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宫》 春宫 第1节 ?  春宫 作者: 抱空山 晋江2023-04-25完结 总书评数:2941 当前被收藏数:52496 营养液数:15108 文章积分:327,327,552 文案: 李青溦是伯府嫡女,生得明眸善睐,姝色无双。 她幼年失恃,被外祖父平西王养在膝下多年,及笄后,忠毅伯府以定亲之事召她回京。 多年未见,伯府众人都十分‘热情’,尤其是她那从小到大未见过几面的继母周氏,更是泪眼婆娑。她执手看她,情深意切地为她敲定了好几位夫君人选, 第一位:中年丧偶。第二位妻妾成群。第三位:身有不足…… 李青溦:怎么就有空和这些丑东西相看了呢? 她有后手。 她早在西郊偶遇一八品驻工。 小官神姿高彻,萧疏轩举,性子更是如春山夜雨,淙淙琤琤。李青溦看他熨帖,越看越像自己未来夫君。只是他到底才秀人微,上不了台面点。 有意无意地,她经常与他会面。二人生情,日渐缱绻。 一日,小雨荷荷,二人待在一处温存良久,小官正要起身,李青溦玉似的足勾住他腰间金丝带。 男子沉身,长睫微垂遮住眉眼间一线矜贵。 李青溦笑道:“你我事已至此,自要商量嫁娶事宜,只是你升迁攻苦行难。现如今还是一八品小官,我外祖家中必不能同意,我有一条长远之计。” “何计?”男子出声问询。 李青溦轻笑,一双眼睛顾盼生情:“你做我赘婿,同我回并州。” 对面之人喉结轻耸,神色颇有几分欲言又止。 * 未久,皇宫大宴,一男子玉冠朝服,步履稳重朝她过来。身边她继母同爹爹拽她袖子:“见了太子殿下如何不行礼?” 李青溦抬眼,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 太子殿下陆珵,身份贵重,为人光风霁月温润自持。他有辅弼之勋,又有济世之心。有数不出的优点,独一个缺点:不近女色。 他逾弱冠东宫却十分空荡,听说皇后娘娘为此事发愁。 直至某日,有人瞧见…… 桥头,一女子从太子殿下的车辇上下来,太子殿下步履匆匆追来,揽住女子袖子。 女子莹白的脸板着,红唇抿紧,将一块缀着红豆流苏穗子的玉佩掷到地上。 她嗓音冷冷:“是妾以前无知,万望殿下不要介意,这便遁去并州,老死不来京州。” 太子殿下低身沉气哄着:“是孤的错不该瞒着你,你莫生气了。” …… 众人:qwq 排雷:排雷:架很空,男主第三章出场。节奏慢,主谈恋爱。 第一本长篇,剧情很多不足,不够爽,内有恶毒继母庶姐无用的爹(偏爱爽文宅斗年代文的别入,反派很晚下线) 标剧情章的可以跳过买 ,建议一章一章的买! 文名:“东”时属春,色属青。东宫又叫春宫、青宫,没特殊含义哈。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青溦,陆珵 ┃ 配角: ┃ 其它:预收《染指明月》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太子殿下今日掉马了吗 立意: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vip强推奖章 李青激幼时失恃,一直养在外祖王府上。到了定亲年纪回京,继母给她挑的相看人选具是歪瓜裂枣。李青激心想:怎么有空见这些丑东西?未久,她去寺庙上香遇见一筑桥“小官”。小官长得风神俊雅,性情温润如玉。李青激心思活络欲拐他做赘婿。有意无意二人经常见面,双双坠入爱河后:李青激才知这小官竟是东宫。 本文文笔细腻,人物个性鲜明,情感变化动人心弦,日常描写温馨甜蜜,值得闲暇时一看。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 专栏预收《逢春》求收藏~ 宋宝枕十六岁履行婚约,嫁给安宁伯嫡次子李肃,二人成亲多年,算得上琴瑟和谐。 李肃得恩补进进奏院,宋宝枕同婆母李氏去寺庙进香还愿。 春雨淙淙。 不远处檐下,一男一女檐下躲雨。 郎君清俊,女郎美貌。端得是郎才女貌。 若那郎君不是李肃。 李氏沉默片刻:“男人向来如此,将就将就此生也就过去了。” 向来如此也并不是对的,宋宝枕不愿将就。 * 齐王陆珩,位高权重,有戡乱之功,难得为人也是含霜履雪,光风霁月,乃是京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郎艳独绝,却年逾弱冠孑身。 久而久之,京城有传言:齐王心中有一早逝的白月光,有誓至死靡它。 无人知晓,陆珩心中白月光并非早逝,而是嫁了人。 一日,他应友人相邀去寺庙请经。 春雨淙淙。 雨一层一层地将满地梨花洇透。她站在侧殿檐下,黑玉般的发沾满了潮气,脸上润湿,如有泪痕。 陆珩将一切收在眼底,站在原地许久。 友人从佛塔出来,觑他神色:“殿下怎么了?” 陆珩未语,眼底黑沉不辨神色。 他在想:教她流泪,那个男人无用,他早该取而代之。 * 【小剧场】 花朝宴上。 大着肚子的王氏挑衅:“宋娘子和离在家,若想二嫁该安分守已一些,莫想着勾引旁人的郎君。” 她身后,李肃尴尬摸鼻。 宋宝枕颇觉可笑,正要回话,身后一道沉沉的声音传过: “不若叫李肃莫纠缠本王的人。” 男子面如冠玉,蟒服玉鞓。李肃和王氏认出此乃齐王陆珩,面无人色,忙伏首作揖。 陆珩视若罔闻,只是垂下一眼,看向宋宝枕:“宝娘,等你许久了,我送你回府。” 二人离席。 宋宝枕:“多谢王爷方才解围。只是连累王爷名声,民女过意不去。” 身边之人道:“若当真过意不去,不知宝娘愿不愿给我一个机会?” *暗恋成真 ———————— 专栏预收《逞娇》求收藏哇。 【文案】三年前圣人为笼络重臣。章华公主李绛河与镇北王陆珣成亲。 陆珣性情清冷疏离,沉静寡言,二人分房而居,相敬如宾,日子过得虽泛善可陈,但也还算顺心。 直至一日,陆珣带回一美艳女子。 府中人咬耳:“这位是表姑娘,同王爷乃青梅竹马,若不是郎君纳公主,家中女君应当是这位呢。” 李绛河心头不虞,不愿眼揉沙子。当日递上和离书:“和离。” 陆珣正扣上腰间鞓带,接过文书看过:“战事将近,回来再议。” 春宫 第2节 李绛河等了两月,等到陆珣被抬了回来—— 受了伤,人未死瞧着却也很难活。 李绛河心想自己回京不在这一日两日,不若夫妻做尽,给他操持了后事。 陆珣命不该绝。 * 陆珣睁开眼睛,便见一雪肤乌发的女子端坐一旁。 见他醒来,她幽幽一口气叹出来,似有失望。 他乌眉微蹙:“你是何人?” 原是失了忆—— 不知为何,李绛河突想起先前不顺的那口气。 她红唇微扬,乜斜一眼:“我乃章华郡主,而你……” 她足上一对玉镯叮当当晃动几下蹭他的马靴。 “是我养的外宠。” “记起来不曾?” * 未有几月,陆珣恢复记忆。 恰新帝继位,李绛河骗了和离书趁机遁回京城。 想起先前种种,她难得心虚去信道歉:“先前趁人之危是我的不是,郎君不必介怀。” “我不介怀。”陆珣回信。 他已在去京途中。 * 京城赏花宴上。 众青年才俊知晓公主和离,正大献殷勤,突有些后背发凉,回头对上一双鹰隼般锐利的黑眸。 男子朝他们过来,众人不觉后退。 磕磕巴巴道:“公、公主这是何人?” 李绛河后青鸦鸦的睫垂下一眼,身后之人道。 “她的外宠。” *先婚后爱,男主只喜欢女主。 *双c,甜文,有保障 第1章 二月末,春寒未了。 正午过了便下了雨,未久京城笼在一层灰青的雨幕中。 忠毅伯府南苑正房,檐下结着密密麻麻一层雨线。小窗披雨半开着,窗前摆着的富贵竹淋了雨,被洗的很新。 侍女绮晴立在廊下应付过北苑来的婆子,三步两步进了后院。打起门帘迈进堂间寻她家姑娘。 堂间珠帘半打。一道婀娜的身影侧坐在黑漆矮几前,臂上一条金纹海棠花的披帛儿半落在垫席上。她侧头,黑玉似的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梳拢在一朵碧玉棱花双合长簪里。绿发如云,有一缕簪不住,松散地添在肩窝。此刻正倚着身后的藤椅,从竹夹夹着茶饼放到泥炉的釜上炙烤。 她身旁的黑丝笼子里,一只白腿小隼正抓着根松枝立着。听见有人进来,它一双黑眼圈瞪大了,憨憨地歪着头瞧。 这小隼叫小翠,是姑娘回京途中捡的,当时这鸟“啪”得一声落在轿中垫席上。绮晴瞧它伤得不轻,觉着要死的鸟不吉利想扔了,还是她家姑娘硬要养着。未想到在府上养了些日子活蹦乱跳起来,天天和姑娘玩在一起。 绮晴摇摇头越过笼子,走上前道:“姑娘,北苑请了人来,叫姑娘去呢。” 李青溦眼睛垂眸敛目。眼梢落下一笔。她垂头磨茶,不急不慢问道:“何事?” 绮晴哼了一声,“能是什么新鲜事?” 北苑是家主平妻小周氏的住所。 当年主母驾鹤,放不下的唯有姑娘的亲事,特嘱家主姑娘的亲事需得他亲自相看。这些年姑娘养在并州平西王府,也是月前及笄后被家主接回京城。 家主多年未曾续弦,此事自是落在了小周氏的头上。这小周氏看着上心,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绮晴冷笑:“自月前姑娘从并州回来,北苑的三天两头的摆出个架子叫姑娘过去。说是要给姑娘寻一个好人家珠联璧合。可她给姑娘选定的,不是妻妾成群的名声在外的,就是身有不足的…这样的说给二姑娘她成不成?若不是主母去的早了,府中之事哪由得了她置喙?真是晦气。” 李青溦对此并不在意。 她娘亲乃是并州平西王之女,受封清平县主。她下嫁伯府时,小周氏只是个良妾。她娘亲驾鹤后,小周氏自有争荣夸耀抬正之心。只苦于出身,苦熬这么多年,也只是个平妻而已。毕竟京城官宦人家里,续弦夫人常有。却没有县主去了,续弦商贾之女的。她越给李青溦玻璃小鞋穿,越说明她心有不忿,又无可奈何。 李青溦轻笑一声,“今日来的是何人?” “永安侯府的三娘子。奴婢先才打听过了,这侯府适婚的都定下了,只有一位要娶续弦夫人的顾四爷。可这顾四爷可比家主都大上几岁!这周夫人真是烂泥下窑,烧不出个好东西来!” 绮晴在厅前踱步几回,猛地一回头瞧见他们姑娘垂头罗茶,一张淡然舒展的脸上神色涣散不知在出什么神,不由跺脚:“姑娘究竟有没有在听?” “听着。”李青溦眼角微旋,弯着唇角笑,“只是听你说到顾四爷,突然想起一些事情而已。” 她没把这个放在心上,继续忙手里的事情,把罗出来的茶粉装成两个纸囊子,吩咐绮晴,“把那霁蓝釉描金的茶粉盒子找来。” 绮晴翻出来递给她,接过茶囊轻嗅:“这不是姑娘从并州带来的顾渚紫笋吗?姑娘拢共就得了这三两,这分出一盒是要送到哪里去?” 李青溦整好:“前不久定荣公府上的大夫人不是送了请帖和洗尘礼来,还未回礼。她同我娘亲都是并州人。送别的远没有故乡之物熨帖。” “还是姑娘细心。”绮晴应了一声。叫廊下的卞婆子打发了小厮去送。忙乱完了方透过外厅的竹篾帘子,看见北苑传话的还站在廊下。又问:“那北苑那边,姑娘还去不去了?” 李青溦抻一下身子,抬眼看了看外面的荷荷雨幕,微扬唇角:“不去,这么大的雨怎么就有空过去瞧她碎嘴子犁地了呢?” 这正中了绮晴的下怀,她欢喜应一声,正要支丫鬟去廊前回,突又顿住,“可姑娘不去,家主回来了听了周氏的枕头风,岂不会过来责怪姑娘?” 李青溦笑而不语,接过丫鬟端过的水盥过手。又坐于案边,从一边的天青八方贯耳花瓶中抽出一根松枝,逗弄笼子里的小翠。 小翠咯咯叫几声,歪头飞起来抓住那松枝踩住。她曲着手指点一下小翠的小脑瓜子。 *** 北苑后院东房,两个丫鬟打起帘子,小周氏走进来,明间,一道婀娜的身影立在黑漆书架旁。掀开上面放着的铜筑方顶的香薰炉,加了一味香。 她着一件月白素面妆花褙子,体态瘦削,面目白皙昳丽,正是小周氏的女儿李毓秀。 瞧见小周氏进来,她笑吟吟地:“娘亲今日回来的早。那顾三娘子可约看完了?” 小周氏摇摇头,坐到炕桌前捧起个翡翠手炉捂手:“就来走了一遭。你姐姐懒怠应付连面都未露,那顾三娘子甩着个脸子就走了。” 李毓秀自小就看李青溦不顺眼。分明是一个爹生得,就因为她会投胎,进了县主的肚子,又有个做并州王的祖父。天天摆着个架子,事事压她一头。 她哼地一声,眉心皱起,“她懒怠应付,却要娘亲做低伏小,瞧着别人的冷脸子。家里头来了贵客约看也不去,难不成她是要娘亲亲自去了帖子请?” 小周氏笑了声。她脸色看得多了,自然沉得住气,闻言只笑道:“本就是成不了的事情。那顾三娘子为她家四爷奔走多月,早就定下了王家的嫡女。整好娘亲也为我的秀秀结些善缘罢了,用她的婚事为我秀秀铺路罢了。娘亲的秀秀也大了,也到了定亲的年轻。” 李毓秀白净的脸稍红,半晌道:“我是心疼娘亲。” “傻孩子。”小周氏轻笑一声,摸了摸李毓秀的鬓发,“也是今日送那顾三娘子出去,才看见南苑的支了人往定荣公府上去。娘亲才想起,前几日那定荣公府的给南苑送了请帖过来。” “当是上巳节寒园内宴的帖子。” 李毓秀一愣,“寒园内宴?” 小周氏点点头。 若是论起京城贵妇,自然不能不提定荣公府的大夫人张氏。张家世代簪缨,累代帝师,到了这一代更是出了一位皇后,便是定荣公大夫人的亲姊。寒园便是立后大典上先帝赏给张家的私人园林。园中有亭台楼阁,曲水怪石。最重要的是有一大片经皇匠亲自种植的兰园。 自古上巳节便有踏青赏兰的习俗。张家的寒园自是赏兰的不二去处。 当今风气开放。每年上巳节,张氏便会以张皇后之名大肆邀请京中贵女才俊赏兰踏青。多年来这也就成了京中官宦家眷应酬约看的好机会。 小周氏早就有心思叫李毓秀也去,只苦于身份。可这几日定荣公给南苑送的请帖,叫她的心思跟着活络了起来。 李毓秀知她娘亲的意思,转头一想,有几分担忧:“只是那南苑的向来眼高于顶,想必不会答应吧。” 小周氏心里很笃定,轻笑一声:“放心吧,此事你不用管,自有你娘和你爹爹想办法。”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看~ 帮我可爱的基友友推一下文,感兴趣的可以移步。 金花银蕊《夫君逃婚后对我真香了》 重生前亓官婌是亓官家的女家主,生得清丽高洁,是颍川州众人求娶不得的人间富贵花,本该择一如意郎君入赘偕老。 却因为一场宴会上被知州府新认回来的真少爷看上,真少爷因求娶不得因爱生恨,算计她家破人亡。 流落街头之际,先前的爱慕者皆退避三舍,唯有沦落为农妇之子的假少爷对她伸出援手,护她安稳。 重生后亓官婌左思右想,果断下聘提亲,纳假少爷为夫。 结果前世被真少爷欺压都没跑、还能打个有来有回的假少爷,就这么跑了??? · 知州之子顾筠溪,声名在外,当代大儒关门弟子,顺风顺水多年,端的是恣意横行、鲜衣怒马少年时。 谁想到先是真假少爷揭露,他成农妇之子,后是颖川州女首富,开口下聘强纳赘婿。 这富贵,不要也罢! 顾筠溪前脚刚跑,后脚就捡到位遭受蒙骗的绝世美人。 美人容貌秀丽,似那水中浮萍、风中柳絮柔弱无依,可怜至极。本是存了救风尘的怜悯,却不想美人对他刻意撩拨、主动示好,一步一步踩着他的心间,美目流转皆是风情。 顾筠溪眸色淡漠,句句劝说后退,却在她对别人巧笑嫣兮之时,终于忍不住霸道的揽住纤腰,不悦咬牙。 都被撩到这个地步了,不娶回家这很难收场啊! —— 顾筠溪一直知道这个美人有一逃婚的未婚夫,就是害她沦落至此,一度暗地吃醋,非常在意。 直到他屡次及第、逢考必过之后,亓官婌终于表示要带他回家见见岳丈。 春宫 第3节 结果看着面前富贵大气的豪宅,和牌匾上大大的“亓官”二字,再身边眼神宠溺的娘子。 渣男竟是我自己? 顾筠溪:“是遭人抛弃?还是故意钓我?” 亓官婌眼波流转:“少奋斗三十年,夫君不高兴吗?” 第2章 今日班房内聚,李栖筠回来颇晚。 小周氏照例等他,伺候他沐浴,又将他的圆领朝服直裰熏了香挂在一边的衣架子上。方歇下。 李栖筠晚上喝了酒,正睡眼惺忪,恍惚间听见身旁有动静。睁眼瞧见小周氏伏在一边不住叹气,翻身半揽住她问道,“怎么不睡了?” “不若郎君还是续弦吧。”小周氏眼圈红了。 李栖筠叹口气:“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我今日真是应酬才回来这么晚。” 小周氏不说话,蹙着眉头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李栖筠酒意散了几分。捏着额角坐起来道:“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怎么哭起来了?” 小周氏道:“自是为了郎君交付给妾的事情。” 李栖筠先是懵了片刻,半晌想起什么,半支起身子道:“怎么?她叫你为难了?” 小周氏用帕子沾下眼泪:“当年姐姐病重,耳提面命郎君要给大姑娘寻一门好亲事。大姑娘从并州回来后,郎君信任妾把姑娘的婚事交付到妾手里。妾不想负郎君,每日里也是低三下四地请人过来约看。可妾这种出身,就是矮子倒水,就那么高的水平了。那些玉堂高门的,嫌妾商户出身粗鄙穷酸,自然不肯登门,低门矮户的,大姑娘也瞧不上。今日家中来了贵客,是永安侯府的,妾谨小慎微地伺候了半天,未想到大姑娘根本看不上,来都未来。” 李栖筠揽她入怀:“你辛苦了。” 小周氏瞧了李栖筠一眼抽噎,“妾不辛苦,妾是命苦。” 李栖筠拍拍她的手,安抚道:“她也太不像话了一些。你是我的平妻,她叫一声母亲也是值得的。她不来晨昏定省也就罢了,竟这样不将你放在眼里!”他重重几声,又倚在床架子上劝周氏:“倒是你为这个动气也是不必。她的婚事自有并州那边的盯着,你也大可不必如此费心费力的。” 小周氏沾泪:“妾知道,大姑娘毕竟尊贵。婚事既有定西王府的盯着,又有定荣公府的大夫人上心。” 小周氏擦干眼泪,看李栖筠一眼,道:“前几日妾瞧见定荣公府递了寒园的请帖给大姑娘,定荣公夫人同县主是闺中密友,身份高贵,对大姑娘自然上心,想必也是要为之约看的。” 李栖筠听了嗯一声,困意上涌躺倒在床上道:“如此这般岂不更好,省了你多少事?有何好伤心的。” 小周氏闻言止住抽噎,切入正题:“妾是可怜咱们的秀秀,秀秀也到了定亲的时候了。一家有女百家求,咱们的秀秀琼闺秀玉,才貌双全,样样多好,只是摊上了我这么个妾出身的娘,这么多年,未有一个上门相看的人家,到如今也是连寒园也未去过…前几日定荣公府上的不是给大姑娘递了寒园的请帖吗?妾是想…” 李栖筠忍着困意,听了半天总算是听出了周氏的意思。 当今风气开放。当年他和清平县主,也是在寒园由老定荣公撮合相识定情的。可后来二人成亲不过一年,周氏大了肚子,他将她领进门做了贵妾。此事传了开,老定荣公对他颇有微词,后来清平县主去了之后,两家除了朝会上偶尔搭话几声,渐渐地便没了来往。如今叫李青溦将小周氏和李毓秀带去寒园也不是什么难事,可难保她们去了脸上难看也相不成个什么来,况且他也是懒待麻烦… 小周氏跟了他这么多年,自是知道他这人什么性子,一边抽噎一边别着眼瞧他:“无非是叫大姑娘带上妹妹而已。也对,大姑娘毕竟是平西王的骨血,身份尊贵,郎君做不了主也是正常的,算了,就当妾没说…” 她话音未落,一边的李栖筠睁开眼睛半坐起道:“她是我的女儿,我如何做不了她的主?反了不成?” 周氏不说话轻声抽噎,李栖筠又躺下:“行了,别哭了,明日下了班房我便去南苑,安置了吧。” …… 翌日已到黄昏,细雨未歇。李青溦逗弄了会小翠。一人一鸟都有几分困意。命绮晴拆了钗环发髻,又叫小丫头熏了被子,刚要躺下院里的婆子便递过话来。 “大姑娘,家主要从北苑过来。” 绮晴看她们姑娘,哼一声:“想必家主是兴师问罪来了。” “未必。”明间候在帘前的卞婆子说一声,“那天定荣公府上送了寒园的请帖过来,恰被周夫人给瞧见,盯着人家送帖子的婆子寒暄了半天呢!保不齐是为这个来的。” 说来说去都是李栖筠无事不登三宝殿。 李青溦心里有数,只吩咐绮晴将那天剩下的顾渚紫笋取出来,方收拾齐整出了院子。 外面,天色向晚,石灯三两。廊厅前,一大片玉兰树栽在那里,玉兰花沉沉裹着雨水摇曳,廊旁的有些破落你的亭前落了一层的香雪。李青溦的目光停在那里渐渐地远了。 玉兰花是她娘亲最喜欢的花。 每年李青溦生辰,她娘亲总会亲手做一碗长寿面给她。 “满目花开如绣,愿与青溦岁岁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得偿所愿。” 她许愿的声音如同山谷风声一般动人,可如今追忆起来却只有一片苍凉。 她娘亲已经走了有六年,这六年,她想起她的脸偶尔会有几分模糊。而她爹爹……许是早就忘了吧。 ** 李栖筠多年不踏入这里,乍踏入,出神过后便是沉沉地一口气。走到廊上。远远地便看一个女子站在正房檐下。 她身量窈窕,钗环熠熠。身着一身月白色镶银线滚边素色褶裙,外罩一件茜色刻丝披风。雨幕郁青,她如半盏透过叶隙的月光落在那儿。 一时之间,李栖筠眼前空间轮转,他仿佛是透过隙月光看见了另一个人。他脚步不由顿住,直到面前之人唇角微启,叫了一声:“爹爹。” 李栖筠清隽的脸表情微歇,一下子回过神。应一声:“还下着雨,怎么在外面。” 李青溦轻笑一声:“爹爹难得来女儿这儿一趟,女儿自然等着。” 李栖筠难得来,自不是因为忙。 李栖筠官拜礼部主客司员外郎,礼部本就是六部最没有存在感的部门,而他的官职住朝聘和外宾接待。如今正是二月更是他们司最闲的时候,他每日在班房也就是走走笔头,枯坐着擎等下班房。 他不来南苑,自是不想来。当年李青溦的娘亲病重,差了婆子去叫李栖筠,李栖筠正歇在小周氏的房里,小周氏身边的婆子蝇营狗苟不肯相告,终未见着最后一面。 时间不是药,过去了这么多年,父女两个互有怨怼,两人心知肚明,只是维持面上的平和而已。 李栖筠将伞递给廊下的婆子,撩起身上直裰进正房落了座。 绮晴和几个丫鬟取来茶沫和泥炉则子退下去。李青溦坐在黑漆矮几边煎水煮茶,先用则子量好茶粉,再注沸水调成膏,待斧中水三沸后点汤击拂,茶筅旋转击打,盏中显现出一朵玉兰花,细密绵长的茶香扑面而来。 李青溦亲自奉茶过去,笑道:“爹爹先喝茶吧。” 李栖筠接过茶饮过一口将建盏放在一边。缓了片刻。他撇下唇开腔:“昨日周氏让你去北苑同永安侯府的相看,你架子倒是大,是要她下帖子请你去不成?” 李青溦唇角勾起笑,未置一言。前些日子她回来,她爹爹一次都未来北苑,如今小周氏耳边风一吹巴巴地倒是过来了,比圣旨还快些。 李栖筠咂嘴又继续道:“她是我的平妻,名义上也是你的母亲,你在外人面前这般不将她放在眼里,是不是也不将你爹爹放在眼里?” 尽管知道她爹爹是为此而来,李青溦唇角的笑还是顿住几分,半晌她轻笑一声:“女儿又有什么心思呢,只是想爹爹的脸面好看一些罢了。” “贵客进门你不动声色,面难见、脸难看,说出来是叫我脸面好看一些,还是叫人笑话你这个大姑娘不孝不悌,我李家家门不幸?” 李青溦轻笑一声:“爹爹许是不知永安侯府为谁来相看?” “你们这些内宅里的事情,我如何清楚?” “爹爹不清楚。”李青溦唇角勾起,“那我便告诉爹爹,永安侯府里适婚的恰都定下了。只有一位过了妻丧的四爷。这顾家四爷年入不惑,比爹爹还大了几岁。若女儿记得不错的话……他如今官拜主客司郎中,正是爹爹的上峰。爹爹每日点卯递牌子的,也不知听没听过这一茬?” “什么?”李栖筠一愣,脸色涨红。他突想起那日内聚,那顾四郎多灌了几盏酒却总点着他笑。他当他是嫌他在其任不作为,今日班房之上还装模作样了一番,万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李青溦又继续道:“难不成爹爹当真想同顾四爷翁婿一个班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受人编排?” 周氏竟如此能干!竟能把亲结到他们礼部的班房里!李栖筠毕竟是个男人,好脸面。沉了脸起身往外走,刚走了两步,一道纤细的背影打起珠帘进来。 小周氏见李栖筠久不回来,知那李青溦难缠,自己找上了门来,一进来便看见李栖筠怒气冲冲地似乎要出去,假模假式地笑道:“郎君怎么同大姑娘吵起来了?大姑娘就是小小姐脾气…郎君万不要介意…”她轻拉一下李栖筠的袖子,未想到被李栖筠一把甩开。 小周氏一愣。 第3章 “你可知永安侯府为顾四爷相看,那顾四爷是我的上峰。”李栖筠沉着脸看她。 小周氏如何不知,但那又怎么样呢?反正也是成不了的事情,若是能借此结交一番,别说是李栖筠的上峰,便是李栖筠族叔族伯又有何不妥?家主不过问家里的事情,李青溦从并州回来如何得知那顾四爷的底细。此事天衣无缝,也不知道不对的地方是出自哪里,只是看见李栖筠不高兴,当即又抽出帕子红着眼道:“妾不知啊,妾一个妇道人家,怎知道官场的事情。郎君叫我操持大姑娘的婚事,妾也是上心,每天寝食难安的想给大姑娘寻一个勋贵人家将来不受风浪,许是好心办了坏事。可妾也是无心之失啊!” 她抓着李栖筠的袖子,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李栖筠又想起昨夜,她一副自怨自艾已然尽力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是啊,她一个内宅里的女人能有什么坏心思,无非是天真了些,此事许就是赶巧了一些。 李栖筠心里信了七分。看她哭的可怜,抬起自己簇新的直裰袖子给她擦泪,叹气道:“行了,别哭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如何知道官场的事情。” 李青溦好整以暇地看着二人,嘴角噙一抹冷笑。 她知道她能说出这么轻巧的话来,也知道她爹爹会轻巧的相信,毕竟一个人装瞎多年,是真的会瞎掉。 小周氏点点头,抬脸先瞥李青溦一眼又拽李栖筠的袖子:“家主,那寒园的事情……” 李栖筠话音一顿,方想起这件事情,转向李青溦:“爹爹听说,前几日定荣公府上的送了请帖过来,是为了上巳节寒园内宴。你和秀秀姊妹两个都到了出阁的年龄,你们都是爹的女儿,手心手背可都是肉,自是要相互提携……” 李青溦坐在一边的桌前,嘴角带笑,她翻看自己的手。一双手在灯火下烤的透明。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李栖筠的嘴兀自一开一合,小周氏站在一边揩泪。 李青溦眼神往外看,外面玉兰沉沉。 半晌,她笑一声缓缓开腔:“我知道爹爹何意。女儿听爹爹的。”她话音一顿,抬眼越过小周氏,看向李栖筠:“但女儿有事求爹爹,后日女儿想去上清寺为娘亲进香祈福,爹爹那日整好休沐,便陪女儿一起去吧。” 李栖筠皱了下眉,一旁的小周氏已经忙不迭的应下了。 李栖筠走后,李青溦靠在靠垫上,瞧着建盏里的残茶饮了一口。再好的茶凉了,回味起来也是又苦又涩的味道。 绮晴才外面进来,劝道:“冷茶伤胃,姑娘别喝了。” 李青溦应一声,走到窗前。小翠正在窗前的笼子里打盹,看见她扑腾着翅膀吱了一声。 李青溦卷起竹篾窗户将茶泼到了外头,站了片刻又把建盏也掷了出去。 *** 一大早的绮晴推开窗子,外面天色郁郁。 梳妆婆子赵嬷嬷正用了桂花清油给李青溦通发,不由夸赞:“姑娘的头发可真好,黑沉沉得像缎子。跟县主一样呢,那时候县主未出阁,我给她盘头,若是发髻简单了连簪子都挂不住呢!” 李青溦轻笑一声。 赵嬷嬷手灵巧麻利,给李青溦梳完发髻,又配上一套东珠木兰纹雕花玉头面。最后给她挑了身粉白折枝梅花纹样缎面的圆领对襟褂子,又搭了件丁香色的披风。 … 李青溦带着几个家仆在正门的影壁前等李栖筠出门。等了小一个时辰李栖筠还是没有出来。 李青溦黑玉般的发都泛起了潮气。她抬头打量天色,已经是巳时了。 绮晴打量青白的天色,道:“家主许是睡过了也未可知。不若叫个人去问问。” 李青溦摇摇头。亲自往北苑走。 春宫 第4节 廊前,一个长脸婆子等在那里,瞧见她们过来不动声色地挪到正房中间,皮笑肉不笑道:“大姑娘来的不是时候,家主和太太还未起来呢。了,奴婢们不好打搅,大姑娘且等等吧” 她是小周氏的陪嫁婆子,跟了小周氏二十多年。最是衷心不过,自然看着李青溦等人是一副狗头嘴脸。前几天,也正是她将李栖筠从南苑请了出来。 李青溦轻声应一声,一双眼睛看向她。 刘嬷嬷对上她的脸。她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瞧着人的时候,一双眼睛黑漉漉深沉沉的。她不知道怎么的,不自觉地就往后退了一步。 李青溦轻笑一声,看了看天色,却是很客气道:“前日与爹爹约好了一起去上清寺,再晚,时间怕是要赶不上了。如今已是巳时。按理说爹爹早就应该醒了。劳烦嬷嬷进去问一声。” 刘嬷嬷听她话语客气,只当她刚才是色厉内荏。当下拍了拍衣襟往前站了一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哪有做姑娘的催着家主的道理,大姑娘是个孝顺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话音刚落,突“啪”地一声。 刘嬷嬷脸一歪。只觉得自己脸上热烫,嘴里头一股血腥气。这才后知后觉地脸上挨了一巴掌,猛地抬头看过来,便看见绮晴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脸上噙笑。 她猛地指着她:“你,你敢打我!” 绮晴哼一声,“如何不敢?我看你就是年岁大了,反而忘记了为奴为婢的本分,素日里,不正是你负责家主同周夫人的起居?如今已是巳时,便是让你问一声也是推三阻四的,怎?你是什么东西?要不要拿把镜子瞧瞧自己?不过是北苑看门子的巴狗子罢了,如何瞧着家主未出门,倒是敢在大姑娘面前吆三喝四地甩着你那张脸子冒充大狗了?” 她这一席话说得又急又快,怼的刘嬷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涨红了脸指着她,你你你了半天,丢下一句:“你这小贱婢,我要告诉夫人!撕烂了你的嘴!” 她气愤愤地刚要转身,便被李青溦又叫住。 “嬷嬷不是说,里头不好打搅吗?怎自己不顾忌了呢?”她莞尔,一双上扬的杏眼仿佛泛着波涛,“不若,还是等着爹爹和周夫人起来吧,你做奴婢的怎有催着家主的道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刘嬷嬷动作一滞,方知道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讷讷不能言语,只得嘟囔几句奴婢不敢。 李青溦抬头看眼天色,决心不再等,转身往外走几步:“还有,刘嬷嬷是吧。” “你也不必用鼻子看人,真的很丑。” *** 刘嬷嬷进来的时候,小周氏起来一阵了。正在给李栖筠绾发,瞧见她进来,结实地楞了一愣,“你这是怎么了?” 刘嬷嬷一张长脸扭得像是一张破了皮的饺子,她捂着脸,啪嗒一声跪在小周氏的面前,哭叫道:“夫人,大姑娘刚才来了,奴婢只是叫她在外面略等上一等,大姑娘身边的绮晴姑姑便掴了奴婢。” 刘嬷嬷是小周氏的陪嫁婆子,跟了她二十几年,自然也有几分脸面。小周氏万没有想到她能被李青溦给掌掴了!小丫头片子,去并州躲了几年,回来了竟这样当众打她的脸。 小周氏神色阴沉,一张清丽的脸有几分扭曲。瞧见一旁的李栖筠,又收敛了神色,笑吟吟道:“你啊你,怎么就这么实心眼子。大姑娘千娇万贵的,怎能淋着雨等在外面?” 刘嬷嬷捂着脸,一迭的应:“奴婢正要进来通报,可大姑娘掴了奴婢就自己走了。” “反了她了!”李栖筠冷哼一声,“如何,叫她等一会儿也是难为她了?什么千娇万贵的,就是在王府里叫惯的!自从她从并州回来,架子是越来越大了,家里就快放不下她了。” 李栖筠发了一通脾气,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回屋里躺着了。 *** 车声辘辘。 小翠的笼子搁在脚踏的垫席上,小翠踩在笼子的铁丝上,叽叽喳喳地睁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往外看。 李青溦垂眼坐在织锦轿垫上,纤长的睫在眼下落下浓重的一笔。 绮晴觑她神色,叹了一口气道:“都到了门口了,再等等叫那婆子进去通告,家主定然会出来吧。毕竟家主那天已经答应了,总不能嘴上模石灰,白说吧。” 李青溦笑一声,“有什么好等的。” “能叫醒睡着的人,如何叫醒装睡的人?祈福进香本就讲究心诚,若不诚拜了未免让人心寒。” 黑漆马车行走出城门,颠簸着进了官道。绮晴掀开帘子,瞧见外面天色阴沉,棉絮一般厚重的黑云堆在天上。 上清寺是京城最大的寺庙,许久之前曾有皇室在那里修行,所以修了金身大像,这些年香客不断。只是确实是有些远,建在城郊,山高路远的。若是早上走的早些,刚好能赶着傍晚的时候回来。可是走的晚了,眼看又要下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上清寺呢。 车声辘辘,路有几分颠簸,走了几里地,车突然停下。外面车夫道,“姑娘,车被拦着了。” 小雨零星,李青溦掀开一角车帘,远远地瞧见官道一旁的堤坝上围着许多穿着石青色窄袖便装的工匠,路上设了拦截。 瞧见她们的马车,为首一位着红色圆领直裰的男子带着几个工匠过来,他看一眼她轿上伯府的鱼佩道:“姑娘,请绕道吧。这一片堤坝旁的官道路封了,禁车马践踏。” 此路是去上清寺的唯一一条官道。绕路需走小路。平日里便罢了,今日恰出来的晚了,此刻又下了小雨,若是绕路指不定何时能上上清寺,况这些人也不知是何人。 李青溦皱一下眉,戴上帷帽方掀开窗帘:“大道朝天,此乃去上清寺的官道,你们是何人,如何不能走?” 她说话声音泠泠,如珠玉落盘。周围几个工匠觉着好奇,都看过来。 为首之人摸下鼻子道:“我乃工部驻工。是工部下的令封西郊的路并禁车马践踏。” “禁车马践踏?”李青溦抬眼往外多看一眼,水葱似的指往外指一下,“那因何他的车马可以走官道?” 那人随她的视线看过去。瞧见一辆平平无奇的黑漆马车停在堤坝前,一道身影蹬下马车,隔着车窗,李青溦只看见他裹在青色折枝圆领袍下挺拔修长的身。 第4章 那人看过去一眼认出了人。忙移开视线,斟酌片刻。 “姑娘有所不知,那是我们驻工的头儿。车马自然也是停在那儿的。” 李青溦将他的斟酌看在眼里。往外看去,隔着车窗帘子,远远地只能看见那人挺直的鼻梁,端正匀停的下颌。一张淡色的唇形状十分鲜明。 他未有动作,只是站在那儿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仪雨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看着也不像是驻工。李青溦不说话,微微偏头。 远处堤坝已有人在唤驻工过去。那驻工不想磨叽误事,思忖片刻过去说话。 那人侧身一眼,顶雨过来。远远地,李青溦看见他青色的衣微摆,一双修长笔直的腿朝这边走过来。 他步履稳健,停在她轿前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取出一道令牌,往前递送。 李青溦垂眼下去,先看见他伸出来的手。苍白的腕上透出几簇青紫的青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手上拿着一枚玄铁的令牌。 李青溦多打量几眼,见上面挥着沟渠桥梁,确实是工部水部司的令牌,她还未说话,便听见一把琤琤的声音。 “冬末凌汛,春初即将有桃花汛。最近雨水不绝,西部的冰雪又融化,堤坝有深浅水有变迁,京郊已有冲毁坍塌之地。为免车马践踏让河坝坍塌加剧,上命近日封西郊部分官道,工部驻工各员巡视疏防潮汛,速行。” 他话音低沉悦耳,语调也不急不缓,只叙述工部的令,并未多赘述什么。 李青溦确不知此地乃是圣意如此,但他说的明白,李青溦也不是什么不懂事之人。垂下头轻声道:“是我无知,无意打扰各位,这便绕行。” 那人又轻声道:“人之常情而已。下次姑娘出城,可以看一下城口贴的告示。” 今日出门急,李青溦确是没看,当即有几分脸红,称一声是。正要掉头。 那把琤琤的声音又叫住她:“雨路湿重,姑娘一路小心。” *** 眼见人走远了,王驻工陪着男子往河堤上游走。他行于那人身后半步,微垂着头轻声道:“实是对不住殿下,殿下亲临,下臣竟让殿下顶雨巡视,还麻烦殿下同人分辨,是下臣的失职。” 陆珵并不在意这些,瞧见王大人跟在身后颇有些畏手畏脚的,抿一下淡色的唇:“疏防河道圣上交给孤办,孤经事不多还需仰仗王大人,望王大人不吝赐教。也不必如此诚惶诚恐。” 王进看他。他正站在堤坝上,拿着一本河道地形册子打量底下一簇簇冲刷泥沙的水,漆黑浓密的眼睫下眼神清澈,神色专注又锐利。 他早就听说过太子殿下济世安民的贤名,他有一小半的工匠乃是京郊安济院来的。安济院又是救济院,以周拯收养穷苦孤寡残疾之流,京城乃国都,以往无安济院,此乃太子殿下亲自请示促成的。 这几日经过相处对他有几分了解:清冷疏离话少,但他的清冷不是冷漠,疏离也不是距离。知他确是干实事之人,不是朝中那群懒政无作为之人。 忙应了两声,带人往上游去了。 *** 天色向晚,雨幕留客。好在上清寺是大寺,这几年香客不断,自有下处。庙中有专供香客居住的禅房,分男禅房女禅房,以四方廊厅相隔。已是傍晚,众僧姑诸事已完。一个姑子将李青溦带去后面的禅房,又送了吃食和禅衣便出去了。 禅房虽是简朴,却有净室浴房。今日潮乎乎地下了雨,李青溦身上黏腻,沐浴后李青溦又累又乏,却仍等着头发全干了才挨着绮晴睡下了。 翌日阴雨霏霏,上清寺当真成了一片净地。 正殿,神像庄严肃穆。李青溦去正殿烧香诵经祈福时,大殿空无一人,唯有肃穆的神像,木鱼和诵经声从帷幡后的侧殿传出。 李青溦跪在蒲团上,瞧见右侧观音铜像的净瓶中,放着一株新鲜欲滴的玉兰花。 李青溦的目光顿住一瞬,片刻又移开。 她娘亲还在的时候,很喜欢来进香,她常常说佛门净地能叫人心绪平静又悠长,能忘记世俗中的事情。 李青溦待了整个上午。正午刚出殿门,西面侧殿的幡子后迎面跑出来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又瘦又小,穿一件不合身的葛布衣服,头上两个双环髻扎的却很齐整,手里捧着一小捧玉兰。 雨天路滑,她跑得太快了,啪地摔在了门槛前。绮晴吓了一跳,忙看了一眼李青溦。 小姑娘带着的玉兰摔了一地,一半摔到李青溦的衣摆上,一半摔在廊下,几株滚到泥上,又恰好撞在李青溦的银线云纹的登云履上。 小姑娘自然看见了,脸色有些发白:“对,对不起。” 李青溦弯下腰要扶她,那小姑娘一时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怕李青溦动手一般。 李青溦一愣,弯腰将花捡起来递给她。 小姑娘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手往后藏不接花。半晌嗫嚅道:“贵,贵人,买,买花吗?”她怕她拒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住地看着李青溦。 李青溦有几分讶异,瞧了一眼她。 小姑娘又道:“山上没有玉兰,这是我今早在安济院摘的,是新鲜的。贵人买一些,可以做插.花。” 恰殿堂里一个姑子抚着佛珠出来,瞧见几人。脸色微变,将小姑娘拉在身后,连连道歉:“她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不小心冲撞了施主,希望施主万不要介意。” 李青溦摇摇头,低下头看一眼那小姑娘,刚对上她的眼睛,那小姑娘已经从后面的廊厅跑走了。 “那是哪里来的孩子,刚才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也不知伤着没有?”绮晴问一声。 那姑子侧过头看她们,瞧见她们不是坏人,对那小姑娘关心也是真心实意,半天道:“是附近安济院的。”。 李青溦以前在并州的时候,听祖父说过安济院,安济院又是救济院,以周拯收养穷苦孤寡残疾之流。但也听祖父说过,京城是皇都,自古都未曾设立过安济院,如何会在西郊有? 那姑子摇摇头道:“今年春天的雨一趟一趟的。京郊西部山峰上冰雪消融,雨水河水漫过堤坝,冲毁了多地房屋和地。诸多人无家可归又无力迁移。辛而圣泽庇护,太子殿下奉命在上清寺不远处的小庄村落成了安济院。每月按口分成粮食和炭火接济民众,才不至于叫这些可怜人无处可去……” 李青溦听了这话,心头沸盈盈的不太好受。她有几分想法,低头看手里头拿着的几株玉兰从正殿那边过去了。 雨露深重,那小姑娘不能下山。正殿旁另有数间侧殿,李青溦听着动静寻过去,正看见她跪在一处观音殿前祈福,看见李青溦她吓了一跳。 “今早净瓶里的玉兰,也是你放的吗?” 那小姑娘嗫嚅着应了一声,半晌垂下头道:“这是我娘最喜欢的花。”她垂下头。“娘亲得了病,很重。”她捏了一下自己的衣角。。 “但她每日仍硬撑着给我扎辫子,爹爹在西山筑坝,每日都很辛苦攒钱给给娘亲治病买药。我,我也想给娘亲治病。”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贫贱夫妻是如此,公侯家,却不尽然。她娘亲去了六年,她爹爹许是连她的忌日也忘记了。 李青溦轻叹了一声:“我买你的花。”她解下自己的荷包递给她。 小姑娘看见那荷包上用金线绘着莲,又攒着珠子。看着很鼓。知里头的东西贵重,忙摇头,道:“贵人太多了。京中的花价也才几个铜板。” 李青溦摇摇头,轻笑一声:“事无大小,缺者便贵。而且你方才不也说了,此地不种玉兰。”李青溦顿了一下,半晌又道:“而且,这也是我娘最喜欢的花。我今日来这里就是给我娘亲进香祈福的,我娘亲走了多年,希望你娘亲可以好起来。” 春宫 第5节 她不再说话,把荷包塞到她手心转身走了。 …… 雨声淙淙,不远处的侧殿旁,两道身着直裰的人影撑伞站在廊厅外。 西郊堤坝有一段便在上清寺寺后面,上清寺里有一家藏书阁,里面除却佛经还有几本本地的水经注。这几日王进同太子殿下便在阁里下榻。 工部动工向来有“避灾祈福”的习俗,无论信奉不信奉神佛,只要动工自然要看看风水,到庙里讨几分福气。今日雨大无法动工。王进特意路过那里,就是想沾着太子殿下的福气进去拜拜。未想到过去时,恰好听见一大一小正在旁边的侧殿说话。 廊下偷听非君子做法,太子殿下听见有人说话便出了廊厅。偏侧殿是坐北朝南的一排,只用佛经幡子挡着,并不隔音。 一大一小说话的声音自然声声入耳。 王进有几分尴尬,摸了摸鼻子,觑一眼太子殿下的神色。 陆珵并未说什么,只是一脸沉思,二人行在廊厅上走到尽头。陆珵问道:“安济院的补给如何?” 王进一愣,想了片刻才道:“下臣倒是听下面的工匠说过,一家三口的配置每月米六斗五升、柴八十斤。冬夏布各八丈。” 陆珵思忖片刻,半晌道:“补给是米炭和布匹。京中的施药局想是管不到西郊吧?” 王进应一声,二人进了藏书阁。 第5章 …… 绮晴正在喂小翠,看见李青溦回来抱着一捧玉兰。接过插在花插里,又捡了一株开败了的花枝逗弄小翠。 许是因为这几日雨幕不断,小翠颇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样子。 第二日仍下雨,李青溦未去正殿,让绮晴问姑子要了一瓶清油,又借了一口煮茶的小炉子做玉兰头油。 先将玉兰摘洗干净,配着清油放进瓷罐中压实,用油纸密封住罐口放入釜中。大火烹蒸,雾气升腾,李青溦的思绪渐渐地远了。 记忆中,阳光那样亮,每一缕都明亮、纤细,地上撒满了盐一般。 九岁的李青溦从外面跑进院子里,她娘亲直起身,额角一缕黑发阳光下鸦羽一般,她唇角两个笑涡淌着柔情蜜意,笑着道:“跑什么?再摔着。” 她抬起手,用一把剪子把熟透了的玉兰剪下来。 李青溦好奇道:“娘亲,你在做什么?” 她轻咳一声,笑着看她:“玉兰开透了,娘把它们摘下来,等会儿教你做玉兰清油好不好?” 李青溦点点头,坐在一边看了半晌,好奇道:“为什么要把花儿都剪下来呢?” 她笑着道:“花开了,动了一院子的春色,可终究还是要败的。若是能留住它的花香,也不算是它白来一遭。” …… 雨幕如麻,绮晴很轻的叹了一声。 “姑娘睡会儿吧,时间还早。你瞧你的眼睛都有几分红了。” 这清油需要烹煮四个时辰,然后将里面的玉兰和清油导出来,用手攥出香油,才是可以滋润头发的玉兰清油了。 李青溦点点头,从旁边抽了一本佛经看,倚着炕桌睡着了。绮晴见她睡着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取了披风给她盖上。 李青溦渐渐睡熟了,绮晴看火添炭。外面雨幕渐大,突一阵怪风,窗棂被雨砸开,放在一边小翠的笼子被风雨卷开。 哐地一声。绮晴吓了一跳。 小翠从笼子里飞出来,绮晴忙叫它,它回头啾啾地叫几声,不回头地飞走了。 * 雨下的大,王进打伞,同陆珵早早地回来。 到了藏经阁檐下,王进抖落伞上雨水。刚推开门不知一个黑黑白白的东西冲过来。王进忙挡在陆珵身边。便看见不知什么东西很狂妄地越过他的肩膀撞歪了太子殿下的冠。 这什么东西?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吗?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它的九族要抄了吗? 王进偷眼打量狂徒,原是个贼头贼脑、黑着个眼圈儿的白腿小隼。 * 绮晴着急忙慌地叫醒李青溦。 李青溦醒来见她一脑门子细汗,问道:“怎么了?不着急,有什么慢慢说。” 绮晴着急道:“姑娘,小翠不见了。”她抬手指指一边窗棂的空笼子,“我刚才瞧见它像是飞进了廊厅后面的一个院子里。姑子说那里是藏书阁,如今住着人,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李青溦宽慰她:“无妨,瞧见它去了哪里自然就丢不了,没什么可急的。” 她一点一下手边煮着火的炉子,撑开伞往外走:“你瞧着火,不要走动,我去找掌院姑子过去看看。” …… 藏书阁有一架可旋转的暗门,陆珵取了书上楼。 那小隼一直落在他肩膀上,歪着头吱吱地跳来跳去,活泼地过了头了。 陆珵未有多余的表情,神色淡然地上了二楼。 王进心中啧一声。他听说过太子殿下有一只小隼,乃是前几年过生辰时定荣公府的小公爷所赠。听说前段时间丢了,小公爷寻了好久无果。 陆珵坐到长几上,翻看这几日绘制的地形图。 那小隼又落在陆珵对面的笔筒上,踩掉好几根毛笔。笔“噔”地滚了几圈。 外面突传来叩门声。 “叨扰片刻。方才我的鸟儿飞到了禅房里。” 外面的女声泠泠,如珠玉相撞,随着雨声入耳,很有几分独特的韵律,更有几分熟悉。 陆珵正襟危坐看书的动作微顿。 最近监工,见的女子本就寥寥。更何况这个声音这两日他听过两次……陆珵思忖一瞬,修长的指节敲了敲桌面。 那女声又隔着门窗道:“那是我豢养的鸟儿,非是野鸟。您若不信,自然可以瞧瞧它脚上,绑着我做的记号。” 记号? 陆珵抓过小隼,翻看它的脚,果真看见她脚上绑着一个细小的绢布,上面写着个小小的“溦”字。陆珵端正的眉宇轻蹙。 王进轻咳一声:“殿下?” 陆珵透过纱帘竹篾往窗外一眼,外面天色郁灰,乌云实厚重的棉絮累在天边,淙淙琤琤的雨水倾泻下来。他摆手示意:“王大人,劳请人先进来。” 王进微愣:“不若让外面的暗卫过来,这会不会是…” 陆珵摇头,道:“无妨,直接请上来。” 王进应一声出门。 陆珵眉心微蹙,一双凤眼半睁半阖斜斜地看一眼小隼,它正卧在笔筒上,陆珵用笔杆轻轻点一下它的背部。 小隼抬起黑眼圈儿瞧他。 “孤还好好的,你便找好了下家。她冒雨寻来,对你可见上心,孤如何开口?” 他脸上神色几分复杂,修长的指轻敲桌面:“机灵点,过几日自己想办法跑回来,不若,也不必来见孤了……” 小隼并不将他说的话放在眼里,吱吱地飞起来又碰倒几支笔。 * 李青溦去寻了掌院姑子。恰有个姑子来藏书阁寻书,掌院姑子便差她将李青溦带了上来。 那开门的男子,瞧着她神色颇为奇怪,李青溦心头有讶异也未放在心上。 那男子帮寻书姑子找书。给她指了上楼的路。 藏书阁的二层是狭小的平层,屋子窗户不大,栗色的窗纱把外面投入的光照的零落而黯淡,一个男子坐在桌前,鸦青的发反映着溶溶的天光,冷光下,他肤色洁净,削瘦的下巴端正匀停。 李青溦愣了一下。 那男子听见动静抬起头来,漆黑端正的眉稍抬,一双冷湖似的眼睛清清澈澈地看她一眼。四目相对。 他许是觉着不合规矩,只短短一眼便转开视线。 李青溦多看他两眼,福至心灵,她突然认出了人,道:“是你。” 她就说因何,先前她在楼下时,那开门的人的视线些许奇怪,想必就是上回在堤坝上遇见的人。 李青溦轻笑一声:“熟人便更好说话了,郎君我找那只祸事的鸟儿。不知它在何…” 她话音未落,便瞧见它从房梁下掠过来,很狂妄地落在桌子的香橼上,把上面摆着的瓜果咂咂几嘴霍霍地不成样子,打完香橼的主意,她还不过瘾,又落到一边的青瓷花盆里,把上面栽的一株玉山清泉兰两下掘出了根。 李青溦傻了眼,此花栽种不易,这几株花长成成花,定然也是费了养花者很大的心血。 她忙低喝一声过去护花。只是徒劳。白腿小隼尖利的爪子,两下便把娇嫩的花根刨断了。 李青溦抬起眼睛剜了小翠一眼。心里头又有几分讶异。她养小翠至今,竟不知道它有这样无法无天的一面。 她偷眼看了对面的男子一眼,脸上有几分愧疚。 他神色淡然,只微抿一下淡色的唇,抬手轻声咳嗽一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收紧露出几叉淡色的青筋。 这小翠,难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捡软柿子捏。 李青溦又剜它一眼,脸色微红无奈扶额:“对不住,这小隼素日乖巧,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你这玉山清泉我赔你,也不知价值几……” 李青溦说到这,话音一顿,她突想起自己没钱,脸猝然飞红。 那人摇头,垂眸敛目长睫微掠一笔,道:“无妨,花是家里人随便种的,不必赔。将它带走便是了。” 他神情淡然,话音低沉悦耳如春岩雨过。但他越是这样李青溦越是愧疚。 她看了看外面的雨水,轻声道:“等一下。” 她下楼脚步渐远,未有一刻钟又去而复返。 陆珵抬眼,便看见她稍提裙角快步上来,她绸缎一般的发上沾了水汽。一张脸因此眉梢软长,一张脸红白分明。 她捧一小捧鲜润的玉兰和外面沾着雨的枝丫。 外面下雨,李青溦自然知道自己形容不好看。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轻轻掖了一下头发:“你有剪子吗?” 陆珵微怔:“什么?” 春宫 第6节 “剪花枝的剪子。”她点一下一旁的小隼:“它将你的花作践成那样,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有什么可赔给你的,玉兰花虽不比你的玉山清泉金贵,却也是我的歉意,万望你不要介意。” “皆是春色未有差别。”陆珵又翻过一页书,他本想说不用麻烦,可抬眼看她认真的侧脸。思忖一番,还是从一旁的置物架上拿过一把剪烛火的尖头银剪子递给她。 李青溦将花和枝剪了,极其用心地将花和枝插的线条横斜。将自己剪出形状的花和枝经过高低、虚实、开合处理组合,插进花盆里。 陆珵侧头一眼,见每枝花,每张叶都神态自然,宛若天开。是真正的源于自然,高于自然。 一室馨香。一只鬼头鬼脑的身影又挨过来歪着插.花,陆珵骨节分明的手抓住它身子。 李青溦瞧见他未起身,拿过李青溦带过来的笼子,抬手便将它关进了笼子里。 李青溦连连道谢,心中又有几分惊讶,小翠从来不喜欢笼子,未想到在这个“软柿子”手里倒是服帖。啧,他定有过人之处。 外面雨愈发大了。陆珵将笼子递给她,轻声道:“等雨小一些再走吧。” 李青溦抬头看外面,外面雨水凌厉。天上的乌云棉絮一般厚重,只得点头道:“叨扰。” 雨声琤琤。 陆珵倚着藤椅后背将手中的书册翻过好几页,远远地,李青溦看见他看的是西郊堤坝的图。 一室寂静。气氛却很平和,许是性情温和,神韵悠长的人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叫任何一个场合都不让人不舒服。 第6章 李青溦支着胳膊看外面凌厉的雨幕,瞧一边之人放下书册,轻揉了下额角。 她好奇问道:“那西郊的水患可有处置的法子?可是要新建堤坝吗?” 陆珵拿起册子翻动一页:“新建堤坝需四百里,中段漫水甚广,极难施工需两三年之久,约费三四百万银钱,不若堵筑减坝,所资只半,而且旧河道有迹可循,施工简单一些。” 他说话自还是一样的言简意赅,李青溦已经有几分习惯了,点点头又问道:“那应当用不了多久。我听闻你们驻工手下有许多安济院避灾的灾民,每月月钱是多少啊?” 若是常人听见李青溦这样的问询,自觉得此事与一个女子有什么关系。但陆珵不同。他向来直道事人,并无偏见之心,听见她问,思忖一番仍道:“一贯钱。” 李青溦点点头:“那若是堤坝之事了了,这些人当如何呀?总不能一直靠安济院过活吧?” 陆珵冷湖般的眼睛看过来一眼,道:“此事还未有定论。我也不知。” 李青溦问出此话才发现此事问的宽泛。也是,面前之人只是个八品的驻工,能知道什么?她唔了一声,脸上有几分沉思。 … 雨小之后,李青溦便带着小翠回了自己的禅房。 先前雨极大,王进同那姑子也在一层等雨。那姑子本就是等着带李青溦出去的,见她出来二人出了门,王进才上了楼。 进门便瞧见太子殿下坐在一边沉思,眼神瞧着一边多出来的插.花。 王进斟酌一番,“下官记得,小公爷曾在殿下生辰的时候,送过殿下一只白腿小隼,前几日恰巧丢了,今日寻来的那小隼竟不是那只吗?” 陆珵似是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半晌淡色的唇轻动:“鸟有相似罢了。” * 李青溦带着小隼回去之后,已经不早了,又等了几个时辰,熬着夜把玉兰头油做出来洗了发用了头油才睡下。 许是歇的晚了,又许是经了一天的事,李青溦困乏,也不知是不是过于困乏的原因,晚上做了好几个梦。 一时间梦见在并州王府的时候,祖父坐在藤椅上同她说话。 “不就是定亲,又有何难?溦溦寻个普通出身的庶子,要不书生,或是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小吏,到时带到定西王府做赘婿来。一张席一张嘴的事情罢了。你几个表哥未必不同意,到时候溦溦就陪在我们身边,岂不是美事?” 一时间又梦见家中张灯结彩,她爹爹李栖筠脸上挂着一抹笑:“这次给你挑的当是个妥善的人家。快出来见见吧。” 门戛然打开。那人走过来,一张脸端正匀停,漆黑的眉宇下是一双冷湖般的眼睛。 下一瞬,李青溦猛地坐了起来。 外面天色青白,已经亮了。难得天竟然晴了。 小翠的笼子放在窗棂前,瞧见她起来,吱吱地叫了几声。李青溦生怕连鸟儿知道她梦见了什么,远远地撇开脸。 那人她分明只见过一面。她连他名字也不知道,如何会突然梦见此人? 定然是近几日,那小周氏不住的找人为她约看的过。李青溦轻拍脸颊,心里忒了几声,自己也不知道在忒什么。 绮晴推开门从廊下进来,将端着的吃食放在桌子上。笑道:“姑娘,今日天晴了,奴婢一早就嘱了寺中师父去前院叫了车夫和随从,吃过饭就可以下山了。” 她们本是当天来回的,未想因为雨耽搁了这些时候,李青溦点点头。 绮晴上前伺候她起身,挨近了她瞧着她脸色不太好看,忙问:“姑娘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未睡好。” “无事,就是做了个梦罢了。” 绮晴轻笑:“这可奇了怪了,姑娘向来可梦少,这次梦见了什么?梦着什么。” 李青溦如何能说出自己梦见了什么,眼角微挑旋她一眼:“话这么多!”她轻哼一声。神色恹恹地下了地,掰了一点粗面饼子喂小翠。小翠方吃了一点,便扑扑腾腾着翅膀,歪着头吱吱乱叫,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圈儿不住地看他们。 “这小翠最近奇奇怪怪,也不知是激动个什么呢。”绮晴点一下她的小脑袋瓜子,突又短呼一声,有感而发。 “会不会是春日来临,万物复苏。小翠到了…” 李青溦此刻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个,曲指重重地敲她额头:“乱说什么?” 她又摁住小翠,摸几把它光亮的毛发,冷哼一声:“乖乖的,万物复苏又有什么用?你只是一只鸟,你又开不了花,再说,你要开花有何用?” 小翠吱吱叫着,仿佛抗议两声,用翅膀埋住头,装成了一只鹌鹑。 * 吃过饭收整好。李青溦上了轿子。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一路上是鸟语花香,一行人出了寺庙,未过几里地,后方的随从突然找着李青溦说是有人跟着。 马车停在林前的堤坝前,一大一小两道背影突然从旁边的树林里出来。 车夫吓了一跳,猛地一勒马,轿子上下颠荡一下,发出“吱呀”一声。 绮晴掀开窗帘,冷风灌进来。 两道穿着葛衣的人跪在路边。一旁的小姑娘微微垂着头,头上的双环髻十分齐整,此刻她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轿子,一张脸发红。 “这不是那日在寺庙里卖花的小姑娘吗?”绮晴认出了人,放下帘子,皱眉道:“该不会是贪心不足,来……” 李青溦自然也认出了人,听见绮晴这样的话摇头:“如何这般揣测人?” 外头的男子出声:“贵人可否一见?” “何事?”绮晴微微掀开窗帘。 那男人拿出那缀着东珠的荷包:“贵人心地善良,乃是菩萨一样的人物。只是这银两实在是贵重。无功不能受禄。请贵人收回。” 绮晴听着这话才知道是自己想歪了,当即脸一红,看了李青溦一眼。 李青溦也微微一愣,未想到他是为了这个事情,半晌才轻声道:“我买她的玉兰。且已用了,如何说她是无功?” 那中年男人低头跪拜:“还是求贵人收回银钱。是我家里的不叫收。” 李青溦沉思一番,“你叫什么?瞧你身上的工服,如今当在西堤上做工吧。” 那人点点头:“小人名叫杜让,如今确在西堤做工。” 李青溦扶了下额角的鬓发,想起了些别的。 她娘去的时候,在京城留下一家庄子和几家铺子记在她的名下。这几年,几家的管事倒是每年还差伙计去并州送账。只是不约而同地入不敷出而已。报账的伙计说是经营不善。可李青溦知道她爹爹不管闲事,这庄子许是在小周氏手里。 “我听闻你在西堤的月前乃是一贯一月。”她垂眼看一眼人,:“我刚从并州回京城。手里头有个庄子里面有百亩薄田。待得你了了手头的事情便去为我做工。” 她指着那个荷包,道:“这是我预付你的工钱。你若没有异议,半月后得了空便去忠毅伯府南苑交了户籍册子,去领我的牌子。” 那人自然没有异议。喜不自胜,磕头谢恩。 * 马车一路停在忠毅伯府西门上。李青溦下了车,恰看见不远处的角门堆着一辆青毡轿子。听见动静,里面轿子掀开一角,露出一个中年男子清瘦的长脸。他看见李青溦,似是愣了下,又立马又放下轿帘。 瞧着是有几分怪怪的。只是看他没什么动作,李青溦吩咐门房多注意一下,便回了南苑。 南苑没什么不同,也就是廊下多了几行香雪而已。 正房前,卞婆子带着几个小丫鬟擦过地,正将洗过的竹篾又挂上去,瞧见李青溦回来,正房门口的小丫鬟清霜笑喊:“姑娘回来了!” 她几步跑上前,接过绮晴手里头放着小翠的笼子。 另一边,卞婆子也笑着迎出来,取了一边的艾草扫李青溦的衣服,笑道:“那日雨势那般大,姑娘去了山里,倒是叫我们念了好几天的阿弥陀佛呢。好在今日放了晴,婆子想着姑娘要回来,特意叫人洗了地,又换了竹篾,姑娘看看,还有什么弄的?” 李青溦轻笑一声:“什么都成,只是现在得让我去浴室收拾一下。” 她迎头往浴室走,一边的绮晴笑着打趣:“姑娘在寺里除了带着的两套衣裙,能穿的只有姑子们的海青,待了三日,可难受死姑娘了。” 知她家姑娘讲究,众人笑了起来。 等李青溦出来的时候,院里几个姑姑和丫鬟站在院里,瞧见她出来,清霜笑道:“姑娘,刚才我们几个还合计着换了门口的富贵竹呢,也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等得了空,姑娘亲自去市集上挑几盆时兴的花儿摆着。” 一边的卞婆子也笑道:“姑娘许是多年未逛过这边的集子了。正月灯市,二月十五是百花生日,这个月有花市呢。” 当今流行赏花,李青溦记得很小的时候同她娘亲去过集子,只是后来她娘亲故去她又回了并州,对此印象很薄。 “那花市都卖些什么花?” 卞婆子思忖一番道:“当是时令花同自养的花,什么春兰、四季海棠、醉香含笑、苦丁茶、君子兰和春鹃之类的。” 李青溦听了这话倒是想起那日被小翠刨断了根的玉山清泉。虽也不知会不会再见着那人,但到底是弄坏了人家的花儿,心里头总觉着是欠着别人一般。李青溦不喜欢这种感觉,因而问道:“可有卖玉山清泉的?” 卞婆子也不知:“此花培育不易,当是难卖了些。若是姑娘想养可以挑个时间去看看。” 李青溦点点头。 她本就想去集上逛逛,大好的春色在屋里拘着算什么事儿。况不单单说花,她娘亲留在京城的几家铺子,她自然也想去看看。 …… 过几日,是个晴天。 作者有话说: 文中河堤事宜,出自《清史稿》 春宫 第7节 第7章 李青溦收拾妥当。卞婆子从带回来的箱里取了一块双鱼缠花枝翡翠玉佩挂到她素白水波的腰封下。 李青溦带了随从套车去了市井。穿过长华街,李青溦半掀开帘子,瞧见外面车马商队云集,街道纵横交错,游人鳞次栉比。酒店歌馆遍地,幡子招牌满街,十分繁华热闹。正是二月,周边市集挑担卖花者众,又有各色卖花店铺。路上行人冠花者众,简直是举目皆花。 马车上了在桥上便行不了了,李青溦嘱随从远远跟着。便同绮晴清霜下了轿子。 三人刚一下车,便被货郎围着。 “豆腐,新压的豆腐咯!” “糖葫芦,卖糖葫芦,刚裹成的糖葫芦~” “卖花儿!新摘下来的杏花、桃花、紫玉兰、二乔玉兰。姑娘买几朵木兰绾着吧,您瞧您这发绸缎一般,长得又神仙妃子一般,这般鲜艳明媚的春色恰是适合开在您鬓角呢。”那挑花的货郎该有古稀的岁数,头发斑白。却还是有一张好嘴,将李青溦夸的世上少有。 货郎笑呵呵道:“可新鲜着呢,姑娘,是小老儿亲手在自家树上栽得呢。” 清霜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板,好奇问道:“您这么大的岁数还挑担卖花啊?” 货郎吹几下铜板,嗐了一声:“说出来也不怕贵人们笑话,小老儿儿孙满堂,倒也并非缺钱,只是无事可做,索性出来卖花了。” 李青溦碰了一下娇嫩的花瓣,轻笑道:“您这般年纪还有卖花的闲情,只望我到了您这个岁数也不失簪花的心。” 二乔木兰粉白交加,应着春日,鲜妍艳丽。 今日李青溦着了一件月白的云纹冰梅纹的如意月裙。为了搭衣衫,只一套镶红宝石花钿的头面。绮晴拆掉一把最华丽的簪子收好,将木兰绾到去。 临水照花,正是春色浓稠。 周围众多游玩的女子见她簪花妍丽,都朝货郎买木兰戴。 待人散了点,李青溦又向货郎打听:“您可知道什么地方卖玉山清泉吗?” 那货郎啊了一声,“什么?玉山什么?小老儿倒是第一次听说。” 不远处一道清甜地女声传过来:“玉山清泉呀,这花娇贵育着可繁琐。前些日子坊里有人育出了几株,只是被皇城的花匠给收了。” 说话的女子也是买了木兰簪着的,她着一身淡黄色的妆花褙子,外搭一件香色的披风,耳上一对儿雪花青翡翠水滴耳坠,五官灵动娇俏,瞧见李青溦看过来,一双猫儿眼眨动一下,“姐姐若是喜欢,我找家里人去要几株,只是也许也并不容易。” 都到了皇宫里了可见繁琐,李青溦虽是惦记着但也不愿意麻烦人,闻言摇头笑道:“妹妹好意,我心领了,还是不必了。” 那女子笑着走到她身边:“姐姐可真好看,看着有些面善,只是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你是哪家的姐姐?” 她身后的两个侍女拉一把她,冲着李青溦笑道:“姑娘勿怪,我家姑娘为人如此,并没有什么恶意的。” 李青溦瞧她目光清澈又赤城无一丝恶意,她在并州多年,并州民风开放,她也欣赏坦率真诚之人,自不觉着有什么。 大方笑道:“我是忠毅伯府的。” “忠毅伯府的?”那女子似是愣了一下,思忖片刻突睁大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很高兴地拉她的袖子,道:“姐姐的外祖可是平西王?”她轻笑两声,“我祖父早年做过并州的经略安抚司,是你家祖父的旧识。我娘亲同你娘亲也识得。小的时候,我还去你家荡过秋千呢,你还记得不曾?” 李青溦记性不大好,小时的事情记得不多,轻轻抿唇:“对不住,我是真的忘了。” 那姑娘倒也不恼,笑盈盈地执她的手:“无妨,那便重新认识一下,我姓裴,在家行六,家里人都叫我江月。” 两个岁数相同、脾性相似的姑娘,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熟了结伴同行。 裴江月乃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从未去过外地,知李青溦去了并州多年,许是对长华街这边的集子不熟,边逛边给李青溦指路。 直逛了许久,李青溦的脚步停在一家玉器行前。 李青溦的祖母陈氏祖上乃是皇商,产业众多,有钱庄、印局、茶庄、账局,与之相较,在京城的几家铺子只是些蝇头小利罢了。她记得长华街上她家有三家铺子,乃是两家成衣店,一家玉器店。看招牌就是这家。 只是同每年伙计去并州汇报的‘经营不善、门可罗雀、清冷非常’的情景不一样。此地门阀高大,分为上下两层,店中顾客来往出人,亦是不少。 “昌盛玉器铺。”裴江月探身瞧她:“青姐姐要买玉器吗?” 李青溦笑道:“整好下月我一个姑母过寿。听闻裴大人喜收藏玉器,妹妹耳濡目染眼光定然好,陪我进去挑一挑可好?” 裴江月笑应,几人踏门而入。 李青溦随意逛了一遭,拿起放在展柜的一枚白玉佛手花.插瞧。 裴江月凑到跟前看了几眼,道:“质地是羊脂玉,边缘有金黄色的沁皮,花.插下有红木雕的木座,雕成蝙蝠绕桃枝飞舞,意为福寿。”她摸了摸材质,道:“应当也不会太贵。” 李青溦看那花.插形状,有几分满意:“再贵的东西用不上也不过是箱子底下压着。送礼既是心意,用的上就好。自然是只买对的,不买贵的。” 她轻笑一声,转头问柜台前的伙计:“这个不错,价格几何?” 那伙计微微伸手摆了个五,笑道:“姑娘若是诚心要,价格还能低些。” 李青溦笑言:“我是诚心要。只是今日有事,想见一下你家的掌柜。” 伙计做不来这个主,听她这样说,叫人去喊坐在木柜台后的掌柜。那掌柜远远一眼看他们衣着打扮,又瞧一眼她们头上簪的木兰,撇着唇打了个哈欠。 伙计含笑回头:“是这样的,贵人,今日掌柜的不在呢……”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话音。 “已经寻了好几日的生辰礼了。难不成你家这小铺子会有?你也知道下月我舅母过生辰,我自然要最好的。”说话的女子二八年华,着一身宝蓝色葫芦双喜纹的遍地金褙子。身形有几分圆润。 “柳姐姐喜欢什么随便挑。”回话之人笑音有几分熟悉,李青溦看过去见着一张白皙俏丽的面容。 她未看见李青溦一行,轻抬起缀着银纹的翘头履行到柜台前轻扣。 那蓄须的中年男子忙站起身,笑道:“少东家。” 李毓秀颔首,下巴微微仰高点一下:“来了贵客,掌柜的出来帮着挑挑玉器。” 那掌柜应一声,满脸堆笑地出来:“原是柳姑娘,姑娘想要大件小件,翡翠的还是羊脂玉的?” 裴江月好奇打量一眼,挽着李青溦的手咬耳朵道:“这不是户部侍郎府上的二姑娘柳茵茵和你家二妹妹吗?” 她脸上有几分好奇:“那主管叫她少东家,这家铺子是你家的吗?” 她话音不低,柳茵茵看过去。瞧见是那安抚司家的裴江月和一个不认识的姑娘。 柳茵茵和裴江月素来不合,在此相见心中大喊晦气。便也多看了她身边人一眼。 便见她眉梢软长,一张脸红白分明,唇色极其润泽鲜明。 长相同李毓秀有几分相似,气质却又大相径庭。她只娉娉婷婷地站在那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华。 柳茵茵一瞬间疑心自己口脂不够鲜亮,被她比了下去。微微抿一下唇,皱眉问一边的李毓秀:“她是何人?” 李毓秀脸色微变,低声道:“是我大姐姐李青溦。” 李青溦?李家嫡女?柳茵茵听自家舅母提过她要回来的消息。 她舅母是定荣公夫人,她同公府的小公爷顾璟是表兄妹,自小便是青梅竹马,她也一直有意表哥,原以为婚事本乃是板上钉钉之事,也不为为何,那日舅母将她叫去说了这李青溦回来的消息,还说自己属意她做自家儿媳。 把柳茵茵气着了,这李家就是个没落的伯府,她家二姑娘也就是跟在她身后当丫鬟的命。这大姑娘又是个什么东西!仗着有个做平西王的外祖父,非要做那挖墙脚的锹子精! 她早就想见见她了!乍见了是越看眼睛越红。 一旁的李毓秀走到李青溦跟前,提起唇角见礼:“姐姐怎么过来了?” 李青溦笑看她一眼:“随便逛逛。” 李毓秀看一下她手里头拿着的白玉花.插,笑道:“姐姐是喜欢这个便送给姐姐了。” “二妹妹这话说得轻巧了。”李青溦轻笑瞧她一眼。 李毓秀知她意思。 她自然也知道她和小周氏手里头的都是平西王府的产业,可那又怎样?那清平县主去得那般早,这些铺子啊,庄子啊名义上在她爹爹李栖筠的手里,实际上早就在她娘亲手里把持,而且这几年里头又入了京中那位贵人的商股,连里头的掌柜的都被换过了。 面子上的东家是平西王府的,实际上早就不是了。而那位贵人……即便是平西王亲至,想淌这水也得掂量掂量。 李毓秀脸上带着东家的款儿,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她手里头的东西看着不错,本姑娘要了。”柳茵茵突走前几步,虚虚一指李青溦手里的白玉花.插,抬眼别李青溦一眼。 她脸上的嫌恶算是赤.裸.裸地了,李青溦不瞎自然看出来了。只是她也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此般是为了什么,闻言疑惑地看向裴江月。 裴江月也不清楚,只是她向来瞧不上柳茵茵这种以为自己有公主命的人,闻言低声道:“青姐姐别理她,她许是有些大病在身上。” 柳茵茵哼地一声,尖利的下巴一扬,挑衅道:“这东西价值几何?” 一边的掌柜眯眼笑:“柳姑娘想要,五十两便罢了。” 李青溦未说话,柳茵茵见她脸上带笑,心里断定她是个好拿捏的,仰头吩咐:“包起来吧。” 裴江月瞧不起她趾高气扬的样子,闻言直接开怼。“这可是青姐姐先看上的,你这人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 “做生意能有什么先来后到?”柳茵茵哼笑一声,“未免有人说我是抢的,那便价高者得好了,本姑娘不是缺钱的人,我出双倍,一百两。” 裴江月冷声一哼,“如此这般,我出二百两。” 第8章 “三百两!”柳茵茵针锋相对。 “四百两!” 李毓秀见李青溦脸上带笑,心头微微一跳,直觉没有什么好事。 忙拉住柳茵茵:“柳姐姐,这花.插也不像是多么好的东西,不若再瞧瞧。” 谁知柳茵茵叫红了眼,并不听她的,冷声又抬:“五百两!” 裴江月正愈抬价,李青溦抓着她的手,轻轻摇头:“难得柳姑娘喜欢,我肯割爱。” 裴江月急道:“青姐姐,我自也出得起这个钱,我可不怕她!你不是要给姑母做寿吗?等我将这个花.插买下来送给你。” 李青溦摇头轻笑:“就这样算了吧,” 裴江月脸上仍有不忿,“可,可是…” 一旁的柳茵茵面露得意嘱自己的丫鬟付账。 那丫鬟讷讷道:“姑娘,咱们没带这么多银子啊。” 柳茵茵脸色一变,便听见一边李青溦冲裴江月摇头:“毕竟抬价再高,物,却并非所值啊。” 对啊,竞价再高,不也就是个五十两的东西?裴江月转念一想,噗嗤笑出声,睇了柳茵茵一眼。 柳茵茵这才觉察到自己好似被戏耍了,脸染上愤怒的薄红。 一旁李毓秀忙安抚她:“无妨,这铺子是我家的,到时候叫掌柜的销了这笔账便是。” 那掌柜跟着笑:“少东家,咱们可做不来这种事的主,倒是打些折扣当是可行的。” 春宫 第8节 李毓秀和柳茵茵的脸色不是很好。 李青溦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随即轻笑一声:“哦?可买卖生意,不就是讲究的是言无二价吗?”她扬声,“柳姑娘乃是户部尚书府里嫡女,门第身份如此该不会如此想不开自毁名声赖账吧?” 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对撞波纹,侧头轻笑:“或者,户部尚书府里竟没有这些银钱?” “怎会,刚还听见柳姑娘说自家不缺钱呢!”一旁看热闹的裴江月忙笑应。 绮晴几个侍女跟着笑起来,铺子里到处都是快活的笑声。 柳茵茵梗着脖子,“本姑娘只是今日出门未带那么多银两而已,掌柜的过几日去户部尚书府上支取便是!” 李青溦点头附和:“我想令尊也很愿意为这五百两的花.插付账。柳姑娘说是不是呢?” 普通人家一年所资有不过是二十几两银子,这柳茵茵一时犯蠢花了百两。花不起这个钱是二说,丢不起人却是真的。 京城就这样大,贵女也就那么几个,谁家发生些什么,也不过是几天就能传遍京城。柳茵茵想也知道自己爹爹娘亲听见别人的闲话是何等反应。闻言黑着脸拂袖而去。 …… 下午李青溦回府后,绮晴和清霜把这事添油加醋地同院里嬷子说了。众人一通大笑。 待笑过,一旁的卞婆子伺候李青溦换衣服,拿下她腰封上的玉佩,玉佩上流苏缀着的两枚碧玺对撞,上面篆体刻着的“青、溦”二字一晃。 这是平西王府各产业的东家鱼符,是李青溦及笄时她外祖母陈氏给她的,有这东西,即便是到了全国各地,只要是有陈家的摊子,见此玉佩,有如平西王妃亲至。 卞婆子道:“姑娘今日去铺子里为何不直接把这鱼府亮了。少些麻烦,喜欢的东西也不用让给那劳什子柳姑娘。省了多少事呢。” 李青溦摇摇头:“没必要。而且我觉着有些奇怪。”她蝶羽似的睫轻动,抬眼看她。 “那掌柜若是平西王府的掌柜,自然认得我。若不是,他听见李毓秀叫我姐姐,自然也能猜出我的身份来,可他却一点动作都没有。 没动作便是不放在心上。而且那掌柜对李毓秀的态度也奇怪,似是尊敬却又不够尊敬。” 李青溦又想起李毓秀说出销账时那掌柜的神情。“铺子里李毓秀也做不得什么主。” 卞婆子也皱了下眉:“确实奇怪。” 李青溦又道:“也不知道这小周氏这几年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能叫一个小小的掌柜连平西王府也不放在眼里?”她轻蹙眉:“这些铺子倒也算了。” 她想的还是南郊的那个庄子,她前些日子答应了那叫杜让的去庄子里务农。 她早就想好了,等杜让去了整好招徕安济院其它人去谋生。反正那庄子是极大的一片,在小周氏手里自也办不成什么正事。 可看这铺子的情形,这庄子如何又是说不准呢。 李青溦思忖一番:“这样,嬷嬷你找几个本地人去其它铺子里问问,再找几个去南郊的庄子里打听打听。等我同爹爹打个招呼,待兰宴过了再亲自去瞧瞧。” * 翌日傍晚,李青溦便去了北苑。正是饭点,她进来的时候丫鬟们正摆了饭。 李栖筠坐在正面交椅上,手中拿着一本《论语》,正笑眯眯地同挨着他的李曦讲书;旁边的两把交椅上,小周氏同李毓秀一左一右坐着。 李青溦进来行礼,李栖筠上下瞧了她一眼,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倒是旁边坐墩上的李曦弯着大眼睛叫了一声大姐姐。 李青溦应了声。 他是小周氏的儿子,才五岁,他平日里同族里的幼子们上的族堂。李青溦见得也不多。应出来有几分不咸不淡的。 小周氏看她一眼,笑道:“姑娘从上清寺回来几天了,倒是也不来北苑瞧你爹爹一遭。到底是在并州被惯坏了的,气性这样大。也不想想父女两个哪里有隔夜仇的。” 小周氏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话能说着像台阶,又像是拱火的风箱。 果不其然,李栖筠闻言又哼了声。 李青溦知她爹爹性子,有些事不说倒好,说了倒是说不完。李青溦心里想事,懒得搭腔。 小周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如何甘心。瞧了一眼李栖筠,涂着蔻丹的手拿过托盘上的黑漆描金小酒罐。亲自斟了酒先递给李青溦,她抿着嘴笑:“新湃的梅子酒呢,大姑娘尝尝。” 李栖筠眉心一皱,手上的杯碟吭地放下:“有婆子丫鬟用得着你亲力亲为?你是我的妻,也不是买回来的丫鬟!” 李毓秀抬眼瞧。 今日在铺子里,那柳茵茵丢了好大的面子。她未帮上什么忙,自然对她也一副狗头嘴脸。 李毓秀耐着性子巴结了半天也未有用,还是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补给了那柳茵茵,才叫她有了几分好脸色。她认定李青溦就是罪魁祸首,看着她进来心里头便有一股子闷气。 见她娘把戏台搭在那儿了,跟着搭腔:“就是,娘亲。我们的手都又没闲着,怎用劳烦娘亲?娘亲性子柔弱,也不能被人如此拿捏!” 小周氏笑道:“咱们是一大家子,又没有外人。无妨,我都习惯了,当年姐姐在的时候,我也是这般伺候的,无妨,无妨!” 她不说这个还好,说了这个李青溦倒是抚额,冷笑着看了她一眼。 她如何对这个没印象。以前她娘在的时候。小周氏也是这样摆盘上桌,死命地做小伏低做足了戏,偏她爹爹看不出来,还因为这个对她娘颇有微词,李青溦有好几次瞧见二人为这个争吵。后来她娘亲索性就不来北苑了,未想到这样正是便宜了小周氏,从此以往,她便堂而皇之地住到了北苑。先是在东房后来又进了正房。 小周氏也抬眼看她,唇角向两边勾,露处一行瓷白的牙:“大姑娘,快尝尝。是我亲自湃的呢,当年姐姐便很喜欢呢。” 李青溦垂眸看她,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轻笑道:“多谢周夫人。” 小周氏唇角弯弯。再无人说话,寂然饭毕。 李青溦见着她爹爹停了著,捧茶漱了口,才道:“爹爹,女儿有一事同爹爹说。” 李栖筠正抱着李曦抬腿要走,听见这话停下瞧她:“怎么?” “女儿记得,我娘亲在南郊有一家庄子,这几年在爹爹的手里好似连年亏损,女儿过几日想去瞧瞧,然后接管了自己打理。” 有这回事吗?李栖筠一脸懵,仔细想了想还未想起来,一旁的小周氏已经截住话头。 “姑娘有所不知,这个庄子呢你爹爹是交在我手里打理的。打理多年了,这姑娘再上手恐怕那些佃农不认人,姑娘也是寻不见头尾的。” “寻不见头尾,不是还有周夫人帮衬吗?更何况周夫人刚也说了,咱们是一家子,又没有外人,那些佃农自不会如此没有眼色。” 小周氏方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咬牙半晌又呵呵笑道。 “我这也是为姑娘考虑,南郊那庄子又远又偏的,是出了名的混乱。姑娘一介女流,去了难免会害怕。”她脸上露出笑容来,“要我说啊,不就是年年亏损吗?也没什么好看的。亏就亏了,姑娘的祖母乃是皇商出身,指甲缝里漏出来的都比这个要多,何必操心这个?” 李青溦还未说话,倒是一旁的李栖筠思忖一番,皱了下眉看小周氏:“有钱也不是这样的败法,若是连年亏,还不若卖了及时止损。” 小周氏脸色一白。 李青溦轻笑出声:“爹爹说的正是呢。” 小周氏道:“话虽如此,若是卖了恐怕庄子就开不下去了。里头的那些佃户会衣食无着吧!大姑娘向来心好,自不想看着他们如此。” 李青溦莹润的唇勾起来,笑道:“开不下去,便停几天。您也说我不缺钱,定然不会让那些佃农活不下去就是了。” “可……可……” “行了你们商量吧。”李栖筠懒得多听下去,抱着李曦往外走。 …… 父女两个前后脚一出去,小周氏一张脸如同吃了黄连一般黑到了底子,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芝麻绿豆大点东西也是点东西。” 一旁的李毓秀也面带沉沉:“李青溦那日去了玉器铺,今日又说去庄子,是不是那平西王府已经觉察了什么?” 小周氏却哼笑一声:“觉察又如何,这些产业那位的商股可占大头。多少年的盘根错节了,即便是平西王来了也得掂量一下自己斤两!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成什么事?” 李毓秀皱了下眉,有几分担心:“可这李青溦可到底是不安常理出牌的性子,那庄子该不会还真叫她要回去吧?” 小周氏轻声一笑,一张白净的脸上眸子黑沉:“差人告诉那位一声,她想如何,便有人陪着她如何!” 她话音刚落,外头有人通传:“夫人,成衣店的来了。说是给二姑娘做的衣服来了。” 小周氏松口气,踱步过去:“这些事情你别管了,后日便是上巳节。”她摸了摸李毓秀的脸,“给你做的衣服到了,你且去挑挑衣服。这是你第一次去那寒园宴,我的姑娘必能一鸣惊人,艳压群芳。” 第9章 画堂三月三日初,絮扑窗纱燕拂檐。一边的黑漆架子上,小翠一大早地便吱吱啼开。 清霜从廊厅外面摘了花进来,绕过屏风,李青溦早早就起来了。正散发坐在妆镜前梳妆。 清霜把花插到竹篾下的花瓶中,笑嘻嘻道:“刚从北苑那边过来,听那里当值的姐妹说二姑娘今日披金戴银整个人灿灿生辉,打扮的可隆重呢,不知道姑娘要如何打扮?” 李青溦轻笑一声,看了眼外面的春光,“春光明媚,如何要与春光争艳?素净一些便好了。” 给她通发的赵嬷嬷含笑应下:“咱们姑娘自然怎样都好看。” 李青溦平日里虽是讲究,但对于穿戴也只是不失仪便罢了,向来不喜过分奢侈妆饰的。而且寒园去的多是命妇宗亲,自然不抢风头为佳。 她选了件绣折枝玉兰品月色素缎褙子。素发如云,只梳成简单的圆髻,再搭一套碧玉棱花的头面,耳上是两枚小小的垂珠蓝玉耳坠。 等收拾完,李青溦想了想,又吩咐绮晴从妆奁里取出了一对儿缠丝紫金雕水仙花的镯子。 这镯子是她十三岁生辰的时候,定荣公府的夫人特意叫人打了送到并州的。这么些年她戴得仔细,看着还簇新。 * 车声辘辘,出了京城停在寒园西门,便有小厮仆妇过来拴了马。众多贵女才俊由一旁候着的丫鬟带着过径穿桥往。 远处是长林堆碧,曲水闲鹤。 内宴先是茶宴后是正宴,宴后便可自由行止。 茶宴设在院厅明月堂,是男女分宴。院中绿树掩映,院墙堆红满架,有高梧古石。 李青溦进去的时候,里面已有三五女眷。 李青溦依稀记得小的时候,她娘亲清平县主与张氏约,她跟着来过几遭。其中细节也有几分记不清了。 绮晴是第一次来,跟在她后面赞叹:“寒园有天下第一园的名号,果真是名不虚传,只在外面走几圈便让人心旷神怡呢。” 李青溦笑着应一声,身后突有人哼笑搭腔道:“自然,这可是圣上亲赐的园林,岂是你们这种外地来的土包子能够见识的?” 李青溦回眼,瞧见是柳茵茵。她身后,小周氏带着李毓秀同一个中年贵妇站在一起,应当是柳顾氏。 说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几人今日打扮具是高髻云鬓,绫罗遍体,珠翠满头。 柳茵茵上次因那玉插之事被她爹爹好一通责骂,还被禁了足。还是她娘亲拿出内宴之事,又搬出舅舅定荣公,她爹爹才放行让她今日出来。 她受了好大的委屈,此刻见了李青溦自然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 冷哼一声,半抱住身边高髻贵妇的臂,哼道:“娘亲,就是她上次叫女儿出了好大的糗。” 顾氏一双眼垂下打量李青溦,勾着唇冲小周氏道:“这便是你家大姑娘?穿得倒是有几分素净,也难怪会因几十两的东西便大呼小叫咄咄逼人的。” 小周氏呵呵一笑,挑眉看李青溦一眼,摆出一副慈母的模样递台阶:“那日的事,我也听我家秀秀说了,确是大姑娘做的不对,妾代她向柳姑娘道歉,柳二姑娘大人有打量,万望不要介意才是。” 小周氏心里其实巴不得李青溦当众掉脸子,但她清楚李青溦并不是那般好对付的人。再说下去,难保柳氏也讨不上什么好处。柳氏虽是定荣公府的一个庶女,夫君却是户部尚书。小周氏手里的生意还需多仰仗柳家,自然是巴着紧着。 柳茵茵哼笑一声:“哼,听闻并州地处北关,是穷乡僻壤。穷乡恶水出刁民,难免养出你家大姑娘这样的人。” 春宫 第9节 李青溦兴致本不错,本懒怠搭理。又远远地瞧见裴江月招呼她过去,正走了几步听见这诋毁之话倒是停下脚步。回身笑看柳茵茵一眼。 她分明笑着,一双泛着波纹的杏眼却黑沉沉的。 柳茵茵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微微向后退一步才想起自己娘亲在身后,又哼地一声仰起头来:“你要如何?” 李青溦摇头,看向一旁的柳氏:“柳夫人,我一直觉着一个人不聪明是没什么的,只要脑子不要进水便好了。您觉着呢?” 柳氏手里的团扇猛地一顿,眯眼看她:“你说什么?” 李青溦轻笑:“柳姑娘说出刚才那些时,是不是忘记了当今皇后娘娘同样出身并州。”她盯住她,一字一顿道:“穷乡恶水出刁民。呵呵,柳姑娘敢对皇后娘娘不敬?” 柳茵茵瞪大眼睛后退几步,扬声道:“我如何有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才是那个出身穷乡僻壤的刁民,大娘娘虽是并州人,可与你自然不同!” 柳氏才反应过来柳茵茵说错了话,这事可大可小。万不能叫人添油加醋地说到皇后娘娘面前,忙喝柳茵茵一声:“闭嘴!” 身边贵女三五成群地看过来,柳氏忙呵呵轻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罢了。” “都及笄了还童言?” 一道清丽的声音呛了一句。是裴江月。她久等李青溦不至,自己寻过来,挽住李青溦的胳膊,远远地白柳茵茵一眼。拉着李青溦往自己熟识的贵女堆里了。 * 内宴未开,远处的高亭上站了两遛宫女内侍。 里头,张氏同张皇后姊妹二人执手坐在一起说话。 张氏着一身淡青滚边白底印花对襟褙子,头钗环也素净。一边的张皇后身着明黄缠枝牡丹丹凤朝阳朝服,头上绾一枝金龙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和素花冠。 这样的打扮,在四品五品命妇身上都有些太简单了些。 但张皇后不喜繁重,更何况近几月京中多有灾情,她作为皇后自要以身作则。 暖风阵阵,张氏呵呵笑道:“前几日妹妹听说,太子殿下奉命疏防西堤,省了几百万两的银钱,被官家夸了呢!” “星榆啊。”张皇后叹口气,“总也是闲不下的一个人。从西堤回来了才几日又上了折子,自请与屯田司去南郊落实诸司官署公田的配给。瞧瞧他这样子,哪里像是个东宫,活脱脱是个住在工部的驻工。我这个做娘的想多见见他也难。今日寒园内宴,我是着人好说歹说地才将他游说了过来。” 张氏忙宽慰道:“太子殿下乃古之君子,储光似玉,慎行不骄行不知劳。此乃社稷之福。” “咱们姊妹便不要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了。”张皇后摇摇头:“国事自是忙不完的。我是想着他能先成家后立业。可星榆那个人你是知道的,看着是温润如玉的,偏偏是块冷玉。对什么都淡淡的偏又是个有主意的。这么大的人了,对成亲之事是毫不热络。大皇子也只比他大四岁,如今儿子都五岁了。” 大皇子乃是宫中刘贵妃所出。当今住太子府时,他便是庶长子,如今长到这么大早就到了外放封地的日子。只因官家宠他,如今仍在府中编撰书册,好端端地做着信王,素日里能出入皇城。 而且前不久,官家还亲至信王府,按等级赏赐了信王府众官属。当时太子殿下从西郊回京上奏在西郊开施药院,却被官家给挡了回去。 外头当然也有闲话。说是官家宠信信王,有易储之心…但都是外面平头百姓茶余饭后之言。 张氏怕引火烧身可不敢置喙这些,也怕说得多了触及她姊姊的伤心事,忙移开话题道:“太子殿下神姿明颖,温敦恭敏,哪里寻不得端庄贤淑的太子妃入主春宫。说起来,倒是我家那个祸根孽胎更令人发愁呢。年至弱冠却仍放浪诗酒,文不成武不就的,也不知是何等女子才能看上他。” 张皇后笑开:“也是,易之也到了定亲的岁数了,他性子是跳脱了些,可要好好寻个人家唆管一番。” 张氏轻笑一声:“这次就是想叫姊姊掌掌眼呢,姊姊自然眼光独到。” 张皇后笑言:“看起来你是有人选,是哪户的人家?” 张氏用轻罗菱扇覆面,笑道:“说起来姐姐也认识,姐姐可还记得平西王府的清平县主?妹妹看上的便是她家的嫡女。说起来也好几年未见过了,待会儿茶宴开了妹妹亲自指给您瞧瞧。” 张皇后点点头:“那清平县主同你乃是闺中密友,你属意她的女儿自也没什么。只是她那爹爹忠毅伯听说可是个庸的……” 张氏板了一张脸,轻声一哼:“何止是庸的,简直就是个瞎了眼的。当时穗穗嫁给他,真真是八角掉进了尿坑里。” 张皇后摇头轻笑:“你啊你,这么大岁数了说的又是什么话?肯定是跟着易之那孩子学的。” 张氏被姊姊笑话,脸上也有有分热。她知道刚才张皇后说起忠毅伯的意思。轻声忒了一声又笑着:“姐姐可放心着,那李家的大姑娘定和她那爹爹截然不同。” “好,这便去瞧瞧这李家的大姑娘,究竟是哪点好,可了你的心。”张皇后轻声笑。 * 明月堂茶鼓已击,众贵女分席坐好。都是一矮几一家。宗亲皇族者在前,按品级依次。 李青溦同小周氏坐在一起。按她们李家的门第,自是在宴尾。 小周氏叉手坐下。 今日是她母女二人头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想着要艳压群芳,她特意给李毓秀选了套红白镶边金线牡丹菊花纹样缎面裙,上搭同色的衣衫。头上也是高髻云鬓,簪钗耀眼奢华。 她回身瞧一眼李青溦,见她穿的素雅,心头哼笑,她穿成这样如何不被衬地跟个丫头似的灰头土脸。 李青溦看见她瞧过来,挑眉回看。 四目相对,小周氏眼见她软眉连娟,翦水秋瞳泛着波纹,一张润泽鲜亮的唇弯起来。不由愣住片刻,又转眼瞧李毓秀,如何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怎就能像个乍富的土财主一般呢? 小周氏脸色微变。 便听见茶鼓又击,两道娴雅的身影在众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第10章 张皇后被簇拥着坐于首位。众人起身行礼叩拜方叉手。众闺秀入茶席。 茶宴一期一会。流程便是击茶鼓,设茶席。众贵女煎汤斗茶,互相分茶吃茶后谢茶、入正宴。 今年自然同往年没什么不同。 当下茶鼓再击。香案上放上点茶计时的香。茶叶同点茶器皿放于众人茶席前。 李毓秀是第一次参加茶宴,但她爹爹李栖筠长于点茶。她的手艺是他手把手地教导自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早在家苦练许久,自然有信心拔得头筹。 先用泥炉炙烤茶叶,再用碾子碾碎,罗出细末,煎水点汤调膏击拂。 李毓秀苦练多次,这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不知为何,这次不是击拂断掉便是未咬盏,竟连着坏了两次。 李毓秀鼻尖处已经沁出一抹汗,忙抬头看向别的贵女。她们似乎也是遇见了难题,手忙脚乱颇有几分焦头烂额的样子。 李毓秀微微放下心来,视线又瞥过一旁的李青溦。 她倒是举止奇怪,一动不动地坐在席前,眼睛只瞧着茶席上的茶叶,神色未动。 她在搞什么啊?李毓秀心有疑惑,皱紧了眉头。一眼看见远处香灰已经燃了一多半,自也无暇多顾,忙回身继续点汤击拂。 … 四周窸窸窣窣,李青溦岿然不动地端详面前的茶叶。 茶叶叶片碎裂不均匀。色泽不是翠绿的,而是发褐色。触感不脆,味道有一股焖坏了的味道。 李青溦轻蹙曲眉。 她的外祖母陈氏产业中便有茶庄,以前李青溦同她一起去过茶园。和当地茶农了解过几分茶叶。她虽嗅不出这是什么茶,却能从这品相断定这是好几年的陈茶,也不是什么好茶,即便做了茶汤味道也不佳。 那为何皇后会用这样的茶叶呢? 李青溦不由揣测。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首席,心里隐约有了想法,手随心动泥炉煮水,听声辨沸。 … 不远处香案上的香已到了底。 一旁的李毓秀将点出的茶倒入建盏中。眼见茶汤颜色青白,汤花稍聚则消,她微微皱眉咬住下唇。 半晌心有不甘地看向周围,周围贵女的茶汤多是灰白,还有些是发着浅红……瞧着比她的还要不堪一些。 李毓秀心下放心了一点,再往旁边一眼,定格在李青溦的茶席上。半晌,她瞪大眼睛点了点身前的柳茵茵,二人偷笑半天。 未久,香燃尽。 众贵女易茶互品,神色都有几分一言难尽,有人入口便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还会剌嗓子。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 “从未喝过这样的茶?你会不会点茶啊?” “我不会?那你要不要尝尝自己的茶?” “……” 突传来一声笑语:“诸位还是知足吧,我们的茶,虽不是尽善尽美但好歹是能喝的,可李大姑娘……”她捂着帕子噗嗤一笑,“她弄得是什么啊?” 众人顺着她的话音看过去,便瞧见李青溦的建盏里茶汤莹黄,飘着几片碎青茶叶。当只是用沸水冲了一遍。 众人的视线同嘲笑一层层地落过来,李青溦脸色却未变。 柳茵茵促狭勾唇:“可别有人同李大姑娘易茶,我看她是压根就不会点茶。” 李青溦等她们笑过之后。莞尔一笑,朗声道:“既大家都觉着这茶不能喝,不愿同我易茶。那民女便斗胆请皇后娘娘一试。” 倒是好大的胆子!柳茵茵眉头微皱正待出声呛。 一边的张皇后笑言:“呈上来吧。” 众人一愣,便见李青溦离席数步,行止娉婷裙角一丝未乱。她躬身举盏,当胸轻执,目光不高不低,礼数矜庄又殷重。 虽不知她性情才貌如何,但只瞧着通身的气度、这礼数,倒也配得上易之了。 张皇后笑看一眼身边站着的张氏,张氏轻眨眼睛回以一笑。身边侍女从李青溦手里接过建盏探过毒,捧到张皇后手上。 张皇后轻啜一口,微微点头,放在一边:“有茶香入口绵密,不错。你是怎么做的?” 她话音如春风入耳,温且润。 李青溦意动一瞬,行礼道:“回皇后娘娘,此乃措泡之法,做法很简单,便是置茶于盖瓯中,以沸水冲泡再分沥到茶盏中。” “倒是新鲜,只是席中众人都点茶,你如何会想到冲泡?” 李青溦应答道:“民女这般喝过。” “多年前民女同祖母去过自家的茶园,那里的茶农这般冲泡自留茶。民女问他们为何不点茶喝?那茶农道,他们留下的具是不好的陈茶,点了滋味也不佳。且点茶繁琐,对他们而言,茶只是解渴的东西,自是考虑实用,才考虑别的。” “民女好奇,讨过一碗喝,才发现原这般冲泡,返璞归真、去繁就简的茶竟也是清香扑鼻、回味悠长。” 她话音落下,席间一时静可闻针。这李家大姑娘疯了不成,竟敢影射皇后娘娘?一边小周氏母女也冷汗滚滚,未想到这李青溦竟是如此大胆,知是茶农的喝法竟还堂而皇之地上呈皇后娘娘? 她早死会不会连累到她们?她正这样想着,突听一旁的张皇后轻笑。 “好一句去繁就简、返璞归真。”张皇后叫呼身边宫女封赏。 又道:“此茶是旧茶。西郊凌汛,民生日困,宫中吃穿用度减了,众娘娘近日冲泡的也多是这个茶。” 有人忙道:“皇后娘娘,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乃民女楷模。” 春宫 第10节 下头众人附和。 张皇后冷冷一眼:“这般轻巧的话也不必多说。只是若是本宫记得不错,京中上月便发了禁奢令,要诸位夫人崇俭禁奢,以蓄物力。”她话音顿住,看向下座的满堂贵女,语气沉沉。 “可是诸位夫人像是并不将这些放在眼里,今日宴会上仍是博衣阔裙、大袖长带、簪钗耀眼、奢华艳丽。说起来一个个皆是告穷,可京中安济院、施药局却无人募捐。” “诸位如此。是不将新令放在眼里,还是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底下跪倒一片:“民妇(女)不敢。” 许久张皇后才唤人起来。 * 茶宴上那一出,众人心有余悸。 柳茵茵想起马车上备了件素净些的衣服,嘱了贴身丫鬟去拿了,带着李毓秀一起去了明月堂前院的客房,重整鬓发,换了衣服。 二人从客房出来,绕过九曲回廊。 回廊疏竹掩映,侧边垂枝樱开的燃燃花团锦簇,挤了满满一闲亭。 两道高大的身影站在樱树下,具乌发玉冠,长身玉立。 一身殷红底团花的玉绸袍子的男子抱臂轻叹:“我给你那猛禽……你真找不着了?我怎么听工部那王进说,前几日好像见着了,是在一女子手中,当不会是你给了别人了吧?” 对面之人嗓音清润,一身素净的月白银丝暗纹长袍微动,边走边回:“不是。” 顾璟偏头道:“这么说来,你是承认我送你的猛禽在一女子手中?” “只是一个白腿小隼,算什么猛禽。” “隼乃猛禽,你不知吗?”顾璟跟他几步,露出半张剑眉星目的侧脸,他正要再分辨,一道女声从回廊上传了出来。 “表哥!” 顾璟脚步一顿,见着是柳茵茵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子。 他微微点头笑一声,随口一句:“外头这么热,表妹怎在外头晒着?你们明月堂正宴也快开了,快些进去吧。” 柳茵茵红着脸点头。 她素日里是能说会道,但不知怎的,瞧见顾璟整个人就如同掉了嘴的茶壶,就剩给底子了。 眼见顾璟要走,她忙出声:“表哥,正宴后你还去画舫游春吗?” 寒园里有一条玉池贯通南北,每年春至,众人乘舟上画舫。卧在画舫上,或坐或立,说说笑笑,低头看水抬头看天,身临其境一般,可谓一绝。 顾璟已走了几步,闻言诧异回头,片刻笑了声:“自然。” 柳茵茵轻笑出声,眼神随顾璟的背影走了很远,很远。回过神才想起身边还有个李毓秀,忙觑她一眼。 李毓秀哪里有空看她。 她此刻满脑子都是那提步先行的男子。隔得远,她未看见他长什么样子,可她生平还从未见过那般有气度的男子,只一个侧影,却是说不出的湛然风华。 * 明月堂正宴厅里,众贵女齐去换打扮,倒是一下子空荡许多。 张氏搀扶张皇后入了座,方坐下便招呼李青溦:“溦溦,好孩子快过来。先前人太多,你离的也远,姨母想同你说几句话也抽不得空子。” 李青溦忙走前几步。 上一次见张氏,还是在她去并州时。 城门口,张氏乘轿来送她。她红着眼将她揽在怀里。哽咽道:“好孩子,你若是回来,便去姨母那里。不回来姨母亲自去并州看你,到时候你一定要等着姨母。” 时光流转原是六年过去了。李青溦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几分。她多想多想倚在她身边说几句话。 可张皇后在一边坐着,她只得上前规矩行礼。 “民女给皇后娘娘行礼。” 张皇后经先才的事,知她是个聪明守礼的,对她极有好感。乍见她那肖似清平县主的脸,心里叹了口气,话语柔和道:“不用动不动就行礼。你娘亲本宫也识得,你叫玉芝姨母。在本宫面前自也不用拘得这么厉害。” 李青溦点头称是。张氏将她拉到身旁坐下,二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众贵女陆续进来。 柳茵茵同李毓秀一同入宴,远远地便看着张氏拉着李青溦不知说笑些什么,一旁的张皇浅笑地看着二人。 柳茵茵哼地一声。 她舅母对她从未如此和颜悦色过,往年的内宴,她多么想凑到张氏跟前,与皇后娘娘攀上几分。可张氏从来都是淡淡的。难不成是嫌弃她娘亲只是定荣公府的一个庶女不成? 所以……舅母知她心悦表哥,却还是挑了空子专同她说:她属意李青溦做她儿媳。 她究竟是哪里不好?而这个李青溦又是哪里好? 第11章 一旁的小周氏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轻描淡写地别她一眼,哎唷了一声:“我家这大姑娘,便是那熟透了的藕,心眼可多着呢。才多大一会子的空,踩着高跷就通了天了,瞧那样子连皇后娘娘都抬举她呢。” 柳茵茵脸色自然不佳,蹙眉坐在一边,阴恻恻地看首座一眼。 小周氏唇角勾起来。 今日那茶宴,李毓秀有志气,在家中苦练多日点茶,她估着李毓秀能拔得头筹,到时自然能叫皇后娘娘高看一眼,李毓秀的亲事自也不必烦心了。哪里知道今年茶宴竟与往年的大相径庭。她们不仅被皇后娘娘好一通斥责还叫那李青溦出尽了风头。 小周氏心中虽气,却不会当众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堕了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 她出身如此,自然沉得下气,也习惯使出借力打力的伎俩。 反正,傻子多得是,不是吗? 她捂帕轻笑,偷眼瞥去,柳茵茵同柳氏咬耳不知在说些什么,过了没一会儿,一个伺候餐饭的侍女被叫了过去。 离得远,小周氏知二人在憋坏,虽不知是什么招数,但她乐见其成,也不好奇这些。毕竟知道的那么多有何用? 若是她们事发,岂不会累她们一起倒霉?小周氏可不傻。 * 正宴已开,李青溦回座,坐于小周氏母女身侧。 往年的正宴开席讲究正餐十五盏。有花炊鸭子,荔枝白腰子,奶房签和三脆羹种种……今年不同往年,只上了一半正餐。 李青溦对吃的不如何上心,再加上小周氏等人在侧,自也没什么胃口。只多吃了几口糖蒸酥酪有些甜着了,宴席的侍女为她端了一杯雪泡梅花熟水。 雪泡梅花熟水是京城特有的饮品,李青溦多年未喝,尝见味道还可以,便多喝了几口。 未久,宴席已散,茶果撤下。 众贵女三五成群地相邀,逛园子的逛园子,打秋千的打秋千,纳凉的,围棋的。但多的还是去玉湖里游园的。 裴江月早就和李青溦约了二人去画舫游园,出来的时候隔着过道远远地叫李青溦一声。 李青溦回头看她。 裴江月见她一张瓷白的脸沁着几分粉,当她热了,笑着打趣。 “姐姐怎么脸都有几分红?难不成是被三月的暖风熏的?还是…”她呵呵笑一声,挽住李青溦的手,“还是姐姐要去见心仪之人?” 李青溦轻轻摇头,伸指虚晃着在她额上轻轻一戳。 “我若有,自然先带到你跟前叫你掌眼,到时也整好瞧瞧你是不是能当着人家的面,也笑逐颜开。” 裴江月拉着她衣服,半撩袖口挽着她嘻嘻哈哈地往外厅走。 绮晴本是等在外厅的,可等李青溦叫了几声也未见其人。 难不成是有什么事出了园子一趟?李青溦正有几分疑惑,廊厅拐角一个侍女挡了路:“李大姑娘,国公夫人请您去细听叙旧呢,姑娘同我来。” 那侍女穿着的便是国公府丫鬟的衣服,李青溦未做它想。拍裴江月的手道:“你先去画舫等着我,若是瞧见我家的丫鬟,支她去西厅寻我。” 裴江月应了一声。 * 明月堂南亭宴会已散。陆珵大步往外行。刚走几步,身后有人出声。 “四弟。” 陆珵回头。见叫他之人身形高大,玉冠紫衣,同他有几分相像的凤眼微眯,唇角扯出几分张扬的笑意,是他的大皇兄,信王陆琼。 他笑嘻嘻地走过来,重重地拍一下陆珵的肩膀:“四弟,今日正宴上,那些人多喝了几杯,是口无遮拦了一些,你不会不高兴吧?” 他言语并未有一丝恭敬,甚至也未用敬称,听着多少有几分狂妄。 陆珵不愿在这些小事上留心,微微摇头,未置一言。 今日宴席上,众才俊所言仍是嫡庶之论。老生常谈的东西,影射的自然是他与信王。二人一嫡一庶。他虽是东宫,陆琼却比他更得圣意。这些年圣上特许他在京中居住,修筑《括地注》,享亲王的待遇。 有人因此嗅出端倪,甚至连朝堂上也倒向两边。 一边人言嫡庶有别,祖宗之法不能改,庶子虽爱,不得逾嫡,所以除霍乱之源。 至于另一边反驳的意见更加言简意赅:大周开国帝,便是庶子。 朝堂上争论不断,连宴会上也不得安生。圣上对此事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说什么,任由局势混乱。 一家二贵,事无乃功。当今做东宫之前便历经过六子夺嫡。自然知这个道理。 陆珵也知圣上此等做法只是为了制衡。但心里却并不愿为然。 他素日做事,只讲究先行后言,尽力而为。并不介意别人如何说,只是觉着他们争来吵去的,除了荼毒耳朵没有任何意义。 信王知他这个皇弟少言寡语,是个锯嘴的葫芦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高论。可他不说话,他又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失重感。 想了半天,最终不轻不重地撇了下唇:“四弟先前在宴上便少言寡语地,现在又是一句话都未有,难不成是嫌弃我这个做哥哥的聒噪不成?” 知道便好何必说出来? 陆珵懒怠搭腔,看一边的顾璟一眼。 顾璟会意:“信王殿下这可言重了。”他紧走几步,挡在中间,扶着信王的肩膀,“信王殿下,听说家中世子如今已然开蒙也不知学到了哪里?可曾学到圣人制礼?” 信王:“……你给本王让开!” “哎呀……要我说开蒙之事不宜太迟,若是耽搁,大了之后不懂尊嫡卑庶该如何是好?” 信王岂听不出他说的这话?当即脑门一黑,白了他一眼。他找陆珵说话也不尽说些没用的,还有事情要打听,偏顾璟寸步不让地堵着他,让人火大。 春宫 第11节 他奋力推开顾璟,才发现趁着这功夫,陆珵早已经走远了。 * 明月堂西侧有一道敞室,地处隐蔽,是张氏特意为陆珵留的。 陆珵喜静,不爱喧闹的场所。以往每年来寒园时,总会来这里独处。 敞室临玉湖,放置一小舟,东面种垂枝樱,后面种翠竹。正是春日,花开倾覆不见日色。 难得有这样的空闲时候,让人什么都不愿多想,陆珵坐于屋中石凳沉眸远眺。 铺陈的河面光滑洁净,阳光下粼粼地仿佛有万千条小银鱼。一只只白鹭停在不远的兰洲上,有兰花从水面上片片飘过。 突有水流声入耳,声响渐大,岸边的小舟轻动。 为何会有水声?陆珵回过身去。便见岸边小舟微动,一只细长的白手探在水里,拨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从水里面捞了好几朵兰花。 女子伏在船舷上,绣着折枝木兰的宽袖荡在水面之上。 水面之下,尾尾鲜红的游鱼游过去啜食那尾袖。 陆珵见她衣袖润湿,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臂。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如何会有女子?难不成是顾璟带过来的?可他自己都被绊住如何会将人带来?况且以往他也是未带过人来的。还是这是他姨母同母亲安排的人? 陆珵贵为东宫,自是见多了这样那样的女子,眉头蹙起,再未看那边一眼,站直身子提步往门外走。 他刚行了几步,突听“噗通”一声。 陆珵回过头去,便见远处船上的人消失不见。水面上一层层涟漪荡上来,也不知什么东西掉了下去。 他若此刻走,自没什么。此湖不深,未必可以淹死人。 可到底人命至贵,有重千金。 陆珵只沉眉思忖一瞬,提步行过岸边柔软的水草,走到舟前。 一人突从小舟中惊坐而起。 她着一身折枝玉兰的宽袖褙子。素肤如凝脂,红面如开莲。 瞧见陆珵,她疑惑歪头,绸缎般的发散在身侧。 陆珵愣了下,他未想到一个女子的头发能那样多,明晃晃地与河面相映,很有一种富丽堂皇的感觉。 未久,一架黑木的船桨从河中浮了上来。 刚才掉下去的当是这个。 “我,好像见过你。” 她嗓音散散的听不分明,像是喝多了。 陆珵轻轻蹙眉,眼神突瞥过她润湿的鞋袜。他瞧她没事,转身背过欲走。 “你别走,我有话同你说。” 陆珵脚步微顿。 身后之人哼地一声:“你不转过来我便不说了。” 陆珵回身。 他逆光站着,玉冠乌发,月白银丝暗纹锦带勒的腰身极好,下面的一双腿笔直修长,一双浅色的瞳对撞着粼粼湖光。 福至心灵的,李青溦一下子想起来人。“是你,你是那个小驻工。” 她轻笑一声,脸面沁粉如樱。一双杏儿眼瞧他,指尖虚晃指他。 “你为何不说话?你长得这样好看,难不成是个哑巴?” 陆珵对上她一双黑亮的眼睛:“你要说什么?” 李青溦一双黑亮的眼乜斜他一眼,半卧在船舷上指着沉在湖里石头上的簪子,轻哼一声:“我的簪子掉了。” 陆珵瞥一眼湖底沉的一把菱花碧玉簪,抿一下淡色的唇。 “你不愿给我捡簪子。”李青溦冷声哼,睇他一眼,垂下头。 她半天不说话,努唇嘴中念念。 陆珵有几分好奇,问道:“你做什么?” 她抬起头,白他一眼:“你看不出来吗?我在生气啊。” 第12章 陆珵一时未言。哑然间,他轻声问:“很重要吗?” “什么?” 陆珵低眉:“你的簪子。” “自然。”身边之人似是轻声啜泣一声。 陆珵低眉看她。 她莹莹一张小脸微微垂着,轻咬贝齿,鸦青的睫垂翘微颤,很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三月的湖还有几分冰凉,湖水自然也不干净。水面也不深,陆珵淌水下湖,弯腰自湖中将簪子捡起,一身月白色的长袍沾了泥水与枯枝。 他将簪子递还给她,摘掉身上的枯枝,拧袖看她一眼:“会绾发吗?将自己的发绾起来。” 李青溦反应有些迟钝,微微摇头。 不会便罢了。陆珵提步要走。 李青溦叫住他:“你去哪里?” 陆珵回身垂眸:“你喝多了,我去叫人接你。” 李青溦摇头,雾沉沉的眼睛斜睨他:“我没有喝酒。”她轻动袖子:“你未发现我身上是没有酒味的吗?” 陆珵垂眸,确实如此。 他微微蹙眉,他自小便是储君,宫里头的隐私自然不少。对此等手段自然不陌生,他只是未想到,竟有人在寒园使这些。 李青溦冷哼一声:“有人不喜欢我,要害我。”她从船舷爬起,挨近他,“他们不喜欢我,我自然也不喜欢他们。你长的这般好看,定然同他们不是一类人。” 陆珵本是要走,闻言停住脚步,轻抿薄唇,“以貌取人有失。相形不如论心。你如何就知道我不是歹人?女子本就柔弱,女子之路异是径路窄处,一事不留心,便极有可能一世不顺遂。既出们在外,自然要事事留意深察……” 陆珵说了半天,未听见身边之人回话,略侧过头。 便瞧见她闭着眼睛,纤长的睫在落下浓重地一笔,鲜润的唇微启,呼吸绵长。 却是睡着了。 陆珵蹙眉,侧开视线,不轻不重地拂了下袖子。 * 顾璟先前挡着信王花了些时间,正待来此地时,又被自己娘亲叫去同送皇后娘娘回宫。 说是送,实则还是他娘亲叫着皇后娘娘一同念叨。自他成年之后,他娘亲已再不说别的,只说他成亲的事情。 顾璟刚至弱冠,如何就想成亲受人管教?自然烦不胜烦。他娘亲不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同皇后娘娘当着他面盛赞宴席上一女子如何如何聪慧矜重,秀外慧中。 顾璟来了敞室,远远地瞧见陆珵便抱怨起此事: “四哥,刚才我娘和皇后娘娘将我叫住,盛夸一女子矜重聪慧,端庄明颖,非要让我相看。我本无意,可真真极少听见连皇后娘娘都盛赞的女子,便好奇问了一嘴,你猜这人是谁?” 陆珵未语。 顾璟知他性子淡漠,知他不由,摇头笑道:“你可记得清平县主家那小丫头?”他觑他表情,“你肯定是忘了,有一年盛夏,清平县主带她到寒园避暑,你那时落水着了风……” 他话说到这里,突看见陆珵衣摆具湿。哎哟了一声:“你这是怎么了?情景重现?下了饺子?” 陆珵无语瞥他:“你既看见了,便去帮我寻件长袍,另外还有事要吩咐你。” 顾璟正要走过去听,被陆珵叫停。他淌水过去,同他说了几声。 顾璟素来听他差遣,听他说完事便要去办,方走了几步,他猛地停住脚步,“不对,你就不能带几个侍卫来吗?如何就指着我差遣?我究竟是你的表弟,还是你的内侍?” “能者多劳。” “信你有鬼。”顾璟骂骂咧咧地抬脚走了。 … 画舫之上,极目远眺水波澹澹,水在天上,天在水里。总有清风徐来,吹动舫上层层叠叠的帷幕。 众夫人早早地下船喝茶去了。帷幕后,众贵女才俊或立或坐,动静不一。 裴江月蹙眉倚坐在窗前棋桌前,一边凭窗赏景一边同另一个贵女下棋。虽是下棋,她却有几分心不在焉,不住地望着舫下行船。 眼见李青溦身边的丫鬟绮晴过来,忙叫人代了她的棋,起身招呼过来。 李青溦走后不久,绮晴手里头便拿着身衣裳过来。说是正宴的时,国公府的侍女说她家姑娘的衣服碰脏了,差她去马车上去取备用的衣裙。 绮晴回来半路就碰上裴江月,将此话一说,裴江月就觉着有几分不对劲。忙叫她去南厅找李青溦。绮晴去了南厅,国公夫人不在厅中,那里的丫鬟也说未见过她家姑娘。绮晴寻了几圈。这是没找着人回来找裴江月商量了。 这些事情赶的不巧了。裴江月眉心直跳,她不知李青溦那边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能大肆张扬。借口坐的乏了,便要出去寻人。 刚走了几步,冷不防一道人影走过来挡在她跟前。 柳茵茵摇着团扇:“裴家妹妹这急匆匆地,是要去哪里呢?”她哎哟一声:“这不是李家大姑娘身边的侍女吗?如何跟在裴妹妹身边?你家大小姐去哪儿了?” 绮晴看她一眼,垂眸道:“多谢柳姑娘挂念,我家姑娘被国公夫人叫着说话去了。” 柳茵茵哦的一声。涂着口脂的唇微张,撇唇轻道:“我舅母如何召了她呢?她去送皇后娘娘出府时我才见过,身边并没有你家姑娘呢。现在这个时候当是刚从外面回来呢,如何便说李大姑娘被我舅母叫去说了话?我舅母三头六臂不成?” “还是说你家大小姐她…以我舅母作筏子,人却不知去了哪儿呢。” 她噗嗤轻笑,“罢,罢。倒这事也不是我该操心的。只是我依稀记着,前年也是有个不知是谁家的庶女撇下自家侍女,去了个犄角旮旯。众人当她丢了,找着看见她同一个男子在一处,银丝腰带都缠在人家腿上。不知道干什么呢,反正两个脸都红着。” 她说话声音也不小。画舫上观景游玩的男女具看过来。 裴江月冷笑一声:“挑扁担的搂柴火,柳姑娘管得是挺宽的。” 柳茵茵呵呵轻笑:“有人要做,自然不能防着别人说。当然,我说得不是李大姑娘,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李家大姑娘才貌出众,才让人格外忧心…” 她话未说完,突“啪”地一声。满船贵女之地一愣,尽尽望过来。 春宫 第12节 柳茵茵脸皮火辣,脸面一疼。方反应过来,盯紧着面前的裴江月:“你敢打我?小泼妇!” “我是泼妇,你又是大家闺秀?哦。大家闺秀可像你这般随口胡吣。” “你!”柳茵茵气到不行。 身边众人窃窃偷笑声如同另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她眼瞧着旁边她娘亲不在,吩咐身边带着的丫鬟婆子:“都给我上,撕烂了那个小泼妇的嘴!” 裴家的丫鬟婆子们自也不是吃素的,一堆人胳膊拧着胳膊,腿结着腿。扭打在一起。 事情越闹越大,自是闹到了国公夫人面前。 天色向晚,南厅廊厅两侧,众丫鬟小厮侍立。张氏捏着眉心,脸色难看地从内厅进来。 “好端端的一个内宴会,你们是闹什么?也是没了天日了的时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扯头发拉胳膊的,里子面子都不要了,以后也不寻人家了?” 柳茵茵抬起头嘤嘤泣道:“那个小婢子在咱们家里欺负我,我是不想活了。舅母,您瞧瞧我的头,叫她的人打地破了!疼地厉害呢!” 柳茵茵的衣服脏了,头发也有几分蓬。一旁的裴江月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裴夫人嗔怒地看裴江月一眼。裴江月挣开她的手,跪地行礼道:“张夫人,对不住,此事是江月的不是。是我失了分寸先动手的。但江月此般行径只针对柳家姑娘,对贵府不敢有不敬。” 张氏叹口气,问她什么由头。裴江月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又问柳茵茵。柳茵茵眼神一转添油加醋,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她又问了几个动手的,互有偏向,众说不一。张氏又问自家守在那边的婢子,他们的回话同裴江月的无二。 知了真相张氏的脸色极差。 一旁的柳夫人瞧她脸色,自知不好,忙贴过去赔笑道:“嫂子,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您也是知道的,您大人有大量,宽宥宽宥。” 张氏嫌弃地看她一眼:“她不懂事,你未必没有责任。”她转向柳茵茵,神色沉沉,“女儿家的名节也是你能随意浑说的?” 柳茵茵不服气,哼地一声:“可那李青溦确是不知所踪,舅母您瞧瞧,廊厅都亮了灯了,她竟还不在。” 张氏脸上沁着一层寒霜,嗓音也含着冰:“她不在,是因为同我说多了话困乏了,此刻正在里屋歇着。” “怎么可能?”柳茵茵脱口而出。 她为了知道顾表哥的行踪,常去国公府,是以收买了国公府好几个丫鬟。今日内宴恰是瞧见一个,特意多使了银钱,打点了那侍女。 说的给李青溦换了致迷药,待她目眩之际将她带去男客那边。饶是这宴上多的是君子不动她一根手指头。可她神志不清,难免会做些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到时候自然是好几张嘴也说不清。 她特意同那侍女约对好,若是事不成,她便来寻柳茵茵。若是事成,她便自己悄声遁了。 那丫鬟未出现,不就是事成了嘛? 柳茵茵满心欢喜想着过几天,此事传遍京城,那李青溦身败名裂,舅母想叫她做她的儿媳自不能成了。 可如何,她舅母会这样为她打掩护? 她想不明白,抬眼看了张氏一眼。 张氏将她的反应收在眼底,冷笑一声,“既你不信,那便同我进屋瞧瞧。未免以后传出什么不中听之言,诸位夫人也可以跟着做人证。” 她起身往里走,打起珠帘,绕过四季屏风。 守在人群外的小周氏热闹看不分明,嗐呀了一声:“大姑娘丢了,我这做长辈的自是心慌,我先跟着去瞧瞧,也好宽宽心。” 身边裴氏柳氏同其它几个相熟的夫人面面相觑,也跟着携手同进。 天色向晚,里屋灯烛粲然。 里头,一女子枕着瓷枕。身上盖着半张红花蓝叶锦缎薄被。她侧躺在贵妃榻上,眉宇开展,腮魇桃花,端的是香梦酣然。 正是李青溦。 第13章 柳茵茵跟在众人身后,看见这一幕脸色微变:“这……这怎么可能?” 张氏眉立着,冷睇她一眼。 柳茵茵轻抿唇不敢在说话。 一旁的柳氏脸色也很难看。她自己的女儿她心里有数。即便是前情未知,也知晓这一出戏唱的是什么。 此刻见张氏面若寒霜,心下也是忐忑。 张氏是她嫂子,她知晓她这个人面上是端庄慈爱,整日里笑盈盈的。实则是个恩威并行,脸酸心硬的。不说别的,只看这些年偌大的国公府在她手里这般井井有条便知。 而今日发生之事可大可小。若是闹大了叫家主知道自家嫡女在外谋划陷害别人,少不得跪家祠挨板子,二十板子算是轻的,可也要看柳茵茵吃不吃得住。 当务之急,还是不能叫此事闹大了。 她以退为进,忙走前几步杵柳茵茵额头:“多大的人了还冒冒失失的,你都未看清如何红口白牙地便说浑说,污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柳茵茵自知道这是她娘亲特意给她递来的台阶。饶是不甘心,可事已至此只好咬着银牙顺坡下驴。 “舅母,是茵茵不懂事,下次茵茵一定看清了再言语。” 张氏却并不卖她们这个面子:“如何还有下次?” 她一道冷哼,看向柳茵茵:“前几日是给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到了我这里又让我也跟着不得清净,这是我张家的园子,你在此地说东道西,指手画脚的,岂不是当众打我的脸? 你既是不安分,你娘亲又管不住你。以往国公府也不必登门,内宴也不必来了。” 不能去国公府,岂不是就见不着顾表哥了?柳茵茵脸上这才有了几分惊惧慌乱,忙抬眼看向一边的柳氏。 柳氏氏面色也白了。 她本就是一个庶女,当年能寻个不错的人家,自还是占了门第的原因,若是国公府不与她来往,她在夫家的日子定然不会顺心,闻言忙道:“阿嫂,这李家姑娘毕竟是无事,此等惩罚是不是太过于重了……若是两家不来往了,怕是家夫也嘀咕起疑,有损两家关系。” “无事?有事就晚了!”张氏冷哼一声:“你也不必忙,等你回家之后,我定会让人告诉柳大人发生了什么,叫柳大人瞧瞧轻重。叫他看看有没有脸登国公府的门。” 柳氏唇微启还待说话。 张氏斜乜她一眼:“如何,是听不懂话吗?” 柳氏哪敢再触她眉头惹来她更大的不满,到时候真有什么也不会回转。更何况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所有的话一下子都凉在嗓子眼里了。 …… 眼看一场风波平定。众女眷自然十分有眼色地散去。 裴江月也被她娘亲带着回去。临去之时又问了李青溦的事情。得了张氏回应,说她着人亲自送李青溦回去,才随着自己娘亲回去。 众人散去,屋中一时寂寂。 张氏坐在椅子上闷了几口败火茶,外头传来叩门声。 陆珵提步进来朝她作揖。张氏赶紧叫他起身。方问道:“那个作妖的侍女找着了吗?” 陆珵差人请她去敞室。张氏带了婆子过去,恰瞧见李青溦伏在小舟上,不知如何。她当时是又惊又气,好在她带人回来诊治时,那女医师只说她是中了幻梦类的药,休息妥当醒来应当无事。她才放下心来。 都是宅门院子里出来的,如何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她当家妥当,知此事必有牵涉,便着府里人暗查擅离职守、举止猥琐之人。果不其然在画舫附近按住了一个侍女。 那侍女倒也好审,板子棍子还未上。便什么都招了。 倒是弄得张氏气愤憋闷。 “我一想着竟有人在我府上作妖,便如芒在背、如坐针毡。恨不得刚刚当着那柳氏母女的面狠狠处置了她!可若是如此,难免落下别的话柄来。阿穗可就那么一个女儿,我是万不想她被别人乱嚼舌根的话糟蹋了去的。” 陆珵颔首:“姨母做得对。” 张氏叹了口气:“星榆,多亏有你,否则不定如何……” 她话音半落,抬眼打量陆珵一眼,突发现他不知何时新换了一件宽袖青衣。 她打量的视线自然落在陆珵眼里,陆珵知她何意摇头道:“我未有逾越之举。” 他声音清朗,话音清朗。 屋舍灯烛映照,温润冷清的眉目被疏淡的光影照着,一双偏琥珀色的瞳与张氏对视。端的是神姿高彻。 此话若是换成顾璟说,张氏都断不能全信。他一说,张氏却没来由地为自己刚才的怀疑脸热。 * 李青溦再醒来,是在自家南苑。 天已经黑了,院里头只留了几盏灯,众人已经睡下。 她榻前,绮晴正淌眼抹泪地立着。 她们是由张氏身边的心腹婆子送回来的,那婆子得了张氏的吩咐,为了叫她明白事情轻重,将所知之事都说了出来。 绮晴心事重重地回来,思索了片刻未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众人。只说是姑娘舟车劳顿地累地睡着了。 她恐说得多了,众人关心生乱叫旁人看出了头尾,又怕墙有缝,壁有耳,说多说少传出去不好。只是越想越觉着是自己疏忽,险些害了李青溦,所以哭地尤为伤心。 李青溦见她哭到伤心处,吞着气儿打了好大一个嗝儿。知是因今日之事,不由几分好笑。 “也不必这般吞声忍泪地立在我跟前吧。有没有可能,你家姑娘还死不成?” 绮晴忙擦几把眼泪,将她给扶起来:“都什么时候了,姑娘还说这样的话,叫人听着怪不好受的。” “姑娘身子如何?还难受不难受了?要不要叫个大夫给姑娘瞧瞧?那张家嬷嬷说姑娘中了药,等姑娘醒来便好了。可奴婢也不知如何。” 其实车上那嬷嬷吩咐绮晴的时候,李青溦醒了一会儿,只是因药睁不开眼又睡着了罢了。 听她这样说拦着她:“国公府的自然不会害我,说是无事定然无事。都这么晚了,你当一件正事着急忙慌地去叫大夫,反而叫院里嬷嬷婆子忧心,她们岁数已不小了,还睡不睡了?” 绮晴无法反驳,又润湿了眼睛。 李青溦轻笑一声,捏了捏她的脸,给她寻了件事做:“我身子有些黏腻,浴室里应当还有热水,你去备水,我要沐浴。” 绮晴应下方伺候她沐浴。 李青溦才问起内宴的事,绮晴一五一十地说了。李青溦脸色不好看。 此事是她不察中了别人的圈套,她们害她,虽是未成。可她李青溦自然不白吃这个亏,待有机会,定然要报复回去。 想到这里,李青溦突觉着头有些重。伸手摸到脑后,摸着了一把碧玉簪子。 一时间,她脑海中闪现一双骨节分明的长手,他执着簪子,从河中淌过递给她。 先前刚醒来,脑子混沌还未想起,此刻当是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神色一凝。脸面无声无息地染上绯红。将簪子拔下来拿在手里她转了一圈儿仔细端详。簪子乃是碧玉棱花,映在她沾了水的手中,冷冷地闪着些微光。 ‘重要吗?’ 春宫 第13节 ‘什么?’ ‘你的簪子。’ 自然重要。 这样的簪子,她李青溦有一打…… 天晓得,她当时只是趁着药劲,思绪不清,由着性子捉弄他而已。 这样的事情,她小时候都未必做过,如今大了却…… 她一时羞,一时气。索性眼不见为净,叫了绮晴进来嘱她把那簪子压在了妆奁最底下一层。 绕是如此,还是未见舒坦。 * 过了几日,李青溦总算将这事抛在脑后。 已是三月中旬,南苑的都神倦犯困,连小翠都难得地歇在笼子里。 李青溦歇过午觉,眼见日头西斜。已不是那样热了,人却还是懒懒地。 这样躺着终也不是法子,便将众人叫了起来,收拾了外面的一角闲亭吹风玩笑。 正玩笑着,门口的婆子叩了门,说是外面有人拜访。 第14章 风恬日暖,清霜将正房屋子收拾了。半卷起竹篾帘子,放下纱屉子,又开了小翠的笼子。 小翠撒着欢地可院子里乱飞。 绮晴正取了扇子,在外面的花圃里扑蝶,被小翠那个混世魔王引得遭遭扑空。正要用扇子扇它,它倒是扑腾几下翅膀飞远了。 众丫鬟正收拾了个写字作画的长木案放在院里。 李青溦方坐下,小翠顺势便落到她插了几支野花的水注上,翘起一只脚,站地倒是舒展。 李青溦拿起笔杆轻轻敲它额头。它歪着黑白的头脸乜她。很有几分挑衅在身上。 李青溦有几分闲心,调了颜色,随意着墨。 作了一幅小胖隼单脚斜乜人歪倒白兰图,作完觉着欠缺了些什么,将一支兰花改成了一盆玉山清泉兰。 门口的婆子进来瞧见,笑言:“姑娘画的倒是活灵活现的,这小翠胖嘟嘟地倒是个祖宗样。” 她将手里头拿着的名帖递给李青溦。 李青溦打开瞧一眼,一面笑着吩咐将人请进来,一面叫屋里的小丫鬟们上了茶果点心。她将画压在镇纸底下,往外迎去。 未久,两道人影绕过游廊,走了进来。 一人着兰色明花薄褙子,里头是素白裙子,头上青丝梳做圆髻,衬的一张脸粉白圆润,一张唇不笑而弯,一双眼睛猫眼石一般泠泠灵动。正是裴江月。 李青溦笑迎她:“我说今日的喜鹊登枝呢,你怎么来了?” 裴江月看见李青溦,哎哟了一声:“快别提了,我好不容易出来的呢。前几日我不是在寒园教训了柳茵茵?回家之后叫我爹娘好一通指责禁足。日日关在屋里。差点闷成鹅,好悬不知今夕何夕,外头如何日新月异。” 一旁站着的人搭腔:“得了,关了还未有十日,外头能有什么?顶多是天热了些罢了。” 李青溦见她着一件蓝白色银扣锦衣。头上簪冠,戴着网巾,乃是男装打扮。只是男装打扮,肤色却细白,削脸凤眼,一双红唇。怎么看也是个女子,当是裴江月的朋友。 裴江月笑一声:“说得也是,那柳茵茵才是惨呢,户部尚书听说她丢人丢去了寒园里,叫她跪小半个月祠堂,禁了三个月足呢!” 姊妹好几天没未见。其亲密自然不消言说。三人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的话。 半晌,李青溦才想起来笑问:“这位姑娘是何人?” 裴江月哦了一声,正待介绍。那女子打断她,摆手作揖道:“我叫陆,行六。青姐姐叫我陆柃便是了。” 她也未多言门第诸事,想是不想说出口。李青溦不知她是何缘由,但她也不是那种门缝里瞧人的人。听她随着裴江月一起叫她青姐姐,自有几分亲切。 几人往里头走,裴江月兴冲冲地挽了她的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了。” 她将手里的篮子递给李青溦:“我祖父听说我要来寻李家的姐姐,特意叫我拿的。是前几日圣上赐给我祖父的‘开春第一果’呢。” 李青溦掀开瞧见是一包樱桃,笑道:“瞧着也是新鲜妍润,跟着你我是有口福了。” 她也不是假客气的人,直接叫手底下的丫鬟接过去洗了。 方坐下。裴江月突打量见一旁的笔注前立着一只黑白的什么东西歪着头打量她。 伸手指过,轻笑一声:“青姐姐,这是你养的小燕子吗?京中多得是养鹦鹉的,你如何养燕子?只不过确有几分憨态可掬便是了。” 一旁的陆柃看过去一眼:“傻子,那是什么小燕子,那是隼。”她突话音一顿,“哎,不对,那不是我四哥那个…” 那不是她四哥养的白腿小隼吗? 之前她听顾家表哥说丢了月余。前几日又说打听到在一女子手中。他表哥怀疑她四哥铁树开了花,还特意向她打听了识不识得那女子。 陆柃如何识得,只是想到这抬眼打量一眼李青溦。 清风徐来,她脖颈处几缕黑发微动,衬的一张脸眉梢软长,秋水一般的瞳泛着波纹。她只端坐在亭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华。 难不成她就是她四哥铁树开花的对象?若是长成这般,一切倒也说得通。 李青溦觉察到陆柃瞧她。一脸茫然地回看她:“你四哥是谁?他怎么了?” 还未有实证的事情,陆柃岂能说出口。 忙呵呵强笑,生硬地换了话题:“我四哥,我四哥他许是没什么事情。” 远在东宫,正坐在书房里看折子的陆珵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喷嚏。” 陆柃又笑道:“青姐姐你笔注插.花倒是有几分风雅啊。我之前也喜如此,只不过被我四哥那个老古板瞧见可说教了半天。” 她低头轻笑,突看见长木案上压着的画。眼神微微流转。 一旁的裴江月也瞧见了这画。捂着帕子笑言:“青姐姐,才看见你这画呢,倒是有几分雅趣。这小燕子似是将这花给歪倒了,看着又可爱又可恨的。只是她歪着的花却瞧着眼生。” 陆柃别她一眼,打断她:“都说了那不是小燕子,那是隼,隼是猛禽。还有它歪着的花,是玉山清泉,你在我母…母亲那里见过,傻子。” “哎?玉山清泉吗?”裴江月看李青溦一眼,突想起来:“先前青姐姐不是想找几株玉山清泉来着吗?也不知寻见没有?” 李青溦摇头道:“此花罕见自然不好寻,看缘分罢了,找不到便算了。” 陆柃不知她想法,笑道:“几株玉山清泉而已。青姐姐且等着,下次见面我带给你便是。我娘无事可干,最喜欢侍弄这些兰啊花儿的别说玉山清泉,便是别的花儿兰儿的也有,我家后院子多得是呢。”她话音落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只是,青姐姐我有一不情之请。” 裴江月瞥她一眼,调笑道:“才卖了个好,便想着要收回来了?陆六姑娘,你既知是不情之请,请不要出口。” 陆柃如何将她的话听在耳里,朝着李青溦直言:“青姐姐,你这画我十分喜欢,不知能不能送给我?我定然挂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好好珍藏。” “一幅画而已,你既然喜欢拿着便是了。”李青溦听着只是这个,直接便予了她。 * 底下丫鬟洗净了樱桃摆上来,众人分食,连门口的婆子都分得几个。 正笑闹着,门口的婆子去而复返,“姑娘,门口有个姓杜的小姑娘,给姑娘带了这个。婆子已经叫她进来等在门外了。” 李青溦接过来一瞧,见着是个户籍文书誊件,家主叫杜让,笑道:“她爹爹不在吗?若是在,一起请进来便是。” 那婆子摇摇头道:“那人说是不好进来污了小姐门庭,只叫自家姑娘进来了。” 李青溦摇头笑道:“倒是个拿心的,也不必勉强,你出门引他往附近的阴凉茶摊儿去,给他叫些茶果歇着便是。” 那嬷嬷点点头,出去了。 一旁裴江月同陆柃面面相觑一眼,笑道:“你既有事,我们便先走了。” 李青溦笑道:“是我外祖家南郊庄子的事情,也没什么是你们不能听的。反而我正想叫你们帮我拿拿主意呢,毕竟我才回了京城,对一切也都一知半解的。” 第15章 裴江月笑道:“那青姐姐可是问对人了,虽说我家是武官出身的,可这位陆姑娘可不同,家学极其渊源。” 她在‘极其’二字上咬地极重,不出所料地被陆柃‘极其’疼地掐了一下。 二人笑闹好一会儿,瞧见李青溦在一旁正襟危坐,一把将她扯过来将她又掐又揉,三人乱做一团。 李青溦少有这样同闺中女伴玩闹的时候,一面躲一面尽力摆着个样子,被二人好一顿掐揉,直鬓发微乱才罢了手。 她无奈地推二人一把,拢拢头发:“还听不听了?” 裴江月笑眯眯地给李青溦倒了一杯茶:“青姐姐,请讲来。” 李青溦先将与杜让父女相识之事挑拣着说了。又言:“南郊有个一等庄子是我外祖母的私庄,后来到了我娘手里头。自我回并州后也是多年未管过了。如今我回来想叫他们去我庄子里做民户,也是个谋生的法子。” 陆柃道:“这个容易,你这个庄子既不是职田,只需自己造册后去户部按规矩勘册便成了。” 李青溦点头:“此事是不麻烦。只是这庄子家里多年未接管过,前不久我想找几个本地闲人去庄子里打探一下,好些人听了万不想无人愿去。我也听家里人说过南郊又远又偏,是出了名的混乱。难不成同这个有关?” 陆柃道:“说混乱,是有几分危言耸听,那里我去过。山下便是古绛镇,每逢六月九月,市镇上有庙会,很是热闹的! 只是远些的庄子大多是官庄和职田,大概是情况错综复杂。我皇…”她顿了下。 “我四哥在工部供职。西部凌汛,他奉令纳职田充西郊水患之地,去了南郊才发现里面的庄头、甲头、佃户具是鱼龙混杂。虽是职田,可大多数庄头却不知听谁的话,便是瞧见屯田司的人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呢。 青姐姐那庄子说是许久没去过了,真要知道什么少不得自己去瞧瞧了。” 李青溦听她这样说,也推断不出个什么首尾来。轻声笑言:“也是,一千个嘴把式顶不过一个手把式。过几日我就差人到明面上知会一声。下月初,我亲自去验校便是了。” 几人又说了几句闲话。 未久,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从前院绕过来。 李青溦见她一张圆脸奔波的挂着些灰,脸色却红扑扑的看着很精神,头发一丝不苟地结着两个双环髻,脚上蹬着双绣着蝶儿的新鞋。正是那杜让的女儿。 她弯腰作揖,身上簇新的粉色撒花裙弯起一道褶子,笑言:“杜芷儿问各位贵人安好。” 李青溦扶她起来,问道:“你娘亲身子可好了?” 杜芷儿弯起两只圆圆地大眼睛:“托了贵人的福,贵人走了不久,便有施药局的大夫到安济院里坐堂施药,我娘如今已好得差不多了。特意嘱咐我把姑娘给的银钱一子儿不落地还给姑娘呢。” 李青溦瞧她手里的荷包。一时倒也不知该叹还是该笑,只得摇摇头先收下了,笑问:“刚说起施药局,现如今施药局已不收银钱了吗?” 陆柃摇头道:“如何可能。只是西郊的施药局如此,西郊的施药局是太子殿下新设的,补给花费用的具是修缮东宫的银钱。” 春宫 第14节 杜芷儿眯着眼睛笑:“西郊的安济院也是太子殿下落成的呢,平日里布帛炭火补给诸多,都是沾了太子殿下的光呢。我们那儿的人都说呢,太子殿下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那是自然,太子殿下…”陆柃微微仰头,一张白净的脸拢着笑意,很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意思在。她正待多说几句,视线咕噜一圈转到李青溦身上,抿唇笑道:“青姐姐可知太子殿下是如何的人?” 李青溦正想着别的事情,冷不丁叫她一问,微怔了一下。 她连太子殿下的面都未见过…听见此话的第一反应是刚才她们言语的。 太子殿下乃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第二反应便是在并州听见自己外祖父夸他的话:“此子不错,有些东西。” 她外祖父是个粗人,行在行伍,言不过心。少说褒奖之言,他说不错那便是很高的评价了。 但她总不能言随心动,说出同样的话来。思忖片刻,笑道:“太子殿下乃博雅君子,贤名声闻遐迩,乃昭昭明月离离星辰。” 陆柃哎哟一声扯她的袖子:“这也太空泛了一些吧。”她一眨不眨地瞧着她,脸上隐约有期待:“还有没有了?” 李青溦:“……” 还能有什么?是她夸得太过于含蓄吗? 李青溦瞧一眼陆柃,她黑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李青溦微怔。 太子殿下博雅君子,便是有几个豆蔻年华的狂热仰慕者似也说得过去……算了算了,哄小姑娘开心罢了。 她垂眼继续胡诌:“‘东’在五行里属木,在五色中属‘青’,四季中属春。所以……所以太子殿下品行应当如夜山春雨般,润物细无声。” 她说到此刻应当算完,可话说到这里,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另一道身影来。 她未见过太子殿下的面自然不知太子殿下是何等人品,却能通过寥寥几面知晓那人如何。 当也是如夜山春雨一般。淙淙琤琤地下一整夜。早起推枕出门,外面泛着潮气,却一点也不冷…… 李青溦一下子回过神来。奇了怪了,如何就想到了这里?用一个八品小吏同东宫作比,岂不是叫他踩着高跷上天不成? 李青溦脑子胡七乱八地想了些不知道什么。半晌轻咳一声,端起一边的茶抿了一口。 陆柃问了这样多,自是想试探一下李青溦的反应,瞧她究竟与她四哥是不是个‘熟识’。只是说了半天见她脸上都淡淡的,只高谈了那些假大空又腻人的东西。 倒是把自己齁地一个劲的喝茶。 陆柃摇摇头。她倒也不急,毕竟此窍不通,还有下一窍。她是属太湖石的多得是心眼,整好挑着机会也去她四哥那里试探一番。 她四哥已然弱冠,可东宫空荡,她娘亲为此愁的日日在殿里敬香请愿的。此事若真有那么一小撇,自然要先说给她母后,后敬神佛一起高兴高兴。 … 眼瞧着已是申时,几人说了些话,李青溦嘱人将画卷起来交给陆柃。 陆柃有心同她结交,接过笑道:“再过些日子,便是月末了。京中崇福寺有高僧祈福,姐姐那天出来,咱们三个一起去玩。正好我将那盆玉山清泉给姐姐送过来。” 左右也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情,李青溦自然也没别的事情,一口应下了。 裴江月和陆柃门口分别,陆柃上了轿子,直接叫车夫去了东宫。 * 东宫门口玄甲簇簇,瞧见是宝华公主的车架,左右卫的人仍是细细盘验后方放行。 陆柃被领进正院,路过嶙峋假山插空阁楼雕甍绣槛。路间只能见左右卫兵。 她皇兄最不喜侍女侍奉,殿里自也有侍女,只是女工、厨工的各有其工。是以殿里看着是有些空荡。 走了许久,她远远瞧见她皇兄的近卫景三站在正殿侧门前,抬眼瞧檐间枝干虬结的梧桐。 陆柃拎着画卷在他眼前微晃:“看什么呢?” 景三见礼道:“宝华公主,梧桐树上栖了一窝喜鹊。唧咋不休的。属下想摘了的。”他挠头,“可太子殿下不许。” 本这种杂事,匠人每年修缮宫殿时便会顺手为之,只是今年东宫的修缮经费捐了施药局。 陆柃抬头,见上面鸟起雀落有几分热闹,笑道:“不许便算了,喜鹊乃喜鸟,筑宅是吉兆呢。”她眯起一双凤眼,笑道:“许近来有喜事发生呢。对了,我皇兄在何处?”” 景三神色有几分茫然。听得她问话。指了侧殿的小书房。 陆柃打起帘子绕过屏风,几步跑进来,带远了书房的清清沉香。 黑漆描金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许多书。一旁的双层花架上高高低低地放着两个天青釉瓷的花盆。墙上挂着尊师讲学图。 过月亮门,一道人影坐在黑漆彩花书案前,骨节分明的手翻过一页书页。 他着一身宝蓝穿梅缎直裰倚靠在斑竹交椅上。听见动静他齐整的乌眉轻抬,一双清润如春湖的瞳掠过来,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跑什么?仔细摔着。” 陆柃坐在他对面的墩子上,笑言:“皇兄,我带了好东西来,你瞧瞧,这是什么?” 她将陆珵桌上放着的一堆线书和折子推到一边,笑吟吟地一边展那画卷一边觑他表情,神色很有几分献宝的意味。 陆珵当是什么,落下一眼,端详片刻那小胖隼歪倒玉山清泉图,又落回到手上的书册里,神色端得纹风不动,片刻轻道:“画风自然,着色均匀,不错。” 陆柃:“哎哟,我不是问你画得如何,你快仔细瞧瞧认不认得这只小隼?” 陆珵见她演的带劲。接过那画细瞧一眼又放下:“唔,有些眼熟。” “岂是眼熟?这可是易之表哥送你的白腿小隼啊!” 陆珵神色未动:“哦,只是它已经……这样胖了吗?” 陆柃哪管他表情,见他承认,喜上心头。只想敲锣打鼓大肆宣告一番,她家的铁树开花啦! 好半晌她才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起身啧啧两步:“太子殿下,您贵为东宫,千尊万贵,竟会有此等把柄在我手中。”她咯咯轻笑,“你可知这定情小隼是我在何人家中见得?” 第16章 “忠毅伯府。” 陆柃万没想到他能这样轻易出口,反而结巴了一瞬:“我我的好皇兄,你可真聪明…” 她巴巴地凑到他跟前:“快说说,皇兄同青姐姐有何关系?” 她的青说得同情字一般,陆珵乌眉抬起瞥她一眼:“好好说话。” “小隼走丢月余许是被李家姑娘捡着,认了新主。我在西郊上清寺那边监工,恰巧李姑娘也在。小隼追我进藏书阁里。她披雨寻来,可见上心。” 陆柃直摇头:“上心你便给她了?我的好皇兄,你怎么比那只呆头隼还要呆?那是你的东西!即便当时说不清,那她寻去你只说雨大未瞧见不就好了?” “君子怀德,不夺人所好,不以冥冥堕行。我如何未叫它趁机回来。只是你见它胖成那般,可见她养得很好。许是连旧主的屋檐都识不得了。” 也是,那小隼确实是胖了一圈。 陆柃微微点头附和,不愧是她皇兄,即便是这种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也能叫他说得有理有据,教人信服。 可是不对啊,她好像之前关心的也不是这个吧…… 下一瞬,她想了起来:“这小隼既是个意外,那你同青姐姐……” 陆珵摇头: “远远几面,并不熟识。” 他与她寥寥几面,内宴之事是个例外,他是坦荡,但说出来到底是有损她的清誉。他连顾璟都瞒着,此刻自然也不能多说什么。 陆柃脸上难掩惋惜神色:“只是如此吗!?” 陆珵垂眼,微微凝眸:“只是如此。” 陆柃脸微拉,轻哼一声:“无趣,无趣透了。” 她就说,铁树到底还是铁树,花是不可能开的。她泄愤般捏了案上果盘里放着的樱桃,狠狠吃了。又掀起一盘的三足香炉盖顶子。 好好一个公主,为何东抠西挠地像猴子一般? 陆珵摇摇头,纤长的指又翻过一页书:“你要又看上什么,捡去便是,只一点,别在我身边闲晃悠,瞧得人眼晕。” 陆柃哼地一声:“皇兄若不说这个倒好,你若说了,我少不得要瞧瞧你这里有什么好东西了。” 她抬眼打量四周。书房里的摆件是几年未变过的黑漆陈设,看着乌漆墨黑的不新鲜了,还不如外头摆的花鲜亮呢。 她撇撇唇,视线往外移。透过竹篾帘子,瞧见院里累叠假山上放着好几盆春兰。 她细看几眼,突眼神一亮,笑道:“皇兄,我要那盆玉山清泉,晚些时候你叫人送去我车上呗。” 陆珵曲指轻敲她额头:“你对这些又不上心,从小到大养枯了多少东西,连母后都不敢叫你进她的花圃。玉山清泉给你,岂不辜负了花?” 陆柃捂着额头,不服气道:“我再怎样也不会像皇兄那般辣手摧花,上次你送去母后那那盆养的根子都撅起来了,也不知能不能救回来呢。 况且,皇兄知道个什么,这花我是要送给青姐姐的,她那般细致的一个人,知此花名贵,自然养不枯。” 陆珵本有几分犹豫。听她说送给李青溦,倒是放了一半的心。经不住她一声声地磨,半晌轻轻摇头,指了人给她搬去车上了。 陆柃总算心满意足,刚提步走出门,又折了回来。 “差些忘了正事了。皇兄你知道南郊的古绛镇那边一个庄子,叫静庄的吗?” “如何?” “这个庄子,是青姐姐家的私庄,下月她要去验校已派人去知会了。你若知道些什么,隔些日子我见了她正好同她说了。” 陆珵将手里的书册递她面前,陆柃这才发现他看的不是书,正是南郊的地形图,图中绘着山脉、水系、居民住地和大片不知种着什么的图。 陆珵翻到一页,点一下书册里的一片地:“静庄。” 陆柃见那里里头一大片淡色的圈,圈着一小片深绿色的圈,外面又有深色的东西,她看不懂,问道:“这是什么?大圈落着小圈的。” 若是别人听了自家妹妹如此多言多语,少不得说上一句女孩子家家的,问这些做什么,你又懂得些什么? 陆珵没有这种没来由的傲慢。 听见陆柃问,便仔细解释:“里面是静庄私田,外头是易荒闲薄地,这是静庄外面的职田。这样的地形多的是庄头用易荒闲薄地充做职田。” 陆柃好奇道:“用易荒闲薄地充做职田有什么用?” “用处自然颇多,有用此方法征收高额地租的,还有兼并职田的。只是南郊有没有这样的情形,得屯田司去看了才知道。 “这种时候,南郊局势定然复杂,李家姑娘若能不去便不要去了。” 陆柃认真听完,也有几分担心:“青姐姐向来有主意,想来也不一定听我的呢…” 她沉眉想了片刻,突眼神流转,笑道:“还是关心则乱。我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下月皇兄不正要去南郊吗?青姐姐是我的朋友,她那头真要有什么,皇兄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陆珵还未来得及说话,陆柃便拍手笑道:“皇兄不说话,我想便是应了。” 陆柃知她哥哥同青姐姐并不熟识,但她刚刚细想,论及二人人品才貌,她私心觉着二人极其般配。 春宫 第15节 最重要的是,她母后也喜欢青姐姐。 那日她母后回宫后盛赞内宴上李家大姑娘如何机敏,如何落落大方。她起了结交之心,特意去找裴江月叫她帮着引荐。 只是她们性情相投又是意外之喜。陆柃有心让她做自己皇嫂。可他皇兄此人总是淡淡的。若叫他主动一些,想必黄花菜都凉了两遍了… 还是得她呀。 陆柃想了半天,突想起月末的祈福日,笑道:“对了,哥哥,过几日崇福寺做法事祈福。你陪我去吧。我要亲自为你求一个红袖添香的皇嫂来。” 陆珵抬头看她一眼,向来淡然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无语来。 “有公务。” 陆柃还待再说什么,陆珵终于忍不住,叫景三将她送了出去。 书房顿时清净,陆珵松了一口气,又翻过几页书。突看见一旁的矮墩上放着的画卷,是陆柃的那幅小隼歪兰图。 她被请出去的匆忙,这个倒是忘了带,为这点小事让人往宫中跑一趟也够折腾。 陆珵随手将它放到身侧纸篓中。想想又觉着不妥,他这纸篓存放废纸,日日收拾。他常不在东宫,保不准哪日团了皱了扔了,陆柃又想着来取,指不定要如何做作。 陆珵寻思了半天,将它妥妥帖帖地挂在墙上的尊师讲学图下方,又继续翻书。 未久,天幕四沉。景三送走陆柃进来为他掌灯。 一眼便瞧见西墙上,须发尽白德高望重的尊师图下面,挂着一个憨态可掬的胖头隼歪兰花图。 什么玩意? 他满面茫然一时上看,一时下看。 唔。虽说世人以焚香点茶,插.花挂画为四大雅,若是不精自然也没什么的。 只是他家殿下这挂画的手艺,是不是需要重造…不,精进一番。 啧。 * 三月末,日子一日热似一日。 伯府北苑,小周氏叫了成衣铺的人来,给李毓秀做衣衫。 绿纻丝绣衣轻纱轻薄,色泽妍丽。轻容纱也不错。李毓秀妆镜前试了一套又一套。 试衣女郎额上点着花钿,笑颜如花地给她抻着衣带上的金缕蝶,笑道: “少东家穿这件甚是好看,显得骨细肌香,脸面白净。定能在不日的祈福日上一鸣惊人。” 李毓秀被她夸得熨帖,唇角微翘,微微抬了下巴。指一指刚才试过的七八套华服:“都要了。” 那试衣女郎脸上的笑意更加情真意切:“一共是纹银一百三十八两。” 李毓秀觉着贵了一些,咂了咂唇。 她就未见过比她更憋屈的少东家,还需要掏钱买自个儿的东西。只但她好歹也是去过寒园内宴的,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自是不能露了怯。 她摆摆手,吩咐身边的侍女找她娘亲支钱。 侍女去了一刻又回来。道夫人南郊静庄来了客人,夫人无暇见人。 李毓秀脸色微变:“南郊的人来做什么?” 第17章 那侍女自然不能得知。 李毓秀便先打发了那试衣女郎,往正房去。 院中寂静,几个丫鬟婆子垂头等候在窗外廊下。李毓秀走近,里头几道口音浓重地粗犷男音传出来。 “前几日静庄拿住几个人,可是好大的款儿。对着庄子种种指手画脚、狺狺瞎叫。叫我的人抓住拷问了几声,说是你李家庄主派去的人。你可知这几日屯田司的人要来,你此刻派去人是想如何祸事?” 小周氏忙递了茶过去:“诸位先消消气,听我慢慢说来。” 庄头将茶杯一推。屋中响起碎裂声。 “真要有些什么,你家兄那芝麻绿豆大的官儿要不成,想必脑袋也要搬家!” 小周氏连连称是,低声吩咐窗外的丫鬟进来收拾地面。方陪着笑脸道:“说是李家庄主,想必是府上大姑娘的人呢。我若派人去,那些管事哪有焦庄头不认识的?” 那焦庄头未说话,小周氏又道: “诸位自然也耳闻过,静庄的户头落在平西王府,家里大姑娘是平西王的外孙女自然尊贵,我人微言轻说话如同微风一般。她叫人去静庄是不同我说一声的。也是昨日听南苑的传了几声我才知晓此事,当家当到我这份上,真真我不如死了算了。”她言辞恳切,说着说着掉下泪来。 “好在也没酿出祸来,此事是我的疏忽。叫诸位庄头甲头担心上火。”她开了箱奁,摸出袋银子,“这些贴补的银子诸位尽尽拿去,好酒好肉的自己安排便是了。” 焦庄头先前还狂风大作,现在却笑开:“夫人这是做什么?多少年的交情还来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他顺势将银子掖到了腰包中, 小周氏脸上的无语差些显现出来,低头遮掩一番,又笑道:“不必客气。” “只是我听说过几日,大姑娘要亲自去庄子里验校……我家这大姑娘,长了颗添乱的心,也不知会不会坏了那位大人的事?” 焦庄头不以为然,“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成什么事?叫她去不了便是了,她若没眼色上赶着要去,南郊里每年‘跑’那么多佃户,再不小心走失一个贵女想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小周氏垂下眼睛,脸有戚戚:“这般不好吧,大姑娘可是平西王的外孙女。” “平西王是什么腌臜狗屁物,将来我家大人可是这个。”那焦庄头比了个大拇指,“将来有的是他跪着回话的时候。” 那焦庄头几个忙着喝酒,神色倨傲地出去。 几个庄头甲头带着一股风出来。 李毓秀见他们五大三粗,交领袍子里半露的脖子上一大片的刺青。吓了一跳,捏紧帕子后退一步,等他们走了,才踏门进去。 “他们又来做什么?” “说是那李青溦要去验校庄子,派了人去,以为是我们的人。” “又是她找的事情。就该早早地把她嫁出去,嫁个三姑六婆妻妾成群的,到时候家里头一堆子大女人小女人叫她应付,看她还有没有空管这些那些的。”李毓秀哼地一声,“那几个人也是,这种事也值得寻上门来?他们长成那般,叫外面的人看见了,指不定要怎么传咱们家呢。” “他们岂会撬不开那几人的嘴?”小周氏摇头轻笑,“世上没有不搀荤腥的野狗,变着法子来要钱便是了。” 李毓秀脸上有不忿:“那庄子的红利一点没吃着,年年还得倒贴呢,他们倒是也好意思。” 小周氏笑道:“倒是也没什么,只是些蝇头罢了,更何况咱们也用得着他们。过几日那李青溦要去南郊验校庄子。那焦庄头当我的面说要给她不好看。且叫他去作乱。咱们就眼瞧着便连脚尖子都不用湿。” 这些倒也罢了,只是那些人眼瞧着并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李毓秀到底还是心疼周氏。冷哼道。 “我只是恨这些人惯会撒野,丁点没有为奴为婢的样子。只是庄头罢了每次来了都当着娘亲的面抢白摔脸子的。欠他们的不成,可真晦气。” 姑娘到底是大了,知道了疼人。小周氏脸上几分欣慰,轻抚她鬓发才瞧见她身上的新衣。 笑道:“这件衣衫鲜亮,好看。明日就这么穿着出去祈福好了。整好明天你舅母要来寻我,叫你表姐陪着你去。” 李毓秀语气闷闷地:“又来,就不爱同她玩呢,见了谁都是那么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话也说不齐全。该着咱们那么些钱也不要强,瞧着来气。” “她再如何也是你表姐,这样的话也不能当着你舅舅的面说,你舅舅刚补实了官,若是不出错子,一年两年三年地同你爹爹平起平坐,何愁不能拔高咱们母女的身份?到时候我家秀秀的婚事自然就不必犯愁了。” 李毓秀哼了一声,满脸不以为然:“女儿可有志气呢,即便不用她们如何就不能高嫁了?” 小周氏笑着摇摇头:“是是是,我的秀秀这般好,唉,也不知道将来能便宜了哪家呢。” 李毓秀脸色微红,垂下头去。 小周氏见她一脸娇羞。她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表情微怔,笑道:“女儿大了,竟有了欣悦之人,快快同娘说说那是个谁家的人?” 李毓秀哪里晓得,她就在寒园里同人家匆匆一面的…… 小周氏还待追问,李毓秀绞紧了手里头的帕子。闷不吭声地推小周氏一把,跑远了。 * 三月最后一日,乃是祈福日。 一大早风恬日暖天朗气清。李毓秀出门去,外面已停着辆气派的车驾,后面跟着好几个随从。 李毓秀撇撇唇,掀开门帘,里头已经坐了个着淡紫褙子搭配白色锦裙的姑娘。 她头上钗环精雅不俗,听见声音,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表妹。正是李毓秀的表姐周云烟。 李毓秀耷拉着眉目应了一声。心里很有几分烦她。 周云烟是她舅舅的女儿,她舅舅以前小贩出身登不台面,指着小周氏这个进了高门的过日子,她这个表姐自然也是从小给她提裙边长大的。 可那也是从前了,自打她舅舅捐了个后补县丞,周家一朝便改换了门庭。 本来这种后补了的县丞,自然要等机会候实缺才能“掌印把子”。可有雪花银垫路,她舅舅未有多久就补了实,如今出门在外的也是张盖乘舆仆从如云了。 官谱官威是靠谁的雪花银,自然不用细说。 周云烟也知晓她家如何亏欠他们,见了她自然一脸讨好,只是她性子柔弱不长于话语,怕多说多错叫李毓秀责骂,只垂着眼,做一只长了嘴的鹌鹑。 车厢未有动静。轿子正要走,李毓秀突听见几声银铃,掀开窗帘,便看见李青溦从门里出来。 她着一件藕荷色缠枝莲花的半臂短襦,里头一件锦绣窄袖。下身着一件妃红银丝海棠长裙,裙角曳着几枚银铃,随着走动,裙角翻红叮当作响。 李毓秀视线随着起落了好几眼。半天回过神放下车帘:“抖什么骚呢。” 她哼地一声,低眼瞧自己身上簇新的纱衣,皱起眉头:“丑八怪唱花旦,倒是别出心裁得很。” 她火气冲天,从袖子里掏出折扇,扇了几下尤嫌不足,恶狠狠地叫周云烟坐远一些,别挨着她。 周云烟哪里敢说什么,捏着帕子埋头应了。 … 李青溦未注意到那些,上了轿子等在一边。 等了有两刻钟,才过来个马车,刚停下一道缥碧色的身影探头出来。正是陆柃。 她跑下车,堆笑道:“青姐姐等久了吧。” “那还不是?”李青溦嗔她一眼,轻戳她额头:“你啊你,真真是小女子出门,等死了抬轿的。” 陆柃抓着她的手笑:“好哇,青姐姐竟然这样打趣我!那你要的玉山清泉可是没咯。” 李青溦那天也就是随口说说,万没想到她真的找着了,瞧见她搬花的侍从不动了,忙一迭声地叫好妹妹。陆柃这才笑着松了口。 昨日二人得了信儿:裴江月今日有事来不了了,只有她们两个了,陆柃指着人把花搬给了南苑的,说要同李青溦共乘一车,便打发了自家车轿回去。 春宫 第16节 二人挤到一块,马车走开。 陆柃坐到一边摆弄李青溦头上的花冠。 李青溦关心道:“那你晚间如何回去?要不要我的人先把你送回去?” 陆柃挑眉一笑:“青姐姐不用担心,我早就吩咐了我那几个仆从,叫我四哥下了班房来接我。” 她来的路上就打点好了。等陆珵下了班房,就让自己的人拽他接她。以他皇兄的性子,保不齐会训诫她晚归不带侍从,亲自接她来。 他既来了,那自然便能介绍二人认识认识。 陆柃想到这里不动声色地打量李青溦一眼。 她今日穿的鲜亮,红裙白襦。衬的她整个人清丽动人,连抻出外面的半截脖颈都润生生的。 她忍不住贴在她身上:“青姐姐真好看。” 和我皇兄真是般配,呜呜。 李青溦满面无奈,笑着推搡她:“你快走开,歪着我头上的簪子了。” 二人笑笑闹闹地进了崇福寺前。 崇福寺半依山傍水,邻着坊区,平日里香火如云,甚是热闹,更不必提这样的赐福日。这次做法事赐福的是皇家寺庙里下来得道高僧,大师赐福惠及众人,去的人自然也多,只是现在仪式未开,众人都在大道前排队。也有些人乘船的乘船,游玩的游玩。两旁也有许多卖佛珠、佛像,字画等东西的店,路上也有各种货郎挑着担子,推着车卖东西的,路边还有杂耍小摊。 陆柃天生爱闹,哪能不爱看这些?自掏腰包买了两杯柚花熟水,边走边看。 直逛了好一会儿,只远远地听见寺前钟鸣鼓响,该是法事快开始了。 二人随着人群往寺前走,等到了跟前,陆柃才傻了眼。 …… 申时,陆珵从工部的班房出来,便有陆柃身边的侍从过来说事。 陆珵听完皱了皱眉:“已是申时,她若再不回来岂不叫皇后娘娘担心?也太不像话了一些。” 他提步往外走。刚走了两步,中门处行过一人。来人衣紫腰金,青白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 正是信王陆琼,他走近几部拍了拍陆珵的肩膀。 “四弟,这是刚下班房?”他抬头看看工部的门匾,笑言:“听闻父皇旨意叫工部郎官兼虞部,屯田郎官兼水部。啧啧,确实是苦重了一些。四弟要注意身子啊。” 陆珵偏开他的手,轻垂视线:“多谢皇兄。皇兄久不上朝,在府上闭门造册,未想竟知天下事,可见胸怀天下。若是平日得了空,孤自然与皇兄探讨一番。只是今日孤有事,要先行一步。” 陆琼岂会听不出他话里的刺?他呵呵一笑,“自然自然,太子殿下为民请命,本殿自然有眼色。” 陆珵点头,二人正要擦肩。 陆琼突将给他传话的一个小内侍踢翻在地上,怒斥:“眼空心大的狗奴才,没听见太子要走?还堵着路做什么?瞎了眼睛不成?” 小内侍跪在地上,瑟瑟不敢言语。 陆珵停住脚步一瞬,转过头道:“父皇诏皇兄,你却在这里为难一个小内侍怕是误事。” “多谢四弟提醒。”陆琼呵呵地应了一声,大摇大摆地往正门走。让陆珵不痛快,他就痛快。 陆琼正痛快着,不知为何走了两步,突腿脚一酸,啪地一声重重地摔倒在正门庭前,头上玉冠都歪斜了。身边跟着的其它内侍想笑又不敢,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抬了起来。 不远处景三哼笑一声,陆珵摇头看他,景三低头当未看见。 那小内侍还跪在一边,陆珵叫他起来:“回去找小医使瞧瞧伤着没有。” 小内侍低头应是。 …… 陆珵着人套了车往崇福寺那边走。 崇福寺人流如织,车马簇簇。陆珵的车驾同别的车驾停在大路两侧。 他掀开轿帘。随意一眼,不知如何便瞧见对面寺前一道熟悉的身影。 寺外梨花若雪,落了一地。寺中檀香升腾。 她荷衫红裙,站在寺外,双手合十低头参拜,露出的小手臂清亮如满月,唇角上扬,陆珵恍有见水月观音之感。 陆珵性情平和淡然。自小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未见不同,他从未有过什么愿,但在那一瞬。他竟不由猜测。 她许的是什么愿? 陆珵正想着这些,陆柃的随从走前来低声道:“殿下,那侧有几人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公主乘过的车驾上做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陆柃:我的好皇兄,原来我在你眼里,只配做背景板。 第18章 隔着重重人影只能瞧见正院佛柜上的一架光彩夺目的金身菩萨,菩萨低眉,庄严雅丽。院中两旁立着许多青铜香炉,熏香冉冉缭绕,里头传出阵阵佛声。 陆柃万没想到寺前竟然排了这么些祈福的人。 她以往跟着母后祈福,自然是在皇家寺庙里,清了场子住持领了众大师在两旁迎接着,如何见过这样熙熙攘攘的场面?二人跟着人流往前涌动,始终进不去寺里。 陆柃脸上有几分惭愧:“万没想到这里竟然又这样多的人,是我未想周全,叫青姐姐白来了一遭,时候也不早了,想必是进不去了。” 李青溦轻轻摇头。红裙翻红珊珊作响,停在寺外门廊前双手合十低腰参拜。 陆柃见她一脸虔诚,问道:“隔着这么远有用吗?” 李青溦怕她自责,轻笑道:“既来见佛心里便是有佛缘,在何处参拜又有什么分别呢?灵不灵的,当心诚则灵。更何况我一不求情,二不求凌云志,所求只是身边人岁岁快乐平安而已。这般微小的愿,菩萨定能满足。” 陆柃微愣。半下午的光纤细明亮,光下她清丽的侧脸格外柔和细致。 长的美的女子常见,性子又好又美的却并不常有。陆柃觉着她和自家皇兄般配,并非见她长得美随口一言,而是真心如此。 …… 参拜完随着人流往外走。陆柃远远瞧见自家侍从,知是她皇兄来了。拉着李青溦要她送她。 二人到了街口桥底,陆柃歪头问道:“该是后日姐姐就要去南郊了吧?那边天高路远的,想必姐姐是坐卧不得清净,再见必瘦一大圈儿呢。” 李青溦摇头笑道:“怎就那样不好了?好歹也是个一等的庄子,想必也差不到那里去。” 陆柃满面惜别。 李青溦轻拍她:“我去那边验校,若是无事几天的功夫就能回来,也不必这样的表情。” “若是有事呢?”陆柃想起来那天她皇兄所言,细细地同李青溦说了。 李青溦有预感那边的事情不会简单,但她既然有处理庄子的打算,自然不会知难而退。 陆柃知她打定主意,倒也不说别的了,只笑嘻嘻地抓着她一只手:“不过青姐姐尽尽放心,此次我四哥他们也会路过你们私庄。 我特意托我四哥照拂你呢。我四哥人是极好的,青姐姐有个什么去寻他他定然帮。” 李青溦见她竟安排到这里,一面感动,一面好笑。摇摇头戳她额头:“好姑娘,你念我些好吧。如何我就要有个什么呢?” “话本里不都是这样那样写的?”陆柃捂着唇笑几声,又道,“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嘛。” 她说到这里,话音一顿,又贴近她笑道,“对了,青姐姐,还未同你说起我四哥名讳,我哥名唤陆珵,字是星榆。” 珵乃美玉。星榆历历落,月桂并蹁跹。 李青溦在心里多念几遍,只觉着名同字都琅琅上口,又有几分耳熟。她也说不上这种熟悉来自哪里,也未多想,轻轻点头笑道:“我记下了,回去之后替我谢谢你四哥。” 陆柃眼神微转,笑道:“光说不做假把式呢。我四哥便在前面轿中,青姐姐何不亲自去谢?” 她连人家名字也才才知晓,也从未有过一面,如今贸然相见,如何不叫双方尴尬。 李青溦觉得不妥,低眉要说,又瞧见陆柃乌亮亮带着期盼的眼睛,先是没狠心,再转念一想,这次去南郊指不定叫人帮忙,礼数周全一些自然是必要的,便点了点头。 陆柃未想到她答应的这样轻易,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拉着她连脚步都轻快了一些。 她生怕她反悔似的,李青溦得紧走几步才跟得上她,不由笑她:“总觉着你鬼模鬼样的,好似有什么了不得的瞒着我。” “恐怕是青姐姐冤枉了我。”陆柃回头轻笑。 好事难盼,她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轿子近前,车夫行礼,陆柃掀开轿帘探头进去,一句四哥将将出口。雀跃的神色冻在脸上。 “我四哥呢?” 她瞪大眼睛回看李青溦。 李青溦本脸上带着几分拘谨的笑意,眼见轿中无人,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听见陆柃这样发问笑道:“你那么大的四哥问我?我藏起了不成?” 二人笑了两句,景三从后面的街道走过来,弯腰作揖:“郎君有事,特嘱咐属下先送李家大姑娘回去。” 陆柃微愣,她长在皇宫很有几分警惕性,自知自家皇兄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这些,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景三看了李青溦一眼:“先前瞧见有人支开了李家的护卫,在李家大姑娘的轿前鬼鬼祟祟的。郎君已带人移交官府。” 李青溦站直了身子,沉着问道:“可知是什么人吗?” 景三道:“官府还在问询,若有结果自然会知会李家姑娘一声。” 李青溦满脸沉思点头致谢,又宽慰了担心的陆柃回了李家。 刚回到院里,卞婆婆便递给她一封信,说是今日有人送来的。 …… 夜阑,陆珵的车驾停在东宫。外头人传话宝华公主未走,等在小书房里。 陆珵进去,陆柃正着腮,坐在屏风前的绣墩上,守着一盏灯半阖着两只眼儿犯困。 陆珵走近前坐在书案上,掀开一边灯罩将灯花剪亮一些。 陆柃被光晃了几下,睁开眼见是陆珵,揉着眼睛喊了一声:“皇兄,你回来了?” 陆珵道:“困成这样如何不回自己宫中睡,此刻宫门闭了,你如何回去?” 陆柃道:“那我便不回去,我早就派人给母后说了。对了,青姐姐的事是怎么回事?” 陆珵拿她没办法,忙了一天也有些懒待说她,轻揉眉心道:“有人支走她家护卫,在马车底盘上做手脚。” 陆柃自小在宫中长大,此般鬼祟之事如何不见?甚至她小时都曾被推入湖中,亏得她皇兄正在附近救她上来。她倒无事,只是她皇兄着了风寒得了好几年的弱症,也是这几年渐渐好转。 她对这种害人之事厌恶至极,闻言皱眉:“是谁要加害青姐姐?真是坏,若是找着了,定要给他大刑加身,叫他以后绝了害人之心才好!” 春宫 第17节 陆珵训她:“法之不行便在于权戚。执法当如山不动摇,如何公器私用?” 陆柃知她皇兄的性子,知自己说错了话,忙俯首认错。 陆珵摇摇头又继续道:“动手的只是个普通货郎,有人支他银钱,那人他不并认识,只是依稀记着相貌便画了出来。” 陆珵从袖袋里拿出一张宣纸摊开。 陆柃凑近看,眼见一张纸上青青灰灰,大团小团,画得比他前几日拿着的那本舆图还要抽象,唇角下弯:“这能看出些什么?” 陆珵指节轻扣桌面:“男子,吊梢眼,厚唇,身上有坊间的纹身。” 陆柃:“……” 皇兄,你好似有些了不得的本领在身上。 “官府里仍查此事,我又着人去李家递了手书,李家大姑娘看见应当心中有数。” 她皇兄做事妥帖,必说得明明白白,陆柃放下心来,一晚上都为此事提心吊胆,她方松松地抻了下腰。 视线突被墙上相映成趣的尊师和小隼吸引过去。陆柃忍不住弯着唇角笑,再瞥一下陆珵。 他正襟危坐捏着袖子在一边研墨。灯晕下,他匀停的眉目被映的格外疏朗柔和。 啧,有些人真是可怜,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自己已然加冠,却还需自己暗夜磨墨深夜看书,夜不能寐。 啧啧。今日好不容易想为他和青姐姐介绍一番,他还因事走开。 到底是好事难盼,好事多磨,可叹可叹。 陆柃想到这里,又笑吟吟道:“皇兄,你可知今日在崇福寺小妹许了什么愿?” 陆珵指节停住,将沾了墨的笔放在笔山上,轻睇她一眼:“我如何得知?况且你每年都许那么多愿,多愿同许岂能胜意?” 陆柃哼地一声:“心诚则灵!再说谁说我多愿同许,今年无论是上元节,中元节,还是我及笄生辰那日,我都只一个愿。”她看向陆珵,眼神乌亮,唇角弯起,“皇兄要不要听一听?” 她的心思天天挂在嘴边,想知道自然是轻而易举之事。 陆珵头未抬:“大可不必。” “为何?” 陆珵取过桌上案牍翻开,“你自然无法如意。” 陆柃哼了一声:“那是皇兄不知青姐姐为人,若是知道,定然也会喜欢她的。” 世上男女之事并非喜欢或是不喜欢这般简单。尤其是在皇家禁苑。 但陆柃未必懂,也未必要懂这些。 陆珵低眉,笔尖在案牍上落下一笔,半晌寻了另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姨母属意她做自己儿媳。” 陆柃闻言一愣:“什么?易之表哥也喜欢青姐姐?这…我怎么从未听母后说起过,莫不是皇兄诓我?” 她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妥,她皇兄万不会在这种事上随口胡诌,到到底心里还是乱乱的,瞪他一眼:“我明天便去问姨母。” 她气冲冲地往外走,自己也不知道气什么。走出好远未见前路,身后陆珵叫住她:“走反了。” 陆柃又恨恨地返回,往另一边出去了。 … 四下寂静,唯有灯花劈啪之音。陆珵处理堆积的案牍。垂眸突看见袖中一枝小小的雪白,他伸手将那小花枝捻出来,应当是崇福寺上沾染上的。 崇福寺,陆珵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张鲜润的脸。 每次见她,她仿佛都有不同的一面。却都是那般眉眼明媚,神采奕奕。 他将梨花拈在指尖轻旋。它虽是跌落枝头却未见揉弯,开的极是舒展。 禁苑却长不出这样的梨花。 他长指轻动将它放置在香橼上。 …… 今夜,有人彻夜未眠。 忠毅伯府北苑正房外厅,小周氏挑灯,忧心忡忡地在地上转乱,手中拿着一道文书。 文书是巳时末外头的人递来的,只说给李家大姑娘。 门房乃是小周氏的人,这么晚了外头无人自然送到北苑来。 李栖筠早已睡着,正梦呓着。 小周氏踏鞋出门,拿着文书看了两眼,突脸色发白,手颤起来。 这文书信封倒是平平无奇,里头落款是“陆珵”,落着的却是… 东宫的印。 再看里面内容,小周氏如何不怕?想了又想,只昧下那纸连夜叫人送去别处。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翌日,是个晴天。 南苑,一大早便有鸟雀催檐。 绮晴从外面进来,折进几枝春花摘到竹篾帘下的银瓶中,一旁的黑漆笼中,小翠支着翅膀还未睡醒。 帘外落了一层层的落花。外头清扫的小丫鬟起来地晚了,急急忙忙地捡了扫帚要扫地,被李青溦叫住:“莫扫,莫扫。” 赵嬷嬷正在里间给她绾发,将她歪着的头扶正,笑道:“姑娘又打什么哑谜呢?” 李青溦笑道:“我还未走。此刻便扫地,岂不是要把你家大姑娘扫地出门?” 廊下几个侍女一齐笑了。 待收拾完,赵嬷嬷给她收拾衣物,装了一个箱子,李青溦笑道:“怎么带了这么些衣服,我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的。”她走过去,随手翻了两下,“如何连我去年穿的窄袖马服都带了?庄子里可未必有马,即便有,想也是小孩子玩的木马。” 赵嬷嬷笑道:“指不定用得上,婆子去不成,是想着什么都给姑娘安排妥当。” 她年岁大了,出不得远门。能想着什么一边同卞婆子说,一边又细细嘱咐了跟着的清霜绮晴二人。 收拾齐全出得院子。 一道着红色圆领朝服直裰的身影埋头从北苑出来,后面两个小厮跟着。正是要去应卯的李栖筠。 李青溦停在路侧,等他过来,见礼喊道爹爹。 李栖筠正半闭着眼睛打盹,听见声音吓了一跳,抬眼见是她,拈着髯不轻不重地应了声。又见她带着行李随从,连那月前捡的那只大燕子都带着了。 倒是拖家带口的,李栖筠咂了咂嘴问道:“大清早地,你这是做什么去?” 李青溦前几日便捡着时间,同她爹爹说过一次她去南郊的事情,支了十几护院。当时李栖筠只是应承,她当时就疑他没怎么听,现在倒是破了案了。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觉着又好气又好笑。 知她爹爹性子,她也不好抢白些什么,只得将去南郊验校庄子的事又说了一遍。 李栖筠哦了一声,终是想起了这事:“就是那个连年亏损的庄子?” 李青溦应了一声。 半晌无话,父女两闷头走了半路,李栖筠哈欠连天。 李青溦不由问道:“爹爹瞧着精神不大好,可有传医诊视过?” 李栖筠摆摆手:“许是未歇息好吧。说起来也怪着,昨夜不知怎么搞得,半睡半醒间总瞧见有人影在外头晃悠,似乎是拉了半宿的磨。也不知是何寓意,有何征兆啊。” 李青溦不会解梦,也说不出什么上下来。实在无话,只能叫他多喝热水,注意身体。 出了大门二人分道扬镳,李青溦正要上轿。身后李栖筠突然叫着她,李青溦回身。 李栖筠轻抚玉带,清了清嗓子缓缓开腔:“家里的那个庄子,我若记得不错该是在古绛镇那边吧。” 李青溦点头,问道:“爹爹是有什么事吗?” “无事,只是想起周氏的兄长在蔚县做县丞,古绛镇乃是蔚县的一个镇。”李栖筠捂拳轻咳一声,又道。 “爹爹听他说那里的苏合香酒十分出名,很调五脏,祛腹中诸病,很是滋补,你既去了便带些回来。” 李青溦低眉应了一声上了轿子,放下轿帘时,看见李栖筠还在那站着,对上她的目光,低着头跟着一边的小厮过去了。 李青溦叹口气,放下车帘。 车声辘辘。行过坊市出了郊外。 郊外青峰叠翠,绿水堆云,掀开外帘,轻纱漫漫,不断有蝴蝶追着车行。绮晴和清霜许久没来郊外,早就下了车同随从走着,二人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道儿的话。 李青溦和卞嬷嬷坐在轿中。 轿中垫席上放着个小几,放着些果品点心。李青溦拈起块牛乳菱粉香糕垫了垫肚子。 卞婆子见她脸上神色淡淡的,轻轻拍拍她胳膊。 “儿行千里母担忧,家主临行前说那起子话还是忧心姑娘。想着若有什么事叫姑娘去那周县丞帮忙。虽说那周县丞同小周氏是一丘之貉,会不会落井下石是二话,家主初心也是为人父母的一片苦心,姑娘不必多心。” 李青溦应了一声,掰开手里的糕点喂了喂小翠,轻垂眼睫:“我只是在想那周县丞。” 卞嬷嬷蹙眉摇头,“说起来也确实是怪,那小周氏的长兄老奴如何没见过?奸滑耍鬼,实非是读书人的样子,那般的人也能做县丞?想必老母猪也能开眼成仙了!” 李青溦听了她的话只是笑,半晌才止住。 “俗话道:捐官做,买马骑。当今开纳捐之例,他应当是捐了班,顶的实缺。” 卞嬷嬷奇了怪了:“那应当需要很多雪花银才行吧?那周家虽然是商贾,却是卖胭脂水粉出身的,如何就能有那么多的银子?” 哪里来的银子,李青溦想到自家那几间换了东家的铺子,心里自然有数。她既掺和进此事,定然要了解清晰,断然不会就这般做冤大头。 只是此事确实还有几分奇怪之处。 那几个铺子若卖了,许差不多够捐班买官。只是补实缺却要走门路,花更多的雪花银。那几个铺子,自然是不够,除非…… 除非小周氏将她家的庄子卖了。 只是那么大的庄子,户籍还在平西王府手中。她敢卖自然也得有人敢买。这么大的一等庄子,又如何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实在是耐人寻味地很。李青溦托腮沉思。 * 春宫 第18节 马车一路往南,渐到了古绛镇的地界,虽比不过京城坊市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倒也小桥绕水,有几分热闹之处。再往南,出了镇的地界,便是连起来的一片又一片的田地。 田地具是一亩一亩规划,十分周正。 李青溦先前在并州的时候,同外祖母去过庄子。知道这是分下去的职田。规划成这般也是为了之后官员交接变动时好重数。 这些庄子自然便是官庄。 正是春季,荠麦发了嫩芽,一大片的地具是青青。林间田埂里有农夫忙碌,身后的青瓦屋舍中,支起来的竹竿上晒着被子衣服。檐上偶有青烟。 李青溦卷了帘子瞧外面。突看见远处田埂间,几道着网纱帽的人正同地里佃户攀谈。 几人具身着圆领官服,应当是工部的人。 她正要移开视线,突然在里头梭寻见一道熟悉的人影。隔得远远地李青溦见他银冠束发,着一件墨绿纹的衤糀直裰,鞓带束腰。他背手行在人群中,身量挺拔修长,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也很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李青溦心头微跳,脑中不知如何浮现出一个身影来。她轻蹙一下眉。只觉着又不是话本,如何就能那样巧? 她心中这样想,车已行远半里,再看不见个什么。 * 静庄在最南,是一等的私庄。 李青溦从前同外祖母去过并州的私庄,具是红瓦青砖,屋舍俨然、田地肥沃,佃户人家安居乐业,有的民户甚至也可呼奴唤婢。 京城富庶,如何不比并州更好一些? 只是远远到了跟前,李青溦却不由皱了皱眉。 良田百顷,只有几亩种着嫩青的庄稼。其它的地杂乱无章地长着些什么。 李青溦蹙眉,一时竟不能确定其它地里长的究竟是什么。正想着,轿子突地一停。 车夫在外头道:“姑娘,前面有人拦路,过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李青溦掀车帘,见百步处一座大石桥,过得桥去绿柳阴中一条大道,两侧便是青瓦粉墙的村庄。 李青溦带着丫鬟婆子下车,桥边柳荫下坐着好几个小童。身上的衣服都有些破破烂烂的。 瞧见李青溦下车,便有几个女童七嘴八舌地叫她们买东西。 李青溦低下头,才看见树下的席上放着些草做的小玩具,什么蜻蜓、蝴蝶、小篮子、绿沿帽等物。具编制地十分精巧。 李青溦有几分好奇,摸了摸那绿沿帽。见他摊子上编的东西,都是地里长的,问道:“你这些是什么编的?”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那小摊主抬起头来。俊眉修目只是模样十分稚气。他唇角下弯,一只小小的虎牙翘出来,从身后杂乱无章的地里随手一拔,“牛筋草。” 他说完,见她们还是一脸没见识的样子。哼了一声,一脸嫌弃:“野草,野草总知道吧。” 他脸上简直要写上“对面人都是笨蛋”六字。 清霜一脸无语,“你这小孩儿,怎如此没有礼貌呢?我们只是未见过罢了。” “礼貌是什么东西?能吃吗?”那小少年摊开手,打量她们一眼,视线落到李青溦身上,“你到底买不买?你若买我还捎你一个这个。” 他从一边的竹篓里挑出个小臂大小的稻草人。稻草人自然也是编的,只是晒干了,做得是大腹便便,眉目狰狞,看着十分寒碜。 李青溦有被丑道,拿在手里上上下下端详一番:“这是什么,丑极了。” 小少年哦了一声:“新庄主啊,是丑了些,但可以用来烧火还可以用来辟邪。” 李青溦:“……谁?此庄的新庄主吗?你可有见过她?” 小少爷瞥她一眼:“不然呢?我有墨宝为证。” 他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张字画,李青溦不好接过来看,便就着他手里瞧,便见那上面的女子头大身小,四肢粗短,兼之衣襟都是蛮子用的左衽。 李青溦只觉着一口气梗在胸口,再仔细端详了那草人一眼,只觉得如何细看都是一种残忍。 但到底不好同小孩计较些什么,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快快收起来罢。” 那小少年哦了一声,问道:“所以你到底买不买?” 他话音刚落,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带着几个佃农打扮的人走过来,那小少年看见他们忙收拾东西,见李青溦还在一边站着,忙以手指示叫她遁走。 李青溦满面雾水。 那几个汉子蹿下桥来。卞婆子吓了一跳,一队随从将李青溦护在身后。 那为首的汉子吊梢眼,厚嘴唇,裸露在外的脖颈处好几道纹身,脸上堆着笑。 他不伦不类地作揖:“小的是静庄的庄头赖大,早听说了庄主奶奶要来,咱们几个庄头甲头早就等着了,庄中收拾了一处歇处,请庄主奶奶歇息更衣。” 李青溦点头应了一声,一个不知什么突就掷过来撞到她身上。 李青溦愣了一下,将脚面上那丑了吧唧的稻草人捡起来。那小少年气汹汹地冲她做了个丑死人的鬼脸跑远了。李青溦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 那赖大看见哼了一声:“那是庄里头的贱民。若是得罪了庄头奶奶,奶奶知会一声,有的是罚他的法子。” 李青溦只觉着他说话难听。不由蹙眉看他,见他十分眼生。并非是多年前曾去南苑送过账本的庄头。她再看一眼他带着的人,也都并不认识。 她的眼神突定在一道清瘦的人影上。李青溦眉心蹙起来,觉着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人显然也碰上李青溦的目光,清瘦的脸表情一顿,又低下头去了。 李青溦将这一丝异常暂且捺下,想了想问道:“赖庄头,前些日子我不是支了管事来此地宣事,他们如何不在?” 那赖庄头哦了一声,笑道:“那几位管事好像说是家中有事先回去了,许是路上和奶奶错过了也说不定呢。” 李青溦府上的管事,乃是并州跟过来的,如何就能突然家中有事?拔腿就走? 李青溦同卞嬷嬷对视一眼,脸上隐有几分薄怒,到底按捺了。又跟着人顺着大路往前走了几步。 庄子里人烟极其稀少,门扉紧闭,只有几户听见动静往外探头。 “如何庄子里人这般少?” “春困秋乏,都是些懒汉罢了。” 李青溦皱眉,又指了指一边荒废了的农田:“先前我来的时候,瞧见职田的作物都长了新茬,为何咱们庄头的地,长的都是牛筋草?” 赖庄头咂舌,轻飘飘地又夸了两句:“庄主奶奶果真见多识广,连牛筋草都识得…”他未多言,将她领到一道院前。 李青溦脚步停在门口,见那院子破败,墙头颓圮,丁点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倒像是闹鬼的地方。 赖庄头呵呵笑道:“今日已经不早了,奶奶先歇着,有什么的小的明日再带奶奶逛逛。” 李青溦如何听不懂他敷敷衍衍唬鬼的话。她不是冲动的人,第一日到这庄子,她是想着忍耐一番摸一摸这底子沉的是什么。只是若这人因她一时忍让便觉着她好欺负踩她头上,断不能再忍! 她斜眼乜他:“明日便罢了,只是赖庄头怕是来不了了。” 赖庄头倒是听出了她话里隐含的怒意,只当小猫张嘴。面上仍是笑皮笑肉不笑地:“奶奶这话说得倒是搞笑,小人又不是硬了闭了眼了,如何就来了了?” 他身后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发出一阵哄笑。 李青溦冷哼一声,一双杏眼黑沉沉地:“本来是要饶你。我想着咱们毕竟是头一次见面,你有什么不好的我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你脸面,谁知道你也忒不知好歹!我来此地问了你几件事情?赖庄头,你是一问三不知啊。” “在其位不谋其职,你既什么都不知道,那便退位让贤不要做这庄头!省的白白浪费了位置。”她随手指一旁的清瘦男人:“你的位子,自然能被他接。” 那人啊了一声,犹犹豫豫地看来看去。 赖庄头开始只当她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同李家那二姑娘一般,被他随便吓一吓便同个鹌鹑似的。怎知她是这么个硬骨头,敢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发难,一时间脸色有些挂不住。 他看向她身后的随从,嗫嚅几声:“这个时候庄主换庄头,他又做不了,恐怕庄子会乱套啊!” “做不做得了如何不比你强?”李青溦哼笑一声,“我倒想看看,这庄子还能怎么乱套?赖庄头,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也知道你并非我的人,所以才有底气在这里吆三喝四地摆着架子。 我不管你究竟是谁的人,就凭这庄子的户籍仍在我手里头,你能做这里的庄头自然上过我李家的黄籍,既如此,我便有权利处置你。” “你若不服,便叫你真正的主子出来!这种节骨眼上他若真为了你这么个人蠢心坏的奴婢站出来,我自然赞你们一句主仆情深。” 赖庄头脸上青白交加,极其难看,还从未有人这样让他没脸过!更别提是这么个小丫头片子! 他如何不想发作,只是刚横了眉准备动手便被李青溦身后带的随从堵了嘴,同身后几个一起被扔到了庄外的壕沟里。 几人灰头土脸地好不容易爬出来。 赖庄头呸呸几声,满脸阴鸷:“什么狗屁贵女,她既这样不给我脸,我定要给她些颜色瞧瞧!” 身边之人忙劝他:“赖哥三思,要不就算了,反正那庄子早晚都是我们的。那丫头好歹是平西王的孙女。这个时候,工部的人也在,若真在这庄子上出了些什么事情,岂不让人查到我们头上?” “管不了那么多了!那周营不正在端庄?今夜就问他借人,治不了这么个丫头不成!”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几个甲头拍着身上的泥,面面相觑地往里走,很有几分不敢苟同:“不若还是将此事上报给主子。主子在京城自然是呼风唤雨,等工部之事了了,必能为我们报仇。” “就这么点儿小事,怎么配叫主子出手?”赖庄头哼地一声。 “以往每年工部来视察勘册籍账都未出过什么事,可你们刚才也看见了,此人就是个祸害。与其放着不知她何时会炸,不若我们一不做二不休提早料理了她!” 他看了看天色,满脸阴鸷:“今夜恰是东风,给她们备着的那院子,多的是枯树枯枝的。城里来的娇小姐,未见识过泥灶火焰,浓烟滚滚,若是不小心走了水,想谁也怀疑不到我们头上!” 一人嗫嚅道:“这样不妥吧,庄子里还有些人,再无声无息,燃起火了来恐也会被瞧见……” “都是些老的小的残的,用来充户头的东西,有个什么屁用?” 那人还待说话,被赖庄头喝止:“怎么婆婆妈妈的,谁若不想跟着我赖大,趁早说一声我便送你们回林州,众所周知,那里正缺人手。” 众人皆低下头,不敢言语了。 “我看你们是安逸日子过得久了,才会叫这些小事吓瘫!忘了我们兄弟几个在林州时刀口舔血的日子。”赖庄头道:“此事便这样定了。”他随手指了几人,“你骑马去北面端庄叫那周营派些衙役过来,引开那小丫头的随从!你去找那留下做庄主的赵甲商议纵火……” 正是傍晚,暮色沉沉,天幕已然四合,几人齐齐应了一声便又散去。 四周寂寂,一个小少年突从桥后的草垛旁跳过来,远远地往庄子里去了。 * 官庄端庄的大道上。,周营热汗滚滚地顺着路行在屯田司监官一行人之后。 今日已走了快一日,若按平日,他乏困异常早就叫随从抬着自己回去。 春宫 第19节 但今日……他的视线不由看向前方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上。 他腰背挺直、步履稳健,光下的半张侧脸矜贵匀停。 虽工部众监工都叫他陆大人,但周营早就听说了此番太子殿下要来视察。整个天下都是姓陆的,周营又不傻如何不知此乃太子殿下。 一想到太子殿下就在身侧,时不时地还要问询他什么。周营如何敢造次?便连呼吸的节奏都放轻,只假装自己是一只谁都看不见的鹌鹑。 饶是如此,方行了几十步,太子殿下转头问他:“去年的白簿周大人可有从户部申下来?” “白……白簿?”周营擦了擦额角的汗,只觉得手里的帕子重有千钧,他看向旁镇的下属,那人如何敢在太子殿下面前交耳,只低头看地,假装看不见。 四下寂静,一时无人说话。周营的汗滴到地上砸了个粉身碎骨。 陆珵低眉看他,漆黑的睫微微下垂,神色一丝不动:“每年六月需申报户部勘造的职田籍账,上面标注职田四至、田租准则等,称之为‘白簿’,当年十月依照此征收地租,给付本地官。在白账之上,每三年一造黄簿,长期保存。你不知道吗?(1)” 他神色未辨,说话的嗓音有如春雨低沉悦耳,周营听了却只觉着沉甸甸地如同腊月饮冰,冰冷砭骨。 “下、下臣愚钝。”他忙跪倒在地上。 陆珵垂眼看他,唇角崩的很紧,一时未语。 一旁的同跟来的王进忍不住骂出声:“你不是愚钝,你是愚不可及!你贵为一县之长,此等土地事宜不正由你打理?知人者明,自知者智。你这般什么都不知道还敢来亲自执事,知不知道今日你究竟耽误了多少事?” “王大人所言极是。”周营以头抢地,头晕眼花。 他只觉着自己今日是变着法子挨骂,有苦也叫不出。 他是捐来的官,平日里有别人为他鞍前马后,自己平日里也只懂得招猫玩狗,如何知道这些? 这视察职田的事情,本是委派了镇上官员主管,谁知前一日,他那做伯府夫人的妹妹周茹雪突差了人来。说那位大人让他亲管此事,无论用什么法万不能叫工部的人去那静庄。 是以他就这样像鸭子似的被赶上了架子。 这才是第一日,周营已然觉着自己快不行了,想想太子殿下还要在此地待上上四五天,一时间只觉着生无可恋。 好在天色也已经黑尽,太子殿下再未说什么只叫众人歇息了。 今日总算是过去了。 好半晌,周营才被随从从后面搀起来,他唉声叹气踉踉跄跄地往自己的住所走,刚走了几步,突一道马嘶停在地头田埂上。 “周大人!” 周营回过头去,看见是静庄的甲头。他做贼似地瞧了瞧四周有无人,才扶了扶官帽问道:“做什么?” 那甲头道:“我们庄头有事,问周大人借一队人。” 他说借一队人,指的自然是县里头的衙差。以往赖庄头也借过几次。只是那是以前,如今这种多事之秋太子殿下又正在南郊,他此刻调了衙差过来,岂不是嫌自己脑袋不够多? 周营哼然一声:“没人。这种时候叫你们庄头也安分一些,别没事找事!” 那甲头道:“周大人误会了,这次借人是为了一个女子。”那甲头下马来,凑到周营耳前将事说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就他娘的会添乱。夜里纵火,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蠢货,不借不借!” 他闷声拒绝便往回走,方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些什么,停下脚步道:“你先前说的那嚣张跋扈的小娘们,是那李家的姑娘?” 甲头点点头:“正是她。” 周营一时沉默了。 他突然想起这个大姑娘,便是他妹妹周茹雪院里正宫娘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妹妹同那县主的事情,他自然是不少耳闻。也知道周茹雪对她家大姑娘那个县主所出的是恨的牙痒痒,却没什么法子。 周营又想到今日他在太子殿下面前混了个没脸,等太子殿下回了皇城,指不定他的乌纱帽也保不住。 可周茹雪同那位大人联系密切,又有雪花银,若是他叫她高兴了,何愁没法子再捐个复职? 想到这里,他叫住那甲头:“衙差是没法子给你,只是我这里有十几个家丁随从,想引开人也是够了。” 周营又吩咐:“只是纵火什么的就免了,只小火浓烟闷死人便得了,切记动静不要太大。现如今县令工部监工都在此处,若是动静大闹得人尽皆知,你们又有几个脑袋掉?” 那甲头忙点头。 * 天色四合,陆珵踩着暗夜行入一道院子里。 一位穿着青色水田小夹袄的婆子站在门道前,见他回来,举起手里头的风灯:“殿下,您回来了。” 陆珵冷清的眉目被映出一道昏黄,接过她手上的灯。 “不必等在廊前,夜间有风。” 他等着她二人进了院子。 院中院中是个挺大的四合院,顶子搭着凉棚,架子上爬满了蔷薇藤,绿藤,被灯光打下一层黑黢黢的影子。 梁婆婆笑了一声,眼角的皱眉舒展开:“好些年没等过殿下了,奴婢记得以前殿下可最怕黑,如今想是不怕了。” 陆珵有些印象,只是那是他极小之时的事情,轻轻应了一声。半晌又道:“不必自称奴婢,你已不在皇宫中。” 梁婆婆笑着应了一声。 端庄乃是张家的庄子,梁婆婆以前是张皇后身边的亲信嬷嬷。她到了岁数又是独自一人,出了皇宫便被安排到端庄里做了庄头。 不说陆珵的身份。他也是她从小照顾大的,只是多年未见,如今陆珵借宿在此庄子里,梁婆婆自然多晚也等着他。 二人进了屋子,陆珵去净室盥手更衣,待出来梁婆婆已备好饭菜。 陆珵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梁婆婆见他心中有事,问道:“殿下,今日之事是不是不大好?” 陆珵微微摇头:“不很好,问不出什么来。以北的农户似是对官吏很有成见。问询了半日,也没问出些什么来。” 梁婆婆叹了一口气:“咱们庄子情况倒是简单,具是先帝在时与职田同授的小僮。但那边的庄子多的是自耕农,是授职田的官员‘借民佃植’,自然情况复杂了些。镇上、县上的县丞不也来了,整好问问此事。” “那县丞乃是捐班。连我问他什么都不知道。”陆珵微微摇头,“先前先皇开捐班,为的是凑集善款,为公求资。只是这么些年过去了,捐班的人将本求利,又惯不读书,为民请命四字想是如何写都不知道。” 只是这捐官一事,也不是那么容易便能取缔的。 陆珵抬手轻轻揉了一下眉心 正沉默,突有人大喊走水了。声音传进来,陆珵站起身望向外面。 南面天空火光冲天。 梁嬷嬷也跟着看了一眼,皱着眉头道:“看方向像是静庄那边,这么晚怎么就起了火了?好在那边的佃户并不多。” “静庄不是一等庄子吗?如何佃户不多?” 梁嬷嬷才来此地三四年,也不太清楚,闻言道:“只是听说是,那静庄暴征农户相继逃亡,其它的倒是不知道。而且附近的官庄有一处是信王的,多年来奴…我也未去过。” 陆珵皱了下眉,看着那边的冲天火光,走到一旁的衣架前取下披风:“我亲自去看看。” * 夜风习习,星斗阑干分外明。 周营满头热汗地站在一侧,身旁的随从正在套车。 周营只觉得倒霉催的,他早就吩咐了那些人动静不要太大。好家伙这么大的阵仗,他都怀疑自己是否口齿不清叫那些人会错了意! 他正打算亲自去瞧瞧情况,突看见另一侧的大道上行出一辆车马,里头两道修长的影影影绰绰地。 正是太子殿下同那王监工王进。 周营忙下车作揖问道:“大人要去何处?” 陆珵未说话,只垂眼看他。王进指远处的火光大亮的静庄。 周营脑袋一黑,一面想到那位大人的叮嘱,一面又想到今日这祸事。一时满头热汗,嗫嗫嚅嚅。 作者有话说: (1)来自搜狗百科《职田》。 笔力问题,剧情只能先这样。以后完结了会改改。 接下来便是好几章甜甜甜的日常啦~ 第22章 “下官瞧着静庄起火,心系民众……想去看看。” 王进如何会觉着他是心系民众之人?再看他行为鬼祟,料定有事,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周营咽了一口唾沫:“天色已经大暗,料想那边也并非什么大事。不若二位大人歇息一晚,下官前去看看,若有事下官明日定事无巨细地禀告。” 他未敢抬头。半晌听见太子殿下清冷的声音:“不必。” 车声辘辘已经走开,周营如何还有别的办法?只得擦着汗跟在一队护卫后去了。 - 半个时辰后,车辇停在静庄桥前。远处一处屋舍燃的灼灼,浓烟滚滚,火舌滚滚。好在今夜是东风,只那院落和旁边一处荒院牵扯进来,瞧着也已经有熄的意思了。 陆珵环顾四周。 他知道此地是李家的庄子,今日白日他也看见李家的轿辇从大道上过去,按着脚程应当早来了却未见人。 四周几户老人小孩探头查看,一旁三四个壮汉站到一边,演戏似的抹眼擦泪。领头那男子吊梢眼,厚嘴唇,露出的半个脖颈处落着几处纹身。 他视线一顿,齐整的眉蹙起来。提步往火场前走。 王进忙拦住他:“陆大人,莫要往前了,前面不干不净不定烧死了人呢,冲了就不好了。” 陆珵垂眸敛目推开他,眉锋蹙起。漆黑浓密的睫下一双眼睛黑沉沉地十分锐利。 王进一愣,未敢多言。 太子殿下以往在他眼里,为人光风霁月,做事不骄不躁,是以脸上神色常年是平和淡泊的,如何见他这样沉着脸过? 即便面上再温和,可到底还是储君。他心有余悸,不自觉地松开了手。周营早就不敢说话了,只低着头假装自己是个长了头发的蘑菇。 陆珵沉着脸,正要进火场里勘视,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南面另一道院里飞掠过,咯咯叫着,撑着脚停到他肩上。 陆珵脚步一顿,转头朝另一边的几个大汉走去。 —— 赖庄头站在一边哭啼抹泪地装模作样,心里却也有些讶异。 春宫 第20节 他叫人引开了李家护卫,又听了周营的吩咐,改做小火。那些人到现在也未回来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还有这火也不知哪里出了纰漏,竟搞出了这样大阵仗。 他想了想:许是老天爷也觉着那李大姑娘死有余辜也添火加柴。这样大的火烧了这么长时间,许是人死地渣都不剩了,正是干干净净地查不出什么来了。 只是此事连周营都被惊动,也不知日后会不会在主子面前告上他一状。他瞥周营一眼,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拿腔作调的只当做不认识他。 啧,他竟还嫌不热闹,带了那么些衙差,还另带了两小白脸。 一人看着上了些年纪,另一人看起来年轻俊秀,只是瞧着弱不禁风的还去火场四周绕了一圈。啧,工部的小监工罢了,倒比他还会做样子。 他心下不以为意,突几个护卫将他团团按住,那人走到他跟前:“庄主何在?” 他万没想到,他一双眼睛竟如此锐利,黑沉沉的,赖庄头只对上一眼,心头突地一跳,只想后退一步但被按着动也动不了。 再一想不就是小白脸有什么可怕的? 他指了指那一片焦土,当下又拿捏了腔调:“回大人的话,庄主今日来此,因是困乏早早歇下。许是她是城中来的贵女未见识过灶火,夜里用完未埋火,竟不知如何就引着了,等我们反应过来已经这样了,这样大的火想必是无可挽回了!” 陆珵沉眉嘱护卫:“绑起来。” 赖庄头一愣,头被护卫踩到地上,他大声叫嚷:“为何绑我?还有没有王法天理?” “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你有何罪,自有王法绳之。” “我有何罪?”他刚扯着嗓子落下此话。 突南面一道院落打开,一声清亮女声传出:“这么多人呀,万不想赖庄头自己一人的戏台也如此热闹。” 说话之人一身浅芙蓉色的披风,杏眼乌亮,神采奕奕。头上钗环照着背后光亮,煜煜垂晖。 赖庄头忙挣扎着欲往后,只是头被护卫死死按在地上,他惊恐道:“你…你是人是鬼?” “你猜?”她润泽的红唇轻勾,笑吟吟地走过来。轻轻扬手,一排溜被捆的粽子似的人被推出来,摔倒在地上。 正是那放火的甲头和几个支人的护卫。他们此刻皆是脸色土黄,惶惶如丧家之犬。 李青溦笑言:“赖庄头,这些人作奸时整好被我的人拿下,人证物证具在。” 赖庄头总算反应过来面前之人是活人,也终于知道他是栽了。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李青溦笑道:“赖庄头,你该不会以为我只带了这么些人吧?” 事情要从来此地的前几日,李青溦收到的那封信说起。信中言明她派去静庄的管事失踪,静庄不太平。 来此地一天午后,她特意从她爹爹那里支了护院,又带了自己的人偷偷跟着。她的人是从并州回来的时候平西王亲自挑给她的,自然都是精锐。 这群庄头甲头来时,她瞧见里头一人,长得有几分眼熟。也好在绮晴跟着,多看几眼认出那人便是月前,她从上清寺回来时在她家门前徘徊良久之人。 再结合她收到的信,她如何心里没数。 她本想着来庄子探查一下情况如何,进了庄子发现这种境地已没什么查探的必要。她便顺势发难,心里想着是叫这群人动手,再叫自己的人一网打尽,再前去通知北庄巡查的官员。 只是万没想到这些人竟选了燃火,她只是在恰当的时候帮了一把,倒省了不少事情。 一道清瘦的身影从后面出来,道:“庄主,其它人也已经被逮住。” 赖庄头抬头,看见这人却是那赵甲,赖庄头一下子反应过来:“好小子,狼窝里混进来的哈巴狗,养几年也是条狗!”他呸地唾了一口,“若不是我瞧你识文断字,对你多有提拔叫你跟着我们,你早就不知死到了那里去!如今竟做出这样的勾当!” 赵甲垂着头不说话。 一个小少年从一侧窜出,一脚踢在赖庄头肩上:“谁叫你辱骂我爹。” 赖庄头还待说话,一边的李青溦哼笑一声。 “赖庄头,你此刻厉害惩威风又有何用?不如多担心一下以后的处境。奴婢谋害主子处劓刑,怕是还要牢底坐穿。只是你这么副样子,想来身上不止这么一个罪名……想必是,活不成了吧?” 身后她的人已将剩下的人齐齐押了上来,李青溦将人数点清,转头朝身后诸人见礼。 “静庄庄头谋害庄主之事人证物证具在此处,刚才诸位官老爷想必亲眼见证……”她微微抬头,突对上一双黑玉似的眼睛,一只熟悉的鸟儿歪在他肩上打量她。 李青溦的话一下子噎在口里。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两眼瞪着四眼。 陆珵先前一时觉着凭她机敏当不至于;一时又未敢确定,直至他走向火场眼见小隼出来。 隼类都重情重义,若是认了主,见着主人遇难,万不能这样的无动于衷。他当时心里松了口气。 “你怎么在此地?”李青溦一双杏眼睁大。 陆珵看向她,轻言道:“我同屯田司监工在此地巡验田地。” 有风拂过,远处浓烟夹杂几颗燃尽的灰烬,映在他澄澈的眸子里,显现出几分流光来。他只像往常一般,只轻轻一眼,便移开视线,很有一种守礼的分寸感。 李青溦蹙眉在他脸上打量好几眼,一双乌亮的眼睛突地睁大,突福至心灵。 “我知道了。” “你便是陆柃那个在工部任职的四哥。陆,陆星榆。” 直呼其名自然不妥,李青溦说了他的字,一时间又想起那句星榆长历落。 陆珵微怔一下,看她的样子似是对他们的身份一无所知。他不知陆柃同李青溦是如何相处,倒也不好说什么,应承了一声。 李青溦笑道:“倒是赶了巧了。那天柃妹妹还说介绍她四哥给我认识,万没想到竟然就是你,你那日若是在,想必已经见过了……” 听她说到这里,陆珵想起那日他着人送信去李家,书名还加盖了东宫的印。 看她如今意思,该是未见过那封信,但陆珵还是问了一遍。 “三月二十日辰时,我曾差人往贵府上送过信,其中言明那日崇福寺前,在你家轿前动手脚诸事。” 他话说到这里,蹙眉看一眼趴跪在地上的赖庄头。方转回去问李青溦,“你是否未见此信。” 李青溦那日只收过赵甲递过的信,只是摇头:“那个时辰我应当是睡了。”但她转念一想,许是小周氏拿去说不准。想到这里,她一双杏眼微微眯起来,冷冷转目,瞧了一眼跟在一边的周营。 她先前审问过那些家丁,正是周氏兄长周营的人。 只有这周家蛇鼠一窝,惯爱做恶心人的事情,此事万同小周氏也脱不了什么干系。 他正擦着汗又触及李青溦笼着寒气的目光,不由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周营如何认不出这李家大姑娘。见她从火场出来,还绑了他的家丁,心里自是坠坠。偏又看见她同太子殿下好似是旧识,也不知是何关系。 赖庄头头被按在地上,眼见那李家大姑娘同一男子四目流转,旁若无人地言崇福寺之事。只当他那时已被算计一番谋划只是笑话。又见他的人具被绑在地上,如何肯甘心? 眼神一瞥看见一旁周营和四周衙差,计上心头,大声叫嚷:“周大人!你我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若入狱,难不成你就能独善其身?现如今你手上有这般多的官差,何不奋起将这些人统统拿下送至那位大人手中!如何挽回不了局面……” 他话音未落,便被景三狠狠一脚将他掼倒在地上,乃是个四脚朝天的鳖状。赖庄头一下子疼地说不出话来,又被他按回来重重地踩在地上。 周营正嫌自己装蘑菇的样子不太熟练,冷不丁听他点自己的名,恨不得飞起一脚踹死他。 这个猪脑子!周营无语,这种时候,他竟觉着他还能做得了主!还提起那位大人,即便是他来了,此事又能有什么转圜?他再如何只手遮天,如何越得过太子殿下?辱骂储君是什么罪?谋害储君又是什么罪?猪脑子,猪脑子,他娘的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掉不够掉的如何还拉着老子?蘑菇养的玩意子。 他心头不干不净地骂着,却还存了一丝奢望他可以全身而退,忙跪在地上。 他不敢同太子殿下申辩。只敢跪向王进:“王大人下官冤枉啊!乃此人蓄意攀扯下官!”他恨恨看向赖庄头,“赖庄头,我与你无冤无仇,何苦如此谋害我!” 赖庄头看他大变脸,自己又说不出话来,如何不满头雾水地看他。 李青溦也行过两步,道:“大人莫听此人一面之词,周大人伙同此人狼狈为奸,民女有人证。” 王进本站在一边心中啧言:事件真是好一个大反转。 他见李青溦同那小隼出来,如何记不起她便是上清寺那位女菩萨,眼看殿下与她攀谈,她竟直喊殿下名讳…天可怜见,他与太子殿下共事良久都未知他名讳。 而且先前殿下神色那般吓人,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他当如何。再看方才二人四目流转。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啧啧啧啧。殿下上次还言鸟有相似,亏他机智未全信,仔细想来,想是太子殿下送她的也说不准。 他正站着瞧热闹,冷不防被那周大人一句话推向风口浪尖,脸上的神色一时比那赖庄头还要茫然。他是工部水部司的郎官,只是得了太子殿下青眼,兼任屯田郎君而已。若问他津梁漕连,官庄政令他许是能说出一二来。 瓜田不误被瓜砸呀,这周大人也是病急乱投医,可他能做得了什么主呢?啧啧。 陆珵不再看周营一眼。 “刑不避官,绳不挠曲,是法无高下,周大人是否以身试法有吏部的人分辨。你有何罪,自也有王法绳之。” 他语音干脆如金玉落地。话音一落已有人来拿他。周营大声分辩却无力回天,同那些人一起被带了下去。 作乱之人连夜被送去古绛镇衙门。里正见是太子宾客,又见着自个儿的上峰周营,头发都掉了一把,如何敢敷衍了事,一面将庄头随从们投入大牢,又连夜递了折子给吏部。 - 万事具休。 李青溦带人送陆珵等人出庄。 马车整顿,陆珵回头看一眼。 暗夜沉沉,静庄人少,便更加空荡荡地显露出几分暗暗的陈旧感来,几处灯火斑驳却照不透这黑暗,他再抬眼望向另一处的庄子,那里更是一片浓黑。 李青溦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处黑暗。不由紧走几步。 陆珵放慢脚步。 半晌走到轿前,四周寂静。他突停下脚步,问侧后的李青溦:“你预计何时归京?” 李青溦仰头看他:“过几日吧。” 陆珵道:“不妥,此地人烟极少。你家庄头桀骜想来背后有人撑腰,你继续留在此地,若是有人前来报复如何?”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李青溦未言,她先前也想过这事。可庄子之事一团雾水,她若这么走了又实在是不甘心,更何况,她府上的几个掌事失踪,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有问今夜抓着那几个甲头,只是他们的嘴是真的硬咬死了也只言什么都不知道 陆珵看出她面上的纠结,轻言道:“你若信得过我可去端庄静候几日,你的事我当尽力帮你。” 李青溦一愣,抬头看他。恰他一双狭长的眼垂下,目光是一贯的润澈又专注。 他好像向来如此温和,她从他的目光里,也不好分辨他对她的温和,是不是只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礼节。 春宫 第21节 李青溦先移开了视线,轻言一声:“为了什么呢?我们见面不多,难不成只是为了柃妹妹的一句话么?” 她话出口自己都觉着摸不到头脑,幸而声音低低的想来他也未听见。便又笑言:“如此可就算陆大人公器私用了。不必你帮我,我定然能探查到什么。” 陆珵从不觉着她做不成。 半晌轻言道:“只是为了你的安危。今日你涉险之事若是被陆柃知道了,定然会忧心。” 他听见了她问的话,且回答了她。李青溦却未见开心。 半晌她轻笑一声:“你说得对。” —— 端庄喧闹。 正是吃过宵夜的时候,众人坐在庭前树下纳凉下棋,听见辘辘车声,摇着扇子趿拉着鞋往外看。李青溦同身边侍女下车进来,里头小孩见来的是锦衣绣服的一群女客,又见她们步态珊珊,皆趴在树前看。 李青溦也有几分好奇,她来时路过了那么多庄子,似还没看见这样热闹的。 王进先行一步,去吩咐梁婆婆安排来客。陆珵带着李青溦走,不远不近地落后她半步。 这里的人家多的是夜不闭户的。李青溦绕过一条小巷,几户院子里横着竹竿,搭着许多洗过的衣物同床衾。 颜色倒是妍丽,远远瞧着似是一道道绫罗绸缎的墙。 常言居必常安,然后求乐。衣必常暖,然后求丽。这端庄这般倒已经把众多的庄子都比在脚下了。 李青溦有几分好奇,问道:“也不知这是谁家的官庄,瞧着倒是挺好的。” 陆珵道:“这是定荣公府上的官庄,庄主也是张家的人。” 周边人声喧闹,远处有狗吠声,听着是热闹,也同静庄截然不同。李青溦想起静庄之事,有心问陆珵。 “我今日去静庄,瞧见周边几家庄子人烟也很稀少,傍晚问过几位庄中老妇为何此地如此荒凉,只有老弱病小家主却大多不在?答案多分为两种,一些人说租令严苛都逃了,另一些人说是…” 她噎了一下,声音放低了,才继续道,“说是庄中闹鬼,无缘无故地人便没了。” 陆珵见她挨过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忽闪,长睫微颤似有紧张。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不由轻咳一声,“无稽之谈罢了。只是若真涉及人口失踪之事,许并不简单。” 陆珵极认真地想了片刻,“先帝在时有过另一种情况,是官庄给纳严苛,疲人患苦,庄户相继逃亡。当时的庄头为了交差,捕系亲邻,征赔地租,把负担摊配在其他农户身上。” 此类情况自然与静庄的情况不相同,李青溦轻轻蹙眉。 陆珵带她们进了院子。 是个二进的,里头很是宽敞。屋舍坐北向南。中间有一道凉棚爬了藤,下面台阶的架子上,摆了许多盆栽。 李青溦正想着静庄的事情,也未多注意周边,跟着走了几步突脚下一歪,被凉棚一侧支着藤的竹竿一绊,险些栽倒在台阶上。 身后侍女几声惊呼,都未来得及上前。她身侧已伸过一把骨节分明的手牢牢地扶在她腰肢上。 她腕上的两串翡翠的手镯叮当一撞,撞到他的臂上。 二人挨地极近。陆珵闻到一股很沉沉的香气。许是暮春的晚上特有的气息。 四目相对,她额角几缕乌发散在脸侧。月光零碎而黯淡,她的脸很似一轮弯月,明亮又逼人。只因带着几分仰视他,显露出一种另类的娇憨来。 只短短一瞬,陆珵带着她站直便松开手,垂眸敛目道:“对不住。” 二人只是浅浅一碰,李青溦本还没反应过来。听他在耳边低声道歉,也不知怎的突就有些脸红,好在夜色沉沉倒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再一细想:这个人是不是呆呢? 她险些摔着,他扶了他如何还要道歉?可真是个呆子。李青溦心中腹诽,不由抬头看了陆珵一眼,脸色同往常一般未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倒是有几分从容。 身后的人都过来瞧她有没有伤着。李青溦方回过神道:“我又不是面团捏的,如何会歪一下就伤着。” 她轻笑一声,站直身子。突脚下一个踉跄,绮晴等人忙给她给搀住。 她觉出脚面上针蛰似的疼。 前院廊下点着一盏盏灯。梁嬷嬷远远地在门口便瞧见自家殿下同一女子站在一处,二人具是玉做的人物,很有几分说不出的般配。 只是未见着多久那边传过来动静,她也顾不上打量人了,匆匆过去瞧:“许是扭着了也看不出严重不严重,仔细不要碰着挨着,若是错了骨就不好了,先进屋里叫庄子上的大夫瞧瞧。” 李青溦倒是觉着也没那样严重。只是听梁嬷嬷那样说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动。 只是不动难不成喂蚊子? 作者有话说: 下章v,凌晨更。感谢大家的支持~ 本文慢热,v后也是这样的节奏,全文字数大约在35万字左右。 第25章 卞嬷嬷要背李青溦进去。梁嬷嬷见她头顶蘸霜先是捏了把汗, 忙道:“老姐妹,你且歇歇心思吧。” 她悄无声息地看了陆珵一眼,见她家殿下垂眸站在花架下, 很有几分不解风情的木头样。 思忖片刻道:“算了, 我找人寻个学步车来, 只是少不得要在这里耽搁上一会儿。” 李青溦听见要这般叨扰人已有几分不好意思。她也不觉着自个儿有什么大碍, 轻轻动了下,笑道,“不妨事,我还能走几步。” 她话音落在那儿, 脚尖才着地, 呼地一声, 突身子一轻, 已被陆珵抱了起来。 李青溦一愣,条件反射地轻轻挣了一下。 陆珵眉蹙春山, 匀停的下颌微紧, 轻轻落下一眼:“勿动,对不住。”他只虚虚地揽住她的背和腿弯。 “事急从权罢了。” 李青溦倒也不是矫情的人,只是到底还是有几分脸红,她也不想叫别人看出来,只抿紧一张莹润的唇, 不声不响了。 陆珵只觉着怀中轻飘飘的。再低头看她。一张削尖儿白净的小脸,乌黑的杏眼半阖着,两行青鸦鸦的睫在眼下垂着, 怎么看都有几分委屈巴巴地感觉。 陆珵只当她疼地厉害, 走得慢了些, 又行了几步, 出声问她:“疼不疼?” 李青溦本觉着没什么,被他这样一问竟真的有些疼。 只是她这样大的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 梁婆婆听了王进的话,早把前院四合院里的东房收拾了出来。屋舍极大,里头有书斋、客厅,茶房。 陆珵将人带去了客厅不便留着,便出去了。庄子小,也未用多少时间来了位女大夫,李青溦的脚未见严重,开了药酒,只叫她好好养几天瞧瞧情况便罢了。 好在没什么大毛病,梁嬷嬷松了口气,将人送出去又折返,便见李青溦坐在一边的藤椅上,半伸着腿搁在隐凳上。 她鸦青色绣月白色梅花的裙散着,玉似的脚腕发青,瞧着有些肿胀,底下几个侍女帮她上药。 当是有些疼的。她白净的脸汗溶溶的,却一声未吭。 梁嬷嬷在张皇后身边待得久了,什么样的妖魔鬼精没见过。今日这样的事情见她也不矫情也不拿乔,倒是对她有几分好感。 李青溦瞧见她进来,叫手下的几个人停了动作,笑着行礼:“是我今日自己不小心,倒是叨扰嬷嬷这么晚了还忙乱。” 她一张脸很是明艳,神韵悠长姿态舒展,饶是同她一个婆子第一次见面也无一丝傲慢,不见拘谨又落落大方,如何不喜欢? 梁嬷嬷再想想太子殿下对她的态度… 殿下自然同往常一般的清冷知礼,但仔细瞧却有在意。 她如何不了解他的为人?看着是清冷平和,温润有礼,有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实则这也是城池壁垒,叫他对一切都淡淡的。 不若一国储君,如何已加冠东宫仍是空荡呢? 此事若是换个女子,太子殿下别说碰着,许只会远远避开,一眼都不会投过去。 她小时便照顾殿下,希望他万事皆好。更何况,这李家的庄主姑娘,她也是真心喜欢。 念至此,她脸上的表情更显慈爱,紧走几步忙忙地搀扶住她:“这般虚礼岂不是折煞了我,姑娘不必执着于这些虚的。” 梁嬷嬷真是有心拉着她多说些话,多打听打听,只是她腿脚刚遭了罪,她也心疼不愿多打扰她,又想着殿下喜欢的姑娘自然是世上一等一的好,只短短说笑几句,便嘱咐她早点睡了退了。 到底是夜深露重,李青溦等人忙碌了一日,累的不行。清霜熏了绣被熄了灯。 李青溦睡下,她们也去外间歇下了。 庄里头清净悠然,样样都好,只是蚊虫多,好在临睡前熏了绣被,倒也未被叮咬。 只是蚊子喧闹,她的腿又有几分疼,实在睡不着又不好叨扰卞嬷嬷等人。 她顺着双层的纱帘子看出去。 天幕沉黑,檐角廊下搁着几盏风灯,远处的星极其疏渺。 原来天上总会有这样好的星子。 -- 李青溦腿脚不行,只绮晴清霜几个带着人去打听静庄的事情,到底也问不出个什么只能耽搁下来。 她不想闲着,在端庄里头已是将养了三两日。她自觉着自己没什么事情,已经可以行走,只是卞婆婆同梁婆婆二人仍担心着不叫她乱动。 不让动便不让动吧。 李青溦仰靠在红花蓝叶织锦褥垫上,手里头捧着本传奇。 一边的炕桌上摞着好几碟子吃的:蜜饯银杏、樱桃、金枣,双色豆糕、豆沙卷、翠玉豆糕。 都是梁嬷嬷叫人送进来的。她真是热络地过了头。怕她闷,时不时地给她送话本来,怕她饿着,一日六顿果子。 这样的好意让李青溦不忍拂,却好像也误导了小翠。 李青溦手里头的书刚翻了几页,窗户啪嗒一响,小翠贼头贼脑的进来,落到窗前的桌子上,将叼回来什么蜻蜓蝴蝶小翠鸟一溜儿地放在她面前桌上。 小翠,好大儿,怕是不能要了。 它见李青溦日日不动弹还被人投喂,自认为她丧失了捕食能力,日日早起给她叼些蝴蝶蜻蜓回来。 李青溦头一天是吓了一跳,日日如此怎么还能不习惯? 瞧见桌上的东西,她只面不改色地站起身翘着腿用帕子裹了扔出去,回来盥了手又继续看书。 小翠落到一旁的四季屏风上蹦个没完,也不知是不是伤心。 它是不是伤心李青溦无暇多顾,她又翻过一页书突觉出几分郁闷糟心来。 春宫 第22节 —— 翌日,李青溦醒来屋中郁郁的,不知早晚。听见外头似有流水,北窗廊厅前似传来窸窣话音。 她行几步,半坐着矮几推开北窗,便看见窗外雨线如麻,春岩流水。好几道衣青着绿官服的站在正房柱廊前,脸上都带着些笑意。 一道浅绿色织锦绣梅团直裰的修长身影背手站在一侧的竹窗下。 李青溦觉着奇怪,那样多的人,他却总有一种独特气质好像格格不入,又好似与世隔绝。只站在那里便自带气场。若不是李青溦能瞧出他身上八品的浅绿官袍,自当以为他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她低声唤他。 陆珵正站在一边,冷不丁听见一把泠脆的声音唤他,侧头看去便见一把细白的手支开东房北面的和合窗,窗前花枝横斜,她半张润生生的脸探出来,端的是人比花娇,她冲他挥手。 陆珵四面一眼,披雨行到窗前。 几滴细雨从窗棂上溅下,滴在她鸦青的睫上。陆珵走前几步,侧着身子遮住雨,问道:“怎么了?” 李青溦一双乌漉漉的杏眼打量他一眼,瞧见他颈上好几片红痕。因他冷白,瞧着很有几分触目惊心。她指了下:“你脖颈怎么了?” 陆珵轻碰了下,也未多着意:“许是蚊虫过多。” 确是多了些,李青溦这几日也未睡好,只是不像他这样似的一大片,瞧着像是摔了似的呢。 李青溦思忖片刻,又问他:“你们工部已巡视完职田了吗?可有什么情况?” “差不多,某些官庄的佃户不是使小吏,是自耕农。按理说日子要更宽一些,只是有些人倚势增租,他们除了交官家定额租,另还另交职田草和脚钱。前不久又新立名目为桑课。这些增税都是交给职田属官。(1)” “这些人当真是不折不扣的国蠹。”李青溦冷哼一声,“如此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她形容的贴切。陆珵半晌道:“许是重配职田,重定赋税罢。” 田地问题向来没有妥帖的法子,无论如何总是疲民患苦。 二人一时都未说话,四周唯有雨声琤琤淙淙,远处几个官员互相作揖道别。 李青溦瞧见问道:“你们这便要回去述职了吗?” 陆珵摇头:“并非,清明将至,假宁之节,休沐七日。” 李青溦竟忘了这个,不由微怔算算日子,这才想起来确是要到清明了。 清明赐火祭祖,也不知她爹爹会不会想起给她娘祈福。 她沉眉想了会儿,想起她回来那日是求她爹爹去上清寺进香,他都搪塞未去。今年的清明他又怎会挑了空去呢? 她沉默片刻。到底是叹了口气,轻声道,“今年也不知如何给我娘放灯祈福。以往在并州时,每逢清明我都会同几个表哥放荷花灯给我娘亲祈福。今年回了京城,却受困此地。” 她话音沉沉,眼睛一眨未眨只神采散了一半。 陆珵一时未语,半晌道:“古绛镇上每年清明也有赐火放灯的,只是你前些天受了伤。” 只是她的腿脚终究不妥。陆珵话音有几分犹豫。 李青溦听得古绛镇可以放灯,眼神便亮了起来。 立马笑言:“我的脚未见严重,今天已经好多了,只是大家紧张才养了这几日,倒是险些将我给养病。不信你看。” 她将窗子支起来。 陆珵看进去,她着一件鹅黄绣白玉兰锦裙。从矮几上下来,锦裙同地下栽在青瓷盆的蕙兰招展在一起。 她轻轻走了几步,回头睥他,润泽的红唇带着一丝笑意。 陆珵移开视线。 半晌道:“你若是想去,后日可以叫陆柃陪你去。” 李青溦一愣,眼睛一下瞪大:“柃妹妹来吗?” 陆珵看她一眼,微微点头。 陆柃知他休沐,早就来此地叫人来传了三四次话了,他母后如何管得住她?是陆珵不准她才不敢来。 只是他看不得她如此失落的样子,一时心软。 也不知陆柃来了,还要怎般闹腾。想到这里,陆珵不禁想叹气,转念又一想。 算了,应了便应了。叫她多带些暗卫,过了这七日的休沐日,再快快把人送回去便是了。 —— 至次日午间,小雨依旧未停。 李青溦正和卞嬷嬷在屋中坐着。屋里的丫鬟研了香粉做荷包。 绮晴从外头进来吩咐:“陆姑娘来了。” 一时便瞧见陆柃进来。她这日着了件天青绿垂柳暗花绸缎长裙,外头月白兰花刺绣交领褙子。瞧着倒是娴雅,只是掀开帘子几步和娴雅又沾不上边了。 李青溦不由失笑:“这不是陆家六姑娘么,怎么就踩着风火轮进来了。” 她起身迎她,陆柃忙忙又把她扶着坐下,从手里头拿过一个小瓷瓶递给她。 笑言:“你这人,亏我还惦着你脚伤,特意给你带了我家的这个玉舒膏呢,你倒好上来就打趣我。” 李青溦接过来拧开轻嗅,闻着清香,知是好药也不同她假客气,叫一旁的绮晴收了起来。 又笑道:“你连我伤着都知道了,什么样的小事?你四哥当真是什么都说是不是。” 陆柃也觉着奇怪。 她皇兄来了南郊后,她便拣了时间问了她母后,还当真是她姨母属意青姐姐做媳妇。 这倒是也没什么的,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 真正让她心歇的是他皇兄那日的态度。她如何不了解他皇兄这个人,既是说出的话,基本就是定了心,绝无可能的意思。 她虽觉着有几分遗憾,可也没有办法。只是她同李青溦投缘,即便是不能做一家子,自然也能做好朋友。 她这般宽慰了自己两天,渐渐地将此事放在了脑后。想着皇兄和青姐姐都在南郊,自己久未出门,闷得很,也想去玩几日。 她磨了好久,娘亲都松了口,偏偏她皇兄驳回了一次又一次。 她正头大,冷不丁她皇兄竟同意了。 还又递了信说青姐姐受伤的事情。虽只这么短短一句。 陆柃知他四哥心沉,意思就是叫她取药来。 却足够让她多想。毕竟她四哥那个人若无必要,是出了名的言简意赅,说出这么一句简直是破天荒了。 远远地陆柃便嗅到了瓜的味道,又闻二人住在一处,不用别人催,早早地便来了。只是看见李青溦伤着,还是有几分心疼。 姊妹两个多日未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李青溦将自己在静庄发生的事情告诉陆柃,陆柃又说了些京城的见闻。二人笑笑闹闹地,屋子里一下子有声有色起来。 吃过中饭消了食。二人歪在一起。 窗外小雨细细簌簌,竹窗旁的红花裹着雨沉沉地落在地上。 突窗帘一动,小翠从外头回来,将几只蜻蜓叼到了桌子上。 陆柃瞧见了,忙抓住李青溦的胳膊。 她没什么怕的东西,只是受不了虫子。只远远看了一眼,通体恶寒,忙撇开视线道:“这小隼是不是疯了?叼回的是什么丑东西?” “你竟也有怕的东西。”李青溦忍不住笑,叫人裹着扔了,又将原头解释了一番。突想起了些什么,问道:“你家里的都怕虫子么?” 陆柃道:“还成吧,我四哥不怕虫子,他只是招罢了。”她说到这里,突笑了一声,“我四哥怕的另有它物。”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哦~ 第26章 李青溦一时想起陆珵那张清冷端正的脸来, 也想不出他能怕些什么,面上好奇,不由问出声。 陆柃笑道:“我也是听嬷嬷说的, 说是我四哥小时怕黑, 有一次因院中无灯外头又无人, 一夜未出书阁。” 她声音压低了, 唯恐墙有缝壁有耳的样子。恐叫人听见了有损她陆珵英明神武的形象。 李青溦不由失笑。 心里头对这个说法却是不以为然:“黑有什么好怕的呢?许是书海浩瀚攻苦行难,你四哥熬夜苦读也说不定。” 陆柃微微抿了下唇,“黑怎么就不可怕了呢,夜里有魑魅魍魉也说不准。” 李青溦也有几分紧张这个。但一时又想起陆珵说话时他说得号, 不由曲眉微扬, 笑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李青溦长眉微扬, 想起那日陆珵同她说的, 不由有几分好笑,“想来是无稽之谈罢了。”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 少顷, 绮晴托着个食盒送进消食茶来。 瞧见黑漆壁桌的博山炉上未有香气,添进一粒香丸来。 李青溦歪头轻嗅:当是庄子里的沉香。二人方才说了半天的陆珵,她不由想起他身上的叮痕。 这沉香也没什么旁的用处,夜晚想来也驱不了什么蚊虫,怪道陆珵被叮咬成那样呢。 她想了想, 凑到陆柃身边笑道:“今日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做些线香出来。此地样样都好只是蚊虫多了一些,加上几味迷迭香和紫苏, 再调些别的, 你帮着我打打下手, 晚间给正房送些去。” 陆柃听她这话头, 揣测她这话的重心自落在最后一句,想是她做给她哥哥做的。 不由打量她一眼,揶揄:“让我瞧瞧,青姐姐可不曾被蚊虫叮咬啊,做线香是要给谁呢?” 李青溦不由弹她一指甲盖:“给你成不成?” 陆柃捂着唇吃吃的笑,一双清灵的凤眼一眨不眨地瞧她。李青溦不由摇头笑道:“给你四哥,我在这南郊,亏得他的照拂,自然投桃报李。” 更何况先前在寒园的事情,她还未好好地感谢过他。比起来做线香只是小事罢了。 吩咐了绮晴去梁嬷嬷那找了几味香料,又寻来香勺、香瓶、筛罗。 陆柃在宫中也未做过这些,也不知怎么下手,也有几分心思学学。 李青溦笑言:“那你瞧着便是了。” 她寻来襻脖儿带上,手上灵活,有条不紊地用蜜熏了沉香,将收罗过来的安息香、白芷、丁香、少量迷迭香称出来,磨成粉末罗出细粉,再将细粉用蔷薇水和苏合油和成香泥,搓出线来,搓出来的线香放在晾香架上阴干。 天色依然西沉,满室馨香。她额角上一层绒绒的细汗,表情却依然十分专注,只等着一切弄妥当,才又挑了个精致的雕芙蓉黑漆盒装好。 春宫 第23节 —— 陆柃去正房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陆珵坐在案前,面前摊着公文。听见声音抬眼,便见她脸上有红印子,问道:“你脸怎么了?” 瞧青姐姐在一旁做线香,自己偷偷睡着了,叫人苦等她醒来这事是可以同她皇兄说的吗? 自然不能。 陆柃轻轻揉了下脸:“新起的痦子。” 陆珵仔细打量她一眼。又垂下视线在案牍上题下一笔:“你的痦子长得倒是奇特,乃是四喜如意纹路的。” 陆柃撇了下唇。想起自己前来为的事情。她将手里头捧着的芙蓉黑漆盒放在桌面上,道:“明日午后,我同青姐姐去古绛镇昭庆寺放荷灯,四哥也一同去吧。” 陆珵笔尖微动,视线未看过去一眼:“让景三跟着便好了。” 陆柃见他装作死水里浮的木头,一动不动。如何没有不满? 他递话叫她来南郊。她心思自然行传起来,已默认他四哥是为了什么,为的是谁。更何况,正是假宁之节。父皇都不上朝,她四哥倒是满心扑在公文上。 世上如何有这样喜欢处理公务之人?公务操心不完,又不会跑。可人就不一样了啊!真是个木头! 陆柃叹口气,眼睛一转瞧见桌上备受冷落的盒子,计上心头。 她打开,取出几根线香插到高几的鹊尾炉上:“皇兄,你闻这线香,它香不香?” 一丝青烟袅袅,一股清润悠远的清香飘过来,让人心旷神怡。陆珵抬眼应了声,一时未分辨是什么,问道:“什么香?” 陆柃知他会问,脸上端着笑意:“我也不知道呢,但这可是青姐姐亲手做的,可花了好些功夫呢。”她挤眉,叹了一声,“也不知是特意做给哪个苦于被蚊虫叮咬的人呢。可惜到底是礼轻,有的人并不领情,看都不愿意看一眼,我还是还给青姐姐算了。” 她作势要走,刚踏过屏风,后头她皇兄清润的声音已传过。 “回来。” 陆柃挑眉轻笑,转回身又把盒子放下了。 —— 翌日下午,陆柃来寻李青溦出去。 李青溦瞧见她一身鸦青色的暗纹团花的锦袍,银纹腰带,发梳做髻,瞧着英姿飒爽十分利落。 陆柃见李青溦还未收拾,非要作怪,叫她同她一起作男装。 李青溦自小还未穿过男装,也有几分新奇便同意了,换了一身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台的圆领袍,蓝绘纹腰带。 清霜在一旁给李青溦整发,她头发黑鸦鸦明莹莹的一大把,一只簪子束不住,便又用了一顶银冠冠了起来。 二人收拾了一阵,出去的时候,便瞧见门道停着两辆马车。 一辆轿帘半打着,里头坐了人,手里头拿着一卷书,着一身石青色湖绸素面直裰,因坐的姿势腰线很紧,一双修长的腿支在地上,很有几分显眼。 李青溦倒是不知道他也去,仔细一想他是陆柃的哥哥,应当是不放心跟着来的。 - 古绛镇上也很热闹。清明乃是大节,赐火河灯是在昭庆寺旁。白天那里是集市,夜间才有河灯。 李青溦等人过去的时候,便看见四周支着摊子,有卖牙尺卷刀的,孩童嬉具,胭脂簪珥的。 李青溦同陆柃走在前面四处逛着,陆珵远远地跟着。 二人虽是男装打扮,却纤腰婀娜,粉面红唇,只是当地民风开放,倒也未有人有异样的眼光。 李青溦停在一家卖手串的摊子前。 她卖的手串是合香手串,是用若干种香料同中药糅合的香珠打孔,用带花纹的模子印出花纹,皆做成十八颗一串。上头还有挂链,可以挂在衣服上。 清香悠远,瞧着也十分的精致。 李青溦捡起一串红豆的,在胳膊上比例几下,很有几分爱不释手,正结账时才想起自己穿着陆柃带的衣服,如何还记得带银子?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问向一边的陆柃。 陆柃捏着荷包的一瞬。突灵机一动, 笑言:“这可赶了巧了,我也未带呢。我四哥心细如发、无微不至,定然带了钱袋子。”她笑着看向身后的陆珵, “是不是四哥?” 陆珵如何不知她的把戏, 睇她一眼, 解下茄袋递给李青溦。 李青溦低头瞧他手上拿着个宝蓝刺竹的茄袋。上面刺绣精致, 上书:“性静情逸,心动神疲。” 她如何好意思接着,只摇摇头推拒:“不必了,并非非要着, 只是瞧着好看罢了。” 陆珵知道她的想法, 摇摇头道:“线香很好用, 只是谢礼而已。” 二人说话声音也低, 四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卖手串的婆子听不分明,招呼完别人, 瞧着二人皆神仙玉骨般般入画, 十分登对。只是捏着荷包在摊前踌躇不决,只当是年轻夫妻苦于囊中羞涩才商议了这么久,朝着陆珵挥手笑言几句。 “只是个合珠罢了,未有多贵重,你家夫人既然喜欢, 我再捎你一个这个便是了。” 她拿起一对儿红豆垂珠香珠耳坠,递给陆珵。 婆子说得是当地方言,李青溦一句也听不懂, 不由抬头看陆珵。 恰陆珵也低眉看他, 一双澄净的瞳孔不知想些什么, 神色有些复杂。二人对了一眼, 陆珵移开视线朝那婆子摇头:“并非,您看错了。” 那婆子啊了一声,打量二人一眼,语气似是讶异又似是可惜地将那对儿红豆耳环放下。 一侧突伸过一把折扇,一个高冠束发的华服男子伸过手来,已将那耳坠拿到手中,笑言:“香珠配美人,既小娘子喜欢,请容在下送给姑娘。” 他将坠子递给李青溦,眉眼含笑。 华服公子早就在集上注意到了李青溦。见她虽一身男装,却神仙玉骨,绿鬓如云、细腰如掐。疑是耿耿素娥下凡来,只可惜素娥好似有夫,二人站在一边不知说些什么,他只好站在那儿远观几眼。接着便听见那小娘子身边人否决了二人关系。如何不欣喜? 李青溦摇头拒绝,满头雾水地看他,那男子已然开始自报家门。 此人自报家门,事无巨细,家中住在何处、几口人,说得倒是清清楚楚,还说起自家产业。 陆珵听了几声,不愿再听他说完。从茄袋里拿出一锭银子走上前递给摊主,未等找散银便拉着李青溦的胳膊走远。 那华服公子哎了几声未叫住人,如何不气,用方言同那卖手串的婆子抱怨。 “不是说不是他娘子吗?如何还拽着人家走?倒是有几分多管闲事!还未打听清楚小娘子家住呢。” 他话未说完,陆珵突回头睇他。他一双凤眼黑玉一般隐有冷光,虽不吓人,也不知怎的,那华服公子话音一下子歇了下去。 那卖手串的婆子在旁捂着唇笑,啧啧两声。 —— 方才李青溦听见那华服公子报菜名般说个不停,正有几分尴尬,也不知该不该走。 突一只修长的手握住她的手腕。他掌心有丝丝灼热牵引着她走,直走到另一侧才停下。李青溦脸颊微烫,从他手里把自己的小臂抽出来。 陆柃见着这一幕不由偷笑。见旁边有卖香饮子的推车,脸转到一边一边挑着瞧一边看向陆珵,神色却有几分揶揄:“四哥莫气,请你和青姐姐喝香饮子,很甜的哦。” 陆珵不说话。垂眼见李青溦桃脸沁起一层粉。微微抿唇将手里的红豆香串递给她。 李青溦怎好意思收。 陆珵道:“下次想买许就碰不到了。你若真的有心,昨夜的线香多送我些便是,很有用。” 李青溦心想是这个道理。她也不是多么矫情的人,眼神往他手上瞥一眼,便接了过来。 —— 因是清明,夜间的古绛镇桂树流瓦,千树如昼,人来人往。放河灯之地乃在寺庙后山玉池里。 本来是陆柃陪着李青溦一起去的。 陆柃走了几步,瞧见不少锦衣男女握荷灯上山,多得是夫妻共同思悼亡人的。 她何其有眼色,哎哟一声,只说自己香饮子喝多了脑袋不舒服,不得上山了。将买来的河灯一股脑地塞给李青溦。 “四哥,你陪青姐姐去吧。”她挤眉弄眼地冲着陆珵说,一溜烟地跑远了。 说是喝多了香饮却是头疼,跑得却是比兔子还快。真叫李青溦不得不怀疑她着男装就是为了行止方便一些。 她不由回头看陆珵。他高大的身影站在一边,朗如玉山。她心想着若他不想上山,她自己去也是可以的,话未出口。 “走吧。”他从李青溦手里接过花灯,只言此两句。 李青溦点头顺着青石阶往上走。 他行在她身后。一时无人说话,气氛却一点都不沉闷。 许是温润平和的人就是这样,有自带的气场。无论说什么,或是不说什么都只让人觉出舒服和满满的安全感。 前方隐有人,行了半天李青溦听见淙淙的水声,转过几棵树,有一条青石小路,路的尽头就是那一大片光润的池水。月光肆意挥洒,水面上暗光浮动。 一盏盏橘黄的河灯将水面染的明媚,四周三三两两的人站在河面上双手合十祈福。 李青溦选了一处石阶,取出火折子,将手里的河灯一盏盏小心翼翼地捧入池中。荷灯被烛光映的微微发橘,晶莹剔透,在光华宁静的池水中打着旋儿。 她乌发被明灯打成暗蓝,衬得一张脸莹白如玉,似半盏旁落的月光将将落下。 李青溦祈过福后,眼睛瞧着半池的河灯:“每年的清明,大家都会来放灯,你说世上人真的魂灵或是有来生吗?” 世上万事讲究心诚则灵,但如果有,那为什么她从未见过她娘亲,如果没有,又有这么多人来放灯祭祖呢? 陆珵未信过人死后会有魂灵,也未信过人会有前世来生等怪力乱神的说法,但他能理解坚信此事之人是何等想法。 “无论有或没有,当人祭祀先祖,赐福请愿时,许只是寄托想念,如有可能,叫天上之人看着,你过得很好万事顺意。” 李青溦微微垂着眼睛,一张莹白的脸看不清表情。半晌,她唇角勾出一抹笑意看向他:“你说得对,也望你以后万事顺意。” 她嗓音泠泠,是珠玉相撞。 陆珵将她说的话听在心里,将万事顺意四字在心中默念两遍,轻轻蹙眉。 他生来便是储君,受教孝与仁、君臣之礼、克己修身,是以性情平和。他肩负无数。知力所不能及,平生万事只尽全力而为。 他从未有过什么想要的东西,也从未将顺意二字放在心中。 他看过去。恰她也看过来。风将水面吹得满是皱纹,四目相对。陆珵听见自己胸腔,沉重又轻快的心跳,那般鲜活。 乃是从前从未有过之事。 —— 山下。 春宫 第24节 陆柃捧着杯熟水大肆采买,用得着用不着地买了一堆东西,身后跟着的几个侍卫怀中捧满了东西,简直走不动道。 李青溦叹为观止又有几分无语,戳她额角:“说着未带荷包,果真是骗我来着。” 陆柃手里头捧着一杯熟水。笑盈盈地挨了她一下弹。见她神色平和,未见什么。眼见她四哥跟在后面,又凑过去瞧他神色有无异样。 他神色有如冬日湖面,沉静异常。乃是白腿小隼落上去都会打滑的程度。什么嘛,什么都看不出来。陆柃觉出几分无趣。 几人收拾妥当又回静庄。 一辆车轿用来装陆柃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陆珵便坐到了她们车驾的轿外。 进庄子的官道平滑,先开始李青溦和陆柃还一句搭一句地说着话。等车驾走了一截,陆柃却未有动静。想是逛久了睡着了的缘故。 一时静默,只有车声辘辘。 陆珵闭目养神,突一只手轻轻地拽动他的衣袖。陆珵低头,见着一只手掀开车帘,半截藕似的小臂戴着那串儿红豆香珠。 陆珵视线从她臂上移开,轻言道:“怎么?” 李青溦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我有一事问你。” 陆珵坐直身子,侧耳过去。 “你是当真怕黑吗?”身后之人笑问一句,“可夜里能有什么?” 陆珵有几分茫然,问道:“什么?” 李青溦笑言:“我也是听柃妹妹说的,也不知是不是她们胡说八道来着。”她轻咳一声,“若是你觉着此事不好回答不说便是了,我想着也是空穴来风呢。” 只是方才陆柃睡着,她一时无聊,突然想到此事才出口问。不过仔细想想便是空穴来风。他若怕黑也不会晚上同她上山了。 陆珵一时未言,思忖片刻,倒是想起了这件事的出处。 那当是十年之前的事情,陆珵曾因救落水的陆柃,在寒湖许久着了一次风寒。那次的病来势汹汹,引起了咳疾和弱病,病去却如抽丝。拖拖拉拉地许久不见好,太医言明不能受累受寒,他手中的功课只能放放。 姨母接他去寒园里调养。寒园中日子闲适地叫他无所适从。他便常在傍晚抽空去书阁里读书,再趁深夜摸回屋中。 一日,才是傍晚。书阁中突然摸进一个小姑娘。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小姑娘粉妆玉琢, 白白净净,头上扎着元宝髻,身着一身玫瑰红万字流云妆花小袄, 蹑手蹑脚地进来。冷不丁地对上他的视线, 吓得险些跌在地上。 陆珵一把将她捞起来, 又继续看书。 小姑娘站在一边, 瞧见他眉目如描,脸色却十分苍白,看着不似凡人。忍不住想戳动他一下。 冷不丁陆珵掠下一眼,小姑娘动作一滞, 伸手戳了戳桌子旁的水注。她折下花盆一枝兰花插进去。打量他许久, 缓缓开腔:“我从未见过你。” 她虽只是个小姑娘, 但既说了话, 陆珵自没有不理会人的傲慢。 “我叫陆珵。” 小姑娘哦了一声,“我叫李青溦。” 陆珵想起, 前几日, 他姨母有言自己的密友清平县主过几日要在此地小住几日,瞧她的年纪,当是那清平县主的女儿,点点头,又不应声了。 李青溦看他神色淡淡的, 耐不得闲。有心吓唬他,压低了声音:“我听闻此地夜间有小狸妖作怪,最爱幻化成小姑娘的模样, 看着唇红齿白的, 实则是吃了人的。你自己一个人在此地, 难不成不害怕?” 陆珵应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李青溦见他不怕, 又将这故事添油加醋地说地更加吓人:“那小狸妖最喜欢生吃小少年,长着四只胳膊八条腿哦!” 她以往在家里时,也给自己身边小丫鬟们说过。她们的表情是害怕又想听,围着她团团转。和人家相比,眼前这个少年却是像木头了一些。 她只觉着没有意思,撇了下唇往外送走。刚走到窗口,突一股冷风过来,将书灯吹得暗流明灭,外头树影沙沙作响,张牙舞爪,不远处还传来别的动静。 先前讲的故事中生吃小男孩的小狸妖似乎就在外面,李青溦被吓了一跳,忙回身跑到陆珵跟前,抱住他的袖子躲到身后。 陆珵:“……” 他是头一次瞧见讲故事将自己给吓着的。她迷迷糊糊地也不敢出去,陆珵提出送她出去,她只是摇头,牢牢地拽着他的袖子。 陆珵无法,只得搬了个墩子给她。到底是小孩,觉多心大,抓着他的袖子就睡着了。 陆珵只得在一旁看了一晚上的书。 第二日,李家的人找过来将她接了回去。未久左右卫来找陆珵,问起昨夜缘由,陆珵据实以告。也不知如何以讹传讹便成了陆珵怕黑。 有好一段时间,无论他去何方,都是灯烛璀璨。陆珵解释了几次未见效,也懒怠多说什么。便这样流传下来。 陆珵正要开口,身后没有动静。 他回头看去,车里车帘半卷,李青溦倚在车壁上,长睫微垂,半张着润泽的红唇。 原是已经睡着了。 车有颠簸,陆珵转头轻声吩咐车夫行慢些。 天上月华如练,耿耿如洗,明日,当是个好天气。 —— 清明后两日,李青溦刚从静庄同赵甲查验回来,刚盥过手,卞嬷嬷便将两封信送到李青溦手里。 “伯府来的急件,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李青溦裁开见上言:“见字如晤,府有急事,速归。” 她微微挑眉,见着上面虽盖着李栖筠的章,却是小周氏的字迹,将信递给卞嬷嬷。 卞嬷嬷看了两眼,撇了下唇。 “周夫人惯是那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信中言此,许回去了也只是什么蚂蚁打架的小事,姑娘不必理会才是。” 李青溦自然清楚,将信搁到一边。 翌日一大早便阴雨荷荷,雨丝密密层层,打着廊下的护花铃。 这样的日子不好出门,李青溦便闲下来,教陆柃打香篆。 