八十四人轻重伤。 火场鑑识报告指出,起火原因为当日其中一间关闭未使用的影厅放映设备因不明原因爆炸,由于该影厅邻近影城仓库,仓库中放置大量的广告文宣及电影票、空白收据、优惠券等易燃物,助长火势,加上部分楼层的消防设备未能正常啟动,才酿成严重伤亡。 「当年,万礼集团董事长谢冠亨的独子谢亚则也在影城内,据说伤势非常严重,后来谢董事长就将谢亚则送到美国进行治疗。」 「谢亚则?」 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孟耘一怔,立刻回忆:「当时的报导都没有提到这件事,后来公布的伤亡名单里也没有他,谢冠亨隔天接受媒体採访的时候,还有之后在侦查程序中,都没提到他儿子也在火灾现场。」 「万礼集团把消息封锁了。」 「为什么?」孟耘蹙眉,无法理解,「火灾发生后的一星期,万礼集团旗下所有公司股价都跌停,董事长独子也在事故里受了伤,这么好的一张悲情牌,没道理不打。」 李叙沉了口气,「其实,火灾发生的那一晚,是谢亚则十八岁生日。」 「那天,董事长夫人邀请李麟还有我跟李絮一块去他们家里吃晚饭,替谢亚则庆生。吃完饭后,谢亚则说和朋友约了要在wonderland庆生,让司机送他过去。」 「今天下午,我在李麟的办公室外听到谢董事长说,薛智成上个月过世,丁队长前几週出狱,他已经把人都打点好,准备送谢亚则回台湾。」 薛智成?? 丁队长?? 屋内的暖气失去了作用,紧实的落地窗也没能阻隔深夜的凉气,寒意丝丝缕缕如藤蔓攀上肌肤,穿透表层,浸入血骨,最终围剿震盪失序的心跳。 孟耘紧咬着唇,手心掐得死白,几乎忘了呼吸。 薛智成是这个案件的承案检察官,而当年东区消防大队的大队长名叫丁耀宗。 久思不透的空白被填入字跡,她回过神,不禁冷笑。 「果然真的有问题。」 李叙注意到她的反应,这才察觉最初提起wonderland大火时,她的表情明显震惊,后来听见他说谢亚则当天也在影城里,而且受了伤,她立刻就说伤者名单中没有他。 李叙敛眉,「孟耘,你为什么这么清楚这个案子?」 孟耘下意识循声抬眼,见他眼底的疑惑渐深,眸光轻颤,略微别开了眼,「前几年西区不是ktv失火吗?那时候总编调我去社会线帮忙做专题,所以稍微研究了一下。」 语落,她拿过摆在桌上的果汁,咬住吸管作势喝了几口,试图演绎自然。 女孩子演技蹩脚,完全是欲盖弥彰。 李叙知道她没实说。 即使成了朋友,她依然和他保持距离,界线清楚,也没想让他跨过。 他扬唇,把失落压入眼底,泰若自然地接续话题:「我还知道另一个线索。」 孟耘立刻追问:「什么线索?」 「现任消防署署长李麒是李麟的哥哥,当年,他是台北市的消防局局长。而当时的副局长王俊龙,是丁耀宗队长的大舅子。」 那幅离散多年的拼图,逐渐有了轮廓。 # 翌日,孟耘去了庄文杰的服务处,庄文杰一见到她,又是那日盛气凌人的嘴脸。 「哎哟,这不是我们新闻界的良心、媒体人的模范,写错了报导就敢做敢当,爽爽快快道歉辞职的孟大记者吗?您大驾光临,让我们这小小的服务处是蓬蓽生辉啊!小朱,还愣着干嘛?拿我最贵的茶叶出来,好好招待我们大记者啊。」 对方刻意挖苦嘲讽,句句扎心,刺得耳根都难受。 孟耘微笑着深吸了口气,攥手忍下,「庄议员,当初你答应我的条件,还算数吗?」 「当然算数,坐。」庄文杰明白她是为了什么上门,态度也是乾脆,向斟好茶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小朱,去把东西拿来。」 交代完,他重新看向落座的小姑娘,扯唇一笑:「不过大记者为什么对wonderland的案子这么感兴趣?都十几年前的事了,难不成你是受难者家属?我记得当年万礼集团给了不少补偿金,还负担了全额的医药费跟丧葬费,你还觉得拿不够啊?」 心里有千万丛火在烧,孟耘紧咬牙关,极力保持笑容:「这就不劳烦议员操心了。」 庄文杰笑了声,也没打算细问,接过手下递来的卷宗,扔在她面前。 「这是我们南区十二个消防分队的人员编册,用萤光笔画起来的就是当年有参与救难的人员,不多,就三、四十个。反正你现在没工作,应该有时间慢慢找吧,大记者?」 孟耘拿过纸袋,沉甸的重量落入手中,压在了心上。 她沉了口气,再次扬起唇角:「谢谢议员帮忙。」 「不客气,选民服务嘛,应该的。」庄文杰訕笑,补上一句:「不过你去拜访他们的时候可别提到我,不然我会很麻烦的。」笑容里是没有言明的警告。 「当然。」孟耘明白地頷首。 「那我就不送了,慢走。」 孟耘握紧手上的卷宗,走出服务处。 暖阳倾斜,日暉灿烂。 这片她踽踽独行了多年,却始终看不清前方的迷雾,终于出现了一丝曙光。 014:不简单 孟耘原以为有了庄文杰提供的名册,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现实却是相反。 过去一个月,她每天都在南区不同的消防分队间奔波,然而大多时候都是扑空,好不容易找上一个愿意拨时间和她聊聊的人,对方一听见她是记者,又想问wonderland的事,立刻改口说有勤务要忙,要她赶紧离开。 后来她改以警消眷属的身分去问,遇上几位资歷年长一些的队员,主动和她分享当年出勤时的状况,结果一知道她是当年罹难的消防员孟忠弘的女儿,旋即垮下脸避而不谈,或是含糊其辞地说事情过太久了,记不得了。 一连被十几个人用同样的说词推託,孟耘更加确信,有人操纵了当年的舆论。 人就是再怎么健忘,一场被新闻媒体反覆报导了一个月,更在日后每当有营业场所发生火灾时不断旧事重提的案子,参与其中的人员不可能连一点片段都不记得。 「孟耘?孟耘,你还好吗?」 闻声,孟耘回过神,这才发现主餐已经上桌。 「没事啊。」她扬唇,执起叉子,笑叹了声:「我好久没吃这家义大利麵了。」 曹轩笑睨她一眼,「还敢说?当初离职时说会找时间回来看看大家,结果呢?人走了以后,半点消息都没有。你这种行为要是放在感情上,叫渣女。」 「你才渣。」孟耘皱着眉回嘴,「我最近很忙好不好。」 「忙什么?你找到新工作了?」曹轩轻笑,将盘里的鸡腿排切块,分了一部分给她。 「没有。」孟耘叉起玉米笋,顺势搁进曹轩的盘子里,皱眉嘖了声:「到底是谁发明玉米笋这种难吃的东西?又是哪个天才把它拿来跟义大利麵一起煮的?」 多年如一的抱怨,曹轩每回听都还是想笑。 「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跟以前一样爱挑食?玉米笋不吃,小番茄也不吃,这两样东西多营养你不知道吗?」嘴上叨唸着,却还是主动替她把盘子里其他玉米笋都挑了出来。 「我不想知道。」孟耘轻哼,口吻满是不屑。 服务生送来了饮料。 曹轩一见向来爱喝冰的女孩子今儿个点了热红茶,立刻明瞭,「你那个来?」 「嗯。」孟耘低应,端起茶杯啜了一小口,脸立刻皱了起来。 热饮就是无条件的难喝。 「那个来还点辣的,待会又痛了。」 「小曹,你怎么那么囉唆啊?什么都能唸,你这样难怪一直交不到女朋友。」孟耘白了他一眼,作对似地又往嘴里送了一口麵,吞下去后又说:「女孩子呢,喜欢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男生,你这样管东管西的,跟个糟老头没两样,当心孤老终身。」 曹轩好笑地睇着她,「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男人呢,喜欢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你脾气这么拗,讲也讲不听,才会孤老终身。」 孟耘不以为意。 「要是真的这样,我们就一起去住养老院啊。住隔壁房,我天天去你那串门子。」 曹轩气笑,不禁摇头,拿她这张嘴皮子没辙。 吃完饭,曹轩准备回报社,孟耘没赶时间,陪他走一段路。 「你还没说你最近忙什么呢?」 女孩子咬着吸管,杯子里是已经被寒风颳失温热的红茶,「就忙一些我从以前就很想做的事,没什么。」话依旧是说得模稜两可,半点边也没擦到。 曹轩知道她的个性就是这样,不是有意要瞒,只是习惯什么事都自己来。 他理解地点点头,笑道:「很好啊,好不容易有时间了。不然以前每天追着新闻跑,日夜颠倒,三餐不正常,把身体都搞坏了。」 「嗯啊。」 「对了,社会线的哲哥你知道吧?他上星期跑花莲那个命案,不小心在山里摔了,左脚骨折,要休好几个月。」曹轩一如既往地开啟话题,把知道的事都和她分享。 「这么严重?哪间医院?我找一天去看他。」 「别去吧,哲哥那么爱面子。前几天杨老大带着社会线几个人去探病,全被赶出病房,哲哥还传讯息到大群,说谁要是再来看他,他就要转去其他医院了。」 孟耘挑了下眉,轻笑一声,「果然是哲哥。」 「还有,昨天的事。」曹轩忽然压低声音,「娱乐线的rita跟总编告白了。」 「什么?」 消息的震撼程度堪比核爆,孟耘瞠目惊呼,音量没克制,旁边几位路人全看了过来。 「??」 数道目光自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刮得脸皮格外刺热,孟耘困窘地闭了闭眼,改而揪住曹轩外套一角,把人拉进,压低音量追问:「你说真的假的?rita不是去年进来的新人吗?她有二十三了吗?」 女孩子恬淡的香味鑽入鼻息,微扬的脸庞近在咫尺,只消低头,就可能亲暱攫获。 曹轩眸光轻颤,下意识抿上唇,喉结滚动,他克制地转开眼,「昨天下班后,她哭着从总编办公室出来,全公司都传开了。」 「想不到现在的小女生这么猛,总编这么难搞的人都敢衝,不简单。」孟耘松了手,回过身继续往前走,自顾自地感叹,全然没发觉身后男人的异样。 曹轩看着她的背影,不禁苦笑。 像她这么粗神经的女孩子,才不简单。 015:脱不了关係 农历年后,谢冠亨为妻子举办了六十岁的生日宴。 万礼集团版图辽阔,与政界交情也好,儘管只是简单的家宴,出席的宾客依旧不少。 谢亚则向来不爱虚与委蛇的应酬场合,加上在国外待了十多年,上前攀谈的人他一个都不认得,压根不想浪费时间交际,露面个十分鐘给母亲做面子后就逕自上楼了。 谢冠亨本想藉这机会把儿子介绍给几个商界的大佬,一见他这德性,气得大动肝火。 谢夫人一向疼子,要丈夫看在她生日的份上,别和儿子计较。安抚好丈夫的情绪,谢夫人转而招来下人,打算交代他们替儿子准备点食物送到房里去。 「婶婶,我拿些吃的上去给亚则哥吧。」 闻声,谢夫人回过头,看清来者的面貌后微微一笑,温婉道:「那就麻烦你了,李叙。你们也很久没见了,你替婶婶稍微陪亚则聊一聊。」 「好。」 李叙按着记忆拣了几样菜色,又端了一杯红酒,上楼去敲谢亚则的房门。 「谁?」 「亚则哥,是我,李叙。」 「李叙?」正在看影集当消遣的谢亚则将萤幕暂停,起身替他开门。李叙勾唇,朝他扬了扬酒杯,「我给你带了东西上来,多少吃一点吧。」 「我妈又让你来当送饭小童了?」谢亚则撇唇一笑,接过酒,「进来吧。」 李叙带上门,将餐点和银叉摆到他桌前,谢亚则拉过椅子坐下,朝他摆了摆手,「随便坐。我没洁癖,坐哪都行。」 「好。」李叙低应,在床尾的长凳上落座。 「听我妈说,你这几年混得挺好的?」谢亚则抿了一口酒,随手叉了块牛排入口。 「还可以。」李叙微笑,顺着话题问:「亚则哥呢?这几年在美国还好吗?」 「当然好,天高皇帝远,我爸管不着,可清幽了。」谢亚则哼笑,将牛排嚥下后又接着抱怨:「要不是我妈成天说想我,要我回来,我大概这辈子都会待在那逍遥度日了吧。回来以后成天被人跟前看后、照三餐嘮叨,听了都烦。」 「婶婶就你一个孩子,想念也是正常的。」 「我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接班的料,要我回来做什么?气我爸啊?我还想要他长命百岁,继续赚钱给我花好吗?」谢亚则嗤笑,瀟洒承认自己烂泥扶不上墙。 李叙抿笑,不置可否,泰若自然地换个话题。 「对了,亚则哥在国外这么久,以前的朋友还有联络吗?」 「有啊,高中那几个和我比较要好的后来也被送到国外,之前他们还在美国的时候,我们还约过一起滑雪呢!」谢亚则笑回,执起酒杯吞了口酒,「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前阵子见面会遇到一两个粉丝说是你的朋友,有印象小时候见过我,问我最近有没有和你联络,说是换了手机号码,联络不上你,找我问看看。」 李叙随口起了个剧本,信手捻来,不慌不忙。 听闻,谢亚则皱眉,「粉丝?女的?」紧接又扯开笑,「我认识的女生朋友那么多,你这样说,我哪晓得是谁?」 男人噙着笑,慢条斯理地接话:「还是亚则哥有留照片,我看一看,也许能认得。」 「照片啊?」谢亚则沉吟,捞过手机点开相簿,朝他拋去。「你自己找吧。」 李叙接下,微笑道谢,垂眸开始搜索。 不出几分鐘,李叙就找到记忆里曾看过的几张面孔。 唇角暗勾,他立刻将照片传到自己的手机里,又将相簿往下滑了一段,随意点开其中一张照片,转向谢亚则:「好像是这两个人?」 谢亚则抿着酒杯回头瞥了眼,拧眉,「alina跟emma?她们都有我的脸书啊。」 「这样啊。」李叙皱眼,扯唇苦笑,口吻懊恼,「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哎,算了,别找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朋友没了再交就好,哪缺那几个。」谢亚则意兴阑珊地摆手,把最后一口食物吃完,将空了的餐盘和酒杯塞进他手里:「我吃完了,你可以下楼跟我妈交代了。」 李叙端着盘子起身,礼貌道别,「那我下楼了,亚则哥晚安。」 # 晚宴结束后,李叙驾车返家,将买来的牛肉麵放进电锅里保温,传了讯息给李絮,让她饿了就过来吃。 沐浴完,他戴上眼镜,开了笔电,透过谢亚则的社群帐号开始搜寻照片上的人。 一个小时后,他把人找齐,将照片和五个社群帐号传给了孟耘。 李叙:这是谢亚则高中三年最常联络的几个人,那天他们很可能也都在场。 李叙:我查过了,伤亡名单中一样没有他们的名字。 李叙:你那边查得怎么样? 孟耘洗完澡出来,就见手机萤幕亮着,她捞到面前瞥了一眼,李叙二字映入眼底。她立刻点开,看见他传来的照片和讯息,眼神瞬凛。 一个人在案发现场的事实被刻意掩藏,说明了事情可能与他有关。 那么,一群人在案发现场的事实被刻意掩藏,就说明了整起事件与他们有关。 李叙说,谢亚则当天和朋友约了在wonderland影城庆生,而火场鑑识报告则说,起火点位于一间当时未使用的影厅。 事发以后,谢冠亨刻意封锁了谢亚则受伤的消息,直接把人送到国外治疗,却是一年只去看他一次。 谢亚则是他的独子,要是真的在火场里受了重伤,谢冠亨就是不息砸重金聘请世界最好的医生来替他治疗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如此不闻不问? 假使谢亚则真的在那场意外中受了重伤,只要经过妥善的治疗与復健,几年的时间就足够恢復至与常人无异的状态,为何却谢冠亨刻意将他留在国外,直到当年承案的检察官离世,也打点好当年因为这个案子入狱服刑的消防员,才安排他回国? 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了当年那场火,与谢亚则脱不了关係。 孟耘点开对话框,敲下一行讯息。 孟耘:我晚点过去找你。 016:最好的朋友 孟耘换了套衣服,背包拎着就出门。 半个小时后,她熟门熟路地进了大厦、刷了电梯、上了十一楼,在电子门锁上按了密码,乾脆俐落地进了李叙家。 「李叙,你刚刚传给我的照片——」脱了鞋子,她才抬头,话音就止住了。 彼时,餐桌两端坐着一男一女,女人的面前摆着一碗热呼呼的麵,手里拿着筷子,筷子上还夹着咬了半口的牛肉,与男人同步转过头看向她,同时眨了下眼。 李絮把口里咀嚼了一半的牛肉咬完嚥下,这才漫不经心地丢出一句:「你有客人?」 「嗯。」李叙应声,唇角弯着清浅,眸中笑意明亮。 孟耘:「??」 她就问一句:他是在开心什么? 于是,孟耘就这么被李叙带到了身旁的座位,体验什么叫坐如针毡。 屋里来了不认识的人,李絮也没觉得不自在,照样吃自己的麵,偶尔会在喝汤的时候挑起眼稍微打量过对座的女孩子,表情却始终没有改变。 最后,她吃饱喝足,接过李叙递来的面纸,擦去唇上的油渍后,才又说了第二句话。 「你交朋友了?」 「嗯。」男人勾着笑,眉目飞扬,连嗓音听着都是愉悦。 一副在跟人炫耀似的。 孟耘斜覷他一眼,就想知道这男人的心智年龄满十岁了没,为什么这么像小学生? 「长得挺漂亮的。」李絮不冷不热地评论了句。 「我也觉得。」李叙附和。 孟耘冷不防呛了一口,差点把喝到一半的水吐出来。她赶紧放下水杯,侧首瞪去,男人又是那副目色温清的笑脸,她唇角微搐,都有想打人的衝动了。 「那你是不是该介绍一下?」李絮又说。 听闻,李叙愣怔,像是生平第一次接收到这样的讯息。男人拧眉,表情懊恼,像是自责没做好一件事,他立刻坐正身,一脸严肃地开口。 「孟耘,这是李絮。李絮,这是孟耘。」 孟耘听他口吻说得格外慎重,活脱像个小学生,着实想笑。 她低着头抿了抿唇,管理好表情后才又重新看向对座的女人,「你好,我是孟耘。」 李絮迎上女孩子恬淡有礼的笑顏,柔唇微扬:「李叙第一次介绍朋友给我。看来,他很喜欢你啊。」 「??」 一席跳脱预设的话打得孟耘猝不及防,杏眸剧瞠,惊慌渲染了目色。她微微一呛,僵着笑澄清:「你误会了,我跟李叙不是——」 没料,他竟打断,「是啊,我很喜欢她。」 温沉的嗓音叠满笑意,压过每一条神经,孟耘的思绪经歷了一次宇宙大爆炸,浩劫馀生在耳后根留下熨烫的痕跡,她立刻转头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目光锐的像能剐人。 李絮难得看他这般直言自己的好恶,轻笑了声:「那我就不打扰了。」 李叙见她要走,也跟着起身,「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就住对面而已。」李絮摆手,逕自走向玄关穿鞋。 李叙还是坚持,跟出家门,亲眼看着人进门才回来。 一回到屋里,就先挨一顿骂。 「李叙,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说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话?什么叫你喜欢我?我已经跟你说了,我答应和你当朋友没有那个意思!」 女孩子这回气得不轻,来势汹汹,砲火猛烈,一副要诛他九族。 男人却毫无悔意:「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 喜欢二字打在心口,孟耘眼睫轻颤,立刻大骂:「你要是再说一次,我就——」 「人不都是喜欢对方,才会想跟他当朋友的吗?」挟着不安的提问盖过了怒火四溢的威胁,一向温沉的语声掺入极度的不确定,是他卑躬认错的前兆。 孟耘一时没了声音。 「我没有交过朋友,也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 男人佇立在玄关,倒映着夜色闃墨的瞳孔里有着即使相隔遥远也能一眼看穿的徬徨,白炽灯和暖的光泽披在他肩上,把原先宽实的轮廓柔化成一触就碎的景象。 「如果我做得不对,你可以告诉我。」 他就站在那里,低着头,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高大的身影变得渺小不堪。 「只要你告诉我,我会努力做好。」 这一刻,孟耘彷彿看见了住在他心里的那个孩子。 那个独自待在没有光的暗室里,身上穿着过大而拖了地的衣物,脸颊上沾满了灰土,眼里有泪却转着不敢掉,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期待有人出现,却在遇上以后迟迟不敢朝对方走近,最终被世界遗弃在角落的孩子。 「李叙,你没有做错事,不要站在那里了,过来吧。」 李叙洗好了碗筷,又从冰箱里拿了一颗苹果出来,去皮切块呈盘,端上桌给她。 孟耘接过叉子,随口一问:「你怎么每次我来了都要拿东西给我吃?」 和他成了朋友以后,过往三餐不继的惨况不再,她就是一天只吃和他见面的那一餐也都足够饱腹,而更多时候,他点的东西都多到吃不完,总让她打包带走。 就连现在这即将进入夜半的时刻,他都还能弄出一盘苹果给她。 孟耘认真觉得,自己这三个月来肯定胖了。 「怕你饿。」李叙在沙发另端坐了下来,拿开抱枕,在下头找到了剧本,翻至李絮来前看到的段落接续着读。「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过来?」 孟耘这才想起自己来访的目的,连忙把嘴里的苹果嚥下。 「你刚才不是传了照片给我吗?其中一个人是共和党立委杨明毅的儿子杨驹崴,去年他就公开表示要参选下一届中区的市议员。杨明毅和我们总经理是朋友,为了替他儿子造势,还跟我们总经理商请了随行记者,我好像能从杨驹崴这边下手。」 李叙抬眼看她,「你不是离职了吗?」 孟耘勾唇,模样得意,「杨驹崴的随行记者就是我最好的朋友,要下手还不简单?晚点我和他说一声,随时都能加入採访行程。」 听闻,男人凛眸,敛下眼,视线转回刚才的段落。 陆景言:「所以在你心里,袁浩比我重要?因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徐宁:「对。」 李叙反覆琢磨这段剧情,直到读懂了对白里的情绪,才慢条斯理地翻页。 017:没有留下 「你不是说最近在忙?怎么突然想跟杨驹崴的行程?」 凌晨两点收到女孩子问能不能和他一起採访杨驹崴的讯息,曹轩心里就有疑问,只是当时他正忙着整理组长交代一早就要的统计数据,只能先答应下来,和她约了早上七点半在捷运站出口集合。 「就忙着忙着,突然有点怀念以前工作的日子嘛。」孟耘咬着昨晚在李叙家没吃完的苹果,声音含糊,又给了让人听着都知道不真心的回答。 曹轩笑睨她一眼,没戳破也没追问,而是揶揄:「以前上头派你去当廖国雄的随行记者,你就拿离职威胁,天天跟总编抗命,说写报导拍政客马屁无聊、没挑战性、有损当记者的尊严,结果现在没工作了,会想念了?」 孟耘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唇,选择直接忽略,「杨驹崴今天的行程有什么?」 女孩子发起脾气来不好惹,曹轩认识她多年,深有感悟,总是见好就收。 「待会我们先过去他家跟他会合,八点半他要出席河美社区里民运动中心剪綵仪式,十点参加立委赵天成父亲的公祭,十一点跟东区公所主秘餐叙,一点回竞选总部与张坤齐教授讨论老旧天桥拆除及行人穿越道重划的政策,三点在实验中学有场演讲,五点到中区电视台录两集《时事聚焦》,晚上八点在皇品饭店,耀丰实业陈董儿子的婚宴。」 彻日不停歇的马拉松式行程,就是民意代表的一天。 孟耘叹了口气,虽然早有预期,心里还是一阵烦躁。这么多行程,光是陪笑应酬都够耗费心力了,就算有空档,她也不见得有机会能向杨驹崴探口风。 看来这阵子,她是每天都得这么过了。 曹轩见她一脸哀怨,轻笑了声,「明明就不喜欢,干嘛还坚持跟着我一起跑?」 「帮你分忧解劳,你该感谢好吗?」孟耘睨他。 「是是是,娘娘皇恩浩荡,小的感激不尽,晚上请你吃宵夜,行了吧?」 孟耘失笑:「这还差不多。」 # 深夜,孟耘和曹轩结束一天陪访行程。 与杨驹崴的助理确认好隔天的日程后,三人话别,曹轩叫了车。等车来的空档,他拋出邀约:「要不要去学校附近吃点东西?吃完我送你回家。」 孟耘耸肩,表示没意见。 二十分鐘的车程,两人最后在t大宿舍外的路口下车,走了几分鐘,弯入小弄,就见凌晨才开始营业的关东煮摊依旧是灯火通明的模样。 「天啊,都毕业这么多年了,老伯店怎么还开着啊?」 