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风雨也无晴》 0-0 门上掛着的铃鐺,因有人造访而叮铃响起。 闻声,坐在柜檯内侧的女行政人员立刻起身招呼。 坐在外侧,身着中学制服的女孩用馀光瞥了一眼来人,是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经由对方与行政人员的谈话,得知他是为孩子询问音乐补习班课程而来。于是在行政人员请他坐下之前,女孩便自动起身,收拾桌上的作业本和文具,向旁边的小桌子移动。 搬运的过程中,一张薄纸从她的东西里掉了出来,如离开大树的落叶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圆滑的轨跡,最后飘落至方才来访的客人脚边。 男子弯腰拾起纸张,同时出声换她,「小妹妹,你的东西掉了喔。」 纸张并不是普通的白纸,而是鹅黄色带点花纹的特殊纸,正面最上方以印刷的黑体字写着「奖状」二字。 女孩回过头,看见自己的奖状被人拿在手里,轻轻「啊」了一声后大步走过去。 男子和蔼地微笑,半蹲下身,让自己能与女孩平视,把奖状的正面转向她递了出去,并夸奖道:「好厉害,是中学组第一名呢。」 接下奖状的女孩毫不害羞地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她和一般同年纪的孩子不太一样,不会因为别人的夸奖而忸怩,或是说些谦虚话来掩饰又羞又喜的心情,而是会大方接受他人的称讚,并以笑脸应之。 毕竟这十多年来,她一直沐浴在别人的讚赏之下,听见「好厉害」、「真棒」之类的话,对她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毫不夸张地说,这些悦耳的话就和空气一样,只要她一深呼吸便唾手可得。 但是她也没有因此懈怠,反而愈发努力精进自己的能力,渴望获得更多嘉奖,并期许着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会落在所有人、乃至那个人的心上。 女孩望着奖状上那她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嘴角轻扬。 「她可是我们『阅音补习班』的招牌呢。」行政人员上半身探出柜台,朝女孩及男子微微一笑,伸手指向贴在大门两边玻璃窗上成排的奖状,又道:「这里面的奖状有一半是这个孩子的,而且不论大小比赛都是前几名的优秀成绩。」 「是这样啊。」男子站直身子,回到柜台前坐下,拿起行政人员刚准备好的课程表和师资介绍档案翻看,一边喃喃自语道:「那么让我的孩子来这间补习班,应该是很明智的选择。」 女孩听了,迅速在男子身边的椅子落座,同意道:「当然啊,这里的老师都很好,而且很有耐心。」 接着,她就开始针对课程表上认识的老师逐一做介绍,从大学的主修副修到个性和教学风格,再从如何处罚不写作业的学生聊到执教以来发生的各种丰功伟业,直接把老师们的好事坏事糗事通通掀了个底朝天,顺带插上两句抱怨。 被抢走工作的行政人员只能呆坐在一旁,偶尔整理头发偶尔吸吸饮料,或是附和女孩的介绍,明明对方是比自己年纪要小的女孩,面对女孩滔滔不绝地介绍,她却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论年纪,她确实比女孩要长,但是论对补习班的了解,女孩简直甩她几十条街。就她所得到的资讯,女孩从幼稚园时期就在这里摸滚打爬,接受正规的音乐生训练,至今已快要十个年头,所以她这个刚应徵过来的工读生还是别逞能,乖乖当背景板的好。 指尖触到师资档案上最后一个名字时,女孩停顿了几秒,嘴角扬起几不可见的弧度,隔着平滑的档案模轻轻扫过那个名字,才悠悠开口:「他还不是正式的老师,是从景乐音乐大学过来实习的,主修钢琴。基本功很扎实,入门的话我推荐选这位老师。」 经过女孩详尽的介绍,不出多少时间,男子就替孩子确定了班级和老师。在一边待机的行政人员这时才正式啟动,从后方的柜子里把补习班的合同拿出来,并向男子说明几点重要事项和缴费程序。 当男子提笔要在合同下签名时,大门的铃鐺又响了起来,行政人员和女孩同时抬头望去,但是这回却是女孩先一步起身,抄起放在桌上的奖状跑向来人,急奔而起的风撩起她的发尾和裙襬,前额的瀏海向两边分开,她却一点也不在乎,只是一心一意想到那个人身边。 那人一看见女孩向他奔来,便放下整理前额碎发的手,张开双臂用怀抱迎接她。女孩撞进怀中时,他虽然因为一度失去平衡而向后退了几步,最后却还是稳稳接住了她。 裙襬未落,女孩没多加留恋便向后退了两步,离开那人的怀抱。 因为女孩知道,这样会令他感到困扰,但他却从不明确拒绝她,始终会张开双手接住她,所以向来是她主动退开。 女孩双手拿起奖状,将有字的那一面展现在他眼前,骄傲地扬起下巴,「老师你看!」 她的双眼好似有万千星辰,在入口处橙色的艺术灯下熠熠生辉,直勾勾地着面前的男子看,像极了等待父母夸奖的孩子。 赵子俊仔细一看,发现女孩再次于音乐比赛中拔得头筹,也不吝嗇地绽开如春日暖阳一般的笑容,伸出手揉了揉女孩的双颊。他这个举动看似粗鲁,却没有真的使上力气,反而像是对待一件珍宝似地无比轻柔。 「真棒,是第一名耶。你真的很努力。」他拿过奖状看了个仔细。 女孩抿唇,露出想笑却又不敢张扬笑出来的表情,望着赵子俊的双眼闪着光。 「对了,思涵你……」 「老师。」 赵子俊的话还未说完,柜台的行政人员便出声唤他,令站在门口的两人齐齐向柜台看去。 行政人员单手掌心朝上,向着刚才来报名课程的男子,脸上掛着职业微笑为赵子俊介绍道:「这位是刚刚完成报名的家长,选了您的基础乐理课程。」 赵子俊露出他一贯的阳光笑容,轻拍女孩的肩膀,示意自己先去和家长打声招呼。他向那位男子道谢,并承诺会在教育上尽心尽力,同时也从男子那里得到消息,是因为女孩的介绍,他才选择了他。 女孩听见自己被人揭底,立刻撇开头,不和回过头来的赵子俊对上视线,落在脸庞上的头发,正好替她遮挡住了双颊泛起的红晕。 「我刚刚听柜台小姐说了,这个孩子经常在音乐比赛中得名,希望我们家裕书可以好好向她学习。」提起自家的孩子,男子无奈却又带点宠溺地笑了。视线越过赵子俊,看向女孩问道:「小妹妹是叫……」 女孩扬起自信的笑容,微抬下巴并挺起胸膛,向男子报上了她迟早会为人所知的名字。 「我叫蒋思涵。」 1-1 阳光从窗外斜照入教室,落在背着窗趴在桌上睡觉的蒋思涵身上。她呼吸平稳,不论周围如何吵闹,似乎都扰不了她的清梦。 这时,一人在她的座位旁停下脚步,伸出手向她的鼻子探去,以不大不小却刚好可以阻碍呼吸的力道捏住了她的鼻翼。不出数秒,她蹙眉,面目变得狰狞,不舒服地扭动头部,但对方似乎没打算放过她,反而加重手的力道,顺带往外扯了扯,脸上同时掛起了得意的笑容。 直到大脑发出氧气供给不足的警讯,她终于睁开眼睛,倏地从桌面上弹身而起,青着一张脸大口大口地呼吸,然后转头看向正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罪魁祸首。 「你要杀了我啊,庄郁凡!」 蒋思涵瞪大双眼,目光却锐利得像是要把眼前的人给看出两个洞,差点就要把脏话一併飆出口。碍于周遭有许多还不熟识的同学,不好这么快就破坏形象,只得把到喉咙的话硬生生吞回去,换一个缓和点的说辞,但是仍在心里好好地问候了庄郁凡的列祖列宗们。 「我不这么做哪叫得醒你啊?你睡着了根本就是条猪啊。」庄郁凡单手插腰,满脸都写着无奈。 但显然蒋思涵并不接受这个说法,仍旧摆着一张别人欠了她几百万似的臭脸,用手撑着头靠在桌上,仰头看向庄郁凡,「有何贵干?没事就赶紧跪安吧。」说完,用手背向外挥了挥,就要赶人。 这下庄郁凡也鬱闷了,她先前也用这个方式叫了蒋思涵好几回,唯独这回反应特别大,像是吃了炸药似地,仔细想来应该不单单只是因为她刚才的举动。 于是,庄郁凡在蒋思涵前面的位子坐了下来,放柔了语气想一探究竟,「我说你是怎么了啊,心情不好喔?」 「你打扰我睡觉,我当然心情不好。」蒋思涵撇开脸,一副不想说出事实的样子。 庄郁凡只得叹了口气,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推向蒋思涵,解释自己的来找她的原因,「导师要我交给你的,你社团这一栏忘记填了。」 蒋思涵的视线落在表单上某一个空白的格子,再一次蹙起眉头。 那是每个高一新生都需要填写的资料单,包含了基本资料和班级资料,以及等待将来补充的学籍和社团资料,虽然大多是以后才写的内容,但是社团这一栏却是每一个学期都要确认有无更新的。 蒋思涵的手指在表单上规律地打着节奏,心情却无法保持平稳,愈盯着「社团」二字看愈觉得烦躁,指尖的动作也在不知不觉间加速,令一旁看着的庄郁凡也觉得神经紧绷,担心这位同学吃了不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会爆发。 教室里的人大部分都因为上午的社团展演而情绪高昂,即使是刚入学、对彼此还不熟悉的状况下,也透过讨论社团的演出和后续加入社团的事宜熟络起来。相较之下,表现得对此毫无兴趣的蒋思涵,从展演回来后就一直趴在桌上睡觉,连社团申请也没交,甚至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用双手撑着脸颊的庄郁凡,环视教室一周后,视线回到了对面的蒋思涵身上。 虽然蒋思涵是她从中学时代就认识的朋友,但有些时候她真的看不透这个人,例如现在这个状况就令人匪夷所思。 脑海里突然浮现前阵子蒋思涵失落无神的脸庞,庄郁凡垂下眼眸。 「那个时候也是,突然就放弃准备了好几年的音乐班考试,明明考大学的时候还有机会的……」她一边想着一边收回双手,在桌面下紧紧交握。 顷刻之间,庄郁凡对蒋思涵心情不好的原因似乎有了些许头绪,她再次抬眼看向蒋思涵,正好对上了她吊起的视线。不同与以往总是炯炯有神的双眼,此时看不出一点情绪,静如黑夜、深似海水,让庄郁凡全身一凛。 她言简意賅地问道:「你选什么?」 「嗯?啊、啊,我选了热音社。」直到蒋思涵把问题丢过来,庄郁凡才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放在桌面下的手一隻去按住了另一隻手臂上竖起的寒毛。 一听到是有关音乐的社团,蒋思涵更加心烦,但她这次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双手抱胸往后靠上椅背,挑起一边眉毛嘲讽庄郁凡一番,「热音社?你一个不会任何乐器的人去哪里干嘛,敲三角铁还是摇沙铃?」。 其欠揍的态度和表情,让庄郁凡不禁想打刚才的自己两巴掌,觉得会对这个人心生恐惧的自己简直是疯了。 庄郁凡鼓起脸颊,撇开头赌气似地道:「哼,你管我。」 1-2 回想了一下早上的社团演出,蒋思涵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似地双掌一拍,伸手指着庄郁凡,颇有自信地道:「哈,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看今天担任主唱的那个学长很帅,才想去的对吧?」 依她中学三年的观察,对庄郁凡这人喜好的了解,她可是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果不其然,听了蒋思涵的话之后,庄郁凡没有答话,只是迅速转过头来对着蒋思涵张大了双眼,圆润水灵的黑眸中满是惊讶,几秒后再次撇开头鼓起她的脸,胀起的程度堪比河豚。 见友人这番有趣的模样,蒋思涵心里的烦躁稍微淡去,忍不住噗哧一笑,当然这立刻引来庄郁凡不满的抗议,她接着就站起身走到蒋思涵身边,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像是在对待杀父仇人一般,毫不留情。 「臭思涵,捏鼻子实在太便宜你了,我刚刚就应该直接掐死你才对!」 「头晕了头晕了,快住手啊你。」 嘴上虽然是在求饶,但蒋思涵的脸上却带着笑,双手也只是从下方轻抓住庄郁凡的手臂,并没有真的要阻止她的意思。因为庄郁凡闹得这一齣,她心里仅存的一点心烦和不愉快,在这一刻全被拋到九霄云外,也短暂忘记了还放在桌上、那待填的资料。 「哼,不想跟你玩了,浪费我的体力。快点把单子填一填啦。」庄郁凡按了按手臂的肌肉,一个旋身就坐回位置上,接着又是抱胸又是翘二郎腿,用下巴指向桌上的表单,示意蒋思涵快点动笔。 「是是是大小姐。」 蒋思涵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提笔在单子上写下社团名称。庄郁凡则是不再说话,睨着她把那一个格子填写好,却在知道她想写什么社团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住她的手。 这一下使蒋思涵的手一抖,最后一笔也变得歪歪扭扭,她幽怨地看向半趴在桌面上的庄郁凡,对方却一副完全不知道自己闯祸的样子,无辜地露齿傻笑。蒋思涵半瞇着眼,看了看那写坏的表单,又看了看庄郁凡,眼神写满危险,等待她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大姊冷静!你先听我说。」她依然按着蒋思涵的手,丝毫没有放松的打算,反而因为激动的情绪增加力道,「你确定你想好了吗?应该不是忘记字怎么写了吧?」 蒋思涵疑惑地蹙起眉头,看向表单上的字。 她的成绩虽然不是顶尖,但应该不至于差到写错这么常见的字吧,而且就算是她写错字好了,有需要这么大动作吗? 「干嘛?你有话就直说吧。」蒋思涵狡黠一笑。她大概猜到这个人在想什么了,只是需要听到庄郁凡亲口说出来,她才有正当理由海扁她一顿。 「咦?这个嘛……欸嘿嘿……」庄郁凡终于放开抓着蒋思涵的手,一脸被识破所想的心虚表情,并缓缓转过头不敢看蒋思涵的眼睛,双手食指无措地互对,「因为……这个社团和你很不搭啊哈哈哈。」 「好啊你个庄郁凡,竟然说我和阅读社不搭,我也是经常阅读的气质少女好吗。」蒋思涵丢下笔,微站起身隔着桌子去揉乱庄郁凡的头发。 「啊啊啊大姊饶命,我只是想问你为何不选音乐相关社团呢?你不是很喜欢音乐吗?虽然没有弦乐社,还是可以体验别的乐器啊。」 闻言,蒋思涵倏地停下手,表情也从嘻笑变得严肃,缓缓地坐回位置上。 庄郁凡这才发现,自己在情急之下触碰了禁忌,但毕竟话一出口再无可能收回,索性破罐子破摔,提出了这阵子一直让她十分介怀的问题,「思涵,你为什么……要放弃音乐?」 她撑起身子,将脸又更靠近蒋思涵,「就算高中没有上音乐班,大学也还有机会啊!撇开这个不谈,你明明那么热爱音乐,怎么会突然说放就放,甚至绝口不提有关音乐的一切,你到底是怎么了?」 蒋思涵覷了庄郁凡一眼,然后闔上双眼,用与她此刻沉痛表情不符的平静语气,轻轻地开口,彷彿只要风一吹,就能使她的话语烟消云散。 「因为……我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了啊。」 *大家会不会觉得我开头的进度都很慢啊…… 1-3 十月初,暑气尚未完全退去,乾燥温热的风扑在脸上,不禁让人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放学后的校园里,几位工友正在修剪操场周围的花圃,机器运转的嘈杂声音响彻整个运动场,却不减在球场打球的学生们的兴致,即使早已大汗淋漓,也依旧笑容满面地争夺着那颗跳跃的球。 篮球与地面碰撞时所发出的「咚咚」声,伴随着躁动的空气和青草的味道,窜入蒋思涵的耳鼻之中。 她横躺在运动场一隅的长椅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用看了一半的书遮挡在脸上,避免夕阳的光芒直射,闭目养神。 加入阅读社至今将近一个月,社团活动的内容无非是阅读和交心得报告之类,即使有人利用社团时间唸书刷题,在不妨碍其他社员的前提之下,社长也不会多说什么。 总的来说,是个十分轻松且自由的社团,正好与蒋思涵嫌麻烦的性格相契合,唯一让她有怨言的一点,就是整学期下来,必须缴交固定分数的心得报告这件事。 几个星期内看完一本书虽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要她从自己的脑壳里挤出一篇文章可就难如登天了。 也许是因为个性太过松散,不怎么去记忆的缘故,长期下来,大脑也就渐渐和她的个性同化,只要是她没有刻意想记住什么东西,脑海里就不会留下一点痕跡。因此每当她闔上一本书时,书本的内容也会像是重新被锁入书页中似地,从她的大脑抽离,空出一块又一块的位置。 彷彿那些位置早已是预定席,只为了适合的讯息而存在。 她无法记住书本的内容,也因为麻烦而不想花费力气去记忆,毕竟这都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所以对她而言,写心得报告就是一件无中生有的活儿,必须从一片空白中创造东西,然后将其转化为文字。 她又不是造物主,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啊。 这时,一道声响从不远处幽幽传来,引起了蒋思涵的注意。她把书从脸上移开,半睁开双眼专注地聆听。 「这是……法国号?」她坐起身,将书籤夹入书中后,微仰起头、竖起耳朵寻找声音的来源。 从音色判断,应该是法国号所发出的声音没错,但是因为吹奏人的技术问题,没能把法国号温润柔和的音色展现出来,反而像是勉强用一个个破碎音符拼凑而成的声音。 与其说是这是一段旋律,说是噪音似乎更为贴切,但这位吹奏者,仍坚持不懈地用这不成样的声音,磕磕绊绊地持续着演奏。 儘管如此,蒋思涵眉头也没皱一下,静静坐在长椅上倾听这个声音,直到吹奏人停止演奏,她才起身离开。 那是她第一次在校园里听见这个声音,却不是唯一一次。 每当她不想太早回家,或是想在学校唸书或书写心得报告时,她都会在学校找地方待,所以隔三岔五就会在放学时间往运动场跑,久而久之,那里的长椅就变成她习惯的位置。 对此,庄郁凡曾经问她为什么不去图书馆,或是留在教室就好,而她的回答是:因为那里太过安静了。 虽然庄郁凡当下的表情,明显是在质疑这理由的可信度,但蒋思涵不想再多解释什么,便自顾自地走掉。 要给出一个具体的理由,她其实自己也不清楚,就是觉得待在毫无声音的地方,会让她浑身不自在。 这天,那个声音再次乘着晚风来到蒋思涵身边,但是她却不像前几次那样无动于衷,而是蹙起眉头,用力闔上书本从长椅上坐了起来。 听了数週同样的声音,终于能够由断断续续的音符中拼凑出旋律,但是音色技巧却一点进步都没有,使得蒋思涵愈听愈不耐,仅有的理智也随着时间流逝被消磨殆尽。 她起身收拾东西,把书包随意背在肩上循着声音走,从运动场走入某一栋教学大楼,再自一楼向上攀升,声音逐渐清晰,却也愈发不堪入耳,使得对声音敏感的她不得不摀住耳朵。 来到四楼深处的教室,蒋思涵抬头看向钉在门上的板子。似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重新装修似地,板子几乎被脏污覆盖,连本是白底的字都爬满了黑色斑点,但仍然能够隐约辨识出「音乐教室」四字的轮廓。 1-4 据她所知,这间音乐教室在几年前就已经不再使用,现在是各音乐社团放置乐器的地方。 不过在成果发表或是社团比赛等高峰时期,教室不够的时候,部分社团也会选择在此练习。因为位处校园偏僻地带,不易受到外界干扰,加上乐器就放在旁边,省去了搬动的麻烦,所以只要克服空间问题,与其他社团大大小小的乐器和平共处,不失为一个好的练习场地。 门窗都是关上的,玻璃又是看不见室内的毛玻璃,想窥看一下是什么人在里面都不行。 蒋思涵盯着有些生锈的门把,双手环抱,不知道该不该去转动它。站在门外好一阵子,她发现除了法国号的声音,并没有其他乐器或是人说话的声音,持续响起的法国号也明显是出于同一人,于是她伸手握住门把。 转动半圈后,她又倏地停止动作,眉头向中间聚拢,握着门把的手不禁收紧了些。 「打开这扇门之后,我想做什么?」她在心里自问到。 有人在这里练习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对方的技巧纯熟与否也与她没有任何关係,她是为了什么循声而来,又为了什么站在这里? 她明明已经决定放弃了啊。 手的力气彷彿在那一刻被全部抽离,从门把上落了下来,如鐘摆在腿侧摇晃几下后才停止,她转身,背部倚靠着门板缓缓下滑,直至半瘫坐在地。方才握住门把时沾上的剥落铁锈,在她的手背撞击到地面的同时碎得更加彻底,落了些许到地上,但她没有去清理,仰头向后靠在门上,完全不顾那门上是否有脏污或剥落的漆块。 缓缓闭上眼睛,听着那不成调的声音,从门的另一边传来。 时间静静地流逝,蒋思涵却彷彿置身于他处,始终待在原地,不为外界所动。帘幕般的睫毛半掩,就像是睡着了那样平静,连照射至走廊的光线何时转变成了鲜艳的橙红色都不清楚,甚至门后的声音已停歇多时也未觉察。 直到她靠着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身体因为惯性向后倒去,才让她猛然睁开眼睛,惊恐的脸和刚才安详如画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呜哇哇──!」 她本以为是自己靠着腰力和手的支持阻止身子继续往后倒,却在坐直身子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隻手正支撑在她的背上,隔着制服上衣可以清楚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暖。 回过头,夕阳的光令她瞇起眼睛,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仅能透过狭窄的缝隙描摹出轮廓。对方一手撑着门板,另一手扶着她的背,半跪在她身后,橙红色的光线为背景,替他镀上了一层光圈。 待蒋思涵习惯了光亮后,眼前的景象在她流转的眼波中映照出些许鲜艳,她愣愣地望着那人的脸,双唇微啟欲说些什么,过了半晌却仍是沉默不言。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胸膛中逐渐快速的跳动,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如沙漏一般,一点一滴地落入她的心底、缓缓蔓延,使她的心尖不止地发颤。 1-5 因为蒋思涵久不言语,对方将脸又靠近了些,语带担忧地开口问道:「你没事吧?」 不像低音号低沉而充满重量,也不似小号那样嘹亮且高亢,而是如法国号般平静温润、属于少年的声音。 他的靠近,让蒋思涵终于看清楚了少年的样貌。白净的脸蛋和端正的五官,虽称不上特别深邃精緻,却有着阳光且清新的感觉,和她所认识的异性相比已十分出眾,制服的白色衬衫穿在身上,就像是为他量身订做似地相衬,前额的碎发似乎因为刚才慌忙蹲下身撑住她,显得凌乱却又别具特色。 「同学?」少年又唤了一声,伸手在蒋思涵面前挥了挥。 蒋思涵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盯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异性许久,赶紧别开脸并小声说了句「抱歉」,扶着墙面站起身。但是不知道是因为起得太急,还是坐在地上太久,起身后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令她不得不用掌心抵着额头,倚在墙边稍作休息。 「你真的没事吗,同学?」 少年焦急的声音再度传至耳畔,蒋思涵微微睁开眼,少年已经移动了位置,来到她的视线范围内,只见他双手举在半空中,好好放着也不是扶她一把也不是,一对秀眉垂成了八字,嘴里碎碎念着「怎么办怎么办」,似乎真的很担心的样子。 但是见着少年这些小动作,头晕逐渐消退的蒋思涵没心没肺地笑了,让面前的人一瞬换上了疑惑的脸,用手搔了搔后脑。 「我没事,突然起身有点晕眩而已。」她理了理被她弄乱的瀏海,一边说道。 少年理解地点点头,却在下一秒胀红了脸,简直和此刻的夕阳有得一拚,接着快速转过脸,不敢直视蒋思涵的眼睛,令蒋思涵十分不解地拧眉。 「突然脸红干嘛啊你。」 「没有,没事……」少年举起双手遮住脸,并向后退了几步。 支支吾吾的回答加上这种举动,蒋思涵自然是不相信「没事」这种说法的,依然鍥而不捨地追着少年问。 而少年不知是因为忸怩连带脑子也不好使了,还是根本没想过有这个方式,被人穷追猛打地质问也不会逃,只是站在原地一个劲儿地摇头说「没有」、「不知道」,倒是双手还会因为蒋思涵变换位置而移动,好让对方的目光不会从别的角度入侵。 最后他招架不住蒋思涵接二连三的问题攻势,抱住头部往墙角一蹲,像鸵鸟似地把自己藏了起来,让蒋思涵看得好气又好笑。 她走过去拍了拍少年的肩,无奈地笑道:「好啦,我不问就是了,你别这样啊。」 少年没有移动,只有头转了过来,委屈巴巴地看着蒋思涵,似乎不太相信她的话。为了让少年放心,她在距离少年两步远的地方坐下,率先释出善意,开始自我介绍。 虽说是自我介绍,其实也就是说了名字和班级而已。因为学校近几年已经把在制服上绣学号名称的制度取消了,所以蒋思涵一直不知道要如何称呼这个人,甚至担心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冒犯了学长,儘管从反应来看,这个猜想的机率趋近于零。 少年用双手撑着身子,转了个身,面对蒋思涵道:「吕彦儒,我是一年四班的。」 「刚才是你在吹法国号吗?」 「咦?」吕彦儒双眼一亮,挺直了上半身倾向蒋思涵,语气格外兴奋,「你怎么知道那是法国号的声音啊?你是学音乐的吗?」 被吕彦儒这突如其来的情绪高涨给吓了一跳,蒋思涵下意识让身子往后倒了些,再听见对方接着丢出来问题时,她一愣,随后敛下眼眸,片刻之后,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有没有发现亮点? 1-6 「嗯,以前是。」她声如细丝,似是不愿多谈自己的事,却反倒对吕彦儒的事上心,立刻将话题转向他,「但是感觉你像是刚学不久的,都好几週了,连个完整的声音都没吹出来,还有你的气……」 接连说了好几个吕彦儒的问题,这些话就像是一把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刺进吕彦儒的胸口。他单手捂胸,一脸痛心疾首,但是因为蒋思涵说的都是事实,所以也无从反驳。 吕彦儒颓丧的样子逗乐了蒋思涵,她已经好久没看见乐器新手这般丧气的模样,然而心生怀念的同时,一股莫名的烦躁感以风驰电掣之势佔据了她的心,吐出的话语也变得有些尖酸刻薄。 以前在音乐补习班学习时,有不少新人不论老少,都是信心满满地进来,垂头丧气地出去,几乎是每日可见的光景。 她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学生,经常被补习班的老师们拿出来当榜样,但她并不会给予任何人鼓励。学音乐就和唸书一样,需要付出努力和长时间的累积,并非一蹴可几,虽然其中不乏靠着毅力坚持下来的人,选择中途退出的却也不在少数,不知何时开始,她乐于目送那些人离去。 详细原因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说她坏心眼也好,缺乏同理心也罢,但她就是看不惯那些因为一时憧憬而短暂踏上这条路的人。 儘管现在的她,也没足够的资格去厌恶那些人。 思及此,蒋思涵暂时停下从口中溢出的字句。 就算知道法国号的学习并不容易,她仍直言不讳地说出吕彦儒的缺陷,见他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也没有出言安慰的打算,在这条佈满荆棘的路上,会持之以恆的就会持续笔直向前,会放弃的迟早移根换叶,多一言少一语并不能左右什么。 恍然之间,她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闭上嘴,撇开头不再去看已经进入石化状态的吕彦儒,缓缓地深呼吸,试图平復躁动的情绪。 隻手扶额,蒋思涵闔上双眼,冷汗涔涔。 冷静下来后,她十分后悔对一个刚认识的人讲这么多不中听的话,心想这下肯定给自己拉了个仇恨。在她烦恼的同时,石化的吕彦儒突然恢復过来,从地上弹身而起,双手高举,仰头大喊道:「啊啊!我果然还需要更多更多的练习——!」 之后,他甚至起身跑到走廊边,向外叫了好几声,一点都没有被人嘲讽过后失落的影子。 这委实让蒋思涵感到震惊,本以为吕彦儒会因为她的话而一蹶不振,毕竟刚接触的前几週,是继续学习乐器与否的关键期,没想到他不但没有陷入低潮,反而能像这样精神抖擞地喊声发洩,在她过去的经验中,除了不諳世事、年纪尚幼的小孩,没几个人能做到。 「舒服多了!」结束喊叫的吕彦儒双手叉腰,向蒋思涵比出胜利手势,脸上没有一丝阴霾,「刚刚被你说得好憋屈,可你说的又都是事实,也没办法反驳什么,所以只好大喊一下了。」 他双手握拳,目光坚定地望向蒋思涵,「可是也多亏你的话,让我觉得我必须再多练习才行。」 直接迎上吕彦儒的视线,蒋思涵觉得那目光有些灼人,但她却捨不得避开,静静地与他相视,嘴角慢慢牵起,露出似无奈又似喜悦的笑。 「是啊,你说的对。」 她细声说道,也不知吕彦儒是否有听见。 1-7 那天之后,蒋思涵算是认识了个新朋友,虽不像是同班同学那样每天见面,也不似庄郁凡那样无话不谈,但是走在路上偶然碰见时,都会抬手打个招呼。 有次庄郁凡见了,就缠着问她什么时候认识了个小帅哥,她自然是将那日放学后所发生的事据实以告,鉅细靡遗,但是却颇不得庄郁凡信任,怀疑她是不想让人知道交了男朋友,故意编故事来搪塞,这令蒋思涵真心觉得自己交友失败。 不过庄郁凡的会这样想也不是没理由的。 那间音乐教室存放着乐器,平时一定会上锁,不是想进就能进去,而吕彦儒虽是管乐社的一员,却每週都可以在没有社团练习时独自使用,不知情的人确实会有疑虑。 实际上,只要是有放乐器在这里的音乐社团成员,拿着有正副社长签名的同意书,就随时可以借用教室。不过因为每次申请都要新的同意书,加上若是乐器遗失或损坏会有赔偿问题,所以很少有学生付诸行动。 「大概也就只有这个不怕麻烦的小子了吧,估计也没想过乐器遗失的问题。不过我也因为他捡到便宜就是了……」 蒋思涵用笔轻戳自己的脸颊,默默看向与她相隔几个位置的某人。 上回她毫不留情地提出了吕彦儒的缺点,这个单纯的男孩不但没有对她產生厌恶,竟然还邀请她偶尔来看看他的练习状况,就算她已经明言自己对法国号不甚了解,他仍旧表示她的「教诲」可以成为进步的动力。 也不知道他那番话有几分认真,反正蒋思涵是一脸莫名其妙,感觉这人是在没事找罪受。但她最后并没有拒绝,因为对她来说这是个适合写报告、念书的地方,旁边有法国号的声音──儘管不是特别悦耳,又有桌椅可以使用,兼具运动场和图书馆的特性。 至于吕彦儒的练习,她就当是顺便了。 此刻的吕彦儒正坐在桌子上,对着打开的窗子练习吹奏,嘴巴在吹嘴里努来努去,似乎找不到一个适合的嘴型。见了这一幕,蒋思涵半张开嘴,瞪大了双眼,手也因为惊讶而松开,自动铅笔落到了桌上,在她的讲义上留下一道突兀的细线。 「喂,吕彦儒。」 「怎么了,大师?」 吕彦儒迅速转头,兴高采烈地答道,似乎对蒋思涵开始出现在这间教室以来第一次唤他的名字感到喜悦,但是这举动和语气却是让蒋思涵忍不住挑眉,脑海瞬间浮出一个与他颇为相衬的现代词汇:抖m。 「大师」是吕彦儒起的,因为他觉得叫全名太生疏,单叫名字又显得过于亲暱,所以就有了这个绰号。蒋思涵一开始是拒绝的,但吕彦儒貌似相当满意这称呼,任她如何威逼利诱就是没法让他改口,因此只得退一步,要求他不在其他人面前这样叫她。 但是果然有些不习惯。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道:「你还没掌握嘴型吗?看你的嘴巴一直动来动去的。」 虽然没学过,但她多少还是知道嘴型的重要性,特别是像法国号这样有吹嘴的乐器,在补习班时,就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学习者单拿着吹嘴练习。 「咦,嘴型有固定喔?」吕彦儒一脸无辜地看了看手中的乐器,又看了看蒋思涵。 儘管是意料之中的回答,蒋思涵还是忍不住垂首,捏了捏自己眉心,语气万般无奈,「有没有固定我就不知道了,但肯定不是像你这样动个不停的。」 吕彦儒所在的管乐社是学校最大的音乐社团,和同类型社团相比,每学期都会得到不少经费,但再怎么多也还是有限,单是请主要乐器的老师进行指导就花掉将近半数,更遑论为了不到三人的小眾乐器再多一笔支出。 「哈哈,是这样啊。」