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贪欢》 一晌贪欢 第1节 《一晌贪欢》作者:阮郎不归 豆瓣vip2023-05-11完结 言情小说古代言情武侠玄幻古风悬疑熟男熟女 字数289,067阅读607,001加入书架4,926推荐票13,511 简介: 清都派五长老桑重,容貌昳丽似少年,云游在外,不幸遭人暗算,重伤昏迷。 醒来时,一红衣女子坐在床畔,只见她剪水双瞳,巧妆春色,端的是个美人。 美人名阿绣,乃海棠花精,在她悉心照料下,桑重伤势渐愈,美人却不辞而别。 三月后,桑重收到阿绣的信,信上道:妾本是掬月教主之妾,怀珠三月,系君之骨肉。此事瞒不过教主,君若有心,还望脱妾于厄。 桑重如遭雷劈,笺纸背面,胭脂唇印旖旎。 回过神来,桑重火速赶往掬月教,却发现该教上上下下透着古怪。 心机妖女vs腹黑道士 双女主线,无竞争关系,请放心阅读。 推荐语: 《一晌贪欢》作者以细腻婉约的笔调,为读者勾勒了一个朦胧美丽的江湖,同时带领读者徐徐体验波诡云谲的氛围和反转迭起的情节。阮郎不归尤为擅长塑造女性角色,以独特的文风牢牢抓住读者关注,收获了广大读者喜爱。 第一章 病公子携美乘船 瓜州渡口,汴水流,泗水流,吴山点点愁。 岸边的垂柳下,泊着一只民船,宽敞的船舱里坐着六个人,船家还要再等两个人才肯开船。 这六个人里有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一个两鬓斑白的卖花人,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孩子本来好好的,见了和尚,就不住地啼哭。卖花人从花篮里拿出一枝红蔷薇逗他,他也不理。 中年夫妇被孩子哭得心烦,催促船家:“快开船罢,我们还要赶路呢!” 船家道:“二位多出一百文钱,我这就开船!” 孩子娘撇了撇嘴,孩子爹瞪了船家一眼,伸手打在孩子背上,没好气道:“哭什么哭!” 船家知道他们舍不得这一百文钱,习以为常地笑了笑。有钱人多会包船,坐这种船的人通常不会太有钱。 老和尚闭着眼睛,捻动一串佛珠。小和尚抱着包袱,望着那满脸眼泪鼻涕的孩子出神。 卖花人侧头眺望江面,他其实不是卖花的,而是天泉山庄的大总管谢彦华。 天泉山庄源远流长,在过去的几百年里高手辈出,已是修仙界举足轻重的世家。现任庄主马铎轻财好施,义薄云天,交友满天下。 前不久,谢彦华帮马铎找到一样宝贝,马铎心花怒放,问他想要什么。 谢彦华道:“小人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离开山庄,休息两个月。” 做了这么多年大总管,他不缺钱,也不缺女人,只缺属于自己的时间。 马铎望着他,良久叹了口气,道:“我多给你一个月,去江南看看罢,这会儿风景正好。” 天泉山庄仇家不少,谢彦华孤身在外,不想招惹麻烦,便乔装成卖花人。船迟迟不开,他也不急,他甚至觉得坐在这里浪费光阴是种享受。 天色阴沉,渡江的人少,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船家才又看见两人走过来。 这是一对搁在哪里都很显眼的年轻男女,男子又高又瘦,穿着月白缎长袍,外面罩着鷃蓝湖绉洒花披风,一张脸苍白如纸,却不失英俊,有种脆弱的美。 女子身材娇小,穿着银红罗衫,水田背心,束一条大红湖绉汗巾,纤腰盈盈,不堪一握,下系藤黄绸裙,裙边露出两个红菱。她依偎在男子身边,宛如一枝娇艳动人的海棠。 船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便黏住了,他曾经见过扬州城里的花魁娘子,比起这丽人,也少了几分颜色。 “船家,我们两个人过江,多少钱?”男子开口问道,他声音沙哑,说完便用一方白绢手帕捂住嘴,咳嗽起来。 丽人纤纤玉手轻拍着他的背,船家心想原来是个病秧子,面上堆笑道:“一百文。” 丽人付了钱,扶着男子进了船舱,挨着谢彦华坐下,清甜的脂粉香和那病公子身上的药香直往谢彦华鼻子里钻。 船终于开动,孩子也不哭了,望着那绝色丽人笑起来,道:“姐姐好像画上的仙女!” 大家都笑了,丽人也笑了,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银錾花盒子打开,两根春葱般的手指拈起一颗蜜饯,喂到孩子嘴边,道:“这是我自家做的梅子,吃罢!” 孩子含着蜜饯,笑得愈发开心,道:“真甜,真好吃!” 孩子娘不好意思地拧他一把,道:“就知道吃,也不知道谢!” 丽人将盒子递过去,道:“不值什么的,大哥大嫂也尝尝罢!”又分给两个和尚和谢彦华。 谢彦华打量着她和那病公子,总觉得有些古怪。他的直觉一向很准,救过他很多次。 谢彦华摆手笑道:“年纪大了,吃不了这个。” 丽人也不勉强,自己吃了两颗,见病公子看着自己,这才拈起一颗送到他唇边。 病公子张口含了,蹙眉道:“这次做的太酸了。” 丽人撇了撇嘴,道:“是你吃的甜食太多,舌头都不灵了。” 病公子淡淡一笑,闭了眼睛,不再言语。 丽人看着谢彦华脚边的花篮,道:“这花真好看!”买了一枝木香簪在鬓边,又买了一枝棠棣给病公子簪上。 船行到江心,颠簸剧烈,中年夫妇怕孩子摔了,将他夹在中间。病公子又咳个不停,苍白的脸上浮起嫣红,看得对面已为人母的妇人心都揪了起来。 病公子一面咳,一面揽住丽人的腰肢,也不知是怕她摔了,还是怕自己摔了。 忽闻船家一声惊呼,四五个浑身湿透,满脸水锈的劲装大汉持刀闯进来,恶狠狠道:“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否则砍了你们的脑袋!” 江淮一带水匪猖獗,今日船少,遇上他们也不奇怪。谢彦华当然不怕他们,真动起手,这样的水匪,再多也奈何不了他。但他不想暴露身份,于是装作很惊恐的样子,抖抖索索,从包袱里掏出十两银子,哀求道:“钱都在这里,你们不要杀我!” 孩子吓得大哭,中年夫妇捂住他的嘴,跪地求饶。两个和尚也从包袱里掏出了银子,丽人看了看病公子,满脸不情愿地拿出一锭金元宝。 几个水匪却不看黄白之物,只顾着看她,好像几条饿犬看见了香喷喷的肉,满眼垂涎之色。 丽人见状低了头,一个水匪淫笑道:“小娘子花容月貌,随我们回去做个压寨夫人如何?”说着伸出手来勾她的下颌,被一把紫檀木骨的折扇挡住。 病公子一手拿着折扇,一手托着只匣子,道:“几位好汉放拙荆一马,这匣珍珠都送与你们,可好?” 水匪拿过匣子,打开看,都是极粗极白的好珠子,笑道:“哪个与你讨价还价,财宝和美人都是我们的!你小子再啰嗦,一刀结果了你!” 病公子叹息一声,手中的折扇闪电般出击,点住了最近的两个水匪的穴道,劈手夺过旁边一个的刀,架在了另一个的脖子上,同时一脚踢在第五个胸口。 他这番动作只在瞬息之间,速度之快令谢彦华都大为震撼,其他人根本没看清,目瞪口呆,不知他是怎么制伏五个水匪的。 被踢中的那个水匪倒飞出船舱,扑通一声掉进江里,口吐鲜红。 其他四个都吓得脸色惨白,冷汗直冒,被刀架着脖子的那个颤声道:“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侠和尊夫人,罪该万死,还望大侠念在小的们是初犯,放小的们一马。” “贪心不足蛇吞象,走江湖也要明白见好就……”话未说完,病公子又咳得厉害,刀锋贴着水匪的脖子颤抖,划破了皮肉,也划破了他的胆儿。 一股尿骚味弥漫,丽人捂住口鼻,满眼嫌弃道:“让他们快滚罢,没的熏坏了我!” 病公子移开刀,解了两个水匪的穴道,道:“还不快滚!” 四个水匪忙不迭地跳入江中,浪头一翻,不见了踪影,走得比来得还快。 病公子丢下刀,坐在位置上喘息着。众人这才回过神,满心感激地捡回各自的财物,再三向他道谢。 老和尚双手合十,躬身道:“敢问施主尊姓大名?回去贫僧好替施主立个长生牌位,焚香供养,聊表谢意。” 病公子笑道:“免贵姓钟,就是你们寺里那口钟,单名一个晚字,早晚的晚。钟某不是什么好人,师父有空替钟某多念几遍心经罢。” 这话一说,多半也是个刀尖舔血的江湖人士,别人都不好细问他和那丽人的来历了。 谢彦华倒是有心结识,又怕惹来麻烦,犹豫不决之际,船靠岸了。他终究没说什么,提着花篮,告辞而去。 钟晚晴拉着阿绣走到僻静处,迫不及待地问:“得手了么?” 阿绣拿出一枚玉符,得意道:“我的移花接木手可不是白练的!” 钟晚晴接过玉符,看了又看,笑生双靥,容光焕发,哪还有一丝病态,喉结也没了,倘若换上一身女装,俨然是个般般入画的佳人。 她道:“这个谢彦华也够小心了,还是着了咱们的道。这就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阿绣道:“若不是那帮水匪令他分神,还未必能得手呢。” 钟晚晴道:“我就知道他不容易中招,所以才引来那帮水匪。假玉符撑不了多久,我得赶去天泉山庄拿经书。好了,心肝儿,你也去看看那位桑长老为人究竟怎样罢。”笑着伸手捏了捏阿绣的下颌,一副登徒浪子的模样。 阿绣拍开她的手,丢个白眼,道:“没正经的,你小心点!”一语未了,化风而去。 走在路上的谢彦华忽然想起什么,摸了摸腰间的玉符,还在,是自己多心了。 第二章 借皮囊千里寻夫 茫茫野水,巍巍青山,正是傍晚时分,山头上的老树映着残霞,几缕流云飘散在远岫间。 头戴方巾的书生穿着一领缀满补丁的青布衲袄,骑着毛驴走在崎岖山路上。毛驴不甚健壮,他更是瘦得可怜,一张脸因多日没有油水落肚而泛黄。 这可怜的书生姓秦,名半山,是莱州府的一名秀才,前不久家里遭了灾,把薄薄的积蓄都耗尽了。他无力养活自己,只好借了一点盘缠,去真定府无极县投奔亲戚。 看看红日将沉,天黑之前是赶不到前面的村子了,秦半山就在一株大松树下歇了。 夜里月色明朗,照在不远处的一面石壁上,好似结了层银霜。忽闻咔嚓一声,石壁从中裂开,显出一道车轮宽的口子,隐隐地透出光亮。 秦半山正惊奇地看着,一名女子提着绛纱灯,从石壁口子里姗姗走将出来。 只见她花生丹脸,绿鬓堆云,红裳映月,夜风卷起她薄如蝉翼的广袖,真似织女下瑶台,姮娥离月殿。 秦半山呆住了,那女子目光一转,向他看过来。秦半山心知她绝非凡人,或许是吸人精气的妖精鬼魅,自己本该逃跑,脚下却生了根似的,半步也挪动不得,眼睁睁看着她轻移莲步,走到面前。 他的心怦怦直跳,屏住呼吸,还是有丝丝幽香逸入鼻腔,叫人骨酥筋软。 女子一双明眸上下打量着他,道:“敢问公子可是姓秦?” 她的声音清脆甜美,敲冰戛玉一般。秦半山怔了怔,道:“姑娘怎知小可姓秦?” 女子道:“我不仅知道你姓秦,还知道你叫秦半山,是莱州府的秀才,要去真定府无极县投靠亲戚。” 秦半山愕然,转念一想,她不是凡人,知道这些也不奇怪,拱手深深一揖,道:“仙姑真是神机妙算,无所不知。” 女子嫣然一笑,微微低了头,拨弄着腕上的金钏儿,神态有些娇羞,轻声道:“秦公子,其实我想问你借一样东西,还望你勿要吝啬。” 秦半山道:“小可一贫如洗,身无长物,不知仙姑想借什么?” 一晌贪欢 第2节 女子幽幽叹了口气,道:“ 拙夫桑重是清都派五长老,日前与我合气,离家出走,见在无极县。我想去找他,面上又过不去,所以想借公子的皮囊一用。” 四更天时,东方泛起鱼肚白,一人一驴走在缈缈晨雾中,两旁松林郁郁含烟。日光渐盛,雾气散去,远看好似一幅金碧山水画。 “桑长老,事情是这样的。” 鲍知县将手中的茶盏搁在花梨木桌上,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轴赵大年的山水,左上角题诗:山重水复碧参差,花笑莺啼二月时。无限江南好风景,一面摹写一回思。 桑重看着这幅色彩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画,听鲍知县娓娓道:“邻县的窦相公今年四十多岁了,膝下只有一女。这位小姐生得是花容月貌,聪慧伶俐,不幸体弱多病,自小药当饭吃。窦相公和夫人舍不得她出嫁,便招了个女婿上门。谁想这姑爷比小姐命还薄,没过两年,溺水而亡。” 说到这里,鲍知县长叹一声,他和窦老爷有些交情,见过几次窦家姑爷,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实在可惜。 桑重心想这窦老爷没有儿子也就罢了,招个女婿还短命,子女缘真是薄得狠了。 他面上无甚表情,鲍知县看看他,心想到底是仙家,凡人的生老病死,于他们而言,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鲍知县口中接着道:“姑爷死后,窦小姐的病一发重了,本月初九早上撒手人寰,头七这日,怪事来了。” 窦小姐的头七是十六,一大早,下着濛濛细雨,天色昏暗,街上没什么人。一名妇人乘轿来到窦家,自称是窦小姐,要见老爷和夫人。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穿着靛蓝布衫,素白布裙,身材高挑,容长脸,青布裹头,像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与窦小姐截然不同。 阍人本该将她当做疯子轰走,可是她的声音和窦小姐一模一样,说话的语气神态也极为相似,仿佛被窦小姐的魂魄附身,阍人都呆住了。 窦老爷和夫人听人通报,甚是惊奇,让她进来。 这妇人走到厅上,见了他们,眼中便掉下泪来,哭哭啼啼道:“爹,娘,女儿未尽孝道,舍不得离去,魂魄附在这董氏身上,还望爹娘勿要见怪,只当女儿活着才好。” 这番话,真和窦小姐口中说出来的一般,窦老爷和夫人面面相觑,拿家里的事问她,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她都知道。 “桑长老,你说这事怪不怪?”鲍知县也是听人说的,并不曾亲眼看见,此时捏着一撮胡须,满脸匪夷所思。 桑重还是神情淡淡的,道:“这个自称是窦小姐的董氏,原本是什么人?” 鲍知县道:“是个卖唱的,她汉子一年前死了,家里穷得叮当响。” 桑重道:“她可曾见过窦小姐?” 鲍知县道:“应该不曾见过,桑长老,我知道你怀疑她认识窦小姐,存心模仿窦小姐,骗窦相公和夫人认她做女儿,从此锦衣玉食。可窦家来的人说,老爷和夫人问的那些事,外人绝不可能知道,只怕真是小姐的魂魄附身,听说你在这里,请你务必过去看看。” 桑重点了点头,道:“那贫道明日就去。” 鲍知县展颜道:“如此甚好,多谢长老,我这里清水衙门,无可见意,略备素酒,还请长老将就用些。” 离开县衙,天色已黑,桑重不要人送,自己提着灯,不紧不慢地往住处走。 他来到无极县,已有十余日,无极县的百姓都知道,县里来了一位姓桑的道士,听说是青城派,不对,不是这两个字,清城,也不对,清都,对了,好像是清都派的长老。 究竟是青城派,还是清都派,这些修仙问道的门派远离红尘,不食人间烟火,老百姓也搞不清他们,只知道这位桑长老一点都不老,他唇红齿白,满头青丝,平日戴着逍遥巾,行动间飘带摇曳,活脱脱一个俊俏少年郎。 起初他在街上摆摊算卦,兼卖膏药,大家都以为少年人靠不住,看看就过去了。偶有妇人见他生得好,便想照顾他的生意,买他一卦,才发现他的卦极灵。 后来又有人买他的药,经年的顽疾,一帖药下肚,次日便有了起色。这可了不得,求药的人蜂拥而至,有的锦衣皂靴,捧着白花花的银子,他却不屑一顾,有的衣衫褴褛,只拿得出几文钱,他却笑脸相迎。 倒不是他脾气古怪,而是仙家治病救人,也讲究因果。那些欺男霸女的大户,救他岂不是造孽? 许多爱他容色的妇人,听说他这个做派,一发欢喜,或是找他算卦,或是在摊位周围踅来踅去,暗送秋波。因此名声传出去,桑重便不摆摊了,待在住处等人上门。 他住的是一间小小的关圣庙,往日冷冷清清,近来门槛都被踏破了。 小庙年久失修,处处油漆斑驳,蛛网尘封,房梁大多被虫蛀了,屋顶也千疮百孔。后院三间屋子,正房情况最好,住着庙祝,西厢房最破,一直空着。 桑重住在东厢房,刚来时,庙祝不知他的身份,态度十分冷淡,后来见他有本事,才恭恭敬敬地作揖奉茶,请教他的师门。 得知他竟是清都派的长老,偌大一座泰山,惊得双目圆睁,当即要跪,被桑重拦住了。庙祝连说了七八声恕罪,还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之后伺候他比伺候关老爷还尽心,这会儿在屋里见他回来了,急忙打着灯笼出来,堆笑迎上前,嘘寒问暖。 桑重见西厢房有光亮,透过窗纸上的破洞,看着房里的人影,道:“这屋里是谁?” 第三章 簪星闲雅画中仙 庙祝道:“是个姓秦的秀才,来此寻亲,住不起客店,我便把这间屋子给他住了。” 这破屋既不遮风,也不挡雨,住在里面比露宿街头好不到哪里去,他却说得好像给了人家莫大的恩惠。 桑重走到西厢房门口,对里面的秀才道:“秦公子,今夜有雨,这间屋子住不得,若不嫌弃,去贫道屋里歇息罢。” 秦秀才背对着他,坐在一堆捡来的干草上,就着一豆灯火看书,闻言转过头来,瘦巴巴的脸,肤色黯淡无光,一双眼却极有神采,看了看桑重,将书往袖中一塞,站起身掸了掸衣衫。 他个子不高,只到桑重胸口,头戴方巾,身上的青布衲袄缀满补丁,洗得发白,看年纪不上二十。 他深深一揖,笑道:“多谢道长慈悲,小可便却之不恭了。” 桑重点了点头,庙祝见状,脸上讪讪的,笑道:“既如此,我去给二位烧些热水。” 秦秀才连声道谢,收拾了东西,随桑重进了东厢房。这屋虽然简陋,却打扫得很干净,没有难闻的味道,只有淡淡的檀香。 桑重指着铺了草席的土炕,道:“你睡炕罢。” 秦秀才环顾四周,并没有多余的床榻,道:“那道长你睡哪儿?” 桑重道:“贫道打坐。” “这怎么好意思?小可还是打地铺罢。”秦秀才再三推让,桑重不理他,掀起衣摆,径自向设在地下的一个蒲团上盘腿坐了。 秦秀才无可奈何,坐在炕边望着他,道:“道长,小可听庙祝说你姓桑,是清都派的长老?” 桑重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秦秀才微微一笑,晕黄的烛光下眼波流动,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可惜桑重并未看见。 秦秀才道:“失敬失敬,小可虽是红尘中人,也知道清都派乃神仙之府,道长身为长老,想必深通天经地纬,长生之术了。” 桑重淡淡道:“微末道行,不值一提。” 秦秀才道:“道长过谦了,敢问今年贵庚多少?” 桑重道:“贫道生于咸平三年,彼时的皇帝姓赵。” 秦秀才瞪大眼睛,道:“如此说来,道长有三百多岁了!小可今年十七,道长比小可的曾曾曾祖父还大呢!”啧啧惊叹,又问:“道长有几个孩子?” 桑重道:“贫道不曾婚配,何来子嗣?” 秦秀才叹息一声,似乎很为他惋惜的样子,又不住问他故宋时的事。 桑重感觉被他当成了老古董,其实在修仙界,三百多岁还是年轻的。 清都派共有五位长老,桑重年纪最小,没收弟子。师兄们都收了弟子,每日操不完的心,看不惯他清闲自在,便催他收弟子。 桑重想,这大抵和凡人同辈间催生孩子是一个心理。 虽然师兄们动机不纯,但收弟子毕竟是薪火相传,壮大师门的好事,桑重义不容辞,此次下山云游,便是寻觅良才的。 这秦秀才根骨倒是不错,却不知品性如何。桑重打算相处一段时日,再做计较。 夜里果真下起雨,风声和着雨声,愈发汹涌。阿绣披着秦半山的皮囊,躺在硬梆梆的炕上,仿佛置身海上。 桑重并不是她的丈夫,于她而言,他只是一颗很有用的棋子。棋子呼吸声平缓轻微,阿绣睁眼看着黑暗中他的轮廓,像蜘蛛盯着猎物,纷纷思绪若能变作蛛丝,已然将他裹成一个茧子。 次日一早,雨停了,窦家的人和两名差役来关圣庙接桑重去窦家。 桑重对秦秀才道:“秦公子,邻县的窦相公家里出了怪事,请贫道过去瞧瞧。你若不忙,同去做个帮手,谢仪五两,如何?” 一个肉眼凡胎,弱不禁风的秀才能帮他什么忙? 正用一碗热水泡干粮做早饭的阿绣愕然地看着他,心想他一定是可怜我囊中羞涩,给钱又怕我难为情,便想出这个名目让我心里好受些。 真是个细心又善良的人儿,阿绣心中感动,巴不得跟着他,忙道:“承蒙道长抬举,我们这就走罢。” 董氏被安置在窦家的一个小院里,好吃好喝,还有两个丫鬟伺候着,却总是阁泪汪汪。 这日清晨,她坐在妆镜前让丫鬟梳头,看着镜中的自己,便红了眼圈,道:“小桃,老爷和夫人还是不肯认我么?” 小桃垂着眼,抿唇不作声,董氏的泪珠儿便噼里啪啦砸在桌面上。 小桃过去是服侍窦小姐的,董氏一见她,便叫得出名字,而此前,小桃从未见过董氏。 董氏究竟是不是窦小姐,小桃在她身边观察了这几日,要说言行举止是很噎埖像的,连爱吃的菜都一样,可借他人的肉身还魂,这事太过离奇,谁也不敢轻易相信。 见董氏哭得梨花带雨,小桃便想起常常流泪的小姐,忍不住劝道:“姑娘莫要伤心,事关重大,老爷和夫人谨慎些也是应该的。奴听说他们从邻县请来了一位桑道长,是清什么派的长老,很有本事。只要他说姑娘是,老爷和夫人一定会认你的。” 董氏神情一愣,拿起帕子擦了擦脸,道:“那位桑道长何时来?” 小桃道:“昨日派人去接了,快的话,今日就能来了。” 阿绣在马车上听桑重说了窦家的怪事,心中不以为奇,面上诧异道:“竟有这等事,桑道长,你说董氏当真是被窦小姐的魂魄附身了么?” 桑重道:“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 阿绣眨了眨眼睛,虚心请教道:“那什么才是实呢?” 桑重道:“亲自验证过的才是实。” 阿绣点了点头,一副受教的表情,转脸看向车窗外,翘起了唇角。 窦家世代为官,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下了马车,便有衣着考究的仆人迎上来。进门只见重楼复榭,廊然清朗,一路修竹乔松,莺啼恰恰。 窦老爷宦海浮沉二十多载,本是很沉得住气的,最近被董氏的事闹得心烦意乱,此时正背着手,皱着眉,在厅上来回踱步。 管家道:“老爷,桑道长来了。” 窦老爷见一个俊秀非凡的道士身后跟着个其貌不扬的小子,自然便将后者当作了随从,拱手与桑重见过礼,也不问他身后的小子是谁。 还是桑重介绍道:“这位是贫道的朋友,秦半山。” 窦老爷这才看了阿绣两眼,道:“秦公子,幸会幸会。” 分宾主坐定,仆人端上茶来,窦老爷一边吃茶,一边细细打量着桑重,真个秋水盈盈玉绝尘,簪星闲雅画中仙。青春永驻惹人羡,掷果盈车为哪般。 想当年挑女婿,窦老爷愣是把方圆几百里的青年才俊看遍了,论样貌,竟都不及这位清都派的五长老。 清都派,修仙界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派,窦老爷是知道的,朝中大臣,王室宗亲,鲜少有不知道的。他们当中,有些还和清都派沾亲带故,就说卫国公易恺和桑重的师侄易隽之同宗,论辈分,卫国公还得叫易隽之一声大老爷。 可是易隽之看起来比卫国公年轻得多,见了面,就很尴尬,幸而他们不必见面。 对着卫国公的大老爷的师叔,窦老爷恭恭敬敬道:“桑道长,董氏自称是小女还魂之事,您怎么看?” 用眼睛看。阿绣在心里接了一句,抿唇忍笑。 桑重瞟她一眼,从袖中拿出一道符,道:“将这道符贴在董氏房中,两日后自见分晓。” 窦老爷小心翼翼地接过符,有些担忧道:“倘若小女的魂魄果真附在她身上,这符不会伤害她罢?” 一晌贪欢 第3节 桑重让他放心,他便依言交给下人,去董氏房中贴上,自己陪桑重和秦半山用了顿素斋。 桑重道:“府上屋宇华美,景色怡人,贫道想多看看,不知是否方便?” 窦老爷受宠若惊,连声道:“方便,方便,难得道长赏眼,我带你去云水坞看看,那里景色最好。” 桑重道:“不必麻烦,贫道和半山逛逛便好。” 窦老爷也没有勉强,道:“那二位随意。” 阿绣跟着桑重信步走在一条五色石铺就的小径上,两侧花木茂盛,日光透过枝叶,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 阿绣好奇道:“桑道长,你给窦老爷的是什么符?” 桑重道:“不是什么符,我瞎画的。” “啊?”阿绣睁大眼,以为他在开玩笑。 毕竟名门大派的长老,一举一动都要为人表率,怎么会像江湖骗子似的糊弄人? 桑重弯起唇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道:“若你是董氏,假扮窦小姐,此时知道我来了,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跑了!”阿绣不假思索,说完会过意来,道:“你在试探董氏?她是装的不是,以道长的修为,一看便知,何必试探她?” “她若是装的,一个卖唱的穷苦妇人如此了解深宅大院里的窦小姐,你不觉得很奇怪么?与其逼问她原因,倒不如让她自己说出来。” 因存了收徒的心思,桑重又多说了一句:“对女人强硬,往往会适得其反。” 阿绣看着他,笑道:“想不到道长你还懂这些。小可有位朋友,说过一句差不多的话,道长想不想听?” 桑重道:“愿闻其详。” 阿绣道:“她说,对男人强硬,往往能如愿以偿。” 能有这种经验之谈的人,想必本领高强,抑或手握大权,制伏过很多男人。这若也是个男人,无疑是将帅之才,一方霸主,这若是个女人,那就更厉害了。 桑重道:“你这位朋友不简单。” 阿绣笑道:“她确实不简单,道长你也不简单。” 桑重道:“我不过活得久一些,经历的多一些罢了。”说着走到岔路口,右边的小径通向一个月洞门,门上题着琴风二字,里面是个独立的小院。 桑重没有进去,站在门外,观望里面有平屋三间,中间的门开着,几个小厮进进出出地在搬运东西。南边墙角一株李树,枝繁叶茂,长势喜人。 桑重叫过一个小厮,问道:“这院子可有人住?” 小厮摇头道:“没人住,只是放些杂物。” 桑重让他去忙,伸手按住阿绣的肩头,认真道:“秦公子,这宅子的风水不太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请你酉时后来一趟,将院子里那棵李树砍断。” 砍树谁不会呢?他分明是给我赚那五两银子的机会。阿绣心里这么想,也就没问他为何不让别人来,爽快地答应了。 第四章 三寸金莲夜惊魂 吃过晚饭,将近戌牌时分,天已黑透,一轮明月溜上树梢。 阿绣提着灯,拎着一只竹篮出了门。竹篮上盖着块布,布底下是一把砍柴的大斧头。 走到琴风院,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阿绣走到那棵李树下,放下灯和竹篮,一揖到地。 “李兄莫怪,并非我想砍你,而是你妨了人家的风水,我也是奉命行事,对不住了!” 拿起斧头,阿绣叹息一声,又道:“红尘是非多,来世若还做树,千万远离红尘。”说罢,用力砍在树干上。 树身震颤,落叶纷纷,骤然刮起一阵阴风,冰冷刺骨,阿绣不禁打了个寒噤。拔出嵌进树干的斧头,又要砍下去,忽觉有些异样,仿佛被人盯着后背。 她身后是三间平屋,小厮说过没有人住。她还是回头看了看,门窗都关着,屋里并未点灯,就算有人也看不见。 换了个方向,阿绣面对着三间屋子,举起斧头,只听啪的一声,从屋里传出来的,很轻,像是什么小物件掉在地上。 也许是院子里太过安静了,听起来格外清晰,紧接着又是一声。那屋子是堆放杂物的,东西摆放不稳,发出这种声响也很寻常。 阿绣不予理会,又在树干上砍出一道口子,树叶落得更多。 哒,哒,哒,屋里的声音变了,节奏缓慢,好似有人趿着鞋走路的脚步声。 阿绣盯着锁住的房门,心想难道有贼?可是我在外面亮着灯,里面若真有贼,早就看见了,走路也该悄悄的,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莫非是鬼?阿绣最怕鬼,想到这里,心里发毛。过去大家凑在一起摆龙门阵,讲鬼故事,就她躲得远远的,不敢听。 为此,同伴没少笑话她:阿绣,你个妖精怎么还怕鬼呢? 谁说妖精就不能怕鬼呢?鬼是死过一次的,光是这段经历,就很可怕了呀。 阿绣想跑,又怕桑重知道了笑话,强忍着恐惧,加快速度砍树。 木屑横飞,树液流淌,屋里的哒哒声忽然停了。这一静下来,阿绣也不敢动了,感觉屋里的东西在蓄势待发。 她攥着斧头,手心都是汗。 过了几弹指的功夫,门锁掉在了地上,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呀一声,门开了。 灯光照不进屋里,浓雾般的黑暗中伸出一只红绣鞋,没有脚,只有鞋,莲瓣大小,鲜红欲滴,如同血池里捞出来的。一只迈出门槛,另一只跟着出来,仿佛有人穿着它们似的。 阿绣吓得四肢发软,差点拿不住斧头,到了这会儿,也顾不得脸面了,提起灯笼,转身就跑,却看不见院门。 红绣鞋追着她,哒哒的声音近极了,贴着脚后跟一般。 阿绣知道自己中招了,因法力被封,眼下她与凡人无异,也不知如何是好,一头跑,一头想,桑重见我去了这么久没回,应该会来找我罢!万一在他来之前,我便被鬼害死了,岂非太冤! 不对,这里有鬼,桑重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难道他想借刀杀人?可我与他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为何要害我? 正想着,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结结实实摔了个跟头。白纸灯笼掉在地上滚了两圈,烧着了。 阿绣疼得龇牙咧嘴,抬头借着跃动的火光,发现周围堆满了杂物,自己竟跑进了屋,方才是被门槛绊倒了。 哒哒的脚步声这时又停住了,阿绣正欲站起身,余光瞥见一双脚悬在半空,轻轻晃荡。 明明怕到了极点,她却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细看那双脚只有三寸长,十个趾头都没有指甲,似被生生拔去了,鲜血淋漓。 红绣鞋想必是从这双脚上掉下来的,难怪那样红。 阿绣脸色惨白,浑身汗毛直竖,冷汗浸透了衣衫,脚也跟着痛起来,目光顺着蓝妆花遍地金裙上移,原来是具悬梁自尽的女尸。 女尸穿着华丽,满头珠翠,脖子上套着绳索,灰白的面孔朝下,闭着眼睛,猩红的舌头拖得老长。 不知是否错觉,阿绣仿佛看见她的眼睛动了一下。就在这时,火光熄灭,四周陷入黑暗,两点红光亮起,瞬间到了阿绣面前,是女尸血色弥漫的眼睛。 冷气拂面,阿绣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一声尖叫后,眼前闪过一片金光,她便不省人事了。 炫目的金光下,整间屋子亮若白昼,女尸如雪遇火,顷刻化为乌有。阿绣肩头符文流动,渐渐隐去。 桑重走进来,看着昏倒在地的秀才,眼神有点嫌弃,摇头道:“忒不济事。” 阿绣醒来,已是次日上午,她躺在客房床上,知道是桑重将自己带回来的,并不感激。回想昨晚的事,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心有余悸。 走到隔壁,桑重正坐在榻上看书,阿绣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眼里直冒火星子。 桑重抬眸将她看了看,若无其事道:“你醒了,饿不饿?我叫人送些吃的来罢。” 阿绣气冲冲道:“桑道长,你知道那院子里有鬼,是不是?” 桑重点头道:“那女鬼轻易不会现身,你阳气弱,所以贫道让你去引她出来。” 阿绣凑近了,在他那张棱角分明,清透如瓷的脸上细细寻找,愣是找不出一丝愧疚之色,愈发恼火,道:“你为何不事先告诉我?我也好有个准备,昨晚我差点吓死,你晓不晓得?” 桑重微微挑眉,道:“告诉你,你还敢去么?” 阿绣语塞,她是不敢去,可他分明是欺负人。先前还以为他好心帮自己,真没想到,他不仅狡猾,还脸皮厚,和传闻中端方正直的五长老一点搭不上边。 如此看来,既定的计划对他未必管用。 沉默半晌,阿绣撇了撇嘴,道:“这种情况,你得加钱。” 桑重笑了,道:“你要多少?” 阿绣伸出一只手,道:“五十两!” 桑重心想倒也不算贪,拿出一锭五十两的元宝。收了银子,阿绣略微消了气,开始喊饿。 桑重吩咐小厮去厨房弄碗面来,阿绣道:“不要素面,多加点肉!”又问桑重:“那女鬼生前是什么人?” 桑重道:“贫道也不清楚,这是窦家的事,得问窦老爷。” “二位怎么知道琴风院里吊死过一名女子?” 窦老爷坐在书房的一把官帽椅上,双目圆睁,满是惊疑地看着桑重和秦半山,手中的一盏热茶差点泼出来。 桑重道:“李树通阴,容易招邪,若是种在阳气足的地方倒也没什么,偏偏种在有女子缢死的地方。缢鬼和水鬼一样,怨气极重,依附李树,怨气凝结不散,破坏了贵宅的风水。贫道昨晚让半山去砍断那棵李树,他阳气弱,便遇上那名女子的阴魂了。” “原来如此。”窦老爷长叹一声,感伤从皱纹里流淌出来,登时又老了几岁。 他道:“那女子是我的一房小妾,十五年前寻了短见,从那以后,琴风院便没人住了。” 妻妾自尽,这种事向来是大户人家的忌讳,遮遮掩掩,这么多年过去,难怪那些小厮都不知道。 阿绣道:“敢问尊宠为何自尽?” 第五章 窥秘戏疑似故人 窦老爷又叹了口气,望着案上的一盆富贵竹,徐徐道出如夫人丁氏的死因。 十六年前,丁氏怀有身孕,在大太太蓝氏房中吃了一块点心,回去便上吐下泻见了红。请来的郎中使出浑身解数,孩子也没保住,掉下来是个已经成形的男胎。 丁氏悲痛欲绝,一口咬定是蓝氏在点心里做了手脚。蓝氏当然不承认,但她只有一个女儿,丁氏若生下男孩,窦老爷心中那杆秤少不得偏向他们母子。别说丁氏,就是窦老爷也有些疑心是蓝氏做的手脚。 他找来三名郎中查验丁氏吃过的那盘点心,并没有问题。丁氏不相信,执意要窦老爷处置蓝氏。这无凭无据的,窦老爷哪能答应她? 最终受伤的只有丁氏,她从此郁郁寡欢,整日咒骂蓝氏,有时连窦老爷也不放过,行止怪异,越发像个疯婆子,最终自缢而亡。 这样的惨事在妻妾成群的大户人家屡见不鲜,层出不穷,窦老爷却是头一次经历,至今还对丁氏心存愧疚,道:“当初她没了孩子,我该多陪陪她,开解她,或许不至于此。这么多年,家里也没闹过事,我以为她早就投胎转世了。” 阿绣道:“她脚上的指甲是谁拔的?” 窦老爷道:“是她自己拔的,第二天早上丫鬟才发现,吓得半死。” 就算丁氏疯了,也是知道疼的,怎会无缘无故拔自己的脚指甲呢?阿绣想,这当中或许有什么隐情,窦老爷说的也未必是实话。 桑重道:“她拔下来的指甲在何处?” 一晌贪欢 第4节 窦老爷道:“被她烧了。”见他问得蹊跷,又道:“莫非丁氏尚未投胎转世,与那些指甲有关?” 桑重道:“自从丁氏小产,府上再无女眷生养,令爱多病早逝,令婿溺水而亡,阁下不觉得奇怪么?” 窦老爷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脸色难看,道:“我只当自己福薄,不曾多想,难道是丁氏所为?” 桑重道:“阁下可以派人去挖开东边的山子,底下应该会有一个铜鼎或者香炉。” 窦老爷吩咐一个小厮带人去挖,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果真挖出个古铜耳鼎,连盖有三十多斤重。下人没敢打开,用布兜着送了过来。 桑重揭开盖子,看清里面的东西,阿绣和窦老爷都不禁露出嫌恶的表情。 十片完整的脚指甲,已经发黄了,虽然曾经长在美人的三寸金莲上,现在看起来也瘆得慌。 还有一道黄符,上面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阿绣道:“这是谁的八字?” “是我的。”窦老爷脸上阴云密布,咬牙切齿道:“桑道长,就是这个断送了我的子女缘?” 桑重点了点头,道:“东方震卦位,代表长子,将活人的指甲并中术者的生辰八字埋在此处,便能使中术者断子绝孙,这是一种少见的魇术,不知是谁教尊宠的。” 什么尊宠,做到这份上,还宠个屁!窦老爷心里骂道,气急败坏,道:“这个毒妇!孩子没了又不是我的错,枉我这么多年还觉得对她不住!”一脚踢翻了铜鼎,又忙问:“桑道长,如今破了此术,我还能有儿子么?” 桑重道:“此等命数,贫道也不敢断言,阁下多积德行善,利人济物,或天曹注福,赐下麟儿也未可知。” “好,好,我一定广行善事!”事关子嗣,窦老爷无比虔诚,立时变成了怜贫惜弱的大善人,道:“上个月平山县遭了灾,那些百姓好不可怜,明日我便叫人送一百石米,不,两百石米过去。” 桑重微微颔首,心里笑了。他虽有法力,却不能凭空变出钱财粮食,救济穷人毕竟要靠这些富人。 富人又不是活菩萨,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出血,总得编些个切中他们要害的名目,比如子嗣,官运,寿元之类的。桑重精于此道,再吝啬的富户也绕不过他的套路,流水介出钱出粮,还丝毫不觉自己上当。 桑重的大师兄,清都派掌门黄伯宗于是叹道:“若让五师弟去做户部尚书,朝廷便不必为银子发愁了。” 阿绣见桑重眼中闪过一点精光,怀疑他在忽悠窦老爷,但没有证据。 中午,董氏坐在藤椅上看书,小桃拎着一只食盒进屋,一边打开食盒,端出热腾腾的饭菜,一边将自己听来的新闻倒出来。 “姑娘,那位桑道长可神了,一来便看出这宅子风水不好,叫人从东边山子底下挖出个铜鼎。听说就是这玩意儿害得老爷没儿子,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埋下的!” “有这等事?”董氏睁大眼睛,诧异道。 小桃道:“没准儿姑爷和小姐都是被那玩意儿害了,这下好了,等老爷和夫人认下姑娘,再添个少爷,就儿女双全了,那些想吃绝户的亲戚也死心了。”越说越高兴,脸上喜气洋洋的。 董氏也笑道:“果真如此,便再好不过了。”夹了一箸松瓤黄芽菜,慢慢咀嚼。 松瓤黄芽菜是窦小姐爱吃的,小桃越看她,越像自家小姐,心中更多几分亲近,道:“姑娘,那位桑道长不但有本事,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你想看不想?” 董氏横她一眼,道:“你这丫头,越大越没规矩,让夫人知道你撺掇我看男人,还不把你撵出去!” 小桃嘻嘻笑道:“奴知道姑娘舍不得!”又问她想不想看桑重。 董氏坚决地摇了摇头,小桃有些意外,原来窦小姐虽然是个大家闺秀,却不拘泥于小节,每次家里来了美男子,都会去偷看,这是她的一大乐趣,只有小桃和另一个叫素馨的丫鬟知道。 定是因为老爷和夫人还未认她,才没那个闲情逸致。小桃这样想,也就不以为意。 吃过午饭,阿绣与桑重在房中对弈,因想着丁氏的事,便问道:“桑道长,你说丁氏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没的?” 桑重道:“也许是她吃的那块点心有问题,也许是她自家保养不当,动了胎气。这世上没头没尾的事多了,哪里都有明明白白的说法呢?” 阿绣默然片刻,道:“倘若窦老爷只有她一个,即便孩子没了,她也不会疑神疑鬼,怨恨致死。说到底,都是男子三心二意的错!” 这话不无道理,但太像个女子的口气了,阿绣兀自不觉,桑重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下完一局,已是申牌时分,桑重拿出一道符,道:“贫道观城南有妖气,那妖孽多半藏在钟秀阁。烟花之地,贫道不便进去,有劳公子替贫道走一趟,将这道符贴在东南方向的屋子里即可。” 阿绣狐疑道:“道长,你不会又拿我做诱饵罢?” 桑重道:“放心,这次绝不会有危险。” 阿绣揣着他给的符和十两银子来到钟秀阁,这是县里最大的青楼,下午也有不少客人在大堂里吃酒。 阿绣要了一间东南方向的厢房,鸨母问她可要姑娘来陪,被她拒绝了。关上门,阿绣将符贴在床底,向一把交椅上坐了,自斟自饮几杯,隐隐听见隔壁有呻吟声。 她眼珠一转,走到墙边,移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拿出一把错金匕首,切豆腐似地在粉墙上剜出个小洞,凑上去看。 屋里燃着椽烛,极为明亮,地上铺着红氍毹,一名赤身裸体的高大男子背对着阿绣站在屏风边,挥鞭抽打趴在地上的女子。 那女子披头散发,不着寸缕,一身雪练似的皮肉布满血红的鞭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她口中衔着一枝秾丽的红玫瑰,不能说话,只是呜呜呻吟,像一条白蛇在红氍毹上扭动。 清脆的鞭挞声听得阿绣身上作痛,烛火摇晃,血点子溅在屏风上,男子叫着小娼妇,淫声浪语不绝。阿绣只觉反胃,想救那女子,却见她仰起头颅,满脸兴奋的神情,回首流眸,向男子抛了个媚眼。 这……若是你情我愿,倒也罢了。阿绣撇了撇嘴,不能理解这些人的乐趣。 忽然男子丢下皮鞭,转身坐在春凳上,阿绣看见他的脸,呆住了。 第六章 骑虎难下共沐浴 那是一张足够让女人心动的脸,落在阿绣眼里,却比恶鬼还狰狞。 她明知此人不可能是他,只不过碰巧长得像,依然克制不住骨子里的恐惧,煞白了面孔,冰凉了手足。 痛苦的记忆复活,地上的红氍毹变成血泊,那伤痕累累的女子变成熟悉的模样。 阿绣仿佛回到那个酷寒的午后,只身躲在殿门外,透过门缝,看着血泊中的钟妃,牙齿打颤,浑身哆嗦,喃喃道:“娘娘,娘娘……” 再度看向男人的脸,滔滔恨意涌上心头,侵吞理智,阿绣一时分不清他是谁,也忘记了自己假扮秦半山的事,径直走到隔壁,抬脚踹在门上。 她这一脚用足了力气,那门原本没有拴上,砰的一声巨响,被她踹开。屋里的男女正在春凳上做那事,都吓了一跳,扭头愕然地看着她。 男子喝道:“哪来的花子,如何擅闯别人的房屋!” 阿绣不作声,冷冷地直视他,一个箭步上前,举起匕首向他的咽喉刺去。男子大惊之下,急忙躲避,倒是个练家子,动作敏捷,只被划破了脖颈上的皮。 妓女尖叫着跑开,嚷嚷着杀人了,杀人了。阿绣还欲再刺,手腕被人攥住,她回头看见了桑重。 桑重听秦半山说丁氏的死,是窦老爷三心二意所致,便疑心秦半山是女子假扮。一般的女扮男装骗不过他的眼睛,除非这女子不是凡人,施法借了男子的肉身。 故而他让秦半山来钟秀阁,并不是为了捉妖,而是想试探秦半山究竟是不是女子假扮。 秦半山出了门,桑重便在房中用圆光术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见他进了钟秀阁,对那些穿红着绿,艳妆浓抹的莺莺燕燕看也不多看一眼,试想一个少年光棍,就算品行端正,也不该是这个光景,桑重心里便有数了。 后来见秦半山偷窥隔壁的嫖客鞭挞妓女,神情惊恐,桑重想她一个女孩子,害怕这种事也很自然,却没想到她要杀那嫖客,急忙赶过来阻止。 此时攥着秦半山的手腕,桑重认真打量着她,心想她究竟是谁,接近我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阿绣对上他审视的目光,陡然清醒,手一松,匕首掉在地上,她的泪珠儿也跟着掉了下来。 即便披着一副面黄肌瘦的男子皮囊,她哭起来依然有种楚楚动人的风韵。桑重忽然心生好奇,她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呢?他又不想太快知道,解谜的过程往往比谜底更有趣。 “秦公子,你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阿绣泪眼迷茫,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适才我在隔壁房中,一阵冷风吹来,我便昏昏沉沉,好似睡着的光景。定是妖孽上了我的身,要杀这位公子!” 哪有什么妖孽,这话本是桑重编来骗她的,此时倒被她拿来骗自己,心中好笑,面上不动声色,捡起地上的错金匕首,道:“秦公子,这匕首是名家制作的宝贝,你从何处得来?” 他没看错,这把匕首削金断玉,是钟晚晴从仙乐门的宝库里偷出来的。仙乐门是个小门派,收藏的宝贝倒不少,钟晚晴那日满载而归,甚是欢喜,见阿绣喜欢这把匕首,便送给了她。 万幸这把匕首上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记,不然便要露馅了。 阿绣摇头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从未见过。” 差点被杀的嫖客捂着脖子上的伤,惊魂甫定,怒上心头,道:“胡说八道,分明是你这泼皮要杀本官,休得抵赖,乖乖随本官去衙门吃板子罢!” 这嫖客居然是个官,阿绣见事态有些严重,便往桑重身后躲,道:“这位大人,我与你素不相识,好端端的为何要杀你?”又委屈地看向桑重,道:“桑道长,我说的句句属实,你救我则个!若不是你让我来贴符降妖,我也不会惹上这场官司。” 好么,分明是她自家闯下的祸,竟怪到他头上来了,真是个蛮不讲理的女子。 桑重抿了抿唇,道:“肖大人,三个月前你在郊外打猎,射杀了一只牝狐,可有此事?” 肖运官一愣,细细打量着桑重,收起几分怒容,带着一丝敬畏道:“不错,是有此事。” 桑重道:“那牝狐修炼百年,已成气候,被你射杀,阴魂不散,一直跟着你。你是武官,杀气重,它轻易不能得手,只有等你来了这种地方,才好下手。否则秦公子一介书生,与你无冤无仇,怎么会做出这等事呢?” 这番话有理有据,别说肖运官,就是阿绣都有些怀疑自己的确是被牝狐的阴魂附身了。 肖运官穿上衣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道:“道长果真是高人,还未请教仙乡上姓?” 桑重道:“清都山,桑重。”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浑似一道惊雷,劈得肖运官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连声道:“原来是清都派的五长老,失敬,失敬!”又是让座,又是看茶。 桑重道:“大人不必忙,贫道和秦公子还有事,告辞了。” 肖运官再三挽留不住,忧心道:“那牝狐的阴魂现在何处?还会来找下官报仇么?” 桑重拍了拍衣袖,煞有其事道:“贫道已将它收服,不会再出来了,大人放心罢。” 肖运官拜谢道:“今日若不是道长出手,下官几乎命丧于此,荷蒙大恩,犬马难报。”送出大门,看着他们走远了才进去。 闹了这一回,天色已擦黑了,街道两旁的酒楼商铺灯光缭绕,阿绣走在桑重身边,落后半步,抬头看他。 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她手上已然添了一条人命,想必自她出门,他便暗中观察,才会来得这样及时。秦半山是个凡人,他不放心也是自然,但被牝狐阴魂附身的说辞,他当真相信么? 阿绣心中有些不安,桑重眼角瞟了瞟她,道:“你方才见了我,怎么哭了?” 阿绣一愣,目光闪烁,低了头道:“我那时被牝狐的阴魂附身,哭也是它哭,我哪里晓得?” 编,接着编,桑重也不戳破,想她忽然发了疯似地要杀肖运官,必然有些缘故。难道肖运官是她的情人?嫖娼被她撞见,气得要杀人,倒也合理。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并不像是认识的。 思量间,听她道:“桑道长,你打算如何补偿我?” “补偿?”桑重不解地看向她,道:“我为何要补偿你?” 阿绣按着心口,眉头微蹙,状似西子捧心,理直气壮道:“我因为你在钟秀阁受了惊,心口有些疼,你难道不该补偿我?” 桑重简直被气笑了,她明知是他帮她收拾了烂摊子,不道谢也就罢了,还好意思要补偿,真是厚颜无耻。 前面有个混堂,白粉招牌上写着香水本行,积祖秘方。桑重一看,计上心来,点头道:“说的是,我请你洗个澡罢,正好舒筋活血,消乏解疲。” 满以为她会难为情,找借口拒绝,不想她眼睛一亮,笑逐颜开道:“好主意,走罢!” 桑重呆了呆,暗道失算,此女竟是个没脸没皮的色鬼,爱看男人身子。她虽然占了具男人的肉身,但毕竟是个女子,自己与她一处洗澡,成何体统? 一步步走到混堂前,难为情的倒成了桑重,想找借口离开,又怕她起疑,最终把心一横,想她都不怕羞,我怕什么! 第七章 雨疏风骤金兰契 进了混堂,更衣室里人不多,除了阿绣和桑重,还有两个赤着上身,坐在长凳上闲聊的黑汉子,一名正在脱裤子的少年。 阿绣这时才发现,虽然占了男人的肉身,要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还是一件很羞耻的事。 一晌贪欢 第5节 桑重背对着她,慢腾腾地脱了道袍,回头一看,她腰带还未解呢。 她咬着嘴唇,脸庞有些红,莫非是不好意思了?桑重心中大笑,顿时轻松了,面上闪过一抹捉狭的神色,道:“秦公子,你怎么还不脱?” 阿绣看了看他,脸皮发烫,手指勾着腰带,到底豁不出去,找个借口走罢,又不甘心,想好歹等桑重脱光了,饱看一回再走,也不算白来。 于是道:“我有些不舒服,你先进去罢。” 桑重体贴道:“你一个人在外面,我怎么放心?还是陪着你罢。” 阿绣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你进去罢!” 桑重执意陪她,阿绣暗暗埋怨,这道士该体贴的时候不体贴,不该体贴的时候倒热心。 就这么坐着,敌不脱,我不脱,僵持了好一会儿,桑重不曾流露出一丝不耐烦,他向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阿绣情知他的身子今日是看不成了,叹了口气,也罢,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的。 “桑道长,我们回去罢。” 桑重终于等到这一句,点点头,转身穿上道袍,露出胜利的微笑。 回到窦宅,两人吃过夜饭,各自回房休息。 夜至三鼓,偌大的窦宅内外悄无人声,阿绣躺在床上,已有七八分睡意,忽闻桑重在门外叫她,便穿了衣服,开门走出来。 院子里月色空明,地白如霜,换了一身玉色绫道袍的桑重臂挽拂尘,立在桂花树下,斑驳的树影在他身上映出一幅水墨画,昳丽的皮囊被月光濯洗得更加清润。 阿绣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怔了片刻,心中好不懊悔,恁般美人,先前在混堂里,自己就该豁出去,把他的身子看了再说。想当年,天蓬元帅连嫦娥都敢调戏,自己对一个桑重却畏手畏脚,惭愧,惭愧。 桑重瞅她一眼,道:“秦公子,我带你去看出好戏。”说罢,一挥拂尘,卷住她的手臂,与她化阵清风,拂过最高的树梢,落在院墙外。 阿绣环顾四周,一个人都没有,道:“哪有好戏看?” 桑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多时,一个人影翻出墙来,径直奔向他们。 桑重迎上前,道:“董娘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那人身形一僵,站住不动了,月光下一张白净的容长脸,赫然就是董氏。她穿着一身深色衣裳,背着个包裹,满眼惊恐地看着桑重。 “你……你是桑道长?”董氏并不认识桑重,但见他道士打扮,就像小桃说的,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便对上了。 桑重道:“正是贫道。” 董氏心知跑不了,扑通跪下,道:“桑道长,我假扮窦小姐并无恶意,求您大发慈悲,放我一马罢!” 桑重道:“董娘子,贫道也没有恶意,只想知道你与窦小姐有何渊源?” 她们自然是有渊源的,否则一个卖唱为生的穷苦妇人怎么能把一个锦衣玉食的宦家小姐演得惟妙惟肖? 故事要从一年前说起,彼时董氏刚死了丈夫,迫于生计,重操旧业,出来卖唱。是的,她本来就是个歌妓。按理说,她该素衣蔬食,守孝三年,但那死鬼丈夫除了一屁股债,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隔壁卖瓜的王婆说:娘子,守孝事小,饿死事大啊。 董氏深以为然,那日正在酒楼寻觅生意,一名年轻女子坐在阁子里,向她招手。这女子穿着素雅,淡若春月,笑眯眯地问她会唱什么。 董氏阅人多矣,说了几句话,便猜到这是个富家小姐。她乐得做小姐的生意,因为小姐有钱,且不会对她动手动脚。 有钱的男人往往很油腻,有钱的小姐往往很美丽,这位美丽的小姐就是窦家千金。 用美丽来形容她,其实还有些不足,她像一只粉蝶,纤巧单薄,精致脆弱,美得叫人心生怜惜。 窦小姐点了一支《如梦令》,董氏抱着月琴,边弹边唱: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窦小姐听得认真,欢喜之情从两点秋水中溢出来,听完称赞不绝,给了她一两银子,又拉着她吃酒。 “我和桓娘就是这般认识的。”说到这里,董氏微微红了眼圈,桑重和阿绣都不言语,听她接着道:“她一个千金小姐出来吃酒听曲儿,自然要瞒着身边人,因此除了跟她出来的丫鬟素馨,无人知道我与她相识。” 之后窦小姐来酒楼,都会指名要董氏唱。她虽然不常来,但给的赏钱丰厚,别人最多四五吊钱,她都是一两,二两的给,吃不完的酒菜都让董氏带回去,还问她想吃什么。 董氏推辞不得,感激在心。渐渐的,一日不见她,心里便空落落的,少了点什么似的。每日身在酒楼,给别人唱着曲儿,想的都是她。 几个月后,过了立秋,董氏略感风寒,在家歇了两日。那一夜正是雨疏风骤,喝了药,她在床上躺着,想起窦小姐最爱听的《如梦令》,不自觉地哼唱起来。 深宅大院里的她,此时在做什么呢?是否也在想这支曲子? 她若是能听见自己唱,该有多好啊。 活了廿四载,董氏头一次这样想唱歌给一个人听,不为揾食,只为她欢喜,自己也欢喜。 次日一早,头还有些昏沉,董氏便来到酒楼,酒保笑道:“董娘子,这么早来,和那位小娘子约好了不成?” 董氏心头一跳,直觉是她,蹬蹬蹬地跑上楼,只见一个人坐在窗边自斟自饮,绿鬓红颜,月白罗衫,正是窦小姐。她看见董氏,愣了愣,笑了起来。 窗外天色晦瞑,秋雨淅淅,她一笑,满室生春。 董氏也笑了,在她对面坐下,道:“来的路上,奴还在想娘子今日会不会来,这便遇见了。” 窦小姐斟一杯酒递给她,柔声道:“我也是。” 董氏吃了这杯酒,问道:“娘子想听什么?” 窦小姐沉默良久,似乎下了某种决心,道:“今日不必唱了,我有话对你说。” 她凝视着董氏,眼波是难以形容的温柔,沉浸在这样的眼波里,就算是杀人如麻的修罗也会放下屠刀。 “董姐姐,我自幼体弱多病,近来愈觉不好,只怕时日无多,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董氏大惊失色,道:“娘子切莫灰心,不管是什么病,你又不缺钱,总有法子医治的。” 窦小姐淡淡道:“久病自成医,我心里有数,若是一般人家,我这副身子早就不行了。董姐姐,家父为官多年,千辛万苦攒下一份家业,却只有我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孩。我原本有个丈夫,却比我还命薄,两年前溺水而亡。我又是这个样子,明里暗里多少人算计家父,你是聪明人,应该懂得。” 这样好的一个人,偏偏生就一副多愁多病的身,莫非真是天妒红颜? 董氏满心酸痛,道:“以娘子的品貌家学,再嫁也不难的。” 窦小姐摇了摇头,道:“以家父的性子,断然不能让我再嫁的。就算他答应,我也不想嫁了,婚姻实在是很费神。” 董氏不禁点头,婚姻磨人,她深有体会。丈夫死后,日子虽然很苦,她却感觉轻松许多,尤其是遇见窦小姐后,她尝到了久违的快乐。 窦小姐道:“姐姐,我记得你说过,你会模仿别人的声音。从今日起,我将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你务必记在心上,模仿我的言行举止。待我死后,你就是我。” 董氏听了她的计划,震惊非常,这个计划太疯狂了,如此疯狂的计划竟是她想出来的。 “她说如此一来,只要老爷和夫人相信,我便可以过上好日子,替她尽孝道,她在九泉之下也安心。她原本买通了县里的女巫,却没想到老爷请了道长来。” 董氏满脸泪水,道:“我知道这事听起来很荒谬,但都是真的。我受桓娘恩惠良多,假扮她,也不图荣华富贵,我是真心想替她尽孝。只要她高兴,叫我做什么都行。我……我恨不能替她去死。” 董氏捂住脸,泣不成声,阿绣怔怔地看着她,眼圈也红了。 第八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人总以为女人小肚鸡肠,喜欢勾心斗角,互相算计,殊不知女人之间的情意,有时比夫妻更深厚。 阿绣看了看桑重,欲言又止。 桑重沉默半晌,对董氏道:“贫道相信你不是骗子,回窦家罢,贫道会告诉窦老爷,你就是窦小姐。” 董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阿绣也诧异极了。 桑重在两个女人的注视下,解释道:“窦老爷和夫人其实也希望你是她,贫道这么做,对你,对他们,对九泉之下的窦小姐都好。既然皆大欢喜,贫道何乐而不为?” 董氏喜出望外,再三拜谢。 桑重用拂尘拉她起来,道:“人死不能复生,她将自己的身份换给了你,这是缘法。莫要辜负她,好好活下去罢。” 董氏使劲点头,泪珠儿簌簌落下。送她回房,阿绣与桑重也回房。 坐在桑重房中,阿绣一手托腮,望着他笑道:“桑道长,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分明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桑重却知道当一个女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一个男人时,她至少不讨厌他。 “怎样的人?”他问道。 阿绣道:“我原以为名门大派的长老都是严肃端方,不知变通的老顽固。你不一样,你……”她脸红了,扭头看向窗外,声音轻了几分:“你很好。” 桑重笑了笑,心想倘若现在揭穿她的假面,她一定羞得无地自容。他有点蠢蠢欲动,犹豫片刻,毕竟还是舍不得结束这场游戏。 次日一早,桑重告诉窦老爷,董氏的确被窦小姐的魂魄附身了。窦老爷和夫人果真欢喜不尽,夫人搂着董氏哭作一团。 桑重和阿绣向他们告辞,乘车返回无极县。 关圣庙的庙祝见他们回来了,颠颠地迎上前,堆笑道:“桑长老,您不在的这两日,有好些书信送来,我都给您放屋里了。还有送钱,送东西的,我知道您不收这些,都替您谢绝了。” 桑重点点头,说了声辛苦,进屋看时,桌上的书匣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沓信。多是附近的乡绅送来的,只有一封是黄伯宗从清都山寄来的。 黄伯宗是掌门,常年留守山上,桑重等人外出云游,有了落脚处,都会传信告诉他,为的是门中有事,能及时赶回,故而黄伯宗知道桑重近来下榻在无极县的关圣庙里。 桑重拣出他的信,以为门里出了什么事,看他啰里啰嗦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才知道不是门里出了事,而是天泉山庄出了事。 天泉山庄的现任庄主马铎与黄伯宗颇有交情,日前写信给黄伯宗,说山庄里的宝物被盗,希望桑重能帮忙追回宝物。 为何是桑重呢?因为清都派有一门绝学,叫六合天局,能通过一些物件,推算过去发生的事。这门绝学对继承者要求极高,清都派的前任掌门柳玄范寻寻觅觅,挑挑拣拣几百年,才挑中桑重一个。 桑重收起信,想了想,道:“秦公子,明日我要去天泉山庄,庄主马铎是个极热情好客的人,你想去么?” “天泉山庄?”阿绣眨了眨眼,心想一定是钟晚晴得手了,马铎失了经书,请桑重过去调查。 这一切都在计划中,而她接近桑重,原是为了了解桑重的为人,看他是否值得拉拢。现在她心中有数,便该道别了。 她站起身,作揖道:“多谢道长的好意,看过舅舅舅母,我还要回乡准备八月里的乡试,不能再耽搁了。” 桑重以为她是很想跟着自己的,闻言愣了愣,也不好多说什么,拱手淡淡道:“既如此,贫道便祝你金榜题名,平步青云了。” 阿绣笑道:“承道长吉言,我也祝道长早日位列仙班,寿与天齐。” 桑重向蒲团上坐了,闭着眼睛,暗道:她既然不想跟着我,昨晚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很傻,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真容如何,便当回事了。万一是个母夜叉,岂非可笑? 于是决心丢开手,随她去罢。 次日,桑重离开无极县,前往千里之外的天泉山庄。阿绣与庙祝送至郊外,见他从袖中拿出一只纸鹤,吹了口气,眨眼变成了真鹤。 阿绣故作好奇地伸手,摸了摸白鹤的脑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道:“神奇,神奇!” 庙祝道:“仙家妙法,比这个神奇的多着呢!” 桑重道:“你们回去罢。” 阿绣道:“道长多保重。” 桑重跨上白鹤,瞟她一眼,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一道符给她,道:“秦公子,你阳气弱,容易招邪,这道辟邪符你随身带着。” 阿绣道谢接过,望着他驾鹤腾空而去,翩翩身影须臾没入云层,眼中蕴了几分期待。 庙祝满眼羡慕,朝天拜了四拜,才转身回去。 一晌贪欢 第6节 阿绣走到无人处,从袖中取出一枝海棠花,这便是她的真身。魂魄归位,她又把秦半山的魂魄放回他的肉身,拿出一个小瓶置于他鼻下,叫了几声秦半山。 可怜的秀才悠悠醒转,只觉一股异香透鼻,定睛看清眼前的女子,想起是在山中遇见她的,她说要借自己的皮囊寻夫,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秦半山道:“仙姑,小可这是死了么?” 阿绣噗嗤笑了,道:“你当我是吃人的妖怪?你活着呢。这里就是无极县,你不必向你舅舅借钱了,他们家日子也不好过。包裹里有一百两银子,是我给你的报酬,早点回去罢!” 秦半山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谢,又问:“仙姑,尊夫找到了么?” 阿绣点点头,叹了口气,道:“他还是不肯归家,又去别处玩了。” 秦半山心道:她这丈夫忒不识好歹,娶了这般天仙似的美人,还不看紧,整日在外面晃荡,就不怕媳妇红杏出墙? “那仙姑接下来作何打算?” 阿绣黯然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怎样?只好家去等他罢。”告了辞,又叮嘱道:“秦公子,切莫对人说你见过我。” 秦半山点头道:“仙姑放心,小可省的。” 阿绣化风而去,秦半山怔在原地,浑似做梦一般,梦醒了,一声叹息,去看望舅舅不题。 却说阿绣来到一座山头,对着石壁念动咒语,咔嚓一声,石壁从中裂开一道车轮宽的口子,隐隐透出光亮,就和秦半山之前看见的一样。 阿绣走进去,喧嚣声如潮水扑面而来,这石壁里竟是一片繁华广阔的街市。楼台锦绣,鳞次栉比,街上男女老少,衣冠云集,比大节下的京城还热闹。 石壁在她身后合拢,她走到一座高楼前,上面一面大牌,朱红大书:春晖楼。 这春晖楼既是酒楼,也是客店,她和钟晚晴约好了在此会合。一楼大堂有几桌客人,钟晚晴并不在里面,阿绣走到柜台前,问掌柜的:“可有一位钟姑娘住在这里?” 掌柜的是个小老儿,穿着一身灰褐色衣裳,佝偻着背,低头算账,脸上一点肉没有,尖尖的手指拨着算珠,活像只老鼠,闻言抬起一双绿豆眼,打量她一番,道:“敢问姑娘贵姓?” 阿绣道:“免贵姓唐。” 掌柜笑着点头道:“是有一位钟姑娘住在这里,她早上出去了,还没回来,留下话说,若有一位姓唐的姑娘找她,就让她在大堂里等。” 阿绣点点头,在一张空桌旁坐下,点了几个菜,一壶蓝桥风月酒,边吃边等。 邻桌四个男人已然喝了不少,阿绣一进门,他们带着醉意的目光便被她吸引。像她这样的美人,远比美酒醉人。 其中一个端着杯酒站起身,走到阿绣面前,笑道:“唐姑娘,相逢是缘,在下敬你一杯!”说罢,仰脖饮尽。 阿绣看他一眼,这人满脸横肉,只有半边头发,另一半剃光了,露出头皮,是个阴阳头。他穿着一件价值不菲的锦缎长袍,腰带上挂着一把刀,绿鲨鱼皮的刀鞘,端着酒杯的手上戴着三个宝石戒指。 阿绣只看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吃菜,脸上带着点不屑。 阴阳头深感受辱,皮笑肉不笑道:“唐姑娘不给在下面子?” 阿绣慢慢地嚼着一块红烧肉,咽下去,悠然道:“面子是自己挣来的,不是别人给的。” 阴阳头本就泛红的脸更红了,大声道:“在下周鑫,是金波门的门主!” 阿绣哦了一声,摇头道:“没听说过。” 周鑫大怒,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斟满一杯酒,道:“姑娘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量窄,这杯酒我替她吃罢!”门口一把箫管似的女声响起,似有几分笑意,清幽柔美。 众人循声看去,一名女子走进来,她头戴芙蓉冠,身着天青竹绿花纱罗衫子,腰间系着绯色汗巾,身形高挑,脸庞酡红,好似天边的晚霞,一双明眸便是冉冉升起的长庚星,艳丽不可方物。 她便是钟晚晴,饶是有阿绣这般的珠玉在前,众人看见她,还是呆住了。 第九章 双姝并蒂眼迷离 钟晚晴踉跄着走到阿绣身边,身上的酒气比周鑫还重,接过周鑫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周鑫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不觉松开阿绣的胳膊,口水都流了出来。 阿绣微微冷笑,钟晚晴将自己吃过的空杯斟满,笑容可掬地递给周鑫,道:“周门主,舍妹不懂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杯酒就当我替她赔罪了。” 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一个美人敬酒,实在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周鑫得意起来,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接过那杯酒的同时捏了捏钟晚晴的手指,滑得好像抹了层油,软得没骨头也似。 钟晚晴微微一笑,周鑫心荡神驰,将这杯酒吃得一滴不剩,直着眼道:“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钟晚晴。”这五个字从她朱唇皓齿间吐出,如同魔咒,刚落地,周鑫便痛叫一声,神情扭曲,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打滚儿。 他的三名同伴本来都在笑着看戏,这时笑容都僵住了。其他人精神一振,睁大眼,一发看得起劲。 周鑫抬起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着钟晚晴,难以置信道:“你……你敢下毒?”说着,口中溢出墨汁般的黑血。 他的同伴纷纷站起身,亮出兵器,恶狠狠道:“毒妇,识相的赶紧交出解药,不然哥儿几个剥了你的皮!” 钟晚晴掠了掠鬓发,美目流盼,将他们三个看了看,对阿绣道:“有求于人,还这般凶神恶煞,你说他们是不是傻?” 阿绣笑道:“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他们不是傻,而是有娘生,没爹教。” 三人勃然大怒,同时攻上来。一道银光闪过,三只拿着兵器的手飞了出去,掉在柜台前,貌似老鼠的掌柜居然面不改色。 钟晚晴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块酱猪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地上的周鑫面色灰白,冷汗如雨,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吓的。他的三名同伴看着自己的断手,满眼惊愕,他们根本没看清钟晚晴怎么出的手,甚至不知道她使的什么兵器。回过神来,也顾不上周鑫,一起惨叫着落荒而逃。 这种酒肉朋友,向来不会太讲义气。 大堂里鸦雀无声,众人多转开了目光,不敢多看钟晚晴一眼,这牡丹花似的美人竟变得比母老虎还可怕。 偏有人不怕死,站起身,拱手道:“钟姑娘剑法精妙,在下佩服,但这位周门主酒后失德,言行无状,也情有可原,姑娘下手未免太重了。” 这人相貌端正,头戴纯阳巾,穿着一身蓝色细麻道袍,能看清钟晚晴的剑,自然是个修士,且修为不俗。 阿绣冷笑道:“你们男人喝了酒,欺负女人便是理所应当?” 蓝衣修士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欺负女人自然是不对的,但周门主喝多了,姑娘教训他几句就是了,何必如此?” 阿绣还欲争辩,被钟晚晴夹起一箸菜堵住了嘴,钟晚晴乜着眼,瞅着那蓝衣修士,漫不经心地笑道:“阁下哪位?” 蓝衣修士道:“在下易隽之,是清都派弟子。” 阿绣心头一跳,她知道这个易隽之是清都派二长老的弟子,也就是桑重的师侄。 钟晚晴也知道,意味深长地看了阿绣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对易隽之拱手道:“原来是清都派的易道长,失敬,失敬。你方才所言甚是,只不过我也喝多了,下手重了些,情有可原,你说是不是,周门主?” 周鑫与她一双朦胧的醉眼对上,吓得一个激灵,连忙点头。 易隽之叹了口气,道:“既如此,还请姑娘把解药给周门主罢。” 钟晚晴道:“看在易道长的面上,饶你一命,以后对女孩子斯文点,人家若是不理你,勿要再像条癞皮狗似地死缠烂打惹人嫌,记住了么?” 周鑫连说了七八声记住了,钟晚晴叫伙计打来一盆热水,仔仔细细地洗了遍手,扬一扬下巴,道:“把这盆水端给周门主喝。” 阿绣吃吃笑起来,推她一把,道:“你坏死了!” 伙计真个把这盆洗手水端给周鑫,别说是钟晚晴的洗手水,就是洗脚水,只要能解毒,周鑫都不会拒绝。 他咕嘟咕嘟喝光一盆洗手水,肚子果然不疼了,酒也彻底醒了。他擦了把脸,忍辱负重站起身,向钟晚晴道谢。 钟晚晴悠然道:“我这解药可不是白给的。” 周鑫一愣,很上道道:“姑娘想要什么?周某一定竭尽所能,让姑娘满意。” 钟晚晴道:“我要你的刀和戒指。” 戒指倒也罢了,这把刀却是金波门代代相传的宝物,周鑫犹豫片刻,毕竟不敢讨价还价,放下刀和戒指,又谢过易隽之,狼狈不堪地走了。 易隽之看了钟晚晴一眼,把头摇了几摇。 钟晚晴住的客房在春晖楼的后花园,吃过饭,阿绣与她走过去,易隽之跟上来,叫了声钟姑娘。二女停住脚步,齐回过头看他,日光下宛若并蒂花开,皆娇艳非常。 易隽之眼迷了下,垂眸道:“二位姑娘,行走江湖,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周鑫向来记仇,你们这样欺负他,他不会善罢甘休,你们要小心了。” 阿绣嗤笑道:“耗子尾巴生疖,能有多大脓水。” 易隽之道:“二位恐怕不知道,他有个厉害姐夫,外号蝎郎君,是用毒的高手,他姐姐白露仙子擅使暗器,都不好对付。” 钟晚晴笑道:“多谢道长提点,我们会小心的。” 易隽之还想说点什么,又怕她觉得自己别有用心,遂道声珍重,转身走开。 进屋关上门,钟晚晴道:“他们清都派的道士都这么讨厌?” 阿绣道:“才不是呢,桑重就很好。” 钟晚晴见她脸红了,笑道:“你和他才相处几日,就说这话。他有多好?比咱们教主好么?” “他们全然是两样的人。”阿绣坐在椅上,噙着笑,将这两日发生的事细细说给她听。 钟晚晴拿出一个象牙柄的太平车,上头用黄金串着三颗珍珠,可以来回滚动。她轻轻地推着太平车,用珍珠按摩脸,她对自己这张脸甚是爱惜。 阿绣道:“换做那帮老顽固,一定会把董氏假冒窦小姐的事告诉窦老爷和夫人,你说他是不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 钟晚晴沉吟片刻,道:“看来他与我们想的是有些不同,以他的性子,我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肯不肯帮我们找到其余五卷经书?” 对男人强硬,往往能如愿以偿,正是钟晚晴的经验之谈。 阿绣摇头道:“不行,不行,他心眼儿多,就算一时屈服于你的淫威,答应帮我们,背地里也会给我们使坏的。” 钟晚晴蹙起眉头,道:“那要怎么样?” 阿绣笑得像只小狐狸,道:“我有一个新计划,定叫他入彀。” 钟晚晴听了她的新计划,笑道:“这个圈套对付一般人是够了,但他是六合天局的传人,直觉敏锐异常,多半会起疑的。” 阿绣又笑了,这一次笑得意味深长,道:“正是因为他很敏锐,太完美的圈套在他看来就很假,套不住他。只有露出破绽,让他起疑,步步深入,找到他以为的真相,他才会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钟晚晴怔了片刻,指着她笑道:“你才是真的坏!” 天泉山庄屋舍相连,一眼看不到头,这里的戒备比桑重上次来时更加森严。迎接他的大总管并不是谢彦华,而是一个叫金定保的人。桑重跟着他走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上,打了个喷嚏。 庄主马铎坐在厅上,见桑重来了,起身让座看茶。 马铎身高七尺,与桑重差不多,却比他壮得多,手臂伸出来赶上他的大腿粗,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他今年四百多岁,还不曾娶妻纳妾,亦没有儿女,这样的人本该看起来很年轻,但常年操劳令他面容有些沧桑。 他看着桑重,欣羡道:“多年不见,桑长老风采依旧如少年,叫我也想出家了。” 桑重笑道:“出家人日子清闲寡淡,只怕庄主过不惯。” 马铎道:“人嘛,总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寒暄几句,说起正事,桑重问道:“不知贵庄被盗的宝物是什么?” 马铎道:“一卷《隐芝大洞经》。” 一晌贪欢 第7节 第十章 刮金佛百无禁忌 这《隐芝大洞经》的来历,须从两百多年前说起。 彼时道门有一名叫费元龙的散修,此人医术精湛,是个奇才,喜欢钻研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方,比如让人生出翅膀,男人怀孕生子,女人生出阳具等。 当然他也研究提升修为,延长寿元,返老还童之类的正常方子。依照他的方子炼制出来的丹药,效果极佳。 这样的人才在修仙界,自然是炙手可热。然而近五十年来,谁也没有见过他,他好像突然从世间蒸发了。 《隐芝大洞经》是费元龙的手记,共有七卷,据说他毕生所学都在这七卷经书里。桑重也有一卷,却不知其它六卷的下落,闻言微微色变。 马铎这卷《隐芝大洞经》是谢彦华两个月前替他找到的,一直藏在山庄宝库里。 这宝库阵法重重,结界层层,机关无数,外面还有两百侍卫昼夜轮班看守。哪怕是绝顶高手进去偷东西,也不可能不被发现,除非有通关玉符。 玉符只有两块,一块在马铎手里,一块原本在谢彦华手里。三日前,在江南游玩的谢彦华发现玉符被盗,火速赶回天泉山庄,告诉马铎。 马铎大吃一惊,进宝库查看,经书已然不翼而飞。 说到这里,马铎叹了口气,道:“这伙盗贼本事当真不小,彦华为我效力这么多年,难得休息三个月,只有我知道他去了江南。他素来谨慎,一路乔装易容,还是被他们找到了。我想这事也不怪他,他却自责不已,坚持辞去大总管一职。我劝不动,只好让他先歇着。” 桑重道:“难怪我没看见他,他现在何处?” 马铎道:“就在庄里,他想等你来,帮你捉住那伙盗贼,追回经书。你要见他么?” 桑重沉吟片刻,道:“我想先去宝库看看。” 因玉符被盗,宝库内外的法阵结界都换过了,马铎陪着桑重进去,小心翼翼地避开一道又一道机关,走到一间灯火通明,堆满箱笼的石室中。 马铎指着角落里的一只箱子,道:“经书本来就藏在这箱子里。” 箱子上的锁已被撬开了,桑重打开,箱子里只有两块石头。他数了数,这间石室里至少有两百多只箱子,无论是颜色,式样,大小,还有箱子上的锁,看起来都无甚区别。 桑重道:“盗贼怎么知道经书在这只箱子里呢?” 马铎苦笑道:“他们应该不知道,因为那日我进来查看时,这里的箱子大多被撬开了。有的箱子里只有石头,是我用来迷惑盗贼的,虽然我也没想到真有盗贼能活着进来,把东西带出去。” 桑重点了点头,道:“得有盗贼留下的东西,我才能用六合天局推算他们的来历。” 马铎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白绢包裹,道:“我叫人里里外外搜了三遍,只找到这一小块铁片,不知能否派上用场?” 这块铁片只有一寸多宽,两寸来长,寒光闪闪,薄如韭叶。桑重捏在指间,闭上眼睛,看见一团模糊的黑影走在石室门外的甬道上,他催动法力,黑影逐渐清晰,是个身材瘦高的蒙面黑衣人。 机关触动,墙壁里暴雨一般激射出无数利箭,夺目的银光闪过,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断箭散落一地。 黑衣人手持明晃晃的弯刀,已经走到了门口。 桑重心中惊叹:好快的刀! 黑衣人举起刀,看了看上面的缺口,嘀咕道:“这般不经用,汪启明还当个宝贝疙瘩似的收着,真没见过世面。” 桑重指间的铁片正是这把弯刀上的,汪启明是个臭名昭著的邪修,以刀法见长。 进了石室,黑衣人便两眼放光,收起刀,搓了搓手,激动道:“这么多箱子,发了发了!”拿出一套撬锁用的百事和合,挨个打开箱子,将里面的金银珠宝往乾坤袋里装。 桑重睁开眼,对满脸期待的马铎道:“庄主,盗贼只有一人。” 马铎吃惊道:“一个人能带走那么多东西?” 桑重道:“他武功极高,能带着许多东西全身而退也不奇怪,他用的是汪启明的刀,汪启明或许见过他,我想和谢彦华去一趟赤阳山。” 赤阳山是汪启明的老巢,两只白鹤拉着一辆车直上云霄,车里的谢彦华不再是卖花人的模样,他穿着一件做工精细的青缎长袍,面皮白皙,浓眉细眼,像个中年文士。 桑重坐在他对面,道:“谢兄,玉符是怎样被盗的,你有印象么?” 谢彦华面露愧色,道:“这几日,我思来想去,应该是三月初五在瓜州渡口的船上被盗的。当时船上除了我,还有两个和尚,一对中年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一名叫钟晚的青年,一名美貌女子。那女子坐在我身旁,和钟晚是一伙的。” “钟晚看着病弱,其实武功极高,中途我们遇上了水匪,一眨眼他便将他们都制伏了,连我都看呆住了。” 说到这里,谢彦华苦笑着叹息一声,道:“现在想来,那些水匪就是他们引来的,趁我分神,那女子便动手换走了玉符,实在狡诈。” 桑重微微点头,露出一丝赞叹之色,道:“没有这般心计,焉能在谢兄身上得手?” 谢彦华也是个极有心计的人,否则也不能当上天泉山庄的大总管,这次被钟晚和那女子算计,他固然恼怒,更多的却是佩服。 “桑长老,我听说六合天局能重现过去的事,敢问你在六合天局里看见了什么?” “一个黑衣蒙面人,一把比闪电还快的弯刀。” 谢彦华默然片刻,喃喃道:“一定是钟晚,这样的高手怎么会用别人的刀?” 桑重道:“或许他自己的兵刃并不是刀。” 果真如此,他用自己的兵刃时该有多快?谢彦华无法想象,桑重也难以想象。 汪启明贪婪好色,奸诈狠毒,喜欢收集女人的手,被他残害的女人不计其数。只因他精通阵法,鲜少有人上门来找他算账。 桑重和谢彦华赶到赤阳山,天色已黑,汪启明的洞府大门敞开,一股恶臭飘散出来,周围的阵法都被破坏了。 两人对视一眼,提着灯走进去,谢彦华手中多出一根钢鞭,警惕地扫视四周。桑重手中多出一块绢帕,捂住了口鼻,似乎比起潜在的危机,这股臭味更让他在意。 走到洞府中央的大厅,两人看见了恶臭的来源——一个浑身流脓,奄奄一息的人躺在地上,双手齐腕断去,似被利器所砍,身下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 谢彦华近前仔细辨了辨,道:“汪启明?” 饱受折磨的汪启明微微睁开眼,见有人来了,精神一振,点了点头,声音嘶哑道:“你们是谁?” 谢彦华道:“我是谢彦华,这位是清都派的桑长老,我们有事问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汪启明充满怨毒的声音像从地狱里飘出来,道:“日前我在家好端端地睡觉,那两个天杀的强盗闯进来,逼我喝下毒药,砍下我的两只手,拿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 桑重道:“你可有看见他们的脸?” 汪启明道:“他们戴着面具,我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桑重道:“他们留下什么东西不曾?” 汪启明摇了摇头,这间大厅连着十几个房间,桑重和谢彦华先在大厅里找了一遍,接着查看那些房间。 其中一间房里放着一尊赤铜佛像,有一丈多高,表面被刮得不成样子,本来应该是鎏金的,镶嵌的珠宝也被撬走了。 谢彦华惊叹道:“连这点金子都不放过,这两个盗贼怕不是穷疯了。” 桑重伸手覆在伤痕累累的佛像上,闭上眼睛,看见的是一尊端庄体面,宝光艳艳的鎏金佛像。 两个戴着胖娃娃面具的黑衣人走进来,一高一矮,打量着这尊佛像,高个子道:“这佛像能卖不少钱。” 矮个子道:“这个太重了,不好拿,把上面的宝石扣下来罢,还能做个冠儿戴。” 高个子拿出一把小刀,上前利索地撬下了宝石,又拿出一个碗,刮表面的金子。矮个子也拿出一个碗,蹲在佛像旁边,从脚底板刮起。 两张白里透红的胖娃娃脸,笑得天真无邪,面具后的盗贼目不转睛,刮得专心致志。这情形说不出的滑稽,可怜佛像没有灵性,否则非一掌劈死他们不可。 刮完了,矮个子立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鞠躬道:“多谢佛祖赏赐。” 桑重不禁翘起唇角,睁开眼,看着有苦说不出的佛像,道:“真是百无禁忌。” 谢彦华道:“桑长老,这佛像也能用来推算么?” 桑重道:“佛像上的刮痕是他们留下的,自然可以。” 谢彦华道:“六合天局果真神奇,不知长老看见了什么?” 桑重道:“他们说要用撬下来的宝石做顶冠儿戴,稍后我把宝石的图样画出来,你和马庄主派人去各大金银铺问问,或许会有这批宝石的下落。” 金银铺除了卖首饰,还替人打首饰。虽然世间金银铺无数,查起来非常麻烦,谢彦华还是喜形于色道:“好!多亏长老出力,要不然我们真是一点头绪没有!” 两人将洞府翻了个底朝天,并无其它收获。临走时,汪启明求他们给他个痛快。 桑重没有理会,谢彦华知道他嫌脏,便自己动手,一鞭子勒断了汪启明的脖子。 第十一章 谁家玉笛暗飞声 谢彦华请桑重回山庄坐坐,桑重婉言谢拒,依旧云游去了。 这日来到一个小镇上,天黑了,正找地方落脚,看见一家混堂,忽然想起那假扮秦半山的女子。分手时,桑重给她一道符,说是辟邪,其实还能够感知她的位置。 此时掐指一算,她在山市。 山市是妖精们的集市,也很受人类修士的欢迎,因为那里法度松弛,是个销赃买赃,吃喝玩乐,放飞自我的好地方。 那女子本就不是凡人,在山市也不奇怪。桑重对她的真面目还是有些好奇,但要去找她么,又不甘心。她既然不愿意跟他去天泉山庄,他又为何要去找她呢? 活了三百多年,桑重从不曾对女孩子主动过,当然也不会为一个来历不明,美丑未知的女子破例。 不过钟晚和他的同伙或许会在山市销赃,想到这个,桑重不再犹豫,化风来到一座山头,对着石壁念动咒语。石壁开裂,露出山市的入口,桑重走了进去。 夜已深沉,阿绣躺在床上睡不着,身边的钟晚晴发出呼噜噜的鼾声,像往水里吹气。 阿绣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下床披了衣服,走到外间,拿起桌上的白玉素瓜壶,往夜光杯里注入葡萄酒。擎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高高在上的弦月,慢慢啜吸。 一杯饮尽,她低头打开香囊,取出桑重给的符,看着笑起来。 一只雪白的手冷不丁地从她身后窜出来,捏住了符纸边缘。阿绣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抽出来,两下用力,嘶啦一声,符成了两半。 阿绣看着手中的一半,呆了呆,怒道:“看看你干的好事!” 钟晚晴撇了撇嘴,道:“我还以为什么好东西,半夜不睡觉爬起来偷看,原来是道符,我帮你黏上就是了。” 阿绣道:“黏上还能辟邪么?” 钟晚晴道:“真正的符箓高手,一笔一划都有效力,倘若断了再黏上便无用了,那是他功夫不到家,怪不得我。” 阿绣瞪她一眼,将黏好的符收入香囊,道:“上回从佛像上扣下来的宝石,你拿去金银铺打冠儿了么?” 钟晚晴道:“金银铺要不少工钱呢,教主说他会打,我便给他打了。” 阿绣狐疑道:“他有那手艺?没得糟蹋了好东西。” “我能随便让他试么?”钟晚晴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根金簪,道:“这个就是他打的,怎么样?” 阿绣接过来端详,是一根金累丝寿福禄花连绒簪,做工很是精巧,上面还錾着一句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笔划细似蚊子腿,却不失风骨。 阿绣凝眸看着这句诗,指腹摩挲,似有赞叹之意,笑道:“你不说,我还当是外面买的呢。” 二女叽叽呱呱说了会儿话,复又睡下。 桑重在一家客店住下,次日去了山市最大的金银铺,打听汪启明洞府里那尊佛像上的珠宝的消息。因那矮个子的盗贼说过,要用那些珠宝做顶冠儿戴。 一晌贪欢 第8节 金银铺的掌柜和几位侏儒工匠看了他画的图,都摇头说没见过这些珠宝。 桑重只好亮明身份,道:“我是清都派的桑重,这些珠宝关系重大,你们若有了消息,请务必通知我。” 掌柜的堆笑道:“ban原来是桑长老,失敬,失敬。我们会留意的,您不妨再去对面的当铺问问,没准儿他们见过呢。” 桑重点点头,道了声谢,转身走进对面的典当铺询问,也没有收获。 这两间铺子的东家其实是同一个人,此人姓温,名行云,山市的铺子十间有四间属于他。 温行云很有钱,倒不是因为这些铺子,而是因为他是澹云阁的主人。 澹云阁,修仙界最负盛名的兵器坊,阁主温行云亲手制作的兵器,每一件都是名动天下,价值连城的神兵。 不过温行云此人性格孤僻,不讲情面,桑重的三师兄丁翎,也算是修仙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想请他打一把剑,整整磨了两百年才如愿。虽然这两百年里,丁翎私下将温行云骂了无数遍,拿到剑后,又对他赞不绝口了。 山市的金银铺和典当铺太多,桑重不打算亲自问个遍,回到客店,剪了几个纸人放出去,还是没有那批珠宝的消息。 打坐至深夜,桑重忽又想起那女子,掐指再算,却感知不到她的方位了。 莫非她发现了那道符上的玄机,不想他找到她,故意将符毁坏了?亦或者遇上了邪祟,符被邪祟毁坏了? 桑重希望是前者,毕竟后者说明她凶多吉少。 虽然相处短短数日,中间还隔着秦半山的皮囊,桑重觉得与她之间是有点交情的。谁都不想一个有点交情的人出事,但符箓之术,变化无穷,术士们各有各的心得,不足为外人道也。桑重自信,那道符上的玄机,外人很难发现,因此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他不禁有些担忧,但也只是有些罢了。 “阁主,清都派的桑重早上到金银铺和典当铺里询问一批珠宝的下落,还让掌柜们有消息通知他。” “哦?听说这位五长老是个逍遥散漫的人,当初柳玄范要收他为徒,他嫌清都派规矩多,还不乐意。这批珠宝有何特别之处,值得他如此关心?” “天泉山庄也在打听这批珠宝的下落,属下猜测与天泉山庄宝物失窃一事有关。” 温行云抚摸着面前的一盆栀子花,他的手比花瓣还白,手指修长,右手拇指上戴着一个墨绿的翡翠扳指。 沉吟片刻,他道:“有了消息,先不要告诉他。” 侍卫初三答应一声,见他挥了挥手,便退出去了。温行云从袖中抽出一支碧玉笛,横在唇畔,吹奏起来。笛声轻快悠扬,几个枣核似的花苞鼓起,次第绽放,幽香袭人。 钟晚晴走在院墙外,听见墙内有人吹笛,驻足听了一会儿,怪好听的,便想看看是谁在吹。她攀上墙头,只见院子里花木扶疏,落红纷飞,一个背影颀长的簪冠青衣人倚着朱红栏杆,一双轻抚玉笛的手莹白如雪。 这情形着实赏心悦目,钟晚晴想他多半是个美男子,等了半晌,也不见他转身。 阳光明媚,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她刚吃了不少酒,酒劲上来,便有些困了,又舍不得这温柔缠绵的笛声,便在墙外摆了一张竹椅,躺上去睡着了。 笛声停住,温行云低声道:“谁在外面?” 侍卫初五从暗处冒出来,道:“是那日在大堂里给周鑫下毒的钟姑娘。” 温行云微微笑了,道:“她在做什么?” 初五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无语的神情,道:“她在睡觉。” 温行云一愣,唇角笑意更深,道:“她是不是很美?” 初五斟酌片刻,道:“蓬莱岛的苏七小姐,合欢宗的焦宗主,雪窦山的梅花仙子,加起来都不及她美。” 他说的这三名女子正是修仙界的三大美人,温行云笑道:“她们的修为武功加起来也不及她。这样的女子,本不该是无名之辈,我却从未听说过钟晚晴这个名字。” 初五道:“可要属下去查查她的来历?” 温行云摇了摇头,又吹起一支更加轻柔的曲子,像徐徐春风穿过院墙,拂在美人桃花般的睡颜上。 温行云住的院子在春晖楼后花园最僻静的角落,鲜少有人经过。远处山衔落日,天光收尽,一片夜幕落下来。屋脊后掠起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没入一株大树的阴影里,是周鑫和他姐夫蝎郎君。 周鑫盯着竹椅上的钟晚晴,恨恨的眼神中透着淫欲,道:“姐夫,就是这个毒妇欺负的我,还拿走了我的刀!” 女子闭着眼睛,胸膛微微起伏,睡得正香。淡淡的星光下,她是那么的清纯柔弱,怎么会欺负人呢?被人欺负还差不多。 蝎郎君眼中燃起一点欲火,笑道:“真看不出她有这个本事,待我拔了她的刺,让你快活快活!”手中一把毒针正要撒出去,颈后一麻,便不省人事了。 周鑫也是如此,初五两手提起他们,纵身一跃,像只蝙蝠轻盈地飞远了。 钟晚晴一觉睡醒,只见星河耿耿,已是四更天了,身上盖着一张沉香色的织锦毯子,不知是哪位路过的好心人施舍。 钟晚晴摸了摸,毯子质地极好,像是新的,还有一股淡淡的佛手柑香。 这好心人还挺有钱。钟晚晴掀开毯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将竹椅和白得来的毯子收入乾坤袋,正要回房,眼珠一转,又攀上墙头,往里面张望。 漆黑一片,吹笛人想必睡着了。要不要进去看看他长什么样呢?犹豫片刻,还是算了罢,万一不好看呢。 第十二章 美人如玉剑如虹 阿绣早已习惯了钟晚晴彻夜不归,等到二更天,便自己睡了。醒来时,天光大亮,钟晚晴正坐在椅上,用一块雪白的绒布,擦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剑。 阿绣睡眼惺忪地看着她的侧脸,剑光照射下,有种锋利冰冷的美。 阿绣道:“那日在行唐县的钟秀阁,我看见一个嫖客,和他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吓坏了,一时糊涂,当做是他,差点闹出人命。” 钟晚晴动作顿住,凝视着剑锋上映出的眼睛,好像这不是她的眼睛,而是另一个人的。 她淡淡道:“他已经死了,怕什么。” 阿绣见她神情阴郁,悔不该提起这话,岔开话题道:“你几时回来的?” 钟晚晴道:“在你叫着桑道长,桑道长的时候。” 阿绣腾地脸绯红,她做了一场春梦,梦里的男人正是桑重,却比梦外的他温柔多了。 钟晚晴乜着眼看她,放下剑,捏着嗓子,模仿她的声音,娇滴滴叫着桑道长,走过来,把冰凉的手伸进被子里,坏笑道:“这褥子怎么湿湿的,你尿床了不成?” “你才尿床呢!”阿绣面上火烧,柳眉倒竖,拿起枕头使劲打她。 钟晚晴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在床上,闹了一会儿,坐回去,继续擦着剑。 阿绣道:“你要去杀谁?” 钟晚晴瞟她一眼,挽了个剑花,微笑道:“杀你的情郎。” 阿绣把嘴一撅,道:“什么情郎,他就是个棋子。” 钟晚晴道:“那我下手重了,你莫要心疼。” 阿绣目光闪动,手指绕着一缕青丝,咬住下唇,没有言语。 瘦溪茶楼坐落在山市的结界边缘,一条蜿蜒曲折,清澈见底的小溪旁,这个位置有些偏僻,老板又不善经营,因此茶虽然不错,生意却很冷清。 桑重是这家茶楼的常客,此时正坐在二楼靠窗的一张桌旁吃茶。 三百多年前,东京城里也有一家瘦溪茶楼,就在桑府附近,桑重常去听人说书,那家生意可比这家好多了。有个姓袁的说书人,外号袁铁嘴,极受欢迎,若是他的场子,去晚了连站的地儿都没有。 初见这家,桑重还以为和东京城里那家有什么渊源,问了老板,才知道纯属巧合。 就因为这点巧合,他成了这家茶楼的常客,毕竟三百多年过去,他的家乡面目全非,能供他凭吊的地方实在很少。 每次坐在这里吃茶,桑重都会想一个问题:倘若当初没有答应师父做他的徒弟,自己如今会是怎样呢? 桑家是故宋咸平年间的大族,世有显宦,桑重的父亲为枢密副院,桑重是桑枢密的小儿子,凭借着一副好皮囊,好家世,自小便是众星捧月。十五岁时,鼎鼎有名的清都派掌门柳玄范相中他,要收做徒弟,他还有些不乐意。 柳玄范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不识好歹的少年,道:“拜贫道为师,贫道授你仙家秘术,长生不老,将来位列仙班,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有什么不乐意的?” 少年桑重道:“我听说名门大派的清规戒律极多,若不自由,活得再久又有什么乐趣?您老相中我,自然是因为我资质好,既如此,我随便找个师父领进门,做个逍遥自在的散修不好么?” 气得柳玄范差点当场飞升,无奈寻寻觅觅,辛辛苦苦几百年,才找到这么一个继承六合天局的好苗子,柳玄范只好忍下怒火,把拜自己为师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又委婉地表示有些清规戒律不守也是可以的。 桑重毕竟年纪小,被他说得心动。桑枢密又是个信道的,巴不得儿子跟着清都派的掌门修炼。在这两股势力的推动下,桑重拜了师。 后来他明白,即便师父不怎么管他,身为名门大派的弟子,无形之中便有很多规矩。做了长老之后,规矩更多了。 就拿天泉山庄一事来说,马铎是黄伯宗的朋友,与桑重无甚交情。马铎的经书被盗,桑重若不是清都派的五长老,根本不会管。 这世上的事,很多时候是难分对错的,那两个盗贼拿走了马铎的经书,看似错的是他们,但马铎这卷经书,来路也不见得光明。 到如今,桑重也说不上后悔,修仙是一件耗费甚巨的事,名门大派本钱雄厚,故而高手辈出。他享用了清都派的种种好处,才有今日的修为,说后悔就太没良心了。 他只是忍不住想,无拘无束,凭心而动的人生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不知不觉一下午便过去了,红霞满天,溪水潋滟,一弯残月像个浅浅的粉印子。桑重叹了口气,起身下楼,走在街上,看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坐在墙根下,端着碗乞讨。 山市也是有乞丐的,这些乞丐大多是法力低微的精怪,变成这副模样,讨些灵石用。 那乞丐看见桑重,眼睛一亮,龇牙咧嘴地笑起来,像只猿猴。 桑重走过去,拿出两块灵石丢在碗里。乞丐连声道谢,却见剑光一闪,快得难以形容。桑重脸色剧变,飞身后掠,眨眼退出七八丈远,还是被划破了衣襟。 森寒的剑气令他胸膛的肌肤起了一颗颗寒栗,心若擂鼓怦怦直跳。 更要命的是,他这时才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屏住呼吸已然来不及了。 剑风起,乞丐持剑又向他刺来,白虹般的剑光中,乞丐哪里还像个乞丐,纵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也掩不住她的绝代风华。 桑重手中也多出一柄剑,铛的一声,双剑交锋,桑重心神激荡,道:“不知贫道几时得罪了尊驾,让尊驾下这般毒手?” 乞丐笑道:“在下拿钱办事,并不知道道长你得罪了什么人。” 听这话,竟是个杀手。说话的功夫,杀手已刺出十七八剑,密如急雨,狠似毒蛇。 桑重并不好斗,很少与人交手,在交过手的人当中,这名杀手的武功绝对排得进前十。 要雇这样的杀手,自然代价不菲。桑重的仇家不多,也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他实在想不出谁会花大代价买自己的命。 斗了三十多个回合,桑重已感到气力不继,杀手笑道:“桑道长,你中了我的毒,要不了半个时辰,便会法力尽失,一个月内都休想恢复。我劝你别挣扎了,乖乖让我砍下你的头,去换钱买酒吃罢!” 桑重摇了摇头,道:“这样不好,不如我给你双倍的酬金,请你吃酒怎么样?” 钟晚晴哈哈大笑,出手却一点都不慢,她道:“你看我像那种见钱眼开,不守行规的人么?” 桑重叹了口气,忽然旋身从她剑下滑走,好像预先知道她的招数。钟晚晴一怔,只见他脚下法阵华光闪动,竟是要溜之大吉,急忙赶上去刺出一剑。 血染剑尖,桑重人却不见了。钟晚晴若有所思,屈指轻轻一弹剑锋,嗡嗡之声似龙吟。 血珠儿滴在地上,她莞然笑了。 六合天局不仅能推测过去,亦能预测未来,但后者对修为的要求比前者高得多,消耗的法力也更多。 以桑重现在的修为,通常只能预测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未来几日的天气,农田的收成,寻常凡人的命数,偶尔也能预测一些要紧的事,比如对手的下一招,因此他才能从杀手的剑下逃脱。 但他还是负了伤,杀手最后一剑从他背后刺穿了右肋,剑气伤了脏腑,流血不止。 出了山市,毒性发作,走不多远,他便栽倒在一片山坡上,起不来了。 倘若杀手追过来,他只有死路一条。 一晌贪欢 第9节 天空阴云密布,不多时,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桑重深深叹了口气,很快浑身都湿透了,意识越来越模糊。 雨声中有轻微的脚步声飘入耳中,他脑中那根弦骤然绷紧,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得并不快,最后停在身边。 桑重拼尽全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只看见藤黄色的伞面罩在头顶,上面画着一枝灼灼盛开的花,似乎是海棠。 第十三章 巧笑倩兮心似海 阿绣擎着伞蹲下身,叫了几声道长,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见他一点反应没有,笑得好像一个捡到钱袋的小乞丐。 她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小的草扎船,吹了口气,就变得与真船一般。扶着桑重上了船,腾空而起,飞了四五十里,落在深山幽谷中。 此处人迹罕至,景色绝美,潺湲的溪畔山花烂漫,花丛中有三间精舍。阿绣进了其中一间,将桑重放在床上。 他流了不少血,所幸并未伤及要害。阿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苍白英俊的脸,既心疼又兴奋,不伤得重些,他怎么能任她摆布呢? 先前在混堂里,要看他的身子没看成,今日总算遂愿了。对男人强硬,往往能如愿以偿,钟晚晴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搓了搓手,阿绣解开了他腰间的丝绦,一层层剥粽子似地剥开他被淋湿的衣衫,露出白皙紧实的胸膛。