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停在时间里》 上 回头想想阳津给我了很多暗示,但我都不以为意,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发生不幸的事。 下葬前我拜託阳爸可否把我手上的铁盒顺便一齐跟阳津下葬,他问我那铁盒装什么?我说:「手錶。」 「你是故意的吗?陪葬品哪有人是拿手錶!」阳爸不顾眾人面前怒骂我,但我态度依旧坚持:「这支錶不一样。这是以前阳津製作送给我的!」 「我儿子才不会花时间做那没用东西!」他用力挥了手,像是驱赶野狗。 不晓得要用什么理由才能说服阳爸,我打开铁盒,但阳爸眼神却是充满鄙视看这支錶。 「把他带走。他到底是我儿子的谁啊……来路不明的人来参加,根本就是来凑热闹吧。」阳爸命令他身旁的随从,之后我就被俩个比我壮硕的大男人给带走。 我愣愣看着手上的铁盒,除了哀伤之外,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我接起来,是猴哥打来的。他问我人在哪?我说停车场。他叫我先别离开,过不久他就会来找我。 车内一片死寂。 我手肘撑在窗沿,等待红灯的同时,猴哥突然问我:「那手錶你还留着啊。」 「我本来想说拿来陪阳津下葬,但他爸却不答应。」 「那现在那个铁盒打算干嘛?带回家?」他又问。 「你知道哪里可以埋吗?」我语带忧伤问。 猴哥带我来一个附近有间小庙的空地。 这里芒草长得跟人差不多高,附近有人养殖鱼塭,所以空气有种淡淡的咸水味。 因为没铲子所以我双手挖得相当辛苦,指缝里面都是土,手掌的纹路也都是尘土。 打开盖子,我看了最后一眼这支錶后就盖上去。 埋,就是埋一辈子。 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把自己的对阳津的哀伤也一併收进铁盒里然后埋掉,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錶里的时间静止不动了。 就和阳津的时间一样,永远停止,不再向前。 中 去年我被高中同学邀约吃饭,说是难得举办同学会,所以叫我一定要来。起初我以为人应该会很多,结果也来四个,但至少还是可以聚在一块聊天吃饭,所以并不会觉得有些尷尬。 等到班长跟另外两人喝醉之后,我和猴哥聊到以前、最近、之后的打算…… 我喝了一小口台啤,小声问:「你有约阳津吗?」 猴哥抬起眉毛时,额上的皱纹都皱出四层了,可是却还是给人大学生的新鲜感:「有啊。不过他说他很忙。」 夹了一颗青豆放进嘴里:「忙什么?工作?女朋友?家庭?还是怎样?」发觉一颗青豆感受不到饱足感,我又夹了好几颗放进嘴里,等服务生上前收盘子时,我又追加一盘青豆。 「他好像还没交女朋友。」 「真假?我还以为以他的样子可以交到。」我有点惊讶。以为他早就有了。 「不知道。你们没联络吗?我也是老早就约他同学会,结果上礼拜才收到他无法来的通知。」猴哥冷哼一声:「大忙人啊。」 「那你知道他工作在哪吗?」 「也还有什么工作?他爸不是保险公司的董事长吗?他当然就是爸爸旗下的员工啊。你也知道,他大学就先去国外读书,回来也不跟我们说,我也是这几个月才开始跟他联络。」听猴子这样说我跟阳津确实很久没联络。他几乎整个人是人间蒸发,我有试图想去找他,但那也只是个想法,没有行动。 他这样消失我心中有股莫名的空虚感。 「那——」 「吵死了!」我正要继续问有关阳津的事,却被酒醉的班长强行打断,他猝然抬头,又趴下,然后又抬头倒在旁边的墙上。 不知道是他喝醉整张脸就会红?还是趴在桌上太久所以印堂发红?总之喝完酒后,我跟猴哥各自叫了计程车,他负责带他们回去,然后道别前问我下次再约要不要? 「都可以。」老实说我还蛮期待的。「到时我在想办法约阳津。」 过了好几天,我好不容易在脸书上找到阳津,得知他工作的地点后,我隔天就去他们公司找她。 亲切有理的柜姐问我需要什么服务?我说要找阳津,得到回应却是他出门了。 「那方便给我他的电话吗?」虽然成功的机率比要到柜姐的电话还难,不,应该说都很难。 「呃……请问你是阳津先生的谁?」柜姊脸上疑惑问。 「高中朋友。」我接着说:「要不我下次再来吧!」说完赶紧离开。 我试图在网路上跟阳津叙旧,可是他似乎是不看手机的人,每个动态更新的时间都差很久。 直到有一次我在外头买饭的时候有人点我的肩膀,我转过头看,西装笔挺,笑容满面的阳津就站在我面前。 「嗨。」他语气有些愉悦。 