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青》 雾里青 第1节 《雾里青》作者:明开夜合 文案: 「别一直看着他。也请看看我。」 陈清雾相信自己以后会和孟祁然结婚—— 两人青梅竹马,亲密无间。 那个周五,孟祁然乐队演出,陈清雾乘午夜航班前去支持。 孟祁然喝醉酒,前往接机的是其兄长孟弗渊。 孟家长子严肃内敛,不苟言笑。 坐在车里处理公务,连个笑脸也没给她一个。 陈清雾一直觉得孟弗渊可能有些讨厌自己。 直到后来孟弗渊去国外出差,给她带回一套朋友祖母制的瓷器做礼物。 那么薄的瓷,拿柔软防震包材裹了整整五层,千里迢迢运回来,分毫无损。 她拆都拆得不胜其烦,更遑论亲自打包的人。 她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孟弗渊不会是喜欢我吧。 再后来两家相聚,孟祁然意欲求婚,却遍寻陈清雾而不得。 无人知晓三楼书房,孟弗渊正吻在陈清雾耳边,沉声叫她别出声。 - 孟祁然是16岁那年汹涌的风,是她抓住又放生的蝴蝶。 孟弗渊是26岁那年静默的渊,是她此生共白头的雪。 - ·陶艺师x科技新贵 ·男主暗恋成真。 ·双c/he/年龄差6岁。 ·排:女主前期喜欢男二。假如觉得不喜欢女主性格,可以骂作者,不要骂女主~ 内容标签: 都市 情有独钟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清雾,孟弗渊 ┃ 配角:孟祁然 ┃ 其它:明开夜合 一句话简介:抢了弟弟的“未婚妻” 立意:要有梦想 作品简评: 陈清雾和孟祁然从小一起长大,是长辈和朋友眼里的“一对”。工作变动之后,陈清雾去往孟祁然兄长孟弗渊工作的城市,在孟弗渊的帮助和引荐之下成立了自己的陶瓷工作室,并获得第一个订单。于此同时,陈清雾对孟祁然一直以来的若即若离承受到了极点,最终决定放弃对其长达九年的喜欢。 此后,与孟弗渊接触之中,两人不断了解,并感情升温。两人克服家庭压力,勇敢走到一起,最后同时收获了爱情与事业。本文语言流畅,文风凝练而不乏细腻,将男女主塑造得立体生动。故事浪漫与现实感兼备,值得一读。 第01章 陈清雾九岁那年,孟弗渊带她和弟弟孟祁然去森林公园玩。 陈清雾抓到了一只蝴蝶,离开时又将它放生。前往停车场的路上,陈清雾屡屡回头张望。上车前她最后一次回头,在那个薄如蝉翼的黄昏里,忧伤地问孟弗渊,渊哥哥,蝴蝶的世界里是不是没有冬天。 后来他在陈清雾二十岁的年纪喜欢上她,那时无端地想起这句话。 蝴蝶的世界里是不是没有冬天。 ——题记 / chapter01 天色灰暗,淤了层层叠叠的铅云。 天气预报说晚间有雪,不知准与不准。 陈清雾迈上台阶,正欲抬手敲门,那门忽然开了。 祁阿姨探身而出,笑容满面:“我刚说应该到了就听见停车声音——快进来!外头冷吧清雾?” “有一点。”陈清雾微笑。 祁阿姨亲热地去牵她的手,“手怎么这么冷,也不多穿件衣服。赶紧进来,我让阿姨给你泡杯热茶。”说着将她牵进屋里。 屋外孟祁然高声:“……妈你别关门,我还没进来呢!” 拎着行李箱的孟祁然三步并作两步,祁阿姨作势要将门阖上,他飞快挤了进来。 祁阿姨笑着拍他一掌,“多大的人了,不能稳重点。” 那行李箱祁阿姨递给了家里的保姆,随即领着陈清雾直接去茶室,“正在打麻将,我今天手气差得很,正好清雾你来替我。” “我打得不好呢。” “没事儿,随便玩玩。我要去看看火,清雾你不是最喜欢吃我做的鱼吗,我专门给你烧了鱼。” “谢谢您费心了。” 也不顾她已是二十五岁的大人,祁阿姨仍像她小时候那样,伸手捏捏她的脸,像是喜欢极了她这静定乖巧的模样。 茶室里陈孟两家家长都在,三缺一的牌局暂停,大家正好喝杯热茶解乏,室内一股茶烟混杂点心的甜香。 陈家与孟家由来交好,年前年后这段时间生意暂歇,但凡有空余,两家基本都会凑在一起消磨时光。 进门的瞬间,大家一齐望过来,“清雾回来了。” 陈妈妈伸手,陈清雾走到她身边去。 陈妈妈捉着她的手,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怎么瘦了这么多?” “年前事情多,有点忙。” 孟叔叔问:“清雾从哪儿回来的?” 陈妈妈接话:“瓷都。那破地方,高铁和飞机都不能直达,回来一趟麻烦得很。” 瓷都是陶瓷人心中的圣地之一,才不是什么破地方。 但陈清雾没出声,懒得因为一点小问题起争执。 陈爸爸说:“依我说清雾你还是早点回来做点正经事。” 陈清雾声调轻轻的,反驳的语意却坚定:“做陶瓷怎么就不是正经事呢。” 孟叔叔附和:“老陈你这古板思想该更新换代了,现在手上端的茶碗都是清雾自己烧的呢。” 陈爸爸笑了声,看向陈妈妈,“我就说小时候就该把清雾送给孟家,老孟这护短的样子,不知道的以为清雾才是孟家亲生的。” 孟叔叔也笑:“我是真宁愿拿祁然换清雾,他一天到晚的不着家,一件正事也不做。” 孟祁然做无辜貌,“我进门一句话都还没说,也能挨您一顿数落。” 一旁倒茶的保姆这时候打趣一声:“分什么孟家陈家的,让清雾跟祁然早点结婚,不就是一家人了。”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孟祁然跟着轻笑一声,却是没甚所谓的样子。 陈清雾看他一眼。 跟他从小一块儿长大,比谁都明白他这笑容的意思,他不置可否时,通常就是这般反应。 按理说早该漠然,但到底无法忽略那一瞬间跌落般的轻微失重感。 牌局重开,陈清雾顶了祁阿姨的缺。 孟祁然没事干,坐她身旁帮忙摸牌,一边问道:“我哥还没回来?” 孟叔叔说:“他约了人谈生意,今晚不一定回来吃饭。” “什么生意,腊月二十八还得谈。” “现在的年景你以为钱好赚?我看你是该跟你哥哥学学做事。” 孟祁然笑说:“您当我赛车赚奖金就更容易?” 祁阿姨这时候端着一盘甜点进来了,插话道:“那是,你的买命钱。” “正规比赛安全得很。” 祁阿姨将甜点放在陈清雾手边的凳子上,“清雾你说说他,让他别去参加那什么摩托车锦标赛。” 孟祁然说:“雾雾你才应该帮我说说我妈,天天给我发比赛事故集锦,这谁受得了。” 陈清雾只是微笑,并不掺合他们拌嘴。 孟祁然拈起点心送进嘴里,一下皱起眉头,“您怎么不早说是榴莲馅的。” “给雾雾做的,谁让你贪吃。”祁阿姨看一眼陈清雾的牌堆,笑了,伸手拍拍她肩膀,“好好打。” 孟叔叔笑道:“这什么意思?” 祁阿姨扬眉:“意思是清雾这把牌好得很,你们就等着掏钱吧。” 祁阿姨离开茶室去了会儿厨房,再回来时,这局已经结束。 “怎么样?赢了多少?” 陈清雾非常不好意思,“输了。” “哎呀。”祁阿姨很是惋惜。 陈清雾起身让座,“阿姨您打吧,我牌技真的不行。可能飞机坐久了,头有点疼,我出去透透气。” 祁阿姨坐了下来,“多穿件衣服,外面冷。” “嗯。” 雾里青 第2节 孟祁然将陈清雾手腕一捉,“我陪你出去?” “不用,我就去院子里转一下。” 陈清雾取了门口衣帽架上的棉服穿上,推门,一阵料峭寒风。 天已经黑了,前院里亮着灯。 走下台阶,似有什么落在脸上,寒凉的一个点,抬手一抹只有水渍,意识到是开始下雪了。 她走到树下的背风处,摸了摸棉服口袋。 烟还有一支,但打火机登机的时候丢弃了。 陈清雾将棉服拉链拉上,两手揣进口袋里,走出门去。 小区里不免俗地挂上了红色灯笼,沿路望过去暖融融的,雪是越下越大了,她拉上了风帽,脚步加快。 刚走出小区大门,一部黑色suv驶了过来。 陈清雾往旁让了让,谁知那车缓慢刹停。 车窗落下,传来一道低沉声音:“清雾。” 隔着风声的缘故,听来两分缥缈。 陈清雾抬眼望去。 车里的人戴一副细框眼镜,神色平淡,极有一种薄雪孤屻的冷峻。 是孟祁然的哥哥,孟弗渊。 陈清雾赶紧打招呼:“渊哥哥。” 小时候刚学说话,很难发得出“弗”这个音,家长就让她省略了,直接叫“渊哥哥”。此后叫顺口了,一直没改——二十多年的习惯称呼,改起来反倒别扭。 孟弗渊看着她,“去哪儿?” “出去买点东西。” “走着去?” “……嗯。”这附近最近的商超有一公里,走路倒也不算远。 “祁然呢?” “在家里。” “上车。送你过去。” 孟弗渊的口吻很是淡漠,听来毫无商榷的余地。 陈清雾便依言走过去拉开了车门。 她进来的一瞬,车内涌入一阵浅淡香气,偏冷的调子,像初春还未解冻的青绿泉水。 孟弗渊不动声色地屏了一下呼吸,看她一眼便收回目光,“出门怎么不带伞。” “出来才下的,懒得回去拿了。” 孟弗渊将车往后倒了倒,拐个弯,重新驶入车道。 “要买什么?”孟弗渊随口一问的语气。 陈清雾犹豫一霎,“……零食。” 抽烟是今年染上的不良习惯,祁然都不知道,家里更不知道。倘若他们知道,她必得讨一顿训斥,说不准陈父还会亲自盯着她戒烟。 和叛逆无关,纯粹因为有天凌晨蹲等开窑,等得又困又乏,窑工随手给她递了一支烟,她就随手接过了;窑工又递了火,她也就顺便点上。呛得只咳嗽,但多试了两口,无师自通地学会了。 后来这习惯就延续下来,也没怎么有瘾,偶尔烦闷以作消解。 为了不给自己惹麻烦,陈清雾还是选择了说谎。 两分钟后,车停到了便利店门前。 陈清雾拉开门,孟弗渊将车熄火,也拉开了他那一侧的门。 下车后,陈清雾见孟弗渊打开后座车门,抽出一柄黑伞,伞是自动,撑开时轻轻的“砰”的一声。 下一瞬,那伞被递到了她手边。 她微微一怔,“……不用。” 孟弗渊手没有收回,神情有些不容置喙的意思。 陈清雾自感已经耽误他太多时间,便将伞接了过去。 孟弗渊于此时转身,也朝着便利店走去。 陈清雾摸不准,他也要买东西? 没想太多,跟上前去。 孟弗渊没撑伞,身上一件长款黑色大衣,身形峻拔,细雪之中,鹤然清介。 三两步的路,实则打伞很是多余。陈清雾在门口收了伞,放入伞架之中。 自动门弹开,她跟在孟弗渊身后走了进去。 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只有一位值守的店员。 陈清雾往零食货架走过去,孟弗渊顿了顿,走往同一方向的饮品柜。 拉开柜门的一瞬,他稍稍抬眼,目光轻掠过陈清雾的面颊。 上一回见面还是端午,大半年没见,只觉得她瘦了太多,黑色羊绒长裙,套一件黑色棉服,衬得皮肤苍白得几无血色,乍看简直有些形销骨立的意思了。仿佛一件置于展架之上,冷白灯光下,孤零零的影青瓷。 也不知她是怎么照顾自己的。 陈清雾平常没有吃零食的习惯,货架间逡巡,迟迟无法下手,最后只随便拿了盒巧克力。 前方拐个弯,往收银台走去时,她脚步稍顿,看了一眼货架上的东西,又收回目光。 孟弗渊随意取了一瓶水,也往收银台走去。 在方才陈清雾驻足的地方,他稍顿脚步,垂眼看去。 那是一盒打火机。 到了收银台,孟弗渊在陈清雾身后站定,将水瓶递给店员扫码。 陈清雾动作迅速地点开付款码,微笑说:“我一起给吧。” 太小的账单,孟弗渊没有同她客气。 两人走出便利店,重回到车上。 陈清雾扣上安全带,同孟弗渊道了声谢,他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回去路上,两人没有一句交谈。 陈清雾倒不觉得有什么,孟弗渊一贯给人谨肃而不可亲近之感。像孟祁然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却独独有几分怵他这位兄长。 孟弗渊在北城念的大学,之后又出国进修。而等他归国,陈清雾又离家读书去了。 这些年各有生活轨迹,联系更是越来越少,微信从不私聊,只是偶尔点赞。 这样的人,陈清雾连寒暄都不知如何起头。 好在她知道孟弗渊十分厌恶无效社交。 口袋里手机一振。 陈清雾摸出来一看,是孟祁然打来的电话。 接通,孟祁然问她去哪儿了,马上就要开饭了。 陈清雾说:“在门口碰到了渊哥哥。我们马上就到了。” 电话挂断后,一直沉默的孟弗渊这时候才问了一句,“祁然去接的机?” “嗯。” 却也没有下文。 车很快到了大门外。 院里的灌木丛和树叶上已覆了薄薄的一层雪,陈清雾关上车门,看见别墅门打开,孟祁然走了出来。 “下雪了?”孟祁然问。 “嗯。” 孟弗渊将车熄火,下车前往外看了一眼,陈清雾站在孟祁然面前,孟祁然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拍去肩膀和帽子上落下的几许飞雪。 他们由来如此亲昵。 孟弗渊轻摔上门,孟祁然望过来,笑着打声招呼,“哥你生意谈完了?” 孟弗渊十分平静地点了点头。 三人一道进屋,孟祁然和陈清雾走在前。 孟祁然似小孩开火车那般的,将手搭在陈清雾肩上,轻推着她往餐厅去。 菜已经上桌了,两家家长正在落座。 祁阿姨很是惊喜:“不是说有个饭局,今天不回来吃饭吗?” “改了下次。”孟弗渊没有多作解释。他克制自己不去看陈清雾,同陈爸爸和陈妈妈打了声招呼,说道,“叔叔你们先吃,我换身衣服就来。” 他穿着三件套的正装,很是板正,不适合家宴。 没多久,孟弗渊过来了,换了件圆领的黑色毛衣,也似顺便洗了把脸,额前头发沾了些水珠。 “快坐。”祁阿姨拉开身旁椅子,待人坐下以后,笑眯眯地递过餐具。 两家来往甚密,客套的虚礼一律省略。 家长关切地问起几个小孩的近况。 如今孟弗渊常居东城,陈清雾在瓷都工作,而孟祁然没个定数,不止东城、南城、瓷都三地,全国各处都有他的踪影。 孟叔叔笑问:“清雾还是在翟靖堂那儿工作?” 翟靖堂是知名的陶瓷艺术家,陈清雾取得皇家艺术学院陶瓷与玻璃专业硕士学位之后,就往翟靖堂老师的工作室投了简历,以百里选一的概率被选中。 雾里青 第3节 “目前是的,不过准备年后辞职。”陈清雾将筷子放下,坦诚说道。 陈妈妈说:“不是干得好好的吗?辞职了准备去哪儿?” 陈清雾在翟靖堂的工作室待了两年,拉胚、施釉、烧窑……各类瓷器陶器烧了个遍,大大补足了她作为学院派经验和技术上的不足。 积累多了,便有试做自己的东西的冲动。 “想自己成立一个工作室,不过目前只有初步想法。”陈清雾说。 陈爸爸有几分不悦:“我看你这想法纯属异想天开。工作室开在哪儿?启动资金何处来?开张后去哪儿拉客户?这些都想过吗?” 当然想过。 但陈清雾没说话,她不想与父亲多做争辩。 孟祁然则笑说:“我看雾雾最好先休息半年,累得这么瘦了。” 孟弗渊看见孟祁然抬手轻轻捏了捏陈清雾的小臂。 祁阿姨赞同道:“就是。女孩子天天跟泥巴打交道多累啊,清雾你反正打算辞职,不如辞了先回南城休息一阵。你不在我总闷得慌,连个逛街的人都找不到。” 陈清雾微笑,声调依然很轻,“不工作没有收益呢,工作室还不知道要贴进去多少。” 孟祁然说:“不还有我吗。” “你拿命赚的比赛奖金,我不敢花。” “赚了不就是给你花的,我自己又没什么大的开销。” “你年后就要参加比赛,弄设备也需要用钱。” “能找赞助商,花不了几个钱。我上届成绩还行,已经有人在找我谈赞助了。” 大人们听他俩小情侣拌嘴似的,都露出了微笑。 只除了孟弗渊,他垂眸喝水,神情平淡,毫无波澜。 这话题结束后,陈爸爸问起孟弗渊:“我听老孟说,弗渊你今天去跟陆家谈合作了,谈得怎么样?” 孟弗渊研究生时就拉起了一支四人团队,做医疗机器人的算法设计,回国以后,顺理成章地注册了自己的公司。 闭关研发两年,核心团队设计的医疗机械臂获得融资,又过关斩将取得资质,正式投产,经过多次迭代更新,成功入驻某公立医院,并辅助外科医生完成了一例肿瘤切除的临床手术。 现在正在研发的产品,将在第一代机械臂的基础上,进行彻底的算法重构和硬件更新。 陆家的semedical专攻医疗器械研发与制造,资历深厚,与南城好几家三甲医院有深度合作关系,孟弗渊想拉上他们一同推进新项目。 孟弗渊说:“初步达成意向了。se是做传统器械起家的,参与人工智能产业非常谨慎,后续还得再详谈。” 陈清雾此时开口,“你说的se,是不是se medical?” 孟弗渊看向她,点了点头,“接触过?” 他没想到陈清雾在认真听他说话,他做的这行实际非常枯燥,孟祁然都常常听得百无聊赖——不过也没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命,祁然生来就是要做闲散少爷的。 陈清雾说:“他们研发团队之前联系过翟靖堂老师,请他帮忙制作一种陶瓷组件,好像是用作设备里的绝缘材料。” 孟弗渊说:“se有更完善的材料实验室,那应当是我拜托他们做的一个材料属性测试。” “这么巧。”陈清雾微讶。 孟弗渊“嗯”了一声,神情依然清淡。 陈妈妈接了话,笑问孟祁然:“祁然最近在忙些什么?” “年后有场live,春季开始摩托车锦标赛第一站。” 陈妈妈笑说:“听起来还是我们祁然最自由。” 祁阿姨不以为然,“自由什么,就是瞎折腾。二十五岁的人了,一点也不着急。你哥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在准备自己创业了。” 孟祁然挑眉:“也不知道是谁,提前叫我留几张比赛的前排票。” “我那是想去盯着你,免得你没个分寸。”祁阿姨笑说,“你是不着急,也不考虑考虑清雾。” 孟叔叔也点头:“祁然,你自己得有个打算。” 孟祁然大陈清雾一周,两人先后于同一家医院出生。 陈孟两家本就交好,两个小孩仿佛是照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个标准样本一路长到大。 从幼儿园到高中,两人都在同一所学校。孟祁然高中时成绩一直在中游徘徊,为了跟陈清雾一道去北城念大学,高三悬梁刺股一整年,考了北城一所一本院校。 陈清雾本科毕业去英国留学,孟祁然也申请了同一所城市的大学。 背井离乡,家里照顾不到,研究生那一年,只有两人在伦敦相依为命。 在孟弗渊和陈孟两家家长眼里,陈清雾和孟祁然是板上钉钉的一对儿,甚至今年中秋,父母还半开玩笑似的念起,说是不是得开始准备婚房和彩礼了。 孟祁然笑了笑,选择将孟弗渊拉下水:“我哥今年三十一,他都不着急,我着什么急。” 陈清雾微微抬眼去看孟祁然。 果然,又是那般不置可否的笑。 孟祁然天生的人群焦点,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 只有陈清雾知道,他这人骨子里实则有些淡漠,对大多数的事情都漫不经心,只不过大家往往只会注意到他的热烈,而忽略他的冷淡。 陈清雾本就食欲不盛,此刻更是胃口尽失。 孟弗渊目光在陈清雾脸上轻轻一落,看见她忽然间神色黯淡。 他回了孟祁然一句:“你先管好你自己。” 语气与温和二字毫不沾边。 眼看孟祁然吃瘪,祁阿姨笑说:“你非得捋虎须,我们都不敢管你哥的私事。” 这话题暂且结束了。 陈清雾实在吃不下,但环视一圈,大人们边吃边聊,似仍在兴头上。 她只好举筷,随意搛了一箸青菜放进碗里。 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那两片菜叶,以显得自己有事可做,忽见斜对面孟弗渊落了筷。 孟弗渊说:“我还有个电话会议,就先失陪了,叔叔阿姨你们慢吃。” 陈爸爸忙说:“没事儿,我们也快吃完了。” 孟弗渊下桌没过十分钟,陈清雾以为原本还将至少持续半小时的饭局,就这般告一段落。 保姆过来收拾餐桌,大人仍旧去茶室打牌。 祁阿姨要指点保姆收拾厨房,就让陈清雾和孟祁然先补缺。 陈清雾提不起兴致,让孟祁然打。 她坐在一旁剥了几瓣西柚,递到孟祁然手边,孟祁然说手上没空,侧低下头,让她直接喂他。 祁阿姨“哦哟”一声。 “你们还当面撒狗粮。”孟叔叔自以为用上了年轻人的时髦说法,摸了张牌,又开玩笑般的说道,“老陈,回头给我交个底,你家彩礼是什么标准。” 陈妈妈笑:“这八字还没一撇。” 孟叔叔看向孟祁然,笑说:“还没一撇?” 孟祁然微微挑眉,“这得问雾雾,她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 还是那般,两分漫不经心的语气。 孟叔叔笑问陈清雾,“清雾,怎么说啊?” 陈清雾放下手里的柚子,微笑说道:“我去看看阿姨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嚯,话题转得这么生硬啊。”孟叔叔揶揄,当她是不好意思了。 陈清雾只笑了笑,径自往客厅走去。 她没去厨房,推开门往后方的院子去了。 别墅有两间书房,三楼的那一间为孟弗渊专用。 孟弗渊待在里头看文件,随意消磨了一会儿时间,盘算着该下楼了。 起身走到窗边,准备将方才打开透气的窗户关上,怕晚上雪下得大了,飘进来淋湿地板。 手掌住玻璃窗扇,不经意往外瞥了一眼,一时顿住。 窗户下方正对着后院,后院面积不大,祁阿姨精心收拾过,花木掩映,桌椅错落,天气晴好时,是个喝茶的好地方。 一人多高的油橄榄树下,支了张藤椅,陈清雾正坐在上面。 阴影之中,那身影清寂,一动不动,任由细雪落了满肩。 他看了一会儿,阖上窗户。 听见窸窣声响,陈清雾蓦地抬头。 有人拨开了蒲葵的叶子,背对着屋内一室暖光,走了过来。 是孟弗渊。 陈清雾立即站起身。 孟弗渊走到她跟前,目光落在她脸上,却似乎没有任何意味。 她刚要问是不是找她有什么事,他说:“拿着。” 她下意识抬起一只手,有什么被轻轻丢在她手中。 她定睛去看,一时愣住。 那是枚打火机。 还没反应过来,孟弗渊已收回目光,转身走了。 陈清雾手指合拢。 银质的,尚有薄薄的余温。 如果没记错,这枚打火机跟了孟弗渊多年。 而她惊讶的是,孟弗渊为什么会知道,她此刻迫切需要一枚打火机。 雾里青 第4节 第02章 女士烟,口味很是清淡。但陈清雾抽完之后,仍在风口处多站了一会儿,确定身上沾染的气息散尽,这才进屋。 客厅里电视开着,孟祁然没打牌了,懒散坐在沙发上回微信消息。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出去赏雪去吗?” 陈清雾走过去靠住沙发扶手,“去哪里?” “山上。有几个朋友已经出发了。” “我有点累,想早点回去休息。” “南城难得下一次雪。”孟祁然转头看着陈清雾,“我开车,你在车里就能休息。” 陈清雾挣扎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她实在不愿意扫祁然的兴。 两人起身准备去收拾东西时,孟弗渊从茶室走了出来。 孟祁然问孟弗渊,“哥你去吗?” “不去。” 孟弗渊去僻静处打了一通工作电话,再出来时孟祁然和陈清雾已经要出发了。 孟祁然拎上了陈清雾的行李箱,看样子是打算看完雪直接将人送回家。 茶室里大人们没离开牌桌,叮嘱倒是一叠声地传出来:“下雪路滑,开车一定要注意安全啊!还有,要是喝了酒可千万别自己开,记得找代驾。” 孟祁然说:“知道了,放心。” 两人走到门口,孟祁然说,“哥,我们走了。” 孟弗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孟祁然和陈清雾出门之后,孟弗渊往茶室去打了声招呼,便直接回房间休息。 今日从早忙到晚,累得神困力乏,洗完澡灭了灯,躺下。 窗帘没拉,待眼睛适应黑暗,能看见玻璃外,雪正安静地落下。 孟弗渊手臂枕在脑后,无声凝视,心里一片空寂。 / 上山的车少,路边松柏沉绿,堆了薄薄的一层雪。 山上的露营地,孟祁然和陈清雾的朋友们已经到了,有人直接开了房车上山,天幕、帐篷和露营椅都支了起来,不知谁带了一口火盆,盆里烧着炭,焰光红热。 孟祁然是圈子里的核心人物,他一到场面瞬间热闹。 陈清雾挨着孟祁然坐下,紧跟着便有人把啤酒瓶递到她手里。 有人带了烤串,装在铝箔纸袋里保温,敞开没一会儿便被分个精光。 倘若不是条件有限,想必ktv设备也非得搬上来不可。 孟祁然朋友多,各个爱玩又会玩。 陈清雾舟车劳顿一整天,累得提不起劲,却还是强打精神。 她蜷住身体,望着火盆,只觉得精神一分比一分涣散。 孟祁然聊天之间,抽空看了眼陈清雾,见她呆呆的,凑近轻声问:“累了?” “嗯……想去车上睡一会儿。” “车里不舒服,去房车里睡吧。”他扬声问,“房车谁的?借清雾用用。” 有人直接将钥匙扔了过来,说随便用。 陈清雾笑着说声谢谢,放了手里一口没喝的啤酒瓶,“你们先玩,我失陪一下。” 孟祁然起身,陪她一块儿到了房车门口。 他拉开车门,一手撑住,陈清雾矮身进去。 “那你睡会儿,有什么需要就喊我。” “嗯。” 房车里一张单人小床,逼仄狭窄,但干净暖和。 陈清雾脱了棉服和短靴,爬上去躺下,展开毛毯裹上。 车窗外风声呼啸,有些沉闷,她很快睡着。 醒来不辨时间,只听见外头模糊的笑声。 陈清雾摸过一旁的手机点亮,屏幕显示已经过了零点。 头很沉,浑身没力气,她稍撑着身体拉开了窗帘,推开气窗。 往外看一眼却怔住。 孟祁然今日穿一身黑色,连帽卫衣,外面套了件棉服,脚上一双马丁靴。 他个子非常高,坐在露营椅上,双腿简直无处施展。 此刻他靠着椅背,双腿叠放搭在一只折叠凳上,手里端着一台switch。 在他身旁,坐着一个女孩。 女孩一头深栗色长卷发,穿一字领的黑色毛衣,搭皮裙和过膝长靴,非常漂亮,非常醒目。 女孩叫詹以宁,是陈清雾和孟祁然的小学和高中同学。 詹家同孟家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陈清雾记得小学时,有几回在孟家吃饭,詹父会拿上一瓶酒或者一篮子自家烤的点心,带着詹以宁上门拜访。 陈清雾小时候体弱多病,时不时要去住院,孟祁然却有使不完的精力。 那时孟祁然在学滑板,后来陈清雾出院之后,听说詹以宁也去找同一个老师报了课,时常跟孟祁然一起训练。 初中詹以宁去了另外一所初中,和孟家的往来相对变少。 上高中时,詹家交了一笔择校费,将詹以宁送进了南城外国语中学,三人再度变成同学。 本科和研究生,詹以宁去了美国,但联系倒是一直没断。 这两年孟祁然常在东城和南城两地活动,陈清雾刷朋友圈,时不时能看见共友的聚餐上,有詹以宁的身影。 听游戏音效,他们正在玩《塞尔达传说》——这游戏陈清雾不玩,看孟祁然玩过。有时候孟祁然去瓷都找她,她工作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打游戏。 大抵是什么难缠的怪物,詹以宁打不过让孟祁然帮忙。 她在一旁指挥,比操作的人还要紧张:“左边!上面还有一只!它在射你!” “看到了。慌什么。”孟祁然气定神闲地操纵按键,不过片刻,就将其递还给了詹以宁,“过了。自己捡装备吧。” 詹以宁接过,孟祁然伸了个懒腰,“你生命值太少了,前面过不去。先去开神庙吧。” “好麻烦。你不是可以速通吗,教教我啊。” “有速通攻略,自己看。” 詹以宁摆弄了几下机器,没一会儿懊恼道:“我怎么又摔死了!” 孟祁然神情有些无语。 詹以宁似是觉得玩得挺没意思,锁屏之后将switch放到一边,顺手从桌上拿了袋薯片。 陈清雾呼吸滚烫,喉咙里有种烧灼的痛。 喊孟祁然,第一下没发出声。 这时候远处有个朋友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上面雪堆起来了!快过来打雪仗!” 詹以宁立即放下薯片袋子,“走走走孟祁然,打雪仗去。” 孟祁然没动,“你们去吧。清雾还在睡觉,我在这儿陪她。” “雾雾都睡了你干坐着?她醒了要是找你会给你打电话的。”詹以宁伸手,一把捉住孟祁然的手臂,将他拽了起来。 孟祁然差点一个趔趄,“詹以宁你练举重的啊力气这么大。” 詹以宁笑,“怕了吧?等下别说我不让你,现在求饶还来得及。” 孟祁然“嘁”了声,挣脱了詹以宁的手,单手抄进棉服口袋里,跟了过去。 陈清雾好似力气尽失,躺回床上。 渴得受不了,积蓄了一会儿力气,一撑臂爬了起来。头重脚轻地穿好鞋和外套,下车时差点踩空。 大家都打雪仗去了,营地一片狼藉。 陈清雾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搜寻一圈没找到热饮,只有矿泉水。 平常搬几十斤重的高岭土不在话下,此刻拧个瓶盖却觉得虚浮无力。 好歹是拧开了。 今日温度低,常温的水入口跟冰的没什么差别,很冷,但也很解渴。 她喝了两口,拧上瓶盖抱在怀里,身体蜷坐。 那冰冷的感觉让她很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孟祁然喊:“雾雾?” 陈清雾“唔”了一声,想抬头却觉得脑袋灌铅一样沉重。 听见许多的脚步声,大抵是打雪仗的大家回来了。 孟祁然手背来探她额头,惊讶:“你怎么发烧了?” “……嗯。”她缓慢地应了一声。 / 孟弗渊被电话吵醒,看时间是在凌晨一点钟。 下楼时茶室里牌局还在继续,孟弗渊正犹豫是否过去打声招呼,母亲祁琳提着茶壶出来了。 雾里青 第5节 “弗渊?你不是睡了吗?”祁琳见他穿戴整齐,微讶,“这么晚准备出门?” “去接祁然和清雾。” “祁然不是说叫代驾吗?” “没叫到。清雾发烧了,怕拖久了耽误。” 今天腊月二十八,下雪天的凌晨,又是鸟不拉屎的山上,没哪个代驾会这样敬业。 “清雾发烧了?!” 孟弗渊做一个“嘘”的动作。 祁琳急忙捂了一下嘴,往茶室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不严重吧?” “我先去看看,确定情况以后您再告诉陈叔叔他们。” 孟弗渊问过孟祁然,但他那儿没体温计,也不确定究竟烧到了多少度。 祁琳点头,“那你快去……祁然这个人,怎么办事这么不靠谱。” 孟弗渊没心思多耽搁,说了句“我先走了”,便朝大门走去。 祁琳跟过去,叮嘱:“路上小心啊。” 孟弗渊点头。 平日里孟弗渊开车十分稳当,路上遇见别人插队超车,或是突然变道,都能保持相当的理智。今日雪天路滑,明知更该谨慎,却不住地深踩油门。 好在城内就那一座山,海拔也不高。 路上十分空旷,几无第二辆车。 半小时的车程,孟弗渊只开了二十分钟左右。 露营地上一群年轻人,吵吵闹闹,却在他停车瞬间,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孟弗渊熄火下车,轻摔上车门。 却见陈清雾靠坐在孟祁然的怀里,身上一条绒毯,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孟祁然望过来,“哥……” 孟弗渊神情沉冷。 孟祁然莫名有点发怵。 不单单孟祁然,他这一圈朋友都知道他有位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兄长,见过的没见过的,此刻都正襟危坐,周遭安静得像是等待教导主任训话的教室。 孟弗渊两步走过去,步履带风,到跟前抬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电子温度计,递给孟祁然。 孟祁然揭开绒毯,再去拉陈清雾羽绒服的衣领。 在他扯开羊绒裙领口之前,孟弗渊背过身去。 等待读数的三十秒只觉得无比漫长,终于听见“滴”的一声,他沉声问:“多少?” 孟祁然看了一眼:“39.2度。” 他话音刚落,孟弗渊便转过身来,伸手将他捏在手里的体温计拿了过去,看向那液晶读数屏,似在做二次确认。 孟祁然看见兄长少见地拧了拧眉。 孟弗渊将体温计装进包装盒揣了回去,又从大衣口袋里拿了一盒退烧药,低头按出药片,吩咐:“水。” 孟祁然赶紧伸臂从桌上拿了瓶纯净水。 孟弗渊递过药片,接了孟祁然手中的水瓶。随即动作一顿,将那水瓶往桌面上一掷,“啪”的一声,“你自己试试这水多冷。” 他声音淡得没有任何情绪,孟祁然却是后脊一紧,立即高声问:“谁有热水?” 大家面面相觑。 最后是房车的车主说:“车上保温杯里好像还有,等我会儿,我去看看。” 孟祁然手掌里捧着药片,转头看了一眼孟弗渊,那面沉如水的模样叫他有种坐蜡之感。 好在保温杯很快送了过来,房车车主也怕好兄弟继续挨训,动作飞快地取了只一次性纸杯,倒上温水递到孟祁然跟前。 这一回孟祁然学乖了,事先伸手摸杯壁试了试温度。 随即轻搡陈清雾,“雾雾,先把药喝了。” 陈清雾反应迟缓地接了药片,塞进嘴里,孟祁然端起水杯,将温水喂到她嘴边。 等陈清雾吃了药,孟弗渊才终于又出声:“走。” 孟祁然将自己的车钥匙抛给了房车车主,请他天亮了安排个人帮忙把他的车开回去。 旋即将陈清雾连人带毯子打横抱了起来,人腾空的那瞬间他吃了一惊——清雾轻得有些不可思议。 孟祁然跟其他人打了声招呼:“先走了。” “快去快去,‘老婆’要紧!” 走在前方的孟弗渊,听见这称呼,身影稍稍一滞,几难察觉。 上车后没多久,孟弗渊接到了祁琳的电话。 “清雾怎么样啊?” “已经吃了退烧药,具体还得观察。” “你陈叔叔他们马上准备回家了,你直接把清雾送回去吧。” “嗯。” “祁然在吗,你叫他听电话。” 那声音是功放的。 孟祁然应声:“在呢。有什么批评您尽管说。” “你也知道我要批评你。你是怎么照顾清雾的?” 孟祁然自知理亏,没辩驳什么。 谁知,靠着他肩膀的陈清雾出声了。 声音那般含糊,轻得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阿姨……不关祁然的事,是我自己没注意保暖……” 她分明都烧得迷迷糊糊了,怎么还听得进电话的内容,怎么还有神志替他辩解。 孟祁然偏头看她,一时怔然。 车开到陈家时,陈清雾父母也刚刚到家。 车停稳后,陈妈妈廖书曼第一时间拉开后座车门,伸手去探陈清雾的额头,微微蹙眉,“这么烫。” 孟祁然很有些过意不去,“抱歉阿姨,是我照顾不周。” “清雾一变天就容易发烧感冒,跟你没关系。已经吃过药了吧?” “吃过了。” “那没事的,应该一会儿就退烧了。” 孟祁然下了车,仍旧将陈清雾打横抱了起来。一气抱上二楼,走廊尽头,陈清雾的房间。 廖书曼打开开关,叫他将人放到床上去。 廖书曼将陈清雾身上的棉服扯了下来,展开绒被给她盖上,“时间也不早了,祁然你们先回家去吧,有我看着不要紧。” 孟祁然望着床上的人,并没有挪步,顿了一会儿才说:“阿姨,客厅沙发借我躺一会儿,雾雾烧退了我再回去。要是一直不退,我也好帮忙送她去医院。” 廖书曼很是欣慰孟祁然能有这份心,“那怎么能叫你睡沙发?客房前天刚收拾过的,你去客房休息吧。” 孟祁然常在陈家留宿,便没有多作客气,“我去跟我哥打声招呼。” 孟弗渊就站在楼下,没有上楼。 听见脚步声,他抬眼望去,“安顿好了?” 孟祁然点头,“我不回去了,就在这儿待着等清雾退烧。” 孟弗渊神情很淡,“要是烧退了,给我发条消息。” 孟祁然当他是要回去给父母交代,应了下来。 孟弗渊走出大门,回到停车处。 没有立即上车,摸大衣口袋想点一支烟,想起用了多年的那支打火机,送给陈清雾了。 他就这样站在车边,仰头往二楼尽头的窗户看去。 窗户亮着灯,萤萤淡白的灯光,落雪的夜里显得温暖极了,却那么遥不可及。 车开出了小区大门,但没走多远,临停在五百米外的路边。 雪在方才回程的路上已经停了,目之所及一片茫茫的白,所有的声音尽皆消失,世界岑寂得如同只剩下他一人。 孟弗渊坐在车里,在绝对的寂静中,聆听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一声振动。 孟祁然发来的消息,告知他,清雾已经退烧了。 孟弗渊这才启动车子。 回去一路,不见任何行人和车辆。 空茫茫的像在梦中,又知道不是。 他从未在梦境中见过陈清雾。 / 次日清晨,孟家家长打来电话,一径为孟祁然的疏忽道歉。 陈妈妈廖书曼笑说:“真不要紧,再道歉就见外了。再说清雾是成年人,成年人自己对自己负责,哪还需要其他人照顾。 祁琳说:“话是这么说,但清雾终究是女孩,又是妹妹。” “也不过就小了一周。” “小一天不也是小——清雾已经烧退了吧?反没反复?” 雾里青 第6节 “已经好了,这会儿正跟祁然一块儿喝粥呢。” “祁然也真是,还跑你家去蹭一顿早饭。” 廖书曼笑:“那有什么的,清雾在你家叨扰的次数可比这多多了。” 接完电话,廖书曼回到餐厅。 “祁然今天什么安排啊?中午就在这儿吃中饭吧。” 孟祁然笑说:“您知道我从来不跟您讲客气,但今天实在没办法,有个朋友国外回来,中午定了给他接风洗尘。” “那我就不留你了。”廖书曼笑说。 “我中午吃完饭,下午再过来看清雾。” 吃完早餐,又待了一会儿,孟祁然便准备走了,临走前跟陈清雾多啰唆了两句,叫她在家注意保暖,多喝热水。 陈清雾笑了笑,重复他的话:“多喝热水。” “我没敷衍你,是你这情况喝热水最有用。想不想吃什么,我下午过来给你带。” “冰淇淋。” “除了这个。” “那没了。” “……大小姐,你是在为难我。”孟祁然挑挑眉。 陈清雾上午回房间又睡了一觉,中午吃过饭,和廖书曼整理了一会儿年货,到下午三点钟,孟祁然过来了。 她们正在储物室里收拾东西,孟祁然直接走了进来,随手替廖书曼将一瓶备用的清洁剂,轻轻松松地放进了储物柜的最上层。 廖书曼笑着拍了拍手上的灰,“你跟清雾出去玩吧,这儿也快收拾完了。” “没事儿,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如待这儿给您打打下手。” “那我使唤起来可不会客气。” “尽管使唤。” 廖书曼指一指台子上的东西,“祁然你个子高,这些都帮忙放进上排柜子里吧。” “没问题。” 趁着这时候,廖书曼将台子上的脏抹布拿去厨房清洗。 看见廖书曼身影进了厨房门,孟祁然挨近陈清雾,神神秘秘地说:“外套口袋里,给你带的礼物。” “什么?” “你自己掏。” 陈清雾伸手,手指触到一片冰冷。掏出来,果真是一盒冰淇淋。 孟祁然看向门口,做出望风的姿态,“快吃,不然让阿姨看见我俩都要挨骂——说好了,只准尝一口,不然又得发烧。” 陈清雾露出笑容,“吃一口还不如不吃。”却一边说着一边去揭盖子。 她拿塑料小勺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的一瞬,孟祁然已伸手夺走了剩下的。 “喂……” “说好了就一口。” “一口和两口也没区别啊。” “那谁知道。”孟祁然丝毫不为所动。 说话的时候,有脚步声从厨房那边传来了。 陈清雾飞速地将勺子塞进了孟祁然手中。 孟祁然轻笑一声,低声说:“没胆子。” 他张了一张英俊得极有侵略性的脸,凑近时更叫人目眩。这一声笑自她耳畔掠过,撩起三分的痒,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脖子。 廖书曼一眼望见了孟祁然手里的冰淇淋。 孟祁然赶紧舀一口送进嘴里。 “这么大人还爱吃冰淇淋?从哪儿变出来的?怎么刚刚没看见?”廖书曼笑说。 “放兜里的,差点忘了。” “不能给清雾吃啊。” “那当然不会。”孟祁然乖顺得很。 陈清雾不禁莞尔。 好像,昨晚所有那些沉宛而微妙的失落,都已无从追究。 晚上孟家要设宴招待客人,孟祁然待到四点左右就回去了。 临近饭点时,有人来敲门。 廖书曼叫保姆去应门,片刻后保姆将人带了进来。 竟是孟弗渊。 孟弗渊仿佛刚刚应酬回来,黑色大衣里仍是一身合衬正装。 他手里提了一盒干鲍,向廖书曼平声解释道:“合作商送的,您知道我爸妈不爱吃海产,放家里也是浪费。您要是不嫌弃,拿来尝尝鲜。”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地往陈清雾那儿看了一眼。 她穿着居家的衣服,肩上还披了一张白色羊绒披肩。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不错,看来确实已无大碍。 廖书曼有些惊讶,因为孟弗渊一贯非常妥帖,饭点临时拜访,明显不符合他的平日作风。 她接过,笑说:“弗渊你有心了——我们正准备吃饭,正好坐下一起吃吧。” “家里在请客,我下次再过来叨扰您。” 廖书曼说不妨事,有空随时过来。 孟弗渊点点头,准备告辞。 廖书曼打算将人送去门口,陈清雾说:“妈妈我去送,正好我跟渊哥哥有话要说。” 孟弗渊顿了顿,同陈家家长道别,转身朝门口走去。 身后,陈清雾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 到了大门口,孟弗渊停住脚步,垂眸看着陈清雾。 陈清雾抬手,摸了摸上衣口袋,掏出那枚打火机,递给他。 她微笑说:“这个应该是渊哥哥你用惯的,我不好夺人所好。而且过几天回去坐飞机,过不了安检。” 孟弗渊声音平淡:“那就丢了。” 陈清雾愣了一下,拿着它顿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些年她跟孟弗渊相处很少,摸不透他的脾性。单从孟弗渊的语气推断,明显像是她给人添了太多麻烦,招人讨厌了。 两人对向而立,气氛几分僵滞。 片刻,孟弗渊还是伸手,将打火机拿了回去。 他不想看见她为难的样子,显然已有太多的事让她为难。 陈清雾像是松了一口,稍稍退后半步,又说:“昨晚谢谢你。” “不必。我只是替祁然善后。” “不,不是……”陈清雾声音略低了两分,目光看向他手里的打火机,“我是说这个。” 孟弗渊一顿。 他竟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索性抬腕,假装去看手表。 “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陈清雾赶紧替他打开了大门。 孟弗渊一手抄进长裤口袋里,迈出大门,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了一句,“不用送了,回去吃饭吧。” 他迈下台阶,听见门扇在身后阖上,方才稍稍放缓了脚步。 抄在口袋里的手,捏紧了那枚打火机。 四角在掌心里硌出细微痛感。 第03章 大年初一,两家约了一块儿去寺里进香。 两家爷爷奶奶俱还健在,一行人一共开了三台车。 陈父陈遂良和孟父孟成庸各开一台,载着自家二老。 两位妈妈要跟年轻人挤一台,由孟弗渊开车。 “清雾初几回去上班?”祁阿姨祁琳问道。 “初四就得去了阿姨。” “这么早啊?” “嗯。年后工作室要新开一座柴火窑,我们提前过去筹备开窑仪式。” “你不是都准备辞职了吗?” “有些工作也得先做完了再说呢。”陈清雾微笑说道。 祁琳笑说:“清雾真是从小就有责任心。” 坐在前排的陈妈妈廖书曼转过头来问孟祁然:“祁然你演出是什么时候?” 孟祁然靠左侧窗户坐着,人很有些懒散,回答问题时稍稍坐正些,笑说:“三月初。您要去看演出吗?我给您留票。” “哎呦那不巧,跟清雾姥姥说好了,带她去泰国旅游。” 雾里青 第7节 祁琳来了兴趣:“就你们两个?” “是啊。她姥姥说这么大年纪还没出过国,我想趁她身体还康健,带她去国外逛逛。” “我也带祁然的姥姥加入你们行不行?” 廖书曼求之不得:“好啊!一块儿去也热闹。” 一时间,两位妈妈兴高采烈地聊起了泰国之行的安排。 孟祁然偏身靠近陈清雾,问道:“你之前不是说你们工作室要办展览,什么时候?” “也是三月初开展。” “那我演出你去吗?” “肯定要去呀。”陈清雾笑说,“放心,不会缺席的。” 孟祁然轻笑一声。 陈清雾品着他的笑,反应了一下,“……你是不是又给我写歌了?” “你猜。” 陈清雾莞尔。 前方开车的孟弗渊,淡淡地瞥向车内后视镜。 镜里一张漂亮的脸,笑起来的时候,似在宣纸上落笔云烟,那么灵动又清雅。 他看一眼即收回目光。 寺里人潮拥挤,费了好些工夫,才在大雄宝殿进了香。 孟父孟成庸与寺里一位住持交好,每年新年照例要去找住持供长明灯。 住持领着大家去请灯,孟爷爷迈过殿前门槛时步履不稳,在门边的桌子上撑了一把。 桌上放着签筒,眼看着要被孟爷爷的羽绒服衣袖带着倒下去,走在后方的孟弗渊眼疾手快,伸手一扶。 签筒没倒,但有一支散了出来。 孟弗渊刚要将那支签放回筒里,住持将他一拦,“不可。” 孟弗渊停住动作。 住持微笑道:“凡是掣出来的签,都得解签。” 孟弗渊点点头,将竹签递与住持。 住持瞧了瞧,走进殿里,自一旁的柜中取出签文。 孟弗渊接过一看。 第十二签·乙亥 签文是:双眉不展几多年,今日遇时别有天;桃李春深重烂漫,芙蓉秋景正鲜妍。 下附签文注解: 红鸾星动。机缘巧至。才子佳人。劝君把握。待机而动,必有所获。 孟弗渊盯住“红鸾星动”四个字,蹙了蹙眉。 他觉得丝毫不准,但出于礼貌没有说出口,只将签文一叠,揣进了大衣口袋里。 殿内请灯处,大家都在写祈福牌。 陈清雾挨着奶奶,站在桌子的最旁边。 并非故意,但只有陈清雾右手边还有空位。犹豫片刻,孟弗渊还是走过去。 取了祈福牌,正准备落笔,陈清雾已经写好了。 她拿起来吹了吹,似要让墨干得更快些。 孟弗渊抬眼,一下便看见牌子上的毛笔字,非常漂亮的蝇头小楷:愿祁然演出和比赛顺利。 实心眼的小孩,从小到大所有的祈愿,全都给了孟祁然。 孟弗渊一顿,随即丢了笔和木牌,不准备再写——此刻自己妒念丛生,恐怕冒犯佛祖。 供完灯,大家离开大殿往外走去。 孟弗渊落后几步,将那绝对不会应验的签纸叠作长条,系在了石榴树的树枝上。 / 初四上午,孟弗渊去了趟陆家拜会semedical的陆总和其祖父陆老爷子。 中饭之前,回到家里。 进门时,孟祁然打着呵欠从楼上下来。 孟弗渊脱下大衣挂在衣帽架上,问孟祁然:“送清雾去机场了?” 孟祁然说:“没。陈叔叔说要自己亲自送。” “你睡到现在才起?” “嗯。” 孟弗渊瞧着他,那目光很静,也似有几分凉。 孟祁然有些莫名:“……怎么了?” 孟弗渊没发一言,挽了衣袖,往洗手间去洗手。 / 三月初。 孟祁然乐队在东城演出,陈清雾依照约定前去捧场。 工作结束后第一时间赶往机场,颠簸两小时,落地滑行时打开手机一看,有条孟祁然的消息: 不好意思雾雾,喝醉了实在没办法,我让我哥去接你了。 陈清雾想到过年那会儿的事,一万个不愿意继续给孟弗渊添麻烦。 然而消息是一小时前发出的,那时候她还在半空中,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 况且,孟弗渊已经到了——微信上有他的留言,十五分钟前刚刚发来的。 消息言简意赅:国内到达,b2口。 陈清雾没空多想,赶紧先回复孟弗渊:已经落地了,在等行李。 没想到行李出得慢,半小时才等到。 拎着行李箱,匆忙赶往抵达口。 遥遥地一眼看见孟弗渊,他穿黑色衬衫和长裤,外面套一件薄款深咖色风衣,高峻挺拔,实在过分打眼。 已是凌晨一点多,叫人等了这么久,陈清雾十分过意不去,赶紧一路小跑。 到跟前先道歉:“不好意思,等行李等了很久……” “没事。走吧。”孟弗渊径自伸手,来接她手中的拉杆箱。 气势之盛,让陈清雾情不自禁地松了手。 行李箱万向轮辚辚碾过石材地面,孟弗渊步履疾速,风衣下摆带起一阵风,陈清雾跟得都快一路小跑。 抵达建筑大门口时,孟弗渊忽然顿步。 陈清雾反应过来,跟着刹住脚步。 正不明所以,却见孟弗渊松了拉杆,抬手脱下风衣,转身往她怀里轻轻一掷。 她条件反射拥住,拂面一阵凛冽香气。 恐怕是走得热了,叫她帮忙拿衣服的意思。 陈清雾捋顺风衣,抱在臂间。 孟弗渊望住她,欲言又止。 陈清雾几分困惑:“怎么了?” 但孟弗渊并没有说什么,仍旧推住箱子继续往外走。 停车场在室外,需穿过两条供出租车和网约车行驶的内部道路。 一迈出大门,冷风扑面而来。 陈清雾出发匆忙,没注意看落地东城的气温,不知今日倒春寒,正好变天。 她只穿一条薄款黑色针织长裙,被风吹得打了个寒噤。这才反应过来,孟弗渊给她风衣是什么意思。 肩上还背着一只黑色托特包,不便穿衣。陈清雾脚步放缓,卸下提包。 孟弗渊瞥来一眼,脚步稍顿,朝她伸手。 “没关系我自己拿着就行……” 孟弗渊手没收回,有些坚持的意思。 陈清雾犹豫了一秒钟,还是将包递过。 披上风衣后,陈清雾同孟弗渊道声谢。 孟弗渊只“嗯”了一声,转身便往前走。 包还被他拎在手里。 陈清雾轻“哎”了一声,见他脚步不停,只好先跟上前去。 孟弗渊一手推箱,一手拎包的场景,让陈清雾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那时她应该八岁左右,两家家长临时起意聚餐,通知带手机的孟弗渊去小学部接弟弟妹妹。 陈清雾跟孟祁然同岁,生日只相差一周,同校但不同班。 那天上完最后一节课,走出教室,就看见孟弗渊和孟祁然正一块儿站在走廊里等她。 她正准备背上书包,孟弗渊走近一步,伸出手臂,说,“给我”。 雾里青 第8节 孟弗渊大他们六岁,穿着初中部黑白配色的校服外套,肩上背一只黑色双肩包。 十四岁的少年那时候身高可能已经超过一七五了,样子还未脱去少年感的清稚,但已足够帅气,气质又带儿冷淡,非常的醒目。 小学生爱凑热闹,一时有几个人挤在门口围观。 陈清雾犹豫着没第一时间递过去,孟弗渊被一群小学生殷切注视,便似有些不耐烦,又说了一遍,“我帮你拿着”。 陈清雾只好把书包给他。 八岁的她还在喜欢粉嫩颜色的年龄,那书包是粉色的hellokitty,被孟弗渊这样一个酷哥拎在手里,简直滑稽。 孟祁然抗议:“哥你怎么只帮雾雾拿书包!” 孟弗渊飞过一记眼刀,孟祁然立即不敢说话了。 到停车处,司机下车接了行李箱去后方安置。 孟弗渊替陈清雾拉开后排车门,自己绕至另侧上了车。 两人同坐后排,车子启动之后,陈清雾意识到身上还披着孟弗渊的外套,便脱下递还给他,再度道谢。 孟弗渊接过外套,随意往一旁一放,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就这样翘腿架在膝上。 屏幕光源一片冷白,反射在镜片上,使他原本严肃的神色,更添几分无从窥探的距离感。 陈清雾自觉没有出声。 若非万不得已,她绝对不愿意麻烦孟弗渊,自然更不会主动打扰他的正事。 此时前方司机出声了:“陈小姐住在哪个酒店?” “稍等,我问问。” 陈清雾拿出手机,给孟祁然发了条微信,未得回复,又拨去电话。响了许久,无人接听。 孟弗渊转头看她一眼,“祁然没替你订酒店?” “不知道。电话不接,可能喝醉睡着了。” 不好耽误司机的工作,陈清雾便说:“麻烦您先往前开一会儿吧,我先查查什么酒店有房……” 孟弗渊截断她的话,径直吩咐司机,开去某家五星级酒店,语气有几分不悦。 陈清雾没有推拒,这时候听从孟弗渊全权安排才不会继续给人添麻烦。 她暗自决定,明天跟孟祁然碰面了一定说他一顿: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知孟弗渊最近忙得晨昏颠倒,昼夜不分,把接待她的任务交给他。 车厢陷入沉默,只闻孟弗渊偶尔敲击键盘的声响。 陈清雾调暗手机屏幕亮度,低头回复微信消息——父母先睡了,叫她到达以后报个平安。 等回复完,看见朋友圈有红点提示,点进去一看,只是烦人的同赞提醒。 随意划拉了几下朋友圈,忽觉似乎有人在注视她。 她抬头往孟弗渊的方向看去,他手指搭在笔记本键盘上,双目直视屏幕,一派的全神贯注。 她无声一笑,为自己这莫名其妙的错觉。 有些累,大脑抗拒再输入任何文字信息,陈清雾将手机锁屏,捏在手中,身体往后靠去,阖上双眼小憩。 孟弗渊手指一顿,余光窥得陈清雾双目紧闭,这才稍稍抬眼,朝她看去。 大抵是春装单薄,这一身竟比过年时还显得清瘦。外头透进来的路灯光,给她脸上染出一点昏黄的暖色,又倏然远去,重陷入墨蓝色的阴影之中。 她总有一种琉璃般易碎的质感。 孟弗渊许久不曾错目。 陈清雾手里的手机忽地振动起来。 在她睁眼之前,孟弗渊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是一条垃圾短信,陈清雾点开,顺手删除。 然而困意也似一并被清空。 她重新点进朋友圈,百无聊赖地刷了一会儿,考虑要不拿出耳机听听歌,又觉得不够礼貌。 忽听身旁有细微声响。 她转头看去,孟弗渊摘了眼镜,轻轻放置在笔记本键盘上,闭眼轻揉眉心,吩咐司机:“把广播打开。” 音箱里立时淌出音乐声。 孟弗渊又拿起眼镜戴上,纯粹交代事情的口吻,毫不热络:“在审一份资料。路还远,你睡一觉吧。” 陈清雾说“好”。 她没再说话,背靠座椅听歌。 很神奇,这车厢里的气氛竟意外叫她觉得放松,大抵因为面对孟弗渊,丝毫不需要她费心去强颜欢笑。 车抵达酒店。 孟弗渊阖上笔记本电脑,拉开了他那一侧的车门。 陈清雾拎上提包下车,孟弗渊从后备箱里拎出行李箱。 到酒店前台,孟弗渊刷卡订房,陈清雾拿身份证办入住。 服务生过来,问需不需要将行李送进房间。 陈清雾说“不用”,接过房卡确认了一遍房间号,随即看向孟弗渊,微笑道:“渊哥哥,今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孟弗渊本就毫无波澜的神情,似乎又沉了两分,语气也是如此:“后天回家吗?” 东城离南城近,高铁不过几小时。 “不回,后天下午直接飞北城。” “你从北城过来的?” “嗯。翟老师的作品在北城办展,还要持续几天才会结束。” 孟弗渊点了点头,“后天下午几点的飞机。” “四点。” “后天中午请你和祁然吃饭。” 陈清雾点头。 孟弗渊顿了顿,“早点休息吧。” 陈清雾又点头。 孟弗渊已转过身了,想起什么似的,身形又是一顿,“祁然忙起自己的事容易顾不上其他,你这两天照顾好自己。” 陈清雾再度点头说好。 她想,孟弗渊一定是懒得再替祁然收拾烂摊子,才有此叮嘱。 孟弗渊这才转身走了。 / 陈清雾起床后先去餐厅吃早餐。 微信弹出视频电话,孟祁然打来的。 她拿纸巾擦干净手指,点按屏幕接通。 屏幕里窗帘还没拉开,只亮着一盏台灯,孟祁然躺在床上,脸压着枕头。 刚睡醒,还有些惺忪,他五官生得立体深邃,平日总觉得那种英俊太过炫目,此刻几分倦懒,倒是消解了那种压迫感,更显得勾人。 陈清雾将纸巾盒拿到跟前,手机竖靠放置,一边说道:“酒醒了?” “雾雾我错了。”孟祁然笑着道歉,“真没办法,他们那些人你也知道,我说就去露个脸,结果去了直接被扣下,不喝酒不给走。” 孟祁然朋友多,天南地北地过来,都为支持他的演出。 “没事。只是你早说我自己打车就行,何必还麻烦渊哥哥。” “把你托付给别人我怎么放心?”孟祁然笑了声,“我哥是不是凶你了?” “那倒没有。酒店还是他给我定的。” “酒店我给你定了的啊,地址发你手机了,你没收到?” “没有。你确定发给我了?” “我看看……”画面稍稍凝滞,片刻后孟祁然似是被自己气笑了,“我喝醉发给文件传输助手了。” 陈清雾一直知道,自己的账号在孟祁然那儿是置顶的,就跟文件传输助手挨在一起。 屏幕里孟祁然忽然凑近,“没生气吧?” “当然生气。” “真生气啊?那我补偿你?” 大抵因为宿醉,他声音有两分哑,这音色最适合拿来哄人,让她心里那点暗生的委屈立时无处安放。 陈清雾觉得此刻自己必须笑一下才行,“不稀罕你的补偿。” 画面一阵晃荡,片刻后定格于天花板,只闻窸窣声响,似乎是孟祁然正在穿衣服。 他声音同时传来:“今天彩排,雾雾你要过来看看吗?” “你需要我来吗?” “我怕忙起来一时顾不上你。” 陈清雾就说:“东城有个马蒂斯的画展,我去看看。” “那你看完了到时候直接去后台找我,一会儿我把地址发你。” 孟祁然穿好了衣服,再度拿起手机,“我洗澡去了,雾雾你继续吃早饭吧——要不要我找个朋友带你去玩?” “不用。也不是第一次来,不给别人添麻烦了。” 吃完早餐,陈清雾回酒店房间换衣服。 进门后,她身体往后倒去,摊躺在床上,一动也没动。 雾里青 第9节 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比谁都了解孟祁然,不管是醉酒不去接机,或是酒店地址发错,抑或是不强求她去看彩排……他绝对不是故意。 然而,往往是那些无意间的行为,最能暴露真实想法。 她不是都知道吗,为什么还是这样委屈。 而最委屈的,是不是甚至都不能在祁然面前展露自己的委屈。 她知道祁然最不喜欢看她不高兴——他明明已经将所有的偏爱都给了她。 只是,他偏爱的总量只有那么多。 她接受不接受,满足不满足,都只有那么多。 即便她不高兴,不满意,他也没办法了。 手机突然连续振动两声。 以为是孟祁然有事情忘了交代,急忙捞起来一看。 竟是孟弗渊发来了两条消息。 孟弗渊的微信头像似乎是某部黑白电影的截图,那画面裁切过,不大能看清楚,是一只男人的手,捏着粉笔在一张圆形桌面上写些什么。 印象中这头像孟弗渊用了好几年了,一直未曾换过,也不知是什么电影。 孟弗渊:派了司机过来,去什么地方只管吩咐他。 另一条附上了司机的姓氏和电话号码。 陈清雾两分怔然,片刻后给孟弗渊回了一句“谢谢”。 大约孟弗渊在忙,这条消息未得回复。 司机就在酒店的停车场,接过电话之后将车开到了门口。 陈清雾拉开车门上了后座,对司机说道:“麻烦师傅先送我去一下附近最近的商场吧。”天气冷,她打算先去买衣服。 司机自后视镜瞥一眼,说道:“孟先生让我转告陈小姐,袋子里有件外套,陈小姐用得着的话,可以拿去穿。” 陈清雾这才注意到,座位上有只白色纸袋。 揭开一看,那里面是件风衣。是她惯常会买的那个品牌。 第04章 看完展,陈清雾去附近的老街逛了逛,拍了些照片。 临近下午五点,叫司机送她去livehouse。 休息室里分外吵闹,工作人员进进出出,乐队成员正在化妆。 孟祁然坐在镜子前面,正被化妆师小姐姐按住下巴夹睫毛,而在他侧后方,坐着一个女孩。 三月初,春寒不减。那女孩只穿黑色吊带长裙,膝盖上放了件飞行员夹克。 女孩刷着手机,孟祁然正在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女孩说:“以前都没发现,你睫毛挺长的。” 孟祁然说:“睫毛长又不能当饭吃。” 女孩又说:“孟祁然你看这条微博特逗。” 孟祁然说:“我这正画眼线呢。” “瞅一眼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 孟祁然便睁开眼,女孩将手机屏幕朝向他,他看了一眼,哼笑了一声。 陈清雾没有第一时间走过去。 倒是女孩,从镜子里看见她了,起身将自己外套一拿,“孟祁然我先走了。” 孟祁然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陈清雾走到镜子前面,正准备将自己在附近买的冰美式递过去,却见桌面上,已经放了一杯没打开的咖啡。 孟祁然往镜子里瞥了一眼,“给我买的?” “嗯。” 孟祁然伸手,陈清雾将咖啡递给他,“怎么不喝那杯。” “热的喝不惯。”孟祁然懒洋洋喝了一口,顺口解释,“是车队的朋友,过来撑场子的。” 陈清雾微微垂眸,“嗯”了一声。 孟祁然掀眼看了看镜中的陈清雾,“展怎么样?” “一般。展品规格不是很高。” 陈清雾说着话,拿出手机,点开相机对准孟祁然。 孟祁然配合,稍稍坐直身体,笑问:“拍了发朋友圈?” “阿姨叫我帮忙拍几张。她说给你打视频,你老是说两句就挂。” “最近忙,事儿都堆到一起,她在泰国信号又不好,说两句就卡。”孟祁然待陈清雾拍完,又恢复那几分懒散的坐姿。 陈清雾低头确认了一遍照片,点开微信随手发给了祁阿姨,“渊哥哥不来看演出?” “请了的,来不来就不知道了,他的脾气你也知道。” 工作人员过来催进度。 陈清雾觉得闷,便说:“你先化妆吧,我出去透下气。” 孟祁然说:“给你留了前排座位,你等会儿直接让工作人员带你过去。” 陈清雾出去逛一圈,待演出开始前二十分钟回到现场。 工作人员递了只纸袋,领她去观众台坐下。 首排正中位置,视野非常好。 落座之后,陈清雾打开纸袋看了看,里面是头饰、小号灯牌和荧光棒。 观众陆陆续续进场,没一会儿,陈清雾看见方才那个在后台陪孟祁然聊天的女孩,从后台通道门走了过来。 她一路数着座位号,直到陈清雾身旁停下,望了望她座椅后方的数字,“我坐你左手边哎。” 陈清雾侧腿给她让位,“过得去吗?” 女孩点头。 女孩坐下之后,看了看陈清雾拿在手里的灯牌,“这个是哪里领的呀。” “工作人员给我的。” 陈清雾目光扫视一圈,指了指门口处的一位工作人员。 女孩立即站起身,朝那人挥了挥手臂。 工作人员看见了,走近几步高声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周边还有吗?也给我一份吧!” 片刻,女孩领到了同样的纸袋,高兴地从里面拿出头饰,当下便带上了。 那头饰是个发箍,中间立着孟祁然的卡通小人形象。 陈清雾看了看捏在自己手里的同款发箍,将其放回了纸袋。 没等多久,演出开场。 乐队名字叫量贩霓虹。 大一那年孟祁然参加校园歌手大赛,得了个一等奖,没多久就有人找上门,说自己是弹吉他的,想组个乐队,请他做主唱。 后来键盘手、贝斯手和鼓手陆续加入,构成了量贩霓虹的雏形。之后人员更换过两次,到大二下学期,阵容完全确定,大三那年,乐队名气达到顶峰。 但毕业之后,迫于现实压力,大家都放弃了做全职音乐人的打算,升学、就业、出国……各奔西东,乐队基本等同于名存实亡。 但孟祁然这人,就偏爱勉强,一己之力推进了所有流程,促成了这次阔别已久的演出。 确定演出场地,拉赞助,联系票务代理……乃至于帮大家订酒店订机票,大事小事,凡有需要,孟祁然事必躬亲。 除了乐队,孟祁然还玩很多东西,滑雪、赛车、冲浪……他十二岁那年差点溺水身亡,那之后家里就很宠着他,虽然嘴上念叨,但实际既不用他管家里的生意,也不催他搞自己的事业。 孟祁然玩这些都绝非玩票性质,每一项都投入了百分百热情与责任。 他的世界是一座二十四小时不熄灯的城,永远热闹,永远辉煌。 全场灯光熄灭,黑暗之中,吉他独奏响起,破开寂静。 “量贩霓虹”的代表作,《north harbor》的前奏。 吉他声减弱,一束灯光亮起,台下顿时尖叫声四起。 孟祁然穿一件黑色皮质夹克,斜坐于舞台正中的一只高脚凳上,微低着头,灯光照亮轮廓分明的侧脸,以及耳骨上的一排银色耳钉。 天生适合舞台的人,英俊得极有侵略感和危险性,单单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就能引得无数信徒顶礼,偏偏他自己无情得不愿对观众施与半分垂青。 陈清雾比谁都更明白,他为什么那样招女孩子喜欢。 “量贩霓虹”是支很小众的乐队,但过去几年活动下来,也能让三百人的小场子坐得满满当当。 那欢呼声持续不歇,像掀起一阵海浪,三百人喊出了三万人的气势。 孟祁然抬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而叫声并未止息,反倒震耳欲聋。 孟祁然像是拿大家没办法似的,笑了一声,抬手压了一下耳返,便就这样合着吉他伴奏与欢呼声,唱出了第一句。 那嗓音像是有魔法,场子瞬间安静,只荧光棒有序地挥动起来。 气氛越来越热,到了副歌部分,大家不约而同齐声高唱,音浪几乎掀翻棚顶。 陈清雾耳膜隐隐震痛,因为女孩离得太近,而她合唱的声音几乎要盖过所有的声响。 开场曲结束,孟祁然走回椅子上坐下,将麦克风按回到麦架上,又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吉他。 雾里青 第10节 孟祁然的吉他是自学的,弹得不算特别好,但在队里需要的时候,偶尔担个副吉他手的职务也能应付得了。 拨两下弦,他低头,“这首歌送给陈小姐。” 微微低沉的声音,经音箱放大,也有四面八方倾覆而来的效果。 观众呼声四起。 几乎是乐队的保留节目,每回开场后的第二首歌,都是孟祁然的solo,开场白都一模一样:这首歌送给陈小姐。 台词一样,歌却是新作的。有人统计过,孟祁然“送给陈小姐”的歌加起来够单独出一张专辑了。 也因此,“量贩霓虹”歌迷群体内部基本都知道,那个外人看来冷冷淡淡,不爱搭理人的主唱,其实分外深情,曾经还为了这据说是青梅竹马的陈小姐,干过一件招黑的事: 有人顺着陈小姐的ins找到了她读研究生的学校,蹲点拍摄了照片,孟祁然直接将人挂出来,配文也特别强势——删了,不然法庭见。 新歌叫《misty miss》,少见的非常清新,像起雾的清晨,沿着沾了露水的小道,独自一人散步。 孟祁然低头弹唱,基本不曾抬头。 陈清雾曾经问过他,怎么送歌给我都不看我,他说,紧张啊。 可那信手弹出来的节奏,以及他放松的声音,分明是带一点漫不经心的游刃有余。 陈清雾脸上带着笑,神思却有些抽离。 这首歌快结束的时候,女孩忽然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那目光没有一丝的挑衅,反而带一点诚挚忧伤的羡慕。 陈清雾僵了一下,挥动着荧光棒,将目光投向舞台。 忽觉身旁有动静,陈清雾转头看去。 竟是孟弗渊正在落座。 仿佛是刚从办公室赶过来的一身装束,偏正式款式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在这样的场合里,正经得格格不入。 陈清雾稍往孟弗渊的方向偏了偏头,打声招呼,“祁然以为你不会来了。” 孟弗渊简单交代一句:“开会刚结束。” 这时,台上的孟祁然倏然抬头,往陈清雾所在的方向看来。 陈清雾立即露出笑容,冲着他扬了扬手里的灯牌。 孟弗渊看着陈清雾,面无表情,刻意忽略心口一霎而生的烧灼痛感。 她手里挥着的那块小小灯牌,蓝色的霓虹光,一个耀眼的“祁”字。 / 预定曲目唱完,乐队又安可三次,方才谢幕退场。 观众陆续离场,陈清雾孟弗渊一道往后台走去。 到了走廊的明亮灯光里,孟弗渊脚步稍顿,他现在才看清,陈清雾穿黑色上衣和黑色休闲裤,臂弯里则挽着一件咖色风衣。 他早上送的那件。 陈清雾和孟弗渊走进休息室,却没见孟祁然的人,说是进洗手间洗脸去了。 过了一会儿,孟祁然从洗手间出来,一脸水珠,额前垂落几缕打湿的发丝。 他妆已经卸了,耳骨上张扬的耳钉也都摘了,穿一件宽松的黑色卫衣,便显出几分干净的少年感的帅气。 孟祁然先同孟弗渊打招呼:“哥。” 孟弗渊稍稍颔首。 “怎么样?”孟祁然扬扬下巴。 孟弗渊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自律、优秀,一路年级第一地进了首等学府,去藤校留学,又归国创业。 因此孟祁然打小做任何事情,就天然有种想要求得兄长认同的心理。 孟弗渊严肃但并不严苛,他由来承认孟祁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优秀,是他从未涉足过的世界里的佼佼者。 他点点头,说:“不错。” 孟祁然笑说:“从你嘴里听到一句‘真棒’可真难。” 大家都在收拾器材,孟祁然也不便干站着,“我们去吃夜宵,哥你去吗?” 孟弗渊说:“还得回去加班。” 陈清雾说:“我也不去。” 孟祁然看向她,“那怎么行。” 陈清雾说:“我酒量很差,我在你肯定玩得不尽兴。” 吉他手接话:“喝果汁就行啊!清雾你也去,我们也好久没好好聊天了。” 鼓手说:“我们要是醉了,清雾你负责开车。” 孟祁然伸手搡他一掌,“我都没这么使唤过雾雾。” 鼓手哈哈一笑。 孟弗渊瞥见孟祁然往陈清雾跟前走了一步,便不作声色地往旁边让了让。 孟祁然微微挑眉,垂眼看着陈清雾:“你不跟我去,不怕我被人灌得人事不省?” “那我让他们让让你?” “……”孟祁然似有些无奈,声音跟着低了两分,笑说:“一起去吧,乐队好不容易团聚,我还是希望你也在。” 如此,陈清雾便点了点头。 孟弗渊抬腕看了看手表,无甚表情地叮嘱孟祁然:“我先走了,你们玩。——明天中午请你跟清雾吃饭。” 孟祁然点头。 “还是注意安全,少喝点。” 孟祁然手掌自额前往前一挥,像个不标准的敬礼,“知道了。” 孟弗渊走到门口,刚要开门,那门从外头被推开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却见一个穿吊带长裙和飞行员夹克的女孩,抱着一大束的蝴蝶兰走了进来。 “恭喜演出成功!”她几步走近,将花束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孟祁然怀里。 孟祁然:“……好碍事。” “可不许扔啊,这花可贵了。” 孟弗渊不由地瞥向陈清雾,她表情很淡也很平静,看不出什么,但他莫名觉得那目光有些空。 顿了顿,他拉开门转身走了。 乐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商量着等会儿夜宵去哪里吃。 女孩问:“你们吃夜宵啊?带我一个行吗?” 鼓手笑说:“有漂亮小姐姐一起吃夜宵当然求之不得。” 孟弗渊离开后台,去了停车场。 他在车里接了一通冗长的工作电话,正要启动车子时,瞥见前方孟祁然他们一行人,正搬着乐器走了出来。 所有器材一并被装进一部轻型皮卡,孟祁然拍了拍手,凑到陈清雾身旁,陈清雾从包里掏出小包湿纸巾,拆出一片递给他。 他擦手的时候,陈清雾便替他拍去黑色卫衣袖子上沾上的灰尘。 似乎有一层结界,将他们与周遭隔开。 旁人谁也无法踏足。 孟弗渊收回目光,启动车子,无声地驶入夜色之中。 器材装完之后,乐队一行人往停车场另一个方向走去,那里停着载他们去酒吧的一辆商务车。 哪里知道,那车周围,围了一圈七八个歌迷。 孟祁然一露面,他们便举着手机,尖叫围了过来,“祁然帮忙签个名!” 孟祁然霍然伸臂,将陈清雾往怀里一拽,手掌一把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藏到自己胸口。 同时伸手摘了自己头上的棒球帽,扣在她头上,对那几个歌迷说道:“签名可以,拍照不行。” 孟祁然动作如此迅速,陈清雾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她几乎是直接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那手掌按着棒球帽,扣在她头顶,全然的保护的姿态。 陈清雾怔忪地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一声一声,鼓动得她心口发涨。 后知后觉加快的那几下,是来自于自己。 她听见那几个歌迷在小声议论她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陈小姐”。 孟祁然直接说道:“是。所以不好意思,不能拍照。” 大家顿时“哇”声一片,像是磕到了真人秀恩爱现场。 陈清雾感觉到按在脑袋上的手掌松开了,便抬手将棒球帽往下压了一下,稍撤一步,离开了孟祁然的怀抱。 歌迷们都已收了手机,只递来礼物和纸笔。 孟祁然接了笔,在歌迷摊开的本子上,挨个信手签过去。 一边签,一边腾手将花束和礼物推远,“礼物不能收,见谅。” 歌迷们一时激动起来,陈清雾从他们几分语无伦次的话里分辨,有人是攒了大半年的积蓄过来看演出的,还有人感冒了此刻正在发烧。 站在最前方的女孩手里抱了束蝴蝶兰,这是孟祁然最喜欢的花,“那花呢?” 孟祁然仍然笑说:“抱歉。” “拜托了!我和朋友给你写了卡片,只是简单的祝福……拜托拜托!”女孩已有些泫然欲泣。 孟祁然脸上还带着笑容,但语气已然不失冷淡:“真不能收,见谅。” 陈清雾明显感觉到气氛一滞。 “祁然……”陈清雾轻轻出声。 雾里青 第11节 孟祁然稍稍偏头。 “还是收一下吧,乐队好几年没演出过了,他们也只是想表达喜爱……” 她话还没说完,送花的女孩见机行事,转向她,“小姐姐你能帮忙收吗?” “我……” 女孩一步走近,直接将花束硬塞进她怀里,要是不接,那花必得摔到地上。 其他人见状纷纷涌上前来,一股脑儿地将准备好的礼物往花束上堆,送完便一退三尺远,动作迅速,丝毫不给陈清雾反应的时间。 他们边退边挥手:“下次演出再见!” 陈清雾抱着一堆礼物,进退不得。 孟祁然伸手接了一部分,无奈笑说:“你就是太心软了。” “那怎么办,都是他们的心意……” “算了,收了就收了吧。” 插曲过后,乐队上了车。 那酒吧离livehouse不远,只有一公里左右。地方很大,工业风格的装修,不算吵闹。 人多,便在二楼开了一个卡座。 坐下后没多久,陈清雾便接到一个电话,工作室同事打来的。 她起身往尽头处的洗手间去接听,那里更清静些。 同事问她要一份更详细的展品清单,她挂断电话之后,从邮箱里找出来给她发了过去。 走出洗手间,返回卡座,听见下方的台阶上有对话声,陈清雾脚步稍顿。 是孟祁然和吉他手王昱,两人正往下走,看起来像是要出去。 王昱在问:“话说你跟清雾准备结婚了吗?还是再玩几年再说?” 孟祁然笑了声,“我俩男女朋友都还不是。” 王昱语气惊讶:“……不是吧?你俩不是两情相悦吗?” “谁知道。告白好多次,她不答应。” “为啥?她不挺喜欢你的。” “不懂她。有时候我也挺烦。算了不说这个……” 身影远了,对话再听不清。 栏杆是铁艺的,陈清雾回神时才觉得凉,好像从指尖一直传抵心口。 祁然总有这样的本事,叫她心情像在坐过山车,明明上一刻,还在为停车场那不由分说的回护而雀跃,下一刻又坠入冻彻的湖底。 回卡座坐下以后没多久,孟祁然和王昱回来了,手里拎着肯德基的袋子。 炸鸡、薯条等各种小食铺了一桌,大家直叹像是回到了大学时期,那时候演出结束的工作餐就是炸鸡和可乐。 吃了没一会儿,有一行三人过来打招呼。 陈清雾不认识,但听王昱的反应,似乎也是东城的地下乐队。 三人里面有个女孩,黑长的直发,穿着酷飒,她径直走近孟祁然,邀请道:“去我们那桌坐坐?” “抱歉,朋友都在这儿,不方便过去。”他虽然脸上挂了笑,实则态度很是冷淡。 “那等你这边结束,我单独请你吃夜宵。” 这邀请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孟祁然这下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没有吃夜宵的习惯。” 女孩没再做进一步的尝试。 三人打完招呼也就走了。 孟祁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可乐,往一旁的陈清雾瞧去。 她神情有几分游离。 孟祁然凑近,笑了声,“又生闷气了?” 陈清雾回神,“没有啊。” “你都听见了,我压根没搭理她。” “不是……我真的没有。” “那为什么不高兴?” 陈清雾眨了一下眼,该说实话吗,她很犹豫。 孟祁然看着她,那笑意明显已经有些无奈了,“雾雾,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陈清雾抬眼,望住他,“原来,我什么都不做,你还是会觉得烦。” 孟祁然一愣,“不是,那个是我跟王昱随口……” “刚刚同事给我打电话,急需一份资料,我得回酒店一趟拿电脑发给她。”陈清雾非常平静地站起身。 孟祁然急忙跟着起身,伸手去拉她手臂。 陈清雾手臂往后拐了一下,没让他拉着。 其他人已望了过来,“怎么了?” “没事。”陈清雾赶在孟祁然之前开口,微笑道,“我工作上有点事,得先失陪了。” 王昱说:“这才来几分钟啊,坐会儿再走呗。” “确实有点着急,不好意思了。” 大家说没事,工作要紧。 陈清雾颔了颔首,往外走去。 孟祁然说:“你们先喝,我送一下。” 陈清雾脚步很快,但架不住孟祁然个高腿长,三两步赶了上来,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陈清雾!” 陈清雾脚步一顿。 孟祁然低头看着她,凝视片刻后,却是笑了,两分哄人的语气说道:“是我说错话了,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他个子很高,跟她说话时每每都要将头垂得很低,陈清雾没同他说过,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他为她低头的样子。 灯光那样靡艳,却一点没沾染上他,眉目那般清净,望着她的时候,轻易让她心软深陷。 “……没事。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我挺烦的。”口是心非,高度敏感。和孟祁然永远无法真正合拍。 “那真是我随口一说没过脑子。”孟祁然说道,“我不是觉得你烦。非要说烦,我只烦一件事,我跟王昱说的是心里话,我确实不太懂,你为什么始终不答应我们换个关系相处。” 陈清雾想起孟祁然第一次跟她告白——不,那或许都称不上是告白。 那还是在大一,她为了有个女孩子强抱了孟祁然而不高兴,他哄她,就随口说,那我们谈恋爱吧雾雾,以后你就有立场正大光明地不高兴了。 她那时候眼泪都还没干,听到这样毫不正式的请求,心里只觉得难过极了。 之后,孟祁然的“告白”,都是一样的散漫,好像将其视作了一种哄她开心的筹码。 他不知道她未必真的有那么不开心。 更不知道,他这样拿两人的关系不当回事的态度,才是她真正不开心的根源。 只是那次以后,她就再没有为同样的事情哭过了,也渐渐不再为他那些热闹的朋友关系而多费心神。 她太了解他,骨子里有些倨傲的人,其实不屑于跟谁玩暧昧。 他不喜欢其他任何女生。 只是,可能也没有那么喜欢她罢了。 陈清雾呼了一口气,轻笑道:“……我只是觉得,假如一场恋爱,可谈可不谈的话,其实就没有谈的必要。” 声音轻缈缈的,真似微凉的雾气。泠泠的一双眼睛,叫孟祁然想到春天解冻的河流,冷得清脆。 孟祁然沉默了片刻,只觉得困惑,“你觉得我做得不够?” “……不是。”陈清雾心里叹了声气,“王昱他们还在等你,你还是先回去陪他们,这么多年没见了,聚一次不容易。” 顿了顿,孟祁然才问:“那你呢?” “我叫个车回酒店。” “我帮你叫车。” “不用。” 孟祁然无奈地笑,那语气堪称温柔:“雾雾你真是一级台阶都不肯给我。” 他们很少吵得起架,因为平常都是这样,孟祁然永远会包容她的“无理取闹”,仿佛没有底线,不生气,不说重话,只是逗她,哄她。 他或许不知道这种姿态有多高高在上。 她无声叹息,还是替他找了台阶,“你帮我点夜宵送到酒店。” 孟祁然好似松一口气,“那你点好了发我代付。” 一场山雨欲来的争吵,就这样哑火。 孟祁然将她送到门口,亲自叫了车,关上车门前,说道:“注意安全,到酒店了给我发消息。” 陈清雾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什么,“等下,还有东西给你。” 她从提包里掏出一只绒布袋,递到孟祁然手里。 这东西有点些沉甸甸的,不知道是什么,孟祁然拿在手里,目送车子拐个弯,于视野消失。 他转身进门,回到二楼卡座。 “清雾回去了?”王昱问。 “嗯。”孟祁然应了声,坐下以后,将绒布袋打开。 待看清楚是什么,却是一怔。 雾里青 第12节 一支麦克风,漆作了宝蓝色。显然用得太久,那漆已经有些斑驳。 孟祁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支麦的来历——他最喜欢的一支乐队的主唱用过的。 那主唱患了神经性厌食症,宣告退圈了,这两年更是杳无音讯。 也不知道,陈清雾是怎么弄到的。 坐在一旁座位上的车队女孩,此刻好奇地探过身来,“粉丝送你的礼物?” 孟祁然没答话,将麦克风郑重地收回绒布袋里。 / 前方堵车,走走停停地让陈清雾耐心尽失,干脆叫司机靠边,下了车。 不远处有条小巷,夜里看来很是僻静,她穿过马路走了过去。 进了小巷,她于背风处点了一支烟,没什么目的地往前走。 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喜欢独自散步,喜欢那种万人如海一身藏的隐秘、渺小与安全。 比起白天,夜里的东城更漂亮,繁华得不再那般招摇,那般拒人千里。 她拿着随身携带的胶片相机,边走边拍,不知不觉间走了快一公里。 路边有家便利店,她觉得渴,停步准备进去买水时,忽听有人叫她: “清雾。” 声音是从对面传来的,隔着夜风,听来不太真切。 陈清雾蓦然抬头,却见对面是一家小酒馆。 门口挂着半边深蓝色的布帘,透出里面幽黄的灯光。几张桌子摆在户外,桌上放着黑色的露营灯,荧荧灯光,觉得漂亮,又似乎很温暖。 孟弗渊坐在那儿,深咖色风衣解下了,搭在一旁的椅子上,身上穿着黑色衬衫,似与静默夜色融为一体。 陈清雾有些惊讶,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他,眼见此刻左右没车,便揿灭了烟,横穿小路走了过去。 孟弗渊将身旁椅子上的风衣取下,搭在他那张椅子后方。 “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没吃晚饭,顺便过来吃点夜宵。”孟弗渊打量着她,片刻,指骨轻叩了一下桌面,“这里的拉面不错,可以试试。” 孟弗渊注视她很久了,从她穿过路口,忽然出现于视野的那一瞬间开始。 大抵从小体弱多病的缘故,她非常清瘦,偏生个子又生得高挑,便常常给人茕茕孑立之感。 他是第一次看她抽烟的样子,分外清冷疏离,似乎随时消散于夜色。 使得他觉得,必须出声唤住她。 陈清雾坐了下来,脱下风衣。 孟弗渊条件反射伸手,准备去接,又在顷刻反应过来,攥了攥手指,收回。 陈清雾将风衣搭在椅背上,“有菜单吗?” 孟弗渊唤来服务员,递上一份菜单。 陈清雾翻看菜单时,孟弗渊望住她。 “不是跟祁然他们去吃夜宵了。” “有点事,提前走了。” “我记得乐队名字还是你起的。” 陈清雾稍稍愣了下。他的意思仿佛是在说,她也算是乐队的一份子,为什么要提前离席。 知道乐队名字由来的,实则只有队内的人,她没同孟弗渊提过,那么应当是孟祁然告诉他的。 “当时大家起了好多个,只是我起的那个恰好大家都觉得可以接受。”陈清雾将菜单立起来,指了指其中一页,“是这个拉面吗?” 孟弗渊瞥一眼,“嗯。” 陈清雾又看了两样小食,问孟弗渊,“你还需要加什么吗?” 孟弗渊说:“甜石榴汁。” 服务员替他们下了单,拿走了菜单。 孟弗渊一时没说话,端起面前的杯子浅酌一口,加了冰的酒液,饮下去有种暴烈的冷。 见孟弗渊不说话,陈清雾也就不说话。 她知道孟弗渊的性格,不必要的应酬敷衍一概拒绝。 她觉得他可能并不想同她寒暄。 没一会儿,点单的食物和饮料都端了上来。 陈清雾取筷,先尝了尝柠檬炸鸡块。 忽见对面孟弗渊抬手,将那杯服务员放在他面前的甜石榴汁,递到了她的手边。 陈清雾抬头朝他看去。 孟弗渊的声音几无波澜,“不开心的人得喝点甜的。” 陈清雾微诧,“……是不是我表情太难看了。经常有人会误会我不开心。” 孟弗渊抬眼,那目光似点水似的从她脸上掠过。 他的下一句话,叫陈清雾有种微妙的失重感,像是走钢索走得苦中作乐,却忽然一脚踩空。 他说:“我还不至于分不清楚。” 第05章 孟祁然就分不清楚。 所以在他眼里,她似乎永远都在不高兴。 而她真正不高兴的时候,他的道歉也永远不对症。 陈清雾小口抿着石榴汁,心想,看来甜品治不好她的不快乐。 孟弗渊打量着她,“和祁然吵架了?” “没……”陈清雾回神,“我跟他基本不吵架。” “你不必过分担待祁然。他比你大,应该他多担待你。” 陈清雾总觉得孟弗渊有些洞若观火的意思,不由抬头看他一眼,但他神情很淡,看不出什么。 “他只比我大一周而已……” “大一分钟也是大。” 陈清雾被逗得勾了勾嘴角,因为想起来好像这话祁阿姨也说过。 这一闪而逝的笑容,让人忍不住一再细看。孟弗渊极力克制,别过脸去,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液,也趁机挡住了自己的表情。 陈清雾拿起筷子,挑了箸拉面尝味,表情一亮,“好吃。” “那就好。” 陈清雾安静地吃了会儿面,对面的孟弗渊才又开口,仿佛是随口一问的语气,“元宵你好像没回家。” “嗯……”陈清雾咽下食物,将筷子搁在碗沿上,“在准备参展的事,实在太忙了。” 见孟弗渊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陈清雾复又拿起筷子。 孟弗渊原是打算再问一问她的近况,但他知道她一直有个习惯,想了想就先作罢: 长辈说“食不言寝不语”,其实这话就是唬小孩的,他们自己哪次在饭桌上不是高谈阔论口若悬河。 只有陈清雾这样性格较真的傻瓜,将这一条执行得特别彻底,吃饭时每回轮到自己开口,必会停下手里筷子,说完了再启筷。 因为这,她吃饭非常慢,通常都是最后一个下桌的。 孟弗渊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小学时陈清雾挨过陈父的训斥,说大家都吃完了,就等她一个人,两口就能扒完的饭,怎么就吃得那么艰难。 他尤记得那时候陈清雾红了脸,飞快地将米饭往嘴里塞,低垂的眼睛里分明含了一包眼泪。 但她倔强,直到下了桌,才一个人冲到洗手间里去抹眼泪。 他觉得大人们有点太欺负她了,所以后来凡是两家聚餐都会有意吃得慢一些,不叫陈清雾是最后一个。 眼下要是同她聊天,她说两句就得停下,热腾腾的一碗面非得放凉不可。 陈清雾做什么都认真,吃东西也是。 孟弗渊不时地看她一眼,觉得时间很慢,又宁愿更慢一些。 事与愿违,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他看一眼来电人,接通。 电话简短,孟弗渊只说了一句话:“你先看着,我马上到。” 陈清雾停筷,“渊哥哥你有事就先走,不用等我,我吃东西很慢……” “没事。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实则看见陈清雾之前他就准备走了。 陈清雾甚少置喙孟弗渊的决定,因为印象中他从不跟人假客套,说一就是一。 孟弗渊眼见陈清雾动作加快,终究还是叮嘱一句:“慢点吃不要紧。” 陈清雾点了点头,动作反而更快。 孟弗渊心里轻叹一声。 她太不爱给人添麻烦,这样的人往往内耗严重。 夜宵吃完,孟弗渊唤来服务员买了单,挽了大衣起身,问陈清雾:“还住昨晚的酒店?” “嗯。我懒得收拾行李换房。” 孟弗渊打了一通电话,片刻,司机将车开到了店门口。 雾里青 第13节 路上两人没怎么交流,孟弗渊几乎全程在打电话,似乎是什么模型算法频繁报错,没找到症结所在。 车到了酒店门口,陈清雾见孟弗渊通话还未结束,便打开了自己这一侧的车门,指了指门,无声说道:我到啦,谢谢。 孟弗渊稍顿,转头看向她,“早点休息,明天见。” 回到房间,陈清雾先行洗漱,拿笔记本电脑处理了一会儿工作消息,便准备睡觉了。 临睡前拿手机刷了刷朋友圈,往下没翻几条,手指一顿: 一张照片,孟祁然侧身坐着,手里端着玻璃酒杯,人半隐在靡丽的灯光里,似乎只是不经意被摄入的背景板。 前景是一个女孩,比着象征摇滚的那个经典手势,穿无袖背心和皮质短裙,一头长发编作脏辫,耳骨上一排银质耳钉。 配文是:晚点错过演出,只能直接跟主唱要签名了。 是詹以宁发的。 陈清雾手指落在点赞的按钮上,停了片刻,还是没点下去。 随即将手机开飞行模式,关了灯,睡觉。 / 次日临近中午,孟弗渊开车载着孟祁然来接。 陈清雾下楼之后先去前台结账,结果前台告诉她,昨天续房的钱,订房的人已经给过了。 ……孟弗渊怎么可以周到至此。 车已经停在酒店门口,孟祁然下了车来替陈清雾安置行李箱。 今日孟弗渊自己开车,待车门关上以后,他自后视镜里往后瞥了一眼。 孟祁然懒散坐着,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陈清雾问:“没睡好?” “本来躺下了,突然有灵感,爬起来写到凌晨三点。” “你们几点散的?” “凌晨一点吧,忘了。”孟祁然身体往陈清雾斜靠而去,“雾雾肩膀借我,我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陈清雾将肩膀稍稍抬高,便于适配孟祁然的身高。 孟弗渊收回目光。 餐厅是半预约制,环境净幽。 落座没多久,孟弗渊来了一通工作电话,叫他们先坐会儿,自己起身出去了。 孟祁然喝了一口水,放下水杯后看向她,“昨天的事,对不起。” 语气比平日稍显郑重。 他t恤外面套了件灰色运动外套,有种清爽的少年感,额前几缕头发垂落,衬得偏深色的眼睛有种净澈的柔软。 让陈清雾想到大学时跟他一起自习,他趴在桌上睡觉,也是这般,有些柔软又有些无辜。 “没事。”陈清雾声音平静。 孟祁然打量着她,仿佛并不完全相信她说的话,但他也没再说什么,转而说道:“昨天晚上你走之后,詹以宁也去酒吧了。” “我看到她发朋友圈了。” 孟祁然目光一顿,“那你不问我?” “好像没什么好问的。” “昨天最后王昱送的她。” “嗯。” 孟祁然仔细分辨陈清雾的神情,她太过平静,使他难以确认,她究竟是真的毫不在意,还是掩饰得天衣无缝。 以往她生闷气的时候他其实能够察觉。 但此刻,过去的经验和直觉似乎失效了。 他只好轻声一笑:“这么相信我啊?” 陈清雾抬眼看他,微微勾了勾嘴角,“相信你还不好吗?” 孟祁然刚要再说什么,包间门被推开。 孟弗渊进门,只觉得气氛有几分不自然,目光自两人脸上扫过,但最终没多问。 终究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轮不到他多嘴。 菜已提前点好,服务员问过之后,便去通知后厨准备上菜。 所有菜式上齐,除了孟弗渊所点的,服务员还赠送了三客冰淇淋,说是春季新品,请熟客尝鲜。 那冰淇淋浅粉和轻绿间杂,盛在白色瓷盘里,像春日桃枝的配色,十分清新。 陈清雾当即拿起银色小勺,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孟弗渊不露声色的注视着她,待她吃完几口,方才出声:“计划什么时候辞职?” 陈清雾放下勺子,答道:“展览一结束就回去递辞呈了。” 孟弗渊点了点头,“你上回说,打算开自己的工作室,这事儿在筹备了吗?” 陈清雾时常觉得,孟弗渊只比她大六岁,却像是大了一辈,她跟他说话时,总有种在同长辈汇报的正襟危坐。 “还在初期计划阶段。” “有没有想过开在哪个城市。” “瓷都或者南城吧。瓷都配套比较完善;南城离家近,地租低。各有优势。” 她话音落下以后,孟弗渊沉默了片刻。 后续的话,他斟酌再三,方才开口:“我有一个朋友,在东城南郊开了一间陶艺教室,最近生活变动,要离开东城回老家,打算把店盘出去。她那儿设备齐全,清雾你如果感兴趣,可以过去看看。” 陈清雾刚要开口,孟弗渊看她一眼,又补充道:“去年南郊文创园开了一座柴窑,对外开放。但我对你们行业了解不多,具体是否合适,你自己判断。” 他声音低沉悦耳,如玉石相叩,声调又不急不缓,便很容易予人以安全感,让人相信他能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负责。 陈清雾点头,伸手轻轻挠了挠脸侧皮肤,“我知道,看到过新闻。柴窑比较麻烦,那应该是东城唯一有柴窑的工作室。” 孟祁然笑说:“哥你人脉真广。” 孟弗渊没接这话,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这些话昨天跟陈清雾单独待着时就可以说,但总觉得不合适,再如何解释,也推脱不了自己的私心。 所以特意选祁然也在场的时候提起。 陈清雾听完,当场认真考虑起来,“渊哥哥对那边租金是什么区间有了解吗?” “政府对文创园有政策扶持,地租不高。” 陈清雾当下有些心动。 除了孟弗渊介绍的设备齐全、园区有柴窑、地租低之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她最好的闺蜜学材料分子,也在东城读博,她所在的新校区离南郊很近。 陈清雾思索片刻,便说:“下周我抽空来一趟东城,过去看看可以吗?” 孟弗渊点头:“我来安排。” 却见陈清雾又似不自觉地抬起手来,抓挠皮肤,她脸侧那一片,已经有些泛红了。 他顿了顿,往她面前看去,随即神情一凝,揿铃叫来服务员。 服务员匆匆赶到:“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 孟弗渊指了指冰淇淋,“这里面加了坚果?” 孟祁然和陈清雾闻言都是一震。 服务员明显慌了,“我……您稍等我去问问!”说完飞快跑出包间。 孟弗渊这句话好像启发了陈清雾一样,她只觉得更痒,忍不住抬手。 “别挠!” 孟弗渊和孟祁然异口同声。 孟祁然强势而迅速地一把抓住了陈清雾的手。 孟弗渊望见孟祁然的动作,一顿,忽地意识到自己手臂也已抬到了半空。 