挠挠脸颊,吕彦儒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依旧笑得傻里傻气,「社团里就只有我和另一个学长是吹法国号的,但是学长也是刚开始学没多久,又没有多馀的钱请老师,我们只能自己摸索了。」 听了这番话,蒋思涵面上虽然保持微笑,嘴角却微微抽动,额上也爆起几道十字路口,几句到喉的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但内心早已抡起拳头爆打这浑小子一顿。 1-8 学校社团的意义她当然清楚,所以她不能,也不该指责吕彦儒和社团内部决定的运作方式,可是在知道对方是以如此随意的心态在学习乐器后,还是会觉得一阵窝火。满腹的不悦无法藉由数落人或是动手教训排解,只能任由矛盾的情绪在心里几番拉扯,令蒋思涵更加鬱闷不乐。 君子还能动口与人争辩,什么都不能做的她算什么?神仙吗? 蒋思涵小声砸嘴,一边黑着脸埋怨上天的不公,一边继续写她的讲义,试图转移对吕彦儒刚才那些话的注意。 然而一点也不会看人脸色的吕彦儒小朋友,见蒋思涵不再理会他,便跳下桌子将法国号放好,一蹦一跳地来到蒋思涵所坐的位置前,拉开椅子跨坐上去,双手抱着椅背,下巴搁在手臂上,连叫了好几声「大师」,但得到的都是蒋思涵的不偢不倸。 「欸欸大师,我看你对音乐和乐器都很了解,那你是学什么的啊?」得不到回答的吕彦儒,这回直接拋出了问题。 蒋思涵本来想选择忽视,却在听到他问自己是学什么乐器时,手一抖,维持同样深浅的笔跡突然多了一道深色的短线,随后停下了书写的动作。她头也不抬,只是吊起眼看向距离自己仅一个拳头的少年,他的目光满是期待,犹如一个孩子初见未曾见过之物。 身旁的人都知道,触及音乐的话题,就是蒋思涵的逆鳞,尤其深究她曾经学习过音乐的话,更是会令她的情绪瞬间降至冰点,没有人知道原因为何,就连从中学就认识她的庄郁凡也一无所知。 然而这回她却没有发怒,始终不发一语地盯着吕彦儒瞧,目光锐利、没有一丝闪躲,彷彿要将对面的人给看穿。但若是仔细一点看,可以发现她深邃眼眸之上,笼罩着一抹阴暗,藏掩住真实的情绪。 片刻之后,她单手托腮,将目光移到手上的自动铅笔,眼里已经没了方才的阴霾,一边用细长的手指熟练地转着笔身,一边淡然道:「练过一阵子大提琴。」 话一出口,蒋思涵就觉得后悔万分,来自吕彦儒的视线令她有些招架不住,彷彿两颗太阳就藏在他那明亮的瞳孔之中,闪闪发光,在开口之前就已经将他的心里活动表露无疑,她完全可以猜到他接下来想讲什么。 就在吕彦儒抬起头,准备开口的那一瞬间,蒋思涵眼明手快地把自动铅笔抵在他的额头上,半瞇起眼、压低声音道:「把你想说的话吞回去。」 「我一个字都还没说……」吕彦儒委屈地撇撇嘴,一点都没有因为蒋思涵的威胁语气而感到害怕的样子。 挑起眉,蒋思涵用笔戳了几下吕彦儒的额头,「我才不管你要说什么。要嘛去练习要嘛去念书,再两週就是期中考了,你确定要悠悠哉哉的?」 一提到期中考,吕彦儒瞬间用力垂下肩膀,两眼呆滞,一脸迷茫,像是受了诅咒似地石化在椅子上,这模样惹来蒋思涵一阵嘲笑。 1-9 在蒋思涵无情的嘲讽攻击下,吕彦儒决定发愤图强。他迅速站起身去收拾乐器,忙碌一阵后提着书包回到蒋思涵前面的位子,从里头拿出讲义和文具摊在桌上,认认真真地做起题目来。 蒋思涵托着腮,似笑非笑,从她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吕彦儒的发旋。夕阳的光辉悄悄从窗外照射入内,照亮了他半边身子,落在他的黑发上,微微翘起的发丝连同他身体的轮廓都被镶上金边,柔和了他的线条。她换了个姿势,抱着手臂靠在桌子边缘,目光停留在振笔疾书的他身上,画面寧静而美好。 流转的眼波如澄澈的湖面,夕阳的光跳跃在上,同时映出吕彦儒苦于解题的样子。 良久,她歛目,似曾相识的场景令她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内心却逐渐为苦涩所侵占,那个人的脸也慢慢浮现脑海。 曾经,他是否也像这样,看着专注于作业的她呢? 沉默一阵后,她抬脚往吕彦儒缩在椅子两旁的其中一隻脚踢去,力道虽不大,却令猝不及防的吕彦儒吓了一跳,整个人向上弹了一下,笔尖在讲义上牵出深色的痕跡。她没料到对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到唇边的「滚去别桌」硬生生嚥了回去,睁圆双眼与同样受到惊吓的吕彦儒对视,数秒后才回过神来,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桌子那么多,你干嘛偏要和我用同一张啊。」 本来就不大的桌面,因为吕彦儒的到来被分成两半,一本讲义的大小就足以占据整个桌子,再加上铅笔盒等文具更是仅剩一隅之地,更别提现在这些物品皆变成两人份。 「我想说这样方便问大师问题嘛,我很不擅长算数。」 闻言,她低头一看,才发现吕彦儒的讲义页面上,除了刚才不小心画的那条线外,就只有几行算式,没有一题是完整做完的,若不是还有那寥寥几行计算的存在,她都要怀疑吕彦儒是不是拿白色的笔写字了。 抢过吕彦儒的讲义,前后翻了翻,果然没一页是完成的,只有其中几题有详细写上计算过程,估计还是老师上课解的。明明说了自己不擅长算术,却没好好做习题,开学至今多久了讲义依然乾净如新,现在还不知是向谁借了胆敢说「问她问题」这句话。 对学习也好,对音乐也罢,这人的散漫程度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努力压制想抽人的衝动,她从讲义中抬起头来,面上虽维持着笑脸,嘴角却犹如顏面神经失调般抽搐不止,缓缓将讲义转向让内页面对吕彦儒。 「开学到现在你就写了这一点?刚才甚至一题都没写完?」 「因为我很不喜欢数学嘛,拖着拖着就期中了。」吕彦儒搔搔头,靦腆地笑着,「我知道大概怎么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算不到答案,想说看完两页再一起问大师。」 蒋思涵再次翻过讲义,看着时有时无的解题程序,摇头叹息,「我看你就算跪下叫我爸爸我也救不了你。」 「真的那么糟吗?」吕彦儒哭丧着脸问,得到的却是蒋思涵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眼看自己被判了死刑,他便起身向放着乐器的架子走去,「那我还是继续练习法国号好了。」 如此发言实在令蒋思涵哭笑不得,但是当她放下讲义看向吕彦儒时,正好对上他转过头,朝她丢来的幽怨眼神,让她更是啼笑皆非。敢情这人是想用自我放弃的方式来博取她的同情,但不得不说这确实效果拔群,况且要是没有吕彦儒,她根本没有这么好的空间可以使用,多一个顺便也不会有所损失。 听到蒋思涵答应教他解题,吕彦儒开心地跳了起来,随后飞奔回座位,认真听蒋思涵从头开始讲解。 从讲义上的纪录就知道,吕彦儒是有乖乖上课的,老师带着解的题目都有写上标准的计算过程,所以他多少有点基础,缺少的只是熟悉题型和解题方式,以及部分的公式记忆,因此教学相当顺利,剩下的就取决于吕彦儒后来的努力程度了。 1-10【完】 一个小时后,夕阳几乎没入山头,二人才收拾东西离开,并在校门口分别。 道别前,蒋思涵还十分好心地叮嘱吕彦儒做习题和背公式,他的脸上虽然写满「好讨厌」三个字,但是在蒋思涵锐利如刀刃的目光下,仍乖乖地给出承诺,然后拖着变得沉重的步伐,转身离开,蒋思涵则是望着他的背影,很是满意地狡黠一笑,目送他远去。 捷运门随着警示铃响缓缓而开,身边的人与蒋思涵擦身而过向车厢外走去,她头也没抬,用手勾着中央立柱,翻看着手上的单字卡,即使发现一双鞋子在她视线内停下久未移动,也依然无动于衷。 「思涵姊。」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头上落了下来,蒋思涵这才抬眼,第一眼就看见面前的人绣在制服上的名字,之后才微微仰头看向那人的脸,一阵子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些。 她眼底含笑、牵起嘴角,唤他的名字。 「裕书,好久不见了。」 张裕书蹙眉,显然不是很满意蒋思涵以这句话作为他们睽违近半年、再见面的第一句话。 他一手插兜,另一手握着蒋思涵勾着的那根立柱,就在她头顶上方数公分的位置,几根翘起的发丝时不时会拂过他的指尖,张裕书身子轻靠在柱子上与她挨得很近,距离不足一个拳头。蒋思涵抬头看他时,额头几乎要与他的下頷相触,但他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似的,无一丝要退开的意思。 蒋思涵没有移开眼,不发一言地将单字卡翻回至封面,而后才伸出一隻手,食指轻点张裕书的眉心,试图让其稍微舒展,「不要经常皱眉了,小心提早长皱纹。」 他没应,插兜的手去握她的腕。不知是太久没与她接触,还是分别这阵子她消瘦了些许,手腕不似过去那样柔软有份量,触到的尽是硬骨,嗑得他指节泛疼,眉头收得更紧。 「你为什么不来了。」 他虽惜字如金,蒋思涵却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而这回换她没答,面上虽然维持着笑意,眸子明显暗了暗,微微敛下帘幕般的睫毛,最后缓缓盖住了深不见底的眼。她完全忘记抽回被握着的手,与他维持着极为曖昧的姿势,但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虽然只有一点点,确实是过去她贪恋不已的味道。 良久,她收回了手,从他的控制范围内退出。 「因为我放弃了。」简单一句回应后,她便佯装若无其事地低头去翻单字卡,不去看张裕书的表情。 听闻她这般冷静地说出骇人之语,张裕书咬牙,一股愤怒自心底涌升,见了她泰然自若的神情,气愤更甚,握着立柱的手不禁加重力道,指节皆泛白,费尽心力才将破口大骂的衝动给压了下去。 因为他清楚知道,就算用最恶毒的字眼,也伤不了铁了心的她一丝一毫。毕竟,她可是能够轻易放弃追寻十多年的理想的人啊。 思索半晌,张裕书终于想到了也许可以动摇蒋思涵的话,他刻意以最毫无感情的语气,缓缓开口。 「老师,一直在等你。」 话语未落,他清楚看见她拿着单字卡的手轻颤了一下。 2-1 期中考的前一週开始,依学校规定,所有社团活动都必须停止,自然也无法申请使用音乐教室。 儘管蒋思涵不确定吕彦儒这不按牌理出牌的傢伙,会不会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但她可不想多费精力与体力去确认,所以社团停摆当週到解禁为止,她都没再去音乐教室报到。 这段时间,吕彦儒似乎在努力抱佛脚,在学校也几乎都没有碰上,而她自己放学之后,就会直接与庄郁凡结伴回家,然后待在家唸书。 认识吕彦儒后再次近距离「接触」了音乐,虽然听起来十分破碎又不悦耳,但法国号的声音就如同一点一点落入水中的水滴,削弱了焦躁,却在她应该平静如止水的心海泛起涟漪。 几日前见到张裕书,更是令她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不知费了多少心神才让自己能够坦然面对,并抑制自己去思考先前的事。 准备考试,正好让她得以转移注意力,只是读书读久了也难免精神涣散。 坐在书桌前单手托腮,蒋思涵侧头望着书架,视线定格在有着红色书背的书本上。严格说起来它并不是一本书,而是多页证书夹,只是与眾多参考书和讲义放在一起,远远看起来就像是本金装书。 「老师,一直在等你。」 睫毛微颤,自动铅笔一下一下轻点着脸颊,频率竟渐渐地与桌上时鐘的秒针趋于一致,但她的目光依旧只有那抹红。 那天,张裕书说了这句话后就没有再开口,先一步离开捷运车厢时,也没有一句道别或是一个眼神,彷彿他们根本就不认识。虽然蒋思涵并不在乎这种小事,但是现在仔细想来,是因为他知道,毋须赘言,单是刚才那句话就足以令她心神慌乱,无暇顾及其他。 毕竟关于她的秘密,为他一人知晓。 脑海里浮现了那个人的笑脸,她的思绪也不禁被回忆拉往过去,又盯着书架好一阵子,直到自动铅笔因为不知何时松开的手掉落,在讲义上发出闷闷的「咚咚」声,她的才终于回过神来,赫然发现时鐘的时针已经走到了九。 自动铅笔的笔芯因为受到撞击而断裂,在讲义上留下黑色的痕跡,石墨的碎屑四散在周围。摇了摇头,将被那本资料夹引来的纷乱思绪赶出大脑,清理被铅笔弄脏的地方后,她继续专注于讲义里的内容。 被她拍落的石墨屑轻轻地飘到地上,与藏在桌边的尘埃合为一体。 数日后,结束期中考最后一项考科,从各教学大楼传来的欢呼声与鐘声一同响起,在鐘声停止后也未见停歇。 蒋思涵把文具往笔袋里一丢,向后靠上椅背,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这时,庄郁凡一手拿考卷,另一手拿着自己的其他家当快步而来。人还未到声音就先传了过来,嘴里不断抱怨高中的考试和中学差了不只一个档次,复习也好像没用云云。 考试的位置和平时不同,是按照学号坐,而蒋思涵所坐的位置,正好是庄郁凡平时的座位,见她来到身边,蒋思涵才坐正身子开始收拾东西,同时出言安抚她的情绪。 相较于中学,高中的课业内容确实难了点,但是蒋思涵并不是特别在意成绩,尤其在进入高中后,她更是秉持着把该做的做好,剩下则听天由命的精神对待课业问题。 能让她全心全意投入的事物早已不復存在。 「蒋思涵,外找。」 正准备回到位置的时候,一位拿着扫把畚箕,准备去打扫走廊的同班同学从门外探出身子,朝教室内大喊。 她应了声,放下手中的东西后才回头去看,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在视线内的窗子外,用手支着颊倚在窗台上,一见她转头就立刻直起身,伸长双手朝她挥了挥。 这才刚考完,来找她做什么? 2-2 疑惑地挑起一边眉,蒋思涵走向吕彦儒靠着的窗,正准备开口问他来这里有什么事,他突然像看见主人的宠物一样弹了起来,语气兴奋,彷彿可以看见有条尾巴在他身后疯狂摇摆。 「大师,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不是跟你说,别在这里这样叫我吗?」她剜了吕彦儒一眼,一掌按在他的头上,把他不断靠过来的身子押回去,才接着要他说正事。 他调皮一笑,似是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我有预感,我的数学可以及格。」 「你专程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对啊,我想快点告诉你,然后和你道谢。」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弯了眼,「谢谢你,思涵。」 蒋思涵一愣,微微睁大双眼,眼瞳中映照着吕彦儒灿烂的笑顏,但是她看见的却是另一人。 「你很棒喔,思涵。」 「约定好了喔,思涵。」 「思涵,你来了啊。」 从吕彦儒口中听见自己名字的瞬间,那个人的容貌也浮上心头,伴随着他轻柔温润的嗓音,縈绕不去。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逐渐失律,脸颊的温度升高,一股既甜蜜又苦涩的情感,如落入水中的墨一般,一点一点浸染她的内心。 为了不让面前的人发现她的情绪,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回应,而是先撇开头,及肩的中长发因她的动作盪起,在颈边划出一道弧度。半晌才回了句「不用谢」,声音却不似平常清晰而有力,尾音还有些飘。 心不在焉地和吕彦儒道别后,紧接而来的便是庄郁凡一连串的质问。她带着促狭的笑容,不停跟在蒋思涵身后要讨个真相,而这高调的行为,自然引起了站在台上,视野良好的卫生股长的注意。 发现她俩还没开始进行考试后的扫除工作,卫生股长气得扯开嗓子咆哮,要他们快点开始动作,一边用手掌敲击黑板,完全不顾黑板残留的粉笔灰就这样黏在手上,可见气得不轻。 担心尽责的班级干部气到脑中风,两人便以最快的速度拿了工具,乖乖地去做各自的打扫工作。 为了避免等会儿还要再花力气和庄郁凡解释,蒋思涵一结束扫除,向卫生股长报备后,拎了书包赶在被发现前离开教室。 度过了期中考,应该是令人感到开心的日子,她反倒有些魂不守舍,步履缓慢,一路上走走停停,还差点错过一班驶进月台的捷运。也不知是因为吕彦儒唤她那一声,还是因为脑海里的人,亦或者两者皆有。 唯一清楚的,就是这紊乱的思绪犹如盘根错节,紧紧绕在她的心上。 倚着捷运门边的透明隔板,如镜的眼眸分明映出了窗外一切景致,却没有真的入她的眼,远处那似动非动的白云,对比她此刻纷纷扰扰的心情,格外讽刺。 烦躁地搔了搔头,再抬眼,霍地发现自己竟提早下了捷运,甚至鬼使神差地出了站,来到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明明应该立刻转身离开,她的双脚却彷彿扎了根似地无法动弹,目光被无形的力量所牵引,望向马路对面不远处的一家补习班。 招牌是和过去一样的白底,四边以实心空心的黑色方框点缀,颇具设计感,「阅音」两个大字置于中央,下方辅以连络电话、地址等小字。补习班正面是一整片的玻璃窗,上头贴了一排排的奖状,但是仍能隐约看见里面摆设的三角钢琴,以及放满各种乐谱的书架。 一切如故,只有她离开了。 2-3 在捷运步道边的木椅坐下,她将书包搁在大腿,手肘支撑在上维持捧着脸颊的姿势,凝视补习班。因为距离的关係,她没办法看得很清楚,只能瞇起双眼,用模糊的轮廓辨识在里头的人。 半晌,意识到自己这有如变态的行为后,蒋思涵洩气地低下头用手摀住脸,自言自语道:「我这是在干嘛啊,竟然在偷窥补习班。」 这令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潜意识里,也许仍旧对那个地方、那个人恋恋不捨,才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这个地方,又试图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馀光瞥见有人来到木椅边,蒋思涵坐直身子转过头,一如既往看不出表情的脸庞立刻撞入眼眸中。一对上眼,张裕书微微頷首,绕过木椅以与她同样的方向落座,却好一会儿没说一句话,蒋思涵亦无开口的意思。 沉默的空气持续流动在两人之间,但是对任何一方来说,都不会觉得不自在,反倒像是假日午后,沐浴于和煦阳光之下那样舒适悠间。 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相处方式,也是蒋思涵的体贴。 她微低头,望着自己交叠的双脚上下摆动,忆起升初中三年级的暑假,刚进入中学的张裕书初次来到阅音的事情。他是个沉默的孩子,能不与人交谈就尽量避而走之,就连报名补习班时也是他的父亲代为办理,但是经过她的观察,他并非害羞,只是单纯不喜开口。 为了和与自己有着天壤之别的他相处,年长的她自然是得主动改变。所幸,她这个人是天生的社交高手,应对进退向来拿捏得宜,一点变动对她而言轻而易举,久而久之两人也就相安无事,到最后甚至有点黏她。 思及他每次一下课见了她,便会默默地靠过来,却还是什么都不说的模样,蒋思涵忍俊不禁,「更何况裕书还是他的学生,总是得想办法好好相处啊。」 想到那个人与张裕书站在一起的画面,嘴角落了几分,眉目看着有些苦涩。 太专注于回忆,以致于蒋思涵完全没发现,身边的人已唤了她名字数遍。直到张裕书加大音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反应过来,鼻腔发出了一声「嗯」以为回应。 「你想,回去看看吗?」他抬手指向补习班。面上虽没有表现出情绪,眼神中却透露出渴求。 如果可以,他其实很希望蒋思涵可以回来这里学习。 但是蒋思涵读出了他的眼神,却并不明白所要表达的意思,也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微笑着正准备开口时,张裕书难得地出声打断她,这个举动是她的记忆里从未有过的,着实让她吓了一跳,而他接下下来的话,更是令她瞬间噤了声。 「今天没有老师的课,我是来自主练习的。」他如此道。 她知道自己视为秘密的事情,对张裕书而言早已不是秘密,却没料到连她内心的顾忌也能为他所觉察。虽也想过可能是凑巧,但是看着他期盼却又有一丝丝坚定的眼神,这个猜想很快就得到了否定。 犹豫许久,目光在补习班和张裕书之间来来去去,内心挣扎不已,本平放在木椅上的手,指尖不按分地收放,轻括着木头的纹路。 她想不想?答案也许是肯定的,因为那里有许多美好的回忆;答案也可能是否定的,因为那里也有太多与那个人的回忆。 她去不去?那个人不在,她大可以光明正大的踏入;但那个人不在,她又有什么去的必要呢? 蒋思涵彻底陷入苦恼,一对秀眉向中间收拢,没了平时的安然与从容,张裕书见她迟迟下不了决定,起身站到她的面前,不发一语地伸出了手。 「你……」怔楞数秒,蒋思涵张口欲言,却因为不确定自己想说的是什么,而迟迟没有下文。她低下头整理思绪,鼓足勇气,开口又一次向张裕书确认,「老师他,今天真的没课吧?」 过去不论遇上多大的烦恼,在前进的路上迷途多少次,她都不曾因为迟疑而停下步伐,无畏无惧,只管望前。可唯有他,是她过不去的槛,解不开的心结,他对她的意义不仅仅是倾慕那样简单,所以她为了他停下,甚至逃开,至今仍不敢面对,却也忘不掉曾经的点点滴滴。 *我以为昨天是星期五…… 啊,好想放假_(:3」∠)_ 2-4 她最终决定回去看看,重复确认就是想避免遇上他。 见张裕书篤定地点点头,蒋思涵用手轻推开他朝自己伸来的手,自行起身背上书包,一扫方才严肃,脸上又是平常的笑容,坚定说了声「走吧」,与数分鐘前烦恼迷茫的她判若两人。 逕自走远的蒋思涵并没有注意到,张裕书在她拒绝他的帮助后,脸上闪过一瞬的忧鬱,被推开的那隻手仍旧停留在半空中。 虽说蒋思涵已不是阅音的学生,但要踏入这个地方并不是特别困难,毕竟过去,她在这学习了将近十年,离开也只是近半年的事,除了部分新进的学生,老师和行政人员皆与她熟稔无比。 当她跟着张裕书进入补习班,拿着杯子正在喝水柜檯行政人员被呛了一下,一面咳嗽一面站了起来,想要说话却咳个不停,脸都红透了。 「小萍萍,是有没有这么想我啊。」蒋思涵让张裕书先去练习室后,自动往柜檯前的椅子坐,顺手拿来放在柜檯边上的盒装卫生纸,狡黠笑着调侃道。 陈萍剜了蒋思涵一眼,接过卫生纸,抽了几张摀住嘴,好一会儿才缓下来,半开玩笑地骂道:「你这没良心的,都半年多了才知道要回来。」 蒋思涵双手一摊,表情很是无辜,「高中和大学可不一样,不是混着玩的,今天刚好考完期中考,路上遇到裕书,才想说顺便过来看看。」 语罢,她饶富兴味地斜看了陈萍一眼,而身为现役大学生的陈萍,反应并没有令她失望。陈萍立即窜起身,双手往桌上一拍,义正辞严地反驳,讲解她大学生活的种种,以证明并非一般人所说的「任你玩四年」。 事实上,类似的话蒋思涵已听了不下十遍,但她仍旧单手支颊,笑容不减地听陈萍演说一般的发言。 这是她与他回忆的一部分。 犹记陈萍是在和张裕书差不多时间来到阅音,如今也有一年了。当时的蒋思涵便经常与已成为实习老师的他坐在柜檯,给陈萍介绍补习班的老师,偶尔听陈萍抱怨学校的事情。 儘管每次抱怨的内容都大同小异,但他总是耐心地倾听,明明只年长三岁,却有着与陈萍截然不同的成熟个性。而蒋思涵,到后来也无心于陈萍的演讲,转而去看他的侧顏,因为取了同时可以看见两人的角度,所以他从未察觉,她注视着他。 始终是他。 蒋思涵笑了,没想到她还有机会坐在这个位置上,听陈萍长篇大论,只是再无可能与他并肩而坐。 「我说思涵,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陈萍皱眉,伸手在蒋思涵面前挥了挥。 蒋思涵灿笑,连思考都没有便给出了回答,完全看不出到刚才为止,脑子里尽是回忆,「当然有啊,不只有在听,我还会背呢,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刚讲了些什么?」 「你这分明是变相挖苦我。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陈萍端起水杯好了一大口水,可见刚才的演说多么精彩。 润了润喉咙之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用力把嘴里的水吞下去,急着开口,「对了对了,虽然我可能没什么立场劝你,但我其实一直很想跟你说,我觉得你放弃音乐真的很可惜。」 闻言,蒋思涵的笑脸瞬间冻结。 2-5 「你当初说,如果没有上高中的音乐班,大学几乎不可能进入音乐系或音乐大学,所以要放弃,可我觉得以你的能力是有可能的。」陈萍指向贴满奖状的玻璃窗,「你可是那个,可以一个人佔据一半玻璃窗的蒋思涵欸。」 蒋思涵垂眸,没答,嘴角只能勉强牵起。 「而且,就算真的没去音乐相关学校、系,已经学了这么多年,还这么厉害,当兴趣也是不错啊。」 她放在腿上的手微微颤抖,缓缓收起手指,握紧成拳。 那个理由其实一半为真一半为谎言。普通班的学生要踏入音乐领域,相比音乐生确实困难许多,但并非完全不可能,她也相信自己可以成为少数中的一员,所以这不是她选择放弃的主因,只是事实究竟为何她并不打算说出来。 她用更灿烂的笑去掩饰不断下滑的嘴角,解释道:「因为我厌倦了。就像本来需要考试的科目,现在突然不考了,你就不会想去准备那样啊。」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这个说法十分令同为学生的陈萍信服,毕竟她先前都是以非音乐生的角度去看这件事,加之蒋思涵现正处于课业最忙碌的高中时期,把兴趣放一边也是合情合理。 「我先前还在猜是不是另有隐情,听你这样说就放心了。」陈萍笑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蒋思涵托腮的右手看去,眼眸闪过一瞬黯淡,本想问出口的话堵在了喉咙,上不去下不来。 「我的手早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看出陈萍的心思,蒋思涵把右手举起用力甩了甩,又转了转,证明它灵活自如、健壮如昔,陈萍这才完全释怀,笑骂她让她操了将近半年的心,并伸手作势要打蒋思涵,但落在蒋思涵用来抵挡攻击的手掌上时,却都软软的没出什么力气。 「好啦,不跟你玩了,我要去练习室找裕书了。」 带着调皮的笑容逃开柜檯,蒋思涵指了指练习室的方向说道,陈萍则表示不想多搭理她,手背往外挥了挥赶她离开。 临走前,蒋思涵转头看了看柜台前不远处的三角钢琴。 她彷彿可以看见,老师坐在那张黑色的皮製钢琴椅上,指尖于黑白相隔的琴键上舞动,他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却不同于女孩子的纤细,明显是属于男人的手,弹琴时身体会随着旋律左右摇晃,整个人沉浸在其中。 途经柜台边的小桌子,她用指尖扫过桌面。 老师弹琴时,她就会坐在这张小桌子,时而做作业时而专心聆听,为他的琴音所着迷是无庸置疑。 钢琴后面是放有乐谱的书架,他偶尔会倚在书架上翻阅那些乐谱,与新乐曲邂逅,或是单纯随意看看,后期选教材时也会作为参考。翻看时,他的手有时会跟着动作,就像是在弹奏隐形的钢琴一般,有时又是蹙眉又是点头、眼眸低垂或是明白什么似地双眼充满光芒,屏蔽了周遭的一切投入一排排的音乐文字中。 每一样摆设、每一样物品,都存有她对他的记忆。 站在楼梯口,蒋思涵环视了一楼一圈后,歛下眼眸,搭上楼梯的扶手,往位于地下一楼的练习室去。 透过门上的小窗口,找到张裕书所在的练习室,她看见里头的人正背对着门专注于弹奏,所以没有立刻敲门打断,而是双手环抱轻靠在门上,藉着穿过门板的微弱声音聆听演奏。 她也有修习钢琴,虽不似主修的大提琴那样出色,却也是具有一定程度,所以她听得出来,过去这半年,不论技巧还是情感投入,张裕书都有惊人的进步,在同年龄层中,应该可说是数一数二的。 2-6 张裕书先前的演奏,经常只是单纯把音符弹奏出来,技巧上虽无可挑剔,却如节拍器一般,标准但毫无温度。特别是蒋思涵长期在老师们出色的演奏薰陶下,更会以高标准去审视每一段演奏。 而今,他的成长着实令她感到惊艷。 蒋思涵低头看着自己抬起的右手,活动了下手指,似乎已不像先前那样灵活,弯曲伸直之际容易受到骨头的阻碍,也无法随心所欲收放,那是许久疏于练习的结果。 眼前一晃,那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右手被绷带层层缠绕,心跳顷刻加快,瞳仁扩大,表情又惊又惧,她下意识闭上眼,不敢再看。眼前陷入黑暗后,她隐约仍能看见那扎眼的雪白,手上的弹性绷带的触感愈发清晰,她试图找回冷静,在内心不断告诉自己那只是幻觉。 心跳逐渐平復,鼓起勇气再次睁眼,确认除了掌心之外什么都没有后,她吐出长长一口气。垂眸,帘幕般的睫毛半掩,遮住了看不清情绪的黑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情绪逐渐清晰,盘踞不去。 待到声音停止,蒋思涵逼迫自己深呼吸、整理情绪,而后叩门进入,一面拍手一面夸奖张裕书,尽可能地不让声音颤抖,尽可能维持平常的态度。 闻敲门声回首的张裕书,额上有层薄汗,神情却波澜不惊,一点也没有刚弹完一首激昂曲子的样子,听了蒋思涵的话亦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 「没想到你已经进步这么多了,才半年而已,很不容易呢。」手拍了拍张裕书的肩作为鼓励,蒋思涵逕自在钢琴倚上剩下的空间坐下。 练习室并不大,放了一台直立式钢琴后,便只剩下供两个人左右的活动空间。平常练习室内不会另外准备椅子,只有偶尔遇上教室不足的状况,不得已必须在练习室授课时,才会放置塑胶椅。 所以此刻,蒋思涵只能选择站着或是与张裕书共用钢琴椅。虽说男女有别,但是两人认识多年,蒋思涵认为共用椅子并没有什么,且张裕书对她来说就像是家人一样,因此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距离其实近得过分。 张裕书盯着蒋思涵看了一会儿,在内心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过头去看面前的乐谱,伸手把它翻回前面的某一页,单手练习还不熟悉的地方。蒋思涵见他开始练习,便转了个方向,与他同样面向钢琴,倾身欲看仔细他正在练习的曲子。 「半年,其实比你想得要久。」 突然,他自言自语似地开口。声如蚊蚋,被琴音盖过了大半,儘管蒋思涵就近在咫尺,却还是在传至她耳畔之前便云消雾散。 「嗯?你说什么?」察觉身边的人似乎说了什么,她稍微向他靠近。 「时间并没有绝对的长短,对某些人来说,半年可能就如一辈子那样长。」感觉到身体的碰触,他不禁僵直身子、绷紧神经,琴音却未止,以防她发现自己的异样,并故作镇定地继续说道:「就算真如你所说,半年是短暂的,而我在这段时间进步至此……」 琴声戛然而止,他转头看她,「那你呢?」 蒋思涵哑然,眉目间又惊又疑。惊的是没想到他会问她这个问题,疑的是不清楚他想问的究竟是什么,这两者虽有些矛盾,但确实是她当下的感觉,影影绰绰间听懂了这个问题,却又好似没明白它的意思。 或许,更正确的说法是,她心里的某一处正在抗拒面对。 意识到这一点,驀地觉得张裕书的目光有些灼人,她移开目光,想要起身,却被他抢先一步捉住了手臂拉回原位,被迫再次与他对视。那双向来毫无波动的眼瞳,此刻彷彿有星火在跳跃,明明隔着一段距离,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热度,她从未见过这样子的他。 「离开这里、放弃音乐,你得到了什么?」他收紧了手,「你还想逃避到什么时候?」 2-7 进到家中,父母因为工作都尚未归来,她把三人份的晚餐放在餐厅的桌上后,回房间去把制服换下来。 张裕书刚才的话,加上先前的事,无疑给蒋思涵了极大的震撼,从补习班出来到抵达家门口,全程都心不在焉的,直到猝不及防地撞上房间的门,痛感从头向外扩散至四肢百骸,她才彻底清醒。 「靠!痛死了……」痛得眼角渗泪,她蹙眉,一边摀着鼻子咒骂,一边打开房门。 虽然稍微委屈了鼻樑,但是多亏这一撞,她乱成浆糊的思路清晰了些,心里也舒坦多了。 将换下的制服丢入洗衣篮,她再度回到房间,想整理一下满书包的卷子,却在拉开椅子准备坐下时,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转瞬停下动作,看向了书架。 盯着架上那抹红片刻,她伸手将其抽出。 与一般证书夹相同,它的外表以红色地毯似的材质包裹,内页是硬质的,四角有可以固定纸张的护角,看起来就像是錶框一样。不同的是市面上贩售的证书夹大多是单页,但是蒋思涵手上的,虽然数目极少,却有好几页。 