开始当记者以后,孟耘几乎再也没来过学校附近,时隔六年,又见到求学时期最熟悉的光景,记忆里的香气扑鼻而来,回忆剎时涌现。 她和曹轩都念新闻系,时常得为了实作课的报告熬夜,大四开始实习以后更是如此,每次回到宿舍夜都已经深了,大部分的商家也都闭馆休息,若是懒得煮泡麵,她就会约曹轩到这里,一起点一碗综合关东煮分着吃。 两人走近店里,有几组学生在里头用餐,头发蓬乱,眼袋极深,其中一桌有个男孩子把学生证摆在桌上,曹轩低眼瞥过,是新闻系的学弟。 他轻笑,回头和女孩子说:「老伯店要是收了,让我们新闻系的人怎么活?」 「也是。」孟耘努唇,认同地点头。 「还是跟以前一样,综合关东煮一起吃?」 「嗯。」孟耘低应,挑了靠墙的座位,拉开小木凳坐了下来。 曹轩将背包放下,拿了皮夹出来,到前头去点餐。 奔波一整天终于能休息,孟耘吁了口气,稍微转了转脖颈,转到某个角度的时候特别酸痛,她低叫了声,顿时有种岁月催人老的感慨。 以前念大学的时候,她就是为了报告熬上三天三夜,也没觉得这么累。 摊车前排队等候的人有些多,老伯的摊子从以前就没有点单,都是客人点了他直接夹料,所以一次只能处理一份餐点,但因为东西好吃又便宜,也没人对此苛责。 孟耘回头看了一眼,见曹轩前头还有一个人,便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想刷个新闻关心一下今日的世界,只是刚点亮萤幕,就有讯息进来。 李叙:我点了晚餐,结帐的时候不小心按成两人份。 李叙:外送还有三十分鐘到。 「最好是不小心。」 孟耘低笑,本想和曹轩说一声她有宵夜了,回头就见他已经向老伯点了餐,还特地交代老伯要加辣酱进去,她抿唇,想着时间晚了,要是让李叙等她吃完了再过去也不适合,于是低头敲下回覆。 孟耘:我正在吃宵夜,你自己吃吧。 孟耘:吃不完的冰起来,我明天过去拿。 「来!加了你最爱的辣酱。」热腾腾的关东煮上桌,曹轩又去添了两碗热汤,顺道拿了两副筷子过来,擦拭后递给她,「趁热吃吧,忙一整天,你应该饿坏了。」 「谢啦。」孟耘接过餐具,掐掉萤幕将手机收回口袋,通知声却又响起。 她索性又把手机拿回眼前。 李叙:你自己一个人吗? 孟耘轻挑了下眉,没搞懂他为什么问,也没细想,顺手回覆。 孟耘:和我同事一起。 李叙:你前几天说的那个最好的朋友? 孟耘才要打字,就听见曹轩问:「怎么了?有事要忙吗?」 「没有,没事。」她分神抬眼微笑说了句,草草敲了个字送出,就把手机收起,捧起汤碗吮了一口,轻叹:「就是这个味道,好怀念。」 孟耘:嗯。 简短的单字映入瞳孔,带着出乎意料的灼燎,烧裂虹膜。 男人扯唇,想起收工前最后一场戏,他站在人造的大雨之下,抓着接到电话以后转身就要离开的女人,卑微地说了好几次的不要去。 陆景言:「徐宁,不要去。不要去找他。不要去。」 徐宁:「陆景言,袁浩出事了,他人现在在手术室里,我得去看他。」 陆景言:「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要陪我过生日的。我说过不需要,是你坚持要的。」 徐宁:「但现在袁浩出事了,情况不一样!」 陆景言:「所以在你心里,袁浩比我重要?因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徐宁:「对。」 最终,她还是抽手离开,没有为他留下。 李叙重新点开外送软体,把购物车里的餐点全数删除。 018:不幸中的大幸 接连两个星期,孟耘都和曹轩一起跟着杨驹崴到处跑行程。 儘管随行记者是曹轩的工作,但孟耘也清楚是因为两人之间的交情,曹轩才瞒着报社让她参与,因此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她都尽量协助,有时更把麻烦事都揽去。 甚至为了能与杨驹崴打好关係,她比自己当随行记者时还要上心,对方一有什么吩咐她立刻就去做,就连曹轩要她帮忙看新闻稿有哪里可以再修正,她都昧着良心要他再多替杨驹崴美言几句,说这样效果好,杨明毅看了开心,上头自然也高兴。 后来,她好不容易等到杨驹崴一日行程松散些,趁着用餐的空档向他问了几句话。 杨驹崴的个性本就不拘小节,也热衷于交朋友,对于这次新来的採访助理积极的态度颇是欣赏,对方在他结束校园演讲后问起他求学时期的事,他也就大方分享。 「我高中是念贵族学校,你也知道,贵族学校嘛,能进得去的不是像我这种政二代,就是家大业大的公子少爷、千金小姐。政商间父母辈多少都认识,平时没事下了课,就轮流到彼此家里作客,打打游戏、玩玩牌、喝喝酒之类的。」 「那时候我们这群人里带头的就罗岳和谢亚则,他们一个是汉邦集团的接班人,一个是万礼集团的第三代,当时全校不晓得有多少女孩子绕着他们转,可受欢迎了!」 「他们俩不愧是真正的有钱人家,出手没在客气。罗岳每次生日,他爸随随便便就拿一栋泳池别墅出来让大家玩,还请歌手明星来表演,把生日派对办得和跨年晚会有得比,那时候有一堆小模想红,整晚蹭在罗岳身上,看得班上其他男生可羡慕了。」 「谢亚则也不输他,以前只要一有好莱坞有新片上映,他就会包下影厅,让全班同学抢先看个过癮,我们学校的学生去wonderland看电影,只要报谢亚则的名字,票价都直接打对折,套餐还能免费升级。」 「高三那年,他甚至还跟他爸要了wonderland的vip包厢,和我们这群好朋友在里头开庆生派对,那天我原本也要去,但后来被我爸带着去医院探望我爷爷,才没碰上那场火灾。隔天新闻出来的时候,我吓都吓死了。」 不过就拋出了一个问题,杨驹崴就自投罗网地丢出关键线索,孟耘暗自欣喜,面上却是佯装惊讶地问:「什么?那天你的朋友们都在影城里面吗?他们没事吧?」 杨驹崴扯唇一笑,「说来也幸运,他们好像就是在新闻提到的起火时间前后离开的,后来还跑去阳明山夜衝续摊,玩到天亮了才下山,所有人都是隔天看到我在群组里发了讯息问他们有没有事,才知道整个影城全烧了。」 闻言,孟耘凛眸,还想再追问时,杨驹崴的助理恰好前来提醒要准备前往下个行程。 她只好提起笑,若无其事地说上一句:「那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 事情有了新的进展,孟耘第一个想法就是和李叙讨论。 但她的个性向来是栽进一件事里其馀的事就顾不得,也就没注意到这阵子李叙都没再捎来讯息,直到点开了和他的对话框,才发现两人最后一次对话停在两个星期前。 看着当时的几句对话,不知怎么地,她突然就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她明知道他是故意点两人份的餐要和她一起吃的。 孟耘抿了抿唇,想着过去见面全都是他请客,自己好像从没有一次替他带点什么。作为朋友,老是白吃白喝也太不上道,于是她上网搜寻,想知道他喜欢吃些什么,今晚可以带去给他。 然而,才在搜寻引擎里键入李叙两字,她立刻就想起他曾说过,网路上所有关于李叙的一切,全都是李麟凭空杜撰出来的。 即使当了朋友,她还是对他一无所知。 孟耘就想问自己,一起吃饭的次数这么多,怎么就没想过要去问他喜欢吃什么? 她敲了下脑袋,骂自己一声笨,最后也只能用土法炼钢的方式找答案。 孟耘:李叙,我从杨驹崴这打听到消息了。 孟耘:晚上一起吃饭吧。我请客,你想要吃什么? 结果,等了半个多小时,她却连已读两个字都没等到。 孟耘没纠结太多,心想他大概是还在拍摄,没时间能看讯息。给他找了个合理的解释之后,就自个儿决定了晚餐吃什么,出发去买了。 买好晚餐,她拎着东西到李叙的公寓,大门一开,里头却是灯火通明。 孟耘一怔。 「李叙,你在家吗?」 她走入屋里,带上门,朝里头喊了声,回音繚绕,却是无人回应。 孟耘蹙眉,把餐点搁在餐桌上,转而去敲卧室的门,「李叙,你在里面吗?」 等了几秒鐘,没人应答。 孟耘抿唇,下意识要去开门,指尖触上冰凉的金属门把时又打住了动作,她犹豫了好一会,想着两人也不是熟识到能随意开房门的关係,最后还是收了手,回到餐桌边坐下。 屋内一片寂静,时间走过的痕跡被指针拨动的声响具化,听得人莫名焦躁心慌。 「不在家为什么灯都开着啊??」 孟耘扁唇咕噥,等了几分鐘坐不住了,于是起身四处打转,把他屋里所有的傢俱和摆设都看了一回,甚至还上网搜寻了掛在客厅壁上的那幅画是什么来歷。 一个小时过去,李叙还是没回讯息。 孟耘盯着始终安静的对话框,有些沉不住气,又敲了几行字过去。 孟耘:我买了咖哩饭,你应该吃吧? 孟耘:你大概几点收工? 孟耘:我肚子好饿,你再不回来,我要自己先吃了喔。 俞桥从刚才就听讯息通知声响个不停,自后照镜瞥了一眼后座的男人,见他始终闭着眼,訥訥问了句:「哥,你有讯息,不看吗?说不定是路明哥有急事找你。」 李叙眼也没掀,「不关你的事。」 「??」 俞桥第一次见他明白地彰显不悦,识相地闭上嘴,不敢再多话。 过了几分鐘,通知声又再次传来。 李叙叹了口气,单手按着太阳穴,自口袋里拿出手机。 孟耘:你的份我用保鲜盒装起来放冰箱了,明天吃之前记得微波加热。 孟耘:我先回去了。 019:你们正常人都是这样的吗 李叙回到家时,屋内依旧是早晨出门前的明亮。 他向来都是这样,即使天光晴朗,也还是要把屋内所有的灯都点亮,不让所见之处有任何一隅被阴影侵佔,确保不会在哪一个角落碰上曾经吞噬灵魂的黑暗。 可每当站到了镜头之前,就无可避免地要碰上爱情剧中的烂俗陈套,因为危机四伏的黑,最能成就男女主角间的羈绊,而微光摇曳的暗,才最能昇华观眾所期待的情感。 无论落难或交合,光都必须暗下。 逃离了那暗室以后,李叙就再也没想过要离开光,所以这辈子,他都不会让这屋里的光暗下。 沐浴后,他回到房里,点亮手机,发现女孩子又传来新讯息。 孟耘:你明天什么时候收工?要一起吃饭吗? 孟耘:可以顺便讨论wonderland的事。 墨眸沉暗,李叙沉了口气,单手掐掉萤幕,直接睡了。 # 李絮从上大学开始就已经陆续在创作剧本,大学毕业后,她成了全职作家,除了出门寻找灵感和题材以外,平时几乎是足不出户。 李叙知道她需要也喜欢自己一个人的空间,若没特别的事,大都不会进到她屋里。 然而连续两个星期,他下了戏收工,自己有家不回,偏要跑来她家的客房睡,李絮有时出来倒水,见他在屋里走动,心里都是纳闷,但写稿的期间她实在不喜欢和人互动,索性当他不存在,水倒完就又把自己关回房内。 这日傍晚,李絮终于把手上的剧本完稿,从卧房出来时,又看见李叙坐在客厅沙发上,正专心在读本。 她蹙眉,一脸怪异:「你又来我这干嘛?」 李叙眼也没抬,「我叫了外卖,一个人吃不完。」 李絮没信这说词,拿着马克杯走进厨房倒水,「你最近为什么老往我这跑?你那个新朋友呢?」 男人正要翻页的动作一顿,指尖旋紧,在纸页上留下蜿蜒曲折的皱痕。 「她有其他朋友了。」 听闻,李絮原先向着房内走的步伐立刻转了向,她来到客厅,将手里的水杯往桌上一搁,伸手抽去他手里的剧本。 手上忽而一空,李叙轻怔,挑起眼看她。 「她有其他朋友,就不是你的朋友了吗?」 李叙不语,伸手想拿回剧本,李絮却抬高手。男人皱眉,起身想拿,李絮却侧身闪过,顺势向后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 李叙有些火了。 「李絮,那是我的,还我。」 李絮却说:「李叙,我们不是正常人,但孟耘是。正常人本来就会有不同的朋友,她不是你的所有物,你不能要求她只看着你,你懂吗?」 平缓的语声叠上耳膜,逐渐酝酿成风暴。 李叙站在原地,手攥得死紧,眸光剧烈颤晃,像在隐忍什么,气息阴沉。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会,进一步对峙,空气中似有无形的烟硝瀰漫。片晌,门外隐约传来电子门锁解开的声响,男人一震,眼里的光火被漫漶而至的讶异淹没。 李絮轻叹了口气,「如果她不把你当朋友,为什么还要来找你?」 李叙别开眼,不说话。 「回去吧,李叙。」 孟耘按完密码开了门,门后依然是满室通明。 「李叙,你在家吗?」 她和前几回一样朝着屋内喊,也和前几回一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孟耘垂下眼,有几分失望,「到底为什么每次不在家都要开着灯?多浪费电啊??」 她将纸袋里的餐盒一一摆上桌,转身要去厨房拿餐具时,就听见玄关传来门锁开啟的声音,她立刻转头看去,就见李叙开门进来,唇边立刻扬起了笑。 「李叙,你回来了?」 闻声,李叙步伐一顿,回身带上门,没有回应。 孟耘立刻就察觉了不对劲。她抿住唇,见他一身轻便,也没带工作时习惯背的包,又重新提了提唇角,「你去哪了?」 男人脱了鞋,收进鞋柜里,再换上拖鞋,「找李絮。」 他反应冷淡还疏离,孟耘听了心里不大舒坦,却还是保持笑容,「你今天放假吗?」 「嗯。」 心莫名的陷了一隅,她咬唇,笑容垮了大半。 这两个星期来,所有她传过去的讯息他都没有已读,她却还是三天两头就带着食物过来,每一次扑空了她都告诉自己,肯定是他太忙了,演员都是这样的。 每一次,她都替他想好了理由,独自在餐桌前收拾好所有的失望,然后安静离开。 她替他的杳无音讯说了无数遍的不是故意,也告诉了自己无数遍要懂得体谅,可如今他却用疏离亲手推翻此前她做的所有努力,就像在告诉她,一切不过是她自以为是。 孟耘觉得自己这些天来的所作所为可笑至极。 「你为什么不回我讯息?」 女孩子带着强烈不满的提问砸进耳里,若蔓藤缠绕,短暂麻痺了知觉。 李叙抬起眼,目光对上她的视线,垂在腿边的双手掐成了拳,頎长的身子泛着不明显的颤,眼神写满指控,「你们正常人都是这样的吗?」 孟耘不明白她怎么就变成了被控诉的对象。 「你们正常人都是这样,可以拥有很多个一起吃饭的朋友吗?」 「??」 空气凝滞。 男人沉哑中藏着哽咽的质问冷不防扎进心最深处,孟耘愣怔地看着他,发现他又和那日一样站在遥远的地方,用着同样徬徨的眼神无助地看着她。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眼里还有被人拋下的难堪。 赤裸裸的指责若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心脏,剥夺所有空气,让人有一瞬窒息。 「以后,我会自己吃饭,你不用再来了。」 020:无条件相信 李叙把自己反锁在房里,孟耘在房门外喊了几次,他都不应。 她不晓得他到底怎么了,不过两个星期没见就变了个人,还莫名其妙衝着她发脾气。 上一次也是这样,话讲着讲着就翻脸。 她有时候都觉得李叙这个人有情绪调节障碍。 后来孟耘也有脾气了,他不甩她,她更不想把自己弄得如此卑微,让人看了还以为自己没他不能活,于是把买来的餐盒全收进袋子里,直接走人。 结果才开了门,就见李絮站在外头,一副久候多时的模样。 「有空吗?我想和你聊聊,关于李叙的事。」 孟耘本想拒绝,想赌气地说李叙的事她一点也没有兴趣知道,可是话才到嘴边,他刚才控诉的眼神却又冷不防跃上脑海,扎得她呼吸一哽,连声音都哑了。 最后,她跟着李絮进屋。 李絮家的格局与李叙屋里大致相同,就是装潢和傢俱採用更多木质和暖调,还种了些绿植点缀,看起来活泼温暖许多。 李絮让她在沙发上落座,倒了杯水给她,直问:「李叙和你说过他小时候的事吗?」 孟耘抿唇,点了点头,「说过一些。」 「那你应该也清楚,李叙不是一般人,他的思考逻辑跟大部分人不太一样。」 听出她藏在话里的意有所指,孟耘一怔,下意识攥指捏紧了水杯。 见她似乎有些迟疑,李絮没再拐弯抹角。 「我不晓得李叙和你说了多少,但简单来说,李叙小的时候只要不听话,就会被李麟关进地下室,不给他吃、不给他喝,他要是哭闹,李麟就会拿所有你能想像得到的东西打他,直到他乖乖听话为止。」 「最长的一次,李麟关了他七天,你应该很难想像饿了七天的人是怎么样吧?」 「当时李叙从那里出来,看见门口放了一盘餿了的饭菜,爬着过去,趴在地上,用手抓了就吃,吃到后来吐了也还是不断往嘴里塞东西。」 时间彷彿有一瞬静止,骇人的麻意自脊髓深处窜上后脑,捣得人反胃。 孟耘瞠着眼,像是能亲眼看见她口中的画面。 「对李叙而言,食物就等于生命。在你出现以前,除了我以外,李叙从来不把食物分给其他人。今天他愿意把食物分给你,代表你在他心中是重要的。」 「李叙从小就和一般人过得不一样,他没有办法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你互动,所以如果可以,我希望和他相处的时候你能多点耐心,他需要时间去理解你们的世界。」 「但如果你做不到,就别再和他联络了。」 孟耘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时候李叙的眼里会是深得看不见尽处的黑。 因为那是他确确实实体会过的感受。 那些他曾经告诉她的过往,都已经是被修饰过,捨去了残忍情节以后的模样。 她到现在才知道,打从跨年夜那天,他第一次和她一起坐在餐桌上,煮了一锅火锅给她,打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把她当成朋友,所以才会在那天和她说了那么多话。 他最后说的那句不该相信,其实就是已经相信她的意思。 因为相信她,因为把她看得和自己一样重要,所以才会总是在每一次见面时点上一堆东西,才会在每一次开动以前都先替她盛汤,才会把昂贵的主餐摆在她面前,才会让她把吃不完餐点的带回家,才会无论什么时候都想要让她手里是有东西可以吃的。 因为相信她,所以才把唯一逃离地狱的希望,放在了她身上。 在把他从栏杆上拉下来的那一刻,李叙就已经无条件地相信她了。 孟耘回到了李叙家,重新把袋子里的餐盒又拿了出来,像他过往每一次那样把纸盒按着大小排列整齐,然后走到了他的房门前。 「李叙,你不是要和我当朋友吗?朋友不是都要一起吃饭的吗?」 男人蹲坐在门后,听见她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原先紧咬着手背的齿松了开来。 得不到回应,孟耘抿了抿唇,在门前蹲了下来,决定用小学生的逻辑和他抵赖:「你不出来,我就不回去。你不吃,我也不吃,我们一起饿肚子。」 李叙一怔,立刻想要起身,手心触到地砖的冰凉时,又冷静了下来。 「李叙,我今天为了跟你吃这一餐,饿了一整天。」 女孩子的声音被门板削弱了力度,到他耳里时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反倒成了此前未曾听过的软糯,李叙下意识攥了下手,有些动摇了。 「我现在没工作,没有收入,存款只剩四位数,你知道这两个星期为了跟你一起吃饭,我一共花了多少钱吗?四千六百二十七块。」她的声音还在继续,「虽然和你之前请我吃的比起来不算什么,但我这辈子从来没花这么多钱请一个人吃饭。」 李叙沉了口气,眸光轻晃。 「我今天买了韩式料理,可是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我把我喜欢吃的都买了,有石锅拌饭、海鲜煎饼、辣炒年糕、泡菜豆腐锅、糖醋肉,还有辣鱼汤。你要是不出来,这些东西就没有人吃,那就全部都要倒掉了。」 李叙咬牙,硬是说了反话:「??你可以去找你最好的朋友。」 听见这摆明赌气的回应,孟耘睨了门板一眼,「我就是想跟你一起吃饭。」 021:你就是你啊 咯噔一声,有什么落到了湖底,在水面敲出一片久散不去的涟漪。 思绪如暴雪过境,举目皆是苍白。 呼息凝滞片晌,李叙滚了下喉结,感觉眼眶里有刺热,像极了恐惧时会有的感受。 他抬手摸过眼角,指尖触到了湿烫的温度。他紧抿着唇,想平息乱序的呼吸,手足无措地拧着衣角,最终却还是没忍住第一声哭泣。 孟耘听见门后有动静,眼神一慌,立刻敲门,「李叙?你怎么了?」 李叙用双手捂着口,死按着,把所有声音都压了下去。 不能被听见。 不能被听见。 不能被听见。 「李叙,你开门好不好?你怎么了?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女孩子慌乱的语声穿过门缝来到他身边。 是平生初次听见语调,以及平生初次听见的请求。 他挣扎着松开其中一隻手,努力向上去探上锁的门把,反覆试了几次,才终于把锁钮转开。听见声响,孟耘立刻起身去转门把,开了锁却推不开门。 她一怔,旋即意识到李叙就坐在门后,又连忙蹲下身,把慌张全数收起,温着声哄:「李叙,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试着移开身体好不好?一点点就好,你移开一点点,我就可以进去了,我就可以到你身边了。」 门后,李叙狠狠咬住了左手拇指,所有了泣咽都成了紊乱的喘息,他听见女孩子说的话,听见她说要到他身边,缠绕在项颈的桎梏松动了几许。 他使劲将身子往一旁倒去,让出了门后的空间。 闷沉的碰撞声砸入耳里,孟耘连忙推开门,就见男人侧倒在地上,腥红色的血沿着唇角和指骨蜿蜒流淌。 怵目入眼,瞳孔收缩,她快步上前在他身旁跪了下来,才伸出手触到他的颊,男人便用力别过脸,把口咬得更紧,锁在眼里的泪承受不住重量,自眼角滚落。 李叙立刻把脸压在了地上。 不能被看见。 不能被看见。 不能被看见。 「李叙!你不要这样!」 孟耘见他这模样,急慌了手脚,酸涩漫过心口,淹没喉咙,拧红了眼眶。 她无措地颤抖着手,轻轻放上了他的肩,男人宽实的身子猛地一震。在他躲开以前,她将动作放得更轻,小心翼翼地抚着,缓声安哄:「李叙,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 「李叙,没事了。」 李叙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孟耘抿唇,试探地稍微加深了几许触碰着他的力道,见他没有闪躲,她于是把掌心贴实他的臂膀,缓慢地将他转了过来。 男人睁着眼,蒙着水光的眼神破碎不堪,唇边残存着腥红,指头血跡斑斕。 她没有被吓着,只是放软了眸光。 「李叙,没事了。」 # 哭过以后,李叙变得格外安静,似乎不愿说话了。 孟耘向他问了医药箱放在哪,他只是敛着眼摇头,她也没责怪,起身去客厅每个角落找,最终在电视柜下的抽屉找到了。 她把人带到客厅,让他坐在沙发上,然后替他把咬破了口的指头和手臂上药。 看着那渗血发瘀的齿痕,孟耘都觉得自己曾有一回攀在高墙上想偷拍教育局长深夜密会外遇对象的照片却意外摔断胳膊时,都没有他这伤口来得疼。 「李叙,你头抬一下,我看看脸有没有伤到。」 女孩子柔软的指腹触在颊上,距离也捱得近,带来了浅淡的香气。李叙僵着身子不敢动,把呼息也停下,在看见她瞳孔里有着自己的倒影时立刻转开了眼。 「还好没破相,不然你之后怎么工作?」 挟着安心的叹息捲上耳梢,李叙攥了攥指,喉咙乾涩,「??你不怕吗?」 时隔许久,他才终于又肯说话,正低头收拾药品的孟耘立刻抬起头看他。男人的眼底是微弱的碎光颤晃,顾忌着,忐忑的,像是什么都不敢确定。 她笑问:「我要怕什么?」 李叙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笑,哑了片刻,「??我跟你们不一样。」 孟耘想也没想就回,「你哪里不一样了?就算不一样又怎么样?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一模一样的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没有谁一定要变成哪个样子。」 「不管别人是怎么样,你就是你啊,李叙。」 李叙从来不知道,原来人说话的时候是可以有温度的。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只用一句话,就能把未曾降临的天光带进终年白雪覆盖的世界,让举目所及都是暖阳倾斜,看似轻而易举,却是水到渠成。