孟祁然一只手抓着陈清雾,一只手按着她下巴掰过她的脸仔细查看,这动作几乎是将她半抱在怀里。 孟弗渊在一旁站着,只觉得心头涩然。 他似乎忘了,自己没这资格。 孟弗渊定了定神,看向陈清雾:“带药了吗?” “没……”陈清雾平日饮食十分注意,国内烹饪不像国外常常用到坚果,就没再时刻带药。 她已经好久没过敏了,刚刚投入聊天也没留意,以为那种微微的刺痒,不过是敏感皮肤换季时的正常现象。 孟弗渊抽纸巾擦了擦手,径直站起身,“祁然你看着,我去买药。”他走得很快,自感有些狼狈逃离的意思。 冰淇淋里应当是加了某种坚果粉,剂量不多,是以除了瘙痒,并没有太过严重的过敏反应。 陈清雾望着孟弗渊匆匆而去的背影,一时怔愣。 ——作为青梅竹马的兄长,他的紧张和担忧,未免有点过分深切。 而她记得小时候的孟弗渊不是这样。 陈清雾十岁那年暑假,家长把她放在孟家,同孟家家长一块儿出去旅游,他们觉得有孟弗渊在,又有保姆和司机,出不了什么事。 也不知该说他们太心大,还是太信任孟弗渊。 大人们出发后的第三天晚上,孟弗渊正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忽听外面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 他放了书打开门,孟祁然慌慌张张跑过来,语无伦次道,雾雾过敏了…… 孟弗渊匆匆赶去客厅。 陈清雾脸上飞起大片红疹,呼吸也有两分急促。 雾里青 第14节 保姆跟孟祁然吵得不可开交,一个说叫司机送去医院,一个说直接叫救护车。 孟弗渊直接喝道:都闭嘴。 十六岁的少年面色沉冷,有种叫人噤若寒蝉的气势,一时间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 陈清雾记得那时孟弗渊一点也不见慌乱,离开了客厅半分钟,回来后手里多了盒抗组胺药。 药是陈妈妈提前准备的,临走之前放进了药柜里,单独跟孟弗渊交代了用法,以防万一。 待她服了药,孟弗渊冷静地吩咐保姆,叫司机把车开过来,送医院。 到医院挂了急诊,医生问吃的什么药,孟弗渊直接将药盒递给他。 陈清雾都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将药盒带上的。 医生做了基础检查,说没什么大碍,吃的药也是对症的,让再服用两顿,症状消退了就自行停药,叮嘱以后注意点。 末了,医生问孟弗渊:“你多大了?看着不像是大学生。” 抢答的是孟祁然:“我哥今年十六岁!” 医生说:“小伙子很冷静啊,知道带妹妹来看儿科急诊。十六岁自己都还只是个小孩呢。” 最后这句话让孟弗渊的脸色有点不好看,酷哥可能不希望自己还跟“小孩“二字划上等号。 陈清雾瞥见他的表情,没忍住噗嗤笑了声。 孟弗渊立即瞥过来,她顿时不敢再作声。 回到家,进门的时候,陈清雾听见孟弗渊在身后说:“以后自己注意点。” 那语气不很耐烦,现在想来也能理解,好好的暑假不能出去玩,要在家看着两个拖油瓶小屁孩,任谁都会很不爽吧。 陈清雾那时候只有给人添了麻烦的愧疚,讷讷地道歉,“对不起……” 孟弗渊就更不耐烦,“又没做错,道什么歉。” 后来,陈清雾临睡前听见外面有动静,跑到门口偷听,是孟弗渊在训斥孟祁然,说他十来岁了还跟没长脑子一样,什么都敢给妹妹吃。 孟祁然不服气:“她吃什么我还得负责吗!” “她在我们家做客,我们就得负责。” 孟祁然被堵得没想出辩驳的话,只哼了一声。 这件事让他们所有人都长了心眼,陈清雾自己尤其,往后吃什么东西必得再三确认。 今日订餐,孟弗渊也是一再强调,不要添加任何坚果,谁能想到作为赠品的冰淇淋却成了漏网之鱼。 没一会儿,孟弗渊买药回来了。 餐厅经理过来免了单,又一再道歉,说会加强对服务员的培训,末了恳切地请求孟弗渊别将这事儿告诉给餐厅老板。 孟弗渊说:“我跟老板是朋友,出了问题尚可以商量。换成其他人,你们今天轻易收不了场。这是管理上的漏洞,我不能替你们打掩护。” 经理喏喏点头,不敢再置喙什么。 耽搁了一番,菜快凉了,大家也都胃口尽失。 下午四点的飞机,陈清雾现在就得出发往机场去。 孟弗渊推了一个会议,亲自去送机。 路上孟弗渊找她要电子登机牌的截图,她发给了他,当他是要确认出发的航站楼。 车抵达机场,孟祁然送陈清雾进去值机。 走往值机柜台的路上,陈清雾手机振动。 微信消息,孟弗渊发来的。 孟弗渊:午餐体验很不愉快,抱歉,是我的失误。帮你办了升舱,飞机上吃点东西吧。 孟祁然见陈清雾站定不动,跟着停住脚步,“怎么了?” “没。”陈清雾收起手机,“走吧。” 陈清雾走在前,去往头等舱的值机柜台。 孟祁然倒是疑惑:“这次怎么舍得买头等舱了?以前我劝你你都说要省钱。” 陈清雾每天跟土与火打交道,一点也不娇气,自工作以后没问父母要过一分钱。自己工资有限,自然撑不起太过奢侈的消费,因此通勤坐公交,飞机坐廉航经济舱,都稀松平常。 “渊哥哥帮忙升的舱。”陈清雾实话实说。 孟祁然挑了挑眉,“不知道的以为他跟你才是亲兄妹。” 送到安检口,孟祁然停住脚步,“这边的事情收尾了我去找你。” 陈清雾点点头,“你快回去吧,别让渊哥哥在停车场等太久。” 孟祁然说:“我看着你进去。” 陈清雾接过行李箱,进了安检口,在走进通道前,她回头看去。 孟祁然还站在那儿,但不知谁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正低头接着电话,因此没有看见她看向他的这最后一眼。 陈清雾收回目光,转身。 登机落座,片刻后收到了几条微信消息。 孟祁然:起飞了没?落地之后记得跟我说。 陈清雾回复:马上起飞。 另外两条,是孟弗渊发来的。 第一条是:今天实在照顾不周,抱歉。餐食成分记得跟空乘确认,注意过敏症状有无反复。 另一条则是:落地之后,给祁然发消息。 陈清雾刚准备回复,左侧又弹出一条新消息: 照顾好自己。 第06章 展览结束,两周之后,陈清雾终于得空前去东城考察陶艺教室。 但不凑巧,孟弗渊去了滨城参加一个人工智能开发者大会,其中有一场探讨会由他主讲,轻易无法爽约。 但他提前打点好了一切:陈清雾落地便有车来接,直接送抵南郊文创园。 陶艺教室的主人姓钱,因大了二十来岁,算是前辈,陈清雾便叫他钱老师。 钱老师细致带她参观,得知她在翟靖堂手下工作,特意看了看她作品的摄影图,夸赞她极有灵气。 陶艺教室环境比陈清雾预期中更好,空间开阔,采光良好,电窑和拉胚机齐备,一盘过来即可开工。 而此处离文创园的柴窑也不远,步行即可抵达。 最最要紧的是,那租金比她心理价位低了快三分之二。 钱老师说他签了长租,急于出手,所以让了一些价。 综合考量之后,陈清雾决定接手。 将这决定告知孟弗渊,孟弗渊说钱老师人品端方,且与他相识多年,尽可放心签订转租合约。 没有时间在东城多做逗留,陈清雾当日便签了合同,将此事敲定。 随即马不停蹄回到瓷都,办完离职手续,便开始打包行李。 东西远比她以为的要多,挑挑拣拣,仍是装满一部中型面包车。 车从瓷都开至东城,卸载后的纸箱堆了满满一地。 陈清雾近日连轴转,看着满屋纸箱,累得有无从下手之感,便决定先放着,休息一晚再说。 第二天清晨,她打起精神开始收拾东西。 刚拆了两个纸箱,外头有人喊道:“有人在家吗?” 陈清雾走过去一瞧,大门外站了五个人,穿着某搬家收纳公司统一制服。 领头的人主动出示工作证,“我们是xx搬家公司的,请问您是陈小姐吗?” 陈清雾点头。 “你预定了八小时收纳整理服务,我们已按照规定时间上门,现在就可以开始为您服务了。” 陈清雾满头雾水,“……你们可以看到是谁下的订单吗?” “您稍等。” 片刻后,那人说,“不好意思,我们只能看到上门地址和电话信息。” 陈清雾叫他们稍等,随即进门找到自己的手机。 这两天孟祁然正在东北某城,参加摩托车锦标赛的首站小组赛,昨天他发微信表达过不能回来帮忙她搬家的歉意。 她正准备点开与孟祁然的会话,问问是不是他帮忙预定的服务,列表里一个头像跳了上来,缀着未读消息的红点。 黑白色电影截图,拿粉笔在桌面写字的手。 孟弗渊。 陈清雾没有点开,已大致猜到,那消息会是什么。 果真。 孟弗渊:叫了几个人过去帮忙,如有需要随意差遣。 陈清雾瞧着这条消息几分发怔,随即回复了一句谢谢。 孟弗渊:你初来东城,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陈清雾回复:好的。 孟弗渊:今晚我做东,替你接风。 雾里青 第15节 陈清雾又回复:好的。 孟弗渊:下午五点半过来接你。 陈清雾觉得自己好似变成了只会回复“好的”的“人工智能”。 专业搬家公司,业务能力无需多言。 陈清雾不必自己攀上爬下,只需动动嘴皮子指挥,那几个工人便替她安置得妥妥帖帖。 一上午过去,东西已然收拾大半。 中午,陈清雾替他们点了盒饭,自己也扫出一张桌面吃着外卖。 手机一振,是闺蜜赵樱扉发来消息,问她在不在工作室。 陈清雾:在。 赵樱扉:我现在过来找你方便吗? 陈清雾:在收拾东西,很乱,你不介意就行。 赵樱扉所在大学的新校区,离此地开车仅需十五分钟,且有地铁直达。 不到半小时,人就到了。 工人已吃完饭,正热火朝天继续工作。 赵樱扉进来有些惊讶:“你还请了搬家公司?” “不是我请的。” “那是孟祁然?这回他倒是有心。” “……也不是他请的。”陈清雾无法忽略那些许的苦涩感。 “那是谁?” 陈清雾摇摇头,看见赵樱扉手里提着塑料袋,转移话题,笑问:“给我带的乔迁礼物?” “不是,就学校门口买的盖浇饭。你的礼物我放宿舍了,过两天给你带过来。” “你还没吃饭?” “嗯。” 陈清雾赶紧把位置让出来,一边问道:“从实验室赶过来的?” 赵樱扉点头。 赵樱扉非常宅,实验室、教室和宿舍三点一线,除了学习就是刷剧,且只爱法医、刑侦之类的题材,一日三餐拿《汉尼拔》下饭。 她也不爱打扮,一来去实验室就得戴口罩,,二来实在懒得,平日总穿宽松t恤、休闲裤和帆布鞋,戴一副黑框眼镜,怎么舒服怎么来。 陈清雾是看过她化妆的样子的,那还是元旦晚会赶鸭子上架。 那形象与平日的清汤寡水简直判若两人,晚会结束一堆男生要微信。 赵樱扉全通过了,但回去就通通拉黑:只看外表的男人和发-情的猴子有什么两样。 陈清雾和她合拍,是因为两人都很内向,但聚在一起却有说不完的话,哪怕是外人看来极其无聊的话题。 赵樱扉边吃饭边说:“这地方看着挺大的。” “后面那一块我准备改成住的地方。你要是宿舍熄灯了可以过来我这里投宿。” “博士楼不熄灯。” “……哦。” 赵樱扉笑,“好好好,找你投宿。” 扒了两口饭,赵樱扉又问:“你以后就准备待东城了?” “近期两年应该都是。” “那孟祁然呢?” “他闲不住。随便吧。” 赵樱扉抬眼瞥她,“听你语气好像不怎么灰心啊。” “没那么多心可以灰了。” 赵樱扉笑了声,“你俩就像可口可乐配雨过天青瓷,也不是不能,就是很怪,很别扭。” 陈清雾耸耸肩。 吃完饭,陈清雾带赵樱扉在工作室里逛了逛。 三百多平米的空间,南北通透,阳光四洒。 赵樱扉说:“这地方好,以后我要过来蹭了。” “随时来。” “租金挺贵吧。” “不贵。别人急着脱手,给我报了低价。” “多低?” 陈清雾报了数。 “……你确定没少一个0?那个人不是做慈善的吧。” “不是说文创园还有政策补贴。” “那也便宜不到这么多。这边的均价普遍比你的租金要高出一倍。” “……是吗?”陈清雾若有所思。 因下午还要去实验室,赵樱扉待了没一会儿就走了,约定了明天再过来。 下午四点左右,所有东西基本整理完毕,工作室已然呈井然之貌。 陈清雾在单子上签字确认,工人们便离开了。 还有些零零碎碎,陈清雾开始按照自己的喜好做调整。 一时忘了时间。 直到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 她立即自架子后方走了出来,朝门口看去。 天色将暮,叶间漏过疏疏的风,光线透过玻璃窗,投在清灰色水泥地上,那种静谧像是从童年的罅隙间偷来的。 一道身影拐了过来,踏着落在地上的夕阳。 逆光中有些眉目不清,只见白色衬衫被染作醺黄的暖调,人却是冷的,清绝得过分。 他手里抱着一束紫色小苍兰,望见她后稍稍顿步。 “清雾。” 陈清雾很喜欢紫色小苍兰,虽然据说并无美好的寓意。 但美的东西就是美,何须穿凿附会的寓意。 她好像没有专门对家里人提过自己喜欢什么花,可孟弗渊怎么会知道。 还是仅仅只是巧合? 陈清雾怔忡后回神,笑着同孟弗渊打了声招呼。 孟弗渊走近,将花束递给她。 陈清雾接过,见地上有只大敞口的瓶子,拎了起来,将花束投进去。 她穿黑色上衣和牛仔裤,头发扎成马尾,极其日常随意的一身,却也难掩那种清冷出尘。 抱住花束的那一瞬间尤其,叫人无法错目,以至于甚有一种心悸之感。 陈清雾转头,见孟弗渊似乎是在注视那敞口的瓶子,就解释说:“是钱老师留下的。很多东西带不走,他直接送给我了,包括瓷土,釉料什么的。”她随手往角落里指了指。 孟弗渊望过去,“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了,谢谢你渊哥哥。”陈清雾微笑,“要是我自己来,还不知道要收拾多久。” 孟弗渊不甚在意地点点头。 “你要参观一下吗?” “好。” 陈清雾便领着他,挨处看过去。 工作室分作了几个区域,制胚、晾晒、施釉、烧制……各有所属,各类孟弗渊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 在最前方,有一排展架。 展架下方,堆放着几件瓷器,细看却都有缺损。 “你自己的作品?” 陈清雾点头,“运过来磕到了几件。” 孟弗渊点点头,随即注意展架上方,整齐摆放了一排的玻璃杯子,一眼望去大概有十来只。 颜色花形各不相同,共同点是都非常精致华丽。 这些杯子无一缺损。 孟弗渊呼吸一滞,瞧了瞧地上那些残损的瓷器,又瞧了瞧那些被保存得一点划痕都无的精美的玻璃杯,“……祁然送的。” 这话不是问句。 陈清雾“嗯”了一声。 “他怎么送你玻璃杯。”孟弗渊伸手,随意取了一只,拿在手里细看。 江户切子,那折射光漂亮极了,从工艺到价格,作为礼物都很拿得出手。 “陶瓷和玻璃从广义上可以分为一类,rac的就是把它们分在同一个专业里的。” 孟弗渊抬眼,望住她,“可是你做的是陶瓷。” 雾里青 第16节 声音极平静,甚至连情绪都不存在。 陈清雾清楚听见自己心里“铮”的一声。 像是琴弦崩断。 你做的是陶瓷——他怎么送你玻璃杯。 第07章 孟弗渊眼见陈清雾神情一滞,意识到自己或许失言。 他不过是站在兄长立场,批点弟弟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可听来却有挑拨离间的意味。 让清雾不开心由来不是他的本意。 仿佛往回找补,他说:“不过放在祁然身上已算用心,他连父母生日都经常忘记。” 陈清雾笑了一下,承领孟弗渊的安慰:“他是这样的。” 孟弗渊将玻璃杯放回展架,抬腕看手表,“再收拾一会儿,还是跟我去吃晚饭。” “吃完再回来收拾吧。” 陈清雾拍拍手上灰尘,走去工作台旁的水池洗了洗手,叫孟弗渊稍等,身上衣服沾了灰,她去换一身。 孟弗渊移步至另侧展架,那上面放置的,应当都是陈清雾自己的满意之作。 杯盘盏碟,什么器型都有,柔雾的粉,豆梢的绿,水洗的蓝,釉色清淡柔润,叫那些器具单单看着都似有了温度。 除了现在放在孟家的那组白瓷的茶具,他上一回看见她的作品,还是在毕业作品展上。 那时他在慕尼黑出差,转道去了趟伦敦。 清雾在毕业作品展上展出的是一只喝水的杯子,形制非常质朴,釉色也简单,像是将小苍兰花瓣上的那一点紫色稀释了一百倍,再融进水里。 那种雾色的温润感,叫人一眼觉得,那杯子日常拿来喝水一定非常合宜,不突兀,不抢戏,但每次使用都觉清喜。 那只杯子,陈清雾将其命名为“花与雾”,后来送给了孟祁然。 孟弗渊没见孟祁然用过,后来有次去祁然房间拿东西,见他将其单独地放在了一只镶了玻璃的木质展柜中。 展柜背后藏了灯,柔和净澈的白光,打在杯子上,恰能将其釉色毫无保留地展现。 孟祁然曾经非常喜欢多特蒙德队的一名波兰裔中锋,几尽周折弄到他的签名足球,也不过是和其他收藏品放在了一起。 足见他对那只水杯的珍视。 孟弗渊听见自后方传来的脚步声,回神。 陈清雾换了一身衣服,紧身短款上衣,搭宽松阔腿裤,随意拎一只托特包。 她不在穿搭上费力,自身气质足以撑得起任何衣物。 沿途已是华灯四起。 车里气氛有些安静,但明显能够感知不如前回尴尬。 陈清雾出声:“渊哥哥你们公司在哪个区。” 孟弗渊报了地址。 “好像不算太远,开车大概……” “半小时。堵车四十分钟。”孟弗渊看她一眼,“下回有空可以去参观。” 陈清雾点头:“好啊。” 他们浅浅聊了一些话题,那餐厅很快便到。 藏在僻静巷子里的最深处,很不好找。 孟弗渊提前订了座,靠窗位,餐布上放一盏纸质灯罩的灯,橙红光朦胧幽静,整体氛围恍如萨金特的油画《夜晚的餐桌》。 服务员递上菜单,孟弗渊顺手递给陈清雾,“看看想吃什么。” 陈清雾没客气,扫一遍菜单,点了两样,随即递给孟弗渊。 孟弗渊又添了两道,对服务员说:“帮忙备注坚果过敏。” 服务员点头:“好的。那我帮二位下单。” 陈清雾端起玻璃杯,浅啜了一口柠檬水,随即抬眼,看向孟弗渊。 “渊哥哥。” 小时候陈清雾会说话时,长辈让她就这么称呼他了,一直沿用至今。 她每每称呼“渊哥哥”时声调清软,孟弗渊只觉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心旌微荡,显得可耻极了。 “嗯?”孟弗渊微微绷紧了脸色,应道。 “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陈清雾开门见山道:“工作室的租金,是不是你帮我垫付了一部分。” 孟弗渊一顿:“钱老师告诉你的?” “不是,我自己猜的。” 她既然已经猜到,孟弗渊也就不否认:“撇开租金不谈,你对环境和条件满意吗?” 陈清雾点头。 “那就可以了。”孟弗渊语气平静,“我确实替你贴补了一些。祁然最开始玩赛车,我也贴补过。我长几岁,照顾弟弟妹妹是应该的。”他有意将言辞粉饰得分外堂皇。 陈清雾找不出反驳的话来,推拒了倒显得扭捏,以陈孟两家的交情,用不着那样客气。 孟弗渊看她,“你要是觉得欠了我人情,正好可以帮我一个忙。” 陈清雾赶紧道:“你说!” “我有个经营茶室的朋友,想定制一套茶具。” 陈清雾笑了:“这哪里是我帮你忙,是你帮我忙。还没开张就有订单了。” 孟弗渊补充:“无偿的。” “开张第一单原本就要给优惠的,做得好了放在茶室里也是替我自己宣传。我没问题的,就怕你朋友看不上我的手艺。” “那不会。” 陈清雾就说:“那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先跟他聊聊。” 孟弗渊点头,“我来安排。” 聊着天,菜已经上齐,两人启筷。 孟弗渊随口问起:“工作室还缺不缺什么?” 陈清雾放下筷子,刚要说话时,却见孟弗渊抬眼望向她。 “清雾,跟我吃饭不用这么守规矩,可以随便说话,我不是你长辈。” 陈清雾愣了下。 她不知道,是为了孟弗渊的这句话,还是为了他镜片后的目光,有种分明的包容的温柔。 好奇怪,以前怎么从没觉得,孟弗渊其实是个温柔的人。 陈清雾就将筷子提了起来,一边搛菜,一边说道:“暂时好像还没发现缺什么。” “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东城我相对比你熟悉几分。” 他语气实则并不十分热络,但就是无端让她觉得,自己在东城确实好像有了一个可信赖依靠的人。 ——她过去再害怕孟弗渊,也必须承认,在靠谱这一点上,孟弗渊无人能出其右。 陈清雾点点头。 之后,又聊了聊祁阿姨和陈妈妈带两位老人泰国之行的事。 印象中自孟弗渊去上大学以后,他们很少这样单独聊过天。 气氛远比她想象中轻松愉快,一顿饭竟不知不觉就结束了。 她回想复盘,孟弗渊虽然话不密,但基本不会叫她的话题落地,总能在关键处提挈两句,她便可以顺着继续往下展开。 晚餐没喝酒,孟弗渊仍是自己送她回工作室。 回程路上,他们延续了饭桌上的话题。 陈清雾留心时,已能遥遥地看见文创园立在道旁的巨型招牌,像是一眨眼就要到了。 车停在工作室门口。 陈清雾解开安全带,“渊哥哥你稍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孟弗渊点头,抬手揿下双闪灯的按钮。 他看见陈清雾拉开车门下了车,小跑进了工作室。 片刻后自大门跑出来,手里多了一只纸袋。 她走到驾驶座这边来,孟弗渊立即落下车窗。 纸袋递入,她笑说:“是我离开瓷都之前最后一次烧的瓷板画,那一批全烧毁了,就剩了这一幅。谢谢你的照顾。” 孟弗渊顿了顿才伸手接过。 陈清雾笑着,轻轻摸了一下鼻子,“其实我之前……一直觉得你有点讨厌我。” 孟弗渊不知该问“是吗”,还是该问“那现在呢”。 陈清雾已自顾自回答了:“现在觉得那应该只是我的误解。” 孟弗渊看着她,心想,那当然是你的误解。 讨厌只有唯一的反义词。 “不耽误渊哥哥你的时间了。”陈清雾笑着退后一步,“回去路上开车注意安全。” 雾里青 第17节 孟弗渊将纸袋放在副驾驶的皮质座椅上,点了点头。 他将车开去前方宽敞处掉头,经过工作室门口时,那本朝着大门走去的身影转了过来,又朝着他挥了一下手。 当他不知如何处理心中无法抑制的情绪时,总会选择面无表情,就像此刻。 开至园区大门,他将车子靠边停下,自储物格里摸出烟和打火机。 垂眸点燃,重重呼出一口,才觉得烦闷稍解。 伸手将纸袋拿了过来,拿出那里面的东西。 拿木质画框裱好了,一幅瓷板上的墨色山水画,朦胧雾气,似从隐约的群山里一层一层漫出。 虽然冠以“谢谢”的名义,但是第一回 收到她自制的作品。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 后续几天,陈清雾一直待在工作室做收尾整理。 得空还跟赵樱扉“进城”一趟,置办软装。 待工作室收拾到她有心情开始开工时,查卡上余额,已经捉襟见肘。 赵樱扉“慷慨”请她吃晚饭,学校后街大牌档,并放下“豪言”,绝不会让小姐妹吃不上饭的,学校食堂三菜一汤,包-养她一两个月不成问题。 吃完饭,陈清雾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回园区。 在园区门口还了车,步行至工作室。 正低头从帆布包里翻找钥匙,忽听门口处传来一声笑:“终于回来了。” 陈清雾吓得包都差点从手里滑出去,“……祁然?” 郊区没有光污染,月色足够明亮,门口抱臂倚墙而立的人,除了孟祁然还有谁。 “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那还怎么给你惊喜。”孟祁然笑说。 陈清雾拿钥匙开了门,摸门口总控开关揿下。 空间霎时亮起,她借灯光去看,孟祁然穿了件浅灰色的卫衣,手里提着一只黑色双肩包,手臂上浅浅一道擦伤。 陈清雾将他手臂抓起来,“怎么受伤了?” “试车摔了一下。正常的。”孟祁然提着双肩包,推着她肩膀往里走去。 “比赛成绩怎么样?” “小组第一。” “这么厉害。” 孟祁然挑挑眉。 “吃饭了吗?” “飞机上吃了点。你这里太远了,出城又堵,过来坐得我差点晕车。” “你开赛车的哎。” “赛车的也快不过出租车司机。” 陈清雾笑了声。 孟祁然将包往桌面上一扔,随即往沙发上一倒。 陈清雾问:“你吃东西吗?我帮你点个外卖。” “有水吗?” “有。你等下。” 白天叫人送了一箱纯净水过来,还没拆开。 陈清雾去墙根处将箱子拆了,递了一瓶给孟祁然。 孟祁然喝了几口,拧紧放在茶几上。 他靠住沙发靠背,环视一圈,“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 “还缺什么吗?” “不缺。”陈清雾边说话边打开外卖软件,下单了一份肯德基套餐——这附近这家最近,送餐最快。 点完之后,陈清雾在他旁边坐下,“下站比赛什么时候?” “两周以后。” “那你要回家一趟吗?” “嗯。后天回去。”孟祁然转头看她,“明天陪你去逛街?” “都行。” 随口闲聊,直到骑手打来电话,通知东西已经送到门口。 陈清雾叫孟祁然坐着,自己起身去拿。 等她取了餐返回室内,却见孟祁然支起了人字梯,正在往窗户上挂东西。 陈清雾走过去,抬眼望去,“在挂什么?” 她听见清脆而空灵的声响,怔了下。 那是一串彩色的玻璃风铃。 孟祁然挂好了,扶着人字梯往下,还剩两阶时,直接一跃跳下。 他拍一拍手,去洗手池那边洗手。 陈清雾跟过去,在一旁的岩板台面上拆外卖。 听见孟祁然打了个呵欠,陈清雾望过去,“很累吗?” “嗯。昨晚没怎么睡,跟教练复盘比赛,白天把车送去保养了,下午直接飞过来找你。” 陈清雾顿时觉得心底泛起柔软的情绪。 “……这么着急啊。”她轻声笑说。 孟祁然没说话,只是轻笑一声。 自鼻腔里发出的,有点懒散,却好似羽毛直接拂过她的耳膜。 他卫衣衣袖没挽好,洗手时直接滑下去。 陈清雾看见了,伸手去打算帮他挽。 孟祁然却在这时候忽然转过头。 没有任何预警,目光直接相撞。 陈清雾一下屏住呼吸,因为没想到会挨得这样近,他的呼吸,好似就直接落在她的鼻尖上。 两人一下都定住了。 空间和时间都恍如凝滞。 陈清雾睫毛控制不住地颤了一下,心脏也似要喉咙里跳出来。 怎么办,她飞快思索该闭眼,还是该移开目光,却看见孟祁然深色的干净的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随即,他生硬地别过了目光,低头,将衣袖潦草地一挽,继续洗手。 哗哗的水流声,好像无法传入她的耳中。 她只听见一阵嗡嗡的声响,空白得像是小时候周二信号断联的电视雪花点。 她以为99%会发生的事,没有发生。 孟祁然是“不敢”,还是“不想”。 她无法思考了。 她机械地往旁边挪了一步,从已经拆开的外卖袋里,拿出汉堡、可乐和小食,“……趁热吃吧。” 她听见好像是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这样开口。 “……嗯。”孟祁然闷闷应了一声。 水流声停了。 她没去看孟祁然,“你先吃,我去看下衣服洗好没有。” “嗯。” 陈清雾飞快地往后方走去。 她蹲在洗衣机前方,伸手扣住了盖子,却好像力气尽失。 就这样蹲在这里,许久,听见外面孟祁然喊她:“雾雾。” 她应了声,站起身,朝外头走去。 孟祁然已将双肩包提了起来,“有点累,我先回酒店休息。明天……明天过来接你逛街。” 陈清雾“嗯”了一声。 “走了。”孟祁然没看她,“早点休息。” 他转身走了。 陈清雾望着水泥地上他朝着门口远去的影子,心底和脑海俱是一片空白。 孟祁然快步走到工作室门口,迈下台阶。 停住脚步,深深呼吸。 他骤然地意识到,原来以往相处,自己一直在下意识回避方才这样的情况。 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下意识。 雾里青 第18节 脑袋里乱轰轰的,一种脱轨般的惊恐与慌乱。 / 台面上的食物并没有动。 陈清雾看着它们,一件一件放回了袋子里,丢进垃圾桶。 她在沙发一角坐下,听见手机振动了一声,拿过来一看,是孟祁然发来的消息:我上车了。明天过来找你。早点休息。 她没有回复,锁屏了随意往沙发上一扔,随即从包里摸出烟和打火机。 燃了一支,却只吸了两口,就这样坐在那里,在风拂动玻璃风铃的清脆声响中,静默地看着它烧到了头。 手机再度响起,以为又是孟祁然,扫一眼却发现是孟弗渊打来的电话。 陈清雾将烟揿灭,拿起来接通。 孟弗渊问她:“在工作室吗,清雾?” “在的。”陈清雾轻声说。 “我过来替钱老师拿件东西。” “哦……”陈清雾反应过来,“他跟我说过。” 早上收到的微信,钱老师说有只要送人的蓝釉盘落在工作室了,会请朋友过来取。 孟弗渊说:“我二十分钟后到。方便吗?” “方便的。” 孟弗渊将车停在门口。 大门敞开着,灯光投在门前的地上。 孟弗渊下车走到门口,轻敲了一下敞开的木门,里头传来声音,“请进。” 走进去一看,却见窗户旁边架了一架人字梯,陈清雾正在往上爬。 他加快脚步走过去,“要拿什么,我帮你。” 陈清雾动作一顿,低头,却见孟弗渊掌住了梯子。 “没事。我自己来。” 孟弗渊没有勉强,只将梯子牢牢掌住。 片刻,陈清雾爬到了合适高度,将挂在窗棂上的东西摘了下来。 一阵“铃铃”的空灵声响。 她转过身来,手里举着一只风铃,轻声说:“我不喜欢这个声音,太空了。” 孟弗渊刚要开口,却见她手一松。 那风铃直接下落,在水泥地上,溅个粉碎。 孟弗渊下意识眨眼,旋即愣住。 逆着灯光去看,只觉得她此刻的神情,恍似地上那只四分五裂的玻璃风铃。 “清雾。” 他的第一反应是喊她的名字。 陈清雾目光定了定,来对他的视线。 孟弗渊伸手,“下来。” 陈清雾一时没动,他直接伸臂,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这一瞬间他害怕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怕她也跌下来。 第08章 孟弗渊将她手腕攥得很牢,毫无松手的意思。 那目光也是,像是必须看着她稳当落地才行。 陈清雾只好就这样被他牵着攀下梯子。 踩地一瞬,孟弗渊轻将她往旁边一带,“小心。” 她垂眸看见满地的玻璃碎屑,稍稍避让。 腕上一轻,是孟弗渊松了手。 陈清雾没有说话,径自转身去工具区拿了扫帚和撮箕过来打扫。 “我来。”孟弗渊伸手,“你去帮忙找一找钱老师要的东西。” 陈清雾一顿,将打扫工具递给了他。 白天整天在外面,来不及翻找。 钱老师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归作了一堆,费了些功夫,才找到那只蓝釉盘。 拿上盘子,陈清雾回到外间。 玻璃碴已经扫进了一只黑色垃圾袋中,孟弗渊单腿蹲在地上,白色衬衫的衣袖挽了起来,手里拿着一卷他大抵是在工具架上找到的黄色警示胶带,正细致地粘黏地上或许残留的玻璃纤维。 小时候有一回去孟家,祁然非要跟她疯闹,两人打翻了桌上的一只白瓷盘,不敢声张,哼哧哼哧偷偷收拾,她手指却遭碎片划了道小小的口子。 下楼来餐厅喝水的孟弗渊正好看到,沉着脸训了孟祁然两句,随即叫他们一边去,别添乱。 他扫除了碎片,找了一卷透明胶带,也像这般,仔仔细细将地面黏了一遍。 最后,伸手去轻按了一掌,确定一点碎渣都没残余,方才作罢。 眼下,孟弗渊也是这样,切断黏过玻璃纤维的胶带丢进垃圾袋,将垃圾袋打结。 “有没有记号笔?”孟弗渊问。 陈清雾去工作台那儿拿了只油性记号笔过来。 孟弗渊接过,又切下一段警示胶带贴在袋子上,拔下记号笔笔帽,在胶带表面写下:小心玻璃。 这提醒显然是给收拾垃圾的环卫工人的。 陈清雾常会叹服他的细心和公德心。 “垃圾丢哪儿?”孟弗渊问。 “哦……门口就好,早上我统一丢出去。” 孟弗渊拎住垃圾袋去往门口,陈清雾将打扫工具归位。 她此刻无比感谢孟弗渊过来了,这些无聊琐事分摊了她的注意力,使她不必立即去处理那些汹涌痛苦的情绪。 片刻,孟弗渊走了过来,环视一圈之后,朝着洗手池走去。 陈清雾拿上沾了灰的盘子,也走了过去。 孟弗渊拧开水龙头,手递到流水下方时,侧头看了一眼。 陈清雾乖乖站在自己侧后方,像是在排队一样。 他洗完手,往旁边让了让。 陈清雾走上前去,洗手的同时冲洗那只蓝釉盘。 孟弗渊就站在一旁,没有走开,他手掌稍稍撑住了岩板的台沿,低头看着陈清雾,静默地审视片刻,平声问:“跟祁然吵架了?” “……我们基本不吵架。”陈清雾仿佛回神,这样轻声答道。 又是这句话。 “那怎么摔了祁然送的礼物。”玻璃风铃,精致华丽的彩绘样式,和那些展架上的玻璃杯一样风格,除了祁然送的,不作他想。 “不想要了。”陈清雾声调更轻。 她微微垂眸,好似专心致志地清洗着那只盘子,隔了水流的声音有种闷沉感。 分明没哭,但总觉得那情绪比哭过更加潮湿。 孟弗渊有束手无策之感,他毫无立场与身份多作过问安慰。 尤其,他猜想,两个人是不是闹分手了。 年轻人的爱情总是这样,分分合合。 片刻,他斟酌着说道:“我的立场绝对中立,清雾。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陈清雾动作一顿,随即关了水龙头,抓着盘子轻抖,沥了沥上面的水。 她将盘子放在一旁,抽取厨房纸巾,一边轻声开口:“渊哥哥,你记不记得,我九岁那年暑假……” “记得。”孟弗渊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极深。 当然记得。 那一年夏天,两家在山里度假。 那个下午,在房间里看书的孟弗渊,被父母要求带她和弟弟孟祁然去森林公园玩。 陈清雾抓到了一只蝴蝶,离开时又将它放生。 前往停车场的路上,她屡屡回头张望,分外不舍。 上车前她最后一次回头,问他:渊哥哥,蝴蝶的世界里是不是没有冬天。 他尤其记得,那个黄昏薄如蝉翼,而陈清雾的语气分外忧伤。 她是个早慧的孩子,又因为小时候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对痛苦感知得早,心性格外敏感。 这样的小孩容易不开心。 陈妈妈廖书曼私底下也说,年轻的时候犯文艺病,给女儿起的名字太“薄”了,或许也间接影响了命格。 清愁的雾,不是太好的意象。 雾里青 第19节 那时候清雾可能只是害怕,那些漂亮的蝴蝶在夏天结束以后就会消失。 但这句即兴的有感而发,后来却越来越像是变成了一句谶言,尤其是在那天之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 当时陈清雾身体弱,父母不让她乱跑,去森林公园已是格外的恩准了。 而孟祁然却闲不住,到山里没两天,已将周遭的地方探了个遍。 那天中午天气闷热,清雾在房间里待不住,偷偷叫祁然带她出去玩。 祁然骑车,载她下山。 山下校舍有个篮球场,附近的小孩正在打篮球,祁然自然闲不住,加入他们的队伍。 清雾就坐在一旁观赛,虽然自己无法参与,但看见祁然进球,她也觉得与有荣焉。 一场球打完,大家热得出了一身汗,有个小孩说附近有条小溪可以玩水,非常凉快。 溯溪要爬山,清雾肯定是没法跟去的。 祁然就让她在小卖部里等着,他去玩一会儿就来接他。 这样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论实心眼,没人比得过陈清雾,她从来没想过,祁然玩得不亦乐乎,早就将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后来,是小卖部的老板眼见天黑了,而清雾一直坐在门口台阶上,多留意问了一句,是不是在等家长来接。 她这才报了孟弗渊的电话号码——她隐约预感这事不能告诉给家长,否则祁然会挨骂。 孟弗渊接到电话之后,骑车下山去接她。 她坐在他的后座,抓紧了他白色t恤的后摆,闷闷地问:“渊哥哥,祁然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孟弗渊没说谎,“嗯。” “哦。” 回到山上的别墅时,恰好两家父母出门,要下山去找尚未归家的清雾。 事情没瞒住,孟父孟成庸呵斥祁然:“妹妹要是丢了你今天就摊上大事了孟祁然!你把人带出去就得对她负责!” 九岁的男孩,哪里可能驯服听训,他烦得要死,顶道:“她又不是我亲妹妹,我也只比她大一周,凭什么什么都要我负责!又不是我让她生的病!” 孟成庸气得要动手,陈遂良赶紧拦住,一径劝说,口头教育就行,打人万万要不得。 后来孟成庸结结实实关了祁然一周的禁闭。 禁闭结束那天,祁然出门去骑车。 清雾跟过去,想去道歉。 而祁然大抵以为清雾还想跟他出去,两脚点地地刹住了车,转头冷声喝道:“你别跟着我!再有什么我可负不起责!” 陈清雾一下定在当场。 那时孟弗渊正在二楼的房间里看电影,听见声音开了窗,便看见陈清雾站在那儿,目送着祁然在前方拐了个弯,消失于婆娑的树影之间。 毒辣的日头下,那身影孤零零的,孟弗渊蹙了蹙眉,手臂撑着窗台,探身喊道:“清雾。” 她回头仰面看来,一张小脸白生生的。 “进屋。外面热,别中暑了。” 他下了楼,陈清雾正好进门,苍白的脸上挂了一脸的汗珠。 他去厨房拿出剩下半边的西瓜,切了盛在盘子里端出来。 清雾坐在沙发上,小口地吃着西瓜。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好像方才的那一幕没有发生,而她也没有经受任何的痛苦。 就像此刻。 那神情如此平静,好像决然摔碎玻璃风铃的人不是她。 甚至,她听见他说“记得”之后,还轻轻笑了一下,“……有时候是真的很羡慕祁然。什么责任都不用承担的人生,一定很快乐。” 孟弗渊下意识说:“他得对你负责。“ “以后不用了。” 孟弗渊微诧,“……祁然是不是说了什么?” “没。他没说什么。” 也没做什么。 正是因为,他没做什么。 他不敢吻她,因为他不愿负责。 不愿甘心伏颈让渡部分自由,从此凡事必须交代下落,走向家长们预设的那条道路。 她不是不懂孟祁然的心理,他的那些漫不经心,就是对于责任捆绑的无声抗拒。 只是从前她天真以为,即便是一阵风,飞得累了也有栖息于山谷的那一刻。 才二十五岁的孟祁然定不下来,那么五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 她可以等。 只是,她高估了自己。 她的自尊无法允许她自欺欺人了。 他甚至都不肯吻她。 孟弗渊看着陈清雾,去研判她此刻的情绪。 他甚少真正过问祁然和清雾之间的事,和他行事准则违背,又不敢高看自己,天真认为知晓他们来往的细节,仍能做到心如止水。 “要是祁然犯了什么错,你不必担待他。如果你有需要,我也可以替你们斡旋。” 陈清雾摇头,笑了笑说:“不用的渊哥哥。已经没事了。” 盘子上的水已经擦干了,她将用过的纸巾丢进垃圾桶里。 台面上放着烟盒,顺手拿了过来。 轻抖一下,取出一支,低头衔在嘴里。 想起来打火机在沙发那边,她将要转身,孟弗渊抬起左手。 手指间擎了一枚银质打火机。 掀开盖子,轻划砂轮,一朵微焰跳跃,凑到了她跟前。 陈清雾一顿,抬眼看去。 孟弗渊正低头看着她,经镜片过滤的目光,平静极了。 她便垂眸,凑拢了打火机。 孟弗渊看着微敛目光的陈清雾,火光将她苍白的脸映出微薄的暖色。 那缕火焰好似是以他心底的情绪做燃料,沉寂地烧作了灰烬,亦无人知晓。 烟点燃后,陈清雾脑袋退后。 “哒”的一声,打火机盖子阖上。 孟弗渊手收回的时候,陈清雾瞥了一眼,才发现之前从没注意过,原来他左手小指上戴了一枚尾戒。 银色,款式简约低调。 她没多问,垂着眼静静抽烟。 很不可思议,这是在两家家长和孟祁然跟前都绝对做不到的事—— 她能觉察到孟弗渊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但他一言不发。 就像他说的,他绝对中立。 不强迫,不干涉,不审判。 而就是这种真正的包容,让她突然间委屈顿生。 她蓦地转过身,朝着窗户走去。 听见身后脚步声跟来,她哑声说:“……不要过来。” 那脚步声便停了下来。 她在窗户边上顿住脚步,额头靠住玻璃。 眼泪再也忍不住。 小时候被困缚于病房之间,白色床单,苦涩药片,消毒水,输液瓶……周而复始的恐惧和沮丧。 像是漫长的冬天。 因此,她总想去蝴蝶的世界看看。 一定自由又精彩多姿。 可她忘了,蝴蝶的世界里是没有冬天的。 烟没有抽,就夹在指间,无声燃烧。 身后脚步声忽然再度响起。 陈清雾回神,刚准备回头,一只手伸过来,夺了她指间的细梗香烟,两下揿灭在窗台上。 随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径直往后一带。 凛冽香气闯入鼻腔,她反应过来,自己额头正撞上了孟弗渊的胸膛。 心头一惊,但孟弗渊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仿佛是纯粹的兄长般的安抚。 她一下不再动了,力气尽失,眼泪不受控般地涌出。 像回到了那个夏天,毒辣日头下,她望着孟祁然的背影,泪水一冒出来就似立即被蒸发。 最后泪渍和汗渍黏糊地糊了一脸,再也无法分清。 这是此生最后一次为孟祁然哭了。 雾里青 第20节 孟弗渊手掌搭在陈清雾肩胛骨上,清楚感觉到她身体细微而无法控制的颤抖。 说服了自己一万次,这不合适,还是无法旁观她的痛苦而无动于衷。 眼泪渗透胸前衬衫的布料,灼烫他的心脏。 他必须极力克制,才能不让本能先行,从而伸手拥抱她,让立场变质,背叛祁然。 仿佛那个夏天,载着她在暮色的山道间骑行回家,听见她“哦”了一声,那般失落,却只张了张口,没有出声,咽回了毫无作用的安慰。 在祁然和清雾之间,他什么也不是。 第09章 孟弗渊没有待得太久,陈清雾情绪好转之后他便告辞了。 纵有堂皇的理由,夜里跟弟弟的女友单独相处也有瓜田李下之嫌。 陈清雾收拾洗漱之后,去床上躺了下来。 拿过手机,给孟祁然发了一条消息: 才想起来明天要去见客户,不能出去逛街啦。你早点回南城吧,比赛结束了好好休息。 这条消息在半小时之后得到回复,只有一个“好”字。 她想,孟祁然一定是如释重负。 躺了好长时间,还是没有睡意。 陈清雾爬起来,披一件外套,走到外间工作区,打开了所有的灯。 从钱老师留下的一台旧冰柜里,取出密存的陶泥,擦干净工作台和旋转台,开始捏泥塑形。 拉胚机更高效,但徒手捏塑的过程,让她思绪放空,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 孟祁然整夜失眠。 第二天上午便出发回到南城。 祁琳对儿子的提前归来很是惊讶,“不是说白天要陪清雾,晚上才到吗?” 孟祁然将双肩包往沙发上一扔,“昨晚没睡好,我补个觉。中饭不吃,妈你别叫我。” 祁琳愣了下,因为少见孟祁然这样神情沉郁。 她没多问,叫他好好休息。 孟祁然摔上房间门,将自己掼在床上。 抬手臂搭住额头,顿了一会儿,转头,看向那镶嵌玻璃的木质展柜。 一只清润漂亮的水杯,安静地置立于灯下。 他望着它,希望自己能尽快睡着。 一直到傍晚,孟祁然才下楼吃了顿晚饭。 南城不禁摩,他去车库随意骑上一部杜卡迪x-diavel,戴上头盔,出门。 与沿路灯火一一擦身,经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向着山里驶去。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 速度快如飞驰,像是想要借此擦除掉昨晚灯下的那一幕,当他避开了那一吻,清雾那不可置信的受伤目光。 灯火逐渐稀疏寥落,两侧树林渐密。 待拐过一个又一个弯,突然间从树林上方露出大片夜空。 他踩下刹车,意识到,前面已经是山顶的终点了。 / 数日后,陈清雾跟孟弗渊去拜会茶室的主人,她的第一位客户。 早起下了雨,世界一片白雾濛濛。 孟弗渊将车驶进园区,远远地便看见陈清雾撑一把透明雨伞站在路边。 茶色工装短风衣内搭白色t恤,黑色休闲长裤裤脚挽起,脚上是中帮的黑色匡威帆布鞋,肩上斜跨着一只黑色尼龙布包。 这一身简约干练,有点男孩气。 陈清雾望见车了,立即抬手向他一招。 孟弗渊沉而缓慢地呼了一口气,似是如此才能按捺心口很不合适宜的鼓噪。 陈清雾收起雨伞,拉开车门,“伞……” “放后座吧。” 陈清雾放了伞,坐上副驾驶座。 密闭的车厢里立即流动浅淡的香气,似是雾气中的橘子花,带一点微苦的青。 “其实我自己坐地铁去就可以的,园区附近就有地铁站。”陈清雾说。 “没事。” 那地方地铁不能直达,下了地铁还要打车,今日又下雨,想来没那么方便。 当然,这些都是借口。 孟弗渊看她一眼,收回目光,启动车子。 她神情平和,已不见那晚的凄楚,想来跟祁然的矛盾可能已经解决了。 年轻人就是这样。 他们两人和好,他也可放心。 闲聊间,车开到了那茶室所在地。 在半山腰上,停了车还要步行五分钟。 雨已经停了,仍有雾气缭绕。 青苔苍苍,从石阶缝隙间冒出。 陈清雾在前,每往上走几步,便听孟弗渊在背后提醒,小心路滑。 茶室掩映在竹林之间,一眼望去,葱茏翠色浓重欲滴。 竹帘一掀开,便有茶烟的香气拂面而来。 陈清雾跟在孟弗渊身后,穿过一段黑色石板的走廊,到了最里侧。 玻璃落地的静室,没有焚任何的香,残余的淡淡香气,或许是招待上一位茶客留下的。 在靠窗的竹椅上落座后,孟弗渊打了个电话。 没多久,有人来敲门。 孟弗渊:“请进。” 陈清雾转头看去,门口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与孟弗渊年纪相仿,女的看着岁数大一些,大抵四十五岁往上。 那男的率先出声,笑道:“孟总所谓的今天有事,是跑来喝茶?被我抓住了吧。” 孟弗渊神色殊无变化,同陈清雾介绍道:“安姐,这儿的主人。裴卲,创始合伙人,我本科同学。” 安姐笑着看向陈清雾:“怎么称呼?” “我叫陈清雾,安姐叫我清雾就行。” “幸会幸会。” 裴卲在两人对面坐下,安姐取了茶具来烧水。 陈清雾往炉上看去,“这是陈景亮先生设计的逸云壶?” 安姐立即笑了,“是。看来陈小姐确实是内行。” 裴卲则问:“这不就是普通的紫砂壶吗?有什么讲究吗?” 陈清雾还没开口,安姐已忍不住接话,只差翻白眼,“这个壶可比一般紫砂壶设计精妙多了,提壶自动出水,壶身倾斜九十度壶盖不落。水多的时候沸腾壶嘴出雾,水少的时候沸腾提勾出雾……这些细节,你不泡茶是不会懂的。” 裴卲哪里遭得住安姐的这一连串,拱手道:“我错了,是我外行了。” 水将沸,安姐问道:“陈小姐最喜欢喝什么茶。” 陈清雾微笑道:“我只懂一点瓷器,不是太懂茶。相对更喜欢红茶一些。” 安姐点头:“红茶没那么涩。”说着自盘子里拣了一只茶叶罐。 陈清雾观察到,安姐替他们泡的茶,茶叶各不相同,水温和手法也略有差异,显然是根据大家的喜好量身定制。 茶到手边,陈清雾垂眸浅啜,“是金骏眉吗?” 安姐说:“我就知道陈小姐说不懂茶是谦虚,这不是一口就尝出来了。” 陈清雾说:“……红茶我只知道那几个品种,随口猜的。” 安姐哈哈大笑,“……妹妹你有点实诚啊。” 孟弗渊闻言看了一眼陈清雾。 这时候安姐的手机响了,她看一眼,“你们先坐,我出去接个电话。” 陈清雾喝了两口,轻放了茶杯,抬头,直直地看向对面,“裴先生一直看着我,有什么指教吗?” 裴卲一点也不尴尬,哈哈笑说:“我瞎看的,冒昧了。” 山里格外安静,只听见竹叶上雨滴落下的声音。 裴卲随口说了句,“好不容易闲下来,又觉得闲得有点慌。” 陈清雾看一眼孟弗渊,“渊哥哥你们跟se的合作已经谈好了?” 孟弗渊没想到陈清雾还记得这事,“还在商谈细节,敲定以后就能签合同了。” 雾里青 第21节 裴卲说:“主要是研究卡壳了。” “怎么呢?” 孟弗渊抬眼,见她是真心求问的神色,便用最通俗的言语解释:“部分零部件材料不过关,强度和精度不能同时兼顾。” 陈清雾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片刻,安姐重回到茶室,手里多了一个小竹篮。 竹篮里铺着蓝布,上面是各色点心。 安姐坐下以后,进入正式的茶具定制讨论环节。 陈清雾问:“想要什么样的茶具,您心里有大概的预期吗?” “我也说不好……唯一一点就是不想要成套的东西,太规矩了有点无聊。” 陈清雾点了点头,又说:“您更想表现茶的什么方面?譬如说白瓷适合赏色……” “不要白瓷,太无聊了。” 陈清雾沉吟片刻,“您对什么茶杯喝什么茶有什么禁忌吗?” “百无禁忌。喝个茶而已,哪有那么多规矩。想喝的时候,拿个饭碗都能喝。” 陈清雾笑说:“那我大致知道您想要什么了。” 安姐忙说:“说说看。” 陈清雾摇头,“容我卖个关子。到时候烧好了直接送过来给您看,您不喜欢我们再说。” 安姐笑看向孟弗渊,“你的这位小朋友很有个性,我很喜欢。” 孟弗渊垂眸喝了一口茶,没有接话。 当然,谁会不喜欢。 喝完茶,天又突然下起大雨。 安姐说既然这样,就吃了饭再走。 续了茶,闲聊消磨时光,将到中午,安姐请几人移步餐厅。 走过去有一段户外回廊,雨雾拂面而来。 孟弗渊听雨打树梢,心里感谢这天气,将他和清雾滞在此处。 午餐素简,山野风味。 陈清雾留意到,餐桌上盛山药泥的,是一只蓝釉盘,似乎就是钱老师让孟弗渊去取的那一只。 原来它的去处是这里。 厨房里筑了土灶,灶膛里埋了红薯。饭烧好了,红薯也烘熟了。 红薯没去皮,香气诱人,陈清雾伸手去拿,刚出灶非常烫手。她缩手捏了捏耳垂,打算放一会儿再剥。 对面的安姐一边夹菜,一边问陈清雾:“我听弗渊说,清雾你最喜欢的陶艺师叫杜辅仁?了解不多,他的作品有什么特色吗?” 陈清雾微怔。 事实上,她最喜欢的陶艺师是谁,孟祁然都不见得记得清楚。 她落了筷,笑说:“我喜欢杜辅仁先生制陶的哲学,器物本身的作用没有一定之规,譬如一个盘子,装花就是花器,装食物就是食器,挂在墙上就是装饰品。他喜欢用深色浓厚的釉质,做出来的东西质朴厚重,有点武侠小说里面,重剑无锋那种感觉……” 她最后一字收音一轻,因为瞥见孟弗渊将一只瓷碗挪到了她的手边。 瓷碗里装着两个剥好了皮的红薯。 他动作随意得仿佛两家聚餐上,顺手替她夹了一只远处盘子里的鸡翅一样,并不怎么引人注意。 安姐听得津津有味,“这套哲学也挺对我的胃口。” 陈清雾回神点头,“杜辅仁的工作室叫‘泥洹兰若’,都是佛教用语。他做陶艺有点受佛家思想的影响。” 安姐笑问:“那你的工作室叫什么?” “我啊……”陈清雾不好意思说道,“感觉工作室的名字有点像是行走江湖的名号,我现在还不配拥有。” “那以后卖你自己做的东西,总是要有个名号?” “我先慢慢想吧。” 安姐笑说:“发动大家群策群力,帮你一起想。” 陈清雾也笑:“好呀。” 因一直在跟安姐说话,陈清雾也就一直没动筷。 孟弗渊察觉到了,出声道:“你家小朋友留学申请准备得怎么样了?” 安姐说:“别提了……” 陈清雾自然而然地被摘出了话题。 她提起筷子,先去夹手边碗里的红薯。 吃完饭,雨也小了,大家准备下山。 安姐叫孟弗渊留步,说有东西给他。 陈清雾便和裴卲到门口廊下去等。 裴卲看着陈清雾,笑说:“先前真是唐突了,不好意思啊。我只是有点好奇,你跟孟弗渊什么关系。” 陈清雾微笑说:“我跟渊哥哥两家是世交。” “哦,青梅竹马啊。” “……”细想,这说法从广义上讲好像也没错。 陈清雾觉得裴卲这人有些自来熟,不过自来熟也有自来熟的好处,“裴先生知道渊哥哥平常缺什么吗?” “想送礼物?” 陈清雾点头。 裴卲想了想,“女朋友?” “……” 裴卲笑道:“开玩笑的。非要说的话,之前老孟倒是提过想给公司定制一套茶具,专门招待贵客。” 陈清雾心里一动。 她总觉得这一阵孟弗渊帮了她许多,不知如何回报,烧一套茶具送给他,似乎很合宜。 “你们公司一般会用什么茶叶招待客人?” “公司没什么讲究,不过我知道老孟自己有个偏好。他今天喝的就是。” “什么?” 裴卲望向她,笑容意味深长: “一种绿茶。叫雾里青。” 第10章 陈清雾微怔。 听见屋内传来脚步声,转头看去,孟弗渊提着一只牛皮纸袋走了出来。 裴卲先一步转身往停车场走去。 孟弗渊落后两步,走在陈清雾侧后方。 他低声问了一句:“刚刚聊了什么?” 这两年突然流行起了mbti测试,裴卲是那种典型的“e人”,他担心裴卲过分自来熟叫清雾不自在。 陈清雾笑笑,“没有,就随便聊了两句。” 停车场停了一部招摇的明黄色跑车,先前陈清雾就注意到了。 没想到那车就是裴卲的。 孟弗渊按车钥匙解锁自己的suv,向着裴卲看去一眼,“新车?” “昨天刚提的。怎么样,帅吧?” 孟弗渊:“不能苟同你的审美。” 裴卲:“……” 陈清雾轻声一笑,因为觉得稀奇,很少见孟弗渊跟谁拌嘴。 裴卲拉开车门,准备上车,揶揄道:“孟总把妹子送回去了记得回公司看报告啊!” 孟弗渊手一顿。 他俯身向着副驾正在系安全带的陈清雾说道:“稍等,我跟裴卲说两句话。” 孟弗渊将已经拉开的车门轻摔上,朝另侧的裴卲走去。 裴卲手臂撑着跑车的车门,有些莫名。 孟弗渊走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说你们两家是世交。” 裴卲知晓孟弗渊表里如一的谨肃端方,而眼下他神情较之平日更显严肃,自己也就收敛了那玩笑态度。 孟弗渊声音静冷:“祁然是她男朋友。” 言下之意,别再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裴卲愣了下,张了张口,“……早说啊。” 孟弗渊微微蹙眉,“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能说什么……这也不能怪我,我一听到她名字就想岔了。而且刚才一顿饭你有一半的时间眼神都黏在她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雾里青 第22节 孟弗渊这人平日生活就如苦行僧,论清规戒律的遵守程度,能直接落发出家。 今回第一次带姑娘出来社交,还处处维护,由不得他不大胆假设。 孟弗渊暗自深深呼了一口气,“到底说什么了?” “我就把你喜欢喝什么茶告诉她了。” “你连我喜欢喝什么茶都知道?我爸妈都不知道。” “……”裴卲简直跳起来,“你什么意思?我可不是那种人!” “什么人?” “……” 所谓魔法打败魔法。论腹黑,裴卲甘拜下风,他一弯腰钻进车里,懒得再理。 孟弗渊回到车上,将车子启动。 他直视前方,不曾往陈清雾那儿看去一眼,声音亦如古井平静:“裴卲喜欢乱开玩笑,他要是说了什么,你别当真。” “嗯。”陈清雾点点头。 想来也是,或许裴卲觉得她名字与方才孟弗渊喝的茶有种巧合的相似,就随口开了个玩笑。 瓷都到处是懂茶懂瓷的人,她在瓷都工作时,随翟老师拜会其他窑口,别人招待她喝茶,也会玩笑一句,你叫清雾啊,那就给你泡雾里青吧。 她了解孟弗渊的人品,也自感两人相处孟弗渊从无逾距。 所幸裴卲开玩笑的言下之意,她根本一丝一毫都没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那可是孟弗渊,有时候连她父亲陈遂良都要谨敬两分的孟弗渊。 回去路上,氛围稍显沉默。 陈清雾只能揣度,可能是裴卲的玩笑叫孟弗渊不高兴了,所以特意避嫌。 车开到之后,孟弗渊的言行也验证了她的猜想—— 孟弗渊将那只牛皮纸袋递给她,说道:“安姐从山上蜂农那儿买的蜂蜜,多了吃不完。你拿去吃。” 她眼下不敢跟他客气推拒,直接接过了。 孟弗渊看她一眼,又说:“后面过程中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跟安姐微信沟通。” 陈清雾笑说“好”。 确实麻烦孟弗渊太多,不好继续叫他在中间传话了。 陈清雾伸手拉开车门,“那我进去了,渊哥哥回去注意安全。” 孟弗渊点了点头。 听见车门阖上,孟弗渊方才转头看去。 她将长柄的透明雨伞在地面上一撑,轻快地迈上门口台阶。 启动车子,于前方掉头,返回时再度经过工作室大门,陈清雾正踏进门中。 下一瞬,便消失于门扇后方。 他总在暗处目送,是以回忆里的大多数篇章都是背影。 单手搭住方向盘,伸手摸过排档储物盒里的烟。 抖出一只,凑近点烟器点燃。 车窗没关,带雾气的风灌入,一截烟灰散落,他懒得去掸。 诚如常语所说,有些事跟咳嗽一样无法掩饰。 即便捂住嘴,在黑暗里蒙住三层被,也会从微颤的肩膀泄露。 他以为掩饰得极好,没想到叫裴卲一眼看出。 今日倒是蒙混过去,往后呢。 不属于自己的,到底一开始就不该靠近。 / 三周过去,步入初夏的东城绿意葳蕤。 孟弗渊从实验室出来,收到安姐的微信,说是人在科技园门口,给他送点东西。 孟弗渊请安姐稍等,步行去往门口。 安姐提着一篮点心,说是感谢他联系到了人脉给她的小孩写推荐信,“过一阵请你吃饭。” 孟弗渊说:“不客气。” 安姐笑说:“你那位小朋友,给我做的茶具怎么样了?她微信上也没问过我,不会跑单了吧。” “那不会。她性格比较内向慢热,不找您应该就是进展顺利。” 安姐点头:“也是,艺术家都有点社恐。” 安姐将点心递给他,“自己烤的,拿去尝尝吧。” “点心不收了,您知道我跟裴卲都不爱吃这个。” “那你帮忙送去给清雾小朋友尝尝吧,上回在我那儿喝茶,我看她还挺喜欢吃的。当是慰问,也顺便帮我看看进度。” 孟弗渊踌躇片刻,还是接过。 在园区随意将午餐对付过去,下午开过会,四点左右,孟弗渊离开公司,开车去往南郊文创园。 到时,却见工作室门口停着一辆中型皮卡。 车后方放了个小推车,陈清雾正在卸车斗里的东西。 白色尿素口袋,装得满满当当。 陈清雾一把扛在肩上,稳稳当当将其往小推车上一扔。 孟弗渊赶紧停了车,下车疾步走过去。 陈清雾看见他了,动作稍停,笑着打声招呼:“渊哥哥。好久不见。” 平常的语句,却叫他心口微震。 好久不见。 孟弗渊两步走近,挽起衣袖,“这么重的东西,怎么不找人帮忙。” “没事,我扛得动。”陈清雾笑笑,“我力气还是挺大的。” 上初中时候,陈清雾基本不再生病。 那时候她开始有意增强体质,肉蛋奶一顿不落,规律运动,跑步游泳……甚至还报了一个拳击班。 虽然清瘦,但体脂低,并不虚弱。 工作以后锻炼时间减少,但也在努力维持一周两次五公里以上长跑的习惯。 孟弗渊往车斗里看去,还剩一只瓦楞纸箱,便径直伸臂抱了出来,摞在推车上。 陈清雾正欲伸手,孟弗渊却先一步掌住了扶手,“我来。” 陈清雾由他了。 “新买的车?”孟弗渊瞥了皮卡一眼,那车子的轮胎毛都还未完全脱落,显然是新车。 陈清雾笑说:“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我爸妈就打算送我一辆车,后来在瓷都工作不怎么用得上,一直没买。现在要拉东西,实在不方便,就开口叫他们接济了一下。” 皮卡是黑色的吉普角斗士,非常硬派。 陈清雾开这样的车,他竟不觉得意外,反而觉得这就该是她的风格。 柔弱只是她的表象。 小推车推进工作室里,陈清雾指示孟弗渊将上面的东西一一卸了下来,放置在规划的位置。 她几次想要自己来,都被孟弗渊拒绝。 他穿的是衬衫西裤的正装,龙章凤彩,风姿卓绝的一个人,来帮她搬重物……总有种焚琴煮鹤之感。 但孟弗渊自己仿佛丝毫不觉得有什么。 “是做瓷器的原材料?”孟弗渊问。 “是天然釉料,石英石、草木灰之类的。” “草木灰也能做釉料?” “嗯。”陈清雾点头,“釉料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氧化铝和助熔剂,这些在草木灰里都能找到。比如稻壳灰就富含二氧化硅,我们常吃的海带,烧成灰也会含有水溶性盐,也就是氯化钠。钠就是助熔剂的一种。” 陈清雾平常不是善谈的人,唯独说到自己的专业。 她声音有种珠玉落瓷盘的清灵,非常悦耳。 说完,她忽地朝着他看了一眼,似乎是陡然意识到自己这番话跟上化学课似的,担心他觉得无聊 孟弗渊敛目说道:“听懂了。还好我化学不算差。” 谦虚了。 陈清雾知道他高中时理综基本次次都是满分。 这也是两家聚餐时,祁琳阿姨经久不衰的谈资,比什么稀有皮爱马仕,更能拿得出手夸耀。 轻松卸完东西,孟弗渊去工作台旁边的水槽处洗了洗手,随后折返去车里拿来安姐送给陈清雾的点心。 陈清雾接过点心,有点惶恐:“安姐是不是催进度了?” “不是。她说送来慰问你的。” “那就好……我是做得有点慢,因为一直在尝试釉色。” 孟弗渊注意到工作台一旁的地上铺了张毡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许多圆形的瓷片。 陈清雾注意到他的目光,“这些都是试片。” 她蹲下身,从左上角捡起两块,“正好。这两个颜色我有点拿不准,渊哥哥你觉得哪个更好看?” “我的意见或许不权威。” 雾里青 第23节 陈清雾笑着摇摇头,“好看这件事,有权威的标准才完蛋了。” 孟弗渊接过那两块试片,稍稍往窗户那儿走了两步。 都是灰白色,放在一起对比才能看出细微差异。 陈清雾也走了过来,“这两个分别是谷物秸秆灰和鸢尾灰烧出来的。” 孟弗渊屏了一下呼吸,因为她靠近时那一霎拂面的冷调香气。 他敛下目光,借由自然光,仔细端详。 片刻,他抬了抬右手。 陈清雾:“你更喜欢这个?” 孟弗渊点头:“似乎颜色层次更丰富,而且不显脏。” 陈清雾笑起来:“我的第一感觉也是觉得这个更好看!看来还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孟弗渊“嗯”了一声,不叫心底泛起波澜。 陈清雾从他手里接过试片,放回原处。 孟弗渊看向那些试片,问:“都是准备用在给安姐的作品上?” “嗯。我觉得比起成品釉,她应该会更喜欢天然釉。” 孟弗渊问二者的区别。 “成品釉配方固定,釉色效果也更稳定,但就会缺少一些烧制过程中产生的随机性。” 孟弗渊点了点头。 很难克制自己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在谈及自己喜欢的东西时,她有种闪闪发光的明亮。 他一路上都在计划,送完东西就走,眼下却像是被沼泽绊住一样。 那种绝望又眼睁睁看着自己清醒陷落的心情,和饮鸩止渴没有两样。 陈清雾突然“啊”了一声。 孟弗渊看她。 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没给你拿水。” “不用”还没说出口,她已快步朝着冰箱走去。 陈清雾拉开拿出一瓶纯净水,走过来递给他。 孟弗渊接过,道声谢。 陈清雾视线瞥过他的衣袖,一顿,伸手指了指。 孟弗渊抬起袖子看了一眼,那上面沾了点灰。 他将水瓶放在台面上,抬手轻拍。 他指骨分明,手指修长,冷白调的皮肤,尤显得青色筋脉有种禁欲的质感。 陈清雾目光定在他左手的小指上,“渊哥哥你是不婚主义者吗?” 她有此一问,是因为忽然想到有一回聚餐,祁琳阿姨起哄催婚。 那时孟弗渊语气淡淡的,仿佛玩笑般地说道:您再催,我这辈子就不准备结婚了。 孟弗渊往她目光所在处望去。 自己小指上的银色尾戒。 “不是。”他沉声说。 陈清雾抬眼看向他。 “为人守戒的意思。” “为谁?”陈清雾顺口问道。 静了一瞬。 孟弗渊的目光恍如云烟,轻而短暂地拂过她的面颊,又落向虚空处。 那样轻,陈清雾却捕捉到了,呼吸不由自己控制地一滞。 好似听见远方空寂山谷间的一声轻雷。 “不能告诉你。” 第11章 很难深入解析这一瞬间直觉衍生的异样,担心是自己敏感太过。 因为孟弗渊声音平静极了,语气也是讳莫如深,像是将所有人,包括她都排除在了这个秘密之外。 陈清雾笑了一下,“抱歉,我好像问得有点冒昧。” 孟弗渊抬手,轻转了一下小指上的尾戒,淡声说:“没事。” 自觉绝无可能打破,所以告诉她尾戒的意义也无妨。 就像那支绝无可能的签文。 陈清雾往墙上挂的时钟看去一眼,“渊哥哥你晚上有安排吗?” 孟弗渊斟酌着不知该说“有”还是“没有”。 陈清雾已继续说道:“要是不着急回去,我请你吃晚饭吧,麻烦你今天跑了一趟。” 默了一瞬,孟弗渊听见自己说“好”。 陈清雾就说:“那稍等我十来分钟可以吗?我想把剩下的试片标记做完。” 那毡布上的试片,有的贴了标签,有的还没有。 孟弗渊点头。 陈清雾指了指前方的会客区,叫孟弗渊可以过去坐着休息。 孟弗渊说:“你忙你的。” 陈清雾也就不再多余客套。 孟弗渊往会客区走去了。 陈清雾一一捡起毡布上的试片,取了笔和标签贴,开始记录。 没一会儿,听见脚步声传来。 掀眼看去,是折返的孟弗渊,手里多了本书,安藤雅信的《美的知觉》。 孟弗渊径直朝着工作台走来,拿起了那上面还没拧开的纯净水瓶。 她收回目光,继续工作。 余光瞥见孟弗渊喝了一口水,又顺手拿起了台面上一片贴了标签的试片。 “还原,9号锥。”他垂眸阅读的神情很是认真,“是什么意思?” “哦,”陈清雾一边继续誊写标签,一边说道,“窑炉里氧气和燃料比例不同,会产生氧化和还原两种不同的氛围。氧气多于燃料是氧化氛围,燃料多于氧气是还原氛围。” “区别是?” “比如同样是土耳其青釉,因为含有铜和钡,氧化烧成颜色会发蓝,还原烧成会偏褐。” 孟弗渊点了点头,仿佛受教的神情。 “9号锥是指9号测温锥。有时候需要用测温锥来确定窑内温度,不同规格的测温锥,有不同的软化点,9号锥的软化点大概是1310°c左右。” 陈清雾说完,抬眼看了看孟弗渊。 有趣吗? 为什么他听得这样认真。 她突然间心下怃然。 祁然就不会。 那些漂亮的瓷器,究竟经历怎样锤炼,才会从泥土蜕变成艺术品。 他从来不感兴趣。 有时候赵樱扉过来,都会随口问一句郎窑红和祭红有什么区别。 祁然却一次,一次都没问过。 她没留神自己发呆有点久,直到孟弗渊抬眼看向她,“怎么了,清雾?” “啊……没。”她回过神,淡笑摇了一下头。 她只是想到很久之前刷微博看到的一篇长文,关于某对已经离婚多年的娱乐圈情侣的“过期血糖”。 那里面有一句话,她很喜欢,就记了下来。 那句话是这样:你只是爱我,却不理会我灵魂的出口。[注] 仿佛行走道中,被凉风灌了满怀,冷而透彻。 她此时才彻底理解了这句话。 孟弗渊镜片后的目光一敛。 他几乎眼睁睁看着她眼底泛起郁色。 那一定是想到了祁然。 十来分钟,那些试片都贴上了标签。 陈清雾盖上笔帽,“啪”的一声,“好啦!” 声音有种打卡下班的轻快愉悦。 雾里青 第24节 她走到旁边的水槽洗了手,从椅子上抓起帆布包,随意往肩上一挎,“我们走吧。” 走出工作室大门,云霞漫天。 陈清雾说“稍等”,忙从帆布包里摸出手机,点开相机,举起来对准天空。 她取景的时候,孟弗渊就站在她侧后方,单手抄袋,不错目地看着。 片刻,她说:“ok.” 孟弗渊收回目光。 吃饭的地方尚有些距离,两人开车前去。 落日一分一分淡去,天色显出一种漂亮的玫瑰粉。 陈清雾落下了车窗,风吹进来,带一点烟尘的气息。 “对了渊哥哥,上次你不是说研究进展不顺,在零部件材料上卡壳了?” 孟弗渊转头看她,点点头。 “我有个朋友是学高分子材料科学的博士生,上次吃饭我找她问了一下,她说她博导的实验室,跟田纳西大学有合作,专门研究新型复合材料……具体叫什么我没有记住……”陈清雾转头看向他,“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的忙,总之假如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安排我朋友跟你们聊一聊,或许能够给你们提供一点思路或者前沿信息。” 孟弗渊心中惊讶。 能不能帮上忙都是次要了。 要紧的是她竟然这样用心。 投桃报李的好孩子。 他连领受都有些诚惶诚恐。 孟弗渊说:“如果你朋友有这个意愿,那就麻烦你帮忙安排时间。” “那你大概什么时候有空。” “我配合你们的时间。” 陈清雾点点头,“那我回头问问她。” “你朋友在东城?” “对。就在附近的大学城。” “那很好,可以有个照应。” 陈清雾笑着“嗯”了一声。 餐馆到了。 从一人多高攀了蔷薇藤的篱笆门进去,一方很有野趣的小院。 户外尚有空位,他们就坐在户外。 服务员让扫码点单,陈清雾拿手机扫过之后,递给他。 她的手机壳是简约的纯黑色,孟弗渊看一眼,却没有接,“你熟悉这里。你点。” 陈清雾收回手机,“我点自己吃过觉得不错的可以吗?” “都可以。” 陈清雾勾选了四道菜,提交下单,她担心到时候孟弗渊会跟她抢着买单,便顺手将订单付款了。 等上菜时,两人喝茶,一时间没有说话。 到底还不算特别熟,没有那样多的话题可以展开。 这种时候,或许聊孟祁然是最合适的切入口。 孟弗渊看了看陈清雾,又垂眼喝茶。 他宁愿就这样沉默下去。 陈清雾放了茶杯,随口闲聊,“渊哥哥你端午会回家吗?” “说不好。可能那段时间需要出国一趟。”孟弗渊抬眼,“你呢。” “要看我给安姐做的茶具烧制顺不顺利。” “那不着急。要是不顺利,我跟她打声招呼就行。” “不用不用。我不想给人留下不专业的印象。我能感觉到安姐其实还不怎么信任我。我只能拿作品说话了。”陈清雾笑一笑,“而且,我不想败坏你作为引荐人的口碑。” 孟弗渊放下茶杯,“清雾。” 陈清雾手指一顿。 之前就有这种感觉:父母也是这样称呼她,但似乎孟弗渊这样叫她的时候,总多了几分意味。 说不清那是什么。 孟弗渊看着她:“我轻易不会拿人脉去做顺水人情。介绍你给安姐,是因为绝对相信你的能力。” 肯定和夸赞的话,陈清雾倒是听过不少。 但到此刻,她只觉得三个人的听来最有份量。 一个是研究生导师,一个是翟靖堂老师。 再有,就是孟弗渊。 因为印象中他是从不逢迎矫饰的一个人。 陈清雾笑起来,“那我更要努力了。” 一顿饭不知不觉中结束。 孟弗渊开车,两人返回工作室。 晚餐话题都不深,但已觉得满足。 和她每一次独处都似在饮酒,低度,那种轻微的醺然感,让他心生警惕。 入夜之后,尤其觉得车厢里气氛寂静。 连她身上的气息,存在感都强了几分。 孟弗渊落下了驾驶座车窗,叫风吹进来,又顺手打开了车载音乐。 陈清雾听了一段,微怔,“是祁然的歌。” 《misty miss》,上回演出时,孟祁然唱的那首。 陈清雾嘴唇抿作一线,忽然抬手,点按屏幕,切到了下一首。 孟弗渊不解地看向她。 她神情很淡,“我觉得不好听。” 读书的时候就讨厌命题作文。自己成了命题的一部分就更讨厌。 孟弗渊没有作声。 他恪守原则,不去对他们两人的关系做任何品评。 虽然无数次都有过冲动,呵斥祁然再上点心。 祁然那样的性格,清雾必然是受尽委屈的那一方。 可到底要不要咽下这份委屈,只有局中人自己才能决定。 或许所有人都能提点两句,唯独他不能。 只有音乐寂寥地续播,很快便到了工作室门口。 车靠边停下,陈清雾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笑说:“我回头跟我朋友确定一下时间,再跟你联系。” 孟弗渊点头。 陈清雾习惯性嘱咐一句“路上注意安全”,拉开车门下了车。 车门摔上的最后一瞬间,将工作室门口的一声呼喊送了进来:“雾雾。” 孟弗渊一愣。 转头透过副驾车窗看去,夜色里正朝着往这边大步走过来的人,正是孟祁然。 孟祁然走到陈清雾身旁停下,顺势往车里打量一眼,脸上浮现惊讶神色:“哥你怎么在这儿?” 第12章 孟弗渊神情波澜不惊:“来办点事。顺便跟清雾吃了顿饭。” 孟祁然点了点头。 孟弗渊看他一眼, “不是后天总决赛?现在还跑回来。” 孟祁然转头看向陈清雾,她脸上情绪淡得仿佛风吹就散。 他径自伸手将陈清雾手腕一扣,笑说:“回来跟雾雾说两句话。” 陈清雾轻挣了一下, 没挣脱,察觉到扣她手腕的力道里,有种决然的坚定。 孟弗渊目光扫过陈清雾的手腕, 终究没说什么,只叮嘱一句:“认真备赛。” 孟祁然笑了笑,“知道了。” 孟弗渊收回目光,升上车窗,平静地启动车子,于前方掉头。 经过工作室门口,不曾转头去多看一眼。 陈清雾再度挣了一下, “你抓着我做什么,我又不会跑。” 孟祁然松了手,收敛方才跟兄长谈笑的神情,低头望着她, 目光深黯,“……对不起。” 不知是为眼前, 还是为之前。 陈清雾没应答,转身往大门走去。 孟祁然跟上前去。 雾里青 第25节 较之上回离开,工作室里似又多添置了一些东西,角落里堆着未拆的快递、纸箱和编织口袋,地上铺着毡布, 上面摆满了圆形瓷片。 孟祁然看着角落里的那一堆重物, “快递能送上门吗?” “自己搬的。”陈清雾平声回答,“渊哥哥今天过来也顺便帮忙搬了一点。” “我哥经常过来?” “不经常。第一个客户他帮忙介绍的, 偶尔过来问问进度。”陈清雾走去冰箱那儿,拿了瓶水,放在孟祁然面前的茶几上。 随即自己走去工作台,整理桌上那些还没收纳的试片。 孟祁然没拿水瓶,起身径自朝陈清雾走去。 光线被遮去部分,影子投落在台面上。 陈清雾抬头。 孟祁然站在对面,垂眸注视着她,“……雾雾,你怎么都不生我的气。” 那神情有种极少见的认真,让人很不习惯。 “那只是你的选择,有什么好气的呢。”陈清雾平静说道。 过去这几周,他们只在微信上联系。 起初,孟祁然收到陈清雾发的,取消次日逛街安排的微信时,第一反应是如释重负,因为自己临场脱逃,尚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件事。 随后几天去往比赛的下一站,热身赛、训练赛、车队集训、战术演练…… 他说服自己,不是不处理,是没空。 直到那一站比赛结束,他发了朋友圈,两小时后,陈清雾给他点了赞。 那时候正在跟车队吃饭,望见点赞名单里的“雾雾”两个字,突然觉得眼下的这些热闹,索然无味到了极点。 点开微信,上一次和陈清雾的聊天,还是他回的一个“好”字。 那之后陈清雾没给他发过任何一次消息。 从前不管什么时候,清雾遇到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都会随手分享给他,有的他回复了,有的他忙忘了。 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始终故我,拿他当朋友圈或者微博一样。 在和陈清雾的对话框里,他看过无数次瓷都的落日。 像是不由自主地,他点开了键盘,输入:雾雾,我进积分榜前五了。 半小时后,陈清雾回复:恭喜恭喜! 然后,便没了下文。 下一次,他又发道:进积分榜前三了。 陈清雾回了一个点赞的表情包。 不是没有闹过别扭,但从来没有哪次跟这次一样,他们长达数周间的联系,淡薄得甚至不如普通朋友。 陈清雾发朋友圈的频率很低,他无从得知,她现在在做什么。 以前,只要闲暇一打开手机,就能知道她饭餐吃了鸡蛋饼;路过彩-票店买了一张刮刮乐,中了20元,拿去买了一杯奶茶;隔壁工作室烧了一炉极好的郎窑红,翟靖堂老师都馋哭了…… 他几乎惊觉,有一扇门似乎彻底对他关闭了。 后天就是西南第一站的正赛,今天热身赛结束,晚上要赛况复盘。 他跟教练请假,说必须去见一个人,并且保证明早的训练一定准时归队。 车队都是年轻人,各种冲动上头的事教练见怪不怪,也就准了假。 下机直奔工作室而来,到达刚刚暮色四合。 清雾不在,他也没打电话,就站在门口等她。 一个多小时的等待,那种想要见面的心情,迫切得叫他坐立难安。 眼下,终于见到她了,一路上都在酝酿的话,临开口时,突然情怯。 他是第一次体会这种心情。 孟祁然深深呼了一口气,“雾雾……” 陈清雾抬眼。 他直直望着她,有些不惧不退的意思:“我们在一起吧。” 大抵是瞳色深的人的优势,被其凝视时,总觉得那眼神真诚得不可被辜负。 陈清雾顿了顿,抬手,拉开工作台的抽屉,拿出烟和打火机。 不是预想中的反应,孟祁然稍稍有些错愕。 看着她垂头衔一支在嘴里,滑打火机点燃,动作分外熟练。 他更显惊讶。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早就开始了。”陈清雾手指一顿,“……渊哥哥说你后天比赛?” “……嗯。” 孟家有家庭群,各自的动况都会实时分享。 “希望我的回答不会影响你的心态。”陈清雾声音轻而平缓,“抱歉祁然,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声音平静得仿佛在陈述一桩事实。 孟祁然瞳孔微放。 九岁那年暑假的事,不是没有后续。 那天深夜,陈清雾的房间门被敲响。 她已经睡了,被吵醒后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打开门的瞬间,祁然说“嘘”,随即从门缝里溜了进来,丝毫不给她阻止的机会。 她还在生气,所以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他跑过去将窗帘拉满,“过来雾雾,给你看个东西。” 她不肯动。 他就走到她面前去,抬手,从外套的兜帽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拿黑布裹住了,似乎是个罐子。 他看她一眼,揭开黑布。 玻璃罐头瓶,那里面塞了一把青草,草叶间荧光闪烁,如呼吸一明一亮。 “萤火虫!” “嘘!” 她急忙捂嘴。 祁然把玻璃瓶塞进她手里,有点别扭地说道:“……中午说的话,对不起。我被我爸关了那么久,烦得要死,所以冲你发火了。” 她闷着头不作声,只是注视着那些萤火虫。 祁然说:“以后我都不会丢下你了好不好,我发誓。” 他认真看着她,眼睛里的光比萤火虫还要漂亮。 她一下就不生气了,“……那是你说的哦。” “嗯。我说的。” 陈清雾抬眼,看着此刻立在面前的年轻男人。 从出生起,他们就被青梅竹马的名义绑在了一起。 十六岁那年开始,又掺杂了她的喜欢,和他的似是而非。 他是她目前为止的生命里,最最重要的一部分,爱情、亲情与友情交织成一团乱麻,再不会有比这更复杂沉重的情感了。 只是,错也就错在那实在太复杂也太沉重了。 祁然不知道,那罐子萤火虫,半夜的时候她将它们放走了。 因为她坐在床上,看见它们一呼一吸地拼命闪烁,像在绝望对抗无法挣脱的黑暗。 她于是起身,打开窗户,也揭开了玻璃罐的盖子。 它们从草叶间飞进自由的夜色,消失在了树丛之间。 “我不是你的责任了,祁然。”陈清雾轻声说道,“你自由地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喜欢你自己想喜欢的人吧。” 她指间烟雾缭绕而起,烟雾之后却有一双干净而决断的眼睛。 孟祁然望着她,只觉耳膜鼓噪,而脑中空白。 话说得这样清楚,他却似有些无法理解一样,“……雾雾,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你听懂了。”陈清雾微笑看着他,“放心,我们还是像孪生兄妹一样的亲人,这一点不会改变。” 孟祁然清楚知道,她这一次的拒绝与过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是认真的,要将“爱情”的这部分血肉和肌理,从他们的共生关系中剥除。 他以为自己不会有那么在乎的。 但是为什么竟有一种切肤之痛,好像是真有什么在一寸一寸剥开他的心脏。 痛得他下意识深深呼吸,却毫无缓解。 “雾雾……” 陈清雾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往墙面上的挂钟看去,“你吃过晚饭了吗?我给你点个外卖?我等下要去调试电窑,可能没法陪你太久……” 话音一停,因为孟祁然绕过台面侧方,大步走了过来,伸臂一把将她搂进怀中。 “哎……”她急忙伸远了拿烟的那只手,将它揿灭在岩石台面的一角。 雾里青 第26节 孟祁然脑袋低垂,下巴抵在她肩膀上。 那么高的个子,这动作使他显得委屈极了。 “……我愿意承担这份责任,也不可以了吗?”他沉声问。 陈清雾顿了一瞬,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你喜欢我吗?” 没等孟祁然回答,她补充道:“我说的喜欢是指,想要跟我做-爱的那一种。” 孟祁然一震。 这样直白的话,难以想象会从清雾口中说出,就好像他从没想过,她竟会抽烟。 “我猜你从来没想过。”陈清雾轻声说,“不然早就应该发生了。” 孟祁然思绪很乱,一时无法反驳。 因为他直觉今天晚上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一旦不经思考,说错就再无挽回余地。 “出于责任跟我在一起,然后呢?祁然,你不会觉得,我能坦然接受,有人不跟我上床,或者跟我上床,都是因为责任吧?” 以前就有这种感觉了——有些时候,清雾似乎比他更成熟,相对于“妹妹”,她其实更像“姐姐”。 今天的这番话就是明证,她仿佛是站在一个高处俯视他幼稚的告白。 ——如果不是真的喜欢,谁又稀罕你的“责任”。 他陡然间觉得无地自容。 陈清雾伸手,轻轻将他肩膀一推。 他却不肯松手,反而抱得更紧。 孟祁然感觉到那对抗的力量消失,她手臂垂落了下去。 但是,她并没有来回抱他。 许久、一直都没有。 他意识到,不管是深夜的萤火虫;花掉人生挣的第一笔钱,带她去游轮上看烟花;或是飞二十小时,赶她生日的第一句祝福;把所有赢得的奖杯都送给她;花三天三夜为她写歌…… 这些,统统都无法再获得她的回应了。 他此刻赤手空拳、一无所有。 许久,孟祁然颓然地松开了手。 几乎没再看她,他转身飞快朝外走去。 陈清雾目送他的身影。 以前赵樱扉问过她,究竟喜欢孟祁然什么。 她十六岁那年,被学校有个男生纠缠,推搡间她摔下台阶,左臂骨折。 那时候在医院住院,烦闷得要死。 夜里护士查过房,住院楼进入休息时间。 她不知道祁然是怎么躲过护士站的人混进来的。 他带了她最喜欢吃的学校门口那家烤榴莲,他最讨厌榴莲,嫌弃地递给她,说,不懂她怎么会喜欢吃这么臭的东西。 那天恰好是祁然滑板比赛的日子,他得了冠军,她没看到,捧着烤榴莲更觉得委屈,说住的双人间,又不能拿出来吃,会干扰到旁边那床的。 祁然想了想,就说,我们下去吧。 她没那个胆,说被抓到就完蛋了。 祁然说没事,家长要骂也只会骂他。 于是,她穿上了祁然的外套,被祁然像个高级特工一样,带出了住院楼,没有被任何一个护士抓住。 就在住院楼的空地前,祁然卸下了绑在自行车后座的滑板。 她一边啃榴莲,一边坐在vip座近距离欣赏他的独家演出。 祁然轻盈矫捷,像一阵风,有一个瞬间,他连同滑板在空中一个背跃,滞空时间那样长,简直像是飞起来了一样。 她看得呆住,好像心脏也跟着飞了起来,是那只九岁时抓住的蝴蝶,飞进了她的心脏。 陈清雾看着孟祁然的身影走出了大门,消失于夜色。 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眼里还是泛起雾气。 心口处空空荡荡。 那里曾经栖息着十六岁那年汹涌的风。 她捉住又放生的蝴蝶。 / 两周后,陈清雾联系孟弗渊,安排赵樱扉跟他们会面的事。 孟弗渊微信上回复说跟一家风险投资公司约了会面,无法亲自去接,但派了司机过去。 赵樱扉的要求,说想顺便去他们公司参观一下,她不怎么喜欢在饭局上跟人聊专业的事。 到时,是裴卲来接待。 上次开明黄色保时捷上山喝茶的裴卲,这次更有惊人之举——他将一头头发,染成了奶奶灰。 但因为长得不赖,这头发他竟驾驭住了,只是配合他身上荧光色涂鸦的t恤,显得非常幼稚,一种追赶潮人流行但偏偏东施效颦的戏谑感。 赵樱扉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轻声对陈清雾说:“他真的是创始人?我读书少,你别骗我吧。” 裴卲相当自来熟地伸手,“幸会幸会,我叫裴卲。您贵姓?” “赵樱扉。”赵樱扉懒得伸手。 裴卲也不尴尬,收回手笑呵呵问道:“草长莺飞的莺飞?” “又不是要发论文署名,不必知道那么精确吧。” 陈清雾了解赵樱扉的性格,生性不怕得罪人。 这话实则多少容易让人难堪。 哪想到裴卲竟认可地点点头,“名字是重要隐私,是得保护好。” 裴卲又问,是先参观,还是先歇一会儿。 “先参观吧。” 他们公司在科技园区,独占了一栋三层小楼。 二楼整整一层,归研发部所有。 中央大厅四面玻璃,里面摆设着一具机械臂,有人正在里面操纵计算机进行调试,那机械臂根据指令,灵活地做出各种反应。 裴卲说:“这是我们的一代产品。几年前的算法了,只能辅助难度系数不高的外科手术,更精准的就有点抓瞎。” 赵樱扉多看了裴卲一眼,因为觉得他说起正职工作倒显得有些严肃,让他据说是top2院校毕业的身份,多了几分可信度。 裴卲继续往前走,拐过一个弯,走廊两侧是毛玻璃隔绝的房间。 “前面是硬件研发部门。”裴卲说,“赵小姐你看要不要进去看看。” 赵樱扉说:“我来不就是为了看这个。没什么要保密的吧?” 裴卲耸耸肩:“目前的研究成果,免费发出来都没人看。” 戴好口罩,两人随裴卲进去。 那里头窗明几净,整洁井然。 赵樱扉逛了逛,随口赞道:“不错,你们蛮舍得在设备上花钱的。” “之前都是交给第三方代工的,后来我们跟园区有个公司合作,成立了自己的硬件研发部门。之后投入量产,再找企业代工。” “你们现在搞不定的是哪个部分的材料?” “你可以理解为’指尖’的部分,目前硬件、芯片和电控传动系统三者配合不是特别好,很多精细操作都无法实现……” 于是,陈清雾眼见着赵樱扉立即和裴卲投入了热烈的专业讨论。 她只到高中水平的理工科知识,已不足以支持她听懂两人满口的专业术语。 聊了十来分钟,赵樱扉意犹未尽。 但裴卲不是材料学专业的,没法再深入陪聊,就说到会客室去,他把负责这块的工程师叫过来继续讨论。 三人移步会客室。 裴卲叫人来倒水,随即自己出去找人。 会客室布置得很讲究,观叶植物,真皮沙发,木质茶几,上面摆着烧茶的器具。 过来招待的员工笑问:“二位想喝点什么?” 赵樱扉:“给我柠檬水就行。” 陈清雾看了看盘子里整齐收纳的茶叶罐,“你们都有什么茶?” 那员工说道:“各种种类基本都有。我们孟总平常喜欢喝茶。” 陈清雾心念一动,“那他最喜欢喝什么?” 员工笑说:“孟总只喝雾里青。” 陈清雾一怔。 她这样问,实则更希望得到否认的回答。 然而这位员工的语气,比那天裴卲的随口一提,更要笃定。 赵樱扉说:“这个茶名跟你名字好像啊清雾。” 陈清雾心说,不要再提醒我了,我知道! 员工察言观色,笑说:“那就给两位泡雾里青尝一尝?” 说完,他转身打开了一旁的胡桃木餐边柜,从里面拿出一套茶具,“孟总一般会拿这套茶具招待贵客。” 他将茶具拿清水涮了涮,放在桌上,又去拿茶壶接水烧水。 雾里青 第27节 陈清雾看着那茶具,一下顿住。 化成灰都认识,那肯定是夸张的说法。 但摔碎了都认识,这话不假。 因为这套茶具,就是她自己烧的——那还是在翟老师那儿工作的时候。 那时正逢工作室成立十周年,翟靖堂有意栽培学生,就叫他们做一套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他拿去放在自己的靖南堂官网上售卖。 陈清雾自感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也是水平有限,因此只在自己的朋友圈转发过十周年的作品总结,而没有提官店售卖的事。 后来,翟老师喜气洋洋地通知他们,那一批作品都卖出去了,鼓励他们前途无限未来可期。 那是冠以她自己名字的作品,第一次在商业市场上流通。 说不好奇买家是谁,那一定是假的。 但出于对客人隐私的尊重,她按捺住了去找官店运营询问的冲动。 没想到,竟会在这里不期而遇。 赵樱扉手肘轻撞她一下,“发什么呆?” “哦……没事。” 茶刚沏好,裴卲带着那负责材料科学的工程师过来了。 茶室一时间又变成了学术研讨会。 不知不觉间,一下午过去。 裴卲说:“饿了没?要不换个地方继续聊?孟总订好座了,叫我直接带你们过去吃晚饭。” 孟弗渊定的地方在附近商圈,米其林二星的高级法餐厅。 他们到了一会儿,孟弗渊才姗姗来迟。 他穿一身比平日装束更显周正的套装,骨架清正,气度斐然,走过来时只叫人觉得周遭都光耀了几分。 服务员挪开餐椅,他没立即坐下,而是向着赵樱扉伸手,“幸会。非常感谢你今天拨冗过来指导。我叫孟弗渊,公司的另一位负责人。” 赵樱扉几乎是不知不觉地伸手,愣愣地跟他握了握手。 孟弗渊这才坐下,解开了衣袖扣子,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抱歉,下午有事刚刚结束。” 裴卲说:“谈得怎么样了?” “约了下次一起打球。” “那就是有戏了。” 餐厅是套餐制,无需点餐。人已到齐,裴卲吩咐服务员通知上菜。 上前菜的时候,赵樱扉稍稍凑近陈清雾,“他就是孟祁然的哥哥?” “嗯。” “他俩长得不像啊。” 陈清雾细想了一下,“好像是的。” “他气场有点吓人。” “没有,他人挺好的。” 两人不好继续窃窃私语,各自坐正。 孟弗渊这时看向公司的材料科学工程师,问道:“下午带赵小姐参观,聊得怎么样?” 裴卲说:“吃饭就吃饭,少聊工作。” “……” 陈清雾不禁莞尔。 好难见孟弗渊吃瘪的时候。 后面话题,也就不再围绕工作展开。 孟弗渊问赵樱扉:“赵小姐和清雾是怎么认识的。” 直到这时候,他才光明正大地看了陈清雾一眼。 她穿一件背心上衣,搭高腰牛仔裤,水洗蓝色。 一头长发没扎,墨藻似的,从肩头落下来。 赵樱扉说:“她随便去我们学校生化环材专业的课上旁听抓人,恰好抓到我了。” “抓人?” 陈清雾笑说:“我那个时候想调配自己的釉料,需要一个化学比较好的同学帮忙。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就直接去随便找人了。” 赵樱扉补充:“她上来直接问我,同学能请你帮个忙吗,不然我要毕不了业了。我都不认识她,心想哪里来的神经病。但她长得漂亮嘛,我对漂亮的人比较宽容。我开始以为是要我帮忙填毕业论文的调查问卷,没想到是要帮忙配比什么釉料,麻烦得要死……反正莫名其妙就跳进坑里了。” 孟弗渊说:“很有趣的渊源。” 裴卲说:“怎么没有美女随机抓我去帮忙啊。” 孟弗渊:“你懂得反思了,有进步。” 裴卲::“……” 得知赵樱扉本科也是在北城读的,大家一时间有了共同话题,聚众吐槽了一番北城的交通、天气和“美食”。 一顿饭结束,孟弗渊送陈清雾和赵樱扉回去,两人在一个方向,正好顺路。 到了大学城,赵樱扉先行下车,关上车门前对清雾说:“明天我去找你玩。” “好呀。” 车门阖上。 陈清雾方才跟赵樱扉一块儿坐的后座,她下车之后,她也没有挪到副驾去。 车厢里气氛寂静。 陈清雾微妙觉得不自在,这跟那次来东城,孟弗渊去机场接机的不自在,还不大一样。 沉默片刻,陈清雾还是说道:“渊哥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今天去你们会客厅喝茶,我看到那套茶具……” “是你做的。” 孟弗渊承认得这样干脆坦荡,倒让陈清雾一时语塞。 孟弗渊往车内后视镜瞥了一眼,“那时看到了你发在朋友圈的十周年作品汇总,正好公司缺一套茶具,你做的那一套最符合需求。” “……你没告诉我。” “我想你不特意宣传自己的作品,可能有自己的想法。怕告诉你你反而不自在。” “……我确实是因为不够满意。” “还好。用起来很趁手。” 陈清雾讷讷地说了声“谢谢”。 是滴水不漏的解释,完全可以自圆其说,不是吗。 但她总觉得自己好像被糊弄过去了。 又本能地不敢继续追问。 后面她不再说话,而孟弗渊也没再出声。 一直到了工作室门口,车停下,孟弗渊手松开方向盘,斟酌过后方才开口,“前几天,我妈和廖阿姨去看了祁然的比赛。” 陈清雾“嗯”了一声。 “她们说,祁然状态不太对,冲得有点凶,差点出事。” 陈清雾抬眼,忙问:“他还好吗?” “没事。”孟弗渊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恕我冒昧。清雾,你们是还没有和好,还是又分手了。我不应该过问你们之间的事,只是家里有些担心,问祁然他又不肯开口。” 陈清雾惊讶,片刻又想,那也不奇怪,“……渊哥哥,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跟祁然是一对。” 孟弗渊一顿,“……你们不是吗?” “不是。从来就不是。” 孟弗渊手掌一下搭上了方向盘,手指紧扣,似乎如此才能不让一时间翻涌而复杂情绪的外泄,“那你们……”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哑了两分。 陈清雾身体往后靠去,疲惫地叹声气。 放在以前,她绝对不会觉得孟弗渊是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 但她可能太缺,太缺一个家长阵营的知情人,所以这一刻选择了实话实说:“他从来不喜欢我,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呢。” 孟弗渊不是很敢苟同这个判断,但清雾这样说,或许是有她自己的立场和判断。 “渊哥哥你知道我研究生毕业做的那只杯子,我送给祁然了吧。” 花与雾。 当然知道。 