掌心覆在上面,轻轻地摩挲,光滑细腻的肌肤像上好的丝绸,蒙在坚硬如石的骨肉上,完全不同于女子的柔软。 伤口涓涓地流着血,血腥味扑鼻,阿绣指尖蘸了一点,伸入口中尝了尝,方才去烧水拧帕子,给他擦拭伤口上药。 一阵钻心的刺痛传来,桑重惊醒,见自己赤着上身,一名红衣女子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个小瓶,往伤口上撒白色粉末,一把扣住了她的脉门。 女子啊了一声,转眸看他,倒是一双波光潋滟的秋水剪瞳,小巧精致的脸,光润如玉,展颜一笑,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宛若春花绽放。 “道长你醒了,感觉怎样?” 她的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美,见到这样的美人,哪怕是太监,都会笑脸相迎。 桑重却拧着眉头,盯着她手中的白玉小瓶,道:“这是什么药?你又是谁?” 女子柔声道:“奴叫阿绣,是这山中的海棠花精,今日外出采药,见道长受了伤,昏倒在地,便将你带了回来。这瓶雪芦散是生肌止血的良药,道长不信,亲自验一验就是了。” 她微微噘起朱唇,似乎有些委屈。 伤处的血已经止住了,那药粉散发出一股很特别的冷香,桑重精通药理,一闻便知道是难得的良药,松开手,神情缓和许多,道:“原来如此,多谢姑娘搭救。贫道桑重,是清都派的弟子。” 阿绣眨了眨眼,道:“清都派,奴听说过,似乎在云贵一带,离此很远呢。” 桑重嗯了一声,道:“贫道在山市遇到仇家,中了他的毒,又被他刺伤,如今法力尽失,倘若他找上门来,恐怕连累姑娘,贫道还是走罢。”说着便要起身。 阿绣急忙按住他的肩头,道:“你这个样子,能去哪里?你放心,奴有一样法宝,保管你的仇家找不到你。” 她指了指桌上的青花海水纹香炉,袅袅青烟从里面升起来,整间精舍都弥漫着幽香。香炉很精致,但并不是什么法宝,倒是这香味,乍一闻很像瑞脑,细闻又有些不同。 桑重惊讶道:“是金阙香?” 阿绣笑道:“真不愧是名门大派的弟子,见多识广,许多小门派的掌门都不识得金阙香的味道呢。” 金阙香能屏蔽一切神识,只要沾上一点,无论走到哪里,就算是修仙界的第一高手也找不到你,可谓避仇躲敌的最佳选择。 这种东西自然极为罕见,要不然那些杀人无算的妖魔邪修们都能弄到,逍遥法外,这世界岂不乱了套?因此莫说小门派的掌门,就是名门大派的许多长老也未必识得。 桑重毕竟是桑重,六合天局的唯一继承人,经过手的宝贝多了去了。 可是这个叫阿绣的海棠花精修为浅薄,如何会有这般稀罕的东西? 桑重醒来之前,她应该不知道他被仇家追杀才对,她焚着金阙香,莫不是自己也有仇家要躲? 阿绣看出他心中的疑惑,微笑中含了一丝酸楚,道:“桑道长,实不相瞒,奴也有个仇家,他绝不比你的仇家好对付。这金阙香是一位挚友送给奴的,她是个极有本事的女子。” 桑重点了点头,道:“像姑娘这般貌美的女子,或多或少会有一些麻烦。倘若需要贫道帮忙,尽管开口。” 原来他也会恭维女孩子,阿绣满心受用,眼波流动,笑吟吟道:“像道长这般俊秀的男子,或多或少也会有一些麻烦。也许追杀你的人就是个因爱生恨的女子呢?” 倘若钟晚晴听见这话,少不得骂一句放屁。可惜她听不见,阿绣笑得更开心了。 桑重嘴上说着姑娘说笑了,心里却在认真地思忖她说的这种可能。 倒不是他自恋,而是爱慕他的女修着实不少。他生性散漫,眼光又高,看不上,便懒得回应,收到的情书大多不曾拆看,便丢在了角落里。 其中有一封系合欢宗宗主焦凤姬所寄,焦凤姬自诩修仙界第一美人,裙下之臣无数,一百年前来清都派给柳玄范祝寿,看见柳玄范身边的桑重,一颗春心荡漾,临走时给他留下了这封情书。 回去等了一阵,没有回信,焦凤姬也没放在心上,和自己的新欢旧爱打得火热。 前不久,桑重将角落里堆积的情书拿出来引炉子炼丹,也算是物尽其用,不知被哪个多嘴的告诉焦凤姬,她那封情书好像一个可怜的处女,在冷宫待了一百年,原封不动被桑重烧了。 焦凤姬大怒,扬言要活剐了桑重。 桑重原也没有在意,焦凤姬虽然放荡,却不糊涂。为了一点私情,与清都派结仇,她当然知道很不划算。 现在想来,她有钱有门路,是她买凶杀人也未可知。毕竟愤怒的女人,是很疯狂的。 阿绣替他包扎完毕,道:“桑道长,你中的毒要不要紧?” 桑重回过神,对上她满是担忧的眸子,不禁心中一软,道:“不要紧,贫道知道怎么解。” 阿绣笑道:“那太好了,你需要什么药,奴帮你去找。”生怕他拒绝,低了头,手指绞着裙带,小声道:“奴一个弱女子,孤身在此,总是提心吊胆,若有道长陪着,便好多了。”说着面皮泛红,真似春日枝头的海棠花。 男人都有做护花使者的爱好,桑重也不例外,他想她于我有救命之恩,就这么走了,实在对她不住,留下来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她的地方也好,便拱手道:“姑娘如此盛情,贫道却之不恭,便叨扰姑娘了。” 阿绣喜孜孜地看他一眼,脸更红了。 桑重见她这样,忽然不自在起来,低头穿好衣服,拿出一只锦囊,道:“姑娘好心搭救,贫道已然感激不尽,不敢再让姑娘破费。这些灵石,还望姑娘莫要推辞。” 阿绣迟疑片刻,道:“那奴便不客气了。”收下了灵石。 桑重稍微松了口气,他向来不喜欢欠别人的情。阿绣站起身,摇曳生姿地走出去,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参汤,看着他喝下,拿纸笔记下他要用的药材。 桑重道:“别的在山市应该不难买到,只有一味归燕子很少见,买不到便算了,贫道再想法子。” 阿绣点点头,道:“明日一早,奴便去买。” 桑重道:“辛苦姑娘了。” 阿绣笑得很甜,道:“不辛苦,道长早点休息罢,奴告辞了。”带上门出来,回望窗纱上的人影,得意地想:桑重啊桑重,枉你是六合天局的传人,做梦也想不到这是个圈套罢。 这一晚,桑重没有做梦,因为他失眠了。 第十四章 牵丝蝶追海棠香 雨已停了,夜色深沉,山谷幽寂,阵阵虫鸣穿透窗纱。 桑重打量着这间屋子的陈设,适才她在这里,他都无暇细看周围,乱纷纷的思绪在她走后才得以沉淀下来。 这屋子布置得比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绣房还精致,对面墙上挂着一轴色彩浓艳的《海棠图》,碧纱橱是镂空海棠式的,旁边搁着一个黑漆描金山水图香几,也是海棠式的,上面摆着一只藕荷地粉彩海棠图花瓶,就连桌上的杯碗盘碟都是海棠花样的。 桑重心想:这姑娘,不但讲究,还挺自恋。 她的仇家究竟是什么人,值得她用金阙香来躲避?她那挚友又是什么人,能弄来有市无价的金阙香? 还有那名杀手,钟晚和他的同伴,假扮秦半山的女子,都是谜一般的角色。 弹指熄了灯,桑重思来想去,难以入眠。月色皎洁,洒在红锦帐上,交错的海棠蝶纹清晰可见。桑重觉得这些谜一般的角色就像这屋子里的海棠花,忽一下将自己包围了。 当怪事成串出现时,这中间多半是有联系的。 桑重在脑中梳理日期,这些怪事最早的是二月二十七,钟晚和他的同伙闯入汪启明洞府,折磨汪启明,盗走了财物。 三月初五,谢彦华在瓜州渡口的船上遇见钟晚和他的女伴,被他们盗走了玉符。 三月初七,自己在无极县遇上假扮秦半山的女子。 钟晚从天泉山庄盗走经书的日期不详,但应该就在初七前后。 三月十七,也就是今日,自己在山市被杀手重伤,前脚逃出来,后脚便被阿绣搭救。真的只是巧合么? 身为六合天局的继承人,桑重对事物有异于常人的敏锐直觉,这种天赋在继承六合天局后愈发突出。他直觉遇见阿绣并不是巧合,阿绣与杀手很可能是一伙的。 他们煞费苦心地算计他,图什么呢? 桑重寻思良久,决定将计就计,看看他们接下来出什么招,反正现在法力尽失,离开这里多半还会被杀手赶回来。 这一晚,阿绣也失眠了,但和满腹心事的桑重不同,她是高兴得睡不着。 五更天时,她便起身,去厨房熬了一锅十全大补粥,配上几碟精致小菜,打扮得花枝招展,见天色差不多大亮了,过去敲门。 听见敲门声,桑重如临大敌,心弦紧绷,故作轻松道:“请进。” 阿绣端着托盘,用手肘推门进来,像一缕春光照进了屋子。床上被褥整齐,桑重盘腿而坐,身上的道袍一尘不染,连丝褶皱都没有。 他看见阿绣,眼神有一瞬间的凝滞,阿绣没有错过,笑道:“桑道长,昨晚睡得可好?伤口疼不疼?” 桑重也笑道:“多亏姑娘赐药,一点不疼,睡得甚好。” “那奴便放心了。”阿绣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几上,道:“道长吃点粥罢,奴去山市买药。” 桑重担心这粥里有猫腻,遂道:“这么多,贫道哪里吃得完,姑娘坐下一起吃罢。” 阿绣就等着这话呢,欢欢喜喜地坐下,吃一口,看他两眼,仿佛他是佐餐的小菜。 这光景,就是傻子也看得出她对桑重有意。 桑重垂着眼,心里明白,暗道她如此算计我,莫不是想与我做夫妻?昨晚她说那杀手没准儿是个因爱生恨的女子,当时以为是玩笑,现在想来竟似别有深意。 桑重抬眸看她一眼,这姑娘,美则美矣,心肠忒歹毒,谁娶谁倒霉。 阿绣不知他的心思,见他看自己,只当是眉目传情,愈发欢喜,嘴里的粥比蜜还甜。 吃了一小碗,阿绣放下箸,用一方海棠花样的香罗帕擦了擦嘴,道:“奴吃饱了,去买药了,道长慢用。” 桑重道:“姑娘路上小心。” 阿绣点点头,出门化风而去。 桑重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透明的水晶罐子,两只粉蝶在罐中轻轻挥动翅膀,翅膀上的符文若隐若现。这是他饲养的牵丝蝶,能循着气味跟踪目标,将所见所闻传给主人,也就是主人的耳目。 牵丝蝶无需法力催动,桑重打开盖子,道:“跟上那个花精,看看她去见谁,做些什么。” 牵丝蝶毕竟是蝶,对花香尤为敏感,循着阿绣的香气飞了出去。 每月逢八,山市的铜钲馆内都会举行争交赛,与凡间的争交没什么两样,参赛者不得使用兵器,浑身上下只有胯间一块遮羞布,比拼的是技巧和力气。 钟晚晴很喜欢看争交赛,因为门票便宜,还能看到许多高大健壮的裸男,比去相公馆看那些弱不禁风,扭扭捏捏,不给钱就不肯脱的小倌划算多了。 台上一黑一白两名汉子正扭打在一起,那黑汉子就像墨池里爬出来,两条粗壮的手臂紧紧抱住白汉子的腰,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起,眼白尤其醒目。 钟晚晴坐在台下,嗑着瓜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白汉子浑圆挺翘的臀。周围至少有十几个男人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心痒痒,却不敢上前搭讪,因为她刚刚用瓜子击碎了一个搭讪者的门牙。 一晌贪欢 第10节 一名头戴银冠的黑衣男子进了门,径直走到她面前,风度翩然,作揖道:“姑娘,在下能否坐在这里?” 他的声音仿佛山间流泻的冷泉,面孔如同戏台上的小生,无需脂粉,自有一种春色。 钟晚晴含笑道:“公子请坐。” 霍砂一掀衣摆,动作潇洒,就在她身边落座,登时引来无数艳羡嫉妒的目光。 钟晚晴道:“我猜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人来挑战你。” 霍砂剑眉微挑,明知故问:“为何?” 钟晚晴轻抚脸庞,道:“因为我很美,你看起来很弱,这是个比武的地方,男人总喜欢把美女当做战利品。” 霍砂嗑着她手里的瓜子,笑道:“虽然女人大多自恋,但你真是我见过最自恋的女人。” 见他二人说说笑笑,举止亲昵,果然有人按捺不住,站起身走了过来。 这人极为魁梧,足有十二尺高,也许并不是人,穿着一身紫红色劲装,肌肉鼓起,满脸虬髯,好像一座宝塔移动到了他们面前。 他举起一双蒲扇似的手,抱拳对霍砂道:“在下郎啸虎,见兄台身轻体健,气度不凡,想必是位高手,不知肯否赐教?” 钟晚晴笑了,笑得郎啸虎浑身铁打似的肌肉都酥了。 霍砂拈着一颗瓜子,打量他一番,道:“你就是一身横练功夫,外号铜头铁臂,一拳击败南海三剑客的郎啸虎?” 郎啸虎傲然道:“正是在下!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我叫霍砂,掬月教主是也。” “掬月教?”郎啸虎露出疑惑的神情,带着一丝讥诮道:“恕在下从未听说过。” 台上的争交已经无人关心,所有目光都转到他们三个身上来,毕竟二男一女争风吃醋的戏码虽俗,但在哪里都很受欢迎。 霍砂本就偏瘦,和郎啸虎比起来,如同宝塔旁边的一根竹子,怎么看都不是郎啸虎的对手。 他咬开手中的瓜子,发出极清晰的一声轻响,丢下瓜子皮,站起身,仰头看住比他高很多的郎啸虎,悠然道:“不要紧,从今日起,你便知道了。” 郎啸虎从他眼中看出一丝冷意,自负的心陡然一缩,霍砂的拳头已经打在了他的肚皮上。 这一拳的速度不可思议,力道更不可思议,郎啸虎宝塔般的身躯像一支离弦之箭,倒飞出去,砰的一声巨响撞破了墙壁,去势不减,霎时消失在众人惊骇的视线中。 台上的两名争交手也呆住了,霍砂拿出一块雪白的缎帕,擦了擦手,从容对钟晚晴道:“我们换个地方坐坐罢。” 钟晚晴撇了撇嘴,满脸不乐意地站起身,随他离开。管事的也没敢上前跟他们要修缮的钱。 “好好的一场争交赛,我正看得高兴,全被你搅黄了。” 坐在春晖楼的阁子里,钟晚晴蹙着眉头抱怨,霍砂不屑道:“那种花拳绣腿,有什么好看的。” 钟晚晴想着那白汉子又圆又翘的屁股,手向盘中拿起一个白白胖胖的馒头,捏了捏,怅然叹了口气,道:“你不懂。” 霍砂看她一眼,冷笑着吃了杯酒,拿起一根箸,猝然点在她手中的馒头上。 馒头瞬间化成齑粉,钟晚晴的手却丝毫无损,面粉簌簌从她指缝间漏下来。 钟晚晴怔了怔,怒道:“姓霍的,你是不是有病?” 霍砂垂眸斟酒,唇角牵起一丝顽皮的笑意,道:“你才有病。” 钟晚晴擦干净手,叫来伙计,拣贵的菜又点了十几个,指了指霍砂,道:“待会儿跟他要钱。” 菜上齐了,霍砂吃了两口,放下箸,拿出一个锦匣推给她,道:“你要的冠儿打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钟晚晴道:“待会儿阿绣要来,你不和她吃个交杯盏儿再走?” 霍砂已经走到门口,搴起帘子,回首看她,笑了笑,道:“她若真是我的女人,我便不会让她去陪别的男人。”说罢,出去了。 第十五章 口蜜腹剑做羹汤 阿绣来到山市,并不急着去药铺买药,能买到的药不会跑,买不到的药去早了也没用。 她走进春晖楼,那个长得很像老鼠的掌柜已经认识她,笑眯眯道:“唐姑娘,钟姑娘在楼上的阁子里等你呢。” 一个伙计领着她上楼,搴起帘子,堆笑道:“钟姑娘,唐姑娘来了。” 阿绣走进来,见满桌子山珍海味,诧异道:“你几时这般大方了?” 钟晚晴道:“教主请客,我不多点几个菜,岂非对不起我自己?” 阿绣道:“我说呢!”吩咐伙计添一副碗箸,在钟晚晴对面,方才霍砂坐过的位置上坐下。 钟晚晴道:“你的桑道长怎么样了?” 阿绣未语先笑,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救他于危难之中的美人?他对我感恩戴德,已有几分心动,正等着我给他买药呢。” 窗台上摆着几盆蔷薇,鲜艳的花朵,浓密的枝叶。两只牵丝蝶翩跹飞来,停栖在蔷薇上,正好听见这话。 娇滴滴的声音满含得意,传入桑重耳中,浑似一把火,点着了心中的猜疑。 果然是她和那名杀手合伙算计自己!桑重闭着眼睛,气得握紧双拳,透过牵丝蝶的眼,他看见阿绣对面的女子。 莫非她就是那名杀手? 男人总喜欢低估女人的实力,尤其是标致的女人,似乎女人越标致,就越柔弱。桑重不这么想,他觉得低估女人是很愚蠢的,因为女人远比男人清楚这个世界的危险性。 尽管阿绣对面的女子弱质纤纤,就像一朵阆苑仙葩,和暴力血腥完全沾不上边。但她若真是那名杀手,桑重也不会感到惊讶。 没什么不可能的,美貌本就是最好的伪装。 阿绣看见钟晚晴手边有个锦匣,好奇道:“那是什么好东西?” 钟晚晴打开锦匣,珠光四射,宝气逼人,原来是一顶金镶大珠宝累丝凤鸟冠,上面镶的珠宝正是从汪启明洞府里那尊佛像上扣下来的。 桑重又惊又喜,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们两个就是从天泉山庄盗走经书的贼!钟晚想必是阿绣对面的女子女扮男装,杀手也是她,难怪有这般武功! 与此同时,他又恍然大悟,她们算计他,也是为了经书。 “这般细致的做工,就是拿着钱,也未必能买到呢。”阿绣将冠儿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满眼欢喜,赞叹不绝,戴在头上,拿出一面菱花镜照着,向钟晚晴飞个媚眼,道:“你看我像不像皇后?” 一只牵丝蝶停在钟晚晴身边,于是桑重也收到这一记媚眼,心中冷笑:皇后哪有这般不庄重的,我看你分明是个祸害。 钟晚晴笑道:“皇后有什么好的,哪个皇帝不是花心萝卜,要做就做女帝,收他千儿八百个面首,夜夜笙歌!” 阿绣笑道:“那你就等着亡国罢!” 这两名女子究竟是何来历?桑重十分好奇,但听她们嘻嘻哈哈说了一箩筐的话,都是插科打诨,没一句正经的,也没得到什么线索。 阿绣离开春晖楼,去药铺买了药,回到住处,桑重还端端正正地在床上打坐呢。 “桑道长,除了归燕子,别的药奴都买到了。” 桑重平生从未被人如此算计过,看见她便恨得牙痒,面上微笑道:“辛苦姑娘了,贫道有几位做药材生意的朋友,明日写信问问他们。” 阿绣点点头,道:“道长,你想吃什么,奴去做。” 桑重现在不想吃别的,只想把这恶毒的花精放进沸水里,泡一壶海棠花茶吃。 阿绣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他低头沉吟片刻,笑了笑,有些腼腆道:“贫道小时候在东京,家里的厨子常做杏酪汤和七宝卷煎饼,贫道就想吃这两样。” 什么杏酪汤和七宝卷煎饼,阿绣听都没听过,又很想满足他,便问道:“道长知道做法么?” 桑重道:“杏酪汤是用板杏仁三两半,百沸汤二升浸泡,待其冷却,再换沸汤,如是五次,逐个挑去皮尖,倒入小沙盆子内细细研磨。再用上好的百花蜜一升,于铫子内小火炼沸,待半冷倒入七分之一杏泥,再次研磨,如是七次。” 阿绣听得头大,难为他记得这么清楚,想必是很爱吃了。 桑重看看她,露出过意不去的神色,道:“这个太麻烦了,还是算了罢。” 阿绣忙道:“不麻烦,不麻烦,那七宝卷煎饼呢?” 桑重道:“这个简单,用白面二斤半,冷水和成硬剂,徐徐添水调作糊,铫盘上摊薄。馅么,是栗子,香菇,白糖,胡桃仁,松仁,姜米,菠菜炒熟。” 阿绣心想这也不简单呐,光是这么多配料剁成馅儿,便要费好一番功夫,到底是官家少爷出身,恁般讲究,面上笑吟吟道:“知道了,奴这就去做,道长稍等。” 忙了一个多时辰,阿绣浑身是汗,手都快断了,才把杏泥研好,七宝馅剁好,做成汤和煎饼,端给桑重。 桑重喝了口汤,又咬了口煎饼,阿绣道:“怎么样?好不好吃?” 桑重对上她满怀期待的目光,真想残忍地说一句难吃,看看她生气难过的模样,反正她没拿到经书,再生气,再难过也不会走。 可是她凑得这么近,嫩生生的脸上粉痕凌乱,清晰可见,想必是擦汗时留下的,汗湿的鬓边还沾着一点面粉,看得人好想替她拂去。 桑重手指扣紧盛汤的青釉海棠碗,生怕一时脑热,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举动。 虽说海棠无香,她身上却有一股甜丝丝的香气,混着杏仁的清苦,说不出的好闻。 他垂下眼睑,言不由衷地说了句实话:“好吃。” 阿绣仿佛得了奖励的孩子,笑容粲然,看着他吃完一碗,殷勤地替他添满。 桑重恨自己心太软,对一个人面蛇心,口蜜腹剑的恶毒花精一句难听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好寻思更琐碎复杂的食谱让她去做,也算是一种折磨。 阿绣生性贪玩,没什么耐心,坐不住,这就和主静,坐忘的修持之道无缘了,因此虽然天资不差,修为却很一般。过去服侍钟妃,她宁愿扫地,也不要做针线活。 桑重想吃的东西比针线活还磨人,阿绣起初很有耐心,做了几日,便有些不耐烦了,心想假扮秦半山与他相处时,也不见他口味这般刁钻,莫不是想找个任劳任怨,伺候他的媳妇,故意考验我? 她是想做桑重的媳妇,但媳妇不是丫鬟,她不想一辈子伺候他。 坐在厨房里,望着跃动的炉火,阿绣寻思良久,决定先忍一忍,把他骗上船再说。 俗话说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 第十六章 小阿奴夜采蔷薇 钟晚晴给桑重下的毒,叫金风翠羽,若是一般修士中了此毒,没有解药的话,少说也得半年才能恢复法力。她知道桑重比一般人强些,马马虎虎算个高手,估摸着一个月左右就能恢复。 其实桑重比她估计的还要强些,这里头有两个缘故,一是桑重素来低调,韬光养晦,连同门师兄都不太清楚他的实力,二是钟晚晴一向狂妄,喜欢门缝里看人。 休养了十余日,桑重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法力也恢复了七八成,却在阿绣面前不露分毫。 这日午后,阿绣陪他出门散步,见他一张脸白里透红有光泽,心想都是我的功劳,抿着嘴笑起来,倒不想桑重是被她和钟晚晴合谋刺伤的。 桑重看看她,从袖中拿出一个雕刻精致的白玉圆盒,道:“这些日子有劳姑娘照料,贫道无以为报,便用身上带的几样香料做了一盒口脂,送给姑娘,聊表寸心。” 阿绣惊喜地睁大眼睛,接过盒子打开,清香扑鼻,色泽艳而不俗,笑容满面道:“桑道长,想不到你还会做这个!” 桑重心中冷笑:小祸害,你想不到的多着呢!面上一派柔色,浅笑道:“偶然看见的方子,便记下了。” 阿绣走到一块大青石旁坐下,拿出一面菱花镜,指尖挑了一点口脂,轻轻地抹在唇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回头向桑重嫣然一笑,道:“好看么?” 一晌贪欢 第11节 朱唇生香,娇羞艳色,哪能不好看? 桑重点点头,注视着她的唇瓣,眼中似有水流潺湲。阿绣抿了抿唇,垂下一双浓密的卷睫,面上晕开薄薄的霞色。 桑重故意凑近,鼻息交融,阿绣以为他要亲自己,脸更红了,头更低了,心怦怦直跳,不由闭上了眼睛。 桑重忽道:“可惜少了金线蔷薇,不然更好看呢。”说罢身子后撤,拉开了距离。 阿绣愣了愣,睁开眼,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倒像是自己误会了,心中失落,脸上火辣辣的,腾地一下站起来,走到水边看水中嬉戏的鱼群。 桑重见她难为情的样子,心中甚是快意,忍不住笑了。阿绣一转头,他便收了笑,没事儿人似地研究地上的杂草。 阿绣脸色恢复如常,莲步轻移,款款走过来,笑道:“奴知道哪里有金线蔷薇,待奴采几朵回来,道长再给奴做一盒胭脂,好么?” 金线蔷薇只长在鹿池山南面的一片石壁上,而鹿池山是长水将军的地盘。 所谓长水将军,其实就是一条千年巨蟒,旧唐时帮着朝廷镇压地方暴乱,被皇帝授予长水将军的封号,后来受不惯官场的规矩,依旧回山里吃人。 桑重就是想引阿绣去鹿池山,才送她口脂,提起金线蔷薇的话。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已知道阿绣是个很爱打扮又十分讲究的女子,为了心仪的口脂,她多半会去采金线蔷薇的。 果不其然,听她这么说,正中下怀,桑重爽快地答应了。 入夜,阿绣化阵清风,前往鹿池山。 灯火通明的洞府内,丝竹之声悦耳,两个身披红绡,鬓边插着金线蔷薇的美人正在一张波斯地毡上跳舞。她们赤着雪白的足,腰肢纤细柔软,姿态曼妙,好像一对精灵。 长水将军一手撑着头,侧卧在铺着虎皮褥子的石榻上,目光迷离地看着她们。 忽然,美人吃醉酒似地瘫倒在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长水将军愣了愣,道:“心肝儿,你们怎么了?”说着起身下榻,欲上前查看究竟,一名身材颀长,貌若少年的蓝衣道人臂挽拂尘,翩翩走了进来。 长水将军意识到来者不善,亮出一杆七尺二寸长的蛇镰枪,随手一抖,便抖出炫目的银光,直指对方道:“你是何人!” 话音刚落,长水将军手中一空,蛇镰枪被拂尘卷走,到了道人手中。 他也随手一抖,宛如银乌炸裂,辉煌的光芒照亮了整座洞府。 长水将军睁不开眼,只听他说了五个字:“清都山,桑重。”便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进了黑暗。 山南面的石壁上爬满了金线蔷薇,一朵朵暗红色,镶金边的花在月色下绽放,妖异华美。 阿绣一边采花,一边哼着小曲儿:“结识私情像灯笼,千钉万烛教你莫通风。姐道郎呀,你暗头里走来那了能有亮,引得小阿奴奴火动满身红。” 她采了满满一篮,又斜插一朵在鬓边,拿出菱花镜照了照,转身要走,却见暗头里有个高大的影子,一眨眼便到了月光下,面色黝黑,穿着件五彩斑斓的锦袍,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她,似乎不怀好意。 “哪里来的小阿奴,招呼也不打便摘我的花。” 阿绣暗道倒霉,讪笑着福了福身,道:“阁下莫不是长水将军?” 桑重脸不红心不跳,中气十足道:“正是在下。” 阿绣道:“失敬,失敬,奴本想去给将军请安,因见天色晚了,恐怕打扰将军休息,这才不曾去,还望将军勿要见怪。” 桑重道:“这倒也罢了,你可知我这花多少灵石一朵,就摘了这许多?” 阿绣听这话,竟是要敲竹杠的意思,怯怯道:“敢问将军,这花多少灵石一朵?” 桑重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狮子大开口道:“五万灵石一朵。” 阿绣呆了半晌,想自己这一篮,少说也有三十几朵,算一算,就要一百多万灵石。别说她没这么多灵石,就是有也不可能认宰。 臭不要脸的蛇精,不知天高地厚,敲竹杠敲到你姑奶奶头上来了,五万灵石一朵花,亏你说得出口! 阿绣心里骂着,低了头,泫然欲泣道:“奴没有这么多灵石,这些花还给你好不好?” 桑重见她吃瘪,说不出的痛快,心道果然恶人还需恶人磨,板着脸,继续扮恶人道:“摘都摘了,怎么还?我自认倒霉,就算你一百万灵石,你现在写信叫家人来送灵石,少一块,你都休想走!” 阿绣扑簌簌掉下泪来,哽咽道:“奴的家人也没有这么多灵石,还求将军高抬贵手。” 她泪涟涟的脸庞,比石壁上沾着夜露的蔷薇还娇美动人。 桑重目光微动,欺身上前,攥住她的手臂,化风进了洞府,将她推倒在柔软的波斯地毡上。 阿绣满眼惊恐道:“你要做什么?” 桑重向铺着虎皮褥子的石榻上一躺,头枕着双臂,眼角瞟了瞟她,道:“不想做什么,但若一个时辰后,你还未写信给家人,让他们送灵石来,我会做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阿绣心中冷笑:你自家找死,可别怪我!面上战战兢兢道:“好,奴这就写!”哆哆嗦嗦地拿出纸笔,给钟晚晴写信。 钟晚晴何许人也,雁过拔毛,敢在佛祖身上刮金的巨盗悍匪,断无给别人送钱的道理。她若来了,这蛇精只有死路一条。 殊不知,桑重就是想逼她引出那名杀手,上回交手,对方出其不意,而他疏于防范,才让她们得逞。这回他准备充足,杀对方个措手不及,胜负还未可知。 信写完,桑重接过来看了一遍,才知道那名杀手叫钟晚晴。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这样娴静温柔的名字,偏偏配了一个狠厉毒辣的女子。 桑重心中叹息,道:“寄去什么地方?” 阿绣道:“山市春晖楼。” 第十七章 美人帐下犹歌舞 信寄出去,桑重走回来,阿绣双臂抱膝,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满是戒备地看着他。 她知不知道她这个样子,会让人更想欺负她? 桑重觉得很有意思,同样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对着桑重这个身份时便无所顾忌,对着长水将军便这样害怕。 就因为桑重是名门大派的长老,必须做个好人,长水将军是自由自在的妖,可以胡作非为?其实有什么区别呢,都是男人罢了。 桑重走到她面前,微微俯下身,饶有兴致地端详她。她果然更害怕了,小脸发白,身子不住地发抖,像被猛兽盯住的小兔子。 桑重尝到一点做坏人的快乐,竟有些欲罢不能,咧嘴笑道:“你不是会唱歌么,唱首歌来我听。”转身走到榻边坐下,拎起酒壶,自斟自饮。 阿绣定了定神,不敢唱那些个淫词艳曲,怕撩拨出事来,想了想,凄凄楚楚地开口唱道:“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 桑重噗嗤一声笑出来,酒洒在衣袍上,擦了擦,摆手道:“我不想听这个,太苦了,换个轻快点的。” 阿绣沉吟半晌,复启唇唱道:“杯中照见好花枝,只为贪花酒弗辞。人如花面,花将酒催,对花不饮,花应笑痴。姐道,郎呀,九十日春光容易过,怎忍花前不醉归。” 她歌喉婉转,字字清圆,黄莺唱得也没有这样好听。 桑重擎杯看着她,真个对花不饮,花应笑痴。忽然想到等钟晚晴来了,自己露出真面目,无论输赢,这场算计都结束了。 阿绣或许再也不会讨好他,先前他不觉得怎样,这会儿竟有些舍不得。他终究是个俗人,被这样一个女孩子讨好,难免会得意的。 可是耳边响起一个冷静的声音,道:此女为了经书,不惜让钟晚晴重伤你,她的讨好也是为了经书,她根本不喜欢你,继续演下去,不过是自欺欺人。 另一个声音旋即冒出来,争辩道:万一她要经书是有什么苦衷呢?果真如此,也不是不能原谅。 桑重听着这两个声音,有些心烦,起身走过去,伸手在阿绣面前一拂,她便昏了过去。 桑重从她袖中取出乾坤袋,毫不费力地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过手,试图用六合天局找出她要经书的原因。 扬州买的胭脂水粉,南京买的话本子,苏州买的绸缎,山市买的丹药,阿绣的乾坤袋里都是这些东西,没什么线索。 桑重失望地叹了口气,正要放弃,摸出一个鸳鸯交颈的锦囊,做得十分精致,但已有些褪色,边角起毛,分明是个旧物,奇怪的是他闭上眼睛,只见一片黑暗,完全看不到这锦囊的来历。 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原因,这锦囊的来历关系到比他修为境界高得多的人。 桑重摩挲着锦囊上的鸳鸯,想起那个假扮秦半山的女子留下的错金匕首,他用六合天局查看匕首的来历,也是这样的结果。 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修为境界比他高得多的人又何止一个? 但桑重还是忍不住想,阿绣会不会就是假扮秦半山的女子?仔细回想,她们的语气神态是有几分像,时间也对得上,但没有证据,毕竟不能确定。 打开锦囊,桑重从里面取出一张符,不禁呼吸停顿。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张符,因为就是他画的。这张符本该在假扮秦半山的女子手中,现在却出现在阿绣的锦囊里,中间还多了一道修补过的痕迹。 难怪无法感知那女子的方位,原来是符损坏了。 这下证据确凿,阿绣就是假扮秦半山的女子,她和钟晚晴应该是在偷了谢彦华的玉符后分手,钟晚晴去天泉山庄偷经书,她则假扮秦半山,接近自己。 桑重又觉得奇怪,若只是为了自己手中的经书,她们大可不必费此周折,直接来抢就是了。凭她们的本事,未必不能得逞。 莫非是六合天局?毕竟六合天局不像其它东西,可以偷,可以抢,她们若想借助六合天局达成某种目的,必须他配合。 所以阿绣才假扮秦半山来接近他,对他有所了解后,回去和钟晚晴定下先重伤他,再搭救他的计划,好让他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地帮她们。 思及此,桑重心如明镜,看着昏迷的阿秀,面含讥诮之色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美救英雄的好事,你们两个不觉得这个圈套很蠢么?” 又看看手中的符,一张符而已,坏了便坏了,还补它作甚?巴巴地收在鸳鸯交颈的锦囊里,又是什么意思? 桑重不傻,所以他笑了。 他不是玩不起的人,只是不喜欢无趣的游戏,只要她有一点心意,这场游戏便有趣多了,他很乐意陪她玩下去,看看她身后的高手究竟是何方神圣。 虽然后来的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但这个时候,桑重已然窥见一个庞大的阴影,像黑暗中的海上仙山,这是他无法用六合天局推算的秘密。 这个秘密于他而言,实在比帮马铎讨回经书有趣得多。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小院里灯火微明,一人宽袖长衣,立在灯影里吹笛。院墙外,钟晚晴摆了一把椅子,一张方桌,桌上有酒有菜,就着悠扬的笛声,她已吃了十几杯酒。 伙计拿着封信走过来,心道嘿,这姑娘,真会找地儿吃酒,她当这院里住的人是乐师么? “钟姑娘,这里有您的一封信。”伙计满脸堆笑,双手奉上。 钟晚晴接过信,丢给他一块灵石。 伙计道谢而去,没走出几步,就听她在身后破口大骂:“去你爹的长水将军,不就是条小巴蛇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你姑奶奶要钱?一百万灵石,这金线蔷薇是你祖坟上长的不成?” 院子里的笛声停住了,伙计也呆住了,钟晚晴瞪着眼睛骂完,将信撕得粉碎,扬手一撒,化风而去。 院子里的侍卫见温行云唇角有一丝笑意,故意皱眉道:“阁主,这位钟姑娘美若天仙,骂起人来简直比大街上的泼妇还凶。” 温行云抚着碧玉笛,道:“和她相处,应该很有趣。” 侍卫心里不能苟同,这姑娘武功高强,出手狠辣,言行举止不能以常理度之,相处起来,有没有趣不知道,但叫人提心吊胆是真的。 他口中道:“阁主何不请她进来坐坐?她若知道您是谁,一定很乐意。” 温行云淡淡道:“她若想知道我是谁,早就知道了,若想进来,随时可以进来,又没有人拦着她。” 侍卫不敢作声了,温行云脾气古怪是出了名的,有时候他比春风还温柔,侍女失手打碎了价值千金的古董,他一笑置之,有时候他比严冬还冷酷,下属只说错一句话,便丢了饭碗,再亲近的人也猜不透他的心事。 伺候这样的人,时时刻刻都得察言观色,小心谨慎。 到了鹿池山,钟晚晴一剑劈开长水将军的洞府大门,石屑纷飞,地面震颤,整座洞府似难以承受这一剑之威,摇摇欲塌。 一晌贪欢 第12节 她一边骂,一边走进去,身上却一点石屑灰尘都未沾上。 “我把你个蛇精,识相的,快把阿绣交出来,否则我揭了你的皮!” 走到大厅,只见阿绣躺在地上,钟晚晴上前拍了拍她的脸,没反应,便拿出一个小瓶,打开放在她鼻下。 一股辛辣味直冲天灵盖,阿绣悠悠醒转,看见她,双泪交流道:“你可算来了,那该死的蛇精,他……” 哽咽着说不出来,钟晚晴脸色阴沉,蹙眉道:“他轻薄你了?” 阿绣摇了摇头,愤愤道:“他叫我唱歌!” 钟晚晴眉头一松,笑道:“不就是唱歌么,我还以为多大事,等我抓住他,叫他给咱们唱上三天三夜。他在哪儿?” 阿绣环顾四周,道:“我也不知道,我昏过去之前,他还在这里。” 钟晚晴在洞府里搜了一圈,道:“莫不是听说了我的威名,心虚胆怯,临阵脱逃了?” 阿绣道:“你哪有那么大名气?” 找不到长水将军,二女便将洞府里的金银财宝搜刮一空,化风而去。 第十八章 轻狂不知芳心重 清晨,桑重吃着阿绣熬的粳米粥,参膏饼,良心隐隐有些不安。 阿绣拿出昨晚采的金线蔷薇,拜托他做胭脂。次日桑重便做好了,阿绣见他如此上心,甚是欢喜,哪想得到欺负自己的长水将军就是他变的。 闲来无事,桑重喜欢垂钓,阿绣陪着他坐在河边,一会儿谈最近看的话本子,一会儿说鱼怎么做好吃,小嘴叽叽喳喳,没一刻是安静的。 桑重几次想叫她闭嘴,看她说话时的那种神采,活泼泼的,像只百灵鸟,又觉得很可爱,不忍心。 直到傍晚,一条鱼都未上钩,桑重收竿往回走,阿绣叹息道:“道长,看来你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 她还好意思说!真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桑重撇了撇嘴角,道:“唐姑娘,你若能安静一时半会儿,今晚便有鱼吃了。” 阿绣才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脸一红,嘴硬道:“分明就是你运气不好,还怪奴,你们男人就喜欢归罪于女人!” 桑重不言语,次日独自去钓了两尾鲫鱼回来。 阿绣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也许他昨日运气不好,今日转运了呢。 中午她做了鱼汤,正美滋滋地喝着,桑重道:“唐姑娘,贫道有位朋友找到了归燕子,寄放在扬州开明桥下的生药铺里。你几时有空,我们一道去取?” “找到了?”阿绣眉开眼笑,道:“太好了!吃过饭,我们便去罢。道长早点恢复,奴也安心。” 桑重唇角微翘,心道:装模作样的小妖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心盼我恢复。 阿绣睨他一眼,似有几分羞涩,抿了抿唇,低声道:“桑道长,你叫奴阿绣罢。” 桑重从善如流,道:“阿绣,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阿绣道:“奴以前是一位夫人身边的侍女,这名字就是夫人取的。” 桑重道:“有道是近朱者赤,姑娘如此蕙质兰心,那位夫人想必也很不俗。” 阿绣微微一笑,却有些伤感从她秋水般的眸子里流露出来,她道:“这世上没有比她更美丽,更善良的女子,只可惜遇人不淑,已经过世了。” 她说这话的感情不像是假的,话中的夫人应该确有其人。 虽然妖精大多自由散漫,但也有不少像阿绣这样修为低微的妖精,出于种种原因,选择投靠一些有权有势的世家大族,地方领主。 她话中的夫人会不会就是那个修为境界比他高得多的人?抑或是此人的妻室? 桑重默然片刻,问道:“不知那位夫人的仙乡上姓,姑娘方便告知否?” 阿绣叹了口气,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我们去扬州拿药罢。” 桑重见她不想说,也没再多问。 扬州淮左名都,竹西佳处,风景极好,桑重和阿绣乘一只小棹,缓缓行在碧波上。迎面划来一只瓜皮艇,上面坐着两名男子。阿绣眼珠一转,待瓜皮艇靠近,暗中施法,瓜皮艇忽然一偏,向他们撞过来。 船夫躲闪不及,砰的一声,小棹剧烈摇晃,阿绣惊呼着撞入桑重怀中。 桑重心知是她搞的鬼,顺势揽住她纤细的腰,关切道:“没事罢?” 阿绣摇了摇头,春衫单薄,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面上浮起红晕,仿佛很害羞。 瓜皮艇上的船夫连声道歉,桑重目光从怀中的小花妖脸上移开,淡淡道:“不要紧,走罢。” 小棹平稳下来,桑重松开手,阿绣念念不舍地坐直身子,离开他清香温暖的怀抱。 到了开明桥下的生药铺,桑重问掌柜的:“昨日可有一位盛姑娘寄放包裹在此?” 掌柜的打量他一番,含笑道:“敢问阁下贵姓?” “桑榆的桑。” 掌柜的点头道:“昨日是有一位盛姑娘在小店寄放包裹,说会有一位英俊非凡的桑公子来取,想必就是阁下了。阁下稍等,我这就去取包裹。” 掌柜的走开,阿绣看着桑重,微笑道:“这位盛姑娘是道长的朋友么?” 桑重嗯了一声,阿绣又问:“道长和她很要好么?” 这话就像封口的醋坛子,酸味挡都挡不住。桑重却仿佛鼻子失灵了,又嗯了一声,阿绣脸上的笑便有些挂不住了。 掌柜的拿来包裹,桑重打开看了看,的确是归燕子和其它几味药材,道了谢,走出来。 “阿绣,你来过扬州不曾?” 他叫她的名字,这样好听,阿绣却愀然不乐,淡淡地嗯了一声。 桑重见她不高兴了,又尝到了欺负她的快乐,憋着笑,道:“那你想去哪里看看?” 阿绣本来都想好了,上午逛东关街,中午在琼花观吃素斋,下午去竹西亭等落日,多么充实愉快的一天,谁知冒出个盛姑娘,弄得她没情没绪的,什么都不想干了。 阿绣道:“值得看的地方就那几个,奴都看过了,也没多大意思。” 桑重道:“那你想吃什么,我做东。” 阿绣撇了撇嘴,道:“这儿的饮食口味忒淡,奴不喜欢,回去罢。” 桑重也没有反对,回去的路上,一人一妖都不言语。 阿绣觉得自己和他虽然还不算情人,但尽心尽力照顾他这些日子,他肯定明白自己的心意,且他看起来对自己也并非无意。 因此她希望桑重能说点什么,比如他和那劳什子盛姑娘其实也不是很要好,只是比普通朋友稍好一点,或者虽然很要好,但当盛姑娘是妹妹,并无男女之情。 这些男人惯用的说辞,她当然不信,但只要桑重愿意说,她心里就能好受些。不然他当着她的面承认他和另一个姑娘很要好,她算什么呢? 她若什么都不算,接下来的事,她怎么做得出?她又不是没心没肺,毫无自尊的贱人。 桑重知道她肯定很希望他说点什么,吃醋的女人没有不希望男人来哄的。可是他凭什么哄她?她又不是他的情人,她只是个处心积虑算计他,为达目的,不惜重伤他的妖女。 她难受,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哄她?做梦! 桑重心里有点得意,一个不曾露面的盛姑娘便能叫她难受,可见她是多么在乎他,他怎能不得意? 对女孩子的芳心,桑重向来不大珍惜,因为得到的太多,太容易。 回到住处,桑重只对阿绣说了声辛苦,便径自进屋配解药。 阿绣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气恼,强笑道:“道长你忙罢,奴有点不舒服,回屋里躺会儿。” 桑重道:“哪里不舒服?可要我给你看看?” 他这样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她哪里不舒服?不过是装糊涂。阿绣暗自冷笑,一股又酸又苦的滋味往上涌,摇头道:“不必了,奴躺会儿就好。”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桑重忍了半日,终于释放出笑意,服下解药,他在床上打坐,一睁眼,夜幕已笼罩山谷。 阿绣还在屋里没出来,灯也没点。 桑重忽然觉得不好玩了,悄无声息地走到阿绣房门前,想问问她怎么样了,又想她一个小祸害,能怎么样,估计睡着了罢,便又折了回来。 阿绣等了一夜,也不见他来关心几句,只觉自己对他的心意都喂了狗,若不是以大局为重,早就走了。 现在不能走,也不能发作,早上还要生火造饭。阿绣满腹委屈,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冒泡,热气扑在脸上,又变成水往下淌。 眼角余光瞥见门外的人影,阿绣心中一动,举袖做拭泪状。 桑重走到厨房门口,见她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对着一锅开水,哭得伤心,也不知是真伤心,还是在演戏。 桑重倚门而立,双手笼在袖中,饶有趣味地看着她,道:“一大早,哭什么?” 阿绣闻声,急忙扭头向着墙壁,声音哽咽道:“谁哭了?都是这灶上的水汽。” 这一说,倒像是真伤心了。桑重心中一软,走进来道:“别做饭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一甩拂尘,卷住她的手臂,拉着她走到外面,召出一辆盘角曲栏的鹤车,搴起青布缀穗帷裳,示意她上车。 阿绣站着不动,睫毛上沾着才挤出来的泪,道:“你要带奴去什么地方?” 桑重道:“金影山,万剑台。” 万剑台原本只是金影山上一块平平无奇的空地,自从六百多年前,修仙界的两大剑术高手在这块空地上论剑,这块空地便不一样了,被后人称之为万剑台。 阿绣道:“去那里做什么?” 桑重道:“我四师兄今日在那里与人论剑。” 有两大高手论剑在前,后来敢在万剑台论剑的实力都不会太差。桑重的四师兄聂小鸾据说剑法极高,连掌门黄伯宗都不是他的对手。既然是他与别人论剑,阿绣也不无兴趣,便上了车。 桑重坐在她对面,唇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阿绣知道是自己虚假的眼泪让他得意,心道毕竟是男人,再聪明也容易被女人的眼泪骗。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鹤车降落在万剑台,叮叮当当的剑击声响个不停,阿绣搴起帘子,只见剑光闪烁,一男一女正在十丈开外斗得热闹。 那男子高大威猛,身着灰色长袍,手持一柄漆黑重剑。阿绣认出他是孤鸿剑田非,修仙界有名的高手,她几乎都认识。 那女子紫衫飘飘,手持一柄细长银剑,肌肤若雪,眉如翠羽,生得十分姿色。阿绣看她与田非斗了十几个回合,剑法灵动,丝毫不落下风,俨然是个高手,却很面生。 不远处还有两名童子,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阿绣道:“聂道长还没来么?” 桑重道:“他来了。” 阿绣看看那两名童子,不像,望望天上盘旋的一只鹞鹰,道:“莫不是那只鹰?” 桑重笑了,朝田非和那紫衣女子抬了抬下巴,道:“那边穿紫衣的姑娘就是他!” 第十九章 酒席闲话触隐情 一晌贪欢 第13节 说话间,田非重剑急掠上前,紫衣女子旋身一转,手中的长剑闪出朵朵剑花,迎上重剑,火星四溅! 阿绣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道:“聂小鸾怎么会是个女子?” 虽然聂小鸾很像个女孩名字,但修仙界无人不知清都派的聂小鸾是个男人。 桑重笑道:“四师兄喜欢以女相与人论剑,他说这样比较容易赢。” 这是自然,男剑客见对手是个如花似玉的美女,十有八九会轻敌,若是定力不够,还容易分心。但堂堂清都派四长老,名动天下的剑术高手,怎么能占这种便宜?还要不要脸了! 阿绣一时无语凝噎,桑重瞧她一眼,替聂小鸾解释道:“其实以本相对敌,他也能赢,他就是喜欢戏弄别人。” 阿绣眼角盯在他脸上,道:“师兄弟中,你和聂道长是不是最亲近?” 桑重道:“何出此言?” 阿绣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们挺像的。” 桑重严肃道:“我不喜欢女装。” 阿绣已经在想象他女装的样子,倒把昨日的不愉快忘了,捂着嘴笑起来。 那边凌厉的剑气直逼田非的咽喉,忽然收住,只听呲的一声,田非衣领裂开六七寸长的一道口子,半个肩头都露了出来,古铜色的皮肤却完好无损。 这收放自如的功力简直已臻化境,阿绣也暗暗赞叹,田非好似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又被拉了回来,浑身冰凉,脸色发白,额头冷汗涔涔。 聂小鸾收了剑,粲然一笑,拱手道:“田兄,承让!” 田非喘了两口气,眼中露出惊艳之色,也收了剑,拱手道:“姑娘的剑法出神入化,田某自愧不如,佩服,佩服!” 男人被女人打败,总比被男人打败更多几分心服口服之感,因此田非的语气听起来真诚极了。 聂小鸾拿出一把素纱团扇,轻轻摆弄,笑得风情万种,道:“哪里,哪里!” 田非看着他,脸庞不禁泛红,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汗,洪钟般的嗓子忽然变轻了,道:“田某想请姑娘小酌几杯,不知姑娘是否赏脸?” 这身高九尺的威猛汉子竟害羞得像个毛头小子,聂小鸾用团扇掩住唇,偷笑道:“对不住田兄,今日我已有约,咱们改日再聚罢!”说着向立在松树下的桑重飞了一眼。 桑重神情冷淡,田非看了看他,黯然道:“既如此,姑娘多珍重,田某告辞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罢,召出一只青毛狮子,跨上去,带着两个童子腾空而去。 聂小鸾扭着一把杨柳细腰,款款走到阿绣和桑重面前,上下打量阿绣一番,似笑非笑,语气含酸道:“桑重,这位姑娘莫不是你的新欢?” 桑重道:“是不是,与你何干?” 聂小鸾瞪大眼睛,道:“与我无关?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枉我辛辛苦苦替你找药,没想到你竟是个过河拆桥,喜新厌旧的负心汉!” 阿绣正好奇地看着他,闻言一愣,道:“原来你就是盛姑娘!” 聂小鸾点了点头,满脸伤心之色,指着桑重,对她道:“姑娘,这种人靠不住的,你勿要越陷越深,及早抽身为妙!” 阿绣始知桑重带她来这里是为了解释盛姑娘的误会,他为何要解释呢?自然是因为有那么一点在乎她。 虽然只有一点,但桑重眼高于顶,狡猾又自负,原本是很难在乎什么人的。若把爱意比作金钱,桑重便是吝啬的守财奴,能从他手中抠出一点钱,阿绣很有成就感。 何况这才开始,来日方长,他对她的在乎会越来越多的。 心头的阴霾像被一阵风吹散,阳光普照,阿绣对未来充满信心,越想越高兴,看了看桑重,低头抿着嘴笑了。 聂小鸾奇怪道:“傻姑娘,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笑什么?” 桑重看向阿绣,她笑得那么甜,应该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他却觉得她有点可怜,喜怒哀乐都被一个男人操控的女人,怎么不可怜? 倘若这个男人想伤害她,岂非易如反掌?万幸,桑重没有那么坏。这一点,阿绣在行唐县时从他对董氏的态度中便看出来了,否则她采取的便是另一种策略了。 桑重道:“师兄,别玩了,我请你去山市吃饭罢,算是你帮我找药的答谢。” 聂小鸾哈哈一笑,变成头戴星冠,身穿紫绢道袍,风采翩翩的美男子模样,看起来比桑重大不了几岁,手中的团扇也变成一把拂尘,向阿绣作揖道:“贫道聂小鸾,一时游戏,让姑娘见笑了。” 此时的他声音清朗,五官阳刚,旁人若不知情,绝不会想到他和紫衣女郎是同一个人。 阿绣笑着道个万福,道:“久闻聂道长大名,今日一见,当真是个妙人。” 进了山市,师兄弟二人和阿绣在一间酒楼坐下,点了菜,聂小鸾道:“师弟,日前你在信里也没有细说,你究竟是怎么中毒的?” 桑重道:“说来奇怪,那日我在瘦溪茶楼吃茶,走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个乞丐,便给了她两块灵石。哪知她是受雇来取我命的杀手,我没防备,中了她的毒,昏倒在荒野,幸得阿绣相救,才捡回一条命。”说着满眼感激地看向阿绣。 阿绣也没觉得过意不去,坦然受之,笑道:“是道长吉人自有天相,才叫奴遇上。” 桑重看不出她有一丝一毫的心虚,暗道:小祸害,脸皮恁般厚。 聂小鸾笑道:“我看不是师弟吉人自有天相,而是你们俩有缘千里来相会,当浮一大白!” 阿绣红了脸,斟满一杯酒,也不管桑重如何,自家仰脖饮尽。 聂小鸾拍案直呼:“痛快!”抬手给桑重满上,道:“师弟,你看人家姑娘这般豪爽,你少说得吃三杯!” 桑重拗不过他,只好吃了三杯。阿绣把玩着汗巾,唇角噙笑,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流动的眼波比春水还温柔。 聂小鸾嘻嘻笑着自饮一杯,道:“师弟虽然修为武功不如我,但胜在心思缜密,观察入微,那杀手能让你如此狼狈,倒真有几分本事。” 桑重睨他一眼,淡淡道:“岂止是有几分本事,我看师兄也未必是她的对手。” 聂小鸾收了笑,正色道:“胡说,放眼修仙界,比我厉害的就那么几个,他们与你无冤无仇,谁又请得动他们杀人?” 桑重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多的是不为人知的高手。” 聂小鸾默然片刻,吃了杯酒,道:“你说的也对,十几日前我在铜钲馆还看见一个,真正是高手,不显山不露水,一拳打得郎啸虎肋骨全断,你说厉不厉害?” “郎啸虎?”阿绣想了想,道:“就是那个一拳击败南海三剑客的郎啸虎?” 聂小鸾点点头,笑道:“姑娘也知道他?” 阿绣道:“听说他一身横练功夫极为刚猛,外号铜头铁臂,能一拳将他打得肋骨全断,当真是绝顶高手,叫什么名字?” 聂小鸾道:“他自称姓霍,单名一个砂砾的砂,是掬月教的教主,你们谁听说过掬月教?” 阿绣僵住,桑重摇了摇头,见她神情有些异样,便问道:“你知道?” 阿绣垂下头,拨弄着碗里的菜,道:“你们都不知道,奴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 桑重直觉她知道,但当着聂小鸾的面,也不好多问。 聂小鸾喜欢饮酒,还喜欢劝人饮酒,阿绣是女子,他不好劝,便一个劲儿地劝桑重。桑重惯会打太极,单凭一个聂小鸾,是劝不动的,加上一个心怀鬼胎的阿绣,便不一样了。 “桑道长,相逢是缘,奴敬你一杯!” “师弟,人家姑娘敬你,你吃一杯怎么够?六杯,六杯起步,少了不是男人!” 阿绣与聂小鸾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在给桑重灌酒这件事上配合得天衣无缝,桑重简直怀疑他们是一伙的,自己才是外人。 吃光了二十多坛竹叶青,聂小鸾终于酒足,打了个嗝,道:“师弟,今日就到此罢!” 他已醉眼朦胧,走路踉跄,拂尘掉了都不知道。阿绣捡起来,摸了摸上面的毛,冰凉顺滑,感觉价值不菲,便替他插在腰间,分出两缕毛和腰带打了个结,确保不会再掉。 桑重喝得最多,看起来还很清醒,脚步也稳,扶着聂小鸾下楼结了账,走出酒楼。 聂小鸾作揖道:“唐姑娘,改日贫道回请你们,告辞!”召出一头毛驴,伏在驴背上远去了。 桑重召出鹤车,与阿绣上了车。 第二十章 秾艳一枝细看取 车厢里弥漫着酒香,桑重闭目养神,阿绣觉得他像一个成了精的酒葫芦,浑身都是酒味。 “桑道长,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好,那个送金阙香给奴的朋友,她也善饮,今后有机会,你们倒是可以比一比。” 桑重没有说话,阿绣又道:“桑道长,你法力业已恢复,接下来作何打算?” 等了一会儿,桑重还是不作声,似乎睡着了。阿绣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又叫了他两声,才确定他的确是喝多了,睡沉了。 连句醉话都没有,这也太安静了,和醉酒喜欢打架的钟晚晴实在是天壤之别。 阿绣守着沉睡中的他,内心踊跃,贼胆大起来,先摸了摸他的脸,触手滚热,凑近了嗅他的鼻息,温热的酒香醉人。 一只手滑下去,按在他后腰的死穴上,他睫毛都不动,阿绣放心了,一屁股坐在他大腿上,手臂勾着他的颈子,左看看右瞧瞧,真是一副无懈可击的皮囊,连眉梢的小痣都生得恰到好处。 她目光流连,最终定在那双搽了胭脂般嫣红的薄唇上,腔子里的心狂跳起来。 口中发干,喉头发紧,她舔了舔嘴唇,缓缓地贴上去,又烫又软的感觉仿佛在吻火烧云,只停留了一瞬,自己便要烧起来了,双手捂住滚烫的脸,从指缝间看他。 他不像成了精的酒葫芦了,像一尊玉辉清润的神像,被亵渎了犹不自知。 阿绣低低地笑出声,她许久许久不曾这样开心过了。右手握住桑重的左手,情人般十指相扣,摇晃了几下,又与他掌心相贴。 他的手比她大多了,每根手指都长出一截,手臂也比她长,腿也比她长,整个人都比她长一大截。阿绣又笑起来,自己也不知笑什么,手钻进他的宽袖,顺着结实的手臂一直摸到胸膛,弄得他衣衫凌乱,才把手抽出来,替他整理衣衫。 酒劲上涌,她也有些困了,便躺下枕着桑重的大腿睡了。 桑重醉酒,不仅安静,而且醒得快。鹤车刚在山谷停住,他便睁开眼,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膝上的小花妖脸上,她云髻偏,金钗斜,面染霞色,唇角轻扬,香梦正酣。 桑重怔了怔,心里骂她不知廉耻,身子却没有动。 他不是瞎子,当然知道这一幕很美,比周昉的仕女图还活色生香。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触摸她吹弹可破的脸庞。 她用这张花靥骗过多少人,谁知道呢? 食指顺着挺秀的琼鼻下滑,点在柔软的丹唇上,桑重心中一荡,正要收回,她张口咬住了他的指尖。 桑重一惊,以为她在装睡,自己这点心思被她发现,她该得意了。这可如何是好?紧张得心怦怦跳,耳朵发烫,阿绣却闭着眼,安然吮吸他的指尖,好像熟睡中的婴孩。 原来没有醒,桑重松了口气,竟出了身汗。 湿热的口腔,嫩滑的小舌缠绕着他的指尖,有种奇妙的酥麻之感深入骨髓。 桑重舍不得抽出来,似乎体内的热血都往她口中的指尖上涌,那一处的感觉无限放大,变成了第二个心脏。 他的心思像池水,被她搅乱,变混,生出联翩浮想往下流,流过她雪白的秀颈,婀娜起伏的胸膛,纤细的腰肢,湘裙下双腿的修长轮廓。 这小小的车厢在春日的阳光下,热得好像蒸笼。 不能再想了!桑重咬咬牙,抽出湿漉漉的食指,牵出一根晶莹的细丝,扯断了,挂在她唇角,端的淫靡。 他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红着脸,拿出帕子替她擦干净。 阿绣睫毛轻颤,要醒来了。桑重急忙闭上眼,平复呼吸,假装还在睡。 阿绣睁开眼,看了看他,坐起身,眼珠一转,先下了车。走到他房中,点起一炷迷香,藏在床底,然后走出来,将他叫醒。 桑重故作惺忪,道:“什么时辰了?” 阿绣伸手来扶他,道:“酉时了,头晕不晕?奴去煮点醒酒汤罢。” 桑重道:“不必麻烦了,我再睡会儿便好。” 一晌贪欢 第14节 进屋,阿绣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笑着出去了。 桑重余光一瞥,直觉她笑得有些古怪,想她先下车一定是为了做什么手脚,四下搜寻,果然在床底找到了一炷迷香。 桑重笑了笑,将迷香放回去,躺在床上等她。 不像俗世有谯楼鼓声,打更声,犬吠声,山谷的夜晚幽静极了。月色穿帘风入竹,细细的声响伴着夜莺的歌声,凄迷婉转。 这样的夜晚,一个人难免会有些寂寞。 忽闻吱呀一声轻响,房门半开,阿绣穿着银红窄袖罗衫,葱绿褶裙,松松地挽着堕马髻,双手端着一盏茶,蹑足而入。 她像一只偷腥的猫,走到床边,轻声唤道:“桑道长?” 桑重闭着眼,没有答应。 阿绣得意地翘起唇角,将茶放在矮几上,窸窸窣窣地宽衣解带。 桑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她褶裙落地,里面穿的是大红纱裤,月影中玲珑剔透,冰肌玉骨若隐若现,不觉心旌摇荡。 阿绣褪下纱裤,通身只剩一方猩红抹胸,就钻进了被窝。馨香馥郁,软玉挨身,桑重稳住心神,睁开眼,惊愕地看着她,道:“阿绣,你……你怎么会在我床上?” 阿绣也惊诧极了,睁大眼睛,说不出话。 她本想等他醒来,便说自己来给他送茶,被他拉上了床。反正酒醉的人,做了什么自己也记不清。没想到他醒得这么快,眼神清明,一丝醉意都没有,显见得不好糊弄,一时呆住了。 桑重眼中闪过一抹笑意,慌慌张张地坐起身,用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背过身去面朝墙壁无声笑了出来。 阿绣涨红了脸,他打乱了她的计划,将她架在一个无比尴尬的位置下不来,她彷徨无计,半晌才醒悟过来,他早就发现了迷香,等着她上钩,自取其辱,他这样坏! 阿绣盯着他的后脑勺,恨得双目泛红,银牙咬碎,泪珠儿簌簌滚落。 桑重听见她在低低地抽泣,心中的得意荡然无存,转头过来看她,被她汪着泪水的大眼睛狠狠瞪了一眼。 他忽然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一个像她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投怀送抱,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该捉弄她的。 他想说点好话安慰她,又不知怎么说,见她掀开被子要下床,伸手拉住她的胳膊,道:“你穿这个真好看。” 这倒是实话,她四肢纤细,身材娇小,胸膛却很饱满,两团玉脂被束缚在猩红抹胸里,白生生的,呼之欲出。 阿绣闻言一怔,低头看自己穿的抹胸,一滴泪水正好滴在胸口,晶莹闪光,在桑重的注视下,滑入深深的沟壑中。 桑重呼吸一滞,喉结滚动,拉着她的手愈来愈热,愈来愈紧。 阿绣抬眸对上他的眼睛,那里头暗涌的欲望是对她最有效的安慰,她偏生冷淡地别过脸,道:“放手,奴该回去了。” 桑重发现男人都是贱骨头,她想要时,他不给,现在她要走,他又舍不得松手了。 “你要回哪里去?你究竟是何来历,与掬月教有甚关联?” “什么掬月教?奴不知道!”阿绣神色有些慌乱,使劲挣扎了几下,低头去咬他抓着自己的手。 桑重一把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笑道:“好一朵海棠花,偏要做狗。” 阿绣瞪着他,咬着嘴唇,忽然目光一软,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像绵绵的雨帘,眼波变得朦胧,朱唇微动,轻轻地吐出一句:“你不放手,究竟想怎样?” 第二十一章 水仙欲上鲤鱼去 粉颈花团,春月旖旎,似这般花前月下,桑重一个男人还能想怎样? 他明明酒醒了,这会儿恍惚又醉了,俯下面孔,将吻未吻之际又被一根弦扯住,浓黑的眸中透着犹疑,良久落下小心翼翼的一吻。 阿绣得逞了,弯起唇角,探出粉色的舌尖,舔了舔他的唇。桑重被她舔得心痒,不由自主地含住她的舌尖。那软软的一寸又香又甜,浸透花蜜,要在口中融化一般,他贪婪地吮吸,向她索取更多。 阿绣一双玉臂结成圈套,套住他的脖颈,双双倒在锦被上。 “道长,你喜欢奴么?”她贴着他的耳朵问,声音娇软,像蒸酥上的薄皮,轻轻一捏便要碎。 桑重抚摸着她比缎子还滑的肌肤,嗯了一声,他本来也不讨厌她,这个时候,自然是喜欢她的。 解开抹胸的系带,耀眼的春光跳脱出来,他屏住呼吸,清晰地听见脑中铮的一声,弦断了。阿绣赤条条的,有些窘迫,抬手挡在胸前,那片雪色衬着凤仙花汁染的指甲,红得魅惑。 桑重拨开她的手,端详良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胸前,阿绣的骨头都化了,脸庞烧得彤红,一双潋潋的眸子含羞带怯地望着他,像沉在井底的宝石,引诱人打捞。 桑重当然知道她美妙的身子也是个圈套,无奈他太好奇她的来历,倘若不进这个圈套,恐怕很难寻到答案。 阿绣被他吻着,晕乎乎的,胡乱扯开他的衣衫,双手像两条灵活的小鱼,在他身上游走。 “道长,你好烫呀。”她语气中带着幸灾乐祸,十足的妖精样。 桑重有些羞恼,拧眉咬她一口,拉开她一条腿。阿绣嘤咛一声,闭上眼,抓了一把他的头发在手里,挺着腰呻吟。 她早已不是处子,心知瞒不过他,偷偷睁开眼,借着月光,打量他的脸色。 桑重手指滑腻,低头注视着,认真的表情一点不像在做这种事。阿绣被他看得更加敏感燥热,下意识地并拢双腿。 他停住手,问道:“痛么?” 阿绣摇了摇头,他加重力道,酥麻的快感愈发强烈,热浪般层层上涌,阿绣尖叫着颤抖起来,汗出如浆,里里外外又湿了一重。 桑重用汗巾擦干净手,正要脱裤子,阿绣迷离的目光飘过来,他顿住手,命令她把眼睛闭上。 阿绣睁大眼,道:“奴都被你看光了,你凭什么不让奴看?” 桑重面上浮现赧然之色,道:“我是男人,没什么好看的。”说着拉拢床帐,挡住月光。 “奴就要看!”阿绣不服气,伸手去掀帐子,桑重攥住她的手,按在床上,道:“你究竟多大了?” 女人的年龄在过了十八岁后,便是个禁忌,也是个迷。 阿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很含糊地回答道:“比你小几岁。” 桑重道:“我还以为你只有一百多岁。” 阿绣高兴地谦虚道:“奴看起来哪有那么小?” 桑重道:“不是容貌,而是你的修为就像一百多岁的样子。” 阿绣沉下脸,伸手拧他的胳膊,道:“奴就知道你说不出好话!” 桑重笑起来,托着她的腰,一寸寸抵入。阿绣疼得没了力气,也顾不上扯开帐子看他了,喘息着在他耳边道:“你轻点……” 桑重知道她很痛,虽然不是处子,但她这样小,简直就像窗纱上的纱孔,硬生生被撑开,哪有不痛的? 他耐着性子,亲吻她眉心的结,抚摸她汗涔涔的背,自己也急出了一身汗。 床摇晃起来,尖锐的痛渐渐迟钝,阿绣尝到了难以言喻的快乐。她攀着桑重的肩头,身子越来越软,呻吟越来越媚。 天明时分,床笫间的云雨方散,外面却下起雨来。雨脚如麻,敲击着屋瓦,一丝凉意透过窗棂缝隙飘进来。 桑重已经穿上一身干净的白绢单衣,看起来神清气爽。阿绣蜷缩在他怀中,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她觉得桑重更像个妖精,把她的精气都吸走了。 桑重捏着她小巧的耳垂,眼角眉梢挂着餍足后的柔情,道:“你想不想随我回师门看看?” 阿绣摇头,桑重不过是试探,并非真想带她回去,又问道:“那你想去哪里玩?” 阿绣想了想,道:“我们去扬州罢。” 桑重道:“你不是说扬州值得看的地方就那么几个,你都看过了,饮食口味也忒淡,你不喜欢么?” 阿绣目光定在他脸上,道:“别人说的话,你也记得这样清楚?” 桑重笑道:“当然不会。” 阿绣也笑了,眉头一挑,道:“此一时彼一时,奴又觉得扬州好了,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毕竟女人就是这么喜怒无常,不高兴时,再美的风景都被她说得一文不值,高兴时,十八层地狱她也能看出趣味。 桑重自以为了解女人,自以为足够聪明,搂着小花妖绵软的身子,沉沉睡去。 阿绣没有睡着,计划进行到这一步,虽然中间有些曲折,大体还算顺利,她的心情却复杂极了。桑重大抵只当她是一段露水情缘,但他已对她的来历和掬月教起了疑心,三个月后,他会去找她么? 阿绣的把握并不多,但还是要试一试。就这么跟着他,他不会有多在意她的,莫说帮忙寻找经书,就连他手里那卷,他都未必肯交出来。 这样冷静地想着,心里生出些寒意,身子还是热的,他的怀抱如此温暖。阿绣抚摸着他英俊的脸庞,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女人,若把男人看得太清楚,会常常这么叹气。 桑重醒来已是傍晚时分,身畔空空,屋里不见阿绣的身影,桌上的茶盏下压着一张花笺,上面墨迹淋漓,不知写的什么。 桑重下床走过去,看是一首诗: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海棠红泪多。 这是什么意思?她走了?桑重意外至极,呆了片刻,急忙走到隔壁,她不在,厨房里也没有。 她的目的还未达成,怎么就走了?莫不是耍把戏,其实正躲在暗处,看他着急的样子偷乐? 一定是这样!桑重定了定神,拿出八卦镜,屋里照了一遍,走出来,天色昏黑,还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山谷间雾气茫茫,宛如迷障,他撑着伞,提着灯,河边桥下,花丛树林,一边找,一边喊道:“阿绣,快出来,别玩了!” 回应他的只有惊起的宿鸟,踏着泥水,找遍了整座山谷,桑重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到精舍,以为能看见她坐在灯下,朝自己顽皮地笑。 屋里并未点灯,黑漆漆的,桑重推开门,心沉下去。他意识到这不是游戏,她真的走了。 这也是她计划中的一步,还是她放弃了? 无论怎样,桑重都有些难以接受。向来得意的他,从未被女人甩开过。且刚共度春宵,按理说,她该更加依赖他。走得这样干脆,意味着她并没有多么爱他,之前的含情脉脉皆是做戏,而他明知这是一个圈套,还有几分当真了。 究竟是他太蠢,还是她演得太逼真? 桑重慢慢地走进去,向椅上坐下,发梢滴水,湿透的衣衫贴着冰冷的身体,衣摆鞋袜上都是泥水。 上次被钟晚晴刺伤,他也是如此狼狈,他自信不会再有下次。岂料这么快,他又被她们捉弄得像一条刚从河里爬上来的狗。 他忽然笑起来,一发不可收拾,仰头笑得双肩剧颤,半晌才停下来。 瞑目听着潺潺雨声,屋里还残留着她的香气,就这么坐到天明,桑重站起身盥洗一番,出门驾鹤而去。 她离开的原因,他猜不透,也不想猜了。女人心,海底针,他此时此刻才深有体会。今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他也无所谓,即便没有,他毕竟是个男人,不至于为了这种事多么难过,只当是春梦一场罢了。 第二十二章 画图省识春风面 清都山层峦叠翠,青松碧桧间有麋鹿衔花,猿猴献果,出没万壑烟霞,千峰花木,景致幽雅非常。 聂小鸾御剑来到桑重住的秋水峰,见他坐在石凳上看书,目光扫了一圈,近前道:“师弟,唐姑娘没跟你回来么?” 桑重淡淡道:“她有事,自去忙了。” 一晌贪欢 第15节 聂小鸾道:“人家救了你,你怎么不去帮忙呢?” 桑重道:“她的忙,我帮不上。” 这话有一丝赌气的口吻,他自家不觉得,却没逃过聂小鸾的耳朵,聂小鸾眨了眨眼,露出好奇的神色,道:“你们吵架了?” 桑重睨着他,道:“师兄,你若没有别的事,我便去炼丹了。” 聂小鸾忙拉住他,正色道:“襄阳城中的天璇钟被盗,掌门师兄让我们过去看看。” 惊动清都派的掌门,这口被盗的天璇钟自然不是凡物,其来历须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彼时皇帝还是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没有开国先祖的宏韬大略,只知敲百姓的骨,吸黎民的髓,整日醉生梦死。 恰逢烛星陨落,灾异叠见,黄河变迁,民怨沸腾,终于天下大乱。 俗世战火纷争不断,孤魂怨鬼遍野,许多地方阴阳混沌,以致白日见鬼,疫病横肆,民不聊生。本朝天子坐稳龙椅后,请道门诸位掌教长老想法子,化解各地的阴煞之气。 清都派的掌门黄伯宗便说宫里有一只蟠虺纹鼎,乃是春秋时期的宝物,天子若舍得这只鼎,集道门十二位长老之力,将其炼化成七口钟,悬挂在七个地方,便能镇压住全国的阴煞之气。 天子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七口钟造好,以北斗七星为名,其中天璇钟就挂在襄阳城的钟鼓楼上,昼夜有官兵看守。黄伯宗倒也没有忽悠天子,阴煞之气从此被镇,阳间秩序恢复,十多年来,在天子励精图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欣欣向荣。 但镇压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黄伯宗本来想着一边镇压,一边化解,如今阴煞之气还没化解多少,钟就被偷了,当然会有麻烦,所以才让桑重和聂小鸾走一趟。 “师弟,你说盗贼偷天璇钟做什么用呢?” 作为一口钟,天璇钟除了镇压阴煞之气,并没有更多特别的用处。 桑重道:“当初宫里拿出来的那只蟠虺纹鼎,本是上古神物,炼化之后,神力犹在。盗贼也许是想用天璇钟炼制什么法宝罢。” 聂小鸾道:“我也想过,但天璇钟上有斗晨印,一般人无法炼化,不然早就被偷了,这盗贼恐怕来历不凡。” 桑重不由想到两个来历不凡的盗贼——阿绣和钟晚晴。 该不会是她们偷了天璇钟罢,桑重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其实这世上的盗贼千千万,来历不凡的也绝不止阿绣和钟晚晴两个,他为何独独觉得她们最可疑? 这个问题,桑重拒绝去想。 到了襄阳城,接待他们的是一名姓郑的武官,身材魁梧,满脸虬髯,三十出头的年纪,态度很客气。 见过礼,桑重道:“郑大人,我们想去钟鼓楼看看。” 郑武官带着他们上了钟鼓楼,这座钟鼓楼飞檐斗拱,楼前建台,台上放置日晷,漏壶和钟鼓放在室内。现在钟架上空无一物,门口还有六名兵士看守,一支十几人的小队在楼下四周巡逻。 桑重道:“天璇钟失窃当晚,是谁当值?” 郑武官道:“当值的弟兄都中了迷香,什么也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看见了盗贼的长相。” 聂小鸾道:“这人不是当值的官兵?” 郑武官露出一种自豪的神色,道:“是我们府尊家的二公子。” 聂小鸾不懂他在自豪什么,疑惑地看向桑重。 桑重比他消息灵通,想了想,笑道:“贫道早就听说袁知府家的二公子天资过人,业已拜蓬莱的葛长老为师,再过两个月便要去蓬莱修炼了。” 聂小鸾恍然大悟,袁二公子能拜蓬莱的长老为师,在身边人看来成仙是十拿九稳了,都跟着骄傲起来。殊不知修仙路漫漫,这才开始,能走到哪一步,还未可知呢。 多的是人连门槛都没摸到,便止步不前了,这些人也是茫茫人海中的佼佼者。修仙之路有多残酷,只有过来人才知道。 桑重奇怪道:“袁二公子怎么会看见盗贼的长相?” 郑武官道:“那晚正好是十五,每月十五子时,二公子都会来此修炼。那晚他刚走到楼下,便看见两个黑衣蒙面人带着钟乘一只船飞走了。两人没有发现二公子,还有说有笑,是女子声音,其中一人面巾被风吹落,二公子看得清清楚楚。” 桑重默然片刻,道:“可有画像?” 郑武官点头道:“有,是我们二公子亲自画的,就在衙门里放着。” 桑重对聂小鸾道:“师兄,那我们去衙门看看罢,顺便拜会袁知府。” 聂小鸾点点头,一边下楼,一边传音入密:“正好是十五,正好是子时,正好其中一人面巾被风吹落,师弟,你不觉得此事太过正好了么?” 桑重瞟他一眼,道:“师兄,你有时候还挺机敏。” 聂小鸾不悦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师兄我一向聪明绝顶!” 桑重道:“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聂小鸾的天赋都在剑法上,算术一塌糊涂,雉兔同笼的问题从来就没搞清过,闻言握拳道:“师弟,总提这话有意思么?” 桑重微笑道:“名动天下的剑术高手,却不会小孩子都会的算术,这难道不好笑么?” 聂小鸾冷冷道:“不好笑!” 郑武官见他们眉来眼去,似乎在说话,却一个字都听不见,好奇极了。 乘轿到了府衙,一名头戴乌纱帽,身着官袍,长须飘飘的中年男子迎出来,身后跟着个白衣少年,天庭饱满,眸光清亮,生得颇为俊秀。 桑重和聂小鸾知道是袁知府和二公子袁涵,寒暄一番,在厅上坐下。 袁知府命人拿来一卷轴,递给他们,道:“两位长老,这就是犬子画的盗贼。” 聂小鸾打开卷轴,桑重就他手中看着,画上的女子眉若柳叶,脸赛芙蓉,樱唇欲动,眼波将流,俨然是个绝代佳人。 桑重怔了片刻,听聂小鸾传音入密道:“师弟,我见过这姑娘。” 巧了,桑重也见过,这姑娘就是钟晚晴,难道真是她和阿绣偷走了天璇钟? 心里想着,桑重面露一丝意外之色,道:“是么?在哪里见过?” 聂小鸾道:“铜钲馆,她和霍砂,就是那个一拳打断郎啸虎肋骨的掬月教主,似乎关系匪浅。” 如此说来,阿绣与掬月教也关系匪浅。 桑重点了点头,不禁庆幸袁涵看见的不是阿绣。虽然阿绣不辞而别,三个月来音信全无,桑重还是希望她好好的。 抬眸看向袁知府,袁知府似乎昨晚没睡好,正眯着眼,用手掩着嘴打哈欠,他身边的袁涵却瞬也不瞬地盯着桑重。 见桑重看过来,袁涵急忙垂下头。 桑重微笑道:“二公子画功不俗,这盗贼画得栩栩如生,帮了大忙。回头我们依着这幅画发布通缉令,相信很快便会有消息了。” 袁知府忙正色道:“既如此,便有劳两位长老了。天璇钟本是镇压阴煞之气的宝物,如今被盗,不知会不会给本府百姓带来祸患?” 桑重道:“大人放心,贫道这里有四道符,你让人贴在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上,三个月内绝不会有异常。” 袁知府接过符,再三道谢,请他们移步至花厅用饭。 吃过饭,桑重和聂小鸾告辞,袁知府送他们出门,袁涵道:“爹,孩儿也算是道门中人,今日有幸遇见两位长老,想再送送他们。” 袁知府颔首道:“理应如此。”便叫人跟着他。 袁涵走在桑重身边,低声道:“两位长老,你们是否认识晚辈看见的那位姑娘?” 桑重知他看出端倪,不给他个说法,他心中有疑影,若对蓬莱的葛长老说些什么就不好了,便道:“贫道不曾见过,倒是聂长老与那位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袁涵道:“敢问聂长老在何处见过那位姑娘?” 聂小鸾斜眼看着他,笑道:“你是不是喜欢那位姑娘?” 袁涵霎时红了脸,低头否认道:“长老说笑了,晚辈怎么会喜欢一个盗贼?” 聂小鸾道:“画是不会骗人的,我劝你趁早收起这等心思,我在山市见过那位姑娘,她身边的情郎是个绝顶高手,你就算修炼一千年,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袁涵不作声,那晚惊鸿一瞥,他这几日都魂牵梦萦,画了一幅又一幅小像,总觉得连她十分之一的美都未画出。即便听了聂小鸾的话,毕竟是少年人,哪有那么容易认输, 聂小鸾和桑重登上鹤车,道:“师弟,你说真是那位姑娘偷走了天璇钟?” 桑重道:“多半是她得罪了什么人,想嫁祸给她。” 聂小鸾点了点头,道:“果真如此,通缉令发出去,那位姑娘不会就这么认栽的。” 拿出画像,聂小鸾复又注视着,啧啧道:“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不怪袁涵那小屁孩儿动心。师弟,我的女相和她哪个美?” 桑重道:“当然是她美。” 聂小鸾眨眨眼,道:“那她和唐姑娘哪个美?” 大多数见过钟晚晴和阿绣的男人,都会觉得钟晚晴更美,然而在桑重看来,钟晚晴的美是模糊,没有温度的,不像阿绣,她多情的眼眸,红润的嘴唇,玲珑有致的玉体,他都记得清楚,她的美是生动炙热,香艳妩媚的。 这番心思自然无法言说,桑重扭过头去不作声,聂小鸾心中有数,哈哈大笑。 第二十三章 暗影迷踪难寻觅 庭院中花木交枝,清阴接影,成双成对的白鹤在松树下起舞。女孩子的嬉笑声,流水声从热气氤氲的池子里飘出来,撩人心弦。 霍砂走到月洞门外,站住脚,将手里的通缉令折成一只拳头大的鹤,吹了口气,纸鹤挥动翅膀,翩翩穿过纱幔,飞到不着寸缕的钟晚晴和阿绣面前。 阿绣捉住纸鹤,展开一看,诧异道:“你几时偷了襄阳城的天璇钟?还被人家知道了?” 钟晚晴凝视着她手中的通缉令,露出欣赏之色,道:“这画不错,虽然只画出了我十分之一的美貌,已算难得了。” 阿绣翻了个白眼,狐疑道:“你该不会故意露脸偷钟,为的就是被通缉,让全天下的人都见识你的美貌罢?” 钟晚晴笑道:“我有那么无聊?” 阿绣不作声,脸上写着你有。钟晚晴赤足踏上白玉阶,出了池子,湿漉漉的长发宛如水藻,贴着纤瘦的身躯,黑白分明。 她披上一件沉香缎长袍,踩着木屐走出来,道:“这通缉令哪来的?” 霍砂坐在石凳上,拿着杯酒,喂一只白鹤,闻言头也不抬道:“山市的每一间酒楼茶馆都有,现在恐怕无人不识你这张脸。” 钟晚晴在他对面坐下,摸着脸叹了口气,道:“不知又有多少男子为我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霍砂嗤笑一声,似乎很不以为然,道:“天璇钟是不是你偷的?” 钟晚晴道:“本来不是,既然他们以为是我偷的,我就去偷来好了。” 轻风吹皱湖面,对岸的松阴竹影间有一座楼阁,飞檐碧瓦,栋宇轩窗,窗上隐隐透出一道倩影。霍砂举目仰视那道倩影,神情变得复杂。 钟晚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道:“你又想找她比武?” 霍砂摇了摇头,道:“你可知天璇钟的来历?” 钟晚晴道:“什么来历?” 霍砂道:“二十多年前,烛星陨落,战火四起,天下大乱,横死的人太多,怨气堆积不散,很多地方阴阳混沌。待时局稳定,如今这位皇帝便将宫里收藏的一只蟠虺纹鼎给了黄伯宗,让他和十一位长老炼化成七口钟,以北斗七星为名,悬挂在七个地方,镇压阴煞之气。” 他说话的功夫,钟晚晴已经三杯酒下肚,道:“如此说来,这口钟应该挺值钱。” 霍砂眉头微皱,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那只蟠虺纹鼎乃上古神物,即便炼化了,神力还在!” 一晌贪欢 第16节 钟晚晴擎杯笑道:“那就更值钱了!” 霍砂看着她,面上浮现出无奈之色,垂眸叹了口气,道:“晚晴,这个世界对你而言也很危险,你要小心。” 钟晚晴瞟他一眼,道:“我知道,像我这样的美女,在哪里都很危险。” 桑重没收徒弟,身边只有一个看门童子,叫雾葫儿,头脑不太灵光,平日干点杂活,时常丢三落四,桑重从不苛责。 这日天色将暮,桑重从外面回来,见雾葫儿靠在树下睡觉,欲言又止,进屋拿了本书看。 不多时,雾葫儿被摇醒,揉了揉眼,看清是桑重站在面前,道:“五长老,怎么了?” 桑重抿着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道:“近日可有书信送来?” 雾葫儿寻思片刻,抬手一拍额头,道:“早上有一封信,好香好香,似乎是位姑娘写的,我差点忘记了。” 桑重眼睛一亮,神情却很克制,淡淡道:“放哪儿了?” 雾葫儿东找西翻,半晌才把信拿给他,却是仙乐门柳梦梦的信。柳梦梦是个很香很美的女孩子,机缘巧合,认识了桑重,心生爱意,鼓足勇气给他写了这封信。 桑重意兴阑珊,拆开信,看了两行,便丢下去炼丹了。 次日,易隽之来找桑重,道:“五师叔,我在山市的春晖楼见过通缉令上的姑娘。她叫钟晚晴,是个用剑的高手,我亲眼见她一剑切断了三个人的手,快极了。” 桑重道:“哦?她为何要断那三个人的手?” 易隽之道:“那三个人和金波门的门主周鑫是一伙的,起初钟姑娘还没来,一位姓唐的姑娘在大堂里等她。周鑫吃多了酒,见唐姑娘生得美貌,便过去请她吃酒。唐姑娘瞧不上周鑫,说话很冲,惹恼了周鑫,动手逼她吃酒。” 桑重心知他说的唐姑娘就是阿绣,听到这里,不禁拧起眉头。 易隽之接着道:“就在这时,钟姑娘来了,假意和周鑫吃酒,暗中给他下毒。周鑫中了毒,倒在地上吐血,疼得直打滚儿。那三个人让钟姑娘交出解药,被切断了手,也不管周鑫死活便逃走了。我看不下去,好说歹说,钟姑娘才给周鑫解了毒,让他走了。” 桑重道:“这种色中饿鬼,你替他说情作甚?留他一条命,不知还要祸害多少姑娘。” 易隽之道:“五师叔,我以为周鑫是酒后失德,唐姑娘又没事,故而周鑫罪不至死。” 桑重冷冷道:“酒后失德,便可以原谅,这是谁教你的道理?唐姑娘没事,是因为钟姑娘武功高强,及时赶到,若不然,唐姑娘岂非就被欺负了?周鑫逼唐姑娘吃酒,无非是看她柔弱,唐姑娘若是个高大威猛的女子,他喝得再多也不敢招惹。所以我告诉你,这不是酒后失德,这就是恃强凌弱!” 虽然是长老,桑重向来散漫,不喜欢摆架子,这样训斥晚辈还是头一回。 易隽之与他差不多大,嘴上叫着五师叔,其实拿他当师兄,闻言甚是诧异,毕竟不敢顶撞,垂下头,恭恭敬敬道:“师叔所言极是,弟子谨记在心。” 桑重抿了两口茶,脸色缓和,道:“你去查一查,十五晚上周鑫夫妇,还有他姐姐白露仙子,姐夫蝎郎君在做什么。” 易隽之心中好奇,查这个做什么呢?若是平时,他便问了,这会儿刚被桑重训过,不敢多话,答应一声便去了。 说来也怪,桑重原本不怎么担心阿绣,她一个小祸害,身边又有钟晚晴那样的高手,不欺负别人就很好了,哪能吃别人的亏? 可是听说周鑫曾经非礼阿绣,明明是周鑫吃了亏,桑重却替阿绣担心起来,担心她再遇到周鑫这样的无赖,担心钟晚晴不能护她周全。 他现在急切地想见她,确认她平安无事,可恨的是,他在明,她在暗,她要找他轻而易举,他要找她却困难非常。 这种感觉实在憋屈,桑重忽然明白分别后,自己为何不愿去想她。 次日,易隽之回来告诉桑重,十五晚上,周鑫娘子和他姐姐白露仙子在金波门吃酒,周鑫和他姐夫蝎郎君已经失踪四个多月了。 桑重沉吟片刻,道:“周鑫在春晖楼被钟晚晴下毒,是否就在四个多月前?” 易隽之道:“不错,弟子也在想,周鑫和蝎郎君失踪会不会与钟姑娘有关?” 倘若周鑫和蝎郎君失踪,真是钟晚晴干的好事,白露仙子和周鑫娘子发现之后,定不会善罢甘休。十五晚上,她们让人假扮自己,留在金波门吃酒,自己则假扮钟晚晴去襄阳城偷天璇钟,故意让袁涵看见,嫁祸给钟晚晴,也是很有可能的。 当然,钟晚晴这样的做派,仇家想必不少,是别人嫁祸她也未可知。 但要嫁祸钟晚晴,杀人不比偷天璇钟更直接有效么? 也许盗贼本就是要偷天璇钟,正好与钟晚晴有仇,便顺便嫁祸给她。 桑重想到这里,再无头绪。 过了两日,有外门弟子传来消息,一名疑似钟晚晴的女子在烂柯山出没。 桑重和聂小鸾来到烂柯山,传信的外门弟子迎上前来,行礼道:“两位长老,这山上有一座观音祠,昨晚我们看见那女子进去,现在还没出来。” 桑重和聂小鸾随他走到半山腰,果然看见一座坐北朝南,歇山顶的观音祠,屋瓦残缺,墙面斑驳,日光下散发着沧桑的气息。 第二十四章 绛灯白衣指明路 桑重道:“师兄,你在外面守着,我进去看看。” 这观音祠里必然有些古怪,两个人都进去,万一出了什么事,外面连个帮手都没有。虽然有两个外门弟子,桑重和聂小鸾是不指望他们的。 聂小鸾点点头,道:“你多小心,打不过就叫我,别不好意思。” 桑重瞪他一眼,隐匿身形,悄无声息地掠出数十丈,立在观音祠门前,见门上有一副对联:问观音为何倒座,因众生不肯回头。 里面光线昏暗,到处都是蛛网,帷幔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香案上积满了灰,观音像掩在低垂的帷幔后,只露出彩绘的莲花宝座和衣袖裙幅。 桑重四下看了看,并没有发现那女子的踪迹,便显出身形,用剑鞘挑起帷幔。 观音的容貌映入眼帘,他不禁怔住,这柳叶似的眉,秋水般的眼,琼鼻丹唇,分明是阿绣的模样。 观音忽然眨了眨眼,容光焕发,丹唇轻启,叫了一声:“桑道长!” 这一声,桑重听得真切,清脆甜美的嗓音也和阿绣一样。 他惊愕地看着观音,观音与他对视,眼中射出一种摄魂夺魄的神采。 桑重似乎有些迷醉,喃喃道:“真的是你?” “除了奴,还有谁?”阿绣笑吟吟地站起身,走下莲台,展开双臂来拥抱他。 桑重含情凝睇,一动不动,直到她的指尖快触及他的衣衫,才闪电般出手,将一道定身符贴在了她的胸口。 阿绣动不了了,睁大眼睛道:“道长,你这是做什么?” 桑重冷笑,眼中尽是不屑,哪还有半分柔情,道:“雕虫小技也敢在贫道面前卖弄,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阿绣”笑起来,声音变得又娇又媚,道:“真不愧是六合天局的传人,不仅没中奴家的迷魂术,还能给奴家下套。不如你算一算,奴家是何方妖孽?” 迷魂术也是一种幻术,利用目标心中的思念,施术者的声音外表会变得和目标最想见到的人一样,而施术者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目标眼中是什么样。因此,这个假阿绣未必认识真阿绣,也未必是钟晚晴。 她显然是有备而来,身上不会带可以推算来历的东西。 桑重道:“你不说也罢,刑堂长老自然有法子让你开口。” 他拿出一只青玉葫芦,欲将假阿绣收进去,假阿绣笑道:“桑道长,你以为你还能回去?” 说到第一个你字,莲花宝座两旁的龙女和善财童子也活了过来,同时亮出了兵器,一双峨嵋刺,一柄弯刀。 他们出手极快,桑重却好像知道他们会出手,躲得更快。他像个鬼影,一闪身绕到龙女身后,定住她,夺过她手中的峨嵋刺,掷向善财童子。 善财童子挥刀击飞一根峨嵋刺,桑重的剑已跟着第二根峨嵋刺刺了过来。 他的剑法没有聂小鸾那般高超精妙,他本不是剑道奇才,但他出剑很快,很准,对手的所有变化似乎都在他预料之中,因此世上能躲过这一剑的人并不多。 善财童子倒在地上,眼睛外凸,睁得很大,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龙女和假阿绣看着桑重,脸色都因恐惧而泛白。 桑重面无表情,用一块雪白的缎帕擦干净剑,手一松,沾血的帕子覆在善财童子脸上。他看向假阿绣,面无表情有时是最可怕的表情,假阿绣心里一个激灵。 桑重笑了,道:“你不是钟晚晴。” 假阿绣道:“奴家就是钟晚晴。” 桑重道:“她不会像你这样害怕。” 假阿绣道:“你怎么知道?你很了解她?” 桑重道:“不了解,但就是知道。” 假阿绣抿了抿唇,露出一丝怪异的笑,道:“只可惜别人不知道。” 桑重待要言语,外面响起打斗声,便出去帮忙,一只脚刚迈出门槛,门上的对联金光暴涨,竟形成繁复的法阵。 桑重始料未及,浑似一只被蛛网黏住的蜻蜓,挣脱不得,只觉天旋地转,打斗声远去,金光黯淡至无,周遭一片寂静黑暗。 桑重掌心托起一团火焰,发现自己已不在观音祠中,四面石壁光滑如镜,围成一条七尺多宽,一丈多高的甬道,前后都通往黑暗。 桑重细细打量石壁,竟连一条缝隙都没有,运力一掌打上去,纹丝不动。一时别无选择,只好拽开步子往前走。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前面出现一面石壁,甬道变成左右两条,还是看不见尽头。桑重选择左拐,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甬道又分岔,变成了三条。 桑重想了想,拿出一支笔,蘸了朱砂,在石壁上写了个壹,仍然选择左拐。 就这样曲曲折折,不知走了多久,他只记得左拐了十一次,心想这应该是个迷宫,假阿绣和同伙杀我不成,便想将我困在这里。而我失踪,别人都会以为是钟晚晴所为,这才是真的嫁祸。 他试图用六合天局推算出路,却被一股力量阻挡,只能来来回回摸索出路。 长长的甬道一成不变,走得久了,难免感觉烦躁沉闷,还有些热。饶是桑重好耐性,也出了一身汗。 他叹了口气,怀疑自己和钟晚晴,阿绣这两个女子犯冲,不然怎么总是因为她们倒霉呢。 走到第十二个岔路口,石壁上的标记赫然在目,却有两个,桑重怔住了。 一个朱红色的柒是他写的,另一个白色的叁却不是他写的,他写柒时,石壁上还是空的。 也就是说,有人在他之后经过这里,写了这个白色的叁。 可是桑重走了这么久,丝毫不曾察觉这迷宫里还有别人,是正好错开了么? 也许不是,他心弦绷紧,这次选择右拐,一边走,一边拿出八卦镜,用衣袖挡着,照向身后。一个鬼影子都没有,桑重松了口气,倘若此人一直暗中跟着自己,自己却不知道,那该多么恐怖,身上的汗经这一吓都冷黏了。 唉,一声轻烟似的叹息飘入桑重耳中,他悚然色变,锐利的目光射向前方。 一名白衣女子提着绛纱灯,不知何时立在远处。她袅娜的身影被绯色灯光笼罩,朦朦胧胧,宛如鬼魅,看不清面目。 桑重缓步上前,她没有动,似乎在等他。 艳丽的容颜越来越清晰,桑重站住脚,诧异地盯着她,道:“你……是钟姑娘?” 钟晚晴笑道:“你怎么肯定我是真的?” 桑重道:“直觉。” 他好想问她阿绣怎么样,可是她们并不知道他已知她们是一伙的,这一问便露馅了。阿绣若是知道他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会怎么想呢? 桑重犹豫片刻,忍住了没问。 钟晚晴眉头一挑,道:“听说六合天局的传人直觉敏锐非常,怎么还被困在这迷宫里出不去呢?” 桑重道:“这里似乎有干扰六合天局的法宝,贫道无法推算。” 一晌贪欢 第17节 钟晚晴呵呵一笑,道:“我看分明是你修为不够,我修为比你高,不如你把六合天局传给我,我来算算怎么出去。” 桑重沉吟片刻,道:“倒也是个法子,那你先跪下,行过拜师礼,贫道再传给你。” 钟晚晴冷哼一声,扬起下巴,蔑视的目光从狭长微翘的眼角露出来,道:“你想得美!” 桑重心中冷笑:你想得也挺美,口中道:“钟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 钟晚晴道:“有人冒充我作奸犯科,我自然要来看看这大胆狂徒是谁?我知道你和聂道长在查此案,这几日一直跟着你们,你们都不知道。” 桑重不太相信,钟晚晴眨了眨眼,道:“昨日下午,你和聂道长下棋,赢了三子,对不对?” 桑重变了脸色,凝眸看着她,神情有些复杂,道:“姑娘真是好本事,观音祠里那三个人,你看出他们是谁没有?” 第二十五章 红笺小字如惊雷 钟晚晴摇了摇头,道:“我们出去再说。” 桑重道:“你知道怎么出去?” 钟晚晴从袖中取出一只紫檀木盒子打开,金光一闪,一只巴掌大的金蟾跳了出来。这金蟾只有三条腿,鼓着一双碧莹莹的眼,仿佛两颗上好的翡翠珠子,背上一点朱红尤为醒目。 桑重惊讶道:“指路金蟾?这东西早已绝迹,你从何处得来?” “是阿兄送给我的。”提起兄长,钟晚晴语气温柔了许多,她蹲下身,轻轻抚摸金蟾的脑袋,含笑道:“我打小便是个路痴,常在自家花园迷路,阿兄怕我出去走丢了,便送了这只指路金蟾给我。” 桑重道:“听说姑娘剑法高超,令兄想必也修为不凡。” 钟晚晴仰起脸,流光潋滟的眸子里透着自豪,道:“我的剑法就是他教的,他比我厉害百倍。” 比她厉害百倍,凡间哪有这样的高手?就算有,也该飞升了。 桑重道:“令兄莫非已去了天界?” 钟晚晴道:“还没呢。” 那就不可能比她厉害百倍,他们兄妹想必感情很好,她夸大其词也寻常。桑重这样想,还是相信她兄长是个绝顶高手。 金蟾一蹦一跳地往前走,两人跟着它,拐了十几个弯,终于看见一扇雕花木门。 桑重推开门,带着腥气的凉风迎面吹来,天边一片鱼肚白,正是破晓时分,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波澜壮阔的海面上,成群的海鸟低飞徘徊,地上怪石林立。 外面竟是一座荒岛,两人走出来,门和迷宫登时消失了。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石头,溅起雪白的浪花,涛声不绝。 钟晚晴环顾四周,茫然道:“桑道长,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桑重道:“这是北海。” 钟晚晴收起指路金蟾,道:“你知道就好,我救了你的命,作为报答,你请我吃早饭罢。” 她说这话的口气,仿佛给了他天大的恩赐。桑重被困在迷宫,本是因为她,闻言不免好笑,还有点熟悉。想了想,阿绣有时也如此厚颜。 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钟晚晴这样的女子,别个男子图她美色,趋之若鹜,但在桑重看来,她就是一团麻烦,避之不及。 换做平时,桑重绝不会搭理她,此时为了打探阿绣的消息,笑道:“荣幸之至,不知姑娘想吃什么?” 钟晚晴道:“我想吃镇江的锅盖面。” 面锅里面煮锅盖,乃镇江三怪之一,素有江南第一面的美誉,很多不起眼的小店都做得相当不错。 桑重和钟晚晴走进一条巷子,一名中年汉子提着满满一桶水,与他们打了个照面,便呆在原地,直勾勾地瞧着钟晚晴,不觉手一松,桶掉在地上,水泼湿了旁边的一捆柴。 卖柴的小贩急忙挪开柴禾,转头正要开骂,怒气冲冲的目光落在钟晚晴脸上,也痴了,张着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巷子里有家小面馆,时辰尚早,还没有客人,掌柜的坐在柜台后吃茶,一名小伙计坐在门口择菜。桑重和钟晚晴走进来,两人都呆住了。 钟晚晴微微一笑,两人便飞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木桩子似的杵在那里。 桑重咳了几声,才帮他们召回魂魄,小伙计红了脸,无比欣羡地看了看桑重,放下手里的菜,堆笑上前道:“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桑重道:“两碗锅盖面,再来几个拿手菜。” 钟晚晴道:“再去打一壶二十年的女儿红。” 这种小店自然没有二十年的女儿红卖,要去很远的大酒楼买,小伙计浑似接了圣旨,二话不说,便飞奔去买。 钟晚晴一手托腮,眼角觑着他的背影,红唇微翘,似乎是对自己魅力的得意,又像是对好色男子的讥诮。 “桑道长,我能否问你几个问题?” 桑重直觉她的问题与阿绣有关,不动声色道:“姑娘请讲。” 钟晚晴看着他的眼睛,道:“观音祠里的假观音,在你眼中是何模样?” 桑重默然片刻,垂眸笑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个不方便告诉姑娘。” 钟晚晴道:“是不是很像一位姓唐的姑娘?” 桑重脸色大变,惊愕地抬眸看着她,道:“你怎么知道?莫非你认识她?” 钟晚晴笑道:“果然是阿绣,我是她的朋友,听她说起过你。她离开你,有她的苦衷,还望你莫要见怪。” 桑重道:“姑娘来找贫道,莫不是她的意思?” 钟晚晴道:“道长可曾听说过掬月教?” 桑重道:“该教的教主是否姓霍,单名一个砂砾的砂?” 钟晚晴眼中露出一丝意外之色,道:“你怎么知道的?” 桑重道:“贫道的四师兄曾在铜钲馆见过他,彼时姑娘也在,这位霍教主一拳打得郎啸虎肋骨全断,四师兄对他印象极深。” 钟晚晴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他就是我阿兄。” 她的兄长怎么姓霍,不姓钟呢?也许是同母异父罢。桑重没有多问,只道:“那阿绣与掬月教是何关系?” 钟晚晴不言语,唇角泛起一丝别有深意的笑。桑重见她这么笑,便感觉自己又惹上麻烦了,并且这次麻烦还不小。 掌柜的端来两碗锅盖面和几盘菜,香气四溢,桑重却没什么胃口,钟晚晴倒吃得香。小伙计买来了酒,替她斟上。她连吃三杯,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桑重。 “这是阿绣写给你的,等我走了再看。” 桑重接过信,见上面火漆封口,写着桑郎亲启,正是阿绣的笔迹,心中泛起层层涟漪。 她会在信里说什么?她是否遇上了麻烦?桑重半是好奇,半是担忧,混在一起,心急非常,只望钟晚晴早点吃完,早点离开。 钟晚晴慢悠悠地吃着面和菜,一杯接一杯地饮酒,看得桑重恨不能出声催促。 钟晚晴擎着酒杯,对上他焦灼的目光,笑了笑,道:“桑道长,很少有男人在我身边想着别的女人。” 桑重点点头,道:“贫道相信。” 这是一句很含蓄的恭维,钟晚晴颇为受用,唇角笑意更深,道:“阿绣眼光不错。”仰脖饮尽一杯酒,擦了擦嘴,将一块鸡卵大小,乌黑圆润的石头放在桌上,起身告辞而去。 桑重迫不及待地拆开信,见上面写着:桑郎惠鉴,请恕妾不告而别之罪。妾本是掬月教主之妾,怀珠三月,系君之骨肉。此事瞒不过教主,君若有心,还望脱妾于厄。纸短情长,不尽依依。 红笺小字,字字如美女簪花,连起来却浑似一道焦雷当头劈下。桑重惊呆了,她竟然是有夫之妇,自己不仅与她春风一度,还让她有了身孕! 更要命的是,她的丈夫是一拳打得郎啸虎肋骨全断的绝顶高手。 这可如何是好? 第二十六章 纸人金棺迎桑郎 聂小鸾和两名外门弟子守在观音祠外,桑重进去已有一会儿,聂小鸾凝神听着动静,忽觉身后射来一缕寒意,转头看去,数十丈外的树梢上立着一个夜叉,青面獠牙,身形瘦削,穿着石青色窄袖长衫。 他双臂环胸,遥望着聂小鸾,忽然身形一动,剑光匹练般袭来。 聂小鸾挥剑招架,转眼斗了十几个回合,看清对方并不是真夜叉,只是戴了一个夜叉面具,冷笑道:“阁下不敢露出真容,莫非是故人?” 夜叉不作声,连挥三剑,剑气滔滔不绝如江水奔腾,与聂小鸾的剑气相撞,动静甚大,却不见桑重出来。聂小鸾担心他被困住了,剑势愈发凌厉,夜叉忽然翻身后掠,化风而去。 聂小鸾没有追,急忙奔入观音祠,善财童子倒在地上,脸上盖着一方沾血的缎帕。 桑重不知所踪,观音和龙女也不见了。 “如此说来,五师弟是被那个叫钟晚晴的女贼掳走了?” 清都山德济堂内,掌门黄伯宗头戴芙蓉冠,身着淡黄袍,貌若三十许人,坐在一把交椅上,皱着眉头道。 聂小鸾道:“师兄,也不能这么说,天璇钟失窃一事疑点颇多,有人冒充钟晚晴也未可知。” 黄伯宗点了点头,道:“不管是谁偷走了天璇钟,先把五师弟找回来再说罢。” 辰牌时分,小贩们进了城,街上叫卖声声,小面馆里也热闹起来。桑重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姿势都没变。