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 第1节 《作茧》作者:余酲 文案: 蒋楼左耳听不见,十岁那年和三个初中生打架弄的。 当时满脸血的他被送到医院,医生问监护人在哪,他想起把他生下来的女人,此刻正陪着另一个小孩上钢琴课。 那个小孩也喊她“妈妈”。 八年后,蒋楼就读于叙城一中,拿奖学金,学生信息表上父母一栏被划斜杠删除。 某天放学后,他看见班上新来的转学生被几个小混混堵在路边。 转学生被吓得脸色发白,蜷着肩膀紧贴墙壁,滑稽又可怜。 蒋楼远远看着,心里波澜不起,没有任何报复的快意。 蒋楼出手把转学生救了下来。 两天后,黎棠把人拦在楼梯间,课间吵闹,蒋楼不得不偏过脸,用右耳听他道谢。 轻易让黎棠发现这个人侧脸比正脸还好看,靠近的时候像在索吻。 后来的一次冬令营,黎棠摸进蒋楼的房间,从身后抱住他,红着眼问:“当时你为什么救我?” 蒋楼背对着黎棠,眼底映着窗外阒黑的夜色,冷声说:“不想看你被其他人欺负。” “……其他人?” “嗯。” 我要你所有的痛苦,都因我而起。 / 对所有人都说假话的攻x只对攻说真话的受,无血缘关系,狗血 标签:破镜重圆 he 虐恋 也不是特别虐 甜宠 也不是特别甜 年上 狗血 第1章 好普通的名字 开学季。 七点到校,黎棠六点四十才起,洗漱穿衣磨蹭下楼,餐桌上放着冒热气的早餐。 包子油条还有豆浆,没一样是黎棠喜欢的。围着餐桌绕了一圈,打开冰箱门的时候,黎棠小幅度扭头,往厨房里看。 这处住所是栋面积不小的双拼别墅,虽不及黎家在首都的独栋宽敞,但在三线城市吊车尾的叙城当地已算豪宅。房子上下五层,一楼客厅挑空,西厨开放式,中厨带门,位于整层的北面。 在厨房里忙碌的女人转过身来,看到黎棠立刻汇报:“早餐在桌上,夫人还没起。” 黎棠本也没打算问她,因而产生了一种被看透心思的窘迫。 他故作无事地别开目光,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扭头的时候甩上冰箱门,给刚上岗一周不到的阿姨丢下一句:“嗯,我先走了。” 出门实在太晚,哪怕一路上司机在早高峰的车流中风驰电掣,到学校门口也已经七点半。 黎棠的高一就读于首都的国际学校,无论课程安排还是出勤考察都远不及眼前的叙城一中严格。不过今天是开学第一天,黎棠又是转学生,高二(1)班的班主任刘老师从门口岗亭处领到人,带到办公室做好登记,就把人放走了。 走到门口,黎棠忽然听见刘老师问:“诶等一下,你是不是还没领新书?” 于是黎棠还没来得及进教室,就先被班长带着去领书。 高二课程多书也多,黎棠拿不动,好在有班长帮他分担一大半。回教室的路上,黎棠察觉一道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甚愉悦地偏头,见那剃了平头的班长呲牙一笑:“我叫李子初。” 黎棠礼尚往来地自报家门。 大约是想和新同学搞好关系,李子初上前一步靠近黎棠,压低声音提醒:“学校不让带手机,会被没收,记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黎棠初来乍到,怎么会知道哪里安全。 上午课间操,黎棠因为没有穿校服被留在教室。周遭无人,他正大光明掏出手机,点开之前学校的班级群。 两节课没点开群聊,已经积累了一百多条未读内容,同学们都在聊周末去哪儿玩,听说城郊新开了一家马场,一批品质不错的小马驹正在开放领养。 黎棠插了两句嘴,被一名叫曹洋的同学问新学校感觉怎么样,黎棠抬首环顾排满桌椅的朴素教室,看一眼背后黑板报上一届留下的“距离高考还有xx天”字样,嫌弃地撇撇嘴,回复:不怎么样。 曹洋跟他玩得不错,立刻私聊他:怎么了怎么了,是条件不好吗? 黎棠回:小城市的学校,能好到哪里去。 曹洋:对了,你走得太急了还没顾上问,这一走打算啥时候回来啊? 黎棠:还没定,我爸没说。 曹洋:最晚高考回来咯? 黎棠:嗯。 准确地说,黎棠是借读生,他的学籍还在首都,所以无论在浔城待多久,高考必须回首都参加。 曹洋又问:不是你妈带你回去的吗? 叙城是黎棠母亲的家乡,这次他们举家从首都迁居此地,是因为母亲生了一场病,黎棠的父亲体谅她远嫁心情郁郁,特地送她回乡静养。 其实本不必把黎棠一起带上,是黎棠自己非要跟来。自记事起他从来没离开过妈妈,每天都和她待在一起。 黎棠:嗯啊,至少得等我妈身体好一点吧。 这个回答在曹洋意料之中,他还是忍不住吐槽:我就知道,你个妈宝男! 黎棠也不否认。 无聊的一上午过去,午休时间,黎棠去学校外面的小卖部买了个三明治,撕开包装咬了一口,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好久没有这种进食只为填饱肚子的感觉,黎棠坚持将那硬得能剐伤食道的三明治吃下去半个,边咀嚼边怀念妈妈做的饭。 是的,怀念。妈妈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下厨了。 叙城一中高中部设有食堂,之所以没去那里吃饭,是因为嫌挤。 距离下午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从汹涌扑向食堂的人群中艰难穿过,黎棠来到了位于校园北面的综合楼。 这里算是安静,楼道里更是一个人都见不着。 在黎棠的印象里,综合楼是美术和音乐教室的所在地,对于忙于学业的高中生来说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方,得天独厚的休息场所。 然而校方许是担心设备器材丢失,黎棠一口气爬到四楼,一间开门的教室都没找到。 再往上就是楼顶天台。九月的天气暑气未消,黎棠怕晒,正站在楼梯拐角处犹豫要不要上去,兴许上面有可以坐着休息的地方。 忽然听见女孩子的甜美声音。 “刚才王妍跟你说什么了?” 紧接着是男声:“没什么。” “她是不是说喜欢你?你别信,她跟人打赌输了,没办法才跟你表白的。” “哦。” “你失望了?” “有点吧。” “我就知道。”女孩有些不开心,“你们男的都这样。” 男生轻笑一声:“哪样啊?” 黎棠没有偷听的癖好,可又有些好奇。 不由得抬脚上几级台阶,通往天台的铁门没关严,漏一条缝,黎棠凑近,偏过头换个角度,正好看见男生的背影。 黑色短发,高瘦,胳膊撑着栏杆微微弓腰,稍显宽松的校服t恤被风吹得一下一下地鼓起。 也吹得黎棠有一瞬睁不开眼睛,那背影落在他眼里模糊成一片光影。 女生站在男生右侧,收短的百褶裙衬得她腰细腿长。像是不满意男生无所谓的态度,女生又“哼”一声,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拿着。” 男生瞥一眼她手里的信封:“什么?” “你不是说喜欢有才华会写诗的人吗?” “是吗。” “你们班霍熙辰说的呀,他不是已经跟你混熟了?” “那就是吧。” “你帮看看我这首诗写得怎么样呗?” “嗯。” 男生的嗓音低沉,像是提不起精神,因而哪怕回复及时,也有一种散漫敷衍的感觉。 与女生羞涩又骄矜的语气形成鲜明对比。 “没让你现在看,回家再看。”女孩面上染一层薄红,声音也小了几分,“不准让别人看见。” 男生笑一笑,把那信封塞进裤子口袋。 这下女生放心了,忽然想起什么,问:“诶,你没带烟吗?” “没。” “早说啊。” 女生从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摸出一包烟,娴熟地摸出一根点上,自己先抽了几口,然后把烟递过去:“不介意吧?” 也许是错觉,黎棠从女生的态度里察觉到一丝高高在上的……施舍? 男生看一眼那燃烧着的烟,伸手接了过去。 女生笑了,是一种类似胜利的笑容。 “以后你就别买烟了,我给你带,我知道你家的情况……这学期我爸给我饭卡充了不少钱,晚上一起去食堂?” 拇指食指并拢,轻捻在指尖的烟缓慢燃烧,青烟随风袅袅。 没盯着看太久,男生开口应道:“好啊。” 然而晚餐时间,黎棠并没有在学校食堂见到这两人。 第2节 黎棠吃饭很慢,还挑嘴,下了课就来占座,一份卤肉饭被他用筷子挑挑拣拣四十多分钟,也没吃完。 回到教室走后门进,作为转学生,能选的座位只有后排。 落座后,黎棠瞟一眼左侧第四组最后排,两个位置都空着。 晚自习打铃前一分钟,有人坐上了其中靠窗的位置。 那人刚坐下就撑起下巴打哈欠,翻开课本时眉宇微蹙,神情有种被打扰的烦躁。 看来这次也没能在天台睡个好觉。 晚自习 第二节课,赶来班上布置数学作业的班主任刘老师,才想起今天来了名新同学。 黎棠被点名站起来自我介绍,有男生喊:“人家来一天了,我们都快混熟了。” 引来一阵哄笑。 刘老师拍讲台:“安静!” 随后转向黎棠,“我看过你成绩,英语还不错,数学差一点。” 黎棠有种不妙的预感,心说不会是要给我安排学习搭子吧? 果不其然,刘老师紧接着点了另外一个名:“蒋楼。” 等了几秒没动静,她提高音量又喊一遍:“蒋楼。” 只听一阵椅子与地面的摩擦声,左边的人站了起来。 黎棠循声看去,男生面上带笑:“老师,我听得见。” 放在别的男生口中显得挑衅的话语,被蒋楼用懒散的声音讲出来,平添几分无奈意味。 在教室里再度掀起的笑声中,黎棠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别的,比如中午和曹洋的对话,被问到新学校有没有美女,他的回答是“没留意”,又被问到那有没有帅哥,他停顿了一下。 蒋楼。 好普通的名字。 可套在这幅皮囊之上,又变得不普通了。 刘老师让黎棠搬去蒋楼身边的空位。 “他是我的数学课代表,平时也很乐于助人,我不在班上的时候,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请教他。” 黎棠正琢磨“乐于助人”这个词,一条胳膊从左侧伸过来,随着空课桌被踢到这边,自己堆满书的课桌被猛地抬起,再“咣”的在左侧一米开外稳稳落地。 黎棠恍神的功夫,蒋楼已经坐回去了,从书堆里翻找出题册时,向还站着的人瞥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黎棠看懂了,是在问——你不坐? 慢吞吞挪过去,屁股挨着凳子坐了下来,黎棠摆弄了下桌面上被弄乱的书,不动声色地打量向左侧的新同桌。 靠得近了,黎棠发现蒋楼比他以为的还要高一些,低矮的课桌让他不得不弓背低头,后颈的骨骼凸起。往下看,手掌和他本人一样瘦长,皮肤偏白,指节清晰分明。 正看着,新同桌发话了:“蒋楼,草头蒋,楼梯的楼。” 他音调沉,语速也不快,所以并没有吓到在偷看的黎棠。 可黎棠还是一愣,好一会儿才回:“黎棠,黎明的黎,秋海棠的棠。” 新同桌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 黎棠当他和其他人一样,觉得自己的名字奇怪。 果然,蒋楼停止写字,偏过头来看向他。 诡异的羞耻感,让黎棠下意识去挡住写了名字的课本。 “挡什么?”蒋楼轻笑,“不是挺好的。” 其实黎棠并不讨厌自己的名字,毕竟是妈妈取的,据说他出生的时候恰逢秋海棠的花坠满枝头。只是“棠”字搭配上姓氏显得太过甜腻,黎棠曾因为名字无数次被以为是女生,因此总有些反感做自我介绍。 但是有人说“挺好的”。 新同桌把视线移回,黎棠悄悄地呼出一口气。 挡名字的手从课本上移开,黎棠拿起笔却又不知该写点什么,发呆半晌,笔尖落在课本封面,把那写得虚浮的名字重新描了一遍。 晚自习结束前,高二(1)班的每位同学都得到一杯奶茶。 黎棠点的外卖,当作见面礼,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多么有仪式感的名目。他惯于用这种方式拉近和周围人之间的关系,表现自己的合群,哪怕这个班级的同学数量是之前在国际学校的三倍还不止,请一顿奶茶的成本不容小觑。 同学们都很开心,几个男生当场就跟黎棠称兄道弟,交换各自的微信,说回去就加你。 合群让黎棠感到放松和踏实,他打算以后每周都请客,多巩固几次。 不过似乎也有人不吃这一套。 下课铃刚打,黎棠趁教室里喧闹,把特地多点的一份提拉米苏推到隔壁桌,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蒋楼正起身收拾书包,闻言看一眼桌上的小蛋糕,再看向新同桌。 几分木然的眼神,让人想起中午在天台,他看那支被抽过的烟时,也是这样。 黎棠不知道的是,那藏有诗句的精美信封已经进了垃圾桶,连同那将将烧掉一小截的烟。 信封上的“to蒋楼”,名字正中被烫了个焦黑的洞。 蒋楼比黎棠高,因此看着他的时候需要垂眸。 黎棠则稍稍仰头,看见蒋楼睫毛浓密,脸上笑容却淡极。 “好啊。”蒋楼应道。 第2章 我写给你看呀 坐在回家的车上,黎棠打开微信群,里头鸦雀无声。 国际学校没有晚自习,往常的这个时候大家都聚在一起玩,别说发消息了,电话都不可能打得通。 百无聊赖地刷了会儿手机,到家下车,看见屋里黑灯瞎火仿佛没人在住,黎棠更郁闷了。 进屋,阿姨从负一层的保姆间疾步上来:“饿了吧,要不要……” “不吃。” 黎棠头也不回地上楼,到房间门口才想起书包丢在门口,返身下楼去拿,半道上碰到拎着书包的阿姨,黎棠悻然地接过来,态度也跟着软化:“在学校吃过了……不饿。” 阿姨笑了:“没事,饿了随时叫我。” 回房时看着走道尽头紧闭的房门,黎棠稍作犹豫,到底没有上前敲门。 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晚从学校回来,刚进房间,黎棠就把自己抛到床上,在陌生环境里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这才得以放松,闭眼的同时疲惫席卷而来。 叙城一中……叙城…… 记忆中自己曾来过这地方,五岁还是六岁? 为了什么?似乎是妈妈回家乡小住,年纪尚小的他以为妈妈走了,不要他了,他哭着喊着让爸爸带他去找妈妈,爸爸冷着脸让他不要到处乱跑,他只好拜托家里的阿姨带他去叙城,后来……后来呢? 后来他发了一场烧,忘记了很多事情。 反正最终妈妈被他找回来了。 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在生病之前,母亲张昭月就很少出门了,有时候饭桌上都见不到人。 不过至少人还在,还留在他的身边。 思绪恍惚间感到一阵安心,黎棠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另一边,蒋楼步行到家,放下书包,披上一件工装夹克,出门。 叙城的初秋早晚凉,快到地方的时候,蒋楼把口罩戴好,夹克拉链拉上。 距离城中心十几公里远的郊区,人迹罕至的道路旁,蒋楼穿过厂房,拐进一道通往地下的楼梯。 里头依然昏暗,随着脚步向前,轰鸣声渐起。在门口保安模样的人面前亮出通行证,蒋楼握住金属扶手,拉开厚重的铁门,原本蒙着被子似的闷响霎时化为滔天声浪,海啸般凶猛地向他扑来。 混合各种呼吸,汗液,甚至是血的气味。 没往台上看,自层叠的人群之后走向另一个通道,进入类似休息室的地方,蒋楼径直走向自己的储物柜,打开,换衣服。 他的装备很简单,护具只需戴牙套和拳击手套。 中途拳馆的负责人老张走过来,递过一顶防护头盔:“戴上吧,咱们这儿以表演为主,没必要那么拼。” 蒋楼没应声,接过头盔把它放到一边。人们来到这里,想看的是残酷的现实,没人愿意花钱看过家家似的花拳绣腿。 老张见他不听劝,叹一口气:“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让你来这里是不是做错了。” 老张曾是蒋楼父亲在车队的同事,蒋楼父亲走后,他可怜蒋楼孤苦伶仃,平时多有照顾。后来他放弃开大车,回到老本行开了家拳馆,不知蒋楼从哪里听说这事,向他提出要加入。 这一行竞争激烈,多得是穷途末路敢豁出性命的人,老张起初自是不同意。是蒋楼三番五次提起,怎么劝都不肯放弃,并且承诺了会好好读书,不参加比赛,每周只打三场,老张实在拗不过他,才勉强答应。 “怎么会。” 蒋楼在往手上缠绷带。手比脸更容易露出破绽,他不想明天到学校被老师追问。 老张越想越后悔:“你成绩那么好,年年拿奖学金,何必来这儿遭罪。” “奖学金才多少,总不能坐吃山空。”蒋楼说,“而且,这对我来说不算遭罪。” 老张还欲说什么,蒋楼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他摆手示意蒋楼先接电话,便走开了。 拿起手机看一眼,陌生号码。 接起来,电话那头是女孩的声音:“是蒋楼同学吗?” “嗯。”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是二班的王妍……你还记得吗?” “记得。” “你的号码是跟你们班的同学要的,这么晚打电话给你,是想向你道歉……对不起,今天向你表白,其实是因为和同学打赌输了。” “我知道。” “但是,但是我说的是真心的。” 第3节 “哪句是真心的?” 女孩的声音弱下去,带着些微颤抖:“我,我喜欢你。” “是吗。” “是的……你不信?” 蒋楼语气轻快,眼底却波澜不起,没有一丝笑意。 “信啊。”他说,“为什么不信?” 五分钟后,蒋楼走在通往拳击台的路上,前方的光亮仿佛在指引他通往天堂,或是深渊的尽头。 同样是表演,他更喜欢在这里,在这个舞台上。 连那平时会觉得吵闹的欢呼尖叫,都让他感受到一种彻底的,全身的血液都在战栗的真实。 和做梦一样。 周三下午有体育课。 对于公立学校的高中生来说,音体美属于稀缺课程,上一次少一次。 被刚认识不到两天的同学拉到篮球场上的时候,黎棠很是无奈:“我真的不会打球。” 之所以没有断然拒绝,和请喝奶茶的动机差不多,他在新学校需要有朋友。 “那就瞎打打呗。”名叫周东泽的大块头男生忽悠道,“打着打着就会了。” 班长李子初也劝:“是啊,随便打,不要有压力。” 黎棠哪里有什么压力,他只是单纯的不想动。他讨厌流汗,要不是怕丢脸,他恨不得加入操场边围成一圈在聊天的女生中去,只要给他个地方坐就行。 为难之际,看见一道眼熟身影自场外走过,黎棠仿佛见了救星:“让蒋楼来打吧,他个子比我高。” 李子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随即摇头:“他不行。” 周东泽也往那边看:“他确实不行。” 黎棠以为他们之间有过节。毕竟像蒋楼这种极受女生欢迎的男生,在男生堆里要么被崇拜,要么被仇视。 不过据黎棠观察,两者都不至于。即便高二刚重新分班,蒋楼已经在本班有了不少朋友,比如走在他身边的那个名叫霍熙辰的同学,早上他迟到,是霍熙辰帮他收的数学作业。 再比如开学第二天,第四组最后排就门庭若市,除却来问蒋楼数学题的,还有一些闲着没地方去的男生,课间不出去活动也不在自己座位上休息,就爱跑到蒋楼这儿来玩。坐课桌的,趴窗台的,踩着椅子当脚踏的……不到十分钟就能从最近的球赛聊到动漫新番,话题丰富多样,不拘泥在一方校园里。 蒋楼则时而坐着,时而让座位给其他人,自己抱着双臂靠墙站,半眯着眼睛听他们七嘴八舌,并没有睡着,偶尔也插两句话。 而当预备铃响起,蒋楼宣布散场,即便大伙儿意犹未尽,也没人对他下的指令有异议,走之前还不忘给他把桌椅摆正,椅子擦干净。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人缘好,虽然黎棠也享受过外貌带来的便利,但到底还需要经济基础加持。他非常清楚,如果不是家里有钱,那些人根本不会拿正眼瞧他。 所以,蒋楼这样出众到近乎完美的人,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为什么不行?”黎棠问。 “他听力不太好。”李子初指了指自己左侧耳朵,“这边,听不见声音。” 周东泽接着说:“篮球是团队协作,至少得听清球的方向和队友的提示吧。” 一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课,黎棠都在思考“不太好”是有多不好,真的一点也听不见吗? 难怪他坐在第四组最后一排靠窗,无论老师在教室的哪个方位讲课,都能保证他健康的耳朵最先捕捉到声音。 自己也坐在他右侧。 黎棠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毕竟在此之前,他完全没发现蒋楼是半个聋子。那喜欢他的女生们知道这件事吗?难道表白都要先找好角度,确认他能听得到? 怎么弄的,天生的吗? 而且听力不好的人不是都会戴那个什么……助听器? 越想越费解,黎棠忍不住一再偏头,试图通过观察为自己解答接踵而至的疑问。 蒋楼自是察觉到来自同桌的探究视线。 也猜到他想必是从其他同学那里听说了有关自己的事情,可能是无父无母,也可能是耳聋。 这些年来,蒋楼无数次被各种好奇的目光打量,这种目光到最后都会转变成类似遗憾,可惜,甚至怜悯。 他早就习以为常。 因此他不动声色地埋首于书本,直到那道视线仗着自己的纵容越发肆无忌惮,才毫无预兆地转脸面向右侧。 这番出其不意的抓包,果然吓得黎棠整个人差点跳起来,忙拿起一本书假装在看。 蒋楼看破不说破,就这样盯着黎棠,一直盯到那薄薄的耳廓红得像要烧起来,才放他一马,出声道:“你英语很好。” 黎棠兀自慌乱着,茫然地“啊”了一声,全然忘了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就把他英语成绩不错的事在全班通报。 蒋楼没打算多做说明,视线转向他桌上的笔记本:“能不能借笔记看一下?” 晚自习之前,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霍熙辰跟着蒋楼走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目睹蒋楼放下手中抱着的一摞试卷,转而去翻班主任堆在办公桌上的文件时,才恍然大悟:“我就说你怎么亲自收作业了,原来是——” 其实霍熙辰也不知道蒋楼在找什么,他凑过去看,是一沓二(1)班的学生资料,今早刚收上去,上面有每位学生的户籍信息和家庭情况。 翻到蒋楼自己的那一页,霍熙辰一眼瞧见他父母那栏画了斜杠,还没来得及唏嘘,页面迅速翻了过去,下一张是黎棠的,几乎每一栏都填有内容,一看就是无比圆满的家庭。 见蒋楼在这一页停留许久,霍熙辰以为他羡慕,略显生疏地安慰道:“其实没什么的,这年头离婚率这么高,你看好几个同学不是缺爹就是少娘,就算表面上父母双全,也不一定是原配啊。” 这是心里话,霍熙辰自己家就是这种情况,他爹二婚娶回家的小妈,还给他带来个异父异母的兄弟。 他还倒霉催的,和这个只比他大几个月的哥分在一个班。 想到这里霍熙辰就头皮发麻,立马抱紧新朋友的大腿:“放学之后打球不?我们打球不靠喊,你听不见也没……” “不了。”蒋楼松手,把资料放回原处的同时站直身体,“晚上还有事,你们玩。” 结果晚上到地下拳馆,没有安排他上场。 “中午喝多昏了头,排对战名单的时候不小心把你漏掉了。”老张说,“今天你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蒋楼知道老张是故意的,若放在往常,他定会据理力争,态度强硬地待在这里等,老张也多半拗不过他。但是今天,他懒得去争。 返回家里,在床上躺下,却又睡不着。 黑暗中翻身坐起,蒋楼借着窗外透进的光亮,打开书桌最下层的抽屉,从一堆皱巴巴的纸里翻出一张有字迹的。 山脚下的老房子潮气大,经年累月的不见天日令这纸张泛黄,散发出一股陈腐的霉味。 倒还能勉强分辨出上面的字。 小孩稚嫩的字体,一笔一画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足见认真。 蒋楼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英语笔记,和这张纸并排放在一起,笔记封面的名字和纸上的完全一致。 仅有十二年前和十二年后的差别。 哪怕这么做毫无意义,至多算是给既定事实再敲一个钢印,让它确凿到不容置疑。 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蒋楼呼出一口气,似是无力地闭上眼睛。 一道稚嫩童声在空旷的脑海中回荡。 “我叫黎棠,黎明的黎,秋海棠的棠,我写给你看呀。” “我的妈妈叫张昭月,哥哥你有没有见过她?” 黑暗中,蒋楼嗤笑一声。 只短短一瞬,世界重归死一般的寂静。 第3章 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周五晨读课,黎棠心不在焉地念经,心里惦记着自己的英语笔记本。 两天过去,蒋楼仿佛忘了这事,一直没还给他。 倒不是那笔记有多珍贵——刚开学,笔记才写了一页,字迹也不算工整,实在拿不出手。如果不是当时偷看被抓包心慌意乱,黎棠绝不可能轻易把它借出去。 往旁边瞥一眼,蒋楼还在睡觉,身体往左侧趴,右边的耳朵露在外面,连同紧闭的双眼和直挺的鼻梁。 他睡着的时候看起来是真正的温和无害。哪怕他平日里脸上总是挂着笑,却总是透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类似一片纯白的云里隐约浮现出乌沉底色,晴空万里之中酝酿着暴雨,两极融合的矛盾感。 不由得多看几眼,黎棠想,等到课间再问他要吧。 然而 第一节课下,蒋楼被刘老师喊去领教辅到班上发,第二节课后的大课间又被英语老师占用。 “开学一周,大家互相也都认识了,我们来选一下课代表。” 先前英语作业由班长代为收发,同学们还以为英语老师忘了这茬。 高中的课代表是个苦差事,尤其是英语课代表,不仅要收发作业,还要在老师不在的时候负责监督晨读。 所以没人愿意干,等了半天,也就稀稀拉拉几个人有气无力地举着手,一看就是受到英语老师的眼神威胁。 黎棠环顾四周,放在桌面的手无意识地互相绞了几下。 他是真心想举手。 早上出门前,母亲张昭月罕见地下楼和他一起吃了早餐,并问他在新学校适不适应。 已经很久没有获得母亲关心的黎棠有种受宠若惊的心情,当即便回答很适应,老师和同学都很好,教学水平也不比首都国际高中差。 张昭月闻言神色松弛几许:“一中在叙城本地还是不错的,当年我就是从这里毕业。” 还告诉黎棠,她在叙城一中当了三年的英语课代表。 黎棠便想着,如果自己也当上了英语课代表,妈妈说不定会高兴。 可是他脸皮薄,从前有想要的东西,总会有人想方设法往他手里送,他还从来没自己亲手争取过什么。 这一迟疑,英语老师就要拍板:“那你们三个待会儿来我办公室……” 话音未落,黎棠听见身旁的人忽然开口:“老师,黎棠也参加竞选。” 蒋楼一手托着下巴,微眯着惺忪睡眼,声音却格外清晰:“他英语很好,我可以证明。” 蒋楼一醒,二(1)班第四组最后排又成了聚众场地。 第4节 第三节课下,霍熙辰翘起二郎腿坐在窗台上,大骂蒋楼不讲义气:“我英语成绩也不错呢,你怎么不帮我报名?” 蒋楼笑:“你要想当课代表自己就举手了,还要我帮?” “那不一样,你不推荐我代表你心里没有我。”霍熙辰演上了,“呵,男人就是善变,翻脸比翻书还快!” 周遭男生纷纷作呕吐状,有个男生说:“没记错的话,你俩暑假分班的时候才刚认识。” 霍熙辰呛声:“那也比转学生认识的久吧。” …… 黎棠无颜面对般地趴在桌上装睡,心里百转千回,一会儿琢磨他怎么知道我想当课代表?一会儿又想,班主任说他乐于助人,看来也不全是乱夸。 上午最后一节课下,班长李子初来报,英语老师钦定黎棠当课代表。 快到让黎棠惊讶,明明只去了一趟办公室,就这么成了? 很难不怀疑里头有什么猫腻。 走马上任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为同学讲解英语题。 来的是先前一起打球的周东泽。他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大高个儿往黎棠桌前一蹲,仰着脑袋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很有些滑稽。 黎棠恪尽职守,不厌其烦地从基础讲起,让听惯了老师的“这题都不用看只能选c”的周东泽如逢甘霖,感叹如此细致的讲解连幼儿园小朋友都能听懂。 黎棠被他夸得不好意思,礼尚往来道:“是你理解能力强。” 连讲好几道题,后面黎棠摸出门道,发现鼓励的重要性,但凡周东泽说听懂了,他就夸道:“很好……真不错……太棒了。” 问完问题,周东泽笑说:“这么会教,应该去当老师啊。” 黎棠不敢越俎代庖,连连摆手:“我就是个半吊子,首选还是问咱们英语老师。” “那我就管你叫小老师吧。”周东泽说,“以后再请教你,你不会嫌我烦吧?” “怎么会。” 教会别人,自己也会产生成就感。 “那就好。”周东泽道,“周末放假一起玩啊。” “好啊。” “那回头微信联系。” 中午,黎棠和李子初一起去学校食堂吃午饭,李子初给介绍了味道比较好的几个窗口,黎棠终于在这所学校找到还算合口的午餐。 他饭量小,吃一半就饱了,有一勺没一勺的舀碗里的蛋花汤,李子初见他无聊,找话题道:“首都离这里挺远,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念书?” 黎棠不欲过多解释:“我妈妈的家乡在这里,我陪她过来。” “哇。”李子初感叹,“你真是个大孝子。” 黎棠看对面的人一眼,心说好在他表情诚恳,并无揶揄的意思,不然这话很容易让人以为是在讽刺。 又聊回本班级,李子初说:“我和蒋楼初中和高一都在一个班,他一直是数学课代表。” 黎棠想了想:“老师们好像都蛮喜欢他。” 李子初点头:“不止是老师。” 想到开学第一天在天台偷听到的对话,黎棠认可道:“追他的女生很多。” “男生也多啊。”发现有歧义,李子初补充道,“不是那种追,就是大家都喜欢围在他身边,你知道的,长得好看成绩又好的人多少有点骄傲,对其他人的态度难免高高在上……可蒋楼不会,和他相处很舒服,他从不会让人难堪。” “那你们打球不带他?” “是他自己说不想拖我们后腿,他就是做什么事都会替别人着想,要不是他让我,班长也轮不到我来当。” 黎棠有点明白了,难怪能一句话就让老师选他当英语课代表。 可是…… “为什么要当班长?” 在黎棠眼里,班长就是个给老师和全班同学当牛做马的活儿,竟然有人上赶着要当? “因为习惯了吧。”李子初坦然道,“我从小学起就是班长,哪天不让我当了我反而浑身难受。” 黎棠心想,这说不定是一种m心态,隐形受虐狂。 嘴上说的却是:“那他挺了解你,还知道你想当班长。” 吃饱喝足,李子初放下筷子,最后总结陈词:“所以我说,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周五没有晚自习,下午大扫除后直接放学。 好巧不巧,第一周的值日生是第四组最后排的两名同学,也就是蒋楼和黎棠。 第一次在学校参加劳动的黎棠,面对各种打扫工具无从下手,蒋楼挑了一根拖把和两块抹布给他:“去洗手间打湿,我来扫地。” 黎棠听话地去了。洗拖把的时候手心刺痛了下,翻过来看,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扎了一根木刺,抠了几下弄不出来,索性先放着不管。 扛着湿答答的拖把回来的时候,教室里多了一个人。 是那天在天台给蒋楼递情诗的女生,隔壁(2)班的语文课代表,黎棠在办公室听过老师喊她名字,苏沁晗。 听见有人进来,苏沁晗撑着课桌回头,看黎棠一眼就转回去,当他不存在。 蒋楼也看过来,说:“还没扫完,你先休息一下。” 黎棠是被安排的那个,没资格挑剔,于是回到自己座位,趴了下来。 继续拔手上的木刺。然而那木刺仿佛有自己的脾气,经过一番折腾,手都抠红了,木刺反而扎得更深。 一碰就疼,伴随轻微的麻痒。黎棠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看着只冒一个尖尖在外面的木刺,手指戳一下,再戳一下。 有一下力道重了,痛感沿着感觉神经一路刺激到大脑皮层,黎棠猛一个机灵,这才清醒过来。 赶紧摸出手机分散注意力。 他把手机藏在桌肚的书包里层,安全的时候就拿出来偷玩。 也没什么好玩的,他对游戏不上瘾,点开国际学校班级群,曾经的同学在讨论的话题,他已经插不进嘴了。 私聊曹洋,那家伙不知道在干什么,半天没回他。 黎棠只好随便点开一个讲奇闻逸事的公众号。然而再精彩纷呈的故事,好像也没有那边的对话来得吸引人。 “怎么样,周末一起去玩?” “还玩,苏校长不管你?” “好好的干吗提我爸,烦死了。” “你也不想我再被喊到教导处问话。” “唉算了算了,我写的诗你看了吗?” “看了。” “那我要抽背了哦,最后一句是什么?” “我想想。” “怎么还要想啊……诶你先别扫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趴着的姿势实在催眠,黎棠听着听着竟然困了。 残存的一线意识他迷迷糊糊地想,最后一句是什么呢? “我爱你”,还是“请你和我在一起”? 醒来的时候天色微暗,黎棠豁然抬头,目及一道瘦高身影,才忽地放松下来。 他站起来,走向教室后方:“……怎么不叫醒我。” 蒋楼正在整理工具,闻言没抬头:“没多少活儿。” 苏沁晗已经走了,不知道是怎么被哄走的。黎棠几分局促地拨了拨睡乱的头发:“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蒋楼瞥一眼一旁的抹布:“讲台还没擦。” 黎棠怕他以为自己故意偷懒,麻溜拿起抹布往讲台跑。 边擦边往教室后面看,此时蒋楼背对讲台站着,黎棠发现他肩背宽阔,所以即便瘦削也不显得羸弱。 这样看,一只耳朵失聪这件事放在他身上,确实堪称天大的遗憾。 李子初说,自跟他开始做同学起,他左耳就听不见了,所以要么生来如此,要么是在初中之前…… 对了,当选英语课代表的事,还没向他道谢。 在从前的人际交往经历中,黎棠惯于与人等价交换,不擅长单方面接受别人的帮助,因此考虑得久了一些。 正欲开口时,被对方抢了先。 “你刚才做噩梦了。”蒋楼说。 并非疑问语气,黎棠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说梦话了?” “嗯。”蒋楼说,“你喊‘妈妈’。” 他转过来,目光直直看着黎棠:“喊了三声。” 妈妈,妈妈,妈妈。 …… 妈妈去哪里了,妈妈不要我了吗? …… 我的妈妈叫张昭月,哥哥你有没有见过她? 不合时宜的乱入的记忆,让黎棠猛然一怔,眼睛微微睁大。 傍晚黄昏,教室色温偏高的白炽灯下,蒋楼身上的矛盾感再度浮现——厌烦的疲倦,不解的躁郁,还有一些类似冷漠的情绪。 即便他面目平和,嘴角还噙着笑。 语气也淡淡的,隐约透着关心。 蒋楼问:“一直叫妈妈,是想她了吗?” 第5节 第4章 你知道我是谁 好一会儿,黎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没有。”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否认道,“我的家离学校很近,妈妈就在家里等我。” 所以我不需要做梦。 然而回闪的记忆片段余韵犹在,连同当时的忐忑和恐惧。黎棠深吸一口气,依稀知道刚才的话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蒋楼扯了一下嘴角,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又好像并不相信。 回到座位,拎起书包,蒋楼没走后门出去,径直走向讲台。 经过黎棠身旁时,他丢下轻飘飘的一句:“那就早点回去。” 没有晚自习的夜晚,黎棠在客厅里连电视打单机游戏,时而往楼上瞟一眼,看张昭月有没有出来。 期间阿姨给他送来水果,同他聊了几句。 “我出去买菜的时候,听说叙城一中附近经常有社会青年徘徊,你上学的时候要小心。” 这位新来的阿姨是黎棠的父亲黎远山安排的,想必黎远山叮嘱过什么,黎棠经常觉得阿姨对自己关心过头。 随口应下,又听阿姨问:“看你早餐吃得不多,是不是不合口味,要不要调整一下菜单?” 黎棠刚想说自己喜欢面包牛奶,忽地想到张昭月唯爱中式早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不用,我本来就吃得少。” 想了想,又说:“周六周末不上课,如果我妈醒了,你就给我打个电话。” 在黎棠的观念里,依恋母亲是本能,不算想家。 开学后的第一个休息日,为巩固合群人设,黎棠接受了周东泽的邀请,去他家店里玩。 是一间咖啡馆,小城市比不上首都繁华时髦,类似的店首都的街上走五十米必有一家,而开在这处老城区的街道旁,过分文艺的招牌夹在水果熟食五金店中间,便显得格格不入。 开业刚满一个月,店里人流量尚可。除了黎棠和李子初,周东泽还请了其他几位同学,包括近来和蒋楼玩得很好的霍熙辰。 霍熙辰却是一副厌烦的表情,刚落座就让周东泽赶紧上咖啡,说喝完就走。 周东泽揶揄:“走去哪儿?别又是要去追隔壁班那个妹子吧?” 霍熙辰哼一声:“苏沁晗在追蒋楼,我才不跟兄弟抢女人。” 听到熟悉的名字,黎棠竖起耳朵。 “那你着什么急?”周东泽笑说,“反正你也不想回家,不如在这里多玩会儿。” 关于霍熙辰复杂的家庭情况,众人都有所耳闻。 虽然,他们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霍熙辰几乎是凶狠地瞪一眼黎棠身旁坐着的人,端起桌上的柠檬水一饮而尽,趁大家都在闲聊,小声咕哝:“还不如回家呢。” 黎棠也有此意。 不过来都来了,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走,实在很没礼貌。 只好坐着刷手机,时而看一眼时间,猜测妈妈什么时候会醒。 后半场有隔壁班的几位同学加入。 其中有苏沁晗。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霍熙辰刚还理直气壮说不跟兄弟抢,这会儿见到喜欢的女孩又红了脸,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别扭地背过身,喝咖啡的都变得小口,极尽斯文。 冷不丁听到身旁传来的笑声,正在给周东泽讲英语题的黎棠偏过头,李子初掩饰般地抿了抿嘴:“不好意思,一时没忍住。” 正要问他什么事那么好笑,苏沁晗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霍熙辰:“蒋楼怎么不在这儿?” 霍熙辰露出心碎一地的表情,垮着脸道:“喊他了,他说没空。” “他在忙什么?” “我哪儿知道。” 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插嘴道:“可能打工去了吧,他不是父母双亡,一个人住吗?” 又有人参与进来:“可是他每年都拿奖学金,哪还需要打工啊。” 奖学金这个词对黎棠来说遥远而陌生。 不过理解起来没什么难度。就中学阶段而言,所谓的奖学金多半是教育局或政府给予成绩优秀但经济困难的学生的一种助学补贴。 成绩优秀,经济困难——两个大前提,黎棠一条都不占,自是与奖学金无缘。 他和常人一样,听说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蒋楼很优秀,普遍意义上无人质疑的那种优秀。紧接着便是恍然,原来他的家庭构成是这样的。 父母双亡,也就是说,家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那么昨天傍晚在教室,提到“妈妈”和“回家”时,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 散场的时候,天空飘起细雨。 这地方不好打车,黎棠给司机打了个电话,站在店门外的屋檐下等待。 等了一会儿,咖啡馆的门被推开,迎宾铃“叮咚”一响,一个人在他身侧站定。 苏沁晗指尖夹着一支细烟,很浅地吸一口:“你是蒋楼的同桌?” 她对黎棠说话时,和对蒋楼是截然不同的状态,现在的她即便依然傲慢骄矜,至少是松弛自然的。这大概就是无感与喜欢之间的区别。 黎棠点头。 他以为女孩会像爱情剧里那样拜托他看住蒋楼,或者借着近水楼台帮她打探消息,结果苏沁晗从包里摸出手机,调出二维码:“我们加个微信。” 黎棠每新加一个好友,做的第一件事都是看ta的朋友圈。 或许要装给她那当校长的爹看,苏沁晗的朋友圈意外的干净。 没有烟酒,没有叛逆,发的也都是些日常,今天和小姐妹一起做了指甲,好想看去午夜场电影之类的。 只有一条特别,发的是一本书,莎士比亚的诗集,配的内容是:你喜欢诗人,那我就成为诗人好啦。 可是,蒋楼平时并不读诗,多半也不爱抽烟。 周一晨读,黎棠趁蒋楼趴桌上睡觉,大着胆子凑过去嗅了嗅,没有烟味。 有这么一瞬间,黎棠产生了给苏沁晗发条微信的冲动,建议她追人之前先检查一下手头的情报是否属实,别再做无用功。 最后当然没有发。感情的事最忌外人插手,黎棠也不希望蒋楼觉得他多管闲事。 高二刚开学,课业尚且不算紧张,据说下周才开始变成单休。 下午英语课连着班会课,刘老师去开会要晚到,英语老师也无心讲课,让新上任的英语课代表给大家放歌听。 黎棠英语成绩不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爱看美剧英剧,平时听的都是英文歌。 接到任务的他走上讲台,用班上的电脑登录了自己的音乐平台账号。 莫名有点紧张。这个年纪的少年没有不爱面子的,黎棠很是担心自己的歌单“逼格”不够被同学笑。 好在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大家写作业的写作业,打瞌睡的打瞌睡,等到音乐开始播放,才三三两两地抬起头。 代班的英语老师见不得他们萎靡不振,喝道:“看你们一个个没精打采的,哪有年轻人的样子,来来来都给我跟着唱起来!” 这个歌单里的歌偏冷门,几乎没有熟悉的旋律。第一首歌曲调明快,歌词尚且算励志,唱i don't want to waste my days thinkin‘ it over. 英语老师兴致来了,还插嘴讲了个固定用法当作课外补充。 第二首是某部电影的插曲,歌唱得含糊,直到今天打在幕布上,同学们跟着大合唱,黎棠才知道具体歌词。 your hearing damage, (你的听力损坏) your mind is restless, (你的心神不宁) they say you're getting better, (他们说你在好转) but you don't feel any better. (但你却丝毫没感觉) …… 唱着唱着,不知谁起的头,一道道视线接连投往第四组最后排。对蒋楼耳聋的事道听途说过的,略有耳闻的,平日里不好过多打探,眼下一首歌顿时勾起埋藏心底的好奇。 甚至有人窃窃私语,说这歌词也太贴了吧,听得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还有问怎么会放这首歌,故意的吗? 连黎棠自己都觉得,这歌当着蒋楼的面放出来,简直像在存心让他难堪。 可是天知道这首歌是他通过听歌识曲添加到歌单,今天之前也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歌词。 黎棠已经回到座位上,往左边看去,蒋楼右手托腮,偏脸朝向窗外,从黎棠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侧脸的利落线条,和他的右耳。 健康的那只右耳。 蒋楼今天似乎格外疲倦,除了课间,连课上也都在打瞌睡。 像是意识到什么,蒋楼转过头来,一边打哈欠,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整个教室,同学们纷纷噤声,不再往这边张望。 黎棠忙趁此机会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蒋楼闻言侧目看他一眼,接着抬头去瞧幕布。 your ears are wrecking, (你的耳朵正在毁坏) your hearing damage, (你的听力损坏) you wish you felt better, (你希望自己能好些) you wish you felt better. (你希望自己能好些) 第6节 …… 黎棠呼吸都要滞住了。 有种百口莫辩之感,他词穷道:“歌单里的,我先前不知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正当他以为蒋楼冷着脸是在生气时,蒋楼忽然弯起唇角笑了。 “什么歌单?我也收藏一下。” 一直到半夜,黎棠摸出手机查看,也没看到新的被收藏消息。 明明他已经把歌单的名字写在纸上给蒋楼了。 次日一切恢复如常,课间照样有同学跑到这边来玩,蒋楼把课桌椅让出来,自己靠在窗边,时不时插两句话。一如既往地微笑着,一如既往的好人缘。 好到让黎棠都忍不住羡慕。 今天晚自习被刘老师占去讲试卷,晚下课几分钟。恰逢黎棠父亲的飞机也是这会儿到,司机去机场接他,黎棠原想打车回去在,学校门口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空车,只好先沿路步行往回走。 边走边给曹洋发微信,吐槽这破地方九点往后就没有夜生活了,路上半个人影都没有。 曹洋不知道在玩什么,半天没回复,黎棠郁闷地把手机放回口袋,一抬眼,看见前方拐弯处的路口站着几个人。 二十郎当岁的男青年,穿得花花绿绿,站姿吊儿郎当,手里都夹着烟,看向黎棠时,眼神放出一种饿狼见到肥羊的光。 最后一个出教室,把门锁好,蒋楼把书包搭在肩上,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今天不用去拳馆。前天晚上连打两场,身上淤血未消,老张说什么都不让他再上。 行至学校门口,瞧见路那头人影攒动,隐有火星明灭,蒋楼当是隔壁职校的又来这一代打牙祭,待走近些,才看见他们中间围着一个人。 一米七多的个头,脖子细长,眼睛很大。许是被吓的,他蜷着肩膀后背贴墙,本来就白的皮肤更加苍白,显出几分狼狈和滑稽。 正是同桌黎棠。 既然到了校外,就没必要再表现友好。蒋楼收回视线,双手插兜,垂眼快步走过。 刚走出去几步,听见身后传来黎棠颤抖的声音:“就,就这些了,这块手表不值钱,真的……” 他总是用“真的”来强调自己没有说谎。 可惜说服力约等于零,那帮混混并不相信,拉扯纠缠的动静传来,伴随黎棠的痛呼。 蒋楼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似乎,并没有什么报复的快感。 此刻的黎棠后悔极了。 后悔今天戴这块表出门,表不算贵,但是是张昭月送的。也后悔没把阿姨的叮嘱当回事,在校门口多等一会儿又不会怎么样。 堵他的几个混混应是盯他很久了,刚还问他今天怎么没有奔驰车来接他放学。 他的反抗像笑话,拼尽全力也敌不过为首的那个混混擒住他胳膊的一只手,眼看手表就要被从腕上摘下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 几个混混闻声扭头,为首的那个不耐烦道:“滚远点,别多管闲事,信不信哥几个连你也——” 没等他说完,蒋楼的拳头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出生在首都治安最好的地区,从小念私立学校的黎棠,第一次亲眼目睹别人打架。 准确地说是打人和挨打。蒋楼的招数看不出有多上乘,或许胜在他反应快,力道也足,拳头砸在皮肉上的声音敦实,振得黎棠心脏都在抖。 只三两拳,那混混就被打趴在地。其他几个也是花架子,见老大如此轻易被制服,都吓得不轻,蒋楼还没转过身,他们就往后退了老远。 那混混老大撑着地面站起来,啐出一口血沫:“你妈的——” 人刚上前两步,就被蒋楼飞起一脚踹中腹部,哐地倒回地上。 这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待那帮混混互相搀扶着走远,黎棠才回过神来,把被扯下来的手表揣进口袋,快步追上去。 蒋楼走得很快,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黎棠甚至猜他连救的是谁都没看清。 “你怎么样?”黎棠想起刚才借着路灯光看到的一幕,急问,“我看到你手臂有伤,他们不是没碰到你吗?” 没等到回答,蒋楼突然停住脚步,黎棠惯性地往前冲了好几米。 刹住车,黎棠几分窘迫地转身。闯入视野的是不远处的路灯下,蒋楼孤身而立,初秋的晚风微凉,衣服被吹得贴住身躯,令他整个人显得颀长而单薄,也拂起额前碎发,露出完整的一双眼眸。 他眼窝微凹,因此眼睛显得深邃,瞳仁黑白分明,即便不沾任何情绪,也能轻易让人联想到涨潮前的平静海面,或者一碰就碎的镜子。 “在试探我吗?” “……什么?” “别装了。”蒋楼说,“你知道我是谁。” 而此刻黎棠的注意力被其他吸引,思绪掉入漩涡,打着转飘远。 他想,好像总是会有互相冲突的特质集合在面前的人身上,比如隐秘暗藏的危险,和濒临破碎的脆弱。 让他想到那段“踩雷”歌词的后两句。 you wish you felt better, (你希望自己能好些) you wish you felt better. (你希望自己能好些) 又想起班长说过,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即便他有缺陷,不完美,像今天的残月。 黎棠忽然觉得,歌词应该是这样—— i wish you feel better, (我希望你能好些) i wish you feel better. (我希望你能好些) 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没有人不希望他好一点。 作者有话说: i dont want to waste my days thinkin it over出自anadara的歌saving love your ears are wrecking, your hearing damage出自thom yorke的歌hearing damage,这首是电影《暮光之城2:新月》的插曲 第5章 表白吗 黎棠听不懂蒋楼说的话,什么“别装了”?