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世界上会有那么一个人。 「真的吗?」 「本来就是,没有人是一样??」孟耘话还没说全,声音就被盖了过去,「你说你想跟我一起吃饭,真的吗?」 男人的眼神又是那时在遥远彼方的模样,却隐约透出了点期盼。 他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试着再去相信她。 孟耘看着他,看着那早已裂成无数碎片的眼睛,忽然觉得他真的就是个孩子。 在世界眼中星辉灿烂的李叙,在镜头之前光芒万丈的李叙,在舞台之上荣耀加冕的李叙,实际上不过只是经歷过无人知晓的灰败以后,躯壳遍体鳞伤,灵魂湿漉不堪的孩子。 如果他害怕朝人群走近一步,那就换她朝他走去吧。 「真的。」 022:说谎的人永远不知道 李叙隔天到片场时,手上的包扎立刻引起关注。 他笑着解释,是前一晚到公园里散步,碰见了一隻困在树丛里被断肢割伤腿的小狗,估计是把牠救出来时不小心弄疼牠的伤口,才会被狠狠咬了一口。 儘管伤势不严重,却多少影响了拍摄。 为求画面合理,导演只好临时加了场受伤的桥段,好让他接下来的几场戏都能缠着绷带上镜,拍摄进度因而小小拖迟了一个小时。 晚上十一点,剧组宣布收工,李叙一下戏就先查看手机。 孟耘九点半时来了讯息,说今天的晚餐想买义大利麵,问他几点收工。十点时又传了一则讯息,说她人已经到他家了,等他回来一起吃晚饭。 李叙立刻解释因为拍摄迟延的缘故,他现在才收工要离开,问她是不是回去了? 讯息传过去没多久,她就给了回覆。 孟耘:我还在你家,只是麵都糊掉了,我肚子也好饿。 孟耘:你回来的时候随便买点什么吧。 李叙:你怎么不先吃? 孟耘:都说好要一起吃了,我怎么能自己先吃? 回家前,李叙让助理特地绕了路,买了之前没能一起吃的麻辣烫,又去巷口的饮料店买了两杯葡萄柚汁,这才上楼。 他一进门,女孩子已经在玄关迎接,一看见他手里提着热腾腾的食物,眼睛都亮了。 孟耘接过已经成了宵夜的晚餐,馀光瞥见男人还买了饮料。印象里,他好像每一次都是买同样的东西回来,从没见他换过口味。 李叙放好东西从房里出来时,孟耘正好将盛碗的麻辣烫端上桌。 他走到餐桌边,先是替她拉了椅子,待她坐下后又替她把果汁插上吸管摆至她手边,最后才绕过桌案,在她对面落座。 「你喜欢葡萄柚?」 「嗯。」李叙应声,越过餐桌拿来她的碗,凭着印象把她喜欢吃的食物各往碗里夹了一样,然后放回她面前,「快点吃吧。」 过去他都只是添汤或是把东西摆得离她近一些,这回却是直接替她夹菜,孟耘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回了句:「谢谢。」 李叙一顿,思索了半秒,回应:「不客气。」 未曾听闻的对答入耳,孟耘猜他会这样大概是因为先前争吵过的缘故,忍不住笑了。「我们讲话突然变得这么有礼貌,让人好不习惯。」 听闻,李叙以为自己做错了,却又不解,眉宇轻拧,「不该这样吗?」 「别人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但我和朋友之间就不会这么客套。我们还是和之前一样相处就好,我觉得那样很好。」孟耘边说边动筷子,夹了一颗丸子,咬下之后又咕噥:「虽然有时候你说话很气人就是了。」 李叙听见最后一句话,眉头拧得更紧,「我不想要你生气。」 「生气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人都有意见不合的时候,朋友之间本来就会吵架的。」 「你跟他也吵过架吗?」他问,「最好的朋友。」 孟耘扯唇一笑,「当然吵过,还扬言要绝交、一辈子不要见面的那种。」 曹轩性格好,也没脾气,几乎什么事都让着人,分组报告有人搞失踪,他一句责备的话都不说,默默就把事情揽下来做,那时孟耘看他这德性就骂他活该一生劳碌命。 大四那年,他们找了同一位教授写推荐信,准备去投实习履歷,教授见他们两个一块来,面有难色,推说还有事要忙,改天再联系,却在他们离开前要曹轩隔天中午到研究室找他,说是实作课的期末作业出了问题,他是组长,有几件事需要釐清。 隔天,孟耘睡醒后如常约了曹轩一块吃午餐,曹轩没回讯息,她换好衣服才想起教授说要找他,就乾脆去研究室外面等。 她从楼梯口转入走廊时教授恰好进门,她走上前,门没掩实,意外听见他们的谈话。 「曹轩啊,以你的成绩跟能力,明明可以申请上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所,为什么非得要留在台湾,甚至去一间新创没几年的报社实习?」 「我和孟耘约好了。」 「曹轩,这件事不是儿戏,它会影响你未来的职涯发展。孟耘的成绩就是没你好,没办法再继续往上念学位,大的报社也申请不上,但你不一样。别在这种事情上感情用事,你以后会后悔的。」 「教授,谢谢您的肯定,但我已经决定好了,也不后悔。」 「你真的确定要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其他人?」 「我确定。」 那时候孟耘才发现,那个说一辈子对她没有秘密的曹轩,原来也会骗人。 他骗她教授说今年国际合作院校的交换名额全被其他教授推荐的学生占去,他的申请被退回,所以只能和她一起申请去nextnews实习。 他骗她才不是因为她放弃了出国的机会,而是时机不对,他的运气也不好。 「我真的很讨厌说谎的人啊。」 提及厌恶的时候,女孩子眼里有着浅浅的笑。 然而,那曾经裹着和暖带来温柔的语声,却在某个瞬间,染上了他最熟悉的沧寒。 「那些说谎的人永远不知道,有时候一个谎,会毁掉好几个人的人生。」 023:杀人兇手 从杨驹崴口中套出更多消息以后,孟耘这阵子又陆续尝试寻找过去曾与谢亚则交好的几名友人,想确认杨驹崴那天和她说的话是否属实,但那些人不是定居于国外,就是没有门路能够接近,这条线索几乎就断在这。 四月初的连假,李叙有一天的休假日,傍晚两人相约吃晚餐,顺道讨论现有的资讯。 「杨驹崴说,那天谢亚则一群人是在vip包厢里庆生,然后在新闻报导的起火时间前后离开了wonderland,隔天看了讯息和新闻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代表火灾发生的时候,他们很可能还待在影城内,甚至可能知道影城内起火了。」 「新闻或判决有提到起火的是哪间影厅吗?」 孟耘回想了下,「v1。」 「v1??」李叙沉吟,「如果我没记错,wonderland只有两间vip包厢。」 「谢亚则高中的时候很常和班上另一个也是豪门接班人的同学比较,只要漫威有英雄系列的新片出来,他都会要求店经理在正式上映前安排影城最大的影厅让全班同学免费进场,他自己私底下带朋友去的时候也都要求使用那个影厅,应该就是v1。」 「真正的起火原因一定跟他们有关。」孟耘一口咬定,眼神透出了难掩的怒意。「我问过好几个当年参与救灾的人,所有人都在装傻,他们到底想隐瞒什么?」 女孩子的情绪彰显,李叙拧眉,心中臆测的轮廓逐渐鲜明。 孟耘对这个案子之所以了解,甚至尽力追查,绝不单单是因为他的请求,她执着的真正原因,与此刻不经意显露出的愤怒有绝对的关联。 他想知道。 有关她的事,他想知道。 「孟耘,你为什么要查wonderland?」 男人一如既往温缓的语调,此刻却心里掀起千层巨浪。 孟耘浑身一震,表情成了僵硬,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掐紧。 她敛下眼,转开视线,深吸了一口气,扯着唇角,想和平时被人问起有关家人的话题时那样,用着若无其事地笑轻描淡写带过,却被猝不及防袭来的海啸淹没喉咙。 思绪被冰冷的海水吞噬,将她拖入了无止尽的深处。 # 孟忠弘过世那年,孟耘才十三岁。 前一晚,孟耘还在埋怨他答应陪她过生日却又食言,甚至赌气说永远不要再相信他说的话,隔天醒来,他就成了死亡名单里的一行姓名。 再过几天,消防局来了电话,说当天孟忠弘排休,队上也没有将他召回,是他自愿归队加入救援行动。 但孟耘分明记得一清二楚,当时父亲点好蜡烛,笑着要她许三个愿望,她才说完「第一个愿望,希望以后每一个生日,爸爸都可以陪我一起过」,父亲的手机就响了。 母亲带着她去了局里一趟,听着那群西装革履、制服笔挺的长官们解释来龙去脉,第一句先说遗憾,第二句要他们节哀,第三句以后,说的全是她父亲的不是。 他们说,孟忠弘带着另一名当日同样轮休的队员自愿参与救灾任务,又说他进入火场前没事先检查设备,再说他在搜救过程中无视长官指挥,擅自脱队至其他楼层去搜索,最后说没能成功救援一名受困于半塌的逃生通道内的男童全是他擅离职守的错。 母亲哭着说不可能,她丈夫不是这样的人,他们却拿出一卷录音带,说里头存放了救灾当时的无线电对话纪录,把她父亲屡次抗命的字字句句都清楚录下,由于这次的案件伤亡太过严重,他们无法包庇,会将所有证据都交给检方调查。 隔天,所有的媒体都同步报导了这件事,大街小巷所有的电视画面上都是她父亲的姓名和照片,他的家世背景、求学经歷、家庭状况全被挖了出来,被不同的记者接续写成了一篇篇扭曲嗜血的指控。 一夕之间,孟忠弘成了举国愤怒的对象,人们用各种难听的字眼,在街道上、在网路中、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围剿手无寸铁的逝者,以及被遗留下的亲人。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以后,学校里的同儕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看着她,更不会忘记那些伴随着恶语砸落的纸团和瓶罐。 她永远都记得他们说,她父亲是杀人兇手,活该被大火烧死。 甚至有好几次,她撑不下去了,哭着承认那些谩骂,哭着向不曾停止指责她的人们嘶吼:「对!他就是活该!他不配活着!他死是罪有应得!」 每当说了这些话,那一晚,她就会梦见她父亲。 她会梦见念幼稚园的时候,孟忠弘偶尔会在清晨时回到家,然后进房叫她起床,笑着和她说:「耘耘,爸爸今天送你去学校,放学后爸爸带你去公园玩,好不好?」 然后她总是哭着醒来,不断地道歉,不断地说:「爸,对不起,我不会再任性了,不会再闹脾气了。你不陪我过生日也没关係,你没办法回家也没关係,我只要你好好的。你回来好不好?你回来好不好?」 但不管她再怎么道歉,再怎么认错,他都没有回来。 连能入土的尸骨,都被大火烧得半点也不剩。 # 「孟耘。」 孟耘回过神时才发现,原本坐在餐桌对面的李叙不晓得什么时候来到了身旁。他蹲低在她身侧,仰着脸望她,伸出的手停在她眼前,像是想要触碰她,却顾忌着没再靠近。 她瞠着眼,感觉有什么灼着眼眶,下意识眨了下眼。 见状,李叙立刻抬手,屈起的食指触上她的眼角,接住了落下的泪滴。 孟耘一怔,馀光看见停留在他指头上的晶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她哭了。 她连忙别开脸,避掉了他的碰触,「??你干嘛跑过来?」 「不要哭。」 男人无视她的闪躲,掌心轻缓地贴上她的脸颊,把人转了回来。 温沉的语声熨过心间,女孩子眼睫轻颤,衔在上头的泪珠闪烁,她下意识抿唇,煦暖的掌温自颊边蔓延开来,沿着指节传递到眼角与耳梢。 「孟耘,我不问了,你不要哭。」 他的声音很轻,和触碰她的力道一致,小心翼翼的,像是深怕会弄碎她。 孟耘第一次觉得,李叙这张脸会受欢迎是有原因的。 不过是轻敛着眉宇的仰望,眼神也能如此深邃,彷彿广袤无际的宇宙,把所有浩瀚的银海都收藏其中,光是一眼,灵魂就失足跌落。 她嘴硬地回:「我没有哭。」 男人看着她发红的眼角,像是能够理解她为什么否认,因而顺从,「好,没有哭。」他温着声,像哄着还不懂事的孩子,「你要不要吃东西?苹果好不好?我切给你。」 孟耘破涕一笑,「好。」 024:你能抱抱我吗 李叙安慰人的方式很笨拙,像是第一次看见同伴哭的孩子,只管把手上所有能给的零食都给出去,每给一样就说一次:「你不要哭。」 说要切苹果给她吃的时候,发现冰箱里没有苹果的时候。 说要下楼去买苹果的时候,说他很快就回来的时候,买了一大袋苹果回来的时候。 削皮的时候,切块的时候,把盘子端到她面前的时候。 每一个时候,他都一直不停地在说:「孟耘,你不要哭。」 孟耘早就没哭了。 眼泪不见踪跡,眼眶甚至消了红,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哭过的跡象,可是他还是一直说,用着同样温沉和缓的口吻,无比谨慎地反覆说着。 「我没有哭。」接过叉子时,孟耘又重申了一遍。 「好,你没有哭。」李叙也重复她的宣言,不晓得是在配合她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孟耘知道他有多努力。 在他所知的范围里,他正在尽最大的努力,想平息她的悲伤。 褪去光环与桂冠以后,他不过是这么平凡的一个人,甚至比她至今所见过的每一个人都还要来得单纯真诚。 但是这样的他,竟被逼着把自己演绎成萤光幕前万眾期待的模样。 不管是被权力编织的谎言摧毁信仰的她,还是被迫活在谎言虚构而成的框架里的他,这世界好像只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告诉他们,生命的本质就是谎言堆砌出的高塔。 它用少部分人的痛苦,去换取了最大多数的幸福。 她不禁想问: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是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被选为被牺牲的那一方,而不是被成就的多数? 五年前,母亲病逝以后,孟耘一直以为自己只剩下一个人,过去这些日子,不论遇上什么困难,即使再煎熬再痛苦,她也都咬着牙独自撑过来了。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理解她的灵魂之上承受了什么样的重量。 她甚至告诉自己,她不需要任何人,她只要有自己就够了。 如果她只有她自己,这世界就再也没有办法拿与她相关的人来伤害她,放声指责她的不是,大张旗鼓地挞伐她的存在。 结果这么孤单的路走着走着,她竟然碰上了放下身段安慰她的人。 她突然好庆幸。 好庆幸遇上他的那一晚,她最后选择拉住了他,拉住了选择放弃而站上高台的他。 也许,从现在开始,她不用再是一个人了。 「我爸当年在那场火灾里死了。」 孟家祖辈都是警官出身,孟耘的曾祖父是日治时期的巡佐,祖父也继承衣钵当上警察,却在一次缉拿强盗通缉犯的过程里意外殉职,原先也打算投身警界的孟忠弘从而听取母亲建议,改报考消防人员。 作为警察世家,孟家家教甚严,从小就得读四书五经,孟耘小时候听她父亲说,爷爷还在时,早上四点就得晨起打坐,学怎么静心,晚上九点就寝前还得再来一遍。 小时候的孟耘无比庆幸,她只在相片里和爷爷打过照面。 除了遵循礼道、修养身性外,家族荣耀也是孟家至为重要的事。 老家的书房里有一面墙大的玻璃橱柜,里头放着各式各样的奖牌纸状,上头落款的名字开头全都姓孟,当中孟耘挣来的唯一一个位置,是国小三年级时参加作文比赛拿下佳作的奖状。 她父亲还在念警校的时候就拿了好几面奖牌回来,什么名次楷模都有,后来当上消防员,也是月月被评为模范队员,更年年代表他们分队去竞争全市模范消防员的殊荣。 她国小六年级那年,父亲终于拿到那只刻有凤凰像的琉璃奖座,开心地带着一家三口去牛排馆庆祝,还买了她从三年级开始就一直许愿说想要的文具组当礼物。 她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得奖以后局里给她父亲放了三天的荣誉假,那三天,她父亲日日接送她上下课,夜里更陪着她入睡。 那是她人生里唯一一次和父亲相处超过二十四小时的光阴。 然而,不过一年的时间,他过去二十多年的辛劳与奉献,所有的光辉与荣耀,都在那场大火里被烧燬殆尽。 一夕间,他的灵魂从最高的荣誉殿堂折翼,被贬为罪无可赦的死囚。 那夜过后,孟忠弘三个字,成了警消之耻。 「所有人都说,是我爸的错。很可笑吧?」孟耘垂下眼睫,笑了声,眸里荒芜一片。「害影城失火的人不是他,可是全世界却都说,他是杀人兇手。」 趋吉避凶是动物的天性,当大火来的时候,哪个人不是想着要跑? 「可是我爸说消防员不能这样,消防员的职责是把每一个受困的民眾从事故现场里救出来,努力地维持他们的生命徵象,好好地把他们送到医护人员手中。」 「当所有人都在逃的时候,他装备穿着,气瓶背着,长官一声令下就往火场里衝。在几百几千度的高温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靠着微落的灯光去找那些来不及逃跑的人。」 「每当他的家人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可是只要电话一来、警铃一响,他二话不说就会出发。因为他说,那里有人需要他。」 「像他这样把陌生人的命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人,怎么会是杀人兇手?」 「像他这样的人??」 呼息哽窒,女孩子低着脑袋,好不容易回復清亮的眼逐渐染上水雾,背影苍白。 她又哭了。 李叙下意识自椅子上起身,像不久前那样来到她身旁,又一次蹲了下来。 视线里忽然出现他的模样,孟耘一怔,就感受到他的掌腹轻捧住了她的脸,邃深的眸里浸染了无数的不知所措。男人用着卑微不已的声音,「不要哭。」 「孟耘,不要哭。」 求她不要哭。 又一次见他这样,孟耘反而悸动了。莫名的。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在父母都离开她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掉过眼泪。 因为她知道,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人一听见她的哭声就回头,一看见她的眼泪就伸手,用拥抱、用安哄,温柔地在她耳边,一次又一次地说:「孟耘,不要哭。」 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以后,第一次有人这样。 慌张的,无措的,谨慎的,低微的,不敢用力也不敢大声的,要她别哭。 她抬起手,像他一样,小心翼翼地抚上他侧顏。 「李叙,你能抱抱我吗?」 025:你还在等什么 拍摄以外的时间,李叙从未与人拥抱过,即便是最理解他的李絮也没有过。 他和李絮最靠近的时刻,是那个谁都不愿回想起的夜里。 在他被那盏原该置于床头的檯灯砸破了头,也被碎裂的灯泡割伤了双眼以后,李絮不顾身上只剩凌乱破碎的衣衫,朝痛苦倒卧在地上的他跑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告诉他:「李叙,你不要怕,我在这里。」 那时候的他其实一点也不害怕自己身上的伤有多严重,不害怕他的世界从此变成永夜,他满脑子只担心那个人会再回到李絮的房里,用着骯脏的手强逼她就范。 所以当女孩子提出这个要求的瞬间,李叙的第一个反应是回想,回想过去每一次拍摄时是遇上什么样的情节,男女主角之间才会有拥抱的產生。 而烂俗陈套的爱情剧里,拥抱无非发生三种情形:意外、危机,以及动情。 然后他又想,现在他与孟耘之间的情况,属于哪一种? 不是意外。 不是危机。 那会是动情吗? 李叙拧眉,第一时间就认为自己归纳错误,又从头想了一遍。 不是意外。 不是危机。 也不是动情。 那么,还会有第四种情形吗? 孟耘见他杵着不动,眉目间逐渐有了疑惑,理智稍稍回过了神,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以后,赧意自心底窜上了脑袋,最终在颊上落了緋色。 她立刻抽回手,身体下意识退了几寸,男人停留在脸上的掌腹被动抽离,引起细微的摩挲,孟耘心下一颤,连忙打住动作,热意向上攀附了耳根,也向下披覆了脖颈。 于此同时,李叙仍然想不出头绪,仰着眼,视线停驻于女孩子流泽凌乱的眼眸。 「孟耘,你喜欢我吗?」 温沐的沉音回盪于耳畔,大肆挑起波澜,孟耘感觉耳根子快烧了。 究竟是为什么,他们之间变成了这种氛围? 孟耘捏了捏手,掌心微湿,却还是强装镇定,想把莫名处下风的局势扭转。她略微扬起下頷,眼神是装腔作势的高傲,还刻意往语气里融入轻佻:「那你喜欢我吗?」 李叙毫不犹豫:「喜欢。」 孟耘立刻就后悔前一秒做的决定。 她知道李叙没那个意思的。他说的喜欢,是像上次说过的那样,仅止于友谊的。 但是她否认不了,那句喜欢进到了心里,留下了痕跡。 「那你还在等什么?」 李叙没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 孟耘不乐见他蹙眉的反应,没等他开口,倾身抱住了他。 女孩子恬淡的气息佔据了每一寸呼吸,李叙瞠着眼,有几秒鐘的时间思绪是一片空白,身体却自主承下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按着肌肉记忆,给予了同样的回应。 他放轻了所有动作,包括停驻于她耳侧的呼息,就怕稍加用力会将她弄碎。 这是第一次,他们如此靠近。 近的能把彼此的心跳声都听清,近的分不清究竟乱了节奏的是谁的呼息,近的像是能把所有的体温都和对方交换,近的只要稍微侧过脸,唇就可能印上对方的颊。 甚至,唇。 孟耘轻咬唇角,喉间滚动了下,觉得自己想得太过。 李叙可没这么想。 孟耘在心底低斥了自己的意乱情迷,而后,果断松手。 她若无其事地勾起笑,用着若无其事的口吻,「谢谢你,李叙,我好多了。」 # 那天,孟耘第一次让李叙送她回家。 出发前,他们再三确认没有狗仔偷拍,抵达她家楼下后,他们在车里道别。 李叙说要看着她上楼,她说时间晚了,要他赶紧回家休息,他点头说好,结果上了楼进了屋,往窗外一看,他的车还在那。 孟耘觉得自己有些陷下去了。 莫名其妙,毫无预兆,措手不及。 明明在那之前,她心里真只把他当朋友,也从未为他出眾的外貌留心过半次。 结果在把不曾与人分享的过往说出口以后,在他蹲低身子仰望着要她别哭以后,在那个被氛围驱使衝动要求还主动去讨的拥抱以后,她开始在意他了。 谢亚则那端的线索断了,她又重新回头往消防体系里找人,没日没夜地四处走访各地分队,有时难免遇上勤务繁忙或是被刻意晾在一旁空等的情况,以往碰上了她总是特别烦躁,儘管六年记者职涯的磨练让等待成了被动技能,却还是或多或少被影响了情绪。 可那日以后,这样的时刻却反倒成了她了解李叙的空档。 孟耘甚至把他近期主演的偶像剧追到了最新集数。 在歷经过无数次误解逃离后,陆景言终于向徐宁坦承他患有恐惧旁人笑声的皮诺丘症候群,这就是为什么每一次他看见她笑总是会下意识想逃,却又不乐见她转身离开,所以始终止步不前的原因。 陆景言:「我和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不一样,我无法把笑解释为开心的情绪,我也没办法区分什么是玩笑、什么是嘲笑,我甚至只想永远待在水里,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 徐宁:「那又怎么样?」 陆景言:「徐宁,我不是一个正常人。