里头放着的,是她过去参与音乐比赛的奖状,只是数量与她全部的得奖纪录并不相等,这本证书夹专门放三月全国大赛的奖状,故少得仅用一隻手便能计数。 翻开,最早的大约是五年前的奖状,现已有些泛黄,生出了些许深浅不一的小点,但是印刷黑字依旧清晰可辨。往后皆是同样设计的奖状,文字也相差无几,仅有名次和最高承办人的部分有所变动。 她翻到最新一页,指尖抚过上头的名字与名次,而上头印着的时间,正是今年三月。 「一言为定。我等你的好消息喔,思涵。」 熟悉的声音在脑中响起,似一道吹拂而来的风,在她平静无波的心海激起涟漪。 「你,还想逃避到什么时候?」 记忆翻涌,她忽然笑了出来,闔上证书夹将其纳入怀中,头抵着书架,低声自问道:「是啊,我还想逃避到什么时候……这还真不像我……」 「老师,一直在等你。」 缓缓闭上眼睛,张裕书的话縈绕耳畔,久而不去,她将证书夹拥得更紧。 「请再给我一些时间,老师……」等她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并接受。 室内的日光灯闪了闪,像是感应到了蒋思涵动摇的心。 …… 考完试接下来几天,由于週五才有社团课,一切活动还未重啟,蒋思涵放学后就直接离开学校,没去音乐教室,也没再去阅音。 她刻意避开中学的放学时段,以防再遇上张裕书,最近如此频繁的巧遇,实在让她有些怕,而且她也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情绪。 班会时难得没有安排小考,而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校庆,正常地开起了班会。眾人热络地讨论要贩卖什么商品或是办什么活动,气氛活跃得让蒋思涵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百无聊赖地支颊,抓起桌上的笔把玩。 她对这种活动兴趣缺缺,甚至可说是厌烦的。 一方面是觉得麻烦,因为准备摆摊的商品与佈置宣传,多少都需要佔用放学时间去张罗,当日的排班顾摊与善后都让她敬谢不敏;另一方面是校庆再怎么办也玩不出新花样,中学已经歷三年,再多高中三年也只是多浪费时间精力,如果可以,她一点也不想掺和进去。 听着眾人的七嘴八舌,忽然一阵睡意袭来,眼皮沉重得随时要闔上的样子,但是这样的气氛,她实在不好直接睡下。 看向墙上的时鐘,再一会儿班会课就结束了,下一堂的社团课就能随心所欲地睡,于是她强打起精神,期盼着救赎的鐘声敲响。 2-8 蒋思涵所在的阅读社,与其说是一个社团,不如说只是把没有特别想参加社团的学生集中起来,方便管理,但是为了向学校报备,仍必须提出社团的活动成果,所以才有了写心得报告一事。 阅读社以图书馆为教室,鐘响后会由负责的老师点名,接着就让社员自由阅读或唸书。 刚结束期中考,蒋思涵一点都不想碰书,即使是课外书也一样,所以点名完成后,她就找了个隐蔽的位置趴下来睡觉。图书馆十分舒适,加上近日的精神疲劳与上一节累积下来的睡意,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她看见了穿着中学制服的自己与他。 两人站在阅音门口,目送完成报名的家长离开后,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 「对了,思涵你明年三月也要参加大赛对吧?」他问。 「嗯,这是我在中学最后一次的大赛。」她动了动眼珠,瞄向他,「怎么了吗?」 「你每年都很努力准备参赛,我打算送你一个礼物。」 「真的?」她双眼一亮,转向他,「那我可以自己决定礼物吗?」话语像是要徵求同意,但蒋思涵喜眉笑眼的模样,彷彿已经确定他会答应她的要求。 「当然,我本来就有这个想法。」 果然,他连眉都没抬一下,就如是说道,一点都不担心她有坏心思。这令蒋思涵嘴角止不住上扬,内心澎湃不已。 当然这并不代表她有意为难他,只是很清楚他这种待她以真心的个性,就算是非他义务之事,也都尽力而为。 「那等到明年比赛结果出来,我再来要我的礼物。」她咧嘴一笑,朝他伸出小指,而他也立刻伸出手与她拉勾,一如每次做约定时那样。 虽然这种方式显得很孩子气,但她依旧乐此不疲,两人的小指缠在一块儿,让她可以清楚感觉到他的温度、感觉到他就在自己身边,没有年纪的差距,也不仅是师生这层单薄却又不可逾越的关係。 「一言为定。我等你的好消息喔,思涵。」 画面停在了他如阳光灿烂、如春风温柔的笑容,单是凝望,便能使她内心的力量源源不绝,伴她走过迷茫,并推着她不断向前。 不自觉地牵起嘴角,随后缓缓睁开眼,朦胧的视线中,她看见了一抹身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单手撑着脑袋望着她。 脑袋还未清醒,她梦囈似地开口:「老师?」 那人听见声音,将脸颊贴在桌面上,正对着她,一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大师,你醒了吗?」 熟悉的称呼犹如一道雷,劈在蒋思涵的脑中,大脑轰隆作响,瞬间令她睡意全消。瞪大双眼,看清了对面的人后,她坐直身子,看似镇定,但是右手却抓紧了因为枕着睡而发麻的左手手臂,这个动作出卖了她真实的情绪。 她担心吕彦儒会问起梦话中的人是谁。虽然她大可随便扯个谎,但是涉及内心最为敏感的一部分,再胆大无惧、谎言信手拈来的她也难免紧张。 然而吕彦儒接下来说的话,让她清楚知道她的忧虑根本就是多馀的。 「平常看大师总是冷冷的、酷酷的,没想到也会说梦话,超可爱的。」 他笑得一脸纯真,语气真挚,若不是与他相处有些时日了,蒋思涵都不禁要怀疑这人根本是把妹达人了,讲这种话脸不红气不喘的。不过也因为这样,她的紧张顷刻烟消云散,伸手推了他一把。 「油嘴滑舌。」 *无意识撩妹最为致命 2-9 看了看腕上的錶,蒋思涵才发现社团课早已结束,进入午餐时间,也就难怪吕彦儒没有在自己的社团教室里了。只是她不明白,他午餐时间跑来这里做什么,还坐在她旁边。 于是与他并肩走出图书馆后,她忍不住转头询问。 「我是来找大师的啊。」他不加思索便如是道,更是令她一头雾水。 分明前几天才来和她报告过数学考试的事,这才多久又来找她,总不会是特地来间话家常的吧?所以她猜必定是有要事,又瞧见他一脸殷切、双眼放光,似是在等她发问的脸,也就不拐弯抹角,直问这回又发生了什么,让他不惜推迟午餐、暂缓午休,千里迢迢来寻她。 「我告诉你喔!管乐社明年年初有场比赛,社长说如果我在校庆之后通过社内测试就让我参加!」他双手握拳,兴奋地上下晃动。是否能通过测试明明还是个未知数,他却表现得像已经收到合格通知似的,喜悦全写在脸上。 蒋思涵挑了挑眉,烦躁感霎时间占满内心,勉强地牵起一边嘴角以作回应,而后又陷入沉默,不愿多说什么。但吕彦儒明显没打算还她耳根子清净,自顾自地开始说明来龙去脉,顺便把测试和比赛的日期时间都说了个明明白白。 耳边的说话声与心里的烦闷,令蒋思涵濒临爆发边缘,小声咂嘴,又烦躁地抓了抓头后,她试图转移话题。 「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图书馆的?」 「我问了大师班上的同学,就是那个常常和你在一起的女生,然后她跟我说你在图书馆上社团课,有可能睡着了。」 「喔……」她了然应道。 不用想也知道吕彦儒口中的女生是庄郁凡,估计等会儿回去又要被她抓着问东问西,思及此蒋思涵便感到一阵心累。 「我想快点把这件事告诉你,所以一下课就马上跑来了。」 「干嘛那么急?下週开始就会有作业,我自然会去音乐教室。」 吕彦儒不好意思搔了搔后脑,「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赶快跟你说。也许……是同样身为音乐爱好者的直接反应吧,想要和你分享这种兴奋和喜悦。」 蒋思涵愣了愣,忽地感到一股熟悉却又陌生的情绪在内心一隅躁动,似是想彰显自身的存在,掩盖了方才的心焦与烦闷。她按住胸口,感受到心跳正逐渐加快,下一秒就会衝破胸腔似的,全身微微地颤抖,如何也无法压抑,儘管不明白这份激动从何而来、因何而生。 为了不让身边的人发现自己的异状,她伸手轻推吕彦儒一把,戏謔的笑道:「明明连个音阶都还吹不好,说什么音乐爱好者。」 吕彦儒配合地让身子向一边倾斜,装作被推开的样子,同时「唉呦」了一声。这个反应惹得蒋思涵既无奈又好笑,绕到他身后,双手抓住了他的肩颈处,以拇指往膏盲穴一按,他立即痛得大叫,整个人向上弹起。 松手后,蒋思涵向后退了几步,环胸而立,笑得一脸没心没肺,再看到吕彦儒按着肩颈,面露委屈的回头看她,更是直接抱着肚子大笑,好一阵子直不起腰。这一笑,万种间愁皆被拋置九霄云外,心情变得舒坦,也不禁对刚才烦心不已的自己感到好笑。 头一次见蒋思涵笑得这样开怀,虽然被按过的地方仍隐隐作痛,吕彦儒却缓缓扬起嘴角。 在楼梯分道扬鑣,蒋思涵回到自己班级,前脚都还没踏进门,就听见友人的声音从教室里传来。还来不及回应,庄郁凡就快步衝了过来勾住她的手,连拖带拉地把她给扯进教室,而她的内心此刻就只有一个念头。 开始了。 蒋思涵一脸麻木,任由庄郁凡把自己拉到位置上,顺从地坐下。桌面上已摆放了两个便当盒,庄郁凡的那个早已打开,放菜也少了一半,可见她没等自己就先开动了,但是看在她有帮忙从蒸饭箱拿了便当,就没多说什么。 2-10【完】 看着庄郁凡绕过桌子到前面的位置就坐,拿起筷子,一脸八卦地问道:「说吧,小帅哥找你什么事?」 说完,立刻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就像在看戏一样。 「他说他有机会可以参加比赛,但是要通过校庆之后的社内测试。」蒋思涵淡淡地道,去拿掛在桌侧的便当袋,翻出餐具。 「嗯嗯,然后呢?」 庄郁凡用力点头,满脸期待地追问,却引来蒋思涵的嘲笑。 「哈,哪还有什么然后,他来找我就只是要说这个而已。」 解开便当上的束带,掀开盖子,白烟争先恐后地窜了出来,衬得对面因为失望而脸色难看的庄郁凡,活像从烟幕中走出来的鬼,见状,蒋思涵立刻笑着补上一句,「抱歉让客倌您失望了。」 话一出口,庄郁凡「哼」了一声便风驰电掣地伸出筷子,夹走蒋思涵便当中的一块肉,毫不犹豫放入口中大嚼特嚼,接着就露出计画得逞的骄傲表情。 「幼稚鬼。」她骂了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庄郁凡停下夹菜的动作,抬头望向对面,「说到校庆,我们社团那天有演出喔。」 「热音社嘛,不意外。」 校庆当天的活动,除去摆摊与运动竞赛,还有一些社团的演出,参演方式是採报名制,任何社团都可以参加,但是会报名的,基本上都是能够带动气氛的社团,像是热音、热舞。 见蒋思涵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庄郁凡觉得十分无趣,「真是的,表现得再惊喜一点嘛,我也会参加欸。」 闻言,蒋思涵惊得没能顺利完成吞嚥,食物在喉咙处卡了数秒才被送入食道,她一面刻嗽一面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注视庄郁凡。 「你的反应也太两极了吧。」庄郁凡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还是把蒋思涵放在桌边的水壶推过去,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袖珍面纸包,抽了两张递给她。 在蒋思涵的记忆中,庄郁凡除了中小学时学的直笛,并无任何乐器专长,连五线谱都要写上注音才看得懂,所以当初她说要加入热音社时,蒋思涵才会揶揄她是要去摇沙铃的。 「哼哼,你可要记得来看我演出,到时候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是、是,我会拭目以待的。」 她笑道,眼眸闪过一丝落寞,同时放下了擦嘴的纸。好好折成方型的纸上,有着浅浅的、被抓过的痕跡。 …… 隔週开始,校庆的筹备正式展开,蒋思涵的班级最终决定贩卖乾冰汽水与炒泡麵,而她被分配到的工作是製作宣传海报。 由于要贩卖的两项商品都是闻名各大校园的「老梗菜单」,所以製作海报与宣传的组别就显得十分重要,连续数天的放学后,这两个组别就为各自的主题进行热火朝天的讨论,并商讨要如何将两者结合,定案之后,紧接而来的就是构思设计和材料採买,忙得眾人焦头烂额。 等到海报与宣传看板完成,距离校庆只剩下一週。 夕曛落在寧静的走廊上,描绘出斑驳树影。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教室,蒋思涵的影子与其融为一体,身上多了叶的轮廓与大大小小的光点,随着树木摇曳闪烁不止。 相较前几日,今天算是很早结束了,但多日累积下来的疲劳,已让蒋思涵的精神状态到达临界点,只要给她一张床,她便能瞬间到周公那儿报到。 时序入冬,却尚未真正冷起来,偶尔有阵阵带点冷意的风吹来,仅需要一件运动服外套就能抵挡。 但是,却抵挡不了风带来的声音。 走到楼梯口时,蒋思涵倏地停下脚步,抬头朝风吹来的方向看去。 儘管微弱,但她确实捕捉到了法国号的声音,不甚优美,却不可思议地减缓了她的疲惫感。 闭上双眼,嘴角勾起些许弧度,沐浴于这短暂的治癒之中。 3-1 校庆当天,儘管是週末,校园内却很早就充满人声。 早晨的风有些刺骨,从走廊的一头集中吹来,更觉冷意倍增,却不减漫布于空气中的热闹气氛。 眾人忙进忙出,将烹飪工具与食材等需要的东西搬到摊位去,不少人都只穿了一件短袖,额头甚至有层薄汗,吵闹与欢笑声此起彼落,为寒冷萧瑟的冬季注入活力。 「右边再往上贴一点,对对对。」 庄郁凡站在摊位前方,指挥蒋思涵把海报和价目表给贴上,海报组的其他人也在一旁,看着他们花费许多心血製作出来的成品在帐篷上微微摆盪,感动之情溢于言表。 「还好没白费我那几週的精力。」蒋思涵跳下椅子走到庄郁凡身边,仰头看了看海报的效果,頷首道。 「你这懒人。」庄郁凡捶了友人一拳,「社团没加一个像样的,连校庆都这么没干劲,你什么时候才要对读书以外的活动提起兴趣啊?」 蒋思涵笑而不答,把椅子推回摊位内。 那个时候,大概永远不会到来吧。 「思涵!蒋思涵!」 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由远至近来到耳畔,蒋思涵转头一看,吕彦儒正向她跑过来。 上次见面,就是他主动到图书馆找她那次,后来蒋思涵因为忙于校庆准备,便没有去音乐教室找他。不过,藉由风带来的声音可以知道他就在不远处,所以她并没有很久没见的感觉。 「你们班卖的什么啊?」还未站稳脚步,吕彦儒劈头就问。 蒋思涵扬了扬下巴,指向摊位上贴着的价目表,「乾冰汽水和炒泡麵,要记得来消费……」话语未落,身边的人便用肩膀撞了她一下,她蹙眉看过去,却见庄郁凡对她挤眉弄眼,不知想表达什么。 拍了拍被撞的位置,蒋思涵一脸嫌弃道:「干嘛?你想上厕所?」 「你怎么可以直接要客人来消费,应该说『记得来光顾』才对啊。」庄郁凡凑近蒋思涵,在她耳边恨铁不成钢地说。 虽然已经刻意降低了音量,这段话仍一字不漏地让吕彦儒给听了去,他挥挥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意,笑着道:「没关係,这样很有思涵的风格啊!」 这之后,吕彦儒为两人介绍了自己班上贩卖的食物饮料,并告诉他们若是在他顾摊的时候蒞临,他会偷偷算便宜一点。说完这些话,他便匆匆往教学大楼的方向去,似是要回班上支援其他事务,却也不忘回头再提醒他们来光顾。 「看来今天除了炒泡麵,还能吃到别的东西了。」蒋思涵收回目送吕彦儒远去的目光,转头,立即撞上一张令她十分不舒服的笑脸。 庄郁凡半眯的双眼弯如月牙,唇角上扬,双颊异常突出,先看了看蒋思涵,再看了看吕彦儒离开的方向,最后回到蒋思涵身上。 这一看,看得蒋思涵浑身起鸡皮疙瘩,不停搓着手臂,「你这什么脸啊,噁心死了。」 庄郁凡没因为蒋思涵的不满而收起笑容,只是伸手揽住她,依偎在她肩头,眼球上移,用撒娇似的语气道:「我觉得这小帅哥对你有意思欸,思涵宝贝儿。」 「庄郁凡,你除了聊八卦还会什么?」 「听八卦啊。」庄郁凡灿烂一笑,厚脸皮地说。 3-2 蒋思涵鄙视地看了好友一眼,想要抽回手臂,却被牢牢禁錮,动弹不得,只好用另一隻手去捏庄郁凡的腰,让怕痒的她自己松手。 虽然因此得到了几个「卑鄙」、「无耻」的骂名,蒋思涵也丝毫不在意,打了个哈欠,表示自己要回教室补眠,要庄郁凡到开幕典礼再来叫醒她。 一沾上椅子,蒋思涵蒙头就睡,虽然外套只隔绝了少许声音,但违反假日生理时鐘后反弹而来的疲惫感,让她完全无视了那些声音,很快就陷入睡眠。 停止学习音乐后,读书成了她唯一的生活重心,不再需要长时间活动身体,或是定期做体能训练,因此体力大不如前,稍微多做些活动就能让她累上好几天。 这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这并不单纯只是体力的问题,而是因为缺少了某样东西,使她心理上感到疲累。 …… 一整天下来,蒋思涵基本是待在几个定点不移动。 上午开幕典礼后就在教室休息,没去观看各项体育竞赛;中午则坐在摊位帐篷下,吃着从吕彦儒那儿买来的关东煮,看着前方的同学们招呼客人。 由于她的工作是装饮料与炒好的泡麵,所以早就事先把一部分的东西装好放在旁边备用,悠悠哉哉地吃午餐,等待下一组排班的人过来交接。 下午,因为答应了庄郁凡要去看社团演出,所以交接之后便直接前往学校的室内运动场。 社团演出在学生之间很是热门,她来得晚,抵达的时候人潮几乎挤满整个场地,大概没去看下午体育决赛的学生都集中到这里了。 考虑到社团演出有动有静,故场内没有放置折叠椅,眾人皆盘腿而坐,这也方便了后来的她,往前寻找一席之地,毋须受椅子佔地的限制。 场内的窗帘皆是拉上的,没有开灯,只有舞台上的镁光灯是开啟的,为了避免踩着别人,她从最外边缓缓向前走。 估计了一个距离舞台刚好的位置,蒋思涵站在外围向人群之中张望,欲寻观赏的好地方,却猝不及防地与一人对上了眼。对方伸长其中一隻手朝她挥舞,然后挪动身子,另一手拍了拍空出的地板,示意她过去。 不得不说,她和吕彦儒还挺有缘分,茫茫人海中竟能同时发现彼此。 蒋思涵没客气,径直朝吕彦儒走去,一屁股坐下,「谢啦。是说你怎么一个人?没和朋友一起啊?」 「比较好的几个都去看排球决赛了,我们班有进总决赛,但是我想看我们社团的演出,所以我就被放生了。」吕彦儒瘪瘪嘴,一脸不满。 然而下一秒,他很快挺直腰,头转向蒋思涵,眸光似辰,笑得灿烂,「不过我现在遇到大师了。」 望着他清澈透明的眼瞳,蒋思涵一愣,顿时觉得昏暗的运动场明亮起来。 那一瞬间,她彷彿从吕彦儒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一股几乎被她遗忘的情感同时在体内骚动起来。眼前的他,就像当初找到方向时,激动得连心尖都止不住发颤的自己。 儘管后来,她也因此堕入了万丈深渊,但是,曾经感受到的感动,却是无比真实的。 她回过神,低头,让瀏海遮住了自己的表情,刻意不去看吕彦儒,语气虽满是无奈,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啊你,别残害无辜少女的心。」 吕彦儒似乎不太懂她话中的意思,而不断追着她问,但她只是笑笑地骂了他一声「笨蛋」就不再理会。 正巧此时主持人走上舞台,透过麦克风宣告今天的演出开始,令本来还不打算放弃的吕彦儒暂时放下疑问,转而去看即将展开的演出。蒋思涵瞄了一眼兴奋的他,嘴角的弧度又不禁弯了几分,眼神变得柔和。 3-3 管乐社的演出紧接在第一场表演之后,排序靠前,蒋思涵也就明白吕彦儒为什么不在排球竞赛后再来。 目光凝滞在拉上的布幕,想到下一场演出,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快,完全无心于在台上奋力带动气氛的主持人。 明明没有理由紧张,她的双手却不自觉地紧紧揪住裤子,指尖以几不可见的幅度颤抖着。同时,一股冷意上窜,从手掌至手臂,再到肩膀颈项,最后彷彿置身于风雪中,整个身子都在发颤,她甚至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寒冷。 离开教室时没把多带的外套穿来,她只能缩着身子,搓搓手心温暖裸露在外的手背和脖子,在内心重复念着「很热」二字,以此催眠自己。 忽然,一件深蓝色的外套出现在眼前,蒋思涵先是一愣,没有接下,转头看向外套的主人。只见吕彦儒带着一贯的笑脸,发现她朝他看来,又把外套往她的方向递。 许是因为蒋思涵久未动作,吕彦儒指了指自己身上穿的毛衣,补充道:「不用担心,我里面还有穿一件,已经很暖了,所以这件先借你。」 「喔……」蒋思涵应声,却仍然没有去拿。 她确实有在猜想,吕彦儒会不会是忍着寒冷将外套借给她,但现在这个可能性已经被他本人扼杀,她也没见吕彦儒抖得和她一样厉害,所以她明白这个说辞具有可靠性。 只是,还有另一件令她更顾虑的事,就是借一个异性的外套是否妥当。她平时虽然不拘小节,和班上男同学也走得很近,可毕竟男女有别,也不似和张裕书那样已相处有些时日,借用衣物如此亲密的事,不禁让她心生犹豫。 「真的,我没骗你啦!」 吕彦儒以为蒋思涵是不相信他说的话,逕自抓起了她的手,想要证明。 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尚陷在思绪中的蒋思涵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手背已被一股温暖包覆。也在这时她才恍然发觉,一直表现得像孩子一样的吕彦儒,手竟比她要大上许多。 贴着她手背的掌心有些粗糙却无比温热柔软,一点一滴温暖她冰凉的肌肤。 她抬眸,对上粲然笑脸。 吕彦儒微抬下巴,很是骄傲地说:「我说的对吧,所以外套给你。」 说完,他把外套塞入蒋思涵怀中,空出来的手贴上她的手心,轻搓她的手,嘟噥道:「是说大师的手也太冷了吧,而且都是骨头……大师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听着老妈子似的碎念,蒋思涵没忍住笑了出来,刚才的顾虑犹疑全都拋到九霄云外,调笑道:「同学,你这是在吃我豆腐吗?」 「啊?」 单音节的疑问词脱口而出,吕彦儒停下动作,看了看狡黠笑着的蒋思涵,再低头看看自己与她相触的手,一瞬间,他瞪大了眼,眸中又是羞赧又是惊讶,将蒋思涵的手松开,好似那是块烫手山芋,热度和血色攀上双颊,一路红到耳根。 「大大大师……对不起……」他低下头支支吾吾地道歉,不敢去看蒋思涵,侷促不安地扭着手指。 蒋思涵没应,嘴角扬起无奈的弧度,把怀里尚有馀温的外套给穿上,吕彦儒见了,眨了眨眼睛,喜悦之情随眼中的光芒流转,在深邃的瞳仁中跳跃,一扫脸上阴霾,笑顏逐开。 「谢啦,等会儿结束再还你。」她拉了拉外套,把过长而挤压在大腿上的衣摆拉平。 「嗯!什么时候还我都没关係!」 不可思议的,穿上这件外套后,不仅她的身子温暖起来,冰冷麻木的双手也逐渐找回流失的温度,甚至是不明原因而紧张不安的内心,在熟悉的味道包覆之下,彷彿被人拥在怀里,心情归于平静。 就如她每次主动奔入那个人怀中时所感觉到的一样。 3-4 红色布幔缓缓上拉,灯光随之亮起,管乐社的成员们已在台上坐定。乐器因镁光灯的照射而闪着光芒,刺得蒋思涵微瞇起双眼,却不忍完全闔上,光在她的眼周、瞳孔之上一明一灭,如眼波瀲灩又似泪水闪烁。 担任指挥的老师举起手对社员下指示的剎那,乐声如破晓时分的第一道光芒,渲染夜里的寂静,平稳的空气开始流动,屏息以待的紧张与期盼被活泼灵动的音符驱散。 许是为了带动气氛,管乐社所准备的几首曲目皆耳熟能详,不仅可以让观眾打节奏,知道歌词的还能跟着音乐一起唱,甚至在演奏接近尾声时,前面数排的人都站起来摇摆跳跃,高举着手挥舞,让人有种在看一场演唱会的错觉,热闹的程度想必不比热音热舞等社团逊色。 吕彦儒起身后,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挥手跳跃的行列,双脚双手没一刻停过。 在他身边的蒋思涵虽然也站了起来,却没有任何动作,像木桩一样呆站在原地,目光瞬也不瞬地钉在舞台上,翻江倒海的情绪在胸口涌动,双手紧揪着外套下襬,却掩饰不了因澎湃的心绪而起的颤抖。 乐声伴随着人声,如潮水向她袭来,她彷彿身处于洪流之中,无法逃开,只能任其带着声音远去,将她与週遭的热络隔绝开来。 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抬起手臂朝舞台的方向伸去,眼前的画面被五指分成数个,接着,她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似地屈指,掌心却没有触到一丝真实,尽是冰冷的空气。 那一瞬间,她眼眶发酸,每一下呼吸都痛得厉害。 手臂的力气被抽离,颓丧下落,如鐘摆在身侧晃动,数秒后归于静止。她垂首,闔上眼,依旧佇立不动,期望着这段痛苦的时间可以赶快过去。 然而这一念头刚闪过,她就迅速睁开了眼睛,深邃的眸中尽是错愕。 什么时候,音乐对她而言变成了痛苦? 再度抬头望向舞台,最后一首曲子正好画下句点,现场爆出掌声与欢呼,令她被带走声音的世界霎时为喧闹所填满。可她却依旧无动于衷,直到布幕落下、掌声渐止,吕彦儒扯了扯她的袖子,兴奋说着对演出的感想,她才勉强应上几句,然后跟着人群再度坐回原位。 一面出神一面观赏接下来的表演,全程毫无反应,只有开始和结束机械式地给予掌声,也不知看进去了多少。 直到吕彦儒出声,提醒她下一个就是热音社的表演,她才拍了拍脸颊,又掐了掐手臂,设法让自己集中精神。 布幕再度上升,灯光打亮舞台,热音社的成员已经站在定点位置。 主持人刚才介绍过,热音社此次混合了一、二年级的成员,分成两个团体进行演出,但是庄郁凡从没提过这件事,所以蒋思涵只能挺直腰背、伸长脖子,看看率先出场的成员中有没有庄郁凡的身影,来来回回看了数遍,并未发现熟悉面孔,她才曲背放松。 单手撑在身后,曲起盘着的腿,用另一手按摩发麻的腿部肌肉,估计等会大伙儿又会激动起身,先预备一下总是好的。 后来也确如蒋思涵所预料,第一首歌进入副歌前,担任主唱的同学便主动要大家站起来一起歌唱。见眾人不担心跑调地撕声而唱,她虽然没有加入,却配合地以掌击拍,儘管在一片热闹中稍显突兀,她却相信旁人无暇顾及,而她自身,也顾不上那么多。 尖叫吶喊,高声而歌,虽然短暂减缓她纷乱的心绪,但是她仍感觉到胸口正隐隐作痛,以及存在内心一隅蠢蠢欲动的某种情感,因为此起彼落的乐声、歌声,缓缓地滋长茁壮。 更正确地说,是逐渐被唤醒。 3-5 随着演出进行,蒋思涵的眉心从轻蹙到紧锁,心里的疑惑愈发深刻,因为直到热音社第二组的表演成员收起最后一个音,她都没见到半个疑似庄郁凡的身影出现,可是却一直有听见和她颇为相像的声音。 惊讶的是,鞠躬谢幕时,第一组的成员从后台走出与台上的成员匯合,庄郁凡和几位同样没上台的同学也在其中。 原以为要结束的演出,突然让比预定更多的成员上来,这引起台下一阵骚动,似乎对此感到不解。 一位看起来像是学姊的人,拿着麦克风,用另一手拍了几下确认有打开开关,开口道:「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热音社的社长。」 社员们为了避免陷入尷尬的情况,社长话语刚落,便带头吹哨鼓掌,不明所以的观眾稀稀落落地跟着抬手,延迟数秒才让掌声笼罩整个场地。 学姊笑容不减,自始至终台风稳健,没有因为骚动和这略显尷尬的掌声而显露一丝动摇。待掌声落下,她才又举起麦克风,不急不徐地道:「相信大家现在都很疑惑,为什么我们表演结束了却不谢幕。」 她停顿,一双明眸闔了又开,似是有股魔力将人的目光给吸了去,她向台下扫视一圈,漾开嘴角,笑靨如花,「其实,我们的表演尚未结束。」 语出,举座譁然。 学姊的嘴角弯起满意的弧度,侧过身,让观眾能看见站在她后方的社员——也就是之前没有上台的那几位,并稍微提高声音,向眾人介绍。 「这边几位,是我们热音社新分部的成员,为了最大限度让社员们参与演出,所以这学期组成了合音部。不知道各位有没有注意到,刚才的演出中,除了主唱的声音外还有其他的歌声,那就是合音部成员的声音。」 蒋思涵心一动,双眼晶亮,唇角藏掩不住地上勾。 「好有趣……」 在这之前,她完全没想过热音社还能加入合唱的元素。 果然,无论经过多少时间,那依然是她所熟悉的,不会令人感到厌倦,反而愈发爱不释手的音乐,刚才的痛苦,不过是错觉罢了。 蒋思涵微微頷首,似乎想要说服自己。 这时,电子琴的声音响起,将她的注意力带回舞台。 与前面热闹的风格不同,这回的曲子走的是慢板抒情路线,主要旋律都落在了电子琴上。衬着吉他和贝斯,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音符流洩而出,交织成优美醉人的前奏。 短暂的歇息后,主唱开始以歌声诉说一段故事,合音部的成员一个接着一个跟上旋律,儼然以歌喉为乐器,为主唱伴奏。 飘渺似云,流畅如风,娓娓道出故事里的人内心的真情。缓慢而柔和,却如不断打上岸的潮水,逐渐将人吞噬,而蒋思涵,是只能任其摆佈的小舟,在水面上载浮载沉。 耳边传来了庄郁凡的歌声,嘹亮却不至喧宾夺主,没有一丝忸怩和怯场,身体自然摇晃,双手随音高转变举起下落,配合着其他声部,时而衬托主旋律,时而点缀一些高音,在镁光灯的照耀下,她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光。 蒋思涵第一次知道,庄郁凡唱起歌来是这般有模有样,优美无比,这令她不自觉扬起嘴角。 然而,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却是暗流涌动,许多情感交杂在一起,匯聚成海,不断地在心上掀起浪涛。她的右手握成拳,左手重压在上,缓和了颤抖,却除不去心中的衝动。 想立刻拿起乐器的衝动。 曲子末了,庄郁凡高举手上的三角铁,手腕柔软地轻敲一声。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刻意的,那一瞬间,蒋思涵觉得她似乎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蒋思涵轻笑。这是在向她示威吗? 但是多亏庄郁凡,她再一次感受到了音乐的乐趣,以及人们对它的热情。儘管不会任何乐器,却凭藉热情奋不顾身,不论是义无反顾加入热音社的庄郁凡,还是五音不全仍要高声歌唱的观眾们。 3-6 散场后,蒋思涵走到舞台的楼梯旁,等待庄郁凡从后台出来,吕彦儒跟在她身后,整个人还对演出意犹未尽,嘰嘰喳喳地在她耳边说个不停。当她正准备开口问他为何要跟着自己时,才发现身上还穿着他的外套。 于是趁着八卦王庄郁凡还未出来,她赶紧脱下还给吕彦儒。 「谢谢你的外套。」 「不客气!」 不巧的是,在吕彦儒伸手接过外套时,庄郁凡正好掀开红布幕走了出来,撞见这一景象,她眯起双眼,带上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笑脸,扭着身子朝蒋思涵靠近,一边用鼻腔发出「嗯哼」的声音。 蒋思涵暗自砸嘴,后悔没有在表演结束后直接走人。她推开想要挽住她手臂的庄郁凡,满脸疲惫地道:「安静、别问,我什么都不想回答。」 「别这样嘛,思涵宝贝!」庄郁凡趁蒋思涵不备,一把抱住了她的腰,「那说说我刚才的表现怎么样啊?有没有超惊喜?」 「没有惊吓就不错了。」蒋思涵戏謔一笑,回答的同时,一隻手偷偷地绕过庄郁凡的背,从她的视线死角去掐她的腰侧。这招屡试不爽,庄郁凡立刻松了手,跳开三步,气愤地指着她的鼻子骂,可她全当没听见。 无奈之下,庄郁凡将目标转向一边的吕彦儒,「同学,你觉得热音社的表演怎么样啊?」 「超棒的!」吕彦儒毫不吝嗇,竖起双手拇指,「虽然大师……思涵嘴上这么说,但其实也看得很投入喔。」 蒋思涵扶额,完全没料到吕彦儒就这样把她给卖了,还顺带暴露了他俩刚才在一起看演出的事实,让她真实体会了一回什么叫坦率。以为庄郁凡又会抓住这一点调侃她一番,殊不知庄郁凡竟没有摆出令她厌恶的表情,反而笑得一脸灿烂,她甚至隐约从那笑容中看出了一丝感动。 蒋思涵摇摇头,对这样想的自己感到好笑。 「真是的,喜欢就直说嘛。我可是为了你努力演出了喔……」庄郁凡顿了顿,视线往吕彦儒的方向飘去,两人有默契地相视而笑,令蒋思涵一头雾水,可下一秒就被庄郁凡的话给抓住了注意力,「全心全意投入音乐的思涵,才像思涵啊。」 闻言,蒋思涵一愣,而后扬起唇角,表情有些无奈,却明显比平时要柔和。 「真是爱多管间事。」 …… 傍晚回到家中,蒋思涵和在客厅里的父母打过招呼后,便迅速跑上楼返回房间,随手将书包一丢,去开置物的柜子。 柜子如门扉一般向两边打开,木头混着灰尘的味道顷刻窜入鼻腔,但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映入眼帘的黑色琴盒上。