孟弗渊“嗯”了一声。 “有个民艺理论家叫柳宗悦,他说,器物有被制作出来的前半生,和被使用的后半生。在祁然那里,那只杯子的后半生被封存了。我每次去他房间,看到展架上的杯子,都会很难过,因为杯子就是用来喝水的啊——你能理解吗?” 感情也是同样,应当被“使用”,而非上供。 孟弗渊沉默不语。 他不敢说“我能”。 陈清雾抬手捂住脸,“……你们不要再来问我了,我不欠他一句交代。我已经跟他把话说清楚了。” 孟弗渊听见她声音变得潮湿。 雾里青 第28节 他不敢回头去看。 或许正是因为她那么难过,他不敢回头去看。 孟祁然从未上场,并不等于他就可以顺势上场。 因为她的注视从来就只为祁然一个人。 她的难过也是如此。 天已经黑了。 车厢里寂静得像在无风的山谷。 思绪纷乱,来不及一一整理。 他听见压抑的抽泣声,往后视镜里看去,却只看见她垂落的长发,挡住了所有表情。 陈清雾忽然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 随即车子启动。 她抬头往前看了一眼,“……去哪里?” 孟弗渊没有回答她的话。 那沉默的背影,有种无言的冷峻。 陈清雾也没再问。 随便吧。 车朝着更荒僻的远郊开去,沿路灯火都变得稀疏。 似乎开了半小时,车终于停下。 他们停在了一座桥下,河边是破碎石滩,沿河长出了茂盛的芦苇丛。 孟弗渊下了车,往后走了一步,拉开后座车门。 陈清雾抬眼。 他戴着尾戒的那只手递了过来,“下来吹吹风就没那么难过了。” “……真的吗?” “嗯。” 他试过无数次。 第13章 陈清雾迟疑一瞬, 伸出手。 孟弗渊却只轻轻将她手腕一握。 牵引的力度似有若无,她顺势下了车,落地时孟弗渊提醒一句“小心”。 在她踩稳的瞬间他便收回手。 陈清雾踩着那些石块往河边走去, 听见轰轰的声响,抬眼回望,是头顶大桥上卡车经过。 这一阵声响过后, 周遭反倒更显得寂静。 河岸边空气潮润,带着初夏的薄热。 一阵风吹过。 陈清雾深深呼吸,新鲜空气纷纷涌入肺腔。 她捋了一把头发,弯腰从地上拣了一块石子,扬手往河水扔去。 “噗通”一声沉底。 好像坏情绪的一部分也被扔了出去。 她轻笑了一声。 正准备弯腰再拣,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 孟弗渊手掌稍稍摊开,掌上一把大小趁手的小石子。 从前没有仔细观察过, 原来他手指这样修长,衣袖挽起露出分明的腕骨,那块算不上昂贵的银色腕表,都似被衬得身世矜贵, 价值连城。 陈清雾顿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还是在小学,具体哪一年记不太清楚。 商场新开一家电玩城, 祁然吵着要去,孟叔叔捱不过,叫孟弗渊带他们去,规定不准玩太久,把给他们的钱玩完了就必须回家。 兑的币祁然和她各拿一半。 那天开业酬宾, 很多游戏有额外奖励。有个射击类游戏, 按照单局最高分兑换奖励,第一名的奖品是个3d拼图, 她很喜欢。 游戏-枪是机-枪结构,很重的一挺,她体格瘦弱,端一会儿就累得不行。 加上射击游戏玩得少,操作生硬,游戏币流水似的投进去,得分连前十都没进。 祁然过来帮忙玩了两局,也只进了前三,他还是记挂着自己的摩托赛车游戏,因此就让她算了,玩点轻松的,那3d拼图,他回头买给她就是了。 她仍然默默地自己刷分,直到所有游戏币用完。 那时孟弗渊将他们送进电玩城,就到旁边的书店看书去了。预估着游戏币消耗的时间,去电玩城接人。 孟弗渊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眼巴巴又闷闷不乐地望着那上面的积分排行榜。 孟弗渊打量她一会儿,伸手,径直将她手里空掉的币篮拿走,叫她在原地等着,别动。 没一会儿,他拿着币篮回来了,里面多了二十个币。 她刚要开口,他说,别告诉祁然。 随即将币篮递给她,说,帮我投币。 她之前完全没想过孟弗渊会玩游戏,而且玩得很不赖。 他端着游戏机-枪面无表情,射击精度准得惊人。 只一局,就打出了一等奖要求的高分。 她叫来工作人员喜滋滋地兑了奖。还剩下十七个币,孟弗渊问她,还有没有想玩的。 她逛一圈看中娃娃机里一个西红柿拟人小玩偶,孟弗渊用掉十五个币,帮她夹了出来。 还剩两个币,但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就慷慨地“赏”给了孟祁然。 孟祁然看着她抱在手里的拼图和玩偶,问,是不是我哥代打的? 孟弗渊冷冷地说:我没这么无聊。 她拿玩偶挡住脸,抿嘴偷笑。 此刻孟弗渊手里的那一把小石子,就好似等待她去挥霍的游戏币。 陈清雾伸手,从他掌中拈起两颗,扬臂一一抛出去。 孟弗渊手指微动,因为她拈起石子的那瞬间,他掌心皮肤像是被轻啄了一下。 接二连三,石子丢完了。 孟弗渊问:“还要吗?” 陈清雾笑着摇摇头。 她迈开脚步,沿着河边往前走去,听见身后孟弗渊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 “这是你自己发现的地方吗?” 身后孟弗渊“嗯”了一声。 “蛮安静的。” 孟弗渊又“嗯”了一声。 陈清雾一时间没有说话,直到经过了前方的芦苇丛,河床里突立一块大石,水流变急促,发出哗哗的声响。 孟弗渊听见陈清雾出声了,但具体没听清楚说了什么,于是上前了一步,“嗯?” 陈清雾脚步一停,转身,“我说……” 一下顿住,因为没有料到孟弗渊与她只差半步,她一抬眼,差点直接与他目光相撞。 他神情实则分外寻常,可她却莫名后脊一紧。 上一回摔了风铃,她哭的时候,他过来拥抱她。 那时候明明比此刻要近得多,为什么丝毫不像此刻一样,那般不自在。 “……我说,有点烦,还不知道要怎么跟家里讲这件事。”陈清雾若无其事道。 孟弗渊静了一瞬,方平静开口:“清雾,你说祁然不喜欢你,我觉得或许未必。” 陈清雾抬眼,“渊哥哥,你上回说你完全中立。” 孟弗渊点头。 “那你为什么帮祁然说话。” 孟弗渊看着她:“我不是在帮他,清雾。” 那目光静邃而真诚,绝无强词夺理的意思。 “我想,你们之间或许有误会。”孟弗渊又说。 陈清雾笑了笑,“……有没有误会都不重要了。是我不要他了。无论他喜不喜欢我,我不会要他了。” 孟弗渊没有说话。 按理他该觉得窃喜,但丝毫没有。 因为只觉得清雾的笑意只在脸上,而不在眼里。 雾里青 第29节 二十五年同生共长的情谊,真有那样容易切断吗。 如果她喜欢祁然,宁愿她得偿所愿。 这里空旷的风声不应该属于她。 留给他一个人就好。 孟弗渊张口,还未出声,陈清雾笑说:“再劝信不信我拉黑你。” 孟弗渊说:“我并不准备再劝。如果这是你的决定。” “这就是我的决定。” 陈清雾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孟弗渊也就沉默跟从。 走了好一会儿,陈清雾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往停车的地方看了一眼,“要回去吗?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心情好点了吗?”孟弗渊看她。 陈清雾点头。 孟弗渊说:“都随你。” “……我想再走一段。” 孟弗渊说:“好。” 走了好久,直到周遭民居的灯火越来越稀疏,陈清雾终于停下。 她转身望去。 原来是那样长的一段路。 长得她绝对不愿再回头了。 孟弗渊低头看她,“是不是走累了?” 陈清雾没有作声。 “那你在这儿等我,我把车开过来。” 她还没说好,孟弗渊已经转身走了。 她就站在原地,看着孟弗渊快步走进那段夜色。 等了有一会儿,就在她怀疑人是不是消失了的时候,她看见远方的黑暗里,车灯亮了。 车沿着河堤上的小道驶了过来,最后,停在了前方荒草倒伏的路边。 她骤然想到九岁那年暑假,她打过电话之后,在小卖部门口等着孟弗渊来接。 夜色四合的时候,她终于听见铃铃的车铃声。 孟弗渊微微弓背,自行车风一样地驶近,他双脚点地,停在她面前。 他向着后座看了一眼,冷淡地说:“上来。” 明明他语气那样不好,她累积一下午的提心吊胆,却就骤然无声地落了地。 仿佛天塌下来,她也可以信任孟弗渊。 此刻,她站在车灯映照的光亮之中,看见窗户落下,孟弗渊探身。 “清雾。” “过来上车。” / 文创园的那座柴窑,一年开窑四次,最近一次就在端午节前。 陈清雾跟柴窑的负责人提前做了预约,开窑之前将自己做好的茶具送去。 满窑之后,点火烧窑。 烧满二十四小时,再冷却七十二小时,方可开窑。 晚上,陈清雾给孟弗渊发了条微信:马上就要开窑了,希望东西没有烧坏,不然又要继续拖安姐的工期了。 很快,孟弗渊便回复道:什么时候开窑? 陈清雾:预计早上七点。 孟弗渊:我可否过来看一看? 陈清雾:我们可能会六点半左右就到了,时间很早。 孟弗渊:不要紧。 六点刚过,陈清雾收到了孟弗渊的消息,说他到那柴窑所属的工作室的门口了。 陈清雾叫他稍等,自己过去接他。 天尚未大亮,晨风里一股水汽。 拐过弯,便看见孟弗渊站在门前,只是简单的白衣黑裤的装扮,淡白天光里,却有种公子嫌锦绣,白纻作春衣的清峻。 陈清雾招手打了声招呼。 孟弗渊转身朝她看了一眼,随即启步朝她走来。 等他走到了跟前,陈清雾解释:“柴窑要特别注意防火,所以建在后面空旷的地方。” 孟弗渊点点头。 绕过大楼,往后走去,一座房顶极高的厂房式建筑,其间是砖砌的窑炉,呈阶梯式往上延伸。 窑前已经挤满了人,大抵都是今天来等开窑的手艺人。 陈清雾踮脚往前探看,瞥见还有空位,就说:“我们往前去一点。” 她从人群缝隙里往前挤去,转头看了一眼,却见孟弗渊仍在原地,仿佛难以效仿她的行为。 她便后退一步,伸臂将他手臂一捉,“你第一次看开窑,难道只看人头吗?” 孟弗渊手指微蜷又松开。 隔了衬衫的布料,手臂皮肤仍能清楚感知她手指的温热。 他似乎一瞬间丢失了思考能力,就这样被她捉着,挤过了人群,到了最前方。 陈清雾松了手,去掏工装裤口袋里的手机看时间。 孟弗渊不动声色地抬手,握了握自己手臂方才被她抓住的地方。 “算的吉时是六点五十八分,还要一会儿。”陈清雾将手机锁屏,说道。 “还要算时间?” “要算的。”陈清雾笑说,“就当是图个心理安慰。” “一窑要烧多久?” “这里是新修的柴火炉,升温比较快,烧差不多二十四小时就够了。像是德化那边的龙窑,一小时只能升温几度,可能就要烧六十多个小时。烧其实还好,最难熬的是冷却的时间,一般都要冷却三天以上才能开窑。” “提前开窑会怎么样。” “有可能会裂。我之前在瓷都玩小型柴窑,有一次就是忍不住提前开了,那一窑全毁了。” 孟弗渊看着她。 喜欢听她说自己喜欢的工作,那种神采飞扬叫他也能忘却烦闷。 “你去过德化?”孟弗渊问。 “嗯。之前去那边参观学习过。德化白瓷特别好。现在那边的师傅已经能够用陶瓷烧出轻纱的质感了。” 这样随口聊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开窑时间。 各位烧窑师傅各敬了三炷香,诵“吉时吉日,开窑顺利”。 孟弗渊瞥见陈清雾也闭眼双手合十,似在紧张祈祷。 简单开窑仪式结束,两名师傅拎锤砸开了窑门封砌的砖墙。 一时烟尘四散。 窑工师傅进入窑内,从各窑室里依次搬出匣钵和垫板。 大家便似幼儿园接孩子的家长,一一去认领自己的作品。 等了好一会儿,陈清雾的那一批才被卸了出来。 她迫不及待地往地上一蹲,检查匣钵里的器皿。 “外面光线好,去外面看吧。”孟弗渊挽起衣袖,俯身将那方形匣钵搬了起来。 “你衣服要弄脏了。” “没事。” 往外走时,忽听一声欢呼。 原来是有人烧出了品相极好的窑变梅瓶。 陈清雾说“稍等我一下”,随即凑过去,得到主人允可之后,伸手轻轻摸了摸。 片刻她就回来了,笑说:“蹭一下他的好运。” 孟弗渊没能控制,微微勾了勾嘴角。 到了外面空地,孟弗渊将匣钵放下。 陈清雾蹲身清点战果,“还好还好,只烧坏了一件!” 她拿出一只杯盏递给他,“你看你看,这只又有火彩又有绿色积釉,好漂亮!像不像那句古诗,半江瑟瑟半江红。” 孟弗渊拿在手中,转圈欣赏。 “这个自然落灰的灰釉也好好看……”她扒拉着那些瓷器,眼里熠熠发光。 孟弗渊目光越过杯盏,落在她身上。 那还是陈清雾大二那年。 雾里青 第30节 他去国外参加了一个研讨会,要从北城转机回南城,便顺道请祁然和清雾吃饭。 餐厅跟清雾的学校在同一个方向,他先接了祁然,再跟祁然去接清雾。 祁然打了个电话,清雾没接,就说估计她在教室里做东西,没注意看手机。 祁然准备进去找人,他是第一次来这学校,也有意参观一番,就跟着一起进了校园。 祁然明显常来,轻车熟路地就到了陶瓷系所在的教学楼。 学生实操的教室在走廊最里端。 他站在走廊的窗外,越过一排呈晾陶坯的展架,一眼看到了窗边正在捏坯的女孩。 满窗绿意,叶间碎光如水微荡。 她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白t,头发随意绑了起来。 满手的泥,却显得那张脸,如白釉一样干净漂亮。 是愣了一下之后,他才认出来,哦,那是陈清雾。 陈清雾上初一的时候,他就去读大学了,之后出国读研,回国创业,常居东城。 每年只有节假日匆匆一会,只觉得这姑娘长高了,身体看着没那么病恹恹了…… 除此之外,几无深交。 这一瞬间,他骤然意识到,她早就不是过去那个常常需要他额外照顾的世交妹妹了。 那之后,他总在闲暇时无端地想到那一幕。 后来回南城,两家聚餐,他总是无法控制去看她,初衷可能是希望看出一些她小时候的影子,来弥合那天那一瞥之下,难以言喻的陌生心悸之感。 但看得多了,就越来越难以挪开视线。 后来有一天深夜,父母去陈家打牌去了,他在三楼书房做融资计划书,正准备下楼喝水时,听见她和祁然回来了。 两人没有在客厅停留,直接上二楼,去了祁然的房间。 时至今日仍然记得那一刻的心情,怎样惊觉自己竟然妒意翻涌。 那样丑陋而陌生的情绪,他从未体会过。 之后,他越是想要将这种妒念驱逐,越是在对她的关注中越陷越深。 以至于最后只剩被背德的负罪感深深折磨,深陷泥沼的绝望。 “……渊哥哥你看这个。这个就是上次你选的那个试片的釉色,柴窑烧出来比电窑更漂亮。”陈清雾将杯子递到孟弗渊面前。 孟弗渊没接,她疑惑抬眼。 孟弗渊正在看她,但也似乎不是眼前的她。 目光幽邃,如深渊静默,明明应当是冷的,却叫她目光像是被灼烧了一下。 她心头一惊,仓促移开视线。 “我看看。”孟弗渊放了手里的那只“半江瑟瑟半江红”,来拿她手中的灰白釉。 他的声音分明这样平静,和平时没有任何两样。 她却犹自心惊,不敢再抬头确认。 第14章 孟弗渊拿着那只杯子, 细看后说道:“釉色效果确实更丰富。” “嗯……柴窑火势走向和落灰都会影响烧成效果,而且是随机的。柴窑会有一种开盲盒的快乐。”陈清雾收敛思绪,尽量使自己显得若无其事。 “这只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陈清雾思忖。 “每一样都会起名?”孟弗渊问。 “我觉得可以称之为作品的才会起名。”陈清雾伸手, 拿回那只杯子,“……咦这里还有一抹灰紫色,你看。” 孟弗渊看去一眼, 说道:“应似飞鸿踏雪泥?” “好贴切!”陈清雾眼睛一亮,“那干脆这套茶具都用诗词来命名好了。” 剩下的四只茶杯和茶壶,两人也都三下五除二地起好了名字。 陈清雾叫孟弗渊帮忙看着,自己去车上将打包的材料拿了过来。 因为柴窑的随机性,不敢完全赌运气,因此同样的形制和釉色,陈清雾各烧了三件, 只挑出每种样式最好的那一件。 整一套装入一只软皮箱中。 箱内铺着海绵,再垫一层软绸,大抵是其他茶具的箱子,海绵凿空的部分不完全适配, 但勉强能塞进去。 匣钵里剩下的那些,就用泡沫纸裹上几层, 依次放进纸箱里。 一边打包这些被淘汰的备选瓷器,陈清雾一边说道:“如果是翟老师,会把剩下的这些都打碎。他是一个十分完美主义的人,不是一百分就等于不及格。而且因为是客户私人订制的,要保证每一件都独一无二。” 孟弗渊望着她, “你不舍得。” “我不舍得。所以我都会带回去, 封存起来都可以。” 归还了匣钵,陈清雾抱着软皮箱, 孟弗渊替她端着那只纸箱,两人往工作室走去。 东西放置在工作台上,陈清雾说:“清洁打包之后,就可以给安姐送过去了。” 孟弗渊说:“准备好了和我说,我联系安姐。” 陈清雾说“好”。 孟弗渊抬腕看表,“我先走了,清雾。有事微信联系。” “今天耽误你时间啦。” “没事。” 陈清雾打开了软皮箱,取出里面的一只杯子,瞥见孟弗渊即将走出大门,她抬头看去一眼。 过了两天,陈清雾带上茶具,跟孟弗渊去给安姐送货。 天气晴好,那竹林里茶舍又是另一番景致。 虽已是夏天,山里却凉快。 就在树荫底下,安姐支了桌椅给两人烧水沏茶。 等待小炉上的水烧开的时间里,陈清雾将皮箱递给安姐。 方才陈清雾上车时,孟弗渊就留意到,这皮箱不是上次的那一只,大约是专门定做的。 安姐接过,笑说:“那我就打开了?” “您打开吧。” 皮箱打开,里头一壶六杯,严丝合缝地嵌在垫了黑色绸布的海绵垫之间。 安姐“哇”了一声,率先取出了那只外部火彩内部积釉的杯子,“这颜色真特别。” “这只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还有名字?” “都有的。” 陈清雾一一介绍剩下的“塞上燕脂凝夜紫”、“客舍青青柳色新”、“深巷明朝卖杏花”、“千里潇湘挼蓝浦”。 最后,拿出那只灰白釉的杯子,说道:“安姐您说过不喜欢白瓷,但我还是自作主张做了这只白陶杯,您看看会不会喜欢。” 安姐接过,转着圈地仔细查看:“白色挺丰富的……细看好像还有点灰色……” 她前面反应都属寻常,直到手指一顿,激动道:“这一抹灰紫色怎么烧出来?” “是柴窑自然落灰和釉料发生反应出来的随机效果,独一无二的——您喜欢吗?” “本来也就觉得一般,但这一抹灰紫色可太神来一笔了。它也有名字吧?” 陈清雾笑道:“应似飞鸿踏雪泥。” “你想的?绝了,这么切题的名字怎么想出来的。” “是渊——孟弗渊想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对着外人“渊哥哥”这称呼有点难以启齿。 安姐望向孟弗渊,笑说:“你不理工科出身的吗?这么有文化啊。” 孟弗渊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压根不理安姐的揶揄。 陈清雾拿出了皮箱里最后剩下的那只陶壶,黑釉里衍着深蓝,“这个是‘一泓海水杯中泻’。” 安姐摸摸那茶壶,又依次摸过那些形状不一的杯子,笑说:“清雾妹妹你可太能给人惊喜了。” 整一套六个杯子形状各不相同,有的形似葵口杯,有的形似建盏,有的形似宫碗……再配上浅淡却不失变化的天然釉色,可玩性十足。 安姐一个讨厌无聊的人也被征服,“花了不少心思吧?” “还好的。您喜欢就一切都值了。”陈清雾笑说。 “那我们把杯子涮一涮,今天就用它们喝茶吧。” 安姐叫来服务员,将杯子送去稍作清洗。 送回来后,水也沸了。 安姐打开小屉取茶叶,问陈清雾:“清雾还是喝红茶?” “我想用这个‘塞上燕脂凝夜紫’试试乌龙茶。” “杯子颜色深,会不会显浊?” 陈清雾笑说:“不知道,就想试试。” 安姐显然也不拘泥,真就取了凤凰单枞泡给她。 随即转头看向孟弗渊,“你呢,还是喝……” “龙井。”孟弗渊截断她的话。 雾里青 第31节 陈清雾正在嗅闻凤凰单枞郁在深色茶杯里越发显出来的香,闻言睫毛颤了一下。 不知是否她敏感过度,总觉得孟弗渊这回答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他不想让她知道吗,听说他只喝雾里青。 “想用哪个杯子?” 孟弗渊目光在那只“应似飞鸿踏雪泥”落了一瞬,却抬手指了指“客舍青青柳色新。” 灰绿杯子泡上绿茶,只觉得那茶汤的颜色,恰如雨中新柳的那一点淡青色。 安姐自己则拿“应似飞鸿踏雪泥”泡了普洱,很深的茶色,有种苦到透彻的肃杀气。 “排列组合你这套杯子玩法可太多了。”安姐笑说。 她喝了两口茶,放下茶杯,“还没跟你谈价,清雾妹妹。你直接报个价吧。” 陈清雾看了孟弗渊一眼。 安姐说:“无偿那是我跟孟总开玩笑的,这么漂亮的东西,我怎么能真的分文不给呢?” 陈清雾笑说:“说好无偿就是无偿的。这是我开张的第一单,本来就该给优惠的。安姐您应该有同行业的朋友吧,替我介绍生意我就心满意足了。” 安姐哈哈大笑,看向孟弗渊,“你这位小朋友的便宜我是占还是不占啊?” 孟弗渊说:“清雾是直爽的性格,您就随她。” “那这样好不好,我给你发个188的红包,就当你开张大吉的彩头。以后带朋友过来喝茶,我给你免单。生意我肯定给你介绍,但可不许比我这套更好啊,不然我会不高兴的。” 陈清雾莞尔一笑。 安姐拿了一只没使用的杯子,看了看圈足下方,“没有落款啊。” “还没想好呢。” “那得赶紧想啊,不然怎么帮你带货。” 陈清雾笑说:“回去就想。” 又闲聊一番,陈清雾和孟弗渊便准备告辞了。 仍旧开车将人送回。 孟弗渊看一眼副驾上的陈清雾,她深陷快乐之中,上扬的嘴角一直没落下来。 陈清雾觉察到了孟弗渊的注视,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想到安姐会这么喜欢。” 孟弗渊说:“你远比你自己以为的更有天赋和能力。” 没有人会不喜欢被赞扬,尤其是自己心里认可尊重的人。 陈清雾笑说:“那我一定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孟弗渊嘴角微扬,“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先把工作室名字想好,整理一下过去的作品,小红书什么的运营起来……”陈清雾打了个呵欠,“够我忙一阵了。” “端午回家吗?” “回。” 孟弗渊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稍稍收拢,“祁然端午也会回去。” “我总不能因为他都不跟父母见面吧。”陈清雾淡笑了一下,“渊哥哥你回去吗?我记得你上回说要出国出差。” “目前是这样安排。” “那祝你出差一切顺利。” 孟弗渊点了点头。 随即两人暂且都不再说话。 往工作室去的次数多了,无需导航,甚至能精准判断,还有几分钟就能抵达。 眼下,还有二十分钟就该到了。 安姐的订单已经完成,似乎他也失去了再去工作室找她的合理性。 除非…… 心口鼓噪起来。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 目的地眨眼即到。 陈清雾道声谢,拉开车门。 “清雾。” 陈清雾一顿,转头看向孟弗渊。 他看着她,明显欲言又止的神色,但一瞬之后他摇了摇头,说道:“没事。好好休息。” 有些莫名的叮嘱。 陈清雾点了点头。 孟弗渊没有第一时间将车启动,望着陈清雾走进大门的背影,抬手按了按小指上的尾戒。 他以为自己绝无妄想。 可当穷途末路之时陡然生出一线生机,他也未能免俗地,想要去争上一争。 / 端午节气,陈清雾自驾回家。 两家聚餐,地点仍在孟家。 陈清雾停好车,上前去敲门。 两声后,听见里头传来脚步声。 门一打开,竟是孟祁然。 有一阵没见了。他穿着黑色宽松t恤和短裤,较之以前人显得沉郁了两分,似乎也瘦了两分。 陈清雾顿了一下,神色如常地打了声招呼。 孟祁然目光停在她脸上,“自驾回来的?” “嗯。” “路上堵吗?” “还好。” 大抵是听见了动静,一叠脚步声从厨房出来,是陈妈妈廖书曼和祁阿姨祁琳。 祁琳两步走过来,亲热地搂住陈清雾的肩膀:“好久没见你了,清雾。” 陈清雾笑:“工作室刚开起来,事情比较多,所以没怎么有时间回家。” “我下次去东城玩,去你那里看看好不好呀?” “当然,到时候我陪您去逛街。” 祁琳抬手正欲去捏她的脸,陈清雾不动声色地转身,假装跟孟成庸打招呼,顺势躲过了。 “孟叔叔你们今天没打牌?” 孟成庸笑说:“打一上午了,累。马上要吃饭了,先喝茶歇一会儿——清雾放几天假?” “后天上午回去。” “你现在自己当老板,时间上应该更自由是吧。” 陈清雾笑说:“我现在还是光杆司令,什么事都要自己做呢。” 闲聊两句,廖书曼让她去洗个手,马上就吃饭了。 这顿饭家长暂且没再打趣她和孟祁然,大抵是知道他俩现在正处在“闹别扭”的时期。 吃过饭,陈清雾被孟成庸叫上牌桌,硬着头皮陪了几局,局局都输。 一直坐在角落沙发里闷头玩掌机的孟祁然,此时出声了:“爸,雾雾再输下去你好意思吗?” 孟成庸笑说:“算了算了清雾,不勉强你了。你输的钱,叔叔红包退给你怎么样?” 陈清雾笑说:“那我不会要的,愿赌服输。” 孟祁然抬眼,看向孟成庸,“我看您不如把钱转给我,我带雾雾逛街去。” 孟成庸当即拿起手机,给孟祁然转了一笔账,笑说:“我要看小票的啊,这钱是给清雾的,你可不能挪用。” 孟祁然将掌机一丢,站起身,走到陈清雾身旁,手掌在麻将桌沿撑了一下,低头,低声说:“走吗?出去逛街。” “我不太……” 祁琳笑说:“清雾你别跟祁然客气,我看你衣服好像还是去年的,去买几身新衣服吧。就刷他的卡,反正他自己也没用。” 廖书曼也说:“你去顺便帮我带支口红。就我常用的那支,我用完了一直没空去补。 这形势,让陈清雾很难当面说出拒绝的话,只好推了面前的牌堆,笑着起身。 走出棋牌室,陈清雾脚步加快。 孟祁然跟在她身后。 到了客厅沙发那儿,陈清雾定步转身,“祁然,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强迫我。” 孟祁然低头看着她,“没想强迫你,就想单独跟你说句话。” “上回已经说清楚了。” “雾雾。”年轻男人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有种锐利的执着,声音也是如此,过去少有一种严肃:“……我想从零开始追你。” 陈清雾闻言只觉得几分无语,正要开口,忽听玄关处传来了脚步声。 两人齐齐看去。 有人转过拐角走了出来。 白衣黑裤,身形峻拔,镜片后的目光平和而冷淡。 雾里青 第32节 此时外头分明烈日高照,却觉得他有种冬日般的清冷。 “哥?”孟祁然惊讶,“你不是出差去了吗?” “有点事,临时回来一趟。”孟弗渊简单解释,随即目光看向陈清雾,“正好你在,清雾。我们找你那位同学有点急事,方不方便你帮忙发起一个电话会议。” 陈清雾忙说:“方便——不过我得先问问她有没有空。” 孟弗渊朝着楼梯方向走去,“来我书房说吧。” 第15章 三楼那间书房为孟弗渊专用。 据说一开始那只是一个空房间, 孟祁然想做电竞室,孟弗渊想做书房。 两兄弟为了获得使用权,进行了某项比赛, 孟弗渊以两分险胜,孟祁然愿赌服输,只得拱手相让。 陈清雾问过好多次, 究竟是什么比赛,孟祁然打死不肯说。 至今这仍是个未解之谜。 她只能猜测可能比赛内容比较幼稚,而祁然嫌输了丢脸。 书房变成孟弗渊专属之后,孟家所有人都不准再随便进。 有一次孟祁然偷跑进去打游戏,被孟弗渊当场逮住,冷酷无情地断了他三个月的接济。 那时孟祁然正沉迷于机械模型和限量球鞋,没了兄长这个备用金库, 过得分外捉襟见肘。 最后他写了一千字声情并茂的检讨书,才获得兄长的“法外开恩”。 陈清雾作为孟家之外的人,也就进去过一两次,都是帮祁琳阿姨给孟弗渊送水果。 上一回进是什么时候, 已经毫无印象了。 进门一阵沉静香气拂面,像是墨水混杂某种木质调的无火香薰。 黑色与褐色为主色调, 两面书墙,配置书桌、工作台和阅读角,面积不大,东西又多,因此多少显得有点拥挤, 但这种满满当当特别给人一种秘密基地之感。 陈清雾只匆匆环视一圈, 无心多做观察,便拿起手机说道:“稍等我先问一下我同学。” “清雾。” 陈清雾抬眼。 孟弗渊看着她, 坦诚说道:“那是我胡扯的。” 孟弗渊平日给人的形象过分谨肃威严,是以陈清雾竟没有丝毫怀疑,由孟弗渊自己点明,她才反应过来,“……哦你是在替我解围。” “我听你语气似乎很为难。”孟弗渊顿了顿,“但假如是我自作主张了,我很抱歉。” “不不!渊哥哥你出现得太及时了。”陈清雾笑说。 她往那两面书墙望去,“那我可以在你这儿躲一会儿吗?” “当然。” 孟弗渊打开了换气开关,又走到窗边,拉开遮光窗帘,“你先自便,我下去打声招呼。” 陈清雾点头。 孟弗渊下楼的时候,祁琳正准备上楼。 “弗渊!”祁琳惊喜不已,“你真回来啦?我还以为祁然又在瞎说。” “原本是准备走的,漏了一份技术资料在家里,只能先回来一趟。” “是不是上上周你回来的时候落下的?” 孟弗渊点头。 “那你现在拿了就走,还是……” “改签到明天下午了。直接从南城走,去北城转机。” “那太好了!”祁琳喜出望外,“那你吃中饭了没有?” “高铁上吃过。” 说着话,孟弗渊进了茶室,同两家家长都打了声招呼。 最后,目光从坐在角落沙发的孟祁然身上掠过,说道:“我占用一会儿清雾的时间。公司想请她的一位朋友做技术咨询。” 陈遂良笑说:“清雾还能有帮得上你的朋友?” 孟弗渊正色道:“清雾的朋友都很优秀,她自己也是。” 陈遂良没料到孟弗渊这种回护的态度,倒是愣了一下。猜想是清雾去了东城以后,两人接触变多,孟弗渊也就对她多了几分照顾。 他哈哈笑了两声,“弗渊你随意,不用客气。她本来也没什么正经事儿,正准备出门去跟祁然逛街呢。” 祁琳将桌上一盘洗干净的青提递给孟弗渊,“这个你拿上去给清雾吃。会别开太久啊,注意劳逸结合。” 孟弗渊点头接了那盘青提。 刚走到茶室门口,孟祁然忽然站起身,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祁琳:“祁然你去哪儿!” “骑车。” “大中午的这么热骑什么车呀……” 孟祁然不再作声,擦过孟弗渊的肩膀,快步朝外走去。 孟弗渊端着水果,先去玄关处拎上自己的行李箱,回到三楼,去卧室放了箱子,再去书房。 轻轻推开半掩的门,却见陈清雾正在书墙前,目光仔细扫过那一排排藏书。 她身上穿一条白色连衣裙,清冷疏离,如疏疏落落的白色杏花的影子。 她如此安静地存在于他的空间,要一再确认,才会相信这并非幻觉。 孟弗渊抬手,轻敲了一下门扇。 陈清雾立即转过头来,笑说:“打过招呼啦?” “嗯。” “我记得渊哥哥你端午要出差?” “改期了。” 孟弗渊进门,将果盘顺手放在工作台上,朝陈清雾走去。 他在她身后站定,低头看一眼,她手臂抱着的那本书,是《电影分镜艺术典藏》。 “你这里好多电影相关的专业书籍。”陈清雾笑说,“是因为喜欢看电影吗?” “……算是。” 陈清雾听出来他的语气似有不愿深谈的意思,就没再问。 默了一瞬,突然想到什么,又说:“渊哥哥你的头像是不是电影截图?” “嗯。一部无聊的老电影。” 陈清雾当然听明白,孟弗渊的意思,是不希望她问“什么电影”。 她从来尊重他人的社交界限。 此时,她目光正扫过上方架子上一本弗朗索瓦·特吕弗的自选影评集,就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这是那个法国的新浪潮导演吗?” 孟弗渊点头。 “他的电影我好像只看过《四百击》。老的黑白电影还是比较有观影门槛。”陈清雾踮脚,去取那本书。 忽觉孟弗渊倏然往前走了半步,从她身后抬起手臂,手指按住了那本书的书脊。 他的手指,距离她的指尖只有不到寸许。 身后的人存在感骤然如此强烈,使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呼吸一紧,身体都僵硬了两分。 孟弗渊沉声说:“不好意思。这本书不能借给你。” 原来他不是替她拿书的。 陈清雾手立即垂下来,点点头,压根不敢去问为什么。 所幸孟弗渊下一瞬就退回去了。 他同时问道:“想看电影吗?” 阅读角对面的那面白墙上方,安置了投影幕布。 陈清雾无声松了口气,“我最近有点浮躁,可能不太看得进去。就随便翻一翻书吧。” 孟弗渊便指了指阅读角,让她自便。 陈清雾拿着手里这本书去角落坐下,深棕色单人真皮沙发,分外柔软,人像是被严丝合缝地吸进去了一样。 孟弗渊将工作台上那盘青提端了过来,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 陈清雾笑说:“天啦,这也太骄奢淫逸了。” 孟弗渊轻笑了一声,自己转身去书桌那儿坐了下来。 他打开了台式电脑,熟练登入工作软件,停留在事项审批后台界面,目光却不自主地越过电脑屏幕,看向角落里的陈清雾。 她手里那本书算是工具书属性,并不十分好读,但她看得十分认真,那一盘青提,一开始就忘了伸手去拿。 她从来就是个认真的小孩。 认真接受治疗,认真熬夜看书补上频繁请假耽误的功课进度,认真决定未来志愿并毫不动摇地坚持,认真以无可争议的成绩考入顶级美院的陶瓷系…… 认真地喜欢祁然,现在也似在认真地放弃。 陈清雾忽然身体一动,稍稍换了坐姿。 孟弗渊立即收回目光,随意点开了后台的事项。 心里清楚忙碌只是假象。 雾里青 第33节 就像临时回来的理由也是谎言——他担心两方父母会给她施压,而自己作为知情人,或许多少可以解围一二。 为了陈清雾,他撒了无数的谎。 最大的谎是一开始就骗过了所有人。 孟弗渊假意忙碌一阵,再抬头看去,却见陈清雾将敞开的书抱在胸前,歪靠着沙发靠背,就这样睡着了。 他动作轻缓地起身,走到她身旁去。 躬身试着伸手去抽那本厚得要命的工具书,见她抱得实在太紧,也就作罢。 转身取了搭在椅子上的薄毯,给她盖上。 他退后半步,垂眸看着眼前熟睡的女孩。 睫毛低垂,几如扇羽,落在眼睑下方的浅灰色阴影,衬着瓷白肤色,有种让人屏息的脆弱感。 换作以前,绝难想象有一天陈清雾会待在他的书房里睡午觉。 这种念头根源上就是一种冒犯。 现在这一幕,似有天意垂怜,更有他小心翼翼的经营。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怕她觉察,前功尽弃。 / 下午三点,孟祁然带一身暑气回家。 他先往茶室去了一趟,没看见孟弗渊和陈清雾,很是惊讶,“他们还在开会?” 祁琳说:“几点了?” “三点了。” 祁琳嘀咕:“不知道啊。” 孟祁然转身便往外走,“我看看去。” 上了三楼,刚走到书房门口,那门打开了。 孟祁然定步,“哥,雾雾还在里面?我进去看看。” 孟弗渊抬起手臂将他一拦。 “我知道这是你书房,我就进去看看。” “清雾睡着了。” “我等她醒。我有话跟她说。” “那也等她醒了再说。” 孟祁然明显察觉到兄长对陈清雾有些维护的意思,但没有多想,因为小时候他跟陈清雾闹别扭了,孟弗渊也都是站陈清雾那一方的,道理也很朴素:她年龄最小,她是妹妹。 孟祁然说:“雾雾是不是跟你说了我们吵架的事。” 孟弗渊没有作声。 “哥,这次我希望你能帮我。” 孟弗渊看着他,目光很淡,“祁然,所有人都是你的盟友,只有清雾单兵作战。我再帮你,你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孟祁然一下愣住。 孟弗渊毫无商量余地地关上了书房门,“下去。别打扰她了。” 孟祁然转身,闷不吭声地跟着兄长一起下了楼。 / 陈清雾没想到自己一觉睡到了下午四点钟。 那单人沙发舒服归舒服,但她睡姿不够舒展,醒来有点头昏脑涨。 身上盖了张薄毯,想来应当是孟弗渊替她盖的。 书房里没人,她也就下了楼。 先往茶室去看了一眼,孟祁然坐在牌桌上。 中场休息,大家正在喝茶。 廖书曼笑说:“公主醒啦?” 陈清雾有些不好意思,问:“祁阿姨呢?” “在厨房呢。说晚上吃烧烤,弗渊在帮忙串烤串。” “我去看看。” 孟祁然手里颠玩着一块麻将牌,看着陈清雾身影走了出去,他手指一松,站起身。 孟成庸打趣:“你手气这么好,不继续打啦?” 孟祁然当没听到。 陈遂良往门口看去一眼,见孟祁然身影已经不见了,笑说:“老孟你别担心,小孩闹别扭常有的事,我看他们肯定过几天就和好了。” 孟成庸笑说:“我哪能不操心?清雾我从小看到大的,早就跟一家人一样了。要是做不成我家的儿媳妇,那得是多大的损失。” 陈清雾走进厨房一看,西厨区的岛台那儿,孟弗渊当真在帮忙串肉。 他衣袖挽了起来,手上戴着一次性手套,正将腌制过的牛肉块,串上竹签,他动作不紧不慢,连肉块之间的间隔缝隙都差不多。 他做任何事情都极有条理,赏心悦目。 “要我帮忙吗?”陈清雾出声。 祁琳转头一看,笑说:“睡醒啦清雾?” “嗯。”陈清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渊哥哥也不叫醒我。” 孟弗渊抬眼看了看她。 “那有什么的,你想睡多久睡就是了。”祁琳将一盘素菜往旁边一放,“清雾你帮忙串这个吧,素的干净一点,免得弄得你手上都是味。” 陈清雾说好,走到祁琳身边去,取了竹签开始穿竹笋。 “妈,需要我帮忙吗。”门口传来孟祁然的声音。 “怎么一个二个都来了,厨房里都站不下了。”祁琳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懂事,还晓得主动帮我干活了。” 孟祁然不理会祁琳的揶揄,走进来问道:“还有什么要串的?” “你要不跟清雾挤一挤,让她分你一点。”祁琳偷偷朝孟祁然使了个眼色。 陈清雾抿住了唇。 孟祁然当真走到她身边去。 孟弗渊出声了:“没看到我这儿肉还这么多?” 孟祁然“哦”了一声,拐个弯朝孟弗渊走去。 祁琳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清雾你们先串,我去把烧烤架拿过来洗一洗。” 厨房里就剩下三人,各自默默干活,谁都不说话,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陈清雾串完竹笋,伸手去取新的竹签。 “嘶——” “怎么了?” 兄弟二人异口同声,同时转过头来。 “毛刺扎了一下……” 话音刚落,孟祁然便摘了手套两步走过来,抬手将她手一捉。 陈清雾手臂往后一拐,一下便挣开了。 孟祁然一愣。 那边,孟弗渊取下手套,丢进垃圾桶里,压出一泵洗手液洗手,冲净泡沫。 随后看了陈清雾一眼,往外走去,“清雾,过来消毒。” 陈清雾立即转身跟上前去。 储物间灯打开了,孟弗渊站在薄黄的灯光下,正在取架子上的大号医药箱。 陈清雾走到他身边,感谢他再度解围,轻声说:“谢谢。” “不客气。”孟弗渊没有看她。 但愿她不知道,他是出于私心。 第16章 孟弗渊正准备折开碘伏棉签, 陈清雾问:“有镊子吗?” 他看去一眼,她正低头扒着指尖细看。 “扎进去了?” “嗯。” 孟弗渊打开医药箱,从中找出一支镊子。 犹豫一霎, 正准备递给陈清雾让她自己来时,储物间门口人影一晃。 孟祁然径直走了进来。 他不由分说地将陈清雾手指一抓,同时伸手去拿孟弗渊手中的镊子, 说:“我来吧。” 陈清雾挣扎了一下,孟祁然转头,“别动!一会儿扎得更深!” 孟弗渊目光扫过表情稍稍一滞的陈清雾,在孟祁然轻喝之后,她睫毛低垂,不再动了。 雾里青 第34节 那神情仿佛已是默许了。 小小的储物间,待三个人毕竟还是太拥挤了。 孟弗渊敛下目光, 将手里的碘伏棉签和镊子一并递给了孟祁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孟祁然低垂着头,一手拿着镊子,去寻毛刺所在。 陈清雾无奈:“你让我自己来, 我又不是废物。” 孟祁然像是没听到,屏住呼吸, 拿镊子尖头夹住毛刺,小心翼翼地拔-了出来。 他掀眼去看她的表情,“疼不疼?” “……没那么夸张。” 孟祁然折了碘伏棉,轻点她指腹皮肤。 他呼吸很缓,但因为离得近, 一起一伏仍然明显, “我以为你端午不会回来了。” “我总不能不回家。” 陈清雾眼见消毒得差不多,手往后一撤。 孟祁然却骤然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 “雾雾,能不能先听我说。” “我以为我们上次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 “我还有话想告诉你……” 陈清雾打断:“在我这儿,这件事已经彻底结束了。祁然,你可能只是一时不习惯,或者不甘心……” “你听都不肯听,就妄下结论。” 陈清雾叹了声气,“……一定要这样吗祁然?你不是最洒脱了吗。死缠烂打不是你的风格。我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只想清清静静过个节日。” 孟祁然一顿。 察觉到孟祁然手指稍松,她顺势将手腕抽回,转身往外走,低声说道:“出去吧。” 祁琳得知陈清雾被竹签扎了,很是过意不去,后面所有活计,包括端果汁都不肯让她再动手。 天擦黑时,大家移步到了后方花园里。 烧烤架已经支了起来,铁架下烧着银炭,靠近时热气袅袅。 铁架烧热,刷上清油,片好的五花肉和成串的牛羊肉依次放上去。 负责烤的是孟弗渊和孟成庸。 陈遂良笑说:“我又吃现成的了。” 孟成庸说:“明天去你家,还怕没有你忙的时候。” 孟弗渊将烤好的五花肉片,率先夹到了陈遂良和廖书曼的盘子里。 陈遂良尝了一口,直夸火候刚刚好,“弗渊怎么烧烤也这么擅长?我看就没有你做不好的事。” 祁琳笑说:“我之前还跟老孟开玩笑,说可惜书曼只生了一个女儿,要是生了两个,岂不是好事成双。” 廖书曼故意笑道:“拐走了我一个宝贝女儿还不够,还想拐走第二个?” 孟弗渊只低头翻烤着食物,表情殊无变化,镜片挡住了他眼底淡淡的厌烦。 对面的陈清雾也当没听到家长的玩笑,埋头默默喝果汁。 片刻,一只碟子递到了她面前。 碟子里两串青瓜,两串玉米粒,都是她喜欢吃的。 陈清雾抬眼,对孟弗渊说了句谢谢。 孟弗渊仿佛没听到,没作反应。 吃了一会儿,大家都有些热,孟成庸让孟祁然再去取一些啤酒过来。 片刻,孟祁然拿着东西回来了。 除了啤酒,还有一盒冷冻过的榴莲。 他坐下,毫不引人注意地先将榴莲放到了陈清雾手边,再去分发啤酒。 孟弗渊瞥了一眼,神情一时更淡。 祁琳吃了一会儿,去替换了孟弗渊。 空位很多,孟弗渊扫过一圈,选在陈清雾对角的位置坐了下来。 隔着烧烤架与正在烧烤的人,使他不必一眼看见并肩而坐的陈清雾和孟祁然。 吃完晚饭,祁琳叫来保姆帮忙打扫,让几个小孩都去玩,不用帮忙。 收拾过后,大家就在院子里喝茶。 整日无间断的社交,陈清雾实在扛不住了,趁陈遂良和孟祁然聊比赛相关的事情时,偷偷起身。 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朝大门口走去。 吃饭时盛情难却,喝了一罐啤酒,车不能开了,只能打车。 站在前院里,正掏出手机准备叫车,忽听身后有人喊道:“清雾。” 孟弗渊的声音。 她一霎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 孟弗渊走了过来,“准备走了?” “嘘。”陈清雾往门口看了一眼,“别让他们知道,不然肯定要祁然送我。” 孟弗渊看着她,“不想让他送?” “嗯。” “那我送你。” 平淡的语气,却让她无端的心底又是一惊。 孟弗渊伸手,“车钥匙。” 陈清雾暂且收敛思绪,“开我的车吗?那等下你自己怎么回来。” “把你的车再开回来。” “……” “开玩笑的。”孟弗渊说,“我约了朋友喝酒,开自己车也得叫代驾。到时候打车,你不用担心。” 这样一说,陈清雾便就从包里掏出钥匙,递给了孟弗渊。 两人上车。 驾驶操作按键稍有不同,孟弗渊询问陈清雾,熟悉一会儿之后,将车启动。 陈清雾心情不好,而孟弗渊似乎情绪也不高。 两人同听着广播,默然不语。 那是首粤语歌。 粤语电影看得多,恰巧勉强能听懂七八分。 「二百年后在一起,应该不怕旁人不服气。」[*注] 开到陈家门口停了车,孟弗渊取下行李箱,帮陈清雾送到大门口。 陈清雾道声谢,“进去喝杯茶再走?” 孟弗渊只说:“跟我不用这么客气。进去吧。早点休息。” “……嗯。”陈清雾笑着,闷闷地应了一声。 孟弗渊点了点头,转身朝大门外走去。 透过黑铁的栅栏门,他顿步回身看了一眼。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灯已经亮起来了。 他往返程的方向走,于潮热晚风中点了一支烟。 / 陈遂良和廖书曼凌晨一点过了才到家。 洗漱之后,廖书曼正要去休息,手机来了条微信,是陈清雾发的,请她去她房间一趟。 房间门半掩,廖书曼轻敲了一下。 “请进。” 廖书曼推门,“怎么了清雾?” 陈清雾指了指自己书桌上堆得满满当当的礼物盒,“您让祁然进我房间了吗?” “只让他放了礼物就走了,没动你的东西。” 方才,陈清雾一进自己房间,被琳琅满目的礼物吓了一跳。 随便拆了一件,意识到,那应当都是孟祁然送的。 她拆的那件是个手提包。 有一年她跟孟祁然搭飞机出去玩,出发得晚了,差一点没赶上值机。匆匆赶往出发口的路上,经过了一家店,橱窗里陈列着当季新品。 有只手提包的设计一眼戳中她的审美。 她脚步稍停,孟祁然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说道,登机要赶不上了,下次再给她买。 后来她去专柜看过那只包,觉得细看也就那样,并无此前惊鸿一瞥的心动。 而孟祁然自然早就忘了这件事。 几年前的款式了,还是未拆封的全新品,弄来一定花了不少精力吧。 剩余的礼物,不做他想,多半也是同样性质,是祁然对过去的“弥补”。 可是,伤风已经好了的人,再灵验的感冒药,都是多余。 陈清雾走过去,将房门阖上,“妈,我想跟你说两句话。” 雾里青 第35节 “你说。” 陈清雾选择开门见山:“或许您不相信,但我跟祁然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没在一起过是什么意思?”廖书曼又惊讶又困惑,“你们不是男女朋友?” “嗯。” “可你俩……你俩大学和研究生两人都一块儿待在外地,有时候两人还一起出去旅游……妈妈没有怪你的意思清雾,我的意思是,我们其实都是默许了的。” “我知道,但我们真的从来都只是青梅竹马……” “你俩不是互相喜欢吗?为了詹以宁你吃过多少回醋……” “是的,但是……” “祁然他对你多用心,给你写歌,给你买那么贵的礼物,还有这一堆礼物,这不都是为了哄你开心吗……” 陈清雾觉得心累,这样的事情,该怎么掰开揉碎了跟外人讲解呢,“……他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他只是出于责任……” “出于责任那不是更好吗?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责任心。爱情的保质期也就那么长,新鲜劲消退以后,两个人要经营好关系,就是要靠责任。” 廖书曼走过去,轻轻揽了揽女儿的肩膀,“清雾,妈妈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有时候,我觉得是不是你过分敏感了?祁然对你的好,我们外人看来真是没得挑的。女孩子多愁善感不是不好,但有时候只会伤人伤己啊。和人相处,多看看优点。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陈清雾知道,廖书曼其实是想说她“矫情”。 或许,所有人都会觉得她矫情。 她有种蚌壳被掰开了口,曝于烈日之下的难堪的痛楚。 “妈……”陈清雾叹声气,“不管你们理不理解,我跟祁然不会按照你们的预期继续发展了。以后你们也不要再撮合我跟他了。” 廖书曼看着她,那眼神似乎觉得她有些无理取闹了,“我们从前开玩笑,你也没反驳啊。” 陈清雾张了张口,有种窒息之感,“那是以前……” “你跟祁然从小到大知根知底,我们大人看来,你俩一直都是情投意合。”廖书曼打个呵欠,“好了清雾,你俩也就一时闹了点别扭,回头好好沟通,没什么误会解不开的。我困了,先去睡了啊。明天孟叔叔他们要来家里,正好你可以跟祁然好好聊聊……” 廖书曼拍了拍她肩膀,“早点睡吧宝贝。” 门阖上了。 陈清雾如僵化了一般,立在原地,许久没动。 行李箱摊开在地上,椅背上搭着她方才换下来的连衣裙。 陈清雾呆立了好一会儿,回神后望过去,几乎没有犹豫,蹲身从行李箱拿出一身干净衣服,换下了身上的睡衣。 出门时脚步极其轻缓,大门阖上,只发出了轻轻的“咔哒”的一声。 陈清雾往包里摸了摸,一下顿住。 车钥匙孟弗渊忘记还给她了。 这个点,想必人已经睡了吧。 但或许也不一定,他不是说了要跟朋友去喝酒。 想了想,陈清雾还是给孟弗渊发了条微信。 她听孟祁然说过,孟弗渊睡觉一贯会开启免打扰模式。 假如他已经睡了,那应当也不会吵到他。 消息几乎是秒回的。 孟弗渊:还没睡。怎么了? 陈清雾:我车钥匙好像还在你那里是吗? 孟弗渊:是。明天早上我给你带过来。 陈清雾:我现在过来找你拿一下可以吗?会不会耽误你休息? 孟弗渊:现在要用车? 陈清雾:嗯。 孟弗渊没有问她大半夜的要去哪儿,只回复道:我给你送过来。 二十多分钟后,大门外现出一道身影。 陈清雾赶紧走过去,按电钮将门打开。 “不好意思还麻烦你跑一趟。” “没事。”孟弗渊递过车钥匙,顺便打量陈清雾。 她换了身衣服,背着托特包,身后车前放着行李箱。 “……准备去哪儿?”孟弗渊没忍住问道。 “哦。离家出走。” 孟弗渊看着她。 陈清雾笑说:“真的。我跟我妈摊牌,没取得谅解。想到明天还要被烦一整天,只好连夜跑路了。”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她此刻的笑容让他喉间微痒。 她从来不是真的循规蹈矩,逆来顺受。 “酒精代谢了吗?” “……不知道。” “那还准备开车。” “也不是……我正在看代驾。” “从南城开回东城,价格不便宜吧。” “……是的。” “我送你。”孟弗渊平声说道,“请我一杯咖啡就行。” 陈清雾一下愣住,“……你先没有跟朋友去喝酒吗?” “没去。去看了场电影。” “……自己一个人?” “有时候自己一个人看更好。” 陈清雾联想那场景,觉得有种孤独的浪漫。 她从来都是跟闺蜜或者祁然一起看电影。 孟弗渊抬腕看表,“考虑好了没有。” “我……这好像太麻烦你了。” “四个小时而已。” 孟弗渊径自伸手,接了她手里的车钥匙,按了一下。 身后车灯亮起。 那灯光一部分越过她,照在孟弗渊身上,他正看着她,那种平和等待的神情和目光,仿佛是一种邀请。 她瞬间便又想到,九岁那年暑假,他于暮色中出现的那一个瞬间。 再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孟弗渊让陈清雾直接上车,自己帮她安置行李箱。随后他上了驾驶座,先去确认油表。 陈清雾连上导航,输入目的地。 某家24小时营业的咖啡店。 孟弗渊看向她。 她笑说:“‘代驾费’我先付了。” 车开到了那咖啡店门口,陈清雾让孟弗渊在车上等着,自己下车去买,“要喝什么?” “美式。” 陈清雾比个“ok”的手势,拉开了车门。 等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回来。 “抱歉抱歉,店里就一个员工,做得很慢。我还买了一点塔可,假如饿的话可以吃。” 孟弗渊点头,接过加冰的咖啡,随手放在了他那侧的杯托里。 上高速之前,车先开去加油站加满了油。 陈清雾笑说,怎么“代驾”还倒贴她一箱油钱啊。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终于正式上路。 孟弗渊观察右侧后视镜,目光顺便落在她脸上。 车里放着她喜欢的音乐,她开了车窗吹风,微微眯着眼睛,那神情一派的轻松。 城市睡去,昏黄的凌晨,路上寥寥几辆车经过。 这样安静的夜里,世界仿佛遗忘了他们。 开一部皮卡,带着她“离家出走”。 倘若有人告诉他,天亮以后他就将死去,他也觉得无憾了。 上高速之后没多久,陈清雾就睡着了。 中途在服务区休息一次,她提出跟孟弗渊换着开,毫不意外被拒绝,理由依然是担心她酒精尚未完全代谢。 后半程陈清雾尽力撑着,不想做一个不合格的副驾。 孟弗渊仿佛是看出来了,叫她想睡就睡一下。 “你一个人开没关系吗?” “放心。” 他办事,她从来没有不放心过。 雾里青 第36节 再醒,是孟弗渊叫她。 陈清雾抬起歪靠的脑袋,费力睁眼。 “清雾,快看日出。”孟弗渊沉声说道。 陈清雾闻言一下便清醒了,急急往外看去。 窗外早不是一片漆黑的景象。 天是一种半透明的灰色,他们正在经过一座高架桥,远处云层里,薄红的太阳正在冒尖。 陈清雾激动地去捞手机,点开相机,凑近前方车窗玻璃,按下了摄影按键。 车一路疾驰,前方过了弯,很快失去最佳视野。 陈清雾这才放下手机,微微倾身,入神地眺望远方。 没过多久,前方下了高速,进入南郊范围。 陈清雾打开手机,捣鼓了一会儿。 孟弗渊恢复兄长立场:“还是跟你父母打声招呼,免得他们着急。” 陈清雾笑说:“其实出门之前就留了纸条了。” 转眼间,就到了工作室门口。 孟弗渊停好车,帮忙卸下行李箱。 陈清雾盯着手机屏幕,“稍等。” 孟弗渊不明所以,但也没问。 没一会儿,忽见一辆专车驶了过来。 陈清雾笑说:“帮你叫了车。我定位的是你们公司,你要去哪里让司机修改目的地。在车上好好休息一下吧。” 孟弗渊点了点头。 “本来还想帮你叫一份早餐的,太早了都还没开始营业。”陈清雾看着他,“……真的很谢谢你。能跑出来,还看到了日出,我特别开心。” “……嗯。”孟弗渊控制心口微涌的情绪,拉开了后座门,看她,“清雾。” 陈清雾:“嗯?” “视频能发给我吗?” 陈清雾反应了一下,“我稍微剪一下再发给你ok吗?” “好。” 孟弗渊上了车。 他让司机将地址修改到东城的住处,车驶出文创园之后,他便阖上了眼睛。 实则没有睡意,不知是因为那杯咖啡,还是因为无法同任何人分享的隐秘的喜悦,使他非常清醒。 大约过了十分钟,手机一振。 微信上,陈清雾传来了那段日出的视频。 剪辑过的视频配上了轻快bgm,恍能嗅到带水汽的晨风。 她就坐在他的身侧,欣喜盯着远处云层,因微微的失神而瞳孔微放,白皙面颊被薄红的日光照亮。 他所见过的最美的日出。 第17章 陈清雾睡到上午十一点, 被廖书曼打来的视频电话吵醒。 那纸条她贴在了自己房间的门把手上,廖书曼去叫她起床一眼就能看见。 廖书曼自然是来兴师问罪的,说她气性越来越大, 昨天不过说了她两句就连夜离家出走,说的也不是重话,哪至于反应如此激烈。 陈清雾困得要命, 只敷衍着认错。 视频那端响起了门铃声,廖书曼说道:“我先不说了。——下回可不能再这样了,听到没?女孩子半夜一个人开车多危险。” “没一个人……”陈清雾迷糊说道。 “还有谁?” “渊哥哥送的我。” 廖书曼似觉得匪夷所思,“孟弗渊?他今天下午的飞机呢,还大半夜开车送你?” 陈清雾一下清醒,“……他今天下午就走?” “对啊。” “从哪里走?” “南城飞北城转机。”廖书曼一边往门口走去,一边说道, “你看看你多任性,给人添了多大的麻烦。” “渊哥哥他……现在回南城了吗?” “这我哪知道……” 似是那端客人已经进门了,电话一时挂断。 陈清雾睡不着了,赶紧坐起来给孟弗渊发去消息:渊哥哥你是下午的飞机? 没有想到消息竟是秒回, 孟弗渊说是。 陈清雾:怎么不早说。 附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包。 她昨天听孟弗渊说出差改期,就想当然以为至少要等端午节后。 陈清雾:早知道这样我肯定不会麻烦你的。 孟弗渊:没事。 陈清雾:你是南城飞北城转机是吗, 那你现在…… 孟弗渊:改签了行程,下午从东城直飞。 陈清雾发去了一个以头抢地的表情,回复道:真的是太给你添麻烦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孟弗渊:你可以请我吃饭。 陈清雾:一定请! 聊完微信,陈清雾又倒头躺了下去。 但莫名睡意尽失。 总觉得, 这段时间孟弗渊对她的照顾, 已经远远超出她所能回报的。 扪心自问,假如是自己下午就要乘机出国, 还是长途飞行,自己绝对没那个精力和耐心,凌晨开四小时夜车去送人。 把这段时间以来,两人相处的种种捋了一遍。 越捋越乱,越捋越没睡意。 / 另外一边,廖书曼开门没见到孟弗渊的身影。 还没问,祁琳率先说道:“弗渊今天不来。他公司有事,昨晚临时先回去了。” 廖书曼一听更是过意不去:“他哪里是公司有事,是昨天晚上清雾跟我吵了架,连夜回东城了,还麻烦了弗渊开车送她。” 祁琳笑说:“居然是这么回事?我就说什么事这么紧急还至于连夜赶回去呢。” 廖书曼说:“清雾不懂事,真是给人添麻烦了。” “那有什么的。清雾是妹妹,他做哥哥的多照顾是应该的,总不能让人女孩子一个人半夜开车吧……” 孟祁然在旁听着,心生异感。 那种微妙的感觉很难形容,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倒不为孟弗渊连夜送陈清雾这件事,他作为兄长,有些事落在他头上,他从来都是义不容辞的。 片刻后,他终于捋清,那不对劲的是什么: 送人又不是什么坏事,孟弗渊为什么要撒谎? / 陈清雾中午随意吃了顿外卖,休息半小时,便起床去干活。 赵樱扉端午回家去了,她在东城没其他关系密切的朋友,此地去市中心又远,自然提不起兴趣社交。 眼下还有一堆琐事,最麻烦的当属给之前的作品拍照。 摆陈、布光、拍摄……一下午时间匆匆过去。 正准备出门去附近大学城吃晚餐,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以为是快递员,陈清雾往外看去。 颀长身影,穿深蓝色t恤,灰色短裤和运动鞋,单肩斜背一只黑色运动背包,分明是孟祁然。 孟祁然目光扫来一眼,因那种自带冷淡倨傲感的英俊长相,总觉得他认真看人的时候,带着两分无法与之对视的锐利感。 陈清雾转身收拾地上的柔光灯箱,“你怎么来了。” “给你的礼物,你只拆了一件。不喜欢吗?” “我不缺东西。你拿回去吧。” “我送出去的礼物,从来不会再拿回来。你要是不喜欢就扔了。” 孟祁然走了过来,看了看她在做什么,倏然伸手,夺过她手里灯箱的电源连接线,蹲下身去,一圈一圈折叠,最后取一根魔术贴捆绑带扎了起来。 陈清雾几度准备拿回来,都被他轻轻推开。 直到完成,他方才低声说道:“蛮绝情的,陈清雾。” 雾里青 第37节 陈清雾一下顿住。 “不让我靠近你,不听我说话,不收我的礼物……真就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了,是吗?” 陈清雾心口似被人拧了一把,酸涩得难以忍受。 孟祁然垂着眼,“对谁都能正常说话,就对我不行。退一万步,是不是你说的,我们孪生兄妹一样的关系不会改变。你做到了吗?” 陈清雾无法发出声。 孟祁然伸手,顿了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依然维持蹲在地上的姿势,稍稍地抬起了眼,望向她,“这段时间我很痛苦,雾雾。不知道该怎么做,想了很多办法,结果好像还是做错了……” 这样低处仰望的姿态,再铁石心肠的人也难以疾言厉色。 “我知道我是一个混蛋,也有点仗着父母的默许,意图对你施压。我是中午才知道,你为了不想面对这些,连夜从家里走了。放心,以后不会这样了。我也并不要求你现在就答应我,但至少……不要再不跟我说话了。” “我没有不跟你说话……” “你说的那些话,和不跟我说话有什么区别。” 陈清雾知道自己从来也不是一个冷血的人,她的坚决不过是因为比祁然想得更长远,“对不起,祁然。但我真的不想再回头了。” “我说了不要求你立即做出答复,只要你别再拒绝我接近你。” “……但你预设了我迟早会答应,是吗?” 孟祁然没有作声。 “如果我明知道自己绝对不会答应你,却又接受你的追求,那我不是太不堪了吗……” “你绝对不能答应的原因是?” “我说过,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一霎寂静。 孟祁然松了手,站起身,那声音很难说是什么情绪,“无所谓。反正你又不能真的跟我绝交。” “你又知道我不会……” “你不会。” “不然你现在就拉黑我。”孟祁然拿起桌面上她的手机,递给她,“当着我的面拉黑我。” 那手机被硬塞进了她手里。 孟祁然盯着她,那目光有种鹰隼般锐利的逼迫感。 陈清雾抬眼,与他对视,“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吗?” 眼见她似乎真准备打开微信,孟祁然一把夺过了手机,扔回原处。 他方才这一瞬间只觉得心惊,发现自己总是误判。 现在的陈清雾总会展现出他从未见过的一面,极为陌生,让他怀疑,过去自己是不是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过她。 “吃晚饭了没?”孟祁然非常生硬,又非常不尴尬地转移了话题。 陈清雾不说话,有点接不住他急转如风的情绪。 “没有?那请我吃饭。” 陈清雾只觉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饭。” “我钱包丢了。” “现在都是手机支付,谢谢。” “真丢了。出火车站发现不见了,身份证什么的都在里面,今晚还不知道能不能住上酒店。” 陈清雾一愣,“真的?” 孟祁然拉开背包拉链,“不信你看。” 陈清雾没有真去翻他的包。 “请我吃饭,吃完我就走了,今天绝对不缠着你了。” “那以后呢?” “以后的事谁知道。” “……” “快走吧!我中饭没吃就直接过来了,现在真的饿死了。” 陈清雾最后还是跟孟祁然出门去大学城随便吃了顿简餐。 这时候继续强硬拒绝毫无作用,只会让他更执着于一定要达成目的。 所幸吃完饭,孟祁然真就干脆利落地走了,没再纠缠一句。 说是去找朋友投宿,明天办临时身份证,乘高铁回南城去补办身份证和一沓的银-行卡。 后面几天,孟祁然时不时会给她发短信,譬如新身份证上的登记照,高铁站的午饭套餐,自己升级改造的新车…… 事无巨细,也不在乎她回不回。 就像她从前会做的那样。 / 这天下午,陈清雾正在头昏脑涨地想工作室的名字,有人前来拜访。 非常稀奇,竟是裴卲。 裴卲拿着一只lv的手提箱,配上一身有点用力过猛的正装,那样子像是提着美钞,要去跟黑--道大佬交易人命的草包少爷。 裴卲笑着将那只手提箱放在她的工作台上,“送货到家,陈小姐请签收。” “……不说明一下?” “哦。孟弗渊交给你的。” “他回国了?” “回是回了,不过没回东城。北城有个投资人临时想跟我们聊一聊,他刚到东城的机场就又飞过去了。他说箱子里的东西不能再跟他颠簸了,不然迟早要出事,还是早点送到陈小姐手里比较保险。” 这一番措辞让陈清雾有点紧张,“……里面到底是什么” “瓷器。我看包得很厚,估计不会碎。不过保险起见,你还是自己打开看看吧。孟弗渊说是他自己打包的,没那么专业,很担心会碎,还专门投了保。” 陈清雾按下锁扣,打开手提箱。 整一套一共五件,但裹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清。 裴卲掏出手机看时间,“晚上还有事,就先走了啊陈小姐。” 陈清雾道声谢,“麻烦你跑一趟。” “没事没事。”裴卲吊儿郎当地往外走,想到什么似的,脚步一停,“哦,对了,方便加个微信吗?” 陈清雾掏出手机,点开自己的名片二维码给他。 裴卲扫码提交申请,陈清雾通过。 裴卲立即说道:“方便把你同学的微信推给我一下吗?” 陈清雾感觉自己就是个工具人,笑说:“可以。但是她性格比较怪,通过不通过不一定。” “没事儿,你推给我就行。” 裴卲收到赵樱扉的名片推送,道了声谢,这才走了。 陈清雾找来一柄美工刀,开始拆手提箱里的东西。 划开缠了不知道多少层透明胶带的硬纸板,里面是充气膜。 拆了充气膜,再是泡泡膜、海绵和绸布。 除此之外,内部还塞了一团旧报纸。 五件,每一件都这样包了整整五层。 她拆快递都没这么烦过。 所有包材全部拆除,最后摆放在桌面上的,是这样一套组合怪异的瓷器: 五件都是碗,尺寸、深浅和圈足高低却各不相同。 瓷胎非常薄,青白的釉色,对光而看,有种半透明的玉器的质感。 碗底底部的款识,是铁线篆体的一个“英”字。 极其漂亮一套瓷器,带有非常浓郁的个人风格,一看便知制瓷人技艺高超,审美出众。 但陈清雾穷尽自己所了解的,实在想不起这风格属于哪一位名字里带“英”字的陶瓷艺术家。 她拿上其中一只,爱不释手地对着光仔细赏玩。 看它的色泽,看它碗肚柔美圆润的弧度,和没有任何衔接痕迹的圈足。 这样精美的瓷器,还好运输途中没有任何破损,不然她一定心痛难当…… 想到这里,陈清雾忽然一顿。 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击中了她。 那时候从瓷都搬来东城,打包东西的时候,最怕碰坏了孟祁然送的那些昂贵漂亮又娇气的玻璃杯。 因此不怕麻烦,裹了一层又一层,最后没让它们跟其他物品一样,放在搬家卡车的车厢里,而是单独放在一只纸箱里,自己坐在副驾上,抱了一路。 那种小心翼翼又极其珍视的心情,她理应不会陌生。 是什么样的感情,才会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地亲自运送一套易碎品而毫无破损呢。 当某种可能性浮现之后,似乎,过往的所有蛛丝马迹全都能串联起来了。 送打火机、点石榴汁、买过敏药、航班升舱、寻找工作室并垫付资金、帮她介绍第一笔订单、害怕她从梯子上跌落、在她哭的时候拥抱安慰、小指上的尾戒、对她专业表现出极大兴趣、带她吹风、大清早同她去看开窑…… 以及,凌晨开四小时车,带她离家出走。 还有,知道她喜欢小苍兰。 还有,那位员工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孟总只喝雾里青…… 雾里青 第38节 陈清雾陡然坐立难安。 她想用更多的细节去否定这种荒谬的猜想,但那些隐约闪躲的目光和呼吸,那些每每像是戳中她心脏的话语,却反而似乎进一步佐证了猜想。 陈清雾像是烫手一般地,将手中瓷碗放回到台面上。 她找到烟和打火机,点燃之后仓促地吸了几口,意图使自己冷静下来。 没用。 她在工作室里焦虑地转了一圈,随后果断地拿过手机,给赵樱扉发了一个“sos”。 赵樱扉:怎么了?!!! 陈清雾:在忙没?能不能过来一趟。 赵樱扉:等着,马上就来。 二十分钟不到,赵樱扉赶来了。 陈清雾正坐在门口台阶上抽烟,抬眼看向气喘吁吁的赵樱扉,“完了……” “什么完了?到底怎么了?” “我……我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啊!你快点!你要急死我吗!” 陈清雾站了起来,陷入如何措辞的斟酌中,直到赵樱扉仿佛急得快要打人,她才开口:“你有没有那种特别尊重的长辈或者前辈?为人正直,能力卓绝,不管遇到什么事,你觉得有他就稳了。” “有啊。我导师。” 陈清雾张张口,“……你导师多大了?” “五十九岁。” “……”陈清雾有些无语,“年轻点的有吗?” “我师姐吧。” “……要男的。” “勉强算有一个吧。怎么了?” “你就假设,你突然发现,这个男的可能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他有家室的。这样好恶心。” “……赵小姐你故意拆我台是吗?” 赵樱扉很无辜,“你能不能直接说,别打比方了。” “我怕说出来吓死你。” 赵樱扉顿时来了兴趣,“赶紧说!” 陈清雾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还是无法说出口,好像害怕语言有灵,出声就真的应验了。 “……你就假设那位有家室的前辈,他没有家室。然后你发现他可能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赵樱扉很是嫌弃她拐弯抹角,“你直接说,有个你很尊重的前辈喜欢你不就得了。” “……” “那得看你的想法啊。你要是也有意思,就跟他暧昧着呗。要是没意思,那就故意拉开距离,对人冷淡一点,久了可能人家就懂了。” “……会不会不太好。” 赵樱扉烦得挠了挠头,“你找我问感情问题是不是问错人了。我宁愿再给你配十张釉料方子。” “你说的?” “……” 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赵樱扉留了下来,两人点了一份烧烤外卖,坐在沙发上拿平板看了一集综艺,边看边吐槽。 赵樱扉喝了口可乐,突然说道:“说起来孟祁然的那个哥哥……” 陈清雾一惊,“他怎么了?” “你才怎么了,慌什么?”赵樱扉瞥她一眼,“他们公司打算聘我做技术顾问,还会按照标准给付顾问费。” “那蛮好的啊。” “有点高啊。那么多钱,我拿着很心虚。” 陈清雾陷入沉思。 虽然她知道孟弗渊是公事公办的性格,但会不会因为顾及是她朋友,所以适当溢价了呢? 晃神片刻,她才说:“肯定是觉得你值那个价才开那么高的。” 赵樱扉点头,“那我考虑一下。” 吃完夜宵,赵樱扉便离开了。 陈清雾再度将注意力,放到那套瓷器之上。 她捧在掌上,感慨其脆弱,更感慨其漂洋过海,与她会面的天时与人和。 / 两天后。 晚上七点左右,陈清雾正在修坯,门口脚步声传来。 她几乎惊觉,自己竟然已经分辨得出那脚步声是属于谁。 抬眼看去,进来的果真是孟弗渊。 他穿一件偏休闲款式的白色衬衫,淡白灯光下,清落如松。 望过来的目光,仍然看似平和,“吃过饭了?” “……嗯。”陈清雾越发不敢与之对视,“你出差结束啦?” “嗯。”孟弗渊点头,“瓷器收到了?” “收到了。” “有破损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 陈清雾放下手里的修坯刀,起身洗手,去展架上取那套瓷器。 孟弗渊目光追随她的背影,她穿灰色t恤和牛仔裙,额外多套了一件咖色围裙,头发松松地绾了起来,露出纤细漂亮的脖颈。 五件瓷器,在工作台上一字排开。 陈清雾笑说:“我查了很多资料,还是不知道它们的来历。” 孟弗渊说:“出差的时候,去一位朋友家里做客,正好看见橱柜里摆着的这套瓷器。朋友介绍说是他祖母做的。 其祖母名叫庄世英,二十岁随丈夫移居海外。 庄世英一直体弱多病,常年需要服用中药。 孟弗渊拿起其中那只6寸左右的小碗,“这只是用来喝药的。” 中药太苦,庄世英就烧了这只玉色质地的瓷碗。 这么衿贵的碗,盛的自然也就是灵药仙丹。 以此乐观自娱。 后来又陆续烧了其他几只。 有的用来喝热牛奶——洋人的玩意儿,她始终喝不惯,但没办法,都说牛奶营养好。乳白色牛奶盛在青白瓷碗中,那颜色只有琼浆玉露可以形容。 有的用来吃蔬菜沙拉——玻璃的太直白没意趣,圣女果放在半透不透的碗中,才有那种灵境仙葩的意境。 有的用来吃面条——阳春面盛在里面的活色生香,纵使神仙看了也要下凡。 陈清雾听着入迷,“和她当朋友,一定很快乐吧。” “老人家大前年已经仙逝。她只为亲朋好友制瓷,所以业内没有留名。我看到这套瓷器的第一眼就想,你应该会喜欢。” 孟弗渊顿了顿,低头来看她,“你喜欢吗?” 问的是瓷器,可仿佛别有所指。 她从小体弱多病,庄世英女士也是。 怎么可能不能领会,孟弗渊送这一套瓷器的用心。 陈清雾眼睫微颤,那一瞬间繁多的情绪如山崩溃败。 落到最后,竟然是觉得难过。 他怎么可以这么好。 第18章 “……很喜欢。”陈清雾重重点头。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似是从一个闷着的罐子里面发出, 那种动容的心情,因为这套瓷器,当然也不单单因为瓷器, “……如果我有生之年能够做出这样一套作品,我会觉得就此收官也没有遗憾了。” “喜欢就好。”孟弗渊轻吁一口气,仿佛连日舟车劳顿的疲惫尽数消解。 “既然是你朋友祖母自用的瓷器, 说服他割爱一定不容易吧。”陈清雾说。 “还好。因为你和老人家的理念一致。这套瓷器他们一直闲置在橱柜里,自从她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用过。” “那好浪费。” “我也是这样劝他。” 陈清雾笑着,声音几分郑重:“我一定会一直延续它们‘被使用的后半生’。” 这样漂亮的器物,到她这样惜物的人手中,也算是一桩归宿。 孟弗渊点了点头,目光轻落在她脸上, “我来的时候你好像在工作,打扰你没有?” 雾里青 第39节 “哦……没有没有,在随便做一点东西练手。安姐介绍了她的朋友给我,还在对接需求的阶段, 暂时不会开工。” 孟弗渊往旋转台上看去。 那上面有只还没成型的东西,又似碗, 又似马克杯。 “赵樱扉下午来玩,自己随意捏的。她有时候论文写得不顺,会来我这里玩陶泥解压。” 孟弗渊沉吟:“我能否试一试?” “当然可以!”陈清雾见孟弗渊有几分踌躇,便说,“你可以先去洗个手, 我来准备一下东西。” 孟弗渊走到洗手池前, 挽起衬衫的衣袖,拧开水龙头。 水浇下来时, 他看见自己小指上的尾戒,担心一会儿弄脏,或是影响捏制,犹豫了一瞬,将其摘了下来,放在了一旁的岩石台面上。 陈清雾先将庄世英女士的那套瓷器收纳起来。 随后清理木质的工作台和手动旋转台,再拿切割丝,切下了两块大小均等的陶土,最后取来两只塑料盆,接满清水放到一旁。 准备工作大致就绪。 孟弗渊在工作台后的矮凳上坐下,两手摊开着,似在等待“陈老师”的下一步指导。 陈清雾在他对面坐下,拿了一块陶土递给他,“有没有想做的东西?” “杯子。” “那这块大小差不多合适的。”陈清雾自己拿起剩下的那块陶土,在木板上轻摔了一下,“渊哥哥你之前玩过陶艺吗?” “没有。” “纯新手泥条盘筑或者直接用手捏制都可以。泥条盘筑衔接的时候相对麻烦一些。” 孟弗渊拿起那块陶土,依然有些不知如何起头,“直接捏?” “先揉一下泥。这样……” 孟弗渊看向对面,她两手团住陶泥,将其往下朝两侧挤压,随后往前旋动,再往下……如此重复。 “这样叫羊角揉。今天不需要上电动拉坯机,所以稍微揉一下就好……” 孟弗渊试着操作。 陈清雾观察他的动作,“发力点主要在这里,手掌大鱼际的部分。” 孟弗渊点了点头。 大抵学霸自带学什么都极易入门的属性,很快孟弗渊就揉得有模有样了。 陈清雾忍住了没有夸奖,因为上次她夸赵樱扉“好棒上手好快”的时候,被她嫌弃语气像是幼儿园老师哄小孩。 陈清雾指导孟弗渊将陶泥先捏作球形,而后找到中心位置,按压下去。 “这样,边转边捏,把开口捏大,边缘捏薄,往杯子的形状去塑造……” 孟弗渊一边观察她的示范,一边照做。 然而眼睛学会了,手却没有。 那些在她手里无比听话,三两下就捏出了水杯雏形的陶泥,到了他这儿,却野性难驯。 “不用转得太快,慢慢来没关系,捏的时候可以用整个指部发力,不要单用指尖的力量,容易不均匀,到细节调整的时候再多用指尖。” 担心坐在对面的孟弗渊看不清操作细节,陈清雾起身,走到了他身旁,将自己手里的泥坯,拿到他面前去示范。 一股清淡的香气,像是某种白花浸在冰块未消的河水之中。 余光瞥见她捋在耳后的一缕发丝垂落下来,孟弗渊稍稍屏息,绷紧了神情,只注视着她手上的动作,同时跟做。 陈清雾低头观察他的动作,“……差不多是这样,慢慢一步一步把杯壁捏薄捏均匀,如果觉得有点干,可以用海绵沾水滋润一下再捏。” 她启步,重回到对面坐了下来,暗暗地呼出一口气。 孟弗渊这样一个玉质金相的人,本就存在感强烈,何况窥得他的心意之后。 单单要在他的视线里维持平静,都显得那样费力。 试过了,发现自己终究做不到若无其事。 操作要点基本就这一些,后续端看操作领会。 因此,宽敞明净的工作室里,无人再说话,只有旋转台轻转的声响。 这种寂静更让人心慌。 陈清雾抬头,朝对面看去。 孟弗渊正低着头,神情专注,几分严肃。 然而,他却在她抬头的后一瞬,似有所觉地抬眼。 陈清雾惊得立即垂下目光。 心神稍定,暗自深呼吸数次,陈清雾终于出声:“渊哥哥。” 孟弗渊稍稍抬头,“嗯?” 陈清雾目光更低,“……你有喜欢的人吗?” 孟弗渊动作一缓,“有。” 陈清雾缓而重地从胸腔里推出了一口气息,听见自己的声音,好似伴随了细微的嗡鸣,“……是我吗?” 一霎死寂。 有淡淡的难堪浮上来,不是难堪于自己或许是自作多情。 而是难堪于,正是笃信即便自作多情,孟弗渊也不会给自己难堪,所以她才开门见山。 像在利用他的高风亮节一样。 陈清雾无法判断这一瞬的静默,究竟持续了多长时间,久得她疑心时间也已跟着凝滞。 “是。” 那声音微沉,却似有种掷地有声的坦荡。 陈清雾眼皮一颤,心脏也跟着失速数秒。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正视孟弗渊。 他两手轻握着那只泥杯,也正注视着她,那表情过分的冷静,使她无法判断,他此刻正在想什么。 她只能深呼吸,将这几天已经想好的话,一一说出口:“……我担心是自己多想了,所以想跟你做确认……” “你没有多想,清雾。”孟弗渊声音平静极了。 “我……我没办法意识到了,却假装自己没有意识到。因为,因为……” “我明白了。” “……对不起。”陈清雾快要发不出声音。 孟弗渊低眼,因为意识到自己手指过分用力,将杯沿按出了一个缺口。 他两手松开,沉声说:“不用道歉,清雾。很正常。这没关系。” ……这种时候,他竟然还反过来安慰她。 陈清雾喉咙发梗,“对不起……我想告诉你正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所以我没办法心安理得装聋作哑。我现在……没办法对等地回应你……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 孟弗渊一时没有作声。 “……并不是因为我还喜欢祁然,而是……我们每次在做新的作品之前,都一定要清理设备,否则上一次残留的杂质就会污染新作品。这个清理的过程无法省略,因为这是对自己,也是对新作品的双重尊重。” 孟弗渊沉缓地呼了一口气,“我理解。” 该表达的都已表达,陈清雾脑中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空白。 “抱歉清雾,这种时候让你察觉到,想必你非常困扰。”孟弗渊看着对面像是做错了事而显得局促难安的女孩,“我不能骗你说我能够回到之前的界限,这我做不到。所以……” 孟弗渊微微闭眼,顿了顿,“不用为难,清雾。在你‘清理’完成之前,我不会再来找你。” 说完,孟弗渊站起身。 他垂眸望着木台上即将完成的杯子,“……这个麻烦你帮忙处理。” 最后,他目光轻轻在她脸上一落,又收了回去,便转身朝洗手台走去。 拧开水龙头,洗干净了满手的泥,目光瞥见岩石台面上的尾戒,伸手拿了过来,缓缓地重新套上小指。 孟弗渊关上水龙头,低声说:“我走了,清雾。” “……嗯。” 那脚步声朝着大门外远去。 陈清雾抬眼看向门口,那身影看似如此冷静,脚步毫无错乱。 下一瞬,背影自门口消失。 隐隐有车解锁的声音。 片刻后,车胎碾过了门前的水泥路面。 所有声音消失,世界归于漫长的寂静。 陈清雾在冷白灯光下坐了许久,什么也没想,也没有多么的如释重负。 只是觉得难过。 那种难过自己都难说得清楚。 伸手,拿起了对面木台上的半成品。 说是半成品并不贴切。 他捏得很好,几乎已经完成了,杯壁厚薄均匀,只稍有不平整。对于新手而言,几乎是卓越的水准。 突兀在于杯沿处一道小小的豁口。 像是失手按出来的。 / 车驶出园区,一路没停。 雾里青 第40节 直到大桥在望,隐约能看见河面倒映灯火的微光。 孟弗渊踩下刹车。 不愿再往前,因为河边的回忆里已经多了一个陈清雾。 他在前方掉头,往市中心开去。 深夜的大都会,酒吧里永远不缺买醉的人。 从前以为自己能够免俗,因为已经清醒地直面过那种痛苦无数次。 但这一次,或许只有借助酒精才能稍稍消解一二。 他坐在吧台最靠里的位置,在喧沸的人声中如一道静默的深渊,无人敢靠近搭讪。 不知喝了多久,冰冷酒液饮下去变成了一种不知其味的麻木,他终于买单离开。 脚步几分虚浮地走到路边,拉开车门上了车。 该叫个代驾,但他只是打开车窗,身体往后靠去,疲倦地点燃了一支烟,许久没动。 路边摊还未收摊,夜里一串灯火琳琅。 有人蹲在路边卖花,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看样子像是高年级的小学生或者初中生,大抵是假期出来勤工俭学的。 小姑娘似乎是发现他了,怯怯地打量了一会儿,随即抱着纸箱走了过来,“先生买花吗?” 已是深夜,那些花放了整天,有些蔫了。 孟弗渊拿出皮夹,从中抽出三张纸币,“都给我吧。” 小姑娘高兴极了,但极有原则地只接了一张,“给您放到哪里?” 孟弗渊解锁了后座车门,叫她自己拉开车门放上去。 小姑娘放下纸箱,关上车门,笑容洋溢:“谢谢你!祝您周末愉快!” 小姑娘跑出去两步,孟弗渊出声叫住她。 “怎么了?”小姑娘转身跑回来。 “能不能麻烦你帮个忙。”孟弗渊抬手,点了点前面,“那里有家花店,想请你帮我买一束花。” 叫一个卖花的人帮忙去别家买花,很是冒犯的请求。 小姑娘却不在意,笑说:“当然可以!您想要什么花?” 几分钟后,小姑娘回来了。 她照旧要去拉后座车门,孟弗渊说:“麻烦帮我放到副驾。” 小姑娘照做。 花放好以后,小姑娘将小票和找零递给他。 孟弗渊只接了小票,“这是给你跑腿的费用。” 小姑娘却笑着摇摇头,将钱塞进他手里,背着手转身蹦跳着离开了。 夏夜潮湿的风,撩起一缕淡青色烟雾,拂向面颊。 孟弗渊闭眼。 风声好像远了,连同整个世界。 但一睁眼,仍在喧嚣的闹市里。 酒精是已然失效,还是根本没起作用,为什么那种痛苦依然清晰,所谓锥心也不过如此。 孟弗渊偏过头,一动不动地看向副驾驶座上的那束花。 紫色小苍兰。 深夜里开得几分倦了,却那么美丽,遥不可及。 第19章 某摄制组要为翟靖堂拍摄九十分钟的纪录片, 取材的其中一站就在东城,翟靖堂去东城某大学做讲座。 得知此事,陈清雾立即联系翟老师, 想做东请他吃顿饭。 翟老师的回复是,饭不吃了,但既然陈清雾的工作室也在东城, 那势必得来工作室拜访拜访。 这性质和被老师当堂抽查作业没什么两样,陈清雾自然严阵以待。 当日,陈清雾先带翟靖堂去参观了文创园的那座柴窑,随即去往自己的工作室。 艺术家们对自己的工作空间要求各不相同,翟靖堂偏好整洁有序。 进门之后,翟靖堂看见干净明亮的环境率先点了点头,说规划得很不错, 很有条理。 陈清雾带着翟靖堂稍作参观。 翟靖堂问:“最近做了些什么作品?” 陈清雾给他看了看最近的习作,还有之前烧制安姐的那组作品时,挑剩下的备选品。 翟靖堂随意挑了那只“塞上燕脂凝夜紫”的备品,一边细看一边指点改进的空间, “颜色有点浮,不够实。你以前就有这个毛病, 做东西总是指望一次性烧到满意。这只杯子你拿去再复烧一次试试看,保管比现在这个效果更丰富。” 陈清雾连连点头。 说完了缺点,翟靖堂又夸:“不过瑕不掩瑜,做的东西开始有你自己的风格了,很不错。” 翟靖堂一直是这样, 严慈并济。 同行的还有一个一直在翟靖堂手下工作的学生, 姓姚,陈清雾他们这些后进的都叫他姚哥。 姚哥说:“清雾你工作室成立要做个海报发朋友圈啊, 不然我们怎么替你宣传。” 陈清雾很不好意思:“其实是因为工作室名字还没定——正好翟老师您和姚哥帮我看一看,定哪个比较好可以吗?” 陈清雾将工作台上的一张a4纸拿过来,那上面是她拟定的七八个名字。 翟靖堂的工作室叫靖南堂,“靖”和“堂”来自他的名字,“南”来自他妻子的名字。那时候大家知道了名字的来源,都一副吃足狗粮的表情。 翟靖堂举着纸张细看,沉吟半晌,说道:“最后这个你怎么划了?我倒觉得这个不错。” 姚哥凑拢一看,也点头,“雾里青。不挺好的嘛?既跟你名字贴合,又跟你作品风格意境类似。” 陈清雾也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写下了又划掉,只笑了笑说:“那我再考虑一下。” 参观一圈之后,翟靖堂脚步稍顿,拿起台面上的一只青白釉小碗,“这是谁做的?” 陈清雾看去一眼,“是一位叫庄世英的女士做的。” “庄世英?是业内的吗?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 陈清雾便跟翟靖堂介绍了那一组五只瓷碗的渊源。 翟靖堂将五只碗都仔细赏阅了一遍,感叹道,“真是好东西。——大姚,我们的那个策划,是不是最近准备落地了?” “是的。”姚哥忙对陈清雾说道:“最近翟老师和瓷都的几位老师准备联合牵头组织一个展览,性质有点类似发掘遗珠之作。清雾,我觉得这位庄老师的作品,就很适合拿来参展。” 陈清雾顿了一下,“我手里只有这五件作品,会不会不够?” “展览是艺术家专题的形式,五件确实不太够。你能联系到她的后人吗?问问他们那儿还有没有藏品。只要对方有意向参展,后续运输、安保、布展这些事儿,我们都会全权负责。” 陈清雾犹疑了片刻,只说:“我去试试看。” 姚哥点头,“你确定好了跟我联系。” 参观结束后,翟靖堂和姚哥便准备走了,左右不肯答应让清雾请客。 陈清雾知道翟老师是个极有原则的人,也就不勉强。 临走前,姚哥半开玩笑地嘱咐:“多在群里发言啊清雾。” 陈清雾笑说:“我尽量。” 将翟老师和姚哥送走后,陈清雾回到工作室不久,收到了姚哥推送给她的一份pdf文档,是关于那“拾珠计划”的完整介绍。 陈清雾看完,陷入沉思。 / 八月中,陈清雾奶奶作七十大寿。 陈清雾头一天晚上回南城,第二天上午,起床化妆之后,跟父母去酒店迎宾。 陈遂良年幼家贫,大学毕业放弃了文职工作,下海经商,几度起伏,成立了自己外贸公司,而立之年就在南城立住脚跟。 他小时候受多了亲戚白眼,出人头地以后便很好面子,但凡这种讲究排场的场合,必得不遗余力。 今年是母亲整寿,自然要大肆操办,还得将陈家远近的亲戚朋友都邀请过来。 陈清雾从小不知道参与过多少这种宴席。 也因此很早就清楚了,陈遂良心底里是不怎么满意她这个女儿的。 她小时候体弱多病,心思敏感,性格内向,后来高中在南城外国语中学学理科,成绩优异,不管是走自招还是自己参加高考,考个985应当都没问题。偏偏她高二的时候就打定主意报考美院的陶瓷系,一意孤行准备艺考。 一个亲戚眼中“玩泥巴”不务正业的女儿,自然很难为陈遂良的衣锦还乡锦上添花。 宴会厅门口,陈清雾同陈遂良站在一块儿,全程保持微笑,并听陈遂良的命令叫人,这个伯伯,那个婶婶的……一个不认识,也记不住脸,只笑得脸发僵。 脚上的高跟鞋她也穿不惯,站久了小腿肚隐隐作痛。 正准备想个由头离场偷懒,却听廖书曼说:“祁然他们到了。” 陈清雾站定抬眼望去。 孟成庸和祁琳走在最前,紧随其后的是孟祁然,最后是孟弗渊。 廖书曼热情招呼道:“给你们专门留了座,靠舞台的那桌。” 祁琳点点头,朝陈清雾看去,笑说:“清雾今天这么漂亮啊!倒是第一次看你穿这么鲜艳的颜色。” 孟弗渊自然早就看见了陈清雾,但没机会细看,只拿了红包去礼金台登记。 听见祁琳这样赞叹,他没忍住,稍稍侧过目光望去。 陈奶奶喜热闹花哨,不爱素淡的颜色,让小辈们一定要穿得喜庆点。 雾里青 第41节 陈清雾今天穿了条绯色暗纹的旗袍,墨蓝绲边立领,乌发雪肤,分外醒目。 祁琳将陈清雾胳膊一搂,对孟祁然说:“祁然你给我和清雾拍张合照。” 孟祁然掏出手机,点开相机。 祁琳笑说:“合照啊,你可别只顾着拍清雾。” 孟祁然顺着她的玩笑笑说:“这都被您发现了。” 照片拍完,祁琳松了手。 陈清雾微笑说:“阿姨你们先进去坐。” 祁琳点头:“一会儿来我这桌坐啊清雾。” 孟弗渊登记完礼金,方转身走过去。 陈遂良同他打了声招呼,笑说:“听说弗渊你公司最近非常忙,端午以后就没回家了,难为你今天还特意来一趟。” 孟弗渊平声说:“陈奶奶大寿,于情于理都该来参加。” 寒暄过后,孟弗渊跟着父母和弟弟,往宴会厅里走去。 经过陈清雾身旁,他脚步稍停,余光看去,她整个人宛如开在祭红瓷中的白梅花,美得叫人心惊。 陈清雾屏了一下呼吸,露出今天已经练就出来的那种模式化的笑容。 她看见孟弗渊以几难察觉的幅度微微颔了颔首。 迎宾终于结束,陈清雾被廖书曼挽着进了宴会厅。 陈家这边有相近的亲朋,陈遂良和廖书曼都坐了这一桌,唯独陈清雾,被祁琳强行拉到了他们那一桌去。 祁琳左手边坐着孟祁然,右手边坐着孟弗渊。 大抵孟祁然真是提前打过了招呼,祁琳没让她跟着孟祁然挨着坐,而是将她拉到了自己右手边。 祁琳笑说:“弗渊你往那边挪一挪,我要清雾挨着我。” 孟弗渊二话不说地起身,往右边挪了一个位置。 陈清雾坐了下来。 坐在祁琳和孟弗渊之间。 桌上有茶壶,孟弗渊提了起来,拿过陈清雾面前的杯子,倒了一杯热茶,仍旧放回她面前。 动作分外自然,没有任何多余意味,仿佛此刻他身旁坐的是另一个相熟的朋友,他也是这样的反应。 陈清雾伸手去接了一下,微笑着轻声说了句“谢谢”。 孟弗渊恪守诺言,自那天以后,真的一次也没有找过她。 仿佛回到了之前,两人只在朋友圈点赞的那种关系。 只是她朋友圈发得少,孟弗渊就发得更少。 若非有个两家的大群,偶尔看见他的回复,她会疑心这个人已经从世界上蒸发了。 今天兄弟两人都穿了正装,孟祁然身上那套颜色稍浅,衬他年轻的气质,一种冷倨的清贵。 孟弗渊那一身则是深色,有种阴翳寂暗处,静水流深之感。 她总觉得自己宁愿跟孟祁然挨坐在一起,至少不会这样连呼吸都觉得不自在。 祁琳热切地询问陈清雾近况,“工作室生意怎么样呀清雾?最近很忙吧。” “排了三个订单,从早到晚都在捏泥巴,确实有点忙。”陈清雾微笑说。 “这回留几天呀?” “明天就要回去了,约了一个客户会面。” 祁琳笑得几分惆怅,“有时候真不希望你们这些孩子长大,各个漂在外面,多久也不能团聚一次。” 陈清雾笑说:“您可以跟我妈去东城找我玩。” “你说的啊?我下周就去。” “好呀。” 午宴开始之前,还有一番仪式,陈遂良上台致辞,感谢母亲的养育之恩。那致辞都是陈遂良自己写的,情真意切感人肺腑,陈奶奶听得热泪盈眶。 仪式结束,正式开席。 陈遂良携了廖书曼过来敬酒,孟成庸忍不住打趣,却又没像往常一样把话说得直白,“这还不是我最想喝的那顿酒。” 陈遂良笑说:“这我就没办法了,各凭造化。” 敬酒过后,大家开始吃菜。 陈清雾这一桌大家客客气气转桌,平和斯文。 孟成庸隔桌与长子聊天,问他与陆家合作以及研发进展如何。 孟弗渊平声说:“材料这块已经有方向了,还在制备调试阶段。” 孟成庸点头:“不错。” 陈清雾从前就注意到了,孟弗渊与父母,远不如孟祁然与父母那般亲密,大抵因为是长子,总是承担了家长更多的期待。 自然也就活得更加压抑内省。 陈清雾小口吃着菜,转头看了孟弗渊一眼。 略作思考之后,她还是决定算了,不要再拿“拾珠计划”的事去麻烦他。 依照他的性格,他一定会义不容辞,但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回报他。 正发着呆,忽听有人说:“女士请小心,这边上菜,注意不要烫到。” 陈清雾回神,才发现服务员端了一大碗瑶柱汤,正站在她和祁琳之间。 见服务员侧身困难,陈清雾本能地往另一边偏了偏身体。 挨近的香气,像某种开在微冷黄昏里的花。 孟弗渊垂眸,只是面无表情。 汤碗放下,服务员离开,陈清雾又坐正了身体。 好像这一瞬,只有他的世界,漏失了一拍。 / 午宴结束,各桌陆续离席。 祁琳没沾酒,回去由她开车,孟祁然坐副驾驶。 “祁然,你现在跟清雾到底怎么样了?” “我之前说过了,你们别催她。” “没有!你看我当她的面催过一句吗?不都是私底下问你。”祁琳往副驾看一眼,“刚才陈家几个亲戚还在问呢,什么时候能喝到你跟清雾的喜酒。” 孟祁然语气有些闷,“……你们别管了。” “当我愿意管?你个死脑筋!这么好的姑娘,你再不抓紧,别人可就趁虚而入了。” “雾雾最近忙事业,没那个心情。” “她事业总有忙完的时候吧?还有她同行的朋友,那个文创园一定年轻人多吧,人家近水楼台的……” “您别说了。”孟祁然转头看向窗外,一脸的郁色。 