我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徐宁:「在我眼里,你就是陆景言,我喜欢了好多年的陆景言。」 画面上,男人红着眼,眼眶里塞满了泪,一边哭着,却又一边笑着。 孟耘按下暂停键,把画面停格在泪落下的那一秒,脑中不自觉浮现他那时极力掩藏着不想让人看见的眼泪,类似的对话也曾在他们之间上演,心口忽而一酸,掀起一些波澜。 她下意识地挪手,指尖轻轻抚过萤幕里他泪湿的脸。 如果按照戏里的剧情继续发展下去,解开误会以后,就是要正式交往的节奏吧。 孟耘抿唇,大概也猜到尚未播出的最后两集会有哪些桥段上演,无非就是情投意合、相伴相依,当然还有爱情向的戏剧里最不可或缺的巫山云雨。 「孟小姐?」 听见这声叫唤,孟耘连忙掐掉萤幕。 摘下耳机,她抬眼看去,出现在面前的男人一头灰黑交错的短发,身上是烫得整齐的红色工作服,胸前的阶级章绣着两线两星。 孟耘立刻自座位上起身。 「我是安阳中队中队长姚志勤,听说您来队上拜访了好几次,想和我见一面?」 026:清楚地记得 姚志勤是孟耘在被拒绝了无数次以后,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去翻父亲留下的遗物时,在一只相框里找到的线索。 在看见照片以后,她想起了小的时候偶尔会吵着要和父亲通视讯电话,母亲通常都敌不过她闹腾,最后总是双手投降地举起白旗,替她打了电话过去。 那时间父亲若是刚好在分队里休息,就会接起电话陪她说说话,分队里的其他同事一听到是她来了电话,就会全部凑上来,把小小的萤幕画面塞得满满的,你一言我一句地和她打招呼、说他们分别是哪个叔叔、问她记不记得上次生日的时候他们送的生日礼物。 父亲总说,分队里每个叔叔都夸她可爱,每年她生日前夕,所有人就会开始互相比较谁准备的礼物高级,谁的又会获得她的青睞。 十几个队员之中,与父亲交情最好的,莫过于他警专时期就结识的学长姚志勤。 她也记得,清楚地记得。 那天父亲接起电话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姚小。」 # 姚志勤他和孟忠弘是警校的前后辈,更是同寝室的室友,孟忠弘毕业后分发至他所在的圣德分队,第一年带着他熟悉所有勤务的人也是他。一路走来,是二十多年的友情。 当年孟忠弘的妻子临盆时,他人正准备进到山里进行搜救任务。 那时姚志勤一接到对方打来的电话,二话不说就去了医院,替好友在手术室外等着,就连孩子被护理师抱出来时,第一个听见哭声的人也是他。 孟耘这个名字,是他和孟忠弘夫妻一起取的。 姚志勤双亲早逝,念警专时每逢放假总是待在宿舍,和他同寝的孟忠弘知道他没地方可去,有时就问他要不要和他一块回老家。久而久之,孟忠弘的母亲也把他当成另一个儿子在照顾,每回去拜访,回程时手里总是提满了东西。 后来孟忠弘渐渐对执勤时经常碰见的急诊室护理师有好感,姚志勤就在一旁帮忙出主意,两人第一次约会看的电影、吃的餐厅、去散步的公园,行程全是姚志勤一手包办,最后两人结为连理,姚志勤也是上台致词的证婚人。 孟忠弘结束搜救任务赶到医院时,妻子已经退了麻药醒来,没多久,姚志勤就趁着午休的空档来探望,恰巧护理师抱了孩子来让父母看看,三个人就一块讨论要给女孩儿起什么样的名字。 孟忠弘那时说,按族谱编序,字辈是修。 妻子却说这胎生的是女儿,将来大抵入不了族谱,修字太过阳刚,不适合小娃儿,她想把孩子取名叫孟芸,听上去温婉可人,将来肯定是个漂亮的女孩。 姚志勤则说,前一次拜访孟妈妈,老人家对生肖和命理颇为崇信,曾和他提过孩子的生肖属牛,名字里当有与农务相关的字,将来事业才有成就。 于是,孩子的名读音从妻子所选,字则循长辈期望,命为孟耘。 # 「耘耘,好久不见。没想到时间过这么快,一眨眼,你都长这么大了。」 姚志勤把人带进自个儿的办公室,更交代下属买来茶点,笑容亲切,眼底也有怀念。 即便没有明说,孟耘也理解,刚才在外头会客区他之所以装得生疏,是因为周围还有几个队员在看,他不方便让下属知道原来两人认识。 过去两个月,她登门了无数次,每个人都知晓她是为了打探当年wonderland大火的事而来,当年被下了封口令的人见到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不知情的年轻队员也同样被前辈交代不准回应她任何提问。 当年意外发生后,参与救火任务的姚志勤也接受了一连串的调查,在纷乱中与他们断了联系,之后再次见面,就是今天。 「姚中队长,您应该已经知道我为什么来找您了吧?」 多年不见,儿时的记忆也被时间淡化,孟耘对他已没有当年的熟悉,甚至无比陌生。 姚志勤看着那与好友有几分神似的眉目,再听着她话里不若幼时稚嫩的成熟口吻,不禁莞尔:「你不记得姚叔叔了?你小的时候,我还去过你家吃过几次饭,有一年你生日还买了你说好喜欢的泰迪熊布偶送你。」 孟耘抿唇,对于这样的和蔼与热络感到几分不自在,下意识攥紧了手。 父亲背着不光荣的骂名死去,家里三不五时就有媒体上门想要採访,更有打着正义大旗的民眾来吵来闹,原先认识的亲友避而远之,母亲医院的工作也待不下去,辞了职带着她颠沛流离,搬了好几次家才终于换回一点安寧。 母亲病逝后,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长辈会这般亲和地与她说话。 「可能你那时候还小,记不太得了,没关係。」姚志勤见她不说话,微微一笑,自己找了台阶下。 孟耘偷覷了他一眼,犹豫片晌,还是挤出一句抱歉:「对不起。」 姚志勤轻笑,「没事,你不用道歉。可能姚叔叔有年纪了,比较喜欢提以前的事,你那时还小,记不得也是正常的。」 语落。他喝了口热茶,又问:「你最近有空吗?找个时间,姚叔叔请你吃顿饭?」 孟耘一怔,连忙表明自己的来意:「中队长,我今天来其实是??」 姚志勤却噙着笑打断,「我知道。」 瞳孔轻颤,孟耘看着他,终于听出他包装在那句邀约以及那抹笑容背后真正的意思。 他知道真相。 更知道这件事情不能在这里被提起。 027:真相 与姚志勤见面那日,两人相约了他轮休日的午后在咖啡厅碰面。 而那天到来以前,孟耘也没把时间浪费在空等,还是天天到不同的分队找线索,只是结果依旧徒劳。 她原先也打算和李叙说这件事,但他前一档戏杀青不到一星期,就又紧接投入下一个剧本的拍摄,这几天人都在外地工作,孟耘传了几次讯息,发现他回覆的时间都是凌晨,也不希望打扰他休息,就暂且把这件事搁着没提。 相约这天,她原本以为,当一切真相大白后,世界就会变得不一样。 然而,她却没想过,在迷雾散去以后,那藏身在后的所谓的真相会是如此的丑陋。 # 十五年前的三月二十六日,孟忠弘是排休的。 他特地和队上的学弟换了班,只为了能在女儿生日这天陪她度过,因为上个星期他才听孩子的母亲说,过去这些年,女儿每一次的生日愿望都是希望爸爸能陪她过生日。 他知道,他是个不及格的丈夫,也是个不尽责的父亲。 至今,孩子成长过程里每一个重要的阶段,他全都错过了。 他错过了她的出生,错过了她第一次开口讲话,错过了她第一次学会走路,错过了她幼稚园第一天入学,错过了她每一年的运动会,也错过了她的毕业典礼。 所以这一次,他想替孩子完成这再微小不过的愿望,当一次她心目中的好爸爸。 孩子放学回家时见他在家里,笑得比他记忆里每一个画面都还灿烂,鞋子踢了就跑上前抱他,问他怎么会在,是特地回来陪她过生日的吗? 他笑着回她:「爸爸不只要陪你过生日,还去买了你最喜欢的草莓蛋糕。」 但就在他替孩子点好蜡烛,要她闭上眼许愿的时候,手机响了。 孟忠弘歉疚地和女儿说了声对不起,转身接起电话,匆匆对答了几句,最后毫不犹豫地说:「我立刻归队。」 那晚,他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和妻儿说,就出门了。 当天分队里一台云梯车、三台消防水车以及四台救护车全出动了,留守值班台的队员见原先排休的孟忠弘与高裕诚回来,立刻转告分队长让他们整装后儘速前往现场支援。 两人抵达时,三层楼高的影城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封锁线外有大批群眾及媒体围观。 分队长王振原一看支援人力到场,立刻指派两人自南侧入口进入,负责搜索二楼空间是否还有民眾受困。孟忠弘背上气瓶,扛着水带走在前头,领着学弟高裕诚出发。 进去前,两人把救命器上的插销拔下,交给了入口的管制官。 姚志勤接过名牌时听见气压报数声才发现来的是休假中的孟忠弘,立刻问:「阿弘,今天耘耘生日,我不是叫你别来了,你怎么还来?」 「火烧这么大,我怎么能不来?」孟忠弘扯唇一笑,拍了拍姚志勤的肩:「姚小,耘耘今年的生日礼物你还没送哦,我帮她记着,等打完这场火,记得补上啊。」 姚志勤那时还不知道,那会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孟忠弘与高裕诚进了火场以后就双双与分队失去联络,无论怎么呼叫都没有回应。 姚志勤依稀记得,当时他在无线电里,听见一向从容冷静的分队长罕见地爆了粗口大骂:「是哪个王八蛋把坏了的无线电放柜子上!」 王振原立即将队员失联的情况向上呈报,同时呼叫还在火场里的队员协寻。 然而,随时间过去,火势非但延烧不止,甚至有不断扩大的趋势,碍于受困影城的民眾人数眾多,分批进入的人员只能在觅得受困者后迅速退出火场。 在第一次爆燃出现后,王振原亲自向现场最高的指挥官请命,欲进火场找人。 「王队啊,火烧成这样,樑都歪了,你现在进去也是送死而已。我知道你重情重义,但也稍微看一下状况好吗?你老婆小孩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还有你妈妈,都一大把年纪了,你也稍微想一下他们吧?」 「局长!他们是我的队员!我带着他们来,就有责任让他们安全回去!」 「你与其花时间在这和我谈什么责任不责任,不如赶快指挥你的队员洒水降温。」李麒一身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态度冰冷而强硬,与现场的喧嚣混乱格格不入。 「要是再爆一次,整栋楼垮了,人死了你负责吗?」 最终,火灭了,失联的孟忠弘和高裕诚却再也没出来。 几天后,消防局召集当日参与救灾任务的各分队队长及小队长参加会议。 会议室里,包含正副局长在内,所有三线的长官全数列席,向他们宣布火场鑑识报告的结果,起火点位于三楼的v1影厅,起火原因则是放映设备自燃爆炸。 # 「但那天最先进火场的弟兄分明回报,起火的那间影厅里有表演火舞用的火棍、火球及煤油罐的残跡,影厅里也全是煤油味。」 姚志勤暗下眼,喉里溢出一声沉重不已的叹息,而后苦涩地笑了。 「那时候,当听见局长亲口说,万礼集团已经承诺会负担所有伤亡者的医药费及丧葬费,所以要有人出来扛这件事的责任的时候,我们所有人就知道,wonderland的消防安检实际上不合格的事全要算在我们基层头上。」 「当年其中一名罹难者是共和党中常委苏玉霞的小儿子,上头的指示,要让送命的两个人消防员扛,说刚好那天他们的无线电都坏了,没留下通联纪录,事情好办得多。」 孟耘不可置信地瞠着眼,目眶湿红,悚然的麻自骨底窜上,蔓延四肢百骸。她浑身发颤,感觉胃里像是有什么在挖搅翻腾,既烧灼又噁心,难受得想要作呕。 握着水杯的手拧得死紧,她强迫自己开口:「所以??所以那时候??你们给我和我妈听的录音档??是假的?」 姚志勤难堪地闭上眼,点头承认,「对,是假的。」 「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做!你当时为什么不说?我爸跟你认识二十几年!二十几年!」 压抑不住的怒火溃决,将大地以赤红的焰色覆盖,恨意凌驾理智,支配意识与行动,化成失控的咆哮回盪,水杯自高空摔落,碎成一地狼藉。 姚志勤没有否认她的指责,他的确做了有愧于他们一家的事。 儘管当时他是逼不得已。 「耘耘,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会谅解,但那时候的我真的没有能力改变什么,即是我不愿意做,上头也只是连着我一起牺牲。」姚志勤红着眼,咬牙忍抑了几秒,最终声泪俱下:「与其让其他人来詆毁你爸爸,倒不如我来承担。」 孟耘不敢相信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 现在坐在她眼前的,是他父亲视为手足的男人,是他看得和自己家人一样重要的人。 骇人的寒意自胸腔扩散开来,融入血液,袭捲四肢百骸。 她觉得好冷。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踏着我爸的尸体,爬上了现在的位置,是吗?」 今天若换作是她父亲亲耳听见这些话,应该会比她更心寒百倍、千倍,甚至万倍。 他来承担? 什么狗屁承担。 「多亏你,我才知道,原来我爸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但比起和你认识了二十多年,却到死都还不晓得的他,我只花了十五年来看清你是怎么样的人,应该不算太久吧?」 孟耘冷笑了声,眼神鄙夷至极。 「姚中队长。」 028:谎言的代价 小的时候,大人们总是说,说谎是要付出代价的。 长大以后,孟耘却在每一次结局相反的现实里,慢慢搞懂了这个世界真正的规则。 真正的世界,是即使说了实话,依旧必须付出代价。 就像庄文杰外遇的事,她拍到的照片是真的,她报导里写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的,她依旧为此丢了工作,甚至赔上作为一名记者的信誉。 真正的世界,迷雾漫天,灰暗无际,谁也无法看清雾形成之前,那最初的模样。 列加索夫曾经说过,谎言的代价不是人们会将之与真相混淆,谎言真正的危险之处,是当人们听过太多谎言以后,将永远无法辨清真相。 在无法辨清真相的世界里,说谎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在这样的世界里,需要付出代价的,是像样她这样执迷不悟地想要挖掘真相的人。 孟耘从没有一刻这么痛恨自己。 恨不得把血液流乾,把骨肉刨净,把灵魂丢入忘川濯洗,甚至把记忆全数抹去。 她的出生、她的名字、她的童年,全都跟姚志勤有关。 她的父亲大概做梦都没想到,在他死去以后,那无数往他身上捅刀的人里,竟有一个是他最信赖的兄弟,那人甚至还用着如此冠冕堂皇的口吻告诉他的女儿,他没有选择。 该死的没有选择。 五天前见到姚志勤时,她还以为曙光终于出现了。 五天以后,姚志勤却用迟到多年的懺悔和愧疚告诉她,这世界远比她所想像的丑陋。 他就是和她说了再多遍的抱歉又有什么用? 她父亲不会回来了。 所有背负在他身上的罪名与指责,早被错笔写入歷史,被无数人翻阅,成了整个社会共同的记忆,纵然尸骨无存,姓名依旧继续承受着遥无终期的鞭笞。 像是早就註定要成为被牺牲的那个。 时间好像又回到了那曾经最绝望的时刻,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听信了新闻里的每一句指摘,没有人愿意相信她父亲的为人,没有人愿意相信她为他所做的辩驳。 哪怕她提出再多的证据,试图证明她父亲是多好的一个人,依旧博取不到半分同情。 她原以为只要找到真相,就能扭转世人对她父亲错误的想像。 却没想到原来真相依旧是眾叛亲离。 那些她父亲最常掛在嘴边提的同僚,那些他曾说是和他生死与共的伙伴,那些让他愿意一次又一次拋下妻儿前去支援的弟兄,那些他尊敬景仰说一不二的长官,在他丧命于恶火以后,一个个都背过身去,任由舆论往他投以乱石。 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替他说话,而是全部听了令收了钱,安静地闭上嘴,将真相遗忘。 这就是她父亲奉献了大半辈子的消防,赠与他最大的回礼。 # 李叙接到孟耘的电话时才刚下戏准备换装收工。 电话才刚接起,话筒里就传来铝罐碰撞摔落的凌乱声响,紧接女孩子带着醉意而含糊的语声传来,闷着声问他什么时候才要回家,嚷着说她肚子饿了,想要他陪她一起吃饭。 他这几日都在外县市拍摄,今天是最后一日,然而拍摄行程却因为遇上一场午后雷阵雨而严重拖迟,即使现在驱车赶回去,估计到市区也要十二点了。 光是听她说话的语调和声音,李叙知道她有些醉了,不自觉地就把语声放轻。 「我刚收工,回去需要一点时间,你先自己吃好不好?」 「不好!」孟耘气呼呼地回,扯着嗓门骂:「你之前说要我陪你吃饭,我就来了,现在我想要你陪我,为什么你不来?你无赖!你双重标准!」 强烈的指控砸入耳里,李叙抿唇,登时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 他立刻道歉:「孟耘,对不起。」 孟耘一听见对不起三个字,午时烙印于脑海里的背叛感就灼延开来,比上一秒更气,「我不要你的对不起!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是全世界最廉价的东西!」 李叙被骂懵了,哑着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好一会,女孩子嗓音又传来,语调却与前一刻相差甚远,像是撒泼后耗尽了气力的野猫,变得柔软温驯,甚至有几分可怜兮兮。 「李叙,你要是再跟我说对不起,我就不跟你好了??」 李叙一怔,下意识旋紧腿边的手,温着声哄:「好,我不说了,你别不跟我好。」 女孩子似乎是满意了,沾沾自喜地低笑了几声,压根儿忘了几秒前还在发脾气。她软着声呢喃,希望他下一秒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李叙,你快点回来??」 「好。」 「你快回来??」 「好。」 「快回来??」 「好。」 # 孟耘做了一场梦。 醒来时,她已经忘了确切梦了些什么,只记得梦里忽然下起了一场大雨,然后有个男人撑着黑伞自雨中朝她走来,步伐最终停在她面前,倾下伞面,替她遮去了所有滂沱。 她稍微瞇开眼,发现客厅沙发上似乎坐了个人,她低唔了声,勉强把眼睛全睁开,反覆眨了几次才终于适应了光亮。 男人斜倚于扶手与椅背相交的角落,单手拿着剧本,坐姿随性,原先温雅的气质染上了几分隐敛的慵懒,鼻樑上的细框眼镜却又捎来几分书卷气,成了和谐的平衡。 不过是单单坐在沙发上读本这样平凡的举动,看着都像被刷上一层电影滤镜。 孟耘突然就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了。 她坐起身,感觉有什么自肩上滑落,连忙抬手拉着,低眸一看,是男人的墨色大衣。 红唇轻抿,她弯着眸,眼里藏笑。 「李叙,你回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闻声,李叙侧首看去,女孩子正伸手把落在颊边的发丝勾到耳后,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晚她并没有将头发绑起。 眸光微凛,他无意识地攥了下指,皱褶了纸页。 李叙移开眼,闔上剧本,低吁了口气,才起身往厨房走去,「肚子饿不饿?」 「饿。」孟耘点头。 听闻,男人轻勾了下唇,从冰箱里拿出未拆封的餐盒,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回过身时,见女孩子动手收拾桌上的啤酒罐,李叙犹豫了好一会,还是开口。 「你心情不好吗?」 男人站在中岛前,身子轻倚着桌缘,眼睫配合她所在的低处而微微敛下,眸光清浅。 孟耘微仰着脸,隔着餐桌与他对望,心想这个人怎么能每个角度都这么好看? 几天没见,她不但没抽离,反而还陷得更深。 「嗯,很不好。」 她没再像过去被人问起时总以没事两字轻描淡写带过,而是坦承。 「我今天去见了我爸以前最好的朋友。」 「他说当年真正的起火原因是表演火舞用的煤油,说那天不幸罹难的人里面有一位是共和党中常委的小儿子,说消防局的长官和万礼集团讲好了条件,上头下令要有人出来扛这件事,所以让死在里头的我爸背了黑锅。」 「他说,为了不让其他人污蔑我爸,所以他亲自做了这件事。」 「他说,他也是逼不得已,他没得选择。」 不仅坦承,也把她所有的愤怒和不甘,全都告诉了他。 「李叙,我好生气,我真的好生气。」 「他是我爸最好的朋友,是我爸最信任的人,可是他却为了自保背叛了我爸,踩着他的尸体一步一步往上爬。然后在这么多年以后,在我找上他了以后,才红着眼眶跟我说他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爸,对不起我妈,对不起我们一家。」 把所有的悲愤,所有的心碎,以及所有所有找不到答案的提问,全都交给了他。 「他为什么能够这么自私?又为什么要过了这么多年才来懺悔?」 「他倒不如不要道歉啊。」 「他说了对不起,不就是用着受害者的身份逼着我要去原谅他吗?可是他凭什么??他凭什么觉得自己也是受害者?」 把被真相撕裂得血肉模糊的心,毫无保留地,全摊开在他的面前。 「李叙,如果连最好的朋友都会在某一天毫不留情地背叛,那我还可以再相信谁?」 029:我喜欢你 这是李叙第一次看见孟耘的眼睛成了一片失去光亮的灰。 城市的灯火都还亮着,夜幕里的月色和星辰都还亮着,屋内所有的灯都还亮着,只有女孩子眼里的光,在这一刻,像被世界遗落,无一不是地,全灭了。 在今天以前,她的眼里总是光芒闪烁,透着傲骨与自信,勇敢无惧。他最喜欢的,就是她那无论遇上什么都带着倔强、不肯服输的眼神。 在晦暗无明的世界里,她的眼睛是他看过最清澈的存在,是他唯一想收藏的顏色。 那些她拥有而他所没有的,就是他喜欢她的原因。 可那些他所喜欢的星芒,在她第一次愿意向自己坦承真话的时刻,全消失了。 一点不剩。 过去两次她掉泪的时候,这些光都还在的。 他想起了过去扮演的每一个角色,都是在把最脆弱的一面展现于对方面前的时刻,从光芒万丈的山巔坠落看不见底的深渊,恐惧而绝望,却又同时相信,眼前的人就是能接住失重灵魂的那双手。 现在在他眼前的孟耘,也是这样相信着他的吗? 他不知道。 「你还有我。」 但他想要接住她。 「孟耘,你还有我。」 他必须接住她。 「我答应你,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孟耘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些她独自在夜里辗转反侧,猜不透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他,不确定他是不是也曾与她有同样想法的忐忑,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全都变得不重要了。 在她又一次坠入绝望的时刻,在她最需要陪伴的时刻,只有他伸出手。 残存的醉意捲土归来,孟耘看着又一次在她面前蹲下身仰望的男人,急切地伸出手触碰他的脸,确定他是真实存在。 他是真的存在。 夜幕低垂,宇宙所有的光彷彿在这一刻匯聚到了他的眼前。李叙瞠着眼,视线里全是她的模样,呼息染上了属于她的清甜,唇上也有了她的温热。 孟耘吻他。 指掌攥拧,李叙屏着息不敢妄动,连眼也没眨。 他没给回应,孟耘也没罢手,抬手圈上他的脖颈,主动试探更多。 宽实的身子剧然震颤,男人一时没有防备,向后倾去。两人双双倒落在地,他下意识伸手搂住眼前的人,深怕她摔伤,却让吻着他的女人误解了这是回应。 孟耘居高临下地凝望,瞳孔里是他的倒影。 