难道深夜被打劫,应该表现得更害怕一些? 至于“你知道我是谁”,黎棠思来想去,萌生出一个猜测:“难道你以前,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的黎棠反复回味蒋楼当时的表情,想破头也只品出一丝疑惑,还有几分不明显的一言难尽。 这次又没顾上说谢谢。 不擅长受人恩惠的黎棠打好腹稿,躲在卧室里练习好几遍才出门,想着今天坐下就向蒋楼郑重道谢。 却没想到刚进教室,坐在第二组第三排的李子初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刚刘老师来班上了,说从今天开始你跟我坐一起。”李子初笑着说,“你好啊,新同桌。” 晨读课一下,黎棠就往教室后排去。 然而晚了一步,后排几个男生,连同蒋楼,早在打铃前几分钟就离开教室,前排的同学说他们被语文老师叫去搬教辅书了。 黎棠硬着头皮去办公室问班主任。 “是蒋楼一大早找我拜托我给你换到前面的座位呀。”刘老师说。 “可是我没想要换到前面。” “他说你近视,上课看不清黑板。” “……” 近视两百度,上课看板书确实要戴眼镜的黎棠顿时语塞。 刘老师推推眼镜,上下打量他:“而且你个子不算高,坐那里正好。” 一米七出头的黎棠彻底无话反驳。 虽然还是觉得奇怪——突然换座位,难不成还是因为那首“踩雷”歌? 可是他昨天晚上还救了我,不像因为一首歌记仇的样子啊。 更郁闷的是,黎棠发现连说声谢谢都寻不到机会。 不知是故意还是凑巧,这两天课间,蒋楼要么在睡觉,要么不见人影,连收发数学作业的时候都鲜少出现,都是他的新同桌霍熙辰代替他。 霍熙辰原本是李子初的同桌,换到最后一排整个人变得开朗,走路都眉飞色舞哼着歌。因此当黎棠找到他时,他一脸警惕:“干吗,我可不跟你换回去啊。” 好像第四组最后一排,或者说蒋楼的身边,是什么风水宝地。 悬而未决的事,总能轻易让郁闷转化为焦虑。 黎棠开始频繁揉左手腕的伤痕,那天晚上混混老大抢他手表的时候留下的瘀伤。 先是用手指戳,肿胀的皮肤组织失去原本的弹性,按瘪下去好几秒才恢复平整。 反复几次,那块皮肤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渐渐麻木,失去痛觉。黎棠便开始掐,用指腹,用指甲。 他指甲短,掐下去的痛感也是钝的,足够让身体一麻却不会很疼,这程度对他来说刚刚好。 就这样掐了两天,是家里阿姨无意中发现黎棠手腕上的伤非但没好转,反而有更严重的趋势,才慌忙给他涂了药。 还告诉了黎棠的父亲。 黎远山这次来叙城,表面上是为了看妻儿安顿得如何,实际上还是为了谈生意。 因此黎棠直到他来的第三天才见到人。 第7节 清晨的餐桌上只有父子二人,黎远山一脸应酬过后宿醉的疲懒,瞥见黎棠手腕显眼的淤青,才想起来问:“手怎么弄的?” 黎棠早就编好了:“摔了一跤,手撑了下地面。” 黎远山便提醒他注意安全,没事不要总往外跑,多待在家里陪妈妈。黎棠应下了。 又问他:“在新学校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不知怎么的,黎棠想到了蒋楼。 虽然他和他应该不算朋友。 “当然。”黎棠一本正经地说,“交了很多朋友,我都不想离开这里了。” 小时候,妈妈给他讲过狼来了的故事。 过程忘得差不多,结局是惯于说谎的小孩终于令大人们失去信任,最后被狼咬破脖子,连骨带皮吃了个干净。 黎棠曾对这个结局深深恐惧,很长一段时间一句谎话都不敢说,比如他胆小怕黑,比如他不想出去交朋友……连他不爱吃包子而是爱吃面包这种小事,都如实告诉黎远山。 换来的都是黎远山的责备。 ——男孩子怎么能这么懦弱?我看你就是被惯坏了。 ——不交朋友怎么锻炼的社交能力,让我以后怎么放心把公司交到你手上? ——好好的中餐不吃,爱那些个洋玩意儿,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后来他就学乖了,被关禁闭的时候他咬牙不哭,假装一点都不害怕;明明畏惧社交,却硬着头皮参加各种聚会,来者不拒地结交无数“朋友”;在家的时候妈妈爱吃什么他就爱吃什么,在外面同学们热衷于什么他也紧随潮流,无论是动漫游戏,还是奶茶咖啡。 他不是善于说谎,而是不想标新立异。 合群让他觉得自己是正常的,从而感到安全。 唯独一件事,他和周围正常的男生不一样。 星期三中午,午休时间,黎棠坐在综合楼四层通往天台的拐角处台阶上,用手机上网,刷的是国内某知名同性交流论坛。 他很少来这里,一来满屏都是同城求约炮的帖子,乌七八糟,很难找到有价值的内容。二来黎棠有极强的危机意识,遇事习惯往远、往坏了想。 他甚至想过如果某天意外死亡,他的手机就会成为重要证据接受调查,警察会把他的每一条聊天记录,每一个搜索浏览过的词条都翻出来,鞭尸般地曝光在所有人面前。 这种事是不可控的,但至少,黎棠希望至少,当警察打开他的浏览历史,里面不会充满类似“第一次应该怎么做扩张”“那里能容纳的最大尺寸是多少”这样基情四射的内容。 就算死,也要死得体面,死得悄无声息。 耳朵捕捉到脚步声时,黎棠正在浏览一篇相当纯爱的帖子,楼主说他暗恋的男生个子比他高很多,每次男生低头跟他说话,他都觉得对方想要亲吻他。 评论多是嘲笑,让他别想太多,这世上还是直男多。还有人好奇楼主到底有多矮,怎么人家低个头都能被误解。 把浏览器上划关闭,锁屏,黎棠站了起来。 时间卡得刚好,正在上楼的人经过三楼拐角,抬眼,视线与上方的人碰个正着。 黎棠今天戴了隐形眼镜,因此能清晰地看到蒋楼看到他之后,很轻地挑了下眉梢。 吸取了前几回的经验教训,黎棠这次一开口就先道谢。 “上次的事,谢谢。” 蒋楼站在他正前方:“哪次?” 确实不止一次,黎棠说:“周一晚上在学校门口,还有上次选英语课代表……都要谢谢你。” 蒋楼露出了然的表情:“就为这个。” 黎棠愣了下:“不然呢?” 说完才猛然想起两人所在的位置,再往上走一层就是天台,最常发生校园爱情故事的地点,说不定也是蒋楼被表白最多的地方。 心脏顿时突突跳了几下,黎棠一方面觉得不应该,一方面又无法不联想到其他。 不为这个,还能为什么? 表白吗? 蒋楼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今天穿秋季校服,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的手臂。 黎棠记着此行的第二个目的,指了指自己的胳膊,再指蒋楼的:“手臂的伤,有没有好点?” 蒋楼意义不明地“嗯”一声,似乎并不想为那大片淤肿的来历做更多的说明。 倒是瞟了一眼黎棠垂在身侧的手腕,那里刚上过药,显得很是小题大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什么重伤。 黎棠不由得把手往身后藏了藏,手指互相勾着绞紧。 幸好,蒋楼没有笑他娇气。 他移开视线,望向楼梯间唯一一扇窗户,正午炽烈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刺得他眯起眼睛。 黎棠趁这短暂的几秒鼓起勇气:“我想请你吃顿饭。” 综合楼正对操场,窗外有人喧哗,蒋楼没听清似的偏过头:“什么?” 传闻他左耳失聪,听声音只能依赖右耳,因此被安排在教室的角落位置,因此听人说话时习惯性偏着脑袋,右脸稍稍前凑。 距离一霎拉近,近到能看见日光穿透他削薄的耳垂,让原本苍白的皮肤染上浅淡的一层金色。 屏息完全是下意识。 黎棠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心里想的却是,侧脸分明比低头更像。 更像在索吻。 下午课间,李子初问堵到人没有,黎棠点头。 他这两天的狼追羊般的行为,作为同桌的李子初看在眼里,黎棠也不否认,只说之前受到蒋楼的帮助,想好好道个谢。 “那他答应和你一起吃饭了吗?”李子初又问。 黎棠丧气地摇头:“没。” 不过蒋楼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告诉他:“下次吧。” 被问到下次是什么时候,蒋楼似是没见过这么较真的人,又笑起来:“当然是想吃饭的时候。” 李子初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好像还没有人能单独约到蒋楼一起吃饭。” 黎棠回想了下,确实没有看过他和别人一起用餐。 也没见过他一个人吃。仅凭偶尔出入食堂,黎棠一周内就把班上的同学认全了,唯独蒋楼,从未出现在食堂的任何一个窗口。 黎棠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需要进食,比如吸血鬼什么的。 回想了下之前看过的电影,吸血鬼的皮肤也都很白,在太阳底下会闪闪发光。 李子初又问:“那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让你换座位?” “没。”黎棠说,“就算问了,他给我的理由也应该和老师说的一样。” “也是。” 黎棠看一眼新同桌:“你好像比我还在意换座位的事。” 李子初愣了下,随即笑开了:“有点好奇罢了。” 时间一晃到周末,连上六天晚自习的黎棠身体仿佛被掏空,一觉从天黑睡到日上三竿。 黎远山回首都去了,走之前又给他留了数目不小的一笔钱。午饭时间,黎棠咬着筷子翻银行卡余额,心想下个星期到学校多请几顿奶茶吧,炸鸡他们也喜欢。 凭着出手大方,黎棠的手机一大早就响个不停,除了喊他去自家咖啡店玩的周东泽,还有叫他一起打球,玩剧本杀的。甚至有约他看电影的,是上周在咖啡店碰到的隔壁班女生,那天加了好几个微信,黎棠已经记不清这位女生的长相。 手指在屏幕上乱划,犯了选择困难症的黎棠还没想好赴谁的约,忽然听见下楼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是闭门休养多日的张昭月,终于从紧闭的房间里走出来。 有妈妈在,其他人都要往后排。 张昭月和黎棠一起用过午餐,被问到下午有什么安排,她说:“想出去走走。” 黎棠即刻响应,在张昭月放下筷子之前,就把出行要用的东西收拾好了——外套防风,毛毯盖腿,保温杯里的热水用来吃药。 阿姨看了都夸他细心:“有这样孝顺的儿子,夫人真是好福气。” 张昭月的身体尚未康复,嘴唇几无血色的苍白,闻言只笑了笑,没说话。 坐到车上,司机问去哪里,张昭月说:“随便开吧。” 索性叙城面积不大,市区从东头开到西头不过半小时。路上,黎棠主动提起新学校的种种,顺便“不经意”地将自己成为英语课代表的事说了出来,张昭月听了果然高兴,笑着让他好好学习,不要让委任他的老师失望。 后半程,黎棠挨着妈妈在车上眯了一觉,醒来是因为道路开始起伏颠簸。往车窗外看,林立的高楼已被甩到身后,前方的路蜿蜒逶迤通往远处青山。 路两旁的民房也开始高低错落,矮小的山坡整齐地铺着一块块青石板,方便人们上行。而民房与公路之间,仅隔一片低矮的杂草丛。 车停在路边,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混合草木清香,让黎棠不自觉深吸一口气。 扶着张昭月下车,黎棠问:“妈妈在叙城的时候,是住在这附近吗?” 张昭月怔住片刻,说:“刚好路过,就下来看看。” 黎棠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 这种地方与其称它绿化好,不如说是简单粗暴地保留了原生态,尽显城中村特色。 约莫半小时后,张昭月被风吹得头晕,才听劝返回车里休息。 黎棠感到口渴,去到附近的小商店买水。那商店建在一座矮坡下,木质牌匾,油漆红字,里头的货架也是木头打造,受潮气侵蚀,有几块凹凸不平的霉斑。 上面陈列着一些黎棠从未见过的零食,包装五颜六色,一看就是便宜货。 正琢磨一个叫猫耳朵的零食是用什么做的,黎棠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老板,拿一把美工刀。” 扭头,正对上蒋楼望过来的视线。 作者有话说: 坏消息:只同桌了一个星期 好消息:家庭住址get 第8节 第6章 我怎么可能知道 各自结账,两人在小商店门口聊了两句。 “你住这里啊?”黎棠问。 “嗯。”蒋楼说,“你也住这附近?” “不是,路过而已。” “以前来过这儿?” 黎棠环顾四周:“没有吧,我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叙城,也没来得及到处逛逛。” 说着,发现蒋楼正看着他,那眼神似乎是……探究? 不过只一瞬,快到黎棠不确定是否看错,蒋楼就收回目光:“小城市比不得首都,没什么好玩的地方。” “是啊,挺无聊的。”黎棠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而后又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没有说叙城不好的意思……” 蒋楼笑了一声:“你紧张什么?” 只有黎棠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又逢周一,自晨读课起,但凡得空,黎棠便会借着书本的遮掩,悄悄转过头去,看向第四组最后一排靠窗位置。 今天蒋楼穿回校服,蓝白外套好不正经,让黎棠想起昨天他穿一条工装裤,上身简单的无袖t恤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身型,手臂肌肉随着动作微微鼓起,是技巧绝佳的画手也描绘不出的漂亮线条。 往俗了说,就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意料之外的很有料。 忍不住又看几眼,转回身时冷不丁撞上同桌李子初隐含笑意的目光,黎棠一个激灵,立着的英语书啪嗒倒在桌面上。 好在,李子初此人并非他以为的那种封建保守派。 他附到黎棠耳边,以手掩唇,小声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和你一样。” 自此,黎棠在叙城获得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虽然有点骑虎难下的意思——李子初发现了他的秘密,为求安心,他不得不和他走得更近。 也不是没想过交换“把柄”。 某个课间,黎棠环视四周,确认没有人注意这边,才几分别扭地向李子初交代:“我看他只是因为他长得帅。” “是啊,全校师生都知道他长得帅。” “难道你也……” 李子初笑:“他虽然很好,但我总觉得看不透他。” “那种头脑简单的,把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笨蛋,才是我的取向。” 可是这样的人有很多,光是二(1)班,黎棠就数出十来个。 他刚转学来半个多月,连谁和谁关系好都没弄清楚,怎么可能把李子初的“取向”精准地筛出来? 只好反复强调,他对蒋楼不是喜欢,至多算是人类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加之由感谢引发的欣赏和好感。 没有半点恋爱经验的黎棠说起情爱却头头是道:“喜欢不应该是只建立在外貌之上的肤浅感情。” 一句话让李子初瞪圆眼睛,万分惊讶地说:“没想到。” “什么没想到?” “我看你长得不错,家庭条件又好,还以为你也是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没想到……” ——没想到不仅会用脑袋思考,还能有自己的见解和原则。 黎棠替他补完下半句,忍了又忍,没忍住:“班长,有没有人说过你……” “太耿直,还是很欠揍?”李子初显然对自己定位准确,“没人真的说出来,但是我心里知道。” 黎棠被他这“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就是不改”的理直气壮无语到,又隐隐有些羡慕。 为了显得合群,他总是在说谎,总是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这边正感慨,那边李子初已经进入到下一个环节:“既然都说开了,那么——” 崭新的习题册被他拍在桌上,“为了不让老师觉得换座位是个错误的决定,好好学习吧黎棠同学,第一次月考排名只许升不许降。” 黎棠无语:“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转学生,没有本校排名。” “那就跟周考的班级排名比。” “……” 总之,两人的“革命友谊”正式缔结。除了在学校一起听课,写作业,一起进出食堂和附近的餐厅,连周末大家约出来玩,两人都同乘一辆出租车赶到。 被问到你们俩怎么又在一起,李子初笑着说:“我有不会的英语题,跑到他家去请教来着,正好住得近。” 高二的学生,即便再贪玩,在学习上也少不了竞争。同学们纷纷羡慕,抱怨说明明是一个班的,怎么老师就没给自己安排个学霸同桌互帮互助? 只有霍熙辰,目光越过人群瞪了李子初一眼,十分嫌恶地啐道:“真恶心!” 这周末天气阴,大片乌云悬在头顶,攒积着一场暴雨。 户外活动不宜进行,大家只好聚在周东泽家的咖啡店里,写作业的写作业,玩手机的玩手机,免费咖啡一杯接着一杯续,在这样的天气里也算惬意。 如果没有那堪称扰人的喧哗。 隔壁班的苏沁晗也在,原本她以为蒋楼会来,还特地化了妆,穿上显身材的短裙,惹眼到整个咖啡厅里,除了黎棠和李子初两个gay,其他男生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 尤其是霍熙辰,被勾了魂似的追着苏沁晗跑,浑然忘了之前说过的“不跟兄弟抢女人”的话,见苏沁晗愁眉苦脸,他也跟着着急:“别等了,蒋楼今天不会来了。” 苏沁晗嘴角一垮,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电话,等了很久才有人接听。 “不是说好今天来栖树的吗?” 栖树是咖啡厅的名字。 “有事?又有什么事?……家里?你家里不就你自己吗?……我不信,你现在过来……那你等着,我去你家找你。” 气势汹汹地挂断电话,苏沁晗把手机拍在桌上,问在座的同学:“你们谁知道蒋楼家的地址?” 同学们面面相觑,没人吱声。 苏沁晗看向霍熙辰:“你是他同桌,你也不知道吗?” 被女神点名霍熙辰讷讷道:“我问过,他没告诉我。” 这时有人提议:“开学填的学籍表上有家庭住址,不如去找你爸——” 话还没说完,苏沁晗就拎起包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霍熙辰拿伞追在后面:“要下雨了,带上伞啊,伞!” 刚清净一小会,黎棠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来自刚走的苏沁晗,两人加好友之后的第一句对话是:你知不知道蒋楼住哪儿? 这是终于想起他也曾是蒋楼的同桌。 虽然只同了一个星期。 黎棠看着这条信息,想的是那天下午,在山脚的小商店门口,他亲眼看着蒋楼走向山坡斜上方的一排平房,推开从西往东数的第二道门。 要不要告诉她呢? 没等脑袋想好,黎棠的身体就为他做了决定。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刚要把那三个字发出去,咬了下嘴唇,又按删除键删掉,重新输入。 ——我怎么可能知道。 附带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即便如此,散场后,黎棠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就算自己没给地址,苏沁晗也可以问别人,他们高一就同校,总有人知道蒋楼回家往哪个方向。 而且苏沁晗的父亲是校长,跟班主任打声招呼,看一眼学生信息表,不是轻而易举? 退一万步讲,苏沁晗没有拿到具体地址,只知道大概位置,那山坳里也没住几户人家,随便敲开其中一家的门,问个路,也能很快找到。 …… 如果真找到了呢,蒋楼会让她进自己家吗? 快到饭点了,他会不会带她去门口的小商店,买那种配料不明但看起来很好吃的小零食? 那一代看起来治安也不怎么样,他是不是也会为了保护她,把地痞流氓打跑? 就这样胡思乱想,待回过神,出租车已经停在某个似曾相识路边——通往山坡的石板路,错落有致的低矮建筑群,窗户里透出的零星灯光。 那小商店门口也亮起一盏昏黄的灯,远远望去,显出一种蒙了层纱的古旧。 司机见后座的乘客迟迟没反应,出声问:“就是这里吧?” 黎棠只好“嗯”一声,掏出手机付钱,下车。 汽车轰鸣声远去,站在马路和山坳的交界处,黎棠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 他暗自懊恼着,正纠结是再打辆车回家,还是秉承“来都来了”的乐观态度去蒋楼家门口溜达一圈,至少看看苏沁晗在不在…… 冷不防一滴微凉的水落在脸颊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憋了一天的雨,终究是落了下来。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光是落在身上的几滴,就够黎棠打个寒颤。 他想也没想地往前跑,穿过稀疏灌木丛,踩过上行的青石板,躲到最近的门廊下避雨。 说是门廊,其实就是伸出来的一截屋檐,建在一起的几户人家在门口做了连成一片的顶棚,有几家在檐下堆东西,用剩的砖块,腌菜的瓦缸,缺一条腿的板凳,甚至种满葱的菜盆。 生活气息浓郁到黎棠都担心这里有老鼠出没,加上顶棚并不宽,挡雨功能有限,黎棠衣服前襟被斜落的雨点打湿,不由得蜷起手脚,再往里缩了缩。 旁边就是蒋楼的家。 黎棠看向那扇紧闭的门,平平无奇的防盗门,上头有几个磕碰撞坏的凹痕。经年的日晒雨淋,令门上锁孔附近都发黄生锈,黎棠记得上次蒋楼买完美工刀回去,光用钥匙开门就来回拧了好几圈,颇费功夫。 不同的是蒋楼家门口整洁干净,没有乱堆的杂物,也没有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内衣裤。 里面是什么样子呢? 黎棠不免开始好奇,蒋楼一个人住,没有父母的管束,应该很自由吧?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几点睡就几点睡。 还可以留朋友在家过夜,想留谁就留谁。 似是听到黎棠的心声,眼前的门“砰”的一声,毫无预兆地开启。 第9节 蒋楼穿黑色卫衣,兜帽扣在头上,一脚刚踏出来,抬头看见屋檐下站着的人,步履停顿。 突然的照面让黎棠整个人都蒙了,半晌,他才举起食指朝天:“下雨了,我路过,来这儿……躲雨。” 与他相比,蒋楼的惊讶只显露须臾,便重归平静。 扫视过黎棠被雨沾湿的衣裤,再看一眼他滴着水的发梢,蒋楼转身往回走。 门没关上,因此黎棠轻易听到屋里传来的声音。 “进来吧。” 第7章 你是第一个 起初没开灯,黎棠几乎是摸索着跟进去,随着开关按下,顶灯乍亮,他被刺得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入目的景象令黎棠微怔。 比想象中还要小的室内面积,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两张折叠桌靠在遍布裂缝的墙边,一张放厨具碗筷,另一张堆满书本。只在九十年代电视剧里看到过的绿皮冰箱伫立在墙角,上面摆着一台不锈钢网罩的台式电扇。 蒋楼摘下兜帽,从桌子下面抽出一只塑料方凳:“坐。” 黎棠小声说:“打扰了。” 然后慢腾腾走过去,边挨着凳子往下坐,边往里头的房间张望。 没开灯,应该没人在。苏沁晗没找到这里。 蒋楼递过来一只玻璃杯,里面盛着从烧水壶里倒出来的水。 黎棠接过水杯:“你家就你一个人?” 他本以为哪怕父母都不在了,说不定也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之类的长辈。 蒋楼背过身:“你不是都听说了吗。” 黎棠心里一突,为他理所当然的寻常语气。 时针走过六点。 即便那茶是凉的,黎棠还是将它喝了个底朝天。而蒋楼自打招呼过客人就仿佛任务完成,坐在堆书的桌子面前,摊开一本书看。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一时没有停下的意思。黎棠把空杯子放在厨具桌上,开始仔细打量这间屋子。 虽然年久失修已然陈旧,但看得出来,这间屋子曾经被用心装扮。 地砖是十几年前流行的米黄色拼花,即便磨损也能看出质地上乘,仅有的半墙厨柜也做了圆弧造型,墙刷成白色,几乎看不到脏污,稍为明显的裂缝用电影海报遮挡,排版颇为讲究。 其中有二十年前在国内上映的《泰坦尼克号》海报,男女主角在巨轮之上交颈相拥;还有《海上钢琴师》,穿黑色外套的男人面向海面的游轮,灿烂星月笼罩头顶。 它们都已褪色发黄,边缘破旧,显然在这堵墙上“服役”多年。 有这么一瞬间,黎棠产生一种微妙的熟悉感,好像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可是怎么可能呢。 黎棠把这种熟悉归因为自己也看过这几部电影,便问蒋楼:“你平时也喜欢看电影吗?” “不看。”蒋楼说。 “……” 寻找话题失败,黎棠索性站起来,在屋里踱步闲逛。 视线扫过窗台,桌沿,没有看到烟灰缸。黎棠的父亲黎远山是个老烟枪,首都家里的书房即便天天打扫,也仍然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呛人烟味。而蒋楼家里,即便凑得很近,也嗅不到哪怕一点吸附在家具上的气味。 心中浮起隐秘的喜悦。黎棠讨厌烟味,这个发现让他觉得自己是特别的。 毕竟其他人都没发现,他们还以为蒋楼喜欢抽烟。 壁橱的开放格里放着用掉半卷的白色绷带,旁边是上回在小商店买的美工刀,顺着往旁边看过去,屋子东北角吊挂着的一包足有半人高的沙袋。 黑色的圆柱状,看起来并不唬人。因此当黎棠攒了八成力的拳头砸上去,那沙袋几乎纹丝不动时,空气霎时凝固。 视线一偏,发现刚才还在看书的蒋楼听到动静看向这边,黎棠干笑几声:“还挺沉的,难怪你这么会打架。” 蒋楼没有否认。 他放下书,走过来,摘下一旁挂在墙上的拳击手套,递给黎棠。 黎棠从未戴过这玩意儿,新奇地在手上摆弄,捏了捏那鼓囊囊的拳峰。 戴上手套,绑好护腕,再气沉丹田猛一拳夯过去,那沙袋只不过小幅度地晃了一下。 手腕倒是疼得要命。 黎棠忙摘掉手套,呲着牙揉手腕,一瞥眼,发现蒋楼在笑。 ……他竟然在笑? 不过总比沉着脸要好,黎棠看着他上扬的嘴角,莫名松了口气。 还是要维护一下岌岌可危的面子,黎棠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还没吃晚饭,没力气。”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你刚才,是不是要出门吃饭?” “是啊。”蒋楼说。 “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那我就先……” 没等黎棠说完,蒋楼转身往门口走:“雨变小了。” 见后面的人没跟上来,蒋楼扭头,“不是说要请我吃饭?” 原本以为遥遥无期的“下次”如此之快地到来了。 五分钟后,两人坐在小商店旁边的快餐店里。 黎棠对于发生在两分钟前的点餐过程很是迷茫,忍不住向蒋楼确认:“就这样?” “嗯。” “就两素一荤套餐?不用再来点别的?” “不用。” “饮料总要的吧,我去隔壁买。” “有免费的汤。” 蒋楼看向后方冒着热气的不锈钢桶,黎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正好有个民工模样的男人捧着碗去打汤,水瓢大小的长柄杓在汤桶里叮铃哐啷一顿搅和,捞出来的汤一半洒在地上,除了指甲盖大小的两片菜叶,和白开水无异。 比叙城一中食堂的汤还要省料。 黎棠接受不了:“哪有请客吃这么……我们换家饭店吧?不然吃外卖?这里虽然偏远点,外卖总归能点到。” 他吞回去一部分没讲,虽然摆明着,无非“便宜”“寒碜”这类形容词。 他知道这样有些不礼貌,但他更不想被人诟病,比如——听说了吗,黎棠请人吃饭,吃的是路边摊的盒饭,十块钱一份那种。 而且这次请客是为了感谢,快餐实在不够档次,至少也得是海底捞或者必胜客吧。 然而被请的那位却不以为然。快餐都是现成的菜装盒,很快便盛上桌,蒋楼从筷笼里抽出一次性筷子,熟练地掰开。 “不用,这个就够了。” 说着,他先往嘴里扒了一口白米饭。 “……” 黎棠懊恼着刚才就不该随他进来,眼下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好也抽出一双筷子,从自己的菜盘里夹起一块红烧茄子。 平心而论,快餐的味道还不错。 虽是简单的菜色,但食材新鲜,调味得当,自然难吃不到哪里去。 况且还有对面的人作为“调味品”——这是黎棠头一回见蒋楼吃东西,他吃得不算快,和其他桌狼吞虎咽嚼都不嚼一下的那帮人大相径庭,吃相也好,单手捧碗,夹一筷子菜配一口米饭,规律而从容,硬生生吃出一种机械性完成任务的倦怠感。 好像吃饭这件事与品尝无关,只是为了维持生命而已。 这种情况在后半程有所改变—— 菜的分量不多,只剩米饭时,蒋楼拿起桌边的醋,往剩饭里倒了两圈,再挖两勺辣椒粉,盖在饭上。 那味道,隔着一张桌子,黎棠都觉得刺鼻。 蒋楼却吃得面不改色。 这情景,让黎棠想起了一个人。 “你们叙城人,口味都这么重吗?”黎棠问。 蒋楼似是没听明白:“什么?” 黎棠以为他听不清,伸长脖子往前凑了凑:“我妈妈也喜欢这样,加很多醋和辣椒。对了,她也是叙城人。” 不知是否错觉,黎棠察觉到蒋楼眼神中一闪而过的阴冷。 只一瞬,便消失不见了,快到黎棠以为自己看错。 “是吗。”蒋楼一贯的面带微笑,“那可真巧。” 从餐馆出去的时候,雨差不多停了。 山脚下类似村落的地方,混合草木泥土芬芳的空气,轻易让人想到“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也让黎棠有一种久违的,自己也要随着水蒸气一起飘往天空的轻松感。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远处连绵的山影,忽然想起——是不是忘了说明,我为什么会“路过”这里? 蒋楼也没问。 难道一点都不好奇? 目光不由得再度落回那道身影。 蒋楼走在前面,手抄裤袋,天是乌蒙蒙的灰蓝色,潮气将他的剪影晕得模糊,溶进色彩浓重的油画里。 可是,黎棠想,可是我对你,还有很多好奇。 有这个想法的,并不只有黎棠而已。 第10节 只见一只毛茸茸肉滚滚的动物边哼唧边晃悠着从路边的草丛里钻出来,一头扎到蒋楼脚边。 借着路灯细看,是一只黄黑相间的小土狗。 那狗一门心思往蒋楼身上蹭,粗短一根尾巴摇得欢实,舌头伸在外面,呼哧哼哧地哈气。 激动得仿佛蒋楼是来接它回家的主人。 然而蒋楼对流浪动物似乎并没有多余同情心。 他垂首看着摇头晃脑的小狗,神情淡漠,无动于衷。 黎棠喜欢小动物,当即返回餐馆,买了根烤肠。 小狗闻着味儿来了,狼吞虎咽把黎棠丢给它的烤肠吃掉,险些连竹签一块儿吞下去。 吃完又跑回蒋楼跟前“献殷勤”,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不似在讨食,反而像在炫耀卖弄——我吃饱啦,你看我厉不厉害? 黎棠在心里暗啐白眼狗,又不免有所感慨。 蒋楼就是那种,就算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都会吸引全部目光的存在。不像他,获得的每一分关注,积攒的每一段“人缘”,都需要付出代价。 蒋楼却说:“你不该喂它。” 思绪被打断,黎棠怔然抬头:“……什么?” “如果不能每天都喂它,那就不要给它希望。” “我没——” “如果它明天又等在这里,怎么办?还有后天,大后天……以后的每一天,它都会蹲守在这里,因为它记得,曾有人在这里给过它一根烤肠,让它在那一天不必挨饿。” 黎棠哪里想得到这么多,直接被蒋楼问蒙了。 良久,才喃喃出声:“我不知道……对不起。” 似是没想到他会道歉,蒋楼眼中有错愕浮现。 继而笑了一声:“你道什么歉。” 没等黎棠说话,蒋楼便转过身:“走吧,送你出去。” 直到走在通往主干道马路边的小路上,黎棠才明白,不到两百米的一段路为什么需要送。 雨后道路湿滑泥泞,加上天色昏暗,连小狗都嫌难走,没跟两步就道别似的蹭了蹭蒋楼的裤腿,扭头沿着来时的路溜之大吉。 黎棠提起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那远看古朴又美丽的石板路,质地滑润的表面积着不显眼的一层青苔,经过雨水的湿润,简直是杀人于无形的凶器。 刚才黎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脚踩下去,幸而蒋楼反应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回来,否则他现在可能已经在等救护车了。 好在路也不远,进入沥青马路的范围,黎棠狠狠跺了跺脚,甩掉黏在脚底的烂泥。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一辆出租车都没等来。 黎棠不禁犯嘀咕,这地方未免偏远,上下学不麻烦吗? 他摸出手机,打算线上叫车,动作间没把握好力道,猛地牵动刚才打拳的手腕,乍然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气。 蒋楼闻声偏过头,黎棠捂着手腕揉几下,收效甚微,还是胀痛得厉害。 正担心是不是扭到了,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轻轻握在黎棠的手腕上方,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卷成团的绷带纱布,抖开,熟练地用手指夹住,往黎棠手腕上缠。 蒋楼的皮肤冷白,摸起来却是温热的。 刚才被他扶的时候,隔着一层布料,黎棠就感觉到了。 甚至有隐隐的灼烧感。 由于喂狗受到“责备”产生的郁闷,也被这温度融化。 黎棠看着蒋楼低头时越发显得长而浓密的睫毛,不自在地咬了下嘴唇。 正到固定纱布的部分,蒋楼低声命令:“别动。” 黎棠就不敢动了,呼吸都延长放慢,以至于视线无处安放,不得不撇开,投向远处。 眼底映着山与天朦胧的边缘,黎棠没话找话:“这边虽然远,但风景好,空气也新鲜……一定有很多同学来过你家做客吧。” 黎棠自己都没察觉话里隐约的酸味。毕竟蒋楼这样的校园万人迷,多的是想和他亲近的同学,他的家就算变成热门景点都不奇怪。 当然也没想到蒋楼会回答。 “没有。”将穿过底部的纱布抽出,稍用力拉紧,蒋楼掀起眼帘,“你是第一个。” 作者有话说: 黎棠:你这样子很容易变成我初恋男友的我跟你说 第8章 意外之喜 这天夜里,黎棠仰面躺在床上,用手去摸新缠在腕上的纱布。 回想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黎棠不禁疑惑,难道他经常受伤吗?不然怎么会随身带纱布,包扎的动作还如此熟练。 手指伸进纱布和皮肤之间的夹层,先是轻轻按了一下,些微痛感浮现,再力道加重,双指并拢去捏,更多的疼痛蔓延开来。 总算有点像了,黎棠想。 将纱布再抽紧一些,手指不厌其烦地钻进去,反复不断地尝试,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和力度。 很轻地呼出一口气,黎棠半张微湿的唇,闭上眼睛。 眼前出现群山,矮屋,还有那道孤孑的身影。 “你是第一个。” 低哑的嗓音。 身体不受控地颤抖,黎棠想,你也是第一个。 疼痛如涨潮般一浪接着一浪涌上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心悸,却让黎棠因为愉悦感到上瘾。 在这样静谧的暗夜里,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一个人释放将隐秘的思绪。 因此黎棠可以尽情地想象,这痛是他亲手赐予。 周一上午,黎棠又迟到了。 好在是英语早读,英语老师对自己的课代表向来宽容,叮嘱他下次注意,便放他回座位。 翻开书本时,同桌李子初眼尖地发现黎棠右手腕的纱布:“怎么又受伤了?” 黎棠拿出准备好的理由:“不小心扭了一下。” 对于这个回答,李子初显然不信。他意味深长地笑,挨近了说:“别是夜里关起门来使用过度了吧。” 即便相熟后已经适应了李子初什么话都敢说的狂野画风,黎棠还是被打得措手不及。 这个年纪的男生大多都有自渎的经历,而做这种事少不得幻想对象,想到昨晚躲在被窝里的种种,黎棠有种被抓包的羞耻。 哪怕他幻想的并不是那种露骨的事。 李子初瞧他脸都红了,以为被自己说中,忙又安慰:“真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啊,蒋楼长那个样子,很多人都会拿他当幻想——” 黎棠没让他说完,抬手用书本盖住他的嘴。 因着这番言论,下午在办公室碰到蒋楼时,黎棠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避。 两人都是来拿试卷的。月考在即,各主科老师卯足了劲,各种真题试卷雪片般塞到学生们手里,往往上午刚写完的卷子,下午就出成绩,晚自习被占去讲试题,节奏快得犹如开启二倍速。 英语试卷有两份,一份批改好的一份新的,老师让黎棠把隔壁班的也顺道一起带过去。 两个班,两百多张卷子颇有分量,黎棠担心试卷在路上散了,紧紧抱在怀里。 他先行走出办公室,趁蒋楼还在班主任那里数卷子,加快脚步往教室走去。 行至楼道拐角,被从楼梯上冲下来的学生迎面撞上,黎棠一个不留神身体一歪,人没摔倒,试卷因为胳膊松劲撒了一地。 转头去看,那撞人的学生早就跑没影了,黎棠叹了口气,认命地蹲下来收拾残局。 刚收完一小摞,晚他一步从办公室出来的蒋楼,走到他跟前站定,然后蹲下帮他一起收拾。 黎棠犹自尴尬着,头也不抬地说:“谢谢。” 听见蒋楼问“不会又要请我吃饭吧”,黎棠摇了摇头,待反应过来忙又点头:“也好,昨天那顿太随便了。市中心那家商场有海底捞,你喜欢吃火锅吗?” 蒋楼被他认真的态度弄得一愣,随即失笑:“开个玩笑,别当真啊。” 其实黎棠知道不该当真。 可他总是会想,存在于其他人幻想里的蒋楼是什么样子,会笑吗,眼睛也是深浓的黑色吗,吃饭时也会加很多辣椒和醋吗,会把自己的拳击手套给他们用吗……会帮他们包扎伤口吗? 我看到的他和别人看到的他,是一样的吗? 然而近在眼前的月考并没有留给黎棠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 这是黎棠第一次参加时间安排如此紧凑的考试,五门主科全部安排在一天,一场考试结束只够上个厕所,下一场考试的预备铃就打响。 晚上考完最后一场化学,黎棠头昏脑胀,精神都有点恍惚。 跟李子初他们对过答案,黎棠拎起书包就要走,被后排的同学叫住。 “都先别走。”周东泽上前,一把勾住黎棠的肩膀,“放假一起玩啊。” 月考之后就是国庆假期,此刻教室里一派沸腾,大家都在计划去哪里浪。 以为又是去栖树喝咖啡写作业,黎棠倍感无趣地说:“玩可以,就是……能不能换个地方?” “放心,这次不缠着你给我讲英语题。”周东泽笑说,“我们去唱k,叫几个隔壁班的一起热闹热闹。” 黎棠心说有区别吗,嘴上还是委婉道:“我五音不全……” 周东泽说:“没事,我们都是大白嗓,真要会唱歌就去参加选秀了,还在这儿刷什么题啊。” 这年头的选秀类节目火爆,听说先前霍熙辰还去参加过某节目的海选,不过初赛就被刷下来了。 找不到理由拒绝,黎棠只好应下。 许是看出他的犹豫,待周东泽走后,李子初劝道:“不会唱可以不唱嘛,就当去捧场,说不定有意外之喜等着你。” 十月一号当天,果然有意外发生。 还不止一个。 第11节 黎棠一觉睡到正午,被电话吵醒时还有点蒙:“喂……是曹洋啊……什么事?……到哪儿了?……好吧,我这就过去。” 顶着惺忪睡眼来到家附近的公园门口,被飞奔过来的曹洋抱了个满怀,差点摔个屁墩儿。视线越过他肩膀往后面看,黎棠瞧见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女生,名叫李美琪,以前国际学校的同学。 印象中黎棠离开首都之前,她和曹洋正处在暧昧期,眼下两人一起出行,多半是已经坐实男女朋友关系。 难怪这些日子曹洋总是不回消息,原来是谈了恋爱重色轻友。 由于下午跟同学约好,从不爽约的黎棠给周东泽打了个电话,说有两个以前学校的同学来找他玩,周东泽当即让他把人带来ktv一块儿玩。 三人打了辆车往市中心去。李美琪第一次来叙城,捧着微单四处拍,黎棠趁机盘问曹洋:“你怎么一声不响就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曹洋很是冤枉:“我响了啊,昨天下午不是给你发微信了吗?” 昨天月考,黎棠全天关机,晚上到家打开手机往床边一丢,就睡觉去了。这会儿点开微信,果然有曹洋发来的消息:闲着没事,明天我来找你玩啊! 黎棠扶额:“那你来就来呗,还拖家带口的。” 来者是客,一个男生好安排,大不了住他家,带上一个女生就有点麻烦了,至少得去酒店开房,说不定还得开两间,大过节的各家酒店房间都紧张。 曹洋会错意,解释道:“我和琪宝刚确认关系,学校里耳目众多,你懂的,难得有机会二人世界……” 黎棠被腻歪的称呼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好了好了我懂。那你俩打算什么时候走?” “干吗,刚来就赶人啊?” “没,我好给你们安排行程和住处。” “哦。”曹洋喜笑颜开,“我就知道,还是棠宝最好了,没白疼你。” “……警告你,不准这么叫我。” “诶呀一个月不见,你咋变得这么小气。” “还小气?你一个月没怎么搭理我。” “好嘛好嘛,对不起,以后一定注意。” 曹洋说明天就走,而且已经订好酒店。叙城也没什么景点可逛,为不打扰人家情侣,黎棠打算请客吃完饭就闪人,明天再送他俩去车站。 到地方,顺着服务生的指引进到ktv包厢,进去后黎棠环视一圈,并没有看到蒋楼。 意料之中,难免还是有些遗憾。 刚开场,好几名同学围在点歌台那边点歌,不喜闹腾的黎棠挑了最远的位置坐下,屁股刚挨着沙发,就听见苏沁晗的声音:“蒋楼呢,你不是说他这次会来?” 霍熙辰支支吾吾:“楼哥跟我说到时候看情况,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空过来……” 也许是习惯了,这回苏沁晗没发脾气,拎起包包起身就走。霍熙辰跟在后面追出去,不一会儿蔫头耷脑地返回包厢,显然又在女神那儿吃了瘪。 偏偏还有人上赶着触霉头。李子初从点歌台那边的人堆里探出脑袋:“给你点了首《败将》,会不会唱啊?” 《败将》,知名备胎歌曲,其中有一句歌词很贴当下的情境——是我沉浸在某种氛围,笑自己那么卑微。 霍熙辰当场炸毛:“不唱!不会!你爱唱就多唱几遍!” 李子初耸肩,摆出“不识好人心”的表情,扭头把这首歌置了顶。 开局就是一首苦情歌,包厢里气氛一时低迷。 倒是曹洋,凭着自来熟的性格,很快跟黎棠的新同学们打成一片,一会儿随机挑一名幸运同学合唱,一会儿捧着果汁到处“敬酒”,很快就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 当听说霍熙辰参加过选秀,曹洋一拍大腿:“我也参加过,首都区的海选。不过也被刷下来了,我觉得他们根本不管唱得好不好,都是看脸选的!” 霍熙辰找到知音,也拍大腿:“对,我也这么认为!” “当时要是我哥们黎棠去了,说不定就被选上了。” 听到曹洋对黎棠的颜值表示肯定,霍熙辰轻嗤一声,目光看向黎棠的同时,扫过他旁边坐着的李子初。 “他去恐怕也够呛,要说颜值,还得看我们楼哥。” 一旁已经加入女生堆嗑上瓜子的李美琪插话道:“刚就听你们一直说什么龙哥龙哥的,龙哥是谁呀?人在这儿吗?” 周东泽被逗笑了:“什么龙哥,又不是武打明星。是楼哥,蒋楼,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 “叫龙哥也没毛病啊。”隔壁班一个方脸男生接话,“他不是耳朵听不见吗?聋子可不就叫聋哥。” 男生拿了话筒,因此音量颇大,足够包厢里的每个人听清楚。 大约有五秒,全场静默。 在座的同学眼神各异,紧接着开始掩唇低声交谈。 再正常不过的状况,毕竟就算蒋楼的人缘是公认的好,一千个人当中也必然会有一两个讨厌他的。 遑论有些人是出于从众心理表面上和大家一样,私底下说不定已经看他不爽好久了,尤其是在雄竞现象严重的理科班——学校里的漂亮女生就那几个,一半以上追着蒋楼跑,世界上是没其他男人了吗? 已经有人噗嗤笑出声来,附和方脸男生:“聋哥……名如其人,还挺合适。” 言语间不无恶意。 黎棠瞥那人一眼,隔壁(2)班的,之前在球场上碰到过。方脸那个好像是他们班体育委员。 从来不当出头鸟的黎棠都觉得他们说的话过分,稍作酝酿,正要开口,那头的霍熙辰已经等不及地抄起话筒:“背后嘲笑别人算什么本事?” 方脸男生抬杠:“当着他的面我也敢喊他聋哥,反正他也听不清。” “你放屁!” “没你臭,你个狗腿子跟屁虫!”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我说你是蒋楼的狗腿子!”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眼看就要打起来,两边的同学自发地上去拉架,包厢里乱作一团。 黎棠被他们吵得心烦,话筒发出的尖锐鸣响让他的脑袋几乎炸开。 他碰了碰在外围凑热闹的曹洋:“我去下洗手间。” 便捂着耳朵自人群后方穿过,拉开包厢的弹簧门。 迈步出去,侧身向左,黎棠身形一顿,眼睛倏然睁大。 包厢外面,蒋楼抱着手臂,身体后仰靠墙,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你怎么、不进去?”黎棠听见自己说。 蒋楼稍稍偏头,看他一眼:“没来得及。” “……” 看来是都听到了。 黎棠咽了口唾沫。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更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点什么。 要解释吗,关于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像霍熙辰那样站出来大声指责那两个人? 该怎么解释,马后炮总显得虚伪,蒋楼会信吗? 正想着,蒋楼站直身体,往左手边洗手间方向走去。 黎棠忙跟上去:“他们那些人还没长大,幼稚得很,说话不顾及别人感受,你、你别放在心上。” 说完,黎棠自己先愣住了。 下意识的反应不作假,他脑子还没想清楚,语言系统已经做出选择。 ——想安慰蒋楼,不想他难过。 而蒋楼的关注点莫名跑偏,笑了笑,说:“看来你已经长大了?” 黎棠起先惊讶于他还笑得出来,再一琢磨,这多半是强颜欢笑。 “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蒋楼说,“你都让我别放在心上。” 走进洗手间,蒋楼拧开中间洗手盆的水龙头,任由哗啦啦的清水流淌过指尖,手背。 黎棠站在他右侧后方,从镜子里看见他垂首,眼睫遮盖瞳仁,台盆上方的镜前灯将他的脸照成一种几无血色的白,与之相反,他唇角很浅地上扬,是亲和的、从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 忽然觉得自己离他近了一些,无论是物理上还是心理上。黎棠想,毕竟我是唯一一个去过他家的同学。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小气记仇的人,但是,这种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可能不生气吧。” 冲着水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蒋楼明白了——他在试图和我共情。 共情。 和我。 嘴角的弧度慢慢扩大,蒋楼问:“你怎么知道?” 离卫生间近的包厢突然有人吼了一嗓子,黎棠没听清,上前一步:“什么?” “没什么。”蒋楼说。 洗完手关上水龙头,蒋楼抬眼,看见镜子里的人。 那眼神,平静而冰冷。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第9章 蠢狐狸 返回包厢的时候,吵嚷已经止息。 众人各回各位,曹洋正和李美琪对唱《屋顶》,两人含情脉脉,霍熙辰和方脸男生则在隔空互瞪,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 看到蒋楼和黎棠一起进来,霍熙辰才收回视线,又惊又喜:“楼……蒋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蒋楼说着,在包厢角落的空位坐下。 “是刚刚才到这里,还是……” 黎棠回到原来的位置:“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他刚下电梯。” 第12节 霍熙辰放心了:“那就好。” 确认蒋楼没听到刚才的争吵,那方脸男生讪讪地转过脸,似是松了一口气。 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蒋楼冲黎棠笑了笑。 黎棠知道,是谢意的笑。 本以为蒋楼听了那话不会愿意进包厢,没想到他不仅进了,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果然从不让人难堪,黎棠头一回没有酸,真心实意地想,活该他人缘好。 ktv包场到下午六点。 到点的前十分钟,同学们都在争相点歌,抢话筒,誓要在结束之前高歌一曲。 