到家,孟弗渊跟父母打过招呼,正准备上楼休息,孟祁然叫住他,“哥,想问你个事。” 孟弗渊一顿。 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神色平静,“什么事。” 孟祁然坐在他对面,神情分外认真,“我准备跟朋友一起开个改装工作室,之前没接触过这方面,想问你跟人合伙有哪些需要注意的。” “不玩赛车了?”孟弗渊抬眼看他。 “下个月总决赛比完就暂时不玩了,可能也就参加一两场业余赛。想先把事业做起来。”孟祁然神色几分决然,“准备把工作室开到东城去,这样离雾雾近一些,也能多陪陪她。” 孟弗渊没有发表任何评价,起身道:“注意事项我整理文档发给你。” “谢了!去东城我请你吃饭。” 孟弗渊脚步不停。 到了三楼,他打开书房门,到书桌后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无声地看着角落里,那张空荡荡的单人沙发。 为什么所有人的轨道,都在如常运行。 只有他的错了轨,惯性相撞,引发接连的惨剧。 撞成了一片废墟。 / 回东城之后,孟弗渊亲自整理了一份文档发给孟祁然。 显然祁然这次决心坚定,时不时同他汇报进度,选址如何、和合伙的朋友责权分布如何、工商注册进展如何……确实在一门心思搞事业。 祁然凡有问题,他都会适当提点两句。 推进很快,大抵再过一个多月,祁然的工作室就要彻底组建起来了。 这天,se medical的负责人陆西陵来东城考察参观,孟弗渊负责接待。 考察结束,又安排晚饭。 实则他同陆西陵是校友,当年对对方都有所耳闻,只不过孟家做轻工业贸易,陆家做医疗器械,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领域。 当年两人也算一时瑜亮,倘若早一些认识,未必不能成为挚友。 这次合作,陆西陵与公司顽固派斗智斗勇,力排众议,最后终于敲定。 跟陆西陵吃完饭,孟弗渊又回公司实验室待了一阵。 公司不强制加班,到点大家自行决定去留。 孟弗渊去茶水间给自己续咖啡,在走廊里与研发部一位工程师撞上。 雾里青 第42节 “孟总还没回家?新闻说今晚台风登陆呢。” 孟弗渊说:“准备回去了。” “那我就先走了。” 孟弗渊点头。 整栋三层的建筑楼,已是阒无人声。 临近深夜,孟弗渊离开公司,回到公寓。 洗漱之后,人已到了疲惫的极限,一阖眼便睡着了。 睡到凌晨,被外头玻璃轻微的晃动声吵醒,外头在落雨,雨势惊人,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城市霓虹都模糊不清。 醒来便再无睡意,打开电视,新闻播报台风没有直接登陆,擦肩而过,往东北方向转向了。 孟弗渊打开手机,点进置顶头像的朋友圈。 只是一个惯性的动作,因为好友太多,而他觉得刷朋友圈浪费时间,担心会漏过她的动态。 她很少发朋友圈,因此这确认的行为,常常落空。 但没有想到,这次却刷出了一条新动态,就发布于10分钟前。 手指一顿,急忙看去。 陈清雾: 台风天纪念今年的第一次炸窑。 配图是一窑碎裂的瓷片。 / 赵樱扉最近为了发刊的事头昏脑涨,在宿舍里待不住,时常会跑到陈清雾这里来熬夜写论文,继续修改她的“赵樱扉sci第七稿绝对不改3.0”文档。 凌晨一点,赵樱扉的论文毫无进展,又困得不行,便丢下电脑跑去睡觉了。 陈清雾心痛得毫无睡意——釉下彩的盘子烧炸了,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接受现实,心态崩溃地蹲在那里清窑,一点一点拣出瓷片。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她悚然一惊,大声问道:“谁?” “是我。清雾。” 陈清雾愣住。 半晌,才放了手里瓷片,快步走过去,将门打开。 外面暴雨如注。 孟弗渊撑着一柄黑伞,身上一股深重的雨水的气息。 伞落下的阴影中,他微低着头,镜片后的目光分外静邃。 “看到你说炸窑了,还好吗?”他低声问。 那声音混在雨水里,像某种含糊的回响。 第20章 “你……”陈清雾震惊得一时失语, 忙将只开了半扇的门完全打开,“快进来!” 雨实在太大了,孟弗渊收了伞, 蓄留的雨水顺着伞尖淌下,一瞬便在水泥地面汇成一摊。 “放在门口就行。”陈清雾说。 孟弗渊却只握着伞柄,打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受伤了没有?” 陈清雾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孟弗渊可能是望文生义了。 “没有,我没事。是我没有表述清楚,炸窑不是窑炸了的意思,是说窑里的东西烧炸了。” 孟弗渊轻缓地呼了口气,“没事就好。” 陈清雾很难形容此刻心情。 外头雨这么大,能见度一定很低, 安全起见大家都选择闭门不出,孟弗渊却冒雨驾车过来,就为确认她有没有出事。 孟弗渊抬起伞,另只手也抬起来, 似是打算去揿开伞按钮。 ……这是,确认她没事便准备立即原路返回的意思? 陈清雾忙说:“先进来坐一下吧!雨这么大开车不安全。” 孟弗渊顿住动作。 陈清雾当即一把将他手里的伞夺了过来, 靠着门框旁边的墙壁一立。 孟弗渊这才抬脚往里走去。 陈清雾指了指沙发,“先坐一下,我烧个热水。” 孟弗渊坐下之后,往工作区安置电窑的位置看去一眼,门是打开的, 地下些许碎片, 旁边放着一只垃圾桶。 目光回收,去寻陈清雾的身影。 她将烧水壶接满了水, 放在底座上,按下开关,随即转身往后方走去。 一道白墙相隔,不知后方是什么布局,猜测可能是她休息的地方。 半分钟后,她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张白色浴巾。 陈清雾走到孟弗渊跟前,将浴巾递给他。 “谢谢。” 孟弗渊接过,只象征性地擦了擦手。从停车的地方走到工作室门口这一段有些积水,他涉水而来,鞋袜和裤脚打湿了,但当下也不大方便处理。 陈清雾递了浴巾之后,就在对面的单人椅上坐了下来。 很是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上一回在奶奶的寿宴上也是,分明孟弗渊就坐在她的右手边,她却全程没跟他说到三句话。 孟弗渊目光轻扫过她一眼,“在做订单?” “嗯……”陈清雾回神,“给人做一套餐具。” 明显感觉到孟弗渊还有些担心炸窑的事,她便多解释了两句,“炸窑其实挺常见的。可能这两天气压变化,窑内残留了一些水汽,升温过快就导致坯体炸掉了。” 孟弗渊点了点头。 那种不自在的氛围,并没有因为孟弗渊找的这话题而有所缓解,反倒似乎变成一种有实体的物质横亘在他们之前。 水烧开,自动跳闸。 陈清雾第一时间起身,快步走去。 她从杯架上取下一只白色粗陶的马克杯,涮干净以后,拎起水壶将马克杯注水到三分之二。 重回到茶几那儿,将水杯递到孟弗渊手边。 孟弗渊说了句“谢谢”,握住杯耳端起来。指骨轻挨杯壁,材质厚实,盛了开水也不觉得烫手,只有一脉一脉的温热散过来。 “自己做的?” “嗯。专门招待客人的杯子。我喜欢用厚厚的杯子喝热水,有种安全感。” 水还很烫,无法入口,白雾缭绕而起,孟弗渊看一眼,先将杯子放下。 他也感到氛围的凝涩,好似寿宴那日迎宾的陈清雾,不愿意却又不得不勉强摆出欢迎的姿态。 她此刻必然很觉得困扰。 正酝酿告辞的话,孟弗渊瞥见了茶几上的一沓照片。 他凝目望去,“是庄老师的那组瓷碗?” “嗯。” 孟弗渊抬手将照片拿了起来,随意翻了翻。 喷印出来的照片,色彩与细节非常还原。 “做什么用的?”孟弗渊问。 陈清雾犹豫。 孟弗渊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抬头朝她看去,他想起来,上次在寿宴上她有个瞬间看向他,也是这样的神情。 “清雾,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很怕会麻烦你。” “你先说。” 陈清雾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取出了压在笔记本电脑下方,打印出来的那一份“拾珠计划”的文档,递给孟弗渊。 孟弗渊接过,一边翻看,她一边简要介绍:“是翟老师和瓷都几个资深的陶瓷艺术家,联合发起的一个展览计划,第一届计划展出10位陶艺师的作品。总策展人也非常专业,做过很多高规格的陶瓷展。我的一位师兄是负责人之一,一直催我交报名材料。” “你不告诉我,是因为需要我去联系我那位朋友?”孟弗渊抬眼,盯住她。 “……嗯。” “这纯粹是一件公事。如果能够促成庄老师的作品被更多人欣赏,我义不容辞。” 陈清雾知道不是,至少,不全是公事。 他这样说,是不想让她有心理负担。 “这展览的介绍有电子版吗?” “有。” “发给我。我去联系我那位朋友。不过事先说好,他不见得会同意。” “没关系。能帮我联系就已经很麻烦你了……我真的不知道能怎样同等地回报你。” 话音落下后,陈清雾察觉到孟弗渊静默了一瞬。 雾里青 第43节 他抬眼看向她,那目光幽深,像冬日冰层下的暗河,“……一定要跟我这么客气吗,清雾。” 陈清雾微怔,不知如何回答,只下意识地:“……对不起。” 孟弗渊暗叹了一声,“我才应该道歉。我说过不会再来找你,但还是失言了。” 说罢,他放下了手中的照片和文档。 隔了玻璃,外头的风雨声仍然十分明显,那雨水浇在落地窗玻璃上,大有要将其凿出千窟百孔的架势。 陈清雾意识到孟弗渊是打算告辞了,忙说:“……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我真的很感谢你特意赶过来关心我的情况,这么糟糕的天气……” 孟弗渊起身的动作便这样停了下来。 陈清雾垂下目光,“……至少,至少等雨小了再走。” 没有听见孟弗渊作声。 暴烈的风雨声,衬得室内一片寂静。 这一瞬极为漫长。 “抬头,清雾。” 那声音低沉,并不是强烈的祈使语气,却使陈清雾不由自主地抬起了目光。 “我不缺多余的关心,更不喜欢这份关心是出于感动和愧疚。”孟弗渊正直视着她,目光分明并无波澜,但那种平静却格外的迫人,“你能忍受吗,一个对你别有用心的男人,跟你同处一室。” 陈清雾无法控制自己呼吸一滞。 她心里一直有点把孟弗渊当做长辈看待,因为六岁的年龄差摆在那里,她读初中的时候他都去读大学了。加上他从来性格端肃,不苟言笑。 所以当知道孟弗渊喜欢她的时候,她只觉得分外割裂,始终无法调和那种认知上的混乱。 直到此刻,他直视着她,用最严肃的语气,剖白自己对她“别有用心”。 这种带有破釜沉舟意味,极度坦诚所带来的压迫感,让她陡然意识到,他作为异性的某种侵略性,才是她今晚一直不自在的根源。 孟弗渊仍然目光不错地直视着她,“你可以回答我,你现在困了,想去睡觉。那我马上离开。” 空气似乎变得粘稠,使得她每一次的呼吸都仿佛重了几分。 她莫名地不敢低头回避他的注视,只能如他命令地继续抬着头,手掌暗自扣紧了沙发椅的边缘。 “如果三十秒之后,你不回答,那我就认为你默许……”孟弗渊顿了顿,声音好似不可避免地哑了两分,“……我可以追你。” 陈清雾睫羽一颤。 她看见对面孟弗渊抬起了手腕,目光落在那支银色腕表上,仿佛当真在计时。 一、二、三…… 她也不自觉地在心里默数,但数到十,呼吸就乱了。 孟弗渊一直不曾抬眼,就那样盯着表盘。 空气好像被绷到极限的透明薄膜。 她快要无法呼吸。 “陈清雾你怎么还没睡,这都几点了……”忽从卧室方向传来一阵靸着凉拖的脚步声。 像有“啪”的一声,那本该张力到达极限自然崩裂的薄膜,被人为扎破了一个洞,开始嘶嘶漏风。 陈清雾和孟弗渊都定住了。 从卧室里出来,拐过隔墙,望向会客区的赵樱扉,也定住了。 随后,赵樱扉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时针确定无疑地位于“2”和“3”之间。 “……这么晚还会客啊。”赵樱扉吐槽。 “啊……嗯。”陈清雾只觉得自己耳朵后方正在隐隐发热,一定是烧成了一片。 “我倒个水。”赵樱扉朝岩石岛台那儿走去。 “……水刚烧开的,你要喝凉的去冰箱里拿瓶装的吧。” 赵樱扉拉开冰箱门,拿了瓶纯净水,一边拧开一边说,“你们继续。” 粗神经的博士高材生,打了个呵欠,绕过那道墙壁,重回到卧室去了。 陈清雾尴尬地再也不敢往对面看去一眼,更不敢去想。 她飞快起身,也往冰箱走去。 拉开瞬间冷气拂面而来,她站近了一点,借此给自己降温。 拿了瓶冰水,拧开喝了几口。 听见沙发那里孟弗渊说:“你朋友住在你这里?” 那语气分外平淡,让她怀疑方才那快要将她心跳逼停的一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不是。她最近在写论文,一个人压力比较大,所以来我这里借宿。” “裴卲说她没通过他的好友申请。” “啊……她性格是这个样子。” 陈清雾不敢让空气安静下来,否则又要尴尬得不知如何收场,就顺着裴卲这个话题继续说道:“裴卲跟你本科同班吗?” “嗯。但他小两岁。十六岁入的大学。” “这么厉害?有点看不出来。” “真正的天才。算法的核心部分都是他负责。” “你不是天才吗。” “我不是。我只是相对更努力。” 究竟是天才还是努力,不知道,但谦虚是确定的。 陈清雾始终不敢往孟弗渊那里看去一眼,这话题一结束她立即说,“你先坐一下可以吗,我想先把窑炉清理一下。” “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 陈清雾生怕孟弗渊执意要过去帮忙,好在他没有,而是问她,能不能借用一下她的笔记本电脑。 “可以的,开机密码是1027。桌面有点乱……” “没事。” 片刻后,孟弗渊同她报备:“我用一下safari。” “可以的,你随意。” 陈清雾偷偷看去一眼,见孟弗渊微微躬身,手臂轻撑着膝盖,目光正注视电脑屏幕,她便稍稍松了口气。 她戴上一副劳保手套,一点一点拣出窑炉的碎片,丢进垃圾桶里。 细碎繁琐的工作,即便没有有意拖延,也花去了不少时间。 全部收拾完之后,陈清雾将垃圾袋打结,拎到工作台去,裁下一段黄色警示胶带,拿油性记号笔写上“小心陶瓷”。 做这些的时候她脑袋空了一下,因为意识到这是孟弗渊的习惯。 她往茶几那儿瞥去一眼,还好,孟弗渊似乎沉浸于工作,并没有注意到她这儿。 她将垃圾袋拿到门口去,和明天要扔掉的快递纸箱堆在一起。 听见雨声好像小了,转头往玻璃窗外望去,雨势确实已然减弱。 转身去洗了个手,回到沙发那儿。 孟弗渊也就在此刻阖上了笔记本电脑,站起身,说自己准备走了,“你也早点休息。” “……嗯。” 陈清雾跟在孟弗渊身后,走到门口,拿起立在门框边的雨伞递给他。 门打开,扑面一阵潮湿的凉风。 孟弗渊走出门,揿下按钮,伞“嘭”的一声撑开。 “……开车回去注意安全。”陈清雾叮嘱。 孟弗渊点了点头。 他迈下台阶,到最后一级,转身。 雨伞稍稍抬高,镜片后的目光望向她,仿佛是毫不紧要,随口提醒的语气: “刚刚是31秒,清雾。” 第21章 孟弗渊收伞坐进驾驶座, 车窗外雨声淅沥。 他在这个夏天即将结束的雨天凌晨点燃了一支烟,只抽一口,就这样夹在指间。 呼吸始终无法平复, 他低头自顾自地轻笑了一声。 仿佛劫后余生。 当初意识到自己对弟弟的“女友”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时,是怎样一种惊骇又自厌的心情,实话说已经有些模糊了。 这么多年已然适应了这种无望, 有时候对痛苦都只有一种习惯以后,平静的麻木。 知道祁然和清雾从来不是男女朋友关系之时,他也并未第一时间想要“替补上位”,甚而起初只有弥合二人关系的打算。 但人不可过分高估自己。 他起初一直相信,自己对陈清雾的喜欢,应当会随着距离的进一步疏远,或者有朝一日她跟祁然婚事落定, 而渐渐变得淡薄。 但自她来东城以后,数次接触。 坚强与脆弱的矛盾体,不适宜的倔强较真,以及投身事业的熠熠生辉……她的一切, 比他远观时更具吸引力。 雾里青 第44节 最初那种可望而不及的淡淡的瘾,便以一种弥天之势剧烈回噬。 长久行走于冰封雪冻的深夜, 习惯了那样一种寒冷与黑暗,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一旦靠近了火源,即便只稍稍感知了那种温暖与光明,又怎么甘愿继续孤身回到暗夜之中? 或许,从当初听说清雾打算开工作室, 他有意无意打听合适店铺开始, 远在亚马孙河的蝴蝶,就第一次扇动了它的翅膀。 今天的临时起意, 纯粹是在赌了。 他们的关系胶着无法推进,继续相处也无非是在两厢尴尬和客气之中,寻找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破局点。 况且,祁然马上就要搬来东城。 他是突然想到了那时候很不以为然的那张签文,待机而动,必有所获。 他相信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至今的人生从来没有真正去赌过什么事。 今天是第一回 。 一场豪赌,赌她不讨厌他,赌她愿意给他靠近的机会。 他赌赢了。 烟将要烧到底,孟弗渊将其揿灭,启动车子。 返回时再经过工作室,窗户里灯已经灭了,他心里对她说了句今夜好眠。 / 陈清雾压根睡不着,洗漱以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黑暗里赵樱扉抄起枕边毛绒玩具扔了过来,嘟囔道:“陈清雾你信不信你再翻一下我就杀了你……” “我睡不着!” “睡不着那就去继续玩泥巴……” 陈清雾生平最讨厌别人说她的工作是玩泥巴,恶向胆边生,伸臂揿下了卧室的大灯。 赵樱扉闭眼尖叫一声,“……你是要闪瞎我吗!” 她掀开被子怨气冲天地坐起来,“说说吧,怎么失眠了?” “我才懒得跟你聊感情问题。”陈清雾爬起来,靸上拖鞋朝外走去。 “……你干嘛去?” “玩泥巴。” “……” 睡觉时将工作区的中央空调关闭了,但今天天气凉爽,空气里仍然残留了薄薄的冷气。 茶几上那杯水还没倒掉,碰上去杯壁已经凉了。 陈清雾蜷腿坐在沙发里,下巴抵在膝盖上,陷入沉思。 冷静下来之后,复杂的情绪里又多了一种恐慌,以孟弗渊的性格,一定真会采取行动,可是……这种多少有些挑战世俗道德价值的事,真的能允许它发生吗? 他一点也不害怕吗? 祁然知道了怎么办,两家父母知道了又该怎么办。 ……但是,先撇开这些不谈。 刚刚,孟弗渊就是坐在她现在坐的位置,不动如山地读秒计时。 31秒。 不管今后跟他是什么走向,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台风天的凌晨,发生的这一幕。 那一刻的颤栗还在身体里留有余响。 / 孟弗渊联系他那位朋友的事情,很快有了下文。 朋友叫麦讯文,是孟弗渊在加州读研时认识的。 孟弗渊告诉陈清雾,麦讯文对参展一事有所疑虑,如有可能的话,希望能够跟她面谈。 也是赶巧,最近麦讯文要同父亲和几位叔伯回乡祭祖。他老家在浙省的某个村里,东城自驾过去不过三小时。 早秋的清晨,空气里有一股青潮的水汽。 车停在工作室前方,孟弗渊单手搭着方向盘,注视着门口。 大约过了五分钟,陈清雾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穿了一件砖红色背心上衣,搭深蓝牛仔裤。复古抢眼的颜色,衬得皮肤分外白皙。方便出行,身上随意背了一只黑色双肩包,头顶扣一顶棒球帽。 “久等了。”陈清雾拉开车门,“出门之前又确认了一遍资料,所以稍微花了一点时间。” “没等多久。”孟弗渊看她,“吃过早饭了?” “嗯。” 陈清雾卸下背包放在腿上,拉出安全带。 她知道自己有点强作若无其事,因为上车后根本一眼也不敢去看驾驶座上的人。 孟弗渊设置好了导航目的地,正准备启动时,陈清雾问:“需不需要我来开?” “你想开吗?” “我感觉老是你在开……” 孟弗渊目光扫她一眼,“昨晚熬夜了?” 陈清雾拉下遮阳板后视镜看了看,才发现自然光线下,自己的黑眼圈有些明显,“晚上在烧窑,要全程盯着控制温度,凌晨两点才睡。” “回来你再开吧,先好好休息。” “好。” 他仿佛永远能周到地照顾她的情绪与需求。 车驶出园区,左转。 趁着孟弗渊转头观察车窗路况时,陈清雾朝他看去。 他穿着一件休闲款式的白色衬衫,比平日显得放松两分,一种风疏天淡的清隽。 车汇入主干道,孟弗渊抬手将音乐音量稍稍调大。 陈清雾出声:“看孟叔叔朋友圈,他跟阿姨西北自驾去了。” “他们今年结婚三十五周年。” “好像叔叔阿姨感情一直很不错。” 孟弗渊默了一瞬,“嗯。” 陈清雾这时打了个呵欠。 孟弗渊转头看她一眼,说:“困的话就先休息一会儿。” 陈清雾点点头。 上高速之后没多久,陈清雾就扛不住困意,在车上睡了一觉。 高速路段不长,下高速之后进入市区,再往镇上开去。 没多久,那村子就到了。 村子里有整一片的古民居被划归成了景区,麦讯文家的不在其中。 三进的大屋,门楼前有个大爷坐着抽烟袋,耳有些背,大声问了好几遍,他才说麦讯文就住在里面。 穿过门屋到了天井处,里头传来脚步声。 陈清雾和孟弗渊顿步,看见一个混血面孔的男人走了出来。 “好久不见!”男人笑着打招呼,随即看向陈清雾,“你就是陈小姐?” 陈清雾笑着伸手,“你好,麦先生。” “进来坐。” 麦讯文转身,领了两人往大厅走去。 建筑雕饰复杂,抬梁之上又设架梁,檩下透雕龙雀等图案,足见建屋当时的雄厚财力。 建筑有些年代感了,坐在几分昏暗的屋子里,只觉得有种时空停驻的寂静,车水马龙的声音一概都消失不见。 麦讯文叫人过来倒了茶。 稍作寒暄之后,陈清雾直接进入正题。 她从双肩包里拿出所有资料,一份一份递给麦讯文,“这是这次展览计划的介绍、我填写的报名表、策展人过往策划过的一些陶瓷展的案例、预定展览场馆的简介、我查到的安保措施方面的资料……还有我找负责人要过来的承运物流公司的介绍,以及展品投保的保险方案。” 麦讯文目瞪口呆,“……这么多。” 陈清雾笑说:“您了解越详细,就越能方便做决定。” 麦讯文笑了,“我以为我顶多就看见一份ppt。” 实话说,孟弗渊也有些惊讶,他从不怀疑陈清雾的认真,但没想到,她能用心到这种程度。 麦讯文认真翻了翻那些资料,遇到不明白的地方,陈清雾适时讲解。 最后,他将资料一放,说道:“我相信你们有能力保护和展览我祖母的作品。但我现在还有个最大的疑虑。” “您说。” 麦讯文看向陈清雾,认真道:“我祖母只替亲朋好友制瓷,可能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留名。我不确定,送来展览会不会违背她的本意。” “你觉得展览是为了留名吗?我觉得不是。”陈清雾微笑道,“我觉得更多是为了进行美学和生活方式的展演,如果在这个基础上,能够引起一部分的共鸣,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是真的很喜欢庄老师的作品,尤其是其中包含的乐观的生活态度。我觉得这种生活态度,不应该只被少数几个人知悉。或许,您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就不再记得她,但她留存的作品和背后的故事,却有机会能够继续流传,在很多很多年以后,还能启迪那时候的人。” 麦讯文听得几分哑然,“我……我真是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 陈清雾微笑:“她不单单是您的祖母。她还是陶瓷艺术家庄世英。” 话音落下,陈清雾便察觉到孟弗渊朝她看了过来,那目光毫不闪避,只有一种分外坦荡的赞叹与欣赏。 她无由的耳根微热。 雾里青 第45节 麦讯文也恍似被这句话击中,片刻后才怔然说道:“……你说得对。” 陈清雾又再聊了聊自己对庄世英那一组作品的感想,最终麦讯文被说动,同意回去以后收集剩下的作品,授权给他们进行展览。 正好已到饭点时间,麦讯文做东,请他们去镇上一家老字号的酒店吃饭。 一顿饭相谈甚欢,下午,又带着他们参观了村里那些恢弘的古民居建筑。 这村子是旅游景区,每到晚上便有地方戏演出,麦讯文留他们看一场,说是水平还不错。 结束后已是晚上九点半,本是决定连夜回东城,但麦讯文已提前帮他们订好了镇上一家极好的民宿。 那民宿是著名建筑师设计的,单是参观也很值得一去。 于是,陈清雾和孟弗渊两人临时更改了行程,转道去镇上酒吧喝酒。 中途陈清雾去了趟洗手间。 麦讯文这时候笑对孟弗渊说:“你女朋友非常优秀。” “还不是。” “……不是?”麦讯文一愣。 孟弗渊看他,“怎么了?” “我以为你们是情侣,酒店就定了一间房。” “……”孟弗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麦讯文笑着道歉,“是我没提前问清楚。” “没事。加一间就行。” 到十一点,三人散场,麦讯文原是要再请明天的早餐,孟弗渊婉拒了,说不便再麻烦,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回东城。 出了酒吧,麦讯文坐家里的车回村,陈清雾和孟弗渊,步行去往那民宿酒店。 小镇不似城市喧嚣,夜一深街道就已安静下来。 拐过一道弯,忽见前方墙垣上一整片的凌霄花,夜里像燃烧的红烛。 陈清雾立即停住脚步,掏出手机,准备拍几张照片。 恰好此时,手机忽然一振。 陈清雾动作一顿。 孟弗渊看着她,已有所感,“祁然的电话?” “……嗯。” 前方路灯光忽被一遮。 孟弗渊往前走了一步,就站定在她面前。 下一瞬,一只手抬了起来,修长手指捏住她手机的上半部分,轻轻一抽。 手机转了个圈,到了他手里。 陈清雾心提到嗓子眼,“……你要替我接吗?” 孟弗渊垂眸看她,那目光一时极深,“怕?” “……” 手机仍在振动,陈清雾看见孟弗渊拇指下落,悬停。 他目光仍是直直地盯着她,仿佛不想漏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变化。 终于,他轻按了一下。 她心脏几乎骤停。 振动消停。是拒接了。 手机被塞回她手里,孟弗渊平声说,“你照片还没拍。” 陈清雾赶紧点开相机,快步朝着那一丛花走去。 拍完照,陈清雾回到孟弗渊身旁,若无其事地继续往民宿方向走去。 离得不远,片刻就到了。 白色建筑,燃着浅黄色的灯光,夜里非常漂亮。 走进大厅,便听见水流顺着石板下落的潺潺声响。 到了前台,孟弗渊报上预定信息。 服务员:“跟您确认一下,一间全景大床房,入住一晚,含早。” 孟弗渊点头。 一间房? 陈清雾蓦地转头朝孟弗渊看去。 孟弗渊也看着她,仿佛在问,怎么了。 就这样对视了数秒。 陈清雾放弃,转向服务员。 正准备出声的时候,却听孟弗渊问:“还有空房间吗?” “有的。” “麻烦加一间。” 陈清雾如同在过山车上转了一个来回。 他刚才绝对就是故意耍她的! ……这根本就不是她认识的孟弗渊。 第22章 “房间都在五层, 早餐时间是七点到十点,餐厅在二层。这是二位的房卡和证件,电梯在前方右转。祝二位入住愉快。” 孟弗渊从前台服务员手里, 一并接过房卡和身份证,看了一眼房间号,再将陈清雾的递给她。 出了电梯, 陈清雾抬头去看墙上的房号指示。 孟弗渊已在她身后出声:“左转。” 这民宿酒店应当新开张没几年,设施与装修风格都非常新,木色调的走廊,灯光是照度较低的浅黄色,只显得幽静,却不觉昏暗。 陈清雾在523门口停了下来,一个“渊”字没发出声, 就被她吞了回去,“……你住哪一间?” 小时候刚学说话,“弗”这个字的发音未免有点太难为小朋友,于是大人就教她只叫“渊哥哥”。 从小喊到大的称呼, 莫名有点叫不出口了。 孟弗渊拿起自己的房卡,煞有介事地确认了一遍, 说道:“525。” “……” ……他不如直接说“你隔壁”。 陈清雾拿卡刷开了房间门。 孟弗渊说:“早点休息。” 陈清雾点了点头。 房间是高规格的套房,陈清雾在衣柜里找到一套白色薄绸的睡衣,洗完澡换上。 在床上躺下之后,这才将手机拿了过来。 原来在那通电话之前,孟祁然给她打过一个视频电话, 可能那时候正在跟麦讯文道别, 所以没有注意。 那通被拒接的电话之后,孟祁然给她发了拍摄的一小段视频。 他正在倒数第二站比赛, 那座城市最近在办灯会。视频就是灯会上拍摄的一段,缛彩分地,繁光缀天,热闹又漂亮。 祁然打来视频可能就是为了让她看一看这灯会的现场。 陈清雾趴在床上,打字回复道:不好意思刚刚有事不方便,所以拒接了。 孟祁然:没事。 孟祁然:还没睡? 陈清雾:准备睡了。 孟祁然:下周最后一站比赛。雾雾你有空来看吗? 陈清雾犹豫片刻,回复:是决赛吗? 孟祁然:算是吧。是积分赛制,最后一站结束名次就锁定了。 陈清雾想了想,正在打字,孟祁然的回复跳出来:没事你不着急决定,要是能来就跟我说,我帮你定机票和酒店。 陈清雾只好回复:我明天先确定一下行程再回复你。 孟祁然:好。早点休息。 陈清雾发了个“晚安”的表情包。 准备定个闹钟,想起来还没有跟孟弗渊商定明早出发的时间。 便给孟弗渊发去微信:我们明天什么时候走? 孟弗渊:都可以。看你想睡到几点。 陈清雾:九点? 孟弗渊:好。 陈清雾:我准备睡啦。晚安。 孟弗渊:你先睡。晚安。 雾里青 第46节 陈清雾盯着“你先睡”这三个字,没忍住问:你还不睡吗?不会还要加班吧? 孟弗渊的回复,是一张照片。 那是一处亮灯的庭院,天色墨蓝,澄黄灯火倒映在庭院正中的水池间,叫人想到夜晚的河流上,漂浮的星点渔火。 陈清雾:你出去了吗? 孟弗渊:没有。在房间阳台。 陈清雾立马从床上爬了起来。 推开门扇,走到自己房间的阳台上。 探身眺去,那庭院在建筑西南的拐角处,在她这儿只能远远看见一角。 陈清雾不确定孟弗渊是不是在“勾引”她:他太懂她的点了,那么漂亮的夜景,她根本不可能忍得住不去看一眼。 犹豫复犹豫,陈清雾在对话框里打下:我能过去看看吗?我这边看不到全貌。 手指在发送键上悬停片刻,点了下去。 孟弗渊:过来吧。 走廊铺了一层灰色地毯,踏上去几无声息。 陈清雾走到隔壁房间门口,踌躇一瞬,最终抬手轻叩。 片刻,她听见门后脚步声靠近。 门打开的一瞬,拂面一阵带水汽的柑橘调清香,和她身上的一模一样。 思绪一霎短路。 或许她还是对孟弗渊有一种惯性的出于长辈的信赖,以至于此刻才真正意识到,深夜去敲一个异性的房门,究竟是怎样一种性质。 孟弗渊掌着门,等她进去。 她呼吸放缓,若无其事地说:“打扰了。” 这种时候扭捏起来,或许反而容易让气氛尴尬。 孟弗渊这间房的格局跟她的大差不差,只不过因为是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房,阳台占了一百八十度的视野,站在西面,就能将那一处庭院尽收眼底。 陈清雾走了过去,看见阳台的户外桌上放了两罐啤酒,其中一罐是打开的。 孟弗渊看她:“喝吗?” “……嗯。” 孟弗渊便将那罐没开的拿了起来,拉开扣环。 “呲”的一声,啤酒罐里泛起些许白沫。 她接过,手指触到铝塑的罐身,冰镇过的,冰凉的很舒服。 孟弗渊自己拿上那罐已经打开的啤酒,双臂撑住栏杆,往外看去。 早秋夜风微凉,镇上的深夜分外阒静,几乎能听见不远处群山簌簌叶落的声音。 陈清雾喝了一口啤酒,随意起了个话题,“祁然好像下周最后一场比赛。” “嗯。” 陈清雾正准备说孟祁然邀请她去看比赛,孟弗渊望了过来,“我现在不想聊无关人等的事。” ……那是你弟弟,才不是什么无关人等。陈清雾觉得好笑。 暂且不再说话,因为此刻的风分外舒适。 她趴着栏杆,微眯着眼睛,出神地吹了一会儿风。 回神的时候,意识到孟弗渊在看她。 那种目光,与其说是偷看,毋宁说是正大光明的注视。 “……干嘛?”她低声说。 “看你。” 坦荡得叫她心底一震。 “你……”陈清雾语塞,“……我还是有点不习惯。” “哦。抱歉。”孟弗渊真就收回了目光。 陈清雾简直想把脸埋下去。 为了缓解这种无言的窘迫,她提起易拉罐又喝了一口啤酒。 片刻,她听见砂轮滑动的声响,转头看去,孟弗渊手掌稍稍一笼,垂头凑近。烟点燃了,猩红一点如呼吸明灭。 他穿着酒店黑色薄绸的睡袍,点烟的姿势,有一点漫不经心。火光亮起的一瞬,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映出一抹暖色。高挺鼻梁为界,眼睛却藏在寂然的晦暗之中。 从前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打量过他。 印象里只觉得气质卓绝,仔细观察过才知五官同样优越。和祁然不同,祁然的英俊如寒刃锋利,他却更显蕴藉,如万壑千岩的不动声色。 想到一句诗。 性如白玉烧尤冷。 赶在孟弗渊抬眼之前,陈清雾移开了视线。 “想问你一个问题,清雾。”孟弗渊轻缓地呼出一口烟,忽说。 “……嗯?” 孟弗渊转头看向她,“你是怎么发现的?” 陈清雾捏住易拉罐的手指不由地收紧,“……一定要回答吗?” “也可以不回答。我只是好奇。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很成功。” 陈清雾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也有这么自负的时候。哪里成功,根本漏洞百出。” “是吗?那你说说看。” 话到这儿,是不说不行了。 陈清雾喝了一口酒,别过眼去,轻声说:“你们公司有个员工,给我们泡茶的时候,说你……只喝雾里青。” “就这样?是不是有点武断了。” “……你还买了我入职之后以自己名义做的第一套茶具。” “我说了那是凑巧。” “你说的你自己信吗?” 孟弗渊轻笑一声。 “……还有很多,我就不列举了。” “为什么?” 陈清雾不作声。 而孟弗渊望着她,仿佛很耐心地等她回答。 陈清雾索性破罐破摔:“……你明明很会察言观色,难道真的看不出来我现在很不好意思吗?” 孟弗渊觉得她这好似有点微微抓狂的表情很可爱,忍不住轻笑,“我现在一手明牌,都没有不好意思。” 怎会察觉不到她不自在,只是她自己不提出要离开,他也就私心地想多留她一会儿。 陈清雾不知道如何回应了,只能别过目光,抿着酒液,以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怪她自己受不住美景的诱惑,非要跑过来的。 但她无法自欺,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动机,是对孟弗渊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好奇。 想知道卸下兄长面具的他,真实面目是否真有那样的冷静自持,八风不动。 “工作室名字定了吗?”孟弗渊忽问。像是为了缓解她的尴尬。 “……还没有。” “你觉得就叫雾里青如何?” 见陈清雾没有立即作声,孟弗渊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很贴切。当然或许你自己有更好的选择。” “……没有。我也觉得这个很合适。”陈清雾又想了想,最终拍板,“那就定这个吧。” 孟弗渊点了点头。 陈清雾伸手将被风吹散的发丝捋到耳后,仍旧有一下没一下地咽着啤酒,低垂的目光望着前方庭院的灯火。 心情好矛盾,明明觉得这气氛过分暧-昧,无论怎样佯作坦荡都无法消解,却仿佛忍不住,还是想要再添一把好奇的火。 “我可以问吗……” 孟弗渊闻声抬眼看向她,“都可以问。”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来东城之后吗?” “这个还不能告诉你。” “……你说了都可以问的。” “我没说都会回答。” 陈清雾转头,一下对上他的目光,又硬生生地转了回去,“……有点耍赖了吧。” “嗯。好像是有点。”孟弗渊点头。 “……” 怎么办。陈清雾意识到自己完完全全不是他的对手,因为立场就决定了当前的形势,诚如他所说,他一手明牌,坦坦荡荡地进攻。 她不知道应不应该比较。 喜欢祁然很多年,和他单独相处的时间更是多得难以计数。 但好像没有哪一次,叫她觉得与异性周旋,原来这样隐秘而刺激,完全是攻守形式瞬息万变的战场。 陈清雾下意识举起易拉罐,发现那已经空了。 雾里青 第47节 她轻捏了一下,“……几点了。” “不知道。手表在房间。” 她转过身,“我要回去……”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孟弗渊倏然轻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低下头来看她,语气分外诚恳,“再待五分钟,清雾。找个借口骗你过来不容易。” 一切高明的拐弯抹角,都抵不过坦坦荡荡的直接一击。 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陈清雾定住,一动不动。 孟弗渊下一瞬就松开了手,将没烧完的烟投入了手中的易拉罐中,往桌上一放,双臂撑住栏杆,看向前方。 他们都不再说话,也不看对方,只是并肩站着。 一时只有风声与心跳。 已经过了五分钟吗? 谁也不知道。 最终,是孟弗渊清了一下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嗯。” 陈清雾回神,转身往屋里走去。 孟弗渊跟在她身后。 穿过套间的客厅,到了玄关处。 孟弗渊上前一步,抬手去准备开门。 陈清雾往他手上瞥了一眼,“那个……” “嗯?”孟弗渊回头,顺着看去,是自己左手小指。 “……那个人,是我吗?”陈清雾轻声问。 那时他说,是为人守戒的意思。 问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玄关太狭窄,他们前后位置不过咫尺,这样的距离,说什么都显得太暧-昧了。 “当然。不然还有谁?” “……那为什么还戴着。” 孟弗渊看着她,目光极深,“因为自己摘了不作数。” 屏住呼吸似乎是下意识的动作。陈清雾一句话也不敢再说,生怕再多一个字,一切都会超过她所能应对的极限。 “咔哒”一声。 是孟弗渊压下了门把手。 门打开了。 孟弗渊掌住门。 陈清雾手脚僵硬地迈了出去。 “晚安,清雾。”孟弗渊沉声说。 第23章 次日上午, 陈清雾跟孟弗渊一同回了东城,便开始着手准备报名参展的事。 此前犹豫是否该麻烦孟弗渊耽误了一些时间,后续流程必须加紧, 否则很有可能导致展品无法按时运抵。 因此,陈清雾婉拒了孟祁然最后一站比赛的观赛邀请。 孟祁然对此有所预感,仍然不免失落。 倒是祁琳和孟成庸, 最后一站的城市,和西北自驾返程正好顺路,两人就顺势过去看比赛。 比赛当日。 教练来休息区提醒检录时,孟祁然正在看陈清雾刚刚回复的微信消息。 陈清雾:比赛加油~安全第一! 孟祁然应了教练的话:“马上来。” 随即回复陈清雾:准备上场了。 陈清雾回复了一个表情包,是只兔子在跳啦啦操。 他锁了手机,交由祁琳帮忙保管,拿过一旁椅子上的双肩包, 从中捞出一只黑色钱夹。 钱夹的夹层里,放了一枚明黄色的护身符。 明显是用了很多年的东西,那颜色都有几分黯淡。 祁琳笑说:“清雾给你求的吧?” “嗯。” 祁琳转头同孟成庸玩笑一句,“清雾不来, 你看他都失望成什么样了。” 孟祁然挑了挑眉,“您可真是我亲妈, 扎刀子真准。” 他将抽出来的护身符,放进赛车服的前胸口袋里,轻按了一下,“我去检录了。” 孟成庸说:“安全第一,比赛第二。” 孟祁然点头。 大学的时候, 孟祁然就开始玩赛车、攀岩、冲浪等一切刺激的运动。 除了似乎生性偏爱冒险, 还因为12岁那年差点溺水身亡,那之后仿佛是为了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他开始尝试驯服危险。 他享受危险与刺激本身,荣誉反倒是顺带的奖赏。 这一回车队出征不顺,车队排名一直遥遥落后,教练把宝都押在他一个人身上,希望他至少能拿一枚个人赛的奖牌。 他目前个人积分排名第三,与第二名咬得很紧,最后一场比赛结束,便有希望冲击第二。 发令枪响,肌肉记忆调动。 即便戴了头盔,贴地过弯时,仍能感觉到那呼啸而过的风声。 全神贯注之下很难关注外界,也无暇分心,仿佛只是眨眼之间,就冲过了终点线。 摩托车刹停,他直身举起双臂,这时候那些欢呼声才似浪潮般涌来。 他平复着呼吸,透过头盔的防雾镜片,习惯性地往车队专属的观赛台望去。 是片刻后,他才意识到。 哦,清雾不在那儿。 清雾已经很久不在那儿了。 下车摘了头盔,教练过来搂他肩膀,激动地说:“第二名!真不错啊祁然!” 孟祁然淡淡地“嗯”了一声。 喜悦的感觉太淡,来不及仔细回味就已消散了。 带父母玩了一天,比赛的事情收尾之后,孟祁然便去了东城。 朋友们早就筹备好了庆祝派对,只等他本人到场。 派对的地方,就在孟祁然和朋友合伙的汽车改装工作室,也在近郊,离文创园不远。 陈清雾一下午都在修坯,闹钟响起时,才想起自己还得去参加派对。 将素胚放到架子上等待晾干,去浴室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出门。 到时天已经黑了,那占地面积极广的工作室前方的空地上,支起的架子上挂了灯串,长条桌上各种食物琳琅满目。 孟祁然正靠着一辆吉普车站着,旁边围了好几个朋友。 他有点漫不经心,但并不妨碍始终是话题的焦点。 似有所感,他抬头望去,一眼看见正从自行车上下来的陈清雾。 他笑说一句“你们先聊”,便脱离人群往外走去。 “雾雾。” 陈清雾正踩落脚撑,将自行车靠边停放,闻声抬头。 孟祁然笑说:“你怎么骑共享单车过来的。” “怕万一要喝酒没法开车。” “我会送你的,怕什么。” 陈清雾笑了笑。 派对是自助形式,两人走去长桌那儿拿了点食物,随后走进工作室内部参观。 红墙铁架的工业风,软装还没完全到位,但大体框架已经搭了起来。 “什么时候开张?”陈清雾问。 “下个月。” 陈清雾点点头。 绕着看了一圈,正要找个地方坐下吃东西,有人进来将两人拉了出去,笑说:“等下你们再二人时间,先出来一起玩。” 外头大家已经绕着长桌坐了下来,聊得非常热闹。 坐下没多久,孟祁然又自然地变回了话题中心,有人问他这次赛车第二名多少奖励,准不准备请客;有人问工作室开起来之后,过来找他“痛车”能不能打折…… 陈清雾微笑看着孟祁然,心里觉得平和极了。 雾里青 第48节 天生的风云人物,即便已经不再喜欢了,依然觉得他闪耀的模样是一种客观的美好。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群,走进室内,在黑色皮质沙发上坐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吃东西。 一盘食物还没吃完,忽听身后孟祁然喊她。 “怎么一转眼你就不见了。”孟祁然看一眼,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实话说,他确实变了不少。 从前他绝对不会注意到她悄悄离群,或者说即便注意到了也不在意。 “有点嫌吵。” 孟祁然笑了声,“我以前确实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喜欢一个人呆着,不觉得无聊吗。现在好像开始有点理解了。” 陈清雾没作声。 孟祁然忽然起身,将放在架子上的黑色运动背包拎了过来。 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座三十公分左右的银质奖杯。 “这个送你。” 陈清雾微笑说:“送给我做什么?这是你的荣誉。” “因为这应该是我最后一座奖杯了。”孟祁然见她不接,就将其放在了前方的茶几上,“以后不会再参加专业比赛了。” “……为什么呢?” “想先把工作室经营好。” 陈清雾一顿,“……你是想说,为了我吗?没有必要的,祁然,规规矩矩挣钱根本不是你的个性。而且我也说过,我已经……” “不喜欢我了。我知道。” 陈清雾语塞。 孟祁然看着她,“但你总不能阻止我喜欢你吧?” 陈清雾蓦地抬眼看他。 孟祁然笑了声,似有几分自嘲的意思,“你反正不相信,我说要追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确实有点迟钝,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责任解释。你明明也知道这一点,却故意想用责任这个说法一笔勾销……” 陈清雾一时没出声。 孟祁然盯着她,“被我说中了?” “什么说中了?” 是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陈清雾和孟祁然齐齐转过头去。 孟弗渊正走进来。 “哥。”孟祁然站起身,“你不是说不来的吗?” “怎么,不欢迎?” 孟祁然笑说,“想吃什么?我给你拿点过来。” “拿瓶冰水就行。” 孟祁然点头朝外走去。 孟弗渊则顿了顿,走到了沙发前方,将茶几上的奖杯往旁边挪了挪,直接在茶几上坐下,倾身,往陈清雾脸上看去。 陈清雾吓一跳,身体不由地往后靠。 孟弗渊打量着她,“怎么我一会儿不注意,你就又把自己搞得这么难过。” 这样温和的、关照的语气。 陈清雾骤然仿佛什么话都说不出,“……没有难过,就是有点心情复杂。” “祁然说什么了?” “……说他喜欢我。” “哦。他终于发现了。” 陈清雾抬眼看他。 “你应该听过那个驯兽的故事。小时候把动物锁起来,长大以后解了锁,它们也不会跑,以为锁还在。祁然就是这样。他以为自己是被责任锁住了。” “……你怎么好像比他还了解。” “他自己告诉我的。” 陈清雾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很信任我。” 陈清雾哭笑不得,“你就不怕他知道你……” “嘘。” 陈清雾立即住声,急忙朝门口看去。 并无人进来。 孟弗渊看着她,洞明的目光:“看来怕的是你。” “……耍我很好玩吗?” “哦。对不起。” 陈清雾没脾气了。 孟弗渊仍旧维持这个坐在茶几上,微微躬身看她的姿势,“这两天很忙,下班都在凌晨,怕吵到你,所以没去找你。” “……我好像没有要求你去报到。” “嗯。那只是我给自己定的要求。” 茶几离得不远,孟弗渊的膝盖与她的膝盖,几乎只有一拳的距离。 陈清雾只要一抬眼,就会避无可避地撞入他的目光。 祁然随时可能进来,这个认知让她紧张极了。 “……好奇怪的自我要求。” “想见你会很奇怪吗?”孟弗渊看着她,仿佛是认真求教的语气。 心口如同潮涌,呼吸都随之一紧。 门口传来脚步声。 陈清雾惊得立即转头回望。 孟弗渊则不紧不慢地起身,到茶几对面的那组沙发上坐了下来。 进来的是孟祁然,手里拿着水和食物。 他丝毫未觉气氛有异,将餐盘和水瓶搁在茶几上,让兄长随意吃一点。 孟弗渊道声谢,但只拿起那瓶水,拧开喝了一口。 孟祁然在陈清雾身旁坐了下来。 陈清雾却倏然起身,“……我出去拿点吃的。” 孟祁然:“我帮你……” “不用!” 陈清雾走得飞快。 待在他们两人之间,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她一定会疯掉。 孟弗渊瞥了那匆匆出去的身影一眼,问孟祁然:“你又惹她生气了?” 孟祁然有点莫名,但还是说,“可能吧。”他叹声气,“……雾雾真难追。哥你觉得我还能想什么办法?” 孟弗渊绷住脸,“我怎么知道。” 陈清雾拿了水果,就在外头找了个位置坐下。 身旁有人靠近。是詹以宁。 “好久不见。”詹以宁说。 “好久不见。” 詹以宁坐了下来,正大光明地打量着她,“你跟孟祁然还没和好吗?” 陈清雾笑了笑,“嗯。” 朋友们都觉得他们是分手了。要一个个解释她跟孟祁然压根没谈过,显然不现实,所以索性就默认了这个说法。 “祁然以后不准备继续参加比赛了。” “……嗯。” 詹以宁看着她,“他其实是可以为你做到这种程度的。” 陈清雾也看向她,笑说:“你不是喜欢祁然吗,为什么要撮合我跟他‘复合’呀。” “因为我不想他变成他自己都不喜欢的样子。” “我没有逼他做选择,以宁。事实上我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了,我和他不可能再‘复合’了。” “……为什么?你们从小一起长大,那么深的感情。他犯了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吗?” 陈清雾在心里叹声气。 她第一次发现詹以宁竟然傻乎乎的,这不是很好的机会吗,她也没想过好好把握。 “抱歉。详情不方便告诉其他人,但确实……我跟他不可能了。” 詹以宁沉默片刻,“是我多管闲事了,不好意思。” 说完便起身走了。 陈清雾拿着那盘水果,味同嚼蜡。 雾里青 第49节 正发着呆,忽听身后:“清雾。” 转身看去,是孟弗渊和孟祁然一道走了出来。 孟弗渊也不走近,“先走了。你好好玩。” “好。你……渊哥哥你注意安全。” 喊出这称呼的时候,她觉察到孟弗渊微微眯了眯眼,现出两分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没说什么,微微颔首之后,转身走了。 孟祁然走了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看她盘子里有圣女果,随意拈了一个送进嘴里。 “以后真的不玩赛车了吗?” “嗯。”孟祁然神情毫无变化。 “有点无法理解。你明明是最喜欢自由的一个人。” “自由的定义没那么肤浅。”孟祁然说,“没有你,那不叫自由,只是流浪。” 陈清雾睫毛颤了一下。 “回头没看见你的身影,我才发现这些事没意思透了。” “……我不想一辈子做你的观众席和啦啦队。” “所以这回我来追你,我去你的世界。” 陈清雾有片刻的恍惚。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怅然,原来,比不喜欢更遗憾的,是不同步的喜欢。 为什么要在她已经彻底走远之后,他才回过神来。 她好像一个举着冰棒站在烈日下,等着喜欢的人来分享的小孩。 他到的时候,那冰棒也已经化完了。 好遗憾。 两厢沉默之时,有人走了过来,叫孟祁然过去唱首歌。 孟祁然眼都懒得掀一下,“不唱。” 这人朝着远处拿麦克风的人说:“祁然说他不唱!” 麦克风里立时传来那人的回答:“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音箱里响起《north harbor》的前奏,几人凑近麦克风开始鬼哭狼嚎地合唱,却没有一句在调上。 作为原唱的孟祁然受不了了,低头对陈清雾说:“雾雾等我会儿,我去拔他们音箱电源。” 他起身走了过去。 然而大家眼疾手快,在他踢上电源线之前,一起围过来制止,有人把麦克风塞进了他手里,他只得投降。 很快便变成了大合唱的场面。 趁着无人注意,陈清雾放下手里的东西,当机立断地从人群外围绕了出去,到路边骑上自行车,飞快离开了。 骑上空旷的主干道上没多久,忽听后方有车按了一声喇叭。 两脚点地,转头一看,树影下停了辆熟悉的suv。 车窗落下,孟弗渊手臂轻撑,探头道:“搭便车吗,自行车小姐。” suv往前开了些许,在她身旁停下。 陈清雾问:“你不是走了吗?” “是准备走。但某人是聚会脱队的惯犯,考虑到这一点,我就等了等。”孟弗渊看她,“又让我抓到现行。” 陈清雾笑了声。 “上车吧,送你回去。” “这附近没有还车点。” “放后备箱。” 孟弗渊下了车,到后方将后排座椅落下,拎起那几分破烂的共享单车放了进去。 陈清雾笑说:“好荒谬哦。” “确实。” 开过去三公里,实在很近,没说两句话就到了。 共享单车归还之后,孟弗渊将陈清雾送到了工作室门口。 陈清雾伸手拉车门,顿了顿,“要进去喝杯水么。” “不打扰你的话。” “不会……今天也不准备干活了。” 下了车,两人走到门口。 陈清雾拿钥匙打开门,伸手揿下门边的一排按钮,灯光应声洒落。 孟弗渊环视一圈。不过两三天没来,架子上又多了好些未干的素胚。 陈清雾问:“喝茶,还是?” “纯净水就行。” 陈清雾去冰箱那儿拿了两瓶水,走过去放在茶几上。 孟弗渊拧开,喝着水,同时打量着她,“为什么又偷偷逃掉了?” “不知道怎么继续跟祁然沟通。” 孟弗渊仿佛深以为然,“他脑子是有点轴。” 陈清雾轻笑一声,却又将目光垂下去,“……跟你聊他的话,你会不会不高兴?” “当然会。”孟弗渊说,“但你的心情更重要。” 陈清雾心想,这就是一起长大的哥哥的好处吧,天然的信任感,和她同一阵营的盟友。 “……他跟我说,这次,换他来我的世界。” 孟弗渊神色平静极了,“他受得了吗,你的世界这么安静。” “是啊。” 孟弗渊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你如果觉得动摇,那也很正常。” “没有。”陈清雾干脆答道,“我没有这么天真。我只是觉得……有些唏嘘。” 她抬起头来,看向他,“你记得吗,我高中的时候,其实成绩很好。” 孟弗渊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想去学陶瓷吗?” 孟弗渊做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这涉及到一个秘密……”陈清雾望住他。 “你的表情好像这秘密需要收封口费。” 陈清雾一下就被逗笑了,“……可以暂时严肃点吗?” “当然。” 论严肃,还有谁比孟弗渊更擅长。 陈清雾默了片刻才说,“我爸妈……高中的时候差点离婚。” 她朝孟弗渊看去,他的表情似乎不觉得意外。 她不由问道:“……你是不是知道?” “没有。只是有一种直觉。那年过年回家,见你好像不大开心。成绩考得不错,跟祁然也没吵架,那肯定是家庭原因。你父母之间气氛也有些微妙。” 他真是敏锐。 陈清雾点了点头,“……起因是我妈发现,我爸衬衫上有长头发。我爸坚持只是出去喝酒逢场作戏沾上的。后来我妈为了报复,故意跟她高中同学出去吃饭跳舞。回来两个人就大吵一架,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全都摔了。” 孟弗渊一顿。 她手掌撑着单人沙发椅的边缘,垂眸的样子仿佛一樽易碎的瓷像。 “……我那个时候觉得好困惑,我爸妈不是所谓的校服到婚纱的典范吗,怎么竟然也会有这样一天,吵起架来,比电视里演的那些还要丑陋。” 陈清雾顿了顿,才又继续:“他们结婚的时候,彼此都还很拮据,但还是花了大价钱,买了一套特别漂亮的餐具作为纪念礼物,我妈供起来都舍不得用。他们那天吵架,直接就摔碎了,毫无留恋……等他们吵完,我去收拾,特别天真地想把它们拼好……陶瓷这种东西,碎了就是碎了,不存在修复如初的可能性。那天放学去逛商场,看见开了家陶艺教室,我很自然地就走了进去……当时想着,我是不是可以重新烧出一套,一模一样的瓷器。” 这一段往事,孟弗渊全然不知晓,陈清雾平静诉说的样子,让他呼吸艰涩。 “你现在有这个能力了。” 陈清雾点了点头,“但我不想这么做了。我爸我妈,后来都在偷吃……他们彼此都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碎了的东西就是碎了。”她重复一遍。 不管是精美餐具,还是玻璃风铃。 忽觉孟弗渊站了起来,她抬眼,却见他走到了自己跟前,微微俯身:“正好,给你带了件不会碎的礼物。” 陈清雾眨了一下眼。 他伸手,摸了摸西装外套的口袋。 拿出来时,修长手指间多了一只密封的玻璃小瓶。 “材料问题彻底解决了。这是最后确定投入使用合金材料,我让他们留了一点,做个纪念。” 玻璃小瓶递到了她跟前。 陈清雾望着它,一时哑然。 玻璃瓶里,那合金材料,被做成了一朵六瓣雪花的形状,并无金属的质感,大抵因为那材料的颜色本身偏白,不仔细看,真像是一朵被凝固的雪花。 雾里青 第50节 孟弗渊凝视着她,仿佛是在等她自己伸手去接。 陈清雾怔然地伸手,抓起玻璃小瓶,拿在手中。 “别难过了,清雾。不喜欢一个人不必有负罪感。” 她仿佛是栖息在他微微俯身的阴影里,喉间发硬,无法再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今天的话,替我保密。” “当然。” 第24章 数日后。 廖书曼提前打来电话, 询问陈清雾国庆假期有什么安排。 往年两家经常一同出游,今年祁琳和孟成庸刚刚自驾结束,不愿过分舟车劳顿, 就说不若选个海岛酒店,舒舒服服躺几天得了。 廖书曼问陈清雾:“你觉得怎么样?” “我都可以,你们决定就好。” 度假一事由来是两位妈妈主导, 两人雷厉风行,不过半天时间,出行方案就在群里发布出来了。 廖书曼: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 孟祁然:特别完美! 廖书曼回一个微笑的表情。 陈遂良发了一个竖起的大拇指,一朵玫瑰花。 孟成庸也发了一个点赞的表情包。 陈清雾回复:okkk。 孟弗渊:ok。 祁琳:那就这么执行了。你们自己买机票啊,电子机票发群里,费用找你们老爸报销。 与此同时,私聊的信息也已发了过来。 孟祁然:雾雾你打算几号走?我们订同一趟飞机? 孟弗渊:准备哪天出发? 陈清雾先回了孟弗渊:可能三十号吧。你呢? 孟弗渊:我也许一号下午。 陈清雾:这么晚么。 孟弗渊: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去吧。 陈清雾:祁然让我跟他一起。 孟弗渊:一起可以有个照应。 陈清雾有点不知如何回复, 便先切出去,回了孟祁然的消息:三十号上午。 片刻,孟祁然截图了一趟航班信息发给她:这趟? 陈清雾:可以。 孟祁然火速地订好了两张机票,发来电子登机牌。 陈清雾回复“谢谢”, 转了机票费用,孟祁然没收。 再切出去, 孟祁然已将航班信息发到了群里。 孟成庸:跟清雾一趟啊? 孟祁然:嗯。 孟成庸:那好,两个人一起也能有个照应。 那黑白电影截图的头像,又发来新的消息。 孟弗渊:掉线了? 陈清雾:……不知道说什么。 孟弗渊:你一定在想,这个人真大度。 陈清雾捧着手机,忍不住笑了声, 回复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孟弗渊:那怎么办, 清雾。 孟弗渊:你等我一号一起走? 陈清雾:票都订好了。 孟弗渊:改签。 陈清雾:我想早点去。 孟弗渊:那只好我一个人了。 陈清雾:不要讲得这么凄凉。 孟弗渊:难道不是? 门口传来外卖员的声音,陈清雾应了一声, 放下手机快步走去。 取了餐,回到桌面,再将手机拿起来一看,手指上滑消息,复盘方才与孟弗渊微信聊天时的状态,才发现自己……似乎过分雀跃。 她结束了这番对话:外卖到了,我先吃饭啦。 孟弗渊:好。 三十号上午,陈清雾与孟祁然一道出发,飞往那度假的海岛。 订的是独栋别墅,恰好一共五个房间。 陈遂良与廖书曼住一楼,陈清雾和孟祁然住二楼,孟弗渊、孟成庸与祁琳住三楼。 陈清雾和孟祁然到的时候,别墅已让提前到达的四位家长收拾过了,餐桌上一只宽口白瓷花瓶,插着重瓣的浅紫色水仙花。 抵达当日是酒店自助,第二天六人包车,去了附近一座庙宇参观。 回酒店已是晚上,大家忙着张罗海鲜烧烤。 陈清雾翻了翻群里的消息,并无孟弗渊出发的通知,就问祁琳:“阿姨,渊哥哥不是说下午过来吗?” 祁琳正在翻烤鱿鱼,“哦他说事儿还没处理完,今天来不了了。” 一份蒜蓉扇贝被放到面前的碟子里,陈清雾抬眼道声谢,顺势环视一圈,见无人注意,就低头拿着手机,给孟弗渊发去消息:改签了? 她的消息,孟弗渊几乎都是秒回的。 孟弗渊:嗯。 陈清雾:改到什么时候了。 孟弗渊:还没定。 陈清雾抬眼,习惯性地再作环视,再低头时,一条新的消息已经发了过来。 孟弗渊:在等我? 手机仿佛烫手,差一点从手中滑出。 她拿过面前的椰子,咬着吸管喝一口,又看了看大家正在做什么。 垂眸,盯着孟弗渊发来的这三个字,想了又想,只回复:你不是老板吗,工作未免太忙了,放假都不能休息。 孟弗渊:员工加班三倍工资,只好老板亲力亲为。 陈清雾莞尔。 正在这时,廖书曼突然喊道:“清雾,纸巾递过来一下。” 陈清雾飞快锁定手机,而后镇定自若地伸手,拿了手边的纸巾盒,递给廖书曼。 她拿起筷子,吃了会儿东西,确定再无风吹草动,方才将手机解锁。 孟弗渊:我暂时失陪一下。好好吃晚饭吧,清雾。 祁琳在群里发了烧烤的照片,是以孟弗渊知道他们正在吃饭。 陈清雾:好。 将手机放到一旁,陈清雾拿小勺舀下一勺椰奶冻送进嘴里。 尤觉得心跳难平。 分明假如被问起,她大可以大大方方说,在跟渊哥哥聊天。 可为什么,掩饰反而是最本能的反应。 吃过饭,大家一块儿在沙滩上吹风聊天。 聊了什么,陈清雾全无印象了,全程心不在焉。 回别墅房间,洗过澡躺下,陈清雾拿过手机,手指落在那黑白色调的头像上,顿了顿,还是收回。 手机定上闹钟,开飞行模式,放到床头柜上充电,关灯睡觉。 二号,依旧是个晴好天气。 窗外高阔的棕榈叶,被晨曦染上一层淡金。 此刻刚过六点半。 陈清雾通常都会在大家起床之前先起来,清晨的海滩上没什么人,太阳也不算强烈,正适合一个人散散步。 洗漱过后,换了身衣服。 走到楼梯处,正准备下楼,忽听上方传来轻轻的一声咳嗽。 陈清雾仰头看去,一时怔住。 雾里青 第51节 是孟弗渊。 他穿着黑色绸制的睡衣,神色几分疲倦,透过镜片看向她的目光却是清亮,轻声道:“早上好。” “……什么时候到的。”陈清雾很难忽略此刻自己微微潮涌的心绪,那种情绪无法否认,她见到他很高兴。 孟弗渊往下走,隔了几级台阶,停下脚步。 他们正好位于楼梯“之”字形拐角处,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陈清雾一抬头,就能与他视线对上。 “半夜到的。”孟弗渊说。 “……这么赶。” “想见你。” 陈清雾心脏一阵鼓噪,呼吸却不由地放轻。 两人声音都非常低,她却担心极了,生怕此刻有谁突然从房间出来。 “你怎么这么早起来,都没睡几个小时吧……” 孟弗渊轻笑了一声,“我房间在你上面。” “……我动静吵醒你了?” “也不算。睡得不踏实。” “……失眠么?” “我说过了。”孟弗渊看着她,“因为想见你。” 陈清雾睫毛微颤。 她握着木质栏杆的手,指腹似乎浮起了一层薄汗,“我准备出去散散步,你继续休息吧。”话题转换非常生硬,她知道。 “我跟你一起去。”没给她拒绝的余地,孟弗渊说,“稍等,我换身衣服。” 陈清雾只好说,“那我去楼下等你。” 陈清雾轻手轻脚地下楼,到厨房那儿拿了一瓶水,拧开一口气喝下大半。 在餐厅坐立难安地等了一会儿,听见了下楼的脚步声。 宽松的短袖衬衫,搭深灰色短裤,亚麻质地,因此显得极为休闲。 去年国庆都忙,两家没能聚到一起。 而上次见他这样一身度假风的打扮是什么时候,已经毫无印象了。 陈清雾看一眼便收回目光,“走吧。” 早上阳光尚且温柔,陈清雾没有擦防晒霜。 走出门是一片椰树林,穿过去就到了海边。 离开那别墅之后,陈清雾放松了两分。 清晨的海,是一种稍显褪色的蓝,浪拍在沙滩上,又缓缓退远,空气中有一股咸潮的气息。 拖鞋没穿着,拎在手里,任由脚掌陷入沙粒之中。 陈清雾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事情忙完了么?” “暂且。自己开公司,事情是忙不完的。” 陈清雾笑了一下,“我记得,以前孟叔叔还提过想让你继承他的公司。但你后来不是自己创业吗,孟叔叔还说,你是瞧不上他三瓜两枣的基业。” “不是。都是挣钱,没什么高低。只是要替我爸做事,肯定很多事情就得听他的。我这人比较自行其是。” “原来是这样。” “嗯。” 陈清雾直觉他应这一声的语气,并不十分干脆,便问:“……还有别的原因?” 孟弗渊一顿,似有些惊讶于她的敏锐。 “是吗?”陈清雾停住脚步,再度问他。 孟弗渊平声说:“我觉得家里的公司,应该留给祁然继承。” “……为什么?” 孟弗渊轻呼一口气,“抱歉清雾,你上回跟我分享过你的秘密,照理我不该隐瞒。但我暂时没想好应该怎么说,等过一段时间,我全部告诉你。” 陈清雾歪了一下头,看着他笑说,“你不会不是亲生的吧?” “……”孟弗渊难得露出无语的神情,“你脑洞开太大了。” “不怪我这样想啊,因为我总觉得……你和叔叔阿姨,好像没有祁然跟他们亲密。” 孟弗渊只觉得心里有轻微的轰然之声,“……你注意到了。” “我直觉比较敏感。”陈清雾转身,继续往前走,“没关系,你觉得可以告诉我的时候再告诉我。但你得先用别的秘密换。” “什么秘密?”孟弗渊跟上。 “比如……”陈清雾却是一顿。脱离了那晚阳台吹风,那样叫人鬼使神差的迷离氛围,似乎很难问出口。 孟弗渊却仿佛了然,“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吧?” 陈清雾不由地加快脚步,“……并不是,根本不感兴趣,谢谢。” 她听见身后传来孟弗渊的轻笑,耳根一时更热。 走到了酒店所属的这一片海滩的尽头,又缓步折返。 穿过椰林,回到了别墅。 推开木质栅栏门,进去便是前院,前院一侧,设立了户外淋浴的地方。 陈清雾将拖鞋放在一旁,踏上安置了地漏的岩石踏板,正要抬手,孟弗渊上前一步,举臂取下了挂在墙壁上的花洒。 扳开水阀,他拿手探了探水温,待冷热适宜之后,便举起来,朝她双脚冲去。 那水流浇在脚背上的触感,叫陈清雾忍不住微微蜷了蜷脚趾。 低头看了一眼,似乎已经冲干净了,正准备走出来,孟弗渊说:“等等。” 陈清雾动作一顿, 孟弗渊蹲下身去,将花洒凑近她脚踝的位置,更仔细地冲了冲。 一片浅灰色,像是墨水褪色之后的颜色,不知是什么,冲淋不掉。 陈清雾转头回望,还未看得究竟,忽觉孟弗渊的大拇指,轻按上了脚踝的皮肤,轻轻摩擦了一下。 她顿时定住,呼吸都跟着一停 。 目光下落,只看见他头顶墨色的头发,以及自额头至鼻梁的一线轮廓。 那摩擦的动作,并无半点越界的狎昵。 可皮肤上的触感分外醒目,分明是相差无几的体温,他的指腹如此滚烫。 旁边栽种了一株高大的散尾葵,风声疏阔,阳光洒在岩石地面,粼粼如湖底水波。 跳动摇曳。 仿佛她失序的心跳。 “原来你有胎记。” 在陈清雾即将无法呼吸之时,孟弗渊终于出声。 “……嗯。” 孟弗渊起身,提着花洒从她脚踝到脚背又淋了一遍,这才关上水阀,重新挂回到墙壁上。 陈清雾穿上了拖鞋,转身往里走去。 孟弗渊若无其事地跟在她身后。 刚进门,恰好孟祁然从二楼下来。 陈清雾吓得心里一个咯噔。 孟祁然脚步一顿,似是困惑于所见的场景。 孟弗渊声音平静极了,“起床了?” 孟祁然点了点头,目光移至陈清雾脸上,“你们出去了?” “出门正好碰见清雾,一起散了个步。”孟弗渊说。 这回答里,并无半句假话。 大抵孟弗渊态度过分坦荡,而语气更属寻常,孟祁然并未多想,只是点了点头,而后朝厨房走去,拉冰箱门拿了瓶水。 陈清雾也往厨房走去,掌住孟祁然未关的冰箱门,从里面拿出几颗鸡蛋,冷静地去开火。 “哥,你不吃早饭吗?”孟祁然回头望去。 “回房间补觉。” 陈清雾听见脚步声去了楼梯那儿,木楼梯上一阵渐弱的脚步声,随后彻底消失。 她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孟弗渊进门,走到床边,身体往后一倒。 抬手臂搭住额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方才,手指按上她的脚踝,看清那一片白皙皮肤上,浅灰色痕迹是胎记时,他才后知后觉,似乎越了界。 阳光晃得他几乎不得不闭了一下眼。 无法克制的绮念,在喉间造成咳嗽也难以驱逐的痒。 此刻仍然残留。 第25章 雾里青 第52节 到八点半, 家长们都起床了。 厨房与餐厅,忙得像是即将上台演出的交响乐团,不知道谁碰到了什么, 总能引起一阵叮铃哐啷。 有人要沙拉酱,有人要玫瑰盐,递来送往, 热闹得不行。 祁琳一边启动破壁机榨鲜橙汁,一边说:“祁然,去楼上问问你哥吃不吃早饭。” 坐在沙发上啃着一颗苹果的孟祁然起身上楼。 两分钟后下来了,说道:“他说他不吃,要再睡一会儿。” 造成某人睡眠不足的“罪魁祸首”陈清雾,莫名心虚。 祁琳又问:“那我们九点半出门,他跟不跟我们一起啊?” 孟祁然一顿:“哦, 没问……” “……你这个孩子,戳一下动一下是吗?” 孟祁然笑说:“我再去问问。” 片刻,他去而复返,“他说叫我们先去, 他下午再过去。” 打仗一样的早餐吃完,大家各自回房间换衣服收拾。 楼下, 妈妈们已在互相搽涂防晒霜。 陈清雾晃了晃防晒喷雾的瓶子,按压喷头,“呲呲呲” 地沿着脚踝喷上大腿。 喷雾有股柠檬味,清新好闻,祁琳笑说:“清雾你给我也喷一点。” 祁琳双臂张开, 陈清雾帮她将大片皮肤都喷了一遍。 “耳饰真漂亮, 是陶瓷的啊清雾?” 陈清雾笑说:“是的。自己烧的。您要是喜欢的话,下次我再做两对送给您。” 祁琳连说喜欢。 都收拾好了, 大家一齐出门,坐上提前订租的两部敞篷轿跑,往岛屿另一端的海湾开去。 那附近有个海洋馆,逛过之后,大家先去餐厅吃中饭,稍作休息,去往海滩。 海滩上各色遮阳伞已经支了起来,寻了一块宽敞的地方,大家放了东西。 孟祁然走到陈清雾身旁,“下去游泳吗,雾雾?” “我有点困,想睡一下再去。” 那边,两位爸爸已然跃跃欲试,一边热身一边喊道:“祁然,一会儿比赛啊。” 孟祁然看向陈清雾,神色有些犹豫。 陈清雾说:“没关系不用管我,你去陪他们。” 孟祁然说:“那我跟他们游两圈再过来陪你玩。” 三人下水比赛去了。 而两位妈妈不想辜负碧海蓝天的美景,遍找角度,请陈清雾帮忙拍照。收到照片之后,就在阳伞底下的躺椅上躺了下来,各自修图。 陈清雾坐在最外侧的躺椅上,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给孟弗渊发去消息。 陈清雾:还没醒? 十分钟后,她收到了回复。 孟弗渊:醒了。 陈清雾:厨房冰箱里有一个三明治,本来是留给你当早餐的,看来用不到了。 孟弗渊:受宠若惊。 孟弗渊:谢谢。正好我还没吃中饭。 陈清雾忍不住微笑,回复道:那你中饭还是吃点好的吧。 孟弗渊叫她分享一下位置信息,他收拾过后便过来。 放下手机,陈清雾在躺椅上躺了下来,拿遮阳帽盖住脸。 海风舒适,那规律拍击沙滩的海浪声更是催眠,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孟弗渊到的时候,两位妈妈正准备下水去。 祁琳招了一下手,笑说:“睡好了没?” 孟弗渊点了点头,走到两人跟前,“准备去游泳?” 廖书曼笑说:“来都来了,还是得下水泡一会儿。” 她朝陈清雾走去,打算将人叫起来帮忙看一会儿东西。 孟弗渊说:“阿姨你们去吧,东西我看着。” 看着两位妈妈下了水,孟弗渊往最外侧躺椅走去。 地上铺了一张毛巾,他顺势坐了下来,支起一条腿,往躺椅上看了看。 防晒衫下,隐约可见穿的是分体式泳衣。 孟弗渊没多看,抬手,将陈清雾盖在脸上的帽子拿了下来。 突然强烈的光照,让陈清雾蹙了蹙眉,下意识抬臂去挡,片刻后,缓缓睁眼。 一偏头,对上孟弗渊的目光。 陈清雾一下坐起来,“……你来了。” “嗯。” 孟弗渊换了一身白色,苎麻的质地,有种清逸的闲适。 陈清雾展眼往海面上望去,隐约可见祁琳和廖书曼游泳的身影,而孟祁然和两位爸爸则不见了踪影。 “你休息好了吗?”陈清雾问。 “差不多。” 陈清雾有两分渴,望了望,自己的背包在孟弗渊那边,就指一指,叫他帮忙递过来。 接了背包,陈清雾拿出里面的水瓶,拧开喝了一口水。 坐在躺椅上,和孟弗渊一高一低,说话很是别扭,将水瓶放回包里,她就让孟弗渊往外挪了挪,趁势也在毛巾上坐了下来。 脚踩在沙地上,陈清雾俯身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又张开手指。 “耳饰很漂亮。”孟弗渊忽说。 陈清雾微微侧过头,发现他正在打量着她,非常正大光明的欣赏,毫无回避的意思。 仿佛被烈日照耀,她觉得挨着孟弗渊的这一侧,皮肤温度都好似升高几分。 “……自己做的。”陈清雾不自觉的伸手摸了一下那耳饰。 “颜色很独特。”孟弗渊细看,“两只不太一样?” “是拿黏土块染成不同颜色随意揉在一起烧出来的。” 孟弗渊点了点头。 陈清雾原本觉得,自己和孟弗渊的相处好不容易自在了一些,可清晨那个触摸脚踝的插曲,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装作它没有发生过。 尤其,当此刻孟弗渊就坐在她身旁,两人只隔了半臂不到的距离。 似乎每一寸皮肤都紧绷了起来,他起落的呼吸,与这热带小岛格格不入的清冷香气,都变得极具存在感。 她骤然不知道说什么,躬身朝前,两手抓起沙子,撒在脚背上,如此重复,很快,双脚就被细沙彻底埋住。 孟弗渊也没说话。 两个人只是沉默着,却觉潮热的空气里,似有暗流涌动。 忽听手机一振。 陈清雾拍了拍手上的沙,拿起躺椅上的手机。 解锁一看,竟然是孟弗渊发过来的。 孟弗渊:聊点什么? 陈清雾霍然转头看去,孟弗渊手里正拿着手机,望着她的神情两分无辜。 她一下就笑了,低头打字:干嘛在微信上说? 孟弗渊:微信上你话多一点。 陈清雾:我有话多吗? 她往上翻了翻,好像,确实。 因为不必面对他,所以更自在一些。 陈清雾:想聊什么? 孟弗渊:聊什么都可以。不聊也行。只要你可以忍受,我会忍不住看你。 明明是这样热切的话,可经由孟弗渊说出来,却似乎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客观。 如果不是孟弗渊就坐在旁边,她一定已经把脸埋了下去。 陈清雾垂着眼,只顾打字:……你喝水吗?我包里还有多的。 她听见孟弗渊轻笑了一声,但根本不敢转头去看。 手机一振,新消息传了过来。 孟弗渊:你是不是,只会用顾左右而言他这一招? 唯一的对局招数被识破,陈清雾完全不知如何回答了。 孟弗渊却出声了:“给我一瓶水。” ……这个人,把她逼到角落,又来替她解围。 陈清雾拿下躺椅上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瓶没拧开的水,往旁边一递。 雾里青 第53节 “都不看我了啊,清雾。”孟弗渊的声音有种平和的调侃。 陈清雾忍不了了,没多想,随手抓了一把沙子,往他身上一抛。 孟弗渊低头看一眼衣摆上的细沙,“是不是觉得我不会还手。” “……那你还手啊。” 孟弗渊慢条斯理地将其拂去,自顾自地拧开水瓶喝水,“不跟小朋友一般见识。” “……” 前方不远处,有三道身影走了过来。 赶在他们看过来之前,陈清雾倏然站起身,脱了防晒衣,将耳朵上耳夹款的陶瓷耳饰一把抓下来,随意往包里一放,“……我去游泳了。” 孟弗渊抬头看一眼,眼底微不可觉地一黯。 她穿的是一套分体式的泳衣,西柚红色。她其实很适合红色,上上回的旗袍,上一回的砖红色上衣,这种鲜艳不过的颜色,能将她的清冷中和得恰到好处,将她皮肤衬得白皙清透如在发光。 泳衣之下,露出的双腿修长而匀停。 孟弗渊一瞬便收回目光,自觉再多一秒注视,恐将变成心猿意马的冒犯。 孟祁然抬眼,见陈清雾走了过来,在她身后不远处坐着孟弗渊。 原是准备跟孟弗渊打声招呼,目光落在陈清雾身上,却情不自禁地晃了一下神。 他不甚自然的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知应该看她的哪里。 孟成庸向着陈清雾笑说:“去游泳啊清雾?” “嗯。” 孟祁然当即走到陈清雾身边去,“我跟你一起。” “你不是刚刚游过。” “那是好久之前了。游完过来看你睡着了,就带我爸他们去玩了一会儿摩托艇。” 走出两步,孟祁然倏然转头看了一眼。 孟弗渊已不在方才的位子了。 孟弗渊去了一趟附近超市,买了一包烟。 就在超市门口的棕榈树下,他往海面上望去。 一眼便看见那道穿着西柚红色泳衣的身影,在深蓝色海水里,轻盈得像一条鱼。 说起来,祁然和她,游泳都是他教的。 自行车也是。 孟弗渊垂头点烟,吸了两口,再往海面上看去,许久没有移开视线。 游了几个来回,陈清雾和孟祁然回到岸边。 将要到晚饭时间了,大家到附近淋浴间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往餐厅出发。 仍是海鲜,吃完之后,稍作休息,便准备回酒店。 往停车场去的路上,陈清雾打开背包拿湿纸巾,脚步骤然一顿,说道:“你们先去,我耳饰掉在沙滩上了,我去看看还在不在。” 孟祁然急忙跟上前去:“雾雾我跟你一起去!” 天已经黑了,视物不清。 孟祁然打开手机手电筒,俯身照着躺椅周围,“确定是掉在这儿了?” “最后是在这里摘下来的。” 周边都找过了,仍旧不见踪影,黑暗里想要找这样一对小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想让大人们等得太久,陈清雾说:“算了,也不什么贵重的东西,丢了就丢了。” “再找会儿吧。” “没事。走吧走吧。” 孟祁然便没再坚持。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停车场。 “找到了吗?”祁琳探身问道。 “没有。”陈清雾一边笑答一边拉开车门,“没关系反正是自己做的,我回去再多做几对就可以了。” 开车的是孟弗渊,他往车内后视镜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开回别墅,已是晚上九点。 停好车,大家进屋,各自先回房间放东西。 陈清雾洗头洗澡之后,换了身衣服下楼。 大家坐在庭院里,喝茶聊天。 不见孟弗渊的身影。 陈清雾在祁琳身旁坐下,随口一问的语气:“祁阿姨,渊哥哥呢?” “还在房间吧?他可能已经休息了。” 孟弗渊这人行事稳妥,又不大喜欢被人管制,因此祁琳不怎么过问他的行踪。 陈清雾点了点头,不好再问,只随意拿了一只椰子,抱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吸管。 这围坐聊天的场景,她没法拿出手机来偷偷聊天。 好在今天下午大家都玩得精疲力尽,没到十点,祁琳就说有些累了,想回房间休息。 孟祁然走到陈清雾身旁,问她要不要出去吃夜宵。 陈清雾说:“不太饿。有些累了,不想出门了。” 孟祁然便跟她一起上二楼,各自回房间休息。 陈清雾躺倒在床上,拿起手机,点开微信。 想了想,还是没发。 她的消息他总是秒回,她很担心假如他正在休息,微信会将他吵醒。 没什么睡意,陈清雾将包里自己带过来的书拿出来,拧开台灯,靠坐在床头阅读。 大约十一点钟,手机一振。 新的微信消息,竟是孟弗渊发的。 孟弗渊:睡了吗? 陈清雾赶紧回复:还没。 孟弗渊:我在客厅。下来一趟? 陈清雾:好。 她找了一件薄外套披上,拿着手机,靸上拖鞋,放轻脚步下楼。 客厅里灯开着,孟弗渊正坐在沙发上。 听见脚步声,他转头看过来。 陈清雾发现他身上穿的还是白天那套,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的。 她走到他跟前去,轻声说:“你没在房间吗?祁阿姨以为你已经睡了。” “没。出去了一趟。” 孟弗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手掌摊开,递到她跟前。 陈清雾愣住。 失而复得的,那对耳饰。 “……你在哪里找到的?”陈清雾惊讶极了。 “餐厅。” 原本不抱希望,以为最坏的情况是得沿着动线找上一路,没想到给餐厅打电话便有所获。 陈清雾接过耳饰,“……其实没必要麻烦的,也不是值钱的东西。” 孟弗渊微微仰头,注视着她,“但我看你好像还是觉得遗憾。” 陈清雾垂着眼,心里一时情绪翻涌。她手指攥紧了耳饰,片刻后低声说,“我请你吃夜宵?” 孟弗渊轻笑,仍旧看着她,“不怕回来被谁抓个现行。” “……不去就算了。” “当然去。”见她作势要走,孟弗渊迅速伸手,将她手腕一捉。 陈清雾仿佛定住。 孟弗渊立即松了手,声音平静地说:“……走吧。” 陈清雾低头看了看,“我可能还得换身衣服。” “不用了。就出去兜兜风。” 考虑到上楼再下楼,只是徒增被人发现的风险,陈清雾就这样睡裙加外套地出了门。 上车之后,陈清雾系上安全带,紧接着拉下遮光板后视镜,照着镜子,将那对耳夹戴了回去。 孟弗渊注视着她的动作,待她戴好以后,方才将车启动。 夜里的环岛公路分外寂静,海水拍打岬湾的岩石,只觉得那声音分外辽远。 悬崖前方出现一处空旷的地方,孟弗渊将车停了下来。 下了车,陈清雾向着崖边走了走,但不敢靠得太近,下方涛声回响,远处海面上,月光下,隐约可见那微微发光的白色海浪。 孟弗渊走到她身旁,两人并肩,一时无声。 许久,孟弗渊缓缓呼了一口气,轻声说:“可能不该问。如果你觉得冒昧,可以不回答。” 雾里青 第54节 “没关系,你问。” 孟弗渊看着她,“清雾,当时是什么促使你最终决定放弃祁然?” 陈清雾一顿,平静地说:“像那道数学题。一边注水,一边开闸放水。或许总有能注满的一天吧,但浪费的水,没人在意。” 她转过头,看着他,认真地说:“我的喜欢就是被浪费的水。”她声音渐低,到最后几不可闻。 孟弗渊呼吸很轻,“……那些水可以有其他的流向。” 陈清雾倏然抬眼。 孟弗渊看她的目光分外郑重,但这句话也就到这儿,没有任何进一步进攻。 吹了一会儿风,两人返程。 停好车,往门口走去。 孟弗渊说:“想好了吗,清雾?” 陈清雾微惊,“嗯?” “我是说……”孟弗渊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她,声音也跟着低了两分,“万一被抓到,想好了吗,准备怎么解释?半夜,跟我,从外面回来。” 那几乎一字一句的咬字,让陈清雾不由自主地呼吸一滞。 “……不知道。”她听见自己哑声说。 “那赌一赌。” 孟弗渊手指上移,挨上密码锁,目光却不偏不移地,落在她脸上,仿佛不想漏过她的任何反应。 陈清雾瞳孔微放。 就看着他,一个键一个键地输入密码。 “滴”的一声,门打开了。 客厅亮着灯,毫无声息,还是他们离开时的场景。 孟弗渊看着她,低声说:“进去吧。” 两人进屋,一前一后地缓步上了楼,一直到了二楼,依旧没有人被吵醒。 在二楼拐角处,他们停下了脚步。 孟弗渊目光在她脸上落下一瞬,“晚安。” “……晚安。” 陈清雾往走廊走去,听见脚步声轻缓地上了楼。 她进屋,倒在床上,此刻才发觉自己力气尽失。 楼上有轻微的关门声和脚步声,不仔细听,无法捕捉。 一旁的手机振动。 没有意外,是孟弗渊发来的消息。 却不是再道晚安,或是其他。 孟弗渊:真遗憾。 陈清雾只觉心脏无由颤栗。 没有被大家发现。 他说,真遗憾。 第26章 因为失眠, 陈清雾放弃了清晨的散步,睡到八点过了才起床。 下楼一看,所有人都在, 前所未有的齐整。 “清雾今天是最后一个起来的啊。”孟成庸笑说。 陈清雾有些不好意思,“嗯……忘定闹钟了。” 她拉开餐椅坐下,孟祁然原是坐在对面孟成庸旁边的, 当即起身挪到她身旁,将一只装了蓝莓的沙拉碗递到她手边。 陈清雾道了声谢。 对面孟成庸笑了一声,仿佛是笑孟祁然一见面就要跟她黏在一起。 餐桌上食物丰富,煎蛋、烤肠、烤面包片、煎饺、奶黄包……讲究一个“中西合璧”。 这些都是酒店送来的,而祁琳喜好早上吃一口热腾腾的汤粉,因此正自己在厨房里煮粉。 “清雾,你要不要吃米粉?”祁琳转身问道。 陈清雾望过去。 孟弗渊正站在祁琳身旁帮忙, 似正在调配汤底的料头。 “是什么粉呀?细的还是粗的?”陈清雾问。 “你喜欢吃细的粗的?” “稍微细一点的。” “那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细。”祁琳笑说,“你自己过来看看呢?” 陈清雾犹豫一瞬,起身走了过去。 祁琳稍稍往旁边让了让。 让出来的位置,就在孟弗渊的左手边。 陈清雾占了那空位, 往案板上团起的米粉看去,“有多的吗?那我也来一碗吧。” 祁琳抓了一团, 问陈清雾:“这么多够吗?” “够的。” 祁琳将米粉放进漏勺,探入汤锅之中。 一旁,孟弗渊又取了一只斗碗,取葱姜蒜、芝麻油等各种小料,特意避开了花生碎。 陈清雾以余光看去, 他穿一件白色休闲衬衫, 衣袖挽起,调配这些东西仿佛在化学实验室制备试剂, 精准又从容。 有记忆开始,陈清雾就记得孟弗渊会参与家里的一切家务。 说来神奇,假如她是从现在开始认识孟弗渊,一定会觉得这是个绝不会沾染人间烟火的男人。 但因为从小认识,甚而见过他站上凳子帮她换卧室灯泡的样子,所以他做一切事情似乎都合情合理。 “我不要姜末。”陈清雾提醒一句。 孟弗渊目光不错,“我知道。” 声音不轻不重,分外平淡,陈清雾却觉心头突跳,生怕听者有心。 好在一旁的祁琳正埋头煮粉,没有任何反应。 烫好的粉放入碗中,斟入一勺高汤,油花连同香气一同浮了上来。 陈清雾伸手去端,孟弗渊平淡地说:“你过去坐,我端过来。” 那语气叫陈清雾仿佛回到了知晓他喜欢自己之前,叫外人绝对不会产生任何联想的,几分冷淡的,兄长式的关照。 论演技,到底孟弗渊技高一筹。 片刻,孟弗渊端着两碗汤粉走到客厅,将其中一碗递到陈清雾面前。 陈清雾也就分外寻常地说了声“谢谢”。 孟祁然瞥了一眼陈清雾,收回目光,继续吃吐司片。 今日安排是逛免税店,逛完下午回别墅自由活动。 下午两点过后,陈清雾换了泳衣下楼。 别墅后方自带泳池,面积虽然不大,但胜在清净。 穿过旅人蕉和琴叶榕掩映的石板道,那泳池便出现在眼前。 孟祁然正在泳池中振臂,池边户外椅上,坐着翻看杂志的孟弗渊。 这场景想想就让人头大,陈清雾正准备原路返回,却已被孟弗渊发现了。 “清雾。” 陈清雾只好走过去。 孟祁然在水中拐了个弯,游到泳池边缘,两臂趴上去,看向陈清雾,“午觉睡好了?” “嗯。” 他头发还在滴水,墨色头发衬得肤色冷白,年轻男人有一副肌肉分明却不夸张的躯体,撇开其他一切因素,客观来说当得起一句“美色惑人”。 陈清雾自然无心欣赏,热身之后便踩入泳池之中。 孟祁然转个身,背靠着池沿,手肘后撑,看着轻盈凫水的陈清雾。 话却是对着背后的孟弗渊说的,“哥,你能休息到几号?” 孟弗渊微微抬头,镜片后的目光看向孟祁然,等他的下文。 “我们六号走。你跟我和雾雾坐一趟飞机?” 孟弗渊眼也没眨地收回目光,声音平淡极了,“我明天下午的飞机。” “就放这么几天假?” “不然呢。” 孟祁然不再说什么。 孟弗渊平静地将杂志翻过一页。 纯粹出于直觉,孟祁然的话,仿佛有几分试探的意思。 雾里青 第55节 孟祁然转身手臂一撑,轻捷地出了泳池,“喝椰子吗雾雾?我去开两个过来。” “哦……好啊,谢谢。” 陈清雾这一圈游完,转头看去,孟祁然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树影下。 她浮在泳池的这端,看向另外一端的孟弗渊,并不靠近,“你明天就回去了?” 孟弗渊抬眼,“嗯。” “喔。” 孟弗渊望着她,轻声一笑,“有点失落?” “……不知道你是怎么无中生有听出来的。” 后院围栏外栽种了高大的热带植物,展阔的叶子蔽日遮天。 孟弗渊几分放松地坐在这凉郁的天光里,白色上衣和短裤上,洒落斑驳光点。 风声掺杂簌簌叶子摇动,以及杂志翻页的声响。 寂静极了。 孟弗渊目光落在杂志书页上,忽说:“刚才游得不错。” 陈清雾一霎想起,自己的游泳,是孟弗渊教的。 是七岁那年暑假,她和孟祁然一起。祁然运动神经发达,学什么都快,很快便能在泳池里自由翻腾。 只有她,不停呛水,不停呛水。 但平常总是冷脸的孟弗渊,出奇有耐心,一遍不会教两遍,两遍不会教三遍。 学憋气,他在一旁数数计时,一、二、三、四……不缓不急。 但凡这次比上次多憋一秒钟,他就会平静的鼓励一句,刚才不错,有进步。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朴实地希望过,孟弗渊是自己的亲哥哥就好了,父亲不会那样失望,而她也能获得片刻喘息吧。 那些已然几分依稀的记忆,叠加现在孟弗渊对她的心意,不知道为什么,叫她心生一种无法排解的复杂情绪。 她忽地一捏鼻子,扎入水中。 孟弗渊闻声抬头,下意识地在心里计数,一、二、三、四…… 三十、三十一…… 她身体弱,极限是三十二秒。 陈清雾没有浮上来。 孟弗渊一惊,“清雾!” 他丢了杂志起身,毫不犹豫地跳入泳池。 正在这时,陈清雾蓦地从水中探出头,一把抹去脸上的水滴。 抬眼望去,却是一怔:她从没在孟弗渊脸上见过如此惊恐的表情。 孟弗渊就这样站在水中望着她,“……你在干什么?” “我可以憋到四十多秒了,想让你看一看……” 陈清雾话音渐低,因为孟弗渊神色分外沉冷。 她立即划水游到他面前,还未说话,孟弗渊霍然伸手,将她手臂一抓。 水的浮力,推得她一瞬便撞入他的怀中。 她惊得身体一僵。 水面上浮着他白色衬衫的下摆,那紧紧按在她后背的手掌,凉得惊人。 她身体挨住了他的胸膛,听见那里面的心跳声极为急促。 树影后方,忽然隐约传来拖鞋踏过石板的脚步声。 陈清雾吓得飞快伸手,将孟弗渊胸膛一推,借着水流往后一滑,迅速远离。 孟弗渊则不紧不慢地转过身,解下了腕上的手表,撑臂出了泳池。 拐角处人影一晃,孟祁然端了三只椰子出来。 他看向浑身湿漉漉的孟弗渊,愣了下,“哥你下水了?” “捞手表。” 陈清雾听着他冷静地撒谎,心跳仍在不断失速。 孟祁然不由往他手里看了一眼。 黑色运动手表,还在滴水。 孟祁然将盛着椰子的盘子放在户外桌上,孟弗渊却径直往外走去,平声说道:“我进屋了。你们游泳注意安全。” 孟祁然两分怔然地点点头。 待孟弗渊身影消失,孟祁然看向陈清雾,“刚刚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没……我找渊哥哥借手表计时,不小心掉进水里了,他下水帮忙捞。” 孟祁然不再说什么,让她上来喝椰子。 陈清雾上岸,披着毛巾,在躺椅上坐下,抱过椰子,咬着吸管吸了两口。 惊惶过后,罪恶感来袭。 她垂下眼,“祁然。” 孟祁然转头看她。 “……你不要试图追我了,我不值得。” 孟祁然笑了声,“什么没头没脑的。” “……我说真的。” 他一手端着椰子,一手撑着腮,偏头看她,“你哪里不值得?” “哪里都不值得。我和你以为的我,根本不一样。” 孟祁然淡淡地“哦”了一声,“现在说这个有点晚了。你是什么样都无所谓。反正我喜欢你。” 陈清雾无话可说了,那椰子水变成硬块似的东西卡在她喉咙里。 晚上,大家去逛夜市。 此处有个大型海鲜市场,可现挑现买,送到周边餐厅请人加工。 吃足新鲜海获,走出餐厅,夜市正进入最热闹的时刻。 有个摊子卖珍珠盲盒,所有珍珠都装在小号的首饰盒中,随意挑选。 里面最差的是淡水珠的耳钉,最好的,摊主说是一颗淡粉色的南洋珍珠。 盲盒五十一个,两位妈妈和陈清雾各买其一。 结果都只开出普通淡水珠手链和耳坠。 陈清雾笑说:“我买盲盒一次都没开出过隐藏款。” 站在她身旁的孟祁然低头说,“再试试?” 陈清雾摇头:“不用了,再买也没地方戴。” 大家继续往前走,到了一处卖月光石手链的摊子。 摊主嘴甜,将大家夸了个遍,最后看向孟祁然,满脸堆笑:“小哥哥给你女朋友买一串吧!我们月光石灵的,买了我们月光石的情侣,百分之八十都结婚了!” 孟弗渊抬眼看去。 今日大家都入乡随俗地换上了热带风情的服饰,两位妈妈是碎花吊带裙,两位爸爸和孟祁然是印花衬衫和短裤。 陈清雾穿吊带衫和一片式的半身裙,同样是繁芜的花卉图案。 她和孟祁然站在一起,同样鲜艳的衣服,和同样高颜值的脸,外人看来必然觉得极其登对。 陈清雾说:“我不是……” “不是也没关系!我们月光石求桃花也很灵的!” 孟祁然说:“来一串吧。” “好咧!”摊主不给人拒绝的机会,对陈清雾说,“小姐姐你选一串吧?” 