桌上的面和菜都凉透了,他也冷静了许多。 这件事太奇怪了,阿绣若真是霍砂的小妾,便是钟晚晴的嫂子,钟晚晴怎么会帮她接近自己?这不是给霍砂戴绿帽么? 且修为越高的修士,越不容易有子嗣,这似乎是天道对修仙界的制衡。桑重的修为虽然不算很高,但一夜风流便让阿绣怀孕,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总而言之,这封信越看越像另一个骗局的开始。 桑重将信笺翻过来,一抹嫣红的胭脂唇印跃然入目,惹人遐思。手指欲碰又止,置于鼻下闻了闻,是他给她做的胭脂。 桑重微微笑了,小祸害,花样忒多。 如果这真是个骗局,桑重倒有些佩服了,因为纵然可疑,他还是忍不住想,万一她真有了身孕,万一她真是霍砂的小妾,正望穿秋水,等着自己去解救,自己怎能不去?不去,还是男人么? 桑重当然是男人,虽然狡猾,有点浑,但他不喜欢连累别人,尤其是女人。 可是怎么去呢? 桑重拿起桌上钟晚晴留下的石头,用六合天局推算,眼前出现一片坟地,荒冢累累,野草蔓蔓,淹没在草丛间的墓碑东倒西歪,地上有很多和他手中一样的石头。 这是哪里?桑重催动法力,画面更加清晰,他看见远处有一座宝塔,金顶映着西落的日色,大放光芒。 遇上好天,傍晚站在京师西郊的坟地,眺望远处的慈恩塔,便是这番光景。 桑重去过京师,认出这是慈恩塔,也许通往掬月教的途径就在这片坟地里? 他写信给黄伯宗,报了平安,随后来到京师,在西郊坟地转了几圈,一个活人都没有,鬼也没看见,也没发现传送阵之类的东西。 但钟晚晴留下石头,指引他来这里,一定有其用意。 桑重决定等到晚上看看,毕竟怪事总是在晚上发生。眼下才过午时,离天黑还有两三个时辰,他便寻了个隐蔽的角落,在地上放了个蒲团打坐。 日落月升,夜色渐浓,一名头戴方巾,身穿蓝布长衫的年轻男子提着灯,匆匆走来。 一晌贪欢 第18节 桑重见他阴气缠身,印堂发黑,不像个正常人,心想:莫非是来接引我的?却没有现身。 蓝衫男子径直走到一座坟茔前,柔声道:“娘子,小生来了。” 坟茔裂开,蓝衫男子跳进去,坟茔又合拢如初,女子的媚笑声,缠绵的喘息声从里面传出来。 原来是和女鬼约好了,来此寻欢作乐的。 阴阳有别,人鬼殊途,这么做无异于寻死。桑重叹了口气,并不想阻拦,男欢女爱就像天要下雨,拦也拦不住。过去他便明白这个道理,如今因为阿绣破了戒,体会更深刻。 更鼓三下,夜风吹来一阵缥缈的细乐声和歌声,似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桑重凝神细听,唱的是:天地开张,吾师来发丧,香花宝盖前后拥,挡我丧者丧下亡。各位诸亲齐用力,一肩抬到卧龙岗,一打金棺二打材,三打福禄进门来,四打亡人归仙界,逍遥撒手上天台。 唱到诸亲齐用力,便有一支出殡队伍出现在路上,打头的是两个提着灯笼的白衣人,后面跟着一个撒纸钱的白衣人,四个抬棺材的红衣人,那棺材不知是什么做的,金光闪闪。还有四个白衣人拿着锣鼓唢呐,吹吹打打走过来。 他们的脸都很白,鬓边簪着红花,戴着高高的帽子,看似走得不快,但只要移开目光,片刻后再看,便已穿过十几座坟茔了。 纸钱随风飞舞,飘雪似的,挂在枝头,落在地上,张张分明,没有重叠的。 这情形着实诡异,桑重看见坟茔里的鬼都探出头来,好奇地望着这支出殡队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这是谁家半夜三更出殡啊?” “不知道呢!” “听说半夜出殡,都是横死的人,但没听说过穿红出殡的,还有这棺材,也恁般古怪!” “莫急莫急,等人家入土,大家都是邻里,好好问问。” 出殡队伍在距离桑重还有三丈远时停住了,棺材落地,他们却不动土,似乎在等什么。有个提灯的白衣人环顾四周,脑袋竟在脖子上转了一圈。 桑重发现他们都没有呼吸,不是活物,也不是鬼,应该是纸人。 他咳了一声,走出来道:“你们来此作甚?” 红衣人,白衣人和坟地里的鬼齐刷刷朝他看过来,撒纸钱的白衣人笑着作揖道:“见过桑长老,我等是奉月使之命来接您的。” 桑重道:“月使?莫不是钟姑娘?” “正是。”白衣人惨白的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一只手推开棺材盖,道:“敝教离此路途遥远,还请长老到棺材里休息少时。” 众鬼闻言,甚是惊讶,交头接耳道:“原来不是埋人的,是接人的!” “哪有用棺材接人的,多晦气呀!” 桑重走到棺材旁,伸手摸了摸,竟是纯金打造的,里面铺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香气扑鼻,还放着一个绣花锦枕。外壁刻有阻断神识的符文,他若躺进去,盖上盖,便无法用神识探测外界。 钟晚晴如此安排,是不想让桑重知道掬月教的方位,桑重心里明白,虽有顾虑,也别无选择,便躺了进去。 这棺材似乎为他量身定做,没有多少活动的空间,遇袭也无法躲避。 白衣人低头看着桑重,表情真诚,道:“桑长老,莫怕,我们月使向来慈悲为怀,天上人间都找不出比她更美丽,更善良的女子,她绝不会害你的。” 纸人的言行举止都受主人控制,这话其实就是钟晚晴在自夸。 被她重伤过的桑重当然不能苟同,心想天上人间都找不出比她更自恋的女子还差不多,点头道:“钟姑娘的好意,贫道明白,快走罢。” 千斤重的棺材盖,白衣人还是一只手,毫不费力地便盖上了,道了声起,扬手撒了把纸钱,吹吹打打唱着歌,这支诡异的队伍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十七章 泪眼执手似鸳鸯 桑重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被花香包裹,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有这种经历的人很少,因为大多数人只有死了才会躺在棺材里,被人抬着走。 桑重此时也不免想到死,他并不怕死,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还不会死。毕竟他有一身修为,有六合天局,无论遇到什么危险,不至于一点法子没有。 也许为了一段露水情缘,一个居心叵测的妖女,一封疑似骗局的信,躺进这口棺材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桑重有试错的资本。 人一生之中要做出无数决定,总有一些是明知很可能错也要做的。其实一个决定究竟正确还是错误,往往事后才见分晓。 纸人们唱了几遍出殡的歌,大约是腻味了,曲调一变,唱道:“小尼姑猛想起把偏衫撇下。正青春,年纪小,出什么家?守空门便是活地狱,难禁难架。不如蓄好了青丝发,去嫁个俏冤家。念什么经文也,佛,守什么的寡。” 听得桑重不禁笑了,十几首不正经的山歌野调唱罢,棺材停下了。 纸人们放下棺材,一人道:“桑长老,敝教到了。” 棺材打开,满天繁星入目,桑重坐起身,只见星月光中,尖峰峻岭环绕,山间一股瀑布飞流,直冲而下,触石沧沧喷碎玉。 瀑布之上,楼台影影,殿阁沉沉。 白衣纸人道:“月使有事外出未归,我先领长老去见小夫人罢。” 虽然阿绣是霍砂小妾这件事还有待考证,但桑重听白衣纸人的话,自己仿佛真成了阿绣的奸夫,来这儿偷情了。 他心头冒出一点羞耻感,神情也有点不自在,低头道:“好。” 白衣纸人微微笑了,凌空一跃,已在数十丈外,身法飘逸灵动,丝毫不见寻常纸人的呆滞感。 桑重心中赞叹,跟上他道:“你们教主不在么?” 白衣纸人道:“他若在,我们怎么敢请长老来?” 桑重噎了一下,羞耻感更甚,看了看别处,道:“他有几位夫人?” 白衣纸人笑着摇头道:“数不清。” 桑重心里舒服了些,万一这一切不幸都是真的,给一个浪子戴绿帽,毕竟要比给一个老实人戴绿帽少几分罪过感。 庭院里遍植花卉,芬芳沁脾,碧纱窗开着,阿绣坐在窗边,娇小的身影像一只笼中雀,一手支颐,一手摇着纨扇,翘首望着外面。 两个人从天而降,那头戴逍遥巾,身穿青罗道袍的美男子不是桑重,又是哪个?银色的月光照在他脸上,白得清透,眉目漆黑鲜明,如被新雨濯洗过。 阿绣双目圆睁,虽然满怀期待,真的看见他来了,又不敢相信,呆呆地望着他,手中的纨扇掉在地上也不知道。 心花怒放,身子变得轻飘飘,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他,英俊得叫她迷醉。 桑重也看着她,心中漾开一股极复杂的滋味,以重逢的欢喜打头,对她身份的猜疑随后,剩下的还没想清楚,一阵香风扑面,阿绣抱住了他的腰,十分用力,脸贴着他的胸膛,哽咽道:“冤家,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柔软的身子偎上来,桑重心里的滋味又变了,低头轻抚她单薄的背,叹了口气,道:“你信上那样说,我怎么会不来呢?” 阿绣抬起脸来看他,红红的眼睛泛着水光,香腮上挂着泪。 外表如此柔弱的她,究竟是猎物还是猎人呢?桑重看不清,也算不准,拿出帕子替她拭泪。 阿绣握住他的手指,道:“我们进去说罢。” 掀起绣着海棠花的毡帘,屋里铺陈华丽,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焚着龙涎香。百宝阁上摆着许多古玩,墙上挂着字画。 阿绣道:“你hela坐罢,奴去沏茶。” 桑重想着她可能有孕在身,将茶壶拿在手里,道:“我自己来,你别动了。” 阿绣便向榻边坐下,桑重倒了两瓯热茶走过来,递给她一瓯,坐下道:“那日你为何不辞而别?” 阿绣将茶瓯托在手心里,低头看着,飞红了脸,小声道:“奴怕教主回来,累及你。” 桑重道:“既怕连累我,那晚又为何来找我?” 阿绣咬着嘴唇,泪珠儿纷纷落下,一颗颗砸在茶瓯里。 她双肩轻颤,抽泣道:“是奴一时糊涂,做出那样的事。你正人君子,冰壑玉壶,原本是不会和一个有夫之妇纠缠的,奴不该隐瞒自己的身份,更不该对你动心,都是奴的错。若非为了腹中这点骨血,奴也不会给你写那封信。” 她一只手按在小腹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颤颤巍巍,浑似雨打海棠。 是真也好,是假也罢,桑重心早软了,将她揽入怀中,道:“是我一时放纵破了戒,铸下大错,怎么能怪你?” 阿绣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不后悔。”桑重没有半点犹豫。 阿绣想这话一定是假的,但心里受用,泪盈盈地看着他,道:“奴也不后悔。” 这光景倒像是一对情比金坚的鸳鸯,桑重笑了笑,手指搭上她的脉门,确是三个月身孕的脉象,道:“钟姑娘是霍砂的妹妹,怎么肯帮你?” 阿绣道:“教主生性风流,整日在外面鬼混,奴本是他强掳来的。月使与奴私下交好,看不惯教主的行止,奴再三恳求,她便答应帮奴离开这里。” 桑重点了点头,阿绣看他一眼,道:“教主已有半年没回来了。” 桑重吃着茶,沉思不语,忽然意识到她多说这一句,是怕他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忙道:“我相信你。” 阿绣破涕为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庞,又在他身上嗅来嗅去,道:“好浓的花香,哪里沾上的?” 桑重道:“是棺材里的。” 阿绣愕然道:“棺材?” 桑重便把自己是怎么来的说了一遍,阿绣好气又好笑,道:“月使性情乖张,百无禁忌,你莫要见怪。” 桑重道:“她不惜背叛兄长,帮你脱离苦海,如此盛情,我谢她还来不及,怎么会怪她?” 阿绣依偎在他怀中,三个月来的思念,忐忑化作满足的笑意,道:“桑郎,奴从未像今晚这般高兴过。” 桑重相信她真的很高兴,至于是因为自己对她有情高兴,还是因为算计得逞高兴,便不知道了。 他嗅着她发丝间的清香,道:“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罢。” 阿绣道:“月使让我们等她回来再走。” 桑重道:“你来掬月教多久了?” “三年了。” “掬月教共有多少人?” 阿绣目中露出茫然之色,道:“奴也不清楚,他们总是神出鬼没,应该不是很多,但个个都是高手。” 桑重道:“那你可知霍砂和钟晚晴是何来历?” 阿绣道:“教主对过去的事绝口不提,奴也不敢问,倒是月使,有一回喝醉了,说她和教主的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被世人称之为堕和罗。” “桑郎,你听说过么?” 桑重目光投向窗外,沉吟片刻,道:“我听师父提起过,堕和罗是南海古国,南与盘盘,北与迦罗舍佛,东与真腊相接,西邻大海,灵气充沛,天材地宝极多。该国上至国君,下至百姓,无不修仙,是以高手如云。” 阿绣点头道:“难怪教主和月使都这般厉害。”又笑嘻嘻道:“桑郎真是博古通今,见多识广。” 说到此处,白衣纸人的声音在帘外响起:“桑长老,月使回来了,请您和小夫人过去坐坐。” 一晌贪欢 第19节 第二十八章 酩酊错把阿兄唤 白衣纸人领着桑重和阿绣走出庭院,弯弯曲曲,穿过几条花径,经过数处亭台,来到一座金阶玉砌的殿宇前。回廊灯火辉煌,铛的一声响,清韵悠扬,仿佛是钟声。 桑重和阿绣循声看去,钟晚晴穿着紧身的夜行衣,立在一口铜钟旁,纤细得仿佛一根柳枝,手里拿着个铜磬子。 桑重目光顿在那口钟上,近前几步,诧异道:“这是天璇钟?” 钟晚晴点点头,转脸向他们一笑,道:“我刚偷来的。” 阿绣道:“你从哪里偷来的?” 钟晚晴放下铜磬子,拿出一个银葫芦,拔开塞子,酒香四溢。 她喝了一大口,道:“我本想抓住那个冒充我的假观音,带回来审问,可是这样又有些麻烦。” “聪明如我,想出一个更好的主意。我在观音祠里撒了一点追魂香,放了她和假龙女一马。与你分手后,我便循着追魂香找到了金波门,原来假观音是周鑫的姐姐白露仙子,假龙女是周鑫的娘子。” “周鑫曾在山市春晖楼调戏阿绣,被我教训了一下,白露仙子和周鑫娘子想必因此报复我。” 钟晚晴摇了摇头,道:“真是的,不想着管好自己的男人,只知道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我毕竟慈悲为怀,不与她们一般计较,偷了钟便回来了。” 她走到石桌边坐下,向果盘里拈起一枚李子吃了,道:“你们说她们是不是嫉妒我貌美?” 阿绣翻了个白眼,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石凳凉,桑重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蒲团给她垫着。他心是细的,只要他愿意,会是很体贴的丈夫。 阿绣被喂了颗糖似的,抿着嘴笑了,得意地瞥了钟晚晴一眼。 小女人,男人给她一点好,她便在别的女人面前得意起来。钟晚晴把不屑挂在脸上,桑重看着她,道:“钟姑娘,你可知周鑫和蝎郎君失踪了?” 钟晚晴愣了愣,道:“他们失踪了?难道周鑫娘子和白露仙子怀疑是我干的?” 桑重道:“多半如此。” 钟晚晴叹了口气,满不在乎道:“我也无法证明不是我干的,随她们误会去罢。” 桑重道:“贫道有法子证明,只要姑娘把天璇钟交给贫道,贫道向掌门师兄他们解释清楚,请他们派人去找周鑫和蝎郎君。找到他们,误会自然消除。” 钟晚晴眼珠转了转,道:“可是我听说这口钟很值钱呢,我辛辛苦苦拿回来,就这么交给你,岂不是亏大了?” 桑重道:“那你想怎么样?” 钟晚晴一手托腮,喝了两口酒,道:“三日后,我把这口钟送到山市的永源当铺,你们带着灵石去赎罢。” 这分明是敲诈,阿绣怕桑重不高兴,道:“你就让桑郎带回去罢。” 钟晚晴笑着伸手捏她的脸,道:“你才认识他多久?心就偏向他了?难怪人家说通往女人心灵的通道在下面呢!” 阿绣涨红了脸,啪的一声,用力拍开她的手,窘迫地看了一眼桑重,对钟晚晴道:“桑郎好歹是客,你也不知收敛些!” 钟晚晴看着泛红的手背,上挑的眼角透出一点讥讽,道:“我怕什么,他又不是我的情郎,我不必在他面前装贞洁烈妇。” 阿绣眉头一拧,面露愠色,桑重忙道:“贫道答应钟姑娘的条件。” 阿绣看向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钟晚晴道:“算你识相。” 桑重道:“贫道相信姑娘是真心为阿绣好,阿绣如今有了身孕,受不得惊吓,贫道带她离开后,希望姑娘尽快将这一切告诉令兄。” 两个美人同时睁大眼,吃惊地看着他,钟晚晴道:“你疯了?阿兄知道此事,你和阿绣只有死路一条!” 桑重微微笑了,道:“那倒未必,听说令兄风流多情,已有半年没见过阿绣,阿绣在他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杀了贫道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惹祸上身,他未必肯为了阿绣付出这样的代价。不如和贫道谈谈条件,此事毕竟是贫道理亏,他若愿意成全我们,一切好说。” 钟晚晴本就是想先做好人,放他和阿绣离开,再代表被戴了“绿帽”的霍砂去找他谈判。 以他的身份,必然怕被人知道他染指一名有夫之妇,羞愧无奈之下,他除了答应他们的条件——交出他手中的《隐芝大洞经》,帮忙寻找其余五卷,还能怎样呢? 现在他主动提出谈判,虽然不影响计划,但钟晚晴这边便有些被动了。 她盯着桑重,眼中神色变幻,忽将酒葫芦往桌上重重一放,道:“好,敢作敢当,是条汉子!我会尽量劝说阿兄,让他不要为难你们。” 桑重深深一揖,道:“多谢姑娘成全,若没有别的事,贫道便和阿绣告辞了。” 钟晚晴点了点头,道:“你们要去哪里?我送你们。” 桑重道:“贫道想先带阿绣回师门,劳驾姑娘送我们到山市便好。” 钟晚晴用传送阵送他和阿绣去了山市,回来继续饮酒,直饮得酩酊大醉,伏在石桌上睡着了。 天一早便灰蒙蒙的,阴云积蓄了半日,细雨如丝,终于无声落下。 霍砂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来,轻推她的身子,道:“晚晴,下雨了,回屋睡罢。”推了几下都没反应,只好打横抱起她,送回卧房。 钟晚晴忽然睁开眼,迷迷瞪瞪地看着他,眉头微蹙道:“阿兄,你走慢点,我头好晕。” 霍砂瞥她一眼,有些不快道:“酒鬼,晕死了也活该。”说着放慢脚步。 钟晚晴笑道:“阿兄,你的小老婆跟野男人私奔了,你生不生气?” 霍砂冷冷道:“那不是我的小老婆,我也不是你阿兄,你阿兄在摘星阁里躺着呢。” 钟晚晴嘴巴撅了起来,抬手摩挲着他的脸庞,道:“胡说,你就是我阿兄。” 她的手又热又软,眼中带着孩童般的依恋,霍砂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和一个醉酒的女人讲道理,本就是件蠢事。 走到廊下,霍砂收了伞,进屋将她放在床上,转身便要走。钟晚晴拽住他的衣袖,软绵绵的声调黏人,道:“阿兄,我想听你吹笛子。” 霍砂低头看着她拽住自己的那只手,目光顺着手臂上移,落在她散满枕席的青丝,酡红瑰丽的芙蓉面上,又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拿出一根紫竹笛,横在唇畔吹起来。 钟晚晴目光涣散,平日蕴在眼中的防备,疏离都不见,红唇弯弯,神色柔和,仿佛忽然间小了很多岁,显出少女的娇憨。 霍砂眼角觑着她,笛声愈发缠绵。 钟晚晴把玩着他长长的衣带,待笛声停下,道:“阿兄,日前我听见一个人吹笛,也很好听。和你不一样,他的笛声像陈年的竹叶青,我听着听着就醉啦。” 霍砂道:“那人是男是女?” 钟晚晴道:“是个男人。” 霍砂眉头微拢,道:“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钟晚晴丢下他的衣带,打了个哈欠,翻身向里睡了。 雨还在下,屋后有一片竹林,雨打竹叶,沙沙作响,宛如蚕食桑叶。霍砂看着佳人的侧脸,毕竟没有将那不知名的吹笛人放在心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出去了。 白鹤拉着车飞往清都山,车里焚着百合香,阿绣靠在桑重胸前,脸上带着歉疚,道:“桑郎,都是奴连累你了。” 桑重笑了笑,道:“是我自己的选择,说什么连累不连累。”从袖中拿出一个碧绿的橘子,道:“收到你的信,正好看见有人卖橘子,我特意挑了几个酸的。” 阿绣表情凝滞了一瞬,便笑开了,接过这个一看就很酸的橘子,乜着眼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份心思。” 剥开皮,一股叫人口舌生津的酸味便冒了出来,阿绣内心抗拒,还是拈起一瓣放入口中,酸劲直透牙根。见桑重看着自己,她愣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便咽了下去,做出很受用的样子。 桑重又拿出一个熟透了的洞庭橘,自己吃了起来。 阿绣看着他手里的橘子,皮红个大,甜丝丝的香气扑鼻,一定很美味,嘴馋也不好说什么,谁叫自己现在是个孕妇呢! 唉,若真是孕妇倒也罢了,偏偏还是个假的。阿绣咬着牙,吃完橘子,眼泪都要酸出来了,忍了又忍,别过脸去看着窗外。 桑重泠泠的目光落在她后脑勺上,唇角浮起一丝带着了然意味的笑。 第二十九章 怜海棠未雨绸缪 到了清都山,鹤车降落在秋水峰,雾葫儿急忙迎上前,道:“五长老,您回来了!” 桑重下了车,雾葫儿上下打量着他,正要说话,便看见他伸手握住了一只从车里伸出来的手。这只手莹白纤细,仿佛一朵兰花,皓腕上戴着三只金累丝嵌珠镯,碰撞之下发出悦耳的清响。 手的主人身材娇小,低着头走出来,湖色纱裙荡漾如波,裙下一双红菱端的可爱。 她抬起皎洁秀丽的一张脸,看着雾葫儿盈盈一笑,对桑重道:“这孩子叫什么?” 桑重道:“他叫雾葫儿,在我身边十多年了。”又对雾葫儿道:“唐姑娘是我的朋友,今后便住在这里,去把珠尘院收拾出来。” 雾葫儿呆呆地望着这位唐姑娘,半晌才回过神来,答应着去了。 桑重道:“雾葫儿不太聪明,只能看看门,干点杂活,你有什么事还是找我。” 阿绣点点头,道:“雾葫儿,好奇怪的名字,是你起的么?” 桑重道:“他是四师兄送给我的,本来叫石榴,像个丫头名字。杨万里有首诗,是写石榴的,当中有一句:雾縠作房珠作骨,水精为醴玉为浆。我便给他改名叫雾縠儿,那个縠字他怎么都写不对,索性就叫葫芦的葫了。” 阿绣道:“叫水精儿岂不更简单?” 桑重道:“掌门师兄身边便有个童子叫水精儿。” 阿绣哦了一声,走到厅上坐下,桑重倒茶给她,道:“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见掌门师兄。” 阿绣扯住他的衣袖,一双忐忑不安的眸子看着他,道:“早点回来。” 桑重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下,道:“别害怕,这里谁也不会伤害你。” 德济堂内,除了正在闭关的二长老曾礼,掌门黄伯宗和其他两位长老都到齐了。 黄伯宗坐在上首的一把交椅上,手里捏着双铁胆,叮叮当当地响。他出身将门,从小喜欢捏铁胆玩,做了掌门,在外人面前就得拿着拂尘,装得仙风道骨,只有在自己人面前才露出一点武夫派头。 三长老丁翎坐在左下首的一把交椅上,兴致勃勃道:“你们听说了么,五师弟带了一名女子回来!” 黄伯宗道:“他昨日传信给我,说已安然无恙,还有一点私事要办,想必与这位姑娘有关。” 丁翎道:“五师弟向来眼高于顶,连焦凤姬他都看不上,不知这位姑娘有何特别之处。” 黄伯宗道:“五师弟骨子里是个读书人,喜欢表面单纯柔弱,内里又有点复杂的女子,焦凤姬对他来说,太直白了。” 丁翎道:“师兄高见!”看看拿着小锉刀挫指甲的聂小鸾,又奇怪道:“四师弟,平日数你话最多,今日遇上这么好玩的事,你怎么不吱声?” 聂小鸾笑了笑,带着一种比他们知道得多的优越感,道:“因为我早就见过这位姑娘了。” “哦?”丁翎睁大了充满求知欲的眼睛,道:“你们认识?” 黄伯宗也将身子微微倾向聂小鸾,聂小鸾点点头,道:“岂止认识,还一起吃过酒呢。” 丁翎道:“那你快说说,这姑娘什么来历?” 聂小鸾道:“她姓唐,是个海棠花精。四个月前,五师弟被一名杀手重伤,昏倒在野外,这位唐姑娘救了他,两人便好上了。” 丁翎笑着点头道:“原来是美救英雄,天赐良缘,难怪,难怪!” 黄伯宗却奇怪道:“五师弟与世无争的一个人,谁会买凶杀他?” 一晌贪欢 第20节 聂小鸾道:“这个还未查清。” 桑重走进来,见三位师兄都用暧昧的目光看着自己,心知是因为阿绣,从容不迫道:“师兄,我找到天璇钟了。” 黄伯宗,丁翎,聂小鸾三人的心思一时都被他带女人回来这件事吸引了,闻言才想起来还有天璇钟这码事,都正经起来。 黄伯宗道:“在哪里?你怎么找到的?” 桑重在聂小鸾手边的一把交椅上坐了,道:“我在观音祠被法阵传送到一座迷宫中,看见了钟晚晴。天璇钟并不是她盗走的,她听说有人冒充她作案,又知道我和四师兄负责此案,便暗中跟踪我们。她有一只指路金蟾,出了迷宫,她才告诉我,她在观音祠里撒了追魂香。” “我和她循着追魂香,找到了金波门,原来盗走天璇钟的是金波门主周鑫的娘子,和周鑫的姐姐白露仙子。” 桑重并未去过金波门,之所以这么说,是要掩盖他为了阿绣去过掬月教的事。 黄伯宗等人虽然比较开明,但若知道他为了一个有夫之妇,孤身犯险,少不得把阿绣当作妖姬祸水。虽然阿绣在桑重心里,就是个祸水,但他不希望别人这么看她。 女人多想做颠倒众生的祸水,但被众生当作祸水的女人,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黄伯宗道:“周鑫娘子和白露仙子为何要嫁祸钟晚晴?” 桑重道:“周鑫曾在山市春晖楼调戏我今日带回来的唐姑娘,钟晚晴与唐姑娘是朋友,周鑫被钟晚晴教训了一顿,之后便和蝎郎君一起失踪了。周鑫娘子和白露仙子想必以为是钟晚晴所为,便想出这个法子报复她。” 听他提起今日带回来的唐姑娘,黄伯宗,丁翎,聂小鸾的眼神飞快地交流了一下。 桑重面无表情,只当没看见。 黄伯宗咳了一声,道:“如此说来,周鑫和蝎郎君失踪,并非钟晚晴所为?” 桑重道:“应该不是。” 黄伯宗道:“那么天璇钟现在还在金波门?” 桑重摇了摇头,道:“被钟晚晴带走了,她说她好不容易找到天璇钟,不能白给我们,若想要,三日后到山市的永源当铺赎。” 黄丁聂三人想不到还有这种说法,都瞪大了眼睛,丁翎道:“天璇钟本来就是我们的,哪有我们去赎的道理?师弟,你怎么不拦着她?” 桑重叹了口气,别过脸,略带惆怅道:“她武功极高,我不是她的对手。” 黄丁聂三人面面相觑,静默了片刻,聂小鸾安慰他道:“师弟,勿要沮丧,你还年轻,遇到个把打不过的高手实属寻常。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丁翎道:“是啊,那位钟姑娘一定比你年纪大多了,有机会让我和她比划比划!” 黄伯宗道:“天璇钟毕竟是有下落了,五师弟辛苦了。” 桑重道:“掌门师兄言重了,愧不敢当。” 黄伯宗端起茶盏,啜了两口,目光和煦地看住他,微笑道:“指路金蟾早已绝迹,昔年师父他老人家想养一只,托了许多关系,都未能如愿。这个钟晚晴不简单,唐姑娘既然是她的朋友,可知她的来历?” 看,仅仅是一只指路金蟾,便引起黄伯宗的好奇,天知道掬月教还有多少令人好奇,甚至觊觎的宝贝。 桑重带着阿绣离开掬月教时,便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前所未闻,神秘冷清的门派早晚会在修仙界掀起大风浪。 霍砂和钟晚晴能否抵御这场风浪,他不知道,也不甚关心,他只想尽量撇清阿绣与掬月教的关系。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阿绣,可怜见的花妖,虽然一肚子坏水,桑重还是觉得她弱小可怜,一个浪头便足以吞没她。 桑重道:“她与钟晚晴也没有多深的交情,只知道她是掬月教的月使,她还有个兄长,叫霍砂,是掬月教主。” 第三十章 意绵绵良言慰心 聂小鸾意外道:“他们是兄妹?我还以为是情人呢。” 黄伯宗道:“怎么,四师弟,这个霍砂你也见过?” 聂小鸾点点头,道:“在铜钲馆见过。”便把霍砂一拳打得郎啸虎肋骨全断的英勇事迹又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黄伯宗和丁翎都露出讶异之色,丁翎道:“这样的绝顶高手,我们怎么从未听说过?” 聂小鸾道:“人家低调呗!” 桑重道:“掌门师兄,今晚我想再去一趟金波门。” 黄伯宗道:“还去做什么?” 桑重道:“我总觉得白露仙子和周鑫娘子盗取天璇钟,不仅仅是为了嫁祸钟晚晴。那座迷宫也不是金波门这样的小门派的手笔。他们背后多半还有人,发现天璇钟丢了,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 黄伯宗点头道:“还是你心细,四师弟,你们一道去罢。” 说完正事,丁翎向聂小鸾使了个眼色,聂小鸾看向桑重,嘻嘻笑道:“师弟,你带唐姑娘回来是打算成亲么?” 桑重垂眸不语,神色似乎有点茫然,半晌道:“她家里出了事,我只是带她回来暂住一段时日。” 没有立刻否认,又说只是暂住,黄丁聂三人见他态度模糊,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虽然好奇,也都知趣地没有多问。 桑重很会侍弄花草,院子里卉木葱蒨,有杜鹃海棠,玫瑰牡丹,芍药百合,长势极好。 阿绣掐了一朵粉芍药,别在鬓边,临水照着,引得两只彩蝶飞过来,围着她翩跹起舞。她变出一把海棠花瓣,抛入池中,那些鲤鱼以为是鱼食,都伸嘴衔接。 雾葫儿走来道:“唐姑娘,珠尘院收拾好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阿绣眨了眨眼,道:“待会儿再去罢,你带我去五长老的卧房看看。” 雾葫儿是个傻小子,听她吩咐,便答应一声,带着她去,也不觉得一个姑娘家初来乍到,便要进男主人的卧房有什么不妥。 桑重毕竟是故宋时的宦家子弟,干净整洁,布置考究的卧房里还有那个朝代的风雅残留。阿绣挥退雾葫儿,自己在房中东看看,西摸摸。 桌上摆着一篮插花,主花是大朵牡丹,配花是栀子花,石榴花,含笑,萱草,竹篮编得十分精巧,花朵错落有致,赏心悦目。 阿绣却看不顺眼,撇了撇嘴,将牡丹移到旁边,变出两枝海棠插在主花的位置上,端详一番,满意地笑了。 走到床边,揭起青纱帐幔,她眼睛一亮,床头摆着一卷书,封皮上赫然写着:隐芝大洞经。她脱了丝履,歪在床上,翻开封皮,见背面有字:赠桑道友。落款竟是经书的原主费元龙。 原来桑重和费元龙认识,阿绣有点意外,看了几页,困意上涌,便搁在枕边睡了。 桑重回来,雾葫儿告诉他:“唐姑娘在您房中呢。” 桑重便在书房里换了身衣裳,走到卧房门口,又踌躇一会儿,方才进去。 看见桌上不伦不类的插花,他不禁笑了,床边脚踏上放着一双大红丝履,仿佛两瓣凋落的红莲。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搴起帐幔,看着阿绣安恬的睡颜,出了回神,拿起枕边的经书,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翻着。 日光西斜,阿绣醒来,望着他浸润在金光中的脸,神情活泛起来,眼珠转了几转,道:“黄掌门他们知道你带奴回来了?” 桑重嗯了一声,道:“他们知道你认识钟晚晴,我说你和她只是交情一般的朋友,他们不知道我去过掬月教,也不知道你的身份。他们若是问你什么,你莫要说漏嘴。” 阿绣默然片刻,眼中光彩黯淡,说了声知道了,转身背对着他。 她发髻睡得凌乱,桑重伸手替她拢了拢,道:“我不是怕丢人,嫁过人也没什么的,你这样的容貌,若没有家世修为傍身,难免会有些坎坷。我只是怕你被掬月教连累,钟晚晴行事乖张,霍砂又是绝顶高手,这两人迟早会惹出大祸。” 阿绣怔住了,她是钟妃身边的侍女,受钟妃恩惠良多,自觉为了她的子女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不会被掬月教连累。 活了几百岁,她头一回听人这样为她着想,还是一个被她算计,被她欺骗的人,心里又热又酸,感动与愧疚交杂,忒不是滋味。 “你当真这么想?”她斜眼睨着他,眼角泛红,语声哽塞。 “我骗你做什么?”桑重说这番话,固然出于真心,也不无目的。 他想动之以情,让阿绣卸下伪装,坦诚地告诉他,她与他的相识本是一场算计,掬月教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阿绣翻身坐起,眼中泪花闪烁,双手捧住他的脸,亲了几下,埋首在他胸前,闷声道:“你是不是为了孩子,才对奴这样好?” 美人香吻弄得桑重有些飘飘然,他拥着她纱裹的娇躯,缱绻的目光融化在夕阳里,道:“当然不是。” 阿绣笑了,就这么依偎着,直到天黑下来,聂小鸾在外面叫桑重,桑重松开她,道:“我和四师兄出去办点事,珠尘院已经收拾好了,你早点过去罢。” 阿绣依依不舍道:“那你回来,记得过去看奴。” 桑重嗯了一声,走了出去。 聂小鸾已经弄来金波门的地图,在白露仙子和周鑫娘子的住处画了圈。师兄弟二人来到金波门,隐匿身形,落在白露仙子房门外。 不知为何,这院子里里外外一个仆人守卫都没有。 屋里亮着灯,聂小鸾在门上画了道符,这扇门便在两人眼中变成透明的了,屋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说话声也传入耳中。 只见一名白衣女子坐在椅上,面容娇美,秀眉微拧,眼中透着忧虑。 一名紫衫女子满脸焦急,来回踱步,对她道:“大姐,待会儿雪山尊者来了,我们如何交代?” 白衣女子便是白露仙子,她比周鑫娘子沉得住气多了,道:“还能怎样?如实交代。” 周鑫娘子道:“你也知道规矩,任务失败,是要受罚的呀!” 白露仙子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一个钧红瓷瓶,目露精光,道:“雪山尊者是个男人,我们求求情就是了。” 她说这话的语气透着一股媚意,周鑫娘子接过瓷瓶看了看,脸一红,烫手似地放下瓷瓶,低头捻弄裙带。 聂小鸾笑了,传音入密道:“师弟,你猜那瓶中是什么?” 桑重翻了一眼,没有回答。 两人都知道,那瓶中十有八九是媚药。她们私下与所谓的雪山尊者来往,所以提前支开了旁人。 忽闻头顶传来振翅破风之声,桑重和聂小鸾仰头看时,一只形似鹰隼的白色巨鸟飞过,双翅张开有四五丈长,遮住了月光。 白露仙子和周鑫娘子神情都凝肃起来,打开房门,不多时五条人影如飞鸟落地,为首一人青面獠牙,眼神锐利,身形瘦削,穿着石青色窄袖长衫,身后四人皆着黑衣。 聂小鸾又传音入密,语气激动道:“师弟,我见过这个夜叉!” 第三十一章 香雾空蒙月转廊 桑重忍不住道:“你见过的人还真不少。” 聂小鸾道:“就是那日你进了观音祠,我在外面看见了他,他还和我交手了,剑法不错。” 能被聂小鸾说剑法不错的人算得上一流高手了,桑重打量着那名雪山尊者,道:“他戴着面具,你怎么肯定是同一个人?” 聂小鸾道:“他眼里有剑意,这种人不多见的。” 桑重点了点头,白露仙子和周鑫娘子迎出来,满脸堆笑,行礼道:“见过尊者。” 雪山尊者看了看她们,进屋坐下,四名黑衣人守在外面。白露仙子泡了盏茶,递给雪山尊者。周鑫娘子知道那茶里有古怪,心中忐忑,头也不敢抬。 雪山尊者将茶盏搁在一旁,道:“桑重已经知道盗取天璇钟的不是钟晚晴。” 他声音粗砺,像两块锈铁摩擦,听着叫人很不舒服。 白露仙子笑道:“他不是被困在迷宫里么?知道也说不出去的。” 雪山尊者道:“他出来了。” 一晌贪欢 第21节 白露仙子睁大眼,周鑫娘子抬起头,皆是满眼错愕。 白露仙子道:“他怎么出来的?” 雪山尊者道:“他在迷宫里遇见了一个人,这个人知道出路。” 白露仙子道:“这个人是谁?” 雪山尊者幽冷的眸子里泛起一抹兴味,似乎对这个人很感兴趣,徐徐吐出她的名字:“钟晚晴。” 白露仙子和周鑫娘子更加错愕,面面相觑,白露仙子复又看着雪山尊者,道:“钟晚晴怎么知道迷宫的出路?” 雪山尊者道:“这个不关你们的事,把天璇钟给我,你们的任务便算完成了。” 周鑫娘子目光一闪,又低了头。 白露仙子眼波流动,媚笑道:“尊者远道而来,奴家备了薄酒,先吃几杯罢!” 雪山尊者看她片刻,垂下眼眸,端起旁边的茶盏,拨了拨茶盖,道:“这茶里有什么?” 白露仙子脸色一僵,强自镇定道:“有樱桃,腌桂,熏梅。” 雪山尊者笑道:“难怪这么香。”抿了一口,放下茶盏。 白露仙子吓出一身冷汗,惊魂甫定,看了看旁边低着头,身子轻颤的弟妹,心里恨铁不成钢。忽然颈上一痛,转眸对上一双利剑般的目光,森森剑气直拂面门,登时寒毛直竖,花容失色。 “天璇钟在哪儿?”雪山尊者掐着她的脖子,厉声问道。 周鑫娘子吓得面无人色,扑通跪在地上,白露仙子神情扭曲,满眼恐惧,道:“尊者饶命!天璇钟昨晚不知被谁被盗走了!” 喉骨折断的声音响起,桑重和聂小鸾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雪山尊者丢下断气的白露仙子,转身便要对周鑫娘子下手,一道剑光掣电般迎面刺来。 铛的一声,火星四溅,雪山尊者持剑后退几步,望着聂小鸾,眼中的惊疑一瞬间便压了下去,道:“聂道长,我们又见面了。”看了看桑重,从容不迫道:“桑道长也在,幸会,幸会!” 守在外面的四名黑衣人都拿着兵器冲进来,聂小鸾道:“师弟,这个人交给我,你保护好周鑫娘子。”说着已向雪山尊者刺出七八剑,每一剑都奇诡莫测,变化无方。 雪山尊者居然招架住了,剑气纵横,一屋子精致摆设都化为齑粉。 桑重用青玉葫芦收了周鑫娘子,与四名黑衣人打斗起来。这四人竟也不弱,雪山尊者忽然挥手掷出一物,砰的一声,浓烟滚滚。 视线受阻,聂小鸾和桑重出手不免变慢,五人乘机逃跑。桑重手中飞出五道金光,聂小鸾拂尘一挥,浓烟散去大半,三名黑衣人被桑重的符定住,背对着他们立在门外。 雪山尊者和一名黑衣人已不知去向。 聂小鸾道:“还好师弟你符丢得准,捉住三个,不然叫他们全身而退,咱们清都派的脸面往哪儿搁?” 桑重正要收了这三人,带回去好好审问,只见火光一闪,三人浑身上下烧了起来。 聂小鸾和桑重怔了怔,急忙施法灭火。这火却不是凡火,水泼不灭,越烧越旺。 桑重忽然想起来,道:“师兄,你带五谷了么?” “五谷?你饿了么?”聂小鸾一边说,一边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包小豆。这还是半个月前,他帮一农户驱鬼,人家送的谢礼。 桑重接过来,撒在烧得滋滋作响的三人身上,火登时熄灭了。 三具黑黢黢的焦尸散发着难闻的味道,随身物品烧得一干二净,什么都算不出来了。 聂小鸾又惊又疑,道:“师弟,这是什么邪术?” 桑重拧着眉头,脸色阴沉,道:“我记得师父说过,苗疆有种蛊虫,叫业火蛊,种在人体内,哪怕蛊师在千里之外,也能随时让宿主自燃。业火蛊燃起的火,只有五谷能扑灭。” 聂小鸾道:“我怎么不知道?一定是师父私下教你的,他老人家就偏心你。” 桑重道:“明明大家一起听的,你自家记性不好,少赖师父。” 聂小鸾道:“我不信,回去我问问三师兄,看他知不知道。” 回到清都山,已有四更天了,桑重瞥见德济堂外的亭子里有一道身影,脚步顿住。 聂小鸾也看见了,道:“师弟,那边亭子里的好像是唐姑娘。” 桑重道:“你先进去罢,我随后就来。” 亭子里果然是阿绣,她没点灯,头上的珠钗和两个宝石耳坠子闪闪发光。桑重忽然想到自己还没给她买过衣裳首饰,她穿的戴的都是从掬月教带出来的。 她看见桑重来了,走上前,桑重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绣道:“奴等了好久,不见你回来,放心不下,便过来看看。”说着把两只冰凉的小手伸入他的袖管,贴着他的肌肤取暖。 桑重眉目柔和了,道:“夜里寒气重,你不该出来的,快回去罢。” 阿绣道:“奴等你一道回。” “好罢。”桑重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件道袍给她披上。 黄伯宗和丁翎见聂小鸾一个人进来,都奇怪道:“五师弟呢?莫不是又被掳走了?” 聂小鸾哈哈笑道:“没被掳走,在门外被美人绊住了。” 黄伯宗和丁翎都笑了,黄伯宗道:“这唐姑娘倒像个捕快,专盯着五师弟这贼,我看五师弟的逍遥日子是到头了。” 丁翎道:“可不是,让他收徒他不乐意,殊不知一个女人比十个徒弟还麻烦呢。” 见桑重走进来,三人收了笑,端正脸色。桑重和聂小鸾说了在金波门的经过,黄伯宗和丁翎皆惊奇不已。黄伯宗反应很快,立马加派人手,看守其余六口钟。 丁翎捻着胡须,陷入沉思。 聂小鸾道:“三师兄,这业火蛊,你听说过不曾?” 丁翎点头道:“师父提过,怎么了?” 聂小鸾面上掠过一丝尴尬,笑道:“没什么,就是考考你。” 桑重翘起唇角,拿出青玉葫芦,放出周鑫娘子,道:“师兄,她就交给你们审问了,我回去歇会儿。” 谁都没有阻拦,目送他出了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笑起来。 阿绣见桑重出来了,迎上前挽住他的手臂,一道回了秋水峰。 走进珠尘院,已经变了番光景,原本空荡荡的院子栽满了海棠,香雾空蒙,月转回廊,廊下一色的绛纱灯,照着深红浅白,密密匝匝的繁花,煞是好看。 桑重故意道:“都是海棠,忒单调了,该种些竹子。” 阿绣扬起脸,骄横道:“奴就喜欢这样!”进屋坐下,仗着莫须有的身孕,指使他道:“去盛一碗甜汤来奴吃。” 炉上煨着一锅甜汤,雾葫儿不会做这种事,想必是她自己做的。 桑重盛了一碗端给她,道:“你怀着身孕,起居不便,明日我去山市买个丫鬟来服侍你。” 阿绣道:“奴也要去。” 桑重点头道:“你自己去挑也好,再添置些衣裳首饰。” 骄傲又自负的桑重,放不下身段讨好女孩子,如今借着她有身孕的幌子献殷勤,倒不觉得尴尬。 阿绣笑欣欣的,也不推辞,问他和聂小鸾出去做什么。 桑重便把雪山尊者和白露仙子,周鑫娘子私下的勾当说给她听。 阿绣甚是惊奇,道:“这雪山尊者又是何来历?竟能从你和聂道长手下逃走?” 第三十二章 忆仙姿花自惆怅 桑重道:“这些人想必是一个严密的组织,实力不容小觑。白露仙子也许知道的比周鑫娘子多些,可惜她被雪山尊者杀了。” 阿绣道:“听说六合天局不仅能推算过去,亦能预测未来,雪山尊者要杀白露仙子这种事,你无法预测么?” 桑重道:“预测未来是窥探天机,比推算过去难得多,限制也更多。首先我要和预测的对象有所接触,其次要看这段天机对世界的影响。如果这段天机只关系到几个平民百姓,那便很容易预测。如果关系到一国国运,便很难预测了。” 阿绣点了点头,兴味盎然道:“那你能预测奴的未来么?” 桑重道:“不能。” 阿绣更好奇了,道:“为何?奴的未来对世界影响很大么?” 桑重不答,阿绣再三追问不出,只好作罢,道:“那你剥果子给奴吃罢。” 桌上的梅红匣子里有榛子,榧子,栗子,旋炒银杏,都是难剥的。桑重伸手在匣子上轻轻一拍,果壳便被掌力震得粉碎,果仁却完好无损。 这一幕似曾相识,阿绣心中触动,恍惚看见自己坐在殿内剥果子,一名绝色少女走过来,笑道:“这果子难剥,我教你个便宜法子。” 她端起匣子便往外走,阿绣跟着她,走到碧波万顷的春烟池畔。青青垂柳下,一名白衣如雪的少年正瞑目打坐。 少女朱瑾色的裙裾拂过他身下的蒲团,莺声巧啭:“阿兄,帮我们剥果子罢。” 钟妃的声音自殿内传来:“小舞,勿要打扰风儿修炼。” “母亲,不打紧的。”少年睁开一双漆黑的眼睛,目光落在少女脸上,眼中的凛凛剑意都化作柔情。 他伸手轻轻一拍匣子,果壳尽碎,一颗颗雪白的果仁珍珠般躺在匣子里。 “阿绣,是不是很方便?”少女回眸一笑,百媚横生,满湖春光都失色。 阿绣怔怔地望着她,耳边有人唤道:“阿绣?阿绣?” 阿绣回过神,对上桑重疑惑的目光,眸中的感伤登时一扫而空,笑了笑,道:“桑郎使剑的人,掌力如此精纯,着实让奴意外。” 她是见过绝顶高手的,桑重知道自己这点本事在她眼里其实不算什么,道:“过奖了。” 阿绣吃了几颗果仁,道:“桑郎,你和费元龙很熟么?” 她毕竟还是惦记着掬月教的事,忍不住刺探消息了。虽然知道她的真诚不容易得到,桑重还是心冷了几分,露出意外的神色,道:“你怎么想起他了?” 阿绣道:“奴在你床头看见他送你的《隐芝大洞经》了。” 桑重道:“他与师父有缘,虽未拜师,但蒙师父指点过数月,算是我的半个师兄。” 阿绣身子倾向他,双眸闪亮,道:“那你知道他的下落么?” 桑重道:“不知道,五十多年前,我在山市与他碰面,他给了我这卷经书,说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见一个很重要的人,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之后便没有他的消息了。” 阿绣失望地垂下头,桑重瞥她一眼,站起身,淡淡道:“你早点歇息,我走了。” 阿绣挽住他的手臂,扬起脸来,又是满眼柔情蜜意,娇声道:“我们一起睡,不好么?” 不一起睡,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变成真的? 桑重低头看着她,眼底蕴着一点冷意,薄唇却扬了起来,道:“你胎气不稳,我怕睡出事来。” 他说得暧昧,阿绣脸上一热,禁不住春心荡漾,一发舍不得他走了。 她的胎气都是丹药伪造的假象,桑重以胎气不稳为由,坚持不肯同房,她也不好反驳,撅起樱唇,道:“那你亲奴一下再走。” 一晌贪欢 第22节 桑重纹丝不动,阿绣亮晶晶的眼睛里露出一点伤心之色,他这才俯下面孔。 她闭上眼,密密的睫毛被他的气息拂动。桑重盯着这张虚伪甜美的面孔,近在咫尺的朱唇,恨恨地一咬,转身便走。 阿绣唇上一痛,睁开眼,他的背影已出了门。她心想他一定爱煞了我,才这么咬我,抚着嘴唇笑了。 次日一早,阿绣去找桑重,他正在院子里仔仔细细地给一株长了白斑的芍药洒药水,爱惜的眼神仿佛那株芍药才是他媳妇。 阿绣撇了撇嘴,诶哟一声捂住了肚子,低头弯下了腰。 桑重丢下芍药,来看海棠,道:“怎么了?肚子疼?” 阿绣点点头,似乎疼得站都站不稳,桑重打横抱起她进屋。她双臂环住桑重的脖颈,笑嘻嘻道:“桑郎,奴重不重?” 桑重一时大意,又被她骗了,心中好气,面上还温温和和的,道:“你不疼了?” 阿绣眉心一蹙,收了笑,煞有其事道:“还有点疼,你亲亲奴便好了。” 小祸害,明明身在曹营心在汉,还做出邀宠的姿态,让他以为她有多爱他。桑重恨不能将她丢进炼丹炉,一把火烧了,图个清静。 想了想,他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道:“山市有位虞婆婆,是妇科圣手,我们今日顺道请她把把脉。” 虞婆婆确实是位声名远扬的妇科圣手,传闻她能诊出三个月大的胎儿是男是女,有无先天不足。 阿绣呆了一下,笑道:“好呀。” 到了山市,走进虞婆婆的医馆,两名妇人正坐在外间的椅上闲聊,一个穿着桃红衫子,身材丰腴,手里端着一碗油炸豆腐,淋着红艳艳的辣酱,扑鼻香。 阿绣咽了下口水,一名身着青衣的垂髫少女笑吟吟地迎上来,打量他们一番,道:“家师正在里面替病人诊脉,请两位稍等。” 桑重点点头,和阿绣坐下。两名妇人觑着他们,显然有些好奇。 阿绣先开口道:“姐姐,你这炸豆腐哪儿买的?闻着好香呀!” 妇人笑道:“对面的巷子走到头,左拐走过两座桥,右手边有个剪子巷,穿过去再右拐,看见一家小酒馆再左拐,就看见了。” 阿绣向桑重使了个眼色,桑重便让一个纸人去买。 少时,炸豆腐买来了,阿绣吃了两口,蹙眉道:“有点腻,吃不下了。” 桑重道:“那就放着罢。”从袖中拿出一个温柑给她解腻。 两个妇人满眼艳羡,想起自家的夫君,不仅相貌平平,还不及人家的俏郎君体贴,一发多了几分厌恶。 虞婆婆替阿绣把了脉,也说是三个月的身孕。桑重固然感到不可思议,也不得不信。 阿绣知道他心里有疑影,才带她来这里,瞟他一眼,暗藏得意,心道:桑重啊桑重,你以为一个凡间的妇科圣手便能拆穿我?你太小看我,小看掬月教了。 离开医馆,桑重才从意外中体会出欢喜,并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欢喜,他对子嗣看得很淡,而是因为阿绣没有骗他,至少没有拿怀孕这件事骗他。 他对她有了一点信任,心墙随之有了缺口,爱意流泻出来。 绸缎铺子里人来妖往,柜台上堆满了料子,南海鲛绡,蜀锦火浣,绣彩辉煌,许多花色都是俗世没有的。桑重坐在椅上,看着阿绣挑料子。 她拿起一幅藕荷色的缎子,往身上比了比,问他:“好看么?” 这样浅薄粉嫩的颜色,很容易显得人气色暗沉,架不住她肌肉玉雪,毫无瑕疵,反被衬得明艳照人。 桑重点头,是真好看,藕荷,青莲,黛紫,桃红,葱绿,再挑人的颜色她都压得住。 阿绣从他眼中看出爱意,受用极了,买了许多料子,定下式样,又去打首饰,置簪环,挑婢女,忙得不亦乐乎。 新买的婢女是一只自愿卖身的刺猬精,中上姿色,两百多岁,修为还不如阿绣,但做得一手好菜,阿绣叫她雪刺儿。 回到清都山,桑重陪阿绣吃了晚饭,又说了会儿话,方才离开。 夜深,阿绣躺在床上,还高兴得睡不着。忽然想到他是为了她腹中莫须有的孩子才这样好,那股尚未退去的欢喜劲儿登时化成了泡沫。 她心虚起来,仿佛偷了本不属于自己的好,心虚之外,又有些委屈,想自己花容月貌,聪明伶俐,难道就不值得他的好? 第三十三章 金面乌发露财气 少了一个叽叽喳喳的阿绣,钟晚晴独自浸在偌大的池子里,有点寂寞。 她仰头望着满天闪烁不定的繁星,出了回神,从乾坤袋里拿出指路金蟾,放入水中。 金蟾划动着三条腿,在她身边游来游去。 钟晚晴注视着它,道:“这天底下的男子都不及你有艳福。” 金蟾鼓腮,连叫了三声,似乎深感荣幸。 钟晚晴道:“小时候,我听阿兄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凡间有位公主,青春年少,生的十分美貌,当然比起我还是差了一大截。她为了一只掉进井里的金球,亲吻了一只青蛙,结果你猜怎么着?” 她伸出纤纤玉指,戳了戳金蟾的脑袋,道:“青蛙变成了一位英俊无匹的王子,与公主成亲,从此夫妻恩爱。你会不会也是一位被诅咒的王子?” 月洞门外有人笑了,清朗的声音道:“公主殿下,你亲它一下试试,不就知道了?” 钟晚晴扭头向月洞门外瞪了一眼,道:“姓霍的,你果然垂涎我的美色,偷窥我沐浴!” 一声冷哼,霍砂背对着月洞门,道:“堕和罗美女如云,比你风流标致的,我见得多了,谁稀罕偷窥你那竹竿似的身子!” 钟晚晴磨了磨牙,语气磨得比他更尖酸刻薄,道:“堕和罗这么好,你怎么不回去呢?” 霍砂沉下脸,恨恨道:“我有第三卷 《隐芝大洞经》的消息了,你想不想听?” 哗啦一声水响,钟晚晴披着件松绿罗暗花长袍,浑身热气蒸腾,出现在他眼前。 乌黑的湿发覆额,她一张脸愈发显得皎洁,两腮沁着淡淡的粉色,下巴尖滴着水,宛如粉荷沾露,双眸熠熠生辉,道:“什么消息,快说来听听!” 松绿的料子浸了水,变成眉笔般的黛绿色,紧贴着她的身躯,曼妙的曲线一览无余。 霍砂微微一怔,转过头去,目光有些迷乱,语气却还冷冷的,道:“八月初五,太平山庄有一场唱卖会,卖品中有半卷《隐芝大洞经》。” “太好了!”钟晚晴搓了搓手,满怀期待道:“我们是偷还是抢?” “我们买。” “买?”钟晚晴意外地挑起一双新月眉,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霍砂瞟她一眼,含笑道:“只有半卷,要不了多少钱,不值得我们动手。” 钟晚晴低头想了想,答应了。 太平山庄八月初五这场唱卖会上还有一件卖品,是上古时期的一块玉人首。聂小鸾颇感兴趣,不巧那日他有事去不了,便委托桑重代他去看看。 桑重问阿绣要不要一道去,阿绣向来爱凑热闹,在珠尘院养了几日胎,正闷得发慌,闻言忙不迭地点头道:“要去,要去!” 八月初五一早,她打扮成道童模样,穿着一领靛蓝云头花绢鹤氅,头上挽着双抓髻,走到桑重房中,笑嘻嘻道:“弟子问五长老安。” 桑重在榻上打坐,睁开眼见她这番打扮,倒也别样可爱,故作正经道:“水缸空了,去打两桶水来。” 阿绣上前,一屁股坐在他大腿上,抬手摩挲着他脸庞,媚眼如丝道:“长老真舍得让奴打水?” 桑重笑了,在她柔软的腰肢上捏了捏,道:“那么多新衣裳不穿,新首饰不戴,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阿绣道:“奴怕长老看腻了女装,换个样子不好么?” 这样的讨好,哪个男人不喜欢呢?桑重眼中笑意更深,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道:“你怎样都好。” 阿绣其实是怕在太平山庄遇见谢彦华,五个月前他在瓜州渡口的船上见过她和男装的钟晚晴,被她们盗了玉符,万一今日他也去了太平山庄,认出她,不免有些麻烦。 到了太平山庄,只见客如云来,热闹非凡。大门前乌泱泱的人头攒动,许多小孩子等在路边,一见客人来了,便围上去说吉利话,讨赏钱。 来唱卖会的客人自然是有钱的,随手一撒,几百灵石都是常事。桑重也准备了五百灵石,却没有像其他客人傲慢地撒在地上,而是挨个分给孩子们。 那些眼疾手快,每次抢的多的孩子不高兴了,挂着脸,吉利话也不说了,拿了自己那份便走开,去其他客人那里抢。 手脚慢的孩子本来抢不到什么,这下都欢欢喜喜的,嘴巴抹了蜜似地道:“道长心肠好,修为高,将来一定位列仙班,嫦娥仙子,百花仙子,姑射仙子都做你媳妇。” 阿绣蹙起眉头,桑重瞥她一眼,对孩子们笑道:“这福气忒大了,贫道消受不起。” 阿绣也笑了,目光一转,看见不远处的大槐树下并肩立着两个人,微微一怔,若无其事地转开了。 那两个人正是霍砂和钟晚晴,钟晚晴用一块蓝布裹着头发,穿着湖色紧身窄袖袄,淡墨色窄管裤子,打扮得像个乡下渔婆,一张焦黄的脸坑坑洼洼。 她望着阿绣,摸了摸脸,道:“小妮子,我易容成这样,她还能认出来。” 霍砂穿着一件灰布长袍,戴着一顶破旧的竹笠,檐边低低地压在眉下,脸上添了皱纹,颌下多了一把花白的胡须。 他双臂环胸,看着那些弯腰低头抢灵石的孩子,道:“小时候,我也常常候在世家大族门前,和其他孩子抢赏钱。” 钟晚晴看他一眼,道:“你一定抢的最多。” 霍砂摇了摇头,道:“我若抢的太多,他们便会排挤我,不告诉我哪里还有赏钱。只有一次,我抢了所有的赏钱,一块都没留给他们,因为那次车上坐的是梵宗。” 梵氏在堕和罗势力极大,梵宗便是梵氏的族长,二十年前堕和罗国君遇刺身亡,一片混乱中,梵宗登基做了国君。 钟晚晴道:“梵宗注意到了你?” 霍砂嗯了一声,道:“之后不久,我便成了梵宗的弟子,再也不用去抢赏钱了。” 他这样的资质,只需要上位者的一点点关注,便可以一飞冲天。 钟晚晴道:“后悔么?” 霍砂转眸看向远处的流云,道:“不后悔,虽然我只是他弑君的一把刀,但他的确教了我很多别人教不了的东西。” 钟晚晴也看着远处,不知想起了什么,黑沉沉的眸子宛如深渊,难以探究。 叮铃铃,一串清脆圆转的声响传来,钟晚晴转头看去,半空中一只似牛非牛,首尾毛色五彩斑斓的异兽拉着一辆斑竹垂帘,轮斫香檀的华车飞驰而来。 车盖四角挂着铁马,都是玉片串成的。六名白衣人跟着这辆车,落在地上,孩子们都看出这车里必然是个大财主,呼啦啦涌了上去。 两名白衣人拿出两只皮囊,手伸进去,抓出满满一把雪白的珠子撒出去。阳光下,颗颗圆润,莹亮夺目,掉在青石板地面上,声音美妙,宛如弹琵琶。 有人好奇捡起一颗,惊道:“这是夜明珠?” 其他人闻言,也纷纷去捡,无不惊奇道:“真是夜明珠!这一颗少说也值百十块灵石,不知是哪位财主,出手恁般大方!” 有人不屑道:“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生怕别人不知道,非要显摆!” 有人冷冷道:“常言道财不可外露,偏有人嫌命长。” 不管他们怎么说,白衣人撒糖豆似地撒夜明珠,孩子们都高兴坏了。 温行云坐在车里,穿着一领素雅的水色长袍,瞑目听着夜明珠的撒落声,孩子们的欢呼声,微微翘起唇角。 他不是炫富,他就是爱听这个响。至于别人怎么想,他不在乎。 钟晚晴被这豪奢的一幕震住,好像采花贼见了赤裸裸的绝色美人,眼中射出热辣辣的光。 霍砂看了看她,拿出一块缎帕递过去,道:“快把口水擦擦。” 一晌贪欢 第23节 钟晚晴接过帕子,擤了一把鼻涕,掷还给他。 车在太平山庄的大门前停住,吸引了无数目光,温行云拿起一张薄如蝶翼的黄金面具戴在脸上,掀起垂帘下了车。 戴面具的客人不少,有的是怕遇见仇家,有的是身份特殊,懒得应酬,温行云属于后者。 他这张面具看着轻巧,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却能挡住所有刺探的神识。 钟晚晴和霍砂也已走到门首,钟晚晴打量着这个身材颀长,金面乌发的大财主,感觉他举手投足都散发着财气。 她眯起眼睛,抚着下颌,对霍砂道:“这面具不错。” 霍砂知道她动了贼心,不予置评。 第三十四章 情丝婉转口难开 唱卖会在湖心岛上的雀屏阁里举行,湖面上没有桥,只有一只只桂楫兰桡。客人大多没有耐心乘舟,直接飞了过去。 阿绣要乘舟,桑重便依她,挑了一只小舟,刚登上去,身后传来一声:“桑长老!” 桑重和阿绣转头看去,一名白衣道人头戴高冠,臂挽拂尘,带着四名蓝衣道人疾步走来。 桑重对阿绣道:“这位是蓬莱岛主的长子,苏烟鸣。” 阿绣点点头,行礼道:“见过苏大公子。” 因她是童子打扮,苏烟鸣没有多看,笑着对桑重作揖道:“江州一别,晚辈已有十年未见长老,每回去贵派拜访,长老不是闭关,便是外出,不巧得很。今日遇上,实在是意外之喜。” 桑重含笑道:“令尊令堂近来可好?” 苏烟鸣道:“他们都很好,晚辈想和长老共乘一舟,不知方便否?” 阿绣觉得很不方便,但也不好说什么,低头撅起了嘴巴。桑重也觉得不方便,又不是多要好的朋友,谁没事带一个大男人泛舟啊。 但苏烟鸣毕竟是蓬莱岛的大公子,桑重少不得卖他几分面子,点头道:“方便,方便。” 苏烟鸣让四名随从先上岛,自己登上小舟,坐在桑重对面,道:“桑长老,这次唱卖会上有一件卖品,是半卷《隐芝大洞经》,莫非您也是为此而来?” 阿绣一愣,心知钟晚晴为何也在这里了。 桑重眼角余光瞟着她,道:“不是。” 苏烟鸣舒了口气,神色放松道:“那就好,晚辈还担心夺您所好呢。待晚辈拿到这半卷《隐芝大洞经》,还望长老不吝援手,帮忙推算另半卷的下落。” 桑重道:“你要这经书有何用呢?” 苏烟鸣笑道:“听说《隐芝大洞经》里有一丹药方,能再生造化,令残疾的人恢复如常。家母左臂昔年被阎魔刀斩断,您是知道的,虽然她老人家不放在心上,晚辈每每见了,都不是滋味,便想找到这个丹药方,略尽孝心。” 桑重点头道:“大公子如此孝顺,实属难得,我一定鼎力相助。” 苏烟鸣面露喜色,拱手道:“那便多谢长老了。” 阿绣抿着嘴唇,望着湖面上一圈圈漾开的涟漪,默不作声。 小舟靠岸,苏烟鸣见桑重站在岸上,竟伸手来扶童子,有点诧异。再看那童子,才发现生得肤若凝脂,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唇不点而红,十分俊俏。 阿绣扶着桑重的手,见苏烟鸣带着点古怪的神色打量自己,对他微微一笑,秋波含媚。 苏烟鸣不觉身子酥了半边,回过神来,面上掠过一丝懊恼,扭过头去不再看这妖童。 堂堂蓬莱岛的大公子,这般不经撩拨,阿绣唇畔笑意更深,透着一丝自得。忽觉手上一痛,她转眸看向桑重,他面无表情,乌眸中蕴着不快。 阿绣笑吟吟的,手指头挠了挠他的掌心。 桑重袍袖一拂,甩开她的手,大步走在了前面。 雀屏阁中央搭起高台,周围共有九层楼,一间间阁子好像蜂巢,都垂着纱幔。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可以看见外面。 苏烟鸣客气道:“桑长老,我在第五层的六号房,您要不要过去坐坐?” 桑重婉言谢拒,带着阿绣上到第四层,进了十六号房。只见幕卷流苏,宝鸭吐烟,湘妃竹桌上摆着瓜果点心和茶水,贵妃榻上铺着蜀锦。 桑重面对着垂帘,负手而立,打量外面的情形。三百多间阁子几乎都亮起了灯,灯亮表示里面有客。 “这么多人,莫非都是为了那半卷《隐芝大洞经》?”阿绣拿着一盏樱桃走过来,新鲜饱满的樱桃,浇上乳白的蔗浆,装在银錾花盏里,朱实相辉。 桑重一言不发,阿绣拈起一颗樱桃送到他嘴边,被他推开了。 “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桑重斜眼睨着她,淡淡道。 阿绣眨了眨眼,满脸无辜道:“奴也不知道。” 桑重冷笑一声,目光转向别处,不再看她。阿绣坐在他身边的小杌子上吃着樱桃,也不说话了。 不多时,唱卖会开始,第一件卖品竟是缑山仙子用过的合欢扇。缑山仙子何许人也?两百年前修仙界的第一美人,不幸死于天劫。 美人香消玉殒,留下的一针一线都是值钱的,何况随身携带的扇子? 众人争相出价,最终以三万灵石的高价成交。 钟晚晴擎着一杯上好的葡萄酒,坐在阁子里,透过垂帘,望着台上被灯光照得纤毫毕现的合欢扇,啧啧叹道:“三万灵石!天璇钟我才当了五万灵石,这些人真是人傻钱多。将来我走了,你把我的东西也拿去卖,所得的钱都归你。怎么样,我待你不薄罢?” 霍砂正闭着左眼,将一件叫作玄武镜的法宝挡在右眼前,偷窥其他阁子里的情形,闻言默然片刻,道:“好啊,我把你的东西都卖给那些又老又丑的色鬼,看你恶不恶心。” 钟晚晴瞪起眼睛道:“你敢!小心我回来揍你!” 霍砂挑眉道:“你当我怕你?” 钟晚晴冷冷地看着他,忽一抬手,两指并拢,直刺他咽喉。这一刺的速度和力道,外人难以想象,霍砂身子向后一倾,堪堪避开了。她旋即翻手,纤纤玉指勾起,鹰爪似地来挖他眼珠。 霍砂左掌在她手腕上轻轻一划,便卸去了她的力道,右手中的玄武镜化作一道银光,击向身后鬼魅般攻来的一只手。 这小小的玄武镜重不过一斤,经他这一掷,竟有千斤之力,那只手却轻轻松松地接住了。 手的主人笑道:“你背后长眼睛了不成?” 霍砂面前坐着一个钟晚晴,身后立着一个钟晚晴,他不以为奇,微笑道:“连你这手都防不住,我还怎么做教主?别闹了,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他身后那个钟晚晴消失了,玄武镜到了面前这个手中,道:“什么好玩的?” 霍砂伸手一指,道:“你看第六层的二十一号房。” 钟晚晴将玄武镜挡在右眼前,闭上左眼,看向第六层的二十一号房,只见一条春凳上坐了三个人,中间是一名美貌女子,双眸迷离,面红颊赤,乌云散乱,光着琼枝似的身子,被两个身披红绡,肌肉若隐若现的健壮男子伺候着。 三张沾满情欲的脸起起伏伏,汗水淋漓,宛如海面上颜色瑰丽,随波逐流的水母。 钟晚晴笑起来,道:“这个焦凤姬倒是会享乐。” 如此香艳的活春宫,就是个木头人看了,也该开窍了,她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晌,呼吸平缓,脸也不红,一点动兴的意思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看桃园三结义。 霍砂望着她莹然如玉的侧脸,无声叹了口气。 她明明那样聪慧,偏偏不明白他的下流心思,只因她信任他如信任兄长。 他不忍辜负这番信任,又不甘做她兄长的替身,便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第三十五章 灯火煌煌风月浓 第二件卖品便是聂小鸾钟意的玉人首,这东西虽然是个古物,但造型十分诡异,远看像个骷髅头,近看像个女人,颇有红粉骷髅的警戒意味。别人都没什么兴趣,桑重只花了两千灵石便帮他买下了。 一名青衣人送来玉人首,桑重打开匣子验过货,付了钱,青衣人含笑拿出一坛酒和一只食盒,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美味佳肴一样样摆在桌上,又拿出一副镶金碗箸,道:“这桌酒菜是庄主送的,桑长老慢用。” 桑重道:“是单送给我一个人,还是别人也有?” 青衣人道:“成交的客人都有。” 桑重点了点头,没有推辞。 青衣人退出去,阿绣鼻子凑到那坛酒上闻了闻,道:“好酒!留给聂道长吃罢。” 拿起箸,夹起一块鱼肉尝了尝,又吃了一块炸得金黄的薄饼,道:“桑郎,这菜做得不错,你也尝尝嘛。” 桑重道:“我没胃口,你吃罢。” 阿绣扭着纤腰走过来,伸手在他肩头一捏,俯下身,红唇贴着他的耳朵,曼声道:“桑长老,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说就是了,何必生气呢?为奴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呀。” 桑重置若罔闻,目不斜视,直直地看着台上一名青衣人捧着个匣子,道:“本次唱卖会的第四件卖品是《隐芝大洞经》,虽然只有半卷,其中奥妙无穷,起价五千灵石。” 话音刚落,苏烟鸣的声音便从第五层的六号房飞了出来:“一万灵石!” 他势在必得,一上来便把价钱翻了一倍。 一个男声紧跟着道:“一万两千灵石!” 桑重辨别方向,是第九层的十二号房。 苏烟鸣那边毫不犹豫,道:“一万五千灵石!” 第九层十二号房的客人也很果断,道:“一万七千灵石!” 蓬莱岛的大公子,当然是不缺钱的,苏烟鸣当即道:“两万灵石!” 霍砂剑眉一扬,两万三千灵石正要喊出口,钟晚晴捂住了他的嘴,痛心疾首道:“太贵了,我们还是抢罢!” 霍砂拿开她的手,眼角挂着不屑,道:“这点钱算什么,想当年我在露华台一夜输了八十万灵石也没当回事。”转头便喊道:“两万五千灵石!” 钟晚晴心如刀绞,没好气道:“你当你还是堕和罗的大宗师,有花不完的钱?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和人家斗富,我可不认账!” 苏烟鸣喊到了三万灵石,霍砂又加了三千,转头翻了钟晚晴一眼,道:“你就知道钱,世上怎么有你这样俗气的女人!” 钟晚晴冷哼一声,自顾自地饮酒,不再理他。 “你猜是谁在和苏大公子竞价?”桑重望着第九层十二号房的垂帘,幽幽开口问阿绣。 阿绣心知是钟晚晴和霍砂,面上好奇道:“奴猜不出来,桑郎知道是谁?” 桑重看了看她,道:“我也不知道。” 阿绣察言观色,感觉他似乎也知道是钟晚晴和霍砂,可是这两人的易容术绝不会被他识破,他缘何得知是他们呢? 原来桑重自从知道这次唱卖会的卖品中有半卷《隐芝大洞经》,便猜到掬月教的人会来,而且和苏烟鸣一样势在必得。 钟晚晴贪财,与苏烟鸣竞价的不可能是她,最有可能的便是教主霍砂。 阿绣也许知道他在这里,却在替他隐瞒。 她和霍砂究竟是何种关系? 一晌贪欢 第24节 桑重眉头微拧,注视着手中的茶盏,想心事想得入神,忽觉唇上一软,抬起眼皮,阿绣笑脸明媚,近在咫尺。 他眉心一动,抬手按住她的后脑勺,重重吻上她的唇。阿绣一怔,旋即将香香嫩嫩的舌头递过去,热情地回应。 她吮吸着他口中的清香,追逐着他的舌头嬉戏,忽觉肩头一凉,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他大腿上,衣衫都被解开了。 她贴身穿着猩红抹胸,上面缀着珍珠扣子,香肩圆润白腻,泛着象牙般的光泽。 桑重眼神幽暗,细密的吻落在她脖颈上,肩上,激起一阵阵酥痒。阿绣缩了缩脖子,毛茸茸的鬓发摩挲着他的耳朵。 他也好痒,连吮带咬,弄出红痕斑斑,一只手探入她衣底,扯下了裤子,竟似要在椅上行事。 垂帘外灯火煌煌,那么多双眼睛,虽有结界阻挡,毕竟羞耻。 阿绣轻呼一声,惊讶于他的放浪,看着他,睫毛扇了扇,脸红道:“这里会被人看见的,去榻上罢。” 究竟是怕人看见,还是怕那个人看见呢?桑重想着,固执道:“就在这里,有结界,他们看不见的。” 阿绣道:“有些法宝是能看见的。” 桑重越发肯定她是怕霍砂看见,偏要为难她,分开她的腿,让她面对着自己跨坐,道:“那就让他们看罢。” 阿绣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他说出来的话。 她身上的鹤氅宽大,衣摆及膝,并未有多少春光露出来,但下面空荡荡的,门户大敞,他手指撩拨翻弄,她躲都没法躲,咬着嘴唇,不住地扭动腰肢。 一面喘息,一面听着霍砂和苏烟鸣竞价,隔壁客人的闲谈,阿绣羞耻极了,总觉得有人窥探,如芒在背,双手抵在桑重胸前,十分抗拒。 身体却禁不住快感的贿赂,违背了她的意志,变得湿润酥软。 桑重圈着她的腰,衣摆下的手动作很轻,她还是听见缠绵的水响,闭上眼,屈辱又羞愤,泪水大颗大颗涌出来,划过滚烫的脸颊,滴在他衣袖上。 桑重抽出手,拈了拈指尖的蜜液,看她一眼,状似体贴道:“怎么了,不舒服?” 阿绣吸了口气,压住急促的喘息,冷冷道:“原来你也当奴是玩意儿。” 桑重道:“你怎会这么想?” 阿绣睁开泪光闪烁的眼,恨恨地看着他,道:“不是玩意儿,怎好没羞没臊地做给人看?” 桑重抿了抿唇,道:“你撩拨苏烟鸣时,怎么不怕羞?” 阿绣一愣,眼中恨意顿消,沾了点喜色,道:“你吃醋了?” “没有。” “你就是吃醋了!” 桑重不再争辩,抱着她站起身,绕过屏风,走到贵妃榻边放下她,解开了抹胸。 温存之际,阿绣听见霍砂喊出了九万五千灵石的高价,心想钟晚晴一定气晕过去了。 钟晚晴还没有晕过去,但她的确很生气,拎起酒壶,看着霍砂的后脑勺,寻思从哪个角度出手,能确保把他砸晕。 “十万灵石!”苏烟鸣喊出这个价,自己也知道半卷《隐芝大洞经》不值这么多,但没法子,他必须买下来。 霍砂沉默片刻,叹息一声,道:“算了,我们还是抢罢。” 酒壶在他头顶上方顿住,钟晚晴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还以为你真疯了。” 霍砂笑了笑,扬声道:“十万五千灵石!” 钟晚晴推了下他的肩头,蹙眉道:“你还喊什么?” 霍砂道:“我想知道这半卷《隐芝大洞经》在苏烟鸣心里究竟值多少。” 钟晚晴道:“你小心砸在手里。” 霍砂道:“我有分寸。” 二十万灵石,这个价已经远远超出了众人的预计,喊出这个价前,苏烟鸣也迟疑了片刻。 霍砂没有再争下去,青衣人问了三遍还有人出价否,都是一片寂静。半卷《隐芝大洞经》便以二十万灵石的高价,卖给了苏烟鸣。 蓬莱苏家,有钱是真有钱。 霍砂道:“你说苏烟鸣花这么多钱买这半卷《隐芝大洞经》做什么?” 钟晚晴道:“管他做什么,《隐芝大洞经》都是我的。” 霍砂道:“我怀疑他的目的也是救人。” 钟晚晴道:“他要救谁?” 霍砂道:“听说苏家六位公子,四公子天资最高,但十五年前渡劫失败,魂飞魄散。苏岛主伤心不已,至今不肯将爱子的尸身下葬。苏烟鸣多半是受其父命,来买这半卷经书救苏烟羽。” 钟晚晴眯起眼睛,道:“果真如此,他们岂非也要集齐七卷经书?” 霍砂道:“我们不妨盯着他们,或有其余经书的下落也未可知。” 第三十六章 鬼斧门往事惊心 因阿绣怀孕在身,桑重与她温存也有限,穿好衣服,见她垫在身下的汗巾都湿透了,弯起唇角,去绞帕子来替她擦拭。 他们在霍砂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霍砂还一心跟人竞价,可见他对阿绣着实无情。 阿绣就算对他有情,也被伤透了。 桑重心情不错,抬眸打量着阿绣的脸色,似乎有点哀怨。 她对霍砂想必是喜欢的,否则怎么会这样尽心尽力地帮他? 真是个傻姑娘,桑重心中泛起一丝怜悯,替她不值,想劝她弃暗投明,斟酌再三,没有开口。 阿绣是有点哀怨,却不是为了霍砂,而是因为桑重弄得她不上不下的,心里好像有一百只猫爪在挠,欲求不满,也无可奈何。 青衣人捧着最后一件卖品走上高台,这是一尊形体巨大的青铜方壶,双层镂雕莲瓣盖上立着一只展翅欲飞,引颈高歌的仙鹤。壶体四面各铸一飞龙,足下还有两只伏虎承器,做工精湛,栩栩如生。 几百双眼睛一看见这尊方壶,便灼热起来。 青衣人笑道:“庄主知道在座的诸位大多是为了这尊莲鹤方壶而来,特意嘱咐我演示给诸位看看。于是我向各大门派的长老们借了一百八十个厉鬼,待会儿我把厉鬼放出来,诸位莫要惊慌。” 他话刚说完,阿绣便慌了,直往桑重身后躲。 青衣人拿出一只贴着封条的箱子,放在地上,揭开了封条,自己退至五十步外的结界内。 砰的一声,箱盖被撞开,众多厉鬼争先恐后地窜出来,循着活人的阳气扑过去。偌大的雀屏阁登时阴风阵阵,鬼影幢幢,冷得好似冰窖。 每间房都有结界,厉鬼撞在结界上,力道极大,激起白光闪亮,胆小的客人都叫起来。 两个只有半边脑袋,浑身鲜血淋漓的厉鬼飘过桑重这间房,忽然顿住,眼中射出怨毒的光,一起冲了过来。 阿绣吓得大叫,桑重道:“莫怕,他们冲不破结界的。” 阿绣颤声道:“奴怎么觉得他们两个比别的厉鬼都凶呢?” 桑重仔细看了看,道:“这两个是我帮龙虎山的郑长老收的,他们记得我的气味,来寻仇了。” 厉鬼大多是因生前的执念而生,他们未必很聪明,但一定很记仇。 阿绣惊恐之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这真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桑重也笑了。 忽见高台上的莲鹤方壶金光暴涨,莲瓣盖上的仙鹤变大了数十倍,挥动双翅,在半空中盘旋,所过之处,厉鬼如烟消云散。 这么多厉鬼,就算是聂小鸾那样的高手,对付起来也要费点功夫,这莲鹤方壶不多时便收拾得干干净净,着实不同凡响。 连阿绣见惯了奇珍异宝,也忍不住道:“好厉害的法宝!” 钟晚晴立在垂帘后,注视着飞回莲瓣盖上的仙鹤,仿佛在异国他乡遇见了故人,神情诧异。 霍砂看她一眼,道:“怎么了?” 钟晚晴眨了下眼,道:“没想到今日能看见这等法宝,你猜多少灵石成交?” 霍砂沉吟片刻,道:“两百万。” 待客人们平静下来,青衣人微笑道:“莲鹤方壶是鬼斧门第六任门主袁继先的心血之作,其威力远不止如此,且不受使用者修为限制,只须滴血认主,便可操控。哪怕是个凡人,拥有莲鹤方壶,对付一流高手也不难,起价十万灵石。” 虽然钱不好赚,但提升修为更难,这种不受修为限制,又威力非凡的法宝向来很有市场,十万灵石的起价并不算高。 立时有人道:“十二万灵石!” “十五万灵石!” “十八万灵石!” “二十万灵石!” 一盏茶的功夫,财主们便把价钱抬到了五十万灵石。 阿绣咋舌道:“这儿的巨富豪客真多!” 桑重拿起果盘里的一颗梨,一边削皮,一边道:“鬼斧门的莲鹤方壶有个传闻,如今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你想不想听?” 阿绣道:“什么传闻?” 桑重道:“五百多年前,鬼斧门人才济济,正当鼎盛。彼时的门主袁继先意气风发,一心要造出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法宝。” “一日,他乘船出海,看见一名白衣女子漂浮在海面上,便命人救起。这女子昏迷不醒,一身穿戴皆非凡物。袁继先等她醒来,便问她是谁,怎么会流落海上。这女子只说自己姓蓝,别的什么都不记得。袁继先带着她回了鬼斧门,不久便成了亲。” 桑重将削好的梨递给阿绣,拿帕子擦拭匕首,道:“五十年后,袁继先造出了莲鹤方壶,蓝夫人却消失了。” 这话透出一股寒意,阿绣拿着梨,呆了呆,道:“蓝夫人和莲鹤方壶有何关系?” 桑重道:“你可知道谪仙?” 阿绣乌黑的瞳孔骤缩,眼中惊起的情绪未及桑重看清,便被垂下的睫毛挡住了。 “听说过,谪仙是触犯天条,被贬下凡间的神仙,莫非蓝夫人就是谪仙?”她复又抬眸,眼神毫无异样,只是单纯的好奇。 桑重点了点头,道:“袁继先发现妻子是谪仙,便将她投入炼器炉,用她体内的神力造出了一对莲鹤方壶。” 阿绣悚然色变,遍体生寒,半晌才回过神来,道:“你说一对?” 桑重嗯了一声,幽深的目光移到台上,道:“还有一尊莲鹤方壶做了袁继先的陪葬,袁继先的下葬之处是鬼斧门的机密。” “这些只是师父告诉我的传闻,他老人家也不确定是真是假,我从未对旁人说过。但袁继先死后,鬼斧门一落千丈,到如今风头全被澹云阁夺走了。倘若传闻是真的,这便是报应罢。” 阿绣咬了一口梨,慢慢地咀嚼,咽下去,道:“人心比鬼可怕多了。” 桑重道:“的确如此。” 一晌贪欢 第25节 外面已经喊到了八十万灵石的高价,再往上,许多财主也力不从心,声音渐渐稀疏。 温行云擎着酒杯,坐在垂帘后的交椅上,始终一言不发。杯中金波粼粼,照在他面具后的眼睛上,明灭不定。 隔壁有两个人在闲聊,一人道:“莲鹤方壶这样的法宝,就算是温行云,恐怕也造不出来罢。” 另一人和温行云有些过节,语气不善道:“他能造出来,我跟他姓,别看现在澹云阁独占鳌头,比起袁继先在世时的鬼斧门还是差远了!” 温行云唇角一弯,仰脖饮尽杯中酒,朗声道:“两百万灵石!” 这个价一出口,全场鸦雀无声。 莲鹤方壶这样的法宝,两百万灵石是贵了点,但也不算离谱。大家惊讶的不是这个价,而是出价的人之前一声不吭,别人喊到一百万,他才开口,开口就是两百万。 钟晚晴将玄武镜挡在眼前,看向两百万灵石的声音来处——第七层十一号房。 金面乌发的大财主坐在垂帘后,把玩着一只琥珀双耳杯,唇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 “原来是他。”钟晚晴笑了,对霍砂道:“花大价钱买这种法宝,修为一定不怎么样,苏烟鸣交给你,我去会会这只大肥羊。” 第三十七章 水下石林相见欢 青衣人问了三遍,确定没有人出比两百万更高的价,莲鹤方壶便卖给了第七层十一号房的客人。 唱卖会结束,桑重和阿绣走出雀屏阁,看见苏烟鸣这冤大头立在廊下,便向他走过去。 苏烟鸣也看见了他们,迎上来笑道:“桑长老此番收获如何?” 桑重道:“我不过看个热闹,恭喜大公子如愿以偿。” 苏烟鸣叹了口气,道:“我运气不好,原以为五万灵石就能买下这半卷《隐芝大洞经》,谁知花了二十万。” 桑重笑道:“你们蓬莱财大气粗,区区二十万灵石,对你苏大公子来说九牛一毛罢了。” 苏烟鸣苦着脸道:“长老高看了,若不是为了家母,我也舍不得花这个钱。”又笑道:“长老几时有空到蓬莱走走?” 桑重道:“三日后,我一定登门拜访。” 苏烟鸣笑容满面,拱手道:“那晚辈便恭候大驾了。”说罢,告辞而去。 “苏大公子!”桑重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叫了一声。 苏烟鸣驻足,转过身道:“桑长老还有事么?” 桑重双手拢袖,微微一笑,似乎意味深长,道:“没什么,路上多小心。” 阿绣看他一眼,愈发肯定他知道些什么。 冤大头,不对,苏烟鸣显然什么都不知道,闻言愣了愣,深深一揖道:“多谢长老提醒。” 登上鹤车,阿绣便套桑重的话,道:“苏大公子回去的路上有危险么?” 桑重瞥她一眼,道:“这样关心他,莫不是看上他了?” 阿绣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扬起下颌,道:“他长得俊,又有钱,奴就看上他了,怎么样?” 桑重心知她在挑衅,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你自己也说了,人心比鬼还可怕呢。” 阿绣道:“苏大公子心肠不好么?” 桑重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苏烟鸣因为桑重的提醒,坐在车上,心内惴惴。 车外随行的四名蓝衣道人都是一流高手,从太平山庄回蓬莱,短短两个时辰的路程,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罢。 苏烟鸣抿了两口茶,心神稍定,从乾坤袋里取出那二十万灵石买来的半卷经书,看了两页,心思便不在经书上了。 他想道:倘若是我魂飞魄散,父亲可会花这么大的代价救我?想必不会罢。 集齐七卷经书,四弟便能复活么?他活过来,父亲眼里又只有他,我怎么办呢? 车帘拂动,苏烟鸣兀自出神,浑然不觉身旁多了一个人。这个人穿着一件灰布长袍,戴着一顶破旧的竹笠,双臂抱胸看着苏烟鸣,正是霍砂。 “苏大公子,这经书好看么?” 苏烟鸣吓了一跳,猛抬头看见他,满眼不可思议,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是谁?” 霍砂轻轻一笑,道:“我就是跟你抬价的人。” 苏烟鸣明白了,打量着这个满脸皱纹,一把花白胡须,眼睛却异常明亮的男子,心知他身怀绝技,修为极高,自己和外面的四个人加起来也许都不是他的对手,忽然松了口气。 将手中的经书递过去,苏烟鸣道:“既然阁下喜欢,这半卷《隐芝大洞经》便送给阁下了。还请阁下打晕我,否则我回去不好交代。” 霍砂笑意更深,道:“苏大公子,你真是个明白人。你若不想令弟复活,不妨与我做笔交易。” 钟晚晴跟着大财主的车落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潭水边,四围青山,水面如镜,倒映着青山白云。两只俯首饮水的梅花鹿见人来了,也不知道躲。 大财主下了车,吩咐道:“我下去一趟,你们不必跟着。” 六名白衣人齐声答应,大财主纵身一跃,像条大鱼跃入水中。钟晚晴也悄悄潜入水中,尾随着大财主的身影,越潜越深,周围越来越暗,时不时地有鱼群游过。 水底黑影幢幢,竟是一片密集的石林,尖锥状的石头高低错落,水草缠绕,像个迷阵。大财主水性极好,穿梭在石林间,衣袖翩翩,比鳐鱼还灵活。 钟晚晴绕来绕去,晕头转向,好在大财主戴着黄金面具,在这昏黑的水底十分显眼,才没有跟丢。 一群鲤鱼迎面游来,钟晚晴正要避开,每条鲤鱼口中射出一把薄而锋利的飞刀,三十多把飞刀暴雨般向她打了过来。 钟晚晴始料未及,诧异的一瞬间,剑已在手,剑光如匹练一卷,飞刀尽数反射了出去,打在石头上,轰然粉碎。 一张银网兜头罩下,足有水潭一半大,她一拧腰,人像一支拉满弓的箭窜了出去。很少有人能在水底有她这样快的身法,其实就算在陆地上,身法这样快的人也不多。 银网扑了个空,钟晚晴被逼现出身形,一转眸,她看见大财主背着手立在数十丈外一块高高的石头上,乌发飞扬,衣袂飘动,像一尊俯瞰众生的金面神像。 “阁下身手不凡,敢问高姓大名?”神像说话了,声音比潭水更冷,嘴巴却没有动。 钟晚晴忽然明白他早已发现她,故意引她入陷阱,不由恼羞成怒,长剑一抖,道:“姑奶奶姓钟,钟晚晴的钟。” 温行云一怔,她的剑已刺了过来,剑气激荡,凌厉无比,与这风华绝代的美人相映成彰。 湖面无风,却掀起三丈多高的巨浪,宛如水晶墙,灿烂生光。岸上的六名白衣人神情平静,纹丝不动。 温行云在水下笑了,笑容被面具挡住,钟晚晴没有看见。她只看见他用一柄银扇架住了她的剑,轻轻地一引,一拨,她便被水流推了出去。 天下莫柔弱于水,但水的力量是万物都无法阻挡的。一块石头矗立在钟晚晴身后,她足尖在石头上一点,止住了后退之势,石头裂开无数道细缝。 她有些意外,因为花大价钱买莲鹤方壶的人本不该有如此深厚的修为。 “钟姑娘,你为何跟着我?”大财主的声音较之前柔和了几分。 钟晚晴道:“我想要你的面具。” “你不想要莲鹤方壶么?” “那东西太贵重了,不好出手,我又用不着,要来作甚?”钟晚晴说的是实话。 温行云默然片刻,又笑了,道:“钟姑娘,你真是与众不同。” 钟晚晴听出他在笑,眼波一转,道:“我这样的美人,自然与众不同。” “说的是。”温行云真诚地附和她,左手抚上面具,要摘下来给她,又顿住动作,道:“这张面具有些瑕疵,待我回去叫人修补好,再送给姑娘如何?” 钟晚晴抢过的财主,多到自己都记不清,以她的经验,修为越高的财主越喜欢反抗。他是修为最高,态度却最柔顺的一个。 这不正常,钟晚晴狐疑地看着他,大财主与她对视,黑漆漆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为何要送给我?”钟晚晴语气透着戒备,握剑的手丝毫未松。 温行云悠然道:“一个男人送东西给姑娘这样的美人,需要理由么?” 不需要,因为好色是男人的天性,美就是他们献殷勤的理由。 钟晚晴笑了,她喜欢这样简单直白的赞美,作为奖励,她给他一个献殷勤的机会,收了剑,道:“那你叫人送到山市的春晖楼罢,有缘再会,告辞!” 她的气息远去,温行云展开银扇,猛地一掷,银扇飞转着贯穿十几块石头,快得就像一束光,当你看见时,已经落在你身上。 四个黑衣人显出身形,急速后掠,其中三人掠出数丈远,脖颈上才溢出一缕鲜血,然后便倒了下去。 仅剩一人刚窜出水面,一张银网撒下,他没有钟晚晴那么快的身法,被银网罩住,拖到了岸上。 温行云站在他面前,身上干干爽爽,声音冰冷道:“谁派你们跟踪我?” 黑衣人惨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说罢,火光一闪,湿漉漉的身子被火舌席卷,就这么烧了起来。 温行云和六名随从都愣住了,回过神来,温行云道:“是业火蛊,快拿五谷撒在他身上!” 六名随从掏了掏乾坤袋,皆面色惶恐,道:“阁主,属下没带五谷。” 火滋滋地烧着,黑烟袅袅升起,焦臭味刺鼻,温行云皱了皱眉,登上车,道:“走罢。” 第三十八章 二美同桌心叵测 跟着指路金蟾回到掬月教,钟晚晴看见霍砂换了一件玄色罗袍,坐在殿脊上饮酒。 她纵身一跃,白衣飘飖,像片雪花落在他身旁,道:“得手了么?” 霍砂拿出从苏烟鸣手中得来的半卷《隐芝大洞经》,道:“苏烟鸣答应与我们合作。” “合作?”钟晚晴诧异地挑起眉,道:“怎么合作?” “他父亲为了救活苏烟羽,派人四处打探《隐芝大洞经》的下落。苏烟鸣愿意把他们得到的消息透露给我们,条件是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与我们合作的事。” “他不希望苏烟羽复活?” 霍砂嗯了一声,饮尽杯中酒,唇角挂着一丝讥诮,道:“都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其实手足之情在利益面前,也不比衣服结实多少。” 他眼波一转,道:“像你对令兄这样不离不弃的,着实少见。” 钟晚晴垂睫微笑,取一只巨觥斟满,道:“没有阿兄,我早就死了。” “令兄究竟为何人所伤?” 二十年前,被众多高手追杀的霍砂来到堕和罗边境,在一间小酒馆里遇见了醉醺醺的钟晚晴。相识至今,霍砂对她既了解,又不了解。 钟晚晴举起巨觥,一饮而尽,眼中流露出凄楚之色,道:“都怪我少不更事,嫁了一个纨绔子弟,婚后他便翻脸,整日对我拳脚相加。那日,阿兄看见我受欺负,气急了,便和拙夫打了起来。拙夫虽是个禽兽,修为倒不弱,临死前重伤了阿兄。” 霍砂沉默片刻,道:“你上回说的是你被一个好色的帝君看上,令兄为了你,和帝君大打出手,受了重伤。怎么这回又变成你嫁了个纨绔子弟?” 钟晚晴眨了眨眼,道:“我说过么?唉,都差不多,你别这么较真嘛。” 一晌贪欢 第26节 霍砂看着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雾里看花,只见其轮廓绰约,细枝末节都很朦胧,叹了口气,道:“你不是去宰那只大肥羊了么,收获如何?” 钟晚晴道:“他说面具有些瑕疵,等修补好了,再送给我。” 霍砂并不觉得奇怪,钟晚晴对男人的吸引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只是嗤笑一声,对自己的同类表示不屑,道:“好色之徒。” 桑重也是好色之徒,阿绣在屏风后沐浴,他听着哗哗的水声,手中的书半日未翻过一页。 “桑郎,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了。” “扶奴出来罢。” 桑重放下书,起身绕过屏风,便看见一幅活色生香的海棠出浴图。阿绣一手拽着长发,一手扶着他,从浴桶里出来,热腾腾的水汽带着花香,扑了他一脸。 桑重用柔软的红毡裹住她,抱到榻上,她像一颗陈紫荔枝,剥之凝如水精,食之消如绛雪,其味之至,不可得而状也。 阿绣被他压在身下,又笑又喘,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双手轻推他肩头,道:“别闹了,待会儿还要去见月使呢。” 昨日钟晚晴来信,约他们今日酉时在山市的春晖楼碰面。 桑重含弄着她挺立的蓓蕾,道:“还早着呢。” 阿绣道:“奴还要梳头打扮,不早了。” 桑重吸了几口,意犹未尽地放开她。 阿绣坐起身,眨了眨眼睛,伸出小手,隔着衣衫,在他身下摸了一把,笑道:“你不难受么?” 桑重盯着她的朱唇,道:“难受,你说怎么办?” 他目光灼灼,阿绣咬住下唇,脸庞升温,一只手抚上小腹,低声道:“你轻点,应该没事的。” 桑重笑了,屈指在她额头一弹,道:“你倒是胆大,我可不敢冒险。”拿起叠放在榻边的抹胸,替她穿上,低着头,一颗颗地扣那一排珍珠扣子。 阿绣未能诱他入港,本该觉得沮丧,可是看着他克制的模样,心头热乎乎的,竟有些感动。 穿好衣服,她对着妆镜描眉点唇,将最喜欢的首饰往头上堆。 桑重等了半个时辰,她还没好,不禁催促道:“只是去见钟晚晴,何必这般讲究?” 阿绣拿着一对金累丝灯笼耳环,在耳垂上比了比,斜他一眼,道:“你不懂,正是因为见她,奴才要好好打扮。” 桑重确实不懂,两个如此熟悉的女人见面,有什么好打扮的。 走进春晖楼,阿绣问了掌柜,得知钟晚晴还没到,便和桑重在阁子里坐下等。直到伙计在帘外说钟姑娘来了,桑重看见阿绣眼中燃起的斗志,才明白再熟悉的女人见面也是要比美的。 伙计搴起帘子,钟晚晴走进来,她脸上未施脂粉,似乎是无意与阿绣比美,只穿着一件玄色对襟长衫,黛绿罗裙,挽着一个简单的螺髻。 相比之下,反倒显得满头珠翠,一身绮罗的阿绣有些浮夸,然而这种浮夸落在桑重眼中也是可爱的。 阿绣看着钟晚晴,面上掠过一丝懊恼,笑眯眯道:“奴帮你点了烧羊肉,烧猪头,火腿青笋蘑菇杂素,你还想吃什么,自己点罢。” 钟晚晴对伙计道:“再来三坛上好的红花如意酒,一盘葱汁野鸭脯,一碗水糖金银肉,一盘红烧鹿尾,一碗燕窝,一碗鱼翅……” 这顿饭桑重做东,她拣贵的点,阿绣便忍不住道:“点这么多,咱们又吃不了,燕窝鱼翅就不要了,酒一坛就够了。” 钟晚晴道:“吃不了,我看着欢喜,不行么?” 阿绣道:“那你自个儿掏钱,点再多奴都管不着。” 钟晚晴面上浮起一丝讥笑,正要言语,被桑重抢先道:“阿绣,没事的,你就让钟姑娘点罢。” 阿绣看了看他,没再言语。 “还是桑长老大方。”钟晚晴笑着又点了几个菜,伙计记下去了,她端起茶盏吃了口茶,道:“桑长老,你可真有本事,短短数月便让阿绣一心向着你,莫非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桑重道:“钟姑娘说笑了,阿绣当你是自己人,才与你计较这些,你莫见怪。” 阿绣哼了一声,别过脸,看着窗外。 钟晚晴瞟她一眼,笑道:“我见她有了好归宿,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她?” 闲话几句,桑重道:“钟姑娘,令兄那边怎么样了?” 阿绣故作紧张地看过来,钟晚晴道:“他自然是很恼火,不仅要杀了你们,还要与我断绝关系。禁不住我好说歹说,他才消气,答应放过你们,但有一个条件。” 桑重道:“什么条件?” 钟晚晴道:“费元龙留下的七卷《隐芝大洞经》,想必长老也是知道的,阿兄手上现有一卷半,他希望你帮我们找齐剩下的五卷半。” 桑重与他们周旋了这么久,总算以猎物的姿态切入正题,这个正题与他想的差不多,因此内心毫无波澜,面上少不得露出诧异之色。 未及他言语,阿绣拍案而起,柳眉倒竖,气愤道:“太过分了,奴又不是自愿嫁给他的,如今跟了桑郎,也没什么对不住他的,他怎么有脸提出这样为难人的条件?” 桑重心知她在做戏,有些想笑,忍住了,拉着她坐下,道:“话不是这等说,掬月教毕竟照拂过你,是我对不住霍教主,这无可争辩。他愿意放过我们,我已感激不尽,帮他也是应该的。” 阿绣只当他真这么想,满心愧疚,道:“日前在太平山庄,半卷《隐芝大洞经》便卖了二十万灵石,其余几卷还不知在哪里。要找齐七卷经书,代价难以估算,这忙不好帮的!” 桑重注视着她,笑了笑,轻抚着她的背,道:“我知道,你别急,小心动了胎气。” 钟晚晴吃着花生,戏谑含笑的目光在他们俩脸上转来转去,这时道:“是呀,都做娘了,还这样急躁。我也知道此事难办,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桑重道:“钟姑娘,你们要我帮忙,总得先告诉我找齐七卷经书,作何用途罢。” 葱汁野鸭脯和酒来了,钟晚晴夹起一片鸭脯,慢慢地吃了,道:“桑长老,你可知我和阿兄为何不同姓?” 阿绣道:“因为你们不是一个爹生的。” 钟晚晴翻她一眼,道:“我又没问你,你多什么嘴?” 虽然这是她们一起做下的圈套,阿绣看她骗桑重,比自己骗桑重更不是滋味。 究其原因,大抵是自己骗桑重时,看不见自己虚伪的面孔,看她骗桑重时,才知道自己有多虚伪。 阿绣垂眸道:“你有话直说,少绕弯子。” 不像她心里有负担,钟晚晴眼神坦荡,语气仿佛在和知己推心置腹,继续编道:“我和阿兄的确是同母异父,阿兄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叫霍茹。” “小茹十年前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阿兄听说《隐芝大洞经》里有一个丹方可以救她,故而想找齐七卷经书。” 第三十九章 郎情妾意斗婵娟 “原来如此。”桑重点了点头,道:“霍教主真是个好兄长。” 钟晚晴叹气道:“小茹只有阿兄这一个亲人,阿兄若不管她,便没人管她了。她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就这么昏迷下去,连我也于心不忍,何况阿兄。长老就当是积德行善,帮帮我们罢!” 她声音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加上恳求的目光,媚丽的容颜,足以打动大多数男子。 桑重被她打动了么?阿绣不知道,也没有看他,怕他脸上,眼里有自己不想看见的情绪。 她低着头,用箸拨弄盘子里的几片蘑菇。 桑重乌睫微垂,拇指摩挲着酒杯,半晌道:“钟姑娘,我能为有限,要帮你们找齐七卷经书,恐怕心有余力不足。” 钟晚晴蹙起眉头,眼中掠过一丝不快,道:“长老若是不答应,阿兄那里,我不好交代的。” 桑重微微一笑,道:“五个月前,天泉山庄宝库里的一卷《隐芝大洞经》被盗,嫌犯是一名叫钟晚的男子。三日前,蓬莱岛的大公子苏烟鸣在太平山庄花二十万灵石买下半卷《隐芝大洞经》,回去的路上便被抢了。” “正好钟姑娘你说你们手上现有一卷半,莫非就是从天泉山庄和苏大公子手中抢来的一卷半?”桑重目光幽幽地看着钟晚晴,虽然在笑,眼神毫无温度。 他能猜到这一卷半《隐芝大洞经》的来历,阿绣与钟晚晴并不意外。 钟晚晴笑了笑,道:“是又如何?难不成长老想帮他们夺回去?” 阿绣怕桑重不知道钟晚晴的厉害,真有虎口夺食的想法,忙在桌底踩了他一脚,满脸紧张地向他使眼色,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 桑重看她一眼,道:“钟姑娘武功高强,身后更有霍教主这样的绝顶高手,我哪有本事从你们手中夺回经书?” 钟晚晴笑道:“桑长老,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桑重道:“我没这个本事,但蓬莱和天泉山庄未必没有,钟姑娘和霍教主毕竟势单力薄,不宜与名门大派为敌。” 钟晚晴眯起眼睛,道:“怎么?你想告诉蓬莱和天泉山庄,经书在我和阿兄手里?你不怕他们知道你偷了我阿兄的小妾?” 阿绣作为牵制桑重的把柄,闻言抬不起头,局促地绞着手指。 太无耻了,这样无耻的计划真是我想出来的么?她忽然有些记忆模糊。 一只修长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抬眸对上桑重的眼睛,竟有一种错觉,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桑重眼波一转,对钟晚晴道:“我一个男人,名声不要紧,只是不忍心阿绣受人非议。钟姑娘也是女子,与阿绣交情匪浅,你一定也不想牵连阿绣罢。” 钟晚晴面露难色,道:“我当然不想,可阿兄怎么想,我管不住呀。” 桑重心想这个霍砂,与其说是她的兄长,倒不如说是她的挡箭牌,什么坏事都往他身上推,她装成好人的样子坐在这里谈判。 他们寻找《隐芝大洞经》,当真是为了她口中霍砂同父异母的妹妹霍茹么? 桑重不太相信,因为他已看出来钟晚晴和阿绣一样撒谎成性。她们就像两只细脚伶仃的蜘蛛,口吐谎言织成的丝,紧紧地裹住一个只有她们知道的秘密。 桑重道:“我有一个主意,对大家都好。” 钟晚晴道:“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桑重道:“费元龙与我师父有缘,曾蒙他老人家指点过数月,算是我的半个师兄。五十多年前,他送给我一卷《隐芝大洞经》,我可以给你们。除此之外,我再帮你们找两卷半。你们找齐七卷经书,达成目的后,便将经书还给失主,息事宁人。我也不会把你们的事透露出去,这样大家都免去许多麻烦。” 阿绣和钟晚晴注视着他,各自眼中神色变幻,都不做声。 他们要他帮忙找到其余五卷半,他嫌太多,讨价还价,这不奇怪,他本就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奇怪的是他的主意来得太快,太详细,没有准备的人是很难想到的。 钟晚晴眼角瞥过阿绣的脸,目光里藏着针,道:“桑长老,你来之前便知道我阿兄在找《隐芝大洞经》?” 桑重道:“只是猜测,当初在迷宫遇见姑娘,我便怀疑你是谢彦华在瓜州渡口见过的钟晚。” 阿绣知道钟晚晴怀疑自己叛变,将计划透露给桑重,抿了抿唇,小声道:“其实那日奴也在瓜州渡口,怕你见怪,一直没敢说。” 桑重故作诧异,道:“原来你早就知道霍教主在找《隐芝大洞经》!” 阿绣点了点头,钟晚晴看着他们两,脸色有些阴沉。 她不喜欢别人和自己讨价还价,可是桑重的话也不无道理。她和霍砂再厉害,比起蓬莱和天泉山庄,终究是势单力薄。 若把桑重逼急了,引来那些名门大派的围剿,谁都讨不着好。 阿绣觑着她的脸色,知道她很不高兴,心里竟有些痛快。 她喜欢钟晚晴,但这不妨碍她看到钟晚晴在男人面前失利时幸灾乐祸,因为钟晚晴太耀眼,讨好她的男人太多,因为这个让她失利的异类不是别人,正是桑重。 哪怕这世上的男人都喜欢钟晚晴,只要桑重不动心,阿绣便觉得自己没有输。 她看着满眼算计,沉着冷静的桑重,比起那些被钟晚晴迷惑的蠢货,他是如此出类拔萃,英俊不凡,每根发丝都散发着理智的光芒。 一晌贪欢 第27节 她心中的爱意宛如滔滔洪水,在这一刻将桑重淹没。 钟晚晴目光斜斜地落在她面上,眼波微动,笑道:“还是桑长老思虑周全,待我回去和阿兄再商量商量,先吃菜罢。” 桑重点点头,吃了会儿菜,道:“钟姑娘,你听说过一个叫铜雀堂的组织么?” 钟晚晴咬着一块猪头肉,想了想,口齿不清道:“没听说过。” 桑重道:“金波门一个三流小门派,如何能建造出那样的迷宫,你不觉得奇怪么?” 钟晚晴道:“这世上奇怪的事多了,比如我的钱为何总是不够用,鲫鱼为何要有刺,莲心为何那么苦,我哪有功夫理会他们。” 阿绣噗嗤笑了,对桑重道:“她这个人,有时候大大咧咧的,比男人还粗心。” 桑重知道这不是粗心,而是不在乎。很多高手都像钟晚晴这样,不把小角色的阴谋诡计放在心上,这并不是一个好习惯。 他道:“周鑫娘子和白露仙子都是铜雀堂的人,铜雀堂是一个很严密的组织。”便将那晚和聂小鸾在金波门与雪山尊者交手的事说了。 “雪山尊者对你似乎颇感兴趣,你要小心。” “多谢长老提醒,对我感兴趣的男人也不多他这一个。”钟晚晴不以为意,见阿绣拿着银匙在汤里捞虾圆吃,本来不想吃的,偏要伸出箸去抢。 阿绣哪有她手快,捞上来的虾圆都被她抢走了,气得咬牙切齿,小嘴一撅,秋波流转,道:“桑郎,她又欺负奴!” 桑重好笑又无奈,钟晚晴再动箸,他便拿起一根没用过的箸当做剑平刺而出。 这一刺四平八稳,却深得清都派剑法的精髓,角度力道拿捏极为巧妙。钟晚晴竟不能避开,也以箸为剑,在他箸上轻轻一点。 桑重手腕一翻,虚招实招变幻,缠住了她的箸。 阿绣趁机把剩下的虾圆都捞到了自己碗里,洋洋得意地吃着。 钟晚晴睨着她,鄙夷道:“你就会靠男人。” 阿绣不以为耻,扬起下颌,笑着向桑重抛了个媚眼,鲜艳的红唇一张一合,道:“靠男人也是一种本事。” 