那边欢腾热闹,这边的黎棠被人拍了拍肩膀,扭头一看,是曹洋的女友李美琪。 四周嘈杂,她挨近了些:“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跟着她去到包厢外面,沿着走廊来到大厅,停在角落的楼梯间。 此处人迹罕至,颇为安静。也因为这份安静,黎棠心中越发不安:“找我什么事?” 李美琪转过身来,刚才在包厢里时的笑容收敛殆尽,唯余审视和不加掩饰的嫌恶。 “我听说了,你喜欢男的。” 黎棠猛然一怔,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拳。 知道这件事的人及少,只有从前学校里跟他走得近的同学。 “你是从哪里……” “你别管我从哪里听说,反正不是曹洋告诉我的。”李美琪说着,从鼻子里哼一声,“他真心把你当朋友,也不知道你是怀着什么心思天天缠着他。” 仿佛迎面挨了一巴掌,黎棠的脸火辣辣的疼。 从未想过只是微信聊天,只是假期碰个面,就能被按上“缠”这个字眼。 黎棠说:“我没有缠着他,我们是普通朋友。” “你最好是。”李美琪用怀疑的眼神看他,“叫你出来是警告你,离他远一点,他是个正常男生,你别想把他带坏。” 李美琪走后,黎棠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好久。 直到手不再发抖,急促的呼吸稍微平复。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第三次他才接,是周东泽问他去哪儿了,隔壁川菜馆订了桌去不去。 “去的。”黎棠深吸一口气,“马上到。” 待到黎棠也走远,空荡的楼梯间恢复冷清,一道身影自拐角墙边走出来。 蒋楼看着黎棠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中的神情,是一种透彻的了然。 假期后返校的第一天,月考成绩就出来了。 除了张贴在布告栏的年级排名,每个班都有各自的排名表。黎棠先查看自己的年级名次,中上游水平还算不错,返回班级再看,五十二个人里面排第四十。 这才知道高二(1)班是个重点班,光靠一门英语拔尖,根本不可能排前列。 同桌李子初已经把排名扒了个烂熟,等黎棠回过头来去找另一个名字,他就不问自答地汇报:“蒋楼班级第三。他英语差口气,语文也一般,不然凭他的数学成绩还能再往前挤。” 黎棠还是亲自去看,蒋楼年级排名第十二,数学148分,堪称一骑绝尘。 初次体会到竞争的残酷,黎棠泄气地瘫坐回去,自我安慰道:“反正我要回首都高考。” 而且看黎远山的意思,他很可能高考都不用参加,高三直接出国读预科,准备留学。 “这是你不努力的理由吗?”李子初给他打鸡血,“你就不想在光荣榜上和他的名字近一点?” 黎棠毫无斗志,心说比起在排名上靠近,我宁愿和他在其他方面近一点。 月考过后,学习氛围稍淡,音体美等副课在欢呼声中回归。 体育课上,周东泽一边拍篮球,一边看黎棠的手腕:“扭伤还没好吗?看你这纱布缠很久了。” 黎棠正在做热身运动,闻言不自在地把手往身后收了收:“没,还有点疼。” “那你今天别上场了,万一弄得更严重。” 等的就是这句话,黎棠顿时腰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一溜烟窜回场边,振臂高呼:“你们打,我给你们加油!” 周东泽笑:“第一次见你这么精神。” 刚打了十来分钟,器材室那边传来动静,李子初作为班长前去查看,回来的时候面色凝重。 那边打篮球的几个男生聚到场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体育器材室那边的置物架倒塌,砸到人了。”李子初说。 “砸谁了,不是我们班的吧?”周东泽问。 “不是,是隔壁2班的两个男生。”停顿了下,李子初犹豫地说,“你们还记不记得那天在ktv,就是国庆假期第一天,有两个男生跟霍熙辰吵架……” “你说赵郁涛和陈正阳?”人是周东泽邀请的,他自然记得最清楚,“难道是他们俩?” “嗯。”李子初点头,“他俩去器材室取跳高用的道具,那几根撑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挪到墙边,一往外抽,上面顶着的架子就塌了。” “人没事吧?架子上放的啥?” “好像是一些耗材配件什么的,杀伤力比较大的是几个铁饼,还有运动会用的标枪……那两人一个被砸到脑袋,还一个伤了肩膀,这会儿已经被送到校医室了,待会儿没有救护车来的话,应该就没什么大碍。” 在场的几位那天都在ktv包厢,对当时的情况都还记忆犹新。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疑。 其中一名男生挠头:“报应来得这么快的吗?” 另一名男生咋舌:“看来以后不能随便讲别人坏话了。” 周东泽摸摸下巴:“不会是霍熙辰……” “他不会的。”李子初斩钉截铁道,“他那人外强中干,能站出来跟人吵架已经是极限了。” 众人的重点顿时转移,先前说“报应”的男生问:“你跟霍熙辰不是不熟吗,这么了解他?” 周东泽挑眉,附和道:“就是啊,怎么回事?快给兄弟们解释解释。” …… 七嘴八舌中,也有人把话题往回带:“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蒋楼?毕竟那两人骂的是他,又不是霍熙辰。” “可是蒋楼那会儿人都不在,除非他长了顺风耳,隔老远就能听见有人说他坏话。” “别说顺风耳了,我们楼哥只有一只耳朵能听见,唉……” “所以根本就不可能嘛。” “诶对了,以后还是喊他蒋哥吧,楼哥听着容易谐音。” 黎棠在一旁默默地听他们聊。 有人碰他胳膊:“怎么回事,半天不吱声。” 回过神一看,是周东泽。 “我们棠不一直都这样么,人越多越自闭。”李子初替他解围,“这会儿说不定在琢磨过生日该请我们去哪儿吃饭呢。” “你快过生日了吗?”周东泽问。 “嗯,星期天。” 黎棠正愁该怎么向同学们发出邀请,是微信群发还是挨个当面问,就有人帮他解决了。 向李子初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黎棠说:“到时候都来玩啊。” 同学们齐声响应。 作为唯一一个知道那天在ktv,蒋楼其实在门外都听到了的知情者,黎棠心里其实有过疑虑。 而这份本就摇摆不定的猜测,在看到蒋楼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 周三的正午,综合楼天台,黎棠一脚刚跨到室外,就见前方倚靠着栏杆的蒋楼竖起食指在唇边,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待黎棠走近,蒋楼压低声音说:“有人在睡觉。”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天台的东半边,果然有几名同学把校服外套铺在地上,靠着墙壁打瞌睡。 看来这地方并不是只有他们俩知道的秘密基地。 黎棠一边遗憾,一边愧疚。 蒋楼总是那么在乎其他人的感受,我竟然对这样善良的人产生怀疑。 我可真该死。 “找我有事?” 还是蒋楼,打断了他无意义的后悔。 黎棠“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音量有点大,忙捂了捂嘴。 “也没什么事,就是……”纠结一会儿,黎棠慢吞吞地伸出背在身后的手,“纱布散了,一个人没法包。” 这是他花费上午四节课时间,才想出来的搭话方法。 虽然还是很拙劣。 手臂举了半天,直到开始发酸,对方依然没有反应。 羞耻感逐渐蔓延的同时,黎棠的耐心也在迅速消耗,眼看就要见底,一只骨骼分明的手伸过来,轻轻托住黎棠的手腕。 另一只手去拆那已经松垮的纱布,蒋楼唇角勾起:“怎么不早说。” 此刻的黎棠好想狠狠呼出一口气,可他不想被发现,只能很轻,很慢地吐息。 心跳的却反其道而行之,频率加快,声响清晰,像有鼓槌在耳膜敲击。 他知道这有些冒险,因为打沙袋时发力错误导致的伤早已痊愈,如今腕上深浅不一的痕迹均是人为,每一道都有来历。 有无聊时随便捏的,有坐在客厅往楼上看的时候摁的,还有上次把曹洋和李美琪送往车站的路上,由于无所适从和极度焦虑,手在暗处乱掐的。 更多的还是在深夜,闭上眼,想起那个雨后的傍晚,纱布在手腕上缠绕,一道接着一道,最后被细长的手指攥住,慢慢地、用力地抽紧。 那是比毒品还要让人上瘾的痛感。 和黎棠猜测的一样,蒋楼并没有注意到那不寻常的创面,包纱布的动作从容不迫,气息也平缓,似是郑重,又好像因为经常做这件事,所以感到无趣和疲倦。 第13节 只在最后,纱布末端自已经包裹着手腕的纱布下穿过,手指并拢握紧,往手心方向一扽。 箍住手腕的手也在此刻使劲,不允许他移动分毫。 疼痛远比上次来得激烈,迅疾,许是别到哪根筋,黎棠甚至有一瞬眼前发黑,冷汗都冒了出来。 蒋楼似是察觉到,稍微收了劲:“弄疼你了?” 那声音低沉得像来自深谷。 好在,人类最擅长忘记稍纵即逝的苦难,哪怕是让人生不如死的那种。 松开咬住嘴唇的上齿,黎棠缓了口气:“没有……不是很疼。” 一片厚云飘过来,将正午高悬的太阳完全遮挡,天色阴沉下来。 包完纱布,黎棠的手攥拳又张开,如此反复几次,感叹道:“好厉害,完全不影响动作。” 这次多缠了几道,以虎口为支点固定,自是牢实。 蒋楼的视线扫过去,发现黎棠在笑。 黎棠有一双圆眼,重睑线条却又在眼尾外缘上挑,因此哪怕笑得眯成缝,也总是摆脱不了灵动黠慧,以及清艳——哪怕这个词不该用来形容男生。 像只小狐狸。 可是世界上哪有这么容易被骗,这么蠢的狐狸。 蒋楼不作声,黎棠便有些忐忑。 但他没有忘记今天来到这里的第二个目的。 黎棠挪到蒋楼右边,试探着问:“星期天有空吗?” “怎么?” “我过生日,打算在家里办一场聚会……你会来吗?” 蒋楼很轻地笑了一下。 黎棠不太明白这笑容的含义,几分窘迫地找补:“不是只请你一个,班上的同学我都叫了。” 这回没等太久,蒋楼应道:“嗯,我会去的。” 作者有话说: 别人夸人颜好:真漂亮 蒋楼夸人颜好:像狐狸 第10章 怎么哭了 为了这场生日聚会,黎棠提前一周多开始准备。 即便表面上不显,作为皇城脚下的首都人,在这帮小城市的同学面前,黎棠是有点包袱在身上的。因此他的生日聚会更得别开生面,不能掉链子。 更不能掉价。 黎棠拜托阿姨帮他找厨师,两个要求,一是要在当地有名,二是能上门服务。 这种一般只能找做家宴的师傅,黎棠嫌他们做惯流水席手粗,千方百计联系到一位曾供职于某五星级酒店的厨师,按照厨师要求购置一套价格不菲的刀具,并安排阿姨为他打下手。 拟定菜单也尤为谨慎。毕竟那么多人,众口难调,应当尽量选择大部分人都容易接受的菜式,比如蒸螃蟹,白灼虾之类口味清淡、突出鲜味的菜肴。 增改删减五六遍,才把菜单定下。刚给厨师回了个“好的”,黎棠又把那菜单点开,看了一会儿。 把刚发的消息撤回,黎棠说:再加一道酸辣口味的菜吧。 厨师说:已经有酸菜鱼了。 黎棠:把海鲜汤改成酸辣海鲜汤。 厨师发来语音:“确定吗?只有一个汤菜,酸辣汤不解渴的。” 黎棠想起上次在山脚下的廉价快餐店,坐在他对面的人往米饭上洒的“致死量”辣椒和醋。 他也回语音:“确定,要解渴可以喝饮料。” “那就这么定了?我去准备食材。” “好的,辛苦了。” 生日前两天,黎棠突然想起聚会还缺甜品,趁课间偷摸用手机刷大众点评。 坐在后排的周东泽下座位到他们这边来玩,从身后拍黎棠的肩膀,挨近他耳边喊:“老师来了。” 黎棠吓得一哆嗦,手机脱手掉下去,幸得及时并拢的大腿接住。 李子初笑得不行:“老周你别逗黎棠,他不经吓。” 周东泽也笑:“黎棠你没生气吧?要不然下次你也这么吓我。” 黎棠心说我才没这么幼稚,捡起手机划开继续看。 见他忙,旁边两人聊了起来。 先说下个月的秋季运动会,这年头学生都埋头学习,根本不乐意参加什么运动会,更别提为班级争光,周东泽作为体育委员,为动员大家报名,差点愁秃了头。 李子初提议道:“不如给参加的同学准备一些奖品?” “往年也不是没准备,矿泉水尽管喝,零食随便拿,还有班费聚餐。”周东泽苦恼道,“这种小恩小惠,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 “那这次来波大的,给参与者组织一次团体活动,怎么样?” “比如,什么样的活动?” “唱k,看电影,听音乐剧,玩剧本杀什么的,人多可以买团体票,我跟刘老师申请从班费支出,问题应该不大。” “这个想法不错。那你先去跟老班申请,后续我来安排。” “ok。” 两人初步统一意见,不忘听听其他人的想法。 李子初用胳膊肘撞同桌:“你觉得怎么样?” 黎棠正为叙城甜品店少得可怜而烦恼,随口道:“挺好的。” “那我们去唱k。” “……”想起上次在ktv的混乱场面,黎棠下意识皱眉,“你们饶了我吧。” 周东泽哈哈大笑。 说完正事,还有讲八卦的时间。 “你们还记不记得前几天2班两个男生在器材室被砸的事?” “记得啊,有后续?” “有啊,我今天去办公室听到老师们在聊,说其中一个男生脑袋缝八针,另一个骨折了正在住院。” “靠,这么严重。” “嗯呢,家长都找到学校来了,要求赔偿的同时彻查。” “查什么?设备老化而已,那边连个监控都没有,他俩也是倒霉。” “谁说不是呢。” …… 两人感慨完,问黎棠对此怎么看。 一直埋头刷手机的黎棠根本没仔细听,举起手机给他们看:“这家看着还不错,你们谁吃过?” 一晃到周末,黎棠起了个大早,选衣服就花了半个小时。 平时在学校只能穿校服,如今天气凉了,又到了各种棒球服夹克衫出来秀的时候。 精心挑选一套来叙城前在首都潮牌店买的新款,黎棠下楼时,厨师已经到了,连同后请的甜品师傅。 一大早就有人敲门,黎棠先收到一只硕大的盒子,里面装着浮夸的三层卡通翻糖蛋糕,是远在首都的曹洋送来。 本想给去个电话,想到上回李美琪的警告,黎棠只给曹洋发了条微信表达谢意。 接着收到鲜花,硕大一捧弗洛伊德玫瑰,卡片上没留名,抬头是“我的英语小老师”。 近来只有一个人经常请教向他请教英语。 黎棠给周东泽打去电话道谢:“花很漂亮,不过玫瑰好像应该送给女生。” “送礼物还分什么女生男生,你就说喜不喜欢吧。” 黎棠低头去看怀里的花,饱和度刚好的复古玫红色,蜷曲的花瓣让人联想到被火烧焦的书页。 “……喜欢。” “那不就得了。”周东泽在电话那头道,“我家里临时有事走不开,今天没法来给你过生日了,下次补上。” 黎棠嘴上说着知道了,心里却想,倒也没有必要。 既然叫做生日,便是一年当中唯一的一天,换作其他任何日子都不行。 下午开始陆续有客上门,都是同班同学,黎棠让他们带上嘴就好,还是有几个同学带了礼物,都是书本文具之类的小东西,对送礼和收礼双方都不算负担。 开饭前,先把东西送上楼。 从房间出来,黎棠在张昭月紧闭的房门前几度犹豫,到底没敲门。 他提前两天问过她今天有没有空,她说到时候看。黎棠点到即止,没有具体说生日当天的安排,他觉得妈妈应该知道他的意思,他希望她也能参加。 虽然总说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但至少……能和其他人一样送上祝福吧? 祝我的孩子无病无灾,健康幸福,哪怕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也好。 千挑万选的大厨干活很利索,下午茶时间,已经有饭菜香从中厨飘出来。甜品师傅已经做了几盘甜点,同学们吃得好不开心。 李子初在晚餐前赶到,很老派地提着一篮水果。 “我看你发的朋友圈了,什么都有就只缺水果,路上顺便买了点。”李子初笑着说。 黎棠刚把人请进屋,后头又有客到。是霍熙辰,脸色有点臭,也拎着水果,干巴巴地祝黎棠寿比南山。 第14节 不知道的还以为过的是八十大寿。 黎棠并不计较,关注点也不在此。他接过果篮,往霍熙辰身后张望:“就你一个人?” 霍熙辰莫名其妙:“我应该和谁一起来吗?” “蒋楼呢?” “他没跟我说要来啊。” 一直到开席,蒋楼都没出现。 黎棠本就郁郁的心情更添颓丧,饭桌上大家都忙着吃,他筷子都没动几下,桌底下摸出手机,在屏幕上来回划,终于还是给蒋楼发了条消息。 ——我是黎棠,你是不是忘了今天要来我家? 号码是问霍熙辰要的。黎棠本想加蒋楼微信,搜这个号码没查找到用户,只好发短信。 可是这年头,短信都成了广告和诈骗专用,也不知道蒋楼能不能看到。 都是高中生,桌上只安排了度数低的果酒。 即便如此,喝多也会醉。 宴席过半,黎棠离席,脚步虚浮地往楼上去。撑着扶手上了几个台阶,有同学在楼下吆喝:“这儿有钢琴诶,寿星公快给我们露一手!” 黎棠自顾自往上走,慢吞吞地摇头:“小时候学的,早不会弹了。” 声音太小,并没有人听见。 二楼的走道幽深而静谧,黎棠背靠墙壁,舒一口气,听着楼下若隐若现的喧闹声,有一种终于脱离那与自己全无关联的世界的错觉。 似乎每次都是这样,付出代价换取热闹之后,还是觉得孤独更好。 也许这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热闹。 毫无预兆的,走道尽头的房间门打开,里头的光漏出来,将整条走道照亮。 黎棠几乎是惊喜地站直身体,迎上前:“妈妈……” 张昭月似是惊讶于黎棠出现在门口,冲他笑了笑:“怎么上楼了,不去招呼你那些朋友?” “他们自己玩得挺好的。”黎棠说,“今天厨房做了好多菜,有您喜欢的……” 张昭月没等他说完:“那你们玩吧,我喝口水就睡了。” 说着,张昭月走向二楼的客厅,在水吧台接了水,就返回卧室。 门在眼前“砰”地关上,光线被吞没,像蜡烛插在蛋糕上骤然熄灭。 徒留一缕青烟,和黑暗中几近颤抖的呼吸。 黎棠枯站在那里,不知过去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 首都号码,接通后,里面传来女孩的声音。 “我是李美琪,曹洋的女朋友。” “……有事?”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离曹洋远一点?”电话里的李美琪语气愤怒,“你是怎么跟他说的,他这几天尽忙着给你选礼物了,订了那么贵的蛋糕……” “我没跟他说。” “你不说他上赶着给你准备礼物?他对我都没这么上心,你一个男的怎么这么不要脸?” 是啊,黎棠想,我就是这么不要脸,明知人家根本不记得,还是一遍一遍地往上贴。 夜色渐浓。 晚上九时许,蒋楼接到一个本地陌生号码的电话。 打到第三次他才接,接通了也不说话,等对方先开口。 那头环境嘈杂,但他这里足够安静,所以依然能听清。 “……是蒋楼吗?” “嗯。” “不是说好了吗,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来?” 连声音里的委屈,都听得分明。 蒋楼没有回答,对面等了一会儿,泄气般地不再追问。 电话里传来吸鼻子的声音:“那我去找你。” 一只蚂蚁自桌角爬上坑洼的桌面,蒋楼拿起窗台上的蜡烛,倾斜,让蜡油滴落。 “找我做什么?” “你不来,我就去找你。” “你确定吗?”蒋楼问,“要来找我?” “嗯,我要来,现在就来找你。” 一滴,两滴……终于有一滴正中目标,将那陷在坑洞里的蚂蚁覆盖。那蚂蚁几乎没来得及挣扎,就在迅速凝固的蜡油中肢体僵硬,不再动弹。 “好啊,那你来吧。” 我已经无数次警告你,也给过你机会。 是你不珍惜。 半个钟后,黎棠穿过被踩出一条道路的灌木丛,走在上行的泥路,裤脚被蹭脏也浑然不觉。 反正那些伪造的淡然,假装的不在乎,还有精心营造热闹假象,都已经被摧毁了。 他变成了一个装有愤恨,不甘,嫉妒,还有求而不得的容器,等到满溢出来,所有人都会来看他的笑话。 在他十七岁生日这一天,灾难般的一天。 脚步快得如同逃窜,黎棠循着印象一口气跑进巷道,抬头,一道身影闯入视线。 蒋楼站在门口,仰面遥望夜空,听到声音后,不紧不慢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让黎棠一霎屏息,邈远的霓虹映在蒋楼浓黑的眼底,扑朔得像是投入一片深海。 那是游离在整个世界之外的,独属于蒋楼的领域。 而黎棠徘徊在这片领域的边境,未知的前路让他迟滞地萌生怯意。 茫然中,他甚至不知道,蒋楼是怎样走到他面前,又是怎样抬起手,温热指腹自他眼下揩过。 一向沉冷的声音也变得温暖。 “怎么哭了?” 第11章 都怪你 若不是蒋楼提起,黎棠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了。 迟滞的羞赧,他胡乱地抹一把眼睛,泪水在脸上抹匀,随着蒸发速度加快,凉意迅速漫了上来。 “我,我……” 黎棠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他都觉得这一切荒谬至极——何至于这么难过?为什么在难过的时候,要来找蒋楼? 仅仅因为蒋楼也是造成他难过的原因之一吗? 好在,蒋楼并没有追根究底。 他拉过黎棠的手腕,那里还包着纱布:“快下雨了,进去吧。” 从未见过如此多雨的秋天。 屋里,黎棠捧一杯热水,望着雨点密密匝匝打在破碎的窗户上,开始回忆这个时候的首都该是什么模样。 落叶,尘沙,干燥的空气,干裂出血的嘴唇。 第二次进到这间屋子,黎棠有了些不同的感受,叙城的秋远比首都湿润,因此冷也是阴湿的冷,皮肤尚未察觉,寒气已经钻进毛孔,沁入骨髓。 打了个喷嚏,面前的烛火猛地晃动,映在墙面的火光也跟着扭曲。坐在折叠桌前的蒋楼望过来,黎棠歉意地吸了吸鼻子:“……打扰了。” 虽然,这话好像应该在进门时说。 蒋楼带黎棠进到里屋,那里朝南,窗户密封性也好一些。 却也更暗了,霓虹灯火自东北方向来,南边靠山,树影在浓稠夜色中参差招摆,让人有种身处深山丛林之感。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里经常停电。”蒋楼将外面的蜡烛拿进来,随手插进一只杯子里,“可能今晚都不会恢复。” 黎棠“嗯”了一声。 那杯子口宽,蜡烛歪斜,蜡油在桌面上滴出硬币大小的圆,蒋楼又将蜡烛抽出来,底部按在蜡油上固定。 黎棠聚精会神地看着,忽闻一声轻笑。 透过摇曳火光,蒋楼看着他:“没见过吧?” 没见过总是停电的房子,没见过如此原始的照明方法。 黎棠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无知,抿了抿唇,正色道:“现在见过了” 即便如此,黎棠仍然觉得,待在这间小房子里的自己,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用为了好人缘计划筹算,不必为了显得合群融入吵闹的环境。哪怕被打碎的面具之下,是一副庸俗而冷漠,贫乏且无趣的灵魂。 可还是太静了,静得让人不由自主想去窥探。 在多如牛毛的好奇中,黎棠选了一个意图不那么明显的:“你在这里,住很久了吗?” 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让给黎棠坐,蒋楼坐在床边:“是啊,自从出生就住在这里了。” “出生”两个字,让黎棠理所当然地想到:“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这个话题转换并不自然,甚至有种迫切的激进。蒋楼或许察觉到了,又或许没有。 “十一月九号。”他说。 第15节 黎棠顿时惊讶:“你生日比我晚?” 然后忽然想到什么,“我比其他人早一年入学,那你比我大一岁。” “不。”蒋楼语气平静地说,“我曾经休学一年,所以比你大两岁。” 两年,之于年过半百的长者来说,短到可以忽略不计。而之于正在过十七岁生日的黎棠,是比人生中的九分之一还要长的长度。 比他大两岁,意味着自己刚出生的时候,蒋楼就已经可以摆脱辅助自行走路,多半也已经学会说话。 而几乎所有小孩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妈妈”。 可是他的妈妈已经…… “为什么休学?”黎棠从来没有这样期盼了解一个人,“是不是因为……” 他看向蒋楼的左耳,那耳廓形状完整而漂亮,因此很容易让人忘记它不具备听音功能。 “耳朵”两个字正要脱口而出,兜里手机振动。 黎棠低头去看,是同班的一个男生打来。 “准备切蛋糕了,寿星你去哪儿了?” “你们吃吧,我……我累了,先睡一会儿。” “好吧好吧,话说你看到李子初和霍熙辰了没?” “没有,怎么了?” “他俩刚才差点打起来。” “……怎么会?” 黎棠眼中的李子初虽然耿直到有点低情商,但待人一向友好和善,很难想象他跟别人起冲突。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电话里的男生也很懵逼,“两人出去好一会儿了,一直没回来。” “电话打了吗?” “打了,没人接。” “那我也联系看看。” 挂断电话,黎棠立马给李子初拨过去,打不通,又给李子初发微信消息,自然没有得到回复。 霍熙辰那边也一样,处于失联状态。 黎棠脑袋里一团乱,给家里司机打电话,让他帮忙去附近找找,又联系阿姨,请她代为招呼家里的客人,如果他们要回家就帮他们叫出租车。 这边安顿完,那边司机刚好回电话,说在小区的草坪上找到二人,一切平安。 总算能松一口气,黎棠放下手机,抬头往向床铺方向,蒋楼已经不在原处。 门口屋檐下,一条黄黑相间的小狗疯狂摇尾巴,肉乎乎的前肢一下一下地往前伸,是在乞食。 蒋楼蹲坐在门槛旁,手臂搭在膝盖上,手里的火腿肠掰得只剩一小段。 黎棠走过去,看着眼前的一幕颇为惊讶:“你不是不让喂吗?” 又掰一块火腿肠丢给小狗,蒋楼淡声道:“自从那天你喂过之后,它更爱缠着我了。” 黎棠顿时不好意思,“抱歉,我——” “你抱什么歉?”蒋楼转过来看他,“今天你过生日。” 黎棠愣了下,半晌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寿星有被赦免一切的特权。 不是没听说过这样的特权,却是第一次有人用行动告诉他,生日这天,你是最大的,所有一切都以你开心为前提,哪怕打破原则,不合情理。 笼罩在心头的阴云,在悄无声息地散去。 屋檐下还有块空地,黎棠一屁股蹲下,然后伸手去拿蒋楼手上的火腿肠。 蒋楼躲开了:“就剩一口。” “我又不是自己吃。” 黎棠嘀咕完,还是固执地要来最后一截火腿肠,亲手喂给小狗。小狗吃完还不尽兴,伸出舌头舔他手指,湿漉漉的,有点痒。 “还有没有?”黎棠问。 蒋楼摊开双手,表示没有了,黎棠忽然想到自己离家前那满桌的佳肴珍馐,遗憾地叹了口气。 “今天做了二十八道菜。”黎棠伸出手到檐下接雨,“其中有一道酸辣汤,你一定喜欢。” “是吗。” 蒋楼不置可否,看着雨水落在白皙的掌心,滑过不沾阳春水的纤长手指,再坠落。 那清脆的敲击,仿佛有泠泠的乐声响起,一支熟悉又陌生的钢琴曲。 仍旧听不清晰。 他的世界总是一半喧嚣,一半死寂。 一时无话。 黎棠用雨水洗手,小狗又凑过来要舔他,被他躲开去。 “别舔了。”他皱眉,“好痒。” 系在手腕的松垮纱布随着动作彻底散开,眉间褶皱更深,黎棠几分不耐烦地去拽那纱布,被伸过来的另一只手率先扯过。 蒋楼眉眼低垂,呼吸绵长而均匀,由于离得太近,启唇说话时,仿佛能感受到低音的共振。 “怎么还没好。” 是啊,怎么还没好? 黎棠也问自己,随后诚实的回答:“都怪你。” 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蒋楼将纱布缠好,系紧,顺势握住黎棠的手腕,站起身。 黎棠被他拉着站起来,蹲久了的腿一软,踉跄着险些摔倒。 本能地攀住身边的人,黎棠心说喝酒果然误事,今天的自己的丢脸行径到可以被发上同性论坛,标题他都想好了——死基佬装醉碰瓷直男帅哥,丑态毕露。 除此之外,黎棠再次意识到,蒋楼力气好大。黎棠是见过他揍人的,没想到这手抓人都能让人腕骨生疼。 虽然握得够紧,让人没有一丝摔倒的可能。 等黎棠站稳后,蒋楼便松开手,接着转身往屋里走。 “过来。”他说。 黎棠自问不是乖顺听话的人,平时就算是来自师长的命令,他也不会无条件服从,通常都会经过思考,确认合理后再执行,非常具有辩证统一的精神。 而来自蒋楼的命令,似乎可以跳过甄别的步骤。刚听到“过来”两个字,黎棠的身体就像被按下电源键般行动起来,跟着蒋楼往桌边走去。 然后,看见折叠桌正中放着的小蛋糕。 原来刚才蒋楼出去过,火腿肠是顺手买的。 黎棠不是很确定地指那蛋糕:“给我的?” 蒋楼看他一眼:“这里还有第二个人过生日?” 得到确认,黎棠仔细看向桌子——很小的蛋糕,大概只有家里那只的十分之一大。平平无奇的圆形,兑了色素的奶油质地过分平滑,肉眼可见的廉价。 “只能买到这个。”蒋楼说,“不想吃就扔掉。” 黎棠立刻上前,护住那小蛋糕:“别扔。”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黎棠闷声道:“……谁说我不想吃。” 蒋楼回房间,把里头没烧完的蜡烛也拿出来,三根蜡烛无论怎么摆都有种难言的古怪,索性排成一排,提议道:“许个愿?” 黎棠点点头,缓慢而郑重地闭上眼睛。 这是他的第十七个生日,也是最冷清,最简陋的一个生日。 却足够在这天的尾声让灾难峰回路转,也无限接近他对完美生日的妄想。 摇曳的橙红色火光透过眼皮照亮原本黑暗的空间,黎棠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在过生日,获得全部关注和偏爱的人。 这才是他想要的热闹。 哪怕蛋糕的味道实在一般——挖一勺奶油送进口中,黎棠撇了撇嘴,给已近满分的生日狠狠扣掉零点五分。 蒋楼不喜甜食,不吃蛋糕,他坐在椅子上,手掌撑下巴,眯起眼打瞌睡。 黎棠曾在听说过,人在快睡着的时候大脑运转缓慢,会卸下伪装。 况且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谁都不忍心对寿星说谎。 “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黎棠开口了。 蒋楼略显萎靡地“嗯”一声。 “为什么要让我换座位?” 这件事让黎棠耿耿于怀一月有余,每当看到蒋楼都会想起。他还不至于听信班主任口中的那套说辞,突然被换座位,一定有其他原因。 许是出乎意料,蒋楼掀起眼皮,好似清醒些许。 他原本以为,黎棠会继续问他“为什么不来”。 不过都一样。 “还有一年多就高考了。”蒋楼说。 黎棠没明白,神情流露出迷茫。 蒋楼唇角微勾,眸中映有象征虔诚的烛光。 他嗓音低哑,耐心地为黎棠解惑:“你坐在旁边,会让我分心啊。” 第12章 明天见 次日周一,黎棠下楼时,不意外地看见餐桌上摆着一个礼品盒。 阿姨擦着手从厨房出来:“这是老爷差人送回来的,说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第16节 咬一口油条在嘴里慢慢地嚼,拆开盒子,是一块手表。 晨起一般都没什么胃口,黎棠喝了半杯豆浆,返回楼上,打开卧室斗柜的抽屉,连表带盒一起丢了进去。 这已经是这些年收到的不知道第几块手表。 走到房间门口,又定住脚步,折返回来,拉开最上层的抽屉,里面也躺着一块表。 不过并非黎远山所赠。记忆中从五岁起,妈妈就不再为他过生日,这支表是他刚上高中时,某次饭桌上,黎远山让张昭月去买的。 “有空出门走走,给黎棠挑块表。”当时黎远山如是说。 于是那天放学回到家,黎棠就在自己的书桌上看到这块手表。 所以准确来说,也不能算是张昭月送的。 盯着看了一会儿,黎棠终究没把手表拿起来。他用嘴咬着纱布的一头,将它在腕上一圈圈缠紧。 出门之前,黎棠本打算向往常一样叮嘱阿姨留意张昭月的动态,及时联系他,抬头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手机还是揣进书包带去学校。 今天班长兼同桌李子初罕见地迟到缺席,又是语文晨读,黎棠乐得没人管,在课桌下面摸鱼。 进的是二(2)班的同学群,没有老师在的那种。黎棠早就加进群里,一直默默围观。 点开群成员列表,算上他一共五十二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说明蒋楼也在其中。 哪个是他呢?黎棠不想高调地在群里问,决定自己研究。 莫名有一种玩解谜游戏的快乐。 除却几个被黎棠备注过真实姓名的,群里的同学几乎都没有改名,想要知道是谁,只能靠猜。 采取的是排除法——卡通头像的不是,自拍照做头像的不是,奥特曼头像的不是,搞笑表情包不可能,萌宠也不对。 剩下几个老年风景画风格,还有看不懂的抽象派。黎棠挨个点进去看,又筛掉几个朋友圈对陌生人展示,且签名栏内容比较活泼的。 只剩三个。 挨个点进头像再观察一边,黎棠举棋不定。 要不直接问蒋楼吧,可是以什么由头,他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虽然,莫名其妙跑到别人家里的行为更奇怪。 舔了下嘴唇,似是回味起昨晚那廉价蛋糕的味道,黎棠的耳朵慢慢热了起来。 他说会让他分心,是什么意思呢? 是嫌我吵,影响他学习,还是…… 正想着,李子初从后门进教室,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黎棠转过去,一眼扫到李子初挂着血疤的唇角,诧异道:“你的嘴怎么了?” 李子初把书包塞桌肚里:“被狗咬了一口。” “狗?什么品种的狗能跳这么高。” “中华田园蠢狗。”李子初咧了下嘴,疼得皱眉,“光长个头不长脑子的那种。” 黎棠没见过这样的狗,便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晚你走了之后。”李子初说,“其实也不算,去你家之前就惹到他了。” 黎棠越听越迷糊,心说小区附近好像没有流浪狗啊。 二节课后的大课间,上操整队的时候,黎棠假借系鞋带扭身往队尾看,蒋楼正和后排的几名高个子男生说笑,而他身边的霍熙辰似乎不太对劲。 仔细一看,他嘴巴也破了,伤口在上唇正中,结疤后颇为滑稽。 似是有所察觉,霍熙辰转头瞪了黎棠一眼,黎棠肩膀一抖,赶紧收回视线。 课间操之前,广播里宣读了运动会的相关事宜,除高三外,所有年级的全部班级都要参与。 回到教室,体委周东泽将运动会参赛名单张贴在教室布告栏。 在几位班干部的努力下,高二(1)班几乎每个项目都有报名,运动员数量占班级人员总数量的近三分之一。 黎棠也被安排了工作——广播站的后勤,主要负责整理收来的稿件,还有买水搬桌子之类的后勤杂活,不用上场挥洒汗水,算是最轻松的岗位。 李子初看了名单大呼不公平:“老周你怎么这样,让我去跑三千米,让黎棠坐广播站?” “黎棠不爱运动嘛。”周东泽笑说,“你那么好的身体素质,必须给我跑上十圈。” 李子初深沉地叹一口气:“早知道不跟你玩了,坑朋友呢。” “是帮朋友,我给自己报的项目更多。” “你是体育委员嘛,活该的。” “嘶,你这话说的……” 趁他俩说话,黎棠把名单拿过来看,蒋楼被安排了两个项目,一个短跑一个跳远。 暗自记下这两项的比赛时间和场地,黎棠又摸出手机,琢磨那三个被筛出来的头像。 到底哪个才是蒋楼呢? 一晃到周五,上午 第四节课结束,整个叙城一中就犹如炸开的油锅,不到半小时,操场上的临时广播台就搭建完毕。 黎棠作为后勤部一员,跟着搬器材布喇叭一顿瞎忙,累得气喘吁吁。 好在忙碌也就到这里,刚坐下,就有人推着食堂的小推车来给工作人员放饭,每份都是两荤两素,装在塑料饭盒里。 高三不参加运动会,高一只能报名比赛项目,因此广播站由高二每个班各派一名学生组成,多是女生。 高二(2)班派来的是苏沁晗,她被分在播音组,这会儿正坐在高高的广播台上,举着小镜子抹口红。 同学喊她下来吃饭,她说:“不吃了,减肥。” 有个女生问:“你都那么瘦了,还减呐?” 苏沁晗懒懒地应一声,手上的镜子换了个角度,照向饱满漂亮的侧脸:“你们吃吧,不用管我。” 黎棠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找了快空地坐,有一下没一下地挑餐盒里的菜。 脑袋里又琢磨上了——那三个人的微信挨个加了一遍,其中两位已经通过了,不是蒋楼,看来只能是剩下的那位了。 为什么不通过呢?黎棠想,已经过去好几天,就算上学没带手机,回家也该看到了吧。 他的头像是半黑半亮的月球,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义? 独处的时候,黎棠的思绪总是漫无边际,因此被外界打断时,难免吓一跳。 苏沁晗不知道什么时候化完的妆,大剌剌走过来,在黎棠旁边坐下。 “前同桌。”她这样称呼黎棠,“下午是你审广播稿?” “啊?”黎棠措手不及,“……是吧,简单审核一下。” 苏沁晗把手中的运动饮料塞黎棠怀里:“帮个忙,多选几篇关于蒋楼的。” 看着少女明媚的笑脸,黎棠想到自己明知蒋楼家住哪里却不告诉人家的事 ,莫名心虚:“可是,审核不只我一个人。” “帮个忙呗。”苏沁晗拜托道,“不是写蒋楼的稿子,我实在念不下去啊。” 等人走了,周遭的女生们便讨论开了。 “她以为自己是谁呀,公主吗?全校学生都要听她的?” “她爸是校长。” “嘁,有什么了不起。” “下午读广播稿,她不会只读写蒋楼的吧?” “那又怎么样,我觉得挺好。” “有情况,你是不是想跟公主抢驸马爷?” “什么呀,咱们学校男生整体质量多差你也知道,好容易出个蒋楼,谁不爱多看几眼。” “也是,下午他参加哪场比赛,一起去看啊。” 下午安排的是田径类项目,其中男子短跑最受瞩目。 比赛快开始的时候,广播台的人已经走了大半,苏沁晗的播音位置被她临时找来的男同学顶上,黎棠翻了下刚送上来的几篇稿子,主角都是蒋楼。 全部审核通过,一篇都没落下。 站在高高的广播台上,俯瞰整个操场,黎棠看见人潮最汹涌的方向,扎着高马尾的苏沁晗站在人群最前面,和蒋楼并肩,蒋楼侧着身,看不清表情,大概率在笑。 黎棠看过校园偶像剧——校园男神,或者称之为“校草”的男生,向来都是冷酷寡言的冰山人设,总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让心生爱慕的人们胆怯退缩,不敢轻易去采摘那朵天山雪莲。 可是蒋楼是爱笑的,亲和的,因此会让人觉得他并不遥远,更给人一种只要努努力,便能将他拿下的错觉。 再度意识道蒋楼的温柔并不是只对自己,黎棠也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正在经历某种煎熬。 何况,分明做着同样的事情,苏沁晗却比他坦荡许多。 她给蒋楼递水,蒋楼不接,她就把瓶盖拧开,往他嘴边送。 蒋楼只好拿过来,往嘴里猛灌两口。 几十米开外的黎棠也跟着吞咽,似乎看到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胸膛随着呼吸起伏。 待发令枪打响,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闪电般飞出去,以卓越的优势第一个冲过终点线。 半个小时之后,男子短跑决赛,那身影不见半点疲态,迈开长腿,风驰电掣如离弦之箭,轻盈地越过终点,赛场上爆发热烈的欢呼。 广播里报了三遍——男子百米决赛,冠军,高二(1)班,蒋楼。 黎棠离喇叭最近,因此听得极清楚,清楚到心都跟着震颤。 下午五时许,夕阳西垂,人潮散去,只剩最后几个冷门项目,黎棠终于得空摸出手机。 微信有未读消息,点开,是以月球为头像的人,终于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同时发来一条消息:怎么没来看我比赛? 黎棠加好友时已自报家门,因此十分确定这就是蒋楼本人。 第17节 心跳微微提速,黎棠打字回复:我在广播台。 发完没有按灭屏幕,捧着手机等待。 然而五分钟过去,对面一直没有回复。 手心里的汗蒸发风干,黎棠呼出一口气,在心里笑自己傻。 几次接触都是自己主动,人家压根没有深交的意思。 正要把手机收回去,忽然有人喊:“黎棠,有人找!” 顺着用课桌搭起、颇为陡峭的“台阶”下来,黎棠尚未站定,就瞧见来者何人,整个人愣住。 蒋楼穿简单的白t运动裤,校服外套搭在肩上,有种朝气蓬勃的清爽。 他看见黎棠便笑了:“这么惊讶?” 黎棠还有点懵:“……你怎么来了。” 蒋楼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没电了,刚好经过。” “我去给你找个充电宝?” “不用,回家再充。” “……哦。” 短短两分钟,黎棠已经察觉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视线。如果他是个女生,现在大概已经被这些目光扎穿。 黎棠轻微社恐,不喜人多的场合,更不擅长应对眼下的情况。 无所适从之感渐生,背在身后的手不由得互相绞紧,手指熟门熟路地去扯那已经松掉的纱布。 “你刚才得了冠军,恭喜你。”不愿冷场,黎棠重起话题。 蒋楼问:“那你不请我喝水?” 黎棠心说我今天可戴隐形眼镜了:“你不是收到很多瓶水了吗?” 蒋楼眉梢一扬:“原来你都看见了。” “……”黎棠有些懊恼,刚才的话未免酸得太明显。 赶紧找补,“我在广播台上,站得高看得远。” 蒋楼“哦”了一声。不知是否错觉,黎棠觉得他这声“哦”像是在跟自己学。 好在话题并未继续,蒋楼说了声“拜拜”,转身欲走。 脚步一顿,又转了回来。 “明天上午九点。” 黎棠没反应过来:“嗯?” “跳远,在操场东南角。” “哦,对。” 这个时间黎棠刻意记过。 “有空的话……算了,你应该没空。”蒋楼还是摆摆手,“明天见。” 返回广播台,收拾满桌乱七八糟的稿件,一同审稿的女生问:“有什么好事吗?” 黎棠不解:“什么?” 女生仔细端详他,评价道:“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 第13章 吃不下去 运动会第二个比赛日,清晨下了一场雨,学生们却热情不减,欢呼声撼天动地。 黎棠用一包零食换来一起做审核的女生帮他顶半个小时,在播里喊“参加男子跳远的同学请到操场东南角集合”时,他便带着一瓶未开封的水,往那边去。 广播台设置在操场正中央,去操场边上的沙坑需要穿过跑道。 此时男子三千米长跑接近尾声,运动员一个个耷着肩膀,跑得气喘如牛,黎棠钻过围栏,从场中横穿的时候,正遇上在中间跑道的李子初。 相比之下,李子初的状态还不错,甚至有力气边跑边跟黎棠打招呼:“你怎么来了?咱们中午吃啥?” 黎棠怕挡了别人的道,丢下一句“随便”,飞快地跑开。 看着黎棠离去的方向,李子初才明白过来,敢情人家不是来找他的。 暗道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突然脚下一绊,李子初身体往前猛栽,在跑道上摔了个狗吃屎。 黎棠并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 他一路快步走到操场边的沙坑处,这边正在进行预赛,参赛运动员一个接一个跳得很快,裁判在边上吹哨记录。 由于个子高,黎棠轻易找到蒋楼所在的位置。 今天不上课,蒋楼穿常服,简单的t恤运动裤衬得他肩宽腿长。他已经跳完第一轮,被一帮同学簇拥着,脸上是一贯从容的微笑。 看到黎棠,蒋楼朝他招手:“还以为你不来了。” 缓步走过去,黎棠故作寻常地解释:“刚好广播台没什么事。” 这个理由经不起细究,因为同为广播台成员,苏沁晗就忙到走不开,罕见地没来看蒋楼比赛。 蒋楼却轻易接受了这个说辞,把自己的外套交给黎棠,并拜托道:“帮我听着裁判点名,这里人多嘈杂,我听不清。” 这是黎棠第一次听蒋楼本人提起自己听力不好的事,因而有些惊讶。 毕竟他平时表现得太正常,让人经常忘了他左耳失聪。 自然是郑重答应,接下来的时间里,黎棠竖起耳朵,唯恐漏掉什么声音。 二十分钟后,决赛开始。 听到蒋楼的名字,黎棠一个激灵,转身向示意:“到你了!” 站在出发点的蒋楼冲他点了下头,摆出预备跑的姿势。 裁判哨声响起,蒋楼便冲出去,接近沙坑的那几步跨得极大,因此腾跃也极高。 只见那长腿在空中划了一步,双腿并拢前伸,悬空的时间仿佛被放慢拉长,整个人沿着一条完美的弧线落在沙坑中。 “5.92米。”裁判老师宣布。 又是一阵雷动的欢呼。 广播里宣布跳远比赛结果的时候,黎棠正站在攒动的人群边缘,一棵枝叶扶疏的银杏树下。 苏沁晗的嗓音甜美,语气雀跃,仿佛是她得了第一名。 叙城的秋天比首都来得晚,存续期也长,风和雨都有一种浸湿的凉。 早上没撑伞淋了会儿雨,这会儿冷风一吹,脑袋便晕乎乎的。 他用步伐丈量,以脚尖作笔,在满是落叶的地上划出约莫6米的距离。回头望一眼,黎棠有种遥望天堑般的绝望——5.92米,比三个我还要长。 蒋楼那边应付完同学,挤出人群走向那棵树,还没到跟前,嘴角已经扬了起来。 黎棠当他看穿自己所想,鞋底在地上胡乱擦了擦,将那刻度线抹掉。 没想,蒋楼笑的并不是他的幼稚行为。 他在黎棠面前站定,抬起手。 猝不及防的举动让黎棠下意识缩脖子,偏开脸——结果弄巧成拙,反而让蒋楼举高的手,不轻不重地蹭过他左侧面颊。 蓦地屏息,在暧昧得仿佛被按下慢放键的氛围里,黎棠看见蒋楼放下手,指间夹着一片扇形枯叶。 原来是银杏的叶子不知何时落在他头顶。 而那动听的低音因为距离拉近变得格外清晰:“你发烧了?” 被带到校医务室门口,黎棠还在企图逃避:“我是临时溜出来的,广播台那边还在等我……” “少你一个不少。”蒋楼几分强势地打断他,推开门,一个眼神瞥过来,“进去。” 黎棠就闭上嘴,听话地进去了。 运动会期间,校医室反常地热闹,两张单人床坐满受伤的运动员,有的跑步摔跟头,有的跳高磕到头,最离谱的是一个在观众席的学生被接力棒打中,正捂着胳膊哀哀痛叫,也不知那接力棒是怎么飞到他身上的。 李子初也在其中,背对黎棠坐在校医旁边的椅子上,黎棠刚想上前打招呼,蒋楼从人群中挤出来,递给他一支水银温度计。 黎棠没用过如此原始的温度计,懵懂问:“这个放哪里?” 蒋楼指胳膊,黎棠点头,挽起袖子,把温度计夹在了臂弯里。 忽闻一声叹息,蒋楼没办法地抬了抬胳膊,指腋下:“是这里。” 黎棠顿悟地“啊”了一声,拽开拉链,小心翼翼地把温度计塞到胳肢窝底下。 五分钟后一看,三十八度五。 清晨淋的雨吹的风,这会儿热度刚升上来。校医忙得不可开交,退烧针是打不上了,蒋楼让黎棠在原地等,他去拿药。 黎棠听话地站在那里,莫名引人注意。李子初很快瞧见他,一瘸一拐地蹦过来:“我猜你这回也不是来看我的。” 看见李子初一条裤腿挽起,膝盖有拳头大的一块破皮渗血,黎棠问:“怎么弄的啊?” 旁边一道男声代答:“看你看得太入迷,摔的。” 黎棠这才发现霍熙辰也在。 “听他瞎说。”分明摔破了腿,李子初心情却不错,“你怎么也来了?蒋楼受伤了?” 听说蒋楼受伤,霍熙辰立马伸长脖子:“蒋哥受伤了?他人呢,在哪儿呢?” 李子初露出嫌弃的表情,似在说——瞧你那狗腿样。 黎棠解释道:“他没受伤,是我有点发烧,他在帮我拿药。” 霍熙辰就缩了回去,斜视黎棠:“你和蒋哥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不算熟。” 就去过他家两次——黎棠在心里补充。 第18节 那边蒋楼隔着货架探出半个身体:“有感冒症状吗?” “没有。” 黎棠立刻回答,又想起这边人多吵闹,举起两条胳膊交叉,对着蒋楼摆了个夸张的x。 转回身,看见李子初用刚才看起霍熙辰的眼神看着自己,明晃晃的无语——瞧你那殷勤样。 后来李子初给黎棠发微信:还肤浅不? 附带一个贱嗖嗖的猫猫斜眼表情。 在黎棠的定义中,喜欢不应该是只建立在外貌之上的肤浅感情。蒋楼的外貌无疑是出众的,可要问黎棠是不是只欣赏他的脸,黎棠会回答,当然不是。 因此这条微信,导致本来就发烧的黎棠的脸更热了。 那药不允许空腹服用,索性先去吃午饭。 本来李子初和霍熙辰也要一起,奈何李子初腿伤行动不便,霍熙辰虽然看起来极不情愿,还是留下陪李子初。 走到校门口,黎棠忽然想起还有职务在身,打算回广播台说一声,蒋楼一把将他拽回来:“你累不累啊,先管好你自己。” 去的是校门外北侧小巷子里的家常菜馆,拨开厚重的塑料门帘进去,蒋楼在门口侧过身,手却没松开,黎棠愣了半天才明白他是在给自己撑着门帘,忙低头自他手臂下钻进屋内。 小饭店的菜单直接贴在墙上,问过黎棠有没有忌口,蒋楼做主点了两个菜。 等上菜的时间里,黎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句“你累不累啊”,是在说他管得太多。上次在蒋楼家,他也花了很长时间打电话安顿参加聚会的同学,蒋楼甚至趁那段时间出去买了蛋糕。 黎棠想,他对我,似乎一直都很有耐心。 “午饭平时,你都在这里吃吗?”摆弄着一次性筷子,黎棠问,“总是看不见你,在食堂。” 颠三倒四的语序把蒋楼逗笑:“别说话了,省省力气。” 从小到大,黎棠发烧的症状都与众不同,别人头疼打喷嚏,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一张嘴说话就暴露无遗,语言能力退回幼稚园水平。 直到这会儿,黎棠才察觉自己身体的不对劲,尤其是脑子,一团浆糊似的乱,吃个饭差点把土豆丝塞鼻孔里。 饭毕,蒋楼把药盒拆开,抠出一颗放桌上。 黎棠盯着那药片看了好几眼,又看向蒋楼,欲言又止。 蒋楼没办法:“现在可以说话了。” 黎棠抿了抿嘴,为难中带一点委屈:“太大了……吃不下去。” 过去几分钟,黎棠又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对劲。 他并非什么都不懂的乖宝宝,也上过群魔乱舞的同性论坛,他知道如果换个情境,这话简直是在助兴。 好在,蒋楼似乎没有想到那里去,他用湿巾擦干净手,然后拿起椭圆形的药片,果断地掰成两半,问:“这样行不行?” 其实还是有点大,黎棠不想他觉得自己事多,点头道:“行的。” 捻起一半药片,故作镇定地放进嘴里,舌尖抬起往后卷一下,拿起桌上已经拧开瓶盖的水。 按照以往的经验,水越多越好,最好多到腮帮子鼓起,再一口咽下去。 然而多次失败经历让黎棠太过紧张,他深吸一口气,嘴对瓶口猛灌水,脑袋还仰着,手腕被一把扣住。 “我们先走。”蒋楼低声说。 黎棠就这样含着一口水,被蒋楼连车带拽到餐馆外,沿着来时的巷道往马路方向跑。拐弯时才得空看一眼身后,竟是一个月前那几个混混,三五成群地在后面追,喊着让他们别跑。 那晚被堵在墙边打劫的经历记忆犹新,黎棠被吓得一哽,连水带药一股脑咽了下去。 校门口往东两百米就是公交站台,刚好有辆公交车进站停靠,蒋楼拉着黎棠一路狂奔,从后门上车,车子启动时门随之关闭,那几个小混混慢一步没追上,气得对着空气手舞足蹈,好不可笑。 