孟弗渊平静地收回目光。 逛到底,大家便前往停车场,驱车回到住处。 时间尚早,洗漱完毕,陈清雾下楼去影音室里,开了一部电影。 不多时,打开的门被敲响。 转头看去,门口站的是孟祁然。 孟祁然走了进来,径直在她身旁沙发上坐下,身体往后靠去,手臂往她面前一伸,“雾雾,这个给你。” 他手掌里,是一粒淡粉色的珍珠。 陈清雾惊讶,“……你开出来了?” “没……”孟祁然将头上戴着的棒球帽,往下扣了扣,挡住视线,“……我把摊子上的盲盒都买下来了。” “……总价可比这颗珍珠高多了。” “……嗯。” 陈清雾有点想笑,“你什么时候跑回去的?” “到家就又回去了。你不是说从来没开出过隐藏款吗。” “那确实,钞能力也是一种运气。” 孟祁然笑了声,“……那你倒是拿去啊。” 陈清雾说:“那先说好,这个就当我今年的生日礼物了。” 雾里青 第56节 “好。”孟祁然敷衍地应了一声,将珍珠塞进陈清雾手中,起身,“我先去洗澡了。” 陈清雾问他背影,“……那开出来的剩下的呢?” “进价还给摊主了。” 陈清雾笑出声。 继续播放的电影,没播上十分钟,又有人来敲门。 这一次是孟弗渊。 他穿一身白色,方才在喧嚣浮靡的闹市上,她看过一眼,他清寂得格格不入。 孟弗渊走了进来,陈清雾看见他手里拿了一只木匣。 黑色漆面,似有螺钿装饰,光线昏暗,不大能看清楚。 孟弗渊在她身旁坐下,递过木匣,“礼物。” 陈清雾顿一下接过,“……是什么?” “哦。”孟弗渊手臂撑着沙发扶手,抬眼,看向投影幕布,“十串月光石。” “……”陈清雾忍不住笑,“你好幼稚。” “没错。”分外坦然的语气。 他自己都承认了,她还能说什么,只笑说:“这么多串我怎么戴得完?” “分给朋友,说是特产。” “哦,那可真是想得周到。” 玩笑过后,突然陷入沉默。 孟弗渊在光影明灭间,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说:“白天的事,抱歉。有些唐突,可能吓到你了。” “……没。” “我以为你溺水了。你知道,祁然曾经差点……” 陈清雾转头看去,那镜片反射了荧幕的光影,使她看不清他的目光。 “……没关系。我知道。” 孟弗渊不再说话。 她直觉这漫长的沉默中,身边的人像是变回了此前那个沉郁的孟弗渊,没有人可以真正走进他的内心。 须臾,孟弗渊站起身,“我去洗澡了。早些休息,清雾。” 身影出去了。 陈清雾不再有看电影的兴致。 关闭投影,握着珍珠,拿着木匣,陈清雾上了楼。 回到卧室,她在床边坐下,打开了木匣。 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十串月光石。 是一匣白色的花,不知是什么品种,花瓣有种羊脂玉的质地。 打开的一瞬间,整个房间里暗香浮动。 / 孟弗渊在一楼洗完澡,正欲回房间,被坐在客厅的祁琳叫住。 “弗渊,有空吗?我单独跟你说两句话。”祁琳笑说。 孟弗渊点头。 两人走到了前院,在灯下的户外桌椅坐下。 祁琳看着孟弗渊,欲言又止。 孟弗渊说:“没事,您直接说。” 祁琳便笑了笑,“弗渊,你这段时间,跟清雾走得很近是吧?” 祁琳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审视的意图没能完全掩饰。 孟弗渊动作神情没有分毫变化,“我在东城待得时间久一些,照顾她是应该的。” 祁琳笑说:“那是当然的。陈家和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清雾又是妹妹。” 祁琳看着他,话锋也就借此一转,“既然你现在跟清雾走得近,那你知道她对祁然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吗?” 孟弗渊依旧不动声色,“他们的事我不参与。祁然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清雾。” “说是这样说,但假如这中间有什么误会,两个当事人肯定是没法轻易解开。我想,清雾和祁然都信任你,你是否可以……” 孟弗渊闭了闭眼,“……清雾就一定要和祁然绑定吗?” 祁琳微怔。 “她也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意志。” “不是这个意思……” 孟弗渊意识到自己一整天都在失态,仿佛过去的经验和当前的意志统统突然失灵。 分明知晓母亲的话里不无敲打的意思,他又何必多余说这最后两句话。 “妈,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休息。”孟弗渊心里叹了口气,“明天下午的飞机。” 祁琳忙说:“好……你快去吧!” 孟弗渊起身,微微颔了颔首,转身快步往里走去。 / 睡到凌晨,陈清雾突然醒了。 或许那匣花香气太郁。 她起身,将花拿到窗边,打开窗户。 外头风声飒飒,她不经意瞥去一眼,却一下怔住。 窗外正对着侧面的小院,那一处空间逼仄,种了几株油橄榄。 树影底下,石砌的台阶上,坐了一个人,手肘撑着膝盖,指间一点猩红火光,时明时灭。 她突然意识到,去年那个雪天,他如何知道的,她迫切需要一枚打火机。 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关掉飞行模式。 点开微信,点开那个黑白头像。 陈清雾:你怎么还没睡? 她看见下方那道凝然的身影动了动,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屏幕亮了起来。 他仿佛一顿,随后立即转头,抬头看过来。 隔了一层楼的距离,以及沉沉夜色,那目光却仿佛还是直接看进了她的眼睛里。 这般凝视片刻,孟弗渊低下头去。 手机振动,是他回复的消息:那你怎么还没睡。 陈清雾:我睡醒了一觉。 孟弗渊:那继续去睡吧。 陈清雾:你好像不开心。 孟弗渊:还好。 这条消息过后,手机再无动静。 孟弗渊往屏幕上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没有新的回复。 他低头,抽了一口烟。 忽听侧方有窸窣声响。 转头望去,赫然是陈清雾。 难以言述此刻心情,“清雾……” “嘘。” 陈清雾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低头,看他,“怎么啦?” 孟弗渊也看着她,“你跑出来做什么。被人抓到怎么解释。” 陈清雾蹲了下来,轻声说:“……我知道。但是怎么办,我好像没办法看着你一个人呆在这儿。” 孟弗渊呼吸一沉。 那心情犹如当涂醉死,明知不可为,仍想俯身揽月。 她就这样不出声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他告诉她,究竟怎么了。 孟弗渊抬手,将未尽的烟揿灭在台阶上,眼镜一摘,放在一旁。 随后倏然伸手,拊上她的后颈,往前一按。 陈清雾身体微倾,心脏也似加速跌落。 只是额头相抵,呼吸不过寸余。 他闭上了眼睛,声音分外苦涩,“告诉我,你不讨厌我,清雾。” 她仿佛身不由己:“……我,我不讨厌你。” “那就好。”孟弗渊仍旧闭着眼,“很多事我没资格,我也认命。除了喜欢你。” 那声音沉沉,像在敲击她的心脏。 什么事,什么没有资格,她听不懂。 雾里青 第57节 但似乎不妨碍理解,他的决心。 或许蹲着的缘故,她手脚都在发麻。 额头所触的皮肤微凉,心脏处却有灼伤的痛。 怎么办,她好像意识到。 自己不仅仅是不讨厌了。 第27章 黑暗中, 只闻夜风拂过树叶沙沙的声响。 起落的呼吸似雾气轻缈,陈清雾在这样切近的距离里,丢失心跳。 她早已手脚僵硬, 却本能不愿主动退开。 只清楚感知,心脏如何一分一分地陷落。 好像变得不再属于她自己。 最终是孟弗渊先一步退开,垂着眼, 第一时间摸过一旁台阶的眼镜戴上。 她因而未能看见他一直藏在镜片之下的眼睛,究竟是怎么样的。 印象中孟弗渊高二开始戴眼镜。 某天孟家来家里聚餐,最后进门的少年让她生出一丝陌生感,细看才发现,他鼻梁上多了一副细框眼镜。 那天她悄悄凑近孟弗渊,轻声问渊哥哥你怎么戴眼镜了呀。 十六岁少年冷淡回答,近视。 好像是从那天开始, 孟弗渊就多了一些距离感,相较于“哥哥”,他开始变得更像一个大人。 “清雾,你先上去。”孟弗渊低声说。 陈清雾回过神来, “那你……” “我一会儿也上去。”孟弗渊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如果碰到人了, 你就说是我让你下来的。” 归根结底,他的喜欢,目前只是他单方面的事,暂且没必要将她也拖进舆论的压力之中。 陈清雾踌躇片刻才起身,“那你一定赶紧回屋休息。我在上面看得到的。” “好。”他低声一笑。为这有点幼稚又有点固执的关怀方式。 陈清雾仍旧蹑手蹑脚地上了楼, 并未引起一点动静。 她关上卧室门走到窗边, 探身看去,孟弗渊正在起身。 望着那身影消失于建筑的拐角, 她方才回床上躺下。 片刻之后,楼上响起细微的开门关门声。 陈清雾拿过手机,发去消息:早睡。晚安。 孟弗渊:晚安。 她整晚的梦里都有花香。 / 隔天,一切在平静中度过。 因吃过中饭孟弗渊就要去机场,上午大家没有出门,就在别墅里消磨时间。 午后,孟弗渊拎了行李箱下楼,准备离开。 大家一块儿送至门口。 孟成庸接了箱子,预备将孟弗渊送到酒店门口去乘车。 祁琳叮嘱:“起落报平安啊。” 孟弗渊点点头。 他转过身去,目光径直地略过陈清雾,没有停留片刻。 待孟弗渊与孟成庸的身影出了前院栅栏门,大家返身回屋。 孟祁然挨近陈清雾:“要不要出门去玩点水上项目?” “不太想去。我想先回房间睡午觉。” 孟祁然没有勉强,就说:“醒了叫我,我就在屋里待着。” “没关系你自己去玩吧。” 孟祁然却有些坚持如此的意思。 陈清雾没心思与他僵持,随口应下之后便上楼回房。 好像只是一瞬间,觉得这趟休假开始变得索然无味。 她躺倒在床上,从兜中掏出手机。 微信上有孟弗渊刚刚发来的消息:好好玩。起飞降落给你发消息。 好似,是对最后故意漏过她的那一眼道别的解释与补充。 陈清雾心绪翻涌,回复:起落平安。 后面两天在意兴阑珊中度过,六号大家出发去往机场。 陈清雾和孟祁然一道回东城,四位家长回南城。 上了飞机,等待起飞的无聊时间里,陈清雾刷了一会儿朋友圈。 突然兴起的念头。 她顿了顿,返回到对话列表,点开孟弗渊的头像,将其保存下来,导入搜索引擎,以图搜图。 出来的结果是一部电影名称,她听过,但没看过。 搜索框中键入电影名称,跳转到相应词条。 正低头阅读,孟祁然忽转头过来问她冷不冷,需不需要叫空乘拿一条毛毯。 陈清雾不动声色地将手机锁屏,笑说好啊。 / 抵达东城,陈清雾先睡了一觉,再起床收拾行李箱,以太累想早些休息为由,婉拒了孟祁然一同吃晚饭的提议。 ——孟祁然离得近,自搬来东城以后,常常会来她这儿,有时候一起吃饭,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单单陪着她。 好似在表明他愿意来她的世界里,忍受那些琐碎寂静的决心。 她每次都会拒绝,但多数时候都不会生效,孟祁然打定主意的事,只会一意孤行。 行李箱收拾完毕,脏衣服丢入洗衣机里。 洗过澡,陈清雾躺坐在沙发上,不自觉地便拿起了手机。 与孟弗渊的对话,停留在今天下午,抵达工作室之后,孟弗渊叫她好好休息。 她身体往下一滑,脑袋枕在沙发扶手上。 前所未有的矛盾心情。 好像玩火的人,快要烧到手,才真正意识到了火的危害。 无法想象,任由这种隐隐渴望的心情继续发展,后续结果她是否真有能力承担。 然而,所谓矛盾便是,一面竖起警戒线,一面仍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看看那道线的后方,究竟是什么。 手指停留在他头像上,下意识点击,想要看看他以前的朋友圈。 【你拍了拍渊哥哥】 陈清雾瞳孔地震。 孟弗渊:? 陈清雾:……对不起我误点了。 孟弗渊:点得有点巧。 孟弗渊:吃过晚饭了? 陈清雾:吃了。 孟弗渊:那还吃得下点心吗? 陈清雾:? 孟弗渊回复了一张照片,拍的副驾驶座,那上面放了一只某西点店的纸袋。 陈清雾:你过来了吗? 孟弗渊:十分钟到。方不方便? 陈清雾:不方便。 孟弗渊:退订无效。 陈清雾笑得手机差点掉下来砸在脸上。 下一条,他的回复变成语音:“绿灯了。你不方便的话,拿了东西我就回去。” 陈清雾猜测,方才他可能正好在等红绿灯。 陈清雾立即放下手机,回卧室脱下睡衣,换成背心、牛仔裤和薄开衫的简单搭配。 回到沙发,她下意识地去看墙上挂钟,疑心它是坏了,不然走时怎会如此缓慢。 意识到这样干等着过于漫长,她便起身,去展架那边,查看临走之前放置的那一批素坯的晾干情况。 终于,听见门外有车子驶近的声音。 她走到水池那儿洗了个手,再努力想要让自己若无其事,也无法否定那雀跃的心情。 雾里青 第58节 敲门声响。 她立即说:“请进。” 前方淡白灯光下现出孟弗渊的身影,寻常的白衣黑裤的装束,如松风清绝。 骤然想到那个日光曛黄的傍晚,他抱一束小苍兰出现。 那时不觉有什么,此刻两幕重叠,却叫她心跳错漏一拍。 孟弗渊径直朝她走了过来,将袋子放在岩石台面上,挽起衣袖,打开水龙头洗手。 陈清雾打开纸袋,里面是柠檬奶冻。 对半剖开的柠檬,牛奶奶冻上缀了柠檬皮碎,和小小一片薄荷叶,仿佛夏日扑面而来一样清爽。 陈清雾拿出塑料小勺,舀一勺送入嘴中。 “好吃!” 孟弗渊说:“助理推荐的,说不是很甜。” 陈清雾动作一顿。 她喜欢吃不太甜的甜点。 好像,关于她的一切,他都知道。 孟弗渊关了水,取纸巾擦手,一边平声说道:“还是喜欢东城。” “为什么?” “因为想来见你,就能来见你。” 那一勺奶冻在口中,陈清雾顿了一下方将其咽下,清甜蔓延,她拿过另外一只奶冻,问:“……你吃吗?” 孟弗渊轻笑,仿佛笑她,又来转移话题这套。 一整只吃不完,怕放着浪费,他只新拿了一柄小勺,伸过去从她吃的那只里面,舀了一勺尝味。 他凑过来的一瞬,陈清雾无由屏住呼吸。 看见他目光低垂,隔了镜片,隐约可见其睫毛长而密,在眼睑落下一排淡灰的影子。 “有点好奇,你近视多少度?” “你猜。” “三百?” 孟弗渊摇头。 “四百?” 孟弗渊仍然摇头。 陈清雾放了奶冻和勺子,倏然伸手。 孟弗渊条件反射眨了一下眼。 陈清雾手指落在他鼻梁之间的镜架前方,停住。 孟弗渊看着她,并无阻止的意思。 她顿了顿,在呼吸起伏的一瞬,伸手,将眼镜摘了下来。 孟祁然像祁琳,而孟弗渊更肖似孟成庸。 和祁然的深色不同,孟弗渊的瞳仁明显更淡,接近琥珀的颜色。 也因此,那眸光里有种温和与淡漠夹杂的矛盾特质。 但比起戴上眼镜,叫人觉得易亲近多了。 这样子是另一种特质的清峻,几分陌生,叫她失神了几秒钟。 她回神,拿着他的眼镜,往后退了三四米,“这样能看得清我吗?” 孟弗渊摇头。 陈清雾往前靠近半米,“这样呢?” 孟弗渊依然摇头。 再靠近半米,他还是摇头。 陈清雾嘀咕,这么近的都看不清,怕不是个瞎子吧。 她直接走近到与他只剩一臂的距离,又问:“那这样呢?” 孟弗渊目光落在她脸上,看得很是认真,而后仿佛为难道:“勉强。” 陈清雾脚往前挪,这下,只余十公分不到,“现在呢?” 孟弗渊微微低着头,仔细端详,“可能还得再近一点。” “这样?”她凑近。 近到几能看清他眼中虹膜的纹路之时,骤然意识到,他轻缓的气息,直接就落在了她的鼻尖。 温热,带着一股泉水般的冷郁香气,那么温和地侵入她的呼吸,使她不由自主后脊一僵,陡然间几分手足无措。 眼睛微颤,目光下落,却又慌不择路地看见,他颈间皮肤犹如冷玉白皙,以及衬衫领口上方,那轻微滚动的喉结。 行将无法呼吸之时,陈清雾飞快退后半步,一面将他的眼镜往自己鼻梁上一架,“我倒要看看戴上会有多晕……” 她一下顿住。 望出去的视野,分外清晰,没有任何扭曲。 这是一副平光镜。 头顶传来孟弗渊的声音,仿佛带了两分无辜的笑意,说道:“秘密被你发现了。” 第28章 “为什么要戴平光镜?耍帅吗?”陈清雾笑问。 “没错。” “才不信你。” 孟弗渊这才认真解释, “戴眼镜容易让人进入审视者的立场。” “会吗?”这眼镜陈清雾戴着有些大,她手指推了推,两手抓住镜框两侧, 看向孟弗渊。 大抵隔了镜片的缘故,她好似确实更敢与他对视。 “要审视什么?” “……所有人。”孟弗渊却有两分恍神,不知因为他的眼镜正被她戴着, 还是因为她戴眼镜的样子,清冷之外,多了两分学者般的严谨禁欲。 “你不想别人看穿你,但又想看穿别人。”陈清雾说。 孟弗渊点头。 陈清雾笑,“我也是你审视的对象?” “陷阱题。我选择不回答。” 和聪明人对话就是这点不好,他好像从来没有被她带乱过节奏。 只除了出其不意,问他喜欢的人是不是她那一回。 陈清雾摘下眼镜, 还给孟弗渊,犹豫了一霎,说道:“我还发现了你的一个秘密。想找你求证。” 孟弗渊戴上眼镜,手指推了推, 正要抬眼,便听陈清雾说: “弗朗索瓦·特吕弗的电影, 《祖与占》。” 孟弗渊一下顿住。 陈清雾微仰着头,好似要透过镜片直接看进他的眼睛里,“你的微信头像。是吗?” 孟弗渊神情几无变化,“是。” “我记得,是三年, 还是四年之前换上的……” “五年。不, 即将六年。” 陈清雾闻声只觉得心头一震。 对视的目光便是一怯,不自觉地垂了下去。 她突然宁愿自己没有找他求证。 听他承认, 自己竟然没有半点将了他一军的窃喜,只有一种隐约翻涌的难过。 六年,原来这么久。 竟然这么久。 她意识到,那警戒线之后的真相,她不敢去看了。 孟弗渊几乎立即察觉到了陈清雾的情绪变化。 实则,站在审视者的立场,也并不一定总能看透人心,譬如此刻。 她为什么神情一瞬间便黯淡下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孟弗渊正要张口,忽听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 陈清雾惊了一跳,两步退远,镇定自若地说道:“请进。” 进来的是赵樱扉。 陈清雾登时松了一口气。 孟弗渊没作声,将她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赵樱扉往里一看,同孟弗渊打了声招呼,紧跟着对陈清雾说:“有书掉你这儿了,我过来拿一下。” “哦……在卧室床头柜上。” 雾里青 第59节 赵樱扉径直往里走去。 陈清雾有惊魂甫定之感,假如刚刚突然来的是孟祁然…… 孟弗渊极有分寸,每回过来都会提前打招呼,因此目前为止,倒没有发生兄弟两人相撞的惨剧。 但时间久了,终究纸包不住火。 “清雾。”孟弗渊随手整了整衣领,出声道,“我先回去了,你今天早些休息。” 陈清雾点点头。 孟弗渊最后再看她一眼,便转身往外走去了。 陈清雾目送他身影出了大门,去沙发上坐下,拿了一支烟点燃。 赵樱扉出来时,就见陈清雾手臂撑着沙发扶手,手里夹着烟,怔怔发呆。 “我走了,清雾。” “……嗯。” 赵樱扉见她仿佛丢了魂一样,终究不放心,走到她身旁坐下,侧身问道:“怎么了?” 陈清雾回神,吸一口烟,闷声问,“你现在忙吗?” “还好。怎么了?” “能不能陪我聊一聊?” “感情问题?” “嗯。” “我勉为其难地听一听吧。” 陈清雾笑了一声,敛下目光,又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上回我跟你说,有个很尊敬的人喜欢我,你记不记得?” 赵樱扉点头。 “我今天刚刚发现,那个人……” “你就不能直接说是谁?” 陈清雾把心一横,“我今天刚刚发现,孟弗渊……” 赵樱扉失声,“谁?” “……你让我直接说的。” “你是说,那个喜欢你的人,是孟祁然的哥哥?” “……我都说了会吓死你,你还不信。” “我信了。”赵樱扉拊胸口,“……我先消化一下,你继续说吧。” “就是,我今天上飞机之前,去搜了一下孟弗渊的头像,是一部电影的截图,叫《祖与占》。” 赵樱扉说:“我看过。讲三角恋的。我不喜欢看文艺片,太沉闷了,差点看睡着。” 是的,大家给《祖与占》打上的最肤浅的标签,就是两男一女的三角恋。 孟弗渊的头像,是祖与占二人,在酒馆里喝酒,祖用粉笔在桌上画下自己情人画像那一幕的截图。 陈清雾说:“这个头像,他换上快有六年时间了。” “你是说……” “嗯。” 他喜欢她长达六年之久,却掩饰得这般滴水不漏。 如果不是来东城之后频繁接触,或许直到今天也不会暴露。 赵樱扉思考了片刻才说:“他知道你跟孟祁然其实从来就不是情侣关系吗?” “他之前不知道。家里人都默认我跟祁然是一对。” “这么久的暗恋,我是做不到的。我能坚持六天不去摊牌就不错了。难怪孟总创业可以成功,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 陈清雾被逗得笑了一声。 赵樱扉说:“那你愁眉苦脸是为什么?你不喜欢他拒绝掉不就得了。他暗恋是他的事,跟你又没有关系。” “……我没有不喜欢他。” “喜欢那不是更好吗。两情相悦。” “……赵博士你在感情方面是单细胞生物吗?哪有你讲得这么简单。他是孟祁然的哥哥,知情人是知道我跟祁然根本没谈过,外人不这么以为啊。” 有时候两家婚丧嫁娶办宴会,互相出席,两边的亲戚都会随口玩笑地问一句,清雾和祁然什么时候办喜酒啊。 就连她自己,此前也笃定地认为,自己会和孟祁然结婚,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样的情况下,外人会如何看待? 没有人会细究内情,两兄弟争一个女人,这就是铁口直断的定调,因为它充分地满足了大家的窥私欲。 今后,他们三人必会成为茶余饭后经久不衰的谈资。 赵樱扉听完这番解释,了然地点头,“确实……” “其实我觉得自己蛮卑劣的。孟弗渊提出要追我的时候,我清楚自己对他没有恶感,或者说,其实很有好感,就默许了他的行为。和他相处的这段时间,我非常享受。我根本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其实非常刺激……” 赵樱扉目瞪口呆,“姐妹你太坦诚了。” 陈清雾垂下眼,“……就是这几天,我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喜欢他了。但是这一点点喜欢,比起他喜欢我六年时间,根本不值一提。我没有对抗那些流言蜚语的决心,一点也没有。” 她叹声气,“……他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追我。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所以……” 陈清雾摇头,“……我也不知道。” “你现在喜欢他到什么程度?” “不好说……” 想见面,想和他不断不断地聊天,想进一步追溯那些她没有特意留心过的,他的过去。 会脸红心跳,会来回试探,还会心疼他极少展露的脆弱。 这种喜欢,到底到什么程度呢? 和追随祁然九年时间相比,能拿得出手吗? 她甚至都不敢去比较,因为心知这对所有人都是一种冒犯。 赵樱扉只谈过一些特别直接、毫不拐弯抹角的恋爱,持续时间也都不长,她由来觉得恋爱一事其实很无聊,远不如实验有进展更能带给她愉悦。 也因此,她实难提出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站在理性的旁观者的角度,假如你还没有多喜欢他,其实我建议你还是算了。人很难真的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你俩的事情一旦露馅,那就是众口铄金。更别说两人还是兄弟,兄弟反目是肯定的。” 陈清雾一时不再作声。 “当然我这人比较务实,比较怕麻烦,如果是我我肯定算了。不过我的想法不具备参考性,究竟要怎么办肯定你自己做决定。” 陈清雾陷入沉思,只有指间青色烟雾缭绕。 赵樱扉还得回趟实验室,因此稍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陈清雾左右没有睡意。 在床上躺了许久,还是爬起来。 披上一件外套,准备去冰柜里拿一些瓷泥,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转身,往展架方向走去。 左手边架子上第三排。 晾得差不多之后,就拿保鲜膜裹住,因此至今还保持了恰到好处的干燥程度。 虽是新手作品,但一旦施釉烧制,成品必然也有一种随性的雅趣。 陈清雾将其拿了下来,放到一旁,随后去翻靠墙架子上的试片,找一种最合适的釉色。 / 新一代机械臂进入调试阶段,公司高层都在为寻求新一轮融资做准备。 孟弗渊忙得晨昏颠倒,每每稍有闲暇想去拜访陈清雾,都被告知很不凑巧,孟祁然在她那里。 如非必要,他不愿提前将冲突升级,否则清雾夹在中间一定难办。 因此也就放弃。 他去北城出差一趟,回来便要到孟祁然的生日了。 孟祁然10月20日生日,陈清雾10月27日生日。 离得近,两家关系又好,因此家长索性就把两人生日并到一块儿过,为了“公平”起见,今年过陈清雾的那天,那么明年就过孟祁然的那天,如此轮替。 过去二十多年都是如此,今年估计也是同样。 他不愿回南城再与她见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过分拘束。 因此落地后的第一时间,就联系陈清雾。 没想到仍是不凑巧。 孟祁然正在陈清雾的工作室,帮忙组装货架。 他工作室离得近,不过三公里,具体业务也不需要他亲力亲为,因此凡有空都会去陈清雾那儿看看。 最近做的东西很多,原先的几个架子快要堆放不下了。 陈清雾下单了几组超市货架,孟祁然到的时候,她正自己吭哧吭哧地组装。 她这人好像很不喜欢麻烦别人,能力之内一定自己动手,能力之外再考虑寻求帮助。 多一人帮忙,速度快了许多。 几个大型货架整齐地立了起来,下一步便是将原本货架上的素坯,重新整理一遍。 全部弄完,花去了好长时间。 陈清雾拿扫帚和撮箕略作打扫,洗手之后,拿起手机,准备点两份夜宵。 雾里青 第60节 没想到微信上有新的消息。 她和孟弗渊的上一次对话,在两小时前。 孟弗渊问她是否方便过来,她回复说孟祁然在这里。 孟弗渊便回复了一句“知道了”。 最新消息发送于半小时前,孟弗渊说:祁然走了告诉我一声。 陈清雾心口一沉,酸涩不堪。 她暗自吸了一口气,转头对孟祁然说:“我给你点夜宵送到你工作室可以吗?我需要出去一趟,见个朋友。” 孟祁然往墙上挂钟看了一眼,“现在?” “嗯。” 孟祁然笑说:“你觉得我缺一顿夜宵?我是想跟你一起吃夜宵。” “欠我一顿,挂账上了。”孟祁然提起沙发上的双肩包,转身离开了。 看着孟祁然身影消失,陈清雾拿起手机,给孟弗渊发消息:“你在公司吗?我过来找你。” 孟弗渊:在家。我过来吧。 陈清雾:不。地址发我一下,我过来。你稍等我一下。 陈清雾换了套衣服,再看手机,那上面有孟弗渊分享的一处公寓的地址。 那公寓要经过他们公司,再继续往前,离她的工作室开车大约四十分钟,比她以为的要远得多。 车子启动之前,陈清雾给孟弗渊发了条消息告知他自己已经出发。 孟弗渊叫她注意安全。 九点刚过,正是东城最热闹繁华的时候。 她却只有一种荒寂的心情。 车终于开到了那公寓小区门口,陈清雾找一处路边停车位,停好车给孟弗渊发消息,请他下来一趟,想跟他说两句话。 孟弗渊:正在煮面,不好熄火。你方便上来吗? 孟弗渊:裴卲也在。 后面这句,仿佛是专为打消她的疑虑。 陈清雾犹豫之后,回复说可以,孟弗渊便发来楼栋号。 高档小区,一梯一户。 出了电梯,一转弯便看见大门是敞开的。 陈清雾走过去,往里探看一眼,敲了敲门。 “来了来了!” 裴卲的声音。 裴卲走到门口,开鞋柜给陈清雾找了双一次性棉拖。 如此轻车熟路,让陈清雾不免疑问:“你们是合租?” “不是,我住楼上,经常来他这儿蹭吃蹭喝。” 陈清雾笑了一声。 换好拖鞋,陈清雾跟着裴卲走进客厅。 这公寓应当是租的,现代风格,装修有种样板间的规整。 中厨与餐厅移门相隔,陈清雾往里看去,只看见孟弗渊站在灶台前方的背影。 她收回目光,放了手中袋子在茶几上,在黑色皮质沙发上坐下。 “你们才下班?”陈清雾问。 裴卲说:“不是。老孟刚从北城出差回来。” “怎么好像一直是他出差?” 裴卲笑说:“谈融资这些事儿,我办不来。我张口人就觉得我不靠谱。” 这一点陈清雾是认同的。裴卲有种不谙人情世故的直率。 坐了没一会儿,陈清雾便看见孟弗渊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口雪平锅,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孟弗渊取了一张隔热垫放在桌上,将雪平锅放上去,再度转身回厨房,拿了三只碗,三双筷子。 随即往客厅看来一眼,“过来吃面。” 裴卲腾地起身。 孟弗渊目光落在陈清雾身上,“你也过来,清雾。” 这种仿佛家长般的语气,让陈清雾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锅里内容丰富,除了面条,还有番茄、虾、鸡蛋和青菜,澄黄灯光下,那色泽单看一眼便觉得分外诱人。 孟弗渊挑了一碗面条,先递给裴卲。 第二碗,是给陈清雾的。 “……我不是很饿,吃一点点就好。”陈清雾忙说。 “嗯。” 接过那碗面,陈清雾坐了下来,挨着孟弗渊。 对面裴卲已然在狼吞虎咽。 陈清雾想到高二那年暑假。 她跟孟祁然去美国旅游,顺道探望彼时正在加州读研的孟弗渊。 那时孟弗渊住一间小公寓,与另一位留学生合租。 孟祁然连吃了几天的西餐,说是吃腻了,特想尝一口番茄炒蛋。 孟弗渊冷淡地叫他出门左拐,对街有家中餐馆,想吃什么自己点。 然而,那天她跟孟祁然玩了整天,回孟弗渊的公寓拿东西时,孟弗渊一声不吭地从厨房端出了三菜一汤,里面就有祁然心心念念的番茄炒蛋。 那时候她羡慕极了,祁然居然能有一个这样完美的哥哥。 陈清雾偷偷看一眼孟弗渊,他穿了身深灰色的家居服,大抵是刚洗过澡,能嗅到身上一股清淡的香气。 陈清雾收回目光,埋头吃面。 裴卲笑说:“陈小姐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呀?订单是不是挺多的?” 陈清雾放下筷子,咽下食物,方才回答:“是有点忙。很多客户都是安姐介绍过来的。” “上回去安姐那里喝茶,你做的那套茶具,很多人喜欢,都在问是哪家的。” 陈清雾笑说:“那我下次要去安姐那里发一发传单。” 见陈清雾只顾说话,那碗面半点没见少,孟弗渊忍不住提醒:“吃完再聊。” 一锅面分量刚好,裴卲添了半碗,没有一点浪费。 陈清雾自觉帮忙端碗进厨房。 而裴卲生怕要被孟弗渊留下洗碗,当即溜之大吉。 陈清雾将碗放进水槽,挽起衣袖正准备打开水龙头,孟弗渊说:“我来。” 语气与动作都有些不容推拒的意思。 陈清雾只好让开。 孟弗渊将碗和锅具冲洗之后,放入洗碗机里。 清洁流理台和灶具,最后按出一泵洗手液。 一边洗手,他一边问:“想对我说什么?” 这些天酝酿许久的话,临说出口却突然胆怯。 陈清雾暂且没作声,转身,往客厅去,拿起自己带来的那只纸袋。 孟弗渊走出厨房,在岛台处接了一杯水,朝陈清雾走去。 陈清雾接过水杯,却只放在茶几上,几分局促地将手中纸袋递给孟弗渊。 孟弗渊接过,打开一看。 那是只杯子。 黑色釉面,几分磨砂感,拿在手里分外稳重称手。不像是她一贯的水平,因为杯壁有几分不均匀。 他拿在手里转了个圈,恍然意识到,这杯子是他做的。 没想到她竟然还留着,而且杯沿平整,那被他失手压出的缺口,已经修复过了。 孟弗渊拿着杯子,抬眼看向陈清雾,等她解释。 “你让我处理掉,但是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主动打碎任何东西。所以……我把它烧了出来。” 孟弗渊目光一时变得很静,“什么意思,清雾?” 她的神情如此复杂,绝不是单给他送礼物这么简单。 一个念头陡然浮现。 赶在陈清雾说出口之前,他率先出声:“你是来跟我划清界限的吗,清雾。” 陈清雾倏然抬眼。 “和祁然在一起了?”孟弗渊声音有一种刻意为之的冷静。 “不是!”陈清雾忙说。 “那为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对?” “……没有。”陈清雾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伸手,捉住了孟弗渊的衣袖,“……可以听我慢慢解释吗?” 雾里青 第61节 “你说。” “……你绝对没有哪里做得不对。全部都是我的问题。你这么好,你的感情绝对值得光明正大,只是……我没有能力和决心把它变得光明正大。” 她声音有种艰涩之感。 孟弗渊反而松了一口气,“就为这?” 陈清雾立即抬头看他,愕然道:“……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 陈清雾觉得匪夷所思,“和我接触都要趁着祁然不在时偷偷摸摸。明明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但你依然不能堂堂正正地……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孟弗渊微微躬身,将那只杯子放到了茶几上,顺势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似打算挣开,但一瞬便放弃了。 孟弗渊低着头,深深看她,“我告诉你,清雾。过去六年时间,我对你的心情,远不是偷偷摸摸这个词可以形容。它比你以为的要龌龊和卑劣得多,只不过我善于掩饰,所以从未暴露。” 这番坦诚,让陈清雾心口痛涨,几分难以呼吸。 “……过去它见不得光,而现在我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告诉你。我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是……” “你说过不讨厌我。” “……是。” “那为什么要推开我?”孟弗渊紧紧盯着她,“我的头像一直没换过,谜底就在谜面上,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去查它的意思?” “我……” “嗯?为什么?”孟弗渊头又低了两分,声音与呼吸俱是沉沉。 陈清雾屏息,闭眼承认:“因为好奇。” “有所偏爱,才会替人伸张不公。”孟弗渊手指紧扣,感受到她手腕处的脉搏,“……你已经暴露了,清雾。” 第29章 形势陡转, 完全超出陈清雾的预期。 在这种紧要关头,陈清雾却莫名想到了父亲陈遂良对孟弗渊的评价。 应当是某一年过年打牌,孟弗渊连赢四局, 赢得所有人都没了脾气。 那时候陈遂良说,最怕跟弗渊打牌,不露声色不说, 不管多差的牌,到了他手里,慢慢经营,都极有可能叫他抓到一线生机,逆势翻盘。 眼下就是如此。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反将一军。 大脑短路,心脏也似出了故障。 而孟弗渊就这样分寸不移地盯着她, 好像不给她分毫故技重施,逃避话题的机会。 “……我好像确实没那个口是心非的本事。”最终,陈清雾闭了闭眼,认命般地说道, “你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孟弗渊只觉滞在喉间的一口气,缓缓纾解。 他牵着她的手腕, 让她在沙发上坐下。 自己则坐在对面茶几上,微微向前躬身。 两人膝盖紧挨,仿佛上一回的场景。 孟弗渊打量着陈清雾,伸手,去捉她放在腿上的手。 她顿了一下, 但并未挣扎。 他于是就将她的手握在手中, 凝视着她,恳切地说道:“清雾, 我只希望你当下所有的决定,都只凭本心。我唯一能够接受你与我划清界限的理由,是哪天你亲口告诉我,你对我毫无兴趣。” “……你都已经知道不是了。” 指掌相贴,陈清雾能够感觉到孟弗渊掌心里浮着薄薄的汗,好像,他也始终无惧让她知道他的弱点——他方才并未那样镇定自若,他实则害怕得不得了。 “但我得告诉你,现在只有这么多……”陈清雾抬起另外一只手,拇指与食指比了一条缝,好像觉得那缝太小,她又稍稍地张开些许,“就这么多。” 孟弗渊低声一笑。 他倏忽低头,将额头抵在他握着的,她那只手的手背之上。 声音黯哑地说道:“多少都可以。” 久居黑暗之人,怎会嫌弃萤火之微。 他努力了这么久,才终于在她那里占得一席之地。 陈清雾垂眸看着孟弗渊,心中动容,无法克制。 这样矜贵的人,以额抵手的动作,只有一种虔诚的迷恋。 手背那一片,恍如烙印一般滚烫起来。 “孟弗渊……” 被叫到名字的人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喜欢我啊。”陈清雾情不自禁地问道。 “我倒是想知道,你怎么现在才问?”孟弗渊看着她,“之前不敢?” “……” “又被我说中了?” 陈清雾手一挣,孟弗渊立即再度握紧,“记得那一回吗?我从北城转机,和祁然去你学校接你吃饭。” 陈清雾点头。 “那时你在做陶瓷,非常专注。我第一眼没有认出你。” “然后呢?” “然后……” 孟弗渊意识到,当面剖析他的那些心路历程,还是过分为难他了,“……一定要现在知道吗?” “怎么我敢问,你不敢说了吗?”陈清雾轻笑。 “不敢。” 这语气坦荡得叫她无话可说。 “好吧……那下次必须告诉我。” “好。” 他们说话的时候,孟弗渊一直轻轻握着她的手,一种并无狎昵,却格外亲密的温存。 心生贪恋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离彻底沦陷又近一步。 她有一种预感,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没有多少理智继续抵抗了。 茶几上忽然一声振动。 是孟弗渊的手机。 陈清雾立即将手抽回,“……你的电话。” 孟弗渊伸臂将手机捞过来一看,“工作电话。稍等我接一下。” “……嗯。没事你先接。” 孟弗渊拿起手机接通,往窗边走去。 陈清雾端起放在茶几上那杯水,一口饮尽,尤觉得渴,便拿着杯子,往岛台处走去。 接水的时候,她向着窗前站立的背影看了一眼,抬手轻按自己的脸颊,试图让其尽快降温。 电话很简短,好像是技术部门的什么人同他汇报事项进展,没一会儿便讲完了。 电话挂断的一瞬,陈清雾开口,“那个……我可能得回去了。” 孟弗渊看过来,“不再待一会儿?” “……你出差回来,不需要早点休息?” “我今晚不失眠就不错了。” 陈清雾不禁莞尔。 “带你参观一下?” 陈清雾听出来孟弗渊这话有点若无其事的意思,“……好啊。” 这公寓是三室两厅的格局,装修中规中矩。 陈清雾跟在孟弗渊身后,“我一直以为你在东城这边买了房。” “没空置办。这儿离公司近,也算方便。” 主卧陈清雾没细看,门口瞥一眼就退出了。 次卧空间很大,挨着客卫,没有居住的痕迹。 “裴卲说他住楼上?你们怎么没合租。” “他太吵。” 陈清雾笑了声。 说话的时候,孟弗渊推开了书房的门。 因是租住的公寓,其余空间都保持了十分克制的简洁,唯独书房。 这一处收拾得和孟弗渊在南城的书房很是类似,同样的书桌、工作台和阅读角兼备,同样书架塞得满满当当。 陈清雾绕着书房正中的工作台走了一圈,看见那上面有个机械小人。 大约四十公分高,蒸汽朋克风格,躯体与四肢都是由各种零件拼凑而成,眼睛处是两个圆形的齿轮。 雾里青 第62节 “是摆件吗?好有意思。” “是机器人。可以语音操控。” 陈清雾忙问怎么操控。 孟弗渊说:“弗兰肯斯坦。” 那机械机器人的齿轮眼睛转动起来,随即发出“咔咔咔咔”恍如卡顿的声音。 孟弗渊命令:“关闭书房灯。” 机械机器人:“遵命。” 书房灯应声关闭。 一片黑暗之时,孟弗渊又命令:“打开台灯。” 客厅灯光照进来,书房不算全然的黑暗,陈清雾将将能够看见机械机器人的动作: 它一顿一顿迈开螺栓拼凑的双腿,往书桌角落的台灯走去。到了台灯前方,停住,腰部弯折,手臂摆动,似在微调。 片刻后,手指往下一按,正正好按到了那台灯的按钮。 澄黄灯光亮起,照亮工作台周围这一片。 陈清雾惊叹一声,“是你自己做的?” “嗯。无聊随手写的算法,很低级的人工智能,和玩具没什么两样。” “那你们做的医疗机械臂是哪种程度的?” “支持微创手术的远程操作,具备3d视觉和触觉反馈。” “能代替外科医生吗?” “现阶段当然还不能。除了技术问题,还存在伦理问题。” 陈清雾点头,“不过我总觉得,未来有一天大部分行业的从业者,都会被人工智能所取代。就连我做的这一行也是。” “我倒觉得,你做的这一行,始终有手工生存的空间。” 陈清雾笑说:“希望那个时候我还没失业。” 她走上前去,仔细查看那小机器人。 实话说,自孟弗渊上大学之后,她对他的了解就只停留于长辈和孟祁然口中的只言片语:藤校的offer拿到了、顺利毕业了、公司成立了、产品研发成功了、融资成功了、合作达成了…… 仿佛用“精英人士”四字标签,便可概括的纸片人。 如果不是靠近他,她怎么会知道,他会看新浪潮主义的电影,会把自己做的机器人命名为“弗兰肯斯坦”,会送她一匣子花作为礼物。 会有那样,隐忍的情意。 她突然有点懊恼过去对他一无所知。 陈清雾抬手,握了握“弗兰肯斯坦”的手,忽说,“你这里蛮安静的……” 听着似有后话的意思,孟弗渊看向她,一时没有作声。 而她没有回头,平静地说:“以后我来找你吧。” 一霎静默。 陈清雾没有听见回答。 正觉得疑惑,忽觉身后浅淡的气息靠近。随即,一只手臂伸了过来。 挨擦着她的手臂,却是伸向了“弗兰肯斯坦”。 他手指揿按了一下机器人胸口的一个机械按钮,它便“咔咔咔”地重新直起了腰身。 孟弗渊的声音同时在她身后响起,“你别高估我,清雾。有些事我不做,不是因为不想。” 那揿按过按钮的手垂落下来,仿佛自然而然地,撑在了她身侧的台沿上,“……在我的地方,我不会给你这个保证。” 陈清雾手指紧攥,心脏瞬间高悬,那轻微的失重感,像是乘上疾速拉升的过山车。 他呼吸沉沉,就在她头顶后方。 无法呼吸,更遑论出声。她不能判断,自己一动也不敢动,究竟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隐隐的期待。 没有类似经验提供参考。 当前情形已经远超她所能应对的极限。 “喔。” 孟弗渊一顿。 万万没有想到,陈清雾是这个反应。 却见她手指松开,在桌沿上按了按,倏然转身。 孟弗渊立即退后半步。 陈清雾抬眼,与他对视:“你连告诉我为什么喜欢我都不敢,谁信你虚张声势。” “……” 片刻,孟弗渊冷静出声:“弗兰克斯坦。关灯。” 机器人一阵“咔咔咔”的声响。 台灯按钮按下的一瞬,灯光应声熄灭。 一片昏暗。 陈清雾眨眼,这一回是真的慌了,只下意识伸手去推。 却只听见孟弗渊一声轻笑,随即伸臂,自己将台灯打开了。 陈清雾反应过来,孟弗渊实则并不真的打算做什么,仿佛早已预判她的反应。 但她已然不敢再挑衅,定了定神,问道:“……几点了。” 孟弗渊也就抬腕看表,“十点半。” “……我该回去了。” “好。” 走出书房时,陈清雾仍旧心跳剧烈。 经过客厅,她脚步稍顿,看向茶几,“那个杯子……” 孟弗渊走了过去,将其装回纸袋,拎过来递到她手中,“不嫌弃的话,我送给你。” “是你自己做的第一件作品,确定不留个纪念吗?” “送给你就是最好的纪念。” 陈清雾怔然地点点头。 两人一块儿进了电梯,陈清雾抱着纸袋,余光往上,偷偷瞄了一眼孟弗渊,又收回目光。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 陈清雾一边往外迈步,一边说:“你上去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我送你。” “我自己开了车来的。” “知道。” “……知道还送。” 孟弗渊步履不停,摆明了非常坚持。 陈清雾只好随他,“那你让司机把你的车开过去接你。” “好。” 陈清雾跟他并肩往外走去,笑说:“好荒谬啊。” 她以为,上次让共享单车坐保时捷的后备厢,已经是她这辈子所能想象的荒谬的极限了。 孟弗渊依然点头:“确实。” 车钥匙孟弗渊要了过去,要替她开。 她没有客气,乐得坐在副驾享受。 四十分钟车程,足够他们用来延长今晚这一切起伏的余味。 陈清雾抱着那只纸袋,将窗户打开一线。 夜风微凉,却好像无法使她的心情降温。 好像没聊什么话题,都很浅,也都很心不在焉。 不知不觉,就到了工作室门口。 停了车,陈清雾问:“司机开到哪里了?” “不知道。快到了吧。” “进去等么?” “不用。我去门口……” “那我陪你在车里等一下。” 陈清雾抬手,将音量调高两分,电台音乐放很老的歌,她一句也没有听入耳。 孟弗渊也是。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仿佛默契感受一种沉默的微醺。 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孟弗渊手机响起。 司机告知他车已经到文创园门口,马上就到。 不到两分钟,便看见两束车灯划破夜色。 两人同时回神。 雾里青 第63节 拉开车门下了车,孟弗渊将车钥匙还给陈清雾。 “……到家跟我说。”陈清雾接过钥匙。 “好。” “那……晚安。” “晚安。” 陈清雾顿了一下,转身往工作室门口走去。 迈上台阶,拿钥匙开门之前,她不自觉转身。 不觉得意外,孟弗渊还单手抄袋地站在原地,正定定地望着她。 她握着钥匙的手一下捏紧,回身将门打开了,转身,“你快回去啦。” “嗯。” 孟弗渊这才拉开车门。 陈清雾进门,打开了灯,听见门外车子启动的声响,她往外望了一下,看见车驶过了门口,所有声息远去,这才将门关上。 走到茶几那儿,将杯子拿了出来。 她蹲了下来,正仔细看那杯子时,手机振了一下。 【渊哥哥拍了拍我,因寻衅滋事罪被逮捕】 孟弗渊:…… 陈清雾笑出声。 她点开孟弗渊的头像,将备注的昵称,改成了“孟弗渊”。 随后才回复:让你乱拍。 【孟弗渊拍了拍我,因寻衅滋事罪被逮捕】 【孟弗渊拍了拍我,因寻衅滋事罪被逮捕】 第30章 生日将至。 陈清雾正在整理和标记最近烧制的一批试片时, 接到廖书曼打来的视频电话。 通报近况之后,廖书曼直入正题:“生日怎么打算的?去年好像是过的你生日那天吧,那今年就还是按照惯例过祁然那天?” 陈清雾暂且停了工作, 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无意识转动黑色记号笔,说道:“今年可以不跟祁然一起过吗?” “怎么呢?” “我们本来生日也不是同一天……感觉好像记事起, 就没有单独过过生日。” “祁然过生日,两家聚一次;你过生日,两家又聚一次。隔这么近,都是同样的流程,何必呢?生日不就是个形式。 ” 陈清雾就说:“那今年就只给祁然过吧。” “你祁阿姨他们肯定会顺便给你准备蛋糕和礼物。” “那我自己跟祁阿姨说……” “这么点小事,你郑重其事跟人家说,人家还以为他们哪里做得不对得罪你了。”廖书曼略作思考, “那这样,就还是按照以前的方式过,你生日那天,我单独陪你逛街, 给你过生日好不好?” 廖书曼是开美容院的,在南城有三家分店。 这种生意尤其需要维护关系, 经营人脉。小时候有几次放学,陈清雾去美容院找廖书曼,很是惊叹她维系熟客的那些方法和话术,好似不知不觉就能将人哄得心花怒放,以至于心甘情愿奉上钱包。 大抵廖书曼的热情都在工作中掏空了, 所以陈清雾常常觉得, 家庭生活中的母亲,对丈夫和女儿都有一种温和的敷衍。 小时候体弱多病, 陈清雾常有给父母添了麻烦的愧疚,因此多数时候,对廖书曼的安排她都全盘接受,不轻易节外生枝。 从前她的诉求和廖书曼的愿望是一致的,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 而当现在这两者不再一致,廖书曼性格里软刺一般的那些部分,总让她有些束手无策。 她本来也不是廖书曼那样长袖善舞的性格。 “妈,我不想再跟祁然绑定在一起了,我上次就跟你说过,我真的已经不喜欢他了……” “那之前旅游不也是两家一起去的吗?总不能因为你不喜欢祁然,两家就要绝交吧?” 两家交好始于陈遂良和孟成庸的合作关系。 有一次陈遂良公司仓库失火,未能如期发货,后续资金周转又出了问题,内外交困之时,孟成庸伸出援助之手,人力财力各方协助,帮忙渡过难关。 后来祁琳生孟弗渊早产,彼时孟成庸正在西非出差,一时半刻赶不过来。是陈遂良和廖书曼将人送去医院,联系家长,忙前忙后地照顾,直至顺利生产,母子平安。 此后这么多年,两家大事小事互帮互助,人情关系上早已难断难割。 陈清雾只有一种一拳打进棉花的无力感,“那我今年不过生日了可以吗?” “我不是说了吗,你自己不过,祁阿姨他们也会替你过。”廖书曼神情几分不耐,好似觉得她又在闹一些毫无必要的脾气,“好了好了,就还是我说的,你生日那天,我单独陪你再过一次。” 陈清雾只能口头答应下来。 她正计划阳奉阴违,干脆在祁然生日当天放鸽子,祁琳的一通电话,让她的计划落空。 孟成庸表兄父亲去世,需得赶去外地参加葬礼;进出口商品交易会举办在即,陈遂良也要带上几个人前去参会。 祁琳便跟廖书曼商量,两位爸爸不在,孩子们回家人也凑不齐,不如她们两人到东城去帮忙过生日。 “你和祁然工作室开起来之后,我们都还没去过呢。这次给你们两个过生日,正好顺便过去参观参观。”祁琳笑说。 陈清雾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只能说好。 孟祁然生日前一天,两位妈妈抵达东城。 孟祁然开车,载陈清雾一道去高铁站接人。 酒店和晚餐的餐厅,孟弗渊都已提前做了预订。 抵达之后,先去酒店入住,随即前往餐厅。 两位妈妈常来东城买东西,吃喝玩乐这方面,比陈清雾和孟祁然更门儿清。 一说餐厅名,廖书曼笑说:“那今天要弗渊破费了。” 祁琳笑说:“弗渊在东城待得久,他做东是应该的。” 四人在餐厅落座。 祁琳收到了孟弗渊的微信消息,看了看,说道:“弗渊说他要一会儿再到,让我们先点餐。” 廖书曼说:“那帮他也点了,人来了就能直接吃。” 两位妈妈研究起了菜单,陈清雾手托腮,喝着柠檬水,时不时地点亮手机屏幕,看一眼那上面的时间。 孟祁然忽地凑近,“发什么呆?” “没……”陈清雾回神,“……想下一个订单的事。” 孟祁然打量着她,“你最近好像老是发呆。” “有吗?”陈清雾立时警觉。 “嗯。” “……是吗?我自己好像没有意识到。”陈清雾装傻,“可能最近晚上没休息好。” 孟祁然敛下目光,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好像,自从陈清雾宣称不再喜欢他之后,他就再也看不懂她了。 两人现在相处,她任何时候情绪都淡淡的,和他的来往也是。 他与她之间,似乎是隔了一道柔软的空气墙,他能看得见她,而一旦想要靠得更近,就会被那堵墙无声地弹回。 这滋味非常让人难受。好像两千片的纯色拼图,遗失了四边的那一些,以至于无从下手。 两位妈妈点完之后,孟祁然和陈清雾各加了一道菜。 等餐闲聊,陈清雾总是不自觉地去看时间,压根没太注意大家究竟聊了些什么。 直到过了六点四十,陈清雾手机一振。 她解锁一看,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孟弗渊:抬头。 陈清雾倏然抬起头。 餐厅很安静,流淌的音乐声中,喁喁人声只隐约可闻。 前方,孟弗渊正跟着服务员走了过来,身上一件黑色长款风衣,身姿清举,清幽灯光下看去,格外叫人心折。 陈清雾瞧见他拿在手上的手机,顿觉心口突跳。 而孟弗渊神情自若地走了过来,脱了外套递给服务员。 这是张六人的桌子,祁琳和廖书曼坐在同一边,陈清雾和孟祁然坐在另一边。 最外侧的位置都空了出来。 孟弗渊毫不犹豫地在祁琳这一侧落座,一面平声同两位妈妈打招呼,“阿姨你们过来辛苦了。” 廖书曼笑说:“就这么几小时,不辛苦——你才下班啊弗渊?” “开了个会,耽误了一些时间。菜都点了?” “点了。一会儿应该就上了。” 孟弗渊去拿那单子看了看,“需不需要再加点菜?” “不用。吃了不够再加,点多了吃不完也是浪费。” 孟弗渊点了点头,接了服务员倒的水,喝了一口。 这时候,目光才如蜻蜓点水一般的,从对面中间位置上的陈清雾脸上拂过。 分明是这样淡如云烟的一眼,陈清雾却觉得耳后有隐隐灼烧之感。 雾里青 第64节 好像,他在大家面前越是端正严肃,她越觉得刺激。 片刻开始上菜。 两家关系亲厚,大家都不拘束。 祁琳一边吃东西,一边笑说:“今年清雾跟祁然就二十六岁了,时间过得真快。我现在还总觉得他们还跟小孩一样。” 祁琳看向孟弗渊,笑说:“弗渊你记不记得,清雾和祁然小时候,我们故意买同款不同色的衣服给他俩穿上,出去人家都问是不是龙凤胎。” 孟弗渊语气分外平静:“记得。” 廖书曼:“他俩小时候买什么东西都要一样。” 祁琳:“是的。那回不是带他们去买鞋吗?男孩女孩款式不同,清雾不干,非要穿一样的,最后只能给她也买了双男孩的。” 大人一旦陷入回忆,便滔滔不绝。 从前,陈清雾都听得津津有味,因为这些回忆无疑是她跟孟祁然关系联结的证明。 现在再听,只有一种物是人非般的淡淡尴尬。 祁琳继续数点“趣事”:“还有,我忘了是他们哪一年生日,清雾不是身体不舒服没出门吗?祁然跟詹以宁出去玩儿,清雾还生闷气……” 陈清雾不由地抬眼去看孟弗渊。 他捕捉到了她的这一眼,与她目光短暂一个交汇,随即嘴角微扬。 陈清雾实在没法继续听下去,岔开了话题,“以宁最近怎么样?” 祁琳说:“哦,前一阵还跟她父母吃过饭。挺好的,她准备进她爸的公司帮忙了。” 廖书曼说:“她大学学的就是工商管理吧?” “好像是……” 话题总算绕开。 一会儿,服务员来给大家添水。 陈清雾趁机将手机拿了起来,左手托腮,低头装作确认有无新的消息,右手滑屏片刻,点开了孟弗渊的头像,单手打字,给对面发去信息:你都不帮我转移话题! 发完,便将手机揣进了卫衣口袋里。 手边的手机屏幕亮起,孟弗渊仿佛没有看到,仍旧适时参与聊天。 直到过了快两分钟,他才拿起手机,说了句“我回个工作消息”。 陈清雾举筷夹菜,看见孟弗渊放下了手机。 自己卫衣口袋里的手机,立即闷声一振。 她也当做毫无察觉,仍旧吃菜。 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机拿出来。 孟弗渊:为什么要转移话题?你跟祁然的往事,多有趣。 文字信息缺少语气辅助,但只要不是感知缺失,都能读出来这句话有多阴阳怪气。 陈清雾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此刻,祁琳正在对孟弗渊说:“过一阵家里要大扫除,你书房的窗户也要清洁,我先提前跟你说一声。” 陈清雾目光垂落,往桌子底下扫了一眼,看见斜对面孟弗渊的黑色皮鞋。 她动作十分轻缓,将左脚往左上方挪了挪,一边低头吃菜,一边朝着他的皮鞋轻踢了一下。 仿佛在说他小气。 脚没有退开,就这样轻轻挨住了他的鞋尖。 孟弗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回答祁琳的语气也十分平静:“好。您记得叮嘱保洁,不要动我书房的任何东西。” 祁琳:“放心。” 一会儿,话题又转到了圣诞节的安排上,祁琳问孟祁然是打算在东城过,还是回南城。 孟祁然说暂且还不能确定。 这时候,陈清雾看见孟弗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于此同时,她感觉到,他的鞋尖动了一下,将她的脚往后推挤了寸许。 而他脸上表情仍然没有丝毫变化。 陈清雾倏忽将脚撤回。 不敢再继续,再多几次,恐怕再迟钝的人都会发现。 吃东西、聊天、喝水…… 时不时抬头,眼神偶尔互相捕捉,纠缠一秒又分开。 那愈演愈烈的提心吊胆,却仿佛变相成了刺激感的助燃剂。 她觉得自己好坏。 而这种坏,被孟弗渊默许,并且纵容。 一顿饭总算结束,仿佛一场勾心斗角的谍战。 孟弗渊买了单,大家一同走出餐厅。 电梯人多。 陈清雾挨着右侧厢轿站立,孟祁然自觉地站到了她左手边,替她隔开了其他人。 而在她的后方,站的是孟弗渊。 电梯下落时,她听见身后传来孟弗渊手指轻点屏幕打字的声响。 片刻,卫衣口袋里手机一振。 这样的场景,她自然一动也不敢动,只后背不自觉地僵直了两分。 终于到了地下一层。 两位妈妈仍旧坐祁然的车回酒店,孟弗渊则要开车再回公司一趟。 祁琳:“那你路上注意安全。也别忙得太晚,早点回去休息。” 孟弗渊点头。 道别之后,他拉开车门,目光在陈清雾脸上一点即移,“明天见。” 祁琳:“明天见。” 酒店不远,孟祁然将两位妈妈送到之后,车子转向,开向文创园方向。 孟祁然的车里常年放他喜欢的乐队的歌。 音乐这方面,他品味出众。 陈清雾抬手调高音量,又将车窗半落,转过头去,一边听歌,一边吹风。 孟祁然开惯赛车的人,打起方向盘来有种旁人不及的行云流水的从容,转弯时他向着陈清雾看了一眼,她正望着窗外,明显又在发呆。 “雾雾。” “嗯?”陈清雾转过头来。 “在想什么?” “没有……就在放空。” “是吗。” “嗯。” 孟祁然不知还能问什么。 只好在音乐声里沉默下去。 将陈清雾送到工作室,孟祁然例行在她那里待了一会儿,方才离开。 陈清雾将大门落锁,关闭工作区的灯,拿着手机,往后方走去。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条未读消息。 是方才在电梯里,孟弗渊发给她的。 她赶紧点开。 孟弗渊:耳钉很好看。 第31章 次日便是孟祁然生日。 晚上孟祁然的朋友们要给他办派对, 祁琳和廖书曼自认受不了那份热闹,又恐有她们在场,年轻人也玩得拘束, 两厢不自在,因此决定中午就给他们把生日过了。 上午,祁琳和廖书曼先去了陈清雾那里参观。 是孟弗渊派了车子去酒店接送。 进门的时候, 廖书曼还在一径同祁琳夸奖,说孟弗渊办事真是周到。 祁琳笑说:“弗渊确实一直很省心。” 陈清雾正在给水壶接水,闻声动作稍顿。 省心。 或许是不得不省心罢了。 趁着烧水的时候,陈清雾带着两位妈妈在工作室里稍作参观。 成品区的地上堆放了好些瓶罐碟碗,一眼望去琳琅满目。 祁琳问:“这些都是要发给客户的?” 陈清雾笑说:“不是。这些都是残次品。” 雾里青 第65节 “这么漂亮的东西还是残次品?”祁琳蹲下身去,笑问,“我能挑两件吗?” “可以的, 您随便挑,本来就是准备抽时间拍个照上架网店特价处理的。” “现在所有活儿都是你一个人干啊?”祁琳一边挑拣一边问道。 “是的。先撑过今年吧,实在忙不过来我明年再招个人。” 陈清雾心道,还得感谢孟弗渊, 要不是他帮忙贴补了一部分店租,她今年恐怕得问家里要钱才周转得下去了。 好在客制订单一直源源不断, 自己随心情做的那些上架网店,还有一部分放在了业内朋友开的集合店铺进行寄售。所有收益加起来,目前基本已能维持温饱。 祁琳随意看了看,最后瞧中一只铁釉的花瓶,笑说:“那这只花瓶我就拿去了。” “您坐高铁回去不好带, 我下次开车回家给您带回去吧。” 祁琳笑说:“那就麻烦你了。” 那些精品的瓷器, 都摆放在了展架之上。 廖书曼挨个细看,夸陈清雾经营还算有声有色。 最后去了后方卧室。 廖书曼弯腰摸了摸被子, “最近都变天了,还盖这么薄的被子不冷啊。” “还好。” “还好,感冒的时候就知道后悔了。”廖书曼在卧室里踱步,四下都看过之后,又问,“你住这儿都是商电商水吧?” “嗯。” “这么空旷,天冷以后空调顶不顶得住?还是去正经租一套房子吧。” “没有钱……”陈清雾吐了吐舌头。 “没钱找我要啊,我还能让你露宿街头。” 陈清雾过去将廖书曼搂了一下,笑说:“谢谢妈妈。我先看看吧,真的扛不住我会找你的。” 祁琳笑说:“清雾有时候就是太要强了。” 参观完毕,陈清雾关了门,跟祁琳和廖书曼一同去往孟祁然的工作室。 似觉得眨眼即到,祁琳笑说:“你们离得这么近啊?是不是就两三公里” 陈清雾淡淡地笑“嗯”一声。 孟祁然出来迎接大家进去,一番参观过后,便去会客厅里坐了下来。 闲聊片刻,将要到中午的时候,门口传来脚步声。 陈清雾立即抬眼看去。 进来的果真是孟弗渊。 连日阴天,天光灰淡,他出现的一瞬,她莫名觉得这天气都清透了两分。 午餐提前订好了一家餐厅,叫人送餐过来。 吃完,将桌子收拾干净,开始吃蛋糕。 两个蛋糕,颜色样式各不相同。 许愿之后,吹灭蜡烛,分蛋糕时,大家拿出准备好的礼物,都是双份。 祁琳递过给陈清雾的礼物,笑说:“阿姨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了。” 陈清雾笑着道声谢。 简短仪式结束,孟弗渊便准备走了。 “哥你晚上过不过来?”孟祁然问。 “看情况。”孟弗渊拿起椅背上的风衣,披上的时候,目光在陈清雾脸上轻点了一下。 穿好风衣,孟弗渊整理了一下衣袖,便对廖书曼和祁琳说道:“公司还有事,我就先走了。阿姨你们下午要是逛街,就让司机送过去。” 廖书曼笑说:“你忙自己的吧弗渊,不用费心。” 孟弗渊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去。 那蛋糕还剩了许多,祁琳和廖书曼帮忙放进了冰箱,让孟祁然分给晚上来办派对的人。 这时,陈清雾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一振。 拿出一看,是孟弗渊发来的消息。 孟弗渊:晚上需要救驾吗,自行车小姐? 陈清雾轻笑,回复:你先待命。 孟弗渊:遵命。 / 下午,陈清雾陪着廖书曼和祁琳逛街,将她们送回酒店之后,再去了孟祁然那里。 和预期无甚差别的热闹场景。 陈清雾露面时引起了一些注意,她尽力应付了一番来自共同朋友们的寒暄,随即便说先去拿点吃的。 吃完东西,看了一眼,祁然正被几个朋友围着聊天,她便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室外停了好些车,陈清雾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点了支烟。 “又准备跑?” 陈清雾转身看去,孟祁然正迈下台阶走了过来。 “……嗯。”陈清雾笑了笑,很坦诚地承认。 “是不是有点无聊。” “嗯。我自己的问题。大家话题转得太快我跟不上。” “走吧。”孟祁然忽说。 “嗯?” “走。”孟祁然大步走近,拿了她手里的香烟揿灭,径直将她手臂一捉,牵着她飞快往外走去。 前面空地上停了一部杜卡迪,孟祁然摘下挂在把手上的头盔,递给陈清雾。 陈清雾还是懵的,“要去哪里呀?” “兜兜风。” 孟祁然见她不动,便自己将头盔往她脑袋上一扣。 不愿扫寿星的兴,陈清雾跨坐上了摩托车。 孟祁然自己也戴好了头盔,躬身旋拧油门。 引擎轰鸣,车子在前方一个摆尾转弯,朝路上疾驰而去。 陈清雾双臂自孟祁然身侧绕过,撑在油箱盖上。 夜风疾速擦过耳畔,隔着头盔变成了几分模糊的呼啸。 祁然喜欢赛车不是没有缘由,人在追逐风的时候,自己也好似变成了一阵风。 车往远郊开去,进了山,一圈一圈盘旋往上。 海拔不高,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山顶。 寻一处空地,孟祁然将车停了下来。 陈清雾摘下头盔,理了理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长发,展眼望去。 越过近处黑暗的密林,远处灯火星罗棋布。 空气微寒,带一股凛冽的清新涌入肺叶。 陈清雾不由地长抒了好几口气。 她从摩托车上下来,将头盔挂上把手,笑说:“夜景好漂亮。” “嗯。” 孟祁然手伸进黑色冲锋衣外套的口袋里,一阵窸窣声响。 片刻后,像是变魔法一样,拿出了一盒冷烟火,问:“玩吗?” “……你们男生外套的口袋也太大了吧。” 孟祁然笑了声,问她,“你有打火机?” “有。” 两人往前走了两步,在地上蹲下。 孟祁然取出一只烟火棒,递给陈清雾,接过她手中的打火机,滑出火苗,凑近点燃。 高一那年除夕,陈清雾发烧了在卧室里休息。 零点过后收到祁然的消息,叫她起身到窗边去。 那时候她裹着毛毯,站在窗边探身往外看,孟祁然就站在楼下朝她挥手。 他手里举着烟火棒,弥补她未能看到烟花秀的遗憾。 黑暗里一丛滋滋的花火,那么微弱又那么漂亮。 突然的沉默,是因为他们想到了这同一件往事。 “雾雾……” 陈清雾抬眼。 花火映在孟祁然眼睛里,就像远处那些落在夜色中的璀璨灯火。 他目光一直定在她的脸上,骤然呼吸一缓。 陈清雾已有所觉,赶在他凑近之前,遽尔低下头去,“有一件事想告诉你,祁然。” “……什么?” 雾里青 第66节 “我可能……有喜欢的人了。”陈清雾轻声说。 孟祁然一顿。 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那烟火棒也烧到了头。 一时一片寂暗。 “……什么意思?”孟祁然声音有些哑。 陈清雾没有再重复一遍,她知道孟祁然听懂了,因此只低声说了句“抱歉”。 沉默了好一会儿,孟祁然才又哑声开口,“是谁?” 陈清雾轻咬了一下唇,“……如果我最终和他在一起了,我会告诉你。” “真有这么一个人吗,雾雾?还是你编来搪塞我的。” “……我没有骗你。抱歉。可能应该早点告诉你,但我最近才稍微有点确定对他的心意。” 烟火棒还剩了好多,他们都无心再点燃下一支。 孟祁然直起身,似觉得有点荒唐,以至于语塞,手足无措。 他深呼一口气,“……为什么?” 难怪他总觉得自己最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像是拿着钥匙去开一扇并无锁孔的门。 陈清雾也不知道他的“为什么”问的是哪件事,于是只能默然不语。 孟祁然垂眼看着她,那声音细听有两分轻微的颤抖,“……在你和别人在一起之前,我不会放弃。” “祁然,没必要的……”陈清雾叹气。劝不动的,她知道,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是她曾经喜欢过九年的男孩,她了解他如了解掌心的纹路,“……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孟祁然没再说话,只是转过身去面朝着远处灯火。 他低着头,额前头发垂落,挡住了眼睛,所有表情无从窥探。 可那身影落寞,情绪根本无法掩饰。 她好像从来没见过他这样难过的一面。 陈清雾不出声,默默地蹲在原地。 风吹过树林,发出空旷的回响。 这样过了好久,孟祁然转过身,低声说:“走吧,送你回去。” 陈清雾“嗯”了一声,站起身。 孟祁然拿头盔递给她,自始至终没再看她。 回程只觉得风又大了几分,擦过孟祁然的衣袖,那猎猎的声响响了一路。 车开回到派对现场,孟祁然进屋去拿了陈清雾的礼物出来,再送她回去。 摩托车开进文创园,挨近工作室大门时,孟祁然松了些许油门——门前附近停车处,停了一辆熟悉的suv,有人靠车身而立,正在抽烟。 是孟弗渊。 大抵听见了动静,孟弗渊抬起头来望了一眼。 车开到孟弗渊跟前刹停,孟祁然一把摘下头盔,搁在油箱盖上,两臂往把手上一撑,笑问:“哥你怎么在这儿?” 孟弗渊抬腕看手表,神情堪称毫无波澜,“跟清雾约了九点来她这儿拿点东西。” “什么东西?” “送朋友的瓷器。” 后方,陈清雾摘了头盔下车,亦平声应道:“已经包装好了。” 孟祁然目光在孟弗渊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没再说什么。 陈清雾往门口走去,身后跟着帮她拿着礼物的孟祁然,以及恍似真要来她这里拿瓷器的孟弗渊。 进了门,陈清雾让他们随便坐,自己先去烧水。 兄弟两人,面对面坐着。 孟弗渊打量孟祁然,“刚刚出去骑车了?” “嗯。带雾雾去兜风。” 孟弗渊平淡地点了点头,好似对他们的活动全然不感兴趣。 水烧开了,陈清雾一手拿着两只杯子,一手端着水壶走了过来。 杯子是一式一样的白色马克杯,斟到半满,各放到他们跟前。 孟祁然端起杯子,却见兄长目光正落在茶几上的一只杯子上。 那可能是陈清雾昨晚喝过的,茶包都还没取出来。 那杯子是黑色,磨砂质地,常规的形状,杯壁不甚均匀,此外没什么特殊之处。 陈清雾也看见了,似有些不好意思,笑说:“昨晚回来之后给网店上架新品,忙到两点才睡,杯子忘记洗了。” 她很自然地将其端了起来,摘出茶包扔进垃圾桶里,而后拿到了水槽那边去清洗。 孟祁然望了过去。 水声哗啦,陈清雾垂着眼,表情分外平淡。 待陈清雾洗完杯子,孟弗渊出声,“清雾,包好的东西在哪儿?” 陈清雾便朝着工作台走去,片刻,从下方拿了一只小皮箱过来。 孟弗渊接过,很轻,箱子明显是空的,他却佯作提得谨慎,只说:“谢谢。那我先走了。” 陈清雾点了点头。 孟祁然望着兄长走出了大门,片刻后,车子从门口经过,声息渐远。 这时候,孟祁然手机响起。 还在派对现场的朋友打来的电话,问他人去哪儿了。 孟祁然:“你们玩。我有事,一会儿再过来。” 朋友笑说:“有人准备跟你告白呢,你倒好,寿星放所有人鸽子。” 孟祁然语气两分不耐,“谁要告白,我有喜欢的人他们不知道?” “我啊……” “滚滚滚。” 那边笑骂一句,将电话挂断了。 孟祁然往对面看了一眼,陈清雾坐在沙发上,神情有几分游离。 明明知道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坐在这里也只是徒然沉默,却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离开。 从前他觉得她这里太安静了,现在却有些害怕回到自己喧闹的世界里,因为那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陈清雾。 陈清雾也不催他,只将笔记本电脑拿过来,说道:“我可能要忙一会儿工作。” 敲了一会儿键盘,陈清雾忍不住转身打了个喷嚏。 “是不是着凉了?”孟祁然忙问。 “没事儿。”陈清雾转身,将沙发靠背上挂着的披肩取下披上。 孟祁然站起身,伸臂,将她笔记本电脑后盖轻轻一推,“你去冲个热水澡,早点休息,别感冒了。” 陈清雾动作稍顿,“好吧。那你先回去吧,我洗完澡就去卧室待着了。” 孟祁然点点头。 道别之后,孟祁然离开工作室,替陈清雾关上了门。 骑上摩托车,经过门口时,他忍不住转头去多看了一眼。 在山上那一刻的隐痛,好似还在心口蔓延。 陈清雾确实担心着凉,大门上锁之后就去冲了个热水澡,换上保暖的居家服。 将电脑和所有礼物抱去卧室,在床上坐了下来,正准备给孟弗渊发消息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孟弗渊:“我方便回来一趟吗?” “嗯……祁然刚走。” “我看到了。” 陈清雾微怔。 等待孟弗渊折返的时间里,陈清雾将礼物拆了。 祁琳送了一条项链,廖书曼非常朴实地送了金条。 孟祁然送的,是她最近恰好准备入手的一条羊绒围巾。 她将那围巾拍下来发给赵樱扉,问道:是不是孟祁然找你问的。 赵樱扉:对啊。 陈清雾:……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吗赵小姐。 赵樱扉:嘻嘻。 最后,才去拆孟弗渊送的礼物。 他送的那盒子里面,只有一张手写的字条: 陈清雾小姐的生日礼物,请于10月27日当天,当面找我本人提取。 ——孟弗渊 陈清雾不由地笑出声来。 也只有孟弗渊,能够领会她不愿意再与孟祁然捆绑,却又碍于情分而难以强硬拒绝的为难。 没一会儿,外面响起敲门声。 陈清雾赶紧跑过去将门打开。 雾里青 第67节 孟弗渊手里拎着那只空的手提箱,进门后放在了茶几上。 “已经准备睡觉了?”孟弗渊打量她。 “刚洗过澡,头有点疼……”陈清雾说话时鼻子一痒,立即转过头捂嘴打了个喷嚏。 孟弗渊瞥她,“吹风着凉了。” “……可能是的。” “下回还可以趁着感冒的时候上山看雪。” “……喂。”陈清雾笑出声。 “你去床上躺着吧。” 工作室处在郊区,空间又很是空旷,好几面的玻璃墙,保温非常一般。前几日刚刚降温,孟弗渊只觉得这室内比别处要冷得多。 陈清雾犹豫。 孟弗渊上前一步,径直伸手背来探了探她的额头。 陈清雾眨了眨眼,敛下目光。 他手背微热,袖间笼着一阵清冽的香气。 孟弗渊说:“还好,没发烧。你去休息,我准备走了。” 陈清雾站着不动。 “快去。”孟弗渊语气不容拒绝,“我帮你锁门。” 那架势,好似一定要看她进了卧室方可放心。 陈清雾只好说:“那我先倒杯热水。” 孟弗渊按开烧水壶的盖子,手掌探了探那冒出来的热气,已经不大热了,就说:“烧开了我帮你端过去。” 陈清雾便拿上手机,转身往卧室去了。 她在床上躺靠下来,片刻,听见拐角那堵墙外,传来孟弗渊的声音:“我方便进来吗?” “嗯,进来吧。” 孟弗渊手里端着那只陈清雾先前刚刚洗净的,他亲手做的黑色陶杯,拐弯,踏入墙后的空间。 说是卧室,不过是半开放式空间。 角落处隔了一个房间,猜想那里大抵是浴室和洗手间。 床头朝北,挨着墙壁,床边铺了一张深色短绒地毯,右手一面落地窗,窗帘拉满,左手放着开放式的衣架,挂着应季的衣服。 床品是燕麦咖色,温暖的色调,只是看上去分外单薄。 孟弗渊将水杯放在床边柜子上,忍不住俯身,伸手摸了摸,“太薄了。” 陈清雾一下笑出声。 孟弗渊看她,“笑什么。” 她憋笑摇头,肩膀直颤。 孟弗渊又问一遍。 她只好说:“……早上我妈说过差不多的话。” “哦。” 陈清雾偏头看他,笑说:“生气啦?” “不跟生病的小朋友一般见识。” 孟弗渊将那杯子拿起来,递到她手中。 所幸当时捏得厚,盛了开水也不烫手。 “最近都在用这个杯子?”孟弗渊问。 “不可以哦?” “可以得很。”孟弗渊轻笑。 陈清雾捧着水杯,轻吹水面,问他:“你先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没收到你微信,我去祁然那儿看了看,你们都不在,我想可能是来你这儿了。” 见他仍旧站着,陈清雾拍了拍身侧,叫他在床沿上坐下没关系。 孟弗渊犹豫一瞬,坐了下来,与陈清雾隔了半臂的距离。 陈清雾垂眸,那温热水汽拂上面颊,迟疑片刻,她说:“我有个问题。” “嗯?” “……你会有负罪感吗?” “你觉得呢。”孟弗渊侧头,看着她,那听似平和的声音,到底不无情绪,“祁然是我弟弟。” 陈清雾低下头,一时情绪复杂。 孟弗渊注视她许久,“抬头看着我,清雾。” 陈清雾恍如条件反射一般抬头。 孟弗渊稍稍侧身,注视她的目光分外认真,“你上回好奇我为什么喜欢你,非要说,你可以理解为我对二十岁的你一见钟情。” 这大抵是陈清雾听过的最奇怪的告白。 他们认识那么多年,他却说,一见钟情。 孟弗渊继续说道:“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什么时候真正确定心意。” 陈清雾呼吸一轻,本能想要眨眼,因为孟弗渊目光极深,含着隐隐的热度,隔了镜片亦无可阻挡。 “你大三上学期那年圣诞节,跟祁然出去看电影,深夜才回来。你直接跟祁然去了他的房间,一晚上没有出来……” “你以为……” “对,我以为……” “那天我确实是睡在他房间里,但他刚拿到新的游戏卡带,打了通宵的游戏。” 陈清雾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她原本也以为,她会和孟祁然发生什么。她有意等了很久,一次一次同他搭话,而或许眼前人,终究不如游戏剧情更有趣,所以那些试探统统无效。最后她放弃了,困得直接睡去。 孟弗渊望着她的眼睛,声音都沉哑了两分,“……此后很多年,我都是那天晚上的心情。” 克制不住的浮想联翩,嫉妒与自厌各据上风。 “清雾,你说,我有没有负罪感。” 轻轻“咚”的一声,是陈清雾将水杯放在了茶几上,下一瞬,她倾身过来,挟着微小的气流和风,一把将他抱住。 孟弗渊条件反射地闭眼。 脑中空白了一霎,片刻,才确信,那挨过来的体温和气息,确定无疑地属于陈清雾。 他手掌张开,像是失去指令的机械机器人“弗兰克斯坦”,这样顿了好久,才似彻底反应过来,手掌小心翼翼地挨上她的肩膀,停顿一瞬,用力往自己怀中一合。 按得极紧,仿佛要将她揉进他的骨头里一样。 分明只是出于安慰的一个拥抱,却也叫他有夙愿得偿,死而无憾之感。 他低下头,下巴抵住了她的肩膀,呼吸萦绕于她耳后,比沸腾的水汽更要滚烫。 声音低沉,像是亘古绵长的隐忍之后,一句沉重的叹息:“……清雾。” 第32章 这拥抱让陈清雾沉溺失陷。 和孟弗渊在一起的时候, 她很少会拿孟祁然去比较,那段感情究竟是怎样面目,归根结底, 是她和祁然自己的事。 她和祁然是烧不好的一件瓷器,是她拼命努力过尤有瑕疵。 但既然已经开窑出炉,好与不好, 她都接受,并决心不再继续遗憾它的不圆满,而是开始投入下一件作品的制作。 祁然不是坏小孩,他只是生来就拥有所有偏爱,以至于不懂世间大多数事情都要经营。 她追逐他就像追逐风,一路跟得踉踉跄跄,患得患失。 而原来被人坚定地选择与偏爱, 是这样一种感觉。 是不必自我欺骗已经抱住了风。 更不必担心松开手怀里依然空空如也。 偏爱是你被蒙住眼睛、缚住四肢,仍能感知的光与热。 四下寂静,因此心跳与呼吸格外分明。 心口潮涌,无法排解。 理智彻底消解之前, 孟弗渊先一步松手,清了清嗓, 低声道:“……你该休息了。” “……嗯。” 气氛几分微妙。 孟弗渊起身,刻意地不再去看陈清雾,只伸手去探了探那杯子的温度,已不算太热,便端起杯子走了出去。 陈清雾缓缓地呼了口气。 片刻, 孟弗渊去而复返, 一手端着重新续的热水,一手拿着她放在沙发上的毛毯。 孟弗渊将毛毯扔给她, 杯子搁在床头柜上,“今晚多盖一层。” 陈清雾拥住毛毯,听话地点点头。 孟弗渊问:“大门怎么上锁?” “茶几上的篮子里有钥匙,两把一样的,用那个就可以。” 孟弗渊说好,“……那我走了。” 雾里青 第68节 “嗯……你回去开车注意安全。” 孟弗渊点头,停了一瞬,方才转身走了出去。 陈清雾背靠床头,望着他的背影。 在他即将消失于墙后之时,她骤然出声:“……孟弗渊。” 孟弗渊脚步一顿。 “……到家给我发消息。” 孟弗渊轻笑,“知道。” 脚步声渐远,工作区大灯熄灭,但不是全然的黑暗,隐约有一团朦胧的浅黄光芒,她猜测或许他打开了沙发旁的落地灯,方便她到时候起床烧水。 随后,是工作室大门落锁的声响。 最后一切安静下来。 陈清雾身体往下滑去,拉被子盖过了脸,忍不住笑。 次日,陈清雾起床神清气爽,没有感冒迹象。 万幸保暖及时。 倘若要是因此耽误了工作,她定要把孟祁然抓过来给她磕头认罪。 起床没多久,孟弗渊派了人过来,送回了工作室的钥匙。 除此之外,还有一床蚕丝被。 / 时间一晃,生日在即。 因确定了生日当天要跟赵樱扉一起出去逛街吃饭,生日前一天,陈清雾从早忙到晚,将这两天积压的订单全部打包发货,又给之前运输过程中碰坏商品的某个客户,重新补发了新的快递。 晚上,修整了下一批要烧制的泥坯,待回过神时,已然过了十一点半。 洗过澡,去床上躺下。 最近,睡前同孟弗渊微信聊天已成为固定节目。 陈清雾从相册里找出今天下午拍的,堆成小山似的快递照片,发送给了孟弗渊,并说:今天发了这么多快递,打包快要累死。 孟弗渊:缺打包的吗? 陈清雾:开不起工资呢。 孟弗渊:免费。 陈清雾:让总裁给我打包快递,折寿。 孟弗渊:是。总裁毕竟是上厕所都有人代劳。 陈清雾一边笑一边打字:总裁会不会嫌我烦? 孟弗渊:怎么说? 陈清雾:屁事都会给你发微信。 孟弗渊:不会。收到你的微信,是我一天之中为数不多的快乐。 陈清雾:那我岂不是应该再多发一点,让你的快乐变成数不胜数。 孟弗渊:建议你多多益善。 陈清雾脸颊都笑僵。 这样你来我往地聊着,忽然,语音电话拨了进来。 是孟弗渊打来的。 陈清雾立即接通。 孟弗渊:“生日快乐,清雾。” 陈清雾一看右上角的时间,00:00。 “……好准时。” “嗯。想第一个祝福你。” 那微沉的声音,好似就在耳畔。 陈清雾蜷住身体,抱住自己的膝盖,笑说:“……我是不是可以找你提取生日礼物了?” “可以。明天什么安排?” “要跟我闺蜜一起吃晚饭。” 孟弗渊沉吟片刻,“我想送你的礼物,不是什么具体的东西。” “嗯?什么意思?” “有没有什么事,是你想做还没做的,如果不介意,我可以陪你去做。”顿了顿,孟弗渊又补充,“当然,如果你觉得不需要,我也可以送你别的。” 物质上的东西,陈清雾一贯不缺。 “需要需要!”陈清雾想了想,笑说,“你记不记得,你上次说你会一个人去看电影。” “嗯。” “我有点想试试一个人去看电影。但是这件事要是你陪我的话,就不是一个人了……感觉变成了悖论。” “我可以送你去电影院。” “然后你在外面等我吗?”陈清雾笑道,“那也太奇怪了。” 孟弗渊沉默下来,好似在认真思考,要怎么帮她完成这个“悖论命题”。 陈清雾盯着屏幕上正中孟弗渊的头像,忽说:“……那不如换成这个吧。” “嗯?” 陈清雾声音都放轻:“——深夜去异性朋友家里看电影。” / 已经躺下了,却又要出门的情况,之前不是没发生过。 但多半是什么突发事件,带着一股“不得不”的怨气。 这样期待,还是第一次。 语音挂断之后,陈清雾立即从床上爬了起来,去衣架上找出门的衣服。 正在犹豫该穿什么,手机嗡嗡振动。 捞过来一看,是孟祁然打来的语音电话。 陈清雾接通,开扬声器放在床上,仍旧去扒拉衣架。 孟祁然:“雾雾,生日快乐。” 陈清雾说“谢谢”,取下一条连衣裙,对着穿衣镜比了比。 孟祁然:“晚上一起吃饭?” 陈清雾:“和赵樱扉约好啦。” “那中午呢?” “中午也有事。我们已经一起过过了,不用再单独约饭的。” “不一样。”孟祁然有些坚持的意思,“那吃个夜宵吧?你明天晚上回工作室了跟我说,我带吃的过来找你。” “祁然……” “给你过生日而已,别多想。” “……但我觉得有点困扰。”陈清雾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孟祁然沉默了数秒,声音分外涩然,“……你是要跟你喜欢的人一起过?” “嗯。他虽然不会误会,但是我还是想跟其他异性保持一点距离。” 孟祁然似自言自语般的,重复她的话:“……其他异性。” “抱歉。” 安静了好一会儿,孟祁然才又出声,“没事。那你早点休息。生日快乐。晚安。” “晚安。” 语音挂断,陈清雾有片刻愀然,但到底是和孟弗渊见面的期待更胜其他。 换好衣服,有一瞬间动念要不要化个妆,又担心到时候回来太晚懒得卸,最后还是作罢。 她平常很少化妆,工作性质,穿衣也以舒适耐脏为首要考虑。 在沙发上坐下,时不时地看一眼墙上挂钟。 孟弗渊开过来要四十分钟,她意识到这样枯等不是个事,便找了块柔软抹布,打湿以后,挨个去擦拭展架上那些浅浅落灰的瓷器。 不知不觉间,门外响起汽车驶近的声音。 手机于这一瞬间振动,是孟弗渊直接拨来的电话。 “我到门口了。” “好,我马上出来。” 陈清雾飞快洗净抹布,挂起来之后,拿上自己的包,朝门口走去。 已是深夜,停在夜色中的车没打双闪,只亮着近光灯。 陈清雾拉开车门,顿时愣住。 副驾驶座上,放了一束紫色小苍兰,阴翳里看去,清冷又漂亮。 “生日快乐。”孟弗渊看着她笑说,那目光里有种隐忍的热意。 “……谢谢。” 从小到大,陈清雾不乏人追求,各类招数她都见过,最夸张一次是在大学,有人扛了999朵玫瑰,在520那一天,去她宿舍楼下堵她。 雾里青 第69节 她很清楚,自己心脏怦跳绝非因为有人送花,而是因为,送花的是孟弗渊。 将小苍兰抱了起来,陈清雾坐上副驾,扣好安全带。 放在膝上的花束有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弥散于整个车厢。 陈清雾笑着看向驾驶座的人,“某总裁真没有排场,半夜给人当司机。” 孟弗渊附和点头:“就是。” 聊了些什么话题,陈清雾没有十分在意,心情一路非常雀跃,像在温暖的浅水区里漂浮。 而和孟弗渊聊什么,都不会冷场,上一个让她有这样舒适体验的人,还是赵樱扉。 好难得,他们未必一定会成为爱侣,却已然成为了好朋友。 多少情侣终其一生都不是朋友。 四十分钟车程,仿佛眨眼就到。 车停入地下车库,乘电梯上楼。 到明亮处,孟弗渊打量陈清雾,她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外搭雾紫色长款针织外套,难得一见的柔婉感,和她怀里的那束花分外相称。 进门,孟弗渊接过她手中花束,打开鞋柜,拿出一双拖鞋,放到陈清雾脚边。 白色崭新,毛茸茸的质地。 陈清雾蹬掉脚上的鞋,“……专门准备的?” “总不能一直让你穿一次性拖鞋。” “你又不知道我今天会来,怎么会提前准备。” “我比较喜欢有备无患,今天不会,也许总有一天会。” 陈清雾低头穿鞋,以掩饰或许根本无法掩饰的笑意。 客厅里,投影幕布已经放了下来。 陈清雾脱下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 “喝可乐吗?”孟弗渊问。 “嗯……好。” “冰的?” “可以。 陈清雾坐下,孟弗渊则往厨房走去。 片刻,他拿着两罐冰镇可乐走了过来,又问,吃不吃薯片。 “你这里还有薯片?” “我不吃。专门给小朋友准备的。” “我只是小你六岁而已,不要一直叫我小朋友。” 孟弗渊拉开易拉罐,插入吸管,递到陈清雾手中,“你是觉得六岁不算大?” “勉强不算。” “哦,勉强。” 陈清雾笑了一声。 孟弗渊去餐边柜那里,将装了零食的袋子拎过来。 陈清雾不饿,但还是扒拉了一下,最终确定自己此刻确实不大想吃膨化食品。 “想吃什么?可以点夜宵。” “不用。一会儿饿了再点吧。” 孟弗渊打开投影,将遥控器交给陈清雾,让她选想看的片子。 “你有没有这种体验,越来越没耐心在家里看电影了。”陈清雾翻着电影列表。 “会。不过我主要还是太忙。” 陈清雾不高估自己的耐心,没选什么文艺电影,直接点开一部热热闹闹的超级英雄片。 孟弗渊将客厅顶灯关闭,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大抵多少有些看电影的气氛,开场没过片刻,陈清雾突然想吃东西。 她刚准备伸臂去拿,孟弗渊已经从袋里拿出一袋薯片,拆开了递到她手边。 陈清雾笑说:“谢谢渊哥哥。” 孟弗渊微微扬了一下眉。 陈清雾吃了几块薯片,拿过可乐吸了一口,又说:“我可不可以把腿盘到沙发上。” “你以前在我家跟祁然疯疯打打,不是想怎样就怎样吗。” “……那是以前。” “现在有什么区别?”孟弗渊转头看她,故意问。 “……”陈清雾咬着吸管,“你好讨厌。” 孟弗渊轻笑。 陈清雾蹬掉拖鞋,两腿盘坐,身体歪靠着沙发扶手。 电影剧情分外无脑,看的是热热闹闹的动作和特效。 孟弗渊端起易拉罐喝了一口,翘起腿,身体往后靠去,好像也不由地放松下来。 “我读高中的时候,想报考导演专业。” 陈清雾闻声一怔,转头看去。 镜片反射着荧幕的光影,一时变幻,但他非常声音平静,并无半点叹息,或者遗憾的意思。 “……所以你书房那么多电影专业相关的书。” “嗯。” “为什么没报呢?” “电影不是能够快速变现的行当。”孟弗渊淡声说,“看天赋和机缘,不是所有人都能出人头地,获得世俗意义的成功。” 他现在,确实算是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且成功时还那样年轻。 陈清雾还是不解,“你都这么优秀了,还在意世俗的认可吗?” “因果关系错了,清雾。是我做到优秀,就是为了被世俗认可。”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人没有不优秀的资格。”孟弗渊看向她,“所以我很佩服你,你当时能够顶住家里的压力,坚持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也差点没顶住的,你记得吗,有次你去我家送东西,正好我爸在砸我的作品。” “记得。那时候我以为你要妥协了。” “是准备妥协的,尤其所有作品都被砸了,真的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那时候规规矩矩上了好几周的课,后来还是觉得不甘心,就翘了晚自习,偷偷继续艺考集训。我爸发现了,派司机每天在校门口盯我。再后来你知道的,为了抗议,我……” “绝食。” 陈清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我没想到居然有效。虽然饿了三天真的不好受,我爸盯得超严,不让我妈和祁然偷偷给我送吃的。那个时候还小,气性好大的,一点不肯服软,觉得饿死就饿死,让他们后悔去。” “看来你的精神偶像是哪吒。” 陈清雾笑出声。 她喝着可乐,略作想象,“导演啊……假如那时候你坚持下来了,或许现在,我正在看的就是你的作品。” “不。了解越深,我越知道自己没有艺术天赋。所以趁早放弃,也不算一件坏事。” “但是没尝试过就放弃,好像多少有点遗憾。” 孟弗渊沉默。 陈清雾咬着吸管,偏头望着他。 看他好半晌都没反应,好似在走神,便伸出手去,在他眼前挥了挥。 孟弗渊眼也没眨,一把将她手捉住。 她吓得赶紧抽回,听见孟弗渊哼笑了一声。 又看了一会儿,陈清雾放下零食和可乐,“我借用一下卫生间。” 孟弗渊点点头。 从客卫出来,陈清雾说:“冰箱有水吗?我拿一瓶可以吗?” “可以。” 陈清雾走进厨房,拉开冰箱拿了两瓶冰水,走出来经过岛台,看见那上面放了两支葡萄酒。 “你平常在家会一个人喝酒?” 孟弗渊看一眼,“朋友送的。” 陈清雾拿起酒瓶,查看上面贴的标签,“可以尝尝吗?我听说这个品牌过了桶的酒有种焦糖味。” 孟弗渊点头,“橱柜里有酒杯。” 陈清雾将冰水送过去之后,折返至岛台,打开橱柜找了一支玻璃高脚杯,拿上酒瓶和开瓶器,回到沙发旁。 孟弗渊接过开瓶器,拔出软木塞子,往杯子里斟入些许。 陈清雾直接在地毯上坐下,捏着杯子腿微晃,嗅闻香气。 陈遂良会品酒,有时候会教她,她学得三心二意,私底下喝什么,怎么喝都随便,只管自己开心。 尝了一口,她轻抿了一下唇,“哪里有焦糖味?” 怕是自己喝得太少,没尝出味道,她又喝下一大口。 孟弗渊说,“我尝尝。” 雾里青 第70节 伸手,直接接过她手里的杯子。 陈清雾心脏突跳,一句“我喝过的”还未说出口,就看见孟弗渊已经微仰着头,饮下一口酒液。 黑色薄毛衣,衬得他颈项一段皮肤,白如轻霜,咽下的瞬间,喉结轻滚。 孟弗渊放下杯子之前,她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有吗?” “好像有一点。” “我怎么尝不出来。”陈清雾接过已经要见底的杯子,拿起酒瓶,正准备再倒一点,手被按住了。 她倏然抬眼。 客厅里只有投影仪落在白色幕布上反射的光,整个空间一片昏朦。 孟弗渊坐在沙发上,比她位置高,那俯视的目光,隐隐有两分压迫之感,“……清雾,你要是再喝,我就只能理解为暗示了。” 心脏漏跳一拍。 那被他手指按住的手背皮肤,也似隐隐烧灼。 陈清雾飞快抽回手。 她不敢去看孟弗渊,只感觉他站了起来,朝着洗手间走去了。 趁着这时候,陈清雾将酒瓶塞了起来,酒杯里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旋即拿起来放回到了岛台之上。 回沙发上坐下,拧开冰水,一口气喝下大半。 拿过薯片,像是为了平复情绪,机械地往嘴里塞。 好一会儿,孟弗渊从洗手间走了出来,神情分外平和。 