钟晚晴冷哼一声,猛一用力,击断了桑重的箸,自己的箸跟着也断了。 唇枪舌剑,打打闹闹,一顿饭吃了个把时辰,天都黑了。山市的夜晚人鬼混杂,群魔乱舞,妖怪横行,极是热闹。 阿绣道:“桑郎,奴与月使还有好些体己话说,今晚就住在这儿罢。” 桑重点头道:“阿绣孕中多思,我那里也没有和她说得来的女孩子,钟姑娘若是不忙,多住几日,陪陪阿绣也好。” 钟晚晴道:“那今晚阿绣和我睡,长老莫要舍不得。” 桑重和阿绣一直是分房睡的,闻言桑重淡淡一笑,阿绣低了头,想起自己的假身孕,屡试屡败的勾引,烦恼又涌上心头。 男人太理智了,也不好。她瞥了眼桑重,满心爱意里泛起点恨。 爱恨交织,这种感觉很奇妙,像往一锅甜汤里倒粉汁勾芡,不多不少,就那么一点点,汤更粘稠了,味道依然甜美。 钟晚晴一定不懂这种感觉,她站得太高,世间的男人在她看来都好渺小。 男欢女爱的快乐,向来只有在双方地位差不多时才能体会深刻。 阿绣望着一杯接一杯饮酒的钟晚晴,暗自叹了口气。她希望晚晴也能体会到这种快乐,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而不是借酒消愁,寻求短暂的麻木。 第四十章 玉楼人醉杏花天(上) 两个女人要出去逛逛,问桑重可要同去。桑重虽然有些不放心阿绣,但看出她们都不想他跟着,多此一问纯属客气,便很知趣地拒绝了。 “钟姑娘,麻烦你看着阿绣,莫让她吃寒凉生冷的东西,莫要去人多杂乱的地方。”桑重再三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钟晚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有我在,你还不放心?” 正是因为有你这个惹是生非的女强盗在,才更不放心。桑重强忍着,没把这话说出口。 阿绣却从他脸上读出来了,抿嘴一笑,道:“放心罢,奴自己会小心的。” 走出他的视线,阿绣便在街边的小吃摊上买了一盏雪泡梅花酒,一口气吃了半盏,冰凉沁脾,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钟晚晴知道她爱吃冰水,这些日子在桑重身边憋坏了,也没拦着她,只笑道:“你小心真怀上了。” 阿绣饮尽盏中酒,露出苦笑,道:“他不肯做那事,我怎么怀上?” 钟晚晴一愣,道:“我看他是喜欢你的,为何不肯?” 阿绣睨她一眼,仿佛她是不通人情的小孩子,问了一句傻话,道:“自然是因为心疼我。” 钟晚晴感到不可思议,道:“哪有这种男人?他怕不是怀疑你假孕,又没法证明,便这么耗着。” 阿绣蹙起眉头,捏着酒盏想了想,道:“不会的,他带我去过虞婆婆的医馆,从那之后便没再怀疑了。” 钟晚晴似笑非笑道:“真是个好男人,但愿他发现你没怀孕后,也对你这么好。” 这话戳中了阿绣的心病,她别过脸,又要了一盏酒,慢慢地啜吸着。 钟晚晴也要了一盏酒,边饮边看着不远处花花绿绿,吐火吞刀的游行队伍。锣鼓喧天,灯光缭乱,温柔的夜风宛如情人的手,轻拂她和阿绣鬓边的碎发。来来往往的妖魔鬼怪都忍不住扭头,多看这对娇姿出色的丽人几眼。 阿绣忽道:“我不曾对桑重说过不该说的话。” 钟晚晴背对着她,哦了一声。 阿绣道:“这一百多年,我跟着你风风雨雨都过来了,怎么会因为一个男人背叛你?再说背叛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我难道不知道男人靠不住?” 钟晚晴不作声,阿绣盯着她的后脑勺,急道:“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钟晚晴转过身来,星眸忽闪,微笑道:“我并未不相信你呀,你也不必担忧,他若与你翻脸,我便给他下毒,将他变成一个废人,关在掬月教,随你摆布。” 阿绣知道她真做得出,于心不忍道:“下毒就算了,关起来便好。” 钟晚晴伸手扶了扶她鬓边的金钿,道:“这身打扮真好看,我若是个男子,也被你迷死了。” 阿绣翻她一眼,道:“你这酒鬼,整日打打杀杀的,若是个男子,我一定离你远远的。” 钟晚晴揽住她的腰,俯身把脸蹭着她胸前的柔波,鼻端幽香馥郁,笑道:“我如今改邪归正啦,好久没杀过人了。” 阿绣抚着她的背,神情是怜惜的,道:“你少饮酒,心情不好,找人说说话也比酗酒强。” 钟晚晴道:“我的心事,除了你,还能对谁说?” 阿绣叹了口气,与她逛了一圈,回到春晖楼。 伙计捧着个黑漆匣子,满脸堆笑地走过来道:“钟姑娘,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钟晚晴接过匣子,丢给他一块灵石,进屋打开,里面是一张薄如蝶翼的黄金面具,灯光下灿烂夺目。 阿绣诧异道:“这不是上次在太平山庄撒夜明珠的大财主戴的面具么?” 钟晚晴微笑点头,拿起面具,见匣子里还有一幅罗纹笺,上面写着:水下一别,悬悬不忘于心,明日特备淆酒于红尘岛杏花楼,启请芳驾,幸勿他辞。 阿绣就她手中看着,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钟晚晴便将那日离开太平山庄,跟踪大财主至水下石林之事说了一遍。 阿绣嗤笑一声,不屑的神态竟与霍砂有些相似,道:“色鬼,说什么面具有瑕疵,分明就是借口,想知道你的住处,约你再见面。” 钟晚晴将面具戴在脸上,揽镜细细端详,道:“你知道红尘岛是什么地方?” 阿绣道:“不就是个吃喝嫖赌的销金窟么?” “那可不是一般的销金窟。”钟晚晴眼中露出向往之色,道:“听说岛上有最好的戏子,最香的酒,最美的妓女和小倌。无论你是男是女,只要有钱,都能在那里买到极乐。” 阿绣道:“你想去?” 钟晚晴瞥她一眼,略带奚落道:“除了你这样的良家妇女,谁不想去?” 阿绣拧起眉头,道:“红尘岛向来神秘,我们都不知道在哪里,也不清楚岛上是个什么情形,你连这个男人是谁都不知道,贸然赴约,不觉得很危险么?” 钟晚晴抚摸着脸上的面具,道:“明明白白的事,还有什么意思?他若图谋不轨,危险的是他,不是我。”说着打了个哈欠,摘下面具,宽衣就寝。 阿绣嘴唇紧抿,拿起面具看了看,也脱了衣裳,爬上床,一脸严肃道:“人心有时候比鬼还可怕呢,你莫要太自信。你知道莲鹤方壶怎么来的么?” 钟晚晴闭着眼,漫不经心道:“怎么来的?” 阿绣将袁继先和蓝夫人的事讲给她听,说到蓝夫人是谪仙,钟晚晴眉心微动,待她说完,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你胸好像变大了。” 阿绣瞪起眼睛,粉拳捶在她身上,气愤愤道:“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可有在听?我怕你步蓝夫人后尘,你晓不晓得?” 钟晚晴笑道:“我晓得,你放心罢。” 阿绣揉着手,两腮鼓鼓,道:“你怎么总也不长肉,白骨精似的,硌得我手生疼。” 次日上午,四名白衣人抬着一顶纹饰华丽,青罗垂幔的轿子来接钟晚晴去红尘岛。阿绣再三劝说不住,望着她笑嘻嘻地上轿去了,回头对桑重只说她去见霍砂了。 四名白衣人抬着轿子一路飞驰,约摸一个时辰,来到海上,穿过结界,徐徐降落在红尘岛上,又走了一段,方停下道:“钟姑娘,杏花楼到了。” 一人掀起帘子,钟晚晴走出来,只见周围山岭参差,楼台缥缈,粉白浅红的杏花拥若云霞,延绵至天边。 面前一座门楼,门上挂着一个匾额,黑地金书:杏花楼。两旁一副对联,写的是: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第四十一章 玉楼人醉杏花天(下) 钟晚晴想象中的红尘岛,应该是个纸醉金迷,到处酒池肉林,妖童媛女,放浪形骸,无比热闹的风月之地。但这一路行来,阒无人声,唯有鸟鸣啁啾,流水淙淙,与深山密林之中无异。 走进杏花楼,一名模样标致,穿着秋香色衫裙的婢女向她道个万福,笑吟吟道:“公子在楼上等姑娘呢。” 这座小楼以沉檀为梁栋,金宝为户牖,每级楼梯都以五色漆描花鸟人物,极其华丽。钟晚晴拾级而上,发现只要是木头做的楼梯,日子久了,再华丽也会吱呀吱呀响。 楼上绣帷罗幌,一重一重,宝炉喷香,烟云叆叇,烛焰光辉中坐着一个人。 他头戴片玉方巾,穿着月白缎长衫,戴着银面具,遮住上半张脸,露出一个光洁雪白的下颌,一张朱红的薄唇。 他站起身,在这金碧辉煌的屋子里,就像一株皎皎玉树,素辉流转,含笑作揖道:“钟姑娘,别来无恙。” 钟晚晴拿着一柄象牙骨摺扇,上下打量着他,微笑道:“多谢公子的面具,今日又来叨扰,叫我好生过意不去。” 大财主道:“姑娘言重了,礼轻酒薄,何足挂齿。蒙姑娘不弃,屈尊至此,在下已然受宠若惊。” 钟晚晴吸了口气,目光飘向珠帘外的露台,道:“好香的酒!” 宴席设在露台上,酒还在酒壶里,她已闻见香气。 温行云笑道:“看来姑娘也是好酒之人,还请猜猜这是什么酒?” 钟晚晴走近几步,又闻了闻,两眼放光,道:“是瑞露酒!” 瑞露酒,酿于百花之中,其味甘香,不可比状。 一晌贪欢 第28节 温行云唇畔笑意更深,道:“姑娘真是酒中伯乐,不枉这几坛瑞露酒。” 两人走到露台上,入席定位,那宴席杯盘罗列,丰盛自不必说。承应乐人在珠帘后一行儿摆列奏乐,美貌的婢女素手执壶,往红玉莲花卮中注酒。 钟晚晴连吃了三杯,惬意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山坡上的杏花,道:“酿制瑞露酒,少不得烛夜花,烛夜花极难栽培,因此瑞露酒也很难得。我只在洛水宫史宫主的书房里偷吃过一次,总算又尝到了。” 温行云手持红玉莲花卮,道:“洛水宫以机关术闻名,史宫主嗜酒如命,姑娘能偷到他珍藏的佳酿,实在是高手中的高手。” 钟晚晴说这话,就是存了炫耀自己身手不凡的心思,被他捕捉到,这么一夸,她更高兴了,笑容满面道:“公子过奖了。” 温行云听出她很高兴,微笑道:“今后姑娘想吃酒,不妨来找我,总比偷别人的珍藏方便些。” 钟晚晴收了笑,注视着他异常黑沉的眼睛,道:“敢问公子可有家室?” 温行云一愣,道:“我并未成家。” 钟晚晴冷冷道:“我不喜欢让妻子伤心的男人,你最好莫要骗我,否则下场一定很惨。” 赫赫有名的澹云阁主,修为深不可测,性子古怪,喜怒无常,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本人比他造出来的兵器更可怕。许久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了。 隐匿在暗处的侍卫都替这口出狂言的绝色美人捏了把汗,温行云却笑了,道:“我也不想做一个让妻子伤心的男人,所以至今未娶。” 不让妻子伤心,最好的法子岂非就是不娶? “好极了!”钟晚晴抚掌大笑,容光四射,漫山遍野的杏花都被压了下去。 大财主看着她,眼中并没有她熟悉的迷恋,情欲。钟晚晴既意外又满意,她虽然喜欢被男人讨好,却不喜欢男人讨好她时流露出来的欲望,这令他们看起来像畜生。 也许眼前的男人只是更擅长掩饰,但至少表面上,他与众不同。 她伸手在他肩头一拍,道:“那我今后便赖上你了,我可是个海量,你莫要后悔。” 温行云笑道:“三生有幸。”饮尽一杯酒,又道:“钟姑娘,你不想知道我是谁么?” 钟晚晴夹起一颗圆溜溜的鸽子蛋,道:“你既然戴着面具,便是不想让我知道,我又何必问呢?” 温行云道:“姑娘真是善解人意。” 她哪里是善解人意,她只是对他的身份不感兴趣,酒肉朋友而已,知道的太多便玩不下去了。对此,温行云心知肚明。 乐人玉管朱弦助清欢,楼外杏花天上,闲云悠悠,云影落花在碧琉璃般的水面上徘徊。 弯弯的溪水环绕着瘦溪茶楼,桑重带着阿绣在茶楼里吃茶。阿绣心神不宁,唯恐钟晚晴中了别人的奸计。 桑重看看她,道:“钟姑娘只是去见霍教主,你为何忧心忡忡?” 阿绣道:“奴怕教主不答应你的条件。” 桑重笃定道:“他会答应的。” 红日西坠,一人一妖回到春晖楼,钟晚晴还未归,阿绣在房中坐立难安,时不时地走到窗边张望。 桑重口中不言,心想小祸害又撒谎,钟晚晴一定不是去见霍砂。 直到天色昏黑,上午来接钟晚晴的轿子才出现在长街尽头,除了抬轿的四名白衣人,还多了两名白衣人在前面打着灯笼。 轿子停在春晖楼门首,阿绣迎上去,接着一身酒香扑鼻的钟晚晴,看了看她,眉头皱成一团儿,嗔怪道:“怎么又吃这么多酒!” 钟晚晴脸红红的,迷离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微微一凝,笑着伸臂勾住她的脖颈,道:“美人儿,扶我回房!” 阿绣见她心情不错,想必没受欺负,松了口气,真个扶着她,道:“小心门槛。” 一个孕妇扶着一个醉鬼,踉踉跄跄地进门,桑重脸色都变了,急忙上前道:“我来扶她。” 阿绣犹豫了一瞬,摇头不肯。 桑重只好提心吊胆地紧跟着她们,走到房门前,钟晚晴星眸慢转,迷迷糊糊地看他片刻,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拿出半卷《隐芝大洞经》,丢给他,道:“阿兄答应你的条件了,你先去找这半卷经书的另一半罢。” 阿绣笑道:“太好了,奴还担心教主为难桑郎呢。” 钟晚晴咕哝道:“桑郎桑郎,你现在心里只有他。” 桑重拿着经书,不着痕迹地审视钟晚晴,她真的醉了么?哪有人醉了还能演戏?只怕连醉酒也是装的。 阿绣道:“桑郎,你先回房罢,奴待会儿过去。” 桑重点点头,转身走了。 阿绣关上门,走到床边放下钟晚晴,道:“你真去红尘岛了?” 钟晚晴面色有些疑惑,道:“我也不确定那儿是红尘岛不是,太清静了,总感觉不像。过几日,我再去探个究竟。” “你还要去?”阿绣蹙着眉头,道:“那个大财主可有占你便宜?” 钟晚晴摇了摇头,笑道:“此人遮遮掩掩,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定是想吊我胃口,我倒要看看他能装到几时。” 阿绣打发她睡下,推开隔壁房门,见桑重闭目坐在交椅上,一只手按着经书,心知他在用六合天局查看这半卷经书的来历,便没有作声。 移时,桑重睁开眼,见她纤纤玉手托着头,坐在对面好奇地看着自己,桌上的红烛照着她一双晶莹璀璨的眸子,想说的话都写在眸子里。 桑重喜欢被她这样眼巴巴地望着,不禁扬起唇角,道:“掬月教里,谁棋艺最高?” 阿绣一愣,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桑重道:“因为另半卷经书在棋痴夏侯冰手中。” 第四十二章 情敌对面不相识 夏侯冰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住在图密山的洞府里,因其醉心棋艺,修为不俗,曾为了一张棋谱嫁给满脸麻子的独眼道人阎充,人都叫她棋痴。 拿到棋谱后,夏侯冰便与阎充和离,阎充也没有纠缠,分了一半家私给她,其中便有半卷《隐芝大洞经》。 无论是谁有求于夏侯冰,都要陪她手谈一局,赢了万事好商量,输了她便端茶送客。 好色之徒纷纷慕名而往,能赢她的人却寥寥无几。 阿绣道:“奴和月使都不擅长下棋,教主倒是个中高手,但比起桑郎还是差远了。” 这马屁拍得桑重心中熨帖,极力克制笑意,睇她一眼,道:“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你就会花言巧语。” 阿绣起身走过去,贴着他的耳朵,吐气如兰,嗓音里掺了蜜道:“千真万确,在奴眼里,他给你提鞋都不配。” 桑重再也忍不住,笑若春风,将她抱在怀中亲了亲脸颊,温存一番,道:“明日我回师门取一张古棋谱,你和钟姑娘待在这里,后日我们再去找夏侯冰。倘若我不能赢她,便拿棋谱换经书,那经书对她而言应该没什么用。” 阿绣依偎着他,身子软得没骨头也似,道:“但凭郎君安排。” 次日吃过早饭,桑重便离开了山市,阿绣将他的计划告诉钟晚晴,钟晚晴眉头微蹙,道:“既然知道另半卷经书在夏侯冰手中,我们去抢就是了,何必如此麻烦。” 阿绣横她一眼,道:“你就知道抢,天泉山庄和蓬莱丢了经书,已经闹出不小的动静,你非要把他们招来不可么?” 钟晚晴垂眸不语,阿绣继续数落道:“你和教主都是一个路数,有些事明明不必闹大,你们不管不顾,偏要强取豪夺,显得自己忒有能耐还是怎么的?这样下去,迟早惹来大祸,所以依我说,多听桑郎的,他比你们思虑周全,小心在意,掬月教需要他。” 钟晚晴心知她说的在理,嘴上不服气道:“我比他聪明多了,我只是懒得动脑子罢了。” 阿绣数落过了,又笑眯眯道:“是是是,你聪明绝顶,真动起脑子,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道士哪里是你的对手?” 钟晚晴被她安抚住,答应后续行动都听桑重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强取豪夺。 阿绣不放心霍砂,问道:“教主近来在做什么?” 钟晚晴道:“他在潍阳县学扎纸鸢。” “扎纸鸢?”阿绣瞪大眼睛,道:“学这个做什么?” 钟晚晴道:“我也不知道,兴许是在堕和罗没见过,觉得好玩罢。” 张老汉在潍阳县扎了半辈子纸鸢,手艺精湛,远近闻名。前不久,他收了一个叫霍砂的徒弟,这小伙不仅聪慧好学,模样还俊,一双手画什么像什么。 张老汉没儿子,收了十几个徒弟,加起来都不及他一半聪明,是以打心眼里喜欢他。 这日上午,天气晴朗,霍砂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袖子卷至手肘,露出精瘦的小臂,在院子里看张老汉用葫芦,白果壳做哨子。这种哨子装在纸鸢上,飞至高处,罡风一吹,发音雄厚,方圆五里都能听见。 “哨子做得好,迎风不会左右晃,也有用竹芦贴簧……”正说着,敲门声响起,张老汉转头看时,一名浓眉凤目,面若皓雪的年轻人头戴方巾,穿着蓝布道袍,长身玉立于门外,冉冉有惊人之貌。 霍砂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 张老汉从小杌子上站起身,道:“公子有何贵干?” 桑重作了一揖,道:“老丈,我是霍公子的朋友,有事找他,打扰了。” 张老汉看向霍砂,霍砂点了点头,站起身道:“师父,您先忙,我们出去说。” 他走在前面,桑重走在后面,相隔五步之远,倘若他要出手,桑重还有机会躲避。 走到一株五人合抱的大枣树下,霍砂停住脚步,道:“阁下找我做什么?” 桑重打量着他的神色,丝毫没有一个男人与给自己戴绿帽的男人碰面时,该有的恼羞,愤怒,怨恨。 这不对劲,就算阿绣不是他的小妾,他也该做做样子。 莫非找错人了? 桑重按下疑惑,深深一揖,道:“霍教主,阿绣的事,贫道罪该万死,承蒙海涵,感激不尽。” 霍砂万没想到桑重这个奸夫敢孤身来找自己,他连桑重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因为觉得没必要知道,闻言诧异极了,瞪大眼睛看着他,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桑重抬眸看他一眼,心中怪道:他怎么好像不认识我? “清都派的弟子遍布天下,霍教主在铜钲馆一拳打败郎啸虎的事,如今人尽皆知,你又不曾刻意隐瞒行踪,想找你并不难。” 霍砂一时有些罔知所措,飞快地理了理思绪,心知自己应该像个被戴了绿帽的男人一样恼羞,愤怒,怨恨,于是沉了脸,冷声道:“你倒是胆大!” 他似乎才想起来被戴绿帽的事,难道用阿绣要挟我帮他们找经书,并不是他的主意?桑重心中疑窦丛生,隐隐觉得这趟来对了,看似坚不可摧的霍砂才是掬月教的突破口。 他不禁有些兴奋,面上讪讪道:“贫道自从知道阿绣的身份,昼夜不安,一直想当面向霍教主你赔个不是。” 霍砂别过脸,不作声,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钟晚晴和阿绣,这两个女人给他安排的角色,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阿绣若真是他的小妾,桑重早就去见阎王了。 桑重看着他,道:“霍教主,小茹的伤势近来可有起色?” 小茹?这又是谁?霍砂心下茫然,想了想,一定是钟晚晴和阿绣编出来的新幌子,含含糊糊道:“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起色。” 桑重点了点头,心里有数了。他叫小茹,这样亲昵,霍砂若真有个叫霍茹的妹妹,定会感到冒犯。这样细微的情感是很难演的,霍砂并不像一个出色的戏子。 “霍教主,贫道今日来找你,还有一件事。昨日令妹拿出半卷《隐芝大洞经》,贫道查到另半卷在棋痴夏侯冰手中。你该知道棋痴的规矩,不管找她做什么,都要先陪她手谈一局。听阿绣说,你棋艺甚高,贫道便想和你下一局。赢了的人去找夏侯冰,这样也不至于误事。” 堕和罗的现任国君梵宗不仅修为高绝,亦是下棋的高手,霍砂深得他真传,棋枰上难逢敌手,心想桑重是六合天局的传人,棋力应该不弱,欣然应允。 一晌贪欢 第29节 第四十三章 忙趁东风放纸鸢 正是八月末,树上的枣子已经泛红,星星点点,在青翠茂密的枝叶间躲闪。 树下两人对坐安枰,桑重道:“贫道行止有亏,饶霍教主一先罢。” 霍砂不肯,坚持饶他一先。桑重推辞不过,便先下了一着。 “霍教主,听说你和钟姑娘来自堕和罗?” 霍砂这时找到了一点演戏的感觉,冷笑道:“是阿绣那小淫妇告诉你的罢?” 桑重淡淡道:“霍教主若是对阿绣多些关心,或许不至于此。” 霍砂勃然色变,锐利的目光带着森森剑气,逼得桑重脸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关心谁,不关心谁,轮不着你这个奸夫多嘴。莫以为你是清都派的五长老,我便不敢杀你!” 桑重面色从容,道:“贫道不过是替阿绣说句公道话,霍教主你何必恼羞成怒?你若一点错处没有,令妹又怎么会站在阿绣那边?” 霍砂脸色铁青,拳头紧握,浑身散发出杀气。树上的两只乌鸦被杀气所惊,砉地飞走了。 桑重纹丝不动,霍砂看着毫无惧色的他,忽然笑了,周身的杀气随着这一笑化为乌有。 他寒星般的眸子里闪着一点欣赏,道:“桑道长,你是个男人。” 桑重道:“贫道当然是个男人。” 霍砂落下一子,道:“很多男人只是徒有其表,算不得真男人。” 两个原本陌生的男人被两个女人的谎言串在了一起,棋枰上攻守杀夺,言语间你来我往,彼此面前的迷雾渐渐稀薄。 桑重发现霍砂比钟晚晴和阿绣耿直得多,让阿绣勾引自己,从而要挟自己帮忙寻找经书,一定不是霍砂的主意。 甚至,连寻找经书也不是他的主意,他似乎只是在配合钟晚晴和阿绣。 下到一百八十着,霍砂输了半子,拱手道:“道长棋艺果高,夏侯冰那里便交给你了。” 桑重道:“若非霍教主饶贫道一先,贫道也赢不了,还是你棋高一着,夏侯冰那里你去罢。” 寒光一闪,霍砂手中多了一把黄金吞口的青钢短剑,剑尖直刺桑重咽喉。这一剑并非杀招,因此速度力道都有所保留,但已足够惊人。 两人只隔着一张棋枰的距离,剑气仿佛一只冰冷锋利的魔爪,瞬间摸到了桑重的脖子。就在这时,他冲天飞起,凌空一个翻身,倒掠了出去。 霍砂的剑忽然变长,轻轻一抖,化作一溜青虹追向桑重。他身随剑走,也跟着掠出,身法快如疾风,轻似风中一点飞絮。 哗啦啦一片响,枣树叶子乱飘,剑尖逼上桑重背心之际,桑重身子一缩,一拧腰,转身捏住了剑尖,就像捏住了毒蛇的七寸。 但霍砂的剑远比毒蛇厉害,绝非血肉之躯能招架,桑重的手之所以完好无损,只因他戴着一副金丝手套。 这是清都派前任掌门柳玄范留给桑重的法宝,叫作千仞。 柳玄范临飞升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桑重,倒也不是有多疼他,而是唯恐他有个闪失,六合天局从此失传,便将压箱底的法宝都留给了他。 握着剑的霍砂仿佛站在高山之巅,微微一怔,便恢复了睥睨的姿态,从桑重指间抽出剑,道:“叫你去,你就去,拿不到经书,我便要你的命,哪儿这么多废话。” 堕和罗最年轻的大宗师,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撂下狠话,霍砂身形展动,落地无声,走进张老汉的小院,又变成谦卑的学徒。 桑重望着他,微微笑了。 回到春晖楼,阿绣和钟晚晴出去玩了,等她们回来,桑重只字不提去找霍砂的事。 次日,桑重带着阿绣去图密山找夏侯冰,钟晚晴躺在床上睡懒觉,听见敲门声,不耐烦道:“谁呀?” “是我。” 听出是霍砂的声音,她挥手开了门,霍砂头戴纱巾,穿着一件玄缎绣锦沿边的鹤氅,腰间系着鸦青攒绒带,足蹬皂靴,打扮得精神,走进来,隔着屏风道:“昨日桑重去潍阳县找过我,你知道么?” 钟晚晴一惊,睡意消了大半,道:“找你做什么?” 霍砂道:“他说他心下过意不去,想当面向我赔个不是,另外和我切磋棋艺。” 屏风后窸窸窣窣,钟晚晴披着衣服转出来,审视他道:“你没露馅罢?” 霍砂觉得自己当时的反应虽然慢了一拍,但也没出什么岔子,底气十足道:“当然没有。” 钟晚晴在绣垫香墩上坐下,拎起桌上的酒壶,斟了杯酒,一饮而尽,道:“他竟敢独自去找你,是我小看了他。” 霍砂道:“小茹是谁?” 钟晚晴道:“他问我们找齐经书,有何目的,我便说你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叫霍茹,十年前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你听说《隐芝大洞经》里有一个丹方可以救她,故而想找齐七卷经书。怎么,他问你小茹的事了?” 霍砂点点头,好笑道:“又是同父异母,又是同母异父,我一个孤儿,哪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亲人。你胡编乱造,也不事先与我通个气,昨日听他说起,我还纳闷,小茹是谁?幸好我应变得快,才没露出破绽。” 钟晚晴道:“我也是随口一说,事先哪里想得到。这小道士心思重,你以后莫跟他碰面。” 霍砂道:“我看他也不像个老实的,昨日敲打过了,他身手不错。” “没点本事,我怎么放心把阿绣交给他。”钟晚晴说着打了个哈欠,站起身道:“我再去睡会儿,你自便。” 霍砂拿出一个五彩斑斓的凤凰纸鸢,道:“都快日中了,别睡了,天这么好,我们去放纸鸢罢。” 他眸光熠熠,含着笑,神情有点天真,像小孩子在邀请玩伴。 钟晚晴乜斜着双眼,心头一软,接过纸鸢,见做得精巧,也起了兴致,收拾妥当,跟他出门去放纸鸢。 那厢桑重和阿绣来到图密山,见夏侯冰的洞府门前有一副对联:绿窗相对无馀事,演谱推敲思入玄。 阿绣道:“真是个棋痴!” 桑重叩门三下,石门上的一扇小窗开了,露出一张稚嫩的女孩子脸,双眼打量着他们,好奇又警惕,道:“你们是谁?” 桑重报上姓名,那女孩子让他们稍等,关上小窗,转身去通报。 不多时,石门洞开,一名头戴芙蓉冠,身穿水田衣的美貌女子臂挽拂尘,款款走将出来,看了看桑重和阿绣,道个万福:“不知桑长老驾临寒舍,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桑重还礼道:“贸然登门,只因有一事望姑娘施以援手,莫怪,莫怪。” 夏侯冰眼睛一亮,道:“这倒是巧了,小女子也有一事求长老相助,意欲往贵派拜访,又怕打扰长老清修。” 阿绣笑道:“既如此,姑娘先说罢。” 夏侯冰抿了抿唇,面上浮起赧然之色,道:“此事有些难以启齿,还是你们先说罢。” 第四十四章 暮雪剑断浪子臂 阿绣道:“敢问姑娘手中是否有半卷《隐芝大洞经》?” 夏侯冰点头道:“不错。” 阿绣道:“我们想借这半卷经书观摩一段时日,不知姑娘有何条件?” 夏侯冰沉吟片刻,道:“两位远道而来,进去吃杯茶再说罢。” 跨进门内,女童掩上门儿,阿绣和桑重跟着夏侯冰走进一间屋子,乃是小小客坐。灯烛荧煌,桌面上摆着一个白铜镶边的湘妃竹棋枰,两个紫檀筒儿,盛着黑白棋子。 三人在交椅上坐下,女童端来香茶,夏侯冰拿在手里,并不吃,粉颈低垂,半晌道:“小女子想劳烦长老找一个人。” 这是一个男人,能叫她如此惦记,自然很会下棋,而且英俊潇洒。夏侯冰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姓米。 两个月前,夏侯冰与人在湖边下棋,这名姓米的美男子经过,驻足观棋。 夏侯冰下到第八十着,姓米的美男子已经忍不住出口指点了三着,皆是神着。引得夏侯冰青眼相看,完局后,便请他到洞府坐坐。 美人邀请,米公子岂有不就之理?这一坐,就坐了半个月,床笫间演谱推敲,棋枰上对阵较量,真个情投意合,相见恨晚。 “然米郎始终不肯告诉我他的来历,上个月初一不辞而别,叫我好生牵挂。”夏侯冰语调缠绵,手指绞着拂尘上的毛,满脸晕红,星眸荡漾,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怨恨。 阿绣蹙起眉头,道:“夏侯姑娘,奴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位米公子分明就是个始乱终弃的浪荡子,你就算找到他,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桑重心中冷笑,小祸害,你当日不辞而别,与这个米公子有什么区别?丈八的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夏侯冰也不恼,道:“姑娘,我找他并不是为了有什么好结果,我只想弄清楚他是什么人,为何不辞而别,给自己一个交代。” 阿绣道:“倘若他是有妇之夫,你受得住?” 夏侯冰默然片刻,道:“倘若他是有妇之夫,我并不知情,错的是他,不是我,我为何受不住?” 阿绣无言以对,桑重道:“姑娘这么想也好,你可有他留下的东西?” 他是很乐意帮夏侯冰找这个米公子的,毕竟找人比赢棋容易多了。至于找到这个人,对夏侯冰来说是喜是悲,是福是祸,他又不是月老,管那么多作甚。 夏侯冰拿出一个金绣莲花紫绫香囊,道:“这是米郎送给我的,里面的干花叫作月翘,是他亲手栽种的。久闻六合天局神奇,不知长老能否通过这个香囊推算出米郎的住处?” “贫道试试。”桑重接过香囊,闭上眼,只见庭院清幽,怪石层叠,曲径两旁开着许多月白色的小花。 一名身穿湖色绉纱道袍的男子没戴帽子,也没系腰带,拿着一个小小的竹篓走过来,蹲下身摘花。 他个子颇高,生得相貌堂堂,神情透着一股懒散,左手背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青色胎记。 桑重看着他,心下诧异,再看远处,桅杆点点,一座八角翘脊,浮雕金刚的石塔巍然屹立在海边,是泉州的万寿塔。 桑重睁开眼,道:“夏侯姑娘,米公子的左手背上是否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青色胎记?” 夏侯冰面色一喜,点头道:“正是,长老看见他了?他在哪里?” 桑重道:“贫道认识他,他不姓米,姓袁,单名一个弥字,是鬼斧门主。” 鬼斧门虽然已经没落,门主袁弥却在修仙界小有名气,因为像他这样胸无大志,毫不掩饰,公然将祖传的宝贝拿去唱卖的世家子弟并不多见。 阿绣还是想劝夏侯冰迷途知返,道:“听说这个袁弥身为鬼斧门主,连把剑都炼不出来,门中的事务也不管,成日在外面花天酒地,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那些与鬼斧门交好的世家,都不敢把女孩儿嫁给他。” 夏侯冰对他的事迹也有所耳闻,抿了抿唇,还是问道:“他在哪里?” 阿绣扭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桑重发现阿绣对遇人不淑的女子有着超乎寻常的同情,是否她也有过相似的经历呢? 目光一转,桑重道:“他在泉州码头附近的一座宅子里。” 泉州,居八闽之南,山势蜿蜒,不见刻削,海港逶迤,不至波扬,乃是故宋时的第一大港,举世闻名。到了本朝,虽然衰败,还有几分未退的余温。 庭院里阳光普照,袁弥科头跣足,压着一名女子在竹椅上做那事。女子叫红药,是行院里的花魁,风情万种,能歌善舞,袁弥一见她,便将夏侯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红药一双玉腿分开,架在扶手上,藕臂环着他的脖颈,喘息呻吟,淅淅沥沥的春水从竹条缝隙间滴下。 袁弥捧着她桃花色的脸,在那肉嘟嘟,小巧精致的朱唇上咬了一口,目光迷醉,道:“你猜我多大了?” “二十?”他看起来是二十许人的模样,红药往小了猜。 袁弥笑了,道:“我今年一百三十多岁了。” 一晌贪欢 第30节 红药只当他在说笑,也笑道:“公子莫不是神仙?” 袁弥道:“我是鬼斧门主,鬼斧门在修仙界盛极一时,只可惜传到我手里,已经是日薄西山了。”说着用力挺送,将自己深埋在温暖的蜜巢里,下颌抵着她的颈窝,发出一声喟叹。 红药尖叫着绷紧了身子,喘了几口气,才松弛下来,笑道:“那您应该回去重振家业,怎么还在这里浪费光阴呢?” “重振家业?”袁弥哈哈笑起来,浑身颤动,道:“傻子才操这心呢!” 话音刚落,墙头上传来一声轻笑,袁弥转头看去,吃了一惊。一名青面獠牙,穿着天水碧窄袖绸衫的夜叉双臂环胸,背光而立,身形瘦削挺拔,像墙头上生出来的一根修竹。 他眸光明亮有剑意,不难看出是个高手。这样的高手找上门,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 袁弥身体僵住,红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吃了一惊。 夜叉声音粗粝,语气含笑道:“两位恕罪,在下并不想打扰你们,请继续。”说罢,转过身去。 袁弥哪还有兴致继续,穿上衣服,拿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打发红药离开,作揖道:“不知尊驾光降,有何见教?” 夜叉微微欠身,道:“在下是铜雀堂的雪山尊者,奉堂主之命来请袁门主。” 袁弥从未听说过铜雀堂,神色有些茫然,道:“我与你们堂主素不相识,敢问他为何请我?” 雪山尊者道:“见到堂主,你便知道了。” 袁弥低头踌躇片刻,道:“能否容我给家里传个信,免得他们有事找不到我?” 雪山尊者道:“不能。” 袁弥见他这个态度,心知去了铜雀堂,凶多吉少,道:“那便算了,我们走罢。” 雪山尊者召出一辆牛车,请他上车。袁弥一只脚登上车辕,弯着腰,伸手去掀车帘,忽然手中射出一蓬银光,直击雪山尊者的胸口。 这么快的速度,这么近的距离,原本是谁也不能躲开的。但雪山尊者似乎料到他会有这一招,身子凌空飞起,就快了一念,银光自脚底飞过。 袁弥双袖一振,同时向他发出十二种暗器,剑光一闪,都打在了院墙上。厚重的院墙轰然倒塌,剑光又一闪,鲜血飞溅,一条胳膊掉在了地上。 袁弥看着那条胳膊,须臾才感觉到剧痛,脸色惨白地靠在车辕上。 雪山尊者执剑立在他面前,抖落剑尖上的一滴血,眼神讥诮,道:“身为鬼斧门主,就这点本事,我若是你,绝不敢出来走动。” 风吹干了地上的血迹,几个闲汉聚在断垣旁,抻着脖子,满脸好奇地往里张望。 桑重带着阿绣和夏侯冰找到这里,见此情形,都怔住了。 桑重道:“你们在看什么?” 几个闲汉扭头,见一个道士带着两个女子,姿容都很出色,想必来历不凡,都不敢造次,讪笑道:“没什么,我们经过这里,见墙倒了,好奇看看。”说完,便作鸟兽散。 夏侯冰忐忑道:“桑长老,米郎,不,袁郎他会不会出事了?” 桑重摸了摸断垣,戴上千仞,从地上的碎砖残瓦里拣出一根细如牛毛,泛着幽幽蓝光的针,端详片刻,道:“这是鬼斧门的暗器,我们来迟了一步,袁弥被人带走了。” 夏侯冰道:“什么人带走了他?” 桑重道:“铜雀堂的人。” 夏侯冰道:“铜雀堂是一个门派?” 阿绣道:“是一个很神秘的组织,我们正查访他们呢。” 夏侯冰满眼担忧,想了想,从袖中取出经书,道:“桑长老,多谢你帮我弄清袁郎的身份,这半卷经书送给你,袁郎的事还请你放在心上,有了消息,务必告诉我。” 桑重点了点头,接过经书,道:“夏侯姑娘,铜雀堂很危险,你勿要自己去查。” 夏侯冰道:“我晓得,两位多保重,告辞。”说罢,化风而去。 阿绣叹息道:“真是个傻姑娘。” 桑重看她一眼,淡淡道:“一男一女有了肌肤之亲,总是女子更在意些,像你这样的,并不多见。” 第四十五章 无字经书谜难解 明明说着别人的事,忽就扯到自己身上来了,阿绣这一箭中得猝不及防,想了想,会过意来,他这是在射她当日不辞而别一事呢。 阿绣忙道:“奴也很在意的,那三个月朝思暮想,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下,比夏侯姑娘思念袁弥有过之无不及。若非怕牵连你,早就去找你了。” 甜言蜜语,桑重当然不会相信,唇角却不禁上翘,道:“是么,我还以为你和钟姑娘玩得开心呢。” 被他说中了,阿绣心虚地低下头,语气委屈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呢?难道奴在你心里,就是一个虚情假意的女人?” 难道不是么?桑重看着她低垂的脑袋,眸光微动,道:“霍砂在潍阳县,昨日我去见过他了。” 阿绣猛地抬起头,满眼惊诧,道:“你去见他做什么?” 桑重道:“我想当面向他赔个不是,但他好像不认识我,你说奇不奇怪?” 阿绣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她不是霍砂的小妾,霍砂从来没把桑重当回事,也没想到桑重敢独自去见他,自然无意了解桑重的长相。 但这在桑重看来,确实奇怪极了,一个男人被戴了绿帽,理该好奇奸夫的长相。 她一边埋怨霍砂对计划不够用心,一边埋怨桑重太精,心念电转,目光闪烁,道:“他是个脸盲,莫说你了,奴嫁给他半年多,他还会把奴和其他女人搞混呢。” 桑重笑了笑,一语双关道:“真是荒唐。” 阿绣心想:他是在说霍砂荒唐,还是说我的解释荒唐?一定是说霍砂罢。 她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挥了两下纨扇,似乎要挥散不美好的记忆,扯起唇角道:“听说这里的鱼卷很美味,我们去尝尝罢。” 桑重不再继续这个令她紧张的话题,与她在酒楼坐下,窗外便是茫茫大海,一轮红日正在海天交际处缓缓下沉。 夕阳漫天,风帆点点,是天不亮便出海的渔船回来了。辛劳了一日的渔民放声高歌,也有几艘三佛齐的大海船破浪而来,船上想必载满了象牙,犀角,各种香料。 岸边早有商贩牙人等着,这个港口的繁华,一如落日的余晖,很快便看不见了。 桑重端着茶盏,道:“袁弥被雪山尊者切断了一条胳膊,只怕凶多吉少。” 阿绣道:“他一个败家子,没什么本事,铜雀堂找他做什么呢?” 桑重道:“多半是为了莲鹤方壶。” 阿绣记得他说过,莲鹤方壶有一对,一尊在上回太平山庄的唱卖会上卖出去了,还有一尊在袁继先的墓里。 袁继先墓的位置,向来是鬼斧门的机密,袁弥身为门主,自然是知道的。 阿绣眼珠子转了转,道:“那上回在太平山庄买走莲鹤方壶的大财主,会不会是铜雀堂的人?” 桑重道:“那倒未必,他们又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像掬月教那样跟踪买主,伺机抢夺岂不更合理?” 阿绣咬着鱼卷,点点头,口齿不清道:“说的也是。” 桑重道:“但不知是谁买走了那尊莲鹤方壶,可有被铜雀堂的人得手。” 阿绣默默吃了三个鱼卷,才道:“月使有法子见到那个大财主,让她问问便清楚了。” 桑重诧异道:“他们认识?” 阿绣道:“也不算认识,月使图他有钱,他图月使有色,两人一块儿吃过酒,大财主戴着面具,月使也不知道他是谁。” 美女贪财并不奇怪,但贪财毕竟有些庸俗,美女大多会掩饰这一点,尽量优雅地敛财。像钟晚晴这样,恨不能把贪财两个字写在脸上的美女,诚可异也。 桑重不禁笑了,道:“那你让她问问罢,我先送你回春晖楼,然后去鬼斧门。” 阿绣拿出离了他便不能呼吸的劲儿,缠着他,要一道去鬼斧门。桑重不答应,回到春晖楼,放下她便要走。 阿绣扯着他的袖子,眼里依依不舍,道:“那你多小心,早点回来。”说罢,撅起小嘴。 桑重会意,俯下身吻她。一沾上他的唇,她便笑开了。灯光下嫩脸映桃红,香肌晕玉白,真正是花一般的小妖精。 霍砂与钟晚晴在一座山丘上放纸鸢,彩缯做的凤凰抟风而上,入于云霄,竟引来百十只鸟儿拱卫不去。 两人仰头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渐渐风紧,霍砂拿出一把剪子,道:“听说纸鸢放至高处,将线剪断,使之流落别处,能脱除灾难。你来剪罢。” 钟晚晴看看他,笑道:“你还信这个,恁般精致的凤凰,我可舍不得剪。” 霍砂笑道:“有什么舍不得的,改日我再扎个更精致的给你。” 钟晚晴幽幽道:“你不懂,放过的纸鸢就像睡过的男人,有感情了。” 霍砂拧起眉头,道:“说什么胡话,你不剪,我来剪。” 钟晚晴拦着不让剪,霍砂争不过她,只好收起剪刀。 傍晚时分,两人回到春晖楼,叫了酒菜到房里吃。 阿绣敲开门,看见霍砂,便气不打一处来,关上门,道:“你怎么连桑郎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钟晚晴闻言,眼中露出针尖儿般的锋芒,刺在霍砂脸上。 霍砂神情有些窘迫,看着桌上的锦缎花纹,道:“我……我知道,就是他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没认出来。” 阿绣道:“我说你是个脸盲,也不知他信了没有。他若发现我并非你的小妾,不肯帮我们,可就麻烦了。” 霍砂撇了撇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离了他,我们照样能找齐七卷经书。” 阿绣见他还不当回事,急道:“少主的伤等不了那么久!他若归寂,你让小姐怎么活!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救他的丹方!” 霍砂已有很久没进过摘星阁,辛长风的伤势如何,钟晚晴不提,他也不清楚,闻言才凝重了脸色。 钟晚晴却微微一笑,看向阿绣,道:“好了,他也不是有心的。桑重即便起疑,也无法证明你不是他的小妾。不必太担心,他人呢?” 阿绣道:“去鬼斧门了。” 钟晚晴疑惑道:“去鬼斧门做什么?” 阿绣便将帮夏侯冰找袁弥,结果发现袁弥被雪山尊者带走的事说了一遍。 “桑郎怀疑铜雀堂打莲鹤方壶的主意,遂去鬼斧门提醒他们一声。”阿绣还想说大财主的事,看了眼霍砂,住了口,拿出夏侯冰给的半卷经书。 加上桑重给的一卷,从天泉山庄盗来的一卷,苏烟鸣手中抢来的半卷,他们已有三卷。 二女一男在灯下翻看经书,霍砂忽道:“这一页怎么是空的?” 他看的是夏侯冰给的半卷,阿绣和钟晚晴凑过去看了看,果真是空白的一页。 钟晚晴道:“我记得天泉山庄那一卷里有个药方,能让字迹消失,也许这一页的内容干系重大,费元龙不想让所有人看见?” 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泄露天机会遭天谴,但有些洞悉天机的高人就是憋不住,便想出极隐晦的法子来泄露。 可见保守秘密,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霍砂点头道:“言之有理,既然经书里有让字迹消失的药方,便该有解法,我们再找找。救辛公子的丹方就在这一页,也未可知。” 钟晚晴和阿绣都精神一振,然而翻来找去,每两页的夹缝都扒开了看,也没有解法。 一晌贪欢 第31节 阿绣叹了口气,道:“不在这三卷里,便在那四卷里,也不知那四卷在哪里。” 霍砂攒眉不语,钟晚晴拎起酒壶,自斟自饮,一连吃了三杯,眼眸又变得朦胧,笑嘻嘻道:“好啦,急也没用,早点睡罢,兴许梦里有线索呢。” 霍砂看着她,心知她比阿绣更急,却不肯表露,这样故作轻松,叫他好不是滋味。 钟晚晴站起身,阿绣扶她去床上,转头对霍砂道:“很晚了,你也去歇息罢。” 霍砂嗯了一声,目光从钟晚晴身上移开,带上门走了。 阿绣又叹气,坐在床边替钟晚晴卸下簪珥,解开髻发绺辫。那发又黑又长,光明可鉴。 阿绣拿出一把白玉梳,慢慢梳着,道:“你再见到那大财主,问问他,可有铜雀堂的人抢他的莲鹤方壶。” 钟晚晴唇角一撇,道:“我不问,显得我多关心他似的。” 阿绣抿着嘴笑了,道:“你这个人,真难伺候。” 烛火鸾镜照着花容月貌,钟晚晴凝视着镜中的她,道:“我知道桑重更难伺候,阿绣,辛苦你了。” 阿绣手一顿,向镜子里瞥了一眼,卷睫低垂,压下眼角的酸意,道:“说什么呢。” 第四十六章 春色无边戏红尘 等到四更天,不见桑重回来,阿绣撑不住,和衣躺在钟晚晴身边睡着了。 心里担忧,睡得也不踏实,天蒙蒙亮时,便醒了。走到隔壁,桑重已经回来了,换了身玉色纻丝道袍,科头盘膝,在榻上打坐呢。 阿绣踢了鞋子,钻到他怀里,闻着淡淡的檀香,道:“你怎么才回来?” 她声音软糯,小脸上神情迷蒙,还带着睡意,像个单纯柔弱的娇娇儿。 只是像而已。 桑重抱住她,亲了亲她的脸颊,道:“我到了鬼斧门,将袁弥被雪山尊者带走的事告诉花大总管,花大总管也担心袁继先墓里的莲鹤方壶被盗,亲自去查看。我等他回来,方才离开。” 阿绣道:“莲鹤方壶还在么?” 桑重摇了摇头,道:“花大总管说墓室被人打开过了,别的随葬品都在,只少了莲鹤方壶。” 铜雀堂抓走袁弥,果真是为了莲鹤方壶,桑重的直觉一向很准。 阿绣幸灾乐祸道:“袁继先牺牲蓝夫人造莲鹤方壶时,一定没想到后人会因莲鹤方壶被害,自己的墓也被盗了。这才是报应,这种男人合该挫骨扬灰!” 桑重看着她,道:“你如此痛恨负心汉,可是因为霍砂?” 当然不是,阿绣想起那把刺穿钟妃胸膛的剑,那个握剑的男人,眼中闪过一抹深刻的恨意,正想拿霍砂当借口,心中一紧,意识到桑重这话别有用意。 她若不喜欢霍砂,又怎会恨他负心? 所以不能拿霍砂做借口,好险好险,差点便触他霉头了。 幸亏自己够机灵,阿绣暗暗得意,露出不屑的眼神,道:“奴才不稀罕他呢,奴是因为那位给奴取名的夫人才如此痛恨负心汉。” 桑重眼波流动,抚摸着她的小腹,柔声道:“当初在山谷里养伤,你说起这位夫人,我问你她仙乡贵姓,你不肯说。如今有了孩子,虽尚未拜堂,我们实与夫妻无异。除了你,我今生再也不会亲近别个女子,你还不能信任我么?” 阿绣知道他虽然心思重,难伺候,对自己算很不错了。 她不是不信任他,倘若这只是她自己的秘密,她愿意冒险告诉他。但这个秘密关乎辛长风,钟晚晴的安危,她不能冒险。 她也不想再对桑重撒谎,深深看着他的眼睛,道:“除了月使,你是奴最信任的人。夫人的死大有玄机,是一桩不能提起的秘辛。现在告诉你,恐怕你也会有危险。待时机成熟,奴再说罢。” 这话中的真意,桑重掂量得出,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不勉强你。天还早,你再去睡会儿罢。” 他回来,阿绣便安心了,脱了衣裳上床,展开熏得香喷喷的被子,不多时便睡着了。 桑重已然肯定霍砂并不曾做过她的丈夫,也没有一个叫霍茹的妹妹。 那么阿绣与钟晚晴究竟是何关系?霍砂与钟晚晴当真是兄妹么?掬月教搜集经书,又是为了谁? 还有那位死因古怪的夫人,是否与掬月教有关? 桑重思来想去,发现小小一个掬月教,竟像是盘丝洞,迷网重重,错综复杂,越走越摸不着方向。 吐出一口浊气,桑重起身走出门,院子里弥漫着薄薄的晨雾,数百朵菊花在雾中盛开,金黄绛紫,霜英灿烂。 一道倩影亭亭玉立于花圃旁,正是钟晚晴,她穿着白衣白裙,手里拈着一朵大而媚的紫菊,看见桑重,嫣然笑道:“桑长老,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我戴这朵紫菊好看,还是金菊好看?” 桑重淡淡道:“贫道眼光不好,姑娘还是让别人看罢。” 钟晚晴叹了口气,道:“你眼光确实不好,才会对我说这种话。”将紫菊插在鬓边,道:“我去打听其余经书的下落了,你们也莫偷懒,小茹的伤可等不了多久。” 桑重道:“钟姑娘,令兄并没有一个叫霍茹的妹妹罢。” 钟晚晴正要走,脚步顿住,凝眸看他,道:“长老何出此言?” 桑重道:“前日我当着他的面叫小茹,如此冒犯,他却毫无反应。” 钟晚晴眨了下眼,抬手掩唇,咭笑道:“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多避讳,长老叫我小晚,阿兄也不会在意的。” “奴在意!”阿绣细细的声线从屋里飞出来。 桑重正无言以对,闻言笑了。 钟晚晴眼波一横,佯怒道:“小蹄子偷听人说话,忒不要脸!” 阿绣隔着窗牖道:“光天化日,勾搭人家汉子,你才不要脸呢!” “我就不要脸,你能怎样?”钟晚晴说着欺身上前,伸手来摸桑重的脸。 桑重飘身斜退七尺,钟晚晴摸了个空,目露欣赏之色,道:“好身法!”说罢,大笑着一跃而起,衣袂带风,像只粉蝶翩跹远去了。 桑重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真是个疯子。” 阿绣疾步走出来,紧张的神情好似丈夫看逃出魔掌的妻子,连话语也如出一辙,道:“被她占了便宜不曾?” 桑重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拧她的脸,道:“放心,我的便宜只有你占得。” 金蟾记得去红尘岛的路,钟晚晴跟着它再度登岛,一名白衣人迎面走来,拱手作揖道:“在下初五,奉公子之命在此恭候姑娘大驾。” 钟晚晴愣了愣,道:“等我做什么?” 初五微笑道:“公子说上回看待不周,未能带姑娘领略红尘岛风光,姑娘若是再来,务必让姑娘玩得尽兴。” 钟晚晴笑了,道:“这岛上哪里最热闹?” 初五带着她跃过几个山坡,来到一处桃红似锦,柳绿如烟的平地,只见云藏宫殿九重碧,日照乾坤五色明。波面画桥天上落,岸边游客鉴中行。 初五道:“此处名为桃花坞,青楼酒馆,赌坊武场,百行百艺,无所不有。姑娘只需出示公子给你的玉符,吃喝玩乐,都不必付账。” 大财主就是大财主,面还没露,钱已到位。 钟晚晴眼珠子转了转,笑吟吟道:“那我去相公馆,找小倌玩,他也认账?” 大财主再怎么慷慨,也是个男人,男人是不会替女人付风流账的。 可是初五笑了,仿佛料到她会这么说,道:“公子吩咐过,无论姑娘做什么,都算在他账上。” 春色无边楼,红尘岛上最大的青楼,分东西两院。东院做男人生意,西院做女人生意,中间隔着一片花园,园中花卉之奇,亭榭之好,许多世家也望尘莫及。 钟晚晴走进春色无边楼之前,在酒楼点了两万灵石的酒菜,只吃了几口,便丢下箸,去赌坊赌钱。 她的手气一向很差,今日也不例外,开头赢了两把,便一直输。初五垂手立在一旁,眼看着她输了十二万灵石,面不改色,也不出声阻止,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这会儿,春色无边楼西院的大堂里,宫商迭奏,丝竹并呈,当红小倌弄珠穿着一袭五彩缤纷的锦缎长裾,正在台上献舞。 钟晚晴手持酒杯,和一众女客坐在台下,看得兴致盎然。 第四十七章 踏雪寻梅闻消息 弄珠肌肤如雪,眉眼精致,舞姿轻盈曼妙,是灯光下,舞台上,越看越美的那种美人。 鼓点激昂,似万马奔腾,腰肢扭动,他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条灵蛇,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动。 众女客纷纷叫好,有人往台上掷坠着金锞子的红绸带,一条便是五千灵石的打赏。 女财主出手,丝毫不比男财主逊色,绸带如繁密的雨丝落在台上。弄珠笑容更甜,眼波更媚,腰扭得更快。 初五端来一只托盘,放在钟晚晴面前的桌上,盘中有一百条红绸带,他微笑道:“姑娘若是喜欢,也可以打赏弄珠。” 钟晚晴转过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试图透过他,看清大财主的用心。 初五不卑不亢,那谜一般的微笑似乎是刻在脸上的,永远不会消失。 钟晚晴道:“你家公子对女人一向如此大方?” 初五道:“当然不是,在下追随公子多年,从未见他对别的女子有所表示。” 这话他不知对多少女人说过,钟晚晴心里想着,笑了笑,复又看着台上。 裂帛之声响起,弄珠竟将衣衫一条条撕下,扬手挥出,作蝴蝶飞舞。他肌肉凸起的胴体在蝶舞间若隐若现,众女客都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瞬也不瞬。 没想到这小倌看着瘦弱,其实精壮,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紧实的肌肤闪耀着诱人的光芒,风情又不失男子的阳刚之美。 尤其胯下那物,虽然还被一层薄纱挡着,但已露出不俗的轮廓。 做小倌,最重要的不是貌美,而是器大活好。 落在台上的红绸带更多了,踩着满地红绸的弄珠,浑似一只火海上起舞的蝴蝶,只不过那火是欲火,女人的欲火。 钟晚晴双眸闪亮,似乎也被欲火点燃了,伸手在桌案上一拍,盘中的一百条红绸带凌空飞起,首尾相接,连成一条数十丈长的绸带,一端缠上了弄珠的腰,一端握在钟晚晴手中。 她轻轻一扯,弄珠便飞了起来,绸带一圈一圈,紧紧缠住他的身子,他被裹成一个大红的茧子,落在她面前。 定了定神,弄珠看清她的模样,喜出望外。在台上,他便注意到这个绝色美人,近看更觉娇艳,满脸堆笑道:“多谢姑娘打赏。” 钟晚晴握着红绸的手一抖,缠在他身上的红绸化作碎片飞散,连同他遮挡胯下的薄纱。 他真正一丝不挂地呈现在众人面前,脸上带着一点惊恐,一点羞涩,还有几分期待,混合起来,变成一种惹人怜爱的表情。 钟晚晴笑吟吟的,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件精美的瓷器,透着欢喜,却没有多少温度。 弄珠甚至觉得有些冷,不禁打了个寒颤。 钟晚晴叫人给他拿了条裤子穿上,扬了扬下颌,示意他在身旁坐下,道:“陪我吃几杯罢。” 弄珠便坐下陪酒,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手脚也不敢放肆。他在风月场中长大,看人的本事早就练得炉火纯青,心知这女子虽美,却是一只难伺候的母老虎,吃人不吐骨头。 一班戏子粉墨登台,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钟晚晴听着听着,有些犯困,便枕着一个玫瑰花锦枕睡着了。 一晌贪欢 第32节 弄珠胆子大了些,直直地凝视着她的面容,有些着迷。一缕青丝散落在她脸上,随着呼吸,轻轻拂动。弄珠伸出手,想替她拨开,却被一把雁翎刀拦住了。 持刀的是初五,他依然面带微笑,眼中却透出寒意。 其实温行云只是吩咐他,无论钟晚晴做什么,都不要管,并未说如果有人想对钟晚晴做什么,该如何处置。 但初五跟了温行云这么多年,有些事不必言明,亦能领会。 弄珠对上他的目光,悻悻地收回手。 锵的一声锣响,钟晚晴从梦中惊醒,见身边人一袭白衣如雪,蹙眉道:“你怎么把衣服穿上了?光着多好看呐。”说着坐起身,伸手去扯他的衣襟,才发现他不是弄珠,而是戴着面具的大财主。 钟晚晴手一顿,很自然地替他理了理衣襟,笑眯眯道:“你来多久了?” 大财主弯起唇角,道:“没多久,见你睡着,不想惊动你。” 多么体贴的人儿啊,钟晚晴目光扫了一圈,没发现弄珠的身影,给他斟了一杯酒,他接在手中,道:“玩得开心么?” 钟晚晴嗯了一声,道:“有个叫弄珠的小倌献舞,好看极了,可惜你没看见。” 初五在旁听见你没看见这四个字,神色登时有些紧张。 温行云淡淡一笑,道:“我是男人,不爱看那个。” 钟晚晴道:“那我陪你去东院看花魁娘子的舞罢。” 温行云道:“那里太吵了,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什么样的好地方?钟晚晴的思绪尽往下流处去,不是她龌龊,而是男人绝不会在女人身上白花钱。 她刚花了他数十万灵石,其中有五十万是打赏给小倌的,如此挑战他的底线,他不做点什么,岂能甘心? 外面天已黑了,灯火璀璨的桃花坞宛如一片光海,他们摆脱喧阗的人群,行至光与暗的边缘。这里有一座宅院,大门紧闭,上面挂着块匾,白地绿书:点酥馆。 门前蹲着两只石狮子,温行云拿出两个金馒头,投入狮子口中,门便开了。 寒风迎面吹来,竟裹挟着片片雪花,还有清幽的梅花香。 钟晚晴进门看时,漫天大雪,飘飘扬扬,如鹅毛落下,雕梁画栋都作了玉宇琼楼。 阒黑的夜,洁白的雪,世界变得非黑即白,简单明了。 从地上抓起一团雪,钟晚晴道:“这不是幻术,怎么做的?” 温行云道:“这院子里有一块奇石,无论放在哪里,方圆一里都会下雪。” 钟晚晴笑道:“倒是个稀罕物,我阿兄最喜欢下雪了,他说白茫茫的一片,看起来好干净。” 温行云拿出一把青绸伞,撑开遮在她头顶,道:“我喜欢这里的梅花,是不是很香?” 钟晚晴点头,与他在雪中漫步,循着香气,曲曲折折穿过几条小径,来到梅花盛开处。霏霏馥馥,一望如雪,清香沁人肌骨。 林中有一座八角亭子,名为琼姿亭,两根柱子上有一副对联: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亭中宴席已备,两人坐下吃了会儿酒,大财主言谈举止都规矩得很,钟晚晴有点不可思议,道:“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赏花饮酒?” 温行云笑了笑,道:“姑娘若是想做别的,我也愿得奉陪。” 钟晚晴注视着他,忽然大笑,道:“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很久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了。” 温行云道:“其实我在别人眼中,向来是个难以亲近的怪人。” 钟晚晴想了想,道:“我也是个怪人,所以并不觉得你奇怪。” 温行云又笑了,与她吃了一杯,院墙外传来两个人压低嗓子的说话声。温行云耳力极好,钟晚晴也不差,都听得清楚。 “我让你打听《隐芝大洞经》的下落,可有消息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别处说。” 钟晚晴听见这话,人已掠出了院墙。说话的两人只觉眼前一花,便被一名白衣女子拦住去路,月光照在她脸上,纵是姮娥也当自愧不如。 两人看着她,都呆住了。这两人一个是布袍羽扇,长了张马脸的道人,一个是衣衫褴褛,身形佝偻的小老头。 钟晚晴持剑指着他们,冷冷道:“你们知道《隐芝大洞经》的下落?” 温行云背着手,立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道人和小老头打量着他们,心知这两人绝非等闲之辈。道人自恃武艺高强,正要出剑,被小老头按住了手。 小老头笑容满面,道:“我告诉姑娘,姑娘和你身后那位朋友放我们走,如何?” 钟晚晴一口答应了,小老头道:“澹云阁有一卷《隐芝大洞经》,那地方比蜀山的锁妖塔还难闯,姑娘好自为之!”说罢,拉着道人化风而去。 钟晚晴收了剑,心里有些犯难。 她也知道澹云阁不好闯,阁主温行云虽然眼盲,但修为极高。要不然,澹云阁那么多法宝,她早就去偷了。 温行云语气关切:“钟姑娘,那人所言未必属实,澹云阁戒备森严,每一层楼都有一百多道机关,不是耍处,你莫要冲动。” 钟晚晴道:“万一他说的是真话呢?《隐芝大洞经》对我很重要,刀山火海,我也要去试一试。” 温行云沉默半晌,道:“我家世代研习消息机关之学,我也略通一二,姑娘若不嫌弃,我陪你一道去罢。” 钟晚晴对消息机关之学不甚了解,通常靠一身功夫硬闯,这在澹云阁未必行得通。 听了大财主的话,她甚是欢喜,笑道:“好,明日酉时,我们在此会合,一道去澹云阁。” 温行云点头,微笑道:“定不负约。” 第四十八章 金蟾本自天上来 虽然还欠着掬月教两卷经书,桑重并不着急,毕竟不是他等着经书救人。 现在他和掬月教的关系,好比欠债的和债主,在没有利息的情况下,总是债主更着急。 他本不是那种拖债不还的无赖,只因阿绣这笔风流债,他是被算计着欠下的,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还债的态度也就不甚积极。 当下,他带着阿绣离开山市,来到崖州水南村。 艳阳高照,涛声阵阵,此乃绝岛穷荒之处,自旧唐以来,若干贤相名臣被贬谪至此,反倒兴起读书之风。 阿绣恐被晒黑,拿出一顶帷帽戴上,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桑重道:“你可听说过千面书生这个人?” 阿绣点头道:“听说此人本是一名秀才,屡试不第,便隐入山林,拜师修仙了。出师后,专一在江湖上打听消息,他易容术绝妙,故有这么个绰号。”说着眼睛一亮,道:“莫非他就在这里?” 桑重道:“嗯,我与他有些交情,日前收到他的信,他说他在这里教书,邀我过来看看。正好,我们可以托他打听《隐芝大洞经》的下落。” 鉴真晒过经书的大坡下有一座草堂,门开着,十几个穿粗布衣衫的孩子涌出来,有男有女,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只有五六岁的光景,夹着书匣,背着书笈,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好一幅儿童散学图。 阿绣笑道:“这落第的秀才教出来的学生,能考中么?” 桑重忍住笑,屈指敲了下她的脑袋,道:“休要胡说,吴兄当年只是时运不济,学问还是好的。” 千面书生吴敦正坐在院子里,整理学生临的字帖。他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白白净净的脸瘦且长,眼睛不大,间距有点宽,嘴唇很厚,颌下蓄着一缕黑亮的长须。 在他众多面孔中,这是桑重最熟悉的一张。 桑重敲了敲门,与他见礼。想是事先通过书信,吴敦看见他,并无意外之色,笑吟吟地寒暄一番,进屋坐下。 “桑长老,上回你托我打听的指路金蟾是对山真人的灵宠,因其背上有一点朱红,与众不同,对山真人取名为丹珠。五百多年前,对山真人带着丹珠飞升去了天界,敢问你是怎么见到丹珠的?” 这话像一只鱼钩,猝不及防地甩过来,勾住了阿绣的心,腾地一下提到嗓子眼。 她没想到桑重会对钟晚晴的指路金蟾起疑,更没想到这只指路金蟾的来历能被打听出来。 桑重一个月前将金蟾的画像寄给吴敦,让他打听其来历。三日前吴敦回信给他,说打听到了,须见面详谈。 桑重料到这只指路金蟾大有来头,却没想到来头这么大,也十分惊讶。 对山真人已经飞升,他的灵宠怎么会在钟晚晴手中?钟晚晴还说是她兄长送给她的。 莫非她兄长来自天界?桑重脑子里轰的一声,心神俱震,转眸看向阿绣。 阿绣也看着他,眼中的惊骇已被迷茫取代,似乎不明畩澕獨傢白这金蟾的来历意味着什么。 桑重只看了她片刻,便转过脸,对吴敦道:“日前有人送我一个水精缸,据说是个古董,我用六合天局查看,别的没看到,只看到这只金蟾。” 吴敦笑道:“原来如此,那水精缸想必是对山真人用来养丹珠的。” 桑重点点头,道:“吴兄,还有一件事拜托你。我有一位朋友,他亲妹子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多少名医看过,都束手无策。如今唯一的希望就在《隐芝大洞经》里,还请你打听经书的下落。”说着拿出一个锦囊放在桌上,道:“这些少东西,权为奔走之资,若有消息,另当重报。” 吴敦也没推辞,收起锦囊,留他们吃饭。 阿绣满心不安,食不知味。吃过饭,桑重与她乘鹤车离开崖州。 “丹珠为何会在钟晚晴手中,你知道否?” 阿绣摇头,道:“那只指路金蟾是她从堕和罗带来的,碰巧与丹珠长得像罢了。” 桑重深深看她一眼,道:“是了,背上一点朱红的指路金蟾,虽然中土没有第二只,堕和罗有也不稀奇。但吴敦能打听到的消息,铜雀堂或许也能打听到,他们会怎么想呢?” 阿绣知道答案,却不敢说。 桑重道:“他们会以为钟晚晴与谪仙有关,毕竟只有谪仙能拿出天界的东西。先是天璇钟,后是莲鹤方壶,铜雀堂似乎对天神之力很感兴趣。” 阿绣脸色发白,紧紧地攥着汗巾,道:“我们得提醒月使一声。” 等到半夜,钟晚晴才回春晖楼,看见他们,便得意道:“我有经书的消息了。” 阿绣道:“什么消息?” 钟晚晴道:“澹云阁有一卷经书,明晚我便去拿。” 这轻轻松松的语气,仿佛澹云阁是个来去自如的酒楼。 桑重道:“钟姑娘,澹云阁机关重重,比天泉山庄危险得多,你莫要托大。” 钟晚晴向他抛了个媚眼,手指绕着一缕青丝,娇滴滴道:“长老既然如此担心我,不如跟我一道去罢。” 阿绣沉下脸,未及言语,便听桑重道:“贫道这点微末道行,去了只怕拖累姑娘,就不去了罢。” 钟晚晴点点头,道:“说的也是,其实我也没打算带你,我找到一个帮手,比你厉害多了。” 阿绣好奇道:“是谁?” 钟晚晴道:“就是送我面具的那个大财主,他说他家世代研习消息机关之学,且大财主么,手上法宝多的是,带他去,岂不省事?” 阿绣蹙起眉头,道:“你都不知道他是谁,如何能信任?澹云阁那样危险,万一他要害你,岂非易如反掌?” 钟晚晴又尖又翘的眼尾乜了她一下,道:“我又不是你,纸糊的灯笼,风吹吹便坏了。” 一晌贪欢 第33节 阿绣冷哼一声,毕竟还是不放心,跟着她进屋,关上门道:“你还是带教主去罢,他不比那什么财主可靠么?” 钟晚晴向榻上一歪,曲起两条腿,拿出太平车按摩脸颊,闭着眼道:“太危险了,万一连累他,我心里过意不去。” 阿绣一怔,在她身边坐下,满眼兴味道:“你也有心疼男人的时候?” 钟晚晴嗤笑一声,道:“谁心疼他了,这本来就不是他的事。” 阿绣抿了抿唇,垂眸道:“这本来也不是桑郎的事。” 把这两个男人牵扯进来,钟晚晴和阿绣心里各有各的负疚。利用这种事,开始总是纯粹简单的,往后衍生出种种情愫,便越来越复杂。 沉默了半晌,阿绣说起金蟾的事,钟晚晴也有些惊讶,道:“怎么五百多年前的一只金蟾,他们还能查出来历?” 阿绣道:“所以我说,他们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他们,千万小心!” 钟晚晴点点头,阿绣去隔壁睡了。 梦里少女一身红衣,明艳如火,阿绣跟着她在云海里乱转,像两只没头苍蝇。 少女抱怨道:“阿绣,你怎么也迷路了呀?” 阿绣理直气壮道:“天界这么大,奴哪能每处都熟悉呢?小姐你自家不认路,还走这么远!” 少女梗着脖子道:“我追着那只金凤凰,没留意呀,你也不提醒我!” 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埋怨,走得精疲力尽,还是不知道身处何方,家在何处。 夜幕如轻纱般落下,放眼望去,一点光亮都没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令人恐惧。 阿绣打了个寒颤,惨兮兮道:“小姐,我们会不会永远走不出去了?” 少女也有些胆怯,底气不足道:“怎么会呢?先歇一歇,让我想想法子。” 二女并肩抱膝,坐在云头上,平时听的,看的惊悚奇谈这会儿都冒出脑海,越想越害怕。 视野中,忽然亮起一点银光,流星般划过夜空,落在她们面前,化作一名白衣翩翩的少年。 两张花朵般娇嫩的脸被他照亮。 “阿兄!”少女高兴地跳起来,抱住他,道:“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辛长风道:“血脉相连,我自然能找到你。你们怎么走这么远?母亲都急坏了。” 阿绣这时才觉得失职,惭愧地低下头。 少女道:“是我不听阿绣的劝,追着金凤凰,不知不觉就走远啦。” 辛长风也没有追究,从袖中拿出一只匣子,道:“这只指路金蟾,是我与对山仙君论剑赢来的,你随身带着,便不会再迷路了。” 少女眼中光芒更甚,道:“你赢了对山仙君?” 辛长风平静地点头,似乎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少女却欢喜极了,神采飞扬道:“阿兄如此年轻便赢了对山仙君,将来一定能成为天界第一高手。阿绣,你说是不是?” 阿绣对上她的目光,笑着点头,忽然脚下一空,飒然惊醒。 第四十九章 万花深处见君颜 少女盈盈的笑脸还残留在眼前,像未经风雨,不染纤尘的粉荷,天真娇娜,与如今的钟晚晴判若两人。 她再也回不去了,纵然辛长风伤愈,那些可怕的事,谁也不能当做从未发生过。 阿绣作为一个旁观者,心中的惆怅,感伤,有时竟比当局者更多。 屋里并未点灯,桑重在榻上打坐,听见帐子里一声轻轻的叹息。 “睡不着?” “嗯。” “今夜月色不错,出去走走罢。” 阿绣穿上衣服,桑重替她罩上斗篷,手牵着手,在院子里散步。天高云淡,明月别枝,日里争奇斗艳的菊花在溶溶月色中显得沉静。 凉风阵阵,桑重折下一朵郁金色的菊花,插在阿绣鬓边,俯身细嗅,贴着她的耳朵道:“我知道你和钟姑娘的交情非比寻常,她若出了事,你也不会好过。所以就算她与谪仙有关,我也绝无加害之意。” 阿绣卷睫轻颤,转过脸来注视着他,道:“奴相信你。” 这话等于承认钟晚晴与谪仙有关,那谪仙是霍砂么?桑重觉得不像,也没有问阿绣,目下她不会再多说了。 事关天界,他对她的守口如瓶多了几分理解,眼波变得更加温柔,亲了亲她的唇,语气半是怜惜,半是玩笑道:“女人心事太多容易老,你要小心。” 阿绣担忧起来,摸了摸脸,道:“奴老了,你会变心么?” 桑重道:“这可说不定。” 阿绣不过是想听他说句情话,他偏不肯,恨恨地看他一眼,咬了下唇,道:“月使说了,你若敢变心,便将你关在掬月教,任奴摆布。” 桑重轻笑一声,道:“那要看你们有无这个本事了。” 日暮时分,钟晚晴又来到红尘岛,点酥馆门外的桃树下立着一人,灼灼桃花与如雪衣衫相映,花更艳,人更素。 他负手背对着她,一把摺扇捏在手中,白玉扇柄,系着一抹朱红色的珊瑚坠。持扇的手比扇柄更白。 天边晚霞如织锦,海波潋滟,翻滚不息,成群的鸥鸟低飞,也被染成瑰丽的颜色。 如此良辰美景,钟晚晴眼中流露出可惜之色,暗自叹了口气,放轻脚步走上前,道:“好雨知时节。” 温行云道:“走路会湿鞋。” 钟晚晴又道:“唯有牡丹真国色。” 温行云唇角微扬,道:“毕竟不如钟姑娘。” 这是钟晚晴定下的暗号,免得有人冒充对方。她和霍砂也定过暗号,毕竟不如钟姑娘,霍砂嫌这话太谄媚,怎么都不肯说。 温行云却说得自然极了,仿佛是发自内心的夸赞。 钟晚晴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走罢!” 两人化风来到澹云阁,只见夜幕之下,玲珑楼阁,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其工之巧非人世之有。 钟晚晴跟着大财主弯弯绕绕,顺利避开一道道机关,穿过十几层结界,来到一座危楼前。 门上挂着块匾,黑地金书:万花深处。 周围的确树木繁翳,花枝鲜媚,万紫千红,禽鸟在花间婉转娇啼,却看不见一个人。 大财主道:“钟姑娘,这就是澹云阁的宝库了。” 钟晚晴望着他,笑道:“温阁主,你家这么大,你平日不会迷路么?” 温行云笑道:“我虽然是个瞎子,方向感还不错。”顿了顿,又道:“钟姑娘,你几时看出来的?” 钟晚晴道:“昨晚在点酥馆,我便看出来了。虽然你的言行举止,完全不像盲者,但你的眼神太平静了。在我面前,没有男人眼神能那样平静,除非他看不见。” 温行云笑出了声,抬手摘下面具,道:“钟姑娘,你实在是很聪明。” 月光下,他脸庞清癯,肤色有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一双浓眉斜飞入鬓,压着黑沉沉的眼睛,形状是好看的,只可惜是个摆设。 这个英俊多金,法力高强的男人,一双巧手能造出价值连城的法宝,掌管着名震修仙界的澹云阁,他的人生却是一片黑暗。 钟晚晴想到自己的过去,何尝不是看似光鲜,其实一片黑暗。 至于未来,她哪还有什么未来,她和辛长风的一生,都被那个男人断送了。 “钟姑娘,我瞒着你,并无恶意,只是怕你知道我是谁,便不肯再与我见面了。” 温行云神情有些黯然,她这样举世无双的美人,自然需要一双充满爱意的眼睛,时时刻刻地欣赏。 钟晚晴不作声,看他的眼神复杂难言。 温行云道:“钟姑娘,你生气了么?” 钟晚晴开口,声音是轻柔的,道:“我若是生气,今晚便不会来了。” 温行云如释重负地一笑,道:“进去坐坐罢。” 这座危楼有三十六层,每层都陈列着许多兵器法宝,刀剑枪戟,斧钩鞭叉,还有奇形怪状,不知做什么用的。 钟晚晴看得眼花缭乱,随手拿起架子上的一个铁盒,便听温行云道:“小心,那个是天罗万地针,淬了毒的。” 钟晚晴放下,又拿起一盏看起来很安全的三彩陶灯,温行云刚说了声别动,她便见火光一闪,直冲面门而来,旋即丢下陶灯,飘身避开。 不防身后有只香炉,被撞翻了,炉中窜出数道青烟,毒蛇般扑向她。她拧腰生生转了个弯,却见香炉骨碌碌地滚开,又带倒了一旁的铜鹤。 铜鹤眼中寒光激射,温行云长袖一卷,将寒光都卷入袖中,打开摺扇,轻轻一挥,逼退了青烟,香炉和铜鹤都回到原位,又恢复了人畜无害的模样。 钟晚晴抚了抚心口,娇喘吁吁,道:“温阁主,你这里当真危险得很。” “你莫乱动,就不危险。”温行云笑着,袍袖一展,袖中的毒针又飞回铜鹤眼中。 钟晚晴不再乱摸,跟着他上楼,只将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四下打量。 温行云道:“钟姑娘,你若是看上什么,只管拿去。” 钟晚晴道:“温阁主,你有所不知,法宝买不如送,送不如偷,偷不如抢,抢不如抢不到。” 温行云笑道:“这个道理我确实没听过,我只听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 钟晚晴道:“两者其实是一个道理,再好的人,再厉害的法宝,太容易得到都没意思。” 温行云笑容微敛,颔首道:“所言极是。” 上到顶楼,屋里地铺五色绒毯,壁悬古今字画,陈设之华丽,比红尘岛的杏花楼有过之无不及。 桌上摆着几样精致菜肴,一把银点翠象壶,两个酒海,还有一卷经书,正是《隐芝大洞经》。 第五十章 别有幽愁暗恨生 用过午膳,桑重便盘膝坐在榻上,颠来倒去地摆弄三枚铜钱。 阿绣好奇地看着,道:“桑郎,你在做什么?” 桑重道:“占卜。” 阿绣道:“卜什么?” 一晌贪欢 第34节 桑重看她一眼,含笑道:“卜你这一胎是男是女。” 阿绣心头一跳,屁股在椅子上不安地挪了挪,面上好奇更甚,道:“卜出来了么?” 桑重笑道:“逗你玩呢,这种事提前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 阿绣暗自松了口气,道:“那你究竟在卜什么?” 桑重道:“我在卜哪里有《隐芝大洞经》的线索。” “这也能卜?” “怎么不能?”桑重挑起眉,隐隐带着点骄傲,道:“虽然《隐芝大洞经》影响深远,我无法占卜其具体方位,但一点线索还是可以的。” 阿绣凑过去,一脸谄媚地笑道:“桑郎不愧是柳掌门在茫茫人海里,寻寻觅觅几百年才遇上的奇才,普天之下,除了你,谁还有这个本事?” 桑重噙着笑,捏了捏她的脸,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比我厉害的人多着呢。” 阿绣眨了眨眼,道:“那你卜出来了么?” 桑重闭上眼,微笑不语,像一尊等人贿赂的神像。 阿绣捧住他的脸,亲了十几下,印得他满脸都是胭脂,他才开口,说线索在聊城。 阿绣道:“聊城虽然不大,但这线索怎么找呢?” 桑重道:“这是线索,也是机缘,该遇上的时候自然便遇上了,急也无用。等钟姑娘回来,跟她说一声,我们便去聊城。” 万花深处,明月楼高。 顶楼的窗户开着,夜风吹进来靡靡花香,烛火摇曳,温行云和钟晚晴一杯接一杯,已经吃光了两坛酒。 “温阁主,你当真要把这卷经书送给我?” 温行云点头,钟晚晴满眼狐疑地盯着他,道:“你不想知道我要经书作何用?” 温行云道:“怎么用都是你的自由,你若想说,愿闻其详。” 钟晚晴笑了,眼中浮现狡黠之色,语气凄楚道:“其实我是有夫之妇,拙夫十多年前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我为他各处访问名医,受尽风霜,全无起色。前不久,听闻《隐芝大洞经》里有个丹方能救他,故而苦苦寻觅。” 温行云动容道:“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小娘子这般重情重义,当真难得。” 他话说得很诚恳,钟晚晴却听出一股讽刺的意味。 他在讽刺什么?她在春色无边楼对弄珠的所作所为,还是深更半夜,与他共处一室饮酒? 她若真是个有夫之妇,昏迷不醒对丈夫来说也是一种幸福,因为醒来,难免被气死。 钟晚晴忍着笑,道:“如此,你还要把经书送给我么?” 温行云悠然道:“为何不呢?有夫之妇,岂非比云英未嫁的少女更有意思?” 钟晚晴大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手在桌边扶了一把,指着他道:“禽兽,温阁主,你真是个衣冠禽兽!” 禽兽也笑了,脸庞在灯下如玉生辉,既不张扬,又难以让人忽视。所谓蕴藉风流,不过如此。 钟晚晴看着他,看着那双漆黑阒寂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些难过,笑容淡去,道:“温阁主,经书我收下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将来若有用到之处,尽管开口。” 温行云道:“我正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姑娘勿要见拒。” 这经书果然不是白送的,钟晚晴道:“阁主请讲。” 温行云道:“这附近有个长赢镇,每年十月十五,镇上的百姓要过流火节。我听说十分热闹,敢邀姑娘同去,做我的眼睛。” 钟晚晴拿着经书,听了这话,不由手软心也软,便答应了。 回到春晖楼,怕阿绣担心,并未告诉她经书系温行云所赠,只说是自己偷来的。 阿绣哪里想得到大财主就是温行云,也没有起疑。 桑重与她们翻阅经书,又发现一页空白,然而这卷经书里也未记载让消失的字迹显现的方法。 阿绣叹了口气,道:“桑郎算出聊城有经书的线索,我们过去找找,你自己多小心,凡事三思而后行。” 因为铜雀堂的出现,她对钟晚晴越发不放心,絮絮地叮嘱,像个小老太婆。 桑重其实不太理解,钟晚晴样样强过她,她何必替钟晚晴操心。 到了聊城,桑重与阿绣在客店住下,次日去街上摆摊算命。阿绣扮作童子,看桑重给人相面测字,觉得十分有趣,便缠着他教自己。 长夜漫漫,桑重对着她又不能做什么,便从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讲起。 数术之学讲的是变化之道,囊括天文历法,太乙奇门,占候卜筮,复杂非常。但桑重早已融会贯通,讲起来便通俗易懂。 阿绣虽然修为浅薄,头脑是灵光的,学了一个多月,颇有心得。 是夜沐浴后,只束一个鲜红抹胸,衬着两弯雪白的臂膀,勾着他的脖颈,笑容柔媚,道:“师父,您老这些日子授业解惑,甚是辛苦,让徒儿伺候您,聊表孝心如何?” 那甜丝丝的一声师父,叫得桑重心头一紧,冒出些怪异滋味。 他绷着微热的脸,将她按在床上,对着光溜溜的雪臀扇了一巴掌,斥道:“不许乱叫!” 阿绣扯住他的腰带,笑嘻嘻地撒娇撒痴,缠得桑重衣衫不整,头昏脑涨,胯下也涨,只好施了个定身法,将这小妖精定在床上,扯过锦被盖住春光,整了整衣衫,自去打坐。 阿绣刀子似的目光钉在他身上,恨得银牙咬碎。 次早,桑重收到黄伯宗的信,要回一趟清都山,阿绣道:“你回罢,奴在这里等你。” 桑重道:“你怀着身孕,留在这里,出了事怎么办?” 阿绣忽然有些烦躁,愈发不想跟他回去,道:“奴又不是小孩儿,自己待一会儿,能出什么事?” 桑重道:“这里虽是俗世,难保没有周鑫那样的无赖,万一遇上了,岂非不妙?” 阿绣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当奴是好欺负的?周鑫那样的无赖,就算没有你和月使,奴一样能对付!” 桑重一心为她好,见她好心当作驴肝肺,一味逞强说大话,心中不快,拿出一个锦囊放在桌上,道:“那我走了,这锦囊里有几道符咒,你带着防身。”说罢,飘然而去。 阿绣闷闷地坐了半晌,见天黑了,便走出客店觅食。 城隍庙附近的饮食摊最多,卖熏鸡的,卖汤面的,卖蜜饯儿的,一个个挂着灯笼,照着幌子。 阿绣在一个馄饨摊坐下,要了一碗热气腾腾,清汤上漂着葱花的羊肉馄饨,加了两勺辣子,吃着吃着又想起自己的假身孕,再过两个月便瞒不住了。 该死的桑重,任她百般挑逗,就是不入港,定力好得不像男人。 阿绣满脸怨愤,张开红口白牙,狠狠地咬住一只馄饨,连皮带肉整个吞入腹中。 发现真相的桑重会作何反应?他那样骄傲的人,岂能容忍别人欺骗他的感情? 阿绣越想越心慌,胃口全无,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起身离开馄饨摊。 却见一个两鬓花白,长须飘飘的道人,也摆了个算命摊儿,一名身穿桃红短袄的女子正坐在椅上,让他相面。 阿绣走过去,细看那女子,生得倒是标致,但依照桑重所教,分明是大祸临头的面相。那道人却满口吉利话,哄得女子眉欢眼笑。 道人又道:“小娘子写个字罢。” 女子便援笔,在纸上写了个朱字。 道人道:“小娘子贵姓?” 女子道:“免贵姓王。” “可曾婚配?” 女子点了点头,道人堆笑道:“恭喜小娘子,贺喜小娘子,王加朱正是珍珠的珠,小娘子不日便有怀珠之喜,且定是个冰雪聪明的麟儿。将来母凭子贵,风光无限啊!” 王娘子喜不自胜,拿出一锭银子酬谢,告辞去了。 阿绣悄悄地跟着她,走到一座宅院门首,见她进去了,便隐匿身形,坐在屋脊上守着。 朱,大红色,结合写字之人的面相,本该是血光之灾的意思,且就在今晚。 这是阿绣的判断,但她毕竟是个初学者,缺乏经验,信心不足,不确定这番判断是否正确,便想等一个答案。 漏下三鼓,王娘子一家人都睡了,只剩檐下两盏羊角灯孤零零地亮着。又等了半个时辰,四周愈发安静,阿绣双手托着脑袋,有些犯困。 一阵疾风骤起,院子里的树木沙沙作响,乌云遮住了月光,风里带着腥气。 阿绣精神一振,睁大眼,昏暗中隐约看见一个散着长发,身穿白色中衣的女子被风摄在半空,往西南方向去了。 是王娘子!阿绣旋即化风追了过去。 聊城县西南边有一片湖,叫作赤心湖,湖里有个千年蚌精,贪淫好色,常在山东地界走动,看着美貌女子,便尾随至家,记下地址,夜里来偷人。 这孽蚌前不久在潍阳县偷了个女子,带回来玩了几日,又看上了王娘子。 他给昏迷的王娘子喂了避水丹,喜孜孜地夹着她进了湖底的洞府,正欲享用,身后响起一把女声,冷冰冰的,却很悦耳,道:“孽障,放开她!” 蚌精转身,只见一个比王氏标致百倍的美人,拿着根碧绿莹亮的鞭子,俏生生地立在门口,不由两眼放光,淫笑着作揖道:“不知仙子光降寒舍,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阿绣冷笑着一挥鞭,霎时间满室鞭影,碧光闪烁,水声激荡。蚌精拿出一根纯银打造的狼牙棒,只挡了一下,四百五斤重的狼牙棒便断成了两截。 原来阿绣手中这根鞭子叫作碧落,乃是天界的法宝,威力非凡。 蚌精大惊失色,左闪右躲,背上还是着了一下,登时倒在地上,痛得浑身痉挛。 阿绣走上去使劲地踢他,踹他,将满腔郁气,烦躁,不安,都发泄在这该死的蚌精身上。 “我把你个无名的孽畜,狗杀才,只会欺负女人!我今日非叫你知道女人的厉害不可,臭男人,不就是多长了个把儿,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姑奶奶想伺候你!” 蚌精被打得奄奄一息,显出原形,黑绿色的壳碎成了粉末。 阿绣在软乎乎的蚌肉上又踹了几脚,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吁吁,这才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口。 第五十一章 再见情敌戏难演 霍砂头戴唐巾,穿着一件玄色绉纱长衫,双臂环胸,倚门看着她,眼神带着一点戏谑。 阿绣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霍砂道:“教我扎纸鸢的师父有个外甥女,日前被妖怪抓走了,一家人急得要命,我看不过去,循着妖气找到这里,你呢?怎么没和桑重在一起?” 阿绣扭头看着王娘子,道:“他有事回清都山了,我见这妇人被妖怪掳走,便来救她。你要救的人想必在里面,我们一起找找罢。” 待要站起身,左脚踝一阵钻心的疼,阿绣哎哟一声,又坐回去。 霍砂道:“你怎么了?” 阿绣拧着眉头,挽起裤脚看了看,道:“却才太用力,脚好像扭了。” “你也忒不济事。”霍砂走到她面前,一撩衣摆蹲下身,握住她的脚踝摸了摸,道:“不严重,我帮你接上就好了。” 一晌贪欢 第35节 阿绣忙道:“且慢!你帮别人接过么?” 霍砂道:“怎么没有?以前我常帮同门接骨呢,有一回执行任务,被目标打得手腕脱臼,我还是自己接上的。你看,现在一点毛病没有!” 他说着扭了几下右手腕子,阿绣打消了顾虑,道:“那你接罢!” 桑重毕竟不放心阿绣,回到清都山,事情处理完毕,一刻也不耽搁,便赶回聊城。 天交四鼓,街上打鬼净净,人都在睡梦中,阿绣却不在客店里。她身上有桑重留下的符咒,还能感应到,在西南方向的赤心湖底。 这么晚了,她去湖底做甚?莫不是被妖怪抓走了?桑重心下忐忑,急忙来到赤心湖底,便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 女人的惨叫声都是差不多的,他却肯定是阿绣。 难道自己来迟了?桑重心提到嗓子眼,身子都有些发软,几乎是凭着本能,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声音来处——一座开着门的洞府。 洞府里,阿绣翘着一只脚,坐在地上,脸色惨白,眉头拧成一团。霍砂蹲在她身边,握着她的脚。 旁边还有一滩肉乎乎的东西,好像是一只碎了壳的大蚌。 桑重见此情形,愣住了。 阿绣和霍砂看见他,还有他手中的长剑,也愣住了。 阿绣暗道不好,换做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被他撞见自己和霍砂在一处,他定以为自己和霍砂有什么苟且呢。 这真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霍砂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该在桑重面前握着阿绣的脚,便松开手,再一想,不对,自己的身份是阿绣的丈夫,何须在桑重这个奸夫面前避嫌? 于是他又握住了阿绣的脚,挑衅地看着桑重,唇角上翘,露出一个邪魅的微笑,道:“桑道长,你莫要误会,阿绣扭了脚,我刚给她接骨。” 阿绣见他演上了,心中好气又好笑,面上冷冷道:“奴没事了,你放手罢。” 霍砂这才又放开她的脚,站起身。 桑重收了剑,寒着脸走过来,将霍砂挤到一边,蹲下身摸了摸阿绣的脚,道:“还疼不疼?” 阿绣摇头道:“不疼了,先前奴在街上遇见这名妇人,算出她今晚有血光之灾,便守在她家。好色的孽蚌施法掳走了她,奴便追到了这里,恰好教主在帮潍阳县的百姓找一名失踪的女子,也追到了这里,我们便遇上了。” 桑重看了看旁边昏迷的王娘子,似乎相信了这番过于巧合的说辞,略带责备道:“你这个样子,还想着救人,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霍砂因着上回在桑重面前表现得不尽如人意,这回很想弥补,便道:“桑道长,阿绣怀着身孕,你怎么能撇下她回清都山?她若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桑重斜眼看着他,道:“霍教主,你若真心在意阿绣,又怎么会半年不见她?” 霍砂无言以对,阿绣唯恐他又露出什么破绽,对他道:“你不是要救人么?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霍砂拿出一块老鸦缎子面巾,蒙住大半张脸,正要走,又想起来道:“小淫妇,奸夫来了,便嫌我碍眼了!” 这话是不错的,但他说话的节奏语气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阿绣尴尬得脚趾快把鞋抠破了,他自己还挺满意,配上一声冷笑,进去救人了。 桑重看着他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阿绣忐忑道:“奴和他真是碰巧遇上的。” 桑重点点头,道:“我相信。” 他是真的相信,尽管这种巧合让人难以相信,但他知道,霍砂心思简单,不是那种和女人偷偷摸摸,幽期密约的男人。 心思太重的人很难在霍砂这个年纪,练就绝顶武功。 但心思简单的绝顶高手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容易被人利用。桑重敢断定霍砂是钟晚晴和阿绣手中的刀。 阿绣道:“你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桑重道:“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自然要早点回来。” 阿绣低头笑了,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笑容凝固,轻声道:“若没有这个孩子,你还会在意奴么?” 桑重轻抚着她的背,道:“莫要胡思乱想,有没有孩子,我都很在意你。” 明知这只是不甚可靠的情话,阿绣还是受到鼓舞,抬头看着他,那双乌眸中的柔情又像是覆盖在陷阱上的锦绣绒毯,进一步,便有万劫不复的危险。 桑重感觉她有话要说,等了半晌,不见她开口。 霍砂带着几名女子走出来,见这两口子四目相对,情意绵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咳了一声,霍砂冷冷道:“这些都是被孽蚌掳来的良家女子,我送她们回家,小茹的伤势甚危笃,你们休要懈怠!”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木舟,吹口气变大,载了那些女子走了。 被他这一打断,阿绣清醒了几分,目光一转,落在昏迷的王娘子身上,道:“我们也送她回去罢,天亮了,她家人知道她被掳走,就不好了。” 桑重眸光微黯,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点了点头。 阿绣从蚌肉里取出一颗牙白的珍珠,约有猴脑大,光照一室,品相上佳。 “原来王娘子写的朱字,是预示血光之灾来自蚌精的意思。那个给她算命的道士还说是怀珠之喜,真是南辕北辙,满口胡沁。明日奴非去砸了他的摊子不可!” 桑重淡淡道:“俗世真正有道行的术士本就是极少数,碰上了是机缘,碰不上是寻常。他说好话哄人开心,也是谋生之道,并不曾害人,何必为难他?” 阿绣笑道:“既然桑郎替他求情,奴便放他一马。” 第五十二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 送王娘子回家,第二日,桑重和阿绣吃过早饭,照旧去街上摆摊儿。 板凳还没坐热,一名官差走过来,抱拳道:“素闻道长神机妙算,铁口直断,我家小衙内有一事求教,还请道长到府上一叙。” 桑重便将摊子交给旁边卖炊饼的陈婆看着,带着阿绣去了县衙。 县太爷姓秦,进士出身,今年三十有五,膝下只有一子,自然百般呵护,千般疼爱。这位小衙内倒也没被宠坏,知书达理,待人宽厚,衙门上下都喜欢他。 官差领着桑重和阿绣走到县衙东院,一名锦衣少年从屋里走出来,官差道:“道长,这就是小衙内了。” 阿绣打量着秦衙内,六尺多高的小伙儿,瘦得皮包骨,看起来只有一百斤出头,忒单薄了。 秦衙内走近,桑重眼中掠过一抹古怪的神色,与他见过礼,进屋坐下。阿绣站在桑重身后,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似乎是从秦衙内身上飘散出来的。 寒暄几句,桑重道:“小徒日前扭伤了脚,衙内让她也坐罢。” 秦衙内忙道:“道长不早说!小道长快请坐!” 阿绣便道了声谢,在桑重右手边坐下。 桑重来了聊城县一个多月,每日只发三课,或是帮人卜生意亏盈,或是帮人算失物下落,无不灵验,便有了名气。他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出名都很容易。 秦衙内找他,是为了一件说来荒诞的事。 三个月前,秦衙内夜得一梦,梦里红日西沉,自己骑马走在荒郊野外,忽见一堵白泥墙围着数间青瓦屋,墙内有女孩子的笑声,像风吹银铃,清越动人。 秦衙内便勒住马,欠身张望,只见院子里英蕊芬郁,绿柳如烟,一身大红衣裙的少女玉手攀着彩索,立在秋千上,娇姿纤纤,难描难画。 一名脸圆圆的绿衣少女在她身后推了一把,她便衣袂飘飖,似嫦娥奔月一般飞至高处。 秦衙内心动神迷,一味贪看,舍不得离去。 红衣少女也看见了他,双目凝视,徐徐停下秋千,对绿衣少女道:“回屋罢。” 绿衣少女道:“怎么不多耍会子?” 红衣少女秋波一转,瞟了眼墙外的秦衙内,笑道:“外面有人,目光灼灼似贼也。” 秦衙内听见这话,满脸通红。绿衣少女这才看见他,也笑了。 秦衙内心想:这红衣美人大有意趣,何不问清她的家世,倘若有望娶回家去,此生无憾!于是下马敲门。 门开的一瞬间,梦醒了。 秦衙内满脸惆怅,道:“三个月来,同样的梦我不知做了多少遍,每回都在门开的时候醒来。虽然是梦,但我相信那位红衣美人就在世上。我已为她害了相思病,还望道长施展神通,找到她,也是救我一命!” 他说着站起身,向桑重一挹到地。 阿绣心想这小衙内真是病得不轻,梦里的人也能当真,再说这茫茫人海,一点信物没有,也不知对方的名字,上哪儿去寻? 她看傻子似地看了秦衙内两眼,转眸看向桑重,他却是一本正经的表情,丝毫没有觉得秦衙内不可理喻的意思。 这厮惯会装模作样,心里一定也觉得秦衙内疯了。 沉吟片刻,桑重道:“衙内身上的香气,莫非是辟芷丹的味道?” 秦衙内一愣,意外道:“道长也知道辟芷丹?” 桑重道:“辟芷丹安神定志,治伤寒心悸有奇效,是贫道一位朋友的秘方。敢问衙内的辟芷丹从何而来?” 秦衙内道:“小时候,我被歹人挟持,虽然救回一条命,却落下个心悸难眠的毛病。请了不少名医看过,方子试了无数,夜里就是睡不着。这滋味难受极了,有时候我躺在床上,甚至想寻短见。” 他苦笑着,又道:“幸亏半年前,有位戚先生来到敝县,看了我的症候,写下辟芷丹的方子,我按时服用,才得以安眠。” 桑重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贫道那位朋友失踪已久,戚先生有他的消息也未可知。贫道想见见这位戚先生,衙内可知他现在何处?” 阿绣心中一动,莫非他说的朋友是费元龙,经书的线索就在秦衙内身上? 她看秦衙内的目光登时热切起来。 秦衙内道:“我知道戚先生在某处有个医馆,道长若帮我找到那位姑娘,我便告诉你。” 阿绣眉头一拧,不悦道:“小衙内,我师父找戚先生有急事,你梦里那位姑娘很可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根本找不到。你提这样的条件,岂非蛮不讲理?” 秦衙内低了头,道:“她一定在这世上,你们相信我,好不好?” 这种荒唐事,别人怎么能相信? 真是执迷不悟,阿绣没耐心与他歪缠,若非桑重在场,便动手逼问了。 “贫道相信你。”桑重声音温和,又道:“你会作画么?” 一腔痴恋不被人理解的秦衙内闻言,浑似他乡遇故知,激动地抬头看他,双目闪亮,蕴着泪光,点头道:“会。” 他走到画案旁,从地上的青花山水画缸里拿出三轴画,道:“这些画的都是我在梦中所见,道长看看罢。” 桑重打开一轴画,画中一名红衣美女正立在秋千上,将飞未飞,神态灵动,娇艳如生。秋千架旁一丛牡丹,花开数朵,每朵竟有五色。 阿绣就他手中看着,咦了一声,问秦衙内道:“这五色牡丹也是你梦中所见?” 秦衙内点头,眼中升起希冀之色,道:“小道长见过这五色牡丹?” 阿绣神情有点得意,拉着桑重的衣袖,道:“小衙内,我和师父说几句话,失陪片刻。” 桑重与她走到廊下,她双手背后,挺起胸脯,扬起下颌,道:“师父,您老人家可知那五色牡丹是什么品种?” 桑重虽然喜欢侍弄花草,但他毕竟是个不属花界的人,这方面的见识比起一株成了精的海棠,多少有些差距。 他摇了摇头,阿绣愈发得意,道:“那是旧唐时的韩文公栽培出来的稀罕品种,叫作玉门霓裳,当今世上只有三株,你没见过也寻常。” 一晌贪欢 第36节 桑重拱手道:“受教了,如此说来,娘子见过这玉门霓裳?” 阿绣盈盈笑道:“奴有一位花精朋友,姓韩,名丽娘,她便是玉门霓裳。倘若秦衙内梦中所见真实存在,那女子家中的玉门霓裳定是丽娘的亲戚,问问丽娘便知道了。” 韩丽娘平日在山中修炼,是个淡泊名利,无欲无求的花精,嫌红尘污浊,不喜欢出去走动。 收到阿绣的信,她便回信告诉阿绣,她有一个不争气的表妹,贪恋荣华富贵,现在皇宫大内扎根,倚仗天子和后妃们的喜爱,受宫人精心照料。 还有一个侄女,却是重情重义,现在河南孟县陪伴韩文公的后人。 桑重看完信,不禁唏嘘感叹,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衙内梦中的红衣美人想必便是韩文公的后人了。” 秦衙内闻言,喜不自胜,当即便要去孟县与梦中的美人相会。 桑重阿绣带着他,乘鹤车来到孟县郊外,下车没走多远,便看见一堵白泥墙,围着数间青瓦屋。远处一轮红日西坠,霞光似锦,成群的飞鸟投林。 此情此景,一如秦衙内梦中所见。 他屏住呼吸,竟分不清这是梦幻,还是真实,疾步走到门前,抬手敲门,心怦怦直跳,唯恐门开的一瞬间,梦又醒了。 漫长的几弹指过去,吱呀一声,门开了。 脸圆圆的绿衣少女站在门内,打量着他,道:“公子有何贵干?” 这场循环往复的梦终于有了下文,秦衙内长舒了口气,目光越过她,落在院中的红衣少女身上,再也挪不动了。 那少女看见他,也怔住了。 秦衙内眼眶泛红,深深一揖,声音发颤道:“敢问小姐是否姓韩?” 少女轻移莲步,款款走近,语气亦有一丝异样,道:“你怎么知道?” 秦衙内道:“说来荒唐,小姐勿怪,小生……小生在梦中见过小姐。”说到梦中二字,不由哽咽。 少女眸光闪动,抿着红唇,良久轻声道:“这倒是巧了,奴亦在梦中见过公子。” 秦衙内单薄的身躯一震,抬头直直地看着她,满眼不可思议。 少女别过脸,低头含羞带笑,嗔道:“目光灼灼似贼也。” 阿绣与桑重并肩立在山坡上,看着这一对有情人,阿绣道:“想不到秦衙内的梦中人当真存在,还与他做了一样的梦,奇哉!怪哉!” 桑重道:“或许异床同梦,并不稀罕,只是鲜有人像秦衙内这样痴心去寻罢了。” 秦衙内与韩小姐叙了会儿话,想起他们俩,走回来千恩万谢,道出戚先生的医馆在青城山下。 桑重和阿绣辞别他,乘车赶往青城山,却不想这一去正是雨打鸳鸯,劳燕分飞之象。 第五十三章 黄雀在后险象生 青城山是道门的洞天福地之一,山下有两座医馆,一座屋宇华丽,高大宽敞,是青城派的道士开的,一座茅檐低小,看着有些寒酸,是戚慎修开的。 阳光正好,一个矮矮胖胖的小道童坐在戚慎修的医馆门首拣药材。 桑重和阿绣走上前,阿绣施礼道:“敢问道友,戚先生在么?” 小道童打量他们一番,道:“家师采药去了,你们是谁?” 桑重看着门内,道:“我是清都山的桑重,有一桩要紧事请教戚先生。” 小道童睁大眼,好像看见话本子里的人走了出来,惊讶道:“你就是清都派的五长老?六合天局的传人?” 桑重微微颔首,小道童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有些怀疑,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精致的乌木梳,道:“那你算一算,我这把梳子是哪里买的?” 他把桑重当什么了?阿绣正要斥他,屋里走出一人,穿着细麻道袍,瘦瘦的脸儿黑得出奇,像抹了一层浓墨,双目炯炯,颌下长须飘飘。 “桐儿,不得无礼!” “师父?”小道童转头看着他,疑惑道:“您不是说今日除了病患,谁都不见么?” 原来这黑脸男子便是戚慎修,他看着桑重,微笑作揖道:“桑长老是贵客,自然与旁人不同。” 阿绣看看桑重,心想他这招牌还挺好使。 桑重道:“先生抬举,我是听说先生医术高超,慕名而来。” 戚慎修谦虚几句,请他们到屋里坐。小道童还拿着乌木梳,眼巴巴地看着桑重。 桑重接过那把乌木梳,斜插在他头顶的发髻上,温声道:“是在苏州山塘街买的。” 小道童两眼放光,满脸崇拜。 阿绣不禁笑了,进屋分宾主坐定,桑重说起辟芷丹的事。 戚慎修抚了几下胡须,笑道:“说来惭愧,五十多年前,我还是个村野少年,听说青城派道法玄妙,一心想拜师修道,却未能通过入门试炼。我又不想回家,到底是心有不甘,便在青城山附近游荡,遇上了费道长。” “他与我投缘,结伴同行数月,临别时,送给我一卷《隐芝大洞经》,说仔细研读,将来必成大器。辟芷丹的方子就是经书里的。” 桑重点头道:“你们果然有些渊源,费兄其实算我半个师兄,我也有一卷《隐芝大洞经》,系他所赠。” 戚慎修道:“我知道,费道长说起过你和柳掌门。” 桑重道:“他失踪已久,你可有他的消息?” 戚慎修摇了摇头,道:“临别前夕,我们吃了很多酒,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见一名女子。这女子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的挚爱。之后再无他的消息,想来是与那女子退隐江湖了。” 桑重与费元龙最后一次见面,费元龙说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却没说这个人是名女子。 看来他和戚慎修的关系更亲近一些。这也不奇怪,桑重不仅是桑重,还是清都派的五长老,别人与他相处,多少会有些顾忌。 戚慎修道:“长老找费道长可是有甚急事?我虽修为浅薄,医术还算拿得出手,青城派的道士治不好的病患,到了我这里,无不药到病除。倘若是治病救人,或许我能帮上忙。” 阿绣闻言,明白他为何把医馆开在青城山下了,这是显摆自己的医术,出当年被青城派拒之门外的气呢。 桑重道:“实不相瞒,我有一位朋友,他亲妹子十多年前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只有《隐芝大洞经》里的一个丹方能救她。我欠这位朋友一个天大的人情,故而帮他找寻经书。” 天大的人情坐在椅上,低头转着手中的茶盏。 戚慎修眉头微微一蹙,道:“三日前,蓬莱的卢长老带着人来找我,也是要经书救人,我没给。桑长老与费道长有同门之谊,经书我可以给你,但我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桑重道:“但说无妨。” 戚慎修道:“我自知天资有限,在修为上难以精进,只想钻研医术,不负费道长的期许。《隐芝大洞经》共有七卷,长老与尊友找齐后,能否抄一份给我?” 桑重答应了,费元龙留下《隐芝大洞经》,本就是为了济人,理该交给合适的人去踵事增华。 戚慎修十分欢喜,从袖中取出经书,正要交给桑重,两道剑光,两条人影箭一般从门外蹿进来,剑光如雪,两人身形轻灵如飞鹤。 一把剑刺向桑重,握剑的人羽衣星冠,鹤发童颜,正是蓬莱的卢长老。一把剑刺向戚慎修,握剑的人蓝袍乌发,是卢长老的弟子沈元。 戚慎修吓得闪身退后,大呼:“桑长老,救我!” 桑重挥剑逼退卢长老,抬手在阿绣周身布下结界,剑光一转,便挡在了戚慎修面前。 沈元的剑法在蓬莱一众弟子中数一数二,他常听人说清都派这位五长老虽然是六合天局的传人,精通数术,武功却很稀松平常。 于是毫无畏惧,剑光直刺他胸膛,心里想着,若能刺伤他,必然名声大噪,就算回去受些责罚,也值了。 手腕一麻,剑飞了出去,哆的一声钉入墙壁,露在外面的半截剑身震颤不止。 沈元呆住了,就在这时,卢长老反手一剑,刺穿了罩住阿绣的结界,冰凉的剑锋像一条毒蛇,贴上了阿绣纤细的脖颈,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桑重身子一僵,仿佛卢长老的剑架在了自己脖颈上,惊愕地看着他。 阿绣现在只是一个小道童,桑重布下结界,是防止她被误伤,没想到卢长老会对她出手。 阿绣也没想到,脸色大变,战战兢兢道:“卢长老,我与您无冤无仇,您这是做什么?” 卢长老看着桑重,道:“桑长老,我知道她是与你相好的妖女,把你和戚慎修手中的经书都交出来,我便放过她。” 桑重冷冷道:“卢长老,你知道她是一名弱女子,还要为难她,以后有何颜面身居蓬莱长老之位?” 卢长老笑了笑,道:“经书关系重大,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何况她只是一个妖女,死有余辜。” 这位卢长老对妖深恶痛绝,不论好坏,见妖必除,道门像他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桑重不敢冒险,从袖中拿出一卷经书。戚慎修也知道轻重,将手中的经书递给他。 阿绣急道:“桑郎,奴一条贱命,死就死了,经书万万不能给他!” 桑重置若罔闻,将两卷经书放在桌上,后退几步。 卢长老道:“桑长老,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有从夏侯冰那里拿走的半卷,请一并交出来。” 桑重深深看他一眼,果真又拿出半卷。 阿绣急得眼里冒火,恨不能一刀捅了卢长老。卢长老没再说什么,向沈元使了个眼色,看来是不知道桑重还有从掬月教得来的一卷半。 沈元收起经书,卢长老挟持着阿绣,一起退至门外,让桑重留在原地不许动。 桑重便看着他们带着阿绣驾云而起,飞出半里远,卢长老自觉安全了,移开剑,一把将阿绣推下云头。 阿绣怒火攻心,身子在半空中一拧,跃然而起,碧落带着风声横扫卢长老的面门。 卢长老修为纵高,在天界的法宝下,不死也要重伤。 碧落的鞭梢卷上他的剑,咔嚓一声,剑被拗断了。这把剑伴随卢长老数百年,早已有了灵性,断裂的一瞬间,金光暴涨,剑气如狂风巨浪扑向阿绣。 第五十四章 计败露情何以堪 桑重赶上来时,就见阿绣这朵海棠花,像被无情的疾风吹离了枝头,飘向天边。 阿绣头晕目眩,胸口钝痛,嘴里有血腥味。飘飘荡荡,眼前一花,落入一个檀香清淡的怀抱。 桑重眉头紧拧,脸色难看,抱着她飞回医馆。 阿绣收了碧落,咽下一口血沫,有气无力道:“奴没事,你快去把经书夺回来!” 桑重低头盯住她,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你疯了!” 阿绣想说自己真的没事,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听着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不觉昏了过去。 掠入医馆,桑重将她放在床上,按着寸关尺,看了回脉,却只是轻微内伤,胎气有些不稳,并无大碍。想来是因为她带着不少护身法宝,挡了一劫。 戚慎修也看了回脉,道:“桑长老,日前我在山里挖到一株七叶紫芝,补血安胎是极好的。你陪着尊宠,待我去煎来,不必担忧。” 这七叶紫芝是难得的灵药,桑重再三道谢,定下心神,望着阿绣,叹了口气。 他们究竟要用《隐芝大洞经》救谁,值得她这般奋不顾身,连腹中的孩子也不在乎? 一晌贪欢 第37节 药煎好了,桑重一勺一勺吹得不烫了,喂她喝下。 阿绣喝了大半碗,悠悠醒转,咂了咂舌,蹙眉道:“这是什么药,好苦!” 桑重道:“安胎药,里头有七叶紫芝,是苦了些。还有一点,你喝完了,我拿蜜饯给你。” 阿绣听见七叶紫芝四个字,脸色剧变,急忙俯下身抠嗓子。 桑重奇怪道:“又不是毒药,你吐什么?” 原来七叶紫芝与阿绣服用的假孕丹药性相克,吃了便要露馅。她吐出几口苦水,在被子里摸了摸小腹,心沉至底。 完了,孩子没了。 虽然本就不存在,阿绣却感觉小产了,只不过小产的不是孩子,是计划。 她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神情无措。 桑重见状,一面疑惑,一面不放心,伸手去切她的脉。她急忙缩回手,藏在背后,低头不敢看他。 “阿绣,你究竟怎么了?” 阿绣咬着嘴唇,左右顾盼,屡次欲言又止。桑重忽然心有所悟,掀开被子,目光落在她恢复平坦的小腹上,满眼难以置信。 阿绣穿着衣服,却比赤身裸体还窘迫,不由地往床另一侧蜷缩。 桑重攥住她的胳膊,按着寸关尺,滑脉果然已经消失了。 自己又被她骗了!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掴在脸上,脸皮火辣辣地红起来。桑重盯着她,薄唇紧抿,眼中怒火翻腾,几乎将这虚伪的花精烧成灰烬。 阿绣抬起眼皮,诚惶诚恐地看他一眼,小声道:“当初奴是怕你不肯来,才骗你怀了身孕。后来见你待奴好,愈发不敢说了。奴自知不对,但求你念在奴一片痴心,原谅这一回好不好?” “一片痴心?”桑重扯起唇角冷笑,语调怪异,霍然站起身走开几步,道:“你的一片痴心都在掬月教,你对我从头到尾只有欺骗和利用!” 这句话字字如针,扎在彼此的心上,针针见血。 阿绣仓惶地跳下床,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含泪看着他道:“不是这样的,夫人对奴有恩,月使对奴有情,恩重如山,情同姐妹,奴不能不为他们着想。你是奴的心上人,此心昭昭,日月可鉴。待经书之事了结,奴便一心一意跟着你,孩子总会有的!” 桑重拂袖甩开她的手,道:“我在意的根本不是孩子,就算……” 当初那封信上,她不曾说她怀了身孕,他也会去掬月教救她。这话被种种情愫堵在嗓子眼,桑重说不出口。 他这样骄傲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欺骗,如何还能说出真心话。 他垂眸看着阿绣泪涟涟的花靥,忽然明白,自己在她眼里和世俗的男人没什么两样,靠色相,眼泪,孩子,便能操控。 这简直是对他的羞辱,他若不走,情何以堪。 深吸了口气,做出决定,心一下静了许多,纷纷扰扰的情绪都淹没在难以言明的惆怅中。 “阿绣。”桑重开口,脸庞恢复雪白本色,沉着的眉眼间透出冷酷。 阿绣心里一个激灵,不敢听他接下来的话,抢先道:“桑郎,奴再也不骗你了,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奴罢!” 她满脸娇态,水光潋滟的眸子不安地闪动。 桑重视若无睹,道:“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男女之情,只会作践旁人的心意,满足自己。这场游戏我不想再陪你玩下去了,经书在此,你好自为之!” 将钟晚晴给的一卷半经书放在桌上,桑重化阵风儿走了。 阿绣呆了半晌,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心仿佛被极锋利的薄刀划了一下,须臾才流出血来,眼泪也跟着溢出。 桑重漫无目的地乘风遨游,心里有些担忧,又想她找不到我,自会回掬月教,有什么好担忧的。 阿绣拭干泪,收了经书,外面罩了件宽大的鹤氅,走出来向戚慎修告辞。 戚慎修看不出她小腹的变化,只见她眼皮红肿,分明哭过,便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桑长老呢?” 阿绣凄然道:“方才拌了两句嘴,他赌气走了,奴正要去寻他。” 戚慎修心道:这个桑重,好大的气性,拌个嘴便把怀孕的相好丢在这里,真不是个东西。口中劝道:“姑娘怀着身孕,又受了伤,且在这里等等罢。我看桑长老是很疼姑娘的,气消了,便回来了。” 阿绣坚持要去找,戚慎修拦不住,只好让她去了。 阿绣来到山市的瘦溪茶楼,楼上楼下倒是有几个客人,她一一看过去,都不是桑重。又去清都派问,都说他没回来。 阿绣在珠尘院等了一夜,心知桑重气头上,不愿见自己,有意躲着,便研墨援笔,在花笺上写了首酸诗,表达自己愧疚无极,对他思念得紧,又滴了两滴泪,将字迹晕开些,压在水晶镇纸下,恹恹地离开了。 回到掬月教,阿绣立在摘星阁门前,手臂似有千斤重,欲敲门却抬不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身后响起钟晚晴的声音。 阿绣转过身,羞愧地看她一眼,低头嗫嚅道:“昨日我和桑郎去青城山找戚慎修,遇上了蓬莱的人,经书被他们抢走了两卷半,我亦被他们打伤。假孕一事败露,桑郎赌气离开,不知所踪。” 钟晚晴沉默片刻,走上前,轻抚她微弓的脊背,道:“凡事总有意外,不怪你。男人么,当女人是工具时便理所当然,被女人当工具时便受不了。都这样,你莫往心里去,身上怎样?伤得重不重?” 阿绣摇头,泪如雨下,本来觉得自己不对,这时又委屈起来,呜呜咽咽道:“挨千刀的臭道士,还说什么有没有孩子都很在意我,如今没了孩子,便翻脸不认人了。” 钟晚晴搂着她,一起将桑重骂得狗血淋头,她才止住泪,道:“那经书怎么办?” 钟晚晴双目微眯,盯着枝头上的一只白鹭,道:“十月二十六,蓬莱岛主大寿,他既然敢抢我的经书,我便让他喜事变丧事。” 白鹭感觉到杀气,咻的一声惊起,挥动双翅飞远了。 第五十五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十月二十六,钟晚晴与阿绣易容成寻芳岛的甘氏姐妹,乘船前往蓬莱祝寿。 舱内笛声欢快,阿绣笑得花枝乱颤,满床打滚,不住求饶道:“莫吹了,我肚子疼!” 良久笛声停下,她也止住笑,一边喘息,一边擦着眼泪,恨恨道:“哪个送你的魔笛,真是作孽!” 钟晚晴抚摸着碧玉笛,扭头看向窗外的浩浩烟波,唇角泛起笑意。 澹云阁附近的长赢镇上有几百户人家,多以制造烟火爆竹为生。所谓流火节,便是各家展示绝活的时候,其热闹可想而知。 那日一早,她便在房中梳妆打扮,虽然温行云是个瞎子,她打扮得再美,他也看不见,但她本就不是为了别人打扮。 倘若温行云不是个瞎子,她还未必有兴致打扮。打扮得精致了,男人定以为她想取悦自己,不免内心得意,拿起大丈夫的款儿,倒人胃口。 阿绣一夜无眠,顶着两个黑眼圈,蓬着头来寻她说话,见她梳着盘龙髻,簪花饰翠,双眉画得长长的,脂粉薄施,穿着浅黄银泥衫子,五色夹缬花罗裙,通身熏得香喷喷,花枝招展,光怪陆离。 阿绣便蹙起眉头,盯着她道:“一大早,装出个妖精样,做什么去?” “采阳补阴去。”钟晚晴睨她一眼,眼角流露出点嫌弃,道:“不就是走了一个桑重,何至如此颓废?莫说他看不见,就算看见了,也不会心疼你。他只会觉得你非他不可,沾沾自喜,从而看不起你。倒不如振作起来,多找几个美男子玩一玩,兴许他便回头了。” 阿绣叹了口气,走到榻边一躺,枕着双臂,望着房梁,深沉道:“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男女之情,只会作践旁人的心意,满足自己。” 钟晚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我走了,你若是觉得闷,便和教主出去逛逛,顺便打探经书的消息。” 说到顺字,她人已化阵风儿掠出了窗牖。 月洞窗外挂着一只金笼,毛羽如雪的白鹦鹉在笼中看着窗内的人。一袭青衫,素手执卷,他在看书。 盲人看书自然不用眼睛。 钟晚晴潜入房中,悄悄走到他身后,见书上的字都是凹凸不平的,他手指抚过一行: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看的是《多心经》。 “钟姑娘,你来了。”他侧首微笑。 钟晚晴现出身形,道:“阁主喜欢参禅?” “佛法高深,我资质愚钝,哪里参得透,闲来打发辰光罢了。”温行云将经书搁在桌案上,从袖中拿出一个刻着时辰的玉盘,摸了摸,道:“时辰还早,坐一会儿再去长赢镇罢。” 钟晚晴嗯了一声,隔窗逗弄白鹦鹉,白鹦鹉忽念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钟晚晴笑起来,道:“好个色鸟,你主子参禅,你还敢思念美人,该死,该死!” 白鹦鹉长叹一声,又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钟晚晴愈发笑得止不住,温行云也笑了,隔空打开笼子,唤了声雪奴儿,白鹦鹉便飞到他臂上。 钟晚晴抚摸着它的羽毛,喂它喝水,道:“它见到别的美人也这般贫嘴么?” 温行云道:“它只见过你一个美人。” 钟晚晴看他一眼,但笑不语。 玩到午牌时分,两人乘车来到长赢镇,街道两旁已经搭好烟火架子,堆满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盒子。 有不少外地人慕名而来,车马喧阗,关里关外,江南江北,川前川后,各种音腔混杂在一起,分辨不清。 钟晚晴与温行云走到湖边,湖面上五艘纸船载着火药,正在放一种水上烟火,炽焰煊煊,繁华不减夜间。 钟晚晴道:“这水上放的是二龙戏珠,八仙过海。钟离权袒胸露乳,大眼睛,红脸膛,扎着两个丫髻,乘着芭蕉扇,一般都是这个样子,像街上的闲汉。张果老么,就是个发须皆白的老头,倒骑着毛驴,没什么好看的。这何仙姑倒是标致,戴着芙蓉冠子,红衫白裙,乘着莲花。吕洞宾……” 温行云神情认真地听着,似乎在随着她的话,想象眼前的情形。 他忽然打断她,道:“钟姑娘,你的衣裳是什么颜色?” 钟晚晴一怔,道:“我的衫子是浅黄色,比松花色更淡一些,裙子是彩色,有花鸟纹。” 温行云点点头,微笑道:“娇艳得很。” 钟晚晴凝望着他,不禁沉默。 砰的一声巨响,碧烟弥漫,袅袅柳丝般的烟火直冲云霄,温行云道:“是在放金丝柳?” 钟晚晴道:“你怎么知道?” 温行云展开摺扇,轻轻摇着,道:“我闻到铜青和平慢的味道了。” “铜青我知道,平慢是什么?” “烟火有八种基础药,平慢是其中之一。基础药燃烧速度和爆炸的效果各不相同,加上相应的金属矿石,就变成了绚丽多姿的烟火。” “原来如此,温阁主,你也会造烟火?” “略通一二。” 钟晚晴心想,真是多才多艺,难怪有钱呢。 日落月升时,星桥铁锁开,火树银花合,热闹更甚白日,街上也更加拥挤。两旁的烟火架上喷出五颜六色的地老鼠,在行人脚边乱蹿。蝴蝶,流星,旁飞侧舞,倏上倏下,令人心赏目醉。 钟晚晴穷尽言辞,描述给温行云听。前面有个孩子衣摆被火星燎着了,惊慌失措,撞翻了烟火架子。 钟晚晴拉着温行云躲避坠落的盒子,她本来只是想拉他的衣袖,可巧他手一抬,似乎也想拉她,两只手就在震天响的火炮声中拉到了一起。 他的手细瘦光滑,骨节分明,钟晚晴忍不住摩挲了一下,走到安全的地方,待要放开,他却握得更紧,唇角噙着笑,道:“钟姑娘,我也放个烟火给你瞧瞧。” 他牵着她一跃而起,落在钟鼓楼顶,右手指间捏着一枚红丸,弹向空中。 一晌贪欢 第38节 霎时间,一簇簇银光闪烁,伴随着一声声清脆的炸响,如雨倾泻,繁星烂漫,层霄无际。俄而,红艳艳的云霞堆涌,争辉吐焰,烟火中幻化出重楼复阁,山川仙佛,奇花瑶草,五色变化,恢奇眩怪至极。 路人纷纷驻足,仰着头,瞠目结舌,不知这是哪一家的绝活。 钟晚晴也看呆了,她实在难以想象,一个盲人如何在黑暗中创造出这样的美景。 温行云吹了声口哨,一只火凤凰喷薄而出,展翅向他们飞来,翎羽灿然。钟晚晴跟着他骑上火凤凰,穿梭在祥云星彩间,十分快活。 两人皆容貌出色,好似一双神仙眷侣,地上的人竟分不清他们是人是烟火,只顾贪看。 钟晚晴呀了一声,惋惜道:“这样好看的烟火,应该收他们钱的。” 温行云笑道:“你现在下去收钱也不迟。” 此情此景,身在其中,如梦似幻,钟晚晴怎么舍得下去。温行云从袖中抽出一支碧玉笛,婉转吹奏起来。 听着似曾相识的笛声,钟晚晴方才醒悟,他就是在春晖楼遇见的吹笛人。 注视着他清俊的侧脸,钟晚晴眸光微动,凑近了,低声道:“温阁主,你身上好香。” 笛声一滞,温行云白皙的耳根泛起粉色,钟晚晴依偎着他,吃吃笑将起来。 一曲终了,火凤凰化作星芒撒天,两人翩然落在一座石桥上。溪水倒映着满天霓光,旖旎荡漾。 钟晚晴道:“烟火之丽,莫过于此。温阁主一片心意,感激不尽。” 温行云道:“没有姑娘,再美的景致于我而言也毫无意义,该我多谢姑娘。” 这样的甜言蜜语,他说起来没有一丝油腔滑调,钟晚晴暗自惊叹。 温行云握住她的手,将碧玉笛放在她手中,道:“此笛名为悲欢笛,笛声能操控人的情绪,是我心爱之物。今赠与姑娘,聊表寸心。夜深了,我该回去了,姑娘多保重。”说罢,化阵风儿走了。 钟晚晴拿着悲欢笛,独立小桥风满袖。 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在桥边玩耍,悲凉的笛声一起,笑声登时变成了哭声。 钟晚晴却笑了。 秋水峰上,聂小鸾问桑重:“五师弟,苏岛主的寿宴,你真不去?” 第五十六章 蓬莱寿宴戏故人 蓬莱岛主苏荃,在桑重看来是个秉性刚强,处事果断的人,有魄力,有手段,也有点自以为是。原先的印象不好不坏,经过卢长老挟持阿绣抢夺经书一事,便糟透了。 虽然事情是卢长老做的,但事先一定是得到了苏荃的授意。日前,苏荃派人送了份礼给桑重,桑重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不是他小心眼,而是卢长老的行径太卑鄙,桑重无法原谅。 因此任聂小鸾再三劝说,他岿然不动,聂小鸾道:“往年都是咱哥俩一道去祝寿,今年你不去,就我去,苏岛主若以为你对他有什么不满,便不好了。” 桑重眉头一蹙,淡淡道:“随他怎么想,与我何干?” 聂小鸾奇道:“师弟,你这是怎么了?莫非真对苏岛主有什么不满?” “岂敢?”桑重挥手下逐客令,道:“师兄,快走罢!去迟了,苏岛主若以为你对他有什么不满,便不好了。” “你!”聂小鸾气结,磨了磨牙,拂袖而去。 和桑重斗嘴皮子,三百多年来,他就没赢过。 他走后,桑重从抽屉里拿出阿绣留下的那首诗,又看了一遍,什么悔学嫦娥偷灵药,日夜思君泪纷纷。 啧,牙酸。 甘氏姐妹是苗家女,无门无派的散修,不常在江湖上走动,来蓬莱岛祝寿的众多宾客中虽有几个认识她们,也不大了解,假扮起来较为容易。 阿绣与钟晚晴弃船登岸,日光下满头银饰璀璨,两张娇靥夺目,杨柳腰间的彩带被海风吹得飘摇。 一名蓬莱弟子领着她们,行过许多崔嵬殿宇,来到渚莲台前。三间金碧辉煌的大殿,耀睛夺目,俨如天宫一般。 苏荃和夫人邱氏在殿内招待贵客,甘氏姐妹这样的无名散修献上贺礼,只能换取外面的一席之地。 百无聊赖地坐在位置上,阿绣打算再写几首情诗给桑重,于是看着角落里的一盆杜鹃花,酝酿诗意。 “清都派聂长老到!” 门人长长的一声唱喏,阿绣精神一振,转头看去,聂小鸾身边并没有她想看见的身影,顿觉失望。 钟晚晴瞟她一眼,传音入密道:“你的桑长老怎么没有来呢?” 阿绣叹了口气,道:“也许是猜到我们会来,他就不来了罢。”心里又是一阵感伤,不由红了眼圈,复又看着那盆杜鹃花,哽咽道:“鸳鸯梦里又逢君,梦醒子规犹啼血。你觉得这句诗如何?” 钟晚晴吸了口凉气,道:“酸!” 原满川也是一名散修,今日要去蓬莱祝寿,刚出门便觉得后颈一麻,昏迷倒地。桑重将他拖进洞府,说了声对不住,放下一袋灵石作为补偿,变成他的样子去了蓬莱。 渚莲台人声鼎沸,桑重摇着一把洒金摺扇,翩然走过来,无人在意。 他喜欢这种不起眼的感觉,看了看殿内正与苏荃等人高谈阔论的聂小鸾,勾起唇角,在外面寻了个空位坐下,打量起周围的人。 邻桌有两名女子,满头银饰,穿着青布绣花长衫,蜡染百褶裙,姿容艳丽,似是苗家女。一个神情懒洋洋的,还未开宴,便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一个拿着笔,盯着角落里的一盆杜鹃花,脸色幽怨,不知是在写字还是在作画。 桑重注视着后者,越看越觉得熟悉,心中一动,起身踱步过去。 阿绣苦思冥想,又得了两句诗,写在纸上,正看着,身后有人道:“想不到苗家姑娘作得如此好诗,佩服,佩服!” 阿绣转过头,见是个头戴水精冠,身穿锦绣道袍的男子,油头粉面,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手里拿着把洒金扇,一看就是个浪荡子。 阿绣瞪他一眼,盖住纸上的诗句,道:“公子既是汉人,岂不知非礼勿视?” 这一瞪的娇俏神韵,酷似阿绣,加上一样的字迹,酸不溜秋的情诗,桑重心中已有八九分肯定。 虽然恼她,但见她在这样热闹的地方,黯然神伤地写情诗,想必是给自己的,桑重不禁心软,又觉得有趣,便想戏一戏她。 他神色歉然,作揖道:“是在下一时好奇,冒犯了。在下原满川,敢问两位姑娘高姓大名?” 阿绣不作声,钟晚晴看着他,笑道:“奴姓甘,甘草的甘,单名一个娥字。这是奴的妹妹,甘眉。” 桑重说了两声幸会,在阿绣身边坐下了,带着一丝轻浮的笑,问道:“姑娘平日爱读谁的诗?” 阿绣眼角瞟着他,道:“奴最喜欢和靖先生的诗,洁身自好,清静恬淡,不像有些人狂蜂浪蝶一般,见花就沾。” 桑重被她骂了,反而笑意更深,腆着脸道:“巧了,我也喜欢和靖先生的诗。自古咏梅的诗里佳句良多,但都超不出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此乃千古咏梅绝唱!” 阿绣见他如此厚颜,只是冷笑。 钟晚晴笑道:“原公子莫听她胡说,她才不喜欢什么梅妻鹤子,她最喜欢的是李义山,什么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才够酸,够伤悲!” 阿绣伸手在她腰间拧了一把,道:“就你话多!” 桑重笑道:“李义山的诗,我也喜欢的。” 阿绣真想替李义山给这个登徒子一拳,看他一眼,沉着脸站起身,走到钟晚晴另一边坐下了。 桑重顶着别人的身份,脸皮堪比城墙,很有跟过去,继续逗她的冲动,又怕她动起手来,属人耳目,节外生枝,便忍住了。 钟晚晴往他身边挪了挪,抬手掩唇,低声道:“公子,舍妹前不久被一名负心汉抛弃,故而如此冷淡,你莫往心里去。” 桑重听她颠倒黑白,心中冷笑,捏着扇柄,面上露出怜惜之色,道:“令妹这样的美人,对方却不知珍惜,真是有眼无珠!” 钟晚晴道:“可不是么!” “青帝城东方城主到!”又一声长长的唱喏,充满敬意。 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话头,看向徐徐走来的东方荻。 青帝居东方,摄青龙,主万物发生。青帝城的东方氏,据说是青帝的后代。东方荻今年已有八百多岁,修为极高,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穿着青织锦云缎长袍,头戴五梁冠,貌若四十许人,目光如电,手里拿着拂尘,身后跟着两名华服美少年,与他眉眼相似,正是东方家的二公子和四公子。 殿内众人都迎出来,以苏荃为首,笑容满面,彼此见过礼,寒暄一番,进去分宾主坐定,宣布宴席开始。 侍女端上来一盘清蒸石首鱼,阿绣爱吃鱼肚上最肥的那块肉,伸出箸正要夹,却被人捷足先登了。 桑重夹着鱼肚肉,看了看她,笑道:“这块肉最是鲜美,姑娘尝尝罢。” 阿绣冷冷道:“奴不要,你自己吃罢。” 桑重真个自己吃了,见她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十分解气。 阿绣半点都未看出这个轻浮无耻,惹人生厌的原满川便是桑重,钟晚晴自然更想不到。 苏荃的寿宴持续三日,席散后,不想走的宾客尽可留下,蓬莱有的是客房。阿绣和钟晚晴等着夜里动手偷经书,便留下了。 桑重也没有走,暗中使了点手段,和她们分在了一个院子里。 第五十七章 满天剑影如花雨 苏荃将经书藏在夫人邱氏房中的床头暗格里,这是苏烟鸣透露给霍砂的消息。 桑重也知道,因为他早就在经书上画了符咒,一种除了他和已经飞升的柳玄范,谁也看不出来的符咒。 漏下三鼓,邱夫人回到房中,正准备宽衣就寝,苏荃走了进来。 老夫老妻,已有多年不曾同床共枕。 邱夫人有些意外,急忙合拢衣衫,笑道:“夫君不是在陪东方城主闲谈么?怎么过来了?” 苏荃道:“东方荻提醒我,这几日恐怕有人混进来,打经书的主意。我想了想,还是换个地方收着更为稳妥。”说着走到床头,打开暗格,取了经书放入袖中,道:“你累了一天,早些歇息罢。”便出去了。 邱夫人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没入夜色,叹了口气。 阿绣与钟晚晴换了夜行衣,蒙住脸,潜入邱夫人住的院子,屋里并未点灯,想必已经睡下了。为防万一,钟晚晴拿出一根三四寸长,小指粗细的竹管,戳破窗纱,往屋里吹迷香。 这迷香是《隐芝大洞经》里的方子,修为再高,也难抵挡。她拿好几个高手试过了,很是靠谱。 阿绣站在一旁,忽见滴水檐上飘下来一张纸条儿,不偏不倚落在脚边,上面有字。 捡起来看,一行字迹潦草,写的是:经书在通波阁东墙角花盆下的暗格里。 阿绣吃惊地瞪大眼,翻身跃上滴水檐,举目四望,哪有人影。 钟晚晴也跃上滴水檐,阿绣将纸条儿递给她,一看之下,她眼神惊变,传音入密道:“这会是谁写的?” 阿绣笑了,面巾上的一双眼中露出异样的光彩,腻声道:“除了桑郎,还能是谁?” 钟晚晴道:“也许是别人知道我们在找经书,也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冒充他引诱我们入陷阱。” 阿绣道:“哪有这样的人,你太多心了!” 一晌贪欢 第39节 钟晚晴低头想了想,道:“来都来了,好歹让我进去瞧瞧,你在外面守着。” 阿绣拉住她的衣袖,道:“万一苏烟鸣假意合作,其实想害我们,这屋里是陷阱呢?” 钟晚晴道:“每一处都可能是陷阱,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畏手畏脚,这辈子都找不齐经书。”说罢,无声落地,穿墙而入。 屋里黑黢黢的,只能大致看见桌椅床榻的轮廓,蹑足走到床边,钟晚晴揭起帐子,摸到床头的暗格,正要打开,床上本该昏睡的人闪电般抬掌劈她面门。 钟晚晴身子向后一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躲开了这一掌。 邱夫人的掌法灵动多变,乃是家门绝学,自从断了左臂,她便苦练右掌掌法,要说已臻化境,毫不夸张。 她一掌劈空,心下吃惊,弹指点亮了灯烛,望着七步外身形纤细的黑衣人,道:“阁下好身法!” 钟晚晴道:“夫人过奖,敢问夫人为何没中我的迷香?” 邱夫人苦笑,道:“自从羽儿出事,我便再也睡不着,什么迷香对我都不管用。” 可怜一片慈母心,钟晚晴默然片刻,剑光一闪,她执剑指着邱夫人,道:“交出经书,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邱夫人打开暗格,里面只有两块玉牌和印玺,她温声道:“经书不在这里,你走罢。” 钟晚晴退出房门,与阿绣化阵风儿落在通波阁的屋脊上。 通波阁是苏荃的书房,周围竹树交错,松径逶迤,稀稀疏疏地亮着几盏灯。天上一弯残月,朦朦胧胧,已经升得高了。 阿绣自从看见那张纸条儿,便觉得桑重一直跟着自己,本来危机重重的行动,忽然就变成了情人间的幽会,甜蜜暧昧。 肃杀的剑气从天而降,钟晚晴似乎早有预料,身子一转,连挥三剑。剑光一道强似一道,剑气如浪涛滚滚,前赴后继,连绵不绝。 两股剑气相撞,摧得松枝树叶都飘离枝头,在半空中碎成齑粉。 苏荃拿着一把青光逼人的长剑,立在一截光秃秃的竹枝上,冰冷的脸色带着点惊疑。 钟晚晴对阿绣道:“我挡着他,你快进去拿经书。” 阿绣穿墙而入,走到东墙角,果然有一盆半人高的梅花。将其移开,阿绣蹲下身,摸了摸地面,使巧劲一推,露出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个包裹。 阿绣打开包裹,正是被抢走的两卷半经书,心中不胜欢喜,收入乾坤袋,正要出去招呼钟晚晴撤,一道剑光迎面刺来,森寒的剑气迫人眉睫。 几乎同时,另一道剑光自房梁上飞下,剑光交击,卢长老连退数步才站稳。 一名肩宽身长的黑衣蒙面人挡在阿绣面前,手中的剑莹莹闪闪,宛如一泓秋水。阿绣没见过这把剑,但她知道这个人一定是桑重。 他毕竟舍不得她,即便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他。 男人以德报怨,阿绣一边愈发愧疚,一边更加得意,相比之下,还是得意占了上风。 爱于女人而言,更像是华服珠宝,并非不可或缺,取悦自己的意义从来都大于实用。 她含情凝睇着黑衣人的后脑勺,这真是她见过最标致的后脑勺,不大不小,弧度优美,增一分则嫌鼓,减一分则嫌瘪,可可儿地长在她心坎上。 卢长老却看不出这黑衣人是谁,只觉深不可测。斗了几个回合,黑衣人剑光飞舞,化作光圈,卢长老的剑被震飞,胸口挨了重重一掌,吐血倒地,爬不起来了。 钟晚晴和苏荃在外面斗得热闹,阿绣一时也顾不上和黑衣人说话,走出来吹了声口哨。 钟晚晴知道她得手了,虚晃一招便要撤,却听一人道:“姑娘剑法卓绝,老夫也想领教一二,还望姑娘赐教。” 这个声音低沉威严,字字清晰,钟晚晴循声看去,一道挺拔的青影苍松般迎风屹立在十余丈外的殿脊上,是东方荻。 钟晚晴娇笑道:“东方城主,奴家还有急事,今晚就不陪你玩了,咱们改日再约!” 东方荻微微一笑,衣袖拂动,青蓝色的剑光便化作一条气势磅礴的巨龙,张牙舞爪,呼啸着扑向她。 忽见满天剑影错落,如花雨缤纷,巨龙被剑雨融化,眨眼间消失无踪。 霍砂戴着面具,持剑当胸,立在钟晚晴面前,一身玄色长衫猎猎飘动。 他盯着东方荻,眸光似一双冰箭,寒冷锐利,面具下的唇角翘起,轻蔑地笑道:“堂堂青帝城主,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钟晚晴看见霍砂,并不意外,他们本是一道来的,她和阿绣在明,他在暗,为的就是留个后手。 阿绣见这光景,心知事情闹大了,恐怕连累桑重,对黑衣人道:“奴自有法子离开,你莫管了,快走罢!” 黑衣人不作声,看看霍砂,又瞅瞅东方荻,就是不看她,身形纹丝不动,没有走的意思。 第五十八章 一言蔽之曰调情 东方荻注视着这名戴面具的剑客,眼神深沉,宛若潭水,深不见底。 “阁下误会了,老夫并不想伤害这位姑娘,方才那一剑,你若不出手,这位姑娘想必也能接下。” 钟晚晴笑了起来,声音媚惑,像一条小蛇往人心里钻,道:“奴与城主素不相识,城主却如此了解奴,莫非这就是缘分?只可惜城主你年纪大了些,要不然,奴倒是很有兴致与你……” “这里交给我,你们走罢。”霍砂冷冷地打断她让人想入非非的话。 钟晚晴伸手在他肩头一捏,道:“那么辛苦你了。” 霍砂掸了掸肩头,似乎很不喜欢她这样轻佻的举动。 钟晚晴纵身一跃,落在阿绣身边,瞅了黑衣人两眼,眼神似笑非笑,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只小小的竹筏,吹口气变大,道:“我们走罢!” 苏荃厉声道:“不留下经书,你们休想离开!”说着辉煌的剑光便洒了过来。 黑衣人摊开右掌,一蓬金光炸开,罩住整个竹筏。苏荃的剑好像劈在一块无比坚硬的金刚石上,震得自己手臂发麻,对方不仅安然无恙,还借着这一剑的力道飞出十几里远。 阿绣定睛细看,黑衣人右掌心上是一尊金灿灿的罗汉像,伸手想摸,黑衣人脚步一滑,她便摸了个空。 钟晚晴噗嗤一笑,黑衣人看着远处,若无其事的样子。 阿绣看着他,撇了撇嘴,有些委屈的意思,又笑道:“桑郎,这是什么法宝?好生厉害。” 黑衣人仿佛聋了,一声不吭。 阿绣当着钟晚晴的面,有些下不来,也不说话了。 夜色中浮现出十几道身影,将竹筏团团围住,个个身穿道袍,横剑当胸,表情凝肃。领头的蒲长老说了声结阵,众人身形如行云流水般转动,配合默契,丝毫不露破绽。 法阵华光闪耀,控制竹筏行动的钟晚晴感觉到了阻力,嗯,还挺有劲。 “苏岛主,看来恃强凌弱,以多欺少,便是你们蓬莱的一贯作风了。”她清越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楚地送入每个人耳中。 蓬莱岛上宾客众多,难免有几个睡不着的,闻言抖擞精神,出来看热闹。 苏荃少不得解释道:“你们盗取本门宝物,冒犯在先,我又何须以礼相待?” 钟晚晴嘻嘻笑道:“苏岛主,你这宝物怎么来的,自家心里清楚,要我说出来么?” 苏荃眉头一拧,眼中闪过一片阴翳,朗声道:“苏某身正不怕影子斜,随你这妖女如何编排,清者自清。” 阿绣冷笑,看看黑衣人,没有说什么。 桑重素来知道名门大派也不乏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但亲耳听见苏荃的无耻言论,还是感到恶心。 钟晚晴哈哈大笑,道:“诸位有所不知,这宝物本属于我阿姊。两百多年前,苏岛主化身美男子,接近我阿姊,花言巧语,哄得我阿姊欢喜,将身心都给了他。孰料他薄情寡义,不仅将我阿姊抛弃,还偷了她的宝物。” “我阿姊含恨而亡,我们小门小户,势单力薄,纵然吃了亏,又岂敢向苏岛主讨公道?只想取回宝物,告慰阿姊在天之灵,反被苏岛主诬陷为贼,真是千古奇冤,天理难容!” 也许是因为人性本恶,有情郎比人参果还稀罕,负心汉的故事总是显得很真实。 她这盆脏水虽俗,却迎合了众人的口味,当下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都骚动起来。 苏荃气得脸色铁青,浑身乱战,怒喝道:“一派胡言!苏某与内子相敬如宾,从无二心,你阿姊是个什么东西,我闻所未闻!” 钟晚晴长长的一声叹息,无奈,苦涩,悲伤,惋惜,愤怒,一切尽在不言中,此时无声胜有声。 阿绣抱膝坐在竹筏上,脸埋在臂弯里,肩头一抽一抽,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勾起伤心事,哭得厉害,其实她快笑抽过去了。 桑重眼角瞟着她,面巾下的唇角也扬了起来。 钟晚晴从袖中抽出悲欢笛,横在唇畔,吹起一支哀凉的曲子。全神贯注于法阵的蒲长老等人登时感觉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一个个哭得如丧考妣,不能自已,还怎么结阵? 竹筏冲破法阵,笛声渺渺,须臾便好似远在天边,听不见了。 半空中的东方荻与霍砂已经过了二十多招,竟不分胜负,围观的众人都面露惊异之色。 龙虎山的郑长老用胳膊肘捣了捣身边的聂小鸾,道:“聂长老,你见多识广,可知这戴面具的剑客使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剑法?” 聂小鸾蹙着眉头,道:“他的剑法浑然天成,十分精妙,我从未见过。” 东方荻剑光横扫,忽然变招,直刺霍砂咽喉。 这一招晴风初破乃是东方荻的绝学,速度角度以及力道的拿捏早已无懈可击,很多与他为敌的高手都死在这一招下。 他出手时有十足的把握置霍砂于死地,这样的自信是无数场胜利堆积起来的。 可是霍砂不是别人,他是梵宗门下天赋最高的弟子,堕和罗最年轻的大宗师,东方荻的招式在他看来,仿佛戴着镣铐起舞,不够灵活。 他身形一动,便从剑风边缘滑了过去,反手一剑直刺东方荻肋下。 东方荻翻身后退,霍砂趁机脱身,化风而去。 东方荻站定,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抬手摸了摸肋下,三层衣衫都被剑气划破了。 虽然没有看见他的脸,但东方荻能感觉到他很年轻,年轻得让人畏惧。 竹筏停靠在一块大礁石旁,浪花拍打着礁石的另一面,声音宛如虎啸。桑重看着钟晚晴手中的碧玉笛,眼神复杂。 钟晚晴侧目看向他,手抚着心口,怯生生道:“这位哥哥,你直勾勾看着奴家作甚?” 桑重移开目光,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 阿绣冷哼一声,道:“桑郎看的不是你,是你手中的魔笛。”屁股一抬,挪到她和桑重中间坐着,笑眯眯道:“桑郎,你是不是原谅奴了?” 桑重看她一眼,终于开口,声音粗哑,与平日不同,冷冷道:“姑娘,你认错人了。” 阿绣眨了眨眼,笑得更甜,道:“你既然不是桑郎,是谁呢?” 桑重又不说话了,阿绣伸手去摘他的面巾,她动作很快,桑重更快,身子轻飘飘地飞起来,落在了礁石上。 阿绣立在竹筏上看着他,平日他总是峨冠博带,手持拂尘,端庄文雅的长老模样,她还是头一回见他穿夜行衣,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她的心旌在海风中荡漾,眸光闪动,纵身扑向他,像饿虎扑食,又像猫儿捉鱼。 桑重这条鱼却是难捉,凌空一跃,便在七八丈外。 阿绣追过去,一条黑影像片叶子被风吹落在竹筏上,钟晚晴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回头看他,道:“你受伤了?” 霍砂捂着左臂,目光闪了闪,道:“一点皮外伤,不碍事的。”向不远处她追他逃的两个身影抬了抬下颌,道:“他们在做什么?” 钟晚晴对这种没多大意义,但总有人乐在其中的行为一言以蔽之:“调情。” 霍砂面露了然之色,道:“无聊。” 一晌贪欢 第40节 钟晚晴道:“把袖子卷起来,我替你上药。” 霍砂矜持地推辞一番,在她的坚持下,方才卷起袖子,露出一道皮肉外翻,血淋淋的伤口,是他自己划的。 那日,教他扎纸鸢的张老汉多吃了几杯酒,说男人有时候也要示弱,一味强势只会让女人心疼别的男人。 霍砂虽然不太明白,但他想试试。 此时潮声浩荡,月色很淡,美人眼中的疼惜之色却很分明。霍砂看着,心仿佛浸在了一杯热热的合欢花酒里,漂浮着,熏熏然。 药粉撒在伤口上,他丝毫不觉得痛。 钟晚晴目光一转,他急忙别过脸,生怕被她看穿心事。钟晚晴却以为他不想被自己看见痛苦的表情,笑了笑,拿出纱带轻轻地包扎。 她低头的温柔,犹如昙花一现,有种罕见的美。 霍砂愿意为了这样的美,再多挨几刀。 阿绣追着桑重,在惊涛骇浪间起起落落,鞋袜皆湿,香汗淋漓,娇声道:“桑郎,停一停罢,奴没力气啦。” 桑重知道霍砂来了,自己可以放心离开,果真停住。阿绣高兴地飞身上前,不想一点剑光直指眉心。 阿绣身子僵住,呆呆地望着他,他眼眸如寒潭,冷冷道:“你我本不是一路人,莫再跟着我,否则叫你灰飞烟灭。”说罢,窄腰一拧,飘然远去。 阿绣回过神,已经不见他的踪影,跺了跺脚,恨声道:“装腔作势,吓唬谁呢!” 第五十九章 话不投机半句多 通波阁内灯火荧煌,众人脸色凝重,各自想着心事,只听见更漏声残,连兽炉吐出的烟雾都显得不甚轻灵。 身为蓬莱岛主,苏荃在修仙界一向很有名望,这次在自己的地盘上,当着这么多宾朋的面,且都是修仙界的名流,被人盗走宝物,全身而退,可谓颜面尽失。 沉默半晌,他看向旁边垂眸拨弄茶碗盖的东方荻,开口道:“东方城主,依你看,这伙盗贼是什么来历?” 东方荻道:“苏岛主,你可听说过掬月教?” “掬月教?”苏荃神情有点茫然,道:“恕我孤陋寡闻,不曾听说过。” 东方荻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有这么个门派,他们人虽不多,个个都是高手,今晚你也见到了。” 苏荃道:“他们都蒙着脸,城主如何肯定是他们?” 东方荻道:“掬月教一直在打听《隐芝大洞经》的下落,教主霍砂是个绝顶高手,他妹妹钟晚晴性情乖张,身手亦不俗,是否很像那伙盗贼?当然,我也只是猜测,打《隐芝大洞经》主意的人不少,是别人亦未可知。” 苏荃沉吟片刻,道:“那妖女手中的魔笛,城主可曾见过?” 东方荻摇了摇头,苏荃捋着胡须,道:“我瞧着倒像是澹云阁的东西。” 结阵的蒲长老等人皆是一流高手,一支曲子,便能惑乱他们的心智,让他们嚎啕大哭,不能自已,这样厉害又古怪的法宝,当今世上,除了澹云阁,众人想不到别的出处。 苏荃已经毫无过寿的心情,勉强应酬半日,下午便来到澹云阁。 总管寇夷笑脸相迎,请他到厅上坐下,道:“苏岛主稍等片刻,阁主正在炼制兵器,小人已派人去传话,想必很快便过来了。” 苏荃知道这话等于放屁,温行云指不定在哪儿歇着呢,嘴上也不好说什么,点点头,端起茶盏吃茶。 茶是上好的凤团仙茶,异香扑鼻,奉茶的侍女肤白貌美,身段婀娜。 庭院中莺声燕语,花香袭人,坐在这里,本该是种享受,但若非事关紧要,苏荃实在不愿踏足澹云阁,因为温行云是他最讨厌的一类人。 等了大半个时辰,苏荃吃了两盏茶,心里直冒火,正要让寇夷去催,就见温行云姗姗而来,作揖道:“苏岛主,真是对不住,我在炼器炉旁待了几日,一身的烟火气,恐怕熏坏了你,更衣梳洗,让你久等了。” 他苍白消瘦的脸上带着倦容,一双乌黑的眼睛仿佛在看你,又好像看的不是你,笑起来,眼中没有笑意,便显得敷衍。 当然,他是个瞎子,不好计较这么多。 苏荃按下火气,笑道:“是老夫来得突然,打扰温阁主了。” “哪里,哪里。苏岛主金身玉体,光临贱地,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分宾主坐定,温行云笑着又道:“今儿个是苏岛主的好日子,您不在蓬莱过寿,怎么来我这里了呢?” 苏荃道:“温阁主有所不知,昨晚一伙盗贼混入敝岛,盗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宝物,其中一名盗贼手中有一支碧玉笛,能惑乱人的心智,十分厉害。老夫寻思着,这碧玉笛也许是温阁主的杰作,便来问一问。” 温行云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垂眸抿了口茶,他悠然道:“那支碧玉笛叫作悲欢笛,的确出自我手。日前遇到一位姑娘,甚是投缘,便送给了她。” 苏荃紧盯着他,道:“敢问阁主,那姑娘高姓大名?是何来历?” 温行云笑了笑,略带歉意,道:“我只知道她很美,很有趣,其余一概不知。” 这怎么可能?苏荃心里的火气又蹿了起来,拿话刺他道:“如此生疏,便以厚礼相赠,阁主果真慷慨!” 温行云缓声道:“非也非也,有时候我也很吝啬,相识多年的朋友问我借钱,我都舍不得。正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缘分就是这样奇妙。” 什么缘分不缘分,苏荃没兴趣跟他讨论这个,不耐烦道:“温阁主,那位姑娘是擅闯敝岛禁地,盗走宝物的贼,你若知道什么,还请勿要隐瞒!” 温行云叹了口气,一口很无奈的气,仿佛风雅的琴师面对着一头暴躁的牛,道:“苏岛主,我确实一概不知。且悲欢笛也不能证明盗走贵岛宝物的贼就是我认识的那位姑娘,您说对不对?” 苏荃道:“不错,但那位姑娘很有嫌疑,既然温阁主一概不知,也罢,老夫只有一个要求。” “请讲。” “老夫派人捉拿那位姑娘时,温阁主勿要插手。” 温行云笑了,道:“苏岛主,若你心仪的女子偷了我的东西,我要捉拿她,让你勿要插手,你会答应么?” 苏荃凛然道:“老夫心仪的女子,决不会是鸡鸣狗盗之辈。” 温行云点点头,叹息着,冷不丁地开口道:“送客。” 苏荃诧异地瞪着他,道:“温阁主,你这是何意?” 温行云表情淡漠,站起身一拂袖,抬脚便往外走,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就是这个意思。” 苏荃气得发昏,满腔怒火冲着他的背影喷射,喝道:“温行云,你如此猖狂,不会有好结果的!” 声音打雷似的,落在幽静的庭院里,廊下挂着许多鸟笼,笼中的鸟儿惊得振翅乱扑腾。两三个红裳翠袖的美人正在给鸟儿添水喂食,见温行云走过来,一个美人用玉搔头逗弄笼中的画眉。 画眉叫得动听,温行云驻足,以手轻叩鸟笼,道:“说几句真话便猖狂了,什么世道。” 次日一早,聂小鸾兴冲冲地来到秋水峰,进屋见桑重在蒲团上打坐,大惊小怪道:“师弟,你这次没去蓬莱,实在可惜!” 桑重睁开眼,看了看他,眉头微挑,道:“出什么事了?” 聂小鸾掇了条小杌子在他身边坐下,绘声绘色地讲起疑似是掬月教的一伙盗贼大闹蓬莱,盗走宝物的经过。 桑重听到关键处,眼中露出惊诧之色,仿佛自己并未去过蓬莱,更不曾参与这场盗窃。 “那戴面具的剑客竟与东方城主打了个平手,端的是厉害,十有八九便是掬月教的教主霍砂。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和他切磋切磋!” 聂小鸾一边说,一边比划,说得吐沫星子横飞,自家荡气回肠。 桑重有种将众人蒙在鼓里的优越感,且很强烈,连连摇头道:“两位绝顶高手一战,我竟错过了,可惜,可惜!” 聂小鸾道:“我再三劝你跟我去,你偏不肯!”吃了两口茶,低声又道:“你说苏岛主和钟姑娘的阿姊,会不会真有一腿?” 桑重微笑道:“师兄,莫信谣,莫传谣。” 聂小鸾嘿嘿一笑,又道:“此事虽不能当真,但有一件事千真万确。” 桑重道:“什么事?” 聂小鸾道:“钟姑娘和澹云阁的温阁主关系匪浅,温阁主亲口承认她手中的悲欢笛系他所赠。苏岛主问他钟姑娘的来历,他不肯说,把苏岛主气得够呛,昨日从澹云阁回来,说温阁主心术不正,送悲欢笛给妖女,分明是助纣为虐。这样的人,必成大患。” 还有更难听的话,聂小鸾没有说,桑重也想得到,冷笑道:“我看这世上只要是有点本事,不顺着他的人都是祸患。” 唠了会儿嗑,聂小鸾道:“掌门师兄让我提醒你,莫忘了下个月的长清醮。” 原来每隔五十载,清都派便会在十一月十五这日设坛祭神,广邀其他门派的长老来论法,称之为长清醮。 其他门派也有这样的法会,只是称呼上有所区别。在自家的地盘上论法,输了未免太难看,黄伯宗等人都不及桑重能言善辩,遂每次交给他去对付。 桑重从未丢过他们的脸。 阿绣正愁捉不住桑重,长清醮这样的良机,她岂能错过? 第六十章 风乎舞雩梦无痕 蓬莱弟子四处查访掬月教的下落,闹得修仙界无人不知掬月教盗走了蓬莱的宝物。 至于这宝物是什么,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反而更勾起人心里的好奇。许多觊觎宝物的人也跟着寻找掬月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忽然变得炙手可热。 是夜,满桌美酒佳肴,三人围桌而坐,阿绣苦恼道:“经书是夺回来了,麻烦也跟着来了。咱们势单力薄,万一被他们找到,后果不堪设想!” 钟晚晴拎起酒壶,替她斟满一杯,道:“不堪设想,那就莫想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救人的机会只有一个,少不得拼个你死我活。” 霍砂道:“放心,大不了先杀几个,让他们知难而退。” 钟晚晴道:“倒也是个法子,不过先杀谁呢?” “就苏荃罢!” “东方荻也不错。” 两人仿佛在鱼市买鱼,挑挑拣拣,商量着杀哪条。 阿绣听得头大,柳眉越拧越紧,道:“行了,这些鱼,不,这些人在修仙界的势力都不容小觑,杀他们等于捅了马蜂窝,杀不得。” 钟晚晴道:“未必,他们活着风光,死了树倒猢狲散,除了至亲,谁还想着给他们报仇?” 霍砂道:“所言极是。” 阿绣看他一眼,心里骂了句:无脑痴汉,就知道捧着她。 “杀人毕竟不好,少主醒来,若是知道你为他多造杀孽,断不会开心的。不到万不得已,勿要行此下策。我去看看少主,你们吃罢。” 阿绣饮尽杯中酒,起身走了出去。 钟晚晴和霍砂又吃了两壶酒,都有了些醉意,钟晚晴抱着酒坛,摇摇晃晃地走到榻边一躺,嘴对着坛口吸。 霍砂看她片刻,也抱着酒坛走过去,在她身畔坐下,道:“如此饮酒,太沉闷了,不如我们做个游戏罢。” 钟晚晴道:“什么游戏?” 霍砂道:“问对方一个问题,对方若是答不上来,便罚一杯,再问下一个问题,直到答上来为止。” 钟晚晴想了想,笑道:“我先问。你一共杀过多少人?” 一晌贪欢 第41节 霍砂道:“一百五十四个。” “记得这么清楚!”钟晚晴有些意外。 霍砂道:“那些人大多不是我想杀的,难受的事总会记得比较清楚。” 钟晚晴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道:“那你问我罢。” 霍砂道:“若能回到过去,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钟晚晴低垂粉颈,思量片刻,道:“我想告诉先母,莫要嫁给那个男人。” 霍砂愣了愣,想问那个男人可是你的父亲?她抬眸,先问道:“阿绣最喜欢什么颜色?” 霍砂道:“这我怎么知道?” 钟晚晴瞪大眼,道:“咱们一处住了二十多年,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她的衣服几乎都是红色,你不知道?” “我没留意。”霍砂端起杯酒,一饮而尽。 钟晚晴眼珠子转了转,露出些许捉狭之色,道:“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知道。你在堕和罗,可曾遇见心仪的女子?” 霍砂的心一下提了起来,怦怦地跳着,他别过脸,嗯了一声。 钟晚晴十分好奇,道:“她是什么人?” “该我问你了。”霍砂转过脸来看着她,道:“令兄究竟为何人所伤?不许说谎。” 钟晚晴眼波流动,轻轻笑了,目光落在酒坛里,看着自己的影子,低声道:“那个人也姓辛,没有他,便没有我和阿兄。阿兄长得很像他,性情却完全两样。他冷漠自私,为了战胜宿敌,不择手段。阿兄挡了他的路,他不惜痛下杀手。” 原来是父子反目,辛长风重伤昏迷,他们的父亲还活着么?她如此维护辛长风,想必也受过她父亲的伤害。 这段痛苦的往事,仅仅是冰山一角展露在霍砂眼前,已叫他心疼不已。 他想安慰她,又觉得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其实说出真话,钟晚晴心里反倒轻松了些,转眸看他,水汽氤氲的眸子又染上顽皮的神色,道:“该我问你了,那个让你心仪的女子究竟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霍砂注视着她,就是说不出口。她对自己并无同等心思,他早已看清,说出口,以她的性子,很可能会赶自己走。 钟晚晴等了半晌,见他一声不吭,打了个哈欠,道:“不肯说就算了,我回屋睡了。” 霍砂攥住她的手腕,她刚站起身,又吃多了酒,身子一晃便倾入他怀中。 温香拂面,酡颜醉人,他目光幽幽,不禁吻上她红润的唇瓣。 她惊讶地睁圆星眼,一只手搭上他的腰,轻轻推了一下,并未推开他。他擒着她的下颌,舌尖缠裹,吻得更深。 烛火在夜风中摇曳,一窗灯影一双人,窗外梨花如雪。 霍砂大约知道这是个梦,因此格外放肆。 梦本就是让人无法无天的地方,他将她压在榻上,用力吮吸揉搓,一层又一层解开衣衫,滚烫的手指描摹那婀娜的曲线。 她似颦还笑,扭着纤腰,欲拒还迎,白腻的肌肤紧贴着他的胸膛,捂出涔涔的汗。柔软的身子像一汪春水,他在水中起起伏伏,耳边回荡着缠绵的声响。 莫大的快感袭来,沉醉不知归路。 阿绣走进摘星阁,珠帘后传出少女的读书声,娓娓动听,读的是她日前送来的话本子——《吕洞宾三战俏狐仙》。 阿绣搴起帘子,见她梳着灵蛇髻,一身白素缎衣裙,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宛如亭亭净植的一支芰荷,丝毫不沾烟火气。 初见钟晚晴,阿绣觉得她们两个一模一样,与钟晚晴相处久了,便发现区别了。她是真正的谪仙,身在凡尘,遗世独立,仙韵不散。 她叫辛舞雩,风乎舞雩,钟晚晴是她分化出来的一缕风,风是自由的,不该困在这里,该去俗世,体会人间百味。 阿绣两个都爱,相比之下,对辛舞雩更多几分敬重。 “小姐吃杯茶罢。”阿绣泡了茶递给她。 通体黑漆架子床上,辛长风仪容整洁,穿着与她一色的衣衫,连云纹都是一样的。 床头点着一盏养魂灯,晕黄的灯光照着两张相似的脸。 辛长风面无血色,一双剑眉显得异常浓黑,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下眼睑,鼻梁挺直,嘴唇丰润。闭着眼时,他看起来是那种很容易心软的男人,睁开眼,锋芒毕露时,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辛舞雩像他水中的倒影,少了几分沉稳刚毅,多了几分灵动柔美。 阿绣坐在她身边,望着辛长风,道:“小姐,少主还能撑多久?” 辛舞雩道:“多则一年,少则半载。” 阿绣抿了抿唇,道:“小姐,你信得过桑重么?” 辛舞雩看着她,道:“你信得过,我便信得过。” 阿绣道:“奴想把实情告诉他,这样他才能相信奴。虽然没有孩子牵制他,他未必肯再帮咱们,但总要试一试。” 辛舞雩微微一笑,道:“他是你命中的机缘,我想他不会让你失望。” 霍砂在晨光中醒来,钟晚晴玉钗松斜,一编香丝撒满榻,枕着他的大腿睡得正香。两人衣衫虽有些凌乱,但一件都不少地穿在身上。 果然是一场春梦,霍砂低头瞧着她的侧脸,又生出疑云,梦里的滋味怎会那般真实? 犹记自己在她颈上留下斑斑吻痕,便伸手拨开她的青丝,看见洁白无瑕的颈子,一阵怅惘,才发觉裤子湿漉漉,凉冰冰的。 急忙推开她,化风而出,寻了个稳妥的地方换裤子。 钟晚晴被他推醒,睡眼惺忪,看了一圈,屋里没人,蹙眉嘟囔道:“什么味啊?”毕竟没有多想,复又睡去了。 第六十一章 长清醮上叙长情 大通明殿前供奉着若干醮位,香花灯水果一应俱全,青烟袅袅,五色布遮天。 黄伯宗担任道德内充,威仪外备,天人归向,鬼神具瞻的高功执事,正在坛场上踏罡步斗。 桑重担任玄坛步趋,升座讲说的都讲执事,正坐在蒲团上望着他神游天外。 阿绣易容一番,穿上得罗,戴上冠巾,足蹬双脸鞋,扮成一个清清秀秀的小道士,混在一众小道士当中,坐在坛场周围观礼,毫不起眼。 其他小道士虽然不认识她,但清都派这么多弟子,彼此不认识实属寻常。 今日万里无云,一轮金乌大放光芒,她这个位置,没遮没挡,又处在香炉的下风口,既晒且熏,唯一的好处就是方便观察桑重。 他戴着莲花冠,一张脸在日光下白得耀眼,似乎消瘦了些许,轮廓更加分明,身穿紫色天仙洞衣,金丝银线绣出郁罗箫台,日月星辰,八卦宝塔,种种繁复图案,手里的拂尘随风飘扬。 这副不可冒犯的道君打扮,对阿绣这个妖精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旁边三位长老明明也是这副打扮,阿绣就觉得桑重的衣服最精致,最合身,衬得他丰神如玉,俊美无铸,连手中的拂尘都显得格外有仙气。 她也不知道是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是他本就是个男西施,总之挪不开眼。 长清醮科仪极多,漫长的诵经论法,阿绣又听不懂,全靠着桑重的美色支撑。待他舌战诸位长老,大获全胜,阿绣终于撑不住,在旋律优美,宛如众仙飘渺步行虚空的步虚声中昏昏入睡。 桑重目光一转,落在她身上,招手示意一名弟子近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弟子答应一声,大步向阿绣走去。 阿绣被人摇醒,见一名身穿花衣的内门弟子站在面前,神情严肃地看着自己,不由紧张道:“这位师兄,有何指教?” 那弟子道:“醮坛之上,岂能睡觉?你怠慢神明,当去静思阁罚跪,抄五千遍《醮坛清规》。” 阿绣呆了呆,忙道:“又不是我一个人睡觉,他,他,他,还有他,之前都睡了。” 她指望多拉几个人下水,能罚得轻些。 被她指出来的几个小道士确实都睡了,心虚不敢抬头,那监坛的内门弟子却道:“他们我不曾看见,就看见你了,休要啰嗦,不然打你板子!” 阿绣哭丧着脸,忍不住看向桑重,桑重正侧着头和聂小鸾说话。 阿绣想叫他,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身份,求他复合太不要脸。为了辛长风和辛舞雩,她固然可以豁出脸皮,但就怕豁出脸皮也换不回桑重的心,反倒让他看低自己。 犹豫片刻,在小道士们幸灾乐祸的目光下,领罚去了静思阁,跪在神像前,就着长明灯抄写。 静思阁里并无旁人,她被下了禁制,抄够数才能起来,无法偷懒。 抄到一百零一遍时,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开了。夜风吹进来,神像前的长幡飘动。 月色明朗,将一个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她身上,她身子一僵,停住笔,没有回头,声音轻轻的,仿佛怕惊扰了谁的梦,道:“桑郎,是你么?” 这是她跪在这里的一个多时辰里,精心策划的一幕。倘若来人真是桑重,她有十足的把握打动他的心。 桑重立在她身后,眼神复杂难言,语气平静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阿绣这才露出真容,回头看他,秋波盈盈,满是喜悦,两行清泪落下,哽咽道:“你又怎么知道是奴?” 小祸害,你这一身妖气,一进坛场,我便闻见了。桑重心里想着,移开目光,踱至东面的一尊神像前,冷冷道:“目光灼灼,非奸即盗,除了你,还能是谁?” 他还是醮坛上的打扮,站在这里,好似神像活了过来。 阿绣擦了把脸,眼神直勾勾的,笑道:“桑郎,你这样真好看。” 桑重见她没脸没皮的,反倒笑了,泠泠道:“你若想一直这么跪着看我,我也不介意。” 阿绣撅起小嘴,道:“桑郎,奴腿都麻了,你让奴起来罢。” 桑重道:“你这妖孽,满口谎话,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理该在此多跪一会儿,好好反省。” 阿绣眨了眨眼,螓首低垂,摆弄着衣带,道:“奴知道错啦,这些日子无时无刻不在反省。这次来,就是想把真相告诉你。” 桑重漠然道:“你们究竟是何来历,要经书作何用,所谓的真相,我已不想知道了。” 阿绣咬着嘴唇,沉默片刻,凄凄切切道:“相识一场,纵然没有结果,奴还是希望你知道奴是谁,这一切因何而起。如此,即便将来奴遭遇不测,也无憾了。所以你不想知道,奴也是要说的。” 桑重不作声,注视着面前的神像,仿佛上面有什么值得深思的东西。 阿绣缓声道:“奴本是皂阁山下的一株海棠,修炼成精,被一个好色的真人看中,做了他的炉鼎。他修为极高,不久便带着奴飞升去了天界。” 桑重闻言,心里泛酸,她的前夫不管是真是假,来头都不小。 “那厮行事荒唐,神仙没做几年,便触犯天条被诛。奴受牵连,原本也是要上诛仙台的,幸得钟妃娘娘求情,保全一条性命,做了她的侍女。钟妃的夫君是玉宸帝君,他们育有一双子女,长子叫作辛长风,女儿叫作辛舞雩。” 桑重听到这里,心中有些奇怪,天神几乎不可能生育,这个钟妃和玉宸帝君不仅有孩子,还是一儿一女。 阿绣看了看他,心知他嘴上说着不想知道,其实是好奇的,接着恨声道:“玉宸帝君无情无义,冷酷至极,为了战胜宿敌,不惜以女儿为药引,炼制丹药。钟妃获悉此事,震怒无比,质问他时惨遭毒手。” 这番骇人听闻的说辞,桑重是相信的,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无毒不丈夫。身居高位的大丈夫往往比虎毒得多。 阿绣面色沉痛,抿了抿唇,转眸看着头顶的幔帐,道:“少主是个好哥哥,一向爱护小姐。他得知钟妃的死因,便想带着小姐逃离天界,被玉宸帝君发现。一边是无辜可怜的妹妹,一边是杀害母亲的父亲,他……” 她头低下去,声音也跟着低下去,道:“他犯下了弑父之罪,自己也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 一晌贪欢 第42节 “小姐听钟妃说起过,凡间有个叫费元龙的人,医术极高,他或许能救少主,便带着少主来到凡间,奴是自愿跟她来的。” 桑重摩挲着拂尘柄,良久道:“钟晚晴便是辛舞雩?” 阿绣道:“是也不是,少主魂魄毁损严重,要靠小姐供着养魂灯才能支撑。小姐离不开少主,又要寻找经书,便分出一个身外身。可是月使这个身外身非比寻常,她刚出来便有自己的意识,性情和小姐迥然相异,更像是另一个人。” 说着笑起来,又道:“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小姐,因为小姐一动念,便能将她收回去。她甚至不愿见小姐,她对少主虽然也有感情,却没有小姐那么深。小姐心里只有少主,月使心里装着酒色财气,一个遗世独立,一个游戏红尘。” 桑重对身外身法有所了解,却没想到身外身能像钟晚晴这样生动鲜活,俨然就是一个独立的人,他深感诧异,惊奇不已。 “那么,霍砂是谁?” “他原本是堕和罗的大宗师,中了月使的美人计,便成了她的裙下臣,一心一意为她效力。” 果然是把被人利用的刀,桑重发现自己的境遇和霍砂有些相似,同样是美人计,不同的是霍砂已经落网,出不来了,自己还在边缘,退一步便能脱身。 眼角余光中,阿绣神情楚楚,女子的柔情包裹着满心的算计,可怜又可恨。 长明灯里烛火跳跃,彩塑的神像面有情,目有神,俯视这一对男女,面上光影浮动。 禁制忽然解除,阿绣高兴地站起身,腿一麻,又跌坐在蒲团上。桑重不管她,兀自飘然而出。 阿绣急忙追上去,一前一后来到秋水峰,进屋便将他紧紧抱住,深吸一口他身上的香气,腻声道:“桑郎,奴好想你。” 第六十二章 花气薰人欲破禅 桑重低头看她,颜如半笑,眉似含啼,他却面无表情,一把推开她,去榻上打坐。 他的定力,阿绣是领教过的,但彼时他顾忌着她有身孕,今日是否还能如旧,便不好说了。 阿绣踢了鞋子爬上榻,双臂自背后搂住他的脖颈,雪白的小手抚摸着他衣襟上振翅欲飞的仙鹤,鲜红的唇瓣凑到他耳畔,娇滴滴道:“桑郎,奴什么都告诉你了,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还不肯原谅奴么?” 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地挪动身子,两团丰盈的玉脂便隔衣蹭着他挺直的背。 金丝银线的绣花饱满凸起,擦得娇娥蕊尖儿酥痒。桑重闭着眼,双手握固,呼吸有条不紊,仿佛她不存在。 阿绣伸出粉色的舌尖,舔了舔他的耳垂,竟有些凉意,便含入口中,轻轻地啮噬。 桑重存心与她较劲,也不拦着她。 阿绣把手伸进他衣内,一摸胸膛,也是冰冰凉凉的,像个石头人,心知这是坐忘的一种境界——抱神以静,物我两忘。 她偏不信这个邪,眼珠子一转,从乾坤袋里拿出一物,道:“长老可知这是什么?” 一枚拇指粗细,龙眼大小的金铃在她掌心震颤,上面花纹繁复,细看竟是一幅镂刻精美的春宫。 只见玲珑石峰,梅花修竹簇拥着一座亭子,亭中一名女子赤条条地趴在竹簟上,回首看向身后的男子。那男子亦不着寸缕,身材精壮,屈膝跪着,双手扶在她腰间。 两人含笑对视,春意盎然。 桑重不看,阿绣便将这缅铃的用处细细说了一遍,放入他手中,红着脸,低声道:“桑郎不想试一试么?” 这是谁教她的房中术?桑重一想,多半便是她那个行事荒唐的好色前夫,心中蹿起一股怒火,便从物我两忘的境界中出来了,睁开眼瞪着她,又不好说什么。 做人炉鼎,并不是她的错,要怪只能怪那个看中她的色鬼。但若不是那个色鬼带着她升入天界,她便不会认识辛氏兄妹,也就不会为了经书接近自己。 钟妃于她有救命之恩,她煞费苦心,布局设计,也情有可原。 其实她小小一个花精,修为浅薄,自身难保,主人家出事,她就算不帮忙,留在天界享福,谁又能说什么?可她偏要自讨苦吃,傻妮子。 怒火化作叹息,桑重垂眸看着手中的缅铃,毕竟有些气不过。 她要报恩,自己便活该被她骗?没这个道理,今日非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不可! 阿绣被他摁在榻上,衣摆掀至腰间,下面一凉,裤子便被扯落了,两条白生生的腿儿暴露在灯光中。桑重冷着脸,抓住她的脚踝,用力打开。 她嬉皮笑脸的,也不知道怕,满眼期待地望着他,眼底透着得意。 不消说,她自是以为魅力无边,他又上钩了。 桑重只恨自己以往对她太心慈,将缅铃抵上去转了转,毫不怜惜地往里一推。 玉门微雨,曲径犹涩,阿绣不意他如此粗鲁,似被抽了一鞭,啊的一声挺起身子,平坦的小腹像崭新的鼓面,洁白紧绷,在他眼前乱晃。 庭院中露华笼着月色,海棠开得秾艳,花瓣层层叠叠,在夜风中翕动,滴下涓涓清露,打湿了地上的蔓草。 道袍洇开大片水渍,阿绣哆嗦着,低吟娇泣,眼中烟雨濛濛,先前的得意荡然无存,只有无助,汗湿的鬓发贴着绯红的脸颊,大敞的双腿无法并拢,模样妖冶诱人。 桑重却瞑目合眼,兀自打坐。 铃声嗡嗡辗转,无止无休的快感已让阿绣难以承受,哀求道:“桑郎,帮奴取出来罢。” 桑重淡淡道:“不是你要玩的么?” 他将阿绣推入欲海,自己却在岸边袖手旁观,阿绣浮浮沉沉,狼狈不堪,他还是衣冠齐楚的清冷模样。 道貌岸然,无过于此。 “桑长老,好哥哥,奴再也不敢骗你啦!” 阿绣心知他有气,故意折磨自己,便拣好听的话说,越说越浪。 桑重终于听不下去,取出湿漉漉的缅铃,解除了施加在她身上的禁制。阿绣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 桑重也已忍到极限,顾不上宽衣解带,让她面朝窗牖趴着,自己在她身后掀起衣摆,便行那春宫图上的事。 窗外天高云淡,星河潋滟,在阿绣眼前摇闪,忽而化作素光一道,直冲斗府。 她瘫软在桑重怀中,痴痴地望着他,歪斜的莲花冠下是一张眼炀情怡的脸,被绚丽灿烂的法衣烘托出一种别样的韵味。 她毕竟又将他拉下泥潭,于是扬起唇角,露出得逞的笑。 桑重洞悉她的心思,在她潮红的腮上拧了一记,道:“真是个祸水。” 水字咬重,他手上沾满花蜜,滑腻腻的,抹了阿绣一脸。阿绣害臊,眼中闪过一抹捉狭的光,把脸贴上他的天仙洞衣。 花气薰人,法衣染春。 桑重笑了笑,推开她,下榻宽衣。他里面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了。 江面上白浪滚滚,雾气茫茫,岸边两团红光浑似鬼魅血色氤氲的眼睛,引诱着众人向它走去。 这群人有十七个,钟晚晴是其中之一。 她穿着鸡冠紫的长袄,鹅黄缎子百褶裙,宝蓝缎子平底鞋,走起路来腰肢轻摆,一身光彩流动,头上挽着个一窝蜂的髻儿,戴着花冠和面纱,在这群穿着朴素,打扮低调的人里像一枝出挑的宝石花。 在掬月教引起众人好奇的当下,她觉得自己越显眼,越不容易被怀疑。 走到江边,冰凉的水汽扑面,带着淡淡的腥味,那两团红光变得清晰,原来是挂在船上的两只灯笼。 江风阵阵,灯笼却纹丝不动,上面画着两张狰狞的鬼脸。 这艘江船看起来有些老旧,一名身披蓑衣的小老头坐在船头的小杌子上,看见众人也不招呼。众人依次上船,进舱坐下。 船是开往鬼母关的,鬼母关是一个地名,也是一个贩卖情报的组织。首领鬼母神通广大,身份成谜,手下众多,散布在修仙界的各个角落。 一个月前,钟晚晴化名丁白,请鬼母关的人打听《隐芝大洞经》的下落。对方给她一块令牌,让她今日来此乘船,前往鬼母关收取消息。 其他人是六女十男,坐在钟晚晴对面的男子身材高大,满面虬髯,手里摆弄着三枚玉环。她旁边的两名女子一胖一瘦,胖女子白如粉团,大腿比钟晚晴的腰还粗,秋香色布衫紧紧地绷在身上。 瘦女子黄黄的一张脸,头发稀疏,皮好像黏着骨头,一点肉都没有。 船行如飞,舱内无人交谈,静悄悄的。 一个多时辰后,外面的小老头说了声到了,众人走出来,只见漆黑一片。小老头取下一盏红灯笼,走在前面。 岸上的路直而窄,走了十余里,四面叠嶂崒嵂,冷风凄然,似有声声哭嚎夹杂其中,难辨方向。若是一般人听了,少不得毛骨悚然,这一行人皆面不改色,步履矫健。 又走了数十里,到了一座巍峨城门前,门上横书鬼母关三字。 小老头道:“诸位稍等片刻,左主簿马上就来。” 第六十三章 日暮酒醒人已远 城门洞开,一双红灯照着一顶四人抬的轿子缓缓而来。 轿子停在小老头面前,小老头躬身行礼,轿子里一个尖细似阉人的声音唤道:“朱宁!” 一名身穿青布长衫的男子走上前,一只白胖粗短,保养得宜的手伸出轿帘,尖细的声音道:“令牌。” 叫作朱宁的男子将令牌放入那只手中,换来一根系着红绳的竹管。 他打开竹管,取出一张纸条儿,上面不知写了什么,他面露狐疑之色,道:“左主簿,这怎么可能?你们怕是弄错了。” 轿子里的左主簿道:“鬼母关的情报,绝不会错。阁下有何疑问,不妨进来说。” 朱宁踌躇片刻,掀开帘子进了轿子。 外面的人听不见任何声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朱宁走出来,神情沮丧,跟着一名持灯的黑衣人先离开了。 左主簿又叫了几个名字,打发走他们,还剩下十一个人。 钟晚晴等得不耐烦,从袖中摸出酒葫芦,想了想,又收了起来。她身旁一名绿衫少年把玩着一柄两寸多长的小刀,寒光闪闪,在修长的指间飞转,俨然是个用刀的高手。 众人一言不发地等着左主簿叫下一个名字,却听他道:“除了丁白姑娘,诸位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我直接告诉你们罢。掬月教在哪里,鬼母关也不知道,但这位丁白姑娘便是掬月教的月使钟晚晴,诸位去问她罢。” 他说着伸出手,粗短的食指向钟晚晴一指,十双眼睛都跟着看向钟晚晴。 就在这一瞬间,玉环,飞刀,铁拐,板斧,七八种兵器刺破风声,距离钟晚晴不足三尺。 鬼母关的情报价钱高昂,绝非一般的修士所能承担,来到这里的都不是等闲之辈。 剑光一闪,玉环断裂,飞刀钉在了石壁上,板斧与铁拐不知怎的,去势一偏,撞在了一起。剑光又一闪,血花怒放,地上多了六具尸体。 钟晚晴手中的剑轻轻颤动,她比剑光更逼人的目光扫过还站着的四个人,嫣然一笑,道:“不错,我便是钟晚晴,还有谁想来试试?” 钟晚晴剑法之高,众人都有所耳闻,但亲眼看见,心下还是惊骇。先出手的人,纵然能制住她,也无力再对付其他人。 僵持片刻,一名两腮内陷,颧骨高耸的银衫男子向另三人拱手道:“诸位都是同道中人,联手制住这妖女,共享掬月教的宝藏如何?” 话音刚落,剑风已到了他脑后,一点寒光自他眉心刺出,是剑尖。 穿秋香色布衫的胖女子旋即攻向钟晚晴身后的空门,她虽然很胖,但动作极为轻盈,仿佛一朵云,令人意外。也许胖是她的伪装,给人笨拙的假象。 这种伪装对钟晚晴而言毫无意义,胖女子刀锋般的掌风眼看就要切中她的空门,她身形一变,剑已刺穿了胖女子的咽喉。 另两人对视一眼,瞧准她剑未拔出的空隙,同时向她攻去。 于是地上又多了两具尸体。 一晌贪欢 第43节 轿子里响起掌声,左主簿尖细的嗓音带着笑道:“好剑法,好身手!掬月教果真是卧虎藏龙,深不可测!” 钟晚晴眯了眯眼,道:“左主簿,你如此算计我,就不怕我杀了你?” 左主簿掀起帘子,走了出来,他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官袍,腰系玉带,足蹬皂靴,与俗世的官员差不多,胖胖的脸上堆满笑,向钟晚晴一挹。 “姑娘息怒,我们也是为了姑娘好。” “为我好?”钟晚晴挑起一双细长的眉,道:“此话怎讲?” 左主簿道:“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些人本就是要对姑娘不利的,我们帮姑娘把他们找出来,交给姑娘解决了,免除日后之患,不好么?” 钟晚晴哈哈大笑,道:“好,好极了!”说着剑指住了左主簿,沉下脸,冷冷道:“《隐芝大洞经》在哪里?” 左主簿面色从容,道:“在空林寺方丈室内的书架上。” 钟晚晴道:“你们最好莫要骗我,否则被我发现,定来血洗鬼母关。” 左主簿笑容真诚,好像天底下最老实的生意人,道:“鬼母关的情报,绝不会错。” 钟晚晴收了剑,道:“你们这么会做生意,一定很有钱罢,这些人的东西想必你们也看不上,我拿走了。” 左主簿嘴角抽了抽,道:“姑娘请自便。” 钟晚晴将十具尸体翻了个遍,值钱的东西都装进乾坤袋,扬长而去。 鬼母是个妖娆艳丽,很会享乐的女人,此时她披着一件黑纱长袍,坐在寝殿内的象床上,一只纤纤玉足置于男人膝头。 那男人眉眼生得精致,正低着头,将鲜红的蔻丹细细地涂在她脚指甲上。 左主簿走进来,立在屏风外,道:“主上,事情都办妥了,那位钟姑娘也送走了。” 鬼母道:“她怎么样,没伤着罢?” 左主簿道:“她毫发无损,还把那十个人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 鬼母一愣,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道:“死人的东西都拿,也忒不讲究了,温行云怎么会看上这种女人?” 左主簿口中不言,心想:一个财主,一个财迷,这不是天生一对么? 温行云与鬼母有些交情,日前拜托鬼母关照钟晚晴。鬼母关照过了,自然要写信给他,信上有这么一句:劫死人财,甚粗鄙,君当慎之! 初五念这句时,恐惹温行云不快,语气尽量平和。 温行云笑了,听见猫叫,循声走到一株桂花树下。那只灰白相间的波斯猫喜欢躲着人,见他来了,便要走开。 温行云叫侍女拿来一碟鱼干,引它过来,一把捉住了,坐在椅上喂它吃鱼干。 猫儿乜凹乜凹地嚼着鱼干,温行云抚摸着它柔软暖和的身子,低低道:“这么喜欢吃鱼,为何不来找我呢?” 阿绣睁开眼,屋里昏暗,外面雨声潺潺,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身畔空空,桑重不在屋里。 她坐起身,腰肢酸痛,下面也有些不舒服。想了想,记不清弄了几回,只记得每一回都要命。 断断续续的画面在脑ban中闪现,比春宫图还香艳,那些没羞没臊的话,竟都是自己说的。阿绣脸庞发烫,掀开被子看了看,身上倒是干净的,起来穿了衣服,走到桌边倒茶,却见茶盏下压着一幅蕉叶笺。 上面字迹飘逸,写的是一首诗: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一夜缠绵,醒来只见题诗不见人,这做派,好生熟悉! 阿绣感觉不妙,急忙走出来,见雾葫儿坐在廊下吃点心,问道:“五长老呢?” 雾葫儿道:“他老人家有事出去了,说三个月后回来。” 这话浑似当头一棒,阿绣呆在原地,脑子变成了蜂巢,嗡嗡作响。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三个月,当初她撇下他也是三个月,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分明是报复她呢! 臭道士,他竟如此记仇!昨夜颠鸾倒凤,她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他好处尝尽,还要摆她一道,真是狼心狗肺,可恶至极! 满腔柔情被怒火烧了个干净,阿绣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胸膛都快炸开了,想把整个秋水峰夷为平地,又怕黄伯宗等人不放过自己,便进屋咣咣铛铛砸起东西。 桑重早已把心爱珍贵的家当都收了起来,并叮嘱雾葫儿,阿绣若是砸东西,尽管让她砸,不必理会。 因此雾葫儿并不惊讶,只是有些好奇,满嘴沾着点心屑,站在门外望着阿绣,道:“唐姑娘,你怎么了?” 阿绣拿起一个玉壶春瓶,狠狠砸在地上,一手扶在腰侧,咬牙切齿,一字字道:“等他回来,你告诉他,休想再见到我!”说罢,化风而去。 第六十四章 情爱本是谜难猜 回到掬月教,阿绣越想越不是滋味,虽然自己也曾这般对他,但自己是有苦衷的,他不知道也就罢了,既已知道这苦衷,还不能体谅么? 况且自己是姑娘家,他本该让着些,如此锱铢必较,算什么男人! 阿绣抱膝坐在石阶上,远处的山峦都浸在泪水里,变成一片模糊的黛绿。 霍砂经过,听见抽泣声,走过来看了看她,道:“你怎么了?” 阿绣道:“你若很喜欢一个女孩子,与她共度春宵后,会不辞而别么?” 霍砂从未喜欢过别的女孩子,也不曾与女孩子共度春宵,他想那场梦倘若是真的,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她了。 其实即便只是一场梦,醒来后,他也觉得和她之间的关系有些不同了。当然,只是他觉得。 垂眸看着草叶上的两只金龟子,霍砂摇了摇头,回答阿绣的问题:“喜欢一个人,自然想时常看见她,怎么舍得不辞而别?更何况双修后,便是有十万火急的事,也不能不辞而别。” 阿绣听了这话,更伤心了,喃喃道:“连你都知道的道理,他为何不知道?抑或他根本不喜欢我,是我自作多情了。”说着泪如雨下。 连你都知道,这是什么话?霍砂眉头一拧,见她哭得可怜,便没计较,道:“怎么?你又被桑重甩了?” 这个又字深深戳中了阿绣的痛处,她恼羞成怒,扬起泪涟涟的脸,冲他吼道:“你才又被甩了呢!” 霍砂轻笑一声,道:“谁敢甩我?向来只有我甩别人。” 被愤怒和悲伤冲昏头脑的阿绣变得十分刻薄,道:“你莫忘了,月使只是一个身外身,将来小姐把她收回去,我看你怎么办?” 霍砂沉下脸,目光投向摘星阁,默不作声。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过,答案如白纸黑字般清晰。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辛舞雩这么做。 钟晚晴只有一个,谁都不能取代,即便是与她外表相同,记忆相同的辛舞雩,也不能够。 说曹操,曹操到。钟晚晴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拿着条叉在铁叉上的烤鱼,面带春色,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鱼烤得外焦里嫩,香气四溢。 她见阿绣坐在地上哭哭啼啼,霍砂站在一旁,便瞪起眼睛,用烤鱼指着他道:“姓霍的,你是不是欺负阿绣了?” 霍砂看着她,乌眸闪了闪,耳根便泛起热,退开两步,道:“我没事欺负她做什么?她是被桑重甩了,伤心哭呢!” “你闭嘴!”阿绣又尖又高的声音像把剪刀,恨不能剪断他的舌头。 钟晚晴偏头看着阿绣,目露同情之色,在她身边坐下,把烤鱼递到她嘴边,道:“好了,莫哭了,尝尝这鱼,香极了!” 阿绣咬了一口,确实酥脆鲜嫩,十分美味,便问道:“哪儿买的?” 钟晚晴道:“回来的路上看见有人在河边烤鱼,我闻着香,便让他卖两条给我。他不肯收钱,执意要送给我,还说能请我吃鱼,是他的福分。” 阿绣翻了个白眼,道:“那一定是个男人。” 钟晚晴笑道:“是个谈吐不俗的大叔,颇有名仕之风呢。” 霍砂皱眉道:“什么名仕,分明就是个色鬼。你怎么能吃陌生人的东西?万一有毒,如何是好?” 钟晚晴饮了口酒,神情散漫,像只慵懒的猫儿踞在暖阳下,道:“来世间一遭不容易,有好酒便饮,有佳肴便吃,有中意的美人便爱,想那么多作甚?就算不小心被毒死了,那也是命,我认啦。” 霍砂道:“你死了,令兄怎么办?” 钟晚晴向摘星阁瞟了一眼,似笑非笑道:“不是还有她么?” 霍砂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阿绣化悲愤为食欲,已经将鱼吃了大半条。钟晚晴转头问她和桑重是怎么回事。 阿绣拿过她手里的酒葫芦,灌了一大口,将桑重吃干抹净,蓄意报复,下了床便跑路的恶劣行径说了一遍。 钟晚晴隐隐有些头疼,扶额道:“我刚打听到空林寺方丈室内的书架上有一卷《隐芝大洞经》,空林寺高手如云,不能擅闯,正想让他帮咱们出个主意,他就跑了。这小道士,滑得像条泥鳅,忒不让人省心!” 阿绣哽咽道:“你说他心里究竟有我没有?” 人心隔肚皮,有谁没有谁,任是再厉害的法眼也看不透。或许正是因为看不透,情爱才如此迷人。 钟晚晴安慰阿绣道:“自然是有的,你这般花容月貌,温柔多情的小妖精,哪个男人不喜欢?他就是想吊着你的胃口,让你患得患失。” 阿绣沾着泪水的乌睫扇了扇,道:“真的么?” 钟晚晴点了点头,满脸笃定,仿佛自己就是桑重。 霍砂暗自好笑,女人总以为了解男人的曲折心思,其实男人根本没那么多心思。比如桑重,也许只是觉得报复阿绣很有趣,这会儿正在某处偷着乐呢。 目光与钟晚晴的相触,他神色一敛,看她两片朱唇发号施令:“限你五日内找到桑重,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让他帮咱们拿到空林寺的那卷经书。占了便宜便想跑?没门儿!” 阿绣道:“顺便揍他一顿,下手时留点神,勿要落下残疾。” 该死的道士,给他吃点苦头,也未尝不是好事。 心疼男人,便是对自己残忍。阿绣冷冷地一笑,将鱼骨上最后一点肉啃食干净,擦了擦嘴,跟钟晚晴玩去了。 桑重并不难找,因为他无意隐瞒行踪,且他是个很容易出名的人。 霍砂只用了三日功夫,便在湖州街头找到了他。 湖州在江南,虽然十一月里,遇上难得的好天,并不太冷。桑重头戴逍遥巾,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青布夹袄,坐在椅上给人算命。旁边卖针线的妇人是个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不住地向他递送秋波。 霍砂笑着变成一个大腹便便,脸庞油腻的中年男子,走过去问道:“道长,测字多少钱?” 桑重看他两眼,道:“三百文钱一个字,不准不要钱。” 霍砂坐下,援笔在纸上写了个渊字。 桑重道:“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阁下出生之地并非中土,定是远渡重洋而来。” 霍砂神色微凝,点头道:“不错,接着说。” 桑重道:“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阁下早年孤苦,遇到一位贵人,这位贵人名字里应有个宗字。阁下获他提携,一飞冲天,但水盈则溢,阁下麻烦缠身,不得不远走他乡,也是因为这位贵人。” 霍砂听得怔住,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目中流露出一丝钦佩之色,拱手道:“久闻道长神机妙算,果真名不虚传。” 桑重微微一笑,悠然道:“霍教主,别来无恙。” 一晌贪欢 第44节 霍砂道:“道长不妨再算一算,我为何来找你?” 桑重道:“霍教主受两个女人之托,一个让你押着我去找经书,一个让你揍我一顿。我这卦可有差?” 霍砂哈哈大笑,道:“一丝不差,但我不想揍你了,我们去吃两杯罢。这里哪儿有好酒?” 桑重道:“前面有个酒楼,乌程酒甚佳,就去那里罢。” 两人联袂来到酒楼,坐下吃了几杯,霍砂问道:“桑道长,你为何撇下阿绣,独自来此?” 桑重擎着酒杯,笑道:“一想她算计落空,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便觉得很有趣。” 果然如此,霍砂笑道:“说实话,你究竟爱不爱她?你放心,不爱我也不会揍你,这种事强求不来。” 第六十五章 半路杀出络丝娘 桑重转头看着窗外蓝湛湛的天幕,下面是一重重的青瓦屋脊,他答非所问:“霍教主,我来湖州,是因为半个月前,我卜了一卦,卦象显示经书的线索在这里。” 霍砂心思单纯,但不傻,很多事他虽然想不到,别人提一句,他便明白了。 半个月前,桑重还在生阿绣的气,帮他们从苏荃手中夺回经书,或许是因为那两卷半是从他手里抢走的,查访另两卷经书的下落,只能是因为放不下阿绣了。 这场美人局,狡猾多智如桑重,毕竟未能逃脱。 自己呢?霍砂哂笑,她并不曾算计自己,自己是心甘情愿入局的。 “桑道长,鬼母关的情报说空林寺方丈室内有一卷经书,空林寺难闯,你可有什么好计策?” “空林寺?”桑重眉头微蹙,思忖片刻,道:“原来如此。” 昨日有个姓仇的待诏来找桑重,说自己丢了一幅画,让他算一算这画的下落。 仇待诏原本是个木匠,后来拜名家为师学画,成了远近闻名的丹青妙手。山水,花鸟,仕女无所不能,既工设色,又善水墨,白描。每一画出,众人争相以重金购之。 他丢的是一幅山水画,少说也值三百多两银子。桑重卜了一卦,告诉他这幅画被他堂兄偷走了。 仇待诏的堂兄是个赌棍,不学无术,欠了一屁股债。本月初六,仇待诏生辰,他买了一盒点心,一条鱼,半边熟猪头来祝寿。仇待诏素来不待见他,但毕竟是亲戚,便让他进屋坐下,吃了几杯酒。 仔细想想,那幅山水画就是堂兄走后不见了的。 “可是道长,无凭无据,我要怎样讨回这幅画呢?”仇待诏不甘心吃这个亏,又怕与堂兄起争执,看着桑重,小小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助。 这还不简单?桑重心念一动,便有七八个主意,随便拣一个对他说道:“仇待诏,这幅画令堂兄尚未出手,下午贫道扮作外地的商人找他买画。交货之时,你便出来杀他个措手不及,人赃并获,他自然无从抵赖。” 仇待诏眉欢眼笑,连声道:“妙计!妙计!道长真乃诸葛在世,周公复生。” 下午两人依计行事,十分顺利。仇待诏的堂兄扇了自己两个不疼不痒的嘴巴子,便痛哭流涕,一口一个好兄弟,认起错来。 仇待诏心软,不仅没送他见官,还给了他五两银子。 “桑道长,多谢你帮我讨回这幅画,请到寒舍坐坐,吃杯清茶罢。”仇待诏诚心相邀。 桑重也善丹青,便去他家中赏画。 书房画案上有一轴观世音菩萨像,观音大士身穿白衣,头戴化佛宝冠,结跏趺坐在青色莲花上,手持杨柳,身子微微前倾,五官秀美,形神具备。 桑重称赞几句,仇待诏便告诉他,这幅观音像是空林寺的住持黄龙禅师定下的。 “若非你来告诉我,经书在空林寺,我还不知道仇待诏就是线索。” 霍砂道:“那幅观音像,是他送给黄龙禅师,还是黄龙禅师来取?” 桑重道:“他说黄龙禅师明日便来取画。” 霍砂眼睛一亮,屈指咚的敲了下桌面,道:“如此好办,等黄龙来了,我捉住他,让那帮和尚拿经书来换就是。” 这掬月教的人做事还真是一个路数。 桑重笑了笑,道:“霍教主,我相信以你的本事,捉住黄龙禅师并不难,但贵教已经树敌甚多,你还想得罪空林寺么?” 霍砂道:“他不会知道我是谁。” 桑重道:“只要你出手,他便知道你是谁。因为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掬月教想要《隐芝大洞经》,教主霍砂是个不输东方荻的绝顶高手。就算你不是霍砂,黄龙也会怀疑你是。” 霍砂垂眸看着盘子里的菜,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一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他们怎样罢。我只想早点找齐七卷经书,让辛长风好起来,了结晚晴的心事。” 他这种心情,恐怕没有人比桑重更了解。 辛长风的伤势,是压在钟晚晴和阿绣心头的一块大石。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总会想着替她分忧的。 桑重道:“黄龙有一名弟子,多年前被道门的一位长老误伤,救治无效而亡。黄龙因此很不待见道门,与苏荃想必也没什么交情,不然这卷经书应该在苏荃手中了。他与仇待诏却是忘年交,明日我先与他谈谈,有仇待诏在中间周旋,话也好说一些。若能谈成,再好不过,谈不成,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霍砂颔首道:“如此也好。” 仇待诏听说桑重想问黄龙借一本书,道:“这有什么难的,包在我身上。” 次日上午,黄龙禅师头戴毗卢方帽,身披一领旧褊衫,赤脚穿着僧鞋,来到仇宅。仇待诏与他见过礼,走到厅上,桑重起身作揖。 黄龙禅师看着他,眉头微拧,道:“桑长老,你为何在此?” 桑重便把意外结识仇待诏,得知他今日会来取画,想借经书的话微笑着说了一遍。 黄龙道:“桑长老要经书作何用呢?” 桑重道:“救人。” 黄龙冷笑道:“日前苏岛主来问老僧借经书,也说是为了救人。老僧知道他要救十五年前渡劫失败的四公子,你们道门总是把自家弟子的性命看得重,别人的弟子便不当回事。不知桑长老要救的又是哪位长老高足?” 桑重道:“此人与我非亲非故,我要救他,只因他高堂有恩于我心仪的女子。” 黄龙一怔,看他的目光有了些变化。 仇待诏在旁不住地说好话,黄龙仿佛在回忆什么事,目光悠远,半晌道:“一甲子前,费元龙来到敝寺,以一卷《隐芝大洞经》换进藏经阁的机会。藏经阁宝典无数,他分明是想占便宜。老僧不答应,他便跪在方丈室外不肯起。” “彼时他已是名扬四海的大修士,向来只有别人下跪求他的份,他下跪求人却是稀罕。跪到第四十九日,贤池师弟问他为何要进藏经阁。” “他说他与心上人年少时被迫分离,天各一方。他日思夜想,钻研多年,终于找到去见她的法门,但还有些问题,答案就在藏经阁里。” “贤池师弟未经老僧同意,便放他进了藏经阁。” 仇待诏听得津津有味,好奇道:“贤池长老为何要这么做?” 黄龙微微笑了,道:“师弟和阿难尊者一样,生得英俊非凡,年轻时遇到过不少麻烦。” 仇待诏会心一笑,桑重想着费元龙与那女子的事,兀自出神。 仇待诏见黄龙态度缓和,再三说情,黄龙总算答应把经书借给桑重看,但不许带出空林寺。 掬月教已有五卷经书,其中有三页空白,倘若显字的方子就在空林寺这卷里,看看也就够了。 桑重没有多说,谢过黄龙,与他前往空林寺,霍砂暗中跟随。 到了空林寺,一名仪表堂堂的僧人迎上来,正是贤池长老。他压着眉头,神情有些凝重,褊衫肩头破了一道,像是利器所划。 看见桑重,他顿住脚步愣了愣,躬身施礼。 桑重还了礼,黄龙道:“师弟,出什么事了不曾?” 贤池与他走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黄龙脸色微变,默了默,走过来对桑重道:“桑长老,不巧得很,经书被盗走了。” 方丈室内书架桌椅翻倒,一片狼藉,院子里也有打斗的痕迹,盆栽的花花草草都摔在地上,不少稀有品种。 黄龙痛心疾首,脸色铁青,厉声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竟敢来此行凶,置佛法尊严于何地!” 贤池惭愧道:“盗贼只有两人,一个使剑,一个使钩,招式诡异,修为奇高,我与众师弟联手都未能拦住他们。交手时,我撕下了其中一人的半幅衣袖,她应该是个女子,手臂上纹着一只青色的虫子。” 桑重道:“什么样的虫子?” 贤池道:“乍一看很像蟋蟀,后来细想,应该是络纬。” 黄龙道:“会不会是掬月教的妖女?” 桑重也不好直接说不是,委婉道:“我听说江湖上有个叫络丝娘的组织,一贯神出鬼没,行窃抢劫,很可能是她们。” 贤池道:“我等避世绝俗,不及桑长老见多识广,事关佛门体面,还望桑长老施以援手,我等感激不尽。” “长老言重了,我本来也是要借经书一观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桑重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并未发现更多线索,便告辞离开了。 空林寺五十里外的茶亭里,霍砂摩挲着粗瓷茶盏,眉峰微蹙,冷冷道:“络丝娘?敢抢本教看中的东西,活腻了罢。” 桑重坐在他对面,心想你这个名不副实的教主,未免入戏太深。 一只小飞虫落入盏中,在茶面上挣扎,霍砂垂眸凝睇,道:“既然是空林寺的事,道长查起来也方便,你在明,我们在暗,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揪出这窝虫子。” 说着指尖轻弹,一滴茶水裹着小飞虫击在柱子上,梁上尘纷纷震落。 霍砂饮尽茶水,起身离开了。 桑重看着桌上落了灰的豆干和花生,皱了皱眉,叫老板结账。 第六十六章 洞庭湖上月皎皎 得知桑重撇下自己,是去找经书了,且他从未放下经书的事,阿绣心里舒坦多了。但她并不打算去找桑重,她要让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很难哄的。 男人的爱,从来都是女人矜持拿乔的筹码。 情场如赌场,筹码越多,底气越足,看人都带着几分高傲。 阿绣与钟晚晴正坐在山市最大的赌场里,四只眼睛满是艳羡嫉妒地看着对面的黑汉子。他样貌虽然平平无奇,但神情高傲,因为他手边堆着小山似的筹码,钟晚晴和阿绣的筹码已经输光了。 钟晚晴戴着大帽和面具,身穿蓝绢道袍,是男子打扮。阿绣穿着银红对襟绸衫,松花色的百褶裙,戴着面纱,鬓边簪着一簇娇艳的海棠花,面纱之上的一双明眸勾魂摄魄。 黑汉子早就注意到她了,向钟晚晴笑道:“阁下若是囊中羞涩,我可以借给你,赢了再还我便是。” 除了时来运转的极少数人,大多数人只会越输越多,根本还不起,最后只能拿女人抵债。 无论是俗世的赌坊,还是修仙界的赌坊,这样的悲剧都屡见不鲜。 黑汉子家里的十几个美妾都是用放债的手段得来的,钟晚晴一听他说话的口气,便知道是个老手,笑道:“这怎么好意思,我看我也赢不了了,还是算了罢。” 黑汉子再三劝她,她不上钩,黑汉子遗憾的目光像两把刷子,蘸满了陈年老油,刷过阿绣的脸,阿绣一阵反胃。 这些日子,她们混迹于茶馆酒肆,赌坊青楼,查访络丝娘的行踪,一无所获。 阿绣提议今晚做桩小小的善事,钟晚晴也正有此意,欣然答应。待黑汉子离开赌坊,二女便暗中尾随他至一座洞府,进了石门,见一褐衣男子坐在石桌旁自斟自饮。 黑汉子走上前吃了杯酒,道:“二哥,大哥不在么?” 一晌贪欢 第45节 褐衣男子道:“他跟着韦老七做大买卖去了。” 韦老七是修仙界有名的强盗,钟晚晴和阿绣都听说过。 黑汉子好奇道:“什么样的大买卖?” 褐衣男子道:“温行云日前去了南翥谷,今晚回澹云阁,必经洞庭湖。韦老七召集了十六名好手,埋伏在那里,等着他自投罗网呢。” 黑汉子道:“这可真是笔大买卖,但温行云修为高,法宝多,先前多少人算计他都枉送了性命,韦老七一向惜命,怎么想起来啃这块硬骨头?” 褐衣男子道:“大哥说他得了一件专克温行云的宝贝,今晚一定能得手。我也不知是什么宝贝,但愿他们成功罢。” 兄弟俩又吃了几杯酒,聊起女人,话越说越不堪,忽见烛火跳动,剑光一闪,便携手离开了这个花花世界。 阿绣看着他们的尸体,冷笑着骂了句畜生,眼波一转,睇着钟晚晴道:“你说那位温阁主能否平安渡过此劫?” 钟晚晴收了剑,漠然道:“看他的造化罢。” 洞府里幽房曲室甚多,钟晚晴和阿绣一间间看过,放出十几个美貌女子,拿了许多金银珠宝,出来只见一轮明月悬在高山之巅,显得格外浩大,圆满皎洁。 钟晚晴摸出酒葫芦,晃了晃,道:“没酒了,我去买点酒,你先回去罢。”说着便要走。 阿绣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目光如炬,直直地照进她的眼睛,道:“你是不是要去找温行云?” 钟晚晴笑道:“说什么呢!”挣开她,化风而去。 阿绣大声道:“你莫忘了蓝夫人的下场!” 这句话在山谷间回荡,声声重叠,幽恨缥缈,倒像是冤魂的忠告。 八百里洞庭湖,万山环列,波浪连天,岸边泊着几条渔船。韦老七坐在船头和人闲聊,他眼睛不大,凶光毕露,一看便是亡命之徒的长相,身材精瘦,穿着窄袖黑衫,双手按在膝头的一只朱漆匣子上。 匣子里装的便是专克温行云的宝贝。 “七哥,这究竟是啥宝贝,你就告诉我们罢!”十六名高手半是好奇,半是怀疑这宝贝到底能否克制温行云。 韦老七神秘地一笑,道:“你们说,一个瞎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听觉!” 韦老七点点头,道:“这宝贝就是让他的听觉失灵,如此,他修为再高,法宝再多,也只能任人宰割。” 不多时,半空中隐隐传来玉佩叮铛的清响,众人仰头谛视,两只仙鹤拉着一辆斑竹垂帘的油壁车飞驰而来。六名白衣人衣袂飘飖,环绕在车周围,前面两人提着灯笼,仿佛道观墙壁上的神仙行乐图。 韦老七做了个手势,众人拿出兵器,一拥而上。韦老七打开朱漆匣子,成千上万只蜜蜂喷薄而出,大如麻雀,密密匝匝,好像黑色的旋风将众人包围。 蜜蜂振翅声嘈杂,掩盖住了韦老七等人行动的声音。初五大呼阁主小心,一边挥刀御敌,一边拿出一个火折子,呼的一吹,红焰焰的大火扑向那些蜜蜂。 韦老七冷笑,这琼林蜂是神兽钦原的后代,就算是三昧真火也要烧上许久。 他与两名高手攻向车里的温行云,一片辉煌的剑光洒过来,剑气如江流奔腾,势不可挡。 三人急忙躲避,定睛一看,一名戴着面具,身穿蓝绢道袍的剑客卓然立在车辕上,顾盼之间,一派睥睨之态,仿佛眼前的人都是蝼蚁。 银扇掀起垂帘,温行云仰面向着她,有些难以置信,低声道:“钟姑娘?” 钟晚晴不作声,笑意自温行云唇畔漾开,他道:“钟姑娘,这群琼林蜂里应有个蜂王,它身上有三个白圈,你能找到么?” 琼林蜂数量如此庞大,蜂王的特征又不明显,无疑是很难找的。 钟晚晴却忍不住道:“这有何难?” 温行云道:“杀了蜂王,它们自然就散了。” 韦老七等人复又攻上来,他们都是刀尖舔血,赫赫有名的巨盗,出手狠辣,非一般修士可比。温行云拿出金蛟罩,罩住整辆车,钟晚晴扫视蜂群,寻找蜂王。 