「李叙,你喜欢我吗?」 女孩子柔软的唇贴着他的,一字一句温浅地廝磨着,两人的呼息交缠在一块,灼然炽热,李叙看着她,感觉有什么桎梏着他的脖颈,把所有想给予的回应都封尘。 他艰涩地滚着喉结,身体忆起了无数次在镜头前表演过的情节。 是该这么做的吗? 疑问发起之后,思绪已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理性分析,所有的谨言慎行,所有的畏惧迟疑,在这个瞬间,都无从抵抗本能的支配。 男人伸出手,掌心抚在她的后脑,将她压进自己,攫获女孩子若即若离的红唇,深吮着她每一寸呼息,想把她的一切都佔为己有,连再微小的细节都不愿放过。 孟耘第一次看见如此富有攻击性的李叙。 这些年,她谈过几次恋爱,也有过几回经验,却是从未像现在这般被人掌控了全局,只能被动地循着他的步调回应,承受他所有的渴望与热烈。 在感受到湿热的气息沾染上项颈时,她才终于回过神。 孟耘低下眼,男人正一点一点吻着她衣领下的肌肤,甚至伸舌舔弄,张牙嚙咬,企图留下印记。酥麻蔓延,她连忙咬唇,忍住哼吟,却又感受到其他部位沾染了他的体温。 男人指骨嶙峋的手探入衣襬,停在腰窝,粗糙的指腹在凹陷处细细摩挲,一阵麻痒攀上背脊,孟耘轻颤,下意识推拒:「李叙。」 男人一顿,抬首望她,一向浅淡的薄唇如今充盈了血色,分分都是诱人。 「你不喜欢?」 孟耘哑口,与其说不喜欢,倒不如说太快了,他们甚至躺在地上。 女孩子没答话,李叙眸色瞬凛,立刻抽手。他别开脸,迅速撑起身,连带着把怀里的人也带起,紧接就向后退开一段距离。 李叙抬手,手背紧抵着唇,思绪陷入懊恨,急乱地拋出所有抱歉:「对不起,我不该碰你的。对不起。对不起。」 孟耘一怔,察觉他的情绪偏了轨,直觉地抬手捧住他的脸,要他看着自己。 「李叙,我没有生气。」 李叙止住声,瞠着眸,眼底尽是无措。 她拉下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有点吓到了,我以为你没有喜欢我的。」 听闻,李叙敛眉,懊恼自己让她受怕,也不满她说以为他没喜欢她,按照她说话的顺序,他应该先道歉再解释,可他却是先选择了后者:「我喜欢你。」 男人语声慎重,怕她不相信似的,指掌紧紧地反扣着她,孟耘不禁失笑。 「我知道了。」 030:你会害死李叙 孟耘这几天都待在李叙家。 第一天,他说她喝了酒,时间也晚,要她留下来。人留是留了,他却也没再做更多,过去和李絮借了一套衣服,让她在客房睡下。 第二天,李叙给她一副车钥匙,让她回家拿几套换洗的衣物过来,孟耘本来想拒绝,但他的助理打电话来让他下楼,李叙于是留下一句晚上一起吃饭,就出门工作了。 他都提了要一起吃晚餐,孟耘只好又多留了一天,李叙又去和李絮借衣服。 第三天,孟耘真的打算回家了,那天和姚志勤的谈话她虽然全程录音,但光只有他一个人的说词并不足够,她得再去找更多的证据出来。 她和李叙说了自己的打算,李叙却要她再休息一段时间,说不想再看她难过。 儘管他没说出口,甚至也不理解这样的情绪该怎么形容,但孟耘知道他是心疼她了。 她一方面觉得感动,另一方面却也担忧。 李叙的内心看似单纯,实际上却存在不同的界限和禁忌,无心的言语或举措随时都有可能误触警戒,他不会主动提起,更无法具体描述那些感受,她也就没办法提前避开。 而他心中的地雷一旦爆裂,一切就将落入先前的回圈,久了他们都会疲乏。 这无非是和他在一起最大的难题。 思忖之际,门铃忽而响起,孟耘回过神,眼里有几分意外和不解。 李叙去工作,他也没其他朋友,这种时候谁会来按门铃? 她动身走至玄关,监控萤幕上的是一名外送人员,孟耘蹙眉,紧接就见李絮自她的屋里出来,接过外送人员手上的餐点,目送对方离开后,又按了一次李叙家的门铃。 孟耘摸不清头绪,却还是开了门。 「早。」李絮简短地打了招呼,逕自走入屋内,把纸袋放在的餐桌上。 回过头,见女孩子还站在玄关,模样拘束,眼神困惑还无措,她便开口:「过来坐吧。李叙出门前交代,不能让你饿,这些全是他点的,你得吃完。」 孟耘:「??」 她怎么突然有种被送到托育中心的错觉? 今天之前,孟耘只有一次和李絮同桌用餐的经验,同时那也是她们的初次见面。 就不提李叙把她带到身边坐下,一块看着李絮吃牛肉麵,那画面有多么清奇,氛围有多么诡异,而她当下的心情有多么尷尬又多么不知所措了。 过去孟耘都是一个人吃饭,是一直到上大学认识了曹轩以及其他同系的朋友,才开始有了和人一块吃饭聊天的习惯,而进入职场以后,她多半的时间都是隐匿着行踪在跟拍,只能趁用餐的时间和想说话的人聊上几句,反而让这点时光显得格外珍贵。 起初李叙还没向她展现真实性格的时候,就如同萤幕前的形象,温文尔雅也健谈大方,大多时候两人之间的对话都是由他主动开啟。 后来渐渐熟络了,他开始能在她身边觅得一些安全感,人变得安静,若是她没主动拋出话题,整顿饭下来他都不见得会说上一句话。 几次碰面下来,孟耘多少感受得出来李絮和李叙一样都是话不多的人,只是李絮的性格不若李叙那般敏感乖僻,反而淡薄的像无谓这世界。 两人说来不算熟识,孟耘也就没刻意找话聊。 然而,李絮却主动开口。 「你跟李叙在一起,要有心理准备。」 孟耘一怔,抬眼看去,女人神情寡淡,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除了李叙本身的问题,你将来还可能要面对粉丝、媒体以及各种的舆论,你也许够坚强,能无视谩骂和攻击,继续过原本的生活,但李叙绝对没办法接受有人伤害你。」 「到时候他会因为你开始重新拥有自己的意识,甚至想摆脱李麟的控制,而李麟永远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平淡的语声在心底回盪,孟耘颤着眼,想起了后来和李叙联手的事。 这件事应该也让李絮知道。 「其实,李叙有请我调查wonderland的案子,他说那是他唯一可以逃跑的机会。」 「??」 听闻,李絮呼息一窒,向来静如止水的双眸成了碎光颤晃。 「我已经查出当年影城起火的真正原因跟谢亚则有关,万礼集团和消防局高层达成协议,让基层消防员扛罪。万礼集团的董事长和李麟是好友,当年的消防局长则是李麟的哥哥,只要再搜集更多的证据,证明李麟跟这件事脱不了关係,就可以??」 泛颤的指节再也承受不了任何重量,水杯自高处坠落,摔碎一地狼藉。 孟耘止声,眼前的女人逐渐红了眼,瞳孔里全是恐惧。 「孟耘,你会害死李叙。」 031:逃亡 李叙不是第一次想逃。 他从七岁开始就被李麟逼着到处接戏,在镜头前扮演了无数次主演角色的幼年时期,其中有超过半数的角色家境富裕,馀下的角色纵然出身平凡,但至少父母温蔼慈祥。 年幼的李叙在戏里,也在剧组里,在眾人的围绕之下,体会了飢饿以外的温度。 他开始想,是不是其实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是这么过的? 于是他开始和李絮分享在片场里遇见的大人,说他们总是笑着喊他,有时摸摸他的头,有时抱抱他,时不时就会拿着食物问他饿不饿、想不想吃。 他跟李絮说,他好喜欢那些人。 十岁那年,李叙碰上了长达三页的对手戏。 戏里,他的角色是贵族小学里的小霸王,要领着一群小萝卜头跟班在下课时间里欺负班上最瘦弱的孩子。他必须把人推倒在地,拿书本、纸团、瓶罐往他身上扔,还要把一整瓶牛奶倒在他头上,最后动脚踢他。 他怎么样都做不到这些事。 那些与李麟曾在暗室里对他做过的事,他光是想像就害怕,何况付诸行动。 一旦他的表现不如预期,负责拍摄工作的大人们就会去和李麟反应,说他的情绪不到位,或是还能再表现得更好一些。只要听到这些话,回到家,李麟就会把他扔进暗室里,拿起手边任何东西抽他打他,疾厉地咆哮着,问他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是李叙第一次把逃亡的想法付诸实行。 隔天李麟送他到片场,没多久就因为接了一通电话而离开,离开前还特地交代工作人员替他照顾孩子,傍晚收工前他会回来把孩子接回去。 于是他咬着牙,忍着随时都可能衝出喉咙的噁心感,把那场戏拍完了。 他害怕浪费太多时间,错过了能逃脱的机会,所以用尽全力地模仿李麟对待他的模样,无论表情或下手,他都尽量做到一致,甚至意外把一齐演对手戏的其他孩子都吓坏了。 他记得导演称讚他表现完美,记得全场为他响起了掌声,也记得那个饰演被害者的孩子从地上站起来时,依旧是恐惧他的眼神。 十岁的李叙差点就要迷失自己。 午后,李叙的戏份拍完,导演让其中一名年轻的工作人员看着他,只要别让他走丢或受伤,他可以随处在拍摄的校园里走动。 工作人员带着他去游戏场,他一点也不想玩,满脑子只想着要怎么逃离李麟的眼线。 就在鞦韆盪到最高处的那刻,李叙想到了办法。 他和看着他的姐姐说他肚子痛,想去上厕所,工作人员听了,牵着他的手带他去了离游戏场最近的一栋楼,还从随身包包里拿了一包面纸给他。 李叙进了厕所,立刻把门锁扣上,站在马桶上,使劲垫着脚尖想搆开墙上的气窗。 外头的人听见动静,朝里头问了一句:「李叙,还好吗?很不舒服吗?」 李叙心一惊,连忙装得无助,「姐姐,面纸不够用,你能不能再拿给我?」 工作人员一口答应了他,却发现那是包里最后一包面纸,立刻说要回剧组替他拿,让他稍微再等一下,李叙乖巧地说好,甚至还可怜兮兮地说:「你不可以丢下我喔。」 李叙将耳朵贴在门上,确认外头的脚步声远去,连忙从厕所里出来,开始往刚才在鞦韆上看见的门用力奔跑。 他一秒都不敢停下来,也不敢回头,就是不停地往前跑。 怎么会知道,跑出了那扇门,他第一个遇上的就是驾车折返的李麟。 李麟一眼看穿他的意图,掐着他的项颈,把人弄昏一半,然后抱着他回到拍摄现场,一脸歉疚地说孩子身体不大舒服,他深怕是病了,想先送孩子去医院一趟。 现场没有任何人发现异状,就这么让李麟带走了他。 李麟再次把他扔进暗室,抽起腰上的皮带就往他身上打,甚至连平时刻意避开的四肢和脸都没放过。最后,皮带断了,李叙被打得皮开肉绽,连流泪的力气都不剩,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全身都是黏腻的血跡,意识破碎成尘。 当李叙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地窖,他挣扎着爬到门边,去找每一回被禁錮以后,暗房里唯一留下的东西——一碗用狗盆盛着的水。 李叙一直到被放出去了,吃了摆在地上的饭菜,睡了一觉醒来,听李絮说了才知道,他被关在里面整整七天。 那天以后,李叙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开口说话,连只和李絮相处的时候也变得沉默寡言,即使后来伤好了,李麟又带着他到处演戏,他也不再接受其他人的关心,不再愿意让他们触碰自己。 在他眼中,那些把他交还给李麟的人,全都和他一样。 年幼的李叙明白自己太过渺小,他得等到长大,有力量与他抗衡了,才能再次冒险。 上了中学以后,李叙开始健身。 他知道,李麟总有一天会老,他的气力会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某一天,他们之间会出现死亡交叉,那就是他逃脱炼狱的时刻。 少年李叙没有想到的是,计画会遭遇变数。 李絮的十八岁生日,就是变数降临的那天。 过去李麟从不替两人过生日,李叙是他捡回来的狗,而李絮则是他捡回来要在将来成为献礼的筹码。他早就预备要在女孩子成年后,让她成为拓展商业势力的祭品。 既然是要成为祭品,他当然得先知道她的价值如何。 李麟替十八岁的李絮准备了一顿精緻的晚餐,用着李叙此生从未见过的慈蔼笑容与她说话,祝贺她从女孩蜕变成女人,甚至还亲自替她斟酒,邀她举杯。 儘管十多年来,李麟总是待她温柔,深知李叙遭遇的李絮也不敢违抗。 她听话地喝下了他倒的每一杯酒,听话地接受了他赠与的项鍊,也听话地吃完了他说特地为她准备的生日蛋糕。 那日深夜,李絮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房间门锁被人自外头拿钥匙开啟的声响,她睁开眼,想起身看是谁来了,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连开口说话都是困难。 然后就着床头鹅黄色的夜灯,她看见了眼前压下一道宽厚的阴影。紧接,身上的被子被掀了开来,粗糙的手自衣襬下方进入,恣意地触摸她的身体。 当那人俯身下身时,她闻见浓厚的酒气,知道了是谁。 她开始使劲挣扎,却没半点用处,李麟轻而易举地就压住了她,甚至爬上了床,单手撕毁她身上的睡衣,扯掉最后一层遮蔽,用手指蛮横侵犯她最脆弱之处。 李絮哭了出来,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喊了李叙的名。 呼救出口的同时,李麟忿然地摑了她一掌,而后扳过她的脸,捏着下顎掐开她的嘴,把半勃的性器塞入她口中,粗暴地挺动腰腹将她封口。 李叙赶来时,看见的就是李絮被彻底侵犯的画面。 他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本能地衝上前,使劲把压在她身上男人扯开,然后急忙脱下自己身上的针织外套把女孩子暴露在空气中的身体全包裹起来。 然而,就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来不及出口,他就听见李絮尖叫着喊出他的名。 下一秒,剧烈的疼痛自侧脑炸开,李叙眼前一黑,世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他睁着眼,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失重向后倾倒,重重摔落在冰冷的地上。 疼痛的感官也随声音消失了,他只感受到热液不断自额角汨出,溽湿整张脸庞。 眼前的人拿着已经扭曲变形的檯灯,不断往他身上挥砸,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李叙没有闪躲,安静地承受,这样的场景似乎与十岁那年相差无几,他已经习惯。 某一剎,锐意刺穿眼膜,他痛苦地叫出声,本能地抬手捂住眼,掌心全是血。 而后,溅满鲜红的灯座落地。 骇人的闷响回盪在失去灯光的房里,那人跨过满地疮痍,扬长而去。 李叙逃亡的计画在这一夜中断了。 他不能丢下李絮。 032:游戏规则 成年以后,李叙就有了这个习惯,只要和李麟见面,他都会录音。 十八岁那年,逃亡的计画被迫中断,却没有让他从此甘于臣服于李麟的禁錮之下,他依旧在等,等待足够好的时机出现,一次就把他击溃。 但现在,他决定主动创造那个时机。 上午前往拍摄现场时,他刻意在车里说溜嘴,透露了有人在家里等他吃饭的事,果不其然,午后李麟就来了消息,要路明在他今日所有行程结束后带他回公司一趟。 「董事长,人带来了。」 「你出去吧。」 「是。」 李叙站在原地,听见身后的门关上的声响,知道整个空间只剩下他与李麟。 李麟自办公桌前起身,挪步走往会客区,在单人沙发上落座,斜眸淡瞟门前的男人,食指规律地在扶手上轻点着,「你最近有对象了?还把人带回家里,是吗?」 李叙没有回应,表情也未改半分。 李麟盯着他,等了一会,见他还是不愿开口,眼色逐渐沉下,「你不想承认,无所谓。但最好在我动手以前,自己结束它,否则下场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李叙却刻意不从:「我只是邀了一个朋友来家里吃饭。」 听闻,李麟额角一搐,怒火直上,忿然拍掌而起,瞠目咆哮:「你想造反了是不是?你给我听好,你只需要做好我让你做的事情,其馀我没允许的事,你想也不要想!」 李叙无动于衷,甚至刻意提问,「我和朋友吃饭,也需要经过你的允许吗?」 「你还不闭嘴?」李麟厉声叱骂,立刻解开腰间的皮带抽出,大步朝他走去,「我看你是太久没被我修理,忘了自己是条狗!」 皮革重鞭于躯干之上,砸出一声响亮,慑人的回音在闭锁的空间里震盪不止。 李叙咬牙忍下,面不改色地开口:「我还有话想说。」 「给我闭嘴!」察觉他易于平时的态度,李麟彷彿听见了囚兽企图挣脱牢笼而製造出的碰撞声响,他怒不可遏地高举皮带,又往他身上连抽了两下。 热辣穿透衣物,自肌肤绽开,短暂麻痺了知觉。 李叙攥紧掌,眼也没眨,「是谢亚则对吗?」 鞭笞的动作一顿,李麟的眼神闪过片刻迟疑,他厉声斥责:「你提亚则做什么?」 「当年wonderland那场火,是谢亚则,对吗?」 呼吸一滞,李麟瞠目,眼底恶火丛烧。 「我听见了,你和叔叔说的话。」李叙瞅着他,眸色寡淡,甚至空洞。「婶婶生日那天,谢亚则也和我说了,那天他们带了火棍和煤油进去,后来火烧起来,他们发现灭不了,就全跑了。」 「闭嘴!」李麟歇斯底里地厉吼,伸手扼住了他的项颈。 熟悉的勒迫缠上脖颈,李叙闷吭了声,没有抵抗,只是艰难地滚动喉咙,执意把想说的话全说出口,「叔叔找你帮忙掩盖这??这件事??李麒从万礼集团那拿??拿了好处??你们联手??联手把错全嫁祸到那两个消??消防员??」 「我叫你闭嘴!」 李麟瞠红着眼,盛怒嘶吼,掐着人奋力往门上一撞,眼神阴鷙骇人。 「不要提不该是你知道的事,你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成为我的把柄。你不过就是我一手包装出来的商品,拿掉这层外衣,骨子里你终究是条路边的野狗!」 箝制于脖颈上的束缚随着时间加剧,李叙张着口,喉间溢出断续孱弱的哑音,灵魂悬于断崖摇摇欲坠,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死亡正在向他接近。 直至窒息的前一刻,李麟才松手。 勒制于喉间的力道松绑,李叙本能地倒抽了一口气,身子抵着门板滑落,跌坐在地。 「别老张着你那口牙咬我,再有一次,我真的会杀了你,明白吗?」 阴冷的沉音砸落,是再熟悉不过的警告。 李叙不禁笑了,「在你们眼里,出身低贱的人都是这样的吧?」 「你们都认为只要有钱、有地位、有权势,就是这世界的王。把人命看得比畜牲还不如,随便一句话就颠倒是非,把做错事的人说成被害者,把无辜的人推上邢台,还在镜头前扮演悲天悯人的慈善家,让所有人都相信你们口中的谎言就是真相。」 「是又如何?」李麟扯唇訕笑,将皮带重新系回腰上,抬手整理皱褶的衬袖。 「这世界的游戏规则就是如此,人的地位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好了。上天认了亚则是王,而你,还有那些死在影城里的人,都是随时能被拋弃的垃圾。」 指尖抚过方形的赭色红宝石袖扣,调整好角度,李麟缓缓蹲下身,一把抓过李叙的发将他扯至眼前,侧首低附于他耳边,神情看似木然,眼底却渗出桀侫的暗色。 「你最好乖乖听话,否则到时候,别怪我拿你最想保全的李絮开刀。」 033:又一次 「本台最新消息,演员李叙稍早亲自至警局向群星艺能董事长、同时也是他的养父李麟提起告诉,指控李麟杀人未遂。」 「据悉,李叙傍晚与李麟在办公室内进行谈话,过程中疑似发生口角,从李叙向警方及媒体提供的录音档中能清楚地听见李麟数度出言恐吓,扬言要是李叙不听从他的安排,就要杀了他。」 「除了今晚的争执外,李叙更提供上千个录音档案,里头记录了十多年来李麟多次向他施暴的过程,记者随机选取几个档案播放,光是听声音就令人发指。警方目前已经传唤李麟到场说明,李叙也在律师的陪同下完成笔录,先行离开警局。」 「三十五年前,李麟白手起家,凭着精准的眼光与前卫的思想,一步一步将群星艺能打造成国内五大经纪公司,而至今未婚的他也曾多次在镜头前公开表示,李叙与他之间情同亲生,如今却爆出家暴丑闻,令外界不经怀疑过去萤幕上父子情深的说词是否只是特意经营的假象?」 「此外,这桩家暴丑闻更连带扯出案外案。根据李叙提供的录音档,两人在傍晚的争执中提及十五年前震惊全国的wonderland大火案,而火灾发生的真正原因疑似与万礼集团董事长的独子谢亚则有关。」 「这场酿成九死八十四伤的恶火歷经多年诉讼,法院最终认定包含时任东区消防大队队长的丁耀宗在内,当时参与救灾的八名消防人员在执行公务上有严重疏失,分别判处三年四个月至五年不等的有期徒刑。今年年初,遭判最重刑责五年的丁耀宗已经服刑完毕出狱,整起案件看似已经完满落幕,却在今日爆出黑幕。」 「据了解,李麟与万里集团董事长谢冠亨是多年好友,万礼集团同时也是群星艺能的最大投资者,而李麟的哥哥、现任消防署长李麒则是当年台北市的消防局长,这样的关係也让人不禁怀疑,当初调查结果是否隐藏了不为人知的真相,而谢亚则究竟是否就是整起案件真正的肇事者?一切仍有待检方更近一步的调查。」 晚间的即时新闻将思绪夷为平地,孟耘感觉有一瞬间失去了呼吸。 好一会,她回过神,慌忙抓起手机要出门找李叙,甫起身,门外就传来解锁的声响。 她愣怔地看着进门的男人,看着他在关上门以后回过身,看着他在对上她的目光以后露出孩子一般的笑容,也看见了他眼底的星光闪烁。 她看着他笑着对她说:「孟耘,我逃出来了。」 这一刻,孟耘却没有任何的欣慰。 她没有替他感到开心,也没有想要上前拥抱他的衝动。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这段时间付出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吗? 政治线的记者追查弊案,最忌讳的就是在证据还未完全以前就先把消息放出,因为这样一来,对方儘管将遭受舆论的关注与压力,但同时也获得了更充裕的时间来思考因应对策,甚至勾稽党羽,串供灭证。 他逃出来了。 但她父亲永远都要背着污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她垂下眼,不禁苦笑,没想到寻找真相的开端始于他,最后却也毁于他。 女孩子的反应不若预期,李叙敛下笑,原先朝她走近的步伐停滞,「孟耘,你不开心吗?」 孟耘回应不了他。 她不说话,李叙陷入徬徨,急切地不断拋出字句:「我逃出来了,也让李麟承认了,媒体报导了,检方也说会重啟调查了,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真相,就能还你爸清白了。」 像要证明什么,也像要抓住什么。 孟耘听着这些话,却只想笑。 她抬手捂着额,按着眼眶把泛出的泪全压回去,极力用着冷静的口吻说话,「李叙,你为什么没有和我商量,就擅自决定这么做?」 「??」 藏在字句背后的责怪辗过每一条神经,李叙一怔,眼色沉下,所有披在身上的光与围绕在身周的暖,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我只是想帮你。」 孟耘笑了,觉得荒谬至极。 「你自作主张,把我所有的底牌扔出去,这样叫帮我?」 这一次,是明目张胆,再清楚不过的指责。 所有的声音都成了战火四起的号角,李叙感觉世界在这一刻天崩地裂。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忽然间就和自己划清了界线,甚至反目成仇,筑起高墙与堡垒,说明他们不再是同一阵线的眼神,又一次感受到了失重的坠落感。 一如过去被拋下的每一个时刻。 他又一次,被拋下了。 # 「继三日前亲自公开长期承受养父暴力虐待后,演员李叙昨日再度向各大媒体爆料,表明有关自己的官方资料都是公司凭空捏造出的不实资讯,其中也包含哥伦比亚大学的学位。」 