捣出香灰,用灰压平整了,再然后放上香拓,用香勺把香粉铺满均匀,用香柄敲击香篆四周,让香粉同香篆脱离出来。 她手法老练,神色十分认真。陆柃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到了提取香篆的最后一步,此步骤最需要精心沉气,手不可抖动一分。 她刚提起香篆,突珠帘轻响。 绮晴走上前来:“姑娘,府中又来了信。” 李青溦的手一抖,整盘香都废了。 陆柃哎呀了一声:“功亏一篑,可惜了了了。” 绮晴觑一眼她家姑娘的神色:“想来不是什么大事,不若奴婢将这信扔了?” 李青溦摇头从绣墩起身,拆开信。 里头还是同样的话,只是字迹却换成了李栖筠的。 递了这么多家信来,不知道的还当是房子点了呢。李青溦不知道小周氏厝里做得什么戏。这样三番四次的,便是泥人也有几分烦闷,这次又换了她爹爹写信来。 她微微蹙眉,一时未言语,继续同陆柃打香篆,只是到底有几分捏手捏脚的。 她不愿纠结,也怕府中真有什么事情,正午过了收拾妥当。便叫人吩咐车夫套了车回京。 幕天席地,雨乱如麻,辕马溅起烟泥,匆匆回京。 —— 晚间方回了伯府。 雨已停了,李青溦下了轿子,只见门口灯烛荧煌,朱门重漆。 她行到院内抄手游廊里,注意到廊厅里梁柱和墙壁旁放着新腻,似要重新勾抹,房檐下头堆了一溜材质上好的鸳鸯瓦。连前院几棵玉兰被砍倒几棵。 庭院种种皆是她娘亲在时的痕迹,多年未修。也是独属李青溦的回忆。 她瞧这痕迹是要修缮,轻轻蹙眉,进了正房。 小周氏刚吃过晚饭,坐在明间的扶手椅上,正剔牙,看见她进来,笑言:“哟,大姑娘可算是回来了,给姑娘递了那么多信,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八抬大轿请呢。” 李青溦轻掖了下自己汗湿的发,问李栖筠。 “爹爹这般着急忙地叫我回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李栖筠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胡床上,摇着流光杯小酌,笑言:“这几日你母亲修缮庭院。惦着你,让我叫你回来问问你的南苑要如何修缮。” 小周氏捂着帕子跟着笑了一声。 其实是这些天她一直未得南郊回信,心头坠坠的。就想随便找个由头叫李青溦回来瞧瞧是何等情况,见她不应,自然多发了几封。恰这时瞧见庭堂多年了还是那清平县主在时的样子,索性修整一番。 她有意当着李青溦的面打她的脸,瞧见暗间一架紫檀木牙雕梅花屏风。她记得很清楚,这是清平县主自并州拿来的大件嫁妆,指着丫鬟挪动。 “这架屏风摆了多年,早就能劈了烧火。拆了换一架新的吧。”她指着一旁的丫鬟往外抬,又笑对李栖筠,“先前妾在玉器行瞧见一架玉刻的湖光山色的屏风,很是简朴大方呢。” 李青溦怎么看不懂她的意思。伸手按住那屏风问道:“如何就需要这般大肆动弹?” 小周氏捂着唇笑言:“到底是什么都不如新的,多年的老物件了,换了体面一些。” “爹爹无需这样的体面。” “大姑娘这话说得,郎君好歹也是朝廷命官,门面便是体面,若是有人来家中拜访,瞧着咱们家茅屋采椽的,岂不是笑话一场?” 李栖筠觉着她说的有道理,抚了抚髯点头:“你说得对。” “如何便对?”李青溦冷笑一声,“那许是周夫人忘了,多年前我娘亲与爹爹做新妇,先前府邸窄狭,是我外祖父重新翻修,伯府陈设摆件、一草一木大多是宋家家产。周夫人要大动,不若我递信问问外祖父,该不该动。” 她这话倒是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思在。 小周氏冷笑一声:“瞧瞧姑娘这话说得,什么小事就要叫别人知道?倒显得平西王才是我们李家的家主呢。”她笑着乜李栖筠一眼,“郎君可万不要生气。也怪道,大姑娘本就是平西王府里养出来的呢,向着倒也说得过去。” 李青溦哼笑:“我如何不是向着爹爹?今年是灾年,前有凌汛,后有桃汛。太子殿下躬先将自己修缮宫殿的银钱捐了施药局,试问京中哪家权贵敢顶风动土?爹爹这般大肆修缮,朱门重漆,庭院重修。这样的紫檀木屏风说着便烧了火。叫与爹爹政见不合的人瞧见,岂不会参上爹爹一本,说爹爹穷奢极欲,挥金如土?” 李栖筠为官庸碌,但能在这个位置上坐上多年,为官之道自然是谨小慎微。 李青溦此话便是踩在李栖筠的七寸上,他脸上的表情隐有变化。 “郎君只是一个五品小员,哪里会有什么政见不合的人?姑娘未免也太过于危言耸听了些。”小周氏抢白,她就要同她反着来! 李栖筠本夹在中间,听了这话老鼻子不高兴,回道:“我的官职如何就小?怎么就未有政见不合之人?”他摸摸自己的髯,沉声给了个意见,“我也觉得大动无什么必要,此事便这样算了吧。” 春宫 第25节 小周氏落了下风,如何不气,赔着笑脸:“妾不是那个意思…大修不可,小修总是可以的吧。这个紫檀木的屏风,妾看了几年了,着实是碍眼,换了也成啊。” 李青溦:“不能换。” 李栖筠又被夹在中间,脸色不虞:“此事你二人商量着来吧。”他捏着自己的流光杯抬步便出去了。 他一走,屋中瞬间安静下来。 小周氏脸上的笑容一收,哼了一声:“姑娘倒是好本事,事事都能哄住郎君。只是姑娘到底是要嫁人的。郎君将姑娘的亲事交到我手里,姑娘虽然是东来不就,西来不成的,挑剔的很,但多相看几家,总能称心如意。又能在家里待上几年?这家里头的东西,我自然是想怎么换就怎么换。” 她捂着手帕笑两声:“输家自然还是姑娘。” 李青溦轻笑一声,低眉看她:“我是不是输家二说,但你可未必能赢。” “你有空在这里动嘴,不若去打听打听你那做县丞的好兄长如何。想南郊路远,什么消息也未传到夫人耳里呢。” 小周氏神色一变。 —— 刚下过雨,冷烟和月。 李青溦从北苑出来,刚行过廊厅,突被一道声音叫住,她抬眼。 李栖筠正站在一侧,冲她招手。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廊厅灯火暗流明灭, 李青溦不知她爹爹何意,犹豫半晌仍是走了过去。 李栖筠倚着厅柱,看她一眼, 低声问询:“此次在南郊, 事情如何?” 李青溦一时不知她爹爹何意, 抬眼狐疑地瞧了他一眼。她不会认为她爹爹是关心她才问出这些, 况且她爹爹懈怠忘身,同他说正事,他未必听得懂。 她一时未说话。 李栖筠也有自知之明,又挥挥手道:“算了, 并不重要。” 他轻咳一声, 抬头问她, “爹爹之前叫你捎的苏合香酒, 你可有带?” 李青溦笑了一声,“爹爹若是不这样急急地催, 想必女儿还记得起来。” 也是, 她爹爹叫住她能有什么事?叫她失望过的人,如何会只让人失望一次? 她凉凉看他一眼,“爹爹若是无事,女儿便先回屋中去了。” 李栖筠脸上也有几分失望,摆摆手咋舌走了。 —— 南苑灯烛荧煌, 得了李青溦回来的消息,赵嬷嬷带着一众丫鬟迎出来站在廊下。 “姑娘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赵嬷嬷过来搀她。 李青溦自己在北苑糟了一次的心,自然不愿说出来让她们也跟着糟心。只是抿起唇角, 露出个笑来:“没什么的, 爹爹有事同我商量, 叫我回来了罢了。” 赵嬷嬷摸她的手, 冷冷的。忙搓了两下。又瞧见她黑玉似的发泛着潮气,有几分气急。 “这头发怎么还湿湿的呢?难不成淋雨回来的?”她看向绮晴几个,“叫你们跟着姑娘,你们就是这样伺候的?” 李青溦轻拍她的手,“怨不得别人,先前风风雨雨的,是我非要披雨赶回来,只是沾了湿气而已。” 她笑着岔开话题:“一路驰车,又冒着雨回来,我还未吃东西呢,不若嬷嬷替我叫些吃的,垫补垫补,再备几碗姜汤都分下去。” 赵嬷嬷应下,吩咐了厨房。李青溦吃过又去盥室收整完。 赵嬷嬷早就熏好了被子,一时睡下。屋内到廊下的烛火一盏盏熄灭。 都回了家里了,李青溦躺在被子里却睡不着,一时想起南郊,一时又想起今日之事。 小周氏话虽说得难听,却有几分道理。她此次回来说到底还是为了相看,在家里能待得多久呢?待她嫁了,家里可不又得小周氏为王。 她望着廊下朦胧淡月前繁繁沉沉的玉兰出神。 可嫁人真的就那么好么? 当年在寒园青衫飘举,少年落拓风流,一手点茶技艺得了席中贵女的青眼。二人诗词歌赋,相谈甚欢又订佳期。 最初是阳春白雪、琴瑟和谐,他为贵女新辟了院子。又为她种了半院的玉兰。 可深情能有几日?短短一年。他便带了大着肚子的美艳新人进门。 “生活不只是顾渚紫笋、阳春白雪,还需要锅锅铲铲,磕碰不断,你的性子也太过于沉闷了些。” “她也不容易,都是我的错。都这样了,便让她进了门吧,便是做个洒扫的婢子也是可以的。” “她用心伺候了你这么久,便是抬做平妻也当得,你何必这样看不上她?” 寒园见花枝,白头誓一人。 多么的可笑。李青溦轻笑一声,转过身来,突瞧见手上戴着的红豆香串,打量几眼,一时叹了口气。 —— 北苑正房。 李栖筠仰躺在床上。小周氏披发过来,散了床帘,倚在他身边抽出他手里的书。 忙摇摇头:“不来,累了。” 小周氏:“…?妾不是这个意思。” 李栖筠抬眼看她一眼,当她还要说修缮房屋之事,道:“溦溦说得也有理,最近京中禁奢,咱们这屋子好好的,又不刮风又不漏雨的如何需要修缮?你乖一些。若实在是想,等过些日子风头过去,咱们再动土。” 小周心里气又无可奈何,斜眼乜他笑道:“在郎君心里,妾竟是这种无理取闹的人?” 李栖筠只觉着世上女人无论环肥燕瘦,矫情起来都是一等一的麻烦。嘴上却哄她几句:“自然不是如此。” 小周氏哼地一声,轻声问出声:“郎君这几日在班房可有听见家兄之事?好久未见了,我有些想他。只是不久前递了信也未见回呢。” 小周氏今日听李青溦说周营之事。虽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但见她表情预感那般…她又许久未联系到南郊的人,着人去县衙里去看,那些当差的说的周营不在衙门。她心里头有几分惴惴的,便想打听一下。 李栖筠唔了一声,“未知。” 他躺平在床上,道:“他一个七品县丞,能有什么事?即便是有,也是吏部的事情。同我一个礼部的员外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周营算他内兄,虽说是一县县丞,却是个捐班,大字都不识几个,是穿上龙袍也不像皇上。平日里说话办事很有几分不太聪明的样子。他素日看不起他,生怕别人提起,总是一躲再躲的,如何会主动打听。 小周氏知他性子,暗地里白他一眼,也不多问他什么了。只是到底还是惴惴,思忖片刻道:“妾过几日,想去蔚县看看哥哥,不知行不行?” “想去便去。”李栖筠应了一声睡下。未有片刻便打着呼噜睡着了,很有几分香梦酣然的样子。 小周氏推他一把,挨着墙睡下。 她有时候很看不懂李栖筠。 李栖筠宠她吗?想是必然的。这么些年,未见续弦。对一双庶子女也是万分疼爱。 可更深层的他爱她吗?却是未必。 当年县主去后,她如何没有争荣夸耀的心思?只是苦熬多年,李栖筠却只叫她做平妻。她不能理解,一日李栖筠喝醉她才听见了实话: “京城官宦人家里,是有抬妾为妻的,却没有县主去了,抬商贾女的。我不愿开此先河遭人耻笑,打脸跌份的很。” 小周氏这才明白。 她心有不忿,她的秀秀又还小,如何就愿意这般看透一生的头? 她只想改换门庭,千方百计地寻了门道给自己兄长捐成了官。 那日她兴高采烈地烫了酒,同李栖筠说了此事。 李栖筠只是应了一声,却未置可否。这态度着实让小周氏失望了好久。 她觉着周营只是个虚职,许李栖筠看不上。将自己全部身家性命压给了周营,给他补了实缺,只等着他升任。 她是拿着所有的鸡蛋全放在了同一个篮子里的人,如何不忧心忡忡? 小周氏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小,只等着翌日再着人去蔚县里问问,再打听打听。 —— 雨停后,半庭风露。 同一时刻,古绛镇牢房里侧,身着浅青色官服的里正瑟瑟地跪在地上,抖做鹌鹑。 里间,仵作解衣验过尸,道:“殿下,确是自尽无疑。” 陆珵抬眼顺着牢房高处的小窗瞧了一眼外面的天光。 “说是自尽,这些人并不是关在同一处,怎会如此心有灵犀同时赴死?此事是有蹊跷。” 里正如何不知,瑟缩道:“殿下将这些人交给下臣处置,罪臣一时未察,他们今日竟全自戕而亡,臣死罪!” 陆珵近前看几眼尸体:“伤口如此利落可见是存了死志。存心赴死之心,又怎么拦得住?只是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 “这几日可有查出什么来?” 这些人是太子宾客亲自送来的人,里正如何不想立功?只是这些人的嘴是比死鸭子都硬。他刑审几日都是一声不吭,今日倒是更好,许嘴再也不用张开了。 里正汗流浃背,更加惶恐:“臣死罪。” 陆珵一时未言,只是皱眉,叫来景三查看。 景三从暗处出来,掀开那赖庄头身上衣物,仔细瞧了瞧他身上的刺青。 许久,他指着他身上言:“此人身上这个是加盖另一个刺青的,另一个刺青…好似是林州的刑刺。” 景三不会看错,陆珵轻应一声。 他抬眼望天,天上月华如练,耿耿如洗。 轻轻叹口气。 若是她知道此事,不知会不会失望。他吩咐身边人:“将此事报给李家大姑娘。” 话出口,他思忖片刻,又道:“再加派人手,看住吏部大牢,别叫人接近周营。” 暗处人忙应下。 —— 春宫 第26节 翌日,小周氏才套了马,刚出了院子,一架黑漆平头车停在门前。一位着丁香色刻丝褙子的中年女子带着粉衣姑娘从马车上下来。 正是小周氏的嫂子:他哥哥周营的夫人段氏。 见着小周氏,她泪沾湿帕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口:“妹妹,你哥哥,你哥哥他快不行了!” 这段氏说话向来夸张,屁大点事也要夸大。 小周氏向来瞧不上她这柔柔弱弱话也说不清的嫂子。心头一片烦闷,扶正她:“怎么就不行了?嫂子说这话如何叫人听着一头雾水?” 段氏哽哽咽咽道:“你哥哥他好久未回蔚县了,昨个儿家里被几个官兵封了封条。听说你哥哥他…被下了大狱了!” “什么!下大狱?” 小周氏乍一听她长兄被下了大狱,眼前一黑险些没站住,忙抓住段氏的手:“可是真的?” 段氏攥着帕子只是点头,一旁的周云烟也是哽咽出声。 作者有话说: 反派下线还有些早哈~大家实在生气可以养养。 第30章 街上人来人往, 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小周氏带着人进了正房。 来不及坐下,她便扯着段氏的手, 道:“仔细讲来。” 段氏吸了鼻子:“那时间我和云烟正在家里头坐着剪金箔花钿样子, 近时节蔚县很是时兴这个……郎君的仆从进来, 一脸急急的……” 小周氏扶额:“说重点, 净扯这些淡话做什么!” 段氏沾帕子:“只说郎君在南郊叫拿了,送去了古绛镇的牢房。我着急忙慌地带了人去。以往去的时候,那古绛镇的里正何时不是贴着一张冷脸,只这次去了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我使了好些银钱, 这才撬开了他身边一个师爷的嘴, 只言家主已被太子殿下的人送去了吏部考功司衙门。” “当真是太子殿下的人?他如何会得罪了太子殿下?” 小周氏问出口, 一时间想起三月末收到的那封太子殿下亲笔信, 眉头紧锁起来。 段氏哭哭啼啼:“妾也不知,只见他离家时忧心忡忡地说过一声:此次南郊屯田司查验之事全程由太子殿下督查。” 她说到这里, 沾了下帕子, “定然是郎君得罪了太子殿下的缘故。我早就说过,像他这样大字不识的人捐班为官,就好似半天云地里头的风筝,是贵人手里头的玩意儿,半点都由不得自己。补个劳什子县丞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小周氏岂会听不出她话里话外的埋怨, 乜她一眼,“嫂嫂这话,听着竟是怪我?是我强求兄长为官不成?” 段氏讷讷不言。小周氏又看一眼周云烟:“你难不成也这样觉着?” 周云烟低着头只顾掉眼泪, 哪里敢说话。 小周氏气的要死, “到底是上不了高台盘的东西!” 她愤而起身。 身后段氏忙站起身来:“妹妹要去哪里?” 小周氏拂袖而去:“难不成叫我和你待着, 擎等着哭倒屋梁不成?我自然是去想办法罢了!” 她叫人从箱奁取出个盒子, 坐上马车,先去了户部尚书府上。 —— 户部尚书府邸,小周氏在外头等了许久才被叫进来。 柳大人任户部尚书,柳家庭院果真不同凡响。有九曲回廊,高堂广榭,门庭雅洁清靓,瞧着便是用真金白银堆出来的。 小周氏一时想起自己想修缮庭院叫李青溦怼了个没脸的事情,一时脸色有些不好看。 到了正厅。柳氏同柳茵茵坐在红漆桌前,几个丫鬟正摆饭,外头进来个小厮,将手里的红漆描金的食盒放下。 小周氏能到今天这个地步,如何拉不下脸?近前来,从下人手里头接过食盒,取出一道燕窝冬笋烩糟鸭子,和一道野菌野鸽汤放在桌前。 香气扑鼻。小周氏笑道:“这定然是夫人从樊楼叫来的,柳姑娘刚是该好好进补一下,瞧瞧,人都瘦了一圈,可怜见的。” 柳茵茵白了她一眼。 她刚从禁足中被放出来。她这两月里,日日除了抄什么《女则》、《女经》,就是跪在蒲团前诵经。一想到自己受了那么大的罪,而那李青溦却仍好端端的,说不准与顾表哥见了多少面了,心里如何平衡?自然看见姓李的也没什么好脸色。 小周氏一直笑呵呵地站着,偶尔递茶递水。只等着她们吃过,撤了点心。 柳氏盥手过,翘脚坐着,觑她一眼:“何事?” 小周氏取出匣子递与她,笑道:“这是妾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世上之事能成大抵还得赖这黄白之物,柳氏收了叫人递下去,这才叫人取来扶手椅,笑意盈盈道:“坐。” 小周氏笑应一声。 她与那位大人有联系全赖柳氏。不若自己一个小小的伯府平妻如何入的了人家的眼,但小周氏自不会以为,此等小事那位大人会亲自出手。 她长兄此事不定如何,未免关心生乱。还是先找吏部的人问询一番才是,可她在京中地位尴尬,吏部的看不上她,她这才找到了柳氏。 她将事情同柳氏一说,柳氏思忖片刻,道:“此事倒是不难。我同吏部侍郎夫人熟识,递个折子的事情罢了” 原是有所求来的。 柳茵茵撇了下唇,听见她娘亲说到吏部尚书,突神色一顿,想起什么福至心灵:“若我没有记错,你们家大姑娘是为了婚配之事才从并州回来的吧?” 小周氏不知她何意,嗐了一声。 “可不是,先前家里正头大娘子去时,耳提面命大姑娘的婚事需郎君仔细思量,亲自相看。只可惜郎君事忙。多年来郎君未有续弦,此事自然是交到了妾的手里。” 柳茵茵同柳氏对视一眼。 柳氏如何不懂自己女儿的意思,笑道:“这可赶了巧了,这吏部侍郎家的三郎可正当适婚。人才家世与你家大姑娘可谓是郎才女貌,乃天作之合。” 一旁的柳茵茵捂着帕子满脸促狭的笑。 都是京城官宦人家的,甭管官大官小圈深圈浅的。放个屁都能传十里,谁家有点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情能不知道? 小周氏自然也知道这吏部侍郎家那三郎是个什么。骄奢淫逸白身一个,乃是正正经经一膏梁纨袴,吃喝玩乐第一,家中莺莺燕燕成群。 只是柳氏这样说,她也乐见其成。 轻笑一声,“倒也相配,只是我家那大姑娘向来是个眼高于顶的,东来不成,西来不就的。她若不喜欢直接就摆了架子,谱子大着呢!就是我也奈何不得她,也不知会不会同这王三郎相看?” 她叹一口气,“真真地让人操碎了心呢。” 柳氏摇手中团扇,笑言:“古言食色,性也。你家那大姑娘长得一副狐狸精样,那王三郎岂能不爱?一个男子若对一个女子上心,自然有千百种法子使得了。”她捂着唇笑,“亏你也是个过来人呢,倒是糊涂。” 小周氏笑着应了一声。 —— 南郊赖庄头几人之事传到李青溦耳里。眼见再没什么线索,也只能放放。好在林州与并州相邻,李青溦便修书一封去平西王府,帮忙查问。 日子一日热过一日,眼看便是立夏。 立夏有“饯春饮茶”之俗,邀三五小友,索诸茶叶放在一起,取隔岁炭一起烹煮。李青溦早几日就递了信给裴江月和陆柃叫来府上烹茶。前一日又取了冰和新鲜果子湃着井里,只等着人来。 到了这一日,南苑众人早早地准备开,到了午后,李青溦带人出去迎接。刚出了院子,便看见影壁前走过一行穿红戴绿的人影。 为首之人着大红色百蝶穿花纹的遍地金褙子,高髻如云。身边另带一华服男子,着一件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身量倒是极高,正是得意之年却含胸驼背、眼底青黑,脸色发白。倒是想是有些什么不足在身上的。 李青溦头一次见有人能把月白色穿的如此辣眼。远远一眼,忙移开了视线。脚步也停在不远处的花阴下。 小周氏往前几步,带着人进来,颐指气使地吩咐丫鬟:“这些破花盆往远里挪挪,未见来了贵客吗?你们这群蠢笨的,竟一点眼风也没有。” 她在自家奴婢跟前耍了威风,转头又恭维身后之人。“王家娘子同王公子远降,真是蓬荜生辉,快快请进。” 王娘子哼笑一声:“周娘子客气了。” 二人说了好大一溜客套话,一旁的王三郎百无聊赖。 明日便是立夏,他正想着今日去乐坊要上三五姑娘,听听曲子、看看小舞什么的。 门很未出,就叫他娘提溜了出来。说是来李家与李家大姑娘相看。路上他听多了他娘亲称赞着李家大姑娘八面莹澈,机敏应变。夸得花一般的,又不知长什么样,有什么用? 无趣,王三郎环顾四周,四周赤日当空,树荫遍地,这李家的庭院虽大,却十分简朴,显出几分穷酸来。 他目光转到一旁廊厅。突眼神发直。只见远处站着一身段窈窕、娉婷袅娜的小姐。她着一身白色粉绿绣竹叶梅花领褙子,里头一件月白刻丝锦裙,立在满架蔷薇下。 日头毒辣,她一双细白的手抬起来遮着烈日,露出的下半张脸轻红酽白,十分精致。 她只站在那儿,那一处眼看着都富贵起来了。 王三郎阅女无数,远远地,未看全便知她是个美人。若是平时她早就过去调笑一番,只现在碍事她娘亲在身边,有贼心没贼胆。一时只管痴痴地看着。 小周氏带着人往正院走,她将这几尊大佛领进家中是得了柳氏的授意。 但李青溦未必会乖乖相看。她心里头正想着用个什么由头叫李青溦来,冷不丁斜乜一眼王三郎,见他眼睛发直,看过去便瞧见了李青溦站在远处花架子下。 哟,小周氏如何不笑?到底是佳偶天成,连老天爷都在帮。她想了半天如何如何,未想到全然不费功夫。 当下便笑出了声,远远地问:“大姑娘这是要去哪啊?” 李青溦未语。 小周氏哼笑一声,“今日吏部侍郎家王夫人来了府上呢,姑娘若无事便跟来倒茶应对,方是待客之道呢。” 她用礼节压她。 李青溦娴然见礼,瞧她一眼,笑言:“今日司空孙女裴江月来寻我消夏。此刻正在门外,不若我将人请进来同去北苑拜见了两位夫人如何?” 小周氏一愣,脸色不好看,王氏也未言。 裴家乃是清贵翰墨之族,裴大人以前任过并州的经略安抚司,前不久刚刚卸任,当今授其司空之职,乃三公之一。 小周氏虽是伯府平妻,但到底也算不得什么正头大娘子。而王氏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王家郎君虽科举入仕,进士及第,但到底也只是个四品的侍郎而已。 二人即便再脸大如盆,怎好叫司空的孙女亲自来拜会。 小周氏讷讷无语:“不必。” 李青溦又道:“若二位夫人无事,我便去接人了。” 她转身出去,背影娉婷。 小周氏到底脸上挂不住。同王娘子道:“这姑娘大了,到底是吃了天风,高傲的很。” 作者有话说: 春宫 第27节 第31章 王氏心想这李家的大姑娘果真非比寻常。 那日寒园内宴她正在场, 远远瞧见她八面莹澈,机敏应变,对着皇后娘娘仍不卑不亢, 有礼有节。 当时她心中就暗暗想着:她这样的性子, 指不定能给他家这混账儿子管得服服帖帖的。 再瞧她刚才所做所言, 只觉着她进退有据, 不失尊严。 小周氏久久不得回话。面上几分挂不住,回过头见王氏母子两个都眼巴巴瞧着那李青溦,尤其那王三郎,眼神黏腻到拉了丝似的随着人飘远。 此种情景是小周氏乐意看见的, 她应该得意痛快。只是不知为何她只觉着心里头塞了一口浊气, 不上不下的, 叫人不舒服。 一定是叫那南苑的小蹄子气的! 她脸色黑沉了几分, 带着人进了北苑。 王三郎先前见了那般美人久久不敢回神,进了院子他还痴痴地想着, 正行过庭院东房柱廊前。瞧见当院里两个华服少女正在秋千架前说话, 二人具是娉婷袅娜,眉目如描,王三郎当真痴了。 这李家莫不是菩萨庙,竟然能有这么多女观音。 —— 李青溦出了门,瞧见王家车驾, 转念一想知是自己那日的话入了小周氏的耳朵,才叫她这样着急忙慌地朝吏部打听,不由笑了一声。 “姑娘还笑呢。” 绮晴在身后为刚才之事不平:“家里头来了外男, 好端端的怎么就要姑娘去敬茶?我瞧她那意思还是想叫姑娘去相看。今日那人瞧着便不是个好东西, 还盯着姑娘瞧了那么久, 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再言, 便是并州那头儿,那边想娶姑娘的青年才俊可多了去了,哪个不比周夫人找来的这些癞□□似的恶心人的东西强呢” 李青溦笑劝她:“无妨,左不来咱们又不去北苑,她们能闹出什么动静来。今日是个好日子,莫因为这个误了自己的好心情。” 绮晴眼瞧着门口裴家的车轿,应了一声。 裴江月同陆柃从车驾上下来。 裴江月天□□闹,进了院子便歪着李青溦的胳膊搭话:“好久未见了,青姐姐有没有想我呢?” 天热,挨在一起虽更热。李青溦却未推开她,笑言:“没有。” 裴江月哼了一声,“看着也是呢。”她指了指陆柃,笑道:“姐姐是有了新欢了,听说你们在南郊可玩欢了呢。。” 几人笑着进了屋里头,坐在一块。 李青溦知道裴江月和陆珵都喜欢香饮子之类的,早就叫人湃了几瓶。 天热,又吩咐人做了酥山用冰冻着,见她们来了才端出来。 酥山底下盖着奶油和酥油淋了冰,用眉黛青染成山峦的颜色,又切了湃好的各式果子淋在上头。看着鲜润冰凉,让人食指大动,整好是消夏良品。 几人吃过,午后时间漫长,一边坐在一起闲聊,一边做东西。剪完罗胜又剪花钿。 裴江月将剪出来的花钿贴到李青溦眉心,见她不施粉黛,一时技痒又取了黛粉给她画了一对儿远山眉,抹了胭脂。 可见常年不妆点的人,一旦扮上,真是丽色无边,叫人移不开眼。 一旁陆柃笑言:“感觉整间屋子都香了,下回青姐姐出门定然要好好打扮打扮。” 最好能叫她四哥刚好瞧见。 李青溦笑言:“出门本就繁琐,再这样整确实是要等死抬轿的了。” 几人玩得不亦乐乎,裴江月突拍自己一下,笑言:“瞧我这记性。”她吩咐自己的侍女将车上一个妆盒取来。 “官家垂怜,前不久我祖父升了司空赏下许多东西来,今日我借花献佛,青姐姐挑挑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裴江月开了妆奁,李青溦侧眼看,见里头有一对儿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垂银丝流苏翡翠七金簪子,一对儿翠蓝销金箍儿戒指… 倒是熠熠的。 只是李青溦素日里挑首饰只是只挑对的。她若是觉着好,外头两文一捧的花儿也喜欢,对金玉各类装饰也就那般。 她视线随意瞥过,突在匣子里瞧见一副红豆手串儿。 她神色微顿,不由轻摸了下手腕。 裴江月瞧见她的目光以为她喜欢,抓着她的手要给她戴着瞧瞧,撸起她袖却瞧着白生生一段儿小臂上笼着一串了。一时怔了下,哎呀一声。 “青姐姐怎么有一串儿一样的了?” 李青溦笑言:“不一样。” 裴江月轻轻摸一下那手串,笑言:“只是香珠做的呢,过几年香味发散了,戴着便不亮了。姐姐既然喜??欢样子,不若戴这个。这是南红玛瑙的年年产不了几串,且越戴越红润透亮呢,姐姐肌如白雪,戴着定然好看。” 李青溦抿了下唇,未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不说这手串儿是陆珵买来送给她的,且她还挺喜欢的想多戴几年呢。只是裴江月盛情如此,她即便收了这玛瑙的手串也不定戴不戴呢写,不好叫宝珠蒙尘,注定要让裴江月失望了。 她正想着怎么说话,一边的陆柃抓着裴江月的手串。 “这个手串我也喜欢呢,不若给了我吧。”她笑盈盈地,“我还未见过南红玛瑙呢。” 裴江月满脸疑惑,压低了声音:“你做什么?这就是你家的手串儿,官家赏给了我祖父,你什么意思要回去不成?” 陆柃眯着眼瞧她,轻轻推她一把,笑道:“我就是喜欢。” 况且,你知道些什么? 它看着那只是一副普通的手串儿,却是她皇兄同皇嫂的定情之物。能叫她皇嫂扔了戴她的?必不能。 二人相识多年,性子相投,从来是心意相通。 只是今日不知如何,裴江月灯下黑,有些看不懂陆柃的表情…… 她不由沉思:在她不在场之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到底只是一副手串罢了,裴江月也未多纠结,李青溦随意挑了个簪子,又挑了对耳环,几人说了会儿话又说到立夏日上。 陆柃向来爱动,喜欢打听些热闹好玩的,说到这里倒是想了起来。 “后日晚上,明湖有教坊司的乐伎包了画舫饯春呢,到时有歌舞凤箫,伶人踏月,可热闹着呢。青姐姐想来未在京城见过,不知道想不想去瞧瞧呢?” 这当是京城这几年才出来的花样,李青溦确实未听说过,闻言有几分好奇。 裴江月道:“上次在寒园也有画舫,当时是游春,今年春来得迟,当时可是好风光呢,只可惜青姐姐睡了好大一觉,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陆柃也笑道:“那天我害了风寒未去。倒是听说我四哥去了。只是我四哥那人即便去了,也说不准在哪个地方躲着闲呢。” 李青溦听到这里,一时想起寒园那日之事,颇有几分心虚地摸了下手腕上的手串。 几人约定了个时间,眼见时间不早,李青溦送了几人出去,回来经过廊厅,突瞧见正房半开的竹篾帘子下黑漆花架上,玉山清泉正开得鲜润。 她突然想起,这玉山清泉是陆柃从自家取了送来的。 她家的花不就是陆珵的吗? 她之前还想将玉山清泉还给陆珵。可若是将此花送去,岂不还是将人家的花还给了人家。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竟把这个忘了,李青溦不由抚额。 —— 御沟柳,半出宫墙。 天幕已有几分四合,皇城的朱瓦飞甍笼在一层灰白中。不远处的御书房却灯烛荧煌,一片光明。 庆帝正召见信王同同他一起编著《括地志》诸司。笑语一阵一阵地从屋里传出。 一个小黄门从后宫绕过来,朝秉笔郑公公耳语几句。郑公公朝里头之人禀告完,出来瞧了下正殿阶下,以目示意一旁的小黄门递话。 阶下。 陆珵垂眸敛目立着。一身挺括的直裰因落了夜露瞧着很簇新。王进等人同屯田郎中林忠站在后侧。 南郊之事已完,陆珵几人今日刚从南郊回京,自然第一件事便是进宫述职。回来时本就有酉时,现已快到酉时末了,御书房却还未传来召见的动静。 未久,一个小黄门从蹬蹬几步行礼,沉声道:“太子殿下今日还是请回,陛下正同信王与诸司商议《括地志》。特叫奴婢出来告诉太子殿下一声不必等着。” 若真是特意来说。又如何叫众人在外头等了有一个多时辰? 屯田郎中林忠须发已尽白,站了良久不由一个踉跄,险些未站住,王进一把扶住他。 几人顺着中道往外行。 行于午门,林忠叹气道:“陛下夜里留信王于书房中,可见恩宠。” “古来有国家者必有嫡庶。庶子虽爱,不得过嫡子。如当亲者疏,当尊者卑,私恩害公,惑志乱国啊。(1)” 陆珵抬眼看向林衷:“林卿慎言。” 林忠抖了一下尽白的须,叹了一口气。 “老臣这个岁数慎不慎言又有何区别?陛下醉心编写《括地志》,又常召见司天监的人,可眼下之地未有解决之道,想那样远又有何用啊。唉。” 陆珵一时未语,遣自己的人先将林忠送了回去。 正要踏月回东宫,突宁建殿的小黄门过来,言皇后有请。 作者有话说: (1)摘自《旧唐书》 第32章 宁建殿。 几个小黄门将陆珵引进殿中。绕过黄花梨雕螭龙青玉插屏。影高银烛, 一线沉香袅袅直上。 侧厅。张皇后装束简朴,只一件银线绞珠软绸褙子,浅色锦裙。正倚在炕桌上看书。 陆珵交手见礼:“母后安好。” 张皇后让人上了茶果点心, 屏退侍女, 叫他坐下, 仔细打量叹了口气:“又清减几分。” 想也是, 涉及宗庙社稷之事,如何轻易的了?只是当朝后宫女子不可参政,张皇后不好妄议,到底是没多问什么。又见他额角有细汗, 一身直裰略有褶皱, 摘下护甲轻轻地抻了两下, 又叹了口气。 晚间之事, 她已听人说了。 太子风尘仆仆地从那南郊回来,只等着述职, 偏偏陛下传了信王, 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生生叫太子和一干工部的在阶下等了一个多时辰。 见屋里无人,张皇后轻声言语道:“都是陛下骨肉,即便不论尊卑嫡庶,当做得到无别才是。哪有召了一个儿子议事, 让另一个儿子等着的道理。陛下的心啊,到底是太过于偏了些……” 春宫 第28节 信王乃德妃陈氏之子,比起张皇后, 陈氏乃庆帝表妹, 二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陆珵轻轻摇头:“人之爱子, 罕亦能均。何况官家。只是小事, 自然无妨。” 张皇后知他性子,到底也说不出什么。 母子两个说了会话。 陆珵打量四周,问道:“母后,怎不见柃儿?” 她比他要早回京城,若是平常,瞧着他在宁建殿早就蹦跳着来了,今日竟不见人。 张皇后道:“说是去小姐妹家中过立夏日。下头人回话在那礼部员外郎李府,当是去寻李家大姑娘了。” “这李家大姑娘回来地倒是好,不说别的,倒让柃儿寻着个玩伴。”她轻笑了几声,“说起来我倒是想起来,前几日听你妹妹说起,你去南郊,还救了李家大姑娘?” 陆珵摇摇头:“是她自己机敏应变,儿子并未做什么。” 并未做什么,下头人怎会说呢? 张皇后也不纠结,倚着青缎引枕,笑道:“无论如何,她既是你姨母属意的儿媳,以后想来就是一家子人。有什么的你多照拂一下也是应该的。” 陆珵匀停的下颌微低,喉结轻耸,正想回话。 便听见外头宫人禀报:“宝华公主回来了。” 一把清亮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阿娘!” 陆柃从外头进来,裙角翻飞,倒把门口架子上睡着的鹦鹉都吓了一跳。她一进来便瞧见陆珵,瞪大眼睛,挤到张皇后身侧坐下,雀跃道:“皇兄竟也回来了!” 陆珵应了声。 张皇后瞧陆珵一眼,笑道:“难得今日一家子都在,想必还都未用过晚膳吧,在阿娘这里用便好了。” 陆珵加冠后,少留在皇城里用晚膳。听张皇后吩咐,一面觉着于理不合,侧眼看张皇后的神色,只是应了声。 张皇后笑盈盈地叫了宫女摆饭,众人净手移步外厅乌木花梨心条案前。 等摆饭的空当,他陆珵仍是正襟危坐。 陆柃长在张皇后身边,性子张扬跳脱,张皇后素日里也不爱拘她。她只觉得他皇兄过分板正了些。 瞧他一眼,突眼神微转,计上心头,笑吟吟地出口。 “阿娘,我今日可得了好东西呢,是串珠子呢。” 张皇后有几分好奇,笑道:“你自小就不爱什么花儿翠儿的,什么东西能叫你夸上一句好?” 陆柃在身上摸淘,取出一副手串儿来,笑道:“母后请看。” 张皇后看过去,瞧见是个南红珊瑚红豆串子,倒是吃了一惊,笑道:“你竟喜欢这个?阿娘这里多得是呢,怎也不见你要呢。” 陆柃笑道:“这个不一样,这本是裴六姑娘送给李家姑娘的。” 陆珵神色未动。 陆柃又笑道:“只可惜李家姑娘已经有一串心头爱的,是别人送的呢。” 她将心头爱三字咬地倒是重,陆珵睇过去一眼,陆柃得意地回看一眼,“阿娘和皇兄想不想知道,这香串儿是谁送……” 她话未落,一旁的陆珵突道:“食不言。” 张皇后听不太懂,以为是她们闺中女儿们的什么哑谜,只是笑着。一时听陆珵打断,她倒是好奇一眼。她这儿子性子平和清冷,倒极少有打断人的时候。 只是菜品已上桌,倒也不便多问什么,众人动筷。 最近几月宫中禁令奢侈,原本晚膳菜品缩减一半。陆珵自小是储君,被授之道向来是慎言语,节饮食。也不影响什么。 张皇后出身翰墨清贵之家,宁建殿向来也未有什么大鱼大肉的习惯,陆柃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众人用过,陆珵告退。 一旁的陆柃忙站起身,笑言:“我送皇兄!” 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宁建殿。 陆珵回头一眼。月逾朱墙,宁建殿庭院深深掩在暗处。虽灯烛荧煌,远看便是精心织就的大罗网。 陆柃脚步杳杳跟在他身后:“后日明湖有饯春画舫,我邀了青姐姐去,皇兄也去吧。” 陆珵思索片刻,缓缓道:“有事。” 陆柃笑道:“只是戌时开始,那时天都有这样黑了,皇兄能有什么事情?再言,皇兄为南郊之事都脚不点地的忙了有多久了?歇一歇自然没什么的。” 陆珵并不松口,只迎头往前。 陆柃为自己的皇兄真是操碎了心。见他如此,如何不扼腕叹息,低声道:“若皇兄不答应,我可将香串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阿娘,叫阿娘管此事。” 陆珵回头看她:“事情的起因也只是李家姑娘忘带荷包罢了。” 他一双清透的眸子没什么表情。 “此事本就是你捕风捉影,强媒硬保。你若说了,母后却少不得诏她进宫问询,她虽比常人聪慧机敏,到底是普通人,未必愿意来。” 陆柃见他神色严肃,与往常不同,一时不敢多说什么,只皱紧了眉头,低声道:“如何就是我捕风捉影,难不成皇兄当真问心无愧吗……” 她话音刚落,对上陆珵的视线。到底只是哼了一声,“好了,此事我不提便是了。” 身后小黄门远远跟着,陆柃随着人走回去。 —— 翌日述职后,陆珵整合南郊各类案牍递官家,自免不了同众人议论鼓唇。忙了整整两日,日日都等着天黑尽了才出门。 正是立夏时节,天一日热做一日。只是太子殿下夙兴夜寐焚膏继晷,众人如何好意思早歇? 又忙了一天,连林郎中都看不下去了。 这日傍晚,犹犹豫豫地叫住陆珵:“殿下这几日当真辛苦。” 陆珵不知何意,应和几句:“诸位大人也辛苦。” 林忠咳了一声,又道:“只是做事,当需讲究策略。缓事宜急干,敏则有功;急事宜缓办,忙则多错(1)……职田重定之事虽急,当也没那样急,更何况,今日乃是立夏日,陛下特给半日闲假,殿下正是年华正盛之时,也不好日日在班房里头拘着……” 身后一众人皆点头附和,陆珵倒一时忘了今日有半日闲假,又注意到班房众上了年纪的皆脸面青白,一副苦熬良久的样子。 众人皆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色,陆珵当下便应了一声,略收拾便率先走出班房。 外头已是傍晚,仍有几分热。 天色黯淡如同被泼了隔夜茶一般,透出一股陈旧感。 陆珵前行几步,上了轿子。吩咐外头的景三:“回东宫。” 景三应了一声,车驾缓慢从中道驶出。 陆珵曲指轻叩车窗,正闭眼假寐,突听见外头轰然一声。他睁开眼掀开车帘。 远处天碧星河,火树银花。 景三见他掀帘,道:“是明湖那边正放烟火呢。”他笑一声,“那头有京中各商会包下的饯春画舫,上头有许多乐伎伶人踏月歌舞,很热闹呢。” 景三话音也有几分向往,轻言笑道。 “虽是比不上皇城宴上乐伎,可也胜在人多热闹。反正今日时辰还早,殿下要不要去瞧瞧?听说宝华公主同裴家柳姑娘、李家大姑娘也去了呢。” 陆珵未语,一双清透的瞳映着天上四色宝光。 —— 明湖之上。 夹道两侧的树上,每株悬灯数盏,又用五彩纸和绢布黏在在树枝上。花灯灿灿,亮如白昼。 桥头桥上人摩肩擦踵。 远处一艘画舫停在桥下,远远地,只瞧见画舫上水晶玻璃各色风灯如银花雪浪,暗流明灭地投映在湖面之上, 画舫飘香,里头隐有人影踏月歌舞,又有丝竹歌声。 李青溦从袖中拿出团扇轻扇,她向来不耐热,额角一层亮莹莹的细汗。 她身旁,陆柃同裴江月站一侧。 桥底,有不少货郎推着货车奔走。 素日里陆柃是最喜欢瞧货郎手里头的琳琅东西的,只是今日不知怎的沉着一张小脸,就连那双凤眼也微微垂着,瞧着有几分怏怏的。 李青溦不明如何,问了几声。 陆柃也只是摇头说是天热。 李青溦也热,画舫映着凌凌波光,帷幔漫舞,应该凉快,只是到底是不知如何上去。 她瞧见桥上有许多游人乘坐小船登画舫,未久又下来。 不由好奇道:“他们因何可以上画舫呢?” 作者有话说: (1)格言联璧 第33章 画舫有三层, 灯烛荧煌,仿若仙宫。 陆柃远远瞧一眼,道:“姐姐有所不知, 这画舫乃是京中大商会共同承接, 上头的乐伎具是名家。年年饯春会, 游人若想上画舫, 需得与舫上乐娘会武呢。” 李青溦不精音律,怎好意思同名家行首一较高下,听了这话面上有几分可惜:“我的乐技稀疏平常,想是无缘了。” 一旁的裴江月唔了一声, 若是什么金玉文玩摆件什么的, 她还说得上几句话。只是音律上确也差强人意。只是她依稀记得太子殿下精通音律, 想陆柃是太子殿下亲妹应当坏不到哪里去, 便问了陆柃一声。 陆柃脸色一红,站直了身子:“想那画舫也就那般不上也罢。我瞧见前面那条街有卖乳糖真雪的, 咱们买几个消消暑随意逛逛便罢了。” 李青溦和裴江月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 不禁捂着罗扇笑。 桥对过不仅有货郎卖乳糖真雪的,还有卖冰雪冷元子、酥山,另还有卖小孩儿玩具的,风灯的,不一而足, 人影憧憧,摩肩擦踵。 几人刚挤到货郎前,一人捧了一盏乳糖真雪。 刚出了棚, 突一声惊雷, 苍云密簇。一阵雨说来就来, 四周众人因躲雨四散拥挤, 李青溦被挤到一旁的卖花鸟鱼虫的彩棚下。 只是移时,雨便停了,只是一场过云雨,三人都被冲散了。 春宫 第29节 棚上滴滴答答地滴着翡翠的明珠。 远处千门如昼,桂华流瓦。 李青溦倚着栏杆,她蓦然回首,突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人影长身玉立、峨冠博带。不远处的灯烛将他映地发绀眸长。 他只静静地站在那里,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仪。似是瞧见她的目光,远远地,他看过来同她长长地对视了一眼。 李青溦只当看错了,不禁轻揉了下眼睛, 四周暗尘随马,香车过处,不断有罗帕扔到他面前,他倒目不斜视,从从容容地朝她过来,到她跟前停下。 陆珵远远地便看见她。 她今日一身杏红色素缎褙子,里搭冷蓝镶边白绫裙,鸦羽般黑润的发一丝不苟地盘成圆髻,耳上两粒珍珠耳环亮亮的,衬的她一双微弯起的杏眼精致又漆黑。 李青溦一手执罗扇,一手拿着一盏乳糖真雪。见他过来,到底是觉着自己动作有几分不雅观,将罗扇收到了袖中。 她打量他衣袍,又瞧了一眼自己的。这才注意到二人今日具是红衣。 他倒极少穿这样鲜亮的颜色。另有一种矜贵风流,怪道先前那么多小姑娘往他身上招呼帕子。 “你怎么在这里?”李青溦抿唇轻笑,“难不成是来找柃妹妹的?只是先前我和柃妹妹、裴姑娘走散了,也不知她们如今到了哪里呢。” 陆珵轻道:“我的人跟着她们,没什么事情。” 陆珵先前过来恰看见她们走散。陆柃一眼瞧见他,拉着裴家姑娘远远地便跑远了。活像见了什么似的。 他也是后才见李青溦。也犹豫了片刻要不要过来。只是瞧她一人站在桥边,到底还是走了过来。 李青溦不知他心头想法,得知陆柃裴江月无事倒是宽了心,点点头。 一场过云雨,倒是凉快不少。 彩棚顶不断有雨珠掉下,李青溦走远几步,瞧着一侧彩棚底下围着人,几人叫嚷着什么,很有几分热闹的样子,过去看一眼。 “原是摆卖蛐蛐的。”李青溦很有几分兴致,问一边的陆珵,“这个时节倒是少见蛐蛐。之前在并州我几个表哥常带着我们几个玩,你会斗蛐蛐吗?” 陆珵身为储君,身边之人自不会教他,他也只是见过罢了,听她问只是摇头。 李青溦揶揄轻笑:“世上原有你不会的东西。我教你。” 她给了摊主几个铜板,便取了个瓷杯子,很小心地把几只蛐蛐放进去,又半弯下腰,在一旁的花盆里揪了一根草,很耐心地逗两只蛐蛐儿给他瞧。 两只蛐蛐互不相让,两只触角纠到一起。 陆珵道:“微末之动,却只争方寸之地。殊不知外面天大地大,自由而辽阔。夏虫只有三个月的寿命,比起人来说,许只是朝生暮死罢了。” “虫子只是虫子罢了,它怎么能想那样多呢?” 陆珵沉默半晌,又道:“若夏虫同人的寿数一般,又有选择。是否还会愿意囿于尺寸之间?” 李青溦见他问得认真,也仔细想了想答道,“这如何说得准呢?各有所向吧。你看我养的小隼,它如何不是猛禽呢。日日放养着,却仍愿意飞回华庭之间,如何不是心甘情愿?许对于它来讲,海阔天空的自由并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什么?” 李青溦直起身子,想了片刻,轻声笑道:“这……许是一点点忠诚?一点点欢喜?”她轻笑一声,“你若想知道便自己去问问它,我瞧它对你很是喜欢。你若问,它说不定会答。” 李青溦随口一句。 半晌陆珵道:“有朝一日,我会问的。” 李青溦满头雾水,她有些不明不白陆珵说了什么,也不知自己回了些什么。她向来不喜难为自己,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想。 —— 二人一前一后,随着桥往前走了数步。 雕梁画栋的画舫就在桥下,停在绿波之中。上面仙乐飘飘,舞娘踏月。 陆珵注意到李青溦的眼神,停下脚步:“想登画舫?” “想上此画舫需同画舫上乐娘会武。”李青溦摇摇头,倒也未遮掩,“你不知道,我的音律只是稀疏平常而已。” 陆珵喉头溢出一声轻笑,俯她一眼:“世上竟也有你不会的东西。” 用的倒是李青溦的原话,李青溦轻哼一声,正要回话,桥上几个小孩呼啦啦地跑过:“前头那条街有卖可行走摩罗的!快去瞧瞧。” 李青溦叫他们搡撞几下,未站稳当,踉跄几步,撞到身侧人怀里。 岸上投下的灯影,盛开在河面上。河影里挨着的二人乃是橘色的一团影子。 陆珵掌心是盈盈一把细腰,她头上一对儿金雀儿珠钗撞到陆珵下颌上。 眼见桥上又有人过来,他收紧几分,将她带到自己里侧,方低头问她:“无妨吧?” 李青溦被他掐在怀里,脸一下沁出一抹薄红来,轻轻推他一把,直起腰身,正要说话。抬眼才瞧见他下颌破了一处,应该是被她的金钗勾了,沁出几滴血珠来。 陆珵面色净白,一道伤口瞧着是有些重。李青溦哎呀一声,顿时什么话都没了,忙摸出帕子沾他的脸。 陆珵侧头微微避了一下。 李青溦凝眉,语气微肃:“别动,破了。”她将他的脸扶低,用帕子轻沾伤口。 陆珵攥住她的手腕,漆黑浓密的睫垂下遮住有些幽深的眸:“无妨。” 李青溦这才发现二人挨得极近,气息交缠,忙又后退一步。 陆珵松开她。二人一时未言,气氛有几分凝重焦灼。 正是立夏,如何不热的?李青溦从袖中摸出罗扇轻扇几下,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刚才说到了什么地方?” 陆珵垂眸看河面:“你说你的音律稀疏平常。” 本是她自己问得,只是被他这样一说,李青溦脸面又红了几分。哼了一声道:“我不会的东西自然多了去了。” 陆珵听她讲完,唇角轻抿,看她一眼:“嗯,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李青溦瞧他一眼,恰他一双冷湖似的眼睛含笑瞧她。 李青溦只觉着他今日是有些奇怪。一个并不怎么喜欢笑的人,笑了有许多次。 她只当他有些嘲笑她,轻咳一声,找补刚才的话:“况且,我那不叫不会,只是不精罢了。” 陆珵笑道:“无妨,跟我来。” 二人行至桥底。 桥底水波粼粼横亘不少小船,许多游人划船来回于画舫前,只是多的是垂头丧气回来的。 李青溦知道陆珵的意思了,二人上了小舟,正有一位华服小娘子与一锦衣公子同船,迎面而来。 两叶小船避开。那小娘子见二人具是神仙玉骨,搭话道:“这位郎君同小娘子也是要去画舫会武的吗?” 萍水相逢仍是客,李青溦见她刚从画舫回来,笑言:“姐姐可有什么好赐教的?” 那小娘子也笑道:“倒也没什么的,只是今年会武的具是名家行首,不才,我刚刚恰对上的是京中古筝第一的楚娘子,若你们也比筝,想是不大好赢。” 李青溦看了陆珵一眼。 他未语,只垂眸看她,眼神清澈深沉,神色也不慌不惧。李青溦听了那位姐姐的话,本心头惴惴,瞧他表情倒一下子有了底,轻笑了声。 待她回过神,自己都觉着奇怪。她并不是多么相信旁人的性子,却不知为何每一次瞧见他,总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许性子清冷平和,做事又不骄不躁的人,确实有一种莫名的气质,叫人远远看着便心安吧。 就像天上星榆,不与月亮争辉,是笃定自有光芒。 李青溦同那小娘子道过谢,二人道别。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水面之上已有青青莲叶, 陆珵撑船避开。 船舷敲碎湖面,激起一串串的涟漪。血红的鱼群随着船游开。 李青溦坐在一叶舟中,看四周荷叶:“再过半月, 许是莲花便要开了。” 她朝陆珵轻笑, 光流明灭映着她一张脸, 端的是长眉连娟, 眉目若画。 此等美色入了画舫一人眼中,却是那吏部侍郎府上的王三郎。 此画舫乃承接于各商会东家,自古以来官商一家。这些商会东家正聚集了京中多位纨绔膏粱子弟。 王家虽小,其家主好歹也在吏部任职, 若有什么政令自然得知的也快。 更何况王三郎耽于酒色, 自是好拿捏之人, 众商贾有事无事便一起请他吃酒听曲儿行酒令。 席间觥筹交错, 自有人套王三郎的话:“不知吏部近日有何新鲜事啊?” 王三郎一手搂着琵琶乐姬,醉醺醺地咽下口中黄汤, 挑起一双酒气熏红的眼:“倒也未见什么新鲜。只是吏部大牢里进去个劳什子南郊的县丞, 太子殿下的人也看着,信王的人也看着。还有户部柳家和李家人都瞧着,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香饽饽呢。” 身旁琵琶女一左一右偎在他怀里。几个商贾面面相觑,笑言:“京城李家是哪家达官,像是未听过。” 王三郎道:“你们不知便是了, 便是那忠毅伯府的。”他话音顿住,脸上带了笑,“府邸是没落, 只是他家几个姑娘, 啧…具国色啊。” 他话音至此, 打了个酒嗝, 视线旁落,突看见画舫下一张瓷白的脸。 “她如何在此地?” 他当自己瞧错了,摇摇头再定睛一眼。 不是那李家大姑娘还能是谁,他一时只痴痴的瞧着。如何还将身边两个庸脂俗粉看在眼里。 -- 李青溦同陆珵到了画舫一层。 舱内客厅悬挂“琉璃世界。”侧旁摆了两遛太师椅和博古架,上面摆了各式古玩字画。瞧见人,舫中侍女上来问询二人所约。 陆珵侧眼看李青溦一眼:“你有何所长?” 李青溦低眉思忖,笑道:“算起来还是琴吧。 陆珵点头,侍女将二人请与琴厅。 绕过半扇锦织四季屏风,雅阁中一女子身姿婀娜,隐于纱帷后。 便是那瑶筝第一的乐伎楚娘子。 春宫 第30节 她叉手见礼坐下奏琴。 只见她纤指高张。一时萦弦急调,繁音错杂,一时又纤指轻弹,弦声悄然。端的是变化多端,琴音绕梁,婉约动人。 一曲终了,李青溦不由赞叹:“果真是好琴艺,真正的清越绝伦。” 楚娘子吃吃笑了几声,沉腰道谢,嘱侍女另上一张琴摆在二人面前。 李青溦轻拽陆珵衣角,轻声问道:“京中说是楚娘子瑶琴第一,听着确很厉害。你究竟有没有成算?” 陆珵低眉,便见她鸦羽似的睫轻颤,润生生的一张脸仰头看他。 “自然有。”陆珵应她一声,轻撩绯袍坐下。抬眼温声问道:“你与我同弹如何?我左部,你右。” 李青溦听了他这话一怔。她并不清楚陆珵琴艺如何,只是说以琴会友,她自然是将输赢看得重要。刚要拒绝,突对上他一双眼睛。 他一双眼瞳色清浅,灯光下倒是清透熠熠,有几分淡然赤诚。 瞧着是真心相邀,也有几分成竹在胸。 他既有信心,李青溦自也不是那般讷讷之人,她止住先前话头,轻声笑道:“我琴艺当真稀疏平常。可不是故作谦虚。若真下了你的面子,自不会对你作揖赔罪,你也不必生气。” 陆珵下颌微点,眼中隐有笑意。 李青溦才想起他脾性温和,向来从容,确实未见过他生气,倒是也白说了一句。 二人同坐绣墩,陆珵挽袖拨弦,一双骨节分明的长手按在琴上。 李青溦正想着他要弹什么。琴音琤琤急起。倒有千军浩大之势。 李青溦神色倒是一时有几分讶异。 琴音响起的一瞬间,她便认出了此曲乃是《四疆》。 此曲李青溦很是熟悉,在并州常听他外祖父弹起。曲意大致便是四海一统,日月同光的意向云云。 她吃惊的是陆珵看起来乃是一清隽文人,想来是科举入仕却执而不化之人,才未入翰林院反而去工部做了一七八品的小官。 未想到他官小,志向却远大竟有如此气魄。若是去了并州,指不定能同自己外祖父说到一块去。 她胡思乱想,手上动作缓缓,陆珵却未被影响。侧眸看她微低了身子,按住她的指流泻出一段音来。 他清瘦的手骨抵着她的手臂,有丝丝灼热。李青溦的手叫他牵引着,脸面一时红了一霎,倒是回过神来。 渐渐地,她也被琴音带入,一时似是共同领略了四疆四海,辽阔浩瀚。 一曲终了,静静无声。便有其它雅阁有人喝喊:“琴音宏大,毫无靡靡之气,当真是妙绝!” 帷幕后,楚娘子神色隐有钦佩:“郎君琴音浩瀚,是妾技不如人。” 便听见一把清润的声音传过:“娘子技法精湛,我只是占了琴意同十二弦罢了” 登画舫自然只是讨彩头罢了,倒也不是多为难路人。是以楚娘子的筝乃十三弦,他们的琴是十二弦。 她也知晓此人与人同弹,技法是胜不过自己。可她若弹此曲,万不能弹出此等气势来 到底是有几分好奇,又听他说话的声音清润琤琤,楚娘倒是想瞧瞧此人长的什么样。 掀开帘幕走出几步,便瞧见一道欣长的身影。 他绯袍博带,正垂眸敛目同身侧小娘子说话,露出的半张侧脸匀停俊朗、湛然若神。 当真是俊俏,却也有几分熟悉。 楚娘子打量他,回想片刻,未想起来:“好生奇怪,竟是在哪里见过郎君一般。” 她天性风流,瞧他实在喜欢,笑言:“当是妾与郎君一见如故的原因,不知郎君可否赏脸,与妾同回雅阁细叙。” 她高髻如云,乃着一件浅紫洒金五彩团花纹的袒领,浅色披帛。灯光隐隐,胸前两团瑞雪呼之欲出。 男子神色清冷,未看她一眼,沉声出口:“不必。” 楚娘子眉心一挑,瞧一旁的李青溦,削肩挺起几分。半晌红唇轻扬:“只是这雅阁未有几间了,郎君若是不嫌弃,自然可以带着小娘子一起我们三人同上雅阁。” 她这般态度,陆珵乌眉轻抬,神色到底有几分不耐:“不必。”他眉睫压低,冷淡道:“此番前来只为了登画舫赏景。若无单独雅阁…” 他停住话音,垂眸看了李青溦一眼。 李青溦一双黑亮杏眼轻眨。这楚娘子频频相邀,都是女子,李青溦已然及笄,如何不懂她的意思。她知陆珵断然会拒绝,倒也不急,只神色略有揶揄在一边看戏,冷不丁被陆珵看了一眼。 李青溦抿唇捂住帕子,轻咳一声。 陆珵收回视线,似是颔首叹气,低声道:“若是没有,便算了。你说如何?” 李青溦未语。 一旁的楚娘子将这些尽收眼底。 这郎君带着的小娘子花容月貌,她容貌虽不能及,但绰约风情与一手出神入化的琴艺自无人比得过。 可这郎君对身边小娘子倒是细心,对她倒是凛若冰霜。 楚娘子自然是有几分不郁。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他的气质就是自带的城池壁垒, 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却唯独对他身边的小娘子很有几分不同。 楚娘子出身乐籍,见过良多男子, 却从未见过他这般的。她也是被捧惯了的, 如何能受得了这种冷遇, 脸上的表情自然不虞。 正待发作, 突外面传来动静。 一双环侍女叩门进来,笑言:“东家有话传给娘子。” 楚娘子忙起身见礼。 那侍女道:“郎君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既然郎心如铁楚娘子一再强求倒是显得没有必要。” 楚娘子听得, 脸色微变, 叉手行礼道:“东家教训的是。” 她屈膝朝陆珵福了一礼致歉:“是妾无状, 郎君乃博雅之人, 自有胸襟,万望莫放在心上, 请上二层雅阁, 自有人带路。” 陆珵神色漠然。他万不至于为这点事情难为一个小小的乐伎,只是点了点头。 那侍女带二人登楼。 陆珵先行,李青溦不远不近跟在陆珵身后。突就轻笑几声。 陆珵侧眼看她:“笑什么?” 李青溦笑言:“那楚娘子的一席话倒是叫我想起你我初见。我那日心绪不佳,又不想绕路,在西堤, 想必是多有痴缠。” 她轻声一笑,“我刚刚有想,当时你在想什么, 是不是也像今日一般万般无奈, 心生不虞, 暗叹流年不利:为何寻常一日, 却独独遇见了我?” “你在此地,我如何会心生不虞?” 李青溦一愣,回眼看他。 正是楼梯拐角,一片昏黑,不远的一盏壁灯笼在他面上,昏黄的影跳动在他绀青的睫上。 他瞧着她,目光极其专注,轻声道:“况且,司空见惯才是寻常。每一日都是新的一日,怎是寻常一日?” 更何况,那日野山春雨,美人如虹,从那以后的每一日他们的相见,都不能算是寻常。 李青溦不知道他想什么。只是听他这话也回想起那一日,哼了一声:“对我而说,那日虽是寻常一日,却不是什么好日子。 那日我爹爹答应了同我一起去上清寺为我娘进香赐福,却并没有做到。” “我虽是什么是没说,心里头多少有些失望。我最厌恶别人骗我。” 她青鸦鸦的睫在眼下投下阴影,神色恹恹的。 陆珵脚步一下子顿住。李青溦险些撞到他身上,忙问他:“怎么不走了?” 陆珵唇角开阖,极其认真地看她一眼:“其实……” 他刚开了口,前面的侍女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笑道:“我家东家远远见二位神仙玉骨,又闻得二位琴音清妙,不类凡音,有结交之心。他在此有会宴,不会耽误二位多长时间,不知二位有没有时间?” 李青溦一时好奇:“你家东家是何人?” 那侍女笑道:“我家东家乃蔚县乔家二郎,便是先才盛赞二位琴艺,又替二位解围之人之人。不知可否赏脸一见。” 李青溦听他说起蔚县乔家,倒是有几分疑惑,低声问陆珵:“蔚县乔家是哪户人家?” 陆珵想了片刻心里有数,轻声道:“乔家同你外祖陈家一般,皆是皇商。只是如今的皇商,无论是陈家还是乔家,也都只是在户部挂得虚名罢了。” 陆珵见她满脸深思,不知在想些什么,温声道:“你若不想去推了便是,我们凭力上得雅间,那位公子为你我结尾,向来不是强求之人。” 李青溦摇摇头,她并非不想去。她对京中之事并不太了解,只是听见说京中的生意,又想起自家铺子多想了片刻,脸上才有几分沉思。 她思忖片刻:“乔家乃是京中的大商会。少不得以后与我有交涉,恰今日有机会,不妨见一面,我也有事请教他。” 陆珵自然听她的,只是点头。 二人跟着侍女进了门。夹廊前风铃轻声一动。 对过雅间的门“吱呀”响动一声。 王三郎探出头来,眼见一道绯色的窈窕细腰进了对过雅间。 身后一个公子哥跟出来写,见他远远瞧着,满面痴迷,促狭道:“这便是叫王公子魂不守舍的女子。果真是肌骨莹润朱唇皓齿,实乃佳人也。” 那公子边语边用折扇轻拍王三郎的肩头。 若是平日,王三郎自然恼怒。只是此刻人还是痴痴地瞧着对过的门。 那日见了这李家大姑娘一眼。她站在蔷薇花架下,人比花娇的场面叫他念念不忘。 他茶饭不思了好几日。 这日来此也是这几位商贾催了好几次才勉为其难来了。未想到是缘分来了,竟就这样碰上了。 一旁的折扇公子将他的痴样尽收眼底,放声笑道:“自古多情损少年啊。只是先才听她琴音,似是个清高雅致如隔云端的,怪道王公子求之不得。” 身后有人嘻嘻哈哈地,端来黑漆托盘给众人分酒。 一人接过青花小酒樽,笑言:“那先才你们为何不把那小娘子叫进来,劝她小酌几杯加了`留香'的酒?此香先前咱们也试过几次,混进酒里只添酒的醇美,便是再清高的小娘子沾了那也是即刻酥倒…”他啧啧两声,微微挑眉,话音欲言又止。 都是风月场上的人,如何不懂他未尽之意?一群纨绔皆大笑出声。 “只是可惜,乔二郎捷足先登,将那小娘子请去了他们雅间。咱们几个素来同那乔二郎南北东西地不大对付,也不好像以前一般,堂而皇之地进去将人给`请'出来。” 春宫 第31节 先前说话的折扇公子又道:“这有何难?对过正开合宴,有道是盛筵必散,反正现在闲来无事,我们便守株待兔。兔子罢了,她若出来,咱们如何无机可乘?” 他打起折扇,笑言:“反正今日花好月圆,美景良辰。怎么能负了王公子这个多情人。诸位说是与不是?” 众人齐齐笑出声。 -- 夹道对过,李青溦正同陆珵正进了雅间。 里头帷幕低垂,仙乐飘飘。正对过便是一架湖光山色的屏风,旁侧又有一博古架,摆满了各类珍宝。 那侍女带二人绕过屏风,一路各类乐伎衣香鬓影,或立或坐舞乐。对过的朱漆八仙圆桌上,摆了青花釉的酒壶酒杯,上面摆满了各类的珍馐果品。 众位华服男女皆簇在一起,言笑晏晏地说着话。远远地李青溦见中间之人头上紫金冠,身上着一件绣墨梅的蜀锦直裰。 倒是好生富贵。 李青溦只是好奇一眼,那人似有所察,抬起头来。李青溦见他唇角弯着,一脸笑相。看着很俊朗也很年轻。 李青溦一愣,只觉着这人在哪里见过。满脸疑惑地以目问询陆珵。 陆珵与这华服公子对视一眼,认出了人。他唇角微动,正要说话。 那华服公子已站起,几步行到李青溦身侧叉手见礼:“古绛镇。想起来了没有?素娥姐姐。”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李青溦微怔, 仔细打量他一眼。 那年轻公子眉眼弯弯:“姑娘先前买红豆香串时,未带荷包,某有成人之美有意给姑娘结账 可惜…”他看了陆珵一眼, 轻咳一声, “姑娘想起来了麽?” 李青溦轻轻摸了一下腕子, 倒是想了起来。笑道:“原是你啊。” 先前带二人进来的侍女笑道:“怪道见二位刚上了画舫, 公子便叫婢去瞧着些动静。原是熟识的人。” “说是熟识,上次只是匆匆一面,某乃蔚县乔竟思。已有两面足已相识,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一回生二回熟, 无论如何也是见过一次的人。况且他天生一副笑相, 看着倒是和气。虽被陆珵说过几次, 李青溦以貌取人的秉性仍未改。 闻言红唇轻动:“家里是忠毅伯府上, 我叫李青溦。这位……” 她看陆珵一眼,席中丝竹喧喧, 他长身玉立, 从从容容地站在她身后不远,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们说话。 李青溦也不好叫乔竟思再问一遍。索性便代他道:“这位是陆珵,字星榆。在工部水部司任职,他是我的…” 她话音未落,便觉出几分不妥来。她这厢替他自报家门好似不太合适。她们是什么关系?好似并未要好到这种程度… 她想到这里下, 忙侧眼看陆珵。恰他也看过来,一双细长的眼清棱棱地含着笑意,在灯光下煜煜的, 似两盏灯。 李青溦知他听见了, 话头突地一哽, 面皮一下子有些微红, 幸而夜间昏昏未叫所有人都看出来。 她撑着面上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转过头去。 心中暗忖:该听的时候不听,不听的时候瞎听。而且他笑是什么意思?若是刚才听见了乔竟思的话,如何不声不响地装成一棵树?若未听见又笑什么… 男人,真教人无法看懂,她轻轻摇头。 慕美之心,人皆有之。 乔竟思在古绛镇上同李青溦搭言,便是对她有几分好感。只是可惜那日刚说了几句,人就被这陆珵截胡了去。 今日再见,听李青溦说到这里,自然有几分介意,好奇一眼:“二位什么关系?” 半晌李青溦轻咳一声:“他是我朋友。” 她话如此,只是美目流转,粉面含笑。 乔竟思也不是无知幼童,又想起方才二人同弹琴音里的默契自不会骗人。 想是还未过定的那种朋友…当下她心头一酸… 陆珵听二人说到这里,下颌轻点同他见礼,打过招呼。 乔竟思又见他芝兰玉树,虽不言不语,但行止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倒是同素娥姐姐极为相配。他也不是强死赖活、巴巴急急之人。当下便只能释然。 乔竟思将二人请于席中。席中众商户有的团坐八仙桌长谈,有的临窗而坐在棋桌对弈,有的互相品茗。 乔竟思互为引荐,挨得近的皆起身见礼。 当下歌舞已歇。李青溦问询自家铺子的事情。几个商户打听了位置。 有人道:“你家的铺子多是在青月坊一带,青月坊最大商会乃是福顺兴,东家就是落三娘子。” 几个商户远远地指了指在黑漆桌前插花之人,李青溦看过去见她衣着华丽,盘起的鸦髻上钗环烁烁。侧脸净白隐有几丝皱纹,瞧着不太年轻却很有气度。 听见动静她未抬头,继续往一青瓷敞口花.插里放固定花枝的絮草,又取了几支枝松枝,几枝红柿斜插。 只是她像是对插.花之法并不精通,是以插的并不如何,她自己也不甚满意,一时蹙眉沉思。 李青溦见她无意攀谈也不是失礼之人,只站在一边等着。足一柱香,李青溦轻塌了下肩背复又站直。 陆珵突对端坐之人开口:“您此瓶花,有不至之处。” 那落三娘一双凤眼轻抬起斜乜他。半晌神色微怔,隐有几分诧异:“哦…愿闻其方。” 陆珵一时未语,看向李青溦。 那落三娘目光也顺势落到李青溦脸上。 李青溦知道这是陆珵给她递话,她对插.花倒是有几分自己的见解,当下笑道:“《瓶花谱》有云:插花之道,若止插一枝,须择枝柯奇古,屈曲斜袅者;欲插二种,须分高下合插,俨若一枝天生者。或两枝彼此各向,先凑簇像生,用外物缚定插之。(1)” 落三娘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又看了陆珵一眼,视线才旁落到李青溦脸上。轻笑一声:“姑娘精通插.花之道,可否烦请一试?” “您既有此意,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李青溦轻笑点头,盥手焚香。从案几前取过几小支粗细不一的树枝修剪出形状,又将树枝放入,占满花器。 她正要起身取来花枝。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已递过来。陆珵已将她要用到松枝和柿枝递过来,李青溦抬眼一笑接过。 半晌方好。 落三娘垂下一眼:“高低疏密正好,布置方妙,宛如天生。果真比我的要强上许多。” 李青溦笑言:“我只是用‘术’而已,娘子却是用‘心’。从来用心之作才好束手束脚。柿子同松枝,有事事顺心的意向,正同娘子的顺福兴商会不谋而合。” 她长相明艳,说话做事也极其大方,一手插花技艺可比皇城的花匠还要出神入化。最重要的是还会说话。 任何人在听到好话时总会平白开心几分,落三娘自然不能免俗。 轻笑一声:“你倒是恬言柔舌。如此会说话,如何不教教你身边的小夫君?你瞧瞧他,跟个冬天的知了似的不哼不哈。”她贴近李青溦,捂着罗扇促狭一笑。“寻常人如何能忍,你说是与不是?” “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他这般是极好的,只是…只是他并非我夫君。”李青溦一时有些窘迫,看向陆珵,他倒是从容的很,她以目示意他。 陆珵触及她的目光,半晌开口解释:“您误会了。” 落三娘听他这样说,哦了一声,笑而未语。 身旁有瞧了热闹的笑言:“三娘,这小娘子同这小郎君乃是乔郎君的朋友,人家有事寻你,你管不管倒是一句准话,若不成也不能耽误人家另拜山神不是?” 落三娘哼笑一声,“什么另拜山神,不必舍近求远。”她看向李青溦,又笑道:“先才听你说到我的顺福兴,又说到青月坊。何事,你说便是。” 李青溦便说了自家铺子的位置,又言明情况:“这几间铺子明面上仍是平西王府的,但暗里是掉了底子。先前我有派人去查探过,倒是一无所知,也不知娘子知不知道什么底细?” 落三娘思忖片刻:“你家那几间铺子,大多是在青月坊一带,我有几分印象。只是……” 李青溦看她神色,她也知行商之事错杂复杂,有各种利害牵涉。 闻言道:“若是三娘不知便算了,古语也有‘货悖而入,亦悖而出’,既有人不明不白地贪了别人的东西,将来自然也会原封不动第吐出来。此事自然有解决的时候。” “好一句‘货悖而入,亦悖而出’。李姑娘豁达大方,此事是有些牵扯,当也不难,只是需些时间。”落三娘笑道,“过几日吧,过几日乃是月中,我叫人给你送拜帖,你亲来青月坊,我带你去看看。” 李青溦细想自己当天未有什么事,便一口应下。 几人又说了些闲话。 李青溦这还是第一次来次画舫,还惦记着登高赏月色,便同众人辞别。 戌时已半,京城的夜才刚刚开始。外面又热闹了许多。 她刚开门出了廊厅。突听得对过雅间门微声一磕,一人探出头瞧她一眼。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更~ 电脑坏了,已经在某探买了个二手的…等回来后恢复日更哈… 第37章 这人紫金冠吊梢眉, 一张脸青白,瞧着是有些不足之症在身上。见了她挤出门去油头粉面地笑道:“李家姑娘,可是又见面了。” 正是那王家三郎。 他是几杯黄汤下肚, 被屋里头几个商户一撺掇, 竟亲自拦了李青溦的路。 “某也未给姑娘备上什么见面礼。此雅间里有几十年陈酿, 姑娘若不嫌, 便同我进去用上几杯,我再送姑娘几句吉祥的话,以后姑娘想要什么尽管说便是。” “离我远一些,我与你又不相识。”李青溦微微蹙眉, 回身看陆珵。陆珵在不远处, 正微垂着不知和那落三娘说什么。 酒壮怂人胆, 况王三郎本就是酒色之徒。听得李青溦这样说, 他眯眼看去,廊道灯光灿灿。面前之人眉梢软长, 一身杏子红纤身窈窕。当下痴痴的半晌才找到的声音。 “李姑娘这就见了外了。” 他借着酒气正想摸摸面前人的柔荑, 正往前一步,冷不丁被提起后颈。 王三郎到底是喝多了酒,反应慢了半拍,一只咸猪手兀自还伸着。突被一脚踢开,撞到雅阁门上。 ‘哐当’一声巨响, 他腹部一痛。险些将晚间喝的黄汤具呕出来,后知后觉地抬眼,对上一双凌厉的凤眼。 陆珵将李青溦护在身后, 眉心几分阴鸷。 王三郎酒意散了三分, 哎哟一声, 伸手指他:“你是哪里来的刁徒。竟敢偷袭我!”他在地上扑腾几下, 埻雅间的门,朝里面嚷嚷,“我被打了!你们都是聋子还是好欺负?快出来帮忙。” 里头的门闭地紧紧的。他正呼天抢地地叫人。一双银纹的翘头鞋已踩到了他脸上。 春宫 第32节 落三娘子脚上使力,狠狠地踩在他脸上,冷笑一声:“什么巴狗子,倒是没眼力见,大白天在门口狺狺狂吠。” 王三郎被她踩着,嘴上不干不净,乔竟思的人上前堵了他的嘴,又将他五花大绑。他看不清人又说不出话,唔了几声,无能捶地。 外头的动静持续了好一阵,只等着众人过足了痛打地痞的瘾才散了。 听见没了动静,对过雅间的门才开一条小缝,几位同王三郎交好的公子出得雅间将王三郎给拖了回去。 几人将王三郎口中塞的东西取下。 王三郎指着他们便是一顿臭骂:“老子把你们当兄弟,你们就是这样对我的?” 一人轻咳一声:“王公子也知道这二楼的雅间都是各商会的人,能上来自然是非富即贵,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何必因一点小小的事情便必做这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王三郎算是听明白了,“那你们就任由他们在外面对我百般欺凌?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废物,还小小的事情…你们看看我的脸。再瞧瞧我的肚子。” 他撩开自己衣裳,众人眼睁见他那滚圆的肚皮上印着好大一片黑青鞋印,面面相觑皆嘶了一口凉气。 折扇公子知众人嘶的是此伤不在自己身上,扇子轻摇,装出几分义愤填膺来:“这是何人所为,竟如此对王公子!” 王三郎如何认识那人?揉了揉自己腹部,愁眉道:“不知是何人,长得文文弱弱那么副样子,实则是个吃了炮仗的!我还未说什么,便仰面偷袭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半天“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云云轻巧话。 又是叫人给他捏肩,又是捶腿的,王三郎仰躺在美人榻上,神色仍是恹恹的,吵着闹着便要回去府上。 众人知他是恼了,若是真叫他回了,许以后要求他些什么怕是难了。 他是吏部侍郎之子,众人自然多得是用得着他的地方,还是得巴着哄着。 那折扇公子笑道:“刚才之事,我们未帮得上忙,此刻再叫王公子扫兴而归我们心里头也不落忍。不若王公子给我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王公子所想,定能如愿。” 王三郎一下子从美人榻上翻身起来,一双青黑的眼睛瞥他:“你有何计?” 折扇公子笑道:“瑶琴第一的楚娘子乃是某的红颜知己,听说李家姑娘会武挑的正是瑶琴,楚娘子风姿绰约琴音又妙绝,若以研习曲艺之事去得他们雅间,他们未必不松懈。” —— 李青溦同陆珵上了画舫三楼。陆珵走到她身侧,看她一眼:“先前之事,无需放在心上。” 先前的插曲,眼见那王三郎得了教训,李青溦早就不放在心上了,闻言只是笑。 “本就是小事一桩,他被打成那般,我早就消了气。更何况俗话有云:‘若是无事放心上,自是人间好时节。’因他的事情,扰了自己的好心情,自然说不过。” 陆珵轻笑一声未语,二人进了雅间。 李青溦走到船头。顺着和合窗看出去,便见瞧见蓝灰色的河面乱流明灭,画舫上一盏盏橘色的灯投在河面上,河面上似是盛开了一团又一团的灯火。 不远处是桥上摇曳灯火,再远更是灯排火树,月满星桥。 李青溦好奇四顾,陆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一道:“东北方千门如昼、灯华流瓦地乃是京中最大的勾栏、瓦舍。” “东南方,那座四层木塔,乃是先前你祈福之地崇福寺的琉璃塔。” “那个地方,便是青月坊。”他又指向另一边灯火寂寂之地,“那边,是你家府上所在。” 李青溦又随意点了几处,陆珵神色未见犹豫,一一作答。 李青溦不由支颐看他:“你当真是博闻,若是夜间出门带上你定然不会迷路。” 陆珵道:“看得多罢了。” 李青溦一时未语,她坐在窗前小桌上往外看,笑言:“檐楹挂星斗,枕河响风水。”再抬头看天,只见天上的云灰棉絮似的堆积,不由有几分可惜,“可惜今夜没有什么星子。” 陆珵也望天一眼:“天阴了,想来接下来又有一场雨。” 李青溦眼神微动,笑了一声,回眼看他:“天阴不阴地倒是不打紧,有没有可能是今日天上不需星星。” 陆珵看她:“为何。” “因为星榆。”她轻声笑,“可能是人间已经有最美的星群了。” 陆珵一时无言,待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笑了一声。 他看向李青溦。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恰她也抬起眼来, 二人鬼使神差地对了一眼。 她一双杏眼映着浮光春水,水汪汪地,像是两泓清泉, 陆珵在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低头挨近她。 远处隐约传来凉笛声, 渺渺悠悠。 一阵清风斜吹, 珍珠大的雨点乱窜。一滴恰恰打到她殷红饱满的唇上晃漾一下。 凉雨。 李青溦一下子回过神,才觉察自己脸色潮热。 二人姿势问题,李青溦半坐在窗前小桌上,陆珵站在她一侧。他靠过来, 恰将她半圈在怀中。 李青溦心头又是窘迫, 又是乱乱的。他若是此刻亲她, 他们算是什么关系?他喜欢她吗? 她到底是想问一问, 只是话音还未出口,便听见哐地一声。 陆珵越过她。 探过胳膊将和合窗窗关上了。 见她抬头, 他目光掠一眼。 雨珠的水痕还沾在她殷红的唇上, 瞧着晶亮,吸人精魄似的。 陆珵轻捻手指,垂眸敛目:“刚才落了雨。一时冷一时热最易伤寒。” 李青溦抿住唇应了一声。 她低下头来,她刚才究竟在想些什么?!还好什么也未说出口去,李青溦只觉着自己脸色潮地要滴血。 半晌道:“你说得对。” 陆珵观她神色, 问道:“怎么了。” 李青溦先前未闹笑话,如今更不能说,只能摇头。一时又听得外头冷冷的笛音, 转移话题:“这外头吹得什么?倒是凄凉地紧。” 陆珵听了两耳, 修长的指轻动敲了敲窗棂:“《问情》。” 陆珵一说, 李青溦仔细听倒是听出来了。 此曲上片讲的便是一位男子向心爱的女子陈离情别绪:‘相思一夜情多少, 地角天涯未是长。’遥问女子思念他否? 下片琴音更见哀婉,是此男子久久未得到心上人回应发起的牢骚之言:‘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 他的牢骚发到最后,自然也未得到女子的回应。 陆珵见她思忖,问道:“可曾听过?” 李青溦当然听过。 先前所言只是她随口转话题,未想他答的这样专注认真。李青溦见他认真,眉心轻挑,有心叫他弹给自己听。 当下摇了摇头轻笑:“不若陆郎君来一曲,好教人听听。” 她指了指一边的琴。 陆珵侧身看她,她一双杏眼微微弯着,似泛着波纹,看着很有几分狡黠。 陆珵虽是听过《问情》,但因身份同喜好问题,倒是从未练过。更何况,此曲先前有人吹过,君子不蔽人之美,他自不会奏笛做压曲的事情,闻言只道:“我用琴可好?” 李青溦自无不应。 陆珵又道:“只是此谱我并不熟,恐有不至之处……” 李青溦半开玩笑:“若有不至之处,我自会忍着。陆郎君,请。” 陆珵轻笑。 —— 已是亥时。会武之事告一段落,本就是各商会的各种噱头。楚娘子却忙碌良久。 到底是劳碌命,她歇在雅间中,正往一双细长的白手上涂清露,折扇公子绕过屏风贴过来。 楚娘子哎哟一声,很有几分嫌弃,推他一把:“你做什么呢,怪热的。” “有事同你说。”折扇公子轻笑一声,朝她耳语几句。 楚娘子听得朝天一眼:“才不去,西厅那几子人都坏着呢,我若去了,少不得又要陪着喝酒,扭手扭脚的。指不定要怎么折腾姑奶奶呢。”她回身轻轻戳他胸口,“刘郎啊刘郎,你当真也舍得我?” 楚娘子偏爱萧朗疏举的美男子,只是这刘公子等人具是酒色之徒,这一些些臭男人怎么就能配得上她。 若是相配,当还是今日见得那公子,只是远远一望,当真是叫人…… 楚娘子正痴想着,刘公子笑道:“娘子却是大大的误会了,此次独独是王三郎想见你。” “王三郎?莫不是那个上个画舫还呼哧呼哧的要叫人拢着扶着那人?” 刘公子半打折扇轻声一笑,“你这张嘴啊,叫王三郎听见,岂不跟炮仗似的点了?再说又不是叫他伺候你。” 他又低声在楚娘子耳边说了几句。 楚娘子听完一声冷哼,挑起一双秀眉:“怪道,原是将主意打到了那小娘子头上呢,只是那王三郎是不是不知我楚娘子是何人,岂会同他们狼狈为奸?做出此等害人之事?” “你啊你,那王三郎早就安排好了,这是给你的。”刘公子笑着,从荷包里取出好几颗明珠给她,“人家说了,什么金的银的俗气的很,此乃南国的明珠,一颗值一金呢。” 楚娘子接过来把玩几下,总算展露笑颜:“成吧,说说。” 刘公子将他们合计之事,细细地说给她听。楚娘子听了只是冷哼一声,使劲一戳他脑袋,“就说你们男子是开不了窍的生瓜呢!” “送加了东西的酒进去?不说我与他们也有几过几分不痛快。便是没这些写,我一陌生女子,贸然送吃的喝的进去…刘郎啊刘郎,你可觉着里头之人都是傻子不成?” 刘公子唔了一声,“你说得是有几分道理……”他思忖片刻,嬉皮笑脸地扯楚娘子的袖子,“好姐姐,那你说该怎么着?” “办法可多了去了。”楚娘子哼了一声,弯着唇轻笑,“只是,妾可有个要求。待得里头的人着了道,那男子交给妾如何啊。” 这刘公子如何不知她的意思,到底是有几分气愤,用手点对她几下。 只是他也不想得罪了王三郎,早就答应下的事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刘公子只得满口应下。 楚娘子才笑道:“你可知此画舫每个雅间,每日具燃什么香?” 春宫 第33节 刘公子好歹也做商会,思忖片刻便笑道:“遗芳梦室吧。先前制香时听了你们乐坊的话,在外头裹了一层金箔,搞得香不是香,金不是金的。”他啧啧两声。 “瞧你没见识的样子!乡巴佬一般,殊不知这金箔烧了,另加一味东西。可比你手里头什么留香不留香的好用上数倍呢。”楚娘子捂唇轻笑,“我听说他们二人先前去了二层的东雅间做了瓶花?” 刘公子应了一声。 楚娘子笑道:“这些小娘子,倒是对这些花儿草儿的,格外钟爱了些。”她侧眼瞧了瞧放在一旁陶瓮里的东西。 —— 屋中便有瑶琴。 李青溦琴艺虽有不逮之处,却很有几分生活的仪式感,盥过手,又行过对面的香案前,掀开香炉。 待得她打开,才发现里头已经燃着一香丸,瞧香灰,已燃了很长的时间了。 只是味道清浅又隔着隔香片,李青溦一时也闻不出什么香。她打开一边的香盒,取出一枚香丸来看。 香丸表面还另加了一层金箔,瞧着倒是奢华。李青溦轻掀开金箔嗅,闻着一股蘅芜香的味道。 蘅芜香又叫“遗芳梦室”,此香特点便是沾衣枕,经日不散。倒从未见过气味这么淡的蘅芜香。 当是金箔的原因,裹了香气。 李青溦不知如何,到底是有几分嫌弃这不香的蘅芜香,便将香丸熄了香灰倒了,又从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包里,取出一味苏合香的香丸点上。 她刚收拾完,便听见身后琴音徐徐响起,她一时未动,坐在香案旁的斑竹胡床上。支颐细听。 她先前自然听过《问情》,却未听过弹的这样好的。 前段琴声哀柔,似一汪泉水涌入,纷纷扬扬地漫起细小的雾气。到了后段泉水却又急湍,似后山洪轰轰烈烈,到最后又是寂静无声。 似是一场感情,由深至浅,又至完全消弭。陆珵说自己此谱许有不至,只是谦虚而已。 李青溦倒被琴音中弥漫的真情实感打动。一时似乎也经历了这么一场无疾而终的□□,她心头乱乱的,一时想起他爹爹和娘亲,一时又想起自己,不由想地远了。 陆珵一曲终了,将琴放好擦净。 远远地见她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走过去:“怎么了?” 李青溦抬头斜眼看他,一双黑亮的杏眼横波微微发红。 陆珵见她这样心头一紧,轻轻蹙眉,又问:“怎么了?” 李青溦道:“这曲子好没意思。为何先前二人两情相悦,到了后来此女子却任凭这男子如何发问,都不再回应,是不是这位女子她变了心?” 陆珵沉默片刻,看她一眼:“许有难言之隐。若是两人真的有情,又怎会轻易改变?” “可话本里也常有许多这样的桥段,或许只是人不如新而已。” 陆珵轻笑一声,半弯着身子到她面前,递她一卷手帕:“话本子都是人编的。从未有人足够研习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李青溦未语,绞着帕子,神色还是恹恹的。 陆珵知此事讲不通,又不忍看她红眼,轻声劝她:“罢了,此曲叫你难过,以后都不弹了。” 他这话说得倒是像哄小孩子一般。 李青溦一时眼睛有些酸,好似自打她回了京城,再没有人这样哄过她。 李青溦一时觉着熨帖,一时又有些窘迫。想自己先前所为,确有几分孩气。不由红了脸,找补道:“你这样说,若我又想听,到时要听的是我,不听的也是我,你夹在中间要如何进退两难。” 陆珵摇头:“不会为难。到时我可以同笛子奏给你听。虽不费事,但我的笛音许有碍听觉,不堪入耳,若有不至之处,万望你能忍着。”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他第一次这般说话, 哄人的姿态到底是拙劣了些。她外甥方八岁,她外祖父都不至于此。 到底是有几分羞赧,李青溦一时耳廓泛红。 低头的一瞬间却突然明了, 她为什么喜欢同他待在一起。 她在外人面前从来是八面莹澈, 骄矜有度的。 却只有在他面前, 才能真正的放松下来, 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他从来也不会多问什么。 她正想着这些,外头的门突被叩响,一道黏腻的女声传了过来。 “陆公子、李姑娘还在吗?” 正是楚娘子, 身后她的侍女跟着, 手里头捧着个八寸见长的陶瓮。 那陶罐见着便沉, 那侍女得了刘公子的吩咐, 上来还未曾喘匀一口气,楚娘子便拉着她演起了双簧。 “里头莫不是没有人?只不过也没看见人下画舫呢…” “不若进去瞧瞧?” 她一席话说的倒是大声, 就是说给里头人听得, 她料定里头的人不想叫他们进去。 果真,她话音刚落,门从里头打开。 楚娘子抬起头来,瞧见那陆郎君一截儿白玉光滑的下颌。 他一双凤眼低垂,半阖着:“何事?” 他清隽的五官不辨神色, 楚娘子不自觉有些胆颤。又见他衣衫齐整,宽肩窄腰,一时又心痒难耐, 到底是挤上前来笑道。 “先前妾在楼下有事, 不能趋陪, 多有得罪呢, 此番前来是来谢罪的。” 楚娘子不待他说话抢白:“听说李姑娘先前在东舫时插.花之技,艳惊四座,想是爱花怜花之人,妾这里有一株水培的千瓣玉玲珑。”她沾着厚重胭脂的唇弯起,从身后侍女手里头接过陶瓮,“便送给李姑娘了。” 陆珵未言。 李青溦寻声出来,便瞧见那陶瓮里一朵绿荷紫莲,数层花瓣层层叠叠地半舒半卷,依偎着一株小小的莲蓬。 现如今还未到荷月,这花是催熟的,眼看便要到盛景。 楚娘子见她不错眼地看,笑道:“李姑娘若是喜欢便送给姑娘。”李青溦一时未语,楚娘子又笑道,“姑娘若不喜欢,我便叫人扔了。反正出不了一炷香,这花儿就到盛景,到了盛景的花儿,只会一日老似一日,也就不新鲜了。” 楚娘子出身风月场所,看人的性子自然准,这小娘子瞧着出身富贵,却是个心思良善的主儿,她料想她这样说话,李青溦断然不会拒绝。 果真她犹豫片刻,还是收了下来。 达到了目的,楚娘子自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乱晃,轻笑几声便离开。 她刚走到一旁转廊前。王三郎几个将她拉到暗处,嬉皮笑脸地询问:“如何?” 楚娘子哼笑一声未言,只是斜乜几人。 一旁刘公子嘿笑一声:“楚娘子做事妥帖,必是已经妥了。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那紫莲里的东□□放着的只是一味香香,可若加了咱们画舫先前燃过的金箔能作最烈性的媚毒,只需短短几瞬,就能叫人神志不清…”他呵呵笑了几声,又道,“最重要的是那香可以挥散,任是对香道有多有钻研之人也看不出个什么来。” “好东西,你小子确实是个人物。”王三郎满脸喜气地夸了刘公子几句。脸上的雀跃藏都藏不住,他拾掇了下自己的衣裳,还细细地摸拉了几下自己的头发,抬腿便走。 刚走几步又被楚娘子给拉住。 楚娘子早看出他是个急色鬼,心里暗骂急成这样送死不成?她心里朝天一白眼,面上也不怎么显。 只嗔怪道:“王公子倒是性急,咱们如今可是隔着门看戏,看不见自然要听得见,如今里头一丝动静也无,你若贸然进去里头之人什么事都没有,岂不是又白白地受气。” 她呵呵轻笑…,指轻轻地刮王三郎腰腹。 王三郎正熨帖着,突腹部一痛,方想起自己挨的那毒打,又想起在众人面前丢掉的面子,一时间面目狰狞,“那小白脸。”他哼地一声,“若不是好事在前顾及不上他,我定要好好的磋磨他一顿!” -- 屋中,李青溦将那陶瓮放到矮案上。 “我在并州见过粉色的千瓣玉玲珑,却还未见过紫色的。只是……”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陆珵问道:“怎么?不喜欢?” “这是催开的。”李青溦摇头,“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花到开的时候自然会开,这些人倒是坏得很,竟骗它开花呢。” “可惜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法子。”李青溦一边叹息,不小心轻轻碰了下那花瓣,却不想那花瓣轻抖,骤然盛开,淡紫的花瓣舒展 ,一股甜腻的荷香扑面而来。 李青溦以往从未见过紫色的千窍玉玲珑,有几分好奇:“好怪的味道,这不是荷花吗?如何有一种紫述香的味道?” 陆珵走前,也闻着了紫述香的味道。只是荷花如何会有紫述香的味道?倒是有几分蹊跷。 屋中静静的,李青溦一时未语。 这味道越见浓重。陆珵下腹突腾地生起一股燥意,他脸色一沉,已觉察出积分不对,端起一旁凉茶浇灌上去。 那椰荔的果香渐消弭,却还是有些晚了。 一旁李青溦纤细的腰身轻歪。 陆珵忙扶住她。她抬眼看他,一张脸面若含樱,黑亮杏眼氤氤氲氲地含满了春色。 李青溦只是多站了一会儿,先开始是觉着浑身很热晕乎乎的。未有几息,抬眼看眼前人,陆珵竟有四个之多。她忙摇头想看清些,又险些将自己晃得栽在地上。 陆珵忙揽住她腰,转身将她放到一边的屏榻上。 他见她这样,心里已猜出几分。 他们二人同在一所屋内,挨得又如此之近。她中了媚毒这般严重,他却好许多,想也不单单是紫述香的原因,再想她久待之地,只是那香案前,定是有先前香料相杂糅的原因。 如此歹计,自然是有守株待兔的意思,背后之人,同那楚娘子和王三郎脱不了干系。 陆珵身上燥热,连带着一双向来清润的眼神都几分黑熠,只想将此地为害之人统统拿下惩处。 只是不知这媚毒,对女子身体有没有妨害之处,应还是先找郎中来。 他正要起身,一把柔弱无骨的细手勾到他腰带上。陆珵腰带上悬挂的几枚碧玺珠珊珊一响。 四目相对,她琼珠莹脸,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热,好热啊。我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今日灌了风着了风寒?” 陆珵抿紧唇:“不是。你先在这坐着不要走动,我去叫郎中。” 李青溦说到底说到底只是刚刚及笄,如何经过这样的事?她只觉着是从骨子缝里烧起来的火,叫她又热又痒,一时比一时难受。平日里引以为傲的理智直接被笼成了一把香灰,连话都有些听不清。 她触到他身上冰凉的银丝腰带,牢牢一拽,“我不要郎中,我只想要你。” 他身侧就是梨花木的榻桌,陆珵怕她碰着,冷不丁被她拽倒在塌上。 “热,很热 ” 春宫 第34节 她娇音萦萦,身上灼的吓人,整个人柔弱无骨地贴在他身上,似是芍药花泥做成的。 陆珵脖颈微硌,是她耳上那粒小小的珍珠耳环。 它硌在他脖颈处,却更像一粒石子硌在他心口上,带动他的心脏在小小的心室丁丁作响。 他浑身肌肉紧绷,神色微暗:“你不放开我,只会更热。”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心爱之人在面前可以坐怀不乱。如果能做到,只能是圣人。 陆珵是君子,不是圣人。 但他们之间横亘的东西过多,今日不是时机,他自也不会趁人之危。 他不再看她,骨节分明的大手攥住她手腕,他漆黑的眼下微微发红,神色却仍沉静:“你别乱动,我去外头叫我的人。” 他站起身,往南侧合和窗前走了几步。 身后“哐当”几声,木桌上香橼盘、茶壶摆件碎了一地。 陆珵回过头来,李青溦一双杏眼瞪大了似有慌乱又委委屈屈地瞧着他。摸着便要下榻。 她若自己在此地磕着碰着伤着了如何?陆珵神色紧凝又折回去将她搂在怀里。 他从腰间取下一枚骨哨吹动。 不多时几道黑影从远处小船上飞身上来画舫。具是太子府暗卫。 陆珵正要吩咐他们从太子府调人过来,门外突然传来动静。 他思忖片刻,低声吩咐了其它之事,几个暗卫刚刚离开,门外传来几声脚步,几道声音传了过来。 “先前已经听见声音了,想必如今是药性发了。此刻他们都不清醒,若再去晚一些,肥水可就留了他们自个儿的田了,还等着做什么?”正是那王三郎的声音。 另一道是那楚娘子的声音:“是这样的呢,王公子说得正是。不若你先打头阵瞧瞧里头是什么情景。妾毕竟是个女子,若是事情见成,王公子带着人走了,妾才好进去呢。” 这楚娘子样样都好,就是有几分磨叽,王三郎撇了撇嘴,冷哼一声,推门进去。里头倒是杯盘狼藉,王三郎毫不关心,两只眼睛东望西观,眼瞧见不远处的屏风后似是显出人影。 里头二人都中了媚毒,神志自然不清。许连自己是谁都识不得。即便之前那男子也在,王三郎也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当即往前几步,嘴中念念有词:“卿卿心肝儿快出来呀,相公来了这便疼疼你,你我二人携手入房,向鸳帐之中,成夫妻之礼如何?” 他嬉皮笑脸地绕过屏风。 冷不丁后面窝心一脚,那王三郎重重地撞在门上。 “哎哟…” “咣当”一声,雅间的门嘎吱一声大开,险些散了架。 门外头,楚娘子同刘公子等人面面相觑瞪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王三郎仰面摔在地上, 乃是四脚朝天的架势,带起一地烟土。更可恶的是一次两次被踹的都是同一部位,当下便疼地爬不起来。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 侧眼一看后面跟着一堆狐朋狗友:有瞪大了眼睛看热闹的、见他倒霉偷笑的。他素日里自然是被追捧着的, 如何不气:“你们这些狗头嘴脸的东西, 还不快快将爷给扶起来!” 几个挨得近的商户忙将他给扶起来, 王三郎呸呸地,吐出几口血唾沫来。他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的伤。瞧着那口血,哎哟哎哟了数声, 鬼哭狼嚎。 “我, 我吐血了!我要死了!你们他娘的都在此, 平日里倒是跟着爷招猫逗狗抢白人的, 现怎由着里头那厮欺负我!还不快快叫了人将他捆起,打死扔进河里了事!” 刘公子脸上很有几分犹豫, 他们素日里虽是跟着王三郎横行霸道的, 但到底还是未做过此等草菅人命之事。 王三郎瞧见,一口淤血郁结于心,险些当场气死,狠狠地踹他一脚:“实不行就把他捆了,扭送至吏部大牢前, 叫我爹爹整死他!” 楼下传来脚步声。一把慵懒的女声传了过来:“倒是好热闹。谁要整死谁?” 王三郎抬起眼,见着是一钗环奢华的贵妇,哼笑一声:“你又是何人, 难不成同里头那厮是旧识?也想尝尝连带的滋味?” 刘公子认出乃是东间的落三娘, 一时惊讶, 这落三娘他见过几次, 素日里倒也不言不语的,今日是怎么了? 他也不大清楚着落三娘的底细。 只是知道她这几年做生意算是异军突起,想必背后有人想,他也不知道是谁。 只是无论是谁,各家有各家的佛爷。已经到了这一步上了。若是他让开一步,让他欺负到王三郎头上,岂不是两头都落不到个好?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们带着这么多小厮,怕她一个女人不成? 他咬咬牙,出头道:“这不是落三娘吗?今日怎一副吃多了灯草芯的样子,竟放些轻巧的屁…” 他话音半落,落三娘身后楼梯后突跟出一群膀大腰圆、肌肉鼓鼓的随从,一看便是练家子。 刘公子等人带着的几个小厮,在人家跟前同小鸡仔一般般。 几人不由退后几步。 落三娘将雅间围住。一双眼睛越过众人看向他:“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刘公子:“…” “今日倒有几分凉快,落娘子以为呢?” “是吗?我还有法子,叫你更凉快一些!”落三娘冷笑一声,轻轻摆手,身后几个大汉朝他过去。 刘公子一惊,拽着自己几个小厮挡在前头,“唉,你要做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啊!” 他的几个鸡仔如何拦得住那几个膀大腰圆之人,当场便被推开。 刘公子叫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却依旧是无济于事。 只听“扑通”一声。 那刘公子惨叫一声被扔进了河里,不住地扑腾。几个小厮下饺子似的忙去救人 落三娘未拦着,一双凤眼看向王三郎。 王三郎后退一步,嗓子眼里干咽了一口唾沫。眼见她过来,忙叫道:“唉……不许过来啊,我可是吏部侍郎之子,你们若是招惹了我,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落三娘抱臂,哼笑一声,“哦,吏部侍郎,你老子好歹也是是朝中四品大员,料想不到有你这样的儿子,獐头鼠目不讲,好一副狐假虎威、虎为狐使的样,啧啧。” “你,你!” 还从未有人这样说过他。他今日吃了这么大的亏,如何能忍下。王三郎气的说不出话来,一时又恨自己带的人不够多,一时又心有余悸怕被扔进河中他可不会水! 附耳身边会泅水小厮跳河去府上叫他爹爹亲来。 河面又是“扑通”一声。 “我正要吩咐停船靠岸,未想到王公子如此急不可耐。”落三娘轻笑一声,当下吩咐人停船靠岸,又叫人看住王三郎等人。 画舫不多时已经上岸,王三郎那小厮兀自还在河里头泅着扑腾,王三郎远远地便瞧见,如何不怒其不争,好在到底还是顺利扑腾上了岸。 王家。 吏部侍郎正在家中同小妾饮酒抓迷藏,冷不丁摸着个湿漉漉的手臂,他只当天热写,此乃府上小妾的新花样,嬉皮笑脸地取了脸上的帕子,瞧见一张小厮苦瓜似的长脸。 王大人脸一拉,责骂之话正要出口。 那小厮啪嗒一声跪下道:“老爷,少爷不行了!” “什么!” -- 几位医女早就等在岸边,上了画舫便给李青溦施针。 落三娘进去雅间,便瞧见陆珵站在屏风前,脸色阴沉。 她侧看里头一眼,李青溦红色脸红,昏昏沉沉的躺在榻上。 当下眉心微挑,“放心吧,这几位郎中具是本宫府上的圣手,这李姑娘定然不会有什么大碍。” 陆珵应了一声:“此次多亏了姑姑。” “本宫府上同明湖近,此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况且能亲眼瞧瞧太子殿这般惶然…倒也不虚此行。”落三娘捂帕轻笑,“你想必不知,你小时候便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很长一段时间,本宫都以为你有吊线风的病症,有一次同你母后说了,倒叫她生了本宫好一会子的气。 ” “说说吧,怎么回事?” 陆珵一双眼睛冷如寒潭。将手边的香盒递给她,将先前之事细细说明。 皇城里头,什么样的新鲜手段没有?都是玩过剩下的。 落三娘瞧见那香丸上裹着的金箔,心里有了数:“这些人倒也是人才,惯会用这样那样恶心人的法子,料想着还想着瞒天过海。” 她摇摇头,正将手里头的香盒放在一边,突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 “谁干的?此事是谁干的?” 接着便是数道凌乱的脚步声… 王大人上得画舫,一眼便瞧见自己的倒霉儿鼻青脸肿地站在一边,心头火起。 王三郎眼见自己爹爹来,委屈地直喊爹。 王大人听了王三郎小厮所说,便火烧火燎地过来,顺便还换了银紫朝服,另带了不少衙役给往王三郎押阵。 当朝对朝服有讲究,二品之上衣绯,三品四品衣紫,五品至七品衣绿,八品衣青。他朝服的颜色自然显眼。 楚娘子瞧他朝服,四品大员。 若是卖他个好处……她惯会见风使舵,见王三郎在一旁嘤个没完,委委屈屈地叫爹。心头一个白眼翻去。 又瞅着时机掐头去尾,添油加醋地今日的事情一说。 “此等刁民,竟如此作梗。” 王大人听了当即冷冷一哼,嘱身后衙役,“还不跟本官进去,将那几个犯上之人拿了!” 身后衙役忙称是。 他一身银紫官服,自吸引力不少看热闹之人。画舫上又有这么多脆生生的小娘子,王大人有心出风头,昂首挺胸,方要抬脚。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门中传出。 “王大人倒是好大的官威,怎么是想拿了孤往你的吏部大牢吗?” 听清这话音的一瞬,王大人满面不可置信,半晌才开口询问:“太…太太子殿下?” 雅间的门被推开,一人从里头出来。 春宫 第35节 峨冠博带,身影英挺修长。王大人抬眼,对上一双如寒潭般冰冷的浅色瞳孔。 王大人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双腿战战,险些仰倒。 王三郎忙搀扶住他爹,瞧见他爹爹满面都是冷汗:“什么太子殿下,只是一个小白脸罢了,里头之人是在诓您,您连这也信?” 王三郎呵呵几声,未等笑完。突“啪”地一声,一个重重的巴掌扇到他脸上。 王三郎脸一偏,火辣辣地疼。嘴里一股血腥味,他满面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爹,呸出一口血唾沫。 便看见他爹“啪嗒”跪在地上,高呼:“太子殿下恕罪,下官确不知您在此地。今日休沐,下臣灌多了黄汤,糊涂油蒙了心,又烂了舌头说错了话!多有得罪,望殿下海涵啊。” “以往朝堂之上,可从未听过王大人如此高谈阔论,口齿伶俐。”陆珵垂眼看他,神色冷冷,“王大人当真是做官如鼠,逞官如虎啊,还教了个好儿子。” 这话简直是要了王大人半条命,他正要分辩几句,便听见太子殿下又言。 “令公子当真叫人大开眼界,竟要将孤打死扔入河中了事。” 陆珵冷声,“只是王大人,是不是忘了,此乃天子脚下,天下姓陆。” “你,是要谋反吗?” 王大人眼前一黑,险些死在跟前。忙以头抢地直磕出血来。瞧见一旁罪魁祸首,狠狠道:“逆子!还不快快跪下请罪!” 一旁王三郎与楚娘子等人皆呆呆愣愣,正不知发生了什么。 远处高声喧嚣,玄光闪闪,数百道卫兵从远处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金吾开道冒雨而来。 金吾军掌夜间之事述职巡御写, 其后乃是数百太子府左卫,上画舫后,黑压压地一片。 到了这副田地, 王三郎仍带着几分奢望看向他爹爹, “爹爹, 这些人都是您叫来的吗?” 王大人额角冷汗津津, 只觉得太子殿下做事果真妥帖。又叫了隶属皇城的金吾卫,又叫了东宫东卫。此事恐怕是不能那样容易了了,说不准还会牵连前几日那蔚县县丞之事。他一瞬万念。 只恨自己的傻儿子没有一点眼风,在京中其它地方为王为霸还嫌不够, 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不说话, 王三郎在他的沉默中明了了所有。他满面惶然地退后一步。身后东卫瞧见在他腿弯狠狠一脚。 他一下趴跪到地上, 正好对着陆珵一双软罗靴, 一时间满脸凄然。 见着这一幕。楚娘子一张涂了铅粉的脸愈发白得失真。 事情怎会如此发展?想她楚娘子在京中数年,多得是各种手段, 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俗物自是多了去了。好不容易心悦一人, 如何会是太子殿下! 想起她先前所做之事,想必是已经得罪了太子殿下,也不知会不会累及三族,死无葬身之地? 她一时头晕目眩地厉害,多希望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只是一切都不可能。此刻怎么办?她一念千瞬,眼瞧着那些卫兵正同王侍郎他们掰扯,自然是三十六计, 走为上计。 只是她刚刚转过身, 便被太子府的左卫牢牢按住。 楚娘子如何肯就这样束手就擒?忙高声道。 “太子殿下, 妾此事是有口难言, 是被威逼利诱才做出此等错事,妾只是一介女流苟活姓名卖艺为生,万望太子殿下高抬贵手啊。” 她脸上梨花带雨,身子抖地如同蝉枝秋露,脑门上刻着四个字:我见犹怜。 陆珵却只觉着她过于吵闹,他神色冷冷,只觉着外头也过于沸反盈天,不知会不会搅扰到里头之人。 当下便吩咐东卫将此地涉事之人统统拿下。 此事涉及储君,又有官员牵涉其中,自然可大可小。金吾将军有眼风,同东卫办完事后,删润此事,开了东华门一条门缝,将此事递到了御书房中… -- 画舫上重归宁静。 雅间中,落三娘倚靠着插屏:“已给李姑娘施过针,药也熬着。医女说待会儿用过药,再睡一觉,想必便没什么大碍了。” 陆珵点头,瞧那几个煎药的小医女。 几个医女年纪尚轻,叫他瞧地手直哆嗦,活像有什么大病一般。 “行了,你快别瞧着了。里间李姑娘昏昏沉沉地,正需要人陪护呢,你倒是进去瞧瞧。”落三娘看不下去。 陆珵点头。 落三娘又道:“得,已快子时了,我也乏了,便打道回府了,你若再有什么问郎中便是。” “叨扰姑母了。” 落三娘子轻轻打了个哈欠,带人下了画舫,正要上车,瞧见两道熟悉的身影正同桥上守夜的东卫军争论。 她身边侍女跟着瞧了一眼,倒是眼神明亮:“那不是宝华公主同裴家的六姑娘吗?” 落三娘眯起眼,定睛一看,叫那东卫将二人叫过来:“已快子时了,你们二人不回去,在此地做什么?” 裴江月认出人忙见礼:“长公主万福。” 落三娘摆手:“在外头不必拘理,叫我落三娘便是了。” 陆柃瞧见是她眼神微亮:“姑母,您在此地就太好了。您可曾在画舫上瞧见我皇兄和礼部员外郎府上的大姑娘?先前金吾卫同东卫军都去了画舫抓了一干人,我恐出了事正着急着,谁知东卫拦地倒是紧。” “他们恪守职责本没什么错。”落三娘笑道,“况且,便是你皇兄不叫不相干之人进去的,他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她话说完,见她脸上仍是担忧,宽慰道,“放心吧,你皇兄心眼多着呢,能有什么事情?无非是逮着了几个不嫌油缸深的小老鼠罢了。是真的无事。” 得了肯定答复,陆柃一颗心总算是放进了肚子里,吩咐自己的人去回复李家。 “时候已不早了宫门已关。”落三娘见她忙完先,轻笑一声,“你皇兄今夜未必回东宫,你若没地方去,便去姑母府上住着。” 陆柃一愣,忙摇头,她哪里敢去她那儿住着。 她姑母早年和离,多年没有二嫁。长公主府里头倒是养了一众的面首、外宠。她也并非对她姑姑有何偏见,只是男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她那府邸里素日里很有一副鸡飞狗跳的样。 陆柃如何敢去? 闻言神色一滞,呵呵强笑几声:“多谢姑母好意。只是……”她揽住一旁裴江月的肩,“侄女已答应了江月今夜去裴府做客。” 落三娘一脸可惜,倒也未见强求,分道而去。 裴江月同陆柃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行到一半,裴江月想起今日之事一头雾水,不由问一旁的陆柃。 “今日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青姐姐同太子殿下如何同游?为何你看见他们拉着我便跑,倒比老鼠见了猫跑得还快些?” 陆柃支吾两声。 裴江月见她不说话,轻轻蹙眉,又道:“而且,直到今日青姐姐都不知你身份,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青姐姐待人向来和气,又不是势利之人。你这般做事,是不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陆柃如何不知。可这件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 眼见裴江月恼了,她忙道:“你别生气。待下次见了青姐姐,我定然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裴江月哼了一声,掀开车帘看远处的画舫:“我有什么可恼的,要恼也是青姐姐。若是青姐姐以后因这个恼了,我可不管你。” -- 画舫三层,陆珵进屋。 小医女端药进来,恰瞧见太子殿下坐于榻边墩前,神色很有几分阴沉。 她心中不由一跳,脚步放缓,脸上浮现出几分踌躇的神色。太子殿下嘱咐她上前,已自然而然地从她手上接了药来。 小医女一惊。太子殿下竟像她们一般亲自给人喂药?那小医女垂首低身。心中一时难以置信,一时用眼斜瞥一眼。便瞧见太子殿下将人轻扶倚在他身上,执了勺子喂食。 他动作小心翼翼,神色也极其认真。 一瞬间,小医女觉着她手里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传国玉玺之流的精致玉件儿。 好半晌,陆珵喂过药将空碗递给她,问道:“今夜可有什么注意之事?” 医女听太子殿下的意思,不仅要喂药,甚至还要亲自陪护? 一时大感意外。只是这也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她忙低下头。 “姑娘刚用过药,又施了针,晚上睡不大安稳,最好看护着,别叫姑娘乱动,最好仰躺便是了。” 小医女说过便退下。 陆珵灭掉床头一盏灯,坐到榻旁藤椅上,另点了一盏不怎么亮的书灯,取了一本书随意翻动。 未看两页,一旁的李青溦便要翻身。陆珵抬手轻扶一把。 许她睡姿并不见得好,也可能是不舒服,才安分一会儿又蹭掉了枕。 陆珵起身,半搂着她将她放正在枕上, 他的手抚过她一头顺滑的青丝。 半盏书灯昏昏,他的侧眼看她。 她闭眼躺在墨绿的锦被里,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散了潮红,鸦青的睫在颊上投下两道阴影,衬的一张脸瓷白如月。 一缕乌发轻轻沾在她脸侧。陆珵轻手将那缕发丝归置好,小指却轻轻碰着了她的唇瓣。 她的唇有几分发白,也不似先前那般红润。陆珵一时想起那颗挂在她唇上的雨水,喉结轻动,想碰一碰她的念头自心头又起。 明知此事不合规矩,他却仿佛受了蛊惑般,低下身轻轻碰了下她的唇。 是意料之中的软甜。 四周寂静,画舫早就清了人,外头小雨渐歇,能听见澹澹水声。 突“吱”一声巨响,有腾空之音。 烟火亘星河,千门如昼。 原是子时正到了,外头放了烟火。屋中一时大亮,陆珵正要起身,突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陆珵移开视线:“醒了?怎么样?还难受吗?” 李青溦轻揉眼睛,还有有几分懵。见着陆珵起身,突后知后觉:他方才,好似…… 她耳廓泛红,一时心鼓如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闭上眼睛装作没有醒来,又翻身侧着身。 她刚刚躺好便被陆珵给扶回来;她又侧身,又被扶回来。重复往返,他倒是不厌其烦。可她也不是泥人,捏来摆去谁还没几分脾气呢! 春宫 第36节 李青溦轻轻蹙眉,一时恼怒,一时又心乱如麻。 她抬眼看他,本是罪魁祸首的他脸上却十分从容。 她不由气结:“你做什么呀?” “郎中道你最好仰躺。” 原是如此,可即便这样,倒是同她说一声啊。李青溦一时无奈,不想同他说话。 外头烟火仍放着,二人一时无言。 陆珵捡着昨夜之事说作乱之人被金吾军带走,过几日便有处置。 李青溦此刻根本不想听这些,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她先前中了药也未曾失忆,一时间想起了她轻薄陆珵的事…一时又想起刚才的事情…心里头乱乱的,她已有打算失眠一晚睁眼到天亮,未想未过多久,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翌日一早李青溦醒来,起身才发觉自己身上只着了一件冷蓝色的锦裙,褙子倒是未见,一时微微蹙眉。 四下无人,她行过屏风,便瞧见陆珵站在平案前,正用水沉香斗盆熨她那身绯色褙子。 正是清晨,屋中阳光淡荡洒满了明亮又纤细的光线。 他黑玉似的发染上一层冷蓝,将她衣上每一道褶儿都被熨的平平整整。倒是认真,连她出来也未看见,李青溦的心一时麻麻酥酥,似也被熨过一番,连昨夜之事也不气了。 她坐到妆镜前的绣墩上看他。 陆珵听见动静:“褙子是昨夜画舫侍女换的,有几分皱便熨了。” 他原本是想趁她睡着顺便熨了,谁知她醒来的倒是挺早的。 倒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神情倒是坦荡。 李青溦未在意这个,托腮打量他:“你的衣裳怎不熨呢?” 陆珵回身看她,神色很认真:“我是男子,衣痕凌乱些,未必会有人闲话,而你不同,自然何时都需体面一些。” 李青溦知他说的有道理,一时只是抿唇,心里却仍有几分开心。 未久,有侍女端来热水放在妆台上叫她休整。她稍收拾,听见底下传来叫卖声,推开窗户。 桥底人声沸腾,各种货郎来往络绎不绝,刚才的声便是摆摊卖早点的。 李青溦听了一耳朵,卖的有蒸糕、笼饼、面团子、馄饨,还有粘豆包。 她轻笑一声,回头看陆珵:“你既帮我,今日我请你吃东西如何?” 未等陆珵多言,她朝底下的摊子道:“摊主,要两碗鸡肉香菇的馄饨。” 摊主抬头应了一声,低头嘱咐一旁打下手的中年女子。 未久那中年女子亲自端上来,笑言:“此碗碟儿乃是小店特供,郎君和娘子用过,小本生意。望娘子待会儿走的时候差人送到小的摊上。” 见李青溦应了,那中年女子笑着下楼。 李青溦掀开碗盖热气蒸腾,一时未查倒被喷薄的气烫了一下。 她哎呀了一声,轻轻甩了两下手。 一旁陆珵将帕子沾了凉水给她。见她没事,才又用热水涮了筷子和碟子递给她。 香菇是煸炒后的,带着些嚼劲,鸡肉和里头的蔬菜相间,味道十分鲜美香浓。 李青溦好久未用过街上的馄饨了,也好久未有人同她坐在一起吃馄饨。 许是如此,她食指大动。 待用过,陆珵要送她回去。二人一起下了画舫。 外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陆珵将洗净的碗还了卖馄饨摊前。老板娘笑吟吟地接了过来。又同摊主忙乱。 已是夏日,有几分热。她用袖子给那摊主擦汗。 那摊主直往后躲,笑言:“好好的衣衫,我一头的油星,你倒也不嫌。” 那中年女子笑言:“有什么好嫌的,再好的衣衫也是穿给你看的。若是你觉着脏了,整好再给我买一件新的,行不行?” “你啊你。”那摊主无奈笑了几声。 本是很平常的一幕,李青溦却不知怎的突然出了一下神,她突远远地看了陆珵一眼。 他越过人群正朝她走过来,身姿挺拔不紧不慢,早起的阳光给他俊秀的脸打上一层淡光。 一瞬间,李青溦突有一种异样的念头,她不由自主地弯唇喊他。 “陆星榆。” 他听见了,看向她便要过来。 下一瞬,几人突过去拦了他路,低声同她说了什么。 他神色微凝,半晌听过才又朝她过来,:“待会儿我有事要去处理,不能送你回府上了。” 李青溦有几分没来由的失望,自己也不知失望个什么劲。倒觉着自己有几分矫情,不由摇摇头:“无妨,你去忙吧。” 陆珵思忖片刻,突从腰间摘下一枚骨哨递给她。 “你若是有什么危险,吹响这个。我会来救你。” 李青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若没有什么,只是想你,吹响这个,你会来吗?” 陆珵看她,半晌轻笑着点了点头。 李青溦唇角也弯起来,很郑重地将骨哨收进自己荷包。 “那我知道了。” -- 李家车轿早就在拴马柱前等着了。远远地绮晴见了她家姑娘,笑着将人迎进轿里。 马车一时路过玉湖,一时过了御街。 清霜叽叽喳喳地打听画舫:“夜间的画舫上能瞧见什么呀?” “能看见碧河千顷,火树银花。还有…”李青溦轻轻弯了下唇角,“还有星榆,漫天星子。” 清霜满面羡慕,绮晴倒是蹙眉道:“昨夜不是雨天吗?哪里会有星星?” 几人坐得倒是近,绮晴又闻见她家姑娘身上味道,轻轻蹙眉,“还有姑娘身上这衣服,如何会有一股子水沉香得味道?不是说水沉香老气从不用吗?” 李青溦没有听见,只是红唇轻扬,一时是笑,一时又是满面怅然地摸着自己腕上的香珠。 清霜瘆得慌。几人出了轿里,同卞嬷嬷坐在车前隔板,三人交头接耳:“姑娘这是怎么了?回来就奇奇怪怪的呢,该不会是她日日戴着的那香珠有毒?好好一姑娘,被熏傻了?不能吧?” 绮晴戳她额头,白她一眼:“你才傻了呢!你听听自己说得什么,也不知道说几句好听的。” 清霜撇了唇:“那姑娘是怎么了嘛?” 绮晴一时未语,卞嬷嬷到底是见多识广,轻轻挑眉:“依我看啊,姑娘啊,是动了凡心咯。” 倒也像,绮晴和清霜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陆珵目送李家轿子行远, 才同身边亲卫折回东宫。 亲卫所言是信王陆琼去了吏部大牢,要提那蔚县县丞周营。 景三有几分奇怪:“先前也未见信王如何,今天不知怎的。着急忙慌便去了, 还好那大牢有卫军在, 未得殿下吩咐, 不会叫他们进去, 倒未出什么岔子。” “是为了吏部侍郎昨夜之事。”陆珵轻道,“耳报神倒是灵敏。只是他这样火烧火燎,倒是真坐实了:南郊之事并不非面上那般简单,他们所遮掩的另有其它。” 景三又道:“信王现在仍在吏部里头, 想是见不到人会一直等。” “便叫他等着, 进不去便有走的时候。”陆珵想到这里, 又言, “另将王侍郎和那王三郎单独收押,待信王走了报孤, 将人带去周营所在宗正寺。” “看好他们。” 景三应了一声称是。 -- 快至端午节。 京中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挂艾枝, 悬菖蒲。整个京城一时间都辣辣的。 皇城也如此。大热的天,朝堂之上大小官员都肃然在堂。尤其是户部工部两部官员,具眼观鼻,鼻观心,手心里皆捏着一把汗。 先前南郊职田之事, 庆帝将一切都交给陆珵处理。 今日此事拿到朝堂众议。 陆珵先言:“南郊职田之事,不少属官倚势增租,除了定额租, 还有脚钱, 前不久另有新名目为桑课疲人患苦鱼肉百姓, 此事递给圣上的述职表上具有所言, 不知诸位以为何?” 户部尚书柳文道:“那依太子所言,该如何?” 职田除却工部,同户部自然也息息相关。柳文素日里同信王交好,在职田中捞油水也未见少。听太子殿下说起此事,自是带头问询。 陆珵看他一眼,一双清透的眼睛泛着冰光:“孤主废去职田。” 一句话掷地有声,朝堂一时炸开锅,众人嚷嚷沸沸。 工部尚书林忠从位中出来:“自职田创立至今,确有诸多弊端,老臣也主废除职田。” 柳文瞧了瞧首位左丞刘大人,刘大人乃是信王外祖,素日里正与他们交好,而此刻刘大人垂眸正立,握着芴板。颇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样,他微微蹙眉,以目示意一旁交好之人。 他们不敢同太子殿下大声争辩,如何不敢同鹤发苍颜的林忠分辩。 御史大夫陈影站出道:“职田制允许下户佃租,还可免除徭税,从此等上看利处颇多,臣以为不可废除。” 观文殿大学士也出来道:“臣也觉着职田不可废,毕竟是祖宗之法,诚有弊端,实应补缉,不可尽废啊。” 林忠哼地一声,“陈大人说这话,倒是脸大如盆,前不久吾等去南郊校验职田,便是从陈大人那里所知,陈大人名下庄头遇灾不减租课、不按收成分红。此,怎么说?” 陈影脸色一白,未待抢白,林忠又言:“还有李学士,话说得好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可知自家庄僚大多占民田取租,所图已超过配额,已到贪赃之境地!” 难为他苍颜老朽的,看着行将就木的样儿!记性倒是真的好! 春宫 第37节 二人脸色具是刷白,齐齐跪地:“岂有此事?定然是林大人血口喷人!” “即便真有此事,那也是臣家中刁奴欺天瞒地所为,陛下明察,臣等不知此事啊!” “……” 一时间另有多人出来反对废职田之说。 庆帝居于上座,神色阴沉,一时被他们吵得头都大了几分,一时又觉着朝堂众臣一面倒。 是他任命太子处理南郊职田之事,如今太子给了主张,这些朝臣却一点不顾及天家面子。 他沉眉瞰看朝堂,视线在刘左丞身上停下。 “刘爱卿有何高见?” 刘左丞手执芴板,气定神闲地上前一步,笑道:“官为君设,此事自是太子殿下一力所主,臣,未有什么高见。” 今上多宠,嫡庶并行。众人皆以为乾坤未定,自有明争暗斗。 刘左丞乃信王外祖父,在信王留京之事上出力颇多,素日里自是站在信王的山头上,此话却是为太子殿下所言。听了他这话,平日里与他交好之人具面面相觑,连柳文都怔忡片刻。 刘左丞笑盈盈地看陆珵一眼。 陆珵神色未变,仍是一脸淡漠。 朝堂之上形势诡谲。刘左丞与他交锋多年,自然知道他明里言废职田,实际另有所谋。去觑见圣上神色,知圣上心中有了主意。 倒也不公然唱反调,只给陆珵埋下一颗软钉子。 他话中自然也有乾坤,明面上是同意他废除职田,实际话音落在“官为君设”四个字上。 朝堂之上皆为官,可君是何人?究竟是上座的庆帝,还是朝堂之上的储君? 他此话明面上是同意陆珵所言,暗地里自然是挑拨的意思。 庆帝多疑,治国之术未见多高深。君道却可见一斑。 