温行云道:“钟姑娘,你为何会在这里?” 群蜂挤挤挨挨,飞舞不定,钟晚晴恍惚看见一只身上有白圈的琼林蜂,他一说话,又不见了,恼道:“闭嘴!” 温行云从未被人这样斥过,愣了愣,听话地闭嘴。 金蛟罩在韦老七等人的合击下爆发出阵阵华光,钟晚晴眼花缭乱,终于找到蜂王,纵身跃出金蛟罩,剑光如流星,刺中蜂王的同时,韦老七的掌风已逼近她的后背。 他的掌力不仅雄厚,而且出手极快,但比起钟晚晴的身法还是慢了些。她本可以避开,就在她移身错步的一瞬间,她的法力忽然像烈日下的水汽,蒸发消散了。 摘星阁内,养魂灯的火苗剧烈颤动,眨眼间缩成黄豆大的一点,似乎随时会熄灭。辛舞雩脸色苍白,与辛长风掌心相抵,将法力源源输入他体内。 群蜂犹在嘈嘈飞鸣,温行云却清晰地听见一声闷哼,心头像被蜜蜂蛰了一口。 钟晚晴眼前发黑,剧痛的身子急速下坠,风凛凛掠过耳畔,呼呼作响。温行云极力分辨出她的衣袂风声,飞身跃下,在烟波之上接住了她。 血腥味扑鼻,温行云拢着眉头,环住她腰肢的手臂不由收紧,急切道:“钟姑娘,你怎么样?” 蜂王已死,群蜂没有跟过来,韦老七等人也就不敢跟过来。 周围清净了,月皎皎于君山之上,湖面浮光掠金,静影沉璧,雪白的芦花随风起舞。鱼跃出水,鸥鹭齐飞,渔舟星罗棋布,点点灯火幽明。 如此美景,岸上穷困潦倒的乞丐都能欣赏,他富贵荣华,世人望尘莫及,却欣赏不了。 钟晚晴轻声道:“银盘水面无尘,玉魄天心相映。温阁主,今晚月色很好。”说完,便不省人事了。 第六十七章 既含睇兮又宜笑 人们总觉得,有残疾的人,一定很忌讳别人提起他的残疾。 尤其是温行云这样身居高位,脾气古怪,又很有本事的人,左右与他交谈,无不小心翼翼,生怕触了他看不见的霉头。若非他主动问起,他们绝不会告诉他,今晚月色好不好。 他搂着昏迷的钟晚晴发怔,凉风像顽童的手,捉起她的香丝扫着他的脸。说不清是什么香,以酒香为主,夹杂着草木芬芳,清冽怡神,独一无二。 鬼母说她贪财粗鄙,但在温行云想来,她是诗中山鬼那样的美人,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 世人眼中的礼义廉耻,怎么困得住她的灵魂。 琼林蜂纷纷散去,韦老七等人急忙逃命,温行云展开银扇,向着韦老七掷出。银扇飞旋,化作一团炫目的银光,切断了韦老七的脖颈,去势一转,飞向其他人。 韦老七的头颅斜飞出去,身子还在跑,跑了七八丈远,才坠入湖中。扑通扑通,其他人也纷纷落水,溅起一连串的水花。浪头一翻,便看不出血色了。 这伙巨盗皆成了鱼食。 温行云抱着钟晚晴上了车,火速赶回澹云阁,让巩真人来疗伤。巩真人是个精通医术的散修,常年在澹云阁做客,进屋见温行云攒眉坐在床边,握着帐子里伸出来的一只手。 纤纤如玉,俨然是女人的手。 温行云听见他来了,方才松开手,让他切脉。 巩真人感觉此女体内没有一丝灵力,心道稀罕,这分明是个凡人,门不当户不对,就算生得倾国绝色,温行云又看不见,怎会如此在意? “温阁主,这位姑娘似乎是被掌力重伤,身子又弱,我开几贴药,先慢慢吃着,等身子好些了再换药。” 温行云点点头,心中虽然疑惑钟晚晴为何法力尽失,却没有对巩真人说。 次日阴雨绵绵,屋里药香满阗,温行云拿着一卷书坐在榻上。下雨时,他喜欢开着窗,侍女便去开窗,不想被他斥道:“没看见屋里有病人,受不得风?” 侍女刚给床上的病人擦过脸,自然知道有这么个人,只是温行云对女人一向很冷淡,或许是因为女人的利器——美貌,在他面前毫无作用。 他这份怜香惜玉着实来得突然,侍女措手不及,连忙告罪,又把窗牖关好,转身见床上的病人睁了眼,看着这边。 侍女正要言语,钟晚晴竖起食指,挡在唇前。侍女看看温行云,踌躇片刻,没有作声。 雨脚踩在屋檐上,淅淅沥沥,点点滴滴,融合汇聚,骨碌碌滑落,落在石阶上,啪嗒啪嗒。雨丝风片抽打着窗外的蕉叶,地上的瑶草,又是不一样的声响。 池塘里雨落成花,雨让这个黑暗的世界变得生动,所以温行云喜欢下雨。 他在雨声中神情柔和,像一汪澹澹的水,笼在叆叇云烟中,美得朦胧。 钟晚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放下书,起身走过来,在床边坐下,道:“醒了?” 钟晚晴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温行云笑道:“被人盯着,是有感觉的。” 钟晚晴眨了眨眼,道:“我走到哪里,都被人盯着,我怎么没感觉?” 温行云道:“因为你并不在意他们。” 这话倒像是说他在意她,她弯起唇角,目光从他的脸庞往下溜,被腰间的玉佩吸引住。莹润白透的一块,雕的是梅花鸂鶒,刀工精细,衬着佛头青的暗花绸缎,十分雅致,之前没见他戴过,想必值不少钱。 温行云道:“你感觉怎样?可有哪里不舒服?” 钟晚晴摇头道:“没有,就是有点饿。” 温行云道:“想吃什么?” 钟晚晴眼珠子转了转,道:“苏州阊门外有一家周记面馆,爆鱼面做得极好,我想吃那个。” 温行云笑道:“什么样的爆鱼面,让你巴巴地惦记着,我也尝尝。”便吩咐侍女:“叫人去苏州阊门外的周记面馆买两碗爆鱼面来。” 侍女答应了,走出来,心里嘀咕道:厨房里现成的山珍海味不吃,偏要吃苏州的面,明摆着折腾人。还有这阁主,平日不吃鱼的人,今日也不知发什么疯,跟着吃起来。这哪里是病人,明明是妖精! “钟姑娘,你的法力是怎么回事?” 妖精长叹一声,黯然道:“这是我年少时修炼不慎,走火入魔落下的毛病。每逢月圆之夜,便会法力尽失,后来经名医调治,不怎么犯了。孰料昨晚背运得很,赌场上输钱不算,打架时又犯了这个毛病,真是天妒红颜啊。” 温行云将这番话在心里掂了掂,十有八九是假的,口吻却很怜惜,道:“知道自己可能犯病,你还来救我,傻不傻?” 钟晚晴道:“温阁主,你勿要多想,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欠你的情。” 温行云笑了笑,道:“你怎么知道韦老七等人在洞庭湖伏击我?” 钟晚晴便将在赌坊遇见那名黑汉子,尾随他至洞府,听见这个计划的经过说了一遍。 温行云点点头,道:“如此巧合,想是缘分使然。” 钟晚晴道:“阁主财大招贼,到处都是算计你的人,被我撞上,也不算很巧。” 她不愿承认他们之间的缘分,将救他的动机归结为简单的报答,似乎是怕他缠住她,急于撇清关系。 温行云垂首默然片刻,道:“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因我受伤,如今外面都在找掬月教,你这样出去太危险,留在这里,养好身子再走,行么?” 钟晚晴不作声,伸手去摸他的玉佩,质地温润细腻,果然是好东西。 温行云按住她的手,摘下玉佩,放在她手心里,道:“这是护身的法宝,喜欢便拿去玩罢。” 钟晚晴也不推辞,把玩一回,道:“这个应该很贵罢?” 温行云伸手抚上她的云鬓,唇角泛开清浅的笑意,道:“与你相比,一文不值。” 无论多么甜腻的情话,他总能说得真挚动人,这便是盲人的好处,看不见,便没有好色的嫌疑,他若喜欢你,一定是喜欢你的灵魂。 这对钟晚晴来说,是莫大的认可,因为她靓艳的皮囊并不是独一无二的。 她看着他,黑如点漆的眸中怀疑,戒备,悸动,种种情愫纠缠,好似深埋地下的根须,剪不断,理还乱。 一晌贪欢 第46节 两人都不说话,雨声又清晰起来,簌簌索索,无边无际,轻似梦,细如愁。 侍女走进来,见这光景,不由压低了嗓子,道:“阁主,姑娘,面来了,趁热吃罢。” 大块酱色的爆鱼卧在细面上,泛着金黄的油光,热腾腾,香喷喷,钟晚晴口中生津。温行云扶着她坐起身,侍女端着碗喂她,温行云坐在小杌子上自己吃。 俗世的菜肴总有一股油烟浊气,温行云不喜欢,鱼肉多刺且有腥味,他也不喜欢,因此这腌渍后油炸的爆鱼简直在挑战他的极限。 钟晚晴道:“温阁主,味道怎么样?” 温行云笑道:“甚好,难怪你惦记。” 钟晚晴喝了口面汤,眉头微蹙,道:“这面还是在店里吃有味道,在这里……”看着满屋子的奇珍异宝,低头敛声屏息的众侍女,道:“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温行云道:“那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去店里吃。” 第六十八章 欲渡星河更断肠 入夜,雨还在下,灯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变成流动的光带。钟晚晴吃了药,背靠着绣花枕恹恹欲睡。 温行云轻声道:“钟姑娘,你好生歇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钟晚晴倏忽睁大眼,拉住他的衣袖,道:“你走了,他们欺负我怎么办?” 侍女们听见这话,也不好辩解,只能露出无辜委屈的表情。 温行云拍了拍她的手背,莞尔道:“放心,这里没有人敢欺负你。” 钟晚晴冷哼一声,抽出手,扭头向着床的另一侧,道:“谁知道呢,我如今法力尽失,又受了伤,连个丫鬟都打不过。万一有人图谋不轨,我岂非只能等着遭殃?” 这番话未免显得疑心病太重,温行云倒是很理解,她这样的高手,骤然没了法力,就像处女没了衣裳,在哪里都会害怕。 “那我不走了,就在这里陪着你。” 两个侍女抱着熏香的被褥铺在榻上,心里都想着,这妖精为了留住阁主装可怜,忒不要脸。 榻窄而短,温行云躺在上面,一双长腿只能曲着,有些局促。钟晚晴侧头看着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很少做梦,做了大多醒来也不记得,今晚这个梦像折子戏,她却一折一折记得清楚,因为梦里的事曾经发生过,只不过发生在另一个她身上。 第一折 梦始于卷帙浩繁的南烛殿,一排排书架鳞次栉比,上面密密地堆满了书,随便抽出一本,都是凡间修士梦寐以求的秘籍。 她坐在角落里的一只绣墩上,捧着本双修秘籍,看得入迷。眼角被光刺了下,转眸看见一片鸦青色的衣摆,母亲亲手绣的金麒麟微微拂动,日光下灿烂生辉。 她急忙收起秘籍,抬头叫了声父亲。 她的父亲,玉宸帝君是个痴迷武道,威严冷漠的神仙,与自己的子女也不亲近。她对他敬畏有加,要说爱,着实没多少。 他这样的男人,与爱似乎是不沾边的。 行过礼,她便低头绞着手指不说话。 “你在看什么书?”他的话总像冰块从高处砸下来,令人心惊肉跳。 “我……我在看……《紫陌朝天二十一式》。”这是她在兄长房中看见的剑法秘籍名字,她翻都不曾翻过。 玉宸帝君微微挑眉,道:“你看到第几式了?” “第……第六式。” “第五式叫什么?” 她答不上来,急得满头是汗。玉宸帝君一抬手,她袖中的双修秘籍便到了他手中。她涨红了脸,恨不能化阵风逃走。这时,一人疾步走进来,躬身行礼,也叫了声父亲,正是她的兄长辛长风。 他衣衫洁白,好像天界最干净的一捧雪,三言两语便把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她跟在他身后,走出南烛殿,挽住他的手臂,笑道:“阿兄,我看双修秘籍被父亲发现,几乎不曾羞死,幸亏你来了,不然真不知如何收场呢!” 辛长风看着她,神情异常严肃,眼底又透着一丝疼惜,道:“小舞,今后切莫与父亲独处,尽量避开他!” “为何?” 他没有解释,薄薄的眼睑垂下,盖住无尽的隐秘,道:“你记住我的话就是。” 她点了点头,在她心里,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永远不会错。 将她送回寝殿,辛长风道:“你不是一直想去凡间玩么,过几日,我便带你去,勿要告诉任何人。” 天界的神仙大多是从凡间飞升上来的,像他们兄妹这样在天界出生的神仙少之又少。她常听别的神仙说起凡间趣闻,向往已久。 私自下凡有违天规,辛长风一向很守规矩。她央求过他好多次,要去凡间玩,他都不答应,忽然改了主意,让她难以置信,连声问道:“真的么?真的么?” 他点头,眸色深沉,并无一丝光彩,似乎满怀心事。她欢欣雀跃,竟未留意他的异样。 “阿兄,我们带上阿绣罢,自从母亲闭关,她便不大快活,整日闷闷的。” 辛长风身子微微一颤,道:“她若愿意去,便带上她罢。” “阿绣最爱热闹,怎么会不愿意呢?” 第二折 梦,天接云涛,星河寥落,他们乘着苒香舟,已在去凡间的路上。 辛长风一言不发,倒也罢了,阿绣也沉默不语,她方才觉得不对劲,道:“你们怎么都不高兴?出什么事了?” 阿绣望着她,满眼不忍之色,张了张嘴,正欲说话,就见辛长风霍然起身,仰头望着上方涌动的星河,姿态如临大敌。 二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玉宸帝君负手而立,面染霜色,周身强盛的威压令他看起来屹如泰山,不可撼动。 烁亮的剑光迎面刺来,辛舞雩从梦中惊醒。 养魂灯还亮着,灼灼火苗驱走她眼中的阴霾,她长舒一口气,定下神,见阿绣坐在炉边看书,道:“你来多久了?” 阿绣道:“奴三个时辰前来的,见小姐睡着,便没作声。小姐脸色不太好,是少主的伤又严重了么?” 辛舞雩点点头,脸皮被冷汗一润,愈发苍白,近乎透明,漆黑的眼睛注视着辛长风,对阿绣道:“我的法力一时半会儿难以恢复,这几日晚晴帮不上忙,要多多辛苦你们了。” 阿绣起身走到她身畔,拿出绢子替她搽汗,道:“这是什么话,倒显得咱们生分了。” 辛舞雩道:“不是生分,是我心里过意不去。” 阿绣默了默,低头揉搓着绢子,道:“其实这件事,起初是为了少主,后来更像是为了奴自己。小姐也知道桑重的为人,他太淡泊了,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只有看他为了这件事辛苦,奴才觉得他心里有奴。小姐,你说奴是不是太矫情了?” 她抬眸看向辛舞雩,心下有些不安。 辛舞雩笑了,抚摸着她的脸,道:“美人不矫情,岂非浪费了好皮囊?” 阿绣也笑了,眼珠子一转,道:“昨日在赌坊,奴听说菩真道人新造了一座园亭,广召宾客,二十一这日去游玩。奴想去看看,也许能打听到络丝娘的消息。” 辛舞雩道:“让霍砂陪你去罢。” 阿绣道:“月使和温行云在一处么?” 辛舞雩嗯了一声,神色淡淡的,似乎不以为意。 阿绣担忧道:“月使这个样子,倘若温行云居心不良,只怕会连累小姐,还是让她回来罢。” 辛舞雩道:“温行云居心不良,仅是你的猜测,因此强迫她回来,只会适得其反。” 阿绣撇了撇嘴,挥着绢子,道:“又不是没见过男人,一个瞎子,有什么好的,把她魂儿都勾走了。依奴看,还不如教主呢,知根知底的,就是傻了点。” 辛舞雩抿着嘴,但笑不语。 温行云睡得浅,依稀听见钟晚晴梦中呓语,便醒来了。 阿兄,阿兄……声声呼唤,悲切如子规啼血。温行云走到床边,听她呼吸急促,一摸额头,满手的汗,心知是被梦魇住了,轻轻摇晃她,一边叫她的名字。 钟晚晴睁开眼,像溺水之人被拉上岸,浑身湿透,望着黑暗中他的轮廓,喘匀气,道:“温阁主,深更半夜,你不安生睡觉,抓着我,意欲何为?” 温行云默然片刻,松开她瘦削荏弱的肩头,道:“我若想做什么,何必等到半夜?” 钟晚晴道:“你们有钱人的龌龊心思,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知道?” 温行云道:“上回你明明说你是个有夫之妇。” 钟晚晴眨了眨眼,道:“我说过么?” 温行云道:“谎话说的太多,难免记不清。” 钟晚晴竟无言以对,温行云倒了杯茶递给她,笑道:“你流了许多汗,吃口茶罢。” 第六十九章 游莳园花落谁家 钟晚晴正觉得口渴,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钟姑娘,你在梦里一直呼唤令兄,你们兄妹感情一定很好罢。” 钟晚晴嗯了一声,星眸忽闪,道:“我们不像阁主,含着金勺出生,我们家境贫寒,父母早亡,是阿兄把我拉扯大的。小时候,我羡慕别的女孩儿有遍地金的裙子穿,阿兄为了给我买料子,不惜冒险去采悬崖上的草药。你说他是不是很疼我?” 温行云点点头,叹息一声,道:“可惜那时我不认识你,不然送几间绸缎铺给你,让你日日穿新衣裳。” “不仅是衣裳,我还羡慕人家有首饰,住大宅子,日日吃牛乳,呼奴使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坐镶金的马车……” 钟晚晴沉浸在贫女的角色里,声情并茂,滔滔不绝。温行云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地说两句怜惜的话,将与美貌贫女相见恨晚的财主角色扮演得十分到位。 钟晚晴过足了戏瘾,洒下几滴泪收场,道:“正是因为穷怕了,我如今看见钱便想拿,再多的钱都觉得不够用。” 温行云展臂圈住她的身子,柔声道:“好了,都过去了,今后有我,断不会再让你受苦。” 钟晚晴对他这个戏搭子很满意,破涕为笑,道:“天快亮了,阁主就在床上躺会儿罢。” 美人提出这种邀请,立马上床不免显得太急色,推辞又显得太拘泥。于是温行云踟蹰片刻,在她身边躺下。 这张花梨木拔步床很宽,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谁也不说话,就这么躺着,各自想着心事,渐渐都睡着了。 醒来时,温行云还在原来的位置,但身边的美人已经挪到他怀中,他竟不知她何时挪过来的,手臂搭在她腰上,是个自然而然的动作。 都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他愈发感觉她瘦得可怜,细细的腰真个不盈一握,脊骨节节凸起,硌着他的胸膛,身子有些凉,像一柄玉雕的竹节如意,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翻了个身,呼吸一滞,想是醒了。 胸口被柔若无骨的手摸了一把,她声音迷迷糊糊的,道:“温阁主,你好白,比弄珠还白。” 一晌贪欢 第47节 她把他与小倌相提并论,他却顾不上恼,兀自回味那一摸的滋味,滑溜溜,软绵绵的,还有点酥麻在肌肤上尚未消散。 钟晚晴被他捉住手,按在他精瘦的胸膛上,缓缓地摩挲,掌心掌背都是他的温度,将睡意驱得一干二净。 衣襟自解,他引着她的手往下滑,滑至小腹,停住了。钟晚晴的目光也停在那处,紧实的肌肉在她掌心下微微跃动,荼白绸袴已被撑起,形状可观。 温行云闭了闭眼,松开手,笑道:“你该吃药了,我叫人进来罢。” 钟晚晴嗯了一声,侍女走进来,见榻上没人,温行云正坐在床边系着衣带,眼里都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桑重与菩真道人颇有交情,受邀去他新造的园亭游玩。这园子叫作莳园,聂小鸾听说里头有菩真道人从海外搜罗来的许多奇花异草,也要去瞧瞧。于是二十一这日,师兄弟二人联袂来到莳园。 莳园建在一座孤峰上,周围云海茫茫,因有某种特殊的法阵,无法飞渡,只有踩着一块块悬浮在云海中的石头,才能过去。 石头大小不一,大者宛如荷叶,小者像个拳头,两两之间距离不等,有的仅一步之遥,有的相隔四五丈。 菩真道人喜欢捉弄人,也不知在这些石头上施了什么法术,人一踩上去,便晃个不住,抑或将要踩上去,便闪开了。这对高手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难题,但并非每个客人都是高手。 只见一帮人站在崖边,望峰兴叹,不敢尝试。云海里惊呼连连,许多身影在石头上东倒西歪,吃醉酒般,摇摇欲坠,进退两难,还挡了后面人的路,便争吵起来。 “前面的老伯,你走还是不走?不走就赶紧让开,休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小兔崽子,你怎么说话呢?这石头躲来躲去,晃得人眼花,老夫要是能走,早就走了!” “您说您这么大年纪,一点自知之明没有,在岸上等着人接不好么?非要逞能,耽误别人的功夫!” “臭杀才,等上了岸,老夫非打下你半截不可!” 这边吵得面红耳赤,那边有人郎情妾意。 “后面的姑娘,可要小道帮你一把?” 姑娘被脚下的石头晃得钗横鬓乱,手足无措,闻声抬眸看去,隔着薄薄的云雾,前面石头上稳稳地站着个年轻道士,便嫣然笑道:“那便有劳道长了。” 聂小鸾见这情形,拊掌笑道:“有趣!有趣!师弟,我在前面等你。”说着飞掠而出,足尖在石头上一点,借力又掠出四五丈远,点在另一块石头上。 他动作太快,石头根本来不及移动,任由他一路踩过去,众人都被他甩在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纷纷惊叹:“这是哪位高人?好俊的身手!” 聂小鸾洋洋得意,忽觉耳畔掠过一阵风,就见一道黑影蹿到了前面,眨眼便消失在云海中,快得仿佛是错觉。 聂小鸾怔了怔,暗道:这才是真正的高人。 这高人正是霍砂,登上孤峰,他从袖中取出一枝海棠。阿绣变成人形,戴上面纱,抹了抹云鬓,回首看向云海中。 那人戴着一顶玲珑碧玉星冠,身披绛绡羽衣,腰间黄丝婉转,一双云履踩着石头,施施然地走过来。 那些石头在他脚下变得异常乖顺,他两袖香风飘瑞霭,宛如走在平地上,周围人的狼狈愈发衬得他丰致翩翩。 阿绣轻叹一声,心道:这人可恶是真可恶,好看也是真好看。 若非如此,她又何必烦恼。 桑重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注视,目光穿过云海,看见一抹朦胧袅娜的红影,勾起唇角,暗道:小祸害,果然来了。 聂小鸾站在崖边,拨弄着拂尘,等他上来,迫不及待道:“师弟,我方才看见一个高人,嗖的一下就蹿到我前面去了!” 桑重猜到是霍砂,面色惊异,道:“哦?竟有这等高手,待会儿兴许还能遇上。” 莳园小径逶迤,灌木交荫,树荫下人头攒动,笑语喧阗。阿绣与霍砂分头行动,各自混在人群里攀谈,打探消息。 桑重,聂小鸾与菩真道人寒暄一番,在亭子里坐下,吃了杯茶,道:“今日宾客甚多,您去忙罢,不必管我们。” 菩真道人站起身,拱手笑道:“多谢两位长老体谅,老夫便先失陪了,前面在玩花落谁家,两位长老不妨过去试试手气,彩头可是老夫珍藏的好东西。”说罢,提起袍角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所谓花落谁家,就是众人排队,依次抽签,签共有一百支,每支上绘有不同的花。待签抽完,便会公布哪三种花得奖。 聂小鸾和桑重走到抽签的地方,游戏还未开始,聂小鸾兴致勃勃道:“师弟,你快算一算,第几个抽签能拔得头筹?” 桑重不以为然,道:“这种游戏玩的是运气,算出来了,还有什么意思?再说你得了头筹,别人一想就知道是我做的手脚,岂非有损本门的名誉?” 聂小鸾想了想,道:“还是你思虑周全。”摇身变成女子模样,向桑重抛了个媚眼,娇声道:“这样便不会损害本门的名誉了,你快算罢!” 桑重拗不过他,算出头筹在第二十一根签上,正要告诉他,就见假山后转出一名戴面纱的红衣女子,轻移莲步,向这边走过来。 桑重眼波微动,对聂小鸾道:“第十七个。” 第七十章 紫竹林里海棠红 阿绣目光一扫,人群中没有桑重。这时铜锣一响,游戏开始,众人都去排队抽签,阿绣也过去试试手气。 她排在第三十六个,聂小鸾听桑重的话排在第十七个,阿绣见过他的女相,认了出来,也没叫他。 聂小鸾抽到一支杏花签,转身去寻桑重,他却不见了,心想师弟一定是为了避嫌,便在一个石凳上坐下,安心等着领奖。 阿绣抽到一支莲花签,正要去亭子里等,斜刺里闪出一个人来,撞在她身上。 阿绣被撞得连退几步,险些摔倒。撞她的是个青衣少年,两人手中的签都掉在地上。青衣少年捡起一根,道了声歉,急急忙忙地走开了。 “冒失鬼!”阿绣向着少年的背影嘟囔一句,方才捡起自己的签,走到亭子里坐下。 对面坐着两个女孩子,正拿着签闲聊,看了看她,好奇道:“姑娘,你抽的是什么签?” 阿绣道:“莲花,你们呢?” “我的是杜鹃,她的是梅花,不知头筹是哪个呢?” “听说彩头是菩真道人的珍藏,我猜是酒,你们觉得呢?” 亭子里还有几个人,对这个话题都很感兴趣,七嘴八舌,有说是丹药,有说是字画法宝。 一名白衣女冠挥了挥拂尘,摇头道:“你们说的这些,菩真道人往年造园子,摆宴席时,都送过了,我猜这回一定是书。” 阿绣忙趁势道:“说到书,奴倒想起空林寺的一桩新闻,不知你们听说过不曾?” 空林寺一向不沾红尘是非,能有什么新闻?众人都睁大眼,等着她说下文。 唯独那名白衣女冠斜着眼,上下打量她一番,道:“姑娘说的莫不是《隐芝大洞经》被盗一事?” 阿绣眼睛一亮,抻直了腰,道:“正是,但奴只在山市酒楼闻得一些风言风语,说盗走经书的是一名女子,似与贤池长老有关,也不知真假。” 男女之事向来最动人心,更何况是得道高僧和女强盗之间的事,随便想想,便旖旎得很。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神色都暧昧起来。 有人笑道:“听说掬月教在找《隐芝大洞经》,这女强盗莫不是钟晚晴?” “钟晚晴可是个绝色美人,若是她让贤池长老动了佛心,倒也不奇怪。”说这话的男子一脸淫笑。 阿绣暗地里翻了个白眼,白衣女冠冷笑一声,满眼不屑,道:“胡说八道,盗走经书的是络丝娘,与贤池长老毫无瓜葛!” “络丝娘?”这个行踪诡秘,犯过不少大案的组织引起热议,但众人说来说去,都是些寻常话,没什么有用的消息。 一百支签抽完,结果公布,头筹是桃花,二等是百合,三等是兰花。 没有莲花,阿绣心下失望,想想近来诸事不顺,背欹上柱子,望着远处被云烟笼住的树木,心也被云烟似的沮丧,迷茫笼住了。 倘若络丝娘从此销声匿迹,如何是好?抑或找到她们,经书已不在了。这些情况都是有可能的,辛长风的伤还在恶化,万一…… 她不敢想下去。 抽中百合和兰花的人欢呼着去领奖。 “请抽到桃花签的道友过来领奖。”管事的大声说了三遍,不见有人来。 聂小鸾看着手中的杏花签,十分疑惑,说好的头筹呢?怎么连二等和三等都不是? 小小游戏而已,师弟不该算错啊。 阿绣捏着签,无意间扫了一眼,咦,怎么是桃花?之前抽的明明是莲花啊! 凝眸想了想,便知道一定是和撞自己的青衣少年的签弄混了。 可见这头筹合该是她的,就算一时落在别人手里,终究还是她的。因为多了这点曲折,更有一种复杂的欢喜。 阿绣腾地站起身,挥舞着手臂,笑容满面,比日光下的葵花还灿烂,道:“是我,是我抽中了桃花签!” 她甚至想到,经书一定也是这样,虽然眼下被人抢走了,但终究是掬月教的。 希望来得就是这么容易,很多时候,看似灰暗的前方,只需一个小小的意外之喜便能点亮。 管事的看过她的签,笑嗔道:“我还以为抽中桃花签的人走了,原来您就在边上,怎么叫了这么多声,您都没听见?” 阿绣讪笑道:“适才走神了,对不住。” 管事的递给她一只紫檀木匣子,神神秘秘地叮嘱道:“这里头的东西十分珍贵,姑娘勿要在人多的地方打开,免得招来麻烦。” 阿绣接过匣子,收入乾坤袋,道了声谢。 众人围上来道喜,撺掇她打开匣子,让大家看看是什么宝贝。阿绣敷衍几句,抽身出来,沿着曲折小径拐了几个弯,转过一湾流水,两座小桥,看见一片人迹罕至的紫竹林,便走了进去。 地上苔痕苍苍,被竹叶覆盖,万竿修竹直插云霄,繁茂的枝头低垂着,连成一片汪洋翠海,遮天蔽日。森森凉气氤氲在林间,沁人肌肤。 阿绣席地而坐,打开匣子,被那白衣女冠说中了,真是一本书,封皮上写着《道林胜纪》。 第一页是个叫鑫元子的人做的序,鑫元子,阿绣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思忖片刻,这不是天枢星君飞升之前的道号么! 天枢星君生性豁达,好游历山水,据说六合八荒九幽,都有他老人家的足迹,辛舞雩过去常带着阿绣去听他讲故事。 这本《道林胜纪》便是天枢星君在六百多年前写就的游记,里面画了许多山川地形图,每一幅都有此山此水产某某草药,某某异兽,某某矿石之类的注解。 市面上这样的游记很常见,但天枢星君艺高人胆大,去的都是别人望而却步的绝域险境。有道是富贵险中求,这种地方往往不乏宝藏,因此这本《道林胜纪》等于是一卷藏宝图。 阿绣喜出望外,正翻看着,轻微的脚步声传入耳中,立马连书带匣子收了起来,转头看去,来人挽着拂尘,正是桑重。 阿绣冷哼一声,扭身便走。拂尘一挥,倏忽变长,像一条动作奇快的白蛇,缠住了她的手臂。阿绣挣了两下,拂尘缠得更紧,桑重唇角弯弯,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猫儿逗弄老鼠。 阿绣心头火起,拿出碧落,狠狠向他抽过去。长鞭风声虎虎,好似青龙卷尾,声势惊人。 桑重一伸手便捉住了鞭梢,她毕竟还是舍不得,怕真个伤了他,出手收了力,否则这天界的法宝,他徒手怎么接得住? 桑重敢徒手去接,自然是洞悉她的柔情。这令她更加恼火,用力想夺回鞭子,却被他一扯,身不由己地向他扑过去。 桑重抱了个满怀,馥郁甜香透鼻,笑吟吟道:“你见了我就跑,莫不是怕我找你赔砸坏东西的钱?” 阿绣满脸涨红,气得直跺脚,道:“你混蛋!快放手,我不想看见你!” 桑重眼中笑意闪动,道:“不想看见我,今日为何来呢?” 阿绣道:“我来打探消息,再不放手,我叫教主来打死你!” 桑重道:“打死了我,谁帮你找经书呢?” 阿绣扯起唇角,冷笑道:“天底下有本事的人多了,未必就你能帮忙,我找别人不行么?” 桑重微微正色,道:“你晓不晓得一句话,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别人就算肯帮忙,你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如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们掬月教,每走一步,都要慎重。尤其是你,你不像他们,你没有试错的资本。” 一晌贪欢 第48节 这话不好听,却是真心为她打算的实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真心为自己打算的人能有几个?阿绣并非不识好歹的女子,揣着感动,端着矜持,侧头瞅着地上的竹叶,抿唇不语。 风摇紫竹,万叶千声此起彼伏,铺天盖地的苍苍绿意中,她是唯一的海棠红,分外鲜妍,一双明眸在檀色的面纱上流光溢彩,蔓延开无边春情。 桑重的唇贴上来,她又不甘心,脑袋往后一缩,躲开了。 桑重无奈道:“你要怎样才肯消气?” 阿绣剜他一眼,道:“现在说这种话,你不辞而别的时候,可有想过我的感受?是,我也做过这样的事,可我一个女孩子,又有苦衷,身子都给你了,你就不能宽容些个?” 桑重知道哄女人好比拜神,务必显出诚心,这时应该端正脸色,自责忏悔,决不能笑,但他想到阿绣砸东西的样子,再看眼前这张愤愤不平的脸,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坏事了。 阿绣目光瞬间磨尖,像两根锐利的钢叉,叉住他,拔高声音道:“你还笑?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玩,根本没把我当回事?” 杀气腾腾的质问,吓得虫鸣委顿,黄莺儿也不敢啼了。 桑重急忙收敛笑意,解释道:“怎么会,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爱。” 阿绣抬脚踢他的小腿,道:“你就是没把我当回事!” 正闹着,桑重身后传来一声师弟,是聂小鸾的声音,他走过来,抱怨道:“总算找到你了,我这根签不是头筹,你怎么算错了?” 第七十一章 桃花签博卿一笑 阿绣身材娇小,被桑重挡住了,聂小鸾走近了才看见她,心下诧异:这不是抽中桃花签的姑娘么? 桑重骗了他,一点愧色没有,何必愧疚?一个是柔弱可爱的枕边妖,一个是法力高强的师兄,于情于理,有好处都该紧着前者。 桑重坦然道:“师兄,这是阿绣。” 阿绣摘下面纱,向聂小鸾福了福身,聂小鸾目光在她与桑重脸上转了转,落在桑重满是脚印的衣摆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小两口闹别扭,师弟为了哄媳妇开心,抛弃了自己这个师兄。 聂小鸾叹息一声,道:“师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以往看错你了。你们聊罢,我去别处逛逛。” 因他是女相,黯然神伤的样子倒有些可怜。 桑重是无所谓的,阿绣上前一步,道:“聂道长,彩头是鑫元子写的一本游记,上面有许多宝藏,都在很危险的地方。你修为高,改日与我们一道去寻宝,可好?” 这话既是分享彩头的意思,又捧了聂小鸾,聂小鸾心想:这姑娘倒是比师弟会做人。 他其实也不是真在乎彩头,他就图一乐,回过头来,粲然一笑,道:“好呀。” 手中的纨扇障面,聂小鸾一双细长的眼浮在扇面上,乜着桑重,笑道:“唐姑娘,我这师弟浑得很,你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 阿绣瞟了眼桑重,眼中的火气不觉消散了,笑道:“多谢聂道长,有你这话,奴便不怕他了。” 聂小鸾笑道:“其实我看唐姑娘是很有本事的,谁怕谁还不一定呢。”说罢,罗裙飖飐地走了。 阿绣从袖中掣出那根桃花签,低头摩挲着签上的桃花,唇角漫开甜甜的笑意,声音温柔轻盈,道:“这签是你给奴的?” 桑重矢口否认,阿绣问他,不是要他承认,只是告诉他,她知道了。 这份意外之喜并非运气使然,而是有情人相赠。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有情郎岂非本就是千金难求的好运气? 或许她不该笑,应该继续矜持,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让桑重服软。可是她端不住了,她长这么大,嫁过人,见识过天界的锦绣繁华,形形色色的男人,他们都是比桑重厉害得多的强者,可是再强,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并不曾有人像桑重这样花费心思,博她一笑。 她怎么能不笑? 偏头看着他,阿绣笑道:“柳掌门若知道你用六合天局算这个,讨女孩子欢心,少不得降雷劈你!” 桑重睇她一眼,她笑得那么甜,他想就算被雷劈,也值了。 阿绣在桃花签上亲了一口,用绢子裹了几层,收入乾坤袋,然后拉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打转儿,水灵灵的眼睛勾着他。 桑重掌心酥痒,心也酥痒,裹住她柔嫩的小手,俯下身吻她。 霍砂在园子里逛了半日,听了满耳朵的话,并没有一句要紧的。走到一座怪石堆砌的假山上,有个凉亭矗立在山顶,里面没人,搁着一张石桌,四个石凳,倒是个清净所在。 桌上有一壶酒,银点翠壶,浮雕精致,装的想必是好酒。霍砂视若不见,从袖中摸出酒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 他很少吃来历不明的东西,这是在梵宗门下养成的好习惯。 假山旁边凿了一方池塘,池水碧绿,宛如翡翠,几名女客正在池边撒鱼食,一大群鲤鱼浮在水面上夺食,五颜六色,密密麻麻,看着有点渗人。 聂小鸾移开视线,眼一抬,看见了亭子里的黑衣男子。他坐在那里喝酒,长相并不出色,整个人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在聂小鸾这样的高手眼里,却有一丝不寻常。 他细细打量,这名黑衣男子浑身上下竟瞧不出破绽,倘若此时有人偷袭他,必然失手。 莫非他就是之前在云海里超越自己的黑衣人?聂小鸾越看越肯定,他素来好胜,便想与这黑衣男子切磋一番,顺便交个朋友。 霍砂看着池子里的鱼,不由想到烤鱼,晚晴爱吃烤鱼,我何不去学烤鱼?学成了,让她吃上瘾,或许便离不开我了。 这念头无疑是荒谬的,女人的心哪里是口腹之欲能拴住的。他自己也发笑,但还是决定去学烤鱼。替梵宗卖命一百多年,他都没有自己的生活,如今解脱了,他有很多很多事想做,未必是为了谁。 坐了一会儿,他继续去打探消息,聂小鸾悄悄地跟着他,想找个机会搭讪。 行至一带雪白的粉墙下,墙里喁喁有人语声,霍砂站住脚,凝神细听,一男子低声道:“你这纹身倒是别致。” 女子娇笑道:“别摸了,怪痒痒的。” 霍砂心头一动,隐匿身形,潜入墙里。这是一座独立的院落,满架蔷薇飘香,旁边有个蕉叶窄门,那一男一女的私语声便是从这门里传出来的,此时已经变成喘息声。 霍砂靠近门边,向里面窥探,长条石凳上两具白花花的肉体堆叠,女子骑在男子身上,乌云散乱,玉臂上赫然有一片青色纹身,正是络纬。 这么巧,会不会是陷阱?是的话,这两人怎么知道他在找络丝娘?除非他们知道他是谁。 那么,这两人即便不是络丝娘,也大有来历。 霍砂没得选,他必须抓住这两人,弄个清楚明白,因为幕后的敌人,远比眼前的陷阱危险。 剑光毫不留情地落在女子花枝般的酮体上,她和身下的男子顷刻间化作一滩血水,石凳轰然粉碎。无数黑影从水阁里冲出来,浓重的阴气扑面,果然是陷阱! 奇怪的是,黑影兵分两路,一路涌向霍砂,一路涌向屋脊。剑光暴起,屋脊上一人显出身形,娉婷细挑,是名穿着紫色衣裙的女子。 霍砂这才发现她,她被黑影团团包围,看不清长相,也不知是谁。 凌厉的剑气在霍砂周身回旋,黑影一扑上来,便被绞得灰飞烟灭。女子那边也是同样的情形,显然是个高手。 霍砂道:“在下丁黑,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女子哈哈一笑,变成羽衣星冠的道士,朗声道:“贫道聂小鸾,不是什么姑娘,因见丁公子身手不凡,便想与你切磋一番,又不知如何开口,尾随至此,误入陷阱,真是世事难料,哈哈!” 霍砂心里说了句活该,面上客气道:“原来是聂道长,久闻大名,幸会幸会。” 聂小鸾道:“丁公子,你方才为何出手?” 霍砂当然不能说自己是来找络丝娘的,便瞎编道:“我听见一男一女的说话声,那女子的声音很像是我的一位朋友。我忍不住过来看看,果然是她,他们举止亲昵,我一时气愤便出手了,不想是个陷阱。” 聂小鸾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你这仇家不简单呐。” 说话间,黑影源源不断,且越来越多,每个都像冰块,散发着阴寒之气。这座院落冷得好似冰窖,被无形的结界封闭,两人腾不出手去攻破结界,便只能耗着。 第七十二章 闻香识花破幻境 以霍砂的修为,就算光着身子待在雪地里也不会觉得冷,可是现在寒意直往他骨子里钻。 聂小鸾那边闪过几道金光,黑影被驱散了一大片,旋即又涌上来更多。 霍砂道:“我看这些黑影阴气甚重,似乎是怨灵,驱邪捉鬼乃是贵派的术业,不知聂道长可有对付他们的妙计?” 聂小鸾叹了声气,面色无奈,道:“贫道的法子方才都试过了,五雷法不起作用,符咒对这些怨灵是杯水车薪,你我的法力都被压制了。” 霍砂眉头紧拧,道:“怎么会这样?” 聂小鸾道:“丁公子,你说这么冷,池塘里的水为何没有结冰?” 不仅没有结冰,里面的鱼儿还在游动,池边的杏花开满枝头,一派春日融融的景象,简直诡异。 霍砂道:“是幻境?” 聂小鸾嗯了一声,道:“这是一种很高明的幻境,有实有虚,我们还在那座院落里,却又在另一重空间里。不知贫道这么说,你能否明白?” 霍砂道:“我知道了,这是用幻境造出来的院落,与真实的院落重叠,但入口已经封闭,后面再来人也只是在真实的院落里,并不能发现我们。” 聂小鸾目露赞许之色,道:“正是如此,你也不必太担心,贫道的师弟就在外面,他是个聪明人,很快便会发现不对的。这种幻境,单从里面突破很难,若有人在外面帮忙便容易多了。” 霍砂想了想,道:“若我帮你引开那些怨灵,你能否使用雷法?破不了幻境也无妨,只需闹出点动静,让桑重快点过来便行。” 聂小鸾踟蹰片刻,道:“贫道应该可以,但怨灵太多,只怕丁公子你撑不住。” 霍砂二话不说,便将手掌在剑锋上一抹,鲜血直流,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这点伤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聂小鸾怔了怔,心道:这人对自己真够狠的。 怨灵嗅到血腥气,就像海里的鲨鱼,纷纷涌向霍砂,眨眼便将他的身影埋没了。聂小鸾压力骤减,急忙集中精神掐诀,召呼风霆。 紫竹林里,桑重衔着阿绣的樱唇,吮吸有声。阿绣背抵着一根碗口粗的紫竹,被他吻得浑身ban发软,不住地往下溜。桑重扶着她的纤腰,掌心炙热,透过薄薄的衣衫,熨帖着她腰间的肌肤。 头顶的竹叶簌簌飘落,阿绣玉颊晕红,眯起来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妖冶的光,素手掀起桑重的羽衣,隔着丝滑的绸袴一握。 桑重吸了口气,眉峰微蹙,压着晦暗的眸光,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阿绣抿嘴一笑,手上做着放浪的事,神情却很俏皮,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道:“你说呢?” 一缕阳光自竹叶罅隙漏在她脸上,她吹弹可破的肌肤被照得通透,像水晶皮,裹着鲜美多汁的荤馅。桑重喉结滚动,天人交战一番,廉耻落了下风。 桑重恨恨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正欲宽衣解带,隐隐听见一声雷响。 阿绣也听见了,分明是晴空万里,怎么会打雷呢? 阿绣吐了吐舌头,心虚道:“该不会是柳掌门天上有知,显灵了罢?” 桑重看向西南方,眼中情欲退散,道:“师父若能显灵,何必等到现在?”说着整了整衣衫,抱起阿绣,纵身一跃,轻烟似地飘出数百丈远,落在一带粉墙下。 雷声还在持续,沉闷模糊,似乎还离得很远。桑重却肯定就在这里,穿墙而入,径直走进那道蕉叶窄门,里面有三间临水的阁子,空无一人。 阿绣立在门外,瞅着那满架的红蔷薇,眼中露出诧异之色。 桑重走过来,道:“这蔷薇怎么了?” 阿绣道:“这不是蔷薇,这是入梦英,看起来很像蔷薇,花香有些不同,人是很难发觉的。入梦英的花香能使人产生幻觉,擅长幻术的修士会用它来做幻境的引子。” 一晌贪欢 第49节 桑重闻所未闻,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绣道:“在天界时,奴常陪着小姐在南烛殿看书,南烛殿里什么书都有,其中一本记载了入梦英的作用。奴一时好奇,还去百花宫找过,百花仙子说这种花在凡间很少见了。” 桑重点了点头,折下一朵入梦英,瞑目沉吟片刻,道:“这是个陷阱,困在幻境中的人似乎是四师兄。” “聂道长被人算计了?”阿绣睁大眼,道:“那要怎样救他出来?” 幻境可以压制人的法力,是对付高手的好办法,但幻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便是容易被人从外部攻破。 聂小鸾是和桑重一道来的,倘若设下陷阱的人是为了对付他,便不该放过桑重。 除非这个人,抑或是这伙人粗心大意,疏忽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能用入梦英这样的稀罕物布局,绝非等闲之辈。 桑重直觉这个陷阱并不是冲着聂小鸾来的,复又走进那道蕉叶窄门,拔剑刺入池水,指间剑诀变幻,池水被搅得哗啦啦响,显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身后的墙头上忽然射出一道冷光,阿绣疾呼:“小心身后!” 她刚出声,便见桑重反手弹指打出一道金光,两道光相撞,金光去势不减,一支箭掉在地上,从中被劈成了两半。 墙头上显出一名弓箭手,他满脸惊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失手了,第二支箭还未发出,金光便洞穿了他的胸膛。他高大的身子晃了晃,砰的一声坠地。 桑重勾起唇角,带着点不屑,微微冷笑。这一幕浮现在东方荻面前的铜镜里,铜镜背面一朱雀展翅,口衔圆珠,周边火焰流云缭绕。 东方荻眼眸深邃,像两颗荟萃日月精华的黑珍珠,嵌在皱纹细密、已显老态的眼窝里,转动间滑过意味不明的幽光。 “清都派这位五长老,倒是比我想的有本事。听说他也在找《隐芝大洞经》,不知是否与掬月教有关。”这话是对他身边的东方影说的。 东方影才一百多岁,还是少年样貌,虽是义子,并非亲生,眉眼却有些像东方荻。 他低着脸,道:“我会去查清楚的。” 镜中雷光闪烁,聂小鸾和霍砂从幻境中出来,东方荻轻叹一声,挥了挥手,道:“你去罢。” 东方影躬身告退,戴上夜叉面具,走出殿门。远处雪山巍峨,连绵起伏,日光下茫茫然然,白得耀眼。 霍砂提着剑,立在背光处喘息,发白的脸庞像一片残雪,左掌还在流血。阿绣看见他,瞳孔一缩,忍住了没有叫他。 聂小鸾关切道:“丁公子,你要不要紧?” “我没事。”霍砂看向桑重,收了剑,做出初次见面的乔张致,拱手道:“这位想必便是桑道长了,丁某仰慕已久,恨未识荆,今日总算如愿了。” 聂小鸾道:“师弟,丁公子就是在云海里超过我的高手,我本想找他切磋,走到这里,孰料双双掉入陷阱。这幻境好生厉害,不过我断定你会来救我们,你果然没叫我失望。” 桑重认出了霍砂,心中了然,这陷阱是冲着他来的。 还了礼,桑重瞅着他血糊糊的左手,道:“丁公子,你的伤还是包扎一下罢。” 霍砂便拿出一瓶药粉,往伤口上胡乱撒了撒,用纱带缠了两圈,敷衍的样子仿佛这不是他的手。阿绣看不下去,又不好帮他,别过脸,眼不见为净。 聂小鸾好奇地看着他,道:“丁公子,还未请教你的师门?” 霍砂瞥他一眼,笑了笑,道:“其实我不叫丁黑,我叫霍砂,是掬月教主,你们应该听说过。” 阿绣猛地转头看住他,嘴唇紧抿,眼神有点气恼。他怎么能在聂小鸾面前坦白身份?万一聂小鸾站在苏荃那边,出手擒他,如何善了? 桑重也没想到霍砂会坦白,错愕地看他片刻,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聂小鸾双目圆睁,将霍砂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眼中涌现出喜悦之色,激动道:“你就是霍砂?”语毕,抬手拍了下额头,恍然道:“对了,对了,你这样的身手,世上几人能有?我早该看出来的!” 第七十三章 羡卿原是自由身 霍砂坦白身份,是想看看聂小鸾的反应,见他笑生满面,喜出望外的样子,却有些意外。 掬月教横空出世,来历不明,敢与蓬莱为敌,绝不会有哪个门派站在他们这边。聂小鸾就算不想帮着蓬莱对付掬月教,也不该表现得如此高兴。 “霍教主,你在蓬莱与东方城主交手时我也在,你剑法之精妙,着实叫我佩服。我这辈子,除了师父他老人家,还没佩服过什么人呢。其实早在铜钲馆,你打郎啸虎时,我便见过你。一直无缘结交,深以为憾,今日真正是因祸得福,天助我也!” 聂小鸾抓住霍砂没受伤的那只手,生怕他跑了似的,道:“霍教主,你挑地方,我做东,咱们不醉不归!” 霍砂道:“聂道长,你与我来往,传到苏岛主耳中,恐怕对你不利。” 桑重不失时机地抛出聂小鸾对自己说过的话,道:“是啊,师兄,若让苏岛主以为你对他有什么不满,便不好了。” 聂小鸾满不在乎道:“随他怎么想罢,他又不是师父,我交个朋友还要他管?” 桑重笑了,聂小鸾才回过味来,道:“你刚才那话,怎么好像我说过?好啊,你小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呢!”说着握拳捶他。 桑重躲开他的拳头,道:“霍教主,你究竟是怎么进入幻境的,能否告诉我?” 聂小鸾道:“是了,霍教主,你让我师弟帮你查清楚是谁要害你,免得日后再遭暗算。” 阿绣故作不解,道:“桑郎,你为何要帮霍教主?莫非你也仰慕他?” 她问这话,是不想别人知道桑重在帮掬月教,让他撇清关系。但桑重很清楚,自己和掬月教的关系迟早会有人知道。 他看了阿绣一眼,对她的维护之意心领神会,笑着低声道:“谁跟苏荃作对,我便帮谁。” 聂小鸾道:“师弟,你和苏岛主究竟有什么过节?” 桑重便将卢长老挟持阿绣,逼自己交出经书的事告诉了他,又道:“打伤阿绣的虽是卢长老,背后一定有苏荃支持,我怎能不恼?” 阿绣咬着嘴唇,低头叹了口气,绞着绢子,道:“也怪奴没本事,成了桑郎的软肋,害他被人胁迫。” 霍砂看这一人一妖,一唱一和,好像与掬月教全无关系,心道:这两口子合该去演戏,都不用对词,直接上台。 聂小鸾是这里唯一不知情的人,闻言义愤填膺,道:“堂堂蓬莱,仙山名门,居然使出这种下作手段,忒不要脸!师弟你也是好脾气,换做我,直接打上门去,叫大家都知道他们做过的好事!” 桑重哪里是好脾气,他只是很理智,既要出气,也要权衡利弊。倘若为了争这口气,打上门去,对自己,对阿绣并无半分好处,倒不如暗地里帮着掬月教偷出经书。 “我总不能为了自己的私事,不顾掌门师兄的立场。”他如是说道,很识大体的样子。 阿绣道:“奴也不想桑郎为了奴得罪蓬莱,得罪苏岛主,让黄掌门为难。再说经书业已被霍教主他们抢走,也算是出了口气。” 霍砂心想:这话说的,娥皇女英都没你贤惠。 聂小鸾看着他们,默了默,道:“还是霍教主自在,不必顾及谁的颜面,谁的立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这话也是桑重的心里话,他羡慕自由自在,肆意妄为的霍砂,钟晚晴,还有阿绣。帮他们的同时,他被禁锢多年的灵魂也得到释放。所以不全是为了阿绣,他实则乐在其中。 霍砂告诉他们,自己来找络丝娘,看见一名手臂纹有络纬的女子和一名男子欢好,才入了幻境。 桑重道:“你和四师兄进入幻境,是因为闻了入梦英的花香。” “入梦英?”果然霍砂和聂小鸾也不知道这种花。 桑重道:“我要去问一问菩真道人,这花从何处得来,你们就莫去了,免得他起疑。” 阿绣指了指倒在地上的弓箭手,道:“那他怎么处置?” 桑重道:“差点忘了他。”走到弓箭手身边蹲下,仔仔细细搜了一遍,并没有什么线索,便一把火烧了。 阿绣和霍砂,聂小鸾坐在一株大榕树下等他,聂小鸾说起剑法心得,滔滔不竭,如下坂走丸。霍砂看出这人是个剑痴,对自己一片赤诚,也乐得与他讨论。 两人按着膝盖,侃侃而谈,阿绣翻着《道林胜纪》,大约过了三盏茶的功夫,桑重回来了。 阿绣道:“菩真道人怎么说?” 桑重道:“他说这入梦英是个叫碧如丝的女子卖给他的,他也不知碧如丝的底细,此事恐怕要请鬼母关去查。” 离开莳园,三人一妖走进酒楼,说说笑笑,直吃到日落月升,斗转星移,十几坛酒都罄了。 霍砂起身要去茅厕,桑重伸手拦住他,道:“霍教主,你莫不是要去结账?” 霍砂目光一闪,笑道:“你想多了!” 醉醺醺的聂小鸾被点醒,抢着下楼结账,霍砂抬掌拍向桑重胸口,桑重斜身一转,拂尘直扫他下盘。他翻身一跃,闪电似地蹿下了楼,与聂小鸾在楼梯上过了几招,看得掌柜,伙计,客人们纷纷叫好。 砰的一声,两袋灵石同时砸在柜台上,掌柜却只收了聂小鸾的灵石,因为他认识聂小鸾。 霍砂悻悻地回到座位,阿绣笑道:“霍教主,算了罢,他们都是一伙的。” 霍砂道:“两位道长帮我从幻境中出来,理该我做东答谢。” 阿绣道:“今后有的是机会,何必急在这一时?” “正是这话!”聂小鸾与霍砂约定日子好好切磋,尽兴而散。 阿绣与桑重回到秋水峰,想起竹林里未竟的事,少不得上床继续。帐子里灯影昏昏,阿绣肌肤泛红,腰下垫着软枕,香色缎面上绣的鸳鸯鲜艳潮湿。 她眯着眼呻吟,忽然说了句:“也不知月使怎么样了?” 桑重抚摸着她光滑白腻的大腿,漫不经心道:“她去做什么了?” 阿绣道:“小姐日前给少主疗伤,伤了元气,月使的法力一时也难以恢复,偏偏她要待在温行云身边,不肯回去,叫奴放心不下。” 桑重道:“你担心温行云会害她?” 阿绣道:“你觉得不会么?她可是谪仙的分身,可遇不可求的炼器良才。温行云这样的人,与袁继先有什么区别?他若知道月使的身份,断不会放过她。” 桑重不置一词,温行云的为人,他并不了解,但他觉得阿绣说的不错。澹云阁主对钟晚晴而言,太危险了。 钟晚晴绝非无知少女,没有法力的她怎么敢待在温行云身边? 冬日的雨寒凉如针,穿了冰丝,密密斜织,将姑苏城笼罩在阴冷刺骨的水汽中。阊门外的周记面馆里坐着十几个客人,最显眼的便是钟晚晴和温行云。 两人对面坐在一张靠窗的桌边,万字纹窗格上糊着桐油纸,被风吹得哗哗响。 钟晚晴穿着绾色长袄,温行云知道那是一种近似玫瑰花瓣干枯的颜色,他没见过,但想来是好看的。她长袄下露出一幅缃色裙摆,压着老鸦缎子鞋,头上只插着一根银簪,打扮得素雅。 温行云一袭青暗花缎长衫,更是朴素,但有些人,即便穿着两百文钱一领的布衫,看起来也像贵人。 第七十四章 枫桥夜泊话凄凉 面馆里人来人往,沾满泥水的鞋在地砖上留下一层又一层的脚印,杂乱无章。 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是光明正大,或是偷偷摸摸,都在看钟晚晴和温行云,暗自猜度他们的身份和关系。 温行云能感觉到种种念头在周围的脑袋里浮动,大多是不好的。一个过分美丽的女人,很容易勾起人的恶念。 桌上的陈年油垢擦不干净,细闻有淡淡的腥气,劣酒的味道,汤面的香气,还有客人身上的异味混在一起,臭中有香,香中带臭,实在难以形容。 钟晚晴道:“若不是我,温阁主你一辈子都不会来这种地方罢。” 锦衣玉食的大财主陪女孩子来这种地方,女孩子多半会感动的,她的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感动,仿佛这间小面馆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多亏了她,温行云才得以见识。 温行云噙着笑,点了点头,端起茶盏,一片茶叶漂到他唇边,茶梗有半寸长,茶水寡淡无味。他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钟晚晴道:“温阁主,你昨晚说梦话了。” 一晌贪欢 第50节 温行云一愣,道:“我说什么了?” 这几日,两人一处吃饭,同屋睡觉,几乎形影不离。有时温存搂抱,难免情动,念着她有伤在身,温行云都忍住了。他对这种事,原本也不甚热衷,不然怎么忍得住? 钟晚晴盯着他的脸,笑道:“你紧张什么?怕我听见你的秘密不成?” 温行云脸上并无紧张之色,闻言微微一笑,更显得从容,道:“我没有什么秘密怕你知道,只是奇怪,我从不做梦,怎么会说梦话?” 钟晚晴道:“我不知道,反正我听见了。你说……” 她故意不作声了,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表情,半晌才拿腔捏调,深情地呼唤自己的名字:“晚晴,不要走,我不能没有你。”说完,吃吃笑起来。 温行云没有笑,也不说话。伙计端来两碗爆鱼面,他也不动箸,隔着轻纱般的热气,他面孔缥缈,表情愈发难以捉摸。 钟晚晴止住笑,道:“生气了?” 温行云道:“我恍惚想起来,昨晚是做梦了。梦里我是个穷书生,你是仙女下凡,在我家附近的湖里沐浴,被我看见了。我便学那无耻的牛郎,藏过了你的衣裳,逼你嫁给我。你无可奈何,答应了。” “没过多久,你找到了衣裳,将我痛打一顿,回天界了。” 钟晚晴并没有听见他说梦话,他当然也不曾做过这样的梦。一切都是假的,钟晚晴却开怀大笑,引得众人将眼光射过来。 美人娇姿无双,笑起来容光焕发,小面馆蓬荜生辉,何似在凡间。 温行云听着她的笑声,心中似有浪潮翻滚涌动,一股接着一股冲击着堤坝,萦绕鼻端的异味不觉消失,只剩下她的香气。 吃完面,两人乘一只乌篷船去听戏,戏台搭在水榭里,唱的是《梧桐雨》。 旧唐时,安禄山叛乱,官兵不敌,明皇带着杨妃仓皇出逃,行至马嵬坡,六军不发,逼得明皇赐死杨妃。尘埃落定后,明皇退为太上皇,日日对着杨妃的画像垂泪,一日雨打梧桐,更觉凄切,便有了这台戏。 水榭周围泊满了船,缠绵的戏腔叫冷风一吹,冷雨一浇,当真是一声声洒残叶,一点点滴寒梢,会把愁人定虐。 东船西舫悄无言,钟晚晴向着炉火,擎一杯酸酸甜甜的梅子酒,眼角沾着不屑,道:“这唐明皇哪里是思念杨妃,分明是放不下大权在握,声色犬马的风光过去。杨妃不过是个凭吊的借口,温阁主,你说呢?” 温行云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明皇或许觉得自己是很爱杨妃的。” 钟晚晴嗤笑道:“男人么,就喜欢感动自己。” 温行云笑了一下,道:“你若是不喜欢这出戏,我叫人换一出你喜欢的。” 钟晚晴道:“那倒不必,戏词是好的。”说着又斟了杯酒。 温行云按住酒盏,道:“你还未痊愈,不宜多饮。” 钟晚晴满不在乎道:“放心,死不了。” 温行云不松手,她没有法力,自然争不过他,啧了一声,丢下酒盏,抓了一把瓜子嗑着。 温行云端起酒盏,呷了一口,唇上黏腻腻的,有股花香,想是碰到她的胭脂唇印了。 那唇印陡然变成一张活生生的小嘴,吮吸着他的唇,他不动声色,两口饮尽,摩挲着酒盏上的浮雕,心猿意马。 日暮时分,戏唱完了,欸乃摇橹声四起,众人尽兴而去,空荡荡的一座水榭被抛在身后,晚风更紧,素纱帷幕上下翻飞,像卸了妆的戏子拖着长长的水袖,依依望着远去的看客。 温行云道:“回去么?” 钟晚晴道:“去枫桥看看罢。” 初五便把船摇到枫桥,吴门三百九十桥,枫桥最为著名。夜色在天地间晕染开,深蓝混着墨黑,暧昧不清。两岸人家灯光点点,飞檐翘角的寒山寺矗立在不远处,杳杳钟声涟漪般向这边扩散。 钟晚晴与温行云并肩坐着,忽道:“温阁主,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却说南唐被灭,有位亡国公主年仅十六,死于战火。她叫李云谣,这个名字并不特别,鬼差太忙,昏头昏脑勾了一个与她同名同姓的老妪的魂,便去交差了。 少女李云谣在世间游荡,别人都看不见她,便没有人评论她的言行举止。 她去茶楼听人说书,去瓦舍看戏听曲儿,站在大街上看小贩烙饼,还去过青楼一探究竟,无拘无束,自在极了。 如是过了十年,她开始感到寂寞,想找一个能看见她的人说说话,鬼也行。可是又过了十年,人和鬼都没找到,她快憋疯了。 这晚,天可怜见,她终于找到一个人,他是木匠的儿子,年轻俊秀,也做了木匠。她看见他时,他正坐在屋里,执笔给一个摩睺罗上色。 窗牖开着,窗台上摆着一溜儿摩睺罗,花花绿绿,憨态可掬。 暖黄色的灯光泻出来,李云谣舍不得走,就这么杵在窗外看着。 移时,少年放下笔,扭了扭僵硬的脖子,目光一顿,顿在她身上,诧异道:“姑娘,这么晚了,你到舍下作甚?” 说到这里,钟晚晴吸了口气,潺潺的眼波流过温行云的脸,道:“二十年了,她在红尘中游戏了二十年,头一回有人看见她,头一回有人对她说话。” 温行云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道:“他们做了朋友?” 钟晚晴嗯了一声,道:“小木匠爱慕云谣美色,得知她是鬼,也不害怕。云谣从此就留在他身边,形影不离,无话不谈。” 温行云道:“直到小木匠寿终正寝?” 钟晚晴笑了出来,声音凉薄,道:“想什么呢,谁会跟一个鬼厮守终生?小木匠后来娶妻了,云谣黯然离去,不知所踪。” 这样的结局才合理,缘分再好,终究是虚无的,哪有现实中的利益重要?这个道理,温行云比谁都明白,可是为何听了合理的结局,他心里有点难受? 沉默良久,他道:“你怎么会想到这样一个故事?” “许多年前听人讲的,忽然想起来,便说给你听听。”钟晚晴打了个哈欠,手掩着口,道:“我有些累了,回去罢。” 第七十五章 芳心野心难取舍 桑重第二次来到掬月教,不再是被棺材抬过来的,而是阿绣带他来的。 他想见一见辛舞雩,辛舞雩答应了。 走进摘星阁,看见辛舞雩的第一眼,桑重几乎以为她就是钟晚晴,再看便不像了。她身上有一种空灵恬静的气韵,明明站在你面前,却仿佛离你很远。 她福了福身,道:“桑道长,我照看阿兄,走不开身,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桑重作揖道:“辛姑娘言重了,今日得见芳容,三生有幸。” 寒暄几句,分宾主坐定,阿绣用托盘端了一盏茶来,搁在辛舞雩手边,便向下首的一把交椅上坐了。 辛舞雩道:“桑道长远来是客,你怎么不给他上茶?” 阿绣瞟了桑重一眼,道:“他手又没折,想吃茶,自己去倒就是了。” 辛舞雩笑道:“桑道长,这丫头被先母纵坏了,你勿要见怪。”说着,将手边的茶递给桑重。 桑重忙道:“我不渴,不必麻烦。”看看阿绣,含笑又道:“女孩子还是骄纵些好,不容易受委屈。令堂想必是位极仁慈宽厚的娘娘,才养出她这样的性子。” 辛舞雩眸光微黯,掠过一丝感伤之色,道:“先母素来怜贫惜弱,见阿绣孤苦伶仃,模样又招人疼,待她不比我这个亲女儿差多少。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有的,阿绣也有。阿绣在我心里,就跟妹妹一般,当初若不是知道桑长老的为人,我断不会让她去接近你。” 桑重心知她说这话,是怕自己怠慢阿绣,道:“承蒙姑娘高看,阿绣花容玉貌,百伶百俐,见识远在我之上,与她相识,虽是姑娘计划中的一环,却是我此生大幸。我时常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呢。” 阿绣知道桑重不喜欢太过强势的女孩子,比起钟晚晴,辛舞雩更符合他的口味。她正觑着桑重,看他有无动心的迹象,闻言怔了怔,心里的蜜罐子便倒了。 当着辛舞雩的面,她不愿表现得太高兴,没听过好话似的,叫人看不起。 她抿嘴憋着笑,低头道:“奴哪有你说的这样好。” 桑重倒也不是哄她,复杂神秘的人或事,对他都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这场算计,涉及天界的秘辛,于他而言,就像别开生面的奇妙航行,阿绣是领他上船的人。 虽然一开始,他没想到前方的风浪这么大,海水这么深,但若回到开始,他还是会选择上船。因为日子太平淡,他想自己有这般才智,理该去做一些别人不敢做,做不到的事。 阿绣满足了他的心愿,他很感激她。即便被她骗了一次又一次,他不能否认,这场航行妙趣横生,船上的人都不同凡响。 行驶到如今,他已摸清了众人的底细,不再被他们牵着走,他甚至能影响这艘船的航向,这更令他着迷。 爱一个人,往往是爱她带来的感觉,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皆是感觉。 辛舞雩看着阿绣,笑道:“有桑道长这话,我便安心多了。” 桑重道:“我能否见见令兄?他伤势怎样,我一直不清楚,这次来,也是想心里有个底。” 辛舞雩点了点头,走到楼上里间,桑重看见那盏昏黄的养魂灯,床上面孔苍白的辛长风,他们兄妹果真像极了。 他在床边坐下,按住辛长风的寸关尺,阿绣这时替他沏了杯茶来。 辛长风的伤势不容乐观,桑重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玉圆盒,道:“辛姑娘,这粒多罗丹是别人送给我的,我留着也无用,给令兄服下罢。虽不能治愈他的伤,但安魂定魄是极好的。现在只要令兄能多撑一日,我们的胜算便大一分。” 辛舞雩知道多罗丹十分难得,推辞道:“桑道长,你已帮我们许多,我不能再收你的东西了。”说着脸就红了。 阿绣道:“小姐,这是桑郎的一片心意,您不收,便是拿他当外人了。别人娶媳妇,还要三媒六聘呢,咱们已经便宜他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桑重笑道:“听听这话,姑娘若是不收,我便成了占便宜的小人了。这罪名我担不起,姑娘还是收下罢,免得我被她罗唣一辈子。” 禁不住他们再三劝说,辛舞雩才收下了,脸上红红白白,满是难为情,小巧秀气的脑袋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着,抬不起来,目光黏在地上。 阿绣道:“小姐,奴带桑郎去别处转转。” 辛舞雩道:“去罢,桑道长不妨多住几日,晚晴也快回来了。” 摘星阁后面是一个方圆十里的大湖,波光生翠,一半种了荷花,这时都枯萎了,瘦枝傲骨在风中轻轻摇动。 桑重道:“难怪她要分出一个钟晚晴,她这样的性子,外面的事根本应付不来。” 阿绣叹了口气,道:“她生在天界,长在天界,自小饮琼露,穿仙衣,寝殿里的小玩意儿都是无价之宝。如今家破人亡,沦落凡尘,骨子里还是傲的,凡间的人情世故,她不了解,也无法适应。” 上坡路费劲,下坡路也不好走,幸亏有钟晚晴替她去走。 前面柳树下泊着一只兰舟,阿绣要泛舟,桑重便与她登上去,竹篙一点,小舟裁开水面,悠悠驶离了岸。 阿绣把玩着一缕青丝,腮边两个猫睛石耳坠子摇闪,她笑吟吟地看着他,道:“你当真觉得配不上奴?” 桑重瞥她一眼,道:“这种客套话你也信?” 阿绣收了笑脸,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伸手摘了一个枯莲蓬丢他。 “桑道长!”霍砂的声音从岸边飘过来,桑重循声看去,一道身影燕子般掠过湖面,在残荷上轻轻一点,便落在了舟头。 小舟晃也不晃一下,桑重笑道:“霍教主,有何贵干?” “送你一样好东西。”霍砂从袖中取出一本书,道:“这本剑谱是若干年前,行蕴门的老门主送给我的。行蕴门人丁单薄,你想必没听说过,在堕和罗却很有名,因为行蕴门的妙智十三式变幻无穷,诡谲莫测,众多高手都败在这套剑法下。” “后来,行蕴门遭人算计,一夕之间被灭门。机缘巧合,我救下了老门主,但他伤得太重,无力回天。临终前,他送给我这本剑谱,我看了一遍,与我修炼的功法相斥,便没有练。日前想起来,倒是蛮适合你的。” 桑重连忙推辞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如此厚礼,我万万不能收。” 霍砂道:“在莳园你救过我,有什么不能收的,再说你帮我们办事,我们便要看觑你。以后还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你把这本剑谱吃透了,比什么法宝都管用。” 阿绣接过剑谱,道:“就是,你若有个山高水低,奴岂不是又要守寡?奴替你收下了。” 桑重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拱手道:“那便多谢霍教主了。” 小船靠岸,岸边垂柳依依,迎风作舞,似美人折腰接驾。温行云抱着已经睡着的钟晚晴登岸,向卧房走去。 脚下曲径一如人的心肠,弯弯绕绕,走进卧房,温行云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默默坐了一会儿,出来走到亭子里,向石凳上坐了,拎起桌上的酒壶,自斟自饮。 一晌贪欢 第51节 这些东西的位置都是固定的,绝没有人敢挪动。 初五走上前,低声道:“阁主,戈雁山那里都准备妥当了,她现在没有法力,正是动手的好时机,再晚恐怕多生变故。” 温行云淡淡道:“她没有法力,动手也没用。” 或许她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敢留在自己身边。温行云想着,又琢磨起她说的那个故事。 别人都看不见的鬼魂,是指她自己么?她是否已经洞悉他的险恶用心,旁敲侧击,试图扭转残酷的结局? 她的聪明总是出乎他的意料,越意外,越不舍,就像一本引人入胜的书。 当真要烧掉这本还没读完的书,来满足他的野心? 温行云面色犹疑,初五看着他,仿佛一个尽忠职守的河道监管看见堤坝上的裂缝,眼中浮现忧虑,道:“阁主,她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才,万万不能错过的。” 温行云举杯饮尽,道:“等她走了,再引她去戈雁山罢。” 第七十六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箫声如水,漫入屋里,钟晚晴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方才起来梳洗。 走出房门,循着箫声,穿过垂花门,这院子里有个温泉池,池边摆着一个古铜香架,黑色的龙挂香倒挂在香架上。 青烟缭绕,水雾蒸腾,满池花影荡湘纹。 温行云坐在池子里,吹着一支碧玉箫,玉色在水汽中愈发莹润鲜艳,像一条被他拉直的竹叶青。他穿着白绢里衣,却是湿的,贴在身上,变成一层近乎透明的遮挡。 钟晚晴走过去,脱下睡鞋,坐在池边,把一双冰凉的脚伸进泉水里,轻轻地划拉着。 温行云吹完一曲,道:“这支箫与悲欢笛出自同一块玉石,悲欢笛能操控人的情绪,这只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箫。” 钟晚晴道:“有名字么?” 温行云嗯了一声,道:“它叫离别箫。” 钟晚晴掬起一捧水,低头看着自己晃漾的倒影,半晌道:“温阁主,我要走了。” 温行云并不意外,握住她纤瘦玲珑的一只玉足,指腹摩挲着脚踝,道:“离别本是为了重逢,我们还会再见的。” 掌心一空,伊人已化风而去。温行云收回手,复又吹起一支曲子,池水似乎在箫声中冷却了,偌大的庭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空寂。 桑重带着阿绣乘船来到鬼母关,接过左主簿手中的竹管,里面的纸条儿上写着:碧如丝化名康四娘,与一名姓姚的秀才住在杭州北关门外。 这日上午,姚秀才正在房中看书,外面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柴门开着,他走出来,见一名红衣女子提着食盒立在门外,姿容媚丽,乌发如漆,光可鉴人,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 她盈盈道个万福,声音清脆道:“敢问阁下可是姚公子?” 姚秀才还礼道:“正是,不知姑娘登门造访,有何贵干?” 阿绣微笑道:“奴姓康,四娘是奴的堂姐,昨日奴随拙夫来到杭州,想着她和姐夫住在这里,便来看看。” 姚秀才心中怪道:娘子说过娘家没人了,怎么冒出个堂妹来?“ 阿绣见他面色疑惑,便猜到他在想什么,女修士女妖精们要和凡人成亲,通常都会隐瞒身份,说娘家没人。 阿绣面露赧色,低着脖子,轻声道:“姑妈在世时,家父很对她不住,堂姐因此与家里断了联系。她想必没有提起过娘家人罢?” 姚秀才恍然大悟,道:“确实不曾提起过,我还纳闷呢,原来如此。夫人进来坐罢,四娘买菜去了,等她回来,我帮你劝劝她,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哪能不来往呢?” “那便多谢姐夫了。”阿绣展颜一笑,走进来打量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道:“堂姐未出阁时便喜欢侍弄花草,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借钱也要买的,我们都叫她花痴。” 姚秀才听了这话,愈发肯定她是妻子的堂妹,笑道:“她如今还是这个脾性,只恨我没几个钱,不能让她买个尽兴。” 阿绣睐他一眼,道:“姐夫这么想,便是堂姐的福气了。” 进屋看座,姚秀才拿出家里最好的茶叶,泡了两盏茶来。阿绣打开食盒,请他尝尝自己做的点心。一个平凡的秀才能有多少戒心?吃了两块,连声夸阿绣手艺好。 碧如丝回来,见丈夫与一名女子坐在屋里有说有笑,愣住了。 她穿着青布长袄,挎着一篮子菜,脸庞素净,眼睛很亮,射出充满敌意的目光。阿绣见她这个样子,心知姚秀才是她的软肋,唇角飞扬,站起身,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堂姐。 姚秀才也站起身,道:“四娘,你堂妹来看你,你们多年未见了,好好说说话罢,我去做饭。”走到妻子身边,接过菜篮,低声道:“过去的事,别总放在心上添堵。”挤一挤眼,钻进了厨房。 阿绣用绢子掩着唇,笑叹道:“堂姐真是好福气,嫁了这么个知心的丈夫。” 碧如丝眼中掠过一抹冷光,道:“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说罢。” 阿绣指了指桌上的点心,道:“这是奴做的点心,姐夫很喜欢呢,姐姐也尝尝罢。” 碧如丝看着那碟动过的点心,变了脸色,目光像刀子一样,恨不能刮下阿绣的肉来,双拳紧握,牙缝里迸出一个我字,眼角瞥见丈夫来了,忙换上一张笑脸。 姚秀才道:“堂妹,还没问你有什么忌口没有?” 阿绣摇了摇头,姚秀才转身又去,碧如丝拉着阿绣出了柴门,又走了四五里远,才在一株大槐树下停住,恶狠狠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阿绣甩开她的手,掠了掠鬓发,道:“奴是清都派五长老的道侣,日前四长老在莳园被人算计,我们当然要查个明白。菩真道人说那入梦英是你卖给他的,对么?” 碧如丝道:“是又如何?我并不知道有人要算计什么四长老五长老。” 阿绣笑着睨她一眼,指间多出一朵垂丝海棠,转来转去,道:“你丈夫中了奴的毒,此毒叫作半壕春水,倘若没有解药,三日后他便会化作一滩水,怎么样?这个名字是不是又贴切,又好听?” 碧如丝脸色铁青,手中多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指着阿绣道:“小娼妇,速速交出解药,不然我先划花你的脸,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 阿绣睁大眼,似乎被她吓到了,抬手抚上脸颊,又笑起来,道:“桑郎就在你身后,你猜是你的刀快,还是他的剑快?” 碧如丝转头,果然看见一名道士持剑立在身后,相距不过五步,她竟丝毫没有察觉。 阿绣道:“你该知道桑郎是六合天局的传人,你最好说实话,否则你的丈夫就要变成水啦。” 碧如丝冷笑道:“拙夫只是一名凡人,你们拿他来要挟我,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名门正派?” 提起这话,阿绣便来气,因为给姚秀才下毒的事,来之前她和桑重还吵了一架。 当下背着手,踢飞脚边的一颗石子,拔高声音冲碧如丝道:“这话你跟他说去,奴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你欺负奴的朋友,奴就给你的凡人丈夫下毒了,怎么样?” 桑重知道这火气有一半是冲自己来的,面无表情,权当没听见。 阿绣心中冷笑:男人,最拿手的便是装死。 碧如丝夹在他们中间,一时也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阿绣蹙着眉头,不耐烦地一甩绢子,拧腰转身道:“不说就算了,我们走!” “且慢!”碧如丝叫住他们,待要言语,草丛里激射出寒光点点。 剑光一卷,叮叮当当一连串响,十几枚锋利的鱼钩落在地上。草丛里人影一闪,桑重挥袖丢出一道符,将那人定住了。 是一名头戴竹笠,身披蓑衣,白发如雪的老汉。 阿绣瞟了瞟他,抚着心口,对碧如丝道:“看来他们早就对你不放心了,派人盯着你,随时准备灭口呢。” 碧如丝盯着那名老汉,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忽然道:“我是铜雀堂的人,是堂主吩咐我接近菩真道人,将入梦英卖给他的。” 桑重道:“铜雀堂主是什么人?为何要这么做?” 碧如丝道:“我只是奉命行事,无权过问原因,堂主很神秘,手下有八名尊者,总是戴着面具,个个都是一流高手。我加入铜雀堂三十多年,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 阿绣道:“铜雀堂在哪里,你总该知道罢?” 碧如丝露出苦笑,摇了摇头,道:“有任务时,他们会来找我,但我并不知道他们平日在何处。” 阿绣把嘴一撇,咕哝道:“什么歪门邪道,比我们还神秘。” 桑重又问了碧如丝几句话,放她离开。 碧如丝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解药呢?” 阿绣丢给桑重一记白眼,道:“哪有什么解药,有位正人君子不让奴给你丈夫下毒,奴吓唬你玩呢!” 碧如丝气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跺了跺脚,转身便走。 不远处炊烟袅袅,姚秀才还等着她吃饭,阿绣望着她的背影,在空荡荡的田埂上单薄渺小。 “铜雀堂不会放过她的,她与姚秀才的好日子到头了。奴方才看姚秀才的面相,悄悄算了一卦,他活不过明年九月。” 桑重看她一眼,道:“你倒是学得快。” 阿绣拱手道:“名师出高徒,都是师父教得好。” 桑重忍不住笑了,将那名老汉收入青玉葫芦,召出鹤车,回清都山。 阿绣坐在车里,嗑了几颗瓜子,道:“你说碧如丝怎么会喜欢一个凡人?还是个书生,百无一用,将来逃命都嫌累赘。” 桑重看她眼里都是嫌弃,眉头微挑,道:“我若变成凡人,你要如何?” 阿绣将一颗瓜子抵着贝齿,沉吟片刻,道:“你若日日做饭给奴吃,夜夜替奴洗脚,奴勉强也能与你过一辈子。” 桑重伸手在她腮上一拧,道:“想得美!” 第七十七章 永漏迢迢鸳帏寂 德济堂内,黄伯宗坐在掌门的宝座上,捏着双锃亮的铁胆,唠叨坐在下首的聂小鸾。 “师弟,你身为长老,又是修仙界鼎鼎有名的高手,一言一行对弟子们都有莫大的影响。我知道你向来不拘小节,但君子不立于危墙下,一些来路不正的朋友,你还是少与他们来往的好。” “一些来路不正的朋友?”聂小鸾咀嚼这话,故作不解,目光清澈地看着他,道:“师兄,你指的是谁?” 黄伯宗笑了笑,道:“你心里清楚,何必让我说出来。苏荃派人到处找他不着,偏偏叫你碰上了,我看这事有些蹊跷。你心思单纯,仔细被人当刀使。” 聂小鸾也笑了,道:“原来师兄你怕苏荃。” 黄伯宗眉头一拧,扬声道:“我怕他?一个碌碌无为,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的老匹夫,有什么可怕的?” 聂小鸾理了理衣袖,眼中流露出罕见的狡诈,道:“你若真不怕他,便勿要管我交朋友的事。你也不必担心弟子们被我带坏,这样的朋友,他们是交不上的。” 他用激将法,黄伯宗不上套,冷着脸道:“师弟,你又不是女人,休要胡搅蛮缠。” 聂小鸾变成女子模样,斜眼睨着他,面若桃花,娇声道:“我就胡搅蛮缠了,你待如何?” 黄伯宗一阵头疼,闭上眼,抬手按住紧拧的眉心,半晌无力地挥了挥手,道:“随你罢,我累了,不想管了。” 纨扇抵着下颌,聂小鸾眼珠子转了转,又把他看住,道:“师兄,五师弟与霍砂也有来往呢,你怎么不说他?” 黄伯宗瞟他一眼,道:“五师弟比狐狸还精呢,从来只有他占别人便宜,几时见他吃过亏?因此我不担心他,只担心你。” 聂小鸾不知该为他担心自己感动,还是该为他说自己傻生气,一时表情复杂,无言以对。 黄伯宗将了他一军,翘起唇角,有点小小的得意。 桑重走进来,看看黄伯宗,又看看聂小鸾,道:“四师兄,你为何在掌门师兄面前这个样子?” 一晌贪欢 第52节 聂小鸾不怀好意地瞥了眼黄伯宗,挺起丰满的胸脯,道:“师兄说他好久没见过女人了,让我变给他瞧瞧。” 桑重神情惊讶,目光转回黄伯宗脸上,竖掌道:“无量天尊,想不到掌门师兄还有这等心思。” 黄伯宗淡漠地看向门外,手背青筋凸起,一双铁胆被捏得咯吱咯吱响,像猛兽咬牙切齿。 长叹一声,他道:“若不是看在师父他老人家的面上,我真想砸死你们两个。” 桑重这才笑出来,在聂小鸾旁边落座,说了逼问碧如丝的经过。 聂小鸾道:“她是铜雀堂的人?铜雀堂为何要暗算霍砂?” 桑重和阿绣从杭州回来的路上便在琢磨这事,被铜雀堂盗走又被钟晚晴偷回来的天璇钟,被铜雀堂带走的袁弥,鬼斧门,莲鹤方壶,霍砂,铜雀堂感兴趣的人和物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 “会不会是谪仙之力?”阿绣这话点醒了桑重,不错,正是谪仙之力。 掬月教如此神秘,霍砂和钟晚晴如此厉害,原本就对谪仙之力感兴趣的铜雀堂不难想到这上头。 但桑重不能把谪仙的事告诉黄伯宗等人,至少现在不能,因为他尚不确定黄伯宗等人对谪仙之力是否感兴趣,毕竟这个诱惑太大了。 阿绣信任他,掬月教信任他,他必须对他们负责。倘若保不住掬月教,他不仅愧对阿绣,他那自命非凡的骄傲也会碎裂。 于是,他决定祸水东引。 端起案几上的青花茶盅,桑重呷了一口,注视着茶汤底部的海水龙纹,轻纱般的热气罩住他的眼,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听他道:“也许和苏岛主一样,为了《隐芝大洞经》。” 黄伯宗顺着他的话一想,道:“莫非苏荃与铜雀堂有些苟且?” 聂小鸾点头赞同,道:“苏荃这个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黄伯宗沉吟不语,桑重目的达到,将抓来的那名老汉交给他,告辞出来,回到秋水峰。 夕阳将珠尘院的海棠染得锦绣灿烂,花下坐着两个美人,大呼小叫地行酒令,正是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 桑重走进来,作揖笑道:“钟姑娘,别来无恙?” 钟晚晴也不起身,噙着笑道:“桑道长,你真是好本事,短短几日便让阿绣回心转意,原谅你不辞而别的事了。” 桑重道:“钟姑娘谬赞,毕竟还是阿绣通情达理的缘故。” 钟晚晴道:“道长不必自谦,阿绣对别人可没有这般通情达理,毕竟还是你手段高明。” 说到这里,她才站起身,施施然地绕着桑重走了两圈,将他上看下看,啧啧道:“幸亏你是个男人,若是个女人,这天底下的男人都禁不住你玩弄。” 桑重但笑不语,阿绣看着钟晚晴,悠然道:“别人奴说不准,但澹云阁的那位温阁主想必不会被桑郎玩弄,毕竟连你都拿他没法子。” 钟晚晴瞪她道:“你怎么知道我拿他没法子?” 阿绣本是根据她吃酒时流露出来的淡淡惆怅猜测,看她被戳中痛处的表情,愈发肯定了,用绢子捂住嘴吃吃笑起来。 钟晚晴眼里迸出火星子,身形一闪,便出现在她身后,伸手挠她肋下,道:“让你笑,是不是她告诉你的?” “她才不会跟奴说这种事!”阿绣一边躲,一边笑,红扑扑的脸上乌眸忽闪忽闪,道:“是奴用六合天局推测出来的呀。” 钟晚晴一怔,道:“我才不信呢。” 阿绣眼皮一剪,道:“随你信不信,这都是实话。” 桑重由她们闹,自己向石凳上坐了,用一只没用过的琥珀杯斟酒吃。阿绣推开钟晚晴,甜腻腻地叫了他一声师父,夺过他手中的酒,吃了半盏,递还给他。 桑重被她叫得骨头发酥,垂眸微笑,将剩下的半盏一饮而尽,道:“钟姑娘,霍教主在莳园被人暗算一事,你知道了么?” 钟晚晴蹙着眉头,一脸酸倒牙的表情,点头道:“阿绣都告诉我了。” 桑重道:“铜雀堂多半是冲着谪仙之力来的,这一点我并未告诉师兄他们,他们现在以为铜雀堂也是为了《隐芝大洞经》,甚至怀疑蓬莱勾结铜雀堂。他们这边,你们暂时不必担心,但铜雀堂那边,务必警惕。” 钟晚晴捏着翡翠杯,勾起唇角,冷笑道:“铜雀堂敢算计我的人,该警惕的是他们。” 桑重道:“其实我有一点疑惑,阿绣说过,你们寻找《隐芝大洞经》是因为钟妃告诉辛姑娘,凡间有个叫费元龙的人,医术高明,能起死回生。实际上,连我都不知道《隐芝大洞经》里有起死回生的丹方。钟妃飞升应该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她怎么会知道费兄?苏荃又为何肯定经书里有救苏烟羽的丹方?” 这一点,阿绣没想过,钟晚晴更没想过。 二女对视片刻,阿绣道:“费元龙的事,娘娘并不曾对小姐说过,是奴听娘娘提起的。” 桑重一愣,道:“钟妃第一次提起费兄,是什么时候?” 阿绣仔细想了想,道:“娘娘只提过一次,是五十多年前。那晚,娘娘在寝殿里看书,只有奴陪着她。她忽然就说:阿绣,凡间有个叫费元龙的名医,你听说过么?” “奴不曾听说过。他很厉害么?” “他出身寒微,自小父母双亡,被一名老道士收养。老道士没什么本事,但对他视若己出。长大后,有许多高人看中他的天资,要收他为徒,他都不肯。老道士再三劝他:孩子,人要往高处走,莫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他说:师父,前程是自己挣来的,不靠别人,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师父。老道士无可奈何,后来他果然靠自己名扬天下,你说他是不是很厉害?” 鸳帏寂寂,永漏迢迢,天界的夜比人间更冷清。钟妃注视着跃动的烛火,脸庞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声音轻柔,仿佛在描述一个梦里的人。 阿绣至今都记得她那时的神情语气,像宝相庄严的菩萨忽然动了凡心,俯身低进了春色。 第七十八章 运筹帷幄亦有情 阿绣私心猜测,钟妃是认识费元龙的,也许在她飞升之前,他们有过一段情。这段情未必有多好,但在守活寡的日子里,便显得无限风流,缱绻如梦,不好的地方都被抹平了。 阿绣不想把钟妃的事作为谈资,那晚的话,由她转述出来时,已经听不出什么异样的情愫。 桑重道:“费兄很少提起他的过去,我一直不知道他家乡在哪里。当初师父要收他为徒,他拒绝了,我和师父都当他是不愿受拘束,原来是这个缘故。钟妃如此了解他,飞升之前,想必是认识他的。” 钟晚晴道:“她飞升之前,费元龙还是个无名小卒,怎么认识的?” 桑重发现钟晚晴提起钟妃,并没有阿绣和辛舞雩那种伤感,想来过去的事,对她这个分身而言就像是隔了一层。 阿绣道:“认识一个人,又不是非得他出名,机缘巧合便认识了呗。” 钟晚晴道:“这机缘定不一般,不然不会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他。” 阿绣挥了挥绢子,道:“行了行了,逝者已逝,还说这些做什么。苏荃与费元龙似乎并无交情,他怎么知道经书里有丹方能救他儿子,你不觉得奇怪么?” 钟晚晴道:“人家有钱有势,耳目众多,打听打听便知道了。哪像咱们,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势单力薄,难啊!” 她愁眉苦脸地吃了杯酒,桑重道:“钟姑娘,这事恐怕不是一般途径能打听到的。据我所知,苏荃派人寻找经书,是在你的指路金蟾引起铜雀堂注意之后。我担心经书的事,是有人故意透露给苏荃,为的是让蓬莱与你们作对,把这潭水搅浑。” 阿绣和钟晚晴都怔住了,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经他一捋,变得清晰明了。但除了做局的人,谁能想到这一层? 钟晚晴不禁向桑重的脑袋伸出手,阿绣一把抓住,道:“你做什么?” 钟晚晴道:“我想摸摸他的脑袋是怎么长的,恁般灵光!你们将来有了孩子,定是个机灵鬼。” 这话夸到了阿绣心坎上,眼睛一弯,道:“奴倒不想孩子太聪明呢,傻人有傻福,聪明人麻烦多。”脸上笑着,手也没松。 钟晚晴放弃了摸桑重脑袋的想法,收回手,道:“傻人有傻福,那说的是凡人,你看教主,傻乎乎的,别人让他弑君他就弑君,惹了一身麻烦,若不是运气好,遇见我,脑袋早就搬家了。还是聪明些好!” 阿绣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是,我们的孩儿注定做不成凡人了。” 眼看话题越扯越远,桑重忙道:“我怀疑透露消息给苏荃的就是铜雀堂。” 阿绣被他拉回正题,道:“果真如此,苏荃应该知道一些铜雀堂的事,苏烟鸣是我们的内应,回头让教主问问他。”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阿绣,钟晚晴,辛舞雩这三个女人的关系,在桑重看来,有趣极了。 辛舞雩待阿绣虽然亲和,还是有点小姐架子的,阿绣对她也有些敬意。 钟晚晴对辛舞雩,则有一种微妙的敌意。阿绣似乎比她更亲近辛舞雩,若把辛舞雩比作皇帝,钟晚晴就是出征的将军,阿绣则是监军的御史。 然而御史和将军嬉笑打闹,亲似姐妹,这大概是辛舞雩没想到的。 桑重坐到天黑,被两个女孩子聒噪得头疼,便回房休息去了。 钟晚晴打了一桶热水,准备沐浴,阿绣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道:“这是菩真道人送给桑郎的皂豆,外面买不着呢,你闻闻香不香?” 钟晚晴接过来闻了闻,笑道:“有点像聚仙香,但比聚仙香好闻。” 阿绣道:“我们就用这个洗罢。” 二女脱了衣裳,坐在红漆描金的浴桶里,真似一对晶光耀眼的琼枝。钟晚晴看着阿绣傲然挺立的酥胸半浮在水面上,像蒸笼刚掀开时的馒头,白胖可爱,冒着热气,眼便直了,忍不住伸手摩挲。 阿绣被她摸得痒痒,双臂挡在胸前,嗔道:“你这毛病总是不改!”说着抬脚用脚趾夹她小腿上的那点子肉。 浴桶狭窄,钟晚晴不好躲,被她夹了几下,吃痛才罢手。阿绣让她转过身去,抓起一把乌发,往上面打皂豆。 “你和温行云究竟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 “那你们待在一处做什么?” “看看书,品品茶,听听曲,说说话。” 阿绣噗嗤笑了,道:“你们两个倒是相敬如宾。” 钟晚晴翘起唇角,落寞的目光铺在地上,哂笑道:“他怕尝到甜头舍不得我,我怕他尝到甜头还是要害我,也只能相敬如宾了。” 阿绣叹了声气,将她的发搓出白沫,手指划过她的头皮,道:“你呀,看着聪明,其实一点都不会为自己打算。” 一个分身能为自己打算什么呢?说不定哪日便被收回去了。 钟晚晴伏在桶壁上,眯起眼睛,觑着半空中流光溢彩的气泡破裂,嗤笑一声,道:“说得你多精明似的,你若会为自己打算,便不该跟着他们下凡。” 阿绣道:“为人处世,既要精明,也要讲情义,不然这份精明只会害了自己。” 阿绣一向是很会为自己打算的,因为生来孤苦伶仃,并没有旁人替她打算。 许多年前,她还是好色真人的炉鼎,真人飞升在即,将两条路摆在她眼前,让她自己选。一条路是随他飞升去天界,继续做他的炉鼎,另一条路是留在凡间,自生自灭。 阿绣对好色真人并无感情,做他的炉鼎也并非自愿,她若有骨气,便该选择后者。 可是骨气这种东西,往往会叫人吃苦。 世道对她这样美貌又柔弱的花妖有多残酷,她很清楚,留在凡间,或许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好色真人强迫她做炉鼎。 天界,那是多少人修炼一辈子都去不了的地方,听说那里金光万道,灵气充沛,到处都是宝玉妆成,数不尽的奇珍秘籍。 阿绣相信,自己在天界一定受益无穷。 好色真人不过是她攀上天界的梯子,她只斟酌了片刻,便挽住好色真人的手臂,神情依恋,声音娇软道:“奴想随您去天界。” 好色真人捏了捏她的下颌,笑道:“真是个聪明的小妖精。” 这是阿绣永远不会告诉桑重的秘密,但她愿意讲给钟晚晴听,她知道钟晚晴心里没有那些大道理,不会觉得她贱,她只是比较务实。 “你说我当时若选择留在凡间,会不会早点遇上桑郎?” 钟晚晴往她发上打皂豆,道:“遇上了又怎么样?没有这个圈套,你能套住他?” 阿绣笑了,眼角流露出一缕成熟的风韵,道:“说的也是。你知道我与娘娘是怎么认识的么?” 一晌贪欢 第53节 “不就是你找到了她被人偷走的镯子,还给她时认识的么。” 那日是百花仙子的生辰,百花仙子在天界出了名的人缘好,女仙们都去赴宴,阿绣也去凑热闹。中间钟妃离席洗手,不见了镯子,怕扫了大家兴致,也没有声张。 席散后,阿绣四处闲逛,看见一个小仙娥钻在假山底下,似乎在埋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时不时地转头张望。 阿绣躲在暗处,等她走了,过去挖出一只迦南香木镶金镯,香气四溢,做工精美,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能感觉到灵力流动。 是个宝贝。阿绣喜欢宝贝,迎光举起这只镯子,仰着脸细细端详,心中却没有丝毫贪念。 她知道镯子的主人是谁,透过镯子,她看见一个不可估量的机缘。 明幌幌的大殿内,玛瑙瓶里插着弯弯曲曲的珊瑚树,琉璃盘里摆着一尊尊玉麒麟,阿绣双手拢袖,低头走着,裙裾扫过光亮的金砖。 侍女打起珠帘,钟妃坐在椅上,看着这个脸生的小仙娥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微笑道:“你捡到了我的东西?” 阿绣道个万福,从袖中拿出用手帕包着的镯子,一五一十道出找到镯子的经过。 钟妃道:“你怎么知道这镯子是我的?” 阿绣抬起眼皮,怯怯地看她一眼,将仰慕敛在眼底,道:“娘娘这样的美人,即便是在美女如云的百花宫,也会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钟妃笑出了声,道:“好甜的一张嘴,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里的?” 阿绣对上她欢愉的目光,心知这个机缘抓住了。 后来她便时常去钟妃面前凑趣,送些新巧的小玩意儿。直到好色真人犯事被诛,连累她也上了诛仙台,钟妃救下了她。别人都说她运气好,殊不知好运气也是要经营的。 第七十九章 诱佳人深入虎穴 洁白的雪花在漆黑的夜里飞舞,满身鲜红的少女御剑而行,雪花扑在她恐惧的脸上,冰冷刺骨,像寒风中裹着一根根绣花针,速度愈快,扎得愈痛。 纵横交错的伤口遍布她的手臂,肩头,腰背,大腿,温热的血滴了一路,她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坠落在雪地里。 这是一片无人看管的坟地,一堆堆荒坟被雪覆盖,还有几口棺材裸露在外。 五道身影跟着落地,高矮胖瘦不一,将少女围在中央。 “你们别过来!”少女举着剑,彷徨四顾,声嘶力竭,浑身抖得厉害。 围住她的男人外号梅川五怪,此时仿佛五只狼,看着垂死挣扎的鹿,眼睛里射出残虐快意的光。 最胖的一个道:“这小美人儿估计还是个雏儿,咱们谁先上?” “我是大哥,当然我先上!”说这话的男子身高不足五尺,瘦得像只猴儿,一脸急色,刚迈出一步,便被旁边的男子横臂拦住了。 “论年纪你是大哥,论武功,我是大哥,理该我先上!”他的左手被人砍断了,装了一只精钢打造的钩子,于是大家都叫他钩子怪。 瘦猴儿面色有些忌惮,道:“上回就被你占了先,这回也该让让我了。” “你们两个别争了,这小美人儿是我先发现的,我拔个头筹不过分罢!” 五人互不相让,把个冷冷清清的坟地吵得热闹起来,忽闻一声哈欠,五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打哈欠。更不可能是那胆战心惊的少女,那是谁呢? 五人噤了声,环顾四周,荒坟间连个鬼影都没有。一片片雪花宛如纸钱,撒得铺天盖地,风声呼呼,忽然多出一阵女人的歌声,婉转缥缈,不知从何处传来。 细听唱的是:俏冤家,请坐下,拜你几拜。千叮咛,万嘱咐,我的乖乖。在人前休把风月卖,如今人眼孔浅,莫讨他看出来。若看出了你这虚脾也,连我也没光彩。 俏皮的歌词在坟地里回荡,有种不合时宜的诡谲,阴恻恻的,像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刮得人心里发毛。 钩子怪举起寒光闪闪的钩子,喝道:“哪来的贱人,休要装神弄鬼,有胆子出来会会你爷爷!” 他声音极大,浑厚有力,震得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歌声停了片刻,又响起来。 唱的还是这首歌,请坐下三个字一飘出来,梅川五怪便感觉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压在肩头,同时坐了下去,整个屁股都陷进了泥土里。 满身是血的少女惊呆了,我的乖乖,刚听见这一句,一人的脑袋便从颈上飞了起来,落在瘦猴儿怀里。血洇湿了衣裤,瘦猴儿吓得面无人色,挣扎着想跑,却被那股力量死死地压在地上。 接下来每唱一句,便有一人的脑袋搬家,剩下的人恐惧翻倍,不想死,却又无能为力。短短的一首歌变得无比漫长,唱完,梅川五怪只剩下钩子怪一个活口了。 死亡的恐惧彻底击垮了他,这种感觉便是生不如死。 钟晚晴这才从棺材里坐起身,白衣如雪,浑似勾魂使者,持剑走到钩子怪面前,轻轻一挥剑,他便吓死了。 少女坐在被染红的雪地上,双目圆睁,惊骇至极。 钟晚晴向她露出温柔的笑,道:“折磨他们,是不是很有趣?” 少女怔怔地看她半晌,点了下头,怯生生道:“姑娘莫不是掬月教的月使?” 钟晚晴一愣,道:“你怎么知道?” 少女道:“我见过你的画像。” 钟晚晴摸了摸脸,笑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罢。”说着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 少女眼中的惊惧淡了几分,道:“多谢姑娘,我家在飞楚山庄。” 钟晚晴道:“兰庄主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我叫兰佩,家中排行第三,今日出来游玩,与家人走散了,被这伙畜生盯上,若不是姑娘出手相救,便要命丧于此了。”少女低头啜泣,泪水融化了脸上的血渍,像个美丽脆弱的瓷娃娃,楚楚可怜。 这样的女孩子总能唤起晚晴心底的怜悯,因为她们身上有辛舞雩的影子,也是她的影子。 她无法回到过去,拯救可怜的辛舞雩,不能亲手杀死那个毁掉一切的男人,但她可以拯救这些可怜的女孩子,杀死欺辱她们的男人。这么做,好像在愈合的伤口上挠痒。 深可见骨的伤口,即便愈合了很多年,也是会痒的。 她掏出绢子替兰佩擦脸,道:“好了,没事了,人总有倒霉的时候,往后小心便是了。” 兰佩点点头,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 钟晚晴召出一只仙鹤,与她骑上去,前往飞楚山庄。失血过多的人畏寒,钟晚晴环住兰佩的身子,催动法力,让自己热起来,替她驱寒。 “钟姑娘,你为何会在棺材里?” “饮多了酒,走到这里犯困,看见棺材空着,便躺进去睡着了。”她平淡的语气,仿佛那棺材就是一张床。 兰佩扭过头,看怪物似地看她一眼,莞然道:“你胆子真大。” 仙鹤落在飞楚山庄的结界外,雪犹未住,搓棉扯絮一般往下飘。重重楼阁银装素裹,一盏盏灯火漂浮在夜色中。飞楚山庄虽不如天泉山庄,也是修仙界很有名望的世家大族,戒备森严,自不必说。 钟晚晴道:“我不方便露面,就送你到这里。你要好好修炼,这个世上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 兰佩立在地上,注视着她,眼睛仿佛夜幕下的海面,浪潮将秘不可宣的心思推上岸。 她嘴唇翕动,面色迟疑,用了几弹指的功夫,才挤出声音,道:“钟姑娘,好歹进屋吃杯茶,让我聊表心意罢。” 禁不住她再三劝说,钟晚晴隐匿身形,随她进了结界,走到西边的一个角门前。兰佩出示玉牌,守卫行过礼,将门打开。穿过两道长长的回廊,转过三个垂花门,便到了兰佩住的院落。 这座院落很小,只有三间平屋,廊下灯光昏暗,看不见下人。屋里干净素洁,没几件鲜亮的陈设,寒气透过薄薄的窗纸钻进来,不像个千金小姐住的地方。 钟晚晴猜测兰佩并不受宠,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帮她上了药,吃了杯茶,钟晚晴便告辞出来,四处溜达。 忽闻树后有个声音,低低道:“我让你打听络丝娘的下落,可有消息了?” 钟晚晴心头一跳,立时竖起耳朵,听另一人道:“有了,有了,她们在戈雁山有座洞府,大总管您不妨派人去看看。” 兰佩倚门而立,落在阴影里的脸上带着愧色。 真正的兰佩并不在这里,她只是澹云阁的一名婢女。今晚与钟晚晴的偶遇,其实是初五的精心策划。 如此大费周章的目的,她不得而知,但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可怜这位钟姑娘,生就一双妙目,与阁主同床共枕,都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快到戈雁山时,钟晚晴才想起来,日前阿绣再三叮嘱,若有了络丝娘的消息,务必与她和桑重商量后再行动。