头一次经历这种只在电视上看过的“生死逃亡”,黎棠惊慌之余莫名兴奋。 蒋楼自车头刷完卡回来,看见黎棠双颊绯红,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就差把崇拜两个字写在脸上。 直到蒋楼摊开手掌,手心里是剩下半颗药。 黎棠一下子蔫了,讨价还价道:“我觉得,半颗,就够了。” 蒋楼看着他,唇角平直,没什么表情。 “说明书上说儿童减半。”蒋楼问,“你是儿童吗?” 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儿童的黎棠,一边艰难地把半颗药咽下去,一边在心里想,之前觉得蒋楼对我很有耐心,可能是错觉吧。 第14章 哭也是可以的 公交车上座位不少,两人坐下,蒋楼说:“下午先别回去,那帮人多半会守到放学。” 而且叙城一中正举办运动会,校门敞开,想要混进去并非难事。 上次碰上他们是在晚自习后,黑灯瞎火就算打群架也没人注意,现在是白天,若是被校领导追究起来…… 实在危险。 可是黎棠有任务在身,思来想去,他给唯一一个有联系方式的广播台成员,也就是苏沁晗,发微信请假。 对方没回复,直接一个语音电话甩过来:“你不是在装病吧?” 蒋楼正偏头看窗外,黎棠侧过身,对着电话小声说:“没有,真的发烧了。” “那你拍张温度计的照片我看看。” “……刚才没拍。” 苏沁晗在那头笑:“逗你呢,你还真打算拍啊?” 黎棠一时无言。 “诶算了,反正下午没有蒋楼了。”苏沁晗说,“看在你选了好几篇蒋楼的稿子的份上,帮你这一次。” “……谢谢。” 挂断电话,黎棠发现蒋楼转过脸来,视线无甚意味地落在他身上。 以为被发现刚是在跟谁通话,正犹豫要不要坦白,蒋楼先开口:“你要回家的话,两站后下车,转乘21路。” 黎棠愣了一下:“我还不想回家。” 蒋楼便不再说话,抱着双臂,合眼休息。 接下来的三十来分钟,世界异常安静。 想象中的某人睡着之后脑袋一歪靠在身边人的肩上,或者两人分一副耳机共享同一支歌的情景,统统没有出现。蒋楼靠着椅背打盹,任司机开车生猛,总是急刹急拐弯,他至多身形微斜,待行至平缓直道,他便又正了回去。 黎棠猜测,这是常坐公交车练出来的技艺。 接近终点站时,蒋楼醒了。他起身,行至后门等下车,黎棠也跟着站起来,拉着吊环艰难地走向车尾。 察觉到蒋楼的视线,黎棠解释道:“我有个朋友住这边。” 待公交车停稳,气门打开,这一站只有两个人下车。 是处人迹罕至的地方,目及之处只有四四方方的灰矮厂房,还有交错纵横坑洼不平的水泥路。 蒋楼走在前面,经过一家名为“福鑫化肥厂”的地界,在路口转弯。 而黎棠,早就在前一个路口佯作抵达目的地,和蒋楼告别后,他便躲在墙角处,探出半颗脑袋。 他看着蒋楼走过化肥厂的前门,走向通往地下的楼梯,身影一步一步消失在地平线。 等到确定不会被发现,黎棠才顺着那条路走到那架铁制的楼梯前。 有轰鸣声自下方传来,仔细听,隐约可辨出是尖叫和掌声。 下面有很多人,连地面都在震颤。 做了好一会儿思想准备,黎棠深吸一口气,拾级而下。 却没能进去。 未知的地下场所,厚重的铁门前,保安模样的人让黎棠出示证件。 黎棠心脏都提到嗓子眼,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摸出身份证。他今年十七周岁,距离成年尚有一年时间。 果不其然,那保安看一眼他的身份证,便摆手赶人:“这个不行。” “跟踪”未果,黎棠有些丧气。 他开始在周边闲逛,边走边想,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地下酒吧,还是私人赌场? 无论哪种,好像都不适合高中生前往。 哪怕是十九岁的高中生——黎棠不无担忧地想。 返回公交站的路上,接到曹洋打来的电话。 本来没打算接听,手滑刚碰到绿色接听键,那头便传来曹洋的急切的声音:“棠宝,你总算理我了棠宝!” 黎棠闭了闭眼睛,只觉得头疼。 他停在路边听曹洋唠叨。 “对不起啊,我昨天才知道琪宝给你打过电话……关于你的性向,是有一次咱们社团的副社长,说看你没个伴,想给你介绍女朋友,我让他别瞎介绍,黎棠不需要女朋友……我可以对天发誓就是这么说的,一个字都不差,不知道那人怎么搞的,就猜到你喜欢男生了,还告诉了其他人。” 黎棠“哦”一声:“是这样啊。” 曹洋简直要哭了:“你别不信我啊,真不是我说出去的。” “我信你。” “那你还生气吗?” “不生气。” “这语气,分明就是生气了嘛。” 黎棠忽然有种无力感,他想起蒋楼的那句“你累不累”。 累不累啊,这样一再的忍气吞声,保全的到底是谁那比纸还薄的面子? “那就是生气了吧。”黎棠提起一口气,“你女朋友没有安全感,把我当假想敌,毫无根据地质疑我,伤害我,难道我不能生气?” 虽然比起生气,难过更多一点。 “她对你说什么了?”曹洋被打个措手不及,“女孩子就是爱胡思乱想啦,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第19节 “这不是我和她两个人的事,起因是你。所以在你处理好你们俩的关系之前,请别再和我联系。” 黎棠接着说,“谢谢你送我的生日蛋糕,她过生日的时候,请务必买比这个更大更贵的,不要再让她胡思乱想。” 一口气把话说完,黎棠挂断电话,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后背也出了冷汗。 当惯了怂包,难得硬气一回,还把自己弄成这样,黎棠重重咬了下嘴唇,心说真丢脸。 好在没人看见。 正庆幸着,旁边的岗亭传来嘿嘿笑声。 转脸看过去,是福鑫化肥厂的门卫大叔趴在窗台边,探出头来笑:“小年轻感情生活就是丰富啊。” 黎棠:“……” 方才的气焰迎风而灭,黎棠正要溜,那大叔又道:“快下雨了,进来坐会儿吧。” 其实本来没想进去。 黎棠已然适应了叙城天气的诡谲多变,但想到自己刚因为淋雨发烧,便还是接受了邀请。 再者,他还有别的私心。 附近这一代厂房遍布,假期都大门紧闭,唯有门卫岗亭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既然长期待在这里,必然熟悉附近的情况。 黎棠不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进屋五分钟,外头雨声渐响,他还没想好怎么搭话,又该怎么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到那通往地下的楼梯去。 倒是门卫大叔,见他闷不作声,当他还在因为“感情生活”烦恼,把岗亭里的电视打开,调到本地频道。 正在放社会新闻,说到某男士怀疑妻子出轨,追到妻子就职的公司把妻子的上司揍了一顿,某男士现已被拘留。 大叔看的直乐呵:“所以说嘛,三个人的感情虽然热闹,但太拥挤。” 黎棠再度:“……” 我根本没往里挤好不好。 广告之后放到另一则新闻——社会青年街头斗殴伤势严重,大叔捧着茶杯念叨:“这算哪门子严重,上回我们这儿来救护车,被扛上车的两个小年轻那才叫一个血肉模糊,脸都看不清咯。” 黎棠似有所觉,出声问道:“也是打架斗殴吗?” “算是吧。”大叔望向窗外,往那通往地下的楼梯方向瞅一眼,“白天是正规拳馆,等到了晚上或者休息日,那里头的动静,啧……” 原来是拳馆。 依然是黎棠不了解的领域,他问:“拳馆不是健身的地方吗,怎么会受伤?” 大叔一脸讳莫如深:“知道格斗吗?听过黑拳没有?台上玩命,台下撒钱,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可千万别为了那仨瓜俩枣去那种地方学坏了。” 地下拳馆。 “嘭——” 随着一声沉重而扎实的击打,对手在在冲击中轰然倒地,几度挣扎,终究没能再站起来。 场边的裁判走上前,拉过蒋楼的手高举,场馆内一时掌声雷动,欢叫炸响。 往台下走时,有人递来毛巾。蒋楼仍再喘促气,接过毛巾随便擦一把脸,再捂了捂左边耳朵。 无用的耳朵,平时捕捉不到一点声音,而当处在密闭环境里有高分贝音频,它反而会拉响警报般地出现尖锐耳鸣。 罕见的会令蒋楼感到疼痛的时刻。 到后台,老张替蒋楼摘下装备,紧接着检查他的伤势——听劝戴了护头盔所以头脸没有大碍,肩膀,胸前,以及腹部,已经有淤血自皮肤下浮现出来。 即便善于防守,也练出坚实肌肉,在拳击台上受伤仍是家常便饭。 “让你周末好好休息不要过来,怎么就不听话。”老张叹气道,“以后两腿一蹬下了黄泉,你爸怪我没照顾好你,我该怎么向他交代……” “他不会的。”蒋楼仍是平淡的口吻,“是他为了救别人把我丢下,怎么会怪您没照顾我?” “要怪,也是我怪他。” 冲过澡,换上来时的衣服,蒋楼一边顺着楼梯上行,一边将外套拉链拉到顶。 刚踏上地面,就踩了一脚水。道路像是一张深浅斑驳的画布,低洼处暗淡,积水处反光,显是刚下过雨。 而画布的正中,一个人站在那里。 稍作停顿,蒋楼走上前去,到黎棠面前时已经带了笑:“怎么,朋友没留你吃饭?” 此时下午四点,远没到亮灯的时候,天色灰蒙,却足够蒋楼看见黎棠眼中的担忧。 这么多年,他好像一直没学会隐藏情绪。令蒋楼想起几个小时前在公交车上,他看向自己的崇拜眼神,以及更早以前,他也曾眼睛很亮地看着自己,童声稚嫩地说:“会写这么多字,哥哥你好厉害呀。” 何其真诚。 却让蒋楼在后来的十二年里,每当想起这个片段,就有如一捧雪水浇在心里,刺骨冰凉。 黎棠并未察觉,犹自担心着,连谎都顾不上圆:“我听说了,那里是拳馆。” 蒋楼深吸一口室外的空气:“你进去了?” “没有,我进不去。”黎棠问,“你是怎么进去的?你在里面……做什么?” “你希望我在里面做什么?” “我不希望你进去,那不是你该在的地方。” 蒋楼愣了下,随即又笑了:“那我应该在什么地方?商场,电影院,还是你们常去的咖啡店?” 他在笑黎棠天真,“那些要花钱,上学也要钱,想活着就绕不开吃喝拉撒睡,这些全部都需要花钱,进去就能赚到钱,就能有活路,你让我不要进去……那我应该去哪里,应该在什么地方?” 黎棠的眼神暗下去。 他想起曾经目睹蒋楼手臂上出现大片青紫,还有挂在屋里重逾百斤的沙袋。 原来那并不是摆设,而是他的谋生工具。 不是没有察觉蒋楼言语中的嘲讽,黎棠还是拾起了生日那天没问完的问题:“那你的休学,是不是因为耳朵……” “是啊。”像是打定主意要满足他所有的好奇,蒋楼说,“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和初中生打架,四个打我一个,有个人抡花盆砸我脑袋,去医院的路上,左耳就听不见了。” 当时他已经从收养他的姑姑家搬走,姑姑觊觎蒋楼父亲名下的房子不成正怄气,出过一笔手术费后就声称到她手里的抚养费已经见底,不愿再出后续的治疗费用。后来是福利机构筹款为他继续治疗,然而颅脑损伤造成的神经性耳聋病因难寻,两次手术接连失败,左耳已被定性为重度以上听力损失,主治医师都建议别再折腾,不如植入人工耳蜗,或者佩戴助听器。 彼时助听器在孩子们眼里还是稀罕物,蒋楼戴着去上学,被高年级的男生围观嘲笑,他们还把助听器从他耳朵上扯下来,扔到地上踩。 蒋楼跟他们打了一架,差点又进医院。 这下不仅学校,连资助他的福利机构也认为这小孩脾性恶劣,难以管教,生来就是祸害。 身边的大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他先是被带到姑姑家,再辗转到福利院,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只剩他一个人的家里。 这段经历对于蒋楼来说并非难以启齿,但凡有人问起,他便如实讲述。 因此他知道所有可能会出现的反应,惊诧,哀叹,或者怜悯——人类对于悲惨的故事,大多会动恻隐之心。即便这故事,蒋楼已经重复讲过无数次,早就麻木无感,甚至像在以旁观者的身份讲述别人的故事。 而作为芸芸众生的一员,黎棠的反应必然与那些人一样。 像他这样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少爷,多半同情心更泛滥。 这在蒋楼的预期之中,也是他为引狐狸上钩,设下的陷阱。 然而,当他讲完,看到的却是黎棠懵懂不解的神情。 那眼神里似乎还有……无奈? “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笑的。”黎棠比他矮一些,微微仰头看着他,“你问我累不累,可是你这样比我还累啊。” 笑容在唇边凝固。 像是冷不丁一脚踩空,失重感令蒋楼心脏陡悬。 待回过神来,便觉得荒唐。 黎棠说的话荒唐,自己的反应也荒唐。 怎么会有人听了他的故事,第一反应不是唏嘘,而是觉得他在强颜欢笑? 下意识哼笑一声,蒋楼问:“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黎棠摇了摇头:“吃过药了,已经退烧了。” 药还是蒋楼喂他吃的。 怕蒋楼不信,黎棠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额头上:“你试试。” 冷风吹得蒋楼掌心微凉,让黎棠想贴近他,捂暖他。 “难过的话,就不要笑了。” “你才十九岁,哭也是可以的。” 第15章 要不是你在这里 良久,蒋楼仍是笑着:“哭?你以为我是你吗?” 他收回手,插进裤袋:“既然退烧了,就早点回家吧,别让你妈妈担心。” 说完便越过黎棠,径自往前走。 黎棠想跟上去,走几步,又慢慢地停下脚步。 来到叙城虽有两个月,但由于并未融入,他对这里的印象一直模模糊糊。直到现在,看着蒋楼渐行渐远,似要走进这幅雨后秋景画中,一座城市仿佛也在此刻具像化。 凛风,落叶,潮湿的空气,还有少年孑然的背影。 让人好想冲上前抱住他,告诉他雨天已经过去。 周一课间操,叙城一中宣布秋季运动会圆满结束,高二(1)班以整体优异的表现荣获团体一等奖。 回到班级,周东泽就把奖状张贴到教室后面的黑板报正中,李子初蹦跳着要在上面贴一朵醒目的大红花,被正好经过的霍熙辰夺了去:“一边歇着吧班长大人。” 李子初的腿在三千米长跑中摔倒受伤,撑着课桌坐下,几分严肃地说:“你就别叫我班长了吧。” 霍熙辰刚把那大红花贴上去,扭头:“那叫什么?” 李子初呲牙一笑:“叫哥哥呀。” 静默三秒后,高二(1)班的教室里发出天崩地裂的动静。 而身处教师办公室的黎棠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第20节 他是被班主任刘老师喊来的,以为是惹上校外混混的事被学校知道了,黎棠心里直打鼓,已经在思考该怎么帮蒋楼脱身了。 他自己无所谓,反正学籍不在这里,可蒋楼是曾休过学、被学校放弃过的人,要是再生事端,说不定会影响他高考和毕业。 这样想着,黎棠几乎是屏息看着刘老师在抽屉里翻找什么,直到她拿出一张成绩表,黎棠才大松一口气。 “作为重点班的学生,你的第一次月考成绩可以说是十分不理想。”刘老师看着他的年级排名拧眉,“眼看就要第二次月考了,你自己有没有做好准备?” 黎棠眨了眨眼睛:“什么准备?” “进步的准备。”似是没见过如此迟钝的学生,刘老师一脸恨铁不成钢,“难不成你还想在班上吊车尾?” 黎棠心说四十名哪里就算吊车尾了,嘴上倒是诚恳:“上次月考是刚来不适应,这次或许能……好一点。” 犹豫是因为,结果如何他也没法打包票。 刘老师不喜学生骄傲自满,因而这番话反而让她听着踏实。 “我看你三门主科也就英语可以,语文老师说你写作文经常跑题。你同桌李子初,他语文成绩不错,还在作文比赛中拿过奖,你可以多向他学习。” “嗯。” “至于数学……”刘老师犯难道,“要说稳定拔尖,还得是课代表蒋楼,但他的座位离你有点远。” 黎棠一听蒋楼的名字就竖起耳朵:“我可以课间找他,向他请教。” 刘老师对黎棠求上进的态度很满意:“行,正好蒋楼的英语总是差口气,你们互相帮助,互相学习。” 自此,黎棠便有了充足的理由往教室后排跑。 倒也不是纯粹为了满足一己私欲,黎棠自我意识觉醒,开始反感别人约束他的选择。其实他并不想出国留学,到国外又要重新适应环境,融入新的圈子,这对社恐人来说堪比噩梦。 而说服黎远山让他留在国内念大学的唯一筹码,就是他的成绩。 李子初不对他藏私,把多年来总结的写作经验倾囊相授,包括他常用的“万能钥匙”——编一个和几乎所有人生道理都搭得上边的故事,再旁征博引以不变应万变。 “不瞒你说,我曾在连续两届某作文比赛中,写了同一个故事,结果你猜怎么着,都拿了第一名。”李子初得意道。 黎棠受教,转脸就写了好几个段子,拿给李子初过目。李子初越看表情越一言难尽:“一会儿‘他’一会儿‘我’一会儿又变成‘你’,到底是谁的视角?” 黎棠想了想:“谁方便就是谁,试卷上也没规定不能多视角描写。” 李子初嘴角一抽:“我看你还是寄希望于数学吧。” 黎棠原本以为蒋楼不会教自己,毕竟上次分别前的对话不算愉快。没想蒋楼仿佛不记得这事,黎棠刚捧着试卷到他面前,他就接过来:“哪题不会?” 数学的确比语文好一些,毕竟题解题思路大多单一,没有无限的发挥空间和千奇百怪的可能性。黎棠也不笨,很多时候一点就通,并不需要蒋楼将解题步骤掰开揉碎了讲。 这也是黎棠第一次感受到蒋楼的“乐于助人”,但凡有问题请教,蒋楼从不拒绝,弄得黎棠无比后悔——早知如此,同桌那阵子就不装矜持了。 而且蒋楼一碗水端平。有一回午休,黎棠甚至看见他站在走廊上给隔壁班的同学讲题,一手拖题册一手握笔,手指一抬就有人呈奏折般递上草稿纸,端的是从容自若,惹得路过的女生无一不驻足欣赏。 却让黎棠心里泛酸,发苦。 他也不想这样小气,只是每当记起生日那晚,为他一个人点亮的蜡烛,总会有一种“换成别人他也会这样做”的灰心。 转眼到第二次月考,黎棠对一天五门的高密度考试仍不适应,考完最后一门,整个人昏昏沉沉,回家倒头就睡。 半夜醒来摸手机看时间,发现有来自蒋楼的未读消息:英语完形第二题是不是选b? 黎棠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翻出书包里的草稿纸,确认答案后回复:是的,你选对了吗? 蒋楼没回答,而是扯到另一门科目:数学考得怎么样? 说到数学黎棠就头大:整体一般,不过你押对了两道大题,那两道的分肯定能拿到。 蒋楼发来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 黎棠在自己的表情包库里精挑细选,点了个猫猫脸红的表情。 抱着手机等了三分钟,那头没回复。 不愿让话题断在这里,黎棠装作刚想起来: 对了,周末的运动员聚会,你去不去? 所谓运动员聚会,便是先前周东泽和李子初为鼓励大家参加运动会想出来的奖励,为此还占用了半节班会时间讨论如何安排。 结论是看电影,下午茶,晚餐三件套。电影是近期上映的3d特效大片,下午茶安排在市中心刚开的剧本杀馆,晚饭在泰国菜馆定了桌。 仍是没什么新意,但胜在排得满,诚意足。已经有没报名运动会的同学开始后悔了,问体委周东泽能不能加塞名额,周东泽铁面无私:“下次还请赶早。” 谁不知道下次只能是高二下学期的春季运动会,至少还要等半年。 班主任也说这次玩完就该收收心了,因而大家都摩拳擦掌,预备大玩一场。 可是蒋楼却说:不了,你们玩。 黎棠不理解:为什么?有别的事要忙吗? 他忍不住猜测,难道又要去拳馆挣钱? 这回蒋楼回答了,许是懒得打字,发来的是语音:“我从来不看电影,也不去电影院。” 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我只有一只耳朵能听到声音,不适应多声道的场合。” 等到周末坐在电影院里,黎棠还在为自己的失言懊恼不已。 这段时间,蒋楼也有向他请教英语,因此黎棠发现蒋楼的口语有明显问题,不少单词发音含混,是错误读法。当时他还以为是音标没学好,基础不牢固的关系,等到他做示范念出一个单词,跟着念的蒋楼还是无法读标准时,他才顿悟问题所在。 根据查阅到的资料显示,单侧聋人群,也就是蒋楼口中的单侧耳朵重度以上听力损失,并非仅仅是听到的音量减半而已。 他们无法分辨声音的位置和距离,比如分辨不出脚步声自哪个方向来,听到水流声也不确定源头是哪里。 他们在嘈杂的环境中听不清人说话,因此哪怕蒋楼人缘奇好,也很少参与集体活动,不爱出现在人群熙攘的食堂。 更不消说对学习语言的影响,别人听到的世界复杂立体,蒋楼听到的则是单调和扁平,学到同样的水准,总要比普通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就这样,黎棠还问他为什么不来看电影——3d电影看的就是绚丽多彩的画面,听的就是震天撼地的音效,既然听不清,那还有什么乐趣? 电影放到一半,身旁的李子初把两人份的爆米花塞到黎棠怀里,说去趟洗手间。 黎棠心里有事,本就看得没滋没味,旁边没了一起讨论的人更觉无趣,抱着爆米花桶差点睡过去。 醒来是因为电影演到高潮部分,接连的爆炸声震得黎棠一哆嗦,他磨蹭着坐直,余光瞥到旁边座位上有人,便把爆米花递过去。 等了一会儿,旁边的人没动,疑惑地偏头看去,黎棠倏然愣住。 坐在那儿的不是李子初,而是是蒋楼。 惊讶敌不过喜悦。 半晌,黎棠才出声:“……不是说不来吗?” 蒋楼侧过右耳,黎棠立刻凑近了问:“你怎么来了?” “原本不想来。”周围有其他人在观影,蒋楼也挨近黎棠耳边,“要不是你在这里……” “轰——” 电影再次开始输出毁天灭地的大场面,影院的数十个扬声器火力全开,后半句被轰炸声遮盖,黎棠没听清。 也不好意思问。 黎棠坐直身体,余光去瞄旁边的人。蒋楼的鼻梁高而直,眉眼在暗光环境中显得越发深邃,瞳仁里映着变幻的画面,背景是浓郁的黑色。 ——要不是你在这里,我才不来。 黎棠在心里补上后半句,捏一颗爆米花丢嘴里,嚼两下,竟然黏牙了。 电影散场,众人在影院外的空地上集合。 看到蒋楼,周东泽讶然:“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毕竟集合点名时没看到他。 蒋楼笑着说:“不欢迎啊?” “当然欢迎。”周东泽也笑,“你也是运动员,还给我们班拿了两个冠军,什么时候来都行。” 走到人群之外,周东泽拿出名册,把蒋楼名字后面的叉划掉,改成勾。 然后抬头,看向站在蒋楼身旁的人。 黎棠自散场后就没说话,抱着半桶没吃完的爆米花,垂眸发呆。 这会儿似是想起什么,忽然碰一下蒋楼的胳膊,嘴唇动了动。 蒋楼黎棠高大半个头,稍稍欠身,偏过右耳去听。 两人旁若无人般地、以及其亲密的距离和姿态,说了好一会儿话。 黎棠的目光始终落在蒋楼身上,没有分给其他人哪怕一秒钟。 第16章 这是秘密 下午,众人浩浩荡荡来到剧本杀馆,一进门,就被富丽堂皇的内饰震惊住了。 竟然是实景剧本杀,看样子是掏空班费,下了血本。 李子初在分角色之前赶到,和霍熙辰一起。 被问到看电影的时候跑哪儿去了,李子初说:“不是说了嘛,洗手间。” “去那么久?”黎棠不理解。 李子初冲他挤眼睛:“痔疮加便秘。” 黎棠:“……” 这种事倒也不必这么大声说出来。 抓阄分角色,黎棠分扮演民国时期的记者,拿到一套衬衫背带裤。 服装质感一般,不过至少是个男的。剧本里的角色男女各半,这边却男多女少,李子初不幸被分到军阀大小姐,得戴假发穿洋装裙。 男更衣室紧缺,黎棠在里头折腾半天,胳膊都快折了也没能把背带裤的带整理好,担心外面的人等得着急,自布帘后探出脑袋:“麻烦你再等一下,我……” 话没说完就收了声。 外面等着的不是别人,是靠着门框,一脸“我不着急”的蒋楼。 蒋楼抽到的角色是军官的司机,只需换下裤子,披一件西装外套即可。 看见黎棠手里拽着的背带,蒋楼问:“穿不上?” 第21节 黎棠羞窘地点头:“这背带好像太短了……” “我看看。”蒋楼说着,一脚踏进更衣室。 黎棠忙背过身去。前襟的扣子还没扣齐,裤扣也没扣上,整个人可以用衣衫凌乱来形容。 蒋楼扯了扯那根背带,也觉得短:“这是给小孩穿的?” “……应该不是吧。” 黎棠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只觉温热吐息一下一下地扑在他脖颈——蒋楼比他高,站在他身后帮他摆弄衣服,那姿势像从背后把他抱在怀里。 蒋楼没有其他男生身上那种难闻的汗味,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定型水香水味,只有浅淡的皂液清香,一丝一缕地钻入鼻腔,竟也让人意乱神迷。 另一只脚是什么时候踏进来,布帘又是在什么时候合上,黎棠也搞不清。 好在那背带可以调节长度,蒋楼发现之后将它拉长,手臂绕过黎棠腰际,将金属锁扣勾在凸起的纽扣上。 左边的背带卡在裤筒里,蒋楼的手指沿着裤腰边缘塞进去,将那背带一截一截拽出来的时候,金属扣子沿着腿一路逶迤向上,仿佛一条蛇在里面游走穿行。 黎棠咬住嘴唇,几乎是拼尽全力才压抑住节奏错乱的呼吸。 忽然,隔壁更衣室传来说话声。 “这次苏沁晗怎么没来?平时不是蒋楼在哪儿她在哪儿吗?” “可能放弃了吧,热脸贴冷屁股也不是谁都受得了。” “我看蒋楼对她还行吧,也没拒绝她。” “哼,无非是吊着人家,享受被漂亮女生追的感觉呗。” 是同班的两个男生,听声音两人一个在隔间里,一个在外面,许是以为旁边隔间没人,才大声聊八卦。 黎棠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被人发现。倒是被讨论的当事人反应平静,没听见似的继续理手里的背带,让它绕过黎棠肩膀,垂落下去。 那两人还在聊。 “我看他最近和转学生走得很近,刚还坐一块儿看电影。” “你说黎棠?他俩不是做过同桌么。” “才同了几天桌啊,这次月考数学最后两道大题,全班没几个答对,黎棠算一个。” “你是说蒋楼给他押题了?” “还有别的可能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黎棠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慌乱之中,他开始下意识双手绞紧,手指去抠手腕的皮肤。 还没来得及用力,就被蒋楼伸过来的手钳制住。他像替黎棠扣背带一样代劳,指骨分明的手抚上黎棠细瘦的手腕,指腹擦过凸起的腕骨。 然后两指收拢,在那未消的青紫掐痕上,逐渐使力。 痛感袭来的瞬间,黎棠提起一口气,喉咙里溢出因颤抖而破碎的喊叫声。 被蒋楼的另一只手捂在唇齿间,只泄露一丁点。 “嘘——”蒋楼附在他耳边,“小心被发现。” “可是凭什么不给我们押题?大家都是同学。” “洗手间有镜子。” “什么意思?” “照照你自己长什么猪样。” “靠,你是说蒋楼对黎棠……” “黎棠长得确实漂亮啊。” “你不会也…… “滚滚滚,我可不喜欢男的。” 后来的对话,黎棠几乎听不见了。 指尖陷入皮肉,疼痛一浪接着一浪,吞噬着所剩无几的清醒。 他觉得自己像是沉入湖底,被藻荇缠身,挣脱不开让他感到恐惧,紧密的围裹又让他觉得安心。 蒋楼伏低身体,唇几乎贴着黎棠的耳朵,在无限放大的喘息声中,用气音告诉他:“这是秘密。” 嘴巴被捂住造成轻微缺氧,因此黎棠不知道蒋楼口中的秘密指的是只为他一个人押题,还是别的事情。 整场剧本杀,黎棠都魂不守舍。 因而玩到最后连谁扮演谁都没分清,最后指认凶手环节,他随便指向霍熙辰,对方眼睛瞪得像铜铃:“拜托,咱俩是同盟!” 又指他旁边的周东泽,周东泽苦笑:“上一轮我刚跟你分享过情报。” 视线再往旁边移,是穿着西装的蒋楼。 他以听力不好为由,几乎没有参与讨论。好在司机是个凑数的角色,少他一个也无所谓。 可是即便这个角色很边缘,服装也潦草,蒋楼仍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他个高肩宽,骨架将质感垂软的衣服撑出好看的线条,桌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都在偷偷看他,包括dm小姐姐。 没等黎棠说话,蒋楼就先开口:“你们把黎棠也排除掉吧,他肯定不是凶手。” 有人起哄说蒋楼护短,蒋楼只是笑笑。 之后的讨论大家果然没带上黎棠,松一口气的同时,黎棠意识到蒋楼好像总能知道他想要什么,开学初他想当英语课代表,也是蒋楼替他争取。 还有刚才在更衣室…… 手在桌子下面轻扣手腕,那恰到好处的痛感似乎仍在。 耳廓也泛起一阵痒,黎棠抬手去摸,还有点烫。 那是蒋楼的唇蹭过的地方。 散场后,几个女生穿着服装去大厅拍照留念,男生们一窝蜂往更衣室跑。 黎棠慢一步,见里面拥挤就先没进去,打算等人走差不多了再换衣服。 走在傍晚空寂的柱廊里,面向绿草葳蕤的欧式园林,在泠泠的喷泉流水声中,黎棠心不在焉地玩了一会儿手机。 回去的时候经过被装饰成礼堂模样的房间,黎棠不经意往里一瞥,发现玻璃穹顶之下,有两个人抱在一起,一个仰面一个俯首,是在接吻。 他无意打扰,于是快步走过。 等回到更衣室门口再回想,才意识到那被男生抱在怀里的“女孩”一头靓丽卷发,穿宝蓝色的裙装。 如果没记错的话,和剧本里的军阀大小姐打扮一样。 晚餐席上,周东泽又看见黎棠和蒋楼坐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 其实说的是关于李子初的事。 黎棠问下午看电影中途李子初离场,是不是因为霍熙辰,蒋楼说:“是啊。” 回想过往种种,黎棠震惊之余不免疑惑:“他俩不是不对付吗?” 蒋楼说:“那也没办法,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黎棠曾听李子初提起过,他的母亲年初再婚,对方也有个儿子,也就是说他现在有一个异父异母的弟弟。 又想到李子初品味奇特的取向,喜欢头脑简单的,把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笨蛋。 还有生日聚会那晚两个人一起玩消失,以及次日同时出现在两人嘴唇上的伤口。 再往前,李子初对换座位的事比自己还要在意。 …… 黎棠长这么大没这么震惊过,“原来他们俩……!?” 他找不到恰当的描述,比划半天,自己先臊红了脸。 紧接着,黎棠又意识到一件事。 “所以是你要来,才让霍熙辰把李子初叫出去?” 为了跟他坐在一起。 知道他是反应过来了,蒋楼笑一声:“倒也不算太笨。” 这是黎棠第一次被人说笨,意外的并不气恼。 反而觉得这个字眼听起来有种令人心尖战栗的、微妙的亲昵。 第17章 可是我从来不过生日 运动员聚会之后,高二(1)班的班主任刘老师果真开始监督学生们收心,这周的体育课都没上成。 本学期第二次月考成绩公布,黎棠的年级排名前进一百多,虽然班级名次没上升几位,刘老师还是给予了赞赏和鼓励。 总算尝到了学习的甜,黎棠近来晨读课都鲜少迟到。虽然他的语文成绩一如既往地糟糕,作文写一篇跑题一篇,语文老师头疼不已,死马当活马医地给他推荐了几部名著小说,让他课余时间读一读,就当找语感也行。 十一月九号是个周五,黎棠起了个大早,洗漱完出房间,意外地发现母亲张昭月的房间门开着,人却不在屋里。 到楼下,先碰到在擦桌子的阿姨。 阿姨指了指厨房:“夫人正在煮面。” 黎棠吃过张昭月煮的面,猪骨汤打底,芝麻辣椒面做配料,软滑筋道的面盛入汤碗,最后盖上牛肉撒上香菜,说不上哪里特别,就是比外面餐馆做得好吃。 不过这口面黎棠已经很久没吃上了,因而走近厨房,看见张昭月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面条很快上桌,张昭月煮了三碗,喊阿姨坐下一起吃。 阿姨守规矩,不习惯跟主家坐在一张桌上吃饭,还是端了面碗去厨房吃。 有段时间没和妈妈坐在一张桌上吃饭,黎棠有些不适应的拘谨,刚吃两口就被辣椒面呛到,背过身去咳了几下,转过来时,看见面前放着一杯水。 “慢点吃。”张昭月说。 黎棠“嗯”了声,低头,脸几乎埋进面碗里。 是从什么时候起,连被妈妈关心,都会感到受宠若惊? 第22节 吃完早饭出门,想到昨晚睡前看的书还丢在床头,黎棠返家中,往走上跑去。 刚到二楼,就看见张昭月的房间门半开着,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是你安排我回叙城,我根本没想过去见他,也没脸去见他,只是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似乎是在讲电话。 敏锐地察觉到门外有人,张昭月抬头看过来,捂住话筒道:“怎么又回来了?” 黎棠说:“回来拿东西。” 他从妈妈的表情里看出仓皇,也目睹到她眼中的泪花。 他想问妈妈为什么哭,又怕问了她更难过,便只给她递了一张纸巾。 往学校去的路上,黎棠还是禁不住想,“你”指的是黎远山,所以妈妈是在和爸爸通话。 那么妈妈口中的“他”是谁? 什么样的人,能让妈妈如此惦记? 叙城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但真正的秋天,是从阳历十一月开始。 上个月还有爱美的女生坚持穿夏季校服裙,这个月已经不约而同地换成厚实的秋季校服,里面毛衣棉袜一样不落。 只有高二(2)班的苏沁晗,不怕冷似的还穿裙子,校服外套披在身上,拉链也不拉。 上操的时候两个班挨得近,黎棠看见教导主任走到队伍里,站在苏沁晗面前,拉着脸指责她穿着不恰当。 苏沁晗笑嘻嘻地说:“通融一下嘛,就今天一天。” 黎棠大概知道苏沁晗今天为什么要穿裙子。 上午的课结束,同桌李子初说今天不在食堂吃,有事要出校门一趟。 “干什么去?”黎棠问。 李子初说:“做个发型。” 这么一说,黎棠才发现李子初原本的寸头已经长了不少,鬓角的头发都快垂到耳朵。 班上只有李子初留寸头,相当扎眼。 “不剪寸头了?”黎棠问。 “不剪了,冬天快到了,留长点还能保暖。”李子初摸毛刷般的头顶,“嘶,摸起来是有点扎手。” 可是谁会没事摸别人脑袋呢?黎棠想,反正我不会。 午休时间,在食堂对付完午餐,黎棠去到综合楼,登上天台的最后一段台阶,他刻意放轻脚步,走得慢而小心。 为不显刻意,他甚至带上了语文老师推荐的名著小说,厚厚的一本《基督山伯爵》,夹在臂弯里。 剩三级台阶时,依稀听到对话声。 “你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苏沁晗的声音。 “什么装傻。”另一人自然是蒋楼。 “全校都知道我在追你,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回应?” “一定要吗。” “一定!” 停顿须臾,蒋楼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什么好不好的,你好不好不是你自己说了算。” 蒋楼似是笑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激怒苏沁晗,她拔高嗓门:“这是拒绝我的意思吗?” “算是吧。”蒋楼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 “……好,我知道了。” 黎棠听出苏沁晗嗓音里的颤抖。 她快哭了。 “你这个人,真是……” 她没有说下去,或许是自尊不允许。 然而蒋楼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只在苏沁晗转身欲走时叫住她:“这个——” 他手里是一只礼物盒。 苏沁晗彻底炸毛,手一挥,把盒子打到地上。 “送你的生日礼物,你收下也好,扔掉也好,随便你怎么处置!” 走出去两步,又回头,“你放心,我不会跟我爸讲,不会再害你被喊到教导处问话。” 蒋楼淡淡地“嗯”一声:“那谢谢你。” 这种场面实在不宜露面,黎棠退回下一层的走廊,靠着墙翻了半个小时书,才下楼去。 刚下一层,就碰到女方当事人——苏沁晗坐在三层通往二层的阶梯上,指尖夹着一根细细的烟。 扭头,和黎棠四目相对,又有一滴泪溢出眼眶,自脸颊滑落。 这是今天看到的第二位哭泣的女士。她的眼妆花了,口红也糊了,可见为悦己者容的结果也并非都是圆满。 黎棠走过去,在苏沁晗身边坐下,两人许久一言不发。 先开口的还是苏沁晗。她瞥一眼黎棠放在膝上的书,鼻音浓重地问:“好看吗?” 黎棠思考一下:“好看的。” “讲什么的?” “报恩,还有复仇。” 苏沁晗笑了一下,接着最后吸一口烟,偏头轻吐白雾,将烟在台阶上按灭。 “闻不得烟味怎么不说?” 愣怔好一会儿,黎棠才意识到她是在问自己,遂回答:“你抽的烟味道不算冲。” 他想,心思敏感的人大抵都善于观察,无论表面多么尖锐,他们都有一颗柔软的心。 所以苏沁晗未必不知道蒋楼其实不抽烟,说不定也早就猜到蒋楼不会答应。她只是想趁他生日表白,抓住那微末的一点可能性。 “你说,他是在报复我吗?”苏沁晗问,“报复我总是缠着他,报复我害他被教导主任问话?” 黎棠抿住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苏沁晗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是在问他。 “他这个人啊……”深喘一口气,苏沁晗的声音微微哽咽,“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偏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别人来撞他这堵南墙……他就在哪里站着,一动不动,等着我去撞,好像他很无辜一样。” 晚自习下,随着人潮走向校门口,黎棠在公交站台碰到同班的周东泽。 周东泽惊讶于他今天没有坐私家车,问他:“你干嘛去?” 黎棠目光微闪:“有点事情。” 看见蒋楼走过来,黎棠发展目标般眼睛一亮,正要跟着一起上车,周东泽在身后喊:“这么晚了,别去了吧,我们一块儿去吃宵夜啊。” 黎棠一只脚已经踩上去,扭头回应:“下次吧,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 末班车乘客不算少,站在公交车走道里,黎棠看着蒋楼的后脑勺,开始猜测,每天往返的这条路上,这三十分钟,他都在想什么。 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吗,或者更久以前的? 还是说,他其实什么都没想? 公交车到站,气门关闭,发动机轰鸣声裹着尘土远去,蒋楼这才转头看一眼。 他没有问黎棠跟来干什么,而是问:“饿了没?” 黎棠抱着书包,想了想:“有点。” 蒋楼没再说话,抬脚往前走。 黎棠跟上去,和他一起穿越枝叶凋敝的灌木丛,一步踏住一块青石板,走向最近的亮光处。 并没有写24小时营业的小卖部这个点还开着,蒋楼进去转一圈,出来的时候递过来一包东西,黎棠不得不一只手拎沉重的书包,另一只手去接。 迎着小卖部门口的灯光一看,是黎棠第一次来这里就好奇的名叫猫耳朵的零食。 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给起伏的山峦描了一层模糊的毛边。 进到蒋楼家里,在黎棠拆开包装,吃到第三片,确认猫耳朵是甜口时,听到蒋楼问:“为什么来这里?” 黎棠如梦初醒,用纸巾擦擦手,从书包里掏出巴掌大的纸盒,一手拽一手托,从里面摸出一盏灯。 兔子形状的太阳能灯,白天吸收阳光,晚上自动发亮。 “只有你家门口没有灯。” 黎棠说着拨动开关,兔子灯噌地亮起,蒋楼才看清,那滚胖的白兔手里还抱着颗圆圆的球,又大又亮,无限接近十五的月亮。 这盏灯黎棠选了很久,不知道蒋楼能不能看出其中的小心思——兔子是他的生肖,月球是他的微信头像。 听闻一声轻笑,是蒋楼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兔子的耳朵:“放在门口,明天就不见了。” 这一带都是老房子,没有物业管理更不存在安保,这样精致的东西放在门口,很快就会被偷走。 黎棠早就想到这一层,从书包里变魔术一样摸出一根细麻绳,自兔子的双耳间穿过去,变成花灯一样可以拎着。 走到门边的窗户旁,将灯挂在窗框内侧墙面的钉子上。 这样从外面也能看到亮光。 转过头,黎棠问:“这个位置怎么样?” 对上的却是蒋楼空无的眼神,以及在晦暗光线下深刻到近乎冷漠的脸。 黎棠心口一突。 没来由的,他觉得这才是蒋楼最真实的模样。 世上那么多浮华喧嚣,他无心参与,更从未投入。 第23节 是他,是他们,非要把蒋楼拉进来,所以蒋楼无声的疏离,怎么不算一种无辜? 哪怕后来蒋楼还是笑了,和平时一样。 他问:“这是生日礼物吗?” 接着又说,“可是我从来不过生日。” 这个时候或许应该问“为什么”。 可是黎棠不想问,他能感觉到,答案将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于是他说:“那就当是伴手礼,我第三次来你家做客,就这一次带了东西。” 挂好灯回来,黎棠坐在蒋楼旁边的椅子上,拿出手机对着兔子灯拍了一张。 拍完去拿猫耳朵吃,黎棠问:“这颗钉子,以前是用来挂什么的?”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蒋楼目光微怔。 “挂什么的?”他喃喃重复,“可能是黄历吧。” 那种挂在墙上,每天撕下一张的日历。封面是财神,纸张薄而透,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汉字,还有八卦图,今天是绿色,明天可能就是红色。 很久以前,这个家的男主人早上出门时,都会撕下一张,并告诉他的孩子:“等这挂历撕到底,妈妈就会回来了。” 孩子深信不疑,他心急,想早日见到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的、素未谋面的妈妈,便趁爸爸不在家偷偷撕那日历,前面撕几页,中间撕几页,最底下再撕几页。 以至那一年,爸爸经常发现日历有缺,好笑又无奈地劝慰孩子:“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要踏踏实实地过。” 可当他耐着性子,数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妈妈却一直没回来。 爸爸又告诉他:“等到你十岁,妈妈一定会回来。这是我们的十年之约。” 后来,他在七岁时第一次见到妈妈,可是她没在家里待多久,很快就离开了。 还带走了爸爸。 再后来,他知道所谓的“十年之约”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黄历撕完了,只留下一枚生锈的铁钉,孤零零戳在墙上,像个笑话。 蒋楼就这样静静坐着,直到将这段过往咀嚼到枯涩无味,发旧泛黄。 见蒋楼撑着下巴提不起劲,黎棠以为他也饿了,捏一片猫耳朵递过去。 蒋楼垂眸,抬手捉住黎棠的手腕,扯到嘴边,就着他的手咬进口中。 牙齿撞到指甲盖,指腹也蹭上湿润的热息,黎棠飞快地收回手,脸颊迅速烧起来。 为掩饰自己的异样,黎棠寻了个话题:“不过生日,也可以许愿的。” “是吗。” “嗯,你许一个吧。” “好啊。” 窗外,朦胧的月亮又藏进稀薄的云里。 过了一会儿,黎棠按捺不住好奇:“你许了什么愿?” “我——” “还是不要说了,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蒋楼笑了:“笨蛋。” 你应该希望它不灵啊。 第18章 是心疼我吗 由于凌晨才回到家,早上黎棠赖了半个小时床,才爬起来穿衣洗漱。 因此下楼的时间比平时晚了许多,握着扶手游魂似的往下走时,耳朵捕捉到父亲黎远山的声音,黎棠还以为是在做梦。 “这次回来叙城是我拜托你,可其他都是你自己选的,别用看仇人的眼神看着我。” 黎远山坐在沙发正中,张昭月坐在他旁边的单人位,背对楼梯,黎棠无法看见她的表情。 “答应你的事我自然会做到,可是你凭什么瞒着我?”张昭月嗓音几分凄怆,“我以为他还住在他姑姑家里,以为有人照顾他,怎么会……怎么会……” 黎远山有些不耐烦:“我什么时候瞒着你了,这些年我也没调查过,怎么会知道他……再说这么大个人自己住有什么稀奇,当年你不是留下一大笔钱吗,足够他生活了。总之我答应过你会帮他读完书就一定会帮,你在这里哭哭啼啼,万一——” 似是有所察觉,黎远山话说半截忽然扭头,看见从楼上下来的黎棠先是一愣,继而板着脸道:“这都几点了,你还在家里?” 黎棠没应,快步走下楼梯,去厨房拿了阿姨准备好的早餐,就往门口去。 经过张昭月身旁时,他不受控制地看过去,可惜张昭月正低头擦拭眼泪,并没有看他哪怕一眼。 坐上车,打开早餐袋,油腥味瞬间钻进鼻腔。黎棠低头看了一会儿那白软圆滚却让人毫无食欲的包子,把纸袋又合上了。 降下车窗,扑面而来的风也没能吹散心中的疑惑和烦闷,黎棠甚至有种让司机掉头回家的冲动,他想当面问问家中的父母,你们口中的“他”是谁。 还有什么叫“你自己选的”,难道将我生下,成为我的妈妈,也让你感到后悔了吗? 不想为难司机,到底没有回去。 进到教室,正赶上英语早读,英语老师在隔壁班,黎棠作为课代表站在讲台上监督。 他心情沉郁,眼睛睁开着,神思已经不在课本上,脑海里一会儿是张昭月哭的样子,一会儿是昨晚晦暗的光里,那句“可是我从来不过生日”。 还有那句分明亲昵,听起来却让人觉得遥远的“笨蛋”。 黎棠撑着下巴,脑袋忽前忽后地摇晃。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好像所有人都是谜。 下课收英语作业,第四组少一份,检查之后发现蒋楼没交。 人也没在教室里。平时他虽爱迟到,但最多晨读课不来,从不会缺课,眼下上午 第一节课预备铃都打了,第四组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还空着。 黎棠去了一趟,问蒋楼的同桌:“他怎么没来?” 霍熙辰没睡醒似的,问好几遍才回神:“……我不知道啊。” 给蒋楼打电话一直打不通,二节课下的大课间,黎棠直接问到办公室去。 “蒋楼没来吗?”刘老师正要找他发试卷,“这小子,又跑哪儿去了。” 严格来说周六算是补课范畴,平时也有学生周六不来学校,所以老师也没放心上。 黎棠茫无头绪地抱着一摞试卷回到教室,碰上迎面走来的周东泽。 主动接过试卷负责分发,周东泽对黎棠说:“别担心,他没事。” 面对黎棠疑惑的眼神,周东泽没办法似的叹了口气:“午休你等我一下,有话跟你说。” 整个上午,蒋楼都没出现。 黎棠打算趁中午的时间去蒋楼家里找,刚走到教室门口,被周东泽喊住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是蒋楼父亲的祭日。”教室外的走廊里,周东泽说,“以往的这个时候,他都不会来上课。” 黎棠怔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小学和他同班,十岁以前我家住在城西,和他家很近。” “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 “我和他只是认识得久,但并不算熟悉,他也不缺我这一个朋友。” 这话听来寻常,仔细琢磨,便能察觉其中的怪异。 黎棠想了想:“你和他有过节?” “那倒没有。”周东泽笑了笑,“只是我小时候有点怕他。” 黎棠再次愣住。 他用的形容是“怕”。 根据仅存的记忆,周东泽说,蒋楼的父亲是为了救一个小孩而去世。 蒋父的职业是大车司机,常年往返于各个工地。十二年前的秋天,他开着满载的货车往家赶,快到家门口时碰上一个横穿马路的小孩,为了躲避小孩他急踩刹车,大车载重过重,惯性使得货箱里货物往前滑,成吨的钢筋把前方的驾驶舱凿了个对穿。 人当场就没了,尸体面目全非。那小孩倒是一点没受伤,一溜烟跑到马路对面,后来被他的妈妈抱走了。 这场祸事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尤其是附近的居民,几乎都知道这件事。 当时六岁的周东泽,就是这样被父母以此教育,从此过马路格外小心。 “后来我们上了小学,开学第一天,老师也拿这件事让我们注意交通安全,还告诉我们,货车司机的孩子就在我们班,也就是蒋楼。老师让我们多关照他,不要欺负他,他不仅失去了父亲,而且很早就没了母亲。” “那是我在蒋楼父亲去世后第一次见他,以前他还会跟我们一帮小孩一起玩,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变了,变得沉默,甚至冷漠。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当年班级设有生物角,那边养着同学们从家里带来的动植物,多数是绿植花草,也有昆虫,金鱼,小乌龟之类的动物,大家按照值日表轮流照顾。” “那时候有同学从池塘里捞了蝌蚪放在生物角养,正好学到课文《小蝌蚪找妈妈》,小孩子童言无忌,有个男生问蒋楼,小蝌蚪都知道找妈妈,你怎么不找啊。那天轮到我和蒋楼值日,我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就看见养小蝌蚪的玻璃缸不见了,问蒋楼去哪儿了,他说,它们找妈妈去了。” “后来,是在教学楼旁的垃圾箱里找到玻璃缸。而那些小蝌蚪,准确地说是小蝌蚪的尸体,出现在那个问蒋楼怎么不找妈妈的男生的桌肚里。” 听到这里,黎棠打了个寒噤,接着反问道:“那也不能证明是蒋楼做的,不是吗?” 周东泽没有回答,而是说:“我跟蒋楼同班到三年级,那年蒋楼和隔壁初中的学生打架,他一打四,把那几个男生都打进了医院,其中有一个胳膊折了,还一个门牙都掉了。” 黎棠知道这件事:“可是蒋楼的耳朵被他们打……打伤了。” 他不想用“聋”这个字,觉得是对蒋楼的侮辱。 周东泽面露讶异,似是没想到黎棠知道这些。 “是这样没错,可是你应该不知道事情的起因吧?”周东泽接着说,“后来学校调查这件事,那几个初中生原本是想抢钱,结果蒋楼身上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其中一个嘀咕了句‘这么穷不会是孤儿吧’,蒋楼都已经要走了,突然把书包一丢,扑了上去。” 这个描述让黎棠想起开学初自己被小混混堵在校门口,蒋楼也是这样突然出现,一声不吭地挥出一拳。 “那也是那几个初中生的错。”黎棠立场坚定,“欺负小学生,他们还有理了?” 周东泽摇头:“不是要分谁对谁错,我想说的是,蒋楼他就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后来我转学去另外一所学校,初中还因为一些事情复读了一年,没想在高中校园再遇到他,几年不见他又有变化,变得亲切友善,身边总围着许多人……” 意识到偏题,稍作停顿,周东泽继续道:“上次器材室被砸伤的两个隔壁班男生,你还记得吗?” 