庆帝听了这个脸色微沉。 半晌道:“都说得有理,职田制本就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诚有弊端,实应补缉,不可尽废;既职田之事多有,不若重置职田,重定税务便是了。” 他将此事定下又看向陆珵,思忖片刻,“此事很是交给太子办,户部工部二部需全力配合。” 此事已定,众人高呼圣上英明。 -- 散朝之后,众人步下趋步台。 陆珵同林忠、王进等工部人行于一处。正要去班房。 王进叹息一声:“刚刚却是大好的形式,何不乘胜追击?直接查办此等侵占职田、鱼肉百姓的国蠹,许废除职田之事也能成。” 陆珵轻摇头。林忠也抚着须笑。 王进茫然:“怎么?有什么可笑之处?” “笑你小子是初入芦苇,不知深浅。官场之事岂有那般容易?即便是查到最后,真查出些什么来,那些上头的无非是推给底下庄头甲头等无关紧要之人身上罢了。还是需徐徐图之啊。”林忠笑叹,声音中多少有几分无奈,“且职田存在多年,诸多问题极重不反,又牵涉甚远。即便我们再有理,也就是白费唾沫必不能成。” 王进啊了声,“那为何还在朝堂之上如此分辩……” “因咱们本来的目的便是重分职田,再定赋税。只是此事需同户部那群老油条们商议,他们惯不喜欢配合还爱甩脸子。但若同殿下用此法,圣上为着天家颜面,自会开方便之门,有了圣上发话,此事便轻易多了。” 王进啊了一声,脸上都是惊讶。半晌才叹道:“原是如此。” 几人行出宫门,陆珵看向林忠,面色隐有担忧:“先前孤同您所说,只是叫林大人附和几声。其后诸多恶语,自有孤来说。林大人那般,到底是得罪了多人。” 林忠叹了口气:“得罪何妨,自当有良史书之!况且臣已经这样老了,用不了几年便要离任回乡了。子孙都不成器,也算死了科举致仕的路,便是得罪他们又有什么的。” “倒是殿下。” 第43章 “此次重定职田、赋税, 程序繁琐复杂,需得一项一项的来。待完全了了,想必得几月的时间, 万事开头自然难些, 即便是有殿下说话, 未见得有多么轻易。 殿下心存百姓, 身正率下,将来必能安天下。只是殿下宽睿仁慈,御下当不易啊。朝中多豺狼虎豹。” 他只顾着说话,未主意看脚下, 脚步一个踉跄, 一旁人已牢牢地扶着他。 “孤知江山社稷之事, 未有一件易事。孤当全力而为, 不负林大人一片赤心。” 他话音低沉悦耳。林忠看过去,他行于他一侧, 神色清冷面容俊秀, 身影没有一丝晃动。 林忠一下觉着自己想多。太子乃博雅君子,温润如玉。可未必所有的玉都是脆的,有些玉如石一般,凛凛却又坚韧。 -- 端午节乃休宁之日。 陆珵不用去班房,在东宫看案牍批折子。 午时刚过, 宁建殿小黄衣垂手进来:“太子殿下。” 陆珵抬眼看他。 小黄衣将手里头的如意六角食盒捧前给他。 “殿下忙碌,今日乃是端午,此食盒里头的皇后娘娘亲自做的小食。特吩咐奴婢送过来。” 陆珵轻轻一声。 小黄衣将食盒放到矮几上摆盘, 里头除却一碟子粽子, 又有几碟子糕点, 具是他少时爱吃的。 那小黄衣又道:“皇后娘娘还言:今晚戌时后宫苑内有端午家宴。到时公主郡主们等人都去。皇后娘娘特意差奴婢问问太子殿下去不去?” 陆珵自加冠后入主东宫, 已有两年未去过端午的家宴。 实际上休宁节的各种家宴他也是极少地去,除却事忙,只是觉着麻烦。 说是家宴,可皇宫深苑中哪里有什么家,熙熙攘攘具是权势之徒,面上看着其乐融融有说有笑,实际上暗潮诡谲。很多人久困樊笼,天地只有方寸,争夺了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肚子的鬼胎。 这般坐在一起,听到的自然只是一耳朵的废话,浪费时间罢了。 陆珵正要拒绝,低头看见装桌上的糕点,思忖片刻还是应了下来。 -- 夜间的皇城,灯火荧煌,金窗玉槛、火树琪花。陆珵被随侍太监步入内院,远远地被叫住。 “四弟!” 一人坐在步辇上,着赤色冠袍,玉带束腰,正是信王。他身后另拥着几个青衣环佩之人,乃是他他府内文学馆的学士。 陆珵的视线在他所乘之辇上落下浅浅一眼,移开视线。 当朝年老重臣无力趋步可乘御赐步辇上朝,信王这步辇也是御赐的恩宠。 信王有心显摆才叫住陆珵。岂料他同往常一般面无表情,心中不禁大骂他装模做样,眼神一转,轻笑两声。 “前不久愚兄去吏部找人,未想那群没有眼风的人怠慢,竟让本殿在外头等着,倒叫本殿中了暑,本将养着,此次家宴也来不了了。可父皇恩宠啊,特意赐了步辇给我,还叫愚兄带上文学馆的学士同宴写,父有赐子不敢辞,此乃礼法,诚所宜当,本殿也没有办法呀。” 他面虽有叹惋,陆珵如何看不透他,笑言:“皇兄说得极是,只是遇孤于路自当降乘。皇兄忠义又知礼法,未想忘了此事。。” 他话音带着笑意,却与内侍巍然不动站在路前。 抬辇之人自怕失职责罚,不敢越过太子,赶忙落轿。 辇驾停在路正中,信王平白矮了一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见后头不知是谁过来,又不好挡着路,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见礼。 只是到底还是有几分气不过,他挥退抬辇之人。扯着唇角继续。 “听说前几日四弟在朝堂之上与众大臣意见相左……:此般可不是什么好事。储君之礼,自应该广纳直言,博采嘉谋,四弟所做实难免叫人寒心……” 他兀自说个没完,陆珵似没有听见他的挑衅之言。信王脸色更沉。 每次同他这皇弟说话,他仿若是春风刮驴耳、给石狮子灌米汤、乱拳打在棉花上!他明里暗里地同他争了这么多年,至今不知道什么才能叫他那张脸皲裂! “哟,这不是信王侄儿吗?如何在路上同太子殿下论起储君之道来。唔…需不需姑母为你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叫你早日回自己封地一逞为王的威风?” 信王回身。便见说话之人着一身天水碧蜀锦百花裙,外一件丝绸罩衣,钗环奢华艳丽。正是他的姑母陆云落。 信王一时蹙眉。 他这姑母素日里纵情歌酒,倒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素日里除了寻欢作乐也未有别的事情,这却是她头一次出来为陆珵说话,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 但到底是他姑母,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暗暗记下二人一笔。 三人由内侍带入夜宴所在流云殿。 屋中,早坐了各殿妃嫔和未及年岁的皇子公主,张皇后坐在上座左侧,右侧自然是刘贵妃。 众人依次坐好。席上轻歌曼舞。 未久庆帝才姗姗来迟。 他今日未着龙衮,反倒是青鹤道袍,芙蓉玄冠。远远地便瞧见他眼珠灰白,脸色也有几分青白。 庆帝已不年轻。早年倒也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地做过皇帝。如今年事渐高,身子每况愈下,无论是政事还是其它,都渐感力不从心,才将一些事分理给太子。做皇帝的尽头便是修仙问药,庆帝不能免俗。早几年就自封居士奉岐黄之术以求长生。 众人皆起身行礼,他摆手塌腰坐下,打了个哈欠,宣开席。 张皇后还未说话,一旁刘贵妃笑着逢迎:“先前陛下过来那几步,当有白鹤青云萦绕,嫔妾一瞬竟有闻鹤声,当是陛下所修有所成。” 庆帝笑吟吟地看她一眼,“朕先前过来确觉着身轻似鹤你所见非虚。” 众人皆恭维一番。 庆帝瞧见信王同身后学士,笑道:“信王也来了,此便是你府上文学馆的学士?” 信王应了一声,笑道:“还未向父皇道喜,《括地志》已成,共五百五十五卷,正文五百五十卷,序略五卷。排三百五十八州,分述各县沿革、地望、得名、山川、池城、古迹等,待辑校完便可入藏书阁。(1)” “喜事。此书编撰已有五年,实属不易。这些学士具有赏,旁的什么金银丝器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提。” 庆帝笑言:“信王这些年颇有长进啊,另朕许你同众卿上朝之典,你啊。年岁渐大也该通些政事了。” 此话一出,殿中静可闻针,众人面面相觑。厅堂上一时寂静无声,无人敢深思此话的意思。 未久,年仅九岁的七皇子手中的磨喝乐掉在地上,“啪嗒”一声,众人才回过神来。 刘贵妃同信王喜不自胜,跪地谢恩。 张皇后蹙眉:“信王封地多年,未去封地本就于礼不合,圣上又予这样的恩典,恐……” 春宫 第38节 庆帝脸上几分不耐烦,打断张皇后,“皇后所言朕知道,无非是不符合礼数罢了,但人生寿夭难期,若太子有不幸,自要有其它打算。” 言为心声。 庆帝若无心废立,如何能说出太子夭折的话来。虽此宴是家宴,也足够触目惊心。 但又有那个做母亲的愿意听此等言语,庆帝是皇帝,难不成就不是父亲不成?张皇后脸色沉沉双手颤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神情。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按在冰冷的手背上。张皇后回头,对上陆珵一双淡然的眼睛,他微微摇头,脸上神色清冷平和。 叉手行礼。 “自周以来,皆子孙相继,不立兄弟,所以绝祸乱,此乃源本,父皇当所知。” 陆琼在一侧喊神色郁郁:“父皇!儿臣如何就会祸乱源本,四弟此话诛心!” 庆帝抿了下唇,将视线投向陆珵,哼笑一声:“说起这个,信王妃贤明端重,孕育皇嗣。信王府弄璋弄瓦,门庭热闹。倒是东宫冷落啊,你是国之储君,照常理乃是代朕千秋万代之人,迎娶太子妃确也该提上日程。”他话说到这里又看向张皇后,“星榆不上心,你这做皇后的也该上些心,别到时候真有什么…” 他话似完未完。 张皇后如何听不出他的意思,知事已定局。手一紧,按住心头翻腾情绪,敛目沉眉道:“是臣妾的错。” 一旁长公主陆云落突一声轻笑。“什么错不错的,太子殿下已加冠,自然自用不得多久便是好事将近。何必因这一点小事在宴会上说这说那,又不是在御史面前,本就是家宴,何须分辩这些,陛下,您说是不是?” 庆帝脸上神色缓和几分:“阿姊说得是,行了。今日家宴,别的闲话以后再说。” 众人称是。 既是家宴,庆帝赐酒自无不饮的,信王志得意满自多饮几杯。到散席之时又得了恩典歇在宫中,高兴的连路如何走都分辨不清。 散席之后陆珵出宫,景三见他身有酒气,神色倒是淡淡的。 问道:“殿下,回东宫吗?” 陆珵一时未语,半晌摇头望天。 有晚风吹来,风带着沉沉的艾草味道,这种热辣呛人的味道都比宫中的燃的贵重香料要强上许多。 天幕灰蓝,残云旁落着几片铅灰色的云。 他唇角轻勾,突轻轻笑了一声。 “今夜星子不错。” 景三抬眼望,先揉了揉眼睛,又满脸莫名其妙地看陆珵。 问题是,今夜没有星星啊。 他正思忖这些,听见陆珵道:“去宗正寺。” -- 宗正寺牢房底层。 周营靠着茅草垫,望着房顶一扇小小的窗,眼睛佝偻,迎风流泪。 他原在吏部牢房中,有那王大人照拂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凑合。后来不知如何便转到了宗正寺中。他在此地待了短短半月,他就已瘦了一大圈,算得上是形销骨立了。 若不是得了大人口令,他未必能撑得下去。 狱卒开了牢房门,端进一个干馒头一碗粥饭,周营挪动到门前。 外头正有人押解了新人进来,他瞧着那人几分眼熟,定睛一看,见那人秃头圆肚,肠肥脑满,不是那吏部的王大人又能是何人? 他大吃一惊,手里头端着得粥碗“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一旁两个狱卒满脸不满,差人打扫干净,兀自站在一边唠嗑。 “这新来的人犯倒是人五人六的,犯了什么罪进来的?” “可不嘛,吏部的侍郎,多大的乌纱帽啊,听说是犯了谋逆罪。” 一个狱卒啊了一声:“谋逆?!这么大的罪名,怎未听见风声?” 另一人摇摇头:“具体的我倒是也未知,只是依稀听见同通州什么的有关。” 另一人不关心通州何事,只是顺着他的话头接下去,“谋逆罪,啧啧,那不是要凌迟处死?” 周营从听见谋逆罪开始便手冒冷汗,又听见通州二字,脚底都开始冒汗,耳听着二人历数谋反的十大酷刑。他彷佛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半晌他啪嗒一声跪地,大声喊道:“我要见太子殿下!罪臣……不,小人有事奏报啊。” …… --- 伯府南苑,明月半墙。 廊厅上悬着用艾草和百草缚成的天师像。屋里头的小丫鬟们正剪着红纱绢布做成纂符裹着钗头,又有剪艾叶的。 卞嬷嬷端着菖蒲酒和江米小枣粽进了外厅,啧啧两声。 “若是在并州此刻正开家宴着呢,酥山圆子蜜沙冰、樱桃桑葚玫瑰饼,老太太还要问问姑娘这两天家里唱什么戏瞧呢。 伯府被小周氏把持住倒无趣。家主一大早地就跟人去北海看赛龙舟去了,那小周氏也是,好好的端午节,又是叫人买香料又是买布料的进去出来,使唤地北苑的人呛呛的,又不知道憋着什么呢。” 李青溦轻声笑。 能憋着什么呢?许是憋着怎么救那周营才是。只不过她再上蹿下跳也只能白动弹,她那点银子、那点手段能做什么呢? 李青溦可听说那吏部侍郎也进了大狱,小周氏将宝押在他身上,自然焦头烂额。 “有得她忙呢,看不见才好,谁有空见她天天穷嘴恶舌头的呢,烦人得紧。” 卞嬷嬷轻笑,绕过屏风将手里头的菖蒲酒放在矮几上。 “姑娘快尝尝,这是赵嬷嬷上月做的菖蒲木瓜酒,酿出来在井里头湃了三天,鲜着呢。”她倒了几杯,先递给李青溦,又分给周围几个侍女。 “鲜石菖蒲、鲜木瓜、九月菊、桑寄生。”李青溦浅咂了一口,又笑道,“还有烧酒,真是够辣的。” “可不是呢,端午的酒酿出来都要辣的。也有回甘,能越喝越甜呢。” 卞嬷嬷笑了一声,瞧她面前摆着香席和戥子,一旁的泥炉正灰火慢烧。细细一闻,倒是闻着一股沉沉的梅香。此季节自然没有梅花,这是用榅桲果子作容器与檀香、沉香、金颜香一起蒸制的香。 卞婆子一时大奇:“哟,姑娘竟把去年的榅桲果儿拿出来做香了,去年统共就留了几个,给谁制呢,这就用了?” “您猜?”李青溦在一旁捧着杯子喝酒,闻言笑道:“嬷嬷有打量的功夫,快帮着选选香袋打什么络子好呢,纠结了半天了呢。” 她放下酒杯。一手拿起个五彩玻璃珠子串成的香袋儿,一手拿起几株五彩的绳儿在她面前比划一下:“选什么好?” 卞婆子看她一眼,面有揶揄,缓缓开腔:“自然是桃红配大红了,鲜亮娇嫩,谁瞧了不喜欢呢?” 李青溦唇角微抿:“什么桃啊粉的,俗气的很吧。” “那就葱绿配大红的。” 李青溦塞给她一把折扇:“……我算看出来,您快到一边凉快会儿。” 绮晴瞧着炉子,听见眯着眼睛直笑:“姑娘要求得倒是宽泛,不若说说这香袋送谁?或是送给哪位夫人,或是送给哪位郎君的,说的出来才好为姑娘参照参照呢。” 李青溦红唇微张,话未出口。 卞婆子笑地仰靠:“若是送给郎君还是快快收手的好。谁家的好儿郎,腰间悬挂琉璃珠做的香袋,叫人看见了,不定以为是哪儿来的浪荡子,去了正经场合不叫打出来才怪呢!” 李青溦举起来瞧:“哪里就那样不好了,这不是很别致吗?” 几个丫鬟婆子嘻嘻哈哈笑开:“姑娘露了馅儿了,果真是送给郎君的。” 李青溦耳廓泛红,倒是回过神来,半晌笑道:“就不能是我自己戴着玩的?” “带着玩便不会用那榅桲香了。” 几人在一旁笑话她,方闹了好一会儿,卞婆子才笑言:“郎君成日里的衣衫,不是玉白色就是浅青的。大红的过于艳,黑的又暗,桃红未免轻佻。”她从几根线里头挑出石青色的,“还是这个颜色最佳。” 李青溦眼见众人似都晓得了,也懒得遮遮掩掩,仰靠在胡椅上,理出来线打着。 方动了几下,她突然停下咳了一声,推卞嬷嬷一把:“嬷嬷你去把赵嬷嬷叫来。” 卞婆子一愣,一时又笑话她:“还说挑颜色呢,姑娘原是不会打络子呢。只是让赵嬷嬷打了,算赵嬷嬷的心意,还是姑娘的呢…” “我会打,什么一炷香、方胜、攒心梅花、柳叶的…我就是想打个特殊的花样呢,想叫嬷嬷教教我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李青溦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耳廓泛红,轻咳一声。 “只是,赵嬷嬷年岁大了, 我的事情她若知道了少不得多想, 不若就先不告诉她好了。” “听姑娘的。”卞嬷嬷叫了赵嬷嬷进来。 赵嬷嬷问了她络子的样式, 又瞧着那颜色。一面嫌弃颜色太沉小姑娘戴着不够鲜亮, 一边教她。 夜色渐沉,已至亥时。 丫鬟嬷子们用了果子,又分了菖蒲酒,具困乏神倦, 几个小丫鬟就势睡在外厅的榻子上睡着。 李青溦打错了一节络子, 正拆开重做。侧头看见赵嬷嬷也正倚着靠背打盹儿, 便吩咐了卞嬷嬷将人带去侧厅一齐歇着, 又叫小丫鬟们回屋睡。 卞嬷嬷瞧见她手里头还编那络子:“姑娘也早些歇了吧,不必熬这一时半刻的, 天色已经不早了, 有的是机会呢。” 李青溦应了一声,却并不怎么困 她们走后又饮了一杯凉酒,方又打了一个多时辰,细瞧着很满意才撂下了。 坐得久了腰酸背痛的,她起身活泛几下。突瞧见黑漆花架上摆放的玉山清泉。 养的挺好的, 叶子倒是繁茂,只是到了落花的时候了,花盆里密密地铺了一层的碎雪。未想, 直等到花都落完了也没还回去呢, 也不知有没有时间再送回去。 她将手里头的琉璃香包放进荷包里, 突摸着腰间荷包里一枚骨哨, 一时微微怔忡了一下,透过半卷的竹篾帘子往外一眼。 外头亭阶寂寂,风动影移,灯窗外头传出“吱吱”的声音,似又虫鸣的声音。 李青溦思忖片刻,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待走过回廊,便看见小翠在廊道后的树影中来回地飞,倒是搅弄地外头树影斑驳着,也不知在做什么。 李青溦叫它一声,它落到她肩膀上。 她心里装着事情,倒是无暇多顾它。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吩咐它:“我要出去一趟,你最好别闹出太大的动静,不若等我回来叫你天天睡笼子!” 小翠探头探脑,吱了一声,远远地又飞进林子中了。 已至子时。 春宫 第39节 外头竹梆子敲过,李青溦行出院中,开了南侧一荒芜的小门,倚着门槛打量一眼。外头虽无宵禁,到这个时辰到底是黑沉沉的。 她拿出那枚骨哨吹响几声,坐在门槛半晌,外头没什么动静,正有些失望,突听见几声沉稳的脚步声。一道着月白团花直裰的身影从小巷尽头行了过来。 李青溦抬起头,撞进他浅色的瞳中,轻轻勾起了唇角。 陆珵远远地便看见她。 夜色浓浓,有冷风吹过。 她如云绿鬓绾成如意髻,露出一张光洁莹润的小脸,身上着一件浅蓝色的长裙,裙裾上用银线和珍珠勾着几株玉兰。 她脸色几分樱粉,支颐折腰坐在台阶上。正是浓重夜色里漫过来的一汪淡月。 她是专等着他的。 似少有人等着他,陆珵倒是有几分怔忡,方走到她跟前。 李青溦见他之前有许多话要说,见了他一时之间倒是全都忘了,只是弯着唇角笑。半晌她才回过神,鸦黑卷翘的睫轻轻一眨。 “我本来只是试一试,未想到你真的能来,倒是做梦似的。” 陆珵回她:“我在宗正寺,离这里并不远。” 他话说完,又一阵冷风过来。 立夏本就阴晴不定,今日又是阴天,倒是刷刷地落下一片雨来。她忙站起身拉他到屋檐下躲雨。 二人挨得近了,陆珵鼻端一丝若有若无的梅花香,又闻着一股甜甜的酒气,知她今晚缘何傻笑了,轻言道:“你饮酒了。” 李青溦眯眼笑:“一点点吧。” 他一身银纹直裰上落了雨珠子,湿了一片。李青溦掏出帕子轻沾掉水滴,突鼻尖翕动,笑言:“你不也饮了吗?” 陆珵应了一声:“家宴,礼节难却,但也只一点点。” 李青溦一时又笑起来。 笑了好几声自己倒是觉出几丝傻气,又抿住唇了。 二人立在檐下,外头雨幕如帘。 李青溦道:“这几日雨是有些多。” “伏夏闷热,雾气又多,片云可致雨。” “待会儿便会停。”他抬眼打量天上淡了一层的雾气,”他伸出一把骨节分明的手接屋檐上的雨滴,“明日当是个晴天。” 李青溦好奇道:“为何。” 陆珵道:“急雨易晴,慢雨不开。一场雨下来雾气也散了很多。” 细雨蒙蒙风动影珊。 二人一时未语,静听雨幕由重便浅。 陆珵低眉看她,她微微低垂着头看远方,脖颈里抻出的半截脖子,润生生的花梗一般,了。很有几分鲜活的样子。 陆珵问道:“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有东西要…”李青溦轻捏捏腰间香包,正要拿出来,突动作一滞,拍了下自己额头。她倒想起来了,她是拿了香包,可那香丸可还是在屋里头香案炉子上呢。 她脸上似又恼怒,陆珵问道:“怎么了?” “本是想送你东西来着,只是忘记带了。”她看了看外头的雨幕,突轻笑一声,“不若你去我院子里拿如何?” 今日的菖蒲酒虽说甜甜的,但到底是酒。她有几分醉意,说话倒是直接了许多。 若是平日里她有这种想法,却也不好就这般说出来。 陆珵果怔了一下,她突然拽着他的手,推开角门带他进了院中。 陆珵的手,被她牢牢地拽着。 他从小到大二十余年,规矩知礼,从未被女子牵过手是一说,也从未做过私闯民宅的事。一时停下脚步看向李青溦,劝诫的话还未出口。一把凉凉的指曲在他唇前,轻轻地“嘘”了一声。 李青溦轻轻摇头,绿鬓上一枚小小的红绡纱符篆轻轻一动。 “嘘,不要说话。”她指了指北面,“那边是我继母的院子,她素日里最喜给我玻璃小鞋穿呢,你是要吵醒她们院中的人,叫金吾军过来抓你我吗?” 金吾军只会抓夜间作乱之人,如何会抓他们? 陆珵唇开阖正要说话,一时碰着了她手指,倒是抿唇未语。 李青溦见他不再反驳,脸上很有几分满意,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轻轻一弯,拉着他南苑立走。 这角门本就荒废,野草野花丛生。 她带着陆珵走过来几步是披着细雨的,自然是踩了一角的泥泞。 今日的菖蒲酒虽是甜甜的,但到底让她有几分醉意。若是平日里遇见水洼,照她的性子早就远远地绕着了。 直到了一间三进的院子,才停下。 她回头看他,细喘微微,又轻轻地“嘘”了一声。 院门掩着,她轻轻推开门,守门的婆子正在门厅前的小屋里趴着打盹儿,倒是鼾声如雷。 李青溦带他行过游廊。 陆珵抬眼四顾,见院子里门厅雅洁、文雅精致,游廊两侧空地又种了许多花草植物,正是夏日,倒是繁茂蓊郁。 方过了后院,突传来吱吱鸟声,小翠从远处飞过来,重重地撞到陆珵肩膀上。 “每次见着你,这小翠倒是热情的很,不知道的,倒是以为是你的鸟呢!”李青溦笑言,才又看见小翠叼着一枯枝,一时想起它先前在林子里鬼鬼祟祟的。 原就是为了这枯枝啊。 她一时好奇道,“它这是做甚么?” 陆珵细瞧一眼,顿了一下,似想了片刻:“它今年已足三岁。” “三岁如何?” 李青溦不懂这个,面上倒有几分茫然,小翠又飞远停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上。 李青溦看过去,才看见那梧桐树上,原是已经落了另一只小隼。 它嘴里叼着一片绿莹莹的叶子,两只鸟倒是卿卿我我地,挨地很近。 陆珵道:“三岁隼类便成了年。此后每年四月到六月,是隼的繁殖季节。鸟儿中也会相看。雄鸟会从千万片叶子中挑选一片最漂亮的叶子,送给心怡的雌鸟。” “如果雌鸟愿意接受,便会叼着枯枝相送,一起戏玩。隼类都是忠鸟,同大多数人一般,一旦选择了伴侣,它们会一生一世在一起,只它们两个,直至彼此都死亡。”他回音低沉悦耳,一如往常,只是叙述事情,并未说什么意见。 李青溦心头突有几分说不出的思绪。正要说什么,只恨自己喝了酒未抓住。她想了半天未想出自己想说什么,倒是也懒得多想了,方打起珠帘,带他进了正房。 正厅此刻无人。众丫鬟和婆子们都去东房睡着了。她先前出去的时候,吹灭了灯。廊下灯光寂寂,她取来一盏书灯,只是摸索了半天也未找着火折子,侧边已伸过一只修长的手笼着了火。 李青溦笑着道了一声谢,取下炉子里的榅桲膏,刮出来,细细地做成裹上一层金箔。 那炉中还有几分温度,李青溦一双细长的白手微微发红,她手上也没停。 她正做着,识海中突灵光一闪,突抓到了自己先前未抓到的头绪,手上动作一顿,微微蹙眉。 不对,她现在这样的行径,同小翠又有什么分别?小翠还能得到一枝枯树枝子呢,她能有什么呢? 她一时几分郁闷:“不对!此事大有不对劲之处!” 陆珵见她动作停下。问道:“如何?是不是烫着了。” 李青溦摇摇头,正要说话突外头突有几分沉沉的脚步声。 赵嬷嬷上了年纪,夜间总要起夜。起来的时候瞧着正屋的灯着着,一时担心李青溦有什么事情,披了衣服,又执了灯就进来了。 进得门来,正厅倒是没人,只是香案上的东西有几分七零八落的。她摇摇头,只当是小丫鬟们不当心,轻手轻脚地收拾完,又熄了那盏书灯。又想了想,提步进了李青溦屋中。 屋里头一地淡月,有风吹过来,将床上的纱帷吹得飘飞。 赵嬷嬷喃喃几声,“这样大的风,怎不关着窗呢?第二日醒来若是着了风,想必是要头疼。年纪轻轻地倒是一点都不注意。” 她将明瓦窗关上,又拉了一层窗帘,正要出去,又往床前行了几步。 帷幕迤逦,她掀开帘子。 架子床上,李青溦黑玉似的发散着,一张小脸半遮在被中,泛着几分淡薄的红晕,似是香梦正酣。 赵嬷嬷又合了帘子弄平整,方一脚轻一脚重地出去。 直等到屋中再无一点声音,李青溦猛然将被子掀开。 刚才一时情急,李青溦知赵嬷嬷的性子要查看,她屋中又没什么隐蔽的地方,便扯着他藏在被中。 二人盖着一张薄锦被,很有几分紧巴巴的。也好在天色昏暗,赵嬷嬷眼神不成并未看见什么。 李青溦一时松懈下来,这才觉出二人贴地极近。 她脸面蓦地红了,他的长腿正贴住她的,这才觉出他的腿又热又硬,硌地她好不舒服。 “你快些出来。” 她轻轻推陆珵一把,陆珵直撑起胳膊,看她,神色很有几分欲言又止。 帘子拉着。屋中只有一层月色。他一双澄澈如冷湖在夜里犹如一线远灯,静又远地盯着她。 李青溦本就又几分晕乎,实在很难在他的视线里不昏昏沉沉。 半晌她轻轻撇开脸:“你起开啊。” 陆珵轻轻动了一下,李青溦也被拖动一下。 方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陆珵不动了,撑胳膊在她枕上,无奈道:“刚才便想说了,好似什么东西挂住了,你瞧瞧。”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因二人离得近,似是一小簇烟花炸在她耳边。 李青溦脸色灼地吓人,这才应了一声。 视线往下,便瞧见他腰带几分松垮,一双长腿紧崩着,二人的腰身贴在一起。李青溦仔细看一眼,原是她裙上坠着的珍珠嵌着了他腰间带钩上,她兀自挣了几下,又拽了几下,倒把陆珵拽地贴她更近。 她一时着急,额角上出了一层溶溶的细汗哎呀了好几声,“这是怎么回事?你倒是动动啊?” 陆珵腿崩的很紧,闻言掀了掀眼帘,低头看她,语音有几分无奈:“那你别动了。” 李青溦忙点头。 他揽住她坐起来,将那颗不懂事的珍珠从自己带钩中摘出来。因他用的力气大,倒是拽下去好几颗珍珠。 春宫 第40节 他轻咳一声,侧眼看她一眼,她倒是未注意。只是脸上的神情一时皱眉,一时纠结。 不知是在想什么。只是也足够精彩。 陆珵轻轻笑了一下,帮她顺了下有些皱了的裙角,垂眼又看见她脚上罗袜松垮,露出半截脆生生的小腿,上面一道红色的长命缕轻缠。 他一时移开视线,脑海中将今夜发生的所有事都过了一遍,方抑制住帮她收整罗袜的心思:“我有事同你说。” ——“我有东西要送你。” 二人的话不约而同,陆珵微怔,垂眸看她。 她眼睛微微垂着,两道远山眉软长,两扇睫密集而细密轻轻煽动一下,方抬起眼看他:“什么事呀?” 陆珵将今日在宗正寺里问询那周营的话同她说过。 那周营所说,只是那南庄的庄头,一直问他借衙役,似将南庄的人秘密运走,因走的是漕运的路子,送去哪里他也不知。 “只是既是如此,你家几个掌事应该还活着。” 李青溦微微点头,放下心来。 陆珵问她:“你方才说,要送什么?” 李青溦回过神,狡黠轻笑,露出两道笑魇:“你先将眼睛闭起来。” 陆珵依言闭上眼睛。 今夜下过雨,外头都是草木的清香,在这沉沉的味道中,一股甜香离他渐近。 半晌,他手腕轻轻一动。又过了好久,她带着笑意的语音从一边传过。 “可以了。” 陆珵垂眸一眼,便瞧见自己手腕上挽着的一条红绳。很有几分眼熟的样子。 他神色微微一滞,又垂眸一眼——她脚上的长命缕,果真是已经没了。 便也不至于这样物尽其用吧。 陆珵一时想笑,一时又有几分无奈。 她似是高兴了起来,一双眼睛亮亮的,看向她:“如何,喜欢吗?” 陆珵:“……嗯。” 李青溦笑道:“早就瞧见你没戴长命缕了。这个在端午戴自有彩头。可以免除瘟病,保你健康长寿。 你既没有,我愿意将我一半的彩头给你。”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陆珵:“……好。” 李青溦一双杏眼弯起来, 抬起一小截红玉臂,上头同缠着彩线,笑道:“你那个同我这个是一套的呢, 等过了五月才能一同摘下的。” 陆珵又应了一声。 夜已经很深, 李青溦坐在自己床上, 有几分困乏。只因心里想着事情, 一时未动,只还是忍不住微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她闭着眼睛靠在一侧架子上。 陆珵瞧见:“你既困了便早些歇息,来时的路我认得, 可以自行出去。” 身侧没有动静, 陆珵起身被她轻轻拽了一下。 他侧头看她。 四目相对, 半晌她低声嘀咕:“我还有话同你说。” “什么?” 她一双眼睛在暗夜中, 同两枚黑白水银珠子对撞着光,微微抬起:“之前在画舫的事情, 你我那般了。反正事已至此自要商量嫁娶事宜吧。只是你想来是科举入仕, 至今仍是一八品文官,既入不了翰林院,许是你对为官之道并不通晓。想必日后升迁是攻苦行难。” 陆珵:“……” 李青溦:“我有一可行之计。” 陆珵低眉,神色很有几分欲言又止,但到底对她所说有几分好奇, 低眉问她:“何计?” “我会京城正是为了自己的亲事,无论如何,我是要回并州同我外祖父母一起。依你现在的身份, 若是去并州提亲想必是有些难, 不若你做我家赘婿。我的亲事也可以解决, 你升迁之事自也容易许多。正是两全其美呢。你意下如何?” 李青溦轻笑一声, 这些话她上次便想说,今日饮多了酒倒是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只是她毕竟还是一个女子。心里头虽觉得她此计十分妥帖可行,只是说出来心里头自然还是有几分羞郝,又有几分期待。 但对面之人却成了一盏掉了嘴的茶壶,沉默半晌一声未吭。 李青溦脸上脸上的希冀一下子凉在脸上:很多时候一个男子的沉默不语,那便已经是答了。 她又静静地等了会儿,仍未等到他出声。 半晌她转过身去,咬住下唇,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快些走吧,我要睡了。” 她侧着身子,能看见背后两扇薄薄的蝴蝶骨,看着有几分薄弱。 他轻轻皱眉,一时间,很多事都纷至沓来。 四四方方像极了牢笼的深宫禁苑、家宴上各种让人疲于应付的明争暗斗,言语间各式各样的勾心斗角。 他自小所受的是为君之道。 是爱民如子。功不滥赏,罪不滥罚。是谠言听信,谗言不听。世间许多事,纵然是有许多很难做出决断的事,他也会权衡利弊,掌控,然后做出决定来。 可与她的事情,不是他权衡利弊便能解决的事情,她对他而言很重要。 可世上所有有关重要之事与重要之人的决定,都是艰难又重有千钧的,也或许从头至尾,是无解的。 陆珵一时未语,侧头看她。她闭着眼,似是已经睡着了。 他轻叹一声正起身,突一双足轻轻勾住他腰间织锦腰带,扯动一下。 二人一同跌在一方小天地中。她绸缎似的发散开,有几缕凉凉地拂到他脸上。 压着帷帐的青玉娃娃轻轻一碰。 陆珵半压在她身上,他毕竟是一个成年男子,正怕压着她,正要起身,又被她轻轻拽了一下。 她一双眼睛十分漆黑:“你若不愿做赘婿便算了,我不嫌你官轻言微,三媒六聘便成了,你意下怎么?” 二人贴近,呼吸交缠。 陆珵轻声道:“并不是因为这个。” 李青溦哼然一声:“那是什么,那便是,你不喜欢我?” 陆珵一时未言,半晌摇了摇头。 李青溦轻轻推他一把,撇过身子:“胆小鬼。” 一时寂寂,二人无语。陆珵坐起身,突感觉后腰似有什么硌着。他向后摸着了一个用珠子做的香包,就挂在他腰上躞蹀上。 他摘下来瞧。 香包是用细小的红色琉璃珠串成的,远远地,他闻着里头似有榅桲的香味,心中了然,先前李青溦说要送他东西,应是当时就挂在他腰间的,只是不知如何改成了那个长命缕。 他细瞧一眼,见着那络子是浅青色,很细巧地打了攒心莲花,还有一小截藕。 ——清荷盖绿水,芙蓉发红鲜。下有并根藕,上生同心莲。 莲花,向来有同心的意思。 她向他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可他…… 床榻上又有动静,他看过去,她闭着眼睛,鸦黑的睫在眼下垂下一小块阴影,两颊隐有红绯,润泽的红唇微张,露出一小块瓷白,呼吸匀称。 她睡着了却并不老实,翻着身子,倒将被子掠到一旁。 陆珵轻轻抿唇。 很难形容他对她的感情。一开始他只是浅浅地看她几眼,谁知见得多了慢慢地便被她吸引,连他自己都未反应过来。 就像是连夜霜降,屋中人并未注意,雪花寂静无声地下一整夜。早起推枕出去。才能发现……原来已经有那般厚的雪了。 陆珵给她掖好被子,走了出去。 -- 子时已过,外头天色昏黑,北苑的刘嬷嬷合了伞,带着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亦步亦趋地往府里走。 刘嬷嬷在一边耳提面命:“你老子娘为了你娶媳妇,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做工,你倒是好!大晚上的叫赌坊给扣着!还得你娘拿着你的老婆本去赎你!老鼠还有皮呢!你倒是没有,尽出洋相!” 一旁刘大郎挠了挠耳朵:“知道了,知道了娘。说了多少遍了耳朵都起茧子了。不就是几贯小钱吗?您那主家周娘子多的是白花花的雪花银。您是她的陪嫁嬷嬷,手里头又有她的把柄,她焉能短了您的银钱啊?” 刘嬷嬷叹了口气:“你知道些什么呢?还多得是雪花银?又有几分几厘是她的?以往那当家主母在的时候,她何尝不是捉襟见肘地拿着那点月钱?那县主命苦,走得早了,才叫她捡着人家手里头的漏子攒了些银钱。不过前几年,她又把手里头的铺子啊,庄子什么的,盘给了别人,倒是给她那大兄换了了县丞做。” “县丞,那不是极好?好歹也是一八品官呢,家主在那礼部做什么劳什子官,不也才是五六品,许是过得还没有人家县丞舒坦呢。” “好个屁!捐班又是什么东西?更何况他还不长眼,不知得罪了哪家的贵人,下了大狱了!这几日周氏找了好几个人行转了呢。什么香料啊、玉器摆件,多少金贵的东西,流水似的往外送,一半给了别人,一半当了当子。” 她叹了口气,“若能成早就成了,恐怕还是得空手拍巴掌了。” 刘大郎听得挑眉:“那府上当当子这空儿可是个肥差吧,若是给了儿子去管办,少不得能捞些油水呢,不若娘亲您说道说道,反正咱们也得早做打算,您说呢?” “你倒是想的弄鬼呢!”刘嬷嬷白他一眼。 “儿至今还没个正经营生呢,不说这些,您也该为我打算打算。您说是不是呢?”他拉着哄着刘嬷嬷,二人从南侧角门进了李府,刚过了拐角,突看见一道男子身影似从南苑出来。 衬着夜色,她隐约见着那人身影修长,瞧着倒是有几分俊眉修目。 只是南苑如何会有男子?瞧着打扮也不是什么管事小厮的。她以为自己看着了,忙揉了揉眼睛。却看见那人很是轻车熟路地开了角门,出去了。 “乖乖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深更半夜的如何会有一男子从南院里出来,难不成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刘嬷嬷一路思忖。 -- 翌日,檐雀呼晴。 赵嬷嬷进来开了窗子,瞧见李青溦的帘子还拉着,笑言:“都是大姑娘呢,太阳都这样高了怎还不起来?” 她将帘子挂好。才瞧见李青溦严严密密地裹着薄衾,把自己埋地跟个蚕茧似的,一时吓了一跳。 春宫 第41节 县主刚去了那几年,她家姑娘还小,平日里心情不好或是怎么的,也不说话,只是给自己包在被子中。有一次着了风寒因为埋着不出来,众人好久才发觉。 赵嬷嬷忙走前几步:“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嬷嬷。”李青溦闷闷地声音从被中传出来。 她没有事;只是有些羞愤罢了。 羞的是自己昨日多喝了几杯,眼禓面热,问了不该问的话;等了半天等不到的答案。气的是昨夜她是真的生气,却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仔细想想又有几分悔。 悔的不是问了那些话,而是自己送出去的那个榅桲香的香袋。 想着想着,她轻抚额头,轻轻吸气,有几分心疼。 好端端的榅桲果子呢,早知他不愿意同她一起,狗才给他呢。更何况,她那香袋的络子打的是攒心莲花。他若是瞧见定然能猜到什么。 昨夜他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被他看见岂不是自取其辱呢? 她本是不信他对她没有那个意思的。可他素日里同她在一起,除了那日他亲了她一下外,属实也没什么旁的情绪…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当应该是如她这般患得患失、想东想西。如何会是他那般自如呢?说不定一切只是她想歪了? 李青溦想到这里,更是泄气。 一时只盼那香包掉了…或者是叫他压碎了,亦或者是他瞎了未看见。 赵嬷嬷听见她在被子里长吁短叹,嘀嘀咕咕地。生怕她得了热病烧成了臆症,忙又喊她。 李青溦不好叫她着急,一把青丝拖出来,露出小半张脸来。 赵嬷嬷见她脸上泛着些红,上前轻试,见着没发热才松口气,只当她闹小性子不想起来。便看见李青溦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她。 “对。他一定是瞎了!” 作者有话说: 赵嬷嬷:“姑娘一定是病了。” 第46章 赵嬷嬷见她神色不对:“姑娘怎么了?倒是奇奇怪怪的。” 李青溦自不好说什么。 赵嬷嬷想了想, 只当她昨日晚上熬夜神倦:“都跟姑娘说了,叫姑娘早些歇着呢。姑娘偏不,定要打那劳什子络子, 倒是闹地自己也难受。” 她叹口气, “那祸根络子, 姑娘快快拿出来, 剪了才是。整好那颜色瞧着也并不鲜亮,嬷子再给姑娘打个好点的,里头夹金丝线的。可比你那根要好看多。” 李青溦如何拿出来,垂头轻咳一声。闷闷道:“昨个瞧着不好看, 已扔了。” 赵嬷嬷又哄她几句, 同哄小孩儿似的。 李青溦一面脸热一面又觉着心里热热的。不好再躺下去索性起身到妆镜前梳洗。 收拾完, 方觉着好了一些呢。她又往外一看:隔着纱窗, 外头一片阴阴翠润,小翠正同另一只小隼在不远得梧桐树枝上凑头叽喳呢, 瞧她看过去, 一时叫着朝她飞扑过来。 它扇着翅膀蹬到她肩膀上,李青溦眼睛一红:“呜呜呜,作死。” 绮晴正在一旁伺候,冷不丁见她家姑娘一副泫然模样,倒是吓了一跳:“姑娘这是怎么了?” 李青溦声音中有几分哽咽:“这个坏东西, 扇我一头的灰,迷了眼了。” 绮晴忙将小翠赶出去,又新放下一屉纱帘子。 绮晴见她心绪不佳, 生怕她上火。吩咐厨房给她家姑娘摆些消暑清心、养神降温的粥菜。 不多时摆了早点。 李青溦一时歪在罗汉榻上, 正有几分没胃口。 绮晴已将一碟子包子和一小碗粥端到她面前的榻几上。闻着是有几分鲜香, 李青溦微微侧下头。 绮晴将盖儿齐齐掀开, 露出一屉儿包子和一碗粥。 她唇角弯弯,笑道:“这是小厨房里一大早去买的荷叶和莲藕,同新鲜猪肉一起熬的枸杞荷叶粥和莲藕包子呢!特意放凉了的,最是消暑清心、养神降温,姑娘快尝尝。” 李青溦:“……” 荷花,荷花,如何又是荷花。难不成五六月里就只有荷花不成。 她挖了一勺子荷粥吃,倒很有几分愤愤的意味,仿佛吃的不是粥,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半晌才应了一声:“是香甜。” 说的是这样的话,只是她的表情自然是一点都不像。 众人几时见过她家姑娘这样,不由面面相觑。 半晌,绮晴看不下去,轻咳着找补几声:“好好一姑娘,瞧瞧,都饿成什么样子了,定然是姑娘昨夜吃的太少了。” 她眼见李青溦没有停下的样子,不由轻咳一声:“倒是姑娘心情再不好,也不能这样,吃多了容易积食呢……” …… “万没想,你是有些一语成谶的本事在身上的。” 半晌,李青溦一面打嗝儿,一面捧着好大一杯消食的麦子茶,拉着脸叹息。 绮晴笑道:“是姑娘自己不注意,现下时候还早,不若出院子里行转行转。” 李青溦本懒怠出门,只是窝着又想乱七八糟的事情。 当下应了一声,起了身。绮晴一面给她拿了披帛,一面搀着她去院子。 刚出了院子,迎面瞧见几个花花簇簇的人过来。正是北苑小周氏和几个丫鬟婆子,李曦跟在她身后,一个劲地嚷嚷着困。 小周氏这几日为了他那不成器的哥哥自然是焦头烂额的。 说起来也是倒霉催的,本周营为官也有些日子,只等着他升了官,一朝改换门庭,她也好跟着抬了正。 本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也不知为何,自李青溦那个丧门星回来,事赶事的就到了今天这一地步。 最开始还能从吏部递进话,后不知如何,吏部侍郎也出了事。再求,也只能求到那位头上了。只是那位眼高,这几日林林总总地送了多少好东西,一点用点没有。 她一时后悔,若不是她将自己一大部分的身家放在她那不成器的哥哥身上,此刻自也不会如此。若周营不成。她若想抬正,怕是只能等着李曦中进士了。 只是李曦忒不成器。活脱脱便是第二个李栖筠。 懒怠又不要强。天色都大亮了,仍躺在屋里头睡大觉呢,真是不叫人省心! 她有几分埋怨,手上拉着李曦的力度大了许多。 李曦被她拉地疼了,又叫她拽地亦步亦趋的。不由呜咽出声:“娘亲,痛痛。” 小周氏一下停下脚步,果然他的手已有几分红了,弯腰吹了几下。 李曦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撇着唇道:“娘亲,曦儿可以不去族学吗?” 小周氏沉声:“自然不行,曦儿乖乖的去上了族学才能考进士,到时候娘亲和姐姐才能跟着你,过上人人艳羡的好日子呢。” 李曦微微撇唇揉了揉眼睛:“可是娘亲,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好麽?曦儿有爹爹和娘亲,还有姐姐…” 他话音一停顿,突话音一顿,巴巴地往前跑几步,笑着喊道:“大姐姐。” 李青溦远远瞧着是小周氏,很有几分倒了胃口,一时未过去。 未想到李曦眼尖,小小的团子跟个炮弹似的就过来了。 李青溦与小周氏如何地针尖对麦芒,再怎么厌恶她,自不会对一个方五六岁的小孩冷脸黑眼,闻言应了一声。 李曦蹦蹦哒哒,跑地是快,过来的时候险些摔一跤。李青溦忙扶他。只是手还未松开,小周氏已到了她跟前,一双尖利的手将李曦扯回来。 四周又无旁人,小周氏才懒得装模作样地,当下哼然一笑,在那里指桑骂槐。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素日里瞧着些,莫见着什么脏的臭的都扑将过去!你倒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丝毫没将我的话放在耳朵里。” 李曦一时不知她为何发这样大的火,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全是茫然失措。 李青溦叫清霜把李曦带远些,方抬头看小周氏。 她今日肩披浅紫色纱衫,身上着了一件儿紫色小团花儿的粉色锦裙。粉色本就娇嫩,小周氏若是平日里穿也没什么的。只是她这几日明显气色不佳,嘴角还长着几个火疮。一时间倒有衬地有几分阴阴沉沉的老气。 李青溦细细想想。便知道她这几日日子不好过,不由轻笑一声。 众人都听见她先前指桑骂槐,都有几分生气,自不会给她留面子。 绮晴在一旁阴阳怪气:“大热的天,倒是有人吃多了生姜呢,瞧着倒上火了。” “自然是要上火。听说这几日周夫人倒东攀西附的不知忙着什么,也不知事情办成没有,需不要要咱们南苑的替夫人走走关系呢?” 李青溦唇角带笑,眉锋轻挑似刀:“只是想必也是徒劳,有一句话,叫命里无时莫强求。不是你的东西,巴着也不牢靠,到时候空手拍巴掌,一场空罢了。你说是不是?周夫人” 嘴上倒是厉害!一句两句不睁眼地说黑话! 小周氏有心回怼,奈何身边带着人都笨嘴笨舌,几人“你你你”了半天,未说出一句轻省话来,一时眉头着火眼睛都红了。 李青溦通体舒畅,不再给她一个眼风,带着人回了南苑。 -- 小周氏一径回屋,举起香案上一青铜的博山炉摔在地上,隔火片、香灰和一旁的玉香盒掉做一团。 正巧刘嬷嬷从外头过来,隔着纱窗子瞧见,忙忙地叫住她。 “我的好夫人,天正热着,那香炉还点着呢,你动这么大的火,仔细伤着身子。” 她走前几步,瞧见碎了一地的青玉香盒和乌沉香丸,啧啧几声:“哀梨蒸食,倒是可惜了了好东西。”她弯腰捡起来,方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小周氏哼地一声,瞧着地上未燃尽的青烟:“还不是南苑那个小贱蹄子,日日地就是个掉了底儿的茶壶,光剩下了一张嘴。若我是正头大娘子,早就给她嘴扇肿了,偏我碍于身份什么都做不成,真真气得人要死要活的。”她轻轻撇了下唇,拿起一边的团扇扇风降火。 刘嬷嬷听着又是老花样,忍不住想掏掏耳朵,嘴上跟着附和:“可不是?那宋氏的女儿,能是个什么好东西,等将来夫人做了她正头嫡母,嬷子自替夫人好好磋磨磋磨她,想怎么压着怎么压,叫她好好知道一下什么叫礼义孝道呢。” 小周氏本心气散了几分,听她这样说倒被激将起几分,哼然一声,“你说得对,我若成了她嫡母,定叫她好看!” 她沉思一番,“先前那宋氏的嫁妆箱奁里头,我记着似有天香茄楠的八仙沉木雕像一架吧?我记着那位大人对道法之事很有几分上心,你再差人将这个送去他府上,瞧瞧他们府上什么态度。” 刘嬷嬷这几日东奔西走的都是为了这事,听了应下,又打量她脸色,挑起话题来。 “对了,夫人。前几日成衣铺子的人来了,说来了时兴料子,问要不要给姑娘裁衣裳呢…” 小周氏道:“也是,眼见端午都过了,我的秀儿也该换换新衣衫和首饰了。最近手头是有些紧,你再从那箱奁里头捡几件贵重的东西,去当了当子就是了。” 春宫 第42节 刘嬷嬷正想着给自家混小子找管。话到这里当下就坡下驴,堆下笑来:“说起这个,嬷子也有事情同夫人商量呢。” 小周氏似笑不笑地看她一眼,道:“有话便说。” 刘嬷嬷呵呵一声,“先前夫人叫西房的几个小厮去典当东西。那几个小子油滑,有从中昧了的,到底不是自家的小子,使唤起来也不放心。夫人若不嫌,倒是把这事交给我家那混小子管。他小时也是在市井里抹桌擦凳、做这做那的,对这些倒是在行。” 小周氏当她要说什么,听着只是这样的小事,脸上的神色温和几分:“既是你儿子,横竖是咱们的人,便交给他管办便是了。”她脸上带了些笑样子,“只一点,叫他当心着点,莫在一家典当被人抓了把柄。” 刘嬷嬷忙点头。小周氏取出箱奁钥匙和牌子递给她。 刘嬷嬷知此事能成。回去告诉刘大郎,母子二人具自欢喜。 -- 又过两日,出了端午,李青溦突得了落三娘递来的帖子,叫她去青月坊叶子楼相聚。 绮晴瞧她神色:“姑娘这几日难受,不想去便算了。” 李青溦摇摇头。她又不能一直躺着。毕竟世上不可成之事多了去了,她此刻这般纠结人家又看不见。罢了便是,难不成就因为他拒绝了自己,日子就不过了不成? 哼,偏不,偏就要叫他看着她好着呢。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她当下起身, 叫来赵嬷嬷收整一番。 本就天热,李青溦也未盛装。赵嬷嬷给她挑了一件月白色蜀锦银线海棠花纹的褙子,里头是水雾绿齐胸襦裙。 黑玉似的发松松地被绾做流云髻, 头上只一根坠珍珠流苏金玉簪, 又应景地簪了朵绢丝月白花。 待收拾完, 李青溦微步出门, 身姿窈窕,远远瞧着倒是当真是杏眼含春、长眉连娟。当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赵嬷嬷不由笑:“姑娘长得就是好,乃是花儿粉里的牡丹,不知将来要便宜哪家的呢!” 李青溦对镜细细描眉, 一时又想起那日。轻轻地哼了一声, “怕是嬷嬷天天同我一起, 里外都是自己人, 才觉着我可亲。真到了问头,怕是有人是要弃如敝履的。” 赵嬷嬷也笑道:“那定然是那家的郎君瞎汪汪的不长眼, 和姑娘可没什么关系。” 绮晴几个面面相觑捂着唇笑。 —— 李青溦倒未去过叶子楼, 只以为是什么雅阁茶楼之类的地方。 待去了才发现原是一家乐坊。临水而建,装饰其它,具很有几分风雅,不断有乐声借着水声阵阵飘出。 楼内倒是门厅雅洁、一厅一阁,屋室清靓。 她以往从未来过此等地方, 站在门外只是看着,便有一眉清目秀的华服公子出来带路,将她带去了三层。 三层是一会客厅, 进门便是缩小的山水摆件, 上有假山流水淙淙。再往里走, 有一博古架, 上头摆放着各种贵重物件。 “想必是青溦妹妹来了。” 一道笑语从屏风里头传出来,正是落三娘陆云落的声音。 李青溦绕过一旁的黄花梨嵌大理石座屏的屏风。 室内窗牖大开,外头有风惊竹。窗外粉花落叶吩咐堕入外头湖中,陆云落同乔竟思等人正临轩围坐品茗。 乔竟思远远地瞧她,当是黛眉如远岫,绿鬓染春华,一身月白裙羞杀白芙蓉,后知后觉地已站起身,直喊:“素娥姐姐。” 瞧着是几分呆,众人不由齐声笑他。 乔竟思脸面一红,嗫嗫嚅嚅地说不出话来,李青溦已轻笑接过话:“是我来迟了。”她叉手言笑晏晏,“诸位若是怪罪,待会儿我便自罚三杯可好?” 众人虽是笑,却未曾为难她。陆云落吩咐丫鬟给她捧了一碧螺春,又招呼她坐下。 席间又上了几碟子蜜饯糕点的。 李青溦本也不是拘谨的人,三杯两盏下肚吃吃喝喝的,自然熟络起来。 今日本没什么正事,是自己人的闲宴,几人随意攀谈,倒是说起各家商会账局、票号上的新鲜事上。 李青溦正听着,一旁乔竟思突道:“说起这些,我倒是想起件事来,上次李姑娘说起自家铺子之事,我当时帮不上什么忙,只是案子上了些心,倒是真有些事情,不知如何……” 他话音顿住,吩咐自家小厮取进几样东西来。 第一件是一架铜鎏金转花西洋胖佛陀打乐钟,李青溦皱着了眉,“瞧着是有几分眼熟,是瞧着在何处见过一般。” 好似是她娘亲嫁妆奁子里的东西,她一时不好确定。 小厮有取出另一道画轴展开:图中河面水纹澹澹,中心有一闲亭,一群丫鬟众星拱般围着两对弈的仕女,正是前朝名手吴冲灵的名画《荷亭弈钓仕女图》。 李青溦瞧见这画,目光梭看画面。果真在一旁的留白地方瞧见一道小小的印章,上书一纂书“青溦”二字。 她轻轻摩梭印章。这画她小时候她娘亲教她做过印章,她加盖的第一幅字画儿。 自她回并州之后便都放在她娘的嫁妆箱子里头收着了。 她娘亲的东西,想是在他爹爹那里存着。她爹爹能将她的亲事都交给小周氏办,别的事情又如何能奢望得到他一个眼风? 细细想来,便知是怎么一回事,李青溦一时蹙紧眉,眉目有几分发沉。 乔竟思道:“这些是一刘姓小子拿来典当行当当子的。这小子早些日子在我的商行做活讨饭吃,端茶倒水、抹桌扫地是做伙计的。只是他这小子品行不端,是吃喝嫖赌的一把好手,我自不想雇他败坏门厅便辞了去。” “不久前,他还是闲汉。也就是前几日带了不少东西来我家典当行,言语间倒也很有几分洋洋得意,同以前的伙计夸口自己如今在忠毅伯府领了此等肥差,不仅可以领着月钱,还能从中得利…我倒想起来你,他拿来的东西都收着了都未动。” 乔竟思先前也听说过她家之事。看她神色,斟酌道:“那这般,以后那刘大郎拿来当当子的东西,我家商会几个典当行,都不再收。” 一旁几个商户也齐齐附和,李青溦思忖片刻,却轻轻摇头:“不必。” 她轻勾唇角:“不必不收,反而他若再来典当,乔郎君和诸位郎君,只管收着便是。” 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几分冷,“不仅要收,还要再多给他几层利钱,只叫他认着你们几家典当行。当然,这些东西我是要赎回,诸位的恐亏我也会补了空子给各位。” 这倒不是难事,几个商户自也不是差这一星半点的,只是不大明白这样做有何用?具面面相觑。 一旁的陆云落细细想,倒是明白过来,轻勾唇角笑了一声。 当朝历法并不大严苛,《武德律》中有妾室侵占、变卖主家财产,以盗论罪。盗罪一般轻只仗责,重是流放,若所犯者是女子,且对主家有所功劳者,数额又一般的,想只是罚没责问,不会重刑。 陆云落思念至此,倒略微惊讶地看李青溦一眼。 在她看来,李青溦虽八面莹澈、处事有方,到底还是一年轻姑娘,想不会有何等心术。今日却见她能在此等情况下喜怒不形于色,分析利弊,不骄不躁。 她喜欢明艳漂亮的女子,更喜欢聪慧有算计的女子。倒是高看她一眼。 又看了看几件被典当的东西,轻声道:“我听闻,你家中只是若是如此,即便是十件八件当也不会如此。” 李青溦轻笑一声,道:“我自有办法。” 陆云落知她是想通过此事钩距布饵,做一次大的,当下心里不免几分期待,轻轻笑了一声。 此事李青溦心里已有了成算,算是放下,众人又闲聊几句,一时倒是说起那日画舫的事情。 倒是有人叹惋:“那日画舫停岸,听说太子的东卫都来了,当是太子殿下也在我们画舫上,还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叹那日咱们几个叫金吾卫的人看着,倒着未瞧见太子殿下的风采。不知太子殿下长何等样?” 几人问当夜恰去三层见客的陆云落。 陆云落只是笑,斜乜众人一眼,又看向李青溦,笑道:“那日李姑娘不也在吗?” 李青溦不由愣了一下,想起那日的事情,一时间有几分恍惚,说实在的,太子殿下是圆是扁她毫不关心。只是听人他们说起那日,她一时又想起那日的火树银花和溶溶月色,和他映在自己唇上的… 她未语,一时举起茶杯饮了好大一口,半天摇头:“那日我在雅间里未出来,只是听琴,也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哦,听琴。”陆云落知那日发生了什么,有心打趣:“说起来,今日怎不见那位陆郎君?当日那位陆郎君跟着你人行影子走的,丝毫不错一眼呢。是把你看作眼珠子似的宝贝,今日怎就放心你一人来此地呢?” 李青溦自不想听这个了,低眉耷目,鸦黑的睫垂下一笔,哼地一声。 “谁同他有什么关系?本就是泛泛之交罢了。” 她话如此,拿起一边的团扇轻轻扇风,润泽的唇角微平,眉心轻蹙,很有几分说气话的样子。 陆云落也是这般大过来的,怎看不出怎么?知二人是闹了龃龉,轻笑一声,倒凑到她跟前低声问:“如何?吵架了不是?” 李青溦与她惯熟了也未拘着,轻轻忒了一声:“谁能同他吵起来呢,你是不知道,他那性子便活脱脱一泥塑的菩萨,便是苍蝇叮上一口,也要呸地一声暗自嘀咕此人一丁点人味没有。” 陆云落倒是觉着她这形容精妙无比,不由扑哧笑着仰倒,她身边带李青溦上来的华服男子扶住她,亲自剥了一颗荔枝喂给她。 二人贴地倒是挺近的。李青溦早就瞧见二人关系不一般,只是瞧那男子年纪,当是陆云落的外宠才是。 李青溦自没有无缘无故瞧不起别人的傲慢,只是好奇的多看了一眼。 陆云落觉出她的视线,凑近她轻声揶揄:“如何,难不成你也想着养一个?” 李青溦细细想了想,倒轻声笑道:“如何不可呢?” 陆云落一时吃惊,倒又笑起来。只觉着她也算是个奇女子,倒也忍不住想介绍几个外宠给她。只是笑过,又歇了这个心思。 毕竟画舫那日陆珵那般着急不似作伪。俗语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遑论陆珵还是她的侄子。 她这侄子自小就清冷自持,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到底是如李青溦所言,缺了一点儿人味。 只是这是她以前的想法。后来她便发现他缺的东西,在李青溦身上却能找着。若两人能互补,如何不算良缘呢。 更何况,难得陆珵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子,却不得章法。倒叫她也生出些恻隐之心来。 一时笑着对李青溦道:“你若实在是恼他,把他叫来打躬作揖消消气如何?” 李青溦才懒得叫他。 一来天色还早,想他还在班房;二来又想那日他的态度。心里到底是怄气,只是摇头。 陆云落抿唇轻笑,一时未回话,只是对自己身边楚郎君耳语几句,支他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工部班房, 林忠行度几步,手里拿着一道文书,吩咐坐下之人:“过几日便要再去一趟南郊量地, 待回来另需同殿学士、三司、三班院、户部参议。别的自然不说, 只这刘阁老便厉害难缠。此番去若有什么, 事需常忍……” 正是午后, 众人都提不起什么精神,只是称是。 林忠侧头看坐在左侧梨花木扶手椅上的陆珵。 春宫 第43节 他正襟危坐,姿仪态挺拔如松竹,手上握着一卷书, 垂眸敛目。若不是他不发一言, 手上的书卷也是半天没有翻动, 林忠都要以为他是在沉思什么。 林忠轻咳一声。 陆珵抬眼看他, 一双风眼清凌凌的。轻声应和:“事需常忍,林大人, 孤心里有数。” 话虽应对, 只是到底带了几分刚回神的茫然。 倒是难为太子殿下一心二用了。 这几日他倒常走神,这放在以往是从未有过之事。林忠打量他一眼,他眼底隐有几分青,因他肤色冷白,倒看得清晰。 许是这几日昼长人困, 班房连轴转的缘故。索性今日无事了,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提早散了班房。 - 陆珵从中门出去, 吩咐景三回府。一时坐于轿子中, 轻捏几下眉心。 这几日倒也不是事忙, 只是他夜间失寐, 是有几分神倦。 轿子落着未走,传来几道浅浅的话音。 未久景三探头道:“殿下,长公主府中人寻您。” 长公主府? 他掀开轿帘,对上外头一张俊秀斯文的脸,那人忙忙作揖。陆珵见过之人一般不会忘,一时认出此人是他姑母身边的外宠。 “何事?” 楚郎君移开视线行礼:“回殿下,长公主有事,请太子殿下去叶子楼。” 陆珵蹙眉:“叶子楼?” 他未听过此地,想是他姑母名下茶坊之类的,倒也未注意,只是又问:“可有说什么事?” 楚郎君颇有几分扭手扭脚地,难以启齿般,半晌轻咳一声:“长公主殿下只言,若太子殿下不去,到手的红杏怕是要叫人撬杠了。” 陆珵想起那日在画舫上。她姑母所言,应当便是今日同李青溦一起聚会。 他一时未语,轻声道:“今日孤还有事未完,便不去了,过几日有空当亲自去府上向姑母赔罪。” 那楚郎君见他不愿去,想起陆云落的叮嘱之言,正要抬头多说几句。 便见太子殿下下颌稍低,一双冷湖似的眼凝视他。 楚郎君早以前只是远远地见过太子殿下,只是见他容貌端丽、眉目如刻画,性子又见仁慈,是光风霁月似的人物,此刻对上他的眼神,方感受到几分淡淡的威压。 他一时退后半步,再不敢多言什么,行礼退下回去复命。 轿子走开,进了坊市。 陆珵假寐,突问外面的景三:“叶子楼是何地?” 景三探头道:“太子殿下不知啊?这叶子楼乃是乐坊,近月刚刚建成,依山傍水的可是繁华呢!” 好好的,如何要去乐坊? 陆珵一时睁开眼睛,轻轻蹙眉。 —— 叶子楼里众人有行酒令的,又有插花挂画的,当也热闹。 李青溦懒怠动,倒临轩隔牖瞧外头。 天色青白一道,楼底湖面满是绿莹莹的荷叶,夹着几株花骨朵。湖面有游船,一时载着人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又一滩的白鹭。 乔竟思走前几步,轻笑道:“素娥姐姐,自己在瞧什么?” 李青溦随意应了几声。 乔竟思又笑道:“午后确实没什么消遣,不若你我对弈几局?彩头便是我今日从典当行取来的东西如何?” 乔竟思是瞧她一人,垂眸敛目立在风口,很有几分感怀的样子。他倒是怕她闷地发慌,便想着同她消遣一下。 二人说话的声音也不低,在一旁插花的陆云落自然听见他说话。瞧他一副要上铲子薅别人家红杏的架势,不由斜乜他一眼。 乔竟思只当看不见她的目光,言笑晏晏地看着李青溦。 李青溦起了几分兴趣。 她小时有一段时日身子孱弱,养在并州不能跑跳的。她外祖母怕她闷,平日里无事的时候都会同她闲弈。 弈道精绝,其中自有妙理。 她外祖母是其中翘首,她自然也有几分精。她的几个表哥,具下不过她,后来便不同她对弈了,说起来确也很久没有下过棋了。 她思忖至此,轻笑一声:“我虽是久未下棋,但也有几分棋力。乔郎君若要下彩棋,输赢可是难测。” 乔竟思并不在意这个,轻笑一声,“虽有彩头,棋局以怡情,输赢自然不重要。” 他叫一旁的丫鬟上了棋盘。 李青溦当不是扭手扭脚之人,二人置子对弈。 她说有几分棋力果真只是自谦之言,弈者自然要精通计算,乔竟思其实已算其中好手。他本想博美人一笑,下几把水棋。未知开局他便知自己错了。 全力而为仍是未有四十几步便败了,如此两局,众人一时围过来看二人下棋。 第三局方开几步。 李青溦刚置过子,突听见外头门厅风铃一动。 她听见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从屏风后传来,听着好似还有几分耳熟。 抬眼对入一双清润的凤眼中。 来人一身绯色直裰,身姿挺拔如玉。走进来站在一侧,便有一种说不来的风仪,与众人格格不入,又叫人移不开视线来。 目光相接,李青溦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一旁陆云落走上前,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 李青溦偷睨几眼,到底还是走了几分神,下了几手昏棋。 乔竟思见着自那位陆郎君来了,她便有几分心不在焉。 心里暗叹到底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只是面上未显,当下罢棋,给她找补:“素娥姐姐不必放水,是我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 李青溦自知自己此举实乃对人不尊重之举。一时有几分郝然,连连道歉。 乔竟思未恼。一时看李青溦未理会那位陆郎君,目光微动起了几分心思,笑言:“姐姐若实在是惭愧,不若也送我些东西,让我也高兴一番。” 李青溦正有几分不好意思,闻言道:“你说罢,若我有,定然就能送给你。” 乔竟思轻摇折扇:“倒也不是旁的俗气之物,姐姐棋艺惊人,料想四艺俱全,书画定然也不俗。”他轻笑,“最近我新得一红木折扇骨,不知能否请姐姐题题扇面,好教它锦上添花?” 李青溦笑应:“是可以,只是我的字画未必拿得出手,恐怕贻笑大方。” 话虽如此,只是她答应了万不会推却。眼见乔竟思并不在意,站起身往书案前走。 陆珵正和陆云落二人一站一坐还说着些什么。那楚郎君站在一旁,倒是个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李青溦见他来了,本有几分高兴。见了这一幕一时又有几分气结。 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人家的外宠呢!这个时候怎么就有这么多话了?先前问他句话倒是和掉了嘴的茶壶一般的。 她故意擦到他身侧轻撞他衣角,倒是带过一阵不轻不重的紫茉莉的甜香。 她行过,陆珵几不可闻地闷哼一声。 便见她一双杏眼眼角飞旋着乜他一眼走远了。 陆云落视线下移收入眼底,瞧见李青溦似是故意踩了陆珵一脚,一时举起团扇摇头轻笑。 陆珵轻笑一声。 她踩他一脚,倒也不疼,只是像猫蹬了他一脚一般。 近日今日他本是要收整去南郊需带的文书物件,本是不愿来此地的。只是听她在乐坊,一时怕她又出了什么事…一时又是想他此去不知多久,想见她一面罢了。 丫鬟伺候笔墨,李青溦作了一只狸花猫戏樱桃图。 她今日外一件月白褙子,里着一件水雾绿的齐胸襦裙,因微微折腰、半立半趴的姿势,一时显得腰肢很细,露出来的半截胸脯柔嫩雪白,润生生地泛着瓷色。 当朝穿衣不拘,这般的齐胸襦裙早就有的,倒也不大露骨,宫妃中也常有穿的。 陆珵并不是古板之人,却不知为何很有几分介意。一瞬间倒起了将她藏起来的念头。 李青溦自不知道他如何想。 她既答应了乔竟思画扇面,她又是个做事认真的性子。 正要点樱桃,一时嫌弃屋中备着的朱砂青重涩滞。便拧开随身带着的一精致的白玉盒子,用细簪子挑出许多到笔冼上。 她将这似颜料的东西兑水化开,涂到画上。涂出来的樱桃似要点破一般,颜色鲜亮,另有一种紫茉莉的甜香留扇。 一旁乔竟思抚掌叹道:“姐姐带的是什么?果真绝了,整张《狸猫戏樱图》因颜色和笔画,更显得妙极了,真是谢过姐姐。” 李青溦一时未回,只轻笑一声。 他不知那是什么,陆珵却对那味道很是熟悉,那是她擦的口脂。他知她出于追求完美的心态,只是为了让那画颜色更为鲜亮罢了,一时又忍不住看向李青溦润泽的唇。 陆珵手轻转腰间那琉璃珠的香袋,轻轻抿了下唇。 —— 眼见酉时将近,众人也未有心思,各自准备打道回府。 乔竟思看李青溦,轻咳一声:“李姐姐,时已将暮,不若我先送你回去如何?” 乔竟思看见今日李青溦同陆珵二人未说话,自是有了龃龉。他倒也不是趁虚而入那些个不讲究的人,只是看着天色已经向晚,出于礼节同安全考虑。 一旁落三娘团扇微动轻挑起他下颌:“噫,天色确已不早了,我是有几分恐黑的,不若小乔弟弟先送你落姐姐回去如何?” 乔竟思:“……” 不如何,毕竟落姐姐每次出行,不仅带家丁还要带外宠。多得是一夜乘兴尽兴而归。她说自己恐黑,像是在哄鬼。 李青溦却不知这个,一时笑道:“我是不必别人送的,既如此,便要劳烦乔郎君送落姐姐回去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陆珵便也跟着出去了。 乔竟思若看不出陆云落是故意造筏子给二人,当是眼睛有问题。一时间脸色倒是一垮,倒也不是别的,他有自知之明李青溦不会心悦他,只是有几分不甘心。 “落姐姐,难不成你我二人相识多年,在你眼中我竟不如个陌生郎君?你为他造筏子,倒是伤透了弟弟的心呐,我算看明白,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我看许是错付了。” 春宫 第44节 陆云落扑哧一声:“小乔弟弟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她轻摇团扇,满面促狭,“或许只是你嘴中的陌生郎君,恰也姓陆,又正正好好的是你落姐姐的亲侄子呢?” 乔竟思啊了一声:“怪道呢,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一时脸面更黑。 陆云落轻拍他肩:“你也不必太过于伤心。” 她轻指一旁那几件被李家人当掉的摆件,红唇轻勾:“以后再有这些,你入了账拿给我,我算到我那侄儿头上便是。至于价钱嘛,你随便提便是了。” 乔竟思叹了一声,既已伤了心,如何还需伤财。到底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楼下乐奏乐不休, 众多伶人具衣香鬓影,杯巡不休。 屋中月亮门大敞,撂着银红折枝样式的软烟罗不遮风不遮光, 里头几个乐娘见一俊俏郎君从楼上下来, 眉目如描, 斯文俊秀, 倒齐齐出来拉扯着陆珵入席。 陆珵摆手。 众女子风月场所出身,见多了这样欲拒还迎的人,正待再拉他,一时对上他一双泠澈如寒冰的眼, 一时吓了一跳退后几步, 陆珵已绕过她们下了楼。 他远远地跟在李青溦身后。 外头, 酉时已过, 但夏日昼长,天色只蒙在一层薄纱似的灰蓝中。 天幕的尽头, 晚霞落在不远处的湖面上, 又跳跃在她窈窕纤瘦的背影上。 陆珵本是想见她上了车轿便回去,却见她下了楼,只站在湖边柳树前。 橙金的光跳跃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她垂眸敛目不知道在想什么。 正是傍晚,沿街正是热闹的时候, 沿街各种摊贩,各类货郎叫卖,人来人往, 车水马龙, 络绎不绝, 陆珵远远地瞧见一辆金犊车擦着中道过来, 忙走前几步拉住她。 她腕子被他握在手中,连带那串红豆香珠,冰凉凉地硌在他手心中。 他一双眼沉沉:“站着不动做什么?” “郎君是何人?”李青溦乜他一眼,“我爱动便动,不爱动便不动,你是我的什么人呢?倒是扁担搂柴,管的宽呢。” 她轻轻挣开他的手,款步往前行。 风里撂下轻轻的一声哼,猫似的。 陆珵轻轻叹口气,见她往道里走了些,一时松口气。 再环顾四周,他倒未看见李家的侍女,不由轻轻蹙眉,跟在了她身后。 身后虽没有什么动静,李青溦低眉侧眼,瞧着一道纤长的影子贴着她的影子,慢吞吞地跟着,知他在身后,轻轻掀起唇角。 正是傍晚,夜市刚开,很有几分热闹,李青溦顺着路往前,看见前方一家摊子幡布招牌前围了不少人。 李青溦走前几步,先瞧见一旁的柳树的枝桠上挂着个笼子,里头一只翠光油亮的鹦支着脚,在一旁摇头晃脑,极有酸腐之气地张口就来:“恩重娇多情易伤,漏更长,解鸳鸯,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 一旁几个穿红着绿的女子红着脸,一时捂着唇直笑:“这只大鹦鹉,日日跟在乐坊前浸染,倒是跟着学坏了不少。” 确实是艳了些,但因在乐坊前,倒也未见多突兀。 李青溦先被这大鹦鹉吸引了视线。这才瞧见这摊子原是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倒也应景。 她今日算是废了一盒口脂,此刻瞧见脂粉摊子便多看了一眼。 一眼瞧见那口脂盒当名贵,乃雕花黄花梨木的,上头又朱笔瘦金倒标着颜色,字是妍秀,盒子看着也雅观,只是因价钱太贵,一旁多是看的,倒也没有多少买的。 李青溦停下脚步,随意拿起一罐试色的红檀色口脂揩了粉细瞧,瞧那粉质匀净,丁点不涩滑。那摊主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郎君。一时瞧见李青溦长得鲜妍,又瞧见她身后跟着个玉似的郎君,二人穿戴瞧着便不是一般人。 他笑眯眯将坐着的小马扎往李青溦跟前一挪,笑道:“姐姐,这色儿的胭脂正衬你的肤色。化开一点不仅能涂口脂,也够打颊呢。” 李青溦不怎么喜欢红檀色的胭脂,只是掀开瞧瞧粉质罢了,又瞧见一旁有她常用的洛英红,倒有了想买的心思,只是手轻摸腰间,才想起今日她的衣衫轻轻薄,荷包倒是放在绮晴那里了。 她轻瞥陆珵腰间,见他带鞓上只挂了玉佩同一枚荷囊,那荷囊正是上回见着的那个,题了“性静情逸、心动神疲”的那一只。却也只这一个了,李青溦一时偷眼左打量一眼,再右打量一眼,一时未见她送他的香包,眉心蹙了起来。 这个陆星榆,也太过于气人! 她辛苦忙碌了一夜的香包,眼睛都因弄那个抠偻几分,真就那样不好吗?真真是猪嚼牡丹,可惜了了好东西了。 她脸色渐沉。 一旁卖口脂的少年仍力荐自家口脂:“姐姐莫看这小小的一盒子,也是用上好的玫瑰、紫苏花露蒸的。” 小郎君在市井里混,到底是沾染了几分轻薄气,看他们乃是一对碧人,有心打趣,笑出两只小小的虎牙,“倒还可以吃呢,到时娘子的郎君吃起来也是甜香的呢。” 李青溦一时囊中空空,一时又气陆珵。听了这话有几分上火,乜他一眼:“哪里来的怪风,怎就迷了你脸上两只这样大的眼睛?谁认识他呢!” 她将手里的口脂盒子放下。 一旁那大鹦鹉立在松枝上,摇头晃脑道:“薄幸郎君何日到,想自当初,莫要相逢好。” 这便是大大的唱衰之言,意便是薄幸郎君不知归期,回想当初,倒不如不相识。这鹦鹉简直是成了精了,倒很有几分乐坊里头乐伎的那哀怨劲。 卖口脂的小郎君听她这样说,倒也能瞧出二人是闹了别扭,又听它那大鹦鹉如此一时有几分尴尬,摸摸鼻子,忙斥那鹦鹉一声。 李青溦已分开人群走了。 那小郎君将那口脂盒子拿在手中,轻咳一声,看向陆珵:“实是抱歉,郎君不若拿了这口脂送给小娘子好生哄哄。先前所见那小娘子确是喜欢我家口脂,我便折本卖给郎君。” 他脸上有歉意,陆珵知此事怨不得他,轻声道:“多谢,不必。” 他按幡子所示取出银子递给他,叫他取了另一盒口脂。 李青溦受了气,再不想继续同他说话,只想回去。 她家轿子就停在乐坊对岸,她便对着河叫了一艘渡船。 此地多景,河中又有假山、花园,一红泥小亭。此处渡河的,具是观夜景之人。 撑船的船娘戴着斗笠远远地应答一声,不紧不慢地摇橹过来。 陆珵已远远地跟过来。便立在她外侧,修长的身影遮住半面霞光。 “送给你。” 他将什么东西递给她。李青溦本不想理他的,心里也知是那盒口脂,还是一时没忍住低下头来。 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在霞光下映的几近透明,李青溦瞧见她上次给他的一道五彩长命缕横他腕上。 他手心里拿着一盒口脂。 不是先前看的那个红檀色,而是自己惯用的洛英红,之前她未同他说过这个,想是他自己瞧见放在心上的。 虽是如此她越发气堵,一时又是委屈又是憋闷。 这个人就是这般的。 一面拒绝她一面又如此细心,直叫人捉摸不透。 说他不喜欢她,厌恶她,与她只是逢场作戏之流,打死她都不信。 可一个男子若是真的心悦一个女子,会不愿同她在一起,又真的会舍得叫她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吗? 李青溦越想越气,抬眼看他,沉沉道:“谁叫你跟着我的。你既不愿同我在一起,你我便是两路人,索性撂开手便是了。也不必这样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的,又不是演什么狗血喷头的话本子。你我各走一边便是了。反正常会之人,合会有别离一日,世上人这样多,谁稀罕同你在一起,谁又稀罕你的破东西呢。” 她声咽气堵,削肩微抖。 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红汪汪的抬眼看他,隐有几颗破碎的星子,将落不落。 她轻轻吸了一下鼻子,一时将眼移开。 眼中几颗眼泪未掉在地上,却重重地砸在陆珵心中。 他知李青溦素日里骄矜要强,即便心里如何难受,面上也是笑着不叫别人看出一点端倪来。极少有这样脆弱的时候,一时心里也坠坠地沉沉地发疼。 他喉结耸动一下,走前几步挡住她:“上次之事是我的错,你莫生气了。” 陆珵自小性子便清冷自律极有底线和分寸,鲜少做错过什么。除却朝堂之上的种种刀不血刃,算是第一次认错。即便如此,心中却未见轻松,反而因看见李青溦眼中越重的泪水,心更加沉沉。 李青溦一时更加委屈,险些绷不住落下泪来。因在大街上,恐叫人瞧了去,忍住眼泪背身。 恰船娘过来,她转身上船。 她极少在人前落泪,更何况是大街上。出了那样大的糗,自不是为了他一句认错。 上了船轻轻沾了眼泪,见他仍站在岸边,似是要目送她走。 一时又是气结又是无奈,将手里的帕子往他身上一摔:“你站着做什么,呆头鹅不成?还不快些上来。” 陆珵先前听她这样说才上了船。二人一前一后地坐在船舱里。 船娘撑篙。 河面,绿莹莹的荷叶层层叠叠,前几日还未有荷花,这几日叶嫩花初,已有许多花苞了。 微风习习,盈了李青溦满袖。 李青溦本沉眉敛目,等着陆珵自陈错处。又怕他说出她不想听的话,兀自纠结了好一会儿,身后却久久没有动静。 她回身偷偷一眼。 浮光掠动将他浓密的发打做绀青,他倚靠着船壁,鸦青的长睫在眼下打下一片阴影,他眼轻闭,似是睡着了。 谁叫他睡的!李青溦一时郁闷,正想走前再踩他一脚。 近了才瞧见他眼底的浅青和微干的唇,当是这几日没有睡好,倒有几分不忍心了。她早就听说过工部事多,又知他做事认真,应当是累的。 她轻声嘟囔:“一个八品小官,随波逐流便是了。想也是死榆木头不开窍才会忙成这般,睡觉的空都没有。” 她话虽如此,一时又想若他同他爹爹一般,为官做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日日里在班房混日子,她确也看不上。 她又轻轻摇头,哼一声:“叫你入赘,却也不愿意。也不知是有几分骨气还是……” 还是,只是不愿同我在一起。 他半晌未醒,李青溦的问题自然没有答案,她有几分无趣,索性出了船舱。 船娘已过半百,戴着斗篷正在船头撑篙,瞧见她出来。回头善意一笑,先前二人在桥头发生她看在眼里,此刻看李青溦神色有几分恹恹的,低声道:“小娘子同郎君吵架了吧?” 李青溦眸垂落,瞧路过的荷叶,一时未语,只是轻抿了下唇:“他向来清冷自如,有时真的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心中有我。” 船娘乃是过来人,看她如此,倒笑道:“郎君们多的是这般的。小娘子们越在乎呢越是看不懂。你家郎君是讷于言语,嘴上不说,许心早就说了。” 李青溦一愣,道:“心?” 春宫 第45节 船娘呵呵一笑,船停在岸边的码头上。 已过傍晚,两岸满是灯火光流明灭。 船娘放下船橹下船,码头上面有一小小的面摊儿,一旁似是她郎君的中年男子,笑吟吟地将她按在小桌前,端过一碗鸡丝温面,二人凑在一起,一边吃一边说什么,一时齐齐笑。 李青溦想起船钱并未付,又想起自己未带荷包。忙回到船舱中,她本想叫醒陆珵,瞧见他安静的侧脸,倒也未舍得出声,只轻轻解下他荷包。 摸着倒是很轻,她一时疑心他也未带银钱,轻轻打开。 里头只静静地躺着一枚熟悉的琉璃香包,因存放的仔细,榅桲香的香气还很浓,连那络子都未见脏一分。 李青溦一愣,手里头团着这香包呆呆地未动。 半晌,一道因刚睡醒而略带了些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怎么了?” 李青溦抬眼,陆珵漆黑的睫微微下垂,一双润澈如春水的眼睛不错眼地看着她。 他深邃的五官未见波澜,同往常看起来一般。 李青溦一时未语突揽住他的腰,伏低身子轻轻靠在他胸口。 她冰凉丝滑的发轻轻拂过他的下颌,陆珵鼻端闻着一股清清的玉兰花香,她的身子也似是一株玉兰花一般,柔又轻,泛着潮气一般。 陆珵身子微僵,手轻轻攥住她的手腕,正要推开她,一时又未动。他脸上有几分茫然,垂头又问她:“怎么了?” 傍晚的光落在河面上,每一缕橘黄得光都那样纤细,河面开满了深深浅浅的橘黄色的花。 李青溦贴近他的胸口,四周静得出奇,隔着水声,她渐渐地听见他擂鼓似的心跳声。 她抬眼看他:“一个男子若是心中有一个女子。她若靠近他,定然能听见他心口丁丁的回响。” “我听见了。” 作者有话说: 有时候真的不是故意鸽哈…是实在码字慢呜呜。 帮我可爱的基友友推一下文,感兴趣的可以移步金花银蕊《夫君逃婚后对我真香了》 重生前亓官婌是亓官家的女家主,生得清丽高洁,是颍川州众人求娶不得的人间富贵花,本该择一如意郎君入赘偕老。 却因为一场宴会上被知州府新认回来的真少爷看上,真少爷因求娶不得因爱生恨,算计她家破人亡。 流落街头之际,先前的爱慕者皆退避三舍,唯有沦落为农妇之子的假少爷对她伸出援手,护她安稳。 重生后亓官婌左思右想,果断下聘提亲,纳假少爷为夫。 结果前世被真少爷欺压都没跑、还能打个有来有回的假少爷,就这么跑了??? · 知州之子顾筠溪,声名在外,当代大儒关门弟子,顺风顺水多年,端的是恣意横行、鲜衣怒马少年时。 谁想到先是真假少爷揭露,他成农妇之子,后是颖川州女首富,开口下聘强纳赘婿。 这富贵,不要也罢! 顾筠溪前脚刚跑,后脚就捡到位遭受蒙骗的绝世美人。 美人容貌秀丽,似那水中浮萍、风中柳絮柔弱无依,可怜至极。本是存了救风尘的怜悯,却不想美人对他刻意撩拨、主动示好,一步一步踩着他的心间,美目流转皆是风情。 顾筠溪眸色淡漠,句句劝说后退,却在她对别人巧笑嫣兮之时,终于忍不住霸道的揽住纤腰,不悦咬牙。 都被撩到这个地步了,不娶回家这很难收场啊! —— 顾筠溪一直知道这个美人有一逃婚的未婚夫,就是害她沦落至此,一度暗地吃醋,非常在意。 直到他屡次及第、逢考必过之后,亓官婌终于表示要带他回家见见岳丈。 结果看着面前富贵大气的豪宅,和牌匾上大大的“亓官”二字,再身边眼神宠溺的娘子。 渣男竟是我自己? 顾筠溪:“是遭人抛弃?还是故意钓我?” 亓官婌眼波流转:“少奋斗三十年,夫君不高兴吗?” 第50章 “我听到了。” 她一眨不眨地看他, 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在这般奇亮的傍晚下泛着波纹。 一张瓷白的脸很像是一轮新上来的弯月,皎洁逼人,叫他移不开视线。 四目相对。 李青溦轻声道:“你脸上的神情向来这般自如, 是惯会骗人的。可你的心不会骗人, 我你为何不愿意承认?” 陆珵性子向来清冷自持, 自小所受乃处世之道, 世事之变。各式的繁文缛节,却好似并未有人告诉过他如何做自己,他也不擅于表露情绪,久而久之, 脸上的清冷许是化了形。 许是这样惹了她伤心, 但其实并非他本意。 他心中如何想。 除却身份, 他自然只是个普通人, 即便面上再自如,每一次见她, 她或笑或恼, 都叫他心里又冷又热。见着她的眼泪,他也会忧患不安。 这是以往从未有过之事。 但他不知如何说下,一时未言。 见他不答,李青溦一时又那日她所说之事,又轻声道:“我也并非要逼着你同我回并州做赘婿。” “你知道, 我原也不是那般肤浅瞧不起别人出身的人。我心悦一人,是心悦他的性情能力其它,自不会是心悦他的家世。莫说你是一个八品的小官, 即便你是什么货郎、打渔的又如何呢?” 她向来只挑对的, 贵不贵的又有多么重要呢? 陆珵知她如此小, 一时倒真的希望, 自己只是一个八品的小官,为官做事只需恪守本分,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平日里无事同她一起说笑玩闹,晓日寻花,闲游出马。 即便是做赘婿,也没有什么当不得。 可他不是。 他若娶她,她许就如同他母后一般,一辈子困在深苑华庭,似一只笼中鸟一般。 他不愿如此。 久未再等到他的回应,李青溦眼中的光亮渐渐地熄灭,一时眼圈又有些红。 一次又一次地试探,仿佛是秤砣掉进了棉花里,没有一点回音。 李青溦不由又想,许是人家没有那个意思呢。 她一时更加委屈。从未有人叫她这样忧患,也从未有人叫她这样伤心。 她轻吸鼻子:“这些话,许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你,你若没有回答,到此为止便是了,我这次回京城,只是遵亡母遗愿,寻一门亲事罢了。若你我之事不成便算了,只是以后,也不必再见面。” 她低低垂眼,鸦青的睫轻颤,倒将手里头挂着的一串儿香珠褪下来,扔到他怀中,转身便下了船。 外头已沉了下来,四周笼在一层昏昏的暖光之中。水纹澹澹,远远近近橙黄色的灯火同绿莹莹的莲叶开在一处,她一身月白衣衫临水倒影,纤细的身影越走越远。 或许真的是如她所说,是最后一次见。 陆珵看着水面,瞧着她远远地走出自己的视线。 他垂眸敛目,看向自己手中香珠。 那手串儿因日日都带着,已有几分香残,他轻轻地收进荷包中迈步下了船。 岸上,那船娘已吃过晚饭,正在洗碗,陆珵行过去取了银子递给那船娘。 船娘言多了,找给他,眼见他未接,倒是眉峰紧凝深思恍惚地不知在想什么。 她先前也瞧见那小娘子神色异样地出去,知二人并未和好。一时也有几分可惜,到底是叹了一声。 “先前那小娘子还说不知郎君心中如何想的,许是婆子出了个馊主意,惹得你二人都不快罢了。 即已经如此了,婆子这儿也有几句话想对郎君言。” 一旁的男子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摇头:“你如何就这样话多呢。” 船娘未理会他,轻抚了抚额角的白发笑着:“只是几句闲话罢了。” 她轻轻地指了指河面接天莲叶的碧色,“郎君看这荷花,上次所见还只有荷叶罢了,未有半月便有花骨朵了。荷花的花期只有三月四月。有时候细细想想,人同荷花又何其相似?只是几十年的梦中身罢了。待到老了的时候,你想起今日之事许才会觉着,因你今日所坚持之事,才错过了一个满心都是你的姑娘。” “世上向来是易得有价宝,却难得有情人。” 陆珵听了怔忡一瞬,他手中的香珠串子冰凉的团在他手心,他一时也不知今日所坚持之事,是否真的有那样重要。 倏忽,他有几分冲动。莫管以后如何,今日便追上她,将一切都告诉她。 告诉她,他的心是如何想的。 告诉她,他在面对她时如何像在野的一粒爝火忧患不安。 可四周熙熙攘攘,人来人往。陆珵到底未往前一步。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过几日, 已是六月。 这日倒异常的热,瓦蓝瓦蓝的天上只一些似雾非雾的热气,低低地浮着, 屋中更显闷热, 直到了晚上才好了一些。 李青溦这几日胃口不佳, 小厨房里别出心裁地端了一碗冰过的素面。用嫩菇蓬熬了汁定清浓卤, 再加少许鸡肉、酸脆笋。滋味是极精,唇齿留香,很是酸爽,只是李青溦还是浅浅地动了几筷子就放下。 赵嬷嬷见她食欲不振, 轻轻摇头, 叹了口气, 又想到些什么, 笑着打趣儿两声:“姑娘倒是早早等着了,是不是知道了林嬷嬷过几日要来的事儿?以前小时听见了林嬷嬷要来, 常常空着肚子呢, 这些年越发大了,倒还是淘气得很呢。” 李青溦只是这几日心绪不佳,又是热不愿多吃,听了这话倒愣了片刻:“林嬷嬷要来?” 林嬷嬷也算是从小看她长大的嬷子,她先前在平西王府中是伺候她娘亲的厨娘。到了京城之后, 她未跟来。 但李青溦爱吃几口海鲜,林嬷嬷都会来伯府住上几个月。 李青溦也是未想到今年她刚回了京城,平西王府里的竟都这样记挂着她, 一时又是熨帖, 叹了一声。 春宫 第46节 “倒难为我外祖他们日理万机的, 想得还这样的细致周到。这个时候也惦着我, 不像是旁的什么人…” 船停在他那儿,像是停在死水沟里,死都动不了橹。 她想起那日的情景,又是气又是恼,重重地哼了一声。 赵嬷嬷不知她怎么了,只当她热的心烦。一旁的绮晴和清霜倒是面面相觑。 前几日她们几个本是在乐坊下面等着李青溦的,到了傍晚瞧见陆郎君和她家姑娘走在一起。二人神色都怪怪的。 绮晴转念一想,前几天姑娘恹恹的,今日又如何,该是同陆郎君拌了嘴。想这次陆郎君是哄她家姑娘的。 绮晴如何有眼色,直接便将要过去的清霜带去了河对岸轿前等着。 只是未久,便瞧见她家姑娘自己回来了。 “姑娘怎自己过来,不见陆郎君送送姑娘呢?”绮晴当时存了揶揄的心,谁知她家姑娘听了哼了一声。 “死了呀,以后万不要在我面前提前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才是。” 她家姑娘说这话的神色虽是平静,只是声音却微微发颤,眼睛也有些红。 她家姑娘素日里性子看着是骄矜了些,可内里是最心软不过的了。绮晴从未听过她家姑娘说过这样的重话,也不知道那陆郎君说了什么伤着了她家姑娘的心。 瞧她家姑娘的态度,她也不敢多问些什么。 眼见她家姑娘这几日佯装正常,只是人本就苦夏,什么都吃不下。心里又有事,短短几日,看着是瘦了些。 绮晴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无可奈何,心里头倒是把那陆郎君颠来倒去地骂了许多声。 —— 南郊,已是夜晚。 端庄各家院里远远近近地点着灯,似是萤火点点通明。 风中隐约传来几声闷闷地犬吠声,几户人家的女子在院子外头一边纳凉一边闲着搭话,眼见自家郎君荷锄而归,皆和和乐乐地归家。 陆珵行在后面。 他身后跟着几个工部的官,几人都有几分唯诺,远远地同他打过招呼各自散去,陆珵也往梁嬷嬷院走。 院里仍是远远近近地点了许多的灯,得了吩咐知道他要来,梁嬷嬷早就等在门廊前,瞧他回来笑着带带他进门。 南郊之事,需他亲自看着去办下头的人才不会过多欺哄。这几日事情繁琐时间也紧,陆珵每日都脚不点地,天黑尽了也才跟着人回来。 只是闲了的时候总是会想起李青溦。 尤其是此刻他行在二人上回走过的花架前。已是夏日,他却总是闻见那日,独属于春日,沉沉的花香。 他一时出神几分,脚步都未动。 梁嬷嬷看出这几日他不怎么对劲,又见他在此地出神。轻轻捻动手里的念珠,心中隐隐有了想法,轻言道:“殿下有心结可以同婆子说说。婆子没别的就痴长了几十年,也曾跟着皇后娘娘念过几年佛,别的本事许是没有,只是说不准可以帮着殿下排忧解难。” 陆珵轻轻摇头,偏头轻咳几声,一时未语。 梁嬷嬷知他性子,又问了一声:“殿下是不是同李姑娘起了什么龃龉?” “她很好,是我的原因。”陆珵沉默片刻,“您先前与我母后在皇城中久居…我有时在想,我娘亲嫁入皇城,是否有过后悔的时刻。” 他答非所问,梁嬷嬷倒也听出他纠结什么。轻笑一声:“许以前是难熬的。可有了殿下和公主,樊笼再难捱,再深再冷,娘娘也甘之如饴地熬了下去。因为娘娘心中清楚,比起无拘无束的生活,她最不能割舍的是殿下同公主。” 她轻轻叹口气:“世上很多事都是如此,必须抉择出轻重,不能有两全其美的法子。这些时候,其实些东西并非十分重要。” “比如殿下曾见过的此间佃户的妻子,对于她们而言,富足的生活或许不重要。” “那是什么?” “重要的或许是,”梁嬷嬷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陆珵,“和心悦之人度过一生。”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殿下不问李姑娘,如何知道李姑娘愿不愿意?天地有万古,此身却不可得多。殿下啊,感情之事不同其它,首要不是问心无愧,而是莫叫自己后悔。” 陆珵想着她说的话。一时未言。 二人进了正房,梁嬷嬷亲自端出一碗酸梅汤来:“冰镇的酸梅汤。里头搁了陈皮、甘草、山楂,用冰糖熬的,很有几分清凉败火。昨日我还吃了几碗,殿下也尝尝?” 陆珵没什么胃口,见梁嬷嬷亲自端给他,还是接了过来。 几个丫鬟又摆粥菜,陆珵捱着吃几口,突背过身子重重地咳嗽几声。 陆珵以往倒极少咳嗽,梁嬷嬷觉出几分不妥,轻轻地碰了下陆珵的额头,触手有几分温热,吃了一惊。 “殿下似是发了热病。这几日外头本来就热,殿下天天早出晚归的,怪道这几日精神怠怠又饮食懒进的。” 梁嬷嬷一脸心疼,又念叨几句,“还好是发现的早,殿下自己倒一点都不上心。若真在婆子这里有什么来,婆子真的是粉身碎骨,罪有万重。” 陆珵心里有数,他这病未多严重,只说无妨,梁嬷嬷却不听他的,已经吩咐人叫了郎中来,问诊抓药,又是好一番折腾。 梁嬷嬷本就岁数大了,这样折腾自然困乏无力,陆珵将她劝了出去。 他本要早些睡,只是仰躺在床上一时睡不着,透过夜窗,天上星辰又密又忙,毫无声息。很有几分宁静的寂寥。 他睡不着心中一直想梁嬷嬷所言。 “感情之事不同其它,首要不是问心无愧,而是,莫叫自己后悔。” “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多得,你不问怎知她不愿意?” “有些东西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或许是同心悦之人度过一生。” 他突然翻身下榻,行去书桌前,一边轻咳一边执笔写了一封信。 —— 翌日,天更热了几分。 过了正午,李青溦在屋中再呆不下去,便去了院中一方池塘。 命绮晴几人拾掇出绣墩,坐在一角闲亭倚着栏杆吹风。 她抓了一把木槿扔进湖里。木槿如雪,散落在湖面上,倒引得血红的鱼群游过去嘬食花瓣。 小翠被这动静吸引过来,一时立在木槿枝上,瞧着鱼群不住地吱吱地乱叫。 李青溦见它犯馋,叫绮晴拿了鱼竿来,斜倚着栏杆钓鱼。也就片刻,钓了小鱼给它。 小翠叼着却并未吃,直接转身去了不远的林子里。未久又钻出来朝李青溦要。 李青溦转念一想,知它投喂给那只雌鸟。一时又是郁闷又是无奈,只是她也不好和一只鸟儿置气,取了一条鱼给它,又叫绮晴当着它的面将其它鱼儿都放了。 一时仰面吹着荷风,只给它一个后脑勺。 眼见小翠叫唤,李青溦倒舒坦了些。 又吹了好一会儿荷风,突卞嬷嬷从外头喜气洋洋地进来,笑道:“姑娘,咱们的人带了林嬷嬷回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真未想到来得这样快呢。” 李青溦也未想到来得这样快,脸上有惊喜,正要带人迎出去,迎面碰上了李毓秀同她家那表姊周云烟过来。 李毓秀也未想到能在这里瞧见李青溦,颇感晦气,不由哼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冲一旁的周云烟道:“有些人说是玩物丧志,真是一点不为过呢。大热的天,却也有空在这里赏鱼钓鱼呢。” 这李毓秀正将小周氏的阴阳怪气学了个十成十,李青溦眯眼打量,见她身上着了一件妃色的软烟罗的束腰锦裙,又着一浅色披帛,倒像是新买的成衣。一旁的侍女手里似也拿了不少衣裳袋子,不由轻笑一声。 “倒不及妹妹,穿红着绿的,是好兴致,大热的天买了这么多成衣。” 李青溦乜她一眼,懒得等她再回什么,带着人便出去,轻飘飘地落下一句:“滥衫多睚眦。” 身后李毓秀未听清,只知道不是一句好话,眉心轻轻一蹙问一旁的周云烟:“她说什么?” 周云烟自是听见她说了句什么,只是此话对着的上一句正是丑人多作怪。 李青溦好歹是李毓秀的嫡姐,她未必敢对李青溦做什么,却保不得迁怒于她。周云烟哪里敢多说什么,忙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也未听见。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李毓秀重重地哼了一声, 便瞧见那李青溦带着身边的丫鬟,几人笑笑闹闹地出了垂花门。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乐上的,天天喜鹊似的翘着个尾巴!万不要有什么把柄攥在她李毓秀手上才好呢! 李毓秀斜眼看她, 眼见她似是要出大门, 正想派人跟着去瞧瞧, 身边这几个歪瓜裂枣的尤其是她这个唯唯诺诺的表姊, 自顶不上什么用。 她四顾瞧着,正看见一人从北苑里出来,身后跟着的几个拿着木盒的小厮。 伸手招手叫他过来。 刘大郎正从库房出来,美美地出府要去当当子。一时瞧见一人站在湖前亭边朝他挥手。 眉眼是有几分清丽, 只是穿金戴银奢华艳丽, 又裹着一身绫罗瞧着到有几分俗气。 刘大郎瞧她陌生, 但转念一想, 府中就那么几个人,打扮成这般的除了他东家:那小周氏, 剩下的也只有一人罢了。 他不愧是三教九流出身, 眼风转的自然是快。一时叫众人远远等他,跑至李毓秀跟前。嬉皮笑脸道:“二姑娘妆安,可使唤着有什么事情小的能帮上?” 人一过来,李毓秀倒认出来了人。 这人名唤刘通,是她娘亲的奶嬷嬷刘氏的儿子。也就这几日才来她家做活计, 她是跟着她娘远远瞧他一眼,听他娘说了一声,他却应当未见过她。 一时倒是眯眼看他:“你如何知晓我是府上的二姑娘?” 刘通低头:“小的也未知, 只是远远地看见姑娘削肩细腰, 眉眼清丽, 恍若神仙仙女, 一时如此猜测,难不成……”他抬起头来,隐有几分吃惊,“难不成是小人认错了人?” 李毓秀叫他这调皮话逗得扑哧一笑,再低头打量他一眼:他眉眼几分机灵,穿着也干净整洁,瞧着许是个可信的人,她当下轻轻一指李青溦离开的背影,吩咐道:“你跟上前去,到外头瞧瞧南苑的大姑娘做了些什么,回来告诉我便是。” 她从荷包中取出一块银子递他。 刘通接在手心里轻轻惦了几下,心里撇唇,面上却含笑应了一声。几步跟了出去。 —— 李青溦出了院子,便瞧见外头石狮子跟前停着辆宽敞的马车,从里头下了个身着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长裙的矮个儿嬷嬷。 她中等身材,一双细眼因常年弯着,眼角有几丝细纹,却越显锐利。瞧见李青溦几个笑眯眯地过来。 正是林嬷嬷。 她拉着李青溦的手摩梭,抬眼打量她几眼,轻轻地摸了摸她的下巴。 “姑娘瞧着倒比以前又清减了几分。今年从并州回来时,下颌还有几分圆呢,如今倒见了尖了。跟个尖头笋似的了。” 她轻轻摇头,抬眼看卞嬷嬷等人,“定然是你们几个不好好看顾姑娘。” 卞嬷嬷没好意思说话,一旁李青溦笑了起来:“我这样大的人,她们几个怎能盯住。再者,惯吃您做的那一口,如何吃得下别的什么。我如今瘦了也确有您久久不来的原因。” 春宫 第47节 林嬷嬷捂着帕子,轻轻拧她的脸,笑道:“姑娘这小嘴啊,还是这样利索。” 李青溦轻声笑,“此次来了,嬷嬷便不要走了。” 林嬷嬷指指跟在后面的绮晴清霜,笑道:“这几个我都不放心,那婆子就就真不走了,陪着姑娘了。” 她话说到这里又想起事来,倒笑道:“对了,看我这记性险些忘了。我来之前王爷和王妃让我递话:七月京中有朝会,到时他们都要进京述职,待个十天半月的,正好来陪陪姑娘。” 李青溦也有半年多没见过自己的祖父母,万没想到有这样的惊喜,一时只是笑,连日的阴霾都散了不少,几人一起往院里走。 林嬷嬷又叫了院外的小厮将马牵进院子里,又吩咐马夫:“莫颠着,里头的东西是活物,拴了马将篓里的东西都送去南苑去。” 马夫应了一声去了。 几人走在前头,清霜先前眼见石狮子跟前有个人鬼鬼祟祟的多跟着看了几眼,一时未跟住倒走到最后了。正要跟在后面进门,倒被门房叫住,说是今日有人递信给南苑。 她低头接过,瞧着是一张碧瑶笺,封口处小题“陆x”二字,她只认得个陆字,另一字有些认不大出,只是她也不傻,猜想出来这个花笺是陆郎君送来的,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一时想起那日她家姑娘说的话。 “以后万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才是。” 今日这样的好日子,若是叫这东西败了姑娘的兴致便大大的不好了; 可这碧瑶笺又甚为贵重,若是便这样扔了、烧了好似也有几分不妥。 她犹豫了片刻将这花笺带回了南苑,随意寻了个角落丢着了。 —— 另一边,池塘亭前。 李毓秀等了许久,才看见刘通过来,摆手招他:“可听见说了什么?” “说了几句话,又似说了一件事。小的离得有些远,又险些叫她府上的一个丫鬟看见偷听,走远几步也未听清。只是……” 李毓秀问道:“怎么?” “倒是看见那车夫带了东西送去了南苑,小的跟上前半步 几步,瞧着里头正是几筐六月黄大闸蟹呢!” 刘通轻轻地咽了口唾沫。 京城虽湖水众多,却也是内陆,想要吃一口鲜的得从临海之地运过来,有几分金贵。 他前几日去过几次樊楼,樊楼出了新样式,摆出了江南熟醉蟹的新菜品来。 乃是用陈年的花雕腌制蒸出来,再搭配姜丝红醋,远远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只是到底是金贵,刘通自然也未尝着,刚跟着那车夫瞧见这几筐大闸蟹,一时之间倒是起了几分心。若是这蟹去了北苑夫人的桌上,以她对他娘亲的情意,他定然也能跟着沾光尝鲜。 他心念一动,道:“这几日的六月黄大闸蟹外壳嫩着,内壳儿又软着,最是新鲜不过了。过几日小的记得正是小少爷的生辰,若在这湖中亭榭里头大办一番。一面赏着荷花,一面美美地蒸上几筐大闸蟹,取上几坛子烧酒,备上几碟子果碟热菜,即热闹又风雅呢。” 他话听得倒是叫人意动。 只是李毓秀素来只喜欢些花呀粉的、漂亮衣衫什么的,对他所言这些自提不起一点兴趣来。 闻言只是斜乜他一眼,笑道。 “你倒是是个周到的,只你不知,我家这大姐姐乃是鬼丫头一个,向来是什么鸡零狗碎的东西都是东西,小家子气的很。” 刘通听她话这样说,又见她脸上的神色是不为所动。 李家南北两苑向来不合之事刘通自然有耳闻,当下眼神微转,又笑道:“别的自然是无所谓有无的。只是东西从那大姑娘手里头抠出来她想必也不能痛快,二姑娘觉着如何?” 李毓秀转念一想,如何不是这个道理?不由轻轻拍手笑道:“你倒是个聪明伶俐的,我这便去同我娘亲商议。” —— 北苑正房,窗户大敞。 几个小丫鬟正在堂前打扇,小周氏蹙眉坐在胡床上,面前的黑漆描金方桌上摆着个天香茄楠的八仙雕。 自是上回送去那位大人府上的摆件。 这是今日刚刚从那位大人那里原封不动被送回来的,想是并不跟心。 只是她与那位大人也只是寥寥几面,她也并不知那位大人喜欢什么,一时神色郁郁。 李毓秀从外头进来,一时瞧见,倒赞了一声:“好精致的摆件,先前怎未见娘亲拿出来过?闻着也是香远益清,省的娘亲瞧着愁眉苦脸,不若摆去我屋中便好了。”她手上轻轻摆弄那雕件。 素日里这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小周氏自不愿叫李毓秀知道。听她这样说,又想着那位大人也并不喜欢这东西,便应了她,叫人把东西拿去她屋中。 这才瞧她一脑门子的汗。知她今日又出门买了些成衣服,一边用帕子轻轻给她沾汗,一边轻轻念叨几句:“这样热的天气,外头路都有化了,你便叫成衣铺子里的人来家里头便是了,如何还自己跑来跑去的再热病了。” 李毓秀轻嗔一声:“终日在府里头也没什么意思,女儿就想出去逛逛,瞧瞧外头有什么时兴的东西和新鲜事呢。” 小周氏拿她没什么法子,摇摇头叫人摆了一张小楠木的桌子,给她端上一杯去火清热的绿豆饮,又吩咐几个丫鬟过来给她扇风。 只等着消了几分暑,小周氏才问她所来为了何事。 李毓秀想起正事。抬眼看小周氏笑道:“过几日便是弟弟六岁生辰吧?我倒是给弟弟的生日宴想个巧宗呢。” 她将今日那刘大郎所言,同小周氏说了一通。 小周氏向来是无不听李毓秀的。 李毓秀想吃蟹,她自有得是法子,即便李青溦不愿给,央着李栖筠便是了。 只是一时听李毓秀说起开宴的事,倒想起那柳尚书家中一对儿母女也是老饕,动不动便叫闲汉去樊楼提些山珍去府上。 便绕回她先前所纠结的事情,她同那位大人不怎么熟,可柳大人可是那位大人的左右手。 这几日,那柳氏正有几分不愿搭理她呢,有此蟹宴,岂不是瞌睡有人送来了枕头? 相通这些,小周氏轻声一笑,当下便叫了人去了李青溦的南苑去了。 作者有话说: 52—58章是剧情章,主要写女主府中的,大家慎买!! 第53章 小周氏吩咐下去, 她身边人刘嬷嬷倒是自告奋勇领头去了南苑。 南苑灯烛莹煌。 刘嬷嬷之前从未在李青溦这里讨过什么好果子,今日得了小周氏的吩咐前来,算是师出有名, 有心杀杀南苑的威风。 只她叩了半晌的门也未听见人来应门。里头远远地传过欢声笑语来。 她一时来了几分火气, 越发将门叩地山响。 未久, 才有个婆子懒洋洋地开了门, 一边斜眼睨她一边剔牙:“如何?” 刘嬷嬷见她面生,应就便是那个今日从并州过来的。 她上下打量她一眼,哼笑一声,便按小周氏的吩咐说:“这位想便是并州来的嬷嬷吧。是这般, 听说大姑娘得了好几筐鲜的大闸蟹。过几日恰是小公子的生辰日, 我家夫人特叫我来找大姑娘商议, 借南苑的蟹开宴热闹热闹。大姑娘是做长姐的人, 想不会如此扭手扭脚吝吝啬啬地平白叫人看笑话是不是?” 她话语一停顿,她呵呵笑几声, 探头随意客套一句:“也不知道大姑娘在如今在不在呢?” 借?倒是鼻子生疮贴膏药, 不要脸面了。 也难为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林嬷嬷瞥她一眼,挑眉笑道:“不在。我家姑娘出去了。” 院子里欢笑声从门缝里传出来,柳嬷嬷探头一看,正看见身边几个丫鬟从秋千架子上下来,往屋里走。 刘嬷嬷万没想到她是个睁眼睛说瞎话的行家, 脸色一僵,便瞧着这婆子便要闭门,忙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句:“大姑娘身边的大丫鬟都在院子里。再言, 天都晚了。大姑娘要出去定要惊动车马, 车马未动, 大姑娘必是在院子里的。” 林嬷嬷斜乜她一眼, 哦了一声,“知道还问?” 门在她面前啪地闭上。 刘嬷嬷正维持着探头偷瞄的动作,冷不丁险些叫夹住,忙后退几步。 她在这李家这么多年,因跟着小周氏,向来是要疯的疯,要雨得雨的,只在这南苑,一次一次地受这种羞辱! 她又是羞,又是气,看旁边跟着的几个丫鬟似也看了她的笑话。一时捂着胸口,气的咻咻地骂跟着的几个丫鬟:“小蹄子们,瞎了不成,还不快扶着奶奶。” 身边跟着的几个丫鬟忙嗫嚅地扶上她,几人回了北苑,一时回了小周氏。 小周氏与那李青溦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自知她南苑里头都是判官府里头的一家子小鬼。 她自有对策,亲自捧了茶往书房里去了。 书房里灯火通明。 李栖筠今日早早地下了班房。听了小周氏的吩咐,指点李曦的功课,此刻一大一小两只头正凑在一块儿围着两只虫儿。 李栖筠笑指着陶罐:“刚才罐子里就看大小,如今下了盆子可就不能上戥子了。” 李曦低头看两只蛐蛐儿,轻轻撇唇,吸了吸鼻子:“可瞧着爹爹的蛐蛐儿比曦儿的明显大了许多,这样曦儿定然会败。” “大…大是大了些,然而大是为了叫你的小虫子反败为胜!曦儿不想看反局吗?” 他倒明目张胆地忽悠李曦。 李曦毕竟年纪尚小,一时倒真被李栖筠忽悠住,倒破涕为笑。 两只虫子刚搭了牙。 门突然“哐”地一声,从外头打开,父子二人齐齐抬头,便瞧见小周氏从外头进来,将手里一小托盘茶重重地撂到桌子上。 今日李栖筠回来的早,她是千叮咛万嘱咐地,叫李栖筠指点指点他那个傻儿子李曦的功课。万不想二人这般玩物丧志,一时间脸色铁青一瞬,想起南苑之事,生生又忍住,只一双手按在了那陶罐上。 这里头的两只蛐蛐儿是李栖筠好不容易才买到的,自然看得眼珠子似的金贵;看她如此倒生怕闷死了他的眼珠子命根子。 一时讪笑:“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小周氏皮笑肉不笑:“妾自然是有事寻郎君。” 她将开蟹宴的事同李栖筠一说。李栖筠本是无所谓有无的。只是瞧着自己的宝贝儿蛐蛐儿被小周氏按在手里头,一旁儿子也蔫蔫地不敢言语,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 翌日。 李栖筠来南苑,正房屋里屋外的丫鬟正新换下一屉雪白的纱窗。 李栖筠远看那纱轻薄如烟,颜色也透亮如同笼着香雪似的,细看却是从未见过的样式,应当是从并州带过来的。 心下倒是啧啧几声。 县主在时,往年并州来了好东西自是先紧着他。今日这等小事,如何需他亲自跑一趟?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这个大女儿鬼丫头一个,一直觉着他偏心偏信,父女二人素有隔阂,自不会叫他如何好过便是。 春宫 第48节 他想到这里,一时又想起了小周氏。 先前他刚遇见她时她是如何特别,既有温柔小意,偶尔又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 只是如今两个人过地久了,她也没了曾经的温柔小意,反而动不动就同他锅锅铲铲的磕碰来去。 李栖筠颇有几分伤怀的叹了口气,若是县主还在便好了,小周氏不会恃宠而骄,那李青溦想也不至于如此。 正是夏日。路两边沉沉的花儿都有几分蔫头耷脑的。李栖筠也热的够呛,皱着眉分花拂柳从游廊里过来。 瞧见她,卞嬷嬷几个将他迎进正房。李栖筠一落座,倒掏出折扇扇了好几下风,抬眼打量,便看见正房外间设了两个竹案,一个设着风炉煮酒。 李栖筠鼻尖翕动,一时闻见并州特出的玫瑰露酒。腹中馋虫都勾起几分,一时探头瞧了几眼。 李青溦正坐在另一案前走笔。 听见他进来抬起一眼,吩咐婆子丫鬟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热茶给他。 “知道爹爹来,这是女儿先前刚冲好的茶汤,爹爹饮了压些暑热。” 李栖筠眼见那茶还冒着热气,只也不能不喝。轻咂一口,只觉得烫嘴烫舌,大有喝煮沸了的树叶的感觉。 一时放在一边。 李青溦抿唇轻笑。李栖筠少来南苑,昨夜北苑的婆子来吃了闭门羹,李栖筠今日倒登了门,为了什么,李青溦心里自然有数,也懒怠多说什么,只不轻不重地给他寻不开心。 李栖筠倒直接进了正题。 “过几日正是你弟弟生辰日,男孩子也是一日大过一日,周氏这次有意大操大办一番,选了院里临湖的亭榭。正巧你外祖从并州捎来几筐子好肥蟹来,南苑这么些人想也是吃不完的,放着倒是絮了,不若借给周氏叫她做了席。” 李栖筠话说到这里,轻轻摸了摸鼻子,讪笑一番:“等过了九月螃蟹都熟了再还你便是了。” 李青溦抬眼轻笑。 “爹爹这主意确实不错。照爹爹这个说法周氏她们席也开得,也吃了个新鲜。我也得了‘大方’的名头,实实在在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李栖筠听见她这样说,不由抚髯笑:“你能这样想是再好不过……” 他话未说完,李青溦又笑:“爹爹还瞧着我这里什么好,一并带给周夫人便是了,也省的一趟一趟的来。” 李栖筠:“……” 他只觉着自己是个扁担,两头无钉,两头失塌。老脸一红,一时嗫嚅几声正是个掉了嘴的茶壶一声吭不出来。 李青溦低头走笔未理他。 李栖筠过去瞧见她正作画,是誊的一幅吴冲灵的《荷亭弈钓仕女图》,此画李栖筠在县主的陪嫁嫁妆中见过几眼。 此刻见李青溦誊的并非形似,只是神似,也别有几分赏头。 “荷叶田田,水纹澹澹,上头的仕女柳如眉,云似发,娟娟闲庭中,非吴冲灵原画中的凤眼仕女,却又很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幽幽神韵,不错,很是不错。只是……” 只是不知如何这画中人的模样,竟隐约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李栖筠凑近仔细打量几眼未认出,看李青溦脸色恹恹的,一时讪笑着安抚她几声:“这幅画的真迹,我记着是便是收在你娘亲的嫁妆箱子中。不日我翻出来给你送过去便是。” 李青溦已画完落了几行: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她一时搁了笔,用镇纸压好。 “我记着自娘亲去后,娘亲的嫁妆箱子在库房放了许久,里头恐也有些放不住的东西怕受潮气,爹爹既这般说,不若将此画交给女儿时,正好将库房的牌子也给我,我也正好趁暑热昼长收拾清整一番。爹爹觉着如何?” 只是拿牌子罢了,也并非什么难事。李栖筠痛痛快快地应下。正要出去,撞见林嬷嬷端着一笼子蒸蟹进来在侧厅摆了饭。 隔着一道珠帘,鲜香扑鼻,笼里的大闸蟹个个儿都鲜红饱满。 几个丫鬟进来将炉上温的玫瑰露酒取下。 掀开封口,一时间酒香氤氲,馨香扑鼻。 李栖筠有几分走不动道了。 一旁李青溦瞧他一眼,轻弯唇角:“瞧着时候已不早了,未免周夫人又像上次一般寻过来,女儿便不留爹爹用膳。” 李栖筠:“……” —— 李栖筠走时都未忘吩咐林嬷嬷第二日将南苑吃不过的蟹送去北苑那边。 林嬷嬷听李青溦未说什么,努唇应了一声,方进了屋,喃喃几声:“姑娘这儿总有些不长眼的耗子擎等着吃猫饭呢。那小周氏是什么东西,论出身,给咱家提鞋都不配的!只是你爹爹他人向来酥地很,得了小周氏几句话就巴巴地来给人找不痛快,正应该老王爷来了给姑娘掌掌灶台,给姑娘好好地撑撑腰,看她们还如何敢造次!” “哪里用得着外祖,一个小周氏而已,用不了多久她更像是绑起来的螃蟹横行不了,嬷嬷且等着。” 林嬷嬷知她向来有主意,听她这样说,心下的担忧减了几分。 一时瞧见李青溦看着竹案出神,看过去一眼,倒轻轻哎呀一声,“姑娘画得是夫人吧,倒是传神得很。” 李青溦哼笑一声,“这是誊的吴冲灵的《荷亭闲弈仕女图》。”她轻轻抚了下画上的印章,“许多年前,我娘亲教我做印章,这幅的真迹乃是我加盖的第一幅画,当是爹爹也在场,这几句‘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是爹爹亲自写的。” “您都瞧得出来,倒未想到爹爹,娘亲的枕边人什么都未想起来。”她哼笑一声,“也是,爹爹自然同世上所有变了心的人一般…” 林嬷嬷抬眼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卧笑,很有几分先前夫人在时候的样子。一时之间很是惆怅,若是夫人还在,此刻有姑娘宽慰,又有姑娘护着又何至于那般收场? 她想轻叹一声,又恐惹了她伤心,到底是强笑一声,端了热水来:“行了,不说这些了,姑娘快快净了手,来吃蟹肉,这种东西本就寒,再冷了便不好吃了。”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林嬷嬷取过皂粉, 同李青溦一起净了手,站在旁边给她掰蟹肉。 这蟹蒸的时候,用用并州独有的醉酱汁, 一斤的花雕酒, 白糖橙子若干, 又用了兰花一品鲜腌了的。 掰开后, 蘸了并州的姜醋。蟹黄酥松醇香,蟹肉细嫩润滑,很有几分鲜美。 只是这个性凉,李青溦也不敢多吃。 吃了两三个。又倒了些烫好的玫瑰露酒冲了冲, 眼瞧着笼里的螃蟹还多着呢。便叫卞嬷嬷几个在屋里头又摆了两道长桌桌, 叫屋里屋外的丫鬟婆子们都进来尝鲜。 众人都吃地高兴, 一时欢声笑语一片, 独绮晴动了几下筷子又撂下,神色倒有几分惆怅。 李青溦瞧见了, 笑道:“怎么了?有的吃还这么副霜打了的样子。” 先前李栖筠来的时候, 绮晴几个正好在侧厅房珠帘底下候着,里头说话自都听见了。听李青溦这样问,倒哼了一声,低声道:“说了又恐扫姑娘的兴,可不说我也不甘心呢。要我说咱们南苑的东西, 即是扔了也不能叫北苑的得了利。凭什么就给他们呢。” “原是因为这个。” 李青溦摇头,探过手重重地掐她脸一把,“你这么个小丫头片子, 倒是雀儿的肚子, 这么好的东西不吃, 吃一肚子闲气。” 她轻笑着点一下一旁的林嬷嬷。 林嬷嬷笑道:“我和姑娘早就合计好了, 北苑的想吃上一口好的,如何就那样容易?这蟹是我从并州运来的,为保存活,路上先用棉线绑了,在框底下放了冰,上头盖上了湿布巾。 这样运了两日。到了家里,又马不停蹄地放进大木盆里养着。再加清水至螃蟹身体的一半,这水有讲究,不必太多不若螃蟹喘不上来气,也不能太少,还不能加盖子,这般繁琐的养活,这螃蟹也只能再活个三五日,这还是我这般常年同这些东西打交道才知道的法子。 北苑的多是些小周氏身边的土包子,可未必知道这些,咱么也不告诉他们,只等着她们开宴那日吃些空的絮的就是了。” 她一时捂着帕子呵呵地笑。绮晴这般听了才放下心,正要再动筷子,一时倒觉察到李青溦的手还在她脸上作乱,嗳哟一声,忙忙地推她一把:“姑娘吃过手还未净呢,如何就往别人的脸上乱抹呢!一点不成样子呢。” 李青溦一时偷笑,净过手。又进屋了。 —— 当日晚间,两筐蟹便由南苑送去了北苑。 小周氏掀开瞧上一眼,见那螃蟹活蹦乱跳地,个头儿虽不如何地大,但在这几日里也实属难得,蒸着倒也能得好几笼子呢。 “还是郎君有法子。”小周氏未想到此事如此轻易,瞧了瞧那蟹框里头也没什么别的玄机,放下心的同时,也不忘在一旁给李栖筠上眼药。 “只是这大姑娘也真是的,昨日妾派人去找她商议此事。她倒是麻雀儿站牌坊,摆了好大的架子呢,叫妾的人吃了闭门羹,似也不把妾放在眼里……” 她话撂到这儿,一时像石头扔进了棉花里,等了许久也未听到李栖筠应声。 斜乜一眼便见李栖筠靠着扶手椅,只拉拉着一张脸瞧她。小周氏如何不知他什么意思,一时间又是气又是笑,去了窗帘子底下将那放蛐蛐儿的罐子递给他,笑了几句:“倒是险些忘了,郎君可莫要怪我。” 李栖筠开了罐,两只蛐蛐儿恹恹的,眼瞧着是在没人的地方已是打过一架。 都说是轻三重四破烂七;这蛐蛐儿受了伤,轻则需修养三天,重则四日,破烂不堪需要七日才能将养好呢,眼看这几日不能派上用场,李栖筠又沉沉地叹了口气。 小周氏才不管他如何。 一时吩咐人将这蟹送去厨房,坐到李栖筠身边笑吟吟地还说这螃蟹的事儿:“妾听说那并州来的林嬷嬷很有几分手艺。郎君既去了南苑,索性将人一起借来便是了。大姑娘虽素来是有些小家子气的,但借人用上那么一日也用不坏那嬷嬷不是?” 李栖筠今日去南苑已够丢人的了。回来自己的蛐蛐儿也是恹恹的,一时有几分生气,将手里头的罐子往一边一挪,脸上倒隐隐的有薄怒。 “差不多也行了,别什么都指着别人。你上次要寒园的帖子,这次要王府给的蟹,溦溦都给你了,如何还这般多嘴多舌,是不是失了本分?” 小周氏知此刻说这种话,一面是拉不下自己的面去南苑,一面是迁怒那小虫子的事。 她想完这些,突又发觉这好似是自那李青溦从并州回来之后,他第一次明面上朝她发火,又站在李青溦一边,自省一番,当是最近将李栖筠逼得太紧,又因周营的事着急上火,对他多有敷衍所至,一时拉住他的手,嘴上又哄了几声。 李栖筠本有几分闲气,挡不住小周氏先吹了灯动弹一番。 等起身叫了水安置完,李栖筠的气也散了一大半,一时倒也无话。 他将两个蛐蛐儿安顿在窗底,突瞧见一旁那个湖光山色的缂丝屏风,像也是县主嫁妆箱子里的,倒想起来今日答应李青溦的事。 一时吹灯,上了床,瘫在小周氏一侧:“对了,我记着存放县主嫁妆箱子的库房钥匙,是放在你那里的吧?明日你开了库房,寻出那幅吴冲灵的《荷亭闲弈仕女图》给南苑送过去,再把钥匙也给了。” 小周氏正有了几分睡意。听了这话倒一个激灵,忙抬头看李栖筠一眼。 帐里黑黢黢地一片,一时倒看不清李栖筠的表情,也摸不清他说这话何意。 难不成是南苑的觉察了些什么?但她用县主嫁妆当当子的事毕竟做的隐蔽,又特意嘱了那刘通莫在一家当当子。那刘通瞧着是个机灵的,应当不至于扯破。 她虽这样想,但到底还是有几分惴惴不安。忙支起身子问:“好端端的,要那个做什么? “想就是翻翻晒晒收整收整什么的吧。”李栖筠打了个哈欠,“宋氏的嫁妆本就留了话是给溦溦的。俗话说,人无刚骨,立身不牢。我虽不才这几年也未动过宋氏的东西。 只是宋氏走了这么些年,这些玩意儿搁在我这头到底是瓜田李下的,也不好听,索性便叫她自己拿着,是带去夫家还是送回王府,她自己拿主意便是了。” 还人无刚骨,立身不牢…… 他倒也好意思说这些话,不说府上先前新建、种种修缮。便是他那从五品的官职,如何不是县主在时,蒙平西王府照拂? 那县主的嫁妆他是未动,但她小周氏素日里鸡零狗碎地贴补伯府的时候难不成他不在?倒也摘得干净。 小周氏轻轻撇唇,只也不好叫他听出来,话音仍是温声细语。 “郎君苦心妾知道了,妾也不是旁的意思。只是过去了这么些年,那一对钥匙也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塞着呢。郎君也晓得,县主放嫁妆的库房是先前老王爷建府时特辟的,未有钥匙自然打不开。妾掌管伯府多年,却一次也未开过那库房,少不得是要寻上几日钥匙的。” “钥匙在府上,自不会长腿跑了,寻便是了。” 李栖筠料想钥匙不会丢,对这个倒一点不上心,应了一声,只片刻便鼾声大兴睡熟了。 春宫 第49节 他睡得香,小周氏却睡不着了。 大黑夜的,倒是沉沉地叹了口气。这么些年,她在李家一直感觉脚不点地,是浮在水面上的无根浮萍,晃晃悠悠,满心忧患。 都是因为她妾室的身份,让她如临薄冰。 她自不是不懂法条之人,知道妾室擅动主家东西,乃是盗罪。她以前寻思的便是:先典当县主的嫁妆得了银钱,将她哥哥从牢里捞出来便是了。 俗话说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若周营能够被那位大人弄出来再继任县丞,即便一年没有十万雪花银,再即便是当了的东西涨价十倍。如何在话下呢? 只是她万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发展。闷热的夜晚,小周氏一时出了一脑门子的热汗。 难不成还要为了这起子小事,吃上一顿牢饭不成? 