我顿了一下才回答:「嗨。」明明一个字,却觉得自己说得很陌生。 又或者认为站在面前的阳津是如此陌生。 难得阳津抽空时间可以歇息,所以我们坐在附近一间小七里头各买一杯咖啡,坐在旁边位置聊天。 阳他自己很忙,加上这几天公司没业绩,他和几个部门都头痛不已,不知如何是好。 「业绩是吗……没想到你爸即便对亲生儿子还是对待和员工差不多。」 他苦笑:「还是会有个差别待遇啊。」 「保险业都在干嘛?你真的都会到处拉客人签毫无用处的保险吗?」我百思不得其解,网路上谣传很多关于保险业的坏胜过好,难得遇到阳津,所以就好奇下问问看。 「这个吗……也不能说每个人都是这样啦。」他啜饮:「而且签不签也得看当事人同意啊。我们又不会强迫他人签些有的没的。这跟签票差不多。」听他这么一说也挺有道理的。 「前几天我有参加同学会。」我把喝完的咖啡移至一旁:「可惜你没来。你记得猴哥吗?他说下次还要再约。」 「下次啊……」他嘴巴唸唸有词。「这又得看到时候的我有没有空了。」他表情无奈耸肩。 说完沉默立刻笼罩在我们之间。 我已经不晓得该说什么了。只有等他开口说话,要不我是不会开口的。 他梳那油头完全不适合他,我很想说,却又欲言又止,乾脆不说。 「但如果是我们俩个的话我应该是有空……」整句话充满了心虚和不确定。 我心顿时跳快一拍,「我们俩个?要不我电话给你,等你有空在说吧。」 「嗯!」他点头。立刻从口袋掏出手机:「说吧。」 等到他输完号码后,手机上一秒才收进口袋,却又突然响起再拿出来,接起来急忙说了几句话,然后别过头小声给我说:抱歉。之后手上的咖啡不知道是忘了带走还是怎样,脚步匆忙直接离开。 我看他即使走到外面,电话仍放在耳旁,嘴巴要嘛闭上就是张开。 阳津真的好忙。我都开始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我认识的阳津了? 高中时候的阳津比现在看起来还要更开心多了。 尘封在内心已久的感情,似乎又一点一滴慢慢浮现出来。 我摇了摇他的咖啡,看他才喝没几口而已,却已经喝光了。 从上次遇到阳津过了几个月,颱风来了好几个,天气闷热让我每天不一杯仙草汁降火气都不行。 直到某天早上我滑了手机一下,刚好滑倒有人凌晨传来的讯息,点开来才知道是阳津。 我看完就滑掉,然后躺下继续睡觉。 原本想继续睡,却又因为那封讯息期待到都睡不着了。 明天。他说明天晚上他有空。 下 不是那套深黑且给人忙碌的西装,阳津则是穿上给人一派轻松的休间服。 很庆幸他没有梳油头和我出来吃饭。 我们到一间串烧小店吃饭。我难得遇到没有卖酒的串烧店,所以就拿了一罐大麦茶,彼此慢慢喝。喝完顶多再拿。 「什么时候才打算交女友啊?」我拍拍他的背。 阳津眼神闪过一丝害羞,我笑得更深了:「干嘛?该不会都还没做过吧?」 他缓缓摇头。我立刻傻了。 「连约都没约吗?」 他又摇头。 「没想到你是那么有耐心的男人啊……没关係,自己来也可以很舒服的。」我大笑,就连串烧老闆都忍不住问我在笑什么?怎么那么开心。 他嘴角微微勾起:「其实……我觉得乾脆单身好了……因为我又没那个时间。」他这么说也是。就连要约出来吃饭还得等几个月的时间。 我拍桌:「这样不行啦!要不我帮你找一个!」手搭住他的肩,差点把他手上拿得串烧弄掉,好险没有。 反正阳津文质彬彬,人长得好看,要交到女朋友不难。 ……算了吧,随缘就好。 「要是我找到女朋友的话,那你就真的得一个人了。」我戏謔他。 他惊讶的瞪大双眼看我:「真的吗?那你有女朋友吗?」 我被他的反应笑得不亦乐乎:「骗你的啦!你还真的信咧!」 其实阳津要是一辈子单身,我也很开心。 不希望他这样,我却还是像个白痴一样,建议有的没的,也只是让自己难堪。 吃完饭我们去杂货店买了啤酒走到附近的公园坐下喝。 阳津说台啤太苦,所以就买了水果酒,至少认为也不太容易醉。 「台啤明明……」我拉开铁环:「是最好喝又解忧愁的酒了。」等他也拉开铁环后,彼此乾杯再一齐相饮。 「解什么忧愁啊。」阳津笑了几声,举起拿水果酒的手:「你怎么没再戴手錶了?」 我笑了两声,没想到他竟会注意到这件事:「我没再戴了,主要是我的工作会常常碰水,所以就该脆不戴了。」 「市面上很多防水的啊。」 「我还是算了吧。」 「看时间怎么办?」 「我有手机。」 突然有个空罐往我身上丢。「搞屁啊!」我转头看他表情呈现呆滞状态,还有从方才的语气来判断他喝醉了。 天啊,我都认为水果酒不是酒,而是给小孩子拿来喝的饮料,没想到还是有人会醉。 「不过,」我仰头喝了几口:「你送我的錶还再。我放在老家。」 