但找了络丝娘这么久,钟晚晴唯恐迟则生变,便写了张条子传给阿绣,自己落在戈雁山顶,放出神识,打探这座山里的动静。 吃过午饭,黄伯宗便来到秋水峰与桑重对弈,输了两局,还没过瘾,又下第三局。 阿绣握着柄纨扇,站在桑重身旁看了一局,发现黄伯宗的棋艺还不如聂小鸾,便没兴致看了,钻进厨房切了几个橙子,装在一个大冰盘里端过来,放在案几上,笑眯眯道:“黄掌门,吃瓣橙子解解渴,看您这一头的汗。” 她不说,黄伯宗还没留意,一摸额头,果然汗津津的,面色赧然,道:“师弟步步紧逼,着实叫人喘不过气。” 桑重道:“我要让你三子,你又不肯。” 黄伯宗道:“我是师兄,又是掌门,只有我让你,哪有你让我的道理?” 阿绣笑道:“你们名门正派,就是规矩多。” 黄伯宗睐她一眼,笑道:“唐姑娘这话说的,好像自己是旁门左道出来的。” 阿绣眨了眨眼,道:“奴是妖呀,比起你们,自然是歪门邪道了。” 黄伯宗道:“听说你与掬月教的月使交情不浅,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阿绣不假思索,神情坦荡,道:“那年夏月里,奴在秦淮河游玩,看见她在岸上醉得不省人事,放心不下,便守了她一夜。她酒醒后,夸奴心肠好,就这么认识了。说起来,都是七八年前的事啦,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黄伯宗挑不出什么毛病,点了点头,道:“这些年里,你就不曾去过掬月教,抑或是她别的住处?” 阿绣欹着桑重的肩,目光闲散地落在棋局上,道:“掬月教一向神秘,奴也不想探究,我们都是约好了在酒楼茶馆之类的地方见面。” 黄伯宗一直觉得她很可疑,见她回答得滴水不漏,神情也没有一丝异样,暗道:这妖孽看着柔弱,其实道行不浅,难怪五师弟都被她蛊惑了。 桑重指间夹着一枚黑子,敲了敲棋枰,微笑道:“师兄,想好了没有?” 黄伯宗回过神,与他目光相对,须臾分开,看着棋局,笑道:“我不过多问唐姑娘几句话,师弟便心疼了,杀了我一大片白子。” 桑重道:“明明是师兄你一心二用,疏于防守了。” 阿绣笑嘻嘻地拈起一瓣橙子,送到桑重唇边。桑重在人前总要装得正经一点,往后让了让,接过来自己吃。 阿绣见他这样,偏要捉弄他,一只手藏在身后,覆上他的背,用力一捏。衣料下的皮肉昨晚被她抓出了血,这一捏钻心的疼,桑重忍住了没出声。 阿绣松开手,拿出一把白玉小锉刀,挫着自己折断的指甲。 桑重眼角觑着,想起这指甲在自己背上折断时,她双眸涣散,泪涟涟的样子,疼也变得酥麻了。 一只青鸟飞到廊下,叽叽喳喳地叫,阿绣知道是钟晚晴的信来了,不动声色地走出去,收了信,见上面龙飞凤舞的一行字:络丝娘或在戈雁山,我去也。 也字的最后一笔高高勾起,透着潇洒,却把阿绣的心勾了起来。 这个消息她如何得知?会不会又是一个陷阱?阿绣知道自己担忧的事,钟晚晴从来不会去想,她不在乎,她和霍砂有同一个毛病,无所畏惧。 阿绣在廊下来回踱步,终于拿定主意,一阵风似地进屋,急切道:“桑郎,奴有个朋友难产了,你快过去看看!” 桑重一愣,向黄伯宗投来为难的目光,黄伯宗忙道:“人命关天,师弟你快去罢!” 桑重站起身,拱手道:“多谢师兄体谅,失陪了。” 阿绣福身致歉,拉着桑重脚不沾地出了门,化风而去。 一眨眼,屋里只剩下黄伯宗一个人,他丢下棋子,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又是找经书,又是演戏,小两口儿倒是忙得很。” 一晌贪欢 第54节 第八十章 地火明夷沐烟雨 戈雁山高有千丈,叠嶂尖峰,树木葱茏,奕奕巍巍欺华岳。 五十里外都在下雪,这里却一片雪花都看不见。桑重提着灯,和阿绣沿着山路寻找钟晚晴和络丝娘的踪影。一人一妖都换了夜行衣,蒙着脸,好似一双雌雄大盗。 阿绣道:“你说这回会不会也是陷阱?” 桑重道:“方才在路上我算了一卦,卦象是地火明夷。” 明夷意味着光明损伤,处境困难,宜韬光养晦,以避小人之害。阿绣心内愈发忐忑,焦灼的目光在丛林幽涧,深壑山峦之间扫来掠去,忽然定在一座形似骏马回首的山峰上。 怎么有点眼熟?她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呀。 桑重见阿绣驻足,也站住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道:“怎么了?”又奇怪道:“这么高的山,夜里怎么没有雾?” 头顶一弯残月朦胧,散发着淡淡的灰光,少了云雾缭绕的遮挡,峰峦轮廓便像没穿衣服的裸体,大咧咧地杵在眼前。一旦发现这点反常,越看越觉得突兀。 “地火明夷……”阿绣喃喃重复这四个字,脑中闪过一道电光,脸色大变,道:“《道林胜纪》里有座乾枯山,没写具体在什么地方,只写在泰山以西,山里有三元真火,故而寸草不生,山形与这里一模一样。” “天枢星君,也就是鑫元子六百多年前到乾枯山游玩,被三元真火烧焦了胡须,一怒之下,将火种封印在地底。想必从那以后,乾枯山便长出了草木,被后人改了名字,叫作戈雁山。” 阿绣语速极快,顾不上喘气,斩钉截铁道:“这是个陷阱,有人想用三元真火对付晚晴!” 桑重瞬也不瞬,看着她又黑又亮的眼睛,诧异于她的聪慧机敏,又觉得不该诧异。 没有这样的心智,她小小一个花精,怎么从人间到天上,从天上到人间,还安然无恙?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道:“莫急,既然知道是三元真火,便好推算方位了。钟姑娘也不是傻子,不会那么容易中招的。” 阿绣心急如焚,两个眉头蹙作一堆,道:“哎,你不知道,她是个不要命的,刀山火海,她都敢闯。敌人正是利用她这一点,你快算罢!” 桑重瞑目掐指,咯咯咯,一串小孩子的笑声在山谷间荡起,清脆稚嫩,听得阿绣寒毛直竖。山路尽头,有两团模模糊糊的影子,一蹦一跳,靠近了才看清是两个粉雕玉琢,穿着大红肚兜的小孩子手拉着手。 桑重不予理会,两个孩子在七步之外停住,笑嘻嘻道:“爹,娘,我们好饿,你们有没有吃的?” 桑重睁开眼,看了看他们,道:“饭可以乱吃,爹娘不能乱认。”说罢,拉着阿绣便走。 两个孩子猛扑过来,好像两条毒蛇,露出尖牙。剑光一闪,竟被他们躲开了,桑重旋即反手挥出一剑。这一剑正是妙智十三式中的第一式,剑气凌厉,横扫两个孩子的脖颈。 两个孩子登时灰飞烟灭,数十丈外的怪石被拦腰切断。桑重初得剑谱,只学会了三式,还不熟练,已有这等威力,心下颇为自得。 “好剑法!”一把娇媚的女声响起,阿绣和桑重循声抬头看去,一名穿着红衫子的女子立在松树枝头,手里提着只白灯笼,灯光照在她脸上,十分妖冶。 桑重认识她,她叫丹娘子,是个剑法高超的散修。她为何会在这里? 丹娘子盯着桑重,道:“阁下莫不是清都派的五长老?” 阿绣一惊,暗道:桑郎方才出了两剑,第一剑虽然是清都派的剑招,并不明显,第二剑是妙智十三式中的剑招,她怎么看出他的身份? 桑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无非是有人告诉她,今晚桑重可能会来。 “我并不是什么清都派的五长老,不过小娘子倒像是铜雀堂的人。”桑重悠然道。 丹娘子眨了眨眼,道:“你不是清都派的五长老,怎么知道奴家是铜雀堂的人?” “天机不可泄露。”桑重揽着阿绣的腰肢,纵身一跃,便要甩开她。 殷红的剑光仿佛赤练,直逼桑重背心,桑重轻轻巧巧地一转,丹娘子便刺了个空。桑重一抬手,长剑迸射出万道剑光,封住了丹娘子所有退路。 这是妙智十三式的第二式,这一剑原本是尽善尽美的,可是桑重毕竟火候不足,这万道剑光中便有了一丝破绽。这破绽好比混在无数只琼林蜂中的蜂王,一晃眼便错过了,只有高手才能抓住,丹娘子正是这样的高手。 她用剑气护住自身,向着那一丝破绽撞了过去。 桑重叹息一声,心道:这女子当真不简单,若非霍砂赠我剑谱,今晚只怕凶多吉少。 丹娘子稳住身形,昂然而立,道:“桑长老,你这一剑很好,只可惜你功夫不到家,还不是奴家的对手。” 她说着目光将桑重上下一刷,带了淫色,道:“桑长老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这身段也不错,若愿意陪奴家睡一觉,奴家今晚便放你们一马。” 阿绣脸色一沉,盯着她的脖颈,檀口轻启,射出一支毒箭:“大姐,你颈纹好深啊。” 对女人的称呼,算得上是一门学问,差不多的字眼,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比如姐姐,大姐,虽然只差了一个字,带给女人的感觉可谓天壤之别。 还有眼纹,颈纹,抬头纹,所有与皱纹相关的字眼都是禁忌。从男人嘴里说出来和从女人嘴里说出来的杀伤力又有所不同,后者往往大于前者,因为男人毕竟是个外行。 外行看的是热闹,内行看的才是门道。 从年轻女人嘴里说出来和从年长女人嘴里说出来的杀伤力又不同,前者往往大于后者,因为比自己年轻,本就是一种伤害。 阿绣虽然蒙着脸,但灵活清澈的双眼,脆生生的声音,都彰显着她的年轻。 因此她这一张嘴,便射中了丹娘子的要害,再加上桑重这个男人在场,效果倍增。 只见丹娘子勃然色变,目眦欲裂,喝道:“吃离了眼的小娼妇,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手一抖,剑气裹着怒气,洪水决堤一般向桑重和阿绣奔腾而来。 桑重挥剑招架,阿绣为免妨碍他,身子一缩,只有三寸来长,坐在他肩头,双手攥着他的衣领,小嘴还说个不停:“大姐,休要躁,生气老得更快。奴有个方子,祛颈纹极好,大姐你记着:白附子十二两,白芷,天麻,生南星,防风,羌活各一两,研极细末,敷在颈上。保管大姐你三个月内,肌肤嫩滑如荔枝肉,一条皱纹都看不见。” 她句句不离大姐二字,丹娘子愈发暴躁,出手渐失思量,道:“放屁!这分明是止血的方子!” 阿绣笑道:“原来大姐你也通药理。” 桑重觉得她简直像架在自己肩头的一张弓弩,嗖嗖嗖地放箭,又快又准,不觉笑了。 丹娘子心知这小娼妇想让自己分神,却无法置之不理,斗了数百个回合,被桑重瞧准破绽,一剑洞穿了胸膛。 抽出剑,桑重喘了两口气,侧首垂眸看着阿绣,真是个天巧玲珑的袖珍美人,竟有一口吞了她的冲动,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脑袋,笑道:“先别变回去了,这样不容易被伤着。” 他手臂挨了两剑,一时也无暇包扎,带着阿绣赶往三元真火所在的地方。 炼器房内,炉火照耀着温行云的脸,火中的剑已经烧红。他看不见,但他能听见剑的低语,诉说着炙热中的每一丝变化,告诉他何时取出来最恰当,这比肉眼可靠得多。 可是现在他什么都听不见,火烧得他心神不宁,是因为那个本该在今日施行的计划么? 淬火,将烧红的剑放入冷水中,变得锋利无比,永不卷刃,是铸剑最关键的一步,温行云从不假手他人。 “初五呢?叫他过来。” 他身边的初三沉默片刻,道:“初五今日不当值,中午便去山市了。” 温行云心一沉,寒意自脚底升起,他再也待不住,大步走出炼器房,往万花深处去。雨丝紧密,侍女赶上来替他撑伞,他面色焦急,竹青长衫飘飖,像疾风中的一片叶子,眨眼已淡入烟雨,追之不及。 那尊两百万灵石买来的莲鹤方壶,正是启动戈雁山机关的钥匙,一直存放在万花深处顶楼的暗格里。温行云一摸暗格,便知道莲鹤方壶不在了。 他屏住呼吸,感觉一脚踏空,坠入万丈深渊,这种恐惧远比之前设想的强烈。 事已至此,要去救她么?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人已掠出了澹云阁。 第八十一章 悟得真意已忘言 “就是这里了。” 桑重与阿绣面前是挂满枯藤的石壁,高有百丈,桑重拨开枯藤,在石壁上摸索一番,确定了方位,食指蘸了血,画出一个极为繁复的法阵。 华光一闪,他们进入石壁,置身幽暗的洞穴中。这洞穴应该很深,却十分干燥,前面隐隐透出光亮。桑重与阿绣隐匿身形,走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两边石壁渐渐合拢,洞穴愈发狭窄,勉强容一人通行。 逶迤又行数十丈,星星点点的亮光近在眼前,桑重侧着身子挤上前,原来是一层屏风似的岩石,上面有许多细小孔洞。 屏风岩后的洞穴十分宽敞,光亮来自于一盏鎏金连枝灯,灯旁摆着一把湘竹交椅,一名白衣男子背对着他们坐在椅上。他面前是一张石桌,桌上有一物,竟是莲鹤方壶。 桑重和阿绣皆感诧异,旋即想到袁继先墓里的莲鹤方壶被铜雀堂盗走了,丹娘子承认自己是铜雀堂的人,这名白衣人一定也是铜雀堂的人。 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修为或许还在丹娘子之上,且有莲鹤方壶,桑重不敢贸然出手,扫视周围的石壁,明显是经过开凿的。白衣人左边的石壁上有一个凹槽,看形状与莲鹤方壶正好吻合。 桑重明白了,又见地上有个莲花漏,刻箭快指向子时了。 阿绣伸手一指,传音入密道:“那边石壁上必是个机关,莲鹤方壶是开启机关的钥匙。” 桑重嗯了一声,道:“时辰应该还没到,他在这里等着,钟姑娘暂时是安全的。” 阿绣稍微松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支竹管,道:“先用迷香试试。” 桑重没有反对,也不奇怪她为何随身带着这种东西。阿绣拔开塞子,含住竹管一头,另一头穿过孔洞,正要吹气,轰隆隆一阵响,似乎是石门开启,一人走了进来。 他身量与桑重差不多,穿着件竹青色窄袖云缎长衫,束发簪冠,两鬓如漆,脸庞苍白消瘦,一双眼黑沉阴翳,过于分明的黑白两色在他脸上交锋,显出肃杀之气。 白衣人身形一僵,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行礼,叫了声阁主。 阿绣不曾与温行云照过面,只见过他在名人榜上的画像,闻声才认出来,吃惊道:“怎么会是他?莫非他也是铜雀堂的人?” 桑重不言,眉头微拢,神情有些凝重。 阿绣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就眼下对铜雀堂的了解,这已是个实力不容小觑的组织,倘若温行云也是其中一员,这个组织里还有哪些高手,便难以想象了。 温行云冷冷道:“初五,我已告诉过你,炼化谪仙一事作废,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初五知道他今日要给宝剑淬火,没有要紧事是不会离开炼器房的。见他来了,浑似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即将成功的喜悦都成了灰烬。 自己的行踪,他是怎么发现的?也许他反悔了,想拿莲鹤方壶来这里,发现莲鹤方壶不见了,便想到了。 初五死灰般的心里又翻出一点火星,抬头看着温行云,眼中满是赤诚,并无半分不敬,道:“阁主,属下知道您对钟姑娘有情,但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炼化了她,我们便能造出震古烁今的绝世法宝,再也不会有人说澹云阁不如昔日的鬼斧门。这不是您一直以来的心愿么?您若因为一时的恻隐,错失良机,将来定会追悔莫及的。” 温行云反剪双手,侧首面向烛火,明亮的烛光柔化了他的五官,显出温润的美。 阿绣虽然不喜欢他,但不得不承认他很好看,这样的皮囊,加上泼天的富贵,足够赢得大多数女人的芳心。 他伸出手指,划过跃动的火苗,搓了搓指尖,道:“无论做不做这件事,我都会后悔,相比之下,我想还是不做这件事更好受些。” 初五仿佛看见他陷入流沙,急切地想拉他出来,道:“钟姑娘身份特殊,性情古怪,就算您放过她,她也未必留在您身边,您这是得不偿失啊!” 温行云笑了笑,道:“我只是希望她活着,无所谓她留不留在我身边。” “阁主!”初五待要再说,温行云抬手制止,转过脸来,神情又变得冷漠,不容置喙道:“事情到此为止,跟我回去罢。” 一串响亮的笑声传来,明处的温行云,初五,暗处的桑重和阿绣皆是一惊。 温行云霎时收了莲鹤方壶,凸起的岩石后转出一男一女,男子颀长挺拔,披着石青色的斗篷,头戴珠冠,黝黑的圆脸,眼睛笑成了两条缝。女子身材娇小,穿着莲青色对襟衫子,月白罗裙,蒙着面纱,一双清泠泠的眼毫无笑意。 男子握着折扇,看温行云的目光中有一缕妒恨,笑道:“想不到温阁主竟是个重情轻利的男子,叫我好生失望。” 温行云皱了皱眉,道:“阁下是哪位?” 男子道:“我是铜雀堂的人,奉堂主之命来观摩温阁主的杰作。既然温阁主不忍心动手,便让我替你完成罢。”说着手中多出一尊莲鹤方壶,向着石壁上的机关扑了过去。 温行云一挥手,一点碧光直击男子面门。男子衣袖中一蓬银光如暴雨激射而出,碧光霎时也化作数十点,两种暗器相撞,声音异常美妙。 一晌贪欢 第55节 就在这一瞬间,温行云人已闪至机关前,与冲过来的男子对了一掌。男子凌空后翻,洞穴里急风回旋,至少有十七八件暗器打向温行云。这些暗器发得又快又准,且无声无息,显然是专门对付瞎子的。 连枝灯上烛火跳跃,忽高忽低,整个洞穴忽明忽暗,温行云一动不动,暗器在他周身似乎碰上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纷纷坠落。 他指间夹着一枚比纸还薄的梅花镖,唇角一勾,微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鬼斧门的袁门主。早知道你是自愿加入铜雀堂,祖坟也是你自己盗的,我也不至于唏嘘多日。” 阿绣恍然大悟,这名男子就是袁弥,之前他被铜雀堂的人抓走,袁继先墓被盗,是他与铜雀堂联袂唱的一出戏。其目的恐怕是摆脱已经衰微的鬼斧门,拿出袁继先墓里的莲鹤方壶,借铜雀堂之手,实现自己的野心。 桑重道:“先前我还觉得奇怪,一个浪子怎么有那样高超的棋艺,果然是做戏。不过我看他不是温行云的对手,我们先不要动,静观其变。” 阿绣知道他喜欢在幕后看戏,钟晚晴没事,她也乐得看会儿戏,笑着点了点头。 袁弥站在蒙面女子身旁,神情变了变,哈哈笑道:“温阁主虽然眼盲,想事情倒是很通透。其实我们堂主一直很赏识你,关于这位钟姑娘,你可知她只是谪仙的一个分身?” 这话好像一只鬼手,冷不丁地抚过阿绣的脖颈,她骇然色变,浑身僵住了。 铜雀堂怎么知道钟晚晴是分身,莫非他们已经知道辛舞雩的存在?这怎么可能呢? 桑重也诧异极了,见阿绣脸色难看,将她圈在怀里,一发不敢妄动,唯恐错过了更重要的信息。 “分身?”温行云眉头一拧,面上掠过错愕之色,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袁弥功夫不如他,见他不知道分身的事,便又恢复几分自信,打开折扇摇了摇,道:“这是机密,温阁主若想知道更多,总要拿出一点诚意。” 温行云不冷不热道:“你们想让我炼化晚晴?” 袁弥道:“堂主想要谪仙之力,温阁主想要美人,分身被毁,主体并无性命之忧。这桩罪过算在我们头上,与温阁主半点干系都无。届时我们帮你找到那位正主,你和她长相厮守,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番算计,听得阿绣怒火中烧,辛舞雩也好,钟晚晴也罢,为什么总有人想牺牲她们,满足自己的私欲?天上人间,难道就没有一方净土? 温行云不作声,他想起晚晴在枫桥船上讲的那个故事。 亡国公主,只有小木匠能看见的鬼魂,黯然离别的结局,原来是这个意思。 与主体皮囊一样的分身,在红尘中游戏了多年,只有他这个瞎子能看见她真正的样子。她对他动了心,却看不到圆满的希望。因为她身不由己,因为他心怀鬼胎。讲这个故事时,她该有多么难过。 这滋味,他后知后觉,一如酒劲上涌,竟不能自已。亲近她本是一场算计,他不晓得自己有几分真心,可是他想改变这个故事的结局。 也许小木匠愿意和李云谣的鬼魂长相厮守,也许鬼魂可以获得新生。 没有希望,怎么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活下去? 莲花漏的刻箭缓缓指向丑时,初五看着沉默如迷的温行云,神情愈发焦急,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温行云拱手道:“袁门主,晚晴只有一个,谁都不能取代,恕难从命。” 他考虑这么久,袁弥以为是要答应了,闻言一怔,眼中流露出鄙夷之色,道:“温行云,你妇人之仁,注定成不了大事!” 温行云不以为意地一笑,轻飘飘道:“袁继先心狠手辣,鬼斧门还不是一败涂地。” 第八十二章 千钧一发笑痴狂 袁弥被戳中痛处,须臾紫涨了面皮,扭头对蒙面女子道:“昙摩尊者,此人冥顽不灵,我想没什么好说的了。” 昙摩尊者纤纤玉手之中多出一双流星锤,金光闪动,初五挥刀迎了上去。 流星锤击中刀锋,力道之强,令初五浑身发麻,心神大震,险些倒飞出去。另一枚流星锤砸向温行云,劲风扑面,温行云展开铁扇一挥,生生扭转了流星锤的方向,同时向昙摩尊者打出数点寒光。 昙摩尊者一提锤链,流星锤又倒卷过来,击落了暗器,直撞他胸口。袁弥趁机攻向温行云,斜刺里闪出一道剑光,袁弥一惊,急忙发出两枚暗器,拧腰躲开这一剑。 雪白的剑光飞卷,满洞穴剑影晃动,两枚暗器打在了石壁上,黑衣蒙面人身形一转,长剑直刺昙摩尊者背心。 这四人皆没想到暗处还有人,更不知是敌是友,一时措手不及,斗了几个回合,才发现这名剑客是来帮温行云的。 锤链勾住长剑,昙摩尊者冷冷道:“尊驾使的是清都派剑法,莫不是桑长老?” 她力气极大,桑重咬紧牙关才夺回剑,语气却故作轻松,笑道:“怎么今晚遇见的姑娘都以为我是桑重,我和他很像么?” 昙摩尊者道:“休要抵赖,你收了掬月教的好处,帮着他们找经书的事,当我们不知道么?” 她说的事实不甚光彩,桑重却丝毫不觉得心虚,为何要心虚?接受阿绣,帮助掬月教,走到今日的每一步,他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没有错,只是不愿连累师门,道:“我是掬月教的人,并不是清都派的桑长老,姑娘勿要冤枉好人。” 阿绣在屏风岩后听见我是掬月教的人这句,心中十分受用,不觉笑了。 昙摩尊者挥舞着流星锤,目光凌厉如刀,道:“还不承认,你把丹娘子怎么样了?” 桑重道:“你自己出去看看便知道了。” 昙摩尊者心知他既然在这里,丹娘子便凶多吉少,怒恨交加,出手愈发毒辣。斗了百十回合,初五的刀被流星锤击飞,昙摩尊者抬脚踹在他胸口,骨裂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初五撞上石壁,倒地起不来,温行云,桑重,袁弥都受了伤,只有昙摩尊者毫发无损,越战越勇。阿绣见她如此厉害,暗自心惊,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匣,攥在手里,种种思量纠葛缠绕,纷乱如麻。 到底该不该打开匣子,阿绣拿不定主意。 温行云被昙摩尊者逼得离开机关,袁弥向桑重发出十几枚暗器,拿着莲鹤方壶,冲上去嵌入了凹槽。 “不要!”阿绣厉声大叫,心跳骤停,脑子里只剩下空白,汗涔涔的手还按在锦匣上。 一串机簧声响起,地面竟变得透明。 这洞穴下面也是个洞穴,黑魆魆的,只有一方石台上点着灯,钟晚晴坐在灯光里,翻着一本书。她似乎听见什么动静,转头看了看周围,收起书便要离开。 石台金光暴涨,辉煌灿烂的光幕形如囚笼,挡住了她的出路。看着光幕上流动的云篆,钟晚晴神色有些慌乱,忽然纵身跃起,一掌击在光幕上。 那光幕就像是脆弱的琉璃,碎成星星点点,散落在黑暗中。钟晚晴愣了愣,看着自己的手,嘀咕了句什么,扬长而去。 熊熊火焰这才从石台上窜出来,徒劳地烧着。 怎么会这样?温行云不是傻子,他清楚钟晚晴的实力,布下的法阵应该将她牢牢困住,被三元真火活活炼化,岂能如此不堪一击? 昙摩尊者,袁弥,阿绣,桑重都瞪大了眼睛,满心不可思议。 温行云仿佛看见了这一切,放声大笑。他是极斯文的长相,言行举止向来从容,此时肩头衣料破了,皮开肉绽,洇开一片殷红,宛如玫瑰怒放,衬着他张扬的笑脸,有种撕破伪装的癫狂。 袁弥脸色阴沉,眉头紧拧,瞪着他道:“温行云,这是怎么回事!” 温行云背欹着石壁,笑得浑身颤抖,鬓角落下一缕青丝,飘来荡去,他变了调的声音里半是得意,半是嘲讽,道:“你以为我在这里与你们周旋是为了什么?机关早就失效了。” 阿绣松了口气,像断了线的皮影,瘫作一堆,心在腔子里狂跳起来,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你!”袁弥举起折扇指着温行云,眼中的怒火比石台上的三元真火烧得还旺。 他本就恨温行云,一样是炼器世家出身,温行云的才能却在他之上。这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偏偏温行云眼盲,一个瞎子让澹云阁的风头盖过了鬼斧门,别人都笑他袁弥白长了一双眼睛。 日薄西山的鬼斧门已然让袁弥喘不过气,温行云的存在更是压在他头顶的一块巨石。 因此,只有投靠铜雀堂,他才能翻身。 昙摩尊者注视着温行云,道:“温阁主的本事,我等算是领教了,后会有期。”目光一转,又看住桑重,一字字道:“桑长老,丹娘子这笔债,我会向你讨回来的。”末了才瞟了袁弥一眼,道:“走罢。” 铜雀堂的目标是钟晚晴,目标跑了,任务失败,再斗下去也没有好处。袁弥不甘心,也无可奈何,跟着昙摩尊者化风而去。 温行云和桑重都没有阻拦,若要拦住昙摩尊者,少不得拼上性命,就眼下的情形而言,并不值得。 温行云笑容一收,面对桑重,带了点耐人寻味的表情,拱手作揖道:“多谢尊驾出手相助,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桑重还礼道:“敝姓程。” 程是桑重母亲的姓,温行云道:“程公子想必是为了晚晴而来,晚晴有你这样的朋友,当真福分不浅。” “你错了。”阿绣从屏风岩后走出来,眼神冰冷锐利,让桑重感觉她有点陌生。 阿绣没看桑重,死死地盯着温行云,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道:“他是我的夫君,是我叫他来的。” 温行云一愣,把脸转向她,微笑道:“姑娘是晚晴什么人?” 阿绣劈手夺过桑重的剑,指着温行云的心口,恶狠狠道:“我是她的妹妹,你该知道她还有一位兄长,修为远胜于你,你最好离她远一点,否则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温行云抿唇不语,初五忍不住道:“放肆,小小一个掬月教,有何能耐与我们澹云阁为敌,你休要口出狂言!”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脆响,阿绣隔空扇了他一巴掌。初五被打得头偏向一边,眼冒金星,脸上五指印鲜红。 阿绣扬起下颌,斜着眼将他一瞥,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说话?”又盯住温行云,道:“温阁主,你若不信,不妨试试,看我有没有本事将你们澹云阁夷为平地。” 温行云道:“姑娘的话,我谨记在心,告辞了。”拱一拱手,带着初五离开了。 第八十三章 座中醉客延醒客 阿绣垂下手臂,剑尖指地,疲惫涌向四肢百骸。 桑重环抱双臂,认真打量着她,语气却含了戏谑道:“唐女侠好威风!” 阿绣看他一眼,大眼睛便蒙上了水汽,身子似不堪重负,委顿下去,蹲在地上,松开剑,抱着双膝,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这泪水里有对温行云算计晚晴的气愤,有对铜雀堂的恐惧,还有走到这步田地的无奈。 自从来到凡间,她便知道谪仙的事是要命的秘密,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为了让掬月教不那么显眼,她绞尽脑汁,付出良多,终究没能躲过劫数。 昙摩尊者这样的高手,铜雀堂还有多少?钟晚晴是分身的事,他们怎么知道的?他们还知道些什么? 这一晚上的风波让铜雀堂的轮廓浮出水面,赫然是个超乎想象的强大组织。 漫说掬月教,就是清都派这样的名门大派对上铜雀堂,又能有几分胜算?阿绣不像霍砂和钟晚晴,她是知道怕的,想的越多,越害怕。 桑重见她这个样子,心揪成了一团,也蹲下身,抚着她瘦条条的背,试图抚去那些沉重的负担,道:“第六卷 经书钟姑娘已经拿到了,还有最后一卷,我们就快成功了,不会有事的。” 我们二字听得阿绣落泪更急,伸手推他,哽咽道:“你走罢,这事原本与你无关,你帮到这里已是仁至义尽,我们两清了,你快走罢!” 桑重笑了起来,握住她的手,道:“你这话说的太迟了,铜雀堂业已知道我与掬月教的关系,我现在抽身,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那要怎么样?”阿绣六神无主,迷茫的目光中裹着担忧,思绪开始混乱,道:“要不然,你待在清都山,等我们除掉铜雀堂再出来?” 掬月教五个人,辛长风昏迷不醒,辛舞雩守着他出不来,霍砂和钟晚晴有勇无谋,阿绣算是他们当中最有头脑的了,也不过如此。指望他们除掉铜雀堂,桑重想想便觉得好笑。 他戴着面巾,阿绣还是从他笑意更深的眼睛里看出他的心思,咬了咬嘴唇,道:“就算我们不能除掉铜雀堂,你闭关个一两百年,这件事也就与你无关了。” 桑重道:“阿绣,当初去掬月教找你,我便想到会有这一日。我若想独善其身,便不会去找你。我不怕麻烦,我怕的是你有麻烦,你可明白?” 阿绣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有许多话都说不出口,只化作泪水汩汩地往外流。 桑重拿出手帕替她擦着,道:“钟姑娘想必已经回掬月教了,我们也回去罢。铜雀堂的事,得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 这样冷静多谋的一个人,哪怕他心里未必有什么良策,但他的话就像定心丸,阿绣点点头,与他走出洞穴,登上鹤车,替他处理伤口。 手臂上的剑伤又长又深,腰间被流星锤擦过,血肉模糊。阿绣一边心疼,一边将昙摩尊者骂了个狗血淋头,并发誓要抽她的筋做腰带。 回到掬月教,钟晚晴房里没人,阿绣和桑重便往霍砂的房间走。他们俩的房间只隔着一道粉墙,墙上爬满花藤,开着鸡蛋黄的小花,香气馥郁。穿过月洞门,便听见钟晚晴的笑声从敞开的房门里飞出来。 阿绣脚步一顿,看着碧纱窗上的影子,心下有些不忍。 一晌贪欢 第56节 碧纱窗后,钟晚晴盘着腿,卷起袖子,露出一双白皙纤细的小臂,和霍砂坐在榻上掷骰子吃酒。她连着输了三把,两边腮上被霍砂画了胡须,活像猫妖。霍砂一壁看着她笑,一壁掷了个二。晚晴欢呼一声,提笔蘸墨,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 她呼出的气拂过鼻尖,奇痒无比,霍砂不禁往后躲,被她捏住下颌,画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阿绣与桑重走到门口,便看见这一幕,心里直摇头:两个绝顶高手,私下还做小孩子的勾当。 霍砂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晚晴一把,道:“桑道长来了,洗脸去。” 晚晴松开手,向桑重和阿绣笑道:“你们来得正好,我拿到经书了!” 阿绣道:“你怎么拿到的?” 晚晴便把自己在坟地遇见兰佩被梅川五怪欺凌,替天行道,杀了梅川五怪,送兰佩回飞楚山庄,无意间听说络丝娘在戈雁山的经过说了一遍。 桑重坐在椅上吃茶,霍砂便觉得晚晴那两条胳膊很晃眼,不着痕迹地替她放下袖子,拧了手巾递给她。 晚晴洗干净脸,又眉飞色舞道:“我到了戈雁山,不多时便发现了络丝娘的踪迹。这两个丫头片子,徒有其名,吃我三剑便逃之夭夭。我在她们的洞府里找到了经书,说起那座洞府,倒是不一般。” 桑重眉头微挑,道:“怎么个不一般?” 晚晴眼波流动,得意洋洋道:“里面有个上古法阵,好生厉害,亏得我修为高深,博采众长,用了大昭觉寺的般若神掌,龙虎山的武火拳,还有十几个门派的剑法,才将其破解。这换做别人,铁定出不来了。” 桑重但笑不语,阿绣把嘴一撇,道:“瞎吹,你明明一掌便破了法阵。” 晚晴脸色大变,直直地看着她,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绣从袖中拿出《道林胜纪》,翻开画着乾枯山的那页,递给她道:“戈雁山许多年前叫作乾枯山,山中有三元真火,寸草不生,后来火种被天枢星君封印,才变成戈雁山。我收到你的条子,便和桑郎去了戈雁山,发现这是个陷阱。” 晚晴回想戈雁山的山形,果然与图上所绘相似,心中欢喜顿时消融,神情冷凝了。用兰佩引诱她上钩,布下陷阱的人一定很了解她。这种了解,令她足下生出寒意。 阿绣道:“桑郎算出三元真火的方位,我们正要赶过去,被丹娘子拦住。她是铜雀堂的人,桑郎杀了她,我们进了一座洞穴,你猜我们在里面看见了谁?” 晚晴与她对视,她目中蕴着一丝怜悯,仿佛一个慈悲的先知,看着不听劝的痴女子。 晚晴别开眼,注视着胆瓶里半枯的山茶花,心里已有了答案,嘴上道:“我猜不出来。” 她猜出来了,阿绣反而说不下去了,低头叠着绢子。 霍砂急道:“到底是谁,阿绣你快说罢!” 阿绣看他一眼,愈发不忍,轻声道:“温行云的手下,初五。” 暗红色的花心被虫蚁蛀得不成样子,晚晴叹了口气,走过去拿起这几枝花,丢到了外面,剪了几枝菊花来插上。 “温行云?”霍砂眉头一拧,道:“他也是铜雀堂的人?” 阿绣摇了摇头,道:“他不是,但他知道晚晴是谪仙,想用她炼成绝世法宝。机关都造好了,不知怎的,他良心发现,放弃了,他的手下却不甘心。我们先是看见初五一个人在洞穴里,等着启动机关,然后温行云便来了……” 这一夜,对晚晴而言顺利得好像做梦,听了阿绣的诉述,她才晓得这顺利背后竟是一片刀光剑影,勾心斗角,自己险些命丧火海。 后怕么?晚晴是不知道怕的,她只觉得悲凉,靠在窗边,默默地转着一枝紫菊。 霍砂寒着脸,手中的银杯被捏成了银箔。 晚晴与温行云的来往,他多少知道一点,心中自然是不欢喜的,但也没有立场说什么。现在温行云露出了真面目,霍砂一面为自己感到痛快,一面又为晚晴感到愤怒,相比之下,还是后者更多一点。 这个温行云,坏又坏得不彻底,霍砂唯恐晚晴对他心也死得不彻底,目光反复碾过她的脸,在她平淡的表情里寻找蛛丝马迹。 阿绣见这两人心思全然不在正题上,又叹了口气,道:“你们说,铜雀堂怎么知道分身的事?” 第八十四章 凤箫吹断水云间 辛舞雩的存在,外人几乎是不可能知道的,晚晴思来想去,道:“也许是因为那几日我法力尽失,被人看出来了。” “法力尽失?”霍砂才知道,瞪大眼睛看住她,道:“那几日你在哪里?” 晚晴有些尴尬,真是奇怪,被男人算计,明明错的是男人,丢脸的往往是女人。阿绣对她的同情里夹杂着一丝幸灾乐祸,并非出于嫉妒。阿绣从不嫉妒晚晴,因为容貌,修为,晚晴的一切都属于辛舞雩。 谁会嫉妒一个一无所有的灵魂?阿绣的这丝幸灾乐祸,出于她对温行云人品的远见得到了证实。 好像一场赌局,她赌温行云是坏的,晚晴赌他是好的。阿绣赢了,且给过晚晴忠告,很有幸灾乐祸的资格。 晚晴输了,低着脖子,含含糊糊地吐出三个字:“澹云阁。” 霍砂已经想到了,由她亲口承认,满腔怒火一下便被点着了,箭步走到她面前,双手握住她的肩,俯下面孔逼视她,道:“你疯了?你才认识他多久,凭什么觉得他不会害你?” 这话阿绣早就想说了,冷眼看着热闹,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晚晴垂眸不语,案几上的烛火高燃,气势汹汹,照着她满脸的失意。霍砂心中一软,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冲她发火,毕竟错不在她,退回座椅上,攥着扶手,仿佛是要阻止自己再跳起来。 桑重自从认识钟晚晴,她便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亲眼见她为情所伤,被男人抽去了底气,像个犯错的孩子,心中颇为触动。 倘若自己辜负了阿绣,她会怎么样呢?单是想一想,桑重便于心不忍。 阿绣也有些物伤其类的意思,斜眼看向桑重,目光撞在一处,读懂了彼此的暗语,阿绣微微笑了。 桑重道:“铜雀堂既然能洞悉温行云的计划,想必在澹云阁有耳目,钟姑娘法力尽失的事,他们知道也不奇怪。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对谪仙的事如此了解,绝非一日之功。我总觉得他们在筹谋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做成这件事,少不得谪仙之力。” 阿绣拈着一块点心,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否则他们何必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 桑重道:“究竟是什么事,恐怕我们难以想象,但我们必须弄清楚。倘若这件事不仅危及掬月教,还有损其他门派,甚至是一些名门大派的利益,我们的胜算便大得多了。” 阿绣,晚晴,霍砂都很赞同他这话,霍砂道:“我问过苏烟鸣,他说苏荃与铜雀堂并无往来,经书的事是东方荻告诉他的。” “东方荻?”桑重回想起那晚在蓬莱,殿脊之上东方荻的身影,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阿绣道:“莫非东方荻也是铜雀堂的人?” 桑重手指敲着桌面,目光投向门外的夜色,道:“他若是铜雀堂的人,堂主的位置,别人怎么敢坐?” 言下之意,大家都听明白了。以东方荻的修为,他要么不是铜雀堂的人,要么就是铜雀堂主。他若是铜雀堂主,整个青帝城便是铜雀堂的势力了。 想到这里,桑重也感觉喘不过气,苦笑了一下,道:“我们还是先看看经书罢。” 阿绣与他挤在一张玫瑰椅上,腿儿叠着腿儿,脑袋挨着脑袋,一起看这卷从络丝娘手中抢过来的经书。桑重在别人面前是不愿与她太亲热的,一来要顾及长老的身份,二来怕别人看不起阿绣,当她是个玩意儿。 掬月教的人和别人不一样,什么掌门长老,他们眼里没有身份体面这种东西,也不会看不起阿绣。桑重在这里,从头到脚都觉得自由。 阿绣捧着经书,桑重环着她的腰,一页一页看着。晚晴坐在西边的榻上摆弄纨扇,正面瞅瞅,反面瞧瞧,仿佛能看出花来。霍砂坐在东边的椅上生闷气,谁也不搭理谁。 晚晴心里也在翻书,书上是她与温行云相处的点点滴滴,这场算计究竟始于何时,止于何时?答案并不能改变什么,她却忍不住探究。 本来是风花雪月,细看这处可疑,那处也蹊跷,简直扑朔迷离。 霍砂恨不能将她心里那本书掏出来,看看她和温行云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到了哪一步。倘若已经海誓山盟,同床共枕,温行云便没必要再活着了。 其实温行云这个犯人悬崖勒马,罪不至死,但霍砂心里哪有公允可言?他想了想,这种事只能去问阿绣。 “找到了!”阿绣手指着一则药方,道:“这个就是让白纸显字的方子罢?” 桑重点了点头,道:“别的药都寻常,只有这凝水蕉难得,要去药行打听打听。” 阿绣道:“你先休养两日,奴写信问问花界的朋友们,然后再去山市打听。” 桑重道:“如此也好,你那些花花草草的朋友总归知道的多些。” 晚晴道:“桑道长今晚辛苦了,早些歇息罢,我也回房了。”说着站起身,悠悠荡荡走了出去。 屋里落下一片异样的岑寂,阿绣看着霍砂,眨了眨眼,神色活跃起来,坐到他旁边,一手支颐道:“你怎么不去追她?现在可是你的好机会。” 霍砂冷哼一声,别过脸盯着门上的雕花。 阿绣向他探出身子,笑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其实你比温行云强多了,至少你不是瞎子,你啊,就是脸皮太薄。” 桑重笑道:“霍教主少私寡欲,他看重的东西,与你们不一样。” 霍砂微微动容,阿绣叹息一声,用绢子掸了掸膝头,站起身道:“教主毕竟是教主,境界忒高,我等望尘莫及,告辞啦。” “慢着。”霍砂转过脸来,眼神晦涩,看了看桑重,道:“桑道长,我有些私事问阿绣,能否请你回避一下?” 桑重毫不犹豫地出去了,霍砂算不得正人君子,桑重对他却比对很多正人君子都放心。想当初,他还是阿绣名义上的丈夫,缘分就是这样奇妙,桑重这个奸夫站在滴水檐下笑了。 阿绣歪着脑袋,也在笑,笑得暧昧顽皮,道:“你要问我什么?” 霍砂垂下眼皮,握成拳的一只手搁在案几上,嘴唇动了动,又觉得无需问了。这口气他横竖是要出的,管他们到哪一步了。 “没什么,你去罢。” 阿绣古怪地看他一眼,出来站在石阶上,与桑重一样高,伸手戳他的脑袋,道:“你倒是心大,放着媳妇和别个汉子相处,就不怕头上冒绿光?” 桑重道:“我晓得他不是那样的汉子,你也不是那样的媳妇。” 阿绣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跳下来,挽住他的手臂回房。 鸟声啁啾,天蒙蒙亮了,混沌的暗蓝色中远山显出朦胧的轮廓。白天黑夜对有些人而言,不过是闹与静的区别。 万花深处,花香滃然。晨光微熹,温行云穿着一件荼白素缎袍,坐在露台上吹箫,箫上坠着薄柿色的穗子,轻轻晃动。 云翳越散越淡,日头升上来,金灿灿的光线在飞檐上打了个折,穿过朱栏,落在他腿上,荼白变成柔和的牙白,箫声依然凄冷。 “温阁主好雅兴。”冰棱似的声音落下,人影一翻,霍砂已站在他面前。 暗处闪出两名侍卫,拔刀指向霍砂,箫声停住,温行云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罢,没有吩咐,不许上来。” 刀光一收,明处暗处的侍卫都退下了。 霍砂冷笑道:“你胆子倒是不小,就不怕我杀了你?” 温行云道:“霍教主这样的高手要杀我,他们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霍砂一怔,疑惑的目光钻进他眼睛里,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温行云起身作揖,微笑道:“你的气息和晚晴很像。” 他一点都不害怕,这更让霍砂恼怒,斥道:“你还有脸提她?”话刚出口,拳头已经打在温行云胸膛上。 温行云没有躲,也躲不开。这一拳迅速,准确,且十分有力,是霍砂平生挥出最满意的一拳,没有人能躲开。 “霍教主,你的手怎么了?” 晌午,桑重和阿绣走到霍砂房中,看见他手上的淤青,桑重问道。 霍砂手往袖中一缩,道:“不小心在桌边撞了一下,桑道长,你的伤怎么样?” 就是铁桌也未必能把他的手撞出淤青,这借口真够蹩脚的。桑重移开目光,道:“无甚大碍,我们来是想请霍教主帮个忙。” 霍砂道:“什么忙?” 桑重拿出钟晚晴昨晚抢来的经书,道:“这卷经书本是费兄送给空林寺的,现在找到了,自然要还给他们。费兄用这卷经书换取进藏经阁的机会,我想知道他在藏经阁里找到了什么,正好趁还经书的机会开口,想必黄龙禅师也不会拒绝。” “但要用六合天局查看费兄的往事,我的法力恐怕不够,得向霍教主借些。” 霍砂笑道:“桑道长,你真是精明透顶,还个经书也不忘算计一番。” 一晌贪欢 第57节 第八十五章 藏经阁故人音貌 阿绣睐他一眼,道:“桑郎还不是为了我们掬月教。” 查看费元龙的往事,倒不全是为了掬月教。费元龙毕竟是桑重半个师兄,他的下落,桑重也很关心。 来到空林寺,霍砂带着阿绣隐在藏经阁外,桑重去见黄龙。 “桑长老,你是怎么找到这卷经书的?”被掬月教和蓬莱这么一搅和,《隐芝大洞经》如今抢手得很,黄龙拿着失而复得的经书,简直有些烫手。 桑重早已编好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昨晚我收到消息,络丝娘在戈雁山,我便赶过去。却有一名蒙面女子先到了,正与络丝娘交手,剑法极高。我趁乱夺回了经书,也是佛祖保佑。” 黄龙坐在椅上点头,合十欠身道:“原来如此,桑长老果真精明强干,老僧自愧弗如,多谢!多谢!” 桑重道:“哪里,哪里!” 黄龙闻出他身上的药味,道:“桑长老,你受伤了?” 桑重垂下眉眼笑了笑,道:“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出门前,他特意换了药,味道很重,一闻便知道是治重伤的药。 黄龙坐不住了,站起身道:“你为了敝寺的经书受伤,这叫老僧如何过意得去?让老僧看看伤势怎样?” 桑重一再推辞,黄龙才坐下,心内毕竟不安稳,连声道:“罪过,罪过。” 又闲话几句,桑重才不紧不慢地提出要求,道:“您也知道,费兄与我有些渊源,他失踪多年,我一直放不下。上回您说费兄找到去见心上人的法门,但还有些问题,答案就在藏经阁里。我想进藏经阁,找一找关于费兄去向的线索,还望您通融则个。” 黄龙若是拒绝,未免太没良心,只好让贤池领他去。 霍砂看着桑重进了藏经阁,将桑重交给他的一道符贴在身上。那厢桑重也将一道同样的符贴在身上,登时感觉一股精纯的灵力涌入体内,人都轻飘飘了。 藏经阁内光线明亮,经柜上宝箧外,清一色贴着红签,楷书着经卷名目,有《涅槃经》,《菩萨经》,《虚空藏经》,《未曾有经》等等。 桑重闭上眼,漫步在经柜间,手抚过一卷卷经书,忽然停住,手中这一卷是《大孔雀经》第三十九卷 。 他看见一甲子前的费元龙穿着粗葛布道袍,脸色憔悴,双目却炯炯有神,注视着一页书,涌现出狂喜之色。 找到了,终于叫我找到了!他拿着经书仰面大笑,像个疯子,转了几圈与桑重擦肩而过,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泪交流。 “师妹,你等我,我这就去看你!” 桑重将经书翻到这一页,上面记载着散华出魄法。 离开空林寺,在五十里外的茶亭里坐下,阿绣和霍砂听他解释道:“散华出魄法能让人的魂魄升入天界,但只有四个时辰。这种法术以寿元为代价,魂魄归体后便时日无多了。” 霍砂道:“费元龙要去天界?” 桑重点了点头,道:“他要去天界见他的师妹。” 霍砂不理解,道:“花这么大的代价,只为了见他师妹四个时辰,他疯了么?” 桑重道:“倘若他活着的目的就是去见她,便不奇怪了。” 霍砂摇了摇头,还是觉得不可理喻。一个人活着有很多很多事可做,怎么都不该只是为了见一个人。 “他师妹是谁?” “我也不清楚。”桑重说着扫了眼阿绣,她低着头,将一颗花生搓来搓去,红衣都搓碎了也不吃。 霍砂道:“那他见到了么?” 桑重看向天边,一轮艳丽的红日衔山,迸发出热烈的光,晚霞无限好,拼尽余力,好得让人感伤。 空林寺的晚钟杳杳传来,山林振动,他道:“见到了罢。” 见到也就意味着死了,霍砂叹息道:“真是个痴人。” 他站起身,要回掬月教,桑重和阿绣要回清都山,就此分手。 阿绣坐在车上,掀起帘子,向窗外看了许久,道:“娘娘就是费元龙的师妹罢,那晚她突然说起费元龙,想必是见到他了。” 桑重道:“钟妃的身世,你知道么?” 阿绣摇了摇头,道:“偶尔她也会说起凡间的事,却从来不提自己的身世。奴总觉得她嫁给玉宸帝君并非自愿。” 桑重想了想,道:“照你说的,玉宸帝君醉心武学,冷酷无情,想必也不好女色,为何要强迫钟妃嫁给他呢?” 阿绣眼中添了抹厌恶,道:“也许是为了修炼罢。” 桑重犹豫片刻,还是把自己的猜想对她讲:“天神几乎不可能生育,钟妃与玉宸帝君却育有一儿一女,你不觉得很蹊跷么?你说玉宸帝君想用女儿炼丹,也许娶钟妃就是为了孩子。凡间也有修士这样做的。” 阿绣握紧双拳,眼中厌恶更甚,蹙眉道:“莫再提他了,想想奴便吃不下饭。” 桑重道:“我不是有意招你恶心,而是我怀疑钟妃不仅嫁给他并非自愿,就连飞升也并非自愿。” 阿绣瞪圆了眼看他,道:“飞升这种好事,哪有人是被迫的?” 这话暴露了她当初跟着好色真人飞升是自愿的,说完,阿绣才意识到,心虚地把脸垂下去,不知他察觉没有,心里直打鼓。 天色已黑了,桑重目光幽幽的,扫过她的头顶,语气如常道:“我看费兄的样子,他师妹飞升不像是自愿的。他对贤池长老说过,他和心上人是被迫分离的。” 阿绣窥探他一眼,看不出端倪,道:“可是娘娘惊才绝艳,大家都说她是靠自己飞升上来的。” “这事多半有隐情。”桑重闭目打坐,不再多言,阿绣也不言语了。 回到秋水峰,用过晚膳,桑重脱了衣裳,坐在床上,阿绣替他换药。屋里挂着四碗琉璃灯,亮得过分,似乎连心事都遮不住。桑重觑着她蓬蓬的额发下不敢抬起来的眼睛,分明是心里有鬼。 原来是自愿的,天界,谁不想去?桑重也不怪她,就是有点怨,这怨也站不住脚,毕竟那时他和阿绣素不相识,阿绣没必要提前替他守身。 抑郁的目光顺着她的琼鼻滑下去,落入红绫缠裹的沟壑间,那站不住脚的怨便找到了一个出口。 阿绣被他压在锦被上,扯开抹胸,狠狠咬了一口,便知道是怎么回事。瞒不过了,也就不忐忑了,反而笑将起来。 “小淫妇,你还笑!”桑重拧她的臀,分开两条腿儿,直直地闯进去。 阿绣疼得往后缩,背抵在床围子上,双脚翘在他肩头。她的疼化作他的快,递嬗传染给她,于是春雨缠绵,海棠嫣润,软在他的臂弯里。 桑重还想让她吃点苦,见她已经得趣,婉转娇吟了,恨恨地又骂了声:“淫妇!” 阿绣勾着他的脖颈,笑嘻嘻道:“你喜不喜欢淫妇?” 桑重冷着脸,不作声,扣住她的腰,用力一撞,撞得她尖叫起来。 第八十六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上) 星河垂地夜阑珊,熄了灯,桑重拥着阿绣躺在床上,呼吸缠绕,窗外虫鸣一片。 踟蹰半晌,桑重忍不住问道:“你那前夫对你好不好?” 她少女的样貌,经历却比风烛残年的老妇人还丰富,桑重对她的过去是很好奇的。先前以为她做炉鼎是被迫,飞升也是被迫,怕惹她难过,只字不提前夫的事。 现在想来,她和前夫的关系未必不好,便更有一探究竟,一决高下的心思了。 其实也知道,她只会拣好听的说,真相永远埋在她心里,但就是要问。也许并不是为了真相,而是自欺欺人。 多么愚蠢的行为啊,在此之前,桑重没想到自己也会这样蠢。 阿绣屏住呼吸,须臾吐出一口气,道:“好。” 桑重很是意外,心中有些不快,他果然只是为了自欺欺人,这满口甜言蜜语的小妖精竟不配合,忒没眼力见。 “有多好?” “他供奴吃穿,不打不骂,偶尔会教奴法术。” 桑重翻了一眼,不屑道:“这不过是个男人该做的,算哪门子好。” 阿绣噙着笑,手指勾住他的一缕发,道:“因为奴对他没有爱,便没有期盼,这样便算好。而你对奴再好,奴都觉得不够好。” 桑重会过意来,她不是没有眼力见,她是太有眼力见了,知道说前夫不好,他也不信,索性反其道而行之。 这种温柔的聪慧令他大为受用,脸上笑开了,语气却是抱怨的:“你这样对我太不公平。” 阿绣蛮横道:“奴就欺负你了,怎么样?” 桑重捧住她的脸,落下密密的吻,辗转欺负着她的唇瓣。 山色空蒙,廉纤细雨飘洒,池塘边的柳树似一团团翠绿,缥缈的雾气,聚拢不散,白鹭立在枝头扭着脖子剔羽毛。 帐子里,阿绣还昏睡着,桑重拿了卷书坐在窗边看。窗外传来咔嚓一声,是雾葫儿坐在廊下拿着小榔头砸核桃吃。桑重探身出窗,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去别处砸。 阿绣醒了,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拥被抱着膝头发呆。 桑重侧过脸来看她,嵌着螺钿的黑漆架子床像个宝盒,将她装在里面,显得精致珍贵。 他眼里带着不自觉的怜爱,道:“你的夹竹桃朋友来信了。” 阿绣接过信,揉了揉眼,拆信看了一遍,面露喜色道:“她说太行山佛子峰上有一株凝水蕉,我们过去找找罢。”说着便穿衣下床。 桑重道:“今日掌门师兄在大通明殿讲经,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开始了,他讲得实在枯燥,我又不好缺席,你变成我的样子去罢,我去佛子峰找凝水蕉。” 阿绣也不爱听那些冗长晦涩,玄之又玄的经文,但很乐意帮他去骗人,这是两口子之间的小秘密,多多益善。 她担心道:“黄掌门会不会提问奴?” 桑重教她个巧宗儿:“他若是提问你,你便说四师兄,你怎么看?做师兄的,不好不答的。” 阿绣咯咯笑出声来,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道:“你真坏!” 桑重提起眉眼,道:“你才知道?” 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知道他收到信时卜了一卦,乃是泽水困。 桑重去了太行山,他倒要看看,有什么能困住他。 太行山云海起伏,千峰竞秀,宛如群龙汇聚,见首不见尾。佛子峰云蒸雨气,树带溪声,走在羊肠小道上,两边野色苍茫。 桑重挽着拂尘,风浸袖袍,目光扫过密密匝匝的树木,终于找到一株凝水蕉。他摘下一片叶子,放入乾坤袋,正要离开,树后转出一道人影,莲青色对襟衫子,月白罗裙,蒙着面纱,一双眼比上回见面更冷。 桑重脸色变了变,后退半步,左右一看,道:“姑娘找贫道有事?” 昙摩尊者背着手,道:“桑长老,你似乎很怕我。” 桑重扯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道:“贫道近日命犯桃花,看见女人便倒霉,故而有些畏惧。” 昙摩尊者挑眉道:“哦?我还以为你认识我呢。” 桑重道:“姑娘蒙着脸,贫道就算见过你,也认不出来。” 一晌贪欢 第58节 昙摩尊者道:“可是上回在戈雁山,我也是这般打扮,这才过去两日,你该不会忘记罢?” 桑重道:“贫道确实去过戈雁山,却不曾见过姑娘。” 昙摩尊者冷笑一声,拿出流星锤,慢悠悠地转着,自有一股压迫力,道:“桑长老,休要装蒜,你身边那位唐姑娘就是掬月教送给你的好处罢。” 桑重满脸诧异,道:“这真是天大的误会,阿绣虽然与掬月教的月使有些交情,但她并不属于掬月教,贫道与她相识,纯属偶然。” 昙摩尊者道:“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我们心里都清楚。你若想活命,现在便领我去掬月教。” 桑重为难道:“掬月教那样神秘,贫道也不知道在哪里,怎么领姑娘去呢?”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昙摩尊者手上使力,一双流星锤直竖起来,前锤向着桑重胸口直击而来,后锤攻他面门。 桑重挥剑格挡,且战且退,将她引到一株槐树下,念动咒语,霎时间周围射出六道金色光柱,直冲云霄。昙摩尊者大惊,翻身后掠,撞上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出不去了。 “你几时布下的这法阵?” 桑重收了剑,整理着衣袖,微笑道:“就在找凝水蕉的时候。” 昙摩尊者难以置信,道:“你知道我跟着你?” 桑重悠然道:“姑娘身法高明,贫道并未发现,但出门前,贫道算了一卦,卦象提醒贫道要留个心眼。这庚金困龙阵难破,姑娘慢慢玩罢,恕不奉陪了!”拂尘一挥,化风而去。 身后一声巨响,桑重脸色大变,身子猛地下坠六尺,流星锤掠过头顶,猛烈的劲风扫得头皮生疼。 昙摩尊者虽然破了庚金困龙阵,但也伤了元气,自知不宜久战,将一双流星锤舞成一团金光,细看是一快一慢,一虚一实,交错变幻,捉摸不定。 斗了三十多个回合,桑重被她逼到山脚下,附近有一翼亭子,匾额上书:兹远亭。 亭子里有一口井,井台石壁上满是青苔。 桑重心里冒出一股寒意,急欲抽身离开。锤链绞住长剑,昙摩尊者一脚踢在桑重手腕上,长剑脱手,桑重反手攥住她的脚,尽力甩了出去。 昙摩尊者一拧腰,居然翻身抱住他,冲向那口井。她力气奇大无比,电光火石间,桑重挣脱不得,被她推入井中。 昙摩尊者撑着井台,喘着粗气,俯身张望,她的脸映在黑漆漆的水面上,一丝涟漪都没有。 大通明殿内檀香浓郁,阿绣坐在蒲团上,想着费元龙与钟妃的事。究竟是怎样的过往,才能让一个男人念念不忘那么多年,宁死也要见她一面? 高坐坛上的黄伯宗目光掠过她的脸,虽然是桑重的样子,但呆呆的神情透着怪异,倒像是别人假扮的。 他拈着胡须道:“凡论心之道,若常湛然,其心不动,昏昏默默,不见万物。五师弟,你以为如何?” 阿绣一怔,不慌不忙地含笑看向聂小鸾,道:“四师兄,你怎么看?” 聂小鸾也发呆呢,听见四师兄三个字,才回过神,背着众人瞪她一眼,胡诌了几句。 黄伯宗心中有数,这五师弟不知又做什么勾当去了,丢下个冒牌货糊弄大家。 阿绣在大通明殿混了半日,用过午膳,回到秋水峰,雾葫儿迎上来道:“方才有人送来一个长木匣子,说是给姑娘的,我放在你房里了。” 除了晚晴,阿绣想不到还有谁会给自己送东西,心中奇怪,她才遇上那种事,怎么有心思给我送东西?转念又想,心情不好才要买东西,买多了,便送给我了。 是时兴的布料,还是胭脂水粉,话本玩具?阿绣欢欢喜喜地走到房里,打开匣子,竟是桑重的剑。 兵器是修士的半条命,轻易不会离身。 阿绣笑脸僵住,拿起压在剑柄下的纸条儿,上面写着:若想桑重活命,今夜子时到扬州广陵驿见我。 第八十七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下) 已经春天了,阳光里有万物复苏的勃勃生机,去年凋谢的花儿又吐出了花苞,一点一点缀在嫩绿的新叶间,像火星子,要把春天烧起来。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纵然修仙,也不过是延长寿命。东方荻不喜欢春天,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只会凸显他沉重黯淡的老态。 他瞑目坐在榻上,殿内的沉水香浸染着紫檀木家具,满是腐朽的气息。 昙摩尊者走进来,行过礼,道:“堂主,桑重已经困在灵水妄境中,信也送给那个叫阿绣的花妖了。” 东方荻微微颔首,道:“小小花妖,断不敢孤身赴约,你多带些人手,若是掬月教的其他人也去了,勿要再让他们跑了。” 昙摩尊者低下头,道了声是。 窗外莺语乱,阿绣眉头紧拧,捏着纸条儿,脑子里嗡嗡响,眼中射出尖锐的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刺过去,最后落在我字上。不消说,这个我,定是铜雀堂的人。 桑重现在怎么样?伤得重不重?阿绣竟隐隐地感到疼,好像他是自己的一部分,正落在别人手里受折磨。 她将纸条儿攥成一团,丢进香炉里,双手搓着臂膀,畏寒似的,来回踱步。她穿着桑重的法衣,宽大的衣摆簇簇抖动。她倏忽想到,桑重让她去听黄伯宗讲经,恐怕是料到今日出门有难。 明明是她的事,他却要独自承担,叫她情何以堪? 纸条儿的焦糊味逸散出来,熏得阿绣眼泪直掉,掏出绢子擦了又擦,向榻上坐定,乱纷纷的心绪也跟着定下来。 此事不能告诉晚晴和霍砂,他们去了,正中敌人下怀。也不能告诉黄伯宗等人,他们若是牵扯进来,知道谪仙的事,是敌是友便不好说了。 阿绣护着那头,防着这头,最稳妥的选择便是自己去。她并不为难,那是她的情郎,她责无旁贷。 广陵驿在府城南门外官河西岸,白天舟车络绎往来,四方商贾群处,热闹非常,夜里却是冷冷清清的。半个惨白的月亮嵌在天上,路边竹子搭的茶寮亮着灯,昙摩尊者和净天尊者坐在桌旁吃茶。 净天尊者穿着元色道袍,戴着一张笑眯眯的弥勒佛面具,眼睛却是阴冷的。他刮着茶碗盖,那声音倒像是在磨刀。 空荡荡的路上深一道,浅一道的车辙印交错,几个纸袋被风吹着乱跑。不远处的船上传来一两声狗吠,灯火又灭了几点,夜色更深了。 忽见两个白衣人提着两盏纱灯,引着一顶轿子徐徐而来。阿绣坐在轿子里,抚摸着腿上的锦匣,冰凉的手越来越热,猩红的嘴唇一弯,眼中的紧张,惧怕竟融合成兴奋的光。 昙摩尊者和净天尊者放出神识,探出轿子里只有一个修为浅薄的小花妖,抬轿子和提灯的白衣人都是纸人,周围并没有其他人的气息,不禁诧异。 轿子停在茶寮外,白衣人掀起帘子,阿绣捏着一方松花色的绢子走出来,怯怯地看了看昙摩尊者和净天尊者,道:“桑郎怎么样了?” 两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她穿着银红对襟长衫,银灰纱裙,柔条婀娜。 昙摩尊者道:“只要你配合我们,他便没事。” 阿绣道:“你们要奴做什么?” 昙摩尊者示意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道:“你和钟晚晴是何关系?” 阿绣垂下眼,纤长的睫毛遮住精明的眼色,道:“奴原本是伺候她的婢女,后来被她送给了桑郎。” 婢女和礼物,怎么看都不像是好身份。她对钟晚晴能有多少感情?这样空有美貌的小花妖在高手眼中总是浅薄的,威逼利诱,不怕她不顺从。 昙摩尊者声音柔和了几分,道:“那你知道掬月教在哪里?” 阿绣抿着嘴,不作声,满脸忌惮之色。 昙摩尊者道:“他们共有多少人?” 阿绣道:“他们都神出鬼没的,奴只见过月使和教主,还有没有其他人,奴也不清楚。” 昙摩尊者道:“如此说来,你与掬月教并没有太深的羁绊。桑重帮他们寻找经书,想必是觉得欠了他们的情。其实你与他两情相悦,并不欠谁,何必蹚这浑水呢?” 阿绣眼皮一掀,睇住她,眸光闪动,似乎见到了知音,又垂下乌睫,道:“桑郎有把柄在他们手里。” 昙摩尊者眼睛亮了亮,道:“堂主想要掬月教的一样东西,你若肯帮我们,便不必再担心他们威胁你和桑重,你们做一对逍遥自在的神仙眷侣,不好么?” 阿绣绞着绢子,沉默良久,道:“好,奴带你们去掬月教。” 昙摩尊者和净天尊者大喜,看她的目光愈加热络,热络下压着一层鄙薄。卖主求荣的叛徒,往往两头都看不起。 阿绣坐上轿子,纸人抬着轿子乘风而起,昙摩尊者,净天尊者率领十几名手下跟着轿子,飞了大半个时辰,落在陡峰环绕,杳无人迹的山谷间。 野花野草的清香弥漫在雾气中,阿绣走出轿子,深吸了一口,笑吟吟地看着昙摩尊者和净天尊者,道:“你们真是好运气。” 纸人手中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先前的唯唯诺诺无影无踪,她像一把百炼精钢打成的软剑,平日束在腰间,此时迎风抖直了立在众人面前,吐露锋芒。 净天尊者愣了愣,眼神变得玩味,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绣道:“铜雀堂高手如云,势力庞大,两位身居高位,想必见多识广。我想问问你们,这世上最厉害的法宝是什么?” 净天尊者道:“自然是莲鹤方壶,谪仙之力炼就的法宝,绝非其他法宝可比。” 阿绣点了点头,道:“这话搁在二十年前是不错的,如今可就不对了。” 净天尊者眼中兴味更浓,道:“哦?那姑娘以为这世上最厉害的法宝是什么?” 阿绣一字字道:“春城飞花。” “春城飞花?”净天尊者和昙摩尊者相互看了看,都是满眼疑惑,净天尊者道:“这是什么法宝?我等从未听闻。” 阿绣扬起唇角,笑容艳丽得近乎刺目,道:“所以我才说你们运气好,因为你们就要见到了。” 言罢,她打开手中的锦匣,辉煌灿烂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山谷。 众人只觉春风拂面,浑身暖融融的,畅美不可言,力气都烟消云散。漫山桃李盛放,杏花海棠遍野,似明霞织就,文绣重重。耳边莺啼燕语,片片飞花经眼,万紫千红。 就在这锦屏人妒的韶光中,净天尊者和十几名手下倒在地上,满身满头的落花,像盖了床锦被,血肉白骨须臾化作春泥。只有昙摩尊者还剩一口气,意识恢复清明,惊骇的目光射向阿绣手中的锦匣。 阿绣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的目光带着威慑,声音却是轻柔的:“怎么样?这是不是世上最厉害的法宝?” 第八十八章 灵水妄境蝴蝶梦(上) 昙摩尊者并未感到痛苦,只是无力,生命仿佛在那一场花雨中走到了尽头,自己也成了一片落花。 她脸色灰白,眼神有些涣散,道:“这是天界的法宝罢?” 阿绣蹲下身,拈起一朵垂丝海棠,轻轻地扫着她的脸,道:“谪仙毕竟是从天界来的,我们手中的力量,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算计我们,代价是很大的,你们那位堂主快要飞升的人了,何必费这个劲呢?” “你们知道堂主是谁?”昙摩尊者眉头一提,睁大了眼。 “不就是东方荻么!”阿绣一脸早已看透的表情,心里其实并不确定。 昙摩尊者神色更加惨淡,垂头道:“他有他的难处,我们是他养大的,少不得尽力。” 果然是东方荻!阿绣喜忧参半,喜的是总算揭开了铜雀堂主的神秘面纱,铜雀堂自然也就没那么神秘了,忧的是东方荻实在难对付,桑重还在他们手中。 冷笑一声,阿绣道:“谁没有难处?为了他的难处,便要我们的命?你快告诉我桑郎在哪里,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 昙摩尊者看她一眼,淡淡道:“我告诉你也没用,你救不出他的。” 阿绣胸中怒火上蹿,站起身,抻直了腰,面上轻蔑道:“那倒不见得,你们自以为多有能耐,还不是栽在我手里?” 昙摩尊者沉默片刻,决心让她也栽个跟头,道:“好,我告诉你,他在灵水妄境中。太行山下有个兹远亭,亭中那口井就是入口。” 阿绣留着她还有用,便拿出一只玉瓶,嗖的一声收了她。这玉瓶是黄伯宗送阿绣的法宝,内有七宝八卦,盖上盖子,贴上封皮,昙摩尊者已经奄奄一息,哪里还出得来? 阿绣来到兹远亭,井台上苔痕凌乱,这会不会又是个陷阱?往井里丢了一颗石子,听不见声响,也看不见涟漪,黑魆魆的井水像妖龙的胃,吞噬一切。 却说山里有个鹿精,今夜思春难眠,便出来走动,远远地看见亭子里人影绰约,依稀是女子模样,不由精神一振,近看鬓鬟軃娇,姿姿媚媚,好个神娟韵秀的美人,竟呆呆的,不敢上前搭讪。 一晌贪欢 第59节 美人两袖兜风,柳眉微蹙,绕着井台转圈。天上浮云遮月,月色暗了又明,美人不见了。 鹿精一惊,揉了揉眼,确认不是眼花,暗道莫不是美人有甚难处,想不开,投井自尽了?火烧屁股似地冲进亭子里看那井水,却是平静无波。 大抵是自己思春太过,精神错乱,出现幻觉了。鹿精这样想,却又闻到淡淡的馨香,像是美人留下的。幻耶真耶,他也分不清,闻了好一会儿,满怀惆怅地离开了。 井水里是一个城镇,桑重来到镇上,正是黄昏时分。天气不冷不热,街上柳絮飘飞,屋舍整齐,但没什么人。铺子都在关门,小贩们收了摊子,挑着货担行色匆匆,似乎多耽搁一刻便会倒霉。 一个卖果子的白发老妇人手忙脚乱,果子撒了一地,桑重帮她捡起来,她连声道谢。 桑重道:“婆婆,这里夜禁很严么?” 老妇人一愣,认真看了他两眼,道:“公子是刚来我们瞿水镇么?” 桑重点了点头,老妇人道:“难怪,你不知道我们镇上闹鬼罢,那鬼天一黑就在街上游荡,已经害死了好些个人,官府也拿它无法,大家只好躲着了。你也莫逛了,赶紧找个地方躲躲罢,天快黑了。” 拣个大的雪梨往他手里塞了两个,老妇人道:“这是自家种的,甜得很,尝尝罢。” 桑重谢过她,走进一家还开着门的客店,说要住店。 掌柜的态度殷勤,一边拿出簿册让他登记,一边问道:“爷知道我们镇上闹鬼么?” 桑重道:“刚听说了,这鬼闹了多久了?” “快有两个月了,白天倒也安稳,就是夜里凶得很,最好莫要出门。小店待会儿也要关门了,爷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出门,请跟我说一声。” 桑重道:“知道了,我不出门。” 房间在二楼,桑重站在窗边,望着天光收尽,夜色抹去楼台的边角,流萤般的灯火浮起来。月光下,整座城镇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一重重凸起的屋脊浑似坟墓。 桑重拿起老妇人给的梨,用匕首削去皮,咬了一口,脆甜多汁,喃喃道:“好厉害的幻术。” 阿绣来到镇上,白白的月儿高过谯楼,往地上洒了一层银霜。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一个人都看不见。 这就是灵水妄境?桑重在哪里? 正彷徨,隐隐约约有胡琴声飘入耳中,仿若一根细线,牵着阿绣走到一座歇山翘角的戏台前。木板台面上空无一人,柱子上有一副黑地绿字的对联:花开牡丹亭,沉醉东风情不移;猿惊蝴蝶梦,浩歌明月想当然。 胡琴声从何而来?莫不是闹鬼?阿绣打了个寒噤,疾步走开,又觉得四周太黑,从乾坤袋里拿出一盏灯笼,欲用法术点燃,怎么都不成。 “梁兄啊呀!”台上一嗓子,阿绣猛回头,只见一名白衣素服的旦角立在藻井下,吊着一双秋水般的眼,扮相极美,一抖袖,凄凄切切地唱道:“我以为,天从人愿成佳偶,谁知晓,姻缘簿上名不标。实指望,你挽月老媒来做,谁知晓,喜鹊未叫乌鸦叫。实指望,笙箫管笛来迎娶,谁知晓,未到银河就断鹊桥。” 阿绣听着,只觉寒浸浸的,摸出火折子点亮灯笼,脚步如飞地离开这个诡异的戏台。 在岔路口转了个弯,迎面一人骑马而来,马是白马,人穿着水绿官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帽,手里提着一样东西,圆圆的,看不清是什么。 达达的马蹄声不疾不徐,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响。阿绣有意向这骑马的官员打听情况,走近了,血腥味扑鼻,定睛细看他手上的东西,竟是个血淋淋的人头。 阿绣寒毛直竖,悚然色变,尖叫一声,转身拔腿就跑。官员策马追赶,阿绣钻进巷子里,左一拐,右一转,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了阿绣的胳膊,阿绣一个踉跄,被拉入旮旯里,后背撞上一人坚实的胸膛,刚要叫,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带着她纵身跃上屋脊。 淡淡的檀香萦绕,阿绣惊魂甫定,掉过眼来看他,果然是桑重。分开还不到一日,再见却隔了百年似的,泪花激荡,汇成泪水滚落。 桑重手上一烫,目光从那提着人头的官员身上收回,凝望着她,心中又疑又怜,拿出帕子擦了擦她的脸,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阿绣搂住他的脖颈,眼中水光迷离,闪烁不定,道:“昙摩尊者送信给奴,说你在他们手上,若想你活命,便去广陵驿见她。奴便告诉教主和月使,他们捉住昙摩尊者,问出你在灵水妄境,奴放心不下,便进来寻你,他们在外面想法子呢。”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撒谎,只是觉得这么说更妥当,后来想一想,是怕他知道春城飞花这样厉害的法宝在她手中,她其实没那么柔弱,更怕他知道二十年前的真相,对她心生忌惮。 第八十九章 灵水妄境蝴蝶梦(中) 桑重听了这番说辞,有些受宠若惊。他很清楚,虽然阿绣整日与他浓情蜜意,口口声声说爱他,她最爱的还是她自己。 不像大多数女人,会被感情蒙蔽,道德束缚,为了男人默默奉献,阿绣对男人的态度清醒且自私。她惯会撒娇耍痴,用缠绵的情丝裹住一个男人,好好地利用。她喜欢男人为她奉献,无用的男人她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她对桑重的爱起源于桑重对她的价值。 桑重甚至想过,倘若自己失去法力,变成凡人,帮不上她的忙,还要仰仗她的庇护,她弃自己而去也不奇怪。 可是现在,阿绣并不确定能否从灵水妄境中出去,便进来寻他,纵然是因为他还有用,多少也有点情深义重,奋不顾身的意思在里面。 这一点,便足够桑重感动了,感动之下,忽略了她这话中的疑点。 铜雀堂困住他给阿绣送信,目的是引掬月教的人上钩,这个局怎么这么快就被霍砂和钟晚晴破了? 他沉溺在阿绣璀璨如水精的泪眼中,柔声道:“你也在外面等着就是了,何必进来呢?万一再也出不去,如何是好?” 阿绣把脸贴上他的胸膛,道:“两个人出不去,好歹还有个伴,一个人该有多么寂寞。” 桑重抚摸着她绒绒的脑袋,心中百感交集,化作一声叹息溢出唇齿。 经过算计的爱,固然不那么单纯,但剔除了冲动,盲目,痴愚等因素,就像采摘下来的鲜花经过复杂的工序,蒸气成水,香气馨烈非常,价钱也格外高昂。 桑重喜欢这样的爱,就像贵妇人喜欢装在琉璃瓶里的蔷薇水,少而珍贵,才配得上自己。 “是我低估对手了,让你们受累,霍教主和钟姑娘怎么样?” “他们没事,你怎么样?受伤没有?”阿绣身子退后,将他上下打量。 桑重摇了摇头,这才发现疑点,道:“他们是如何捉住昙摩尊者的?” 阿绣看着他的衣摆,道:“小姐给了他们一样法宝,铜雀堂的人措手不及,昙摩尊者便被捉住了。” 桑重并未细问是什么法宝,只想着这法宝必定威力惊人,铜雀堂的人见了,对掬月教又多一层惦记,不觉攒眉。 阿绣道:“对了,昙摩尊者说铜雀堂主就是东方荻。” 桑重眉头拧得更紧,嘴上却道:“知道是谁便好办多了,我们得赶紧想法子出去,指望霍教主和钟姑娘恐怕是不成的。” 阿绣也是这么想的,除了打架,别的事她都不指望他们,所以进来之前也没告诉他们。天知道告诉他们,会出什么事。以这两人的性子,直接去青帝城刺杀东方荻也不无可能。 阿绣道:“奴的法力使不出来了,这灵水妄境究竟是什么地方?” 桑重手臂一松,坐在屋脊上,眺望远处,道:“我的法力也使不出来了,这应该是用幻术搭建的世界。” “幻术?”阿绣瞪圆双眼,手摸着冰凉的屋瓦,回想先前闻到的血腥味,难以置信道:“竟有这样的幻术?就跟真的一样!” 桑重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幻术的最高境界就是真实。” 阿绣眼睛垂下去转了转,曲起双腿,下颌搁在膝盖上,发愁道:“咱们都使不出法力,还怎么出去呢?” 骑马的官员业已走远了,夜色沉沉,柳絮濛濛,穿过纵横交错的巷陌,越过高低起伏的屋脊,有几点沾在桑重和阿绣衣襟上。 桑重道:“灵水妄境的作用是困住敌人,你说这位幻术高手为何不省省力气,搭建一个简单的空城,而要往城里安置这么些人呢?” 阿绣翻了个白眼,道:“显得他有能耐呗。” 桑重笑了笑,道:“世间的高手都想求败,我猜这座城镇既是牢笼,也是谜题,破解谜题就是出去的途径。” 阿绣想他这话也有道理,又听他说了镇上闹鬼的事,便知道那个提着人头的官员就是鬼,思量片刻,道:“厉鬼大多是因执念而生,也许他的执念就是谜底。” 桑重点头道:“所以我才出来跟踪他,不想遇上了你。我们先回客店罢,等天亮了再打听打听他杀的是谁。” 虽然没了法力,他功夫还在,背着阿绣几个起落便从窗户进了客房,端的是利索。 走到桌边点起灯,阿绣回头乜他一眼,笑道:“倒是个做贼的好料子。” 这间客房陈设朴素,多了个她,便绮艳华丽起来,她眼波流转,勾得桑重心也跟着一转,面上不动声色,坐下倒了杯茶。 阿绣抢过去呷了一口,是凉的,蹙眉道:“奴辛辛苦苦来找你,连口热茶都没有。” 桑重拿起蒲扇引炉子,阿绣歪在床上看着,少顷,他端了茶来,道:“娘子请用茶。” 阿绣憋着笑,像一只高傲的猫儿,坐直了,接过滚烟的茶,撅起红润的嘴唇,一口一口地吹气。袅娜的热气吹进了桑重的七窍,阗满了心房,欲念被撑得茁实。 他擒住阿绣的下颌,狠狠亲了一回,去榻上打坐。 阿绣欹着床柱胸脯起伏,气喘吁吁,奇怪道:“这会子你打什么坐?” 桑重闭着眼,道:“会被人看见的。” 阿绣才想起来,这是幻境中,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不好云雨,哀叹一声躺下,拉起被子蒙住头,胡乱睡了。 劳举人昨晚被鬼县令割了脑袋,这消息清早便传开了。担惊受怕,压抑了一夜的人们在街头巷尾,酒店茶楼议论纷纷。 桑重下楼吃早饭,大堂里已经坐了几桌客人,桑重在一张空桌旁坐下,点了一碗豆汤,一屉包子。阿绣从外面走进来,穿着大红衫子,杏黄裙,鬓边簪着海棠花,香靥深深,看得一众客人直了眼。 阿绣走到柜台前,娇声道:“掌柜的,还有空房么?” 掌柜的满脸堆笑,道:“有有有,天字号房五百文钱一天,地字号房三百文钱一天,人字号房一百五十文钱一天,姑娘要哪种?” 阿绣目光一扫,定在桑重身上,面色又惊又喜,走上前道:“哟,这不是桑四爷么!” 桑重睁大眼看着她,也流露出惊喜之色,站起身笑道:“唐姑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阿绣笑吟吟道:“可不是么,自从无锡一别,已有半年未见,四爷一向可好?” 寒暄几句,桑重请她坐下,又点了碗豆汤。因在别人看来,他昨晚不曾出门,身边多出个姑娘,忒奇怪了,便让阿绣先悄悄地出去,再进来演这出戏。 虽然周围人都是幻象,但这个幻境如此真实,桑重认为只有遵循真实的规则,才能找到线索,解开谜题。 阿绣用汤匙搅着豆汤,与桑重有说有笑。众人很快便从她身上移开目光,又捡起劳举人的话头。 “听说是在床上被割的,五姨太就睡在旁边都不知道,早上醒来身子都泡在血水里。” “呀,这不得吓死了!” “就是不死,也要疯了!可怜劳老爷膝下只有一位六岁的小少爷,他这一走,家里的顶梁柱便倒了,小少爷还不知怎样呢。” “劳家毕竟有钱,再不济也过得去,史主簿的老娘才叫惨,六十多岁了,一身病痛,如今连个服侍送终的人都没有。” 众人摇着头,一叠声的叹息,又说起史主簿的死。 “那晚他和几个朋友从酒楼出来,吃得醉醺醺,迎面就看见鬼县令骑在马上。当时大家还不知道他是鬼,以为是哪位大人,正要上前拜见。鬼县令冲过来,一剑砍下了史主薄的脑袋,血溅了旁边人满脸,你们说吓不吓人!” “我看鬼县令八成和史主簿有什么过节,不然为何第一个杀他呢?” 听了一会儿,桑重站起身,走到柜台前,道:“掌柜的,我隔壁的房间还空着么?” 掌柜的点头笑道:“空着,空着,要给那位姑娘住么?” 桑重嗯了一声,放下一锭银子,道:“掌柜的,那害人的鬼怪以前做过县令?” 第九十章 灵水妄境蝴蝶梦(下) 掌柜的一双黑黑的小眼睛盯在雪花银上,两根手指头将颌下的胡须捻一捻,喟叹一声,道:“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啦,当时我才二十出头,跟着我父亲经营一间小小的酒肆。县令姓奚,断案如神,两袖清风,阖县都以为他是个好官。没想到来了一个老道,说奚县令是妖怪变的,真正的奚县令已经被妖怪吃了。” “起先我们是不信的,叵耐奚县令被老道逼得现出原形,我们也不得不信了。老道擒住妖怪,绑在县衙大门前的柱子上,大家堆柴烧死了他。之后一直风平浪静,没出过什么怪事。两个月前,史主簿被鬼县令砍了脑袋,有老人认出来,他和奚县令长得一模一样,所以都说是妖怪阴魂不散,来寻仇了。” 桑重面色惊异,道:“竟有恁般奇事,算起来,老道才是他的仇人,他为何要杀史主簿等人呢?” 一晌贪欢 第60节 “这我就不清楚了。”掌柜的讪笑着伸手拿了银子,纳入袖中,捂住袖口道:“也许是生前有什么仇怨罢。” 阿绣坐在位置上,望着掌柜的,道:“那个真正的奚县令为人如何?” 掌柜的拿起算盘晃了两下,面露厌弃之色,道:“那就是个喂不饱的硕鼠,官司到了他手上,甭管占不占理,谁钱多谁就赢。当年我父亲还纳闷,他怎么转了性,原来是被妖怪取代了。” 阿绣道:“如此说来,妖怪也算为民除害,能者居之,做了不少好事。老道要杀他时,可有人替他求情?” 她声音清脆上扬,大堂里的人都听见了,掌柜的低头拨弄算珠,不作声,伙计默默地擦着桌子,其他客人也陷入沉默。 须臾,一个穿蓝素缎直身的中年男子开腔道:“姑娘这是什么话,妖就是妖,岂能做父母官?真正的奚县令再不好,自有王法处置,妖怪吃人就该死。” 他对面的老汉瞟了阿绣一眼,提起唇角,含着轻蔑的笑意,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什么都不懂。” 桑重暗道不好,阿绣最听不得这种话。 果不其然,阿绣心里的怒火噌的一下就上来了,柳眉倒竖,星眼怒睁,一掌拍在桌面上站了起来,掌心火辣辣的疼,忍住了,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见识再短,也还知道有恩必报。管他是人是妖,惠抚百姓,恩泽乡里的就是好官。比起人吃人,妖怪吃人,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您老活到这把岁数,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才是真的见识短!” 气得老汉也站起身,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指着她,颤巍巍道:“妖邪做官,是要天下大乱的!你个黄毛丫头,混淆是非,颠倒黑白,荒谬至极!” 桑重心想这黄毛丫头可比你年纪大呢,面上微笑道:“好了,好了,这些对鬼县令不利的话少说几句罢,小心他惦记上您。” 老汉变了脸色,闭嘴复又坐下了。 桑重拉着阿绣走出客店,见她还气呼呼的,像个河豚,笑道:“你说你跟一群幻象置气,傻不傻?” 阿绣一怔,也笑了,道:“你不说,奴都忘记了,他们实在太像真的了。” 晨风挟着凉意,街上人来人往,车马不断,两旁卖早点的摊子热气氤氲,香味混杂,一团团笼住人的面目。 桑重松开她的腕子,一条胳膊背在身后,目光清冽如泉,望穿熙熙攘攘的街市,神情有点飘渺,道:“也许这一切本就是真的。” “嗯?”阿绣挑起双眉,道:“你的意思是造出这个幻境的高手经历过这样的事?” 桑重道:“嗯,我们去劳举人家看看罢。” 劳举人家是瞿水镇上有名的富户,随便找个小贩问一问,便知道在哪里。劳举人遇害,劳家上上下下乱成一锅粥,正房太太觉得丈夫死得晦气,急着找个得道高僧或者道士驱驱邪,因此桑重摇着三清铃,带着道童打扮的阿绣一上门,便被请到了厅上。 劳举人享年五十二,太太保养得宜,看着像三十多岁,见了桑重,哭红的眼睛亮了亮,细声细气道:“不知道长仙乡上姓?” 桑重道:“贫道姓桑,来自清都派。” 他这张脸在女人面前比什么招牌都好使,劳太太连声道失敬,失敬,请他坐下吃茶。 阿绣立在桑重座椅后,觑着劳太太眼里那点光彩,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妇人看见美男子应有的光彩,心里对造出这个幻境的高手佩服极了。 桑重道:“若要超度亡魂,贫道少不得问明因果,大老爷与那假扮奚知县的妖怪是否有什么过节?” 劳太太别开眼,望着案几上的茶盅,道:“亡夫向来与人为善,十几年前,那妖怪在世时,亡夫多有帮衬,并无过节。” 桑重从她面上看出一丝心虚,道:“那就是妖怪滥杀无辜了,可恶可恶,待贫道书符一道,将他的罪行上奏神天。” 劳太太面露欣慰之色,欠身道:“有劳道长。” 一行人走到劳举人遇害的房门外,桑重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香炉,放在摆好的供案上,起过香头,将符点燃塞进香炉。 什么上奏神天,都是骗人的。阿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睁大眼睛,只见青烟袅袅而起,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浮动的冤字。 桑重脸色冷凝,直直地看向劳太太,沉声道:“神将说妖怪有冤,太太作何解释?” 劳太太神情惊恐,微丰的身子颤抖,嘴唇也在抖,像被谁推了一把似的,一步跨到供案前,扑通跪下,道:“神天莫怪,我也是为了亡夫的体面,不得已隐瞒的。” 原来十八年前,劳举人的表弟骑马踩死了一名女童,被县主下令捉拿,问成死罪。劳举人带着重金上门求情,连县主的面都没见到。 他心中奇怪,一个掉进钱眼里的官儿,怎么突然清廉起来了? 他是一方名士,知府也要卖他几分面子,县主不卖,他便怀恨在心,表弟的性命倒在其次了。没过多久,史主簿告诉他,县主其实是妖怪变的。劳举人暗道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便和几名乡绅请了那道人来,设下圈套,擒住妖怪。 “这些事我都是妖怪死后才知道的,冤有头,债有主,不怪我啊!”劳太太用绢子掩着脸,哭哭啼啼,仿佛隐瞒这段真情,令她蒙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绣磨了磨牙根,将涌到嗓子眼的斥责咽了下去。聚在廊下的姨太太和下人们面面相觑,都无言以对。 在同流合污的官场上,清官是异类,在尔虞我诈的人世间,妖怪是异类。这个假扮奚县令的妖怪不见容于官场,亦不见容于人世,落得如此下场,也是难免的。 同为妖怪,阿绣心中的愤懑远胜于他人,但妖怪县令之死已经水落石出,造出这个幻境的高手究竟想让他们解什么谜呢? 青碧色的冤字被风吹散,桑重长叹一声,对劳太太道:“该超度的不是你家老爷,而是妖怪,他生前住在哪里?” 第九十一章 朝云暮雨长相见 朝雨巷的这座宅子空了十几年了,只有一个叫孙吉的仆人偶尔会过来看看。孙吉领着桑重和阿绣来到这里,只见两扇黑漆褪光的高门,门上錾金兽头,衔着碗大的铜环。 推开门,满地梨花如雪,转过照壁,院落里十几株梨树飘香,琼英翻空,似美人身披缟素,芳魂独锁,说不尽的寂寥。 桑重问孙吉:“你是服侍奚县令的,还是服侍妖怪的?” 孙吉道:“小的是夫人娘家的人,妖怪死后,这宅子便归夫人杜氏了。” 桑重道:“杜夫人是奚县令娶的,还是妖怪娶的?” 孙吉道:“是奚县令娶的。奚家与杜家是世交,夫人也被那妖怪欺骗了,妖怪死后,夫人自觉无颜,寻了短见。” 阿绣心想:这妖怪假扮奚县令,连外人都觉得不对劲,何况枕边人?杜氏应该早就发现奚县令被掉包了,若因为失身于妖怪而无颜苟活,何必等到妖怪死后才自尽呢?也许她并不想死,只是妖怪的身份暴露,她失身的事一并也暴露了,迫于悠悠众口,她不得不死。 阿绣自觉这番推测合情合理,一面可怜杜氏,一面痛恨吃人的世道,伸手抓住几瓣梨花,握拳叹息。 桑重睐她一眼,道:“想什么呢?” 阿绣道:“奴在想奚县令和妖怪,杜夫人更喜欢谁?” 女人心,海底针,这实在是很难猜的事。奚县令和妖怪,一样的皮囊,一个昏庸贪财,但是原配,杜夫人与他未必没有感情。一个清风峻节,但毕竟隔着杀夫之仇,杜夫人就算恨他也是人之常情。 朝南一溜五大间,檐下白石堂阶,两边都嵌着云母雕窗。阶上苔痕深深,像铺了碧绿的绒毡。门上横着双簧大锁,孙吉打开锁,一推门,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绣打了个喷嚏,一发惊叹幻境的真实。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江帆楼阁,天不大晴,淡淡的阳光像一层纱蒙在画上,传经久远的青绿朱墨更显古艳。 窗下的画案上堆着许多卷轴,阿绣和桑重一轴一轴打开看,有山水画,花鸟画,人物画,落款都是梨园居士。 桑重道:“这些画笔格细腻,设色淡雅,像是出自女子之手,这位梨园居士想必就是杜夫人了。” 阿绣点了点头,又打开一轴,画上一名男子穿着水绿官袍,背对着她侧卧在长条石凳上,乌纱帽搁在石桌上,纷纷梨花拂了一身。左上角行书题诗: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这画中的男子是奚县令还是妖怪?阿绣细细端详,发现官袍下露出一截毛色斑斓的尾巴,垂在地上,几乎被花瓣埋没了。 霎时间,一道闪电击碎了心中的所有疑惑,只剩下酸涩。泪花在眼中打转,阿绣放下这幅画,道:“走罢,奴知道怎么出去了。” 桑重怔了怔,没有多问,与她回到客店。吃过午饭,阿绣伏在窗台上,望着这个虚幻的城镇唏嘘不已。 风吹云动,天色愈来愈暗,隐隐一声雷响,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阿绣关上窗户,挪到榻上打坐的桑重身边,枕着他的大腿听雨声。桑重半睁开眼看她,她粉白的脸颊一边被挤得鼓鼓的,更添少女的娇憨,不禁把手捂住她的脸。 阿绣在他掌心里呼吸,道:“你没有法力,在劳家那个冤字是怎么弄出来的?” 花精大多心思细腻,伤春悲秋,桑重知道她为了妖怪县令和杜夫人的事难过,逗她道:“那是我钻研出来的机关,岂能轻易告诉你?” 阿绣道:“那你告诉奴,奴给你做一双袜子。” 桑重道:“没诚意。” 阿绣咬咬牙,道:“那做一双鞋。” 桑重笑了,道:“说话算数,不许抵赖。” 阿绣翻个白眼,没好气道:“奴说过的话,何曾抵赖?你快说罢。” 桑重道:“其实就是一种无色的药水,在符纸上写了冤字,看不出来,焚化后的烟会显字。” 阿绣觉得十分神奇,一骨碌坐起身,道:“让奴试试!” 桑重拿出一瓶药水,阿绣提笔蘸饱,在纸上写了个绣字,点着了丢在香炉里,缕缕青烟上升,果然形成一个绣字。 阿绣笑着拍手,道:“有趣!有趣!” 桑重也提笔写了几个字,却不焚化,又去打坐。阿绣好奇他写的什么,焚化了,青烟形成一行字:愿天上人间,朝云暮雨长相见。 阿绣紧紧地抿住唇,不愿笑出声来,唇角止不住地上扬,乜着眼看他,越看越欢喜,过去握住他的手腕子,举起来咬了一口。 雨水打散了街上的行人,天色转黑,一发空旷萧然了。幽幽的胡琴声响起,仿佛神秘的召唤,鬼县令骑着白马往戏台去。一点灯光迎上前来,颀长挺拔的道士撑着伞,娇小玲珑的女子提着灯,当真是一对璧人。 鬼县令勒住马,阿绣注视着他,再也不觉得可怕,道:“您是杜夫人罢?” 鬼县令深潭似的眼眸泛起波澜,苍白的脸上肌肉颤动,良久良久,他笑了,就在这一笑中,他变成了女子模样,脸色依旧苍白,一双弯月眉,鬓边簪着两朵梨花。 “你是怎么猜到的?” “奴以为虎兄心地纯良,并不会替自己报仇,只有爱他的人才会替他报仇。” 杜夫人神情复杂,扇了扇睫,口中溢出一声叹息,道:“久闻清都派的五长老聪明绝顶,不想你身边的小花妖也如此机敏。之前被困在灵水妄境的高手有四十七个,都不曾猜出我的身份。” 桑重道:“猜不出来会怎么样?” 杜夫人下了马,也不打伞,任由细雨淋在身上,抬手归拢碎发,道:“维持这样一个幻境,是很消耗法力的,他们出不去,便成了幻境的养料。” 轻飘飘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她噙着一丝浅笑,脸庞被雨水洗濯得更清丽,道:“陪我听戏罢,听完了,便放你们走。” 桑重道:“我们走了,你如何向东方荻交代?” 杜夫人不屑地将嘴角一撇,扬起下颌,道:“我拿钱办事,又不是他的下属,事情办不成,钱退给他就是了。” 桑重道:“只怕他不会放过你。” 杜夫人瞟他一眼,走在前面,语调高傲道:“无妨,他抓不住我。” 桑重望着她瘦条条的背影,道:“我听说幻术第一高手文槿婆婆有位女弟子,想必就是夫人了。” “桑长老好眼力!” 她的本事,阿绣与桑重体会深刻,相信她自保不成问题,放下心里的担忧,又有一些疑惑浮上来。她是幻境里自尽的杜夫人,也是幻境外不惧东方荻的高手,这中间究竟隔着怎样一段传奇? 三人并排坐在戏台前的长凳上,桑重挨着阿绣,阿绣挨着杜夫人,戏台上亮起六盏羊角灯,明亮的灯光在烟雨中晕开。一声梁兄啊,还是那个白衣素服的旦角,扮的是吊孝哭灵的祝英台。 杜夫人睫毛沾着雨珠,眼神比她更凄迷,道:“这小旦叫朱桃,过去我常听她的戏。相公不爱听戏,但他没事的时候,总会陪着我听。他和奚茗一样的皮囊,里子截然不同,他从来不去花街柳巷,待我体贴周到,他很好很好,即便他杀了我的夫君,我无法不爱他。” 阿绣道:“都说人妖殊途,其实夫人和他才是一路人,他想必也很爱夫人。” 杜夫人手指摩挲着马鞭,沉浸在回忆中,不知想到什么,勾起唇角道:“他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很傻,竟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假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原以为是上天可怜我遇人不淑,补给我一段好姻缘,谁曾想世道容不下他。” “可恨我当时是个没有本事的凡人,救不了他。他自知在劫难逃,将内丹给了我,让我去拜师学艺。十八年后,我杀了那名老道,又回到镇上,扮鬼杀了那些陷害他的人。一遍不够,我便在幻境里杀他们千百遍,但我知道,相公再也回不来了。” 杜夫人声音哽塞,湿漉漉的脸上分不清泪水雨水。戏台柱子上黑地绿字的对联也在流泪,东风牡丹,蝴蝶明月,每个字都汪在水光里,远看像一对卷轴,瑰丽的戏台是展开的画。 小旦正唱到:“我叫梁兄兄不应,英台好比箭穿心。你多愁多恨成千古,我形单影只何以生!” 一晌贪欢 第61节 第九十二章 神龛玉像系源头 阿绣看着泣不成声的杜夫人,想这些话应该在她心里憋了很久,她造出这个幻境,也许不是求败,而是求一个知己,聆听她的悲喜。 阿绣有幸成为她的知己,思绪不由自主顺着她的话,渗入那些并未展开的细节里。 初初发现丈夫变成虎妖时,她想必也震惊,也害怕,不敢轻举妄动。犹豫,延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好处,她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于是害怕演化成爱恋。 她窃喜这段灰暗的姻缘竟迎来了转机,那日满园梨花开,看见他睡在石凳上,露出一条虎尾,她提笔画下这一幕时,心情一定比春光还明媚。 无奈春天太短,一场大火将她的如意郎君烧成灰烬,她带着他的内丹拜师学艺,脱离红尘,步入另一个世界。她越走越高,心却越来越荒芜。阿绣明白这种感觉,过去她常在钟妃身上嗅到相似的气息。 只是当时她一知半解,不如现在感悟透彻,她有许多话想对钟妃说,但都来不及了。 她握住杜夫人冰冷的手,十分用力,语调带着异常的热度,道:“您现在这么厉害,连东方荻也不能奈何您,虎兄若是知道,一定很高兴。也许他是上天派来点化您的,你们的姻缘并不曾断,只是变成您的仙缘延续下去,这才是真正的天荒地老!” 杜夫人对上她的目光,里头的拳拳情意不似作假,回味这番话,竟比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还熨帖。 她仿佛吃了一杯烧酒,胸腔中散开热意,泪水止住,雨势也小了些,她反握住阿绣的手,眼中漾开一片怜爱,道:“好姑娘,东方荻为何要困住你们?” 桑重适才在想,杜夫人这样胆大心细的女子,与东方荻合作,发现他的一些秘密也未可知。但毕竟没有交情,她愿意放他们走已经很厚道了,问再多便得寸进尺了。 此时见她被阿绣打动,主动问起,心中一喜,先试探道:“蓬莱岛主苏荃为了爱子搜集《隐芝大洞经》之事,不知夫人可有耳闻?” 杜夫人点了点头,道:“听说有个掬月教也在找《隐芝大洞经》,双方为此大闹了一场。” 桑重道:“东方荻与苏荃私交甚厚,东方荻手下有个叫铜雀堂的组织,一直在帮蓬莱寻找经书。而我们与掬月教有些渊源,因经书之事得罪了铜雀堂,东方荻便派出高手将我们打入灵水妄境。” 他这样的人,与老实一词是沾不上边的,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杜夫人睇着他,暗自掂量,眼波一转,讥诮道:“东方荻这个人自私至极,没有真正的朋友,他帮苏荃一定别有用心。” 桑重垂下眼想了想,道:“不瞒夫人,阿绣是掬月教月使的嫡亲妹妹,东方荻觊觎掬月教的一件宝物,利用蓬莱与掬月教为敌,掬月教势单力薄,难以抗衡,还望夫人指点迷津。” “东方荻觊觎的宝物?”杜夫人提起一边眉毛,斜眼乜着他们,道:“莫非与天界有关?” 桑重和阿绣都不作声,杜夫人笑了笑,道:“你们要对付东方荻,我也没有什么良策,但我知道一些他的事,也许能帮到你们。” 两双眼睛放出光来,瞬也不瞬地照着杜夫人,杜夫人缓声道:“我师父很多年前便认识东方荻了,她说东方荻天赋并不高,坐上青帝城主的位置全靠苦功。可是修仙这件事,实在是很不公平,天赋太重要了。” “两百多年前,东方荻发现自己的修为停滞不前,境界无法突破,便向我师父求一味秘药。我师父被他开出的价码打动,过了些日子带着炼好的药去找他,不想他修为突飞猛进,用不着了。” 阿绣道:“莫非他用了别的偏方?” 杜夫人睐她一眼,道:“我师父也是这么想的,但她老人家用尽手段刺探消息,一无所获。师父去世后,我无意间发现师父替东方荻炼药期间,东方荻派人暗中挑选了五名女子送入宫中。” 桑重拧起眉头,道:“两百多年前,东方荻的修为已经不低,若是采阴补阳,并不能让他突飞猛进。” 杜夫人点了点头,道:“这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我想找到那五名女子问个究竟,但一直没有她们的消息。采阴补阳虽不光彩,也不至于让东方荻瞒得这样紧,这里面一定有个天大的秘密。” 东方荻活了八百多年,有些秘密刻骨铭心,有些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此时他立在祠堂里,注视着面前这座神龛,两扇髹得漆黑的龛门紧闭,门上雕着金灿灿的祥禽瑞兽,它们守护着门里的神主,那是他最大的秘密。 须罗尊者走进来,行了一礼,道:“堂主,我在一个山谷里发现了昙摩和净天的气息,很微弱,他们应该是中了埋伏,被害了。” 他和净天尊者一向交好,语调中蕴着悲痛和恨意。 东方荻眉头微皱,道:“掬月教除了谪仙,只有霍砂和钟晚晴两个高手,昙摩净天带去那么多人,不该输的。” 须罗尊者道:“会不会是谪仙出手了?” 东方荻摇了摇头,道:“他们要《隐芝大洞经》救人,谪仙一定守在这个要救的人身边。看样子,他们手中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力量。” 不知道,才有意思。东方荻按住胸前被风吹动的胡须,眼睛发亮,丝毫不把昙摩等人的死放在心上。须罗尊者窥他一眼,饮了冰水似的,凉意直透心底。 东方荻背起双手,踱步到门口,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愈发觉得近,炎炎赫赫的太阳似乎触手可及。他抬起右臂,张开五指向太阳抓了一把,道:“须罗,你知道这神龛里的神主是哪一位么?” 须罗不知道,他从未见龛门打开过。 东方荻打开龛门,铺着大红织金云纹缎的台阶鲜艳醒目,上头端坐着一尊玉雕神像,剑眉凤目,鼻正唇薄,头戴弁冕,穿着玄色长袍,十分威严。 “这位玉宸帝君姓辛名琰,飞升之前,也是青帝城的人。托他的福,我才有如今的修为。青帝城的子民也都仰仗他老人家的庇护,他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难报。”东方荻面露感激和敬意,却浅薄得像旱季的河水,遮不住河底的龌龊。 他拈起一炷香,道:“须罗,你也过来上炷香罢。” 须罗尊者依言上了香,一人走进来,行礼道:“堂主,堕和罗的人来了。” 东方荻喜形于色,提起袍角,疾步走了出去。 桑重与阿绣再三谢过杜夫人,离开了灵水妄境,回到掬月教,霍砂和晚晴都不在。桑重想起聂小鸾约了霍砂在今日切磋,便带着阿绣前往万剑台。 第九十三章 赤心用尽为知己(上) 出了灵水妄境,法力恢复,阿绣便悄悄地传信给晚晴,将桑重被昙摩尊者打入灵水妄境,自己孤身赴约,用春城飞花杀了铜雀堂的人,进入灵水妄境找桑重的事在信里简述了一遍,免得她和霍砂见到桑重露馅。 及至万剑台,一轮红日刚出山头,在聂小鸾和霍砂的剑光映照下,黯然失色。 晚晴坐在一块石头上,看见桑重和阿绣,向他们挥了挥手。 “桑道长,我和阿兄为了把你和阿绣从灵水妄境中弄出来,想方设法,绞尽脑汁,能试的法子都试了,就是不管用,可把我们急坏了。正商量着去青帝城活捉东方荻这老贼,感应到阿绣出来了,我们这才放心,来赴聂道长的约。” 她和阿绣的说辞严丝合缝,桑重也觉不出破绽,十分过意不去,道:“是我连累了你们,万幸灵水妄境并非死局,阿绣眼明心亮,找出生门,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晚晴斜眼乜着阿绣,笑道:“我们阿绣本事大着呢,桑道长你目下所见不过百分之一,来日方长,慢慢体会罢。” 阿绣并不想做一个本事很大的女人,尤其是在桑重面前。她很清楚,本事越大,麻烦越多,她宁愿躲在聪明人身后享清福,不得已时才出来露一手。这就比一般的聪明人更高明了。 她觉得晚晴的话有暴露自己的风险,脸背着桑重,瞪了晚晴一眼,转过脸来抿着嘴笑了。 桑重睐她一眼,道:“我知道阿绣是很有本事的。” 