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梗向阳》 无猜、壹 明宪宗成化三年二月,血色的残阳染红了整个昭德宫。这座奢华的宫殿属于万皇贵妃——整个后宫最有权势的女人。 三十八岁的万皇贵妃甫经丧子之痛,又闻自己再无生育可能的噩耗,自是敏感易怒了一些。于是昭德宫日日都有几具尸体被拖出,整座宫殿笼罩着一股肃杀之气。宫内人人自危,生怕服侍的不合主子心意。 「够了小英子,再刷下去恭桶都得破了。」肤色微黑的小宦官看上去大约只有七岁左右。虽是身在隐僻的角落,依然放低了嗓音,生怕引人注目。 「不成,准哥哥。你瞧见这点污渍了吗?倘若娘娘发现了它,我们肯定是见不着明日的太阳了。」一旁的小宦官矮上许多,大概只有五、六岁左右。许是因为营养不良,肤色有些泛黄。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瞇得只剩下一条缝,嫌弃地瞪着恭桶上谜样的小小黑色凸起物。 小英子与小准子都是净身不久的小宦官,一入宫就被分到了人员流失快速的昭德宫。偌大的昭德宫,他们认识的只有同期的彼此,于是便自然而然地熟稔了起来。 「那成,用手抠吧。我就说刷子靠不住。」小准子低语,严厉地瞪着满脸惊恐的小英子:「没有别的法子了,你不想吃上晚膳了?数到三,你抠这头,我抠那头。一,二……」 「你们瑶族人不都是一群疯狗吗?怎么?吓到连话都不会说了吗?」尖细的嗓音伴随着刻薄的哄笑声自砖墙的另一头传来,吓得小准子连忙噤声。 小英子松了口气,连忙拋下恭桶,找了个方便窥探的小孔,俯下身,满脸专注地窥伺了起来。 几名大孩子,围着一个矮小的宦官。小英子认得那些大孩子,他们比小英子早几年进入昭德宫,睡的是一间大通铺。然而,那个瑶族孩子她却从未见过。 难不成又有一匹新的小黄门进来了吗? 那孩子低着头跌坐在地,只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看着他,一股怜悯自小英子心底升起。不可衝动,你尚有任务在身,她连忙告诫自己。 「你瞧够了没?也让我瞧瞧。」小准子在一旁急切地低语着,但小英子却无心搭理于他。 「瑶族真的有男人吗?看你娘们似的,阉不阉倒也没什么差别。」发话的是里头最为年长的孩子——十五岁的小祥子。 原来宦官就是种心理扭曲、擅于捧高踩低的生物,年方五岁的小英子深深地体认到了这点。明明该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人,偏生要踩上他人头顶好重振自己少得可怜的自尊心,这又是何苦呢? 小英子想救男孩,却又不能做出引人注目的出格事情,只能焦急地继续窥伺。 突然,男孩飞快地抬起了头,「呸」的一声,一滩唾沫就这么糊上了小祥子的裤头。墙内墙外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人料到闷声不响的男孩会突然反击。 「小子该死!」小祥子愤怒地咆哮,划破了寂静。 这不仅仅是普通意义上咆哮,还是点燃战火的号角。几名大孩子开始动手殴打那瑟缩在墙边的瘦弱孩子,较小的孩子们则在战斗圈子外吶喊助威。 拳头如雨点般,砸落那瘦小的身躯,令英子心头一颤。她焦躁地搓着双手,陡然心生一计。 「贵妃娘娘到——!」突如其来尖细的嗓音搅乱了这齣闹剧,小黄门们各个抱头鼠窜,转眼间,墙外只剩下那蜷缩在地的孩子。 「你没事吧?」小英子忽视了目瞪口呆的小准子,费力地将小小的脑袋探出砖墙顶端。 男孩依旧萎顿在地,毫无生息。 「准哥哥,扶我一把。」小英子头也不回地攀上砖墙,粗糙的砖面划破了她前臂稚嫩的皮肤。 「很危险的……」小准子眼看制止不了,叹了口气,只得伸手托了托小英子的屁股。小英子借力攀上墙头,接着便面临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困境。简而言之便是墙很高,英子很矮。英子爬上去,但英子下不来,这种情况。 小英子欲哭无泪。深吸了口气,晃了晃腿,试图找出一个较为妥当的着地点,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平衡感。 小准子呆愣地看着英子翻落墙头,紧接着便是她尖细的惊呼声与男孩几不可闻的吃痛声。 「小英子?」小准子慌张地敲打着砖墙,试图确认同伴是否安好。 「啊!抱歉!」墙外的小英子卖力地直起身来。她身下,是为她承受了落地衝力的男孩。 男孩扬起头,露出遍布着青紫痕跡的脸庞,一对闪着血光的漆黑双眸中盈满着英子过于熟悉的杀意。 看到这双眼简直就像回到了组织,英子想。 但真正让英子移不开眼的却不是那对煞气必露的眸子,而是男孩如雕塑般完美无瑕的精緻轮廓,遍布的伤痕也掩藏不了他的俊美。对一个男人而言过于俊美的长相,长在一个宦官身上,似乎就是个命定的惨剧。 「呃……嗯……那个,你没事吧?」英子吶吶地说道。迟疑了半晌,还是对地上的男孩伸出了手。 男孩没有领情,依然杀气腾腾地用眼刀刨着小英子。空气彷彿凝结了一般,充斥着划不开的尷尬与寂静。 墙内的小准子依然急切地唤着英子,但已遥远地像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声音。 无猜、贰 后来,英子才从别的孩子口中得知,男孩名唤直子,比英子大上一些,今年六岁了。直子是叛乱的大藤峡瑶族人。男人处死,男童阉割,这有效率的斩草除根方式令英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可能是因为直子生得实在太美,抑或是对他有些怜悯,之后的几天,英子竭尽全力地在对直子展现自己的友好。 她明白,小直子对自己的印象绝对称不上好,毕竟要对二度重伤自己的人不抱有敌意是很难的事。 事实上,小直子也用尽全力在用行为证实,这个想法是毫无谬误的。 「直子你别动,就坐在那儿,我和准子帮你把活干完。」英子伙同脸上写满了不情愿的小准子,拿着扫帚和木桶,便欲帮伤重的直子洒扫。 小直子蹙眉,一言不发地夺回扫帚,拍打着黄沙地引得英子咳嗽不止,被准子挟带着落荒而逃。 「直子直子,你说咱们交个朋友,好吗?」英子兴致高昂地说道。 直子目不斜视,气定神间地刷着恭桶。 「直子直子,你瞧今天的月儿又大又圆,像不像早膳那只大馒头呀?」英子欢快地说道。 直子恍若未闻,庄重地摺叠着铺盖。 英子并非热爱观星的浪漫姑娘,月圆对她而言,是递送情报的重大日子。 她是个没什么职业操守的卧底——这完全怪不得她。毕竟对一个大概五岁的孩子来说,最为要紧的事儿大概就是吃饭睡觉。近日,她要紧的事儿,还多了一项——追着小直子跑。 然而,每月一次的传递情报还是得做到位的,毕竟英子体内,还沉睡着不靠定期服药就会发作的剧毒。所幸她只是个五岁孩子,上头对她的要求从来不高。蒐集情报不过是她的附带任务,主要任务是把一枚香囊藏到万皇贵妃房里——何等的令人畏惧。 英子只想当个好宦官,暂时把这些糟心事连同自己的性别一併忘了。 做为一名只接受过两年训练的卧底,英子只学过一些基本的易容术并且写得了几个大字——这已足够让她在所有同龄的孩子中拔尖了。而她又正好是个女孩,可以省略净身这种骯脏的程序。于是,扮演五岁的「沉英」入宫的这个任务自然而然便落在了英子头上。 扮演一个无人认识的小宦官根本不是难事,英子甚至无须易容,只要仔细观察其他宦官的言行举止就成。 夜间外出传递情报对从未习武的英子而言,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传递情报的渠道是饭厅旁的彩陶花瓶,明日早膳时再顺手将条子投进去就行。 所有低等的杂役宦官,都是睡在一间房的,铺盖一卷便可入睡。英子特地选了个照得到月光的地方,一则是因为直子睡在身边,二则是因为撰写条子时需要有充足的光源。 难题来了,一个连贵妃都没见过的小黄门根本得不到任何情报。英子寻思半晌,拿出昨日在厨房偷拾的木炭头和小木板,一笔一笔地刻划出了几只歪歪扭扭的大字——「顺利,解药,三一」。 三一是英子的代号,她是个没名没姓的孤儿。师傅说是主子救了他,栽培她,应该心存感激才是。 然而,英子从不觉得自己会有活着出宫的一天,似乎也不用对给予自己这等命运的人满怀谢意。 英子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大字,在清冷的月色中沉沉入睡。 *** 早膳依然是馒头,半点油星也无。英子刻意吃得极其缓慢,挥了挥手赶走了有意等她的小准子。在人走得差不多后,才飞快地将木片投入花瓶。 她自认为做得滴水不漏,却不料一旁的直子眼睁睁地目睹了一切。 「直子直子,咱们今天领同一份工,可好?」英子欢快地说道。少了小准子,英她便毫无顾忌地黏上了直子。 直子一言不发,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后,逕自去领了份两个人的活。 英子喜出望外,难道,自己这几天的纠缠,终于要有回报了吗? 小英子向来是个有人缘的孩子。一双水汪汪的乌黑大眼一眨,无论是长辈还是同龄人都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这是与生俱来的卧底天赋,而她也深切地引以为傲。 孰知,世上竟有小直子这般冷若冰霜的人,令她首次嚐到挫败的滋味。是以,今日小直子仅仅只是不再抗拒她的接近,就足以令她欣喜若狂。 因为早饭吃得太晚,能选的尽是些别人挑剩的重活。英子的好心情在扛了第九桶水时,烟消云散,喘得完全没有馀力骚扰直子。 直到残阳斜照,两个矮小的人儿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踏上归途。 英子大概是累惨了,软着腿向前扑跌,直子眼疾手快地一把揽住了她的腰。 「多谢你呀,直子。」英子气若游丝地说。 直子不答,飞快地收回了手。过了半晌,才用微哑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瓶子。」直子费劲地咬着字。 「什么?」英子讶异地回首。 这还是她头一次听到直子说话,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开口了,他闇哑的嗓音与俊秀的面容全然不符。 「你,丢,」直子沉吟半晌,才吐出最后两个字:「瓶子。」 令人尷尬的静默在两人周遭蔓延。英子试图想出比较不失礼的发问方式,但这对一个涉世未深的五岁孩子来说显然过于困难。 「直子,你是不是,不太会说官话?」英子低声问道。 直子一脸茫然,沉默不语。 「呃,不,我是说,你是不是听不太懂官话?」英子眨眼,轻声问道。 「一些。」直子严肃地说。 「是一些听不懂还是听得懂一些?」英子看到直子满脸的茫然,连忙说:「你不用回答了,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原来你只是听不懂呀,我还真以为你很讨厌我呢。」英子喃喃自语。一把捉住了直子的手。 汪直瞪眼,尚未决定要普通地甩开,还是顺带给这不知好歹的傢伙来上一拳,英子又发话了。 「小英子。」英子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直子:「小直子。」 直子严肃地指着自己:「汪,直,不,是,小,直,子。」 然而,汪直的官话着实不甚标准,无法让英子完全明瞭自己的意思。 「网子?」英子歪头,瑶族人起名都这么敷衍了事的吗:「那我以后就叫你网子囉?」 英子灿笑,汪直呆愣地望着她。 英子指了指自己:「英子,」英子又指了指汪直:「网子,」英子笑着指了指他们紧握的手:「朋友。」 汪直愣神许久,一抹笑意逐渐攀上嘴角。 「英子,汪直,朋友。」汪直低声复述,两个人交叠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 无猜、参 十二月,在英子的训练下,汪直的口语能力已然今非昔比。 他已不再排斥他人的接近,待人亦谦恭有礼,然而,客气中总是带着一点疏离。大部分的孩子们都已不再欺压于他,只有小祥子一伙人仍然在找寻着机会下些绊子。 唯有英子是个特殊的存在。汪直到东,她就到东;汪直到西,她就到西,儼然成了汪直的小尾巴。 准子自然而然地陪在小英子身旁,想与汪直打好关係。但汪直却敌意浓厚,总是在他跟前拉着小英子就走。而英子又是个没什么良心的顏控孩子,为美色所迷就乐呵呵地跟着人家走了,全然忘了在后头焦心的「老父亲」。 昭德宫的小黄门们都受着郭茂的管理。郭茂约莫三十来岁,是个正直而严厉的宦官。行事稳重讨喜的汪直是他刚刚定下的提拔人选,下个月就能脱离杂役的身分,正式成为掛着昭德宫名头的宦官了——而这正是小祥子盼了七年也盼不来的位置。可想而知,这个入宫不满一年的程咬金该是多么的招人嫉恨。 「喀喇」一声,英子和汪直对视一眼,显然,柴房的门被锁上了,而他俩被关在里头了。 「你们俩就在里头多待几天吧,爱哭包和瑶族狗。」小祥子尖厉的嗓音令英子不寒而慄。几个小黄门在一旁哄笑着,踏着凌乱的步伐走了。 「我才不是爱哭包呢,不就是上次跟郭师父告了他一状嘛,至于这么记仇吗?」英子喃喃自语:「可惜没带上准哥哥,他可会藏饃饃了,跟着他,被关上十来天也不怕饿着。」 一说起膜膜,一声响亮的「咕嚕」便自英子腹中传出。想起满手捧着热呼呼膜膜的小准子,英子不由得眼眶泛泪。 「这不就哭了吗?」汪直无奈地说道,用袖口替英子拭泪。 得到安慰后的英子越发哭得一塌糊涂,扑进汪直怀里便是一顿乱蹭。汪直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背,任由英子将泪水鼻涕糊在自己身上。 就这样涕泪齐流地哭了半晌后,英子有些累了,飢饿却更加猖狂地席捲而来。难不成,今日就得命丧于此了吗?一股悲漆自英子心底升起。 「网子哥哥,是我连累了你。」英子把脸埋在汪直怀里,闷闷地说。 「是呢。」汪直頷首附和:「那你可欠了我一个老大的补偿了。」 「会还你的。」英子诚恳地抬首直视汪直的目光:「下辈子你做老爷,我做奴才。」 「一言为定囉。」汪直漆黑的双眸中闪烁着戏謔的光,笑得甚是舒畅:「那么现下,在我们死前,是否得试着呼救一下呢?」 「救命呀!有人被困在柴房里啦!」英子吶喊着,使劲拍打着门板。直叫到嗓子微哑,夜幕低垂,仍没有人前来相救。 「不如咱们轮流喊吧。」英子泪汪汪地说。 「我们还是保存一下体力吧。」汪直连忙说道。 英子「哦」了一声,不疑有他。 柴房位于昭德宫外的荷花池旁。彼时正处隆冬,结冰的湖面上只馀几根残枝,人们自然便少了游湖的雅兴。于是,此处便也人跡罕至。 夜色渐浓,冷风蛮横地灌入破旧的柴房内。 「我希望我的尸身能好看点儿,别太磣人。」英子打了个哆唆,环着膝头的双臂又收得紧了一些。 「我们不会死的。」汪直轻声安慰道,看了看颤抖的英子,犹豫了半晌,还是伸手环住了她的肩头。 她身上比他来得热呼多了,就像个热气蒸腾的小膜膜。 英子回身滚入他的怀抱,毫不矜持地环抱住他的腰。一股专属于汪直的清香扑鼻而来,英子轻轻地嗅闻着,心情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汪直嘴角微扬,却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个破败的柴房中初尝岁月静好的滋味。 「你升了职以后,咱们就不能老是腻在一起了。」英子把脸覆在汪直胸前,闷声说道。 「可以的,我天天都去找英子。」汪直揉了揉她的头:「谁欺负你,我就罚他。杖责如何?」 「别!万万不可!」英子连忙抬首:「会死人的!」 「碍事的人消失了岂不甚好?」汪直蹙眉,甚是不解。 「自然不好!他们的朋友会难过的!」英子寻思半晌,又道:「还有家人。」 「真好,要是我死了,大家都会拍手称快的。毕竟我爹娘都死了,又没有朋友。」汪直垂眸故作忧伤地说道。 「我会很难过的!」英子连忙说道,看着依然「哀伤」的汪直,连忙补充道:「还有准哥哥,我会拉着他一起难过的。」 「他就不必了。」汪直幽幽地说道:「睡吧,英子。」 半晌过后,英子便鼻息沉沉地睡去了。汪直浅笑地看着她肉嘟嘟的睡顏,也跟着缓缓地进入梦乡。 *** 「这什么破池子?半条鱼也没有。」尖锐的女孩嗓音唤醒了冻僵的汪直。天色已然大亮,他连忙看了看怀中熟睡的英子,所幸她还是暖和的,只是双颊冻得发红。 「姑娘,许……许是鱼群畏人呢,夏天时这儿有许多鱼的。」宦官似是怕极了女孩动怒,嗓音中透着一丝慌乱。 「有了,小州子,你潜下去看看冰底有没有鱼」女孩命令道。 汪直这才知晓了那姑娘的身分——皇贵妃拔扈的义女余妍芝。小州子是余妍芝的贴身宦官,年仅五岁的余妍芝仗着万皇贵妃的溺爱,在昭德宫内儼然已成了一方霸主。 若是引起了她的注意,似乎会比困在柴房内来得糟些。然而,若是不出声唤她,可能就得毙命于此了,汪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难题。 「不……不成的,奴婢不会水。」小州子慌乱地应道。 「真无趣。」余妍芝嘟噥道:「看来下回我得把小祥子带上才成,走吧。」 汪直有些慌了,甚至无暇顾及某个熟悉的人名。若是余妍芝走了,下回经过这儿的人,可能就只来得及给他俩收尸了。 「有人被困在柴房里了!」汪直大喊。 英子揉了揉眼,缓缓坐起。 「是谁?」余妍芝兴奋地叫道:「小州子,开门,说不定他会水!」 门板「砰」地一声敞开了,突如其来的强光让英子与汪直都睁不了眼。 「咦,怎么有两个人?你们两个,谁会水……」余妍芝看向汪直的脸庞,呆愣地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宦官在她眼里,向来都是丑陋而骯脏的代名词。然而,眼前这个身着宦官衣袍的少年,却俊朗地有如天神下凡。 「多谢姑娘搭救。」汪直不卑不亢地说道。余妍芝看向他的眼神,他早已屡见不鲜。拉起仍摸不清状况的英子,汪直行了个礼,绕过余妍芝就走。 「站住!」余妍芝大喊。 「是。」汪直乖顺地停下步伐,偷偷压了压英子的背,示意她像自己一样垂首而立。 「什么名字?哪个宫的?」余妍芝软绵地问道,一抹緋色浮上她白嫩的双颊。 「秉姑娘,奴婢昭德宫汪直。」汪直戳了戳英子的背脊,示意她回话。 「秉姑娘,奴婢是昭德宫的沉英。」英子僵硬地答道。 「很好,小直子,从今日开始,你就跟着本姑娘了。」余妍芝下巴微扬,一把拉过汪直的手。 汪直暗暗叫苦,却只能微笑称好。 无猜、肆 成化四年正月十三,每个小黄门都欢快地穿着针工局发下的新棉袄。 只有英子成天苦着一张脸——汪直被余妍芝带走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他过。不可否认,跟壮硕的小准子一起工作真是桩美事。然而,少了汪直,对英子而言无疑地是个沉重的打击。 英子原先还想拿罪魁祸首——小祥子,来出出恶气。但尚未付诸行动,便听闻了小祥子调职的「噩耗」。满腹委屈无处宣洩的英子,只得行尸走肉似的工作着。 小准子有些担忧,却也无技可施。 「谁是沉英?」小州子清淡的嗓音在大殿中响起。 英子在眾人的目光中愣愣地放下水桶,举起了颤抖的小手。 小准子焦急地看着她,终究是忍住了开口的衝动。 「跟我走。」小州子怜悯地瞧了瞧这个瘦小的孩子,不知她是怎么得罪了祥子那个小人,这下子可有得她受了。 英子愣愣地頷首,浑然不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 州子带着她绕过了庭园,进入了内宫的范围。英子久违地想起了自己的任务,藏在腰带内侧的香囊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过。 踏入一处装饰华美的屋宇时,扑鼻而来的薰香气息,令她鼻子发痒。 余妍芝卧坐在粉色的丝质软椅上,身旁立着的,正是英子心心念念的汪直。 「姑娘,小英子带到了。」州子毫无起伏地说道。 「你就是小英子?」一身嫩粉,与椅子几乎合而为一的余妍芝迈动着短小的腿儿,走向英子。学着义母向那些「贱女人」施威的模样,捏着英子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哈……哈啾!」 英子惊骇地看着糊了一脸唾液的余妍芝。她真不是故意的,全都是薰香搞的鬼。 汪直和州子都惊呆了。余妍芝脑中只剩下「岂有此理」四字在打转,竟是不知要先抹掉这下贱的唾沫,还是先下令处死这该死的阉人。 「还不快去打盆水?」汪直对着英子厉声吼道。 英子连忙飞也似地逃出房间,抓了个倒置在花盆边的木桶就走。 「没事儿。」汪直轻声安慰道,取出丝帕替余妍芝拭面,笑得如春阳般和煦:「今日阳光甚好,我们扎几个纸鳶去放吧。」 「你……你果真偏袒那个贱人!」余妍芝气急败坏地说:「我……我要……」 「那种低贱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所谓。」汪直强硬地打断了她,柔声说道:「贵妃娘娘是您的义母,在昭德宫您便是独一无二的公主,别为这等贱人气坏了身子。」 「小直子,你喜欢的是女孩儿,不是宦官,对吗?」余妍芝捉着汪直的手,楚楚可怜地说道。 汪直脸上闪过一丝嫌恶,强忍甩手的衝动,笑得温和:「姑娘,汪直也是宦官,宦官只是奴才,主子要奴婢喜欢什么,奴婢便喜欢什么。」 「蠢才,我说的才不是这个。」余妍芝满脸红晕,娇声说道:「不是要扎纸鳶吗?走吧!」 汪直温和一笑,轻轻搀起她,往外头走去。 「啊,网子!」英子抱着一桶水,急切地自长廊尽头跑来。 汪直暗叫不妙,果然,一回首便见着了余妍芝愤怒的脸庞。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傻呢?汪直暗自叹息。 「给我。」汪直冷冷地说道。 英子一愣,乖顺地将水桶递给汪直。 「匡」地一声,汪直使劲地将水桶砸向英子。 英子衣衫尽湿,不可置信地望着汪直。察觉到他的淡漠后,眼前瞬间矇上了一层水雾,委屈地不能自己。 「滚。」汪直冷漠地说道。 英子再也按捺不住泪意,抽噎着狂奔而去。 「真是个不知礼数的。」余妍芝嘴上抱怨着,一张小脸却笑得欢快极了。 汪直担忧地望着英子离去的方向,那孩子还记得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吗? 事实上,他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现下英子正在昭德宫内乱转,鼻水泪水全都糊在脸上,煞是磣人,令宦官宫女们纷纷蹙眉走避。 哭泣耗掉了她本就少地可怜的判断能力,她只觉得,每个长廊都像极了。 冷风吹得脸颊有些刺刺麻麻的,浸湿的衣裳压根儿无法抵御刺骨的寒意。她用袖口胡乱地拭了拭自己的鼻水,人中瞬间红肿了一片。 晕呼呼的英子就这样转入了一处陌生的所在。眼前是个黑漆漆的房间,静悄悄地杳无声息。门后巨大的檀香屏风散发着宜人的清香,英子不由得向前走了几步,迈入房中。 绕过屏风后,一张看上去甚是暖和的刺绣大床映入眼帘。摆饰的名家字画、小巧的斗彩瓷茶杯,无一不在彰示着房间的主人大有来头。 然而,英子是看不懂这些的。自打看到了那张大床后,英子眼中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事物。别说这样香软名贵的床了,英子自有记忆以来,从未睡过地板以外的地方。软棉棉的床对她而言,大概就是与摘得下来的云朵一般稀罕的东西。 细碎的交谈声自门外传来。英子浑身一颤,审视四周后,飞快地鑽入床底。 孰知,床底有个远远超出预期的震撼正等着她。 趴在床底的小祥子和英子用着同样的惊恐表情对视着,随即快速地摀住了她的嘴。 「这儿的珊瑚还得挪挪。」宫女们点燃了烛火。摇曳的烛光中,几对嫩黄的缎鞋在床前徘徊。 英子惊慌地望向小祥子。小祥子蹙眉,向英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英子连连頷首,他这才松开了摀住英子的手。 就这样,两个互相敌视的人被迫在同张床底下躺上了整整两个时辰,其间相互怒视与无声咒骂了不下数百回。 直到宫女们走远后,英子和祥子才小心翼翼地鑽了出来,两人身上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你为什么在这儿?」祥子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宦官尖细的嗓音让这句话听上去更加阴森了些。 「我只是……」英子歪了歪头:「不是呀,我何必告诉你呢?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我再告诉你我为什么在这。」 「你在唱单簧吗?」祥子怒道:「每次看见你这小鬼就没好事。」 英子弹走了一块特别大的尘埃,嘟噥道:「不说拉倒,我得走了。」沉思半晌,又回头说了句:「再也不见。」 语毕,便止高气昂地向门口走去。 「站住。」祥子一把拉住了英子的衣领,像提鸡仔似地强迫她回身。 「你又要干啥?」英子杏眼圆睁,愤怒地说道。 无猜、伍 「是汪直告诉你贵妃的寝殿在这的吗?」祥子严肃地问道。 英子震惊地张大了嘴:「这里是贵妃的寝殿?不成,得快逃才行,会死人的,会死人的!」 「这倒不必担忧,每个年节贵妃都会与皇上去武当山祈福,内宫留守的人也会少上许多……等等,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这儿是贵妃的寝殿?那你溜进来做什么?」祥子惊怒交杂。 为了潜入昭德宫,他在那堆小黄门里头,整整熬了七年,试图藉着升迁名正言顺地获得进入内宫的机会。孰知,半途竟杀出了汪直那个程咬金,害得他必须得挖空心思攀上余妍芝,才能得偿夙愿。 今日,他终于抓到机会潜入寝殿,又被汪直那完全摸不清状况的小跟班给搅黄了。祥子暗暗立誓,这辈子绝对与汪直没完。 「你呢?我老早就知道你这人不正派了,但真没想到你还会干出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英子蹙眉,正气凛然地说。 祥子不由得气结,感情你这傢伙出现在这儿就是理所当然的吗?然而,他也深知现下并非与英子起衝突的大好时机。一来,昭德宫内宫女宦官着实不少,弄出太大的声响无疑地是在为自己找麻烦。二来,他必须得设法让英子告不了密才成。无论是贿赂还是诱拐,都必须建立在她对他观感良好的前提下。于是只好强忍怒意,硬是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英子惊恐地瞪大双眼,轻声问道:「你傻了吗?」 「住嘴!你想死吗?」小祥子恶狠狠地举拳说道。 「啊,是了,这才是小祥子。」英子连连頷首,毫不吝嗇地表达自己对他真性情的肯定之意。 祥子深吸了几口气,才忍住了暴怒的衝动:「走吧,我知道一条比较少人的路。」 英子再度惊恐地看向他。 对于这种欠抽的娃子,祥子终究是扯不出什么友好的笑容了。直勾勾地白了她一眼后,便头也不回地绕过了檀木屏风。 英子极其罕见地灵光乍现,飞快地将香囊丢入身边的彩陶花瓶后,才提步跟上了小祥子。 事实上,祥子带着英子走的根本算不上什么「路」。先是经过了一个满是枯枝的秋菊花田,再走过了一片尚在整修的坑疤泥地。英子必须小跑的才能跟上迈着长腿的祥子。回到昭德宫前庭后,祥子立即止步,东张西望的英子险些撞上了他。 「如果你还不算笨的彻底的话,就该知道,若是供出了我,就相当于承认了你也进过贵妃的寝殿。」祥子回首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并且,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英子连连摆首:「不会的,不会的。岂敢,岂敢!」 「这还差不多。」祥子冷哼一声,冷傲地大步离去。英子在他身后悄悄扮了个鬼脸,才转身离去。 直到远离了英子的视线范围,祥子才浑身颤抖地萎顿在地。「匡」地一声,一块尖利的石片自手中滚落。鲜血淋漓的双手,出卖了他内心强烈的挣扎。祥子心知,唯有死人,才能永远守住秘密。然而,事到临头,却是怎么也下不去手。 英子却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前绕了数回,兀自傻愣愣地寻思着祥子何时发了好心。 说起了「好心」二字,她不由得想起了汪直,随即扁了嘴,用尽全力才强忍住了泪意。 「要不是我,你还连句话都说不全呢。」英子喃喃自语。寒风如利刃般狠狠地刮过她稚嫩的面颊,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决定暂时别管汪直那个负心汉,先把还未乾透的棉袄换下才是正经。 现下正晚膳时分,英子悄悄溜回了空无一人的寝房,满腹委屈地抓起自己破了几个小孔的旧棉袄。 「英子?你还好吗?」小准子充满关切的嗓音自外头传入:「咱们去吃晚膳吧,再迟点可就吃不上了。」 英子连忙快速地套上外衣:「还行,你等会儿,我这就出去。」若是只有自己错过晚膳,那倒还行。但若是连累得小准子也错过了,可就连个讨要饃饃的人都没了。 「怎么穿着旧棉袄?」小准子担忧地说道:「你得罪余姑娘了?」 「没有的事。」英子闷闷地说,挠了挠头:「啊,真饿,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昨晚那种大酱瓜。」 「你倒是不用矇我。」准子叹息:「你人还没回来,州子就知会了郭师父,明日你去惜薪司搬炭火,傍晚放饭前会检查,若是没有搬完就杖刑伺候。」 「搬炭火?」英子骇然:「数目肯定不少吧?」 「何止不少,余姑娘这是想置你于死地。」准子怜悯地说道:「明儿我去帮你吧,多个帮手说不定就忙得来了。」 「倘若如此,你也会一併受罚的。不用担心,我可以的。」英子勉强撑起一个僵硬的笑容,微微颤抖的身躯依然出卖了她对杖刑的畏惧。 要知道,受杖刑可不仅仅是疼痛那么简单,还得在大庭广眾前坦露臀部,不住讨饶。若是不愿讨饶,则会被视为不服刑罚,不断加刑直到主子满意为止。对一般的宦官而言,可能是个莫大的耻辱。对英子来说,可就远远不仅如此了。 在眾人面前坦露下身,岂不相当于召告天下她是个女孩?这欺君大罪可就不止杀头那么简单了,「沉英」可怜的父母与不知所踪的「沉英」本人也会受到牵连的。不过,英子较为关注的是自己的死活,全然没有想到几个素未谋面的人也会因自己而受害。 「你个小身板连捆柴都扛不动吧?这可不是什么逞强的时侯,杖刑可是打得死人的。」准子温和地揉了揉英子的头。 汪直的绝情,恰恰与准子的温柔成了对比。英子不由得眼眶泛红,委屈巴巴地扁起嘴扑到准子怀中哭诉:「还是准子好,网子那个没良心的混球,枉费我那么疼他……」 「我会帮他的,不劳你费心。」一个清冷的童音自英子身后响起。汪直扣住英子的手腕,强硬地将她拉离准子身边。 「疼!」英子哀声惨叫,被汪直拖曳而去。准子望着他们远离的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无猜、陆 「离我远点!」走出昭德宫后,英子愤怒地挣了挣被汪直紧握的手腕。 汪直微瞇双眼,捉得越发紧了些。 英子张了张嘴,还欲义正辞严地说些什么,却在看向汪直的那刻,又红了眼眶。 「你讨厌我了吗?」汪直平静地说道,白净的俊顏上毫无波澜。 英子硬是从中看出了些受伤的味道,心底莫名地一酸,再也吐不出任何具有攻击性的话语。 「分明是你讨厌我了……」英子闷闷地说道。 汪直故作惊诧地挑眉:「我何必白费精力去厌恶你这个小笨蛋?」 英子呜噎:「那……那你还把水桶往我身上砸!」 「还不是因为你蠢得可以。」汪直叹息:「别问太多,你只要知道,下回余妍芝若再找你,儘管推拖便是。」 英子似懂非懂地挠头「哦」了声,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他。丝毫不因汪直说她蠢而不满,反倒还暗自松了口气,庆幸汪直没有嫌恶自己。 汪直满意地勾了勾唇:「那么,明日我去帮你,不许叫上那个傻大个。」 「咦,为何?三个人一起去搬不是比较轻松吗?」英子疑惑地说:「准子好结实的说。」 「只有我能帮你。」汪直垂眸笑道:「我要你永远记住我的好。」 英子再度傻愣愣地「哦」了声,汪直浅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转身离去。 *** 「昭德宫吗?这儿的都是。」中年宦官有些狐疑地打量着英子的小身板:「就你一个人来取吗?」 「不,会有人来帮我的。」英子僵硬地笑道。 这份量分明两个人也很难搬完,不过就是喷了她一脸唾沫鼻水吗?那姑娘至于这么恨自己吗? 「那好,这板车先借你使着,可能会搬得快些。」宦官一脸怜悯地说道。这种小黄门被为难的事儿,他倒是见多了。 「多谢师傅。」英子眨巴着大眼望着中年宦官。 宦官叹了口气,这么个可心的孩子到底是惹到了谁,非得置他于死地? 汪直自门外走了进来,垂首向宦官行了个礼。 「你是来帮他的吧?」宦官满意地微笑:「倒是个知礼的,切记下回别再惹了不该惹的人,别让我再见着你们。」 「是的,师傅。」英子与汪直齐声说道。 *** 「那位师傅真是个大大的好人。」英子低声说道,推着板车的手也加倍带劲。 汪直面色微红,一眼不发地在前头拖着板车。 整车的炭火可不是普通地沉,惜薪司距离昭德宫可是大半个皇宫的距离,得尽量保存体力才成。 「网子,很沉吗?」英子见汪直没有回声,担忧地低声问道。 汪直停下脚步,喘着粗气回首:「如果你把说话的力气放在推车上,我会轻松许多。」 「哦。」英子挠了挠头,专心地推起了车子。 就这样,两人一路无话地将第一批炭火搬入了昭德宫,卸下炭火后便欲离去。 「站住!」一个尖利的嗓音响起,比汪直矮上半颗头的余妍芝迈着短小的腿儿盛气凌人地阻止了他们离去的步伐:「汪直,你做什么?」 「姑娘恕罪。明日贵妃娘娘即将摆驾回宫,奴婢听闻上头只叫了小英子去领取炭火,深怕他手脚笨拙,误了时辰,便顺道帮忙拉了把车。」汪直低眉顺目地回道。 「但你是我的贴身内侍,没有我的许可,你……你怎么可以,去找那个该死的狗奴才?」余妍芝怒极,颤抖地指着汪直,白润的小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奴婢失职。」汪直毫无惧色,不卑不亢地应道。 一旁的小黄门们仍目不斜视地做着手边的工作,但全副身心早已集中在了耳朵上。 「只要我想,我能下令打死你和那个狗奴才!」余妍芝气极败坏地说道。 英子有些恐惧地往汪直身后瑟缩,余妍芝更是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汪直有些急了,话声也不再那么的从容不迫:「秉姑娘,英子乃昭德宫的小黄门,就是犯了事也只有皇上、贵妃娘娘与郭师父能罚,更何况今日英子并未犯下任何错事,于情于理都是罚不得他的。」 「你……你胆敢为了那个骯脏的小宦官与我做对?」余妍芝眼眶泛泪,粉嫩的圆脸上写满了屈辱与愤恨:「我必须给你一点教训才成!待我封了公主,定让人杀了那个小畜生。来人,汪直以下犯上,杖责二十!」 英子只觉双目发昏,杖责二十?网子只是个孩子,绝对挺不过去的。 常常跟在小祥子身旁的小高子与小妙子赶忙兴高采烈去请了行刑的宦官。汪直被按住了头部与四肢,匍匐在地。一名长相兇恶的宦官狞笑着褪下了他的棉裤,举起足足有五尺长的实心青竹,「啪」地一声重重打落。 「一回,二回,三回……」计数的宦官平淡地报着次数,每个字句,都在英子心头震起了巨大的涟漪。 准子走到浑身发颤的英子身旁,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 英子只觉双腿泛软,脑中一片空白,周遭的声响都遥远地彷彿来自另一个时空,只馀那一下下清脆的拍打声。 「够了!够了!给我住手!」余妍芝带着哭腔吶喊道。 行刑的宦官们连忙停手,不知所措地望着泪流满面的她。 「抱歉,姑娘,是汪直错了。」汪直气若游丝地说道,垂首晕死过去。 英子晃了晃身子,正欲衝上前去,却被准子给拉住了。 「还……还不快扶他去疗伤?」余妍芝气极败坏地又叫又跳。宦官们赶忙争先恐后地抬起汪直,飞快地朝内宫奔去。 「轻点!你们这帮笨手笨脚的死奴才,打那么重干嘛?等义母回来了,我定要把你们一个个都发配到浣衣局去!」余妍芝不依不饶地吼叫着。宦官们心底发凉,只觉前途一片灰暗。 准子搀扶着英子快步离去,深怕余妍芝迁怒于她。 是夜,英子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浑身带血的汪直。 无猜、柒 「我要见网子。」英子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守门宦官的双眼。 「我说了很多次了,这儿没这个人!你这小黄门好生难缠,还不速速离去?」宦官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再不走我可要动手了!」 「我要见网子。」英子坚定地说道,毫无退让之势:「我亲眼瞧见他被抬入内宫的。」 「我说了,没这个人!你再不走,我真要……」宦官愤怒地扬起拳头,高声说道。 英子下意识地闭眼,站在原地静候拳头落下。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他是来找我的。」汪直接下了宦官的拳头,有些吃痛地蹙眉。 「网子!」英子惊喜地叫喊着,努力抑制了扑上前去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挽住了他:「我好想你呀!但是你怎么能到处乱跑呢?你昨天可是……」 「停。」汪直微笑着打断了她。 汪直拉着她,歪歪扭扭地朝远处走去,惹得英子心疼不已。 「你不用工作吗?」汪直低声问道。 「我……我对不住,我不该……」英子内疚地涕泪齐流,哭得毫无美感。 汪直浅笑,揉了揉她的头:「不过是被打了五下罢了,打不坏我的。」 「你……你还那么小!」英子小心翼翼地环住了他,把头埋进了他怀中。 「我可比你大多了。」汪直挑眉,伸手比划了他们的身高差距:「但我还是得要求一些补偿。」 「什么东西?什么我都能给你!三个饃饃,不!四个也行!」英子赶忙说道。 「我要你绝对的忠诚。」汪直勾唇:「你得成为我的人。」 「好!」英子连连頷首:「别说一个英子了,就是十个都给你!」 汪直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头,戏謔地说道:「回去吧,现下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当然,或许以后你得拿出一些实际的行动才成。话说,我叫汪直,不是网子。」 「啊?」英子着实惊了一把:「我还想着怎么会有人叫这种怪名儿呢!」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叫好玩的。」汪直忍笑,轻声说道:「再会,英子。」 「再会,汪直哥哥。」英子红着脸低声说道。 *** 「小直子?」余妍芝满脸怀疑地瞪着汪直,高声说道:「你方才上哪儿去了?」 「奴婢吩付了小厨房,做些姑娘最爱的板栗甜糕。」汪直平静地回道。 「这种杂事你差小祥子做不就得了?」余妍芝噘嘴,不满地说道:「你身上有伤还不好生养着。」 「奴婢惶恐。」汪直不卑不亢地应道。 「你不会还在怪我下令打了你吧?要不是你偏帮那个狗奴才,我也不至于如此……」余妍芝急切地捉住了汪直的手臂。 汪直巧妙地掩饰了神色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垂首说道:「奴婢不敢怪罪姑娘,奴婢是姑娘的人,要杀要打都是一句话。然而,奴婢还是得斗胆澄清一件事情。」他抬眸直视余妍芝的双眼,悄声说道:「奴婢满心满意都是姑娘,从未偏帮任何人,还望姑娘信任奴婢。」 余妍芝愣神,白嫩的小脸上渐渐浮起了淡淡的红晕。 「是我错怪你了。」余妍芝软声说道:「下回我定会信你的。」 小祥子在一旁几乎捏碎了拳,汪直这諂媚样,着实令他作呕。 *** 正月十六,亥时。英子瑟缩在被窝中,看着圆润的月儿,愁上心头。 昨日英子收到了这个月的解药,随之而来的,是个不好的消息。 大致上来说,便是上头对她的办事效率感到惊喜,并期许她往后能慎重对待她传递的情报——毕竟这已成为了她的主要任务。组织不养无用之人,解药得来不易,望自珍重,诸如此类的内容。 「我就该等他们急了催我时,再坦承我已完成了任务。」英子喃喃自语:「我到底在犯什么傻呢?」 *** 隔日,英子将工作丢给了准子,又往内宫跑去了。 「郭师父要我带话给汪直。」英子满脸坦荡地对着守门宦官说道。 宦官将信将疑地差人去叫了汪直,然后站在原地继续与英子互瞪。 半晌过后,汪直才气喘吁吁地奔了出来。 「怎么回事?」汪直拉着英子远离了宦官的目光,低声询问道。 「哦,是这样的……」英子从怀中掏出了组织回给自己的字条。 汪直蹙眉将纸条摊平,快速地阅读了起来。 英子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变化,只觉实在精采无比。她认识汪直将近一年,竟从未见过他露出过其中的一些表情,更别提他表情的变化是如何的神速了。 「你……是个……卧底?」汪直低声说道,彷彿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有天会对着英子问出这种问题。 「大概是的。」英子呵呵一笑:「这可不能告诉别人喔!」 「在告诉我之前,你告诉几个人了?」汪直赶忙问道:「小准子告诉了没?你不会连那个厨娘都告诉了吧?」 「我没告诉小准子,厨房的姐姐常常偷塞饃饃给我,但我也没告诉她。」英子挠首傻笑:「你能让我进内宫吗?我没有好情报就要死了。」 「首先,你太傻了,我不能让你进内宫。但你是我的人,又只对我坦露了秘密,展现出足够的忠诚,所以我得让你活下去。蒐集情报的事我负责,余妍芝那个令人作呕的丫头总是守不住任何秘密。」汪直飞快地说道:「再者,我十分好奇,到底是哪个丧心病狂的蠢蛋才会认为你有成为卧底的潜质?」 「我没有吗?」英子歪头,十分不解:「我会写字,还会易容。」 「英子,以后尽量少跟旁人说话。」汪直扶额:「你跟余妍芝在某些方面倒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啊,其实我不叫英子,沉英是我顶替进来的身分。」英子兴高采烈地说道:「我的代号是三一,名字,没有!」 「那么,真正的沉英在哪儿呢?」汪直沉声问道。 英子大惊,这真是个自己从未想过的重大问题。这么一说,自己盗取的不只是沉英的名字,大概还是他的人生。 「不成,我得问问组织才成。」英子惊慌地说道。 「所以我才说了你不适合当卧底。」汪直低声笑道。却未曾想过,如他这般阴险的孩子大概才是异类。 无猜、捌 六月中旬,炽热的南风取代了温和的东风,天气燥热不堪。 英子顶着艳阳垂首行礼,惶恐地汗如出浆。 这倒怪不得她,被传得有如兇神恶煞的万皇贵妃正自她身前经过,又要她如何不惊? 奴才们是绝对不能直视主子的,除非主子命你抬首。这正是英子进入昭德宫整整一年,却从未窥见过皇贵妃尊容的原因。 「你这奴才好生眼熟,抬首。」熟悉的娇蛮嗓音令英子浑身一颤,一对粉色的绣花小鞋在英子跟前停了下来。 英子暗道不妙,硬着头皮傻愣愣地抬了头,果不其然,余妍芝正抬着下巴站在英子面前。 「啊,是你?」余妍芝惊叫:「来人,把这狗奴才拖下去……」 「妍芝!」粗哑的嗓音自头顶响起。英子浑身发颤,只觉这声音有如恶鬼呢喃,又如上千把刀片在粗糙的墙面上刮挠着。 一对涂着红色寇?的指甲搭上余妍芝的肩头,一个穿金戴银、双目斜挑、皮肉松弛,约莫四十来岁的女人,越过了余妍芝,与英子四目相对。 「这孩子犯了什么事儿?」万皇贵妃沉声问道:「眼神倒是挺清澈的。」 「他……他……」余妍芝囁嚅,难道要说她跟自己争夺汪直?这说出去成什么话?还是要说她糊了自己满脸鼻水的事儿?这也着实丢人呀!更何况,她又得如何解释,把一个全然陌生的小黄门招入房中的动机呢? 「妍芝,对待下人须赏罚分明,不可因一己好恶而乱了秩序。」万皇贵妃厉声说道。 余妍芝不干地应了声「是」,愤恨地跟着万皇贵妃离去了。 英子软着腿呆愣地说不出半句话来。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万皇贵妃救了自己一命?这简直比汪直在昭德宫前大唱崑曲还要令人难以置信。 *** 然而,余妍芝终究不是个易于打发的善荏——英子切身体会到了这点。 英子的半张脸贴在滚烫的沙地上,另外半张脸上是余妍芝精緻的绣花鞋底,狼狈地倒在地上。 余妍芝的身旁是面无表情的汪直与州子。小祥子受命按住了英子,却微微撇头不去看她。 英子奋力地挣扎着,却只能发出不满的「呜呜」声响。她万万没料到,自己不过是好好地在撒扫着,麻烦也会自行找上门。 「姑娘莫为这等贱奴气坏了身子,这儿日头大,先回房用碗清凉的甜汤吧。」汪直淡淡地说道。 「他……别管我!这把气我不出不成!」余妍芝愤恨地红了双眼。 昨日回宫后,万皇贵妃命她抄写佛经,说她最近太过浮躁了些,得好好沉淀沉淀才成。余妍芝虽出生于书香门第,但对一个六岁孩子来说,抄写经文无疑是十分痛苦的——这令她对英子的恨意又深了几层。是以今日,她才按捺不住怒意,带着贴身的小内侍们便来找英子算帐。 「若是杖杀了他,义母定又会罚我。还有什么法子呢?」余妍芝喃喃说道。 英子吓得停止了挣扎,愣愣地望着她。 「有了!绑块大石子在他身上,再把他扔进荷塘里,不就成了!」余妍芝兴高采烈地大喊:「小州子,去捡石子!」 「这不成的,姑娘。」小州子艰难地开口:「他……他只是个孩子……」 「住口!」余妍芝怒道:「你胆敢违抗我?」 「奴婢不敢。」小州子暗自叹息,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远了。 英子惊惶地望向汪直,期盼他解救于她。 汪直目不斜视,注意到她的视线却不敢转头,深怕余妍芝瞧出端倪。然而,他心底却也是翻腾不已。 「何人在此喧哗?」陌生的男子嗓音自远方响起,几名腰配绣春刀的锦衣卫飞快地奔到了余妍芝一行人身旁。 英子瞧见了一丝生机,奋力扭动着身躯,期望他们能将视线投往余妍芝脚下的自己。 「大胆!我乃昭德宫万皇贵妃义女,罚个小宦官也要向你们报备吗?」余妍芝怒声斥道,抬足又往英子的脸蛋上重重地踩了几下。 「属下不敢。」发话的是一名约莫二十来岁的男子,一对硬朗的剑眉和深棕的肌肤或深或浅的疤痕令他显得甚是兇狠:「但此处乃外朝通往内廷必经之路,还望姑娘勿在此处喧哗。」 余妍芝瞧了瞧锦衣卫们身上闪亮的绣春刀,低声地「哼」了声:「把他抬走!」 「慢着,姑娘。」面目兇狠的男子再度发话,阻挡了余妍芝离去的步伐。 「又待如何?」余妍芝愤恨地说道。 「惩罚下人须将下人的罪行与刑罚细节归档才成,敢问这小黄门犯了什么事?」男子无惧于余妍芝的怒视,不急不徐地完成了这个句子。 「他……他……」余妍芝支支吾吾,半晌后才怒瞪了英子与男子数眼,拉着汪直踱步离去。 祥子眼见主子走了,连忙一个翻身自英子身上跃起,飞快地追上了余妍芝与汪直。 英子灰溜溜地站起身来,惊魂未定地朝男子深深行了个礼:「昭德宫小英子多谢大人相救。」 「无事。」男子微笑,左侧脸颊上一道小小的疤扭曲得甚是狰狞:「那丫头拔扈到在外朝也颇为出名,倘若真封了公主,皇宫内外,都得天翻地覆了。」他瞧了瞧英子发红的双颊,伸手从怀中取了个小小的玉瓶出来:「这伤药极为灵验,你且带着。小小年纪的,满脸伤痕总是不好。」 英子满怀感激地道了声谢,恭敬地收下,看向男子的眼神满是钦佩与感恩。 男子只觉她一对大眼生得甚是水灵可爱,偏生又瘦小地可怜,按捺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以后见到了她,儘管绕道便是。若是实在躲不过,便想办法离开昭德宫吧。我能把你推荐给一个惜薪司的朋友,那儿虽然前景比昭德宫差些,但能保住性命还是最为要紧的事儿。」 「多谢大人美意,但英子不能离开昭德宫。」英子连忙说道:「我的朋友都在昭德宫,我不能丢下他们。」 男子开口还欲说些什么,身旁的锦衣卫打断了他:「段总旗,时候不早了。」 「我还有要事在身,若要找我,每日每日未时我都会巡过此处。」段韶蓝微笑道:「再会,英子。」 英子傻愣愣地说了声「再会」,望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身影,直到再也望不着为止。 无猜、玖 十二月末,昭德宫上上下下佈满了象徵年节的红色窗纸。小黄门们身着新棉袄,奋力地将昭德宫内外撒扫地一尘不染。 余妍芝因出言不当,被罚独自一人在房内抄写整日的女则。祥子告了假,溜得不知去向。汪直少了这些威胁,也立刻告了假,悄悄溜到英子身边。 「汪直哥哥,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呀?」英子手中动作不停,笨拙地剪着窗花的样式,低声问道。 汪直沉默了半晌,才低声回道:「我爹娘没告诉我确切的时间,只说是在寒冬过去,万物復甦之时。」 英子在他提到「爹娘」时,立即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汪直的父母都死于大藤峡瑶族叛乱之役,而他自己也因此被阉割送入宫中,自己实在是不该令他回想起伤心事的。 「无事,我也不知道我的生辰呢!」英子赶忙说道:「甚至连自己几岁都不太明瞭,大概是五岁吧。」 「你去年也说自己五岁。」汪直无奈地扶额:「儘管身高变化不大,年岁还是会长的。你过了年,就该七岁了。」 「是吗?」英子歪头:「那么你就是八岁囉,毕竟你是冬末春初出生的。啊!不如咱们都把生辰定在正月初一吧,还得互送寿礼才成!这样我们就可以在过生辰时顺道守岁了,多好!」 「别送我这张窗花就成。」汪直坏笑着指了指被英子手中捏皱的窗花。 「这张可以送给准子哥哥。」英子将窗花往桌上一扔,拿起了一张新的裁减了起来。 「别呀,你不会真要送我窗花吧?」汪直嘴角抽搐,满脸的不乐意。 英子不答,软软地笑着,手中剪纸的动作不停。汪直撑着头凝视着她搧动的睫毛,渐渐地也勾起了唇角。 *** 然而,今年的「生辰」他们却是过不上的。 大概是因为被饿了一整天的余妍芝哭相有些太惨,让万皇贵妃觉得自己罚得太过,才决定在今年的祈福之行带上她。而喜出忘外的余妍芝,当然不可能错过这个让汪直一同「长长见识」的大好机会。 成化五年正月初六,英子无精打采地扫着地。汪直自除夕到元宵,都得跟着余妍芝待在武当山。她费尽心思准备的寿礼,根本无法准时送出。 年节期间的活儿都会少上许多,毕竟主子不在宫中,英子到了下午便清间了起来。 本想去找准子玩耍,孰知,准子正在不住点头的郭茂身旁老老实实地做着他额外交代的工作。 英子鬱结,突然就想起了那个长相兇恶的大好人锦衣卫,于是便飞快地朝乾清门跑去。 然而,直至申时,英子还是没有见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她只得拖着疲惫的步伐往回走。 「慢着。」一个大掌攀上了英子肩头:「你是在等段总旗吗?」 英子连忙頷首。搭话的是个极为眼熟的少年,似乎是那日跟在段韶蓝身后的其中一人。 他朝英子诡譎一笑,轻声说道:「总旗大哥人在古藏阁,享受着他美好的假期。」 他刻意将「享受」二字咬得格外地重,身旁几个锦衣卫皆大笑出声。 「多谢!」英子兴高采烈地提步就走,走不到十步,又连忙奔了回来:「请问,古藏阁在哪儿呀?」 「那儿过去便是。」少年抬手指向东南方:「你可千万别坏了总旗大哥的兴致。」 锦衣卫们再度笑得东倒西歪。英子道了声谢,便飞快地跑走了。 古藏阁距乾清门可不是普通地远。直到血色的残阳斜掛,英子才抵达。 「啊,总旗大哥!」英子朝着正走出古藏阁的高大身影奋力挥手。 「啊,是英子呀。」段韶蓝侷促不安地说道。 「我剪了一些窗花要……」英子愣愣地看向段韶蓝身后。 他身后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肤光晶莹胜雪,五官都不算特别出挑,合起来也只堪堪称得一声清秀。