他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比方才离得远了几分。 他应当是洗了一把脸,皮肤上有未干的水珠。 陈清雾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荧幕里,剧情演到了哪里,已经彻底衔接不上了。 两人偶尔说话,点评两句。 很快大决战,英雄阵营毫无悬念地大获全胜。 此刻,已然过了凌晨三点。 后半程那些闹哄哄的剧情,吵得陈清雾脑袋疼,结束之后,打了一个疲惫的呵欠。 孟弗渊看她一眼,“困了?” “嗯。” “送不了你了,喝了酒。” “……嗯。” 孟弗渊站起身,平声说:“客卧一直有人打扫。” 陈清雾站起身,往客卫走去,“有多的牙刷吗,我想刷个牙。” 身后,孟弗渊脚步声跟了过来。 客卫空间很大,三分离的格局。 陈清雾站在悬空的岩板洗手台旁,看着孟弗渊弯腰从下方取出一只储物篮,整个地递给了她,便转身出去了。 那储物篮,陈清雾翻着翻着就笑出声。 那里面所有东西都是全新未拆封的,应有尽有,牙刷、牙膏、洗面奶、卸妆油、化妆棉、爽肤水、乳液……甚至包括卫生巾和棉条。 真是有备无患的孟弗渊。 出门前洗过澡,陈清雾就只作了简单洗漱。 走出浴室,孟弗渊正在收拾茶几上的东西。 她站在客卧门口,“……我先去休息了?” “嗯。晚安。” 孟弗渊没有抬头看她。 陈清雾阖上门,意识到里面灯是打开的,整洁的床上,多了一套整齐叠放的睡衣。 将门上锁,陈清雾换上衣服,打开床边台灯,揭开被子,在床上躺下。 仿佛不自觉地,去捕捉门外的声音。 轻微的脚步声,时近时远。 半晌,旁边的主卧响起了一声关门声,随后便是一片寂静。 应当是孟弗渊已经进房间了。 陈清雾翻来覆去,片刻后忍不住摸过压在枕头下的手机,正准备给孟弗渊发消息,目光注意到了屏幕右上角的电量显示。 陈清雾:有充电器吗? 孟弗渊:有。 片刻,脚步声又靠近了。 敲门声响起。 陈清雾立即爬起来,靸上拖鞋走过去。 她忘了门是反锁,一下没有打开,连忙解除反锁。 门打开之后,她第一时间解释,“那个……是刚刚换衣服习惯性反锁了一下,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不相信你。” “哦。” 陈清雾窘然地接过孟弗渊手里的充电器,“……谢谢。” “早点睡。” “嗯。” 孟弗渊转身。 陈清雾正将门关上的时候,合着往主卧走去的脚步声,孟弗渊说道:“你还是反锁上吧。别太相信我。” 她“嗙”一下将门合上。 手按着把手,心跳失速,久久无法平息。 重回到床上,陈清雾接上充电器,将手机解锁。 微信还停留于和孟弗渊的聊天界面。 她点开输入框,打字发送:……我好像有点睡不着。 孟弗渊:怎么,还要听睡前童话? 陈清雾:负责讲吗? 孟弗渊:不负责。 陈清雾:你要睡了吗? 孟弗渊:还有什么吩咐? 陈清雾:没了。 孟弗渊:那就睡觉。 陈清雾:哦,还有。 孟弗渊:请讲。 陈清雾:要梦到我哦。 这条消息,过了好一会儿,才得到回复。 孟弗渊:遵命。 第33章 陈清雾睡到十一点方醒。 微信上一排未读消息, 她往下翻到孟弗渊的头像,率先点进去。 两条未读,一条是说他先去公司了, 一条让她睡醒了联系,他来接她吃中饭。 陈清雾回复过后,切出去处理其他信息。 不过片刻, 孟弗渊的头像便跳至最上方。 新消息让她稍等,马上过来。 陈清雾回复“好”,将要退出,想了想,点按右上角的三个点,将聊天置顶。 洗漱完毕,稍作等候, 孟弗渊的车开到了门口,叫她出门。 今日是个晴天,车就停在树影与光斑之下。 陈清雾拉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的人穿一件浅灰色薄毛衣, 在淡金的日光里,有种薄暮微霰的清峻。 陈清雾扣安全带, 笑问:“你早上几点起床的?” “九点。” “只睡了六小时不到,扛得住吗?” 孟弗渊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启动车子时,平静地说:“不到四小时。” “啊?”话音落下时,陈清雾便反应过来, 他的意思是 , 他失眠到了四点多才睡。 雾里青 第71节 她笑说:“对不起啦。” 孟弗渊轻哼一声,仿佛并不领受她的道歉。 餐厅孟弗渊已提早订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小小的蛋糕,森林雪山的造型,装在六寸大小的盘子里,单插着一只蜡烛。 陈清雾贪心地再度许了一次愿,将蜡烛吹灭。 蛋糕分作两块,两人一人一块。 正吃着蛋糕,孟弗渊搁在桌上的手机振动,他拿起看了一眼,说:“我爸。” 电话接通。 陈清雾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本能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电话起初只是寒暄,而后不知孟成庸说了什么,孟弗渊神情陡然一沉。 他站起身,无声对她说了句“稍等”,便拿着电话往洗手间方向去了。 过了数分钟,孟弗渊接完电话回来。 陈清雾忙问:“怎么了?” “没事。”孟弗渊端起水杯,平静地喝了一口水,“家里安排我相亲。” “……啊?” “我已经拒绝了。” “……真的假的?” 孟弗渊看她,“听起来不像真的?” 陈清雾彻底迷糊了,笑说:“到底真的假的?” “真的。” “总裁也要相亲啊。” “总裁应该直接联姻,是吧?” 陈清雾笑不可遏。 孟弗渊下午还有事,吃完饭,就将陈清雾送回了工作室。 陈清雾睡了一个午觉,傍晚时分,开上车去接赵樱扉“进城”吃饭。 和闺蜜相处就更不拘,逛什么都能打发时间。 因今天天气好,两人在咖啡馆室外坐了下来,一边喝东西,一边晒太阳。 赵樱扉对情感话题通常不感兴趣,但陈清雾的这一桩过分刺激,便忍不住追问后续。 陈清雾陈述现状,赵樱扉说:“这都还不在一起?你们的窗户纸是纳米材料做的吧?” 陈清雾咬着吸管喝柠檬茶饮,神情懒洋洋,语气却是严肃:“换成其他人我早就答应了,反正假如不合适,大不了就分手。但是孟弗渊情况特殊,每一步,我都必须考虑清楚再走……因为没有回头路,你理解吗?我跟他失败之后,没有退路可言。而且,他喜欢我六年,如果没有抱着同等的觉悟,我贸然答应他,就是对他的辜负。” 赵樱扉听得头大,“……你们成年人的感情世界,真的好复杂。” “拜托是你先问的。”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啊。” “那你想听什么?” “就类似,已经睡了,准备闪婚了,这种狗血一点的。” “……” 赵樱扉说:“不过说句公道话,虽然打交道不多,但孟弗渊给我的印象确实比他弟靠谱多了。” “那裴卲呢?你对他什么印象?他一直问我能不能再申请加你好友。你就给一个好友位怎么了,人家给你开那么高的顾问费……” “让他加我钉钉,工作的事钉钉联系。” “……” / 生日过后,陈清雾结结实实忙了一阵。 园区的柴窑农历新年之前将要最后一次开窑,陈清雾想送烧一批瓷器,必须提前做准备。 转眼便到十二月。 圣诞节陈清雾原本打算就待在东城,但廖书曼过阴历生日,今年恰好就在圣诞节当天,少不了要回家一趟。 她一说回去,孟祁然和孟弗渊也都准备回去。 孟弗渊临时调整行程,东城尚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没能跟陈清雾时间协调一致,就让她先走一步。 陈清雾自驾,平安夜前一天下午,同孟祁然一道回南城。 大抵距离便是最好的滤镜,久未回家,不管是陈遂良还是廖书曼,对她的态度都温和了许多。 三人坐在一起 ,吃了一顿气氛尚算融洽的家宴。 但这融洽氛围并未维持多久。 吃完饭,陈清雾陪着陈遂良在客厅里看电视,一档鉴宝类节目,里面出现陶瓷相关的古董,陈遂良顺嘴问两句相关知识,譬如斗彩与粉彩的区别。 陈清雾逐一回答。 其实陈遂良未见得真有兴趣,不过上一回他给一位国外的生意伙伴送礼,拿不定主意,问陈清雾意见,陈清雾推荐了某位陶瓷艺术家做的青花瓷茶具,送出去以后,那位生意伙伴喜欢得不得了。 陈遂良好面子,而这一回是陈清雾的专业叫他长了面子。 陈遂良一边喝茶一边说道:“你妈说上回去你那儿,看你经营得还算不错。你既然确实喜欢这一行,那就干着吧,资金周转不开就跟我说。” 那语气仿佛是说,无非是一点小本生意,权当是哄她开心了。 陈清雾早就免疫了,笑一笑说目前还能周转得开,仍旧低头剥柚子。 陈遂良话锋一转,“你跟祁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有打算了吗?” “我和祁然没有情况。” 陈遂良立即抬眼去瞧她,目光都锐利几分,“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清雾正要开口,廖书曼走了过来,“老陈,上回清雾奶奶生日的礼金簿放哪儿了?” “书房。” “没找到,你帮忙找找。” 陈遂良放了茶杯起身朝书房走去。 廖书曼走过来,低声说:“你跟祁然的情况私底下跟我说说就得了,告诉你爸他能理解?一提肯定又要吵架。” 陈清雾目光只定在手上,轻轻地说:“您也没理解呀。” 廖书曼一怔。 书房里传来陈遂良的声音,“不就在这儿吗?” 廖书曼应了一声,看着陈清雾欲言又止,但还是没说什么,转身往书房去了。 / 次日是平安夜。 下午两点,正在房间里休息的陈清雾,收到孟弗渊的消息,告知她他已抵达南城,正在回家路上。 微信上闲聊一阵,陈清雾让孟弗渊到家先休息,晚上见。 到了下午四点,陈清雾下楼,没见陈遂良的人影,而廖书曼正在餐厅里打电话,约人上门来打牌。 陈清雾有几分疑惑,待那电话挂断之后,她忍不住问:“爸呢?” “出门应酬去了。” “今天晚上不跟孟叔叔他们聚餐吗?” 按照惯例,今晚通常都会是两家聚餐。 廖书曼说:“孟家今天晚上有客,要给孟弗渊相亲。” 陈清雾愣住,“……给渊哥哥相亲?” 廖书曼瞥她一眼,那目光仿佛在问,她说的话有哪句不明白的。 陈清雾问:“渊哥哥自己答应的?他好像……不是那种会答应相亲的性格。” “那肯定瞒着他啊。”廖书曼说着话,将餐桌上瓶插的洋桔梗重新挪了一下位置,“是你孟叔叔朋友的女儿,他家举家来南城玩儿,就正好一起吃顿饭……你应该有印象吧?方杳,你小学几年级来着,她来孟家住过两天,你叫她杳姐姐。” 印象中确然有这样一个人。 “瞒着渊哥哥是不是不太好……他不是一直挺讨厌别人掺合他的私事。” “一些人情世故,面子上总要顾及。你祁阿姨给我看过方杳的朋友圈,那姑娘挺漂亮的,也是藤校留学背景,做的也是it专业,跟孟弗渊肯定投缘。” 陈清雾心乱如麻。 她一点也不担心这次相亲会有什么结果,她只是替孟弗渊不平。 明明,上一回孟叔叔打来电话,他就已经拒绝过了,他们却还是罔顾他的意愿,瞒天过海。 晚饭,陈清雾吃得没滋没味。 八点左右,廖书曼的牌友们都到了,陈清雾坐立不安,考虑再三,打算出门去孟家一趟。 理由也想得充足:“上回祁阿姨在我那里看中的那只铁釉花瓶,我给她送过去。” “孟家有客人,你这时候去?” “去一下就走,正好看看祁然要不要出去玩。” 这样一说,廖书曼便不再质疑什么,“冰箱里有个芝士蛋糕,你顺便带过去给他们。” 陈清雾点头应下。 载着花瓶和蛋糕,陈清雾驱车去往孟家。 下了车,她抱上东西,走过去揿按门铃。 片刻,保姆过来应了门。 雾里青 第72节 陈清雾笑说:“你们吃完饭了吗?” “已经吃完了,在茶室里喝茶呢。陈小姐你进来吧……” 门里传来脚步声。 “清雾。”出来的是祁琳,几分惊喜。 祁琳今日穿了一身套装,妆发都打理得分外精致,足见对这次晚宴的重视。 陈清雾笑着递过手中花瓶和蛋糕,“您挑的花瓶。” “哎呀,我都快忘了,难为清雾你还记得。”祁琳惊喜极了,叫保姆接过花瓶拿到里面去小心安置,“进来喝杯茶吧,我让祁然陪你出去玩。” “不用,我是顺便过来的,马上就要走了,跟高中同学约了出去玩。” “今天家里来客了,不然是该让祁然陪你去过平安夜的。”祁琳笑说,“明天去你家,我们给你妈妈过生日。” 陈清雾说“好”,迟疑了一瞬,又笑说:“我妈说今天是给渊哥哥相亲?” 祁琳目光在她脸上一顿,笑说:“是的。他们正在茶室聊天呢。” 陈清雾敏锐察觉到,祁琳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两分。 她正在想该说什么,祁琳笑说:“清雾,耽误你几分钟时间可以吗,阿姨想单独跟你说两句话。” 陈清雾忙点头。 “那你在院子里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出来。” 陈清雾迈下台阶,走到前院的树下。 等了不到三分钟,祁琳复又出来了,手里多了一只提包。 祁琳走到她面前,笑得几分不自然,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仿佛下定决心:“清雾,那阿姨就有话直说了。” “……您说。” 祁琳有些局促,也有些斟酌词句的意思,“这段时间,我也渐渐了解了,可能一直是我们大人在起哄,你跟祁然实际没那个意思。那没什么的,清雾,做不成亲家,也不影响我们两家的关系。这话你可能觉得肉麻,但我真是从小把你当做干女儿看待的。我原本就想生个女儿,只是不巧二胎又是儿子。” 陈清雾心脏莫名悬起。 到底是什么话,需要她铺垫得这样长,这样客气,这样恳切? “……你和祁然成不了,今后找了别人做男朋友,阿姨依然一万个祝福……”祁琳目光有两分歉疚的决然,“只是……” 她话音稍停,打开手里的包,从中拿出一样东西,攥在手里。 “我睡眠不好,一点声响就容易醒,国庆那次听见你们在楼梯那儿说话,也觉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 陈清雾心里一个咯噔。 祁琳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她手边,“前阵子打扫他的书房,把地毯翻起来清洗,在地毯下面发现的……” 陈清雾僵硬地低头看去。 一张拍立得。 她记得什么时候拍的。 大三那年的元旦,两家一同去山上看凌晨的倒计时烟花秀。那时她刚买了拍立得相机,递到孟弗渊手中,请他帮忙拍一张她和祁然的合影。 而此刻她拿在手里的这一张,是她背对着南城大厦的单人照片,取景框的最边缘,还能看见孟祁然露出一半的手臂。 或许,是孟弗渊偷偷拍下,又偷偷藏匿。 糟糕预感应验,像一脚踩上已然开裂的冰面。 陈清雾只觉得热血上涌,羞愧难当,头重得她一时抬不起来。 祁琳语速很快,有点一鼓作气的意思,“……清雾,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姑娘,我想,你这回也不会犯糊涂。撇开两家的关系如何不谈,我们做父母的面子不谈,清雾,你就单单考虑弗渊和你自己。弗渊现在事业有成,时不时上主流媒体采访,还报选过市里的杰出青年……现在网络时代,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但凡叫有心人拿去炒作,他的名誉要怎么办?还有他跟祁然,他们是亲兄弟,你要看着他们兄弟反目成仇吗?还有你,清雾,弗渊要遭受的那些,你更要百倍地承受,社会舆论对女人本来就更加苛刻,你要怎么办呀,到时候一人一口唾沫……” 祁琳眼泛泪光,“清雾,相信阿姨,那些压力你承受不住的……” 这样在情在理的一番话,让陈清雾一句“可是我跟祁然从来没有在一起过”的辩解,显得苍白得可笑。 “对不起,清雾,弗渊是我儿子,你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作为家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自毁前程。这事儿目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也不打算再告诉其他人,包括弗渊。我想,清雾你可以比我处理得更好。趁着还来得及,就到此为止了,好不好?” 祁琳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好像在等着她自己做出决断。 陈清雾不敢抬头,无论此刻祁琳是什么样表情和目光,她都不知道如何应对。 她只是本能地攥紧了那张拍立得,过了好久之后,才哑声说:“……我该走了,阿姨。” “……嗯。去玩吧,注意安全。” 陈清雾转身快步朝停车处走去。 拉开车门,爬上驾驶座,点火启动,一气呵成。 直到把车开出了小区大门口,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只凭肌肉记忆开过一个一个路口,回到家中。 进门时棋牌室里传来一叠高亢的笑声,不知是谁正胡了一把杠上开花。 陈清雾上楼,回到自己卧室,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她掼倒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 脸颊滚烫,像是一头扎进了冻湖里。 / 陈清雾几乎整夜失眠。 第二天中午,孟家前来拜访,给廖书曼庆生。 陈清雾磨蹭了好久才下楼,到客厅一看,发现孟弗渊没有来。 而祁琳正在笑着跟大家解释:“弗渊公司有点事,一早就回东城了。” 午餐开始,一桌子美味佳肴,两家举杯祝寿,其乐融融。 陈清雾机械地举起了杯子,在碰杯的清脆声响中一阵恍惚,只觉得眼前的一张张笑脸,恍如抠不下来的假面。 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活得那么自洽,那么肆无忌惮,唯独她不可以,孟弗渊不可以。 吃完饭,切过蛋糕,趁着无人注意,陈清雾一个人悄悄地出了门。 冬日里天光灰淡,远处树枝上挂着红绿色调的圣诞装饰,反衬得周遭一片萧条。 陈清雾点了支烟,掖住围巾,往外走去。 身后一阵脚步声迈下台阶。 “雾雾……” 陈清雾转过身去,神情淡漠。 孟祁然单手抄在黑色羽绒服的口袋里,脚步稍顿,“去哪儿?看你好像心情不好……” “没事。我就出去散散步。” “我陪……” “你别跟着我。” 她声音里只有隐忍着不耐的平静。 孟祁然嘴唇抿作一线,不敢再上前,只能看着陈清雾转过身去,清瘦背影渐渐走远。 陈清雾走到了小区的中心花园,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烟夹在指间,在长久的静默中蓄了一段灰白,又被风吹散。 风拂面而来,陈清雾眯住眼睛,忽觉口袋里手机振动。 孟弗渊的微信消息:抱歉清雾,有事先回东城了。等你回来,给你补过圣诞。 昨晚被逼应酬,他一定恶心透了,即便这样,依然还在尽力照拂她的情绪。 陈清雾回复:没关系,你先忙工作。 孟弗渊:你先陪阿姨过生日。 陈清雾:好。 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烁一阵,却无下文。 毕竟廖书曼过生日,陈清雾还是熬过了整天。 第二天一早,跟家里打过招呼就开车回了东城。 工作室里,还保持着大前天离开时的样子。 中央空调打开了,那暖气好像不抵寒意,让她单单坐在那里,就觉得瑟瑟发抖。 之前明明不觉得有这样冷。 一整天,她都在拉坯塑形,不让自己有停下来的余地。 过了晚上八点,孟弗渊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陈清雾手上都是泥,起身走过去拧水龙头时,电话停了。 洗净手,正在擦拭,手机又再度振动。 她立即接起。 “回东城了吗?” “……嗯。” “那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孟弗渊声音温和,“吃过晚饭没有?” “没有……不大饿。” “派了车过去接你,过来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 “……好。” 大约半小时,孟弗渊的司机开车抵达,接上陈清雾,往公司开去。 到的时候,孟弗渊还在跟海外的芯片供应商开视频会议。 助理过来,让陈清雾去会客室里稍微歇一会儿,孟弗渊马上就到。 坐了大约二十分钟,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雾里青 第73节 孟弗渊一身黑色,淡白灯光底下,有种渊渟岳峙的冷峻。 他快步走了进来,“抱歉,稍微耽误了一会儿。” 陈清雾微笑摇摇头。 “饿不饿?” “还好。” “走吧。” 陈清雾点头,站起身,跟上前去。 一楼大厅里灯火通明。 陈清雾站在玻璃墙外稍稍顿住脚步,看了看展厅里那正在自适应运行的第一代机械臂,那银色的外观,有种独属于机械造物的优雅。 孟弗渊凝视着她,“想进去看看吗?” “啊……好。” 孟弗渊在门禁处,按指纹解锁。 玻璃门弹开,孟弗渊将她手腕轻轻一捉,牵着她走了进去。 里面一排计算机屏幕,正处于待机模式,桌上摆着几张工位证。 陈清雾想起上一回过来,这里面有人在进行调试操纵。 “还真有人在这里工作?” “嗯。” 陈清雾微笑说:“那也太没安全感了,来往都有人盯着。” “是电子雾化玻璃。” “这样。” 陈清雾绕着正中的机械臂,缓缓踱步,随口说道:“……前天晚上,你们家里有客人是么。” 孟弗渊一顿,立即欺近一步,头低下去看她,声音也跟着低了两分,“你不开心是因为这件事?” 陈清雾不作声。 宁愿他就这样误会。 “我爸自作主张安排的。放心,不会有下次。” “我没有不放心……”陈清雾低垂着眼,“我只是……想问凭什么。明明你不愿意的,为什么他们一点也不尊重你的感受。” 孟弗渊一时哑然。 身为男人,“委屈”这种情绪,未免显得过分软弱。 或许可以愤怒,可以漠然,唯独不该有委屈。 但原来,只有被人看见的,才叫委屈。 “这些无所谓,我都习惯了。”孟弗渊平声说。 “凭什么要习惯呢……” 陈清雾知道自己这一句并非在质问孟弗渊。 展厅里灯光分外洁净,是极具科技感的冷白色调,她在这种光线里,面颊有种无血色的苍白。 孟弗渊还是觉得她情绪不对劲,低头,抬手按在她肩膀上,“怎么了,清雾?” “没事……”陈清雾收敛心神,“我们走吧……” “等等。圣诞礼物没送给你。” 陈清雾动作稍顿。 孟弗渊抬手,按了按她身后的键盘。 她不由地转身去看,孟弗渊修长手指轻悬于键盘之上,飞速敲击,屏幕上光标闪烁,代码快速滚动。 最后,他轻抬食指,按下回车键。 “咔”的一声轻响。 陈清雾循声看去,却见那静止的机械臂启动,一百八十度转向,上方的悬吊系统伸展,“手臂”展开,伸向不远处。 那里放了一只瓦楞纸箱。 “手臂”与纸箱上方悬空,“手指”下落。 停顿一瞬,那“咔哒”的声音是扣住了什么东西。 她仿佛情不自禁地睁大了双眼,屏住呼吸。 “嗡”的一声过后,“手臂”抬了起来。 悬吊系统回收,“手臂”收回,稳稳地停在她面前的“手”中,捧着一束鲜红欲滴的玫瑰。 陈清雾怔忪地伸手,接过了那束花。 六年,他才获得送她玫瑰的资格。 孟弗渊的声音,沉沉地在她身后响起,“过去六年,我曾无数次冲动想要拦住你,告诉你这句话……” 陈清雾下意识追问:“什么?” “别一直看着他,也请看看我。” 心脏恍如跌进深渊,溺水求生一般地疾速跳动,以至于无法呼吸。 陈清雾手指微颤,难以克制。 她几无犹豫,放下花束,倏然转身,踮脚,一把揪住了他衬衫的衣领。 孟弗渊瞳孔张开。 在一片嗡响的空白中,意识到,挨上他嘴唇的,是一个吻。 温热相贴的触感,分外虚幻。 他闭了闭眼,沉沉呼出一口滚烫气息,蓦地伸臂,揿下一处按钮。 四面玻璃顷刻雾化,隔绝所有视野。 下一瞬,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让她在台面上坐下。 摘了眼镜,随手一扔。 手掌按在她脑后,倾身,凶狠地含住她的唇。 一瞬身体失衡,仿佛将要往后倒去,陈清雾本能伸臂,紧紧抱住孟弗渊的肩膀。 已然濒临窒息,却觉齿关被撬开,舌尖侵入,不留任何余地,夺尽她的最后一点呼吸。或许,是知道此刻她根本不打算推拒,甘愿同他一起下沉溺亡。 挨近的胸膛里,心跳共振,仿佛山崩海啸。 剧烈得心脏都在隐隐震痛。 第34章 比起探索, 更似一种确认,以至于互相侵占呼吸,直至氧气耗尽。 孟弗渊察觉到陈清雾手掌抵在他胸口, 无力地推了一把,便终于停了下来,手掌按着她后背, 用力合入自己怀中。 心跳仍然剧烈,久久无法平息。 谁也没有出声,空间里只有计算机主机待机运行的轻微嗡响。 忽觉肩膀处一团潮湿的温热。 孟弗渊一惊。 立即低头去拊陈清雾的额头,想让她抬起头来,她却摇头,将脸埋得更深。 眼泪洇透衣料,皮肤恍如烫伤。 孟弗渊手足无措, 犹豫一瞬,终究伸手按住她的下巴,几分强势地抬起她的脸。 她眼眶一片通红,泪雾朦胧, 那难过到几分凄楚的神情,叫人心脏紧缩。 “……怎么了, 清雾?”孟弗渊呼吸都艰涩两分 “对不起……或许我不该吻你……”她望着他,眨了一下眼,滚落的一滴眼泪,就落在他的手指上,“……我好害怕。我希望我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的, 因为一旦跟你在一起, 就意味着……” “众叛亲离。” 这个词叫孟弗渊说出来,其分量之重, 让陈清雾睫毛颤抖,“……我很懦弱,我还没有做好这个准备。但是刚刚,我好像无法用理智去控制自己……不要吻你。” 孟弗渊手掌托着她的后脑勺,拇指替她擦去眼角湿痕,低声问:“那你喜欢我吗?” 这动作或许有些徒劳,因为她的眼泪仍然不断涌出。 “……你会跟不喜欢的人接吻吗?” “不会。” “我也不会。” 孟弗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那就够了,清雾。” 她主动吻他。 她说喜欢。 陈清雾看着他,好似他的反应不在她的预期之中。 他低头,声音沉沉:“从决心追你开始,我就彻底思考过,我们会面对什么。你不是懦弱,清雾,你远比你以为的更要勇敢和坦诚。” 他未尝不清楚,最开始她可能只是对这个与众不同的刺激游戏抱有好奇,所以没有拒绝他的靠近。 可当她真正投入其中,却无半点游戏态度,每一步,都明白无误地给予反馈,从不叫他患得患失。 而走到今天这个节点,现实压力大军压境,对面来势汹汹。 雾里青 第74节 他们的阵营,只有他们彼此。 他多年审视,冷眼旁观,已有即便决裂也无甚所谓的觉悟。 而清雾点破他的心意那天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半年时间,她还没有同等决然的觉悟,再正常不过。 她夹在两家之间,必然要比他承受更多的压力,两家父母是怎样性格,他比任何人都要洞彻。 会害怕,才说明最坏情况已纳入她的考量范围。 他又怎么可能苛责她一时的不够坚决。 “别哭,清雾……”孟弗渊手指不断擦去她的眼泪,使她抬眼与他对视,这般沉默了好久,他忽略心底钝痛,哑声开口,“……你需不需要,再给你一些时间慢慢考虑。” 所有情绪一时淤积于胸口,陈清雾张了张口,不知道怎样反应才是正确。 “没关系,你就坦诚告诉我,需不需要冷静下来,再做决定。” 陈清雾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我等你考虑清楚。”孟弗渊的呼吸就浮在她的面颊上,声音有种包容的冷静,“但提前说明,我所能为你做的,全部都做了,所以你考虑的这段时间,我不会再来找你,我等你来找我。而一旦你来,我就自动视为你已经考虑清楚,决定跟我一起面对最坏的情况。” 陈清雾哑然失声。 这世间怎么会有孟弗渊这样的人,有上位者的包容与强势,却无任何倨傲与胁迫。 在他这里,软弱是可以的,不计后果的冲动是可以的,出尔反尔也是可以的。 她被允许以陈清雾所有的面目存在,而不必只是那个乖巧懂事的陈清雾,委曲求全的陈清雾。 “还有一点。”孟弗渊又沉声补充,“我只等你一……两个月。我不希望这件事拖到最后,不了了之。今天是12月26日,2月26日为限,到了那天你仍然没有来找,我会拉黑你一切联系方式,今后所有来往,仅限于世交之间的应酬。这样你能接受吗?” 眼泪又要滚落,陈清雾声音发哑:“当然……这样对你才公平。” 孟弗渊闭眼,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一时都不再说话。 面颊皮肤紧绷,微微刺痛,她垂着眼睛,感觉眼底也有一种发涩的痛感,与心口处的,别无二致。 孟弗渊再度开口,声音黯哑涩然:“饿不饿?吃点东西,我送你回去。” “……好。” 陈清雾从台面上下来,转身拿起那束黑色纸张包装的玫瑰,下意识将它抱得很紧。 正准备转身,孟弗渊忽从身后伸臂,一把将她搂住。 脑袋低垂,脸紧紧埋在她的颈间。 呼吸挨上皮肤,一种滚烫的触觉,这个来自身后的拥抱,好似将一切脆弱展露。 所有生杀予夺的权柄,他都亲手交到她手中。 心脏仿佛被置于冰雪之中。陈清雾动作都停止,情愿时间也是如此,这样就不必抉择。 终于,孟弗渊松了手。 她看见他伸臂拿起了台面上的眼镜。 片刻,自身后传来的声音,只有一种绝对的平静,“走吧。” 陈清雾抱着花,机械地往外走去。 到了门口,她朝着孟弗渊脸上瞥去一眼,那冷静到极致的神情,没有任何窥探情绪的余地。 这一顿饭,如何结束的,陈清雾毫无印象。 走出餐厅,她站在路边,等着孟弗渊去停车场取车开过来。 空气凛冽,风拂过面颊,薄刃般的锋利。 她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却没能摸到打火机,大抵出门时忘带了。 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只好作罢。 这时,车灯一闪。 抬眼看去,孟弗渊的车驶近,停在她跟前。 返程,一路沉默。 车载音响续播着歌单,音量很低,恍如窗外闷噪的风声。 这首歌陈清雾听过。 「他也想和你躲进无光的地方生活,分享着丑陋,或翻了啤酒」 「他应该别出生,或应该被牺牲」 「你是他最恨的世界里,最爱的人」(*注) 车到了工作室门口。 先前的对话太隆重,以至于到了这里,只能说得出“早些休息”与“晚安”。 陈清雾一手抱着玫瑰,一手拉开车门。 下车,动作稍顿,摔上了车门。 她向着驾驶座最后又看了一眼,转身朝着大门口走去。 刚迈上台阶,忽听:“清雾。” 她立时顿住脚步,转身。 孟弗渊从车上下来了,正单手抄袋,朝着她走来。 寒风天里,那身影分外清寂。 他在她面前站定,径直抓过她的手,轻轻展开她的手指,将一样东西放在她掌心里。 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身便走了。 陈清雾垂下眼。 一枚银质的打火机。 她下意识将其攥紧,仿佛想要攥住那上面残存的些许温度。 以至于四角在掌心里硌出细微的痛感。 第35章 圣诞过后, 天似乎变得更冷。 白日阴沉,黑夜暗长,这冬天无止无尽的漫长。 之前那“拾珠计划”的展览, 依然在稳步推进。 项目负责人之一,陈清雾的师兄姚哥,要来东城查看展览场地, 陈清雾便约他一道吃饭。 他们有个对接群,姚哥和麦讯文都在里面,凡有进展,姚哥都会更新在群里。 陈清雾有时候也会主动@姚哥询问进度,好叫麦讯文放心。 因为知道陈清雾对此事非常上心,姚哥就让她一道去展馆考察。 展馆地点在东城的某个美术馆,某个油画展正在举办当中, 年后,油画展的展品撤出,“拾珠计划”的展品会陆续送抵。 陈清雾和姚哥约在美术馆门口碰头,会面之后稍作寒暄, 姚哥递给陈清雾一只文件袋。 打开一看,分外惊喜。 都是这次将要参展的, 庄世英女士的作品照片,基本涵盖了她大部分的人生阶段。 此事也要感谢麦讯文多方奔走,庄世英的作品散落于亲朋好友之间,将其重新收集,花费了很多时间与精力。 陈清雾一边翻看照片一边笑问:“展品都已经到国内了?” “对, 所以我第一时间去拍了照片。” “真是太谢谢你了。” “那没什么, 我应该做的。” 两人一起往里走去,姚哥说:“不过还是有些遗憾。” “怎么说?” “前两天麦讯文刚跟我联系, 说又搜集到了一个茶杯,是庄老师晚年的作品,特别漂亮。但三月就要开展,现在再走常规流程来不及了,只看能不能赶上七月在北城的第二场。” 这展览目前计划三月至六月在东城展出,七月至十月在北城展出,之后视反馈情况,决定是否再去其他城市巡展。 “有图片吗?” 姚哥找出图片,发给了陈清雾。 那是个珐琅彩的钟式杯,是庄世英作品里难得一见的鲜亮,但因色彩搭配合宜,和她一贯的风格一脉相承。 陈清雾不由感叹,真是件好作品。 姚哥叹道:“所以特别遗憾。” 陈清雾沉吟,“人肉带回来可行吗?” “你是说……” “我可以飞过去一趟。” “那当然可以!”姚哥很是振奋,“不过最迟二月中旬,后面还要布展,再晚就来不及了…… 两人稍作商定,陈清雾先去确定行程,姚哥则回去准备投保材料,并看看能不能找一个工作人员,陪陈清雾一起去一趟。 但事情没有陈清雾预想得那样顺利。 她美国签证是十六岁那年去旅游时办的,非常不巧,刚刚到期。 因此,只能重新填写签证申请表,预约面签时间。 元旦假期陈清雾原本打算留在东城,但为了提前准备面签材料,不得不回家一趟。 既是跨年,少不了聚会。 雾里青 第75节 从前不觉得,现在只觉得腻烦透了,大人的世界怎会这样空虚,又流于形式。 天黑得早。 陈清雾跟父母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暗透。 夜风料峭,极有一种砭骨的森寒。 到了孟家,廖书曼上前去按门铃。 陈清雾远远站在最后,难以压制那种逃避的心理。 门打开了,祁琳笑吟吟地迎几人进门。 陈清雾进去的一瞬,祁琳目光在她脸上一停,伸手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臂,笑说:“清雾元旦也回来了。” 显而易见的事实,陈述一遍却似有深意。 陈清雾不想去细想,只几分敷衍地淡笑了一下。 换鞋时,她克制自己没往里查看。 直到穿过玄关,客厅情景一览无余。 灯光暖白,空气里一股淡暖的香气,电视打开着,沙发上坐着孟成庸和孟祁然。 不见孟弗渊的身影。 他没回南城吗?还是不在家? 无法分辨,自己此刻的心情,松一口气和怅然若失,哪一个更甚。 廖书曼笑问:“弗渊没回来?” “他发烧了,刚吃过药,在楼上休息。这会儿可能已经睡着了。” 陈清雾眉头一跳。 廖书曼:“变天没注意保暖吧?冬天就是容易感冒发烧。” 稍坐片刻,便准备开饭。 祁琳让孟祁然上楼去看看孟弗渊烧退没有,要不要下来吃点东西。 一会儿,孟祁然从楼上下来,“他还在睡,额温枪测了下,已经没那么烧了。” 祁琳就说:“那先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吃完饭我去看看。” 晚饭正式开席。 陈清雾全程心不在焉,只留了两分的心思,敷衍着家长偶尔的关心。 恍如煎熬般的一顿晚饭结束,孟成庸招呼大家去茶室里喝茶。 陈清雾趁机脱队,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楼梯那儿。 正准备上楼,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悚然回头,却是祁琳。 陈清雾手指抓紧了楼梯扶手,轻声说:“我想看看他的情况。” 祁琳神情几分为难。 “就十分钟。”语气难以避免带上两分恳求。 祁琳终究点了点头,笑说:“那就麻烦清雾你帮阿姨看看,他烧退了没有。” 之所以答应,是因为这一回孟弗渊回来心情明显十分糟糕,她想应当是陈清雾最终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两人彻底划清界限总归有个过程,不必要立即赶尽杀绝。 祁琳这措辞,冠冕堂皇得简直有些刻意了,好像生怕她会在短短十分钟的时间里,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孟弗渊的卧室在三楼,紧邻着书房。 走廊里分外安静,头顶一盏灯,落下浅幽的光。 陈清雾站在门口,深深呼吸数次,才抬手敲门。 里头静悄悄的。 他应当还在睡觉。 犹豫一霎,陈清雾握住门把手,轻轻往下一压。 房间里只亮了床头一盏台灯,照度调到了最低。 窗帘紧闭,整个空间几分昏朦。 陈清雾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床品是深灰色,躺在被子里的人,一只手臂搭在了床沿上,幽暗灯光下,面颊苍白得毫无血色。 陈清雾弯腰,伸手背去探了探的他额头。 温度和手背皮肤相差无几,大抵已经退烧了。 她收回手,无声地在床边的灰色地毯上坐了下来,手臂抱住膝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一片阒静,几能听见时间流逝的声响。 分明每一秒都十足珍惜,目光定在他脸上不肯错目,为什么十分钟还是一瞬即到。 陈清雾眨了眨雾气漫漶的眼睛,起身,动作轻缓地将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塞进被子里,又掖得紧了两分。 转身正要走,手腕遽然被一把抓住。 陈清雾心脏骤停。 还没转头看去,那抓着她的力道就势往下一拽,她身体失衡,直接倒了下去,慌忙伸臂在床上一撑。 一只手掌已经拊上了她的后颈,用力一擒。 “……谁让你进来的?想好了?” 陈清雾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孟弗渊正紧紧看着她,那没戴着眼镜的双眼,带着几分戾气的冷淡。 “他们说你生病了,我过来看看,你正在睡觉,所以……” “哦。意思就是不作数?” 孟弗渊微眯了一下眼,手臂下落,绕到她的腋下,用力一搂。 陈清雾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后背抵上了床单。 睁眼,视线的上方,便是孟弗渊的脸。 他抬手,钳住了她的下巴,望住她眼睛,只停留一瞬,便低下头去,咬住了她的唇。 轻微的刺痛,“嘶”声尚未发出,就被他一口吞没。 舌尖直接探入,剿缠,掠夺她的呼吸。 陈清雾身体瘫软,下意识挣扎,去推孟弗渊肩膀的那只手,却被他一把攥住,拉开,按在了她脑袋一侧,紧紧禁锢。 吻很快自唇边下落,到了颈间。在他吮-吻颈侧皮肤的同时,膝盖分开了她的双腿,向上一抵。 “呜……” 好似天地倾覆,所有混乱都发生在一息之间,叫人措手不及。 “不是想不作数吗?这个你也可以不作数……” 孟弗渊声音沉哑,带着薄怒。 陈清雾大口呼吸,却还是没能控制住一声极低的呜咽,不知因为混乱,还是因为害怕。 ——不是害怕他,是害怕自己居然这样渴求,那种陌生的空虚之感,好似在她心脏里燃起一把荒寂而焦枯的火。 孟弗渊闻声,立即停住。 抬头去看,她眼泪正滚落下来。 他原本就没有失去理智,自然也无所谓清醒一说。 叹气,低下头去,亲吻她潮湿的眼睛,“……是我没救了,清雾。看见你哭,我竟然觉得高兴,因为我知道那是为我哭的。” 陈清雾哽咽得更大声。 孟弗渊搂着她肩膀,将她扶了起来,静静地抱了她片刻,伸手,整理她凌乱的衣领和发丝。 那样温柔而细致的动作,像在凌迟她。 最后,他伸手将她一推,“……赶紧出去吧。” 陈清雾双脚落地,站立时只觉得脚步虚浮。 她转头看去,孟弗渊已经躺了下来,手臂搭在眼睛上,仿佛再也不会看她一眼。 她咬了咬唇,飞快朝门外走去。 反手拉上门,阖上之后,再也支撑不住,蹲坐了下来,却只能捂住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 那把火还在燃烧,让她痛苦得无法呼吸。 第36章 陈清雾下楼脚步疾速。 祁琳就坐在客厅里, 一瞥见她的身影便立即起身。 然而陈清雾径直往外走去,似是压根没有注意到周遭。 祁琳正在犹豫要不要跟过去瞧一瞧,孟祁然自茶室里走了出来。 他捕捉到了陈清雾消失于门口的那一瞬, 问祁琳:“妈,雾雾怎么了?” 祁琳只摇了摇头。 孟祁然立即大步跟了出去。 雾里青 第76节 看见陈清雾已要走出大门,孟祁然急忙两步迈下台阶, “雾雾!” 陈清雾脚步稍顿,但并未停下。 孟祁然个高腿长,三步并作两步,在门前的树影下,追上了陈清雾。 陈清雾淡淡地投来一眼,“……什么事?” 孟祁然正欲开口,目光不经意瞥见她颈侧皮肤, 一时愣住。 树下立了路灯,借那灯光看去,冷白的皮肤上,一抹醒目的暗红痕迹, 仿佛是……吻痕。 孟祁然呼吸一窒,几分仓皇地移开了视线, “……怎么了雾雾?看你好像情绪不大对。” 陈清雾摇了摇头,“我出去走一走。你回去吧。” 然而她鼻尖泛红,睫毛还有未干的水雾,明显刚哭过,这情况他无论如何不能置之不顾。 “我陪你一起。” 那种无能为力而衍生的愤怒情绪, 隐隐翻了上来, 陈清雾深深呼吸,不由地伸手去掏外套口袋, 摸出香烟和打火机。 她抽出细梗的烟,夹在指间,垂眸,滑动打火机。 孟祁然目光落在那枚打火机上,又是一滞。 素银机身,并无任何多余装饰,只有多年使用留下的细微划痕。 它眼熟得他不用多想,就知道这是谁的东西。 亮起的焰光,照在陈清雾苍白的脸上,那一霎只觉得她恍如瓷像一般易碎。 “……谁对你说什么了吗,雾雾?” 陈清雾缓缓地呼出一口轻薄的烟雾,摇头,往旁边让了一步,打算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孟祁然眉头微拧,伸手一把擭住她的手臂,“雾雾,我是想帮你……” “怎么帮?”陈清雾霍然抬眼,所有情绪齐齐上涌,语气也跟着冲了几分,“你帮得了吗?” “你什么都不说,我……” “说了就有用吗?你什么都不懂……”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 “对,只要我不告诉你,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似有薄刃快速划过心口,孟祁然清楚知道这句话是在控诉他过去的无所作为,他一时哑然,“……对不起,雾雾,过去是我的错。我很想弥补……” “我不想要任何人的弥补,我只想要……” 她倏然住声。 孟祁然立即欺近一步,追问:“想要什么?” 陈清雾不说话,手臂用力挣扎。 像是急于摆脱他不可。 孟祁然微微拧眉,说了句“抱歉”,一把将她拽入怀中,两臂紧拥。 “你为什么不相信。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他沉声而坚决。 这拥抱极紧,陈清雾实在缺失力气再做抗争,心情几如破罐破摔,自暴自弃,“……祁然,你让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过去我那么想要你的一切,你视而不见;我彻底放弃之后,你来告诉我,什么都可以给我……过去你在做什么呢?我20岁生日那天,跟你开玩笑说,等到你22岁生日,我们去领证。结果你生日当天,跟朋友跑去山里徒步,因为信号不好,电话整天打不通。那天,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过了零点,松了一口气?” “我……” “我不是想翻旧账,也从不打算怪你什么。我举这个例子,只是想告诉你,你所谓的弥补有多么可笑。你根本弥补不了,因为一个人的人生只会有一个22岁。现在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唯独你给不了。”陈清雾闭眼,垂落的手上,那香烟仍在静静燃烧,心里只有一片空茫的的白,“……放开我吧,我真的非常痛苦,请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孟祁然一动也不动。 “祁然,不要让我讨厌你。” 孟祁然一顿,手臂这才缓缓松开。 陈清雾趁势轻推一把,挣开了他的拥抱,一眼也不再看他,快速往前走去。 孟祁然站在原地。 扑进他胸口的只有风声,心脏空荡荡的连回响都不存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屋的。 祁琳几分关切地迎了过来,先问他清雾怎么样了,他摇了摇头,径自往楼梯走去。 进了二楼房间,在床沿上坐下,两臂撑在膝盖上,抬眼望去。 那亮着灯的玻璃展柜里,一只孤零零的杯子。 他站起身,打开柜门,将杯子拿了出来,握在手中。 淡淡的紫色,恍如清晨弥散于山野之间的雾气。 这样微凉而脆弱的瓷,难以想象,竟是从土与火中锻造。 他握着它,半点也不敢松开力道,生怕失手就彻底摔个粉碎。 / 元旦节后,陈清雾回到东城。 她给裴卲发去消息,请求他帮忙留心一下孟弗渊最近的身体状况。 裴卲分外耿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住哪儿,怎么不自己来关心。 陈清雾:……我没法自己关心才找你的。 裴卲:哦你不会就是害得孟总最近疯狂加班的罪魁祸首吧。 陈清雾:…… 裴卲:我说呢,明明里程碑节点都是按时完成的,他还紧赶慢赶,像要赶去投胎一样。 裴卲:你俩到底啥情况啊? 裴卲:需不需要我帮你们撮合一下? 陈清雾懒得理了。 裴卲刷屏式的发了一堆之后,终于说:放心,我会照顾他的,他要是知道你关心他,一定很开心。 陈清雾赶紧回复:就是因为不想让他知道才找你的啊! 裴卲:哦。还好你提前说了,不然我正准备告诉他呢。 陈清雾开始理解为什么赵樱扉懒得加他好友了。 她无力地回复了一句“谢谢”。 因提交了加急申请,节后第一时间,陈清雾就排上了面签。 在等待出签的这段时间里,柴窑今年最后一次开窑。 陈清雾送去的这一批作品,精品率极高。 很快,签证下达。 没有耽误时间,陈清雾立即订好去往洛杉矶的直达航班,同行的还有一位展览筹备组的工作人员。 十二个小时的长途飞行,抵达洛杉矶是在上午。 麦讯文分外客气,自己开了车去接机。 一月的加州仍然阳光明媚,沿途遍是棕榈树,很有一种热带风情。 麦讯文的父母住在帕萨迪纳的一栋英式风格的别墅,那装修风格有些过时,据说大部分是他祖父祖母当时装的,后续只做了一些修补工作。 进门之后,麦讯文两厢做了介绍。 麦讯文母亲是美国人,名叫米拉,分外热情开朗,且说得一口流利中文,“清雾”这个对于外国人而言舌头打结的名字,在她那儿完全不在话下。 陈清雾率先送上提前准备好的礼物,米拉放到餐桌上打开,一时惊呼,“是你做的吗,清雾?我听文森特说,你也是陶艺师。” 文森特是麦讯文的英文名。 “是的。”陈清雾笑得两分腼腆,“我拿走了庄老师的一套餐具,我想,也还一套餐具比较合适。” 刚从柴窑里开出来,相对而言,更符合西方饮食文化的一套餐具。 “你们中国人叫投桃报李?”米拉笑说。 “对。” “谢谢!我好喜欢!我想我一定会好好使用。” 麦讯文父母非常好客,亲自准备了今日午餐。 他们餐厅临着院子,院子外面种了一株柠檬树,树影婆娑,天色湛蓝,这一顿午餐分外有情致。 米拉切着牛排,笑问陈清雾:“弗渊最近还好吗?” 陈清雾不愿撒谎,只好说:“我最近和他没有怎么见面,所以也不是太清楚。” 米拉便顺势说起,每一次孟弗渊来家里做客,他们都非常开心。 西方人总是不吝赞美之词,米拉称赞孟弗渊真诚、正直又善良,他们非常荣幸能够拥有他的友谊。 陈清雾意识到,自己听得惘然极了。 孟弗渊之前的人生,对于她而言,几乎是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孟弗渊其实也滑雪滑得极好,念书的那两年,常会跟麦家一同去aspen滑雪。 他每次来做客,都会用心挑一支口味上佳的葡萄酒。 他会驱车两百公里,只为帮米拉给朋友送一缸金鱼。 他还会帮忙割草,给柠檬树剪枝,骑车带阿拉斯加犬去散步。那狗五年前去世,他还专门飞来一趟,参加它的葬礼。 公寓附近有家意面馆,店主是个聋哑人,他读研时期几乎两天去吃一次。其实那家店味道特别差劲,假如没有他的支持,或许早早就已倒闭。当然,在他毕业后不久,那店就转租出去。 课题不顺时,他会一个人去hermosa beach散步。 公寓公共区域常有不知谁家散养的猫出没,只肯接受他的定点投喂。 …… 雾里青 第77节 还有许多许多,像沿着河流溯游,沿路捡拾那些闪闪发光的碎片。 它们拼成无人知晓的孟弗渊。 餐厅和客厅之间的墙壁上,挂满了照片。 在那上面,陈清雾发现了一张麦讯文和孟弗渊的合影。 两人同穿着学士袍,站立于镌刻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字样的长形石碑之前。 陈清雾不好意思地笑问:“我可以拿手机拍一下吗?” 麦讯文笑说:“可以。” 陈清雾是见过孟弗渊的硕士毕业照的,一个照片摆台,就放在孟家壁炉上方。那上面摆了许多孟家值得纪念的时刻。 但每一回陈清雾看到孟弗渊的那张单人毕业照,都觉得照片里的人,实则一点也不开心。 大抵,一个人在留影时就知道自己将成为某种炫耀的勋章时,都很难露出笑容。 而和麦讯文的这张合影,孟弗渊少见得展露出了非常真切的喜悦。 午餐过后,陈清雾便去打包庄世英的那只珐琅彩钟形杯。 来之前她特意让麦讯文量过杯子的尺寸,照着尺寸定做了可将其严丝合缝放入的手提箱。 麦讯文看着陈清雾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入箱中,笑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的,这样差不多就ok了。东西不会托运,我到时候会全程拿在手里。” “上回孟弗渊打包那套瓷器时,可就狼狈多了。他不放心,助理帮忙都不肯,一定要自己亲手包装。” 所以分毫无损。 陈清雾几分怔忡,“……还是要谢谢文森特你愿意割爱,那套餐具我一直在用,非常趁手。” “孟弗渊是我朋友,送给他我很放心。况且,那时候他跟我说,是要送给他这一生唯一喜欢的人。” 陈清雾心底一震。 东西打包完毕,麦讯文留陈清雾再待几天,说带她在洛杉矶好好玩一玩,她如此远道而来,他不能不尽东道之谊。 陈清雾笑说:“原本不该拒绝你的好意,只是我这次确实有点赶时间。” “不是说二月中拿回去就行?” “……后天孟弗渊生日,我有一份礼物必须送给他。” 麦讯文拖长声音“哦”了一声,笑说:“那我就不留你了。” 下午,麦讯文仍旧开车,送陈清雾他们去机场。 道别时,陈清雾让麦讯文有空去东城,届时她一定亲自招待。 连轴转的飞行,中途只逗留了六个小时,陈清雾整个人有种瘫痪之感。 这一路她都不敢将手提箱假以他手,时刻留心,睡觉时都放在身边,生怕被旁人一个不小心撞翻在地。 仿佛,将上回孟弗渊运回那套礼物的心情,也完整体验了一遍。 抵达东城,确认东西毫无损伤,移交给了筹备组的工作人员。 陈清雾赶回工作室,倒头大睡。 昏天黑地时醒来,脑袋沉重,呼吸滚烫。 她意识到,自己也生病了。 不知因为这两周劳累太过,还是因为,这工作室冷得如同冰窖。 强济精神爬起来,叫跑腿买了药,服下以后,继续昏睡。 / 孟祁然问过廖书曼,知晓陈清雾已经回来,便第一时间去了她的工作室。 那门是开着的,却没看见人影。 孟祁然逡巡一圈,在茶几上发现了退烧药,立马往卧室走去。 床上陈清雾蜷作了一团,伸手探去,额头烫得惊人。 孟祁然没有犹豫,立即找来外套给她穿上,打横抱了起来。 非常轻,毫无费力。 他骤然想到了去年冬天。也是这般感受,她实在太轻了。 抱着她往外走,又几乎本能地,他想到那时候在车里,祁琳打来电话“兴师问罪”,而陈清雾却还在迷迷糊糊地维护他,说不是他的错。 当然是他的错。 到了车前,孟祁然腾出一只手拉开后座车门,将陈清雾轻放在座椅上。 正要抽开手臂,忽听她喃喃出声。 他下意识将耳朵凑近。 “孟……好冷……你抱抱我……” 第37章 “孟”字之后的名字格外含糊, 难以分辨。 孟祁然犹豫一瞬,终究放弃细思,伸臂将陈清雾一拥, 安抚般的轻拍她的后背,“不怕……一会儿去医院就不冷了。” 他将身上的外套掖紧了两分,又脱下了自己身上的棉服, 给她盖上。 好像回到小时候,他放了学就去陈家探望清雾。 她每天要吃好多种药片,但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他问过苦不苦。 她说一口就吞下去了,哪里会去细抿苦不苦。 但他偷偷把巧克力塞她口袋里的时候,她笑得很开心。 孟祁然捏一捏她的手,轻声说:“再忍一下,马上到医院。” 到了诊所, 医生诊断过后,开了退烧的注射液。 冬天生病发烧的人很多,诊所的输液室里床位都被占满,只能坐在座位上。 孟祁然让陈清雾靠着自己肩膀, 手臂搂住她,时不时去看一眼输液袋中的余量。 另只手拿着手机, 回复廖书曼的消息,让她不要担心,他会一直陪着清雾。 注射液剩半的时候,陈清雾烧就退了。 几分昏沉地睁开眼,正要抬手, 一只手伸过来按住她的手背, 低声说:“别动。” 她正要转头去看,听见这声音就不动了。 不是他。 陈清雾盯着手背上的针头, 反应了片刻当前状况,问道:“……几点了?” “七点多。”孟祁然说。 “……我睡了这么久。” “你生病了怎么也不知道说一声,烧一直不退怎么办?” “吃了退烧药的。” 陈清雾转头去看了一眼输液袋,“就这一袋吗?打完就可以走了吗?” 孟祁然点点头。 孟祁然没有帮她把手机也带出来,料想大半天一定积累了一些订单信息,或许那展览的对接群里也应当会有新消息…… 她莫名的几分焦虑,便伸手去调节流速。 “太快了你会受不了。”孟祁然捉住她的手腕,“别着急。” “……我得赶紧回去,还有一堆事。” “都生病了,着急也没用。”孟祁然有些没好气,“你身体要紧。” 陈清雾叹声气。 孟祁然搂过她的脑袋,“再睡一会儿吧,打完了我第一时间叫你。” 陈清雾全身无力,阖眼靠着他的肩膀,眼皮沉重,却也没有睡意。 终于熬到药水输完,孟祁然叫来护士取了针。 车没开回工作室,却是去了孟祁然那儿。 陈清雾待车停时才反应过来。 孟祁然说:“你那儿太冷了,怕你待到半夜又要发烧。先在我这儿休息一下……” “送我回去,祁然。”陈清雾望着他,语气与神情都十分坚决。 僵持片刻,孟祁然说:“那去酒店。” 陈清雾正要开口,他打断道,“即便是我的员工,我也不可能放他生着病一个人待着。 陈清雾阖上眼,叹声气,终究妥协:“……我手机没带出来。” “先带你回去拿。” 在附近最好的一家酒店,孟祁然订了一间房。 进门之后先将空调温度调高,再去烧水。 陈清雾歪靠在床头,处理累积的微信消息。 水烧开后,孟祁然兑了温水过来,让她服感冒药。 之后,他便去对面沙发上坐了下来,那架势仿佛是要守着她的意思。 雾里青 第78节 陈清雾说:“你回去吧祁然,不用一直待在这儿。” 孟祁然翘着腿,背靠着沙发靠背,闻声不过淡淡地掀了掀眼。 陈清雾只好说:“我需要洗个澡……你在可能不太方便。洗完我就准备睡觉了。” 孟祁然站起身,“我去买点粥。” 出了太多汗,趁着孟祁然出去的这段时间,陈清雾冲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了酒店的睡袍。 没过一会儿,孟祁然来敲门。 陈清雾只将门开了半扇,说声谢谢,接过他手中的打包袋,“谢谢你,祁然。你回去吧,我应该已经没事了……” 孟祁然瞥见陈清雾身上穿着睡袍,明白自己再进去确实不大合适,就说:“没胃口也多少吃一点。有事随时给我发消息。” “好。” 孟祁然顿了一瞬,将门关上了。 / 陈清雾睡到第二天九点醒来,疲惫感稍减,只有咳嗽流涕的感冒症状。 她给孟祁然发过消息,便准备退房离开。 没到只过了五分钟,孟祁然便过来敲门。 陈清雾有些惊讶,“你从哪里过来的?怎么这么快?” “你隔壁的隔壁。” 陈清雾愣了下,“……你昨晚没回去。” “嗯。” 怕她有需要,他不能第一时间赶过来。 下楼退房,孟祁然开车,送她回工作室。 在车上时,手机忽然不间断地开始振动。 陈孟两家的微信群里,廖书曼@了孟弗渊。 廖书曼:听你妈说,今天生日不回南城啊? 孟弗渊:有事腾不出时间,不回了,阿姨。 紧接着,廖书曼和陈遂良各自道了生日快乐,又在群里发了红包。 廖书曼:那跟朋友好好聚一聚。 红包孟弗渊都没领,只回复道:谢谢。 大家对孟弗渊这一贯不甚热络的态度,都已见怪不怪了。 微信群沉寂了一会儿,祁琳又发了消息,@了陈清雾,问她:清雾你感冒好了吗? 陈清雾回复:已经没事了,阿姨。 祁琳:变天就是容易感冒,多注意身体啊。 陈清雾回了个笑脸的表情。 仿佛是不自觉地,她将微信切回到聊天列表,看着那置顶的黑白头像。 无法否认自己到底有所期待。 群里的消息他看到了吧,会私聊她关心感冒的事吗? 等了几分钟,那头像始终没有传来任何新消息。 孟祁然转头往副驾上瞥了一眼。 陈清雾捏着手机,不知正在想什么,神情愀然,仿佛有两分失落。 回到工作室,孟祁然自发地帮着陈清雾将下午要发出的快递打包。 中午一道吃了饭,下午孟祁然工作室那边有事,就先离开了,走时叮嘱陈清雾有事随时联系。 陈清雾给裴卲发了条微信:孟弗渊在公司吗? 裴卲:不巧了啊,他上午刚出差去了。你等他回来再找他吧。 陈清雾:……我不是想找他。 陈清雾:我过来一趟放个东西可以吗。 陈清雾开车去往科技园,裴卲到公司一楼前台来接。 见陈清雾手里抱着一只皮箱,裴卲伸手,“东西重吗?我帮你拿着?” “不用不用,我自己抱着就行。” 一边往里走,陈清雾一边问:“他去哪里出差?” “巴伐利亚。” “他今天生日也要出差啊。” 裴卲笑说:“我倒是想去,但真没那个本事。他是跟se的陆总一块儿去的,带了团队到纽伦堡医谷做考察。” “去几天?” “至少五天吧。” 说话间,到了孟弗渊的办公室。 裴卲刷了卡,陪她一起进去。 办公室黑白色调,分外简约。 陈清雾走到办公桌前,将皮箱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 正准备离开,忽然瞥见井然有序的桌面上,放在鼠标旁的一只水杯。 她心口一震。 当即伸手拿了起来。 裴卲吓一跳,“你小心点拿!这杯子孟弗渊可宝贝了,上回我差点不小心摔了,他三天没给我好脸色看。” 很是稚拙的杯子,白色粗陶,表面是不甚规整的岩纹。 这样的杯子,普通得可能只值十元一个。 她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是因为,这是她做的。 高中时候做的。 “……孟弗渊有说过,这个杯子是什么来历吗?” 裴卲想了想, “好像当时提了一嘴,说是从哪儿抢救出来的。”他忽的一拍脑袋,“莫非我有眼不识泰山,这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文物?” 大抵,一般只有古董文物,才用得上“抢救”这样分量殊重的两个字。 可那时候的情形,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大厦将倾。 那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陈遂良得知她要放弃那么好的成绩,报考美院陶瓷专业,劝说无果,大发雷霆。 她那时课余去陶艺教室做的东西,都收纳在了餐边柜里。 陈遂良毫不留情,抄起来便往地上扔。 所有心血,一件一件,当着她的面,摔得粉碎。 情形最惨烈之时,有人来敲门。 是奉祁琳嘱托,来送从国外带回的化妆品的孟弗渊。 外人来访,陈遂良暂且偃旗息鼓。 孟弗渊放下东西,稍作寒暄便走了。 之后,陈清雾又听了好长时间的训。 如此,尚不得解脱,陈遂良还要盯着她,亲自将那些瓷片打扫干净,扔出门外。 那一天发生的一切,她后来从不再多作回想,仿佛大脑也自行做了记忆封存。 这只杯子,是怎么留下的? 唯一解释便是,当时孟弗渊随手顺走的。 是他或许只是一时恻隐,“抢救”下来的,绝无仅有的孤品。 陈清雾攥着这杯子,无法形容的心中震动。 他说他已不能为她做任何事情了,可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还做了那么多。 他的爱意是极地冰山,显露的只是一角。 裴卲有些手足无措,因为看见陈清雾神情怔忡,眼眶湿润。 他挠头,小心翼翼问:“你怎么了啊?是不是喜欢这个杯子?那你等孟弗渊回来了,打声招呼要过去呗……别人要他可能不会给,你要他一定二话不说。” 陈清雾没忍住噗嗤一声,“……拜托下次出差的事你去行不行啊,还要五天……” “你着急啊?着急你先把杯子拿走呗。” “……不问自取是为偷你不知道吗?” “那没办法了,只能你等等他了。”裴卲耸耸肩,“别着急,东西又不会长脚飞了,迟早是你的。” / 后面几天时间,陈清雾将剩余订单发了货,店铺挂上春节歇业通知,工作室整理打扫之后,便开车回南城了。 到家,廖书曼问了问陈清雾身体状况,叫她注意保暖,别太劳累。 末了,念叨了一句:“身边还是得有个人,起码头痛脑热的时候,有个照应。” 陈清雾说:“您说得对。” 廖书曼不由地去打量陈清雾,似觉得她今日怎么出奇的乖顺,不似往常那样绵里藏针地回嘴。 后面吃晚饭,陈遂良的那些老生常谈,陈清雾也都配合捧场。 雾里青 第79节 简直像是生了一场病之后,突然转了性子一样。廖书曼暗自嘀咕。 吃完饭,廖书曼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却见陈清雾正背靠着餐厅长椅,望着餐边柜出神。 廖书曼顿下脚步,“看什么呢?” “您记不记得,我高中的时候做过一些陶瓷,就摆在这上面。” 廖书曼盯着陈清雾,没有作声。 “您记得吧?因为当时我爸把它们全摔了。”陈清雾倏然转过头去,看着她,“就像他当年摔了您买的那套结婚纪念品一样。” 廖书曼拧住眉,“……你想说什么?” 陈清雾笑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 没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次日,两家聚餐。 廖书曼带了一盘提前烤好的鱼,交给祁琳。 两位爸爸互相寒暄。 花瓶里换了新的年花,暗香萦室。 壁炉上方摆着一排的照片,满月照、周年照、全家福、毕业照…… 一切都是这般和乐融融。 坐下以后,陈遂良问:“弗渊还没回来?” 祁琳笑说:“他说明天才能回来。” “那真是遗憾。” “年后再聚也是一样的。” 这一顿晚餐,气氛恍似和往年没有任何区别,两家总结今年,展望明天。 仿佛一切的矛盾,都可消弭于将要过年的气氛之中。 陈清雾全程微笑。 以一种分外包容的心情。 晚餐结束,四位家长组了牌局,而孟祁然眨眼间不见了人影。 陈清雾受不了室内的沉闷,走到后院里,坐在那油橄榄树的阴影里,点了一支烟。 她抬头,望向上方。 正对着的是三楼书房的窗户。 去年的这个时候,孟弗渊就是在这里注视着她吗? 陈清雾揿灭了烟,站起身。 经过客厅时,她听见茶室里传来祁琳的声音,问的是,“清雾去哪儿了?” 孟成庸说,“可能跟祁然一块儿出去了吧。” 陈清雾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没有惊动任何人。 到了三楼,在书房门口停下。 只是下意识地伸手去压了一下门把手,但没想到,竟然没有上锁。 室内一片昏暗。 她适应了片刻,直接走了进去。 在窗边停步,拉开窗帘,朝外看去。 有什么飘落在了玻璃窗上。 黑暗中,细絮纷飞。 是下雪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陈清雾霍然转身。 门被推开,走廊里的光线切了进来。 来人背光而立,似一道影子那般,冷峻地定在原地。 迎光看去,他肩上落了几许的雪。 仿佛跋涉风雪而来的人,沉冷出声: “……谁让你进来的?” 第38章 孟弗渊中午抵达机场。 和考察团队的人一道吃了顿饭, 回公寓稍作休息之后,去了趟公司。 裴卲人不在,所以他也不知道桌上放的那只皮箱是什么来历, 只以为是哪个合作伙伴送来的新年礼盒。便将其放到了一旁,暂且懒得打开。 后来突然意识到,用皮箱装东西, 一贯是陈清雾的风格。 于是急忙拿了过来,将其打开。 一套茶具,一壶四盏。 清润剔透的灰青色,恍如落雨天,云雾四起,那远方群山里衍出来的一点点青。 箱子里还有张手写的卡片。 「去年去安姐的茶室喝茶,突然动念要送你一套茶具, 以作回报。 拖到现在才完成,因为中途几次不满意,推翻重来。 直到你生日之前,终于烧出了我满意的釉色。 我想命名为雾里青。 生日快乐。 别人对我的赞美, 不过是灰烬。 你对我的非难,也是嘉奖。(*) 1月17日 陈清雾」 来不及细细赏鉴, 立即出发,往南城赶去——他原本定了明天才回家。 下高速进入市区时,暗透的天开始下雪。 路上堵成一片,车灯连着车灯,处处是赶着过年回家的人。 好似开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终于抵达。 他在落雪的庭院里抽了一支烟, 整理过心情,方才迈上台阶。 正要开门, 恰逢保姆走了出来。 询问得知,陈清雾和孟祁然都不在,保姆说,可能两人一块儿出门了。 进门听见茶室里传来笑声,他疲惫得不想立即去应酬,于是悄无声息地上楼,打算先回卧室洗个澡,换身衣服。 经过书房,却发现那门是虚掩的。 未经允许不得入内,是他订立的规矩,家里无人敢违反。 于是当即停下脚步,想看看是谁如此大胆。 推门,适应黑暗,认出窗边站着的人是谁,稍作怔愣,随即生出难以抑制的薄怒。 她是不是以为,趁他不在的时候,踏足他的空间,就仍然可以不作数? “……谁让你进来的?” 陈清雾明显被吓了一下,“我……” 没等她出声,孟弗渊反手摔上了门,也不开灯,径直朝她走去。 下雪的缘故,室外比平日明亮几分,后院里也亮着灯。 那昏朦的光线照进来,已足够分辨陈清雾的轮廓。 他脱了身上大衣,往不远处书桌上一扔。 直接伸手,一把擭住她的手腕,拽着她,不由分说地往角落的单人沙发那儿走去。 “孟弗渊,你听我说……” 他害怕再从她的口中,听到第二回 “不作数”,于是冷声打断,“有你说话的时候。” 陈清雾被按在了单人沙发上。 孟弗渊倾身而来,她睫毛颤抖,立即闭眼。 忽觉室内一亮。 才反应过来他是伸臂去拉她身侧,那盏复古落地灯的拉绳开关。 孟弗渊退后,在对面的木质茶几上坐了下来。 寂静的幽室,灯光昏黄。 孟弗渊仿佛几分烦躁地松了松衣领,又从口袋里摸出香烟。 他敲出一支,低头点燃,将簇新的打火机随意一扔,吁出一口烟雾,方才抬眼,看向她,“这些话原本不想告诉你,因为说出来未免有道德绑架之嫌。” 陈清雾无端几分紧张,手掌扣住了沙发边缘,望向孟弗渊,等他的下文。 孟弗渊却一时垂下目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你疑惑过吗,清雾,为什么只有祁然的名字里,有父母双方的姓氏。” 雾里青 第80节 没有预料到的开场。 但陈清雾没问什么,点了点头。 当然疑惑过,也曾经问过廖书曼,渊哥哥不会不是亲生的吧。廖书曼说简直无稽之谈,孟弗渊是她看着从产房里抱出来的。 “……他们是相亲结婚的。我爸那时候和初恋因为家庭原因分手,在长辈安排之下,跟我妈相亲,三个月之后就结婚了……” 结婚之后,夫妻二人关系一度非常冷淡。 或者说,是孟成庸单方面的冷淡。 孟成庸最早在机电厂里工作,祁琳是厂里的人事。她一早就对孟成庸有好感,于是拜托了媒人帮忙牵线搭桥。 原本以为的幸福新婚生活并未出现,一切都味同嚼蜡。 这般持续了三年,某天,孟成庸与初恋重逢了。 那时初恋刚离婚,整个人意志非常消沉。孟成庸无法弃之不顾,于是忍不住来往照拂。 后来,孟成庸下定决心,准备和祁琳离婚,与初恋重拾旧爱。 就在这个时候,祁琳发现自己怀孕了。 双方家庭轮流施压,又加之拿掉小孩终究于心不忍,孟成庸最终选择了放弃初恋。 而他真正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孩子已经快五个月了。 那对于祁琳而言,是无法形容的五个月,每日都在屈辱与煎熬中度过。 而当孟成庸好不容易决定重返家庭,又被外派非洲三个月。 整个孕期,几乎是祁琳独自一人撑了下来。 早产时他也未能及时赶回身边。 甚至,孩子的名字都是祖父帮忙取的。 后来,孟成庸出差回来,又辞去了厂里工作,下海经商。 两人在相互扶持之中,事业腾达,感情也持续升温。 在两家家长看来,那就是“先婚后爱”的典范。 这种情况之下,两人生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孟祁然。 满怀爱意与期待出生,连名姓都要昭彰体现。 祁然没有出生之前,孟弗渊并不觉得自己遭受了多大的不公,因为传统观念里,都觉得男孩不能溺爱,应当严格教养。 有了祁然作对比,他才渐渐体悟,父母对自己总是多了几分冷淡,少了几分天然的亲密。 那时候依然没有多想,以为自己是家中长子,承受更多责任实属理所当然。 直到十六岁那年,去祖父家里整理书房,在旧书里,无意发现被祖父没收的,孟成庸与初恋的往来书信。 那里面完整记载了他的挣扎,争取,以及不得已的放弃。 那时候,他才恍然大悟。 哦,原来自己的诞生,一开始就那么不合时宜。 倘若没有他,父母早已离婚,各自人生重启。 而他的存在,就是一个醒目的污点。 既提醒了孟成庸放弃初恋的窝囊无能,又提醒了祁琳委曲求全的卑微心酸。 “你高二的时候,开始戴眼镜,就是因为……”陈清雾哑然失声。 孟弗渊点头。 不想再被任何人看出,自己将目光投向父母和祁然时,那偶尔还会无意间流露的羡慕。 然而,孩子面对家长总是弱势,哪怕再被轻慢,还是会下意识讨好,寻求认同。 当他明白自己无法获得无条件的偏爱时,似乎就剩下了,成为世俗意义的优秀的人,这一条路可走。 而在强迫自己变得优秀之时,他逐渐习惯隐藏情绪,审视周遭。 那种对祁然的羡慕,在天长日久的,只有自己获得第一名才会得到嘉奖的循环之中,渐渐的越来越淡。 本以为再也不会羡慕任何,直到二十六那年,又猝然地喜欢上了陈清雾。 他的人生,仿佛就是孟祁然的对照样本,他优秀又成功,但失败得一塌糊涂。 “不是这样……”陈清雾只觉喉咙发梗。 孟弗渊伸手按了一下她的手背,示意,先听他说完。 “祁然十二岁差点溺水,我也有责任。” 这件事,陈清雾一直知道。 那天祁然在深水区游泳,腿突然抽筋,孟弗渊进屋接电话,没听到他的求救。 祁然呛水严重,差一点没救过来。 那个下午她在度假别墅里午休,一觉醒来的时候外头闹哄哄的,才知差点出事。 她依然记得那时候孟成庸和祁琳是怎么责怪孟弗渊的。 可孟弗渊也不过刚刚高考结束,远远当不起所谓“成年人”的责任。 而彼时孟弗渊全程一言未发,没有替自己辩驳一句。 她偷偷地观察他的表情,被镜片遮住的眼睛,无法窥探。 她隐约觉得他落寞极了,好像一个人对抗着全世界的非难。 后来,孟弗渊便很少像以前那样“怼”孟祁然,不管祁然有什么物质上的需求,他都会无条件支持。 祁然玩那些极限运动,多数都得烧钱,若没有他的贴补,基本难以维系。 他这样总是内省的人,往往也会被责任与道德折磨更深。 陈清雾看着对面坐着的人。 那烟夹在手中,灯光下浮起幽蓝色的雾气。 “清雾……”孟弗渊目光紧紧地看着她,“我与父母的亲缘关系本就浅薄,我又对祁然有所亏欠,一旦决心遵从内心,就势必意味着,我在孟家再无容身之地。我说过,我愿意等你彻底想清楚之后,再做决定。这最后一步,我交给你来走。我可以等,但你不能来回试探……” 孟弗渊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香烟,摁灭在了烟灰缸里。 随后,遽然倾身。 陈清雾下意识屏住呼吸。 孟弗渊抬手,手指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微微仰头,与他对视,“你不知道我下了多大决心,才能忍住不去找你。你既然还没想好,又何必送我一套瓷器,还烧得那么好,那么漂亮。” 他镜片后的目光,带了几分叫人背脊发紧的危险,声音更是沉冷了两分:“你是存心想让我为你守戒一辈子是吗?嗯?” “我……” 孟弗渊低头,嘴唇凑到她耳边,那沉沉的声音,好似直接钻入了耳朵之中,“或许你觉得我卑劣,出尔反尔,这些都无所谓,因为是你主动来找我的。事不过三,清雾,我不会再管你的死活了。” 耳朵发痒,让她难以克制地缩紧后颈,他身上清冽的香气撞入鼻息,那晚那把枯寂的火,又在心口重燃,让她喉咙发干,忍不住空咽了一下。 而就在此时,孟弗渊伸臂紧紧箍住她的腰,吻沿着耳廓轻擦,最后落在了耳后,低声警告:“别出声,门没反锁,叫他们听见,你就众叛亲离了。” 他手掌往下,紧挨着她腰侧,揭开了毛衣的下摆,就这样探入。 陈清雾无法呼吸,所有触感成倍放大,他微微粗粝的指腹,以及擦过皮肤的,那银质的尾戒。 最后,手掌挨住了肋骨,在与内-衣下沿只差寸许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一瞬的犹豫,被陈清雾适时捕捉。 她在激烈的心跳声中睁开眼,声音恍如微跳的火焰,“……你不敢啊?” 孟弗渊一下眯住眼睛。 “不是不管我死活吗?”陈清雾轻笑,“进门就一直是你在说,能不能给我机会,让我也说一句呀?” 声音宛如撒娇,带着一点难耐的甜。 “……你说。”孟弗渊控制不住的喉结微滚。 陈清雾注意到了,手掌拊上他的颈项,手指在他的喉结处轻抚了一下。 手垂落下去的同时,她稍稍站起身,抓着他的手腕,将他一拽,推着他转个身,将他按坐在了沙发上。 她膝盖弯折,跪抵在他腿间,抬手,握住他的眼镜镜框,直接摘了下来,往身后茶几上一扔。 孟弗渊本能地闭了一下眼。 再睁开时,却见那只纤长的手,按住了他领带的领结,停顿一瞬,一下抽了下来。 她一边紧盯着他,一边拉下他的双手 ,并拢,将领带绕上手腕,一圈,再一圈。 “算了……不重要。”她笑着,将领带交叉,狠狠一拉。 孟弗渊喉咙里闷“唔”一声。 陈清雾将领带打上结,手指攀上了他的手指。 她全程凝视他的眼睛,手指挨上他小指上的尾戒,摘下,往自己无名指上一套。 下一瞬,她俯身凑近。 他不由地仰头。 吻落在他喉结上,如烙印滚烫。 “一起众叛亲离吧……渊哥哥。” 第39章 若言语有分量, 这一句话无异于在孟弗渊心中掀起地震。 虽然陈清雾摘他尾戒那一刻起,他已恍然明白,她已做好了决断, 可真当她直截点明,他仍觉得心中惊雷轰然。 仿佛必死之人,临刑之前, 却被突然赦免死刑。 雾里青 第81节 她呼吸似雾气弥漫,沿着喉结一路向上,停在他的唇边。 孟弗渊微微闭了闭眼,才没叫眼底热意上涌。 此时此刻,再无其他想法,只想紧紧地拥住她,来确认她并非虚幻, 并非梦中的臆想。然而手腕被绑住,他出于本能的这一下没能挣开,这种感觉叫他仓皇又狼狈。 她真懂如何折磨他。 就在他准备尝试强行挣开时,陈清雾终于低头, 轻咬住他的唇,停顿一瞬, 舌尖不由分说地自他唇间侵入。 孟弗渊再难忍受,就这般抬起手臂,自她头顶套下去,双臂紧拥,交叠束缚的双手按在她背后, 用力地按向自己。 心口生出满涨的痛意, 他不管不顾地,拼命掠夺她的呼吸, 仿佛如此才能确认,她与他的心情别无二致: 想要在这火烧水潦的世界里,一同毁灭。 这一吻漫长得氧气耗尽,他们终于分开。 陈清雾平复呼吸。 孟弗渊脑袋低垂,额头靠在她的肩头,长而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心中激动,久久难以平息。 陈清雾感觉按在自己后背的双手微微颤抖,那深长的呼吸,好似是在嗅闻她身上的气息。 那样密切,那样仿佛渴瘾之人,终得救赎。 她不知道为什么,竟也觉得眼眶一热。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怎会相信,会有这样一个男人,深爱她如供奉一桩信仰。 他们许久不曾出声,感受这一刻心底深处的余震。 室内安静,只有心跳,与窗外落雪的声音。 陈清雾伏在孟弗渊肩头,轻声开口:“……我以为你明天才回来。” “看到你送的生日礼物了。” “……我好想好想见你。如果不是签证来不及办,我可能直接飞去找你了。” 孟弗渊不说话,转头亲了一下她的耳朵。 “你知道我生病了吗?” “看到群里消息了。” “那你怎么不来找我?” “看到消息的时候飞机正要起飞,我总不能阻止。” “那微信总要发一条吧。” 孟弗渊低笑一声:“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吧。我都说了不会主动找你,你也答应过了。” 陈清雾轻哼一声,“是祁然照顾我的,你知道吗?” “那又如何?你生病这么好的机会,他都把握不住。” 陈清雾一下笑出声,“确实不像你能把握机会,去我家还能趁机顺走一个茶杯。” 孟弗渊闻声一顿,看着她,仿佛在问,你知道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我有私心,清雾。我能拥有你的东西太少了,所以不想把这为数不多的收藏还给你。”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如此动容于他的“卑劣”,他的“私心”。 虽然实则他的爱如此高贵:从不夸饰,从不鼓吹,从不自矜,更不以推销惨烈的方式轻贱自己。 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仿佛只是山谷中雾岚的相互回应。 一霎沉默之后,不知谁先开始,一低头挨上嘴唇,那一直未熄的火粒,再度焚燃。 不似前几次困兽之斗般的苦涩,这一个吻更温柔,仿佛终于填补了连日来的患得患失。 不管是他,还是她。 “清雾……” “嗯?” 间杂在吻之间的对话,十分破碎,如呓语般的语无伦次。 那样深冷,如涉冰河的心情,仿佛只有在这时候说来,才不觉得苦。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找我……可我似乎也做不了就此与你变回普通世交的准备。我在想,到了约定期限,你还不来找我,我该怎么办……或许这辈子再也不回南城,再也不见你……” 孟弗渊换了一口气,那翳翳的呼吸拂过她的鼻尖,又再度挨近她的唇。 “我又想……或许一开始就应当恪守界限,不要迈出第一步……没有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或许我仍能退回兄长的位置。得到又失去,比从未得到更痛苦……” 陈清雾行将无法呼吸,那种心痛不为自己,“……你对我没有信心吗?” “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怎么会,你这么好,我又不是傻瓜……” 无人再说话。 所有等待以来的栖栖遑遑,消弭于这个绵长的吻。 很快,便不满足于此。 这样冷的隆冬腊月,陈清雾却觉自己热得似一团困在笼中的火,找不到出口。 而孟弗渊更觉如此,“……绑着我双手做什么?”换气的间隙,他挨在她耳畔沉声问道。 “因为你刚刚凶我。”陈清雾轻笑着,双臂搂住他的脑袋,声音低而甜靡,“……想摸了?” 很难说,是不是正是因为对方是孟弗渊,她才会克制羞涩,变得如此大胆,如此无师自通展露自己的情-欲,而不担心被他看低。 “……”孟弗渊不作声。 “谁让你刚刚不敢的,现在不给了。”陈清雾低头,以吻做武器,慢条斯理地落在他衣领上方露出的每一寸微烫肌肤。 自第一个吻开始,就已分明的某处存在,因她的行为而变得更加昭彰。 她脑袋趴在他肩上,侧着头,观察着他的表情。想看他沦陷,也仿佛想让自己沦陷,于是膝盖一寸一寸地挪了过去。 隔着西装裤布料,挨抵的那一瞬,孟弗渊一下闭住眼睛,按在她身后的手,似乎想要阻止,但因为束缚而不能。 片刻,陈清雾却没再有下一步的行动。 孟弗渊睁眼,撇下目光,看向她。 她脑袋低垂,好似至此已到了她的极限。 灯光幽黄,看不清皮肤细节,但他稍一凑近,便能感知她耳根颈后,烧成一片的蓬蓬热度。 他就贴着她耳朵,低声笑问:“怎么不继续了?” 陈清雾一动不动,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 下一瞬,忽觉一只手贴上了腰际。她立即睁眼,低头望去。 孟弗渊低声说:“下次记得打死结。” 至此,攻守之势陡然互换。 孟弗渊一把搂着她的腰,让她在他膝头坐下,大掌按在她脑后,使她低下头来。仰头几分凶狠地吻住她,另只手毫不犹豫地自毛衣的下方侵入。 无法形容,那笼中之火是找到了出口,还是因为找不到出口,而愈烧愈旺。 蜷缩躯体,仿佛是本能反应,那覆笼的触感,叫她从头到脚,升起一阵颤栗。 “清雾……”孟弗渊声音微颤。 “嗯?” “去我房间?” “……嗯。”陈清雾将脑袋深深埋在他的肩头。她能感觉到孟弗渊的这一句征询里,有刻意修饰过的平淡,好似不想过分暴露他的渴求,从而让她为难。 她话音一落,孟弗渊毫不犹豫地径直将她打横抱起。 难以想象,去年此时,还叫她觉得严肃而不可接近的孟弗渊,竟会这般的热切,连抱着她出去的这几十秒,也不舍停止这个吻。 只在门口,他稍停了一下,腾手打开房门。 卧室就在隔壁。 整个三层静静悄悄,连廊灯都似睁只眼闭只眼地昏睡。 孟弗渊伸手,压了一下卧室门的门把手,门打开了,他抱着她走了进去,反手关上。 “咔哒”一声。 是锁门的声音。 顶灯没开,孟弗渊直接朝床铺走去。 陈清雾闭眼,后背着陆。 长绒棉的床品,分外柔软,有一股新近濯洗过的,洗涤剂的清香。 “……能开灯吗?”孟弗渊低声问。 陈清雾点头。 浅黄台灯光恍似月光,带着流水似的清幽。 孟弗渊坐在床沿上,单手撑在她身侧,侧头打量着她。 没有戴眼镜的缘故,他的视线叫她觉得更有一种锐利的危险,好似这目光是一柄柳叶刀,正在精准解剖她的欲-望。 陈清雾将要承受不住,正欲抬臂挡住脸,孟弗渊俯身。 呼吸落在颈侧,又蜿蜒至锁骨处。 “清雾……”孟弗渊声音极低,“我怕自己会失去理智……到你不能接受的时候,记得推开我。” 陈清雾眼睛乱眨了几下,“……嗯。” 床品和上一回不同,是深夜下大海的蓝色,她因此有种晕船般的眩晕之感。 一霎微凉,是毛衣领口被扯开,露出肩膀。 雾里青 第82节 陈清雾睁眼,微微挪开了挡在眼前的手臂,去观察孟弗渊。 他深黯的目光,正定定地注视。 她知道他在看什么。白色,很常规的款式,带了一点装饰作用的蕾丝,尚且算是打破了沉闷。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温驯的草食动物,硬充凶猛野兽被拆穿的窘迫。 好在孟弗渊似乎并无所觉,他低下头,那呼吸恍如沸腾水汽拂过她的皮肤。 自杯沿上方跳出时,陈清雾只觉得自己心脏也陡跳了一下。 下一瞬,孟弗渊的动作叫她猝然地咬了一下唇,忍住没有发出“嘶’的一声,也克制住了蜷住身体的冲动。 她别过脑袋,有意的不使目光下移,不敢去看,更不知自己应当抓住一旁的被单,还是,应当去抱住他的脑袋。 雪还在下吗,她不知道。 外头呼呼的风声,有种正在落雨的错觉。 仿佛幽静的山谷之中,雨水正在啮食,那白露的节气之后,残留于树梢的红色棠果。 明明也就只到这个程度,陈清雾却已觉得自己的心脏,恍如一只被吹胀的气球,随时濒临爆裂的边缘。 并不害怕,甚而有些期待,想知道在客观条件不能到最后一步的前提下,孟弗渊究竟,究竟会走到哪一步。 于是一直没有叫停。 孟弗渊沉沉地呼了一口气。 稍撑着身体往上,伸臂,将陈清雾搂入怀中。 心情太过急切,迫使他不得不命令自己暂且停下。 陈清雾顿觉颤栗,因为自己毫无阻隔的皮肤,就这样挨住了他衬衫几分粗粝而微凉的面料。 她分不清楚,此刻正在剧烈的心跳声,是属于他还是她。 孟弗渊平息着呼吸,偏头,轻按住她的下巴,再度吻上去。 陈清雾伸臂,绕过他的肩膀,热烈回应。 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持续好多秒,无法忽视。 陈清雾烦躁地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 孟祁然的电话。 她直接拒接。 然而,数秒后,那电话再度打来。 陈清雾看向孟弗渊,“……我接一下?” “嗯。” 陈清雾接通,开了免提,将其放到自己枕边。 “雾雾,你回去了?” “没有……随便逛了一下。” “能来后院一下吗,我有事跟你说。” 灯光幽暗,陈清雾抬头去看孟弗渊的脸,十分平淡,并无多余表情。 如果不细看,很难品出那目光里几分想要杀人的气急败坏。 “……什么事?等下说行不行?”无法解释的促狭心,陈清雾抬手,手指沿着孟弗渊衬衫的纽扣,一粒一粒往下数。 孟祁然:“有点着急。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 “电话里说不行吗?”指尖落在最下一粒纽扣之上,与此同时,陈清雾掀起眼帘,与孟弗渊对视。 他目光深黯,仿佛深海与暗夜。 “电话不是很方便。”孟祁然的语气,有些坚持的意思。 “那……”陈清雾手指继续往下。 孟弗渊立即伸手,打算捉住她的手阻止,然则还是迟了一步。覆握的一瞬,他顿时眯住眼睛。 “等我五……十分钟可以吗?”陈清雾看见孟弗渊喉结滚动,似是咽下了“唔”的一声。 她笑着,无声问他:十分钟够吗? 孟弗渊嘴唇抿成一线,神情绷得更紧。 电话里,孟祁然说:“好。那十分钟后见。” 电话切断。 陈清雾空着的那只手,攀住了孟弗渊的肩膀,脑袋一偏,凑到他耳边。 那轻如呼吸的声音,带着恍如塞壬海妖的歌声一般的笑意:“等我这么久,你辛苦了。奖励你好不好?” 孟弗渊一贯严谨自律。 连想象中,都无法放任自己,唯恐那是一种亵渎。 而那想象中都不曾发生的事,此刻却正在上演。 这是他的房间。 这么多年,书房和卧室,是专属他的绝对领地,只有在这里,他才会放弃一贯的审视与戒备,让疲惫稍稍落地。 他在这里休息、阅读、抽烟……有时候只是纯粹什么也不做的一个人待着。 而此时此刻,在这样专属自己的空间里,他却正捉着陈清雾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取悦他自己。而他必须极力克制,才能让一切不要结束得太快。 某个瞬间,孟弗渊恍惚觉得自己疯了,因为只有疯了,才会做这样绮靡的、不可思议的梦。 他仿佛是在渎神。 窗外风声呼啸。 一切都白濛濛的。 是盛夏天暴烈的午后下过的一场骤雨,空气里蒸腾的水汽都有热度,混杂着草木的腥气,叫人神思昏沉,不辨是梦是醒。 孟弗渊收拾残局。 浴室洗手台哗哗水声中,他拉过陈清雾的手作清洗,好似防止接触感染的七步洗手法,那样细致,连指缝都不曾放过。 陈清雾一直低着头,仿佛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她好佩服孟弗渊,状态切换自如,此刻,好似又变回了那个妥帖稳重、细致入微,还会帮狼狈的妹妹洗手的兄长。 她无名指上,还套着那枚银色尾戒。 尺寸不很合衬,稍微大了一点。 孟弗渊执起她的手,在她的无名指上亲了一下,“怎么说你才好。既然不好意思,刚刚又为什么挑事?” “你管我……” 孟弗渊笑了一声。 他抽出纸巾给她擦去手上水渍,又整理她的头发和衣领,“我跟你一起下去。” “现在就公开吗?” “看你。” “……那也等你换身衣服。” 孟弗渊往镜中看了一眼,那衬衣乱得不成样子,“确实。” 陈清雾也瞥了一眼,又立即移开了视线,“……你先洗个澡,我先下去看看祁然找我什么事。” 孟弗渊笑着点头。 陈清雾打量镜中自己,确定没什么问题。 正准备走出浴室门,又一下顿住脚步,踮着脚往孟弗渊怀里一投。 “……男朋友抱我一下。” 第40章 “男朋友”这称呼让孟弗渊立时手臂收拢。 陈清雾原想抱一下便走, 没想到被孟弗渊圈住,抵在门边,他低下头来, 再去找她的唇。 一点即着,两人克制不住,再次深吻。 这样下去, 今晚都别想分开了,陈清雾喘着气,伸掌轻推,“……都快要过去二十分钟了。” 孟弗渊冷哼一声,“就这么着急见他?” 陈清雾笑得肩膀颤抖。 好不容易,终于离开了孟弗渊的房间。 踏进走廊的一刻,陈清雾只觉今晚至此累积的害羞情绪一并反刍, 她碰了碰自己的脸,仍旧烫得惊人。 平顺呼吸,缓缓下楼,到了楼梯口, 她轻拍了脸颊数次,又深深呼吸, 方觉得激荡的心情有所平复。 走往后院方向,推开门。 外头风雪弥散,院子里树梢上已堆了薄薄的一层雪。 树影底下的木桌上,燃着一杯一杯的白色玻璃蜡烛,夜色中烛光摇曳, 映着雪色, 那朦胧橘光看似非常温暖。 蜡烛旁边,放了一束玫瑰, 黑色包装纸,雪天里,那红色更显几分娇艳。 而孟祁然正在院子里,几分焦虑地踱步。 他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正装,深灰色西装外披了一件黑色大衣,身形高挑,极有一种芝兰玉树的清俊。 陈清雾愣了一下,这场景出乎意料,让她一阵迟疑。 雾里青 第83节 正在这时,孟祁然发现她了, “雾雾。” 他这时候才想起拨开大衣的袖口,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原来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可能等待的心情太焦灼,该说的话似乎怎么也无法斟酌得周全,是以竟然浑然不觉。 陈清雾朝孟祁然走过去。 到了他跟前,她笑了笑,“……怎么换正装了?要出门吗?” 孟祁然只是看着她,“你先听我说。” “嗯……你说。” 孟祁然却并未立即出声,好似几分紧张地捋了捋手腕。 陈清雾好少见他这样,他分明是决赛上场前都还能谈笑风生的那种人。 孟祁然垂着眼,深深呼吸,这般酝酿许久,终于抬起头,直视着陈清雾,“……雾雾,有些事情我过去确实一直在逃避。你说得很对,我不愿意担责,不愿意放弃自由。这半年来我一直想要弥补,但好像总是不得其法,反而将你推得越来越远。或许是我成长得太慢了……对不起。” “没事,我本来也没有怪过你……” “你先听我说完。” 陈清雾点了点头。 “……我想得非常清楚,不是出于弥补,更不是失去后的不习惯。雾雾,我是真心的喜欢你……并且,想让你看到我的决心。” 孟祁然话音一顿,手伸进外套口袋里。 片刻,一只方形的盒子出现在他手中。 陈清雾惊诧间恍然明白,这过分正式的阵仗是什么意思。 她忽觉一阵怅然,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祁然。 可能曾经为情所困的人,都见不得其他人也步入绝无可能的迷途。 分外不忍心,于是她立即出声,赶在孟祁然即将揭晓之前,“祁然,我先告诉你一件事。” 孟祁然动作一顿。 陈清雾下意识地攥了攥手指,“……我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孟祁然愣住。 “我上次跟你说过,和他在一起之后,会告诉你是谁……” 她话音骤停,因为孟祁然突然上前一步,一把将她的右手捉了起来。 陈清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无名指上的银色素戒。 孟祁然一阵窒息。 她打断他的话时,他已隐约似有所感。 真正应验,仍是如遭雷殛。 好似一只将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被人粗-暴地一把拽了出来。 无法继续装作一无所觉。 吻痕、打火机,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似有变味的“渊哥哥”的称呼……以及,去年端午,他连夜送她回东城,却撒谎说是因为工作。 