黎棠几分懵然地点了点头。他当然记得,那两个男生以为蒋楼不在,给蒋楼取了个“聋哥”的外号。 第24节 “本来我也以为是意外,上个星期体育课,我在器材室碰到赵郁涛,也就是隔壁班体委,被砸骨折那个。”又是短暂的停顿,周东泽说,“他告诉我,那放铁饼的置物架不是因为老化才掉下来,是有人提前拆了几颗螺丝钉,导致架子本来就不稳,支撑杆一旦撤掉,就从墙面剥离,砸到他身上……所以他的父母才要求学校彻查。” “那个器材室,平时也只有各个班的体委会去,而每个班的课程表都是公开的……” 说到这里,周东泽看着黎棠,“那天,他其实在包厢外面吧?” 黎棠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蒋楼。 心中一惊,黎棠否认道:“不,不在,你不要乱猜。” 周东泽注视着他的眼睛,不是没看到其中的躲闪。 有些泄气地呼出一口气,周东泽说:“我也不想恶意揣测他,只是实在担心……至少我比你认识他的时间要长,至少这些年来,我没有见过他主动去接近谁。 “任何行为都有出发点和动机,他的动机,你真的了解吗?” 和周东泽聊太久,剩下的时间并不够出校门。 黎棠返回教室,趴在课桌上睡了一会儿。他很少睡午觉,因此醒来后头脑昏沉,整个下午都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唯有那句,“今天是蒋楼父亲的祭日”,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难怪昨天蒋楼说,“可是我从来不过生日”。 父亲死在他生日的第二天,这样惨痛的经历,足够将一个七岁的孩子拽进深渊地狱。 晚自习前,黎棠向班主任请了假,踏着夜色离开学校,往蒋楼家里去。 路上继续打他电话,仍是无人接听。 到地方时天已经黑透,隔着窗户看见兔子灯散发着微弱光芒,屋里则一片漆黑,敲门也无人应答。 做不到在这里干等,黎棠返回路边,拦一辆出租车,循着印象指路,前往遍布厂房的郊区。 这地方黎棠只来过一次,下车后差点迷路,幸而记得福鑫化肥厂,才找到方向。 有过一面之缘的门卫大叔从窗户里喊他:“小伙子怎么又来了?” 黎棠匆忙回了句“找人”,便朝着兽穴般的地下入口跑去。 门口的保安还是不让进,黎棠摸出手机,按下三个数字,把屏幕亮给他看:“不让我进,我就报警。” 那保安犹豫一会儿,到底放他进去了。 代价是扣留手机。 甫一进门,黎棠就被那山呼海啸般的叫喊声震得恍惚。 同样是尖叫欢呼,却与学校运动会的天差地别——这里的人们歇斯底里地发散着亢奋,狂躁,或者戾气。在这里,鲜血,汗液,甚至是呼吸的浊气,都是令人更加愉悦的兴奋剂。 不过黎棠顾不上新奇,他只是着急,想快点找到蒋楼。 拳台上罩着八角铁笼,自屋顶射下来的巨大光柱照得天地亮如白昼,里面缠斗着的两个男人如同原始的野兽,挥出的每一拳都似要让对方毙命。 确认蒋楼不在台上,黎棠开始顺着喧闹的人群外围绕着走,希望能找到后台休息室之类的地方。 为营造氛围,观众席并未亮灯,黎棠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突然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因祸得福,被脖子上挂着证件的工作人员扶了一把,黎棠立刻抓住他,高声问:“你知道蒋楼吗,蒋楼在哪里?” 跟着工作人员进入后场,穿过九转十八弯的阴暗走道,推开其中一扇门时,乍亮的灯光让黎棠眯了眯眼睛。 看装潢是一间休息室,墙边竖着成排的储物柜,不知谁喝完的饮料瓶丢在地上,被路过的拳手一脚踩扁。 蒋楼坐在中间的椅子上,工作人员上前与他说了什么,他便站了起来,转头看向门口,视线在黎棠身上逗留片刻,又收了回去。 一分钟后,屋里其他人员撤离,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把门带上,“哐”的一声,世界骤然安静。 立在门口的黎棠犹自踌躇着,便听蒋楼问:“找我?” 黎棠点头。 “那还不过来?” 黎棠便走了过去。 离得越近,越能看清蒋楼现在的情状——应是从拳台上下来不久,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凌乱,衣服也还没来得及换,身上只披一件宽松的黑色浴袍,腰带散在两侧,露在宽大袖口外的双手都绑着绷带,上面有不知蹭上去还是渗出来的血迹。 自下往上,从膝盖,到腰腹,再到胸口……黎棠无心去欣赏这具身体漂亮的线条和肌理,只看到斑驳遍布的淤伤,触目惊心到让他一霎忘记呼吸。 连脖子以上都未能幸免。下颌的伤埋入颈窝的阴影,尚不算明显,左眼上方眉骨处那似乎一碰就会血流如注的淤紫,还有嘴角已经凝固的暗红血渍,无一不昭示着刚才的战斗有多么激烈,比现在场上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蒋楼本人似乎不以为意。 他有一双瞳色极深的眼睛,总是不显情绪,因此哪怕是切肤之痛,也能藏匿得无声无息。 蒋楼扯开嘴角笑一下:“这里很难进,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黎棠摇了摇头,似是在说,也不算很难。 难的是体味此刻的心情。 自下午听完周东泽的那番话,黎棠就在想,等见到蒋楼,或许该问他,你接近我是不是别有用心? 可当见到蒋楼,都忘了个干净。 只记得薄暮冥冥的山脚下,少年背对山峦,风将他的衣服鼓起,像画上快要被残阳吞没的孤孑背影。 “如果不能每天都喂它,那就不要给它希望。” “如果它明天又等在这里,怎么办?还有后天,大后天……以后的每一天,它都会蹲守在这里。” 直至此刻,才领悟那天蒋楼说的话是何意,也知道独立强大如他,身上那矛盾的脆弱感是来自哪里。 他和那只小狗一样被抛弃,所以没什么可在乎,甚至可以随意宣泄痛苦,作践自己。 因为他孤身一人,从来无人疼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黎棠感到自己在被一股的强烈本能操控,以至他意识尚且迷蒙着,手却已经抬了起来。 触及眼角的伤口,指尖动作极轻,怕弄疼他。 即便如此,蒋楼还是眉心蹙起,连带叹息:“怎么又哭了。” 他张开手臂,轻轻一拢,将黎棠带入怀里。 “是害怕吗?”蒋楼身体微躬,伏在黎棠耳边问。 黎棠缓慢地摇头。 “那是怎么了?” 声音也很轻,似诱哄般,轻易让人听出缱绻柔情。 蒋楼又问:“是心疼我吗?” 无端的,黎棠想到苏沁晗说,蒋楼总是等着别人来撞他这堵南墙。 此刻竟然感同身受。黎棠想,无论是谁,就算察觉到危险,也无力挣脱这温柔的陷阱。 于是黎棠点了点头,脸埋低,深嗅他身上的掺杂血腥味的苦寒气息,垂在身侧手抬起,攥紧他腰际浸汗微湿的布料。 任是南墙,也只好撞上去。 谁让他那么脆弱,那么需要我。 第19章 算不算一个吻 是蒋楼先松开手。 一声低笑落在头顶:“好了,我先去冲个澡。” 慢腾腾地从他怀里退出来,黎棠吸了吸鼻子,正要用手擦眼泪,蒋楼递来纸巾。 刚接过来,蒋楼手一抬,掌心在黎棠头顶揉了一把:“别乱跑,在这里等我。” 黎棠便听话地等在原地,一张纸擦眼睛,一张纸擤鼻涕,剩下一张叠好攥手里。 擦完往墙边挪了两步,黎棠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眶通红,脸色如纸苍白,嘴唇也不知什么时候咬出血印,实在不太美观。 蒋楼从淋浴房出来的时候,黎棠正用手指做梳子摆弄头发,闻声扭头,见蒋楼上半身没穿衣服,又匆忙撇开视线。 蒋楼自是发现黎棠在装模作样,心觉好笑。刚才自己也穿这样,抱的时候怎么没见他紧张。 从储物柜里拿出t恤套上,把外套挂在臂弯,再甩上柜门。 “走吧。”蒋楼说。 到门口,黎棠从门口保安那里拿回手机,解锁一看不对劲,屏幕裂了一条缝。 坐在公交车上,黎棠借蒋楼的手机当电筒,迎着光细看,裂开的似乎只是钢化膜。 松一口气,把手机归还,抬眼便看到蒋楼正看着他,嘴角微翘。 黎棠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不甚自在地起了个话头:“你的手机不是好好的吗?” “嗯?” “打了一天,都没通。” 蒋楼垂眼,解锁手机,恍然般地说:“静音了,没注意。” 点开通话记录,一共有来自黎棠的二十八个未接电话。 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晚班公交车总是比白天行驶得慢一些,前方即将抵达蒋楼家附近的站台,黎棠站起来,跟随蒋楼一起往后门去。 蒋楼拉着吊环,偏头问:“不回去上晚自习?” “不回了。”黎棠说。 “你不用陪着我。”蒋楼说,“我不会做傻事。” 黎棠微怔。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我请过假了。”黎棠还是说,“正好有几道数学题,想请教你。” 蒋楼便抿唇,不再言语。 今夜无星无月,风声也轻,分外静谧。 第25节 经过小卖部的时候,蒋楼又进去买了包猫耳朵,到家门口时递到黎棠手里。 黎棠惦记他赚钱不易:“也不是每次都要吃的……” 蒋楼进门,开灯,从书包里拿出题册,顺便把桌子下面的塑料凳踢出来:“那下次你请我。” 黎棠喜欢“下次”这个词,意味着他们的故事还有后续。 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黎棠轻快应道:“一言为定。” 半个小时讲完两道题,蒋楼拿出草稿本,在上面写下一道题型类似的新题,并规定黎棠十分钟内解完。 黎棠心里叫苦,表面却不敢忤逆,在灯下咬着笔头思考,思路还没找到,先注意到蒋楼的字,称得上铁画银钩,行云流水,是让人想拿来临摹的那种漂亮。 不仅汉字,蒋楼的英文也写得很好看,他的英语试卷比黎棠这个课代表的都适合贴在班级布告栏,当作标准答案展览。 除了听力部分。 碍于单侧耳听音能力丧失,蒋楼的英语听说水平堪忧,二十道听力选择题经常错一半。这看似不起眼的“偏科”直接拉低了蒋楼的总分,黎棠算过,如果他的听力只错两题,便能轻松进入年级前三。 一方面认识到蒋楼的努力和优秀,另一方面,又很难不为他惋惜。 要是他的父母尚在人世,哪怕是单亲,只有爸爸在,至少能保护他,他的耳朵就不会受伤,就可以更轻松地站在群山之巅。 更不用这样辛苦地谋生,明明难过却还要逞强。 察觉到黎棠的注视,蒋楼抬起头:“做完了?” “还,还没。”黎棠立刻坐正了,视线回到题目上。 写了两行,笔尖在纸上越动越慢,黎棠小幅度地侧过身体,用余光悄悄地瞧过去。 还是被逮个正着。 蒋楼看着他笑:“算了别写了,来帮我个忙。” 一分钟后,黎棠手里捏着刀片,和蒋楼面对面坐着,茫然到顾不上害羞。 “你是说,让我用这个,划破淤血的皮肤?” 蒋楼“嗯”一声。 “为什么?”黎棠有些难以置信,音调微微抬高,“这样不疼吗?” “让皮下的淤血流出来,伤口好得快。”蒋楼说。 大致能明白这样做的原理。淤血积在皮肤之下,等它自行吸收至少要一个星期,而如果通过人为制造切口将血放出来,那么伤口会很快消肿,不再呈现骇人的青紫淤肿。 可是…… “可是这样会破坏皮肤组织,还有可能留疤。”黎棠急道。 “总比被老师看到,被以在校外打架斗殴处分来得好。” “可是这是眼睛周围,要是我划偏了,弄伤你的眼睛——” “你不会的。”蒋楼说,“你不会让我受伤的,对吗?” 黎棠哑然。 他不知道蒋楼凭什么对他如此放心,只有他自己可以笃定——对,是的,怎么可能让你受伤呢? 你已经伤痕累累,我怎么忍心。 蒋楼在一尺之外看着黎棠,目光那样清明。 “动手吧。”他沉声下令。 后来是怎样稳住心神,黎棠自己都记不清。 他的手抖得厉害,紧握刀片,让锋利的刃刺入眉骨下方,稍一用力,皮肤瞬间张开一条缝,淤积的血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血很浓,在暗光下呈现不健康的黑色,顺着眼角缓慢地往下流淌,滑过冷白的脸,蜿蜒着爬向唇角。 如同在雪地里穿行的蛇。 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黎棠的四肢发软,身体却还在不住地发抖。 像是感知不到痛觉,蒋楼眼睛都没眨一下,岿然不动地看着面前几乎脱力的人。 薄唇轻启,他问:“你见过尸体吗,被无数根钢筋扎透的那种?” 急促地吸进一口气,黎棠瞳孔微放,像是顺着蒋楼的记忆,真看见了这样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那是蒋楼的父亲。 为了避让横穿马路的小孩,他的父亲踩下急刹车,葬送了自己,把年仅七岁的儿子孤零零留在世上。 让人忍不住去假设,如果提前得知结局,他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为了不相干的小孩,变成一个失职的父亲? 忽闻一声轻笑,是蒋楼,握住黎棠还拿着刀片的手,问他:“这回怕了?” 然后脖颈一偏,倾身凑前,沾了血的唇贴上黎棠嘴角,温热而黏腻。 黎棠没来得及反应,本能地屏息,眼底映着蒋楼放大无数倍的脸孔,全身的血液仿佛一齐涌向心脏。 大脑一片空白。 待到意识逐渐回笼,黎棠并未立刻察觉,直到他伸出舌头舔一下,腥甜在口中蔓延,是蒋楼的血。 “人一旦死亡,血液很快会凝固,变冷。”蒋楼撤身退开,眼中有得逞般的笑意,“我的血是热的。” 黎棠无由地想到了刀尖舔血这个词。 而蒋楼,似乎是比刀刃还要锋利的存在。 那声音低得像是从空谷中传来:“尝过味道,就不会怕了。” 这天,黎棠回去得比平时要晚。 进门时客餐厅的灯大亮着,以为阿姨还在忙,黎棠换上拖鞋抬起头,看见母亲张昭月走了过来。 “回来了。”她先开口。 黎棠错愕一瞬,掩饰般地垂眼“嗯”了一声。 张昭月带他到餐厅,去厨房盛一碗汤放在他面前:“下午炖的,尝尝看。” 是酸萝卜老鸭汤,从前张昭月时不时就会煲上一锅,尤其是秋天,鲜香可口,驱寒暖肺。 许久没尝过母亲的手艺,黎棠心中泛起酸胀情绪,汤碗里蒸腾的热气仿佛熏眼睛。 可是,他其实不太喜欢吃鸭,嫌肥腻,首都知名饭店的名菜烤鸭,他当年吃一口就吐了。 当年分明坐在一张桌上,张昭月却好像不记得了。 倒让黎棠想起另一件事。 他五岁开始学钢琴,师从少年宫的一名音乐老师,每个星期天下午,他都要去老师家里上课。黎远山工作忙,张昭月负责接送。 大约是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回下课后,黎棠抱着琴谱站在老师家楼下,等了半个多小时,张昭月也没来接他。 虽然那段在叙城的的记忆因为发烧而变得模糊,可当时“妈妈不要我了”的恐惧,一直清晰地埋藏在他心底。黎棠以为妈妈又走了,又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吓得大哭起来,惊动了楼上的老师,还差点引来在附近巡逻的警察。 最后张昭月还是赶来了,说路上堵车耽搁了。她握着黎棠的手是冰凉的,即便如此,黎棠仍攥得很紧,不敢放开。 回去的路上,张昭月让司机在一条美食街前停下,问黎棠:“想不想吃炸肉串?” 黎棠眼角还挂着泪,却咽了口唾沫。 黎远山不让他吃这些小摊上的“垃圾食品”,还让妈妈和家里的阿姨也不要给他买。 因此当看见张昭月回来,黎棠心中充满雀跃和期待。 然而车门打开,张昭月递过来的肉串上洒满孜然和辣椒面,黎棠怕辣,又不想辜负妈妈的心意,勉强吃了下去。 再后来,黎棠才知道,那肉串是一种补偿。 和眼下的这碗汤一样。 虽然不那么喜欢,但已足够给他安慰,足够他忘记被忽视的难过。 喝完汤洗手,看到镜子里泛红的嘴角,黎棠忽然想起还没跟蒋楼说自己已经到家了。 回房间发微信,在等待回复的这段时间里,黎棠躺在床上,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唇。 除了恐惧的战栗,仿佛还留有余温。 就是不知道,那算不算一个吻。 手机振动的时候,蒋楼正坐在椅子上,面向门口的窗户,兔子灯幽微的光溶在他墨色的眼底。 拿起手机,点语音播放,黎棠说:“我到家了。” 过一会儿又发一条:“喝了汤,浑身都暖起来了。” 蒋楼问什么汤,黎棠说:“酸萝卜老鸭汤,我妈妈的拿手好菜。” “是吗。”蒋楼说,“真想尝一尝。” 他仍望着兔子灯,还有那颗生锈的铁钉。 他想起十二年前的今天,挂在那里的黄历上说今日宜会亲友,所以他面对到访家中的陌生小孩,充满善意和耐心。 可是善良总是没有好下场,比如他的父亲,一念之差,死无全尸。由于是在工作时间擅作主张开货车回家,甚至得不到英雄的身后名。 手机又是一振,黎棠语气轻快:“那下次你来我家呀。” 蒋楼举起手机到唇边:“好啊。” 屋里所有的灯都关闭,蒋楼坐在黑暗中心,好似置身于一片废墟。 无形的锁链将他死死捆住。 他的身体可以自由地走出去,灵魂却仍被困在原地。 第20章 不可以三心二意 新的一周,黎棠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进教室,仿佛所经之处皆阳光明媚。 除了他同桌的地界。 自晨读课起,李子初就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平时还下场监督纪律,现在后排有人大声讲话他也不管。 第26节 黎棠偷玩手机他都没看一眼,反常到让人以为他生病了。 下课后,黎棠担心地戳了戳李子初的肩膀:“要不要帮你请假啊?” 李子初的脸埋在手臂里,有气无力地说:“没事,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黎棠便不再出声,翻书的动作都格外轻。 翻了两页,迟钝地察觉到不对劲。 扭头看过去,李子初刚留长一点的头发又被夷为平地,甚至比以前的寸头还要更短一些。 不是说要做发型吗,怎么又剪了? 黎棠一头雾水,心说难道嫌扎手的人又不嫌了? 课间操时间,李子初也留在教室里没去操场,黎棠想说话都找不到人。 不过还可以看帅哥——蒋楼个子高,排在队伍末尾,黎棠趁着做操转身,有节奏地“偷看”。 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某个转体运动时,他一个扭腰,看见蒋楼竟然没转身,正一脸“我就知道”地看着他笑。 臊得黎棠梗着脖子再没敢转过去,耳朵红成两尾熟透的虾。 下操回教室的路上,黎棠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是(2)班的苏沁晗从队伍里挤上前来找他。 “前同桌。”她还是这么称呼黎棠,“听说你会弹钢琴?” 黎棠有点措手不及:“……谁告诉你的?” “霍熙辰呗,还能有谁?他说你家有钢琴。” “小时候学过,就会一点。” “会弹《云雀之歌》吗?” “……会。” 黎棠记得这支曲子,考级时选弹过其中一段,当时他觉得好听,还把整支曲子都找来学。 “那太好了!”苏沁晗高兴道,“下个月的跨年晚会,你可不可以帮我钢琴伴奏?我要用这支曲子跳舞。” 黎棠曾听李子初科普过叙城一中的跨年晚会——由校内师生报名表演节目的联欢晚会,每年都会在元旦前后举办。 “为什么不直接放伴奏带?”黎棠问。 苏沁晗撇嘴道:“那多没感觉,我们学校的音响设备好差,干巴巴的没法跳。” 黎棠正要说什么,苏沁晗抢先一步预判:“但是钢琴很不错,上个星期刚调过音,音色超棒的。” “……”黎棠一时无话反驳,“可是我很久没弹了,万一拖你后腿……” “以后每周的体育课,你都跟我一起去音乐教室练习,我已经跟老师说好了。”苏沁晗冲他挤眼睛,“也不一定每次都要练习,可以带手机摸鱼。” 黎棠有种骑虎难下之感,苏沁晗继续利诱:“而且在跨年晚会上出节目,可以参加寒假的冬令营哦。” 所谓冬令营,黎棠也听说过,是叙城一中为年级排名前三十的学生准备的度假之旅。真度假,没有军事训练,没有高校参观,也没有乱七八糟的讲座和课题研究,主打一个纯玩。 因此这项活动颇受叙城一中的学生们的欢迎,后来放开条件,也奖励一些对学校有“特殊贡献”的学生进冬令营。 黎棠自小参加过无数类似的集体活动,海外游学类的冬夏令营都去过十来次,本来对叙城一中略显小气的国内游度假并无兴趣。 可是蒋楼会去。 连着两次月考,蒋楼都稳定在年级前二十。 和蒋楼一起去旅游,实在是很大的诱惑。 苏沁晗自是看出黎棠的动摇,又加一条:“而且你看我刚失恋,这么可怜。” 黎棠:“……” 虽然表白失败不算失恋,但是…… 眼看就要被说动了,苏沁晗乘胜追击:“那就这么定啦,到时候我会准备饮料和零食,你人过来就行。” 没等黎棠应下,她就转身返回(2)班的队伍里。 周三下午的体育课被两位主科老师瓜分,黎棠因为有正当理由逃过一劫。 他提前从网上下载打印了《云雀之歌》的谱子,提前到综合楼的音乐教室练习。 本来想在家练,怕打扰妈妈休息,还是作罢了。 刚练两遍,苏沁晗来了,带着一大包零食。 甚至把跳舞的服装都换上了,层叠的羽毛犹如云彩般瑰丽绝伦,苏沁晗身材高挑,穿着优雅又俏皮。 先以慢速弹一遍,合一下舞蹈动作,然后分段练习,互相抠细节。 苏沁晗让黎棠帮着掌掌眼,黎棠就提了几个建议,修改之后果然效果更好。 “前同桌你审美好好,跟那些臭男生一点都不一样!”苏沁晗不吝夸赞道。 黎棠心说可能因为我是gay,趁机又提了个意见:“以后别喊我前同桌了吧……” 总是会想到蒋楼。 苏沁晗敏锐的领会到他的意思,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了。 黎棠没忘记她是个刚“失恋”不久的人,观察了一会儿,谨慎道:“你……没事吧?” 苏沁晗默了一下:“有事又能怎么样,日子还得照样过啊。” 她抖擞了下精神,拎起裙角:“所以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胡思乱想上,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来吧小棠,奏乐!” 黎棠被新称呼弄得一哆嗦,安慰自己算了吧就这样,至少比前同桌好。 四十五分钟过去,跳尽兴的苏沁晗把一大包零食都塞黎棠手里,披上外套就要走。 黎棠吃不了那么多,拎着东西追出去,在门口碰见霍熙辰。 他和苏沁晗站在一起,有说有笑,气氛颇为融洽。 黎棠这才想起,霍熙辰之前追过苏沁晗。 而苏沁晗现在被蒋楼拒绝,看样子也不打算继续追,所以霍熙辰现在又有机会了,毕竟都说人在为爱情失意的时候最容易被趁虚而入。 那李子初怎么办? 难怪他最近那么消沉,连头发都剃了——没有人摸了,自然也不会嫌寸头扎手。 回到班上,黎棠把那包零食放在课桌下面,李子初动腿时踢到,往下看一眼,又收回视线。 黎棠猜他知道这堆零食的来历,立刻表明态度:“我只是和苏沁晗一起练习,没有站在她那一边。” 把李子初给逗笑了:“你这不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黎棠想了想:“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是‘本想掩盖事实,反而暴露了真相’,我说的本来就是事实,这个词用的不对。” 李子初笑得更厉害,眼泪都笑出来:“看来最近确实有好好学语文。” 他告诉黎棠,自己从头到尾也没有把苏沁晗当成什么情敌。 “感情的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她可能都不知道我这个人,我自己在这里跟她斗个什么劲。” 黎棠觉得他好豁达好清醒,正要表达崇拜之情,就见李子初抬手捂住眼睛,骂了一句:“妈的,气死我了。” 不想被人看到他的眼泪,李子初咬牙道:“白瞎我守了十八年的初吻。” 黎棠:“……” 李子初知道黎棠是从蒋楼那里听说他和霍熙辰的事,提醒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小心蒋楼受他影响渣男化。” 黎棠窘道:“我和蒋楼不是那种关系。” 刚哭过的李子初用通红的眼睛睨他:“那你运动会跑去看他,还为他请假?” “……只是担心他。” “嗯嗯,普通朋友之间的担心。” “……” 话是这么说,下一个体育课,在音乐教室弹琴时,黎棠心不在焉地想,我和蒋楼只是朋友而已吗? 朋友之间怎么能互相碰嘴巴呢? 一旦走神,就频繁弹错音。 好在今天苏沁晗要去一趟广播台,舞练了半节课不到就先行离开。黎棠一个人在偌大的教室里练琴,累了就发会儿呆,看窗外的树和云。 让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师家弹琴,同样的二楼,望出去是差不多的高度,类似的窗景。 那时候他总是在想,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呢,今天也会穿漂亮的裙子吗? 当年为讨张昭月欢心,黎棠曾学着弹过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张昭月很喜欢这部电影,经常在家里播放蓝光碟,黎棠也跟着看过几次,每到男女主角的亲热戏,张昭月都会用软的手捂住他的眼睛。 想着当时的情景,手指在琴键上起来,泉水般清澈的乐曲流淌而出。 到高潮部分,黎棠忘记谱子卡壳,忽闻一阵拍掌声,扭头看去,是周东泽站在门口。 他笑着走进来:“原来你钢琴弹得这么棒。” 黎棠不敢当:“没有,错了好几个音。” “你太谦虚了。”周东泽说,“我小时候也被我妈押着去学过一阵子钢琴,实在没兴趣,也没那天赋,我爸每天拿根鸡毛掸子看着我练琴,我坐那儿弹着弹着就睡过去了,学了一个学期,连首《小星星》都弹得磕磕巴巴。” 黎棠颇有同感:“乐器的入门总是很枯燥的,我小时候也讨厌练琴。” “听呢,不讨厌吧?” “当然,钢琴曲都很好听。” “那我这礼物算是没准备错。”周东泽从校裤口袋里摸出两张门票,“星期天,叙城音乐厅,钢琴演奏会,有没有空赏光?” 黎棠愣了下,看一眼那门票,是一位知名钢琴演奏家的演奏会,放在首都一票难求的那种。 他不知该不该应,讷讷道:“这票,花了不少钱吧?” “你就说有没有时间好了。”周东泽说,“上回答应过帮你补过生日,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想来想去,只有这个不出错。现在看来果然选对了,你琴弹得那么好,一定更懂欣赏。” 面对周东泽近乎殷切的目光,黎棠有种进退两难之感。 他也并不是非常迟钝的人,先前周东泽送他玫瑰花,打篮球时让他去场边休息,运动会给他安排广播台的轻松工作,这些事已经让他有所察觉。而且上个星期,周东泽还因为担心他说了那么长一番话。 黎棠眼里的周东泽一向温和有礼,对同学朋友也慷慨厚道,说那些无异于编排蒋楼的不是,若非真的担心,他一定不会在背后“嚼人舌根”。 第27节 黎棠领他的情,也真正把他当成了朋友,只是两个人私下约着去听演奏会,还是以补过生日的名义,实在有点超过了。 他并没有想和周东泽发展那样的关系。 可是黎棠最不擅长的就是拒绝,小时候因为没时间拒绝了同学的生日宴邀请,晚上都会辗转难眠,唯恐那位同学难过伤心。 何况还是如此真诚的,只对他一个人的邀请。 周东泽又把票往前递了递,正欲再说什么,门口传来叩门的声音。 不轻不重的三下,教室里的两人齐齐望过去,来人也穿校服,外套拉链没拉,里头只穿一件白t,高瘦身形歪靠着门框,面上带笑,眼神却平静得发冷。 “黎棠。”蒋楼说,“英语老师找你。” 作为体委,周东泽跑到这里算是擅离职守。 于是他暂且跟黎棠道别,先行回操场。 走到教室门口,周东泽的脚步放慢些许,目光在蒋楼身上多停留一秒,擦身而过时撞了下蒋楼的肩膀,不知是否有意。 黎棠对门口的动静全无察觉。 他收拾琴谱,把钢琴盖上:“老师找我做什么,去教室还是办公室?” 无人应答。 疑惑地看向蒋楼,他人已经走了进来,站在距离黎棠不到半米的地方,嘴角下落收了笑容,视线直直落在黎棠身上,莫名有种审视的意味。 让黎棠心慌:“怎,怎么了?” “老师没找你。”蒋楼说,“我骗你的。” 黎棠一下便明白了:“……你听到了?” 听到周东泽的邀请,也看出他不想去,所以在帮他解围? 蒋楼没有回答,而是对他说:“不可以三心二意。” 原来不是。 可是…… 黎棠更疑惑了:“什么三心二意?” 蒋楼语气平淡地说:“他在约你。” “是啊,怎么了吗?” “他对你有好感。” “……你恐同?” “我说了,不要三心二意。” 黎棠其实不太喜欢这种“你只管问我看心情回”的聊天方式,连续几个问题被忽视,脾气好如他也不禁有些生气。 加之那个意义不明的“吻”,还有蒋楼似是而非的态度。每当他因为一个亲密的接触,一句暧昧的话语欣喜不已,深夜又会因为琢磨不出含义而意乱心烦。 “什么三心二意,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黎棠的声音低下去,“我们又不是情侣。” 空气一霎凝固。 黎棠说完就后悔了——这样说未免太直白,甚至像在埋怨。 虽然,黎棠知道自己先前的种种主动表现,聪明如蒋楼一定看出来了。 也正是因为这份心知肚明却不说破,让人备受煎熬。 然而,接下来发展全然出乎黎棠的预料。 “我们不是吗?” 蒋楼仍是那平静的嗓音,却说着足以令人心率加速的话语。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了。”蒋楼看着黎棠,眼神里似有失落和不解,“至少,我没有对你以外的人,做过那些事情。” 作者有话说: 黎棠:这辈子没这么震惊过 第21章 脱敏(二合一) 至少有五分钟的时间,黎棠整个人都是懵的。 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参加某档整蛊游戏。 “我们什么时候……” “恋爱”两个字在嘴里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 他说不出口。 蒋楼垂眸:“原来,你觉得我们不是在恋爱吗。” 那声音听着沉闷,像是受到伤害,进而感到委屈。 让黎棠愧疚感爆棚,心脏脱缰般地狂跳,更加难以静下来思考。 身体里仿佛分裂出两个人格,在进行激烈的辩论。 红方说:看吧看吧,我就知道,他对你又是亲又是抱,给你买猫耳朵,还摸你的头,这不就是在谈恋爱吗? 蓝方跳出来反对:恋爱,尤其是初恋,是人生中的大事,必须有始有终,怎么能这样不清不楚? 红方叉腰:恋爱指的是两个人互相爱慕的行动表现,只要有行动表现就够了! 蓝方伸长脖子:你也说了互相爱慕,他都没有表达过爱慕! 红方:爱慕要用行动表达,而不是语言! 蓝方:语言的重要性有时候大于行动! 红方:心知肚明不就行了,何必拘泥于形式? 蓝方:这不是形式,这是确定关系的仪式感! 红方:迂腐!又不是结婚,难道要戳章盖印吗? 蓝方:至少要说“我喜欢你,请你成为我的男朋友”吧。 红方:没那个必要,直接开谈! 蓝方:有必要! 红方:没必要! 蓝方:有! 红方:没有! …… 天人交战,两边的拉扯让黎棠陷入混乱的泥沼。 而面前的蒋楼,几乎是逼视着他,等他给出答复。 “等、等一下。”黎棠深吸一口气,缓解紧张的情绪,“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还没想明白。” 话音刚落,下课铃突然打响,黎棠受惊似的抖了一下,蒋楼被他逗笑了。 抬手,似要摸他的头,想到两人之间不明朗的关系,又克制地收了回来。 “好,我等你。”蒋楼说。 难得没有老师上课的晚自习,黎棠把看到一半的《基督山伯爵》摊开在桌面,半节课过去,一页都没翻。 他决定从头开始捋。 最初应该是同桌的那一周,蒋楼夸他名字“挺好的”,还看出他想参加英语课代表的竞选,举手替他报了名。 接着,蒋楼将他从混混手里救了出来,他第一次去到蒋楼家里,被告知之前没有其他同学来做客,“你是第一个”。 然后是ktv包厢外偶遇,生日聚会他莫名其妙又跑去人家家里,蒋楼在门口等他,温柔地为他擦去眼泪。同一天,蒋楼告诉他,“你坐在旁边,会让我分心。” 与这些相比,运动会邀请他看自己的比赛,帮他摘掉落在头顶的枯叶,进而发现他在发烧,带他去医务室量体温,为他掰开咽不下去的药……都显得平平无奇。 如今细想,才惊觉有多暧昧,至少黎棠不会和其他朋友这样。 后来,两人愈发亲近。蒋楼会为了他来到吵闹的电影院,会在两个人都转不开身的更衣室里帮他整理衣服……他们还在那里一起“偷听”了关于自己的八卦,也由此得知一个秘密——蒋楼只会为他一个人押题。 亲密的接触更是不胜枚举,蒋楼为他包扎伤口,摸他的头,那一声带着笑意的“笨蛋”,地下拳馆后台的眼泪和拥抱,山脚小屋里鲜血味道的碰撞……看似都是他主动,其实每个关键时刻,都是蒋楼先向他靠近。 黎棠缓慢地垂低脑袋,脸埋进书页里。 一种迟来的,让人心神战栗的巨大喜悦席卷而来,他想,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不由得想起周东泽说过,这些年来没见过蒋楼主动去接近谁。 而任何行为都有出发点和动机。 那么蒋楼的动机,便是和自己一样,无法抗拒地被吸引。 摸出手机,在课桌底下摆弄。 黎棠的脸还是烧得厉害,磨蹭半天,发出去一个猫猫发呆的表情。 一分钟不到,蒋楼回过来猫猫托腮的表情。是前几天黎棠给他发过的,没想到他存了下来。 黎棠抿唇笑了一下。这表情包和蒋楼实在不搭,因而有种奇妙的反差萌。 他问:上自习怎么偷玩手机? 蒋楼回复:你不也是? 黎棠又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蒋楼反问:你不信? 怎么会呢?黎棠想,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愿意相信。 于是黎棠换了个问法:那你拒绝其他人,是因为我吗? 蒋楼:当然。我从来不会三心二意。 第28节 莫名有种被捉奸的错觉,黎棠尴尬道:……我本来也没打算答应他。 接着,蒋楼发来两条消息,清风拂过般的,吹散了黎棠心底最后一丝不确定。 ——那现在可以拒绝他了吗? ——理由是你已经有男朋友了。 这天晚自习下,黎棠在教室后门等到周东泽,趁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对他说:“抱歉,星期天的演奏会,我想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周东泽的表情像是意料之中,但又难免沮丧。 他试着争取:“能不能不要急着拒绝我,再考虑一下……” “我考虑得很清楚了。”黎棠是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才能将拒绝的话说得如此果断,“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不想说违心的话,更不想故意吊着你。” 他这样说,算是直接将态度挑明,包括周东泽没来得及宣之于口的对他的好感。 同时也是再直白不过的拒绝,在对方还没开口时就先一步将可能性掐断,可谓是杀人诛心。 周东泽一向温和的面孔也变得灰败:“你还是选择相信他。” 黎棠摇了摇头。 他是一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认为一切自有天命,由不得他选择。 “如果非要说,是他选择了我。” 我只不过是追随他的脚步,渴望他的回眸。 和周东泽在学校门口分别时,气氛已重回普通朋友的和谐。 “那我以后还可以向你请教英语吧?”周东泽笑着问。 “当然可以。”黎棠点头。 目送周东泽上公交车,望着红色车尾灯消失在雾气迷朦的夜色里,黎棠缩了缩脖子,试图驱散夜间的寒气,然而收效甚微。网上说叙城的冬天几乎不下雪,黎棠开始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转身,刚要把手也蜷进袖口,忽见前方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千篇一律的蓝白校服被他穿出与众不同的气质,发黄的路灯光反而让置身其中的少年有种覆雪般的清隽。 或许是大雾的关系,蒋楼身上的锐利棱角也被模糊些许,变得柔和,温润,让人分外想亲近。 黎棠上前几步,瞧见蒋楼嘴角噙笑,向他伸出手。 像是知道他冷,不需要刻意指引,一切都在自然而然发生。 “走吧,送你回家。”蒋楼拉起黎棠的手,用全新的称呼,“男朋友。” 自此,周一到周六的晚自习,黎棠不再让司机来接。 大部分时候,蒋楼先打车送黎棠回家,自己再乘公交回去。 偶尔,在作业不多的时候,黎棠也会跟蒋楼回家,在路上给家里打个电话,编造各种晚归的理由。 相反的,想去蒋楼家里,黎棠再也不需要找任何借口。 每逢周末,黎棠都会起大早敲开蒋楼家门,如果蒋楼要去拳馆,他就劝:“上个星期不是刚去过?今天在家休息吧。” 如果蒋楼打开书本学习,黎棠就搬张凳子坐旁边,时而为蒋楼解答英语问题,主要纠正发音,当他的人形点读机。 结果便是蒋楼的英语成绩在半个月内突飞猛进,学校进行的口语考试模拟高分飞过,第三次月考直接闯进年级前十。 看着光荣榜上蒋楼的名字,黎棠颇具辩证思维地想,以后再有老师禁止早恋棒打鸳鸯,他就可以把蒋楼的名次甩给老师看,告诉他们才不是这样。 ……只敢想想。 现实是在学校里,黎棠甚至不敢让别人看出他和蒋楼很熟,去办公室拿作业时碰到,视线也不敢在对方身上停留太久。 只敢在晚上放学后,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借着夜色掩映,偷偷牵手。 黎棠向蒋楼埋冤说这样简直像在偷情,蒋楼笑一声,问:“想不想继续偷?” 然后不等黎棠回答,就凑到他耳边,在公交车驶入隧道的瞬间,干燥的唇抿住他柔软的耳垂。 “偷情”的杀伤力有那么大,过去一夜,黎棠的心脏还在紧一阵慢一阵地跳,拿东西时无意碰到蒋楼的手,都条件反射地往回收。 “怎么了?”蒋楼问他,“静电吗?” 叙城的初冬虽不及首都干燥,但也足以让皮肤偏干的人饱受静电困扰。 黎棠很不幸是易静电体质,天一旦变冷,他的手碰哪里都会被电到。门把手,玻璃,桌子,刚洗好晒干的衣服,甚至是普通的乳胶漆墙壁,碰一下就火花带闪电,有时候还会听到响亮的“啪”的一声,把他自己都吓到无语。 因此买了很多的护手霜,所经之处都放上几支——手变得湿润,能很大程度缓解静电问题。 蒋楼便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去拿桌上的护手霜。 黎棠可以想象,在自己出现之前,蒋楼应该从未用过护手霜。倒不是他活得多么粗糙,相比别的男生,黎棠确实过分精致,以至于有些娇气,他连护手霜都只用某大牌的玫瑰味,其他的他闻到总想吐。 连每周只跟他一起练两节课琴的苏沁晗都发现他爱抹护手霜,吸着鼻子在空气里嗅啊嗅,揶揄道:“天啦,世界上怎么会有比我还精致的男生呀。” 于是当蒋楼随手拿起玫瑰味的那支,黎棠下意识从他手里抽走,换成马鞭草味的给他:“用这个吧。” 蒋楼眉梢微挑:“为什么?” 没以为会被追问原因,黎棠咬了下嘴唇:“会被发现……班上只有我爱用这个味道。” “发现又怎么样?”蒋楼转过脸,看着黎棠,“你不敢让他们知道吗?” 黎棠愣了一下:“……怎么可以让他们知道?” 早恋已经是足以让学生生涯天翻地覆的“罪名”,何况还是两个男生早恋。 蒋楼露出了然的神情,而后扯开嘴角,几无情绪地笑了一下。 一直到下午,黎棠都没能想明白这个笑的含义。 是笑我胆小,不如他坦荡吗? 还是说,因为发现了我弱点,所以觉得有趣? 黎棠有些害怕这样的蒋楼,却又饮鸩止渴般地为他的猜不透而着迷。 今天来蒋楼家,除了为了庆祝他冲进年级前十,还有另一个任务——打扫卫生。 虽然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蒋楼也未必不擅长家务,但黎棠不想自以为是地去揣测别人缺什么,然后施舍般地送过去,还为自己的慷慨沾沾自喜。好比“何不食肉糜”,是一种及其无知的傲慢。 他想为蒋楼做一些他目前能发现的,并且力所能及的事。 其实蒋楼家里不算脏,他一个人住,平时会自己洗衣刷碗,也没有抽烟喝酒等邋遢的不良嗜好。黎棠曾去过国际学校的男生宿舍,遍地的锅碗瓢盆,里面有凝固的火锅底汤,风干发硬的花卷包子,还有可以当武器用的臭袜子…… 相比之下,蒋楼家简直干净得可以斩获整洁之家的殊荣。 可是黎棠还是找了个由头帮蒋楼一起收拾。眼看隆冬将至,蒋楼的床上还只有一条薄被,每次看到,黎棠都会替他打个寒颤。 叙城没有市政供暖,蒋楼家里也没安地暖空调之类的取暖设备,任是再抗冻,也难免咳嗽感冒。 要是发烧就更麻烦了,黎棠连水银温度计都不会用,完全没信心像蒋楼照顾自己一样把蒋楼照顾好。 于是扫着扫着,扫帚被丢到一边,黎棠撸起袖子开始套被子。 由于在家里从未干过这活儿,黎棠抱起最厚的那条棉花被囫囵往被套里一塞,人跟着钻进去,捯饬半天被子没理平,人却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蒋楼……”黎棠在被套里挥舞双手,抓瞎地喊,“救命……” 蒋楼只好放下手中的刷子,进到里屋,双手扯着被套,剥皮似的把黎棠从里面解救出来。 试过一次尝到甜头,晾晒的时候,黎棠如法炮制地把自己塞进床单的夹层之间,在里面小声喊:“蒋楼……你在哪里?” 半天没动静。 黎棠就急了,仓皇地掀了被单钻出来,“重见天日”的瞬间,入目的是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正看向他这边的蒋楼。 “是没听到吗?”黎棠松一口气,“还以为你回去了。” 蒋楼仍是不语。 阳光太烈,黎棠眯了下眼睛,并没有看见蒋楼眼神里,那隐藏在风平浪静之下的微微摇曳。 似被风吹动的烛火,晃一下便又安如磐石。 仿佛从未动摇过。 半下午,厚实的云层自西边飘过来,将太阳藏匿。 收回来的被子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暖香,黎棠很是喜欢,抱着闻了又闻,不肯撒手,同蒋楼打商量:“我们休息一下,过会儿继续学习。” 蒋楼视线放在题册上,不置可否地说:“你休息吧。” 黎棠便抱着被子,慢慢地闭上眼睛。 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黎棠以为自己清醒着,因此被扼住喉咙时的窒息,都那么真实。 他看不见是谁在勒他的脖子,只能感觉到那双手的力度,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随着吸入肺腑的空气变得稀薄,黎棠不停地挣扎,喊救命,然而是徒劳,他挣脱不开那双手,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醒来时,竟有种绝处逢生的庆幸。 黎棠猛吸几口气,抚住胸口心脏的位置,确认刚才只是鬼压床,才渐渐冷静。 手背揩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放下的时候,摸到了另一个人的手臂。 偏头看去,竟是蒋楼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躺了下来。床只有一米五,又被黎棠占去大半,导致蒋楼只能挨着床沿,蜷着肩膀,姿势几分憋屈。 黎棠忙往里靠了靠,让蒋楼的身体舒展开,又把压在自己身下的被子扯出来,轻轻地覆在他身上。 做完这些,黎棠才得空,细看蒋楼的睡颜。 他睡着的时候薄唇微抿,嘴角下落,虽然没有带笑,却有一种无害的平和。 像是暂时忘却了过往的痛苦,和当下的疲惫,在梦中卸下面具,露出原本的样子。 眉骨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看不出一丁点淤血痕迹。 黎棠的手伸上去,很轻地摩挲那块皮肤,心想,过去的十几年,你是怎样生活的? 受伤的时候,是不是只能自己对着镜子割开伤口,放出脓血。 所以才会那样习以为常,好像不会痛一样。 黎棠看得入神,没发现蒋楼已经醒来。 只注意到那长得不像话的睫毛颤动几下,还没来得及反应,手腕就被捉住了。 黎棠倒吸一口气,欲盖弥彰道:“我没有偷亲你。” 第29节 蒋楼睁开眼睛,用锐利到能把人看穿的视线注视他,研判他。 然后笑了一下:“是吗。” 看样子是不信。 黎棠解释道:“是的,你知道的,我怕静电。” “哦,静电。” “……” 黎棠百口莫辩,毕竟他的手确实在人家身上,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在耍流氓。 “不信就算了。”黎棠泄气地嘀咕,“只准你偷偷藏我的笔记本,不准我偷亲你,这是什么道理。” 所谓笔记本,说的是开学伊始,两人还是同桌时,蒋楼问黎棠借走的英语笔记。后来一个没还,一个忘记要,上面本来也没写几行字,黎棠干脆重新换一本笔记。 孰料这次“大扫除”,竟从蒋楼家里翻出了这尘封之物,顺带唤醒了那段并不久远的记忆。 被问到为什么不把笔记本还回来,蒋楼说:“不想还。” 理由是,“我只有一件你的东西。” 一句话让黎棠耳热到现在。因为实在很意外,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蒋楼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关注他了。 听完这番“抱怨”,蒋楼又笑:“谁让你那时候都不教我英语。” “你也没问我啊。”黎棠不服,“这不是教了吗,还是上门服务呢。” “没见过上门服务,却在学生家里睡觉的老师。”蒋楼说。 望一眼窗外昏沉的天色,黎老师赧道:“那现在继续。” “好啊。”蒋楼说,“不过要按照我的方式来教。” 黎棠心里有愧,只得应下:“……行。” 好在蒋楼采用的方式算是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原始。 学龄前儿童学英语,都用过那种启蒙卡片,巴掌大的一张纸片上印有英文单词,和对应的彩色实物图。每当家长要检查孩子的学习情况,都会把卡片打乱,然后从中抽取一张,举在孩子面前问怎么读,怎么拼。 不同的是,他们手头没有卡片,所以只能换成实物。 蒋楼摸黎棠的头发,黎棠便读hair,摸脖子,他便读neck。 指尖与皮肤的触碰,令毛孔微张,血液升温,明明在昏暗的房间里,黎棠却有一种身处光天化日之下被扒光,放在实验室操作台上展览的羞耻。 那手自脖颈游走到锁骨,又顺着颈侧爬了上来,揉捏耳垂,轻抚耳廓。 然后撤离,换成更柔软的唇,贴了上来。 蒋楼的声音很低,可是那么近,连呼吸都变得惊天动地。 他问:“这个用英语怎么说?” 黎棠颤声回,ear,蒋楼说不对。 他纠正道:“这是whisper,耳语。” 碍于左耳听力受损,蒋楼的英语口语并不算优秀,因此黎棠指导他时,侧重点放在听和说上。 可是不知是否错觉,黎棠觉得蒋楼这个单词的咬字十分准确,挑不出任何错处,标准到他都忍不住跟读:“whisper……耳语。”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蒋楼说:“真棒。” 黎棠有一瞬的恍惚,仿佛自己是一无所知的学生,蒋楼才是循循善诱的老师。 “那这个呢?” 嘴角相贴时,黎棠几乎是乖顺地张开了唇。 一场没有血腥味,只有辗转厮磨的亲密接触。 微带缠咬的那种,齿冠恃强凌弱,分开时唇瓣有种接近僵麻的痛。 不等黎棠缓过来,蒋楼便伸手去捏他的下巴,追问:“这个怎么读?” 黎棠避无可避,透过迷朦水汽看着蒋楼疏冷的眉目,无端萌生的惧意,让他顿悟,蒋楼是在惩罚他。 无论他有没有偷亲成功,都不该产生这样逾越的念头。就算是恋爱,所有必经的步骤,都该由蒋楼亲自主导,他只需要跟随和服从。 而短暂的恐惧之后,紧随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快感。 面对蒋楼,黎棠从来都心甘情愿俯首听命。 哪怕他态度矛盾,忽冷忽热。黎棠贪恋他偶尔的温柔,也享受他带给他的疼痛。 随着最后一抹天光被收走,微弱声音隐没在黑暗中。 “kiss,亲吻。”黎棠回答。 指腹摩挲泛红的唇,蒋楼问:“还有呢?” 黎棠深喘一口气:“desensitization,脱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护手霜之类的东西治标不治本,对抗静电的唯一办法,就是频繁接触,频繁到可以无视由大脑预设中“碰上去必会触电”带来的恐惧。 蒋楼笑了。 表现得很好,是合他心意的回答。 他问黎棠:“想要什么奖励?” 伸出舌头舔一下嘴唇,意犹未尽似的,黎棠不再躲避,而是迎了上去。 “k-i-s-s,kiss.” “还要你吻我。” 第22章 看着我一个人就好 这晚黎棠回到家,在门口遇到出来迎接的阿姨,匆忙打了声招呼,便头也不抬地往楼上跑去。 洗完澡出来,他甚至不好意思照镜子,脑袋上盖了条干毛巾,就往床上扑。 毫无睡意。 摸出手机上论坛,满屏都是关于性的讨论,几乎没有情感交流的内容。 当代人崇尚快餐文化,对任何事情都追求简单粗暴的感官刺激。这样的情况在同性恋群体中格外普遍,论坛交友板块上多的是今天相识于网络,明天酒店开房,后天一拍两散的419炮友,真正因为志趣相投灵魂契合而长远发展的情侣,则少得可怜。 黎棠刷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退出去打开微信,明知对方看不到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点进和蒋楼的聊天框。 最近的对话是今天早上,八点半,估摸着应该起床了,黎棠发了个早安的表情包。 二十分钟后,蒋楼回了个“早”。 接下来跟往常一样,黎棠问他今天去不去拳馆,蒋楼说不去,黎棠回了个猫猫害羞的表情,说:马上到。 往前翻,多是晚自习快下课的时候发的消息,两人会约定在学校的哪个门碰面,打游击战似的,以免被发现。 其中掺杂着一些黎棠单方面分享给蒋楼的内容,早起时家门口铺了满地的落叶,农历十三日似圆非圆的月亮,体育课在操场边上偶遇的流浪猫,因为蒋楼教过所以得了高分的数学试卷,第一次得到40分以上的作文,还有好玩的微博和视频……事无巨细,只要他觉得有趣,就统统发给蒋楼。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回头看,黎棠都觉得自己主动到有点舔狗了。