然而,眉宇间盈满的温婉气质却令她宛若天仙下凡。 英子简直看直了眼。自打有记忆以来,她便生活在满是鲜血与汗水的组织中,唯一见过的读书人大概就是那教导她断文识字的师父了。 但那师父的专长可不仅仅是读书认字,还是使暗器的一把好手。若是在他面前写错了字,指缝间就会立即出现几把乌黑的梭子。这样武艺超群的学业师父,兇狠有馀,书卷气息却是万万不足的。入宫后,英子朝夕相处的就是那些大字识不上几个的小黄门。这等出尘超凡的人物,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这位是你的朋友吗?」女子温软一笑,有如梔子初绽,令英子再度看呆了眼。 「他是昭德宫的小黄门小英子。」段韶蓝挠首傻笑:「英子,这位是古藏阁的纪女史,是我的……朋友!」 「纪姐姐好!」英子腰板挺得老直,宏亮地喊道。 「你好呀,英子。」纪唐妹笑得温婉:「你手中的窗花是要送给段大人的吗?」 「是的!」英子连连頷首:「姐姐也要吗?我明日送来给姐姐!」 「那便多谢你啦,我还没学会剪窗花呢。」纪唐妹笑道。 「咦,姐姐家里不剪窗花吗?」英子疑惑地问道。 「我是瑶族人。」纪唐妹温和一笑:「成化二年才进的宫。我办起事儿来笨手笨脚的,所幸有段大人时时提点着我。」 段韶蓝满脸通红地摇手,所幸他肤色甚黑,倒是无人看出:「没有的事,纪姑娘十分聪慧,我不过是常来她这儿叨扰罢了,什么忙也没帮上。」 纪唐妹浅笑不语,拉起英子的手,带着她进了古藏阁。 儘管都是下人,宫女的生活依然过得比宦官滋润许多。英子离去时,塞了满嘴的糖渍菊花,笑靨如花。 无猜、拾 二月中旬,万物回春,阳光和煦。 英子在这样美妙的时节得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万皇贵妃给余妍芝找了个教习嬤嬤!这令余妍芝对汪直毫无死角的掌控瞬间化为泡影,汪直现下几乎每日午后,都有将近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汪直哥哥,这是我送你的寿礼!」英子把一整串造型各异的窗花掛在了汪直脖子上,欢快地说道。 「我已经忘了这回事了。」汪直将窗花取了下来,无奈地说道。 「啊,没关係的……」英子有些失落,硬是撑起了一个僵硬的笑容:「跟我去个地方吧!」 「你自个儿去吧,我累得很。」汪直摊倒在英子的肩头,慵懒地说道。 「汪直哥哥!」英子夸张地嘟着嘴,一双大眼刻意眨得飞快:「走嘛!你绝对会喜欢的。」 「但我真不想去咀嚼甜到发腻的花瓣。」汪直无奈地看着她。 「纪姐姐很漂亮的!」英子想了想又补充道:「比糖渍花瓣儿要美得多。」 「比我还要好看吗?」汪直冷冷地勾起唇角。 英子打了个寒颤,连忙说道:「不,你比较好看!但姐姐会读书识字,别有一番风情。」 「你是在暗讽我不识字吗?」汪直冷笑,清冷的目光彷彿要杀人。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英子委屈地轻声说道。 汪直浅笑着站起身来:「走吧。」 「啊?去哪儿?」英子有些反应不过来,傻愣愣地望着他。 「古藏阁呀。」汪直挑眉。 英子欢呼一声,拉起汪直的手飞快地往古藏阁的方向跑去。汪直看了看他们交握的手,莫名地也跟着心情愉悦了起来。 「纪姐姐!我来找你玩儿了!」英子拉着汪直逕行闯入了古藏阁。 「是英子呀。」纪唐妹抬首,看到汪直时微微愣了一下:「这位是?」 「昭德宫汪直。」汪直笑得得体,温声应道。 「你好,我是管理古藏阁的纪唐妹。」纪唐妹温和一笑。 「纪姐姐,汪直也是瑶族人呢!」英子兴高采烈地松开了汪直的手,捉住了纪唐妹的手臂摇晃着。 汪直阴沉地瞅了眼空落落的手心,一言不发。 「啊,你也是吗?」纪唐妹爱怜地望着汪直:「以后常来这儿坐坐吧。」 汪直以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作为回应,不置可否。 「啊,纪姐姐!你们瑶族人各个都是天仙下凡吧?都生得这般美。」英子一对水汪汪的大眼中写满了崇拜。 纪唐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笑得温和至极。 汪直端着微笑旁观着这一切,心底却颳起了狂风骤雨。 「纪姐姐,这是什么呀?」英子好奇地望着纪唐妹腰间悬掛的小竹管说道。 「这是望风蛊。」纪唐妹拔开了竹筒的圆盖,一条草绿色的小蛇吐着信子探出头来。 英子惊叫一声,连忙退回汪直身旁。 「莫怕,它不会伤你的。」纪唐妹连忙将盖子盖回,抱歉地笑了笑:「它能在不怀好意的人接近我时出声示警,我从四岁就戴在身上了。」 「它可以活那么久吗?」英子好奇地端详着竹筒,只觉得这种事儿已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 纪唐妹温软一笑:「不能的,这隻是我四岁拿到的那隻的曾孙了。它们只吃花瓣儿,所以我才採了这么多菊花……」 「你是苗族人?」汪直沉声打断了她。 「不是,这些都是我一个远房祖叔叔教我的,他是苗族一个寨子里的长老。」纪唐妹笑容渐敛,对汪直突如其来的敌意感到不解。 「啊,无事,是我失态了。」汪直再度掛上了完美无瑕的微笑。 纪唐妹不疑有他,微微頷首,继续与英子谈天。 *** 直到残阳斜掛,塞了满嘴糖的英子才意犹未尽地与纪唐妹作别。 「以后尽量离她远点。」汪直沉声说道。 「啊?为什么?」英子惊诧不已:「纪姐姐人长得美,又这么温柔!」 「擅长使蛊的人,很危险。」汪直正色说道:「但愿她会的只是这点皮毛,若是宫里有擅于使蛊的人,着实是一大隐患。」 「纪姐姐是好人,不会用蛊毒害人的!」英子有些愤怒:「她的蛊不危险!她也说了,那只是会出声示警的蛊虫,不会攻击人的!」 汪直直勾勾地盯着她,英子被瞧得莫名有些心虚,缓缓地低下了头。 汪直使劲地揉起了她的头,毫不容情。英子大声抗议,他却仍不停手,只是扬着嘴角,在心中数着数儿。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成了,正好比那女人多上一下。汪直心满意足地放下了手。 「回去吧。」汪直笑道。 英子傻傻地「喔」了声,迈着短腿跟上了他的脚步。虽是对汪直突如其来的心情好转感到困惑,却是不敢多问,深怕他再揉起自己的头。 待英子回到昭德宫后,才发现自己头上黏了个小小的兔子窗花,却并非出自自己手笔。 英子只觉心底恍若注入了一股暖流,看来汪直还是有把自己有关「生辰」的那番话记进心里的吧。 *** 五月中旬,英子跟汪直的好日子大概是到了头了。 「奴婢向贵妃娘娘问好,娘娘万福金安。」汪直低眉顺目,恭敬地屈膝说道。 「听闻你聪敏机警,放在妍芝那丫头身边倒是浪费了。」嘶哑的嗓音令人寒毛倒竖,万皇贵妃斜卧在美人榻上,一下下地敲击着身侧的镶金梨木桌,指节上的玉板指在烛光下流淌着诡异的紫色光芒。 「奴婢惶恐。」汪直故作惊慌,头垂得越发低了。 万皇贵妃粗哑的笑声在寝殿中回盪,有如无间地狱中枉死冤魂的咆哮。 「但愿你当真如此乖觉。」万皇贵妃低声笑道:「本宫只需要机灵忠心的狗。若是忠心的狗,好处自然是少不了他的。但若是他有非分之想的话……」 皇贵妃冷冷一笑,寝殿内外一片寂静,蝉噪声被衬托得突兀至极。 「奴婢不敢。」汪直低声回道。 「甚好。」万皇贵妃满意地笑道:「自明日起,你就跟在本宫身边吧。洪荣,带他下去学点规矩。」 洪荣是皇贵妃身边的心腹宦官,自成化帝还未登基时便已跟在她身边,已有五十多岁了,肥大惨白的下巴与下三白的眼珠子是他的招牌标志。 他尖声应是,恭恭敬敬地带着汪直退下了。 无猜、拾壹 成化五年十月中旬。北风袭捲,微微的寒意佔据了整个皇宫。皇贵妃不顾余妍芝的反对,执意将汪直自她身边带离。如此一来,不仅余妍芝见汪直的机会少了,英子也是好几个月才能见上他一次。 所幸,她另有心灵依託。 「纪姐姐,纪姐姐!」英子一如往常,兴冲冲地跑入了古藏阁。 纪唐妹愣了愣,半晌后才吃力地勾起微笑:「啊,是英子呀。」 英子没发觉任何异状,兀自兴奋地说道:「姐姐!我跟你说,郭师傅上回讚赏了我,说我撒扫工作做得挺好。但那些其实都是小准子做的,所以我就说……」 「纪姑娘!」段韶蓝焦急的声音自外头传来,打断了喋喋不休的英子。 「啊,总旗大哥来了呢!」英子倏地站起身来,向门前走去。 纪唐妹脸色刷白,站起身来拦住了她,一言不发地将门锁扣上了。 「怎么了,姐姐?那是总旗大哥呀!」英子满脸困惑地望向纪唐妹,他们不是感情挺好的吗?难不成,总旗大哥惹得纪姐姐不快了吗? 「纪姑娘,是我呀!」段韶蓝急切地拍着门:「我已经半个月没见到你了。你……你出个声也好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纪唐妹不答,泪水却扑簌簌地滚落双颊。 英子愣愣地望着她,完全摸不清状况。 过了大半个时辰,外头才渐渐地沉寂了下来。英子偷偷望了眼窗外,空荡荡地一个人影也无。 「姐姐,总旗大哥走了。」英子悄声说道。 纪唐妹一愣,半晌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已经过了半个月了,他还是每日都来。」 「总旗大哥他惹姐姐你不高兴了吗?」英子困惑地歪了歪头。 「没有的事。」纪唐妹低声说道,望着英子懵懂的眼神,蹲下身去紧紧地搂住了她。 英子只觉她实在抖得厉害,令她也跟着心慌意乱。 良久后,纪唐妹才松开了手,站起身来,双颊上还残留着两道浅浅的泪痕。 「你走吧。」纪唐妹轻声说道:「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英子有些着急:「但是,姐姐……」 「别问我为什么,你走吧,英子,就当是为了你我好。」纪唐妹哽咽道,开了门便欲将英子推出门外。 忽然,一个漆黑的身影飞快地顺着门缝溜了进来。纪唐妹与英子皆大吃一惊。定神瞧了瞧那人,才认出他是身着锦衣卫制服的段韶蓝。 「啊,我方才贴在门旁的墙上。」段韶蓝挠头,有些靦腆地说道:「抱歉,纪姑娘,我闯进来了。」 纪唐妹红了眼眶,转过身不去看他。半晌后才低声说道:「你快走吧。」 「唐妹!若是你遇上了什么事,儘管告诉我,别总是把我排除在外!」段韶蓝有些急切地说:「这几日见不到你,你可知道,我……我……」 「还请段大人自重。」纪唐妹冷冷地说道,身子却微微地颤抖着。 「纪姑娘,我……我打从第一回见到你时,就感受到你跟任何人都不同。」段韶蓝涨红了脸:「这样说起来十分堂突,但,我……我是真的希望,你能一直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温柔,好像大冷天的阳光那样……」 纪唐妹再也忍受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段韶蓝立刻慌了手脚,小心翼翼地接近她:「我……我真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可以……」 但他却是没法完成这个句子了。纪唐妹回身扑入他怀中,令他失去了残存的思考能力。 英子瞪大双眼看着他们,只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多馀且不必要的摆设。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纪唐妹才渐渐停止了抽泣,双颊泛红地拉远了自己与段韶蓝的距离。 「半个月前……」纪唐妹吞吞吐吐地说道:「皇上来了古藏阁。」 英子和段韶蓝都惊了老大一把,却只是点了点头,生怕阻挠了她的话头。 「皇上问了我一些问题,夸我回答得挺好,然后命我……」纪唐妹哽咽,以掌覆面:「抱歉,段大哥,我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意,但唐妹今生是无以回报了。」 段韶蓝只觉晴天霹靂,傻傻地点了点头,却是说不出任何话来。 英子依然困惑地睁着大眼,不明瞭他们为何都满脸的难受。 「若是皇贵妃知晓了此事,定会恨上我。」纪唐妹轻声说道。 「但皇上几乎每日都在昭德宫留宿呀,她又何必计较这等小事呢?」英子吃惊地说道。 「皇贵妃希望太子是她所出。」纪唐妹如梦游一般,迷茫地喃喃自语道:「但自皇长子毙后,娘娘便再无生育的可能。纵使如此,她依然会迫害每个怀上皇上孩子的女子。是以皇上已经二十三岁了,却只有二皇子一个子嗣。此事在宫内着实算不上什么秘密。」 「纵使是……」段韶蓝欲言又止。半晌后,才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纵使是被临幸了一次,也未必会怀上龙种。即便怀上了,我也定会护你周全。」 「届时,劳烦段大哥为我寻来一帖打胎药。」纪唐妹坚决地缓缓说道。 段韶蓝急切地说道:「可强行打胎极为伤身,我断然不可……」 「留了胎儿便会没了小命。」纪唐妹温言说道:「段大哥,不必为我担忧,这事儿不会发生的。你们先回吧,时候实在不早了。」 「我明日再来。」段韶蓝低声说道:「往后,我每日都来。」 「说得好像你哪天没来似的。」纪唐妹笑道,摸了摸英子的头:「再会,英子。」 「纪姐姐,我明日也来。」英子正色说道。 「好的,你们都来。」纪唐妹温软地笑了笑,与二人挥别。 无猜、拾贰 事情的走向却不如大伙儿期望的那般乐观。 成化五年十二月底,天气越发地冷了。纪唐妹的呕吐症状一日比一日来得严重,令英子与段韶蓝皆忧心不已。 「汪直哥哥!」英子一张细瘦的小脸藏在宽大的领口中,双颊冻得通红,兴奋地说道:「跟我去找纪姐姐!」 「我难得休一次假,你居然要去找别人?」汪直瞇眼,冷冷地说道。 「纪姐姐从十月开始就不大好呢。」英子无辜地眨眼:「你也去看看她嘛,毕竟她也是咱们瑶族人呢!」 「你什么时候也成了瑶族人了?」汪直扶额,无奈地说道:「更何况,我不是大夫。去了也于事无补。」 「这真都不是该关注的点儿。」英子嘟嘴:「冷冰冰的网子,真没人情味。」 「旁人如何,与我无关。」汪直冷笑道:「但我倒是有些好奇,若是她真的病了,难道上头不会派人顶替她的工作吗?」 「纪姐姐的病是不能让他人知晓的,所以一直瞒着别人。」英子狡黠一笑:「你若是真想知道,就陪我去看纪姐姐。」 汪直浅笑,直勾勾地望着英子。 英子心虚地傻笑了几下,立刻遭受到来自汪直的捏脸攻击。 「你倒会跟我拿翘。」汪直毫不容情地使劲揉着她的脸,笑得阴气森森。 英子连声喊疼,过了许久,汪直才停下了动作。 「走吧。」汪直神清气爽地站起身来,向外头走去。 英子拍了拍发红的脸蛋儿,委屈地跟上了。 *** 「你来啦,英子。」段韶蓝疲惫地抬首,看到的却是掛着笑容的汪直,愣了半晌,才悄声问道:「这位是……?」 「昭德宫汪直。」汪直浅笑道。 「汪直哥哥是我的好朋友!」英子欢快地说道:「汪直哥哥,这位是总旗大哥,就是去年从余妍芝手中救了我的那位好心大哥。」 「原来曾有一面之缘呢,怪不得格外眼熟。」汪直笑道。 「那时你也在场吗?」段韶蓝蹙眉,有些不满地说道:「朋友有难,为何你未曾出手相救呢?」 汪直的笑容阴沉了几分,飞快地掩饰了自己的不快,诚恳地说道:「汪直人小力微,正要多谢总旗代汪直做了办不到的事儿。」 段韶蓝依然有些不满:「即便是孩子,也该……」 「段大哥。」纪唐妹低声唤道。 「何事,纪姑娘?还有哪儿不适吗?」段韶蓝连忙赶到她身旁,急切地说道。 「别对孩子如此严苛。」纪唐妹语毕,又是一股排山倒海的反胃感袭来,抓起木桶,便是一阵乾呕。 段韶蓝脸色刷白,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半晌过后,纪唐妹才低声说道:「段大哥,还是儘早寻了那帖药来吧。」 「先请御医瞧瞧吧。」段韶蓝忧心忡忡地说道:「但必须是知根知底的才成。」 「纪女史是吃上了不洁的食物吗?」汪直满脸关切地走上前去:「我倒是有个信任的御医,要不找他来瞧瞧吧?」 「不必。」纪唐妹与段韶蓝异口同声地说道,对视一眼后,纪唐妹缓缓开口:「我这不是病……」 「唐妹!」段韶蓝低声喝止。 「我可能是有孕了。」纪唐妹不顾他的劝阻,执意完成了这个句子。 「有孕?」汪直故作诧异:「但你与段总旗尚未成婚呢。」 纪唐妹一愣,不知该如何向这「纯洁」的孩子解释这种事儿。 「不是的,纪姐姐和总旗大哥只是朋友,不会结婚的。」英子连连摆首:「纪姐姐是要跟皇上结婚的。」 英子的童言童语无异于火上浇油,段韶蓝面色铁青,却仍勉强勾起笑容对上纪唐妹歉疚的眼神。 「你错了,小英子。」纪唐妹缓缓地说道:「姐姐是不会跟皇上结婚的。」 「啊?那小娃娃该怎么办?」英子愣然,只觉这事儿实在已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 纪唐妹不语,浅浅一笑。 段韶蓝怔怔地望着她的坦然的笑容,只觉自己真的从未看透过她。 *** 隔日,噩运彷彿会传染似的,找上了英子。 「皇贵妃娘娘有旨,清查昭德宫上下所有奴才的持有物。」大太监洪荣尖细的嗓音传遍了昭德宫每个角落。 英子愣住了。即使她做为一名卧底,算不上多么的成功,卧底这个身份依然带给她着实不小的负担。就拿今日这个突如其来的命令来说,正常的小黄门只会觉得麻烦,毕竟衣物被翻乱了还是得重新摺叠的。但英子就只感受得到惊恐了,毕竟她的置物箱中正巧藏着些不好见人的事物——一小袋的易容用品。 「师父把这东西给我的时侯,绝没想过它会要了我的命吧……」英子惶恐地喃喃自语。 杂乱的脚步声逐渐逼近,英子只来得及将麻布袋藏入袖中,寝房的门,便被撞开了。 「全部出来,排成一列!」洪荣尖声说道,惨白的肥厚下顎不住抖动。 小黄门们乖觉地放下了手中的物品,走到长廊上头排成一列。 英子垂首听着里头翻箱倒柜的声响,寒风刺骨,手心却黏腻腻地全是冷汗。 「秉师父,未寻得可疑物品。」领头的宦官躬身说道。 洪荣怪眼一翻:「甚好,接着搜他们身上。」 一对青布鞋停在英子面前,英子只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脑中一片空白。眼前的人一言不发地摸上了她的腰侧,胸口,接着是……袖口。 这短短数秒内,英子脑中飞快地转过了数种逃跑方式,但却没有半个是用得上的。 那人的手伸入她袖中,在小布包上顿住了。 英子双目紧闭,静候死亡宣告。然而,预料中的那声喊叫,却迟迟没有到来。 一股热气吹上她的耳畔,汪直咬牙切齿的嗓音比平常要清晰了数倍:「你胆儿倒是挺肥。」 「过……过奖。」英子用气音坑坑巴巴地回道。 「等回儿,老地方见。」语毕,汪直便松了手,转身去搜查下个人了。 所谓「老地方」指的便是他们为了躲避余妍芝的监控而找到的地方,位置偏僻,罕有人跡。 无猜、拾参 当英子找到汪直时,已是晚膳时分了。 「你倒来得挺早。」汪直阴阳怪气地说道。 「啊,抱歉,我去拿饃饃了。」英子挠首,将怀中的饃饃取出:「我跟厨房的姐姐多要了两个,给你吧。」 「在吃饃饃前,也许你该跟我解释解释,你袖子里的布包是怎么回事?」汪直沉声说道:「抑或是,你也碰巧对出现在皇贵妃花瓶中的香囊有些看法?」 「咦?我没跟你说过吗?那是我丢的呀。」英子歪头,疑惑地说道。 「香囊的事儿娘娘已经知晓了,这就是为什么今日会有这个搜查。」汪直阴沉地说道:「若不是我,现下你已经不在这儿了。」 「那还真是好险。」英子吶吶地说道。 汪直面色不善,朝英子伸出了手:「给我。」 「啊?什么?」英子疑惑地问道。 「那个袋子。」汪直沉声说道:「我知道有个地方比较安全。」 英子想都没想,立刻将布袋递给了汪直。 汪直唇角微勾,缓缓地将布袋塞入袖口。 「对了,年节我得待在武当山,娘娘的命令。」汪直从怀中掏出了一包物什,缓缓说道:「先给你,不然可就没机会给了。」 「啊!但我没把要给你的寿礼带在身边!」英子惊慌地说道。 「那倒无妨。不过,先说好,我可不想再收到一大串窗花。」汪直低声说道:「我发现,你去年给每个人都送了窗花。」 「那是练习时多剪的……」英子挠头,有些羞愧地说:「今年绝对不是窗花,我保证,你儘管放心吧!」 「那我姑且期待着囉。」汪直浅笑,俊秀的眉微微上挑。 *** 「纪姐姐!」英子兴冲冲地叫喊着:「我又来瞧你了。」 「是英子呀。」纪唐妹温软地笑了笑:「你来得正好,姐姐有些话得告诉你。」 「纪姑娘!」段韶蓝看了看她坚决的眼神,再瞥了眼懵懂的英子,叹了口气:「还是我来说吧。」 纪唐妹浅笑頷首。 段韶蓝深吸了口气,才缓缓说道:「我上回寻了个大夫,他说……纪姑娘的身子骨本就不大好,若是再强行堕胎,恐有……恐有性命之虞。但若是,纪姑娘诞下龙子,又势必得遭到皇贵妃的追杀。」 英子呆愣半晌,连忙回道:「那我们赶紧把姐姐藏起来吧!藏在娘娘找不到的地方。宫外怎么样?」 「英子,我们是不可能把纪姑娘运出宫外的。」段韶蓝叹息:「这本不是你个孩子该操心的事。欧,大哥和姐姐只是想跟你道个别。可能有天……我们突然就再也见不着面了,你得好好照顾自己,别总是那么轻易相信别人,总有一天会吃大亏的。」 英子急切地说道:「不会的,我也会一起保护姐姐的!我可以……」 突然,一阵急促的「嘶」声自纪唐妹腰间传来。 纪唐妹骇然,急切地喊道:「你们快躲起来……」 然而,望风蛊的示警终究是晚了。「砰」地一声,古藏阁的门自外头被撞开。 余妍芝看着里头呆愣的三人,兴奋地大喊:「啊,你这狗奴才也是共犯呀?可真是意外之喜!」 英子眨了眨眼,适应了直射而入的强光后,才看清了余妍芝身后那人是谁。 「皇贵妃娘娘有令,查清女史纪氏的病因。」汪直面无表情的瞥了英子一眼:「间杂人等速速离去。」 「汪直哥哥?」英子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这是要做什么?」 「间杂人等,速速离去!」一片整齐划一的拔刀声自四面八方传来,昭示着古藏阁已被层层包围。 「英子,快走。」段韶蓝按住刀鞘,急切地说道。 「不许走!」余妍芝尖声叫道:「你也是共犯!」 英子呆愣地站在原地。娘娘派人来杀纪姐姐了吗?汪直为什么在这里? 余妍芝带来的御医身型高大,一进门就挡住了大半的阳光,骇人地缓步向纪唐妹走去。 段韶蓝唰地一声拔出了刀,阻止他靠近纪唐妹。 「你这刁奴!还不快离开那女人?」余妍芝厉声喝道。 「汪爷?余姑娘?可需要解决了他?」低沉的嗓音自门外传来。 英子全身发颤,咬着牙硬是站得直挺挺地。 汪直扫了英子一眼,缓缓说道:「不必。」 余妍芝怒道:「啊?小直子……」 「劳烦姑娘帮我搜搜那头的书架。」汪直不急不徐地打断了她:「兴许会有些关于共犯的线索。」 余妍芝转怒为喜,飞快地奔到书架前搜索了起来。 汪直微笑着向御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招了招手示意他凑上前来。御医满脸的困惑,却不敢得罪这位皇贵妃眼前当红的宦官,连忙弯着腰走上前去。 「嗤」地一声轻响,御医满脸的不可置信,愣愣地望着前方。 英子站在汪直身后,只见御医将头枕在汪直肩上,身形扭曲诡异。 半晌过后,汪直阴寒一笑,缓缓地将御医放倒在地。他鲜红的双唇有如嗜了血般,俊朗的容顏在烛光中扭曲得有如鬼魅。 段韶蓝大吃一惊,这人分明已经死了,但却不见伤口,汪直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一个八岁的孩子又怎能如此淡然地视人命如草芥? 汪直淡漠地抬首,对着段韶蓝朝余妍芝的方向努了努嘴。 段韶蓝心头一紧,看了看纪唐妹,才下定了决心。 「一切都是为了纪姑娘。」段韶蓝说服自己,颤抖地朝余妍芝走去。 汪直看着他颤抖的步伐,叹了口气。反手栓上了门栓,抓起了桌上的砚台,快步赶过了段韶蓝。 「框」地一声巨响,余妍芝睁着眼缓缓软倒。 英子双目圆睁,呆愣地说不出话来。那个令人畏惧的余妍芝,就如此轻易地倒下了,但她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汪爷?余姑娘?」外头的带刀侍卫急切地拍着门:「无事吧?」 「无事,我不留神敲碎了一只花瓶。」汪直淡淡地说道。侍卫们信以为真,再度安静了下来。 「还不快收拾收拾?」汪直轻声说道。 段韶蓝连忙颤抖地将御医的尸体拖古藏阁的里间。纪唐妹强忍住作呕的衝动,将沾满血的砚台藏在书架的最顶端。 英子脑中一片空白,呆愣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极为真实的恶梦。 「她……她还活着。」段韶蓝探了探余妍芝的鼻息,坑坑巴巴地说道。 「我手劲不够。」汪直叹息,自怀中取出一支细针:「把这戳在她的心口上头就成。」 英子慌乱地看向汪直,欲言又止,眼睁睁地看着段韶蓝接过了针。 「英子。」汪直回首,轻声唤道。 英子全身一颤,垂首不去看他。 矛盾、壹 「我要你把总旗扮成御医的模样,自己扮成余妍芝的模样,可成?」汪直低声问道,伸手将布包递给英子。 英子垂首不语,颤抖地接过布包。 汪直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却无暇顾及她的情绪。 「汪爷?余姑娘?」外头的侍卫久久没有听到人声,拍着门不安地询问道。 「无事,别闹。」汪直不耐烦地说道。外头立刻又沉寂了下来。 「不能再快些吗?」汪直有些急躁地对着正帮段韶蓝上着妆的英子说道。 英子抿唇不语,一双小手动得飞快。 「啊?」段韶蓝对镜低声惊呼:「英子,你真厉害!」 英子不答,飞快地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余妍芝的脸蛋比自己圆润许多,得补上蜡才行。余妍芝的眼头较为狭长,每回见着自己便是满脸的愤恨…… 「这就成了吧,英子,像极了。」汪直平淡的嗓音自英子身后传来。 铜镜边上反射出了汪直突然凑近的脸,英子瑟缩了一下,垂首不答。 「接着再换上余妍芝的衣物就成了呢。」汪直耳语道:「女孩子的衣服没什么的,别想太多。」 英子浑身发颤,轻声应了声是,便不再言语。 *** 「汪爷,余姑娘,事成了吗?」为首的侍卫跡近諂媚地迎向汪直一行人:「小人名唤韦瑛,若是汪爷将来富贵了,可别忘了提携提携小人呀。」 「回宫。」汪直神情木然,走得飞快。 身旁的英子也淡漠地走着,顶着张余妍芝的脸,却半点儿也不想将这个角色扮演好。 「你就回太医院吧,我们向娘娘回报就成。」汪直冷冷地向段韶蓝说道。 段韶蓝连忙行了个礼,向原路跑去。 「竟是不懂得把握这个向娘娘讨赏的大好机会。」韦瑛望着他的背影,故作老成地叹息:「有些人,就是注定一辈子上不了位。」 「哪及得上韦大人前程远大呢?」汪直浅笑。 韦瑛也欢快地笑着:「都是托汪大人的福,小的不过是依附在汪大人身畔,侥倖沾上了一丁半点的气运罢了,哪及得上汪大人洪福齐天?」 汪直一哂,快步走入了昭德宫,将满口恭维的韦瑛拋在后头。 *** 「秉娘娘,纪女史身染痞病,并非有姙。」汪直恭敬地说道。 「身染痞病?」万皇贵妃低声笑道:「但本宫却依稀记得,小直子你昨晚告诉本宫的,可是纪氏孕吐不止。」 英子只觉眼前一黑。皇贵妃说的每个字她都懂,但组合起来,又成了她不懂的意思。汪直跟娘娘说了什么?这绝不可能! 「汪直有罪,请娘娘责罚。」汪直跪倒在地,平静地说道。 皇贵妃笑而不语,寝殿中一片寂静,立在皇贵妃身侧的英子只觉心乱如麻。若真是因为汪直洩了密,才有了今日古藏阁的那幕。那他后来的种种举动,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妍芝?」皇贵妃抬首瞥向她。 「是!」英子连忙应道,心中暗暗叫苦。 虽然她有接受过模仿他人嗓音的训练,余妍芝又与她年岁相仿,模仿起来毫不费力。但她可没什么见识过皇贵妃与余妍芝的相处模式,又如何能够精确地模仿余妍芝的用字遣词? 「你今日倒静得很。」万贵妃浅笑,嗓音却闇哑地令人生畏。 「回……回义母的话,那宫女实在病得可怕,妍芝……心有馀悸。」英子颤抖地回道,掌心已出了层薄汗。 「是如此严重的病症呀……洪荣。」皇贵妃低声唤道。 儘管昭德宫的柴火一向烧得挺旺,英子仍然打了个哆唆。 「奴婢在。」洪荣垂首回道。 「古藏阁女史纪氏身染痞病,将她打发去安乐堂吧。」皇贵妃缓缓地说道。 「奴婢领命。」洪荣恭声应道。 「至于小直子……」皇贵妃沉吟道:「该有的惩罚还是不能少……」 「砰」地数声,远方几处不甚牢固的窗板被强劲的北风撞开了,呼啸的风声有如厉鬼咆哮。英子吓得浑身一颤,所幸皇贵妃丝毫不以为异。 「啊,下大雪了呢。」皇贵妃低声笑道,令英子寒毛直竖:「看来皇上今晚定会留宿昭德宫,杖责的事儿还是先缓缓吧。」 「谢娘娘恩典。」汪直恭声回道。 「但年节的武当山之行,你的位置便先挪出来吧。」皇贵妃轻声说道:「都下去吧。圆萝,上热汤。」 宦官们连忙行礼告退,英子颤巍巍地跟着汪直,便欲走出寝殿。 「别急,妍芝。」皇贵妃粗哑的嗓音宛如来自地狱一般:「义母还有话要跟你说。」 英子颤抖地回身:「是,义母。」 宫女们端着洗漱用品与热水鱼贯而入,英子站在屏风前,呆愣地看着里头忙碌的身影。半晌过后,里头才传出了轻轻的入水声,一股子浓郁的花草香气在空气中飘摇。 「你今日的表现着实出乎意料,我原以为你会忍不住帮小直子求情的。」皇贵妃闇哑的嗓音在寝殿中回盪着:「看来,你倒是成熟了些,有把我跟你说的话儿听进去。这样吧,我先把礼仪课给停了,可好?」 英子着实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傻里傻气地再回了声是。 「看来你真被吓得不轻。」皇贵妃轻声笑道:「回去吧,睡前让紫桃给你温壶薑汤。」 「是。」英子僵硬地回身,走出寝殿。 转过几个长廊后,英子遭遇了一个进退两难的窘境。 顶着余妍芝的脸的她,在这种过了宵禁时分的深夜,如何能回到昭德宫外的小黄门宿舍呢?更何况,郭茂必然已发现了自己不知所踪,自己又得如何解释呢?但若是回了余妍芝的寝房,是否意味着往后自己都得顶着余妍芝的身分过日子呢?不成,那绝对不成的!更何况,英子自己也并不认得前往余妍芝寝房的路呀!该找人问路吗?那岂不是当场漏馅儿了吗? 「英子。」汪直低沉的嗓音自身边响起,英子吓得浑身一颤,看清是他后才眼眶泛红地低下头去。 「别用余妍芝的脸做出这种表情,怪不习惯的。」汪直低声笑道:「我就知道你不认得路,走吧,余、姑、娘。」 矛盾、贰 汪直向前走了几步,回首狐疑地看向怔在原地的英子。 「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英子哽咽,使劲地吸了吸鼻水,斗大的泪珠却仍不停地落下。 汪直有些慌乱:「停,别在这儿说。好孩子,咱们离开这儿再说。」 汪直一把扣住了英子的手腕,拖着她缓缓前行。 英子有些难受地蹙了蹙眉,却始终没有尝试挣脱他的手。 绕过几个庭园后,汪直带着英子踏入了一个朴素的小房间,里头仅有一对木製桌椅与一床铺盖。 「这儿是我的房间。」汪直低声说道,暗自观察着英子的表情变化。 英子一反平时的跳脱,只微微頷了頷首。 汪直有些意外地瞪大了眼,看来,英子是当真恼了他了。 「为何哭了?」汪直温和地问道,轻轻抚了抚她的背,便要将她带入怀中。 孰知,英子并不领情,反倒伸手坚决地推开了他。 汪直惊诧地望着她,只觉自己竟已看不透她了。 「为什么要杀了他们?」英子沉声问道。 「他们看到你在纪女史的房里了呀。」汪直疑惑地说道,彷彿这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若是不能让他们好好住口,那便让他们永远沉默吧。英子,你不会是在为了余妍芝向我置气吧?她可是……」 「但他们之所以会在那儿,不都是因为你向娘娘说了纪姐姐的事儿吗?」英子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打断了他。 「是啊,那又如何?」汪直不解地问道。 「那又如何?你……你出卖了纪姐姐和总旗大哥,还问我那又如何?」英子气结,硕大的泪滴再度淌了满脸。 「这是为了你呀,英子。」汪直满脸不可置信地说道:「你惹了那么大的事端,我总得找点事转移娘娘的注意力才成。再说,那本来就是他们的事儿,又与我们何干?」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英子一把抹开了人中上晶莹的鼻水:「余妍芝虽是恶人,却从未犯过什么大错,罪不至死。那御医更是无辜,他根本……根本什么恶事也没做!」 「但你根本不认识那个御医呀,又怎会知道他没干过恶事呢?」汪直叹道:「英子,你别总是为了不相关的人操心好不?」 「你毫不犹豫地杀了人,还出卖了纪姐姐。」英子双目通红地瞪着他:「我从未想过,你竟会是……是这么个小人!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其实都是为了你的前程打算吧?汪大人,祝贺您前途不可限量呀!」 「我不否认确实有这层关係。」汪直沉声说道:「然而,英子,我改变了原本的计划,以至于收不到任何成果,反倒还得接受娘娘的惩罚,又是为了谁?」 「那我还真该道歉,坏了汪大人的好事。」英子厉声说道:「还请汪大人以后离我远点,以免坏了您的大好前程!」 汪直目光阴寒地瞪着她:「但愿你真是这么想的。」 「真,不能再更真了。」英子怒吼,大步踏出门外:「汪直,我才不希罕你呢!」 「砰」地一声,身后的门板被汪直重重摔上。英子昂首快步绕过了几个回廊,在看见灯火后便再也按捺不住,缓缓地软倒在地。 「汪直,我才不希罕你呢……」失去意识前,她最后叨唸的只是这句话。 *** 「是你杀了我?」余妍芝浑身是血,阴狠地瞪着英子,宛如逃脱地狱的恶灵。 英子不住颤抖:「不……不是我,我只是穿了你的衣服……」 余妍芝凄厉地笑着,笑声刮得英子耳膜生疼,火焰围绕着她与英子燃烧着。英子全身泛软,只能摀着双耳跪倒在地,一遍一遍地呼唤着那个绝不会出现的人…… 「姑娘,姑娘!」 女人的嗓音唤醒了英子,她喘着粗气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全然陌生的粉色。英子忡怔地打量着周遭,东一块西一块的粉色布帘,柴火烧得嗶啵有声,令人昏昏欲睡的浓郁香气,倒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啊,太好了,姑娘醒了!」一名约莫二十来岁的宫女撩开了粉色的纱帐,欣喜地朝外头叫喊道:「快把参片稀粥给端上来!」 「参……参片?」英子吃惊地说道:「不成,那太费钱了!」 「你在说什么呢,姑娘?」宫女急切地说道:「嗓音还有些不大对头。不成,还是得再叫御医来瞧瞧才成。小州子,去找张御医!」 「是,紫桃姐姐。」小州子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紫桃?这名儿倒好生耳熟。这房间,她也是见过的。小州子……粉色……!这儿不就是余妍芝的房间吗?说起来,她好像也是扮成了余妍芝的模样了。莫不是被当成了余妍芝,抬进她房里了吧? 「不必叫御医……」英子费力地扯着乾燥的喉咙模仿着余妍芝的嗓音,低声说道:「我挺好的,就是有些累,先把薰香给灭了。」 「说什么呢,姑娘?」紫桃骇然:「你已经昏迷了一日一夜了!」 「啊,这么久了呀。」英子乾咳数声。 紫桃连忙倒了杯温水,服侍她喝了下去:「姑娘你赶紧先别说话了,等吃完东西再说也不迟。」 英子连忙頷首。一名陌生的小宫女端上了一碗喷香的稀粥,一股突如其来的飢饿感猛烈地袭击了英子。英子再也顾不上什么吃向,狼吞虎嚥地吃了起来。米饭的清香甚好地掩藏了参片的清苦,又绵又软地甚是顺口。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英子便清空了一小锅的稀粥。 「看来姑娘是真的饿着了。」紫桃目瞪口呆,望着英子喃喃自语道。 「紫桃姐姐,张御医到了。」小州子的声音自外头响起。 「啊,让他进来吧。」紫桃细心地替英子拭去了嘴角的脏污,不急不徐地说道。 张御医年约五十来岁,除了少得可怜的发量之外,倒也没什么令人印象深刻之处。 「姑娘没得病,就是受了惊吓,又操劳过度才会倒下的。」张御医搭着英子的脉,若有所思:「我且开副温补安神的药。」 没什么病症吗?英子有些困惑,难道自己体内的毒竟是厉害到连御医都从未见过吗?想到了自己身上的毒,英子又是心底一沉。跟汪直绝裂,意味着蒐集情报已再度成了她的职责。 矛盾、参 年节时,英子因为「身子还未见好」,被取消了前往武当山的资格。这对她而言,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一想到要跟万贵妃同乘一辆马车,她便能吓得接连做上三天恶梦。 成化六年正月十五,小黄门英子已「失踪」了半月有馀——但这点豆大的小事,在宫中是掀不起半点波澜的。偌大的皇宫,每日失踪的人不知凡几。 有些人猜测着这倒楣的小黄门,定是被早已看她不顺眼的余妍芝给悄悄解决了,正陈尸在某个池塘或枯井的底部。 同时承担着「被害者」与「受害者」身分的英子,现下正享受着前所未见的优渥生活。银耳羹、板栗糕、莲子汤,样样都是从未嚐过的精緻美食。 昭德宫内的厨娘只觉近日的工作量凭白多出许多,但箇中原因却无人知晓。 然而,这样愜意的生活终是会有尽头的。看着晶莹硕大的圆月,英子意识到了一个艰难的问题。 首先,她若是顶着这张脸去小黄门的食堂,无疑地会令人生疑。儘管她能利用余妍芝的蛮横来矇混过关,每个月要去上两次,也是不可能的事儿。 再者,她到底该不该将身分的转变知会上头呢?若是上头因此提高了对她的要求,又该如何是好? 但照现下看来,她也没有多馀的选择。若是不上报转变身分的事,她大概也只剩下板栗糕十分甜美之类的事儿可说了。 英子满腹思绪,却仍得保持着余妍芝那副不可一世的姿态才能走在路上。沿途遇到的宦官宫女们无不垂首绕道而行——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英子头一次发觉,扮演余妍芝倒也是有着许多好处的。 「姑娘!」祥子气喘嘘嘘的声音自后头传来。 英子陡然一惊,差点儿便要迈步逃跑了。强自定下心神后,才高傲地扬起下巴,回首冷冷地应道:「何事?」 小祥子乾笑着弯下了腰,与矮小的「余妍芝」平视,跡近諂媚地说道:「姑娘外出玩耍怎么不带上我呢?若是遇上了危险可就不好了呢。」 「向来只有我欺负人的份儿,从没有人敢欺负我。」英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祥子暗暗叫苦,连忙迈着长腿跟上,若是余姑娘出了事,他可就完了。他也有些察觉了余妍芝的不同,却只觉今日的余姑娘更加骇人了,丝毫没往更深处的地方想去。 然而英子倒真不是存心吓他,不过是因为余妍芝在她心中,就是这么个形象罢了。她若有所思的前行着,丝毫没有发觉祥子已被自己吓得不轻。 「啊,到了。」英子陡然停下停下脚步。 祥子险些撞上她,吓得连忙后退三步,拉开了自己与她的距离。 英子听闻身后的脚步声,也是吓得不轻:「啊,祥子?你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抱歉,姑娘,奴婢实在放心不下……」祥子颤抖地跪倒在地,今日姑娘的心情似乎特别不好,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见着明日的太阳。 英子「喔」了一声,沉吟半晌,又高傲地抬起了下巴:「好了,跟到这儿就行了,前头的路我自个儿应付得来。」 「是……是的。」祥子呆愣,直到英子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才回过神来。 「姑娘居然没有责罚我?」祥子喃喃自语:「姑娘绝对是饿糊涂了,不然怎会跑来小黄门的食堂?难道昭德宫的小厨房已经满足不了她了吗?」 *** 由于小黄门们一天只能吃上朝食与晡食,因此,英子特意选在午时进入食堂。果然,不出所料地,饭堂内空无一人。 英子得意地将写了字的布条子投入花瓶,踏着愉悦的步伐转身离去。 「砰」地一声,英子迎面撞上了一个壮硕的胸膛,眼角瞬间浮上了一层水雾。她揉了揉鼻头,强自摆出了个愤怒且高傲的表情,才抬起了头。 「准……小准子?」英子惊诧地指着来人。 「余姑娘?」小准子的讶异丝毫不比英子少:「你怎么会在……会在这种地方?」 英子强自镇定,冷冷地说道:「昭德宫内还没有本姑娘去不了的地方。」 「说得也是呢。」准子憨厚一笑:「对不住了,余姑娘,方才不留神撞上了你。」 英子暗自叹息,若自己真是余妍芝,他可就见不着明日的阳光了。这傻准子,走路也不当心些。 「无事。」英子正色回道:「挪挪你的身子,本姑娘要走了。」 准子连忙让开,英子冷哼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 *** 「纸桃,这潘……这潘居肉桌得倒是不绰,替窝赏了厨纸。」英子嘴里塞满了食物,用筷子指着一盘菜餚说道。 「姑娘,您吃得慢点,当心噎着!」紫桃急切地收整着空盘。 英子依然一个劲儿地扒饭,将「演绎余妍芝」这个任务拋到了九霄云外。 「是到了长身子的时侯吗……?」紫桃喃喃自语。 英子整整吃了三碗米饭,才放下筷子,心满意足地摸了摸圆涨的肚皮。 「姑娘且歇会儿,我去拿些消食的茶水。」紫桃叹息,端着几个空盘出去了。 英子「哦」了声,在紫桃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愜意地向后摊倒在床上,四肢如泅水般不停地摆动着。 「真舒服呀。」英子喃喃自语:「汪直又算什么东西?」 突然,英子挥上了某个异样的凸起物。她有些困惑地揉了揉那团事物,却摸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掀开了粉色的刺绣锦被,才看清了那一团物什的真面目。 一个十分眼熟的褐色小布袋映入眼帘,英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想起那是汪直送给自己的寿礼。自己准备了老久的寿礼,却是没有机会送给他了。 「但是,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英子喃喃自语,拆开了它。 果不其然,里头正是汪直送给自己的果脯。因为过于贵重,英子一直捨不得吃,还剩下了大半。 英子心乱如麻。这东西绝对是知晓她身分的人放的,但能进出余妍芝的房间,又知晓自己身分的人,自己可真不知道是谁。这个行为的用意又何在?示威?抑或是……示警?无论如何,这都意味着,英子在此处着实算不上安全。 矛盾、肆 隔日,英子照样在正午时偷偷溜进了饭堂。这回,花瓶中除了一个小瓷瓶之外,还有一小条写着字的布头与一个青布香囊。 「瓷瓶内有一年份的解药,往后有重大消息再秉报就成。皇贵妃发怒,杖杀内侍数名之类人尽皆知的事儿,大可不必。此外,尽快将香囊藏入皇贵妃寝殿,这回可别再漏馅了。」 英子毫不费力地完成了任务,但这次,她却不会傻傻地急着上报了。 *** 成化六年七月初,西内破旧狭窄的安乐堂发生了一件大事。然而,知晓的也就是那寥寥几人罢了。 「纪姐姐,这孩子真漂亮。」英子傻愣愣地望着襁褓中熟睡的孩子,轻声说道。 「是呀。」纪唐妹柔声说道:「这么软,这么小。」 「昭德宫的燕窝实在不少,连余妍芝也分到许多。」英子兴高采烈地说道:「明日我全拿来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呢。」纪唐妹浅笑:「不必了,你自己用着吧。」 「那本就不是我的。」英子嘟噥:「纪姐姐身子弱,得好好补补才成。」 「那也是我自做孽。」纪唐妹见英子一脸疑惑,又笑道:「不说这些了,今日怎么不见段大人?」 「总旗大哥说他一个锦衣卫老往西内跑会令人起疑的,等天色暗些再来找你。」英子挠头说道。 纪唐妹浅笑不语,伸手轻抚着婴儿的背。 「纪姐姐会帮小皇子起名儿吗?」英子歪头问道。 「我已有了几个想法,但还得好好考虑考虑。」纪唐妹柔声说道:「对了,英子,我有件事得拜託你。你知道藤萝花吗?」 「知道的,昭德宫外的棚架上就种了一些。」英子连连頷首。 「可否帮我採些藤萝的叶子呢?」纪唐妹笑得温软:「我有种新的蛊要培养。」 「咦,是做什么用的呀?」英子好奇地问道。 「连心蛊。」纪唐妹缓缓说道:「又名情人蛊,分别种在两人身上,可感知彼此的情绪波动。最近宫中不大太平,我总牵掛着他,他……也总惦记着我。」 英子似懂非懂地「哦」了声:「就像我与汪……」 此话一出,她简直想连抽自己几个嘴巴。为何要提到汪直?那个出卖朋友的坏人,提他做什么? 纪唐妹看了看她的表情,笑道:「倒是早些和好吧,汪直人看着性子冷了些,但不是个坏人。」 「他……」英子正欲辩驳,却陡然想起了眼前这位正是因为汪直才住进了安乐堂,而自己也得负起一大部分的责任,只得又收了声颓丧地垂了首。 「你总会想起他不好的地方,是吗?」纪唐妹温和一笑:「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争执的原因,但你们必定都看到过对方身上的优点,才会成为挚友,不是吗?」 英子愣神,虽说汪直心狠手辣,还背叛了别人,但对自己却一直都是极为保护的。想到此处,一股愧疚感又自她心底油然而生。汪直背叛的可是纪姐姐!纪姐姐什么都不知道,还在为他说话,这也就罢了。自己既然知道真相,就不该为他开脱! 「但他犯的错太过严重。」英子低声说道:「我原谅不了他。」 「也许在你看来,他就像个哥哥似的,总该成熟、冷静,不能犯错。」纪唐妹笑道:「但在我看来,你们都是会犯错的孩子。别说孩子了,就是大人也是会犯错的。所谓朋友,不就该负起把他推上正确道路的责任吗?」 英子一愣,确实,汪直也只是个孩子。儘管这个错犯得着实有些大,自己也不该放弃与他沟通的可能呀。 「更何况,」纪唐妹正色说道:「你也少不了他。儘管你已经尽力掩饰了,忧愁还是会从你的言行举止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英子垂首不语,纪唐妹亦浅笑不语,留给她一些思考时间。 「我会好好和他说的,纪姐姐。」英子深吸了口气,坚定地望着纪唐妹。 纪唐妹柔和一笑,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 *** 然而,立下了豪言壮语的英子,始终没有寻得兑现诺言的机会。 「汪……汪大人一早便出了宫,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小宦官瑟瑟发抖,「余姑娘」的气场实在有些骇人,令人难以招架。 「但你已经这么说了一整个月了。」英子沉声说道:「莫非你从未告诉过汪直,本姑娘在找他?」 小宦官吓得浑身发颤:「姑……姑娘饶命,小的……小的只是……」 「余姑娘?」一个尖细的嗓音自长廊尽头传来,洪荣抖动着白嫩的下巴,满脸不可置信地说道:「当真是您!娘娘不是已为了汪直的事训戒了您数次了吗?若是您再不知悔改,奴婢只得向娘娘秉报此事了!」 小宦官见救星来了,连忙一溜烟地跑掉了。英子兀自呆愣着,原来余妍芝,已因为纠缠汪直而被皇贵妃训戒多次了吗? 「还请姑娘往后别再来此处了!」洪荣翻着眼,厉声说道。 「好的……」英子低声回道,再也拿不出半点儿身为余妍芝的「霸气」。 英子的计画就这样告吹了,转眼,又是十二月末了。 「妍芝,年节的武当山之行,就不带上你了。」皇贵妃浅笑,递给英子一封信:「拆开来瞧瞧吧。」 信封上便是挺拔的「妍芝吾女亲啟」四字。英子有些发怵,颤抖地开啟了信封。 「妍芝知悉:时逢严冬……」 一堆繁杂而饶口的文字纷至沓来,中间还穿杂着无数个陌生的人名,英子有些发晕,脑中一片空白。 「所以,这个年节你就好好接待着妍兰吧。」皇贵妃笑道。 「啊,是的。」英子连忙回道,目光飞快地在信中搜索着。啊,有了,妍兰,大概是余妍芝的……庶妹? 英子甚是惶恐。虽说余妍芝与家人多年未见,但总归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若是谈起了儿时的事儿,自己又得如何应付? 皇贵妃观察着她的表情,低声笑道:「你似乎是不太乐意?」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英子连忙摇手说道。 皇贵妃满意的点了点头:「那便好生招待着她,让义母看看你的成长。」 「是。」英子连忙回道,只觉前途一片灰暗。 矛盾、伍 成化七年正月十一日清早,昨晚下了场小雪,皇宫内外覆上了一层晶莹绒白的冰晶。 英子感慨万千地看着辛勤铲雪的小黄门们,若是少了古藏阁惊险的那一遭,想必她现下,也正在雪地中挥洒汗水吧。 但现下,她是余妍芝,特意来迎接庶妹的余妍芝。 英子心底还有些悬,真不知余妍芝是怎么对待她这个庶妹的。以余妍芝的性子来说吧,大概不会对她太好。但若是她们恰巧感情极好,自己做了什么不当的事,反倒会令人生疑。 一辆朱漆马车在宫门前停下,一个娇小的女孩掀开车帘跳了下来,看着候在一旁的「余妍芝」,呆愣半晌才惊叫道:「啊,大姐姐!」 英子嘴角抽搐,这姑娘的反应叫人着实看不出是惊是喜。她只得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兰儿,许久不见了呀。」 「咦,姐姐叫我兰儿?」余妍兰有些困惑,眨着大眼说道。 英子有些慌乱:「啊,宫……宫里的人总喜欢把自己亲近的人叫得亲暱些,我也就……」 「原来姐姐还是很喜欢我的!」余妍兰满脸笑意,欢快地说道。 英子大概明瞭了一些情况。余妍兰眼珠子生得比余妍芝要美得多,自然不招我们余大姑娘的喜爱。但余小姑娘似乎也不是太怕她,箇中原因还得细细探查。 「姐姐当然喜欢你啦。」英子僵笑,试图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我帮你安排了一个房间,你看看有哪儿不满意,我再让人改改。」 「姐姐真好。」余妍兰亲暱地挽住了英子的手臂,吓得英子打了个哆唆。并不全然是因为她过于亲密的举动,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从未想过余妍芝的妹妹会长得比自己还高呀!倘若只是高上一些也就罢了,这半颗头的差距令英子有些丧气。 就这样,英子手臂上掛着一个比自己高上许多的「妹子」,不算愉快地走回了昭德宫。在前往「妹妹」房间的路上,英子特意经过了汪直的房间,想借着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看看汪直究竟回宫了没。 也不知她算是幸还是不幸,竟在完全抽不出时间的今日,成功见到了那个许久未见的身影。 汪直正在廊下与郭茂相谈甚欢,浑然未觉有个人正拼命地盯着他瞧。 「喂,你。」英子随手捉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宦官。 「余……余姑娘?」小宦官一抬首,便瞧见了「余姑娘」兇狠的目光,吓得不住颤抖。 「对,就是本姑娘。」英子恶狠狠地说道:「我有些急事,替我将他们带去我的房间找紫桃。」 「是……是的。」小宦官颤声回道。 英子满意地朝他笑了笑,往汪直的方向走去。 「余……余姑娘。」小宦官坑坑巴巴地低声说道。 「何事?」英子不耐地回首,吓得小宦官有些腿软。余妍兰睁着大眼,似是不明白方才和气的姐姐怎会变得如此吓人。 小宦官跪倒在地,惶恐地回道:「茅厕在……在另一头。」 英子彻底呆愣了,开始满肚子地搜寻自己何时提了「茅厕」二字。 小宦官见她不答,越发地恐惧了。 「姑……姑娘饶命,奴婢不是有意……。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小宦官连连磕头,恐惧地喊道。 汪直听闻动静,回首朝这儿瞥了一眼。 英子吓得连忙蹲下,将身子整个藏在盆栽的阴影下。 「住口。」英子恶狠狠地瞪着小宦官:「滚。」 小宦官摀着嘴连连頷首,飞也似的逃走了。 英子扶额,他压根儿忘了余妍兰的存在了吧?若自己真是余妍芝,这孩子真不知该死上几回了。 「姐姐莫担忧。」余妍兰眨巴着大眼低头看着她:「兰儿能够在这里等姐姐的。」 「当真?」英子欣喜若狂,连忙站起身来:「那你站在这儿别动呀,姐姐我很快回来。」 「好的,姐姐。」