孟祁然心脏只往下沉,“……是孟弗渊?” “……嗯。” “为什么?” 陈清雾哑然。 纷乱复杂的情绪,一时将孟祁然胸口填得满满当当,如有实质一般,让他呼吸都觉艰难。 走这一步并非一定要求一个结果,不过是为所说,想让清雾看到他的决心——其余都已不重要,为了她,他甘愿俯首。 这半年来,他所有靠近的尝试都似徒劳,他想进一步展现诚意都毫无机会。 好像她给他划定了一条绝无可能逾越的界限,界限之内,他们可以继续保持青梅竹马的情谊,界限之外,一切免谈。 那时她发烧时呢喃的名字,究竟是不是他,他无法肯定。 不过是在赌,或许她多少还对他残存一丝依赖。 好像已然囊空如洗的赌徒,却无意间发现了最后一枚筹码。 无论如何,都想赌最后的一丝翻盘的可能性。 然而他骗不了自己。 清雾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地叫过他的名字,那“孟”字之后的,必然不是“祁然”二字。 他将手里的方盒,猛地往陈清雾手中一塞,随即绕过她快步往里走去。 后院门被拉开,又被一阵风刮得“嗙”地一声反弹回去。 陈清雾眼见孟祁然如此气势汹汹,顿时有些慌神,赶紧将手里盒子往木桌上一放,追上前去。 走到客厅时,听见二楼楼梯拐角处,传来碰撞的声响。 陈清雾飞快跑上楼梯,在二楼平台下方顿住脚步,抬头看去。 孟弗渊应当是下楼时被孟祁然堵住。 他已换了一身衣服,黑色毛衣的领子,正被孟祁然一把揪在手中。 孟祁然目眦欲裂,“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为什么?雾雾是我喜欢的人,你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让清雾等了你那么多年,你配说喜欢吗?” “那也是我跟她的事,你凭什么趁虚而入……” “凭我比你更喜欢。” 这一句语气之坚决,简直有掷地有声之感。 孟祁然呼吸急促,愤怒让他难以冷静思考,毫不犹豫地提拳挥去。 陈清雾一声惊呼,急忙迈步。 孟弗渊却转头往下看了一眼,安抚道:“没事,清雾。”声音格外冷静。 眼镜歪了,孟弗渊平静地伸指推了推,又拿手背擦去嘴角血痕,冷声问:“还想继续动手?” 兄弟两人体格相当,倘若孟弗渊想要格挡,没道理躲不开的,很大可能是因为,他刻意没有去躲。 他始终念着当年差一点让祁然溺水的责任,所以挨他一拳,也算偿还。 孟祁然胸膛剧烈起伏。 孟弗渊捉住他的手臂,一把将他抓在领子上的手拽开,“祁然,你领跑二十五年了。一个人一生的三分之一,也无非二十五年左右。你应该反思,为什么浪费了清雾三分之一的生命。别问我要说法,谁也不欠你什么。” “你……” “还有,你敢告诉清雾吗?那时候跟我争抢书房,你输了比赛,那比赛的内容是什么?” 这一句话,恍如雷霆一击,让孟祁然顿时哑然失声。 此时,茶室方向传来声响。 大抵是听到了动静,两方家长都跑了出来。 大家围拢在楼梯口,齐齐抬头往上望,祁琳见情况有异,急忙往上跑去,“你们怎么回事,吵架就吵架,怎么还动手……” 孟祁然猛地喘了一口粗气,不再看孟弗渊,也不看陈清雾,飞快朝楼下走去。 经过祁琳身边时,祁琳伸手去抓他手臂,他回握住她手臂,轻轻挣开了。 “祁然……” 孟祁然推开了楼梯口将要迎过来的孟成庸,大步走向门口。 陈清雾只犹豫了一瞬,便咚咚咚跑下楼梯,追了出去。 外头寒风呼啸,她身上只着内搭的敞领毛衣,但已没空顾忌太多,迎着风雪,一路小跑穿过前院,到了大门口。 果真,等了不到片刻,孟祁然骑着摩托车从车库里出来了。 陈清雾想也不想,两步冲到路中,伸臂一拦。 孟祁然一阵急刹。 这时候,屋里的人也已经跟了过来。 祁琳神色张皇地看着孟祁然和陈清雾。 陈清雾上前一步,一把掌住摩托车把手,抬头看向骑坐在车上的人。 他明显已被情绪冲昏头脑,头盔都忘了戴。 “祁然,你冷静一点。” 孟祁然手按在油门把手上,冷眼看着她。 “我知道你一定很难接受。我并不是有意要瞒着你。如果你觉得很受伤,我很抱歉。你想跟我对质,或者把我骂一顿,怎样都可以的,但是你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你在意吗?”孟祁然嗤笑一声。 陈清雾闭了闭眼,“那我想问,你在意吗?如果你觉得,万一你出事,我背负负罪感生活一辈子也没关系,那么可以,你去吧。” 陈清雾松开手,退到了路边,给他让出了前行的路。 孟祁然一时定住。 此时,愤怒、痛苦、懊恼、无能为力……各种情绪混杂,恍如岩浆沸腾,让他难以承受,又无从发泄。 最终,他一拳砸向油箱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熄灭引擎,从车上跨了下来,紧跟着拉紧了大衣的领子,闷头往外走去。 祁琳赶紧往前一步,“祁然……” 雾里青 第84节 陈清雾望向她,“阿姨,您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祁琳顿住脚步,望着孟祁然的背影,担忧地呆了片刻。 须臾,她忽然意识到,眼下,还有另一桩麻烦,山雨欲来。 孟祁然不会无缘无故与兄长起这么大的争执,除非…… 这时候,陈遂良开口了,“弗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孟弗渊抬眼,看向前方不远处的陈清雾。 祁琳也急忙转头看过去,“清雾……”她摇了摇头,那神情恍似在恳求:别说出来,别说出来。 陈清雾自然是看见了祁琳的表情。 她将目光越过祁琳,投向孟弗渊。 这一刻,孟弗渊骤然心脏高悬。 好似又将命脉交到了她的手中,由她主宰生死。 即便已经心意相通,可真要直面所有的压力,绝非一件易事。 如果她此时临时退缩,他不会怪她。 然而,然而陈清雾几乎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径直朝着他迈开脚步。 他这一生,从未被人如此坚定地选择过。 孟弗渊眼底一热,朝陈清雾伸出手。 几步的路,他看着她走过来,竟有一种重履过去六年时光的错觉。 到了跟前,陈清雾递过自己的手。 孟弗渊紧紧一把攥住。 外面风雪不止,她出来追人,却连一件外套都没有穿,手指那样冰冷,要是再发烧了又该怎么办。 孟弗渊想也没想,伸手,将她肩膀一搂,使她半靠进自己怀中。 虽然他也只穿着毛衣,但多少想渡给她些许温暖。 他抬眼,望向对面神情惊骇的四位家长,平声说:“我跟清雾在一起了。” 第41章 此言一出, 空气凝滞。 陈遂良和廖书曼面面相觑。 祁琳作为唯一知情人,此刻却最不便第一个开口。 最后,是孟成庸干笑一声:“这玩笑可不好笑啊。” 孟弗渊看着他, 肃然说道:“这不是玩笑。” 又是一阵静默。 孟弗渊开口:“外面冷,进门说吧。” 被一句话打得措手不及的四人,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孟弗渊这样一提议,大家也就不由自主地往屋里走去。 室内暖气充足,气氛却诡异异常。 大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孟弗渊和陈清雾独坐一方。 孟弗渊拿过陈清雾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看向廖书曼和陈遂良:“阿姨、叔叔,抱歉公开得有些突然。我知道于情于理你们一时间都不能接受, 但我和清雾确实是认真的……” 此时,大家都已回过神来,孟成庸第一个出声打断,斩钉截铁道:“我不管认真不认真, 这事儿不行。” 他看向陈清雾,“清雾, 叔叔有点糊涂了,你跟祁然不是一对吗,现在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陈清雾声音平静得连一丝颤抖都没有:“我过去确实喜欢祁然,但只是我单方面的事,我跟祁然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或许是受孟弗渊极其稳定的情绪的影响, 她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深知今天晚上哪怕是天塌了下来,他们也会一同葬身于瓦砾之下。 孟成庸表情很是复杂, “那意思是……现在又喜欢上了弗渊?” 陈清雾迎着孟成庸的打量,微笑问道:“不可以吗?” “你可真是不嫌丢人!”出声的是陈遂良。 孟成庸那一问的潜台词,分明是在暗指陈清雾见异思迁,陈遂良自然面子上挂不住。 孟弗渊立即说道:“陈叔叔,是我主动追求的清雾。” 陈遂良却恍似没听见孟弗渊的话,仍旧对陈清雾说道:“你明知道他们是兄弟,还要夹在中间引得他们兄弟两人反目成仇。清雾,你一贯挺乖巧懂事的,这一回是怎么了?” 孟弗渊继续试图说服陈遂良,“这件事清雾没有一丁点责任,如果一定要论个对错,那也是我的问题。” 陈清雾忙说:“不是……” 陈遂良喝道:“人贵自重,陈清雾!你一个女孩子,名声、脸面都不打算要了是吗?” 孟弗渊立即握紧了陈清雾的手。 果真,两方会堂得不出任何结果。 家长的通病,要么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要么将自家小孩贬得一无是处。 他宁愿所有涉及人格侮辱的言辞,都冲着他而来,然而显然,以陈遂良好面子的程度,必得先将陈清雾踩进泥里,才能显得自己对“教育无方”的痛心疾首。 来自己方父母的攻击,他全都可以揽下,但来自陈清雾父母的却不行。到底投鼠忌器。 正在绸缪下一步行动之时,廖书曼开口了:“我看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先带清雾回家。清雾犯了错,那肯定还是得我们自己关起门来教导。”言下之意,倒也轮不到旁人来指责她的女儿是不是“见异思迁”。 祁琳笑容很是僵硬:“就不远送了,回去注意安全。” 孟弗渊紧握陈清雾的手,一时没有松开。 或许,此刻让陈清雾先回去才是明智之举,所有人聚在一起,最后大家愈说愈激烈,话赶话免不了失去理智,到最后那些飞溅的流-弹,只会全部打向她一个人。 可假如放她回去,她父母那边的指责,她又该如何应对。 廖书曼却已站起身,走过去抓住了陈清雾的另一边手臂,看了一眼孟弗渊,“弗渊,让清雾先回家吧。” 这话里隐约似有叫他放心的意思,孟弗渊稍稍一怔。 陈清雾这时候手指轻轻挠了一下他的掌心,“我先回去啦。” 孟弗渊转头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脸上带着微笑,仿佛在告诉他,没关系,不用担心。 孟弗渊松开她的手,替她捋了一下头发,低声说:“我一会儿去找你。” 这动作太过旁若无人,看得几人呼吸又是一窒。 随即,孟弗渊喊来家里的保姆,叫她帮忙通知司机过来,送陈清雾他们回家。 等车子就位的这几分钟,空气好似凝固。 保姆过来说可以走的时候,所有人都似松了一口气。 走到玄关处,陈清雾取了外套穿上,换好鞋,跟着陈遂良和廖书曼走出大门。 陈遂良脚步飞快,上了车,不顾孟家的司机还在,一摔上门,立即发作:“满大街没有其他两条腿的男人,你非得去招惹孟祁然的哥哥!你就没想过以后别人怎么说你!两兄弟争一个女人,你以为要挨骂的是谁?这个脸你不要我还想要!” 在陈清雾这儿,再难听的话,也比不上高中那年被陈遂良摔碎作品的痛。 是以竟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也无非就是这些陈词滥调了。 名声这东西,一旦你不在意,就压根不会成为你的软肋。 陈清雾如此平静,自然不顺陈遂良的意,他转过头来吼道:“聋了?!” “听到了。”陈清雾说,“别人会骂我。然后呢?您要是觉得我让您丢脸了,跟我割席,不认这个女儿就好了。” “我们把你养这么大,你先还清了再跟我谈割席!”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把命偿给你?” 陈清雾陡然想到,上一回孟弗渊说她的精神偶像是剔骨还肉的哪吒,一时竟觉得想笑。 陈遂良胸廓剧烈起伏,“你现在就跟人把关系断了!” “我不会跟孟弗渊分手的,我们决定公开以后就没有分手这个选项。您接受不接受,都是这个结果。” 陈遂良气结,看向廖书曼,仿佛是在质问她怎么如此沉默,也不帮着说上两句。 “哦……”廖书曼说,“她现在就是脑子不清醒,关起来饿几天就好了。” 大抵现在陈清雾确实油泼不进,让陈遂良有种所有招式都打进了棉花里的憋屈感,他喘了口气:“到家了再收拾你。” 很快,车开到了家门口。 进屋之后,陈清雾径直往楼上走去。 陈遂良喝道:“你干什么去!” 陈清雾停住脚步,“不是说要关我几天吗?” “又来绝食这一套是吧!”陈遂良气得鼻翼翕张,“陈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败坏门楣的东西!” 陈清雾冷静反问:“谈个恋爱就是败坏门楣,那出轨怎么算?” 陈遂良一震。 陈清雾从他脸上扫过,在廖书曼脸上落了一下,又定在他脸上。 她点到即止,并不打算彻底撕破父母的脸面,“我说过,您嫌我丢脸,我就广而告之跟您撇清关系;您一定要我偿命,我也不是不能还给您。但我不会和孟弗渊分开,我还喜欢他一天,就一天不会和他分开。” “……养了你二十六年,为了一个男人,要跟家庭决裂,你可真有本事!”方才陈清雾提及“出轨”二字,到底戳中了陈遂良的命门,“你现在就给我滚回房间好好反省!没我的允许别想出来!” 陈清雾简直求之不得,咚咚咚地就跑上楼了。 陈遂良这时转向廖书曼,“你今天哑巴了?” “莫名其妙。该说的你不都已经说了吗,我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女儿教成这样,你还觉得有道理?” 雾里青 第85节 “你也知道女儿都是我在管。平常相安无事,一出事你就跳出来,就都成了我的错。”廖书曼翻个白眼,“我就这水平,就只能教成这个样子。你要嫌我教得不好,你自己教去。” “你……” “你可别再惹她,惹急了丑事都给你捅出来,丢的都是你的人。”廖书曼一边摘耳环,一边往楼梯走去。 陈遂良气得无处发泄,分明是他占理的事,怎么最后觉得这么窝囊。 他扬手,一把拂去了茶几上的所有东西。 廖书曼听见了茶杯碎响的声音,脚步稍顿,没回头地继续往楼上走去。 二楼卧室。 陈清雾摊在床上,竟觉得心情无比舒爽。 她摸过手机,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给孟弗渊发微信。 / 此刻的孟家,局面同样水深火热。 客人一走,孟成庸再无顾忌,质问孟弗渊:“你明知道清雾和祁然关系密切,为什么要在中间横插一脚?弗渊,你一贯是个稳重妥帖的人,这一回办的事我真是看不懂了。” 祁琳也帮腔:“弗渊,你是大哥,应该做好表率,为什么要跟弟弟赌意气争长短……” “我追求清雾绝对不是什么一时意气……” 孟成庸打断:“我不管你出于什么动机,总之这事不行,传出去外人要怎么议论你和祁然,你想过没有?还有清雾,我不管她是朝三暮四,还是怎么……” “爸。”孟弗渊抬眼看向孟成庸,目光冷峻,“您再说一句侮辱清雾的话,就可以从此当做没有我这个儿子。” 孟成庸竟被这森然的神色,迫得一时噤声。 “我说过好几遍,是我先追求的清雾。她和祁然从来不是男女朋友,我们的行为从道德、从法律来说,有哪一点值得指摘?” 祁琳忙说:“弗渊,事情没你说得这么简单。这么多年,大家都默认了祁然和清雾就是随时都有可能办喜酒的一对,你现在说他俩没在一起,谁信……” “事情原本可以很简单,是你们非要复杂化。”孟弗渊看向祁琳,“妈,请你扪心自问,你是真担心有人议论孟家,还是担心祁然会伤心?” 祁琳忙说:“我自然是担心你们所有人的名声!” “是吗。”孟弗渊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下回遇到有人搬弄是非,您就主动解释澄清。解释不通的,你叫他们来找我,我亲自当面解释。” 孟成庸说:“你太天真了,弗渊,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流言会耽误您做生意吗?” 孟成庸默了一瞬,“……孟家好歹是有头有脸的家庭。你可以不在乎名声,我们不能不在乎。” “那成。您真觉得名声如此重要,我可以不做孟家的人。往后,您就告诉别人,已经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了,这样脏水就只会泼到我一个人头上……” “那别人更要议论!” “那没有办法了。左右你们都觉得不行。我原本也没准备寻求你们接受,不过因为你们是做父母的,所以有这个知情权。我跟清雾绝对不会分手。谁要觉得难以接受,谁自己慢慢消化。” 说罢,孟弗渊站起身。 祁琳忙说:“你真不在乎吗,弗渊!到时候那些难听的话传到清雾耳朵里,你让她一个做女孩子的怎么承受!” “我不在乎。至于清雾,她不用您担心,她远比您以为得更坚强。” 祁琳已然弹尽粮绝,不由地看向孟成庸,期望他再说点什么。 孟成庸说:“弗渊,没了家庭的支持,你跟清雾打算就活在真空里?古往今来的教训,父母反对的,由来没有好下场。” 孟弗渊脚步一顿,“这是您的经验之谈?” 孟成庸顿时变了脸色。 “我只知道,懦弱者由来没有好下场。” 孟弗渊欠了欠身,留下涨红了脸的两位家长,转身上了楼。 回到楼上卧室,孟弗渊给孟祁然发了一条“早点回家,别让父母担心”的微信,随即取出一件大衣披上。 正准备出门,手机突然连续振动起来。 掏出一看,是陈清雾发来的一串消息: ——救命啊,渊哥哥。 ——我被关禁闭啦。 ——他们又要饿死我。 ——快来帮帮忙呀。 孟弗渊扬起嘴角。 / 听见楼下有声响,陈清雾立即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门口,挨着门贴住耳朵。 客厅里,传来孟弗渊和陈遂良的对话声。 孟弗渊半开玩笑的语气:“陈叔叔,我听说清雾被关禁闭了,客观来说,限制人身自由是违法的。” 陈遂良干笑一声:“那门都没有上锁,她随时能出来。” “那我可能要接走清雾了。” “去哪儿?” “有我们在,估计你们很难过个好年。所以大过年的,就不给你们添晦气了。” “弗渊,我一直知道你是个很理性的人,所以叔叔跟你好好沟通。倘若清雾跟祁然没有那一段——不管是不是真有,外人眼里那就是有——那你要是喜欢清雾,叔叔肯定第一个祝福。但现在这情况,清雾作为女孩子,名声一旦毁了就完了。” “二十一世纪了,陈叔叔,不存在谈几段恋爱就毁了名声的说法,如果真有‘毁了’一说,那也是那些搬弄是非的人的错,因果不可倒置。还有,我一点也不理性。我要是理性,一开始就不会喜欢清雾。” 对话里又加入了廖书曼同孟弗渊打招呼的声音。 孟弗渊:“ 清雾在楼上吗,阿姨?” “在。” “我能上去吗?” “……啊,行啊。她应该还没睡。” 上楼的脚步声,以及陈遂良紧随其后的话语。 “弗渊,你是人品贵重的人,所以叔叔不想跟你起争执,但你跟清雾的事,恕我不能接受。” “我和清雾,原本也不打算寻求任何人的接受。” 脚步声越来越近。 陈清雾立即将门打开。 孟弗渊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正穿过灯光清幽的走廊,朝她走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绪翻涌,像是浪终于找到了它的大海。 待孟弗渊到了门口,陈清雾不顾不远处跟过来的陈遂良,踮脚,一把扑进孟弗渊怀中。 孟弗渊大掌按在她背上,察觉到她呼吸似有潮湿热意,一时只觉心疼,转头,亲了一下她的发丝,低声说:“你收拾一下行李,我们……” 他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瞥见在她身后,已然立着一只收拾好的行李箱。 他笑了一声。 孟弗渊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牵着陈清雾,向着陈遂良颔了颔首,“抱歉,清雾我要暂时带走了。” “弗渊,你这一步走出来,我们两家的关系,可就要彻底决裂了。” “那我很抱歉,我跟清雾都很自私。眼下我们只顾得了自己,管不了其他了。” 陈遂良语塞。孟弗渊率先自认了“自私”的指控,直接堵死了他的下一步棋路。 “我会照顾好清雾,不让她受任何委屈。”最后这句话,孟弗渊分外恳切认真,似是一句必不食言的承诺。 除了一些不体面的手段,陈遂良很难真去阻止什么,对面是孟弗渊,他无法恶言相向,只能眼睁睁看着孟弗渊牵着陈清雾下了楼,往大门口走去。 外头雪仍在下。 孟弗渊拎起行李箱,正准备走下台阶,身后传来廖书曼的声音:“又准备大半夜的回东城?” 孟弗渊顿住脚步,回身颔首说是。 “雪挺大的,开车很危险。” “我们会慢点开。” 廖书曼看向陈清雾:“但愿你想清楚了,脑子里没进水。” 整晚,廖书曼都只有几句不痛不痒的攻击。 陈清雾发现,自己可能一直对廖书曼有所误解。她没有她想得那样,不顾她的死活……毕竟小时候发烧,整夜守着她,从来只有廖书曼。 “……嗯。不会后悔的。”陈清雾笑了笑。 廖书曼不再说什么,露出一个嫌麻烦的表情,“啧”了一声,便转身进屋,摔上了大门。 孟弗渊将行李箱装到后备箱里,坐上驾驶座,启动车子,毫不犹豫地将车开了出去。 一直出了小区,他听见副驾传来好似克制不住的清脆笑声,转头看一眼,将车靠边停下。 陈清雾看过来。 只对视一眼,孟弗渊立即解开安全带,倾身,手臂绕过她的后背,一把搂住,凶狠地吻住她的唇。 陈清雾手臂攀着他的后颈,热烈回应。 互相侵占掠夺,直至心脏因缺氧而隐隐作痛。 陈清雾重重喘息,挣开水雾迷离的双眼,看向孟弗渊,顿了一下,舌尖轻拭他破皮的嘴角,低声问:“还疼吗?” “不好说。你再亲一下可能就不疼了。” 陈清雾笑出声。 她两臂搂着他,脸深深埋在他肩头。 “害怕吗?”孟弗渊侧低下头。 陈清雾摇头,“怎么办?” 雾里青 第86节 “嗯?” “我好像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会觉得心脏疼。” “是吗?我经常这样。” 陈清雾倏然抬头。 他正望着她,目光深邃而真诚。 陈清雾说不出话来。 拥抱许久,孟弗渊终于几分不舍地松开,“该出发了。” “我来开吧,你开一下午了。” 孟弗渊没有跟她客气,“要是累了换我。” “好。” 两人下车,互换位置。 陈清雾脱了外套丢到后座,因此稍慢了一步。 拉开车门时,孟弗渊已经走到了副驾门外。 她钻出车门,双脚落地。 与此同时,孟弗渊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拽入怀中。 另只手轻摔车门,将她往后一推,后背靠住车身。 吻随之落下。 风雪弥城。 他的女孩,正要带着他在这癫狂的世界里私奔。 第42章 车子即将抵达高速收费站时, 陈清雾放在排档上的手机,频繁跳出微信通知。 孟弗渊提醒道:“清雾,有人给你发消息。” 陈清雾正在开车, 无法分神,就对孟弗渊说:“帮我看一下是谁发的。” 她知道应当不大可能是某位家长,因为方才在卧室时, 她就很有先见之明地将四位家长的微信都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 孟弗渊拿起她的手机,“解锁密码?” “我男朋友生日。” 察觉到孟弗渊手指一顿,她瞥他一眼,笑说:“不可以哦?” 孟弗渊轻笑,“可以得很。” 孟弗渊抬起手指,键入数字,“密码错误?” “啊?” “你还有其他男朋友?”孟弗渊看向她。 陈清雾有点懵, 正准备让他再试试,听见他笑出一声,才明白自己被耍了,“……孟弗渊你真的有点讨厌。” “哦, 不叫渊哥哥了?” “你现在哪里还有一点兄长的样子。” 孟弗渊微微挑了挑眉。 陈清雾的手机app是按照颜色整理的,红橙黄绿蓝白黑, 一种颜色一个文件夹,一眼望去整整齐齐,完全是强迫症福音。 孟弗渊从绿色系的文件夹里,找出排在第一位的微信,点开。 黑白电影的截图头像, 备注为“孟弗渊”, 排在置顶位置。 他不由地勾了勾嘴角。 在他这个年岁,还为手机密码, 微信置顶这般的小事而觉得心旌荡漾,是否过分不稳重。 目光往下扫去,那数条未读消息,来自于詹以宁。 陈清雾让他直接点开看。 孟弗渊看过之后,微微蹙了蹙眉。 陈清雾没听见他出声,便转头瞥了一眼,问:“她说什么啦?” “祁然在酒吧灌酒,谁劝都不听。她说祁然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陈清雾稍松油门 ,看向孟弗渊,“……怎么办,要去看看吗?” 孟弗渊说:“你来决定。” 陈清雾一时没作声,仍保持三十左右的时速,慢慢往前。 那高速收费站入口遥遥在即。 她叹声气,打左转灯准备转入最左车道掉头,“……还是去看看吧。谁让我们就是操心的命。” 孟祁然在朋友开的酒吧。 陈清雾和孟弗渊下了车进去时,玻璃茶几上已然一堆东倒西歪的酒瓶子。 詹以宁急得团团转,看见陈清雾出现如遇救星,“雾雾,你快帮忙劝一下,祁然再这么喝下去肯定出事……” 陈清雾安抚般的拍拍她的手臂。 孟弗渊跨过地上滚落的玻璃瓶,走过去一把夺走了孟祁然手里的酒杯,往茶几上一搁,拎着领子将他从沙发上提了起来。 孟祁然费力睁开眼,“……是你。” “是我。怎么?还准备动手?” 孟祁然攥住孟弗渊手腕往外扯,“你……放开我……” 然而脚步虚浮,手上更是毫无力度。 陈清雾已拿手机查过附近酒店的房源,对孟弗渊说:“我订一间房,把他送过去休息吧。” 孟弗渊点了点头。 孟祁然听见了陈清雾的声音,立即抬眼望过去:“雾雾……” 他使劲一挣,意欲朝陈清雾走过去,然而脚下差点一个趔趄。 孟弗渊立即将他一提,扳过手臂绕过自己肩膀搀住,冷声说:“你再挣一次,醉死我都不会再管你。” 孟弗渊将孟祁然带出包间,詹以宁急忙拿了孟祁然的外套跟上前,她跟得亦步亦趋,似是准备万一孟祁然跌下来,她好第一时间去搭把手。 陈清雾看得几分唏嘘。 到了楼下,孟弗渊将孟祁然塞进后座,“要是敢吐在我车里,今晚就直接去睡大街。” 陈清雾记得孟弗渊车子的手套箱里是有垃圾袋的,打开来扯下一只,递给也跟着坐进后座的詹以宁,“以宁你帮忙看一下,他要是想吐让他吐到袋子里。” 詹以宁接过,几分恍惚地点了点头。 酒店离得很近,五分钟便到。 办理入住之后,乘电梯上楼,陈清雾刷卡开门,孟弗渊将孟祁然搀进去,扔在床上。 好像,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孟弗渊仍然无法舍弃兄长的本能,替孟祁然拽了鞋子,又扯开了被子,给他盖上。一旁床头柜上就有纯净水,他将盖子拧松,放置在他一伸臂就能够上的位置。 一旁的詹以宁看得傻了眼。 他们这群人都非常害怕孟弗渊。有一年万圣节,大家去孟家开派对,过了十二点还没散场,吵到了正在楼上休息的孟弗渊。孟弗渊倒是没当面给大家难堪,而是把孟祁然叫到一旁,警告他说,再不把这些朋友请回去,他就以噪音扰民为由报警。 当时詹以宁就在旁边,看见孟祁然一声不敢吭。而孟祁然的这位兄长,那严肃的神情不用怀疑,一定能干得出报警这种事。 而没想到,孟弗渊照顾人会这样细致,换成她都不见得能想到先把瓶盖拧松这样的细节。 孟弗渊整了整衣服,看向詹以宁,微微颔首,“祁然给你添麻烦了。” 詹以宁忙说:“没事……都是朋友,我应该做的。” “他睡醒就没事了,詹小姐你也回去休息吧。” 詹以宁点了点头。 三人看了看孟祁然的状况,正准备走,床上的人忽然撑起上身,发出欲哕的声音。 陈清雾这时候离得最近,急忙将孟祁然一扶,“你忍一下,去洗手间吐!” 孟弗渊走过来接了手,搀起孟祁然,詹以宁立马推开了浴室门,揭开了马桶盖。 孟祁然跌坐在地,趴住马桶,立即吐了出来。 陈清雾这时候拿过床头柜上水瓶,走到浴室门口去。 孟祁然吐空,自己抬臂,按下抽水键。 水瓶递过来时,他稍稍一顿,转头。 看清陈清雾的脸,他只觉让酒精暂时麻痹的所有情绪,一时再度翻涌,“……为什么还要管我的死活,雾雾。” 陈清雾顿了顿,忽将水瓶往孟弗渊手里一递,越过他,踏进浴室之中。 马桶与淋浴间以一道玻璃相隔,陈清雾一把将淋浴间的花洒取了下来,水开到最大,毫不犹豫地朝孟祁然头上浇去。 所有人都是一震。 孟弗渊没想到,陈清雾凶起来能到这种程度。她真是时刻给人惊喜。 那水是冷的,从领子里浇进去,孟祁然顿时打了一个哆嗦,抬头,茫然地看向陈清雾。 “清醒一点没有?”陈清雾冷声问,“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幼稚了,孟祁然。只是失恋,有什么了不起的,过去喜欢你的每一天我都在失恋!你要是觉得现在的滋味特别难受,那就牢牢记住,不要再辜负下一个人!” 孟祁然愣住。 “你已经二十六岁了,不是六岁,不是十六岁。我有自己的生活,孟弗渊也会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会再围着你转,继续为你每一个随心所欲的决定善后。我做出抉择的那一刻就不会再回头了,如果你愿意待在原地自怨自艾,请你自便。但是,假如你是真的喜欢我,请你从现在开始,学会尊重我的决定,让我去追求我的幸福。” 陈清雾一口气说完,关了花洒。 雾里青 第87节 水沿着孟祁然打湿的额发流了下来,让他视野一片朦胧。 陈清雾松手,花洒轻落在地上,她低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请你照顾好自己,让我和孟弗渊放心。” 孟祁然仰着头,看着陈清雾站在背光处,那身影叫他觉得,一切到此,真的结束了。 他抬起手,下意识想去捉一捉她的手臂,到半空又颓然地落了下去。 陈清雾转身走出了浴室。 孟弗渊出声:“醒了就冲个热水澡再去睡。睡醒了赶紧回家,别让爸妈担心。” 孟祁然一言不发。 外头静默了一瞬,詹以宁开口:“雾雾你们先走吧……我等他洗完澡再走。” “会不会麻烦你。” “不会……没事的。” 孟祁然听见脚步声走远了。 詹以宁走了过来,想来搀他。 喝了酒的人身体沉重,詹以宁踩着水脚下打滑,反而自己往前栽去。 孟祁然立即将她肩膀一撑。 詹以宁也似情绪到了崩溃边缘,顺势蹲了下去,抬手捂住脸。 孟祁然听见细微的啜泣声,愣了一下,抬手将詹以宁的脸抬起来,“……你哭什么啊?” 詹以宁不说话。 “没事儿了。”孟祁然笑了笑,“赶紧起来吧你,别衣服也打湿了……” “你得冲个热水澡。” “好。” “那我去外面等你。” “好。” 詹以宁好似不放心,起身关上浴室门之前都还在频频回头。 孟祁然衣服已经湿透,整个人仿佛投入了冻湖,仍在不停下沉。 他一动不动,在这无边的冷寂之中,只觉好像生命的某一部分,倏然地老去了。 / 走出房间门,在走廊里,孟弗渊问陈清雾:“时间很晚了,要不要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走?” 陈清雾摇头,笑得有两分疲惫,“还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于是,两人重回到车上,静音了一切联系方式,径直朝着东城出发。 车开到一半,在休息区换了孟弗渊,抵达公寓时,已然是凌晨三点多。 陈清雾从未经历过这样漫长的一天,好像前半生所有的平淡,都是为了攒出这一天的跌宕起伏。 精神放松之后,只觉得困得不行。 孟弗渊将两只行李箱推进门时,她已捂着嘴频频打呵欠。 孟弗渊说:“先去洗漱睡觉吧。” 陈清雾点点头,“那你可不可以帮我把箱子里要用的东西拿出来。” 孟弗渊放倒行李箱,拉开拉链。 “左边的洗漱袋。” 孟弗渊拿出洗漱袋。 “右边。睡衣。” 右边都是衣物,堆叠得整整齐齐,孟弗渊将毛衣、外套等衣物都拿了出来,在最下一层,找到了陈清雾的睡衣。是及小腿肚的白色睡裙,长袖对襟款式。 “还有内-裤。” 孟弗渊动作一顿。 抬眼看去,陈清雾正稍稍偏头看着他,那神情分明是有点故意要看他作何反应的意思。 “在哪儿?”他平声问。 “中间夹层的袋子里。” 孟弗渊拉开了夹层拉链,里面有只收纳袋。打开,随意拿出了一条。 全程面无表情。 他将所有东西堆放在一起,递给陈清雾,却听她一声轻笑,“哦,你喜欢黑色啊?” “……” 陈清雾抱过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自觉往客卫走去。 孟弗渊这时候出声了,声调可堪冷静:“主卧也有浴室。” “喔。” 陈清雾脚步一停,拐个弯,朝向主卧方向。同样的面无表情。 虚掩上主卧门,陈清雾往浴室走去时,顺便打量了一番。 主卧空间非常大,自带半开放的衣帽间。灰色玻璃的衣柜,隐约可见整齐挂列的衬衫与西装外套。 虽然是样板间,但软装选择明显带有个人色彩,黑白灰蓝为主色调,非常具有独身男人的气质。 而在一侧床边柜上,陈清雾发现了她很久之前,送给孟弗渊的那副瓷板画。 是什么样的喜欢,才会将其放在自己枕边,起卧都能一眼看见。 陈清雾洗过澡,提着脏衣篓走出浴室。 没想到孟弗渊已经进了卧室,正在收拾行李箱里的东西。 她脚步一顿,“那个……脏衣服。” “放着吧。一会儿我拿去洗衣间。” “你都是自己做家务么?” “过年家政阿姨放假了。”孟弗渊看她一眼,“你先睡,我把东西收拾完。” 陈清雾打了个呵欠,走到床边,“我睡哪边?” “都可以。” 陈清雾随便选了靠窗的那一边,揭开被子躺了下来。 她脑袋枕着手臂,见孟弗渊挪空了一扇衣柜,将她行李箱里的那些衣服依照长短,有条不紊地挂了起来。 随后,又去挂他自己的那些。 原本是想等孟弗渊洗完澡的,但这漫长的一天,已将精力彻底消耗殆尽,她不知不觉间就闭上了眼睛。 醒来时,却见窗帘隐约透出外面的天光,似乎时间已经不早。 她伸手去摸手机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响,陡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孟弗渊的床上。 一条手臂径自伸过来,揽住她的腰,往后一搂。 孟弗渊脑袋挨近,下巴抵住了她的肩膀,似在轻嗅她发丝的气息。 他身上有一股淡暖的香气,来自于沐浴露,和她身上的一样。 “早。” “早。” “……几点了?”她问。 “不知道。”大抵刚醒,孟弗渊的声音有些哑。 “明天过年,我们今天是不是……出去采购一些东西。”陈清雾声音渐低至不可闻,因为感受到了,挨在她后方的,某种难以忽视的存在,比昨晚持握时更要分明。 孟弗渊一定也发现她发现了,因为他故意地抵了一下。 陈清雾呼吸放轻。 孟弗渊搂着她的手臂一松,手掌挨住了她的腰际。 陈清雾睁大眼睛,望着那深灰色的窗帘,睡衣的纽扣被解开了两粒,某种试探的迟疑之后,直接团住。 想起小时候也是在过年。 有时候跟廖书曼一起包饺子,从揉面到拌馅儿,所有步骤都自己动手。 那时候她热衷玩一个小游戏,把和好的面团整个捏进手掌之中,用力之时,它们有些会从指缝间溢出。 仿佛是自然而然的联想。 孟弗渊的呼吸拂在她颈后,恍如沸腾的水汽。陈清雾带着刚刚睁眼还未彻底消散的昏沉,又这般一头栽进了更为刺激的目眩神迷。 孟弗渊将一个吻落在她的耳垂上,忽将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 陈清雾转过头去,疑惑地看他一眼。 他额头低垂,仿佛懊恼地叹息,低声说:“不能继续了,清雾。” “为什么……” 那回答是挨着她耳畔的:没有套。 “……”陈清雾哑然失笑,“你不是有备无患吗?” “我再怎么有备无患,也备不到这一步。” “我不管……”陈清雾笑着,故意说道,“我不管我不管……” 话没让她说完,因为孟弗渊忽地伸手往下。 那是一个钳制的动作。 雾里青 第88节 陈清雾的呼吸顿时滞留于喉间,变成一句模糊的低吟。 上一回孟弗渊在他那里初试陶艺,她打量过他的手,恍如玉骨的质地,叫人怀疑,即便握住他的手,也会觉得那是冷的。 现在她确信了,他指腹的皮肤,确实是微凉的。 她变成满拉的弓,或是盈满的帆,往后仰去,却没有沉底,而是落入他的臂弯。 无法逃离,她怎会提前知晓,这种感受她承受不住。 空间一片昏朦。 都说视觉丢失时,听觉或者嗅觉会因为代偿而变得分外敏锐,她相信这个说法,因为那水声异常分明,叫她声音也变得潮湿。 整个人像是溺进了梅雨天里。 那时候坐在窗前,看风摇动树叶,焦躁地等一场暴雨,带走所有暑气。 陈清雾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拿几分颤抖的声音突然喊道:“渊哥哥……” 孟弗渊动作骤然一停。 陈清雾笑了声,将嘴唇凑近他耳边,她觉得自己可能多半是不满于自己是沦陷的那一个,而孟弗渊却有种正在进行精准实验般的冷静。她声音很轻,却足够他听得清楚:不愧是玩代码的,手指好灵活呀,渊哥哥。 挑衅孟弗渊这样一个人,是需要几分胆量的,她提前已经知道。 但即便知道,也没有料想,在动作加快之后,自己连短短的三十秒钟都撑不过。 那场雨倏然落下。 她仿佛树梢的青果,“啪”一下落地,跌进泥水中,瘫败得不成样子。 双臂搂住孟弗渊的颈项,整个人瑟瑟颤栗,许久不见平复。孟弗渊只拿手臂拥抱她,手掌却没挨她,怕弄脏她的衣服。 孟弗渊低头亲她出汗的额头,忽说:“我确实喜欢黑色。” 陈清雾睁大眼睛。 于是,后续一切,都隔着那一层黑色进行。她的手掌被拉高,按在耳畔,孟弗渊俯首于她锁骨之下。 他偶尔抬眼看她,眼里只有浓郁的暗色,以及仿佛蛰伏已久的某种危险。 陈清雾觉察到他体温升高,喉间有深深压抑的声响。 挑衅的人只会一再挑衅。 “渊……” 然而这次只说出了一个字,剩下的被他一把捂进掌心。 但也足够了。 只是一瞬间,在陈清雾的鼻息喷在掌心的同时,他呼吸骤然急促,俯身紧紧将她搂入怀中。 是白玷-污了黑。 呼吸间多了两分微咸的气息,陈清雾手掌按在孟弗渊背后,感受他剧烈起伏的,分明的肩胛骨。 “孟弗渊,”陈清雾低声笑说,“我喜欢你喜欢我的样子。” 孟弗渊的回应是将她搂得更紧。 后续,又花了好长时间清理局面,他们终于出门。 走出大门的一瞬间,陈清雾不由自主地拉高围巾,挡住了自己的半边脸。 孟弗渊低头,凑到她面前,挑眉笑说:“做什么亏心事了,不敢见人。” 陈清雾伸手去推他脸颊,“……五分钟不准看我。” 第43章 一起逛超市倒也并非第一次。 只是上一回的记忆未免过分久远。 孟弗渊作为兄长, 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刻,家长有时候为了自己玩得开心,常会把两个小孩托付给他。 应当是陈清雾和孟祁然七岁那年, 两人待在孟祁然房间里学电视剧里演“武侠片”,最后“决战紫禁之巅”时,孟祁然没控制好力道, 陈清雾的鼻梁挨了他一个肘击,顿时血流如注。 孟弗渊没想到自己去楼下拿瓶饮料的这一会儿工夫就能出状况,立即让陈清雾脑袋微倾,吩咐孟祁然去准备棉花和冰袋,自己捏住她的鼻翼按压止血。 那时候她衣襟上沾着血,低着头乖乖的一动不动,瓮声瓮气地, 还要请求他,一会儿不要告诉大人是祁然撞的,不然祁然又要挨训。 后来血止住了,孟祁然没心没肺地看动画, 而陈清雾却一直有点蔫蔫的。他猜测她可能是吓到了,害怕要是血没止住, 就又要送医院去,让父母操心。 于是走过去,摸了摸她脑袋,说趁着家长没注意,带她回去把衣服换了。 她眼睛立即亮起来。 后来去陈家换了衣服, 又带她和祁然去逛超市, 想让她挑点儿喜欢吃的零食。 陈家父母对她吃零食这块管得很严,主要是怕吃杂了东西肠胃出毛病。她自己也很自觉, 在薯片架子前流连再三,最后也没伸手,只在生鲜区拿了一盒蓝莓。 此刻,孟弗渊推着购物车,陈清雾挽着他,回忆往事:“你以前是不是觉得我和祁然挺烦的。” “是。” 陈清雾笑说:“就不能委婉一点吗。” 孟弗渊便纠正措辞:“你还好,祁然比较烦。” “我以前真心实意地希望过,你是我亲哥哥。” “幸好你的希望没有成真。”孟弗渊看她一眼,“ 要是我成了你的亲哥哥,大约你也会真心实意地觉得我烦。” “嗯。”陈清雾点头,仿佛深以为然,“你确实不要是我的亲哥哥比较好,但原因不是你说的这个。” 孟弗渊几乎一秒听懂她的潜台词。 陈清雾察觉到孟弗渊脚步稍顿,立即转头看去,“在想什么?” “没有。” “哦?”她笑意狡黠,“你该不会是在想,没有哪对亲兄妹会做我们出门之前……” 话被孟弗渊抬手捂住了。 陈清雾笑意喷在他掌心,几乎立即叫他联想到了在床上时那一句被他捂住的“渊哥哥”。 今日出门没有戴眼镜,但也不妨碍他将神情武装得无懈可击,绝无可能引起外人怀疑的严肃冷淡。 除了陈清雾。 她望着他一时笑得更开心。 她好像是故意的,要看他失守,看他被欲-望污染,看他从神坛坠落,甘愿匍匐于她的膝下。 陈清雾拉下孟弗渊的手,握住,改成十指相扣的姿势。 孟弗渊触到她无名指上的尾戒。推到指根后不至于脱落,但到底稍松了两分。 或许送她一枚新的比较合宜。 这念头刚一冒出就被他驱逐。害怕吓到她。 说话间已到零食区。 陈清雾目光往摆着薯片的货架上扫了一眼,孟弗渊伸手,拿了两袋原味的,丢入购物车中。 陈清雾想起上回在孟弗渊那儿看电影,他拿出来的薯片也是原味的,便知晓这绝非巧合。 “……你怎么连我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薯片都知道?” “有心观察什么都能知道。” “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喜欢的花、大衣品牌、歌手、作家、陶艺师。身高,体重,鞋码……”孟弗渊语气平静,说到这里却有一个明显的停顿。 陈清雾自然捕捉到了,笑问:“你省略了什么?” “没有。” “那我只能猜一猜了?”陈清雾偏头看他,作认真思考状,随后以嘴型说到:胸围,是不是? 她笑起来,补充问道:“昨天刚知道的?” “清雾,这是在公共场合。” “那又怎样?我们周围十米都没有第二个人。”她好似恍然大悟,“哦,你害羞……” 眼看孟弗渊又准备去捂她的嘴,她立马往前挪了一步,转个身笑看着他,“你好严肃啊孟弗渊。” 孟弗渊看着她:“奉劝你现在最好少说两句,清雾。” 话里仿佛不无“勿谓言之不预”的警告。 “要惩罚我吗?”陈清雾那带笑的声音,仿佛是在期待。 “……” 他承认是他输了。 明日便是除夕,两人决定自己在家捣鼓年夜饭,因此买了些鸡鸭鱼肉,以及半成品的虾蟹。 孟弗渊推着车,陈清雾看见合意的就往车里一扔,出发时“点到为止”的计划,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等推去收银区,陈清雾看见满满当当的购物车,问道:“你怎么都不阻止一下。” “阻止做什么,你好不容易长到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的年纪。”他停了一下,补充一句以示严谨,“当然坚果除外。” 陈清雾笑出声,“你好好啊渊哥哥。” “……”孟弗渊绷紧脸色,“你赶紧把这个称呼改掉。” 两人经过收银区旁的货架时,稍稍停住脚步。 孟弗渊面无表情地拿了一盒,丢进购物车。 “这就够了吗?”陈清雾问得很是认真。 “……” 雾里青 第89节 陈清雾故意地盯着他,拿了一盒,又拿了一盒。 孟弗渊不得不伸手将她手背一按,“可以了,清雾。” 那几分无奈的语气,仿佛是对今天所有一切的求饶。 结账之后,孟弗渊将车推到商场的地下车库,东西装入后备厢里。 “哎呀。” 孟弗渊看向陈清雾,“怎么了?” “我的车还在家里。” “我过几天回去一趟,帮你开过来。” “回去做什么?”陈清雾好奇。 “……还愿?” “啊?” 孟弗渊很不愿承认,有时候玄学真有其玄妙之处,“……去年春节一起去寺里进香,记得吗?我无意间掣了一支签。” “哦记得。签文你没给我们看。说了什么?” “……红鸾星动。”孟弗渊语气很是勉强。 陈清雾毫不留情地笑出声,因为觉得这四字由孟弗渊说出来,分外违和,“你信这个吗?” “只要是让你和我在一起,我可以相信任何。” “那你应该相信你自己,我选择你是因为你,而不是因为任何其他。”陈清雾认真说道。 他们今天下午两点才起床,午餐是在商场负一层将就解决的。 此刻离晚饭时间已不算太远,便去西点店和花店各挑了一些甜点和鲜切花。 有时候不免感叹时代发展迅速,小时候除夕前夜绝大部商铺都已歇业,哪像如今这样便捷。 吃过晚饭,两人回到公寓。 将采购回来的物资放入冰箱,鲜切花处理过后插入花瓶之中。 仿佛也没有消磨多久,看时间已过了九点钟。 “我先去洗澡。”陈清雾掏出手机给花瓶中的浅紫色洋桔梗拍了张照片,随后说道。 她知道自己声音里有种故作的平静,相对于彼此心知肚明将要发生的事。 孟弗渊点头说好。他声音就更加平淡。 陈清雾洗完澡换上睡衣,走出浴室门,却见主卧相连的阳台门打开了,孟弗渊正靠着阳台栏杆抽烟。 陈清雾走了过去,孟弗渊闻声回头,立即灭了烟,牵着她的手往怀里一带,“外头冷,披件衣服再出来。” 黑夜里灯火显出几分干净的明亮,仿佛比她印象中的东城要漂亮几分。 空气凛冽,但因为刚洗过澡,身上尚且暖烘烘的,倒并不觉得冷。 孟弗渊到底怕她感冒,转身进屋,去衣柜里找了一件长款厚浴袍,将她整个裹进去。 “你看一会儿就进去,外面风大,容易着凉。我先去洗澡。” 陈清雾点点头。 孟弗渊洗过澡,换了件黑色绸制的睡衣,往阳台上看一眼,却见陈清雾还趴在那儿。 他走到她身边,伸手在她头顶上按了一下,“怎么不听话。” “没事,我不冷的。”陈清雾笑说,“夜景好漂亮,有啤酒就好了。” 孟弗渊闻言便要往外走。 陈清雾赶紧将他手臂一抓,“我就随口一说的。喝完了还要刷牙,好麻烦。” 她手确实是暖和的,孟弗渊稍稍放心,看她似乎一时半会不想进去,也就陪着她。 夜里好安静,隐约的一声鸣笛,显得空旷又茫远,像游子的一缕乡愁。 节日总会赋予人更多情绪。 安静了好久。 “孟弗渊。”陈清雾忽然出声。 “嗯?”孟弗渊侧低下头。 “你记不记得,之前你问过我,是什么促使我决定放弃祁然。那时候我说,我的喜欢是被浪费的水。那只是根本的原因。最后一根稻草是……” 陈清雾倏忽抬头,仰面看向他,“……他不愿意吻我。” “是吗。”孟弗渊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极了,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猛地往自己怀里一带,“我无法理解。因为我每时每刻都想……” 等不及将话说完,他便抬手捧住她的侧脸,低下头去。舌尖直接侵入,缠吻,他们的一开始就似乎没有习风和雨一说。 陈清雾吞咽了一下,踮脚,将自己贴向孟弗渊。 心脏犹如擂鼓,人有种将要跌落的错觉,于是只好伸臂,紧紧搂住他的后颈。 “清雾……”孟弗渊在换气的间隙出声,声音低沉而短促,“……我怕你觉得太快。” 陈清雾摇头。 下一瞬,孟弗渊便毫不犹豫地微微躬身,手臂绕过她的膝弯,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走进室内,阖上阳台门,又腾出一只手,拉上了遮光帘。 陈清雾跌落于一片深灰,睁眼看见孟弗渊幽深的双眼。 只对视一瞬,他便低下头来,再度吻住她。 温热呼吸从唇畔移至耳后,又沿着颈侧皮肤逶迤而下,与此同时,他手指上薄霜的微凉触感,却深陷一种软与热。不知道是谁融化了谁。 陈清雾睁开几分迷蒙的眼睛。 她喜欢卧室的台灯,是一种捣练过的浅黄,梦境中的月光,它照得孟弗渊有种叫人心悸的清隽,即便他眼里早有暗寂的火隐隐燃烧,神情却仍显得冷峻极了,这种反差简直令人着迷。 在深吻中,陈清雾抬手,手指勾住了那黑色睡袍的系带,她直直地望住孟弗渊的眼睛,一扯,伸手拂落睡袍的同时,自己直起身来,紧紧地抱住他。 那种触感毫无阻隔。 孟弗渊一阵颤栗。 陈清雾抬头,去吻他的喉结,感受它在这一瞬间的上下滚动。 然而下一瞬,孟弗渊便按住她的肩膀,倾身一覆。他头往下寻,栖息于她胸-前。 指尖游移,仿佛风拂过静止的湖面,引起层层扩散的涟漪。 他复现了上午的行为,只是更加缓慢,更加耐心。 小时候去山里玩,沿着山道行走不远,有一方石砌的方形水池,覆满青苔,早已不见其本来面目。 山里下过雨,她蹲在那里洗手,将满的水池顿时漫溢,浸过青苔,风拂过树林时,空气里一股苍绿的湿意。 这种静谧在酝酿更大的风暴之时,也一并消解掉了陈清雾的耐心。 她伸手抱着孟弗渊的脑袋,“孟弗渊……” “嗯……?” “可以了…… “确定吗?”孟弗渊声音暗哑,似咽了一把粗粝的砂。 “嗯……” 孟弗渊再无犹豫。 陈清雾双臂搂在他肩后,那瞬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掐住了他肩颈的皮肤。 孟弗渊立时一顿,低头去吻她,前所未有的温柔。 陈清雾浅浅吸了一口气,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适应起来还是远比她以为得更要艰难,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让他继续。而孟弗渊一直低头望着她的表情,额上浮起一层薄汗,但有任何时候她微微皱眉,他便会立即停止。 陈清雾却有些难以忍受这漫长,于是将眼一闭,干脆自己主动迎上前一纳到底。 孟弗渊眉头突跳,“清雾……” 陈清雾一言不发,下巴抵着他的肩头,轻轻颤抖。 孟弗渊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第一反应是低头去亲吻她额角,又找到她的眼睛。 湿漉漉的,恍如起雾的清晨。 很长时间,他冷眼审视周遭,也一并审视自己。 他清楚自己并非有那么高尚,不过是因为陈清雾的幸福,总在他考量的第一顺位。如果能给她幸福的那个人是孟祁然,他就祝福她和孟祁然;是其他人,他也可祝福她与其他人。 这种心态之下,他甚至从未幻想过,那个人可以是自己。 而此时此刻,她确切无疑而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他,那意义不单单是所有的爱而不得都有了下落,还是她在这浊世红尘,许了他一处容身之地。 “清雾……” 陈清雾只觉得这一声里含了万千的情绪,她将要转头时,他却立即低下头来,埋首于她的肩颈处,避开了她的注视,呼吸沉沉地说道,“……别看我,清雾。” 陈清雾于是不再出声。 这般过了好久,孟弗渊缓缓偏过头来,吻落在她的嘴角,停顿一瞬,随即重重地吻住她,那气势里不免带了几分凶狠。 自此开始,便如疾风骤雨。 她好似在往深渊的最深处坠落,不断失落的同时又不断获得。 “清雾……” 陈清雾睁开水雾蒙蒙的眼睛,看向孟弗渊。 他正认真地注视她,正如这么多年,她每每与他对视时那样。 他说:“……希望这时候说这句话,你不要误解我只是信口开河。” “……什么?” “我爱你。” 雾里青 第90节 激昂乐章节奏渐强,演奏至最后一行,休止符落下,空气里尤有微颤的音符。 陈清雾被孟弗渊紧紧抱入怀中。 她思绪空白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觉得意识、心跳与呼吸缓慢回笼。 像从湖底探出水面,本能地大口呼吸氧气。 “孟……”陈清雾开口却觉声音沙哑,差一点没发出声。 孟弗渊凑近,手掌拊过她的额头,捋一捋被汗水浸湿的发丝,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 孟弗渊明白她可能只是单纯地想喊一喊他。 他伸臂拿过一旁的薄毯,给她裹上,再将她搂住。 她睁开微微泛红的眼睛,看他一眼,又别过目光,“……高材生能不能不要什么事情都这么高水准发挥啊。” 孟弗渊笑出声。 心跳渐渐平复,空气里却仍有几分浑浊的气息。 陈清雾忽然开口:“还是想喝啤酒。” 孟弗渊立即捞睡衣穿上。 他走到门口时,陈清雾强调:“要冰的。” 没一会儿,孟弗渊便拿了一听冰镇的啤酒过来,拉开之后递到她手边。 她拥着被子,喝了一口,忽低声说:“刚刚漏回了你一句话。” “嗯?” “我也爱你。” 第44章 陈清雾话音落下之后, 孟弗渊沉默一瞬,忽问:“啤酒够冰吗?” 陈清雾当他是想喝,将啤酒递了过去。 孟弗渊却将其手腕一捉, 夺了她手中易拉罐,伸臂往床头柜上一放,手收回后径自轻抬她的下巴, 俯首道:“我尝尝……” 微苦的气息,分享之后渐不可觉。 片刻后,陈清雾伸掌去推他肩膀,微喘着说道:“……你是不是上次就想这样。” 孟弗渊轻笑一声。 方才一切足够漫长,也多少有些狼藉。 陈清雾翻出自己的睡裙套上,走到浴室去洗澡。 孟弗渊看见玻璃移门关上,拿过一旁烟盒, 取一支点燃。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了一线,陈清雾从中探出半个脑袋。 孟弗渊望过去,“怎么了?缺什么东西吗?” 陈清雾盯着他,“你。” 一秒、两秒…… 十秒。 孟弗渊始终不为所动, 掀一掀眼皮说道:“你好好洗澡。” 陈清雾轻哼一声,阖上了门。 孟弗渊长长地吐出一口烟。 生理反应不会骗人, 而这单单只是设想那场景。 她初次经历,多少有些不舒服,他不敢过分高估自己不想让她受伤的初衷。 陈清雾洗完澡出来,孟弗渊这才揿灭了烟,走进浴室。 自浴室出来时, 却见陈清雾正坐在床尾, 拿小勺子吃着他们下午采购的榴莲千层。 “清雾,你知不知道我不允许别人在我的床上吃东西。” “知道啊。祁然说过。” 孟弗渊在陈清雾身旁坐下。 陈清雾拿小勺舀了一勺蛋糕, 送到孟弗渊嘴边。 孟弗渊停顿一瞬,自然不过地张嘴咬了过去。 仿佛他那条规矩不存在一样。 孟弗渊微微蹙眉,“不得不说……” “嗯?” “你这项喜好,我可能无法奉陪。” 陈清雾笑着,又舀了一勺。 孟弗渊还是接过了。 第三勺,他伸手一推,“抱歉。我再喜欢你也吃不下第三口了。” 陈清雾哈哈大笑。 “是不是饿了?”孟弗渊伸手捋了捋她肩头的长发。 “有一点。还好。我就是饿得比较快,工作的时候也常常会吃夜宵。” “怎么不早说。” “嗯?” “那样之前我就能多一些理由去找你了。” 陈清雾莞尔。 吃完蛋糕,双双刷牙之后,两人重回到床上躺下。 灯已经灭了,他们在黑暗中栖息,聊着天,又不知不觉拥吻。 很是奇怪,分明才刚刚在一起,却觉得已然热恋多年。 不知道已是几点,也无人关心,他们接吻,以指触丈量皮肤,漫长而乐此不疲。因为顾忌她的状况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她搁浅于他的指尖,而后同等回馈。 再做清理,躺下以后,仍旧不舍睡去,直到疲惫降临,他们自然地沉入睡眠。 / 次日,陈清雾睡到自然醒。 睁眼发现身边没人,爬起床,打着呵欠走出卧室,看见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室内暖气很足,孟弗渊只穿了一件薄款的深灰色毛衣,肩膀宽阔平展,叫人觉得从背后拥抱一定极有安全感。 陈清雾蹑手蹑脚靠近。 正准备伸手时,孟弗渊出声:“我听到脚步声了。” “你可以假装没听到。” “好。那你请吧。” 陈清雾笑着一把抱住他,“今天吃什么?” “中午吃海鲜烩饭。晚上准备做避风塘炒蟹、煎鳕鱼、菌菇鸡汤……”孟弗渊转头望背后看一眼,“你也可以点菜。” “你做什么我吃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随意。” 陈清雾回主卧洗漱之后,换了身衣服,又回到厨房。 挽起袖子,和孟弗渊并肩站立于水槽之前,在他的指挥下,帮忙淘洗浸泡晚上将要熬汤的干货。 吃过午餐,两人小憩过后,到了下午四点,开始准备年夜饭。 陈清雾仍旧在一旁,做一些打下手的辅助工作。 时间悠长又静谧,两人不慌不忙,一边聊天,一边筹备。 “我记得你读研那几年过年没回家。” 孟弗渊点头。 “是一个人过的吗?” “有一年去了麦讯文家里。留学生多,也有聚会,不过我去了半小时就走了。” “为什么?觉得他们吵?” “倒也不是。有点融不进去。可能我读的学校理工气质太浓厚。” “我好像也跟其他留学生玩不到一起去。”陈清雾笑说,“我们专业太肝了,比我在翟靖堂老师那里工作还忙。而且我一直有种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的焦虑感,好像不赶紧把所有东西学到手,某天我爸一个不高兴,就会断了我的供逼我回国。还有就是,艺术领域最讲天赋,越往高处走就越发现,比自己更优秀的人多如牛毛,稍不勤奋,就会被他们甩得更远。” “在我眼里,你已经非常优秀了,能将爱好转化为事业,且已站得一席之地。”孟弗渊说,“你有些逼自己太紧。” “论鞭策自己,我比起你还是甘拜下风。”陈清雾在流水声中看孟弗渊一眼,笑说,“那我们以后一起学习怎么开始享受生活。” 孟弗渊一时只觉心底涌起温热潮水。 “好。”他沉声说。 七点半左右,所有菜都端上桌。 孟弗渊开了一支白葡萄酒。 两人端起酒杯,隔着那束醒过一夜之后,开得更加饱满的浅紫色桔梗花碰杯。 雾里青 第91节 “渊哥哥新年快乐。” 孟弗渊笑了一声,配合地说:“清雾妹妹新年快乐。” “男朋友新年快乐。” “女朋友新年快乐。” 陈清雾歪了一下头,“老公新年快乐。” “……” 陈清雾笑说:“怎么不说啦?” “吃菜。”孟弗渊绷住脸。 只有两人的年夜饭,但一点也不觉得冷清,反而有种难得的清静。 往年两家都是同父母以及祖父母一起过的,热闹归热闹,总归有不自在的地方。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说。”孟弗渊抬眼。 “你和祁然争书房,到底比了什么。” 孟弗渊几分迟疑,“我怕说出来你会难过。” “说说嘛。我好奇很久了。万一难过了不是还有你负责哄我。” 孟弗渊这才开口。 那时候孟弗渊二十一岁,孟祁然十五岁。 他大弟弟六岁,不管是拼体力、脑力或是知识储备,终究会胜之不武,于是,就将比赛内容的决定权交给了孟祁然。 孟祁然选了一项自认百分百胜率的比赛:列出陈清雾的爱好和习惯,谁列得多,谁赢。 最后,孟弗渊以两分险胜。 可能那时候照顾弟弟妹妹比较多,有些事没有刻意去记,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我赢的那两分,是你喜欢的花,和你喜欢的作家。祁然那时候不大服气,还去找你确认过,记得吗?” 陈清雾想了想,“……好像有吧,记不太清楚了。” 孟弗渊看着她,好似在确认,她是否会因此而觉得失落。 陈清雾笑了笑,“还好。难怪他一直不肯告诉我,是怕我不高兴吧。” 理论上百分百胜出的比赛却输了,除了不够上心,没有其他解释。而换成那时候的她,可以列出一百条孟祁然的喜好习惯而不重样。 “好了,不提他了。”孟弗渊夹了一块炒蟹到陈清雾碗里,“尝尝这个。” 蟹都剪开了,吃起来很容易。 陈清雾尝了一口,立即竖起大拇指,“这真是你现看教程学会的吗?也太厉害了吧!” 孟弗渊说:“过奖。” 陈清雾若有所思,“难怪呢,你就是学习能力强,所以任何事情第一次都……” “清雾。” “现在也不是在公众场合啊。”陈清雾故作委屈。 “……现在是在饭桌上。” “你好严苛啊。那是不是只有在床上……” “清雾。” 陈清雾笑不可遏。 这样一桌子菜,自然吃不完。剩下的套保鲜膜装入冰箱,明早起来也能图个“年年有余”。 洗碗机启动之后,孟弗渊清理过流理台,洗了洗手,回到客厅。 陈清雾正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连接了蓝牙音响,播放音乐。 袋子里有糖果,她剥了一粒奶糖,送进嘴里。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那衣袖长了两分,稍稍笼住了她的手掌,使得整个人有种毛茸茸的感觉。 “不看电视?” “其实我从小就不爱看春晚,觉得有点消耗情绪。我这种人,开心也是一种资源,消耗完以后需要积累一阵才会再生。”陈清雾咬着奶糖,忽然转头,“不过好像,跟你相处,这种资源会源源不断地再生。” 孟弗渊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下,笑说:“我的荣幸。” “吃奶糖吗?”陈清雾拿了一粒递给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时候吃的要更软一些。” “如果是这个牌子,听说有两家分厂,硬的是新设备生产出来的。” “真的吗?” “忘了哪里看到的。应该是这样。” 陈清雾当即拿过手机搜了搜,还真是。 她笑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奇怪的知识点啊?” “我也是普通人,偶尔也会玩一玩社交网络。” “那你有微博吗?” “有。” “我要关注一下。” “不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陈清雾仰头看他,“你是不是给别的小姐姐点赞了?” “……” “那不然为什么害怕被我关注。” “下次告诉你。” “下次你就把该删的删完了!”陈清雾笑着从地上起来,转身,膝盖挤到他膝盖之间,单腿跪着,“你今天不让我看,我们就产生信任危机了哦。” 孟弗渊叹气。 捞过一旁的手机递给她。 没有用保护壳的手机,稍有使用的痕迹。 陈清雾点亮屏幕,“解锁密码?” “女朋友生日。” 陈清雾笑,“哦,学我啊?” “我先设置的。” “好吧,那是我冤枉你了。” 孟弗渊轻笑。 手机壁纸是黑白色调的建筑剪影, app种类和她的大相径庭,多数应当归类为开发者工具范畴。 在这里面出现一个微博,多少有些突兀。 点开,却发现主页内容全都来自于“freesia1027”这个账号。 那是她的微博。 而孟弗渊的用户名,是“user0117”,用着初始头像,一眼看去,多少像个僵尸号。 点进去,他并没有发过一条微博,但点赞列表里,全部都是,过去那些年她心情不好时,随手发布的矫情片段。 她这个微博号,偶尔会发一些瓷器展的观展照片和repo,因此大部分关注者都是相关领域的爱好者,现实中的互关只有赵樱扉和少数几个同学。 她从没留意过自己的微博有哪些人点赞,自然也不知道,那里面会有一位“user0117”,会在她任何情绪低落的时刻,给予无声安慰。 这时候,她突然想到,很久之前自己收到过一条@。 那还是她在伦敦的时候,刚跟孟祁然闹过别扭,坐在公园的长椅发了好长一条微博。 其实情绪发泄完也就过了,再难过的事情也比不上作业的ddl紧急。就在准备关上微博的时候,提示有新的@。 那条微博是转发了某个大马华人经营的甜品店在伦敦开店的信息,店铺的招牌主产品,便有榴莲蛋糕。 除了@她,没有任何其他内容。 她微博提过自己所在的城市,也不止一次表达过对榴莲的喜爱。所以收到这条@,也就领会了大抵是某位粉丝的安慰。 那天,她真去了那甜品店一趟,买了一份榴莲蛋糕,坏心情也因此烟消云散。 回去之后,她在那条微博下面回复了谢谢。 “……你是不是删过微博?” 孟弗渊点头,“怕你发现是我。” “你主页一片空白,谁也发现不了什么吧……除了生日信息。” 但是世界上那么多1月17号出生的人,那时候的陈清雾,可能怀疑任何人,但绝不会怀疑一年最多见面两次的孟弗渊。 陈清雾放下手机,立即去拥抱身边的人,“……谢谢。” 孟弗渊手掌按着她后背,认真确认的语气:“信任危机解除了?” 陈清雾笑得肩膀直颤,“……对了,我们最开始的话题是什么来着?” “奶糖。” “哦,你真的不吃吗?” “不吃。” “榴莲蛋糕也不吃,奶糖也不吃,你也太挑剔了。”陈清雾倏地抬起头,望进他眼睛里,“……那我知道了。” 雾里青 第92节 不待孟弗渊开口,陈清雾直接亲过去,舌尖轻扫过他的唇缝,便准备退开。 已经晚了。 孟弗渊手掌在她脑后一按。搅缠时,还能尝到一点奶糖的甜。 陈清雾手掌在沙发靠背上一撑,紧跟着跨坐于孟弗渊腿上,伸掌,按住他肩膀往后猛地一推。 他后背靠住皮质的靠背,在她的呼吸离开嘴角而转移至锁骨处时,微微眯了眯眼。 陈清雾抓住他毛衣的下摆,往上一掀,脱下扔到一旁。 孟弗渊没有阻止,也暂且不主动,想看看她要做什么。 他里面穿着一件白色衬衫,纽扣解开了两粒。陈清雾指尖点在那纽扣之上,一粒一粒往下划去。 她观察着他的表情,笃定他以为她的下一步是将要解开纽扣时,忽地俯首。 孟弗渊喉结滚动。 隔着衬衫白色的布料,那一点濡湿之后,隐约透出里面的颜色。陈清雾保持着动作,掀眼去观察他的表情,并一点一点施加压力。 孟弗渊已能感受衔咬的痛感,但一声不吭,只伸手去,轻轻掐住了她的下巴,像是要将她的表情看得更加清楚。 很快,陈清雾坐直了身体。仍然不按常理出牌的,两臂交叉,抓住了自己的毛衣下摆。 她仍在观察他的表情,不漏过他因为期待而稍稍放缓的呼吸,以及眼底泛起的暗色。 陈清雾成全了他的期待。 下一步动作,她抓住了他的手臂,往后环抱,指引他手指,按住后背的锁扣。 她有一段优美的脊骨,稍显嶙峋的突出,像是在河边拾取白色的鹅卵石。 孟弗渊望着她如影青瓷一般,总显得几分清冷的脸,一粒一粒松开了锁扣。那感觉像是一步一步引导着圣女堕落。 客厅灯光是一种稍显冷调的白色,映照着皮肤,泛出白釉玉质的色泽。 孟弗渊望着她,不曾动作。 她却在这样的注视中,感觉到自己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以及……反应分明的第二-性征。 这一次,所有的准备工作,只在眼神之间完成。 孟弗渊仍然穿着那件衬衫,陈清雾有意如此,如果不是尝试,她都不知道,这种未着丝缕与衣冠整齐的反差,竟会让她如此雀跃。 起与伏节奏逐渐失衡,而孟弗渊却似乎没有一点想要伸手帮忙的意思,只是看着她,叫她自己去寻找。 他能清楚看见她的脸,她的一切,她微微放大的瞳孔,她鼻尖的一点薄汗。 她的呼吸,都仿佛变成了有实质可捕捉的东西。 孟弗渊此刻竟有些动容。 动容于她不惧于在他面前,展露她自己性格最本真的底色,是赤诚、勇敢而自由。 而这实际是对他的褒扬——全然地相信他会理解、会欣赏,且比任何人更乐于去激励她忠于自己。 在他的概念里,想象不到比这更美好的亲密关系,精神层面的绝对共鸣。 因为他就是如此。 欣赏着每一面的陈清雾。 陈清雾手掌撑在他的肩头,“……孟弗渊。” “嗯。” “你说,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干什么。” “干什么?” 孟弗渊不作声。 陈清雾笑着,看着他此刻尤似雪意清冷的脸,和暗寂处潜流翻涌的眼睛,重复道:“干什么?” “清雾。”孟弗渊伸手,却只是轻轻地将她从肩头滑落的,墨藻似的长发,拂到了身后,“你一再挑衅我,是在期待什么?” 陈清雾一顿。 此刻,孟弗渊终于彻底领会她的用意——大抵她也察觉到了他因为长久喜欢,获得之后反而小心翼翼,所以才以不断挑衅的方式,激励他也忠于自己。 正如她一贯的哲学。 爱与器物同理,应当被使用,而非供奉。 “如你所愿?好不好?”孟弗渊缓声问。 陈清雾睁大眼睛。 “我刚刚就想说。”孟弗渊看着她,倏然抬掌,“你是不是晃得太厉害了。” 扇过的力道很轻,仿佛只是空气从胸-前擦过。 然而自脚底到头顶有一线泉脉,骤然通了电,那瞬间仿佛心脏过速,近于麻痹。 她一下晃得更厉害。 支撑不住了,她俯身去拥抱他。 他方才低沉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冷厉,明知那只是故意所为,却还是叫她颤栗不已。 她脸埋在他的肩膀,仿佛哀求一样,“孟弗渊……” 孟弗渊终于接管主动权,那吻落在她的耳廓上,温柔的声音简直有两分无辜,“不是你想要的?” 陈清雾发不出声音。 孟弗渊在她耳边笑了一声,安抚一般的,“好了。” 并不是。这句安抚只是他故意放松她戒备的烟雾弹,后续的行动,简直是想直接地摧毁她,要看着她在他之上的宫殿,一层层地崩塌瓦解。 他成功了。 被孟弗渊紧紧搂住的时候,陈清雾颤抖得不成样子,呼吸急促,心脏也仿佛过速,好像下一秒就要死去一样。 孟弗渊拿过沙发上的薄毯裹住她,温柔地轻吻她的面颊,好像是在安抚差一点溺水的人。 她在温暖和氧气里,逐渐平复。 孟弗渊抱着她,忽然倾身,展臂从桌上拿了一粒奶糖,拨开糖衣,塞进她的嘴里。 “……我没有低血糖。”陈清雾咬着糖果,含糊道。 “我知道。”孟弗渊笑说,“奖励好孩子的。” / 大都市自然不许放烟花,但临近凌晨,两人还是转移到了阳台上去看夜景。 陈清雾穿得很暖,一点不害怕感冒。 喝啤酒仿佛开始变成一种固定的习惯。 陈清雾捏着易拉罐,与孟弗渊手里的碰了一下,“我今天好开心。” 孟弗渊看着她。 “我以前总是把结婚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但其实对于未来没有清晰的构想,也不真正觉得……祁然是那个可以构建未来的人。他可能可以属于任何东西,但一定不属于世俗的生活。”陈清雾趴着栏杆,转头看他,“今天我知道了,我想要的未来大概是什么样的。” 孟弗渊心口泛起热意,“谢谢你这么褒奖我。” 陈清雾正要说话,忽听楼底下,有人在倒计时。 十、九、八、七…… 三、二、一。 “新年快乐。” 他们同时说道,又同时地笑出声。 这个夜晚,是恋人的眼睛。 第45章 后面七天, 陈清雾和孟弗渊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公寓里度过。 偶尔出门采买物资,在咖啡馆消磨时间, 或者单纯地去河边晒一晒太阳。 过着一种仿佛穴居冬眠的生活。 这应当是陈清雾过得最自在的一个春节,不必走亲访友,串门拜年。 即便不事生产, 也无需感到焦虑。 家里不是没来过电话,但聊了两句,对面就气得挂断了。 不过陈清雾发给廖书曼的红包,她还是收了。 至于孟弗渊,不论孟成庸和祁琳如何软硬兼施,他都四两拨千斤地应对。 不在眼前,言语的杀伤力有限, 电话一挂断就再无影响。 自在日子总是过分短暂。 初八,孟弗渊公司复工,陈清雾的工作室也将结束春歇,恢复经营。 上午, 孟弗渊开车将陈清雾送到工作室之后,便准备回南城一趟, 一来跟se的陆总吃个饭联络感情,二来去寺里还愿,三来将她的皮卡车开回东城。 孟弗渊计划尽量当天来回,但陈清雾让他别着急,多待一天也是无妨。 / 孟弗渊下午两点抵达南城, 自己随意吃了一顿简餐, 先行去往陈家。 去之前,给廖书曼发过消息, 廖书曼说她那时候人不在家,让他自己去取车就行。 到了陈家,孟弗渊叩门,给前来应门的保姆递上代为传递的拜年礼品,正准备去取车,忽听客厅里传来脚步声。 廖书曼穿戴齐整,手里拿着包,似正要出门。 雾里青 第93节 孟弗渊立即出声打招呼。 廖书曼点了点头,“刚到?” “是的。准备开清雾的车去一趟郊区。” “给你爷爷奶奶拜年?” 孟弗渊点头。 “清雾最近怎么样?” “她很开心。阿姨您可以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她倒也不是多需要操心的小孩。”廖书曼淡淡地说,“只是还年轻,气性一上来就觉得自己对抗的是全世界。” “我倒是觉得,还能有这份纯粹的孤勇很难得。” “所以你就陪着她一起闹?”廖书曼扫他一眼,“以前没看出来你这么不稳重的孩子。” “抱歉。我知道两家往后很难再来往,但对我而言,还是清雾更重要。” “但愿你十年、二十年以后还能记得这份初心。” “我会的。” 廖书曼有些恍惚。孟弗渊的语气并无指天发誓的隆重,平淡得好似阐释一条不可推翻的基础定理,但因此反倒显得可信。 廖书曼不再说什么,捋了捋羊绒披肩准备出门,临行前淡淡地说:“你盯着她好好吃饭,别一忙起来饭就忘了吃。还有,让她把那个破烟戒了,本来身体底子就不好,以后年纪轻轻得一身的癌。” 孟弗渊几分怔然,点了点头。 取了车,驶往爷爷奶奶的住处。 两位老人住在郊区。 他们不喜欢城市的车水马龙,退休以后就在郊区租了个带院子和田地的平房,白天料理菜地,晚上一个看书,一个听戏,因为不需过多操心,身体都还健朗。 今日出了太阳,二老都在院子里晒太阳。 孟奶奶的手机上,孟祁然帮她下载了有声app,还教了她怎么连接蓝牙音响,这会儿音响里正在播《玉簪记》。 孟爷爷手里拿着一本直排线装书,戴着老花镜逐字点阅。 车停在路边,孟弗渊走进院里,笑说:“太阳底下看书伤眼睛。” 两位老人立马抬头望去,惊喜道:“弗渊!” 孟弗渊递了礼品,孟爷爷给他搬了张椅子,让他也在院子里坐下。说是坐一坐就走,但是也阻止不了奶奶又是拿零食水果又是沏茶。 忙碌了一阵,孟奶奶好歹是被孟弗渊劝着坐下了。 话题自然绕不开孟弗渊和陈清雾这一回的事。 孟爷爷说:“过年亲戚朋友没见到你人影,你爸爸糊弄他们,说你出国考察去了。” “目前就家里人知道?” “依他们的性格,哪可能主动往外说。” 孟弗渊打量两位老人,“你们不反对?” “都是要死的人了,管得了那么多。” 孟弗渊笑说:“您别说这种犯忌讳的话,你们一定长命百岁。” 孟奶奶拿了橙子,预备剥给孟弗渊吃,孟弗渊接了过去,自己来剥。 “弗渊……”孟奶奶望着孟弗渊,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你爸年轻时候的事,你是不是……其实都知道。” “嗯。”孟弗渊语气分外平淡。 “我们不是没后悔过。”奶奶叹声气,“早知道当年就让你爸跟那个姑娘在一起算了,也牵不出后面这么多事。” 孟弗渊没有作声。 “你爸爸这个性格,一辈子只晓得顺流而下。他当年的悲剧,非要在小孩身上再演一遍才甘心。” “我是我,他是他。”孟弗渊平声说。 “后面你们准备怎么办?”孟爷爷问。 “过好自己的生活。长辈接受不接受,对我们没影响。” “以后不回南城了?” “那当然还会常常回来看你们。” 孟奶奶笑起来,“下回带清雾偷偷回来,奶奶给她包红包。” 孟弗渊微笑说好。 孟爷爷又问:“陈家是什么态度?” “陈叔叔反对,廖阿姨倒还好。” “你陈叔叔骨子里其实还是有点重男轻女。我倒觉得他也未必就是看不上你,只是一时抹不开面子。你这个条件,配他们家绰绰有余。” “别这么说,爷爷。”孟弗渊温和地表达了异议,他知道老人并非出于恶意,“清雾非常好。应当说她配我绰绰有余。” 孟爷爷笑说:“这就护上了。” 陈遂良重男轻女这一点,是从未摆在台面上说过,但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廖书曼坚持不肯生二胎,说照顾一个病秧子就让她烦透了,再生一个不如要她的命。那些年夫妻两人总是吵架,一吵架陈遂良就说陈清雾是生下来讨债的。 那些话没当着陈清雾的面说过,但她原本就比别的小孩性情更敏感,父亲掩饰不住的厌烦,她又怎么会感受不到。 孟弗渊常会感叹,清雾比他坚韧得多,这样的环境里都能发现并且坚持自我,不去讨好父母,苛求认同。从这个角度而言,她其实是个早早就没了家的孩子,所以才说,在外求学总有种安全感缺失的紧迫感。 他从不觉得陈清雾过去喜欢孟祁然是件难以理解的事。天生自由的人,总是要比他人多一些光芒,而被束缚的人向往光芒,再自然不过。 “过年这段时间,两家还在往来吗?”孟弗渊问。 “那自然是没有了。我看往后也难,除非都想通了接纳你们。到时候成了亲家,面上的工夫总是不能落下。” 孟弗渊没说什么。 小时候看连续剧,很讨厌和乐融融的大团圆结局,觉得那是加害者对受害者的又一次隐性的霸凌。 是谁规定,大团圆才是标准结局? 他和陈清雾绝对不会为了迎合世俗标准的团圆而委屈自己和解。 亲缘也讲缘法,有些事顺其自然。 孟弗渊原想待一会儿就走,但有些不忍辜负两位老人的心情,是以还是留下吃了晚饭,与陆总改约到明日中午聚餐。 晚饭结束,孟弗渊回到市里,在酒店定了一间房。 进门洗澡换了身衣服,给陈清雾打去视频电话。 她似刚从忙碌中脱身,身上还穿着沾了泥的围裙。 “吃晚饭了吗?”孟弗渊问。 “没有……准备点外卖了。” “现在就点。” “等一下……” “至少半小时才送到,你现在点。” 陈清雾笑了笑,“好吧。” 画面被切出去,变成她的头像,但她声音还在继续,“你今天不回来吗?” “事情还没办完。明天下午回来。” “这样啊。” “是谁说的多待一天也无妨?”孟弗渊笑问。 “我说的呀。但要整天见不到,还是觉得有点不适应。” 他们之前几乎没怎么语音聊天过,即便通电话也只是纯粹的事项通知。 这般闲聊,他忍不住留意她的音色,比当面时稍有差异,但并不明显。 片刻,陈清雾重新出现在画面中,“我点好啦。” “点了什么?” “鸡排饭。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也是怪你,厨艺那么好,这下谁还能由奢入俭啊。” 孟弗渊轻笑一声。 “你就住在酒店么?”陈清雾似在打量他周围环境。 “嗯。只去见了爷爷奶奶。” “他们还好吧?” “还好。说下次让我偷偷带你过去。” 陈清雾笑:“那叔叔阿姨不是又要生气。” “不管他们。” 好像,只是闲聊,时间便不知不觉过去。 他是个很讲求效率的人,除了偶尔去安姐那里喝茶,很少与人聊些信息含量极低的话题。 但只要是陈清雾,听她讲刚刚下单了新的洗发水,也觉得有趣,心里平静。 那端传来外卖员的声音,陈清雾应了一声,说:“我先挂……” “没关系。你吃饭的时候手机放一边就行。” “你要看我吃饭啊?” “我处理点工作,正好当背景音。” 陈清雾就笑说好,拿着手机跑到门口去取了外卖。 画面一阵晃动之后,似是被支在了茶几上。 陈清雾在对面沙发上坐下,拆开了外卖袋。 雾里青 第94节 孟弗渊也取过平板电脑,一边点开oa后台,一边往手机里看一眼,“好吃吗?” “一般般。能吃就行。” 孟弗渊就这样“陪着”陈清雾,守着她把饭好好吃完。 “我可能还要再忙一会儿,到时候结束了再给你打视频好不好。”陈清雾一边整理外卖盒,一边说道。 “好。你快结束时给司机打电话,叫他送你去公寓。” 陈清雾点头说好。 / 刚刚复工,要做的都是琐事,却无比消磨时间。 结束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孟弗渊不在,陈清雾也就懒得去他的公寓,便没给司机打电话,准备就睡在自己工作室。 事情收尾之后,去洗了一个热水澡,走到门口锁门,却见前方亮起两束车灯。 她眯了眯眼,认出那是孟弗渊的车。 大抵是他吩咐了司机来接。 车在门口停下。 后座车门被推开了。 陈清雾一愣。 推门而出的人,竟是孟弗渊。 他内搭换过了,外套仍是早上出门的那一件黑色大衣。 门轻摔上,孟弗渊走过来,迈上台阶的几步,似携了一阵风。 陈清雾被一把抱住时,都还有些懵,“你怎么……” “还是想见你。”孟弗渊低着头,深嗅她身上的气息。 “不是事情没办完……” “明早再去。” 还好南城离得近。 “你疯了。”陈清雾笑着,伸手回抱他。 “可能是的。” 拥抱片刻,陈清雾与孟弗渊商量去处,“要去你那里吗?就是现在这么晚,过去有点远了。你要是不介意,在我这里将就一下也行。” “你方便吗?” “这么见外啊。”陈清雾笑着轻轻踢了一下他的鞋尖。 两人进门,陈清雾将大门落锁。 壶里还有烧开没多久的水,陈清雾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接过水杯,往茶几上一放,抓住她的手腕便往后一带,让她在他腿上坐下。 没有犹豫,手掌按在她的颈侧,仰面去吻她。 漏夜前来,他身上仍旧带着薄薄的一层寒气。 或许过去一周的形影不离,让他们连分开一天时间都觉得难熬。 绵长的吻结束,陈清雾俯首于他肩头,“要吃点夜宵吗?” “不用。” “那去洗澡?你明天还要早起。” “在酒店洗过。” 陈清雾便去给他找洗漱用品。 赵樱扉常来留宿,所以她这里备着一次性的毛巾与牙刷。 孟弗渊第二次踏足她的生活空间。 床品换过了,这一回是奶油白的素色。 孟弗渊洗漱过后,出来时不见陈清雾的人影,正准备走出去看看,陈清雾越过那堵墙过来了,手里拿着水杯和手机充电器。 陈清雾放下水杯,将充电器插在这一侧床头柜旁的插座之上。 床上放了本杂志,孟弗渊在床沿坐下,随手翻了翻。 陈清雾直起身,看他一眼,“还有什么需要的吗?睡衣我这里没有合适你穿的。” “不用。” 孟弗渊突然想起什么,阖了杂志,往床头柜上一放。 起身去取方才进门时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从中掏出一封红包,递给陈清雾。 “爷爷奶奶给你的。” “这么多……”陈清雾掂了掂,笑说,“好像要比往年多一些。” “意义不同。” 陈清雾暂且将红包放在床头柜上,说:“早点休息?” 孟弗渊“嗯”了一声,却是牵过陈清雾的手腕,后退坐在床沿上,让她在自己膝头坐下,手掌按在她背后,合入怀中。 上一回的记忆历历在目。 那时就在此处,几乎同样的位置。 “清雾……”他唤她的声音无端地轻了几分。 陈清雾知晓他在想什么,没有出声地低下头去。 两人在幽淡的浅黄灯光里对视,陈清雾闭眼,主动吻住他。 一切都静谧而绵长。 片刻,陈清雾手掌按住孟弗渊肩膀,往后一推。他身体仰倒,而陈清雾跪于床沿上,再度俯身来吻。 她长发垂落,挡住光线。 鼻息之间,全是她发丝的气息,像雨后花朵的幽微香气。 在愈演愈烈之前,孟弗渊停止了这个吻。她这里没有准备安全用品。 陈清雾也识时务地到此为止,因为继续下去对两人都是煎熬。 孟弗渊将就合着衬衣而睡。 灯关上之后,郊区的夜晚似乎更寂静些,一片黑暗里简直有些森然的意思。 “你一个人晚上不怕?” “还好。跟赵樱扉看了很多恐怖片,有点脱敏了。” “原来你的胆子是这么练出来的。” “……你在影射什么?” “没有。”孟弗渊轻笑一声。 这大抵是在一起之后,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却没有做-爱。 新鲜的体验。 她枕着他的手臂,嗅闻他身上洗沐用品的气息,玩猜他是住的哪一家酒店的无聊游戏。 在暖气充裕的公寓时还不觉得,但原来他的体温要比她高出这么多,被他抱在怀里,一点也不觉得被子外的空气有多寒冷。 原定的早睡计划,眼看着就要落空。 陈清雾说:“睡觉?你明天要起好早。” 孟弗渊点了点头,在一片黑暗中低头去找她的唇。 这吻结束的同时,孟弗渊低声开口:“清雾。” “嗯?” “你这儿太冷了,搬过去跟我一起住吧。” 陈清雾在黑暗里扬了扬嘴角,却说:“不去。” “怎么?” “太远了。” “我负责接送。” “还是太远了,每天少睡好久呢。” “那没办法了。”孟弗渊略作思索,“等我回来,我们去看房。” “……啊?” “你自己挑你能接受的地理位置。” “……要结婚的人才会一起买房呢。” 孟弗渊默了数秒,“那就结婚吧。” 空气一阵静默。 孟弗渊立即说道:“开玩笑的。是不是吓到你了?” “原来是开玩笑啊。害我还期待了一下。” 孟弗渊却是微诧,“……我们刚在一起。” “可是我们认识二十六年了。” 孟弗渊一时不知该不该问,她是不是认真的。 雾里青 第95节 陈清雾忽然说:“你是不是户口转到东城了?” “嗯。” “我上次去办了美国签证。” 话题跳得没头没尾,孟弗渊反应了一下,“然后?” “签证需要用到户口本,你知道吧。” “……嗯。” “我家的户口本,还在我这儿。” 又是一阵沉默。 “清雾,你这样说,我可要当真了。” “为什么不能当真?” “我希望你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是说我不愿意,请你相信,我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但是……” “我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就不是只打算跟你随便谈场恋爱就结束。我不会随意辜负一个喜欢我六年之久的人。”陈清雾顿了顿,“不过嘛,闪婚这个确实有点太超过了,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孟弗渊手臂搂得更紧,“……抱歉。” “嗯?”陈清雾有些没有理解他道歉的点。 “我还是低估了你的决心。” “你不是低估我,你是常常低估你自己。” 陈清雾笑了一声,又说:“你好像有点没安全感。” 孟弗渊没有作声。 “看来果然还是应该闪婚。”陈清雾煞有介事,“而且,闪婚不是霸道总裁的标配吗?” “……认真的?” “……开玩笑的。” “晚了。明天就跟我去民政局。” “现在要预约的,临时去结不了,你不知道吧。” “原来你对登记结婚的流程这么熟悉?” 好酸的语气。 陈清雾笑起来,“那这样,我先口头给你一个名分好不好。老……” 孟弗渊预判了她要喊出的称呼,提前一把捂住。 挨着她耳朵的声音很是低沉,“你是真心想早睡?” 陈清雾眨眨眼,点头。 “那就别乱喊。” 第46章 陈清雾的东西, 陆陆续续搬到了孟弗渊的公寓。 起初只是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之后渐渐多了电子产品、化妆品、箱包配件和珠宝首饰……工作室那边,只保留了偶尔留宿所需的基本用品。 赵樱扉没想到只是过了个年, 就失去和小姐妹同床共枕的机会,痛斥其“重色轻友”的同时,也不耽误要求陈清雾补完前因后果。 听完两人“惊世骇俗”的“背-德之恋”, 赵樱扉短暂聊发恋爱兴致,但将通讯录里的男人巡检一遍还是决定算了,什么男人都不如玩具干净又高效。 元宵节,得知孟弗渊脱单了的裴卲,强烈要求去他那里蹭饭,并近距离“吃瓜”,理由充分难以反驳:虽然是无意的, 可要不是他的助攻,陈清雾能这么快下定决心? 于是,孟弗渊征求过陈清雾意见,准备在公寓里办一个小型派对, 只邀请裴卲、赵樱扉,以及公司另外一位高管。 除此之外, 还有陈清雾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se medical的总负责人,陆总陆西陵——他与女朋友正好元宵节要来东城玩。 陈清雾比平日早一些离开工作室,去往孟弗渊那里,与他一同筹备派对。 连日晴天,陈清雾进门时天还没黑, 落地窗外, 天空一片烟蓝,浮着大片的玫瑰云。 陈清雾放了包, 换上一身更为居家的装束,走进厨房。 裴卲正在帮忙,在孟弗渊的指挥下,给一只掏空肚府的鸡,里外刷上柠檬酱汁。 他听见动静,转身玩笑语气地喊了一声“嫂子”。 陈清雾露出微妙的难以消化的表情。 她走去水槽,打开了水龙头。 洗手时,孟弗渊凑近低声说:“裴卲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嗯?” “以后得让祁然改口。” 陈清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打他一下,笑说:“能不能饶了我,好尴尬。” “那更要让他叫了。” 陈清雾将手上的水轻轻往他脸上弹去,他稍一侧身躲过了。 食材提前腌制好,放入烤箱,孟弗渊开始为牛油果虾仁、奶油培根意面和南瓜汤做准备。 裴卲不很服气,说都不知道孟弗渊竟然会做这么多的菜,敢情平常做的鸡蛋面都是在打发叫花子。 孟弗渊:“下次鸡蛋面都没你的份了。” 所有菜式准备得七七八八时,邀请的宾客陆续登门。 赵樱扉带了一盒抹茶味的生巧。 孟弗渊公司的另外一位高管是位女性,英文名叫maggie,和她六岁的女儿一同前来,带了一个亲自烤制的蓝莓派。 最后抵达的是陆西陵及其女朋友。 陆西陵与孟弗渊同龄,很有一种清贵气质。 他女友叫夏郁青,人如其名的蓬勃热情,有股单纯的学生气,一问今年二十四岁,尚在读研。 大家闲聊寒暄,各自自我介绍之后,去餐厅落座。 陈清雾和裴卲帮忙将所有食物端出厨房,琳琅满目地铺了一桌。 陈清雾和孟弗渊坐下以后,大家举起红酒杯,先碰了碰杯,互祝元宵节快乐。 话题率先以maggie六岁的女儿展开,随后不知不觉就转移到了陈清雾身上。 一听说她是做陶瓷的,各种相关问题都抛了出去。 陈清雾耐心逐一解答。 maggie笑问陈清雾:“下次我能不能带着我女儿,去陈小姐的工作室体验一下陶艺?” 陈清雾笑说:“当然可以的!不过我没怎么教过人,可能会教得不好。” 这时,孟弗渊拿过她半空的杯子,续了些红酒,递到她手边,轻声说了句:“陈老师教得很好,不用谦虚。” 声音低得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且也不是什么露骨内容,但她不知为什么耳根一热。 这时陆西陵问道:“陈小姐是否认识翟靖堂先生?我们曾找他制作陶瓷组件做材料属性测试。” 陈清雾笑说:“我毕业之后在翟老师那儿工作过。” 陆西陵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陈清雾问:“瓷都遍地是大牛,陆先生你们是怎么具体想到要找翟老师的?” “孟总推荐的。” 陈清雾愣了下,看向孟弗渊。 不便当面问什么,陈清雾只朝着他笑了笑,露出“又被我抓到马脚”了的笑容。 孟弗渊的表情分外平静,好似在说,抓到那又怎样。 陆西陵的女朋友学的是新闻传媒,选修了纪录片赏析与创作的课程,一时间被陈清雾的专业勾起了兴趣,问她方便的时候,能否允许她去拍个20分钟左右的纪录片。 陈清雾自然答应下来,两人当即加上了微信。 这一顿饭气氛轻松。 结束以后大家转至客厅,仍是陈清雾和裴卲帮着孟弗渊收拾厨房。 一切整理就绪,大家往外走时,陈清雾说:“稍等。” 孟弗渊顿住脚步。 陈清雾捉住他的衣袖,“好像沾了点意面的酱汁。” 孟弗渊看了看,“你先去客厅,我去换件衣服。” 关上卧室门,孟弗渊走进衣帽间,正准备打开衣柜门,瞥见什么,动作一停。 镜子前面放了一只穿衣凳,凳子下方,栽落着陈清雾的托特包。 大抵是她回家后着急去厨房帮忙,没有把包放稳。 孟弗渊蹲身,拾起散落在地毯上的气垫粉饼、护手霜、润唇膏……一一放回包里。 捡拾到最后,却是一顿。 一张拍立得。 陈清雾的单人照,出自他手。 理论上,它应该在南城自己书房上锁抽屉的记事本里,怎么会在这儿? 陈清雾上回去他书房发现的? 但书桌抽屉仍然好好锁着,没有任何被撬动的痕迹。 而且倘若是她自己发现的,一定会来问他。 雾里青 第96节 孟弗渊思索它出现在此处的可能性,又将这一段时间所有事情都回溯一遍,心里大概有了定论,不由地蹙起眉头。 所有东西都装回包里之后,孟弗渊拿着那张拍立得又看了片刻,最后将其放回了包的内袋。 从衣柜里找出件干净衬衫,将脏的这件脱下丢进脏衣篓里。 换了衣服,扣好纽扣,往外走去。 客厅气氛热烈,不知在聊什么,孟弗渊笑着加入,好似没有刚刚这一段插曲。 晚上十点半,大家告辞。 赵樱扉离得远,孟弗渊委托了司机送她回校。 空间安静下来,音箱里仍然流淌着轻缓的音乐。 茶几上的蓝莓派还剩些许,陈清雾蹲下,拿叉子切割一小块送入口中,“话说,我刚刚突然想起来,我以前见过陆西陵。” “什么时候?” “小学六年级。你不知道吗,那时候你跟他并称南外双草。” “……”孟弗渊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那个时候我同桌很喜欢陆西陵,叫我陪着她去你们学校门口,偷偷等过他。” “小朋友,你们那时候几岁?” “十二岁。你不要小瞧小孩子,我们很早熟的。” “……”孟弗渊的表情是“不敢苟同”。 陈清雾想了想,又说:“那个时候班上也有对你好奇的——你不是经常会去我们班接过我吗。有的人知道你是我哥哥,还来问我,你在家里是不是也那么高冷。我说你会帮阿姨洗碗,她们都不信。” “怎么不选择同龄男生?” “女生比男生心理年龄大,大家都觉得同龄男生挺幼稚的。