吃牢饭事小,就是几十板子的事情,可她若真吃了牢饭,以李栖筠这个死要面子的性子,想她这辈子是抬正无望,这辈子也就到了头了。 她想到这里,那日李青溦低沉如鬼魅的声音一时又响在了她耳边。 “我娘亲输了,但你未必能赢。” 小周氏一双眼睛只直勾勾地瞧着黑漆漆的帐子,手里头捏着的一方帕子生生绞烂。 不,她周茹雪定然没有输的时候! 那钥匙暂且是不能找着!但只是这法子到底也不是什么长远之计,当务之急还是需得将她周营给救出来。 小周氏翻身,一时想着如何救自己的那不成器的哥哥,一时又恨自己命苦如何就要受这鸟气。纠纠结结了一晚上,眼见天光破晓,她也没了睡的心思,索性早早地起来梳妆打扮,叫人往柳家递了折子去柳家。 -- 李栖筠上朝,李曦也去上学堂。段氏向来不爱出门,日日在自个儿的屋头闷着以泪洗面,偌大的北苑一时只剩下李毓秀一个。 她倒是百无聊赖。用过早膳,太阳还未见多毒院子里也凉丝丝的。她便叫人在堂厅后架了秋千取乐。 秋千一时扬高。 李毓秀突远远瞧见有人鬼鬼祟祟地从不远处的小厨房矮身出来。 他身着青色短打,猫着的样子怎么瞧着都有几分眼熟。她定睛一看倒认出了人,不由哼笑一声,嘱一旁的几个侍女把人给带过来。 刘通听自己亲娘说了南苑送了螃蟹来,想是要等着过完宴才能分下来。他早馋了这么一口,如何等得了这么久,只趁着今日府上没人,倒溜进小厨房里顺了几个,万没想到才才出了院子,便叫人给提溜了出来。 一时倒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跪着爷爷奶奶地先叫了一通告罪。 李毓秀听了他的话,倒斜乜他一眼,忒地一声:“呸,倒是睁开你的狗眼瞧瞧我是何人,怎就爷爷奶奶的乱叫白白地将人叫得老了几十岁呢。” 刘通抬眼,见面前人钗环艳丽熠熠反光,虽一时背光迷眼,倒也认出了人。 忙嘴上仙女神仙妃子地恭维几句:“原是二姑娘,这般热的天,如何在外头晒着呢?” “我若不在外头怎能瞧见你鬼鬼祟祟?”李毓秀哼笑一声,以目示意一旁侍女扒拉他怀中物,片刻一个布包掉于地上。 李毓秀眼见几只螃蟹张牙舞爪地满地乱窜,险些爬到她簇新的云纹鞋上。 她哎呀一声,满面嫌弃:“我当什么东西!只是这么几个破蟹也值当你偷的?” 刘通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时讷讷地:“小的这也是第一次这般,实是馋了这么一口两口,实望贵人海涵。” 李毓秀眼梢轻转,倒瞥他一眼。 她早看他有几分机灵,有心叫他做自己的人盯着南苑李青溦那个小蹄子的动静。 一时轻声笑道:“此刻府中无人,我自然当作什么都未看见,可你有什么换的?” 刘通一脸苦大仇深的倒霉样。他能有什么好换的? 他知晓宅院里头,最恨底下的人手里头不干不净。底下的奴仆犯了事,轻要跪春凳,重是要辞退了扭送官府的。 他好不容易才在伯府找了当当子这么件即轻省,又有油水捞的营生,自不想被打发了事。 一时额角生汗,口内生津,突灵光一闪,还当真的叫他想起来件事来。 他忙起身叫李毓秀挥退左右,叫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他在她耳边附耳几声。 李毓秀听清惊地后退几步:“竟有此事?”她一双眼睛睁大了, “莫不是你怕我问责,随口胡诌的吧?” 刘通似是受了侮辱一般,在那指手赌咒, “小的说的若有一句假话, 便让小的嘴里长满了疔!头也变成了疔, 叫姑娘踢着取乐子罢了。” 李毓秀本是满面沉思, 听了他这话,一时又是恶心,又是无语,忒了一声:“我要你的头做什么。” 刘通嗐了一声, 又觑李毓秀的神色, 沉声道:“小的亲眼所见, 确是千真万确, 那日恰是端午前后,天色沉沉显然已过了子时, 小的同我娘有事在门口说了几句闲话, 正瞧着一男子从北苑里出来。 他着一件直裰锦袍,眉目也俊秀,显而易见并不是什么小厮护院。” 他说得这般确信,又是赌咒又是这那的。李毓秀倒是信了。 只是她万没想到那李青溦竟敢与人私相授受!如此放浪形骸不知廉耻。 但她转念又一想,李青溦自并州此等蛮荒弹丸之地回来, 穷山恶水的地方当也说得过去。 虽说当今男女之防并不大严,但李青溦能做出这样的事,自然会叫人戳着脊梁说三道四。而且那定荣公夫人先前不还有意她做自家媳妇吗?此事若出, 怕不成了。 此事若不成, 那柳茵茵自就有了机会。她先前因寒园之事恼她良久, 知了这个消息合该好了。 她想到这儿, 一时弯唇轻笑:“那人,你可有认出是什么人来?” 刘通一顿。 他自小便在三教九流里头泡着,做多了给人端茶上水、抹桌扫地的活计。多年熬就的辨人识人的本事,京城中什么达官贵人他未见过? 他回想起那日所见男子的长相:双目如潭,环佩绯衣,长身玉立的。 瞧着真真是一副好相貌,此等样貌,他但凡见过一眼也不能忘的,没有印象自然就是未见过了。他也不好胡诌个身份来。 “那倒是未认出来。”刘通摸了摸鼻子,又觑一眼李毓秀的神色忙又找补,“但小人已将他的样子牢牢记在脑子里!” 李毓秀不置可否地瞥他一眼:“除非你能将他的相貌绘出来,否则我怎么信呢?” 她说这话其实也不是别的,只是她确实有几分好奇,李青溦与之私相授受的男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她叫人上了纸笔给刘通。 刘通接过寥寥几笔已走完吹墨。李毓秀又走前几步凑过去看,看清那纸面的一瞬间,她脸上无语的表情凝在脸上。 只见刘通画上一水墨小人头大身小,身形佝偻,眉目形容紧凑潦草,气质猥琐难尽地在纸上,其模样看着似个人,却也不能完全是个人。 她脸上很有几分嫌弃。 “你这画技也忒拙劣了一些,如何会有人长成这样歪瓜裂枣地样子?”她撇撇唇,将那画作揉捏做一团,远远地扔掉了。 刘通画技虽稀疏平常,但平日里也不是这般。这实在是有意为之。 毕竟人出门在外,自然需要多带几个心眼子。 而且现如今他有把柄在李毓秀手上,却也有倚仗,毕竟他可是唯一一个瞧过那“奸夫”模样的人,二姑娘自然不好奈何他。可若他此刻绘出那男人的相貌,手里头自然也没有了倚仗。 思念至此,他扬声咳嗽几声,睁着眼睛说瞎话:“小人虽画不出那人的神采,但相貌总是差不离的。” 李毓秀实是不知刘通所想若是知道了,定会忒地一声骂他的心眼倒比自己纱衣上的窟窿还要多。 只是听了他这话,倒忍不住满面黑:“相貌差不离?那人若真长地那般抱歉,我那姐姐脸上的两只大眼睛摆设不成?怎么就能看上他呢?” 李毓秀丁点不信。 刘通嗐地一声,凑近了李毓秀低声下气:“小人下次见了他定能认出他来!二姑娘念在小人还有几分用处的份上,不若将今日的事情放一放,留着小人好为二姑娘鞍前马后如何?” 李毓秀本就是想盯着些南苑的动静,瞧瞧那头有什么把柄可抓,只是自己的人南苑的人自然都认识,受制颇多。 也是先前看刘通是个新面孔,又机灵应变,起了用他的心思,未想到他果真是机灵,竟能给他这样的意外之喜。 李毓秀素日里受小周氏所授用人之道:用人需得恩威并重,赏罚分明;更需牢牢捏着所用之人的把柄。 这般用人,自然得心应手。 她轻瞥他一眼,哼笑一声:“你既这样说,我倒真有差事吩咐你,只是不知道你做不做的好?对不对得起我今日帮你隐瞒。” 刘通听她递话,心里猜测定然同南苑的大姑娘有关。 心下想着女人就是麻烦,面上却也不显,笑道:“二姑娘有什么只管吩咐我去做便是,若是做的不好,姑娘发落我便是了。” 李毓秀等地自然就是这句。 “你得了空,便替我盯着南苑大姑娘的一举一动,若见她出去来应我一声。”她停顿一瞬,又看他一眼,“你若能助我找出李青溦藏着的那个男子,我自然有赏,你若做得不好……”她哼笑一声,“伯府虽小,你偷拿的虽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南苑从不留扭手扭脚偷鸡摸狗的人,晓得了吗?” 她从腰上的荷包摸出一把一小把金瓜子给他,“若此事做好,少不了你的,这只是给你的一点点罢了。” 刘通本是有几分不情愿,见着金子的一瞬眼睛放光,忙双手捧过那十几粒金瓜子。又听见李毓秀哼了一声:“我倒是要看看,她会的到底是那个奸夫呢!” —— 未想第二日便来了机会。 这日刘通没什么正事,等在出府必经的荷亭前。 一面打着折扇,一面瞧着南苑的动静。 刚过了下午,这日天十分热,外头笼在一层发灰的热气中,池塘里头的鲤鱼都懒地翻腾一下。刘通一时觉着这样热的天,南苑的人应不会出门才是。 他正要回去,突瞧见一行人远远地从南苑过来。 为首女子身量窈窕,一身青白间色裙,上搭月□□莲刺绣的圆领半臂和窄袖衫,身披绿烟罗的画帛。 她绿鬓如云绾成如意髻,只簪着一支点点梅花白玉的簪子,耳间一副粉白相间的垂珠耳坠,衬得她一张似未施粉黛的了脸腮凝新荔、粉白含春。 她舒袖款步过来,画帛垂落飘飘。面容精致清丽,气度也不凡,恰如一缕荷风透过拂过这密不透风的炎热中。 刘通来伯府已有月余,也算远远地见过这李青溦几面,却是第一次这般正面瞧见她。一时呆住片刻未动。 待南苑一行人笑闹着走远他才想起正事。忙嘱了自己带着的两个泥腿子跟住人,自己又往北苑去。 北苑屋里头,李毓秀正歪在榻上。 一面叫了冰橙酪来吃,一面叫几个小丫鬟打着扇子。 刘通突急匆匆地从侧厅进来,倒是带进一股热气。 春宫 第50节 天太热,李毓秀满脸嫌弃地叫住他:“别过来了,便站在那里说就是了。” 刘通一时也未介意,便说了李青溦出了府的事情。 “这样热的天,京城最皮实的狗都不出门,也不知她抽哪门子的疯,不好好待着倒是满地儿乱窜。”李毓秀热地心烦,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刘通不知说什么好,犹豫半晌:“……那不若我们便不出去?” 李毓秀又哼了一声。 她嘴上虽那般说,心里却又觉着:这样热的天出去,想街上人也是寂寂几个没人烟的样。 那李青溦挑这样的日子出去,如何就不是心怀鬼胎?指不定今日就能瞧见她那“奸夫”呢。 想到这里,李毓秀突有了一些力量站起身,一时骂骂咧咧一时又叫人收拾去了… 李毓秀要出街,次次不凡。屋头一时热闹行转起来。 她叫了两三个梳妆婆子又是开脸,又是擦粉打胭脂、磨螺子黛粉的、挑衣服的,不一而足。 她磨蹭许久,刘通站在侧厅等着。他做下人的如何有坐着的资格?他站在一侧等得口干舌燥,又觉着自己的两条腿都生生等短几分。 好不容易等人出来,已过了整整半个时辰。 刘通有几分好奇她如,抬眼看,便见她一件月白蔷薇花刺绣短襦,青白间裙,浅绿烟笼纱披帛。 难得穿得淡雅,只是头面什么的仍是她一贯的风格,珠围翠绕、奢华艳丽。 饶是刘通再爱财,一时倒也闪了眼,只觉着她瞧着像是个摆满了首饰的高架子。而这个架子外头裹的衣裳,瞧着为何还有几分眼熟。 刘通犹豫几分,缓缓开口:“二姑娘此衣衫,瞧着是有几分……” 他眼熟二字未说出口。 李毓秀轻仰下巴,神色颇有几分自傲:“未想到你还有几分眼光,此乃京城中近月最兴时的款样,如何,瞧着是有几分风雅吧。” 刘通一时无语凝住,未想出哪里眼熟,一时听见周围的婆子侍女不住口地夸赞,摇头跟着恭维了几句,几人套马去了城中。 — 另一边,青月坊一临水二层茶寮进里有琴音袅袅,又有一小桥流水小景,那流水大热的天冒着丝丝缕缕冰气,李青溦多瞧一眼,便见原那流水底下有一大块冰,一时了然了。 她姗姗莲步上了茶寮,倒也未进雅间,只坐在堂厅的散着轻纱的窗牖前。 店中活计进来过来,李青溦要了一壶六安瓜片,支颐把玩手中的篆刻鱼符。 这家茶寮自也是平西王府的产业,按理说见了她手上的鱼符,掌柜的小厮自当有什么动静,只是她就差将这玉佩甩到人脸上,也未有人多说什么。 未久,陆云落摇着扇子从穿堂过来:“我来迟了。” 她着一身妃色折枝花蜀锦襦裙,身段婀娜,神色瞧着很有几分神采奕奕,身后仍跟着那楚郎君。 李青溦点头示意,轻笑一声:“这样热的天还叫你出来,本就是我唐突。” 她今日出门是约了陆云落来青月坊来瞧瞧铺子。本前几日就约对了的,只是那几日陆云落是格外的忙,二人约在了今日,未想到今日竟这样的热,只是也不好改。 李青溦心中有些过意不去,陆云落却丝毫未介意。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无妨, 本就是因我这几日事多,才拖拖拉拉地到了今日。”陆云落轻笑,坐到她身侧。 李青溦与她惯熟, 也不好没完没了地客套什么。 二人一时说了几句闲话, 便瞧见堂厅有人端了沙冰甜碗子。 李青溦倒好奇地多瞧一眼, 又取过一旁的食谱翻看几下。 原来这茶寮不仅卖各式名茶, 竟还有什么汤菜之类的,又有什么冰酪之类的小食… 本是好好一个茶寮,倒是整的又才像是食肆、又像是什么香饮子铺的,她一时倒是摇头。 “怪道这茶寮人也不多, 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蠢法子呢。叫是茶寮便只是卖茶便好了, 如何整地这样花里胡哨、不阴不阳的很呢。” 不多时, 一伙计捧了一壶新茶, 附带两个甜白釉印花鸟纹的瓷杯。李青溦给陆云落倒一杯,自己低头啜饮一口, 微不可见地轻轻蹙了下眉。 陆云落看她:“如何?” “这个茶。我祖母有一茶庄, 茶农便是种六安瓜片的,我家茶铺中的六安瓜片一直便是自产自销,采摘于谷雨前后,取时只取那二三叶子。叶子又求‘壮’不求‘嫩’。这般采摘后的六安瓜片冲泡出来的茶汤,汤色翠绿清澈、香味高长鲜醇, 滋味一绝。” 李青溦轻轻晃茶杯:“此茶茶叶片看着是没有什么,只是入口十分老涩。该是去年梅雨前后采摘积压的梅片才是。” “梅片我家若是留着,向来也是茶农自家留着喝的。自不会放在茶寮中以次充好。想也就是这么些年, 我家的铺子不仅后头的掌柜变了, 想连后头的供商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一茬。” 李青溦想到这里轻顿一下, 又轻抿一口茶, “而且我记着几年前户部金部司有政令:赋税收取乃据诸行业利入之厚彼按年上报户部交纳,基本每年都需造册。可这么些年,平西王府却一点关于这个的消息都未收到,能有这样大手笔的人,想也不是什么凡人。” 陆云落倒有些意外她知晓这样多,觑她一眼笑道:“能猜出些什么来?” 李青溦摇头,压低声音:“再有就是此铺子中的冰,夏日的冰很是金贵,京中虽有卖冰的铺子,只是需要提前去定。若是所需颇大,一时半会儿当也拿不出那样多的冰。但这茶寮,门口便有那般巨大的冰雕不说,吃食中的冰用量却也并不少。” 李青溦轻动手中的瓷勺,轻轻地拨动一下面前的甜碗子,从淋着的碎瓜果下头挑出一小块还未化的冰,“看这上面的花纹,若是我没有认错的话,这便是冰井务特有的冰鉴的痕。” 李青溦轻笑几声,摇头道:“又能指动户部遮掩,又能调动冰井务的。京城之中怕也未有几个人。” 她未说话,倒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 陆云落一时倒是惊讶:未想到她年纪轻轻,倒这般聪慧,又有如此见识。倒低声笑道:“你猜得不错,倒也不是什么难打听的事情。” “青月坊十几家大铺子,都是我家的商号顺福兴的产业,剩下的几家大些的铺子,自便是平西王府中的,如今换上去的几个掌柜,我倒也见过,有几分印象。正是宰辅刘大人家中的仆才。” 李青溦只是猜测,听她确定,一时挑了眉头。 她以往是在她外祖父那里听说过刘阁老之名,当时他曾大骂他“禄蠹”。 刘阁老官拜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受殿学士的封号,当今备受宠爱的信王乃是他外孙,自然名高望重。那户部尚书同冰井务司长都曾是他学生,受他驱使,倒也是说得过去。 想到这里,李青溦一时又想到南郊那几个庄头、甲头的有恃无恐;又想起那周营的捐官事宜,倒把所有都捋顺了:想是小周氏通过柳氏扒上了刘阁老,为了给那周营捐官,将平西王府的一些产业交由刘阁老。 “倒是好一手的暗度陈仓。”李青溦轻声一哼。 陆云落对她家的事情也有几分了解,便以她的身份尤觉着事情棘手,倒问李青溦一句:“户部金部司分管商户政令,那户部尚书柳是刘阁老的徒弟。自然官官相护着,岂会给你什么好脸色?你若想拿回自家的铺子,自也不那样容易,可有什么成算?” 李青溦将此事在心中捋了片刻,倒有了法子。 弯起唇角,“我家这些铺子虽暗地里是换了东家,但登在户部红簿上的却还是平西王府的产业,是这般吧?” 陆云落一时倒未反应过来:“是这般,所以你若想通过户部将自己铺子要回来怕也不成。” 李青溦轻叩桌面,曲指算计了几声:“除却开不下去早就关门的一家,我家在京城满打满算还有八间铺子,这些铺子规格自然都算不上小,你说,我若将这些铺子统统贱卖,有些人会不会动心。” 陆云落未怔,没反应过来。 李青溦附在她耳边解释一番。陆云落听完便弯腰直笑:“还有这般的法子,当真还得是你。” 李青溦也跟着笑了几声,倒视线稍转:“恐到时候,还需要姐姐和另外几家关系好些的商行帮忙才是。” 陆云落:“这些自然不是什么大事。”她看她一眼,“只是此事若是一招不慎叫那刘阁老知道了,怕不会轻轻放下此事。你当真信得过我们?”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罢了。我既决定了做此事,自然不会畏畏缩缩,打手打脚的。” 倒真是她这般有魄力的女子,才配得上陆珵呢。陆云落想到这里,倒轻笑一声,随口道:“若此事不成自以为没什么,你可以去找陆郎君替你兜着底子不是。” 李青溦平日里也并不叫自己想他,如今乍听见他的名字,一时又想起那日之事,睫轻轻垂下一眼,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不提他便罢了。” 陆云落侧眼看她。 她话音带了揶揄,本是想看李青溦带几分羞郝的样子。倒瞧见她支颐坐在对过,一双鸦黑的睫只轻轻地垂下一眼,倒很有几分恹恹的神色。 她视线转动,心里倒是知道了。 想是上回二人吵架之事未见好,她一时倒是吃了一惊:陆珵虽性子冷淡一些,但秉性却是极好的,便是对不相干的人也不失温和。她虽未多见二人相处,但寥寥几次也能看出陆珵对李青溦之心。 倒未想到过去了这么久,陆珵竟还未将人给哄好。 啧啧,好歹还是一国储君,对于自己的终身之事如何能这般的拖拖拉拉扭扭捏捏的?难不成真想孤独终老不成? 陆云落啧了一声。 ——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坐着也没什么意思,都出去了。 李青溦想起后日便是李曦的生日。又想起上次见他,他都闹着要些玩意儿,她虽然素来瞧不上北苑的人,可李曦自没做过什么,便想着随便挑个什么送他玩。 正和陆云落走动了几圈。经过一家成衣店时,陆云落身后跟着的楚郎君往后瞥几眼。 突上前凑近二人:“女君,我似是瞧见有人跟在咱们后头,鬼鬼祟祟地不知做什么,要不要着人去问问?” 陆云落轻轻蹙眉,偷眼往后,瞧见一道月白的女子身影,倒将李青溦拉进一家成衣铺中。 —— 外头,天正炎炎,似要流火。李毓秀坐着轿子里也闷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她忒了一声,叠着帕倒揩了揩脸上的汗,只觉着今日早上涂抹在脸上的脂粉也糊糊地挂在脸上。 她不由掀开轿帘抱怨刘通:“早知如此,便不出来了。这样辣的天狗都不想出门呢,倒听了你这个坏种的话,热天热气地出门。” 他提了不出去的事情,可还不是叫她回绝了?现在倒是忘了。 刘通心里腹诽,到底讷讷不好言语,只擦了擦汗敷衍几句。突瞧见李青溦同一中年贵妇有说有笑地下了茶寮,身后还跟了个华服的年轻男子,忙叫了李毓秀一声。 李毓秀抬眼打量。李青溦走在最里,一时倒看不清什么。只瞧见那走在外头的郎君,身量修长,面容有几分俊秀,气度却并不如何。 这李青溦的眼光,也不过如此嘛。 啧啧,她斜眼乜一眼,唇轻轻一撇,叫人搀着下了轿子跟着李青溦几个走了几步,瞧见她们一行人倒是进了一家成衣铺子。 京中大大小小的成衣铺子,她自然都来过。 这家成衣铺子倒也不例外。她知晓这铺子里头挺大,分为上下两层。想着李青溦进去后,自是被里头试衣娘子们拉着走动,也无暇他顾什么。 她正好寻个隐蔽的角落抓她把柄。 她从袖中取了一把刺木香菊的青罗绫扇覆面,带着刘通进了商铺里。 李青溦被陆云落拉进铺子里,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多时倒看见李毓秀带着人遮遮掩掩地从外头过来了。 陆云落瞧见为首女子的长相,见与李青溦有几分相似,虽未见过,仔细想想倒也知晓了人,冷哼一声笑道:“这便是你家庶妹吧?刚刚便跟在我们后头。这样热的天,想也不是来逛铺子的。” “她的心眼是比纱帐上的孔还多,当是憋着什么坏呢,问问便是了。” 春宫 第51节 李青溦同北苑的你来我往地争斗了这么久,自不会叫她占了便宜。走前几步挡到李毓秀面前。 李毓秀低头捧着团扇,正要进这铺子对上一双缀着珠子的云头履。 她向左那人向右,恰将她的路堵得严严实实的。 也不知是谁这般瞎了眼了就! 她心中正骂了几句,抬起眼,对上李青溦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一时吓了一跳后退半步。 李青溦笑道:“我当是谁猫眉鼠眼地跟在后头,原是二妹妹。这样热的天,二妹妹当不是来逛铺子的吧?” 李毓秀万没有想到叫她认了出来,一时有几分恼怒,也不再藏着掖着,哼了一声:“大姐姐这话,说得倒是可笑。怎么,你进了这家铺子我便进不得?难不成这铺子是你开的不成?” 陆云落恰听见这个:“巧了不是,此铺子正是我开的。” 李毓秀:“……那又如何?你家铺子开了门,难不成不做买卖?” 陆云落打量她一眼,微仰着头轻笑,“我家铺子开了门,二姑娘自然进得。况且我同大姑娘关系极好,念在你姐姐的份上铺子还可给二姑娘削价呢。” 李毓秀不认识她,见她说话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又要给她削价,莫名生了一股闲气。 她生平最厌恶别人叫她买削价的东西,忒,谁稀罕那几两银子,瞧不起谁呢?难不成她是庶女便买不起东西不成?不就是一成衣铺的东家,又有什么好趾高气扬的?。 她白了二人一眼,朝店铺中的试衣女郎微扬下巴:“如何需要你家削价,只怕你家成衣我看不上而已。把你家时令的成衣都拿来瞧瞧便是。” 李毓秀冷哼一声,放下手中折扇踏进铺中瞧衣衫。 正与李青溦擦肩而过,突四周突无声响。众人的视线一时在她和李青溦身上来回挲巡一番,连那试衣女郎都在二人身上流转一番。 李毓秀正觉出几分不妥,停下脚步瞧了一下自己身上同李青溦身上。 等看清的一瞬间,她脸一拉,脸面黑地似是用了二十年的锅底子。 原是她今日的衣衫,同李青溦身上的好巧不巧正是同一款! 皆是青白间色裙、圆领半臂和窄袖衫,不同的只是只是那李青溦衣上的刺绣是粉莲,她的是蔷薇;她披地是绿烟罗的画帛,而她披的是云雾罗的! 本来人同人撞衣衫,最怕的便是自己落了下风。 这下,李毓秀看的也清楚。 二人虽是同一款衣衫,衣衫在她身上有几分撑不起来的地方,穿在她身上却正好熨帖恰是锦上添花一般。 谁优谁劣,自然是一目了然。 李毓秀气地热汗滚滚,掏出帕子轻轻揩汗,一时恨自己口脂未鲜亮一些,一时又怨自己打了粉有几分败了眼色。 又狠狠地盯一眼一旁站着的刘通。 如何不怪这个瞎了眼的奴婢,叫他盯李青溦,如何连这撞了衣衫的小事他也看不出来! 刘通如何没有注意到李毓秀沉沉的视线,摸了摸鼻子,倒是低下了头。 他说今日想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原是这个。 不过这着实也怪不得他呀! 这李毓秀与李青溦虽是姊妹两,眉眼确有几分相似,可气度审美却是大相径庭。单看李毓秀自看不出什么,也没什么显的。若不在一块儿,还真就瞧不出来是同一套衣衫…… 李青溦身旁绮晴几个自也瞧见了这场面。 绮晴多看几眼,一时倒捂着帕子偷笑:“原二姑娘今日的衣衫,同我家姑娘的乃是同一套呢。只这衣上的花纹不一般,还有这身上的披帛不一般性。咿,二姑娘身上的披帛还有几分眼熟的样子呢。” 她停顿片刻,似是仔细打量李毓秀身上衣衫一眼,突拊掌笑道,“嗳哟,我想起来了,二姑娘身上穿的,可不就是咱们南苑从并州拿来的,叫什么来着?” 清霜抬眼看一眼李毓秀身上的衣衫,一时倒扑哧笑了一声:“原还真是这般。这不是前几日,咱们南苑用来做纱帘子的云雾纱吗?二姑娘穿在身上,倒也别有一番丽色呢。” 二人虽是低声言语,但声音清清亮亮的,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一时都看了过来。 李毓秀如何听不出她们话里的埋汰,一时气地热汗滚滚,气血上涌,难以冷静。 ……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小蹄子, 竟这样无法无天地编排主子!刘通,还不上前,给我敲烂了她们的嘴!”李毓秀难以维持面上的冷静, 一时抖着手沉着脸吩咐刘通。 刘通正眼观鼻、鼻观心, 听了她的话只当没听见响, 半天没动。 他又不傻。李毓秀也不是他的正头主子。犯不上为了她得罪府上的大姑娘。一时只窝着头站远了一些, 在人群里扮个耳朵不大好使的鹌鹑。 见他不动,李毓秀自己又实在是气不过,走前几步,便要自己动手掌掴人。 只是她刚伸了手出来突叫一双冰凉的手牢牢攥住。 李毓秀一时脸色有几分白, 手臂也吃痛不好使劲, 恨恨抬头, 倒对上李青溦一双眼。 她一双杏眼黑白分明, 笑的时候便如同两粒儿黑白水银对撞。不笑的时候,却仿佛带着森森冷意。 此刻正是后者。李毓秀一时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 后退一步, 才又觉出不妥来:她是个什么!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白几眼站在李青溦身后的绮晴。挺了腰,冷哼一声:“怎么,大姐姐从并州回来是越发霸道了,妹妹如今连你身边一个出言不逊的小蹄子都教训不得了。” 绮晴听了这话,轻笑一声:“二姑娘要教训奴婢也要有个理儿不是?奴婢刚刚说的话句句属实, 如何就出言不逊?南苑确是进了些云雾纱做的纱帐子,二姑娘若不信,只管去瞧瞧便是了, 怎好冤枉我一个奴婢?再言, 奴婢是敬您, 恭恭敬敬地叫您一声二姑娘, 可奴婢的身契是在平西王府又不在姑娘手里头…说句正经话,您又算是奴婢哪个主子呢?” 绮晴向来看李毓秀不上。 也是她家姑娘素日懒怠搭理她,她倒一个劲儿的只同那小周氏一起作妖。 她可不是她家姑娘,怎会给她一个好脸子,说话自然是夹枪带棒,她说到那里尤嫌不够,轻声嘟囔:“二姑娘倒是,真真摆了起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脸面,倒比铺子里头卖的馕还要厚上几分。” 她嗓音有几分清亮,李毓秀挨地又那样近。便迎面放个屁李毓秀也闻着,更莫说她是在那嘀嘀咕咕地骂她。 一时倒又气又恼,她还未多说什么,这小贱蹄子就有这样多的话顶着。想平时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她只恨自己此趟出来,只想着掩人耳目带的人并不够多;又带了刘通这么个不通心意的废物,受此鸟气。 只是她不敢向李青溦撑硬腰杆子,如何不敢冲她一个嘴比骨头硬的贱种奴婢撑?李毓秀当下挣开李青溦的手,随手抄起一放在案边供人使唤的熨斗便要掷过去。 那熨斗是青铜做的,上头还带着熏笼,也有几分大小,若是掷到人定会伤着人。 李毓秀唇角微勾,正要将手中物掷过去。 外头突几声动静,窜出许多膀大腰圆的卒吏将她们几个牢牢围住,又有人制住她。 李毓秀的脸被扭着贴在柱子前,她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痛的只是嗳哟,说不出旁话来。 陆云落哼笑一声。 她平素里也恨蝇营狗苟之人。先前引她这李毓秀进铺子便有心思引她闹腾一番,好叫监市卒吏过来请她去“喝茶 ”。 她早早地叫人通知了卒吏,李青溦的丫鬟倒也机灵,三言两语地便激的李毓秀跳了脚。 这场面她自然喜闻乐见,轻笑一声。 “倒真未想到,我这般客客气气地迎接二姑娘进来,二姑娘竟如此敬酒不吃……反在我铺中闹事。我落三娘在京中开了这么些年的铺子,眼中不揉沙子也不容旁人如此挑衅。” 陆云落抱臂轻笑,朝一旁的卒吏道:“这般天热,倒是辛苦各位走这一遭。只是先前种种,各位官差应当是看地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的。此女子在我商铺中闹事,便劳烦各位带她去监市走上一遭便是。” 监市诸卒吏与各上商会自然多有走动,素日里他们也未少拿过什么好处,听了陆云落的吩咐,已将她们几个扭了出去。 李毓秀在各商铺中散财多年,如何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竟叫人这般架去大街上,周围人来人往,她先前在商铺中那般,自然仗着众人认不得她,不怕丢了面子。 可如今大街上,若是叫人认出来还活不活了?到底是敢怒不敢言,她只来得及遮了脸面,被人带走了。 — 后日便是小周氏替李曦操办的生辰宴。 那日李毓秀被带去监市司是小周氏亲自带人将她给保回来的。晚间二人回来的时候,那脸色比锅底还要黑沉,母子两个关上门来不住声地骂南苑。 虽是如此,但北苑素来爱装样子,到了李曦生辰这一日,小周氏还是早早地叫人去南苑问询。 此事自然是落在刘嬷嬷头上。 刘嬷嬷与南苑的打交道,别的没有只是一肚子气罢了。先前她还有心思一雪前耻,碰了几回不软不硬的钉子,自知在南苑讨不到什么好处,再去就有几分不情不愿了。 只是也不好忤逆小周氏,最后还是扭手扭脚地踏进南苑。 她刚进了院子,突一停在纱帐窗牖前的大燕子呼地朝她飞过来。 刘嬷嬷素日里最是怕这种带毛的禽类,忙嗳哟一声往后退,不当心踩在了门槛上,结结实实地跌了一跤。 一时发鬓乱掉,又沾了满身满脑的灰,那大燕子却不知为何,倒是耀武扬威地蹬在她背上,不知做些什么。 刘嬷嬷忙叫:“快快将这东西拿走!” “见你是个生人才同?婲你戏耍一番,嬷嬷万不要同一只鸟儿计较才是。” 屋里头的侍女丫鬟们见了她那狼狈样,皆捂着帕子笑。笑声绵密针似的插进刘嬷嬷心坎里。 她一时又是羞又是恼。只觉着这南苑这地儿,真他娘的邪门,南苑的人,一个两个地也不正常! 真是玩物丧志,养的什么破玩意儿! 只是她人在南苑屋檐下,也不好当着人家面多说什么,只闷闷地咽下这口气。 眼看那大燕子不会再过来,才巴巴地惦着脚从地上爬起来飞似的进了屋子。 屋中,那大姑娘正倚在贵妃榻上,手中拿着念珠穿珠子。见她进来也就是懒懒垂下一眼:“何事?” 刘嬷嬷撇了下唇,低眉道:“回大姑娘,明日午后夫人正要在前院荷榭给小少爷过生辰,特叫我来问问大姑娘去不去?” 京城府里府外平时这那的聚会自然不少,李青溦向来懒怠去。有那功夫叫了戏班子来府上演不好?怎就有空看她们一些人做戏,难看又难听。 但这次她听见那户部尚书夫人来,倒想起自家店铺她做好了的计策,正还需她们添砖添瓦地“帮衬”一二。 再言,她娘亲的嫁妆之事,过了这么几日先,也是时候好问道问道她爹爹同小周氏了。 思念至此,她勾唇轻笑,“既周夫人如此来请,怎好叫她失望。” … 以往北苑有什么宴会李青溦向来不去,今日想也不会去,刘嬷嬷心中有成算。只是随口问问交差罢了。 她打定李青溦不会去,听见李青溦应了一声什么,倒在一旁阴阳怪气:“大姑娘向来忙地紧,乃是真真正正的大忙人一个,小少爷的生辰日不去也是情理之……” 她正说到这里,突反应过来:“什么?大姑娘要去荷榭?” 李青溦穿好手中最后一枚念珠,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似笑非笑斜乜她一眼:“不是嬷嬷诚心来请,怎听这个意思,却是不想叫我去呢?” 春宫 第52节 刘嬷嬷自是不希望她去。 她就是判官的女儿,鬼丫头一个!甭管她做什么,她就有叫人窝一肚子的火的本事。 再说,二姑娘那日回来,脸色笼着阴阴一层,对这李青溦是好一顿谩骂。眼见是与她又起了龃龉,此等时候自是眼不见为净最佳。 她若去了,当着贵客的面说些什么不动听的将二姑娘气着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二姑娘那性子又是个属炮仗的, 一点就着,二人若在小少爷的生辰宴上闹上一场,那还了得! 早知这样, 就不来问这大姑娘一遭了。若她坏了事情, 岂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刘嬷嬷觉出几分棘手, 搓手嗫嚅:“这几日, 日日流火,荷榭虽是四面临水,却也热得很……” 她磨磨唧唧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擎等李青溦能说一句拒绝的话, 她好回去交差。但在原地站了半晌, 暗暗换了好几次麻掉的脚, 隔着珠帘的榻后也未听见回声。 她一时气恼, 只觉着这南苑着实难缠,架子也忒大了一些。 直过了许久, 李青溦穿好念珠底下的两颗碧玺珠, 抻了下腰,才似笑非笑地抬眼瞥她。 “刘嬷嬷怎还杵在这儿,倒是吓人一跳,是想留在我们南苑做门神不?还是年老耳背,我先前所说你并未听清?” 刘嬷嬷叫捏着鼻子强笑道:“大姑娘说的老奴都听清了, 只是老奴为姑娘考虑一番。 夏日蚊虫众多,姑娘金枝玉叶的热着又叫叮着,怕就不好。索性也是一家子的宴会, 也并没那样多的讲究…大姑娘若是不想去便算了, 想夫人也够体恤……” “难为嬷嬷为我挂心。”李青溦斜乜她一眼, 唇角微弯, “只是既是“一家子”的宴会,我怎好不去?倒是您刚说荷榭蚊虫甚多,确是提醒了我。 前几日,我同二妹妹在街上起了争端,细细想来确是不该,心里也有几分过意不去。正好,前几日南苑换了纱帘剩下良多,刘嬷嬷便拿去北苑给妹妹做遮阳幔子便是了。一来防蚊虫叮咬,二来也是我一片歉意……” 李毓秀回来之后,虽是骂了南苑一通,原因倒是只字未提。刘嬷嬷自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听了李青溦的话正一头雾水,几个丫鬟拿出两卷料子极佳又清透柔和的细纱,不由分说地推她出去了。 …… 刘嬷嬷抱了料子回北苑回话,正巧李毓秀也在。 她便把那纱递给了李毓秀。 李毓秀那日在监市司,同一些地痞闲汉闹市的一同关了许久,回来便把那日穿的纱衣披帛给绞了,此刻最不想回忆这事,冷不丁见了刘嬷嬷拿的东西,如何不知那李青溦挑衅的意思,一时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眼前一黑晕倒在地。一时之间北苑好一阵的鸡飞狗跳。 —— 李毓秀气病了,北苑阴云密布。翌日天气却晴朗。 这日正是李曦生辰。小周氏一面嘱人照顾李毓秀。自己去了荷榭收拾了一片湖面,又指着人又是洒扫,又是擦抹了半天。 又摆放了茶酒器皿同各式儿的围屏和各式儿的花灯,指着人铺了地席。 先在西面窗前摆了一架黄花梨镶绿端石的插屏,又摆了一架瞧着便贵重的黄花梨木的案桌和椅子,又随意摆了几个桌椅。 刘嬷嬷数了数,拉她一把:“南苑大姑娘的位置,夫人怕是未摆出来。大姑娘总是难缠,昨日二姑娘都被她气病了。若叫她瞧见了指不定如何说道呢。” 小周氏一愣,倒想起来了,当下有几分气,忒了一声:“她倒是不知轻重。平日里也不见事事上心,有正事却少不得她来闹幺蛾子。” 小周氏不情不愿地叫院中丫鬟多加了一把椅子,又收拾了片刻。 小周氏瞧着时间,心想那那柳氏母女差不多也是该来了,便盥过手带了李曦和段氏到门口迎着。 本是说好了时间的,只是眼看超了时辰也未见来人。 正是六月中,天热得流火。李曦本就年幼,站在太阳底下晒得很有几分头晕眼花的,轻轻拉了拉小周氏的衣角:“娘亲,好热,曦儿想回屋里同二姐姐待着,可以吗?” 小周氏低头见他额角一层细汗,弯腰给他揩了:“待会儿贵客便至,曦儿再等一小会儿。你可是寿星,你若不在叫人扑空岂不遭人笑话?” 李曦抿了下唇,垂头踢路边的小石子。 小周氏拉住他的手:“曦儿乖一些,待会儿开宴娘亲给你挑个最大个儿的螃蟹吃,曦儿不想吃螃蟹吗?” 李曦不想。但他又不能忤逆他娘,一时只是扁着嘴不言不语。 几人又等了许久,那柳家的车马才来。 小周氏本也热得心慌,见了人立马换了一副笑相,迎上前亲自打起车帘,扶人下来。 笑道:“柳姐姐同刘姑娘远降,真叫寒舍蓬荜生辉,刚才我还说着,姐姐要来给我家曦儿过生辰,那可是贵人给他添福寿呢。” 柳氏下了轿。天热的很,她这一路来自然不轻松。临行前做得好好的高鬓也塌了。 她闻言揩了揩额角的汗,扶起头顶歪到一边的金掐玉赤金双头曲凤步摇,唇角微撇,一副不耐的样子:“添不添福寿的另说,我看你叫我来是存心夭我的寿,什么不能挑个凉快的日子,非要热热地把人叫来?” 小周氏:“……” 今日是李曦生日,如何就能换一日?只是她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压下心头不舒服,赔了几声罪,又笑看一旁的柳茵茵。 “多日未见柳姑娘,倒出落地越发亭亭了,只是瞧着是清减了些。听说了姑娘要来,前几日我正向秀秀打听了些姑娘爱吃的,今日特嘱咐厨房做了,姑娘少不得赏脸尝尝。” 柳茵茵二八年华,爱听好话却也架不住她这般黏黏腻腻的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往后退一步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几声,一群人花花绿绿地进了院子,越过游廊往荷榭去了。 这荷榭是盖在池上,池面水纹澹澹,左右有曲廊可通,又有一片竹桥相接连。 柳氏母女第一次来李府,踏上竹桥可见满目翠碧,远处房屋舍门庭明净,厅堂照壁自然拙朴,占地倒比她们府上还大上许多。 她一时撇唇。又打量几眼。见其中屋舍细节也多有雕琢,能看出当年修建之时也有用心。只是过了多年,有些亭阁被雨水渗出了痕子,瞧着是有几分旧旧的。 柳氏正看着一时未注意脚下,险些跌了一跤。 小周氏忙扶她。低头一看,原是这竹桥上的木板坏了一块。素日里旁人走动自是没什么的,只是这柳氏过于丰盈竟一脚踩开了。 她忙叫人将柳氏的脚拔了出来。 柳氏脸色极差:“你家里头究竟是什么破路!到底是小门小户的,便连屋舍也舍不得修缮,你是不是也忒不讲究了一些!” 小周氏觉着委屈,仍是赔笑:“这院子乃是县主在时所建,之前妾也想收拾收拾修缮一番,只是家中大姑娘不同意发了好大的脾气,” 她叹口气,给柳氏上眼药,“柳姐姐自然也见过我家大姑娘,那可是个高庙里的佛爷,日日间摆着好大的架子!连我家郎君也奈何不得什么,是以这路也未修,倒连累姐姐险些摔倒了,是我的不是。” 她话说得姿态够低,倒将所有都推到了李青溦头上。 柳氏本就同李青溦有过龃龉,闻言想起那日在寒园中经的事。撇唇哼了一声。“做儿女当有做儿女的本分,她倒是越俎代庖,看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主,你好歹也是府上的平妻,抬正也就临门一脚,如何会叫那个小蹄子拿捏成这般?” 小周氏柔柔弱弱地应是,装了半天样子。将人请至席间主位坐下。 柳氏见那桌椅乃是一套极其名贵的黄花梨雕麒麟捧寿桌椅,倒是赞了一声坐下。 小周氏又吩咐候在一旁的侍女上了蜜饯饽饽茶盏。 “柳姐姐柳姑娘尝尝这个桃花千层蒸糕,是妾亲手做的,用的是今年刚落的桃花,滋味也不错。” 柳氏母女素日山珍海味,哪里想吃她这个什么点心,若不是因时兴的六月黄,懒都懒得来,闻言只是摇扇也未语。 小周氏又递过茶。 天本就热着,那茶冒着热气,瞧着也只是一般般的君山银针,柳氏也未搭腔,只是仍端端地坐在那儿扇扇子。 小周氏脸上有几分挂不住,只好又接着先才的话头:“姐姐是不知,妾这个平妻,做的是有几分没意思。您便瞧瞧此刻,您都在这儿坐着,这大姑娘竟还未来,一时倒叫人分不清谁是主谁是客。” 她话音刚落,远处突传来一声轻笑。 “远远地便听见周夫人的声音了,也不知说了什么这般高兴?” 李青溦带着南苑几人,过了竹桥前的满目青翠,款款而至。 林嬷嬷行于她身后,轻笑一声。 “姑娘未听见,老奴却是听清了。周夫人方才说不清楚谁是主谁是客呢。想是周夫人连日操劳,累的眼神都不大好了。姑娘是该再劝劝家主续弦,也好为周夫人分分忧。” “合该如此。” 李青溦轻笑,又觑一眼柳氏母女坐的两架黄梨木嵌麒麟捧寿椅:“周夫人这般安排座次,谁是主谁是客显而易见。只是不知道的倒会以为今日乃是柳夫人的生辰日。” 她唇角轻弯,看一眼一旁李曦,“曦儿,你说是不是?” 李曦坐在一侧,飞快地看了小周氏一眼,碰上小周氏黑沉的眉眼,摇头未语。 一旁的柳氏听了她那话,已冷冷一笑:“怎,大姑娘家中的椅子,难不成我不配坐?” 林嬷嬷呵呵笑道:“这位应当便是柳夫人了。夫人怕是误会了我家姑娘的意思。夫人有所不知,您如今所坐两架官帽椅,乃是先太爷在时我家王爷所赠。 郎君仁孝,自先太爷去后一直是一直珍而藏之在库房里的,今日周夫人为表庄重,取了出来,可见对柳夫人确实上心。” 柳氏闻言神色微凝。她虽是不惧这些,到底有几分忌讳,瞥了小周氏一眼。 小周氏移开视线,脸色沉沉。 这桌椅确自老太爷去后终日吃灰,但也只是没用的场合罢了,本也是没什么的,可这李青溦如今当着柳氏的面说这些心思昭然若揭。 她猛地起身:“大姑娘这一句句的,是打量妾同柳夫人听不懂你们挑拨?倒实在是可笑。” 她双目圆睁,似是动了怒。 李青溦只觉着好笑:“我院中仆妇是不懂事,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若有不对之处周夫人只管反驳,又何必如此恼怒?倒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 小周氏并不是伶牙俐齿,又因她说得是实情正不知如何反驳。再看一旁的柳氏母女神色不对劲。 一时心头叫苦。 她本是想着今日同柳氏诉诉情,打听一下刘阁老喜好,好给周营铺路出来。实是未想到这李青溦竟这般能说,三言两语搅和的席面铺不成个样子,连那柳氏都被她挑拨动,神色都有几分不阴不阳的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去南苑请她,什么东西。 小周氏一时真真一肚子气窝在心口处散不出去,忙拍了拍心口。 幸在这时厨房伺候的婆子端了大闸蟹笼屉来。 那婆子掀开笼盖,这个月份的螃蟹蒸过本是鲜香醇厚,只是不知如何席中的却有几分腥味。 离得近的几个都闻见了,只是众人都少亲自做蟹,素日里都吃丫头们剥好的,一时未放在心上。 小周氏为表诚心,要水洗了手站在柳氏跟前亲手剥了蟹肉,一边夹到她面前姜醋碟子前,又一边张罗着柳茵茵的。 柳氏见她伺候的周到,神色微霁,动筷尝了一口蟹肉,一时没尝出什么鲜香,只觉着絮絮的,同往常吃的大不一般。 正要再动筷,突身后林嬷嬷扬声冲李青溦道:“姑娘先别动筷,这蟹似是有些问题。” 众人皆一愣,看过去,便见她她将碟中蟹放远一些,挑出些肉来。 春宫 第53节 “若是正常的蟹熟透了外壳乃是鲜红,腹部是亮白色,可这蟹外壳是暗红,腹部是灰白的,这肉还这般的絮…” “怕是周夫人厨房里的不讲究,做了死蟹端了上来。死蟹可不能吃,吃了轻会呕吐,重则中毒。姑娘快快扔了才是!” 林嬷嬷一把将碟子里的残蟹甩到小周氏鞋面上,抬眼乜着忒了一声,落下一句。 “也不知某些人安得是什么心!” 汤水淋在小周氏鞋面上,小周氏是心头火起,却无暇她顾,只拉了一旁的柳氏解释:“您要来妾自然取的是最好的蟹,如何会是死蟹?是她们随口胡诌,挑拨离间!” 她话音半落,一旁柳氏应声重重地拍了拍桌子:“我有鼻子有嘴,自然尝得出来。周姨娘真真好本事,巴巴地把我请来便是叫我吃一肚子气回去,好一通招待!今日,我算记着了!” 她连周姨娘都叫上了,周氏胸口一闷,正要再说什么。那柳氏已带了柳茵茵,拂袖出门,上了轿子便远了。 小周氏双脚难敌四蹄,追出去自然徒劳,只得回了院子。 刚又走到荷榭,突瞧见李青溦那个罪魁祸首正坐在那黄梨木椅上同李曦说话,又将手中一个不知什么给他。 不知又作什么妖呢! 小周氏气得咻咻地,走前几步扯过李曦来。 李曦被她抓得有些疼闷哼一声。抬眼见是她,讷讷地喊了一声娘,将手里的东西藏在身后。 李青溦抬眼看小周氏,唇角微弯,似笑非笑。 小周氏哼笑一声,“我说大姑娘素日惫懒,今日怎么有空来曦儿的生日宴上。原又是存心搅和。” 李青溦笑道:“又字是从何说起?” 她这话便是承认今日乃存心搅和,想是给她蟹时便想着如何使坏,小周氏一想到自己又栽到这个小丫头片子手中,气得喉头微甜。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 “从何说起?便从我兄长好好的做县丞,却被大姑娘去南郊一通搅合,进了牢房说起!说起来大姑娘真是好大的本事呢……” 她阴阳怪气一通说,李青溦却只是轻声一笑。 “你那兄长的罪名早就下来,乃是玩忽职守,为官敷衍塞责。他进牢房自是吏部下令。周夫人不去问问吏部,倒是来问我,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他做的是我李家的小官?还是我叫他买了官。” 李青溦说到这里。话音一顿,又莞尔道,“嗳,看我这记性,好似那吏部侍郎同样进了牢中。周夫人想问话怕也问不成。” 小周氏气得无话可说,牙咬地噔噔响,头一次无法控制脸上神情。 “时候也不早了,周夫人若没什么事,我便先回去了,屋中燕子还未喂呢。”李青溦轻拍衣上灰尘,站起身欲走。 走了两步,她突又停下脚步。 “对了,前几日爹爹应当同周夫人说过,要夫人将我娘亲嫁妆箱子送过来之事,夫人还记着吧?” 作者有话说: 男主不是刘通噢,下一章男主肯定出来呜呜呜。 第59章 小周氏重重吸了好大一口气, 脸上总算挤出个笑模样来。 “姑娘也不必催我。便是郎君来问我,我说得也是这个!放县主嫁妆的库房钥匙寻不见了,自然给不了姑娘。” 李青溦轻轻点头:“究竟是寻不见钥匙还是其它什么, 想必周夫人心中清楚。” 她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周氏看不分明, 只是握紧李曦的手, 微抬下巴:“大姑娘究竟想说什么?” “不说什么,只是告诉周夫人一个道理:欠别人的,终有一天是要还的。” 李青溦莞尔轻笑,“棋局既开, 终有了时, 我也还是那日那句话:到最后周夫人未必能赢。” 李青溦说完, 带人便回了南苑。 小周氏却神色阴沉久久未动。她听李青溦一席话, 也听不大清楚,她是否已知宋氏嫁妆被她挪用之事。 可按李青溦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 若是知道些什么早该发作, 想也撑不到现在。 难不成只是撑着个样子用话来诈她? 小周氏在原地站了半天,李曦苦等她良久,实是有些坚持不下去:“娘亲,我们能不能回屋中去找二姐姐?外头热的曦儿快喘不过气来了。” 小周氏方回过神,想起方才之事, 垂眸敛目看李曦一眼:“方才那南苑的给了你什么?” 李曦忙将手背后:“没什么的。” 小周氏恨恨剜他一眼,从他手里头抢过。原是一串儿用红线穿的小叶紫檀的念珠。 这念珠通体光滑,想是专门抛光过的, 底下还坠着两个碧玺珠子, 上头刻着李曦的名字。 瞧着像是手工穿成的。小周氏正仔细打量一番。李曦伸手便抢, 小周氏一时火起, 一把将那念珠打落在地上。 “还当真捧着个鹅毛当宝贝了!什么破东西,又有什么好稀罕的,你啊你,当真是没有一点出息。” 念珠掉在地上,一时裹了一层土。小周氏转身便走了。 李曦揉眼将念珠捡起来,也垂着头跟在小周氏后头二人走远了。 —— 南苑。 林嬷嬷回去便将荷榭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 “你们是不知,那小周氏最后的脸,连一点点笑意也挤不出来了,黑得同锅底子一般般的,当真是可笑。” 一旁绮晴也笑道:“叫那小周氏素日了假模假式,不知个天高地厚的。姑娘这次做的是呢,就该这样好好的治治她!” 林嬷嬷笑得直弯腰:“只是好好的东西是糟践了,姑娘也未吃什么。”她起身擦了擦眼泪,“整好婆子有先见之明,临去那荷榭便将咱们厨房里剩的些蟹也蒸了,现在该是熟了,我这便去端出来。” 李青溦见她们高兴,嘱咐一声:“我记着前几日还剩下不少玫瑰露,都湃在井里了。正好今日高兴,便都取出来热闹热闹便是了。” 赵嬷嬷应了一声,屋中一片欢乐。 李青溦行至窗牖前,逗弄了几下停在高架子上的小翠,怕它饿着,给它添了些食水。 小翠只是沾了沾喙,还未喝几口,瞧见清霜打起珠帘从进来。一扭身跟着飞了出去。 它头也不回地出去,瞧着是有几分潇洒,倒险些刮着了清霜。 清霜嗳哟一声,叹了口气:“这几日小翠当真是心野了,一日里头有大半日不在家的。即便是在,也就是沾沾家里头的地面,又忙忙地飞远了,倒不知是做什么去。” 清霜几个不知,李青溦瞧见过,自是知晓小翠做什么。 只是想起这些,她一时又想起那日的过云雨和辣甜的菖蒲酒的味道,又轻扣了下空空荡荡的手腕。 原是过了已有一个多月了。 她这几日有意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这么些日子,成效也有一些。 她不会在四下无人、寂静无人的时候想起他。 只是偶尔会在这般四下喧嚣,热闹快活的时候想起他。 李青溦也不知道这是如何,但她从不是那种缩手缩脚,既决定同他撂开,便不会这般拿不起放不下。 她轻轻摇头,将那道身影从自己脑海中摇出去。 这时吃食已上,几个侍女过来并了桌子,端来杯盏。众人觥筹交错、交头笑谈。一时酒酣饭饱,众人眼都有些迷了,几个大丫鬟便早早互相搀着回东房去睡了。 李青溦收拾完,也卸下钗环首饰睡了。 正睡至半夜,半梦半箱间,外头突传出“叩叩叩”的声响,李青溦近日觉轻,听了几声便睁开了眼。 地面如同蒙在一片水面之上。李青溦以为天色大亮,起身见原是外头的夜色。 树影婆娑,明月半窗。 月色透过云雾纱帘落在屋中地面,满屋内郁郁翠润,如蒙在一片水面之上,李青溦静静地瞧了几眼地面,眼见时间还早,正要翻身睡下,突又听见那响动。 像是有什么在叩窗棂。 李青溦有几分好奇趿了鞋子,走到夜窗前掀开帘子。 外头,一只猫眉鼠眼的小翠站在窗棂上,歪着头,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圈不住地往里看。 见她出来,它啾啾叫几声,用翅膀敲了敲窗棂。。 “大晚上敲什么敲,你晚上不睡,难不成我也不睡?”李青溦以为它要回来,一边数落它走前几步开了窗户。 小翠只是吱吱叫,并不进来,反而绕着窗棂兜圈子似地直往外飞。 李青溦一时觉着有几分奇怪。瞧着小翠是要叫她出去的意思 李青溦以往也看过什么精怪的话本子,什么九头鸟,三青鸟、鹏鸟之类的。可小翠它不只是一只小隼吗?怕也成不了精吧? 小翠回身见她不跟过来,又落在一旁一边拍翅膀一边啾啾啾。 李青溦也不知它怎么了,只是见它着急,又怕是上次遇见的雌鸟出了什么事情? 她想到这里又有几分担心,从一旁的架子前摸了件褙子又披了件披风。趿着鞋出门。 李青溦跟着小翠过了游廊,又出了南苑的院门。多走几步,小翠停在荷榭一闲亭前盘旋几圈,抖抖翅膀飞远了。 李青溦满头雾水。 但见它虽举止奇怪,却再并没有旁的什么,倒放下心来。 正是深夜。 天上慧彼小星,三五在东。庭阶寂寂。夜间没有白昼那般闷热,反而凉风习习,风带过沉沉的草木气。还很有几分惬意,月光如流水一般,流泻过高高低低的树影,斑斑驳驳地洒过竹桥绿水,投在开了半池的莲花上。 这场面一时叫李青溦以为是在梦中。 索性她出来了也懒怠匆匆回去。便轻提裙摆,顾步竹桥绿水旁。 夏始之际,叶嫩花初。红渠照水,每一朵都姗姗可爱。 李青溦敛了衣服坐在岸边,懒懒地用手划水,拂开水中一道浮萍。水面流波拉下数道纤细明亮的影。影的尽头,一道修长的身影从远及近缓步过来。 水中人身影高大,行止间衣袂轻翻。浮光掠影,他一丝不苟束高的发被打做绀青。 流波带星,水面浮光掠动,似有几分梦幻,李青溦微怔一瞬,只当是水中月,镜中花。 身后竹桥却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她回过神,撞进一双沉静无波的春水眸中。 陆珵一眼便瞧见了她。 已是夜深,她未束发。鸦青浓密的发伏在身后,在溶溶月光下很有一种杀气腾腾,倒衬得露出来的一张巴掌小脸光洁莹润。 春宫 第54节 瞧见他,她似有惊讶,又有几分迷惘。一双罥烟眉轻蹙,卷翘的睫微扬斜乜他,一时动也未动。 陆珵知自己出现在此处不合时宜,却也是没有办法之事。 陆珵正想解释几句。一时又不知从何处下口。明明未见她的时候,他有许多话想同她说想同她说。 二人对视良久未言,半晌陆珵以手抵唇轻咳一声。 李青溦的思绪被他这声咳拉回,多打量他一眼,有些狐疑。 陆珵不是还在南郊办职田的事吗?如何会出现在她家中院里?而且此刻正是深夜,他那人最是清冷知礼,难不成私闯宅邸,逾墙而入? 李青溦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一时打了个摆子。一时只觉得今夜之事从前到后真是多有蹊跷,怕是她真的在做梦。 如何连做梦都能梦着那个榆木?!世上难不成是没有别的男子了吗? 李青溦压不住气,冷哼一声。起身走到“梦中人”跟前,颇有些泄愤地重重掐他一下。 她过来,又带过风中沉沉的花木清香,陆珵正不错眼低眉看她,突腰间一痛,他闷哼一声。 李青溦触到他腰间温热肌肤,微愣一下。又捻一把他的腰,方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作者有话说: 小翠:这个家不能没有我。 第60章 李青溦触到他细韧的腰线, 微愣一下。又捻一把,方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如何是温热的呢? 难不成……李青溦一下反应过来,脸上泛起一丝薄红, 乜斜他一眼, 暗暗忒了一声, 转身便往竹桥下走。 陆珵在身后远远跟了几步:“溦溦, 我有话同你说。” 李青溦打定主意离他远远的,这辈子也不要搭理他才好些,当下也不用正眼瞧他,只当他喊她乃是王八念经。 她闷头往前几步, 突想起这好似是她家的前院…她为何要埋头离开?要走也是他走!怎叫他反客为主了呢?她正要理论几句, 正回了身子, 突脚下一个失重, 身子微歪摔倒在地上。 李青溦一瞬间只觉着脚腕生疼,嘶地一声。低头一看, 原是竹桥的木板叫人踩坏一块, 她的脚正好陷在那坏了的洞里。 李青溦一时无语。 前几日还好好地,究竟是哪个蠢货这般不讲究?竟把路给踩坏了!这便算了,踩坏了便敷衍塞责,连说都懒得说一声,修都不愿修吗? 也还好今日摔的是她, 若是方五六岁的李曦,有什么便不好了。 李青溦皱眉腹诽,一时又忍着疼抽脚, 只是抽了好几下也未将脚抽出来。 陆珵瞧见这一幕, 忙半蹲在她身侧。 这种时候, 李青溦自不会同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矫情到不要他管,一时只是沉着脸。 陆珵扳开木板,攥住她的脚踝。 他一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冷白,有玉的质感,手心却温热,小心翼翼地攥住她的脚腕,将她的脚抽出来。 “方才你走的太急,也该看着路才是。” 李青溦听了他这话忍不住怒气填胸,她走的急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她喜欢半夜急奔不成?如果不是他在后面,她会急于避开他,不看路踩空吗? 也许会,但她不承认。也懒得理他。 陆珵见她眼梢都红了,有些后悔自己语气过重,低声道里一声歉。又垂眸看她伤处,隔着鞋也看不出什么,他恐她伤着腿骨,轻手捻她小腿一下。 李青溦又“嘶”了一声,叫他捏的。 陆珵忙抬眼问她:“哪里疼?试试还能走吗?” 李青溦觉着还没有上次严重,许就是扭了一下。只是无论如何到底还是伤着了,一时也用不上太大的力。 陆珵要扶她,李青溦白他一眼,自己强撑着站了起来。 不远处,小翠似是瞧见这一幕。 不知李青溦怎么了,直直冲她飞扑过来,正飞到近前,被陆珵轻斥几声拦下。小翠委委屈屈地看二人一眼,吱吱叫几声又飞远了。 李青溦正注意到这一幕,突觉察出几分奇怪的地方。 小翠素来无法无天惯了。便是她说什么,它有时也没什么好脸子的,如何这般听陆珵的话?还有之前在上清寺的时候,为何谁都不撞,偏偏撞到陆珵手中,还一副反客为主的样子?还有今日,她正睡得好好的,小翠如何突然将她给叫醒,陆珵又在外头等着? 福至心灵,只电光火石间,李青溦脑中突想起一些事来。 在上清寺的时候,小翠撞进藏经阁,她冒雨寻去时候,陆珵脸上的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她说那是她走丢的鸟儿时,他那属官王进脸上的狐疑,还有陆柃第一次来南苑,瞧着小翠,说到一半又改了口的那话。 若是叫她说出口,那句话会不会是:“这不是我四哥养的那个…小隼吗?” 李青溦一时将这些事情齐齐串了起来,算是明白了。再回想起他们初见那日的情景,一时真是又羞又气。 “原是这么久,我是给贼养了只贼鸟儿!”她忒了一声,再不想多看他们一眼。 陆珵垂着眼沉声解释:“先前这小隼确实是走丢月余,后来那日它自己寻回,你又冒雨寻它,瞧着是有上心,我便未告诉你实情。” 若是旁人李青溦听他这般解释万不能信,只觉着那人是故意耍她,看她笑话。可陆珵这般解释,她知他人品,知他做得出来此事。 只是还是恼他,一时还是闷闷地往院子里走。 但先才那凌空一脚,她本就伤了脚,走路也未见轻松。说是往前走,只是抓着栏杆挪几步。 陆珵也不知她脚伤的程度,见她强撑着走,只怕她加重了伤势。 弯腰揽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突然的失重感,李青溦脑中一片空白,忙伸手揽住面前人的肩膀。 有风过境,四周青郁的树林在远远的灯火下招展,婆娑斑驳的叶子投在地上,大片大片的投影在地上。 他抱着她行下竹桥置一片暗处。四周黑黢黢的没有声音,李青溦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什么,只能闻着他身上的气息。 似还是她上次做的榅桲香的香气,许是夹了南郊的青木和些许尘埃的气息,散着一股微清的木香。 这气味叫李青溦微微出神。待陆珵抱着她进了南苑的抄手游廊上,她才回过神,轻蹬他一脚。 陆珵脸上未有生气,只是眉间隐下一抹担忧:“你先别动。” 李青溦冷哼一声,白他一眼:“你是什么贼人?私闯别人宅邸不说,还要这样拉拉扯扯地欺负人,你再不将我放下,我可叫人了。” 她知自己如今行动不便,陆珵确实是为了她好,说出这样的话,是有几分色厉内荏。 陆珵仍牢牢抱着她。他走地极快,也很稳健,闻言回道:“今日私闯你家宅邸是我造次失礼。待我送你回去,你要叫人,叫执金吾我都无二话。” 他话到此处,一时顿了一声,又低垂眉目看她,“只是溦溦,我今日来确实是有话同你说。” 李青溦刚第一次听他这样说,便有几分好奇,想知他想说什么,闻言仍有几分好气,只是又想到上次的事,拉不下面子,一时哼了一声。 “你有话说,我便要听着吗?你是什么人?是玉皇大帝,是官家不成?待会儿你若不带了你那贼鸟儿走,我便真叫了执金吾送你出去。” 陆珵垂眸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半晌,他突低声道:“只是这些话若今日不说,我只怕自己日后更后悔。” 李青溦呛声道:“后悔便后悔,谁想听你说呢。我朝空谷喊一声,空谷都会应我几声,可你呢?你就是无口无心,甚么动静都没有。既如此,还不若不要见面,一时见了面一肚子的气。” 她说完这话抬起眼,冷不丁与他四目相对。 远处廊下光影晕开在他眉间。光随影动。他一双簇起的眉眼被摇摇晃晃的光打上一层浅色,他青黢黢的眉目隐有温柔包容,似未将她的脾气放在心上。 李青溦本是继续呛声他,只是见了他这样的目光,不由心软一瞬,一时未语,便听见他温声道。 “上次的事,我言而未言,是我的错。其实自上次一别,我回想起来,每日都在后悔。也是我愚钝,许别人说得都是对的。 天地有万古,此身却不可多得。有些东西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同心悦之人度过一生。” 他话音比平常仍要低沉悦耳一些。说到心悦之人,一双清亮的眼一瞬不移地看着她,在灯光下专注赤诚。 李青溦会觉得他所说“心悦之人”便是她。 可他总是有这样的目光,似星辰似潮水,深深沉沉地琢磨不透又给她假象,一张脸又是那样清冷自如。 就是这样的矛盾,让她患得患失,看不分明。 有时候李青溦觉着他很好懂,有时候却也经常看不懂他。只是这次,她隐隐觉着好似是同以往不一样… 陆珵又道:“你上回问我是不是向来是这样自如的。并不是,我只是不擅表露情绪而已,实际上,每一次见你,我都是忧思不安的。” 陆珵从未如此直白地刨析过自己的内心,说到此时,一时顿住了,片刻方继续道,“见不到你,我会担心,见着你时,我也会忧心。每一次你或笑或嗔,都叫我心里又冷又热。这是我以往从未有过的感觉,也是从未体验过之事。” “或许心悦一人的感觉就是如此。” “心之忧虑,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檐楹带星,四周寂寂,他话音似浽溦细雨散在青岩板上,淙淙琤琤。 李青溦未抬头看他脸上表情,眼中神色,但这一次,李青溦笃却定他说的都是真的。 因为,她听见了。 她听见他轰鸣的胸口,听见他麻麻盈盈沸腾的心跳。 一个人的嘴惯会骗人,可他的心,确实不会。 李青溦低着头,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分明是他说出的这些难为情的话,但不知如何她的脸却泛起一层薄红,幸而她低着头,天色又昏暗,他看不见。 只是虽是如此,之前之事她也并不能毫不计较,红唇轻碰便原谅他,哪里就有这样轻易的事?他叫她患得患失那样久,又那样伤心,她自也要叫他也尝尝这种滋味。 思念至此,她轻哼一声:“早做什么去了,如今自然迟了,谁愿意等你不成?” 陆珵轻轻摇头:“这一次我等你。无论多久,无论结果是什么,我都接受。” 李青溦真有心问问他:若是十年二十年,他也会等着她吗?转念一想还是莫难为自己的好,即便他真的愿意等她这么多年,她当真不嫁了不成? 李青溦正想着这些,陆珵已抱着她进了正房。 正过了侧厅月洞门,突身后门哐地一闭,珠帘后头突窜出几道人影来。 “打死你个恶人贼子!偷东西偷到了南苑里,打量我们这里没人是不是?绮晴,将人给堵住,莫叫人跑了,拿住人待会儿便移交官府!” 几团黑影站在一侧应答几声,一仆妇声如洪钟,操着像是擀面杖、扫帚似的东西,直往二人身上招呼。 李青溦一时未反应过来,陆珵忙将她护在身后。 “啪”地一声,陆珵喉间溢出一声闷哼,他胸口震颤,李青溦一下子回过神来,忙颤着声喊了一声:“嬷嬷快些住手!是我。” 春宫 第55节 林嬷嬷本是起夜,正出了屋门,突听见不远处有男声喋喋不休说话的声音。定睛一看,远处有两团黑影正朝着正房过去下,瞧着很是有几分鬼鬼祟祟的。 她们南苑何时来过男子?指不定是北苑过来,或是外头来的小贼才是! 想到这一层,他忙喊醒绮晴几个睡的浅的,从正房后门绕进来。 她们几个正守株待兔着,冷不丁听见李青溦的声音,一时惊了一跳,忙叫人点了灯。 灯光莹煌,照亮她家姑娘一张素白的脸同她身边一玉面郎君。 “啪”地一声,林嬷嬷手里的擀面杖子掉在地上。 她忙揉揉眼,只恐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又噔噔几步绕过屏风,从榻桌上又秉出一盏书灯。 灯火亮堂,她家姑娘胳膊搭在一男子的肩上,被抱在怀中。二人很有几分亲密无间、耳鬓厮磨的样子。 抱着她的男子五官俊朗、衣冠楚楚,一张淡然清冷的脸上没甚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看她瞧他,浅浅地递过来一个眼神,很有几分波澜不惊的样子。 林嬷嬷一时缓不过来这是什么情形,只秉烛不错眼地瞧着二人。 李青溦还是头一次这种姿势叫人秉烛围观,虽说是自家的仆妇,仍只觉着这辈子的脸面都丢尽。 一张瓷白的脸沁出红来,正有些发慌,觑一旁陆珵,推他一把:“还不把我放下?” 陆珵应了一声,紧走几步将她放到一旁胡床上,又取了个绣墩将她脚面抬高。 林嬷嬷这才回过神来,重重地嗳哟了一声:“姑娘这是怎么了?这个登徒…这位郎君又是何人?要不要婆子去叫执金吾进来…” 她跟李青溦对了个表情。 李青溦示意无事,白了陆珵一眼,方道:“嬷嬷无事,这是我惯熟的人,今夜我兴起出外头游逛一番,走到竹桥那边踩空崴了脚,他才送我回来的。” 林嬷嬷仍是满面狐疑,将陆珵上上下打量了透彻。似要从他身上任意的蛛丝马迹里分析他是何人,又究竟是不是个坏人。 陆珵迎着她的目光,神色未动。 李青溦知她一时是反应不过来了,忙吩咐一声:“我的脚崴了,您替我去西房取些药膏来便是了。” 林嬷嬷又看陆珵一眼,倒出去了。见她出去,绮晴忙叫旁人也出去了。 一时之间,屋中又只剩下李青溦和陆珵二人。半晌无语。 李青溦挪动一下腿,陆珵视线随她动作看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李青溦轻挑眉梢, 瞥了他一眼:“看什么看。” 陆珵移开视线,许是牵动了背后的伤口,一时微动了下身子。 李青溦正瞥他, 将这些都收在眼中, 忍不住问道:“你肩背如何?可有伤着了?” 她话说到这里, 只在心里劝自己, 她只是怕他有个甚么三长两短的,再赖上她李家。毕竟林嬷嬷常年抡刀剁肉的,手上自然有劲,那一下她听着都疼, 想确是用了力气的。 陆珵知她是关心她的意思。也知她家仆妇并非有意无意为难, 闻言只是轻应一声:“无妨。” 李青溦轻撇一下唇, 他既说这些, 她也不再多问什么。 陆珵突轻摸自己的腰间荷包,从荷包中取出东西递给李青溦。 李青溦低眉。 他手中一盒小小的黄花梨木盒子的口脂, 还有一串极其眼熟的红豆香串儿。 她未想二人上次不欢而散, 他竟还随身留着她的东西,一时倒愣了一瞬。 等自己反应过来,她已经从她手中接过那口脂拧开了。 还是先前那盒洛英红的。只是因前几天天热,他又随身带着的缘故,这东西本不耐热, 已有几分化开了。 李青溦瞧着这些,又想起那日的事情仍有几分生气。 她哼了一声,将东西扔到一旁的矮几上, 语气多有嫌弃:“不要了, 早是撂到脖子根后头了, 如今倒给我又有什么意思呢。再言, 这些又是什么好东西了,谁稀罕一般。” “还有,说起来也险些忘了,今日之事还未同陆郎君说道一番。陆郎君这般衣冠楚楚芝兰玉树,我瞧着只当是个敞亮懂礼之人,万不想今日却连夜逾墙来,真是好一通体面。”说到这里,李青溦又忍不住瞥他一眼,刺他几声。 陆珵道:“是我的错。只是确是事出有因。” “你是事出有因,我便要听着吗?” 陆珵只当她确实不想听,喉结很轻地耸动一番,将话咽下。 李青溦只是随口呛了一声,未想到他这样听话,当真不说了。 一时心里腹诽两声:该说话的时候是个闷葫芦,不该说话的时候,话倒是多的很! 二人静悄悄,一站一坐,四下寂静。屋中只有灯火噼啪的声音,还有不远处廊下,林嬷嬷说话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 良久,李青溦到底是有几分不耐烦,白了他一眼:“你这一席子的事出有因究竟是说还是不说?不说早早出去便是了,如何还在我跟前杵着同定海神针似的? 还是你觉着我此刻听你说话的姿势不对,要我把过年的那盏子琉璃祥瑞灯点了搁在你跟前,再净了手洗耳恭听才行?” 她是惯会刺人的,陆珵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听她说得生动,一时忍不住带了笑垂眼看她。 灯光下,她颊边几缕碎发闪着光,一双杏眼乌漉漉的精致鲜活,见他看过来,她嗔他一眼,一排鸦青的睫轻轻煽动。 陆珵一瞬间觉着自己的心被她勾动一下,一瞬间格外蓬松柔软。 李青溦也注意到他带着笑意的眼睛,轻哼一声,移开视线。 陆珵这才解释道:“上次你我分别后,我便后悔了,特意写了信递来解释,只是许久未见你回,心中多多少少有些急切。 今日,我马不停蹄地从南郊回来找你,只是一时未注意时间,待我到了你家门前,天色确已不早了。我本想着远远地看一眼府上的灯火便是,待有机会再向你细细解释。” 他说到这里,抬眼看她。 “可我高估了自己。我不是圣人,只是万千俗人之一,到了你家门口,见了你家的灯火,又见了这般奇白的月光,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见你一面。” 李青溦抬眼,他一双清透的凤眼在灯光下煜煜生辉。她撞进他视线中,仿佛撞进一整个清透碧澈的湖中。 她一时未语,只是低着头微微勾了一下唇角,她未叫他看见,一时也觉着自己奇怪。 似她等了他这样久,受了这么些气,又又阴又阳地说了这么些话,只是为了等他这几句、这一句自己想听的话。 良久她方回过神,一时捕捉到另一个字眼,微微皱眉:“什么信笺?” 陆珵今日见她态度,心里其实已知晓她未收到信。 闻言道:“是我叫人送到你府上的一封信,被你府上的侍女拿了进去。” 李青溦经上次北苑截过她的信笺之事后,便新换了正门门房。虽是如此,听他说到这里还是担心信笺被北苑的人截胡。是又听他说被她的侍女取了才放下心来。 既是她们几个取了,那信自然还在南苑,只是未给她罢了。只是此事倒也事出有因。 她想到这里又想起那日绮晴几个问起陆珵,她说过的原话。 ——‘死了呀,以后万不要在我面前提前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才是。’ 她几个侍女对她的话自然上心,许是因为这个未告诉她,随便放了个角落也是有的,怨不得她们,自然也怨不得自己。 谁叫陆珵那时候一声不吭,即便她怎么问也问不出个好歹来,泥人尚有三分脾性,遑论是正在气头上的她。一时说了难听的话自也值得原谅。 李青溦正想着这些,林嬷嬷已拿着药酒进了门。 李青溦伤了脚,自是要给她脱了鞋袜擦抹一番的,只是看见一旁站着那么大一个登徒子,一时动作顿住。 天这样晚了,李青溦本也不想叫陆珵继续杵着,又想着他背上的伤也不好在她府上处理。便吩咐林嬷嬷将他送出去。 林嬷嬷瞧李青溦一眼,凑近问道:“往哪里送?是不是要送去执金吾门前?” 若是放在前几天,李青溦自然不由分说地叫人将他送去执金吾门前,或是叫倾脚头(收垃圾的)将他直接送到渣斗(垃圾桶)里算了。 只是今日他今日他说了那样的话。再瞧他衣冠楚楚,很有几分之芝兰玉树的样,一时又觉着人似乎救一救还能用。 到底还是吩咐林嬷嬷将他送出门外便算了。 陆珵只是有几分忧心李青溦脚上的伤。只是听了李青溦同身边婆子言语他去留,他也不愿多添麻烦。只是应了一声叨扰,又瞧了李青溦一眼,便同林嬷嬷出去了。 —— 待林嬷嬷回来之后,绮晴已给李青溦擦了药。 先前屋中有外男,林嬷嬷自不能去叫郎中来自造话资,待人走了,李青溦又懒得折腾,直叫他们端来水,洗脸净手躺下了。 林嬷嬷瞧她脚伤未多严重却也不敢懈怠。 和绮晴宿在外厅的榻上守夜了,只等着到了天亮叫郎中来仔细给她瞧瞧。 正过子时,林嬷嬷经了今夜的事,有几分睡不着,便打听起了那陆郎君。绮晴便说了几声二人相识之事,说起西郊,又说到那陆郎君工部任职,在南郊和她家姑娘如何云云,一时只听得林嬷嬷云里雾里、满面茫然。 只听明白一点:她家姑娘许是同那登徒子关系匪浅。 她想不分明并州那么多青年才俊,她家姑娘如何看上一个登徒子? 方迷迷瞪瞪地又熬了一个时辰想东想西,才吹灭了灯胡乱睡了一夜。 —— 北苑却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小周氏本是忙了一日,虽是上火怄气,到底是多有困乏。 强撑着伺候应酬回来的李栖筠睡下,刚眯着一会儿,外头突传来激烈的拍门声。 刘嬷嬷急慌慌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郎君、夫人,大事不好了!” 小周氏这几日心火旺盛,本就觉浅睡不好,大半夜的被惊醒一时头痛欲裂,心也咚咚地直跳。 一时黑着脸,披着衣服出了门:“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说非要这个时辰叫醒人?” 刘嬷嬷脸上神色慌张:“夫人,大事不好了!刚小少爷屋头的丫鬟过来,说是小少爷晚间发了热,高热不退。已叫了郎中诊治,只是人昏昏沉沉的晕过去了。” 小周氏一听这话,忙趿拉着鞋进正屋喊李栖筠。 李栖筠今夜回来是有应酬,是灌了几两黄汤。如今正直挺挺地挺着尸,任是小周氏或叫或掐都叫不起来。 正房动静大的连东房的李毓秀都惊动,李栖筠却兀自睡死了似的。 小周氏无法,只得带着李毓秀去了南房。 一盏盏灯渐次亮起来。南房侧厅跪了一地的丫鬟 。 春宫 第56节 小周氏进了正屋,便瞧见李曦一动不动地躺在被中。 他闭着眼睛,一张小脸满是冷汗、酡红酡红的。小周氏吓了一跳,忙叫了他几声。 李曦苍白的唇开合几下嗫嚅几声,却未睁开眼睛。 小周氏一阵发慌。 府中的郎中此刻正坐在墩子前把脉,见她来了忙让出地方来:“夫人,小少爷手脚不温,额冒冷汗、昏睡不醒,当是因暑热中暍了。” 一旁李毓秀忙问道:“那该如何治?” 郎中手抄方子,叫人熬了些姜桂、附子之类补阳气又解暑的药材。急急地炖了药给喂下,我。 只是李曦昏着,刚灌了药又一口一口地吐了出来,李毓秀掐着手中的帕子给他接着,瞧他吐出来,又灌了好些,人不吐了,只是又过了很久人还未醒,冷汗也还是一行一行的出。 小周氏急躁:“既是中暍,应当不是什么大病,如何还不醒?” 郎中心想:中暍昏厥一时也是有的,许是明日便醒了也未可知。只是这李曦才五六岁,不胜怯弱的样子。古往今来中暍病死的人也不在少数,郎中生怕他熬不过去,一时倒也未敢打保票,只支支吾吾了几声。 小周氏听他这样支支吾吾的,更是心急如焚,哭啼抹泪的在地上乱转。 李毓秀也急惶地不行,她这几日也病着。此刻强撑着又是头晕目眩,又是四肢发软,一时安抚了小周氏几声。 摸着李曦手脚冰凉,正团着替他温了温,刚好碰着他手中一硬硬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她拿出来瞧一眼,好奇道:“娘亲,这是什么?” 小周氏低眼一看。正看见这东西是午间时,李青溦送给李曦的那个小叶紫檀带碧玺珠的念珠。 小周氏哼了一声:“是南苑那个小蹄子今日给曦儿的,也不知是什么。” 李毓秀突眉头一皱:“她如何会给曦儿东西?是不是做法来魇曦儿,今日曦儿未醒来难不成与她有关?” 小周氏蹙眉,一时未多想。 夜深人静了,李毓秀躺在一旁榻上睡着,小周氏坐在床头陪护良久。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李曦轻轻一动,睁开了眼:“娘亲,曦儿好难受。” 小周氏见他醒了,一时喜地淌泪,叫了那郎中来瞧,那郎中说了无妨才放下心来。 李曦身子不适,只片刻又睡着了。 小周氏瞧着他那惨白的小脸,突一计上心头,叫来那郎中,又叫人请了外头一扶乩灵童进门,几人窃窃渣渣地商议一番。 作者有话说: 62—63章也是宅斗剧情章,大家慎买! 第62章 翌日, 李栖筠刚睁开眼,便瞧见小周氏同李毓秀一左一右地站在两边,跟两座门神似的。 两个人也未梳妆打扮, 素着两张脸写, 四只眼睛具肿得像核桃一般的。 李栖筠正有几分疑惑。小周氏突长长地抽泣一声, 扑倒在他裤腿前恸哭出声:“郎君, 您可一定要替曦儿、替妾身做主啊!” 李栖筠吓了一跳,赤脚下地将她搀起来,又试了试她脸上的泪:“这是怎么了?怎么都哭起来了?” 李毓秀抽泣一声,捂着帕子呜咽:“曦儿…曦儿不行了, 爹爹快去瞧瞧吧。” 李家这么多年子孙不昌, 李栖筠便是单传, 到了李曦这一代, 更是只有他一根独苗心肝。 此刻李栖筠听见李曦有事,如何不忙乱?披了衣裳一面往外走一面责备小周氏:“如何不早些叫我?” 小周氏跟在后头一边擦泪一边白他一眼。 进了南房, 李栖筠一眼见李曦躺在榻上不省人事, 一张小脸也是惨白惨白的,忙问一旁的郎中,“曦儿这是如何了?” 郎中嗫嚅几声:“是暑湿引发的中暍,已用过药了。” 李栖筠听见只是中暑,不是什么大病, 松了一口气:“中暍本就恶寒发热、头晕乏力,晕厥也是有的,你也不必过于担心, 且等一等就是了……” 小周氏在一旁跺脚:“可曦儿昏迷已一夜了, 若只是普通的中暍, 如何会现在都未醒来!郎君还是瞧瞧这个是什么再说话吧!” 她将手里头那串小叶紫檀念珠手串儿递给李栖筠。 李栖筠瞧了一眼未瞧出什么上下来, 一时神色多有疑惑。 小周氏道:“这是大姑娘昨日递给曦儿的念珠,曦儿自拿着便不错眼也不离身,到了晚上便发了这样的病。” 小周氏抽泣几声,“郎君也知道,大姑娘是并州来的。并州这种蛮荒之地,自然多的是千奇百怪的邪门法子。 指不定是大姑娘做法,借物叫邪祟撞客妨了曦儿也是说不准的。” 京中多信佛、信教,对这种巫术蛊之事也是多有避讳,甚至还有明文法令。 李栖筠虽素日里也是念佛捐功,但到底还有几分判断,听了小周氏的话半信半疑。 “你这说得也无凭无证,怎就说溦溦妨了曦儿?莫不是你偏见使然?” 小周氏瞧他不信,又道:“这小叶紫檀木做的东西本就邪祟。昨日大姑娘给了曦儿这念珠,曦儿回来便不成了。若不是她妨的,有鬼不成?”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李曦突闭眼抽动几下,一时唇角颤动,乱嚷乱叫了一通。 小周氏忙又搂住李曦:“曦儿都这样了,郎君还不信,不如请了道姑占乩一番便是了。能有假的不成?” 到底是一家子,请了占乩的,岂不伤了和气?更何况李青溦瞧着也不是那般邪气之人。 再言,当朝对这巫蛊之事有明令禁止,若此事真是李青溦所为,保不齐要下到族狱里头。 李栖筠一时面有为难。 小周氏见他还在犹豫,心里好大一个白眼,面上又一时泪天泪地:“妾本就是个命苦人,命卑福浅,承蒙郎君不嫌弃才多沾几分福泽为郎君生儿育女。只是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妾好,用这种阴私法子暗中谋害羞,曦儿若有个三长两短的,妾也不活了!” 她话说到这里便要触柱。 李栖筠忙拦在她身前,一时叫她狠狠撞在胃上,只觉着隔夜酒也要吐出来。 李毓秀见了这一幕也是哭啼摸泪:“若爹爹不给娘亲和弟弟一个说法,女儿也不想活了。” 屋里的人寻死觅活,天翻地覆乱成了一堆。 李栖筠头都大了几分,想好好捋捋此事的想法登时歇了。无奈抚额:“行了行了,都成什么样子。若此事真是溦溦所做,我定给你们一个说法行了吧?” 他说完这话,一面叫人去南苑寻了李青溦,又请了道婆来做法念咒。 — 南苑。 李青溦心里惦着陆珵说的信的事,翌日醒了便问了几个侍女。 清霜只说是她接了那信,只是过了许久,她也未想起那信放到哪里去了,在屋里翻箱倒柜地寻了一通也未寻见,一时神色有几分自责。 李青溦想着也不重要,以后问问陆珵便知写了什么了,只安慰清霜几句也未再多说什么。洗漱过又用了早膳,做别的去了。 - 林嬷嬷起来便指了人去找郎中,忙完乱七八糟的进了屋子,便瞧见李青溦正坐在妆台前捣鼓什么。 林嬷嬷走前几步。见她面前放着香道瓶和香勺。一旁又备着甘松香、上色沉香、白檀香等十数种香。 便见她用戥子量了香料,又将放在白玉盘子里的红蓝花种和紫茉莉花种都放进臼子里捣碎。 林嬷嬷将她的腿扶到一旁的隐几上。 摇摇头:“姑娘腿不好不歇着等郎中,摆弄这些做什么?这是要做口脂?姑娘也真得闲,喜欢什么买便是了。” 李青溦轻咳一声:“是脚伤着也不是手伤着,左不来那郎中也未来,随便摆弄摆弄便是了。再说买的那些个口脂,颜色也薄涂着也不见鲜亮,倒不如我做的呢。” 林嬷嬷知她心灵手巧,笑着唠叨几句。 一时瞧见她面前放着一个掀开的黄花梨木的口脂盒,多看几眼。 “咿,这个口脂盒昨晚姑娘不是扔到一边了吗?我瞧里头东西都化了扔进渣斗里头,只当姑娘不要了呢。怎又捡了回来?” 李青溦一时脸有薄红,应了一声,将口脂盒子收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府中郎中还未来吗?” 林嬷嬷听了她这话倒是嗐了一声。 “早早地老奴便叫人去叫府中郎中,只是他有事被北苑给叫去了。北苑多爱搞幺蛾子,蝇营狗苟地不知做什么呢。为这等小事,我自也不愿多掰扯,便叫人去府外请了郎中,许是也快到了。” 李青溦点点头。 不多时外头传来叫门声,林嬷嬷只当郎中来了,请进门才瞧见是李栖筠身边一个小厮。 “家主叫大姑娘去北苑一趟。”小厮探头探脑,话说得却是没头没尾。 林嬷嬷问他几声缘故,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什么,倒搞得林嬷嬷几分无语。 “我家姑娘昨夜崴了脚,许是去不了。你既说不出是什么事,那必定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也不必折腾我们姑娘,回去回话便是了。” 那小厮只说是有正事,并不走。场面正僵持不下,北苑又来几人来请。 李青溦本也觉着北苑没什么正事。 只是瞧着这样一次两次的请她,一时又有几分好奇,叫住林嬷嬷,又取了一辆轮椅跟着去了北苑。 只是才才进了北苑的大门,李青溦便轻轻蹙紧了眉。 院中香雾缭绕,正中正设了一个法坛,中间一穿黄道服的道姑,又是扎纸人,又是烧烛舞剑的。 见李青溦一行人过来,那道姑嘴中又念念有词,更卖力地舞动手中一桃木剑。 林嬷嬷见她毛手毛脚下,生怕她扎着李青溦,忙推着李青溦的车远远避开,哼地一声:“谁知她们北苑搞什么鬼,这般烟烧火燎的,不知道的以为家里死了人呢。” 身后跟着的几个丫鬟窃笑几声。 南苑之人将她们几个带进了南房。 南房正厅气氛比外头还要异常,小周氏同李毓秀坐在一旁捏着帕子掉眼泪。 李栖筠则沉着脸坐在首座上,听见动静他看过去,见李青溦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来。 他视线顿住片刻,唇开合几下,嗫嚅几声,到底未说什么。 李青溦掩下几分疑惑,福身见礼,问道:“爹爹叫女儿来,是为了何事?” 李栖筠沉脸问她:“曦儿的事,可同你有关?” 李青溦叫他问得有几分茫然:“什么?他怎么了?” 小周氏突“啪”地一声,将手里头的东西扔在地上。 春宫 第57节 李青溦定睛一看,瞧见那正是昨天她送给李曦的念珠。那珠子是小叶紫檀做的倒未见损坏,只是那底下坠着的碧玺珠摔碎了。 李青溦眉睫压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斜睥她一眼:“周夫人这是做什么?” 先前李青溦年岁尚小,小周氏还未发现。待今日一看她才发现,她与县主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天生就是讨债来的命! 小周氏眯着眼,忒了一声,“曦儿叫你这念珠闹地撞了邪祟,如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你倒是揣着明白装了好一手糊涂!” 李青溦闻言清冷的脸上无动于衷,只是眉眼微挑,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好好地,如何会撞了邪祟,该不是有人心中有鬼吧?” 小周氏一时间只觉得自己仿若被她给看穿,正有几分恼羞成怒,猛然走前几步便要掴李青溦。 只是她刚扑过来,林嬷嬷便一把将她的手给捏住。 林嬷嬷平日里抡过多少锅铲,如何能叫一个小周氏拿捏。 只将她的手牢牢攥住,哼笑道:“到底是小门小姓商户家里养出来的,一点子规矩也不懂,有事说事便是了,哪有做嫡姑娘的只是说一句话,做姨娘的上来打脸。成什么体统,真是白白辱没门楣!” 她这话说得难听。 小周氏生平最厌别人叫她姨娘,一时气的喉头一甜,难以抑制脸上的神情。 她看出同南苑的人碰不得,又捂着帕子冲着李栖筠哭:“郎君,妾生来命苦,不敢求大姑娘将妾放在眼里。可曦儿叫她这念珠闹地邪祟撞身,如今生死未卜,她竟还这般颐指气使的,万望郎君能替我做主!” 李栖筠早将她刚才的跳脚行为看在眼中,一时沉着脸瞥她一眼。 “行了,你先别说话了,成什么体统,叫我问几句便是了!”他转头又问李青溦,“曦儿昨日中暍久未醒,据说他昨日也就与你有来往,你可当真做了什么?” 四周虽是吵吵嚷嚷的。李青溦倒是听明白了。 想是李曦发了什么病如今昏迷,小周氏左手锣右手鼓地演戏,非要说是她送给李曦的那念珠不好,李曦是叫她冲的、妨的。 李青溦一时觉着好笑,看向一旁的李栖筠:“原是为这种事情叫我来。” 她自然不信她爹爹能全信这种无稽之谈,想来也是小周氏母女哭天哭地,定要他给个交代。她爹爹想着息事宁人,这才将她给推了出来挡事。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63、二合一 “此事我确不知晓, 并不是女儿所为。”李青溦本觉着麻烦,懒怠将事情搞大,只是问李栖筠, “曦儿现在如何了?” 只是未等李栖筠回话, 一旁的小周氏便冷笑一声抢白:“你说不是你便不是你了?竟也好意思问曦儿如何, 也不怕烂了舌头, 曦儿如今这般怕是遂了你的意了!” 林嬷嬷火冒三丈:“你又有什么凭证不成,白的红口白牙的乱吣!” 小周氏道:“外头那马道姑乃是乩身灵婆。方才你们未来之时亲自占乩算出来的:作法捏鬼之人居南,其它的凭证去你们南苑一搜便知了!也不知大姑娘有没有胆子叫我的人去搜一搜?” 林嬷嬷忒了一声:“那跳大神的说是我家姑娘便是了,我还说府上刘嬷嬷是混球王八呢!她是吗?” 正作壁上观的刘嬷嬷:“……” 林嬷嬷白她们一眼, 又道:“嗳哟, 还有, 你要搜便叫你搜?倒想得美!万一鱼目混珠真真将什么晦气玩意放进我们南苑里头, 谁说得清楚?” 小周氏:“你这就是强词夺理!那马道婆乃是乩身灵婆,如何便是什么跳大神的。” 二人你来我往说了半天, 一时唾沫齐飞。 李青溦听到这里算是清楚小周氏又在整幺蛾子, 指不定又有什么名堂,一时打了个哈欠。 又见这小周氏明摆着一副给她下套的样子,她若不跳,是不是真对不起她? 她一时顺着她的话音道:“乩身灵婆,我还未见过;只是听说请仙时乃是百毒不侵又刀枪不入不见血之人, 可有此事?” 小周氏一时不知她是何意思,皱了皱眉头,哼地一声:“那是自然, 我知道今日之事重要, 请的自是附近最名高望重的马道婆。自不会冤枉姑娘便是了。” 李青溦点头:“周夫人既这般说, 将人请进来见见便是了。” 一时传了那灵婆。 那灵婆跪在地上, 很有几分言笑晏晏:“请各位老爷夫人姑娘的安。府上之事我已掐算过,各位也不必忙,待我请了大仙来问询问询便是了。” 她一面说了这些,一面在神堂前不知写了什么,又是烧又是拜又是念的,直闹得院子里更加地烟熏火燎。 许久,她突大叫一声蹦起三四尺高,口内念念有词,突往自己两个颊边钉进寸长、拇指粗细的一根铁钉,似一点都不见痛。几个胆子小的侍女皆叫嚷着后退一步,连李栖筠都吓了一跳,险些跌到台阶下。 再打量那神婆。只见她白眼微翻,浑身震颤,又满面红光。 她看向堂前一行人,口中发出男人之音,念念有词,似实在念法号,一时又从李曦床榻底下取出几个写着李曦年庚的青面红发的纸片鬼,一面大喝一声:“南无解冤孽菩萨,本仙闻得府中人口不利,面前此小鬼与邪祟交而害人,特来解难。” 她一双枯瘦的手指向李青溦。 小周氏一时像得了令一般叫嚷起来:“早知你看我们娘几个不虞,如今竟这般谋害李家独子。真真是毒妇一个。” 她捧着帕子,一时只是干哭:“可怜姐姐在时,那样菩萨心肠的一个人,只是走得早了,竟留下你这么个祸害来!李家再要你不得!郎君事已至此写,还不快快报了族中,将她带走定罪了事啊。” 李栖筠本心里就是半信半疑的,见马道婆那一手,一时又想起先才答应周氏的话,当下皱眉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李青溦一双黑白分明的眸,似笑非笑地看了李栖筠和小周氏一眼。 “女儿若再说对此事毫不知情,想爹爹也不信。那便算此事是女儿做的,正好问问爹爹,真是女儿所做爹爹当如何?” 李栖筠捻须看她一眼:“伯府人丁不旺家祠也荒废。你若当真谋害李家独子,这般蛇蝎心肠又搅弄地家宅颠倾,我自会报了族祠,到时如何,自有族中人评判。” 李家族祠还在李家祖籍青州。是存放先辈牌位、举行各种仪式、也是公开处置违犯族规、重罪的族人之地。 李青溦若当真被送去了那里,名声自然也是半毁了。此事还未水落石出,他爹爹便说出这样的话,回护周氏的意图如何叫人看不出来。 李青溦心头早知她爹爹如何,一时只觉着可笑,半晌点头道:“可若是此事并非我所做,乃是有人故意加害,爹爹如何做?” 她说到这里,目光下移,恰与一旁的小周氏对上,一时仿若有火光四射。 李青溦弯唇:“寻衅之人又有何下场?” 李栖筠沉思片刻:“事已至此,若真有人故意加害寻衅,自也少不了他的,该如何便如何。” 李青溦点点头,轻笑一声:“那女儿确还有几句说好说。” 李青溦叫林嬷嬷将她推去那马道婆跟前,一时瞧了瞧她脸上铁针:“先才便问过周夫人,马道婆乃是乩身灵婆。我虽第一次见乩身,但以往也是听说过的。” “听说乩身灵婆请仙后,刀剑不入、百毒不侵。也不知真假。” 马道婆口发男音:“自然是真的。” 李青溦啧啧几声,又细细打量那马道婆几眼,笑道,“反正用不了多时,我便要去族祠了,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出来。便想见识一下仙人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好本事。” 小周氏一惊,已知她想做什么。 一时脸色黑沉:“你敢对大仙不敬,也不怕遭了报应!” “我是要去族祠的女子又有什么好怕的。周夫人若是怕,不若站远些,省的有什么的连累夫人。”李青溦轻笑一声。 林嬷嬷也听出了她家姑娘的意思,扑哧一笑。 还是得她家姑娘,打小就机灵。 艺术跟着笑着递话:“周夫人却是想多了不曾?大仙宝相金身,真金都不怕火炼,仙人又不会坏了肉身怎会在意这一点试炼?” 她眼见小周氏还要再说话,一时又道:“只是周夫人紧张阻挠,难不成其中有什么猫腻?” 小周氏:“……” 话真的是被你们说尽了是不是?她此刻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一张脸当真憋的青白。 林嬷嬷抽空便吩咐丫鬟去南苑叫人取东西。 不多时一三四寸长、寒光锃明的片子刀呈了上来。 林嬷嬷在一旁的石阶上擦了两下,嗳哟两声:“抱歉,做多了烹牛宰羊的活计,手惯了磨刀。” 她歉意地朝马道婆一笑。 马道婆一张涨红的脸突发青白,忙觑一眼小周氏。 小周氏也面有菜色,忙拉扯李栖筠:“郎君,此事你就由着她们胡闹!若是她们触怒了神明累及曦儿,可如何?” 李栖筠也觉着有些不妥,可是他连小周氏都左右不了,如何能做的了李青溦的主?只能叫人拦着。 只是才叫了人,又被南苑闻讯赶来的一群婆子丫鬟团团围住,一时也施展不开。 林嬷嬷手握钢刀朝马道婆走去。 马道婆忙往后退了一步,一瞬间汗如雨下,将她一张脸冲刷的红一道、黑一道。 她本是拿了小周氏的银子,被请来随便跳大神的。 她平日里多做怪力乱神的活儿,自然将一些信男信女的心思专研地精精的。 她心里知晓,越是这种深宅大院的,越对法术巫蛊之事推崇,也不会做什么不敬之事,所以素日里马道婆只是装出个样子搞搞障眼法,多的是信男信女顶礼膜拜。 又哪里见过她们家这样的场面! 林嬷嬷三步两步已走到她跟前,那冰凉凉的刀面贴在她面颊上,寒光凛凛,似有摧金断玉之威。 那么大的一把刀,可真是要死人的! 想到这里,她再也支撑不住,啪嗒一声软脚虾一般滑跪到地上,不住磕头:“姑娘饶命、饶命啊!这么大的一把刀,可是有死人的!” 李青溦啊了一声,轻捂红唇,似有疑惑:“可道婆不是仙人之体吗?如何会死人?” 那道婆跪在地上,将粘在脸上拇指粗细的铁针拿下,一时左右开弓啪啪打脸。 “小人只是个江湖骗子,今日路过贵地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并非故意指摘姑娘,万望姑娘宽宥则个!” 她这便招了出来。 先前这黄道婆装神弄鬼,场面有多么的骇人,此刻的场面就有多么的可笑。连北苑的几个丫鬟都看不过去,一时躲在后头窃窃渣渣。 李青溦回头看小周氏一眼。 小周氏正躲在李栖筠身后,眼神不住挲巡,也不知在想什么法子。 李青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笑,瞥小周氏一眼。 方继续对那马道婆道:“可我与道婆近日无怨、远日无仇,甚至以往也是从未见过一面,道婆却险些将我害去族祠。道婆家中想必也不是绝户,自然知道女子进族祠如何,您这般害我,其心当真可诛。” 马道婆伏在地上:“小人知错,只是想着应当罪不至死啊,不若姑娘放小人一条生路,今后小人见了姑娘,一定远远躲着!” 一旁林嬷嬷哼笑一声,有意诈她:“远远躲着便是了?道婆想必不知我家姑娘身份,她乃是平西王的外孙女,正是平西王心尖肉。” 她凑近那马道婆,“若是我家姑娘递了信去,您能不能在此地混下去二说,活不活得成,恐怕也……” 这马道婆本就是个江湖骗子,如何听不出林嬷嬷的话音。 春宫 第58节 她本是答应了小周氏不说什么,可此刻自己身家性命是在李青溦手中,如何还好隐瞒? 嗫嚅几声从实招来。 “本那小少爷是醒过的,是那位夫人指使那郎中下了昏睡药,又同小的商议了此事,小的实是囊中羞涩才应下。做了此等错事如今正也是追悔莫及啊。” 马道婆远远地指了指小周氏。 又呜咽一声,“此事由她主谋,小的只是从犯,想罪不及大狱,也罪不至死啊,万望姑娘放小人一条生路。” 李青溦乜斜一眼小周氏,晶亮的眼睛满是笑意。 小周氏如何看不见她挑衅的目光? 只是她此刻无暇多顾,瞧见一旁李栖筠脸色铁青,忙道:“郎君听我解释!是这个骗子血口喷人!” 她也确是个人物,听见风向不对,呵斥那马道婆:“也不知你一个骗子是何居心!不仅要害伯府大姑娘,竟还要这般挑拨!” 她厉声又叫,“刘嬷嬷,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她嘴堵了,扭送去官府了事!” 她这话说的又急又快,只是那马道婆也不是吃素的,几下挣脱开那刘嬷嬷。 “婆子所言句句属实!婆子还有凭证!” 她突从怀里掏出几枚簪子,又掏出一张划着的欠契,递到李青溦手边,“这是那位周夫人先给的一部分定金,她另说事成之后少不了我的。小的怕她做赖,她也怕小的做完胡吣,才做了这个!您瞧瞧,这儿还有她的手模子,一对便知啊。” 李青溦叫刘嬷嬷接过她手中欠契递给李栖筠。 李栖筠短短看了两眼,看完的一瞬间脸色黑沉,火冒三丈。 小周氏如何没有看见李栖筠的脸色?一张脸霎时白的失真,便要从李栖筠手里头抢过那欠契:“郎君听妾解释。” “解释?你又有什么好解释的?”李栖筠啪地一声,将那薄薄一层纸甩到小周氏脸上。 李栖筠自不傻。 以往小周氏的什么小心机,使得什么骄矜的小性子,他如何看不出来? 他只当是情趣事事都依着她。一面是他愿意惯着她,另一面是她骄纵是骄纵,却从未触及过他的底线。 但小性子不是作,亦不是给自己儿女使坏,不是这般的自导自演! 李栖筠真是气得够呛,可又能怎么办呢? 真将她送去大狱里?送去族祠里?不说李曦还小,便说他自己他也有几分舍不得。 可不处置,他那大女儿又在一旁虎视眈眈。他这个大女儿素来鬼精着,谁知有没有别的什么后手等着。 什么叫进退两难,李栖筠总算是体会出来,他纠结片刻,猛地回身,重重地甩了小周氏一巴掌。 “行了,你快闭嘴吧!你还要如何?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如何有一点平妻的样子?以后也不必做了,这些年我就是对你过于娇惯,把你惯的不知天高地厚,日日在家中这般那般的乱作一通!” 小周氏一愣,脸火辣辣的疼。 她捂着脸懵了半天,什么叫以后也不必做平妻了?难不成她苦熬多年,却因此事又降成姨娘? 小周氏多年辛苦经营,如何不是为了抬正,未想竟背道而驰,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她一时又是哭,又是闹:“郎君,妾多年为伯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不能只因这一件小事便不叫妾掌家啊!郎君,郎君三思啊!” 李毓秀先前正在南房歇着,听了动静忙跑出来,跟着求情道。 “爹爹,此事定然是那李青溦和那婆子二人攀扯着诬陷娘亲,爹爹定是误会了,娘亲如何会做此等事情?望爹爹明察啊!” 母女两个一时抱头滴泪,演得好一场戏。 李青溦双手搭在膝上好整以暇地看完,托腮莞尔一笑。 “二妹妹说得对,既是这样说,不若爹爹应了她的说法,再查查便是了。” 反正这般处决,李青溦也看出来她爹爹有所回护。 明察却能将此事钉死,说不准还能叫小周氏也去族祠里待着。不费一点力气,何乐而不为呢? 李青溦自十分愿意。 李栖筠如何不知这个道理?一时只感叹小周氏母女的蠢,半晌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点了李毓秀又点小周氏。 “好好的姑娘,都被你给教坏了!来人将二姑娘送回房中,再将周姨娘关去柴房中好好反省!” 四周仆妇平日里皆听从小周氏的安排,闻言皆愣怔,停在原地片刻。 李青溦在一旁冷哼一声:“还愣着做什么?可是听不懂我爹爹的话?想叫我南苑的人帮着动手?” 几人面面相觑一番,这才行转开。 将小周氏和李毓秀分开,又将那作乱的马道婆和郎中扭送去了衙门。 事情了完,北苑一下子寂寂。 李栖筠拧着眉往南房挪动几步,余光看见李青溦还在不远处的回廊上。 回转身,冷冷哼了一声:“如何还不走?不满意还是觉着不够乱?” 他话里话外带着迁怒,李青溦听得分明。 左不来她今日心情好,也懒怠多说什么。 “女儿只是想起曦儿还昏迷着。女儿腿脚不利,早起府里的就叫了京城济仁堂的郎中,想现在已到了,不若先派过来给曦儿瞧瞧。” 李青溦走后不久那郎中便来了。 先给李曦把了脉。便给李曦十指施针放血,又叫下头的丫鬟用香薷、白扁豆、厚朴等煎药给李曦灌了下去。 至晚间,李曦便醒来了,一时只说腹中饥饿。 李栖筠叫人端了热粥和旁的是的,李曦安静吃了几口,又问起小周氏来。 李栖筠不好叫他知道什么,犹豫片刻,道:“你娘亲这几日不在,想是过几日才能出回来。” 他原想着李曦听了这话应当不大开心,未想李曦什么都未说,只是点了点头。 “娘亲不在也好,近几日,娘亲变得很奇怪,曦儿都有些不喜欢娘亲了。” 他说到这里,一时想起什么,又拉着李栖筠的手。 “只是曦儿睡着的时候,似有听见爹爹和娘亲责备大姐姐的声音,是为了什么事情?” 李栖筠一愣:“你大姐姐她不好,才会被责备。” 李曦瞪大眼睛:“大姐姐如何会不好?大姐姐最好了。 曦儿昨日生辰,没人送曦儿生辰礼,曦儿说想要大姐姐胳膊上戴着的念珠,大姐姐二话不说便给了。这是曦儿生辰收到的唯一一件礼。 大姐姐还祝曦儿“生辰吉乐、顺颂祺安”呢。便连二姐姐同娘亲,都未说什么呢。” “今日曦儿半梦半醒,听见爹爹和娘亲责备大姐姐,正想为大姐姐说些话,只是半天未醒来。”他脸上几分懊恼。 李栖筠听了他这话却一时微怔,又想起今日之事。 他对李青溦,似是严苛了些…还有她的脚,也不知因何,他也未问过一声。 想到这些,李栖筠轻轻叹了口气。 见一旁李曦也不高兴,又搂了他肩膀:“也是,曦儿昨日生辰确实仓促了些,可还有什么想要的,爹爹折给你。” “曦儿想要什么爹爹都会给曦儿吗?”李曦顿了顿,“若是想要两个愿呢?” 李栖筠点了点头,“自然也可以两个愿。” 李曦这才笑开:“第一个愿,曦儿想要爹爹的那个蛐蛐儿。” “自然可以。第二个愿是什么?” “曦儿还想要爹爹给大姐姐道歉。” 李栖筠一时未语。 —— 当天夜里,李栖筠在外头流连半天,起身等在南苑门口。 南苑的传话说李青溦已睡下,李栖筠失望而归。 屋里头,李青溦正坐妆台上做口脂,听了卞嬷嬷的回话轻笑一声。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卞嬷嬷走到一旁坐下, 一时叹气:“那小周氏做了那样的事情,家主也只是夺了她平妻的位分,关进柴房了事, 可先前, 对姑娘却又那般, 家主的心可真够偏的。叫婆子说就该闹大了, 叫那小周氏翻不了身才是呢。” 李青溦正将那做口脂的香料配上花露蒸淘,听了林嬷嬷这话手上动作不停,只是轻笑一声。 “心本就是长偏的。周氏这事,即便是去了族祠, 凭小周氏生养之功, 再加上爹爹求情, 想也就是关上几天便轻轻放下了。” “难不成, 就叫那小周氏这般逍遥法外不成?” 李青溦摇头,轻笑, “其实若不是今日爹爹的行为, 我还真有些下不了决心。” “今日那周氏给黄道婆钱财之事,嬷嬷可还记着?又是折了钗环首饰,又是欠契的。一面是天气蝇营狗苟,心思不少,另一面可见她确是囊中空空。那周营还未出来, 她又与柳氏交恶。” 李青溦轻啧一声,“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您说若是此时, 突有一法子既能叫她解了用钱之急, 又能叫她重新巴结上柳氏。您说, 依她的性子, 她愿不愿意放手一搏?” 林嬷嬷一愣:“照她的性子,自然会。” 李青溦轻笑:“我同东市几个商会早就商议过。再有月余,您等着瞧便是了。” 她家姑娘向来古灵精贵,林嬷嬷自不怕她吃亏。听她说到这里,一面欣慰一面又觉出几分心酸来。 “话是如此,只是姑娘到底也还孱弱,先前在并州的时候,成日里东玩西碰地玩闹,如何需要这般花时花力地应付周全,到底是太累了些。” 她轻轻地拍了拍李青溦的手,“差不多的日子,总得姑娘出了这闹心之地才算。”她话说到这些,想起来了,顿住一声,“对了,那日那个姓陆的郎君,听绮晴几个说他是个七八品的工部小官,再问她们几个也支支吾吾的都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知那人家中是做什么的?” 李青溦一听一时愣了一下,才想起她似乎确实未问过陆珵,只是瞧他素日里穿着打扮,又想他进士出身未入翰林院,怕也是商籍。 只是商籍不商籍的李青溦也不大介意。只是听林嬷嬷说到这些,一时有几分羞赧。 她一张瓷白的脸一时浮出一层桃色。嗳哟了一声,轻轻推她一把:“嬷嬷说的是什么?管他做什么呢?” 林嬷嬷瞥她一眼:“姑娘也不必不好意思,只是嬷子要给姑娘浇一股凉水了。姑娘虽有意于他,可到底门不当户不对,也不是知根知底之人。 人的一生如何之长?凭一时新鲜在一起却不计较别的,如何能顺遂满足地度过这一生?姑娘还小,许还是不知道什么都会变的。” 春宫 第59节 李青溦听到这,一时倒轻笑一声:“我如何不知道呢?看我爹爹还不够吗?” 她话这样说,其实心中知晓林嬷嬷同她这般推心置腹,乃是对她一片丹丹赤心,当下也不愿说些什么敷衍她,抬头道:“可我不是贪图新鲜的人,也不是三心二意的人,我若认定一人,是永不会变的。” 她话音那般坚定。一双黑亮的杏眼也是熠熠生辉笼着面前三尺夜色,林嬷嬷一时有所触动。半晌轻声叹一声,拍了拍她的手。 “姑娘我自然相信,可若是那陆郎君……”林嬷嬷顿了一声,未说下去,半晌又道,“与其不知前路,茫茫然地过完,还不若在几个未有婚讯的表少爷里挑上个。 我瞧三房的曜少爷就极其不错的。” 李青溦听到这里,一时想起一张笑靥,一双黑亮的深邃的桃花眼。 她的几个表哥,本就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她从小到大都将他们认做哥哥的,若当真以后在一起… 李青溦一时打了个摆子,将手里正在淘澄的胭脂一放,倒有几分无奈。 “嬷嬷说到哪里去了,我和曜表哥虽是青梅竹马,但我向来只把他当哥哥的,他也只是将我当妹妹,彼此并非情投意合如何就能过好一生?” 林嬷嬷摇头:“举案齐眉又有什么不好的?曜少爷到底是从小看到大的,总归是知根知底的,定能护姑娘周全不是?” 李青溦知她们上了年纪的,说起来便是没完。一时又不想听这个,嗳哟了一声抚额忙找了个话题岔开。 “对了,嬷嬷,之前我和陆娘子约好了见面,整好这几日我伤了脚行走不得,您若无事,便代我去她家中递了折子再重约一个时候便是了。” 如今正是大半夜,明月像饼一般的,怎么出去传话? 她本是说到这里又想起:她来京城的时候,是听见老夫人的话音是有亲上加亲的意思。 但眼见她不大想听,一时倒也不说了。 也不至于叫她这般为难,左不来下月便有朝会,老王爷和夫人届时都会来,究竟如何再说便是了。 —— 李青溦的脚伤过了几日已好得差不多了。 北苑那头自然是鸡飞狗跳的。两苑虽一南一北。 南苑也总能听到些风声。 一时是那小周氏在柴房中今日病了、明日痛了,一时是那李毓秀又作天作地绝食、哭闹着为小周氏求情。直扰的李栖筠坐立不安的。 只是也有效果,前几日李栖筠还是心硬似铁的,这几日倒是松动了些许。 消息传到南苑,李青溦是当着下饭的笑料来听 期间李栖筠倒是来了几次南苑,李青溦叫了一次,听了一耳朵她爹爹无足轻重的废话。他便又故态复萌地说到小周氏的事情,痛陈她如何如何不容易。 李青溦一面听他说,一面倒有些好笑,敷衍几句,李栖筠再来便推脱身子不爽利不见人了。 李栖筠向来是没长性的人,只是被拒绝了几日也没什么动静了。 李青溦得了许久清净,倒合了心意。心想着许小周氏过不得多久便要出来,一面倒盘算着铺子的事情。 这日。 外头清风徐来,天上云层层叠叠的,倒也不是那般闷热,李青溦便叫人给陆云落递了折子,又约了地点见面。 这一整月,陆云落也多有忙碌,接着李青溦的信把会面地点定到了大相国寺旁。 大相国寺金碧棱层,本是前朝建的国寺。 可如今坊市不分,大相国寺正处闹市中心,常有客商百姓在街道两侧交易,虽是繁华,却也有侵道行为,是有些不便利,久而久之,官家便将这里划分成了集市。 每逢初一、十五、每月最后一日,大相国寺都对外开放,允许万姓交易,三百六十行甚至外地的客商,每逢这些日子也可上此交易。(1) 下月京城便有朝会。同各郡州掌事使团来京的,还有各种官商商会。 商业互通交流,大相国寺正是最好的场所。 陆云落这几日,便是忙着在各大殿后院中、廊庑处新建商位。闻得李青溦要来,她忙里偷闲,早早地摇着扇子等在门前两石狮子前。 正等了一会儿,不远处停下一辆马车。 李青溦着一件浅紫的绣缠枝花褙子,里头一件粉白相见的间色裙。 如云发髻上,只绾了一根白玉簪并一朵素净的百合。耳上两粒小小的珍珠耳环随之轻动。 瞧见陆云落,她朱唇隐隐含笑,体态轻颐,娉娉婷婷地走过来。 陆云落见她过来,吩咐身边仆从拴马,一时又凑身过去同一旁的楚郎君说了几句,方笑着拉了她的手,带着她进了寺院。 二人多日未见,倒一时闲话,说着最近趣事。 李青溦说起近日家中奇葩事,删繁就简将陆云落逗得直发笑。 李青溦又问起陆云落这几日。 陆云落倒捂着团扇轻乜李青溦一眼,促狭一笑:“也没有什么旁的事情,只是家中一远方小侄,这些日子为情所困。素日里乃是光风霁月一人,如今…可是像一只呆头鹅呢。” 陆云落正说到鹅,路边突“嘎”地一声。 大门口东面,一少年正在路边摆摊,摊上笼中许多珍奇鸟禽。 如今正是七月,许多鸟儿是到了繁育期,多得是笼中歪在一起腻歪的;只除了一对儿大鹅,一只鹅交颈有心腻歪,另一只却远远地撇着头只懂张着喙嘎嘎叫。 那少年摊主看二人看过来,一时打了个口哨,咧开两列奇白的牙,用得是并州那头的口音:“姑娘,要呆头鹅不要?” 李青溦:“……不必。” 她一时抚额:“也不知如何,看见这一幕,再想起你那侄子心上人的处境,突不知为何竟有一些感同身受。 陆云落扑哧一乐。 —— 如今已有多地商会提前来京,有许多摊贩趁着热闹正摆摊。 天王殿前的各色帐子里卖各式五花八门的百货,什么糖果、精致的草席绣品、弓箭和各类没有见过的磨合乐之物。两旁的廊庑齐是各式各类的地摊儿。 陆云落将人带去后殿禅房处,陆云落忙碌,午间有时也并不回府,在此地禅房歇午觉。 后殿正在休整,李青溦瞧见院中禅房有各地的幡子,一时倒有几分好奇,多瞧几眼。 陆云落解释道:“后殿先前乃是文人雅士交易古书、字画、香料之类的集市,但因近日朝会,各地官商同来此地,便收拾一番先征做交易之所,连后头的禅院也有一部分整成他们下榻之地。” 陆云落轻笑一声,“你若仔细瞧瞧,指不定也能瞧见并州的大商会呢。” 李青溦一愣,并州的官商,不正是她外祖母徐家的人吗?难不成徐家的人也来了? 她想到这,目光多有摩梭。 突,她远远地听见背后传来一把声音:“溦溦!” 这声音清亮又熟悉,李青溦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忙回过身来。 不远的石路旁,一身着羽蓝银纹直裰的男子,分花拂柳行过来。 他身材高大笔挺,长着两道刀锋似的浓眉,一双黑沉深邃的桃花眼,唇角带三分笑意,瞧着十分俊朗。 几人认识一番,。 李青溦才问道:“曜表哥,你怎么在此地?难不成外祖父他们提前来了?” “还未,祖父过些天才能到,我是提前来收整一下房舍的。”宋曜三步两步走到李青溦跟前,轻拍手中折扇,笑道,“说来也是巧了,我今日刚到,正想去府上递折子呢,正出了大门,倒听见门口那卖鹅的周五说瞧见表姑娘了,这正一过来就瞧着你了。” 李青溦也笑:“那确是赶了巧了。” 宋曜一时又笑,露出唇角一只浅浅的笑靥,挨近她细细打量几眼:“好叫我瞧瞧,表妹胖了未曾?” 李青溦努努唇:“未曾。” -- 陆珵来时,正瞧见李青溦同一男子站在后殿树旁。 清风徐来,一时落英缤纷,几朵紫薇花落在李青溦黑玉似的发上,那男子屈指轻轻掸去,二人挨得极近。 那男子不知说了什么,李青溦一时弯着唇笑,一双眼晶亮晶亮的。 作者有话说: 更晚了~抱歉。呜呜,给大家再发一波红包吧~ 前二十位评论的一人二十点晋江币 第65章 二人动作也见亲昵。陆珵站在挂着经幡的廊庑尽头, 身影被青瓦白墙遮地严严,一时双手微紧。 但他停着未动。 南郊收尾之事交由工部,他回来这几日也并不大忙。心里又惦记李青溦的脚, 是以得了陆云落的消息便过来了。 只是才过来便瞧见了这一幕。 陆珵视线在李青溦弯起的红唇停住一瞬, 又细细打量与她站在一起的男子。 他身上一件羽蓝色锦衣直裰, 上面所绣银纹乃是一种金花茶的样式, 陆珵记着此等花珍贵又少见,独产自并州。 又见他腰间带扣佩一白玉镂空鱼符,隐有小篆字样。 陆珵视线极佳,一时倒瞧见一个“曜”字, 又记起李青溦身上似也有一个差不多样式的, 听她提起过乃是她外祖母徐家的信物。 有徐家的信物, 又与李青溦如此熟稔, 说不准便是她之前提过的,同她一起斗过蛐蛐, 又斗过棋, 青梅竹马的表兄之一了。 陆珵想到这里,又看去一眼。 二人不知又说了什么,李青溦捂唇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全是晶亮的笑意。 陆珵一时微怔。 上次他惹李青溦不快后,似已很久未见过她展露这样的笑颜了。 思念至此, 他一双端正的眉微簇,下颌微绷轻轻抿了下唇。 他心中不虞,突生出几分上前喧扰二人说话的心思。 注意到自己的心思, 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毕竟他自小严于律己, 从未有过这般隐秘的想法。 一时倒有些犹豫, 这般情况,他若做了什么,是泯规无矩,没有分寸。可若什么都不做,他自己多有不愿意。 突空中传来啾啾声,陆珵抬头。 春宫 第60节 小隼落在经幡后一棵柳树上,睁着一只黑眼睛歪头看他。 那日李青溦许是确存了气,后来好几日也未叫小隼进门。小隼无法,只得去东宫那棵梧桐树前又落了巢。 只是它虽在东宫落巢,许还惦记在伯府的老婆,倒很有一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样子,素日里无事便伯府——东宫,两头溜达。 今日许是知晓他来找李青溦,竟也跟上了。 一人一鸟对视一眼,陆珵思忖良久,半晌曲指轻指那头沉声道:“养你千日,许就用你一时,知晓该如何办吗?” 小翠“吱吱”几声。,一时飞远了。 —— 李青溦正问起宋曜先前她派人打听过的林州之事。 李青溦吩咐的事情,平西王府中自无发不上心。 听她说到这里,宋曜笑道:“已派人去查过了。听说也有些眉目,只是我也不大清楚,祖父也未叫我知晓,不若待祖父来了你再同他细说便是了。” 倒也并没有那样着急,毕竟她现在手中也有许多事,李青溦思忖至此,一时点点头应了一声。 宋曜又道:“对了,你派去并州的那赵甲父子,此次也有回京来。那赵甲有几分算账的本事,如今正跟着咱们的人在漕运上帮忙,你若想见他,过几日我叫他来便能见着。” 李青溦问了几声,听他们过得也不错,一时倒放下心。 二人正又说了几句闲话。 突不远处传来“啾啾啾”几声,宋曜正疑惑是什么声音,抬起眼来,一黑白相间的东西突朝他扑过来。 宋曜眼见那东西朝他头顶而来,忙嗳哟了一声。那东西曲翅不住作弄宋曜头顶的白玉冠,似是要将它弄掉一般。 宋曜也无暇多顾,只是护住一旁的李青溦。 李青溦听见那声叫唤如何熟悉,心里已有了想法,抬起眼正对上一滴溜溜乱转的黑眼… 不是小翠还能是什么? 这只贼鸟儿如何会无缘无故地扑人?多半又是陆珵在附近指使。 李青溦克制着未四处乱看。 一时想着:他怎知她在这里的?难不成是有耳报神? 李青溦抬眼白小翠一眼,只当是它没出息当了传话筒、耳报神。又见它还要同宋曜头上的白玉冠杠,蹙眉轻斥它几声。 小翠得了骂总算安分几瞬,停在一旁不动了。 宋曜这从敢抬起头来。 他发冠已有几分乱,轻整一番还是有些歪斜,到底是有几分不雅观,虽说他性子平和,但被一个禽类这般不明不白的欺负,到底还是轻轻皱眉。 “这什么东西,小东西怪模…” 宋曜正要说:小东西怪模怪样地就过来了,便见那东西吱吱几声,落在李青溦肩膀上顺毛了,瞧着也是同他表妹有几分亲昵的样子。 宋曜呵呵一笑,转了话头:“……小东西,长得自是有几分别致。” 他轻整头上歪斜的玉冠,好奇地戳了戳小隼的翅膀。不出所料地被拍了一翅。 他嗳哟一声捂住手,打量一眼,“表妹,是你养的?” 李青溦瞧见刚才那一幕,冷哼一声:“谁认得?当是哪家的贼鸟儿看不好,一点没分寸,随意地扑人。既如此定不是什么正经鸟儿。” 李青溦冷冷的目光垂下打量小翠一眼:“还不若架了红烧乳鸽呢。” 小翠忙缩了缩脖子,委委屈屈地贴过来又忍辱负重地不动了。 宋曜有些一头雾水地瞧她像是同一只鸟儿置气。 只是他虽是一头雾水,倒也见怪不怪。 他这小表妹从小便是这般古灵精怪的,看不懂也就是了。 此次她自己回京,也是半年多天气未见,他起先还有些担忧她这半年许是受了什么委屈,怕是脾性也有所收敛变化。 一时见她还是同在并州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倒放下心来。 他正要随口问几声别的,陆云落突走前几步:“宋公子衣衫有些凌乱,不若随我另至禅房,洗手更衣如何?” 刚才自从这表兄妹两会了面,陆云落自也插不上话。只当了个背景板倚在栏杆处喂鱼。 未久注意到那小隼的动静,心中倒是知晓:许是她那不成器的侄子来了。 她四顾摩梭,瞧见不远处拐角的经幡后头露出一角月白的袍角,一时抿唇一乐。 她有心撮合一把,一时见了宋曜这么个明晃晃的蜡擎在二人中间,便主动上前问询宋曜,又带着他七绕八绕地走了极远,才指了一禅房叫他收整。 一时宋曜又有几分无语:“此地这禅房都这般远吗?” 陆云落轻笑一声未言。 宋曜到底是一男子,正冠也未见多磨蹭。未久便出了禅房。 二人行了片刻。陆云落一时想:此刻回去,按陆珵的性子怕口都未张开呢,得想个什么法子拖延片刻。 她正想到这些,天上突过来几片乌云。 一声闷雷,淅淅沥沥的雨密密麻麻地似一张细网,直坠人间。 陆云落噗嗤一乐,睥宋曜一眼:“天公作美啊,不愧是六月的天,当真是说变就变。”她笑意盈盈地看宋曜一眼,“宋公子也不必急于这一时,若是不小心打搅到别人便不好了。” 宋曜:“……啊?” 陆云落随口应了一声,看一眼远处天幕,轻笑一声:“我的意思是,此刻外头正在下雨,宋公子远道而来若淋雨着了风寒便不好了。” 宋曜抬头瞧了瞧这湿人头皮都要花些力气的淅沥小雨,面露疑惑:“这般小的雨,怕也不会淋着人吧?” 他自小跟着平西王习武,身子自然健壮,这般小雨自然不放在心上。 再言两旁又有廊庑,怕也淋不到雨。 想到这里,他提步冒雨便要进雨幕中,冷不丁一旁的陆云落脚步一个踉跄,一时“不小心”又碰歪了宋曜的玉冠。 宋曜:“……?” 陆云落嗳哟一声:“瞧我这刚才走得急,险些又碰掉宋公子的发冠,不若宋公子再去收整一番如何?” 宋曜捂着冠:“……?” 我合理怀疑你们京城中的各类物种,什么鸟啊,什么人啊……多少都是有些问题! —— 另一边。 眼看二人走远,李青溦倚在先前陆云落倚靠的栏杆处,抓一把鱼料喂池中鲤鱼。 微风过,紫薇和丁香碎碎的花瓣敲碎水面,血红的鱼群游过来嘬食花瓣和鱼料。 小翠也停在栏杆前,一时眼巴巴地瞧着水底一尾尾游鱼。 “瞧什么瞧?这可是佛门净地的鲤鱼,你也想吃?” 李青溦白它一眼,手中又洒下一层鱼食。 她看似瞧着波光粼粼的池面,神情却很有几分心不在焉。 不多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溦溦,脚好些了吗?”一道温润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不远处传来。 他头一件事,便是问她腿脚,确将她的事记在心上的。李青溦轻轻挑眉,敛下一抹笑意。突又想起他曾叫她那样患得患失,又那般难过。 可不能这般轻易便原谅了他,省得他以后也是拿腔作势的。 李青溦哼了一声,一时斜乜他一眼,“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她轻点一旁的小翠,“别的没什么的,耳报神却灵。只是不知这贼鸟儿是看了谁的不教之教,倒有几分胡枝扯叶歪缠的本事呢。” 陆珵先前见李青溦同旁人言笑晏晏,心头是有几分淡淡的不虞。此刻听她话音生动,一时倒全忘了。只觉着她连打趣人也这般生动。 “只是多日未见,又悬系你前几日的伤,想见你。” 他话音低沉悦耳,是他固有的调子,未有什么波澜起伏和节奏,却显的尤为认真。一双眸也望着李青溦,是秋天的一泓清泉。清透潺潺。 又有哪个女子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呢? 远处高柳鸣蝉相和之音躁躁,恰似李青溦的心。 突几声闷闷雷声响起。 李青溦一下子回过神来,这才惊觉自己虽是低着头,唇边却有一丝笑意。 她忙掩饰似地轻绾碎发,又不齿自己竟被他迷惑,哼了一声搭言:“你想见我,我却未必想见你。” “再言,某人上次正说了要等我的答复,无论多久,结果是什么都接受,原便是这样的等法。” “我并未有逼迫的意思。只是无论多久,我都会等着。”陆珵轻声道。 这个人是怎么一回事?分明先前还总是一副讷于言语、沉默内敛的样,叫人怀疑究竟有没有长嘴。这几日是怎么了?榆树疙瘩开花了?呆头鹅心眼子开了? 竟说些好听的话。 李青溦似被烫着了一般移开视线看向一旁。 