亮面的材质反射了从柜子外照射进来的灯光,打亮了她的脸庞,也在黑色的瞳仁中落下了光点,随她流转的眼波跳跃,她的呼吸停止了数秒。 小心翼翼地将琴盒拿出立在身前,轻柔地用纸巾擦去上头的灰尘。 然而,伸手要去开锁的那一刻,她犹豫了。 肩膀处突地感觉到一股刺痛,针刺似的痛感在同一位置上弹跳,而后向外延伸,直到包覆她整隻右手,几乎麻痺了她的知觉。同时,心底涌上的恐惧渐渐将她吞噬,额上冒出了一层薄汗。 她用左手按住了右臂,踉蹌后退,膝窝触到床缘时,颓丧地跌坐下去,抬眼望着眼前的琴盒,不发一语,黑得发亮的琴盒上映着自己的身影,她有些出神。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听见母亲的叫唤声从门外传来,她才回过神起身去开门。 蒋母站在门外,脸上满是无奈,「真是的,叫你好几遍了。有你的电话。」欲转身,馀光瞥见了房内立着的琴盒,蒋母眸光暗了暗,呢喃似地道:「你把大提琴拿出来了啊……」 「嗯。」蒋思涵简单答道。走出房间,关上门之前又望了大提琴一眼,没再多说话,绕过母亲准备下楼。 「思涵,你……」 「妈,你不用担心我。」 母亲开口叫住她,想说什么时却立刻被她打断,因为她清楚母亲想对她说什么。 她止住脚步,指尖滑过楼梯的扶手,在身侧的位置停下,没有回头,语气平静,听不出她此刻的情绪,「我不是脆弱的人,也不会一直纠结同一件事,我只是需要时间,想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接下来该怎么走。」 话落,她没等母亲做出反应,逕自迈步。 对,她只是需要时间。蒋思涵在心里,如此对自己说道。 3-7 拿起话筒「喂」了一声,混合了些少年稚嫩和男人低沉的嗓音传至蒋思涵耳畔,并用熟悉的称呼方式唤她。 「思涵姊。」 「真难得你会给我打电话,裕书。」她调笑,空着的手去抓电话线,绕在手指上把玩,「之前你都要先确认我一个人在家的时间才敢打来。」 电话对头的人沉默了会儿,似乎感到尷尬,惹来蒋思涵另一阵笑,过后才接着问起张裕书来电的目的。 「年底阅音的发表会,你来吗?我给你留了票。」他问。 「嗯——」 拉长尾音,她侧过身倚靠着墙壁,一脚踩在拖鞋上摩擦着地板。 明明只是一个去和不去之间的选择,她却磨磨蹭蹭,在同一个字上循环不止,半晌给不出答案。 阅音每年都会举办学生的发表会,展现一年的学习成果,虽然无法与正式的演奏会相比拟,但是所有人都清楚这是一位音乐学习者都必须经歷的,因此每次的参与都相当踊跃。 她亦是参与者之一,从小学低年级第一次登台之后,便未曾缺席。 只是,她的心境渐渐不如从前,后来甚至连唯一的道标也失去了,所以她放下琴弓,将陪伴她十多年的乐器,连同她的理想、她的情感,锁入琴盒中。 不过因为吕彦儒与庄郁凡,她重新感觉到对音乐的热情,冷却的内心渐渐有些温度,想要触碰乐器的渴望随之而生,但同时,仍有一道矗立的高墙令她难以跨越,也迟迟提不起勇气,解开自己套上的枷锁。 「我再考虑看看吧,那个时间刚好快要期末考了。」 「……是吗。」张裕书淡淡地应道,没让蒋思涵察觉他的失望。 「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掛了。」蒋思涵说着,脚尖勾起拖鞋穿上,踏稳脚步,刚要把话筒拿离耳边,便又听到对头的人以一贯平稳的语气唤她,她才止了动作,应声。 「思涵姊,老师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他开口,不拐弯抹角,直指问题核心。 这句话,如同投入水池中的小石子,于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掀起一阵涟漪。蒋思涵握着话筒的手紧了紧,帘幕似的长睫轻颤,眸光闪动,良久,嘴角勾起一抹既苦又甜的弧度,轻轻頷首并给出了答案。 「嗯,很重要。就像你直到现在,依然不放弃劝我重拾音乐一样,老师也是让我难以放下的人,无论是作为引领我前进的角色,还是作为我倾慕的对象。」 她垂眸,而后缓缓闔上双眼,柔和的声音满载着情意。 在张裕书面前,她从不掩饰自己对那个人的情感,因为她知道,这对张裕书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早在那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她望着那人打瞌睡时所露出的表情,便已经将秘密透漏给他了。 「我想你应该清楚我在说什么的,裕书。」她似笑非笑,话语中尽是肯定。 她也知道,张裕书和她一样,将某个人视为道标,甚至怀着情意,所以必定比谁都能够明白她的心情。张裕书会问这个问题,也许是不满她不断地逃避,也或许是出于不甘,但无论理由为何,都无法动摇她的心。 即使那对彼此,皆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你真的好残忍。」 许久,张裕书吐出短短一句话,道尽了他的心酸和无奈,他声如细丝,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素来乾净的声线带上了些许沙哑,平添一丝悲凉。 「不,」蒋思涵轻哂,语气听来淡然似微风,却又像是在叹息,「残忍的是这份情感,既无法让人得到,又无法让人放手。」 人生中本就无法尽如人意,在感情的世界里更是如此,每一次真心的付出都是一场无法预测的赌局,结果不是美满幸福,便是落的粉身碎骨,儘管如此,却从未有人能够完全放下它,就算知道前方可能是无尽的深渊。 她与张裕书,就是注定了燃尽后要坠落黑暗的星火。 3-8 和赵子俊初遇,是在升小学高年级的暑假。 那段期间,蒋思涵正与指导她大提琴的老师洪柔,讨论关于今后升学的打算。 因为学区内的中学都没有音乐班,她又不想从初一开始就要通勤上学,所以很早就决定不考中学的音乐班。只是直到现在,她才将这个决定告诉了老师。 洪柔自然是相当震惊的。 阅音的学生主要都是音乐生,不然就是很大的机率会走上音乐这条路的孩子。蒋思涵从小学之前就已经在此学习,且在所有的学生当中最具才华和实力,补习班玻璃窗上贴着的奖状就是最佳证明。 上至补习班老闆下至行政工读生,无不认为她会毫不犹疑地向前走。 儘管也有一些孩子从高中才进入特殊班级,但是所有人都没料到蒋思涵会是那其中之一。 知道这件事后的几週内,洪柔在上课时断断续续地提了几回,要蒋思涵慎重考虑,然而每次得到的答案都大同小异,不是嫌麻烦就是说太懒,总而言之没有一点改变心意的意思。 「老师,我就算没去音乐班也会好好练习,高中和大学都一定会考上去的,你就别瞎操心了。」蒋思涵嘟起嘴,明显厌倦了这个话题。 左手指尖不断地打在大提琴的指板上,发出闷闷的碰撞声,练习才刚学会的旋律。 「我知道你认真,但是和音乐班比起来,你读普通班会少掉很多练习时间啊。」洪柔一边在联络簿上写下今天上课的内容,一边努力不懈地试图用话语改变蒋思涵的想法。 「但通勤上学会让我少掉睡眠时间。」她抬眼对上洪柔无奈的目光,露齿一笑,「反正我一直都会在补习班上课,对我来说中学上不上音乐班都没差,高中再去就好了嘛。」 洪柔重重地叹了口气,把联络簿递给蒋思涵,「教了你这么多年,我还是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你看看,因为你我头发都白了好几根。」语罢,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她没应,敷衍地笑了几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事实上,不只洪柔老师,补习班的其他老师也对她说过好几次类似的话,他们似乎都不太能理解自己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麻烦、懒惰虽然也是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她学音乐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上音乐班,可所有的老师却都希望她去,好似多年的努力就只为了取得进入特殊班级的门票。 当然,她知道老师们不是那个意思,但是仍无法抑止烦闷与焦躁感侵扰她的内心,只能以满不在乎的态度和开玩笑似的话语,面对接二连三的疑问和忠告。 「对了思涵,你要不要参加看看音乐大赛?」洪柔拧上水瓶的盖子,问道。 「什么音乐大赛?」 「全国性的比赛啊,每年三月都有的那个。」 三月的音乐大赛,是国内最具规模的音乐比赛,各乐器皆分成三组,以十四岁和二十岁作为分界。 由于竞争对象包含了中学音乐班的学生,参赛的小学生只是少部分,所以蒋思涵还在就读小学中、低年级时,洪柔都没有建议她去参加。如今她确定不去考音乐班,洪柔希望她能藉由这个比赛试试自己的实力,若是有十分优秀的参赛者存在,或许也能让她察觉自己与音乐生之间的差距。 听完老师的解释,蒋思涵了然頷首,很快就决定要去试一试。 一方面就和老师希望的一样,她想知道在全国参赛者中自己的能力如何,顺利的话还能够证明她的实力足以媲美音乐班学生;另一方面,为了让更多人听见自己的音乐,那个舞台她迟早都要上去,提前一些也无妨。 停下擦拭琴身的动作,她看着在日光灯下反射微光的四条弦,扬起嘴角。 收拾完毕,师徒二人打开门,一前一后步出教室。 几位家长站在一边和老师说话,有些在教室外徘徊等待孩子下课,已经结束课程的学生则坐在小桌子前写暑假作业,大多都是熟面孔,只有一位年轻男性是蒋思涵从未见过的。他们一看见洪柔二人出了教室,便抬头打招呼,令蒋思涵停留在男子脸上的目光,硬生生撞入他的眼底。 其中一位老师──同时是这家补习班的老闆,他揽过男子,为蒋思涵二人介绍道:「这位是今天开始来打工的赵子俊。」 3-9 赵子俊一笑,露出了上排的牙齿,双眼微瞇,深邃的瞳仁似乎闪着光芒,没有一丝初次见到陌生人时的羞涩,他开口,声音如徐徐吹来的午后暖风,扫过蒋思涵的心海,掀起一阵涟漪。 「我是今年进入景乐大学钢琴科的学生,请多指教。」 因为身高的差距,蒋思涵必须微微仰头才能看到赵子俊的脸,她有些出神,直到洪柔出声唤她才反应过来,报上自己的名字和主攻乐器。 「你好思涵,刚刚老闆一直在跟我说你的事呢。」 闻言,蒋思涵挑眉转向老闆,对方一脸没做错什么的样子,反而笑得灿烂,令她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每次有新的成员加入阅音,老闆总爱在把她当作补习班介绍的一部分,大肆宣传她的比赛成绩。虽然她并不介意他人知道自己的才能,毕竟大多都贴在玻璃窗上了,但她更希望自己的名字是以其他方式为人所知。 「对了,老闆。我打算让思涵参加明年三月的大赛。」 洪柔的声音将几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老闆更是面露喜色,连连点头认可道:「很好啊!思涵不小了,实力也足够,说不定会有好消息呢。」 「真不知道该说你们太小看那些参赛者,还是对我太有信心。」蒋思涵耸耸肩,用略带嘲笑的语气道。 会说这话,并非代表她没有信心,只是认为这毕竟是全国性赛事,初试啼声就想要取得优异成绩,恐怕不是件易事。 然而,也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实力过人,年底开始的分区预赛,蒋思涵竟一路过关斩将,最终闯入决赛,且是以前几名的成绩。 获知此事的老师们纷纷祝贺,也对她寄予厚望,期许她能在这场比赛一战成名。 但是这些企盼,却令蒋思涵的心情有些复杂。和先前老师们苦口婆心想让她改变决定时一样,她对自己学习音乐的意义產生了怀疑。 每次的胜利,换来的都是更多的期待,就算她表现得不为所动,外界的力量仍不断地压在她的身上,沉重的包袱与内心的焦躁使她头痛欲裂。 古人寒窗十年确实是为一求功名,但更远大的目标是为了将一己之力贡献给家国天下,而她亦非仅汲汲营营于名声。 …… 坐在教室外的小桌子前,蒋思涵单手支颊,看着另一手上转动的自动铅笔,桌上的作业簿几乎是一片白。脑袋混乱不已,令她根本无心于作业,加之再过几週就是决赛了,除了比赛,大脑没留一点空间给其他杂事。 在柜檯内的赵子俊,馀光发现蒋思涵已维持同样的姿势好一阵子,便把书闔上,起身走到蒋思涵对面的椅子坐下,他没有特别放轻脚步或动作,但对面的人却完全没有察觉。所以当他开口时,蒋思涵的身子明显因为惊吓而颤了颤。 「心情不好吗,思涵?」 笔落在桌上,两声撞击声响后才归于寧静。蒋思涵没抬头,只是动了动眼球看向赵子俊,半晌后收回视线,手指去摆弄笔身,让笔在桌面上来回滚动。 「没有。」她答。 「那么,是有什么烦恼吗?」上半身微倾,双手交叉靠在桌缘,追问道。 驀地,她停止了动作,只有指尖还抵在笔身上。头顶的日光灯照在小桌子上,透明的玻璃清楚映出白炽的灯光与她的模样,反射而来的光芒在她眼中形成光圈,让人看不透她眼中所见究竟是什么。 朱唇微啟,欲言又止。她从未将真实的想法透露给他人知晓,一是外人角度来看,明显是她负面解读了别人的善意提醒,可能造成不愉快;二是她不认为有人能够理解她的这种想法。 既不被了解,甚至可能招来厌恶,她又何苦? 只是,有话不能说的憋屈和寻不得知音的沮丧,如一块大石压在她的胸口。赵子俊温柔却又充满生气的声音,就像冬日寒夜捧握在手里的热茶,使她渐渐找回内心失去的温度,有股一吐真心的衝动。 一阵拉锯后,她开口,「老师,你知道我音乐大赛进决赛了吗?」 「嗯,那阵子很多老师都在谈,特别是老闆,我都听到会背了呢。」 说完,赵子俊竖起一根手指,学着老闆说话的方式重述听了不下十遍的内容,最后当然也加上了老闆每回必兴奋说出的期许「思涵搞不好会得前几名呢」。 蒋思涵被赵子俊演的这一齣给逗得绷不住脸,噗哧笑了出来,扭成结的思绪瞬间解了大半,即使模仿的结尾有她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也未多加纠结。 「其实,我在想自己学音乐究竟是为了什么。」 赵子俊见她愿意开口,收起玩笑的态度,凝神细听。 「这个比赛是全国性的,我却在第一次挑战就闯到决赛,不只老师,我自己也觉得很光荣。」 蒋思涵说着,又低下头去把玩桌上的笔,似是想借此掩饰躁动的心绪,也没去注意听者此刻是什么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 「可是开心的同时,我也有点迷失了。」 3-10【完】 老师们一直对她抱持期待,过了分区预赛、到了全区半决赛,最终进入决赛,那份期待犹如雪球愈滚愈大,无形的力量压在她的肩上,努力就是为了在这个比赛佔有一席之地的感觉也随之而生。 在舞台上,镁光灯璀璨夺目,自四面八方照射而来,于她所在之处画出一个圆,台下一片漆黑,世界彷彿只剩下她与她的音乐。但是愈是投入演奏,迷惘就愈发深刻,视线所及皆是黑暗,找不到正确的路。 「大概是我太鑽牛角尖了吧,但我就是无法不去思考。」 听完,赵子俊笑了笑,「你真的很喜欢音乐呢。」 动作一瞬间停下,蒋思涵抬眼看向对面的人,微蹙起眉,显然不是很懂赵子俊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 赵子俊也没多解释,身子向后靠上椅背,双手交叠置于翘起的腿上,继续道:「我觉得一直思考也没关係,大家都有迷惘的时候。虽然现在可能会令你心烦意乱,但是总有一天你会得到答案,并且更加坚定你所选择的路。」 蒋思涵听得一愣一愣的,除了第一句话,其馀皆似懂非懂,但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如果担心影响练习或是演奏,你可以试试集中精神想一件事。」 「什么意思?」 「每首曲子给你的感觉应该都不一样吧?你就想想有什么人事物给你相同的感觉,然后带入自己的情感,例如说今天要练习一首开心的曲子,你就想令你开心的事,或是让你想为他演奏的人。」 顿了顿,他竖起一根手指,学着指挥在空中挥舞四拍子的节奏,又好似在为蒋思涵施加魔法。 「音乐是会随着演奏者不同而改变的,藉由这个方法,你可以认识那首曲子,也能提升音乐的表现力,还不会让烦恼影响你发挥。」 蒋思涵瞪大双眼,沉默片刻后以点头回应。 此时,补习班来了访客,赵子俊便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回到岗位。 方才的那番话,蒋思涵一直放在心上,于是在今日课程中,练习比赛的自选曲时,留神细听自己的演奏。 所有的音符升降和表情记号,都已经烙印在她的脑海,换弦、指法变化与弓的移动,就如同呼吸那般自然而简单,不需多加思考。所以分神聆听也不会对她的表现造成任何影响。 以低沉的音符拉开序幕,像是在重重迷雾围绕的森林里穿梭,长音如呼啸的夜风,刮着听者的面庞,而后音符增加,旋律渐快渐重,恍若踏着急匆匆的脚步在难辨方向的林木之间无措乱窜。 蒋思涵闭上眼,微蹙起眉头,心跳跟着音乐加快。 中段,音调渐升,时而挑得极高的音符像是闪烁的星子,也像是颤动的心尖,快得令人神经紧绷、难以呼吸。一阵音群过后演奏进入尾声,旋律变得广大壮阔,像是终于有光照入了黑暗。 双眼半开,琉璃光辉在她眼底闪动。 虽然还是不太明白赵子俊的话,但她隐约觉得自己离真相又近了一点,而他告诉她的方式,也确实发挥效用,让她专注于音乐,不会受到多馀的烦恼或情感的干扰,还能拉出比平常更让人感动声音,不仅洪柔讚誉有加,连她的内心也为之颤抖,不敢相信这段旋律出于自己的手。 洪柔说了句「下课」后,蒋思涵便迅速放妥大提琴,连东西也没收拾,径直开了门跑出去,见赵子俊没坐在柜檯,四处张望,欲寻找他的身影。 「思涵下课了啊。」 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旋身,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赵子俊猝不及防,慌忙稳住蒋思涵的身子并向后退了几步才维持住平衡,苦笑着正准备开口时,怀里的人双手抓住他的衣服,仰头看着他的双眼里满是光芒,好似星辰闪耀。 「我找到你说的那种感觉了!」她兴奋地说,手一边扯了扯赵子俊的衣服,「虽然还不知道烦恼的答案,可是我隐约觉得这会让我进步。」 「那真是太好了。」 赵子俊牵起嘴角,笑弯的双眼如月牙,蒋思涵怔愣,半晌才頷首应之,抓着衣服的手微紧,然后完全松开,从他的双臂间退出,打了声招呼后便返回教室去。 她抚上自己的胸口,心脏似乎跳得比平时要快,伴随一股奇怪的感觉,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身体,但这种感觉却不令人讨厌,反而因为情绪的扩散使嘴角不自觉上扬,甚至在收拾的同时哼起歌来。 而那首歌,正是赋予她日出之感,豁然开朗之情的决赛自选曲。 4-1 耳边传来吕彦儒总算有些起色的音阶,可是蒋思涵却多馀心思给他做评价,整个人瘫在桌上,手拿着笔有气无力地在讲义上乱画,时不时叹一口气。 那景象、那长长的叹息声,要说多幽怨就有多幽怨,听得吕彦儒忍不住停止吹奏,转头向她看来。 「大师,你怎么了,你今天叹好几次气了。」 她没答,只是抬起手挥了挥,像极风中残叶,挣扎着不愿离开枝头。 这令男孩更加不解。他跳下桌子放好乐器,大步走到蒋思涵前面的座位,拉开椅子跨坐上去,学着她把脸贴在桌面上,与她对视,丝毫没发现这个行为有什么不妥。 对此早已习惯的蒋思涵,没开口说什么,只是提起所剩不多的精力,不动声色地向后挪动位置,拉开距离。 吕彦儒只是一直看着她,没说话,乾净的黑色瞳眸深邃而有神,窗外照射进来的艷色夕阳在上头点了一笔,随他双眼一睁一闔、眼球移动,彷若晕开的水彩。 两人都没有动作,没有言语,时间似是于此刻静止。 不知为何,这让蒋思涵感觉得到了些许放松。这阵子被烦恼和期中考压得喘不过气,本就疲惫的身心又多了一份重量,加上这几天月事,令她的神经更加紧绷。 现下虽然正被一个异性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她却一点也不紧张,那双平静如水的眼反而化开了心里的焦躁。 「你等我一下喔!」 吕彦儒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没头没脑地往教室外跑,也没说明要做什么,就只留了一句话。蒋思涵虽困惑,却也没试着拦他,第一是她已经自顾不暇了,第二则是当她坐直身子后,吕彦儒早已跑得没影。 坐正没多久,她又倒了回去,只是转了个方向面对窗户。 温柔的光落在她的脸庞和身上,隔着外套仍能感觉到暖和,她动了动手臂,往有光的位置移动,让冰冷的手可以得到一些温暖,然后闭上眼,享受冬日夕阳的怀抱。 脑海里闪过与赵子俊度过的每一个午后。 她经常在课程结束后,留在补习班内写作业,在赵子俊有上班的日子更是如此,就连寒暑假,她也几乎是整天待在补习班。 赵子俊手头上没事时,便会伴她一起做作业,可当时的她总是不安份,往往写上几笔就想开口与他间话家常。对她而言,这些时光都弥足珍贵,觉得一分一秒都不该浪费在作业簿上。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时光能如细沙,每一次都只被带走一点点,亦能让她将其装入瓶中,恆久珍藏。 若几次的提醒皆未奏效,他就会用笔轻敲她的额头,她才噘嘴,一脸不甘愿地低下头,去面对那一道道令人头昏眼花的习题,而这时他总会忍不住轻笑出声。 如春日暖阳、如温润软玉。 在对感情依然懵懂的年华,遇见了他,何等幸运。 画面定格,蒋思涵缓缓掀开眼帘,夕日还未收起的光茫似金线,一一落入眼底,照得她眼角闪烁。 4-2 忽然,一股温热触上面颊,她全身一震,随意抹了抹脸,故作刚从梦中惊醒的样子,坐直,转向笑得一脸灿烂的吕彦儒。 「给你,是热巧克力。」 男孩笑着将罐装热饮递过来。可当她不明所以地伸手接下时,他后面的话却令她手一抖,险些松手让东西落地。 「听说女生喝了这个之后会比较舒服。」 她挑眉,目光在吕彦儒脸上和热饮之间徘徊一阵,一面晃着手上的铝罐,一面用半分疑惑半分玩笑的语气,笑着问道:「你知道我怎么了?」 刚要答,吕彦儒却意识到什么似地收起笑容,緋红瞬间攀上双颊,目光游移不定,支支吾吾好一会儿也给不了一个明确的答案。这景象让蒋思涵想起,刚开学那时也发生了类似的事。 良久,吕彦儒才怯怯道:「我说了你别生气啊……」 蒋思涵做了个「请」的手势,面上笑容不减,吕彦儒要说什么她心里有数,只是想知道他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 「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站起来时不是说你晕眩吗?我就想到初中的健康教育里学过,女生多少会有点贫血,尤其是生理期……」 吕彦儒愈说愈小声,尤其是说到「生理期」三个字时,声如蚊鸣,眼神不断闪躲,泛红的脸在夕阳的加持下更加红润。见他这副样子,蒋思涵心里可乐了,却碍于他们是在谈正经事,才努力抑制笑出声的衝动。 「那个时候你的脸是向着光的,所以我看得很清楚,你的皮肤有些暗沉,额头上有一两颗痘痘,所以我就在猜你是不是……嗯,就是这样。」 「你观察得可真仔细。」她单手托腮,嘴边噙着玩味的笑。 这下终于解开了吕彦儒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脸红的谜团,以及知道她生理期的原因了,估计他刚才盯着她看,就是在确认她是不是来月事。 她故意戳了戳脸颊,问道:「怎么样?我现在皮肤很暗沉吗?」 「没有没有,就算有也是还很漂亮!」吕彦儒奋力摇头,「我听说女生每到这个时期都会很暴躁,你别打我啊,我真的不是故意发现这件事的。」 「没事,谢谢你的饮料。」她拉开铝罐,喝了几口热饮,温暖香甜滑入喉咙,似乎也渐渐将她纷乱的心绪化开,「你快去练习吧,下週就是测试了。不然就过来背公式。」 吕彦儒一听见要背公式,立刻三步併作两步地回到刚才待的位置,拿起乐器,转头对蒋思涵说,「我这就练习!」 语罢,他便开始对着窗外吹起音阶,完全没注意到蒋思涵无奈却又温和的笑,夕阳模糊了她的轮廓,令那抹微微的弧度看来更加柔和。 她一手托腮,一手握着铝罐,指尖随着传至耳边的声音,在罐身上一轻一重地按着,彷彿那就是大提琴的指板。 这是她过去练琴养成的习惯,只要有平面便会不知不觉做起模拟练习,只是在决定放下乐器之后,她便刻意改掉,以此强迫自己忘记那份情感。 眸光微暗,她转头望向窗外,又忆起当年初次参与全国音乐大赛决赛的事。 *第一次见面详见1-5 4-3 从赵子俊那儿得了建议后到正式上场那天,不过短短几週。 比赛当天,会场一大早就被挤得水洩不通,有的参赛者在做最后的复习,有的坐立难安,在一旁踱来踱去,经验的差距一下表露无遗,唯有身边的师长皆无比紧张,个个面目紧绷、汗不敢出。 剑拔弩张的气氛,在蒋思涵推开会场大厅入口的门后便迎面而来,身子不禁颤了颤,嘴角却是逐渐扬起,身侧的手握成拳,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而微微颤抖着。 担任伴奏者的洪柔到登记处报到,而她则在一旁的佈告栏上寻找大提琴比赛的音乐厅编号,顺便看看其他的音乐厅是什么比赛。对比她悠哉的态度,洪柔则显得着急,不断催促她赶紧拿谱出来确认或是去换衣服。 蒋思涵瘪了瘪嘴,「我不就多看了一下嘛,而且时间还很充裕啊。」说罢,以眼神指向大厅正上方的大鐘,并把手上放有正式服装的提袋递给洪柔,方便卸下背上的大提琴。 「到底是我要比赛还是你啊?有点紧张感好不好。」洪柔哭笑不得,伸手拿过提袋。 「我只能做好我该做的,又不能左右比赛成绩。而且赵老师说,比赛不要太紧张,放平常心就好。」 说起赵子俊,蒋思涵的语气不自觉放柔了些。 经过上回的提点,每次的练习都让她愈来愈能掌握曲子的表现方式,并以同样的模式套用至其他曲子。情感渐次丰富之馀,为了配合感情的表述,技巧也随之提升,这数週便有了飞速的成长。 对此,她心怀感激,在那之后更经常与赵子俊攀谈。虽然她一直以来都没有社交上的问题,无论男女老少皆能对谈如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特别想与他说话,也许是因为觉得自己还能从他身上学到东西,也或许是因为她直觉,比起师长友人,他更能理解自己。 「这样说也没错,但你实在平常过头了。」 洪柔用食指敲了敲蒋思涵的脑门,无奈说道,接着不死心再催了一回,蒋思涵才应了一声拉长尾音的「好」,把大提琴交给洪柔并拿回提袋,到洗手间去更衣。 捧起水往脸上泼,突如其来的冰凉引起身体一阵颤慄,水珠沿着脸颊下滑,如泪又似汗,缓缓集中至下巴处后滴落在洗手台上。换好衣服的蒋思涵站在镜子前,面无表情望着镜中的自己,完全没了方才的馀裕与从容,但她的心跳始终平静,没有紧张,有的只是严肃。 水不断从未关上的水龙头里冒出,水声充斥整个空间。 「如果担心影响练习或是演奏,你可以试试集中精神想一件事。」 她闭上眼睛,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开始回想乐谱的每一个音符,手指同时敲出了指法,试图藉此找回音乐的感觉。 由缓慢平稳逐渐加快速度,简单的音符变得华丽,多了许多高音点缀,如悄悄攀上山头的阳光,声音渐强渐重,如黑夜离去的脚步声,曲子还未结束,倏地,她停止了指尖的动作。 半掀开眼帘,嘴角微扬。 层层缠绕的迷雾消散,困惑她的烦恼淡去,日出的光划开了夜晚的黑幕,照亮前方的路,为她指引方向,如同这首曲子给她的感觉,如同那个引导她前进的人。 她关上水龙头,用手背抹去脸上残馀的水珠,对着镜子露出一贯的自信笑容,踏出洗手间。 *好孩子请不要浪费水资源 4-4 报到时间结束后,在工作人员的指示下,眾参赛者前往各自比赛的音乐厅。 甫进入后台准备室,蒋思涵又立刻感觉到与方才相同的紧张感,但这次她没有任何反应,逕自找了个空位放东西,就拿出大提琴做调音、上松香等事前准备,很快又出了准备室,与在外头拿着伴奏谱复习的洪柔会合。 没有多久,便听见工作人员开始叫号,让前两名参赛者预备上台,同时也代表着比赛正式揭开序幕。 蒋思涵没多理会,拿着大提琴倚在墙边,闔眼冥想,整个人沉心静气、无绪无波,甚至比平时练习还要平静,好似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洪柔见她这样也不好强迫她复习乐谱,待在一旁不发一语,看着一个又一个参赛者在通往前台的走道上来来去去。 音乐厅的隔音设备完全,后台几乎听不见前面的声音,但若是凝神去感觉,便能发现声音正令地面与墙壁微微震动。只是大部分的人都专注于接下来的比赛,无暇顾及,或者根本浑然不觉,唯有蒋思涵感受到一波一波的震动,起而后止,停了又起。 当地面第五次陷入长时间的静止,蒋思涵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道:「到了。」 抬起头的同时,工作人员叫了她的号码,洪柔拍了拍她的肩膀作为提醒,她则竖起大拇指回应,随后挺直身子,迈步向前。 满是布幕的准备区一片黑暗,衬得舞台传来的光芒更加夺目,前一位参赛者的演奏已响起。蒋思涵的脚步踩在这空荡荡的空间里,响亮,却转瞬即逝,搭着台上的演奏倒像是为其而奏的节拍,但对她而言却并非如此。 这场演奏是前奏曲,她则踩着这旋律一步一步登上自己的舞台。 嘴角噙笑,眼眸清亮,握紧了手中的琴,她在布幕后的预备位置停下,等待前一位参赛者结束。 敬礼之后,对方一脸如释重负地望回走,在预备位置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踏出了步伐。 于椅子旁站定,炫目的镁光灯令她无法看清台下评审观眾的样貌,仍旧面带微笑走过场一般地扫视台下一圈,而后空着的手轻拉裙摆,优雅敬礼,举止落落大方,不似大多参赛者那样紧张。 弓触及琴弦,她转头朝身后的洪柔頷首示意,钢琴的声音便翩翩而起,同时她闭上双眼,让自己的耳畔除了伴奏的声音再无其他。 周遭寧静如夜,钢琴所奏出的旋律描绘出星空的顏色,时而出现在其中的高音似稀稀落落高掛于天边的晨星,低音的伴奏则是微弱却稳定散发的光芒。 前奏即将停止的剎那,蒋思涵睁眼,抬臂下了第一个音,风的声音转瞬成形,流畅不间断的运弓与乾净俐落的指法变换,正是风的来去自如,较为困难的部分经过她手,皆是行云流水。 进入第二段落,速度渐快、音域攀高,晨星落下,夜色褪去,为即将到来的黎明铺路,时不时挑高的音符似鸟鸣婉转,以迎山头的万缕金光,接着一连几个的音群,将光辉点缀得更加灿烂。 演奏全程,她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变化,嘴角不曾落下半分。 曲子将要迈向终结,旭日昇起,光芒普照大地,万物逐渐復甦。一瞬,赵子俊的脸庞浮现脑海,她沉静的眼眸似乎也被照亮,燃起了生机,那日离开赵子俊的怀抱后涌现的情感,在这时又悄悄攀上心头。 她知道,她寻到了。 属于她的日出、她的道标。 4-5 初试啼声便获得了全国第四名的佳绩,不只蒋思涵,整个阅音皆因为出了这样优秀的学生而欣喜若狂。老闆甚至订做了红布条,掛在补习班外整整一个月,导致蒋思涵每见他一次,都要指着外头飘扬的红布笑他太夸张。 「什么太夸张,这很光荣的啊!让我掛一整年都没问题。」话落,他抚着下頜思索数秒,自言自语道:「这主意不错,等思涵明年得了第一再换下来。」 闻言,蒋思涵哭笑不得。全国性的比赛可不是说想第一就能第一,老闆却说得如此自然,还认真思考着要把红布条掛上一年。 然而和老闆说笑完没多久,她的笑容便迅速落下,方才的话语又令她心里升起异样感。 她多想开口告诉所有人,她学习音乐、参与比赛,不是为名为誉,而是…… 「老闆,您就别给思涵压力了。她已经很努力了啊,比赛成绩不是那么重要的。」 突然,一双手搭上蒋思涵的肩,熟悉的温润嗓音自头顶落下。她回头,正好对上一双温柔深邃的眼眸,内心的焦躁一瞬被抚平,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感动与被理解的喜悦。 能够得名固然是好,但那并非她参赛的最初目的,也不是促使她踏上音乐路的原因,然而长年来被寄予厚望,人们往往只看见她得到的成果。 所以,赵子俊能发现成绩之外的东西,她格外感动。 怔怔望着身后的人,心尖颤抖不已,一股流泪的衝动上涌。 赵子俊发现她的视线,微微倾头朝她一笑,那一瞬,她感觉到心脏用力地一跳,随后,热度迅速攀上双颊,为了不让赵子俊发现她的异状,她慌忙转过头去。 手抚着心口,撞击清晰无比。 当时的她,还不清楚心脏的鼓噪代表着什么,直到升上初中,周围的女孩们开始讨论情爱,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早已心生悸动。 蒋思涵不是个忸怩的人,儘管弄清了心意,也没有因为害羞而和赵子俊產生相处问题,反倒更渴望与他接触。