「干嘛不丢……」 「丢干嘛?既然都说是你做得,我哪捨得丢啊。」而且还是生日礼物,更不可能丢了。 阳津往我方向转头,他眼睛睁得小小的,看起来有睁没睁都一样,我拍了他的额头,叫他清醒些,要不等等怎么回家? 「不回家。」他甩掉我的手。现在的他就像任性的小孩似的。 公园里有俩个男人在喝酒,其中一个醉到像小孩一样耍任性,经过的路人看到都觉得好笑吧。 「欸。」我脚尖点了地上两下:「不交女朋友的话……要不要考虑……」我。 「女朋友女朋友女朋友!」他大吼一声,吼完整个整个人像是要往前倒,我吓得立刻拉住他肩。 「一直讲,那你干嘛不赶快介绍给我?」他指着自己。 我噗哧一声。「我们吃饭才说的欸。好啦,要不你喜欢怎样的类型?我帮你找。」 他久久没有出声。让我误以为旁边从头到尾根本就没人坐似的,一切都是我在自言自语。 「不用太好看……越普通越好……要独立!女汉子那种……我就可以接受。」 「这有点难。」我乾笑。 「那你要找怎样的女朋友?」他反问我。 我左思右想,不管怎么想都还是只有这样的想法。而且这个想法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有的,应该是青春期的时候就更明显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到后来被我当作秘密。 我垂下眼:「秀气,文质彬彬,最好不要太聒噪,不用太长陪我没关係。最好不要梳油头。」正当我仰头又想喝酒时,酒却早已喝得一滴不剩。 我失望的放在一旁后,因为阳津又搞自闭,加上我也有点疲惫,微微闭上眼很想先睡个觉,等醒来再说吧。 「找不到……这样的女生是找不到的。」 我舔了舔下唇,不晓得他是怎么能断言一定找不到。但我现在觉得这个秘密好像就要被揭穿,内心涌上满满不安。不安可以说是透过神经还是血液蔓延到全身。 「我有个老顾客,我们认识很久了……他最近跟我说了很多事。」话题突然切断,不安感瞬间九霄云外,但心还是跳个不停,现在还无法冷静下来。好想再喝酒,喝酒或许能暂时让我缓和情绪。 「他说他好累好累……没朋友……网路不能满足他……然后无家可归。」听起来对方还挺可悲的。 「然后最近问我自杀可不可以拿到保险?我说不行……要是这样的话,那不就一堆自杀潮了吗?」他自己说着说着情绪有时高昂;有时低落,我开始担心他是不是有双重人格了。 「那最后他去哪了?还有联络吗?」 「有。」阳津真的醉了吗?还是慢慢从酒醉的世界清醒了呢? 我看他:「那你怎么回答?」 「……要嘛真的活着……要嘛真的去死……再给自己时间看看世界。」他背挺直靠在椅上,「何况对方也不在乎金钱,自杀也拿不到任何保险金……双赢。」 我长叹。主要是认为那个人很可悲,才为他叹气:「没想到还有这种人啊……」 「很可悲吧……呵呵呵……」结果阳津突然想吐,所以就到旁边的草丛解决,吐完的时候还有点神智不清,我叫了计程车然后先送他回家。 离他家不远处时阳津说自己又想吐,我立刻叫司机停下来让他走到旁边,等他吐完后我探出头问他还可以吗?这里只有一个路灯,他东张西望,说走没几公尺后就要到家了,所以他跟我说声再见就慢慢往前走。 「欸!我扶你要不要?」正要踏出前脚的那刻,司机叫住了我,提醒我钱还没给,但如果现在给了我又怕司机直接留我然后开走。 「阳津!下次再约吧。回到家打给我啊。」 他缓缓转过头来,举起手挥了挥后,慢慢离开我的视线内。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了。 结果我还是没接到阳津打过来的电话。 我等了很久。 错过了深夜节目;错过了网购限时特卖;错过了邻居一齐相约买宵夜的机会——但我唯一不想错过的就是阳津是否会打过来。 我内心认为他已经回家了。然后醉醺醺倒在床上不省人事,而我也没有主动打给他,或许打过去没人接也只是浪费钱。 算了吧。至少没错过和他吃饭的时间,我就该偷笑了。 清晨时,身体突然剧烈抖了一下,我捲曲身子感觉整个人很紧绷,随机让自己赶快放松继续睡觉。旁边的电话突然响起,我睡眼惺忪,手拍了拍床铺寻找手机在哪个位置。接起来,听完对方说完话,掛断。 接到的不是阳津,而是猴哥打来的电话。 他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清晰,比起说,更像是用利刃一笔一划刻在我脑里。 阳津凌晨在家中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