余妍兰浅笑,乖巧地找了个合适的台阶坐落。 英子不疑有他,叮嘱了几句后,便飞快地向汪直跑去了。 郭茂似乎已经走了,汪直独自一人静坐在石櫈上。英子停在他身后约莫十步远的地方,愣是想不着该如何开口。 「真对不起」?但汪直错的比自己多上许多吧?凭什么要她开口道歉?「好久不见」?汪直大概会甩头就走吧? 突然,汪直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英子吓得接连后退了三步,所幸他并未回首,只是缓缓地踱步离去。 英子大惊,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可真不知道下回见着他又是何时了。 「汪直哥哥!」英子大喊,扑上前去自后头环住了他的腰。 汪直回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 然而,英子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仍然死死地捉着他。 汪直便这样满脸淡漠地拖行着她,直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放手。」汪直冷声说道。 「不放。」英子摇首,坚定地直视汪直的双眼。 汪直一言不发,打开房门,艰难地拖着这个巨大的「包袱」走入房中。 「砰」地一声,汪直使劲将房门甩上,低下身来,面色阴沉地与英子平视着。 「敢问余大小姐有何指教?」汪直沉声说道。 「啊……」英子挠首:「我是英子啦。」 「我倒不记得有这么个人。」汪直冷冷说道:「请回吧,余姑娘。」 英子呆愣,看来汪直当真气得不轻,这又该如何是好? 汪直见英子不答,冷哼一声,开了房门,捉起英子的手腕便欲将她拖出门外。 「啊!别别别。」英子抬起左脚,抵住门旁的墙:「是我的错,我不该叫你离我远点!」 「接着呢?」汪直沉声回道。 「然后,别气了,咱们和好吧。」英子傻笑伸出未被汪直箝制的左手,想来个象徵和解的友谊之握。 汪直阴冷地瞥了眼她伸出的手,一把将她拉出门外。 「您还是回吧,余、姑、娘。」汪直咬牙切齿地说道,「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矛盾、陆 英子的噩运可没就此结束。 「兰儿!兰儿!听见了就应个声!」英子急切地四处寻找着余妍兰的踪跡,却一无所获。 半个时辰后,大半个昭德宫都得知了余妍兰失踪的消息。但余妍兰,仍旧不知所踪。 英子欲哭无泪,所幸皇贵妃还在武当山,否则自己今日是绝无倖理了。 *** 「那么,您就是余妍兰姑娘吗?」汪直拨开树丛,对着满脸不知所措的女孩笑道。 余妍兰连忙掩去了不快,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啊,我迷路了,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多谢你呀。」 汪直也不拆穿她,笑道:「那奴婢送姑娘回房吧。」 「万万不可,姐姐会责怪兰儿的。」余妍兰连连摆首:「姐姐说了,昭德宫的路一点儿都不复杂,兰儿自己也能找得到路的。」 汪直感到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余妍芝的妹子会随了她没心没肺的招摇性格,孰知心眼儿倒比她多上许多,不过还是上不了檯面便是了。 「无事,奴婢会跟妍芝姑娘解释的,相信她不会介意。」汪直笑道:「娘娘也常说,妍芝姑娘虽是性子急了些,人还是挺好的。」 「娘娘很是疼爱姐姐,是吗?」余妍兰歪头,故作不解地眨了眨眼。 「是啊,那倒是。」汪直连连頷首,正色说道:「今年若不是您要来访,妍芝姑娘现下定是在武当山与娘娘一同祈福的。」 「娘娘人在武当山?」余妍兰掩饰不住惊诧。 此刻,汪直已大概摸清了她的意图。不外乎便是想取代余妍芝的地位,沾沾皇贵妃的光嘛。若她的对手真是余妍芝,大概还有些获胜的可能。但若是英子嘛……汪直浅笑,这倒是个让英子体认到他有多重要的大好机会。 「是的。」汪直笑道:「姑娘似乎对娘娘的私事很是好奇?」 「没有的事!」余妍兰大声说道,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柔声说道:「不,我的意思是,我很是尊敬娘娘,但绝没有要打探消息的意思。」 「奴婢失言。」汪直正色说道。 「不怪你,本是我话多了些。」余妍兰温和一笑:「带我回房吧。」 汪直暗自冷笑,现在知道了娘娘不在宫中,原先的计划已没了继续的必要,是吗? 「是的,姑娘。」汪直行礼如仪,领着余妍兰往余妍芝的寝房走。 *** 「兰儿!」英子看见汪直身边的余妍兰,喜出望外地衝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 「奴婢告退。」汪直淡漠地行了个礼,转身便欲离去。 「啊,汪……小直子,是你送兰儿回来的呀。」英子强自压下了陡然见到汪直的惊慌,故作镇定地说道。 「是的,姑娘。」汪直恭声说道。 「呃……你找到了本姑娘心心念念的兰儿,姑娘我得赏你些东西。」英子心底发虚,不敢直视他:「小州子,带兰儿回她的房间,我和小直子还有些话说。」 「姑娘……」小州子满脸同情地瞥了汪直一眼:「娘娘告诫过您,行事得有分寸……」 「姑娘我心底有把尺,精着呢。」英子不耐烦地厉声说道:「还不快去?」 「是。」小州子再不敢多说什么,领着余妍兰飞快地走了。 「那么,余姑娘挖空心思支走了旁人,有何用意呢?」汪直面色阴冷,低声说道。 「我……我还没把去年的寿礼给你,你明明给了我的……」英子坑坑巴巴地说道:「还有今年的,我也……也还没给你。」 「有劳余姑娘费心。」汪直沉声说道:「然而,奴婢乃低下之人,不配接受姑娘的好意。」 「别这么说嘛。」英子腆着脸拿出自己准备已久的寿礼:「这东西你肯定喜欢。」 汪直视若无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奴婢告退。」 「啊,你别走!」英子连忙拉住了他:「我……」 「您如何?」汪直轻笑着借力将她拉近了自己。 英子猝不及防,便这么一头栽进了他怀中。一股熟悉的清香扑鼻而来,英子莫名地涨红了脸,原由却连自己也不甚知晓。 汪直低下身去,温热的气息在英子耳畔吹拂。 英子浑身一颤,一颗心彷彿要跳出胸腔般躁动不安。 「宦官着女装,当真可笑。」汪直低声訕笑,一把推开了英子,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 成化七年正月十五,阳光甚好。皇贵妃今日一早便会回宫,昭德宫内的所有人都得候在主殿前迎接。 余妍兰硬是挽着英子的手臂不放,英子只得拖着她一同迎接皇贵妃。 这几日相处下来,英子发觉自己实在拿这个便宜妹子没什么办法。所幸她似乎并未发觉自己与余妍芝有何不同,既然如此,让她跟着倒也无妨。 皇贵妃的步輦在宫门前缓缓停下了。 宫女宦官们连忙跪地行礼,齐声说道:「恭迎娘娘回宫。」 万皇贵妃无需他人搀扶,挥着健壮的手臂大步流星地走上台阶,看着英子粗声笑道:「一切可好?」 「秉义母,一切都好。」英子战战兢兢地回道。 皇贵妃浅笑頷首,淡淡地扫了余妍兰一眼。 「娘娘万安。」余妍兰优美流畅地行了个礼。 「余妍兰,是吧?」皇贵妃沙哑地说道。 「是的。」余妍兰按捺住对她外貌与嗓音的恐惧,落落大方地回道。 「看上去倒比妍芝要成熟些。」皇贵妃浅笑:「今年几岁了?」 「秉娘娘,妍兰只比姐姐晚出生半个时辰,今年九岁了。」余妍兰恭声回道。 皇贵妃一哂,不置可否,转身大步离去。 「娘娘真有威仪。」余妍兰两眼发光地看着英子:「姐姐可真幸运,有幸成为娘娘的义女。」 英子傻笑不答。 余妍兰巧妙地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甜笑着又挽住了她的手。 矛盾、柒 月明星稀,冷风自墙壁的缝隙中灌入。英子瑟缩在柴房的一角,颤抖不止。 「床……」英子紧咬牙关,带着哭腔说道:「绣被……」 「区区一个宦官怎配拥有这种东西。」汪直冷哼,居高临下地望着英子。 「网子哥哥……」英子哽咽,甚是不雅地抹去了晶莹的鼻水:「救我呀。」 「凭什么?」汪直鄙夷地望着她:「你是谁?」 「我……我是英子。」英子颤声说道:「你的朋友。」 「我不记得有过这么个人。」汪直冷冷说道,转身就走。 「等等呀!」英子惊叫,伸出双手却勾不着他:「汪直,汪直!」 一丝凉意攀上英子的面颊,余妍芝双目圆睁,覆满鲜血的脸庞不断凑近英子。 英子尖叫不止,哭喊着祈求汪直回首。 「姐姐,姐姐?」 英子缓缓睁眼,余妍兰近在咫尺的脸庞吓得她又惊叫了起来。 「怎么了,姐姐?」余妍兰笑道:「是做了恶梦吗?」 「你……你怎么在这里?」英子心有馀悸地说道。 「姐姐你倒好,睡了一觉便把什么事儿都给忘了。」余妍兰笑道:「昨日我想跟姐姐多说说话,就睡在姐姐的房间了。」 英子头疼欲裂,沉思半晌,才想起确有此事。 「确实如此呢。」英子頷首沉声说道。 「姐姐似乎与汪直感情甚好?」余妍兰看着英子惊慌的神情,满意地笑道:「方才姐姐满口叫的都是汪直呢。」 「我……」英子深吸了口气,强自定下心神:「我方才喊的是网子!我梦见了一个池塘,里头有好多活跳跳的鱼儿……」 「行了姐姐。」余妍兰笑道:「我和你说笑呢。」 英子「哦」了声,尷尬地挠了挠首。 余妍兰抿嘴浅笑,乌黑的眼珠一转,心中已有了计较。 *** 「不行,门打不开。」英子恐惧地说道,不可置信地看向汪直,歷史总是如此令人畏惧地相似。 「你为什么在这里?」汪直面色不善,沉声说道。 「兰……兰儿说她最爱的手鍊落在这儿了,但她不敢自己来找,要我陪她来。」英子坑坑巴巴地说道。 「那么,敢问您的兰儿现下人在何处?」汪直沉声说道。 「在外头呢。」英子两眼发光,彷彿见着了生机,敲打着门板向外喊道:「兰儿!我被关在里头了!帮我找人来撞开这个门!」 外头一片寂静,久久无人应答。 英子尷尬地挠首傻笑道:「看来她跟余妍芝感情不甚好呢。」寻思半晌,又补充道:「不,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我完全能够理解她。」 「多谢余姑娘精闢的见解。」汪直沉声说道:「若您能将白费唇舌的时间用来寻找逃脱方法,奴婢会更加感激您的。」 「这倒无须担忧,再过不到一个时辰,便会有人来库房取娘娘沐浴要用的香膏了。」英子信心满满地说道。 「余小姑娘不会为了把你关上一个时辰,出卖自己对你的敌意。」汪直沉声说道:「恐怕她还有后招,对你我十分不利。」 英子有些慌乱地咬紧了下唇:「我……我大概知道她用意何在了。」 汪直满疑惑地看向她。 英子犹豫半晌,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特地叫小厨房多准备些板栗糕,但厨娘说了栗子所剩不多,今天可能只做得了一块了……」 「你是想说,她覬覦你的糕点,是吗?」汪直沉声说道。 英子连连頷首:「是呀,你都不知道,她看着我吃点心的模样有多么骇人,那是忌妒,赤裸裸的忌妒!」 汪直撇头不去看她,深深地觉得自己实在是昏了头才会与她探讨这等深奥的话题。 *** 「姐姐她……」余妍兰低声啜泣:「我也不知当不当讲,这实在太过……太过骇人听闻了。」 皇贵妃浅笑,长长的指甲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都找上了本宫,难不成还有不说的道理吗?」 余妍兰掩下神情间的慌乱,神色凄哀地伏地泣道:「姐姐独自进了库房,要我不许进去打搅她。过了许久,姐姐都没有出来。」 万皇贵妃将信将疑:「难道你不曾出声唤她吗?」 余妍兰呜噎:「我是唤了,可是……可是姐姐并未搭理,出声的是……是……」 「谁?」万皇贵妃沉声问道。 「是……是娘娘的内侍小直子公公。」余妍兰哽咽:「他要我……要我别打扰他们。」 「你可想清楚了?」皇贵妃沉声说道:「这是个相当严厉的指控。」 「是……是的,娘娘。」余妍兰捂着嘴,颤抖地说道:「姐姐也是一时糊涂,还望娘娘宽待。」 「洪荣。」皇贵妃低声唤道。 「奴婢在。」洪荣恭声回道。 「带他们来见本宫。」皇贵妃木着脸,若有所思地说道。 「是。」洪荣恭声回道。 *** 「轻点,你快踩死我了。」汪直怒道。 「等等,就快勾着了,还差一点儿……」英子面容扭曲,声嘶力竭。 「够了,下来,换我来。」汪直四肢伏地,厉声喝道。 「不成,你肯定比我沉多了,我撑不住的。」英子颤抖地立在汪直背上,双手奋力挥舞着,却总是勾不着那个近在眼前的窗框。 「我说了,是你的手短了。」汪直愤恨地说道:「为什么我非得跟你这小矮子被关在一块不可?」 「我还会长高的!」英子委屈地说道。 「然而现下的情势是没法等你长高了。」汪直扶额,陡然灵光一闪:「你带了易容用具吗?」 「带了呢。」英子呆愣頷首,从袖口掏出了小布包。 「你很常去小厨房吧?」汪直焦急地说道:「记得一个叫宝莲的小厨娘吗?快把自己画成她的模样。」 英子「哦」了声,寻思半晌,谨慎地换起了妆容。 汪直扯下自己的外袍:「换上这身,把你身上那堆可笑的粉色给盖严实了。」 矛盾、捌 「但这无论怎么看都……都不是厨娘会穿的衣服呀。」英子慌乱地说道。 「这我自有打算。」汪直沉声说道:「动作快些。」 英子只得依言套上了汪直的外袍。宽大的外袍上头尽是汪直的气息,英子晕呼呼地有种置身他怀中的错觉,令她莫名地放心了不少。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外头传来,汪直指了指角落的柜子,示意英子藏身其中。英子连忙听话地躲了进去,屏息窥伺着外头。 「砰」地一声,门板自外头被重重撞开。 「小直子?」洪荣尖细的嗓音饱含惊诧:「余姑娘呢?」 「我未曾见到。」汪直恭敬地行了个礼:「感谢师父搭救,这门方才似乎被人从外头锁上了。」 「这倒是没有。」洪荣沉声说道:「你……」 「啊,洪公公。」余妍兰笑嘻嘻地插话:「姐姐定是躲起来了,咱们找找看吧。」 「汪直,你可想好了。」洪荣正色说道:「欺上可是大罪,若是这儿真躲了别的人,现下说出来咱家还能保得了你。」 汪直垂首恭声说道:「师父,汪直……」 只见墙角的杂物不住下落,巨大的声响打断了汪直将要出口的话。柜子敞开,一个满脸急切的女孩从中露出头来。 「他……是我自己躲起来的!」英子涨红了脸,大声叫喊着:「别罚他!」 汪直鬱结,这傢伙,总是如此衝动。 「报上名来。」洪荣尖细的嗓音在库房中回盪。 英子肃立回道:「小厨房的宝莲。」 余妍兰的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来了。方才自己明明亲眼看着「余妍芝」走进去了,也好好地将门给堵上了。这个「宝莲」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余妍芝的? 「为何你会身着汪直的衣服躲在此处?」洪荣沉声问道。 英子语结,求救似的看向汪直。汪直暗自叹息,毫不犹豫地跪下。 「汪直有罪。」汪直沉声说道:「汪直见宝莲姑娘衣衫单薄,便将自己随身的外袍给了她。」 「那么,宝莲又为何会在这儿呢?」洪荣神情不善。 「我……我来取些香料。」英子强自定下心神说道。 洪荣狐疑地扫视着他们,叹了口气:「那好,这事儿我不追究。汪直等会儿随我去见娘娘。」 「是。」汪直恭声应道。 英子有些着急的看向他,却完全对不上眼神。 余妍兰气结,鬱闷地扬长而去。 *** 夜幕低垂,皇贵妃的寝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这全是奴婢一人的错,奴婢甘愿受罚。」汪直跪倒在地,恭声说道。 「说说吧,你何错之有?」皇贵妃抿了口茶,缓缓说道。 「其一,奴婢行事不慎,令奸贼有了陷害奴婢的机会,惹得娘娘心烦。其二,奴婢明知处境不妙,还给了宝莲姑娘自己的外衣,令事情越发复杂。」汪直恭声说道。 万皇贵妃浅笑不语,寝殿中寂静地连根针落地的声响都听得见。半晌过后,她才缓缓地开了口。 「小直子,据你所知,作为一名奴僕,最必要与最不必要的分别都是什么?」皇贵妃笑道。 「秉娘娘,奴婢以为,最必要的是忠心。」汪直垂首说道:「最不必要的,是功利之心。」 「答得很好,但并不是本宫要的答案。」皇贵妃笑道:「做为一个奴才,不需要也不该有的,便是傲气。本宫看得出你已经尽力在掩藏了,然而,不足,远远不足。」 「奴婢惶恐。」汪直深深磕了下头。 「要知道,有时,责罚都是为了你好。」万皇贵妃叹息。 *** 初春的寒风依然刺骨,乾清门前人来人往,谁也不敢往门旁的角落瞥上一眼。 汪直垂首跪倒在覆盖着一层坚冰的地面上,额前的冰有些化了,弄得他半张脸都是雪水。掌心与膝头都已冻得发紫,他却仍恍若最为虔诚的信徒,撑着身子,连一下都不曾晃动。 一对浅紫的绣花小鞋在他跟前停下,汪直不为所动,依旧跪得笔直。 「咦?这不是小直子公公吗?」余妍兰故作诧异地掩住了嘴:「您老怎么会跪在这儿呢?」 汪直恍若未闻,沉默地继续跪着。 「看不出你倒是对我亲爱的姐姐挺好。」余妍兰阴冷一笑,低声说道:「寧可在雪地里跪上整天,也要保她周全,还真是有情有义呀。一个令人作呕的骯脏宦官对我那张扬拔扈的愚蠢姐姐怀有异样的心思,当真可笑。」 汪直依然沉默。余妍兰见他毫无反应,冷笑着踩上他的手背,使劲地来回磨着,直到鲜血淋漓为止。 「给我听好了。」余妍兰娇笑,耳语道:「宦官是这世上最脏,最下贱的狗东西。你的一生,注定就是在贵人们的脚底下度过的。」 余妍兰满意地笑了笑,扬长而去。 汪直彷彿已成了一座木雕,任由雪水血水覆满了双手,仍面无表情地直直跪着。 半晌过后,又有一人在汪直眼前停下。 汪直暗自叹息,静候着新一轮的羞辱。 孰知,那人并未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此处。 汪直一怔,倏地明瞭了那人是谁。 「站在这儿可不好。」汪直低声说道,嗓音沙哑地令人发怵:「会被牵连的。」 那人不答,反倒缓缓地蹲下身来。 扰动的气流撩起了汪直的衣角,有别于刺骨的寒风,令人感到无比的祥和。一个全然陌生的小黄门与汪直平视着。但汪直认得他的眼神,那个又傻又固执的眼神全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有了。 「无妨。」英子僵硬地咧嘴一笑,似乎是被他的惨状给惊着了。 汪直不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她。英子咬住下唇,毫不犹豫地在他身边跪落。 「你干什么?」汪直怒道:「还不快起来?」 「我不。」英子哽咽,胡乱地抹去了眼角多馀的情绪。 「会落下病根的!」汪直伸手便欲将她捉起,可叹一个跪着的人,是不可能扶起一个不愿站直的人的。 「那也是我心甘情愿!」英子怒吼,满脸都是溃堤的鼻涕眼泪。 「成了,败给你了。我答应和好了,你快给我起来。」汪直急切地说道。 「我不。」英子坚决地看向他:「你在这里跪上一日,我也就陪你跪上一日。你在这里跪上一世,我也就陪你跪上一世。」 汪直怔怔地看着她,一股暖流注入心中。 「我还不够强大。」汪直低声说道。 「什么?」英子满脸困惑地回首。 「无事。」汪直浅笑,再度垂首。阳光撒落他的侧顏,留下了几道或深或浅的阴影。 矛盾、玖 在雪地中跪了一日后的英子,在床上连躺了两日才起得了身。紫桃急坏了,英子费尽了唇舌才打消了她叫御医的念头。 所幸余妍兰已与她撕破了脸,不再纠缠于她,才没被她看出什么端倪。 这大半年便如此平静地过去了,万皇贵妃依然信任着汪直。而英子,也一如既往地过着被金钱堆砌起来的腐败生活。 余妍兰仍在昭德宫住着,但看到英子时总会绕道而行,令她省了不少麻烦。 时间来到了成化七年十一月,又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英子揣着各式补品,艰难地打开了房门:「纪姐姐,我……」 房内除了段韶蓝外,还有一个衣着朴素陌生的女人坐在床沿。英子呆愣地看着他们,深切地觉得自己已跟不上事情发展的速度。 「啊,英子,这位是……」段韶蓝犹豫半晌,低声说道:「吴……吴娘娘。」 「无事。」女人浅笑,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脸蛋上浮起了丝丝细纹,令她显得沧桑不少:「我乃废后吴氏。初次见面,英子姑娘。」 「啊,不是的,英子他……」段韶蓝尷尬地说道。 汪直揣着一堆补品,从英子身后露出头来,恰好阻挡了段韶蓝的话头:「英子,先把这堆东西给放下了吧。」 英子连忙向前数步,让汪直进入房中。随即抬首惶恐地对着吴氏行了个礼:「吴……吴娘娘万安。」 「不必,我早已不是皇后了。」吴氏苦涩一笑,伸手扶起了英子。她的手粗糙无比,生满冻疮,完全不似富家千金的纤纤素手。 英子不由得鼻头一酸,她进宫已四年有馀,竟从未听说过,西内住着一名被废的皇后。 「吴娘娘是个天大的好人。」纪唐妹温和一笑:「青儿体弱畏寒,一到冬日便不住啼哭。娘娘拿了许多毯子过来,帮了我不少忙。」 「不必掛怀。」吴氏淡淡一笑:「稚儿最是惹人怜惜。」 「小皇子名唤青儿呀。」英子迫不及待地上前去仔细端详着瘦小的婴孩:「青儿,你可要多吃些才能好好长大呀。」 「英子,你也得多吃些。」纪唐妹看了看她:「总不成这辈子都扮成女孩过活吧。」 「女孩也比宦官来得好。」汪直浅笑说道。 房内充斥着令人尷尬的寂静。 「宦官也很好。」英子没头没脑地打破了沉默。 汪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一言不发。 「总旗大哥,总旗大哥!」一个约莫十一、二岁左右,浓眉大眼的男孩气喘吁吁地打开了房门,看到房间内的两个陌生人后便愣住了。 「阿澈。」段韶蓝笑了笑:「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呃……英子与汪直。」 「我认得她!」男孩愤怒地指着英子:「她是昭德宫那位的义女余妍芝,不是什么英子。」 「这我回去再跟你解释。」段韶蓝低声说道:「英子,汪直,他是卫澈,我的下属。」 「你好呀。」英子傻笑着朝卫澈頷首。 卫澈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 十一月底,昭德宫实在不甚平静。这又是个北风呼啸的夜晚,皇贵妃依然下令紧闭宫门,让皇帝在外头苦苦等候。 「娘娘身子微恙,深恐惊扰了圣体。」洪荣长跪在地,恭声说道。 「胡说,贞儿分明是恼了朕。」年仅二十五岁的皇帝急切地拍着宫门:「贞儿,贞儿,开门呀,让朕与你说说话。」 「天气寒凉,还望皇上保重龙体。」洪荣尖细的嗓音在昭德宫外回盪。 「今日。」皇帝提高音量,刻意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若是贞儿不开门,我便在这宫门前待上一晚,直到她回心转意为止。」 洪荣有些着急:「皇上……」 「住口!」皇帝怒喝:「若不是瞧在贞儿的份上,朕跟前,岂有你这贱奴开口的馀地?」 洪荣惶恐地垂首,跪地不起。 「甚好。」皇帝刻意提高音量:「若是贞儿不开门,你这贱奴便在这儿跪上一夜。」 「是。」洪荣颤声应道。 外头的声响,毫无保留地传入了皇贵妃的寝殿之中。 皇贵妃正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茶汤。英子战战兢兢地坐在一旁的榻上,静候皇贵妃开口。 「你可知,本宫今日为何叫你来?」皇贵妃缓缓说道。 「妍……妍芝不知。」英子有些慌乱地说道。 皇贵妃叹息,低声说道:「你可知,妍兰那丫头暗中使了很多手脚?」 「不知。」英子故作茫然地摇首。 「本宫本以为留着她可以让你长些城府。」皇贵妃叹道:「看来,终究是无用的。」 汪直的嗓音自外头响起:「娘娘,皇上说……」 「本宫听到了,不必再说了。」皇贵妃厉声说道。汪直应了声「是」后,便毫无声息。 「义……义母。」英子颤声唤道。 「何事?」皇贵妃浅笑问道。 「您当真恼了皇上吗?」英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皇贵妃一愣,似是没想过她会问出这等问题。寻思良久后,浅浅一笑。 「你可知,皇上立了二皇子为太子?」皇贵妃低声说道。 「有所耳闻。」英子頷首说道。 「但你肯定不知,皇上曾许诺,我的孩子将来必能继承他的江山。」万皇贵妃凄凉一哂:「自我的楠儿故去后,所有人都认为我已生不出孩子。现下,他也这么认为了。」 「但义母身子还健壮得很……」英子急切地说道。 「不必安慰我,我也知道自己实在不年轻了。」皇贵妃苦笑,眼角旁的细纹令她苍老不少:「我已四十有二了,他身边尽是年轻貌美、能歌擅舞的年轻女子,拋弃我这个嗓子闇哑的丑老婆子只是迟早的事儿罢了。」 「但皇上在颳风落雷时头一个想到的都是您呀!」英子想也没想,飞快地说道。 语毕,她惶恐地捂住了嘴,深深觉得自己大概是看不见明日的阳光了。 皇贵妃不以为意地笑道:「倒是许久没听闻你如此大声地说话了。无妨,继续说下去。」 矛盾、拾 「我……我以为……」英子坑坑巴巴地说道:「皇上是深爱着娘娘的。」 皇贵妃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良久过后,才无法克制地大笑了起来。声音粗厉地恍若鬼魅,令英子不由得起了层鸡皮疙瘩。 「妍芝,本宫欣赏你这种天真的性格,待你如亲女。」皇贵妃笑道:「但你还是尽早长大的好,要知道,天真在任何地方都是有害无益的。」 英子想起自己在她床底藏的青布香囊,愧疚地颤抖应了声「是」。 「初次见着圣上时,他还是个两岁不到的婴孩。」万皇贵妃低声说道:「那时,天顺帝被蛮族所俘,皇上的亲叔叔郕王继位,随即便废了皇上的太子之位,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英子瞠目结舌,自己在皇宫中生长了这么多年,竟全然不知皇上有这么一段艰辛的童年生活。 皇贵妃看了看她的表情,满意地笑道:「那几年,我以侍女的身分,带着皇上四处奔逃。我的嗓子,也是在带皇上逃出火场时被浓烟给燻哑的。皇上对我,依恋自然是有的,但要说有爱呢,那倒也未必。我把一辈子都给了他,他能给我的却只是这么个富贵空壳。」 英子似懂非懂地望着她。 皇贵妃又道:「你还是个孩子,自然不懂这些。当你真心喜爱一名男子时,你便成了这世上最脆弱敏感的女人。你会不停地思量自己在他心中的样貌是否完美,自己又能在他心中佔上什么样的地位。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令你躁动不安,失去理智。」 万皇贵妃深吸了口气,浅笑抬首。英子有些恍惚,彷彿自她松弛的皮肉下看见了另一张年轻的脸庞。 「小直子。」皇贵妃低声唤道。 「在。」汪直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开门,请皇上进来吧。」皇贵妃低声说道。 是夜,寝殿外守夜的宦官宫女们皆惶恐不已。皇上的抽抽噎噎的哭声岂是人人听得的?不被灭口,实属万幸。 *** 成化七年十二月底,英子当了两年多的「余妍芝」,却是头一次跟着皇贵妃前往武当山。 经过那晚的谈话后,英子对于这个杀人不眨眼、相貌兇恶的皇贵妃已不再那么畏惧。撇去那层镶金带银的外皮,她似乎也只是个会笑、会苦恼的普通人罢了。 今日一早,天还未亮,英子便拖着疲惫的身躯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颠簸着,过了约莫三个时辰后,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到了吗?」英子睡眼惺忪地抬首。 「还得走上整整三日呢。」一只纤长的手掀开了布帘,汪直低声说道:「用午膳了。」 「汪直哥……小直子!」英子惊喜地喊道:「你没告诉我你也要来的,我……」 汪直连忙伸手摀住了她的嘴:「噤声。」 「姑娘?」紫桃疑惑的嗓音自远处传来。 英子连忙应道:「无事,不必过来。」 「改日再来找你。」汪直耳语,随即快步离去。 「姑娘?」紫桃掀开了布帘,满脸困惑地扫视着周遭。 「不是说了无事吗?」英子故作兇恶,不满地说道。 紫桃浅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奴婢鲁莽,姑娘恕罪。」 *** 英子自打出生以来,从未出过京城。这种长途的马车旅行,她也是头一次遇到。所幸她跟着的是皇家的车队,倒也是衣食不缺。然而,长时间颠簸所造成的痠痛感,却是免不了的。 三日后,车队上了山,马车也颠簸得更加厉害了。 英子只觉臀部隐隐作疼,脑壳子发晕。马车停下的那刻,她真有种灵魂昇华的超脱之感。 「到了吗?」英子伸展着手臂,朝外头喊道。 「还没呢,姑娘。」紫桃的声音自外头响起:「您忘了吗?还得步行一个半时辰呢。」 英子一张小嘴张得老开,却愣是不敢发出任何惊诧的声音,生怕被看出任何端倪。步行一个半时辰?皇上与皇贵妃也是用走的吗?不能乘坐步輦吗? 很快,英子便找出了问题的解答。 太和宫位于天柱峰之巔,通往山顶的道路仅有一条弯曲的羊肠小径,步輦用在这儿,实在太过危险。 山路险峻陡峭,英子深感自己这几年着实过得太滋润了些,竟是喘息得比身旁挑着行李的宦官还要厉害。山巔寒凉的雾气冻得她双颊发红,所幸山道并未积雪,这一路虽是走得累了些,却是顺畅无比。 「姑娘?您还好吧?」小祥子脸上堆满了諂媚,屈了屈高瘦的身子,对英子说道。 「别……别跟我说话。」英子大口地喘着气,奋力说道。 小祥子有些受挫。自打前年起,「余姑娘」便一直对他爱搭不理的。这刚开始确实让人挺舒心的,但过了几个月后,他便发觉周遭的宫女宦官看他的眼神越发地不对劲了。 说到底,他就是余妍芝的贴身内侍。若是连主子都不搭理他,自己岂有不被降职的可能?意识到此处,他便开始用尽各种方式来让「余姑娘」再度宠信于他。 然而,「余姑娘」却始终不领情,仍是一不注意便会跑得无影无踪。 「若是姑娘爬不动了,奴婢可以背您一程。」小祥子连忙自荐。 一旁的小州子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这傢伙的心思真是让人一览无遗。 「啊,可以吗?」英子瞪大眼睛看着他。 「当然,此乃奴婢的荣幸。」小祥子连连頷首,诚恳无比。 英子内心还是有点挣扎的。看了看云雾繚绕的山巔后,才僵硬地頷了頷首。祥子喜出望外,连忙背对着英子蹲下身去。 英子谨慎地搭着他的肩头:「你……你可不许把我扔下去。」 「不会,不会,奴婢怎敢!」祥子惊得整个人颠了老大一下。他到底是干了什么坏事,才会让主子对自己半点信任也无? 英子浑身僵硬地伏在他的背上。过了良久,确认了他确实没有要扔下自己的意思,才放心地缓缓靠上他的肩头。 这回,换祥子僵硬了。并非是因为身后那女孩终于放下了防备,而是因为,远处有个人的目光,阴寒地令他背脊发凉。 矛盾、拾壹 皇帝几乎是一下了马车,便乐呵呵地朝皇贵妃跑去了。 狭窄的山道上,充满着他快活的谈笑声,皇贵妃始终没有接话,只是淡笑着静静倾听。然而,那个笑容中,却有着英子从未见过的温柔。 秉性低调的王皇后一如既往地称病,推掉了武当山一行。皇帝也就更加地肆无忌惮了,立即扬言今日的晚膳要与皇贵妃共进。 太和宫依着山势而建,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的屋宇,是按照着皇城的蓝图所造的。云雾繚绕中,红砖石瓦若隐若现,美得出尘。 到达山巔时,残阳已染红了半个天际。 「姑娘,姑娘。」小祥子谨慎地低声叫唤着:「已经到囉。」 「啊……」英子睡眼惺忪地抬首,陡然发觉自己身下的人竟是那个兇巴巴的小祥子,吓得浑身一颤。随即才忆起了睡前的事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首,自祥子背上爬了下来。 「姑娘住的是两仪厅,娘娘住的是四象堂,离这儿倒有段距离。」祥子说道:「娘娘要与皇上一同用晚膳,命姑娘自己在房内用膳。」 一想到晚膳,英子的肚子便鼓躁地叫了数声。 祥子连忙故作镇定地告退,生怕「余姑娘」起了将自己灭口的心思。 祥子一走,紫桃便笑脸盈盈地端着几样菜进了房,英子兴高采烈地坐直了身子。孰知,里头尽是水煮白菜、豆腐、白饭、蘑菇之流,竟不见半点油星。 英子暗自心虚,她的胃口,竟真被优渥的生活给养刁了。想想以往的宦官伙食,便该觉得这些食物好得世间难有才是。想到此处,她连忙夹起了几块豆腐放入口中。 毫无调味的水煮豆腐清淡地令她鼻头发酸,头一回如此想念京城。 「姑娘吃饱了吗?」紫桃见英子只吃了数口,便放下了筷子,不解地问道。 「我……没什么胃口。」英子僵硬地应道。 紫桃也不多说,浅笑行礼,收拾了杯盘便退下了。 英子长吁了口气,扑上青布小床便是一阵翻滚。床板有些硬,全然不及余妍芝的粉色绣被那么舒适。但今日的「舟车劳顿」实在令英子困极了,翻了几下后便鼻息沉沉地睡去了。 一阵似虫鸣又似鸟鸣的声响惊醒了英子。英子困惑地开了窗,便看到了面带邪笑的汪直。 「啊,汪直哥哥,你还会学虫叫呀。」英子兴奋地低声说道。 「会的呢。」汪直浅笑頷首,双臂一伸:「过来。」 英子傻愣愣地走上前去。 汪直一把扣住了她的腋下,便将她整个人抱出了窗外。 「你力气真足!」英子讚叹。 「是很足。」汪直頷首附和:「这两年你似乎胖了不少。」 英子傻笑挠首:「多吃些会长个子嘛。」 「但愿如此。」汪直笑道:「那么,这位急着长身子的小兄弟,有没有兴趣跟着为兄去吃顿像样的晚膳呢?」 英子兴奋地连连頷首,笑靨如花。 *** 太和宫外有个隐僻的天然洞窟,除去杂草与蛇虫之属,向来没有其馀的活物。然而,今日,里头却多出了许多不速之客。 劈啪地柴火燃烧声不绝于耳,汪直与英子面色不善地坐在柴火的一头,而卫澈则面色阴冷地坐在另一头。 「为何你也在这?」英子不满地说道:「总旗大哥呢?」 「我升职了,已不在段大哥手下办事,别妄想转移话题。我说了,如果,你们分我一些鸡肉,我便放你们一马。当然,我也不是特别想吃,不过是做些必要的检查罢了。」卫澈淡淡地说道,不停吞涎的喉咙却出卖了他的慾望。 「承诺是不可轻易许下的。」英子冷冷地正色说道:「所谓『一些』鸡肉,指的究竟是鸡胸肉还是鸡腿肉,可得好好商确。至于『一些』的定义我们也得一併弄个清楚,要我说的『一些』大概就是半个拳头的大小,但你认为的可能会是半个脑袋的大小。」 「我岂是贪图你们那点肉!」卫澈怒道:「我说了一些便是一些,你这娇生贯养的蛮横女孩倒有这么许多的计较。」 「好了,英子,别闹了。」汪直红唇微挑,笑道:「卫大人,整隻鸡都给你,如何?」 卫澈看向汪直,陡然没了气势:「不……不必那么多的,这毕竟是你们的鸡,我……」 「不必客气。」汪直笑道:「我早已耳闻卫大人年轻有为,神往已久。今日碰巧遇上了,实是欣喜不已。」 「我……我就要一隻腿。」卫澈涨红了脸,垂下头去。 英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汪直拔下了一隻鸡腿递给卫澈。这是背叛,赤裸裸的背叛! 汪直强忍笑意地瞥了眼英子吃惊的神情,拔下了另一隻腿:「英子,这是你的。」 英子重拾笑容,迫不及待地接过了鸡腿。 汪直憋笑憋得有些难受,连忙回首咳嗽数声。 「为何你们总爱叫她英子?」卫澈啃着鸡腿,含糊不清地说道。 「段总旗没告诉你吗?」汪直有些意外地挑眉。 「他是说了,这傢伙是小英子,不是皇贵妃那个拔扈的义女。」卫澈歪头,不解地说道:「可是她俩分明长得一模一样呀。」 「段总旗倒是没说清楚。」汪直叹息:「但我却没当卫大人是外人,我能跟卫大人说的。」 卫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首:「啊,那你便说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万贵妃的义女死了,这是个冒牌货。」汪直缓缓说道:「段总旗跟纪女史都知道的,现下,知道的人又多了一个。」 「啪」地一声,英子与卫澈吃到一半的鸡腿双双掉落在地。 「这可不是能随便告诉他人的事儿,你……你就这么信任我?要是我出卖了你们,那又该如何是好?」卫澈激动地语无伦次。 「汪直信得过卫大人。」汪直满脸诚恳地说道。 「我定不会出卖你们的!」卫澈正色说道:「对了,不必叫我卫大人,叫我阿澈就成。我得走了,再会。」 「好的,再会,阿澈。」汪直浅笑着与他挥别,卫澈庄重地行了个礼,才大步离去。 「你……」英子扯了扯汪直的袖口:「很危险的!为什么要告诉他?」 「别担忧。」汪直笑道:「我看得出,他和你一样傻。」 矛盾、拾贰 「也就你总说我傻了。」英子嘟嘴,不满地说道。 「那代表我这人还算老实。」汪直頷首,似乎对自己的行为颇为激赏。 「也许吧。」英子随意回道:「我有份寿礼要送给最为老实的汪大人。」 「奴婢惶恐。」汪直刻意夸张地颤抖了两下:「还请姑娘称呼奴婢为小直子。」 英子瞪了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十一岁生辰寿礼,可要祸害遗千年呀,小直子。」 汪直笑开了嘴,伸手接过,毫不犹豫地拔开了软木塞,一股混合着乾草清香的果香在空气中飘散。 「这什么东西?」汪直蹙眉。 「纪姐姐教我做的,打开了放在房里,再好不过。」英子得意洋洋地笑道。 「是谁给你的啟发让你有这种我会想在甜腻腻的果香中生存的错觉?」汪直嘴角抽搐,不可置信地说道。 「哇,你说这么长的话都不用换气的呀。」英子惊叹。 汪直鬱结,沉默半晌,伸手狠狠地捏住了她圆鼓鼓的小脸。 「啊,贴上去的蜡会掉的!」英子哀号,连连闪躲。 汪直沉着脸松手,英子刚松了口气,又被他狠狠地捏住了鼻头。 「不成,不成!」英子慌乱地喊道:「那儿也有蜡的!」 「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该死的妆给卸了?」汪直怒道:「知不知道对着余妍芝的胖脸说话是什么感受呀?」 「这倒也怪不得我吧?」英子委屈地说道。 「这给你。」汪直沉着脸掏出一个小木匣。 英子迫不及待地迅速打开,一个银灿灿的雕花手鐲便映入眼帘。 「啊,好漂亮呀。」英子兴奋地摸着上头的浮雕:「这是什么花呀?」 「桔梗。」汪直微笑:「你喜欢就成。」 「我从没见过这种鐲子。」英子笑得欢快:「这是哪儿来的呀?」 「我母亲留给我的。」汪直浅笑道。 「啊,那太贵重了!」英子连忙小心翼翼地将鐲子放回木匣中:「这我怎么能收呢?」 汪直脸色一沉,低声说道:「你且收着,别把那等廉价的同情心用在我身上。」 「啊,抱歉……」英子吶吶地说道,将木匣收入怀中。 *** 成化八年正月底,西内安乐堂依然偏僻阴寒。 「太子薨了。」汪直低声说道,周遭数人皆倒抽了口凉气。 「是昭德宫那位动的手吗?」段韶蓝正色问道。 「这我倒是不知。」汪直叹息:「然而,八成是的。」 「皇贵妃当真歹毒。」段韶蓝愤恨地说道:「身为妃嬪,不能尽到延续血脉的义务倒也罢了,难不成,还想让皇室血脉因她断绝?」 「一个没有心的女人,做出什么倒都不奇怪。」吴氏冷冷地说道。 「娘娘她……」英子莫名地有些难受,一个破碎的语句衝口而出。 眾人皆狐疑地回首看她,英子欲言又止,终究沉寂了下来。 「想说什么便儘管说。」吴氏面无表情,淡淡地扫了英子一眼。 「娘娘她……」英子有些迟疑,挑捡着语句谨慎地说道:「娘娘她有心的,也……也未必是她做的。」 「有心?」吴氏「嗤」地一声笑出声来:「愿闻其详。」 「娘娘她很爱皇上的。」英子咽嚅:「她也会笑、会心疼人的。」 「就这些?」吴氏冷笑:「那你可知道,你敬爱的娘娘还会抱头痛哭?」 「啊……」英子想像了下皇贵妃哭泣的样子,打了个寒颤:「这……这我倒是没见过。」 「我倒是见过。」吴氏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想忘都忘不了。」 英子呆愣地看着她,完全不明瞭她的意思。 「我嫁给皇上时,只有十五岁。」吴氏缓缓说道:「那时皇上尚未登基。一直到出嫁前,我都没见过他。但在披上喜服的那刻,我已暗自发誓,我此生必爱他、重他、信他,担负作为妻子的责任。」 英子偷偷瞥了眼汪直,心底莫名有些发涩。 「然而,现下想来,真是天真的可以。」吴氏冷笑:「我出嫁那日,大雨倾盆。皇上还没踏入喜房,便匆匆地走了,你道是为什么?」 「呃……内急?」英子挠首。 吴氏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急是急了,却是心急,而非内急。你敬爱的娘娘,在雨中长跪不起,说是为了殿下与新妇祈福。皇上心急如焚,就这么陪了她整晚。」 英子语结,吶吶地说不出话来。 「她夺走的可不仅仅是我的新婚之夜,而是我丈夫整个身心。」吴氏冷笑:「往后的每个夜晚,我都是独自度过的。皇上登基后,执意要立她为后。若非太后娘娘坚决反对,她现下早已入主坤寧宫了。」 「但这也不全是娘娘的错呀。」英子低声说道:「她爱皇上,自然希望时时与他待在一块。」 她似乎,完全能明白娘娘的心情。 「你可知我为何被废?」吴氏冷冷说道。 英子缓缓摇首。别说废后原由了,她连皇上废过一个皇后都不知道。此事在宫中似乎是个禁忌话题,无人愿意提及。 「我实在是看不过去那嚣张的老妇独占我的丈夫,还屡次对我出言不逊,便下令杖责了她。但我也不敢罚得太狠,深怕皇上怪罪于我。」吴氏神色阴冷,厉声说道:「孰知,这便正好称了她的意!」 「哇」地一声,小皇子自睡梦中惊醒,涨红着脸哭闹不止。 「先别说了,娘娘。」纪唐妹神情不忍:「英子和汪直还小,听不得这些……」 「她让御医做了偽证!」吴氏目眥尽裂:「刻意在床上躺了十天半月,哭闹不止。皇上便信了那个贱人的话,废了我的后位!」 房内一片沉寂,每个人心中都转着不同的念头。 「那么娘娘,您是为了报復,才抚育小皇子的吗?」汪直浅笑打破沉默,饶有兴味地看向吴氏。 吴氏呆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那么,若有一日小皇子顺利登基,您会与纪女史争夺太后之位吗?」汪直沉吟道:「这便是您的目的吗?」 纪唐妹不自觉地将小皇子抱得紧了些。 段韶蓝犹豫半晌,不动声色地朝纪唐妹靠近了些。 「没有的事!」吴氏愤怒地站起身来:「你这是信口雌黄……挑拨离间!」 矛盾、拾参 「啊,那是我猜错了呢,娘娘恕罪。」汪直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恭声说道。 吴氏依旧颤抖地指着他,一口气却再也无处可出。 「吴娘娘……」英子犹豫半晌,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对不住,我令您忆起了伤心事,还一再反驳您的观点。」 吴氏怒意渐消,垂眸回道:「无事,我也说得太过了。」 「啊,英子,汪直,我有个东西要给你们瞧瞧。」段韶蓝乾笑:「随我来吧。」 英子愣愣地頷首,拉起汪直的手,朝外头走去。 纪唐妹浅笑着与他们挥别,怀中的小皇子早已鼓着粉嘟嘟的脸沉沉睡去了。 *** 段韶蓝带着英子与汪直走出了安乐堂的地界,欲言又止地回首。 「段总旗?」汪直饶有兴味地看向他。 段韶蓝清了清喉咙,正色说道:「英子,你要知道,妃嬪间往往是有仇恨的,你不该在吴娘娘面前帮皇贵妃娘娘说话。」 「好的,总旗大哥。」英子闷闷地说道。 「但你尚且年幼,我也不好苛责你。」段韶蓝叹息:「然而,汪直,我倒一直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你怎么就……这么说话呢?」 汪直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温和一笑:「抱歉,段总旗,是汪直失言。」 「你能反省就成。」段韶蓝叹息,一手一个地揉起了他们的头:「在这宫中,言行须谨慎些才成。我比你们年长几岁,便将你们当成我的弟弟了,总希望你们能好好的。」 一股内疚涌上英子心头。总旗大哥待自己如此之好,她却包庇了那个出卖他与纪姐姐的人,当真是毫无天理。 「汪直父母双亡。」汪直满脸的忧伤,抬首望向段韶蓝:「原以为已无依无靠,却不知此处还有个比亲人还亲的大哥在。」 段韶蓝动容,有些愧疚地寻思着自己以往是否对汪直有些苛刻了。沉默良久,才低声回道:「往后,无论什么事都能来找我。」 「那我能叫你一声大哥吗?」汪直小心翼翼地抬首望着他。 段韶蓝看着他那副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模样,鼻头微酸。 「自然可以。」段韶蓝诚恳地望着他:「先前我实在是……对你有些误会,往后再也不会了。」 英子双眼发光地看着他们,心情美妙的不得了。 「这却不是大哥的错。」汪直垂首:「汪直嘴拙,常遭人嫉恨,早已习惯了。」 「我……」段韶蓝语结,有些哽咽地执起汪直的手:「我竟不知你有这么许多苦处,往后我必好好待你。」 汪直掩去了一闪而过的嫌恶,红唇一勾:「如此,我便多谢大哥了。」 「我还得回去看照纪姑娘。」段韶蓝轻声说道:「再会。」 「再会,大哥。」汪直浅笑与他挥别。 待段韶蓝走远后,英子才捉着汪直兴高采烈地说道:「我早跟你说了总旗大哥是个天大的好人!你终于能与他好好相处了,长进不少嘛,小直子。」 「谁许你叫我小直子的?」汪直神情不屑,取出巾帕轻轻地擦拭着自己的双手:「这世上的蠢蛋还真多。把看得顺眼的男孩都当成弟弟也就算了,还把自己的女人跟别人生的孩子视如己出。」 「啊?」英子没听清,满脸困惑地看着他。 「无事。」汪直冷笑,将帕子扔给了英子:「送你了。」 英子不知所措地握着帕子,汪直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啊,等等呀,汪直哥哥!」英子迈起短腿,握着帕子急切地朝他奔去。 *** 成化八年端午上午,京郊举办着数十年以来首度的龙舟竞赛,皇族成员都在出席之列。 英子今日还是头一回看到其他宫的妃嬪,万皇贵妃依然衣着华贵张扬,硬生生地压了衣着素淡的王皇后一头。然而,王皇后似是毫不介怀,只是坐在皇帝身畔专注地观赏着龙舟竞赛。 皇帝不断探头,与下首的万皇贵妃谈笑着。 英子兴致缺缺地坐在偏僻的桌席上,偌大的圆桌上竟是只馀她一人——这儿本该坐着一些与她年岁相仿的大家闺秀。 大概是因为余妍芝曾做了某些令她们心有馀悸的事儿,她们竟是一刻也不敢在这儿多待。 英子现下真是无聊得很,偏偏连打个盹儿都不成。 继续在这儿坐着,却也是无用。她缓缓站起身来,往人烟稀少处走去。 渐渐地,嘈杂的人声被远远地拋在了后头。 水声淙淙,树荫之下凉风徐徐。 英子打了个哈欠,只觉眼前的草地甚是诱人,便毫不犹豫地躺下了。 半晌过后,她便鼻息沉沉地睡去了。 「实在拿不出别的了!」争执声惊醒了英子,英子揉了揉眼坐起身来,树丛的另一头有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高瘦一个矮胖,恰恰形成了明确的对比。 「这点又哪里够了?」低沉的男声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道。 「拿多了娘娘会起疑心的!」尖细的嗓音自高瘦的人影那儿传来。 这声音英子却不陌生,但一时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儿听过。 「我上回跟你说了,我打算做些小生意。」低沉的嗓音充满了不满:「就这点儿,大概连零头都不够。」 「但最近实在是找不着机会……」高瘦的身影似乎有些丧气,垂首说道。 「若是没了钱,又要如何赎你出去?」矮胖的身影朝高瘦的身影凑近了些:「你……」 「喀」地一声,英子踩断了一根树枝。她连忙慌乱地抬脚,却为时已晚。 「谁?谁在那儿?」矮胖的身影警戒地看向英子的方向。 英子浑身一颤,小心翼翼地转身,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去。 「站住!」嗓音尖细的高瘦男人跨步,没几步便追上了狂奔的英子,死死地从后头扣住了英子的脖子。英子奋力地挣扎着,他便又勒得更紧了些。 「放手!」英子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这狗奴才!也不看看我是谁?」 「姑娘?」男子一惊,双手一松。 英子连忙挣脱,向后退了数步,离开他的掌控范围。 「姑娘,您……」祥子慌张地双手颤抖:「您为何在这儿?」 矛盾、拾肆 「难……难不成本姑娘去哪儿还得向你报备不成?」英子颤抖着厉声回道:「你……你这奴才,本姑娘今日心情好,放过你们,先走了。」 「是……是的。」祥子颤抖地回道。 他俩,深深畏惧着彼此。 「慢着!」低沉的男声喝道,一个矮胖的鬍渣大汉自树丛后走了出来:「不能放她走!」 英子连忙往前窜逃,却被鬍渣大汉一把捉住领口,拖了回来。 「哥哥,快放手!」祥子着急地喊道:「她可是……」 「她是谁不重要。」鬍渣大汉满脸阴狠:「她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必须灭口!」 英子急切地挣扎着,满脸祈求地望着祥子。 祥子心底一颤,咽嚅道:「她……她说了她会放过咱们。」 「你是三岁娃子吗?」鬍渣男子愤怒地说道:「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可是……」祥子垂首,低声说道:「她……她……」 「你还想不想活着出宫了?」鬍渣大汉怒道,浓密的鬍子一上一下地甩动着。 祥子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似的看向英子。 英子感受到了不妙,却又无法挣脱鬍渣大汉的掌握,只能焦急地不断挣扎。 「杀了她,我把你赎出宫。」鬍渣大汉放柔了嗓音,低声说道。 祥子连忙頷首,拾起了一块尖石,颤抖着走向英子。 英子惊慌不已,以手摀面不顾一切地叫喊道:「但……但祥子签的分明是死契呀!」 「你……你说什么?」祥子浑身一颤,「啪」地一声,石子掉落在地。 鬍渣大汉有些惊惶地将英子勒得更紧了些:「别管她说什么,快杀了她!」 「每个宦官签的都是死契!」英子看到了一线生机,连忙声嘶力竭地吶喊着:「没有例外!」 「但你说了会赎我出去?」祥子不可置信地看着鬍渣大汉:「你是骗我的吗?」 「这……这种事情我哪里知道?」鬍渣大汉涨红了脸,大声喝道:「先杀了她,往后的事我们慢慢谈!」 「他在骗你!」英子连忙喊道:「他不怀好意!」 「别管那丫头说什么!」鬍渣大汉厉声喝道:「杀……啊!」 英子死命地咬住了鬍渣大汉粗壮的手臂。他的手毛浓密之致,体味又浓厚无比,令她作呕。但她,却是万万不敢松口的,深怕断了自己唯一的生机。 祥子神情复杂地站在一旁,竟是不知该不该出手帮助自己的亲哥哥。 鬍渣大汉受不住如此猛烈的攻势,终究是松了手。 英子向前狼狈一滚,挣脱了他的掌控范围后,才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救人呀,救人呀!」英子奋力地边跑边喊,却始终没有遇上旁人。 所幸鬍渣大汉也跑得不快,一时倒也追不上她。 祥子徬徨地站在原地。他期盼出宫盼了十多年,冒着生命危险偷了无数的珍宝,只为了能早点让哥哥将他赎出宫。现下陡然得知,他多年来的心血都是无用的,他又得何去何从? 英子在快被大汉捉住时,一个回身躲过了他的扑击,飞快地往回跑。 「啊,你这死丫头!」大汉气极败坏地怒吼。 祥子愣愣地望着英子向他跑近,却没有伸手拦她的意思。 「你这臭小子发什么愣呢?」鬍渣大汉怒吼道,一对肥短的腿儿使劲迈动着,横衝直撞地向祥子扑来。 祥子连忙往一旁闪开,大汉便又追着英子狂奔而去。 忽然,远处传来了细碎的谈笑声。祥子大惊,连忙绕到了树丛后头。 英子见着了生机,连忙高声叫喊着,引起来人的注意。 「是谁?」几名腰配绣春刀的锦衣卫满脸戒备地走了过来。 英子大喜,连忙扑上前去。 鬍渣大汉眼看不妙,转身就逃。 「余姑娘?」领头的锦衣卫看到头发散乱的「余妍芝」,惊诧地问道:「您为何在此处?」 英子正欲答话,看到树丛后露出的衣角,又犹豫了起来。 「无事,我……我迷路了。」