正好赵子俊升上大三,开始在补习班做助教,可以见到的机率大大提升,阅音儼然成为她的第二个归处。 变化,始于她将从初中毕业的那一个春天。 当年三月,是她升高中前最后一次参与音乐大赛。也许是因为有赵子俊的约定加持,蒋思涵状况极佳,发挥得比平时更好,最终不负眾望地夺得冠军。 望着印在奖状上的名字,她扬起唇角。 「好想快点见到老师啊。」 「嗯?你是说赵老师吗?」今年也担任伴奏者的洪柔听见她的自言自语,转头说道:「对喔,我听说赵老师答应要给你奖励。」 分开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期待着下一次相见,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盼望着不分离。从定下约定的那一瞬,她就不断地想像着自己将奖状交给赵子俊的画面,想听他说一声「你很努力了」、想见到他的笑顏。 「如果真的拿得到奖励就好了。」她在心里想着,笑容多了点苦涩。 儘管知道可能无法得到真正想要的,她仍抱持着微小的希望,因为赵子俊待她细心温柔,对她的心思观察入微,总能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说出她想听的话。 也许,有那么一点可能,她能与他心意相通。 4-6 负面的情绪并没有停留在脸上太久,蒋思涵很快便换上调皮地笑容,转向洪柔,「是说老师你是不是也该给我奖励啊?你才是我的指导老师欸,而且我这么争气。」 她故意晃了晃手中的奖状。 洪柔想了一下,馀光瞥见一旁的自动贩卖机,道:「请你喝罐饮料怎么样?」说完,也没等蒋思涵回答,便自顾自地掏出钱包走到贩卖机前。 「哇,你可以再没诚意一点。」蒋思涵嘴上虽是在抱怨,却还是跟了上去,指了指想喝的饮料。 「冠军的奖励就让赵老师给你就够了,想要我的奖励,等你考上音乐我再考虑。」铝罐落至贩卖机洞口,发出撞击声响,洪柔弯身拿出饮料递给蒋思涵,「这可是你三年前自信满满地答应我的。」 「我知道,我有好好准备。你也知道我笔试已经过了,只剩两个月后的演奏考试。」蒋思涵拉开铝罐,仰头,豪爽地将饮料喝下大半,视线再投向洪柔时,眼神尽是坚定自信,「我很清楚我要走的路,所以一定会考上的。」 即便迷途,她亦无所惧,因为只要一回首,便能见到指引方向的路标。 三年来未曾改变。 …… 比赛过后第一次进补习班,果不其然又看见了熟悉的红布条,只是上头的字已经将时间和名次更换成最新,蒋思涵不禁惊叹老闆的神通广大。 但是这回,她却不像往年,见了之后立刻进门说笑似地抱怨那夸张的宣传,而是站在门口盯着偌大的「冠军」二字,扬起嘴角,因备考而疲累的心一瞬明亮起来。 推开门,铃鐺如她轻快的步伐叮铃响起,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在柜檯写着报告的陈萍,见着来人满面春光,打趣道:「呦,今年的冠军得主来了。」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是谁。」蒋思涵动作流畅地将大提琴放在地上,拉开柜檯前的椅子跨坐上去,一面没脸没皮地回应。 陈萍白她一眼,「怎么没人拿你的脸皮做防弹衣。」 「小萍萍,你在大学学坏了,想当年你不是这么对我的。」她单手托腮望着陈萍,笑容不减,「以前我给人介绍补习班环境时,你都不敢插一句话。」 「当时我是新人好嘛,哪像你这个『老』鸟。」 陈萍故意将「老」字加重加长,笑得不怀好意。蒋思涵自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却不恼,慵懒地挑起一边眉,悠悠开口:「我再怎么老,也老不过你这真.人生老鸟。」 陈.人生老鸟.萍一愣,一声强而有力的脏话随后出口。 就在蒋思涵想好词句,准备表示陈萍骂脏话的行为多么令人不齿时,一抹熟悉的身影晃入了她馀光可见的范围,她果断终止与陈萍毫无意义的扯皮,起身要去开门迎接,却在完全看清门外之人的瞬间,动作停滞。 春寒料峭,赵子俊仍穿着风衣,衣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他笑容满面,唇边的弧度一如既往温柔无比,但是蒋思涵看得出来,那其中有那么些不同,而这点可以从他用带了些宠溺的眼神望着眼前人得到证实。 她从未看过赵子俊那样的表情。 4-7 女孩身穿白色连衣裙,裙摆有着碎花鏤刻,笑容甜美,一头长直发随风飘逸,好似早春飞舞的精灵。赵子俊伸手,替她将一缕落在颊侧的发勾至耳后,女孩的笑多了些靦腆。 「我嗅到了八卦的味道。」陈萍摀嘴偷笑,小声道。 「啊,嗯、嗯……」 蒋思涵扯了扯嘴角,敷衍回应,缓缓坐回位子上,抱着书包的手忍不住收紧,目光始终锁定在门外的两道身影,直到赵子俊与女孩挥手分别。 叮铃声响起的同时,八卦之魂熊熊燃起的陈萍,双手托着下巴,微眯起眼,嘴角掛着狡黠的弧度,「赵老师,那是你的女朋友?」 「啊,是的。」赵子俊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让你们看见了啊。」 「什么时后交了女朋友都没让我们知道,真不够意思。对吧,思涵?」 话题突然拋到身上来,让大脑还处于混乱状态的蒋思涵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是机械性地配合,乾笑了几声。 陈萍没有注意到蒋思涵的异状,开始对赵子俊做调查,要他把与女朋友认识的经过和时间,以及进展到哪一步都说个明白。赵子俊最初极力闪避,但是仍拗不过她想知道一切的决心,只能无奈地在柜檯前坐下,乖乖任她审问。 心系的人就坐在身侧,蒋思涵只要稍微动一动身子就能碰触到他。但是,看着赵子俊略带羞涩的模样、听着他讲述与女友之间的故事,咫尺的距离瞬间犹如天涯相隔,黑暗的布幕缓缓下落,遮掩在她心底忽明忽灭的残光。 她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感觉自己站在一条路上,四周被浓雾所包覆,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见前方是条笔直、无阻碍的路。然而,数秒之后,雾渐渐扩散,包覆路的前方,儘管知道径直往前便能走到底,但是这模糊、无法掌握状况的的感觉令她心里发慌。 「好啦别再说我的事了。话说,思涵的比赛怎么样了?」 蒋思涵全身一震,回过神来,发现额上了冒出冷汗,赶紧用袖子抹去遮掩她的心慌,但是听清赵子俊的问题后,一阵失落袭来。 「思涵?」赵子俊又唤了一次。 「赵老师你没看到那么大的布条啊?」陈萍抢先答道,手指着外头的红布,「结果一出来,老闆就立刻把字印出来、护贝好,贴到上面去了呢。」 「是这样啊,刚才没注意到。」一边说,赵子俊一边起身,到门外看了看。陈萍逮住机会糗他,「一定是太专注谈恋爱了。」 赵子俊无奈一笑,正欲开口要陈萍别再取笑他时,红布上大大的白字映入眼帘,他立即将刚才想说的话拋诸脑后,惊喜道:「啊,是冠军啊!」 「就是啊,全国第一喔!超厉害的!赵老师你的荷包可能要大失血了。」 关上门,赵子俊看着蒋思涵道:「我会尽力满足思涵的希望的。这个第一思涵该付出多少努力啊,我不过是出点钱罢了。」 闻言,蒋思涵眼眶发酸。 「所以你想好要什么奖励了吗?」赵子俊重新坐回位子,面向蒋思涵,声音温柔犹如春风拂过耳际。 4-8 蒋思涵沉默,双手环胸故作思考状,不让旁人发现她起伏的情绪。但她现在,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因为深怕一不小心泪水就会夺眶而出。 她驀地站起身,尽可能打起精神,用平常的声音说话,却不免带上些许鼻音。她道:「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再跟老师讨奖励喔。」 言罢,她朝赵子俊露出调皮的笑脸,但只有她知道,为了装出这样的笑她得消耗多少气力,得压下多少堆积在心头的感情。 她逃跑似地离开柜檯,走进教室内,关上门。松开琴盒,抱紧怀里的书包,放在里头的奖状此时好似有千金重,让双手手臂颤抖不已,背靠着门板缓缓滑落,直接坐到了地上。 那个总是看见她努力的人,那个指引她前进的道标,那个驱散她心中迷雾的微风,那个照亮她黑夜的日出…… 她要失去他了。 她仰头,茫然地望着头顶的日光灯,眼睛酸涩,方才的泪意顿失,迟迟流不出一滴眼泪。 那日的上课状况不甚理想,频频出错,洪柔以为她是备考太过劳累,便没再继续,提早结束课程。以蒋思涵现在的程度,洪柔确信她能够如愿上榜,所以比起更多的练习,休息与沉淀才是蒋思涵所需要的。 然而潜藏在她乐声中的情绪起伏,令洪柔忧心。 感情能让音乐得到昇华,却也可能让它变成完全不同的曲子,在寻求标准与规范的考试中,更可能成为致命伤。 「你心情不好吗?思涵。」 蒋思涵擦拭琴弓的手顿了一下,没去看洪柔,故作镇定地笑道:「老师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是备考太累了才会这样,早上在学校写了一大堆卷子,现在手还是很痠。」 她甩了甩手,装作手痠的样子。 「是吗。但是你的琴声可不是这么说的。」洪柔忽视了她明显为遮掩什么而说的话,「琴声是不会骗人的。」 「哈哈哈,老师你还会听琴声辨认这些啊。」蒋思涵仍然没正眼看洪柔,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脸上虽然在笑,眼神与声音却没有情绪。 洪柔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好一段时间没再开口,四周的空气像是凝结一般,时间的流动似乎也缓了下来,不过一分鐘,却彷彿经歷了几度年岁。 沉默再被打破,洪柔的话令她收紧了放在琴盖上的手,指尖几乎要嵌入光滑的琴盒表面。 「不要让你的音乐受到自身感情左右了,思涵。」 ……怎么可能。 蒋思涵勾唇。 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如同久旱甘霖,滋润迷惘乾涸的心、丰富指尖乐音。正因为有这份感情,她才能寻到前进的方向,在音乐的表现上得到成长。 若没有他、没有对赵子俊的感情,她的音乐就不会存在了。 蒋思涵背对着洪柔,用鼻音「嗯」了一声,关上琴盒、扣上锁。头顶的日光灯照在平滑的琴盒上,映出她的模样,反射而来的光晃得她微瞇起双眼。 虽然给出了听上去是肯定的答案,实际不过是结束话题的应声罢了,因为在这件事情上,她无法轻率给予承诺。一旦同意,将会毁坏她至今的所有努力。 也就没有如今的蒋思涵了。 4-9 正值午餐时间,中学校园内回盪着学生的说话声,教室里传来阵阵饭菜香以及便当盒和餐具碰撞的声音,令人流涎咽唾。 蒋思涵与庄郁凡各抱着一叠作业簿走在走廊上。 双臂上的重量与食物香味的催化,让庄郁凡的肚子一路上不断咆哮,但她不觉得羞赧,反倒大方地喊着肚子饿,然而得到的,却是蒋思涵的不闻不问。 平时逮到机会就要嘲笑她的人,这几日皆沉默不语,庄郁凡自然无比震惊,本以为过些日子便会恢復,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耐不住性子,快步走到蒋思涵面前挡住去路,想要一探究竟,却险些和来不及煞车的蒋思涵撞个满怀。 「你干嘛啊庄郁凡,这样很危险。」蒋思涵稳住手中的作业簿,皱眉看向庄郁凡,没好气道。 「这句话是我想问你的,你这几天都一副要死的样子,是准备干嘛?」 「我哪有。」蒋思涵绕过庄郁凡,逕自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语气虽和平时一样,但是庄郁凡的问题却让她的心里掀起波涛。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已经动摇至此,连掩饰真实情绪的心力都没有,甚至直到刚才,她的大脑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庄郁凡追上她,「是不是这阵子模拟考试太累了?我记得你的术科考试也是在最近。」 「大概吧。」蒋思涵笑了笑,将话题转到庄郁凡身上,「这样说来我还真羡慕你,已经推到想去的学校了。」 「毕竟我想去的不是前几志愿啊。以你的成绩,要是参加推甄的话也会上的,只是你的目标不是普通班。」庄郁凡露出一口白牙。 两人一路间聊,从模拟考试聊到志愿学校,再从午餐菜单谈到下午的小考,然而大多时间都是庄郁凡在讲,蒋思涵只是适时回应頷首,明显心不在焉。 经过楼梯口时,几位男同学从旁边的班级里跑出来,准备抢在午休开始前到球场活动。 「快点快点!没剩多少时间了!」 带头的那位同学手上抱着一颗篮球,朝身后的友人如此大喊,没有注意到前方路过的两人,而快要走过楼梯口的蒋思涵二人,也没发现身后的状况。 「思涵小心!」 当庄郁凡注意到异状时,伸手想要将友人拉到一边,却已经为时已晚。男同学来不及做一点停顿,直接撞上蒋思涵的背部。 来自后方的撞击,力道之大,让蒋思涵往前倒的同时,将手中的作业簿全数拋向空中,书页翻动的声音、友人的尖叫,以及随后而来的骚动,一齐敲击着她的耳膜。 时间恍若被压缩,周遭的所有动静与声响,像是被按下慢速键一般,清晰地传达给她的五感。 那一瞬间她似乎飞了起来,发丝和衣摆向上飘起,双脚先后离地,令所见的高度上升。她先是睁大了眼睛,接着缓缓合上,随之而来的,不是翱翔天际的自在快活,而是坠落的失重感与一次次袭来的疼痛。 直到滚落平地,她的身体才停了下来。 虽没有失去意识,但是身上无数如针刺般的痛感,麻痺了她的四肢,让她完全使不上力,只能躺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尤其右手传来的疼痛,除了夺去她的行动外,也让她心里涌升一股莫名的恐惧,而她不清楚那恐惧究竟因何而生。 仰躺在地,几缕发丝盖在脸上,她从缝隙中望见了从楼梯上方朝她奔来的庄郁凡,脸上尽是惊恐和担忧。 她微微勾唇,想张口跟庄郁凡说她没事,眼皮却愈来愈沉重,不知道是因为最近压力大而睡眠不足,还是因为赵子俊的事太让她掛心导致的疲劳。 一闔眼,便陷入了黑暗。 4-10【完】 再醒来时,纯白的天花板首先映入眼帘,浓浓的药水味窜入鼻腔,蒋思涵动了动眼球观察四周,很快就认出自己所在的地方。 她想起身,椎心刺痛立刻袭来,令她忍不住「嘶」了几声,安份下来不敢再动。 看向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她的心跳加快,双唇颤抖。试着动了动手指,确定能够依意志行动后才放宽心,吐出一口气。 「你醒了啊,接到学校电话的时候真是吓死我了。」蒋母提着装有白粥的塑胶袋走进病房,轻轻关上门,「你睡了一下午了,现在先把粥吃了吧,我去叫医生护士来,看等会儿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蒋母把粥放在桌子上,接着去扶蒋思涵坐起,把枕头立起让她垫在身后,过程中她痛得呲牙咧嘴,身体像是要散架似的,直到背部触到柔软的枕头才有所缓解。 一干医疗人员到来,做了几项基本检查后便让蒋母办理出院手续。 除了骨裂的右手和几处擦伤、淤青,蒋思涵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在听到医生说出恢復时间后,独自留在病房的她陷入了深深的苦恼。 一个月,最快也要一个月。 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关键词,她浑浑噩噩地跟着母亲离开医院,乘计程车返家。途中,她将完好的手放在石膏上,指尖摩挲着,内心的不安表露无遗。 「没事的,那只是估计的时间,以我的健康状况,也许可以恢復得更快。」望着窗外迅速倒退的城市晚景,她不断安慰自己,右手手指像是要证明自己的想法似地,最大限度收放。 「对,我不能放弃……」 就算没有了道标,她也不该轻言放弃。 发生意外后两週的时间,蒋思涵向补习班请了假,这是她进入阅音以来第一次缺席课程。 在如此关键的时期请假,当天晚上,她就接到了洪柔亲自打的电话,为避免挨骂,她没说出自己受伤的事,而是以寻找音乐的感觉、闭关冥想等听起来就是藉口的话搪塞过去。 「好吧,我就不追问了,你确实需要冷静一下,找到适合上考场的心情。那我们就考前一週见了。」 当时的她毫不犹豫地应下了,也许是她潜意识觉得自己一定能康復,也或许是觉得不这么做,她就一定无法回復。 然而两週后,她确实拆了石膏,但是移动起来却不如先前那般自然顺畅,问了医生,医生却说是这是正常的,过了几天就会好转,她也不好再多问什么,耐心等待这「几天」过去。 期间,她虽然无法拿起琴弓,却还是和过去一样在平坦的东西上练习指法,没一刻松懈,只是手指逐渐灵活了,手臂的状况依旧不见好。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一个月。 蒋思涵单手将谱架固定好、琴准备在椅子旁,小心翼翼地松开包在右手上的绷带,白得刺眼的带面一层层脱落,完好的手掌重现眼前,别了数週,轮廓、掌纹看着有些陌生。 她稍微甩了甩手,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便露出一抹安心的笑,方才加快的心跳渐次平稳。 拿起琴在椅子上坐下,将琴弓放于琴弦上,目光触及琴谱音符的瞬间,她手一施力,噬心之痛顷刻自手腕处上窜,疼得她松开了琴弓。 弓擦过琴弦落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但她无心理会,只是震惊地望着自己颤抖不止的手,彷彿看见了松开的绷带重新缠上。 瞬间,她为自己做的心理建设全数崩塌。 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 她失去了道标,现在连唯一的寄託都要夺去…… 她什么都没有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夹杂着哭喊声响遍蒋家,惊动待在一楼的蒋母蒋父,两人慌忙跑上楼,连门也没敲就闯入蒋思涵的房间。 「思涵!怎么了……」尾音未落,先踏入房间的蒋母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了数秒。 谱架被翻到在地,乐谱散落,蒋思涵伏在琴上身体剧烈颤抖,随时会断气似地哭声低低传来。 蒋家二老从未看过女儿这般模样,印象中的她,一直带着落拓不羈的笑,面对任何事皆游刃有馀,如今见她这样失控,寸心如割。 蒋母在蒋思涵前方蹲下,双手轻搭在她肩上,与其难掩焦急,「怎么了思涵,和妈说说啊。」 蒋思涵没抬头,仍将脸埋在双臂与琴身之间,一个劲儿流泪,蒋家父母只好柔声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耐心等待她冷静下来,等待她愿意开口。 「我……我不想拉琴了,再也、不想了……」 如果继续走下去,必须以承受痛苦为代价,不如,就在此结束吧。 5-1 这日社团课,就是吕彦儒接受测试的时候。 也许是因为最近他总唸叨着这件事,也或许是将他这阵子的努力都看在眼中,蒋思涵对此格外上心,上午的课程频频出神,班会时的小考也是边分心边完成的,甚至社团课一下课就匆忙回了教室,等待吕彦儒前来匯报。 虽然他们并没有约定,但是比照过去的经验,吕彦儒若是通过了,必定会第一个想到总是伴着他练习的她,而吕彦儒又是个藏不住开心事的主,不太可能忍耐到放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午休结束的鐘声就要敲响,仍没见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外,蒋思涵的微蹙眉头,叹了口气。 正在收拾餐具的庄郁凡闻声抬头,疑惑道:「干嘛突然叹气,你老头子喔。」 蒋思涵掛心吕彦儒的状况,本来不想和庄郁凡计较,她却得寸进尺,配上严肃的表情和语气,说出令蒋思涵想抽人的话。 「喔不对,这样太侮辱全天下的老爷爷了。」 「……呵,绝交吧。」 蒋思涵冷笑一声,站起身,准备在鐘响之前去一趟厕所。 庄郁凡把餐袋暂时放在蒋思涵的桌子上,迈步追上头也不回的友人,「我开玩笑的啊思涵,你怎么那么没有幽默感。」 「去你的幽默感,有你这种损友真是我家门不幸。」蒋思涵一面和庄郁凡打闹笑骂,一面看向吕彦儒来时会经过的方向,确认还是没看见半个人影后,才转往厕所去。 对于测试结果,她心里有底了。 平心而论,就一个没有老师指导的初学者,吕彦儒现在的程度算是不错了,不再像刚开始那般不稳定,只是要参加比赛,甚至是加入演出,都还是很吃力。但是想到社团并不像考试有严苛的标准,又是相处一阵子的同伴,蒋思涵侥倖觉得吕彦儒仍有机会,所以一直没把真相说出来。 关于这点,蒋思涵也是深感疑惑。在音乐上,她向来不是顾及他人心情之人,就如最初遇上吕彦儒时就直接点名他的各种问题,然而这次,她却选择沉默,并赌了那渺茫的希望。 思考许久仍不得解,她便草率下了「看吕彦儒那么努力,就不想事前打击他了」的解释,却不想这也同样违背了她的一贯作风。 放学,蒋思涵来到音乐教室前,里头没有传出任何声音,又稍微转动门把,确认门未上锁,她对测试结果的猜测立刻得到证明。 她看了眼手上的手摇杯,嘴里反覆念着思考了一下午的安慰词,推门而入。 吕彦儒坐在桌子上,望着窗外,闻声回过头来,见了来人,脸上立刻掛起一如往常的灿烂笑容,完全看不出失利的样子,就连语气也精神奕奕,让蒋思涵到喉的安慰词句立场尷尬,索性吞回腹中。 「大师你来了啊。」 蒋思涵「嗯」了声,回身去关门时,馀光瞥见了放在吕彦儒旁边的法国号。 残阳斜照,落在擦得晶亮的法国号上,一闪一闪好似泪光,衬得半身被阴影笼罩的吕彦儒,身影单薄、轮廓模糊,整个画面多了点凄清。 「这杯请你喝的,算是答谢你上次的热饮。」蒋思涵从塑胶袋中拿出手摇杯,随便编造了个谎言。 「哇,大师你人也太好!之前那个饮料不过三十元而已,这个少说也要七、八十吧!」 吕彦儒开心地跃下桌子走近,接过蒋思涵递来的吸管。刚撕开塑胶套,要把吸管插入时,他忽地停下动作,摆出极为严肃的表情看着蒋思涵,「你不会在我喝完之后收我钱吧?」 5-2 蒋思涵拉开椅子的手一顿,哑然失笑,「我像是那种人吗?」 吕彦儒依旧那副表情,思索半晌,跟着蒋思涵坐了下来,接着特别认真地答道:「像。」 「饮料还我吧。」 蒋思涵木着脸,伸手要夺吕彦儒握在掌心的手摇杯,男孩见状,抓紧了杯身把它移开,看着面前的人眨着一双无辜至极的眼。 「呦,现在还会反抗了呀,翅膀硬了是不是?」 吕彦儒听了只是笑笑,没接话,蒋思涵也不是真心要把饮料拿回来,言罢便向后靠上椅背,拿了自己那杯喝了起来。 两人一时无言,静静感受嘴中淌过的甜味。 沉默同时,蒋思涵偶尔瞄向吕彦儒,观察他的表情,想从中看出点端倪。 本以为他是个什么都会明白说出来,也会明显表现在脸上的人,甚至做好今天要听他哭诉的准备,却没料到他自始至终与往常无异。若没通过测试,如此反应太过淡漠,不禁让人怀疑自己的猜想。 良久,蒋思涵耐不住好奇心,决定向他本人确认。 「吕彦儒,你的测试怎么样了?」 儘管这不符合她的个性,但是话一出口,直接了当的询问方式让蒋思涵有些后悔没多斟酌说法,特别是看见吕彦儒捏着吸管的手明显一颤后,悔意更甚。 吕彦儒用食指和拇指转动吸管,没立即回答,蒋思涵也未催促,等待他开口。 忽然,吕彦儒轻笑了起来。 「我想大师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他的语气是肯定的,望着蒋思涵的眼神亦坚定无比,短暂的停顿过后,终于亲口说出了结果,「我没通过。」 「这样啊……」语中尽是惋惜,像是以此评价作为结束,然而绵长的结尾,又像是欲言又止。 吕彦儒显然听出了蒋思涵的真实情绪,露齿一笑,没有半点因为测试未通过的失落,「嘻嘻,你想问我为什么看起来没有那么难过对不对?」 「既然你自己开口了,就讲来听听吧。」蒋思涵扬了扬下巴,没好气道。见吕彦儒嬉皮笑脸的,不禁觉得刚才心生歉疚的自己很是愚蠢。 然而下一秒,吕彦儒说的话,让她的心情又急急转了个弯儿。 「其实,我是有点难过的。」 吕彦儒微敛起笑容,仅剩的弧度令他的笑看起来有些讽刺,较平时低沉的嗓音,如同小石子落入水池中时的一声闷响,同时在蒋思涵心底掀起一阵涟漪。 他没接着说,慢悠悠地吸了一口饮料,等到嚥下嘴里饮料,才重新开口。 「努力过后被否定,我想任何人都不好受吧。只是经过一个下午,我想通了。」他漾开笑容,黑眸晶亮,彷彿匯聚了夜里所有星芒,「我开始学法国号,并不是为了参加测试、参加比赛。」 蒋思涵望着眼前被夕阳照得温暖的脸,内心快速颤动,似乎有什么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将要随着吕彦儒的话衝破胸口。 「而是因为我喜欢法国号,想要演奏出那样优美、醉人的声音,如果可以,也想要让更多人知道它是个多么棒的乐器。」 滴答。 脑海里响起了水的声音,沉闷似隔着一层屏障,蒋思涵却清晰感觉到了。 5-3 在返家的路上踽踽独行,身边的车流不息,蒋思涵的脑中全是吕彦儒刚才说的话以及他真诚的笑顏,四周的嘈杂似乎全与她无关,她像是时间变换中唯一的静止。 「你真的很喜欢音乐呢。」 她忽地忆起赵子俊过去曾说的话,而这话,她至今仍未明白。 本以为待在赵子俊身边,她总有一天可以找到答案,却没想到在那之前她就先逃开了。因为失去好不容易寻得的道标,她再次陷入迷茫。 但是这一刻,她不知为何独自忖度起其中深意,也许,是受到了吕彦儒那番话的影响。 细细回忆起学习音乐的种种,第一次触碰大提琴所感觉到的喜悦、学会第一首曲子的兴奋、首次登上舞台的紧张和期待,以及在赵子俊的建议下,开始试着投入感情演奏。 一阵思索后,她平静的脸上渐染明亮,眼中的星火跳跃,随后像被水给化了开来,闪动似粼粼波光。 心跳陡然加速,步伐随之加快。 最终她大步奔跑起来,不顾被风凌乱的发丝和被刮过面颊,不顾被书包里沉重的东西嗑得生疼的腿,只是没命向前,彷彿前方有着她追寻已久的东西。 翻找出家门钥匙,激动的心情令她的手颤抖不已,试了多次才终于顺利插入钥匙孔,打开大门。一踏入家门,她就踢掉鞋子,径直往二楼走去,如浪似涛的情感在心底蔓延,随她距离房间愈近便愈发清晰。 没有一丝犹豫,她转动了门把。 门扉敞开的同时,满盈的情绪衝出防线,她愣愣望着首先撞入眼底的黑色琴盒,泪水一瞬间蓄满眼眶,滚落脸颊。 她有些失神地踱到琴盒前,缓缓蹲下,伸出的手依然颤抖,心里却不似先前那般,畏惧开啟被她封存的东西。 指尖触到琴盒扣环,熟悉的冰凉感令她瑟缩了一下。她勾唇,笑眯了眼,泪水更加肆无忌惮地淌落,不再犹疑地拉起扣环,将琴盖上推。 不变的温润褐色,在进入眼瞳前似乎闪烁了一下。 她自嘲地笑了,爬满泪水的脸尽是喜悦。 「我怎么这么愚蠢……」 她终于理解到,自己自始至终从未失去什么,不过是年少的懵懂情愫太过耀眼,蒙蔽了她的双眼、她的真心。 过去的迷茫,是因为她凭着一身才华执起琴弓,得到舞台、掌声和荣耀,却被人忽略了她的原点——为了深爱的音乐而努力。她盼望有一天能将自己的音乐传达出去,让世人从音乐知道蒋思涵这个人,但是她却陷入喝采的迷雾,找不着正确方向。 但是,赵子俊看见了,看见了她的努力,甚至给予她建议,犹如日出一般照亮令人不安的黑夜,犹如指引方向的路标。 然而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迷失? 蒋思涵抚过琴弦,轻轻的震动发出微弱的声响,撩拨着她的心绪。 「我太过依赖对老师了,以为只要有一个情绪的出口,我就能拉出好听的声音……」她鼻子一抽,声音带上哽咽,指尖拂过琴身,温柔得像是对待心爱之人,「却忘记了一直支持着我的,始终是对你的情感……」 5-4 如果说她对某样东西提起兴趣,首先会是不曾停止跳跃的音符。 如果说在音乐这件事上感到痛苦,那一定是因为无法坦率说出喜欢。 如果说对仅凭着一腔热情拿起乐器之人感到极度厌恶,那一定是因为她无法以单纯的喜欢继续手持琴弓。 她对赵子俊的情感是真,但她对琴的喜爱早已深入骨髓,她的智慧和气力只为音乐服务,所以失去音乐,便连带抽离她的灵魂、她的精力;失去前进的路标,她会惧怕恐慌。 当她用缠绕着绷带的手执起琴弓时,她真正害怕的,是再也无法拉琴。 那些她以为早已遗忘的情感,其实,一直都在。 「你真的很喜欢音乐呢。」 温和如煦的男声再度响起,回盪在蒋思涵的脑海中。她低声一笑,其中包含了钦佩和释然,以及若有似无的不捨。 「老师真厉害,从那个时候就说中了。」 持续在音乐这条路上前行,她从来不需要理由,她只需要秉持本心,不再让任何情感阻挡她的道路。 夕阳斜照入内,琴弦反射着微弱的光芒,与她眼角的泪相互辉映。 …… 背倚着墙,手里摩挲着电话线,耳边是机械的嘟嘟声,蒋思涵哼着小曲,耐心等待电话接通。 等了一会儿,电话终于被接起,熟悉的声音让她知道自己不必询问要找的人是否在家,并换人接听,便直接了当地唤了对方的名字。 「裕书,我是蒋思涵。」 电话另一头的人似乎有些惊讶,沉默了数秒才回应,这个反应令蒋思涵忍俊不禁,却也对一直以来让他失望伤心感到愧疚。 她知道这个男孩在追逐着她的背影,在她几乎放弃音乐的那段时间,不断地劝她回头,甚至隐隐约约表达出情意。 只是如今,她怕是要让他继续伤心了。 她不能回头,也不能回应他的情感。 「我是想问你,年底音乐会的票你还替我留着吗?」她压下心里的情绪,故作镇定地开口。 张裕书一听,语气微扬,但又有些不确定,刻意不正面回答,试探性问道:「……你不是说要期末考了?」 蒋思涵听出他话中的怀疑,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可是蒋思涵。」 说出的话无比骄傲张狂,却让张裕书清楚感觉到,以前的那个蒋思涵回来了,而他也被感染似地低低笑了起来。 「票我当然还留着,那张票本来就是为了你拿的。」张裕书一顿,还想再说什么却有了犹豫。半晌才啟口,字句多了一点严肃,「赵老师也会去。」 虽然早知道张裕书会提起这件事,但是在听见那个关键字时,蒋思涵仍不免心颤,险些松开握着话筒的手。 她垂眸,轻吐出一口长气,在脑海里寻找着适合的字句组织回答,但是持续好一阵子,沉默的空气依然流动着。 「嗯,我知道。」 最后,她只是回了最简单的一句话,可其中的「知道」真的包含了多少理解,她也无法肯定。 5-5 抵达熟悉的大学门口,蒋思涵轻车熟路走到举办音乐会的礼堂前,往年音乐会的地点都是在这里,所以路线她早已十分熟悉。 在入口验过票,踏入礼堂,在一室昏暗中特别明亮的舞台随即捉去她的目光。 白炽的镁光灯将木质的檯面照得晶亮,彷彿洒下一地碎金,立于中央的三角钢琴乾净无暇,纯黑的外表隐隐映着舞台下的人潮。 心情翻涌如潮。 选了个靠中后的位置坐下后,她望了眼皮包里放着的资料夹,有些出神。资料夹中放的是今年三月决赛的奖状,也是她和赵子俊约定好用以换取奖励的东西。 她相当庆幸指导老师和有演出的学生都会待在后台或前排座位,让她从校门至礼堂的路上,除了来帮忙的陈萍以及其他行政人员,并没有遇见任何熟识的人。 她苦笑,在心里嘲笑自己的懦弱,并移开了目光。 映在眼中的光亮随眼波流转变幻莫测,一如水中明月,藏掩于其中的情绪还未被看清便已消散,她定定望着前方,搭在皮包上的手收紧了些。 黑眸中流动的水逐渐沉静,她长吁一口气,捏了捏眉心。 她不该允许自己动摇的状态持续下去。 正当她琢磨着该何时去找赵子俊时,她注意到有人在她左侧的位子坐下,转头一瞧,就见着一身正装的张裕书有些懒散地靠着椅背,表情一如既往波澜不惊,望着她的眼眸平静无波,一点也没有即将上台的样子。 早已习惯张裕书这副样子的蒋思涵并不感意外,抬手打了招呼,顺便夸奖他穿起西装有模有样,像个小大人。 然而,张裕书没有对此给予回应,逕自开口:「你是来见老师的。」 听张裕书说得这般篤定,蒋思涵不由得一怔,而她的一瞬沉默也间接告诉了张裕书答案。 「我会转告老师的,结束后到后台来吧。」张裕书勾唇一笑,擅自做了决定,彻底阻断蒋思涵的后路。 小心翼翼地拉起蒋思涵的手,那隻手已不像先前那样骨感,多了点柔软。他突然有些鼻酸,那个他一直追逐着的耀眼身影,终于恢復从前的模样了。 他紧紧一握,想要藉此将自己的勇气传递过去。一会儿才轻轻放下蒋思涵的手,起身站到她面前,隻手撑着椅子的扶手,将她困在自己手臂与椅子间,弯身在她耳畔低语。 「期待我的演出。」他的声音乾净轻柔,素来不带情绪的声线多了些笑意,似能夺人心魄,「还有,你只长我两岁,思涵。」 说完,没等蒋思涵回应他便转身往前排座位去。蒋思涵被他这出乎意料的行为给震得大脑当机,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报復自己刚才用长辈的立场说他「小大人」。 「这么小心眼,难道不是小孩?」