雨渐下渐深,外头廊庑上众人都收拾了东西去禅房避雨。 水面上珍珠乱串,打遍新荷,细细密密地雨珠子打翻一池涟漪,恰如李青溦的心。 不远处,陆云落带来的侍女走前请李青溦去禅房躲雨。 李青溦不愿继续待着,忙忙点头,跟着她走远几步,匆匆撂下一句。 “你要等便等,我才不想理你。” 她转身匆匆而去,腰间环佩相撞丁丁轻响,耳边两粒小小的珍珠耳环轻碰脸颊。月白的裙角带起几分潮气,飘忽进郁青的底色中远了。 陆珵目送她背影走远,才移开视线,簇眉问一旁的小隼。 “她还在生我的气,该怎么办才是?” 小翠“啾啾啾”几声,它回答不了他,一双眼只是滴溜溜地瞧着湖面被雨打乱的鱼群 雨声荷荷。 紫薇花枝被压弯了,一朵朵沉沉地裹挟雨水坠入廊庑木阶上,陆珵瞧见地上一滴雪白,一时躬身,宽袖拂地,捻起一支花枝来。 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面是看见李青溦同旁人站在一起的场面实在刺目。 春宫 第61节 另一面他是在想:若他沉默,会叫她猜不中自己所想,患得患失。他也愿意刨析内心,叫她知道:他心里装的是什么,装的是谁。 —— 李青溦被那侍女带去附近一禅房。 厅室清雅幽静,只一架落地屏风、落地书架,西北设榻,榻后又留半个,后放箱奁、熏炉衣架、书灯几个。 李青溦送走那侍女,一时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上。 她先前跟着那侍女走几步,才发现大相国寺如此之大,空厢房也如此之多。那如何陆云落带着她表兄去那样远的地方收整? 她细细一想,倒也想通了:许是陆云落存了撮合她和陆珵的心思。也说不准她才是那个耳报神。 李青溦一时倒有些哭笑不得的。 雨幕渐大,李青溦出神地望了望一旁的绮纱合和窗。 雨水顺着细沙一缕缕倾泻下去。 这样大的雨,也不知陆珵那个呆瓜可有去躲雨?又有没有回去呢。她坐了片刻,到底是有几分放心不下,走前几步推开窗。 外头满目青郁,雨幕如帘廊庑的阶被洗得极新。 李青溦探头出去,一眼便瞧见他的身影。 有风过境,杂雨丝盈袖,他身姿似一座挺拔玉山,又似一棵蓊郁的树。一动未动地站在那里,身影似有几分高数不胜寒的孤清。 李青溦多看几眼。 外头突一声惊雷,她猛地打了个摆子。再看陆珵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出神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轻轻蹙眉,到底是远远叫他一声。 她的嗓音是翠的,区别于一切郁郁的底色。陆珵一下子回神,见她探头看他,行过。 他未进禅房,只是行到合和窗前,弯身将窗支在钩上,问道:“怎么了?” 李青溦瞧见他直裰上落满了雨水,一时用帕子轻轻扫落几下,白他一眼。 “这样大的雨,如何就站在那里不动了?难不成是拿住了我,就出此下策故意在外头淋雨不成?” 小窗披雨,雨线不绝,要落不落地横在二人中间。 她一双眼被雨映地黑亮如星子一般,鸦黑卷翘的睫轻轻撇他一眼,顾盼生辉。 陆珵的心轻轻一动,摇摇头:“不是,只是有重要之事未完。” 李青溦仰头问他:“什么重要之事?” 陆珵宽袖轻轻一曳,微微垂眉,取出袖中一小支开着的紫薇花。花朵妍丽,沾了雨水,怯怯沉沉地躺在他手心。 只是一朵简单的紫薇花。 李青溦不知他搞什么,轻轻蹙眉接过,这才发现那花枝底下压着一只小小的珍珠耳环。 她轻轻摸了摸空了的耳,一时歪头看他。 “掉了,想着还你。”陆珵又轻声道,“还有,今日对你所说之事,我未说完。” 他突停住所有话头。直起腰身,又十分郑重地躬身行礼。 “我并无逼迫之意,你可以慢慢答复,无论多久,我自非卿不缔。” 他话音掷地有声。 仿若雨落青岩,啪嗒一声激起碎碎的雨瓣,重重地砸下。 李青溦忙抬头捂住他嘴。 四目相对,他鸦青的睫微垂看她,面上不辨神色,端正匀停的下颌微绷紧。只一双秋水似的瞳平静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李青溦有些怀疑先前是自己听错了,自己听见的不是他想娶她,而是今天天气可真好,但她又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他当真是天赋异禀,每次总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些叫人听了就脸红心跳的话来。 或许一个人面上沉静,内心的构造怕就与旁人不一般的。 可是他怎么敢就这般干巴巴地说出口的?是打量她好说话不成?无论如何,一个男子向一个女子求亲,也总要有什么仪式,挑个良辰吉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不了。细细地净手焚香也少不了吧? 如何就挑着这么个下雨的日子?又挑在小翠那只傻鸟跟前呢? 更何况,他那般问出来,是要叫她如何应答? 四周寂寂,只有雨下得淙淙铮铮,世上仿佛只有她们二人。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他温热的呼吸在她手心, 李青溦心头似被什么微微刺了一下,许是春花梗上的刺,抑或是夏虫的触角轻碰了下, 温热又刺痒。 她怔忡片刻, 一时又觉着她方才自己所想种种, 好像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眼前人。眼前人亦是她的心上人。 她松开手抬眼瞧他。 四目相对,他一双平湖般清润的眸子微弯,满满倒映着她的身影。 李青溦有心刺他,轻哼一声。 “我并不吃你这一套, 你要等着, 怕结果也只是徒劳无功而已。” “甘之如饴之事, 结果如何具不算徒劳无功。”陆珵轻声道。 李青溦听他这样说, 微微弯了唇角。 窗上木格被雨打成栗色。 窗里窗外,一窗之隔, 二人一倚一立, 齐齐看着外头的雨幕。 雨势如麻。不远处的侍女也进了廊庑躲雨,四周无人。 远处。寺庙、高塔,廊庑远远地沾了雨。近处,郁郁葱葱的花草被雨洗净,荷荷雨声混着檐前滴水声声声入耳, 檐下的芭蕉叶滴下一滴滴翡翠的明珠。 二人一时未语,只是沉默地看着远远的雨幕。 良久,李青溦突凑近陆珵。 她贴过来, 空气中浮动一丝淡淡的甜香, 将手里的一只珍珠坠子递给他。陆珵抬眼见她细细嫩嫩一截儿脖颈, 花梗似的润生生地伸在他面前。 他心头鼓噪两声, 抬头对上她一张瓷白清丽的侧脸。 李青溦曲指轻指自己一只空荡荡的耳。 陆珵明白了她的意思,接过那耳坠来。 他本觉着此事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只是真接过耳坠的时候,却发觉他高估了自己。 她娇小可爱的耳上一道细红的眼儿。 陆珵修长的手微颤,比划半天,很有一副无从下手的样子。 李青溦的头伸着都有些僵了,见他半天没有动作,一时重重地贴上他微湿的肩膀。 话音不耐:“好了吗?你究竟成不成啊?是不是眼神不大成。” “快好了。”陆珵抿紧了唇,也不再纠结,轻轻捻着她玉白的耳,给她戴耳坠子。 只是他到底不大熟练,一时手滑,雪白的一只儿珍珠一下子从手缝里掉出来。 陆珵低头去够,冷不丁面前之人突抬起头来。 因雨,她鼻尖微凉,一时撞上他的颊。四目相对,她的唇严丝合缝地贴在他下唇上。 陆珵轻轻抿了下唇。 她的唇温凉绵软,隐有紫茉莉的清香,当是她口脂的甜香。 只浅浅一碰,陆珵便扶开了她。 方才那一刻只是电光火石间,她似是未反应过来,朱唇一颗微启,一张脸面魇桃花。 陆珵的手搂着她的腰肢。对上她的视线,只觉着自己的胸膛里跳动的心,沸沸麻麻地重重鼓噪几下。 他的手不由收紧几分,但只是片刻,又轻轻地将她扶开了。 “抱歉。” 李青溦脸上泛热,一双杏眼水光潋滟地瞥他一眼。 方才李她觉着耳上微凉,只以为陆珵已弄好了。正抬起头,冷不丁地同他贴在一起。 呸,怎么就有这样的运气了呢? 李青溦伸手贴了一下脸,只觉得自己熟透了,只是要发作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半晌贝齿轻咬红唇,扭身到一旁了。 雨幕渐小。 不远处的禅房里隐隐传出叽叽喳喳地说话声。 李青溦生怕有人出来被瞧出什么不对劲,倒是做贼似的四下挲巡一番。 好在四周无人,陆珵又将她堵地严严实实地,她才微微放下心来。 陆珵弯腰,将那珍珠耳坠从地上捡起,擦净递给她。 李青溦知他并不是故意如此,虽是半羞半气,只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念叨他笨。 冷不丁抬起头才注意到他淡色的唇沾了不少她的口脂。 他模样向来清隽俊秀,无论什么时候瞧着都是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此刻也不例外,只是唇红齿白,倒很有几分清冷公子被染指了的样子。 李青溦不由觉着不成体统,一面觉着好笑,捂着帕子轻咳一声。 陆珵注意到她脸上的笑意,清润的眼多看来一眼,问道:“怎么了?” 李青溦本想捉弄他一番。 不告诉他叫他自己发觉才算,叫他丢好大的人。一时又怕叫人看着连着她一起耻笑了。 到底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拉他一把,用手中的帕子重重地捻几下他的唇。 春宫 第62节 她动作不见轻,眼见陆珵形状鲜明的唇被她擦得鲜红,一时又忍不住吃吃地笑。 陆珵一直瞧着她,眼见她一双眼睛含着琥珀一般,带起晶亮的笑意。 明知自己也许被捉弄,却不知为何自己的唇,也跟着弯起几分。 雨已完全停歇。 四周只有屋檐、树梢上一颗颗珠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不远处远远地传过鸟声、脚步声,已有不少人从禅房、廊庑里出来。 李青溦远远地便听见陆云落的笑声,忙将手中的帕子塞给他。 “你快些走。若叫三娘和我表兄过来瞧着,怕是解释不清,怪麻烦的。” “为何要向你表兄解释?”陆珵面有疑虑,侧头问她。 “避嫌。”李青溦瞧见人渐近,“我外祖父早有我的亲事亲上加亲的意思,曜表兄如今并未娶妻,正是最好的人选。若是被他看见我同你拉拉扯扯的,再告诉我外祖父,我如何解释是二话,却是要先挨好大一顿叱。” 她白他一眼,将面前的合和窗“啪嗒”一声落下钩子,闭得不漏一丝风。 陆珵心知确是该避嫌,只是听她这般说,心中多少有些怏怏不快。 一个男子若是心悦一个女子,自无论如何也不想匿影藏形,反之是想大肆公而告之,自然也不愿她与旁人有什么瓜葛。 陆珵目光放远,对上廊下同陆云落说话的一道祭蓝身影,一时轻轻蹙眉打量一眼。 诚然,她这表兄长得确也是一表人才,又与李青溦是青梅竹马。此次来京,徐家叫他先行,许他有几分本事能独当一面… 陆珵忍不住在心中将他与他细细考究一番。 那宋曜似是觉出他视线,警惕地瞥过一眼来。二人对视良久,谁都没有移开视线。 他们既是青梅竹马又如何?若李青溦对宋曜有意,许早就成了。如何会有他与她的事情? 有些事自然不能论先来后到,能论的只是天经地义,亦或是天造地设。 陆珵簇眉,是该将他们之事提上日程… —— 宋曜本是惦着李青溦自己一人待着,见雨幕渐小便过来了。这是这陆云落是很有几分磨磨蹭蹭的,二人路上耽搁良久。 他正过来,冷不丁看见瞧见廊庑前,一郎君站在一角芭蕉树前与他遥遥对视。 这人身姿高彻,长身玉立。 只是站在那隐隐一眼,有股难以遮掩的气场,看着不似常人。只是如何要这样地打量他? 宋曜有几分疑惑,难不成他认识他?可是这般的人物,他若认识定能记起来,这对眼半天没有印象,怕也是未见过。 宋曜有几分疑惑,他不是内敛之人,有心过去询问,便瞧见那人远远颔首,越过他走远了。 宋曜:“……” 京城的人,是不是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毛病的。 —— 逾两日,已是月末,朝会在望。 皇城,层楼叠榭,雕梁画栋。 早朝上,庆帝重点指钦天监、工部、户部、礼部众重臣赶赴朝阳殿,又叫了太子和信王等入内议事。 庆帝先随口议了几声朝会南北之事,才说出此次议事目的:“再过些日子便是朝会,朕有意重修大高玄殿,再铸光华台,已备宴请各地郡守、刺史。 诸位爱卿如何看?” 众人听闻这话倒是面面相觑一番。 以往朝会具在杏园内办,杏园殿台高耸,有高山流水,亭台幽雅,又有游廊曲折。春夏之际景色宜人,所以历年朝会都在杏园内办。 而这大高玄殿乃是皇家道场,素日里也不过是偶尔的大祭时,众朝官旋绕唱赞,为民祈福请愿之所。 庆帝这般说,只是光明正大的以公谋私之事。 只是众人门清,自不能正大光明地说出来。本官家愿修缮宫殿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修缮道观事必华丽,用料需重,另还需塑金身。 此类种种… 如今自也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更何况京外凉州、益州岁旱、交州前不久也有水患,此时修殿,岂不是劳民伤吗? 众人一时具面面相觑,讷讷无言。 又听得庆帝叫他们各抒己见,彼此张望推诿一番,倒将其中官职最低的李栖筠给推了出来:“李大人为主客司员外郎,自与朝会之事息息相关,不知如何看此事?” 李栖筠如何看?他自是跪着着! 分明他已蜷着身子尽量地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如何还会被揪出来? 李栖筠心里苦,本此等事,也轮不到他一主管朝聘往来的五品员外郎议。 只今日不知为何,小黄门传召之际,太子殿下抬举竟远远地将他也叫入其中。 他实是不想要这种抬举啊,李栖筠跪在地上,面露苦色。 “臣…臣…” 他臣了半天,也不知该说出些什么话来,庆帝不快啧了一声。 李栖筠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直往下冒。 陆珵一时微微蹙眉,今日他叫李栖筠,只是叫他在上峰面前多露脸。 礼部司这些大臣,自他加冠,十天半月上一次奏疏,请甄太子妃。 他只是防日后他说出属意李家嫡女为太子妃时,众人多有茫然。 只是看李栖筠的样子,不知的还当他故意为难他。 陆珵正要为他解围,突一旁信王出席拜道。 “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彰显威严。再言修缮道观,乃是为天下人祈福之事,非利天子一人,后世永为用之。是以,臣以为修缮道观乃大利之事。” 信王言至此,一旁钦天监诸官齐齐附和几声。 陆琼以往作文学馆之时,手下之人不过寥寥,如今听得附和者众,如何没有几分趾高气扬。 他面上扬眉瞥一眼陆珵,卑躬行礼轻声笑道:“此只是本殿愚见,不知太子殿下有何高见?” 庆帝欲修缮、重建宫殿之事,早已同他说过几遍,可见庆帝重视,他自然愿意顺着庆帝,以表忠孝之道。 但他也知他这皇弟做事,只认死理。他若觉着不妥之事,自然据理力争,他只等着他触怒庆帝。 陆珵知道他的心思。 他本欲过几日与庆帝言立太子妃之事,这几日多有韬光韫玉,不愿触怒庆帝。 但今日所议之事,他自不能捏着鼻子应承。 他正了正衣襟,出席见礼:“大高玄殿新建也不过几年,如今便广施土木,恐是劳民伤财,望陛下三思…” 他这话言毕。又有一群臣子随声应和。 殿内一时众说纷纭,叽叽喳喳,僵持不下。 庆帝甩脸而去,此事自然先不了了之。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散会之后, 众官员三两成群趋步步下台阶。陆珵正想着今日之事,冷不丁陆琼从身后拍他肩膀,叫住他。 前些日子, 陆珵督理南郊之事。处置了数位侵占民田、渔肉百姓的官吏, 此事自另牵涉到户部诸多做黄白册之人。 那户部尚书柳大人因事避嫌, 这几日也未上朝会, 刘阁老又因长夏患了热病也未来。 陆琼少了两代嘴之人,此事自然是他这好皇帝之过。 南郊职田之事本就与他息息相关。他动了他的东西,陆琼早有意见,近月事事与他针锋相对。 今日朝堂之上, 他未讨得好处, 陆琼自然欢欣, 巴巴地凑过来。 “四弟今日在殿中是龙姿凤采, 竟将众大臣说得哑口无言。” 陆珵看他一眼,“持之有理, 自然声高, 也并非孤一人之音。” 陆琼心中呸了一声暗骂他装模作样,只懂往自己脸上贴金。脸上却笑着,贴近陆珵,哼笑一声。 “虽说四弟这般发声,为的是为君大义, 却不防失了为人子的本分。父皇一大把年纪,他能有什么心思呢?只不过是欲问道登仙而已。” 他所言便是陆珵不忠不孝,陆珵面上未有波澜, 只是看他一眼。 “皇兄说得在理, 父皇有皇兄此等忠孝之人已足够, 孤只是尽臣道罢了。 何况, 此事正是皇兄心多过虑。父皇所议修缮之事,说到底只是同户部、工部、礼部等相关。皇兄虽临朝视事,身份却仍只是文学馆长,即便递话,恐也无用。” 他这话乃是精准的打蛇打在七寸上。 信王如今手中确一点实权未有,徒有一个信王的身份,虽可临朝视事,但素日说话做事并未有什么用处。 陆琼脸色一拉,一时竟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 陆珵又道:“前几日南郊职田触法者众,如今正在台狱中,近日正要孤亲自提审。 陆珵凉凉的视线睥他一眼,轻声道:“事忙,无暇同皇兄闲语,这便先走了。” 他话音落地抬步便走,也未留给陆琼一个眼风, 陆琼本想说话怼回去,一时找不到话,只得晾在嗓子眼中。直将他气得冷灶烧青柴,七窍八孔都生出烟来。 天气本就热着,他带了一肚子火气回了信王府。 正房,几个侍女正守着一冰景打扇,见他回来,忙停下手里的活计,上了一盏凉茶,却被信王怒气冲冲地往外一推。 “瞎了眼的东西,没事在我面前闲晃悠什么,还不快快滚开。” 信王怒气滔天,一时砸了好几个杯盏,几个侍女瑟瑟缩缩地下去。 恰这时信王妃刘氏穿堂过来。一双细长的眼微微眯起来坐到他一侧笑言:“王爷好大的火气,天这般热也不怕顶着,如何就发这样大的火?” 春宫 第63节 “生啖狗肠的陆珵,仗着自己是太子苟自崇贵,鄙薄于我。总有一日,总有一日系,我要叫他跪着给我提鞋!” 信王妃捂着帕子妃轻声笑忙一声,叫人收拾了地,又给他捧过一杯凉茶。 “王爷既所谋远大,便不该被眼前事侵扰。王爷可是做大事的人,若是叫此等小事气坏了身子,自然不妥。” 信王妃细细安抚他一番,好不容易才见他又平心静气。斟酌片刻问道。 “对了,前几日妾听闻,南郊众多侵渔民田者皆下了台狱,不知如何?会不会将咱们在林州之事供出?” 信王仰躺在榻上,轻轻地啧了一声:“林州之事如何?你那表兄乃是林州都督,他亲自在那渡口山斡旋,自然无有不妥。如何?这般你竟还不放心?” 信王妃皱了皱眉:“谨慎一些,自是没有错的。这几日多人入台狱,连那柳郎中也遭了事,想必其中是有知晓此事之人,妾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信王哼了一声,“你就是杞人忧天了些。且不说那些人只是将一些佃农卖与我们,这些人的户籍早就被毁过一遍,别人能知晓什么?再说,即便是他们知道了,要知道,侵占民田罪不至死。可若是别的就说不得了。 他们也不蠢,想必知道如何选择。” 信王妃听他如此说,微微放下心来,又想起别的事来:“对了,前几日妾的爹来,说是几年前抵给咱们的铺子,似要易主二卖。” 信王道:“卖便卖了,一两个铺子而已,自不打紧。” “若只是一两个铺子也就罢了。”信王妃叫人取来一账本,细细地翻了两下,“却是整整十几间铺子呢,王爷也知道,如今正是需用大量银钱的时候,若真卖了换了一家东家,恐就不是抵给我们的了。” 信王皱了皱眉,“竟如此麻烦?那铺子是在谁名下?” “衷毅伯府,李家。” 信王微怔:“京中可还有这么户伯府人家?也未怎么听过。” 信王妃斜乜他一眼,轻笑一声:“如何没有?你看青月坊中十数家铺子净是他家的。 这忠毅伯也在朝为官,乃是礼部主客司一小官,似是叫什么李栖筠的。”信王妃说到这里,倒顿住想了片刻,笑道,“这李家的岳丈乃是平西王,可如今府上却是一妾室当家,也不知这李栖筠是什么,是有几分可笑的。” 信王话听到“李栖筠”三字,一时倒想起来。 此人不就是今日殿上被陆珵抬举,混进议会殿中,被众人当枪一通使的那男子吗?今日他在殿上,多是嗫嚅无言,瞧着便脑子不大好使的样子,倒给陆琼留下了印象。小官呢? 信王想到这里,一时也想不通,半晌撇了撇唇,动了动嘴。 “京中大大小小此类之事,不一直是岳丈大人同王妃一起着手的吗?既如此,你便托人去李府问询问询便是了。” 他说到这里,一时顿住一声,“对了,再挑个信得过之人,顺路打听一下那忠毅伯,同那陆珵又有什么关系。” 信王妃听到此处,疑惑道:“太子殿下?” “今日那陆珵在殿上,对那忠毅伯多有抬举也不知何意。” 信王妃怔忡片刻:“说起这个妾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几月之前,太子去南郊之时,恰叫人往李家递过一封信。那信笺上加盖东宫金印,被伯府那妾室截住送往妾爹爹那里,那信笺我后来自也看了,内容只是一蟊贼毁坏李家车架之事,瞧着是没什么我们自也没放在心上……” “如今在 “既这般,妾会上心的。过几日便是亲自去李家就是了。” —— 伯府,北苑。 李栖筠下了班房,闲来无事,正躺在贵妃榻上纳凉,一时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他轻轻抽了抽鼻子。 这几日,他忧思神倦,一直想着那日在朝阳殿发生的事,又想起那日临走时,太子殿下的态度—— 他一双冷湖似的眼睛掠过他一眼,眉头微锁,不发一言地看着他。 众所周知,太子殿下性子温润,素日里说话做事多是心平德和、沉着非常。 如何这般叹过气? 李栖筠当时便觉着他的那口气,乃是落在他脖颈后头,乃是落在他项上人头上的。 一时叫他惶恐难安、汗毛倒竖,他浑浑噩噩地回了院子之后,半天都都未缓过来。 院中也是清清冷冷。 以往这个时候,见她回来,小周氏总会红袖添香、轻言细语问候他几声,二人虽有时有争吵,可大多数时候,小周氏总是能将他伺候地熨帖异常。 哪里是现在这个样子,回到家中,炕冷毡清;又有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事情缠身。 今日缺了东西了,明日采补缺了银子了,后日又该发月例银子了。 诸多事情,简直弄得李栖筠焦头烂额的。 而李青溦,嗐,不提也罢。 这几日,南苑也多有收整,还支了人来告他:索性她回京半年天气也未相出什么上下长短来,说是李青溦存了心思,欲朝会过后便回并州。 李栖筠心中淡淡的,她愿回并州他自也不会不拦着。 只是想起这几日炕冷毡清,李毓秀这几日又是病病歪歪的,因小周氏之事对他多有埋怨;李曦又忙于族学学堂,多日未回家。 他一时只觉着自己虽年至不惑,活得却困惑极了。一时竟有了心思将小周氏放出来。 索性也无人在意。 只是先前小周氏所犯之事,自不算小,如今要放人自然要有个由头。 李栖筠一时也想不出这个由头能是什么,又恐李青溦那边多有想法,正想再放几天,待李青溦回了并州也不迟。 正想到这里,小周氏的亲近嬷嬷刘嬷嬷,突噔噔地冲进来递来一封拜帖来。 “郎君,外头有人送了拜贴来。” 来见周氏做什么?李栖筠多有疑惑写,割开那封蜡一看,瞧见上头加信王府邸的金印,一时一脸茫然。只不过李栖筠也不蠢,他正有放了周氏的意思,眼见金身菩萨都来了,如何不就坡下驴? 当日下午,便嘱咐人把小周氏给放了出来。 小周氏在屋中待了那样久。一日日地叫喊的,嗓子都有几分哑了。冷不丁被刘嬷嬷带出来,又触不及防地见了太阳,不由乜斜着两只眼睛,一面流泪,一面两只眼睛乱晃。 李栖筠正在外头等着她,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人瘦了一圈儿,连衣裳都皱皱巴巴地,不由蹙眉叹了口气。 小周氏自也看见了李栖筠。 一时间视线微转,脚下也面条似的站不住了,“啪嗒”一声软在李栖筠脚下:“郎君,郎君,妾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 她一面哭一面偷偷摸摸地眼泪揩到李栖筠衣服上。 李栖筠十分无语,一时扶住她:“行了行了,此次放你出来是有事叫你做。”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他将小周氏从地上扶起。小周氏只是捂着帕子嘤嘤。 这几日, 她虽被关着出不得门,只是什么吃喝的也未短过。 她心里知晓李栖筠不会地多么狠心。只是他多日不来看她,她心中确也是惴惴的。此刻见了他来, 倒是放下心。又捏着帕子装模作样地认了几声错。 李栖筠看她模样可怜, 也懒得计较这些了, 将人带去正房收拾一通。 小周氏方响起正事:“对了, 郎君刚才说得,是什么事呢?” 李栖筠嗳哟一声,他万事懒怠上心,倒险些忘了, 一时嘱人将那信王妃的拜帖取出来, 递给她。 小周氏将那约她见面的信笺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倒有几分惊疑。 即便她与信王府是有一些牵扯, 但她以往从未见过信王妃。 先前小周氏为周营的事多番斡旋,只是想见见这信王妃的外爷刘阁老罢了。她实在是未想, 自己关了几日, 出来竟一步登了天。 李栖筠觑她表情,语气微平和:“我竟不知你竟同信王妃还有交情。” 小周氏多久未看他这般的神情,有意托大。一时捏着鼻子应下:“妾是同王妃远远见过几面。” 李栖筠也应了几声:“既人家要来,这几日便好好收整收整,人家毕竟金枝玉贵, 万不能委屈了人便是……” 他絮絮吩咐,小周氏一时应下,再无二话。 —— 后日, 正是个好日子, 小周氏得了信王妃来的消息, 早早地叫人收整屋舍。 府中头一次来这样的贵客, 自然是洗刷一新,张灯结彩的。收整完,小周氏又想了片刻,叫人取出了那两架黄梨花木的官帽椅出来,方去了东房去瞧李毓秀。 小周氏问过李栖筠这几日有何事发生,可李栖筠万事不上心,自然也说不得个什么三二一来。 她还是问了李毓秀,才知晓那李青溦要回并州,并将铺子低价折卖之事。 此事本是小周氏喜闻乐见之事,但不知为何,她心里总觉着事惴惴的。 “我总觉着事有蹊跷。” 李毓秀哼了一声:“又有什么蹊跷的,许是那李青溦觉出咱们才是一家子,她就是外人罢了。况且她此次回京,所为不正是自己的亲事,京城的才俊具看她不上,她要回并州那等穷山恶水中自然也说得通。” 小周氏皱了下眉,“也许吧。” 李毓秀嗳哟一声:“行了,娘亲,也没必要想这样多。还是好好想想如何笼络那信王妃才是。”她端详着面前的妆镜子,又取了好几只金闪闪的钗子在头顶比划,“娘亲看,好不好看?” 这几日,李毓秀也因她的事又是奔走,又是绝食的,短短几日,下巴都尖了。 她听了这话,一时无限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肩:“好看,娘亲的秀秀自然什么都好看。” 只是可惜命不好,不会投生,做了她的女儿。小周氏幽幽叹了口气。 以前她好说歹说也是伯府的平妻,乃是掌门楣之人,京中诸多有家世之人虽看她不上,可到底也是有几个穷酸寒门上门求娶的。可现在她降平妻为妾,连累秀秀同她一起受苦了。 小周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也好在此时并非山穷水尽之地,若是好好笼络了那信王妃,未必以后不能绝处逢生、东山再起。 小周氏暗下决心,今日无论那信王妃何事,他自然全力办到。 二人收整完毕,小周氏心事重重地带了李毓秀出门迎接信王妃; 信王妃十分气派华贵,便连脚上蹬的靴子,也是寸金寸缕的蜀锦做成。她能当得起王府,自不是柳氏那般的粗鄙人物,既不故意来迟,也不存心刁难。 见了小周氏母女,面上亦端庄含笑,叫人如沐春风。 几人客套几句,进了垂花门。 正巧一旁廊庑处也走出几个人,为首之人一席一席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合裙,外罩一件玉兰纹,袖口绣金丝茶花的素色褙子,臂膀上笼一件淡薄如轻雾的笼泻纱绢。 春宫 第64节 绿鬓如云又梳作迎春髻,髻上簪一支竹叶带青的翡翠玉簪,髻边又别出心裁地绾了一支娇嫩带露的粉白茶花。 微风过境,吹起她颊边几缕发丝,显得她略施粉黛的一张脸眉如远山,眼若含春,樱唇一颗。 她娉婷而来,短短几步,便有一种难以描摹的风致。 信王妃素来多见美人,也忍不住远远几眼。 李毓秀病了几日,脸色苍白,见了她这副样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又瞧见一旁信王妃带着惊艳的神色,颇有些气短地哼了一声:“屁股插芦花,假充大公鸡。摆这么大个架子,也不知有什么好神气上的呢!” 小周氏忙堵她的嘴:“如何说这种粗话来,还不快快打嘴!” 小周氏心里也怨李毓秀嘴上没个把门的,当着信王妃的面什么都说,岂不会给人家留下个没教养的印象?忙拧她一下。 李毓秀嗳哟一声,一时撇嘴看她娘亲一眼:“娘亲做什么拧我胳膊?怪疼的。” 小周氏:“……” 我瞧着是该将你脑子了的水拧上一拧。 信王妃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微撇一下,捂在帕子底下,轻笑一声:“无妨,二姑娘童言无忌,话糙了一些罢了,无有什么的。” 她话是如此,只是小周氏也是人精,如何听不出她话里话外的意思? 说是童言无忌,可李毓秀如今几岁?已是及笄的年华了。这高门贵胄的,当真是会挤兑人。 虽是如此,小周氏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赔笑。 走了几步,信王妃突问道:“先才过去那位便是你家大姑娘吧?听闻她是平西王的外孙女,平西王管西北边防之事,又掌周遭要隘,你家这大姑娘也算是名门之女,如何要想着回并州又折卖铺子呢?” 小周氏心想这信王妃当真是为此事了的,将李青溦回来是为相看之事说了,“许是未找着合眼缘的郎君,想着回并州挑一挑也是有的。” 信王妃思忖片刻,眼神突地一亮:“嗳,那你这意思,便是你家大姑娘如今还未定亲罢?” 小周氏一愣,一时不知她是何意。难不成想还想做她家的媒?他虽心里疑惑,却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闻言将面前的李毓秀也往前推了几分,哂笑一声:“那倒是未曾。嗳,许是妾人微言轻的过写,妾家两个女儿都未许人家呢。” 信王妃轻笑一声,一时未答,只是瞧着李青溦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二人行至正厅坐下。小周氏叫人上茶,信王妃浅浅一口,一时放下茶盅瞧她,缓缓开腔。 “我这次来,是为了什么,想你也知道一些,李家的那些铺子,乃是你当年亲自抵给王府,借以换你家那兄长补实,我记着似是抵了三十多年,如今方过了三四年便要折卖……”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值当几个钱,但到底约不可废。” 小周氏一时讷讷应了几声,信王妃笑意吟吟,看了她一眼,又道:“我的意思呢,索性是买下,一劳永逸些。可我与王爷到底不好出手,此事自还要劳烦你。” 小周氏如何听不懂她的意思,白嫖呗! 若是以前便罢了,只是她现在也是捉襟见肘。闻言轻挠几下头,想了又想,到底还是抬眼瞧她一眼:“说是约不可废,可…妾的兄长如今正也在台狱中……” 她咂几下嘴一时咂摸出几分苦,“当然,妾自不是推诿之意,只是…” “你兄长之事,事成之后,自然有你的。” 小周氏得了她的话,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了几句肝脑涂地云云。 信王妃见她识趣,一时又掠过此话题,“对了,先前你曾向我爹爹送过一封太子手书,可还有什么印象?” 太子手书? 当真是老黄历了,倒也奇怪,那日她见了那手书后,确实是吓了好大一激灵。她这种小民如何得见太子? 只是此事等了许久,也没什么下文。 她思忖片刻:“听闻太子殿下素来宅心仁厚,许是路见不平,一时托了信来,也是有的。” 信王妃见她的样子,怕是什么都不知道,知自己问下去也是白问,一时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 李青溦出了门,便瞧见宋曜抱臂倚在一棵槐树边。 今日乃是平西王夫妻来京之日,兄妹二人早早约好了出城迎接,是以在此会面。 李青溦见他独身一人,一时有几分困惑 :“你是走过来的?你的车马呢?” 宋曜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微弯,面颊上笑出一颗笑涡,乜她一眼:“如何?只是突想起之前同小表妹同乘一辆车舆之时,是以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李青溦白他一眼:“那是小时候,如今都这般大了,知不知晓避嫌?” 宋曜一时西子捧心:“未想多年未见表妹,表妹竟是这般的心冷似冰,着实叫我伤心。” 李青溦简直是看不下去他演,瞪他一眼。 “若表兄实是想同我同乘一轿,我自是成人之美。只是需我在车里,表兄在车底,表兄意下如何?” 宋曜忒了一声,一时指对她几下,方正色以目示意一旁街前一赤红乘舆。 “我是骑了马过来的,也不知是谁的车驾乃是属螃蟹的,如此横行霸道。我的车驾过不来,只得停在前面,也不知此人是谁。” 二人往街口走几步,李青溦上了马车,宋曜行于一侧。 李青溦掀开轿子,轻看一眼,见那马车车体为大红,车厢有翟羽的装饰,又有各式丝帛,这样规格的乘舆向来也只是王族才有的。 当是刚刚同小周氏一起进来那女子的车,能与小周氏走在一起的,定然是牵扯之人,这么多,那人的身份也是呼之欲出—— “信王妃。许也是为了京中那十几间铺子来的。” 信王风评不佳,这信王妃也好不到哪里去,连她家的铺子都占,可见是汲汲营营声色货利之人。 既如此,许就是来投机的。而这小周氏一脑门子的官司,为了向这信王妃卖好,自然会搭搭便便的。 李青溦想到这里,突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我原本还想若是折出这些铺子,小周氏并不动心。还准备叫人演上一场,可今日这信王妃一来许能省我不少事呢。” 宋曜这几日听李青溦说完京中所有,又听过她的谋划。 二人一时往外走,宋曜叹了口气,“我的小表妹也会如此经营了。其实叫我说此事若是告诉祖母,怕是容易许多,你也不必如此辛苦。” “我知表兄是心疼我,只是此事还是不必告诉她们的好。”李青溦贝齿轻咬红唇,“第一祖母年纪大了,说到此处必定为我担心。再言,此中又是涉及信王。 当今朝堂局势并不明朗。这种时候祖母出面了,无论如何也会被有心人盖上站队的帽子,反而还不如我出面。” 宋曜听了这话,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做什么,只得又叹一声,“溦溦当真是长大了。” —— 兄妹二人本是先去平西王府在京中一庭院温席,再出城迎接她外祖父母。 庭院绿被众多,画栋飞甍,十分宏丽,倒比伯府还大上一些,李青溦瞧那廊庑亭房皆收拾过,显得很新。 李青溦行过正房,瞧见放了一间小孩儿专用的架子床,问了一嘴才听宋曜说此次,大表兄家的混世魔王也来。 李青溦啧啧两声。 她大表兄家中的混世魔王,正同李曦一般般大,半大小子正是人小鬼大的一祸根逆胎。 家中人人都拿不住他,只有李青溦说话他才听得几声。 先前得知她要回京时,他站在那廊庑上哭了一晚上。 李青溦只得保证,待下次见面,给他带京城最兴时的玩意子,这才将人给哄好,保住了自家的廊庑。 如今看着那张缩小了的架子床,她不由自主地开始脑壳子生疼,算了算时间离他们至京还有些时候。 倒叫停了车去了大相国寺。 她本想叫陆云落帮着建白参谋一番。只是去了大相国寺,才知陆云落今日并不在府中。只得自己挑了挑。 —— 陆云落此刻正在皇城朝阳殿,眼瞧着这一屋子的口沫横飞。 她本是去皇城述大相国寺之事。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户部同礼部那些老古板不知如何,说着说着又说起了西郊农税和商税之事。 此事那是年后陆珵亲自促成,早就了了的事情,众人说道一番分不出个什么来,不多时又说起前几日重修大高玄殿的事情。 此事颠来倒去地说了半天,同意与不同意之人唇枪舌战,两方谁说说服不了谁。 陆云落听得耳朵都有要起茧,再看一侧的陆珵,虽正襟危坐,但面色沉沉,似有几分菜色。 陆云落一时想起,等陆珵日后登基,这样的车轱辘话,指不定要填满这整个大殿,一时多有同情。 许是陆珵注意到她的神情,一双清润的眼递过来。目有疑惑,远远地与她对了一眼。 众人摇唇鼓舌,口沫乱飞。 庆帝本想今日便分辨出个结果来,未想听了半天尽,只是瞧了唾沫,一时神情恹恹,面有不虞地叫了停。 此事又又又告一段落。散会后,众多老臣皆有些两股战战地从趋步台上步下。 陆云落轻轻抻腰,同陆珵一起行于最后,二人同行刚出了正殿,一旁候着的楚郎君过来朝陆云落耳语几句。 陆云落眉角一动,折扇遮面,一双凤眼乜一眼陆珵:“太子殿下今日可有什么正事?” 陆珵不知她是何意,听她问便作答。 “各地州府入京述职在即,孤要将这些州府知府、都督等的政绩履历表具看一遍,朝会在即,才不至于万事不明。” 他话虽如此,其实这些奏表他早就看过几遍,他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些已算烂熟于心。 陆云落知他做事认真,嘴上这般说,许是早就看过十遍八遍了。 闻言“啧”了一声:“既是这样,怕是来不及了。” 她这话没头没尾,陆珵问道:“什么来不及?” 陆云落面上隐有几分惊讶:“太子殿下不知啊?那坊间正都在传:李家大姑娘低价折了铺子,不日便要回并州成亲去。今日她去大相国寺寻我,可巧我不在,怕是正要同我说这事呢。” 陆云落将手中折扇一打,一时斜乜陆珵。 便见他蹙眉寻了影卫打听实情,一时叫人备了车轿,匆匆东去了。 见人走远,楚郎君面有犹豫:“殿下这般说话,太子殿下知晓被骗,该不会恼吧?” “这般拙略的话术,他仔细一思索便知是假的。陆家没有蠢货,他又是做太子的人。他若愿意,如何没什么心思瞒得过他。有什么可恼的。” “方才太子殿下确实走得着急。” “爱使人变蠢变瞎罢了。” —— 城郊一驿站。 春宫 第65节 宋曜骑马往前接应。李青溦的车辇停在在一小亭旁,一边避暑一边等平西王府的车辇。几个侍女想去一旁的小池边浣水玩。 李青溦嫌热,懒得下车,打发了她们几个。 先前李青溦在大相国寺也未瞧见什么好的,最后逛游一圈,只是买了个可以自己行走的木偶小人。 本是好好包裹着,只等着那小魔头来了便送他堵嘴。只是李青溦实在等着无聊,自己便拿出来玩了几下。 那木偶小人乃是年画娃娃的样式,关节灵活,雕得也是栩栩如生,轻轻转动肩膀,可以独立行走舞动。 李青溦瞧了瞧,见着背后是有几根发条同弦。一时好奇便将这东西沿着构连处拆开细看。 构造是未见复杂,只是正要复原时,才发现如何也复原不了,不由微微一哂。 这时候,轿外突然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溦溦。” 李青溦一愣,掀开轿帘。 车停在万绿阴中,轿帘皆绿。来人披一身青郁,眉眼皆翠,款步过来。 “你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李青溦斜他一眼:“我表兄的人也在此地, 你若是叫瞧见了,谁能解释得清?” 她话虽如此,只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存了晶莹剔透, 水晶般的笑意。显而易见在此处见到他是有几分惊喜。 莫名地, 陆珵也微微弯了唇角。 李青溦低头瞧一眼手中那身首异处的窟儡子, 递给他, 问道:“瞧瞧这个,你能修好吗?” 陆珵接过,长指随意翻看几下,瞧着后头:这窟儡子脸部是用几根弦牵连, 四肢身子背后用的是榫卯构连做成的。 陆珵在西郊监堤, 见过工匠修缮过上清寺附近的编木拱桥, 是以对这个还算熟悉。 他仔细观察几眼, 见她先前拼接过。未成只因有几个榫头和榫眼未构对。 陆珵点了点头。 李青溦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好在你会, 这个是买给我大表兄家中那个混世魔王小祖宗的, 若是叫他瞧见这样,指不定又要闹我。” 李青溦笑着将手里,旁的肢体递给他。陆珵正低头翻来覆去瞧那榫卯结构,一时未留意接着,东西掉到垫席摔到一块青石上, 发出“啪嗒”一声响动。 不远处桃柳底下的桥边,宋曜留着的侍女正和李家几个丫鬟小厮在池旁抓了蜻蜓嬉玩,又有几个捡了石子打水漂。 似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冷不丁抬起头, 瞧了瞧一旁, 问她们几个:“你们可曾听着表姑娘那头有什么动静?” 几个人都未注意, 听闻她这样,倒是笑了一声:“水声吧,能是什么?你也未必用这样大惊小怪的。” 那侍女一时蹙眉,又往那头看了一眼,那顶小轿轻幌了一下。她怕有什么不对劲,到底还是不放心,走前几步隔着车帘问了一声:“表姑娘,先才是什么动静?” 小半会儿,李青溦略带些慵懒的声音才传了出来:“打了个盹儿,不小心将送给欢儿的东西摔到地上了,就在轿子一旁呢,你捡起来递给我便是了。” 轿中抻出一把涂着寇丹的白手,皓腕上一只儿翡翠手镯。 确实是表姑娘的手。 这侍女也不疑有他,只以为李青溦怕晒着了不露脸。在地上逡巡片刻,便瞧见了那木偶的头像。 她捡起来递给李青溦,又待了会儿,瞧着确也没什么事情才放下心来。 轿中,李青溦紧紧地将陆珵拉在身侧,一双手捂着他的唇。支着耳听外头的动静。 先前闹了些动静,李青溦远远听见有人来查看,一时眼疾手快地将他拉进了车轿中。 “先别动。” 脚步声渐远,李青溦松了口气。这才觉出她与陆珵挨地极近,姿态也不大雅观。 先前轿中只有李青溦一人的时间,她或坐或躺着都显得宽敞呢,可陆珵坐上来,二人倒活像是凑在一起了的样子。只觉着这轿子是又挤又小。 李青溦抬眼看陆珵一眼。 他被她先前一拉,前襟几分凌乱,窄瘦的腰线收在银丝腰带中,一双修长的腿在这样狭小的车厢中没处安放一般,十分有存在感。 李青溦一时脸有些热,轻轻推他一把。 陆珵垂头看她,车轿匿影树下再加帘幕紧闭,光线渐稀渐薄,只有几缕纤细明亮的光落在她浓黑的睫上,衬得她一张脸粉白,有种掩不住的娇慵。 外头只有远远的几声鸟鸣,车厢中静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李青溦很难不觉察陆珵的目光,她掩饰似地轻挎落扇,一双薄又细的眼皮撩起一点,轻轻白他一眼,很有几分色厉内荏:“没瞧过麽?” 陆珵轻笑一声,将目光移开,将腿也移远了一些。 这种时候,李青溦自不能叫他下车去撞着宋家和李家那群婆子丫鬟,索性也不说什么,叫他呆着弄那窟儡。 陆珵微微躬身,修长有力的手推动手中的榫卯,突轻声道:“今日我听那落娘子说,你要将自家的铺子低价折了回并州,是怎样一回事?也从未听你说过。” 陆珵虽是叫自己的人卫顾她,却也是保她周全,但也护她安全,也并非事无巨细地监察。 陆珵素来觉着一个男子心中若有一个人,自应该畏义尊人,也不会做此事 她若不想告诉他的事情,他自也不会多问什么。 今日陆云落说那些,他走出来皇城的时候,已反应过来可能。只是一时惊疑未沉得住气,才来寻她。 李青溦看他:“原是因为这个才来了。”她轻笑一声,一时想告诉他,也不知从哪里开口,最终沉了眉缓缓开腔,“你知晓我家中有一姨娘,是我爹爹的爱妾。先前我回并州多未留意,回京后才发现祖家产业和我娘亲的嫁妆具被她所占,还有南郊的庄子之事。” 陆珵簇眉思忖片刻:“法有明文,《户婚律》中:妾室侵占、变卖主家财产,以盗罪论。盗贩卖公私田,一亩过仗一百,十亩加一等。” 李青溦顿住,轻笑一声,“这些我也知晓,可盗罪轻只仗责,重流放;倒卖公私田,罪只徒四年。若所犯女子在家有功劳,郎主又求情刑法多有酌情。” “我爹爹那人,他向来万事不上心。对我家的那妾室,却多有宠爱爱护。这周氏这些事所做之事,她许是不知,也可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也不指望他什么了。 但欠别人的,如何不需要还呢?” “我早已同东郊那些精通估市的约对好:放出我要离京、折卖铺子的消息。再等数日,待得户部估价。 到时价格低廉,周氏又因一些原由,必定趋利而来,争而买之。这时我便叫抬估者鼓价。”她轻轻摇扇,觑一眼陆珵的神色,眼见她神色未动,才又继续道,“到时竞价者众,价钱自然很高,那周氏如今捉襟见肘,花用都是典当我娘亲的嫁妆所得,如何来的银子竞价?怕也只能去京中钱庄中抵押。 抵押物一则是南郊私田地契,此东西恐周氏早就抵给了别人;二便是我娘亲剩下的其它嫁妆;可到时事态紧急,她未必能当出多少。我爹爹虽也有几分薄产、地契,只是这些东西加起来抵押出去,也是杯水车薪。她若想有三,恐怕就只是李家主宅地契而已了。” “我家的主宅,乃是我外祖父当年亲自买的宅;是我娘亲在时亲自张罗布局,一花一草都是我娘亲费心劳力所作。这么些年,叫他们住着,已足够叫人厌弃憎恶。” 李青溦视线旁落,顿住片刻才又继续道,“我要的便是这个主宅地契。有了这个,再加上小周氏素日里典当之物,所利巨大,到时杖责后流三千多里,也不知她有没有命回来。” 李青溦话说到这里,神情微凝。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这般陈情,所说也并非什么温善仁泽之语,与之相反,话音中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刁横无情。 这话,她本可以不说的,可是不知为何。今日他一问,她还是全说了。 她知这不能是他印象中的她。到底还是有几分惴惴的。半晌没有听见陆珵说什么,李青溦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 “所以,你会不会觉着,今日我做事为人同你印象中的大相径庭,我竟这样狠心无情。还这般告诉了你。” “并非。”陆珵看向她。他黑玉似的眉宇微敛,瞧着仍是清冷又平和,似李青溦方才一席话,说得与今日旁的什么也未有什么不同。 “事当论是非。人总会有自己在乎的东西。直者必争,曲者必讼。你既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 即便那个人是他。 “我只是心疼你,要考虑这样复杂的事。” 他话音缓而淡,一双冷湖似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凡事皆难。沉重易得,轻盈难求。我只是希望有一日,若再遇到这般不易之事,你能同我说。” 李青溦微微一怔,万想不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一时又好像觉着因是他,说出怎样的话倒也不意外。他总是这样,温润清冷的一个人,却有玉山一般的坚韧,又有苍树一般的蓊郁,无论何时瞧见都只叫人觉得心安。 她半天未言。 陆珵低眉看她,她微微仰头,缓鬓轻髻,粉面含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端端的瞧着他,当真是软媚着人。 陆珵低眉,看她有几分鼓鼓的脸颊,轻捻一下手指:“如何这般看我,怎么了?“ 李青溦这才回过神,面色微酡地转开视线。 刚动了一下,她轻轻“嗤”了一声,捂着头转回来又瞪了陆珵一眼。 陆珵不明就里,又问她:“怎么了?” 李青溦推他一把,“你是傻的不成,你歪到我头发了。还不快快起开!” 陆珵忙往一旁让了一下。 地方狭小,她好不容易捞出自己一缕发。 因鬓发有几分乱,她只得散了一缕,慢慢梳理几番,别提多麻烦。 正收拾完,外头突传出几声响亮的马蹄声,外头小丫鬟们小厮们一时惊呼雀跃。 绮晴几个在外头亮声道:“姑娘!表少爷回来了,老王爷和王妃的马车也近了!” 李青溦面上一喜,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正起身对上陆珵的视线,一时神色微顿,瞥他一眼:当真是个烫手山芋。 她掀开轿帘一角,眼见一路尘烟马蹄发扬,已到一射之地,如今叫陆珵走,更是来不及了。 陆珵斟酌片刻,抬头看她:“不若我与……” 他后面那句——我与你一起迎接王爷还未说完,李青溦已从一旁馔袋中取出一块直掉馅儿的枣泥糕,塞到他手中:“你就在马车上待着,最好别出声!” 陆珵:“……” 她蹬蹬几步下了轿。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李青溦带着丫鬟小厮们, 行到驿站门口。大路开阔,数十辆马车开道。 为首之人一身玄甲,身板板直, 虽须眉皓然, 却很要几分鹤发童颜的样子。 侧边一人三十岁上下, 面白微髯, 俊眉修目。 春宫 第66节 正是李青溦的外公平西王宋献同她的表哥宋岚。 马车卷起滚滚烟尘,中间乃一三驾马车,车上四柱垂有帷幕珠帘。 平西王同世子所驾之马乃是并州名马,俊美彪悍, 步履稳健, 登时已到了跟前。 二人勒马停下, 李青溦长揖做万福:“外祖父、表哥这厢可好?” 宋献见她眼眶微红忙下马走前几步, 将她扶起来。 先前绕膝多年,现已半年未见, 宋献自然对她多有想念, 只是他是男子。到底内敛,将她打量半晌,也只是微微抖了胡子,轻声叹了声好。 一旁宋岚自也说不出什么熨帖话,瞧了这场面笑着移开话题:“祖母相思心切, 已念你一路了,就在后头快去瞧瞧。” 车辇已在侧边停下。 李青溦走前几步,没来由有几分近乡之情, 正深吸了一口气, 突一什么东西猛地从轿中扑进她怀中。 “小表姑!” 宋欢嬉皮笑脸, 一双大眼睛弯成月牙扒着她。 李青溦臂弯一重。险些将他扔了。 她倒是未想, 这孩子半年未见竟胖了这么多,与分别之际,简直是判若两孩了,她只觉着自己抱着个石头。 她有心说他几句。可看?婲他红扑扑的鼻头上挂着些灰,可见一路风尘仆仆的,一时心里软软的。 只是抱着他轻啧了声:“你是吃多了肥饼吗?怎就长得这样快?” 宋欢努了努唇,在她怀中扑腾几下。 一道低沉慈祥的声音突从里头传出:“你个小冤家,出去寻你爹爹去。你姑姑也赶了许久的路,不必闹她!” 宋欢吐了下舌头,一时跑远了。 银丝车帘从里头掀开,徐氏端正雍容的身姿显露出来。四目相对,徐氏眼角几道浅浅的纹一下子紧了,她红着眼轻轻吸了下鼻子。 “我的儿,你这是吃了多少苦?短短半年,如何小脸都窄了一圈了。”她悲喜交加,一时拉了李青溦的手,将她拉进轿中细细打量一番。 李青溦心中也不好受,从怀中掏出帕子替她揩泪。 “只是挂念你们,天又有些热罢了,也没有别的。外祖母不必愀然不乐,外孙女过得好着呢。” 徐氏又念她几句在李家云云:“伯府那些人汲汲营营,恶心得很,也不知你遭没遭欺负?自打你回了京城之后,递的信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俗话道:老虎离家被犬欺,你这孩子在王府里也如何不好了?当时却非要回伯府,如何叫我不担心?” 李青溦轻笑一声,安慰她:“本就是没什么的,京城里头多是些泥猪瓦狗,伯府更甚,如何能欺负得了我呢?外祖母自然多虑。” 祖孙两个携着手,又是泪,又是笑,亲亲热热地说了半天的话。 —— 马车停在驿站,离京还有几十里地。 平西王一行人喂过马收整一番,便要进城往城北南苑宅子里去。 宋欢想起先前李青溦所说,再见面要给她备小玩意儿之事。只是他得了众人的吩咐,不得去打扰她小表姑和曾祖母闲话,也不好进去问,一时百无聊赖地被他爹爹抱在马上,瞪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四处乱晃。 一旁传来淙淙流水声,他看向一旁。原是他三叔正在饮马。大眼睛咕噜噜地一转,甜丝丝儿的喊了一声三叔。 这混小子无人的时候。这般知礼时,心里头不知在合计什么!宋曜多吃过他的亏,只是抚顺马儿鬃发,笑着斜乜他一眼:“何事?” 宋欢嘿嘿一笑,“三叔,你来京城也有几日了,可知姑姑给我备了什么小玩意?又放在何处?” 宋曜心想:李青溦所料果真不差,这个混小子,简直有奶就是娘,就惦记着小玩意。 他心中好笑,一时拧他胖嘟嘟的脸:“多大了还玩?四书五经读全了未曾?还没读全就玩,玩物丧志晓得不晓得?” 宋欢蹬前几步,一时扭着他的衣角,仰头看他:“好三叔,你告诉欢儿便是了。” 宋曜受不了他这个粘连样子,叫他喊了两声就有些受不了,死了一堆鸡皮疙瘩。 “噫,你这小子怎黏黏糊糊的。”宋欢又扭他衣角,宋曜哼了一声,“行了,你姑姑给你买了个能动的窟儡子,想是在她马车中。”宋曜远远一指后面一辆马车,拍他一把,“自己去取。” 宋欢欢呼雀跃一声,跑了几步,突笑眯眯地回过身叫了一声三叔。 宋曜回头,便听见宋欢压低了声音:“方才还说我未曾读全四书五经,三叔读全了吗?如何加冠了还要靠荫封。” 他啧啧两声,跑远几步,“三叔这般!怎配得上小表姑!” 他巴巴一通,倒是好一张伶俐的嘴皮子。 又只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笑眯眯地报了先前宋曜说他玩物丧志的一句之仇。 宋曜又气又笑,拿他却没有什么法子。 嗳哟一声:“你这混小子!回头别落在我手里,仔细我剥了你的皮。” 宋欢远远地一吐舌头,迈着小短腿从宋曜身边飞也似地掠过,冲那马车去了。 —— 车马未动,李青溦家中的侍女,几近都是并州来的,自都认识宋欢。 见他颠颠的跑过来,跟只兔子似的,多有打趣。 宋欢未多理会,三步两步地跳上车外垫席,钻进车帘之中。 陆珵远远地听见众人的笑声,又听见一阵脚步声。只当是李青溦回来了。正抬起眼,一时对上一双圆滚滚、红扑扑的小脸。 四目相对,宋欢叫陆珵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不待陆珵出口,他一下子捂紧了自己要惊呼出声的嘴。 陆珵一张清润匀停的脸神色微顿。思忖片刻,面前的小人,应当是李青溦的外甥。 他轻轻点头敛衽叉手算是招呼。 宋欢见他宽袖微曳,动作行云流水,也丝毫未因他是个小孩便有轻慢。直觉他不是什么坏人,见他神色淡然,轻声问道:“你是何人?” “我姓陆。”陆珵微忖片刻,“是你姑姑的朋友。” 宋欢眉一挑,在他面前盘腿坐下,支着脑袋瞧他,“我姑姑说了,京城具是土鸡瓦狗之流,她在京城中自是没有什么朋友?” 他左右踱步细细打量他两眼,轻轻摇头,突啧了一声,又瞧他一眼,“你定是我姑姑的外宠,金屋藏娇那种!” 陆珵:“……小小年纪,当以治学为任,好问深思,力学笃行。这样说话、做事却很是不当。” 宋欢年纪尚幼,古灵精怪。素日最厌学问读书二字。 本对他有几分好感,听他同他的教书先生一般般的,一时撇唇,哼地一声,轻笑问他:“那你觉着我小表姑学问如何?” 陆珵不知他何意,听他问起,回道:“你小表姑她自是极好的,温文尔雅,大方执礼。” 宋欢满脸鄙夷,一副:“你还说同我小表姑只是朋友”,“你说得是我小表姑吗?”的样子。 他突弯腰,从垫着的地席里抽出好几本话本子撂给陆珵。 陆珵看了好几眼,尽是些《卿卿传》、《莹儿传》之流的东西,随手翻开。 便瞧见一句—— 丫鬟见小姐不说话只是埋着头,问道:“小姐,你在想什么?” 小姐听得她问,心想能说我在想月夜吟酸诗的秀才吗?那岂不叫你笑死?只是那样多才多情的人,叫人如何不爱呢?” 陆珵眉心一簇,将那书放到一边不动了。 宋欢又轻车熟路地从一旁的馔袋中,取出一块糕点,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 “我是小表姑带大的,她什么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我自是一清二楚的。你说我说话不当,有没有此种可能,正是姑姑言传身教?上梁不正下梁歪所致?” 陆珵看他一眼:“此话不能这般讲,你小表姑已及笄,看此类话本…”他轻咳一声,抿唇说下去“自没有什么不妥。况她灵心慧性,也称不上上梁不正。反倒是你,你还小自要以治学为任。” 宋欢听出他话音中明显的偏向,一时撇了下唇。也懒得多说什么,三下两下将手中的糕点用完。 这才瞧见一旁正走动的窟儡子,一时满面兴趣地观察几下,脸上神情也大为好奇:“你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吗?这窟儡子如何会自己动弹?” 陆珵低声解释了一通这类东西构造。 宋欢似懂非懂抟弄几下,手上用力,突“咔吧”一声。 陆珵转头,便瞧见那窟儡子花开二度,又一次身首异处。竟连断开的地方都一模一样。 陆珵:“……” 或许他们姑侄确有言传身教的说法,也说不大准…… 宋欢噫地一声,将东西捡起来,自己收拾了半天未果。一时瞪大了一双眼睛,看向陆珵,“我不会弄这个,你可会修这个?” 陆珵未语,只是斜瞥他一眼。 宋欢见他不愿写,小大人似地板着脸看他一眼,威胁他:“瞧你此刻窝在车中,想必乃是偷偷摸摸的跟着我小表姑…… 这般,你若将这个修好,我便不告诉我三叔你与我小表姑幽会之事,你知,我三叔同我小表姑可是有婚约的,你这种行径,被他瞧见自是没什么好下场。” “被他知道与否,我并不会在意。”陆珵端正的眉微簇,修长的手交叠,他未接那窟儡子,一双清凌凌的凤眼看过来,睇宋欢一眼。 “只是,我怎听着你小表姑说,他与宋郎君并无婚约,只是你们家中有意撮合而已。未见真章、子虚乌有之事,如何好浑说……” 他竟连这个也知道!还说同小表姑是朋友呢,怕二人关系是真的不一般! 宋欢瞪大一双眼睛打量他几眼,便听见陆珵又道。 “修这窟儡子并非什么难事,我还可以教你如何做这个。以后若有鲁班锁之类的奇巧,你一看便知如何解开。” 男孩子家家哪有不爱这些的,宋欢大眼睛一咕噜,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善如流忙轻喊一声:“表姑父!” 他倒豆子般,递了数句婚宴上才能听见的吉祥话。什么你与小表姑当真是天造地设、天作之合、一双两好云云…… 陆珵直至他倒不出来,这才眯眼轻笑,从他手中接过了那窟儡子。” —— 京郊驿站与京城,本就没有多远。 未久车马便进了京城,有平西王府的文牒,一路也畅通无阻,不多时便到了宋宅。 李青溦和宋曜收拾了好几日院子,自然有用。 车驾进了园子,园子很大。 徐氏掀开车帘瞧几眼,见里头有重重翠幄,房舍宽敞拙朴,自然清雅。 流水小桥假山一应俱全,亭房楼阁也是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车驾停在后院。 徐氏下了轿子,进了正房。 春宫 第67节 正房布置格局也很有雅趣。室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博古架上摆了许多精巧的物件,一侧的静室半开着窗,小佛翕放着一法相庄严地白玉观世音相。 明间香案上摆着一架博古炉,线香袅袅,香气氤氲,让人心旷神怡。 徐氏多瞧了几眼,笑道:“布置得宜,雅观不俗。想你和曜儿是出了大力气。” 李青溦轻笑一声:“只是随手摆摆罢了,外祖母不嫌便是了。”她搀着徐氏在一旁的黄梨木胡床上坐下,笑道,“只是瞧着像是缺了些什么。” 她四下瞧了瞧屋里头的摆件,笑道,“是少了些生气。” 她正要说是缺了些粉妆绿阴的盆景,要嘱咐了人出去剪几枝来装点下屋子。 话音刚落,宋曜同宋岚已前后脚进来。 二人都听见了这话,宋岚长笑一声:“想是缺了个混世魔王。” 李青溦这才注意到,宋欢未跟来,忙问了一声。 便听宋曜嗐了一声,“那小子今日怪着呢。平时坐会儿轿子便要四处疯跑,盘马上树,跟个猴子似的,今日竟乖乖地坐轿子去了。” 宋岚笑了一声:“溦溦总惯着他,怕是买了什么可心的小耍货,他抱着走不动道也说不定,他虽在溦溦轿中,算算时间,想也快过来了。” 李青溦本还未放在心上,听了二人这话,蓦地一惊,嗳哟了一声。 “什么?在我车轿中?” 作者有话说: 回来迟了,今天先一更。 第71章 宋曜刚说完话, 外头来了几个带着网纱帽的掌柜打扮的人寻他,说得是京城中那几间铺子的事情。 他将人带到一旁的会客厅,也无暇告宋欢的状了, 。 宋岚笑道:“半大小子是有些猴头猴脑的, 不知自己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呢。表妹车轿上当没什么旁的吧?” 宋岚问她一声, 觑她神情, “我亲自将他带出来便是。” 如何是没有旁人呢,是有一个大活人呢。只是李青溦哪里好说。 她轻轻抿唇,忙站起身来:“我去叫欢儿便是了,整好带人从外头园子里, 折些枝子来做瓶花。” 她一边说, 一边叫外头明窗候着的几个丫鬟端茶送水, “大表兄舟车劳顿, 想是累了,盥过手喝一杯茶, 同祖母一起坐着歇会儿便是。” 宋岚瞧她神色, 又瞧了眼站在门廊屏风后头的宋曜。很有几分若有所思,思忖片刻笑道。 “不若叫旭之同你一起去。他这人自打接手徐家的生意,沾了不少市侩气。以往便不喜欢,如今更是视插花挂画之类的风雅物为无物。整好表妹带着他,也叫他怡情悦性一番。” 宋曜在屏风后听见了这话, 远远地回了一声:“我哪有那样闲情逸致,大哥喜欢那些风雅的,自己跟着去就是了。我却还有事要忙呢。” 一旁徐氏听了这话, 笑得用手指对他:“瞧瞧这话, 怪道这么大岁数了, 还光棍当啷着呢。” 李青溦听他这样说却颇感省事。 她正想着如何拒绝呢, 闻言倒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不愿便算了,也不是多么费事的事情,我自己去便是。” 宋岚见她如此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只是轻声一笑:“那便麻烦小表妹了。” 李青溦随口应答几声,匆匆曳裙出了院子。 不一会儿,宋曜也说有事,跟着随从从另一个方向走远了。 宋岚瞧着他们的背影半晌,轻声叹了口气:“这个老三,对小表妹的事是半点不上心,这才能叫旁人钻了空子。” “能钻空子,自就是二人缘悭分浅,没有法子的事情。”徐氏将敞口瓷瓯放冷的茶,倒入手里甜白釉杯中浅酌一口,转而又瞧了眼明窗外的阴绿的竹棚。 “那人走了吗?” “想是已经走了。” 宋岚蹙眉,“进门后我便着人悄声戒饬过。咱们家到底是乌衣门第,他怎敢黏糊?除却是个痴人,怕早就走了。” 徐氏若有所思。说了一句着人跟着瞧瞧他是哪户人家的郎君。 话音刚落,便听见门道底下一个侍女传过话来。 “老夫人,少爷,外头廊道有位郎君前来拜会,说是姓陆,面孔极生,说是同表姑娘识得呢。” “陆郎君?”徐氏将手中杯子放下,侧眼瞧了宋岚一眼, 宋曜有些不解:“这人究竟在卖什么关子?难不成真的是个痴人?” “痴人?怕是不痴反慧也说不准。”徐氏轻轻摇头,眼角几缕浅浅的皱纹轻眯一下。 宋曜蹙眉:“不若孙儿将此事禀了祖父,叫他裁夺问讯?” “先别告诉你祖父。他那人只懂得雷霆不知细雨,再出什么事,便不好了。先叫人进来瞧瞧。” 徐氏吩咐一声,不多时,一道身着浅青湖绸素面圆领袍的男子进来。 他峨冠博带、环佩青衣,步履沉稳地停在湖光山色缂丝屏风侧,身姿倒比外头古劲的竹还要挺拔几分。 他腰间环佩轻动。徐氏眼尖,一眼瞧见他腰间有个琉璃珠子做成的香包,瞧着是像李青溦的手笔,上头悬挂着一莲花的络子。 络子颜色浅浅的。倒像是终日随身,无时离手,褪了色的。 “晚辈陆珵,前来拜会。” 他未动,远远地曳裾行礼。徐氏睨他也只能瞧见他黑玉似的发。 只是见他动作行云流水,瞧着十分雅观。倒是微微点头:无论如何,恭而有礼的人总是叫人心生好感的。 只是他这名字,如何是有些耳熟呢? 未等她想出个头尾来,那年轻人抬起头,露出黑玉似的眉宇和一双如沉秋水的眼来。 徐氏一愣。 —— 李青溦三步两步地出了院子,往拴马亭前走。 正是盛夏,绿阴庭院池塘过风。廊庑前的闲庭旁一簇簇不知名的花,花团锦簇乱吐芬芳。快傍晚,天日却依旧高霁,似有霏霏霭霭的热气满院子摇摇曳曳的。 李青溦轻沾额角的汗。 一时想着待会儿做什么瓶花为佳,一时又想着陆珵究竟在做什么,究竟走还是未走? 她有几分心不在焉。 她同陆珵的事。其实若真说了也没什么,并州民风开放,外祖父母也向来知道,她不是那种合规矩的女子。 她纠结的是旁的。 陆珵虽未说过,但她知他不能招赘,要她低嫁她是没有什么意见。可先前她娘亲与她爹爹成亲的时候,却也是她现在这般的路。 自古以来,女人嫁人便是另一道鬼门关。她娘亲走错了的路,若她重走一遍也未走通…… 她相信陆珵,知他素有担当,品美才秀。自不会同他爹爹一般情薄善变,也不能一辈子只是个工部的小官。 可他再金玉其中,她外祖父母是看不见的。 到时,若她过得不好,她外祖父母想起她的婚事,又想起她娘亲,如何不会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以她对她外祖父母的了解,她若说了此事,再坚持此事,她外祖父母自也会忍痛同意。 可是她外祖父母的年纪已经这样大了。她不愿叫他们为难,一时也想不出怎么说才好,只是觉着此事还是缓一缓比较好。 李青溦想着这些,正满脸沉思地过了廊庑。 脚上硬硬得碰着个什么,她低头一看瞧见那个窟儡子。墙西的空地上,宋欢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出来。 “小表姑,你在此地做什么?” 李青溦眉心微皱,四下打量一番。 宋欢吃吃一笑,露出一排锃光瓦亮的白牙:“小表姑是不是在找表姑父?” 李青溦本还抱了一线希望,宋欢并未看见陆珵。 听到这里老脸一红。乜宋欢一眼,转开头忒了一声:“怎么就是表姑父了,你见他多久?如何逮着什么人就瞎叫,叫人看了笑话不是?” 宋欢努了努唇。 李青溦四下未看见陆珵,怕他丢了问宋欢去处。 宋欢:“表姑父先才前听见轿子外头有人说话。没多久自己出去了呢。” 李青溦问道:“说了什么?” 宋欢唔了一声:“欢儿也未听懂。只听见像是我爹爹身边的几个人。说是拴马亭中不干不净,进了些什么孤雏土鼠。几人说了几句逮着要如何处置的话。又说莫要痴鼠拖姜,春蚕自缚什么的。” 这话头自是恐吓意味深深,是叫人赶紧离开,别自找麻烦的意思。 李青溦算是听明白:许是她轿中藏人之事早就叫她大表兄知道了。刚才在屋中说出那么一席话,想也就是为了给她留些面子,才那般说。 也是,都是武将,她车驾中藏一个男子这种事,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他们呢?想是她大表兄和外祖母早就知道了,也怕她为难,才叫她将宋欢给叫过来。 他们是她最重要的亲人,事事都想着她,将她放在心尖儿上,可她似乎是叫他们失望了。 李青溦轻轻咬唇,心中想着:待会儿她回了屋子,便向外祖父母坦白此事,她心悦一个人,自是没有什么的,遮遮掩掩才显得她对他们轻慢不敬。 李青溦想通了这些,心中又轻快下来,想起自己的正事,带着宋欢去后园子,折了些花草往回走。 天色已有几分沉沉,万绿阴中。偌大的院子笼在一层郁郁的灰青中。 李青溦一边走,一边想着,待会儿如何说起这话,宋欢突捏住她袖子,小手指向窗牗里头两道人影:“小表姑快看,屋里头是不是表姑父和曾祖母说话呢?” 李青溦回过神,一时看过去。 正房竹簟皆绿,云雾纱帷幕之后,两道人影兀坐。陆珵敛袖亲自为徐氏斟茶。 他们不知在谈些什么,徐氏神色微冷,又有些凝重。 李青溦一时有些惊住,很有些心神不宁:陆珵不是走了吗?如何会在这里,还同她外祖母坐在一起? 她正要进去,门房前的侍女一声通报。二人都瞧来,具不说话了。 眼见李青溦要进来,徐氏叫住她,垂眼道:“贵客盈门,这便要走了,溦溦去送送吧。” 李青溦是有许多话要问,但见徐氏的神色,不好忤逆,沉眉敛目应了一声,行到陆珵跟前欲带人出去。 春宫 第68节 陆珵敛衽再拜,曲躬如罄折。同李青溦一前一后地出去了。 徐氏瞧那人行于李青溦身侧,身影是如芝兰玉树般高彻,二人渐渐过了阴绿的廊庑,走远了。 徐氏轻轻叹了口气:“你觉着他,如何?” “孙儿本该钳口,但……”宋岚顿住片刻,“但事关小表妹,也不得不说几声。瞧着是有几分恭而有礼的样子,他又素有名声,想品行也不错……这是这身份,确是多有不宜啊。” 徐氏也未再言语。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宋府在京城的院子坐落在京城月华坊, 位于月湖一侧。 天子脚下,辇毂繁华。 天色向晚,一盏盏灯由远极近地点起来。正是热闹的时候, 外头沿街叫卖、摆摊开店, 不远处还有一家娶新妇, 包了画舫搭着戏台唱戏的。 楼船星鼓, 灯火优傒,声光相乱。 二人具没有说话,只穿过热闹的人群,走到一处渐暗的亭角。亭角浑朴, 四周植密密桃柳, 三三两两的灯火透过清樾绿阴洒在地上, 疏如点点残雪。 李青溦侧眼看他, 他清润匀停的下颏微颔,一双眼仍是瞧着一旁的涓涓细流。 李青溦蹙眉问道:“瞧什么呢?” 陆珵未抬头, 瞧着她印在水面的一泓侧影, 轻轻弯唇:“在看一泓明月,明瑟可爱。” 李青溦随着他的视线瞧了一眼,河面一勾弯月随波微荡,四周一簇簇星子落在湖面上,也没什么旁的, 她轻轻蹙眉。 陆珵指着河面轻声道:“女星旁的那颗星子是始影星,女子在夏至晚等它出现的时候祭它,得好颜色。始影星南边, 与它并排的一颗星叫琯朗星, 男子在冬至晚, 等它出现时祭之, 得好智慧。” “唔,是真的麽?”李青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两眼,“那颗星星叫什……”她话至此,突又想起今日的事情,白他一眼:“谁要和你看星星?你倒一副平心定气的样子,谁想听这些,我是要问你你同我外祖母说了些什么?” “想听麽?” 李青溦点头。 一旁有醉酒而归的优人闲客笑闹着过来,一阵酒气脂粉香擦踵而过。陆珵凑近李青溦,一条仿若泥塑的长臂撑在一侧,挡着过来的人。 “我同外祖母说:我要娶你。”他看向她,喉结轻轻耸动。 李青溦微微一怔:“那是我外祖母,如何就是你的了,你倒是一丁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晚风带来沉沉的河风,又捎过远处优人幽婉的唱腔。李青溦别开脸,脸面泛起一层红晕。 陆珵轻声道:“今日在你轿中,怕是车辇印子露了行踪,后来就有人过来提点了几句。”他话音一顿。“既已看见,不若开诚布公一些。” “毕竟日后我们是要成亲的。她们具是你的亲人将来也是我的亲人。此刻我若鬼祟,难免给他们轻慢不敬重之感,岂不叫人质疑我对你的真心如何。” 确是这么个道理无疑,总也是要说的,可李青溦确也有几分不高兴:“只是你也不该不同我说一声,就自己做了决定。或许我并不答应呢?” 她话虽如此,只是想起陆珵若是同她说了她必然不能同意;又想到她今日巴着,叫他藏着掖着,却也未问过他是什么意见。 话音说到后来,已有几分中气不足。 陆珵已低眉顺眼地道了歉:“是我的错,下次定然同你商议一番。” 他一边这样说话,一边拽着她的袖子,轻轻地曳了几下。 他这说软话的本事。是越来越轻车熟路了。李青溦本还想说他几句什么,听他这般说,当真也说不出什么硬话来了。 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打算揭过这一页,又问他:“我外祖母怎么说的?” 她想问她外祖母未难为他什么吧。 可细细一想,自己外祖母也不是那般的人。可是又实在是好奇自己外祖母同他说了什么,先前她要进屋的时候,她外祖母的神色瞧着可是有几分紧紧的。 她一双青白分明的眼睛看过来。陆珵看过去,四目相对。 “外祖母叫我先料理好自己家中之事。” 李青溦一怔,歪头瞧他:“何意?你家中什么?” 陆珵看向她:“我家中的情况同旁人家中想比,是有些复杂。我也因这个,隐瞒过你一些事情。” 他一双眼睛空明澄澈地看着她,眼神十分专注又赤诚。 这样的目光,李青溦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他拒绝她那日;第二次便是他陈情那日;这是第三次。 李青溦性子向来骄矜明朗,若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定然会问出个三六九来。可说这话的是他—— 她知他这样说话,许确实是未想好如何说这事。心里一下子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她黛眉轻竖,抓紧他一片垂落的锦袖。 “什么,难不成是你这个坏东西,家中有夫人?” 陆珵一怔:“怎会?自然不是。” 李青溦蹙眉,脸上神色不大好看:“那便是你定过亲?如今还未退?” 陆珵哑然失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只是垂眸敛目地摇了摇头。 他正想着如何开腔才能叫她知晓后不那样生气,全然不知他的犹豫在李青溦眼中确是有几分别的意味了。 那是什么?值得这样为难吗?李青溦蹙眉将他从上到下地打量一番,突是想起了什么,一双精致黑亮的杏眼蓦地睁大了:“难不成是你…你不…” 她很有几分难以启齿的样子,剩下的几个字如何也出不了口,烫嘴一般的你了半天。 若是放在以前,陆珵未必会多想什么。只是今日在她那马车的垫席上,瞧见了那样多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此刻再看她神情,倒也能猜到她想了什么。 李青溦闭了闭眼,红唇微启,正要将那两个字说出来,陆珵实是不愿意听。贴近她,将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唇齿间。 李青溦唔了一声,红唇微烫。 反应过来的时候,正要推开他。外头突轰隆一声巨响。 方寸之地,刹那火树银花,灯火灿烂,照在河面上,光流明灭。 是河侧那家娶新妇的正在放焰火。 李青溦吓了一跳,身子一搡,一声惊呼。陆珵轻轻搂住她的腰心,更加深了这个吻。 不同于上次意外的浅尝辄止。 他一双长腿抵住她的腿,呼吸交缠,二人的呼吸具有些乱了。 焰火升腾坠落,映照河面,河面淙淙流淌,一时间流波将月,水波带着天上所有的星星都落在河面上,星星似也触手可得。 陆珵松开她的唇,低眉看她。 明灭灯光洒在她脸上,她精致的侧颜沾了一层金边,似一只粉金画边的甜白瓷春瓶光华又润泽,只一张唇形状鲜明的唇鲜艳润泽。有一种掩不住的姝色。 他捧着她的脸,拇指轻轻擦过她嫣红饱满的唇瓣。 轻笑一声:“我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一双眼睛,在这个时候当真是沉如秋水,深深浅浅地盛着她的倒影。 李青溦万没想到他知道自己想什么,很有几分口干舌燥地轻轻抿唇,不却又不小心抿着他微凉的指。 她脸更红,忙推他一把:“说话便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她轻轻打他一下,不再看他,轻转身子。一面瞧着面前的淙淙流水一边从袖中取出罗扇轻扇。直等着脸上的红霞散了几分,她才转过头,轻轻蹙眉,又斜乜他一眼:“那是什么,也值得支支吾吾的?难不成你也是个女人?亦或是……” 她越猜越歪,陆珵着实是有几分怕了她了,掩下心头几分哭笑不得,他轻声道:“是有关我家中之事,还有我身份之事。” 李青溦听他如此,一时轻轻嗳了一声。她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呢。身份能有什么的呢?左不来便是出身低些,亦或是个庶子什么的吧。可这些比起先前她所问之事,不都是小事而已吗?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问了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便也不将他所说放在心上,唔了一声。 “有些东西许是无法选择的,各有各的无奈和身不由己之处。我觉着这些自然无伤大雅。” 她很有几分从善如流地安抚他一番。 陆珵听她这般说,一时顿住,轻轻抿了下唇:“当真,无伤大雅吗?若我的身份,并不是一小官,而是……”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有个黑影,喊了一声:“姑娘?” 原是远处唱戏的优人已散,焰火夜歇。亭廊下暗暗的看不清人,等在远处的几个侍女担心自顾寻来了。 李青溦回应了一声,看陆珵一眼。 陆珵瞧着时间确也不早,一时半刻也说不完:“你先回去吧,免得叫外祖母担心。” 李青溦点点头,转身欲走,陆珵突勾住她胳膊,将一个什么戴到她腕上,他顿住片刻,“过几日的杏园朝宴,你也去吗?” 既是大宴,文武百官具可携带家眷。 李青溦以往懒怠凑热闹,也并未去过,听他话音像是想叫她去的意思,不愿拂他面子,应了一声跟着侍女走远了。 —— 陆珵直到瞧不见她的背影,这才乘车舆回去。 外头已经黑了下来,京城大街小巷处处灯火萦绕。 马车从中道一路过了都亭驿、尚书省,御史台,直到皇城的右掖门,具灯火点点,锦绣纷叠。 只是东宫的碧瓦飞甍都笼罩在一层灰白中。没有灯火笼罩的地方,似是被泼了一盏隔夜茶,有一种浅淡的陈旧色;与外头灯火璀璨处,似是两个世界。可以往他却并未注意过这些。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他端坐轿中, 突想起今日午后所言。 “若能聘溦溦为妇,陆珵自当爱护之,相亲相敬。同心同德, 白头共老。” “太子殿下垂爱, 只恐小女福薄, 无缘承此垂爱。”徐氏掩袖, 轻叹一口气,瞥他一眼:“怕是此事不能成。” 陆珵不知这是何意,也不知她有何顾虑,躬身未动:“外祖母可是因, 陆珵隐瞒之事?此事确是我的不当。” 徐氏摇头:“此事若是日后你同溦溦说了, 她不介意, 我自然也并不介意。” 陆珵躬身再拜:“外祖母明示无妨。” 春宫 第69节 徐氏并未多言, 只将手中一套三才杯的杯盖,半覆在杯碗上, 只是轻碰一下, 盖碗便摇摇欲坠,“这境地太子殿下应当熟悉。既是如此我如何放心把溦溦交于你?此还是其一。” 陆珵知晓,徐氏所比杯盖,喻意是他。 庆帝先前并为东宫,而是一封王。杀姊屠兄后方入东宫。如今虽登大统却为伪临朝, 实不光彩。今日,陆珵虽为太子,却与先太子的情形如何相似?京中有信王虎视眈眈, 信王又备受宠爱, 可不是同这杯盖一般岌岌可危? 徐氏轻叹气:“先才溦溦听得岚儿一句试探之言, 脚不点地就出去了, 想是同殿下之间确有几分情意。以往,家夫因公事同太子殿下有所接触,知晓你为人。 太子殿下意欲聘溦溦为妇,并非为了平西王府这点兵权。可你这般想的,旁人却并不一定。老妇再说几句不当之话。” 她将手中的杯盖碰倒在桌面上:“若圣人无意,到时钦天监和众御史多有阻拦,只是一句‘八字不合,不利国运’便能将你打发了。” 而你的心悦,当真能护得住溦溦吗? 徐氏认真打量他一眼。与聪明人说话,果真是有好处。他转念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俗话道:尾大不掉,末大必折。若他人真的有不臣之心,陆珵也不会坐视。” 他话音低沉,一双齐整端正的眉眼抬起,眉目在灯光下煜煜的。 只一眼,已有为君的威严。 “御史钦天监说得,向来是对的么?我不信神佛,也不信那等无谓之言。将来若真有什么,我自一力挡住悠悠众口。不叫旁人说一句不当之话。” “我求娶溦溦不成。只能是一种情况,那便是她不愿嫁我。” 他话音低沉,神色却平和。 徐氏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的人多了去了,自能从他眼睛里分辨出他的真诚。眼见李青溦回来,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说了一句:“太子殿下若真有心思,还是先解决好自己的事情吧。” —— 马车行进东宫,陆珵下马直接去了书房。 得知太子殿下回来的消息,眼下小书房灯火通明。放着文房四宝的黑漆平案上,已落了一层又一层的文书。 这几日,朝会在即。诸多事宜,分交左右省、都省和四殿。剩下一些需决策的奏章送到陆珵这里,另外还有各地知州、都督抵达京城,各类勋劳政绩文书自也需要再过一遍。 这些事虽都不当紧,但也需要解决。 他向来是当日事,当日毕。今日同李青溦见面误了时辰,少不得熬更守夜。 陆珵伏案,一边批阅奏折一边想起这夜落了一地的星星,笔端似又萦绕她口脂的香气。 他莫名有些静不下心来,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清静经,又翻开一侧文书—— 林州知州楚之涣。 他又翻开文书后的告身和敕黄,又想起这夜徐氏所言。 到底是有些心不在焉的,他不由想着:既然这样熬人,就该早早将她娶了,放在府中,即便不是红袖添香,就是看着也是极好的。 想到这里,他是一刻都不想等。 书房的灯,着至第二日卯时。 景三已同门口守夜之人轮换过一次,陆珵方去正房更衣。未久他出来,身上已换了一身绯色袴褶服。 此乃骑马的马服。 他行到廊庑中,吩咐景三:“去备马,孤要出去。” 景三一愣,看了看天色,此刻正是卯时。 天色青白,一道残月还簇着三五颗星星在天上挂着,问道:“殿下要去何处?” “大高玄殿。” 大高玄殿位于西区荆山之上。距皇城也有些距离。 朝会在即,庆帝将诸多事宜交由左右省、都省和四殿,连陆珵这几日都忙地算脚不点地。人多自也出不了什么乱子,索性庆帝这几日也就是零散一两日上早朝问事,其余时间具撒手朝政,专心在大高玄殿中求丹问药。 昨日庆帝为了大高玄殿修缮之事,已回过皇城,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再回来,只得陆珵亲自去。 本也没有多远,陆珵也懒怠像庆帝一般,一来一回又是鲜车怒马,又是骅骝开道。索性只数马数鞍轻衣简行便去了大高玄殿。 大高玄殿建在半山腰,许是终年烧香的缘故,远远瞧着也是云雾缭绕。 陆珵带着随从入正门便瞧见道场许多大殿,具是黄琉璃瓦,远远地瞧着堂皇富丽,雕梁画栋,倒比东宫还豪华些,丁点瞧不出有何修缮的必要。 陆珵默不作声地打量几番,神色微沉地随众人近了道场。 正殿前的道场。 神像巍峨,钟鼓铿锵,仙乐缥缈,香烟缭绕。(3) 身着青色道衣的云清道长,正带领道士们身着华丽的仙帔法衣、手擎代表仙仗的旌节幡幢,在殿内旋绕唱赞。不远处头发花白的庆帝正被几个道童簇拥着,长跪高香袅袅的坛前,殷切祈祷。(1) 烟雾缭绕中,陆珵突想起,小时他继位初期,也有过不少作为,整顿朝纲、减轻赋役、抗击贼子、重振国政。(2) 那时陆珵还小,只远远地观望他的背影,只觉着遥遥不可及,他那时,许是真心实意地崇拜过他。被太傅教习 可不知何时开始他便开始变了。 许是自他自己惧怕死亡开始。 他不再关心朝事大小,一边处处提防着他亲封的太子,处处想着如何制衡所有。一边求神问药,甚至还给自己取个十分好笑的名号— “凌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 他瞧着跪倒在门口的庆帝,只觉着一切都荒诞不经,惹人发笑。 他未笑出声,只是挥退左右,沉默地站在廊庑一侧,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等着礼毕。 未久,庆帝才被几个内侍扶起身。听着一旁内侍禀告,他捋了下花白的须发,不轻不重地地看了陆珵一眼。被人簇拥着进了大殿。 他未有召见陆珵的意思。 陆珵自知他的意思。先前修缮大高玄殿、重塑金身之事,他绝了他的意,如今是光明正大的给他脸子瞧。 无非是等着罢了,此等事情,陆珵自小便轻车熟路。他也并非要同上赶着同庆帝说话,他此次来,有一半的是为了 只是等一切都了了之后,行于云清道长身侧。 云清道长是全真派门下,乃是庆帝身边近臣。求仙问道之说,他自然是看着庆帝带眼色过活。 庆帝高兴他便亦师亦友,庆帝不高兴,他便只是个下臣。 他自然也看出了庆帝刚才的意思,眼见庆帝进了一旁的小殿,一时面露为难地拦住陆珵:“太子殿下留步,飞元真君方才与天地神明沟通,耗了大量元气正在修养打坐,怕是需要好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若无大事,今日还是请回吧。” 陆珵轻笑一声:“今日孤整好事不算忙,可以等着真君。” 那云清道长见他不愿走,人家做储君的,他自然不能轰着人走。 闻言告答一声:殿下自便。他正要进一旁的耳房。 “留步。”冷不丁陆珵叫他一声。 他停下脚步,陆珵突然问他:“孤记着云清道长是全真派门下,出山入世后续,跟了圣人好几年。工部造黄百册的时候,承圣人的意,在南郊职田区也分了一处职田给道长,可是这般?” “皇恩浩荡罢了,某自感恩戴德,也在天罗神仙面前为飞元真君念福祈祷,只是某不知殿下究竟何意?”他低眉顺眼,“某知殿下先前度田之事。可吾与诸位师兄弟乃修道之人,做不来横征脚税,侵渔百姓?” “道长高义,孤自然信你不会做侵鱼百姓之事,只是孤突然想起度田之际,曾在南郊地界听说过的一则故事。” 陆珵轻笑一声,嗓音低沉,“南郊某块职田是钦天监一全真教道士所有。只是这道士并不老实,不仅娶了妻还有一个正在上私塾的孩子。众所周知,全真派道士乃是童身,终身不可娶妻,尤其是入了钦天监的道士。” 他乜斜云清道长一眼,眼神中隐有锐气:“道长知晓,此人如此,乃是犯了欺君大罪。若是圣人知晓晓,那钦天监的道士犯大罪过,自然死不足惜。 只是可怜了那正上私塾的孩子与那正当年华的女子。 听说那孩子今年方五岁,而那女子也才是桃李年华…” 陆珵的话戛然而止。 他话音低沉悦耳,说话并未有什么节奏感。但听在云清道长耳中却像平地里炸了惊雷一般。 他娶妻生子的事,已然十分隐蔽,所知者甚少。却不知太子殿下是如何知晓的。 这些年太子殿下给众人的印象具是冷玉一般冰清玉润,又没有棱角。便连朝堂上众人有意无意地偏向信王,他也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众人见多了他不声不响,自以为他就是这样软和的性子。 未想到原来以往诸多,皆是他藏锋敛锷、亦或是不愿计较。 他远比表面上瞧着的深不可测。想明白这里,云清道长悚然一惊,险些摔倒在地上。 陆珵轻扶他一下,一双素日清润的眼睛在晨光下泠泠的,隐有冰光。 “孤也只有两件事,用得上道长帮忙。”陆珵淡色的唇轻抿一下,“一,孤此刻要见圣人。” “二,孤知晓云清道长道法精湛,卦象精妙。若将来圣人叫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为孤和将来的太子妃合生辰八字。不知飞清道长可不可以算准?” 自家家底儿都在太子殿下的五指山里头了,如何不知该如何? 他一时汗如浆下,忙应了一声:“下,下官知晓了。” —— 云清道长入了一旁小殿,未有多久,便有内侍来叫陆珵。 陆珵进了屋子。屋中一香炉袅袅地散着些烟气,不知是熏香的,还是炼丹的。 庆帝倚在榻上,身上的红底淡黄色团红缂丝窄袖略有些皱皱巴巴的,头上的朝天璞头也歪斜几分,一只白靴穿着,另一只散着。 一旁站着的两个着蓝灰长衫的男装宫女,一左一右地给他穿鞋。 陆珵抿唇一瞬,移开视线,曳裾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在此地,你应当叫朕元君。”庆帝啧了一声。 他瞧着神色倦怠,像是刚刚睡醒一觉,陆珵依言行礼,他撇了撇唇。 “上次那般卷朕的面子,你倒是还有脸来?”庆帝咳嗽一声,一双有些浑浊的瞳瞥他一眼,“说说,什么事?” 陆珵知他也不会如何上心,但许是会据此事做筏子,大事化小地说了几声。 庆帝以为他这样匆匆而来,有怎样的大事,听着只是娶妇这样的小事,不由脸色一拉。 “此事你同你母后看着办便是了,如何还需这般拖磨朕的时……” 他话说到这里,突想到什么一般,撩起一点肿胀的眼皮,话音突地一转,“也是,你年岁渐大,也是到了娶妇的时候,省的礼部和御史那些人,三天两头地上折子烦得很。”他哼了一声,转头看他:“如何?选中了哪家的小女郎?” 陆珵敛衽道:“儿臣心悦之人是忠毅伯府,礼部主客司员外郎李大人家千金。” 庆帝微微蹙眉:“那是什么人家?如何未听说过?” 一旁的内侍走前提醒几句。 春宫 第70节 庆帝唔了一声:“想起来了,便是上次朝阳殿中,那个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话,似个哑巴那个。”他哼笑一声,“朕说上回,你如何对一个哑巴那般抬举,原是因此。” “旁的朕并不知晓,只是此人身份着实是低了一些,恐对你也没有什么助力。他家女郎做个侧妃小妾什么的倒也还行,若要做正头太子妃,怕身份还是差了一些。” 陆珵正色:“她身份并不低微,性情也温婉和淑,儿臣只愿娶她做正妃。” 庆帝轻轻蹙眉,一旁的内侍又在他耳前耳语几句。 半晌,庆帝又哦了一声,“原是平西王的外孙女。”他哼笑一声,眉心中隐有冷意:“你倒是灵巧。平西王好啊,攘边境之地,是有些兵权在手上的。” 陆珵知晓他父皇会如此说,实是懒怠同他多说什么:“儿臣知晓,但平西王府同她也未有什么关联系,请父皇成全。” 他这般不遮掩,庆帝也不好说什么,哼了一声。 “此事你同你母后看着办便是了,也不必拖磨朕的时间。待朝会了了之后,你挑个好些的时辰,叫钦天监的合合八字,算算便是了。” 话说到此时,他撩着眼皮又他一眼,轻笑一声,“只是这合八字之事嘛,自看的是天上诸多大罗神仙的意思,神仙的心思到底是神秘难测的,也不知能不能成…… 这种时候,你说若是能重塑金身,修缮宝殿。是不是也算功德一件?这般你心想之事,是不是也可以增进一些成算?星榆你说如何?” 陆珵如何了解他,今日来寻他的时候,便是想到了这些,闻言倒一点不意外,当即垂眸敛目。 “古语:道私者乱,道法者治。儿臣今日来此地,瞧此地自也是金碧辉煌,难以直视,未见一点颓圮。修缮到底劳民伤财,元君若用个人私心谋事,又随心所欲,恐大道日丧,沧海横流,望圣人还是三思为佳。” 庆帝平日里不想见他如何不是这个原因,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他爱听的。 听了他这话,他如何不想说:那你娶新妇之事,也需三思为佳。 只是他到底还是圣人,自然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半晌脸色青黑地蹬他一眼:“行了,只是不想见你,平日里说的话,没有一句我喜欢听的。” 陆珵此次前来,也只是为了向庆帝面陈自己的亲事,话已说完,也没有留着听话的必要,一番劝诫之后,直言还有公文未完。便长揖下山。 父子二人无事的时候,简直算得上是相看两厌。 庆帝也不想留他,眼见他挺拔的背影渐远,到底是哼了一声,“到底是半点不像朕啊。” 他脸色沉沉,重重地咳嗽一声,蹬掉鞋,转身又躺下了。 ——- 宁建殿静室,一缕清淡的线香从博山炉中袅袅升起。 张皇后素衣简钗,手中拿着一花锄,正在静室后一角小园中培花松土。 虽已是盛夏,一旁的花圃中的花开的却仍是春意盎然的,乃是张皇后悉心照料的结果。 此刻,她正蹲着身子,从一旁一钧窑的天青花盆中,挖出一小株花,要往一旁的园子里植。 这小花瞧着似兰,枝叶葱葱,顶上一小朵玉白小花,零星几片瓣子,似是美人面,又似是玉人裙摆,瞧着是很新艳,乃是她最近新养的花种。 她正在松土,在她身边伺候了多年的朱嬷嬷突蹬蹬几下跑进来:“大娘子,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这么一副火烧火燎的样?难不成是哪个殿走水了不成?” 张皇后只抬起头淡淡一眼,便又将视线垂下。 她轻手轻脚地捏着手中那柔嫩的花梗往一旁松好的土中植。 朱嬷嬷剁了几下脚,一时凑近张皇后耳边,耳语几句。 张皇后听见的一瞬,一双眼睛猛地瞪大,惊地险些掐掉手中的花骨朵:“什么?可是真的?” 朱嬷嬷忙抓住她的手,笑道。 “如何不是呢?太子殿下刚出了大高玄殿未过多久。里头伺候的小娥便得了话给咱们宁建殿传话呢。” 张皇后有些不信,“莫不是你瞧我日日盼着,诓我不成?” “嗳哟,我的好皇后,我如何会诓骗你,太子殿下此刻想是已经下了山了,你若不信,将他召来一问便知了。” 她话音刚落,殿门前,一小黄门通传道:“娘娘,太子殿下到了,此刻正在外头候着呢。” 作者有话说: 1、2、3具出自搜狐网 第74章 张皇后愣怔一下, 站起身,将手中的搁在一旁,换了一身小珠滚边卷云纹的鞠衣, 简单地佩了一副东珠的头面, 方去了正殿。 几个着深蓝袍服的内侍打起帘子。 陆珵一身绯色袴褶服, 身姿挺拔如玉树一般站在一侧的紫檀木牙雕梅花凌寒的插屏面前, 见她过来见礼道:“母后妆安。” 也有多日未见,张皇后走前扶起他,一眼瞧见他眼底的薄青,轻轻蹙眉:“气色这般不好, 想来又是熬了一夜。怕连早膳都未用过吧?” 张皇后说完, 也不待他多说, 吩咐一旁的朱嬷嬷:“去小厨房做些清淡的粥和果子来。” 朱嬷嬷笑应了一声出去了, 宁建殿倒一下子忙碌起来。 茶果未摆。底下人端来银盆,陆珵正净手间, 一旁的珠帘子轻撞几下。 “娘亲、皇兄!”一道月白的身影撞进来。 正是陆柃。 她本来是在东殿, 正要跟着嬷嬷去定荣公府上女学,在外头瞧见景三几个,知是陆珵来了又折返了回来。 也不知有意无意,她今日穿的也是一身袴褶服,月白色忍冬纹理, 腰间还悬挂着一道淡紫色的马鞭;头上也只是束了简单的花冠罢了。 当今穿衣并不拘束,女子着胡服、骑服也是常有的事情。但她贵为公主,这么一身着实是有几分不成体统。 张皇后瞧着有些头痛, 一时念叨两句:“瞧瞧你穿的是什么, 叫你女学读书, 也不知你学了些什么。好好的一个小姑娘, 日日喜欢作男孩子打扮,眼见都是快及笄的人了。这样下去京城里头哪个乌衣世家的敢叫你做儿媳?” “什么乌衣世家呢,不被指到什么穷山极地便是好的了。”陆柃轻轻撇唇低声嘀咕一声。 陆珵听在耳中,当下乌眉轻簇,低眉看她。 张皇后离得有些远,一时未听见,知晓也不是什么好话,抚额问道:“说什么呢,倒是嘁嘁喳喳的。” 陆柃不愿叫她听见,冁然轻笑:“就是说,你家姑娘怕是要砸在你手里才算呢。母后。” “说得什么话呢?”张皇后戳她的额角,“倒是一团孩气的,也不怕叫人听见,笑掉了大牙呢。” 陆柃啊地张嘴:“那娘亲瞧瞧,我的牙究竟是有没有掉呢。” 张皇后无语抿唇,一双眼睛瞧向一旁的浮尘拿起来比划几下。 陆柃如何没见,忙躲到了陆珵身后:“四哥快看看娘亲怎么就听不得我在说笑?” 张皇后摇头瞥她一眼:“莫要作乱,你皇兄刚骑马回来,怕身子是不爽利呢。” 陆珵轻笑:“无妨。” “这么早,四哥去哪里了?”陆柃挨近他,鼻端闻见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她鼻子抽动多嗅了几下,也不消多说什么,一时明白了,当下啧啧两声。 “四哥想必是去了大高玄殿吧,身上倒是一股熏人的气味。” 她说完站起身,噔噔几步,跑到月洞门跟前黄梨木的平几前,从上头摆着的青瓷瓶花里头,取出一支带水的夜合花,拂到他身上轻轻拍打几下,“该去去味道,省得去了外头,旁人嫌,猫狗也嫌。” 她呵呵轻笑一声。 张皇后听着这句“旁人嫌”,又想起先才朱嬷嬷说的话,当真是心痒难耐。 只是陆柃在这里,小孩子家家的还没有及笄,张皇后也不愿叫她听这些。 几个姑子进来摆饭,张皇后轻轻戳她额角:“你若无事,便去你姨母那里上女学去,好端端地堆在跟前,才真真是猫狗都嫌呢。” 陆柃轻轻哼了一声,还是未走。 陆珵听到这里,沉眉敛目片刻,指节轻叩桌面,抬眼问张皇后:“近月如何不见姨母和易之?” 陆柃听了这个,抢白道,“皇兄近月忙碌怕还不知晓。表兄之前在京里惹事,姨母无奈,特意将他送去太学管教,不叫人给他银子,只是表兄当真是可以的,攒了好几个月太学发的零星铜板,挑了个时间去云游了,国公府这几日还找着呢。” 她话音说到这里,言语中的向往简直是溢于言表。 只是她一介女子,若是没旁的可能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怕也只是南郊。若是运气不好,嫁一个不怎样的人,大约会同皇城中的诸多妃嫔一般,如挂在墙上的笼中娇鸟一般,平静地过完一生。 她想到这里,简直是有几分悲愤了,眼见一旁的桌子上摆了许多精致的吃食,一时化悲愤为食欲,往自己的馔袋儿里装了不少的奶白杏仁和柿霜软糖。 张皇后自不知她想什么,见她这样摇了摇头。吩咐她身边的内侍将她送去女学学堂。 话音刚出口,陆珵突出声:“待会儿整好我也好出宫,便叫我的人送柃儿去便是了。” 能晚些去上女学,陆柃自然愿意,一时风风火火地又出去了。 她一出去,屋中一下子清净不少。 张皇后松了一口气。 陆珵坐于一侧,静静用过早膳又漱了口。待饭食撤下又盥过手,他说起正事来:“许是娘亲也听说了,今日来,确是有些事,要同母后商量。” 既是同身边最亲切的人说,陆珵丝毫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道,“儿臣心悦一女子,欲娶她为妻,今日已同圣人提过了。” 张皇后一听果真是这事,轻轻点头。 “这是好事,你如今年岁渐长,是该成家立业,以往是没有缘分未至,如今恰好遇见,想也是天作之合的姻缘。” 她脸上的神情温和,瞧不出什么来。只是唇角浅浅勾着如何也压不住。她也不好叫他瞧出来,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把香木绿菊青罗菱扇摇了几下,遮住脸上的笑。 能不高兴吗?养了二十年的铁疙瘩终于开花,榆木脑袋也算是开了窍了。 诸天神祗,除却那大高玄殿里头供奉的,齐齐开了眼,当真不负她日日进香念佛,甚至还亲辟了静室,又是抄经又是打坐的。 陆珵看她不说话,清凌凌一双眼睛看过去。犹豫片刻,问道:“母后不问问是哪家的姑娘吗?” “你们两个人呢,合得来,你又真心喜欢便是了。又有什么好问的,母后自然相信你的眼光。” 张皇后不是在乎门第家景如何的人虽也有好奇,好奇的确是她这儿子的心上人该如何出色,又如何合他心意,才能叫他这般心悦。 “过几日杏园朝会,我带她来见母后。只是上次分别仓促,我还未同她说过此事,到时她若不来……儿臣也不会勉强她什么,只是希望母后也不必失望。” 这话前头的正合张皇后的心思,后头的又叫她吃惊。 她自己的儿子,自己自然清楚。瞧着是温其如玉、轻微淡远的君子,面上的平和自持是因对万事万物的掌控。她这个儿子,向来是少年老成。啧,竟有今天这般患得患失的时刻。 张皇后心上不知如何竟觉出几分好笑:“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母后听你的。”她轻笑一声,“对了,人家若来,我也不能失礼,自然要备见面礼的,她可有什么喜欢的?” 陆珵思忖片刻,轻笑一声:“她对身外物倒是淡淡的,只是对母后先前养的玉山清泉很是喜爱。” 张皇后道:“年轻女郎喜欢这些的倒少见,可见她确是个蕙质兰心,不慕外物的。不过这般就更好办了,我前几日正育出几枝名贵的素鼎荷冠来,待过几日移栽到花盆里头,你带给她便是了。” 陆珵应了一声,他说完正事,未有多久,便带着陆柃一起往东门出宫去。 春宫 第71节 见二人走远,张皇后这才憋不住,眼角弯起。 “快快将一旁静室收拾妥当,也该进香还愿。”她笑着吩咐一旁人,刚吩咐完又叫住人,“算了算了,我自己亲自去收拾。” 她往一旁的净室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叫人拿了我的帖子去定荣公府,叫定荣公夫人来。” “再将那合欢花酿的酒取出来,好好地烫了,多做些果子蜜饯送上来,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啊。” 她喜笑颜开,因了了一件心事,是满脸的喜气洋洋。 —— 陆珵带着陆柃出了宁建殿,二人一马一轿出宫,过了御道进了马道。 陆柃先前在屋外,倒是零零星星听到了些许笑语,离得远,倒也未听清什么。 她半掀开轿帘,面露好奇:“皇兄一大早去大高玄殿找父皇,下山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告知娘亲,所为何事啊?” 马车颠簸一下,陆柃突反应过来,嗳哟一声,又瞥她一眼:“哥哥说得,该不会是溦姐姐的事情吧。” 话都被她说了个遍,陆珵轻笑,应了一声。 陆柃见他承认,高兴地眉眼弯起来:“皇兄说了?想是过不了多久,东宫便要有皇嫂进门咯。” 刚出了东门,陆珵突问她:“今日自语的那席话是什么意思?” 陆柃一愣:“皇兄听见了?”她轻轻抿唇,“其实也没什么的,就是不久前父皇召几位姐姐一起去偏殿。当时刘贵妃也在,听他们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 “他们话中意思,是林州都督叫什么孟之焕的,上奏求娶嫡亲公主。此人是刘阁老的外孙,是刘贵妃的本家外甥,此事父多半是要答应的。其它姐姐是都适龄,却不知为何叫了我去。” 她神色很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只是蹙紧的眉头还是泄露了几分真实心态。 “刘贵妃向来自衿自傲,汲汲营营,与娘亲并不对付。我虽未及笄,却怕她们有什么坏心思,最后当真挑了我。”念至此,她轻轻忒了声,“我还不想嫁人。” 陆珵轻轻蹙眉,垂下一眼:“此事母后也不知吧,如何不早些同我们说?” 陆柃抿唇:“前几日朝会在即,皇兄事忙,我多日未见你,就想着见了面再说。至于母后…她本来便同父皇诸多龃龉,此事到底是没影踪的事情,我只怕我说了之后,母后一时生气去寻父皇理论。” 到底只是个十四五的小姑娘,面上大大咧咧,内里却是心细如发地事事为他们着想。 陆珵也不好责备她什么,只是话音严肃地吩咐她:“下次再有这类事发生,第一时间便告诉我或者母后。听明白了吧?” 他话音低沉又严肃,陆柃忙点了点头。 半晌,她又轻轻叹气,支颐问陆珵:“林州好吗?” “不是好不好,只是适不适合你。” 陆珵簇眉瞧她,“林州多山,地势崎岖难行。气候干燥,冬日风刀霜剑,有白雪世界。你自小便怕冷,每年都要着几次风寒。你若是去一时半会儿的可以,在那里长久定居怕是不成。” “如果父皇定叫我嫁去林州如何呢?” “不会。”陆珵垂眸,黑玉一般的眉宇不动,“你的亲事自然是母后同我一起考量,父皇和刘贵妃说什么也未必有用,区区一个林州都督也算不上什么。” “莫担心,有皇兄在。”陆珵轻轻拍她肩膀。 陆柃眼圈一红,轻轻咬唇,应了一声。 —— 皇城西侧,沈楼之上。 沈楼不是一座楼,是五座碧瓦飞甍的楼连在一起,每座楼都有三层,高十数丈,乃是京城最高的酒楼。 李青溦的铺子由户部商税行,今日在此地“实封投状”。由商税行估出底价,让众人竞价购买,谁出的承包费高就让谁经营。(1) 今日来此是为报册。 将参与竞价的保人、保金以及愿意支付的价位封存至铁箱,多日之后,开铁箱,角价最高者。 一大早,李青溦便来了此地。 乔竟思,陆云落等人早就来了,瞧见她过来,笑着打几声招呼,倒将她直接带去了二三层。 沈楼底层是大堂,全是散座,供普通顾客就餐。二楼和三楼是阁子,可供议事游玩。 李青溦来得有些早,一些竞价者还未来,她便跟着众人至阳台上观摩。 阳台上清风缕缕,楼下密密植桃柳,四围湖岸,中间便是人来熙攘的皇城中路。 李青溦第一次来这样沈楼,一时多有好奇,多打量几眼。 一旁乔竟思摇着折扇,往西面一片琉璃黄瓦的城墙指对一下:“此楼因离皇宫近,站在楼上西望,偶尔能瞧见皇宫中的宫女荡秋千或是走动呢。” “当真能瞧见皇城?”李青溦觉着有趣,极目远眺,突瞧见不远处中路,一道绛红色的轿子正往前走,一旁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身绯色袴褶服的男子。 男子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一般,露出个半张脸匀停端正。 李青溦一愣,车轿中的女子侧过头来,同陆珵说了什么 ,瞧着像是多日未见的陆柃。 作者有话说: (1)改编自《吃一场有趣的宋朝宴席》 这几章可能会有些错字,写得太困了,完结会修~ 第75章 李青溦正待仔细瞧瞧, 那马车已行过重重绿杨深处,混进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瞧不大清了。 李青溦远远地多看几眼, 一时轻轻蹙眉, 问一旁的乔竟思:“乔郎君可有看见先才行过的车轿里头, 坐的是何人?” 乔竟思满脸茫然, 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京城大道纵横连狭斜、桥上桥下,多得是青牛白马七香车。底下游人货郎熙熙攘攘的,一时也看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李青溦又看一眼那马车行过来的皇城东门。 也未到众官员下班房的时候, 此刻能从东门行出来的, 也就是皇亲国戚之流和受圣人召见的……陆珵的话, 好像哪种也不大可能吧。 她正想着这些突听见一声:“溦溦!” 原是宋曜在楼下叫了她一声。想是买扑的众人都来了。李青溦轻笑着挥了挥手, 也不再多想什么便要下楼。 刚下楼梯转角突有几个男客迎面上来。 楼梯口本就狭小,李青溦子团扇覆面侧着身子避让。 那些人, 外头站着的几个站得很直, 似是护卫之类的。远远地李青溦在他们身上闻着一股雪松混着白檀的味道;那是一种深山之地针叶林的味道,倒像是并州以西山中的味道,李青溦少在京城闻着这样奇特的异香,不由好奇地抬眼。 内里站着的男子腰系玉带,一身紫色襕衫, 头戴一顶红玛瑙的发冠;一手拿着个折扇,另只手中高高提着个金丝笼子,他正偏头教笼子里的鹦鹉说话, 侧过来的半张脸眉眼深邃。 瞧着是当今最时兴的文人墨客的打扮, 只是瞧气度当是个武官才是。倒是如何也同她没有什么关系, 李青溦移开视线, 只等着他们过去之后自己再过去。 只是那群人刚擦身过来,那只大鹦鹉突从笼子里扑出来。李青溦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一步,正抵在栏杆上,电光火石间,那身材高大的男子已走前几步,一只手扶住她散着披帛的臂弯。 “蠢奴无状,姑娘小心才是。”他一双细长的眼微微弯起,一眨不眨地看着李青溦。 李青溦皱眉只觉着他的视线让人不舒服,不由撇开视线:“多谢。” 她轻挣手臂,那人轻笑手却并没有挪开,反而在她肩膀上披帛上捻动几下。 李青溦一下子反应过来,竟是个登徒子!她怒目瞪他一眼,手起手落迎头给了他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李青溦那一巴掌是用了些力气,他脸上浮了几道红印子。 那人轻摸一把脸,脸上却未见恼怒,反倒是轻笑一声:“姑娘何必动这样大的火气?手不痛么?” 李青溦皱眉看他:“同你有什么关系?” 那男子耳听着底楼传来脚步声,松开了手。 原是乔竟思方才瞧见这一幕,知此事不能周全,下楼叫了宋曜又带了些人上来。 宋曜一上来便瞧见这一幕,火气蹭地一下上来。她将李青溦挡在身后,仔细看一眼面前此人,一时认出了人:“孟之焕?你如何在此地?”他警惕地看他一眼,脸色微沉:“孟都督想也是为朝会从林州过来的吧?林州与并州好歹也是毗邻,素日里平西王府对你都督府也多有照拂,你此刻却在此地纠缠王府的表姑娘,是不是也太不将我们平西王府放在眼中?” 随着他这一声,一旁隐有刀光。 孟之焕用一指,将离得最近一人的刀按下去,促狭一笑:“宋三郎君也不必如此着急,我也未说什么,只是瞧着表姑娘身上的披帛料子不错,想给家姐也买一件,所以才同表姑娘多说了几句话而已。” 他呵呵一声瞥李青溦一眼,“如有冒犯,实在是对不住表姑娘。表姑娘大人有大量,若非要同我这个兵痞子一般计较,那……” 他说这话倒将旁人的指摘都堵了个干干净净,又十分脸大地将另一半脸也凑了过来。一旁的宋曜一言难尽地瞧着他,一时竟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李青溦抬眼。 她绿鬓如云,只几缕薄薄的发散在额角上,衬的一张脸眉稍软长肌如白雪。此刻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瞧他,一张勾起来的红唇润泽又鲜明。 “那孟郎君可知晓是什么料子了?” 孟之焕失神片刻,回过神来轻轻摇头。 “这种纱叫云雾纱,因结白如云之故,样样都好,只一个坏处:沾了什么脏的臭的便不能要,生生恶心死人。”她将身上的披帛摘下来,递给一旁的侍女,“快拿到外头拢着点了,扔得远远地。” 她说完这话再不理他,转身便走。 孟之焕轻笑一声,也不再说话。眼见她的背影同那宋曜走远,才叫人将那只鹦鹉装回笼中,下了二层推开一扇门进去。 翠幌珠帘,他坐到胡床逗鸟玩。 信王妃坐在一侧,着一身蜜合色金丝大朵簇锦芍药纹长裙,端坐榻后一方云丝锦绣坐垫上品茗。 听见动静她抬眼瞧他,正瞧着他脸上几道红痕,倒吃了一惊:“你这是么了?如何脸上还挂了彩呢?” 孟之焕轻鼓腮肉,哼笑一声:“没什么,惹了只小猫罢了。” 一旁的内侍过来,将刚才发生之事附耳几声:“原来是遇见了李家的小娘子,那小娘子倒是个烈性人。” 信王妃轻轻摇头:“你也是,如何就不管不顾地那般撮弄人家?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便也算了。你又不是不知晓,她是平西王家的外孙女,若平西王因这个恼你如何,你真是该好好地改改自己的性子。” 孟之焕掏了掏耳朵,看她一眼:“阿姐未免也太啰嗦了一些。能叫我改性子的人怕是还未出生。” 他剑眉长扬,眼皮撩下掩下一丝不耐。 信王妃看在眼里,也懒得说这些了,只是挑眉问他:“那你觉着这个这位李家姑娘如何?” 孟之焕未抬头,摸着下巴应答一声:“不错。” 信王妃知晓他的性子,他既说不错,那便是很满意了。 信王妃也很满意,屏退左右低声吩咐他。 “先前王爷呢,是想叫你尚宝华公主,可阿姐仔细想了想,若真娶了她,日后真有什么,怕也只能是以她为质拿捏太子和皇后而已,除却这些也没什么的了。” “可这李家的丫头不一般…不说平西王手中的玄铁军,便说她外祖母徐家,那可是富可敌国。便是我们现在要买扑的这些,却也只是徐氏手指缝里露出来的一星半点。你若娶了她便是抱着了金山,如何也值得了。” 春宫 第72节 信王妃先前见过李青溦之后,便动了结亲的念头,先前同他这个家弟说过。他只是要瞧瞧那李青溦长相如何,如今见了面,见他很有几分满意,当下便劝开。 “再言,那宝华公主还未及笄,你不是也不喜欢小丫头麽…” 孟之焕自然也懂信王妃什么意思,也听得出来她说来说去,只是为了信王同她自己而已。 明明是在他身上打着的算盘。却非要用这般为他好的口气说出来。 倒很有几分又当又力的样,孟之焕心里头几分不耐,也懒怠同她分辨,掏了掏耳朵提着鸟笼便要出门。 信王妃还未说完,润了一口喉咙,瞧他如此嗳了一声:“买扑还未开始,你做什么去?不是说好了今日同我去信王府用膳的吗?” 孟之焕回头瞧她一眼:“阿姐如此能盘算,又这般能干,什么事都能料理的服服帖帖的,此事自然也可以。索性这事和我也没有多大关系,阿姐说的话我也并不想听,阿姐同信王若有什么吩咐的,后日朝会上说便是了。” 他远远地朝信王妃挥手,头也不回地带了亲信便出去了。 信王妃都来不住叫住他,底下突然一阵人声喧闹;原来是买扑开始。 她也顾不上孟之焕了,吩咐人将窗户打开:底下人芸芸的,许多衣金戴玉之人具在底下领了户部的表笺回自己的阁子。 信王妃一时蹙眉,问身旁的内侍:“这些都是来实封投状的?怎人这样多呢?” 以往她经受手过的产业,自也有个买扑的时候,却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该不会是被人雇来抬价的吧?” 她身边的内侍素日里也管商会之事。听了她这话,往下看一眼辨认那些买扑的人,瞧了几眼,道:“瞧着确实是京城各商会的大掌柜们,京城中怕也不会有人请得动他们抬价。”她唔了一声,“许还是因徐家这几个铺子地段好吧。” “也许吧。”信王妃性情虽多疑,但转念一想,此事她同商税司的人也打过招呼,想他们也不会当着信王府的面弄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倒也不在说什么了。 直等了半个时辰,底下买扑的人才散尽。商税司的人亲自上来,将誊了一遍写着众人姓名、住址。保人、保金和价位的桑皮纸信封交给信王妃。 —— 伯爵府,北苑。 正是午后,李栖筠躺在一方小躺椅上一边翻书一边浅酌梅子酒。 这梅子酒是小周氏特意为了他新酿的,今日早上才酿好了端上来,为的是犒劳李栖筠。 后日便是一年一度的朝会,是圣人在杏园宴请群臣的日子。 以往每年这样的朝会李栖筠也去,但因他级别甚是低,一般也是坐在正殿和偏殿外头的走廊中,还需得跪坐什么的,家眷什么的自也不能携带了。 但今年不知如何,分管宴会的四局特意嘱了李栖筠这次坐到偏厅上。 要知道偏厅坐的可都是高级将领和高级地方官,自然能携妻带子。李栖筠性子是万事不大上心,但不代表他不好面子,回来之后便半带显摆的同小周氏说了。 这种宴会能遇上的达官贵人多了去了。 小周氏正操心李毓秀的婚事,听了这个连多日买扑的烦心事都忘了,当下便将叫了李毓秀来。 隔着插屏。 小周氏和李毓秀在梳妆镜前挑衣服和首饰。母女两个一时笑笑闹闹的说话。 李栖筠翻过一页书啧了一声:“行了,什么事呢。若是不是怕御史台纠奏,我都不想去那劳什子朝会,你倒笑成这样,搅弄地外头的麻雀都跟着叫个不停了。” 他虽如此说,声音中如何没有得意。 “什么麻雀,想也是喜鹊儿呢。“ 小周氏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轻笑一声奉承,“还是郎君厉害,京城中从五品的官儿,能有几个得了青眼携家带口去朝会的,郎君如今是独一份儿的恩宠了,想是圣人有意提拔才是呢。” 她嘴上手上两不误,一边儿奉承李栖筠,一边儿又从李毓秀的妆奁里头,取出一只白玉嵌红珊瑚珠子的双结如意钗子,往李毓秀头上比划一番:“这个钗子怎么样?配你刚才那件儿正红色牡丹大袖襦裙如何呢?” 李毓秀啧了两声,“不好看,那钗子瞧着有几分素净了,再挑个鲜亮些的。” 她自己动手,从她妆奁子里头,挑出一副垂银丝流苏翡翠七宝簪子,这簪子瞧着十分精巧贵重,只是放在最下面一层,瞧着好似好像好久没有带过一般的。 她往自己的发髻上比划着簪了一下:“这个簪子不错,怎不见娘亲带过呢?” 小周氏正要瞧,外头门房蹬蹬几步,进来递给她一个桑皮纸的大信封来,只说是一户姓孟的送过来的。 “什么东西?”李栖筠抬眼问了一句。 姓孟的也没有旁人,只是那信王妃而已。想必是那买扑的竞价已下来了。只是这种事情自然不能叫李毓秀和李栖筠瞧见。 “怕是以前的邻居,哪家娶媳妇送来的帖子吧?郎君要瞧瞧?” 李栖筠素日里最厌恶她家的那些只等着打秋风的亲戚,如何会瞧,啧了一声:“不必了。” 小周氏随意应承几句,进了里屋。她也不知这些买扑的最高价是多少,需折卖掉多少东西。 她拆开信封瞥了一眼。 只翻到最后头的条子:白银五千两…… 她眼前一黑。 李栖筠父女听得“哐当”一声响动,忙匆匆进来,便瞧见小周氏额角一片青乌。 怕是一下子未站住撞到了一旁的黑漆屏几上。 李毓秀吓了一跳,忙和李栖筠七手八脚地扶起来:“娘亲,这是怎么了?” 不怎么,只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罢了。 这般时候小周氏都顾不上头晕眼花,竟还记着将自己手中的信封藏起来,满嘴苦涩地嗫嚅几声:“妾一时未站住罢了。” —— 当日夜里,小周氏苦苦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翻了半天,生生把李栖筠也折腾醒。 李栖筠看了一眼外头黑沉的天色,嘟囔几声:“如何动来动去的,身上长了跳蚤不成?” 小周氏知他万事不上心,本懒怠说什么的。半晌还是存了一线希望,瞪大一双眼睛瞧他:“我有个朋友,手头李有些紧,郎君咱们家中可有五千两的雪花银?” “五千两?”李栖筠本犯困着,听了她这话一时笑了出声。 小周氏只当有谱,忙支起身子来:“难不成是有?” 李栖筠翻了个身,“你便是将家中的宅子典了把我都给卖了,又哪里能有五千两?”他话说到这里,一时被自己给逗地呛了几声,问道,“你便告诉你那个朋友?怎么就张口要五千两的雪花银,便是五千斤的雪花也不成?” “对了,他要银子做什么?” 小周氏如何能说实情?只是说是发梦,需一大笔雪花银,一时半会儿地搪塞过去了。 第二日,小周氏趁李栖筠去班房,打开县主的嫁妆库房又取出自己的小金库,点了半天。 除却那些无法估值的、一些不好变卖的瓷器文玩器皿大件的;那些金银玉器什么的满打满算差不多也只是一千五百两左右。 可这个买扑并不等人,许是十天半月召集所有人,唱了最高价便会直接同户部签簿子。 这么多零零碎碎的贵重东西,十天半月能折去典当行多少呢?又有哪家的典当行这么大的手笔整好全收呢?又怕被发现,就要做得隐蔽一些…… 最重要的是,剩下的雪花银她从哪里寻呢? 小周氏支头坐在垫席上,只是拍着额头,简直不知如何办才好。 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起昨天李栖筠所说的话:“你便是将家中的房子典了……” 想到这里,小周氏立马起身将宅契摸了出来。这般打的宅子的宅契,也只是薄薄一层罢了,她拿在手中端详了半天。 典当院子自要不得,以后秀儿出嫁,曦儿娶妻如何是好呢?可若能将院子抵押… 她一时往窗口外头打量。 这院子乃是十七八年前平西王和徐氏为县主相中的,位于京城中心最繁华区,距皇城也十分地近。 当时价钱不显,如今可是寸土寸金。若是抵押,五千两若是夸张了些,三四千两总是有的吧? 到时她再将自己的小金库凑一凑,再将县主嫁妆中容易脱手的拿出当掉,自然也是够了。 虽说宅子抵押有被卖掉的风险,可这样大的数额,一时半会旁人也拿不出来,最后还不是在抵押行里摆着? 而她虽需要捉襟见肘一段时间,可若信王将她兄长给放出来,他再官复原职赎回这地契也用不了几年罢…… 小周氏想着这些攥着手里头的宅契,手心汗湿。 她思忖半天,外头突进来蹬蹬蹬的脚步声,李毓秀的声音传出来:“娘亲,你在里头做什么呢?快出来瞧瞧我这衣衫好不好看?能穿去明日的朝会吗?” 小周氏动作一顿,应了一声,轻轻叹了口气,又将手里头的契子放了回去。 地契暂时不能动,最起码现在不能动。 —— 翌日,南苑。 天刚破晓,李青溦心里惦记着陆珵上次同她说的事,起得甚早。 有鸟雀呼檐,李青溦远走几步,打起竹篾帘子,便瞧见小翠正单脚支在屋檐上,瞧着竹篾帘子开了,一股脑地钻进来往自己的鸟架子前喝水觅食去。 