英子坑坑巴巴地说道,将祥子自树丛后头拉了出来:「我……我和我的内侍都迷路了。」 祥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余姑娘何时转性了?竟是善良地令人发怵。 「迷路?」锦衣卫狐疑地说道,却是不敢深究,只能行了个礼说道:「那么,在下送姑娘回去吧。」 *** 圆桌上依然空无一人,祥子和英子有些尷尬地对视着。 「姑娘为何不把我交出去?」祥子低声说道:「我……我偷了东西……」 「你……你也放过了我。」英子咽嚅道。深了口气,摆出了一副恶人相:「本……本姑娘爱怎么着便怎么着,岂容得你说三道四?」 祥子眼眶有些湿热,「砰」地一声跪了下来。 英子大惊失色,慌乱地说道:「你做什么……」 「奴婢谢姑娘不杀之恩!」祥子哽咽道:「往后必唯姑娘马首是瞻!」 英子语结,吃惊地看着他。那个尖滑兇恶的祥子,竟然会哭泣?瞬间,英子确切地感受到了祥子也是个会哭会笑的正常人。 「你之前也是为了偷东西,才溜进了娘娘的寝殿吗?」英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祥子满脸吃惊地抬首望着她:「原来姑娘一直都知道吗?」 「知道什么?」英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闯进娘娘寝殿的事。」祥子低声说道。 英子大惊失色。她可忘了,撞见祥子闯入娘娘寝殿的人是英子,不是余大姑娘。 「我……本姑娘自是无所不知的!」英子昂首,企图用过量的骄傲来掩饰心虚:「不谈这些无谓的事儿了,我得走了。」 矛盾、拾伍 成化八年十二月,英子又久违地受到了余妍兰的纠缠。 她好似全然忘了自己做过什么,兀自摆着一副骗不了人的无害嘴脸纠缠英子,一缠便是半个多月。 英子刚开始还是戒备着她的,但过了这么许久,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戒备心也就淡了。 「姐姐!」余妍兰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站在床前,俯视着英子:「咱们去捡些花瓣儿来玩吧。」 「天都还没亮呢……」英子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便欲再度睡去。 余妍兰唇角微勾,扑上床对着英子就是一通的摇晃:「起床呀姐姐。」 「让我再睡会儿……」英子气若游丝。 「让你睡也成。」余妍兰耳语道:「但你得答应了,明年正月带我去武当山。」 「成,有什么不成的?」英子模糊地回道,再度昏睡过去。 余妍兰浅笑着下了床,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快步离去。 *** 成化九年正月,武当山天柱峰。 英子正襟危坐,垂首对着面色不善的汪直。 「所以,」汪直低声说道:「这便是她出现在武当山的理由?」 「我……我很抱歉。」英子咽嚅。 「你不该跟我道歉,她的目标是你,不是我。」汪直沉声说道:「难道你不能让紫桃把她轰出去吗?」 「我没想到……」英子坑坑巴巴地辩解着:「这么做的话,感觉不像个好姐姐……」 「你以为余妍芝会是个好姐姐吗?」汪直扶额。 「这倒也是。」英子呢喃:「那我费尽心思的形象维持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有在维持什么形象吗?」汪直挑眉:「我倒是听一些陌生的宫女议论过余姑娘的食量,她们似乎都展现出了极度的讶异。」 「别管形象的事儿了。」英子连忙说道:「这回余妍兰似乎老实了许多,并没有暗中使什么绊子。」 「你该说『还未』使出什么绊子才对。」汪直冷笑,低声说道:「我可忘不了上回的屈辱,永远都忘不了。」 「要不我们把她敲晕了藏起来,让她回不了京城?」英子拍手笑道:「让她在这儿当上一辈子的道姑。」 汪直唇角微勾,激赏地看向英子:「看不出你这蠢小子倒是有所长进了。」 「这个自然!」英子拍了拍胸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但这计画漏洞太多,不予採用。」汪直浑然不在乎自己已成了英子口中的祸根,兀自沉吟着:「报仇什么的实在不急,当务之急,是找出她上武当山的用意。」 *** 正月的夜晚着实寒得刺骨,大殿中炉火燃得旺盛,才勉强阻挡住了刺骨的寒意。 因皇帝无子,往年圆桌上便仅有皇帝与妃嬪数人。然而,今年余氏姐妹却破格被列入了出席名单之中。 虽然坐了一整桌的女人,但除了杯盘碰撞之声,这儿竟只有皇帝与万皇贵妃的谈笑声,其馀的人都寂静地有如泥塑木雕一般。 英子侷促不安地坐在位置上,用傻笑应对着这种尷尬的局面。 余妍兰却显得极为从容自在,一举一动都优雅且合乎礼数。 「她就是妍芝吗?」皇帝指着余妍兰,对皇贵妃笑道:「真如爱妃说的,是个相貌端正的孩子呢。礼数也还算周全,封个公主也是可以的。」 「不是的,皇上,那是妍兰,妍芝的庶妹。」万皇贵妃低笑:「她身边那个娇小的女孩儿,才是妍芝。」 余妍兰眼中精光一闪,优雅地行了一礼,婉声说道:「臣女谢皇上讚赏。」 「不必多礼。」皇帝笑着挥了手,转头又跟皇贵妃谈笑了起来。 余妍兰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惋惜,缓缓落座。 菜式依然是几道白菜豆腐,英子吃得兴致缺缺,有一口没一口地扒着饭,却是不能擅自离席。所幸皇帝也吃不惯清淡的菜色,吃不到几口遍丢下筷子拉着皇贵妃离席了。 英子伸了伸懒腰,便欲一走了之。一隻纤长的手臂,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别急着走嘛,姐姐!」余妍兰巧笑嫣然:「咱们去走走吧。」 「你……」英子深吸了口气,试图摆出余妍芝的兇相:「本姑娘乏了,想回房间睡大觉去。」 「是吗?」余妍兰勾唇:「那么我和姐姐一起睡吧。」 「不必!」英子着急地说道。 「姐姐便这么厌恶兰儿吗?」余妍兰眼眶一红,泫然欲泣。 「没有的事……」一句安慰的话语衝口而出。英子掩面,简直想掐死上一刻的自己。 「是吗?」余妍兰心情大好,浅笑着勾住英子的手臂:「那感情好,我今晚就睡在姐姐的房间吧。」 「我也不是那么困。」英子连忙说道:「还是跟你去走走吧。」 事实证明,英子还是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正月的山巔,晚风袭来,箇中滋味,怎一个销魂了得?英子咬紧牙关,全身颤抖地在北风中前行,浑然不觉这是什么悠间的活动。 「姐姐好厉害呀。」余妍兰挽着英子的手臂,笑脸盈盈,丝毫不受寒风的影响。 「你……你才厉害呢。」英子颤抖地说道。 余妍兰恍若未闻,浅笑着低声说道:「姐姐明明又蠢又丑,为何还能得到娘娘的另眼相待呢?」 英子没听清,将头往她凑近了些:「啊,你说什么?」 「无事呢。」余妍兰浅笑,望着眼前深不可测的山谷:「这儿真是高呢。」 「是……是啊。」英子颤抖地回道。 「若是掉下去了,大概就像沙粒掉入海洋一般吧。」余妍兰呢喃道:「无声,无息。」 「是呢。」英子后退数步,戒备地看着她。 余妍兰嗤笑出声:「姐姐倒不必如此戒备兰儿。」 「我……我畏高。」英子坑坑巴巴地说道。 「那倒是兰儿的不是了呢。」余妍兰浅笑:「咱们回去吧。」 余妍兰也未要求英子与她睡同间房,只是甜笑着在房前与她挥别。 是夜,英子脑中思绪翻腾,只觉自己真是摸不清她的意图。 矛盾、拾陆 成化九年五月中旬,仲夏的空气炎热无比。英子顶着烈阳,挥汗如雨地走在路上。 「纪姐姐……」英子气若游丝地打开房门。 「英纸!」稚嫩的童音传来,小皇子跌跌撞撞地扑入英子怀中。 「是青儿呀。」英子搂住了他,虚弱地说道:「你娘亲呢?」 「娘亲在院子。」小皇子灿烂一笑:「英纸陪青儿玩。」 「等会儿呀。」英子揉了揉他小小的脸蛋儿:「我先找你娘亲说说话。」 「好,缩缩话。」小皇子连连頷首,乖巧地坐回凳子上。 英子讚赏地笑了笑,关上了门,朝天井走去。不一会儿,便瞧见了那个蹲在花台前的身影。 「纪姐姐怎么不等傍晚再来照料植物呢?现下的阳光可毒了。」英子瞇着眼,用手挡着阳光,朝纪唐妹走去。 「是英子呀。」纪唐妹回首浅笑:「我在养蛊,这种蛊非得在日正当中时餵养不成。」 「这是你要的莲花嫩叶。」英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好奇地端详着纪唐妹手中摆弄的事物。 「多谢。」纪唐妹笑着接过:「你可以靠近点看的。」 英子闻言,连忙凑上前去。 纪唐妹手中摆弄着一截木管,木管旁却是几隻又红又黑的陌生小虫,厚厚的硬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此乃鑑毒蛊。」纪唐妹笑道:「能识别出眼前的事物是否带毒……」 响亮的「吱吱」声阻挡了她的话头。几隻小虫急切地对着英子震着翅膀,令英子吓得浑身一颤。 「小英子,你身上带了什么毒物吗?」纪唐妹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但身体里大概是有的。」英子苦笑。 「有人对你下毒?」纪唐妹大吃一惊:「可你只是个孩子!是谁如此狠毒……」 「我知道是谁下的,这倒没有关係。」英子闷闷地说道:「但若能解毒就太好了。」 纪唐妹秀眉一蹙,伸手扣住了她的脉门。半晌过后,才若有所思地松开了她的手。 「可还有解?」英子充满希望地望着她。 「摸不出什么异样。」纪唐妹摇首:「不过,这倒让我有了个猜想,随我来。」 纪唐妹带着英子走入了一间满是尘土的破旧仓库,从几个小瓮中挑出了一只封得最为严实的。 只闻「咚咚」数声,里头的东西不断敲击着瓮壁,意图破瓮而出。 英子突然感受到下腹有种莫名的疼痛感,蹙着眉头蹲下身去。 「是哪儿在痛?」纪唐妹连忙问道。取出一个木匣,挑出里头的绿色粉末,在地上画了个圈子。 「腹部……」英子闷闷地说道。 「果然。」纪唐妹叹道:「你不是中毒,而是被下了蚀心蛊。」 「蚀心蛊?」英子有些慌乱地说道:「可有得解?」 「刚好我也有养一些,懂得如何制它。」纪唐妹自匣子中取出一根长长的银针:「然而,会有些疼。」 「多谢纪姐姐。」英子吶吶地说道。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纪唐妹撩开她的衣袍,露出下腹。在看到明显凸起的肿块时,双唇微微地发颤。 「你深吸口气,闭眼别看。」纪唐妹低声说道。 英子依言吸了老大地一口气,紧闭着眼静候疼痛的到来。 银针入肉,几滴深黑色的血液滴落在地。英子倒抽了口凉气,剧烈的疼痛令她几乎要尖叫出声。 「等会儿,快了,忍着。」纪唐妹蹙眉,温声安慰道。 纪唐妹缓缓将银针抽出,随着银针而出的,是一条通身翠绿的虫子。她将银针一抖,虫子甩落在绿色粉末上头,扭动了几下后便再也无法动弹了。 「成了。」纪唐妹长嘘了口气:「可以睁眼了。」 英子缓缓睁眼,惊诧地望着地上的虫子:「便是这隻小虫子?」 「蚀心蛊,只要被它嚐到一丝半点的血肉,它便会终生缠着你不放。」纪唐妹叹道:「除了靠定期服药来压制它之外,便只有用同类将它引出体外一途了。瞧你体内的蛊已有小指般粗大,定是已被种了五年以上了吧?是谁做的?」 「这便说来话长了。」英子挠首,吶吶地说道:「我们还是进屋子里说吧。」 *** 「他们要你……当卧底?」纪唐妹不可置信地睁着美目:「可是你……如果是汪直我还比较能够理解……」 「但我也好好地活到现在了。」英子嘟嘴:「我感觉他们似乎没想过我能活得这么久。」 「定是因为你心地善良,老天爷才庇护着你。」纪唐妹浅笑,揉了揉她的头。 「屁护着你。」小皇子正色说道,硬是爬到了英子腿上,有模有样地揉着她的头。 「那心地不善良的人,便得不到庇护吗?」英子莫名地有些着急,却连自己都不知此话有何用意。 纪唐妹一愣,沉吟半晌,才软软一笑:「这事,我也说不清呢。」 *** 「那么也许,我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与组织一刀两断?」英子兴奋地比出了一个象徵决裂的手势。 「你想被灭口吗?」汪直泠笑:「为了少走几步路而丢了小命的人,你大概是第一个。」 「我……我才不是因为懒惰……」英子有些心虚地说道:「总是出入与身分不合的地方,会让人起疑的嘛。」 「哎呀,瞧瞧我这记性。」汪直故作懊恼地挠首:「差点忘了余姑娘的身分是何等地尊贵了呢。」 「不怪你,我也时常忘记。」英子傻笑。 汪直面色阴沉,使劲地弹了下她的额头。 「啊,疼!」英子不满地捂着额头说道。 汪直冷哼一声,掉头就走。 英子连声叫喊着,迈着短腿使劲追赶。 矛盾、拾柒 成化十年正月,英子悽惨地抱病在床,无法与汪直一同前往武当山。说也奇怪,余妍兰竟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替了她的位置,还笑语盈盈地彷彿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我再给姑娘打盆水来。」紫桃端着木盆子走出房间。 柴火烧得正旺,藏在四层鸭绒厚被底下的英子打了个喷嚏,卖力地翻了个身。 「姑娘,姑娘!」小祥子气喘嘘嘘地跑入房中:「太后娘娘有旨,让您去清寧宫。」 「清寧宫?」英子将头闷在被窝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为何?」 「奴婢不知。」祥子有些沮丧地说道:「但太后娘娘与皇贵妃娘娘的关係……实在称不上和睦,姑娘小心为上。」 「所以便是,太后娘娘想趁着娘娘不在宫中时,拿我开刀的意思吗?」英子欲哭无泪,将头又矇得严实了些。 「奴……奴婢不知。」祥子垂首回道,但他颤抖的嗓音已出卖了他内心的答案。 「那感情好。」英子闷闷地说道:「我病了,正好能推了这事。」 「太后娘娘似乎是知道的……」祥子有些颤抖地说道:「她特地为您请了几个御医,正在过来的路上。说是没有大病的话便去找她……」 「可我觉得我病得很重呀。」英子吸了吸鼻水:「无妨,我还能再表现得更严重一些。」 祥子微微頷首,半晌后才意识到英子瞧不见他的反应,连忙说道:「姑娘说的是。」 ***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还是太过乐观了些。 「再……再走慢点……」英子颤巍巍地走在寒风中,左右皆有人搀扶着,简直像隻破败的木偶。 「还请姑娘再加把劲儿。」左侧的小宦官尖声说道:「让太后娘娘久等,可是相当不敬的。」 「好的……」英子气若游丝地应道。 小宦官们得到了答覆,双双交换了眼神,加快了脚步。在英子的惨叫声中,抵达了清寧宫。 「太后娘娘要您在屏风前等候。」小宦官将她带入房内后,恭声说道。 「不就是为了防我身上的病吗?」英子嘟噥:「那为何不让我好好地待在宫内呢?」 「姑娘说什么?」小宦官狐疑地抬首问道。 「无事。」英子连连摇首,慌乱地说道。 「太后娘娘到——!」宦官尖细的嗓音传来。 英子闻言,连忙奋力坐直了些。 清脆的珠玉相击之声不绝于耳,太后已在屏风的另一头落座了。 「妍芝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英子连忙欠身说道。 「不必如此拘礼。」太后温和的嗓音自另一头响起,听上去倒比与她同岁的皇贵妃要年轻上几分:「哀家找你过来,便是想跟你说说话罢了。」 英子内心暗自吐槽,这太后当自己是三岁娃子不成?挖空心思把病着的自己叫来便是为了说几句话? 太后却迟迟没有开口,唯有嗶啵的柴火燃烧声不绝于耳。半晌过后,一股浓烈的茶汤清香飘散在空气中。 「皇贵妃待你可好?」太后低声问道。 「再好不过了。」英子吸了吸鼻水。 太后大笑出声,良久后才止住笑意。英子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不明瞭自己说的话有何可笑之处。 「无事。」太后笑道:「那想必你还挺喜欢皇贵妃的囉?」 英子愣了一下,才挺起胸膛回道:「这个自然。」 太后浅笑,啜了口茶,才缓缓问道:「皇上似乎有意封你为公主,关于此事,你是怎么想的?」 英子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太后说的话她每个字都懂,但组在一块便成了她不懂的句子了。 「这……这……」英子坑坑巴巴地说道:「这不可能的吧?」 话一出口,英子才发觉自己竟在质疑太后所,说的话,惊得连连摆首:「不是,臣女方才是说,臣女何德何能,实在担不起皇上与太后娘娘的垂爱。」 「不必如此惊慌。」太后浅笑道:「哀家不过是问问罢了,此事都还没个影儿呢。」 英子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道:「一切……皆由太后娘娘与皇上定夺。」 太后浅笑不语。 英子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你可以回去了。」太后轻声说道:「小裕子,小年子,送余姑娘回宫。」 英子惊诧地瞪大了眼,如此便结束了?但现实却容不得她深思。 方才架着她来的那两名小宦官行了个礼,便又一左一右地搀住了她。 英子欲哭无泪,行了个礼后,又认命地被他们俩给拖走了。 *** 元宵节当晚,宫内四处悬着大红的灯笼。 汪直回来了。 「公主?你?」汪直嗤笑出声:「无事,挺有趣的呀,被净过身的公主。」 英子挠首,本想傻笑数声,却被下腹突如其来的搅痛给惊扰了,只得蹙眉说道,:「是蛮可笑的,但我也很担忧……」 「你小子还学会担忧了呀?」汪直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这几年可是为你操碎了心。」 疼痛再度袭来,英子蹙眉,再也忍受不住,矮身蹲了下去。 「怎么了?」汪直一反平时的阴冷,慌乱地蹲下身去:「肚子疼吗?」 「疼……」英子闷闷地说道。 「是吃了太多糕点吗?」汪直拧眉:「我找个御医给你瞧瞧。」 英子气若游丝地点了点头。 汪直转过身去,使了使劲,便将她负上背去。 英子全无防备,险些惊叫出声。 汪直伸手托住了她的臀,奋力地向前迈步。 「真沉。」汪直低语:「你该少吃点了。」 「胖也是胖在余妍芝身上……」英子低喃。 汪直正欲开口辩驳,却陡然感受到了指间有种异样的滑腻。 「你方才坐进水洼里头了?」汪直蹙眉问道。 「没有呀。」英子狐疑地说道。 待将她放在床上后,汪直抬手一闻,竟是嗅出了丝丝的血腥气。 「你翻个身,我瞧瞧。」汪直正色说道。 英子连忙依言翻了个身。汪直凑上前去,立刻瞧见了她臀上的一小块深黑血跡。 「你受伤了?」汪直拧眉问道。 「哪儿?」英子比他更急:「很严重吗?」 相知、壹 「臀部。」汪直沉声说道:「脱下,让我瞧瞧。」 英子有些呆愣,半晌后才急切地说道:「啊,不必,我自己瞧便成了。」 「平常那么大咧咧的,现下非得装矜持。」汪直面色不善:「没跟你说笑呢,快脱。」 「我也没说笑,我……我自己瞧就成。」英子有些慌乱地往被窝深处躲去:「我……我明日再去找你。」 「你是在赶我走?」汪直不可置信地说道:「我如此费劲地把你背回来,你却要赶我走?」 「不是的。」英子连忙摇首,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我真不能在你面前脱裤子。」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汪直面色阴沉:「不过就是瞧瞧伤口,至于如此防备吗?你有的东西,我哪个没有?」 「真的不成的。」英子脑中乱成一块,只能不断地摇首。 「有什么不成的?」汪直沉声说道,伸手捉住了她的裤头。 「不成的!」英子使劲挣扎:「我……虽然不明显,但我是个……」 汪直沉着脸松手,一言不发地直起身来,往门口走去。 英子心头一紧,汪直定是恼了她。但现下,她可没有别的选择。 她终究是个女子,虽说连她本人都差不多忘了,但若要让汪直看到自己的臀部,她终究还是……办不到。 英子轻轻地褪下了裤子,在看到裤底那摊乌黑的血渍时,只觉脑壳发昏。她何时病得这般重了?是有人对自己下了毒吗? 英子穿上了裤子,脑中一片空白地走出寝殿。正月的夜风依然寒凉,她却似丝毫感受不到,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着。 「喂,你。」少年的嗓音阻挡了她的脚步,一隻手搭上了她的肩头:「谁?干什么的?」 英子双目含泪地回首,看清少年的脸后,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啊?是你?」卫澈嫌弃地打量着她:「汪大人没和你在一块?」 英子情绪不佳,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欸,等等呀!」卫澈追了上来,一手捉住了英子的领口:「你哭什么哭?和汪大人吵架了吗?」 英子错愕地回首,卫澈竟如此聪慧,一眼便能看穿她的思绪吗? 「定是你又无理取闹,才惹得汪大人不快。」卫澈大义凛然地说道:「我就说了,汪大人何必与你这等造作娇气的冒牌货为伍,换作是我的话……欸,你别走呀!」 英子抹着泪跺步离去,卫澈连忙又追上前去。 「你到底要做什么?」英子回头喝道,一张小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滚开,别烦我!」 「我……我只是……」卫澈有些慌乱地说道:「你没必要这么兇吧,我可没招惹你。」 英子狠狠地刨了他一眼,吸了吸鼻水扭头就走。卫澈再不敢拦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 *** 「姑娘这不是病……」老御医搭着英子的脉门,神情尷尬无比。 「那可是中了毒?」英子急切地问道:「可有治癒的法子?」 老御医不敢对上她的眼神,缓缓直起了身,行了个礼:「我去帮姑娘抓几副温补镇痛之药。」 「啊?那我体内的毒该怎么办?」英子急得眼眶泛红,难不成此毒实在蛮横,连御医都束手无策了吗?? 只闻「嗤」地一声,一旁的紫桃再也忍受不住,笑出声来。 英子满脸戒备地看向她。难不成,是她下的毒?是了,她既有地利之便,又行跡可疑,岂有不是她的道理? 「啊,奴婢不是在嘲笑姑娘。」紫桃连连摇首,上扬的嘴角却毫无遗漏地出卖了她的情绪:「但姑娘真没中毒,只是来月事了。」 月事?英子呆愣,全然不明瞭她的意思。 「姑娘不知月事是什么?」紫桃饶有兴味地望着她。 「在下先行告退……」老御医苦着脸,低声说道。 「不忙,不忙。」紫桃浅笑着拉住了他:「奴婢也不知讲得是否正确,还得劳烦御医在一旁提点着。」 英子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们俩。 紫桃浅笑,娓娓道来。 *** 英子涨红着脸,用绣被将自己层层包覆地严实,龟缩在床榻的深处。 「姑娘?姑娘?」紫桃玩味地掀起了纱帐:「怎么还在睡呢?该用晚膳了呢。」 「太丢人了……」英子整颗头都闷在被窝中,喃喃自语道。 「姑娘你说什么呢?奴婢没听清呢。」紫桃强忍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该找汪直哥哥道歉……」英子呢喃,一翻身自床上爬了起来:「我得出去一趟!」 「姑娘。」紫桃正色唤道。 「何事?」英子狐疑地回首。 「您真的要顶着那头蓬头乱发出门吗?」紫桃抑制着嘴角的上扬,正色问道。 英子大惊,一摸头顶,才惊觉自己方才在被窝中的那一通乱蹭,已让头发乱得无可附加。只得又红着脸在镜前坐下。 *** 「汪直哥哥。」英子怯生生地敲着汪直的房门:「我能进去吗?」 「门没锁。」汪直冷冽的嗓音自里头传出。英子没料到汪直会这么容易地放自己进去,倒是微微惊了一把。 「呀」地一声,英子轻轻推开了房门。房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今晚的月光很是明亮呢。」英子挠首:「怎么把帘子都给打上了呢?多黑呀。」 「过来。」汪直嗓音微哑,沉声说道。 英子傻愣愣地摸黑向前走了几步,一股大力陡然袭来。她重心不稳,向前一扑,便跌坐在汪直的膝上。 汪直死死地扣着英子的手腕,将嘴覆上她的耳侧,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所谓绝对的忠诚便是这么回事吗?把背着你走了一路的人拒之门外?」 温热的气息拂过英子耳畔,令她心头莫名一颤。她只能坑坑巴巴地应道:「我……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呢?」汪直手上使劲,让他俩的距离又近了些。 英子脑袋发晕,一颗心跳得老快,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相知、贰 「我明白了。」汪直松开了手,一把推开了她:「你走吧。」 「我不是在赶你走……」英子连忙捉住他的手:「我……我有不能脱裤子的理由的。」 汪直陡然浑身僵硬,使劲地回握了英子的手,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 「你……」汪直吞了吞涶沫,小心翼翼地说道:「你会感到害羞吗?」 「啊……」英子涨红了脸,呢喃道:「也能这么说。」 汪直敛去了谨慎,面色不善地说道:「是或不是,别妄想用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敷衍我。」 「是。」英子连忙頷首。 「那么,为何?」汪直有些急切地扣紧了她的手。 「疼……」英子泫然欲泣,抽了抽手,却没抽成。 汪直面色缓和了些,松开了她的手:「抱歉。」 「我会感到害羞是因为……」英子吸了口气,才下定决心似地说道:「我是个女孩。」 汪直呆愣,半晌后才僵硬地笑道:「你倒不必拿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来搪塞我,我从未嫌弃过你的身分。」 「不是谎言呀。」英子急切地捉住了他的手:「我真没想过要骗你,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罢了。」 汪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你……」汪直垂首,面上满是英子从未见过的脆弱:「让我静静。」 「汪直哥哥!」英子着急地喊道。 「出去。」汪直沉声说道:「别让我说第二遍。」 英子心头一酸,只觉汪直终究是恼了她没早些告诉他。 孰知,汪直心头转的却是更为深刻的凄哀。 *** 此后,一连半年,汪直都未与英子说过半句话。英子挖空了心思在製造谈话的机会,但都敌不过汪直回避她的决心。 「纪姐姐。」英子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眼前的叶片儿:「总旗大哥是不是没对你置过气呀?」 纪唐妹一愣,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沉思半晌后,才柔声回道:「汪直又恼了你吗?」 英子瞪眼,惊诧地说道:「姐姐怎会如此聪慧呢?像姐姐这样聪慧又貌美的人儿可真不多了。」 「和谁学的这般油嘴滑舌。」纪唐妹满脸红晕:「你这小傢伙心事不全都写在脸上吗,也没什么难猜的。」 「纪姐姐!」英子带着哭腔泪眼汪汪地看向纪唐妹:「这回是我的错。」 *** 「你是个女孩,却一直没告诉汪直?」纪唐妹寻思半晌,才柔声问道:「那,为何不告诉他呢?」 英子一愣,半晌后才低声回道:「总感觉跟他说了,就不会再那么无话不谈了。」 「这又是为何呢?」纪唐妹兴致盎然地盯着她瞧。 「虽然汪直哥哥从来不说……」英子吶吶地说道:「但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从他的言行中,我可以感受到,他有多么怨恨这种屈居于人下的感觉。」 纪唐妹浅笑不语,静静地等候她继续说下去。 「我……」英子深吸了口气:「我以为,他需要一个能真正感受到他身心苦痛的朋友,而他一直以为我是。」 「你的言下之意便是,若是少了同样的经歷,你便无法理解他的苦痛了吗?」纪唐妹正色说道。 「不是的。」英子连连摇首:「我只是怕他不明白罢了,我是永远能够理解他的。」 「但你从未与他彻底地谈过此事呀。」纪唐妹浅笑道:「说不定,他心底所想的与你截然不同呢。」 「但他恼了我了呀。」英子眼眶一红:「每回敲他的房门,里头都没有人应。倘若遇上了他,他也会远远地避开。我顶着余妍芝的脸,也不能在大庭广眾之下与他拉拉扯扯。」 纪唐妹不语,垂首沉思。半晌过后,才抬首笑道:「英子,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最擅长的是什么?」 「啊?」英子歪首:「哭也算是专长吗?不是吧,他大概不吃这套。」 纪唐妹嗤笑出声:「我倒不是指这个,而是……」她将嘴覆上英子耳畔,轻声说出了些话。 英子连连頷首,只觉自己先前没想到这点,着实是愚不可及。 *** 初秋的夜晚有些寒凉,汪直静静地坐在房内,眼前摆着一卷用字浅白的书简。烛光摇曳,他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映出了几道或深或浅的影子。 只闻数声细碎的叩门声,汪直暗自叹息,却不应声。 「汪直?」洪荣尖细的嗓音自外头响起:「在不在呀?」 「在呢。」汪直连忙应道,起身开了门。 「洪荣」有些急切地迈着步伐,飞快地跨入房内。 「出去。」汪直沉着脸,低声说道。 「啊?大胆!」「洪荣」神情大变,横眉竖目地说道:「你这小子,胆敢……」 「身高不对。」汪直不耐烦地说道:「你再把鞋子垫得怎么高,都还是比我矮上一截。」 英子骇然,连忙掂量了自己的身高:「但我记得洪师父便是这般高呀。而且我这两年分明长高了不少,都追上余妍兰的个头了。」 「出去。」汪直面色不善,推着她往门外走。 「啊,等等!」英子死命地撑住了门板,硬是让自己留在了屋内:「我……我就想和你说说话儿!」 「但我不想听。」汪直冷冷地说道:「你能否别那么自以为是?扮久了这个角色还真当自己也是个主子了吗?凭甚么命令我?」 「我没有要命令你……」一股酸涩的委屈涌上心头,英子再度红了眼眶:「我是你的朋友,你没必要对我这么有戒心的……」 「朋友?」汪直冷笑出声,薄唇微扬,一张俊脸缓缓凑近英子。 英子脑袋发昏,眼神呆滞地看着汪直的俊顏在眼前不断放大。汪直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她的反应,低笑出声。 热气袭上英子的耳侧,她莫名心尖一颤,满脸晕红。 「朋友什么的。」汪直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 英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汪直几近残忍地勾唇,一把将她推出了门外,重重地甩上了门。 英子在门外不依不挠地拍着门板,一声声地叫唤着汪直。直到守夜的小宦官打着灯笼路过,外头才归于寂静。 汪直缓缓地跌坐在地,掩面垂首,鼻间满是那熟悉且令人沉迷的气息。 「倒是先把身上的味儿去掉吧……」汪直呢喃道,神情中全是温柔:「还是一样傻呀,要我怎么不担心你……」 相知、参 成化十一年二月上旬,春暖花开。 安乐堂内一片祥和。纪唐妹温软地笑着,一针一线地绣着手中的孩童衣衫。 英子与小皇子闹腾着,滚作了一团,高声欢笑着。 段韶蓝满脸笑意地看着他们,不时回头偷偷瞄眼纪唐妹,又在她转首的瞬间心虚地垂首。 几声急促的叩门声打破了平静。段韶蓝戒备地按住了刀柄,凑近门前,只要情况不对头,便能立刻做出反应。 「是我呀。」吴氏有些急切地说道:「纪姑娘,帮我开个门吧。」 段韶蓝这才放下了按住刀柄的手,放心地开了门。 孰知,等在门外的,并不仅是吴氏。 「你是谁?」段韶蓝警惕地看着吴氏身后的中年宦官,手又按上了刀柄。 「不必如此警惕。」宦官一抖白嫩的下巴,满脸嫌恶地扫视着破旧的房间:「你们哪位是纪女史呀?」 段韶蓝连忙往纪唐妹跟前一挡,抽出了半截寒光闪闪的绣春刀。 「哎呀,快把那东西收起来。」宦官惊叫一声,抱头往后头一缩。 「不许对张大人无理!」吴氏双目圆睁,怒喝道:「快放下武器!张大人是咱们的救世主,了解了吗?」 小皇子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观望着这儿的情形,英子连忙将他藏到身后。 「你倒说说,我们有哪点需要那傢伙的帮助了?」段韶蓝毫不惧于吴氏的疯态,目光灼灼地怒视着她。 吴氏不可置信地望着段韶蓝,沉默良久后才大笑出声。 「你笑什么?」段韶蓝怒道:「要不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就衝着你暴露我们的秘密这点,我立刻便能让你毙于刀下!」 「什么?」吴氏双目微凸,愤怒地挥舞着手臂:「我可是为了小皇子的前程,才特地找到这位能与皇上搭上话的大人。孰知,你们竟如此不知好歹!」 段韶蓝气结,正欲开口辩驳,纪唐妹便伸手拦住了他。 「我便是纪氏。」纪唐妹轻柔却坚定地说道:「敢问公公找我有何贵干?」 「你便是纪氏呀。」张敏仔细地端详着纪唐妹的仪态,满意地頷了頷首:「是个可造之材,可惜脸蛋儿生得不够勾人,但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公公谬讚。」纪唐妹垂眸,不卑不抗地回道。 「那便是小皇子吧?」张敏目光一转,看向了一旁的小皇子:「殿下今年几岁了呀?」 小皇子好奇地从英子身后露出了半张脸,眨着一双大眼困惑地看着张敏。 「别看!」英子连忙低声说道:「好好躲在我身后。」 「你这丫头好生眼熟。」张敏看向英子,狐疑地说道:「我定是有看过你的……你是哪个宫的?」 「我……我只是个过路人罢了。」英子连忙垂首,生怕他认出自己的身分。 张敏更加好奇了,有些急切地说道:「头抬起来,咱家定是见过你……」 「张公公。」纪唐妹沉声打断了他。 「何事?」张敏有些不耐烦地看向她。 「这话是我要问公公的。」纪唐妹低语:「敢问公公今日特意来此,便是为了看看我和孩子们吗?」 「那倒不是。」张敏堆起了满脸的笑意:「好让你们知道,我有法子能保全小皇子的安全,让皇上知晓小皇子的存在,承认他的地位。」 「你要公开小皇子的身分?」段韶蓝惊怒交加:「我们可未曾允许你这么做……」 「你这七品的小小总旗倒是意见不少。」张敏阴阳怪气地打量着段韶蓝:「这事又与你何干?你急什么呢?难不成,你和纪姑娘,有着不可告人的关係?」 「你胆敢如此玷污纪姑娘的清誉!」段韶蓝涨红了脸,绣春刀再度出韒。 「哎呀!杀人啦!」张敏抱头惊呼,矮身蹲落在地。 「段大哥!」纪唐妹高声喝道:「住手!」 段韶蓝看了她一眼,心有不甘地将绣春刀收入韒中。 「这才对嘛。」张敏斜眼覻了段韶蓝一眼,缓缓起身:「你这莽汉着实大胆……」 段韶蓝怒目而视,吓得张敏面如土色,连忙噤声。 「张公公。」纪唐妹缓缓说道:「您的好意咱们心领了,青儿与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认,我们在这儿过得挺好。」 张敏大吃一惊,似是从未想过会有人拒绝这种天大的美事:「但……但这可是你们唯一能出人头地的机会呢!若是不贪慕富贵,又何必挖空心思去得到皇上的宠幸呢?」 纪唐妹面色一沉,虽是不悦却仍保持着温和,平淡地说道:「张公公,奴婢并非贪慕荣利之人,只愿一生平稳度过。」 张敏连连摇首,嘖嘖有声:「倒也不必如此拿腔作势,再装下去就有些令人厌烦了。」 「奴婢方才所言俱是实情。」纪唐妹垂眸,坚定地说道:「公公请回吧。」 张敏气结,怒道:「咱家便挑明着说了,今日无论如何,咱家都会把你们的事儿告诉别人!至于那人是皇上还是皇贵妃,便得看你们的表现了。」 「这和我们方才说好的不同!」吴氏怒吼,双眼凸出,全身激动地颤抖着:「不能告诉皇贵妃,不能!计画全乱了!」 张敏有些害怕地后退数步,指着吴氏怒道:「你这疯妇!给我安分点儿!」 「告诉皇上!」吴氏高声喊道:「这是他唯一的孩子!唯一能打败那老贱妇的便是他!」 「你……」一股怒气突如其来地袭上英子心头,英子起身怒喝道:「你在殿下面前说什么骯脏话呢?他是个孩子,不是你们争斗的筹码!」 「你这低贱的死丫头,胆敢与我这般说话?」吴氏怒极,颤抖地指向英子:「你以为我没了后位便制不了你吗?错了!从出生那刻起,我们便有云泥之别!」 英子毫不畏惧地怒视着她:「我认为,一个品行不佳的人出生再高都是无用!」 相知、肆 吴氏一愣,随即尖声狂笑了起来。 段韶蓝心头一紧,连忙将英子藏到了自己身后。良久过后,吴氏的笑声才停了下来。 「看到你这死丫头我便想起那个贱女人。」吴氏阴惻惻地说道:「她便是不肯认清自己的身分,才让整个皇宫都因她腐坏。」 「娘娘才不是贱女人!」英子怒道。 吴氏嗤笑出声:「你这角色扮久了,还真以为她是你义……」 「住口!」段韶蓝怒喝,硬是阻住了她的话头。 「你要我住口?」吴氏怒吼:「你这不识抬举的下贱东西,亏得我还给过你几个好脸色!」 「请您慎言。」纪唐妹清冷的嗓音响起:「我答应了,将青儿的事告诉皇上吧。」 「纪姑娘!」段韶蓝惊呼。 「无妨。」纪唐妹冷冷说道:「然而,公公须保证能护我们周全,否则,我自有方法能让公公的辛勤布置都化为流水。」 「好大的口气。」张敏阴惻惻地笑道:「只要你安分些,咱家定会护你们母子俩周全。」 「不只我们母子俩。」纪唐妹淡淡地说道:「若是公公真有意与我合作,还请连段大哥与我的妹子都一併护住了。」 「那位总旗倒是无妨。」张敏目光一转,斜眼看向英子:「但这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姑娘,我却是无从保护起。」 「我不需要你保护。」英子口气不善:「只要你和你身边那位,别说出我来过这儿便成。不过好让你们知道,即使你们说了,我也有法子脱身,就不必拿此事来要挟我了。」 「你这死丫头。」张敏气极反笑:「哪有什么被要挟的本钱?」 「那便一言为定了。」英子冷哼一声。 「没别的要求了吧?再有别的咱家也不会答应的。」张敏斜眼覻了纪唐妹一眼,尖声说道。 「是,就这么多。」纪唐妹不卑不抗地温声说道:「奴婢不敢踏出安乐堂,也就不送公公了。」 「无妨。」张敏摆了摆手:「这个月底前,我会让皇上知晓他唯一的孩子的存在的。」 「多谢公公。」纪唐妹垂首说道。张敏满意地看了她一眼,掉头离去。 段韶蓝提起绣春刀,一言不发地便欲推开房门。 「段大哥,你想做什么?」纪唐妹温和却坚定地说道。 「杀了他。」段韶蓝头也不回,微哑地说道。 「不成的,段大哥。」纪唐妹柔声说道:「不能总为了我打算,青儿是皇子,他有权继承大统。」 「我……」段韶蓝语塞,苦涩低声说道:「也是呢,是我想岔了。」 纪唐妹勉强一笑,垂首不语。 *** 成化十一年二月下旬,春日的早晨依然寒凉,寒意浸染了整个乾清宫。 寝殿内悄然无声,梳整头发的每个动作都因这份寂静而显得格外突兀。 张敏谨慎地替皇帝梳理着头发,一边思量着要如何开口提及小皇子的事儿。 孰知,这机会竟来得突然到令他难以招架。 「我是老了。」皇帝对镜自照,叹道:「却连个能继承江山的儿子都没有。」 张敏心乱如麻,一颗心跳得老快。他明白,现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啪」地一声,张敏一个屈身,跪倒在地。 「你做什么?」皇帝大吃一惊,向后退了数步。 「奴婢有罪!」张敏伏地喊道:「奴婢一直都知道,皇上有个儿子。」 皇帝惊愕地望着他,满脸的不可置信。 一旁的司礼大太监怀恩连忙说道:「张敏说得没错,小皇子潜养西内,已有六岁了。」 「真有此事?」皇帝大喜,喝道:「立刻带他来见朕!」 *** 「皇上命小皇子前往乾清宫一叙。」宦官尖细的嗓音让整个安乐堂沉静了下来。 纪唐妹搂着小皇子,示意他像前些日子训练的那般行礼。 「娘。」小皇子红扑扑的小脸上写满了不捨与忐忑。 六岁的孩子早已能感受到大人的心情,母亲眼中的不安与悲凄令他不知所措。 纪唐妹勉强勾起一个笑容:「无事,照娘说的做。见到留有鬍鬚的黄袍人,便上前搂住他,他是你的父亲。但切记,礼数也是不可缺少的,这些娘都教过你了。」 宦官带走了不住回首的小皇子,只馀纪唐妹一人静静地坐在床沿。少了稚儿的笑语,安乐堂似乎更加寒冷了。 *** 隔日,皇帝的一纸召书震惊了整个皇宫。令人震惊的,不仅仅是那个凭空冒出的六岁皇子,还有那入住永寿宫的纪氏女史。 「框」地一声,皇贵妃又砸碎了一只价值连城的斗彩瓷茶杯。英子浑身一颤,垂首不敢言语。 「终于连他都放弃了我呢……」万贵妃嘶哑一笑,因凄哀而扭曲的脸庞看上去比平时要苍老上了几分。 英子呆滞不语,心中难受无比。纪唐妹是她的朋友,她自然是得让她与小皇子都好好的。但现下,她却因此伤害了救过自己的娘娘,还得恬不知耻地在她身侧,见证她的脆弱,这又是何等地令人内疚?偏生她又连句安慰的话都挤不出来。 「娘娘定是生得出孩子」这等话,别说他人不信,连万皇贵妃本人也是不信的。那么,又还能如何安慰她呢? 「妍芝。」皇贵妃目光一转,惨笑望着英子,没了平日的半点冷厉果断。 「是。」英子艰难地回道,竟是再也吐不出「义母」二字。 「这皇宫里,只剩下你不会骗我了。」皇贵妃低声笑道,脸上尽是满溢而出的凄凉。 英子语结,垂首不去看她。 内疚是种比愤怒要来得强烈的感受,今日,她深刻地意识到了。 「今晚和义母一起睡吧。」皇贵妃低语:「咱娘儿俩已许久没有好好说话了。」 英子有些慌乱地頷了頷首,竟是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皇贵妃的眼中,全是她从未领略过的依赖与信任。 是夜,英子在皇贵妃的怀抱中沉沉入睡。两个渴望爱的人,和谐地相拥入眠。 相知、伍 时间步入五月,炽热的南风取代了和煦的东风。 英子安分地在昭德宫待了几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堪称良好的闺秀典范。 「姑娘,荷花开得挺好呢,您不出去走走吗?」紫桃担忧地望着英子,不明白一向好动的姑娘这些日子怎么转了性子。 「待我写完这幅字。」英子正襟危坐,沉静地在眼前的宣指上挥毫。 「姑娘您这都写了几幅了。」紫桃叹息:「娘娘也说了,不必写那么多字儿,她一日也学不来那么多。」 「多写些好贴在墙上。」英子全然不为所动,仅随口敷衍了声。 紫桃暗自叹息,开始收整起了一旁散乱的纸张。 「咦,这是姑娘的吗?」紫桃看着压在宣纸上头银製手鐲,有些困惑地说道:「奴婢还是头一次见到呢,是娘娘给您的吗?」 英子恍惚地抬首,看到紫桃手中的手鐲后,瞬间慌乱了起来。 「是我的没错。」英子急切地一把抢过了手鐲。 「怎么没见姑娘戴过它呢?」紫桃嘟噥道:「多么漂亮的手鐲呀,夏日戴起来也是极为凉快的。」 「跟我的衣服不搭。」英子随意找了个藉口。 「是呢。」紫桃浅笑:「姑娘也已到了会在乎穿着的年纪了,个子也高了不少。这两年,针工局为了姑娘的衣裳可以说是费尽心思了。」 「是呢。」英子呢喃:「再也没有人会说我是小矮子了。」 紫桃嗤笑出声:「姑娘糊涂了吧,本就无人敢称您为小矮子。」 「是糊涂了呢……」英子呆滞地望着宣纸上斑驳的墨渍,低声说道。 「但今日您是无论如何都得去赏荷了。」紫桃笑道:「娘娘说了,今日的荷花宴您无论如何都得出席。」 「那也是晚上的事儿吧。」英子长叹一声,放下了毛笔:「我出去走走,别跟过来。」 「不成,现下宫内可不比从前。您是皇贵妃娘娘唯一的义女,得带上几个随护才成。」紫桃摇首说道。 「所以我才不想出门呀……」英子嘟噥。 *** 仲夏的夜晚依旧炎热。所幸荷花池边上尚有凉风徐徐,缓解了不少的燥热感。画舫在池上摇荡,灯火通明。远处欢笑着的尽是些高官子女,随意走走便能碰上几个皇亲国戚。 皇帝与皇贵妃恩爱地携手乘着画舫游湖去了,其馀的后妃都认份地留在宴席上,三两成群地谈笑着。 唯有小皇子与纪唐妹不在此处。 英子目不斜视,端端正正地座在自己的位置上,周遭的喧闹似乎都与她无关。 「看呀,那是皇贵妃的义女余妍芝,往年可嚣张了。」不远处几个身着稠缎衣衫的女子高声谈笑着,挑衅似的扫视着英子。 英子不为所动,依旧坐得端庄嫻雅,堪称大家闺秀的典范。 「她才是皇贵妃的义女?我一直以为是那位呢。」其中一名女子困惑地指着远处那个四处与人攀谈的黄衫女子。 「那是余姑娘的庶妹,这几年都跟着余姑娘住在昭德宫。」另一名女子不屑地嗤笑出声:「她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要不是看在余大人的份上,谁要理会她?她还真以为别人看不透她那虚偽的外皮呀?」 「这我也有所耳闻。」另一名女子抿了抿唇,故作神秘地低声说道:「余大姑娘不擅言辞,行事嚣张拔扈,余大人似乎是比较看好余二姑娘一些。」 「要我说吧。」一名女子尖刻地努嘴:「这余二姑娘看着真是比余大姑娘来得造作许多,每次看到她那副四处献媚的模样,我就想搧她几个老大的耳括子。」 眾女闻言皆嗤笑出声。一名女子掩着口轻声笑道:「得了吧,彩宁妹妹,儘管是现在,也没人敢往昭德宫那位头上动土呀,又不是傻子!」 「是呀。」一名看上去较为年长的女子谨慎地说道:「那咱们还是别谈这事了吧,这儿人多了些。」 眾女连连頷首,谈笑着离去了。 英子松了口气,缓缓挪动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些。方才那些女人,害得她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余姑娘。」一名陌生的小宦官向英子行了个礼,低声说道:「主子要您前往永寿宫一叙。」 「你的主子是纪氏?」英子连忙压低了嗓音回道。 纪唐妹尚未受封,却以女史的身分入住永寿宫,此事在宫中无人不知。 「是的。」小宦官頷首:「请随奴婢来。」 英子有些困惑。纪唐妹如今会找上自己,定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要事。否则没必要冒着被揭穿关係的风险,特意要自己往永寿宫跑一趟。可她却不记得,近日皇宫里头发生过什么大事。 小宦官带着英子绕过几座屋宇,逐渐远离人群。 英子心底虽是有些不安,但小宦官带她走的都是她认得的路,确实是向永寿宫去的没错,她只得强行压下开口询问的衝动。 终于走到了永寿宫附近的林子中。少了灯火的照耀,宫墙内外一片漆黑。 突然,前头地小宦官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吗?」英子困惑地说道。 小宦官头也不回,低声说道:「已经到囉,姑娘。」 英子满脸的狐疑,正欲开口询问。突然,一股异样的气流自身后袭来,她连忙狼狈地向前一扑,才躲过了致命的袭击。 「你可以走了。」一个低沉嘶哑的男声自英子后头传来,令英子全身发寒。 小宦官闻言,便飞快地向前奔去。 英子只觉不妙,连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前狂奔。 只闻「撕啦」一声,英子的袖口被利刃劈开,飘落在地。随之而来的是手臂上隐隐的刺痛,方才那下攻击,已划伤了她的手臂。然而,英子已无暇顾及臂上的伤痕了,只是死命地向前奔逃着。 低沉嘶哑的笑声如影随行。身后的男人依旧挥舞着绣春刀,毫不费劲地跟着英子。 英子骇然,迈开了步伐狂奔,却仍是摆脱不了身后的梦魘。 「砰」地一声,英子竟在这种要紧关头摔了老大一跤。 男人哑笑出声,提刀戏謔地缓缓走近。 英子大惊失色,全身泛软,竟是站不起身来。 「别怪我。」男子低声说道:「要怪便怪你跟错了主子。」 寒光一闪,英子绝望地闭目等待死亡的到来。 相知、陆 孰知,预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英子诧异地睁眼,一个熟悉的身影举着刀,正面接下了黑衣男子的攻击。 「你这小子也敢坏我好事?」黑衣男子怒极反笑,刀刀劈落,毫不留情。 卫澈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力气自是及不上成年男子的。每接下一次攻击,他便难受地蹙下眉,挥刀的劲道也逐渐减弱。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败相已现。 「本是不想多造杀孽的,但你这小子竟自己送上门来,我也无技可施。」男子哑笑,一刀快似一刀。 卫澈拧眉奋力抵挡,却是有些力不从心。 「快走!」卫澈喝道:「去找人来!谁都行!」 「框」地一声,在卫澈喊话的空档间,男子毫不费力地挑掉了他的刀,狞笑地朝他走来。 卫澈大惊,想拾起地上的刀,却为时晚矣。 「你们这些锦衣卫,各个像耗子似的,四处乱窜,尽爱多管间事。」男子冷哼,提刀便欲砍落。 卫澈心底发寒,难不成,自己今日便得命丧于此了吗?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只闻「啪」地一声,男子绣春刀脱手,低声咒骂着回首。 英子举着石块,喘着粗气正欲开始下一轮的攻击,却被男子一把扣住了手腕。 「你这死丫头!」男子怒吼,抬手搧落。 英子被打得偏过头去,颊上一片火辣。臂上的伤口仍在冒血,但她已感受不出疼痛。 男子提起绣春刀,神色阴冷:「我先解决了你这死丫头,再杀了那小子!」 卫澈趁机拾起了刀,毫不犹豫地朝男子劈下。 然而,男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立即发觉了身后的异动,一抬手便架住了卫澈杀气腾腾的一劈。 「快走!」卫澈急切地喊道,奋力招架着男子的攻击。 但英子又怎会听从卫澈这等自杀式的发言?若是真离开了这,大概也只来得及找个人来给他收尸了吧?她只得捉着石子,或拋或砸地尽数往男子身上招呼,却始终砸不到任何要害部位。但她又不能过于靠近男子,银闪闪的绣春刀之于赤手空拳的英子,无疑地是致命的。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胜负立现。 男子狞笑着挥刀砍上卫澈的右手臂,卫澈吃痛,绣春刀再度脱手。 英子眼看不妙,再也顾不上自身的安危,一个踪跃扑向男子,整个人掛在了他的背上,死命地咬住了他的后颈。 「找死!」男子怒喝,刀锋一转,便要砍向英子。 卫澈大惊,正欲举刀反击,却是为时已晚。 英子也感受到了袭来的危机,正欲翻身躲避,却是力有未逮。一股强烈的钝痛自背部缓缓扩散,英子蹙眉,双手一松,被男人拋落在地。 「这下子再也动不了了吧,死丫头。」男人冷笑,满意地瞥了眼蜷缩在地的英子。 卫澈带着伤不成章法地提刀挥向男子,男子嗤笑出声,戏謔似地随手一挥,卫澈手中的刀便又飞了出去。 卫澈大惊,却是不可能越过男子去捡拾自己的刀,只得不断踪跃闪躲男子的攻击。男子嘶哑一笑,刀挥得越发快了。 「看你这狼狈样儿,锦衣卫的脸都被你给丢光了……」男子陡然停手,满脸不可置信地回首。 英子气喘吁吁地提着卫澈的刀,刀上血跡斑斑,尽是男人后颈喷溅而出的鲜血。 「再补一刀!」卫澈使劲喝道。 英子咬牙,提着刀毫无章法地再次向男子挥去。 然而,刀锋还未触到他的身子,他便已软倒在地。一双眼却仍瞪的老大,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命丧一名手无搏鸡之力的少女之手。 卫澈与英子呆愣地对视了半晌,两人皆浑身是血。 「你还好吧?」卫澈艰难地开口说道。 英子勉强一笑:「但愿……」语声未毕,便一头栽倒在地。 「喂,你怎么了?」卫澈骇然,强忍臂上的疼痛,挪动步伐往英子身边跑去。 鲜红色的血液自英子背后的伤口喷涌而出,在背上留下了老大一片的血渍。臂上的伤口虽是及不上背上的深,但也狰狞地令人触目惊心。 卫澈倒抽了口凉气,撕下衣袖试图替她止血,但都是徒劳无功。 「我不是要你走吗……」卫澈喃喃自语,用没受伤的左臂将她负上背:「臭丫头,逞什么英雄好汉呢?」 *** 英子睁眼时,意识还有些模糊。 「啊,姑娘醒了!」紫桃惊呼:「快去叫御医!」 