她失笑,望着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 不过多亏张裕书,她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也确定要在音乐会结束后去见老师,省去自个儿纠结的时间。 她拿起节目单翻看,寻找张裕书的名字。他的演出曲目映入眼底的瞬间,她先是瞠大双眼,随后无奈地笑了。 那首曲子,正是她第一次参加大赛所用、充满日出之感的曲子,也是让赵子俊第一次在她心里留下痕跡的曲子。 不知张裕书临走前的那句「期待我的演出」,是有意让她发现这件事,还是单纯要她好好等着他大显身手,但蒋思涵隐约觉得前者的可能性高一些。 「傻瓜,都已经和你说明白那么多次了,你还是执意要把我当成指引方向的人吗……」 当她因为日出被乌云笼罩而慌张失措,甚至懦弱逃离时,张裕书依然死守着认定的路,固执前行,不论云雾散去后会看见什么样的风景。 她终于理解张裕书当初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半年」这看似短暂,实则能够长过一生的词。对坚持走在模糊道路上的张裕书而言,每一天都是煎熬,不见尽头、不知归期,只能不断向前。 所以,张裕书的进步并非毫无理由。 一想到自己辜负这样的孩子半年之久,蒋思涵心里的柔软彻底陷落,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很快就会恢復从前的样子,我保证……」 她依然会是那个为理想奋不顾身的蒋思涵。 5-6 最后一个演出结束,安静的观眾席倏地热闹起来。 蒋思涵跟着人流走出礼堂,外头的光令她反射性抬手遮挡。 午后的阳光透过整片落地玻璃窗照射入内,把走廊烤的暖烘烘的,隔着鞋子似乎都能感觉到地面的温度。 她将玻璃窗当成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和服装,忽地发现窗面上有个熟悉的身影逆着人潮朝自己走来,她止住了动作,转过头去。 人们的谈笑声被摒除在外,只有她心跳声依旧清晰,周遭的一切都像是慢速播放的电影,人群渐与背景融为一体,而她与他,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她愣愣看着赵子俊在距离自己仅一步的位置停下,暖阳明亮,将他整个人都融入光芒中,但她还是清楚看见了他嘴角的弧度,不张扬、不隐晦,温如阳光,恰如其分。 「好久不见,思涵。」 赵子俊率先开口,不变的温柔与不变的称呼,随着唇瓣开闔流洩而出,听得蒋思涵心里一动。 她转身正对赵子俊,嘴边噙笑,「好久不见,老师。」 「我听裕书说你来找我,后面的节目没有我的学生,所以我就直接出来了。」 「嗯。」 蒋思涵没料到会这么快见到赵子俊,要说的话都还未在脑袋里成形,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何啟齿,放在身侧的手不安分地搓着裙摆,眼神飘忽。 最后,还是赵子俊先开了口。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他转了半圈靠在玻璃窗上,看着陆续从礼堂走出的人,「我很清楚你付出多少努力,也很清楚你有多喜欢音乐。因为只有深沉的爱,才有持续下去的动力,也才会有无尽的烦恼。」 热情与喜爱多会在日復一日的练习下消磨殆尽,可是赵子俊并没有在蒋思涵身上看见这种跡象,反而在经歷了长年的努力之后回归根本,思考学习音乐的意义,这代表着她的爱早已深入骨髓,理想早已在她的生命里生根发芽。 「只是,有天赋的人註定要背负许多。」说到这儿,赵子俊的语气沉了些,转头看向蒋思涵时,表情是难以言喻的严肃,「他人的审视、期望,以及一次的跌落引起的失望……不问意愿,直接加诸在你的身上。」 蒋思涵睁大的双眼,许多情绪闪过其中。她从不知道赵子俊因为她当年的迷惘而思考了这么多,且仔细想来不无道理,她最初的迷失确实是由于眾人的期盼,若不是经赵子俊的提点,可能当时的她就会深陷困惑难以自拔。 虽说后来的再次迷途,一半的原因也是赵子俊。 「老师,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她一直沉浸在失去方向的失落,忘记了她演奏的根本其实是自己。 「因为靠自己发现,你的意志会更加坚定啊。你是要发光发热的人,但我和其他老师不可能跟着你一辈子,所以我不能事事都插手。」 赵子俊伸手,大掌落在了蒋思涵的发顶,一双眼蓄满温柔和光亮,彷彿能将冬日的寒冷驱散。 「而且我相信你的意志和对音乐的喜欢,会带领你走回正途。」 温暖自掌心传至蒋思涵的四肢百骸,令人心动的话语在她最心上最柔软之处打转,所有情绪恍若化作一滩水,将她整个人浸在其中。 「嗯……」 呆望着赵子俊好一会儿,缓过来后她笑着轻应了声,一股难辨的情绪从脸上闪过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以往带点狡黠的笑脸。 「那么,」她低头把皮包里的奖状抽出来,展示在赵子俊面前,「我来要我的奖励了。」 「好,我会尽我所能。」 赵子俊毫不犹豫地应下,眼里的笑更加柔和。 5-7 蒋思涵对赵子俊提出的要求并不困难,就是让他请自己听一场最高音乐厅的演奏。 赵子俊自然是立刻答应下来,甚至当晚就打电话到家中,把查询到的现有演出和时间唸给蒋思涵听,让她选一场有兴趣的。 最后,两人决定去听一个管絃乐团的演出,时间安排在蒋思涵的段考之后。 掛上话筒,蒋思涵没忍住心里的喜悦,嘴角止不住上扬。 打电话来问她意见的这股温柔与过去如出一辙,让她感觉自己依然被赵子俊放在心上,而且一同讨论行程时间,就好像约会一样。 她哼着小调,脚步轻快地返回房间,经过客厅时正好遇到同样要上二楼的母亲。 「瞧你高兴的,刚刚打来的是个男的吧?你该不是偷交了男朋友?」 蒋母用手中的马克杯轻敲蒋思涵的头,想起刚才接了电话听到的是个男声,还是要找女儿的,便起了好奇心。 蒋思涵挑眉,推开抵着额角的马克杯,「什么男朋友,是阅音的赵老师。我之前大赛得了名,他答应要奖励我,所以要请我听音乐会。」 听见补习班的名字,蒋母险些松开拿着杯子的手,一脸忧心地看着蒋思涵,然而声音刚起,便看见蒋思涵嘴角扬着许久未见的自信,唇边的话语转瞬化作一道弧度。 「要回去了?」蒋母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脑袋,问句结束的话语听来却尽是肯定。 「嗯。」蒋思涵頷首,眼神坚定,「我要的东西就在那里。」 话语未歇,一道力量就落在她的背部,她痛呼了一声,母亲的笑声随后落下。 「好好努力吧!你可是蒋思涵,是我女儿!」蒋母捏了捏女儿的手臂,「不过饭也要好好吃啊,你这半年瘦了不少。」 「当然,练琴也是要体力的。」蒋思涵一手摸了摸发疼的背,一手竖起拇指。 接下来几天蒋思涵都专注于备考,可是相较于先前,她更有精神,记忆也因此有所提升,读书效率上了个档次,许是在她心里的迷雾散去的关係。 望着桌历上被她画了记号的日子,她微微一笑,随后又继续和卷子奋战。 那天是週五,是考试的最后一天,也是和赵子俊约定的日子,这让她在准备考试时似乎多了点目标。只要抬头看见显眼的记号,涣散的精神就会紧绷起来,想着度过这次考试就能盼来等待已久的约会。 时间在她的聚精会神下飞逝而过,最后一堂课的鐘声响起,卷子被收走的瞬间,她迅速起身收拾东西,返回座位,按例把扫区打扫乾净。 期间,庄郁凡见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几度好奇询问,但是为避免八卦之王在心里做文章,她只说了有事,轻描淡写地带过,就喊了卫生股长来逮人。 她想等到重返阅音之后,再和庄郁凡提起自己决定重拾音乐的事,暂时别让庄郁凡多操心。 而且过了今晚,才是真正的做出决断。 该做的事完成后,蒋思涵拎起书包匆匆往外跑,回家为赴约做准备。 但是她很快就遇上了第一道难关。 站在衣橱前对着一排衣服发愁,她的眼珠子从左扫到右,然后反向再看一遍,手好不容易伸出却在下一秒立刻收回,同样的动作反覆了数次。她自认为没有选择困难症,况且能穿着出席音乐会的服装其实不多,但是此刻她真的拿不定主意,左挑右拣,总有不满意的地方。 蒋思涵烦恼得摇头晃脑,目光对上衣橱门上的全身镜时,脑海里突然浮现了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 女孩轻捻着裙襬转起圈子,似彩蝶翩翩飞舞,微风撩起她的长发,使她的如花笑顏多了些许飘逸感。 从衣橱里拿下唯一一件白色洋装,转向镜子按在身上比对,空着的手拉起一侧裙襬,想要模仿脑中的女孩。 「我在做什么啊……」看着镜中的自己一阵,她自嘲地笑了,低语着把洋装往床上丢,重新选了一件深色的连衣裙换上。 关上衣橱前,她看见几缕发丝从肩头垂落,便拿起发夹将长发束成与服装相衬的公主辫,才不再流连地闔起镜子。 眼看时间差不多,她提起包走出家门。 5-8 冬天日落得早,只馀天边一丝橙色,早已亮起的街灯,彷彿为疲累一週的身心注入光明。 蒋思涵快步走在路上,神情难掩兴奋,橙黄的灯光随着她前行在脸上一明一灭。愈接近目的地,她的心跳就愈发快速,在瞧见立在捷运入口的身影时到达极致,连带呼吸也困难起来,但她却不愿放慢速度,反而迈开大步向那人奔去。 馀光瞥见有人靠近,赵子俊将视线从腕上的錶移开时,蒋思涵正好在他身边站定,朝他一笑。 「老师,你来得真早。」 「毕竟不能让你等啊,今天主角可是你。」赵子俊柔声说到,抬手指向捷运入口处,「走吧,现在出发时间应该差不多。」 「……嗯。」蒋思涵应声,尾音有些颤,但是已经转身向前走的赵子俊并没有发现。 她抬头,眼眸与完全暗下去的天色一般黑,几颗星子散发着微光,却不足以抵达她的眼底,视线移向渐与她拉开距离的那道背影,忽觉得眼眶乾涩。 毕竟不能让你等啊。 多么普通又多么煽情的一句话。 赵子俊的温柔始终如一,是蒋思涵的情感歷程中鲜明的一笔,但她既感动于赵子俊的不变,也厌极他的不变。 她曾想过能将这份温柔据为己有,后来才发现这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想,赵子俊独特的柔情,早已留给了另一个女孩。 「这样会让我很难放手的啊,老师……」 她的喃喃自语,很快便被晚风带走,不留一点痕跡。 在音乐厅所在的车站下了车,步出捷运站,宏伟的传统式建筑就在不远处。建筑前方的广场不似一般大街明亮,只有寥寥几盏路灯,多数的光都集中在音乐厅下方,自下而上照亮佇立于夜中的建物,看来肃穆庄严。 赵子俊在入口处换了票,将其中一张递给蒋思涵。 「在这里换票,票根比较值得留存。既然是奖励,总要留下点什么对吧。」他晃了晃手中的票,解释道:「便利商店换的话,不管什么表演都是白底,不好看。」 「原来老师你会在意这个啊。」蒋思涵调侃道。 面上虽然扯着嘴角微笑,一股酸涩却在她的心底奔走蔓延,令她险些维持不住表情。幸好在笑脸完全崩塌之前,赵子俊已经转身向前走。 她明白,她一直很明白,没有两情相悦的温柔体贴,是如何残忍地在心上划开一道道口子。她从来没有选择,只能目送那人走到另一个女孩身边,而她自己,也必须为了理想持续迈进。 但是…… 伸手抚上心口,强而有力的心跳穿透而来,蒋思涵微微扬唇,却蹙着眉闔起眼眸,表情沉痛。 因为这份情感迷失半年之久,而今,她便是为了让一切回归正轨而来。她不断地说服自己,赵子俊有对象,而她有理想,他们之间本就不可能,应当放得乾净俐落。 五指收紧,揪紧胸口。 但是,果然还是会痛啊。 5-9 儘管心里有烦恼,蒋思涵仍相当专注于演奏,且不可思议地,随着演出推进,在心头徘徊不去的阴霾竟有散去的跡象。 特别是几首曲子主旋律落在了大提琴,声音时而浑厚饱满,声振且远,似是直接敲打在心上,一下下撼人心魄;时而轻巧如羽,细细密密地抚过心口的柔软,化一腔心绪为水。 她收紧了手,指尖几乎要掐进柔软的椅垫。 那舞台的位置,镁光灯集中之处,是她多年的心之所向,每一场盛大的演出,都在唤醒她沉睡的热情和愿景,不断地告诉她:她该前进了。 星辰在眼底闪烁,她勾唇而笑。 …… 离开演厅,两人的身影融入夜色。 蒋思涵向上伸直双手伸了个懒腰,而后重重垂下,藉此将所有的疲惫彻底拋开,脸上的犹疑也一扫而空。 「这奖励真是值了!」她竖起双手拇指,超赵子俊露齿一笑,「谢谢你请客呀,老师。」 「这是你应得的。你这么努力,出一点钱不算什么。」 赵子俊温笑着答道,带点寒意的晚风徐徐吹来,撩起他的发丝,月色裹了他一身,柔和了他的轮廓与笑脸,像是闪烁的星光模糊不清,随时要消失似的,令蒋思涵有些出神。 并肩走在往捷运站的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儘管大多时间是沉默的,气氛却不至于尷尬。 数分鐘的路途,蒋思涵特意放慢了脚步,希望能够延长这仅剩的相处时间。 轻而缓,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尾奏上,走到尽头便宣告一切结束。这是最后的乐章,她想尽可能地倾尽至今柔情,谱出一段代表结局的旋律,为她的无边岁月写下註解。 过卡进站,乘着手扶梯下了月台,等待捷运进站时,赵子俊开口。 「你什么时后会回来上课呢?」 「大概两週后吧,要确认老师和空教室的时间。」蒋思涵想了想,道。 顶上的跑马灯显示列车进站还有一分鐘,她注意到身旁的视线,却迟迟没有声音传来,便转头看去,对上赵子俊纯粹无瑕的眼眸。她隐约觉得这双眼想向她传达什么,不禁有些心慌,故作不明白地朝赵子俊歪了歪头。 「我等会儿还有约,所以要搭反方向的车。」赵子俊的笑容不变,双唇翕合间声音渐沉,「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话语入耳剎那,好不容易压下的情感再度衝破防线飞速上涌,经过胸口,直达鼻腔,在口鼻之间化作苦涩,呛得她几乎要流出眼泪。 她低下头,不让人看见她此刻的表情,再开口时声音微哑,还有些颤抖。 「老师,我……」 她可以说吗? 其实她最初的计画,是拿着冠军的奖状向老师告白的。 因为他们的身分和年龄差距,注定了她无法以对等的姿态去喜欢赵子俊,所以她给自己订下条件,在和赵子俊有约定的前提下,若是拿下了全国第一,她便会表明心意;若无,就继续保持沉默。 但是她没料到,赵子俊身边的位置已经有了人,使她连破釜沉舟,一吐真心都做不到,长年的倾慕硬生生成了难以驱散的心魔。 今日的约会,一方面确实是想要彻底化解这份约定,斩断执念,一方面是私心地想要体会和心悦之人约会的感觉。甚至,她曾动过以实现约定为名,让赵子俊与女友分手的念头。 她忽地笑了。 「老师。」缓缓抬头,她的神情平静,眼底一片澄澈,「我想跟你说声谢谢。」 然而那样的念头也不过闪过一瞬,伤害他人得到的成全从来不是最佳解答。赵子俊就像是黑夜里高掛的星,令人忍不住去追逐,但那终究是遥不可及的光,而她也不是摘星之人。 「老师,自从你告诉我可以在演奏时带入情感,我就一直把你当成前进的路标。每一次洪老师夸我、每一次比赛得名,我就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没有错。」 说到此,她吸了一口气,气息断断续续的,像是在哭泣,「可是就像你说的,你不可能跟着我一辈子,但是我对你的依赖已经太深了,所以才会迷路了这么久……」 安全闸的红灯开始闪烁,跳跃的红光一下下扫过她的脸,列车行驶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喀噔喀噔,像极了心跳。 「所以,我想从现在开始试着不依赖你、依赖任何人,跟随着我的本心走。」她指着心口,笑容带着拨云见日后的清明光辉。 跟随本心,跟随理想。 5-10【完】 静静倾听这番话的赵子俊表情始终如一,仅嘴角和眼尾的弧度有细微变化,使他的笑看来更加柔和,好似在看一个成长了的孩子。 他伸手,想像平时那样轻揉蒋思涵的发顶,却在弯起手臂的那一剎止住动作,打消念头。 「我很荣幸可以引导过去的你,也很高兴你如今有这样的想法。你要记住,不管经过多少人的帮助与提点,你的意志才是最重要的。」 捷运进站,疾驶而起的风吹起两人的发丝,有几缕在蒋思涵眼前晃盪,微影落在面上,左右轻摇。 眼目所及变得不甚清晰,但她却清楚看见赵子俊张闔的双唇;煞车声刺耳,盖过了週遭的声音,却未能将赵子俊的话湮没。 「你自身,就是永恆不变的道标。」 随着温润嗓音传到耳边,有股酸疼集中在蒋思涵眼周,每一下心跳都带上了痛,情绪翻腾成浪,将她的言语尽数吞噬,在列车停妥前,都未能开口回应。 「嗯。」直到关门警示铃声响起,才艰难地挤出一声,尾音略高略飘。 「快上车吧,我们两週后见。」赵子俊催促,轻推蒋思涵的背。 跨入车厢内,蒋思涵站在门边,隔着月台与列车间的缝隙与赵子俊挥手。 「你今天很漂亮。」 随着车门缓缓闔上彻底隔绝他俩,赵子俊的声音悠悠传来,他指着自己的头发,似乎想说她的今日的发型很别緻好看。 闻声,蒋思涵挥动的手停顿半秒,而后又维持相同频率挥了起来,赵子俊也像是在配合她似地持续动作。 她扯开嘴角,抑制流泪的衝动。 列车啟动,将距离愈拉愈远,蒋思涵恋恋不捨地将脸贴上车窗,朝赵子俊的方向望去,发现他依然面朝着这边并挥舞着手时,眼周的酸疼转瞬化作泪水在防线内打转。 即将决堤的那一刻,眼前的画面转黑,列车驶进了隧道。 愣愣与车窗上倒映的自己对视,近乎灰阶的世界令不断滑落的晶莹显得明亮,眼前反覆模糊又清晰,扯了扯嘴角想像一直以来那样一笑而过,却只能露出破碎不堪的笑容。 「老师……」 解开扎着头发的发夹,乌发散落,遮住了侧脸,她揪紧胸口,低头用力闔上眼,不去看自己扭曲的表情,也令旁人无从窥视,紧抿的双唇将呜咽声全往肚子里吞。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赵子俊看见她的努力,看见她对音乐的喜爱,发现她今日不一样的打扮,却始终没能察觉她的心意,又或者,察觉了却不选择说出来。 比起白色飘逸的连身裙,她更喜欢沉稳色彩的装束;比起气质的公主辫,她更倾向不加装饰,何况无论她的外貌如何改变,赵子俊眼里所见的也依然不会是她。 有些注定是再怎么努力也难以撼动的。 每喃喃自语一回,蒋思涵的声音就变得更加飘渺,只馀愈重的呼吸声。 对着赵子俊没能说出的真心,未来大概也没能有机会言说,她此刻只想将这些话、这份心意留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让一切成为过去,相信经过这一段狭长的隧道之后,她可以回归本心,抑或者是成为崭新的自己。 如果恋情的无果是注定,那她该继续在音乐路上前行,也会是注定。 举起双手轮流抹掉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尽,水光漫布面颊和手心。 不知过了多久,捷运自地下道离开,外头的城市光景灿烂炫目,灯火交织,如梦似幻。 抬起头,五光十色照在她趋于平静的脸色,黑眸中尽是光亮。 她抹去乾涸的泪跡,扬唇一笑,有些勉强,未完全褪去的痛在心底无声作祟。但是这次,她相信自己不会再迷路,而这份痛也会因为她认定了目标,逐渐沉寂在时间的长河中。 再见,她的初恋。 6-1 原本预计在两週内回归阅音的蒋思涵,因为很快又碰上期末考,日子便又往后挪了一週。但既然已经确定,她就提前在某天放学,留校写作业时把这件事告诉了庄郁凡。 作为希望她重拾音乐的人之一,庄郁凡听到消息的当下喜不自胜,拍桌起身朝她扑来,双臂缠着她的脖颈,直往她身上蹭。 动静之大,惹得身边同样尚未回家的同学们频频侧目,甚至停止说笑,发来询问,庄郁凡皆以简单一句「蒋思涵终于茅塞顿开了」回应。 蒋思涵失笑,「什么茅塞顿开?我看你才是脑子不清醒的那一个。」 「我这不是为你高兴嘛,盼了这么久终于盼到你想通了。」 庄郁凡欣慰地对蒋思涵又揉又抱,将她的头发弄得凌乱不堪,直到感觉一隻手攀上自己腰部,惊觉蒋思涵又想对她的腰肉伸出魔爪,立刻抓住那隻作怪的手,弹了开来。 「你良心不会痛吗?」庄郁凡痛心疾首,不敢相信自己的真情换来的,竟是如此无情无义的对待。 「我才想问你不累吗?多大点事儿总要搞得像天要塌下来似的。」蒋思涵单手支颊,另一手转着自动铅笔。 不经意瞧见放在她面前的习题,多看了两眼,发现上头满是乱无章法的计算公式,显然书写人并不知道该如何解这几道题。 想起前阵子才看过同样惨不忍睹的讲义,她微微扬起嘴角,若有似无地长吁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开口,「怎么我身边,一个两个都不擅长计算啊……」 「嗯?你说谁不擅长计算?」刚坐下提笔的庄郁凡没漏掉这喃喃自语似的话,又隐约猜到蒋思涵在说谁,八卦之魂熊熊燃起。 「谁应声就说谁囉。」 蒋思涵耸耸肩,不置可否,但嘴边的弧度早已透漏一切,这让庄郁凡深深觉得自己受到嘲讽攻击,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然而安静不过数分鐘,庄郁凡陷入难题,对着同一行叙述发愁许久,仍是没理清题意,思绪不禁开始胡乱飘散。 抬首看向坐在对面的友人,庄郁凡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开口:「是说,要继续学音乐的事儿你跟吕彦儒提过了没有啊?」 「没啊,跟他提做什?」蒋思涵停笔,顰眉反问。 上一次和吕彦儒见面还是他社团测试失利那次。因为后来,她很快就决定要回到阅音继续准备音乐大学的考试,放学后就不再到音乐教室去,而是直接返家把落了半年多的手感一点一滴回忆起来,再加上二次期中考与期末考挨得近,接着就又一次进入备考状态。 何况吕彦儒对她学琴之事所知甚少,多提无益不提无妨,索性选择沉默。 未待庄郁凡回答,蒋思涵很快就察觉了不对劲,「不对啊,你叫吕彦儒的名字叫得这么顺,感觉好像和他很熟,但我记得你们就说过两次话吧。」 印象中,庄郁凡大多是跟她在一起时会见到她和吕彦儒打招呼,虽然总是不忘在一旁挤眉弄眼地调侃,但正式交谈仅有吕彦儒要通知她社团测试的事,以及校庆演出那次。 思及校庆,蒋思涵脑中浮现了庄郁凡突然点名吕彦儒的一幕,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显现怪状。 她见庄郁凡在她丢出问题的瞬间颤抖了一下,便知晓答案。 「你们私下有过什么『嗶—』交易吗?」蒋思涵双眼微瞇,目光促狭,学着庄郁凡每回八卦她的模样问道。 *关于脏话「嗶—」交易,好孩子不需了解 6-2 「喂!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说脏话啊!」庄郁凡气结,「我不过是请他帮个忙而已,不然你这死脑筋怎么可能这么快开窍!」 「什么?」 听出话里的讯息蒋思涵有些错愕,没料到庄郁凡鍥而不捨施行的「让蒋思涵重拾音乐」计画,吕彦儒竟也牵扯其中。询问详细内容才知道,原来早在吕彦儒来班上寻她,欲通知参与社团测试之时,庄郁凡就将她放弃音乐的事情给说了出去,并拜託吕彦儒一起鼓励她正视自己的心情。 蒋思涵脸色愈发难看。一想到吕彦儒可能是为了回应庄郁凡的要求才勉强说出那些话,并非是真的对测试结果完全释然,她的心脏就异常鼓譟,静不下来。 她不希望他所给予的光明,反倒成为伤了自己的利刃。 抬头望向教室前方掛着的鐘,儘管不确定最后一次的考试吕彦儒是否还会在准备週申请音乐教室,蒋思涵仍决定去一探究竟。她扔下手中的笔起身,没收拾,没拿任何东西,匆忙和庄郁凡说了句「出去一趟」后就快步走出教室。 庄郁凡连话都来不及回,蒋思涵的身影就已经消失无踪,猜她多半是急着去找吕彦儒,不禁露出一抹曖昧的笑。 「……这不是有戏吗?之前还一直否认。」 空无一人的楼梯间,足音格外响亮,蒋思涵大步大步向上攀爬,由缓而快,最后几乎奔跑起来,被夕阳缀了光亮的发尾随身体动作上下晃动。 目的地分明近在眼前,她却始终没听见法国号的声音传来,虽然心慌,但她没有放慢步伐,直到在音乐教室门前停下。将手撑在膝上喘气,望了一眼破旧的门,她蹙眉,无力地低下头调整呼吸。 儘管已经思考过吕彦儒不在的可能,但是看见紧闭的门与无声的教室,仅有的一丝侥倖被浇熄,因为紧张而波动的情绪瞬间像是落入水中,冰冷无比。 缓过气息后,她不死心地伸手去握门把,想要确定教室是否真的上锁。 欲施力的那一刻,她感觉到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先一步转动把手,她一怔,没来得及松手,被人从里头打开的门带着她踉蹌向前了几步,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状况,令她的心情再度產生起伏。 站稳之际,肩上的温热柔软伴随着少年的乾净嗓音传了过来。 「大师,你今天怎么会来?」吕彦儒眨了眨眼,表情又惊又喜。收回刚才见有人跌过来反射性伸出的手,又道:「之前考试前你都没来,这次又是期末考,我还以为下学期才会再见到你呢。」 「你那天对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吗?」看着他毫无破绽的笑脸,蒋思涵倏地抓住他的双臂,劈头便问,神情和语气认真严肃,完全没有一点平时漫不经心的样子。 「那天?」吕彦儒偏头思索。 「就是你……社团测试那天。」 说到后半句,蒋思涵突然没了底气,声音渐弱,目光不敢直视眼前的人。 6-3 她本就不确定吕彦儒是否真如当初他自己所说的想通,现在更不能肯定他是否还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担心这样一问反而会唤起他已经沉淀的心绪。 然而话既然已经出口,她沉默数秒,便不再犹豫,将自己已知晓庄郁凡私下找他谈过的事说出来。 「所以,我想知道你那天对我说的话是真心的吗?还是只是为了回应庄郁凡的请求?」 她清楚努力不被看见的失落,当然也知道努力得不到结果的痛苦,如果吕彦儒实际上对测试结果相当在意,她寧愿他对自己说出真心话,甚至胡闹、大哭一场,而不是强顏欢笑。 让泪水带走不甘和伤悲,然后重新迈步,犹如她所做的那般。 「你在担心我。」 吕彦儒笑眯了眼,眸中盛满光亮,一反往常朝气蓬勃的声音,用宛如大提琴般的微沉嗓音说到,令蒋思涵的心弦一瞬產生共振。 被如此直接询问,蒋思涵有些彆扭,移开视线,不自在地回答道:「当然啊,好歹你也喊我大师一学期了……我不想,你为了我压抑自己的情绪。」 「我没事。」吕彦儒很快回答,神情真挚不似说谎,「虽然确实有考虑到你,但是那些也是我的真心话。」 忽然,他话一顿,表情变得古怪,像是害羞似地搔了搔脸颊,「我不太会形容,大概就是之前太投入在测试里了,经过这次反而有种找回初衷的感觉。」 蒋思涵难得地目瞪口呆。 虽然吕彦儒待音乐是有点不正经,却是以不同的方式在表达喜爱,在她与其他音乐生为了前景而费足心血时,他也一样投注了心力,没有目标、没有终点,始终是一份热切的心意。 吕彦儒抬起一隻手,视线落在掌心,望着它随自己的心意缓缓收拢,握成拳。 「回到起步的地方,回想最初碰触乐器的喜悦,就有力量再试一次,不管遇到什么事。毕竟最可怕的不是学不会,而是忘记自己为何开始。」 他移动眼球,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人,他知道蒋思涵会理解他所要表达的,而事实也却如他所想。 蒋思涵不仅听懂,还听入心里边了。 无关乎才能,把曾经喜欢的东西变成痛苦,才是真的悲哀。 「不要让你的音乐受到自身感情左右了,思涵。」 耳边响起洪柔曾对她说的一句话,过去的不以为意,现在她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 直愣愣地瞧着吕彦儒许久,背光而立,让他的脸陷入一片灰暗,反衬得一双眼睛晶亮有神,似有波纹在眼底散开,蒋思涵在那其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 约莫是被吕彦儒看得不自在,她驀地感觉脸颊一热,别开头,双手环胸。 「嗯,你说的对,是我多心了。还有……」 她大致说了下自己将要继续学习大提琴,以及有意考取音乐大学的事。期间,她不敢去看吕彦儒的脸,只觉得脸上的温度愈来愈高,甚至不顺她意地向外扩散,令冬季的寒气逼人变得好似盛夏的难耐炎热。 话落之后,一时之间两人都没开口。蒋思涵迅速瞧了吕彦儒一眼,接着看向一旁的地板,声音变得细小似蚊鸣,犹豫好半晌才艰难吐出两个字。 「谢谢。」 虽听着有些没头没尾,但馀光中吕彦儒的逐开笑顏告诉她,他听懂了她在为何事道谢。 「不客气。」吕彦儒露齿一笑,那股孩子气又重返他身上了。 6-4 她呼出一口气,转身要离开,走到门前时又突然停下。 手扶着门板,抬头看了看她即将踏过的门扉,指尖轻抚过有些粗糙的木面,细细描绘上头的纹路,回忆着在这间教室里为数不多,却足够珍贵的每一刻。 良久,她没有转身正对身后的人,只有声音悠悠响起。 「对了,我忘了说,我今后可能都不会再来这里了,因为要同时准备音乐大学和普通大学的考试,所以会很忙碌。」 儘管她有百分之百的自信可以如愿上榜,但是毕竟身在普通高中,仍需要分一些心力在大学入学考,才不至于使成绩退步引来老师的关注,进而得知她将要冒风险报考音乐大学的事,那样对她来说是个麻烦。 时间有限,她不能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嗯,我知道了。」 如此乾脆的回应,让原以为吕彦儒会闹脾气的蒋思涵回头望了站在光芒之中的人一眼,神情难掩惊讶。 然而,在看见和方才如出一辙的笑顏,她就知道,他是懂她的,所以才会二话不说地放手,作为同样「音乐爱好者」的身份。 她笑,跨出门前补上一句,「我觉得,等你有时间馀力之后,还是找个老师带你入门比较好。」 这次提起学习乐器,她没有像先前那般感觉到烦躁,反倒一派轻松,甚至掺杂了些许欣喜。 没有等吕彦儒做出反应,她便挥挥手作为道别,跨出了地面上因为开关门长期摩擦所留下的痕跡,迈步离开。 待她拐了个弯要下楼梯时,才听见吕彦儒的喊声从背后传来。 「我会的!等你的名字出现在榜单上,我一定可以吹完一整首小星星!」 蒋思涵高举起手,示意自己听见了,头也不回地走下阶梯。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听见那句话的瞬间有点鼻酸,却也有点想笑,导致表情难看得像是被谁打了一拳。 也许是短时间无法再来这个地方令她不捨;也许是吕彦儒说得好像他们至少两年见不到面;也许是他给自己订的目标在她看来实在容易得让人发笑。 她只知道,没有吕彦儒,她可能还在迷雾中徘徊。 「谢了,吕彦儒……真的。」 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着,她一步一步踏下楼梯,直到下了一层楼才停住脚步,抬首,从楼梯间的缝隙望向上层。 她自知不算是个坦率的人,但是这句谢谢饱含绝对的真心诚意。 谢谢他对她说了那些话,谢谢他莽撞地闯入她的生活,谢谢他在他们初遇时打开了她身后的那扇门。 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她笑着收回视线,所有犹豫、迷茫、不安在一瞬间支离破碎,徒留一身轻盈和自信。 迈步向走廊另一端的教室去,光芒在她眼底匯聚,彷彿有着漫天的星河。 从今而后她所要做的,就是摆脱情感的束缚,走出曾经的晦暗不清,大步向前。 愿她的心,也无风雨也无晴。 6-5 期末考结束后迎来寒假,蒋思涵回到阅音学习,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只是在面对赵子俊时难免有疙瘩,但她相信她很快就会习惯。 时间在练习和课业的双重压力下飞速而逝,她确实如当初所预想没再到音乐教室去,放学一到也是赶着到阅音去练琴,所以只有偶尔在走廊上遇见吕彦儒时会和他打个招呼,其他时间几乎见不到。 庄郁凡曾表示可惜,毕竟她一直觉得蒋思涵和吕彦儒有发展机会,但是见蒋思涵准备两种考试十分辛苦,几次就不再提起。 后来的日子基本无异,在上学、考试、练琴进行无限回圈,转眼就是一年。期间值得一提的,大概就属升上高二时来了个转学生,以及蒋思涵重出江湖后就顺利进入全国大赛决赛这两件事。 转学生丁语婷是在开学后两週这个诡异的时间点转来的,这一点足够成为尚不熟悉彼此的同学们茶馀饭后的话题,顺带增进感情。 但是让蒋思涵介意的,是丁语婷极少开口说话的性格和始终如一的冷漠表情,每节下课不是坐着发呆就是唸书,和同学没有一点接触,开学近一个月,仍没有一个称得上熟稔的朋友。 就像是刻意把自己关在小小的世界里。 「说不定人家只是不善社交,你想太多了。」庄郁凡回应道,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水。 蒋思涵在高二并没有和庄郁凡分到同一班,但「不幸」就在隔壁班,所以有时两人会像现在这样,在下课时间靠着走廊的墙聊天。 「我当时只是没继续学音乐,你还不是说我像是放弃了一样,我才想说你想太多。」蒋思涵不置可否。 