不过那种喜欢其实更像是对爱豆的憧憬,没有那么复杂。” “这还说得过去。” 陈清雾转头,托腮望着他,“你高中的时候,其实还是要比现在更好接近一些吧?你不是也会去网吧。” “你知道?”孟弗渊有些意外。 “有次放学跟朋友去逛街撞见了,好像是在负一层吧,要走楼梯下去。因为穿的是南外的校服,我就多看了一眼。但是没好叫你。”陈清雾回想着,笑说,“但是你穿校服去网吧,真的会让进吗?” “是同学的亲戚开的网吧。” “原来是这样。”陈清雾又问,“去网吧做什么?打游戏?” “嗯。有时候看电影。” “什么电影要去网吧看啊?” “……” 陈清雾却不肯放过他,笑问,“我不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相吧?” “陈小姐,你以为的那种电影,我为什么不躲在家里看。在网吧让人围观?” “哦。”陈清雾作恍然大悟状,“那意思是看过。” “你没看过?”孟弗渊看着她。 陈清雾转过头去,又叉下一块派送进嘴里,“maggie姐的手艺好好。” 她试图转移话题的尝试没有成功。 孟弗渊忽然倾身,呼吸落在她耳畔,“问你话呢,清雾。” 陈清雾耳根微微泛红,声音因为微微的紧绷而稍显不自然,“……是啊。不然对付你的招数从哪里学的,凭空想象吗?” 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的磨合,孟弗渊对她言语攻击的抗性显著提高,甚至还有余裕发起反攻:“原来如此。我说怎么层出不穷。” “……” “还有杀手锏吗?”孟弗渊低声笑问。 “既然是杀手锏,怎么能随便用。” “嗯。你说得有道理。” 孟弗渊不再说话,只注视着她的动作,待她放下餐叉之后,才缓声问:“吃饱了吗?” 陈清雾迟疑地点点头。 “我还差一点。”孟弗渊声音平静极了。 话音落下,他一只手臂绕过她后背,另只手搂住膝弯,一把将她从地上抱起,径直往卧室走去。 沿途掉落了一只拖鞋,她提醒,他说,放那儿,等会儿再捡,现在也用不上。 隔绝的空间里,热气腾腾,恍似能见度极低的雾天。 正面贴上玻璃时,那种冷让陈清雾禁不住地打了个颤。 孟弗渊在她身后吻她耳垂,她手掌无力地撑住玻璃,好像稍不留神,就要因为双膝发软而跌倒下去。 她觉得自己没救了,因为此刻脑海里竟然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了高中时候的孟弗渊。 穿黑白色系的校服,内搭衬衫解开两粒纽扣,隐约露出分明的锁骨,但因此反而显得清冷禁欲。 他在学校并非独来独往,但朋友倒也不算很多,不似其他风云人物呼朋引伴。 有时候和家长在南外校门口等他出来,坐在车里远远就能看见他的身影,用鹤立鸡群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渊哥哥……” 久违地听见这称呼,孟弗渊一顿。耳朵凑近,想听清她含糊的声音要说什么。 陈清雾呼吸断续:“你记不记得……你高中的时候……你们学校办圣诞晚会……” 那天,她和孟祁然偷偷跑去看。 孟弗渊班上演话剧,西方幻想题材。 孟弗渊出演王子的骑士长,全程只有三句极其简短的台词。 演出时,她听见观众席有女生在偷偷议论:让孟弗渊演个骑士长是不是有点暴殄天物了,这下谁还相信王子倾国倾城的人设啊。 骑士长穿阿提拉夹克,皇家蓝色的单边披风,配金色绶带和勋章,那里面一定有他们班上负责服化的小姐姐的私货夹带,不然何至于一个龙套有如此齐全的整套服饰。 骑士长手里,执一把银色的仪仗剑,神情淡漠地立于王子身旁,追光亮起时,剑刃寒芒闪烁。 “我说你怎么在出神,原来在想这些。”孟弗渊伸手,轻轻钳住了她的下巴,将她脑袋转过来,咬了一下她的嘴唇。 陈清雾轻嘶一声,声音被水汽泡软了一般,轻声地说:……我想要再痛一点。 像是引颈于骑士的剑下,欣然赴死。 “哪里?” “就是……”还是无法说出口,陈清雾只好以行动指示。 骤然的紧-窒感,让孟弗渊头皮发麻,但他声音却冷静得过分,“你确定吗?” 陈清雾点头。 孟弗渊低头吻她,低声补充,“那你随时叫停。” 陈清雾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呼吸都变得散乱。孟弗渊紧紧箍住她的腰,提供支撑,不让她跌倒。她因此惯性地更紧地贴向玻璃。 冷与热的剧烈反差,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块淬红的熔岩,被投入了极寒的冷泉。 非常丢脸。 陈清雾自诩体能不算差,毕竟每天搬上扛下,天长日久也锻炼出来了。但这一次,是被孟弗渊抱着出了浴室。 头发还是湿的,她裹着浴袍蹲坐在床上,低着头,眼眶被水汽熏得几分泛红。 当然也有哭过的因素。 孟弗渊取了吹风机过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立即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忙问:“抱歉,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声音里几分慌乱。 陈清雾摇摇头,“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原谅你。” “你说。” “……那套骑士长的戏服,可不可以再穿一次。” 她拿水雾湿润的眼睛望着他。 明知道她的可怜巴巴都是装出来的,可他没有一点办法,好像不答应她,自己就会良心不安。 孟弗渊将吹风机插头插上,轻柔地抓过她的头发。 启动的一瞬,他叹声气说:“……你买吧。” 第47章 次日上午, 将陈清雾送往工作室之后,孟弗渊便出发回了南城,没有通知任何人。 到家时是正午时分, 家里静悄悄的毫无人声,大抵出门去哪家做客去了。 孟弗渊率先上楼。 三楼书房房门紧闭,没有出入的痕迹。 或许久未通风, 房间里一股尘味。 拉开窗帘,推开窗,淡金阳光洒入,空气中尘埃漂浮。 孟弗渊走到书桌那儿,拿钥匙开了抽屉锁。 里面东西依照他自己独有的习惯,分门别类地摆放,井然有序, 同样并无被人动过的痕迹。 孟弗渊从中拿出一本黑色牛皮记事本。 那里面夹了一些不算重要,但多少有些纪念意义的票据,譬如飞机票、电影票、演出和展会门票等。 少数几张照片,包括当年与麦讯文的毕业留影, 公司初创时某一天团队通宵加班的合影。 雾里青 第97节 陈清雾的那张拍立得,是他唯一不可见光的私心。 那年跨年的烟花分外漂亮, 他受陈清雾委托拍一张拍立得。 取景框里看她言笑晏晏,那一刻无法克制自己卑劣的私心,将镜头挪移半格,让孟祁然出框。 画面只留她一人。 相纸吐出一瞬,清雾正好偏过头去听祁然说话。 他便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这张单人留影放入口袋, 说方才快门没按下去, 让他们重拍一张。 那时在东城搬过一次家,担心搬家让重要物件丢失, 一部分资料整理过后就带回了南城。 后来一直锁在抽屉里,有意不去翻动。 而上一回拿出来翻看,是去年陈清雾点破他的心意,委婉拒绝的那一段时间。 那天清雾奶奶办生日宴,吃完席回来,他一个人在书房待了很久。 大抵,是那个时候将照片收回时正好接到了一通电话,以至于没有留心,掉了出去。 / 孟成庸与祁琳带着保姆出门采购,吃过午饭,方才回家。 进门将采买的物资交与保姆,孟成庸和祁琳转弯往客厅走去,又齐齐地顿住脚步。 祁琳惊讶到几乎失声:“弗渊?” 孟弗渊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扶手上搭着黑色风衣,旁边一只小号行李箱。 他微微躬着身,手肘撑在膝头,正在抽烟,神情极为平淡。 祁琳难掩激动,语无伦次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到吗?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你吃饭了吗?我让阿姨给你……” “妈。”孟弗渊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坐直了身体,目光向着沙发对面示意,“您坐。不用张罗,我说几句话就走。” 祁琳有些不安,但还是走过去坐了下来。 “爸,你也坐。” 孟成庸愣了一下 ,也依言照做。 孟弗渊看向对面,开门见山:“拍立得照片是您给清雾的吗?” 孟成庸:“什么照片?” 祁琳却一下变了脸色,没有作声。 孟弗渊这一问并无明确指向性,因为并不确定究竟是谁找了陈清雾。 祁琳的反应让他有了答案。 孟弗渊看向祁琳,“您是怎么发现的?” “……上回打扫你书房,书桌地毯下发现的。”祁琳心知否认无用,也就实话实说,“……是不是清雾告诉你的?” 孟弗渊无法控制地蹙了蹙眉,“没有。一个字都没提。如果不是我无意间发现照片,依照她的性格,她一辈子也不会告诉我。” 祁琳嗫嚅。 孟弗渊语气平静极了,“您对她施压了,是吗?” 祁琳没有回答。 “去年国庆那会儿您就有察觉,所以有意敲打我,甚至还执意安排了相亲。后来发现我这儿无法突破,就去找了清雾。” 前因后果,孟弗渊梳理得八-九不离十,祁琳更是难以开口。 她只觉得今日的气氛,比年前孟弗渊与陈清雾公开那天,要难熬得多。 “为什么不直接找我?”孟弗渊盯着她,“因为觉得清雾更容易心软,更顾全大局?” “不是……只是那天清雾恰好过来,我想有些事情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不如短痛。”孟弗渊闭了闭眼,“您说得对。那我也无妨把话挑明了。当年你们那些事,我一直都知道。” 孟成庸眼神闪烁,想替自己分辩两句,但祁琳瞥了他一眼,他便没作声。 “这些年是否有所偏颇,我并不打算找你们讨个公论。这些都无所谓,但这回这件事……”孟弗渊语气一时冷了几分,“确实触犯到了我的原则。” “弗渊……”出声的是孟成庸,“你妈也是为了好,现在为了一个女人,你跟祁然闹翻,有家不能回,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这就是我想要的。” “你……” “往后,除了爷爷奶奶生日,我不会再回南城。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们擅自做主越过我打扰清雾。” 孟弗渊语气自始至终毫不严厉,但就是这种仿佛深思熟虑过的平静,更让人心生忌惮。 这一刻他们发现,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长子,只知他理智持重,严谨自律,从小优秀,以至于优秀在他这儿几乎成了一种理所当然。 这样的人,谁能想到,竟能干得出与家庭决裂这样的事? “孟弗渊。”孟成庸难抑怒气,“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你父母,你这是什么意思,要跟我们划清界限?” 孟弗渊丝毫不为所动,拿上扶手上的风衣,起身,“我表达得已经很清楚。” 祁琳跟着站起身,急忙道:“弗渊……对不起,那时候也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您不必道歉,出于什么动机我不想追究。这件事到这里一笔勾销,我只有这一句话——不准打扰清雾。”孟弗渊提上行李箱,微微颔了颔首,便毫不拖泥带水地往门口走去。 祁琳跟上前去,“弗渊……” 孟成庸冷声说:“你就让他走!追什么追!就当压根没生过他这个儿子!” 祁琳立即转身,“是不是这就是你的心里话?你是不是一直想着,要是没这个儿子,你就还能跟人重温旧梦?” “你讲不讲道理?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难道没有数?这种时候又开始翻旧账。” 祁琳气得肩膀发抖,一时间所有情绪涌上来,第一反应只是掩面而泣。 孟成庸呆坐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去哄人,抓过她手臂,揽住她肩膀说道:“好了好了……谁没几句气话?你这时候与其在这里哭,不如想想能怎么办?” “……能怎么办?” “以前看陈家丫头那么乖巧,谁知道还有这种本事。我看还是得找她聊聊,至少让她劝一劝弗渊,还真打算跟家里断绝关系不成……” “你们闹够了吗?” 声音是从楼梯上方传来的。 祁琳和孟成庸齐齐抬头。 “祁然?你不是说送车保养去了吗?”祁琳惊讶。 孟祁然懒得回答这句话,一边往下走,一边冷声说:“我哥的意思挺明白了,你们怎么还打算去找雾雾?真像我哥说的,吃准了她好说话?” “祁然,你在帮你哥说话?”祁琳很是诧异。 “我是在帮雾雾说话。”孟祁然露出几分厌烦的神色,“你们别继续欺负她了。” 祁琳一时语塞。 “别拿那些难听的话形容她。她也是你们看着长大的,是什么性格你们不是一清二楚?还有,爸你以前是最疼她的,我实在想不通怎么你的态度好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们是为你考虑,你还不领情。” 孟祁然瞥了孟成庸一眼,“我跟雾雾没成,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是我没有把握好,辜负了她。以后你们不准再去干涉他们。” 祁琳还欲再说什么,孟祁然却已两步走到大门口,拉开门出去了。 孟祁然几步小跑,终于看见前方孟弗渊的身影。 “哥!” 孟弗渊脚步一顿,回过身来,淡淡地瞥向他。 孟祁然快步走过去,到了他跟前,却又支吾起来。 孟弗渊抬腕看表,“有话快说,我赶高铁。” “……雾雾最近怎么样?” “很好。不劳你操心。” 孟祁然满肚子的话,听到“很好”二字,又觉得似乎已不必再说了。 孟弗渊盯着他看了片刻。 也就大半个月没见,孟祁然整个人憔悴了很多,好像一夕之间,身上那股子浮躁气就淬炼出了几分稳重。 大概陈清雾拿冷水浇头那一番话,还是起了些作用。 “自暴自弃了?”孟弗渊平声问。 “没……” “清雾从来没说过一句贬低你的话。她始终觉得你是太自由,所以不愿意受束缚。这件事无关谁对谁错,是你们两人价值观本质不同。” 孟祁然霍地抬眼。 孟弗渊淡淡地说:“对自己的每一个选择负责吧。” 说完,他握住行李箱拉杆,准备走了。 “……照顾好雾雾。” 孟弗渊脚步一顿,蹙眉道:“忍你很久了。” 孟祁然露出疑问神色。 “以后不准再这么称呼清雾。” “……那我应该叫什么?我叫二十六年了,你让我突然改口?”孟祁然带入思考了一下,确实,应当很难有哪个男人忍得了其他人这么亲昵称呼自己的女朋友。 “你乐意的话,可以叫嫂子。” 孟祁然咬牙切齿,“……我不乐意!” / 陈清雾今日做了一批泥坯,放置到了架子上晾干。 之后,又开始给这两天的订单进行打包发货。 雾里青 第98节 事情太多了,尤其工作室网店经营步入正轨,每天都有固定量的订单。售前售后所要花费的时间,逐渐挤占掉她正经用来创作的精力。 但要是招一个人,算下来又有些捉襟见肘。 她原本计划撑过今年上半年再考虑找人的事,但眼下不得不提前将其纳入考虑了。 等快递员上门取走快件之后,已是晚上六点半。 从上一周开始,孟弗渊安排了人中午十一点半和晚上五点半过来给她送餐。 不知道是哪一家餐厅,也有可能是私厨,每日荤素搭配,菜品毫无重样。 她有点受之难安,孟弗渊反倒生气:能不能给男朋友一点表现的机会? 并且让她,真的觉得不好意思,那就多吃点,吃胖点。 按理说,已经过了预定的送餐时间。 她也不好意思问,拿出手机准备点外卖时,微信里跳出孟弗渊的新消息。 孟弗渊:收拾一下,出去吃晚饭? 孟弗渊:我十分钟到。 陈清雾笑着回复:总裁今天不加班? 孟弗渊:总裁今天陪女朋友。 陈清雾坐着等了一会儿,孟弗渊的车开到了大门口。 她今天暂且没什么事了,准备吃完饭便回去休息,就检查了水电,将大门落锁,只带上了笔记本电脑。 今日是司机开的车,陈清雾拉开后座车门,上车之后侧身,一把将孟弗渊抱住,“你敢相信吗?” “嗯?” “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十个小时!” 孟弗渊手掌按着她后背,笑说:“确实,有点太久了。” 两人去餐厅吃过饭,车开回公寓。 晚上有一道罐焖牛肉味道丰富,陈清雾没忍住多吃了半碗米饭,以至于这会儿还有点撑,在小区附近的湖边就让司机停了车,说想散步回去以作消食。 春风尚有几分料峭。 沿湖一圈木质的栈道,寥寥几人。 走了一会儿,两人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停住脚步。 陈清雾手臂撑住木质栏杆,微微眯眼吹风。 发丝被吹乱,她伸手捋过时,听见孟弗渊平声说:“清雾,我看到你包里的拍立得照片了。” 陈清雾一愣,急忙转头。 孟弗渊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微微低头,“怎么不告诉我?” 语气并非责问,而是懊恼。 “你……你都知道了?” “嗯。” “你去找过阿姨了吗?” “嗯。今天回了一趟南城。” 陈清雾有些无措,“那你们……” “不要管其他人,清雾,我是在问你,被人欺负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那个时候我不确定是不是会跟你在一起,假如告诉你,肯定会影响你跟阿姨的感情。至于跟你在一起之后……我想那毕竟是你的家,你的父母,他们现在不谅解,或许总有一天会谅解,我要是说了就平白制造矛盾。” “清雾,往后你才是我的家。” 陈清雾顿住。 “那时候你一个人被压力折磨,我却在坚持不主动去找你的原则。太可笑了。” 孟弗渊叹声气,低头,将她的手捉过来,贴住自己面颊,“……以后受了委屈能不能第一个告诉我?你选择一个人承担,我会觉得自己很没用。” 陈清雾时常动容于他总似对她有所亏欠的心情,分明他已将最纯粹的忠诚和偏爱献给了她。 她急忙点头,“我会的。但是我也不准你否定你的原则。” “……好。” 话题这才重回到今天的会面。 陈清雾问:“是不是聊得不欢而散?” “无所谓。我对自己作出每一个决定负责。” “那现在有件事,你要不要负责一下?” “嗯?” “我有点冷……你快抱我一下。” 孟弗渊笑了一声,揭开风衣,将她裹入自己怀中。 / 时间一晃,到了三月。 庄世英女士的瓷器展即将开展,麦讯文打算来东城一趟,届时参加展览,并和孟弗渊小聚。 这天,陈清雾的工作室,迎来了一位尝试陶艺的小客人——maggie的女儿蓓蓓。 maggie整个上午都有事,因此就委托陈清雾帮忙照看。 蓓蓓是个沟通起来非常容易的女孩,不论是教她做泥条盘筑,还是围观乐烧过程,都会按照指示进行。 下午两点左右,孟弗渊去了一趟工作室。 到达时,却见工作室门口的空地上,放了一只铁桶,铁桶里正有烟雾飘了出来,空气里一股木头和枯叶焚烧过的气味。 陈清雾和蓓蓓正蹲在铁桶附近,蓓蓓穿了整套的防护服,连头发都用三角巾掖得严严实实。 “在做什么?” 两人闻声回头。 蓓蓓笑着打声招呼:“孟叔叔。姐姐在带我玩乐烧。” 孟弗渊不去纠正她明显差辈的称呼,走了过去,却见她们面前的地上摆放了好几件器具,也尚在冷却,还有烟雾散出。 一眼看去,相较于陈清雾平日烧制的那些,更具一种随机的野趣。 “乐烧是什么意思?”孟弗渊在她们身旁蹲下。 “乐烧就是……”蓓蓓看向陈清雾。让一个六岁女孩解释这个概念,还是有些困难了。 陈清雾笑说:“素坯挂釉之后,在电窑里面烧到1000度左右,高温状态下拿到桶里焖烧。桶里放了枯叶和旧报纸,非常易燃,火焰会给表面镀上一层荧光感的金属膜。不过这种是美式乐烧,日式乐烧是另外一个概念。乐烧很快就能见到成品,出来的效果也很随机,很好玩。” “那个,那个饭碗的素坯是我挑的。”蓓蓓指了指,“姐姐说等它冷了之后,今天就能带回去。” 孟弗渊笑说:“那你自己做了什么?” “我做了一个猫猫头,姐姐说烧好了我再过来拿。” 或许是被叮嘱过了高温危险,蓓蓓一直没太靠近地上那些器具。 陈清雾站起身,摘了手套,“就让它们先放在这里冷却,我们进去洗手吧蓓蓓。” 孟弗渊跟着走进室内。 陈清雾将蓓蓓身上的防护服、口罩和护目镜都摘了下来,领着她到水池那边去洗手。 洗完之后,蓓蓓带着孟弗渊去木架那儿看她捏的东西,有模有样的猫猫头,耳朵鼻子都很齐全。 孟弗渊笑说:“捏得真不错。” 陈清雾很少见孟弗渊这样亲和的语气,忍不住转头去看了一眼,笑了笑。 三点左右,maggie开车过来接女儿,蓓蓓要的那只碗,陈清雾也已经打包好了。 maggie一径感谢,说小孩给她添麻烦了。 “没有。她很乖。”陈清雾笑着摸摸小女孩的脑袋,低头说道,“我们今天过得特别愉快,是吧?” 蓓蓓连连点头。 两人临走之前,陈清雾嘱咐:“那个碗是观赏用的,使用的话表面会氧化,金属光泽就会消失了。” maggie笑着对蓓蓓说:“那把它摆到你的书柜里好不好?” “好!” 送走maggie和蓓蓓之后,孟弗渊帮着陈清雾收拾了乐烧桶和其余的器物。 陈清雾洗手时笑问孟弗渊:“你还不回去上班?” “翘了。” 陈清雾笑说:“那正好,教学材料还有剩的,你要不要再上一节课。” “当然听陈老师安排。” 陈清雾觉得,以孟弗渊的天赋,可以试一试上电动拉坯机。 揉泥等前序步骤完成,陈清雾指点使用电动拉坯机的要领,“胳膊固定在膝盖,身体离转台30厘米左右,右脚踩住踏板。你先试着踩一下,熟悉一下不同发力的变速。” 孟弗渊依照指示行动,看一眼陈清雾。 陈清雾点点头,“把黏土团摔置在转台中间,粘牢,然后转动转台,把黏土团拍成圆锥形——先轻踩,不要着急。” 教导得如此简单易懂,到目前这一步,孟弗渊操作得没有差错。 “给黏土整体涂上水,到表面光滑为止。” 陈清雾观察着孟弗渊的动作,“下一步要加一点难度了——双手环抱黏土团,用小拇指一侧的手掌,往中心挤压,注意踏板加一点力度。然后双手往上提拉,提到顶上……” 速度加快之后,孟弗渊顿有几分手忙脚乱,“陈老师,你所谓的加难度,是指从勾股定理直接加到微积分?” 陈清雾笑出声,“你别分心,要歪了!” 雾里青 第99节 眼看着那黏土团倾斜得即将塌下,陈清雾急忙伸手,握住了孟弗渊的手进行纠正。 黏土到了陈清雾手中,如此温驯,好像每一个角度都能精准控制。 “清雾。” “嗯?” “看过那部电影吗?”(*注) “那部电影啊……” “嗯。” 两人都不再出声,却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呼吸,垂下目光,盯着他们在泥浆中,交-缠的手指。 转台仍在运转。 黏土在她握着的他的手中,提拉到了顶端,变成锥形。 陈清雾在这个时候倏然转头,吻住孟弗渊。 孟弗渊松开踏板,转台匀速停止。 他伸手,一把搂住她的后背,舌尖侵入,找到她的,用力缠吻。 姿势太过别扭,很快,孟弗渊便搂着陈清雾站起身,两人一边接吻,一边往洗手台退去。 陈清雾手掌环抱在他背后,白衬衫上印上清晰掌印,但无人在意,只抱得更紧,似要将对方揉进自己躯体之中。 分开的少顷,孟弗渊捉着陈清雾的手,在流水下洗净,便直接将人扛了起来,往后方卧室空间走去。 怕弄脏床单,孟弗渊脱掉了她身上连衣裙,又解掉了自己的衬衫。 陈清雾仰面躺倒,孟弗渊倾身,再度吻住她,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往下,直向主题。 他指尖触碰到布料上已然染上的一点湿意,轻笑一声。 陈清雾条件反射地拱起膝盖,孟弗渊却按住她的膝头,一分。 片刻,她听见窸窣的声响,低头看去,是孟弗渊挨到了她的脚边。 脚踝被一把捏住,随即,一个吻落在了那灰色的胎记之上。 嘴唇挨上的触感,让陈清雾强忍着才没有后缩。 那一天的记忆,带着海风的咸潮气息扑面而来。 仿佛还能看见那时阳光穿过散尾葵落下的光斑,摇曳如湖底粼粼的水光。 陈清雾快要失去心跳,身体里似有一整个海洋倾倒轰鸣。 那呼吸沿着脚踝,蜿蜒而上。 陈清雾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急忙去推他额头,“不可以……” “可以。”孟弗渊拿开她的手,“先试试,清雾。你会喜欢。” “可是……” 没有给她“可是”的机会,孟弗渊一贯是趁势出击的行动派。 陈清雾心跳剧烈,几近窒息,那种感觉仿佛濒死。 工作室大门没关,随时可能有人进来。 这种不安全感,反而成了某种催化剂。 她压根不敢低头去看,目光垂落时只见他墨色的头发。 他是那么矜贵的人,此刻却…… 那个瞬间陈清雾哭了出来,孟弗渊立即起身,紧紧将她抱入怀中,待她急剧痉=挛的节奏平息,一边笑说:“有点没出息啊,清雾。” “……”陈清雾根本发不出声。 午后的空间有种被人遗忘的寂静。 陈清雾被孟弗渊拥抱许久,终于缓了过来,她手掌轻推他肩膀挣开怀抱,撑住床单,跪坐,准备往下去的时候,被孟弗渊一把擒住手臂,“干什么?” “当然是……” “不行。”孟弗渊抱着她,只捉着她的手去。她常与泥土打交道的手,指腹有薄薄的茧。 “但是,你刚刚……” “没有但是。”孟弗渊很是坚决。 他拥抱如此之紧,陈清雾根本挣脱不开。 片刻后,孟弗渊低声笑说:“莫非这就是你准备的杀手锏?” “……” “以后都不准用。” 陈清雾气得一口咬在他肩头。 所幸之前陈清雾很有先见之明地,在这里给孟弗渊备了一套换洗衣物。 两人清洗完毕,走出卧室时,外面已是霞光漫天。 半成品都不算的黏土团躺在电动转台上,感谢陈清雾老师的悉心教导,但短时间内,孟弗渊都不准备再碰。 工作室锁了门,两人驱车离开,在华灯初上的车流中,商量着今天的晚餐。 第48章 麦讯文在开展前一日抵达东城。 他在硅谷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 为了此次展览,特意请了年假。 因机会难得,其父母也协调了时间, 一道前来。 几人打算看完展览之后,顺道再挑几个城市旅游度假。 孟弗渊亲自开车去接,送往预订的酒店下榻。 舟车劳顿, 三人先行修整,聚餐诸事安排到了观展之后。 开展当日,由司机开着一部商务车,陈清雾和孟弗渊一同前去接人。 麦讯文和其父母已在大厅等候。 陈清雾和孟弗渊穿过旋转门,走往大厅候客区,麦讯文看见,招了招手, 站起身。 到了跟前,麦讯文见孟弗渊挽着陈清雾的手,笑说:“已经是了?” 孟弗渊点头。 麦讯文哈哈大笑。 陈清雾听不懂这莫名其妙的对话,看向孟弗渊, 希望他能进行解释。 孟弗渊说:“没事,不重要。” 麦讯文的妈妈米拉也站起身, 她见到陈清雾很是高兴,一番亲热的寒暄之后,送上自己亲自做的手工蜡烛作为礼物。 一行人出发,前往美术馆观展。 下车之后,陈清雾让大家在安检口稍等。 片刻, 工作人员姚哥从馆内出来, 带着几张嘉宾证,一一分发给大家。 大家从安检口的工作人员通道进入, 穿过大厅,去往今日瓷器展的展厅。 七号到十号四个展厅,均开放给了这一次的展览。 展厅入口张贴了巨幅的展览介绍,麦讯文几人顿步。 展览名为“尘土与烟霞”。[*注] “从二里头遗址出土的原始青瓷,到现代技艺下的百花齐放,中国瓷器三千年,汝窑青,定窑白,建窑黑……工艺与匠人相辅相成。历史长河遗留数朵浪花,我们一一巡访撷获。十位沧海遗珠的匠人,作品或圆融、或耿直、或拙朴、或恬淡……炼却火与光,尘土作烟霞。” 展览是免费预约形式,今天是开展首日,放出的名额不多,因此展厅里很是安静,偶尔的脚步声和喁喁人声,也不觉得吵闹。 大家并不直奔主题,而是沿着布展动线,依次观览。 凡有不解,都会询问陈清雾。 米拉看见一只浅黄到深蓝渐变的花瓶,问陈清雾那是怎么烧出来的,“颜色不会混在一起吗?” 陈清雾解释:“理论上两种方法可以实现这种多色的效果,一种是施釉的时候就进行颜色的创作,一种釉色打底,其他釉色铺成在上面,这种需要对釉色的烧成效果有比较精准的预判,可能前期需要试烧多次才能达到理想的情况。还有一种方法是进行多次复烧。这件作品从外观看应当是复烧出来的,颜色与颜色之间有叠加覆盖的效果。” 话音刚落,米拉便露出几分崇拜欣赏的目光。 陈清雾和朋友出去玩,逛博物馆遇到陶瓷相关的展品,解说时常会看见类似的目光,她始终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只是术业有专攻罢了。 展厅里的作品,并不一定都对得上眼缘,所以有的大家看得久一些,有的只扫过两眼。 作为专业人士的陈清雾,则“花心博爱”得多,这里的每一件作品,她几乎都很喜欢。 她尤其热衷先看器物本身,再根据特质去推断制瓷人的生平,如果能猜中,她就觉得是意外之喜。 孟弗渊发现了她的自娱自乐,也加入进来。 遇到分歧之时,两人还会打赌。 玩得不亦乐乎之时,来到了七号与八号展厅的连接处。 前方便是庄世英的个人单元,主题名为“四序有花”,取自于韩偓“四序有花长见雨”这一句。 麦讯文看见这四字,几分怔忡,问陈清雾:“主题名字是谁拟定的?” “一般都是策展团队。” “他们确实认真研究过我奶奶的作品,这个主题,和她做的东西调性非常吻合。” 说完,麦讯文便迫不及待地步入八号展厅。 墙壁上张贴了庄世英的照片与个人简介,包含生卒年月,生平经历。 麦讯文和其父亲驻足,逐句阅读那上面的字,情绪分外复杂。 雾里青 第100节 分明是熟悉不过的亲人,可仿佛变成了传记里的传奇。 庄世英的所有作品,按照青年、中年和晚年三个时期,进行了分类,每一阶段都各有特点,但也有纵贯始终的偏好与气质。 正如“四序有花”这四个字所归纳的,每一件作品,都有其直面苦难,枯木生花的乐观与豁达。 那件陈清雾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珐琅彩钟形杯,被放置于中间的玻璃展柜之中,浴在温和的白光之下,有种淡雅温润的质地。 好似她这一生,所有的繁花与烈火,都被岁月包裹为毫不招摇的恬淡。 麦讯文一家,在展厅里停留许久,看过一遍之后,又回到第一件展品,从头看起。 而陈清雾则看得更加细致,看工艺,看烧成效果,也看创作思路。 在这安静的时空里,她好像正穿越生死与时空的隔阂,与前人对坐相谈。 这时候,姚哥陪同翟靖堂一道过来了。 姚哥向翟靖堂介绍说:“翟老师,这就是庄世英女士的家属,特意从美国赶过来的。” 翟靖堂向着麦讯文几人伸出手,颔首笑道:“幸会幸会!谢谢麦先生你们前后的奔忙和支持。” 麦讯文道:“我应该感谢你们才是,展览策划非常好,我担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翟靖堂笑说:“能玉成此事,让庄老师的作品被更多人知晓,也是我的荣幸。我听说你和清雾是朋友是吧?这事儿最该感谢的是她,前前后后的,很多事情都是她在帮忙对接。” 陈清雾忙说:“没有没有,我就做了一点皮毛工作。” 麦讯文说:“我今晚就请陈小姐吃饭。” “……说好了我和孟弗渊请的。”陈清雾笑说。 这时候,翟靖堂顺势看向了陈清雾身旁的孟弗渊。 陈清雾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作介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我男朋友,孟弗渊。他和之前拜托您帮忙烧制陶瓷组件的se medical的负责人是合作关系。” 翟靖堂伸手,笑说:“幸会幸会。” 孟弗渊与其握手,笑说:“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他没有说,感谢翟靖堂对她的照顾。 陈清雾笑了笑,心想或许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能领会这措辞的差异。 翟靖堂笑说:“我听说是用于医疗器械的阻燃材料,我也算是间接为医疗事业的发展做了贡献,这也是我的荣幸。” 一番闲谈之后,翟靖堂还有事,便准备走了。 临走前开了陈清雾一句玩笑:“我时不时会去逛你的网店,东西要好好做啊,我会偶尔下单检查作业的。” 陈清雾笑说:“压力好大。” “有压力才能出更好的作品——我先走了,清雾,下次带你男朋友去瓷都玩,我招待你们。” 翟靖堂离开之后,麦讯文他们又重点看过几件作品,一一拍照留影,这才继续去往下个展厅。 麦讯文稍稍落后几步,与陈清雾同行,“谢谢你,我现在才具体明白了你那时候所说的,她不单单是我祖母,还是一位陶瓷艺术家的意思。” 陈清雾笑说:“不客气。能促成此事我也非常有成就感。” 孟弗渊全程没有打扰陈清雾与其他人的交谈。 他喜欢看她因为热爱的事业而熠熠生辉的模样,哪怕只是旁观,也觉得安心——这草台班子似的世界,还有人在认真坚持。 一行人到了十号展厅,一道站在巨幅陶瓷板画前,仰头观赏的身影,引起了陈清雾的注意。 黑色t恤和运动外套,斜背一只黑色双肩包,身形颀长,五官优越,那长相直接拉进娱乐圈去也绰绰有余。 不是孟祁然又是谁。 孟弗渊这时候也注意到了,和陈清雾对视一眼,两人一同走过去。 孟弗渊出声:“祁然。” 孟祁然转过头来,几分偶遇的惊喜,“哥……” 目光掠过陈清雾,将对她已到嘴边的称呼,咽了回去。 孟弗渊:“过来看展的?” “朋友圈刷到海报了。” 孟弗渊明白,他说的自然是陈清雾的朋友圈。 “中午一起吃饭?”孟弗渊说。 “不了。还有事。本来准备看完了去你们公司找你的。” “找我什么事?” 孟祁然卸下双肩包,从里面拿出一只二十厘米见方的木盒子,递给孟弗渊,“送你的礼物。” “什么东西?不会是手-雷吧。” “……”孟祁然几分无语,“可不就是。你捧好了别摔,一摔马上爆-炸。” 孟弗渊露出“你几岁了”的嫌弃表情。 自始至终,孟祁然只拿余光看了看陈清雾。 不知为何,竟觉得愧对,那隐约的窒息之感,不知是因为嫉妒,还是因为痛苦。 她一定过得很开心,看着都不似以往那般,总有形销骨立的清瘦之感。 叫人痛苦的,不是她很幸福,而是,原本他也有机会给她幸福。 孟祁然没让情绪流露丝毫,拉上了双肩包的拉链,敛下目光,说道:“我已经逛完了,先走了,你们慢看。” 孟弗渊没说什么,点点头。 孟祁然最后轻轻地瞥了陈清雾一眼,颔了颔首,便转身往展厅出口走去了。 逛完展,一行人回到车上,去往孟弗渊提前预订的餐厅。 七座的商务车,陈清雾和孟弗渊坐在最后一排。 孟弗渊将那只木盒拿了过来,放在腿上。 陈清雾偏头挨近,等他打开。 木盒有个带插销的黄铜锁,拔下那插销,将盒盖翻开,两人一起愣住。 似是小苍兰的颜色,衍在水中,那一点点近于透明的雾紫。 那只水杯。 那只“花与雾”。 第49章 中午吃过饭, 大家商量行程。 麦讯文父母打算去东城的老城区逛一逛,而麦讯文则想去参观孟弗渊的公司。 今日开展,翟靖堂工作室好几个陈清雾昔日的同事来了东城, 他们约了晚上聚餐,让陈清雾也一定参与。 于是,大家自然而然地兵分三路。 麦讯文上一回回乡祭祖, 只从东城转机,没来得及与孟弗渊多做交流,这是孟弗渊的公司搬到新地址以来,他第一次前来参观。 各个部门大体都参观过之后,麦讯文问孟弗渊,“你们研发进度怎么样了?” “近期准备进行第一次整机开机测试。” “那倒是比我以为得进展迅速。” 麦讯文在孟弗渊的许可之下,进了中央的展厅, 操纵第一代机械臂体验了一把,“这比我整天钻研搜索引擎的算法有趣多了。” “你可以过来工作,我高薪聘请。” 麦讯文笑说:“合伙人我还有兴趣,给你打工就算了。” 都知是玩笑话, 没有当真。 两人去往楼上孟弗渊的办公室,麦讯文说:“我今天才想起来, 之前见过你女朋友。” “什么时候?” “读研的时候。跟你弟弟一起去的,是她吧?” “嗯。” “我记得,那时候她不是你弟弟的女朋友吗?”麦讯文露出几分费解的神情。 孟弗渊说:“对。我抢过来了。” 孟弗渊很少同外人分享自己的感情状况,不管是裴卲还是麦讯文,都对个中详情毫无了解。 麦讯文一脸震惊, “真的假的?我一直没看出来你是这种人, 是我失敬了。” 玩笑过后,孟弗渊同他详细解释了前因后果。 “原来如此。”麦讯文说, “难怪上次她去洛杉矶我们家里,吃饭的时候,一直对你过去的事情感兴趣。” 孟弗渊一时怔然。 他从不觉得自己的过去多么值得大书特书,但原来爱他的人,会竭尽所能从时间的罅隙里捡拾细节,只为还原一个更为真实的他。 她或许也有遗憾,自己过去对他实在知之甚少。 / 陈清雾与朋友吃过晚餐之后,又去了ktv。 一直过了晚上十点半,才回到家中。 晚上吃的火锅,一身挥之不去的气味,进门之后,陈清雾先剥了一身衣服去洗澡。 洗完澡,吹干头发,去岛台那儿倒水喝时,一下停住动作。 “花与雾”的那只杯子,已然洗净,与她高中做的那只白色岩纹陶杯,和孟弗渊初次做的那只黑釉杯放在了一起。 她的研究生毕业作品,个人风格初露端倪,技艺相对现在当然有所缺乏,但站在老手的角度,也得承认它的完整性。 雾里青 第101节 这样一个杯子,此前被孟祁然放在精致的玻璃展柜之中。 此刻,它和两件稚拙的新手作品放在一切,却丝毫不显得突兀,反而似乎,这才是它该有的归处。 它“被使用的后半生”,今天才真正开启。 陈清雾拿起这只杯子,握在手中,久久端详。 倒了杯水,陈清雾往书房去找人。 孟弗渊听见脚步声时,迅速而不动声色地掩上了书桌抽屉。 陈清雾走过去,却见机械机器人“弗兰肯斯坦”被拿到了书桌上,便问:“在做调试?” “嗯。试一试新指令。” 陈清雾将水杯放在桌上,向着电脑屏幕上看了一眼,满屏的代码,实在让人眼晕。 孟弗渊则看了看那只水杯,自然不过地端起来喝了一口,“是件好作品。” “紫色是很不稳定的颜色,稍有不慎就会偏红或者偏蓝,当时为了做出这个效果,至少重来了二十遍。”陈清雾笑说。 “所以束之高阁确实很遗憾。” “我没想到祁然会把它还回来。他的性格其实有一点……” 孟弗渊补充:“属于自己的东西,自己不用,也不会给别人?” 陈清雾笑着点点头,“你作为兄长,确实非常了解他。” 祁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它物归原主呢?彻底的释然,还是决定整理心情,重新出发? 无论如何,她能领会他的祝福,作为“弟弟”和“青梅竹马”的双重立场。 / 麦讯文一家在东城再逗留一天,便出发去往其他城市。米拉想去爬长城,说是上一回去,只有空逛了故宫,多少有些遗憾。后续还想去看熊猫,吃火锅。 之后一段时间,陈清雾又单独一个人去看了一遍“尘土与烟霞”的展览。 生活归于平静之时,陈清雾接到了陈遂良的电话。 廖书曼的美容院有个员工操作不当,致使某位老顾客皮肤过敏。廖书曼赔偿之后,多番道歉,还是没能把人留住。那位顾客的闺蜜团也都是廖书曼的常客,这一下流失了好几位优质客户,廖书曼着急上火,又碰上最近流感,直接发高烧住院去了。 陈清雾立即回家一趟。 她到时,廖书曼已经回家了,发热门诊常年人满为患,感冒发烧又是自限性的疾病,烧一退,暂无反复,医院就委婉要求出院。 廖书曼正歪靠在沙发上休息——她刚退烧没什么力气,又嫌躺久了不舒服。 茶几上放了一碗白粥,只动了几口。 “爸呢?” “谁晓得他跑哪儿去了。” 陈清雾伸手探了探那碗,已经凉了,“还想喝吗?我去热一热……” “没胃口。你帮我倒杯水吧。”廖书曼神色恹恹。 陈清雾兑了温水,递到廖书曼手边,“那几个客户的事……” “别提,一提我就烦。” 陈清雾默了一瞬,“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你日子过好不给我添乱就是帮大忙了。” 廖书曼从来是嘴上不饶人的,陈清雾知道这一点,因此也就不再说什么。 陪着坐了一会儿,到中午的时候,陈遂良回家了。 见面,对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骂:“你还知道回来!” “我是回来看我妈……” 廖书曼烦躁得很:“能不能别吵,要吵滚外面吵去。” 陈遂良冷哼一声,“你俩真是接二连三地给我添堵。” “你说谁添堵?”廖书曼一下被激起火气,“我美容院开起来没花你一分钱,出了问题也没找你给我兜过底。不过生病叫你帮忙送一送医院,端杯水,就叫给你添堵?我看趁早别过了,你去找个不给你添堵的!” 陈遂良从来不肯嘴上落下风:“怎么,是想离婚?” “明天就去民政局!” 陈遂良一声冷笑,却将矛头转向陈清雾:“你是不是在你妈面前拱火了?” 陈清雾语气平静:“为什么不能是我妈自己想离婚呢?” 廖书曼出声:“清雾你别搭理他,越搭理他越来劲。他跟孟家关系网里几个生意伙伴合作的订单丢了,现在就是在找人撒气。” 廖书曼不提也罢,一提陈遂良更是大为光火,朝着陈清雾喝道:“两家的关系都被你搅崩盘了!前些年提起结亲的话题,孟祁然吭都不带吭一声,都那样了你还一味倒贴。现在他回心转意了,你怎么又嫌他配不上你了?” 这些年,廖书曼其实平日能不吵架就不吵架,百分之九十的事,能糊弄就糊弄过去,“陈遂良,这是你女儿,说话之前能不能过一过脑子?” 她看向陈清雾,“都说了让你别搭理他……” 话音骤然一顿,因为看见陈清雾眼泪大颗地滚落下来。 说起来,她这个女儿,从懂事起就几乎不怎么哭了,那时候住院打留置针,左手换右手,取针以后手背一圈乌青,好久都不散。 含钠的药水有刺激性,输入静脉会有些痛感,她也从来不吭声。 住院期间,陈遂良一天只去探望个十分钟时间,那十分钟里她一定是笑着的,好像生怕自己一旦愁眉苦脸,就会被厌弃。 她跟孟弗渊公开,陈遂良也不是没说过更严重的话,上回都没哭,这次却怎么突然哭了? 陈遂良看见陈清雾的情态,一时没作声了。 陈清雾脑袋低下去,却是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希望一开始就没有生过我这个女儿?” 她深吸一口气,“……小时候学说话慢是错的,生病是错的,性格敏感是错的,不会左右逢源是错的,不读你喜欢的专业是错的,出国留学花那么多钱是错的,不做你安排的稳定的工作是错的,喜欢孟祁然是错的,不喜欢他也是错的……更别提现在跟孟弗渊在一起,大错特错……” 好像她的人生,在陈遂良眼里就是一本错题集。 之前受了那样多的委屈,也从未想过要发泄,现在却仿佛一丁点都忍受不了,只想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是因为被人全盘地接纳过,知道自己的缺点也是换个角度欣赏的风景,所以陡然生出了反驳的底气吗? 或许爱是一个人最大的底气。 这一连串的追问,让陈遂良一时哑了火。 廖书曼这时候伸手。 陈清雾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 廖书曼拉住她的手,“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之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娇气。” 陈清雾不知该不该笑一笑。 廖书曼看向陈遂良,“她是回来探病的,不是来讨你骂的。你自己有本事,自己拉客户去,离了孟家不能活是吗?你说清雾倒贴,你自己不是在倒贴孟家?” 这一句几乎是直戳陈遂良的痛处。 他做这一行的时候,孟成庸已经起步了,无论人脉还是资源,都要丰富得多。所以那时候与孟家结交,动机是否单纯,大家心里都有数。 不过后来陈遂良做得很好,隐隐有齐头并进之势,两家才成了平起平坐的局面。 陈遂良一时气结,偏生又想不出反驳的话,不愧是生活多年的枕边人,一句话一针见血。 拂袖,径直往外走去。 保姆正在往桌上端菜,见陈遂良怒气冲冲的,也不敢问,只跟陈清雾说饭已经烧好了。 “您要不要吃一点?” “不想吃……”廖书曼抬手按了按额头,蹙眉道,“你扶我去楼上睡一会儿。” 陈清雾也不甚有胃口,就让保姆阿姨先放着,等会儿热一热了再吃。 到了楼上,陈清雾扶着廖书曼在床上躺下。 她垫高了枕头,又掖了掖被子,退开时,却见廖书曼正注视着她。 “……怎么了?” “清雾,我从来没觉得不希望生下你这个女儿。好的坏的,体验都是独一份。只是我跟你爸一地鸡毛,有时候也只能这样了。” “……您可以离婚的。” “离婚不离婚无非就那样。你爸的个性,我要是提离婚,他一定要跟我打官司,拖上三年五年,人都烦了。他不会占我便宜,但可能也不会让我占他便宜,财产分割都麻烦得要命。” 陈清雾理解不了,她是一旦没了感情,必然会划清界限的那种性格,“……你不会觉得委屈吗?” “早就没这种想法了。他说什么我都能当个屁放了。” “……或许离婚以后,还能碰到更喜欢的人呢?” 廖书曼摇摇头,“年龄相仿的,人家肯定倾向于找年轻的。比我年轻的,我又得掂量别人是不是另有所图。” 陈清雾一时没说话。 “你不必理解,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你这样单纯一点也好。祁然我是看着长大的,虽然自由散漫了一点,但本质不错,到了一定年纪,自然就安定下来了。至于孟弗渊,他肯定是更稳重一些。我的忠告是,任何时候都坚持自己的事业,这样往后你跟孟弗渊走到什么境地,你都能有余力全身而退。当然,我肯定是希望你们一直好好的。” 她与陈遂良校服到婚纱,开始的时候多美好,结束时就有多幻灭。 任何角度,她都希望女儿的感情,能逃脱兰因絮果的宿命。 陈清雾很少与廖书曼这般敞开心扉地深聊过,她笑了一下,“……您是不是看我刚刚哭了,所以哄我啊。” 廖书曼哼笑一声,选择玩笑回应:“那不然怎么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我怕您嫌我烦……以前都是您彻夜照顾我……” “我嫌烦早就把你扔给你爸,自己跑了。” “那您要告诉我啊……您不说我怎么知道……” 这样撒娇的语气,廖书曼只觉得久违,甚而陌生,以至于一时间手足无措。 顿了顿,她伸手摸摸陈清雾的脸,“好了好了。我以后告诉你。我看到你朋友圈发的海报了,是你自己的展览?” “不是,是翟老师发起的展。” “那什么时候你能办展了,请我去看。” 雾里青 第102节 “好。”陈清雾笑起来。 “我睡会儿,你下去吃饭吧。” 陈清雾去楼下倒了杯水,放到廖书曼床头柜旁边。 这时候,廖书曼又补充了一句:“往后不用管你爸的事,他这人又偏执又好面子。你反正跟孟弗渊在东城待着,逢年过节回来一趟,他不会给孟弗渊难堪的。孟家那么多人,他真正服气的也就孟弗渊一个。” 陈清雾点头说好,这才将门阖上,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到晚上,廖书曼精神好了一些,喝了一碗粥,之后便指点着陈清雾帮她整理最近的一些票据。 两人正在书房忙碌的时候,保姆过来说,孟弗渊来拜访了。 陈清雾很是惊讶,忙让保姆请人进来。 廖书曼拿过一旁的披肩披上,跟陈清雾走出书房,到了客厅。 孟弗渊进门先致歉,说是来得匆忙,没有准备礼物,“清雾让我不必过来,我想您生病了,我还是应该来看一看。” 廖书曼领受这份礼数,让孟弗渊坐,又让保姆过来沏茶。 “您好些了吗?” “没事。上午烧就退了。换季流感多发,你们也注意一点。” 孟弗渊点点头。 实则,廖书曼与女儿的这位男朋友平日沟通甚少,自然无话可说,强行找话题,反而显得尴尬。 好像是嫌气氛还不够尴尬,这时候保姆又过来说,孟祁然也来了。 廖书曼:“……” 孟祁然进门,看见客厅里的场景,只差当场退出。 他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阿姨。哥。” 廖书曼说:“过来坐吧。” 孟祁然找个离兄长和陈清雾远远的位置坐了下来,笑说:“刷朋友圈看到您说发烧住院了,我就想过来看看。您现在怎么样了?” “没事。上午烧就退了。”一模一样的回答,廖书曼又说了一遍。 “那就好。” 话音落下,客厅一时陷入沉默。 廖书曼瞥他,“你爸妈知道你过来吗?” “瞒着他们来的。”孟祁然笑说,“我这是私-通敌国,阿姨您可替我保密,不然他们知道了我高低得讨一顿骂。” 廖书曼笑了一声。 孟祁然第一个受不住这微妙的氛围,茶没端过来就站起身,“阿姨您没事就行。我就先走了……这几天我会一直待在家里,您要有事需要吩咐,随时给我打电话。” 廖书曼点头。 孟祁然又看了看孟弗渊,“哥,我先走了。” 陈清雾意识到了,从上次到这次,孟祁然有意地在回避她,仿佛当她不存在一样。 孟祁然已走到了玄关处,又顿住脚步,好一会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忽然转头说道:“雾雾,可以单独跟你说两句话吗?” 陈清雾愣了下,“嗯……好。” 她看了孟弗渊一眼,站起身去。 大门虚掩,两人走出门,迈下台阶。 孟祁然一直很是沉默,陈清雾也没有主动开口,两人走出大门,沿着树影婆娑的步道,信步往前。 春天的夜晚,风里隐约有花木的香气。 “……最近还好吗?”孟祁然终于出声。 “嗯。还好的。招了一个经营网店的人,马上就要到岗了。” “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那只杯子,我还给你没别的意思。只是最近无聊,看了很多关于陶瓷的书和纪录片,也跑去看了几场展。了解之后,就觉得那么漂亮的杯子,放在我手里是浪费。太易碎了,使用起来要特别小心。我的性格,可能确实很难做到周全,要是一不小心摔碎了,那就太可惜了……我或许还是适合,不锈钢啊,塑料这样的东西。” 陈清雾抿嘴微笑,“……相对你喜欢的东西,陶瓷或许还是太无聊了。其实不了解也没关系的。” “我至少要知道,我真正错过和放弃的是什么……” “祁然,当你遇到那个真正灵魂合拍的人,不必刻意经营,你们也会自然而然地靠近。所以你错过我一点也不可惜。” 孟祁然沉默。 前一阵,詹以宁跟他告白。他知道詹以宁的用意,纯粹只是为了做一个了结。他很清楚詹以宁未见得有那么喜欢他,不过是对人群焦点的一种追逐,和她喜欢限量款的提包有什么两样。 他自然是拒绝了,詹以宁那时开玩笑地说了一句:错过我这么好的人,你会后悔的。 而陈清雾说,你错过我一点也不可惜。 或许,真爱过一个人,才说得出,“你错过我一点也不可惜”这句话。 他笑了笑,一时怅然萦怀,却选择了转移换题:“我后面一段时间,应该不怎么会待在国内了。” “去哪里?” “不知道。全世界随便走一走吧。” “店呢?” “有人打理。” 陈清雾点点头。 “我要是给你寄明信片,你会收吗?” “当然会啊。” 孟祁然笑了笑,“嗯。那就可以了。” “什么时候走?第一站去哪儿?” “南极?” “这么远?” “去当然要去个最远的地方。” 陈清雾听出来孟祁然是在开玩笑,“月球更远呢。” “那不是还没有开通地月航班吗。” 两人都笑起来。 好像是久违的,这样轻松而毫无负担地对谈。 “我在南城会再留一段时间,一方面办签证,一方面再陪陪我爸妈。他俩现在还是气不顺,我听说还搅黄了陈叔叔的几单生意。我会劝劝他们,没有必要,一件小事搞到两败俱伤。” 陈清雾点点头。 该说的话,孟祁然都说完了。 沉默以后,便说:“那我走了。” “嗯。你回去注意安全。” 孟祁然转过身,拉了拉运动外套的帽子,垂下目光。 到最后,还是说不出“祝你和我哥好好的”这句话。 他毫不豁达,也丝毫不曾释怀,只是,确实已然到了,那个不得不放手的时刻了。 孟祁然在夜色里快步往前走,到小区门口时,与两个小孩擦肩而过。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两人并肩而行,捧着一个铁皮的文具盒,不知道那里面放了什么,两人小心翼翼地护着,时不时发出惊奇的赞叹。 他们穿着附近小学的校服,背着的书包侧袋里装着水壶,拉链上挂着挂饰。 一红一蓝的两只兔子,像是某个卡通动画中的一对。 他倏然想到了和陈清雾的童年时代。 那天在公园里抓到一只独角仙,喊清雾过来看。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掌分开一条缝,清雾惊喜地“哇”一声。 树上蝉鸣阵阵,狗尾巴草在风里招摆。 那个烈阳灿烂,昏昏欲睡的夏天,他以为会持续一生。 第50章 陈清雾回到屋内, 却见廖书曼和孟弗渊已经聊开了。 可能干坐着到底尴尬,也不知谁是先打开的话题。 廖书曼说:“买房我没什么经验,再说东城和南城的市场行情也不一样。别买太偏的位置就行, 没什么升值空间。” 陈清雾一听便知,孟弗渊是告诉了廖书曼两人准备买房的事。 孟弗渊点头说是。 廖书曼又说:“不过你俩在一起这么短时间就准备买房?” 陈清雾默默地在心里说:不止,我们俩还差一点就准备领证了。 孟弗渊说:“才开始看房 , 如果看到清雾满意的,就准备定下来。” 廖书曼看了陈清雾一眼,那表情似笑非笑的,仿佛在说:那还问我做什么。 廖书曼说:“你们自己做决定吧。”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你们几时回东城?明天?” 陈清雾点头。 雾里青 第103节 廖书曼便说:“那清雾你让阿姨把客房收拾出来,缺什么东西你去帮忙买。我有点累了,上去躺会儿。” 孟弗渊说:“我已经定好酒店了, 阿姨。您去休息,不用操心。” 廖书曼也懒得与人客套,“那行,你们自便吧。” 客厅里就剩下陈清雾和孟弗渊两个人。 孟弗渊起身, 挨坐到陈清雾身边去,膝盖碰一碰她的膝盖, 侧身看她,“听说某个人今天哭了?” “……我妈怎么什么都告诉你呀。” 孟弗渊笑一声,“阿姨说觉得很稀奇,也很吃惊。” “其实以前真的觉得哭也没什么用。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完全忍不住。” 或许,能勇敢直面伤口, 才是真正愈合的开始。 从前她太习惯在父母面前以隐忍的方式息事宁人, 久而久之,好像那些委屈也就真的不存在了一样。 但委屈就是委屈, 无法外露就只能自伤。 她深知这种变化是孟弗渊带给她的。 从他说“你做的是陶瓷,他怎么送你玻璃”开始,她就学着正视这个事实:玻璃就是玻璃,陶瓷就是陶瓷,分在一个类别里,也无法指鹿为马。 时间尚早,两人也没别的什么安排,就说,要不要一起去看一场电影。 市中心的那家电影院,陈清雾读小学的时候就开着了,经过数次的装修和设备升级,终于在前些年,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块imax银幕。 从小到大,陈清雾在那里看过无数场电影,一踏进大厅,便恍惚能闻到那股冷气夹杂爆米花的味道。 取票的时候,陈清雾说,“以前你经常带我和祁然来看电影,记得吗?” 孟弗渊说:“其实是我想看。懒得带你们玩,反正一桶爆米花能管两小时。” 陈清雾笑说:“干嘛告诉我真相!我小时候还觉得,渊哥哥好好哦,老是请我们看电影。” 她想到什么,忽说:“难怪那个时候你不买三张连在一起的票,是怕我们吵到你啊。” “恭喜你终于发现了。”孟弗渊笑说。 取过票,两人买了一桶爆米花,两杯可乐,稍作等候,便到了进场的时间。 一部文艺片,一天只排了这一场,整个小厅里,加起来只有五个人。 陈清雾和孟弗渊单独坐在第七排的正中两个位置。 吃着爆米花,闲聊,等候电影开场。 “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一部?”陈清雾问孟弗渊。 “你恰好看过的,弗朗索瓦·特吕弗的那一部。” “《四百击》?” 孟弗渊点头,他看了看陈清雾,“你最喜欢的电影还是《大鱼》?” “……你连这个都知道?” “你有一回跟祁然一起在餐厅里写周记,我听见了。” “你这个观察力和记忆力,不去做间谍未免可惜。”陈清雾笑说。 电影很快开场。 文艺片,且还是黑白,镜头有些晃,像醉酒之人的呓语。 陈清雾骤然想起,五年级国庆假期,孟弗渊带他们来电影院看的,也是一部黑白文艺片,时间久远,想不起究竟是哪一部了。 祁然开场没五分钟就睡着了,她看得认真,但那时候年纪小,剧情完全看不懂,只觉得画面晃得让人想吐。 她屡次回头去看坐在后方,跟他们隔了三排的孟弗渊。 黑暗里,少年的身影只在银幕亮起时才被勾勒出来,他如此沉默,又如此孤独,像是已经进入了电影的世界。 她望得出神,也因此忘了起身坐到他身旁的空位上去,请他稍稍讲解剧情。 那一瞬间的孟弗渊,让她不忍心打扰。 她为什么记得那样清楚,是因为大抵那是她见过最寂寥的身影。 现在回顾,那正是他知晓父母旧事的那一年,也是他放弃导演志愿的那一年。 往后,每一场电影,都是一句告别。 回头的时候,他已站在了河流的这一岸,再也没有可能涉过河流,到达另一岸了。 陈清雾咀嚼爆米花的动作放轻。 孟弗渊察觉到了,侧身,声音极低地问道:“怎么了?” “我想到你高二那年国庆带我们来看电影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过。”陈清雾的声音同样低得只有他们彼此能听见。 孟弗渊便低头,轻声说:“所以,无论如何,请将你的爱好坚持下去。清雾,我做不到的事,你帮我实现。” 陈清雾点头,再看向银幕时,眼前已有无法克制的几分朦胧。 排除上次那闹哄哄的超级英雄电影不说,陈清雾觉得孟弗渊看任何严肃的优秀作品,都带有几分虔诚。 这片子拍得不错,她也跟着投入其中,毫无分神,一个半小时时间,几乎眨眼就到。 电影出现片尾字幕时,陈清雾才意识到自己手边的爆米花桶,还只动了几口。 正准备起身时,忽听孟弗渊开口。 “清雾。” “嗯?”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这家电影院看电影吗?” 陈清雾摇头。 孟弗渊伸手,温热手掌贴住了她的后颈,沉声说:“因为他们会在放完片尾曲之后才开灯……” 最后一个字,随着孟弗渊的吻一起落下。 黑暗里呼吸纠缠,他们吻了一首歌的时间。 第51章 四月底, 孟弗渊他们公司软硬件整体全部整合完成的第二代机械臂,进行第一次的开机测试。 赵樱扉和陈清雾受邀前去参观。 抵达科技园时,是下午两点。 孟弗渊的助理早已在前台等候, 刷了卡,领着二人直达二楼。 绕过中央的玻璃展厅,几人去往后方的研发中心。 一间宽敞的房间, 四周都已站满了研发部的工作人员。 孟弗渊和裴卲等几个主要负责人,就站在机器附近,正在同其他几个工作人员沟通些什么。 这严阵以待的架势,让陈清雾也跟着紧张起来。 没一会儿,孟弗渊直起身,看见了陈清雾和赵樱扉,就以目光示意, 让助理带着她们到前面来。 助理拿了一只密封袋,对陈清雾和赵樱扉说:“今天的开机测试是内部测试,需要全程保密,所以……” 陈清雾和赵樱扉都自觉递过手机。 助理笑说:“手机我放到孟总的办公室保管, 一会儿结束就给二位拿下来。” 助理将两人带到了孟弗渊和裴卲跟前去,便拿着密封袋出去了。 进门的时候, 陈清雾和赵樱扉都穿上了给访客准备的白大褂,因此混在人群中也并不突兀。 站在这个位置,能将整台器械尽收眼底。 孟弗渊微微低头,向两人介绍机器的构成。 其由控制台、床旁机械臂系统和成像系统三个部分构成,五根“手指”各自集成于“手腕”, 单点控制。“指尖”部分为银色金属, 是关节式的分段式结构,可以进行360度的旋转, 且配置了3d镜头,能够提供高清的全局视野。 整个机身百分90%的部分为白色,分外简洁优雅。 赵樱扉指了指“指尖”的部分,问道:“合金材料就是用在这儿的?” 裴卲点点头:“对。” 这事儿还得感谢赵樱扉,那时候裴卲他们去跟田纳西大学的实验室接触过,得知有种合金材料非常符合需求。但对方要价太高,考虑到后续量产的问题,成本控制将会变得非常困难。 好在赵樱扉挨个跟国内前沿的材料实验室进行沟通,知道了某大学的实验室也在制备同样的材料,牵线之后,公司与实验室达成了合作关系,极大地节约了制造成本。 所以那顾问费,公司给得心甘情愿。 “今天的测试内容是什么?”陈清雾问道。 裴卲说:“在猪肚子里面剥橘子,然后把橘子皮缝好。” “……啊?” 裴卲笑说:“就是字面意思。” 果然,没一会儿,就有两个工作人员,将屠宰消毒过的半只猪,抬到了手术台上。 两人戴上手套,用几根小木棍,将已经掏空的猪肚部分撑起来,并放入了一只橘子,在猪肚外面部分,做上一个x形状的记号。 一切准备就绪,研发部的主管通知开机。 机器启动,一系列的自检程序,持续了好几分钟。 负责监控自检的工程师不断汇报: 运动控制系统,正常。 轨迹规划系统,正常。 安全限制系统,正常。 …… 雾里青 第104节 除了他与研发部主管,无人说话。 大家高度紧张,都是一脸的神情凝重。 终于,研发部主管说道:“所有系统运行正常,可以进行操作测试。” 坐在外科操作台的工作人员:“收到。测试开始。” 此刻,连接着成像系统的电子大屏,开始实时显示3d镜头的成像画面。 机械“手指”缓慢往手术台上移动,在猪肚外部,画下记号的部分停留片刻,而后开始下刀。 不到两厘米的口子,切开以后,手指探入。 屏幕上清晰呈现出了猪肚的内部空间。 “手指”缓慢地移动到了橘子的上方,固定之后,优雅而精准地将橘子划开。 而后,大家便看着屏幕里,那机械的手指却恍如人类的手一样轻柔,将橘子一牙、一牙地取了出来,全程果肉无损,连果汁都没有溅出来一滴。 所有果肉被掏空之后,手指穿上线,开始进行缝合。 操作人员不是专业的外科医生,缝合方面自然只能算是差强人意。 缝合完毕,切断缝合线,机械手原路撤出猪肚。 全场顿时爆发热烈的掌声。 陈清雾回头看一眼正在与大家一同鼓掌的孟弗渊,心里由衷高兴。 她不全然能弄懂这些系统,但这一次的测试结果直观可见,超出预期的成功。 操作机械臂的工作人员出了一身汗,摘下帽子站起身时,研发部主管重重拍了拍他肩膀,笑说:“什么都好,就是这个缝合手法太烂了。” 工作人员笑说:“那我申请以后带薪打游戏,多练练手指灵活度。” 这时,有人说:“孟总讲两句!” 孟弗渊笑说:“我就不讲了,让裴总讲吧。” 裴卲毫不客气地清清嗓,往前走了一步。 就在大家以为他要发表什么热血鸡汤时,他说:“大家都辛苦了,五一好好休息。休息完了,我们让孟总批准经费,我们出去旅游团建,好不好?” 大家齐声:“好!” 孟弗渊笑说:“让行政统计,想去哪里你们决定。” “哪里都行吗?” “南极不行。” 现场,只有陈清雾一个人听懂了这句回答的揶揄,忍不住抬头瞥了孟弗渊一眼……这个人未免也太能吃醋了。 裴卲这时候凑到赵樱扉身旁,笑说:“赵博士,钉钉聊得我心惊胆战,神经衰弱,看在今天测试这么成功的份上,你就赏脸赐个好友位?” 赵樱扉终于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行吧。” “谢主隆恩。” 陈清雾听得目瞪口呆——裴卲果真是能考得上清北的人,能屈能伸,还真拿钉钉聊上了? 加上了好友的裴卲,喜滋滋地开始给赵樱扉改备注,一面说道:“我们旅游有亲友名额,酒店机票一律只需要付一半,赵博士你有没有兴趣……” “得寸进尺了吧。” 裴卲“哦”了一声,“……好的吧。是我僭越了。” 陈清雾噗嗤笑了一声。 因孟弗渊和裴卲还要留下与研发部的人做沟通,陈清雾和赵樱扉先行离开,去了楼上的茶室。 助理过来送还了手机,给她们泡茶。 一套灰青色的瓷器,像云雾缭绕后的群山的颜色。 赵樱扉拿着杯子,看杯底的落款是“雾里青”:“我说呢,这一看就是你的风格。” 陈清雾捧着“雾里青”喝雾里青茶,只是微笑。 坐了一会儿,孟弗渊和裴卲上来了。 此刻也已邻近下班时间,孟弗渊便说一起出去吃顿饭。 赵樱扉作为顾问,也算是参与了这个项目,测试成功,她自然高兴,便欣然同意。 一行八人,还包括了maggie,研发部主管和另外两位高层管理。 在附近cbd的一家餐酒吧,大家边吃边聊,回忆公司组建初期的艰难: 楼层面积有限,各个部门都没有独立空间,都挤在同一个大的办公室里。 那时候初创人员几乎每天都在加班,过了零点才回家是常态。 所谓福利是没有的,最豪奢的一顿,也不过是公司成立一周年,孟弗渊自掏腰包请的海鲜自助餐。 第一笔投资拿到之前,大家都觉得随时要解散。 那时候的孟弗渊,其实也不像现在这样的运筹帷幄,他是理工科出身,初创期更多参与算法工作,商业谈判压根不是他的长项,但为了获得融资,也只能挺身而出,一次一次去见投资人。这过程中,不知道吃过多少次的闭门羹。 后来,才有了一轮又一轮的融资,一代机械臂拿到某几家医院的采购单,之后换了新的办公大楼,二代产品预研、起步、瓶颈、攻关……到今天,开机测试圆满成功。 陈清雾听得很是认真。 原来,孟弗渊的成功也是一步一个脚印。 他曾经说过他不是天才,只是比旁人更勤勉,这话一点也不假。 赵樱扉说:“我所了解的医疗机器人,还是国外的更具优势是吧?” 裴卲说:“我们也不是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不可能一面世就妄图打断国外的垄断。我们一步一步来,能让国产的多一分竞争力就心满意足了。” 赵樱扉很诚恳地说:“你们还是挺有情怀的。” “情怀”,一个说烂了的词,以至于有时候甚至带上了几分贬义。 裴卲说:“没想那么多。我就纯玩技术的,东西能做出来我就开心。” 晚餐结束,裴卲提出要送赵樱扉回学校。刚刚他俩在谈论一个学术问题,一时半会儿没得出结论,赵樱扉还想继续探讨,也就答应了他的提议。 孟弗渊和陈清雾回到公寓。 两人洗完澡,可能是受今天快乐气氛的影响,又开了一支红酒,浅酌两杯。 孟弗渊握住陈清雾的手腕,往书房走去,说是要给她看个东西。 陈清雾手里还端着酒杯,一边走,一边问:“什么?” 到了书桌那儿,孟弗渊将陈清雾按在椅子坐了下来,看她一眼,随即说道:“弗兰肯斯坦。” 机械机器人“咔吱咔吱”地开了机。 “执行命令一。” 机器人晃晃悠悠地迈开脚步,往前走去。 谁知,走到一半,突然哑火。 孟弗渊几分无语,检查了一会儿,初步判断是硬件问题。 陈清雾:“命令一是什么?” “……下次你就知道了。”孟弗渊的语气有两分郁闷。 陈清雾笑说:“我之前就想说了,它好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零件拼凑而成的。” “它的电控系统,用的是我们公司用的第一批电脑设备淘汰下来的电子元件。说是垃圾拼凑而成,也不算错。”孟弗渊再度检查,确定可能是某个传感器出了问题,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只能直接更换。 机械的东西,就是容易在关键的时候出故障,何况是“弗兰肯斯坦”这样一个拼拼凑凑的作品。 有时候,有些事果然还是不能依靠人工智能。 陈清雾抿了一口红酒,忽问:“对了,它上次控制书房的大灯是怎么实现的?” “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一个通过语音控制的遥控器。” 陈清雾点点头,放下了手中的红酒杯,忽说:“弗兰肯斯坦,关灯。” 书房顶灯应声关闭。 门是半关的,从门里切入客厅的白色灯光,但只照亮了门口那一片。 一片昏朦中,孟弗渊感觉到陈清雾站起了身,挨向他。 在他以为她要吻上来时,她忽地伸手,握住他手臂,将他往座椅上一推。 孟弗渊背靠住了皮质的座椅靠背,呼吸间嗅闻到她身上的红酒香气。 她手指划过睡衣的系带,继续下移,“我想,在你办公室你肯定不让……” “你怎么知道不让?”孟弗渊轻笑。 察觉到陈清雾动作一顿,他将她搂了起来,跪坐在他膝盖之间,凑近她耳畔,沉声说:“你先预习,我看你表现决定让不让。” 陈清雾呼吸一时急促。 在这个游戏中,他好像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权,知道如何用一句话就能将她挑起。 椅子的空间,未免还是太过局促。没过多久,孟弗渊就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放在书桌上。 而他仍旧坐在椅子上,拖动着带滑轮的皮椅往前,凑近低头。 陈清雾手臂往后撑住了书桌桌面,克制了才没有去抱孟弗渊的脑袋,然而,他却忽然将她双脚一捉,膝弯直接搭在他肩膀上。 “孟弗渊……” “嗯?” 陈清雾声音都在发颤,“这样不行……” “可以。”孟弗渊的声音,模糊于一片水声之中。 陈清雾大口呼吸,溺水得如此之快,实难想象。 孟弗渊来抱她,拊去她额头上的汗芽,声音带笑,还是在笑她没出息,“这只是家里的书房,真去了办公室还了得?” 待她稍稍平息之后,他夺回剩余战局的所有掌控。 雾里青 第105节 陈清雾趴在书桌上,骨骼时而因撞-击而硌出轻微的痛感,又很快湮灭。 某个瞬间,孟弗渊手从背后绕过来,轻轻掐住她的嘴,将食指侵入她牙齿之间。她模糊而不能言,唾-液将孟弗渊玉骨一样的手指浸得一片潮湿。 “叫渊哥哥。” “……渊哥哥。” “乖。” 孟弗渊一个吻落在她耳朵上,一瞬烟花炸响,刺目的亮光之后,夜空陷入一片黑寂。 陈清雾听着他时重时轻的呼吸声,像蓄满水的白色云朵一样,欣然地倒伏于他的怀抱。 许久之后,陈清雾旧话重提:“所以到底命令一是什么啊?” “……给你行吻手礼。” “真的吗?!”陈清雾笑说,“它好可爱啊。” 孟弗渊只“嗯”了一声,下巴抵在她肩头上,声音仍然难掩郁闷。 第52章 五一假期, 陈清雾、孟弗渊、赵樱扉和裴卲,四人一道去西南玩。 提议最初是赵樱扉发起的,非常让陈清雾意外。 那天中午, 赵樱扉到陈清雾的工作室蹭饭,问起假期计划,听说陈清雾暂无明确安排, 就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旅游。 赵樱扉的旅游,约等于换个地方玩手机,这次她主动愿意出门,竟让陈清雾有受宠若惊之感。 “我们两个吗?” 赵樱扉看了看此刻桌上由孟弗渊派人送来的饭菜,三菜一汤荤素结合,比食堂不知道美味了多少倍。自从陈清雾有人送饭之后,她就时不时会来蹭一口。 “你可以带家属。”要不怎么说吃人嘴软。 陈清雾忙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单纯想问是不是我们两个人。” “你还是带家属吧。不然到时候我犯懒天天睡酒店里, 你一个人也无聊。” 计划初步确定,裴卲听说以后也要加入。 不知道他许诺了什么,赵樱扉竟然同意了。 陈清雾猜测很有可能是给他们实验室捐助材料或是设备之类,不然很难打动得了一心科研的赵樱扉。 假期第一天, 四人集合,一道乘机去往西南某城, 再租一部suv,继续自驾往西。 四小时左右,抵达提前预订的民宿。 那民宿位于山脚,独院设计,四面落地玻璃, 近处群山苍翠, 远处云雾缭绕,隐约露出雪山的一角。 赵樱扉对住宿环境非常满意, 锐评是个躺着玩手机的好地方。 四人住同一栋楼,陈清雾和孟弗渊住二楼的套房,赵樱扉和裴卲在一楼各住一间。 放下行李,将要到晚饭时间。 陈清雾留在房间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下楼去往餐厅。 餐厅连着院子,院子里燃着灯,灯光融融。 另外三人都围坐在木桌旁聊天,陈清雾走过去时,三人的对话骤然暂停。 陈清雾在孟弗渊身旁坐下,笑说:“你们在聊什么?” 孟弗渊微笑:“聊合成材料的事。” 陈清雾不疑有他地点点头。 面前桌上放着一只小竹筐,里面装着粗粮饼,客栈老板自己做的,半个巴掌那么大一个,吃起来很方便。 陈清雾拿起一块小饼,问孟弗渊:“里面有没有放什么坚果?” “问过的,只有野菜。放心吃。” 陈清雾拿手掌接着粗粮饼洒下的碎屑,“你们点菜了吗?” “点了。”孟弗渊抽一张纸巾递给陈清雾,“这里海拔2800多米,你有没有头疼气短的反应?” “还好。2800米不管高吧。” 赵樱扉说:“我有点儿头疼。” “我带了药。我去给你拿……” “吃完饭再说吧。” 没一会儿,开始上菜。 一锅菌菇牦牛肉,一些山野小菜。作为甜点的冰淇淋造型特殊,雪山的形状,说是以此地的神山为原型。 吃饭时,大家聊起明天的安排。 陈清雾说:“我看到这边可以坐索道上山,要去玩一玩吗?” 赵樱扉说:“不想去,想躺着。” 裴卲说:“刚来,是不是先休息一天。” 孟弗渊说:“民宿有温泉。” 陈清雾笑说:“你们明天都不想出门啊?” 大家微妙地,异口同声地“嗯”了一声。 “那好吧,我少数服从多数。”陈清雾笑说。 边吃边聊,话题几度转变。 裴卲问道:“你们房子看得怎么样了?” 孟弗渊:“怎么,还想跟我当邻居?” 裴卲“嘿嘿”一笑,“你们要是搬走了,我就没夜宵吃了。” 孟弗渊:“你是没下载外卖软件吗?” 裴卲:“外卖哪里比得上孟总您的手艺。” 陈清雾有时候挺喜欢听孟弗渊跟人拌嘴,不管是跟裴卲还是孟祁然。 他好像无论在哪儿,总有种周全他人,但也不忘损上两句的兄长气质。 玩笑几句,说回正经,陈清雾说:“最近看了几套,满意的都离我工作室太远;离工作室近的,生活又不方便。” 赵樱扉:“你搬工作室不就得了。” 陈清雾:“但离柴窑就比较远。” “他们不是一年就开窑三次吗?到时候运过去不行吗?” “那你怎么办?你就不能经常过去找我了。” “我又不会一辈子待在学校——不对啊陈清雾,我怀疑你是在诅咒我延毕。” 陈清雾哈哈大笑。 话题再转,赵樱扉问裴卲他们的医疗机械臂,预计多久能正式上市。 “预计是明年年初。上次的测试只是第一步,还要继续调试优化——哦对了,你是不是明年毕业啊,要不要来我们公司上班?” “不了,谢谢。你当我老板我会烦死。” 裴卲一点也不恼,笑嘻嘻说:“原来我这么讨厌啊。” 正在这时,陈清雾忽觉有水滴落在额头上,抬手抹了一下,抬头望去,灯光下隐约可见发光的透明丝线,“是不是下雨了?” 孟弗渊立即唤了服务员过来,大家一起将汤锅搬回了室内。 服务员让他们继续慢用,有事吩咐。 原本,大家还打算吃完饭出去散一散步,但看雨势,一时半会儿不会停,只好作罢。 回到独栋的房间里,大家聚在客厅玩扑克,一种四人的玩法。 今晚是陈清雾打牌体验最差的一次,没有之一——三个高材生各个会记牌算牌,几局下来,她就没有赢过。 打牌途中,三人屡屡看向窗外,露出“这雨怎么还不停,真愁人”的表情。 陈清雾笑说:“你们明天又不出去玩,不停就不停呗。” 到晚上十点左右,民宿的老板过来了一趟。 老板关照道:“这边山里春夏之交多夜雨,一般一下就是一整晚。周边路况不好,各位晚上尽量不要出门。窗户也记得关好,觉得潮的话,可以把除湿机打开。晚上前台一直有人值班,有什么需要就拨房间的电话。祝大家休息愉快。” 四人也就散了,各自回房间休息。 上了楼,陈清雾开灯之后,走到窗边。 室外黑沉沉的,像是雨的囚笼,密不透风,只有庭院地灯燃着微弱的光。 山里的雨,如此寂静,又气势磅礴。 陈清雾洗过澡,出来的时候,孟弗渊似是正结束一通电话。 “工作电话吗?” “前台。问早饭时间。”孟弗渊声音格外平静。 陈清雾点点头,走过去将除湿机打开。简单护肤过后,就去床上躺下。 孟弗渊洗漱过后,走到床边,见陈清雾微微蜷缩身体,忙问:“怎么了?” “胃好像有点不舒服……” “疼吗?” “……也不是,就是有点不舒服。不太好形容。” 孟弗渊起身去烧了水,拿纯净水兑了温水递给她。 雾里青 第106节 喝过之后,她就将手机锁定,说准备睡了,或许睡着了就好了。 大灯关闭,只亮了孟弗渊那一侧的小台灯。 陈清雾一直没睡着,但因为不舒服,也懒得动弹。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觉胃里一阵翻腾,立即坐起来,急急忙忙靸上拖鞋,往洗手间跑去。 孟弗渊一惊,立即开了灯经过去。 陈清雾蹲在地上,趴着马桶,“你不要过来……” 话没说完,便吐了出来。 孟弗渊立即走过去,将她垂落的头发捋到肩后。 陈清雾举起手臂,示意他摘下手腕上的发圈,帮她把头发扎起来。 吐过之后,陈清雾伸臂,孟弗渊先一步伸手按下了冲水键。 “现在怎么样?胃疼吗?”他神情关切又紧张。 “不疼……就是想吐……” 孟弗渊将她扶到洗手台边漱口。 大抵胃里空了一些,陈清雾觉得好受多了,“没事,可能就是吃坏肚子了。” 重回到床上躺下,然而不过半小时,陈清雾又吐了第二次。 孟弗渊无法再静观事态发展,扶陈清雾躺下之后,在四人的群里发了消息,问赵樱扉和裴卲有无呕吐症状。 两人都还没睡,回复说没有。 赵樱扉:谁吐了?清雾吗? 孟弗渊暂且没有回复,给前台打了一通电话。 片刻,值班的工作人员立即赶了过来。 孟弗渊首先怀疑是菌菇汤有问题。 值班人员急忙解释,民宿所用菌菇都是最常见的种类,而且今晚另外两桌客人也都点了同样的锅底,并无肠胃不适的症况。 既然其他人都还好,那大抵不是食材的问题。 值班人员说:“我们这里有肠胃药,您看需不需要……” 不知道病症,孟弗渊不敢贸然给她用药,“附近有医院吗?” “三公里有个诊所。” 孟弗渊当机立断,“麻烦你们派个人帮忙带路,我带她去诊所看看。” 这时,裴卲和赵樱扉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赵樱扉:“怎么了?是不是清雾哪里不舒服?” “她吐了两次。” “腹泻吗?” 孟弗渊摇头。 “那应该不是肠胃炎吧,是不是单纯消化不良?” 值班人员也说:“牦牛肉肌纤维比较坚韧,肠胃较弱的人,消化起来确实比较困难。” 孟弗渊只说:“我还是带她去看看。” 上楼时,孟弗渊听见洗手间里再度传来呕吐的声音,急忙走过去。 陈清雾往镜子里看一眼,孟弗渊神情很是凝肃,她笑说:“没事,我感觉吐空了就好了。应该就是又吃牛肉又吃冰淇淋,混一起没有消化。” “带你去诊所看看。” “不用……” “还是去看看,不然我不放心。就三公里,开车一会儿就到了。” 陈清雾也就不再坚持,换了身衣服,跟着孟弗渊下楼。 “要不要我背?”孟弗渊走在她身旁,手臂抬起,似是随时准备出手搀扶。 “不用,你看我根本健步如飞。” 走到楼梯中端,陈清雾忽地顿住脚步,“孟弗渊。” 孟弗渊忙说:“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我不会是有了吧。”陈清雾笑说。 “……”孟弗渊绷住脸,“你还有闲心开玩笑,看来确实不要紧。” 门口站着工作人员和赵樱扉。 赵樱扉说,她也跟着去一趟,以防需要帮忙。 孟弗渊接过工作人员准备的雨伞,撑在手里,搀着陈清雾的手臂,往前方停车场走去。 那伞面整个地倾向了陈清雾,将她罩得严严实实。 工作人员开车,孟弗渊和陈清雾坐在后座,赵樱扉坐在副驾。 赵樱扉回头看一眼,“清雾你还好吗?” “没事,只是想吐,没别的症状。” “胃疼吗?” “不疼。” 此处只有省道,虽是硬化路面,但路窄,雨势磅礴,能见度又低,车只能以很慢的速度往前。 到了前方村口,却见往下的必经之路上,横斜着一棵栽倒的树。 车停了下来,工作人员转头说道:“过不去了。” “能搬开吗?” “目测靠我们两个搬不动。” “还有多远?” “一公里左右。” 孟弗渊沉吟一瞬,立即做出决定,“那下车走过去。” 他全程非常冷静,一点也没有被突发状况打乱阵脚。 工作人员忙说:“一公里步行还是有点远的……” 孟弗渊毫无犹豫,拉开车门下了车,又对前方的赵樱扉说:“帮忙撑一下伞。” 赵樱扉点点头,下了车。 孟弗渊转身,背朝陈清雾,微微躬身。 陈清雾愣了下,“没事,我自己可以走……” “上来,清雾。” 孟弗渊的语气,毫无商榷的余地。 陈清雾只好挪到门边,手臂一伸,攀住孟弗渊的肩膀。 赵樱扉撑着伞,遮挡了头顶落雨。 孟弗渊双臂固定住她的双腿,直起身,毫不费力地将她背了起来。 “伞给我吧,你这样不好撑。”陈清雾对赵樱扉说道。 陈清雾腾出一只手,接过了赵樱扉手里的伞。 孟弗渊极为稳当地迈开脚步,陈清雾往地上看了一眼,才发现路边的泥水和碎石都被冲了下来,黑沉沉的一段路,只有工作人员从后备厢里取出的手电筒作为照明。 雨水噼里啪啦地浇在伞面上,陈清雾嗅到孟弗渊肩上潮湿的气息,心知应当是出门那会儿打湿的。 他每一步都很稳,她在他背上轻轻晃荡着,黑夜无边,不见前路,她却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因此摔下来。 以前孟弗渊也背过她,还是她七岁学自行车的时候。 那天第一次试着无人掌握自己上路,拐弯时到底没控制好,摔了车。膝盖破皮,走路一牵一扯地疼。 回家时,孟祁然骑车,而她被孟弗渊背在背上。 十三岁的少年,对七岁的她而言,已然有种风雨不动的安全感,好像只要有他在,天塌下来他都有一百种解决方案,而每一种都能护她周全。 “孟弗渊。” 孟弗渊脚步未停,只稍稍偏了偏头,示意她他在听。 她呼吸就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好爱你。” 第53章 诊所里只有一个医生在值班, 多敲了一会儿门,才来应门。 坐下以后,陈清雾自述症状。 医生一边记录, 一边问:“末次月经什么时候?” “上周三。” 医生点点头,开始敲键盘写诊断。 孟弗渊这时候问了句:“可以排除孕吐的情况是吗?” “孕5~6周才会出现早孕反应,她这个理论上可以排除。” 孟弗渊点了点头。 医生判断, 应当是消化不良导致的,开了帮助消化的药,让回去观察情况,禁食八小时,适当喝水。 雾里青 第107节 将要离开时,陈清雾又吐了一次,这一回基本吐出来的只有液体了。 离开诊所, 外头雨小了几分。 陈清雾想要自己走,但拗不过孟弗渊,他鞋袜裤脚反正已经打湿了,不必让她也打湿, 万一着凉就更糟糕。 沿路返回,上了车, 掉头回到民宿。 裴卲在客厅里等着,听见动静立即起身,“怎么样?没事吧?” 陈清雾笑说:“没事,只是消化不良。让你们跟着担惊受怕,很不好意思。你们快去休息吧。” “没事就好。不用这么客气。” 回到楼上, 陈清雾换上睡衣躺下。 孟弗渊脱下一身湿衣服, 又冲了一个热水澡。 两人睡在幽淡的灯光里,孟弗渊时不时问一句, 还想不想吐。 大抵已经彻底空了,胃部稍有不适,但已经没了想吐的冲动。 没多久,陈清雾不知不觉间阖上了眼睛。 孟弗渊一直等她睡去半小时,确定再无反复之后,这才关上灯睡觉。 次日清晨,陈清雾醒来隐约感觉到了饿意。 孟弗渊说已经拜托后厨帮忙煮了粥,等会儿可以尝试着喝上两口。 陈清雾刷着牙,点点头。 她往镜子里看一眼,忽说:“昨晚你听到医生说可以排除是孕吐的时候,是不是有点失望?” “有吗?” “没有吗?”陈清雾笑说。 “那现在来生一个。”孟弗渊作势要去揽她的腰。 陈清雾眨眨眼,“好呀。” 孟弗渊反倒板起脸:“你有点病人的自觉。 裴卲和赵樱扉已经去了餐厅,正在吃早饭。 服务员端来热粥,陈清雾怕又不舒服,只喝了三分之一的分量。 老板过来道歉,虽责任不在民宿方,但还是免除了他们一天的房费。 外面雨已经停了,四面群山都笼罩在厚重的云雾之中。 这天气不适合外出,且陈清雾身体尚在恢复。 好在民宿就有各种娱乐设施,看书、喝咖啡、玩一玩台球和桌游、逛一逛花园……一整天很快过去。 到晚上,陈清雾配合白粥吃了些清淡的蔬菜,基本确定已无大碍。 十点半,大家各自回房。 陈清雾洗漱过后早早上床,玩了一会儿手机,便锁屏,接上充电线,对一旁的孟弗渊说:“我准备睡了。” “你先睡,清雾,我回几条消息。” 陈清雾点点头。 孟弗渊将他那侧的台灯,亮度调到最低,“会不会影响你?” “不会。” 不知睡了多久,陈清雾骤然醒来时,是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抬眼,却见孟弗渊拿着手机,似正要出去。 孟弗渊察觉到她醒了,转身说道:“公司值班的人打来的电话,出了一点小问题,我解决一下。你先睡,我去楼下打。” 陈清雾点点头。 听见房门阖上的声音,她再度闭上眼睛。 / 再睁眼,窗帘已经隐约透出外面的天光。 陈清雾摸过手机,看了看时间,早上八点。 微信上有未读消息。 一小时之前,孟弗渊发来的:清雾,醒了和我说一声。 陈清雾回复:你已经起床了吗? 孟弗渊秒回:到院子窗边来。 陈清雾起身,在睡裙外披上一件外搭,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将窗扇往外一推。 大片的浅紫色,仿佛奔涌着闯入眼中。 陈清雾一时呼吸骤停。 片刻后,才意识到,那些都是紫色小苍兰。 小苍兰的海洋,将整个宽敞的庭院,铺得满满当当。 孟弗渊双手抄兜,就站在花海之间,仰头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大鱼》是她最喜欢的电影。 男主角说,我打电话找遍附近五个州所有的水仙花,我说只有这样能让我老婆嫁给我。 他就站在黄水仙的花海中,望着他心爱的人。 几乎完美复刻电影中的那一幕,只是黄水仙换成了紫色小苍兰。 陈清雾对上孟弗渊的目光,在他深远的凝视中,心潮激荡。 片刻,她似是终于反应过来,立即离开窗户,飞快朝楼下跑去。 到了院子里,那紫色的花海,近距离看更是美得叫人屏息。 陈清雾穿过一地的花,走到孟弗渊面前。 “你……”她一时间喉咙发堵,无法言声。 孟弗渊捉住她的手,低着头,先将一个吻轻轻落在她手指上。 他皮肤微凉,或许是从清早开始,就在等她醒来。 “清雾……”孟弗渊垂眸。 陈清雾没有出声,睫毛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我十岁参加航模比赛,得了少年组一等奖;十一岁试图背下整本牛津词典,最后当然失败……” 十二岁小升初考试结束,一个人踢了一下午的足球。 十三岁念初一,一个月自学完了一学期课程,后面所有课都在偷偷看课外书。 十四岁婉拒了三次周一升旗的邀请,直到老师威胁再不答应年级主任就要扣流动红旗。 …… 陈清雾起初几分疑惑,但渐渐明白过来,他是在告诉她,在她没有留意的那些年岁里,他度过了怎样的人生。 十五岁迷上电影艺术,看完了那时候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电影工业的工具书。也是那一年,他第一次尝试自-慰,但结束之后只有自厌。 十六岁偷偷进网吧,在那里被人递了人生的第一支烟。 十七岁好似变成了传统意义的好学生,规律早起晚睡,做许多的题,背许多的英语短句。那一年他彻底杀死了自己的梦想。 十八岁考入最高学府,但似乎甚至不如游戏通关来得开心。 十九岁到二十二岁,最深刻的记忆只剩下食堂难吃,抢课系统好烂,体育好无聊。但偶尔会去旁听电影鉴赏类别的选修,在电影选段的播放中,趴在阶梯教室硬邦邦的桌子上睡觉。 二十三岁去往洛杉矶,人生第一次像是从水底浮出。认识了一些新朋友,但也确信自己永远不是一个合群的人。 二十四岁参加米拉妹妹的婚礼,在他们院子里偷偷摘了一颗新鲜柠檬,带回公寓一天两片泡水喝。 二十五岁回国,在东城租下一间办公室,吃了无数顿711的便当。 “……二十六岁,去北城转机遇见了你。清雾,我的人生其实从来乏善可陈,直到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你。” 孟弗渊始终低垂着目光,此刻,他才缓缓抬眼,看进她的眼睛里。 和她在一起之后,很多场合他都不再戴着眼镜,此刻也是。 她因此清楚看见他眼底的情绪,是冰雪沸腾。 “今年,我三十二岁。我始终觉得,今天我能站在你面前说这番话,发生的概率比彗星撞击地球更低。” 孟弗渊顿了顿,像是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 “清雾……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 陈清雾眼里一片朦胧的泪雾,仿佛幽寂的山谷里刚刚下了一场雨,从孟弗渊说今天的第一个字开始,心口处便传来连绵的钝痛。她相信所有事情都有既定的缘分,可这一刻竟也贪心,假如有时光机器,她一定要穿越回到孟弗渊出生的那一年,陪他走过那些“乏善可陈”的人生。 “我愿意……”她哽咽了一下,立马靠近一步,一把将他抱住,“我愿意。” 孟弗渊将她抱离地面,低头深嗅她身上的气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一瞬间,才觉心脏竟有难以自抑的隐痛。 许久,他才将她放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 执过她的手,缓推戒指时,手指几分颤抖。 低头,将一个吻虔诚落在戒指之上。 “……指令一是不是求婚?”陈清雾突然福至心灵。 “嗯。” 陈清雾笑出声,“都怪弗兰肯斯坦,不然你已经是我的未婚夫了。” 孟弗渊也一声轻笑,再度伸手,将陈清雾拥入怀中。 “清雾,谢谢你。” 雾里青 第108节 愿意救赎我。 心脏久久震荡,无法平息。 / 好一会儿,忽听拐角处爆发一阵掌声。 陈清雾立即转头看去。 赵樱扉打着呵欠,跟同样一脸困倦的裴卲走了出来。 陈清雾这才有空分析前天三人的行径,“所以你们三个一直鬼鬼祟祟的!” 裴卲笑说:“前天晚上下雨,车也开不上来,可把人愁死了。” 赵樱扉说:“凌晨就在忙着摆花了,累得要命。” “这里一共有多少啊?” “不知道,孟总直接从花卉基地进的。”裴卲说,“开了整整一辆大卡车。” 陈清雾看向孟弗渊,笑说:“……你是不是疯了?” “可能是。”孟弗渊微微挑眉。 赵樱扉又打了一个呵欠,“要不要拍照?不拍我就去睡觉了,困死了。” “麻烦帮我们拍一张吧。” 赵樱扉接过裴卲拿在手里的相机。 陈清雾随意从地上捞了一束花,抱在怀中。 两人并排而立,孟弗渊低头看了看陈清雾,那样孤郁的花,被她抱在怀里,却也显出几分无声的热烈。 孟弗渊揽住陈清雾的肩膀,看向镜头。 / 那么多的花,摆着这里任由腐坏,未免太过罪孽。 陈清雾提议,不如卖掉吧。 于是,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那一院子花,又重新装回了卡车里。 赵樱扉快要发疯:“我宣布这辈子都对浪漫过敏!” 陈清雾哈哈大笑。 午饭过后,车开到了山脚下的镇上。 车斗打开,旁边支着陈清雾手写的招牌:一元一束,童叟无欺。 此处是旅游小镇,不缺人支持,何况价格定得如此公道,和白送没有两样。 辗转三个镇子,那一卡车的花,终于在日落时分,半卖半送地消化掉了八成。 将要离开时,一位穿着羌族服饰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三张一元的纸币,“请,请问……还可以买吗?”她普通话讲得很好。 陈清雾忙叫关车斗的司机等一下,自己爬了上去,从上面抱了整整三大捧的花,递给车旁的孟弗渊,帮忙交给小女孩。 小女孩接过时,快要被花淹没:“这太多了……” 陈清雾从车斗上跳了下来,笑说:“我们的一束就是这么多。” 小女孩腼腆地笑说谢谢,“这个是什么花?我在我们这边花店没见过,一定很贵吧。” “这叫小苍兰,是这位叔叔跟我求婚送给我的。” 小女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孟弗渊,笑意更灿烂了两分:“祝你们百年好合。” “谢谢!”陈清雾笑问,“我可以跟你合张影吗?” 小女孩忙点头。 手机交到了孟弗渊手里。 屏幕里,陈清雾蹲了下来,揽住小女孩的肩膀。 按下拍摄的一瞬间,孟弗渊觉得这个黄昏也由此定格,此后将反复播放于他的余生。 剩下不多的花,由卡车拉了回去。 离民宿尚有一段距离,陈清雾和孟弗渊下了车。 两人沿着小路,缓步往前走去,空气微冷,道旁青嫩野草迎风疯长。 山里的日落,持续很久,此刻,仍有一缕残红夕照,映照着对面雪山。 山风一时浩荡。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齐齐望向对面崔嵬的雪山。 他们手一直紧紧牵着,没有一刻分开。 此时群山岑寂,云雾奔涌。 而他是静默的渊。 是她此生共白头的雪。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