英子微微侧身,正欲坐起,却被背上强烈的刺痛感弄得再度弯下身来。 「不成,您不能坐起来的。」紫桃连忙制止了她。 「水……」英子一开口,便被自己嘶哑的嗓音惊了老大一把。 「好的,奴婢餵姑娘。」紫桃拿过了茶杯,送到英子口边。 英子直喝乾了一整个茶壶,才心满意足地咂了咂嘴。 「姑娘昏睡了两天了。」紫桃低声说道:「娘娘想让皇上升了卫大人的职,但卫大人死命不肯应允。」 「为何?」英子傻愣愣地回道。 「这得问卫大人才是。」紫桃歪首说道。 「那刺客的主使者可找到了吗?」英子低声问道。 「这倒没有。」紫桃面有难色,低声说道:「但……宫里传的沸沸扬扬,都说……是永寿宫那位指使的……」 「不可能!」英子高声喝道。 紫桃一惊,住口困惑地看着她。 「无事。」英子叹息,低声说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说?」 「事发地点在永寿宫附近,而万皇贵妃又与纪氏不睦。」紫桃沉声说道:「也不能怪他们如此理解,就连娘娘也有所疑心了。」 「刺客特意将我带到永寿宫附近,就是为了製造这样的舆论吗?」英子喃喃自语:「若我真死了,宫内岂不大乱了吗?」 「姑娘别说这等晦气的话。」紫桃责怪地看向她:「无论是谁主使的,这事都有一部分是因为姑娘轻信他人而起。还请姑娘以后带足卫侍再出门,也别随意听信他人的话语。」 「好的……」英子吶吶地回道:「对了,带我离开宴席的是个小宦官!把各宫的小黄门都聚集起来,些许我便能指认出兇手。」 「奴婢这便去告知娘娘。」紫桃行礼应道。 相知、柒 「都不是。」英子失落地说道。 「无妨,本就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找到。」皇贵妃低声说道:「或许本宫得找个机会让人搜搜永寿宫。」 「我……」英子咽嚅,却是想不出任何能在皇贵妃不起疑心的前提下,为纪唐妹开脱的方式。 「紫桃跟我说了,你认为不是纪氏做的,是吗?」万皇贵妃淡淡地扫了英子一眼。 英子骇然,她虽早已心知紫桃不可信,可却从未想过她这状,竟会告得如此明目张胆。 「纪氏……纪氏在宫中还没有这种一手遮天的势力。」英子慌乱地说道:「更何况,这事发生在永寿宫附近,不就是明摆着的陷害吗?」 皇贵妃端详了她一会儿,显得有些意外地笑道:「你还真是长大了些,看来我也不必为你如此操心了。」 「是……是娘娘教导有方。」英子心虚地垂首说道。 「你说的倒也有理,是本宫想岔了。」皇贵妃低声笑道:「你的伤,可好些了?」 「好多了。」英子连忙应道:「御医说了,再过数日便能下地走动了。」 「那感情好。」皇贵妃浅笑:「以后万万不可再这么傻了。义母手头还有些事要忙,先走了。」 「是。」英子连忙頷首。万贵妃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才转身离去。 「娘娘。」紫桃垂首候在门后,低语道:「姑娘近年来也成熟了些,要不便应了太后娘娘与皇上,让她封个公主吧。」 「本宫回绝此事,向来都不是因为妍芝不好。」皇贵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倒是太后娘娘,本宫真是越发地看不懂她了。」 紫桃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垂首回道:「是。」 *** 时间步入六月。宫中的舆论并没有随着时间消逝,反而越发地甚嚣尘上。 「余姑娘现下不敢四处走动了,这儿真是清间了不少。」一名约莫十来岁的瘦小宦官毫无顾忌地对着身畔的友人说道。 「啊,我懂。」另一名小黄门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笑道:「每回看她经过,我便心底发怵。啊,纪氏也不找个靠谱些的刺客,连个娘们都解决不了。」 两人对视一眼,皆嗤笑出声。却未发觉,身后有个面色阴沉的人影正在接近。 「妄议主子的是非,杖责。」汪直红唇微啟,冷冷地说道。 「汪……汪大人饶命!」两人大惊失色,双双跪落,却是为时已晚。 数名高大的宦官一拥而上,将小黄门们压制在地。小黄门们满脸的鼻涕泪水,不住哀求。 「用心打,别让他们再有机会碍着我的眼。」汪直一字一顿,近乎残酷地说道。 「是的,汪大人。」宦官们齐声应道。 汪直在呼痛声中,冷冷地扭头离去。 「汪爷,终于找到您了。」韦瑛气喘吁吁地追上汪直:「您让我查的事儿,已有了结果。」 「说。」汪直沉声说道。 「那日的刺客并非完全是宫外人士,他曾隶属于羽林前卫。」韦瑛得意地说道:「是在成化元年被赶出宫的。而在这之前,羽林前卫的指挥使一直是吴俊。说来也巧,吴俊这人竟是……」 「吴废后的父亲。」汪直若有所思地说道:「这证实了我的猜想。」 自从得知英子遇刺当天的始末后,汪直便减少了心中怀疑的人选。毕竟,知道英子与纪唐妹交好,能用纪唐妹之名引得英子上勾的,也不过就是那寥寥数人。纪氏没有理由陷害自己,段总旗与卫澈等人又没有动机,最可疑的便是吴氏了。 「啊,原来您知道呀……」韦瑛有些失望地挠首,扯出一个諂媚的笑容:「汪爷真是无所不知,博古通今。」 汪直不理会他,若有所思地回首离去。 韦瑛连忙快步跟上,却是不敢开口打断他思绪。 *** 昭德宫再怎么大,汪直还是会有撞上英子的一天——这便是带着满腹思绪在长廊上行走的后果,当汪直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英子时,已然闪避不及。 「啊,你别走!」英子连忙拉住他,几近哀求地说道:「就说几句话,好吗?」 汪直不着痕跡地瞥了眼她微微颤抖的手,心头一紧,竟是说不出半个「不」字。 英子见他愿意听自己说话,着实是喜出望外。然而,她急切地寻思了半晌后,却还是决定不了要如何开口。 「她真是高了些。」汪直心道。许久未见的她,竟是一举一动都如此地惹人怜爱。 看着她因慌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好似有数根羽毛在他心底轻挠。汪直竟是克制不住衝动,伸手抚上了她的颊侧。 「汪直哥哥?」英子呆愣,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汪直对上她的眼神,陡然惊觉自己的失态,连忙掩去了嘴角微勾的弧度,冷着脸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 「我……我就知道那些话是骗我的!」英子哽咽,一把搂住汪直,又哭又笑地说道。 久违的温暖入怀,汪直心底一颤,竟是无法伸手推开她。心中的防备崩落了一角,他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推拒,对他们彼此而言,真会是最好的结局吗?或许数十年后,他会如愿成为一名权势滔天、隻手遮天的大太监。但她呢? 现下的他,可没强大到足以在远处守护着她。若是未来的岁月中少了她的笑顏,似是……一切都没那么对味了。 「我们和好了,是吗?」英子眼角含泪,近乎祈求地抬首望着他。 汪直愣愣地对上她凄哀的眼神,竟是不知如何应对。英子看他似乎略为动摇,陡然心生一计。 「我带你去个地方。」英子拉起汪直的手,坚定地说道。 汪直望着他们交握的手,丝丝暖意渗入心底。竟是希望她能再带着自己走远点,好让此刻能够延续到永远。 相知、捌 英子神情肃穆地带着汪直走上人烟罕至的小路。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抵达了那片熟悉的林子。 「这里?」汪直惊诧地说道:「你……你怎么了吗?」 这儿正是英子遇袭的林子。虽说是她自己拉着汪直来到这儿的,当真的看到那熟悉的场景时,她还是有些心有馀悸。 「我没事儿。」英子强自镇定,指着石板小路上的一片漆黑乌渍说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血跡。」汪直瞥了一眼,毫不犹豫地回道:「出血量肯定不少,伤者定是在这儿躺了许久。」 英子没料到他能答的如此精准快速,有些尷尬地挠了挠首。深吸了口气后,才坚定地望向汪直。 「这是我头一回杀人。」英子垂首说道:「我本以为,我会很慌张。但事实上,并没有。」 汪直愣愣地望着她,不明白她提及此事用意何在。 「下手时,我什么都没想。」英子低声说道:「宫中有许多事,都是如此顺理成章,身不由己。」 汪直心底泛起一丝苦涩。如果可以的话,他多么希望她永远不懂这些。这些藏在富贵表相下的骯脏,只要他懂,就够了。 「在床上躺着的那一个多月,我总是想起你。」英子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从前,我总觉得你心狠手辣。但现下,我懂了你的身不由己。」 「你明白便好。」汪直不敢对上她的眼神,扭头轻声说道。 「接着我便明白了,你不理会我,定也是有深意的。」英子唇角微勾,似是忆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 汪直心头一动,羞愧地无地自容。他如此抗拒她,不过是自卑心在作祟罢了。她却如此信任自己,这是何等地令人内疚? 「但我不会因此放弃的。」英子篤定地看向他:「无论如何,我都想继续与你做朋友。汪直哥哥,你能多依赖我一些的。我已经十三岁了,不是当年那个流着鼻水的五岁娃儿。我不是你的负担。」 汪直愣愣地看着她,半晌过后,才掩面轻笑出声。 「啊?我很认真的!」英子涨红了脸,急切地说道。 汪直不理会她,自顾自地发洩完这一年多的怨气,拭去了眼角多馀的情绪后,才坦然地对上英子的目光。 「好吧,我果然还是做不到。」汪直低笑,俊眉微扬:「你又赢了。」 英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半晌后才高声欢呼着投入汪直的怀抱,又哭又笑地跳着。 「别趁机把鼻水抹在我的领口。」汪直蹙眉,嘴角却仍微扬着:「脏。」 「我没有……」英子惊叫一声,再也无法完成这个句子。 汪直唇角微扬,托着英子的腋下,将她举得老高。良久过后,才轻轻地将她放落在地。 「重了。」汪直蹙眉检视着自己的手:「真是沉死了。」 「我只是长大了!」英子不悦地喊道:「分明个子也长了不少!」 「长大?」汪直审视似地上下打量着她,嗤笑出声:「看不出来。」 英子涨红了脸,杏眼圆睁。 汪直大笑,一把捏住了她的脸。 「真想看看你本来的模样。」汪直低语:「总感觉上回见到你的脸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如果能选择,我也不想老是顶着余妍芝的脸呀。」英子挠首,委屈地说道:「补妆很麻烦的。」 「快了。」汪直眉眼弯弯,笑得欢快:「只差一个机会,我便能足够强大,让你能带着自己的脸生活。」 英子双眼发光,兴奋地盯着他瞧:「太好了!」 汪直唇角一勾,正欲回话,却被不远处的一个黑色身影夺走了注意力。 「噤声。」汪直低声说道。 英子捂嘴,瞪大双眼惊慌地看着他。 「随我来。」汪直低语,拉起英子的手,朝黑影消失的地方追去。 「怎么了?」英子用气音低声问道。 「有个人影。」汪直简短地说道。 黑影转过永寿宫的墙角后,便消失不见了。 汪直警戒地观察了一会儿,才发觉了墙角旁的一个小洞。 「有火药味。」英子有些惊慌地说道。 汪直大惊,连忙探头往洞内一看。 一个小小的黄布包被端端正正地塞在里头,汪直谨慎地将它缓缓抽出。果不其然,里头放着一搓充满火药气息的黑色粉末。 「黑火药。」汪直低语。 「真是火药?」英子惊恐地说道:「有人想害纪姐姐!」 汪直不答,若有所思地将布包放入怀中。 「再找,些许他们放了不只一处。」汪直低声说道。 永寿宫门前人来人往,是不可能在那儿搜索的。然而,犯人也不可能在大庭广眾之前放置火药的,那儿倒也不用搜了。儘管缩小了搜索范围,汪直与英子仍然绕了大半个时辰,才确定这儿已没有第二个布包。 「但火药不会自燃,还需一名引燃者。」汪直低语:「永寿宫内有内应。」 「是谁指使的?」英子吶吶地问道。 汪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声说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你觉得是娘娘,是吗?」英子有些急切地说道。 「除了她,还有一个人也很可疑。」汪直淡淡地说道。 英子一愣,疑惑地问道:「谁?」 「你遇上的刺客是吴氏找的。」汪直叹息,低语道。 「吴娘娘?」英子瞪眼:「为什么?因为我屡次对她出言不逊?」 「要说出言不逊,你可远远及不上我。」汪直浅笑说道:「你的想法总算是脱离了点心吃食,却还是笨得可以。」 英子嘟嘴,愤恨地说道:「是,哪及得上汪大人天纵英明?」 汪直嗤笑出声,挑眉说道:「天资聪颖的汪大人有个猜想,蠢笨如猪的英子小妹可愿听听?」 「准奏。」英子闷闷地说道。 「小皇子的身分虽是得到承认了,但皇贵妃的势力却丝毫没有动摇。」汪直缓缓说道:「吴氏需要一个让皇贵妃倒台的契机。太后娘娘势力太大,她动不到。挑起皇贵妃与纪氏的纷争,倒是个法子。」 「但……她还得依靠小皇子呢,怎么能陷害纪姐姐呢?」英子满脸的不解。 相知、玖 「纪氏的存在,对她是有害无益的。」汪直低声说道:「纪氏过于软弱,便是有了孩子,也不愿意与万皇贵妃一争。若是皇子在太后娘娘手中扶养,情况绝对会截然不同。是以,皇贵妃与纪氏斗得两败俱伤,大概是吴氏最乐见的成果。而你,便是其中至关重要的导火线。」 「那……那我们得赶紧告诉纪姐姐才行!」英子慌乱地说道。 「你该先担心自个儿的安危吧。」汪直撇嘴:「在这事儿解决前,你还是别出昭德宫了。」 「啊?」英子满脸的不情愿:「我也能出份力气的!」 「你不能。」汪直摇首:「这事你别管,我能做好的。」 「汪直哥哥!」英子嘟嘴,眨着眼拉住汪直的手臂:「我方才才说了,你能多依靠我一些的。」 汪直恍若未闻,沉吟道:「这事手法如此拙劣,不像皇贵妃的手笔。但若真是吴氏,她又怎会冒着这等伤到小皇子的风险呢?」 「不是娘娘!」英子嘟噥:「绝对不是,娘娘一向光明磊落,连打胎药都下得光明正大!这等偷偷摸摸的骯脏事儿,不是娘娘的手笔!」 汪直嗤笑出声:「你倒是比我更懂得忠心二字怎么写。」 「这个自然。」英子拍了拍胸脯,得意地说道:「前些日子,我都在教娘娘写字儿呢!娘娘学得又快又好,若是她出生在官宦世家……」 「但你的主子该是我呢。」汪直阴寒一笑:「忠心耿耿的英子小姑娘。」 英子挠首,试图用假笑来化解尷尬。汪直一晒,不再继续刁难于她。 「照理来说,吴氏能用的人该是没有了,毕竟我已预先把其他可能是吴氏一派的人都解决了。」汪直沉吟道:「那人影究竟是谁,此事尚得查清。」 两人讨论了许久,却是得不出什么结论,只得带着满腹思绪回了昭德宫。 *** 「姑娘,外头有您家里派来的人。」紫桃高声喊道:「奴婢唤她进来囉!」 英子骇然,自从将余妍兰送入宫中后,余家除了年节时例行的家书之外,再没有主动联系过她。如今却突然派了个人来,却不知用意何在。 「人带到了。」紫桃微笑着将两名僕妇打扮的女人送入房中。 其中一名高大的出奇,另一名的身形,让英子感到有些熟悉。但由于她背光立着,一时之间却看不清她的脸。 紫桃轻轻带上了门,转身离去。 英子揉了揉眼,寧神一看,险些惊叫出声。高大的「僕妇」一个箭步上前,堵住了英子的惊呼。另一名「僕妇」满意地頷首,快步朝英子走去。 「别怕呀,小英子。」吴氏扭曲一笑,蹲下身与英子平视:「我想找你去喝杯茶,但这儿的戒备太森严了,不得以才出此下策呢。」 英子的嘴被高大的「僕妇」摀得严实,出声不得,只能惊恐地望着吴氏。 「都说了,别怕。」吴氏轻声说道,尖锐的匕首尖端刺上英子腰侧:「现在,乖乖地跟着我们走出去,不许露出半点异状。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伤害你。」 英子连忙惊恐地頷首。她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好好地待在昭德宫内,竟也能着了吴氏的道儿。 壮硕的「僕妇」搀着英子,吴氏在另一头用匕首抵住英子的腰侧,迫使她乖乖向前。就这样,三人歪歪扭扭地走出了房门。 「姑娘要出宫吗?」紫桃困惑地走上前来。 吴氏微微使劲,匕首尖端入肉。 英子骇然,连忙頷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是呢,我……我要出宫呢。」 「那可要早些回来呀,别拖到了宵禁时间。」紫桃浅笑:「放心吧,我会帮您知会娘娘的。」 英子暗暗叫苦,紫桃怎么就不问自己出宫做什么呢?倒是多说些话呀!平时倒管得多,一到要紧关头却什么都不问了。 英子僵硬地頷了頷首,转首缓缓前行,每步都沉重地彷彿拖着上百万斤的泥块似的。 出了昭德宫后,吴氏依然警戒地扫视着周遭。 英子趁着吴氏不注意的时侯,奋力地向路人挤眉弄眼。可叹余妍芝实在臭名远播,眾人看到她,逃都来不及了,倒是无人敢直视她的脸庞。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 吴氏大惊,连忙垂首,不让来人看清自己的面容。英子大喜,却又不能出声叫唤,只能暗自祈求他能够发现自己。 汪直面无表情地与她们错身而过,似乎什么都没有发觉。 英子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回首急切地看着汪直离去的方向。 吴氏撇了撇嘴,手中微微使劲,匕首入肉,渗出了几滴嫣红的血液。 英子吃痛,连忙收回目光,乖觉地向前迈步。 通往西内的小路,英子走过了无数千遍。但却从未料到,她会有以如此复杂的心情走在上头的一天。 吴氏挟带着英子进入了安乐堂。破旧的房内少了曾经的欢声笑语,简陋的婴儿床上结了几个蜘蛛网,榻上桌上都铺着一层薄薄的灰。 「抱歉呀,我只能在这种简陋的地方招待皇贵妃尊贵的义女。」吴氏阴寒一笑,一字一顿地说道:「茶水和点心吃食都是没有的,还请姑娘海涵。」 英子乾笑数声,目光游移着,搜寻可能的逃生路线。健壮的「僕妇」堵住了唯一的出入口,看上去现下,也只有拖延时间一途了。 「别浪费时间。」高大的「僕妇」突然开口,着实惊了英子一把。这哪里是个女子的声音?分明就是宦官的尖厉嗓音! 吴氏怒瞪了宦官一眼。随即掛上一个诡异的笑脸,回首看向英子,笑得英子心底发怵。 「我知道你会易容。」吴氏笑弯了眼,神情中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可否将我扮成纪氏的模样呢?」 英子呆愣,全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不止是今日。」吴氏歪首,咧嘴笑道:「往后每日,你都得帮我扮成纪氏的模样,直到我死为止。」 「为何?」英子脸上写满了疑惑,一个过于直白的疑问句衝口而出。 相知、拾 吴氏神色一变,沉声说道:「你想拒绝?」 英子慌乱地摇首:「不是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有何用意。」 吴氏面色缓和,嗤笑出声:「自然是因为我想取代她的位置呀,你这问题问得蠢了些。」 英子勉强抑制住了惊叫的衝动,乾笑数声:「啊……那还真是聪明的计画呢。但是纪姐……纪氏还在永寿宫里呢,这事儿,大概不会进行得那么顺利。」 「这倒是不必操心。」吴氏笑道:「纪妹妹人在隔壁的库房内呢。」 「库房?」英子瞪眼:「为何?」 吴氏阴寒一笑:「她年纪算是白长了,竟比你还单纯一些。我随意哄骗几句,她就不吵不闹地乖乖跟着我走了。要不是她腰上那条蛇吵得要命,她可能到现在还没发现我骗了她呢。」 英子骇然,搭上一个人质,她逃脱的机会,更加渺茫了。 「别怕呀,小英子。」吴氏狞笑:「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是捨不得杀你的呢。现在,立刻开始帮我上妆。」 英子大惊,不甚灵光的脑壳子飞快地运转着,搜索着拖延时间的方式。 「但你先前找了刺客要杀我。」英子故作镇静地说道,颤抖的手却出卖了她:「这要我如何信你呢?」 吴氏沉下了脸,哑声说道:「现下却由不得你不信。生死只在你的一念之间,最好招子放亮些。」 英子语结,从未料到她竟会毫不犹豫地认下了此事。 「那……那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情。」英子坑坑巴巴地说道:「你不能杀纪姐姐,若是你杀了她,我便是死了也不帮你易容。」 「你还跟我讨价还价?」吴氏冷哼:「成,但你和她都得安分乖觉地待在这。若是让我发觉了你们在整什么妖,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等等。」英子目光游移:「我……我还得再想想,这交易划不划算。」 「别想拖时间。」高大的宦官尖声喝道:「臭婆娘,跟她废话什么呢?」 吴氏拧眉,愤怒地瞪了眼宦官,却没敢多说什么。 「你这鬼丫头,还不快点?」吴氏怒吼,狰狞的脸庞令她彷彿老了数十岁:「再拖拖拉拉的,当心我杀了纪氏!」 英子大惊,慌乱地说道:「啊!我还得见见纪姐姐,才能确认自已画得是否传神。」 「梁芳,去把纪氏带来!」吴氏不耐地朝壮硕的宦官喝道。 梁芳不屑地撇了撇嘴,大步离去。 英子眼前一亮,彷彿见着了一线生机。可叹纪唐妹仍在敌人手中,她是绝对不可能独自逃走的。 半晌过后,门板再度敞开。吴氏抬首,随即大惊失色。来人竟不是那宦官与纪唐妹,而是汪直、段韶蓝与卫澈三人。 「不许过来!」吴氏掏出匕首,抵住英子的颈侧:「谁过来,我便是这么一下!」 汪直神色阴寒,目光冰冷地彷彿能在吴氏身上刨出两个洞来,却是不敢再前行半步。 「放开小英子,我们放你一条生路!」段韶蓝有些慌张地喊道。 卫澈双唇微啟,却说不出半句话。 吴氏愤恨地扫视着三人,手中微微使劲,匕首尖端入肉,英子白嫩的颈侧渗出了几滴嫣红的血跡。 汪直心头一颤,表面上依然波澜不惊,但目光,已离不开那抹纯粹的殷红。 「说出你的条件。」汪直沉声说道。 吴氏狂喜,笑容扭曲地有如鬼魅:「杀掉纪氏,我就放了小英子。」 段韶蓝大怒:「你恨的人不是万娘娘吗?与纪姑娘和英子何干?」 吴氏阴寒一笑:「你们想救纪氏,还是她?」 段韶蓝着急地看着被吴氏牢牢扣住的英子。他爱纪唐妹,但英子却也是他不可能捨弃的一方。这种左右两难的抉择,再给他十年也是选不出来的。 卫澈神情复杂地望着英子。他一向不喜欢这个任性爱哭的小女娃,但打从她为了自己身负重伤那日,他便再也忘不掉她浑身浴血的模样。连个小女娃都保护不了的他,自是愧疚地拒绝了皇帝的封赏。如今,类似的情节再次上演,他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再度负伤? 「你放开她,我保证你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汪直直勾勾地望着吴氏。 段韶蓝警惕地望着汪直,正欲开口,门板又「砰」一声地打开了。梁芳带着被綑绑地严严实实的纪唐妹走了进来。 「谁?」梁芳没料到屋内竟多了这么多人,惊了一把。连忙抽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对准了怀中的纪唐妹。 「纪姑娘!」段韶蓝失声惊呼。 纪唐妹瞧见了他,眼眶一红,强忍着硬是没让眼泪落下:「别管我,快救小英子!」 「救……」英子望着颈侧那把锋利的匕首,颤抖地说道:「救纪姐姐,别管我!」 吴氏尖厉一笑,匕首又向前挺进了些。英子再也忍受不住,泪水如断了线般不断落下,仰着脖子,试图掩藏住自己的恐惧。 「你们马上出去,否则别怪咱家心狠手辣……」梁芳尖声喝道。 「我能帮助你们!」汪直高声喊道,盖过了梁芳尖锐的嗓音:「我是皇贵妃的贴身内侍,没有人比我更担得起卧底这个任务了!」 梁芳一愣,兴致盎然地看向汪直:「皇贵妃的贴身内侍?就你这小子?」 吴氏怒视着汪直:「别理他!那小子鬼主意可多着……」 「皇贵妃赏识的可不是年长的人,而是有才干的人。」汪直拔高音量:「您该好好想想,到底是与在皇贵妃面前佔有一席之地的我合作好呢,还是与那个落魄的疯妇合作好呢?」 「你这狗奴才胆敢称我为疯妇!」吴氏大怒:「我现在就杀了这小丫头……」 「你还真以为咱家这么好哄骗呀?」梁芳尖声喝道:「吴氏,过来,把那小丫头交给我!」 吴氏一愣,下意识地挟着英子向梁芳走去。 英子暗暗叫苦,不知这令人发怵的宦官想拿自己做什么。 梁芳伸手拽过英子,另一隻手顺势向下,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戳入吴氏心口,再飞快地拔出。 吴氏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缓缓软倒在地。她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竟会死在这么个名不经传的阉人手中。 相知、拾壹 安乐堂内一片静默,眾人皆愣愣地望着倒落在地的吴氏。 半晌过后,汪直才抚掌大笑,打破了这片沉默。 「甚好。」汪直欢快地笑道:「合我的脾味。你叫什么名字?」 英子与卫澈不满地怒视着梁芳。这两个崇拜着汪直的娃儿,都还没得到过汪直的讚赏呢。这个其貌不扬、两面三刀的小人,究竟是凭什么? 「小人梁芳。」梁芳轻笑挑眉,尖声回道:「比大人虚长几岁,却还在干着最底层的活儿。」 「聪明人该得到更多。」汪直激赏一笑:「我会把你引荐给娘娘的。」 「谢大人提拔。」梁芳躬身作揖,垂首说道。 段韶蓝连忙解开了纪唐妹身上的束缚。纪唐妹颤抖着起身,深深地凝视着段韶蓝,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汪直哥哥,我有些话得跟你说。」英子戒备地瞥了眼梁芳,轻声说道。 梁芳一晒,不理会她那扑面而来的敌意。 「我有些话要和她说。」汪直拉起英子的手,对着梁芳笑道:「你先去把尸体给解决了。等会儿晚膳过后,到昭德宫来见我。」 「是的,大人。」梁芳恭声应道,轻蔑地瞥了英子一眼。 英子大怒,却不敢多说什么。 梁芳更加得意了,拖着吴氏的尸身大步离去。 「那我们也先走了。」段韶蓝轻声说道:「你们好好说说话吧。」 「不忙。」汪直连忙说道:「你可千万别带纪娘娘回永寿宫。现在,大半个皇宫里的人都知道,纪娘娘已经死了。」 眾人错愕地望着汪直,完全不明瞭他的意思。纪唐妹便活生生地站在此处,如何能说她已经死了呢? 「是这样的。」汪直沉声说道:「纪女史,你认为你够格承担作为一名母亲的职责吗?」 纪唐妹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 「她当然行!」段韶蓝怒道:「她是我见过最温柔的母亲!」 「温柔?」汪直嗤笑出声:「如果温柔能够保护得了小皇子,那宫中就不会有那么多枉死的胎儿了。」 「何出此言?」纪唐妹淡淡地说道。 「你可知,你与小皇子一直以来都在用着有毒的薰香?」汪直嗤笑:「枉费你养了那么许多的蛊,竟是连个毒都发觉不了。」 纪唐妹一愣,狐疑地说道:「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汪直诡譎一笑:「娘娘的命令,我岂能不知?」 英子心头一颤。虽然她早已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这毒大概是万皇贵妃下的,但这个猜想被证实的当下,她的心情还是复杂无比。 「我了解了。」纪唐妹缓缓頷首:「汪大人早已知道这事,却没有要告知我的意思,便是想看看我有没有资格继续扶养我的孩子,是吗?」 汪直一愣,满脸的受伤与困惑:「我身为皇贵妃的贴身内侍,自是不可能有机会像你传递讯息呀!女史误会我了!」 纪唐妹淡淡一笑:「你这么说,我便当作真是如此吧。」 汪直浅笑,正欲开口,却被段韶蓝的怒吼打断。 「别当我们是傻子!」段韶蓝怒喝:「你……从前我看你是个孩子,才对你一再忍让,但你竟是如此阴险!英子,别再与这傢伙撕混了!」 英子慌乱地扫视着两人,竟是无法为汪直说上任何一句话。汪直阴险是真,出卖过纪唐妹与段韶蓝也是真。如此包庇他的自己,又有何立场在他们面前替他说话呢? 汪直脸上的笑容再也掛不住了,沉声说道:「在这宫中,谁不该有点自保能力?在你要求一个比你小上十来岁的孩子,冒着生命危险通风报信时,不该好好反省自己为何如此弱小吗?」 段韶蓝脸色铁青,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纪唐妹淡淡地瞥了汪直一眼,缓缓跪落。 「啊!纪姐姐!你这是做什么?」英子骇然,连忙伸手搀扶。 纪唐妹摇首,拒绝了英子的好意:「我不愿青儿如同其他婴孩一般枉死,请汪大人指点一条明路。」 汪直一愣,没料到她竟会如此诚恳地向自己求助。 「小皇子倒没什么危险,只要你死了,太后娘娘便能名正言顺地扶养他了。」汪直缓缓说道:「我本就是想把你藏在西内,现下吴氏死了,更加方便。我让英子把你扮成吴氏的模样就成。」 「这样帮我岂不危险?」纪唐妹低声说道。 汪直唇角一勾,瞥了英子一眼:「有些事情,非做不可。」 英子发觉气氛缓和了些,连忙转移话题:「啊,汪直哥哥。你是如何知道我有危险的?」 「我没瞎,看得出你身边那人是吴氏。」汪直淡淡地说:「但我孤身一人,救不了你,只得叫上段总旗。在路上又恰巧碰见了阿澈。」 英子这才想起角落还有个始终沉默的卫澈。 卫澈听见汪直提起自己,连忙抬首,茫然地环顾四周。 「我先走了。」段韶蓝闷闷地说道,不顾英子的劝阻,大步离去。 「小英子,麻烦你帮我上妆了。」纪唐妹笑道。 「好的!」英子立刻从怀中抽出布包:「马上开始!」 汪直不急不徐地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卫澈一见,连忙起身,跟着汪直朝门外走去。 月明星稀,虫鸣声衬着抬首望月的汪直,和谐地叫人不敢打破这份祥和。 卫澈愣愣地站在远处,不忍打破这份和谐。月光为汪直的侧顏打上了一层莹白的光晕,这满肚子坏水的少年,在此刻竟圣洁地令人心生敬畏。 「阿澈?」汪直察觉到卫澈的目光,有些疑惑地开口问道。 「我支持您!」卫澈没头没尾地喝道,一张脸涨得通红:「我的意思是……您方才说的话,我很认同。」 「什么话?」汪直歪首,困惑地说道。 「在宫中,每个人都得很强大才行!」卫澈诚恳地望着汪直:「我也想变得强大!等我足够强大了,我们能成为朋友吗?」 「我们现在就是朋友了呢。」汪直低声笑道,清澈的嗓音有如夏夜的凉风。 卫澈大喜过望,高声喊道:「当真?」 汪直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耐,笑道:「是真的呢。」 卫澈满脸欣喜地望着他,暗自下定了决心,今后必唯汪直马首是瞻。 相知、拾贰 成化十一年六月,纪氏暴毙。皇帝哀甚,追封纪氏为淑妃,以妃礼下葬。十一月,封三皇子朱祐樘为太子。 时间进展到成化十二年,依然是不甚平静的一年。 「饭桶,都是一群饭桶!」皇帝双手一挥,满桌子的书简散落在地。 锦衣卫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朕要你们何用?」皇帝浑身颤抖,气急败坏地扫视着锦衣卫们:「今日,能有人在你们跟前爬上万岁山。明日,便有人能在你们跟前刺杀朕!」 锦衣卫们大惊,叩首不止,连声高喊:「臣等失职!」 「确实是你们失职!」皇帝怒道:「朕身边竟是没有半个堪用之人!朕一看到你们这些饭桶便心烦!还不快退下?」 锦衣卫们连忙起身,行礼告退。深怕走迟了一步,皇帝便会想起自己忘了惩罚他们。 「今晚留宿昭德宫。」皇帝疲惫地以掌掩面,低声说道。 *** 晚风徐徐,昭德宫内红烛高烧。 「他们都想要我的命。」皇帝将头埋入皇贵妃怀中,闷闷地说道:「贞儿,只有你真心待我。」 「皇上乃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护,小人奸计是无法得逞的。」皇贵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皇帝的背脊,柔声说道。 皇帝按住了皇贵妃的手,翻身看向她,笑道:「我总感觉,贞儿就是我的观音娘娘。比起虚无飘渺的老天爷,我更希望得到贞儿的庇护。」 「不许胡说!」万皇贵妃满脸晕红:「会触怒神灵的。」 「我才不管神灵怒不怒呢。」皇帝嘟噥:「我只关心贞儿快不快活。」 「快活极了。」皇贵妃浅笑,瞳仁中流淌着青春的光彩:「只要皇上在贞儿身边,贞儿便快活无比。」 皇帝大笑出声,抚掌笑道:「爱妃果然深得朕心。」 「皇上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手,臣妾这儿倒是有个挺能办事的奴才。」皇贵妃唇角一勾,缓缓说道。 「谁?」皇帝大喜过望:「贞儿推荐的必然是极好的!」 「这人皇上也是见过的。」皇贵妃笑道,拔高了音量朝外头喝道:「汪直,进来吧!」 「是。」汪直恭声应道,垂首步入寝殿中。 「啊,我记得这孩子。」皇帝笑道:「但……你现在也还是个孩子吧?今年几岁了?」 「秉皇上,奴婢今年十五了。」汪直恭声回道。 「他还有些小呢。」皇帝迟疑地看向皇贵妃:「那些年纪长在狗身上的饭桶们,各个都比他高大许多。」 「他年纪虽是小了些,办事却是又快又好。」皇贵妃笑道:「皇上儘管放心,这等事儿交给他肯定成。」 皇帝将信将疑地「哦」了声,终究还是将一小支锦衣卫的令符交给了汪直。 无人发觉汪直在接过令符那刻的狂喜。冰冷的令符被他炽热的掌心,捂得滚烫无比。 *** 「接下来,我大概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宫内。」汪直压抑不住嘴角的上扬,笑道:「英子,少往安乐堂走动。待在昭德宫里,乖乖等我回来。」 「不可能,我每天都得去检查纪姐姐脸上的妆容。」英子歪首,困惑地说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好事,能让你乐成这副傻样?」 汪直故作神秘地一笑:「便是说了,你这小傻子也听不懂。你只需要知道,等这事成了,我便能将你从昭德宫里救出来了。」 英子一愣,不知如何应答。一想到要搬离昭德宫,她内心竟是有些不捨。 汪直见她不答,笑意渐敛:「看上去,你并不是特别高兴?莫非昭德宫的生活舒适地叫你捨不得放弃?」 「没有的事。」英子连忙摇首:「就是……就是有些捨不得娘娘。」 「娘娘?」汪直诧异地望着她:「你不会真以为,娘娘少了你会感到寂寞吧?她可是宠冠六宫的皇贵妃!若是连她都感到寂寞了,其他宫的娘娘们该如何是好?」 「但她是真的很爱余姑娘的。」英子莫名地鼻头一酸,垂首说道:「我们杀了她最爱的余姑娘。」 「英子,她爱的是余姑娘,不是你。」汪直叹道:「旁人的事,与我们何干?」 英子被戳着了痛处,泪珠不住滚落,却仍垂着头,不愿让汪直发觉自己有多么在乎这份不属于自己的母爱。 「又生气了?」汪直无奈地望着她低垂的脑袋。 英子微微摇首,拉开了自己与汪直的距离。 「我还有些事要办。」英子低声说道,嗓音有些嘶哑:「这事咱们改日再说。」 汪直面色阴沉,沉声说道:「无妨,随你。」 汪直兴冲冲地向英子说了这件天大的好事。孰知,她竟只这么不咸不淡地回了几句。这又要本就脾气不好的他,如何不怒? 汪直回首跨了几步,刻意走得极为缓慢,等着小傢伙回心转意出声唤他。孰知,良久过后,身后依然一片寂静。 汪直气结,再也不去理会她,快步离去。 *** 此后的大半年,英子连汪直的衣角都没见过。汪直似乎是凭空消失了,却又确确实实地出现在下人们的间聊中。英子听闻,他的差事办得不错,受到皇帝的赏识,又给他派了更多的锦衣卫。 旁人总说,汪大人行事果决,永远冷静无比。只有英子知晓,在那些锦衣卫向他俯首称臣时,他该是怎么样的狂喜。 英子万万没有料到,她竟得在汪直回来前先行搬出昭德宫。 原因无他,只是皇帝建了另一处更为华美的宫殿,正好能送给他最为心爱的万皇贵妃。 「安、喜、宫。」英子看着匾额上的大字,低声说道:「这名字,看着就喜庆。」 「是呢。」余妍兰娇嫩的嗓音自后头传来。英子连忙戒备地回首望着她。 「姐姐还是对我如此防备,真伤兰儿的心。」余妍兰似笑非笑,故作哀怨地说道。 「被你矇了两回还不够吗?」英子微怒,冷冷地说道。 「这怎么能怪兰儿呢?」余妍兰叹道:「若非姐姐如此易于矇骗,兰儿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于你。」 「感情你会骗我,还是我的错囉?」英子怒道。 「姐姐别恼,兰儿是不会再骗你了。」余妍兰叹息:「已经没有必要了。」 「什么意思?」英子困惑地望着她说道。 余妍兰浅笑啟唇,正欲说些什么。一群宫女踏着凌乱的步伐进入内殿,打断了她还未出口的坦白。 相知、拾参 成化十二年十一月底,英子从他人口中得知,汪直要回来了。 「姑娘,你去哪里?」紫桃狐疑地望着鬼鬼祟祟的英子。 「啊,我……」英子坑坑巴巴地说道:「我就出去走走。」 「姑娘每次走走都能碰到意想不到的危险。」紫桃冷哼:「还请姑娘好好带上护卫。」 「啊?我就去下乾清门,那儿人来人往的,不危险。」英子连忙摇首说道。 「乾清门?您要和那些下人一起迎接汪大人?」紫桃骇然:「姑娘,娘娘不会允许的!」 英子一愣,她一兴奋,竟是忘了皇贵妃有多么牴触自己与汪直相处。而紫桃这个毫不掩饰的皇贵妃耳目,自是不会放自己去迎接汪直的。 「但是……但是小直子立了功。」英子挠首低语:「便是多几个人去迎接他,也不逾矩吧?」 「奴婢没说不成。」紫桃叹息:「但那人绝不能是姑娘。」 「我……」英子丧气地垂首:「那好,我不去了。」 紫桃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一语不发转身离去。 *** 安喜宫内茶香阵阵,皇贵妃浅笑着轻手放下了甜白瓷茶碗。 「一切可好?」皇贵妃轻声说道。 「托娘娘的福,一切都好。」汪直垂首恭声回道。 「本宫听闻,皇上有意设立西厂。」皇贵妃笑道:「厂监的位置,会是你的。」 「能为皇上与娘娘尽一份心力,乃奴婢的荣幸。」汪直恭声说道:「谢娘娘提拔。奴婢能有今日,全是因为娘娘的抬爱。」 「本宫没做什么。」皇贵妃浅笑:「是你自己熬过来的。」 「奴婢贱命一条,得受重用,全靠娘娘提携。」汪直连忙诚恳无比地应道。 皇贵妃浅笑着打量着他,似是无心地随口说道:「瞧这嘴甜的,怪不得妍芝总满心掛记着你。」 汪直心头一颤,强自镇定下来,波澜不惊地回道:「娘娘此言差矣,余姑娘是主子,怎会掛记一个奴才?」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皇贵妃勾唇,笑容中带着一丝冷意。 「奴婢愚钝,实在不明瞭娘娘的意思。」汪直跪倒在地,叩首说道。 皇贵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声说道:「但愿你所言为真。若让本宫知道你有意利用妍芝,休怪本宫不顾往日主僕之情。」 「是。」汪直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垂首恭声应道。一股不安自他心底油然而生。 *** 成化十三年正月,西厂成立,汪直出任西厂首厂监。一时之间,朝堂上下皆一片譁然,人人自危。不光是为了西厂过大的权势,还为了那位年少却心狠手辣的厂监。 「纪姐姐,我上回在御花园遇上了太子殿下。」英子笑僵了脸,对着木着脸的纪唐妹说道:「他很好呢,又长高了些,太后娘娘真对他挺好的。」 纪唐妹勉强勾了勾唇,低声说道:「我知道的,太后娘娘待青儿是极好的。」 「啊,怎么没见着总旗大哥呢?」英子见她依然不甚欢快,连忙转移话题。 「段大哥升职了。」纪唐妹神色缓和,终于露出了个舒心的浅笑:「现下已是个从六品的试百户了,工作自是忙碌了些。」 「啊,真好!」英子夸张地高声喊道:「大哥今年升了试百户,明年再升个百户。年年都升职,带着纪姐姐和小英子吃香喝辣!」 纪唐妹终于忍受不住,低笑出声。 「呀」地一声,房门敞开。段韶蓝疑惑地望着笑弯了腰的纪唐妹与英子。 「我错过了什么吗?」段韶蓝挠首,愣愣地说道。 「英子要你带咱们吃香喝辣呢。」纪唐妹强忍笑意,正色说道。 「啊?」段韶蓝歪首。 他傻愣愣的模样再度逗乐了纪唐妹与英子,半晌过后,两人才止住了笑意。 「不说笑了。」纪唐妹望着英子,温和一笑:「小英子今年也得十五了吧?该是找夫婿的年纪了。」 「夫婿?」英子瞪眼,似是从未想过自己会与这种东西扯上关係。 「是呢,夫婿。」纪唐妹有些狐疑地说道:「皇贵妃娘娘从未提及此事吗?」 「从未有过……」英子垂首,莫名地有些不愿谈论这个话题。 「你该有些心理准备了。」纪唐妹柔声说道:「也就是这一两年内的事了吧。」 英子垂首不语。纪唐妹一愣,识趣地不再多说。良久过后,英子才抬首,下定决心似地打破了沉默。 「我不嫁人。」英子坚定地说道:「若是娘娘要帮我说亲,我就逃走。」 「是不该用余妍芝的身分嫁人呢。」纪唐妹连连頷首:「毕竟是攸关后半辈子的大事。你还是先出宫,再物色好人家吧。」 「跟身分无关。」英子摇首:「我……我要留在宫里,不嫁人。」 「这怎么成?」段韶蓝惊道:「女孩子都得嫁人的呀!皇宫也不是个安身之所!」 「段大哥。」纪唐妹对着段韶蓝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才回首柔声向英子说道:「为什么不想嫁人呢?」 「我……」英子脑中一片空白,竟是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良久过后,才垂首低声说道:「我不能丢下汪直哥哥。当然,还有纪姐姐和总旗大哥,还有太子殿下。」 纪唐妹深深地看了英子一眼,頷首柔声说道:「我明白的。」 「纪姑娘!」段韶蓝责怪似地看了纪唐妹一眼:「英子还小,不懂事儿,我们该好好教教她才是。」 「是的,她还小,便是要嫁人也不急于一时呀。」纪唐妹笑道:「段大哥你真是操心过头了。」 段韶蓝挠首,有些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所幸他肤色甚深,一时之间倒也瞧不出来。 「我……我先回去了。」英子低声说道。不顾纪唐妹与段韶蓝的挽留,缓步离去。 相知、拾肆 二月中旬,春季的早晨依然微寒。西厂厂狱中,不断传出戚厉的惨叫。 「用心打。」汪直冷冷地说道:「早一刻供出贿赂名单,你们便能少一分苦痛。」 「汪大人饶命!下官实在没有行贿赂之举呀!是那些该死的小人污陷于我啊!」男子满身血污,狼狈无比地趴伏在地,连声高喊着。 汪直斜眼瞥了他一眼,低声笑道:「看不出杨大人竟如此讲义气。」 「下官……下官实在没有呀!」男子声嘶力竭地喊道。 汪直轻蔑一笑,转身便欲离去。 「啊!大人!大人!」男子骇然,连声叫唤着汪直:「我说,我说便是了!」 汪直不耐地回首:「感情你方才都是在糊弄本监?」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男子惊慌地说道:「下官招了,下官全都招了!」 「本监便姑且听着。」汪直淡淡说道:「若让本监发觉,你是在浪费本监的时间,这后果,你是承受不起的。」 「是……是的!」男子连忙说道。颤抖地接过毛笔,在粗麻纸上留下了扭曲的鲜红大字。 鲜血不断滴落,与红色的墨跡融为一体。豆大的汗珠自男子额前滑落,昭示着他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但他手中的毛笔依然舞得飞快,不敢稍有停歇。 汪直勾唇,满意地笑着。 *** 「甚好。」汪直满意地端详着手中的罪状,口中发着命令,向门外走去:「派五十人去……」 锦衣卫们不解地看着驻足在门前的汪直,困惑地探首,试图了解是什么东西阻挠了汪厂监一向果决的步伐。 「你怎么会在这里?」汪直沉声说道:「这里很危险的,你……你怎么能不易容就往外头跑?」 一名纤细高挑的妙龄少女正站在门外,呆愣地望着汪直。白里透红的肌肤,一头健康的乌黑秀发,名贵的锦缎春衫,都昭示着少女来自一个财气雄厚的富贵人家。但她却算不上一个十足的美人。过于消瘦的脸颊使她的脸型不够饱满,缺少了丰胸翘臀的身躯半点女人味也无。唯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勾人得很,与她瘦弱的身躯相得益彰,令人心生怜惜。 「因为……你说过想看我的样子的……」英子挠首:「汪直哥哥,我不想留在娘娘身边了,带我走吧。」 汪直一愣,沉声说道:「为何?」 「你说过的,有了足够的权势便能带我出宫……」英子垂首,坑坑巴巴地说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汪直低语:「怎么了,前一阵子不是还不愿离开娘娘吗?现下怎么突然想走了?」 「我……」英子支吾:「你知道的,我年纪也不小了。」 汪直一言不发,满脸困惑地望着她。 「我……」英子哭丧着脸,抬首望着汪直:「我不想扮成余妍芝嫁人呀!我想有自己的人生!」 汪直一愣,半晌后才缓缓说道:「这事我们等会儿再谈,你先回宫里,别让皇贵妃知晓你出宫过。」 「我再回去便不见得出得来啦!」英子急切地说道。 「再等几个月,我会去接你的。」汪直沉声说道:「等我把这儿的事都处理完,就去接你,可好?」 「那若是娘娘要我嫁人,该如何是好?」英子高声说道。 一股没来由的怒火自她心底升起,汪直漫不经心地态度莫名地令她气愤无比。 「还没有影儿的事情,你着急什么呢?」汪直不耐地说道:「我没空与你瞎扯,先回安喜宫,可好?」 「不好!」英子怒吼,泪水随之涌出:「我……我就要今天走,你不要我,我就自己走……」 「别闹。」汪直无奈扶额:「也没见你这么任性过,今天又是怎么了呢?我手头的事儿已经很多了,别再增加我的负担了。快点画上妆回宫去吧。」 英子望着他疲惫的神情,怒意渐消,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失落与内疚。 「那你可要记得来接我。」英子低声说道:「我在宫里等你。」 汪直勾唇,笑道:「这个自然。」 *** 三月底,东风渐隐,南风渐盛。乾清宫内灯火通明,正举办着一场专属于皇室的盛大宴会。 英子人在外头,百无聊赖地托腮端详着过路的宦官宫女,惹得过路人各个惊慌无比。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英子后头传来,一双绣花小鞋在英子身侧驻足。 「我说姐姐怎么不在位置上呢?」余妍兰嗤笑:「原来是在这儿吓人呢。」 「怎么就吓不到你呢?」英子看也不看她,喃喃地说道。 「看上去姐姐似是有些烦心事。」余妍兰笑道:「为何不将娘娘带回安喜宫,促膝长谈一番呢?」 「你又想干嘛?」英子疲惫地说道,半点气势也无。 「我有个计画要执行,若是娘娘还在这儿,会很碍事。」余妍兰笑道。 「为何我非得帮你不可?」英子闷闷地说道:「你这人又阴险又烦人,我可不要帮你。」 「若是姐姐帮了我。」余妍兰勾唇,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便帮助姐姐得到汪直。」 英子大惊,抬首瞪向她:「说什么鬼话呢?」 余妍兰嗤笑:「姐姐还想否认呢!整个皇宫,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姐姐的心意吧?」 「没有的事!我……他可是个宦官!」英子怒吼,心底莫名地酸涩不已。 「既然姐姐都说没有了,兰儿也不好多说什么。」余妍兰故作无奈地耸肩:「也罢,此事便是娘娘在场也勉强能成,只是这场面便会有些尷尬了。」 英子困惑地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身影。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是还未看透过她。 情根、壹 英子缓缓步入殿中,席间已不如方才那般吵闹,乐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响亮无比。待英子落座时,乐声已悄然停歇,乐师们行了个礼,缓步退下。 「这沁灵姑娘的箏曲真是京中一绝。」英子前头一名穿着入时的美妇,探头向身边的女子说道:「连皇上也听得入神了呢!」 「可就苦了接下来的乐师。」女子撇嘴:「这前后一比对,岂不高下立判?」 「咦?沁灵姑娘居然带着洞萧再度出场了呢!她身边那蒙面女子又是谁呢?」妇人惊诧地说道。 英子连忙抬首望向门口。果不其然,乐师身边那蒙面女子曼妙的身姿,像极了余妍兰。 英子大惊,连忙看向高处的万皇贵妃。 皇贵妃却好似没有注意到,仍浅笑着与皇帝谈笑着。 洞萧声迂回响起,余妍兰腰枝一扭,翩然起舞。 千回百转的萧声好似清凉的溪水般地在眾人心底流窜,嫵媚飘逸的舞姿令女子心生欣羡,男子血脉賁张。 皇帝被洞萧声所吸引,回首看向乐师。随即,便被那灵动的曼妙身姿吸引了目光。 皇贵妃浅笑啟唇,还欲说些俏皮话,却陡然发觉了皇帝的目光早已不在自己身上。 曲毕,殿中一片寂静。良久过后,才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叫好声。 「这舞跳得甚好!」皇帝抚掌笑道:「怎么蒙着脸呢?快拿下来让朕瞧瞧你的脸呀!」 余妍兰缓缓撩起面纱,娇笑抬首。小巧精緻的鼻头、丰润饱满的红唇、凹凸有緻的身躯,令她嫵媚地张扬无比。一对水汪汪的大眼却又令人心生怜惜,令她不至于沦为俗艳。 「哪个乐坊的?」皇帝笑道,却没认出余妍兰是他多年前见过的那个女孩。 「秉皇上,臣女余妍兰,乃兵部尚书余子俊次女。」余妍兰娇声回道。 「余子俊?」皇帝抚掌一笑:「果然是书香门第出生的,如此聪慧有礼,想必也是个满腹诗书的才女吧?」 「皇上谬讚。」余妍兰娇笑垂首:「臣女只读过《女戒》、《女则》,才女什么的是万万谈不上的。」 「无妨,无妨。女子才情太高也是不好。」皇帝笑道:「朕……」 「皇上。」皇贵妃清冷的嗓音响起。 眾人尽皆骇然,连忙垂首故作未闻。 余妍兰心头一紧,强自撑起笑容,却显得僵硬无比。 「何事?」皇帝困惑地回首。 「本宫也十分欣赏妍兰。」皇贵妃勾唇,冷冷说道:「决定认她为义女。」 「啊?」皇帝显得有些失望,沉吟了半晌后释然一笑:「那好呀,只要贞儿快活就成。」 余妍兰眼神空洞地下跪谢恩,自嘲似地微微一笑。 *** 五月,仲夏的京城闷热无比。汪直在这么个令人鬱闷的季节,首次遇上了仕途上的挫折。 「你的努力,朕都看在眼里。」皇帝扶额,沮丧地说道:「但那些老傢伙,一上朝各个鬍子瞪眼睛地跟朕编排你的不是,下了朝又回家一个劲儿地埋头写奏章,朕实在是顶不住了呀!」 「是奴婢无能,才令皇上多生烦忧。」汪直垂首,恭声应道。 「朕也是没法子了,你先去御马监待着吧。」皇帝叹息:「那儿清间许多,你就当是在休假吧。」 汪直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恨,恭声应道:「是,奴婢谢皇上恩典。」 西厂解散的消息传得甚快,眾人皆笑汪直官场失意。 孰知,他心头转的,全是某名少女失望的神情。 *** 「匡」地一声,英子失手摔破了茶碗,连忙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 安喜宫内分到的例冰,向来比其他宫要多上许多。英子头一回感受到,这份清凉也是个负担。因紧张而汗如雨下的背脊,碰上了过于冰凉的空气,令她浑身难受。 「别慌呀,本宫就只是和你聊聊天罢了。圆萝,把这儿收拾收拾。」皇贵妃浅笑,目光却如刀般凌利:「继续咱们方才的话题吧!本宫方才问你,为何对汪直如此上心?」 英子强自定下心神,勾起一个僵硬的笑容:「娘娘此言差矣!妍芝从前不懂事,贪图他样貌稀奇有趣,便让他当了个贴身内侍。谈不上什么上心,不过便是觉得有趣罢了。现下是长大了些,也许久未与他交谈了,更加谈不上什么上心了。」 「是吗?」皇贵妃歪首笑道:「本宫以为,你对他该是有着男女之情的?」 「没有的事!」英子连忙否认。 