一大早的,也只有这只小贼这样不懂事。李青溦瞥它一眼,点对它几下。 外头天色青白,微风和畅,李青溦也睡不着了。听见外头赵嬷嬷几个也起来了,便叫了赵嬷嬷来收拾。 赵嬷嬷知今日朝会乃是大场合,对着镜子松开她的发髻梳妆打扮。 她双手举在李青溦脑后,一丝不苟地梳拢,齐齐整整地绾成如意髻的样式,簪了半月型镶珊瑚玳瑁蜜蜡梳蓖,又挑了一副赤金镶月白石玉兰花的头面。 她家姑娘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也未发话。 正是这样的态度,叫赵嬷嬷好一阵奇怪呢。若是平日,她家姑娘定要吩咐她打扮的素净一些才是,可今日竟什么都未说。 怕是今日,姑娘要见谁呢。 赵嬷嬷促狭一下,一下子明白过来。又给她上了薄薄一层粉,点了胭脂。最后别出心裁地在她面颊上贴了许多细细的珍珠,做珍珠花钿妆。 衣服呢,仍是选了一件绣折枝玉兰品月色素缎衣裙,外搭一件白底绿萼梅的褙子。 李青溦素日里淡妆是眉宇开展,气度幽娴。此刻好好打扮一番,便是脸魇桃花,鲜妍明媚。 待人出来后,屋里头的几个侍女一时都错不开眼。 几人说说笑笑地,簇拥着出了门。刚出了垂花门便瞧见北侧,一身莲青色直裰的李栖筠带着小周氏和李毓秀也过来了。 李青溦也听说了李栖筠这次去侧厅之事,此刻见着小周氏母女倒也毫不意外,只是淡淡扫过一眼。 自从上次那扶乩的老神婆之事了了,他又将小周氏给放了出来,李栖筠也有多日未瞧见李青溦。 此刻见着了她,正想同她说些什么,瞧见李青溦脸上冷淡的表情,一时不知说什么了了。最后只是看她一眼,又摸了摸鼻子。 李毓秀瞧见这一幕,走前几步挽住李栖筠的胳膊:“今日圣人宴请,时辰也不早了爹爹却还这样磨磨蹭蹭的,想吃残羹冷饭不成?”。 她笑着拉着李栖筠的胳膊往外走,说着调皮话;只将一侧的李青溦堵地严严实实的,不叫李栖筠同她说上一句话。 李栖筠叫她架着走了几步,也无暇回头再说些什么。 春宫 第73节 李毓秀回身,头上奢华艳丽的金钗钿合微动,她唇角微勾瞥李青溦一眼。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李青溦突冷声道:“稍等。” 李毓秀刚到门前两架黑漆平头平顶的车轿旁, 闻言停下白她一眼:“做什么?” 李青溦站在青石阶上,一双青白分明的眼睛将她映在眼底,看她一眼。 “那支簪子, 你戴不得。” 她话音低沉, 一双眼睛黑沉黑沉的。手从宽袖中伸出来, 指了指李毓秀高髻上一支金簪。 李毓秀被吓了一跳, 瞧见一旁的小周氏和李栖筠,又梗着脖子冷笑一声:“阿姐管天管地,连我戴什么首饰都要管,是不是过于霸道了一些, 这支簪子怎么就不能戴了?” 李青溦懒怠同她多说, 直接吩咐林嬷嬷几个上前, 要将她头上的簪子摘下来。 李毓秀拧着眉头叫了一声, 藏在李栖筠身后:“爹爹,你快管管她!这是做什么呢!” 李栖筠皱眉:“什么簪子, 也值得吵吵嚷嚷的?” 他瞅了一眼, 见那簪子十分华丽,乃是赤金打造的一卷须翅三尾点翠衔五滴明珠凤簪。 瞧着是有那么几分眼熟,只是李栖筠一时也想不清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问一旁的小周氏:“你可有见过?” 小周氏看清那簪子的瞬间,面色微变。 这簪子先前是在宋氏的嫁妆妆奁里装着的,她瞧着上头又有五珠又有鸾凤, 便取了出来了。 只是她也没什么机会戴,一直压在箱底罢了,未想到被李毓秀给翻了出来。 可此时如何能承认?还是得想个法子尽快翻篇才是。 她思忖片刻“妾也不知呢。不过只是一只簪子罢了, 若是秀儿拆下来, 少不得要打乱几缕头发呢, 小女郎的发式可是繁琐的很呢, 若是因此误了事便不好了?郎君说是不是?” 李栖筠觉着她说得有礼,他也不知一个簪子有什么好争夺的。 当下拉着脸说李青溦几声:“只是一个簪子罢了,即便是你的,也不必这样悭吝。咱们是一家子,出门在外如何这样吵吵嚷嚷的,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了?” 他话音刚落地,门口突传来辘辘车响,一辆翠盖珠璎八宝车停在门口。 一道浑厚清亮的女声传来:“谁同你们是一家子?烂泥贴金,要脸不要?” 这女声浑厚清亮,听在李栖筠耳里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他脸面一白,忙趋步迎出门。 大门口,平西王宋献和王妃徐氏等众多侍从出现在门口。 瞧那样子,似是约对好了等李青溦,且已经等候多时了。 “未想到岳母岳父也来了,岳父岳母从并州过来定然是舟车劳顿,如何不来小婿家中坐一坐,喝杯热茶呢?” 李栖筠忙躬身作揖,低下身子恰看见宋献腰间的一条马鞭,一时腿肚子抽筋。 看到平西王夫妇,他就能想起县主去世那年,他被平西王夫妇绑在春凳上,真真好一通鞭子,打得他是皮开肉绽。 那时若不是族中老辈赶来,他怕是已经被抽死了。后来也是在床上生生休整了一个多月才算好。 宋献懒得多看他一眼,只将李青溦叫在身侧。 徐氏瞧他,忒地一声骂他:“谁是你的岳母,瞧着你便是倒了血霉。” 李栖筠只得嗫嚅几声是是是。 徐氏先前在大门外头等李青溦,未听全他们说了什么,扭头问一旁的林嬷嬷:“先才这个人在吠些什么?” 她指了指李栖筠。 李栖筠神色不佳未敢顶嘴。 一旁的小周氏忙抢白:“回禀王妃,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小孩子们不省心,闹着玩罢了。” “可有问你?你一个妾室,如何敢在我这儿搭茬儿抢话充长辈?配不配?” 徐氏哼了一声,叫身后的嬷嬷,“愣着做什么,赏她两脆的,叫她懂懂规矩才是。” 她话音刚落地,她身后的嬷嬷走前扬手一掌打在小周氏脸上。 小周氏脸面一疼,嗳哟一声叫唤。正往后趔趄着躲开一步,那一边脸上又挨了一下。 李毓秀挡在小周氏面前:“你们做什么?如何能随意打人呢?” “随意?”徐氏瞧见她头上那支簪子,一时眯着眼哼笑一声,“我知道你们先才说什麽了,是这支凤簪吧。” 徐氏冷冷一声笑:“这凤簪是溦溦娘亲受封县主时圣人赏的东西,你难不成也有什么品级?敢这般堂而皇之地戴出来?如此不知数又没有尊卑,也合该教教规矩,省得以后出门在外的,叫人笑话才是。” 她说完,另一个嬷子冲李毓秀便过去了。 李栖筠挡了两下,被拨开,一时牙疼似地从肺腑里啧啧出两声,又是跺脚:“岳父岳母大人,何至于此啊?在此打人,恐是污了您们的眼睛啊。” 一旁的婆子呵笑两声:“多亏郎君提醒,这便拉下去教训一通。” 徐氏身后登时走出几个五大三粗的嬷嬷,无视小周氏母女两的叫唤,铁钳似的手直接将人拉到了廊庑后头。 “啪啪”好几声脆响,又传过几声哀嚎声。 李栖筠心惊肉跳,想过去拦着一旁宋献冷冷瞥他一眼,他也不敢过去,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踱来踱去地,憋的脸都有些红,最后吞吞吐吐地。 “贱妾和小女不懂规矩,岳母大人万万不要计较。” “我偏要计较如何?”徐氏冷笑一声。 李栖筠嗫嚅了半天,又走向李青溦,急切道:“溦溦,不若你劝劝你外祖母,今日本就有朝会,说了她们也去的,真伤着了脸一人顶着一张紫胀的脸孔,还不叫人笑话死咱们伯爵府,以为怎么了呢?” 那头小周氏哭嚎的声音传过来,李青溦被逗笑:“爹爹也知道我外祖父母的脾性,她不问便取便是盗,偷了我娘亲的东西,一顿教训也是轻的了。” 李青溦轻笑一声,点李栖筠一声,“爹爹若实在是心疼,此刻身替便是了。我外祖母也并不是不讲理的人,想来也会同意。” 李栖筠唇角一抿,嗳了几声,又轻声道:“我都记不起那只簪子是你娘亲的,你妹妹和你姨娘如何能知晓呢?不知者不罪啊。” 李青溦颇感好笑:“爹爹记不得,我却记着。那支凤簪是我娘子的,我还记得先前我回并州的时候,将我娘亲的东西全收到了她的嫁妆箱笼里,那只支凤簪也在其中,我记得清清楚楚。” 李青溦轻笑一声,“那这只凤簪如何出来的呢?周姨娘说装我娘亲嫁妆的库房钥匙丢了,爹爹怎么就那样深信不疑呢?” 李栖筠听出她话中的文章,一时愣了片刻,蹙紧了眉头。 他当年娶县主的时候,便有人说他所图只是县主的嫁妆,这话好不中听。他李栖筠不才,这几年仕途未进是他没有出进,可他却并不是那种没有刚骨、花女人嫁妆钱的人。 “可周氏确实是未找到库房的钥匙。之前我也问过她。” “爹爹稀里糊涂地受骗乃是自己愿打愿挨。我只担心我娘亲的嫁妆而已。”李青溦斜乜他一眼:“不过也没什么旁的,反正那库房的钥匙,我外祖父手中多备过一把,待忙过这几日,我回并州时开库房瞧瞧便什么都知道了。” 李青溦说完也不再多说什么,她今日说得话已经够多的了。 她知道她爹爹的性子,她这般说了之后,他爹爹定然会试探周氏。人与人的信任本就是脆弱,有一丝裂缝,这条裂缝便是进来灰尘和砂砾的地方。 如果没有了信任,小周氏又一再作死,那她爹爹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护着她呢? 李青溦很想知道。 —— 小周氏和李毓秀脸上都挂了彩,覆了厚厚一层粉,还固执地要去朝会。 上了马车自然是一顿哭啼抹泪。 “那该死的虔婆子,下手可真是狠呢。”小周氏一边哭,叫人去卖冰的铺子买了些冰叫人给李毓秀敷脸。 “只是可怜了我的秀儿,这是什么无妄之灾。”她说到这里,话音有几句责备,“郎君就由着她们欺负我,也不替我们说几句话,我倒是没什么的了,可是郎君看见秀儿那张脸,郎君自小都没弹过她一指甲盖儿,如今瞧见了,难不成不心疼?” 李栖筠自是心疼,只是此刻心头想事,闻言问她。 “那支凤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如何听见溦溦说那簪子,是宋氏嫁妆中的东西?”他睁大一双褐色的眼睛看着她,“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有没有偷宋氏的嫁妆?” “怎么可能!郎君特意告诉过妾,不让妾动县主的东西,这么多年妾可是谨记在心,便是一针一线也不曾拿啊!那钥匙,是找不到了!”她说到此处,打出了一个哭嗝儿,“难不成这么多年了,郎君竟然不信我?” 她抓着他的袖子,抬着一张白皙的脸,豆大的泪珠儿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将她新覆上的粉冲出一道又一道的印子。 李栖筠移开视线,嗐了一声:“就这样吧,你若实在找不到钥匙便算了,溦溦过不了多久便要回并州,宋氏的嫁妆怕是要带走的。今日平西王说他手中还有另一把备用的钥匙,总归也不能影响什么。” 小周氏一惊,脸色巨变。 如何没听过平西王手中还有另一把钥匙呢?她正想试探一下李栖筠,抬眼他正看下来。 她一时哑口无声了。 —— 另一旁的盖翠珠璎八宝车中。 徐氏手中拿着那只凤簪,细细地擦拭几遍。 她眼神飘忽,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先前你娘亲未出阁的时候,仿佛还在昨天。有时候想起来呢,还能想起她被册封县主那日,她很快活地跑到我跟前,说她现在也是吃俸养的人了。” “可如今呢,她去了也有八年了。”徐氏叹了一口气,“切肤之痛,无异于此。” 徐氏轻轻试了一下眼睛,李青溦的眼睛也有些红了。 只是她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声宽慰徐氏几句。 一味的沉湎过去,自然要不得。徐氏也生怕说多了惹得李青溦也哭啼抹泪的,不成体统,一时轻轻吸了吸鼻子止住了哭音,移开话题。 “每次瞧见伯府这些泥猪瓦狗都让人生气。”徐氏擦干了眼睛,愤愤然地忒了一声,“尤其是你爹爹这个蠢猪!当初还不若叫你外祖父下狠手,打死了事,即便是充军,如今也回来了。省的你回来之后,日日地瞧她们的摆布。” “你是什么样的人,也是我们手心心里头捧着长大的,他们也配!”徐氏哼了一声,又道:“前几日你不是造了势要回并州吗?索性今日也别回那伯爵府了,跟我去宋府待着便是了,屋子也敞亮。” 李青溦一愣,知她知道这几日的事情了。一时笑着歪倒在她臂弯中:“原来祖母已知晓我这几日的事了?亏得我还以为自己部署得不错了呢。” 徐氏瞥她一眼:“你那些暗地里的事情想瞒过祖母,还是省省。” 李青溦笑道:“怪不得之前去找户部商税司商议买扑沽价时那般轻易。想是外祖母打过招呼了吧?” 徐氏听了这话一时怔忡,商税局闻名也是户部所属。 徐氏前不久是听说过原户部尚书柳尚书因事遭外放,如今的户部尚书是新任的,她们还未曾见过面呢。 “怕是另有其人帮你才是。”徐氏轻声一下,眉宇开展:“对了,今日杏园朝会,溦溦也是第一次来吧,想不想去正殿瞧瞧圣人和皇后呢?” “人来人往的,到了正殿事事得拈掇着,吃也吃不在心上,又得事事注意,时时小心,动不动便要作揖。” 李青溦摇摇头,轻笑一声,“这般的谁想去谁去便是了,外孙女是不想去。” 春宫 第74节 她话这般说,一双手轻轻地碰了下手腕上的红豆手串。 徐氏知她规矩是极好的,也不至于如此拘束。只是她不愿意,她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轻笑着应了一声,“也成,到时你便跟着你几个表兄去偏殿便是了。” 李青溦点了点头。 她确实也有别的想法,先前陆珵与她约了见面的。 当今朝会座分三等,一等是公侯王爵所坐正殿;二便是重臣肱骨所在的侧殿,其它的京城小官自然是在外头的走廊上就坐了。 以陆珵的身份,怕只能坐到走廊前。 殿堂本就宏大,李青溦若坐到最前的正殿之上,若想瞧着他,也只是远远的一眼的。 又不是牛郎会织女,也没必要这般的。 —— 马车在路上行了半个时辰,方到了杏园。 杏园位于京城东面,东邻景山,南濒井海,井海北面有一石船,取海晏河清的意思,西端便是放车轿的地方。 平西王府的车轿刚停下,便有小黄门上前带路。 圣人笃信道教,崇尚自然,早就放话此次朝会众官员可便装赴宴,是以路上来往之人具没有身着官服,而是各色直裰、襕衫,衣裳,甚至还有着花冠道服的。 还未到开宴的时候,众人具在外头,三五成群的寒暄谈笑。 朝会一年一度,除却本地官员,也有许多进京述职的地方将领和地方官,大多数人外任官员在京城并没有屋舍,是以住在杏园僻静处的官舍内。 此刻众人你来我往地引荐一番,认识不认识的都凑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平西王府素来名高望重。宋献和徐氏走在路上便有不少人同他们寒暄。 他们所说具是政事、各地灾情和关税高低等事,李青溦听不大懂,也不愿碍事。当下便同徐氏说了几声要随意逛逛。 徐氏吩咐了她几句,指了先才带他们来的那个小黄衣指路才放心。 皇家园子当真是名不虚传。 远处千层山峰绕园,绿意盎然。园中也是佳木参天、繁花铺地。楼阁亭台高耸,台榭池水相照,水碧山青,鸟声也悦耳。除却热了一些,吵闹了一些,也没什么旁的了。 李青溦跟着那小黄衣闲逛了几步。突然不由自主地想起陆珵:也不知他如今在做什么呢。 小黄衣人长的机灵,瞧她神色,笑道:“贵人是第一次来杏园不是?这园子是有些大这样瞎逛着也不成章法,奴婢倒知附近有一处风景秀美的胜景之地,便在在竹林旁,傍山临水,环境很是清幽,还可垂钓。索性此刻宴会未开,贵人可以去那边逛逛,也并不远。” 他躬身指,李青溦瞧了瞧。 是不远,能顺着他指的方向瞧见不远处一角清幽小路,一片绿森森的竹园。她正要提步,突觉出几分奇怪。她思忖片刻,眼见平西王府的几人在不远处跟着,方停下脚步斜他一眼。 “似从刚才你便一直引我到此处。” 她轻轻皱眉,退远一步,警惕地瞧他一眼:“你有何目的?” 那小黄衣愣怔一下,嗳哟一声,知瞒她不住:“贵人果真是蕙质兰心,怪道陆郎君常提起您。”他呵呵一笑,“是陆郎君安排奴婢在门口等贵人车架,再带贵人来此地的,陆郎君说有话同贵人说。” 他说得诚恳,李青溦未全信,又问:“你一个内侍,是如何认识陆珵的?” 小黄衣嗳了几声:“先前奴才在工部班房值守,陆郎君曾替奴才解过围,一来二去的便认识了,也只是有事无事地传传话罢了。” 他这般解释完,李青溦放下心来,绕进小道,进了那题绿居的小苑。 小苑依竹临水,穿修竹行绿阴中,曲折过门有两座坐北朝南的屋舍。 杏园在京城东郊,距京城六七十里地,家住的较远的京官也会提前来杏园,受安排住偏僻些的官舍,此地想必是陆珵或是他家中人的官舍罢。 李青溦看了一眼,觉着有些失礼,也不多看,一时移开视线倚着廊庑前,低头瞧面前一方绿莹莹的水面。 清风徐来,竹林沙沙作响,满眼晕绿,有淙淙琤琤的风声水响动,带来一丝一缕的凉意。 李青溦低头瞧河面,突一只金澄澄的,胳膊大小的锦鲤越出水面来,她一时惊呼一声。 “鲤跃湖面,寓意吉祥止止福德绵绵,今日定然是个好日子。” 一道轻快的脚步声从她身后由远及近。 李青溦从面前的湖面上瞧见他清俊匀停的侧脸,轻笑一声:“那今日是什么样的好日子呢?” 陆珵淡色的唇轻弯一下:“我想带你去见我娘亲。” “自上次我同她说过你我之间的事情之后,她便一直想见你一面。也不知你愿不愿意?” 李青溦万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个。微微一怔,红唇微张,啊了一声。 “上次见面,想问你的,只是未来得及。”陆珵解释一声,见她脸上有纠结和惊讶的神情,脸上神色未变,温和道:“不必勉强,以后再见也是一样的。” 也不是勉强,他愿意考虑他们的事情,也愿意将她带给她的亲人,她很满意。 只是…… 她黑白分明的杏眼微微睁大,白他一眼:“只是,你怎么不早些同我说呢?我现在什么都未准备,两手空空地便进去,?” 陆珵轻声一笑:“你也不必准备什么,她会很喜欢你。” “你如何知道,她会喜欢我呢?怕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李青溦嘟囔一声,临水照影,一时轻轻戳了面上的珍珠花钿,整了下云鬓。又左右转着,比了下自己白底绿萼梅的褙子袖:“我这身上可有不体面之处?” 陆珵双手撑在栏杆上,撇头细细打量她一番,半晌轻轻摇头,笑了一声:“也没有旁的,只有一处不妥罢了。” 李青溦忙抬眼:“什么?” “莫向秋池照绿水,参差羞杀白芙蓉。” “溦溦,你若再临水照影,怕是池中的白莲都要因自愧不如而被羞杀才是。”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李青溦听了他这话, 耳廓微红抬眼乜他一眼:“你倒是惯会打趣人的。” 陆珵一时未语,垂眸敛目,不错眼地瞧她。 李青溦瞥他一眼:“瞧什么?” 陆珵笑一声:“极少见你这样怯声怯气的, 瞧着倒有几分不像你。” 李青溦瞥他一眼:“我是认真地再说, 若是你娘亲不喜欢我如何呢?” “我也是认真的, 你很好, 我娘亲定然十分喜欢你。”他低眉看她,“况且,也不并不重要,有我喜欢你就够了。你也不必要这样患得患失。” 清风徐来, 风过处, 木槿、蔷薇花似雪, 碎碎的瓣子散落在水面上, 激起一层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李青溦本是有些焦灼的,莫名叫他安抚了下来, 半晌她轻笑一声:“你说得对。” 离开宴时辰尚早,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 外头虽是有风,但还是怪闷热的,陆珵怕她中了暑气,看她一眼,道:“距开宴还有些时辰, 不若进屋舍中歇一歇如何?” 杏园位于京城东郊,距京城中有六七十里地。李青溦听平西王夫妇说过京外官员在京中没有宅院的和京中住得远的官宦,都会住在园中僻静地的官舍中。 她先前猜想这地方是陆珵所在的官舍, 此刻听了陆珵这样说, 一时倒几分好奇地抬眼打量几眼:“这官舍我也第一次来, 未想到有这般幽静宜人呢, 眼瞧着,我都想在此地住下了。” 陆珵闻言:“倒也不是不成,今日之宴想必是要到傍晚才会告一段落。若是午后你有些困乏便来此歇息。” 此地偏僻,往年杏园朝会他都会在此地下榻;知他喜静,除却暗处的暗卫,也并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搅。 保险起见,他还是解下腰间一道玉牌递给她:“若有人拦着,你出示玉牌便是。” 李青溦点点头,他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牵起她的,二人肩并肩过了廊庑。 陆珵想起另一件事:“整好我娘亲知晓你要来,有备见面礼,我放在屋中了,要不要瞧瞧喜不喜欢。” 李青溦未想到他家中人竟如此上心,一时心里热热地熨帖,半晌才点了点头。 —— 掀起绣线软帘,过一道门槛儿。这正房分为两间,左边乃是书房,右侧应当是卧居。 陆珵将她带进书斋中,便去一旁的卧居去取东西。 李青溦坐到一方绣墩上打量四周。 高几上,博古炉升起冉冉一线香。窗牖洞开,盈帙满笥。一旁的落地黑漆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木色平案前一摆着佛手的香橼盘,一旁案盈几堆,应该是陆珵看得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 李青溦瞧了一眼,见那案牍都用朱笔题了什么,一时有几分好奇,只是她也没有乱翻别人东西的癖好,只是轻轻一眼又移开了视线,又对上对过挂壁上的一手书。 上书写:“性静情逸,心动神疲。” 瞧着是笔力劲健、力透绢素,瞧着当真是一手好字,李青溦还未见过他的手书,猜想是他写的,一时观摩了几眼,才又移开视线。 西壁上也挂着两幅画,一幅是《圣人讲学图》,另一幅瞧着是一只小胖隼倒玉山清泉的图。看起来也没什么独到之处,只是那小隼瞧着有几分憨态可掬的,虽是看不出什么眉目来,但如何越看越有几分眼熟呢? 李青溦皱眉,再多打量几眼一时嗳哟了一声。 陆珵正端着个一尺见长的木匣子进来,听见她的动静,问了一句:“怎么了?” “上次柃妹妹问我要走的这幅图如何在你这里了呢?” 陆珵应了一声:“上次呢,陆柃忘记带走,便一直在我这里了。怎么了?” “那你知道这是我画的吗?”李青溦满面郝然。 陆珵笑着默认。 李青溦忒他一声,一时站起身来,“你挂只是挂在自己床头便好了,你将我这个同《圣人讲学图》挂在一处不怕叫人瞧见了讥笑,还不快快摘下来。” “又不叫旁人来看,再言,睹物思人的东西自是要挂在明面上。” 李青溦摇摇头,站起身自己便要去摘下来。陆珵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一边,走前几步,两条长臂按在墙面上阻止她的动作:“摘下来倒也是可以。”他一双清透的眸子映着她的身影,一双淡色的唇弯起来,“但是呢,我有个条件。” 李青溦能听见彼纠缠在一起的呼吸声,轻轻抿了下唇:“什么条件?” 陆珵轻笑道:“你还记得上次那个画舫上的事吗?你给那乔二郎作了那幅《猫戏樱桃图》,当时我只是站在一侧未说话,但其实我当时……” 二人离得近,他的下颌似要抵在她的额角上。 李青溦只觉着耳朵一痒,一时轻轻地推了他一下。那日的事,她早就忘了个七七八八,闻言倒是细细地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当是那天她用口脂作那个画的时候,闻言问了一声:“当时如何?” 陆珵道“我当时,当真很介意。” “谁叫你当时和个木头一般的呢。该呢。”她红唇轻动,一时白了他一眼。 陆珵看了一眼她鲜明的唇,轻声道:“所以,我也想要。” 春宫 第75节 李青溦想起那日的事,仍有几分闲气,一时懒怠理他红唇微动:“谁要给你,再说罢。你不是说伯母为我备了礼吗?东西呢?” 陆珵轻笑一声,十分知晓见好就收,掀开那盒子,李青溦看过去,便瞧见是一钧窑花盆,栽种着一株小花儿。 那花儿瞧着鲜嫩,每一片叶子瞧着都青翠欲滴、姗姗可爱,中间几棱花瓣,润生生地招展着,仿佛要滴水一般的。 李青溦细细打量两眼认了出来,一时满面惊喜:“这好似是素冠兰吧,听说此花的花瓣和叶子入药有奇效,只是培育起来甚是困难,我也只是在书中见过,还从未亲眼见过呢。” 陆珵轻笑一声:“只是我娘亲她的一片心意,你喜欢便好。” 李青溦确实很喜欢,他娘亲送她这般的东西,可见是真的上心。但她在并州时也莳弄花草,只这个育植很难,一时也有几分不好收,正待她要说什么,外头传来的陈内侍的话音:“陆郎君,李小娘子,光华楼上的钟鼓敲过几次,想是朝宴要开了。” 陆珵应了一声,带李青溦出了这一方小院。 正是正午,赤日当空,树荫合地,满耳蝉声。此地因是偏僻,静无人语,二人肩并肩停在不远处分开了。倒丝毫未见不远处小丘的一处闲亭上,一道着浅青金纹白鹤直裰的男子满面沉思地瞧下来。 底下枝繁叶茂,李青溦一张清丽的脸被衬得瓷白润泽,倒是她身边的男子,因身量极高倒也看不清长相,只能瞧见他一身霁蓝色忍冬纹的襕衫和挺括的背影。 他身侧跟着的随从也瞧了一眼,咿了一声:“都督,这不是先前信王妃所说李家大姑娘吗?如何同一男子走在一处?难不成是早有婚约?” 孟之焕一时未语,一双狭长的眼只是直勾勾地往下多看几眼。 他身边的亲信度他表情,犹豫片刻:“要不要同王妃说一声?若此女并非待字闺中,都督的婚事自还是要从长计议才好。” 孟之焕收回视线,一双狭长的眼突瞥他一眼:“你究竟是我的人,还是我阿姐的人?” 那人愣了一下,似不知道为何这般说,抱拳道:“小的跟都督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自是都督的人。” 孟之焕抱臂哼笑:“那便闭了你的嘴。” —— 百官饮宴都不是单人单席,乃是四人六人公用一八仙梨花木桌,男女不同席。 坐具都是绣墩,只是正殿的比侧殿的略高一些,而走廊就坐的餐桌乃是矮几,坐具是跪坐的毡席。 李栖筠带着脸上蒙着薄纱的小周氏母女进来,一眼瞧见自己几个同僚正在走廊的毡席前跪坐。他刚路过,倒又是轻咳又是挺腰的。 他的几个同僚注意到几人,起身客套见礼:“原是李大人,这二位想必便是李大人的家眷罢。” 李栖筠微微仰头,用鼻孔应答一声:“此乃爱姬。” 若是往年,李栖筠与他们一起席地而坐,自是要好好客套一番。可今年不比往年,他可是能去侧殿的人,眼瞧着应当是升迁在望,如何将他们几个放在眼中? 一时说完便带着小周氏母走了。 他那几个同僚如何看不出他表情中的得意洋洋,一时面面相觑。 一烈性男子当即不轻不重道:“忒,瞎子坐上席,倒好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老着脸皮带一小妾与人家正头的诰命夫人坐在一起,啧,真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他话音不轻不重。李栖筠走在前头是未听见,身后的小周氏听了个一五一十,挨了掴的脸一时青青红红的不成样子,只是她自知身份,总不能当面说什么,只得连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跟着李栖筠往偏殿走了。 偏殿正厅坐的是文官武将,李栖筠进来此地,给小周氏母女指了侧厅方向,便自顾自地去应酬了。 因男女不同席,一墙之隔的侧厅便是女眷所在的场地,小周氏母女未进去,便听见里头传来的娇声笑语。 进去之后,果真是衣香鬓影。 虽说侧殿的官员具是次些品级的,但对于如今的小周氏而言,注水猪肉也是肉。只是今日受邀而来的,多的是诰命封身的女眷。即便有些不是,却也是官宦人家明媒正娶来的正妻。 周氏这样出身的自然是少。二人刚进去便受了冷遇,基本无人同她坐在一起,也无人同她搭话。 母女两个热脸贴了半晌的冷屁股,最后只得悻悻地在侧厅最边角的地方坐下。小周氏又想起刚才那个小官所言,又想起自己多年为了名正言顺的身份辛苦经营,一时自怜自艾,越想越气。 正这时,门口传过来笑声。 她侧眼看去,远远瞧见着一身白底绿萼梅的褙子的李青溦巧笑嫣然,娉娉婷婷地同一郎君进了侧厅。 不远处,几个命妇见了他们,齐齐起身打招呼,与先前对她和李毓秀的态度是云泥之别。 小周氏神色冷冷:总有一日,她也要叫他们刮目相看才是! 李青溦同陆珵散了之后便往侧殿过来。宋曜正在侧殿候着她呢,因男女并不同席,宋曜将李青溦送来侧厅,恰遇见几人熟识的命妇,倒笑谈了几句。 李毓秀也瞧见李青溦。 因离得远,李毓秀只看见李青溦同一身量高大的男子过来。 她也看不清那人的眉目,只见她言笑晏晏的一副浪荡样,一时断定那男子定是先前刘通所说那日晚间与李青溦私会的男子。 她愤然地哼了一声:“当真是不知检点,之前在街上便也罢了,如今这种场合倒也是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 小周氏听得她这话回过头,微微蹙眉:“之前街上是什么事?” 当着小周氏的面,李毓秀自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一时撇了撇唇,将上次那刘通的事情夜晚瞧见李青溦同一男子私会的事情说了,又说了自己上次亲眼瞧见李青溦街上同一男子纠缠不清。 “只是未叫我抓着把柄,不若定叫她好看呢。”说到这里,李毓秀哼了一声,“也许她这次回并州,便是与她那奸夫成亲也是说不准的事情呢。” “你所说可是真的?”小周氏蹙眉问李毓秀。 李毓秀哼了一声:“自然是真的,娘亲若是不信,不若去问那刘通便是了。” 小周氏听了这话,一时满面思忖。 倒不是她恪守继母的本分,只是她还记着上次信王妃来时,有打听过李青溦,还问起她婚配事宜。 她本之前也还未懂何意,后自己反应了两日,倒是明白了信王妃的意思,想必是有意同李青溦结亲。她们孟家也是大族,适婚男子想必也多。 这李青溦小周氏虽看不上,却耐不住人家有个手握兵权的外祖父,还有个富可敌国的外祖母,便连他们现在买扑的铺子,都是她外祖母的产业。 与其捧着金碗讨吃食,不若背靠金山不是? 但李毓秀既说得有理有据,想这李青溦与人有首尾之事怕是板上钉钉,若不久二人回并州结亲,那信王妃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若是她此刻提点信王妃,叫信王妃早日想法子,无论她们的亲事成与不成,她自然都有好处。 只是此事若成,孟家虽不是什么皇亲贵胄可也是袭侯爵的人家,这般的还叫那李青溦得了便宜。 到底还是够郁闷的,只是这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小周氏打定了主意,叹一口气,起身对李毓秀道:“你先在此地莫要走动,娘亲有事要先出去一趟。” 李毓秀不知她要做什么,只是见她行色匆匆的也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小周氏往正殿所在的廊庑去了。 —— 正殿。 首座。庆帝戴朝天幞头,一身团龙金丝绛罗红袍,腰系通犀金玉带,面南背北仰坐在龙书案上,几个小黄门从外头进来,手里头抬着御茶床放到庆帝面前书案上。 宴席初开自是祭天之礼,钦天监的几个小官一人取杯,一人洗杯子,一人捧酒递给庆帝,庆帝本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再走去龙书案南侧,带头叩天致辞。 只是庆帝这几日,日日问丹炼药,蜡黄的脸上隐有红光,精神却瞧着是有几分萎靡不振的。 内官在一旁敬酒,庆帝以手撑额,瞧着倒是睡着了的样。 祭天吉时若要误了,问责的可是可是钦天监的内官。那捧杯的小官自也知道这些,他不敢出声,一时脸煞白,手抖地几近捧不住那小小的银杯。 这一幕被坐在一侧的陆珵注意到,他起身几步走到他跟前,从他手中接过酒杯。 酒杯微颤一滴落在庆帝手臂上,庆帝微蹙眉,睁开了眼睛。 陆珵躬身道:“父皇,吉时已到,该赐酒祭天了。” 庆帝揉了揉干涩的眼,举起那银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接下来,他本要下台带领众人朝拜祭天,刚起身又有几分头晕目眩,脚步也有几分踉跄。 见陆珵在一侧,他索性懒怠动了,轻揉额角,指他一下:“此次祭天,便由太子殿下带头朝拜。” 太子殿下代圣人领文武百官祭天致辞,自没有什么不妥。 皆起身跪拜行礼致辞,底下乌泱泱跪倒一堆人。离得远的后面之人自不知有何不妥之处,为首的信王神色却难看。 他躬身跪下,隐去凤眼中的一抹恨意和阴鸷。 在他身后,孟之焕俯身在地,抬起一双眼在陆珵一身霁蓝色忍冬纹的襕衫和他挺括的背影上打量几眼。 他沉思片刻,半晌轻笑一声。 —— 祭天过后。 乐部的乐妓演拍板、琵琶、箜篌,编鼓,殿中鼓乐大动,君臣例行敬过几场酒后,内侍撤下御茶桌,便要开正席。 正中摆好一铺着黄绫红木八仙桌,庆帝坐正中,以东至西则是张皇后,陆珵,陆云落,信王陆琼同官中还未成年的六皇子和七皇子。 此等时候,刘贵妃等妃嫔,信王妃等王妃自是上不了正桌,只在西侧一方八仙桌上坐着。 再底下两侧的八仙桌前,定荣公夫妇、平西王夫妇等坐在东面;刘阁老、郑宰相、副相、各地都督、枢密使和林忠等各部尚书具坐在西面。 佳肴未上,信王妃正坐在一侧眼观鼻,鼻观心,突身边伺候的内侍从外头进来,朝她耳语:“王妃,侧殿上忠毅伯府的周氏求见,说是有要紧事同王妃商议。” 信王妃轻轻蹙眉,低声问:“可有听着她说何事?” 那内侍摇头:“回禀娘娘,是忠毅伯府的夫人,她并未说清什么。” 信王妃轻轻蹙眉,与一旁的刘贵妃说了一声,便要出去。 刘贵妃看她一眼,撇了下唇:“什么鼠雀之辈,如何想见你你便去呢?”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婆母说得在理, 只是妾因一些事还用得上那周氏,妾瞧着她也不是不懂事之人,今日场合如此, 她着急忙慌地寻来, 许是有什么正事的。”信王妃低声几句。 一旁的刘贵妃微微挑眉, 她知晓她这个媳妇性子谨小慎微, 做事事必妥贴。 她爹刘阁老常同她说,叫她多同她这个媳妇学一些,她却不知有什么可学的呢。 想到这里她轻轻撇唇,到底还是应允一声。 众人和着奏乐敬过两次酒, 信王妃离开片刻回来, 神色一派凝重。 刘贵妃乜斜她一眼, 问道:“怎么?” 几个小内侍忙上忙下上前菜, 方端下一盘虾籽冬笋,信王妃压低了声音, 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清的话声问:“婆母还记不记得, 咱们先前所说的那位李家大姑娘?” 刘贵妃簇眉看她:“便是那平西王的外孙女吧。如何?” 春宫 第76节 “先才周氏说,她似找好了人家。只等着不久便回并州成婚了呢。” 说到此处,她觑了一眼刘贵妃神情,直言道,“想必先前王爷同婆母说过, 妾族中欲同平西王结亲,林州同并州毗邻,到时候也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呵, 本官算是听明白了。”刘贵妃呵笑一声, 环顾了下四周。 殿上殿下觥筹交错, 倒无人注意到坐在一侧的她们, 她当下拨了拨手上戴着的护甲。 “你们孟家是先前圣人在封地时便跟着的,是近臣;也因这个呢,天家才愿同孟家结亲。可你们孟家,未免也过于多事。当时瞧上了宝华公主,叫本宫前去游说的是你们,如今,倒又巴巴地想着退亲。” 刘贵妃当真是瞧不上她们如此趋利,哼笑一声,“若真是瞧上了平西王府那丫头,何不奏请圣人将她赐给琼儿做侧妃,倒是剩下许多麻烦事呢。” 信王妃一时抿唇,低眉未语,脸色也不大好看。 这世上恐是没有一个女子,愿意从自己婆母口中听见给自己相公纳妾之事。 信王妃自也不例外。 她克制半晌,才神色如常地抬眼:“婆母说笑了,王爷想有这个心思,只怕平西王夫妇不愿意呢,宋家只这一个外孙女,以往也听说过疼得同眼珠子一般的,如何会愿意做侧妃?” “再言,婆母想必也清楚,妾这般上下打点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谁,婆母当真要同媳妇分地这般清,倒叫媳妇为难。” 若不是为了信王的大业,刘贵妃如何会说上这么些废话,又做这些素日里不屑去做的事情? 到底是无可奈何,她冷着脸嘱咐身侧几个内侍几声。 不多时,内侍往正桌呈上一只梅瓶和两只金酒注,信王亲自斟满。 庆帝饮了一口,啧了一声:“梅酿。” 他瞧一眼那梅瓶,突远远地看向刘贵妃,吩咐左右人,“请贵妃过来。” 刘贵妃闺名中有一梅字,这玉壶梅瓶和金杯,是当年庆帝做太子时亲赐给她的,瞧见此物自然想起她来。 刘贵妃起身走近,一身蕊红刻丝绣瑞草云雁广袖褙子略低,福了一礼,浅笑出声:“难为圣人惦念臣妾,臣妾不胜惶恐。” 按身份,刘贵妃即便上正席也居西末。 张皇后瞧见这一幕,便直接叫人将绣墩加去六皇子和七公主的身侧。 刘贵妃一面矮着身子谢恩,一面在心里头盘算。 殿上席间乃是诸王公主皇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等,自然喧嚣。若是坐于西末,怕是同庆帝也递不过几句话。 正这时,几个小内侍取了隔开素菜、荤菜半尺高一尺长的插山和食屏至桌上。 她眼神微转,笑道:“臣妾突想起来姐姐不喜荤腥,不若臣妾还是站着伺候圣人如何?毕竟圣人的喜好,臣妾可是最清楚不过。” “只怕你瞧着眼馋,拿不动匕著才是。”庆帝哼笑一声,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算是应允。 刘贵妃轻笑,忙上忙下地伺候。 张皇后瞥她几眼,她知晓刘贵妃是自衿冷傲,素日里是放不下身段的人。今日如此,想必是有什么事情的,她心里存了念头。 只是席中伺候的都是奴婢,刘贵妃既愿老着脸皮,张皇后自然不多说什么。 酒过三巡,庆帝一张脸青红交加,挂了一层细汗,半仰在扶手椅上呼哧着咳嗽了好几声。 照惯例接銥嬅下来的活动便是燕射,众人上靶,众官员按品级依次射箭,无论中与不中,每人限四箭。一轮射完庆帝为中者赐酒。 往年此刻活动自都是庆帝打头,只是今日…… 陆珵转眼看庆帝一眼,斟酌着开腔:“天日高霁,晚夏猛烈,圣人不宜多动也不宜饮酒过甚。不若今日停了燕射?” 众人具面面相觑,一旁刘贵妃却眼神微转,轻笑着应和一声:“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呢。” “往年具如此,如何能说变就变?叫人拿朕的射服来……”庆帝站起身,话音刚落又咳嗽几声,一时只觉着眼前一黑。 刘贵妃忙扶他坐下:“御箭也只是彩头,晚间还有诸事应付。依臣妾看,燕射之事不若指人代之。”她话至此,轻笑一声,“臣妾整好有一人,乃是燕射好手呢,圣人若不嫌弃,不若叫他上来热闹热闹。” 庆帝仍有几分头晕目眩,自知不能勉强。听她这般说倒有了几分兴趣,哦了一声:“何人?” 刘贵妃轻笑一声,将人叫了人上来。 不多时,一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子从殿中上前,单膝跪地作揖。庆帝微微眯眼,见他肤色微黑,剑眉凛凛,五官如刀刻,瞧着很有几分熟悉。 他多看几眼,当下轻笑一声一脸了然。 “这便是孟家的少年都督吧,同你祖父是有几分相似。朕听说过你,数年前北凉勾结蛮人兵变,是你与平西王通力纠二州兵力,构地势之利,以少胜多,退敌数百里,一战成名。”庆帝想到这里,曲指轻点他,“少年英才啊。当时朕就同你祖父孟老将军说过,此子非凡,许同天家是有些缘分的。” 庆帝自然记得刘贵妃前几日的枕头风。也有意给孟家筑青云梯,此话便是提点:孟家可尚公主。 听闻这些,须发具白的孟老将军同信王、信王妃等人面面相觑一番,忙起身叩拜。 一旁的孟之焕不卑不亢:“圣人谬赞,此乃平西王主功,下臣只是运气佳,得王爷指点。” 庆帝见他谦逊,也不是好大喜功之辈,心头有几分好感,也有意拉拢孟家,当下轻声一笑,吩咐内侍抬来箭靶。 “你乃是贵妃亲荐替射之人,又是孟家的小辈。你若出众,朕不能只是赐酒,却也不知你想要什么?”他思忖片刻,“这般好了,若此次燕射若你能胜过信王,朕便赏你一个愿如何?” “谢圣人隆恩。”孟之焕仰头轻笑,“只是信王殿下乃是下臣姐丈,下臣与信王殿下以往便常切磋骑射,已没有什么新巧之处…臣听闻太子殿下文经武纬,乃文乃武,不知臣有没有荣幸同太子殿下切磋?” 少年锐气,能让庆帝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情景。他当下笑着连道好几声好:“既如此,太子可愿?” 此话一出,四面寂静无声,连刘贵妃的脸上都有惊愕。 先前未有替射之事,刘贵妃只是嘱咐这孟之焕在燕射中拔得头筹,到时她为他美言几句。 左家有娇女,孟家尚主之事未有明论,未有明论,退亲也只是一句话罢了。朝会二三日之久,若在此时孟之焕同那李家的小姑娘生了什么事,庆帝未必不愿成人之美。 可现在这孟之焕闹得是哪一出? 他同太子殿下难不成是有什么龃龉?圣人如何同意了呢?这还未到晚间,如何杂剧都先唱上了呢? 一旁的张皇后也神色凝重。 她先前听见庆帝那声“此子非凡,许是同天家有些缘分。”,便开始惴惴不安,此刻听见孟之焕这一席话,一时蹙紧眉头看向陆珵。 陆珵一双春湖般清澄的瞳看她一眼,满是安抚。 下一瞬,他清冷平和的声音已传进众人耳朵中:“儿臣却之不恭。” 作者有话说: 是有些短哈……明天多补一些。 第79章 既是燕射比试, 正殿施展不开便要去西苑的玉津园;庆帝身子不适却很有几分兴致。 便有御龙班直执麾、节旗盖扇,又有内侍抬了庆帝同张皇后的步辇,由众重臣簇拥着去往西园。年纪大的众阁老未去。 后头有执琵琶、箜篌、笛、方响和拍板的教坊大乐尾随其后, 一行人由正殿出廊庑, 过侧殿。 陆珵行于一侧, 路过正殿廊庑的立柱灯前, 往偏殿一角看去。 偏殿众人眼见圣人步辇来,伏首高呼万岁。 小周氏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生怕露怯,跟着别人伏首。 只是李毓秀沉不住气, 忍不住抬头张望, 只见一对对龙旌凤翣, 雉羽夔头, 一顶金顶步辇缓缓行来。 隐隐地,紫绯郁金的丝光中露出一角龙凤花钗冠, 上缀大小花二十四株, 十分富丽堂皇,叫人移不开眼,应当是皇后娘娘的冠。 她不由满脸艳羡。 若是能做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那才算是没有白活吧。 李毓秀正打量着,突觉察到一道视线。她抬眼便见一身形挺拔的男子,站在步辇一侧。 金光荧煌, 映衬地他发如黑玉, 眉宇俊秀端正。 他一眨不眨地看过来, 李毓秀不觉脸热, 移开视线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几眼倒觉出几分眼熟来,她突心头一跳,突想起这人正是之前在寒园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 难不成他的身份……竟是位皇子? 见他仍目不转睛地瞧着这边,李毓秀心头砰砰直跳。 难不成,他也认出了自己么… 她正胡思乱想着,只听一声脆响,不远处的八仙桌上突传过李青溦一声低呼。 —— 陆珵收回视线,轻笑着摇头。 步辇上,张皇后和颜悦色问他:“如何?” 陆珵压低声音同她说了几声。 —— 李青溦瞧着衣上的茶渍,又瞧瞧怀中的团子,很有几分哭笑不得。 她本来是同并州几位夫人同坐一桌,身边便是并州知州宋夫人和她家的小公子。 先前圣驾来时众人具伏身见礼,一侧的小公子年幼跪不住,身子一歪打翻了桌前一盏新沏的浓茶。李青溦在他身侧生怕烫着他,忙将他揽在怀中,那茶整好都洒在她衣裙上了。 好在茶并不烫,也在未撒到小公子身上。 一旁的宋夫人吓了一跳,眼见御驾走远,忙执了小公子的手不住给李青溦道歉。 她比李青溦也大不了几岁,知晓她是平西王的外孙女,红着脸给她道歉,很有几分惴惴不安的样子。 李青溦摇摇头轻笑:“小公子还小,无心之失。姐姐同我外祖父是同姓,咱们也算一家子,不必挂怀。” 宋夫人抿了下唇,仍有几分不好意思:“多谢小娘子,只是小娘子这衣裙污了得换一身才是。这朝会一时半会儿还散不了,车轿又都远远地停在东园子。小娘子一来一往地怕是得费些功夫。” “无妨。”李青溦轻笑一声,婉拒了她陪同她换衣。 宋夫人仍有些不好意思,取了自己的披帛为她遮了衣衫。 李青溦话是那般说,只是到底麻烦。 她走了几步,停在廊庑屋檐下,轻擦了一把汗。 外面天日高霁,热气蒸腾。 这样热的天气若是行到东园子换取了衣衫再回来,怕是筋都要疼,她正站在廊庑屋檐下往外头瞧了几眼,突陈内侍捧着托盘过来。 “姑娘衣裙污了,奴婢特取了一套新的给姑娘。姑娘若不嫌弃,奴婢带姑娘去更衣间。” 春宫 第77节 “劳烦内侍了。” 只是宴上人来人往的,接下来想必要行酒令应酬什么的。李青溦正嫌麻烦想避着歇一歇呢。 她思忖片刻,又问道吗,“陆郎君可有撤席?” 陈内侍摇头:“怕是要晚间才能呢。” 李青溦点点头,同他笑说几句。二人朝南苑过去,不远处,一身着青色圆领袍的内侍远远地跟了几步。 —— 玉津园。 庆帝坐于廊庑前,几个内侍左右打扇。 廊庑后绿植郁蓊。廊西稍空,种西瓜瓤大牡丹数株,花团锦簇,花出墙上。(1)身后又有西府海棠,此时已不是花期,但树叶繁茂,照面成碧。 对过乃是一大片的校场。 陆珵从校场更衣围屏后换过一身射服出来,身后信王同孟之焕相跟着出来 信王看他一眼,嬉笑一声:“内弟少不更事,逞强好胜,与四弟比试怕是于礼不合。” 陆珵绑好腿上箭袋,瞥他一眼:“圣人亲自应承之事,自然不会于礼不合。”他话音冷淡,并不多说一句。 信王受不上他这副苟自尊贵,装模做样的样子,便同一旁的孟之焕阴阳怪气:“待会儿燕射之时,留些情面,若是太子殿下输了,面子上总是不大好看的。” 皇子幼时皆习骑射,陆珵虽是文弱书生样,宴射常能十箭九中。只是信王想他那三两下,也不能同孟之焕这种武将相提并论,倒有意叫他下不了台。 孟之焕勾唇应一声选了弓。 一旁传来动静,庆帝派内侍前来叫信王观射。 信王走远,孟之焕压低声音轻笑:“若太子殿下当真叫臣手下留情,臣自顺从奉命。” “既是比试,便要有输赢。”陆珵神色清冷平和,“孤箭术或许不及孟大人,可若孟大人因此放水是为不敬。” 孟之焕声音带笑:“太子殿下说出此话,想必是不知臣想叫圣人答应何事?” 陆珵看他:“孟大人乃一州都督,曾令汗马功劳、此次燕射袭衣金带不为过。但前些时日,孤听闻孟家想尚宝华公主。” 孟之焕哦了一声,“此事应当是美谈,如何,太子殿下不愿将宝华公主许配给臣下?” 陆珵没有说话,他愿不愿意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陆柃心意如何。 “如果那当真是孟大人之愿,怕是要失望,孤不能让你如愿。”他轻声道。 浮光掠动,他一双清透的眼似有冰光。 孟之焕挑眉,脸上的笑容未变。 主麾举宴,拍板、杖鼓、排萧齐鸣。数个着暗红圆领袍衫公服、戴幞头的内侍抬靶入场。 孟之焕从内侍手中取过一支箭。搭弓,弓如满月,他闭眼松手。 “嗖——” 四周传过一阵惊呼。 孟之焕不睁眼看箭,只是抱臂站在一旁瞥陆珵一眼:“太子殿下,请。” 一旁乐人唱道:“看太子殿下箭。” 陆珵挽弓。 燕射每人为四箭,孟之焕见他那箭不偏不倚,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轻笑一声直接吩咐一旁的内侍取过三根箭来。 他挽弓,漫不经心地打量陆珵一眼,并不多看箭靶,片刻,三箭凌厉破空,正正钉在靶正中。 “太子殿下,请。” 陆珵颔首,也取过三支箭搭弓瞄箭。 一旁观射的官员具发出一阵惊呼,太子殿下往年燕射,虽十箭九中表现不俗,箭术瞧着是有,但也只是中规中矩。 那孟大人先前闭眼中靶瞧着便是箭法非凡的样。此次三箭齐发中靶,虽说是有些炫技,但也算得上是给太子殿下的一个台阶。 这般认输,不算失颜面。只是不知太子殿下如何想,竟也连拔三箭,似要同这孟都督硬碰硬,众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面面相觑着打量场中局面。 信王站在一侧,自然将这都收入眼底,冷笑着哼了一声,他一句自不量力还未出口,须臾间一道锃明箭光,三镝破空—— 竟也具入靶心。 信王嘴还张着,同四周观射的人齐齐愣在当场,半晌才有人带头喝彩,众人高呼千岁。 御龙班直上前检箭,二人四簇具入靶心;不偏不倚地,一时当还分不清谁胜谁负。 孟之焕眉心轻蹙,看一眼陆珵的靶心,看那靶心,他气力想必三簇便是极限,若他上来便四箭连发,他定没有什么还手之力,也定不会是这般的平局。 然而…… 孟之焕抱拳见礼,垂眸敛目,此刻神色倒有几分沉静,扬声朝高座上道:“是臣输了,殿下神射,臣自愧弗如。” 他是一个武将,从他轻慢敌人的一刻起,他就已经输了。 陆珵看他一眼,沉声道:“是孤输了。孟大人闭目中矢,已是让着孤,更何况……”他将手中弓交于一旁的内侍,“孤逞兵器之利,孟大人的弓只是普通弓箭。” 若是旁的皇子说这话,包括信王在内,孟之焕定会觉着此人假意谦让,实则有骄矜夸耀之心。 可也不知如何,一瞬孟之焕知晓他说得乃是真心话。 庆帝座前大笑,见二人平分秋色很是开心。御龙班直觑他神色,很有眼色地唱了平局。庆帝赐下袭衣金带几十两,又赐各式绫罗绸缎给孟家,方笑道:“少年意气啊,虽说是平局,但朕既说了赐你一个愿,一言既出,没有收回的道理。”庆帝正视孟之焕笑,“你若想好了便可以告诉朕。” 孟之焕抱拳:“臣此愿若出口怕是会惹圣人不虞。” 庆帝哦了一声:“但说无妨。” “臣荷国恩,圣人欲叫孟家尚主,臣十分感念。但臣有心仪之人,不愿叫她失望,万望圣人收回成命。” 这话一说,众人具有些愣神。连陆珵都微微蹙眉,只觉得事出反常,却不知这一出是什么。 庆帝今日高兴,倒是十分痛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既这般说,朕若是不成人之美怕是也不成。”庆帝挥了挥手,“那便允了。” 此等小插曲,自然无损燕射。 信王见陆珵方才那一手,心中忿忿,也搭弓射箭,只是他技艺实在稀疏,看靶的内侍用幞头偏转好几次箭头发中了一次。 倒也无伤大雅。 接下来文武百官便按品级依次射箭,无论中与不中,庆帝具赐酒。 —— 酉时,众人又移正殿晚宴。 落日西沉一片澄碧。正殿廊庑底下摆桌,檐子底下点起一盏一盏的灯,半远半近地摇曳,南岸列女童五十人奏清乐,皆女着男装,绑红棉双髻,圆领窄衫。(3) 清音靡靡,唱过一出;庆帝困倦又不胜酒力便同后妃离了席。 杂剧将上,众人却并不想退席。 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一时灯火莹煌,锦绣纷叠,(4)众王公大臣觥筹交错,陆珵同信王在首座,这样的场合,即便信王更加长袖善舞,陆珵还是避无可避的被饮多了的众臣敬过几番酒。 他有些头疼,便支颐离席坐在一侧不了。 他不言不语,一张匀停端正的脸在微黄的灯光下越显得沉静清冷,没有一丝表情,看着很有几分人君的威严,众人见他这般也不敢过来与他推杯了。 只孟之焕没有眼色,几步绕过立柱:“殿下在看什么?” “看月。” 孟之焕跟着看去一眼,便见天上一片乌云蔽月,星星自散。 “怕是名为看月非是见月。”他轻声揶揄,一双桃花眼眯起来,“殿下赏脸一杯?” 陆珵今日饮酒过多,本不想再喝,见他手持荷花劝盘。 荷花带露,似一张娇艳欲语的美人面,他顿住片刻,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清丽的面容来。 “当下为了风雅应时令,常用荷花包裹劝盏,将花苞合拢凡在劝盘上,双手托盘端给贵人,此乃下臣亲自摘的荷花,不知殿下能否赏脸。” 陆珵取过饮尽。 孟之焕眯眼笑:“今日燕射不够尽兴,后日的九射宴和马球会,下臣希望能继续与太子殿下较量一番。” 他既说了,陆珵自然不会不答应,应了一声抬眼问他:“今日宴上,如何自求退亲?” “许是因殿下对公主的赤心,打动了下臣。”孟之焕坐于他身侧抱臂,“又或许是某心系心仪之人,实在心中惴惴,如芒在背,坐立难安,是以出口。” 他似话中有话,陆珵只是瞥他一眼:“可你若另有所图,想必不能如愿。” 孟之焕轻笑一声。 未久刘贵妃的内侍召他远去,又与他耳语几句。 待孟之焕回来,脸上笑意更甚:“乌云蔽日,瞧着待会儿似有一场小雨。也不知某心仪之人在做什么?” 他走远了,陆珵坐于席中抬眼,灯中景物变幻,曲倦灯残。 临近酉时,便有身边人说李青溦去了他的官舍。接下来的的晚宴,虽知有些不合时宜,但他整晚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在做什么呢? —— 陆珵不胜酒力,脚步虚浮。便叫了一旁的内侍扶他去正殿休息。 信王正在殿前,与众人行酒令。听见陆珵的动静,回过一张酡红的脸,嬉笑道:“四弟当真是不近人情,过几日便要磨勘引对众官员效绩,今日行乐,当歌舞欢庆,鼓乐笙箫,通宵达旦主持大局才是,未想到四弟这样早便要歇着了。” “也好,孤便留席同众大人欢畅。” 陆珵停下脚步,回身一眼,灯光下一双清冷的瞳被廊下灯映成绀青。 信王话音一顿,他只是随口一说。天晓得他这般冷淡的一张脸坐于身侧,能叫他们少多少乐子。 他呵呵一笑:“四弟还是歇息去吧,散席后,自有本殿下安排诸位大人。” 陆珵似笑非笑,同内侍出了正殿。 下了廊庑,陆珵便道:“孤想自己走走。” 两个内侍应了一声,告退。 陆珵脚步微轻,往官舍走。 官舍在绿竹阴中,陆珵素日里不喜人伺候,四周倒也无人走动,在晚间路边几盏白石灯的映照下一片绿暗。 春宫 第78节 陆珵踩过沙沙竹叶,近了三间正房。 远远地便看见屋中无一点灯火,只有晚风袭来,带来空气中沉沉的草木气息,四下无人。 许是她已经走了,内侍未来得及禀告也是有的。虽说二人定了今晚会面,他带她去见他母亲。可毕竟天色向晚。 陆珵心中这般想,一时间脚步发沉地又走前几步。 突,他看见自己那间书房,小窗半开,一线书灯在暗色中摇曳。 方案前的青花瓷花瓶中插着几株滴露藕莲,一人伏在案前睡得正熟。 点点银光曳动,在她黑玉般浓密发和玉白的脖颈出转颤,似一泓秋水沉着。 作者有话说: 1.234都出自张岱 第80章 她是在等他。 陆珵站在廊庑前看她。 他想, 他确实有一层醉意,这点微醺醉意,叫他心中泛热, 麻麻盈盈。 凉风过境, 几滴细雨浅浅落下, 一时细针乱窜, 落在地上。 陆珵紧走几步,进了书房,探出胳膊关窗。他本想着不吵醒她,动作很轻。谁知她还是醒了, 长长的睫挑起来, 看见是他, 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陆珵问:“累了怎么不回去睡, 支人告诉我一声,左不来今日天色已不早, 等个闲空再带你去见我娘亲便是了。” “不累, 只是有些困了。”她一双眼乜乜斜斜着,半睁半阖,透出些许刚睡醒的娇慵,头肩微晃一下坐起来整了一下鬓发。 冷风过境,小雨带进来一股潮气。 李青溦打了个寒颤, 掖了下银纹的披帛,嗳了一声:“原来外头下雨了。” 陆珵应了一声,伸手关了窗子。 他忍冬纹的袖子微曳, 带过一股杂了莲花的酒气, 有些重, 倒也不难闻。 “你喝酒了?”李青溦抬眼瞧他。 她脸上的神情同平日里也没什么分别, 只一双清润的眼睛微微泛红,面上倒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 陆珵应了一声,轻轻拂了下衣衫:“是不是有些熏着了?” 李青溦摇头,捂唇轻笑,“只是少见,难得罢了。之前在庄子的时候,倒也见过你那些同僚,你同他们都是远远淡淡的,竟也愿意挨他们的灌呢?” 陆珵下颌微点,淡色的唇勾起来:“许是因劝盏难却。” “劝盏?” “没有饮过吗?” 李青溦摇头,想了片刻:“只是听我几个表兄吟过叶叶红衣做酒船的,有些酸溜溜的。还未见过是什么个情形呢。” 陆珵倒一杯茶,放在盏上,又从一旁的青花瓷花花瓶中折下一朵荷来,将瓷杯放入,又将花苞合拢:“不向花前饮,花应解笑人。姑娘请饮。” 他唇角带笑,躬身双手托着杯盏给她。 “只是喝酒罢了,也整各式各样的由头,何苦来?难不成这般倒比一般的酒要好喝些?”李青溦捂着帕子哧地笑一声,低眼瞧托盘中的棱棱荷花,“只是可惜了荷花呢,瞧着开着还挺好着呢。” 她接过盘盏,将那荷花取出来搁在镇纸旁。 陆珵瞧见她手边摞着画纸,画纸半干,一旁的笔山上搁着沾着石色、靛青的狼毫。陆珵随意看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李青溦觉察到他的视线,嗳哟一声,倒有些着急忙慌地起身抬袖遮。只是动作有些大,她新换的衣衫也不大合身,一时拌了一下,脚下打跌打翻了一旁的滚凳。 眼见她要摔倒,陆珵忙捞着她,揽着她腰将人抱了起来。 李青溦险些摔倒,屋里又暗,她看不分明正提着心,突不知什么咕噜噜地过来,软软地撞到她脚面上,她当是什么东西,嗳哟了一声在他怀中跳脚,真真地‘吓了一跳。’ “什么?”她语音带颤。 “没事,香橼盘子被碰倒,佛手撞到你脚面上罢了。” 李青溦用脚试了试,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草木皆兵,从他身上下来,一双漉漉的杏眼瞪大了眨巴着瞧他,很有几分羞郝。 陆珵莫名想笑,忍了半天,胸腔震颤笑出了声。 李青溦只觉着自己憨憨地,在他面前又犯了蠢,一时脸色绯红捂他的唇:“不就是吓了一跳麽,有什么可笑的呢!” 陆珵笑够了,将画纸半卷又将镇纸放远,一臂将她抱到桌上:“那你又有什么好藏的呢,我不看便是了。” 李青溦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还不怪你,什么都想要。” “其实也没什么的,只是今日听你说了那日给章二郎君画的那副樱桃图,你也想要,下午闲来无事,便随便画了画,还未画完,是以不想给你看罢了。” 她取过那画纸,摊了开。 陆珵见画的乃是春景,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映辉斗艳。墨色和谐,运笔方圆间施。画面清新雅致,靛青、靛蓝、花青、丹砂颜色精微,瞧着便是她下了很大的功夫。(2) 她虽未听分明白日他话中的意思,却还是对他的话十分上心。 陆珵心中熨帖,轻笑一声:“我很喜欢,只是呢,有一处不足。” 李青溦一怔:“什么不足?” 一灯如豆,她仰着一张润生生的小脸,一双黑亮的杏眼雨洗过一般,大得出奇,也亮得出奇,满满地装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陆珵轻笑一声,指了那樱桃:“颜色不对。” 李青溦只当他有什么高见,听他只这四个字,一时有些不服气:“怎么就不对了呢,这丹砂的颜色是我亲自调的,这般细腻鲜亮,怎么就不对了呢?” 陆珵摇摇头,手轻抬她的下巴突然挨近堵住她的唇。 他窄腰平肩,身量却极高,李青溦坐在案上,都有些吃力地仰头。 他重重地碾在她唇上,吮她的唇瓣,一寸一寸地,亲得极重。 他当真是喝多了!惯会欺负人。李青溦脸上火烧,指尖发麻,推不动他,仰着头脖颈又实在是困,只得揽住他的脖颈任他索取。 半晌,他松开她,凑近过来,喉头滚出的话轻而热:“这个颜色,才是。” 李青溦有些气喘,喘着细气白他一眼:“什么?” 陆珵垂眸敛目,指轻轻抚过她鲜红欲滴的唇:“这个颜色,才是点破樱桃的红。” 今日见她便想亲她,此刻终于餍足。可叹她却还是不明白。瞧着一副聪明样,竟又这般单纯。 教他想要的不是她送过那章二郎的樱桃图,是她罢了。 李青溦脸色酡红,藏也藏不住,索性也不藏了,白他一眼不再理他。 她继续画未画完的画,陆珵将烛火一盏盏点起来坐在一侧看她。 灯火噼啪,外头的细雨淙淙琤琤滴在空廊之上,一室寂静。 —— 小雨蒙蒙地下了好一阵子,外头裹着一层密密的雾气。 刘贵妃翘腿坐在明间胡床上,信王妃坐在一侧,一旁的亮格柜上,摆着一方博山炉和瓶花。 外头候着的内侍已蹬蹬几步跑进来,凑耳道:“娘娘,孟大人来了。” 沉香冉冉,刘贵妃转一下护甲:“叫他进来。” 那内侍应了一声,未久,一道高大的身影打起珠帘走近,停在插屏后头见礼。 刘贵妃瞧见人,啧了一声:“还从未有人叫本宫等这般久,你也当真是个人物,今日又在玉津园中那般窜上窜下的,倒险些坏了事。圣人以往便告诫过本宫,向来主意过大,怕是非池中之物啊。” 她剪亮烛火,斜眼将一只飞蛾甩入火中。 信王妃眼皮一跳,屏风后孟之焕高声道:“娘娘言重。” “但愿如此罢。”刘贵妃哼了一声,“叫你看的人,可看住了?”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孟之焕唇角轻勾, 应道:“人就在宣德门南歇息。接下来之事,便请贵妃娘娘派人操持了。” “宣德门南侧?”刘贵妃思忖片刻。 早在今日正午的时,几人互通了消息。刘贵妃便叫孟之焕派人跟着李青溦了。 刘贵妃本想的是, 今日孟之焕退亲, 她便再说和一嘴, 向圣人同平西王府的人面前再定一门亲事便是, 未想被信王妃拦了下来。 “族弟今日刚退亲便向圣人提及再定亲;未免也过于急切了些。在有些什么容易叫御史大夫那些人排宣;再说,圣人多疑,未必会觉着两州将门联姻乃是锦上添花之事。” “可若众人瞧见族弟同李娘子独处,旁人见他们关系匪浅……话是捂不住的。传到圣人耳中, 接下来的事便是顺理成章。” 这法子是信王妃想出来的, 刘贵妃心中也觉着可行。 她自认自己是成大事之人, 自不会唯唯诺诺的, 早有妙计。听孟之焕说完吩咐人去办事,又指点了身旁两个机灵的亲信见机行事。 孟之焕说完, 正要下去。 刘贵妃突叫住他:“对了, 切勿火势过大。还有待会儿行事,最好叫司天监也在场。圣人成日除了烟熏火燎地在道场上,素日里也便同他们挨得近。 他们若得了话同圣人说倒比咱们同圣人说起来更管用些。”她说到这里,听见屏风后头的孟之焕没什么动静,知他桀骜, 一时眯了眯眼,出声警告,“你若叫本宫失望, 也该晓得有什么结果。” 孟之焕轻勾唇角, 应承几声, 退出殿内。 —— 外头, 清风卷挟细雨,吹面不寒。 眼见刘家几个暗卫往宣德门过去了,孟之焕才从婆娑树影中走出,不慌不忙地踱步。 他身后的亲信见他好整以暇,忍不住揣度他心思:“大人似并没有去宣德门救那李大姑娘的意思。” “既是开戏,自是锣鼓先行。” “再说,那李大姑娘……可是有护花者的。”孟之焕轻轻摸了下脸颊,又想起那日那李青溦沉沉地一个巴掌,一时啧了一声,又抬眼观测风向。 春宫 第79节 “今夜似是北风。好风凭借力,既如此,那场火不妨偏一些。” 亲信嗫嚅几声:“可大人这般,恐会惹得贵妃和王爷不满吧。” 孟之焕眯眼:“那又如何?好叫他们知道,世上之事并不是他们想做便能做成的。也不是所有人都甘心情愿地被他们所摆布。” 孟之焕抱臂哼笑一声。 —— 杏园南侧多园林小丘,苍树睥睨,蓊以杂林,远远看着一片冷绿,稀稀落落又似远非远地掩盖官舍。 正殿偏殿宴会已撤,钟鼓刚歇。 乘着小雨,刚下宴的官员三三两两地拖沓着脚步。 李栖筠面色酡红地在中道与自己的上峰顾侍郎等人分道扬镳,进了自己的官舍。 小周氏同李毓秀早已回来了,李毓秀早早歇着了。 李栖筠进去,便见小周氏正坐在榻桌前,指点地下的几个丫头熨明日要穿的衣衫。 李栖筠踉踉跄跄地进来,四仰八叉地瘫在那里了。 小周氏啧了一声,见他压着了李毓秀新烫好的衣衫,推他一把。 李栖筠挪动一下屁股:“以往我分到的官舍都在兴盛门那头,是与同僚一起住的通间,这也是第一次分到宣德门这头独院的官舍,十分不错。” 小周氏撇了下唇角。 她本也觉着不错。只是今日在偏殿她过得极其屈辱,并无一点畅快,只因那些官眷无人理她,甚至也无人将她放在眼中。 都怪李栖筠这么多年也未给她一个名分,也连累得李毓秀如今亲事也没什么着落。 她心里这样想,脸上未显,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样。 “郎君辛苦,明日后日还有九射宴和马球会,今日有什么自有妾来办,郎君先歇着罢。” 她走前正将李栖筠的外衫除下,外头突一阵喧闹,远远地小周氏听见似是什么走水了的动静。 她正想听个分明,便有内侍敲门。 “李大人,不好了!宣德门那头走水了,听说是仪鸾殿那头起的火,顾大人和王大人叫您一同去瞧着呢!” 李栖筠一惊,酒意散了三四分。 走水之事乃是寻常。当朝建筑多木制,这便是京中多望火楼的缘故。 可杏园走水便不寻常了,毕竟把守的内侍又很多。 该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吧? 小周氏心里也惴惴,连带着心跳都加快几分。 见李栖筠趿拉了鞋便要推门出去,忙叫他一声。 “又不是我们这边起火,扑灭了便是了,郎君过去又能做什么呢?” 李栖筠正披着外袍子,闻言瞪她:“妇人之见,起火之地可是在仪鸾殿,那里头可是存着圣人太子与皇后远游冠服和通天冠服,又有冠青、九旒,花冠的,若真损毁,定然会惊扰圣人。圣人若着人去了,我却在这儿躺着。你觉着可妥当?难不成我的脸子比圣人的还大些?” 小周氏被他堵得说不出什么来,眼见李栖筠蹬蹬几步便跑远,在屋中来回踱步片刻。到底她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偷偷跟了出去。 —— 宣德门旁,云烟弥漫,隐有橙光。 李栖筠走近,眼见仪鸾殿南面的柱子被火气熏黑了一块,应当是宣德门起火引过来的。 还好今夜有细雨,救火兵丁又来得及时,是以火势并不大。但离得近地众多官员都到了场。 天色向晚,众人也是第一次遇到此种情况,群龙无首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办才是。 混乱中,有人嗫嚅一声:“火势并不大也已扑灭,天色也不早了,圣人应当已睡下了,想必也不用为了这等事惊动圣人罢。” 这话便是刘贵妃的人趁乱隐于人中说的。 二人承意,本就是想在宣德门小小的放一把火,谁知就一会儿的功夫火势竟窜到了仪鸾殿去… 他们自知惹了祸事,正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压了,谁知这话一出,司天监中分管仪鸾殿的刘内侍便不乐意了。 “荒唐,仪鸾殿是何地,乃是存放圣人衣冠的之地,事关圣人便是头等重要之事!再言,此事若是有心之人所为如何啊?” 听了这话,许多大臣忍不住撇唇:论溜须拍马、逢迎圣意,还是要论司天监的人。 只是腹诽,自不能多说什么。 一席人中官最大的殿学士王大人一派‘虚心’,叉手请教,“那刘内侍,当如何是好?” 刘内侍也说不出个什么。 以往宫中也走过水,这样小的火势子不好劳烦圣人;可如今不在宫中,是在自己管辖的仪鸾殿,刘内侍正有几分纠结。 后头有人道:“不若咱们先将此事上禀太子殿下如何。” 刘内侍一听这话眼前一亮,连声附和:“是啊,太子殿下果决,问禀如何办也好。且今日太子殿下酒醉,屏退内侍往绿居院去了,此刻应当是在批阅文书。绿居院同仪鸾殿可挨得不远,也不知太子殿下有无被火势波及?” 他话这般说,众人一时都有些担忧,商议一通,都往绿居院里去了。 —— 绿居。窗外细雨停了了,外头婆娑树影映在窗上。 陆珵坐在黑漆书架侧看折子。这几日的折子具是审官院和考课院递上来的。审官院和考课院具掌官员贬迁。审官院考核京中官,考课院考核幕职、州、县官。由陆珵复查,再由庆帝亲自升擢。 陆珵素日里做事最是认真细致,看着看着便投入进去,半晌没有旁的动作,直等他将案上的东西看得七七八八,他才想起李青溦。 “抱歉,一时忘了。”陆珵抬眼,看一眼一旁的东洋钟,见时辰已不早了,“我送你去宋家。” 平西王夫妇年岁大了,下了第一道宴会后便告了席,期间还支人来问了李青溦,李青溦因答应了陆珵,倒未跟回去。 只是未想到事情也未办成, 李青溦早已将那幅樱桃图画完了,画纸放到一侧阴干。她正百无聊赖地支颐瞧他,她倒也并不在意他说得那些,只是有些好奇:“你在看什么文书,如何那般入迷?” 陆珵将手边的折子抬起,李青溦只瞧见个什么庆二十二年二月,河堤尽溃,下流多冲决,上谕以殚力河防……密密麻麻一些字迹,她只是展眉看了两眼看不太懂,也并不在意了。 已是初秋,又下过雨,陆珵起身取过一旁的大氅披到李青溦身上,二人一左一右地出门,刚过了廊道瞧见院子里头开得棱棱的荷花,她一时倒想了起来。 “对了,先前你一直说有事未同我说,究竟是何事呢?” 梅花窗底一窗灯,照着她娟娟侧影,她一双眼带着笑意 陆珵回头看她,喉结很重地滚动了一下:“其实,我……” 突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打断了他的话。 “大事不好了,殿下!” 陈内侍急急地跑上前方看见李青溦,愣了一下,突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了。 李青溦被他一跪,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听见了他的称谓:“什么?” 她微微一怔,曲眉微挑看向陆珵。 陆珵抿唇,还未来得及说话,绿居正门一阵喧嚣,众多脚步由远及近。 —— 陈内侍进门禀告,绿居正门,众人忧心忡忡地踱步等在外头。 那司天监的刘内侍久久得不到动静,立功心切,嗳哟着轻拍一下腿。 “太子殿下素喜静,经常只那陈内侍一人伺候。那陈内侍以往是在光华楼前伺候,从未伺候过贵人,瞧着便是个拙嘴拙舌的,怕是连话都说不清。” “再言,太子殿下的住所连宣德门那般近,也不知有无大碍,不若咱们还是进去瞧上一瞧也好。” 众人知他的意思是进去禀明,几个言官唔了几声:“太子殿下未传唤,恐怕不合适。” 刘内侍这等年纪能分管一殿,靠的是机灵,而不是他们这般的酸腐,闻言心里白他们一眼,抬步先进了院子。 众人只好也跟在后头了。 李栖筠行在最后,他人至中年成日里只是想瘫着,浑身都是懒肉,今日本就喝多了酒,并不想这般东奔西走的,只是众人都进去,他也不好站在门口当门神不是。 十几人脚步匆匆,李栖筠呼哧呼哧地跟在众人后头。刚过了抄手游廊,便瞧见两人一前一后站在桥上,一内侍躬身跪在一旁。 前面那人身量英挺修长,浓密鸦青的发反映在溶溶灯光下,光下,他一张侧脸端正匀停,只是微微抿着唇,表情似有忐忑沉重地看着对过之人。 正是太子殿下。 而太子殿下对过之人身量娇小,隔地有些远了,正加上太子殿下将人挡地严严实实,李栖筠也瞧不出是谁,只觉着几分熟悉,正想多看几眼。前头突乌泱泱地跪了一片。 便听那刘内侍道:“奴婢不知太子殿下同太子妃有正事要办,贸然闯来,望太子殿下恕罪!” 那刘内侍行于最前,早就瞧见了太子殿下对过是个女子,当下心里头叫苦不迭,来得不是时候啊!竟会撞见太子殿下同女子夜会! 他心中正想着若太子殿下因此怪罪,当是如何是好啊! 刘内侍焦心如焚,心中不知如何应对,突看见那女子身上的一件披帛。 那披帛乃是云青色,看着十分朴素,众人自瞧不出什么来,可刘内侍可是在仪鸾殿里伺候的,如何看不出那披帛是流彩暗纹,也自然看得到袖口的银丝龙凤,又如何认不出,这件披帛乃是皇后娘娘年前某次了穿过的! 能得皇后娘娘亲赐披帛,这女子还能是什么身份? 李栖筠在后头跪着,也不知是何情形。如何就是太子妃了呢?太子不是未有婚配吗? 他要几分好奇,抬眼瞧了一眼,便见太子殿下对过那女子绿鬓如云,头上钗环照夜,煜煜生辉。 这不是… 李栖筠一怔:“溦溦,你如何在此地?” 这一切似都发生电光火石之间。 李青溦一时反应不过发生了什么,如何便乌怏怏地一大片跪了一片下来? 听见她爹爹的声音,她忙侧过头来。 李栖筠高声提点李青溦:“溦溦,瞧见太子殿下如何不跪!” 陆珵皱眉,叫众人起来,拉着李青溦走远。 直远了,李青溦似才反应过来,脸色一白,后退了一步。 陆珵忙扶住她胳膊。 李青溦一双杏眼瞪大了,形状鲜明的唇没有血色。她抬眼看陆珵,低声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何人?如何他们都在说太子殿下呢?” 春宫 第80节 陆珵薄唇抿紧:“溦溦,你听我解释。” 李青溦甩开他的手:“有意思麽。” 她轻轻咬唇,视线微微下垂,一双晶亮的杏眼深不见底,“是不是觉着我蠢,好玩吗?这般骗我。” 饶是再迟钝,李青溦也反应了过来。 他数次的欲言又止,先前在画舫上莫名便摆平了的事情;在南郊庄子里,工部众人的态度…… 原来众人对他的态度不是不够亲近,而是不敢。 可笑她之前竟叫他去并州做赘婿。 他当时是如何想的呢? 李青溦很难形容自己一瞬间的感觉。只觉着四肢八窍的血一瞬间倒流至头顶。一时间冲地她浑身发寒眼睛酸痛。 她不受控制地笑了一声。 “这样骗我,有意思麽,是不是觉着我很蠢?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李青溦哽了一声,一字一句道:“太子殿下?” 他怎么能这样呢?她只觉着自己这半年就是个笑话,是个丑角,真丢脸。 陆珵的手轻颤一下:“不是的,我为何会那般想,溦溦。” “太子殿下这般称呼民女小字,叫民女惶恐。” 李青溦瞪他一眼,将手中的东西摘下来扔到地上,突就头也不回地跑下桥去了。 她背影萧瑟又决绝,莫名陆珵觉着心慌,提步跟出去。 身后众人本都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支着耳朵听话,见太子殿下出去,先抬起眼面面相觑一番,又将视线齐刷刷地移向李栖筠。 李栖筠明显觉出这视线有好奇,有敬重,有敬畏,其中不乏他的上峰顾大人。 “小李大人,您可知晓先才是怎么个意思?” 若是往常李栖筠在班房受此青眼,他恐怕整个人都要飘飘然。他此刻虽也有飘飘然…却是带了一头雾水的飘。 “这…下臣……我也不知道啊!” -- 众人眼见从李栖筠这里问不出什么来,当即便将这个给放在脑后,忙起正事——追太子去。 还好太子殿下一直跟在那李大姑娘身后,并未走远。 几人匆匆几步,王阁老走前道:“太子殿下,仪鸾殿走水,臣等正不知如何是好,正等太子殿下示下。” 陆珵的脚步生生停在原地,片刻,他回过身问:“火势如何?可有伤人?” 身后众人七嘴八舌,陆珵行于正中,听到未有人受伤便开始走神。 其实先前他的身份,也并非难以启齿,只是最开始西郊与她初见,他只当是等闲一日,只是过路一面,他觉着没有必要告诉她他的身份。 后来二人渐渐相识,经历了那般多。 她那般明艳灼灼,神采奕奕,是枝上的桃花。而他,这么多年他习惯了心如沉水,没有涟漪,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便是坚硬的城池壁垒。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一朵桃花落下,落花流水。 或许是那等闲一日的春雨淙淙琤琤,乱他心房,或许是画舫小舟上,他捡了她的簪子,也或许是南郊的流水荷灯承载的愿。 后来,他时常在想,若是初见那日便告诉她他的身份便好了,他并不是虚伪伪善之流,也并不想瞒着她什么。 但他知晓,当时她只是想找个赘婿同她回并州而已,他也知晓她的性子,若是得知他的身份只会对他敬而远之,不会同他有一点交集。 她从来是这般的女子,骄傲明艳。 他承认,他当时也想了很久,唯一的解是:他不愿叫心悦之人远离她。 人心难满,想得太多,做的却未必够。也未给她足够的信任。 她因他犯的错那般伤心,而他此刻,却不能丢掉所有事,正大光明地追到她身侧解释。 从头至尾,都是他的错。 青石板上亮晶晶的,那是先才她扔到地上的东西。 这红豆手串儿本就戴得久了,材质也并不大好,先才她掷于地上,已摔碎了好几枚珠子。 陆珵弯腰,将那串儿碎掉的红豆手串,一点一点地捡了起来。 月光零落而黯淡,芭蕉硕大的影子在灯火中招展,婆娑的叶子投在地上,大片大片的似有风雷。 他躬身的背影隐于灯火中,无尽落寞。 —— 小周氏偷偷溜出来在一棵树后打量几眼。 先前小周氏出来的时候,还被内侍叫住一顿盘问。只是过了这头,内侍人数明显少了许多。眼见李栖筠等一众人进了眼前的院子,小周氏便藏在外头的树跟前瞧。 今日的事她猜出当是刘贵妃所为,虽信王妃未同她是什么,但也并不难猜。 叫一个男子心甘情愿地娶一个女子,或是叫一个女子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男子。无非就是那些手段罢了。 具是她十五六年前玩剩下的招数,她支耳往里听,许是因里头有些大,挺着很寂静,小周氏也听不清众人说了什么。 好在一切都未叫她失望。 未久,她便瞧见李青溦寒着脸快步出了门,后头,一道人影远远地追了出来。 她以为是那孟公子,欲多打量几眼,却发现是个生面孔。 一时微微蹙眉:难不成此人是李青溦的奸夫?今日李青溦是与此人私会被抓了个现行? 好啊,孟家亲事她是结不成了。不过不是孟家郎君也好,虽说如此刘贵妃同信王等人的计划破空,可也不是没有好处。 比如,李青溦她如何配得上孟家郎君?合该寻一个无名之辈。 她正有几分洋洋得意,突见众官员乌怏怏地从出来,李栖筠跟在后头。 小周氏听见他们着急忙慌地喊:“太子殿下……” 小周氏眼前一花,太…太子殿下? —— 今夜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到了后半夜, 又下了雨,雨从高空坠向人间,整个京城都笼在一层霏霏霭霭的雨幕中。 今夜, 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仪鸾殿起火之事到底有几分蹊跷, 陆珵亲理此事。 许是顾念杏园朝会于会者众, 不好打搅, 陆珵暂未叫人禀明庆帝,叫了先前扑火的救火兵丁同殿前军巡都指挥的人一同察勘火源,问询人证保存物证。 他事乃躬亲,披雨站在廊檐底下, 一时勘测周围花木, 一时用工具刮了柱子上的黑灰仔细端详, 半晌他与一旁的殿前都指挥刘庆说话。 远远地, 众人见他一张鲜明的唇抿得很紧,连带下颌线也绷得很紧。 即便离地很远, 众人也能瞧出太子殿下心情不大好。 天色黑沉, 雨势却越来越大。 众人又犯困又有几分瑟瑟缩缩地站不动,齐齐躲在屋檐下头。 上了年纪的王阁老等人实在是困倦异常,犹豫片刻,瞧了李栖筠一眼。 李栖筠正在神游。 王阁老叫他好几声,李栖筠都没有动静。他无奈, 抬步,撑着伞走到李栖筠面前。 他重重拍李栖筠的肩膀,李栖筠被吓一跳, 忙抬眼瞧他。 王阁老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李大人, 眼见物证、人证具已存证, 走水之事自然有军巡处的人察勘, 想也并不是一日之事,明日后日还有宴会,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吾等实在忧心太子殿下龙体,不若您去劝解一番,叫太子殿下早日歇着如何?” 身旁立马有许多人出声附和。 李栖筠是有些浑浑噩噩地,脑袋也不大分明,但他又不傻,闻言斜眼白了他们一眼。 这几个老头子如何不自己去劝诫太子?尽想着法子叫他去触霉头。 他一时未注意,竟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王阁老等人面露尴尬,捂拳咳了一声:“李大人向来聪敏,办事又极其妥帖,是有大造化之人,此事交给李大人,吾等最是安心不过。” 李栖筠:…… 真服了你们这群见风使舵、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大造化?此等运气给你们成不成? 李栖筠只装作没有听见,直又等了一两个时辰,太子殿下将所有事都处理完,方跟着众人摇摇晃晃地回了自己的官舍。 —— 李栖筠进了官舍园子,屋里头黑灯瞎火的。 他收拾一番,进了暗间,便瞧见小周氏侧身躺着似睡得正香。 他不由地叹了一口。 早知今日就不出去了,不去便瞧不见太子殿下同溦溦相处的场面。 自瞧见那一幕,他便恍恍惚惚、浑浑噩噩、战战兢兢,有一种做噩梦的感觉。 溦溦同太子殿下那是什么情况?看先前二人的样子,似是早就认识且关系非比寻常。 这样一算,之前太子殿下对他的存心照拂,和这次的朝会的优待,似都有了解释。 难不成…李家竟要出一个太子妃不成? 这听着是光宗耀祖的事,可李栖筠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春宫 第81节 先说他这个人向来没有大志气,也谨小慎微惯了,即便天上当真掉金子,他第一反应不是金子本身价值几何,而是满面狐疑:金子会不会将他砸死呢! 再说,李青溦因小周氏之事,父女两个并不亲。她若做了太子妃,若因私报复他和小周氏如何? 他满怀心事,唉声叹气地躺在小周氏身侧。 小周氏侧身也睁着两只眼,睡不着。 她如何能知,与李青溦有私情之人,竟是太子殿下!虽说不大确定二人说了什么,但她看事多半是八九不离十的。 这可如何是好呢?给刘贵妃他们出了那样的主意,搬起石头砸了人家的脚! 她本还想着靠这个立上一功,一面将自己长兄给救出来,一面呢,那铺子买扑的事便这样算了。毕竟待李青溦嫁去孟家之后,那般丰厚的嫁妆,刘贵妃他们如何看得上这些呢? 可现在…… 今晚李青溦同太子殿下私会之事,想必此刻已传到了刘贵妃的耳朵里。 刘贵妃可不是什么良善东西。 做了这么些东西,却是兜兜转转地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偏这个‘他人’又是她动不了的,她定然会勃然大怒,紧接着便报复她。 都说天子一怒,血流千里。她虽不是天子,却也是贵妃, 小周氏越想这些,越慌地闭不上眼。许多年前,她决定做妾嫁入伯府的时候,她都没有这般地辗转难眠过。 夜,渐渐地浅了,李栖筠也鼾声如雷,小周氏看着头顶一片暗黑,缓缓地下定了决心。 —— 正殿,刘贵妃气得发抖。 “蠢货!那李大姑娘同太子殿下那般,你竟一点都没有查证?现在倒好,上赶着翻到了阴沟里头,里里外外都没有了,怎么不蠢死你算了!” “是臣妾的错,只是那小周氏说得言之凿凿,臣妾想着确是有这么个人,只是未想到此人是太子殿下啊。”信王妃心里委屈,只是这事确是她做得不对,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跪在地上嗫嚅。 刘贵妃越想越气,将手里的建盏狠狠砸向信王妃。 一道人影跨出屏风,眼疾手快地将那建盏接在手中,又轻手轻脚地将建盏放到一侧:“贵妃娘娘仔细气坏了身子,毕竟事情已这般,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力遮掩此事。听闻此事乃是太子殿下亲自求证,若真查出些什么恐怕不能善了。” “那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如何将火引到了仪鸾殿?当真是蠢货。”刘贵妃眉头微皱,瞥他一眼:“你说的遮掩,是如何遮掩?” 孟之焕曳袖作揖:“今日火势刚至仪鸾殿,臣便已着人处理过后事。且殿前军巡都指挥刘庆乃是臣以前的部下,同臣私交甚好。” 刘贵妃见他神色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很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 瞧着不显山露水的,做事倒也妥帖,这般的人若当真死心塌地地跟着信王,信王自如同多一左膀右臂,能省多少事啊。 “这样也好。”刘贵妃皱紧的眉头微松,刚匀了一口气,突想起今日宴上刚叫这孟之焕与宝华公主退了亲,一口气又堵在了嗓子眼。 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外乎此。 刘贵妃叹惋一声,一时脸色黑沉,重重地拍了拍桌子:“只怪李家那个周氏也不知是做什么吃的!只待朝会过了,定然给她些颜色瞧瞧。” 天空一声雷。 —— 整理过仪鸾殿的事情,殿前军巡都指挥使刘庆亲自送陆珵回院。 天色已快至凌晨,苍穹四降,东面沉甸甸厚墩墩的乌云中破开一把灰青,瓢泼大雨从中倾泻,二人踩过院中的层层雨水,停在廊庑跟前。 “殿下明日见。” 刘庆将陆珵送回廊庑,正要离开,前面高大挺拔的身影突停住脚步。 “留步。孤听闻刘指挥使,曾任林州常林军副都指挥,乃是孟都督的老部下。” 刘庆一愣,一时未语。 陆珵看他:“刘指挥不必紧张,孤只是随口一问。” 刘庆抱拳作揖:“回殿下,是曾有此事。只是那已是七八年前的事。” 陆珵应了一声:“孤听闻,林州有一山,名叫大秋山,山上物产丰阜,多奇珍异卉,中有一种植物叫克草,这种草在地下块茎粗大,易繁衍,多生在干燥之地,叶片细短又硬,花束却似一把圆筒形的梳子,因果实中含有油脂,所以极易燃起。(1)” “若有人收集果实和枯枝中的油脂,只需一丁点火,便会迅速燃起。可若是植物中的油脂被烧完,火便会不留痕迹地灭掉。” 陆珵道:“刘大人,你猜杏园中有没有克草?或者放火找车队打” 刘庆强笑道:“太子殿下博闻强识,叫人佩服。只是这些属下也并不知晓,不若待属下先寻人了解一番,再给太子殿下答复?” 二人打了一通哑谜。 陆珵听出他的意思是同孟之焕商议一番的意思。 此事从开头,陆珵便知一切都是孟之焕所为。先前晚宴时多次提点心悦之人。仪鸾殿莫名起的火,先才出现的一众官员… 陆珵心里有数,隐约能猜到孟之焕要做什么。 “要戮力合作,孤已拿出了自己的诚意,你若见了他,便叫他拿出些…:…” “他的诚意。” 他一字一句说完这一席话,刘庆抬眼,他黑玉似的发沾了水汽,一双眼因此黑沉沉的。 他丝毫不拖泥带水,似有一种天生就叫人折服的力量。 他应了一声:“好,今日时辰已不早了,雨也越下越大,殿下早些歇息若有什么事,可以吩咐属下去办。” 突一道亮色惊雷。 陆珵手中的油纸伞落在地上,溅起点点泥污。 “啪嗒”一声,似是被风吹掉在地上。 刘庆吓了一跳,忙将自己手中的伞撑给他。 陆珵低眉,乌黑的长睫垂下重重的青影推开他的手。 “这样沉的云,眼看这一日两日并不会停。接下来的朝会怕是要推迟一两天的。” 他仰面看天,巨大的水珠啪嗒啪嗒地落在油纸伞上,激起细小的水柱溅到人他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中。 六七月是多雨季节,往年这一段时间也常下雨;朝会有许多官员乃是坐在外头走廊的,自是不能冒雨开宴。 刘庆不知何意,愣了一下:“怕是如此;往年也是这般。” 陆珵突道:“孤此刻便有事叫你帮忙。”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陆珵突道:“孤此刻便有事劳你去办。” —— 雨脚如麻打在地上啪啪作响, 整个京城笼在一层雾蒙蒙灰扑扑的雨幕中。 一辆青毡车一路疾驰,正是天将明最暗的时候,车前两盏琉璃风灯摇摇晃晃地破开雨幕, 划开一片灰青的混沌。 马车停在南音巷口。 一道修长的挺拔的人影从轿中下来。 雨水沉沉, 他一手执伞, 一手捧着一道梨木木盒, 破开雨幕,步履沉稳地停在一户朱门前。 朱门的匾额龙飞凤舞提“宋府”二字,陆珵在门口停了许久,这才轻叩铺首。 门房睡意正浓, 听见拍门的声音吓了一跳, 忙披了衣服撑了伞应门。 他点起灯笼, 嘟嘟囔囔了一句:“稍等。” 这样大的雨也不知是何人来拜会?他揉了揉眼睛开了门:“尊下何人?” 门开了一条缝, 灯下的郎君回过身来,一张脸俊秀白净, 眼睛黑沉如星。 “深夜叨扰, 我有一物,想亲自交给府上表姑娘。” 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手中木盒递一下。 门房见他浅色襕衫的宽袖轻曳,动作文雅,不似普通人,也不似坏人。轻轻蹙眉:“郎君若有急事, 稍等片刻,小老儿去通传便是。” “还未破晓,不好打搅府上好眠, 我在外头等着便是了, 待卯中天亮后, 劳你同王爷和王妃通传一声。” 门房见他坚持, 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应了一声。 —— 雨一夜未歇。 一大早,徐氏得了禀告,亲自迎去东院。 刚过了廊庑,便瞧见那道站在雨幕的身影,修长挺拔,腰杆极直,却又带了意思说不清道不明的落魄。 他手中有伞,却为给自己遮着,低低地打在地面上。 徐氏走前瞧一眼,先瞧见地上梨木木盒,才瞧见卧在盒子上一只胖墩墩的小隼。 徐氏知晓这只小隼是李青溦的,李青溦走哪儿将这鸟儿带到哪儿,一副爱得不行的样子。只是这小隼素日里很是骄傲,家中几个少爷都碰不得。 此刻见这小隼同陆珵如此熟稔,倒有了几分念头。 陆珵见她过来,敛衽见礼。 秋雨冰凉浸骨,即便太子殿下身体康健,那也不保不会被淋病。而且杏园走水之事,昨天东卫送李青溦回来的时候已是禀明过了的。 多事之秋啊。 徐氏走前为他撑伞,有意试探几句:“听闻殿下昨夜便等在此处,依妾身说,殿下身为储君,这般行事,有几分不妥当。” 陆珵自然知晓不妥。 如徐氏所言,他是储君,应当恓恓忧世深思事勤;儿女之情当为心腹之患。 昨日仪鸾殿走水,今日圣人定会闻讯问询。他如今不在杏园被有心之人知晓怕是会做文章。他应该在正殿,圣人同百官面前被盘诘,他不该在这里。 还有昨夜,时辰已晚,他母后已着人说了不会面,他就该直接将她送回去,他饮了酒就不该去见她,累她名声。 或许还有很久之前,第一次见她的那个春日,他不放任自己的心节外生枝。 这样沉寂清醒地按行自抑,便是叫妥当吧。 春宫 第82节 可是为什么不呢? “人能克己自然无患。可也是遇见她之后,我方知晓真正的妥当应当是顺应自己的心。”陆珵敛衽行礼,“这便是晚辈深夜叨扰的原因。” 他话音低沉,夹在淙淙雨声中,没有语调听着却十分悦耳真诚。 徐氏本就存了几分试探李青溦在她心中如何分量,他的态度,他的说法叫她满意。 她面上未显,又叹了口气。 “可昨日你同溦溦的事,我已听说过了。今日你又出现在宋家也不知晓外人会如何传?女儿家的名声,便是一张纸,纸若被揉过,再如何使劲也不可恢复如初了。” 抿紧了唇,瞧了眼廊庑后正房的檐甃,“是我的不是,此事我已有法子,定不会叫溦溦受一丝一毫指对。而且之前,我在大高玄殿当着圣人同云清道长的面请奏过欲娶溦溦为妻,今日回去,我便再奏此事,言明我们二人早有婚约。” —— 李青溦做了一整夜的梦,一大早推枕听见外头雨打芭蕉,雨还未停,她也睡不安稳,便早起收拾。 刚叫了热水净过手,外间传进几声急切的脚步声,绮晴打起帘子,三步两步进来:“姑娘,陆郎君来了,一大早便和王妃在外头的廊庑底下站着不知说着什么,奴方才过来,听闻……王妃叫陆郎君太子殿下……” 她支支吾吾地说完。 李青溦先是一愣,陆珵如何会来,昨日二人分开的时候,李青溦也并不是气昏了头,也听见了四周的动静,似是仪鸾殿走水。 此类事也算大事,按说他现在并没有处理完,如何此刻出现在她家门口? 李青溦很有几分好奇,正想起身看看,突反应过来,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他是何人自然同我没什么相干。” 绮晴看见她家姑娘脸上赌气的神色便明白过来了。 昨日她家姑娘被东卫送回府,脸上的神色并不好看,只是将自己关在屋中早早地睡了。清霜也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只见王爷和王妃屋中的灯火着到子时方歇。 绮晴心中猜测:想就是因陆郎君的身份之事二人又拌了几句,这都是常有的事,绮晴都有几分习惯了。 虽说陆郎君一朝为太子之事,叫她茫茫然然。只是他无论什么身份,也并不影响他对她家姑娘好,这样呢就够了。 她眼见李青溦似是‘百无聊赖’地在屋中踱步,她自有眼色,偷笑一声,借口去小厨房瞧瞧出去了。 自绮晴说了陆珵在外头,外头一点点动静——连这烦人的雨声都在李青溦耳边无限放大。 她知晓自己这般是因外头的那个人,眼见绮晴走了,泄气地走前几步,推开窗户。 外头雨幕如帘。 廊庑底下的风灯摇晃,从天空挂下来无数条密密麻麻的玉柱中,升起一阵白蒙蒙的白雾。 远远地,她见他站在廊庑下,一身淡青的襕衫沾满了雨发着沉沉的郁色,也不知站了多久。 似是觉到她的视线,他一双雾沉沉的黑眸看过来,对上她的视线,唇角轻抿,唇角开阖,似是说了什么。 李青溦一惊,白他一眼,“啪”地将窗闭上了。 —— 未久。外头动静渐笑,一阵脚步声传过,徐氏身边的侍女打起帘子走了进来。 帘子刚开,突一道圆滚滚地身影率先从外头飞了进来。先是蹭了蹭李青溦,又抖落身上的羽毛, 李青溦正托腮在窗前的胡床上坐着,冷不丁被它抖落了一身的雨水,冰冰凉的。 知晓它方才是从陆珵那飞过来的,李青溦很有几分嫌弃地推开它。 “坏东西。” 徐氏走上前,见她发梢还带着些潮气。心下一片了然:“瞧见了吧?大半夜愿放下正事等在门前,难为他心里有你,也愿拉得下面子做低伏小。一个男子,愿意为你尽心,便是完美的夫君。” 李青溦耳根一红:“外祖母在说什么?” 徐氏轻笑着叹了一口气,“能有什么?你年岁也到了,也该成家了。年前你回京之际,我同你外祖父盼你找个人品才情都差不些的才俊。这太子殿下呢良金美玉,人中龙凤,人温其如玉,性子是玉洁松贞,这么些年素有名声,已是世上顶好的郎君了。” 李青溦冷哼一声:“车驾无輗,其何以行?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他先前骗我,哪里便有您说得那样好?” “人活一世,谁不曾犯过错?白玉微瑕,难不成便要摔了?知错,且有改的决心,且以后不再犯便是好的了。瞧瞧你外祖父,未说过一句软话,嫁于他几十年,从不知晓我喜欢什么。可能如何呢?日子还不是一日日地过着吗?几十年前聘我为妇时,婚书所言‘一见钟情、朝思暮想’,笑话,成亲当日竟叫错了我的名字;前些年呢,叫他戒酒,他自言是戒了。结果呢,每个月都有那么几日猫着偷喝;他这一生欺瞒哄骗我的事少吗?” 徐氏摇摇头,将口中的牢骚咽下去:“你们小辈自己的事,我多说也无用。” 她坐在她跟前,将手里的梨花盒子放到几上掀开。 里头是一盆花,绿叶青葱,白瓣棱棱,琼玉碎珠一般,在室内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暗香,正是先前陆珵送她的那素冠兰。 因外头大雨,兰花在木盒中放得有些久,绿茵茵的枝叶有几分蔫巴巴的。 徐氏当下觑她神情,哄她道:“瞧瞧,‘坏东西’亲自给你送过来的,你若不喜,外祖母替你扔了如何?” 李青溦虽同陆珵怄气,但这花儿何其无辜?且还是皇后娘娘费了诸多心血亲自养育而成的。她断不会做这种糟蹋人心血之事。 听了徐氏这话忙站起身,连花带盆地捧到一旁的黑漆几上,小心翼翼地摆好。方哼了一声:“无论如何,我不会这般轻易地理会他。” 徐氏听了这话,摇摇头,一时只是笑不说话了。 —— 陆珵驱车回到杏园,已是巳中。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陆珵回杏园之后, 已是巳中。 他昨日离去之时,怕落人口实,给李青溦招去不必要的麻烦, 乃是假借殿前军指挥使刘庆之名出园。 回来后, 倒也未着急去上清楼见庆帝, 更过衣去了上清楼。 —— 雨声荷荷。 朝会暂缓, 庆帝精神尚好,叫了两府阁老,众位重臣皇子开家宴。 刘贵妃、张皇后、长公主等人具在列。 因是家宴,倒也未多拘束, 头六皇子七皇子和几个年岁尚小的亲王家眷, 叫内侍雕了木鸭放在池塘里头射。 楼内明间殿前, 左右吹笛各六人, 拍板一人,均红棉双髻, 围腰束带, 唱华灯侍宴。 庆帝倚御座听戏,底下坐着的群臣具神色各异。 仪鸾殿走水之事,有太子殿下同殿前军指挥使刘庆查勘此事,又无人伤亡,众人自未放在心上, 众人放在心上的是。 昨日太子殿下与一娘子密会,那娘子着皇后娘娘赐衣。东宫主位多年空悬,今日一大早众人便都议过此事, 料想今日家宴十有八九, 便是圣人要亲下口谕选东宫太子妃。 只是这样的场合不见太子殿下, 似还是在忙的事情, 不由叫人感叹:太子殿下当真是沉得下心来。 众人正想着这些,外头内侍高呼:“太子殿下到。” 便见陆珵着一身绛罗红袍,曲领方心,头戴远游玉冠,腰系金玉带,他身着简礼华服,身姿挺拔,立如玉山,缓步而来。 靡音暂缓,众人面面相觑一番,视线齐齐看过来。 庆帝挥退乐工:“太子何事简礼服赴宴?” 他话音落,正了正头上朝天幞头,神色一派悠然,乃是明知故问。 “近日乃是朝会,因儿臣之事叨扰圣人,惭愧至极。”他曳袖行礼,“儿臣心悦忠毅伯府李大人大女李氏为妻,请圣人谕令。” 庆帝知他来所为何事,前几日便同他说过同李氏女之事,庆帝如何能忘?当日他心系修葺大高玄殿、再塑金身之事,一时未答应,本想着是过了朝会再议。 未想到还能有这一出。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即便多年来父子二人感情淡淡的,庆帝心中也知晓,此般情况当是因缘巧合,并非陆珵存心。这是这般的情况少不得要遭人议论。他这儿子素来清冷自持,庆帝也愿看见他因这个着急上火,明知故问而已。 但陆珵脸上却仍是端方清冷,庆帝啧了一声。 一旁的刘贵妃听他说这些,便知晓先前所做所有乃是付诸东流,如何不暗地里将一口银牙咬碎。 “太子素来端方,这李氏女确有几分本事,竟能叫太子殿下乱了心神。只是臣妾听闻这李氏女自幼失恃,与忠毅侯也并不亲厚……恐是命小福薄之人,与太子殿下并不相配。” “此乃无谓之言,她是孤心悦之人,配不配只是孤说了算。”陆珵一字一句应。 他话音低沉悦耳,刘贵妃不妨抬眼对上他那双清透泠泠的瞳孔,她话音一滞…… 只是她到底还是不愿陆珵好过,半晌眼珠微转,呵笑一声:“太子殿下说的有理,只是太子殿下姻亲之事,何其重要,事关国运,臣妾以为谨慎一些并无错处。” 众说纷纭中,有人道:“不若请真人先行推演一番,神霄真人自然知晓。” —— 杏园因是皇园,建立之初,集先帝之愿,建琴棋书画、茶丹经香八殿。云清道长素日跟随庆帝,便在杏园丹房‘炼丹’,未有多久便有人寻他去上清殿,乃是刘贵妃的人。 那内侍满脸堆笑,将手中一袋金珠递给云清道长:“今日请真人去上清殿,只是为太子殿下与李氏女八字婚配之事,这李氏女低贱,乃是命小福薄之人,不堪配太子。” 云清道长大义凛然:“此言差矣,李氏女同太子可堪相配,贫道只信神霄真人,神霄真人未发话,侍者便说这话,乃是大不敬。” 他假笑一声,强忍心痛将那一袋金珠递了回去。 这一袋黄金同他落在太子殿下手中的把柄想比,孰轻孰重,云清道长如何分不清? —— 座上庆帝见他来了,很有几分敬重地赐座,又亲自将事同他说过一通。 “劳烦真人。” 此次乃是六十四卦推演。 云清道长多年为庆帝座上宾,虽说偶尔有讹惑之举,但确也有几分占卜推演的本事,只是他鲜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推演六十四卦,关键是其中还不乏通晓此术之人,甚至连庆帝本人也对此知晓一二。 结果是否能圆满……云清道长自己忍不住犯嘀咕。只是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他硬着头皮捋了捋胡须:“既如此,贫道便推演一番。” 说是推演,自然少不得太子殿下同李青溦的八字。此事也好办,张皇后当即便请人往南园请李栖筠。 李栖筠不敢怠慢,他也不傻如何不知晓问八字的含义,忍不住面露惶恐,抖若筛糠。 只是他多年未见李青溦,只依稀记着她的生辰约莫是二月,玉兰花初绽的日子,他想了半天,还是小周氏提醒过才颤颤巍巍地落下几笔来。 —— 内侍几步将手中小笺递给云清道长,云清道长请出神霄真人金身,方推演开。 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叠阴阳爻,半晌卦象呈出,云清道长方歇了口气,不由喜上眉梢,“恭喜圣人、太子殿下。”他将手中卦上呈,“此卦象兑下,坤上,乃渐进之卦,地泽临,姻缘主天赐良缘,且李氏女命格运旺时盛,有齐家之象。大善!” 信王皱眉:“只是臣听闻太子殿下向来不信鬼神,不知这般能否灵慧……” 春宫 第83节 “如何不灵慧?”陆珵轻笑一声,敛眸垂目,“古言人有善愿,天必从之。” 刘贵妃嗫嚅一番,无话可说。 一旁的信王凑过一眼,犟言犟语:“此自然是好事,只是不知晓云清道长此卦是否掺虚,不若多请几人来推演一番。” 云清道长脸色一黑。 他以往自是算过假卦,可今日这卦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乃是实打实的。闻言他自然恼怒:“信王殿下此言差矣。此卦乃是神霄真人所显,贫道如何敢讹惑人主,重侮天命?贫道若有半句虚言,便叫天打雷劈!” 此话一出,庆帝沉眉看信王一眼,方道:“真人言重。” 庆帝笃信道教,自听不得信王这般说,而且近些日子他知晓大高玄殿修葺之事,只得先告一段落。太子已至弱冠,也是娶妻的时候了。这门亲事也不算无可取之处,又是他自己挑选,倒也省了许多麻烦。他索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半晌,他轻咳一声:“既是神霄真人的意思,又是太子心之所向,便这般吧。” 他此话一出,自是已同意了此事的意思,众人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 正值午后,下了一夜的雨停了。天日高霁,杏园一片翠樾上方显现出一道七色彩虹,众官员都说此乃太子姻亲的祥瑞。 —— 册立太子妃之事,请旨后又有各式繁文缛节。庆帝口谕,又需两府殿学士拟诏,之后诸多杂七杂八的手续。 张皇后到底是中宫娘娘,便先着内侍以中宫同东宫的名义,送去李家若干赏赐,又着人宣了赏赐礼单。 “中宫娘娘念忠毅侯与清平县主嫡女李娘子李青溦淑慎性成,克娴内则,性行温良,淑德含章,当为表率,彰其德行,特赐李娘子良金百溢,珠二斗,彩缎百端,京郊一等庄一所,良田……” 李毓秀本来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直到张皇后身边内侍来官舍宣赏赐的礼单。 她本以为是李栖筠要加官进爵,只是听了满耳朵表彰李青溦的话,却是只字未提到李栖筠,三人跪在地上接旨,直跪得膝盖生疼,小半个时辰才算完。 传话便如星火燎原,未有多久,杏园其它官员便都知晓了此事,李栖筠的官舍便要被踏平一般,素日里头见过的,未见的都来拜会,连拉带拽地请他赴会。 李栖筠面上没什么喜色,又推拒不过,只得忧心忡忡地被带着去了。 待人齐齐走后,李毓秀终于从懵懵然中回过神来,看向小周氏:“娘亲,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爹爹要加官进爵,这怎么都是给李青溦的呢?” 半晌,她似反应了过来:“不对,那些人来找爹爹赴会时,好似提到了太子妃,难不成那李青溦……”她猛地后退一步,咬紧了一口牙,在房间来回踱步,“难不成与她私会之人竟是太子殿下?。” 李毓秀面有鄙夷,“可我见过那人,通身气度只是一般,怎么看都有些不像呢。” 李毓秀这么些年明里暗里地同李青溦比了那么些年,自认比李青溦只是差在出身上,一朝得知这个消息,自然有几分接受不了。 事已至此,小周氏心中清楚,李青溦私会一事许是真的,李毓秀或许是认错了人。 只是事已至此,如何呢?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小周氏见她着急上火,也不忍苛责她什么,只是摸了摸李毓秀的头,低声宽慰她几句。 “此事对我们母女而言,却有天大的好处呢。秀秀要这般想,她若册立太子妃,你将来可是太子妃的庶妹,到时什么样的人家寻不到?什么清平县主之女,什么太子妃,到时候还不是我秀秀高升踩在脚下的梯?” “再说了,太子妃便是好的了麽?宫中腌臜事如何不必高门大宅子里头的多?她少不得要多受磋磨。将来呢,还要忍受太子殿下的三妻四妾、宫中这个嫔妾的种种阴私。你爹爹只我一个侍妾,已足够那章华县主伤春怀秋,焦头烂额的。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又是个怎么好的呢,到时候未必有我的秀秀过得快活呢? 你还小,不知晓有时候什么富贵雍容都是虚的,只有过得顺遂、夫妻琴瑟和鸣才是真。娘亲的秀秀自然能寻得比她更好的人家。” 她这话是宽慰李毓秀,却还是忍不住嘴里头泛起一阵酸涩来。自我安慰的话是苦的,上面裹着一层糖衣,糖衣只有薄薄的一层,从她话说出的一刻已经开始消弭。 毕竟她这一生,由商贾之女做了忠毅伯的妾,又用了多少年熬成伯府的平妻,她所求向来不是什么过得顺遂,而是出人头地、争耀夸赞,富贵雍容。众人都以为鄙如尘土,她却偏偏要叫人们高看一眼。 若要平安顺遂,一夫一妻相敬如宾,她何苦给李栖筠做妾呢? 只是这话自不能同李毓秀说,只能劝慰她。 李毓秀听她这样说,倒真的被宽慰住了,一时想起殿前遇见的那个男子,脸上突起了一团希冀:“娘亲说得也对,只是,当真是什么人都可以吗?” 小周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自然是可以的。” 李毓秀到底是小孩脾性,这样大的事情,被小周氏三言两语地安抚住,只说昨夜并未睡好。小周氏将她哄睡才轻叹了口气。 她很有几分惆怅,不能不多想,昨夜她便开始寻思此事了:眼瞧现在的架势,那李青溦册太子妃怕是朝会过了便要着手了。 到时李家着手嫁妆事宜,定要翻用章华郡主的嫁妆……还有先前那刘贵妃所说买扑的事如何是好呢? 小周氏满面灰败,想了半天,最终凉凉地叹了口气。 现如今,也只能动了屋契。走一步算一步了。 —— 中宫的赏赐礼单乃是向李栖筠宣的,赏赐之礼自然是抬去了李家。李青溦本来是平西王府,听了赏赐的消息也未扭捏,直接驱车回了李家。 不说是到底是中宫娘娘赏赐,只单说陆珵的母亲,她虽说因陆珵隐瞒之事有些恼怒,只是也不好在他娘亲面前拿乔,自然也不好怠慢,便早早等在院中拜谢。 光是什么棉帛香料、古玩玉器文玩便抬了半天,摆了南苑半院子。 “李娘子,这还只是皇后娘娘赏的呢,今日圣人已下谕令,许是用不了一季,娘子便是天家的人了。”她满面喜气洋洋,叫人取出几个匣子,“皇后娘娘知晓娘子喜欢盆兰,特意叫奴送来几盆珍贵的,都是娘娘亲手养的呢。” 李青溦拜谢。 杜嬷嬷伺候张皇后多年,乃是张皇后身边的一等女使,太子殿下自然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此次来此送礼的营生,乃是宁建殿众人争着抢着的,难得叫张皇后指了杜嬷嬷。 先前在寒园内宴时,她见过李青溦一面,虽说远远一眼,她知晓她是个美人。 此刻近距离见她,见她神仙玉骨,绿髻堆鸦,雪肤红唇,明艳动人,一眼便叫人心生喜爱。 只是先前来的时候,她倒听闻李家门楣不高,心中隐约担心这李大娘子只是个虚有其表的。 未想到她说话办事滴水不漏,她通身气度也不卑不亢,说话做事和煦温和,毫无扭捏之气,心中忍不住赞叹一声。 果真只有这般的,才配得上她们太子殿下,她心中满意,连带着同她说话的声音也温和许多。 待内侍们忙活完,府里头的嬷嬷打发了银子将她们送走。 林嬷嬷、赵嬷嬷、卞嬷嬷等几个南苑的嬷嬷丫鬟虽是宋家宋家富贵窝里头出来的,却也还是头一次领中宫娘娘的赏赐,她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俱有些一头雾水,绮晴解释南苑的陆郎君乃是东宫太子殿下。 “咱们家姑娘啊,许是要做太子妃了,听说圣人的谕令已下来了呢。” 她这话一说,众人俱吃了一惊,尤其是林嬷嬷,简直是瞠目结舌,她嗳哟了一声,在后院里头踱步:“怎会如此?堂堂太子殿下如何会逾墙来府上……”她话说到这里,一时又想起那日还给了太子殿下一闷棍,忙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都说真龙的胡须动不得,我却给过太子殿下一闷棍,日后太子殿下想起这个即便不抄我的家,那我又会不会折寿?这可如何是好呢,早知晓,那日我也只同赵嬷嬷一般,恍恍惚惚地睡迷了,不起来便是了。” 众人多得是同陆郎君在南郊便见过的,知晓陆郎君最和气不过,听了林嬷嬷这话一时忍不住哄笑。 连李青溦在屋里头都听见了,倒也想起那日,微微勾起了唇角。 众人在院子里笑闹了一回,一群人中还是卞嬷嬷沉着一些,带着笑劝服道:“成了,别闹了。姑娘待会儿还要去宋府呢,赶紧给姑娘收拾些东西。” 众人应了一声忙活。 清霜在正礼物给李青溦收拾妆奁里头的要带走的钗环。 收拾完几只,刚啪嗒一声开了最后一个,瞧见里头的东西,她突然一愣,捧着匣子跑了出去了。 “姑娘,快瞧瞧这个。” 李青溦接过瞧了一眼,见里头放着只白玉兰花簪子,怔忡了一下。 这个簪子呢,她还记着是第二次遇见陆珵时她戴着的,那次她昏昏沉沉,有心作弄他,他虽是未恼,但后来她想起这一日自己觉着羞恼,便随手将这簪子扔去不常用的一个奁子里头。 她想到这些,忍不住翻动了一下那簪子,才发现底下压着一封浅色的碧瑶笺。 “这是什么?” 清霜道:“这便是先前陆……先前太子殿下递给姑娘的信,当日姑娘因他恼怒不愿见他,婢子便随手收了起来,不想刚才给姑娘收整妆奁子的时候瞧见了。” 李青溦摩梭信封,上头笔走龙蛇是他的字迹,“溦溦亲启。” 许是放了许久,有些潮了,字迹有些晕开了。 清霜见她没有动静:“姑娘怎么不打开呢?陆郎君之前特意同姑娘提过这封信,想必里头写了什么不一般的内容才是呢。” 李青溦本来对陆珵还是有些气恼,一时不知要不要启开这信,听了这话,到底难忍好奇,取了裁刀裁开。 一支花瓣棱棱的桃花枝掉到案上。 李青溦小心翼翼地捡起放到一侧,才取出那封信,瞧了一眼,她微微蹙眉。 作者有话说: 底下有读者问还有几章……没有几章了,四五章的样子,三万字以内吧,之后的婚后会写在番外里。 前头庄子的内容也会写到番外里,会标出来,方便大家跳看。 第85章 李青溦瞧了好几遍那信笺, 上头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有。也不知晓那个人在什么哑谜。 李青溦又捡起那支桃花仔细端详两眼。已经两月前风干了的桃花,绿粉均匀, 细细嗅来却还有一丝馥郁的香气。她微微蹙眉。 —— 得了中宫赏赐, 翌日一大早, 平西王府便驱车送李青溦往张皇后的行宫凤来殿拜谒谢恩, 刚将马车停在西园,中宫内侍便抬了步辇来接。 凤来殿,沉香冉冉。 张皇后轻掖身上明黄礼衣,又取过铜镜, 正了正头上的龙凤花钗冠。 未久, 内侍打起帘子, 一道纤细的身影行了进来。 她一身米白色镶银丝如意纹苏缎长裙, 外头鹅黄绣白玉兰暗色褙子,衬得一张巴掌脸莹白, 弯长簇黑的眉底下一双杏眼也顾盼生辉。 既然是陆珵的心上人, 张皇后本就对她有好感,多瞧几眼也忍不住心生喜欢,脸上笑意更甚。 李青溦敛衽行过礼:“民女李青溦,叩见皇后娘娘。” 张皇后屏退众人亲自执她手,“自打上次寒园见了一面, 咱们也有半年未见。这次瞧见,你似是瘦了一些。好孩子,快坐下, 叫我好好瞧瞧。” 她将她引到一侧的紫檀木雕花胡床上坐着。 李青溦应了一声抬眼, 对上她一双清润微弯的凤眼。 她本还有些忐忑的, 瞧见她这双眼睛同陆珵极为相似的眼睛, 一时竟不大紧张了。 张皇后微热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你同星榆的事情,他也是同我说过的,本前日我便要见你的,只是那日时辰太晚多有不方便,我便推了一日,叫他去说,谁知那日仪鸾殿走了水……是我的不是。” 此事本就同张皇后没有一点关系,听她这样说,李青溦脸有些热:“那日之事只是意外,众人都始料未及。那日的火并未酿成祸事,这才是不幸中的万幸。” “昨日之事,是星榆对不住你,好孩子。无论如何他对你隐瞒是你的不是 。”张皇后又看了看她:“好孩子,索性我便也不兜着圈子了。想必你也猜到,昨日我赐礼去李家是为了什么吧?昨日星榆向圣人禀明,欲娶你为正妃,圣人已下谕令应了下来。待朝会过了,不日便会有圣旨下达。此事是仓促了些,但如果溦溦不答应,自然也是可以。由星榆一力承担便是了,只是不知溦溦是怎么想的?” 李青溦一愣。她知晓陆珵性子,也许会请谕令,只是未想到这般的快。 她的想法是什么,她一时间也不知晓自己的想法是什么。 她素来厌恶别人的欺骗,陆珵那般,她合该不原谅合该此生与他不复相见才是;可她一想到这些,自己心中也十分难受。 可若她答应此事日后同陆珵在一起做太子妃,以后许是也要做皇后,她不愿如此。她李青溦自小就便是骄傲矜持。心悦一人不求其它,只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而已。若叫她将来看着陆珵三宫六院,还不若从一开始,便避免所有开始。 春宫 第84节 …… 她想了很多,理智告诉她,拒绝这门亲事许是最好的安排,可以省下许多麻烦事,可不知为何,她却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 她脑海中盘旋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递过来的手,还是寒园里他沉下腰时给她捡起来的簪子,还有那日画舫上,他烁如星辰,带着笑的眼。 还有昨日的空白信笺和那枝桃花……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垂眸敛目,微微蹙眉,一时未语。 正这时,杜嬷嬷从外头进来:“皇后娘娘,李娘子,圣人同太子殿下在东园林中行过围射,正催娘娘去瞧马球会呢。” “瞧我这记性,倒险些将这个忘了呢。”张皇后勾起唇角,又看向李青溦,“都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星榆也在。不知能不能请溦溦同我一道去瞧瞧?” 她话如此,李青溦自然也不好拒绝,整好外头内侍备了步辇,二人同乘一辇一时去了。 —— 正是巳中。昨日一场大雨,今日正是天日高霁,难得暑气并不盛。 过了东园的一片翠樾,往里便是圈起来的一大片的空地。 空地之上东西两侧,各竖起高十丈,宽约一尺,固定在石莲花座上的球门,一旁的拴马柱上拴着众多良驹。两旁已有许多红棉双髻。圆领窄衫的乐工在一侧候着。 空地墙西十观景的高台,庆帝和诸多皇亲重臣坐在高台之上。 高台底下一大片竹林,林前彩绣飘摇,一片衣香鬓影。今日的马球会男女可同场比赛,许多未有人家的宫眷俱打扮的桃羞杏让,燕妒莺惭。正有相熟的贵女三五成群低凑在一起低声笑语。 这几日朝会,自有许多说不尽的话;除却那日仪鸾殿走水,便是已传开来太子殿下似心悦忠毅伯府女之事。这样的场合众女自不敢高声讨论,只是凑在一起,嘁嘁喳喳个没完没了。 吏部尚书之女啧了两声,问一旁之人:“你家这大姐姐又是什么东西?太子殿下清风亮节,如皎皎明月,如何能瞧得上她?” 说话之人乃是吏部尚书之女张三娘,京中贵女对太子殿下多是有仰慕的,这几日多听多了此等流言,自然愤懑。 她对过之人应了一声,脸上凝出一抹笑容来:“昨日,中宫娘娘是有赏赐,旁的我也不大知晓。” 正是李毓秀。这几日李青溦要做太子妃之事尘嚣甚上,众贵女有心试探,心中即便瞧不上她也同她交好。 一旁的另一个贵女道:“十有八九是真的,昨日我叔父从上清殿回来亲口所说,太子殿下昨日已向圣人求谕。” 张三娘哼了一声:“即便是真的,也是那李家女狐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勾引了太子殿下才是。” 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不小,一旁正有人过来,听见这话倒是白了她们一眼。 “太子殿下爱心悦谁便心悦谁,总而言之又不会是你,管你筋疼?值得这样含酸带醋废话连篇的?” 她声音清亮,丝毫不避讳一旁人。张三娘抬起眼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却是裴江月。 张三娘呵笑一声,“我们在这里说话,同你裴六有何干系?” 李毓秀道:“裴六姑娘同我大姐姐俱是并州出身,二人好似还是闺中密友,是以才会替大姐姐说话。” 张三娘哦了一声,“原是如此,整好这般的场合,想必那李家大姑娘也上不得台面,既你在这里,若是见着她也好劝劝她:野猫子别想着吃天鹅肉,痴人做梦丢人现眼。” 一旁的几人俱捂着帕子笑了起来,裴江月正要多说什么,突两旁肃静,内侍传话:“皇后娘娘到。” 便见张皇后步辇过处,众多宫娥僚属,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跟在身后,金碧荧煌,浩浩荡荡好不体面。 众女满眼羡慕,忙肃容行礼,再抬眼,便见张皇后之前从步辇上下来一华服女子,女子素色衣裙,身段窈窕,一张瓷白的脸腮魇桃花,唇含樱颗,一双簇黑的眉宇开展,气度十分幽娴。 她下了辇将张皇后扶出来。张皇后挽着她的手与她说笑,神色瞧着很有几分慈爱。 众女在寒园里见过李青溦一面,见了这一幕俱面面相觑。 眼见张皇后带着李青溦上了高台,众女才窃窃私语起来。 “皇后娘娘竟待这李家姑娘如此亲厚,二人同乘一辇……” “前几日还传出皇后娘娘赐衣给这李姑娘呢……想必先前所传李家姑娘被选太子妃一事,并非空穴来风。” …… 裴江月这几月上家学极少出门。与李青溦见面还是上次在画舫的时候,她那时见李青溦同太子殿下关系并不一般,只是心中不好确定。这几日也听见了传言,但今日见张皇后对她如此照应,心里十分为她开心。 她往后头多看一眼,人群后的张三娘同李毓秀面色俱不大好看。 她勾唇冷哼一声:“嗳,先前也不知道哪位,竟说太子妃上不得台面,又是谁。如此大言不惭,说出什么野猫子同天鹅肉的俚语。”她斜乜她一眼,“令尊张大人为人正直谨慎,平生最厌乱嚼舌根之人。祸从口入,三娘子更应该慎言才是。” 张三娘脸色青白,说不出话来。 裴江月又瞧了李毓秀一眼:“还有另一些人,果真是龙生九子。却也不知晓你是什么种类的钻地虫?如何瞧见空子便想钻,可笑。” 她话说到这里,蹭开面色铁青的二人的肩膀,往高台上去了。 —— 高台上,李青溦辞别张皇后,坐于宋家的座席上。 马球会未到时间。男子们刚在另一边的小型园林围射完俱骑马往回赶,身后内侍提着些鹿、兔子、雉和大雁。 观景台地势极高,整好能将底下之人尽收眼底,李青溦随便一眼便瞧见了那道眼熟至极的身影。 他今日倒着了一身紫罗圆领窄袖公服,一把劲瘦的腰系金丝鞓,瞧着十分富贵。 她突然想起先前,其实有许多时候。陆珵行为穿着同旁人对他的态度,已表明了他的身份并非面上所见,只是许是爱使人盲,她竟什么都未察觉。 似是觉察到李青溦的视线,陆珵仰头。 天日高悬,光线纤细而明亮,他端正匀停的脸被光染上一层有光泽的淡白。她在上,他在下,李青溦知晓他看不见她,索性眯着眼大剌剌地白了他一眼,方转过头。 正巧裴江月寻来。便见李青溦神色恹恹地转过头,垂眸敛目着,似是心情不佳也不知晓在想什么。 她叫她一声,李青溦回过头来,满脸惊喜。 裴江月也并不是那种闲话多的人,提了几句太子殿下,见李青溦也并不想提,倒也明白过来,索性也就不多问了。倒将刚才同那张三娘的事添油加醋地同李青溦说了几声。 二人多日未见,各自捡了些无关痛痒的话说笑。 未久内侍上清妃白茶汤;又上了些点心,一碟子的芝麻南糖,鞭蓉糕,椰子盏,又有一碟子桃花糕。 这时令如何能有桃花?只是做成桃花形状的糕点罢了。 李青溦看向那碟子桃花糕,怔忡片刻。 突一旁众人都起身见礼,身后一道低沉的声音叫她一声。 “溦溦。” 