毕竟蒋楼都不怎么回复,黎棠一度有种把和蒋楼的聊天框当成文件传输助手的错觉。 可还是忍不住。 翻身躺在床上,黎棠抬高手臂,让睡衣袖管下滑,拍了张照片发给蒋楼:被你捏红了。 以为这么晚了不会等到回复,没想五分钟后,蒋楼回道:疼吗? 立马从床上坐起来,黎棠双手打字:你还没睡? 蒋楼:快了。 黎棠试探道:那……打个电话? 蒋楼便打了语音电话过来。 接通第一句话,黎棠问:“被子暖和吗?” 蒋楼“嗯”一声。 声音闷闷的,略带鼻音,看来确实要睡了。 黎棠便也躺了下来,侧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手机放在枕头上:“听说叙城有蟑螂,我们今天打扫得那么彻底,应该不会有了吧?” “不一定。”蒋楼语速略慢,显得有些慵懒,“蟑螂怕冷,冬天会藏起来,很少出来活动。” 听得黎棠浑身鸡皮疙瘩:“怎么还会冬眠啊。” “你也会睡午觉。” “……我和蟑螂怎么能一样。” 蒋楼在电话那头笑。 黎棠听得耳热,咬了下嘴唇,丝丝缕缕的痛感蔓延,泛起类似酥麻的痒意。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说法,渣男最爱用各种可爱的猫猫表情包?” “有这回事?” “一个同学告诉我的……你觉得我像渣男吗?” “不像。” “那我像什么?” “你猜。” “狗狗?” “不是。” “小鱼,小鸟?” “不是。” “……不会是蟑螂吧。” 蒋楼又笑:“刚不还说和蟑螂不一样。” 第30节 黎棠也跟着笑,眼睛都眯起来:“那你等我想想,明天课间操的时候再问你。” 蒋楼提醒:“明天开始课间操改成跑操。” 黎棠忘了这事,讨厌运动如他只觉天都塌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天不要亮。” “有啊。”蒋楼说,“死在今晚。” 黎棠打了个哈欠,开始犯困:“这是什么……睡前鬼故事吗?” “嗯,你不会死的。”许是困意会传染,蒋楼的声音低下去,“现在还不能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聊了会儿,终究是黎棠先顶不住说了晚安。 临挂电话,黎棠忽然想起什么:“以后体育课别来音乐教室找我,我怕苏沁晗知道。” “有这么怕?” “怕啊,她追过你,曾经那么喜欢你,万一,万一……” 万一生我的气,万一又哭鼻子,可怎么办? 近来的相处让两人成为了关系不错的朋友,黎棠不想让她难过。 后来蒋楼有没有答应,黎棠记不清了。 忙活一天实在太累,他合上眼睛,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高二开始跑操,已经是叙城一中的老传统。 本来是为了备战高三上学期的体能测试,后来发现跑操比做广播体操更有利于振奋士气,边跑边喊“奋力拼搏,永不放弃”之类的口号,能够激发学生对于高考的重视,便逐渐将这项活动延续下来。 几家欢喜几家愁。 已经有几名体质不好的女生向班主任打了申请,今后可以不必参加跑操,身体素质好的学生们则宁愿到操场上跑跑步,还能趁机聊天玩闹。苦的是黎棠这种身体健康但及其不爱运动的,让他在操场走两圈他都嫌累,跑起来更要命,别说聊天了,喘气都费劲。 周东泽教给黎棠腹式呼吸法,让他用舌尖抵住上颚,吸气时下腹部肌肉收紧。跑之前黎棠记得滚瓜烂熟,一旦开跑就忘了个干净,管他收紧哪里,嘴巴张大用于换气,恨不得连舌头都伸外面给空气腾地方。 这样跑了两天,长期缺乏运动的黎棠只觉得浑身都疼,尤其是上楼梯,一卡一顿仿佛变成机器人。 到周三,黎棠撑不住去向班主任请假,班主任那会儿刚批了几个来大姨妈的女生的假,看到黎棠半死不活的样子直皱眉:“膝盖疼不就是因为平时缺乏运动吗?跑跑就不疼了。这么大的小伙子一千米都跑不下来,说出去也不怕被笑话。” 黎棠心说也不是很大吧,我还不到一米八。 被打回来的黎棠在操场上跑得蔫头耷脑,一圈不到就掉队了,李子初死拉硬拽无效,只好向他挥手作别:“下一圈见。” 还没到见面,先摔了个跟头。 五体投地的那种摔,膝盖和手双双着地,脑袋也磕在橡胶跑道上。 最先发现的是周东泽,他已经跑出去半圈,又从队伍里出来,横穿中间的草坪跑到黎棠面前,边扶他边问:“摔着哪儿了?” 黎棠头晕眼花说不出话,只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大碍。 其他同学也围了上来。凭着出手阔绰经常请全班同学喝奶茶,黎棠在班上人缘不错,一时表达关切者无数,男生们差点要搞人力担架把他抬去医务室。 黎棠自知丢脸,硬撑着自己站起来,在周东泽和李子初的搀扶下回到了教室。 坐下才想起似乎没看到蒋楼,扭头往第四组最后排看,蒋楼已经在座位上,单手托腮面向窗外,好似事不关己。 上午的课结束,黎棠没有去食堂吃饭,而是出校门去到附近巷子里的家常菜馆。 然而蒋楼不在这里。 倒是在巷口遇到了先前那帮混混,吓得黎棠拔腿就跑,跑进校门里才延迟察觉到疼,扶墙好半天才缓过来。 本来还想去综合楼天台看看,奈何身体不允许。 直到下午 第一节课的预备铃打响,蒋楼闲庭信步地进了教室,径直走到自己座位上。 甚至没有往黎棠这边看一眼。 等到下课,蒋楼那边又聚了一帮男生,根本没有黎棠的容身之地。 黎棠难受极了,还在上课就摸手机给蒋楼发微信,问他中午去哪里了。 整整一节课,都没等到回复。 第三节课是体育课,黎棠带着乐谱去到综合楼的音乐教室。 苏沁晗一进门就看出异样,惊道:“你的头怎么了?” “摔了一跤。”黎棠说。 “啊,早上在操场摔跟头的是你啊。” “……嗯。” 黎棠心里更不是滋味。连隔壁班都知道了,蒋楼作为他的男朋友,竟然毫无反应。 “手也破了呀?”苏沁晗看见他手掌的创可贴,蹙眉道,“要不今天算了吧,你先回教室休息。” 黎棠干一行爱一行,坚守“职业道德”:“说好要陪你一起练。” “我可以用伴奏,反正你已经弹得很好了,距离元旦晚会还有一个多星期。”苏沁晗笑说,“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好好养伤,到时候别掉链子。” 黎棠想了想,到底应了下来:“那谢谢你。” 苏沁晗双手合十:“拜托,别对我说谢谢。我现在一听到‘谢谢你’,就想到那天被蒋楼拒绝的场景。” “……”黎棠只得答应,“好的。” 心情复杂地从音乐教室出来,一瘸一拐地往楼下挪。 黎棠一边琢磨该怎么向苏沁晗坦白他和蒋楼在一起的事,一边又觉得好像不必再为此烦恼,蒋楼都不理他了,这恋爱还谈得到明天吗? 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打击,让黎棠几乎是愁眉苦脸地走到楼下,弯腰揉了揉膝盖,听见脚步声也并未在意,直到脸一抬,看见眼熟的运动鞋,和套在校裤里也能看出长而直的一双腿。 蒋楼手抄裤袋站在黎棠面前,微微颔首,幽深的眸俯视他:“站不起来了?” 黎棠愣了下,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点了点头。 就见蒋楼把手伸出来,再上前两步,半蹲下,一手抄膝弯一手绕过后背,一下把黎棠抱了起来。 身体腾空的瞬间,黎棠的心脏几乎停跳。他无意识地蹬两下腿,听到蒋楼的警告:“别乱动。” 幸好上课时间,一路上都没其他人。 到教学楼下,靠近男洗手间的位置,蒋楼才把人放下来。 黎棠立刻扶住墙壁,警惕地四处张望,瞪圆眼睛道:“你是不是疯了……” 黎棠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公主抱,还是在学校,简直耻度爆表。 蒋楼没听见似的,自顾自捉起黎棠的手腕,看他掌心的挫伤。 “涂碘伏了没?” “……涂了。” “周东泽给你涂的?” “不是,我自己涂的。” 蒋楼松了手,蹲身去看黎棠的腿,手指沿着裤脚往上勾,将裤子卷起,一直到露出膝盖。 这处倒是没有破皮,但摔红了一大片。黎棠皮肤白,又瘦,皮和骨之间几乎没有肉,因此看起来有些瘆人。 掌心覆盖上去,轻揉几下,蒋楼问:“还能动吗?” 黎棠抿了抿唇:“……能的。” “另一条腿呢?” “也能。” 蒋楼便把挽起的裤脚放了下来,直起身,查看黎棠的额头,那里赫然鼓起一块肿包。 从校服外套口袋里摸出一袋冰块,慢慢按在那肿包上,黎棠被冻得直缩,蒋楼按住他肩膀不让他躲:“很快就好。” 蒋楼比黎棠高,抬着下颌时,黎棠正好能看到他的喉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莫名地别开目光,黎棠清了清嗓子,问:“哪来的冰袋?” “学校小卖部。” “小卖部有这个卖?” “想要就有。” “……” 黎棠想,对于蒋楼这样的人来说,无论是多么昂贵的东西,但凡想要就唾手可得。 他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那么多人为他前赴后继。 什么时候消的气,黎棠自己都搞不清。 但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不理我?” 蒋楼淡声说:“是你说的,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黎棠有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憋屈:“……那你还不回我微信。” “白天我一般关机。”蒋楼拿开冰袋,看黎棠一眼,“以前晚自习也不开。” 言外之意是——要不是因为你,我不会带手机来学校。 这下黎棠彻底不生气了,甚而有一种隐秘的喜悦。 愿意为我作出改变,至少可以证明是在乎的。 然而此刻,蒋楼看着黎棠,想到的是那天户外晾晒,他掀开床单从里面钻出来时,那张暴露在艳阳下的脸。 两颊微红,眼眸含光。 一张及其生动、漂亮的,值得被珍藏的脸。 而博物馆里的藏品之所以宝贵,是因为稀有,要用玻璃柜加上重重铁锁妥善保管,仅供欣赏,禁止觊觎。 可是他太招人了,蒋楼想,所以连给外人欣赏,都会感到被冒犯。 “我得回教室了。”黎棠自己按住冰袋,“答应了要给他们整理语法知识点……” “‘他们’是谁?” 第31节 “班上的同学啊。” “别管他们。” “我是英语课代表,”黎棠以为蒋楼又在嫌他管太多累得慌,边说边往楼上看,“还得去办公室打印,这会儿打印机应该空着……” 话没说完,脸颊突然被捏住,转回来。 紧接着,蒋楼的唇贴了上来。 干燥与柔软的碰撞,即便脱敏成功,依然有火花迸溅,以至灼烧,滚烫,令人心间震荡。 这次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距离拉开,确认黎棠心无旁骛,瞳孔只映着一个人的身影,蒋楼勾唇,露出满意的笑容。 “别管他们。”他再次重申,“看着我一个人就好。” 第23章 让我怎么舍得 一直到晚自习,黎棠心情都极好,仿佛吃下什么灵丹妙药,腿不疼了胳膊也有劲儿了,去办公室印完语法讲义,还接过班主任手里的一沓告家长书,一并带回班里。 告家长书由班长李子初分发,他粗略翻一下,就变了脸色。 黎棠已经分发完讲义,凑过来看,这份告家长书的内容除了提醒家长们在高二的关健时刻好好关注孩子的学习,还发布了一条通知——本周六下午举行家长会。 看到这个消息,黎棠心理也咯噔一下。黎远山常年待在首都,多半没空来参加这种“不重要”的会,而且黎棠上次的月考成绩虽有进步,但还远远算不上优秀,按照黎远山的严以待人,一定会大肆批评,并让黎棠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赶紧为出国做准备。 而张昭月……她的身体最近好转不少,人也精神许多,时常下楼和黎棠一起吃饭,但仍然鲜少出门,不知道她是否愿意来学校。 当然本来也没有学生会喜欢家长会,通知下发之后,整个晚自习时间教室里都气氛沉重,连课间都没人聊天笑闹,像是唯恐被老师看到,告状给家长。 晚自习下课,黎棠慢吞吞地走向学校西门,和蒋楼碰头的时候还是有点蔫。 蒋楼以为他腿还疼,问要不要抱他去站台,黎棠吓得往后躲:“不了吧,这儿来来往往都是人。” 走在路上,心有余悸的黎棠还直犯嘀咕:“我还挺沉的,你手不酸吗?” 蒋楼睨他一眼:“你忘了我靠什么谋生?” 黎棠恍然。拳击除了需要敏捷的身手,也需要绝对的力量。 坐在公交车最后排的角落里,黎棠捧着蒋楼的手细细观察,发现他指关节有几处不甚明显的茧。 不由得心酸。这样好看的一双手,应该握笔杆拿筷子,不该为生计被摧残。 如果他的父母还在,应该很愿意参加家长会吧?黎棠想,有一个全校第五的孩子,得高兴成什么样啊。 蒋楼并不知道黎棠在想什么。 从他的角度望去,黎棠低着头,露出白而细的脖颈,十足信任地将自己最脆弱的部位展示给他。 忽而抬起头,水汪汪的一双眼睛看过来,充满期待似的。 黎棠终于想起几天前的睡前通话:“我到底像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呢。” 蒋楼笑了笑,不回答,黎棠挠他手心痒痒,他也不“屈服”。 没办法,黎棠懂了点脑筋,偷偷用手机给蒋楼随便发一条消息,等他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立马凑上去看。 蒋楼给黎棠的微信备注名是,小狐狸。 起初黎棠不明白:“我哪里像狐狸?” 蒋楼盯着他看,他才意识到什么,抬手摸自己的眼角。 黎棠其实不太喜欢自己的眼睛,因为上扬的眼型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精明和媚态。幼儿园的时候排话剧,他由于皮肤白被选做白雪公主,又有男孩子举手向老师提议,说他更适合演继王后,因为故事书里的坏女人都有一双吊眼。 虽然黎棠的眼睛只是稍微上挑,并不算传统意义上“坏人专属”的凶狠吊梢眼,加上他性格比较温吞,被人喊名字时总是懵懵的,说话语速也慢,自然精明不起来。 但他不知道,每次他哭的时候,或者刚接过吻,那自眼尾处才微微勾起的眼睛总是会浮起红晕,雾蒙蒙水涔涔的,看起来极为可怜。 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譬如此刻,黎棠意识到这个备注的出处,耳朵立刻红了。 他不再追问,撇开脸,故作无视地看车窗外,却敏感地察觉到坐在身旁的人靠了过来。 温热的唇触着他微烫的耳尖,身体里产生比静电更剧烈的动静。 蒋楼听力不好,因此二人相处时,黎棠总是在他右侧,并且挨得很近。 就像眼下,蒋楼伏在黎棠脸侧,热息一簇一簇地钻进耳道。 他低声唤道:“小狐狸。” 家长会当日是个晴天。 下午两节课后便放学,学生可以自由活动或者回家。 黎棠没有先回去,而是在校门口等。 张昭月答应会出席,但他并不安心,总是想起当年在钢琴老师家楼下等待,而张昭月一直没来的事。 蒋楼没有家长,早早地回去了。李子初也收拾书包准备提前开溜,然而不幸在校门口碰到了他的母亲,还有他的继父。 霍熙辰也没能躲过,被他父亲拽着书包不让走。黎棠经过的时候,听见父亲厉声数落:“让你好好跟子初学,你就知道玩,成天见不到人,看回家我不抽死你!” 李子初的母亲则在劝:“熙辰是个好孩子,上回你生日他不就回来了?你这样他以后都不敢回家了。” 霍熙辰近一米九的个头,垂着脑袋像个犯了错的小孩。被拿来当榜样的李子初看上去也并不愉快,人站在那儿,目光却无焦点地落在远处,似在走神。 重组家庭的一家四口本就尴尬,再添一层两个孩子私底下稀里糊涂的关系,黎棠光想着都觉得复杂透顶。 索性这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黎棠决定践行蒋楼的建议,管好自己,少替别人操心,于是别开视线,继续守着来往车辆。 这回没有让他等太久,临家长会开始还有十分钟,黎棠看见自家的车驶来,缓缓停在校门口。 车门打开,身穿咖色长款大衣的张昭月,从后座走了出来。 黎棠亲自带妈妈到自己的班级,自己的座位。 课桌上已经根据老师的要求摆好上次月考的试卷,黎棠特地把英语试卷放在最上面,几分骄傲地给张昭月看:“这次英语考了年级第一。” 张昭月浏览那张试卷,微笑说:“很不错。” 再往下翻,黎棠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这边的数学比首都难,我已经在补了。” 张昭月点点头:“不急,慢慢来。” 家长们陆续就坐,教室里很快坐满。 黎棠正要离开,转身时见张昭月扭身往后排看了一眼。 黎棠也跟着看过去,是蒋楼的座位,空着的,桌上连试卷都没放。 心头莫名一紧,黎棠竭力保持镇定,走出教室时再回头看,张昭月已经收回视线,正在继续翻看他的试卷。 等冷静下来,黎棠觉得自己大惊小怪。 他和蒋楼谈恋爱的事,连李子初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传到家里去? 因此当家长会结束,家长们围在校门口张贴的光荣榜前,连张昭月都在里面时,黎棠不以为意。 他也上前去看。叙城一中的光荣榜分两块,一块是三十名后的总榜,密密麻麻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而三十名之前则占去布告栏大部分位置,每一位尖子生除了姓名和班级,还会贴一张照片在正上方,以供其他学生“瞻仰”。 而张昭月所处的位置靠前,正好能看到年级第五的蒋楼,和他那张一本正经却难掩风采的证件照。 连黎棠都看得入了迷。用当下流行的话来形容,蒋楼是那种高鼻深目的浓颜系,上镜只会放大优点,帅到让人昏厥。 不过黎棠还是认为蒋楼本人比照片更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犹自欣赏一会儿,黎棠对母亲说:“我们回家吧。” 恰逢张昭月转头,一闪而过的对视,足以让黎棠看见她眼底的泪光。 回到家,吃过晚餐,黎棠回到卧室给蒋楼打电话。 主要是汇报家长会内容:“老师也没说别的,就是让家长多关心的孩子学习,考生的心理状态是重中之重,还有就是点名了几个月考成绩退步的学生,说再下降就得去普通班了……这个跟你无关,你可是年级第五。” 蒋楼“嗯”一声,似是对这些陈词滥调不感兴趣。 黎棠便换了个话题:“我今天才发现,学校给光荣榜前三十名的学生加了照片。” “是吗。” “你自己没去看吗?” “没。” “你那张证件照拍得蛮好看的。”黎棠略带醋意地说,“很多人都在看你,连我妈都盯着你看。” 电话那头静默片刻,蒋楼的回应还是那句听不出情绪的:“是吗。” 后来回家的路上,黎棠有问妈妈为什么会流泪。张昭月说,因为太久没出门,阳光刺眼睛。 总是一个人在家心情也容易抑郁,黎棠便向蒋楼“请假”道:“明天我不去你那里了,我妈要体检,我陪她一起去。” “嗯。” “你一个人在家好好休息,别去拳馆了哦,周五晚上才刚去过。” “嗯。” 把手机换到另一边耳朵,黎棠咬了咬嘴唇,小声问:“后天才能见到我……你会不会想我?” 热恋期总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黎棠自不能免俗。 他知道蒋楼并非那种黏黏糊糊的恋爱脑,但还是想问。 好在,对面很快回应。 “想啊。”蒋楼语调上扬地说,“当然想你。” 翌日,气温3c,天空下着小雨。 空气却有些窒闷,坐在私人医院的等候区,黎棠时不时看一眼墙上挂着的实时温度,总觉得自己今天穿多了。 张昭月是来做例行检查,每次都要花费至少半天时间。 这次更复杂些,由于先前都是在首都的医院做检查,新接手的医生对她的病情不熟悉,唯恐作出错误判断,又增加了包括肿瘤标记物筛查在内的几个项目。 所以耗时更久,上午没查完,黎棠和张昭月一起在附近吃了午饭,再回到医院。 第32节 部分检查结果当天出不来,医生就目前拿到的报告,认为张昭月身体恢复良好,但仍需要吃一段时间药,并保证充足的休息。 回家的路上,车里开足暖气,热得黎棠脱掉了外套。 透过车窗往天上看,乌云被分割成无数片黑鳞,雨丝混杂其中,糊到看不清。 偶有鸟儿成群结队飞过,叫声有种嘶哑的凄厉。 车子驶入黎棠家所在的别墅区,司机有一下刹车很急,靠在后座休息的张昭月都被晃醒。 黎棠问:“怎么了?” 司机说:“抱歉,刚看到路面上有东西,下意识踩了刹车。” 打开车窗探头去看,那路面上竟有好几条蛇正四散爬行,仿佛在逃命。 一切都反常得令人忐忑。 因此当车停在家门口,从车上下来,黎棠拉着张昭月的胳膊,让先别进去。 他的直觉并没有出错,果不其然,在空地上等了不到五分钟,周遭突然地动山摇,树木招摆,伴随着轰隆隆的风声,面前的建筑物也剧烈抖动起来。 是地震。 生在北方的黎棠第一次经历震感如此强烈的地震,吓得魂不附体,只顾扶着母亲,往更空旷的方向跑。 好在这一代居住密度低,也没有高楼,邻居们察觉到动静三三两两地从家里出来,聚集到小区会所前的空地上。物业反应也及时,立刻安排了保安维护现场,保证业主的安全。 叙城处在地震带上,相比其他省份城市,有震感的地震都算频繁,因而大家习以为常,十余秒的动荡过后,周遭除了几声孩童啼哭,几乎无人惊慌喧哗。 张昭月也拍了拍黎棠的手,安慰他:“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可等到冷静下来,黎棠的心反而高高悬起。 他一下将手抽回来,去摸口袋里的手机,确认还有信号,第一个拨打的就是蒋楼的电话。 城西,山脚下的居民区。 半个小时前的地震让所有在家的居民都转移到了室外。此处临山,比平地危险,特殊时刻众人都聚集在马路上,已经有交警来维持秩序,拉起一道警戒线供车辆通行。 即便如此仍造成了拥堵,大小车辆首尾相接,已经排到了一公里以外。 蒋楼是在察觉到震感的第一时间就跑到室外,和周围邻居一起在路边待了一阵,觉得安全了便先行返回。 这一代虽然都是矮房,但都是二十多年前搭建的老砖房,经过风霜雨露的洗礼已经残破不堪,除却几幢近些年重新加固或者推倒重建的新房,几乎所有的房子都在地震中有所损伤。 蒋楼家房子的北面墙直接裂开一条缝,自上而下足有两指宽。地基也有些下陷,屋里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都在摇晃中挪了地方,几只碗摔碎在地上,放在桌上的一摞书也倒了。 自小在叙城长大,蒋楼对地震见怪不怪。都说失去的感官能力会在其他地方补回来,他左耳失聪,对平衡的感知变得格外灵敏,碰到这种比较强烈的地震,他总比其他人快一步察觉,夺门而出前还来得及拿起桌上的钱包,里面有他的身份证,顺便还打开抽屉带走了手电筒。 这会儿果然停电,黑沉沉的天还下着雨。检查完自家的房子,有邻居大叔让蒋楼帮忙照个明,他便过去打手电,帮大叔撑起草棚,救出了被压在下面的鸡。 然后又为小卖部的老板照明,帮他找到了放在柜台里的手机。老板的儿子在省城念大学,距离叙城不远,目前还不知道震源在哪里,他担心儿子的安危,必须马上联系。 做完这些,蒋楼往回走。许久没用的电筒光亮微弱,还不及家门口的兔子灯亮。 待走近,一抬眼,那兔子灯旁站着一个人。 黎棠是步行到这里来的。 车被堵在半路,他心急,下车自己走。 不擅长运动的黎棠跑一阵走一阵,速度慢的时候就打电话,手机电量都快耗尽,也没能打通。 他慌得想报警,然而警察这会儿都在路上忙,黎棠向他们求助,只得到“正在进行救援疏散,请稍安勿躁”的回复。 只好靠自己的双腿一路走了过来,到山脚附近时因为天太黑,还摔了一跤,黎棠也顾不得痛,爬起来就继续前进。 好不容易到蒋楼家,敲门却没人应。 黎棠不敢走远,待在门口等,此刻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走过来,还不太确定,直到小跑上前,看清来人的面孔,黎棠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所有的忧心,焦急,全都化作一腔委屈。 黎棠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你怎么老不接我电话啊,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蒋楼愣住了。 手电筒微末的光足以照亮面前的人。 黎棠穿白色毛衣黑色长裤,身上鞋上都蹭了泥,握着手机的手垂在身侧,手背处有一块暗红色,应是受伤破了皮。不知淋了多久的雨,他的头发都打湿成缕,加上那咬唇憋泪的可怜神情,看起来狼狈至极。 目睹这样的黎棠,应该觉得痛快。 可是,似有风吹过,在蒋楼原本空荡荡的胸口掀起巨浪,震出回响。 还没想到该说什么,蒋楼就已伸出手,扯过黎棠的手臂,让他撞进自己怀里。 这一刻,蒋楼产生了一种荒诞的念头——仿佛自己是长久地蛰伏于黑暗中的怪物,偶然间获得火种,窥见光明,便忍不住一再地靠近。 为那不再凛冽的风,为那明媚和煦的暖意。 “别对我这么好。”唇贴着黎棠被冻得发僵的耳廓,蒋楼近乎喟叹地呼出一口气,“你这样,让我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继续伤害你。 第24章 我的好弟弟 进到屋里,恰逢恢复供电,顶灯亮起。 黎棠赶紧抹了抹眼睛。 他想改掉老是哭的坏毛病,今天眼泪没流下来,只是在眼眶里打转,已经是莫大的进步。 虽然还是被蒋楼发现了。 接过蒋楼递来的纸巾,黎棠别扭地起了个话头:“你刚才说,舍得什么?后面我没听清。” 蒋楼转身把折叠桌搬回原处,表情藏进阴暗里:“没什么。” 家具归位后,蒋楼从壁橱的里拿出一只纸盒,开盖,里面是各种外伤用药品。 棉签粘碘伏,给黎棠手背的伤消毒,黎棠下意识往回缩,被蒋楼抓住手腕不让动。 黎棠已经不记得这是蒋楼第几次给他处理伤口。他也不想总是受伤,可他实在太脆弱。 “怎么弄的?”蒋楼问。 黎棠抿了抿唇:“路上摔了一跤。” “走着来的?” “路上堵车,只能走路了。” “腿不疼了?” 自从上次摔倒在跑道上,脑袋鼓起那么大个包,班主任终于不再强迫黎棠跑操,黎棠请假她也都会批。 “……习惯之后就好多了。”黎棠赧然,“从我家到这里也不算很远。” 蒋楼抬头正要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声。 有人冲屋里喊:“蒋楼,快开门,你姑姑来看你了!” 黎棠想跟出去,蒋楼让他待在屋里,他一向听蒋楼的话,可是实在好奇。 原本以为蒋楼已经没有在世的亲人了,没想到还有个姑姑。 这会儿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透过窗户,黎棠看见站在小卖部老板身后的女人,齐耳短发,蒜鼻小眼,皮肤和嘴唇蜡黄,穿一身印有某工厂名字的工作服。 黎棠有些惊讶。 这位姑姑和蒋楼一点都不像。 长得不像,性格习惯也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女人一开口便是叙城当地的方言,nl不分,卷舌音被吞,不过黎棠还是能听明白大概,是问蒋楼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联系她。 蒋楼淡声说:“房子好好的,没塌。” “没塌你也该跟我说一声啊。”女人上前,上下扫了蒋楼一眼,“人没事就好。不过我看这房子裂这么大的缝,算是危房了吧?听说政府打算把这块拆迁盖新楼,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政策……” 蒋楼还是平淡的语气:“不需要知道,房子又不是你的。” 这话踩了女人的痛脚,她顿时收了虚伪的假笑:“怎么不是我的了?当年你爸结婚,你爷爷暂时把这房子给你们家住,不代表这房子就没我的份。” 见她暴露来意,蒋楼嘴角扯出讥笑:“空口白牙算不得数,现在房本上写的是我的名。” “我就知道你小子当年不肯跟我,非要去什么福利院,一定有目的!”女人瞪大眼睛道,“没想到啊,你一成年就偷摸把房子过到自己名下了,防着我呢是吧?” 听到“偷摸”二字,蒋楼微不可察地皱眉:“房子属于我父亲,他去世了,过户到我名下合规合法。” “你别拿法律来压我!”姑姑拔高嗓门道,“这房子是我爸留下的,本来就该有我一份,我问过人了,就算打官司,我也未必会输!” “那你就去告我。”蒋楼有些不耐烦地说,“当年你把我过继了去,只是为了房子还有抚养费,尽过多少抚养义务你自己清楚,法院那边都有记录。” 姑姑脸都涨红了:“什么意思,你是在威胁我?谁说我没抚养你,当年你妈刚生下你就跟人跑了,是我买奶粉给你喝,要不然你哪活得到今天?后来你爸死了,我不也给你烧过几顿饭?你妈留下的抚养费才几个钱,哪够你这么大个孩子吃喝拉撒……你敢对着老天爷说没吃过我的用过我的?” 一旁的小卖部老板听不下去,打圆场道:“都是亲姑姑亲侄子,有事坐下来慢慢谈,何必闹得脸红脖子粗……” “是我想闹吗?你们都看见了,这刚刚地震,我家都顾不上回就从厂里跑来看他,他倒好,上来就六亲不认,给我泼脏水,说我没养过他……天老爷啊,我们蒋家世世代代最重血脉亲情,怎么出了这么个白眼狼,读了几年书就不得了了,看来是随了他那个抛夫弃子的冷血亲妈……” 说着说着,女人竟抹起泪来。 已经有附近的邻居出来看热闹,也有上前来劝的。隔壁养鸡的大叔和他老婆凑到蒋楼身边,压低声音劝:“好好说两句先把人哄走,事情闹大就不好了,你还在念书呢。” 蒋楼面色越发沉冷。他太清楚姑姑的本性,知道她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今天一旦退让,只怕后患无穷。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几张纸钞:“奶粉和饭钱。” 女人一时止住抽噎,愣愣地看着他手里的粉票子。 蒋楼又抽出两张:“够了吧?” 女人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两清。” “你这是,这是不认我这个姑姑了呀?” “认或不认又有什么区别?” 横竖都要争夺这房子的归属权,他们之间早就没有情分可讲。 蒋楼不想再与她纠缠,钞票往她怀里一掷,转身就走。 第33节 身后是“没良心的小兔崽子”,“活该你耳朵聋变成残疾”之类的叫骂,邻居将姑姑拉住,让她先回去,这会儿刚地震,等下说不定还有余震呐。 听了这话,吵嚷声才渐渐止息。 蒋楼回到屋里,“咣”的一声把门摔上。 黎棠跟着一哆嗦,眼见那裂缝的墙掉下几块墙皮。 蒋楼阴沉着脸,重新拿起棉签给黎棠擦拭伤口,听见黎棠“嘶”地倒抽气,才回过神来,放缓了动作。 黎棠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心情不好,下手便没轻没重。 回想自己家的亲戚关系,黎远山有个姐姐,也就是黎棠的姑姑。平时虽少有走动,但逢年过节总要聚在黎棠的爷爷家一起吃团圆饭,那时候姑姑会给黎棠包红包,有时候还会送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小礼物。 是以蒋楼的姑姑完全超出了黎棠的认知,世界上怎么会有不愿意照顾侄子,反而连侄子的唯一住所都要抢的姑姑? 还说蒋楼“残疾”。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黎棠的心都揪紧。 蒋楼从小失去父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连吃饭上学的钱都要自己挣,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摸爬滚打,受过的伤只会比他看到的还要多。 更深刻地认识到蒋楼的坚韧与不易,黎棠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落在蒋楼头顶。 他开始能理解摸头的意义,类似一种安抚,无声地告诉对方——不要难过,我在这里。 此刻黎棠坐着,蒋楼半蹲在他身前,因此摸头的动作无比自然。 然而蒋楼显是不习惯被摸头,垂落的睫毛一颤,身体也有一瞬僵硬。 心却莫名静了下来。 蒋楼抬眼,看着黎棠:“都听到了?” 黎棠点头。 “你也觉得我活该?” 黎棠摇头。 他从来不会自大地站在上位去怜悯别人的遭遇,更不会妄图从别人口中获得事实真相。 他只是在想:“我对你还不够好。” 以后要对你更好才行。 时钟走过八点,外面马路还是堵塞,鸣笛声不绝于耳。 余震没有来,黎棠先收到由班长李子初代发的放假通知。 微信群里炸开了锅,有的互相报平安,有的在为放假鸣鞭放炮,还有人在问是不是教学楼塌了。 李子初:没有,我正在学校帮老师一起整理课桌椅。 刚地震就跑到学校去了,同学们纷纷发拱手表情,对这位称职的班长表示敬佩。 过一会儿,霍熙辰在群里发了张照片:这是谁的伞,掉在讲台下面。 他竟然也在学校。 敏锐地察觉到异样,黎棠私聊李子初,问:你和霍熙辰在一起? 五分钟后李子初回复:嗯,他非要跟来。 黎棠:你们和好了? 李子初:没在一起过,什么分啊和的。 没等黎棠回复,李子初发来第二条:下午地震的时候,他第一个冲进我房间,用身体护住我。 紧接着第三条:虽然他一直说自己不喜欢男的,虽然是我主动勾引他,但是我觉得,也许他只是胆小不敢承认,他对我并不是完全没动真感情。 黎棠无意管别人的闲事,可是朋友一场,他还是给出善意的提醒:别再强吻他了,你都说他胆小了,把他吓跑怎么办。 李子初回复一条咬牙切齿的语音:“是,他,强,吻,我!” 黎棠颇为意外,心里对这段兄弟恋的看好程度又提升好几个百分点。 手机正连在插座上充电,黎棠给妈妈打电话说现在路上不好走,会晚点回去。 放下手机时,发现蒋楼正看着他。 “你妈妈身体不好?”蒋楼问。 “嗯。”黎棠把手机放在桌面,“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已经好多了。” 蒋楼别开视线,没再说话。 黎棠猜他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也是从刚才蒋楼姑姑的叫骂中,黎棠才知道蒋楼的妈妈并非去世,而是刚生下他就离开了这个家。 如果他的妈妈知道蒋楼不仅平安长大,还这样努力,这样出类拔萃,会不会后悔当年将他抛弃? 晚餐是泡面。 特殊时期没得挑,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雪上加霜的是蒋楼家的碗在地震中摔碎了,只剩一只豁了个口的汤碗勉强能用。 黎棠刚打算让蒋楼先吃,自己等他吃完再吃,蒋楼就已经用碗给他把他的那包鲜虾鱼板面泡上了。 他自己的香辣牛肉面则直接在袋子里泡——拆开包装,调料包撕开撒在里面,再顺着袋口往里灌热水。 黎棠从未见过如此简单粗暴的泡面方法,惊讶又紧张,一会儿问“袋子不会漏吧”,一会儿又担心“塑料袋遇热会不会产生不好的物质”。 蒋楼的回答是:“死不了,我以前经常这么吃。” 黎棠默了一下,又露出那种酸楚的,类似心疼的表情。 倒是没有再提出异议,而是环顾四周,试图找个东西把那袋口扎起来,不让热气跑出去。 没找到称手的工具,只找到一张纸。 那是地震中掉在地上的海报,1998年在国内上映的电影《泰坦尼克号》,纸张泛潮发黄,先前被用来贴在墙上遮挡裂缝。 黎棠把它捡起,掸了掸上面的尘土。 蒋楼接了过来,作势要将它丢到窗外,被黎棠拦住。 “这是你父母贴在墙上的吧?” 按时间算,应是在蒋楼出生之前。 所以这不仅仅是一张海报,它还是蒋楼父母的爱情纪念。 况且…… 黎棠看着海报上交颈拥抱的男女主,便回忆起小时候和妈妈一起看这部电影的情景。 他有一种怀念的心情:“我妈妈也很喜欢这部电影。” 良久,蒋楼说:“是吗。” 口头这样问,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这也是我妈妈最喜欢的电影。 2012年,《泰坦尼克号》在国内重映,当时十三岁的蒋楼,一个人买了张票去影院观看。 电影是3d重制版,票价对于当年的他来说十分昂贵,他一个月没吃晚饭才省下这笔钱。 只是想看一看,爸爸口中的“妈妈最喜欢的电影”。 或许是年纪小的关系,整场电影蒋楼冷漠旁观,身边情侣模样的男女哭到抱在一起,他都全无动容。 他只觉得讽刺——现实中明明不甘贫苦,选择投向更优越的生活,凭什么去喜欢电影里跨越阶级,不顾一切的爱情? 终究没把那张海报扔掉。 黎棠把海报仔细叠好,夹在厚重的字典里,说:“平时看不见它,以后无意中翻到,就当是惊喜。” 蒋楼上前,双手捧起黎棠的脸,一个吻落在唇边。 他告诉黎棠:“你来到我身边,才是一场惊喜。” 又是两个小时过去,外面夜色浓稠,警笛声暂歇。 两人并肩坐在门口,逗跑到这里“避难”的流浪狗。 许是经常被周围居民投喂,小狗仍是圆滚滚肥嘟嘟,一见黎棠就狂摇尾巴,像是记得他是曾给自己烤肠吃的好人。 蒋楼这会儿才拿起手机,点掉上面几十通来自“小狐狸”的未接电话,黎棠在一旁看了直撇嘴:“你的手机是摆设吗?怎么都打不通。” 蒋楼笑了笑,手指点几下,给黎棠设置了个专属铃声,告诉他:“其他人打我电话都是振动。” 黎棠抿住唇,想笑,又怕表现得太得意,会让人抓住“狐狸尾巴”。 雨已经停了,白日里的闷热感消散,空气里弥漫着腐叶和泥土的潮湿气味。 新闻里说此次地震截至目前未出现遇难者,让原本喧闹的城市陷入安睡。 过分的宁静,总是让人想要打破。 黎棠深深吸进一口气,终于找到时机,问出藏在心里的问题:“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称呼你?” 已经是最亲密的关系,直呼其名总显得疏远。 而且他已经是蒋楼的“小狐狸”,他也迫切地希望蒋楼成为独属于他的什么人。 哪怕不能公之于众,只能在私下里。 蒋楼把决定权交给他:“都可以。” 黎棠便想了想,即便他心中早有明确的指向,只等蒋楼答应。 “你比我大两岁。”黎棠问,“我叫你‘哥哥’,可以吗?” 很小的时候,黎棠就渴望拥有一个哥哥。 可以和他一起玩,一起练琴,一起写作业。爸爸打他时,哥哥会站出来维护他,被关禁闭时,哥哥会将他从黑暗中救出,告诉他不用撒谎说不怕,你才这么小,害怕也是可以的。 记忆中他曾短暂地拥有过一个“哥哥”,可惜当时的喜悦被找不到妈妈的恐惧冲淡,回家后他发了一场烧,醒来便什么都记不清。 说不定只是个梦而已。 十七岁的黎棠仍然天真,仍对这个世界上的人抱有最纯粹的期待。 第34节 而十九岁的蒋楼早就知道,人生总是要经历许多短暂的拥有,和长久的失去。 眼前是母亲远去的背影,父亲血肉模糊的尸体,还有这么多年来,萦绕在耳边不止不休的嘲讽谩骂,窥伺觊觎,无端的中伤,肆行的恶意。 哪怕他已经失去一半听力,世界寂静荒芜,如同一片无法重建的废墟。 因此就算一再地试探、观察,一再地确认面前的人不知情,还是会觉得那清澈的眼神,无邪的话语,是足以将人一片一片凌迟的残忍。 没等多久,大概只有两次深呼吸的时间,蒋楼回答:“当然可以。” 当然可以,我的好弟弟。 第25章 那就留下来吧 因为地震,周一学校放假,黎棠久违地睡了个懒觉,醒来后刷新闻看到目前只有伤员没有罹难者,心情顿时轻松。 洗漱完下楼,黎棠边走边想冰箱里还有三明治,可以带到路上吃。蒋楼家墙壁裂缝,昨晚分别时说好今天去帮忙修补,又能和蒋楼待一天,黎棠脸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 然而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 当黎棠到楼下,看见坐在沙发上的黎远山,翘起的嘴角迅速落了下来。 黎远山也板着臭脸:“地震都能睡到日上三竿,难怪成绩上不来。” 想必已经听说上次月考的结果了。 黎棠不怪妈妈告状,毕竟家长会那天试卷就摆在桌上,黎远山想知道的事,没人能隐瞒得住。 黎棠没吱声,径自走向冰箱。 见他拿出三明治,黎远山又有意见:“我刚下飞机,还没吃早餐,等下一起吃。” 手上动作一顿,黎棠只好把三明治又放了回去。 十分钟后开饭,张昭月也坐到餐桌旁,一家三口难得聚齐。 席间黎远山问起昨天地震的情况,张昭月说:“没事,叙城三天两头地震,常住这里的人都习惯了。” 黎远山哼一声:“依我看这地方风水不行,幸好我没把办公地点搬到这里来,昨天连机票都买不到,害我在机场等了一夜。” 言语中不乏对叙城的嫌弃,张昭月听了却无甚反应,垂眼用勺子舀碗里的粥,声音也淡淡的:“小地方自是比不得皇城脚下,下回再有这种情况别再着急赶回来了,安全第一。” 这番话听得黎远山心里熨帖,他接着关心起昨天的体检情况,张昭月说一切都好,他点了点头,转向黎棠:“今天学校放假,你要出去?” 黎棠正嚼蜡般地啃包子,闻言便“嗯”了一声。 黎远山果然是不希望他出去:“以前不是离不开妈妈吗,现在又成天往外跑。” 黎棠心说以前你还嫌我总黏着妈妈不像个男子汉,让我多出去交朋友呢。 待看到黎棠手背的伤,黎远山眉头拧得更紧:“手又怎么了,是不是在学校里跟同学打架?” 黎棠正要说话,张昭月抢在他前面开口:“昨天地震,他护着我,不小心磕碰到了。他这么乖,怎么会跟人打架。” 黎远山面目松弛下来,语气也缓和:“那今天就在家休息吧,小伤也是伤。” 黎棠无话反驳,只得应下。 幸好有张昭月帮他圆谎,不然黎远山刨根究底,就算黎棠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也免不了一顿数落,比如——又摔了?男孩子这么娇气怎么行? 别人家黎棠不知道,反正在他们家,从小到大,张昭月总是这样帮他“脱困”。纵然记忆再模糊,黎棠也忘不了小时候挨打,张昭月会扑上来护他,被关小黑屋,也是张昭月替他求情,说“这样下去会把孩子饿坏的”。 有张昭月在,黎棠就不必说谎。 虽然现在,说谎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或许这就是他离不开妈妈,变成“妈宝男”的原因吧。 黎棠低头扒碗里的粥,庆幸之余,又难掩失落。 等下得给蒋楼发条消息,告诉他自己不能去了。 意外降临的假期匆匆过去,次日黎棠拎着书包下楼时,看见黎远山也在门口整装待发。 正欲问他去哪里,黎远山不问自答:“我跟你一起去学校,拜会一下你的老师。” 张昭月罕见地送他们父子俩出门。坐到车上,黎远山降下车窗,对车外的张昭月说:“事情一定办妥,你不要担心。” 黎棠觉得奇怪,自己的学习情况黎远山已经完全掌握,有什么事需要他亲自去学校办? 黎远山显然没打算给黎棠知情权。到学校,黎棠带着黎远山去到班主任所在的办公室,黎远山和刘老师握手互道幸会,还没开始聊,就一个眼神觑过来:“你回教室去,好好学习,别总让人操心。” “……” 黎棠没办法,只好从办公室退了出来。 后来黎远山是在 第一节课下的时候走的。 走之前站在高二(1)班窗外扫视一眼,除了看黎棠坐哪儿,还往最后一排张望了下。 用一种黎棠很熟悉的,碰到麻烦的事会露出的不耐烦的神情。 可是黎棠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让黎远山不满意。 难道刘老师把他不爱跑操的事告诉了黎远山? 应该不至于。 二节课下的大课间,黎棠本想趁跑操和蒋楼碰个面,没想在走廊里整队时,有人高声喊:“蒋楼,刘老师找你!” 蒋楼就离开队伍,往教师办公室去。 黎棠哼哧哼哧跑完一千二百米,回到教室时蒋楼已经在座位上。 摸出手机给蒋楼发消息:老班找你什么事? 蒋楼没回,多半是没开机。 前天刚发生过地震,叙城上下的市民仍有些惶惶不安,都忘了今天是圣诞节。 只有热衷于洋节的年轻人们心心念念,中午有同学买来彩色气球,打完气便挂在教室的门上,窗框上,还有黑板周围。 给下午进教室上课的老师们好大的“惊喜”,班主任刘老师闻讯赶来,一边训斥“心思不在学习上就知道玩”,一边口嫌体正直地问气球还有没有剩,把办公室也装点一下。 紧接着,丢下今天晚自习只上一节课的通知。 教室里一片沸腾雀跃,当着班主任的面,已经有学生开始盘算放学之后要去哪里玩,一时间呼朋引伴声不绝于耳,刘老师佯作严肃地拍了拍讲台:“提前放学是怕万一有余震,没让你们当成放假!” 当然也就是装个样子而已。年末节日多,年轻人又爱玩,老师也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自不想扫学生们的兴。 晚自习课上,黎棠总算收到蒋楼的回复:没什么事。 等于没回答。黎棠抿住的唇一撇,到底更着急圣诞节的事,便没继续追问。 他征询蒋楼的意见:下课之后,我们一起去市中心,好不好? 刚才他已经用手机查过,市中心的商场并未受到影响,今日依然开张。 而他和蒋楼恋爱一月有余,还没有过一场正式的约会。 虽然黎棠本就比较宅,但还是想趁这次机会,像其他情侣一样,和蒋楼一起出去玩。 然而蒋楼似乎没有get到他的意思:去市中心干什么? 黎棠提醒他:今天圣诞节。 蒋楼:哦,约会。 隔着屏幕,黎棠摸不清他的想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到底愿不愿意去? 只好继续试探:咱们不看电影,就随便逛逛,找个地方吃饭。 等了约莫五分钟,蒋楼回复两个字:好啊。 为避开其他同学,下课之后,两人在学校后门目送走两辆去往市区的公交车,待到门口几乎无人进出,才搭乘第三辆公交车,往商场方向去。 沿路霓虹璀璨,乐声飘扬,人们穿着厚实的大衣棉袄穿梭于大街小巷,气氛之热闹,让人很难将眼下的情景与前天地震的时候联系到一起。 或许其中亦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再次意识到人类是如此善于忘记痛苦的一种生物,黎棠自肺腑里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在车窗上凝成一团白色结晶。 可惜他忘了,热闹意味着人多。 抵达市中心的商场,还没进门,黎棠就被汹涌的人潮吓到了。 商场东西南北四个门全开,几乎所有店铺都挂出了“今晚营业至24点”的告示牌,然而并不能缓解客流压力,商场外人头攒动,里面摩肩接踵,黎棠和蒋楼乘扶梯上三楼,想先找间饭店吃顿饭,结果每间都客满,问门口的服务员还要等多久,他们都给出了两个小时以上的答复。 现在已经快9点,晚上11点吃得哪是晚饭,夜宵还差不多。 电玩城更是人挤人,经过时还看到有人为争抢一台游戏机的使用权大打出手。连卖衣服的店里都水泄不通,给置身其中的黎棠生出一种旺季出行旅游景点的无力感。 他没忘记蒋楼在嘈杂的场合听不清声音,进而会产生焦虑。眼看绕了一大圈,找个地方坐都无望,黎棠果断撤退,对着蒋楼大声道:“我们先下去吧!” 下楼走的是安全通道的楼梯,有同样怕吵的情侣躲在楼梯间接吻,从他们身边走过时,黎棠唯恐打扰人家大气也不敢出。到一楼对上整面墙的装饰镜,才发现自己整张脸都红透了。 这个时间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因此一楼稍微清净。低着头尴尬地往前走,听见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时,黎棠停住脚步。 正前方是商场正中间的舞台,许是商场安排的节目,此刻正有十几个小朋友排成三排,在台上唱歌。 先唱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紧接着又是一首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孩童稚嫩婉转的嗓音,阳光烂漫的笑脸,轻易平复心底的焦躁,让人感到祥宁。 黎棠驻足在舞台前听了一会儿,蒋楼站在他身边。 听到第二首歌尾声,黎棠偏头,问蒋楼有没有听过这首歌。 蒋楼靠近他耳边,说merry christmas。 然后笑着看他:“请老师点评一下,这句说得标准吗?” 当然标准,标准到黎棠耳朵都发烫了。 往出口走的时候,黎棠看见卖炸物的店对外的窗口只排了七八个人,立刻问蒋楼:“我们吃那个,怎么样?” 蒋楼说好,黎棠便冲了过去,走前只匆忙丢下一句:“在这里等我。” 可惜这回又失算了。 那户外窗口排队的人虽少,但人家堂食的多啊,订单是按顺序制作,所以黎棠看似排在第八位,实则前面还等着三十多位。 黎棠就这样站在队伍里等啊等,足足二十分钟过去,才轮到他点单。 第35节 从点单到取餐又有好几分钟时间,终于把刚出锅的炸肉串拿到手里,已经是半小时后了。 黎棠一路小跑返回,却没找到蒋楼。 环顾四周,到处都没有蒋楼的身影。 黎棠有些慌了,他高声喊蒋楼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陌生路人奇怪的眼神,还有心底深处空旷而遥远的回音。 他开始在人群中穿行,一边找一边拨打蒋楼的手机。 楼梯间没有,洗手间没有,舞台旁没有,附近的店里也没有……不得已来到室外,宽阔的广场上人来人往,想找到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并不容易。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黎棠忽然发现,十七年来,自己好像一直在找人,小时候找妈妈,现在找蒋楼。 他曾听过这样一句话——真正爱你的人不会让你担心。可是这算什么呢?他为什么总是在寻找,总是害怕失去? 当电话接通时,黎棠松一口气的同时,心底浮起一阵迷茫。 他问:“你在哪里?” 电话里没有声音。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黎棠的肩膀,黎棠转身,看见披一身寒气的蒋楼,和他手上的一朵硕大饱满的棉花糖。 回去还是乘公交,最后排靠窗的老位置。 黎棠把装有油炸肉串的纸袋递给蒋楼:“你先吃。” 接过纸袋时,蒋楼的手指碰到黎棠的手背,他愣了一下,一时没动,黎棠问他怎么了,他才回神般地收回手。 黎棠终于得空观察那朵棉花糖。 小时候黎远山管得严,不让他吃这些路边摊,因此棉花糖这种食物,他只见过,没尝过。 捻着木棍在手里转一圈,黎棠屏气凝神,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像云的食物,那么软,又那么轻。 口感也很神奇,刚碰到舌头就化了,如果没有残留在口中的甜味,会让人以为什么都没吃。 蒋楼也在观察。 他看见黎棠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东西,先是转着圈看,然后伸出一截舌头,缓慢而郑重地舔了一下。 那样认真,仿佛品尝的不是五块钱的街边棉花糖,而是昂贵的米其林三星料理。 