「这是两回事好吗?而且那明明就是事实,你到底知不知道事实和猜测的区别?」 蒋思涵没答,视线越过走廊围墙,看向天空。 不得不说,她会有这种想法确实和她自身的经歷有关,总觉得丁语婷就和去年的她一样,用带刺的外衣包裹自己,不让任何人接近,只为守护心里某个重要的人事物。 回头瞄向独自坐在教室一角的身影,看见了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蒋思涵微微蹙眉,暗暗下了个决定。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像吕彦儒那般,用行动或话语让丁语婷敞开心扉,但是绝不可能坐视不管,特别是偶然见到她显露悲伤之后,蒋思涵更加确定,她正等着别人朝她伸手。 后来,蒋思涵有机会就会向丁语婷搭话,换座位到她后面的位置后,更是毫无顾忌地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唤她回头,不分上下课,收了几次老师的警告也未有收敛的跡象。 时间久了,她甚至会拉着丁语婷在校园里到处跑,就算她想忽视,她也会静静地坐在一旁用视线干扰她。 终于有一次,丁语婷不堪其扰,用力甩开蒋思涵拉着自己的手,用毫无温度的语气开口:「你到底要干嘛?为什么总是来烦我?」 虽然没料到丁语婷会问得如此直接,蒋思涵却没有表现出惊慌,转过身正对着她,双手环胸,平静回答:「因为你看起来很无助。」 这种平静彻底惹恼丁语婷,一对秀眉向中央聚拢,眼神怒意难平,说话变得很衝。 「说什么鬼话啊?我看你是间得无聊吧。」 6-6 蒋思涵不恼,直勾勾地瞧着面前的人。那双好似能读懂人心的眼眸渐渐让丁语婷没了底气,狼狈地背过身去。 察觉背对着自己的人低下头开始颤抖,蒋思涵不慌不忙地脱下外套,走到丁语婷身边,将衣服往她头上盖下,隔着布料抚着她的脑袋,微弯身,在她耳边轻声开口。 「对,就是这样。尽情烦恼、尽情哭泣……然后等待时间带走你的悲伤。」 就像时间带走她的恋心那样。 等到丁语婷停止哭泣,也差不多要打上课鐘了。 「擦一擦吧。」蒋思涵收回外套,从口袋里翻出袖珍面纸包递给丁语婷。 看着她顶着大花脸,双颊似乎因为害羞而泛红,犹豫着接下面纸包,眼神始终飘忽不敢看自己,蒋思涵没心没肺地笑了。 「笑什么啊?」丁语婷瞪了蒋思涵一眼,怨念道。 「没啊,就你的脸看起来很惨。」蒋思涵两手一摊,表情极其无辜,「还好这里没人,不然别人肯定以为我欺负你,到时候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本来就是你害的。」丁语婷用力擤了一下鼻子,嘀咕道:「明明不要管我就好了……」 「喂喂,我们好歹是前后桌,你应该要拿出爱、友善和包容对待我。而且我觉得你像是在等人拉你一把,才会一直烦你,可不是随便找茬的。」 心里好不容易缓下的酸意再度涌现,丁语婷的眼眶又红了一圈,这回却咬住下唇,倔强地不让眼泪流出。 「你怎么又要哭了。」蒋思涵拿过丁语婷手上的面纸包,抽了一张替她擦脸,「我虽然很想等你哭完,但我们时间可不多。」 丁语婷听了,努力把泪水憋了回去,两人才返回教室。虽一路无言,但蒋思涵隐约感觉到矗立在她和丁语婷之间的无形屏障,正逐渐淡去。 抵达教室门口时,鐘声正好响起,蒋思涵就着这引人瞩目的声音,在踏入教室前留了一句话。 「你不想说我就不会问,但你想说时我会听。要在这个班级待上两年,总归是要面对一些人、事,把自己关起来并不会比较好受。」 将心事藏在心里不去碰触,小心翼翼守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与外界隔绝。只是那样的做法,不仅不会让心里的伤痛消失,反而因为尖刺的武装伤人伤己。 可以沉默,但不该在依旧渗血的伤口旁边,再添上一笔。 对蒋思涵而言,如果恋情是未痊癒的伤,那在音乐的路上止步于此,就是新的伤痕。 对曾经固执的她都有人愿意伸手,就算被当作多管间事也好,无用功也罢,她岂能袖手旁观? 说完,掌心落在丁语婷发顶轻拍两下,蒋思涵眼也没抬地走进教室,自然没发现在她身后的人神情微变,退下去的酸意又令她的眼眶泛红,赶紧伸手抹了一把脸。 以此次谈话为契机,两人在后来的日子相处渐渐融洽,而丁语婷也不再封闭,努力打入新环境,但是在各个圈子来来去去,始终没有离开蒋思涵。 6-7 参加全国大赛地区预赛的事,蒋思涵确实不遗馀力地准备,却没想到荒废半年还是进了决赛。 这么说或许太过狂妄,但收到结果时她真的十分震惊,程度不亚于小学第一次进入决赛那会儿。当然这个想法她没说个任何一个人知道,毕竟这明显是会遭人白眼的话,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三月,睽违一年站上决赛舞台,蒋思涵的双手有些颤抖,出了比平时更多的力才抓紧了弓和琴。 「你是在紧张吗?」站在她身后的洪柔搭上她的肩,轻哂道。 指导蒋思涵许多年,这个学生在洪柔心里有各种各样的面貌。在许多方面都令她头痛,却有明显优于常人的天赋;时常拋开学生身分和她拌嘴,在学习却从不马虎;没个正经时可以把人气得半死,看似不羈,有时又异常固执。 第一次和蒋思涵一同站上这个舞台时,不过小学的她镇定自若,完全看不出皮囊之下藏着如此不稳定的心性,而这比她像其他参赛者一样表现紧张不安还教人忧心。 如今能稍微感觉到她对这场必赛的重视,洪柔是开心的。 「紧张吗?」蒋思涵回头,似笑非笑,「可能也有吧。」 拿着琴待在舞台边的布幕后,她看见此刻站在镁光灯之下的参赛者起身敬礼,转身踏着观眾整齐划一的掌声走了过来,她不自觉挺直腰背,耳边恍若只剩下皮鞋踏过台面的喀噔声。 前面参赛者的发顶落了一片阴影瞬间,她抬脚迈步,跨出布幕笼罩的幽暗通道,走向光明处。 在舞台中央站定,目光迅速扫过观眾席,从容地弯身敬礼,而后落座,调整座椅和琴身角度。琴弓架上弦后,她没有立即回头看担任伴奏的洪柔,而是微微仰头看向不远处照射而来的耀眼灯光。 不过短短数秒,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 学琴的经歷、每一场演出、赛事……有些本该是斑驳壁画似的陈年旧事,却在这一刻恍若昨日,歷歷在目。儘管不是所有皆充满欢笑,但她很庆幸她走到了今天、走到了现在。 她身上所拥有的「蒋思涵」三字,总有一天要为人所知,但并非依附虚无飘渺的才华与名誉,而是跟随在音乐之后悠久流传。 所以,无论辗转几回,她终是要登上这个舞台。 深邃的黑眸是宇宙,其中的自信和骄傲便是熠熠星光。 她嘴角勾起,双唇一翕一张吐出几个字,声音轻得一出口便消失无踪,落在心里却掷地有声。 「我回来了。」 回首给了洪柔一个眼神,前奏悠然而起。蒋思涵深吸一口气,手起弓落,在几个小节之后开始演奏。 声声扎实有力,慷慨激昂,左右手相互配合,该顿则不拖泥带水,该连则圆润似珠,却毫不含糊。 她的心情风平浪静,与曲子的激动形成强烈对比,只有额上细密冒出的汗珠显示她全心全意的投入。 曲末倏地收音,她抬起持弓的手,望向虚空一处轻喘着气,汗水沿脸颊轮廓滑落,模样有些狼狈,她却带着笑,双眼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回来了,而且…… 不会再离开了。 6-8 数月后,升上高三,生活更加忙碌,紧锣密鼓的课程进度和模拟考试不见间断,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就连跨年夜也没间着,和书本卷子、乐谱一同度过。 大考当日细雨濛濛,连带使体感温度降低,但并不影响蒋思涵发挥,自认已经将所学全数投注试题中。 两日晃眼即逝,当她走出考场时,身边的人都在谈论着要去哪儿庆祝,欢笑声此起彼落,她却一刻也间不得,匆匆赶到阅音去自主练习,为两週后的术科考试做准备。 成绩出炉后就紧接着学校申请,直到收到录取通知,一切才真正安定下来。也许是长期处于压力下,如今绷紧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蒋思涵立刻大病一场,在医院掛了几天水,不过努力得到了个好结果,她是再多扎几针也甘愿。 「可别乱说话啊,当心护士扎你前我就先一拳送你上路。」来探病的庄郁凡故意戳了戳蒋思涵被扎针的那隻手,举起手作势要挥拳。 将枕头立起靠在床头的蒋思涵,危险地瞇起双眼,「你这样跟我说话真的好吗?等我出去有你受的。」 「大姊,你都住院了还这么剽悍。」 「我这只是生了场小病,又不是换个人。」蒋思涵用鄙视的眼神瞧着庄郁凡,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眼睛一亮,举起拳头,笑容可掬,「你去了外地以后可没有这种福利,要不我多送你几个带着?」 「不用,你自个儿留着吧。」庄郁凡用双手包住蒋思涵的拳头,推回病床上,还用被子盖起来。 庄郁凡考上了外地的大学,虽然交通发达,乘火车客运几个小时就能到,但总归是要分开,不能像现在这般天天腻在一起,而丁语停同样不在北部读书。一想到较为亲近的人都要离开,心大如蒋思涵也真有点不捨。 「对了,吕彦儒呢?他有跟你说他考上哪间学校了吗?」庄郁凡换了个坐姿,顺带转变话题。 「没啊,一放榜我就病到今天,根本没来得及遇到他。」 自从不再去音乐教室,蒋思涵和吕彦儒的连结仅剩下偶遇,升上二、三年级,因为彼此都忙碌,连这唯一的偶然都大大降低了机率。上次见到,似乎已经是二年级校庆的时候,在那之前,他特地跑来通知她自己可以参与这次社团演出的事,要她一定来参观,所以她应邀去了。 思及吕彦儒仅吹了数小节就得意洋洋的模样,蒋思涵不禁一笑。 听到完整的小星星,也许指日可待了。 「说真的,我觉得你们当初的感觉不错,这样散了很可惜。」庄郁凡双手环抱,语气严肃地说着,末了还自顾自点了点头,很是认同的模样。 「你这种说法,好像我和他之间真有什么似的,说什么散了。快两年了,你的八卦魂倒是没散过一星半点。」 「我可是很认真的,兄弟。」庄郁凡突然站了起来,双手撑在床缘,凑近床上的人,「吕彦儒有时候是孩子气了点,但长得好,性格单纯耿直,最重要的是跟你挺合得来啊。你想想你这固执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初一个吕彦儒就行,这不就是天生一对吗!」 鄙夷地瞧着不知在激动什么的庄郁凡,蒋思涵发自内心的冷哼一声,「呵,八卦魂不仅没散,还进化了,当起月老管感情事了。」 嘴上这么说,但这段话蒋思涵确实听进去了,也在思索是否真的要因为毕业断了得来不易的感情。 有过一次经验,她没迟钝到察觉不出自己的心情,吕彦儒之于她,是有份量的,只是两年多前她才刚失恋,不敢肯定这若有似无的心思和她对赵子俊是否相同,更何况那时的她,整颗心被音乐填了个严实,无论答案如何都是要搁置一边的。 其实,她接下来依然想投注心力在音乐,毕竟考取大学只是一个开始。 蒋思涵闔眼,深呼吸一口气,平下乱了一时的心绪,再睁眼,她已经理清思路。 前方的路很明显,有他无他,都不会改变。 如果心里寧静才能演奏绝世乐音,那她将保持一片祥和。 蒋思涵往后靠了些,让身体陷入枕头中。转头看向窗外的澄净蓝天,带着青草味的暖风透过微啟的窗户吹送进来,夏天的气息拂过脸庞。 「我该去买台手机了。」她忽地自言自语道。 但是,她从来不是被动选择的那种人。 6-9 录取信件在蒋思涵出院没多久寄到了家中,她连拆也没拆,就拿到阅音去给洪柔确认了一遍,自信满满地扬起下巴,说自己虽然晚了三年,但是并没有毁约。 「说到这个,跑掉半年的事我还没找你算帐呢。」洪柔板起脸,晃了晃薄薄的信件,「之前是不想打扰你准备考试,不然我早就把你吊起来拷问了。」 「嘿,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记着啊,而且我最后有回来不就好了。」蒋思涵用手支颊,漫不经心地答道,一句抱怨顷刻似乎变成了玩笑话。 「不过你离开这里到底是去做什么了啊?」一直默默不加入战局的陈萍停下书写的动作,好奇问。 蒋思涵想也没想,就答:「去寻找自我了。」 这听上去极为抽象的答案配上她的嘻皮笑脸,理所当然得到了两张看神经病似的脸,但她并没有多解释的打算,有些事情自己心里明白便好。 当洪柔张口还要说什么时,大门的铃鐺响起,赵子俊和张裕书先后进入,两人的脸上都有层薄汗,令人真切感受到夏天的脚步近了。 「你们都在啊。」赵子俊一边说,一边把东西往旁边的椅子搁。 蒋思涵抽走洪柔手上的信件,把椅子转了半圈面向赵子俊,献宝似地把信件展示在他眼前,「我是来给洪老师看这个,证明我没有毁约。」 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应对语气都和过去别无二致,有种回到还未动真情之时的错觉。 时间的前行确实一併冲淡她心口上的伤痕,却没有一刻能真的不疼。在春风送暖时,她会想起他的笑、他温柔的嗓音;在琴弦震动不止时,她会想起他的提点……太多太多,都与他有关。 只是现在,疼的时候却不至于神伤,不至于落泪,像是一道疤痕静静躺在那儿,代表了曾经的遗憾。 刚在蒋思涵旁边坐下的张裕书投去了视线,她彷彿感觉到似地转过头来,他似笑非笑,开口以唇语道了一个字,也不知道咧嘴一笑回应他的蒋思涵有没有看懂。 和蒋思涵的交集不过数载,却因为一个秘密而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懂她多一些,所以他将蒋思涵放下感情的过程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蒋思涵到最后都没有表明心意,就算继续暗恋也未尝不可,但她就是固执地要抹去这份心情,说是没有希望就别让它成为阻碍。 傻,真傻。 张裕书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目光在腿上的书包停留了数秒,转而去看和老师们聊得起劲的女孩,表情前所未有的柔和。 但是就是这样傻得可以的果决和固执吸引了他,让他选择踏上与她相同的路。 将手伸入书包里,拿出整齐压在资料夹中的白色信封,适时打断了几人的谈话。 「那个,我也有东西想让你们看看。」 难得张裕书主动开口,蒋思涵立即惊讶地停下说到一半的话。作为最吵闹的那个,她一停,现场一瞬间安静许多,这让张裕书有些侷促不安。 蒋思涵见张裕书如此郑重其事,又眼尖看见他握在手里的信封,马上察觉了他想说的是什么,但为了让他自己开口,只是故作好奇地指了指信封。 「难道和那个有关?」 「……嗯,我今天收到结果通知。」张裕书把有印有校徽的那一面展示出来,「我考上音乐班了。」 印证心中所想,蒋思涵伸手拍了拍张裕书的肩膀,笑道:「哈哈哈,恭喜你啊!」 其他人也先后送上祝福。 身为张裕书一直以来的导师,赵子俊尤其高兴,向来温柔儒雅的笑脸多了点阳光味,灿烂无比,先是夸他做得好,又接着道辛苦了,惹得张裕书双颊泛起红晕,难为情地挠了挠脸。 「嗯,谢谢……」视线移向斜下方,张裕书的表情有懊恼有羞赧。 蒋思涵在一旁看着,忍不住上扬的嘴角,眉眼都有着柔和笑意。 那个跟在她身后多年的男孩,为自己做出了第一道重要选择,她由衷感到欣慰。 今后,他们都将不再是谁的路标。 6-10【完】 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很快迎来尾声。 毕业典礼方结束,庄郁凡穿过人群来到隔壁班级的位置,左顾右盼迟迟没见到欲寻之人。 视线内晃过一抹熟悉的身影,她立刻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请问你有看到蒋思涵吗?」 「没有,我也正在找她。典礼才刚结束,她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丁语婷认出向她搭话的人是蒋思涵的熟人,没有多问就坦言。言罢,双手叉腰,嘟噥道:「明明说了结束后要一起拍照的。」 「只好打个电话给她了,幸好她前阵子终于买了手机。」 边说,边从制服外套的口袋里摸出手机,找到一串号码拨出去。 那日友人没点铺垫就说了句要买手机,她没细问,寻思应是考虑到上了大学有手机方便点,没料到还没踏出母校就派上了用场。 话筒附在耳边,机械长音规律传来,手指一下一下轻点手肘,等待对头接起。然而直到转入语音信箱,入耳的始终是单调的嘟嘟声。 不死心地又试了几回,皆得到相同结果,她终于才收手,愤愤掐掉通话,嘴里抱怨着:「办了不接,当装饰是吧。」 转而同丁语婷讨论先散,谁见着蒋思涵再联络,交换号码后就各自走了。 此刻,话题的中心人物正悠哉地步上楼梯,前往音乐教室。 先前办好手机后,她随即去了吕彦儒的教室把号码给了他,并互加了通讯软体的联络方式。 想着这样以后好联系,没别的心思,她就转身要走,男孩却拉住了她,让她在毕业典礼之后上音乐教室一趟,却不说为了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她只是耸耸肩应承,没有继续探问。 日光和煦,她的步伐缓慢,每一阶都踏得实在,不惧尘埃似地用掌心抚过楼梯扶手,视线在所到之处细细流连。 她向来不是感时伤情之人,在十多年人生里的每一个阶段自认拿得起放得下,唯有时间长短的不同。然而要离开这个地方,她竟有些不捨。 儘管备考的两年压力如山,却也承载了太多回忆与念想。 在敞开的教室门前停下,坐在桌子上的男孩正背对着她擦拭乐器,金色的光芒因他动作改变时不时晃过侧脸。 叩了门板三下引来注意,吕彦儒回头,灿笑着唤了那声熟悉的「大师」。 「毕业了不和同学朋友离情依依一下,找我来做什么?」在前一个位置落座,她调笑问道。 吕彦儒的笑又深了几分,举起手中的法国号,「给你吹小星星,我已经学会了喔。」 二年级后半他自社团抽身,全心全意准备考试,一次取得满意的成绩,寒假期间就开始正式学习法国号,算来也有半年多了。 「喔?」蒋思涵眨了眨眼,晶亮有神,笑意却显得慵懒,「我洗耳恭听。」 一改过去的手忙脚乱与不确定感,吕彦儒动作流畅地抬起法国号,对上吹嘴,一段耳熟能详的旋律流洩而出。 一曲驪歌又几年。不说分别,故不以告别的歌相送,仅用枕边曲哄回忆入睡,每一帧画面都不会被时光遗留,仅是沉睡在某处等待甦醒。 曲罢,吕彦儒像个讨拍的孩子问道:「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进步超多!」 男孩始终不变的笑顏将鐫刻在她的生命里,不惧无情流逝的时间,不畏季节不止歇的更迭,同他对音乐的从一而终一起,深深印在脑海中。 她忽地兴起一个念头,起身站到吕彦儒面前,仅隔着法国号,可以清楚嗅到男孩身上的沐浴露清新的香味。他本就比自己要高,儘管是一坐一站的姿势,仍旧高出她半个头。 「欸,吕彦儒。」她扯住他一侧的衣袖,面上笑着,声音里却带了些严肃,「去了外地,你也会一直记得自己是个『音乐爱好者』吗?」 突然拉近的距离,掐住吕彦儒一瞬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稳住声音故作正经地给出肯定的答案。 蒋思涵闻言狡黠一笑,手略施力,就将猝不及防的吕彦儒拉得前倾,她旋即踮起脚尖在他眉心轻啄了一下,迅速松手退后一步。 「那么,请你也别遗忘了同为音乐爱好者的我。」她笑得灿烂,看上去有些调皮。 大脑才反应过来的吕彦儒,捂着似乎还留有温度的地方涨红了脸,双唇一开一闔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蒋思涵却没给他机会,逕自又道:「毕业快乐。」 然后头也不回地跨出脚步。 「大师!」 听见喊声,她倏地止步,唇角几不可见地上扬了几分。 若无其事地回身,看着吕彦儒跳下桌子,放妥乐器朝自己跑来,她微仰头与他对视。 「我……其实我……」 他欲言又止,双颊緋红如霞,分明因为紧张而想要闪躲,却努力将目光定格在她脸上,紧绷的表情看得蒋思涵几度忍不住笑。她摇摇头,阻止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率先开口:「我刚才忘记说了。」 她踮脚,凑近吕彦儒耳边,用手充当话筒讲悄悄话似地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将心意传达出去。 「等到我站上世界的舞台,你我若还单身,就交往吧。」 兼得理想和所爱始终是遥不可及的希望,她无法将任何一方作为筹码,去成全以另一方为终点的赌局,但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性是通往美好的结局,也要用尽方式让这个可能延展至极限。 而那个可能性,就存在于吕彦儒身上。 未来吝于透漏消息,擅于改变许多事情,但是从他出声留下她那刻开始,她就决定抱以全心的信任,不论他们的故事最终会走向什么结局。 看着吕彦儒傻愣的脸,蒋思涵笑得瞇起双眼,颊上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 岁月辗转,愿我们都能初心不改。 7-1 升了大学,蒋思涵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努力,加上优于常人的天赋,很快就就成大提琴科小有名气的人物。 但是她过于不羈的行为,经常让教授们觉得头疼,像是偶尔缺席一些她认为派不上用场的科目,或是在这样的课堂中补上前一日因为练琴或念书而缺少的睡眠时间。 然而不同于部分真的无心课业的同学,该交的作业与考试她从未落下,说话又讨喜,导致教授们每次约谈了她,最终都无从发作。 有人说过,成功的人多少都有着独特,甚至怪异之处,几位指导过她的教授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个学生会是最接近世界的人。 果不其然,在每年年底都会举办的音乐晚会上,蒋思涵得到一位来自姊妹校名教授的青睞,受邀到欧洲去交换学习三个月,也在大三时顺利通过交换留学的申请。 这些难得的机会,是许多学生想求也求不得的,她自然一个也没放掉。 收到交换申请过的消息后,她立刻兴奋地联络了亲友们,当然包括了吕彦儒。 毕业至今将近三年,大多时间只能用手机联络,能聊的话题也随着分离的时间增长,以及距离和生活的隔阂產生鸿沟,最终剩下每日的问候,与偶尔无关紧要的插科打諢。 对曖昧而言,时间和距离最为致命,不安与猜疑会张狂地吞噬没有着力点的心意,将两颗心带往更远的地方,走向渐行渐远的结局。 这点蒋思涵也是懂的,但是她不愿放任自己,沉沦在无法带来任何保证的情感之中,也不希望以半调子的心态去接受一个人的好。 就像立足于岔路口,她只能选择一个方向前行。 将输入完成的讯息发送出去,她便放下手机,拿了换洗衣物去盥洗,回来后就发现手机的提示灯正闪烁着。 几个新消息和几个未接来电,全都来自于那个男孩。 「这个傻子。」看着萤幕上的名字和每通来电的时间间隔,她笑得无奈却又甜蜜。 但幸好,他总是带着本心与平凡背道而驰,让她无畏前方的未知,也无惧被她遗落身后的错过。 …… 盛夏,蝉鸣震天,高温烤得人身燥心烦。 女孩们在餐厅里相对而坐,冰块随着搅拌的动作撞击着玻璃杯,听上去格外沁凉。 听完友人诉说后,庄郁凡沉默,用手摩挲结满水珠的杯壁,降下掌心的温度,接着把手向对面的人伸去,收放五指,毫不留情地甩了蒋思涵一脸水。 湿了脸颊的人还没来得及骂一声粗,她就道:「我才觉得你傻。」 把桌边的纸巾推过去,她又开口堵住蒋思涵已到喉咙的声音。 「你这样磨磨蹭蹭三、四年,正常人早就放弃了。搞不好吕彦儒只是怕你伤心,甚至误了你的前途才没说真话。」 她吸了一口饮料,嘴角带着有些不怀好意的弧度,含糊说着,「也许他已经交了女朋友了呢。」 把浸湿的纸巾揉成团搁在杯子旁,蒋思涵赏了她一记白眼,「早说了你就是个损友。」 先前还盼着他们在一起,这才几年就叛变?还说着吕彦儒可能早就变心、早就另结新欢,妥妥的损友表现。 庄郁凡所担心的她都思考过,只是所有不安最终都会因为吕彦儒的一封信息、一通电话而消弭,就如前先日子那般。 所以她没理会话中的警告意味,好整以暇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庄郁凡瞧见她淡定的神态,一脸恨铁不成钢,「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危机意识啊?没马上在一起就算了,总是要表示些什么啊。」 「你所谓的『什么』是什么?」她问得漫不经心,显然没打算把庄郁凡说的听进去。 「像是表现你的心意啊,反正要让他知道你心里有他啦。」庄郁凡压低上半身,微伏在桌面上把蒋思涵的杯子向自己拉近,逼迫她看过来,「别看吕彦儒过了这么多年还对你有热情,你就什么都不说喔,人心是难测的。」 渐融的冰块将碎光投射在蒋思涵脸上,也照得她眸光闪烁,好似有一颗琉璃镶在其中。 愣愣望着满脸认真的友人许久,她才轻轻頷首示意明白,庄郁凡这才满意地放开她的杯子。 「那么,」话一顿,庄郁凡用力把自己杯中仅剩的液体吸了个精光、擦嘴,然后起身,动作一气呵成。她提起包,从里翻出一个信封放在蒋思涵那侧的桌面上,「我的票就给你了,让吕彦儒代替我跟你去音乐会吧。」 蒋思涵正意识到这信封里装的是什么,庄郁凡就落了后半句话下来,猛然回头,却见那道身影早已离了她数尺,即将伸手拉开玻璃门。 在步出餐厅前,庄郁凡带着狡黠的笑看了过来,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唇,缓慢地用口型说出了几个字后才挥挥手,走上热气蒸腾的街道。 隔着一段距离又听不见声音,但是瞅着庄郁凡那熟悉的表情,将一字一字拼凑起来,隐约可以猜到她想说的是什么。 ——约会愉快。 7-2 暑气蒸鬱,遍地如焚,只馀行道树下的一点阴影。 傻站在餐厅门口,蒋思涵忽然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想到躺在包包深处的信封,思绪又乱了些许,加之燥热的天气,烦闷全写在脸上。 约莫两週前,她就和庄郁凡约好了今晚去听演奏会,下午先出门晃晃。虽然庄郁凡对古典音乐没什么研究,却当作给好友饯行一口答应下来,爽快程度让总是没心没肺的她也不禁觉得感动。 呵。 现在想想还真是讽刺,估计庄郁凡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叹了口气,从包里摸出手机搜索通讯录,找到一串号码抱着试试的心态拨出。 儘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给吕彦儒打电话,但她此刻的心跳声特别大,彷彿有个人在左胸口击鼓,握着话筒的手渗出薄汗,是天气给热的,也是紧张造成的。 耳畔的一声声长音,像是一场仪式的开幕乐,每一秒都有它独特的意义,响得人心慌意乱,却又殷殷期盼。 没多久,听筒那端换成了机械式女音,她切断通话又试了一次。 两次、三次……直到第五次,她没等到相同的女音传来便掛了电话,改用信息问他今晚是否有空。 按下发送,她掐灭屏幕,把手机塞进了包里。 空间像是在浮动,不太真切,连带着她的心也不安份,找不着落点安放。 第一次遇到他没接电话的状况。 理智上知道他有自己的圈子,有自己的事要操心,情感上却被铺天盖地的不安与烦躁吞没。 「话说回来,他前阵子好像有说自己开始打工了,搞不好根本没时间。」 胡乱捋了一把瀏海,自我安慰。 眼看原本的计画被打乱,下一个人又不一定约得成,她决定先回家躲躲这炎热的天气,视情况另做打算。 傍晚,出去的信息依旧没有回覆的跡象,她几番思索后决定把大学的一个「学妹」找出来。 每每想起这个学妹,她就觉得缘分实在妙不可言。 学妹是与丁语婷有过嫌隙的旧友,实际上与她同年,却因为某些原因在高中时休学了一年。 但最开始会多留意这个人,是因为她的名字读音与吕彦儒十分相似。 拾获学妹的学生证时,她大可以放在原座位的抽屉里或是交给教官,但是却因为名字读音这种简单的理由对她產生好奇,决定留在教室,赌赌看她会不会回来找。 就是这样一件小事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吕彦儒的在乎比想像中要多。 「反正要让他知道你心里有他啦。」 庄郁凡的话縈绕耳际。 她换了身衣裳,望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弯着无奈的弧度。 也许庄郁凡是对的,即使现在还不到牵起手的时候,她也确实该好好表明心意。 关上衣橱的同时,她的思考有了结果。 …… 经过几个小时音乐的洗涤,走出音乐厅的蒋思涵整个人神清气爽。 不顾旁人眼光,她解开了衬衫最上头的两颗钮扣,脚步轻快地走下回旋楼梯,鲜红色的地毯将她跫音尽数吸入,更显步伐轻盈。 「出国前还能听这样一场演奏真是不错。」 说完,她回头要与一同前来的学妹说话,却见对方笔直地向男厕所前进,明显在走神。 她噗哧一笑,快步走过去拍了拍李雁茹的肩膀。 「再发呆下去就要走进男厕所了喔。」 看着李雁茹羞愧地低下头,转身离开,蒋思涵在她身后张扬地笑了一阵,才迈步跟上走了有些距离的人。 直到与她并肩,蒋思涵放慢脚步,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倾身,自下而上望着依旧垂首的李雁茹。 「很好奇那首曲子吗?」 演奏刚结束,李雁茹就指着节目单上头的曲名问她是否知道这首曲子,向来犹如一滩死水的黑眸里盛满了光亮,波动的情绪在里翻腾。 这是她头一次看到李雁茹表现如此兴奋。 直起身子,她就所知范围说起了关于这首曲子的事。 大厅上悬掛的水晶灯落下细碎的光芒,宛若从天而降的星星,在漆黑的眼底匯聚。 离别是人生中无可避免的伤感,挟带着思念盘踞心里,但是有多少的剜心之痛,就代表有多少浓烈的爱。 一曲离别,比起真正的告别,更像是将情感寄予旋律,传达给所爱之人。 而投入情绪的音乐,是最难以替代。 抬手望着自己的掌心,五指渐拢,蒋思涵将收起的拳放在胸口,垂眸一笑。 「……不管真相是哪一种,都一定是最棒的离别。因为,这是他思念着某个对象所完成的作品。」 这句话,像是在对着李雁茹说,也像是在对着自己说。 7-3 隔日清晨,蒋思涵考虑到父母依然要正常上班,便婉拒他们的送行,一个人提着行囊奔赴机场。 行李箱的轮子辗滚着地面,隆隆作响。 夏季的此刻,天光已大亮,空气中的水气却还未散尽,附在发梢有些湿润。 自动门向两旁敞开,她走入大厅,一阵凉爽的风扑面而来。 不同于外头的寧静,厅里人声鼎沸,有旅行团的领队扯开嗓子大声的吆喝,也有一同出行的亲朋好友兴奋的欢笑。 蒋思涵停下脚步,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与她擦肩而过的队伍,直到远去。 在这一片热闹之中形单影隻,还真是有点寂寞。 办理报到和寄放行李的手续后,她找了个位置坐下,从随身包里拿出手机,传信息和家人报备。 按下返回键,钉选在最上方的名字攫住了她的目光,促使她伸手点开了对话小窗。指尖滑过小窗上的名字,彷彿能够感觉到他的温度与笑脸。 最后的信息是在昨天深夜,她入睡之后,男孩才迟迟地回了她傍晚传送的消息,说今天早上会再回电给她,似乎将她今日一早啟程的事忘得一乾二净。 「傻子,本来想在走之前跟你说清楚的。」她抱怨地说着,指腹在男孩的名字上轻敲了一下。 屏幕上状态列的数字增加了点,她的呼吸也绷紧了几分。 心大如她,此刻也难免紧张不安,不仅因为隻身离开这片土地,前往未知的国度,也因为她将会见到全新的风景和素昧平生的人们。 在那儿,她也许不再无往不利,也许得拼尽全力才能博得一席立足之地,且无人倾听她的苦痛和挫折。 但是她必须要去,到离她的理想更近的地方。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摁熄屏幕,提包正准备起身的瞬间,手里的机器开始高频率地震动,色彩繽纷的来电显示取代了黑暗。 压下心头忽起的鼓噪,手指滑过绿色的接听键。 「喂。」 「大师,你现在在机场了吗?」 吕彦儒的声音与吵杂的背景音一同传来,蒋思涵皱了皱眉,想的是这人怎么大清早就在如此吵闹的环境下。 他似乎走得很快,声音一颤一颤的,疾行而起的风呼呼作响,掩去了大半背景的声音,让她无法判断他身在何处。 「嗯,我搭五点的飞机。」 话语未落,机场的广播挨着响起。 刚要分心去听广播内容,听筒那端竟传来相同的声音和语句,迟了半秒在两边的耳朵回响。她激动站起身,放在腿上的提包失去支撑落至地面,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引来附近路人的侧目。 「吕彦儒,你现在……在哪里?」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深怕从他嘴里听见与她所想不同的答案。 吕彦儒笑了笑,「我在机场,大师你应该也听见了吧。我本来想问你在哪个柜檯报到,然后偷偷地过去给你惊喜。」 心跳如雷,气息急促。