李青溦起身见礼:“太子殿下寻民女可有事?” 陆珵漆黑的睫微沉,轻颤一下,一双清润的眼映着她的身影:“溦溦,我有话同你说。” —— 马球场一旁,过一片青樾是一片秋府海棠花园。此刻正是花期,朵朵花大如拱把枝叶离披,错处檐甃淋漓。 许多花瓣半入泥土,李青溦提步,避开地上的香瓣。 她本来不愿同陆珵下来,也许是先前观景台之上众人视线过于灼热,她生怕叫人瞧了笑话,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才会同他独自见面。 她是这般想的,却不知如何,脑中突回荡起步辇上,张皇后同她说的最后一席话。 “好孩子,这话我实属不该说,但星榆也有他的难处。” “说出来也并不体面,当年因张家世代簪缨,名高望重,族中又从龙之功,能帮衬上当时只是王爷的圣人,圣人这才与张家结了亲。 只是门当户对。 我与圣人未有多少情意,后来更是日渐淡漠,后位也并不稳当。有了星榆后,圣人正值壮年,刚把持朝堂性情又多疑,明里暗里处置了好些人。星榆自小被封太子,圣人却担忧与他与张家来往密切、过分亲厚。所以他极小的时候,圣人便亲自选了太师,将他送去学经策,我们所见也不多。星榆早慧,知我不易,也明白圣人的心思。便刻意疏远。” “这么多年,他的性子越发清冷疏离,好似无形中竖起一道城池壁垒,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与人相交抑或是做事,他多得是出自储君的责任,必得尽心尽力。却几乎没有自己的私心,没有他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那般大的少年,哪个不是鲜衣怒马、访云寻雨、骏马春衫,狂歌玩乐?除却他。这作为储君,或许是没什么的。旁人只会说太子殿下沉着镇静,勤于政事,有治世之能。只是出自一个母亲,我却并不像他如此,如此平静而压抑地,如此冷冰冰地过完这一生。 直至你出现,好孩子。” “他对你隐瞒说到底还是他的错,可他的性子从来不是这般患得患失,只是因你过分重要。 愿不愿给他改过的机会,一切看你的心。” “你若不愿,也只是他没有福气罢了,也不必有负担。” …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穿花拂柳, 小径尽头的花墙底,是一处闲亭。亭中四面的镂刻格子簇簇地开满了粉白的月季,花泽浸人, 沁入衣裾。不远处好几只巴掌大的彩色蝴蝶, 上上下下, 翩跹在花丛中。 不远处的马球场传来阵阵凤萧箜篌声。 陆珵未说话, 跟在她身后,似是她影子上的另一个影子。 李青溦突转过身问他:“你先前叫人递来的信笺是何意思?” 陆珵低眉看她。知晓她既问出这个,应当是瞧见了那封信,便缓缓解释。 “当时在南郊我想了许多, 那封信笺本来是陈述了我的顾忌和隐瞒, 可最终却都未递出去。”陆珵轻轻抿唇, 看她, “或许很多时候,在关于你的事上我远没有面上那般自洽, 我会患得患失, 甚至会略显笨拙。” 他轻笑一声,“之后,我因公事在古绛镇忙碌起来,那几日有职田之事还有林州那边的消息,事多繁杂千头万绪。那日恰好闲了一日。” 王进听说古绛镇山上新建一座寺庙, 便半开玩笑地要带工部的人都去拜拜山头。 他本不想去,林老众人有心带他散心,劝了几句。 “有静有动, 方才无病无痛。太子殿下忙于正事却也要有张有驰才是。” …… 众人登高走了许久, 天光空明, 杂木绿蓊。 寺庙青砖白墙, 寺僧担泉推门而出,便见正殿静室的门半开,菩萨低眉,在冉冉檀香中,既美丽,又庄严。 院中绿树掩盖,两旁还开着几树桃花。桃花粉白交加,似是一树的美人面。 “那样的时节,山底的桃花早就开败了。许是山顶偏冷又或许只是因神佛,这里的花才开得分外灼灼。” 陆珵看向她,“我不信神佛,但不知为何,那一瞬间我想的是如果世上当真有神灵,皇天后土在上,他会知晓我有多么心悦你。” 关于那枝不应时的桃花,只应《诗经》中的一篇。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神灵也会叫你知晓,我想娶你,也会叫你知晓,我这一生,非你不娶。” 春宫 第85节 林下漏过一缕一缕的日光,疏斜如同残雪一般,他鸦青的睫在明亮的日光下落落分明,一双清透的瞳因此显地格外地清透。 无需再多说什么,李青溦全部知晓。可她还有自己的忧虑,也不知晓该不该原谅他。 陆珵又道:“隐瞒身份之事是我的错,我会为自己的错误负责,无论要如何补偿我都接受。若事情真的不能转圜,你当真不愿嫁给我,我也会再想法子。” 李青溦听到这里,轻轻咬了下唇,瞥开视线,看一旁翩跹的蝴蝶:“如何的法子,太子殿下此等身份,可要强人所难不成?” “对你,我永远不会勉强。你若是不愿,我也只会等到你愿意的那一日,无妨,无论如何,对你我有的是时间。” 听了他这话,李青溦一时未语。 她有时候当真是看不懂他,也看不懂自己。他叫她难过,又叫她这般纠结。 按理说他让她这样不开心,她不该同他在一起。 可也不知为何,见不着他,想起先前他做的事,她会烦闷生气。可见着他,她心中又无限柔软。 她外祖母说过,遇事不决,不妨问问自己的心。 可她的心…… 长久的静默中,陆珵拧在一起的心却渐渐松了,她若是直截了当,反而说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成算,可她是细细考量过的,那她的心便是同他的一般的。 她心中有他,陆珵深深地看着她。 李青溦觉察这样炙热的目光,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又过了许久,她看向他,轻勾唇角缓缓开腔:“叫我原谅你,除非,除非你做到三件事。” “好。”他轻声道,“做什么?” 李青溦一怔,她想了许久才想到了这个台阶,还以为他要犹豫问询,好叫她好好想想究竟要叫他做什么事情,谁知他答应的如此干脆,倒也未给她一点准备。 她便随手指了指对过的花墙:“第一件,我要你亲手抓一百只玉色蝴蝶给我。” 陆珵弯唇:“好。” “第二件…待会儿的马球会上,你要夺魁。” “好。” “第三件……” “好。” 李青溦顿住片刻:“……我还未说出口,你便好麽?若我叫你自毁,叫你去做性命攸关的事如何呢?” “也是好的,在你这里无论是什么我都不会拒绝。”陆珵一双清透的瞳盛满了笑意,只是看着李青溦,“死了也甘愿。” 李青溦立时白了他一眼,啐了一声:“莫要胡说。” “好。” 陆珵应了一声:“第三件事是什么?” 先前未见他的面,李青溦纠结的是二人不合适的地方。关于身份、家世,关于种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也是先才,她才知晓,其实并没有什么在意的事想要他答应。 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 “你既要娶我,从今往后只能有我,你若做不到我们便这样算了,索性再不要多说什么。” 怎么就算了?如何算?陆珵从未想过旁的人。 很难说出他对她的感觉。在未遇见她之前,他偶尔会觉着自己的心广袤而深邃,只是空落落的,似是丢失过一块。也是遇见她他才晓得。 她就是他缺失的那一块。 他的心并不大,既有了她,便嵌不下另一个人。 他看她一眼,举起右手:“从今往后,我只有你,说到做到,决不失约。” 李青溦只是觉着他有些傻…这样打的人,如何还这般起誓?她不由扑哧轻笑一声,抬起右手,同他轻轻一碰:“那我,也只有你。” 她话音刚落,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瞬,呼的一下身子一轻,人已被他揽起来转了好几圈。 李青溦吓了一跳,忙搂紧了他的脖颈:“你做什么?” “我从未这般开心过。”他胸腔震颤,麻麻酥酥的笑声从他身体里传到她的身体中。 李青溦脸都有些红透了,嘟囔两声:“别笑了。” 陆珵应了一声,抱着她便往外走。 李青溦忙瞪大眼睛瞧他,又吓了一跳:“你又做什么?” 陆珵笑着看她:“夺魁。” -- 出花园的路上,陆珵还是将李青溦放了下来。 他向来镇静知礼,从未有一日像现在这般沉不住气,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一日。 他只觉着这杏园太小,他该带她出了门,往皇城宣德楼去,叫京城所有人都知晓,叫世上所有人都知晓:李青溦答应了他的求娶。 但李青溦明显并不想如此。 “快将我放下来,叫人看了去,像什么样子呢。” 她说什么,陆珵自然照做。 —— 马球会正要开始。 球场两侧,乐师奏乐,马场上清了场地,正有记分员举着小红旗站在场地。京中的马球会多是男女一同参与。分为两个阵营,左边穿黄衣骑马装,右边紫衣骑马装。 一旁信王信王妃,陆云落等亲王宗室、朝中近臣及其家眷俱在一旁的马厩挑过马,又在观景台拜过帝后,饮过祝酒。 众人正用过,便瞧见一侧花园行过二人。 郎君衣紫腰金,玉冠束发,俊朗如日月,行如芝兰玉树;他一旁的女子,颜色如朝霞映雪,般般入画。 二人俱是神仙玉骨,郎才女貌。众人不由看呆一瞬,回过神行过礼后,方打量一旁女子。 一旁陆云落轻笑一声:“太子殿下今日也要下场?” “孤来夺魁。” 陆云落眉心一挑,哦了一声看向李青溦,明知故问道,“这位想必是太子殿下同队之人,也不知是何人?瞧着倒有一些面熟。” 她轻笑,眼角微弯,李青溦唔了一声,面色复杂。 如何不面熟呢?前些日子还日日混在一起,这几日倒猝不及防众人身份都变了。想到这里,李青溦才又想到,原来她先前所说哪个为情所困的侄子,便是陆珵…… 姑侄二人倒是一副模样,将她瞒得好惨。 只是她也不是那种促狭之人,今日同陆珵说开,便是已是过去了,趁此机会重新认识一下便是了,她正要说话,一旁陆珵转头看她,突扬声。 “孤的太子妃。” 太子殿下带着女眷,此人却面生,联想起前几日之日,众人心中早有想法,但也不敢确定。此刻听了太子殿如此坚定又温柔的一声…… 众人何等又眼色,面面相觑一番,笑着见礼:“太子妃。” 李青溦有些不习惯,旨意还未下他这样说到底不妥,想到这里她揪一下他的衣摆,叫他莫要乱说话。 只是手刚伸出去,便叫他牢牢地牵在了掌心中。她抽手却被他牵地更紧。 他温热的大手紧紧地包着她的手,安抚似地轻轻摩梭她的指骨。 李青溦突觉得无比踏实安心,算了,这等小事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她抬起头来,同他四目相对,笑了起来。 —— 陆珵同李青溦挑了马,换了紫罗马服,二人同队下场众人一同击马球。 到底是储君同太子妃,众人也未见过太子殿下打过马球,遑论太子妃。本想着谦让一番,演练一番,不想君子六艺俱全,太子妃不愧是平西王的外孙女。 陆珵马术不错,马球打得竟也相当不错,太子妃竟也不遑多让。 到最后,众人自然心服口服。每次陆珵和李青溦射中球门,乐队鼓乐齐鸣,马球场上之人也一阵欢呼。 —— 观景台上,却有许多人神情各异。 首座,庆帝远远看见陆珵身边的女子,应当便是他提过的李氏女。 又见二人配合,竟有夺魁之势,点了点头,乜斜一眼:“这李氏女与太子郎才女貌,马骑不错,马球打得似也不错。” 一旁坐着的张皇后眼角弯弯,难得应承了一声。 她见二人相跟从花园里出来,便知晓二人是重归于好,脸上的笑容从那时就遮不住了,此刻已笑得有些僵了。 观景台台下,众官员或多或少听说了太子殿下欲娶太子妃之事,只是不知真假。 眼见太子殿下在马球场中,满心满眼都十一女子,二人言笑晏晏,又极有默契,都知晓了此女便是以后的太子妃了。 太子殿下勤于政事,性情平和又忧心社稷,众人或多或少都在太子殿下手下做过事,到底是人心所向。他纳妃自是头等重要的事,众臣脸上不显,但翰林学士、两府同六部相关官员,司天监具已在心中盘算如何操办储宫之配,如何纳吉告庙。 未久,太子殿下马球会夺魁,欢呼声更烈。 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中,只有礼部员外郎李栖筠一家人脸上乃是一脉相承的如丧考妣。 李栖筠这个太子的准“岳丈”早就被众官员请去同席,即便他并不情愿。 小周氏还坐在高台上,更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当真得了李青溦要做太子妃之事,她再想起县主的嫁妆事宜,是一丁点不能平静。 李毓秀也是如鲠在喉,她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许久前一见钟情的男子竟是太子殿下。好死不死,太子殿下欲纳的太子妃竟是李青溦! 她心中如何平衡不了,哽着嗓子,一双眼也红得滴血。 小周氏此刻无暇觑她神情,坐了许久眼见宴会要散,吩咐一旁李毓秀一声:“秀秀,娘亲有事要回府一趟,待你爹爹回来之后,你便同他说一声。”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李毓秀恹恹地应了一声。 春宫 第86节 这几日朝会之际本不好来来往往的, 小周氏乘自家轿到园门前,向军巡处的人言明自己是户部主客司员外郎府上的妾室。 谁知军巡处的人十分客气,尤其是那刘指挥, 叫她稍作笔录后, 竟亲自指人将她给送了回去。 小周氏除了在梦里头, 还从未受过这般待遇。一时倒是云里雾里, 好在军巡处的人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恪职尽守地将她送回了家中。 小周氏心中猜测,大概是李青溦被纳太子妃之事已传开的缘故。心里虽酸不拉几不大好受。可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 马车一路往北,停在李家府, 小周氏送过两个兵卫。 - 这些日子小周氏同李栖筠俱不在家中, 刘嬷嬷倒是过得十分滋润。 此刻, 她正歇了午觉醒来, 叫人齐齐整整地摆了一桌子的果品。正倚着炕桌吹着松子瓤,听见外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 “哪个不长眼的婢子在府里头搞出这样大的动静?”刘嬷嬷正要骂几声一抬眼瞧见小周氏急匆匆地进来, 吓了一跳。 她忙站起来遮了桌子:“夫人这几日不是在寒园里头吗?可是出了什么事?这般着急忙慌地便回来了。” 小周氏未应答, 只几步匆匆进了屋,翻箱倒柜一通。 刘嬷嬷见她没注意她那儿的那点小动静,忙叫人收拾过,这才跟着进了屋子:“夫人找什么东西呢?” 小周氏已将东西寻见了,合上手中木匣回头看她:“你那儿子刘通还在不在?有事叫她去做。” 刘嬷嬷神色顿了一下, 瞧见她手上的匣子,应了一声,叫人将刘通叫了进来。 二人屋中唧唧喳喳地好一会儿儿。 半晌, 刘通出得门来。 刘嬷嬷正在廊下等着, 见他耷头耷脑, 怀中拿着个木盒, 却仿佛裹着个烫手山芋一般。也不知小周氏同他说了什么,自他出来之后,便是魂不守舍的样子,还差些跌了一跤。 刘嬷嬷忙将他拉到廊下,拍了拍他裤脚上的灰,抬眼问他:“夫人同你说了什么?” 刘通支支吾吾,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动来。话未出口,刘嬷嬷已拿过他怀中的木盒打开—— 却是一张印着红泥的纸。 刘嬷嬷识得几个字,瞧了一眼,倒瞧出这是以前李栖筠过户给小周氏城郊的一家油铺地契。 刘嬷嬷跟了小周氏这么多年,倒是头一次瞧见她要当地契,一时倒愣了一下:“周氏叫你去典当地契做什么?” “夫人想叫我去相熟的典当问问,他们可收典当的铺子?” “好端端的如何要典当铺子?” 刘通支吾了一声,又靠近她耳语几声。 刘嬷嬷一听这话,大大地骇了一下:“什么?黑市……” 兹事体大,刘通忙捂住她的嘴,安抚她几声,出门去了。 -- 周氏同刘通说的,名义上是典当铺子地契,实际上是去问询一番,典当行的黑市能不能抵押主家屋契,若是可行,便直接将两张屋契都典当了,再顺便将之前的典当过的物品赎回来。 刘通是个赌鬼,自然是知晓有这般的场合,只是他并不打算告诉小周氏。 妾室侵占抵押主家屋契,乃是重罪。轻则百丈,处黥刑流放三千里,重则是要处死刑的。兹事体大,若是事发难保不会牵连到他。 自然是谨慎一些比较好。 刘通想着这些,刚进了顺福兴典当行问询几声,突两道便服金吾卫将他给拦了下来… -- 过两日,朝会渐散。太子殿下同吏部考功司,审官院,考课院磨勘官员升迁解任。 宋府东院。 两道黑白相间的隼影,停在正房外头的松枝架子上交头接耳,鸟声啾啾。 正是跟着李青溦来宋府的小翠,因不忍同自己“娘子”别离,此刻倒也是明目张胆的带了过来。 绿纱窗下,一线水沉香袅袅升起,李青溦同卞嬷嬷、赵嬷嬷几个坐在一起,正倚在炕桌上做针黹活儿。 储宫纳婚,府里上上下下的多的是事情,张皇后想得妥帖。婚事相关所有繁琐之事都指给了宫中,又怕李青溦府上这几日忙不过来,又指了他身边的几个嬷嬷来帮衬上下。 万事不叫李青溦上心,这几日也并未有多忙,她日日倒闲得自在。 赵嬷嬷正指点李青溦用银丝绣白鹤。 绮晴和清霜二人从外头进来,一边笑眯眯地说起外头的事:“外头的人得知咱们姑娘被纳太子妃,这几日一簇簇的来递帖子拜会呢。被王爷王妃挡着,自然是碰一鼻子灰,实在无可奈何便掉转马头,想必是去李家了呢。” “这几日,周氏怕是忙的不可开交才是。”她们几个这几日俱看见那些人蜂拥而至的架势,说到这里,都很有些幸灾乐祸。 “对了,这几日周氏可还有什么动静?”李青溦问了一声。 绮晴停顿片刻:“自上次那刘通招了之后,回了李家似也没什么动静。” 李青溦听到这里,沉思一通,想起了先前之事。 前几日,那刘通去顺福兴当铺子地契,刚去了顺福兴便被金吾卫抓住,当日未有一个时辰,金吾卫便将人带东西带到了李青溦面前。 李青溦知是因陆珵身份万事才能如此便利,又想起先前实封投状之事,户部、州县衙门之人俱那样好说话,想必也是凭借了陆珵的东风。 那日她想起先前许多事情,突然知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陆珵。 自从她娘亲走后,幼时的她,常常觉着胆怯和茫然失措,随着年纪的推移,这些感觉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她总会觉着自己是孤身一人。是陆珵的出现告诉她她并非是一个人。 他向来不多说什么,却一次次用行动告诉她:无论何时、何事,她都可以倚仗他。 李青溦想着这些,正有些愣神,突手指微痛,原是不小心扎了一下。她吮了一下手指。 先前她审问刘通,烂赌鬼的骨头最软,未用多久她便得知了小周氏的打算,果真是山穷水尽,要抵押屋契。与她估量的相差不多。她当即心里便策划了接下来的事情。 听绮晴几个说,李家如今没有什么动静,深思片刻吩咐:“既是没什么动静,便是火不够旺,再添一把火便是,中宫娘娘不是指了几个嬷嬷过来吧,便烦请人家去李家走一趟便是了。” 绮晴自然知晓她的意思,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 正是未中,暖风阵阵,卞嬷嬷和赵嬷嬷上了年纪,都有些神困,便直接倚在一旁的罗汉榻上眯着了。 李青溦正又绣了一会儿,突听见廊庑窗子底下林嬷嬷嗳哟一声,似是难掩惊讶。 “怎么了?”李青溦当是如何了,忙起身看去。 外头清风阵阵,天色笼青,楝花一簇簇开得灼灼,透过窗牖纱窗,一片花瓣悠悠地落到窗前人的玉白的襕衫上。 她抬眼,对上一双清润如潭的凤眼,二人一时都笑了一下。 林嬷嬷忙嗳哟一声:“太子殿下怎今日来了?殿下同我家姑娘虽说是定然会成亲。可成亲前夕二人是见不得的,不大吉利。” 只是她这话说得急切,二人却只当是清风过耳——都未听进去,也都没有回避的意思。 林嬷嬷给太子殿下“扫地出门”之事还在昨日,便是这样的一件事,已够折寿的了,此刻如何好将太子殿下再给“请”出去? 李青溦倒也不怕什么吉不吉利,只是怕府里头瞧见的人多了。那些个丫头,都是些没正经的,惯会打趣她的;那些个嬷嬷,都是上了年纪的规矩倒也多,叫他们知晓了也少不得要开始忧心忡忡。 当下,李青溦抿唇看向林嬷嬷,轻轻拱手,睁大眼睛轻声道:“好嬷嬷,你什么都没有瞧见。” 瞧见她这一招,林嬷嬷那里扛得住,叹了口气,真当没有瞧见,直着一对儿眼睛便出去了。 眼见人出去,陆珵朝她招手,示意她出来。 李青溦将手中的绣品搁在窗前的针黹框里头,踮着脚尖,轻掂锦裙出了门,她小跑至他跟前,耳朵上一对儿小巧玲珑的绿玉垂珠耳坠滴溜溜轻动,同她身上的一身锦裙乃是一个颜色,瞧着十分清灵。 “你怎么来了?”她站到他面前,露出两个小小的笑魇。 “来见你。”陆珵轻笑一声,修长的手牵起她的手穿过廊庑。 李青溦这才发现陆珵的记忆当真是不错,只是来过这宋府一次两次,便记住了路。 他几步将她带去小径后的一处石屏前,石屏上开了一树的丹若花,花正是花期,极盛,灼灼又热烈,似是一团团火一般。 他停下脚步,敛目垂眸看李青溦。 李青溦不知他何意,又问了一声:“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松开她的手,轻笑一声:“先闭眼。” 李青溦有几分疑惑,依言闭眼。 微风轻拂,风中传来丹若花淡淡的暖香,李青溦轻轻偏头:“好了吗?” 半晌,陆珵轻轻抖了抖绢袋,轻笑道:“好了。” 李青溦睁开眼。 风恬日暖,天色笼青。一大丛一大丛,数以百计的玉色蝴蝶三五翩跹,翩翩停在丹若花从丛,又过石屏、小径、低墙,飞过一旁的屋舍花厅。 李青溦红唇微张,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一眨不眨,满满漾漾地倒映着面前的景象。 她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蝴蝶,遑论这些蝴蝶都是为她而来,看着面前的盛况,她不由眼睛发酸。 远远地,厅房竹林后传来许多侍女的惊呼:“哪里来的这样多的蝴蝶?好美啊!” 二人未动,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最后一只停在丹若花上的玉色蝶飞远。 陆珵淡色的唇微弯,垂下一眼看向李青溦。正巧,李青溦也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 突然,李青溦贴近他,她踮起脚尖,似是春日里花枝抻出的触角,她的唇轻轻碰一下他的唇角。 陆珵揽住她的腰,下颌微偏,含住她的唇珠,加深了这一个略带索取的吻。 许久,二人分开,李青溦呵气如兰,眼神蒙了一层雾气,神色微酡。 想起刚才的蝴蝶,她一双杏眼弯起来:“真的很美。” 陆珵垂下的眼睫落落分明,不错眼地看她,应了一声:“是很美。” 李青溦脸色更红:“我说的是蝴蝶。” 陆珵嗯了一声,未置可否。 为了那样美的蝴蝶,李青溦倒也未纠结这个,只是轻笑一声:“我那日只是随口一说,你当真抓了这样多的蝴蝶。定然费了许多功夫吧。” 她知晓这几日,朝中事多,既有朝会之事,又有磨勘官员之事,还有她两大婚之事… “青云山离这里不远,有一大片温泉,后山还有花海,那里的玉色蝴蝶尤其得多。”陆珵看着她,“倒也未抓许久,只是有些傻罢了。” 他向来清冷正派,想来小时都未扑过蝴蝶。李青溦想出那场面,也觉着是有几分滑稽,不由抿唇轻笑。 春宫 第87节 时候不早,二人到了正房。 隔着窗牖,李青溦瞧见赵嬷嬷和卞嬷嬷还未醒来,便又同他多说了几句。 陆珵注意到她先才的针黹筐放在一旁,莞尔道:“听说民间夫妻成亲时,妻子要为丈夫做一件中衣,不知可否有幸,请溦溦为我也做一件?” 李青溦一愣,倒是结结实实地犹豫了片刻。 倒也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她手艺只是平平……若到时候做出来不合他心意,亦或是不愿意穿,那她不是很尴尬吗? 她这般想有些犹豫,只是抬眼看见陆珵一双清透的眼,她也不好拒绝,唔了一声:“制衣还需量定,今日不是时候,不若下次再说。” 陆珵轻笑着应了一声,又道:“你我成亲的日子,我定了暮商的(九月)二十五日,不知溦溦觉着如何?” 李青溦一愣,啊了一声:“时辰如何我也不大懂,这日子倒也可以,只是如何这样早?” 因为陆珵等不及。 他一点不觉着早,甚至同卜筮请期之人言下月行礼,只是一旁请期的官员说大典来不及,俱不同意,陆珵这才折中选了九月末。 他也不好解释,听见屋中传来动静,陆珵知晓她不想被几个嬷嬷瞧见,当即飞速地在她唇角碰了下:“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 过一旬。 储宫纳妃之事自然是举国的大事,庆帝亲自临宣德楼,宣布大赦。 翰林学士拟定诏书,受诏大媒乃是张太师,他是张家人,名高望重致仕后避居滁州,此次是专为做媒而来,自能见皇家对此次大婚的重视。龟筮请期后,挑定了日子在九月二十五。 如今已是七月,婚期定在九月末实属有些匆忙,但这日期是太子殿下亲自选定,旁人自然不能多说什么。 诏令下达之后,京城相关皇室宗亲、王公大臣早早地着手准备。 自大媒执雁登门之后,李氏女被纳太子妃之事算是举城所知。平西王倒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将李青溦接去了宋府,宋家戎马出身,尤其是平西王,比他的马鞭更硬的是他的脾气—— 冷冰冰、硬邦邦,众人在门口拜会多日,平西王也并不将他们放入门中,众人无法,只得掉转马头—— 李家的大门被踏短三寸。 李栖筠也是叫苦不迭。 此次磨勘功绩之事,考课院的表还未下来,李栖筠很有几分提心吊胆。 即便大媒已登门,他做太子殿下岳丈之事乃是板上钉钉之事。李栖筠从五品,每月只有几日与文德殿、紫宸殿得以觐见天颜,虽多年见不得太子殿下几面,却也知晓他性子如何。 更别提,他同他那大女的关系并不大好。 考校之事,太子殿下定不会网开一面。 他本来临时抱抱佛脚,谁知旁人却并不给他这个机会。这几日三五成群地来李家,他是下了班房之后还要应付这些得罪不起之人,直忙得屁股嘬板凳,灰头土脸。他心中又存了事,短短几日,人已是瘦了一圈。 这日,他应付过一次席面,刚进正屋,便瞧见小周氏正同以宫中女官说着什么。 作者有话说: 蝴蝶闷久了会死,但文中不会。文中仪式之类的都是有点根据杜撰的哈。 第88章 李栖筠这日正应付过酒席。 席上, 众人俱是他得罪不起之人,以前都是眼高于顶之人,如今同他喝酒却既有插科打诨, 又有巴结恭迎。李栖筠诚惶诚恐, 只得陪着被灌了一肚子的黄汤, 回来的时候因喝多了的缘故, 一张脸又红又肿。 下了马车,他正有些头晕目眩,叫人扶着进了北苑正房,正要回屋歇着, 便瞧见正厅里头, 小周氏正同一女官殷勤陪笑。 那女官束带、着靴, 着绛色圆领袍, 她看见李栖筠见了一礼。瞧穿着打扮,是张皇后身边之人。 李栖筠忙站直了回礼, 他知人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来。正要叫侍女上茶, 那女官神色却并不热络,微微摆手: “伯爷不必麻烦了,我今日来府上只是有事商议,待商议完还要回去复命。” “前几日大媒请期告期,伯爷想必已是知晓也已经筹备开了, 纳妃大礼定在了九月二十五日,新姻将近,依照惯例再过一旬李家便要开祠堂祭祀。待祭祀过后, 东宫聘礼便要渐次入府上, 整好前些日子听太子妃说过, 先前清平县主做女君的家俬乃是留给太子妃做嫁妆的。整好赶在一起, 皇后娘娘的意思,便是这几日府上开始收整嫁妆事宜,待祭祀过了清点造册,不知伯爷意下如何?” 李栖筠喝多了迟疑了几瞬才反应过来,这女官前来是为了县主的嫁妆,可县主存放嫁妆的库房钥匙周氏不是寻不见了麽? 他正要据实以告,突想起上次李青溦同徐氏说过的话,一时话音顿住,瞥了小周氏一眼。 小周氏自然瞧见了李栖筠的视线,只是她脸上也不敢有旁的表情,忙恭恭敬敬地应了那女官一声。 -- 当夜,斜汉朦胧,沉沉的一片黑沉,未过三更,北苑里屋,床上突发出“咯吱”一声。 小周氏起了身,撑着胳膊看向李栖筠,叫了几声:“郎君?郎君?” 一旁,李栖筠正拥着被子鼾声如雷,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小周氏放下心来,起身披了件衣衫,取了一盏书灯趿拉着鞋子出门去。 初秋时辰,凌晨是有些冷,只是小周氏也无暇多顾这些,只是裹紧身上的披风,打着灯紧走许久,半晌停在西园的库房前。 这便是存放县主嫁妆的库房,此地偏僻又坚牢。早许多年李栖筠便不叫人看守了。 小周氏顺利地到了门口,取出钥匙闪身进了库房。 她此次来,是想寻着先前县主的嫁妆簿子比对一下,这些年究竟是典当了什么东西。 许多年之前,她便动过县主的嫁妆,那时候是送一些大人物礼。后来周营进去后,生活所迫,她为了掩人耳目叫人当当子的时候是分开典当,多得小件的金玉摆件、文玩字画之类的。 此刻要赎回来的时候,却有些麻烦。 因这样多的东西,小周氏自己都记不大清了,而且过去了这么多年,当铺里给的黄白簿子也有些不清晰了,也还好县主嫁妆中本就有簿子,能供她比对一番。 小周氏往里走,径直走去书架前取过簿子,又一架箱子一架箱子的查看。 她一边比对一边想事。 前些日子,刘通将那铺面典当的三百多两银票拿给小周氏,又赎回一些小物件,同时还给她带来了消息—— 典当行背靠的黑市可抵押房契。 刘通带给她一个她颇为心仪的数目,但小周氏为人谨慎,又叫别人打听了多次,甚至自己乔装打扮着还去过一次那典当行,确实没差。 只是她还是有些忧心,她怕房契被变卖。 她虽是抵押房契但以后是要赎回的,不然她同李栖筠应当住在何处? 那典当行的东家是个人精,知晓她的顾虑,笑眯眯道:“京中典当行都是有规矩的。抵押最低期限过才能卖出,都是做生意的,夫人许也晓得什么叫诚信为本。” 小周氏还是有许多顾虑,她考量了许久拿不定主意,今日那女官让她打定了主意。 ——不能再犹豫下去,只能如此了。 -- 小周氏在库房里头比对了半天册子。又记了下来,瞧时辰不早了才出了库房。她提着来时的那盏灯,出了库房。 刚走了几步,迎面瞧见一人吓了她一跳。 凉风阵阵吹起他衣襟,他微微驼背站在黑黢黢的树影中,小周氏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多年来对道身影的熟悉,还是叫她一眼认出了来人。 “郎、郎君如何在这里?” 李栖筠未回应她一声,当即小周氏的心咯噔一声往下坠去,她忙走到李栖筠跟前,握住他的手:“郎君听妾解释,钥匙呢是妾昨日才寻见的…” 李栖筠似一座雕像站在原地未动。 “你是不是觉着,我是傻子?” 他一双手冰冰凉,一寸一寸地、冷冷地盯着她的脸,突觉得有些陌生,这才突然发现时间过得这般快,已是快二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那日的情景,他已忘了许多,却总记得他第一次见她那日那奇好的黄昏同空气中浮动的玉簪花的气味。 那是个春日。 他偶然行过一处绣楼,上面突然掉下一块帕子来。 他抬眼,对上一双顾盼生辉的眼。四目相对,那女子似是羞郝地移开视线,又将面前那合和窗关上了。 李栖筠瞧见是个卖胭脂水粉的商铺,便拿着那块帕子上了楼。 打起门帘,她着一件鹅黄色的棉裙,一头乌黑的发簪着一支水红的绢花。见了他一张清丽的脸微红忙不迭地摆手道歉:“妾当真是无心之失,万望郎君海涵。” 李栖筠对女子,从未说过重话,只轻笑一声将帕子还给她。 她接过帕子,见他未走,轻声问道:“郎君可要给家中夫人买盒胭脂?” 李栖筠摇摇头,他当日未买。又过了一两个月,他又路过才买了一盒。 那日她倚在柜前,身上仍穿着那日的鹅黄色衣衫,取了一盒胭脂递给他,言笑晏晏:“这盒杨妃色的胭脂从来卖的很好,郎君可以瞧瞧颜色。” 李栖筠将手伸出来,她一双纤长绵软的手牵过他的,小指蘸了一些胭脂划在他手心。 酥酥痒痒的一道红色,李栖筠心尖一动。 当时,李栖筠正同县主成亲一年,夫妻间算是琴瑟和鸣。 但李栖筠心中知晓,他对她的感情,更多的是敬重。同她成亲也只是因她的天真,高贵出身、一些好处,以及他自己的一点虚荣心。 只是他娶了她才发觉,日子虽比以往风光不少,却也只限于此。 他家中并不显赫,更因人丁稀少自小父母又因故去世,在京城这种遍地甚至因平西王的原因,被“恩补”礼部空职。朝堂之中,众人知晓他乃“恩补”,并非正经科举得的功名,又因他有个手握兵权,位高权重的岳丈,言语之间多有轻贱。 平西王夫妇也瞧他不起,觉着他性子过于懦弱无能,难成大器,话里话外不知晓县主如何愿意嫁给他。 县主那时已怀了李青溦,许是为了女儿考虑,夫妻两个素日里说过甜言蜜语,再多言必是叫他科举再取功名。可李栖筠科考多年,仍一无所获,如今补了空,即便经常被同僚耻笑,便没有再去科举的打算了。 “妾第一眼瞧见郎君便仰慕郎君,妾喜欢郎君对妾的温和,并不晓得‘恩补’是什么,也并不觉着郎君恩补来的功名低人一等。” 周氏却并不一样,她从不逼迫他,有温柔的力量又有调皮可爱的性子,懂得如何宽慰他的情绪。在许多他觉着茫然的夜里,因有她的陪伴也没有那样难熬。 即便是后来,她有了身子被赶出家门,给她做外室的时候。 当时李栖筠十分犹豫不知该不该带她回家,对她多有冷淡,她也未变,对他仍是那般好,在他每日离开的夜晚,总会挺着肚子持灯送他。 “妾身如浮沉,不曾妄想同姐姐一起伺候郎君,郎君也不必忧心妾的事,能常常瞧见郎君,便很好很知足了。” 直至后来,她的存在不知如何被县主知晓,她也未多说他一句不是,只是大着肚子,跪在门外将所有之事揽到自己身上。 “是妾无耻,是妾仰慕郎君做了错事,县主万不要怪罪郎君,若实在生气,妾任打任骂,绝无二话……县主万不要动气。”说到动情处,她晕厥了过去。 他无法瞧见自己心爱的女子如此卑微,亲自将她抱进了府中。 春宫 第88节 后来,她成了他的妾,虽说偶尔沾酸吃醋,可在大事上向来有分寸,即便有时在县主那里受了什么委屈,也只是随口同他撒娇几句。 又过了多年,县主惊孕撒手人寰。 他茫然无措,平西王府的人怀疑县主的死因同他有关,对他诘责打骂。也是她不惧生死、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她身边。即便是这些年被他纵容,性子娇纵了一些再不似以往的温柔小意,可还是实大体的。 他从未想过她竟默不作声地动了县主的家俬,他也未想过她当真会骗他。 既然是骗过他,又如何会只骗一次? 而这突然像被撬开的冰山一角,让他忍不住怀疑以前的事当真是那般简单,还是另有隐情? 初见时,她当真是心悦他这个人?还是他只是她能选择的最的人选? 先前她怀了身子被长兄赶出家门,如何后来同周营还是那般要好?她在外头好好地做外室,如何会被县主知晓? 这么些年,他不是没有过怀疑。 只是每次怀疑到她,无论是什么,他都会自己寻理由搪塞过去。 即便是上次扶乩之事,她诬陷李青溦被当场拆穿;事后他也给周氏找补—— 她只是关心则乱,也许确实有李青溦妨害李曦这样一回事。 可此刻,他站在风口却突然觉着自己离谱。 徐氏和李青溦说得都是真的。 她在骗他,且不止一次。 冷风过境,面前的女子耷拉着眉眼,眼睛几丝浅浅的皱纹浮现,一张素白的脸没有血色,竟显得有几分陌生。 也许是因为时间文火慢炖,不知不觉竟让身边人面目全非。也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他从未了解过她这个枕边人。 李栖筠一瞬间,只觉着五脏六腑都有些疼。 小周氏眼睛带泪,慌忙解释:“郎君听我解释。” 他甩开她抓他的手,眉眼黑沉,重重道:“你是不是觉着我是傻子?” 小周氏从未在李栖筠脸上看过这样沉沉的神色,是夹杂了失望、无奈、怅然、愤懑,五味杂陈。 山崩地裂重,她脑海中分裂出另一个自己冷静分析该怎么办。 他确信她动了县主的嫁妆,只要他此刻金库房查看一番什么都瞒不住他。此刻应该怎么办?她脑海中瞬息千变,该怎么办才能将所有的损害降到最低? 现在之计,也只有实话实说。 小周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半抱李栖筠的腿,抬起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妾是动了县主的家俬典当过,但妾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这许多年来,郎君并不管事,也不当家,自然不晓得茶米油盐都贵,府上各种开销,郎君与同僚应酬各种席面,身上的衣衫玉鞓皮靴,每次堂上摆的各类吃得用得哪样不需银子? 妾无耻,是无颜面对郎君,也无颜面对县主。只是事已至此,郎君与其责备妾,不如想想接下来之事如何应付。妾已典当了兄长留下的铺子赎回了一些,剩下的这几日也要赎回。我知道郎君生气,也得待妾将此事了了再将妾打死了事。反正妾自纳入李家便是贱籍,生是郎君的人,死是郎君的鬼。” “只是到时候每年到了妾的忌日,郎君莫忘了带着秀秀和曦儿来看看妾。” 她哭得厉害,一张脸上去全是泪,李栖筠知晓她在惺惺作态,嗓子里却发不出一句声音,最终只是哼笑一声,踢开她:“那便如你所愿!” -- 李栖筠当日便同她分房了,平日里见了也是不言不语的,即便是家中来客人,因着面子不得不同席的时候也多有冷淡。 府中许多人议论纷纷,连多日未出现的李毓秀都听见了风声,去瞧小周氏。 她进门等在一旁,小周氏正同一婆子说话,远远地,李毓秀听见那婆子说起什么“州县衙门,买扑……”的事情,小周氏面有为难回了几句什么,李毓秀隐隐听见她的名字。 半晌,二人说过话,小周氏恭恭敬敬地送那婆子出门。 李毓秀好奇看了那婆子一眼,见她着一身如意米字纹的锦裙,年纪不浅了,觉察到李毓秀的目光从眉梢瞥下来一眼,这才打起帘子出了门。 瞧那穿戴和倨傲的神态,倒似是宫里头的人…… 她正想着,小周氏执了她的手坐下,笑道:“前几日听刘嬷嬷说你恹恹的,似是秋凉着了凉病了,可惜娘近几日也忙碌着,倒未来得及去看你,可有好些?” 李毓秀撇唇,蹭到她身边:“女儿没事,只是忧心娘亲。听闻这几日爹爹对娘亲多有冷落,娘亲倒也不着急。” 小周氏笑了一声,掩下眉梢的一抹失落。 其实以往多少年,她同李栖筠相处越来越像夫妻,自然也有过争端,也有过分房的时候;甚至上次还因扶乩的事,将她关去柴房那般久。可也不知为何,小周氏心中总是惴惴不安,觉得这次同以往每次都不一样,似是李栖筠不会那般容易地原谅她,也或许是别的什么。 小周氏一时未语。 小周氏同李栖筠拌嘴多年,夫妻吵架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次众人传得厉害,李毓秀才来瞧了一眼,此刻见她娘神色自若,心中觉着不大严重,倒也放下心来,又看见桌上刚才那嬷嬷喝过的茶,随口问小周氏:“刚才那嬷嬷是何人?来做什么?” 小周氏轻笑一声:“无事,信王府的嬷嬷,信王妃与娘亲较好,方才娘亲便叫她嬷嬷拜托了她一件事。” 那嬷嬷是信王妃的人,所说无非去州县衙门买扑竞价之事。她本打算先处理了县主嫁妆之事,再去处理买扑之事,谁知事赶事。前些日子她叫刘贵妃她们吃了那样大的一个亏,自知不能善了。知晓要拿下这次买扑,必得抵押屋契。 她已叫人去办了,但她也不是吃素的。 她同信王妃她们交易多年,知晓许多她们暗地里之事,以往不敢说是因人微言轻,身贱如尘,也是因未逼到这份上。 可现在却不同了,光脚不怕穿鞋的。 更何况李青溦乃是定了的太子妃。她真要对太子妃的母家人做些什么,也得掂量掂量。 她以将信王暗地里的事秘告太子要挟,提了两个要求。 一是待买扑定了之后,将她那兄长周营救出来并官复原职;其二,便是她给李毓秀瞧好了一桩姻亲,想叫信王妃从中说和。 一之事,她并不劳心了。毕竟她兄长被关了许久。 她劳心的是二之事。 也不知如何,她这几日每每想到李毓秀的婚事总是心慌,于是即便这几日事多繁杂到叫人焦头烂额,她还是百忙之中抽空给李毓秀选亲。 这几日因李青溦的缘故,连带她们的身份也是水涨船高,只是上门求亲的一些人家门庭好的乃是续弦,门庭差一些的,小周氏自然看不大上。 她挑来选去,还真寻着一户好的。 小周氏想到这里有意同李毓秀通气:“娘亲叫信王妃帮衬秀秀的婚事。” 李毓秀一怔忡,神色有些怅然。 小周氏看在眼里,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 自从朝会回来之后,李毓秀便恹恹的,她嘴上说她着了风寒,但到底是自己生的女儿,小周氏一下子便想到许久之前,李毓秀说过的心上人之事,猜想也许是朝会上瞧见了她的心上人另有所爱。 她不会叫李毓秀走了她的老路,给人做妾。也不会叫她陷入一段无望的泥沼中。 索性直言:“这郎君乃是御史中丞魏大人府上嫡次子,为人清雅,长相也不错,难得的是他年前中了进士已点翰林,前途无量。” 李毓秀所惦念之人自然无法同小周氏多说。 那日,马球场上,她看见她许久前一见钟情之人是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又与李青溦的定下亲事,她便觉着神情恍惚,这么多天来细细想都觉得抓心挠肺,因嫉妒而十分痛苦。 她瞥开目光,脸上神情并不热络:“既是如此,怎会这么多年还未娶亲?” 小周氏耐心解释:“那是因为这魏郎君弱冠之年未婚妻急病丧了,他自发为她守了三年,这般有情有义之人不多见,而且先前在朝会宴上,你也见过这郎君几次,那郎君为人端方有礼,从未对你我有过轻慢自矜的态度。” 本来李毓秀是够不上人家的,可这郎君的娘亲乃是孟家人,是信王妃的姨母。她今日第二个要求便是叫信王妃同这魏家人说和,料想无论如何也是能成的。 李毓沉着眉目未语。 小周氏又道:“秀秀要知晓,这是你的机会,而机会总是稍纵即逝,你若想太多便错过了。” 李毓秀不声不响,心里也知晓小周氏说得是对的。 小周氏见她态度没有拒绝,正要趁热打铁,多劝几句。正这时,刘通从廊庑前进来了。 门口的侍女打起帘子,小周氏见他身后几人拿着匣子,知晓是他赎回来的典当物,不愿叫李毓秀知晓,便叫她回去了。 小周氏比对了那些东西,叫人送去库房,一旁刘通走前道:“夫人,虽说尽力赎回,却仍有许多典当出去的东西早已变卖,寻不回来了。” 小周氏心中想过此事,但也没有法子,只寄希望于李青溦从未见过那些,半晌凉凉地叹了一口气:“那便去当铺收一些差不多的东西填回来便是。” 刘通应了一声,又将另一道小小的匣子递给小周氏:“夫人,这是家主叫小人递给您的。” 李栖筠给的? 什么?难不成是放妾书? 小周氏眉头蹙紧,脸色惨白,挥手叫刘通下去方颤抖着打开那匣子。 匣子里放着的是几张地契,小周氏细细打量一番,突吸了下鼻子。 多少年府中上下都是小周氏打点,各类产业她心中也有数。这几张薄薄的地契,乃是李栖筠多年攒下的私房。 李栖筠先前说过重话,却没有不管她的死活,反而将自己手中的产业整合递给了她。虽没有多少,赎回县主的家俬都不够用,比起买扑更是杯水车薪。 可她了解李栖筠这个人,懦弱无为,死要面子却又有己无人。 他不会花用县主一分一厘的嫁妆,却愿意将他多年积攒的私产全部给她。或许是有不敢开罪太子殿下的原因。 可其它的,是他对她的情意。 小周氏不由心头一酸,眼睛一热,掉下两行泪来。 这么多年,虽有些事他叫她失望过。可不得不说他对她极好:无论好坏事总是想着她;这么多年也只她一个,未叫她受罪受气过。 她不由想起许久之前——她初见他的时候。他一身玉白襕衫,琼琼郎君,春衫玉冠同同僚行过长街,俊朗的面上连笑容都泛着光彩,性子呢更是软弱好拿捏,她随意编撰之事能骗得他满面的笑,能叫他落泪,能叫他满腔心疼。 这般好的郎君,若是能同她相知相守便好了—— 她当时这般想,后来确实做到了。 可人是会不知足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满脑子想得是扶正,是夸赞争耀,叫旁人瞧得起她,贪心不足。 走到今日的地步,或许也是自作自受。 可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只有在许久之后,蓦然回首的时候,才会惊觉,原来当年走得是一条歧路。 而在这条歧路上,她原来已走了这样久。 可能如何呢,后悔她也回不了头了。 -- 再过一旬,便是八月,李家众人具忙得脚不点地。 初一,李家族祠众位族老舟车劳顿特意从李家祖籍朔州过来请祖、祭祀。 李家往上五代,也是世家大族、书香门第,祖上也出过三公宰辅。只是到了这一代虽在朔州有公爵之位,但也俱没落。 李栖筠这一支本也是旁支,且人丁稀少,按理新妇祭祀族祠族老等也不会亲自来… 春宫 第89节 谁叫这旁支,竟出了一位太子妃!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平西王府。 李家的事, 未有多久便传了过来,李青溦对李家的人已没有什么期待,所剩的也只有平静, 闻言只是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仍忙着自己手头的事。 过几日便是中秋, 屋里的小几上摆着月饼和应节的瓜果等, 一旁,几个女官正将衣衫潮润后,置于熏笼上熏香。 衣衫乃是圆领天青金绣云凤纹理鞠衣,金绣云凤的直领对襟大衫等物, 乃是仪鸾司送来的太子妃冠服, 过几日的李家族祠需用上。 香气袅袅, 李青溦坐在绣墩上, 案上放了好些料子。 她面有沉思,问一旁的王女使:“陆…太子殿下平日里的衣衫, 可有什么喜欢的样式颜色?” 那女官正是先前去李家传过话的女官, 很是机敏聪慧,前几日是听了太子妃欲做中衣,此刻听她这样问,知晓太子妃是要给太子殿下做中衣。 她笑了一声,实话实说道:“太子殿下素日的衣衫不爱纹饰。”她笑指了一匹玉白的暗花绫:“太子妃不若选这匹, 柔软平滑,想必不错。” 李青溦看了几眼,唔了一声。 她瞧着是有些素?反正她的衣衫, 无论里外的, 若是这般的素, 她向来是不爱穿的。便又想到陆珵, 若她这般缝制出来的衣衫,他会不会觉着自己未上心呢? 李青溦正想着这些,突愣怔片刻,想起自己还不知晓陆珵衣衫的尺寸,面上有几分失笑,正要指人去问,瞧一旁王女使一眼,又有些不大好意思。 恰这时外头一阵喧哗,李青溦往外看一眼,原是小翠虎头虎脑地飞进来,撞歪了竹篾帘子,又将门口的蝇帚子给撞倒了。 门口,几个婆子正说着话。 “这几日已不那样热了,待过了中秋,将竹篾帘子拆掉好了。” 李青溦瞧了小翠一眼,突有了主意,叫人拿了纸笔来。 …… 晚间,陆珵正从垂拱殿出了正门,正要上轿突见小隼飞过檐甃。 它落在一旁的矮树的树杈上,枝桠一动,近一月未见,这小隼显而易见地又胖了一圈,陆珵停下脚步,看它一眼:“何事?” 小隼啾啾叫了几声,露出脚上绑着的小木筒。 陆珵从那小筒中取出一小张绢布,上头的画着的东西倒也简单,乃是一个白衣宽袖着中衣的男子,手拿布棉尺比量自己的腰带。 倒也一目了然,陆珵轻笑一声,将绢布细细收好,吩咐一旁的裴三从马车中去取出纸笔,落了二字装进木筒中,又取了些肉干喂过小隼,才又将它放走。 -- 过几日,中秋在迩。 早早地,街上都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到处飘着花香和玉桂香。平西王府也早就备下了瓜果供品。 李栖筠支人去叫李青溦过中秋,徐氏未同意,这几日府中事实在事多,他便也作罢了。 到了十五这一日,一大早,平西王便带了宋曜、宋岚,还有宋欢几个男丁到开府中祠堂行礼。以往中秋节都是在并州过的。宋家人丁兴旺,小辈自然也多,到了十五这一日自然十分热闹。今年虽是在京城过,人也少一些,但徐氏还是办得极为隆重,早早地开了正门,又吊了玻璃大灯。 到了傍晚,天幕四沉,府中一片张灯结彩,灯彩氤氲。 月升拜月之事,向来是女子之事,李青溦早早收拾过,同徐氏从抄手游廊过愣,进了正屋堂前月台。月台上焚沉香、禀风烛,吊了羊头灯笼,桌上陈设瓜饼和各类果品,地上铺着拜毯锦褥,李青溦盥手拜过月,才出了正房,到了屋后的园子里。(1) 正是八月,夜凉如水,桂花浮玉,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边。 风动树影,传过一阵阵的闷香,有桂香,也有酒香。一阵劝酒声传过来。 “京中多得是什么留香酒、蔷薇露之类的小酒,却并未见识过我们并州的烈酒。既要做并州的女婿,便须得过了老夫这一关。” 是平西王的声音,离得远李青溦也未听全,只是听见平西王似要喝酒,不由走前几步,有几分不赞同:“什么过不过关的?外公要灌谁呢?” “上了年纪便要少饮一些,黄汤又是什么好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绕过两架围屏,便见上面摆了几方红木翘头桌,上陈设瓜饼和各类果品,酒菜拼在一处。 对过一鼎小炉,正在温酒。 宋曜、宋岚几个坐在西侧的毯垫前,正座,平西王盘坐着。几人具是华服玉鞓。 对过东席上,一身朱红小衫儿的宋欢坐在东席,正捧着个瓜仁油松瓤的月饼,见了李青溦,眼睛一亮:“小表姑!” 他起得忙了险些跌跤,身旁围屏遮住的地方伸出来一把手将他扶住。 那修长有力又筋骨分明,指甲修剪的圆润平整,十分眼熟。 李青溦怔忡片刻,便见围屏一动,一道挺拔的身影站起身来。他着一件绛红绣间云纹的襕衫,紫金冠束发,黑玉似的眉眼带笑,十分端正。 今日是中秋,陆珵一早带人在天坛祭祀过。庆帝早去了大高玄殿,宫中一切倒是从简,女眷拜月宴会也未有他什么事,便来拜会。 他看着面前的李青溦,满眼都是笑意,曳裾行礼:“李姑娘。” 李青溦不自不觉地勾起唇角,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垂眸还了一礼,轻声问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陆珵还未说话,一旁的宋欢抢白一声:“姑父自然是来看我的,姑父来还给我带了孔明锁和窟儡子呢!” 今日陆珵来时,给他带了那般多的玩具,还陪他解了好几个孔明锁呢,在宋欢心里,陆珵的地位已超越他什么都不会的三叔宋曜,在他心中有了很重的一席之地。 童言无忌,李青溦一面觉着好笑,心头却在想他明明是来看她的。只是她也不好意思同一个小孩置气,有失身份,只是挑着眉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宋曜正坐在一旁,表兄妹十几年近二十年,他倒极少在她这小表妹脸上这般带着羞怯的神情了;不由想闹她一闹,轻笑一声啧了一声拱火:“哦,当真如此?你姑姑想必并不这样认为。” 下一瞬,宋欢一双招子抬起,一眨不眨地瞧着李青溦:“真的吗,姑姑?” 李青溦还不待回答呢,他一双吃过月饼的油手便抓着她的衣襟了。 李青溦素来体面,又喜洁净,不由嗳哟一声后退几步,避瘟神一般般的:“是来看你的,是来看你的。祖宗,还不快快把你的手拿开。” 宋欢吐了吐舌头这才拿开手,众人一齐笑开。 -- 几个男眷们饮酒说事,李青溦留着也不合时宜。再说,她同陆珵乃是未婚男女,虽在他们并州也并不多在乎这个,只是李青溦也不好意思留着。 她先叫人将宋欢给送了回去,自己临走前,又特意嘱咐叫众人少饮,尤其吩咐了宋献。宋献嘴上应承,待她一走,又叫人取了从并州带来的烈性酒碧澜堂。 几人一起说事。 平西王本同他并没有什么交集,只是听闻他素来少年老成,有决断,为人沉静。 储君二十年,倒也做过几件利国利民之事,是以也夸赞过他几句有人君的品格。 今日倒也发现他并不自恃身份,性情温和擅倾听,又颇见多识广。一时话匣子打开。 几人说着说着,自然便说到了并州同附近林州的事上。 宋岚道:“并州呢,说也有些奇怪,如今人口锐增。之前发现是有许多从林州逃难过来之人,按理说,林州地大物丰,偶有灾祸,也不该如此。” 宋曜也道:“儿子素来同祖母和徐家人打点生意,对这些知晓一些。听说林州矿税苛征,平日里地方官竟也有抽税之事,课及薪炭蔬菜,殃及鸡犬。以往也有许多商民有义愤,不知如何。” 陆珵待他们全部说完这才接茬:“按律法,小民小贩背负尺布、斗米、蔬菜、食物者,地方官不许征税,违者督抚题参。” 他停顿片刻,方又道,“但依孤的了解,林州向来属孟将军管辖,孟家同信王的关系紧密,底下的地方官由他们庇护是以虽有政令但并不实心奉行,暗藏弊窦,此事孤已派人暗中勘察此事,近日事过了会亲自去林州,对那些阳奉阴违的蠹虫自然是从重治罪。” 宋献在一旁正襟危坐,对林州之事有自己见解,虽坐镇京城,也知天下事,知晓他是对民上心之人,当即对他又有几分好感。 酒越酣,宋献继续满上。 宋曜和宋岚伏在一侧案上,齐齐醉倒,陆珵一把背脊却仍同青松一般挺直,坐姿端正,神色沉静,只脸色微酡。 宋献眼前也有几分模糊,但脑子还有几分清明;二人又说起关税溢额、关征税、牙行苛索等等之事。 这些事陆珵朝堂之上便有关注,以往同两府也是议过,对相关谕令政法也有自己的见解,虽现在因各种事这些政令不便推行,但陆珵相信会有推行的那日。 他还是个青年,难得的是不显山露水的自信,不弯折的脊背和对万事万物的成算。宋献听得不由心头发热,对他算是十分满意。又给他续杯。 他先前所说,叫陆珵过了自己这一关,也并非是玩笑。 他向来觉着一个男人除却胸襟担当;酒量了得、酒品极佳也为男子本色,他也向来觉着只有能喝得过他之人,方配做他的女婿、外孙女婿。 当年宋穗同李栖筠有事,即便宋献万般不情愿,却也叫过李栖筠喝酒,只是那人并不如何,平日里虽也小酌,喝得却也只是什么这露那露的甜酒,当年他与他喝此等烈酒,三杯两盏下肚便要死要活,说话颠三倒四,再多喝几杯便是人事不晓,娘们都不如的人物。 他向来觉着酒品即是人品,李栖筠不堪托付,可穗穗当年是猪油蒙了心,在寒园一眼后来又见了几面,中了什么风花雪月,那些哄鬼的伎俩,便要跟李栖筠那个一个猪狗。 他才想到这里,方电光火石间又想起—— 穗穗已经走了八年了。 若是她还活着,怕是已同李栖筠和离,依她的条件二嫁不是什么难事。即便不愿嫁,平西王府自然也养得起她一辈子,到了这时,她也能瞧着溦溦出嫁。十分欣慰地看着她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想到这里,宋献只觉着如鲠在喉,重重地咳了好几声,才端平气息:“你,很好,品格不错,酒品也不错。” 他这般说,一双微微浑浊的眼微闭,半晌轻轻抹了下眼睛,“既这般,老夫便可放心地代穗穗将溦溦交给你了。” 陆珵见过李青溦的庚帖,知晓她的早逝的母亲闺名便是宋穗。 他一双冷湖般的眼平静又深邃地同宋献对视,应了一声:“好。” 他也不似旁人一般指天画地,反而越显坚定。宋献知晓他说到做到。满上最后一杯酒,倾在地上,大笑一声。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需醉倒!” 陆珵静静地陪他喝过最后一杯,见他也醉倒在桌前,方才有几分摇晃地站起来。 若是平常他的酒精必是比不过平西王的。 只是今日说了那样多的话,后来平西王又想到早去的县主,心绪低迷方醉得快了一些。他尽力稳着步伐走到正房前,叫人将宋家的三个男人扶去歇了,又谢绝几个送他出门的小厮,凭着记忆往东院去了。 他此次来,一是特意来拜会宋家人,二就是来见李青溦,他还记着前几日,她问了他裁衣尺寸。 -- 李青溦回了屋,时辰不早也不算晚。 她盥洗过,本是打算直接换了中衣睡觉的。可福至心灵的,她换了一身锦裙,又叫人重弄了发髻,坐在炕桌前了。 今日灯火不盛,廊下只点了一盏风灯,屋中也只是一盏书灯。 李青溦心里想着陆珵,有些心不在焉的,也不好说给几个侍女,平平遭她们挤眉弄眼地笑话,当即早早地打发她们自己去西房喝酒吃果子了。 她独自做了好一会儿的针黹活儿,“噔噔”地叩门声传进来。 李青溦惊了一下,心知是陆珵来了开了门出去。 今日的月亮又大又亮,月色如流水一般将院子铺陈的光华洁净,连院子里头几棵花树,每一片叶子同花上都落满了月光。 春宫 第90节 站在她门前的男子浓密鸦青的鬓被染上溶溶月色,衬得一双眼睛清透,见着她,他轻轻眨眼,一双眼亮得惊人,姿态有几分异样。 李青溦鼻子轻动,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酒气夹着衣上的皂香,也不刺鼻,是有些闷闷的清香。又注意到他从耳根到脖颈里都发着不正常的潮红,连一张匀停端正的脸都泛起酡色。 必是喝多了。 她便知道她说过的话她乃是当耳旁风的。他没少喝,她外祖父自然也没少喝,一时有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宴会散了吗?你怎么过来的?” 陆珵点点头,黑沉的睫轻翘,以目示意远处:“路上见了林嬷嬷,我说我想见你叫她带我来的。” 李青溦看过去,便见林嬷嬷正站在门廊尽头乜斜眼偷看二人,见二人目光都转过来,她轻轻咳嗽一声,背对着她们捏起墙上的一朵爬藤花儿赏着了。 李青溦知晓林嬷嬷是不放心,怕有什么的。难为她尽职尽责,她也不好叫她走远担心。 她唔了一声低声同陆珵说话:“这今日是中秋,你来做什么的?” 该不会真是为了给小孩子送什么玩乐的吧? 她正这样想,抬眼四目相对。 陆珵静静地瞧着她出神。 她换了一件水芙色的锦裙,三千青丝梳成一个松松的云鬓,发上应景地簪了一支玉兔抱桃的白玉红宝石簪子。显得一张瓷白的脸红白分明,清丽无比。 半晌,他才继续先才的话题:“上次,你不是问裁衣的尺寸?” 李青溦想起这个又有几分气:“是了,你倒是好样,倒也什么都不说,只是叫我‘静候’,谁知晓你在打什么哑谜呢?显得我是求着你的,当真是让人有些无言以对。” 陆珵听她挤兑,止不住地笑:“仪鸾司的尺寸多年未变,许是已经不准。我今日上门……”他一双清澈的眼弯起来看她,“叫你亲手量尺寸的。” 他将手臂抬起,将她半笼在阴影中:“不若此时取了布棉尺来?” 李青溦知晓他这只是个说法,实则是想见她。却还是忍不住朝天一眼,挤兑道:“好,我此刻便叫绮晴起来,净过手,再毕恭毕敬地为太子殿下量衣如何?” 陆珵弯着唇,又是一阵止不住的笑:“不,我只要你。” 李青溦脸一红。 其实这话也没什么的,只是他神色微酡,因喝多了语气也不同于往日的低沉清冷,反而带了些糯的,好似在同她撒娇一般的,李青溦实在是未见过这样的她,忍不住脸红了起来,又觉着他远远来了只是与她见一面。这样的要求,似也能接受。 最后还是认命地进屋取了布棉尺来。 她不大会裁衣,自然也不会量衣,好在中衣都是宽衣博袖的样式,也不必那般钉是钉铆是铆的,她踮着脚量他颈围,边量边‘从实招来’。 “虽说是给你裁衣,但你也不需过于期待,虽说我的香囊做得还算不错,但人不可能是什么都会的,在裁衣这方面上,我可是手艺平平,而是有些笨拙的。” 她刚沐浴过,身上一股香气,清甜又勾人。 陆珵垂眼,对上她微弯的脖颈,细长白净,花梗一般的抻出衣领,润生生的,他的厚街轻轻耸动,半晌移开视线,轻笑道。 “重要的是心意。你做得不好却还是愿意做给我的心意。更何况,每个人都有不足,我也有许多。以后我们会有许多机会慢慢发觉并接受彼此的不足。” 陆珵不觉着这有什么,甚至只是想着便觉着很有几分期待。 他这话倒朴实无华,李青溦轻声笑道:“你说得对。” 她继续量衣,陆珵一面垂眸见她忙碌,一面同她说闲话:“过几日你可要回家祠祭祀吧?” 李家族老来京城他便得了消息。 李青溦唇含着笔,将尺寸记在册中应了一声,又用那布棉尺量他腰。 她的手轻搭他腰,他突将她揽在怀中。李青溦一下子被他身上那股温凉又沉的香拥着了,她似是被烫了一下,脸一下子有些红,忙轻轻推他一把:“林嬷嬷看着呢,做什么拉拉扯扯的。” 陆珵未动,轻声道:“看着便看着。” 李青溦推了他两把,未推开,索性也不动了,手轻轻搭他肩上:“怎么了嘛?” 陆珵只是想抱她而已:“想抱你。” 李青溦唔了一声,二人静静地交换体温,远处林嬷嬷重重的咳嗽声突传过来:“太子殿下,时辰不早了,不若早些回去吧?” 陆珵远远应了一声,松开李青溦,问道:“李家家祀那日可需我同你一起去?” 李青溦抬起眼诧异地看他一眼:“既是家祠,便是只许本家人去,你是什么?当真想做赘婿不成?”她话音到这里,捂着唇笑了起来。 半天她止住笑容:“更何况,里头还有一些小事,需得我自己处理呢。” 陆珵应了一声:“好。” -- 展眼八月末,李家家祀在即。 到了祭祀这一日,一大早天朗气清,鸟雀呼檐。 作者有话说: 1取材《红楼梦》,中秋节。 第90章 展眼八月末, 家祠祭祀在即。 早在月初李家族祠的族长和各房族老就来了京城置办料理。 族长乃是李家嫡支,许多代之前祖上护龙有功,被封国公, 后李家一代出了三位重臣, 当时的先祖皇帝感念李家功勋, 特御笔亲赐一块九龙金匾, 上书“星辉辅弼”。 现在虽什什么国公已是虚称,国公府也已没落,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朔州一带, 仍有威望。 为着这点子威望, 李族长身上的傲气和体面已写在骨子里头。本来太子妃家祭之事乃是李栖筠和小周氏二人操办, 但李族长第一日进了李家的院子, 便一边用一角羊角玉梳梳顺自己的胡子,一边倚在屋头李栖筠的亲爹在时那把黄木梨花的椅子上头, 说自己要亲自操办这次的家祀。 这些原本是小周氏操办的, 最近事多繁杂,又是什么嫁妆又是什么买扑的事,她忙不过来着呢,听李老爷子这般说,她自然十分赞同, 谁曾想她这般想的时候,她的噩梦便来了。 李老爷子许是过过奢靡的日子,如今虽是撑着个李家的空架子仍然不改旧日作风, 那日小周氏忙过西院子县主嫁妆之事, 接到了李老爷子的单子, 瞧见那名录的一瞬间, 只觉得眼前一黑。 “大鹿二十只、袍子二十只,猪十只,汤羊二十只,家腊猪二十只,野羊、青羊、家风羊二十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活鸡鸭鹅、风鸡鹅……”(1) 更别提什么海参、牛舌,鹿筋,榛松桃杏瓤,胭脂米碧糯,杂色谷物等……还不算上旁的东西,光这些,也得好说歹说地一千多两银子打底了。 李老爷子将单子交给她,梳了一下胡子斜乜她一眼,问道:“便是这般,周夫人瞧瞧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小周氏面有菜色,还有什么好添置的,即便只是这些,差不多也需得千两银子。 而小周氏这几日捉襟见肘的,这家宅的屋契虽是抵押了,可那买扑因是要过公家,经州县衙门和户部的手,是要现银子清点的,还有她要给李毓秀收整嫁妆,也得用不少银子呢。 此次家祀宫里头是有些恩赏的,只是那些封赏用得都是李青溦的由头,女官未来,她自然也不敢直接用。她自己抵押屋契的钱虽不是什么小数目,她要得又急,那当铺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样多的银子,只给了十分二三,做什么都不够用。 所以这几日小周氏用的,还是李栖筠拿过的私房换来的银子。 已经这样了,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 小周氏惯会阳奉阴违,自然不会被说出来下李老爷子的面子。嘴上应答着按那单子采办,却暗中兑了许多水分。 她担心李老爷子发觉,很晚才将所有东西备齐,他这点道行,能瞒得过李栖筠的眼睛,如何能瞒得过李老爷子? 祭祀前一日,他便发现祀品用的黄表布绢啊,供养的胭脂米的都是次货…… 虽说也不是自家祠堂,只是这周氏这般的不敬神佛,也不怕遭了报应被雷劈死。 只是到底也不是他的祠堂,李老爷子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心头无比鄙夷,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外头好人家,哪个郎君成日里头像李栖筠一般不着调?又有哪家好人家是妾室掌家的? 塌了大梁的房子,散架子喽! 他不禁开始思量那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究竟值不值得他这大费周章地亲自来一趟…… 若是个扶不起的,做了太子妃难保不会给家族带来祸事,趁早断了便是了。 —— 到了祭祀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伯府各色齐备,偌大的院子里新换了联对、挂牌,焕然一新。府中大门、仪门、大厅、内三门,一路正门大开。 祠堂居东苑,是一二进的院子,面阔五间,大门两侧次间与明间前面各安放一条弓形石枋,枋下两边使用石质角替,枋上承放石狮,狮上置斗拱。大门匾额“李家祠堂”四字,楷书、阴刻,楹联写“绩著循良第一”、“家传孝友无双”。(2) 李家族长带着族老诸人同李栖筠小周氏李毓秀三人,早早沐浴更衣,用香木洁过齿,着礼服等在外头李老爷子主祭,李栖筠同其余族老陪祭,李曦献帛,李毓秀捧香。 虽是过了秋,但这日天日高悬,日头还是烈烈的,一行人具是厚重礼服,几人俱有些热,还好也未过多久,外头有青衣乐奏,一辆双驾轿子从中道驶进来。 只见那轿子锦帷绣幕,梁架朱红,轿身便是以金铜的金属片做装饰,铸着云、凤、花朵。 当今车轿俱有规格,连李老爷子都极少瞧见这样的轿子,不由叹了一句皇家富贵。 那檐子停在祠堂前院,众人肃容以待,未久,便见一道婀娜的身影被簇拥着下了轿子。 日光疏疏。 她浓密鸦青的鬓发装缀金珠宝钿花花冠,冠身覆以绉纱;身上一件天青金绣云凤纹理圆领鞠衣,外头着一件朱红色的对襟大衫。 这衣衫的料子不知是什么做成的,阳光下竟宛若流霞。衬得她眉眼开展,气度幽娴。 竟有这样的气度和风华,即便是在朔州看多了贵女,李老爷子还是忍不住愣怔片刻。 李栖筠也有一月未见着李青溦。见她礼服华冠,眉眼如画,一瞬间的恍惚,他仿佛看到了县主在世的时候。他怔忡片刻,冷不丁李青溦抬起眼来。 她一双杏眼形状优美,顾盼生辉,但因眼尾飞扬睫毛黑密,容易显得深不见底,猛地抬眼看向他的时候,大得出奇、亮得出奇,但也冰冷得出奇。 李栖筠不知不觉后退一步,李青溦轻弯唇角,缓缓移开视线,但李栖筠还是心头狂跳。 其实说起来,他同这个女儿素来不大亲厚,他一直觉着这个女儿不像他,也不像县主,性子过于傲气,也过于倔强了一些,后来因县主病故之事,父女两个更是心有芥蒂多年。 李栖筠永远记得,县主葬礼最后一日,平西王府的拿了他在正厅,搬了春凳来,直打的他皮开肉绽。 她那时病了多日,勉力支撑出得门来了正厅。他本以为她是替他求情的,可她并未说话,只是站在一旁,也似今日这般,冷冷地垂下一眼。 过了多年,李栖筠还是能记得那冰冷坚硬,似是冰锥一般的一眼。 小周氏站在李栖筠一旁,也看见了李青溦脸上的神情。 她这几日很有几分心惊肉跳,心神不宁,可明明所有事都在她自己的掌控之中…… 她一直不知为什么,今日见了李青溦脸上的神情,她才发觉——她惧怕她。 这几日,她定然是忽略了重要的东西。 小周氏蹙眉沉思良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忽略了什么。 李毓秀不知小周氏和李栖筠的想法,只是看着李青溦这排场颇有些沾酸带醋的。见她走前,敛衽行礼。 众人神色各异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哼了一声:“大姐姐这几日在平西王府中倒是躲了一波闲,明明是自己的婚事,倒累地父亲母亲好生忙碌。今日的情景也是的,族长和父亲母亲在家祠等了这样许久,大姐姐才这样不紧不慢地来了,可见怠慢。” 春宫 第91节 她还以为是往常同李青溦拌嘴,却丁点没有眼风,不知晓今时不同往日,李青溦的身份已大不如前,不叫她跪着回话已是对她们极大的宽容了。 小周氏听了她这话心头咯噔一声,正要找补几声,抬眼对上李青溦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一旁女官走前几步,冷笑一声:“快快来人,将这人堵了嘴赶出祠堂去!” 李毓秀厉声道:“做什么?我是伯府的二姑娘,自家的家祀,我如何要被赶出…唔……” 她话音未落,便被几个女官架住,要遣出祠堂去。” 一旁的李栖筠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忙挡在李毓秀面前:“此乃二女,是家中平妻所生,性子是有些顽劣,对……”他停顿片刻,看了李青溦一眼,“对太子妃多有冲撞,只是都是无心之失。只是这般赶出祠堂也许于礼不合。” 那女官笑一声,“既是家中人,那便更不应该。太子妃殿下仁慈,逾越之举未追究什么,只是今日场合除却李家新妇家祀,却也是太子妃的家祀。李二姑娘竟敢在祠堂之上指点太子妃殿下做事,犯得是天家的忌讳。未免做出更大的错事,还是将二姑娘请出家祠的好。” 李栖筠只觉着脸上火辣辣的,似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般的,看了李青溦一眼,轻声细语:“溦溦,她好歹是你的妹妹,咱们是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若当真如此做,传出去叫旁人怎么看?” 一家子?李青溦觉着可笑,不由自主地扯了下唇角:“该怎么看便怎么看。对了,爹爹不若叫人将李曦也带下去,若是叫女儿的人送出去,磕着碰着便不好了。” “……你…真的好得很!” 李栖筠当着李家族长等人,只觉着面上无光抬不起头。 李青溦视若未见,问李族长:“吉时已到,族长,家祀可要开始?” 李老爷子正掖手站在一侧,看似恭谨,实则暗悄悄地在一旁观察局势,他并非虚长这么多年,又是一族之长平日里最会权衡利弊,见太子妃与这忠毅伯夫妻似有嫌隙的样子,当下心头便有了成算。 听李青溦这般说,笑应一声:“这便开始。” 他走在李青溦右后侧,同她一起进了祠堂。 祠堂锦帐绣幙,香烛辉煌,一层层的列着神主,诸人分昭穆排班站定。 青衣乐祭,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 未久,礼毕,乐止。 平日里的祭祀到此便能结束,但新妇拜祭,还需在家祠中饮过家中备好的流光饮和青团,然后向父母跪拜,听父母嘱咐。 李青溦饮过酒,拜李栖筠。 李栖筠垂下眼看她一眼面色复杂:“尔今往大内,夙夜谨慎,勿违君命;戒之戒之,夙夜恪勤,勿或违命。” 李青溦应过,接下来便是跪拜母亲。 李栖筠今日可当真是受够了气,又在族长族老面前跌了这样大的份。到底李青溦是自己生下的,即便他李栖筠如何无能,怎能叫她踩在自己头上呢?他郁结在心,不愿轻易咽下,只是沉着眉目逞为父的威风。 “李家人口不多,你娘亲又早去。我多年未娶,这么多年也只是辛苦周氏事事周到打点。便连你被纳太子妃,家中各式繁复也都是周氏辛苦操劳。总而言之以后她也是要扶正的,你跪拜她,听她嘱咐自然也是一样的。” 他话音刚落,四周一片寂静。 小周氏又惊又喜的声音响起,不敢置信道:“这,妾……” 她话音刚落,一旁李青溦突一声冷笑:“做梦。” 李栖筠脸色铁青,问道:“你说什么?” 李青溦直起腰来:“我有母亲用不着她来做,而且她不配做我母亲,甚至,她都不配站在此地。” 小周氏脸色一白,她先前见李毓秀和李曦都被遣出祠堂,便知晓李青溦会有发难,已是有些防备了,只是未想到她说话这般难听,一时间心头怒火重重,眉头都红了几分。 她强行抑住情绪,面上不显,泫然欲泣的样看向李青溦:“太子妃若对妾这个姨娘有成见,直接叫家主休了妾、五花大绑将妾投身族狱抑或是投身大牢打死了事!妾人微言轻自然不会说什么,只是求太子妃放过曦儿和秀秀,他们可都是郎君的亲骨肉,太子妃的亲弟妹啊!何苦受到这般的为难?” 李青溦觉着可笑。她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做戏,是觉着李栖筠会护着她,而她,会被掣肘于可笑的亲情中,像以往那般一次又一次地放过她。 可惜永不会了。。 李青溦乜斜她一眼,浅笑道:“是有成见,只是姨娘也别忙,想必你马上便能得偿所愿。” 小周氏先前的话,只是激得李栖筠怜悯于她,然后更加厌恶李青溦,可她不知为何李青溦会这般说,一时蹙眉。 李青溦笑道,“爹爹想必不知周氏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 小周氏听了她这话心咯噔一下往下掉,嘴却还硬着:“太子妃这话,妾却听不明白了……妾这些年一直周全家事,相夫教子,不知是做了什么,惹得太子妃殿下这般言论?” 李青溦:“周夫人若是自己同爹爹招认,看在爹爹的脸面上我会从轻发落。” 李青溦说这话定然是知晓了什么,难不成是她典当县主嫁妆之事?还是别的? 小周氏心中有些慌张,掐紧了手心叫自己冷静下来。小丫头片子能知晓什么,顶多知晓她动过县主的嫁妆,旁的她如何知晓!危言耸听罢了! 想到这里,小周氏哼笑道:“大姑娘叫妾招认什么?妾无话可说!”。 “好一句无话可说。”李青溦轻声笑一声:“周姨娘不知晓要招认什么,我便替周姨娘回忆一番。” 李青溦莞尔,从一旁的女官手中取过一本册子,缓缓开腔:“天源十三年五月八日,于顺福兴典当行,典当《圣人临流抚琴图》,天源十三年五月十八,典当黄仿古纹玉双耳瓶、刻四字楷书青白玉盘、青白玉童子戏水水洗……十三年七月初三,典当翠玉灵猴献寿坠。这一桩桩一件件,典当行的票根俱在我手,东西也在我手中。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地记了这么多年,你典当了我娘亲多少东西,折价几何。” 小周氏听见当真是这件事,心微微放下来,随口道。 “东西妾已赎回了大部分,只零星几件妾也是补了别的的,怕是只那几件也不值当定妾的罪吧?”小周氏指着李青溦,哼笑一声,“而且此事,郎君也是知晓的!” “哦?原来爹爹知晓?”李青溦看了一眼李栖筠。 “行了!”李栖筠听她们只当她们说得还是小周氏挪用县主的嫁妆,周氏固然有错,可李青溦不留情面,这样的场合说这些,当下沉着脸打断了她。 “什么事也不值得这般的大动干戈!以往家中是有过难处,周氏曾借用过县主留下的东西,那又如何?她已全部补齐,也值得你在这样的日子闹得家宅不宁,你便安了心?” 李青溦觉着十分可笑,轻笑几声看向李栖筠,“只有丝毫没有原则的人才说出这样的话来,视偷为借。” 李栖筠火冒三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别以为自己做了太子妃,便翅膀硬了,可以不忠不孝,罔顾人伦置孝悌为无物!”李栖筠以手指她,厉声责骂。 李青溦轻笑:“爹爹久在礼部,怕是不知晓当今政令,妾室侵占主母产业如何算。” 自几人吵开,李老爷子便很有眼色地遣走了家中女使和族老;他则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地,听见李青溦说到这里,撸了下胡子在一旁开腔。 “妾室侵占主母产业按盗罪论罚,轻者杖责,重则黥面,处流刑、谴行、死刑不一而足。” 李栖筠道:“你这般是想吓唬谁?已是补全了的,我既要抬正周氏,她便是你的长辈,岂容你这般诋毁的!” 李青溦突冷笑:“当真补全了吗?可若周姨娘赎回去的本就是赝品如何?” 小周氏一怔:“你!你胡说八道!” 李青溦水红的唇弯起来,笑意吟吟:“早知你不信,便叫人证物证来便是。” 小周氏一愣,未久,几十个伙计抬进二三十口箱子,停在祠堂前院门前。 那些伙计倒是些生面孔,为首之人一身蜀锦长袍,紫金冠,手拿一把玉骨折扇,通身富贵,身量高挑,正同李青溦身边的几个大丫鬟说话。 小周氏瞧他十分眼熟,眯眼打量一眼,突如遭雷击。 这不是她拿去抵押屋契那顺福兴做主主事的东家吗!她当日听众人唤他乔二郎君,知晓他是京城皇商乔家的郎君。 同行相轻,小周氏以往从未听说过乔家同宋家有什么生意上的往来,这才放心地将抵押了房产。 可,这是怎么回事? 小周氏脸色惨白。 还不等她反应,几个女官又将两人扭送至祠堂。二人一左一右跪在地上,是那北苑的刘嬷嬷和刘通。 李栖筠一头雾水:“你们不是周夫人身边伺候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周氏也呢喃道:“是啊,你们如何会同太子妃在一起?难不成是太子妃同你们说了什么?” 刘嬷嬷叩首磕头,支支吾吾出声:“夫人,您,您还是早早地招了吧!回头是岸,奴婢已将自己所知都告诉了太子妃!” 她不敢抬头。 那日刘通典当东西被抓住,东卫的人便悄宣了她来,刘嬷嬷跟了周氏这么多年,是有几分忠义之心,但想比自然还是自己儿子的命更金贵些,她怕刘通受刑,未有多久便将一切都从实招了。 李青溦看向李栖筠:“账目,票据同这么多年来,周氏典当过的所有东西,俱在此地,爹爹尽可叫了先生来查。还有此物,爹爹不妨先看看。” 李青溦递过一张抄写过的抵押文书,递给李栖筠。 李栖筠有疑惑,接过看了一眼。那纸薄如蝉翼,但仿佛是重若千钧,他一目十行地看完那文书,手剧烈颤抖。半晌,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小周氏:“这是真的?” 小周氏面无人色,她又不傻,尽管不愿相信还是明白自己是被雁啄了眼。 只是事已至此她如何能招认!不招认还能说他们栽赃在李栖筠这里求得一线生机,招认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她面上镇定,猛地扑前掌掴刘嬷嬷:“我平日对你们不薄啊,你们怎会因旁人的一点蝇头小利,便这样诬陷我啊!”她说到这里,眼泪扑棱棱地往下落,又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栖筠面前,“郎君,妾没有抵押屋契,大姑娘是想叫妾死!血口喷人啊她,郎君!郎君,俱是这些贱人陷害妾的呀!郎君明察啊!” 她哭天抢地,一张脸哭得不见人色。 李栖筠脸色铁青,额角青筋鼓起:“你又是如何知晓我拿的是屋契抵押文书?我可有说过一句?” 小周氏哭音一滞,几行泪挂在脸上,好不狼狈。 “白银七千两便能叫你抵押我李家的祖宅?你当真便那样缺银子?” 小周氏忙道:“郎君,妾有苦衷!” 李栖筠猛地将她踢倒在地,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觉着我是傻子!” “想必不必我细说什么,爹爹也知晓了。”李青溦轻笑,瞥李栖筠面上神情,“记赃论罪,这些东西想必已足够周氏千刀万剐,这般的日子她不配站在列祖列宗的牌位跟前,爹爹以为如何?” 李栖筠麻木未语。 李青溦吩咐左右:“将周氏拉下去关起来,不日移交州府监狱依法惩处。” 小周氏忙呼喊:“郎君,这么多年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妾这么多年对郎君的真情天地可鉴啊!此乃大姑娘算计妾,郎君救命啊!救命!唔…” 话音到一半,一旁的女官狠狠地填了她的嘴,连拉带拽地将她拉下台阶,她未站稳,狠狠地在台阶上摔了一跤,牙齿摔落半颗,一时满嘴全是血,湿透了嘴上的布巾。 李栖筠背过身子站在家祠门前,牙齿咬得咯噔咯噔地响,一张脸铁青铁青。 他多么想什么都未听见,也多么想此刻的一切都是幻梦一场啊,可不是。周氏痛苦的嚎叫还在他耳边萦绕。 他将手中将那一纸抄写的抵押文书抓得皱皱巴巴,许久,他回过身厉声道:“住手!” 他冲下青石台阶,挡在小周氏面前。他深呼了好几口气,才带着祈求的神情看向李青溦:“你要将她带去何处?此是咱们家中之事,爹爹知晓那抵押文书是你的算计,总而言之还是我们李家的宅子,也并未造成什么祸事,爹爹既往不咎,但也算爹爹求你将她留在家中处置如何?” 李青溦听着他乞求的话语,只是觉着可笑,冷冷垂下一眼:“既然爹爹这般求我,女儿孝顺,便给爹爹两个选择。” 李栖筠和小周氏的眼一寸寸地亮起来。 李青溦冷冷道:“州府大狱同宗狱,爹爹挑一个吧。” 州府大狱按罪论罚,会被黥面,判斩刑;可族狱也不遑多让,小周氏不仅要被李家除名,杖百,余下的时光也只能被关在宗狱里,此生不见人,不见光明。 一死一生,却仍是等于没有选择。 小周氏被堵着的嘴呜呜咽咽,泪如雨下,事到如今她满眼恐惧,再没有了往常的神气。 李栖筠吸了一口气好言道:“溦溦,你这两个选择便是没有选择,你行行好,周氏她也是一条命啊!你想想你弟弟妹妹,没有了娘亲她们该如何?” “该如何便如何,与我何干呢?”他不说这个还好,说了李青溦满脸冰凉,“爹爹怕是忘了,女儿也是这般过来的。” 春宫 第92节 李栖筠见她不为所动,又以死要挟:“你既然决心如此,便是要我的命!我便同周氏一起死了算了。” “爹爹要去便去,女儿为爹爹备的祭品管厚。” 李青溦知他不会,不由嗤笑出声,满面不耐不愿再听,“爹爹若是不选,女儿便替爹爹选了。” 李栖筠见她软硬不吃,又怨又恨,当下火气压不住:“你!你……你!” “好,那便将周氏送去州府大狱。” 她身边的人应了一声,扭着周氏的胳膊便走,刚走至门口,李栖筠嘶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送去宗狱!” 小周氏的眼已经空了,未有一丝动静。 众人停下脚步,看向李青溦。李青溦朝一旁的族老点点头:“以后,辛苦族老。” 李老爷子本就不喜小周氏,听了李青溦这话满口应下,又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带了人出去了。 —— 脚步声渐远,李青溦屏退左右,众人俱走远一时未有人声。 李青溦又进了祠堂,用干净的布巾擦净宋氏的排位,又捧香上完,烧了了纸帛。 待她出了门,李栖筠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李青溦未多理他,正要走,李栖筠突重重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便是个祸害,你老子我将你养了这般大,你就是要叫这个家不成家!世上怎会有你这种不忠不孝的东西!你瞧瞧你如今的样子,哪里有一点点为人子的样子!当年生下你便是个错误!” 李青溦轻笑:“爹爹便有为人父的样子吗?今日,女儿本是想着待祭祀结束之后好好爹爹说一些事。但爹爹似乎并不想如此和风细雨,要当着李家列祖列宗还有我娘亲的牌位同我分辩。爹爹问我周氏如何不配?我就便叫爹爹瞧瞧,周氏是如何不配。 爹爹说生下女儿是错,可女儿何错之有?错的是爹爹和周氏。当日爹爹有了我娘亲,如何还要去纳妾?当真三妻四妾便有那样好吗?我出生后,爹爹一直对我娘亲不闻不问,反而同周氏一副情深意切,致使我娘亲一直郁郁寡欢。她不是没有想过和离,可是是爹爹舍不下荣华富贵,舍不下自己的脸面,一次次地跪下来求她,承诺自己会改,结果呢,周氏只要略施小计,你就会叫她失望。娘亲后来怀了后,身子不大好长日里卧着,爹爹去南苑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一日,娘亲惊了胎,爹爹明知和小周氏有关,却装聋做哑。直至最后,我去北苑求着爹爹去看娘亲一眼北苑周氏是如何说的? ‘郎君歇下了。’ 当时我便发誓,总有一日,你和周氏要为这一日,为这一句付出代价。” 李青溦说到现在,一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冷冷地瞧着他:“不过也恰如小周氏不配抬正一般,你这样的人也不配做父亲,从某种意义来说,当真是天生一对。” 李栖筠触及她这般的视线,只觉着通体生寒,怒不可遏:“你竟敢如此!莫说你是太子妃,便是你以后做了皇后又如何?还不是我生的种?你这样不孝不悌的东西,不如掐死了事!” 李栖筠额角青筋崩紧,脸色黑红,他早就忘了身在何处何地,猛地走前几步便要掐她脖颈。只是人还未走到跟前,突一支竹箭破空钉在他腿上,他身子一歪,已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上,再动弹不得,只能呼哧呼哧地出着热气。 李青溦动都未动,垂下 一眼,看向他,继续道:“如今女儿做到了。周氏被带去族祠,杖百,她不会死,却会变成一个残废被终生圈禁。 女儿也不想叫她死,她也不会死,毕竟不体面又无能为力地活着要比死要难捱的多。而爹爹与周氏此生都不会再见面。 你们便这样一南一北地以这种方式,为我娘亲,赎罪吧。” 李青溦说完,突又莞尔轻笑,“倒是爹爹需得早做打算,省得无家可归,这屋契如今在女儿手上,待抵押日子一过我便会叫人收宅子。爹爹知道女儿为人,女儿说到做到。到时凭借爹爹的那点子银子,以防连一套像样的宅子都赁不到,是需早做打算。” 李栖筠又气又怒,生生晕了过去。 —— 李青溦未管他,径直下了石阶,出了祠堂,便在祠堂前院,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一棵青松前,一身石青忍冬纹的圆领襕衫被映成阴色,一双黑玉似的眉宇却平和清澈,映着傍晚半青半橙的天幕和她的身影。 陆珵走到她跟前,仔细打量她脸上的神情:“似是受了委屈,又似未受委屈。” 李青溦垂眸:“刚才之事,想必你也听见,也看见了,会不会……” 陆珵轻轻戳她额角,摇摇头:“对我,你永远不必想这样多,无论你如何,好或是坏,我喜欢的是全部的你。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后。” “而且,我可是听说有人在家祀开始时便寻法子,叫人将二妹和幼弟都送了出去。若当真是狠心之人,如何会想到这些。” 李青溦抿了下唇,垂下眼睫,挡住眼中一片水光,朝他伸出手:“我累了。” 陆珵会意,弯腰将她背了起来。 暮色四合,天幕灰蓝,晚霞将院子染至微金,院中没有人,他走的他走的慢又稳健,李青溦将头埋在他肩上打量眼前的宅子。 其实已是许多年了,这宅子许多地方也似泼了一杯隔夜茶一般,带着几分陈旧。 二人近了北苑,那一丛高挺的玉兰树在眼前,只是出了花季,便都有些光秃秃的了。 李青溦突然出声道:“其实我想起她的时候也常常是这样的黄昏,是二月的时候,我生辰那日。天光将尽未尽的时候,繁沉的玉兰花瓣有一股闷香,她会亲手做一盏长明灯给我,在太阳落下的时候点燃升起。 ‘溦溦又大了一岁,望以后岁岁年年都如此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 她轻声哽咽了一声,“我想我娘了。” 陆珵脖颈有一丝冰凉,是她的眼泪。他脚步未停,轻声道,“人不会死,只会消失在时间里。在你每次想念她的时候,她都会在的。而在时间中所有人终有一天仍会相遇,时间早晚罢了。” “而且,以后你有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什么都不会将我们分开,直至在时间里再次相遇。” “说到做到?”李青溦问道。 “说到做到。”他的回答很坚定。 李青溦埋在他肩上,眼中泪水涟涟,唇角却微微勾了起来。 陆珵脚步未停,又走了许久,四周静悄悄的,李青溦有几分犯困,没话找话地又想起今日之事:“对了,今日不是叫你不必来,你怎么又来了呢?” “你万事都可以应付,本来是不打算来的,只是我听说你叫了乔郎君来府上。”陆珵轻笑一声,“你知晓的,对他,我真的很介意。” 李青溦今日只是叫乔二郎帮着送了箱子来,只远远见了一面,招呼都未打。却不知晓他介意哪门子呢? “你的心眼,想必只有针尖大小。”李青溦啧了一声,突又想起一个要紧的,“那你今日是如何进来的?并未听到通传,该不会……” “自然还是逾墙。”陆珵轻声叹息。 李青溦扑哧一声,未忍住笑了出来,笑了片刻,又哈哈大笑起来:“想必日后,我家中的这个旧宅,会是太子殿下最不愿回忆的场地,未有之一。” 陆珵只是笑。 作者有话说: 1,取材红楼梦。2是百度上一个黄家祠堂。 再有一章大婚就完结了,写这章小周氏的下场大家可能会不满意哈。(下一章渣爹会中风,不能自理。)是我笔力问题写不太好,不是本人三观。 错字完结再改。 91、大婚1 九月初一, 忠毅伯府李家突大门紧闭。 上门拜会的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李栖筠的面,退而求其次去见周氏,却也见不着面。更奇怪的是身为主客司员外郎的李栖筠日日连班房都不去了。 过了几日突有几个郎中传开李栖筠突发急病, 半个身子动不了, 怕是此生只能在床上度过了。 到底是有些头脸的人的事, 众人听了这些茶余饭很是嚼口嚼舌了几天:“啧, 不是刚下了旨李家大姑娘做了太子妃,便发生了这个,嗐,李大人当真是没有享福的命啊。” “可不是?他不是还有个妾室周氏吗?这几日倒不见踪影了。许是见李大人这般样子, 下半生无望……便…” “还有这种事?啧啧。” “……” 种种消息传到了信王妃耳中, 她并不相信。 先前买扑之事已落下帷幕。 当日州县衙门买扑时竞价者众, 信王妃本指望着周氏, 谁知晓当日遍寻不到周氏的身影。无可奈何,她又不好公开露面竞价, 最终只能铩羽而归, 眼睁睁地瞧着到手的肥肉飞走。 只是说起来也是无语……那最后竞价成功的是徐家的。 这便有几分耐人寻味了,毕竟铺子本来就是徐家的,只是后来划到了那李家大姑娘手底下。 徐家此等操作,不就是自买自卖? 或许先前传出的那李青溦要回并州,要将手里头的铺子低价折卖之事是假, 她的用意只是通过买扑的方式回笼产业。 这是她设下的圈套,却不知这里头有没有那周氏左右逢源,故意设计。 信王妃想到这里心头不虞。 她向来做事妥帖有决断, 许多年来辅佐信王做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 没有一件不周到细致的。 却因这周氏栽了这样大的两个跟头, 连累刘贵妃对她也颇有微词。更何况, 不日前周氏还给她递过那样一封意味不明的信 ——以她知晓的她们的秘密交换,换她一条命还有她那女儿的亲事。 她是个什么?命比蝼蚁还贱的东西,她那女儿又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这般的威胁她? 只是信王妃知晓她们所图甚大,做的事乃是抄家掉脑袋的事。 尽管不愿意承认,她确实被周氏拿捏住。她原本是想着先答应稳住人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置了她便是。 谁曾想那周氏竟在她面前演了一手凭空消失,她派人在李家搜寻不到,又在京城搜寻了一番。 外头的闲话传进信王妃耳中。 信王妃对此不大相信,她对周氏有些了解,她定然无法放下自己伯府平妻的身份,也放不下自己的一双儿女。她有心探究,挑了个时辰,叫人将李毓秀给带了出来。 见着李毓秀的一瞬,信王妃不住皱眉。 以往这李毓秀也算得上是个清秀佳人,这几日却不知经了什么,头发蓬乱,脸色枯黄,嘴唇干裂,瞧着是瘦了一大圈儿,一点样子也没了。 李毓秀见了信王妃,眼睛一红扑通一声磕在信王妃脚边:“求王妃救救我娘亲!” 信王妃用帕子轻捂唇鼻:“李姑娘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慢慢说。” 李毓秀掉下几滴泪,将自己知晓的说了。 那日她被那李青溦遣出祠堂,便和李曦被那些女官看在北苑里头。她也出不去,索性陪李曦玩了一会儿。到了傍晚二人困倦了小睡了一会儿。 “待我醒来,一切就都变了。爹爹人事不醒,娘亲则当成罪犯被族中押进车中,远远地,我只看见她被五花大绑着,说是要去送去朔州宗狱。” 从小到大,万事都有周氏抗在前头。李毓秀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一时悲从中来,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原来是送去了宗狱… 怪道这些日子她将京城翻遍了也寻不见人呢,想必已到了朔州了。 信王妃脑子灵光,稍细想将所有事都推导了出来:此前种种都是拿李青溦给周氏下的套子。 可恨她因同周氏关联,被人家一石二鸟。 好个厉害的丫头片子,想必以后得将她放心上,信王妃眉目沉沉。 李毓秀仍在一旁哭啼抹泪,情到浓处眼泪鼻涕齐下,信王妃有几分嫌弃,截断她的话音,问了最当紧的一句。 “你娘亲临走前可有给你留下什么话或是信件什么的?” 李毓秀听了这话摇头,小周氏那日走得急,二人只是远远一面。 春宫 第93节 信王妃有些信不过,又试探几遍,觉出这李毓秀确不知晓,这才放下心来。 李毓秀跪在地上地请求她去救周氏。 信王妃应了一声。 毕竟事已至此,不论死活,人在她手中才能保守秘密。 但李家宗狱好似是在朔州,她们孟家在朔州无人,想必还得从长计议。 李毓秀仍哭求个没完,信王妃心想着待周氏救出来后这李毓秀可以掣肘她,一时未变脸,只是敷衍几声。叫人将她好生送回府看顾起来。 只是刚将人送出去不久,手下的人便变了脸色来报。 “不好了,王妃,今日平西王府世子同家眷从并州进京,半个城都是宋家的嫁妆笼箱马车。那李毓秀见了未回家中,直接混进人群里去了平西王府,奴婢们着实是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回来请王妃示下了。” 信王妃一愣,见过以卵击石的,未见过鸡蛋击石头的。 信王妃神色沉沉,厉声骂了句:“这个蠢货!” -- 过了中秋,李青溦的几个舅舅、舅母便按徐氏的吩咐,替李青溦整了嫁妆往京城走了。 徐家富了几世有余,何等家底子?府里头唯一的外甥女成亲,添的嫁妆自然不然,而且还因笼箱巨多,路上耽搁了多日。 到了京城更是,一水儿拉着嫁妆箱笼的车渐次入平西王府,拉了几个时辰。 多久京城未见过此等盛景,又给围观群众添了多日的谈资。 -- 到了晚间,李青溦的众舅舅、舅母俱齐聚。 喜气盈门,从正门到正院挂了连三聚五玻璃彩穗灯,廊沿内外,游廊罩棚也挂了许多的灯,看着倒是亮如白昼。1 到了傍晚徐氏叫了几个女眷一同聚聚,李青溦收拾过后便去了。 正厅已摆设整齐,上面左右有两张榻,上面都铺着锦垫子众人依次坐下。 二舅母王氏见了李青溦便亲亲热热地执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身侧,心肝肉地叫了几声:“年前溦溦回京,已是多久不见了,当真是有些想了。” 一旁的四舅母郑氏惯喜欢打趣人,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眼,捂着帕子笑:“谁说不是呢,来的时候,我还想着呢,婚事辛苦溦溦定然是清减几分。这见了面仔细瞧瞧……不成,这丫头心宽体胖的竟丰盈了几分呢。” 李青溦这几日是胖了几分,听了这话忍不住倚在徐氏的怀里笑:“万事有外祖母帮衬,我确实是没什么辛苦的地方。” 众人笑话了她几声,三舅母陈氏轻轻蹙眉:“只是我听说这次溦溦被纳东宫。自古这深宫大院的腌臜事就多。那太子殿下人未见过,也不知晓是不是个知冷知热,知道疼人的主?” 徐氏嗳哟一声,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这丫头你们瞧着长大的,还不知晓?自小就是个鬼精的,自己选的夫君如何能错?而且我和王爷都是掌眼过的,很是不错的。” “婆母既然说不错,那定然不错。”众人说到这里放下心来,又说了几句闲话。 陈氏打量四周,突笑了一声:“嗳哟,奇怪了,这个时辰怎不见大嫂来呢?” 李青溦的大舅母林氏是世子妃,将门出身性子最是火辣直爽的。 郑氏也笑:“先来要来看溦溦的时候,便数她最急,路上嫌马儿走得慢恨不得插着翅飞过来,今日倒是温吞吞的。” 她话音刚落,突听外头一道爽朗的笑声:“你们快来瞧瞧我抓了个什么东西!” 林氏的声音。 众人纳罕抬眼,便瞧见林氏手执马鞭,大步进来,身后丫鬟婆子提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形粽子进来。 那女子二八芳华,被堵了嘴,一张脸青红交加,鼻青脸肿,看不分明是个什么。 她自被推搡进来,一双眼便刀子似的直逼李青溦,李青溦眯眼打量几眼,认出了李毓秀,问道:“大舅母,这是怎么回事?” “今日,箱笼马车进院子,她便藏了刀子混在了人群里头欲入府。咱们家里的奴仆何等精明,如何不知晓多了一人?便将她给揪了出来,正好当时卞嬷嬷在院中清点东西,一下子便认出这是那周氏的崽子。” 林氏呵呵一笑,“此人如何处置,溦溦说了算。” 李青溦已给过她这个二妹许多机会,可惜她向来不懂得珍惜。 今日拿了锐器要做什么她心里也有数,她又不是庙里的菩萨,善心泛滥。 眼见李毓秀眼神如刀,她有意吓唬,轻笑一声。她走前几步将她堵嘴的毛巾取下:“索性也是偷偷混进来的,旁人并不知晓。打死扔出去便是了。” 李毓秀脸朝上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又惊又吓,喊了几声,嗓子都喊破了音:“你…你敢!” 李青溦笑一声:“我如何不敢?” 她以目示意一旁人,几个嬷嬷立马将李毓秀带去了院里头。上了春凳,贴身婆子褪了李毓秀的外衫,几个粗壮的嬷子提了板子便要打,刚再她背上比划了一下,李毓秀一声惨叫昏厥过去,人事不省。 还未开始打,便直直地吓晕了过去。 林氏啧了几声,叫人将她绑起来。倒问起李青溦家祠时李栖筠和周氏的事。 李青溦说完,林氏道:“那姓周的我多年前见过一次,乃是个心机深沉蝇营狗苟的人物,可恨你那爹爹是个瞎的,瞧不出她那些小算盘。” “只是叫她去宗祠未免太轻了一些,这个女人合该千刀万剐才是好的。还有那李栖筠如今动弹不得也是便宜他了,可恨当年,若不是世子拦着我当日便直接料理了他!岂能留他到今日?” 林氏哼了一声,又问“此人如何处置?” “留她一条命,送去周氏跟前吧。”李青溦也未避讳,“现如今那周氏其实在并州宋家宗祠中。先前本是要去朔州的,可刚走了没几日,信王那里的人便大肆搜寻周氏,我觉着奇怪,若周氏只是因铺子的事情,惹了信王妃不快想必信王妃不必如此。便想起了先前京中南郊庄子里头许多长工消失之事。此事外祖父也说过是同林州有关,旁的知晓的不多,我便旁敲侧击地问过周氏几句。” “周氏似也知道那是自己保命的东西,一张嘴闭地死紧。” 林氏听李青溦说完,已明白了她的意思:“放心此事交给我去办,我明日便回并州,有这个蠢货在,定能将那周氏的嘴撬开一个窟窿来!” 林氏说风就是雨,第二日便秘密带了李毓秀回了并州。 周氏即便在并州也谈不过庭杖的命运。 只是她两条腿都废了骨头却还是很硬,什么都问不出来,只是将她嘴堵了置于暗室,叫她眼睁睁地瞧着李毓秀挨了一夜的鞭子。 到底是扛不住,第二日便将所有都吐了出来。 此乃后话。 -- 九月中,满城秋意,平西王府一片张灯结彩。 大婚将近,本来事多繁杂。 大事呢是由李青溦拿主意,但她做事妥帖齐整,吩咐丫鬟仆妇们的事自有章程。又有张皇后身边的人,和平西王府的人帮着操持。小事上叫了四司六局的承办。厨司、茶酒司、帐设司、台盘司,果子局、蜜饯局、菜蔬局、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承办,府中大事小事千头万绪一丝不乱。 李青溦也不用如何奔忙,偶尔拿下主意。 这日用过晚膳,李青溦正做中衣,这几日无事干的时候,她都在赶工做这件中衣。 裁是裁好了,但他想用丝绣绣几个什么图案,不至于那样寒碜地给陆珵。 正做着呢,外头传来动静,说是郑氏寻她说话。李青溦应了一声,收整一番,刚出门,想了想,又进门取了几个花样子和几张纸。 她记得她郑氏长于女红,各种绣法都会一些;对花样子的颜色,形状也有心得。她想着讨教一番,去了她下榻的南阁子。 郑氏听了她的话,倒是惊讶了片刻。 以往李青溦哪里上心这些?但细细一想明白了,笑着打趣她:“你有此等心思想必是为了那太子殿下。当真是儿大不由娘咯~” 她一边打趣一边手把手地教她彩色丝线的配犯,针法如何交叉才能有深浅变化。李青溦学得认真,不知不觉天色已极其浓重。 以往小的时候,李青溦也有同郑氏几个舅母一起睡的时候。今日天色不早了索性也未回屋,同郑氏一起歇了。 二人盥洗过后,郑氏为她叫了炭笼替她炙干发,顺了心。 炕桌上一角书灯还亮着,她趿拉了睡鞋拿过那针黹筐打算在做会儿,郑氏突将她一扯。 “快快别做这些了,有个要紧的舅母想叫你瞧瞧。” 她一双眼睛全是笑意,将李青溦扯到榻上。然后神神秘秘地拿过一本册子翻开,笑道。 “这可是我们妯娌几个选出来的,画笔自然,色彩也鲜泽,难得呢姿态也很不错,你定然用得上。” 李青溦见她神神秘秘的,只当是什么,视线乍一触及那画册,她似是被烫到了一般脸一下子工红了。 郑氏少见她这般羞郝的样子,不由大笑。 -- 眼看便到成婚礼前一日。 宋家将所有备好的嫁妆箱笼送往东宫,送妆的太子妃族人由内务府设宴款待。 大婚当日。 平西王府窗槅门户,齐挂彩穗红穗、各种宫灯。廊沿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羊角、玻璃、戳纱、料丝诸灯挂满。2 早早的,宋家众人便都起来了,按品大妆着命妇服饰,去家中小祠堂上清香祷告。 待回来,徐氏叫醒李青溦,亲自为她梳发,几个女眷又围坐在一旁,将所有能想起之事,每一个细枝末节一一嘱咐李青溦。 她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李青溦本来是不紧张的,被带得也有几分了,轻笑着安慰他们:“只是成亲罢了,何必这般?宫中的嬷嬷们都说我礼仪无错呢,今日不会有错的。” “也并非是因你今日入东宫打手打脚地犯了什么。”郑氏哽咽一声,“而是呢,两姓婚姻,居屋之大伦也,乃是人生数一数二的大事,舅母们希望今日无败兴之事,也希望许多年后你想起今日都是完美的一日,开心的一日。” 郑氏向来爱插科打诨,极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样子。一旁的女人听了她的话眼眶都红了。 当年李青溦的母亲宋穗便是家中最小的。她们几个做她嫂子,年纪都比她大,对她多有疼爱。 后来宋穗故去,几人结结实实地伤心良久,都感觉心中缺了一块,李青溦来并州后,她们几个从好受一些。 她在并州待了,在她们心里,她早就同亲身女儿一般了。 女儿要出嫁,从未有一个母亲不伤感的。 李青溦的眼睛也有些酸了。 一旁,徐氏生怕自己也掉泪,忒了一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理所应当的好事。这般的日子不许再说这些,惹得众人掉泪。” 几个妯娌这才止住哭腔。 徐氏将李青溦一头乌发梳顺。数位女官亲自为她盘发,戴上缀珠翠云、大珠花、小珠花的九翬四凤花钗冠。又穿饰以龙凤的织金朱红翟服,另有玉革带、大带、玉佩弄了许久。 陆珵那边更繁琐一些。 一大早服衮冕九章,带文武百官与司礼官告庙、蘸戒,受盏,皇家规矩繁琐,一直叩首,受盏连许多武将都吃不消。难得太子殿下神采奕奕,面色仍沉静清冷。将波澜不惊几个字写在了脸上,叫人佩服。 实则,陆珵之事面上沉静,心中只想今日早些过去,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见李青溦了。 直至日头偏西才收整完全,太子冕服乘金辂车出东宫,东宫官员卤部仪仗,宴乐仪卫,一路司兵金吾开道。 此等大事,几十年未有一见。即便有金吾开道,街头巷尾仍万人空巷,众人摩肩擦踵地翘首欲一赌太子太子妃风采。 陆珵的车驾停在宋家大门前,主婚张大人携大雁进门等着,到了前院,傧者高声道:“敢请出。” 春宫 第94节 李青溦在屋中执团扇垂眸起身,由十数位着红罗销金袍帔的女官簇拥出门。 外头满耳鼓吹唱和之声,她的心被染上几分喧嚣,似惊有惧,咚咚地跳得厉害。 许是头顶的饰物过于沉重,也许是因今日从早到晚等到此刻,腹中空空,短短几步,她有不真实的感觉,像是深夜走夜路,有一种深一脚浅一脚。 她觉得茫然,突,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不急不缓扬声道。 “珵奉制亲迎。” 李青溦一怔,抬眼对上一双明澈剔透的眼,他这一眼有清泉流过,一瞬间,李青溦脚下触到了地。 世上一切喧嚣似乎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眼前人是心上人。重要的是,她们将携手,一起到达彼岸。 二人迎面走来,越来越近,直至她身上云凤纹的朱色宽袖同他身上龙纹的玄色宽袖交织在一起。 他修长有力的手牢牢地牵住了她。 二人相视一笑,缓步走向门口四驾厌翟车前。 陆珵掀开大红帘幕将她扶进,待她坐下,突从袖中递给她一个几寸大小的黑漆捧盒。 李青溦愣了一下,用团扇轻轻遮住,轻轻问道:“里头是什么?” “点心,欢喜团。”陆珵轻笑一声,“从早上到此刻,等了这样久,你定然饿了。先垫垫,待会儿进了皇城,进文德殿后礼仪繁琐,得耽搁很久。” 难为他今日忙得脚不点地,还想着这些,也不知是如何将这点心带在身上的呢。 李青溦垂眸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12标注的来源红楼梦和百度。 92、大婚2 按照惯例, 新嫁娘只得早起时用些素食,她确实从早到晚腹内空空,难得他惦记这些。 厌翟车帷幕落下, 李青溦将手中的捧盒打开。几个小小的团子, 上头用糖霜映着吉祥字, 但软软糯糯的, 很甜。 -- 一行奉迎使浩浩荡荡地带了人往皇宫中去,宋氏族人和李家的人在后头相送,一路走了许久行至皇宫。天幕四沉笼在一层灰蓝的薄雾中。 未久,一盏盏灯火从渐次亮起, 或羊角、玻璃、戳纱、料丝的, 千枝万盏挂着, 月明灯彩, 火树银花,亮如白昼。 进了宣德楼, 二人降辂乘辇, 两旁官员着红色朝服列班在一侧。再到文德殿门前钟楼,鼓楼,陆珵将下辇行至李青溦的辇前揭帘将她牵下轿。 宫人用帷幕、大扇遮二人身影,陆珵走在她身侧,垂下一眼, 轻轻地捏了下她的手:“待会儿,大礼成了要去正殿,不知你会不会紧张。” 李青溦轻轻点了点头, 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陆珵轻笑:“这是何意?” 李青溦未说话, 轻笑一声, 她不会再紧张。 其实自她和陆珵的亲事定了之后, 除却今日出门的时候,有一瞬的慌乱,她一直都沉静自如,并不觉着有什么。 因为她知晓,无论如何无论她在哪里,陆珵都会在她身侧为她托底。 不急不缓。 而她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陆珵不知晓她这一瞬想到了什么,一双灿若繁星的眼眯起来,唇角也抿起两个小小的涡。但后知后觉地,他也跟着弯了唇角。 二人进文德殿内殿行夫妻拜礼。 陆珵牵着她,携她入内殿就位,动作不急不缓,二人俱四拜。宫人躬身上前,用红喜盘托太牢肉上来。 陆珵想着待会儿同牢合卺礼过后,她需坐帐等候许久沾不得筷子,便特意放缓动作,等着她多吃了几口,李青溦自然知晓他的意思,勾着唇角动筷。 又上了一对儿一分为二的漆红葫芦瓢,瓢内盛了酒二人喝过后,宫人将瓢做了交换,最后合二为一。 “同牢合卺,夫妻二人之后,同甘共苦,永结同心。” 大礼成后,宫人忙升座,请二人出内殿去正殿。 正殿,庆帝着龙纹红袍,玉带,通天冠坐在高座,张皇后大服花钗冠坐在他身侧。 见太子与太子妃相携而出,左右伺候官人皆躬身请外头官员,众人次序进殿朝贺:“臣等恭惟皇太子嘉礼既成,益绵宗社隆长之福。臣某等不胜欣忭之至,谨当庆贺。” 庆帝应了声。他今日等了许久,也算忙前忙后,早有几分不舒爽,只是转念想想,此等事情,想必他这儿子此生也只此一次了,难得的未挂脸,摆着为君的恩威。 众命妇上前,向皇后致词:“皇太子嘉聘礼成,益绵景福。” 张皇后脸上的笑意简直是绷不住了,勉强用团扇遮着脸。吩咐宫中内侍侍从开宴唱祝。 -- 陆珵按惯例,仍需宴酒,东宫侍从便整了厌翟车过东华门,将太子妃迎去东宫,临行前陆珵特意低声嘱咐李青溦早些安置,不必等他。 李青溦应了一声。 车一路由朱漆金钉的正门入,过镂龙凤云彩的砖墙,两旁窗槅门户,廊沿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可见之地都是大明角灯,两溜儿高照,两旁躬立宫人,皆打扮的喜气洋洋,花团锦簇。 到了内殿,众人簇拥李青溦下车入内殿。 刚下了车,便见廊庑侧左右两棵参天大树。一棵梧桐,一棵桂花树。 未到十月,梧桐未落,阴天蔽日;一旁的桂花香得沉沉,也开开得繁重。 李青溦下车,突听见啾啾几声。她轻轻抬眼,便瞧见绿阴丛中,两只黑白分明、憨态可掬的小隼翩跹来回。 绮晴几个瞧见这一幕嗳哟了几声,东宫的一位姑姑当她们不知晓,便笑着解释了几声:“太子妃有所不知,这小隼乃是先前太子殿下养的,丢了许久回来之后带回一只雌鸟儿来。可见这世间万物有灵,知晓太子殿下新婚此乃携家带口报喜来的呢!” 李青溦听得弯唇,后头绮晴几个彼此也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神情,齐齐笑开。 -- 今日太子大婚,清华殿中置酒高会。 筵席上灯火荧煌,轻歌曼舞,管弦声声。众京官,有品有衔的都来了,将一间大殿、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塞得满满当当的。 众官凑在一起传杯换盏。 先开始众人还有几分拘谨,庆帝和张皇后走之后,大家逐渐放开了。 三杯两盏黄汤下肚,酒鬼面前无尊卑,他们哪里管得着谁是谁。眼见陆珵端坐正宴,不知何人起头,众人俱过来举杯与陆珵饮贺酒,连大媒,陆珵的舅父张大人都捋着胡须端着金樽过来。 “殿下今日娶新妇,佳偶天成,乃是人生一大喜事,不若同臣下多饮几杯!也叫臣等沾沾喜气如何啊!” “是啊,是啊!少与太子殿下饮,这样的日子,合该通宵达旦!不醉不归!” 陆珵面色清冷,以手支额。眼见众人言笑晏晏,喜气洋洋,推拒道:“孤不胜杯杓,已有些醺醺然,请诸公见谅。” 谁愿同他们不醉不归……不知晓的还以为是他们的喜宴。 他心中有几分不耐。他性子醒来平和清冷,这般的心态极少有之。 无它,只是觉着他们耽搁的是自己同李青溦的时间。 -- 众人见太子殿下如此也不再强求,兀自又三五成群地行酒令,又摸叶子牌,载歌载舞去,陆珵沉着心又勉强自己等了许久,提早散了席面。 -- 他回了东宫,在后院门前下辇,挥退左右。 东宫两旁灯火荧煌,将天上的月色都洗淡几分,灯影被风吹落地上,似无数银鱼雀跃。 已是子时,夜凉如洗桂影浮香,陆珵紧走几步穿过廊庑,到了内殿门前,博衣宽袖微鼓。 绮晴几个正在内殿跟前候着,见他独自回来惊了一跳,忙问起是否要进去伺候。 说是进去伺候,绮晴的意思还是将她家姑娘给叫起来。 先前东宫的喜婆将李青溦送进喜帐里头,只说太子殿下吩咐了,叫太子妃早些安置,不必等着;她们几个伺候的虽是觉着不妥,到底是心疼她家姑娘,也未多说什么。 她家姑娘向来心大,此刻应当是真的睡下了才是,且不说新婚之夜,她家姑娘自己先睡了听了不像样子,再者便是她家姑娘睡相不好,若不小心冲撞了太子便不好了。 陆珵摇头,自行进了内殿。 内殿里高烛跳动,灯影明媚。陆珵进了内室,重重帷幕之后,榻上没有一丝动静。 陆珵早就吩咐她早些安置,没有失望。只是匆匆回来,很想见她一面。他轻手轻脚地走前,掀开帐帘。 她礼服花冠,倚在架子床边露出来的一张脸润泽泛着玉光,她青鸦鸦的睫微抖,像是睡着了。 烛火跳动,陆珵许久未动,面前人一双饱满的唇突地轻动:“看什么?好看么?” “好看。” 李青溦噗嗤一声轻笑。她早就听见外头的动静了,是装睡的。索性便睁开眼来。 陆珵将她头上的大钗和繁重的花冠取下,放在一旁的几上:“这般沉,早早卸下来歇着便是了,何必等着?” 李青溦抿唇轻笑,抬眼看他:“别人家的郎君成亲,无论早晚都有新妇坐喜帐等着。若是太子殿下没有,他会不会委屈?” 灯影跳动,她一双眼熠熠生辉,似有星辰。 陆珵心头一热,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他索性也不多说:“夜深露重,夫人累了一天,早些沐浴过安置了吧。”他揽着她腰将她抱了起来,往后殿的浴池走。 李青溦身子一轻,吓了一跳,啊了一声轻轻拽他衣领:“你,你不是要同我一起吧?这……这…我……” 陆珵只是因浴池有些远,她今日受累,他有些心疼,这才想抱着她去,未想她的反应这般可爱,向来敏于言语的一个人,竟这般结结巴巴的。他胸腔震颤,忍不住笑了好久,低下头道:“若这是溦溦所想,我未尝不可。” 你未尝不可……个头哇! 可二人成了亲,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旁人家的夫妻,或许是会一起沐浴的……吧。李青溦这般告诉自己,只是不知为何,还是觉着有些奇怪。 到了浴室外间,陆珵果真没有要走的意思,直接坐到了李青溦对面。 她眼见他整了下礼衣,脸红的不成样子,生怕瞧见不该瞧的,忙垂眸敛目闭上了眼。 未久,身边传来几声响动,陆珵笑问:“闭着眼睛做什么?睁眼。” 李青溦轻轻咬了下唇,轻轻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斜乜一眼。便见对过翘头小几上的花瓶插着几枝花瓣棱棱的桂花,瞧着是新摘下来的。 桂花浮玉,暗香浮动,是今夜圆月的颜色。 陆珵轻笑一声:“先前在外院摘的,如何?香吗?” 李青溦见他脸上的笑,知晓刚才是他是有意捉弄,哼地一声:“不香,沾了满枝的酒气!” 春宫 第95节 陆珵不住地笑。 —— 二人分开沐浴,陆珵吩咐绮晴几个进去伺候李青溦,又叫了外头的宫人重整床榻,将满榻的什么枣子和桂圆都整了下去,新换了锦被锦褥,又燃了助眠的沉香。 收拾完,待李青溦出来之后,他才又去浴室沐浴。 待他出来的时候,里屋两盏红色高烛燃了一半,帷帐里头静悄悄的。 他走到榻前,帷帐半卷。她陷在床上,浓密光滑的发斜垂在一侧,深黛的睫闭着,呼吸平缓。 这次是真的睡了。 今日已够累的了,陆珵从始至终也未想今晚如何折腾她。有的是时间,并不着急这一时半刻。 陆珵缓缓地落了帷帐,轻手轻脚地躺在她身侧闭上了眼。 只片刻,他忍不住睁开了眼。 他从小到大睡相极佳。每日睡下如老僧入定,躺下是何姿态,第二日醒来便还是如何。他以为李青溦也是如此,未有多久他便觉察到他明显高估了李青溦的睡相。 他的睡姿用八个字来形容:逸态多姿,变化多端。 已近秋日她许是有些冷,先是身子贴近他,陆珵怕她睡不好将她身子放平;她又贴过来,连脸都要贴着他臂膀了,陆珵心中默念清静经,面不改色地将她姿势放平。 只是片刻,她又贴过来,这次倒连带腿都拱到他腿上。 她穿的是有些轻薄的亵衣,陆珵很清晰地觉察到她的腿如何圆润修长,二人贴着的地方一片温热。她许是觉察到热了,轻轻嘤咛一声不动了,陆珵额角出了一层的细密的汗,一时又想到,他该在喜宴上多喝一些酒的,将自己灌醉的话,此刻想必不会这样难熬。 他静静地躺了许久,终于起身,想将她抱远一些。 刚掀开被子,便见她乌黑乌黑的发散在身后,她侧着身子,水红的亵衣蹭的松松垮垮地,显得她衣领上露出的半截脖颈润生生的,胸前雪白饱满,腰肢纤细,裹着的一双长腿细长。 陆珵喉咙干涩,身上也一层汗,终于认命,又放下锦被,自披了外衣去沐浴。 小半个时辰,他才又回来。 刚躺下,一只明莹莹的胳膊伸过来,轻轻拽了下他的胳膊。 她的声音是刚睡醒,细声细气:“你去哪里了?” “是不是将你吵醒了?”陆珵转身看她,“有些热,去沐浴了。” 李青溦摇摇头,她是突然醒的,睡梦中总是惦记着自己有什么事未做,刚醒来恍惚了一会儿,发现他不在身侧又慌张了一会儿,见他回来他才安心,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刚到丑时。”陆珵以为她被吵醒,有些小脾气,拍了拍她胳膊轻轻安抚:“继续睡吧,还可以睡许久。” 李青溦轻轻唔了一声,似是撒娇,又似是有些羞郝:“不想睡,反正时辰还早……不若,我们做些正事如何?” 陆珵一下子未反应过来:“什么?” 李青溦眼角微挑,白他一眼。下一刻突攀着他的肩吻在他唇角,她在他下唇轻咬,又浅浅地吮一下他的唇瓣。 这似是打开一个机关,陆珵只觉着轰然一声,自己被点燃了一般,他浑身肌肉绷得很紧,一双清透的瞳沾了欲色,微微发沉。 半晌,他下巴抵住她额头,声音喑哑低沉:“知晓你在做什么吗?溦溦。” 李青溦细细喘息一声,白他一眼:“你到底要不要?不要便算了。” 陆珵轻笑,喉结耸动:“要。” 他是个男人,怀中是自己最爱的女子,自己的妻子。即便是立马死了,他也断没有再推开她的道理。 他揽着她的腰将她放倒,褪去她身子那件水红的亵衣,骨节分明的手从她微翘的锁骨抚过,到两捧瑞雪,又渐渐往下。 李青溦只觉着骨头发酥,心慌地不成样子。她先前的那点子勇气已用掉了。闭着眼不敢睁开,只觉着一切都同她看的那册子不大一般,又说不出哪里不一般。 ……… 他温柔又轻缓,李青溦仍是痛,闷哼一声,两只手攀着他脖颈,一口重重地咬在他肩上。 陆珵动作缓下,又轻轻地吻她锁骨。 半晌,似是过了最难熬的一阵,她眼尾殷红,挑成一条线,又开始细细□□。 她浑身出了一层细汗,明莹莹地,似是剥去外皮的百合一般,鲜美细嫩,露出的半截身子白里透红,十分净丽。 陆珵一直一眨不眨地瞧着她,只觉着如何都看不够。 …… 李青溦只觉着过去了许久,她浑身都哆嗦,也没有什么气力。她又困又累,只是挂在他身上不愿动弹,半晌,竟睡了过去。 陆珵自然不能叫她这样睡,叫人烧了热水,这次是堂而皇之地带她去浴室收拾了一番。 她许是太累,期间只是睁眼看了他几眼,便由着他伺候。 —— 翌日一大早,便是去张皇后的建宁殿奉茶。 一大早,陆珵便叫她。 李青溦又困又累,睁不开眼,半掀着眼皮瞧他一眼打哈欠:“我就再睡一会儿成不成?” 她身上从肩头到腿根,好几片红痕,因她肤色雪白,瞧着有几分触目惊心,是他昨夜的手笔,陆珵有些心疼她,又有些后悔,知晓是自己昨天未把持住,过于激烈了一些,由着她又睡了会儿,收整完自己才又进屋将她扶起来。 他的臂弯结实温暖,轻轻揽着便将她所有的重量都担在怀中。 他先取了药膏给她涂了,又执着她的胳膊给她穿衣。 给女子穿衣之事,他也是第一次做,颇有些笨手笨脚的扯了李青溦几下。 李青溦本以为是绮晴进来了,这才觉出有几分不对劲,抬眼见是他满面认真却又打手打脚地替她穿衣,困意一下子飞远了,忍不住便笑:“难得太子殿下屈尊降贵,此等小事叫绮晴和清霜来便是了。” 陆珵摇头,“不想你被旁人瞧了去。” 她身上都是他的印记,无论是谁瞧见,他都不愿。他将她要穿的衣衫,从里到外,一件一件穿好,才叫了外头伺候的人进来收拾。 -- 去宁建殿的路上,下了小雨。晨曦在清澈的蒙蒙细雨中十分饱满。 从张皇后出来之后,小雨新霁,不远处的楼阁处竟出现了一道新虹,李青溦大感意外,忍不住拽陆珵袖子笑道:“陆珵,你瞧,彩虹,快些许个愿。” 陆珵:“什么愿?” “李青溦和陆珵此生此世不会被分开。” 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弯着,顾盼欲语,深不见底,映着的是他的身影。 陆珵轻笑一声,道:“李青溦和陆珵生生世世不会分开。” 以后的他们,路还很长,会有许多的事情发生,但对他们彼此不会有丝毫影响,他们已抵达了彼岸。 作者有话说: 正文写到这里,首发:p○18.space「po18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