「五年前,群星艺能对外宣称李叙成功申请上哥伦比亚大学艺术硕士学程,将赴美留学,然而实际上,李叙当时暂停演艺活动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没有事先取得李麟同意就搬离家中,迁入自己名下的郊区公寓。」 「李麟知悉后此事后勃然大怒,不仅将李叙禁闭于家中的地下室长达两个星期,期间更以高尔夫球桿、球棒等钝器毒打,造成李叙全身多处骨折、脾脏破裂,最后紧急送医摘除脾脏,才幸运保住一命。」 李叙坐沙发上,听着新闻播报的同时,电脑萤幕中的论坛页面也不断刷新留言。 ——太可怕了吧,这种经歷根本恐怖电影了,我们李叙好可怜?? ——关禁闭还虐待??李麟根本心理变态吧,这种人怎么配活在这世界上? ——理性讨论:撇开被家暴不谈,李叙这样算不算背骨仔? ——楼上脑袋有洞?今天换作你爸把你打得半死不活还说要杀你,你会乖乖继续忍? ——李麟现在大概很后悔收养他吧,养了二十几年的老鼠最后把米缸都撞破了,当初还不如领养一条狗哈哈哈哈哈哈哈 ——都二十几岁成年人了,搬家还要父母同意?当观眾三岁小孩? ——不爽分红比又不想付违约金,乾脆大家一起死,高招啊 ——学歷造假我看多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连生日血型都造假,开眼界了 ——如果录音是真的,要报警怎么不早点报警,还要忍二十几年才来爆料?斯德哥尔摩? ——有没有李叙其实是神经病的卦? ——八成是刻意搞噱头的宣传手法,过不久就会宣布李叙接下受虐角色的消息了ㄏㄏ ——我不懂怎么会有人认为一个演员会拿自己受暴的经歷来炒作?你们知道从小被最亲近最信赖的人这样对待,会对一个孩子的心理產生多大的阴影吗?家暴的本质就是家庭成员间权力关係的控制与滥用,你要怎么要求一个孩子对掌控自己生死的父权说不?社会上就是有你们这种无知又喜欢检讨被害者的人,悲剧才会天天上演。讲话前先经过大脑很困难吗? ——有法律背景的乡民可以帮忙解惑一下李叙这样算诈欺吗? ——回楼上,每年生日会办得那么大,门票还卖那么贵,根本大型敛财现场呵呵。一堆脑粉被当atm不愿面对现实,还在那边自以为社会学家,护航仔下去领五百啦! ——不愧是十八岁就拿金奖影帝的男人,连粉丝都骗得下去,得给他拍手致敬吧 ——我预言家,李叙已经结婚生子,大概再过两个月就会开始在社群软体上晒娃晒老婆,把自己洗白成新好男人,然后宣布復出继续捞钱,过。 ——笑死,我平民,就说一句:美国有庞氏骗局,台湾有李氏骗局,完美接轨国际 「一连串的负面消息爆出后,群星艺能的股价已经连续四天跌停锁死,市值粗估蒸发超过上千万。今日上午,群星艺能董事会决议通过将李麟解任,并由副董事长余泽文暂代董事长一职。目前李麟已经在检方的传唤下,由律师陪同至地检署进行调查。」 男人勾唇,半秒后神情又恢復木然。 他闔上笔电,关上电视,无视不断响铃的手机,把自己关进房内。 034:是她害了他 事情的发展与孟耘原先预想的不同。 wonderland大火案情另有蹊蹺一事随着李叙自揭经纪公司骗局的新闻高悬各大网站及论坛的关键搜索词汇,数以万计的讨论声量及连日高居不下的新闻热度也促使各家媒体不断深入挖掘案件的始末。 就在万礼集团公开发表声明驳斥一切指控,消防署长李麒也在回应立委质询时严正表明录音档内容全是子虚乌有的隔天,姚志勤亲自找上了媒体。 他在受访中表示,自己是当年参与救灾的一线消防员,并揭露亲身经歷的救灾细节以及事后长官施压基层封口的事,直指当年影城起火的真正原因并非机器自燃,而是表演火舞用的煤油及火棍等易燃物。 他更指出,当时万礼集团为了掩盖真相,与消防局高层达成协议,不仅买通火场鑑识官,更下令基层人员顶罪,同时还要求他以变声器偽造无线电通联纪录,将没能顺利救出共和党中常委苏玉霞幼子的责任嫁祸予在火场中不幸殉职的圣德分队队员孟忠弘。 除此之外,姚志勤也提供了十五年前的存簿资料,证明案发之后有数笔来自万礼集团海外纸上公司的款项匯入他名下不同帐户,金额总计五百万,是他愿意配合行事的报酬。 当年参与救灾的第一线人员公开自白揭穿黑幕,举国譁然,检方旋即传唤姚志勤到案说明,侦讯后立刻向法院申请羈押,同时也将他在讯问中提及的相关人士分别列为嫌疑人或关係人一一传唤。 当晚,法院裁定姚志勤六十万交保,并限制出境、出海及住居。 舆论在一夕之间转了风向,万礼集团及消防局沦为群眾大肆抨击的对象,姚志勤、谢亚则、谢冠亨、李麟、李麒全成了箭靶,如同十五年前的孟忠弘,被所有藏身于萤幕与键盘后的人们未审先判,成了人人得而诛之、死亦不足为惜的阶下囚。 被大火焚燬的真相在化作灰烬消逝以前重新拨云见日,孟耘的心情却沉重不堪。 父亲的冤屈洗清,她理应感到欣慰,甚至能笑着走到父母的墓前,说她坚持了这么多年,努力总算有了回报。 可只要想到这些真相全是李叙用葬送自己的前程换来,她就惭愧不已。 那天他说,他只是想帮她,她却没有领情。 她只顾着对他发火,沉浸于自己假想出的困局,甚至头也不回地离开。 直到情绪沉淀下来以后,她才终于想通,是因为她想要真相,李叙才这么做的。 那时李絮说她会害死李叙,指的就是现在这样的情况。 李叙一直都在等,等着有一天要用同归于尽的方式,彻彻底底地毁掉李麟,也毁掉那个被创造出来的自己。 她的出现是新的契机,她的喜欢是诱因,而她的无助成了李叙挣脱牢笼最大的动机,他见不得她掉泪,见不得她的眼里有伤悲,见不得她的世界里有任何的不美好。 他想要把所有她渴望的都给她。 所以他给了她真相,用他最想要的方式。 如今,所有建筑于谎言之上的幻想都破灭,他亲手推倒了理想的象牙塔,褪去纯白无瑕的衣裳,拆下本就不属于人类的翅膀,跌落神坛,成了网友口中无耻的骗徒。 恶评如潮,取代掌声,淹没曾经的万丈光芒。 这一次,真相索取的代价太大,大的让她不敢去想,自己还有没有资格站在他身旁。 # 六月,孟耘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新媒体公司当编辑。 新公司的经营主轴在娱乐圈,即使大部分的时间她只需要在办公室里整理文稿、设计文案、製图或剪辑,还是多少能接触到有关李叙的消息。 事发后一个星期,他所有的演艺活动都暂停了。 经纪公司发出声明稿,表示多年来李叙身心都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因此在医生的建议下决定暂停工作,有关他主动向媒体提供的资讯,一切内容均为属实,公司愿意为过往错误的决策向所有支持李叙的粉丝致歉,也请期盼社会能再给群星艺能以及李叙一次机会。 两个星期前〈亲爱的皮诺丘〉完结的映后直播活动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戏剧播毕后,网友的反应也从一开始的佳评转为谩骂批评,更扬言抵制他代言的所有商品,有不少广告商为了止血,纷纷与李叙解约切割。 如今,任何与他相关的报导,内容都是负面。 孟耘想知道他这阵子究竟过得好不好,可是她不敢问,也没脸去联络。 她始终认为是自己害了他。 若不是因为她,李叙不会选择走上这一步,更不会落得被全世界唾弃的下场。 是她害了他。 六月下旬,孟耘的新工作逐渐上轨道,李叙已经消失在萤幕前两个月。 一日,曹轩来了电话,说早上正巧在她新公司附近跑新闻,问她午休时要不要见个面一起吃顿饭,两人有一阵子没碰面了,孟耘便答应下来。 孟耘过了马路,走至相约的百货商场入口,等了几分鐘曹轩才姍姍来迟。 「我午休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你还敢迟到?」 曹轩笑着把手里的饮料贴上女孩子的脸颊,「这不是去帮你买你最爱红柚翡翠吗?」 沁凉的温度迅速漫开,孟耘低叫了声,连忙伸手接过,笑睨他一眼,「算你识相。之前说要庆祝你升职,要请吃饭,结果只请我吃百货公司的美食街?」 「我又没说是今天庆祝。」曹轩轻笑,与她并肩走入商场。「而且百货公司不是只有美食街才有餐厅好吗?刚才来的路上我找了一下,这里有你爱吃的那间麻辣锅。」 孟耘斜瞟了他一眼,「午休时间吃麻辣锅,你下午还要不要工作?」 曹轩一脸无谓,「大不了就跟组长说,今天一无所获囉。」 孟耘失笑:「你学坏了,小曹。」 035:以后我们都是李絮 李叙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里两个月了。 他蹲在衣橱旁的角落,东西不吃,话也不说,甚至不愿听到任何声音。 李絮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李麟的恶行公开了,他们平生最大的威胁消失了,李叙却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 李叙很早就和她说过,总有一天,他会亲手毁了李麟。 李絮知道他不是说说的,而她也不只一次劝过,说只要能够逃跑就好了。 她不知道的是,原来李叙表面上说好,说会想办法带着她一起逃跑,实际上却没有改变最初的打算。 这些年,李叙替她买了房子,让她有地方可以安身,不必再恐惧夜半里有人闯入,他用他自己换来了她的安然,可这么做的同时,也让他对李麟的恨积累得更深。 李叙让她有机会看见外面的世界,却始终把自己关在那座暗房里。 打从看见李麟伤害她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想要逃的念头,而是不断想着要用什么样的方法与他同归于尽。 这些她早该发现的。 他和她说过无数次,只要毁了自己,就也能毁了李麟。 他试着在工作上出错,在外人面前展现顽劣的态度,想用漫天的负评来毁掉完美的李叙,但与他合作的人们以及支持他的粉丝却擅自体谅,说是他出道以来从未好好休息过,难免对工作感到倦怠,稍微有些情绪也是情有可原。 最终他得到的,依然是李麟的羞辱。 后来他想到了更极端的方式。 他说,李麟的公司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都是倚赖他的存在,所以只要他消失了,李麟也将一无所有。 为了让他一无所有的痛苦达到极致,李叙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得到了无数的奖项与殊荣,让自己的身价达到巔峰,只为了让李麟体会从天堂坠落地狱的感受。 他早就已经计划好,要在最光芒闪耀的时刻,让自己殞落。 李絮一直在想要怎么阻止他,可没想到,计画失败了以后,李叙又回到最初的念头。 她原本以为孟耘的出现能教会李叙除了憎恨以外的情感,所以才故意提起喜欢,当听见李叙说出喜欢的时候,她也以为李叙真的学会了,可是她错了。 彻彻底底的错了。 李叙的世界依旧是一片荒芜,没有光,没有希望,什么也没有。 「李叙,我要出去找题材,你跟我一起去,好吗?」李絮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伸出手轻抚着他的发,希望他能看看自己。 过去曾有一段时期李叙也是这样的,蜷缩在没人会注意到的角落,不听不看也不说。 李叙刚被送到育幼院时就是这样的。 她和李叙的生日只差一天,她也只比李叙早一天来到这座育幼院。 初来乍到新的环境,她没有任何认识的人可以说话,其他孩子都玩在一块,只有她和李叙每天都分坐在墙的两端,安静地看着他们追逐跑跳。 后来育幼院的老师和她说,那个小男孩的生日只比她晚了一天,还在差不多的时间来到了这里,也许能成为朋友也说不定,问她愿不愿意过去和他说说话。 李絮心想也没其他事能做,抱着寄养家庭送她来这里时留给她的熊娃娃去找他,她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说她的名字叫李絮,问他叫什么名字。 那时候还不叫李叙的李叙没有理她,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把脸埋进了膝间。 李絮早就被拒绝惯了,过去收留过她的三个寄养家庭,里头每一个小孩都是这么对她的,她安静待着就没人会理,她若主动去找就会被欺负。 他们都说她是没人要的小孩,他们才不要和她一起玩。 「老师说,你的生日比我晚一天,所以你是十一月十一号生日吗?」 「你喜欢熊吗?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听说教室后面有一片很漂亮的花圃,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在她问了好多好多话以后,男孩子终于抬头看她,终于和她说了第一句话。 「我妈妈死掉了。」 「她在房间里烧了很多黑黑的木头,抱着我,说要带我去很漂亮的地方玩,说只要我睡醒就可以到那个地方了。可是我醒来以后,警察却说她死掉了。」 「她一定是不要我了,对吧。」 五岁的李絮还不懂什么叫烧炭自杀,但她明白死掉的意义,明白了她只是被那些没有血缘关係的人们拒绝,李叙却是被他的妈妈拋下。 她忽然觉得,男孩子比她可怜得多。 「没关係,她不要你,我要你。我把我的名字分你,以后我们都是李絮。」 # 李絮好不容易才让李叙愿意踏出家门。 她和他说,她最近有了新的灵感,想写一部以百货商场经营竞争有关的剧本,为了场景以及角色设定,她决定实地走访,也找好了观察的目标,dreammall的准接班人霍珣就是这次剧本男主角的原型。 李叙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两人进了商场,李絮把剧情设定中主要会出现的几个柜位和楼层逛了一圈,然后带着李叙上七楼,想随意找一间好一点的餐厅让他吃点东西。 他们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彼此。 孟耘原先还在和曹轩抱怨几分鐘前主管传讯息来,要她三点前交上一份专栏文稿,一听见电梯门开啟,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就见站在里头的李絮。 而她身旁的男人即使穿得一身黑,也以鸭舌帽和口罩遮掩,她还是认出了那双眼睛。 「??」 空气凝滞一瞬。 李叙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视线瞥过男人温润的笑眼,最终停在他们并肩相触的手臂,心里也明白了对方的身分。 离开他以后,她果然就回到了他身边。 李絮回头覷了李叙一眼,见他表情没有任何改变,于是轻轻向孟耘点了下头,提步走出电梯。 李叙跟在她身后,与眼前的人擦身而过。 眼睫轻颤,孟耘立刻转过身去追寻他的方向,看着他们走进她方才停留过的餐厅。 曹轩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孟耘,怎么了?是你认识的人吗?」 孟耘垂下眼,「走吧。」回身走入电梯。 车厢里全是他的气息。 她眼眶一红,攥紧了握在手里的手机,忍住没有回头。 进了餐厅,李絮请店员给他们角落的座位。 她和李叙都不吃辣,当店员询问要选择单一汤头还是鸳鸯锅时,李絮自然选了前者。 「鸳鸯。」李叙却开口,说了这几个星期来的第一句话。 李絮一怔,看了他一眼,转头向店员更改了点单:「麻烦改成鸳鸯锅,谢谢。」 她接着点了几样品项,大多都是挑李叙也吃的东西,然后把菜单还给了店员。习惯性把餐具都擦拭过后,她给李叙倒了一杯水,这才问他:「想吃辣?」 「不想。」 李叙垂着眼,视线停在桌缘,不再说话。 李絮没有再追问。 服务生端上汤底,也逐次把餐点上齐,李絮将蔬菜下锅,熟了以后就夹到李叙盘里,「吃一点,吃完了我们到楼下的游乐场,陪我打一场飞碟球,好吗?」 「不要。」 李絮不恼,再替他涮了两片肉,「不然我们去外面走走,好吗?」 「不要。」 「那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我陪你去。」 李叙摇头,「不要。李絮,你不要陪我去,你要留在这里。」 036:你放手了好不好 李絮向来习惯把自己关在房里写稿,只有待在一个人的空间里她才有绝对的安全感,也才有办法好好沉淀思绪。非常时期,她甚至会隔绝外界一切联络,把自己人间蒸发。 但现在,她把自个儿的电脑和笔记本全带到了李叙房里,坐在一抬眼就能看得见他的地方,尝试继续维持写作。 她寧可频繁地陷入瓶颈或无法静心,也不愿让李叙独自待着。 那天意外碰见孟耘以后,她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她知道,那个李叙不让她陪着去的地方,是他母亲当初说要带他去的远方。 这两天,她趁着李叙睡着时把屋里所有锐器都藏了起来,甚至连刮鬍刀都没留给他,若是她睏了,就过去坐在李叙身边,要他牵着她的手,说这样她才睡得着。 李叙好像也知道她在挽留他,儘管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却也没有放开她的手。 十八岁以后,她第一次这么害怕,害怕某一天睁开眼,他已经不在。 她问李叙,想不想去见见孟耘。 「不想。」 她问他,为什么不想。 「她不要我了。」 「李絮,她们都是骗子。说要带我去玩,说喜欢我,最后全都不要我。」 「李絮,你也不要我吧。」 「你不要我,我就可以也不要自己了。」 # 李叙最近开始愿意离开那个角落。 每当天色暗下以后,他总是说,他想去阳台看看外头的景色。 李絮不敢让他去,也不敢拦着不让他去,最后只能和他说:「外面风太大了,我怕冷,你陪我站在落地窗前看,好不好?」 每回听见她这么说,李叙总是失望,垂下眼,又把自己缩回了墙角。 过了几天,李叙转而问她下一次出门找题材是什么时候。 「怎么了?你也想跟我去吗?」 「不想。」他盯着墙,背对着不让她看见他的模样。「你该去做你的事。」 李絮看着他,红了眼眶,却还是平声回他:「我现在就在做我的事,我在写稿。」 「你说谎。」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有我在,你根本写不出来。」 眸光轻颤,李絮咬唇,使劲把眼泪吞了回去,强迫自己提起笑容:「谁说的?我只是暂时没灵感,写稿本来就是这样,才不是因为你。」 李絮放下笔电,来到他身边,蹲下身坐了下来,将背轻轻靠上了他。 「李叙,陪我去外面找灵感,好不好?」 李叙不说话,却把身子往墙边挪,疏离她的靠近。 「??」酸涩漫漶,李絮喉咙一紧,哽咽几乎出口。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与悲伤相关的情绪,再次靠上他,「我想喝你之前买给我的葡萄柚汁,你带我去买,好不好?」 「李絮,你放手了,好不好?」 # 孟耘从没想过李叙的状况会这么糟。 这三个月来,她总是一边自责一边犹豫,自责自己的出现害了李叙,也犹豫他们之间真的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但在接到李絮泣不成声的电话以后,那些犹豫都不存在了。 「孟耘,你帮帮我好不好?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你帮帮我好不好?」 「你帮我??你帮我把李叙留下来好不好?」 当孟耘赶到李叙家时,进门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李絮蹲坐在房门边,双手捂着脸,啜泣着不敢哭出声的模样。 她走上前,在她身旁蹲了下来,同时也看见了房内踡缩在角落里打盹的男人。 眼眶一热,孟耘咬唇,忍住汹涌袭来的悲伤,轻拍了拍李絮的肩。 「李絮,是我,孟耘。」 听见声音,李絮猛然抬头,曾经淡漠的不存在任何情绪的眼眸如今塞满了泪,水光翻涌成浪,浸湿苍白的颊。 一见她出现,李絮立刻抓住她的手,哭着求她:「孟耘,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揉着哭腔的字句无助至极,在心头拧出酸涩,孟耘紧抿着唇,不让眼泪出闸。 「我帮你,我会帮你,你不要怕。」 她握着李絮的手,温着声不断安抚,最后那句不要怕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他们初见的第一个夜晚。 整间屋子灯火明亮,却寻不见一丝生机,空气里瀰漫着的都是亟欲冀求一死的气息。 孟耘站起身,如同那一晚,朝他走去。 「李叙。」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喊他的名字了。 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与他如此靠近,近的只要稍微伸出手就能碰着。 李叙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只知道自己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他抬起头,往声音的来向看去,视线是一片模糊。 他已经不需要清楚地看见这个世界,不需要清楚地看见谁的轮廓。 他记得三十岁生日那天,他也是这样的。扔掉了所有的隐形眼镜,也把在家时总是戴着的眼镜拿了下来,让世界变成什么都看不清的模样。 死去以前,他什么都不需要记得。 早知道,早知道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当初在阳台上看见有道模糊的身影时,他就不该出声,不该让她发现他的存在,不该让这世界有机会把他留下。 早知道最后的结果依然是被拋下,他当初就不该因为她的出现而留下。 「既然最后都要放开我,当初为什么要拉住我?」 「既然最后都要离开我,为什么还要说喜欢我?」 「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 孟耘终于知道,原来一个人最支离破碎是这个模样。 所有光亮都无法降临,所有温暖都无法靠近,即使放眼整座宇宙也寻不见任何奇蹟,灵魂成了被放逐旷野的烟硝,是世上无人理解的讯号,最终消散成尘,不復存在。 她忘了自己在最心痛的时刻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她只记得,她好后悔,好后悔让早已经遍体鳞伤的李叙变得支离破碎。 037:你们总有一天会累的 一早,孟耘临时和公司请了假,主管在电话那端骂破了头,说她连适用期都还没过就开始摆姿态,她无心解释,丢了句不然我辞职吧,就把电话掛了。 这阵子李絮天天看着李叙,状况不是太好,她让她先回家里休息,李叙有她陪着。 李絮依然不放心,将就着在沙发睡下。 孟耘回到房里,李叙依旧缩在角落,一见她进来,立刻把眼别开。 昨晚哭过之后,他睡了一阵子,她就坐在他身边看着,半夜他醒来,见她还在,甚至握着他的手,立刻把手抽了回去,侧过身不愿她再接近。 她知道,他只是被伤怕了。 她也不逼他,就站在房门口,轻着声问:「李叙,中午了,你饿不饿?我点些外卖来,我们一起吃,好吗?」 李叙不答,把脸埋进膝里,连话都不再听。 孟耘抿着唇苦笑,蹲下身,同他席地而坐,拿出手机点开外送平台的软体,继续说:「我们吃之前吃过的那间煎饺好吗?你想不想喝汤?酸辣汤好不好?我不知道李絮的口味,你能告诉我吗?」 「还是你不想吃煎饺?那不然义大利麵好不好?我记得你之前点了青酱口味的,这次也点一样的好吗?李絮呢?李絮她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但今天有点热,还是我们吃凉麵吧?