她拾起包包,随便选了个方向迈步,同时询问吕彦儒所在的确切位置。 从快步到奔跑,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却没心思理会,目光左右流连,寻找那抹身影。这一刻,在她心上的层层包裹尽褪,只馀其中的纯粹。 终于,在靠近大厅入口的手扶梯旁,她看见了他。 已有段日子未见,他抽高不少,眉眼间的稚气褪去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男人的韵味。 他还未发现不远处的她,正左顾右盼着,时不时低头看手机。 情绪荡漾,让她的嘴角止不住勾起,却又不想笑得太过张扬,只能抿着唇憋笑,抬脚向他奔去。 在吕彦儒刚注意到来人的瞬间,蒋思涵低垂着头撞入他怀中,双手攀上了他的背脊。 她知道到吕彦儒一双手在她身后举着,夏季的衣物单薄,感觉得到他手臂的温度忽远忽近,似乎在犹豫是否该接触她。 她低低地笑了。 儘管模样有了变化,他依然是当年那个单纯的男孩。 被温热与属于他的味道包覆,她心跳如鼓,出境前的紧张与不安却渐渐淡去。 「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忘记了。」 「要先假装忘记才能变成惊喜啊。」他笑,轻拍了她的背。 「还贫,一整个下午没消没息,三更半夜才回信息,然后大清早就出现在机场,我看你是想吓死我。」 她掐了他一把,退出怀抱,手搭在他的双臂上,仰头对上他的眼睛。 「给你五分鐘解释,我要赶紧去过安检了。」 「好。」吕彦儒应声,手伸进了上衣口袋,献宝似的将一个小盒子捧在手上,递到蒋思涵面前,「送你的礼物。」 蒋思涵摸不着头绪,一时无法将这所谓的「礼物」与吕彦儒失联连系在一块儿。 见她满脸疑惑,吕彦儒笑了笑,逕自打开盒子取出里头的东西。 银色的链子缀着一朵花,色彩单纯,设计简单典雅,花瓣上刻出的纹路赋予花朵立体感,将巧思埋藏于细节。 但是,这条手鍊还另有特点。 吕彦儒执起蒋思涵的手,将链子从下方绕过她的手腕,扣上扣环,可以明显看见链子多出来的那一截尾部,连接着用同样材质製作的小牌子,上头刻了几个字母。 sih-han。 7-4【完】 蒋思涵怔怔望着那几个字,双唇翕张数回,却隻字未语。 把视线移向替她戴上手鍊的男孩,他神情认真,眉头因为无法顺利扣起扣环而微微锁着,让她瞧了一阵后忍不住笑了。 只是那笑有着幸福的味道。 不需言明,她大概可以猜到他失了消息的原因。 「别笑。」 吕彦儒抬起目光看了蒋思涵一眼,懊恼尽显,耳根子染上一层薄红。 好不容易终于扣上了,他调整好手鍊的位置,拨了拨垂吊着的小牌子,满意一笑。 「为了付这条手鍊的钱,我到昨天下午都在打工,然后晚上去取了货品,才会一直没回消息。」 蒋思涵高举起手,转着腕,头顶的灯光照射在银质的手鍊上,闪烁着光芒,像是戴了颗星星在手上。 「你怎么突然想送我这个?这要不少钱吧。」 银製的,又有刻字,她估计最低也要两三千块钱,在各种昂贵的首饰中虽然不算高价,但吕彦儒一个大学生领的是时薪,得做上一阵子才凑得齐,何况还要考虑他自己生活上的花费。 所以儘管喜爱这份惊喜,她还是犹豫该不该就这样收下。 「为了让你安心地往前走。」 吕彦儒用大掌包覆了她举起的手,轻捏在掌心拉至身前。一双黑眸晶亮有神,望进深处,眼底映照的是她的身影。 「你不需要瞻前顾后,只要像一直以来那样大胆向前,作为音乐爱好者,我会和你一起前进,并且代替你守着这份感情。」 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明亮得有些晃眼,令蒋思涵隐隐感觉到眼周的酸疼,伴随一股落在心上的悸动,攫住了呼吸,全身上下都像是要融化成水似地柔软。 她曾希望他们都不改初衷,但自始至终以单纯的心演奏乐器,坚定站在原处的他,才是真正不畏岁月更迭的人。 「从现在开始,让我当你的初心。」 郑重宛若誓言,如同宣告黎明到来的鐘声,撼动着心灵。 所有调侃的话都被翻涌的情绪覆盖,蒋思涵完全没细想吕彦儒如何得知她的纠结,只觉得脸颊发烫,彷彿匯聚了全身的血液,被男孩握着的手也异常灼热,心脏前所未有的鼓噪。 如果世界上有比「我爱你」更动听的情话,那一定是如这般的承诺。 流光辗转翩躚,而我念你如初。 广播再次响起,不断提醒着两人分离的迫近。 吕彦儒松开了蒋思涵的手,指尖轻轻扫过银鍊,一声叮铃清脆悦耳,刻着她名字的小牌子晃了晃,光芒闪烁。 「我走了。」 「嗯。」 蒋思涵轻笑,似乎掺了点鼻音,动作却瀟洒不留恋,转身向安检大厅走去。 然而就在即将进入队伍时,她又转了方向朝站在原处的男孩飞奔而去,随手扔下了提包,双手去揽他的脖子,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便踮脚吻了上去。 毫无技巧可言,单纯的唇瓣相触,却让彼此都清楚尝到带着温度的甜蜜。 碾磨了一阵,蒋思涵依依不捨地退开,看着明明已经红透了脸却还懵懂的吕彦儒,带了些羞涩的笑意多了几分狡黠。 第一次做这种事她其实也十分紧张,但是见了吕彦儒一如过去傻愣愣的样子,那些情绪似乎就淡了。 犹疑不安,忐忑不定,在他面前向来都只是过眼云烟,而她也因此走到了今天。 「吕彦儒,谢谢。」 她直视着男孩的双眼,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道出短短的两个字,却是肺腑之言。 即便倾尽所有言语表达感谢,也许都不足以回报这个乾净男孩带给她的一切,但哪怕只是一丝半缕,她仍希望将满腔思绪诉诸于他,不擅情话,也愿意为他字斟句酌,道一言真心诚意。 她看见他笑了,笑得和多年前一样孩子气,蒋思涵这才松了手。 重新迈向安检处,步伐轻盈,把内心眷恋都留在身后,但她将不再惧怕遗失本心,甚至任何东西。 只因时光将他温柔地带来了她的身边。 【正文完】 愿他的光,永不熄灭〈1〉 会考上初中的音乐班,是预料之外的事。 横竖都得考试,学了钢琴有些年头的他便在友人的邀请下一同应试,算是给自己多个机会。不想他两边都合格了,好友江浩却落了榜。 直到毕业典礼结束,某人依旧拿着成绩单一脸幽怨地看着他,瞅得他心里万分无奈,但身为一个录取者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假装没发现,忙于整理课桌抽屉的物品。 江浩知道他故意不理会,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啊,落榜已经很难过了,好朋友还不肯安慰我。」他摀着心口,煞有其事地说道,眼角微微闪着泪光,让人觉得他根本该去考戏剧班。 张裕书继续沉默,收拾完便背起书包要走,一个字都吝嗇给江浩。江浩见状连忙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花,捞起书包跟上去。 「你这么赶是准备去哪啊?」 「我爸给我报了音乐班,今天要去看看。」 「你爸也太积极了吧,这都还没入学呢……」 对于友人的话,张裕书并未表示意见。麻烦是麻烦了点,但反正他没有其他事要做,也不排斥学习音乐,早点开始练习又对未来入学有帮助,他便从善如流。 和江浩在校门口告别,张裕书搭乘捷运前往音乐教室所在的车站,依爸爸给的地址找到了一间不怎么起眼的小教室。 简单低调的招牌,上头写着「阅音」二字,整片的玻璃墙,上半部贴满了各种奖状。张裕书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走到门口,推门而入,清脆的铃鐺声叮铃响起。 随着柜檯人员的引导,他踏入一间小小的教室,悦耳的钢琴声戛然而止,坐在琴前的男子缓缓转过身来,盈盈笑意犹如初访冬日的阳光,他眨了眨眼,朝男子頷首致意。 「你就是裕书吧。」赵子俊起身走到张裕书面前,友好地伸出手,「我是赵子俊,是今后指导你的老师,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他回握住男子的手,语气平稳,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第一堂课,赵子俊先介绍了上课会使用到的教材,以及音乐生准备考试和检定的方向,最后请张裕书随意弹一首最近练习的曲子。 张裕书点了点头,在钢琴前落坐,然而双手摆上琴键,却迟迟没有按下任何一个音。 「怎么了?是忘记音符了吗?」赵子俊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他摇头,「不是。从音乐考试前到现在,我只练了应试的练习曲,现在大概只能弹出那个。」 「没关係,你只管弹就好了,想弹什么或是会弹什么都可以。」赵子俊微笑,鼓励他按自己的心意演奏。 指尖轻放在键盘上,张裕书闔眼,音符一个个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串连成旋律,琴声响起的瞬间,乐谱的样子已然成形。 修长的手指流畅地在黑白的琴键上敲击、转换,节奏规律且准确、音符清晰而分明,虽然是一首难度不大的练习曲,但要做到每一个细节都注意也并非易事,何况这还是临时被告知的演奏。 然而,总和张裕书从进门到现在的表现,赵子俊还是发现了他的问题。赵子俊让张裕书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要开口讲述自己观察到的结果,这时,教室的门被人敲响。 「请进。」 「老师,你下课了对吧。」 一道清亮活泼的女声从逐渐扩大的门缝传来,身后背着庞然大物的女孩踏入教室,唇边噙着调皮的笑。 「我看见你们在收拾东西了。」她指了指门上的小窗,解释道。 「我知道,你每次都是这样。」 赵子俊状似无奈地说,脸上的笑容却未减半分,明显纵容着女孩,就连和两人都是第一次见的张裕书都看得出来,但是他没多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把今天拿到的教材放入书包里。 「这是新生?」 意识到对方是在说自己,张裕书动作中的手几不可见地一顿。 「嗯,就是上次那位……」 赵子俊还没来得及说完,蒋思涵一拳击在了掌上,扬声说道:「啊!我想起来了,是那位爸爸对吧。」她转向一脸状况外的张裕书,露齿而笑,「所以你就是裕书囉?」 本想着要赶快收拾完离开,却猝不及防地被人点名,张裕书尷尬地背着书包站在门边,愣了数秒才点点头。 他不是多话的人,自然也不擅长应付性格活泼的人,刚开始认识江浩的时候他也一度避之唯恐不及,足足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变得熟稔。而眼前这个穿着附近中学制服的女孩,不仅个性与他截然不同,又有年龄和性别的隔阂,使他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对方似乎挺擅长交际,也不怪他惜字如金,自己就把话题给接了下去,将他的爸爸来补习班时的事给说了一遍,还特别强调是她把赵子俊介绍给他的爸爸,样子很是得意。 张裕书在一旁的椅子坐下,乖巧听着蒋思涵发表,像这样单纯听讲,不需对他人的言论表示意见,他是十分乐意的。而且女孩的声音乾净,说话有条不紊,彷彿一个经验老道的说书人,把平凡无奇的故事说得引人入胜。 「好了好了,你再说下去洪老师就要来了。」 赵子俊拍了拍蒋思涵的脑袋,让她赶紧准备上课,她嘻嘻一笑,一声「是」被拖得很长很长,孩子气的模样与方才说话时判若两人。张裕书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各停留了一会儿,总觉得他们周围笼罩着说不清的氛围。 「我们下礼拜见,裕书。」 「嗯。」他轻声回应,不再纠结外人的问题,向教室里的两人道别后起身去拉门的把手。 「啊,对了,我还没说我的名字吧。」 听见声音,张裕书收回踏出的脚步,女孩拿着大提琴与弓转向他,脸上的笑意尽是张扬和自信,整个人彷彿闪烁着光芒,令他向来平稳的心跳有一瞬乱了节奏。 「我叫蒋思涵,请多指教,裕书。」 愿他的光,永不熄灭〈2〉 那个名字入耳的当下张裕书并没有想起,只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直到走出补习班,无意间又一次扫过玻璃墙上的奖状,他才赫然记起自己是在哪儿见过那个女孩的名字。 成排的荣誉,有将近一半都是属于她的。 站在奖状前将比赛的名称一一看过,再怎么对外物提不起兴趣的他,也不禁感到血液翻涌。 他自知是个冷淡的人,就像是工厂里的机器人,只麻木地做好该做的事。钢琴是始于家人的安排,学了之后又不排斥,就这么持续了几年,但从未想过弹些课题外的曲子,甚至是参与比赛。 没有热情,也没有兴趣。 然而现在…… 脑海里浮现女孩闪闪发光的模样,前所未有的感觉在他身体里乱窜,彷彿一头失控的猛兽,震得全身血液也骚动起来。 那天,他在一排的奖状前站了很久很久。 除了上课,张裕书偶尔会到补习班去借用教室练习。 不大的空间却似乎有种魔力,让他可以静下心来,比在任何地方练习的效果都好。不过令他困惑的是,他每次去总能遇上蒋思涵,好像那里就是她家似的,尤其赵子俊在的时候,同时见到她的机率根本是百分之百。 但是不得不说,那些奖状真的不是徒有虚名,她的实力就连他一个没学过大提琴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某一次下课后,赵子俊带着他到蒋思涵练习的教室外。隔着一堵墙,彷彿盖上一层遮罩的激昂旋律穿透门板传达过来,闷闷的,却能听清每一个音符。圆润、截断,揉合纯熟的技巧,将力量灌入音乐之中,震撼着他的内心。 他与赵子俊背靠着墙,侧耳听着来自另一端的演奏。忽然,身边的人开口:「裕书,你知道你欠缺了什么吗?」 「……嗯。」 赵子俊温和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一会儿,而后扭头,从门板上的小窗看向教室里的女孩,唇边的笑意更浓。 「思涵是我见过意志最坚定的人,她追逐同一个目标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放弃,而支持着她的力量就是对音乐单纯的喜爱。」 男人的眼睫轻扇,那笑脸让张裕书有些睁不开眼,透过颤动的眼皮,他又看见赵子俊啟唇,缓缓吐出一句话,但是当他张口想要回答些什么时,紧闭的门被打了开来,随之而来的是带点狡黠意味的女声。 「偷听也不偷听得有技术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都传过来了喔。」蒋思涵双手环抱着靠在门框上,挑眉看着眼前的两人,「我的耳朵可是很灵的。」 「抱歉,我们下次会把技术磨好再来的。」赵子俊失笑,顺着她的话回应。 一场欢笑言谈,一旁的张裕书感觉自己置身事外,两人的笑脸逐渐远去,彷彿是水中的月,看得见却摸不着,耳鸣张牙舞爪地吞噬所有声音,徒留赵子俊最后的问句在脑海里盘旋。 「那么,你对音乐有爱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情感本就不丰富,爱这种高深难懂的东西完全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音乐又是听从家人的安排而开始的,姑且不谈爱或不爱,他连自己对它的感觉都摸不清。 陷入思绪中的他将外界的声音全部屏蔽,直到发觉有一道影子在眼前晃了几回,他才缓慢抽回神思,女孩近在咫尺的脸令他心下一惊,脚步挪动了寸许。 蒋思涵装作没发现自己吓着了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轻巧地开口:「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 面对稍微年长的异性,张裕书并不是很自在,何况对方的性格捉摸不定,总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每次相处起来都好像被人开了一场玩笑似的。 「下週六你有没有空?」 「嗯?」 没点铺陈的问句突然向他拋来,他下意识出声回应,问题在脑中转了一圈,还是没意会蒋思涵这个疑问的用意,只觉得好像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给卖了出去,蒋思涵愈发上扬的唇角令他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笑得灿烂,「来听我演奏吧。」 …… 站在音乐大赛地区预选赛的场馆大厅,张裕书整个人还是懵的,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最后是如何答应了蒋思涵。 大厅张贴了一整排的大赛海报,可知比赛规模之大。张裕书环视一周,四处都可以看到复习乐谱的参赛者,紧绷的气氛瀰漫在空气中,连只是来当个听眾的他都不禁紧张起来。 抬头看向墙上的大鐘,差不多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张望着寻找熟悉的身影,却没先找着和他一起当观眾的赵子俊,而是准备上台的蒋思涵。 她换上一身天蓝色的小礼服,挽起长发,脸上是适合少女的淡雅妆容,踏着低跟的皮鞋缓步而来,鞋跟的叩叩声响在偌大的空间里回盪,一声声盖过周遭的声音。张裕书的眼里逐渐泛起光辉,睁大的双眼里所见的只剩下向他靠近的女孩,左胸口传来的跳动不由自主地加快。 对方给人的感觉与平时大相逕庭,令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 「赵老师竟然还没来啊。」 鞋跟的踩踏声停止,蒋思涵双手叉腰,挑起眉,那股戏謔轻佻的感觉又回到了她的身上,使张裕书确信这是她本人没错了,但是彻底改变气质的装扮还是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还是我们家裕书乖,这么准时。」她轻拍他的发顶。 他静静看着女孩几眼,然后轻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继续摧残自己的脑袋,显然并不喜欢她这样的对待。 而蒋思涵也从他的脸上读出了讯息,却不觉得尷尬,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弯唇一笑,「好了,我差不多该去准备室了,你再等等赵老师。」 她挥了挥手,踏着悠哉的步伐向等在准备室入口的洪柔走去。张裕书远远就看见洪柔板着脸,双唇开闔说着什么,估计是在教训蒋思涵到了比赛的节骨眼还乱跑,然而某人的动作依旧慢条斯理,完全没有将要比赛的紧张感。 这一急一缓的强烈对比,让张裕书忍不住笑了,即使没有参与先前蒋思涵的比赛,他也能感觉到每年这个时候洪柔该有多焦虑。 目送两道身影消失在走道尽头,他的笑意渐敛,神情变得柔和。 愿他的光,永不熄灭〈3〉 过了大约五分鐘,赵子俊才急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解释因为路上塞车才会迟到并郑重和张裕书道歉。 张裕书摇头表示不在意,而且比赛还没开始,他认为赵子俊并不算迟到。 进入演奏厅,成排的座椅自门口向下延伸,最后终止于被灯光照亮的舞台。 木质舞台上,被擦的晶亮的三角钢琴立于中央,镁光灯打在上头,使它反射着炫目的光。大半的位置已经有了主人,明明每个人的说话声都不大,匯集起来却足以让音乐厅里陷入喧嚣。 张裕书因为这盛大的景象而震慑,平静的表面下,血液疯狂涌动,捲起的浪潮彷彿要反将他吞噬。 这就是比赛的舞台…… 目光扫过整个演奏厅,定格于台上的黝黑钢琴,他深邃的眼眸似是接收了来自舞台的光芒,微微闪烁着。 他愣愣站在出入口,直到赵子俊出声才回过神来,跟着踏下铺着绒毯的阶梯,走向座位区,但他的目光时不时会瞟向前方。 落座没多久,座位区的灯光便缓缓暗下,接着一道柔和温暖的女声从四面八方的音响传来,宣告比赛的开始,同时,舞台左前方的投影幕也由比赛文宣切换成了参赛者的号码。 现场转瞬归于寂静,一个眨眼都会被听见似的,令张裕书跟着紧张起来,不自觉地挺起腰背,连呼吸都慢了下来,视线随着移动的镁光灯向出场的位置看去。然而,熟悉的天蓝色映入眼底的那一刻,他就像蓄势待发的弓箭突然落了弦一般,瞬间被抽光所有气力,任地心引力牵引。 第一次参与有熟人上场的演奏,他从没想过看到对方出现会是这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上一秒还和你嬉闹着的人,下一秒就变成万人瞩目的英雄那样难以置信。只要一想到此刻在舞台上掛着自信微笑的人,刚刚还亲昵地摸着他的头,他就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太玄幻了。 更何况他刚才完全感受不到这人接下来是第一个出场的! 该说蒋思涵太有自信还是太习惯这种场面,总之她的淡然显得一起提心吊胆的张裕书觉得自己傻得可笑。 他扶额,眼眸蒙上一层无奈。 舞台上的一切映照在如镜似的眼瞳里,女孩站定后向台下敬礼,从容不迫的动作突显她的游刃有馀。张裕书看着她轻松自在的模样,彷彿这不是一场比赛,只是在教室里、在家里的练习,但是举手投足间却又充满难以忽视的气场。 钢琴的伴奏声响起,激昂有力的旋律响彻演奏厅,蒋思涵低垂着头看着琴弦,罕见地敛起笑容,似是在计算开始前的节拍,伴奏缓下的同时,她将琴弓放上了弦。 儘管隔着一段距离,张裕书却看见笑意再度攀上了蒋思涵的唇角,下一瞬,大提琴低沉浑厚的声音承接即将落地的钢琴声,划开平静。 指尖流畅地在指板上舞动,每个音符清晰可闻,甚至留有馀音,更换把位乾净俐落,却又适时加上滑动的声音,为旋律添加色彩,但不至于破坏原曲谱的规范。 张裕书为之震撼。也许这么想有些过了,但他真的有种自己不是在比赛现场,而是身处专业演奏会的错觉。 「来听我演奏吧。」 女孩的声音忽然浮现脑海,他忍不住笑了。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一般人应该都会说「来看我比赛」,唯有蒋思涵,把赛事当做了演奏会看待,还一脸没什么不妥地邀请他,可是听完整场「演奏」后他却无法做出反驳。 镁光灯发散强烈而充满热度的光,加上推拉琴弓的动作,女孩的脸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水,但她丝毫不在意,依旧浅笑盈盈,继续肆意摆动着手臂,拉出有时强而有力有时轻如鸿毛的音符。模样看起来有些狼狈,却也闪闪发光,伴随着她所演奏出的旋律,震盪着张裕书的内心。 好想站上那个舞台,好想在她身边与她一同演出。 强烈的念想自心底涌现,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这种情绪,激动地收紧了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指尖,眼里逐渐匯聚的光芒,彷彿旭日东昇之际照亮大地,将他漆黑深邃的眼眸掺水淡化。 被点燃的热情与未知的情感,在这一日,于张裕书长年寧静的心灵落地生根。 …… 整个暑假,他养成了每天去阅音练琴的习惯。 身为中学音乐班的新生,多练习本来就有益无害,加上有天天泡在那里的蒋思涵作陪,不练习时还能请教她暑假作业里的习题,虽然她平时看上去不太正经,学习倒是没懈怠,只要发问,她几乎都能回答出来,又更加深张裕书对她的佩服。 在钢琴前分段练习近期的课题曲,本来流畅的旋律到中途忽然出现不协调的音符,张裕书眉头一皱,停下手指的动作。 这个部分他已经练了两週了还是频频出错,放慢速度,左右手单独练习的方法都试过了,改善的程度却很有限。儘管赵子俊说不能操之过急,但在同样的地方花这么多时间总是容易令人烦躁。 他长吁一口气,从同一个段落开始,然而这次他还是没能成功跨过门槛。 就在他打算将这个段落暂时搁置时,身后的门被人敲响,他一边回头一边说了声「请进」。 「感应到你遇上困难,我就过来了。」蒋思涵露齿一笑,逕自走近唯一一张钢琴椅,挨着张裕书坐下。 过近的距离令张裕书有些侷促,却又不敢随意移动,只能不动声色地把上半身向另一侧倾,并向蒋思涵投去不能理解的眼光。 她噗哧一笑,实话实说:「你别那个表情嘛,我就是经过的时候正巧听见你弹错的地方。」 把手放上钢琴,她顺畅地弹出了张裕书出错的部分,在他因为惊讶而微啟双唇时,续道:「这个部分无名指很重要,但是它又没那么灵活,所以很容易卡住,这段我当时也练了很久。」 接着她弹出一段音阶的变化版本,一边解释:「你试试看这段,我自己练几週后有觉得无名指稍微灵活了点,不过你现在应该会卡住就是了。」她稍微往旁边退了一点,方便张裕书把手摆上键盘。 张裕书点了点头,回想刚听到的音符转换为指尖的动作,然而一串再简单不过的音符,却如蒋思涵所预料到一半就卡住了。不过重要的是,他确实从这段音符中感觉到了熟悉,若能克服这个障碍,一定也能完整弹奏课题曲。 眼里恍若有光,不明显的惊喜在脸上扩展开来,他有些激动地转向身边的女孩,正好对上她明亮且灿烂的笑脸。他微怔,一股情绪像是破土而出的新芽,在明媚阳光的孕育下疯狂滋长,不逊于刚发现能够完成课题曲时的澎湃。 而那炫目得有些刺眼的光,正是蒋思涵。 「我说的没错吧?」她邀功似地挑眉道,但他非但不觉得反感,反而觉得这样狡黠的她有些可爱。 在没注意到的时候,张裕书露出了自己未曾预料到的温和神情,平素冷硬疏离的眉眼彷彿隔了一层清晨的薄雾,变得朦胧不清,又像是蘸了水的画笔在图纸上轻柔描绘。 身处斗室,咫尺之距,细微的呼吸声就在耳畔,一个念头像是从深处上浮的泡沫,在他的脑海逐渐清晰,好希望时间可以多停留于此刻。 愿他的光,永不熄灭〈4〉 感情总是来得悄声无息,犹如时间流逝、春去冬来,在心底默默生根发芽,意识到时,早已茁壮为参天大树。 只是对张裕书而言,察觉这份心意的同时,也就知道了自己这段初恋将会无疾而终。 日渐黄昏,缓缓歛起的光辉透过玻璃窗斜射入阅音,飞舞的莹尘在光影交错中飘摇,柔柔软软,像是上好的绒丝。 结束今天的自主练习,张裕书提着书包从教室出来,看见的就是这样寧静而美好的景象,以及光芒尽头的一抹身影。每次见到女孩,他总感觉积累再多的疲惫和压力都能一扫而空,彷彿她在他身上施加了魔法。 不想破坏这如画一般的景色,他轻手轻脚走近蒋思涵所坐的小桌子,对方的侧脸逐渐清晰,而他也终于看清了存在动人画面里的另一个人,女孩支着颊,视线正是落在那人身上。 赵子俊双手环抱靠着椅背,倾斜的身子倚着一边的书架,闔着双眼,头一顿一顿的,模样相当疲累,桌上还放着给学生准备的讲义和教学大纲。他在这份实习上投注的心力有目共睹,下课之后依然思索着如何调整课程进度和改善教学方式,可以说是和蒋思涵相似,却以不同方式将大把时间往音乐教室里砸。 张裕书在蒋思涵椅子后方不远处停下,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赵子俊数秒,视线最终回到她的侧脸上。不过寸许的距离,他已经可以嗅到来自她发上的洗发水香味,但是蒋思涵却完全没发现他就站在她身后,像是被下了定身咒似地定定望着打盹儿的赵子俊。 女孩的眼里缀着将落未落的澄光,随眼波流转,像是潺潺小溪上睒睗的粼光,只是那像是要倾尽所有柔和的目光,荡漾在张裕书心里竟是泛起隐隐酸意。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女孩如梦初醒似地注意到后方的他,回过头来朝他一笑,眼里的澄净温柔早已被原本机灵的样子取代,将独属于赵子俊的繾綣深情都留在了睡着的男人身上,她竖起一指抵在双唇前,示意他不要出声。 张裕书突然明白了。那些他以为与自己无缘的情感其实一直存在,只是像月球那样在等待能使他散发光芒的太阳。蒋思涵就是他的太阳,驱动他静止的血液,点燃他沉寂的热情,如炫目的太阳光辉,张扬肆意地闯入他的生命。 他点头表示了解,看着蒋思涵朝他轻轻一笑后就转了回去,看不腻似地继续瞧着赵子俊毫无防备的睡脸,他的脸色黯淡下去,左胸处隐隐作疼。 周遭的空气变得稀薄,背景像是被人用擦布拭去,逐渐虚化,最终消失,空白的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她是他的太阳,却也不会只是他的太阳。 他早该发现,他能与她亲近是因为他是赵子俊的学生,或者说,他早该看清事实。 蒋思涵的乖张不羈,只在赵子俊面前收敛,偶尔少女似的巧笑盈盈,只在赵子俊面前展露,她从不掩饰自己对赵子俊的好感,但那其中包括了哪些成分,除了蒋思涵本人,无人知晓。 可是看过她好似能滴出水来的眼眸,就是再不瞭解感情事的张裕书,也感受到了她以奔放坦承粉饰的少女心思。 苦涩在嘴角蔓延,敛下的眼睫藏掩说不出口的情绪。 涟漪掀起一瞬,而后归于静止,彷彿从来都是风平浪静。 …… 如来时一般,情感的终结也寂静无声。 没有人知道张裕书的心里发生过什么变化,也没人知道他在恋心破土的同一刻,选择了将它收入黑暗,隔绝阳光的照耀,甚至后来,连他都觉得这只是一场虚幻不实的梦境。 他依旧练琴,平常地和蒋思涵、赵子俊相处,九月到新学校报到,开始他的中学生活,为在音乐大赛中过关斩将的蒋思涵高兴。 什么都没变,也什么都无法改变。 世界不会停止转动,时间不会缓下流逝,人们照样生活,一切如初,而他即使没有光,也得继续迈步前行。 直到,音乐大赛决赛结果出炉之后,发生了令他无法保持平常心的事情。 蒋思涵高中音乐班的考试迫在眉睫,她却接二连三缺席了洪柔老师的课,后来才辗转得知她的手受了伤,无法出席最后一场考试。在那之后,她不再踏足阅音,打电话到她家去也总是被她的父母挡下,半年多的时间没人知道她的去向,整个人像是蒸发一般。 张裕书直觉,蒋思涵这是铁了心要放弃了。 慌张的同时也有股怒意在体内燃烧,却不清楚这愤怒该指向何处,他只知道自己无法接受蒋思涵这么轻易地放弃。 他和她的交情不过短短一年,有这种想法确实逾越,但是心底有个声音却不断叫嚣着,令他觉得不能坐视不理。 所以,他向赵子俊开口了。 「老师,你可不可以打电话给思涵姊,劝一劝她?」 下课前,张裕书郑重其事地开口,一如既往的平淡表情,眼里却有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要说有谁可以撼动蒋思涵这样狠心拋下理想的人,除赵子俊之外,张裕书还真是想不到第二个。 但是不知道赵子俊是真的不明白他说的话,还是故意想把这个问题再拋回给他,男人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依然是温煦的笑顏,不咸不淡地啟唇。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什么为什么?」他微蹙眉,话里满是不理解,「老师你不是说过思涵姊是你见过意志最坚定的人吗?她现在动了放弃的念头,我们不该拉她一把吗?」 「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赵子俊浅笑,不急不徐地回答,声音仍透着暖意,却反倒使张裕书心烦意乱。 他三两步走到赵子俊面前,抬头直视他,望着那双平静无波的眼,心里更加烦躁,声音也比平时大了些,「为什么这样说?你去和思涵谈谈,她也许就会回来了啊。」 随着心情化作言语脱口而出,压抑许久的情绪如浪潮涌现,铺天盖地而来,不仅仅是他对那个女孩的感情,还有对她决定决定放弃的可惜和不谅解。 「思涵姊她明明……」 他抿唇,没将接下去的话说出口,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和权力代替蒋思涵把心情传达给赵子俊。 只是,他心里的那份不平实在难以消除。 也许赵子俊的几句话就能把蒋思涵带回来,也许他一个始终如一的笑就能令她回心转意,张裕书相信他赵子俊能为蒋思涵带来其他可能,而非仅有草率结束这一条路。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说没有必要? 他明明可以为蒋思涵、为他喜欢的女孩做好多他做不到的事啊…… 张裕书垂首不语,满腹的不甘持续膨胀发酵,酸楚逆流而上,像是要在身体里点燃焰火似地侵蚀所到之处,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单词句式才能把他的内心转达给赵子俊。 他真的很希望赵子俊能有所行动,哪怕最终是徒劳,他也不想放过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无力感匯聚而成的泪水将要渗出的瞬间,一隻手轻轻地搭上了他的肩膀,身体一颤,他缓缓地抬起头,赵子俊盛着水光的眼眸里映着他略显狼狈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