两股剑气轰然相撞,风云色变,数十里外的树林叶落花飞。一身紫衣的聂小鸾在霍砂剑下穿梭来去,看似潇洒自如,只有桑重知道他有些吃力了。 又斗了一百多个回合,风声飕然,青金色的剑光迎面而至,聂小鸾正欲招架,剑光瞬息间化作千丝万缕,聂小鸾变招不及,被缠在中间,挥剑尽力一劈,不意剑气倒涌,脱手撞向身后的剑光。 这一招极为精妙,本是完美的杀招,霍砂无心伤害聂小鸾,剑光一收,聂小鸾飘身后退三五丈,落地站稳,脸上还带着惊奇之色。 桑重也看得愣住,阿绣和晚晴不以为奇。霍砂赢了,便是掬月教赢了,晚晴唇角微翘,噙着一丝自傲的笑。阿绣也觉得面上有光,只是不好表露。 聂小鸾的剑握在霍砂手中,他笑着说了声承让,将剑抛还给聂小鸾。 聂小鸾接住剑,因久未败过,反倒欢喜,擦了把脸上的汗,笑道:“痛快,痛快!今日一战,受益匪浅,改日再向霍教主请教!” 霍砂笑道:“随时奉陪!” 两人走过来同桑重和阿绣打招呼,晚晴还没来得及告诉霍砂灵水妄境的事,抢在他和桑重开口前拉住他的手,道:“我方才想起一件事,你过来听我说。” 纵身一掠,似两只飞鸟投入郁郁葱葱的树林,避开了桑重和聂小鸾的视线。 浓荫蔽日,细细的光束自枝叶罅隙间射下来,执手相望,儿女私情在幽暗中抬头。 霍砂想起自己还在生她的气,别开眼,把手从那柔腻的掌心里抽出来,双臂抱胸,不冷不热道:“什么事?” 晚晴将灵水妄境和春城飞花的事说了一遍,嘱咐道:“阿绣不想桑重知道是她杀了铜雀堂的人,你待会儿说话留点神,切勿露馅。” 霍砂道:“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要瞒着他?” 虽然阿绣没有解释,但晚晴能猜到她的心思,道:“说出来,吓着桑重怎么办?” 霍砂嗤笑一声,不是笑桑重,是笑她们两的小心思,道:“桑道长又不是老鼠,听见猫叫就骨头软,这点事吓不着他。” 晚晴也嗤的笑了一声,是笑他头脑简单,道:“换做别人自然吓不着他,但阿绣是他的枕边人,男人总不希望枕边人太厉害。” 霍砂想了想,似乎有点道理,但闷在心中的气指使他反驳晚晴的每一句话,道:“我就不这样。” 他确实不这样,证据就在眼前,他忽然发现这话泄露了自己的心思,羞恼地扭过头。 晚晴没有多想,笑道:“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霍砂好想问,又觉得问出口便不像生气了,不能这么轻易地原谅她。 回到万剑台,霍砂看桑重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关切,道:“桑道长,你们是怎么从灵水妄境出来的?” 桑重心道:却才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无事发生,怎么和钟晚晴说了会儿话,就变了个样? 聂小鸾道:“灵水妄境?那是什么地方?” 阿绣道:“一个让人分不清虚实的幻境,里面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和现实中的无异。铜雀堂把人困在里面,日子久了,人便会化成幻境的养料。” “铜雀堂?”聂小鸾不禁色变,道:“你们怎么会招惹上他们?” 阿绣叹了口气,垂首看着地面,道:“铜雀堂要对付掬月教,他们以为奴和掬月教关系匪浅,便困住桑郎,逼着奴带他们去找掬月教。奴无可奈何,请霍教主和晚晴帮忙除掉了他们,自己进灵水妄境救桑郎。” 说起出来的经过,她不欲给杜夫人添麻烦,便隐去鬼县令的事,胡诌了一番。 聂小鸾听得头上冒火,道:“这铜雀堂好大的胆子,竟不把我们清都派放在眼里!师弟你若有个好歹,六合天局岂不就失传了?此事必须告诉掌门师兄,不能轻饶了铜雀堂!” 桑重按住他的手臂,道:“铜雀堂牵扯甚广,势力庞大,要对付他们,当找准要害,一击即中,否则必受其害。有些事我还没弄清楚,先别告诉掌门师兄。” 聂小鸾知道他怕没有把握,连累师门,沉默着,目光在他,阿绣,晚晴和霍砂脸上转了一圈,感觉他们之间有种微妙的气氛。 这种气氛里藏着秘密,也许铜雀堂没有误会,阿绣就是掬月教的人,师弟因为她,早就跟掬月教合作了。 聂小鸾掉眼又看住桑重,道:“师弟,虽然你武功不怎么样,但脑袋一向灵光,我相信你做出的选择一定是对的。我没有掌门师兄那么多顾虑,我是霍教主的朋友,不管你们遇上什么麻烦,我都会鼎力相助。” 话中的选择既是指他针对铜雀堂的策略,也是指他跟掬月教合作的事。 桑重心知肚明,笑了笑,拱手道:“师兄仗义,感激不尽。” 阿绣也知道聂小鸾看出自己是掬月教的了,想桑郎被我卷入漩涡,他做师兄的不仅不怪我,还愿意帮忙,实在难得,便深深道个万福:“多谢聂道长。” 最感动的是霍砂,他笑吟吟道:“能有聂道长这样的朋友,实在是我的福气,上回承蒙你款待,这回说什么也该我请你了。” 晚晴道:“我看也不必去酒楼,那边山谷景色又好又清静,我叫纸人去买些酒菜来,就在那里吃罢。” 霍砂不表态,等聂小鸾,阿绣,桑重都说好,他才附和大家似的点了点头。 山谷里芳草青青,流水锵然,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一丛一丛,引得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不一时,酒菜买来了,就在溪边安席。 聂小鸾擎杯道:“霍教主,你夺走我的剑的那一招叫什么?” 霍砂道:“叫金蚕吐丝,是我师父独创的绝招。” 聂小鸾道:“还未请教尊师高姓大名?” 霍砂默了默,目光投向远处,道:“他叫梵宗,梵行的梵,宗门的宗。” “梵宗?”聂小鸾眉头微拢,垂眸想了想,道:“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桑重提醒他道:“堕和罗的国君就叫梵宗。” 一晌贪欢 第62节 第九十四章 赤心用尽为知己(中) 堕和罗比中土小得多,人也少,但灵气充沛,天材地宝丰富,上至国君,下至百姓,无不修仙习武,因此强手如林。 当初,阿绣和晚晴为了一味稳定辛长风伤势的药来到堕和罗,看见一户人家园子里的橘子挂满枝头,红艳艳得可爱,便摘了两个解馋,被灌园叟发现,竟与阿绣打了个平手。 脱身后向周围人打听,都不知道这灌园叟姓甚名谁,一个无名之辈便有如此修为,二女方知堕和罗强手如林,名不虚传,再看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不敢随便拿了。 堕和罗的国君自然是高手中的高手,放在中土,也是数一数二的。 聂小鸾道:“难怪霍教主年纪轻轻,便有这般造诣,果真是名师出高徒呐!来,我敬你一杯!” 两人仰脖饮尽,放下酒盅,霍砂面色还有些怅惘。 聂小鸾忍不住道:“霍教主,既然尊师做了国君,你为何不留在堕和罗享福呢?” 刺杀前任国君的事,霍砂不想说,正寻思借口搪塞过去,阿绣歪着头笑道:“他的心上人来了中土,他便跟来了。” 这话戳在霍砂死穴上,他脸色都变了,紧张地瞥了眼晚晴,一只油亮亮的烤兔腿挡住她半张脸,她心无旁骛地啃着,没在意阿绣的话。 霍砂松了口气,心里又有些失落,倒像是希望她在意似的。 聂小鸾笑道:“想不到霍教主还是个情痴,那姑娘现在如何?” 霍砂捏着酒盅,没好气道:“嫁了一个风流多情的世家子弟,整日独守空房。” 阿绣噗嗤一声,笑得嘴里的酒喷了晚晴一裙子,晚晴脸色大变,丢下兔腿,站起身掏出帕子弯下腰擦拭,痛心道:“我新做的裙子,你知道这料子多贵么,刚上身就被你糟蹋了,你赔我!” 阿绣毫无歉疚之色,乜了眼霍砂,理直气壮道:“是教主害得奴笑,你找他赔罢!” “强词夺理的小妖精!”晚晴伸手来拧她的脸,道:“你赔还是不赔?” “就不赔!”阿绣一头笑,一头往桑重怀里缩,桑重护着她,道:“我赔罢。” 阿绣道:“你不许赔!就让教主赔!” 霍砂摆了摆手,语气无奈道:“好了,好了,算我的。” 晚晴瞪他一眼,道:“你也护着她。”气鼓鼓地坐下,继续啃着兔腿。 霍砂欲言又止,比及席散,日头已经西斜,桑重将醉醺醺的聂小鸾扶上车,转身道:“霍教主,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阿绣心中一紧,急忙背着桑重向霍砂使眼色,提醒他莫说漏了嘴。 霍砂与桑重走开几步,前面是一片直泻而下的瀑布,水声哗哗,飞花碎玉般的水花乱溅,阳光下晶莹多芒。 桑重道:“霍教主,你在堕和罗的事,以铜雀堂的手段不难查到。我担心他们会请堕和罗的人来对付你,你千万留神。” 霍砂一怔,脸色变得凝重,道:“我知道了,桑道长你也要多多小心。” 桑重点了点头,道:“阿绣说辛姑娘给了你们一件法宝,只怕铜雀堂的人见了,更加惦记你们。但他们现在也有了忌惮,不会贸然出击。我已找到凝水蕉,等我和阿绣看过空白页上的内容,再和你们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霍砂说了声好,长挹至地,道:“桑道长,有劳你心力帮衬。” 桑重连忙托住他的手臂,道:“这话便是见外了,阿绣将终身托付于我,了结她的心愿,是我应尽之责。你们就像她的家人一般,自然也是我的家人,我岂能不顾?” 阿绣见他们走回来,打量着桑重的脸色,应该没有露馅。作别登上鹤车,聂小鸾正欹着车壁,阖目并指为剑,来来回回地比划。 仙鹤拉着车腾空而起,聂小鸾睁开眼,扒着车窗探出头道:“霍教主,等我想出金蚕吐丝的破解之法,再约你切磋!” 霍砂站在地上,背着手笑道:“金蚕吐丝没有破解之法,你别钻牛角尖!” “我不信!”聂小鸾坐回去,复又闭上眼比划起来。 阿绣贴着桑重的耳朵嘀咕道:“又魔怔了一个,月使也曾败在金蚕吐丝下,琢磨了十几年,睡觉都在比划,还不能破解呢。” 桑重笑道:“钟姑娘悟性虽高,心不定,四师兄心无杂念,说不定真能悟出来。” 回到秋水峰,桑重配好了药水,将经书里的三张空白页拆下来,浸在药水里。不多时,白纸上便显出一行行蝇头小楷,清晰韶秀,丝毫不晕。 桑重眸光闪亮,道:“是费兄的笔迹!” 阿绣也有些兴奋,这三张纸上究竟记载了什么天机?他们好奇已久,千辛万苦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怎能不兴奋? 一字字看下去,却不是药方,而是费元龙与他师妹的过往。 费元龙原来是青帝城的人,父母早亡,十三岁拜师,师父仅有一女,小名凝翠,也就是他的师妹。师妹天资聪颖,喜欢研习炼器之术,费元龙和师父都视她若珍宝。 师妹要用千年玄晶炼制法宝,费元龙便和一帮修士打得头破血流,将千年玄晶送到她面前。师妹想看看蜀山的锁妖塔是个什么构造,费元龙便闯入锁妖塔,把每一层的机关摸透了,画在图纸上给她。 过生辰,师妹亲手为他缝制了一套衣衫,他睡觉都舍不得脱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该是一段锦绣良缘,不料师父身中奇毒,只有城主东方荻有解药。费元龙见到东方荻,求他赐药。东方荻却要凝翠来换,凝翠为了父亲入宫,费元龙伤心欲绝。 没过多久,他按捺不住相思,偷摸入宫探望师妹,却发现一个惊天的秘密。 天界的玉宸帝君下凡,带走了师妹。 这个秘密也让阿绣和桑重大吃一惊,联想到杜夫人的话,凝翠十有八九就是两百多年前,东方荻派人暗中挑选,送入宫的五名女子之一。 桑重恍然道:“原来那五名女子是送给玉宸帝君的贡品,只有凝翠被玉宸帝君挑中,飞升去了天界,也就是钟妃。东方荻从玉宸帝君那里得到了好处,修为才突飞猛进。” 阿绣道:“可是天神下凡,便很难再回去,玉宸帝君怎么能来去自如?” 两百多年前的费元龙也百思不得其解,更不知玉宸帝君为何要带走师妹,他只能去问东方荻。东方荻非但没有回答,还警告他,此事若是宣扬出去,凝翠便没命了。 揣着这个秘密,费元龙熬了两百多年,去天界见师妹,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今与师妹分离已有两百一十四载,吾终于如愿以偿,魂入天界,又见师妹坐花下读书,绾回心髻,衣鹅黄衣,衣上绣樱花兰雀,容颜未改,然神色萧索。 阿绣看到这里,不禁红了眼圈。她记得钟妃提起费元龙那日,穿的正是绣樱花兰雀的鹅黄衣。纸上的字在泪水中模糊,阿绣掏出绢子按在眼睛上,深吸了口气,继续看下去。 师妹见吾,惊喜非常,问吾如何魂入天界。吾不忍以实情告之,便搪塞过去。吾问她玉宸帝君之事,她默然不语,未几泪水盈腮。 吾痛彻心扉,却无泪可流。师妹强颜欢笑,问吾近况。吾道新研制一丹药,能起死人,肉白骨,名曰翠元丹。 看完,阿绣向身后一倒,委顿在玫瑰椅里,满脸泪水,目光呆滞。 桑重知道她和钟妃情分非常,安慰她道:“费兄研制的翠元丹,若真能治愈辛公子的伤,也是他和钟妃这段缘分的善果,你不必太难过。” “阴谋,这一切都是阴谋!”一口气涌上来,阿绣攥住桑重的手,红红的眼睛睁大了看着他,身子发抖,状态有些疯癫,道:“娘娘的父亲中毒,解药就在东方荻手中,哪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他派人下的毒。最后一卷经书就在他手中,他不会让少主醒来的!” 桑重不作声,虽然他也想到了,还是惊叹她的聪慧。 阿绣松开他的手,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外面,雪白的手指紧扣黑漆门框,站了一会儿,又低头走回来,坐在榻上拿起一只茶盅,喃喃道:“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桑重用热水拧了帕子,替她擦了把脸,抱住她抖个不停的身子,道:“阿绣,东方荻最可怕的不是他的修为,他的心计,而是他手中的青帝城和铜雀堂。杀他,仅凭你我之力是办不到的,切勿冲动。” 阿绣睨他一眼,嘴唇动了动,露出一个吊诡的笑,道:“我知道。” 桑重抚摸着她的脸,道:“折腾了这么久,你也累了,上床睡会儿罢。” 阿绣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然而合上眼,身子便往下沉,魂魄向上飘,悠悠荡荡,回到五十年前的裛藻殿。 日映纱窗,金鸭小屏山碧。钟妃坐在妆镜前,阿绣立在身后梳着她一头黑缎子似的青丝。 钟妃看着镜子里的她,道:“阿绣,你生辰是哪一日?” 阿绣想一想,道:“不记得了。” 钟妃笑道:“傻丫头,这么重要的日子也能忘。那你自己挑个日子罢。” 阿绣转了转眼珠,道:“就四月初八罢,奴被押上诛仙台的日子,若不是娘娘,奴便死啦,娘娘就是奴的再生母亲。” 钟妃咯咯发笑,看她的眼神愈发慈爱,道:“那么下个月便到你的生辰了,我有好东西给你。” 四月初八,两百多岁的阿绣头一回过生辰,头一回收到礼物。那礼物装在锦匣里,拳头大小,紫金辉煌,样子像个香炉。 钟妃道:“这是我炼制的法宝,叫春城飞花,有了它,北斗七星君都不是你的对手。此物极耗灵气,一纪内只能用三次,每次间隔不少于三十日。” 阿绣没想到是这样贵重的礼物,不敢收,推辞道:“奴何德何能,蒙娘娘的厚礼,娘娘还是留给小姐罢。” 钟妃道:“她有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你比她更需要春城飞花,拿着罢。” 阿绣诚惶诚恐地收下,钟妃带着她去银河泛舟。及至银河,只见爽天如水,繁星灿烂,仙浪淼淼滔滔。 兰舟凌波,搅碎满河光影,轻香暗度,酒入柔肠,钟妃摇着纨扇,目光低迷,道:“阿绣,一个女人在丈夫面前是妻子,在儿女面前是母亲,有些话不能对丈夫说,也不能对儿女说。我只对你说,我走到今日,每一步皆是身不由己,究其原因,是我年轻时力量太弱,如今有了力量,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我把春城飞花给你,是想你自由自在,不被任何人强迫。” 第九十五章 赤心用尽为知己(下) 一阵清风吹来,钟妃化作点点星光飞散,阿绣叫了声娘娘,飒然觉来,睁开眼,天已黑了。桑重在榻上打坐,听见她叫,下榻走到床边,想点灯又放弃了。 光明有时会让悲伤的人感到不适。 他揭起帐子,借着星月微光,果然看见一张泪涟涟的脸。少了之前的戾气,她又恢复柔弱无害的模样,比平日更真实,更叫人心生怜惜。 桑重总觉得她平日的柔弱是骗取自己怜爱的手段,即便如此,他还是乐得上当。 “我方才仔细想了想,应该是玉宸帝君让东方荻帮他挑选合适的女子,他们来往不止一次,东方荻或许知道玉宸帝君已死,再看钟姑娘的样貌,功法路数,不难猜到她的本体就是玉宸帝君和钟妃的女儿。” 阿绣点了点头,神情木木的,道:“我们没想到玉宸帝君与凡间的修士会有往来。” 桑重道:“你们不知道倒也寻常,辛公子也不知道么?” 阿绣一愣,道:“他对他父亲确实比我们了解,但奴从未听他说起过,他不怎么跟奴说话,也许小姐听过些什么。” 桑重道:“天亮后我陪你回掬月教问问。” 他抱着阿绣合衣躺下,阿绣背对着他,一双眼宛如暗夜中的河流,潺湲无声。 她把玩着他搭在小腹上的手,从小指到食指,一根根掰弄,忽道:“假若奴被人带去天界,你会像费元龙那样不惜性命,只求再见一面么?” 这么做,无疑是不理智的。桑重设身处地地想,自己应该不会,但又不十分肯定,毕竟感情有时会战胜理智。 “我不知道。” 阿绣对这个模棱两可,更偏向于不会的答案不满意,嗔怪道:“你就不能说句假话,哄奴开心么?” 桑重道:“假话只能哄蠢女人,你明知是假话,会开心么?” 阿绣叹了口气,回身捶了他一拳,没有说话。 回到掬月教,天色还早,旭日挂在摘星阁的飞檐上,碧琉璃瓦熠熠生辉。 走进去,辛舞雩还是一身白衣,绾着灵蛇髻,坐在椅上听他们说了经书空白页的内容,神情似悲似叹,道:“原来费元龙是我的师叔,难为他对先母有这番情意。先母的死,东方荻难辞其咎,决不能放过他!” 阿绣道:“小姐,东方荻用经书的消息引诱蓬莱与我们作对,以他的心计和手段,翠元丹的丹方或许就在他手中,他笃定少主好不了,坐山观虎斗,等着收渔翁之利。” 辛舞雩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很对。倘若阿兄好了,他什么便宜也讨不着,只有攥住翠元丹的丹方,不让阿兄好起来,他才能安心布局。此人阴险狠毒,势力庞大,我们要如何对付他?” 桑重道:“我有个不算坏的主意,不过得先弄清楚一件事。令兄对令尊想必比你们了解,他可曾提过令尊下凡之事?” 一晌贪欢 第63节 辛舞雩低头拨弄着茶碗盖,良久放下茶碗,道:“他不曾提过,但我在他的乾坤袋里发现一张星图,背面画的是阵法,我看着像是打通天界和凡间的阵法。” 桑重心中一惊,天界与凡间向来互不干扰,一旦打通,两边秩序紊乱,天界怎样,他不好说,但凡间必有大难。 辛舞雩看了眼他凝重的脸色,微笑道:“桑道长,我阿兄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我原以为他不过是画着玩,但现在想来,应该是先父打通了一条往返两界的密道,阿兄想封住这条密道。” 桑重垂眸沉吟片刻,道:“辛姑娘,那张星图能否给我看看?” 辛舞雩上楼取来星图,阿绣就桑重手中看着,上面弯弯扭扭的几条线,还有几个点,背面的阵法繁复之极,看得人眼花。 阿绣道:“这星图是否就是密道的位置?” “应该是。”桑重凝眉瞅了半晌,道:“这图过于简略,我暂时不能确定是什么地方,须回去翻一翻典籍。” 辛舞雩不以为意,道:“阿兄做事向来周全,他既然带着我和阿绣下凡,这条密道一定被他封上了,没有影响的。” 桑重心中好笑,这姑娘未免太天真了,道:“这条密道的存在,东方荻想必也是知道的。我现在担心他对付掬月教,不仅是为了谪仙之力,还有这条密道。近一百年来,共有九位高手渡劫,无一成功。渡劫飞升,似乎越来越难了,东方荻天劫将至,怎能不怕?密道是他的生路,就算被封上了,他也要试一试。” 辛舞雩蹙起眉头,面上浮现厌烦之色,她不怕东方荻,虽然掬月教不是铜雀堂和青帝城的对手,但她有谪仙的高傲。 东方荻的算计在她看来,就像一群打不死的偷油婆,肮脏卑贱,十分烦人。 她咬了下嘴唇,道:“桑道长想看看这条密道?” 桑重道:“了解密道的情况,我们才好与东方荻周旋。” 辛舞雩略带歉意地笑了笑,道:“我打小就是个路痴,实在不知道这图画的是哪里,只能劳你多费神了。” 阿绣自告奋勇要帮桑重查阅典籍,无奈那些典籍上的字长得都像瞌睡虫,看着看着便活过来,在眼前打架,渐渐沉入黑甜梦乡。 于是过了两日,聂小鸾来到秋水峰,进屋便看见桑重和阿绣坐在两堆书里,一个低头看得认真,一个伏案枕着双臂,睡得正香。 聂小鸾放轻脚步靠近桑重,低声笑道:“师弟,做什么学问呢?” 桑重道:“日前得了一张藏宝图,方位有些模糊,正在确认呢。” “藏宝图?”聂小鸾两眼放光,向桌上一扫,定在那张星图上,拿起来道:“就是这个?” 桑重嗯了一声,聂小鸾看着图,眉毛拧做一堆,道:“这图寥寥几笔,也忒简陋了,存心不让人找到么!” 桑重道:“画得详细了,谁都看得明白,宝藏焉能留在今日?” 聂小鸾点头道:“说的也是。”眼珠一转看住他,勾肩搭背道:“那你确定方位了么?” 桑重乜他一眼,道:“这张图从四个方向看,是四个不同的地方,象鼻岭,青枫湫,巃纵崖,东海。待会儿我和阿绣要去东海看看,师兄你要一道去么?” 聂小鸾道:“你们两口子如胶似漆的,我就不跟着煞风景了,我去象鼻岭看看罢。” 阿绣醒来,见屋里多了一人,迷迷瞪瞪地望了他一会儿,神智才清醒,道:“聂道长,你悟出金蚕吐丝的破解之法了么?” 聂小鸾点头又摇头,阿绣问他什么意思,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吃了杯茶,他便离开了。桑重传信给晚晴和霍砂,让他们去青枫湫和巃纵崖看看,自己带着阿绣去了东海。 巃纵崖山石皆紫,密树森罗,多是三人合抱的松柏,松树都是五鬣松,结满了大如莲房的松果。崖下是百丈深渊,俯瞰浓烟卷雾,茫茫如海。 霍砂沿着曲折逶迤的山路找寻阵法的痕迹,越走越幽峭,惟闻泉声鸟语,啼猿上下,应答不绝。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凄惨的嚎叫,霍砂疾走几步,见一只通体银白色的猿猴骑着一只比它大得多的野猪,拿着块少说有五六十斤重的石头,狠狠地砸野猪的脑袋。 野猪不知怎的,趴在地上起不来,被压垮了似的,头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霍砂心下诧异,猿猴转头看向他,手中沾血的石头一掷,腾身上树,折了一根树枝直刺霍砂面门。它动作极敏捷,显然是受过训练的。剑风击碎石头,霍砂与猿猴过了几招,竟发现它的招式很熟悉。 树后转出一人,身量瘦长,穿着群青色窄袖长衫,圆脸带着稚气,一双野兽般明亮的眼睛盯着霍砂。 他神色有些兴奋,肩背挺得笔直,双手在背后攥成拳。猿猴翻身一跃,丢了树枝,蹦跳着奔至他脚下。 第九十六章 我剑为君破云来 霍砂打量着这个人,想起桑重的叮嘱,道:“你是铜雀堂从堕和罗请来的帮手?” 帮手?梵轸眉头微拧,觉得这个词侮辱了自己,旋即又一笑,显出从容的姿态,道:“我叫梵轸,是堕和罗的大宗师,君上的亲侄儿。” 霍砂哦了一声,语调很平淡道:“他叫你来杀我?” 梵轸抬起下巴,将霍砂想象成一个凡人,一条狗,一只蚂蚁,而不是伯父口中最出色的弟子,目光尽量轻蔑,道:“不错,二十一年前你做下的事,堕和罗的君臣百姓从未忘记。日前铜雀堂的人告诉君上你在这里,君上派我来此清理门户,所以是他们帮我们,并不是我们帮他们。” 刺杀前任国君,霍砂不过是奉命行事,此时也懒得辩解,点点头,照单全收,道:“动手罢。” 梵轸不喜欢他的平静,因为自己很不平静。眼前这个人,是他做梦都想打败的对手,他要向伯父证明自己才是最出色的弟子。 首先,他要打破霍砂的平静,他有备而来。 “好歹也是同门,初次见面,我有一份薄礼送给你。”梵轸笑着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木匣子,知道霍砂不会接,交给猿猴放在两人中间的地上,打开了盖子。 血腥味涌出来,匣子里是三颗人头,脸朝上,一张黝黑微胖,塌鼻子,小嘴巴,是教霍砂打首饰的许银匠。他手艺精湛,常有贵人请他打首饰。他深以为豪,闲来无事,便嘬两口酒,讲这些贵人的事给霍砂听。 一张干瘦焦黄,两鬓染霜,是教霍砂扎纸鸢的张老汉。他晓得霍砂有心上人,出师时,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与他坐在炕上畅饮,祝他心想事成,早日娶妻生子。 最后一张白白胖胖,左脸有颗痣,头发稀疏,是西湖边上一家酒楼的厨子,霍砂向他学过烤鱼。 他们都只是凡人中的平民,靠着手艺养家糊口,没享过大富大贵,对修仙界的腥风血雨一无所知。无数个像他们这样的人用珠光宝气的首饰,五彩斑斓的纸鸢,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妆点着世界。 霍砂喜欢他们,看着他们生活,便觉得这个世界充满生机,活着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不想他们只因为与自己的一点交集,便惨死在梵轸剑下。 何其无辜?他们的家人该有多么悲痛? 霍砂怔怔地看着匣子里的人头,明知梵轸是想激怒自己,还是忍不住怒火。他本以为梵轸和过去的自己一样,都只是梵宗手中的一把刀,刀是没有感情的,刺人而杀之,错不在刀,而在握刀的人。 所以即便梵轸今日杀了自己,霍砂也不会恨他。但他现在明白,梵轸和自己不一样,他是梵宗豢养的毒蛇,本身就会害人。 霍砂不是以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为己任的正义之士,这条毒蛇害别人,他不想管,偏偏害了这些曾经对他好,他喜欢的人,他不能不替他们讨回公道。 剑光如虹,势若雷霆,剑风挟着怒气扑面而来,梵轸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兴奋地收缩。 霍砂使的是梵宗教的剑法,每一招梵轸都学过,挥剑格挡,斜刺还击,腾挪躲闪都游刃有余。斗了一百多个回合,他感觉不太对劲,同样的招式,霍砂使出来却有点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说不出来,但就是这点微妙的不一样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高手之争容不得半点差池,呲的一声,他胸口的衣料被剑气划破,露出金灿灿的护身宝甲。 一名穿着赭色衣裙的女子从岩石后走出来,她身材高挑,凹凸有致,肤色黝黑,一头银发编成两根粗辫,垂在腰际,头上裹着一块秋香色的帕子,边缘露出淡淡的银光。 她把玩着辫梢,一双碧眼生得极媚,悠然道:“梵轸,君上说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孤落那,你给我闭嘴!”梵轸恼羞成怒,剑法一变,一剑又一剑刺出,狠辣无伦。 霍砂没见过这套剑法,但天底下的剑法,无论多么奇妙,在他看来已是万变不离其宗。见招拆招,应变之快,令梵轸疑心他也学过这套剑法,于是剑走龙蛇,又换了一套。 霍砂架住他的剑,冷笑道:“你以为学的多便能赢我?”说着反剑横削,梵轸急向后仰,打个滚逃开。 霍砂挺剑又刺,孤落那扑上来,啪的一声,双掌夹住了他的剑,眼中碧波荡漾,笑吟吟道:“十二,好久不见,你的剑法更加厉害了。” “师姐的金刚掌力也精进了。”霍砂手腕一振,剑光暴涨,孤落那松开手后退三丈,梵轸的剑又刺来。 孤落那手中多出一把弯刀,与梵轸左右夹击,刀光闪动,剑影飞舞,霍砂以一敌二,斗了两百多个回合,依旧不落下风。 梵轸心中震撼,方才明白伯父对他的赞赏并非过誉,这样的人活着,自己怎么抬得起头?必须杀了他! 孤落那不像梵轸好面子,扬声道:“多陵,还不过来帮忙!” 一名红衣男子走出石壁,他身材魁梧,脸色苍白,红衣如火,一双金瞳注视着霍砂,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大宗师。” 青枫湫的枫林翠色深蒨,石涧四合处是一汪深潭,水流自高处坠落,似杨花飞溅。 晚晴穿着一双鸦青色缎子软底鞋,踩着满地的枫叶,在林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阵法的痕迹。走到潭边,她想会不会在潭底呢?便跳了下去,从乾坤袋里摸出一颗猴脑大的夜明珠,托在手里,光照数十丈。 潜入潭底,正低头查看,水流声急,纵目一看,两点光亮飞快地向这边靠近,后面拖着长长的阴影,来回摆动。 原来这潭底住着一条巨蛟,被珠光吸引,过来探个究竟。 晚晴心道:这厮定要捣乱,待我先降伏了它。便收起夜明珠,拿出一条白练,躲在暗处等巨蛟过来,纵身跃上它的背。 巨蛟一惊,下意识地张开血盆大口,晚晴趁机将白练塞入它口中,双手一勒,恰似给马上嚼子。巨蛟当然不愿做马,试图咬断白练,晚晴拍着它的头笑道:“别费劲了,这宝贝你咬不断的,我来找点东西,你去旁边乖乖睡一觉好不好?” 巨蛟闻着她的气息,便感觉腹中饥饿,一心想吃了她,疯狂地扭动鳞片密布,五人合抱的庞然身躯,东奔西突,向周围的石头上乱撞。 石头轰然粉碎,晚晴紧紧地攥着白练,灵气罩住身子,并未受伤,但被它颠得头晕眼花,也不好受,道:“你再不听话,我便揍你啦!” 悠扬的笛声响起,晚晴一怔,不由僵住了身子。巨蛟渐渐停止挣扎,变得温顺起来,徐徐绕着一根石柱转圈。 晚晴松开白练,也不拿出夜明珠,她不想看见他,只在黑暗中打招呼:“温阁主,多日不见,你好啊。” 她声音轻快,似乎全然不把之前的事放在心上。 笛声停住,巨蛟也停住,温行云握着她日前还给自己的悲欢笛,道:“钟姑娘,我总算找到你了。” 晚晴道:“找我做什么呢?”语气里含着一丝嘲弄。 温行云微微苦笑,道:“你可知铜雀堂为了对付令兄,从堕和罗请来三名高手?” 晚晴一凛,道:“哪三名高手?” 温行云道:“堕和罗现如今的大宗师,梵宗的亲侄子,梵轸。令兄的师姐孤落那,司命殿大供奉多陵。梵轸擅长剑法,孤落那以掌力和刀法见长,多陵的御火术出神入化,令兄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怎么了解的如此详细?这些消息是真是假?他是否又设下圈套算计自己?晚晴顾不得多想,事关霍砂的性命,就算是圈套,她也要去。 她身形一动,便叫温行云捉住衣袖,递过去一个银光闪闪的圆筒,道:“这三人里多陵最难对付,这筒雪影针专克他的御火术,你拿着。” 他的脸浮现在银光中,晚晴瞥见一片愧疚之色,道:“温阁主,你不欠我什么。”说罢,挣开他的手,化风而去。 巃纵崖浓烟滚滚,红焰扑天,霍砂在三人围攻下险象环生,梵轸瞧准破绽,一剑刺中他的左腿,大为振奋,剑气激荡直逼霍砂胸口。 霍砂一面抵御,一面后退,孤落那道:“十二,你今日难逃一死,不若自我了断,还算体面。” 霍砂不怕死,但想着我死了,掬月教更不是东方荻的对手,怎么办呢?又想到早上看见晚晴,没说话便走了,好生懊悔,不该与她赌气,冷落了她。 这时已是傍晚,天边一道剑光突起,刺破五色云霞,转眼到了梵轸脑后。这一剑速度之快,气势之宏令梵轸,孤落那,多陵齐齐色变。 孤落那和多陵几乎同时退开,梵轸拔身急起,斜飞而上,险险躲了过去。 三人定睛细看,来的是一名女子,紫棠色广袖长衫飞飏,月白罗裙飘荡,立在霍砂身前,一张脸艳夺桃李,冷若冰霜,星眸含怒,杀气腾腾。 霍砂呆望着她,心道莫不是在做梦? 晚晴见他面白如纸,唇角沁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有七八处,眉头拧得更紧,目光狠狠刮过梵轸,孤落那,多陵的脸,道:“亏你们还是堕和罗的高手,以多欺少,好不要脸!” 梵轸打量着她,道:“你就是钟晚晴?” 晚晴扬起脸,道:“正是你姑奶奶我。” 一晌贪欢 第64节 第九十七章 步虚声断青鸾去 梵轸是个细致的人,连霍砂向哪些人学过手艺都知道,自然也查过钟晚晴和掬月教的其他人。东方荻生怕他们知道了谪仙的事,也想分一杯羹,瞒得铁桶一般。因此梵轸等人并不知道谪仙的事,只当东方荻对付掬月教是为了《隐芝大洞经》。 经书他们是瞧不上的,但知道钟晚晴颇有本事,当下一见,本事犹在意料之外,都不想和她动手。 梵轸剑指着霍砂,冷笑道:“姑娘,我好心劝你一句,他的事是本门内务,你一个外人何苦上赶着送死?速速离开,我们不为难你。” 晚晴拿出一条汗巾,撕成两半,替霍砂包扎了最深的两处伤,森然道:“我也好心劝你们一句,他是我阿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们若要杀他,休怪我手下无情!” 霍砂一颗心好像被搁在蒸笼里,热得透不过气,想用力抱住她纤弱的身子,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又想一把推开她,推得越远越好。 孤落那一双妙目看看晚晴,又看霍砂,娇笑道:“十二,你这妹妹真够仗义的!” 霍砂吸了口气,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推了晚晴一把,冷冷道:“疯婆子,谁是你阿兄,你别再缠着我了,滚远点!” 换做平时听了这话,晚晴必然大怒,一脚把他踹进东海都是轻的,此时胸腔里却翻不起一丝怒火,脚下生了根似的。 她心知两人联手也未必能赢,那又怎样呢? 他是她从堕和罗捡回来的,这些年陪她四处奔波,搜罗消息,寻找经书,众人觊觎的谪仙之力就在他身边,他却不曾动过半分歹念,一门心思待她好。这个人,这段缘分,都是晚晴心中的无价之宝,漫说梵宗,就算是天帝要毁了他,她也不答应。 霍砂见她低着头,不肯走,话说得更难听:“你怎么还不走?不知廉耻的泼妇,我早就受够你了,你别以为留在这里我会多么感激你,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 “闭嘴!”晚晴抬头截断他的话,长剑一抖,高声道:“我就不走,我倒要看看谁能奈我何!” 霍砂对上她坚韧的目光,心中激荡,急忙别开脸,向着无人的山坳,深吸了口气。 “好极,好极!”孤落那拍着手,笑靥如花,道:“真正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十二,你心思单纯,师姐一直担心你被女人骗,如今见你有这么一位貌若天仙,又重情重义的红颜知己,师姐真替你高兴。” 晚晴睐她一眼,转而看向对面的红衣男子,道:“你就是司命殿的大供奉多陵?” 多陵微微一愣,道:“姑娘认识我?” 霍砂也有些奇怪,多陵是个神秘人物,堕和罗认识他的人寥寥无几,晚晴在堕和罗只待过半个月,怎么会认识他? 晚晴高深莫测地一笑,道:“听说你的御火术很厉害,我来领教领教。”言毕,长剑递出,刷刷两剑连刺多陵胸口和小腹。 多陵在剑风笼罩下岿然不动,眼看剑尖就要没入他胸口,嘭的一下烈焰翻腾,火花四溅,热浪灼肤,他人不见了。 晚晴被火包围,将剑舞成一团剑花,护住自己,眼风扫见多陵出现在霍砂身后,又向他刺去。银白的剑光好像一个大雪球,滚来滚去,上蹿下跳,与多陵一触即分。剑气森森,火光耀目,梵轸和孤落那都不敢靠近,只缠着霍砂。 霍砂压力虽减,但灵力消耗甚巨,又受了伤,招架他们两已有些勉强。孤落那绕到他身后,发掌拍向他背心,霍砂反手与她对了一掌,身子一晃,梵轸的剑便刺入了他小腹。 孤落那挥刀砍他脖颈,铛的一声,弯刀被一枚铜钱击偏。霍砂侧身躲开,猛力一拳击在孤落那太阳穴上,又向梵轸狂刺数剑,小腹血如泉涌。 “你伤得太重,别再运功了!”晚晴飞身上前,揽住他的腰,与梵轸双剑交锋,举起右脚踹在孤落那胸口上。 她这一脚用了十成力,孤落那倒退五丈才站稳,神色痛楚,一口血雾喷将出来。 晚晴抱着霍砂滴溜溜地一转,躲过三个来势汹汹的火球,背靠石壁,一发把剑舞得密不透风。 红日沉入山下,残阳收尽,煌煌烈火烧得巃纵崖如同白昼。 霍砂眼前发黑,双脚好像踩在棉花上,他倚着晚晴喘息,她身上好香,一阵阵散入他的五脏六腑。视线忽然清晰,她汗如雨下的脸庞,在剑光火光中美得惊心动魄。 初见她时,也是生死关头,穷途末路,她笑盈盈地伸出援手,虚弱的心神哪禁得起这样的美的攻击。 他被俘获了,跟着她来到中土,越陷越深。虽然她不明白他的心意,但在这一刻,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别管我了,你快走罢。辛长风还等着你去救呢,他才是你亲哥哥。”他说这话只是想劝她走,没有别的意思,但话说出口,似乎有点酸,又不知如何解释,胡乱道:“你不走,也救不了我,白白搭上一条性命,不划算。” 晚晴凝神应敌,道:“倘若他们要杀的是我,你会走么?” 当然不会,她知道,所以她也不会走。 一股热流上涌,堵住了喉头,霍砂吞咽了几下,才道:“我才不管你呢,你再不走,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不知道的,还当你为我殉情了呢,多肉麻啊。” 晚晴不说话,梵轸,孤落那和多陵的三股力量加诸剑上,她连说话的余力都没有了。 却说聂小鸾听了桑重的忽悠,往象鼻岭寻宝,岭上岭下找遍了,一无所获,便想着去最近的巃纵崖看看。 来到这里,只见火光冲天,最亮处有两男一女,青衣男子使剑,赭衣女子使刀,红衣男子御火,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围攻一团剑光,个个身法奇快,招式精妙,看得人眼花缭乱,显然都是绝顶高手。 剑光里裹着两个人影,金铁相击之声震耳,火焰飞千条红虹,斗得地动山摇,好不热闹。 聂小鸾悄悄靠近了细看,那剑光里竟是霍砂和钟晚晴,当下吃了一惊,跃身上前架住了青衣男子的剑,道:“霍教主,钟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霍砂已经意识模糊,听不清周围的声音,其余四人都一愣,晚晴道:“聂道长,你别管我们的事,快走!” 聂小鸾看出霍砂受了重伤,这三人是要置他和晚晴于死地,眯起眼睛道:“你们是铜雀堂的人?” 青衣男子冷笑道:“我叫梵轸,是堕和罗的大宗师,他们都是堕和罗的人。” 聂小鸾哦了一声,道:“你们是霍教主的仇家,贫道聂小鸾,是霍教主的朋友,你们若一定要为难他,贫道只好得罪了。” “你就是清都派的聂小鸾?”梵轸挑起眉毛,眼中露出一丝兴味,道:“中土的名门大派都是穿绸缎,吃粗糠,外面看着光鲜,里子一塌糊涂。什么掌门长老,岛主洞主,都是浪得虚名。聂长老剑术卓绝,名声显赫,让我看看你到底几斤几两!” 剑光霍霍,两人转眼过了七八招,聂小鸾左手一甩,丢出一道黄符。符纸在半空中迸发出耀眼的白光,一只雪狻猊跃然而出,咆哮着扑向多陵。 阴寒之气直逼后背,多陵闪身躲开,晚晴对面登时只剩下孤落那一人,唰的一剑从她刀下穿过,刺进了她的心窝。 拔出剑,孤落那倒在地上,一双碧眼凸起,失了光彩。 晚晴喘了两口粗气,脸被汗水润得惨白,这才得空擦了一把,看向激斗中的聂小鸾,由衷道:“聂道长,多谢!”说罢,布下结界罩住霍砂,挥剑与雪狻猊夹攻多陵。 清都派的剑法本就以灵动多变出名,传到聂小鸾手中更是变幻莫测。梵轸不像霍砂,已经参透剑法的真谛,应变无穷,故而能赢聂小鸾。他百余招拆将下来,颇觉吃力,那边多陵的御火术被雪狻猊压制,晚晴的剑几次擦着他的要害,他腾不出手来帮梵轸。 聂小鸾决心要替清都派,替中土的剑术争一口气,愈战愈勇,身形样貌时而是袅娜的美貌女子,时而是挺拔的英俊男子,剑招也在阴柔与刚猛之间来回变换。 梵轸衣衫破裂,片片飞舞,护身宝甲被划出一道道剑痕。 聂小鸾翘起唇角,道:“都是大宗师,你可比霍教主差远啦!” 这话戳中梵轸痛处,他涨红了脸,两眼冒火,出剑越发凌厉。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暗处冒出来,无声无息地飘至聂小鸾身后,双掌齐发。 聂小鸾猝不及防,刹那间背上剧痛,胸口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他反手打出一道金光,黑影避开了。 聂小鸾余光一瞥,是个七尺多高的黑衣蒙面人,冷笑道:“阁下这般宵小行径,想必是铜雀堂的人了。” 蒙面人不作声,拿出一双判官笔攻了过来。聂小鸾以一敌二,剑气若惊涛澎湃,狂澜万丈,拍散了蒙面人的神魂,震碎了梵轸的护身宝甲。 梵轸赤着上身,长发披面,口中鲜血直流,倒在了地上。 聂小鸾定了定神,回身看去,雪狻猊被大火吞没,晚晴提着剑,胸口剧烈起伏,一条右臂血肉模糊,脚下是多陵残缺不全的尸体。 “钟姑娘,你怎么样?”聂小鸾向她走过去,没走两步,便觉得天旋地转,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晚晴急忙过来扶住他,道:“聂道长,你伤得不轻,我送你回去罢。” 聂小鸾用袖口抹了抹嘴,微一调息,摆手道:“不碍事的,我看看霍兄的伤势。”走进结界,蹲下身,伸手搭霍砂的脉。 晚晴已给霍砂服下丹药,这时药力生效,霍砂微微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人,十分诧异,声音嘶哑道:“聂道长?你怎么在这里?” 聂小鸾笑道:“我本来是来寻宝的,不想遇上了你们。你伤得这么重,须高手替你疗伤,钟姑娘这个样子是不能了。我知道你们掬月教人少,若是信得过,随我回清都山疗伤罢。” 霍砂满心感动,但不愿麻烦他,正要拒绝,眼色一变,看向他身后的人影,道:“小心!” 聂小鸾转过身,竟是梵轸站了起来,风声飕然,炫目的剑光流转。聂小鸾一眼便看出是金蚕吐丝,叹息一声,挥剑迎了上去。 桑重和阿绣从东海回到秋水峰,看见桌上辛舞雩的信,已是一更天了。 他们火速赶到巃纵崖,就见两团剑光碰撞,比金乌更灿烂,一时失明,只听呼号的狂风中一声巨响,穿云裂石。 第九十八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上) 剑光缓缓收敛,聂小鸾和梵轸对面而立,相距不过三尺。梵轸手中握着一截断剑,双目圆睁,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聂小鸾的剑剑尖指地,没有一滴血。扑通一声,梵轸双膝着地,脑袋垂下去,眉心的剑痕这才流出血。桑重和阿绣走上前,见聂小鸾脸庞透亮,焕发着异样的光彩。 桑重感觉不妙,道:“师兄,你怎么样?” 聂小鸾向他笑了笑,走到霍砂身边,盘腿而坐,道:“霍教主,金蚕吐丝的破解之法我昨日便想出来了,只可惜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原本不想在你面前献丑,也是无可奈何。待我日后慢慢思索,一定有更好的破解之法。” 霍砂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灵力正以极快的速度消散,竟是为刚才那一招搭上了自己的修为。晚晴,阿绣,桑重也都看出来了,心中震撼非常,又十分痛惜,围拢在他身边,一时说不出话。 较之别人,霍砂更多一种对手间的敬佩,代价如此之大的破解之法,别人想都不敢想,可是聂小鸾没有什么不敢想的。 也许这就是金蚕吐丝唯一的破解之法。 霍砂声音发颤道:“聂道长,我以为世上无人能破解金蚕吐丝,你只用了短短两日,已经很厉害了。” 聂小鸾笑道:“你哄我呢。” “我没哄你,是我连累了你。”霍砂歉疚极了,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不该管的。聂道长,我没有帮过你什么,你这份情,我愧不敢当。” “霍教主,你不必歉疚。我这么做,是为了证明我能破解金蚕吐丝,这也是我自己的事,无关他人。”聂小鸾声音温和,转眸看住桑重,道:“师弟,你该明白。” 师兄弟间,桑重与他感情最为深厚,点了点头,手指搭上他的脉,诊出他内伤严重,若无修为支撑,性命难保,便要把自己的修为渡给他。 聂小鸾拂开他的手,嗔道:“师弟,这是劫数,你是知天命的人,怎么还看不破?” 桑重心如刀绞,道:“纵然是天界的神仙,也难看破至亲的生死,何况我?”说着声音哽咽,又道:“师兄,你不能走,还有那么多弟子等着你传授剑法呢。你若走了,清都派的剑术便后继无人了。” 他素来不喜欢师门赋予自己的责任,可是到了这种时候,他发现只有责任能留住一个人。 聂小鸾笑道:“谁说我要走了,我只是要休养一段时日。前途险恶,你们多保重,但愿我醒来时,你们都安然无恙。”说罢,闭上了眼睛,肌肤下的光似乎被风吹灭了。 众人见他气息全无,脸庞灰暗,分明是去世的样子,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该不该悲痛,都蓄着眼泪,疑疑惑惑,手足无措。 阿绣先开口道:“奴看聂道长不像是开玩笑,我们还是把他带回清都山,让黄掌门看看罢。” 桑重嗯了一声,正要搬动聂小鸾,一声住手从远处飞来,众人循声看去,却是黄伯宗。 身为掌门,黄伯宗一向注重仪表,这会儿冠也不戴,鞋也不穿,科头跣足便来了,显然是急得狠了。 桑重迎上前,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黄伯宗劈头盖脸道:“看看你干的好事!把你师兄也搭进去了!我早就劝他离掬月教远一点,他偏不听,都是你撺掇的!你心眼活,走到哪里都能全身而退,你师兄是个死心眼,惹不起这些麻烦,你不知道么!” 桑重也不想把聂小鸾拉下水,但聂小鸾结识霍砂等人,确实与桑重脱不了干系。他本来就自责,听了这话,一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低着头,一声不吭。 阿绣也很自责,毕竟若不是她,桑重不会管掬月教的事,或许聂小鸾就能逃过这一劫。 她敛袂深深一揖,道:“黄掌门,这事不怪桑郎,都是奴的错。奴没想到区区几卷经书,会引出铜雀堂这么厉害的敌人,更没想到会害了聂道长。早知如此,奴当初决不招惹桑郎。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您先看看聂道长怎么样罢,只要能救他,拿奴去炼药,奴也心甘情愿。” 霍砂忙道:“聂道长因我遇害,要炼药,也该拿我炼。” 晚晴横他一眼,道:“你们能炼出什么灵丹妙药?倒不如拿我炼。” 黄伯宗越听越不像话,袍袖一拂,道:“行了,行了,我们清都派又不是什么拿活人炼药的歪门邪道。”说着拿出一个刻满符文的白玉罩,变大了,罩住聂小鸾,念动咒语。 “天之至私,用之至公。禽之制在气。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反复念了三遍,连人带罩收入袖中。 一晌贪欢 第65节 桑重小心翼翼道:“掌门师兄,四师兄还能醒来么?” 黄伯宗瞪他一眼,道:“看他的造化了。” 桑重了解这位掌门师兄,倘若聂小鸾真的凶多吉少,连他也没有法子可救,反而不会数落自己了,因此稍稍安下心。 黄伯宗皱眉看了看地上的四具尸体,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晚晴指着梵轸,道:“这个是堕和罗的大宗师,国君的亲侄子梵轸,聂道长是为了破他的剑招才修为尽失的。”又指向黑衣蒙面人,道:“那个应该是铜雀堂的人,若不是他偷袭聂道长,聂道长也不会重伤。其他两个都是堕和罗的人。” 黄伯宗走到黑衣蒙面人身边,扯下他的面幂,目光狠狠地碾压一番,道:“这个铜雀堂兴风作浪,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我清都派的人,实在可恶!” 桑重寻思这话,是有两个意思,一是告诉自己,之前自己被铜雀堂的人打入灵水妄境的事,他业已知道了。二是想和掬月教联手对付铜雀堂。 对于后者,桑重当然乐见其成,但他不好开口,便向阿绣使眼色。 阿绣何等机灵,当下便心领神会,款款走到黄伯宗身边,道:“掌门,铜雀堂主就是青帝城主东方荻,东方荻与我们掬月教有不共戴天之仇,最后一卷《隐芝大洞经》多半就在他手中。叵耐我们势单力薄,不是铜雀堂和青帝城的对手。掌门若肯帮我们,一同为聂道长报仇,便再好不过了。” 黄伯宗睇她一眼,道:“你们掬月教卧虎藏龙,诡秘莫测,我不知道你们的底细,怎么放心与你们合作?” 阿绣道:“倘若结为盟友,我们自然以诚相待。” 黄伯宗沉吟着,踱步至霍砂和晚晴面前,打量着这两位绝顶高手,心想:四师弟要休养许久,这是本门的一大损失,不能不补,若把这两个还有他们背后的高手拉拢过来,倒也便宜。 之前纵容桑重与掬月教来往,黄伯宗心里就有拉拢掬月教的意思,但掬月教都不是省油的灯,黄伯宗怕牵制不住,反受其害,便不动声色,让桑重自己去摸索。 眼下聂小鸾重伤,黄伯宗深恨铜雀堂,又见阿绣,霍砂,晚晴都很内疚,这份内疚正是牵制他们的缰绳,便拿定了主意。 “霍教主,钟姑娘,你们的伤需及时就医,请随我去清都山罢。” 霍砂和晚晴明白,治伤只是其次,主要是商议结盟对付铜雀堂的事,便没有推辞。 一行人来到秋水峰,晚晴进了阿绣的卧房,躺在床上,闻着被褥的熏香,心神松弛,疲倦登时从骨子里涌出来,昏昏沉沉,痛觉都迟钝了。 阿绣替她擦干净身子,一边上药,一边问她疼不疼。听不见回应,抬头一看,竟睡着了。 手臂烧成这样,该有多疼?这样还能睡着,该有多累?阿绣心中一酸,泪水滚落在衣襟上,吸了吸鼻子,上完药,拿一床纱被给她盖上,擎着灯,悄悄带上门,走到隔壁。 桑重和黄伯宗正在给霍砂运功疗伤,阿绣没有出声,坐在椅上看着。霍砂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中裤,瞑目盘膝坐在桑重和黄伯宗中间的蒲团上,长发飞扬,衣袖鼓荡。周围烛火摇曳,照得三人忽明忽暗。 及至天色大亮,黄伯宗睁开眼,神情复杂地看了霍砂片刻,起身走了出去。 阿绣掏出帕子,替桑重擦了擦汗,低声道:“怎么样?” 桑重道:“他伤得太重,万幸修为深厚,才没有性命之忧,但需静养半年才能恢复。” 阿绣心一沉,思忖道:他们两个都倒下了,这是铜雀堂进攻掬月教的良机,我决不能让东方荻得逞。 她深感肩上担子沉重,一发把腰背抻得笔直,向门外的黄伯宗走去。 黄伯宗迎着晨光,负手立在檐下,见他们俩出来,瞥了眼屋里,道:“这小子年纪轻轻,修为恁般高,究竟什么来历?” 第九十九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中) 山市的琼英巷口坐着一名拉胡琴的瞽者,穿着缀满补丁的蓝布道袍,瘦得好像一根风干的竹笋,稀稀拉拉的胡须在胸前拂动。 他每日在此卖唱,唱的都是些山歌野调,不算难听,也不算悦耳,路过的妖魔鬼怪或人类修士偶发善心,会往他面前的粗瓷大碗里丢一两块灵石。 他在这里唱了许多年,究竟几多年,谁也说不清,连他自己的记忆也模糊了。大家都叫他蓝瞎子,很少有人知道蓝瞎子的另一个身份,地藏街的引路人。 地藏街是山市最神秘的一条街,传说街上的店铺卖的都是稀世珍宝,入口变幻不定,只有引路人知道。 胡琴伴着粗哑的歌声在夜色中飘荡,阿绣穿着黑纱长衫,石榴红的缎子裙,戴着黑纱面幂,穿过茫茫白雾,走到蓝瞎子面前,从袖中摸出一块灵石,丢在碗里。 “唱个《真相思》我听。” 蓝瞎子咧嘴笑道:“俺是薄幸人,不会唱《真相思》,只会唱《假相思》。” 阿绣叹息道:“真相思人煞有薄幸处,薄幸人煞有真相思处。那便唱个《假相思》罢。” 秃癞痢,梳了个光光油鬓。缺嘴儿,点了个重重的朱唇。白果眼儿把秋波来卖俏,哑子说话教聋子去听。薄幸人儿说着相思也,这相思终欠稳。 一曲唱罢,蓝瞎子站起身,手持竹杖点着地面,领着阿绣走向巷子深处。 地藏街上只有一家药铺,主管姓裴,经营了两百多年,裴主管见过的客人不计其数,印象最深的是一名女子。 她头一回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穿着黑纱长衫,石榴红的缎子裙,戴着黑纱面幂,自言姓卓。之后每年都来一两回,每回都是这副装束,验货付钱,从不多话。 她买的不是药,而是灯油,一种鲛人熬成,滋养魂魄的灯油,三万灵石一斤。 二十年来,她总共买过三百六十斤。这么大一笔开销,若非名门大派,世家豪族,谁负担得起? 裴主管实在好奇这女子的身份,莫名其妙跟丢三次,心知利害,不敢再跟踪她。 今夜铺子里没有客人,烛光照着裴主管和他身后大大小小,一千多个抽屉。风卷着外面本堂法制应症煎剂的幌子,影子像一条蛇被门槛压在地上扭动。 裴主管坐在椅上,看了会账本,便望着门槛发呆。 那女子已有半年没来了,刚想到这节,一只莲瓣似的红绣鞋迈了进来,往上看,是石榴红的缎子裙,黑纱长衫,黑纱面幂,乌云般的发髻。 裴主管好像被蝎子蛰了屁股,噌的一下站起身,满脸堆笑,拱手道:“卓姑娘,一向可好?” 阿绣点点头,一双眼透过面幂,在裴主管脸上,身上捕捉到几丝异常,声音沙哑道:“裴主管,近来生意怎样?” 裴主管笑道:“托姑娘的福,还算不错。”领着她穿过后面的天井,进了一间厢房,叫伙计上好茶。 这里的茶点,阿绣是不吃的,但她毕竟是大主顾,礼数不能缺。 十五斤灯油装在一个白釉盖罐里,阿绣打开盖子,低着头验货。裴主管目光颤动,仿佛灯油掺了假,生怕她发现,双手按在膝头,不住地冒汗,把长衫都洇湿了。 验了一盏茶的功夫,阿绣付钱离开,和往日差不多。裴主管却觉得格外漫长,送她出门,望断她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 半个月前,他正躺在家里的床上睡觉,一把刀架上他的脖颈,他从梦中惊醒,吓得魂飞魄散。持刀的黑衣人交给他一只琉璃小瓶,里面装的也是灯油。 “将这瓶灯油掺入那位卓姑娘买的灯油里,事成自有重酬,不成便杀了你。”黑衣人的声音比刀锋更冷。 裴主管唯唯诺诺,心道:卓姑娘,我虽然赚了你不少钱,但也没必要为你搭上性命啊,你可莫怪我。 殿外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几树桃花被打得满地残红,雷声阵阵,殿内金蟾啮锁的香炉喷着青烟。东方荻在烟雾中打坐,心里是一片风和日丽。 巃纵崖一战,重创了掬月教的两大高手,而自己只折了一个光音尊者。现在只要找到掬月教的所在,便有十成的把握得到谪仙之力,打开那条通往天界的密道。 他预感强烈,自己就要成功了。这种感觉令他心跳加速,血脉偾张,青春焕发。 须罗尊者走进来,行了一礼,道:“堂主,灯油昨晚被那女子买走了。” “好极!好极!”东方荻喜形于色,站起身,兴冲冲地走了几步,道:“你这就去准备,明晚我们便会会那位谪仙。” 晚晴和霍砂还在秋水峰养伤,阿绣回到掬月教,见湖上有一团灯光,一人坐在灯影里垂钓,意态闲逸,正是桑重。 阿绣飞身上前,落在舟头,道:“大敌当前,你还有心情钓鱼?” 桑重瞟她一眼,道:“那你说我该做什么?” 阿绣道:“练剑啊,有道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桑重笑了笑,又看她一眼,道:“灯油买回来了?” 阿绣拿出罐子递给他,眼神得意又不屑,道:“那个裴主管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实在不会演戏。可惜了这十五斤灯油,不能用了。” 四十五万灵石,桑重的年俸都没有这么多,确实挺可惜的。他打开盖子,灯油的颜色气味与阿绣以往买的并无不同,铜雀堂的功夫是细的。 盖上盖子,桑重道:“难怪你们到处偷盗抢劫,原来是为了这笔开销。” 阿绣道:“也不全是,我们偷的抢的都是有名有钱的高手,也算是一种挑战,本身就很有意思。” 桑重能理解,但不能赞同,至少表面上不能。阿绣坐在他身边,望着他钓上来三条鱼,都没再说话。湖面柔波漾漾,岸边弱柳烟拖,夜莺一声接一声。往常这个时候,总能在摘星阁的窗牖上看见辛舞雩的影子,今晚却看不见了。 “桑郎。”阿绣轻唤一声,眼皮半垂,道:“倘若奴不是你喜欢的样子,你待如何?” 桑重侧首谛视她,唇角泛起笑意,复又看着湖面,道:“你倒是说说,我喜欢什么样的?” 阿绣掰着手指道:“美貌,柔弱,聪明,又不能太聪明。” 桑重道:“这样的女孩子我见过不少,可我并不曾对她们动过心。” 阿绣道:“因为她们不够有手段。” 桑重摇了摇头,道:“喜欢一个人是玄之又玄的缘分,没有规律,无法定义。我喜欢你,所以你怎样都好。我不喜欢她们,所以她们怎样都不好。你可明白?” 虽然这话将来未必作数,但当下,阿绣无比受用,握住他的手盈盈笑了,柔声道:“这可是你说的,将来若是食言,奴要你好看。” 东方荻在灯油里掺了一种尸油,只有蛊虫能发现。次日天一黑,他便带着四名尊者在内的十六名好手,无量观的束观主,龙门派的谢掌教,跟着蛊虫来到一个僻静幽深,被法阵笼罩的山坳。 束观主道:“这法阵虽然复杂,并不难破,交给我罢!” 他和谢掌教听东方荻说了密道的存在,都心动不已,对东方荻马首是瞻,抢着立功。 谢掌教不甘示弱,道:“我来帮你!” 不多时,两人破开法阵,只见楼台影影,殿阁沉沉,没有丝毫动静,显得岑寂荒凉。 谢掌教笑道:“莫不是那位谪仙知道城主来了,吓得不敢出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把冰冷的男声响起:“堂堂青帝城主,行此强盗之事,实在令人不齿。”他声音不大,但沉稳有力,每个字都在山坳间回荡。 谪仙是名女子,这说话的男子是谁?众人心中疑惑,循声走到一座两层小楼前,见黑地金字的匾额上书:摘星阁。 厅门开着,一条颀长的人影走将出来,白衣胜雪,玉冠乌发,在石阶上负手而立。东方荻看清他的模样,脸色惊变,这分明就是玉宸帝君的模样,只是年轻许多。 “你……你是玉宸帝君的儿子?” “不错。”辛长风目光冷峻,宛若一双宝剑刺在他脸上,倨傲地抬起下巴,道:“你就是东方荻?” 第一百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下) 东方荻想过辛舞雩要救的人是她兄长辛长风,不想辛长风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一个谪仙的分身已经很难对付,何况两个谪仙? 情形出乎意料,东方荻有些措手不及,束观主和谢掌教更是吓白了脸,惊惶失措地看着东方荻。 东方荻定了定神,抹去脸上的惊骇,从容一笑,道:“我是东方荻,我与令尊相识已久,早该来看望你们兄妹了。” 辛长风唇角微翘,道:“先父并不曾提过东方城主,你们的来往,我还是从《隐芝大洞经》中略知一二。说来还要感谢东方城主,若不是你把先母献给先父,便没有我和舍妹了。” 东方荻没看过空白页上的内容,但大致也能猜到费元龙写了些什么,对辛长风话中的讥讽之意,他似乎浑然不觉,面色沉痛道:“令尊飞升之前,也是青帝城的人。我十分敬重,为他修建祠堂,四时奉祭,从未怠慢。他老人家偶尔显灵,有甚钧旨,我都竭力虔心地去办。这二十年来,他老人家不再显灵,我便猜到出了变故。后来得知令妹下凡,我一发肯定令尊不好了,没想到他和令堂都已仙逝,深可痛哉!” 辛长风道:“他和先母若还健在,东方城主想必也不敢打舍妹的主意。” 东方荻叹了口气,道:“说实话,我也不想伤害令妹,无奈我有一桩难处,思来想去,只有谪仙之力可解。我是个惜命的人,少不得委屈令妹了。” 一晌贪欢 第66节 辛长风提起眉眼,神情更加讽刺,道:“什么难处值得东方城主处心积虑,算计我们掬月教?不妨进来详谈,或许我能帮你也未可知。” 他转身进门,东方荻凝视他的背影,心想辛长风若真好好的,之前为何不见他出手?莫非他知道妹妹有难,刚从天界下来?不太可能。 抑或辛舞雩假扮辛长风唬我?这倒是很有可能。 他做了个手势,让其他人留在外面,自己跟了进去。厅上珠灯高挂,点着几枝手臂粗的蜡烛,十分明亮。正中间设一张退光黑漆香几,几上放着一个古铜兽炉。 辛长风坐在上首一把交椅上,端起一盏茶,眼皮低垂,拨弄着茶碗盖。东方荻向他旁边的交椅上坐了,细细打量着他,目光像薄而锋利的刀片,试图刮去他的伪装。 “辛公子可知令尊曾经打通一条密道,方便他往返天界和凡间?” 茶碗盖顿住,辛长风默然片刻,道:“知道,二十年前我发现先父试图用舍妹炼丹,私自带着舍妹下凡,怕先父找到我们,便将那条密道封死了。” 他这么做,等于自绝后路,东方荻有些错愕,又疑心他是真的辛长风,惊疑不定之际,忽想到被掬月教剿灭的昙摩净天等人,是了,那次定是他动的手。 他应该受了伤,不能随便动手。 东方荻的眼珠很快转了好几个圈,道:“我还以为是天界的其他神仙发现了密道,封死了。我天劫将至,必须打开密道去天界,否则便有性命之忧!你们不是想要翠元丹么?丹方一直在我手中,只要你们帮我打开密道,我便把丹方交给你们。” 辛长风面色迟疑,道:“密道的封印是无法解除的,强行打破,会扰乱凡间的秩序,后果不堪设想。” 东方荻冷冷道:“只要我去了天界,凡间怎样,与我何干?辛公子,你们兄妹不是我的对手,这个忙你不帮也得帮。” 辛长风长叹一声,道:“两百多年前,你给我外公下毒,逼迫先母进宫。你将她当做贡品,献给先父,换取突破修为的法子。如今你为了飞升,算计我们兄妹,不顾天下苍生的死活。就连当你是好友的苏荃也被你利用,东方城主,有道是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你从来不怕么?” 东方荻笑了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都是这么过来的,令尊也不例外,我怕什么。” “东方荻,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卑鄙小人!”楼上终于有人忍耐不住,一声怒喝浑似打雷,雷声未落,人便冲了下来,正是苏荃。 他脸庞通红,目眦欲裂,身后跟着蜀山,龙虎山,茅山,终南山,阁皂宗,天心派等名门大派的掌门长老,乌泱泱的一群,黄伯宗也在其中。 本来掬月教得罪了蓬莱,除了清都派,其他名门大派与他们没有交情,都不愿相助。但黄伯宗日前告诉他们,东海的一座荒岛上有个阵法,封印着一条连通天界与凡间的密道,东方荻之所以算计掬月教,是想用谪仙之力打破封印,进入天界。 此举很可能扰乱两界的秩序,给凡间带来难以预料的灾祸,谁也不能独善其身。诸位掌门长老深知利害,都坐不住了,跟着黄伯宗看过阵法,今晚又埋伏在摘星阁,听了桑重和东方荻的话,再无疑虑。 东方荻大吃一惊,再看辛长风,哪里还是辛长风,分明是桑重。东方荻目瞪口呆,脸上风云变幻,精彩纷呈。 桑重筹谋多日,就想看看这一刻他的表情,瞬也不瞬地注目于他,唇角漫开笑意,站起身道:“东方城主,被人算计的滋味怎么样?” 东方荻心念电转,便知道掬月教和清都派联手了,苏荃等人是黄伯宗找来的,桑重变成辛长风的样子,是为了套自己的话,让苏荃等人听明白。 “好极,好极!”东方荻也笑起来,重新打量眼前的桑重,流露出欣赏之色,道:“久闻清都派的五长老聪明绝顶,心机无双,我算是见识了。但我有一点不解,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来?” 守在外面的四名尊者见这情形,都冲进来护在东方荻周围,束观主和谢掌教暗自掂量一番,也跟了进来。 双方剑拔弩张,桑重却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道:“辛公子伤势严重,需灯油滋养魂魄。自从阿绣告诉我,她每年都会去地藏街的药铺买灯油,我便想若我是东方城主,我势必在灯油里做手脚。于是我让阿绣昨晚去买灯油,你等了这么久,终于知道掬月教的所在,霍教主和钟姑娘又重伤,你绝不会多等。所以我猜你一定今晚来。” 东方荻方知自己的心思早已被他猜透,阿绣买灯油是将计就计,引诱自己进入陷阱,感慨良多,击掌道:“真正是算无遗策,桑长老,我简直有些佩服你了。只可惜你这样的人才与我为敌,我断乎不能留你了。”语声方毕,掌风已闻。 桑重足下一滑,躲到了掌风之外,屋里的烛火飘摇,黄伯宗闪身上前,道:“东方荻,你手下的人重伤我师弟,这笔账我与你好好算算。”说话间,举臂划个圆圈,一掌当门直冲出去。 几乎同时,苏荃的剑风横扫而至,他恨声道:“东方荻,我听信你的话,苦苦寻觅翠元丹的丹方,到头来就在你手中。枉我以为你好心帮我救羽儿,十分感激你,你竟拿我当刀使。我今日若不杀了你,还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东方荻左手与黄伯宗对掌,右手持剑招架苏荃,毫不吃力,道:“苏岛主,不是我不想救令郎,而是令郎早已魂飞魄散,翠元丹也救不了他。” 苏荃心一沉,几乎坠入冰冷绝望的深渊中,极力挣扎道:“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的鬼话,翠元丹一定能救羽儿!” 第一百零一章 只羡鸳鸯不羡仙(上) 剑光滚动,宛若白练乱舞,掌风呼呼,压得众人透不过气,屋里的桌椅支离破碎,木屑横飞。黄伯宗和苏荃倏进倏退,忽而跃起,忽而伏低,迅速已极,东方荻却比他们更快。 桑重正欲上前帮忙,雪山尊者挺剑刺来,拆了两百多招,雪山尊者的衣袖被他划破,意外道:“桑长老,你的剑术精进不少!” 桑重道:“过奖,像你这样的高手为东方荻卖命,实在可惜。” 雪山尊者不接话,蜀山的弓长老与须罗尊者也斗了两百多个回合,不分胜负,茅山的穆长老从旁边斜刺一剑,须罗尊者闪躲之际,露出破绽,面具被弓长老劈成两半。 须罗尊者仰面倒下,年轻的脸庞鲜血淋漓。 弓长老和穆长老看着他,都有些吃惊。他们修炼了五六百年才有这一身修为,东方荻的这名手下看起来不过一两百岁,修为便与他们差不多,叫他们如何平静? 略一思量,便明白未必是东方荻的手下资质多么出众,而是他们得到了天界的秘法。 东方荻目光一扫,心中了然,不失时机道:“天界秘法精妙,寻常人得到一点,便能受益无穷。诸位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面对天劫,又能有几分把握?不如助我打开密道,一同去天界!” 这话极是动摇人心,黄伯宗喝道:“魔头,休要妖言惑众!我等生长于凡间,岂能为了一己之私,舍弃凡间众生?再者,由密道进入天界有违天规,若被天神发现,难逃一死。你自家执迷不悟,还想拉上别人陪葬,罪大恶极!” 茅山的许掌教道:“正是这话,魔头,我劝你悬崖勒马,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东方荻哈哈大笑,道:“明明是你们执迷不悟,还自以为清醒,可悲可笑!” 通往天界的密道太诱人,好在今晚来的道门高手都是经过桑重挑选的可靠之人,纵然心中有些动摇,一时也不至于叛变。但若久战不胜,势必生变,须尽快占据上风,才能稳住人心。 桑重剑招一变,连刺七八剑,剑影闪动,又奇又快。雪山尊者两腿都受了伤,渐渐难以招架,不断后退。桑重起脚踢飞他的剑,反手一剑刺穿了身后偷袭的束观主的胸膛。 弓长老等人暗自奇道:这小子的剑法怎么变得如此厉害?细看不像是清都派的剑法,想到他与掬月教的妖女相好,定是得到了天界的秘法。 一壁眼红,一壁又想与其和东方荻冒险去天界,倒不如卖个人情给掬月教,日后分得些好处,少则少矣,胜在稳妥。 拿定主意,精神抖擞,士气大振,与铜雀堂的人斗得如火如荼。苏荃和黄伯宗却已落于下风,桑重说了声结阵,蜀山的陆掌门,龙虎山的张掌教,茅山的许掌教,阁皂宗的祖宗主便抽身出来,站定四个角,掐诀结阵。 半空中金色篆文浮现,围绕着东方荻流转,东方荻感觉体内灵力有凝滞之象,微微冷笑,挥掌震退黄伯宗,自顶门取出一根细如牛毛,三寸多长的银针。霎时间,他周身灵力仿佛开了闸的江水,奔腾澎湃,冲破了法阵。 三日前,桑重替霍砂疗伤,听他道:“桑道长,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之前在蓬莱与东方荻交手,我感觉他的灵力不太对劲。” “怎么不对劲?” “我在堕和罗时,见过一些高手为了躲避天劫,用法宝或者符咒压制自己的灵力。与他们交手时,就会有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好像看见一个九尺大汉长了一双小脚。若想置他们于死地,必须逼出他们的全部灵力。” 东方荻手中的银针无疑就是压制灵力的法宝,桑重看着,暗自佩服霍砂敏锐的直觉。 陆掌门,张掌教,许掌教,祖宗主连退数步,胸口钝痛,心突突乱跳,拿出兵刃,齐向东方荻攻去。 摘星阁外,阿绣感觉到异常强烈的灵力波动,知道时机到了,却无法启动春城飞花,心中怪道:娘娘说一纪内只能用三次,每次间隔不少于三十日,距离上回使用正好是三十日,怎么用不了呢? 想了想,身体僵住,心道:糟了,娘娘说的时限是以天界的灵气为前提,凡间灵气不及天界充沛,间隔自然不止三十日了,这可如何是好? 阿绣急得汗如雨下,恼自己粗心大意,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忽闻砰的一声,苏荃撞破墙壁,重重摔在地上,口吐鲜血。 东方荻指间夹着一截断剑,闪电般飞掷出去,蓬莱的嵇长老抢上前,试图挡住这一剑,终究慢了一瞬。断剑插入苏荃心口,嵇长老大呼一声岛主,苏荃已然气绝。 黄伯宗喘息沉重,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桑重替他架住东方荻的剑。众人见东方荻武功如此之高,修为如此之深,都有些灰心了。 就在这时,惊雷炸响,寰宇震颤,飓风从四野压卷而来。天上紫云密布,在摘星阁上方形成一个漩涡,竟是天劫之象。 漩涡中心浩瀚灵气涌动,孕育着劫雷。阿绣喜极,好比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看见一眼泉水,什么危险都顾不上了,飞身而起,奔向漩涡中心。 劫雷尚未成形,东方荻急欲收回灵力,不能再战,狂挥数剑,削下了两名长老的脑袋,逼退桑重等人,便要化风离开,却见华光迸射,照亮了整片天。 飓风忽然变得温柔,宛如女子的手,轻拂众人肌肤。 东方荻骨头一酥,气力便凝聚不起来了,但见桃夭李艳,牡丹破萼,万点飞花迎面扑来。幽香沁脾,他无法屏住呼吸,身体好像浮在水里,蔓长的水藻缠住四肢,将他往下拖拽。 这种感觉令他恐惧,他资质平平,却生性好强,一直要求自己往上走,不断地往上走,哪怕踩着别人的尸骨也比掉下去强。极致的恐惧衍生出一股力量,他屹立不倒,手中的长剑却咣当一声坠地。 缤纷花雨中,一道娉婷的身影翩然而下,落在他面前,竟是那名修为浅薄的小花妖。她纤纤素手托着一个紫金辉煌的物件,照得她玉容明艳,宛如神女。 “这是什么?”东方荻惊异无比。 阿绣巧笑道:“此物叫作春城飞花,是钟妃娘娘炼制的法宝。若不是你把她推入火坑,她本可以成为世间最出色的炼器师,与心爱的人琴瑟和鸣。” 众人呆呆地望着春城飞花,心神迷醉,一动不动。 桑重犹有几分清明,相隔五丈,他能看见阿绣眼中的恨。这恨源于钟妃对她的爱,作者为因,受者为果,善因得善果,恶因得恶果。亲手结果东方荻,她才能释怀,他帮她到这里便足够了。 阿绣捡起地上的剑,剑尖对准东方荻的心口,猛一下刺了进去。殷红的鲜血涌出,东方荻变成二十年前的玉宸帝君,落花满肩,长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旁边辛舞雩抱着重伤昏迷的辛长风,骇然失色。 阿绣闭上眼,轻声道:“你该高兴,你的榜样,玉宸帝君他老人家也是这么死的。” 劫云消散,春城飞花的光芒收敛,东方荻被落花覆盖,顷刻化作春泥。 这是何等恐怖的法宝!众人缓过神来,看阿绣的目光比看东方荻更惊骇。 阿绣收起春城飞花,叹了口气,与桑重四目相对。他依旧气定神闲,微微一笑,似暴雨后的清风,吹散了阿绣心头最后一丝云翳。 第一百零二章 只羡鸳鸯不羡仙(中) 第七卷经书是在东方荻的寝殿里找到的,桑重炼出翠元丹,已是一个月后了。辛长风服下翠元丹,受损的魂魄渐渐愈合,辛舞雩和阿绣都高兴极了。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这一个多月,山市的茶馆里都在说东方荻被杀一事。 晚晴的伤也好得差不多,这日天气晴朗,陪阿绣出来闲逛,随便走进一家茶馆,便听台上的说书先生正说到精彩处:“只见东方荻从顶门取出一根小指粗细,七寸多长,红艳艳的钉子,灵力突增,人变得有十几丈高,一掌便击毙了苏荃,引来天劫。”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晚晴伸出小指,比划道:“这么粗,这么长的钉子埋在脑袋里,下巴都要漏了。这些说书的,一个比一个离谱!” 阿绣笑道:“人就爱听离谱的故事,说书的也是生计所迫。” 二女在一张空桌旁坐下,点了一壶茶,说书先生接着添油加醋,细说东方荻如何神勇无匹,打得众高手死的死,伤的伤,一败涂地。 说了一盏茶的功夫,话锋一转,道:“正当众人绝望之际,天降花雨,仙乐缥缈,霞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东方荻面前出现一名女子,只见她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比广寒宫里的姮娥还美,手里拿着一物,名叫春城飞花。” 春城飞花已然取代莲鹤方壶,成为修仙界法宝榜上的第一。钟妃的故事随之流传,人们佩服她的才能,惋惜她的遭遇,慨乎言之,这便是传奇。 邻桌坐着一名面相精明的小伙子,抓着一把瓜子,往地上吐了两片瓜子壳,扬声道:“听说这个持有春城飞花的女子是清都派五长老桑重的相好,婚期都定下了。依我看,铜雀堂,蓬莱,掬月教争来争去,最大的赢家其实是桑重。” 说书先生折扇一敲掌心,道:“可不是么!铜雀堂,蓬莱竹篮打水一场空,美人,法宝,天界的秘法,皆入桑重觳中,且多了掬月教这座靠山,往后谁敢招惹他?” 有人酸溜溜道:“所以说,辛辛苦苦修炼,还不如娶个好媳妇,一飞冲天,省多少力气呢!” 众人深以为然,阿绣把嘴一撇,低声道:“这些人只看见别人得了好处,看不见别人的付出。桑郎为我们做的事,他们连十分之一都做不到。” 晚晴乜她一眼,笑道:“昨日还跟我抱怨他的不是,这会又替他抱不平了。” 阿绣扬起下巴,脸庞泛着心事了结后的轻快神采,道:“只有我能说他的不是,别人都说不得。” 晚晴捂住腮帮子,露出牙酸的表情,道:“你们就快成亲了,去挑副首饰,算我的贺礼罢。” 宰她一回不容易,阿绣拉着她直奔山市最大的金银铺。柜台后的主管看见她们,浑似天上掉下来的,忙不迭地堆笑接待,吩咐伙计上茶果点心,意甚殷勤。 晚晴吃着点心,看阿绣挑来挑去,一副一副地试戴,四五个伙计捧着梳妆匣,茶壶,手巾,簇拥在周围,不厌其烦。 阿绣试了三十多副首饰,终于选定一副金镶珠宝凤雀花草式样的,沉甸甸,足有四十斤重,嵌了两百多颗夜明珠,都有拇指粗细。 晚晴心在滴血,手抚着胸口,声音发颤问主管:“这副多少钱?” 主管双手拢袖,微微躬身,笑容满面道:“姑娘喜欢,便是小店的荣幸,哪里还敢收钱呢?” 晚晴与阿绣面面相觑,阿绣眼珠一转,盯着主管道:“你们东家是谁?” 一晌贪欢 第67节 主管垂下眼,道:“东家姓温。” 阿绣冷笑一声,想走又舍不得那副首饰,确实是别家没有的好货色,犹豫片刻,道:“用不着他献殷勤,我们又不是没钱,你告诉我们多少就是了。” 主管赔笑道:“姑娘,这是东家要送的,您莫要为难我。” 晚晴斜眼瞟着通往后堂的门,道:“既如此,阿绣你拿着罢,我去向温阁主道声谢。”说罢,走过去推开了门。 天井里摆着两只大水缸,养着莲花,这时花还未开,只有亭亭玉立的莲叶。阳光倾落,照得莲叶发白,一人立在水缸旁,穿着玉色云绢长衫,腰间系着松花色的丝绦,半边身子素洁明亮,半边留在阴影里。 晚晴凝眸微笑,道:“温阁主,这么巧,你也在这里。” 阿绣如临大敌,挡在她身前,目光恶狠狠地戳在温行云脸上,道:“你又打什么坏主意?小心我送你去见东方荻。” 温行云弯起唇角,道:“钟姑娘,听说你伤得严重,心中牵挂,去了几次清都派,都被拦在门外。我也无可奈何,你大好了么?” 晚晴并不知道他去过清都派探望自己,料想是被阿绣瞒过了,不以为意,道:“好多了,上回若不是你知会我,我阿兄便死在梵轸等人手下了。荷蒙大恩,没齿难忘!” 她深深道个万福,温行云疾步上前,考虑到阿绣在旁,只是伸手虚扶一把,苦笑道:“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你说这话,真叫我无地自容了。” 晚晴道:“温阁主,我说过,你不欠我什么。倒是我欠着你的恩情,你几时有空,我在春晖楼预备淆酒,聊表寸意。” 阿绣瞪着她,欲言又止。 温行云默了默,道:“那便明日中午罢。” 主管送她们出门,走在街上,阿绣沉着脸,质问道:“你是不是还对他余情未了?” 晚晴矢口否认,阿绣不相信,再三提醒她温行云这个人多么阴险歹毒,狡猾虚伪,要吸取前车之鉴,不能再被他的美色金钱迷惑。 正说得口干舌燥,晚晴道:“他醒来了。” 阿绣一愣,两眼放光,道:“你说少主?” 晚晴点点头,阿绣一阵狂喜,化风回到秋水峰,进屋便看见辛长风坐在床上,伸手替辛舞雩拭泪。桑重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 辛舞雩已把这二十年里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辛长风目光一转,注视着阿绣,神情从未有过的郑重,道:“阿绣,多谢你。” 阿绣鼻子发酸,眼中泪花闪烁,趋步向前,深深道个万福,哽咽道:“少主折煞奴了,您醒来,奴和小姐的心便放下了。” 辛长风微笑道:“什么少主小姐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若不嫌弃,我与你义结兄妹。这样小舞便是你姐姐,你和桑道长成亲,也算有娘家人了。” 辛舞雩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却被阿兄抢先说了。” 阿绣推辞不过,认了哥哥姐姐,大家都欢喜。回房,桑重打趣道:“这下好了,你有春城飞花,两个谪仙撑腰,将来不知怎样欺负我呢!” 阿绣咯咯笑将起来,往他怀里一扑,双双倒在床上,骑着他道:“你怕不怕?” 桑重翻身压住她,抽出腰间的猩红汗巾,将她一只手绑缚在床柱上,笑道:“你看我怕不怕?” 阿绣被他剥得赤条精光,急得两脚乱蹬,道:“奴说了,礼成之前不准再淫媾,不成体统。” 桑重索性又寻出三条汗巾,一色猩红,将她另一只手和两只脚也绑上。阿绣在他眼底展开成一个大字,嫩蕊都露出来,红绸衬着雪肤,香艳诱人。 桑重摩弄着她软乎乎的臀瓣,猛一下撞进去,道:“我偏要淫媾,你待如何?” 阿绣拧起眉头,又疼又恼,未几叫他弄软了身子,腰下湿漉漉的,气也泄了,无奈道:“你这样,洞房花烛夜还有什么意思?” 桑重微怔了下,方才明白她不是假正经,而是很在意洞房花烛夜,即便早已同床共枕,她还想保留一点期待。相比之下,他对洞房花烛夜则没那么在意,毕竟他已得手。 这便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桑重心生歉意,亲了亲她,嘴唇沾上一点淡粉色的胭脂,笑道:“好了,今晚之后我便不碰你了。”动了几下,又道:“其实有情人做风月事,无论何时都有意思。” 隔壁霍砂洗完澡,只穿着一条白绸裩,坐在床上看阿绣给的《道林胜纪》。上面记载西海之滨有山名环玉山,山上有一株五色菩提树,所结的果子能使分身脱离主体。 沧海桑田,六百多年前的环玉山如今面目全非,名字也改了。霍砂找了半个多月才在西海之滨找到一座与图上所绘颇为相似的山,但山上并没有五色菩提树。 会不会弄错了?正想着,晚晴推门进来,慌得他忙把书往枕头底下一塞,扯过被子裹住自己,攒眉道:“说过多少次,进来先敲门,你怎么总是不听?” 第一百零三章 只羡鸳鸯不羡仙(下) “你什么样我没见过?还遮遮挡挡的,无聊。”晚晴走到床边,双臂环胸,居高临下的目光将他从头刷到脚,然后翻了个白眼。 霍砂感觉身上的被子变成了空气,不自在地别过脸,道:“我不像你,没羞没臊的。” 晚晴坐下,笑道:“好个礼仪人也,让我瞧瞧你读的什么书!”说着把手伸进他枕头底下,摸到一本书,便要拿出来。 霍砂本想找到五色菩提果,给她一个惊喜,眼下还没找到,自然不想她知道,按住她的手腕,急红了脸,道:“就是一般的经书,你别看了。” “一般经书你这么紧张作甚?骗小孩儿呢!”晚晴使劲掰他的手,他力气极大,掰出她一身汗,他纹丝不动。 晚晴眼珠一转,左手疾出,偷袭他腋下的渊腋穴。霍砂对她的路数了然于胸,早有防备。两个在床上扭打起来,被子被踹到角落里,床稜摇戛,几乎散架。 霍砂一扭头,看见穿衣镜里自己赤身压着她,像个逞凶的禽兽,脸上腾地烧起来了。晚晴面朝下,双手被他反剪背后,活鱼似地扑腾。霍砂低头谛视她白腻腻的一截后颈,喉结滚动,不觉松了手。 晚晴一骨碌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那本书,封面上写着三官经。 居然真是正经书!晚晴大失所望,又不死心,翻开一页,露出得意的笑容。这一页上赫然画着不着寸缕的一男一女,在浴桶里搂抱亲嘴。 “你果然在看见不得人的东西!”晚晴板起脸,整一整发髻,化身道学先生数落他:“你伤还没好,清心寡欲,保养身体才是要紧,不可兴起这等邪念。倘若交感频繁,阳气流泻过多,岂非又添症候?” 霍砂用被子盖住下身,一言不发,垂眸听着,越听邪火越旺。晚晴浑然不觉,捉住他的小辫子,说得起劲。 霍砂欲堵住她动个不停的两片嘴唇,做那春宫图上的事,又怕她恼。忍了半日,夜色已阑,晚晴住了嘴,倒了杯茶两口饮尽,踱至窗边,推开窗牖。 屋脊之上一轮明月大放光芒,清人肺腑,晚晴仰头看着,道:“穿上衣服,跟我去个地方。” 两人来到太素峰顶,这里离秋水峰不远,但常年积雪,皑皑茫茫的一片,无人居住,宛如广寒宫阙。 并肩立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晚晴伸手一指,道:“你看那面石壁上的影子像什么?” 霍砂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面光滑如镜的石壁约有二十丈宽,七八丈高,月光将高处的两株松树影子投射其上。松枝偃蹇,旁逸斜出,风吹影动,左攻右守,右击左拒,若即若离,变化多端。 霍砂笑道:“像两个人舞剑。” 晚晴点了点头,掏出酒葫芦饮了一大口,道:“昨晚我无意间经过此处发现的,只有月圆之夜,站在这块石头上才能看见。” 霍砂心中一动,道:“你对别人说过不曾?” 晚晴道:“别人又看不懂,有什么好说的?” 霍砂抿住嘴唇,唇角笑意泄露。静观良久,晚晴飘身后掠,她穿着银白色挑绣百花裙,月光下宛如银凤飞舞,剑光一卷,便向他攻过来。 霍砂手腕微侧,长剑递出,玄青色衣衫展动,与她左右盘旋,恰似石壁上的树影。 两人均是武学奇才,心有所悟,剑随心动,便有许多精妙绝伦的新招。斗至酣处,剑气掀翻银海,六出奇花飞滚滚,冰霰降地,淅沥有声。晚晴身形夭矫,在剑影下游走自如,玉颜绿鬓,一笑琅然。 霍砂想风花雪月,不过如此。 收了剑,两人在岩石上站定,心中俱是欢喜,晚晴道:“你说这是不是世上最厉害的剑法?” 霍砂不假思索,道:“当然是。” 晚晴笑道:“你说了不算,得找人试试。”偏头作寻思状,道:“就找梵宗罢。” 梵轸,孤落那,多陵被杀,梵宗不会善罢甘休。等他再派人来,便太被动了,干脆去堕和罗做个了断。这是霍砂心中的盘算,并未对晚晴说起过,闻言怔怔地望着晚晴,她清亮的目光直照进心里。 为何她能看出他要去找梵宗,却看不出他对她的爱是哪一种? 她到底是聪明还是糊涂,霍砂想不明白,低下面孔,道:“你不了解梵宗,他太危险了,我不想再连累你。” 晚晴道:“我不了解他,但我了解你啊,就你这脑子,还没见到梵宗,便被人骗没了。你可是我们掬月教的教主,万一被骗到什么不体面的地方,叫人知道了,还不是丢我的脸?” 霍砂道:“我哪有这么蠢?我只是不会骗人,但也不会被人骗。” 晚晴摆了摆手,道:“休要狡辩,等你大好了,我们一道去堕和罗,就这么说定了。” 霍砂拗不过她,甜蜜和担忧在心中交融,毕竟还是笑了,目光又落在石壁上,道:“给这套剑法取个名字罢。” 晚晴道:“我早就想好了,就叫掬月剑法。等阿绣和桑重的孩子长大了,我便把这套天下第一的剑法传给他。” 次日早晨,小雨纤纤,阿绣浑身酸软,本来不想下床,一想晚晴约了温行云吃午饭,便躺不住,起来收拾妥当,走到晚晴房中,唠叨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开。 春晖楼的厢房是晚晴常年包下的,布置一番,已是巳牌时分。雨势愈发缠绵,窗外池荷跳珠,散了还聚,一窝窝的,好似水银,泻入清波。 晚晴欹窗而立,忽一抬眸,便看见了在等的人。他撑着一把青绸伞,紫竹柄上系着月白流苏,长衫也是月白色,浥尽轻尘。 经过一架蔷薇,他站住脚,伞向身后倾斜,露出苍白俊秀的脸,仿佛能看见她,隔着溟濛烟雨笑了。 晚晴在廊下迎接他,道:“温阁主,你一个人来的?” 温行云收了伞,唇角笑意未谢,嗯了一声,道:“钟姑娘不也是一个人么?” 晚晴直言道:“我不算一个人,我只是人家的一个分身,你已知道了,不是么?” 温行云道:“在我心里,你是完整的一个人,谁也不能取代。” 晚晴垂下眼,看着伞上的水一滴滴落在地上,笑了笑,转身进屋坐下。温行云放好伞,在她对面落座。桌上鲜异果品,山珍海错,馨香扑鼻。 饮了杯酒,晚晴道:“温阁主,梵宗派人来杀我阿兄的事十分隐秘,你是如何了若指掌的?” 温行云道:“其实我和他们是一伙的,透露消息给你,让你感激我,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晚晴别过眼,道:“我没有,你多心了。” 温行云哂笑道:“澹云阁与堕和罗素有生意往来,收买梵宗的亲信,打探令兄的事并不难。” “你为何要打探他的事?” “因为他找过我,我对你们的关系实在很好奇。” 晚晴一愣,旋即想到霍砂应该是知道戈雁山的事后,瞒着自己去找温行云算账了。女人都喜欢男人为自己打架,晚晴也不例外,高兴道:“他揍你了?你还手没有?” 温行云道:“是我理亏,怎么好还手?” 晚晴鼻腔里哼了一声,道:“还手你也打不过他。” 温行云不以为然,嘴上没有反驳,略饮数杯,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只锦匣,放在桌上。 “这是五色菩提果,能使你脱离辛舞雩的控制,自由自在。” 晚晴眼中闪过惊喜,继而睇住锦匣,摩挲着酒盏上的花纹,想他究竟是要我自由自在,还是要代替辛舞雩控制我?这个人心思太深,一言一行都不能只看表面。 “晚晴。”温行云握住她的手,语声恳切:“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你好好活着,不在我身边也无妨。你相信我,好不好?” 晚晴注视着他,良久道:“温阁主,你这个人时好时坏,城府深阻,难以揣测,危险又迷人。我想还是与你保持距离比较好,这五色菩提果,请你收回去罢,我怕我拿了,又忍不住接近你。” 温行云没再坚持,松开她的手,抚摸着锦匣,道:“晚晴,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就像我对你。也许将来你对我的想法也会变,这五色菩提果我替你保管着,你随时可以来取。” “好。”晚晴拎起酒壶,斟满他面前的玛瑙杯。 温行云举杯欲饮,手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仰脖饮尽了。 吃了会儿菜,风声雨声更急,绣帘飘飞,晚晴起身关上窗牖,回到席间,见温行云脸色泛红,伸手一摸,惊讶道:“温阁主,你脸好烫!” 一晌贪欢 第68节 温行云额头浮满薄汗,按住她冰凉的柔荑,贴着脸纾解燥热,笑道:“我以为酒里是毒药,没想到是春药。你怕我不愿意么?” 晚晴不作声,以为她在酒里下毒,他也照饮不误,多么动听的情话呀。她若是个定力不足的小姑娘,这时便热泪盈眶了。 温行云将她拉入怀中,亲了亲香腮,呼吸愈发凌乱,热气喷洒在她耳畔,道:“我只有求之不得的份,怎么会不愿意。”顿了顿,又道:“晚晴,对不起。” 晚晴摇了摇头,手滑进他的衣衫里,猝然点住穴道,起身拿出一条白练,往他和椅背上紧紧缠了一道,道:“温阁主,你来之前我便在这间房里布下了法阵。四个时辰内,你休想出去,安心尝尝欲火焚身的滋味罢。”说着又缠了几道。 温行云动弹不得,惊愕无极,脸上红红白白,好不精彩。 晚晴咯咯笑起来,道:“你想用三元真火炼化我,我这也是礼尚往来。” 温行云深吸了口气,对她真是又爱又恨,沉声道:“晚晴,你会后悔的。” 晚晴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道:“也许罢。” 念动咒语,法阵开启。她毫不留恋,带上门,扬长而去。 却说莱州府的秀才秦半山去年往真定府投奔亲戚,途中遇到阿绣,得了一百两银子,回到莱州府,时来运转,考中了举人。 这日吃过午饭,正在乡绅们送的大宅子里看书,仆人拿进来一封请帖。上面写的是清都派五长老桑重八月初五大婚,请他过去吃喜酒。 秦半山记得赐银仙姑说过,她丈夫正是清都派五长老桑重,心道:这位桑长老整日不着家也就罢了,怎么又大婚了?我与他非亲非故,他为何送请帖给我? 想了想,一定是赐银仙姑被丈夫抛弃,请我过去帮忙。他自觉当仁不让,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仙姑面前,为她效犬马之劳。 到了八月初四早上,两个道童上门,用一顶软轿将秦半山抬到了清都派山门外。秦半山下轿跟着他们走到二门,便见一名红衣丽人迎面而来,翠鬟丹脸,娇眸如水,不是赐银仙姑又是哪个? 阿绣近前打量着他,比一年前胖了不少,气色也好了,笑吟吟道:“秦公子,还记得我么?” 秦半山连连点头,作揖道:“记得,记得,仙姑大恩,小可至死不敢有忘。” 阿绣道:“公子言重了,那时我借你的皮囊去找桑郎,他还不是我的丈夫,我骗了你。明日我和他才拜堂成亲呢。我想着你也算个媒人,便请你来吃喜酒了。” 秦半山恍然道:“原来如此,小可还以为桑长老停妻再娶妻,仙姑气不过,请小可来帮忙呢。” 阿绣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道:“你能帮什么忙?” 秦半山挠了挠头,笑道:“小可也不知道,但凭仙姑吩咐就是了。” 阿绣道:“你这人够义气,将来我若真被桑郎抛弃了,便找你帮忙。” 秦半山正色道:“仙姑与桑长老百年好合,断不会有那一日。” 阿绣笑道:“承你吉言。”驾云带着他飞至秋水峰,叫来雾葫儿,道:“我与桑郎今日不宜见面,你跟着他去拜见桑郎罢。桑郎会算命,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可问他。” 秦半山走到厅上,看见她口中的桑郎,道服自然襟绕雾,羽衣偏是袖飘风,果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桑重与他这副皮囊重逢,一年前在无极县的经历涌上心头,竟恍如隔世,感慨不已。夜晚走出房门散步,鬼使神差地来到珠尘院。 闺门已闭,只有廊下数盏风灯亮着,虽是八月初,海棠依旧,拥红堆雪,留春在此与她长伴。 阿绣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一睁眼,看见窗上的人影徘徊,似乎踟蹰不决,她不动也不作声。 直等笃笃笃的敲窗声响起,她方才下床,趿着鞋走到窗边,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桑重笑道:“你还没睡?” 阿绣也笑道:“睡不着,总觉得像一场梦。” 桑重道:“还记得你在这屋里问我,能否预测你的未来么?” 阿绣道:“记得,那是奴住在这里的第一晚,你说不能。” 桑重道:“其实后来,我为你我的姻缘占过一卦,如今想来,卦象是很准的。” 阿绣道:“什么卦象?” 火天大有,大车以载。有攸往,无咎。是满载而归的好卦。倘若卦象不好,他还会坚持么?阿绣没有问。任何假设都是虚幻,眼前的好才是真实。 桑重也没有告诉她,当日占了十一卦,前十卦都不好,他想的是占到好卦为止。正所谓人定胜天,这不就灵验了么! 第一百零四章 只为贪花酒弗辞 清都派历代掌门长老多是孤身,上一回办婚事还是四百年前,因此桑重大婚是师门难得的喜事,娶的又是谪仙义妹,有春城飞花,天界秘法作嫁妆,上上下下都不敢怠慢,办得十分隆重。 天泉山庄的庄主马铎,棋痴夏侯冰,戚慎修等人都收到了请帖。 日前,桑重和阿绣登门拜访马铎,归还经书,解释原委。马铎豁达大度,不仅不计前嫌,还向他们道喜。 东方荻一死,青帝城陷入混乱,铜雀堂众高手在清都派,蓬莱,蜀山等名门大派的围剿下,多数落网。袁弥被关押在清都派,桑重告诉夏侯冰,也算兑现了帮她找到袁弥的承诺。 夏侯冰来清都派探望袁弥,阿绣陪着她,道:“夏侯姑娘,你不必担心,袁弥虽然误入歧途,罪不至死,关个三五百年便出来了。” 夏侯冰微微一笑,道:“我不担心,他在里面反倒老实了,出来我才担心呢。” 阿绣点头道:“这男人呀,要想省心,最好关他一辈子。” 她说这话时,桑重正在青城山下的医馆里和戚慎修吃酒,戚慎修得到了其余六卷《隐芝大洞经》的手抄本,欢喜无限。 “桑长老,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成亲。”戚慎修一边替他斟酒,一边唏嘘感叹:“这男人啊,成了亲便身不由己了。唐姑娘来头大,有手段,做了媳妇一定把你看得死死的。” 桑重遥望天边的浮云,道:“我也没想到,倘若不是发生这么多事,我与她也许走不到这一步。” 八月初五正日,清都派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各大门派一是看在清都派的名望,二是借机笼络谪仙,纷纷送来贺礼。连空林寺,澹云阁也有贺礼,众人深感这夫妻俩面子之大,非比寻常。 黄伯宗为男方主婚,辛长风为女方主婚。笙箫细乐声中,十二名美貌花精伴着阿绣翩翩走来。 阿绣戴着九凤衔珠璎珞冠髻,大红绣补霞帔,起花金带百花官景湘裙,罩着金凤头鞋。并不像俗世的新娘子,见不得人似的,盖着密不透光的红盖头,她只蒙了层薄薄的红纱面幂,明眸露在外面,顾盼生辉。 无数艳羡嫉妒的目光落在桑重身上,桑重望着阿绣笑了,他一身大红吉服,丰神毓秀,站在阿绣身边,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拜过堂,送入洞房,桑重出来陪客,端着杯酒,走到谢彦华身边,笑道:“谢兄,内子那日在船上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谢彦华忙举杯起身回敬,道:“桑长老言重了,那回是我技不如人,尊夫人心思玲珑,身手敏捷,佩服,佩服!” 吃了酒,这笔账也就勾销了。 屋里龙凤花烛高燃,阿绣走到门边,描摹着门上的红囍字,露出笑容。在一个女人的生命里,风风光光嫁给心爱的人,比这更快乐的事并不多。 辛舞雩敲门进来,上下打量着她,笑道:“难怪人家都说女人穿嫁衣时最美,我看桑道长在外面恍恍惚惚,魂都被你勾走啦。” 阿绣道:“阿姐就会打趣我,我再怎么样也美不过你。我在外面时,大家分明都盯着你看呢。” 辛舞雩眼皮一翻,向椅上坐了,道:“他们看的是我么?是天界的秘法!一帮女眷追着我问长问短,想给阿兄和我做媒。我不耐烦与她们缠帐,便躲到你这里来啦。” 阿绣笑道:“这些凡夫俗子,阿姐自然是瞧不上的。” 辛舞雩眼珠一转,道:“我看桑道长便很好,你让给我行不行?” 阿绣沉下脸,斩钉截铁道:“不行!” 辛舞雩笑着走过来,挽住她的手臂,撒娇道:“我也不要多久,就一晚。” 阿绣道:“一刻都不行!” “小气!”辛舞雩撅起小嘴,倒在床上噗嗤笑出声,便收不住,咭咭咯咯笑得浑身乱颤。 阿绣看着她,噗嗤一声也笑了。红烛上结了一个大大的灯花,卜的爆裂开来,烛光一暗,待又明亮时,辛舞雩已平静下来,望着帐顶,脸上笑意恬淡。 “阿绣,我今日真的好高兴。” 阿绣在她身边躺下,道:“我也是。” 二女转过脸来看向彼此,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暖黄色的灯光里,好像一幅双面绣,一面海棠娇艳,一面荷粉清丽。 比及酒席将散,辛舞雩下了床,道:“桑道长快来了,我走了。” 出门没走多远,便听身后有人叫了声晚晴,辛舞雩站住脚,转过身,看着霍砂走近。 霍砂发现不对,道:“辛姑娘?” 辛舞雩讶异道:“我并没有做什么,说什么,你怎么分辨出来的?” 霍砂笑道:“你们神情气度大不相同,一看便知道。” 辛舞雩抿唇不语,霍砂道:“你能告诉我晚晴在哪里么?一整天都没看见她。” 辛舞雩道:“你找她做什么?” 霍砂目光一转,落在旁边的草叶上,道:“我……我又想出几招掬月剑法,找她比划比划。” 辛舞雩微笑道:“你和我比划也是一样的,何必找她呢?她办事去了,不在这里。” 霍砂心中一凛,憋不住了,道:“她是不是去找姓温的混蛋了?” 他本来也没往这茬想,席间听人说澹云阁送贺礼,是因为温行云和晚晴交情匪浅,还添枝加叶,细说两人的情事,气得霍砂脸色发青,一口没吃便饱了。 辛舞雩唇角笑意转浓,扭身往卧房走,道:“她去找谁是她的自由,与你何干?” 霍砂跟着她,急道:“万一姓温的混蛋又要害她如何是好?我是她的朋友,总不能坐视不管!” 辛舞雩瞟他一眼,淡淡道:“她哪儿都没去,我把她收回来了。” 霍砂呆了呆,道:“好端端的,为何要收回去?” 辛舞雩道:“我分出她本就是为了救阿兄,如今阿兄好了,我还放任她在外面做什么?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和阿兄,她又是个不安分的性子,惹出祸来,岂非连累我和阿兄?” 她说的头头是道,霍砂好像被泼了一桶冰水,头脑空白了刹那,一股怒气涌上来。她怎么能这样对待晚晴?晚晴为了辛长风出生入死,就落得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凭什么?她这样与梵宗有什么区别? 越想越恼,胸腔里怒火翻腾,又恨自己没有找到五色菩提果,让晚晴脱离她的控制。 辛舞雩饶有兴味地盯着他,道:“生气了?想和我动手?莫忘了,打我就是打她。” 霍砂咬了咬牙,叹息一声,面露无奈之色,又带着一点乞求,低声下气道:“辛姑娘,只要你放她出来,让我做什么都行。她就是胆大好玩,有时闯祸也不是存心的,今后我一定看紧她,不会让她给你们添麻烦的。” 辛舞雩沉吟不答,穿过弯弯曲曲的花径,在一座石桥上立定。此处地势颇高,能看见漫山遍野的灯火,连缀成流动的光河,妆点这喜气洋洋的夜。 “真美呀。”夜风将辛舞雩的霓裳广带往后吹,仿佛壁画上的飞天。 霍砂却无心欣赏,只是焦急。辛舞雩深深看他一眼,道:“回去罢,等你再见到她时,她便自由了。” 霍砂领悟她话中的意思,登时转怒为喜,再三拜谢而去。 桑重走进房门,烛火摇晃,床上珠光宝气,辉煌灿烂的美人向他看过来,眼中透着胜利的喜悦。千算万算,他终究没能跳出她的圈套,心甘情愿割舍自由,做了她的俘虏。 阿绣依偎在他怀中,声音如绵,道:“桑郎,你唱个曲子奴听,好不好?” 洞房花烛夜,桑重怎么能拒绝她,然而骨子里那点混作祟,看不得她太得意,想了想,擎杯在手,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低吟浅唱:“杯中照见好花枝,只为贪花酒弗辞。人如花面,花将酒催,对花不饮,花应笑痴。郎道,姐呀,九十日春光容易过,怎忍花前不醉归。” 那晚阿绣去鹿池山采金线蔷薇,被长水将军抓住,讹诈恫吓,迫不得已唱曲,唱的就是这支曲子。 这时想起来,瞪大双眼,目光惊疑不定,直到桑重拿出一朵金线蔷薇簪在她鬓边,她才确信无疑,那长水将军正是眼前人假扮。 一晌贪欢 第69节 一张粉面涨得通红,阿绣揪住他的衣襟,恨恨道:“桑重,你混蛋!” 桑重开怀大笑,笑声惊动檐下燕,双双飞入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