我记得你之前把小黄瓜挑掉了,我待会直接备註不要小黄瓜,这样你就不用挑了。」 「还是你想吃饭?你有一次点了一家餐厅,它的虾仁炒饭很好吃,你还记得吗?」 女孩子喋喋不休,扰乱了他想要的安静,躁意横生。 李叙沉了口气,「我不想看到你。」 孟耘一怔,像被人扼住了喉,所有字句都失了声。她用力咬唇,忍下漫上眼眶的刺灼,若无其事地扬起笑:「可是我想看着你。」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那双曾经还有温度的眸,如今只剩下一片死沉的闃暗。 那个曾经在看见她哭了以后,温柔地蹲低身,仰望着替她拭泪,哄着要她不哭的人,在被她伤透了以后,用着失去温暖的口吻告诉她,他已经不喜欢她了。 他已经不喜欢她了。 孟耘红着眼,听着他用最直白的言语阐述对这个世界的毫无留恋,在他筑起的高墙之外,反覆地感受一次又一次的撕心裂肺。 「你走。」 孟耘摇头,不愿离开。 「你们总有一天会累的。」 所以总有一天,他能在她们都没看见的时候,去他想去的地方。 孟耘听懂了那些他没说完的话,眼里的水光凝结成雨落下。 李叙看不清,不知道她掉泪,只是面无表情地别开眼,不再看她。 他不想再看着她了。 他好不容易就快要忘记她的模样,他不想再记着她了。 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他不想再继续待着了。 唯一遗憾的,大概就是他没能做到十八岁那年的诺言,还是丢下了李絮。 但他想,这一次总该轮到他当那个拋下世界的人了。 # 抹去眼泪以后,孟耘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李叙不理她也无妨,她就坐在房门口看着他,哪都不去,什么都不做。 上一回李叙和她耍脾气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坚持过来的,不过再一次而已,她依旧能做到。过去追新闻的时候她都能那么缠人,现在对象换成他,她没什么好放弃。 傍晚李絮醒来,点了晚餐,李叙不愿意吃,要她别管他了。 孟耘走进房里,拿过李絮手上的饭盒及餐具,直接舀了一口递到他眼前,「李叙,把这口饭吃了,我们就不吵你了。」 李叙别开脸,她就换个方向继续哄,最后他烦了,抬手一挥,把整盒饭都打翻。孟耘被溅了一身,身上的衣服全脏了,她却不怒反笑,「没关係,李絮买了很多。」 她不死心,李叙更烦,抬眼瞪着她。 「李叙,你只要吃了,我就出去。你不吃,我就一直待在房里。」 李叙沉了口气,张口吃下。 女孩子微微一笑,依约起身,把掉了一地的饭菜收拾乾净,离开了房间。 李絮始终在一旁看着,也就发现了当孟耘转身以后,李叙的视线一路跟在她身后,直到看不见了才低下头,安静地咀嚼嘴里那口饭,然后嚥下。 知道孟耘的存在起了作用,她松了口气。 吃完饭,李絮让孟耘去她屋里把脏了的衣服换下,两人的身高差不多,她就让她自己随意从衣橱里挑套衣服就行。孟耘却摇头,「谁闯的祸,谁负责收拾。」 女孩子又一次走进房里,站在他几步之遥的地方,用着单纯告知的语气:「李叙,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所以你得借我一套衣服换。」 原先埋着脸的男人缓慢抬起了头。 孟耘装作没看见他的动静,逕自拉开衣柜,从里头随意抓了件上衣和薄长裤,东西拿了就转身出了房门,笔直地朝浴室走去,背影一副熟门熟路。 站在门外的李絮往房内偷覷了眼,李叙眼底有微渺的情绪波动,似乎有些生气了。 李叙一向不喜欢人拿他的东西,李絮心想,女孩子还挺会抓人软肋。 夜里,李絮待在李叙的房里写稿,让孟耘稍微睡一下。 孟耘听了她的建议,毕竟这是场长期抗战,儘管当记者的人熬通宵是家常便饭,但要是连着几天都这么干,不出一星期,身体就吃不消了。 她绝不会让李叙得逞。 设在凌晨两点的闹鐘一响,孟耘立刻就醒来,坐起身时下意识回头往房里看了一眼,灯还亮着,偶尔传出几许键盘敲打的声响,她才安心地去浴室里洗把脸。 「李絮,你去休息一下吧。」 听闻,李絮自萤幕上移开眼,女孩子站在门边,眼睛有些浮肿,眸底还残留了几许睏意,「我还不累,你可以再多睡一会。」 语落,她瞥了一眼李叙,又补了句:「你昨晚都没睡。」 「没关係,我想看着他。」 馀光看见缩在墙角的身子微微一顿,李絮眼底闪现半秒的笑,从善如流,「好吧,那我去外头待着,你要是累了就说一声。」 「好。」 李絮起身去了客厅,孟耘则是和早上一样在门边坐了下来。 她偏头轻靠着墙,眼神就落在李叙身上。好半晌,又主动和他说话:「李叙,除了葡萄柚以外,你是不是还喜欢吃苹果?」 「我也喜欢吃苹果。小的时候,我妈都会把苹果切成各种造型,让我带去学校,同学看了都羡慕我,抢着要吃。我爸有时候都会开玩笑,说好险当年她考上的是护理师,否则当医生拿手术刀时要是也雕花的话,病人不晓得该怎么办。」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吃酸的东西?之前你买了好几次柠檬塔,你可以告诉我你有没有特别喜欢哪一间店,我明天买给你吃。」 「你好像有很多东西不吃,薯泥不吃、南瓜不吃、茄子不吃、芋头不吃、菠菜不吃,你是不是讨厌吃口感软烂的食物?那你应该也讨厌吃粥跟稀饭,你讨厌的话,我们以后就都不要吃吧。」 「你还特别喜欢吃蛋做的料理,对吧?尤其是玉子烧,每次吃寿司,总是有一盒全是玉子烧,然后你还会再加点茶碗蒸。但你好像不喜欢皮蛋,我也不喜欢。」 「你再多跟我说一点你喜欢吃什么吧,我会全记下来,以后我陪你一起吃。」 038:泡沫 李叙其实没有偏爱苹果。 那不过是遥远的记忆里,他母亲偶尔会拿给他吃的东西。 每次有人来医院里探望,总会带上一篮水果,篮子里最常出现的就是苹果。 他已经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生活从简陋的旧公寓换到了嘈杂的四人病房,每天总是有不同的人进进出出,隔壁床的病人们也来来去去,面孔换过一张又一张,唯独他和他母亲始终在那。 一开始母亲还有馀力唸故事给他听,还有馀力摸摸他的头,说他画的图很漂亮。 但渐渐的,她不再有力气说话,也不再那么常对他笑,只有在睡了很长一段时间醒来以后,会拿过摆在柜子上的苹果,用着连他看着都笨拙的刀法,切出歪七扭八的形状,再一口一口地餵他。 他其实觉得那些苹果好难吃,口感沙烂,有时还带了点酸,但他一直没说。 某一天,医生来病房里看过以后,问了他母亲一些问题,他听不懂,只是坐在一旁的陪病椅上,拿着护理师姊姊借他的原子笔,在空了以后被拆开的面纸盒上涂鸦。 医生走了以后,母亲和他说:「宝贝,我们回家吧。」 母亲很少喊他的名字。 少的让他几乎不记得,原来自己还有名字。 她口里的那声宝贝,总是带着无奈的叹息,像是用这样亲暱的称呼在提醒自己,他是她的孩子,她必须尽可能地爱他,尽可能的。 回家以后,母亲把从医院里带回来的药全扔掉了,在他盯着垃圾桶看的时候,她笑着说:「药太苦了,一点都不好吃,妈妈不喜欢,别看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默默地记下,妈妈不喜欢吃苦的东西。 回家以后的日子还是和待在医院那时一样,母亲大多时候都在床上睡着,时不时发出孱弱的咳嗽声,每当他上前去看,她总是皱着眉,像是睡着的时候在梦里也有坏事发生。 他伸手去碰她的脸,想着只要把眉心间的皱褶推开了,坏事也就不见了。 然后母亲会醒来,看见他以后,眼里总是绝望的顏色。 那时的李叙还不懂什么叫绝望,只知道母亲大概是被他打扰了睡眠,所以不开心了。 后来他学乖了,不再自作主张,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房间的角落待着,安静地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直到母亲从睡梦中醒来,问他饿不饿,他才会看向她,安静地点头。 他一直以为是因为他很乖,不吵不闹,所以母亲才会在某一天忽然说要带他出去玩。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母亲久违地喊了他的名字。 「小安,妈妈带你去很漂亮很漂亮的地方玩,好不好?你只要乖乖地待在妈妈怀里,和妈妈一起睡着,醒来之后,我们就会到那个地方了。」 那是他记忆里,唯一一次,母亲和他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 他听话地过去了,躺在母亲怀里,儘管空气里瀰漫着灰濛濛的烟,儘管他觉得好像有些吸不到空气,他还是乖乖地闭上眼睛。 醒来以后,他身处的不是母亲口中那很漂亮的地方,而是熟悉的医院。 他看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白灯,耳边是嘈杂的喧哗声,他感觉脸上似乎戴了什么东西,终于能够正常地呼吸。 当时他第一个念头是:妈妈骗他了。 医院才不是什么漂亮的地方。 他闭上眼,想着也许是他走错了,想再回去梦里,找回母亲的身影。 但他没有找到。 当他再次醒来,病床边是他之前待在医院里时最常给他糖果吃的护理师姊姊,以及两名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警察叔叔,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纸笔,先是关心地问了他身体会不会不舒服、有没有办法说话,然后说他们有一些问题要问问他。 他先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弟弟,你的名字叫许安,对吗?」 「你能不能告诉叔叔,妈妈最近这几天有没有和你说什么话,比如说她心情不好,或是家里的钱不够用,或是身体生病了很不舒服,或是其他你记得的话?」 「都没有?那你知不知道其他大人的联络方式,比如说妈妈常常见面的朋友,或是常联络的家人?还是,你知道怎么联络你爸爸吗?」 「不知道??那,好,弟弟,叔叔现在要跟你说一件事。」 「你妈妈去世了。」 四岁的李叙,见证了他世界里第一次的泡沫破裂,明白了那叫做谎言。 # 被转介至育幼院后,李叙开始了一连串被谎言包围的生活。 育幼院里的孩子明明不喜欢他,却总是为了博得老师们的讚美和奖赏,假装和他亲近,嘴上说着他们是朋友,却总在老师们离开以后就丢下他。 育幼院里的大人们也总是和他们说,当有外宾出席活动的时候,只要表现得乖巧,好好地完成老师们交代的事情,就能够被温暖善良的家庭接纳,到时候他们可以拥有新的爸爸妈妈,过着和一般孩子一样的生活。 每一次他都听话地照做了,可是每一次被选上的都不是他。 他想,是不是因为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好,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来的人才看不上他?还是说,是因为他的名字不好,所以不仅他的母亲不喜欢,其他的人也同样不喜欢? 直到有一天,在老师们都离开以后,有个女孩子主动来和他说话。 她说他们的生日只差一天,问他是不是十一月十一日生,问他喜不喜欢熊,她可以把她的熊娃娃送他,说教室后面有一座很漂亮的花圃,问他要不要和她一起去看看,也问了他叫什么名字,为什么都不说话。 他告诉她,他的妈妈死掉了,她不要他了。 女孩子却和他说:「没关係,她不要你,我要你。」 她把自己的名字分给他,说从今以后他们都是李絮。 他接受了她的提议,想着也许这样,就能在下一次的活动里被人选上。 所以当那一天那个人问起:「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他毫不犹豫地给出和被选上的李絮同样的回答:「李絮。我跟她一样,都叫李絮。」 从此,他和李絮一起,掉入了地狱。 039:不要哭 夜半,李叙在醒来后放空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意识过来,自己原来睡着了。 回过神,他眨了眨眼,下意识往房门口看去,原先蹲坐在那的女孩子已经不在。 眸光暗下。 李叙心想,这世界果然还是这样,每个承诺他的人,最后总是早一步先把他丢下。 他觉得脚有些麻了,想换个姿势靠着墙,正要把屈在膝上的手放下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热。 李叙一怔,转头看去,就见女孩子屈着身靠着衣橱打盹,左手轻轻勾着他四隻指头。 「??」 瞳孔轻颤,他停下动作,就怕吵醒她以后会看见曾在他母亲眼里出现的景色。 他不晓得孟耘为什么要回来,也不晓得她为什么赶不走,他都说了不想见她,说了不喜欢她,她为什么还愿意待在这,愿意和他说话? 她明明就已经不要他了。 她明明就选择回到她最好的朋友身边。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帮着李絮把他留下? 她明明就不要他,为什么却还要记着这么多有关他的事情? 她为什么要问他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为什么还要叫他再多告诉她一点,说她会全部记下,说以后都陪着他吃? 这些从前只有李絮在乎的事,为什么她会想要知道,还想要记得? 李叙发现,他好像永远都不明白孟耘在想些什么。像他这样不正常的人,就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无法理解她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们本来就不一样。 他们本来就不一样,所以她不喜欢真正的他,才是正常。 既然正常,他为什么还对她发脾气,为什么在她拋下自己时感到悲伤? 又是为什么,他明明不想再看见她,不想再记着她,却还是在发现她如此靠近自己的时候,又希望能看清她的模样? 李絮说,她昨晚都没睡,是为了要看着他吗? 她会看着他,是因为李絮拜託她留下他,还是因为她也和李絮一样希望他留下? 孟耘会希望他留下吗? 李叙什么也看不清,所以没发现在看着她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孟耘其实也正看着他。 早在他一有动静的瞬间,她就睁开眼了。 她根本不敢睡,怕一睡了,怕一没看着,下一次再看见他就是憾事发生的那刻。 这些天,她总是不断地不断地想起和他相遇的那一晚,他高坐在阳台的栏杆上,脚下是入夜城市的灯火阑珊,晚风萧瑟,吹乱了他墨色的短发,也把他宽实的身躯削成单薄。 背影苍凉,灵魂欲坠。 然后她会想,如果当时她没拉下他,或者如果当时她根本来不及拉住他,那么她是不是就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高处摔下,然后从此,他在她记忆里最后的模样,就是倒在血泊里躯干扭曲脏器破裂的一具尸体? 每当想像那画面,她都心痛得像要窒息。 她没有办法想像他死去。 这些天她说的每一句话、问的每一个问题,李叙全都没有回应她。 她早有预料,儘管心理难堪,还是安慰自己至少李叙没嫌她吵,也没要她出去。 她总是偷偷趁着他睡着的时候来到他身边,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怕吵醒了他就又得退回房门口,与他隔着遥远的距离,不能确确实实地把他握在手心,确定他哪都不会去,不会去做那些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好不容易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明明说她还有他的。 她还有他,所以他得一直在她身边,哪里都不能去啊。 「李叙,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 清晨,李絮手边的稿子写到了个段落。 她闔上笔电,起身后却没在房门口看见孟耘的身影,心一惊,她连忙快步走进房里,却见女孩子和李叙一同坐在角落,两人轻拉着彼此的手,头靠着头,安静地睡着。 眸色一软,李絮轻吁了口气,从客房里拿了条薄毯出来,替他们盖上。 毯子碰上手臂时,李叙醒来,李絮抬手将食指贴在他唇前,用着气音轻道:「孟耘睡了,你别吵醒她。我回去洗个澡,你再陪她睡一会,晚点我们吃早餐。」 李叙垂眸瞥了身旁的女孩子一眼,默许了。 孟耘醒来时,人躺在床上,起初她没反应过来,直觉地想找手机确认时间,过了几秒意识到情况不对劲,立刻坐起身张望,发觉房里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 她愣了眼,看着原先总杵着一个人的角落连个影子也看不见,吓得跳下床,拖鞋也没穿就跑出房外,口吻叠满了惊慌,「李叙!」 喊声一出,坐在餐桌两边的男女同时转过头看她。 这画面,似曾相识。 「孟耘,过来吃点东西吧。」开口的人是李絮。 孟耘看着那一桌的中式早餐,还是没能搞清楚状况,她迟疑地走上前,李絮已经低下头继续吃她的萝卜糕,至于李叙则是默默拉开了他左侧的座椅。 「??」这是要她过去坐的意思? 孟耘一阵侷促,下意识咬了唇角,走到座位旁,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李叙拿过一杯热豆浆,插了吸管,摆到她手边。 「??」 心酸漫漶,凝结成雾,灼红眼眶。 孟耘一直以为,昨晚李叙没有抽开手,只是因为那是她梦里的景象,因为是梦,他才没有闪躲,没有别开眼,没有说他已经不喜欢她了。 因为是梦,他才愿意再一次让她靠近。 「李叙,你原谅我了吗?」 女孩子极力压抑情绪的模样映于虹膜之上,眼泪把原先清亮的语声浸润成孱弱的哭泣,压过耳梢每一条神经,最终落定于心口,扰出了振幅不规律的圈。 李叙看着她,听着那不若平常的音色,不明白她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 孟耘睁着蓄满水光的眼,心悬盪在半空,期待他的答案能将所有的情绪都安放,却又畏惧他开口以后说的还是与前几天相同的话。 他说,他不想看见她。 他说,他不喜欢她了。 女孩子紧抿着唇,眼眶里有无数的泪在打转,却硬撑着不愿落下。 李叙拧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轻抚过她的眼角,孟耘眨了眼,眼角滚落了第一颗泪,男人带着细茧的拇指贴在她眼下,温柔抹去脱韁的徬徨。 他说:「孟耘,不要哭。」 040:我就快好了 李叙渐渐好起来了。 开始愿意吃东西,愿意踏出那个角落,愿意开口和她们说话。 前几天,他刮掉了许久没整理的鬍子。 起初听他说想刮鬍子时,孟耘还担心他是不是刻意找了个藉口骗她和李絮,其实是想伤害自己,还硬是找了个理由要他晚点再刮,自己则上网看影片学怎么刮鬍。 后来她自告奋勇说要帮忙,李叙没拒绝,她却手笨地把他划伤。 男人的下頷被刮了一刀,伤口不大,但血流得多,孟耘为此懊悔了一整天,甚至把柜子里剩下的刮鬍刀全丢了,说要去买支电动刮鬍刀给他。 李叙见她到第二天还在自责,醒来以后也不跟他说话,更不若以往牵着他说要一块梳洗,独自一人进了浴室,对着镜子咕噥,指责自己笨手笨脚。 他站在门外看了一会,最后走上前,从身后轻轻抱住了她。 那是他们言和以后,李叙第一次主动亲近她。 孟耘吓得不轻,满口泡沫地咬着牙刷不敢轻举妄动,就怕是自己还没睡醒,做梦了。 儘管这两个星期她都住在这里,偶尔主动去牵他的手李叙也没有抗拒,但她心里依旧不安,害怕在某个时刻,想离开的念头又重新在他脑海捲土归来。 她也担心李叙其实没真的相信她,所以即使夜里同睡一张床,也不敢靠他太近,怕一不小心做多了,逾越了他心底设下的分际,他就又避开她了。 李叙:「伤口不会痛了。」 男人的声线本就温沉,晨醒那阵子又会比平时多上几分磁哑,捲上耳梢时总会刮蹭出细微的痒,孟耘下意识瑟缩了下脖子,咬着牙刷的唇溢出一声浅吟。 拥着她的男人一震,立刻松开手,惊慌自眼底渲染开来,捂着唇仓皇退出了浴室。 孟耘没误会,知道他为什么躲,脸颊红了大半。 结果那一整天,李叙连手也不给她牵了。 # 八月,wonderland大火案重啟调查告一段落。 检方认定违规携带易燃物进入影厅的谢亚则及其供出当时同在影厅里的其他六人嫌疑重大,以失火及过失致死等罪名起诉,并对居留于国外的三名嫌疑人发出通缉,李麒、李麟及谢冠亨则分别被以教唆偽证、收贿、行贿、藏匿犯人等罪名起诉,法院认为数名被告间有串供、灭证及逃亡之虞,全数裁定羈押禁见。 而主动向媒体公开真相,坦承自己收贿及偽造证据的姚志勤,虽被法院裁定以六十万元具保,却向检方表示拒绝交保及责付,检察官依法再次向法院声请羈押,最终获准。 得知消息后,孟耘找了一天去看守所见他。 会客室里,隔着透明的层板,曾经胸前高掛二线二星的男人如今被抹去了姓名,成了一串随机发配的代号,几个月前还见得到乌色的短发已成苍灰,过往英姿颯爽的眉宇被磨去了傲气,身子消瘦了,面颊凹陷了,脸上的皱纹也多了。 然而不变的,却是每一回见到她时总会弯起笑的眼眸。 「耘耘,谢谢你来看我。」 眼睫轻颤,孟耘捏着手,不让真实的情绪外露,「我只是想搞清楚一件事。」 姚志勤轻笑,「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对吗?」 她一怔。 「十五年前,我做错了选择,对不起你爸爸。现在,我拿我的后半辈子赎罪,虽然迟了,但至少待在这里头,我终于能好好睡觉了。」 男人珠黄的眼里是过往不曾有的平静,一如所言,甘心承受。 「耘耘,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我希望将来有一天,你能把这整件事情放下。」 「你还年轻,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这些年你一个人一定过得很辛苦,叔叔希望你能找一个会好好疼爱你的人,让他陪你走未来的每一步路。」 「还有,从你上幼稚园那天开始,你爸爸就已经在操心了,老是和我说希望你以后别喜欢上像他这样成天回不了家的男人,日子会过得很辛苦。所以,你一定要找一个每当你要需要他的时候,一通电话就能回到你身边的那种男人,知道吗?」 那一天,离开看守所后,孟耘回了一趟老家。 老旧的铁门锁孔生锈了,钥匙打不开,她也没请锁匠来,就着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在门前拿长竹竿敲的芒果树攀上了墙,翻入许久没回的家。 父亲过世以后,她就再也没回来过。 院子里的绿茵枯萎了,池塘的水乾涸了,木造的老屋被岁月斑驳成底片的顏色。泛黄的记忆里,有一群大人围绕着她的身影,笑声清晰,轮廓鲜明。 孟耘走进屋里,站在客厅收藏相片的橱柜前,仔细看过上头每一张合影。 最后,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轻抚过照片上父亲与母亲同样含笑的眼角,她看着照片里还只是个孩子的自己,眼眶逐渐蒙上一层氤氳,唇角却扬起了笑意。 「爸、妈,我就快好了。」 「之后过年我再带李叙回来看你们,我很喜欢他,所以你们也要很喜欢他,好吗?」 # 九月,时序入秋。 孟耘看这几日天气晴朗,提议假日午后去公园野餐。 