「为什么呢?」皇贵妃疑惑地说道:「本宫以为,你该是喜欢他的呀!莫非你厌恶宦官?」 「不是……」英子慌乱地连连摇首。 「那便是单纯地厌恶汪直囉?」皇贵妃抚掌,勾唇笑道。 「不是的!」英子连忙摇首:「我……我不厌恶他,但也没有男女之情。」 「因为他是个宦官?」皇贵妃挑眉粗哑一笑:「本宫看见你总是对那些仕绅子弟们兴致缺缺,还以为你对宦官情有独钟呢!」 「没……没有的事!」英子高声喊道:「我不喜欢宦官!」 皇贵妃勾唇,满意地頷了頷首。 英子松了口气,以为自己总算是过了这遭。 「汪直,进来吧。」皇贵妃斜眼瞥了瞥英子,缓缓说道。 英子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全身一颤。方才那些话语,势必会伤到汪直。到底如何向他解释?他会听自己的解释吗?或许,让他们反目便是皇贵妃的目的? 「娘娘万安。」汪直行了个礼,面无表情地说道。 「本宫有些话要与你们说。」皇贵妃红唇一勾:「不过,咱们还得等等,重要角色尚未到齐呢。」 情根、贰 「妍兰向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余妍兰浅笑行礼,淡淡地扫了英子与汪直一眼,缓缓落座。 「啊,妍兰来啦。」皇贵妃笑得欢快:「圆萝,上茶。」 接着,便是一片令人发怵的沉寂。 英子故作专注地品着茶水,直到杯子空了,仍不愿放下茶杯。 「皇上驾到——!」宦官尖细的嗓音打破了寂静。 英子骇然,不知究竟是什么事儿重大到需要惊动皇帝。 「贞儿!」皇帝欢快地踏入殿中,笑容满面地坐上皇贵妃身侧的榻席:「啊,不必多礼,平身,平身。」 「谢皇上。」英子等人缓缓起身,再度落座。 「是这样的,臣妾想请皇上主持一桩美事。」皇贵妃浅笑说道。 「何事?」皇帝笑道。 「汪直办事得力,又与臣妾有主僕之情,臣妾想替他向皇上讨些赏赐。」皇贵妃红唇一勾,笑道。 「这个好说。」皇帝笑道:「现下是不可能升官的,其馀的金财宅?之流,要什么都成。」 「汪直自幼孤苦。」皇贵妃笑道:「臣妾想请皇上为他赐婚。」 英子大惊失色,抬首望向汪直,一颗心跳得老快。回想皇贵妃方才那些话语,难不成,她有意将自己嫁给汪直?一股莫名的窃喜自她心底升起,她突然觉得,结婚似乎也不全然是个坏事。 然而,她这过于美妙的幻想着实不堪一击。 「成呀,爱妃这儿可是有了合适的宫女?」皇帝毫不犹豫地浅笑应道。 「人选是有的,却不是宫女。」皇贵妃红唇一勾,几近残忍地笑道:「臣妾的义女,妍兰,十分合适。」 英子只觉心底某处好似被掏空了一般,空荡荡地全无着落之处。寒意浸透了她身上每个角落,她却无处遁逃。 「余妍兰?」皇帝微微蹙眉:「但是,余子俊不会允许他的女儿嫁给一个宦官的!」 「妍兰是臣妾的义女,她的婚姻大事,臣妾还是说得上话的。」皇贵妃淡淡地说道:「更何况,她只是个庶女,嫁给一个正四品的大太监,也不算是如何辱没了她。」 「也好。」皇帝叹道:「只可惜了这个好好的小姑娘。」 「汪直,妍兰,还不快谢恩?」皇贵妃目光如刀,浅笑着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汪直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伏跪在地。 「妍兰?」皇贵妃直勾勾地望着余妍兰,沉声说道。 余妍兰面色惨白,勉强掛着的笑容僵硬无比。她终究还是缓缓跪落,低声谢恩。 英子愣愣地望着他们并排的身影,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她知道,自己有多么想代替余妍兰跪在那儿。 「平身。」皇帝笑吟吟地说道:「朕……」 「砰」地一声,余妍兰向前栽倒,打断了皇帝还未出口的话语。 「扶她起来。」皇贵妃沉声说道。 「娘娘……」圆萝搀扶着余妍兰,低声说道:「二姑娘晕过去了!」 皇贵妃撇了撇嘴:「让人扶她回去补补身子,新嫁娘的身子,可不能如此孱弱。」 「是。」圆萝恭声应道。 英子瞥了眼一旁的汪直,毫无意外地在他脸上瞧见了满满的淡漠。一阵苦涩自心底蔓延,却不知从何而来。 *** 英子昏昏沉沉地信步游走着,竟是来到了与汪直初识的宫墙外。红中带黑的砖墙丝毫未变,但她已不必透过砖墙上的小孔,便能望见砖墙的另一头。 闭目倚上宫墙,男孩孤傲的小脸自脑中浮现。英子缓缓滑落在地,以掌覆面。只愿回到那时,毫无顾及地拥住那个牵绊了她整个思绪的男孩。 「你还好吗?」少年迟疑的嗓音自英子头顶响起。 英子恍若未闻,不愿离开这过分美好的回忆。 「肚子疼吗?」卫澈疑惑地说道:「哪个宫的?我送你回去,如何?」 「滚……」英子低声说道。 「什么?」卫澈没听清,疑惑地问道。 「我让你滚!」英子哽咽,泪珠滚滚而下。却仍死命地抑制着啜泣声,不愿让卫澈发觉自己在哭泣。 「是英子?」卫澈惊道,看着她耸动的双肩,再度说道:「你哭了?」 「我……我才没哭!」英子泣不成声,高声反驳道。 「是,是!你没哭!」卫澈冷哼:「爱哭包,抬头给我瞧瞧你哭得有多丑。」 「你滚!」英子愤恨地喊道:「我……再不滚我杀了你!」 「你这人当真拔扈。」卫澈嗤笑:「也罢,看在汪大人的份上,我且看照着你。」 语毕,卫澈扣住英子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起,向前奔行。 「你做什么?」英子怒道:「卫澈,你这……」 「噤声。」卫澈连忙说道:「你想让别人发觉我在跟一个姑娘家拉拉扯扯吗?」 「那你倒是放手呀!」英子怒视着他:「我就爱坐那儿发呆,与你何干?」 「是和我无关。」卫澈冷哼:「但你独自坐在那儿,若是被过路的刺客捡了便宜,整个皇宫的侍卫都要遭殃的。汪大人也会很难过的。」 「他不会!」英子哽咽,泪水再次涌现:「他……」 「他如何?」卫澈困惑地说道。 英子不答,使劲地抹去了泪水。汪直若是知晓了她对他的看法,定会觉得她齷齪下贱,又怎会为她伤神? 卫澈见她不答,也不再追问,自顾自地拉着她前行。两人绕过了几处屋宇后,只闻水声淙淙,眼前竟是一座带有瀑布的假山。苍翠茂密的枝叶令它与外界隔绝,泉水在残阳的照射下,泛着浅橘的波光。 「这儿是假山的背面。」卫澈得意地说道:「景致虽是比正面要差上了些,却胜在罕有人跡。我常常躲在这儿小憇。」 英子不答,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泉水,似是想要一头栽入水中。 卫澈蹙眉推了推她:「喂,你倒是应个声呀……」 假山另一头传来的交谈声吸引了卫澈的注意力。卫澈连忙噤声,专注地聆听着那熟悉的嗓音。 情根、参 「你可知道,此事若是被皇上知晓,你们会是怎么样的下场?」段韶蓝咬牙切齿,沉声说道。 「我也是情非得以呀。」汪直垂首,委屈地说道:「汪直年岁尚幼,威信不足以服人,实在约束不了下属。」 段韶蓝长叹一声,低声说道:「确实,这份工作对你而言,还是勉强了些。无论外头将你传的如何杀伐果决,你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容易被下属牵着鼻子走。」 汪直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恨,低声说道:「是汪直无能。」 「幸好发觉此事的人是我,若是他人发觉,此事可就大大不妙了。」段韶蓝沉声说道:「赶紧把缺失的款项补上,我可包庇不了你们多久。」 「是的,大哥。」汪直低声应道。 「不说这些了,听说皇上为你赐了婚?」段韶蓝笑道:「那是好事呀!余尚书饱读诗书,余二姑娘定然也差不了。」 汪直抬首,勉强一笑:「汪直乃刑馀之人,实在是连累了余姑娘的后半辈子。」 段韶蓝挠首,吶吶地说道:「这……」 话声逐渐远去。卫澈松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英子依然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水潭,羽睫轻搧,脸上除了迷茫,还带着些许的苦涩。 「我特意拉着你来这儿,可不是为了让你继续哭丧着一张脸呀!」卫澈不满地说道:「有什么不快便说出来呀!」 「我还能再来这儿吗?」英子吶吶地说道:「好美。」 「什么?」卫澈困惑地顺着英子的目光看向池底。 火红的残阳馀暉映入池底,荡漾出一片绚丽迷离的色彩。卫澈不由得看直了眼,再也移不开目光。 英子看着浅橘的波光,暗自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她得先和汪直谈谈。 *** 「送到这儿就成。」英子低声说道:「今日多谢你。」 「不谢,我也没做什么。」卫澈挠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英子缓缓摇首:「你帮的,可多了。」 卫澈啟唇,正欲答话,却被那缓缓走近的身影截断了话头。 「晚膳时间已经过了。」汪直的笑容中带着丝丝冷意:「阿澈与英子竟有如此雅性,在此幽会。」 「啊!汪大人!」卫澈兴奋地说道:「我……」 「汪直尚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汪直冷冷地说道,转身离去。 卫澈懊恼地看着汪直离去的身影:「许久没见到汪大人了,他似是更加清冷了些。」 「他是恼了我……」英子喃喃自语,不顾卫澈的劝阻,提步追上汪直。 汪直走得极快,英子直跑得气喘吁吁,才追上了他。 「汪直哥哥!」英子高声喊道。 汪直恍若未闻,反倒走得更加地快了,英子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绕过了几处宫殿后,一座崭新的砖砌小屋映入眼帘。汪直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房门,英子也就腆着脸,跟着步入了屋内。 汪直也不理会她,自顾自地点燃了桌上的烛火。 烛光将室内照得一片亮堂,汪直如今的寝房,竟不比当年那间狭窄的小房来得奢华,依然是素净地可以。 英子犹豫半晌,轻声唤道:「汪直哥哥……」 汪直陡然回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英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竟是被汪直一把推倒在床。 「你究竟有何图谋?」汪直冷冷地俯视着英子,沉声说道。 「汪……汪直哥哥……」英子惊慌地望着他。 「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您迂尊降贵,死死地缠着您最厌恶的宦官呢?」汪直冷笑说道。 「我没有厌恶宦官……」英子坑坑巴巴地说道:「汪直哥哥,我……我很喜欢你的……」 「汪直身分低贱,担不起姑娘的同情。」汪直嗤笑,轻声说道。 英子急切地开口:「汪直哥哥,我……」 「嘶啦」一声,汪直一把扯下了上衣,硬生生地打断了英子尚未出口的话语。 英子呆愣地望着他,再也吐不出任何字句。 「姑娘深夜尾随汪直回房,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汪直红唇一勾,阴冷一笑:「请姑娘坐起身来,奴婢才好替您褪下衣衫。」 「我……我没有,我不是……」英子慌乱地向后退去,后脑勺重重地嗑上床头的柜子,疼得她眼眶泛泪:「我是英子,不是余妍芝,我是来道歉的……」 「你何错之有?」汪直轻蔑一笑:「是突然可怜起了我这身有残缺的低贱奴僕吗?」 「我……」英子吞了吞口水,坚定地说道:「汪直哥哥,我真没有厌恶宦官,当时不过是为情势所迫,才说出了那句话。你我认识了十年,你该是明白我有……有多么的喜欢你的。」 汪直冷冷一笑,轻声说道:「那么,你可知道,在这十年里,我从未有一时半刻将你当成朋友?」 英子呆愣地望着他,泪水夺眶而出。 「知道了吧?这些不过都是你的一厢情愿。」汪直冷笑说道,笑容中却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苦涩:「现在,滚。」 英子呆愣地坐起身来,缓步向外头走去。泪水扑簌簌地不断下落,她的世界,似乎就此崩塌。 他的妻另有其人,而她连个朋友也做不成。 *** 是夜,后宫内四处都是打着灯笼的锦衣卫。不为别的,只为搜索不见踪影的余大姑娘。 英子只带着易容用具与汪直送的手鐲,便永远离开了安喜宫。她本是不想带上手鐲的,但犹豫再三后,她还是拿起了手鐲才走。 她终究还是无法拋下有关他的任何事物,儘管他伤透了她。 三日后,安喜宫内抬出了几具尸首,碎裂的名贵茶器不知凡几。皇贵妃因义女的失踪而愤怒无比,安喜宫内活脱脱地成了人间炼狱。 在皇贵妃的施压下,仍无人找着失踪的余大姑娘。眾人皆认定她定是死在了哪个隐僻的枯井水潭里头,却无人敢在皇贵妃跟前提起。 情根、肆 六月,西厂重新设立的消息震惊了朝堂上下。更加令人畏惧的是,厂监汪直的行事较以往更加毒辣,毫不容情。 「英子,你真不回去吗?」纪唐妹担忧地说道。 「我从来就没有地方可回。」英子苦涩一笑,低声说道:「安喜宫该是余妍芝的家,皇贵妃该是余妍芝的义母,这些,从来都不属于我。」 纪唐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叹道:「也罢,也多亏如此,你才能好好地当回英子。」 英子垂首不答,静静地摆弄着手中的针线。纪唐妹也不多说,弯下腰继续修剪花草的枯枝。 「听闻汪直的婚礼,是办在这个月底。」纪唐妹缓缓说道:「英子,你不去看看吗?」 英子不答,故作镇定地继续绣着手中的鞋面。但她颤抖的双手,已出卖了她的心不在焉。 纪唐妹见她不答,又缓缓说道:「好歹也是朋友一场……」 英子低声惊呼,打断了纪唐妹还未出口的话语。 「无事,刺着手了。」英子淡淡地说道:「只可惜了这洁白的布头。」 「英子,认真回答姐姐。」纪唐妹直勾勾地望着英子:「你喜欢汪直,是吗?」 英子慌乱地垂首回避纪唐妹的目光,坑坑巴巴地说道:「我……我没有……」 「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纪唐妹打断了她,有些严厉地说道:「若是连你都无法正视自己的渴望,又有谁能替你的心情着想呢?」 英子愣愣地望着纪唐妹,良久过后,泪珠缓缓滑落。 纪唐妹轻轻地搂住了她,柔声说道:「你本就不必如此逞强的,有这么多人都爱着你。」 「但他不喜欢我呀……」英子哽咽,含糊不清地说道:「他……他说我连朋友都算不上……」 「喜欢一个人,不一定会得到回报。」纪唐妹苦涩地说道:「即使是两情相悦,也未必尽是好事。」 「姐姐不觉得我奇怪吗?」英子低声说道:「他是个宦官,然而,我……」 「一点也不奇怪。」纪唐妹柔声说道:「对你而言,汪直便是汪直,与其他的事物毫无相关。」 「是啊,他是汪直。」英子吶吶地说道,心底泛起了一丝酸涩。 是呀,她爱的便是那个汪直。那个总会带她脱离危机,可靠无比的汪直。那个总爱与她凑得老近,惹得她心跳不已的汪直。 纪唐妹温和地望着她,只觉好似看到了过去那个为情所苦的自己。 「他不该与余妍兰成亲!」英子急切地抬首说道:「我知道他不爱她,他不想娶她,她定会欺侮于他……」 「英子,你得相信汪直。」纪唐妹柔声说道:「汪直聪明得很,定不会让人欺侮于他的。」 英子有些洩气地垂首,呢喃道:「我希望他能有个真正的归宿。」 「英子。」纪唐妹叹道:「你也该为自己多着想一些。」 「我没什么想要的。」英子僵硬地说道。 纪唐妹暗自叹息,不再多说什么。汪直固然身世可怜,才造就了他浑身是刺的性格。但就纪唐妹看来,总是在年长女性身上寻求母爱的英子也令她心疼万分。 *** 无论眾人再如何不愿,婚礼还是会如期而至。六月下旬,安喜宫张灯结彩,四处贴满了喜庆的嫣红窗花,人人面带喜色,只为让今日的婚礼顺利进行。 皇贵妃特意下令,需将婚礼办得格外盛大。眾人明面上皆称羡不已,口口声声地夸讚着皇贵妃待余妍兰有如亲女。背地里却暗自为那位举止有礼,仪态端庄的姑娘深深惋惜着。 余妍兰早已于半个月前回到余家待嫁。皇贵妃嫌汪直的居所过于简陋,执意要在安喜宫内举办婚礼。 午时正,喜轿停在安喜宫门前。一对相互憎恨的怨偶,就此產生。 汪直望向那盖着红盖头的身影,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宦官的身分娶妻。也从未想过,自己得让另一个女人名正言顺地进入他的生活。在他的规划中,他的过去与未来,不该少了那令人操心的傻姑娘。但他又有何顏面,以残破之躯,将她留在身边呢?更何况,她对他有友情、亲情,却无关爱情。 「再上酒来!」皇贵妃双目微红,嘶哑地笑道:「妍芝……义母都是为了你好,你可别怪义母……」 眾人面面相覻,却无人感阻挠娘娘的酒兴。 「娘娘醉了。」汪直在眾人惊慌的目光中,走上前去,低声说道。 皇贵妃凤眼微瞇,不住摇首:「妍芝,你还是不懂事,不懂事……」 「砰」地一声,皇贵妃趴伏在桌上,沉沉睡去。眾人皆愣愣地望着醉倒的皇贵妃,宴席上一片沉寂。 「还不快扶娘娘回房?」汪直斥道。 几个宦官宫女连忙手忙脚乱地搀扶起皇贵妃,向寝殿走去。汪直扯下头顶大红的新郎官帽,头也不回地向外头走去。 「啊,汪大人!」韦瑛连忙喊道:「下官还未祝贺您……」 汪直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 「你不出宫?」卫澈惊诧地说道:「待在皇宫里头有什么好处?外头海阔天空,自由得很呢!」 英子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臂上的桔梗手鐲,低声说道:「我……我自己出去,也没什么意思。」 「汪大人可不能和你走。」卫澈冷哼:「西厂重设,汪大人如今仕途正顺……啊!你干什么?」 「闭嘴。」英子举拳,缓缓说道:「你每在我面前提起那人一次,我便是这么一记。」 「你说汪大人?啊!住手!我便是说了汪大人又如何?啊!你这疯女人!」卫澈惊叫不止,伸手扣住英子的手腕,才成功阻止了她不断下落的拳头。 此刻的情况,用「造化弄人」来形容似乎再好不过。在这罕有人跡的小道上,他们二人竟是与汪直不期而遇。 「啊,汪大人!」卫澈仍捉着英子的手腕,兴高采烈地说道。 英子垂首,不敢看向汪直。只觉在他面前,自己实在狼狈无比。他会怎么看待她?一个烦人的可怜虫? 汪直冷冷地扫了眼他们亲密的姿态,不顾卫澈的劝阻,一语不发地离去。 便是让卫澈那个傻瓜察觉端倪也无妨,再不走,他可真得在他们跟前落泪了。 情根、伍 成化十四年三月,建州女真族屡次扰境。汪直自荐前往招抚,为司礼监怀恩、大学士万安所阻。 然而,眾人的反对终究是敌不过皇帝的执意支持。六月,皇帝下旨,命汪直前往辽东处理边务,特意嘱咐他遇事可便宜行事。眾人皆称羡汪大人圣眷正浓,前景大好。 卫澈做为汪直的部眾,兴高采烈地跟随汪直前往辽东。反倒是身为妻子的余妍兰,竟是理所当然地留在了京城。 夏末的安乐堂依然炽热无比。英子与纪唐妹一如既往地挥汗照料着院中的花草,却不知有场变故正等着她们。 「呀」地一声,门板缓缓敞开。英子有些迷茫地抬首,来人背光而立,身形高挑壮硕,眉眼间充满着令英子熟悉的憨直。 「你……」英子惊诧地指着那人,低声惊呼。 「你果然在这。」准子浅笑说道。柔和的声线,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 「准子?为……为什么?」英子坑坑巴巴地说道。 「咱们出去说吧。」准子扫了眼纪唐妹,回首柔声对英子说道。 「好。」英子頷首,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跟着准子走出门外。 「那我便直说了。」准子浅笑着闔上门板,低声说道:「英子,娘娘想见你。」 「娘娘?」英子惊道:「她……她知道我不是余妍芝?等等,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还活着的?」 「傻英子,别心急。」准子柔声笑道:「咱们先去见娘娘,路上有足够的慢慢向你解释的。」 「她要杀我吗?」英子惊慌地说道:「准子哥哥,你先跟我说说,娘娘想做什么?」 「英子,你误会了。」准子耐心地柔声说道:「我指的娘娘是太后娘娘,不是皇贵妃娘娘。」 「太后娘娘?」英子诧异地说道:「太后娘娘找我做什么呢?」 准子一笑,不动声色地挽起她的手,向清寧宫走去。 「娘娘有些话得亲自和你说。」准子柔声说道:「莫怕,准子哥哥不会骗你。」 「也是。」英子頷首,若有所思地说道:「但准子哥哥,你何时成了太后娘娘的人了?」 准子一愣,捉着英子的手又握得紧了些。半晌后才低声笑道:「英子,十一年一晃而过,你倒还是如刚入宫时一般单纯。」 「才不呢。」英子连连摇首:「你定是不知道我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我……」 「这事等会儿再说吧。」准子浅笑,指着前方说道:「咱们到了。」 英子頷首,吞了吞口水,随着准子缓缓步入清寧宫。上回进入清寧宫,已久远地彷彿是上一辈子发生的事情。 茶香氤氳,太后雍容自在地啜饮着微温的茶汤。 英子连忙躬身行礼,一丝莫名的不安,自心底蔓延。 「你来啦。」太后低声笑道:「不必多礼,坐吧。」 英子战战兢兢地坐落,太后的用意,她从来都摸不透。 「哀家让你来,不为别的。」太后勾唇,缓缓说道:「哀家知道你与汪直交好,你得帮助哀家拉拢汪直。」 英子傻愣愣地望着太后:「咦?但是娘娘为什么……娘娘您认识我?」 太后嗤笑:「如此蠢笨,究竟是如何在宫中生存如此之久的?」 「啊?」英子挠首,困惑之情溢于言表。 太后一晒,从怀中取出一个洁白的瓷瓶,伸出涂着大红蔻丹的纤白玉手,示意英子接过。 英子傻愣愣地接过了瓷瓶,将它捧于掌心,不敢仔细查看。 「半年的解药。」太后红唇一勾,笑道:「可接好了,砸破了哀家可不会再给你一个。」 「是……是太后娘娘?」英子惊道:「但是……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正是哀家。」太后轻声说道:「拉拢汪直,哀家便给了你永久的解药,放你出宫。」 英子望着太后阴冷的神情,心头一紧,坑坑巴巴地说道:「奴……奴婢知道了。」 反正她的毒早已解了,这事无论办得办不成,都毫无关係。 「甚好。」太后满意地頷首,笑道:「准子,带她走。」 「等等!」英子连忙喊道:「奴婢……奴婢还有些事要请教娘娘。」 「说。」太后兴味盎然地望着英子,轻声说道。 「小准子也有任务在身吗?」英子高声说道。话一出口,英子便确切地感受到身侧的准子浑身一僵。 「自然有。」太后浅笑说道:「他的任务比你的更加艰难,要走的路也更远。」 「所以在他完成任务之前,便顺带负责监视于我,不动声色地协助我,是吗?」英子微微颤抖地说道。 「是呀。」太后漫不经心地扫了准子一眼:「你终于有所长进啦!这宫中,是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善待于你的。」 英子心头发寒,苦涩一笑:「多谢娘娘教诲,奴婢告退。」 语毕,英子行了个礼,缓步离去。 准子心头莫名一涩,连忙行了个礼,快步跟上英子。 「英子,等等!」准子不过数步便追上了英子,急切地喊道。 「陈准大人。」英子淡淡地回首行礼:「敢问您有何贵干?」 「汪直把你保护得很紧。」准子低声说道:「若非他去了辽东,我是靠近不了西内的。在这宫中,还是有人无条件地对你好的。」 他也不知,他为何要安慰于她。大概,他对这冒失的少女,还是有那么一分的真心的。 英子一愣,怒道:「你骗谁呢?他……他才不可能!」 「我又何必骗你?」准子摇首,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和汪直吵架了,但你们毕竟是从小的情谊,若是不管你才是不合常理呢!」 英子呆愣,半晌过后,才像是要敲醒自己一般,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颊侧。 「你做什么?」准子骇然。 英子不理会他,逕自迈步向前狂奔。她深深谴责着自己的蠢笨,汪直的口是心非,别人能看不出,她却如何能够看不出呢? 情根、陆 冬季的西内阴冷无比,破败的安乐堂内充斥着无孔不入的寒冷。 英子忐忑地数着日子,汪直再过个几日便要回京城了。无论如何,她必须趁着这个机会与他解开误会——儘管她也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生成了什么误会。 「纪姑娘,英子!」段韶蓝兴高采烈地推开门,高声喊道:「我升职了!」 「恭喜!」纪唐妹柔声笑道:「段大哥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 「说什么呢?」段韶蓝挠首,涨红了脸:「我……我怎么可能忘记你们。」 纪唐妹不答,柔声一笑。段韶蓝傻愣愣望着她,竟是看呆了眼。良久过后,才回过神来。 「我今日,有件事要与纪姑娘说。」段韶蓝轻咳一声,故作镇静地说道:「英子,你能先出去一会儿吗?」 英子微微頷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段韶蓝已习惯了她消沉的模样,倒也不以为意。 英子呆愣愣地抱膝望着天边闪烁的几粒星子。半晌过后,满面喜色的段韶蓝才打开了门,轻声唤她入内。 「英子。」纪唐妹温软一笑:「我要出宫了,你可要跟着我?」 「出宫?」英子惊道:「为何?」 「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宫中。」纪唐妹甜甜一笑,看向段韶蓝:「我有想嫁的人,而他也想娶我。」 「可是……」英子看向纪唐妹真诚的笑顏,一时语塞。在这时提起小皇子,可不是扫了她的兴吗? 「无妨,我明白你的难处。」纪唐妹頷首笑道:「你可以继续住在安乐堂,韶蓝依然会保护你的。」 英子垂首,低声说道:「如此,便多谢姐姐与大哥了,英子实在给你们惹了不少麻烦。」 「见外什么呢?」段韶蓝爽朗一笑,拍了拍英子的肩头:「你可得来参加咱们的婚礼才行。」 「这个自然。」英子勾唇浅笑说道:「我会送上一份大礼的。」 段韶蓝呵呵一笑:「待英子出嫁时,大哥我定会送上一份大礼的。但你可得先让你纪姐姐与我瞧瞧你这未来相公,若是他待你不好,便是与我手下的百来个锦衣卫过不去!」 英子嗤笑出声,眼眶微热:「大哥倒不怕吓跑了人,往后再没有人敢娶我。」 「怎会呢?」段韶蓝蹙眉:「咱们英子这么好,瞎了眼的人才不要你。」 英子微笑不答,只觉心头一片温暖。她何其有幸,能在这尔虞我诈的宫中,遇到这么许多难得的好人。 *** 三日后,汪直回京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宫。然而,他并不会在宫内逗留过久,毕竟他的宅?位于宫外。 正因如此,宫中所有想藉着这个机会接近汪大人的侍卫、宫女、宦官,都得趁着汪直面圣完的那一小段时间,想方设法地与他搭上话。 被挤在人群外头的英子,注定成为了落败的一方。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她竟是连汪直的背影都没瞧见。 所幸她尚有段韶蓝这个保命牌,身边带着一名锦衣卫百户,何愁出不了宫? 「劳烦通报一声,锦衣百户段韶蓝求见汪直大人。」段韶蓝友善地对着守门的小宦官说道。 然而,他兇恶的面孔还是令小宦官着实惊了一把。 「大……大人正忙着。」小宦官坑坑巴巴地说道:「别说百户了,便是千户来也不见。」 「忙什么呢?」段韶蓝有些不悦地说道。 小宦官更加惊慌了,颤抖地说道:「奴……奴婢去问问大人,看他见不见您。若是大人说不见,可……可怪不得小人。」 「谁要怪你了?」段韶蓝困惑地说道。 小宦官恍若未闻,快步向里头走去。 良久过后,小宦官才气喘吁吁地奔了回来,满脸不可置信地说道:「大……大人要见您。」 段韶蓝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令小宦官越发地惊恐了。一抵达会客厅,小宦官便如一溜烟似地逃得无影无踪。 「汪直?」段韶蓝也不理会他,逕自上前敲了敲门板。 英子忐忑地望着趴在墙边的守宫,打从心底希望自己也能毫不起眼地隐身于墙角。 「呀」地一声,门板敞开,汪直掩去了神情中的不耐,浅笑看向段韶蓝。 「真是段大哥呀!方才我……」汪直目光触及段韶蓝身畔的英子,笑意渐敛,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不是来谈那事的。」段韶蓝拍了拍英子的背:「英子有话向你说。」 汪直回首看向英子,阴冷一笑:「请说吧。」 「我……」英子吞了吞口水,坚定地回望汪直:「若是你真没当我是朋友,为何又要让人保护我呢?」 汪直心头一紧,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沉默半晌后,冷冷说道:「没有的事,少自做多情了。」 英子语结,眼眶泛泪,近乎祈求地望着汪直。她从来摸不透他,好比现在,她竟连他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都瞧不出来。 「何必如此伤人呢?」段韶蓝怒道:「英子一向真心待你,你却……」 「段大哥。」英子低声说道:「别说了。」 段韶蓝愣愣地望着英子,噤声不再言语。 「有件事,我必须拜託你。」英子抬首坚定地望向汪直,缓缓说道。 汪直在她的炯炯有神的目光下,竟是有些抬不起头来。良久过后,才冷冷地回了句:「何事?」 「从现在开始,和我做回十二个时辰的朋友。」英子坚定地说道:「十二个时辰后,若是你还坚持我们不是朋友,我便不再纠缠于你。」 汪直一愣,冷冷说道:「为何我要答应你?」 「你不答应我,我就一辈子纠缠你。」英子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你还要不要脸面?」汪直沉声说道。 「顏面什么的,哪及得上你重要?」英子高声喝道,泪水不受控制地缓缓滑落。 汪直一愣,再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来。 「那……那便是如此了。」英子哽咽,使劲地吸了吸鼻水:「今晚,我要留在这里。」 情根、柒 「随意。」汪直頷首,淡淡地说道:「我让下人给你安排住处。」 「不必。」英子涨红了脸,急切地说道:「我……我和你一起睡。」 汪直瞪眼,不可置信地说道:「你……你是个大姑娘了……」 「我……」英子坑坑巴巴地说道:「但若是分开睡,我不就又少了几个时辰的时间吗?」 「英子!」段韶蓝急切地说道:「这不成的!」 「段大哥!」英子泪眼迷濛地望着段韶蓝:「就一天,一天而已。」 段韶蓝想到汪直的宦官身分,沉默半晌,叹了口气:「罢了,便依你。」 英子忐忑地抬首望向汪直,汪直沉默半晌,缓缓頷首。 不过是一晚罢了,汪直暗自说服自己。 *** 然而,英子的花样竟是层出不穷,令他着实后悔自己轻率地下了这个决定。 夜深人静,英子有些紧张地坐在床沿,静候汪直归来。 汪直的床很大,上头还绣着几朵意喻富贵的牡丹。英子愣愣地望着并排的绣枕,头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汪直是有妻室的人。然而,显然地,余妍兰并不住在此处。这令英子内心宽慰许多。 寝房内俱是许久未闻的熟悉气息,英子忍不住深深地吸了老大一口气,将这股令人沉醉的气息刻划在记忆里。 「呀」地一声,门板缓缓敞开。英子连忙抬首望向门口,映入眼帘的是发梢仍然微湿的汪直。 汪直呆愣地望着坐在床沿的英子。少女白里透红的小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描摩的羞涩,水汪汪的大眼中写满了期盼。红烛高烧,少女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在房内縈绕不去。汪直有些恍惚,竟有种她已是他的妻的错觉。 「进来吧,外面凉。」英子柔声说道:「会染上风寒的。」 汪直頷首,傻愣愣地依言步入房中,缓缓带上房门。 「喝杯温热的酒暖暖身子吧。」英子有些颤抖地举起酒杯,僵硬地笑道。 汪直望了她一眼,神情间浮起了一层淡淡的清冷:「你打什么主意呢?」 「我……我没有呀。」英子傻笑,试图矇混过去:「汪直哥哥,咱们说好的做回朋友呢!你又何必对我如此戒备?」 汪直一言不发,伸手夺过了酒杯,轻轻一嗅,便明白了英子的用意。 「这么烈的酒。」汪直沉声说道:「你想知道什么,不能直接问我吗?非要让我醉了,才好套话?」 「若是你真会回答我,我也不必如此大费周张了。」英子咽嚅,心虚地说道。 「是不会。」汪直重重放下酒杯,震出了几滴酒水:「现下,安静睡觉,我明日还有成堆的琐事要处理。」 「好的。」英子轻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奸计得逞的兴奋。 半晌过后,汪直如英子期望的一般,意识迷糊地说起了梦话。 「纪姐姐给的药果然有效!」英子抚掌,欢快地笑道。 她早已在汪直进门前,在烛火中燃上了纪唐妹交给她的草药。酒水这种上不了檯面的技俩,不过是让汪直放下戒心罢了。 「汪直哥哥?汪直哥哥?」英子凑上汪直身侧,轻声唤道。 「英——子。」汪直蹙眉,有些痛苦地喊道。 「抱歉呀,我等等就解了这毒。」英子有些歉疚地说道:「要不是你性子如此彆扭,我也不会用上这等极端的手法。」 汪直不答,一对俊眉依旧蹙得老紧。双手紧紧捉着绣被,好似身陷梦魘一般。 「是这样的。」英子连忙说道:「你为何要对英子说谎?」 「说谎……?」汪直蹙眉,不解地缓缓说道:「不是说谎……没有说谎。」 英子呆愣,鼻头一酸。她从未想过,自己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得到了拷问汪直的机会,竟是得到了这个答案。 「那么,你真的很讨厌英子囉?」英子颤抖地说道。 汪直缓缓睁眼,愣愣地望向英子,傻笑着伸手抚上她的脸。 「怎么可能呢?」汪直目光迷离,低声笑道:「没有人能比我更爱她。」 语毕,汪直再度闔上双眼,向后一倒,沉沉睡去。 英子呆愣地抚上脸颊,汪直指尖的温度似乎还残留着,自颊侧蔓延至心头。 「但你的爱终究与我不同,是吗?」英子深深地凝视着汪直的睡顏,苦涩一笑:「不过,这也就够了。我不会奢求更多,永远不会。」 *** 阳光自窗前撒落。汪直揉了揉隐隐作疼的脑袋,便欲缓缓坐起。孰知,身上竟有一丝异样的沉重感,令他坐不起身来。 汪直困惑地向下一瞥,映入眼帘的是英子沉静的睡顏。她的头枕在他的肩上,一隻腿不甚雅观地跨上了他的肚子,毫无戒备地沉沉睡着。 汪直望着她又长又翘的羽睫,心头软了一片。他试探性地伸手在英子眼前晃了晃,见她毫无反应,便迟疑地伸出了手,抚向她的发梢。 细软的发丝,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浅金的光晕。汪直轻柔地抚着这过于美好的柔软,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久违的温暖中。 英子揉了揉眼,缓缓转醒。 汪直连忙收手,故作镇静地回首望天。 「啊,抱歉。」英子涨红了脸,拉开了自己与汪直的距离。汪直只觉身上一轻,心头却是空落落地。 「无事。」汪直淡淡地说道:「我让人上早饭来。」 英子缓缓頷首。汪直正欲开口唤人,却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给打断了。 「汪直!」余妍兰厉声喊道:「开门!」 英子惊慌地望向汪直,有种被捉姦在床的心虚感。儘管眾所周知,汪直是个宦官。但无论如何,他也是个有妻室的人。 「发什么疯呢?」汪直不耐地说道:「我不是说了,没有要事,别来找我吗?」 「我听说了,你让一个野女人上了你的床,是吗?」余妍兰怒喝,以往的温婉不復存在:「这便是你羞辱我的方式吗?找个贱女人来脏我的眼睛?」 情根、捌 「住口!」汪直沉声说道:「你的床不在我房里,要撒泼,往别处撒去。」 「你胆敢……你胆敢……」余妍兰气结,怒道:「我会将此事告知父亲的。」 「那感情好,余尚书恰好需要一个与我翻脸的藉口呢。」汪直冷哼,沉声说道:「滚,别再让我听到你的声音。」 「你!」余妍兰怒吼:「汪直,你这不得好死的狗宦官!我今日便偏要看看那个死女人长成什么模样!」 「不必怕她。」英子回首,将唇覆上汪直耳畔,轻声说道:「咱们有两个人,无论如何都是打得赢她的。」 热气拂上汪直耳侧,令他心头一紧,有些侷促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有道理。」汪直故作镇静地说道:「她爱瞧,让她瞧瞧倒也无妨。」 「呀」地一声,汪直携着英子的手,木着脸推开了房门。余妍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英子与汪直紧紧相扣的手。 「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贱女人?」余妍兰嗤笑,冷声说道:「是衝着他的钱还是脸来的呢?好让你知道,我……」 汪直晃若全然没看到余妍兰似的,目不斜视地带着英子与她擦身而过。 「停下!」余妍兰大怒,声嘶力竭地吼道:「汪直,你敢……」 「卫澈。」汪直高声喊道。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卫澈领着一小队腰间配刀的锦衣卫,自长廊尽头飞快地奔来。 「汪大人。」卫澈行了个礼,正色看向汪直。 「把这疯妇架走,关回她房里。」汪直淡淡地说道。 「是!」卫澈朝气蓬勃地应道:「弟兄们,上!」 不顾余妍兰的激烈反对,几名高壮的侍卫一把架起了她,转身就走。 卫澈回首满脸期待地望向汪直,这才注意到了汪直身畔的英子。 「啊?你怎么在这里?」卫澈满脸嫌弃地说道。 「我便不能在这儿吗?」英子戒备地捉紧了汪直的手臂,高声说道:「我是汪直哥哥的朋友!」 「只到今日黄昏的朋友。」汪直缓缓说道。 「啊,不说这些了。」英子连忙转移话题,笑道:「汪直哥哥,咱们出去玩儿吧!」 「不了,我尚有要务在身。」汪直红唇微勾,淡淡地说道:「我让卫澈陪你去吧。」 「千万不要!」英子与卫澈异口同声地说道,两人皆不可置信地望着汪直。 「怎么了吗?」汪直神色阴冷,歪首笑道:「我看你们感情倒是挺不错的呀。」 「没有的事!」 「才没有呢!」 英子与卫澈连忙摇首,慌乱地说道。 「是吗?」汪直淡淡一笑,也不理会他们,扭头就走。 「啊!汪直哥哥!」英子再不理会卫澈,飞快地迈步跟上汪直。 *** 残阳斜照,汪直疲惫地放下公文。这几年来,他虽是硬记了不少字,这文字繁杂的公文,还是令他头疼不已。 汪直回首看向身后的英子,她早已趴伏在桌上,沉沉睡去。几卷书简散落在桌前,似乎正是令她陷入昏睡的元兇。 橘红色的阳光洒落英子的侧顏,长而翘的羽睫在她颊上留下几道或深或浅的影子。 汪直浅笑,目光中柔情无限。他多想这样自私地永远将她留在身边,但她早已长大,会懂得他对她的爱从来都不是朋友之情。与其让她为此畏惧逃跑,还不如在她发现前,先离开她。让这段感情,终结在最美好的时刻。 「汪大人。」小宦官叩门,小心翼翼地说道:「段大人求见。」 汪直不答,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英子,他只想将此刻,深深地刻入脑中。 小宦官过了许久都未得到答覆,只得忐忑地再度叩门:「汪大人……」 「让他进来。」汪直沉声说道。 「是。」小宦官连忙应道。 半晌过后,叩门声再度响起。汪直深吸了口气,缓缓拉开了门。 「英子睡着了。」汪直掛上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轻声说道。 「那不如再让她待一晚吧?」段韶蓝望着英子纯真的睡顏,浅笑说道。 「这可不成。」汪直笑道:「我这就把她叫醒。」 段韶蓝正欲出声阻止,汪直却已伸出了手,向英子肩头推去。 英子幽幽转醒,揉了揉迷濛的双眼,缓缓抬首。映入眼帘的是汪直掛着浅笑的俊顏。 「啊,我睡着啦!」英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汪直哥哥,我……」 「你该回去了。」汪直淡淡地说道:「一日之期已过。」 「啊?」英子看了看天色,沉吟半晌,笑道:「是该回去了呢。」 「那么,说好的,往后再不许纠缠于我。」汪直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 「这倒是不会,毕竟你亲口承认了咱们是朋友。」英子摇首,满意地望着汪直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何时说了这话?」汪直狐疑地说道。 「梦话!」英子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听得一清二楚!你可别想赖帐!」 汪直一时语结。梦话?他当真说过这种梦话?但英子那娃儿,该是没有胆子矇他的。而她那诚恳的眼神,看上去也实在不像在说谎。 「往后,我还会时常来叨扰你的!」英子欢快一笑,高声说道。 汪直愣愣地看着她笑弯的眸子,再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 「走了,英子。」段韶蓝有些急切地说道:「宫门快下钥了。」 「再会,汪直哥哥!」英子连忙起身,与汪直挥别。 汪直呆愣不语。直到再也看不见英子的身影,才垂首轻笑,一股莫名的幸福充盈心头。他无法想像,少了她的他,该会是何等地寂寞。 情根、玖 京郊的一把大火震惊了整个京城。数名领命出宫的锦衣卫葬身火海。 「啪」地一声,纪唐妹手中的绣线包掉落在地。 「别担忧呀,纪姐姐。」英子连忙说道:「段大哥向来负责宫内的巡视,定是不在这批锦衣卫里头。」 「段大哥……」纪唐妹脸色苍白,不住颤抖:「段大哥前些日子告知我,他得出宫一趟。」 「这……」英子连忙说道:「京城何其之大,段大哥又是个天大的好人,这种坏事,绝对落不到他头上的。」 纪唐妹垂首不语,似是尚未完全放下心来。英子挠首,着实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他不会死的。」纪唐妹低声说道:「不会的。」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英子连忙附和道。 *** 事实上,别说纪唐妹了,连英子也着实放不下心。可她如今是个没有身分的人,在宫内步履维艰,实在是难以探查段韶蓝的现况。 英子身着宦官服饰,在西内破败的宫墙附近徘徊,期盼能听到有关此事的消息。西内向来罕有人跡,此处邻近内宫主道,已是最常有人来往的区域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捉住了英子的目光。 「卫澈!」英子连忙高声喊道。 「谁?」卫澈困惑地回首,定睛朝英子看了半天,才认出她的身分。 「有何贵干?」卫澈有些不耐地说道。 「段大哥还没回宫吗?」英子连忙说道。 「啊?」卫澈歪首,沉吟道:「自从调职后,我是许久没见到段大哥了,也不知他现下身在何处。怎么了吗?」 「那么,你可有京郊大火的死伤名单?」英子急切地说道。 「死伤名单?」卫澈狐疑地说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段大哥不在宫内。」英子眼眶一红,低声说道:「纪姐姐很担忧……」 卫澈一惊,立刻明白了英子的意思。 「我立刻去查。」卫澈飞快地说道:「你先回安乐堂等着,会有好消息的……」 「不!别把消息送来安乐堂!」英子连忙说道:「纪姐姐……若是有好消息,你再让纪姐姐知道,可好?」 「但……也不可能一辈子瞒着她呀!」卫澈迟疑地说道。 「别说得好像段大哥已经……」英子怒极,颤抖地说道:「段大哥吉人天相,定是无事的。」 「这个自然!」卫澈高声说道:「我这就去查查名单,再把好消息带给你们。」 「如此,多谢!」英子行了个礼,肃然应道。 卫澈僵硬地转身离去。 事实上,他们都知晓,大半个月以来都不见踪跡的段韶蓝,极有可能出现在那份名单上头。 *** 日落时分,晚霞猩红如血,令英子莫名地有种不好的预感。 「英子。」卫澈自宫墙探出头来,低声唤道:「出来一下,别惊动纪姑娘。」 英子浑身一颤,似乎已明瞭了卫澈要说些什么。但她终究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放轻脚步缓缓走出宫外。 卫澈一言不发,静静地递给她一张墨跡未乾的粗布头。上头的字跡扭曲地很,还留着几滴硕大的墨渍,似是出自卫澈的手笔。 英子颤抖地接过布头,快速地扫视着上头几个扭曲的人名。冷冰冰的文字僵硬地刻画着一条条鲜活生命的消逝,英子无暇为他们哀悼,一颗心蹦得老快,祈祷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永远别出现。 然而,段韶蓝的名字终究还是突兀地刺入了眼中。 「这伤药极为灵验,你且带着。小小年纪的,满脸伤痕总是不好。」 「我比你们年长几岁,便将你们当成我的弟弟了,总希望你们能好好的。」 「待英子出嫁之时,大哥定会送上一份大礼的。」 硕大的泪珠无法克制地滑落,英子摀面蹲落在地。段韶蓝爽朗的笑顏,彷彿还近在眼前。但他却已葬身火海,那令人安心的笑容,是再也无法见到了。 「你……你别哭呀。」卫澈哽咽,轻声说道:「纪姑娘,不能让纪姑娘查觉。」 「英子?」纪唐妹困惑地推开房门,缓缓走近二人:「啊,卫澈你也在这儿。」 「英子……英子吃坏了肚子。」卫澈连忙垂首,轻声说道。他通红的双眼是绝对不能上纪唐妹察觉的。 然而,卫澈微哑的嗓音终究是让纪唐妹起了疑心。 「你们谈起了什么难过的事吗?」纪唐妹浅笑说道。笑容中潜藏着一丝难以觉察的试探与忐忑。 「没有的事!」卫澈连忙说道:「我们……」 「段大哥死了吗?」纪唐妹轻声说道。 这轻巧的几个字,重重地敲落英子与卫澈的心头。 卫澈语结,说不出任何宽慰纪唐妹的话。 英子的眼泪掉得更兇了,段韶蓝已离去的事实,更加强烈地刻上了她的心头。 「看来是呢。」纪唐妹淡淡地说道。 「对不住,纪姑娘!」卫澈抬首看向纪唐妹,斗大的泪珠不住滑落:「我……我……」 「与你何干?」纪唐妹苦涩一笑,转身缓缓离去。 「我……」卫澈哽咽,泪眼朦胧地望着纪唐妹离去的身影。那份强烈的绝望与孤寂,是他从未见过的。 *** 成化十五年春末,建州女真族首领伏当加扬言犯边。皇帝命汪直监军,前往建州平乱。 「你真不去吗?」卫澈小心翼翼地说道:「京城这儿,我能找人看着的。」 「不成。」英子摇首,低声说道:「纪姐姐身边得有熟识的人才成。」 段韶蓝的死亡,仍如阴霾一般,笼罩在纪唐妹与英子心头。安乐堂气氛低迷,终日不见笑语。 「但汪大人这次出京,不知得几年后才回得来。」卫澈撇嘴说道:「汪大人虽是没说,但我看得出,他不想离开你。」 「但我不能离开纪姐姐!」英子低声喊道,一滴清泪自颊侧滑落:「她已经没有了孩子,又没有段大哥,不能再少了我了。」 「好吧。」卫澈叹道:「我这就去回报。」 「等等。」纪唐妹缓缓推开房门,微哑的嗓音阻住了卫澈的步伐。 卫澈连忙回首,目光游移,不敢对上纪唐妹灼灼的目光。 「打仗是性命攸关的事。」纪唐妹厉声说道:「英子,若是留在京城,也许你便再也见不到汪直了。这后果,你能承担吗?」 英子一愣,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情根、拾 「经过了段大哥的事情,你也该明白了,生死只在一瞬之间。所有追悔与苦痛,在死亡面前都是枉然。」纪唐妹沉着脸,厉声说道。 英子眼眶一红,低声说道:「但是,纪姐姐……」 「即使你待在这里,段大哥也不会回来。」纪唐妹淡淡地说道:「倒不如去做些你真正该做的事。」 英子有些急了:「但是纪姐姐,你自己在宫中……」 「我在宫里待了十四年了。」纪唐妹缓缓说道:「别担心我,你的人生,才刚开始。」 英子哽咽,一语不发,缓缓跪落。 「起来。」纪唐妹轻声说道:「我没帮你什么,担不起你的大礼。」 「姐姐的照拂,英子永远铭刻在心!」英子满脸泪水,高声说道:「请姐姐在宫中等我归来!」 「好。」纪唐妹苦涩一笑:「我在宫里等你回来。」 *** 黄沙滚滚,马蹄声不绝于耳。英子身着亲卫服饰,呆愣地望着来往的兵仕们。 「你会骑马吗?」汪直拍了拍英子的肩头,吓得她浑身一颤。 「我……不会。」英子连连摇首。作为一个在宫中待了大半辈子的花季少女,她便是有心想学这些,也是没有机会的。 「无妨。」汪直低声笑道:「与我共乘一骑,即可。」 英子愣愣地頷了頷首。 孰知,半个时辰后的她,竟会为这个轻率的决定,懊悔无比。 深棕色的高头大马上,纤细的少年亲卫与俊美的少年宦官耳鬓廝磨,样貌亲密无比。周遭眾人皆目光游移,不敢看向二人。 「就现在这个速度,再过个十年些许我们就到得了辽东了。」汪直戏謔一笑,将下巴置于英子肩上,轻声说道。 英子满脸通红,一言不发。后头传来的阵阵热气令她心跳不已。 「加速囉。」汪直低声笑道。 英子心头一紧,连忙说道:「咦?等等……」 汪直不理会她,举鞭往身后一抽。棕马长嘶一声,抬足飞奔。 「啊——!」英子惊叫不止。 尖细的惊叫声中,夹杂着汪直放肆的爽朗笑声。 半晌过后,英子才安静了下来。身后传来的阵阵热度,令她安心无比。她开始不再畏惧骑马,反倒希望时间能就此静止,令此刻的美好成为永恆。 就这样奔了整整一个上午,汪直才勒马,在一座市镇前停下。英子终于得以稍稍歇口气。 「我们不必跟上军队吗?」英子看着身边来往的熟悉面容,有些困惑地说道。 「傻英子。」汪直低声笑道:「军队不在京城驻军呢!早在上个月就啟程了。」 「啊?是吗?」英子傻笑挠首,有些尷尬地笑道。 汪直浅笑着揉了揉她的头,目光中温情无限。 周遭的亲卫们极有默契地纷纷扭首。汪大人好男风此事,他们还是装作不知晓才好。 然而,有些人就是不识时务。 「汪大人!前头有个饭馆,饺子跟面条儿煮得可香了!」卫澈纵马归来,兴高采烈地指着不远处的一缕炊烟,高声叫喊道。 汪直飞快地掩去了神色中的不耐,勾唇假笑道:「阿澈当真能干,就在那儿打尖吧!」 卫澈兴奋地满脸通红,挥起马鞭,兴致高昂地上前领路。 「他怎么就看不出你讨厌他呢?」英子歪首,困惑地说道。 「你看得出来?」汪直挑眉,有些意外地说道。 英子歪首,沉吟半晌,认真地说道:「就是有种直觉,你很牴触他。」 汪直勾唇浅笑不语。关于他厌恶卫澈这事,英子该负起绝大部分的责任才是。 *** 很快地,所有的亲卫都知晓了英子的存在。杀伐果决的汪大人,是无人敢议论的。这个凭空出现,总是与汪大人同室而眠的纤细少年,便成了他们茶馀饭后的谈资。 关于英子身分的猜测层出不穷,其中最为新颖的莫过于「汪大人偷带出宫的小宦官」与「汪大人在京城购买的小郎君」。 在汪直下令赐死几名乱嚼舌根的侍卫后,便再也无人敢提及这类的猜想。然而,有关英子是「汪直的男人」这类的想法,却已深植眾人心中。 在马背上度过数个日夜的英子,每晚都在剧烈的痠痛中艰难入睡。所幸现下已是春末夏初,少了大雪的阻挡,汪直一行人前行地顺利无比。不过数日,便进了辽东的地界。 初夏的夜晚依旧微凉。驛站内外灯火通明,正在进行着关于此次战役的讨论。 汪直揉了揉隐隐作疼的眉心,沉着脸端详着地图数个密密麻麻的红点。每个红点,都象徵着一个叛乱的族群。 他得让这份地图上头再见不着一丝半点的红,才能回京。虽说他已将自己最为牵掛的那人带在身侧,但京城仍有他得顾及的事业。少了他的西厂,早已名存实亡。 一名年过半百,留着整齐的雪白美鬚的参谋正纵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一把捲翘的鬍鬚不住抖动:「汪大人,依小人之见,这锦县咱们调部的人马不必太多。蛮夷们定会从……」 「小的却不这么认为!」一名头戴书生方巾的中年男子高声喝道:「汪大人,蛮子们向来奸滑,神出鬼没。小的以为……」 「住口。」汪直扶额,沉声说道。 眾人连忙噤声,惶恐地望着汪直。 