等棉花糖融化在舌尖,黎棠的眼睛倏然睁大,转过来惊喜地说:“好甜!” 车窗外的霓虹映在瞳孔里,笑容灿烂到有些晃眼睛。 蒋楼不喜甜,拒绝了黎棠“你也尝尝”的邀请。 他打开装油炸的纸袋,与油香一起冲入鼻子的,是浓烈的辛辣味。 闻起来冲鼻,吃起来更是刺激,蒋楼咬一口,慢慢地咀嚼,忽而扯了下嘴角。 是他喜欢的辣度,正常人一口都吃不了。 究竟加了多少料,不会把人家一整瓶辣椒粉都倒进去了吧? 到蒋楼家所在的山脚下,黎棠依依不舍地舔掉最后一口棉花糖,把木棍扔进路边的垃圾桶,用纸巾擦干净手,才跟着蒋楼向上行。 蒋楼说:“不用送了,你赶紧回去。” 黎棠四个字就把他堵回去:“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为什么不送到家门口呢? 一个小时前因为找不到蒋楼而产生的迷茫,好似已经被那无孔不入的甜味冲淡,此刻黎棠只想和蒋楼待在一起,哪怕多一分钟也是好的。 像是听到他的心愿,两人刚到家门口,天空便开始落雨。 不同于前两天的淅沥小雨,这场冬雨来势凶猛,雨点大而密集堪比冰雹砸下,风也有凛冽之势,吹得窗户哐哐作响。 蒋楼从屋里拿了把伞,撑开:“走,送你下去。” 顶风走到半腰,就见小卖部老板打着手电朝他们挥舞,喊道:“路滑危险,雨停之前别下来!” 只好原路返回。 前天的地震令周围山土疏松,而暴雨在此时将泥土冲刷而下,供人脚踩的几块青石板都被泥浆覆盖,比黎棠第一次来这里时还要湿滑崎岖,令人寸步难行。 面对狂风暴雨的侵袭,伞的作用微乎其微,即便蒋楼已经把伞面往黎棠那边倾斜,黎棠还是被浇了一身的雨。 千难万难地走回蒋楼家,站在门口的屋檐下,黎棠摸一把脸,几分无语地说:“人家圣诞节下雪,我们下大暴雨。” 蒋楼把伞收起,抖了抖,立在门边:“所以让你别送我,叙城一年有近一半的时间在下雨。” 其实黎棠并没有抱怨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圣诞节和雪比较相配。叙城不下雪,多么可惜。 他不讨厌雨,尤其是能让他多留一会儿的雨。 “怎么办啊……哥哥。”黎棠说,“我回不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用上这个新称呼,声音像蚊子哼,不确定蒋楼有没有听见。 说完他自己先不好意思,抬起手摸了摸耳朵,别开脸。 蒋楼听见了,听得很清楚。 正因为太清楚,让他想起白天在学校,班主任把他喊到办公室,告诉他有人愿意资助他全额学费一直到他大学毕业时,他那无法形容的心情。 怎么会不知道资助人是谁,早上黎棠和那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走进校园,蒋楼在他们身后看得分明。 也看到那男人经过教室门口时瞥过来的眼神,像在看路边的乞丐,或者废品收购站多余的垃圾。 这份“爱心资助”得益于谁,蒋楼心里也门清。 所以他拒绝了。 他只觉得恶心。 所以在面对那两人的儿子时,蒋楼没法心平气和,甚至暂且放下计划,只图一时痛快地想整一整他,让他流泪,让他伤心。 可当站在商场外,透过玻璃看见黎棠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地找他,口袋里的手机还在不断地响,是黎棠打来的电话,蒋楼心中非但没有一丝愉悦,反而觉得没意思,无聊透顶。 只流泪怎么够,应该让他痛哭流涕,从天堂摔进地狱里。 于是蒋楼中途放弃,在旁边最近的摊位上买了根棉花糖,结束了这场“躲猫猫”的游戏。 于是在一起淋过雨,被依赖着的当下,蒋楼听出了黎棠的渴望,并给予回应。 伸手,拨开被雨水浸湿的头发,对上小狐狸湿漉漉的眼睛。 “那就留下来吧。”蒋楼说。 谁让你那么好哄。 谁让你的手,摸起来那么冰。 第26章 这样就不冷了 进屋后,黎棠先给妈妈打电话,说今晚不回去了。 “雨太大了,路上车都少,老城区几条路都裂了很危险,让孙师傅不要来接我了……我在同学家,他家住学校附近……爸爸已经走了吗?” 得到黎远山下午已经飞首都的回答,黎棠放松下来:“对了,妈妈你知道爸爸早上去学校找老师,是有什么事吗?” 那头的张昭月沉默片刻,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应该是问你的在校情况吧。” 挂断电话,黎棠抬眼,看见蒋楼正在往一个橡胶制成的容器里灌刚烧好的热水。 灌到满,盖上塞子,拧紧,蒋楼把那酒囊似的容器递给黎棠:“拿着。” 黎棠接了过来,手上一暖,才知道这是热水袋。 第一次用这种原始热水袋,黎棠很是新鲜地摸来摸去,指甲刮过上面用来防滑的橡胶褶子,问蒋楼:“冬天你都用这个取暖?” 蒋楼又接了一壶水,往加热底座上一放:“我不需要取暖,这个是小卖部老板卖不出去送我的。” 说着瞥一眼黎棠紧紧抱着热水袋的手,“闲置很多年了,别抱太紧,可能会爆炸。” 黎棠吓得立刻松开,把热水袋放在膝上,手轻轻地贴上去,时而翻个面,小心地汲取温暖。 很快就饿了,毕竟黎棠只吃了棉花糖,约等于没吃晚饭。 恶劣天气不便出门觅食,蒋楼家里又只有泡面,黎棠一口面一口冷掉的炸肉串,把自己辣到满头大汗。 吃完做饭后运动,套上拳击手套打沙袋。已经适应跑操的黎棠力量却没见长,一拳捶过去那沙袋纹丝不动,很是丧气。 蒋楼走过来,教他先摆好格斗的准备姿势,即双脚与肩同宽前后开立,双拳提至肩高,肘部弯曲,后手臂护住肋部。 “这样?”黎棠收腹含胸,配合着摆出攻击的凶狠眼神。 可落在蒋楼眼里只能是奶凶,他笑了笑,说:“对,就是这样。接下来后脚蹬地,以腰带肩,以肩送拳,像弹簧一样伸直手臂,在击中的瞬间握紧拳,加速。” 黎棠听得热血沸腾,迫不及待按照蒋楼的提示挥出一拳——“砰”的一声,沙袋小幅度摆晃两下,回到原位。 黎棠很高兴:“动了动了,它动了!” 蒋楼又教他摆拳和勾拳,告诉他一场格斗中身体素质是重中之重,体能不行,学再多招式也是徒劳。 黎棠对着沙袋练了一会儿,渐觉无趣,眼珠滴溜一转,一套直拳练完,飞快地转身,欲从侧面给蒋楼一招摆拳。 本就是闹着玩,没用什么力气,加上他不熟练,蒋楼仅用余光就发现有人“偷袭”,身形一歪,让黎棠扑了个空。 倒是激起了黎棠的斗志,他回过身,又是一记平勾拳,刚挥出去就被蒋楼抬手捉住拳头,一拧一甩,整个人就转了三百六十度,被以押解的姿势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疼得黎棠直抽气:“你耍赖,这是擒拿。” 蒋楼便松了劲,笑说:“刚没说完,格斗中最重要的是保持头脑冷静,做到灵活应变。” 换言之,黎棠既不冷静也不灵活,简单来说就是脑子不行。 气得黎棠摘掉拳击手套,返回桌前,摊开题册,开始写作业。 写的还是英语作业,像在用行动示威——我也有擅长的事情,我超聪明。 注意力只集中一小会儿,又被吸引到别的地方去。 蒋楼在换衣服。 刚才在外面淋了雨,黎棠穿得厚,只有棉服被浸湿,蒋楼穿薄外套,这会儿脱了,黎棠才看到他里面的白t都洇湿出大片深色。 正担心他会不会着凉,蒋楼两手抓住t恤下摆,胳膊一抬,眼前的画面顿时被大片肉色铺满。 第36节 黎棠条件反射地别开视线,又觉得这样反而欲盖弥彰,便又转过去,大大方方地看。 其实上回在拳馆已经看过了,不过当时黎棠的关注点在蒋楼身上的伤,无暇留心其他。 这会儿光线充足,更适合欣赏——只见蒋楼上半身赤裸,宽阔的肩膀覆着一层厚薄均匀的肌肉,正随着动作起伏,手臂线条微微绷紧,腰腹窄而充满力量感,腹肌块垒分明却不夸张,加上冷白的皮肤,使画面极具冲击力的同时赏心悦目。 光是这样看着,都就能想象到他在拳台上是何等耀眼。象牙塔里的少年常被形容为即将展翅的雄鹰,而这个形容放在蒋楼身上却不贴切,或者说不够。 蒋楼比他们所有人都快一步,并不被拘在温室般的校园里,他像一头凛凛的雄狮,哪怕仅仅是站在人群中,也让人一眼就知道他在其中最强大,最优秀。 无怪乎他会成为那么多人的梦。 年少时一旦遇到过这样的一个人,以后无论和其他的谁在一起,都会感到惘然若失吧。 黎棠因此感到庆幸,能与蒋楼并肩走在破茧成蝶前最后一段黑暗的路上。 有心的观察逐渐变成纯粹的欣赏,黎棠看着蒋楼换上干净t恤,问他:“你冷不冷?” 蒋楼转身,眉梢微微一挑,似在奇怪他今天怎么没害臊。 走上前,蒋楼俯身,伸开手臂,从身后抱住黎棠。 胸膛抵着脊背,下巴抵在肩窝,两颗跳动的心贴得那么近。 黎棠听见蒋楼说:“这样就不冷了。” 晚些时候,熄灯休息。 黎棠平时每天都洗澡,今天没洗总觉得浑身不对劲,眼看已近零点,竟然毫无睡意。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身边躺着一个人。 黎棠不是没看过论坛上描述床上那些事的帖子,也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是怎么回事。所以蒋楼是对他没有感觉吗?不然怎么可能睡得着,呼吸都那么平稳。 翻了个身,面向墙壁侧躺,黎棠又开始琢磨,不知道蒋楼家的墙面裂缝修好没有。如果没修好的话,会不会有蟑螂爬进来?蒋楼说过,冬天蟑螂只是很少出没而已。 越想越发毛,黎棠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摁亮屏幕。 点开百度搜索框,正在输入“如何与蟑螂正面交锋”,身旁的人突然动了起来,接着床边的台灯打开,一束暖色调的光照在墙上。 黎棠转头,看见蒋楼已经坐起身,几分无奈地看着他:“睡不着就起来吧,天黑玩手机伤眼睛。” 黎棠就坐了起来:“是被我吵醒了吗?” 蒋楼摇头:“本来就没睡着。” “为什么睡不着?” “你说呢?” 黎棠的心跳倏然错乱。 难道,是因为我吗? 没等黎棠问出口,蒋楼捏了捏眉心,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书。 是黎棠最近随身携带的《基督山伯爵》。 打开就看见里面夹着的手绘人物关系图,各种箭头气泡框画得错综复杂,足见用心。 蒋楼却笑了一声。 黎棠当他在笑自己笨,看个小说还要做笔记,臊得摸出耳机塞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图个清净。 清净了不到五分钟,又窸窸窣窣地转过来,几分期待地看着蒋楼:“……要不要听音乐?” 黎棠把右耳的耳机分给蒋楼,然后点开自己建的歌单。 趁着圣诞节的尾巴,放一首christmas list,这是黎棠最喜欢的圣诞歌曲。当然还有别的私心,他总觉得这首歌有种神圣的仪式感,应该在举行婚礼的教堂响起。 尤其当唱到—— because all of santa's elves could never, (因为就算是所有圣诞老人的小精灵) make a gift for me that's better, (都无法为我做一份更好的礼物) than this night with you, (也比不上今晚和你在一起) i don't want something new, (我不想要新的东西) i just want you. (我只想要你) 唱到最后一句,黎棠似有所感地抬眼,看见戴着一只耳机的蒋楼,也在望着他。 接吻也变得心有灵犀,好像是两个人的唇,被一种无形的引力吸到一起。 窗外雨还在下,叙城的冬天没有雪花。 黎棠却不再感到遗憾,手臂环住蒋楼的脖子,为他摘掉耳机,凑过去要一个约定:“明年的圣诞节,我们能不能还在一起?” 回应他的是蒋楼的低笑,还有一句含义不明却给人以希望的回答:“你决定。” 圣诞过后,便是阳历新年。 叙城一中的跨年晚会于12月31日晚在学校体育馆举行,除高三考生外全体学生都可参与。 打着高中生涯“最后一场狂欢”的旗号,当天下午刚过两点,体育馆的门一开,就有学生抢先进来占位。 连后台的位置都需要抢。黎棠在苏沁晗的夺命连环call催促下,两点半就到后台待机,等到苏沁晗换好衣服化完妆,他倚着墙都快睡着了。 被苏沁晗摇醒,黎棠迷迷瞪瞪地接过她递来的衣服,找了间空着的更衣室进去换。 本来没想搞这么大阵仗,是苏沁晗非要给他也租一套礼服,理由是:“我的舞台,绝不允许出现不美的东西。” 黎棠慢腾腾地把白衬衫黑礼服往身上套。那衬衫不算合身,袖子偏长,为不让白色的袖口露出来,黎棠把袖扣扣上。 手指拂过腕骨,黎棠忽然想起,这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添新伤。 代表他这阵子心情平和安定,甚至可以说是愉悦,所以并未出现焦虑或者痛苦无法排遣的情况。 连之前的掐痕都淡了许多,黎棠摩挲着手腕平滑的皮肤,不禁抿唇笑。 这样的改变是因为什么,不言而喻。 换完衣服,对着镜子整理头发,黎棠眉眼生光,自信充盈,心想镜子里的“东西”,应该没有拉低苏沁晗关于“美”的定义。 出去的时候,黎棠余光扫到一个人影。 是个男生,模样有些眼熟,他正鬼鬼祟祟地站在某间更衣室面前,更衣室的门虚掩,他把手机顺着门缝塞进去。 黎棠记得里面是几名要表演舞蹈节目的女生在换衣服。 男生在做什么显而易见。 这种情况由不得人多想,唯恐真让他拍到,黎棠立刻加重脚步,调转方向往那间更衣室走去。 那男生听到脚步声,慌忙把手机收回来塞进裤兜,扭头掩饰般地咳嗽几声,顺便用被打扰好事的烦躁表情瞪了黎棠一眼。 黎棠怔了一下。 这男生他认识,隔壁(2)班的陈正阳,之前在ktv曾和他们班体委一唱一和,嘲笑蒋楼是“聋哥”。 演出前的小插曲,很快被黎棠抛到脑后。 眼看还有半个小时就要登台,他更关心蒋楼在不在台下。 今天属于元旦假期,黎棠中午给蒋楼发过消息问他来不来,蒋楼说不一定,得看拳馆的对战安排。 这会儿还没消息,多半是来不成了。 掏出手机看时间,黎棠失望地摁灭屏幕,刚要把手机揣回口袋,它突然在掌心里振动起来。 是蒋楼打来的电话。 接通后,没有多余的话,蒋楼只说:“体育馆东门,出来。” 黎棠几乎是飞奔出去,一路上听见台上欢歌笑语,台下的掌声都成了美妙的背景音。 东门靠近后台,晚会开始后便无人把守。黎棠拉开沉重的双开弹簧门,随着猎猎寒风灌进来,一眼便看见站在最近的那盏路灯下的蒋楼。 他今天没穿校服,寻常的一件夹克外套被他穿得极为挺括,同样黑色的裤子包裹住修长的腿,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挪不开眼睛, 周遭偶有师生经过,黎棠忍了又忍,才没有直接冲上去抱住他。 深喘一口气,平复呼吸,黎棠问:“赢了吗?” 蒋楼没想到他会先关心这个,笑说:“你猜。” “我猜你赢了。” “恭喜,猜对了。” 深冬的夜晚,远处的山与天融合成一片,路灯将两个挨得极近的身影斜打在地面,变成亲密无间的一体。 时间短暂,黎棠先确认蒋楼的身体情况,至少从露在外面的器官和皮肤来看,并没有受什么伤。 紧接着交代道:“第三排9号座位,我拜托班长给你留的位置。” 不算很中间的位置,却距离钢琴很近。 黎棠垂低眼帘,有种即将接受检阅的紧张:“……你应该没听我过弹琴吧?” “听过。”蒋楼说。 “嗯?”黎棠抬眼,很快便反应过来,“难道你也去综合楼偷听了?” 苏沁晗找黎棠当钢琴伴奏的事有不少人知道,自他们上个月开始利用体育课练习,就总有好奇的同学偷偷跑来音乐教室围观。 对于这番合理的猜测,蒋楼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 确实是偷听,但并非在叙城一中的综合楼。 也不是今年的事。 所以是也不是,这个问题他无法作答。 第37节 第27章 你还想不想我赢 蒋楼落座时,正逢台上报幕,接下来的节目是由高二(2)班苏沁晗表演,高二(1)班黎棠演奏的舞蹈节目《云雀之歌》。 随着幕布拉开,刺目的灯光打下来,蒋楼看见黎棠坐在舞台侧边的钢琴前,穿一身礼服,腰背挺直,白皙修长的手指落在黑白色的琴键上,轻轻按下去,便有动听的音乐飘向场馆上空,一视同仁地飘进每个观众的耳朵里。 恍惚间,记忆飘回九年前的冬天。 父亲去世的三年后,十岁的蒋楼只身一人坐上前往首都的火车。 没买票,混上去的。彼时的叙城火车站还没翻修,管理不严,他去窗口买火车票被以“让你家大人来买”拒绝后,便看准前往首都的火车班次入站口,在检票时跟在一个拎着大号行李包的叔叔后面混了进去。 叙城离首都约有两千公里,去往首都的班次不多,蒋楼登上的是一列k开头的火车,要经过二十八站才到首都,总行程三十五个小时。 车上所有位置都坐满,走道里也站着许多人。蒋楼站在两节列车的交界处,堆放行李的位置,列车员查票经过,他远远地瞧见,就躲进洗手间。如果洗手间有人,他就假装在走道里行走,被问到“小朋友你的家人呢”,他就往身后一指:“在那边。我去给他们买方便面。” 列车员不疑有他,只感慨这孩子真懂事,都会照顾家人了。 待列车员走远,蒋楼返回原位席地而坐,和他一起蹲在洗手间附近的大叔向他搭话:“小朋友离家出走呢?” 蒋楼年纪虽小,却十分机敏,时刻记得从小爸爸教过他的,出门在外要小心陌生人,不要让他们知道自己落单。 他抿了抿唇,严肃道:“不是离家出走,我去找妈妈。她会在出站口等我,我和她约好了。” 年末交通繁忙,火车在路上几度停下给动车让路,好在紧赶慢赶,只延迟一个小时便抵达首都。 下车时蒋楼两腿肿胀,身上也散发着在封闭车厢里浸泡出来的难闻气味。 他在火车站的公共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个头,冲了把脸。顺着出站口标识走到室外,被一股扑面而来的风吹得猛地打了个摆子。 那风刺骨凛冽,眨眼间便把蒋楼的湿发冻成一根根冰碴。 这也是蒋楼唯一的失算。来之前他做了万全的准备,摔破攒了好几年的存钱罐,把里面的硬币在小卖部兑成纸钞,塞进书包的最里面的夹层;还带了几包方便面和一瓶水,作为在两天一夜在车上的口粮;还带上了他的学生证,万一在首都迷了路,他可以告诉警察他是叙城三小的学生,不是没有家的流浪汉。 只是他还没有学过地理,不知道首都比叙城温度低那么多。 却又萌生出莫名的期待,蒋楼拢了拢被洗得不再饱满的棉服衣襟,心想不知道首都会不会像电视里那样,下鹅毛那么大的雪。 他在火车站附近的商店里找到了公用电话,三块钱可以打五分钟。 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时,蒋楼吞咽一口唾沫。 是紧张的,哪怕他打的是亲生母亲的电话。 绵长的四声“嘟——”之后,电话被接通。 那头传来轻柔悦耳的女声:“喂,找哪位?” 蒋楼顿了一下,才说:“我是蒋楼。” 他本想喊妈妈,可是不习惯,话到嘴边出不了口,只好自报家门,然后告诉她:“我到首都了,在火车站。” 约莫半小时后,张昭月赶到。 她从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下来,穿着看上去很暖和的长款羊绒大衣,脚下是擦得很亮的皮靴。 她和三年前并无分别,许是养尊处优的关系,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只是她的神情看起来全无喜悦,让蒋楼轻易察觉到自己并不受欢迎。 明明当年在叙城的家里,第一次见面时,张昭月还抱了他,说她很想他。 在蒋楼面前停住,张昭月伸出手,却在停在半空,然后收了回去。 细细打量过他后,张昭月刻意地别开视线,问:“你怎么会有家里的电话?” 蒋楼敏锐地抓住了“家”这个字眼。 他觉得奇怪,叙城西边山脚下的那个才是他们的家,怎么首都的号码,会是妈妈家里的电话? 他还是先回答妈妈的问题:“那个小孩告诉我的。” 三年前,蒋楼七岁,有个五岁的小孩哭着跑到他家里,说要找妈妈。小孩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还留下了自己家的座机号码。 后来张昭月抱着小孩离开,蒋楼听见小孩也喊她“妈妈”。 张昭月似是叹了一口气:“出什么事了吗?” 蒋楼摇头。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蒋楼本想把三好学生奖状拿给她看,想了想,觉得这不足以让人动摇,便从书包里拿出一包东西:“我在家里找到的。” 那是一个厚实的塑封袋,上面的磨损昭示着里面的东西年代久远。当张昭月从里面拿出几封盖了邮戳的书信,和两本绿色封皮的离婚证时,眼圈立刻红了。 最后,袋子里掉出一个金属圈,张昭月蹲下将它捡起,是一枚银色素戒,他们的结婚戒指,这是属于她的那一枚,另一枚一直戴在蒋楼父亲的手上,致死都没有摘下来。 首都寒冬的傍晚,火车站旁的小商店外,三十四岁的张昭月把脸埋进臂弯,肩膀颤抖,呜咽出声。 而十岁的蒋楼不知所措地站在她面前,想安慰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抬起手又不敢去触碰她。 算上这次,他和他的妈妈也仅有两面之缘,实在谈不上熟悉。 因此也没有说出心里话,比如送东西是借口,他只是想来看看妈妈。 比如他一直想问,那个名叫黎棠的小孩,是我的弟弟吗? 蒋楼就这样站着,默默地陪着妈妈。 父亲去世之后他已经哭过很多次,经常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眼睛都睁不开。 他曾在姑姑家住过一段时间。姑姑起先还会可怜他,会给他留一碗粥当早餐,可时间久了,看见他只会厌烦:“说多少遍人死了就没了,哭也没用。不如心疼心疼活着的人,少吃点饭,快点长大,就当报答我对你的养恩。” 后来蒋楼离开姑姑家,是因为有一天他在门外,听到姑姑在和谁通话:“小崽子爹妈当年离婚的时候,他妈妈就把抚养费一次性付清了……本来就不多,你也知道小孩就是吞金兽,养他到现在都花不少了,落到我手上的连按揭个房子都不够,要不是看在他爹名下还有房子的份上……等到小崽子念完初中,就送他去深市打工,听说那边很多厂招流水线工人,包吃包住,一个月能寄回家两千块。” 父亲从小就不断告诫他一定要好好读书,要像他妈妈一样考上高中,再去念大学,离开叙城,去更大的城市,去看外面广阔的世界。 他不能辜负父亲的期盼,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念完初中就去打工,他要上学。 所以蒋楼把眼泪收起。况且福利院里多的是天生残缺的孩子,随处都能听到哭声。 他怕被赶走,每天吃得很少,拼命学习。他以为只要他足够努力,赢过所有人,妈妈就会回到叙城,和他生活在一起。 毕竟他们有“十年之约”。 然而蒋楼等来的,不是张昭月牵住他的手。 穿着西装的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对张昭月说:“少爷的钢琴课结束了,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蒋楼猜到他口中的“少爷”是谁,警惕地看着张昭月,唯恐她就这样走了。 并在张昭月擦干眼泪站起来的时候,抓住她的衣摆。 低头,看见蒋楼正仰着脸望着自己,张昭月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表情。 “回去吧。”她说,“以后不要再来了,也别再给我打电话。” 然而蒋楼并不懂她为何悲伤,他只想要妈妈,拉着她的衣摆不肯松开:“爸爸说,你不会不要我们的,他说你会在我十岁的时候回来。” 蒋楼没有错过张昭月脸上一闪而过的挣扎,可是依然被掰开手指,被迫松开了那柔软的衣摆。 张昭月转身,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我没有和他这样约定过。” “回去吧,就当没有我这个妈妈。” 第二次见面仍是仓促短暂,短暂到蒋楼来不及告诉张昭月,他已经从姑姑家搬走,福利院也只是向他提供帮助,容他暂住。 可回去的路还是那么长。 长到足够让十岁的蒋楼想明白,自己是被抛弃了。 因为妈妈已经有了别的小孩,所以不要他了。 他没有那个小孩重要。他赢不过那个小孩。 从首都回到叙城后没多久,蒋楼和几个初中生打架,被花盆砸中头颅,左耳受伤失聪。彼时正在英语学习的启蒙阶段,两度手术失败让他一蹶不振,不得已办理休学。 再次去首都是一年后。 姑姑给过一笔手术费后,就声称剩余的抚养费已经用完。后来是福利机构筹集善款帮他配了一只助听器,他重新回到学校,一切似乎都在好转。 而他去首都,不是心怀幻想要把妈妈找回来,而是想知道,在他被打得满脸是血,几乎不省人事时,他的妈妈,那个将他生下来的女人,在做什么。 蒋楼记得,那个来过他家的小孩,说过自己在跟少年宫的老师学钢琴。 抵达首都后,蒋楼便直接去了少年宫。 路线是向当地人问来的,下公交车后还走了一段冤枉路。抵达少年宫门口时,是星期天的下午三点,门口张灯结彩庆祝跨年,布告栏上贴了今天文艺汇演的节目单。 进门时,门卫大爷问他是不是也来参加文艺汇演,蒋楼说自己是观众,大爷就给他指路:“顺着人行道一直往前走,能看到一个圆顶的建筑,那就是礼堂,可以直接进去看。” 这回蒋楼没有迷路,他顺利地走进礼堂,在侧边找了块台阶坐下。时间很凑巧,上一个节目表演完,下一个是由九岁的黎棠小朋友带来的钢琴独奏。 蒋楼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人,发现他比五岁时高了许多,穿着合体漂亮的礼服,端坐在钢琴前,皮肤瓷白,像个会发光的小王子。 而蒋楼坐在台下的某个角落,助听器无差别放大所有声音,导致他并不能听清琴声,反而被周围的嘈杂弄得头疼欲裂。 台上的男孩优雅,自信,仿佛为光明而生,台下的蒋楼阴暗,怨怼,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 蒋楼没有尝试在观众席里寻找张昭月的身影。 不需要找,她一定在里面。 七岁那年,蒋楼就已经知道,每个周末,黎棠都要和少年宫的老师学钢琴。 而当十岁的蒋楼被打得头破血流送到医院,医生问他监护人在哪里,他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报出了张昭月不允许他再打的那个电话号码,且那电话一直没能打通时,正是星期天的下午,张昭月在陪黎棠上钢琴课。 从礼堂出来,天空中有雪花打着转飘落。 蒋楼仰头望天,发现上次来到首都萌生过的期待成真了,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有多可笑。 那帮初中生笑他是孤儿时他还不肯承认,毕竟他的生母仍在世,福利院都没办法正式接收他。 其实他早就输了。 他早就是个孤儿了。 时光荏苒,如今十九岁的蒋楼坐在台下,看着台上已经长大的小王子,耳畔喧嚣不再,唯余一种空旷的漠然。 节目结束,琴声暂歇,台上的表演者向观众席鞠躬,幕布缓缓合上,收走蒋楼眼底最后一线光亮。 自寂静深处传来声音,是心底的那片废墟在召唤他,让他从短暂的光明中,再次回到永恒的黑暗里。 第38节 退场后返回后台,黎棠换回自己的衣服,匆忙向苏沁晗道别,便往观众席跑去。 然而他到的时候,蒋楼已经离开了。 手机上有一条蒋楼发来的消息:先走了,还有一场比赛要打。 黎棠想跟蒋楼一起去,被李子初拽着胳膊坐下:“待会儿一起去栖树跨年,所有人都在,不准缺席。” 想着近来光顾着谈恋爱,很久没和朋友们联络感情,黎棠惭愧地坐定。 给蒋楼回了条微信:那你结束了来栖树,我们一起跨年。 这条信息并未得到回复。 栖树咖啡厅位于老城区中心位置,算是叙城最热闹的地段之一。不过今天大家之所以聚在这里,是因为不远处的城市广场将举行一场跨年烟火秀,栖树正对广场,并且只隔两条街,是得天独厚的观看场地。 距离零点还有十五分钟,同学们已经都来到咖啡馆楼上的露台,黎棠不急,听到欢呼声才上楼去,好在周东泽提前给他占位,他才不至于在最后面看人头。 周东泽还给他带了杯饮料,接过杯子的时候,相触的手发出“啪”的一声,是静电反应。 黎棠熟练地从口袋里摸出护手霜,周东泽笑说:“这也太麻烦了,就没有其他解决办法吗?” 当然有,脱敏。 今晚不知道第几次想起蒋楼,黎棠抹完护手霜后摸出手机,屏幕上还是没有未读消息。 周东泽见他心不在焉,便找其他朋友去了。走之前指了指天上,让黎棠不要辜负良辰美景。 于是黎棠抬起头,黑色的瞳仁被映照成五颜六色,烟花炸开到最盛大的瞬间,被深深地烙刻在他的眼底。 曾听过一个说法——人生是由无数个瞬间构成。 当下的这些瞬间,是回忆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太过美丽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轻易让黎棠觉得仓皇,害怕蒋楼只是他生命中短暂而惊艳的一瞬。 在周遭人整齐划一的倒计时声中,黎棠拨通了蒋楼的电话。 其实没抱什么希望,但当数到“7”时,电话被接了起来。 黎棠猛地提起一口气:“……打完了?” “嗯,刚打完。” 那边的呐喊声还在继续::“4——3——2——1——” 黎棠忙踩着最后一个数字的尾巴,大声道:“新年快乐!” 一时欢呼炸响,人声鼎沸。 对面许是被吵到,好半天才也回一句:“新年快乐。” 黎棠转身背对人群,按住另一只耳朵:“那你赢没赢?” “你希不希望我赢?” “当然希望。” “那就赢了。” 黎棠笑起来:“我决定了,以后都要看着你赢。” 是在回应圣诞夜蒋楼抛回来的“你决定”,也是在宣告他的认真和坚定。 而这样张扬果断的话并不符合黎棠的个性,因此蒋楼顿了一下:“是吗。” “是啊。”黎棠语调上扬,“难道你不敢保证场场都赢?” 蒋楼闻言笑了:“笨蛋。” 又被“骂”笨蛋,黎棠不解道:“……我哪里笨了?” “嗯,你不笨。” “你说啊,不要总是敷衍我。” 电话的另一头,放下拳击手套的同时,蒋楼的唇角缓缓下落。 为自己下意识的反应——面对如此纯粹的信任,他竟然会有片刻的犹豫。 好像无法继续用谎言糊弄过去。 不过,偶尔说一次真话,也不要紧。 说不定会变得更有趣。 于是笑声再次逸出喉咙,蒋楼对着手机麦克风:“我赢了,就意味着你输了。” “这样,你还想不想我赢?” 第28章 就这么放心 黎棠不以为然:“你赢归你赢,我怎么会输呢……我又不参加拳击赛。” 蒋楼加上前提:“如果我们在同一个赛场,参加同一场比赛。” 黎棠想了想:“那我会避开,不跟你参加同一场比赛。” “如果避不开,怎么办?” “总能避开,装病退赛什么的。” 蒋楼哼笑出声,似是对他的执拗无话可说。 黎棠也跟着笑,因为想到了其他开心的事情:“下下个月,冬令营。” “嗯?” “我参演了跨年晚会,可以和你一起去了。” “哦。” “……别告诉我你不去。” “去啊,为什么不去。” “那你怎么好像不太开心?” “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 “直觉。” “你的直觉错了。” “没错。” “错了。” “不可能错。” “黎棠。”蒋楼忽然几分正经地喊他名字,“你是不是喝酒了?” 黎棠举起手里的饮料杯:“不会吧,周东泽给我的时候没说有酒精。” 蒋楼“哦”一声:“周东泽。” “等一下。”黎棠莫名变得极为敏锐,“你是不是醋了。” 蒋楼斩钉截铁:“没有。” 黎棠也果断地:“我不信。” 蒋楼一声叹息:“算了,你早点回去。” 黎棠名侦探柯南附体:“看,又在转移话题!” “……” 好在只是微醺,睡一觉就清醒了。 元旦假期后返校,黎棠问李子初,自己跨年那晚是不是出洋相了,李子初讳莫如深道:“也不算出丑吧,就是怎么说呢,变得比较亢奋,以及聪明。” “怎么个聪明法?” “散场的时候,我说要送你回去,你说:‘不用送我,我知道想跟姓霍的一起走。’” 黎棠有印象但记不清:“那后来呢?” “既然你都看出来了,我还装什么,当然是把你扔出租车里咯。” “……”黎棠有点牙痒,“到底是谁重色轻友。” 今年的除夕在阳历2月4号,元旦一过,距离寒假就剩一个期末考试。 异常难熬的一个月,所有学生都铆足了劲学习,尤其是三个重点班,据说下学期会按照这次期末考的成绩重新分班。 周末,众人聚集在栖树,同学们自发举办的互帮互助学习小组,蒋楼教数学,李子初教语文,黎棠总分一般,英语单科却是拔尖,负责教英语大家都没意见。 其他科目自由学习,主要还是请教蒋楼。他难得来栖树,原本只是(1)班同学的小范围集会,不知谁走漏了风声,中途又来了好几个(2)班的同学,还多是女生。 苏沁晗也来了,不过这回她真是来学习的,她的校长父亲放话,说如果这次考试没有进到班级前三,就把她放生到普通班去。 黎棠听了倒不感慨于苏校长的魄力,而是惊讶于:“原来你成绩这么好。” 苏沁晗扬眉:“怎么,姐既抽烟又跳舞,就不能是个学霸了?” 当然能。 其实这次考试,压力最大的当属走后门进来一批人,比如黎棠和霍熙辰。 两人霸占了蒋老师数学班的前排,又通过一次测验一同沦落为这个班上基础最差的吊车尾,被分配到一张桌子上做题时,都自觉丢脸到抬不起头。 却还有心思聊天。 霍熙辰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诶。” 黎棠停笔:“?” 鬼鬼祟祟地观察了下四周,霍熙辰压低声音问:“你和蒋哥,进行到哪一步了?” 黎棠:“……??” “问你呢。”霍熙辰催促。 第39节 “什么哪一步……” “别装傻。” 黎棠的脸慢慢地红了:“……你怎么会知道。” “我又不是傻子。”霍熙辰翻白眼,“蒋哥已经很久没放学跟我一块儿走了。” 黎棠不解:“那你怎么知道他是和我……” “你是不是忘了你家和我家很近?”霍熙辰说,“我已经很久没在路上碰到你了。” 校园恋情便是如此,两个人一旦同时消失,就容易被人发现蛛丝马迹,从而顺藤摸瓜查到真相。 黎棠一边想着以后要更谨慎一些,一边疑惑面前这家伙好像没有李子初描述得那么笨。 “你还没回答我呢。”霍熙辰试图把话题拽回去。 “什么?”这回黎棠才是真的装傻,“那你和班长呢,进行到哪一步?” 霍熙辰一愣:“你是怎么知道……” 瞧,进圈套了。 黎棠继续胡诌:“我看见他强吻你了。” “不是。”霍熙辰忙道,“是我强吻他。” 黎棠佯作惊讶:“你不是喜欢女生的吗?” “我是喜欢女生,但是我,我对他也……”霍熙辰抓头发,“我也不知道了……” “你喜欢他。” 仿佛被雷劈到,霍熙辰一脸震惊:“怎、怎么可能。” “你好好想想,你吻他的时候,是不是身体根本不受控制,完全忘了他和你一样是男生?” “……好像是这样。” “喜欢就是这样,行动先于思想,感性压倒理智。” 霍熙辰听完陷入沉思。 黎棠继续做题,笔尖在草稿纸上飞舞,一边在心里对李子初说,兄弟就帮你到这儿了,一边默默收回刚才的评价。 这家伙确实蛮笨的。 可是看似对情感关系了如指掌的黎棠,自己这边还处在雾里看花的阶段。 下午互帮互助小组散场,黎棠跟到蒋楼家里,表面上央着蒋楼给他“开小灶”,实际上是为了跟恋人多待一会儿。 消化不良般地皱着眉写题,草稿纸翻页的时候,黎棠余光一瞥,看见蒋楼仍是一副淡然的表情,哪怕他一边耳朵塞着耳机,正在做他最不擅长的听力题。 这一瞥,就让黎棠紧绷的神经微松,杂念趁虚而入。 他咬着笔帽,惆怅地想,蒋楼好像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喜欢呢。 当然,黎棠也没有对蒋楼说过。 但他都表现出来了,在每一个关注的眼神里。 在最后一道听力题的序号旁写下a,蒋楼放下笔,摘掉耳机:“写完了?” 黎棠立马低头:“还没。” 十来分钟后,黎棠把写好的试题交给蒋楼,忐忑地抿着唇,仿佛在等待审判。 蒋楼扫一眼,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勾。 黎棠很高兴,这可是去年的高考真题。 他的自信心被唤醒,罕见的几分狂妄,向蒋楼讨要奖励。 蒋楼气定神闲:“现在给太早,等期末考再说。” 黎棠心急地开始规划:“如果我考进前一百名,可不可以给我奖励?” 上次月考黎棠的年级排名刚进二百,仅凭一个月时间就想提升一百个名次,相当困难。 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蒋楼也想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于是应了下来,笑问他:“想要什么奖励?我先提前准备一下。” 他知道黎棠不会给他出难题,不会要不切实际的东西,所以问得随意。 黎棠想要的奖励,也确实如蒋楼所料的简单:“我想吃你做的饭,哪怕是一碗面条也行。” 1月下旬,叙城一中的期末考试如期进行。 这回不像月考那么赶,几门科目分两天考完。结束最后一门考试从考场出来,黎棠扭了扭脖子,深吸一口气,有种卸去重担的轻松。 分数隔天就出来。拿成绩那天,黎棠在家里的阳台上双手合十闭眼祈祷,被路过的阿姨看见,笑着指点道:“拜佛应该面朝东方。” 黎棠忙调换位置,重新拜一遍。 到学校进教室时碰到班主任,刘老师罕见地对他笑得慈眉善目,说:“这次考得不错,下个学期继续努力。” 因此黎棠自我感觉非常良好,拿到成绩条时整个人直接懵掉,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年级排名101,距离进入前一百只差1名。 第100名的是霍熙辰。 这天中午,大伙儿聚在食堂吃本学期在学校的最后一餐,黎棠隔着几张桌子盯霍熙辰,弄得霍熙辰浑身发毛,坐立不安,直向李子初打听:“你同桌怎么回事,不怕眼珠子瞪掉吗?” 下午散学典礼之前,李子初找黎棠“谈心”:“这次不是考得蛮好,怎么满脸怨气。” 黎棠把进前一百有奖励的事说了,李子初恍然大悟,并深表同情:“我理解你,换成是我,可能会把排我前面的那个人打一顿。” 黎棠才不信他会舍得打霍熙辰:“怎么打,用舌头打吗?” 这回轮到李子初眼睛瞪得像铜铃:“黎棠你又变了,变得好直接,好狂野。” 黎棠说完才感到害臊,想为自己的粉饰几句:“我胡说的……” 李子初紧接着说:“不过我喜欢。” “……” 上学时神采飞扬,放学时垂头丧气。 散学典礼结束是下午四点半,黎棠拖到最后一个出教室,手中的书包仿佛重逾千斤。 他习惯性地往公交站台走,快到时猛然反应过来应该回自己家,脸色更灰败了。 转身,看见正往这边走的蒋楼。 黎棠已经通过微信把成绩告诉蒋楼,没得到回复。 说不定已经在为不必给他奖励而庆幸。 黎棠肩膀一耷,慢吞吞地拐了一下,自蒋楼身侧走过。 擦身而过的瞬间,手上一轻,是书包被蒋楼拎了过去。 疑惑地转身,蒋楼头也不回地往站台走去:“面条吃吗?” 黎棠先是愣住,然后好似被一个巨大的惊喜砸中。 他追上去,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可是我没进前一百……” 蒋楼看他一眼:“一百零一,四舍五入等于一百名。” 黎棠从未因为一顿饭这么开心。 他和蒋楼一起去菜场,采购了二斤面条,鸡蛋,番茄,还有新鲜的大虾。 处理食材时,黎棠想上手帮忙,被活蹦乱跳的虾吓得跳出一丈远,最后还得蒋楼出手,剥虾仁,去虾线,番茄切块,鸡蛋打散……一切有条不紊,无比娴熟。 用的是电磁炉,番茄翻炒煮烂后,下入面条和其他食材,盖上盖焖煮。 黎棠怕影响大厨发挥,这会儿才开口:“原来你这么会做饭。” 蒋楼说:“小时候在姑姑家,经常自己煮面吃。” 黎棠记得那个刻薄跋扈的姑姑,因而知道这必然不是一段愉快的往事。 于是立刻换话题:“这面里要不要放点醋和辣椒?” “不放。” “为什么?” “你不是不吃辣?” “但是你吃啊。” “我可以单独加。” 下午六点开饭,浓郁的番茄汤色泽鲜艳,鸡蛋黄澄澄,虾仁硕大饱满,令人食指大动。 饭量较小的黎棠难得胃口大开,吃了一碗又添一碗,仿佛饿了好几天。 吃完筷子一丢,黎棠摸着肚皮感慨道:“果然不是泡面能比的。” 蒋楼笑了声:“一碗面条就把你打发了。” 黎棠摇头,较真道:“不,是两碗。” 人类从来都是不知满足的动物,吃饱之后,黎棠又有新的想法。 “如果这时候有一瓶啤酒,该多好。” 蒋楼掀眼看他:“还想喝酒?” “李子初说我喝酒之后会变聪明。” “这你也信?” “为什么不信?说不定喝过酒之后,就能看透你。” 沉默片刻,蒋楼笑了一下:“要点实际的。” 黎棠虽得寸进尺,但也知道见好就收,退而求其次:“那要饭后甜点吧,小卖部的那种就行。” 蒋楼去了趟小卖部,不仅带回了猫耳朵,还带了一包鲜花饼。 第40节 黎棠鼻子灵,对着那鲜花饼嗅了嗅,眼睛倏然一亮。 咬一口满嘴花香,黎棠的胃似乎又能腾出一块地方,他边吃边问:“这种饼只有用玫瑰做的吗?” 蒋楼背对着他清洗餐具:“还有用茉莉,桂花,玉兰做的。” 黎棠看一眼那纸盒,六个鲜花饼上都印着“玫瑰”的标识。 “那你为什么都买玫瑰的?” “你不是喜欢吗。” 黎棠咬了一大口鲜花饼,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 之所以想吃蒋楼做的饭,是因为觉得电视里两人一起做饭,吃饭的画面很温馨,虽然泡面也不是不能吃,但总少了些融融的烟火气。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哪怕蒋楼还是没说喜欢,可他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就足够了。 晚上,黎棠坐在蒋楼的床上刷手机,趁快递尚未停运,选购冬令营需要的物品。 这次高二年级的冬令营安排去邻市爬山露营,即便是南方城市,山上也比平原温度低,黎棠给自己和蒋楼各选一套冲锋衣,还买了一箱暖宝宝。 就是有点担心,蒋楼不接受他的好意。上回他在网上看到一件很适合蒋楼穿的大衣,图片发过去问他喜不喜欢,蒋楼回:别给我买,我不需要。 黎棠开始思考冲锋衣到货后是坦白价格,还是摘掉价签说这是打折商品,想着想着脑袋一歪,往枕头里栽去。 不知是否错觉,他总觉得蒋楼家的枕头和被褥,比自己床上的还要舒服。 待蒋楼进到房间,看到的便是黎棠以一种及其放松的姿势躺在自己床上的画面。 把从学校带回来的一大摞试卷书本放在桌上,挨本整理。收拾还不到三分之一,蒋楼转身面向床铺,抽走黎棠手里的手机:“坐着玩。” 黎棠有些莫名其妙:“躺着玩也伤眼睛吗?” 还是坐了起来,盘起双腿继续刷手机,看到有趣的视频就凑过去给蒋楼看:“快看这个,好好笑。” 身体一点一点地往边上挪,最后几乎靠在蒋楼身上。姿势也越发任性,勾着腿伸着腰,裤腰被蹭得往下掉,衣服则吊高,露出白而细韧的一截腰肢。 蒋楼撂下手中的书本,发出不小的一声动静。 黎棠正觉得疑惑,忽然察觉一道黑影压下来,是蒋楼俯身,按住了他的肩。 而他的肩膀也在刚才的扭动中敞露半边,从蒋楼的角度,轻易能顺着大开的领口看见分明的锁骨。 “这是我家,我的床。”蒋楼问,“你就这么放心?” 黎棠一时没明白,仰起脸:“……什么?” 这个家他又不是第一次来,这张床他也不是第一次躺,有什么不放心的? 看着黎棠懵懂的脸,蒋楼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既是无奈,也是警告。 “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吗?” 第29章 怎么忍得住 听完蒋楼说的话,黎棠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作为一个初中就确定性向的百分百基佬,黎棠并非没琢磨过这种事。可是先前同处一室,甚至同处一床,蒋楼都表现得非常平静,他还当蒋楼弯得不彻底,对于同为男生的自己仍有抵触。 虽然接吻的时候并不抗拒,甚至表现急切而凶猛……但这种事终归跟嘴巴碰嘴巴不一样,总要学习探索一下,才知道能不能接受。 心里既慌乱又紧张,黎棠怕会错意,小声试探:“做……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蒋楼凑近的脸,和落在唇畔的吻。 紧接着是,耳后,脖子。 再往下,温热气息拂过肩胛上缘的皮肤,引发一阵抖颤之后,落在脖颈下方的锁骨处。 黎棠这才知道衣襟开了,可是现在想扣上已经来不及。蒋楼微微干燥的唇贴在锁骨内端,最靠近胸膛的位置,忽然抿了一下,些微湿意沾染皮肤,令黎棠猛然倒抽气。 他听见蒋楼低哑的声音:“当然是,做这种事了。” 黎棠只觉喉咙发紧,心脏却在此时狂蹦乱跳,似要挣脱束缚,从胸口蹦出来。 “可是没有……”黎棠嗫嚅开口,“没有……” 他说不出口。 蒋楼却笑了,后撤身体,让台灯的光重新洒落在黎棠面前。 可蒋楼背着光,因此黎棠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还真打算让我得手啊,”蒋楼不紧不慢地问,“在这种地方?” 此刻黎棠的注意力落到了别处。他在看摸隐没在昏昧中,蒋楼脖颈上凸起的喉结。 很久之前,黎棠就觉得蒋楼的这里有种别样的性感,呼吸急促的时候,吞咽的时候,说话的时候,会在皮肤下无规律地滑动。 让人很想摸一摸。 怎么想就怎么做了,黎棠伸出手,轻轻抚上去。 “这里怎么了?”黎棠说,“这里是你家,你的床……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察觉到指尖抚着的那块凸起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手腕忽然被擒住,紧接着蒋楼又靠了过来,下巴搁在他裸露的肩上。 呼吸沉重,是一种隐忍的克制。蒋楼眸色深浓,里面似有暗潮汹涌。 “再给你一次机会。”蒋楼贴着黎棠的耳朵,“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想逃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最终,黎棠还是逃走了。 从卧房逃到了外面客厅里。 倒不是后悔“勾引”蒋楼,只是缺乏经验,身边又没有工具,黎棠不希望初次体验对于两人来说是一次不好的回忆。他习惯于谋定而后动,将出现意外情况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平复躁动的心跳,黎棠回想刚才自己说出口生猛话语,脸上刚退下去的热度卷土重来,臊得不轻。 蒋楼也从里屋出来,冷着一张脸,径直走向水池,拧开龙头,冰凉的水就往头上浇。 黎棠羞愧得抬手捂住脸,半天都缓过来。 高二年级的寒假本就不长,去掉除夕春节,再算上冬令营,就没剩几天。 假期伊始,同学们都在家赶作业,谁也不想到时候玩不尽兴。 黎棠也不例外,白天在栖树和大家一起写作业,晚上在自己房间挑灯夜战,当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一件事上,时间总是过得极快。 转眼到冬令营那天,黎棠起了个大早,背上昨晚和阿姨一起整理的行囊,出门前向妈妈打了声招呼,张昭月提醒他注意安全,有事给她打电话。 “就三天两晚。”黎棠往上掂了掂背包,“很快就回来了。” 登上前往邻市的大巴,黎棠按照坐公交的习惯坐最后排靠窗的位置,把背包放在旁边占位。 蒋楼是在快发车时才上来,黎棠向他招手,他便走过去坐下。 “你要不要坐窗边?我跟你换。”黎棠说。 蒋楼说不用。 黎棠打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摸出饮料和薯片,递给蒋楼:“路上吃。” 蒋楼笑了声。 被问到笑什么,蒋楼说:“小学生春游。” 黎棠眨了眨眼睛,很快明白过来,他是在说自己占座位,分零食的举动,像春游的小朋友。 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黎棠把吃的往两人中间的夹缝里一塞,说:“那等饿了再吃。” 比起饿,蒋楼似乎更困。车开起来没多久,他就双臂抱胸,闭上双眼,呼吸都变得轻而平缓,似乎真的睡着了。 黎棠本就不饿,啃了小半包薯片,无聊到塞上耳机,边看窗外边神游太虚,思绪时而被车子的颠簸拉回现实,忍不住去想今晚住在哪里,还有蒋楼为什么不穿我买的冲锋衣。 半路有同学在车上分发零食,小袋装的糖果,放在纸盒里,从前排依次往后排递,每人拿一袋。 到黎棠这里的时候纸盒刚好空了,前面一排的同学喊道:“没够发,还差一包!” 坐在最前面的一名男生转头,视线扫过黎棠,用足够整车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这不刚好吗?” “可是最后面这位同学没拿到。” “本来就没他的份。” 车内一时鸦雀无声,连自发车起就一直在聊天的几名女生都不说话了。 而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往最后排聚集,突然成为被关注的焦点,令黎棠如坐针毡。 他知道为什么会被针对。 那分发零食的男生叫赵郁涛,隔壁(2)班的体委,黎棠最初认识他是在某次周东泽攒的k歌局,他在包厢里带头嘲讽蒋楼是“聋哥”,他的好朋友,一名叫陈正阳的同学,在旁附和。 问题就出在这个好朋友身上。赵郁涛能参加冬令营,是因为校篮球队在今年的市中学生篮球比赛中取得了亚军的好成绩,他则是校篮球队成员,对学校有特殊贡献。周东泽也是因此取得了加入冬令营的资格。 而陈正阳并非篮球队成员,也没有参演跨年晚会,进入冬令营的唯一方法就是考进年级前三十,像蒋楼和李子初那样。然而很不幸,他期末考试年级排名三十一,距离冬令营的门槛仅一步之遥。 本来也没什么可置喙,毕竟规矩是学校定的。可是陈正阳很不服气,觉得自己作为整个年级的佼佼者,有足够的资格参加冬令营,反而是那些因为在跨年晚会表演节目就被称为有特殊贡献的人,才应该把名额让出来。 此话一出,矛头直指黎棠等人。 其实黎棠知道陈正阳在针对他。那天在后台,只有他看见陈正阳拿手机意图偷拍更衣室里的女生。虽然黎棠觉得这针对来得很不讲道理,明明是陈正阳做坏事被他拦住,怎么反而是他被报复? 但原则摆在这里,黎棠不觉得自己做错,当然不可能退让。后来陈正阳闹到教导处去,点名到姓地说在跨年晚会表演的那几位成绩不够,没资格参加冬令营,引起整个年级的讨论。 教导处主任没办法,对陈正阳说总名额就这么多,如果有人愿意让,你就可以参加。 压力又回到黎棠这边。 当时李子初打算帮黎棠一把,自己退出让一个名额出来,反正他对爬山露营不感兴趣。是黎棠把陈正阳在晚会后台的所作所为告诉了李子初,他才改变主意。 用李子初的原话讲,就是:“本来想着霍熙辰不在没劲得很,不参加也罢,你一说可以把偷窥狂拦在门外,那这个位置我就非占不可了。” 最终,黎棠顶着压力坚持守住自己的名额,得罪了包括陈正阳在内的年级前五十名的一堆“好学生”。 自然也得罪了陈正阳的好兄弟赵郁涛。 所以赵郁涛不给黎棠零食,是在当着众人的面让人难堪,给兄弟出气。 