李叙不置可否,却在前一天晚上看见她在厨房里准备隔天的三明治时来到了她身边,待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 所有的食材是李絮早上外出取材时顺便买的,不晓得是忘了还是失误了,买了条小黄瓜回来。结果她才刚把蔬菜洗好,李叙就走上前,把小黄瓜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孟耘被他气笑:「你就这么讨厌小黄瓜?」 「嗯。」 「那你说一样你喜欢的,我做给你吃。」 「我喜欢你。」 时隔许久,他终于又说了喜欢她。 041:喜欢的人也能继续喜欢我 十月一日,李叙控告李麟长期虐待及杀人未遂的案子开庭。 李麟在看守所里待了两个月,面容枯槁无光,眼眶凹陷如窟窿,身上遍佈新旧层叠、大小不一的伤口,似是被日以继夜地折磨,几乎不成人形。 一见李叙走上证人席,李麟倏然情绪失控,面目狰狞地翻过被告席前的长桌往他扑去,法警见状,立刻上前将他压制在地。 李叙淡瞥了眼那一如记忆里骇人的腥红目色,平静宣示:「今为本案作证,当据实陈述,绝无匿饰增减,如有虚偽陈述,愿受偽证罪之处罚,谨此具结。」 十月中旬,路明主动联系李叙,表达他休息的这段期间还是有不少戏剧邀约上门,公司已经挑了几部合适的作品,留给他最后做决定。 李叙拒绝了。 他说,过去那个完美无瑕的李叙已经不存在,所有人都认为他是骗子,即使有人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他也不想再继续站在镜头前,被迫活成观眾期待的模样。 路明还是把挑出来的剧本送到了他家,让他好好思考后再做决定。 李叙认为没有思考的必要,他本来就是被李麟逼着站上舞台,演戏这件事对他而言不过是生存唯一的手段,如今摆脱了李麟,他也不需要再向谁求活。 直到有天,李絮过来他家一块吃饭时,看见了搁在客厅的剧本。 「这不是我上个月投给bc製作的剧本吗?怎么会在你这?」 听闻,李叙和孟耘同时抬眼看去,李絮拿起其中一叠纸本朝饭桌走来,「他们上星期才联络我,说有属意的男主角人选,结果是你吗,李叙?」 男人拧眉,还没出声,李絮接着说:「〈世界沉睡时〉是以你为原型写的。」 # 十一月,群星艺能宣布李叙接下连续两年入围金奖最佳导演的陈士杰导演所执导的新戏〈世界沉睡时〉中许諳一角,并在十二月初的卡司发布记者会上正式復出。 消息发布没多久,网上就掀起一阵热论。 部分黑粉嘲弄,说他估计是没了收入穷困潦倒,只好回到萤光幕前,仗着观眾健忘,继续死皮赖脸地向盲目的粉丝要饭吃。 但也有支持者表示,这是李叙自十八岁以〈如果死亡在青春降临〉拿下金奖视帝以后,睽违十三年再次接演非偶像剧的剧本,剧中的许諳自幼寄人篱下,且长期遭受暴力虐待,长大后犹因恐惧而无法摆脱继父掌控,在外却是拥有无数粉丝喜爱的创作歌手,角色设定上与李叙本人的经歷极度神似,令人十分期待他会如何詮释。 同时,这也是李叙与同是童星出身的沉汐继五年前〈月光图书馆〉后二度合作,两人过去曾因戏传出緋闻,而今再次同台,也替新戏製造了不少话题度。 记者会上,李叙在回答为什么会接下这个角色时也大方承认,他确实是因为自身经验与许諳这个角色的高度相似性,几经思量后决定接下剧本。 同一时间,孟耘也在曹轩的协助下重新回到nextnews,却从政治线转到娱乐线。 至于原因吗? 当初回来时,她和林励仁谈了条件,说只要让她去娱乐线,往后任何有李叙的採访也都让她跑,她能保证nextnews的麦克风绝对由他本人亲自拿着,甚至她还能凭着两人高中同窗的交情,多要到几次专访的机会。 当初李叙随口的一句话,成了她现在假公济私最好的挡箭牌。 她哪里是去工作的? 她就是去看男朋友的。 一日,製播〈世界沉睡时〉的电视台正在拍摄幕后直击,孟耘蹭着和那特派记者的好交情,也跟着进剧组採访,甚至还藉机插话,问了这些天粉丝最关心的问题。 孟耘:「上星期好像和沉汐被週刊拍到收工后单独去吃宵夜,是有好消息了吗?」 特派记者立刻在镜头后给她竖了拇指。 李叙却是不慌不忙,向镜头微微一笑:「那天和我一起被拍到的,是我女朋友。」 孟耘一听,吓得赶紧把对方的镜头按下。 电视台的特派记者被这么一乱,气得大叫:「孟耘你做什么?我的独家啊!」 李叙在一旁噙着笑,颇有作壁上观之姿。 孟耘见男人一派间适自在,一边胡诌着道歉,「抱歉、抱歉,我的手最近好像有点神经失调,时不时就抽筋,可能该去看医生了。」一边回头瞪着他,气得咬牙切齿:「你问过你们公司意思了吗?」 李叙皱眼,一脸无辜:「我以为这是你们记者想听的答案。」 隔天,李叙死会对象却不是沉汐的消息全网疯传,所有人都在猜真正的女主角是谁。 歷经李叙上回核爆式的发言以后,孟耘有好一阵子都不敢在採访上随便提问。 男人现在的事业如日中天,復出之后儘管还是有人谩骂,人气却明显更胜以往,她又不是疯了才在这时候和他公开恋情。 公开以后,被他的粉丝骂是小事,但要是让人知道他们现在同居,届时她连出门到楼下便利商店买杯咖啡都成了天方夜谭,搞不好在採访现场都还可能变成受访对象,她何必给自己找事? 结果她不提问,一心想詔告世界的李叙还是有办法搞事。 「nextnews的记者好安静啊,公司没准备问题要你问吗?」 男人面带微笑,轻晃了晃手上贴着nextnews麦牌的麦克风,一瞬间,受访的所有演员以及在场的一票记者全看了过来。 孟耘怔了一秒,连忙提起笑,一副感谢厚爱,心里却是气得想掐死他一百遍。 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她硬挤了个问题出来:「今年的金奖入围名单公布后,评审团中有不少人都认为你是最大遗珠,这也是你近五年来第一次没有入围最佳男主角,下星期就是新年了,新的一年会希望以许諳这个角色再拿下一座奖吗?」 李叙勾唇,终于逮到机会:「我比较希望,新的一年,喜欢的人也能继续喜欢我。」 孟耘错愕瞠目,这男人能不能好好答题? 媒体席惊呼四起,紧接就有记者追问:「对方是圈内人吗?两人是怎么认识的?交往多久了呢?之前你曾在受访时表示没有结婚的打算,这个想法现在有改变吗?」 男人轻笑,无视女孩子眼里的惊慌以及铺天盖地而来的提问,又扔出一颗震撼弹。 「她似乎不太满意我刚才的回答。」 言下之意,那个喜欢的人,就在现场。 042:再好不过 接下来一个月,孟耘自愿把所有与李叙相关的採访全让给娱乐线其他同事跑,短时间内,她不想要再和他在工作场合碰面,承受随时可能恋情曝光的风险。 为此,她甚至向组长请命,随便派个专案企划给她都好,就是别让她出外勤。 然而这一躲,累的还是她自己。 连续三个星期週末都进公司加班,孟耘忙得昏天暗地,压根儿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晚上八点,她熄灯离开公司,见街上人潮汹涌,心里还一阵莫名其妙,直到在捷运车厢里听见几个大学生讨论不晓得这时间还挤不挤得进跨年晚会现场,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距离今年结束只剩不到四个小时。 而在回到家的那一刻,她想起了第二件她忘记的事。 李叙今天休假。 才开门,孟耘一眼就看见摆满菜色的餐桌,高级的龙虾扇贝、顶级和牛,以及各式各样她喜欢吃的蔬菜和火锅料,汤头还是她最爱的麻辣锅。 她立刻进屋,随手把身上的包往沙发上一放,大衣都没脱就直接上前抱了他满怀。 「你今天怎么在家?」 男人噙着笑,垂首低望女孩子若星河闪烁的眼眸,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你之前不是说想一起跨年?」 孟耘笑着抿了抿唇,垫起脚尖,把多日未见的思念全叠了上去。 一年后的今天也能和一年前一样有他在身边,一起迎接新的一年,再好不过了。 午夜。 烟花落尽,欢声飘零,时间翻过一篇,把某些故事留在昨天。 落地窗前,两人亲暱相依。 「李叙,上个月你说要把生日愿望留着之后再许,现在你想到了吗?」 李叙勾唇,视线凝于窗外的夜幕,「从小到大,我只希望有一天能够带着李絮逃离有李麟在的地方,现在逃出来了,好像也不知道还需要许什么愿望。」 每当听见他这么说,孟耘就心疼。 过去十几年,他得在杜撰成生日的日子里与成千上百的陌生人见面,在他们面前许下冠冕堂皇的愿望,希望身边的家人朋友都平安健康,希望正在拍摄的作品顺利圆满,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看到他的作品和努力,更感谢一路以来为他点亮璀璨星光的每一个人。 所有说出口的愿望,都不是他的心之所向。 而过去十几年,在真正生日的那天,他总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再撑一下就好。 她抿唇,嚥下不经意漫上喉间的酸涩,扬起笑容回过身,难得和他撒娇:「你想一想嘛,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或是想买的东西?你和我说,我替你实现。」 李叙轻笑,「任何想做的事情都可以?」 看清他眼底的盘算,孟耘睨了他一眼,笑骂:「公开这件事不行。」 听闻,李叙心里一阵失望,唇边的弧度立刻垮下,眸光尽成哀怨,「为什么?」 「公司说不行就不行。你别忘了,你的戏还没拍完呢。」她轻掐了掐他脸颊,而后指腹抚上男人狭长的眼角,眸光转柔,「你怎么就这么想公开?」 「这样大家才知道你是我的。」 男人的口吻掺了妒意,还有几分小孩子气,孟耘听得想笑,知道他打哪来的醋意。 她回nextnews上班,虽然从政治线转到了娱乐线,但偶尔还是会在公司里碰见曹轩,何况两人好几年的友情,哪是任何一个人有了交往对象就会断的关係,儘管之前已经找了机会介绍两人认识,李叙心里就是过不去。 他已经开始试着与除了她和李絮以外的人互动,却还是改不了想把喜欢的人事物都独佔的习惯,哪怕她说了再多遍曹轩对她没那个意思,依然鑽牛角尖。 「不公开,我也还是你的。」她温着声哄,仰首亲吻他的唇。 「但是大家不知道。」男人闷声反驳。 孟耘低笑,抬手圈上他的项颈,倾身贴近他胸怀,「那你做记号不就得了?」 墨眸瞬凛,李叙俯首,在女孩子的唇上吻了一口。 然后是下頷,然后是脖颈,然后是锁骨。 每一次亲吻都是虔诚的朝圣,企图在她心上落款,把他的一切鐫刻于她身体每一处。 「李叙。」 女孩子的声音裹着月色温柔,李叙循声看去,冷不防跌落星芒柔水。直至感受颈侧有细微的刺麻蔓延,低头才发现她也做了与他同样的事。 孟耘松口,看了一眼湿润的吻痕,笑着重新去吻他的唇。 「这样,你也是我的了。」 # 放晴后的世界偶尔仍有阴雨落至。 而但凡是人,即使再契合的灵魂,都有遇上磨合的时刻。 孟耘作为在恋爱上有经验的一方,或者更准确而言,作为性格上较强势的一方,看准李叙即使有脾气了也不愿见她真的动怒,每回总能夺得主导权,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 三月底她生日那天,孟耘吞下了第一次的败仗。 去年他生日时,她特意给他准备了蛋糕和礼物,李叙也有样学样,蛋糕买了,礼物也买了,甚至还特地和剧组请了假,打算要整天陪她。 一个月前,李叙就和她说了这安排,结果工作一忙起来又忘了其他事的女人毫无意外地把这件事拋在脑后。生日前一天,组长派她南下採访几个热爱参加重机比赛的男艺人,她车票买了就出发,还是坐上了高铁才传讯息通知李叙。 可想而知李叙会发多大的脾气。 当天晚上,孟耘传了好几次道歉过去,最后还发了语音讯息,男人读都不读,电话打了也不接,彻彻底底和她冷战。 后来两天的採访结束,一回台北,孟耘进公司处理完文稿以后,连家都没回,买了他喜欢葡萄柚汁和柠檬塔就去片场探望,碍于身分不能曝光,最后也只能请他的助理俞桥把东西转交,然后传讯息和他说她在附近的咖啡厅等他收工。 然而,气还没消的李叙这么操作:收工后亲自走进咖啡厅,外带一份柠檬塔,走人。 孟耘总算见识到他那小学生脾性能多幼稚。 回到家,李叙还是那副全世界谁都不理的德性,她说话他当没听见,她主动上前示好求和他转头就走,她说要替他吹头发他不领情,整个晚上对她视而不见。 哄到后来孟耘也有些没耐性了,气呼呼地跑去洗澡,想着乾脆就和他冷战个三天三夜,看最后奈何不了的是谁,她就不信她会输。 结果别说三天三夜,第一个晚上才过一半,孟耘就想求饶了。 生闷气的男人一声不吭地在她上床后就缠着她,过程中没半句话,把她翻来覆去,极尽折腾,喊到最后她声音全哑了,他还是不停,甚至入得更深,一下比一下使劲。 灵魂被拋入波涛汹涌的热海浮沉,前一刻以为上岸了,下一刻就被重新捲入浪里。 如此反覆,不见尽头。 「李、李叙,你别在后面,我想抱着你??」 男人仍旧不语,却配合地换了姿势,将她翻过身拥入怀里,挺腰再次进入,深浅交错,反覆抵合,床板声曖昧回盪,满室狂风骤雨。 孟耘觉得自己快溺死了,紧攀着他的臂膀,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身下荒濡一片,满地星火遍野。 直至窗外晓色漫天,男人始终疏淡的眸才重回温柔。他亲暱地蹭着她,啜吻满佈红痕的项颈,眼底有饜足的笑,薄唇低附在她耳边,温着声:「生日快乐。」 孟耘累坏了,却还是被他气笑。 「不气了?」 「嗯。」 听见这声应答,孟耘终于安心,抱着他闭上了眼,「那我能许愿吗?」 「能。」李叙低语,细吻描摹她的轮廓。 「李叙,我想睡了,你别亲。」女孩子懒得睁眼,把脸埋进他胸怀阻止继续落下的亲密,「我要许愿,你仔细听,晚点睡醒了我要抽考。」 「好。」男人听话地罢手,又把人搂紧了些。 「第一个愿望,希望今天可以不用上班,我真的好累??」 李叙轻笑,「好。」 孟耘又哼哼唧唧说了一些话,李叙没有听清,只是低吻着她的眉心,全答应下来。 晨光清浅,洒落窗内,堆叠了满室融暖。 李叙侧着身,替她遮去刺眼的光亮,以拥抱弥补温热,女孩子在他怀里睡得熟,眉目温淡,眼梢微扬,似乎做了个好梦。 他无声勾唇,将人抱紧,也闭上了眼。 043:宇宙没有奇蹟 五月,〈世界沉睡时〉正式上映,首集播出就开出平均收视破二的红盘,稳坐同时段戏剧冠军宝座,更在首播当日就登上五大搜寻引擎的即时关键字前三名,现实与回忆交互穿插的叙事手法也让主角许諳的角色刻画更为深刻。 此后的每一个週末,李叙用着许諳的名字,和世界说了无人知晓的故事。 第八集尾声,故事在许諳于充满乾冰烟雾的舞台上恐惧症发作而意外失足跌落高台之际,揭开了年幼时生母曾带着他一块烧炭自杀的过去,以及第一次见证死亡的记忆。 画面最后,男人睁着眼,听着身边纷乱杂沓的人声与脚步声,意识一点一滴凋零。 逐渐漫漶的水雾溢出眼角,将瞳孔浸成世界最绝望的景色。 ——李叙是鬼吧,不拿奖说不过去 ——昏倒前那个眼神太绝望了??好心痛?? ——我把他演过的戏全看了,每一个角色都是活生生的人,当之无愧 ——以前认为他就靠那张脸跟那副身材,殊不知是被外貌耽误的演技天才 ——完全不用演,就是他自己 ——才看八集我就哭掉六包卫生纸,昨天又去买了一串回来,求编剧别虐了,我们许諳得幸福啊 ——不愧是七岁就开始演的人,演什么像什么,完全被演技收服 ——大推李叙!去年皮诺丘没入围真的可惜,把陆景言孤独却又渴望被理解的心境演得好好,虽然是老套的总裁剧,但他的演技可以让人一看再看 ——演技顏值都在线,每一集每一幕都让人惊艷,今年金奖稳了 ——我妈一开始还骂我谁不迷偏要迷李叙,烧炭那一幕出来后,她哭得比我还惨 ——怎么能有人只用眼睛就能演到让人全身鸡皮疙瘩?科学吗?合理吗? ——以前都以为我是馋他的身子,看了沉睡才知道我馋他整个人,有女友也没关係,我愿意做小! ——继魏子循以后又一人生角色,许諳只有他能演 李叙在眾人的掌声下,重新回到曾经屹立不摇的位置,以他真正的模样。 九月,〈世界沉睡时〉迎来结局,同时在线收看人数高达一百八十六万,全集六十分鐘,每一段都泪点满满,网路论坛上更一度突破六千人同时在线讨论。 跟映的直播上,导演、製作人以及主要演员群全红了眼眶,最后发言时更数度哽咽。 唯独李叙始终噙着笑,一滴泪也没有流。 对他而言,所有的恶梦都已经结束,所有的枷锁都已经挣脱。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让一直以来注视着他的人们知道真实的自己,来得更加让他自由。 他终于能从那座牢里出来了。 # 岁末,李叙不负眾望地以许諳一角拿下生涯第三座金奖视帝殊荣。 然而前一日,他控告李麟施暴及杀人未遂一案判决出炉,法院认为他的陈述、验伤报告及所提供的录音档,虽能证明李麟在办公室与他谈话的当下确有伤害及恐吓的事实,但其馀指控过往长年施暴部分由于证据不足,最终仅就犯行确凿部分判刑三年两个月。 关于那些被证据不足四字否定掉的过往,他选择连同记忆留在即将翻篇的昨日。 他知道现实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黑夜之后,黎明终将到来,但白日过去,黑夜依旧会降临。他此前拼命追求的逃离,不过是自晦暝凿开裂缝,让光得以进入而已。 现实的世界不若集数有限的戏剧,没有从此幸福快乐的结局。 时间不会因为他的逃离而定格于某一秒,生命也不会因为他的自由从而终日晴朗。 希望与绝望向来是并存的。 「谢谢评审们的肯定,谢谢陈士杰导演给了我最大的自由去詮释我心目中认为的许諳,谢谢一直以来陪在我身边的李絮替我写下这个故事,谢谢公司愿意再给我机会。」 「最后,我想好好谢谢这个世界,谢谢它让我成为了李叙,谢谢它带给我的一切,无论好与坏,谢谢它让我知道,这个宇宙没有奇蹟,但有你。」 「孟耘,这是我最后一部戏了,从现在开始,我是你一个人的李叙。」 这次,他依旧选在最耀眼的时刻,走下他从未眷恋过的舞台。 # 除夕这天,孟耘带着李叙回老家,把他介绍给她的父母。 夜里,两人并肩坐在院子前的木栈缘侧上,听女孩子分享记忆里的童年与欢笑。 她说,每年的农历新年,一家人都会回到老家陪奶奶团聚,奶奶身体还硬朗的那几年总是坚持要亲自下厨,佝僂的身躯穿梭在闷热的厨房里,只为了端出一桌子热腾腾的年夜饭给一家人吃。 她说,孟家的家规严厉,她从小就被教导,长大了以后要是交了男朋友,得先让家里的长辈知道,不能随随便便就把人带回家里,孟家的家门不是谁都能进。 「所以我去年来的时候,就已经跟我爸妈还有我奶奶介绍过你了。我跟他们说,李叙是我很喜欢的人,他们也得喜欢才行。」 听见这句喜欢,男人无声莞尔。 女孩子接着说,她从小性子就野还皮,每次只要回老家,仗着奶奶疼她,老把拿石子扔池塘里的锦鲤当有趣,要是被父亲发现了,她就一溜烟地躲到奶奶身后,还对父亲吐舌头。 「我爸最常说,要是爷爷还在的话,肯定拿藤条抽我。」 男人听了立刻皱眉,把人搂进怀里,「不行,谁都不能打你,爷爷也不行。」 孟耘挑起眼,见他一脸认真,玩笑道:「这话要是让爷爷听到,说不定连你都打。」 「没关係,我习惯了。」 柳眉轻蹙,女孩子转而抱紧他,「不行,谁都不能打你。」 第一次挨打前有人护着,李叙笑了,垂首吻了吻她的额,「不能打你,也不能打我,那爷爷能打谁?」 孟耘沉吟,陷入苦思。半晌,微微抬起下頷,眨着眼反问:「一定得有人挨打吗?」 李叙喜欢她总是能跳脱框架的思维,好像无论走往何方,都不会是死路。 有她在的地方,都不会是死路。 他抿着笑摇头,「不用,谁都不用挨打。」 女孩子点头附和,「嗯,谁都不用挨打。」 男人垂眸,视线凝于她裹着月色流淌的眼眸,那片寧静的湖上,有世间所有的温火。 他从不相信宇宙存在奇蹟。 但他相信,在他决意放弃的那一刻拉住他的手,将他留在这世界上,愿意接受他残缺破碎的模样,也愿意好好喜欢着他的她,是往后馀生所有的归依。 只要是她,他都相信。 —全文完— 后记:宇宙没有奇蹟,但我们还能去爱 又来到了这个环节,这次我誓死不发表超过三千字。(眾人拭目以待(没 老实说,完成这部作品、参加今年的华赏,都是计画外的事。 我是一个很不喜欢不按照计画来的人,因为没经过计画的事,它的不确定性太高,它的风险相对也高,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就高,是个相对不稳定的状态,金牛座就是很讨厌这种没办法掌握的状况,你知道的。(不,没有人知道) 我还记得当时大约是六月中旬,华赏已经开跑,我的现实生活则在为毕业论文忙碌,偶尔在和雨菓聊天时不免提到未来进入职场开始工作,也许就必须捨弃写作这件事,我通常将这个过程称之为归隐山林,她就一边不捨,一边开始怂恿,说人生不要留下遗憾,有些事情该试一试才知道。 于是,在她砲火猛烈的疲劳轰炸下,我鬼使神差地开始参赛了。(脑波好弱) 大概是从前一部作品开始,我习惯了把全文完结之后才正式开坑更新,想当然这个习惯对于参赛而言是非常不切实际,但身为一个固执的金牛座,我又不想妥协,加上七月初就要口试,势必无心于写作,于是乎就开始了一场十四天不眠不休的写稿挑战,终于在肝爆炸的前一刻,完成了《世界沉睡时》全文,如今想来也挺不可思议的,但一想到久违的背肌筋膜炎又找上门,又挺真实的。(哭笑不得) 事实上,在写完全文却发现通篇故事不到十万字时,我自己是满挫折的,心想大概是玩完了,就这样吧,再见这世界。最好笑的是,前期就知道我有打算参加华赏的朋友们都一口同声地问:「十五万字你确定够写?」 是的,够,非常够,够到不能再够。(眼神死) 废话说完,接着要进入正题了,虽然可能有点黑暗就是了。(到底) 《世界沉睡时》整个故事主轴其实就围绕在「真相」与「谎言」之上,在我认为,真假是一体两面,一件事站在不同的人的角度,就会有不同的看法,自然而然会赋予它不同的评价,而评价的差异不外乎源自于每个人所抱持的价值观、人生观与世界观都不同,它并不一定有对错,但也并非全无对错,所谓对错是非本身就是价值判断问题。 站在李叙的角度,他在萤光幕前的一切都是假象,是包装出的商品,他所自认真实的自己,是被母亲带着自杀,被李麟羞辱虐打,却还帮着他向全世界说谎的孤儿,然而站在观眾的角度,光芒闪耀就是他的模样。李叙本身就是谎言,人们都说渴望真相,可当真相揭开,他依然不被接纳。 至于孟耘,她的童年有爱也有缺憾,父亲缺席了她大半的人生,背着污名死去,连带让她成长的路变得崎嶇,她想要追寻真相,却在现实社会的生存法则下迷失初心,成了自己年少时期最不齿的那种大人。后来她开始重拾初衷,找寻真相,想替父亲证明亲白,如同我们对真实二字抱持的正向假想,认为真相一定美好,却在寻得真相以后看见了人性最丑陋的一面。 李叙和孟耘都渴望真相,他们也都偏执,最后也都被真相狠狠伤透。 这个故事并不美好,有很多遗憾,有很多令人气愤却无奈的地方,就像李麟的恶行最后被法院认定罪证不足,就像很多时候结果满足不了大多数人认为的正义,就像真实的世界绝大多数的时刻都让人无可奈何也无能为力。 但生活会因为这不完美就因此只剩绝望吗?那倒也不见得。 李麟没能被定罪,李叙依然逃离了过往,有了愿意接纳他的人,有了能期待的明天。父亲无法死而復生,孟耘依然摆脱了阴影,有了会哄她不哭的人,有了能相信的对象。被侵犯的过往无法抹灭,李絮依然开始了新的生活,有了逐渐崭露头角的机会,将来也会遇上能把她放在心口呵护的人。 世界依旧充满谎言,数不清的真相依旧沉睡,宇宙并不一定存在奇蹟,但至少在这些充满缺憾的日子里,还有些人能让我们笑,能陪我们哭,能和我们一起面对这些不完美。 谢谢每一个喜欢这部故事的你们,谢谢你们陪着李叙、孟耘、李絮走了人生一段旅程,谢谢这个故事让我认识了更多的人,拥有更多的爱。 宇宙没有奇蹟,但我们还能去爱。 宕2021/08/1611:40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