「此事明日再议。」汪直淡淡说道,在眾人错愕的目光中站起身来,向外头走去。 一打开门,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即映入汪直眼帘。英子蜷缩在墙边,打着盹儿,浑然没察觉汪直已立在自己身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汪直蹙眉,沉声说道。 英子鼻息沉沉,睡得香甜无比。 汪直长叹一声,伸手缓缓抱起了英子。 英子依然睡得香甜,汪直的举动竟是惊不醒她。 「这又是等了多久呢?」汪直望着她沉静的睡顏,呢喃道:「何必等我呢?这里可没你这傻瓜的事儿……」 汪直在眾人惊惶的目光中,横抱着英子,走过了大半个驛站。 他不在乎明日又会有什么可笑的流言传出,现下,他已有能力让所有出言不慎的人永远沉寂。 誓言、壹 「真重。」汪直轻轻地将英子放在床上,努嘴嫌弃地说道。 英子甜笑着翻了个身,似是做了个极好的美梦。 汪直望着她身上那件漆黑的亲卫衣袍,暗自叹了口气,伸手轻轻褪去了她的外袍。 一丝异样的银光吸引了他的目光,汪直愣愣地望向英子的手腕。带着桔梗浮雕的银製手鐲,在烛光下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光彩。 汪直勾唇,笑得温暖无比。 「汪直……哥哥。」英子面带笑意,口齿不清地低声说道。 「做什么?」汪直柔声说道。 「喜欢……」英子笑得幸福无比,含糊地说道。 汪直心头一颤,有些迟疑地伸手,轻轻捉起英子的手。 「我也有一个。」汪直轻笑,抚上腕上的银环,低声说道:「英子,咱们是一对儿。」 英子浅笑,依旧睡得香甜。 *** 「此事便如此定了。」汪直将地图往桌上一扔,坚决地说道。 部眾们面面相覷,全没料到汪直竟会如此草率地下这个决定。 「汪大人,此事尚得好生思量呀!」一名中年参谋连忙纵身跪落,慌乱地说道。 「是啊!还望汪大人三思!」一名长鬚飘飘的老年参谋跟着跪下身来,满脸的梗直诚恳。 「住口!」汪直厉声喊道。 眾人连忙噤声,慌乱地望着汪直。 「若是你们这群饭桶能给出个实用的意见,我又何必如此苦恼?」汪直愤怒地扫视着眾人,沉声说道:「此事便这么定了。若再让我听到任何反对的声音,这后果,你们承担不起。」 「是。」部眾们面带惭色,恭声应道。 汪直面色阴沉,站起身来,向外头走去。 眾人皆不敢言语,呆愣地望着汪直离去的背影。 「你又在这里?」汪直面色不善,沉声说道。 英子依旧依旧笑容满面,丝毫不被汪直的坏心情所影响:「是啊,但这次我没睡着呢!」 「和你说了很多次了,不必等我。」汪直蹙眉,轻声说道。 「但是你需要我呀。」英子故作委屈,眨巴着大眼望着汪直。 「这我倒没说过。」汪直淡淡地说道。 「你没说,我就看不出来吗?」英子揽住了汪直的手臂,欢快一笑:「走,咱们吃饭去!」 「都子时了,你又是吃的哪一餐?」汪直扶额,无奈地说道。 「既是晚膳又是早膳吧。」英子挠首,有些心虚地含糊说道:「哎呀,别想那么多,吃饭要紧!」 最后,汪直还是在英子的撒娇利诱下,吃下了几块微焦的肉片。不得不说,英子的烹调技巧,真是糟得无可附加了。 但汪直看着她满足的笑顏,心头也跟着暖起了一大片,再无暇嫌弃伙食的粗糙。 「以后别在外头等我了。」汪直擦了擦嘴边的油沫,慵懒地说道:「地上湿气寒气都重,对身子不好。」 「都入夏了,哪来的寒气呢?」英子傻笑,收整着汪直用过的杯盘:「我自己待在房里多无聊呀。」 「往后,你直接进来便是。」汪直淡淡地说道:「也没什么不能让你见到的东西。」 「那怎么行呢?」英子瞪眼,惊诧地望着汪直:「那些参谋们每次见着我就吹鬍子瞪眼睛的,若是我打扰了你们的会议,他们岂不是要造反了吗?」 汪直嗤笑出声,轻声说道:「若他们有这个胆子,今天就该造反了。」 「你惹他们生气了吗?」英子歪首,不解地说道:「我向来只有看过别人惹你生气,却没什么看过你惹别人生气。」 「那群酒囊饭袋,又如何敢与我置气?」汪直冷笑:「这次的计策必须得成,我得让所有人都对我心服口服。」 「肯定成的。」英子连连頷首,诚恳无比地说道:「你可没下过错误的决定。」 汪直勾唇浅笑,轻轻抚了抚英子的头:「这倒是呢。」 英子愣愣地望着汪直,一抹晕红浮上她的颊侧。 汪直彷彿是毒,她从不觉得他会回应她的心意,却又无法抽身自拔。 *** 黄沙漫天,高耸的城墙与墙下的寥寥数人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一名青年男子坐在窗前,眉头紧蹙,望着城门前的一行人,垂眸沉思。他是索古扬,女真的一员猛将。 「头领,是明朝的鸿臚典礼官。」一名小兵气喘吁吁地跑上城楼,高声喊道。 「使团还未归来,明朝的礼官倒先到了。」索古扬爽朗一笑,高声喝道:「快快打开城门,迎接礼官。」 「呀」地一声,城门缓缓敞开。车轮向前滚动,周遭的女真将士皆掛着笑意,只道这场战役终于要有个了结了。 震天的吶喊声令将士们变了脸色,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潮,大队的明朝兵将蜂涌而至。 「关城门!」索古扬大惊,高声喊道:「该死的明朝贼子,竟如此奸滑……」 杀声震天,此时再要关上城门,已是来不及了。明兵长驱直入,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整个城池都落入了明朝将士的掌控。 *** 「弟兄们,今晚咱们大醉一场!」朱永纵声长笑道。 墙下眾人纵声欢呼,呼声震天。 「汪太监,说句话吧。」朱永笑道,看向身侧的汪直。 白衣少年立在墙头,边关强劲的风沙扬起了他的袍角,令他彷彿天神下凡一般,令人心生敬畏。 将士们肃立于城下,静候汪直发话。 「成了。」汪直强掩兴奋之情,淡淡地说道:「今日,咱们每个人,都是大明的功臣!」 墙下的欢呼声再度响起,欢笑声在眾人身周流窜。 英子站在人群后方,抬首望着那高高在上的身影,笑得比谁都要欢快。她就知道,他向来都是对的。 「汪大人料事如神,真乃诸葛在世呀!」陈鉞看向汪直,几近諂媚地说道。 汪直浅笑不答,满意之情溢于言表。 *** 夜凉如水,英子房内灯火通明。 「我知道你成的!」英子兴奋地捉着汪直的手,高声说道:「等这事儿过后,咱们就能回京了,是吗?」 汪直笑容渐敛,淡淡地说道:「待在这儿不好吗?」 誓言、贰 「也不是不好……」英子挠首,有些尷尬地说道:「但是,你不想回京吗?」 「还没到回京的时侯。」汪直脸色一沉,低声说道:「现下正是我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啊……」英子垂首僵硬一笑:「也是呢。」 汪直直勾勾地望着她,轻声说道:「你便这么想回京城?」 「没有的事。」英子连连摇首,慌乱地说道:「你的事儿先处理好,再回京城也不迟。」 汪直微微頷首,淡淡地说道:「好英子,再等一阵子,我会带你离开这儿。」 「我知道你会的。」英子露齿一笑,瞇着一对晶亮的大眼看向汪直。 汪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勾唇报以一笑。 *** 建州之役大捷,皇帝大喜。加封抚寧侯朱永为保国公,军务提督陈鉞升为右都御史,大太监汪直加食米三十六石。 「恭喜汪大人。」陈鉞满面喜色,拱手高声喝道。 「同喜。」汪直勉强勾起笑容,轻声说道。 「今晚的庆功宴,汪大人可会赏光?」陈鉞欢快地笑道,浑然没发觉汪直笑容底下的不悦。 「我就不了。」汪直抿唇一笑,淡淡地说道。 陈鉞有些意外地说道:「啊?那么汪大人……」 「我另有要事。」汪直坚决地说道。 「是……」陈鉞垂首,有些丧气地说道。 汪直再也掛不住那虚假的笑容,扭头就走。直到远离了陈鉞目光所及之处,才扭曲着脸,愤恨地锤上了长廊旁的石製栏杆。 「食米三十六石……」汪直嘲讽地垂首低声说道:「无妨,下回,我能做得更加出彩。」 *** 成化十六年,韃靼派军进入河套。皇帝令汪直监军,兵部尚书王越提督军务,保国公朱永为总兵,前往边境抗敌。 英子是有些失望的。她原先还期望着,战事一了,便能与汪直回到京城。孰知,建州的事务才刚处理完毕,又多了这么一桩事儿。 汪直却为此兴奋无比。这,正是他渴求已久的机会。 夜深人静。汪直眉头微蹙,挑灯端详着地图。 英子趴伏在一旁,好梦正酣。 陡然响起的叩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突兀无比。 汪直被打乱了思绪,眉头蹙得越发地紧了。儘管万分地不情愿,他终究得起身开门。 汪直缓缓拉开了门,一名鼻头硕大,满面堆欢的白发男子映入眼帘,正是王越。 「王大人。」汪直行了个礼,低声说道。 「汪大人。」王越頷首,飞快地说道:「我有些事,得与汪大人商量。」 汪直不着痕跡地向后头瞥了一眼,英子依旧睡得香甜,丝毫不被他们的话声影响。 「我们在外头说吧。」汪直浅笑着带上门,轻声说道。 王越蹙眉,有些不满地说道:「然而此事,不好让他人得知。外头耳目可是杂得很。」 汪直有些尷尬地笑了笑:「然而我房中,有些不便见人的事物。」 王越一愣,随即露齿瞭然一笑:「这不可见人的事物嘛,咱们难免都有一些。汪大人倒不必如此介怀。」 汪直望着他参差不齐的黄板牙,掩去了一闪而过的厌恶,故作羞赧地垂首说道:「那么,还请王大人稍候半晌,我先整理整理。」 「这个自然。汪大人不必着急,我在此处候着。」王越呵呵一笑,高声说道。 汪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飞快地转身入内。 英子揉了揉眼睛,抬首睡眼迷濛地望向汪直。 「王大人要进来。」汪直沉声说道:「你先往床上躲躲。」 「哪个王大人?」英子眨了眨眼,满脸困惑地说道。 「我等等再解释。」汪直低声说道:「你先躲好。」 英子傻愣愣地頷了頷首,笨拙地鑽入了被窝,飞快地将帘帐放下。 汪直瞥了眼晃动的帘帐,堆起笑容,缓缓打开了房门。 「请进,王大人。」汪直笑道。 王越满脸笑意,毫不客气地提足迈入房中。 「汪大人倒是节省了些。」王越蹙眉,端详着房内简朴的摆设:「上回建州大捷,皇上不是加了大人的食米吗?」 汪直浅笑不语,目光灼灼地望着王越。 王越见他不答,轻咳一声,缓缓说道:「我今日特意过来,是想与汪大人商讨一事。」 「何事?」汪直掛着笑意,淡淡地说道。 「那我便直说啦。」王越轻声说道:「你能否上个奏章,让朱永走南路?」 「愿闻其详。」汪直肃声说道。 「南路看上去路途是近了些,然而,崎嶇的地貌会大大地减缓行军的速度。」王越低声说道:「等朱永那傢伙到了,咱们早已把功劳都给佔尽了。」 汪直目光一滞,故作镇定地说道:「王大人便如此信得过我?若是我将此事告知朱大人,这事就该难以善了了。」 「汪兄弟,我看你这人实诚,跟那帮偽君子截然不同,实在是一见投缘。」王越低声笑道:「这种对你我都有好处的事,我不相信你会拒绝。」 「汪直谢过王大人的信任。」汪直垂首,恭声说道:「此事,定不会让王大人失望。」 王越满面喜色,高声说道:「如此甚好,我等着汪兄弟的好消息。」 汪直再度拱手行礼,满脸的诚恳。 王越满意一笑,与汪直作别,迈着欢快的步伐离去。 「我可以出来了吧?」英子自帘帐后头探出了半张脸,轻声说道。 「出来。」汪直垂眸沉思,随口说道。 英子小心翼翼地爬下了床,谨慎地看向汪直,欲言又止。 「我又多了些事儿要做。」汪直坐回书桌前,拿起毛笔,淡淡地说道:「你先睡吧,不必等我。」 「你真要这样对朱大人吗?」英子有些急切地说道:「朱大人可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更别提你们在建州之役时的同袍之谊了。」 汪直放下毛笔,面色阴沉地望向英子。 「那又如何?」汪直沉声说道:「英子,别忘了你自个儿说过的话。你该是懂得我的身不由己的。」 誓言、参 英子一愣,半晌后,才垂首缓缓说道:「我是说过的。」 「这便是了。」汪直頷首,轻声说道:「那么这事,你就别管了。」 英子有些迟疑地望向汪直,似是还有些话要说。 汪直却不再理会于她,垂首看向手中的书简。看似无意,实则是刻意地拦阻了英子的话头。 英子暗自叹息,不再多说。若是汪直会听劝,这深秋的边关黄沙上头,便是开满杜鹃,那也是毫不稀奇的。 *** 边关的风沙乾燥强劲,在连日的奔波中,英子手脚脸颊的肌肤早已不復以往的滑嫩。 而她也在这样艰困的环境中,学会了骑马。纤瘦挺拔的「少年」,独自策马狂奔的模样儿,可真是迷倒了无数的边关妇女。 汪直也晒黑了不少,这令他俊秀的脸蛋少了些阴柔,增添了了几分英气。 「汪兄弟。」王越策马上前,兴高采烈地说道:「朱永来信,他遇上了小股民乱,行军速度更为缓慢了。」 「如此甚好。」汪直勾唇,满意一笑:「王大人神机妙算,真乃诸葛在世。」 「汪兄弟过奖。」王越乐呵一笑,轻声说道:「还得多谢汪兄弟,若非有汪兄弟的鼎力相助,这事儿还真而没法办成。」 汪直浅笑,望向远处滚滚的尘沙:「倘若顺利,咱们能在傍晚前度过前头的山口吧?」 王越笑容渐敛,低声说道:「过了山口,咱们就无法走得如此顺遂了。那儿净是些零散的蛮子部族,咱们这区区千人之眾,若是遇上了,不免又是场恶战。」 「那若是咱们昼伏夜出呢?」汪直淡淡地说道。 「这万万不成!」王越连忙说道:「若是少了白天的赶路时间,这朱永便是走得再慢,也该赶上咱们了!」 汪直若有所思地望着漫天的沙尘,勾唇轻笑。 「汪兄弟可是想出了好法子?」王越彷彿瞧见了一线生机,急切地说道。 「好法子没有,拿来矇骗人的陈旧笨法子倒是有一个。」汪直笑道:「此处距离榆林不远,此计倒能在到达榆林前替咱们争取些时间。」 「这也就足够了!」王越连忙说道:「别卖关子了,汪兄弟,赶紧说吧!」 汪直神秘一笑,轻声说了几句话儿。 王越闻言,呆愣半晌,随即抚掌大笑。 「此计可成!」王越纵声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呀,汪大人当真聪慧无比,半点也不输咱们这些掉书袋子的文官。」 汪直缓缓勾唇,巧妙地掩去了神情中一闪而过的轻蔑与愤恨。 *** 大队人马分成了数个小队,每个小队后头都有几匹拖着枝条的马匹断后。在飞扬的尘土中,数千人犹如上万之眾般声势浩大。 小股的外族劫匪,是没有胆量向万把人的大队发起攻击的。 英子轻咳数声,咳嗽声被响亮的马蹄声掩盖得严实无比。她微微蹙眉,拉紧了帽沿,试图抵挡这无孔不入的沙尘。 「还好吗?」汪直拍马追上了英子,眉头一拧,高声说道。 英子缓缓摇首,半晌后,才想起了他该是看不到兜帽里头的自己的。 「无妨!」英子高声喊道。 「别逞强,若是风沙被迷了眼,可就不好了。」汪直蹙眉,高声说道:「我让军队歇一会儿,你坐在我后头吧。」 「不必!」英子绷紧了脸,高声应道。 天地良心,她真不是有意践踏他的好意。但她一想起他那不听劝的执拗样儿,便莫名地浑身来气。 「如此,甚好。」汪直脸色一沉,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之情。可叹马蹄声过于嘈杂,英子全然没发觉他的不快。 日落时分,王越才下令放慢脚步,开始寻找落脚之处。 漫天的彩霞绚丽无比,英子如痴如醉地望着这如画的美景,丝毫不知危机将至。 「秉大人,前头有个合适的山坳。」一名身着黑袍的小兵策马上前,恭声向王越说道。 「甚好,带路!」王越纵声喊道。 尘土飞扬,马蹄声再度响起。军士们策马狂奔,只愿能快些抵达歇脚之处。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翠绿的山坳映入眼帘。约莫是因为沙尘吹不进这儿,几棵娇嫩的新芽才得以在此处存活。 将士们找到了合适的角落,安置了马匹。便起了锅炉,开始造饭。 英子依然呆愣地望着晚霞,丝毫不被身周的嘈杂所影响。 汪直有些出神地望着英子的侧顏,久久无法收回目光。 草草用完饭后,夜幕已悄然低垂。将士们逕自分配了守夜人选,其馀眾人便寻了个合适的角落,沉沉睡去了。 汪直刻意与英子隔了个老大的鸿沟,以展现自己对她的不满之情。 英子却浑然未觉,寻了个隐僻的角落,坦然地躺下身来。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鼻息沉沉地睡去了。 汪直望着她沉静的睡顏,鬱结无比。到了现在,他终究是没有心思赌气了,也跟着缓缓入睡。 *** 子时末,酐声充斥在整个营地中。守夜的几名小兵也打着盹儿,迷迷糊糊地游离在梦境与现实中。 突如其来的吶喊声惊醒了眾人。汪直再顾不上什么冷战,急切地跑向英子身边。 「起来!」汪直厉声喊道。 他实在是恨极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在这等要紧时刻,他还是得依靠他人,才能保全他与英子的性命。 英子连忙一个翻身,跳起身来。 「怎么回事?」英子惶恐地望着山头亮起的火光:「蛮子们打过来了吗?」 汪直正欲答话,身边的营帐却陡然燃起,惊得他打住了话头。 「危险!」英子骇然,连忙将汪直往旁边一推。 「我没事,你好好担心自己吧!」汪直瞇着眼望向山头,飞快地下达着指令:「别慌,快灭火!别烧着了重要的物什!」 誓言、肆 「该死。」汪直望着山头,低声咒骂着:「我却没料到还有这招。」 「是蛮子吗?」英子举起浸湿的厚实布幔,奋力拍向火焰,气喘吁吁地说道。 「未必。」汪直摇首,沉声说道:「无论如何,咱们是被摆了一道了。」 英子愣愣地望着慌乱的兵士们。 有些人运气不好,被火把正中了头部,疼得厉声惨叫。几名身上着火的兵士们,也都慌乱地不能自己,挥舞着双臂四处逃窜,波及了周遭的人们。 山头上的笑声越发地响亮了,火把毫不停歇地撒落在营地之中。 火花四溅,灼热的气息与浓烈的黑烟,令兵士们更加慌乱了。 「停下来!」汪直怒喝道:「专心灭火!敌人的火把会用尽的!卫澈领人随我上山抗敌!」 「太危险了,我也去!」英子连忙捉住汪直的手臂,高声说道。 「你去了又能做什么?」汪直蹙眉,沉声说道。 「但你根本不知道山上有多少人!」英子急切地说道:「更何况,敌暗我明,这太危险了!」 「我自有打算。」汪直不耐地甩开她的手:「卫澈,快!」 「我领人去就成了,汪大人不必跟着过来。」卫澈满脸的烟灰,连连摇首说道:「英子说得对,这太危险了!」 「住口!」汪直面色不善,哑声说道:「你们根本不明白。这在马尾上头绑枝条的计策是我献的,军队是因为我才会在此处扎营的。军队洩漏了踪跡,在这儿遭遇袭击,岂不全是我的责任?」 卫澈呆愣,竟不知如何作答。 「但你可以推卸责任呀!」英子带着哭腔,激动地喊道:「汪直哥哥,你为何要在不该负责时,坚持负起责任呢?军功固然重要,你的性命更为要紧呀!」 「你错了!」汪直怒视着她,高声喝道:「与其一辈子当个低贱的宦官,不如在战场上光荣死去!性命,在军功前一文不值!」 英子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心底酸涩无比,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汪直见她不答,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你的性命不值钱?」英子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我寧可全天下的人都痛苦死去,也要你好好活着。」 *** 汪直一行人悄声无息地来到山坡后方,缓缓向山头爬去。待抵达山头时,天色已然微亮。 「卫澈先去探探消息。」汪直隐身在杂乱的石堆后头,轻声说道。 卫澈頷首领命,手按配刀,小心翼翼地向石堆尽头走去。 汪直淡淡地望着卫澈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石堆尽处,才收回了目光。 半晌过后,卫澈气喘吁吁地奔了回来。 「汪大人,那儿没人。」卫澈急切地说道:「但我在地上发现了一块写着蛮子话的令符,这事儿,该是蛮子所为。」 汪直垂首沉吟半晌,低声说道:「卫澈随我去看看,其馀的人在这儿候着。」 卫澈呆愣地頷了頷首,有些不明白汪直为何不让其他人跟着过来。但汪直阴寒的目光令他实在不敢发问,只得默默地带着汪直回到了断崖边。 崖上的风光甚好,汪直却无意欣赏,只是一个劲儿地扫视着地面。 「汪大人?」卫澈困惑地望着地面,除了杂乱的脚印之外,地面上一无所有。 「不是蛮子。」汪直篤定地轻声说道。 「不是蛮子?」卫澈惊诧地看向汪直,急切地说道:「没有道理呀!这儿除了蛮子,没有人会攻击咱们。」 汪直不理会他卫澈,再次陷入了沉思。他是缺乏了些实战经验,对于文献的考察却是半点都没落下。榆林附近的蛮族,不过是一些上不了檯面的弱小残支。在匱乏的生活条件下,他们是绝对穿不上什么做工精细的大靴的。然而,这地上的脚印,各个都带着精美的花纹,分明便是出一双双自绣工精美的皮靴。 「回去吧。」汪直沉声说道。 「啊?」卫澈一脸困惑地望着汪直:「汪大人,你找到兇手啦?」 汪直摇首不语,沉着脸,缓缓转身离去。 卫澈挠首,仔细端详地上的脚印,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得暂时放弃,快步跟上汪直的脚步。 *** 「汪兄弟这可是回来了呀。」王越露齿一笑,笑容中透着丝丝阴气。 汪直隐约地感觉到了不妙,连忙环顾四周。 果不其然,兵士们皆神色诡异,看向汪直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愤恨与不屑。 「王大人。」汪直躬身行礼,决定先静观其变。 「汪兄弟也别太过自责了,这事可真不能全然怪你。」王越夸张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汪直的肩头:「你还年轻,见识浅,不免会出些错误。但是,临阵脱逃,丢下弟兄这事儿,以后还是少做为妙。」 汪直心头一紧,瞬间明瞭了将士们愤恨的目光从何而来。若是他料得不差,昨晚发难的那些人,些许也是王越派来的。 「王大人言重了。」汪直抬眸,目光中盈满了诚恳:「汪直便是死,也不会拋下弟兄的。我方才,是上山捉拿那些犯事的奸贼去了。」 王越摇首叹息,刻意拔高声音说道:「你真没必要说谎呀!咱们都没怪你的。若真是捉拿罪人,怎么不见你们身上有任何血跡呢?」 「汪直无能,没捉到罪人。」汪直跪倒在地,高声说道:「然而,汪直却发觉了一件至关要紧的事儿。」 王越笑容一僵,连忙说道:「这没捉到罪人嘛,也就罢了。但弟兄们辛苦了一晚,你却……」 「这隻靴子,是汪直方才在山头捡着的。」汪直不理会他,举起一隻暖和的雕花皮靴,高声说道。 兵士们一见着皮靴,尽皆譁然。不为别的,只为了那皮靴的绣工、剪裁,明显出自大明。 王越大惊,僵笑着再度啟唇:「这……」 「地上散乱的脚印也都带着这种花纹。」汪直将靴子翻了个面,露出雕花的鞋底:「昨晚的攻击并非出自蛮子的手笔。」 王越双唇微啟,却是再也吐不出半句反驳的话语。 兵士们交头接耳,对此事,已有了许多种解释。 誓言、伍 「些许是误会呢。」王越连忙说道:「这靴子嘛,也说不准是谁掉的……」 「但地上的脚印,可就无法辩驳了。」汪直飞快地接过话头,满脸诚恳地说道:「王大人,此事还得好生查查,不可过早下定论。」 「也是呢……」王越尷尬一笑,挠首说道。 汪直深深地望着王越挫败的神情,勾唇满意一笑。 「大伙儿虽是忙活了一晚,这路还是得赶的!」王越僵笑着高声说道:「收整行囊,立即上路!别让昨晚的贼寇,跟上咱们的脚步!」 兵士们齐声应了声「是」,着手收整起了散落一地的行囊营帐。 「王大人。」汪直不依不挠地捉住了王越的手臂,满脸恳切地唤道。 「何事?」王越头回首看向他,颤声说道。 汪直淡淡一笑,将唇覆上王越耳畔。 王越目光游移,心虚无比。虽已强自定下心神,僵硬的笑容,仍然出卖了他杂乱的思绪。 「我怀疑军队里有奸细。」汪直轻声说道:「这扎营的位置,是临时决定的。若非有人刻意洩漏,贼子们是万万找不到这儿的。」 王越乾笑数声,神情越发地僵硬了:「这……我必会查清此事。」 「汪直信得过王大人的办事效率。」汪直勾唇浅笑,满脸的纯真无害。 王越僵硬地转过身去,笑容随之崩塌。他必须想个法子,让汪直不再追究此事才成。真不知是哪个该死的饭桶,竟连靴子都落在那儿了。 汪直看着王越不住耸动的背脊,笑意再度爬上嘴角。脚印的事,自然是真。但这靴子,却是出自汪直的手笔,与昨晚放火的贼人们毫不相干。 现下他知道了,王越这两面三刀的小人,实在需要谨慎提防。 汪直带着满腹的思绪,缓缓走回自己的营帐前,随手收整起了散落的物什。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汪直连忙扣住那人的手腕,不满地怒视着她。 「我……我马上换回来!」英子身着小兵的服饰,惊慌地说道。 「为什么穿成这样?」汪直沉声说道。 「也……也没什么,」英子挠首,支支吾吾地说道。 汪直冷冷地望着她,冷哼一声:「你方才跟着我上了山?」 「我……」英子惊诧地望着他,坑坑巴巴地说道:「你怎么知道?」 汪直长叹一声,沉着脸看向英子:「很危险的,这可不是内宫,是随时会死人的战场。」 「所以我才跟着你去了……」英子垂首,有些委屈地说道:「我……我也想出份力。你也不会武功,还不是去了……」 汪直阴冷地望向她,轻声说道:「在你眼中,我便是如此地脆弱不堪吗?」 「没有的事!」英子连连摇首,慌乱地说道:「我只是……我只是想要帮帮你,我不能总在那儿呆坐着,等着你的消息……」 「我就不该带你来。」汪直沉声说道:「再有下次,我立即让人把你送回京城。」 英子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汪直。 汪直也不理会她,自顾自地转身离去。 *** 几日后,汪直一行人顺利抵达了榆林。自从那晚的事儿后,军队的前行,再没遇到半点阻碍。 王越整日掛着笑意,对待汪直的态度亲切如昔,令人看不出半点端倪。但他似乎是听闻了汪直的「男宠」之事,看向英子的目光中,总充满着审视的意味。 「汪兄弟。」王越浅笑着敲响了汪直的房门,轻声说道。 汪直勉强撑起一个虚假的笑容,缓缓打开了房门,頷首低声说道:「王大人。」 「探子回报,韃靼王庭在威寧海。」王越满脸得色,笑着说道:「咱们若是直接拿下了王庭,这功劳赏赐呀,可就不在话下了。」 汪直脸色一变,肃声说道:「然而,就凭咱们这千把人,是万万打不过的。」 王越嗤笑出声,一对硕大的黄板牙十分抢眼:「汪兄弟,你却傻了。这宣府与大同的两万人马,正好是咱们调动得了的呢!」 汪直目光一闪,笑道:「王大人当真聪慧无比。」 「过奖过奖。」王越呵呵一笑,欢声说道:「我还有些事儿,得请教汪兄弟。」 「大人太客气了。」汪直笑道:「有什么事是汪直帮得来的,儘管说便是。」 王越乾乾一笑,目光游移,悄声说道:「这万把人嘛,行走起来总是多有不便。我想与汪兄弟讨个计策,让蛮子别发觉咱们的意图。」 汪直一愣,随即轻声笑道:「汪直哪有什么计策呢?上回,我还险些累得大伙儿……」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王越连忙摇首说道:「汪兄弟的计策,是极好的。这事,全然怪不得汪兄弟!」 汪直垂首沉吟,一语不发。 王越越发地着急了,慌乱地说道:「汪兄弟,你可千万别为了上回的事儿灰心呀!我一直都知道的,这不是你的错。」 汪直勾唇,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蔑,满脸诚恳地说道:「真不是我不想帮忙,汪直愚钝,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请王大人再给我一些时间,好生思量。」 「这个自然。」王越满脸的不情愿,强自撑起了一个僵硬的笑容:「你好生想个几日,有想法了,再来告知我也不迟。」 「多谢王大人。」汪直眼中精光一闪,垂首恭声说道。 王越摆了摆手,长叹一声,颓丧地转身离去。 英子掀开床帘,眨着大眼探出头来:「你真要帮他呀?他不是个好人!你看他那奸佞的神情,真令人做呕。」 「你可真会说话。」汪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唇角微勾:「这忙嘛,我自然是不会帮的。但我会尽力装出一副忙相的。」 「果然是汪直哥哥。」英子激赏地连连頷首。 「瞧你。」汪直笑着伸手揉了揉她鬓边的碎发:「在你心中,我都成了什么样的人了?」 英子满面晕红,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誓言、陆 汪直放下了手,轻声说道:「我会把你毫发无损地带回京城的,相信我。」 「其实……」英子抬首望向汪直,坑坑巴巴地说道:「不回京城也没关係。」 「你不是总想回京城吗?」汪直歪首,困惑地说道。 「比起京城,我更想找个自由的地方长久住着。」英子缓缓摇首,轻声说道:「我想过了,边关固然危险,京城却也不安全。」 汪直神色不豫,轻声说道:「倘若离了京城,我这十多年的努力又算什么呢?」 「这……」英子又些羞赧地垂首:「抱歉。」 「不必道歉。」汪直神色缓和了些,轻声说道:「等这儿和京城的事儿告一段落,咱们去江南住个几个月,如何?」 「好呀!」英子连连頷首,笑靨如花:「我想去江南,江南好暖和呀,有好多桥,还有好多漂亮的屋子!」 汪直勾唇,淡淡一笑:「只要你开心便成。」 英子傻笑着望着汪直俊秀的侧顏,内心已开始勾勒起了美好的未来蓝图。 *** 冬季的清晨,边关的刺骨寒风挟带着风沙,毫不容情地划过将士们蒙尘的肌肤。 英子使劲地搓着双手,不断朝着掌心哈气。早知道边关的冬季如此骇人,她就该多带上些保暖的衣物。 汪直见状,一言不发,飞快地捉住了英子的手。 英子目光游移,有些忐忑地回握了他的手。 汪直的手竟是比她要冷上了老多,英子打了个寒颤,却是不愿就此放手。 马蹄声响,王越沉着脸策马而来,在英子与汪直跟前勒了马。 「汪兄弟。」王越扫了英子一眼,飞快地对着汪直说道:「你可想出了什么法子了吗?再不啟程,朱永又该超过咱们了!」 汪直满面难色,迟疑地说道:「汪直蠢笨,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如咱们昼伏夜行,倒是比较不容易被发现。」 王越的脸色越发阴沉了,沉声说道:「但若是昼伏夜行,咱们行军的速度便会大大下降!」 「现下是冬季,黑夜比夏日要长得多。」汪直浅笑,淡淡地说道:「这夜晚行军嘛,除了冷了些,倒也没什么坏处。」 王越沉思半晌,脸色才稍稍缓和:「此话有理。那么,咱们今日入夜后,立即啟程。」 汪直頷首,松开了英子的手,转身轻声吩咐了卫澈几句话。 英子望着空落落的掌心,内心也随之泛起了一丝徬徨。 *** 在冬日的边关昼伏夜行,期间的苦处实在是不言而喻。先不提那刺骨的寒风了,光是那日夜颠倒的作息,便令人痛苦无比。 陡峭的阴山山脉,也为行军增添了不少难处。在夜晚的山路上纵马狂奔,无异于在刀尖上头跳舞。 同袍坠崖的漆厉惨叫,成了兵士们不愿面对的梦魘。无数的大明精兵,葬身在阴山山脉之巔,再回不到心心念念的故土。 这样的折磨,整整持续了二十七日。到达猫儿庄时,两万精兵皆形容憔悴。 英子自然也好不了,精神萎靡,双目下方还掛着两道深黑的沟豁。 「你歇会儿。」汪直蹙眉,望着英子轻声说道:「你留在猫儿庄,待战事一平,我再来接你。」 「不!」英子连连摇首,坚定地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你是女子,上不了战场的。」汪直沉声说道:「别闹脾气,我很快就回来。」 「你也不该上战场!」英子眼眶一红,垂首吸了吸鼻水,试图掩藏自己在哭泣的事实:「汪直哥哥,我从未觉得你软弱。但你从未习武,在战场上确实是凶险无比。」 「从未习武,又如何?」汪直俊眉微扬,轻声一笑:「我不负责衝锋陷阵,半点儿危险都没有的。」 「别骗我。」英子抬首望向汪直,厉声说道:「你们要以区区万人之眾,突袭蒙古王庭,又怎会带上手无寸铁的间散之人?更何况,两军相交,主帅向来都是被锁定的目标,又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汪直神情一僵,缓缓敛去了笑意,低声说道:「好英子,我能照顾好自己的。若是你一再质疑我,我便立刻让人送你回京城。」 英子一愣,随即垂首不语。 「这就对了。」汪直勾唇浅笑,缓缓抚上英子的顶心:「我很快就回来接你。」 英子不答,暗自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她绝不能放任汪直独自面对一切。 *** 大军仅在猫儿庄休整了一日,便遇上了大好的突袭时机。彼时天降大雪,夜幕低垂,这天赐的大好时机,王越与汪直自是不会错过。 王越与汪直兵分两路,率精骑漏夜直奔威寧海。自猫儿庄至威寧海,不过几个时辰的路程。军队前行地毫无滞碍,顺畅无比。 直到距离王庭仅数里之遥时,汪直才令将士们勒马,命卫澈前往前方看查。 卫澈躬身领命,纵马狂奔,消失在眾人的视线中。半晌过后,卫澈的身影,才出现在雪地尽头。 「汪大人。」卫澈急切地说道:「蛮子们没有发觉异状。我在归来的路上,瞧见了王大人一行人。王大人似是想直捣黄龙,已做好了突袭的准备。」 汪直嗤笑出声,高声喝道:「成了,咱们走!」 马蹄声响,将士们亢奋无比,杀意在眾人眼中燃烧。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军队已悄声无息地抵达了王庭前。 「太慢了。」王越拍马迎向汪直,满脸不豫地说道:「汪兄弟对于行军效率,似是不太上心。」 汪直抿唇,轻笑道:「王大人,现下该是最好的突袭时机。」 王越飞快地掩去了神色中的轻蔑,爽朗一笑:「汪兄弟言之有理。」 汪直不答,微笑頷首。 「眾将听令!」王越高声喝道:「咱们烧了那些蛮子的蒙古包子!」 军士们齐声吶喊,挥舞着刀枪,拍马向前方的蒙古包群狂奔。漆黑的人龙,彷彿一条身处雪地的漆黑大蛇,吐着深红色的信子,蜿蜒地朝着猎物的方向前行。 誓言、柒 大火在蒙古包上蔓延,毫无防备的蒙古人们,自睡梦中陡然惊醒。 惊叫声与哭声不绝于耳,明兵们却恍若未闻,各个杀红了眼,纵马在蒙古包间穿梭。几名倒楣的妇孺被马匹撞倒在地,随即惨死于马蹄之下。 又是一名蒙古将士,睁着一对大眼,自汪直跟前缓缓倒下。汪直面无表情地回首看向不远处高声笑闹的军士们,火光中的他们,面目狰狞地宛若来自无间地狱的修罗。 「这娘们倒够泼辣!」兵士们集结成群,笑骂着对付一名头发散乱的蒙古女子,口中的污言秽语毫不停歇。 女子满身血污,步履踉蹌,一把银闪闪的弯刀已挥得不成章法。她的目光中写满了愤恨与不干,咬紧了牙关,死命地撑直着身子,似是打算奋战至生命终结。 「匡」地一声,弯刀掉落在地。一名兵士狞笑着提刀划开了女子的外袍,露出了一截腰间的肌肤,惹得周遭的将士们抚掌大笑不止。 「别杀了她!」一名小队长高声笑道:「这娘们似乎是蛮子小王子的大老婆,若能生擒她,该是多么大的功劳?」 女子双目通红,紧咬着下唇,怒视着周遭的将士们。那小队长料得没错,她正是蒙古的传奇女将军满都海,新任蒙古可汗巴图蒙克之妻。巴图蒙克曾多次遣使入贡,也因此得了「小王子」这个称呼。 将士们高声哄笑,再次举刀,挥向满都海的袍袖。似是打算先折辱于她,再将她生擒活捉。 满都海眼中精光一闪,飞快地将脖颈往刀口凑近。在眾人错愕的目光中,鲜血喷溅,满都海缓缓地倒落在地。她仍睁大着眼,愤恨地望着这些夺她性命江山,毁她雄心壮志的小人们。 触目惊心的红,与洁白的雪地形成了灼目的对比。军士们连忙衝上前去,探查满都海的生死鼻息。 「她死了。」小队长颤抖地直起身来,轻声说道。 汪直眨了眨乾涩的眼睛,缓缓向军士们走去。 将士们听到了脚步声,连忙回首。待看见来人是汪直后,更加的惊慌失措了。 「没能活捉?」汪直望着满都海的尸首,面无表情地缓缓说道。 将士们惊慌无比,连忙单膝下跪,慌乱不已地连声告罪。 「无妨。」汪直勾唇一笑,轻声说道:「满都海固然是个要紧人物,捉到小王子,却也是大功一件。都散了吧,追捕小王子要紧。」 将士们大喜过望,没料到汪直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们。连声谢恩后,便转身快步离去。生怕汪直改变了心意,又打算拿他们的性命来抵偿犯下的罪。 汪直冷冷地望着眼将士们离去的身影。若不是害怕军心会因此涣散,他必会将那些将士军法处置。虽然明面上,蒙古的掌权者是满都海的丈夫巴图蒙克。实际上,年仅十五岁的巴图蒙克只对年过三十的妻子满都海言听计从。 汪直满腹思绪,浑没发觉身后的满都海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他纵身扑去。 直到刀锋带起的气流袭上他的身侧,汪直才陡然惊觉,连忙向前一扑,躲开了这致命的袭击。但这把满都海从不离身的锋利宝刃,终究是在他的前臂上留下了一道扭曲的伤痕。 满都海摀着颈侧的伤口,颤抖地抬手,再度向汪直发起攻击。 汪直连忙向旁边一滚,万分惊险地避过了闪着银光的刀锋。臂上的伤口,无可避免地擦过了粗糙的雪地,疼得他额上冒汗。但他却没有喘息的时间,只能强忍着臂上的疼痛,站起身来,飞快地向前奔去。 满都海喘着粗气,提起弯刀,踏着歪歪扭扭的步伐,跌跌撞撞地向汪直奔去。她已看出了,汪直在这群明朝贼子里的地位着实不低。既然今日她已注定毙命于此,那么,她便要多拉几个明朝高官下水,好叫他们也尝尝她所受的苦痛。 颈间的伤口仍不断冒出鲜血,令满都海头昏眼花,前行地困难无比。但她靠着一股毅力支持,坚持着朝汪直快步奔去。 汪直骇然,一颗心跳得飞快,奔得更加地快了。 然而,汪直与满都海的距离终究是太近了些,要想逃脱可说是难上加难。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满都海的弯刀,又挥上了汪直肩头。 汪直看见了闪亮的刀锋,正欲闪躲,却为时已晚。只得闭目垂首,静候死亡的到来。 「嗤」地一声,刀刃入肉,预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汪直困惑地睁眼,眼前的景象令他心头一滞,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英子摀着肩头,满脸痛苦地滑落在地。鲜红色的血液,自肩头不断渗出,浸湿了她的衣袍。狰狞的伤口自肩头蜿蜒而过,逕直蔓延到了背部。 满都海用尽了气力,再也支撑不住。只能愤恨地瞪了汪直一眼,缓缓滑落在地。这次,她是真的死透了。一代蒙古女杰,丧命于宦官部眾之手,毫不光荣地毙命于此。 「英子!」汪直嘶声吶喊,泪水滚滚而下,再没了平时的半点从容。他已顾不上都满海的死活,蹲下身去,颤抖地伸手查看英子的伤势。 「汪直……哥哥。」英子勉强勾起唇来,虚弱一笑:「你……」 「别说话!」汪直急切地喊道,俊秀的面容上涕泪纵横,扭曲地无可附加,再不復以往的俊美。 英子缓缓摇首,气若游丝地说道:「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你说什么呢?」汪直双目圆睁,语无伦次地说道:「你还有数十年,不,上百年能说,我不许你现在说,等会儿,我现在就让人来,你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英子勾唇,轻声说道:「我……我想去江南,江南……很好。」 「好,就去江南。」汪直连连頷首,慌乱地说道:「江南多好啊!等你伤好了,咱们去江南,住个十年,二十年。不,我们明日便啟程,一辈子住在那儿。」 英子傻愣愣地笑了笑。她从未想过,他俩的争执已久的事情,竟会以汪直的妥协收场。 她本是该感到开心的,心底却陡然浮起了一阵强烈的空虚,眼前的汪直也逐渐模糊了起来。 「别睡!」汪直双目圆睁,急切地说道:「你要是睡了,别说江南了,我哪儿都不带你去!听到了没?英子?英子?」 但他的努力终属枉然。 英子掛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缓缓闔上双眼。 誓言、捌 「饭桶。」汪直厉声说道:「枉费你们以医者自居,竟是连个小小的伤口都治不了吗?」 几名形容各异的军医,惶恐地跪倒在军帐前。汪直的怒火,向来不是他们几个小小的军医承担得起的。 「秉汪大人……」一名白发飘飘的军医颤抖地说道:「姑娘些许再过几日便会醒来……」 「住口!」汪直厉声喝道:「这都几日了?便是一个好好的人,睡上这么多日,也该睡坏了。你们这些庸医!尽会拖延时间!」 「小人不敢!」军医颤声说道:「这……姑娘吉人天相,小人……」 「若是她没醒,我要你们全部陪葬。」汪直扫了跪倒在地的军医们一眼,淡淡地说道。 军医们尽皆大惊,慌乱地连声讨饶。要让他们宝贵的性命,与那随时会死去女子绑在一块儿,可真是千万的不愿意。 汪直恍若未闻,毫不容情地转身入帐。 英子面向军帐内部,鼻息微微地熟睡着。 若非汪直知晓,她已昏迷了一个多月。可能还会以为,她只是进入了某个深沉的梦境中。 「英子?」汪直轻声唤道,小心翼翼地,深怕敲碎了她微薄的生气。 英子依旧睡得深沉,一如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每个日夜。 汪直颤抖地伸手,向英子的面庞抚去。却又在触及目标的前一刻,飞快地缩手。 「不成。」汪直满脸的痛苦,状若颠狂,抱头喃喃自语道:「你快回来,我不喜欢这样,真的不喜欢。」 *** 英子甦醒时,夜已深。窗外一片漆黑,驛站内一片寂静。 她困惑地伸了伸僵硬的手指,只觉身上每个角落,都不听使唤。喉咙中强烈的灼烧感令她痛苦万分,她迫切地需要水。然而,她却是怎么都无法站起身来。 「水……」英子气若游丝地说道,嗓音黯哑地吓人。 「砰」地一声巨响,吓得英子心头一颤,连忙向声响的来处望去。 汪直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身旁倒着一张木椅。他望着英子的神情,恍若见着了神蹟。 英子勉强支起了头,艰难地说道:「汪直哥……」 汪直跌跌撞撞地向床前奔去,立刻被倒在地上的木椅绊了一跤。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笑着站起身来,再度向着英子奔去。 「你醒了。」汪直笑弯了眼,话声中却带着一丝哭腔:「你终于醒了!我们去江南,现在就去!」 「仗打完了吗?」英子困惑地眨了眨眼,蹙眉说道:「先给我水。」 汪直闻言,连忙捉起了茶壶,颤抖地斟了杯茶。 英子大喜,正欲接过茶杯,汪直却又缩回了手,将茶杯放回桌上。 「不成,这太凉了。」汪直连连摇首,急切地说道:「重新温一壶,重新温一壶……」 英子再也顾不了身上强烈的痠痛感,飞快地直起身来,伸手夺过了茶杯,一乾而尽。但这还远远不够,她又捉起了茶壶,将壶嘴对准了嘴。半晌过后,茶壶中再也不剩半点茶汤。 汪直傻愣愣地望着她,半晌过后,才回过神来,高声喝道:「你昏迷了整整一个半月!这样寒凉的茶水,可是会……」 「我还要!」英子连忙举起茶壶,傻笑着说道:「我渴了,汪直哥哥。」 汪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长叹一声。但这带着笑意的叹息,实在是半点说服力也无。 「我顺道让人做些吃食。」汪直柔和一笑,轻声说道:「你也该饿了,这么长的时日,竟只靠吃粥渡日。」 英子连连頷首,满脸期待地望向汪直。 她确实是饿极了。 汪直看着她急切的模样,忍不住再次笑出声来。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一小碗热气蒸腾的菜粥便上了桌。英子双眼发光,捉起了勺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慢点儿。」汪直忍不住开口说道:「没人与你争的,慢点儿,别噎着。」 英子恍若未闻,依旧吃得飞快。直到碗中粒米不剩,才满足地放下了勺子。 「就这么点吗?」英子不满地咂了咂嘴,意犹未尽地说道:「我还饿呢。」 「你才刚醒,不能吃那么多。」汪直嗤笑出声,缓缓伸手,抹掉了她唇边的米粒。 英子一愣,慌乱地垂首,不敢看向汪直,一股可疑的红晕浮上她的颊侧。 「我让那帮蒙古大夫来瞧瞧你。」汪直轻蔑地瞥了眼窗外,淡淡地说道:「聊胜于无。」 英子傻愣愣地点了点头,还沉浸在方才那下温柔的触摸中。 半晌过后,几名军医衣装散乱,顶着深青色的黑眼圈,踏着扭曲的步伐,来到英子房中待命。 「该是没有异状了。」一名年迈的军医颤抖地放下了英子的手,缓缓地说道:「姑娘身子骨还弱了些,尚须好生调养……」 「你你你……」英子惊诧地指着军医,高声说道:「你说什么呢?我是个男子!军队中不会出现女子的!」 军医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抬首望向汪直。是男是女,一把脉相便知。他实在不明瞭,这姑娘为何要说出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 「她是男子。」汪直勾唇,阴冷一笑:「我说她是男子,她便是男子。」 「是……是的。」军医们尽皆骇然,垂首不敢言语。 「管好你们的嘴。」汪直缓缓说道:「如果还想活命的话。」 「是!」军医们浑身一颤,齐声应道。 待军医们各个灰头土脸地离去后,英子才缓缓抬首,对上汪直的目光。 「带女子随军,是杀头大罪!」英子惊慌地说道:「若是那些军医将咱们抖了出去,那该如何是好?汪直哥哥,咱们还是先逃吧!」 「不忙。」汪直勾唇一笑,懒洋洋地说道:「他们不敢。」 「但若是有人威胁他们……」英子急切地轻声说道:「汪直哥哥,咱们……」 「你是想让我杀了他们吗?」汪直故作惊诧,悄声说道。 「不是!」英子满脸通红,站起身来,正欲辩解。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又让她坐回了原位。 「你别随便站起来。」汪直蹙眉,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没这意思,我有别的法子的。」 英子傻愣愣地頷了頷首,为方才过激的反应而羞赧不已。 誓言、玖 成化十七年正月,英子的伤势已是好得差不多了。纵使如此,她依旧无法安心回京。 儘管满都海已战死,蒙古人锐气大挫。但战事尚未停歇,汪直便是想带她走,也走不了。 「今晚还有些事儿得商讨。」汪直揉了揉眉间,轻声说道:「别来等我了,咱们身处荒漠之中,不及驛站安全舒适。」 英子心虚地望向汪直,轻声说道:「我明白的,你不必担忧。」 「你明白便成。」汪直頷首,低声说道:「我走了,天色晚了,你用了晚饭便先歇息吧,不必等我。」 「好。」英子连连頷首,满脸诚恳地说道。 汪直不疑有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转身鑽出了军帐。 英子抿着下唇,忐忑地望着汪直的背影。直到再也望不见他的身影,才兴奋地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出了帐篷外。 实在不是她不晓事,她自然也知晓荒漠,不比驛站安全。但对于一个在房中被关了好几个月的人来说,能够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是万分难得的。在汪直严密的监控下,她便是要散个步,也是艰难无比。 英子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汪直不在周遭后,才舒了口气,放心地走出了军帐外头。 初春的风儿,清凉中夹杂着一丝暖意。清新的青草香气扑面而来,英子不由得张开了双臂,尽情地享受这来自边关的春意。 「真舒服呀……」英子双目微瞇,喃喃地说道。这许久未有的自由气息,令她不由自主地沉沦。 「嗤」地一声,惊得英子浑身一颤,连忙睁眼,望向声响的来处。 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一件破旧泛白的粗布衣,似笑非笑地站在不远处。这样的衣着,在物资贫乏的边关可说是常见无比,毫不起眼。少年浑身涂满了黑泥,已看不清本来的相貌。唯有一双灵动的大眼,能让人看出他深藏在泥垢下的慧黠。 「你是怎么进来的?」英子有些慌乱地轻声说道:「这儿是军营,不可擅闯!会杀头的!」 「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少年露出洁白的牙齿,灿烂一笑,口齿清晰地说道:「我记得大明的军队里没有女人。」 「你……你说谁是女人?」英子横眉竖目,故作兇恶地说道:「我乃保家卫国的勇猛将士!速速离去!否则我让人来捉了你!」 少年嗤笑出声,有恃无恐地笑道:「你是哪个高官偷偷带来的女人,是吗?」 「小子无礼!」英子心头发虚,故作镇定地高声喝道:「我这就去叫人来捉住你!你在这等着,别乱跑!」 语毕,英子满脸的大义凛然,昂首阔步,向远处缓缓走去。 然而,良久过后,身后依旧一片寂静,并未传来她预料中的讨饶。 英子困惑地回首,映入眼帘的,还是少年似笑非笑的面容。 「你干什么不逃?」英子飞快地奔了回来,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死了,不怕爹娘难过呀?」 「我为什么要死?」少年故作惊诧地挑眉望向英子:「这活着,不也挺好吗?」 「你就别装疯卖傻了!」英子顿足,愤声说道:「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进来的,在被人发现前,快走!」 少年若有所思地頷了頷首,满脸专注地望着英子,迈步缓缓地凑近她。 「你你你干什么?」英子后退数步,伸手正欲推开少年,却被少年一把扣住了手腕。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少年漆黑的面容,在眼前不断放大。 少年垂首,将鼻尖凑近了英子的颈窝,深深一嗅。 「果然。」少年掛着诡譎的笑,轻声说道:「我就知道,是个女人。」 话声清晰无比地传入了英子耳中,令她涨红了脸,又羞又恼。 「离我远点!」英子怒道,深手奋力推开了少年:「你这小子!我这就去叫人来……」 少年目中精光一闪,抬起手来,一个乾脆俐落的手刀劈落英子颈侧。 英子不可置信地睁大着眼,眼前一黑,缓缓跌落在地。 *** 嘈杂的人声,不绝于耳的马蹄声,惊扰了英子的睡眠。她揉了揉隐隐作疼的脖颈,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深棕色的弧形帐顶。而她身处的,是一张毛绒绒的毯子,软得令她的骨头都要化了。 英子困惑地移动目光,朴素的木製矮桌,数张弯弓,一股浓浓的异族风情扑面而来。 帐前的布幔晃动,一名头戴毡帽的外族男子鑽了进来。英子连忙紧闭双目,深怕男人看出了任何端倪。 只闻「沙沙」数声,那人缓缓走近,在她身畔坐落。 「别装了。」少年慵懒的嗓音中带着一丝戏謔:「我都看到了。」 英子骇然,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将双眼闭得更紧,巴不得自己就此消失。 少年见她没有反应,长叹一声,站起身来。 英子良久都未听闻声响,有些困惑地缓缓睁开双眼。 「啊——!」英子纵声尖叫,满脸惊恐。 原来,少年并未离去,正撑着头,歪首端详着她的脸蛋。英子一睁眼,便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庞凑得老近,这又要她如何不惊? 「真是蠢得可以。」少年摇首,嘻嘻一笑:「喂,你叫什么名字?你男人是谁?」 英子强自定下心神,定睛看向少年。良久过后,才悄声惊呼。 「是你?」英子惊诧地说道:「你是蒙古人?但你会说汉语!」 那人,正是在军营中劈昏英子的少年。然而,他的脸庞已完全不復先前的骯脏。一张微黑的俊秀的脸蛋,配上灵动的大眼,竟是一名仪态翩翩的俊美少年。 少年再度露出了灿白的牙齿,猖狂一笑:「我学过的。我是巴图蒙克,你是谁?」 「巴图蒙克?」英子蹙眉,撑起了身子,颤抖地坐起身来:「你放了我吧,捉我没有用处的,只会多耗粮食。」 「我问你是谁的女人。」巴图蒙克笑容渐敛,眼神中透出一丝威仪,沉声说道。 英子浑身一颤,这比她还小上三、四岁的少年,竟是令她畏惧无比。 誓言、拾 「我……我不是谁的人。」英子颤声说道:「你捉我没有用的……」 「砰」地一声,巴图蒙克一手撑上了英子身侧,俊秀的面容在英子眼前不断放大。 「别消遣我。」巴图蒙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不说,我立刻就杀了你。」 英子骇然,连忙说道:「汪……汪直!我是汪大人的部眾!」 「汪直?」巴图蒙克阴冷地说道:「宦官也有女人?」 「我……我是他的护卫!」英子语无伦次地说道:「汪大人有妻子的,在京城,我不是他女人!」 「宦官有妻子,还带着女人出征?」巴图蒙克嗤笑出声,满脸的嘲讽:「你可有瞧见,我妻子是怎么死的?那晚,我逃得太快,倒是没见着她悽惨的死相。」 「你……」英子愣愣地望着他的面容,别说内疚了,上头竟连半丝悲愤也无。 「我怎么了?」巴图蒙克歪首,灿然一笑:「别怕呀,我只是想听听罢了,没有要替她报仇雪恨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妻子是谁。」英子谨慎地说道。 「咦?我以为她很有名的。」巴图蒙克笑弯了眼,轻声说道:「难不成,是她吹的?」 英子困惑地望着他。他的妻子该是年纪不大,又怎会极有名气呢?这巴图蒙克,该不会是被丧妻之痛给逼疯了吧? 「满都海。」巴图蒙克眨了眨水灵的大眼,笑道:「你听过这名字吗?」 「满……满都海?」英子惊诧地喊道:「她……她是你妻子?但是她……她……」 「对,她比我老了很多。这没什么好讶异的,在她成为我的妻子前,是我的叔奶奶。」巴图蒙克耸了耸肩,满脸的稀松平常:「你到底见过她没?」 英子脑中一片紊乱。满都海是蒙古可汗的妻子,那么,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年幼的少年,竟是蒙古可汗吗? 「我……」英子吞了吞口水,满都海悽惨的死状,再度浮现心底。 她又怎会没见过她?一想起她,英子背后的伤疤便隐隐作痛。 巴图蒙克满脸期待地望着她,目光中泛着一丝得色。 「我没见过她。」英子啟唇,艰难地说道。 巴图蒙克满脸的失望,像洩了气的皮球似的,颓然坐落。 「那么,你们有人亲眼见着她死了吗?」巴图蒙克垂首,闷闷地说道。 英子一愣。良久过后,才缓缓地頷首,轻声说道:「有的……」 「这便是了!」巴图蒙克容光焕发,抚掌高声笑道:「我还道那怪物是不会死的呢!如此看来,她倒也没什么厉害的嘛!」 「你……」英子满脸不忍。满都海虽是她大明的死敌,然而,此刻,英子深深地替她感到哀伤。 巴图蒙克不理会她,逕直站起身来,满脸兴奋地来回踱步。 「得庆祝一番才成……但不能让那些老傢伙知晓……」巴图蒙克喃喃自语,来回兜着圈儿。半晌过后,才拍了下手,兴奋地看向英子:「有了!你也来庆祝吧!」 「庆祝?」英子骇然,坑坑巴巴地说道:「庆……庆祝什么?」 巴图蒙克神秘一笑,转身出了营帐。良久过后,才带着成堆的羊肉与马奶酒归来。 刺鼻的气息,呛得英子打了个喷嚏。 巴图蒙克丝毫不以为意,拿着肉块酒水,笑着朝英子步步逼近。 英子惊恐地望着他,高声喊道:「我……我不吃,啊——!」 巴图蒙克猖狂一笑,毫不容情地,灌了英子一大口酒水。 就这样,英子痛苦地陪着巴图蒙克「庆祝」了一晚,直至天色微亮,两人才沉沉睡去。 ***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大半个聚落的人们,都知晓了英子这名俘虏的存在。他们对于「俘虏」出现在身周此事,早已见怪不怪,还能热络地向英子搭话,反倒令她尷尬不已。 现下的英子,乌黑的秀发扎成一束辫子,终日皆着蒙古衣装。一眼看去,任谁都会觉得她是个道地的蒙古人。 腕上那银灿灿的手鐲,显得突兀无比。然而,那手鐲,却是她现下唯一的心灵寄託。 巴图蒙克从不限制英子外出,似是有着足够的信心,能将逃跑的英子捉回来。然而,马匹这等方便她逃跑的物什,他是绝对不会让她接触的。 奇怪的是,巴图蒙克竟是从未为难于她,好似她只是他请来的贵客——这令英子越发地不安了,却是不敢开口询问巴图蒙克的意图。 这些日子下来,她已完全懂了巴图蒙克这人。纵使他平时看上去威严全无,一有不顺心的事儿,他变脸变得可是比谁都快。对这地位高,武力更高的少年,终究还是少惹为妙。 「英——子!」蒙图巴克鑽入帐中,对着英子灿然一笑:「咱们又要转移阵地了!这儿的水草终究不够丰美。」 「啊……」英子僵硬一笑,轻声说道:「那……那也挺好的。」 「你就不问问咱们要搬去哪儿吗?」巴图蒙克歪首,露齿一笑:「那地方,你会很喜欢的!」 「哪儿?」英子勉强勾唇,飞快地说道。 巴图蒙克灿然一笑,兴致高昂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会很好奇的!但是,我不告诉你!等咱们到了,你自然便知道了!」 英子乾笑数声,内心纠结无比。转移阵地,意味着汪直找到她的机会更加渺茫了。 「什么时候出发?」英子忐忑地望向他,轻声说道。 「明日一早。」巴图蒙克咧嘴一笑:「够意思吧?你还有半日能够收拾行囊呢!」 「明日?」英子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僵硬地笑道:「这……这么急吗?」 「怎么,你不开心吗?」巴图蒙克困惑地望着她,话声中透着丝丝阴冷。 「没有的事情!」英子连忙摇首,暗自叫苦。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日,被汪直之外的人吃得死死的。 巴图蒙克满意一笑,看向英子的目光中,饱含探究与戏謔。 誓言、拾壹 巴图蒙克自然不会允许英子独驾一匹马,这几日,英子都得坐在巴图蒙克身前。期间所受的惊吓与苦痛,可想而知。 她得在巴图蒙克的怀抱中,尽力拉开两人的距离,却又不能让他察觉她的心绪。这可真是累坏了她。 但她又不能不这么做。巴图蒙克与相貌不符的壮硕身材,令她窘迫无比。 这几日的迁移,让英子发觉了一些事情。儘管巴图蒙克尚且年幼,他身为大汗的威严,似乎还是不容质疑的。即使是白发飘飘的老将军,也对他恭敬无比。 一路向南,天气渐暖,水源与新鲜的青草,也逐渐丰沛了起来。然而,巴图蒙克却没有在此处停歇的意思,眾人也从不质疑他的决定。 唯有英子,总感觉一颗心悬得老高,着实不安。 这天,英子总算知晓,自己的不安是从何而来了。 沿途的景色,日益熟悉。巴图蒙克却依然纵马狂奔,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巴图蒙克!」英子急切地回首,对上巴图蒙克漆黑的双眼:「这里我认得,过了那座山岭,便是大同境内了。这儿是大明的疆土,不能在这儿扎营!」 「你发现的挺晚。」巴图蒙克嗤笑出声,满脸戏謔地说道:「亏得你还以汪直的亲卫自居,不会武功也就罢了,连自己国家的山川都认不出来。看来我说得没错,你只是汪直的女人。」 「这些如何都好!」英子涨红了脸,愤声说道:「不能在此处扎营!这是大明的国土!」 巴图蒙克脸色一沉,使劲挥了下马鞭。骏马高声嘶鸣,拔足狂奔,惊得英子险些尖叫出声。 看着英子慌乱的反应,巴图蒙克陡然心情大好,猖狂地长笑数声。 「我听说,你们大明的宦官,都没了男根。」巴图蒙克将唇覆上英子耳畔,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他要女人做什么?不如,送我也好。」 热气拂上英子耳侧,令她心头一颤,一股怒意衝上心头。巴图蒙克这是……又在捉弄自己吗?他对汪直的抵毁,实在令她难以接受,再无法挤出任何虚假的笑意。 「住口!」英子回首,直勾勾地望向巴图蒙克,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再说汪直哥哥的半句不是,我便……」 「你待如何?」巴图蒙克歪首,露齿快意一笑,兴致盎然地望向英子。 「我……」英子紧咬下唇,双目通红地望向巴图蒙克。她又能如何?身为一名俘虏,她连最基本的尊严,都不够格拥有。 巴图蒙克嗤笑出声,不再理会于她,转身下达了命令,准备在前方的山坳落脚。 英子愤愤地瞪着忙活的人们。这是汪直用了好多气力,才守住的江山。如今,却有这么许多的外族人,腆着脸在这儿住下了。 但她全然没有料到,更加令她愤怒的事儿,还等在后头。 *** 马蹄声响,稚童的哭声与妇女的惊叫声不绝于耳。「啪」地一声,一颗人头滚落英子跟前。死者犹双目圆睁,似是还想看清这群毁他家园的外族人。 「停手!」英子带着哭腔,激烈地挣扎着,却始终无法挣脱巴图蒙克的怀抱。 「但我们需要米粮呀。」巴图蒙克露齿一笑,四溅的鲜血令他兴奋无比:「你睁眼呀!正精采呢!你们明人,各个弱得像家畜似的,任人宰割。」 「你们才是家畜!」泪水滑落,英子再顾不上自身的安危,愤声吶喊:「你们泯灭人性!猪狗不如!」 巴图蒙克笑容渐敛,俊秀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阴霾,轻声说道:「你说什么?」 「就是你!」英子双目通红,怒视着巴图蒙克:「你就是罪魁祸首!你不得好死!」 「啪」地一声,巴图蒙克神色阴冷,一记巴掌重重甩落英子颊侧。 英子呆愣半晌,深沉的怒意再度浮上心头。她再度啟唇,还欲说些什么。 巴图蒙克一拳重重打上她的下腹,令她痛苦地全身紧缩,再说不出话来。 「我倒要看看,我与你谁会先死。」巴图蒙克勾唇,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便是死了,也有别人来收拾你!」英子满脸的痛苦,抬首愤恨地瞪向巴图蒙克。 巴图蒙克没料到她还敢回嘴,愣愣地望着她。半晌过后,陡然大笑出声。 「你若是生在蒙古,该也是个满都海。」巴图蒙克连连頷首,笑道:「但你要知道,我最厌恶这种女人了。」 「我若是满都海,你必定活不到现在。」英子冷哼一声,缓缓说道。 「甚好。」巴图蒙克抚掌,欢快一笑:「知道吗?在你说出这些话前,本是挺合我的心意的,我还有意纳了你。但如今,我可不愿再娶一个满都海。」 「住口!」英子怒道:「你这狗蛮子,我……」 「我劝你最好别找死。」巴图蒙克森冷一笑:「我会让你在死前受尽痛苦。明人欠咱们的,都让你一併偿还。」 英子一愣,这番话有如醍醐灌顶,令她瞬间清醒了起来。她到底是怎么搞的?竟如此大胆地公然挑衅巴图蒙克?她还得活着见到汪直,将这群蒙古人的行踪,全都告诉他。 想到此处,她只得垂首沉静不语。 巴图蒙克满意一笑:「若你能一直如此乖巧,我能忘了你方才的话。你生得又白又瘦,与满都海截然不同。我还是能娶你的。」 英子强忍住内心的杀意,沉默不语。 *** 烛光摇曳,少年发髺散乱,寂寥的身影中透着一丝沧桑。桌前散落的书简,沾着点点墨渍的月白长袍,皆透漏出他心绪的紊乱。 这都一个多月了,英子彷彿人间蒸发了一般,在这草原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汪直以怠忽职守之名,下令处死了几名亲随,卫澈也因此被杖责了数十下。 汪直的脾气自那刻起,便差得无可附加。眾人行事皆战战兢兢,深怕自己被汪大人的怒火所波及。 「汪兄弟。」王越敲了敲门,小心翼翼地唤道。 汪直再无心做任何的表象功夫,仅淡淡地应了句:「何事?」 「探子回报,韃靼军入大同作乱。」王越急切地说道。 汪直缓缓抬眸,眼中杀意毕现。 誓言、拾贰 二月,边关的春季不比京城,触目所及的,只是漫天的风沙与几株荒草。 「大汗。」一名蒙古军士纵身往巴图蒙克跟前单膝跪落,急切地说道:「尔多鲁将军一行人,在大同北境遇上了明朝贼子,全军覆没!」 英子听不懂蒙古话,只得困惑地瞥了眼身侧的巴图蒙克。在看见阴沉他的神情后,连忙乖觉地垂首不语。 巴图蒙克神色阴沉无比,望着跪倒在地的军士,沉声说道:「尔多鲁那老傢伙,带上了三千名弟兄。」 「是的!」军士愤声喊道:「大汗!咱们得为弟兄们报仇!」 巴图蒙克的脸色越发地阴沉了,微微啟唇,正欲发作,却被蜂拥而入的将士们阻住了话头。 「大汗!咱们得为兄弟们报仇啊!」一名白发飘飘的老将军跪倒在地,虎目含泪地说道。 「大汗!若是满都海哈屯还在世……」一名年轻的百夫长语带哭腔,高声喊道。 巴图蒙克强自压下了怒气,满脸悲痛地喊道:「这我自然知晓!咱们杀光了那些明朝贼子,为弟兄们报仇!」 兵士们尽皆喜出望外,亢奋地齐声应了声「是」。 英子困惑地望着他们,一丝不妙的预感,漫上心头。 *** 「匡」地一声,兵刃相接,锐利的刀锋闪耀着寒凉的银光。马鸣声不绝于耳,鲜血迸溅,无数条鲜活的生命,消逝于边关的风沙之中。 蒙古兵士因人多势眾,飞快地取得了优势。半晌过后,已有蒙古兵士攀上了城头。 城下的蒙古军士们纵声欢呼,气势为之一涨,挥起刀来更加地俐落有劲了。 英子被巴图蒙克紧紧地扣在怀中,呆滞地望着这一切。她忆起了辽东之役大胜时,立在城头的汪直。少年白衣飘飘,何等地意气风发。若是让他见着了眼前的景象,不知他又会如何地震怒。 「成了,大汗!」一名满脸鬍渣的千夫长单膝跪落,兴高采烈地说道:「城中已落入了咱们的掌控之中。」 「那感情好!」巴图蒙克露齿猖狂一笑,回首对着英子用汉语说道:「你们大明的边关守将也会剥削百姓吗?不知他有没有在城中暗藏珠宝美人?」 英子紧绷着脸,神色像吃坏了肚子一般难看。 巴图蒙克心情正好,也不跟她计较。逕自扣住了她的手腕,强行拉着她往城中走去。 城中虽是没有珠宝美人,但食粮却着实不少。原来,皇帝得知边关百姓生活艰困,特意在年节前,命人运来了许多米粮。 孰知,这些米粮,竟会就此落入蛮子手中。 是夜,蒙古将士们在城中饮酒高歌,欢快不已。 唯有英子,将自己牢牢地裹在被窝里头,脑中回盪的,全是明兵们悽惨的死相。这几年来,她已见着了太多的死亡。午夜梦回时,深深的无力与内疚,总是猛烈地席捲着她,嘲笑着她的懦弱与一无是处。 *** 丑时末,将士们已颓然醉倒。英子呆滞地缓缓鑽出营帐,试图做些能转移注意力的事儿。然而,破败的街道、地面上洗刷不尽的鲜血,不断提醒着她昨日发生的惨事,令她无所遁形。 「武功什么的……我也想学呀……」英子望着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语:「在智力上无甚造化,就该往武学上努力努力呀……」 「砰」地一声巨响,惊得英子浑身一颤。这声响,似乎是从紧闭的城门外头响起的。 几名浅眠的军士揉了揉眼睛,缓缓坐起,困惑地四处张望。 「砰!砰!砰!」 又是数声巨响,毫无悬念地响起。城门被撞开了一条小缝,乌黑的鎧甲,缝隙间一闪而过。 军士们这才明瞭了状况,连忙坐起身来,慌乱地找寻起了自己的武器盔甲。然而,却是为时晚矣。 杀声震天,明军彻底撞开了城门,长驱直入。火光染红了半边天,刀刃投射出的寒光与将士们狰狞的面容,全都漫上了一层腥红。 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于耳,英子却丝毫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愣愣地站起身来,望向远处。然而,她朝思暮想的那个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在眼前。 一股突如其来强劲的衝击,令英子狼狈地向前扑倒。烂泥污了她深棕色的蒙古布衣,颊上也染上了大片的土块。 「起来!」巴图蒙克衣衫散乱,沉着脸奋力将英子拉了起来。 英子飞快地站起身来,趁着巴图蒙克不查,使劲挣脱了他的手,拔足狂奔而去。她盼了这么久,才盼到了这么个逃跑机会。若不好生把握,岂不愚蠢无比? 然而,她才跑出数步,就被一股强劲的拉力阻住了脚步。 巴图蒙克双目通红,死死地捉着她颈后的领口。 「站住!」巴图蒙克厉声喊道:「你想死吗?」 「我便是死了,也不要待在你这该死的蛮子身边!」英子怒吼,使劲地挣扎,却始终脱离不了巴图蒙克的掌控。 「如你所愿。」巴图蒙克一把将英子拉至身侧,咬牙切齿地说道。 英子骇然,紧咬下唇,连连挣扎着,然而,她的气力,又如何及得上习武多年的巴图蒙克? 马蹄声如浪潮般滚滚而来,大队的明朝精骑飞快地朝两人靠近。巴图蒙克连忙捉着英子翻身上马,策马向前狂奔。 「前头有落跑的蛮子!」领头的军士们高声叫喊着,纵马疾追。 巴图蒙克咒骂一声,连连挥鞭。这身经百战的骏马,儘管身负两人,依旧奔得飞快。然而,大明精骑的实力却也不容小覷。巴图蒙克策马奔出了城外,依然无法摆脱骑兵们的追击。 转过了几个山拗后,巴图蒙克灵机一闪,策马转身,登上了一条蜿蜒的山间小道。 果不其然,大队的骑兵为狭窄的山口所阻,慢下了脚步。半晌过后,才兵分数路,依序上了山。 巴图蒙克猖狂一笑,满心以为自己已逃脱了明兵的追捕。孰知,危机已在前头悄然等候。 眼前高耸的悬崖,阻挡了他唯一的生路。巴图蒙克连忙勒马,内心暗道不妙。 马蹄声不绝于耳,兵士们已飞快地追了上来。 誓言、拾参 巴图蒙克眉头紧蹙,伸手拔出了腰间的配刀,抵上了英子颈侧。 英子目光一颤,硬是撑着不露出半丝惧色,坦然地直视前方。 「你还是会怕的呀……」巴图蒙克望着她颤抖的指尖,轻声笑道:「若是满都海,寧可战死,也不愿在敌人面前出丑。」 马蹄声如浪潮般涌来,几名骑兵已转过了前头的山壁,狰狞的面容清晰可见。 「不许过来!」巴图蒙克高声喝道:「再靠近,我便杀了汪直最心爱的女人!」 骑兵们闻言,尽皆愣然。只得先行勒马,困惑地端详着巴图蒙克手中那身着蒙古装束的女人。 半晌过后,领头的军士们,陡然大笑出声。 「这不是个蒙古女人吗?」一名军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高声说道:「更何况……更何况……」 「汪大人好男风!女人什么的……」另一名军士曖昧一笑,纵声笑道:「你们这些蛮子,又怎懂得我们大明的宦官?宦官嘛,基本上就是个披着男人皮的女人了!」 「住口!」英子双目通红,怒喝道:「你才是女人!你这个只敢在背后说人间话的杂碎!」 「你这蠢妇!说什么呢?」军士大怒,「刷」地一声,飞快地拔刀,策马向英子与巴图蒙克奔来。 巴图蒙克大惊,连忙挥刀,接下了军士的攻击。他暗暗叫苦,若是早知,英子的存在竟是不被这些小兵所知晓,他就不会对着他们用出这张最后的保命符了。 兵刃相接,那军士气力远远不及巴图蒙克哈,虎口一震,弯刀落地。 巴图蒙克眼中精光一闪,毫不犹豫地向挥刀劈落。那倒楣的军士犹自双目圆睁,便已身首异处。 军士们见同伴惨死,尽皆骇然。良久过后,才回过神来,吶喊着策马朝巴图蒙克奔去。 巴图蒙克暗道不妙。这前有敌军,后有高崖,如此险境,他还是头一次遇着。 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于耳,锋利的刀刃反射出灼目的银光。巴图蒙克一一格开了明兵的刀刃,然而,敌人人数实在过多,不过半晌的功夫,败相立现。 「等等!」一名小队长高声吶喊道:「停手!停手!」 眾人尽皆愕然,停下攻势,静候小队长发话。 「那女人我认得……」小队长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在汪大人身边见过,然而,那时,她是个男……」 「住口!」英子连忙厉声喝道:「我不认识什么汪大人!」 私带女人随军,可是杀头的大罪。她又怎么可以,让汪直陷入这等险境? 小队长一愣,似是没料到,英子竟会亲手斩断自己唯一的生路。 「啊!」一名兵士摀住了嘴,不可置信地望着英子的脸庞:「我知道的!我也见过她!」 英子大惊,连忙垂首,不让军士们看清她的面容。 「我去找汪大人!」小队长急切地说道:「稳住这儿!千万别伤了那名女子!」 巴图蒙克猖狂一笑,满面得色地望向英子。 她白嫩的颈窝,为刀刃所伤,泌出了一丝鲜红的血珠。此情此景,令巴图蒙克莫名地兴奋不已。 英子忐忑地望着地面,心乱如麻。这些日子里,她可不知有多么思念汪直。但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与汪直在这等糟糕的情况下重逢。她比谁都更了解,这钱财功名,对汪直而言,是多么的重要。那么,他究竟会不会放弃一切,只为解救她这个总惹麻烦的傻子? 日头悄然升起,朝阳灼目的光芒,令英子的目光有半刻的迷离。山道尽处,马蹄声缓缓响起。马上,是面带喜色的汪直。那无可掩饰的狂喜,令英子鼻头一酸。 对他而言,钱财、权势,与她孰轻孰重,这岂不明白得很? 「让开!」汪直急切地吼道,纵马往人群奔去,速度不减反增。兵士们尽皆骇然,连忙向一旁退去,深怕挡着了汪直的路。 在看到那张熟悉的小脸时,汪直浑身一颤,险些颠下马来。她瘦了许多,本就不甚丰盈的双颊,现下几乎是微微凹陷了。小小的脸儿,衬得一对眼儿越发地大了。然而,她眼中的灵气,已全然消逝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与哀伤。 「你放了她,我饶你一命。」汪直低沉的嗓音中饱含怒火。他直勾勾地望着英子,话锋却正对着巴图蒙克。 巴图蒙克嗤笑出声,轻蔑地瞥了汪直一眼,高声说道:「你这傢伙看上去,像个娘们似的,倒还懂得怜香惜玉。」 汪直强自压下了怒意,缓缓说道:「放了她。」 「成。」巴图蒙克灿然一笑,欢快地说道:「那么,你先让我下山,我便放了她。」 「韃子一向鬼计多端。」汪直淡淡地说道:「我怎知,你不会带着她逃走?」 巴图蒙克闻言大怒,高声喝道:「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明人!说起阴谋诡计,又有谁及得上你们?咱们蒙古男子,各个都是以一当百的英雄好汉!」 「战败者的挣扎,当真难看。」汪直缓缓说道:「战场是属于男人们的。你以异族女子的性命做为要挟,侥倖脱逃,又算得上什么英雄?」 巴图蒙克大怒,正欲开口怒斥。话未出口,陡然灵光乍现。 他猖狂地露齿一笑,高声说道:「明朝的男人,都没了命根子吗?你这宦官,也能上战场了?」 汪直强忍怒意,正欲发话,却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话头。 巴图蒙克嘶哑的惨叫声划破天际,令眾人心头一颤。 英子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前臂,直至血液迸溅。强悍如巴图蒙克,也承受不了如此猛烈的攻势。「匡」地一声,弯刀掉落在地。 「你这贱人!」巴图蒙克双目通红,举起另一隻手,毫不犹豫地一拳挥落英子颈侧。 英子吃痛,泪水自眼角渗出。但她依旧咬得老紧,坚持着绝不松口。 「还等什么?」汪直怒喝:「杀了他!他没了兵刃!」 将士们宛若大梦初醒,连忙策马上前,争先恐后地像巴图蒙克发起攻击。 巴图蒙克暗道不妙,连忙使劲一推。 英子重心不稳,立即跌落马下。 「别伤到她!全都后退!」汪直面目狰狞,再无往日的点风采。飞快地翻身下马后,朝英子狂奔而去。 巴图蒙克趁此良机,纵马突围,扬长而去。 你我、壹 然而,汪直已无暇顾及巴图蒙克的去向。他急切地衝上前去,审视英子的伤势。 英子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似是伤得并不重。 汪直依然慌乱不已,颤抖地伸手搀住了她。指间传来的微温,令他心头稍稍安定了些。 她还活着,确切地存在他身旁。 「我可以自己走的。」英子慌张地轻声说道:「快快放开我,别让那些军士发觉咱们认识!」 汪直连连摇首,一言不发,反倒将她捉得更紧了些。 军士们目瞪口呆地望着二人。汪直那几近狰狞的喜色,他们是从未见过的。 「若是此事走漏。」汪直淡淡地扫视着眾人,轻声说道:「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命。」 将士们尽皆骇然,连忙下跪称是。 汪直转身,专心至致地扶着英子上了马。俊秀的面容上,带着罕有的温柔与小心翼翼。 他的温柔小意,令英子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半晌过后,才有些迟疑地啟唇。 「汪直哥哥……」英子满脸愧色,悄声说道:「我不该乱出帐子的……」 汪直勾唇不语,轻轻地拍了拍马,纵马缓步而行。 「你真不必对我这么好的。」英子轻声说道:「我净会惹麻烦,半点用处也无……」 「在我看来,你的存在,便已是最大的用处了。」汪直直视前方,淡淡地说道。 英子一愣,一抹晕红悄悄浮上颊侧。 这是否意味着,她在他心中,也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汪直哥哥……」英子有些羞愧地呢喃道:「我真的不配……」 「几个月不见,你竟变得如此丧气。」汪直勾唇,淡淡地说道:「除了你,还有谁配够格让我操心?」 英子垂首,不让身后的汪直见着自己的面容。这过于灿烂的笑顏,可千万不能让他瞧见。 若是让他知晓,她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思待在他身边的,他可还能说出这些话? *** 此次战役,大大地挫了蒙古人的锐气。皇帝大喜,竟是一口气加了汪直三百石的食米。在汪直之前,从未有人获得过如此殊荣。 然而,这可不是汪直盼望的事儿。 「三百石……」汪直将手中的信笺一扔,冷笑道:「皇上可真是慷慨无比。」 英子撑着头,眨着大眼困惑地望着他。 「英子,你可知道?」汪直深深地望向她,讽刺一笑:「论出谋划策,我做得比他们要多要好。功劳苦劳,我都佔上了十之八九。这几年来,他们靠着我的功劳,连连升官。我得到的,却是这些毫无用处的物什。」 「他们就是一群蠢蛋。」英子连连頷首,愤声说道:「皇上竟如此不公!不如咱们也罢手不做了!」 「皇上曾未不公。」汪直摇首,缓缓说道:「太监,已是宦官所能担任的最高职位。」 英子一愣,吶吶地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比谁都明白,汪直对自己宦官身分的在意。他那比天高的傲气,都是建立在最深刻的自卑上的。 「无妨。」汪直抬首一笑,柔声说道:「待这边的事儿了结了,咱们便去江南,长住到老。」 英子连连頷首,笑容却勉强之致。 她好想让这些伤害他的物什,通通消失。若是这世上,只剩下他与她,这该有多好? 汪直深深地望着她,漆黑的眸中,饱含柔情。 「我以宦官之身,耽误了你的一生。」汪直呢喃道:「英子,你可怨我?」 「我怎会怨你?」英子连忙说道:「这是我心甘情愿……」 「倘若,你遇着了心爱的男子呢?」汪直直勾勾地望着她,轻声说道。 烛光下,他俊朗的眉眼中,饱含着小心翼翼的探究与不安。 英子愣愣地望着他,这样的汪直,令她感到陌生无比。 「我……」英子吞了吞口水,有些犹豫地说道:「我并不觉得,会有人比你更让我上心。」 语毕,英子满脸羞红,垂首不敢看向汪直。这约莫是她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一刻。便纵是面临生死关头,她也从未如此刻这般慌乱过。她渴望汪直明瞭她的心意,却又对此深深地畏惧着。汪直会是什么反应呢?错愕?厌恶?抑或是……欣喜?她这忐忑的心续,能够传达给他吗? 汪直微微睁大了眼,定睛直勾勾地望着英子。半晌过后,才缓缓起身,朝英子走去。 英子双目圆睁,有些慌乱地望着他。他的反应,是她始料未及的。 汪直俊朗的面容在她眼前逐渐放大,深邃的眼,秀挺的鼻,接着是……那红润的薄唇。一个轻巧的吻落在英子唇上,如同京城的春风,无声无息。 英子傻愣愣地瞪大了眼,汪直长长的睫毛不断搧动着,好似羽毛在她心头爬搔。他漆黑的眸中没有半丝戏謔,仅有无限的专注与柔情。 半晌过后,汪直缓缓抽身,白净的双颊上泛上了两抹红晕。 「我的感情,与你相同吗?」汪直忐忑地望着英子,轻声说道。 英子呆愣地望着他,半晌过后,一滴泪水缓缓滑落。 「我……我一直都是这个想法……」英子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你也是,为什么不说?你还娶了别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急切涌上汪直心头,他再度俯身,重重地吻上英子的唇,令她再吐不出半句话。 这次的吻,深刻而绵长。 直到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了,汪直才意犹未尽地抬首。 「喜欢吗?」汪直笑弯了眼,轻声说道。 英子傻愣愣地頷了頷首,也不知他指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吻。 「咱们往后,有一辈子能做这件事。」汪直将唇覆上英子耳畔,悄声说道。 热气袭上英子耳侧,令她再度羞红了脸,垂首不敢看向汪直。 汪直低笑出声,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往卧榻走去。 英子只觉一阵天悬地转,便已身处他的怀中。专属于汪直的气息,在她鼻间縈绕不去,令她沉醉。 汪直缓缓将她放落榻上,轻声说道:「睡吧,夜已经深了。」 英子将身子埋进被窝里头,只露出一双晶亮的大眼。 「你不睡吗?」英子悄声说道,话声低得让人难以听清。 「不了。」汪直淡淡一笑:「还有些事儿得处理呢。」 英子有些失望地頷了頷首,乖觉地闔上了双眼。半晌过后,便鼻息沉沉地睡去了。 汪直这才起身,缓缓走至榻前,静静地端详着她的睡顏。 从六岁,到二十岁,她那长而翘的羽睫,恬静的睡顏,一直都是他的救赎。 「这骯脏的世上,也只有你是乾净的了。」汪直执起她的手,喃喃地说道。 你我、贰 成化十七年,七月。皇帝下旨,令汪直总督军务,威寧伯王越任总兵官,统京军精锐征剿韃靼。 蒙古军士打从上回的战役后,便士气大挫。不过两个多月,汪直一行人,便完美地达成了任务。 无心征战的汪直,立即奏请搬师回京。然而,皇帝却不允许。 成化十八年,皇帝下旨,召还京营官兵。似是为了安稳汪直的心绪,随即下召,任命汪直为大同镇守太监。 汪直身在大同,不得归还。京中对他不满已久的文臣们,联合上奏,请罢西厂。 令眾人意外的是,皇帝竟是欣然同意了。属于大太监汪直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了。 六月,延绥之役大胜。大同镇守大太监汪直加食米二十四石。 「又加食米。」汪直鬱闷地瘫倒在榻上,以掌覆面,轻声说道。 「等这一切结束了,咱们立刻就走。」英子轻抚着汪直的发梢,柔声说道:「不必介怀。」 汪直缓缓頷首,双目紧闭,将整张脸埋入英子怀中。只有在她身畔,他才能够对未来,抱有一丝半点的期许。 *** 八月,情势越发地险恶了。 万安等文臣,眼见汪直与王越「二奸」搭档地极为合拍,连忙奏请王越与延绥守将许寧换防。 汪直虽是看不惯奸滑的王越,却能勉强与他维持表象的平和。 这刚刚上任的许寧,却是不愿与汪直这奸恶狡诈的宦官为伍。每回议事时,这微妙的氛围,令身边的下属皆难堪无比。 汪直也不是个好惹的主,许寧这般的轻贱于他,又要他如何不怒? 自许寧上任以来,汪直屡次弹劾相关官员,令军中人人自危。 副总兵朱鉴,也因此被逮捕回京,下狱审判。这事儿,倒给了汪直一个啟发。 「咱们很快便能离开这儿了。」汪直轻抚着英子的颊侧,轻声说道:「所谓大同镇守太监,御命监军,都是无上的光彩。唯有毫无污点的人,才能担当此任。」 英子傻愣愣地望着他,全然不明瞭他的意思。 「傻姑娘。」汪直勾唇一笑,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悄声说道:「你就别操心这事了,好好想想,咱们往后要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吧。」 额际传来的热度,令英子满脸晕红,垂首不敢望向汪直。 「院子内,一年四季都得晒得到阳光……」英子轻声呢喃道:「我想种好多米,天天都吃白米饭。」 汪直嗤笑出声,使劲揉乱了她的秀发。 英子连忙抬首,愤愤地望着他。因为他这个恶习,她每天都得梳上起码五次辫发。 「你还真是苦怕了。」汪直轻声笑道:「竟是半点生活情调也无。」 「种什么花花草草的,又不能吃。」英子嘟嘴,有些不满地说道。 「白米什么的,我有钱,不必你亲自种。」汪直戏謔一笑,俊眸微瞇:「咱们种桔梗,可好?」 「桔梗?」英子有些困惑地歪了歪首。 「咱们要种很多很多的桔梗。」汪直连连頷首,勾唇一笑。 英子傻愣愣地「喔」了声,依旧为了无法种植稻米而有些失落。 *** 成化十九年五月,汪直上奏弹劾左参将卢钦、右监丞杨雄等人,且自劾失察之罪。一时之间,朝堂上下尽皆哗然,不知汪直又在盘算什么「奸计」。 汪直确实是有所图谋,然而,这计画,却是落空了。 皇帝体恤汪太监长年征战,功劳苦劳兼有,暂记其罪。 一句轻飘飘的「暂记其罪」,便让汪直的苦心盘算,瞬间化为泡影。 更为糟心的事儿,还等在后头。 「汪大人!」卫澈跪落在地,垂首高声说道:「昨日,有名战俘,自蒙古军营逃了回来。」 「甚好。」汪直头也不抬,继续翻阅着书简,信口应道。 「那人声称,蒙古可汗,有意勾结其他的蛮族,犯我大明边境!」卫澈急切地说道。 汪直陡然一惊,这才放下了书简,回首瞥了眼英子。打从得知了虏走英子的人,正是巴图蒙克后,他与这位蒙古大汗,就已结下了深深的樑子。 英子正自傻愣愣地望着他们二人,接触到汪直的眼神后,才缓缓开口。 「卫澈,你的鬍子留得好长呀!」英子瞪大双眼,惊诧地说道。 这些年来,兵马倥傯。卫澈身为汪直身边的亲卫长,绝无间暇整理仪容,这鬍子,自是一年一年地长了起来。如今的他,留着狂放不羈的落腮鬍,与这粗獷的边关风光煞是相配。 卫澈一愣,半晌后才无奈地说道:「咱们谈正事呢!你这……」 「卫澈。」汪直有些不满地出声打断了他,淡淡地说道:「咱们来谈谈防御部属之事。」 卫澈愣愣地頷了頷首,走向前去,端详起了桌面上头的疆域图。 「凭咱们这点人马,要守住大同,似是有些困难。」卫澈叹了口气,沮丧地说道。 「防守不难。」汪直沉声说道:「然而,我要的不仅仅是防守。」 「反攻?」卫澈惊诧地望向汪直,连连摇首,急切地说道:「这不可能的,那些蛮子的人马,该是咱们的三倍……」 「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汪直啟唇,缓缓说道:「我立刻上奏,要回那批被调回京城的人马。」 「这肯定成的!」卫澈连连頷首,兴奋地说道:「皇上最重视边关战况了!」 汪直敷衍地笑了笑,一丝不安悄悄泛上心头。 *** 事实证明,汪直这在官场与战场中打滚多年,精心培育出的敏锐直觉,并未出错。 陈鉞早于去年三月,惨遭弹劾罢免,不再任职兵部尚书。兵部,早已不在汪直的掌控之中。如今,汪直竟是连请求内援,都惨遭拒绝。 「这仗,打不成了。」汪直扶额苦笑,轻声说道。 「不打也罢!」英子连忙抚着他的背,柔声说道:「这仗,咱们不打也罢,守好就成!」 汪直苦涩一笑,垂首不语。他暂时,还是看不开的。 你我、参 成化十九年六月,郭鏜上奏,大同镇守太监汪直与总兵官许寧不合,韃靼大军转瞬即至,恐会坏事。 皇帝闻言,立即下召,调汪直于南京御马监。 朝堂上下,尽皆欣然。唯有原先的「汪党」们,各个暗暗叫苦。汪直一倒,他们的地位,便也随之摇摇欲坠了。 汪直本人,却是不甚在乎。不可否认,乍闻此「噩耗」时,他心底是泛起了一阵空虚。然而,一瞧见身畔那红扑扑的兴奋小脸,他的心情,又再度晴朗了起来。 他失去了过往的追求,却拥有了灿烂的未来。 「南京!」英子兴奋地看向汪直,悄声说道:「这御马监的公务,似乎很是清间呢!咱们可以天天玩儿了!」 「你是三岁娃子吗?整日只想着玩儿。」汪直撇了撇嘴,嫌弃地说道。面上的笑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这不是从前没玩过吗?」英子嘟噥道,面上写满了委屈。打从有记忆以来,她终日都在受累、担忧,从未舒心地游玩过。 汪直柔和一笑,轻轻抚上她的发梢。这些年,他们都是一同走过的,他又怎会不明瞭她的委屈? 「你可喜欢发簪?」汪直摸了摸她不甚柔顺的长发,轻声说道。 英子呆呆地摇了摇首,缓缓说道:「把头发盘起来,很沉。在昭德宫的那几年,我便已经受够了。」 「是吗?」汪直有些遗憾地轻声叹道。捉起了一缕秀发,仔细端详着。 「在去南京前,我想回宫一趟。」英子有些忐忑地望向汪直,悄声说道:「我掛念着纪姐姐……」 「成。」汪直頷首,缓缓说道:「正好,我在京中还有些事儿得处理。」 英子闻言,笑靨如花。她原先还担忧着,汪直会拒绝她的要求。 *** 初秋的京城,暑意已消。迎面的微风,凉而不寒。 宫道上头,两名「少年」临风而立。白衣少年衣袂飘飘,俊秀中透着一股冷意,有如天神下凡。黑衣「少年」有着一对晶亮的大眼,虽也是纤细挺拔,却少了些男子应有的英气。 他们,这是汪直与身着亲卫服饰的英子。 英子忐忑地扫视着周遭。这儿,承载着过多的回忆。从懵懂无知的童年时期,到青涩挣扎的少年时期,她大半个人生的光阴,都是在这危机四伏的华丽囚笼中度过的。 「你先去安乐堂待着。」汪直悄声说道:「待这边的事儿了结,我再去找你。」 英子不安地頷了頷首,勉强勾唇一笑,轻声应了声「好」。 汪直亦勾唇頷首,随即转身离去。 英子望着他的身影,深吸了口气,这才转身,朝西内的方向走去。 这条前往西内的小径,她走过了上千回。现下看来,这熟悉中却带着一丝陌生。变的不是小径,而是她的心境。见识过自由的滋味后,她对这宫墙内的物什,再也爱不起来。 绕过了几处宫殿后,宫道逐渐破败了起来,安乐堂已是不远了。 英子有些忐忑地望向宫道尽处。安乐堂内漆黑一片,竟是瞧不出,纪唐妹是否还在里头。 「纪姐姐?」英子叩了叩门,轻声说道。 里头依旧一片寂静,毫无声息。 英子试探性地推了推门,只闻「呀」地一声,木门竟是缓缓敞开了。 「纪姐姐?」英子将头探入屋内,有些困惑地唤道。 小小的寝房内,空无一人。陈旧的摇篮,顺着微风缓缓摆盪。 英子缓缓步入房中,伸指抚上摇篮中褪色的锦被——上头半点尘埃也无。榻上尚有几件收整妥当的幼儿衣衫,皆浆洗得微微褪了色。 英子不由得鼻头一酸,她彷彿已见着了纪唐妹孤寂的身影。 长夜漫漫,她少了朋友爱人,唯一的儿子又不在身侧,似乎也只能靠着这些陈旧的物什,来排遣孤独。 英子愣愣地坐上床沿,扫视着眼前的一切。她暗自下定了决心,务必得说服纪唐妹与自己一同出宫。 直到日头西斜,木门才再度缓缓敞开。 英子连忙抬首,欣喜地望向门前的身影。那背光而立的娟秀女子,正是纪唐妹。 「纪姐姐!我活着回来了!」英子笑得开怀无比,欢声说道。 纪唐妹一语不发,呆呆地站在原地。良久过后,才伸手闔上了门板。房内瞬间漆黑一片。 「纪姐姐?」英子有些困惑地轻声唤道。 「是呢,你回来了。」纪唐妹淡淡地说道。 「有些暗呢……」英子挠了挠首,乾笑道。 房中静得只剩下纪唐妹细碎的脚步声,良久过后,微弱的烛光勉强照亮了纪、英两人的面容。 「纪姐姐,汪直哥哥被调去南京了。」英子望向纪唐妹,低声说道。 纪唐妹微微頷首,却不答话。 「你跟咱们一起去吧。」英子坚定地说道。 纪唐妹沉默不答,房内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良久过后,纪唐妹这才勾唇一笑,打破了沉默。 「我近日,总惦记着你与汪直。有些物什,无论如何,都得给你们瞧瞧。」纪唐妹淡淡地说道 她温婉的侧顏,在摇曳的烛光中,竟显出了几分的阴森。 英子连忙頷首,乾笑道:「我也总惦记着纪姐姐呢!我被蒙古可汗……」 「劳烦让让。」纪唐妹出口打断了她,逕自走上前去,自床底取出了一个小盒子。 英子一愣,随即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夸张地欢声说道:「这是什么呀?」 「是个令人费心的小傢伙呢。」纪唐妹缓缓打开了盒盖,取出了里头的物什,轻声说道:「英子,伸出手来。」 一隻五彩斑澜的凤蝶,静静地躺在纪唐妹掌心。 英子頷了頷首,愣愣地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这脆弱的蝶子。 凤蝶一落入英子掌心,立即恢復了生气。它拍动了几下翅膀,在英子惊诧的目光中,化为一堆晶亮的粉尘,渗入英子掌中。 「成了!」纪唐妹笑得眉眼弯弯,柔声说道:「真不枉费我的苦心栽培。」 英子困惑地望向她,心头莫名地有些发寒。 「对了,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纪唐妹故作忧伤地长叹一声,柔声说道:「英子,你可知晓,段大哥是死在汪直手中的?」 你我、肆 英子双目圆睁,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不为你的汪直哥哥说句话?」纪唐妹嗤笑出声,轻声说道。 「不。」英子缓缓摇首,苦涩一笑:「对于此事,我一无所知,无法为他辩解。」 「看来你对他,也没什么信心嘛。」纪唐妹一晒,淡淡地说道。 英子垂首不语。半晌后,才望向纪唐妹,啟唇打破了沉默。 「方才那蝶子,有毒,是吗?」英子悄声说道。 「是呀。」纪唐妹灿然一笑,柔声说道:「但不会立即致命,我得让汪直瞧见你临死的样儿才成。」 「你连我也恨上了?」英子勉强勾唇,话声苦涩无比。 纪唐妹一愣,半晌后,才温婉笑道:「恨,实在是个很重的字眼。英子,我与你无甚怨仇,不过是利用了你罢了。」 「你爱的人,向来只有太子殿下与段大哥。」英子頷首,轻声说道:「你连你自己,都不爱。」 纪唐妹面目陡然狰狞,厉声喝道:「别用你那骯脏的嘴,玷污韶蓝。」 英子眼眶一红,强自撑起笑容,站起身来,朝外头走去。 「你倒是硬气,也不向我求饶。」纪唐妹嗤笑出声,轻声说道:「这蛊,会在一日后发作。心口的剧痛,会整整持续上三十日。此蛊,无药可解。」 「然后,我便死了?」英子回首,颤声说道。 「我帮这蛊取了个很美的名字,叫做断情。」纪唐妹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状若颠狂地笑道:「情之一物,不就是如此地令人神伤吗?便纵是强行斩断,也免不了那生不如死的苦痛。」 「劳你费心了。」英子笑得难看无比,缓缓说道:「是你告诉了我,我还年轻,该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如今,却是你亲手将我的幸福斩断。」 纪唐妹一愣,良久过后,才勾起了一个欢快至极的笑靨。 「我不过是,不想让你待在身边碍事罢了。」纪唐妹低声笑道:「瞧瞧,你一走,太后娘娘便招了我,替她调製蛊毒。我也因此,获得了向汪直復仇的机会。娘娘本也是很激赏你的,毕竟你成功将绝子药,放入了万氏房中……」 「绝子药?」英子惊骇地望向她,高声喊道。 纪唐妹勾唇一笑,正欲发话。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断了她尚未出口的话语。 「英子?」汪直沉静的嗓音自外头传入:「你可在里头?」 英子大骇,连忙回首望向纪唐妹。 果不其然,她目光中的杀意,简直要将一切燃烧殆尽。 英子飞快地打开了门,跨出门外,再飞快地闔上了门板。 「咱们走吧!」英子尷尬一笑,颤声说道。 汪直有些困惑地望向她慌乱的面容,正欲开口询问。却被她一把捉住了手臂,拉扯着向前走。 「英子?」汪直有些困惑地轻声唤道。 「无事!」英子指间微颤,强自撑起一个镇定的笑容,欢快地说道:「咱们……」 「汪直?」纪唐妹柔和的嗓音,自屋内传出。 英子浑身一震,将汪直的手握得越发地紧了。 「是我。」汪直淡淡地应道。 英子大惊,再也顾不上旁的,紧捉着汪直,朝宫道上头奔去。 纪唐妹尖厉的笑声自屋内传出,令英子不寒而慄,奔得更加地迅速了。 汪直困惑地望着英子那惊惶的神情,一丝淡淡的不安,泛上心头。 二人紧握着对方的手,再度踏上了宫道。直到跑出了西内的地界,英子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 汪直担忧地望着她,悄声说道:「何事令你……」 「你杀了段大哥?」英子沉声打断了他。 汪直一愣,良久后,才勾唇僵硬一笑,悄声说道:「纪氏知晓了此事?」 英子深深地凝视着他,静候他再度发话。 「他知晓了我的秘密……」汪直有些急切地说道:「英子,咱们出宫再谈,成吗?」 英子呆愣地望着他,心底泛起了一阵深切的苦涩。他正如他人所想,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胚子。然而,正是这样的他,用那沾满血腥的双手,守护了她的大半个人生。也正是这样阴险狡诈的他,令她甘愿耗尽青春年华,只为换他的倾心相待。 「成。」英子頷首,轻声说道:「咱们赶紧出宫。」 汪直大喜,连忙牵起她的手,往宫中主道走去。 汪直的手,一如既往地寒凉。些许是因为慌张,上头还多了些汗水。英子却不以为忤,反倒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这条宫道,他们曾并肩行过无数次。汪直熟练地带着英子避过西侧的小径,她总是嫌弃那儿的花朵味儿过于呛鼻。 英子愣愣地望着他们紧握的手,这大概,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在这宫道上头携手前行。她突然十分希望,这宫道能长得望不到头,让此刻成为永恆。 然而,这一切,终属妄想。这短短的宫道,不过半晌的功夫,便已走到了尽头。 宫门已不如进宫时那般平和,几名持刀的卫士,气势汹汹地把守住了狭窄的小门。 「不大对头。」汪直伸手阻拦了英子的脚步,轻声说道:「他们不是正规的守兵,似是哪位权贵养的私人卫士。」 「太后娘娘。」英子想也没想,一个猜测便脱口而出。纪唐妹浅笑着提及「太后娘娘」的神情,在脑海中不断回盪。 「太后?」汪直垂首沉吟道:「那么,该是来捉拿你这小叛徒的?」 英子绝望地望着来回走动的卫士们,心头一阵冰凉。难不成,汪直与她,就得丧命于斯? 「什么人?」尖厉的呼喝声自身后传来。英子不惊反愣,这声音,她似乎听过。 她连忙拉低了帽沿,头也不回,捏紧了嗓子,轻声唤道:「小祥子?」 身后的呼喊声,骤然停歇。一阵狂喜浮上心头,英子知晓,自己赌对了。 「余姑娘?」祥子不可置信地颤声唤道。 「是我。」英子頷首,轻声说道:「我得出宫才成,你可能帮我?」 身后一阵沉寂,祥子迟迟没有答话。良久过后,他才缓缓地打破了沉默。 「姑娘救过小人的命,小人岂有不应之理?」祥子深吸了口气,颤声应道。 你我、伍 小祥子如今已是昭德宫的总管宦官,地位仅次于洪荣。这与太后的人马作对之事,做得熟稔无比。 英子与汪直身处马车中,在小祥子尖厉的喝骂声中,顺利出了宫。 两人双手紧紧交握,感受着对方指间的微温,心下稍定。 「与你很是相配。」汪直抬起英子的手,望着她腕上那银灿灿的手鐲,轻声笑道:「我已吩咐人置好了屋子,里头有个老大的园子,还挖了个水池。」 英子勉强勾了勾唇,苦涩一笑。她体内的蛊毒,剥夺了他俩美好可期的未来。而这一切,似乎还得怨上她眼前这笑弯了眼的少年。 英子暗自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这一切,她都得自己承受。 *** 前往江南的车队,人实在算不得多。汪直身边的亲信部眾,竟只剩馀卫澈一眾。当初的「汪党」成员,竟是一个也不剩。以往出京时的夹道欢送,再不復见。 出了京城地界后,夜已深。今晚的夜空,是一片深沉的漆黑,不见半点星子。恰如英子的心情,乌云密布,见不着半点亮光。 英子在极度的疲乏中,枕着汪直的肩头,沉沉睡去。 *** 隔日傍晚,疼痛无可避免地到来了。以一阵令人发怵的绞痛做为开头,心头彷彿被拧住了一般,痛不欲生。 英子连忙放下筷子,强自忍下了心头的剧痛,垂首站起身来。 「饭菜不合胃口吗?」汪直困惑地望着她,轻声说道。 英子摇了摇首,强烈的钝痛,令她再也吐不出半个完整的语句。她再顾不上汪直错愕的神情,转身就往外头奔去。 「英子!英子!」汪直站起身来,急切地唤道。 然而,英子却始终没有回头。 *** 客栈旁,灯火无法触及的阴暗角落,一名纤瘦的少女痛苦地蜷缩在地,灰黑的衣袍,与身周的物什融为一体。 「英子?」汪直担忧地望向她,轻声唤道。 「走……开……」英子气若游丝地说道。 「肚子疼吗?」汪直慌乱地走上前去,伸手抚上她的肩头。 英子皱缩着脸,痛苦地摀住心头。汪直的碰触,竟是加深了她的疼痛。心口的钝痛,令她疼得几欲昏去,豆大的汗珠,自额前渗出。 「我请个大夫来瞧瞧。」汪直站起身来,强自镇定地安慰道:「无事,英子。咱们先回房,吃了药,肚子就不疼了!」 英子不答,依旧满脸痛苦地蜷缩在地。 汪直只得站起身来,飞快地向客栈内奔去。他慌乱的神情,再无往日的半点优雅间适。 英子双目通红,费劲地抬首望向汪直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后,她才撑起身子,歪歪扭扭地朝远处奔去。 他承受的已经太多,她绝不能让他再为此伤神。 她使劲奔出了几步,心口疼得无可附加。每一步,都好似是踩在她的心尖上头。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但她终究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向前一栽,便彻底地晕死过去了。 *** 老大夫满脸汗珠,惶恐无比。他又怎敢告知眼前的煞星,他查不出病因? 「姑娘该是吃坏了肚子……」大夫颤声说道:「我且捉几副清毒温补之药,姑娘先好生将养……」 「汪大人,这来自京城的信简,上头书写着您的名字,却没有写出寄件人的名字。」卫澈气喘吁吁地奔入房中,将手中的信简递给汪直。 汪直沉着脸,一把扯开了信封,捉起了信笺,飞快地阅读了起来。 多年之后,卫澈仍是忘不了,汪直此刻的神情。 展信时的震惊,在片刻后,又染上了深沉的悲凄。卫澈确切地感受到了,汪直不是什么操控生死的冷血天神,不过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凡人。 汪直颤抖地放下信笺,回首望着英子,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良久过后,他才缓缓啟唇,打破了沉默。 「卫澈。」汪直深深地凝视着英子,轻声唤道:「照我说的去做。」 卫澈呆愣地頷了頷首,一丝莫名的凄哀浮上心头。 *** 八月,皇帝降汪直为六品奉御。 卫澈忐忑地叩了叩门,他的主子,近日脾性实在是越发地差了。但这也着实怪不得谁,要怪,便只能怪苍天弄人。 「进来。」嘶哑的嗓音自里头传来。 卫澈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扑面的酒气直充臆塞,令他蹙紧了眉头。 「怎么大白日地在饮酒呢?」卫澈望着满地的酒瓶,轻声说道:「汪大人可从不……」 「住口!」嘶哑的嗓音再度响起,饱含着苦痛与愤恨。房内那人,以发覆面,抬首望着卫澈。满眼的血丝,状若颠狂。 「我今日就非说不可!」卫澈毫不畏惧,坚定地说道:「外头的人都在说,汪大人究竟是怎么了……」 「我累了!」尖厉嘶哑的嗓音令卫澈寒毛直竖。 散乱的书简,满地的破碎酒坛,令卫澈莫名鼻头一酸。天下的恶人何其之多?老天爷却偏生往他们二人下手。 「今日有个宴席,您无论如何,都得出席。」卫澈缓缓说道:「还有,有关那人的下葬之事……」 「别跟我提那女人!我是汪直,天下第一的大英雄,怎会在乎一个女人的死活?」嘶哑的嗓音缓缓响起,凌厉的目光,狠狠地戳向卫澈。 卫澈一愣,随即长叹一声,弯腰捡拾起了地上散落的书简。 「那么,您还是得出席那场宴席。」卫澈缓缓说道:「我已经说了,您腿脚不便。但知府还是执意要您参加,说是会一直坐着,绝不会让您累着。」 话声一落,房内悄然无声。那覆在散乱长发下的俊秀面容,呆愣地望着空荡的酒坛。 卫澈站起身来,乖觉地行礼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