极其幼稚的手段,黎棠知道不该在意,更没必要放心上,可是在众目睽睽的当下,难免让他有一种被孤立的尴尬。 第41节 那名帮他讨要零食的同学也不出声了,正和旁边的同学凑拢了说悄悄话,不用猜都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黎棠深吸一口气,正打算假装没听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忽闻“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伸长脖子一看,是在睡觉的蒋楼不知道何时醒来,把同学放在他腿上的一袋糖果丢到了走道里。 丢得很远,正好在赵郁涛脚边。 赵郁涛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蒋楼,那表情,像是刚要燃起怒火,就被蒋楼过分凛冽的眼神摁了回去。 说起来赵郁涛和蒋楼也有些龃龉。不过当时在ktv的同学只知道赵郁涛和陈正阳单方面嘲讽蒋楼。哪怕后来的器材室砸人事件,让赵郁涛对蒋楼产生怀疑,但没有证据等于白搭,赵郁涛还是那个在背后恶意中伤的小人,蒋楼还是那个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按上“聋哥”绰号的受害者。 因而赵郁涛在蒋楼面前难免气短,被蒋楼一瞪,屁都不敢放一个就灰溜溜地转回去。 有不知情的同学把那袋糖捡起来,问是谁丢的,蒋楼打了个哈欠,眉头微拧,似是因为被吵醒而不悦。 “我丢的。”他说,“我从来不吃来路不明的东西,怕闹肚子。” 抵达邻市时已近正午,先在饭店用餐,稍作休整再上山。 订的是一个有六张圆桌的大包厢,吃的是普通中餐,每桌八菜一汤,米饭管够。 因着刚才在车上的小插曲,下车后同学们自觉按班级分成两派,各占据三张桌子,其他班的同学见缝插针地寻找自己的阵营。 只有苏沁晗,任性地坐在(1)班这边,还坐在黎棠旁边,大剌剌地夹菜吃饭。 黎棠担心她也被孤立,压低声音劝她:“你这样,赵郁涛会以为你跟我是一伙儿的……” “那又怎么样,我想跟谁坐一起还要跟他打个报告?”苏沁晗却不以为然,“再说我除了参演跨年晚会有特殊贡献,还是年级第三十名,堂堂正正坐这儿的,有本事让他也上奏弹劾我,把我名额挤掉啊。” 听到“上奏弹劾”这个形容,黎棠没忍住,抿唇笑了下。 相处越久越是发现,苏沁晗并非初见时那个只会死缠烂打的傻姑娘,而是个外表与内在兼具的妙人。 她敢爱敢恨也敢做敢当,喜欢谁就大胆去追,被拒绝了哭上一整晚,第二天继续迎接升起的太阳。若是换成黎棠,敢不敢表白另当别论,一旦一腔真心被辜负,他多半会连夜退学搬家走人,这辈子再不与此人相见。 正想着,曾被苏沁晗死缠烂打的那个人,推开包厢门,径直往黎棠这边走来。 刚才下车的时候,蒋楼说去便利店买点东西,黎棠就先进饭店,和他兵分两路。本来两人也没打算一直粘在一起,说好在人前保持距离,装作普通朋友,以免被人发现端倪。 因此看着蒋楼越来越近,黎棠一惊,下意识咬住筷子。 等到蒋楼坐下,他更是紧张到呼吸都滞了一拍。 旁边就坐着苏沁晗,包厢里几乎都是重点班互相认识的同学,在车上坐一起尚且能以当时只剩那几个空位来解释,眼下的情况…… 脑袋里还在想对策,蒋楼已经拉开黎棠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 黎棠有种无力感,心说算了,我忍住不看他就好了。 可是怎么忍得住。 一顿饭的时间,黎棠表面上专心干饭,实际上尽关注身旁的人了。 蒋楼夹了一筷子宫保鸡丁,夹了一筷子韭菜,又去夹宫保鸡丁……看来这宫保鸡丁做得比较辣,合他口味。 然后又舀了一勺汤,尝了一口,就把勺子放下。 手也垂到桌下,拿出了手机,黎棠的余光能扫到屏幕,似乎是点开了微信。 在和谁聊天呢? 正想着,放在桌面的手机一振,黎棠解锁了去看,微信有一条新消息。 蒋楼发来的:右边口袋。 黎棠几分懵然地放下筷子去摸口袋,原本空着的口袋里多了几颗被塑料纸包裹的圆球。 摸出来一看,是牛奶糖,草莓味芒果味巧克力味,甜上加甜。 手机又是一振。 这回黎棠没那么大胆,解锁的时候用手虚捂屏幕,怕被别人看见。 还是蒋楼发来的,简短的一句话便让黎棠心口发涨。 ——这个吃了不会闹肚子。 第30章 以后不用装了 下午两点,准时开始爬山。 这座山叫白石山,以堆聚的山石洁白如玉得名。海拔不算高,徒步到山顶行程约莫三个小时,沿路都有石阶铺路,并不陡峭,山间树木林立,冬日里也绿意盎然,是难得的冬日旅行圣地。 刚踏上石阶,黎棠剥了颗糖放嘴里,没舍得咬,一点一点把它舔化。 和他走在一起的李子初问他要糖吃,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包薯片给他:“吃这个吧。” “没有糖了?” “没有了。” “那你口袋里鼓囊囊的是啥?” 黎棠立马捂住口袋,护食似的:“这个不能给你。” 李子初“哈”了一声,抄过薯片:“不给就不给,我让周东泽给我带。” 周东泽家里有事,下午才能来,这会儿还没上山。 黎棠担心他跟不上大部队:“这里都没有缆车,他能跟上我们吗?” 李子初给周东泽发完消息,把手机往兜里一揣:“这山才多高,你当都是你啊,跑一千米都费劲。” 黎棠差点心梗:“你最近怎么……” “越来越毒舌了?”李子初一贯的有自知之明,“可能是因为和霍熙辰那傻子相处久了,我不够尖酸的话,他会以为我在夸他。” 莫名被秀一脸,黎棠更心梗了。 不过看他们俩又好起来,到底还是为他们高兴。之前黎棠旁敲侧击地向苏沁晗确认过,霍熙辰没再追求她,那天在音乐教室外面只是偶然碰到,霍熙辰也不喜欢运动,逃课来着。 黎棠越想越无语:“那你俩前阵子都失魂落魄的,你还哭了——” 李子初往黎棠嘴里塞了一把薯片:“往事不必再提。” 黎棠好不容易把薯片咀嚼完咽下去,重拾话语权:“那你头发还留吗?” “明年开春再留。” “那你们俩,进行到哪一步了?” 李子初差点被薯片噎住:“什么哪一步?” 黎棠撇嘴:“你比我还会装傻。” “谁说你会装傻?” “霍熙辰……等等,你别转移话题。” “啧,变聪明了。”李子初眯起眼睛,“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不会是蒋楼……嗯,有所行动了吧?”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霍熙辰那个大嘴巴把黎棠和蒋楼的事告诉了李子初。 至此,四个人之间算是坦诚相见,毫无隐瞒的状态。 但这种事,脸皮薄如黎棠当然说不出口,干脆甩锅:“是霍熙辰先问我的。” 李子初先是愣住,然后笑得不行:“这家伙,背着我瞎琢磨什么呢,还不如直接来问我。” 黎棠就直接问李子初了,李老师不负所望,将自己所知道的理论知识倾囊相授。 见黎棠一副受教的表情,甚至已经摸出手机点开购物网站货比三家,李子初提醒道:“这些应该是蒋楼去查资料学习吧,怎么是你去准备?” “这有什么的。”黎棠说。 和蒋楼恋爱以来,几乎都是黎棠主动,主动找他,主动约他,主动去他家,主动和他进入同一个冬令营。黎棠不觉得这有什么,本来也是他先喜欢蒋楼,这份喜欢无论是长度还是厚度,都要比蒋楼对他的要多。 但他不介意。 再剥一颗糖放嘴里,黎棠想,只要能拥有这份甜蜜,这份独一无二的偏爱。 三点多的时候,行程过半,大部队在山腰的平台空地上停下休息。 春节前夕,山上游客不多,学生们一来就将冷清的平台挤得满满当当,上厕所的,觅食的,还有拍照合影的,笑闹声伴着鸟雀啁啾在山谷中回荡。 苏沁晗和小姐妹们拍完照,来找黎棠合影。黎棠推脱说“我不上镜”,苏沁晗白眼一翻:“拜托,你的脸还没我巴掌大,这叫不上镜?” 不得已,被拉着拍了好几张。苏沁晗带了拍立得,成像出来的照片上黎棠不是一脸懵逼就是满脸写着救命,用苏沁晗的话说,有种被逼良为娼的宁死不屈感。 反观那边坐在山崖边栏杆旁的蒋楼——他今天仍穿一身黑,山间的风吹动他同样黑色的短发,露出那张线条清峻,堪比大自然鬼斧神工的脸,动态的画面中却有一种沉寂的孤独感,或许源自他与身俱来的底色。 黎棠不相信他没察觉到有多少人在看他,又有多少人在偷偷用相机拍他。他全无所觉似的,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就足以成为一幅惊艳众人的画,让人挪不开眼睛。 黎棠忽然有些后悔和蒋楼在人前“保持距离”。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小气,男友被别人多看几眼,他都感到郁闷。 更有甚者上去搭话,黎棠眼睁睁看着(2)班的一个女生在其他女孩嬉笑的推搡下被推上前,几分害羞地撩一下头发,坐在了蒋楼身边。 “你一个人吗?”女生问。 蒋楼闻声偏过头,看那女生一眼,又转回来:“嗯。” “你还认识我吗?” “认识,王妍。” 从男生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王妍弯起唇角,笑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记得呢。” 女生正是高二开学之初,跟同学打赌输了来向蒋楼表白,后来又打电话说她是真心喜欢他的隔壁班同学。 蒋楼记得,运动会的时候她还给自己送过水。 他没接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王妍又起了个话题:“没想到你会来参加冬令营,去年高一的时候,你就没来。” “嗯。” “所以从看到你上车之后,我就一直在猜你这次为什么会来,是为了什么人呢,还是……可是也没见你和谁在一起。” 王妍没把话说全,故意留有余地,去看蒋楼的反应。 第42节 然而蒋楼并没有流露足以让人窥见的任何反应。 他只是极淡地笑了一下。 这场景落在黎棠眼里,只能是一种其乐融融,或者相谈甚欢。 看得黎棠忍不住去抠手,又想刻意干预这种不健康的自虐行为,连剥了三颗糖一起塞嘴里,借以冲淡内心鬼祟升起的焦虑。 好在即将重新整队启程,而且周东泽追上了大部队,给大家带来了不少“补给”。 李子初拿到让周东泽帮带的糖,边吃边吐槽:“老周你是不知道,黎棠有多小气,跟他要颗糖尝尝他都舍不得给。” 周东泽倒是一点也不惊讶,还是温和地笑着:“如果是我很喜欢的东西,我也舍不得给啊。” 后半程的路比前半程难行。 随着倾斜角度变大,石阶变得陡峭,对于不常爬山的学生来说,有几处断崖,需要有人在下面推一把,或者在上面拉,才攀得上去。 好在有体格健壮的周东泽在,轻松不少。周东泽先登上去,回身来一个个拉后面的人,再后面的负责把前面一个人往上推。 黎棠想等等蒋楼,有心掉队到最后,然而蒋楼并没有跟上来,扭头往下看,依稀能看到蒋楼还跟那个女生走在一起,两人似乎还在聊着什么。 前面的同学已经依次上去,周东泽在上方喊:“抓住我的手。” 尽管有些犹豫,黎棠还是握住了周东泽伸下来的手。 然而他后面已经没有人助力他上去,他只能靠自己,一脚踩在石阶上,另一只脚去蹬旁边的石壁。 没想那石头上覆了青苔过于湿滑,黎棠一脚落空,半悬着的身体往下坠,另一条腿支撑不住,猛地掉下来,膝盖磕在台阶边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么大的动静自是惊动了周围的同学,连带队老师都过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帮着周东泽把黎棠拽了上来。 虽然这段崖壁并不高,就算掉下去也摔不死,黎棠还是被吓出一身冷汗。 被老师问到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黎棠忙说没事。可一站起来,自膝盖传来的钻心疼痛便直冲天灵盖。 黎棠怕丢脸,装作没事走了好长一段山路。 后来还是周东泽发现他脸色不对,扶着他走了一段,临近山顶时跑到前面跟老师打了声招呼,带黎棠去到最近的诊所。 山上不比山下,所谓的诊所也就是半间瓦房,里面只有一位年轻的医生值班。 好在根据黎棠腿部的活动情况,医生判断应该没有骨折,只是破了皮,伤口有点红肿,给擦了药水开了消炎药,就下班吃饭去了。 处理完伤口,黎棠着急站起来,周东泽让他再坐会儿:“我已经跟老师说过了,晚上也没安排什么活动,不用急着赶过去。” 黎棠就又坐下了,手捂在纱布上揉了揉膝盖,痛得直咧嘴,苦中作乐道:“我的膝盖可能跟叙城及其周边八字犯冲。” 想到上次在操场,黎棠也是摔到了膝盖,周东泽不由得苦笑:“这次是怪我,没有及时把你拉上来。” “是我自己脚滑,怎么能怪你呢。”黎棠说。 周东泽摇头:“你不擅长运动,至少应该让你第一个上去。” 黎棠想想都后怕:“我还庆幸我后面没人,不然踩到别人就完蛋了。” 说着,他就催周东泽先走,“你先回去吧,别耽误吃晚饭,中午那顿味道很不错,学校这次下血本了。” 周东泽无奈道:“你就这么怕麻烦别人?” “不是啊。”黎棠下意识反驳,“是没必要,这点小伤,我一个人坐会儿就好……” “我知道。”周东泽忽然道,“你只是怕别人有负担,你只是太善良。” 黎棠抬头,看见周东泽用一种仿佛能将人洞悉的眼神看着自己,里面似乎还酝酿着其他情绪。 心头倏然一紧,黎棠大脑飞速运转,开始思考是该转换话题还是再次表明自己的立场,会不会太刻意? 好在这时,诊所的门被推开,屋内的两人齐齐往门口看。 以为是医生去而复返,没想是蒋楼走了进来。 他把手中用塑料盒装好的饭菜往桌上一放,在医生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视线扫过黎棠,落在一旁的周东泽身上。 “不知道你也在。”蒋楼用理所当然的态度说,“只带了一份饭。” 待周东泽离开,蒋楼上前去碰黎棠的腿,要看他的伤口,被黎棠扭身躲开。 黎棠警惕地往窗外看:“别……万一有人。” 蒋楼本就平静的眼神变得愈发沉冷。 他低声开口:“怎么,他可以碰,我碰不得?” 黎棠有些愕然:“……什么?” “你让我不要在人前和你走得太近,怎么他就可以?”蒋楼的语气也变得森然,“是因为他对你有意思,你很享受被他关心照顾的感觉,对吗?” 听了这话,黎棠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只是瞪大了眼睛,倒吸进一口气。 他竭力保持镇定,语速也尽量放慢:“周东泽在这里,只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发现我受伤的人,就在你进来的前一分钟,我还在劝他先回去吃饭。” “按照你的标准,这样就算享受被关心被照顾的感觉,那你呢,你被那么多女生围着,被她们搭讪,难道没有享受其中?反正你也没有拒绝,不是吗?” 黎棠顿了一下,深深地喘息,“可是你连我送的衣服都不肯穿,现在却说是我不让你走得太近……这几个月来,到底是谁在主动,谁在舔狗一样的往上贴?谁又总是爱答不理,像对待宠物一样,高兴了就笑着摸一下,不高兴了就不接电话玩消失,让人总是惴惴不安,让人去猜你究竟在想什么……” 说到最后,已经有些失控,几乎是在责怪了。 “你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黎棠呼吸微颤,“……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直到这一刻,黎棠才发觉,他在这段关系中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无所求,那么不介意。他也会感到委屈,为对方飘忽不明的态度,为对方从未出口的一句“喜欢”。 更有一种矛盾的心情——分明是他要保持距离,可当他在操场上摔倒,在山崖边受伤,还是希望蒋楼能立刻冲上来,想看到他眼神里的担忧,而不是像现在,连被质问都无比冷静。 而蒋楼,仿佛被脑袋里的一记重锤敲醒。 他也问自己,你在说什么? 你又做了些什么?三番五次地做出类似争风呷醋的事,说出如此刻薄而荒唐的话,这些真的在原本的计划之内吗? 下午王妍问“是为了谁而来”,已似一盆凉水泼在他头顶。无论在何种关系里,过分投入以至于有些谄媚的行为,就是极度危险的讯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对方的每一个表情和举动,在意对方的心情? 刚才听说黎棠受伤,他第一时间就想去找他。他甚至开始恼恨自己听力受损,以致没有在事发的那一刻就捕捉到前方的动静。 然而可笑的是,他的左耳是在九年前被打伤失去听力。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他孤零零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他的监护人,他的母亲,正在陪他亲爱的弟弟,也就是面前的这个人,害他成为孤儿的人,弹钢琴。 傍晚的山上大雾弥漫,外面的能见度正在逐秒变低,阳光被一丝一缕地收走。 让蒋楼有种置身迷雾的茫然。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失其中,然后渐渐忘记初衷。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畏惧危象,讨厌不可控的事情。 僵硬的气氛持续良久,直到蒋楼收回手,时间才恢复流动。 “既然这么难受,那就分手吧。” 他并没有回答黎棠的问题,而是直接下结论,声音冷得像湖泊里冻结的冰,“以后不用装了,我们可以恢复到真正不熟的关系。” 余酲 如果点开这一章看到的还是上一章的内容,请清理缓存后重新点进来 第31章 我喜欢你 有那么几分钟,黎棠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又在做噩梦。 他不敢相信“分手”两个字会如此轻易地从蒋楼口中出来,第一反应还是质疑:“……你说什么?” “你和我一样聋了吗?”蒋楼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遍,“分手吧。” 说完他便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黎棠近乎呆滞地,眼睁睁看着他推开门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似一堵铜墙铁壁,将两人彻底阻隔。 黎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集合点,怎么听完带队老师的安排,又是怎么和李子初分到一组,把帐篷搭起来。 他看得见,听得到,却没有思想和反应,仿佛心脏被挖空,变成了一个只会接受指令的机器人。 李子初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搭完帐篷揽下了铺床的活儿,让黎棠先把饭吃了:“你这饭放了多久,都凉了,老师住的小木屋那边有微波炉……” 说着说着就停了,因为黎棠已经打开饭盒的塑料盖,开始吃了。 山上比山下要冷,他们所在的山顶平台温度已近零下,菜都凝固成坨,饭也冷到发硬,黎棠却浑然不觉似的,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嘴里塞。 把李子初吓得不轻,赶紧递过自己的保温杯:“别就这么吃啊,至少用热水泡一下吧。” 黎棠没吱声,也没接那保温杯,继续闷头吃饭。 视线却模糊了,眼泪无声地落进冷掉的米饭里。 这一晚,黎棠睡得极不安稳。 他有点认床,又是第一次睡在野外,隔着一层帆布,外面的风声在耳畔清晰地呼啸,犹如在荒郊里幕天席地,即便身旁还躺着李子初,黎棠还是没有安全感。 当然更多的,还是因为下午发生的事情。 闭上眼睛,浮现在眼前的,是蒋楼在床上吻他时意乱情迷的脸,然后是蒋楼看着他笑的,蒋楼说听不见让他靠过来的……最后是蒋楼冷漠到极致的面孔,嘴唇开合,毫不留情地告诉他,分手吧。 睁开眼时浑身冷汗,黎棠已然分不清哪段才是梦境。 第二天有团体活动,清晨黎棠蜷在被子里不动,李子初叫了几遍他都没应,凑过去一看,露在被子外的脸泛着不自然的红,整个人还在不住地抖,显是受凉发烧了。 赶紧把诊所的医生请了过来,一针退热针下去,又吃了药,体温才算得到控制。 黎棠不想耽误李子初的时间,让他去参加活动,自己一个人躺着就行,李子初便去了,说中午给他带饭。 中途带队老师来过一趟,担心帐篷不够防风,带着黎棠转移到诊所旁边的宾馆里。这处平台是景区新开辟的露营地,不过从前供游客住宿的宾馆仍然保留着,以防恶劣天气旅客被困在山上,也好有个挡风遮雨的地方。 正午李子初回来的时候,黎棠已经退烧了,只是脸色仍然很差,吃饭也有气无力,筷子都拿不住。李子初给他换了把勺子,见他连舀汤都抖抖索索,恨不得亲自上手喂他吃。 “怎么回事啊,昨天从诊所回来就怪怪的,是不是伤口没处理好,感染了?” 黎棠慢吞吞地摇头。 “那是怎么了?昨天还哭了……”李子初摸不着头脑,“难道失恋了?” 黎棠握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 第43节 李子初惊讶捂嘴:“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被问到出什么事了,黎棠还是不说话,李子初只好试探着问:“是谁提的分手?” 黎棠眼帘低垂,更有面如死灰之势。 瞧他这样子,李子初就明白了。 “既然是他提的,那就让他冷静冷静。”李子初以过来人的姿态提点道,“在他来找你之前,你千万不要去找他,明白吗?” 黎棠不明白。 他只知道蒋楼提分手的时候就已经很冷静,绝无主动来找他的可能。 下午的活动是参观白石山的奇石林。 黎棠本可以称病不参加,但他还是去了。在露营平台外整队的时候,黎棠戴着口罩,时不时咳嗽一声。站在他后面的周东泽递给他一包纸巾,转身之际,视线扫过后排队伍里个子最高也是最显眼的那道身影,蒋楼身在其中,却仿佛游离在人群之外,他神色淡然几无表情,目光空邈,似在眺望远处的风景。 距离他单方面说分手才过去不到24小时,他就已经从恋爱关系里抽离——不,应该是将黎棠从他的世界里剔除。 至少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没有看黎棠哪怕一眼,更没有其他同学哪怕是出于客气的“你上午怎么没来”的关心。 所谓奇石林,是景区为增加噱头,将周边山上的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搬运聚到一起,每块石头前竖一块石牌,上面刻有石头的名字和来历。 虽是半人造景观,倒也并不乏味。景区在文案上下足功夫,引经据典的同时天马行空,为石头们添上了人文和神话色彩,引得同学们驻足欣赏,拍照留念。 尤其是其中一块名为“白龙马”的石头,头似龙身似马,通体雪白而透亮,远看竟有几分像玛瑙,学生们纷纷称奇,排队与其合照。 黎棠也被苏沁晗撺掇着上去拍了一张,还让他摸着白马的头,说会带来好运气。 黎棠病恹恹的任人摆弄,苏沁晗给他拍了好几张,要不是后来下雨了,她说不定还要让他抱着其他石头拍。 即便是冬天,南方的山里依旧多雨。 同学们转移到奇石林旁的廊亭中,那里设有品茗的桌子,五六十个人在里面甚是拥挤,不过听景区的导游说雨后的山中可能会出现云海奇观,学生们还是稍安勿躁,在此处坐定。 还是和吃饭时一样自动分成两组,(1)班的和其他班的几名同学在李子初的带领下占据凉亭,大家围成一个圈坐开,为打发时间,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 都是处在青春期荷尔蒙旺盛的青少年,问来问去,无非是关于情感问题的互相窥探。 连续几轮都没点到黎棠,他乐得轻松地装隐形人,低着头摆弄手机。 这一轮点到的是黎棠左手边的男生,男生大方承认喜欢的人就在这里,同学们尖叫起哄,临时给他加了一把大冒险,问他敢不敢坐到喜欢的人身边。 男生在起哄闹中站了起来,说:“蒋楼,可以拜托换个位置吗?” 原来他喜欢的女生正坐在蒋楼旁边。 听到蒋楼的名字,黎棠不禁一怔。 而接下来的发展,理所当然中又带着一种微妙巧合——蒋楼在人前一向温蔼,自然不会拒绝同学的请托。 于是即便黎棠刻意不去看,也知道蒋楼站了起来,和那男生交换位置,坐在了黎棠身边。 而所有同学都在关注那边极有可能凑成的一对班级情侣,无人在意的另一边,黎棠藏在袖子下面的手指深深陷入皮肤,快把自己掌心抠破。 正在这时,有人自廊道那头送了茶壶过来,圆肚茶壶,看上去颇沉,送茶来的女生是用双手提着。 (2)班占的位置靠外,正是赵郁涛接过茶壶往(1)班这边递。而黎棠坐在(1)班的外口,只见赵郁涛单手拎着茶壶,以一种极其不耐烦的态度“喂”了一声,然后几乎是把茶壶丢了过来。 反应最快的是黎棠。他先听到声音,回身时见那茶壶盖子都晃脱了,突生的变故让他什么都来不及想,立刻把旁边的人推开。 茶壶砰的一下撞到黎棠手臂,又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洒出来的水泼了黎棠一身。 好在,壶里的水虽热却不滚烫,黎棠又穿了防水的冲锋衣,只有脖子和半边脸颊被泼到热茶,并无大碍。 即便如此,还是令众人乱作一团。 周东泽坐在黎棠对面,虽来不及阻止却将赵郁涛扔茶壶的一幕尽收眼底。他问赵郁涛什么意思,赵郁涛怂且嘴硬:“他自己接不住,怪我咯?” 两人差点打起来,亏得有李子初和苏沁晗在。苏沁晗一嗓子“吵什么吵都给我各回各位”平息了喧嚣,李子初则把周东泽往回扯,低声提醒他:“大家都看着呢,你低调点。” 外面雨还在下,狭小的一方廊亭内,被困的焦躁在空气里四散弥漫。 等到黎棠把身上的水擦干净,坐回原位,才发现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 传说中的云海奇观并未出现,从奇石林回去的时候,还下着蒙蒙细雨。 由于昨夜有好几名学生受凉感冒,带队老师不敢再让学生们露营住帐篷,今晚改住山上的宾馆,女生两人一间,男生三人一间,刚好把所有房间占满。 和谁同住可以自行商量,黎棠便和李子初周东泽一间。 把帐篷里的衣服杂物收拾好装进背包,前往宾馆的路上,周东泽查看黎棠的脸,皱眉道:“可能会留疤。” 虽然那水不烫,但黎棠皮肤白得过分,那热水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一块明显的红印。 刚从奇石林回来的时候,周东泽就去过诊所,可惜那里没有烫伤膏,最近的药店在半山腰的商业区,天黑路滑,没人敢下去。 黎棠觉得他小题大做:“没事,哪有这么娇气。”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 宾馆设施老旧,开关门的动静就足以震掉墙皮,床单被褥也隐隐散发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霉味。 好在每个房间都配有卫生间,黎棠让其他两人先洗澡,自己则铺床。他把带来的床单在一米宽的小床上铺开,枕头也用衣服裹好。 做完这些,他坐在床边摸出手机,用前置摄像头照了照自己的脸,确实有明显的红痕,像被掐过一样。 本就在强撑一口气的心情顿时低落到谷底。黎棠甚至开始后悔来这次冬令营,如果不来,就不会发生这些破事,说不定他和蒋楼也就不用分手了。 正想着,门口传来叩门声,不紧不慢的三下。 周东泽在卫生间洗澡,李子初的床铺靠门,他问了句“谁呀”,无人应答,便狐疑地走过去开门,然而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 李子初嘀咕着,就要关门,视线一瞥,瞧见地上放着什么东西。 一只白色塑料袋,拎起来打开,里面是一管长条药膏。 “烧烫伤膏……”李子初念完上面的字,扭身道,“黎棠,这是给你的吧?” 宾馆二楼最西边的房间,下午刚脱单的男生孙宇翔洗完澡出来,看见蒋楼浑身湿漉漉地坐在那里,惊道:“你去哪里了,外面还在下雨?” 蒋楼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抽出干毛巾,盖在头顶随便擦两把:“跑步去了。” 孙宇翔感叹:“好严格的自我管理。” 这间房冬天阴冷夏天西晒,是整层最差的房间,因此分给两名男生共住。 孙宇翔还处在兴奋中,眉飞色舞地向蒋楼分享快乐:“这次我下了很大的决心,你是不知道,看到李媛媛坐在你旁边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也喜欢你,以为我已经没戏了。” 李媛媛便是孙宇翔在真心话大冒险时表白的女生,现在已经成为他的女朋友。 蒋楼说:“你坐在她对面,她一直在看你。” 孙宇翔开心到原地起飞,坐不住似的在面积不大的房间里跑了十几个来回,一会儿懊恼“早知道就早点表白了”,一会儿又担心“明年升高三了,希望不要影响她学习”。 来参加冬令营的大多是学霸,有这样的考虑不足为奇。 琢磨完自己这边,又开始为别人操心。 “对了,你喜欢的人在这里吗,要不要我也帮你制造机会?”孙宇翔问完才觉得多余,不好意思地挠头,“差点忘了咱们学校有好多女生喜欢你,哪里需要我来帮。” 蒋楼笑了笑,没说话。 很快,接到女友电话的孙宇翔出门进行第一次约会,走之前把自己带来的食物都倒在床上,慷慨地让蒋楼随便享用。 蒋楼应下了,但没去碰那些吃的,而是拿起刚才在山腰的商店买的桶面,撕开纸盖,把调料包拣出来。 宾馆房间的烧水壶塑料感十足,蒋楼怕听不见沸腾的声音导致干烧,站在桌子前盯着那烧水壶看。 冷水逐渐变热,袅袅白烟自壶嘴升起,随着咕嘟声密集,被按下的启动按键“咔哒”弹了回来,蒋楼正要伸手,咚咚咚——三下略重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许是早有预感,当蒋楼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口的人,并未表现出惊讶。 也没问“你来干什么”,而是等对方先发话。 走廊灯光昏昧,黎棠举起手中的烫伤膏:“是你买的吗?” “不是。”蒋楼回答。 黎棠直直地看着他,“看都不看一眼,就否认吗?” “烧烫伤膏。”蒋楼读药盒上的字,“我眼睛还没瞎。” 他过分坦荡的态度,让黎棠有一瞬间的迷茫,但还是坚信自己的直觉:“就是你买的,不是你还能有谁?” 蒋楼用陈述的语气:“喜欢你的人可不少。” 可这回黎棠不再执着于发掘话里的醋意,而是直截了当挑明:“那你呢,喜欢我吗?” 蒋楼一时愣住。 他认识的黎棠是柔软的,温吞的,没有棱角的,哪怕拥有一副出众皮囊,人群中也从不显锋芒。 而此刻的黎棠是勇敢的,横冲直撞的,那双澄亮的眼睛正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让他有种要被其中的火焰灼伤的错觉。 黎棠深吸一口气,似是攒起全身的力气:“我喜欢你。” 他先给出自己的答案, 然后用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再次发问,“你……喜欢我吗?” 第32章 只有我能欺负你 类似的话,蒋楼已经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过无数次。 就在今天上午,隔壁班的王妍又向他表白,说还是喜欢他,问他过去这么久,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 而且黎棠对他的心意是个早已揭晓答案的谜题,如今只是付诸言语,根本无法产生反转的诧异。 蒋楼面露讥诮:“我让你喜欢我了吗?” 好比下午在亭子里,黎棠奋不顾身地为他挡下泼来的热水。 ——我让你挡了吗? 黎棠并不笨,能听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但他还是坚持要问:“我问的是,你喜不喜欢我。” 答案只有喜欢或者不喜欢,二选一,哪来那么多顾左右而言他。 静默片刻,蒋楼别开视线:“不喜欢。” “你看着我。”黎棠去掰他的肩膀,“你看着我说,我才信。” 第44节 蒋楼第一次发现黎棠有这么固执的一面。 可还是那么笨,给过他那么多次机会,他就是不肯逃。停在这里,明明对谁都好。 “我不喜欢你。”蒋楼目光微垂,嘴唇机械地开合,“要是喜欢你,怎么会说分手?” 我恨你还来不及。 似有一颗巨大的石头迎头砸下,将存在于黎棠脑海中的美好幻景砸得粉碎。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忍住眼泪,不要总是那么没出息。 他不怕扎手,把掉在地上的“碎片”逐一捡起来,向面前冷酷的人细数:“你说不喜欢我,那为什么给我买药?” 从山顶到半山腰来回两个多小时路程,外面还下着雨。 蒋楼有些不耐烦:“说了不是我买的。” “那糖,总是你给我买的吧?”黎棠从口袋里掏出没舍得吃的最后几颗糖,“为什么要给我糖……是不是因为,我在车上没拿到糖,你怕我难过。” 说着问句,却用着陈述的语气,黎棠对这件事十分确定。 “为什么给我带饭,是怕我回去晚了饿肚子吗?” “为什么记得我喜欢玫瑰,记得我的口味?” “为什么见不得我受伤,要为我处理伤口?” “为什么要给我做面条,明明我也没考到年级前一百。” “为什么总是抱我,吻我,知道我冷,给我灌热水袋。” “为什么连下雨,伞都往我这边偏?” 黎棠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连珠炮似的,一桩桩一件件,哪怕语无伦次,也要向蒋楼问个明白。 说到最后,黎棠恍惚起来:“为什么要我只看着你一个人……为什么那么介意别人对我有好感?” 而蒋楼早已听不下去。他应该告诉黎棠,假的,都是假的,这些都是表演出来的假象,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擅长撒谎。 可是黎棠掷地有声的每一句,都在敲击他那自以为牢固的面具,直到面具出现裂痕,一片一片剥落,露出真实的内里。 蒋楼喉结一滚,喝道:“闭嘴。” 随即转身,往屋里大步走去。 没走两步,后背被一股冲力撞上,黎棠伸臂抱住蒋楼的腰,是在阻止他离去,也是逼他面对。 “为什么要救我?”回到相识的最初,黎棠红着眼问,“当时,你明明可以袖手旁观,为什么要救我?” 说的是开学伊始的那个晚上,黎棠被劫财的小混混堵在学校门口,蒋楼原本打算装作没看见,却还是返回来出手相救。 当时的心境,仍然记忆犹新——不痛快,不解恨,完全没有报仇应有的快感。 如今面具被撬开,抱着腰身的双臂收得那样紧,让蒋楼有一种被禁锢,被逼到绝处的愤怒。可又觉得温暖,因为隔着薄薄布料,热息触摸冰冷的皮肤,仿佛能听见经年的伤口在愈合的声音。 那么多为什么,只有这个他能回答,敢回答。 蒋楼背对着黎棠,眼底映着窗外阒黑的夜色,低声说:“不想看你被其他人欺负。” 黎棠动了一下:“……其他人?” 他似乎听到蒋楼“嗯”了一声,又好像没有。 等到他回神,蒋楼已经强行掰开他的胳膊,转过身,捧住他的脸,吻了过来。 一个等同于撕咬的吻,不知是谁先探出牙齿,在对方的唇上辗转啃噬。两人都在发泄,你来我往,有多么缠绵不舍,就有多少宿恨纠葛。 直到氧气耗尽,呼吸都令心脏抽痛。 分开的时候,黎棠伏在蒋楼肩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想问他你凭什么这么凶,被分手的又不是你。 可是没有力气。 他意识到自己还是哭了,有眼泪落在蒋楼肩膀,抬手要去擦,却被蒋楼握住手臂,推开一尺距离。 蒋楼松开一只手,拇指腹按住黎棠微颤的唇瓣,用力去按,使劲地揉,将流出的血涂抹开,糊到唇角,脸颊,猩红与咸涩混合在一起,莫名让人想到血浓于水这个词。 是啊,血浓于水。 他们各自的身上都有一半的血,来自同一个人。 蒋楼的眼眸也染上浓郁的红,铺陈在黑潭似的眼底,有一种原形毕露般的狠戾。 他又凑上去吻黎棠,舌尖去品尝口齿间的温热和血腥。 多少含有泄恨的意图。恨黎棠一再地招惹他,也恨自己没用,一再地败下阵来。 只好在这种事上找回掌控权,拨乱反正。 唇贴着黎棠的耳垂,很轻地舔吮,却说着警告的话语。 蒋楼说:“只有我能欺负你。” 我要你所有的痛苦,都因我而起。 黎棠确实痛了,痛到眉心蹙起,不住地嘶声抽气。 还是抱着蒋楼不愿放手,急切地讨要一份安心:“那我们不分手,好不好?” 蒋楼欠身,下颌抵着黎棠绷紧的肩骨。 他缓缓闭上眼睛,是无力撑持的妥协,也是于心不忍,只好顺天应人。 晚上八点,烧水壶里的水第二次烧开,黎棠小心翼翼地捧起水壶,往泡面碗里加水。 等待泡面的三分钟里,黎棠被飘散在空气中的香味勾得食指大动,问蒋楼还有没有泡面,蒋楼从孙宇翔丢在床上的食物里挑挑拣拣,找了包干脆面给黎棠。 虽然没有泡的香,好歹也是面。黎棠拆开嘎嘣嘎嘣地咬,时而碰到嘴唇的伤口,疼得倒抽气。 蒋楼拖来另一把椅子,坐下,手捏黎棠的下巴查看一番,便把那烧烫伤膏的盖子拧开,挤在手上,往黎棠脸颊和脖子抹。 药膏的味道并不好闻,黎棠鼻尖一耸,打了个喷嚏。 蒋楼掀眼看他:“着凉了?” “昨晚有点发烧,现在没事了。” 黎棠的脸色仍透着失血过多般的苍白,说这话难免像在强撑。 蒋楼却“嗯”了一声:“没有颠三倒四。” 上次黎棠发烧,别的症状没有,只是仿佛失了智,说话语序混乱,一般人根本听不懂。 想起上回的窘状,黎棠赧然地垂眼:“……都怪你。” 似曾相识的三个字,锅甩得理不直气也壮。 怪蒋楼给他送饭却不陪他吃,害他吃了凉掉的饭,肠胃受凉。 怪蒋楼和人换位置坐到他身旁,害他只能挺身而出保护他,被热水泼一身。 还怪蒋楼那么不坦率,总是口是心非,言行相悖。 对此蒋楼不置一词,黎棠当他默认。 接着“得寸进尺”地再提要求:“以后你不准提分手,只能我提。” 没等蒋楼回应,黎棠就自掀底牌:“不过我不会提的。” 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分手了。 黎棠抿唇偷笑,似在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 那笑容,却让蒋楼的心脏像被刺了一下,厚痂被扎破,流出的脓血散发着诡异的苦涩,漫延至咽喉。 他轻声应道:“好啊。” 晚些时候,带队老师挨个房间敲门查房。 蒋楼提前接到孙宇翔的电话拜托,黎棠压低嗓门,帮孙宇翔喊了“到”,等老师走了,有赶紧联系李子初,让他帮自己混过去。 “你去哪儿了,今晚不回了?”李子初在微信里问。 “回的,不过要晚一点。”黎棠说,“回去再跟你说。” 李子初没再追问,发来一只猫用棒槌狂捶另一只猫的头的表情包。 黎棠明白李子初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气他无底线无原则,明明是被分手的一方,竟还主动找上门求和。 黎棠心虚地回了个猫咪哭哭的表情。 为使泡面味尽快散掉,蒋楼把窗户打开透气。 山顶夜凉,黎棠靠在窗前,吐息变成白雾,是冬天的形状。 先前总怀念首都冬天的雪,眼下却觉得这样也很好,吹在脸上的风只是凉,不像首都的风那样冷冽似刀。 蒋楼迅速地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黎棠坐在他的床上,四目对视,又几分匆忙地错开。 许是刚才被查房的原因,此刻的氛围莫名旖旎,有种在宿舍里偷情般的刺激。 不知道另一位舍友会在什么时候回来,蒋楼擦头发的时候,黎棠就小动作不断,一会儿戳他覆着肌肉的腰际,一会儿撩他湿润的发梢。 一会儿又去摸他的左耳,动作很轻地摩挲耳廓。 黎棠问:“有感觉吗?” 蒋楼轻嗤:“这只耳朵聋了。” “我是问被触摸的感觉。”黎棠靠在他左边耳畔,“每次听到你说‘聋’这个字,我都会难过。” 虽然蒋楼的左耳失聪,但周遭很静,黎棠的声音仍能通过共振被他捕捉。 因此微微一怔,为他的那句“难过”。 “我知道你只会更难过,你用这样的字眼形容自己,伤害自己,这样别人伤害你的时候,就没那么难过了,对吗?” 已经千疮百孔,便无所谓再多几道伤口。 似被触动,蒋楼眼底的深潭猛然翻涌。他作势要走,却被黎棠圈住肩膀,身体陷入柔软的床铺。 黎棠亲他听不见声音的那只耳朵,极尽珍惜地用唇去触摸。 “或许自嘲也是一种脱敏,但是……”黎棠竭力按捺哽咽,“蒋楼那么好,我的哥哥那么好,就算是你,也不可以伤害他。” 回应他的是握住他手腕的手,黎棠只觉被猛然一拽,天旋地转之后便躺倒在床上。 第45节 蒋楼则撑在上方,逆光的视角模糊了他的表情。 面前的黑影倏然放大,是蒋楼俯身,再次咬住黎棠的唇。 像在借此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黎棠在这一场又一场的缠斗中被驯服,变得浑身瘫软,任人宰割。 他对一个小时前那么多下落不明的“为什么”耿耿于怀,在喘息的间隙补上一问:“为什么……对我有反应?” 已经不是第一次,直面蒋楼对自己的欲望。 也知道,男人的欲望和很多事情挂钩,身体的接触,视觉的刺激,本能的渴求……不一定需要心跳合契。 可是黎棠的喜欢是盲目,犹如服下迷药,全无理智清醒。他最善于把蒋楼意乱情迷的表现,解读为和自己一样的心情。 这回,蒋楼给出答案:“因为你叫我哥哥啊。” 蒋楼望着黎棠,那眼神那么深,深得像陷阱,要拉着他跳下去,一起堕入无间地狱。 雾霭沉沉的山顶,狭小简陋的房间里,响起诱哄般的低哑声音。 “再叫一声听听。” 第33章 你是完美的 称呼是黎棠自己选的,临到嘴边,他自己却羞耻得不行。 叫完第二声,就不肯再开口。蒋楼不依不饶地亲吻他的颈侧,在锁骨上厮磨不休,黎棠也只紧咬着唇,偶尔自喉间泄出几缕微弱气音。 同房的“舍友”孙宇翔回来时,两人已经从床上转移到桌前,抱着各自的手机“专心”冲浪。 看到黎棠,孙宇翔热情道:“来串门啊,我这儿好多零食,随便拿去吃啊。” 黎棠点头应下,然后装作很忙地埋首于屏幕,实则是心虚,怕被人发现他破皮的嘴唇和覆满印记的脖颈。 孙宇翔约会归来,仍处在亢奋之中,觉得房间里太安静,便用手机连接随身携带的蓝牙小音箱外放音乐。 黎棠听了一会儿,脸就开始发热。 他猜孙宇翔是从“今年必听的100首英文新歌”之类的歌单里存下这首歌,根本没留心歌词的意思,所以才肆无忌惮地在同学面前播放,还随着旋律扭动身体,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翩翩起舞”。 突然手机一振,新的微信消息。 蒋楼:听懂了? 黎棠:差不多…… 蒋楼回复很快:我没听懂,请老师翻译一下 黎棠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人,蒋楼神色如常,好像确实是在虚心求教。 只好问:哪一句? 蒋楼:no sin开始 黎棠抿住嘴唇,开始输入:no sin是没有罪过的意思 蒋楼:后面呢 黎棠深深吸进一口气。 call it meditation when we both unravel within, (把这称作冥想吧因为彼此内心都已卸下甲胄) feel the calm before the storm as is my tongue on your skin, (我的舌尖滑过你肌肤就像狂野风暴前的轻风温柔) in between your breathing i can hear the drop of a pin. (你喘息起伏之间一切寂静仿佛已化为虚有) 按照本意来翻译或许没那么情色,但联想到刚才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发生的事情,黎棠很难平静地,公事公办地翻译。 他开始怀疑蒋楼是故意的,可又实在架不住蒋楼叫他“老师”,勉强翻译到第二句,忽然听见蒋楼的一声轻笑。 紧接着收到一条新消息:耳朵红了 黎棠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耳朵,果然烫手。 好在孙宇翔沉浸在自己的粉红泡泡世界里,没有发现黎棠的异样。 可是这种暗通款曲的沟通方式,聊的还是这么超纲的话题,黎棠实在难以招架,起身匆忙道别,就返回自己的房间。 黎棠走后,蒋楼往上翻看刚才的聊天记录,手指停在黎棠回复的那句“no sin是没有罪过的意思”。 no sin,没有罪过。 蒋楼嘴角微挑,几分嘲讽。 两个人身体里流淌着一半相同的血,却做了那样肮脏的事。 怎么会没有罪过呢? 第二天下午,同学们踏上归家的旅程。 在山下集合准备上车的时候,苏沁晗才得空来问黎棠:“伤口没事吧?我已经替你教训过赵郁涛了,他以后绝对不敢了。” 黎棠说:“没事,那水又不烫。” “那你的嘴怎么了?” “昨天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咬到……” “看起来好疼。”说着,苏沁晗又仔细瞧了瞧,“小棠你嘴唇形状好好看,肉嘟嘟的。” “……是吗。” “一定很好亲。” “……” “哎呀我就随口一说,你怎么还脸红了。”苏沁晗笑说,“那回去我们坐一起啊,带来的零食都没吃完,你帮我清一清。” 黎棠心里有鬼,含糊应下:“……行。” 另一边,蒋楼等到进出洗手间的人变得稀少,才往里走。 洗手的时候,水流声遮盖住其他动静,因此蒋楼没听见靠近的脚步声。 等意识到有人过来,那人已经在他右侧站定。 “你们和好了?”周东泽问。 蒋楼没理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现在连装都懒得了吗?”周东泽又问。 蒋楼还是恍若未闻般地不搭理。 洗完手,关掉水龙头,转身欲走时,被周东泽拦住去路。 “你到底想对黎棠做什么?”周东泽显然有被蒋楼的无视激怒,语气都急了几分,“为什么要接近他,又为什么要推开他?你是在耍他吗?” 蒋楼这才掀动眼帘,平静地看向周东泽。 “关你什么事。” 声音也平淡极了,像是丝毫没被对方的当面质问影响,蒋楼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轮得到你插手?” 这话攻击性不强,却足够让周东泽败下阵来。 想起昨晚黎棠回房时的满面春风,莫名破掉的嘴唇,还有颈间若隐若现的痕迹……他不希望黎棠和蒋楼走得太近,又不确定这种想法是出于对黎棠的担心,还是自己的私心。 黎棠已经明确拒绝过他,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是越界了。 蒋楼的话则是再次强调了这条界线,让周东泽有种被阻隔在外的无力感——是啊,本来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我有什么立场指手画脚? 可是以他对蒋楼秉性的了解,黎棠的处境实在危险。 做不到袖手旁观,只好留下警告。 周东泽眼神锐利地看着蒋楼:“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不要伤害他,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待周东泽走远,蒋楼在空无一人的原地笑了一声。 是觉得滑稽。好像周东泽是拯救王子的骑士,而他是要抓走王子的反派恶魔。 而王子喜欢上了恶魔。 这是怎样的一个黑暗童话故事。 回到叙城,距离春节只剩两天。 黎棠会在除夕这一天和母亲一起回首都,一直到年初六才回来。 不能和蒋楼一起过年,黎棠很是遗憾,格外珍惜和蒋楼待在一起的时间。 除夕前夜,两人相约市中心的商场。黎棠早几分钟到,在一楼的茶饮店里点了两杯热咖啡,坐下刚喝一口,从店铺的落地窗里看见渐行渐近的一道身影,不禁扬唇。 蒋楼今天穿了黎棠送的那件冲锋衣,暗蓝色非常衬他,仿佛是他瞳孔的颜色。 走在热闹的商场里,黎棠埋冤蒋楼穿冲锋衣不喊他一起,他还想暗戳戳穿一回情侣装来着。 “不怕被人发现了?”蒋楼问。 黎棠说:“我想明白了,越是掩藏越显得欲盖弥彰,之前你帮我押题让我数学拿高分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发现我和你走得近了,现在又装不熟,反而刻意。” 话是这么说,等两人走到某服装店门前,透过玻璃发现有同班同学在里面,黎棠扭头就跑,跑得比谁都快。 后来两人在餐厅最角落的位置坐定,黎棠把菜单竖起来挡脸,鬼鬼祟祟地观察四周。 蒋楼问他“不是说想明白了吗”,黎棠回道:“我说的是不用刻意装不熟,但我俩现在任谁看都知道是在约会,还前后脚穿了同款衣服,太高调了……” 当今社会看似包容开放,性少数群体也似乎拥有许多理解甚至支持,但那仅仅存在于充斥着“新思潮”的互联网。黎棠完全可以想象,如果自己在现实中公开出柜,让周围的同学都知道自己和蒋楼的关系,或许当面会有很多人表示祝福,但背后指指点点,说他们恶心的人绝对不在少数。黎棠是个无法不在意旁人眼光的俗人,也不希望蒋楼因为和他在一起承受非议。 蒋楼已经够苦了,黎棠希望他接下来的路都平顺宽阔。 况且还有长辈那边,在还需要靠父母养的当下,黎棠缺乏能与世俗对抗的自信。或许等到几年后,等到他工作了,可以靠自己攒钱买一套房子,不需要太大,能住下两个人就行,再养一条狗,几只猫…… 想远了。 第46节 可黎棠对畅想未来总是很享受,和蒋楼在一起后更能体会其中的乐趣。 有蒋楼的未来,那该是多好的未来。 胳膊碰了碰蒋楼,黎棠问:“你有喜欢的颜色吗?” “为什么问这个?” “好奇嘛。” “黑色吧。” 黎棠早就猜到了,蒋楼的衣服多是黑色,连微信头像的月球都是黑色的。 “黑色也蛮好的,可以走现代风……”黎棠已经规划上了,“不过跟我喜欢的颜色应该怎么融合呢……” 他瞅一眼蒋楼,状似不经意地问:“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吗?” 蒋楼也看他一眼,理直气壮地:“不知道。” 黎棠很是无语:“那你就不会问我吗?” 怎么会有人对恋人喜欢的东西不好奇? 于是蒋楼就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黎棠难得使一回小性子,哼道:“不告诉你。” 叙城最缺的就是玩乐的好去处,两个人不看电影,不打电玩,在商场吃过饭就只能回家了。 回的自然是蒋楼家。 蒋楼家没有电视,黎棠带了平板,说要把这台设备留在这里,除夕夜让蒋楼陪他同步看春晚。 这会儿没有春晚,看的是动物世界。 正放到狮子狩猎羊群,羊四散奔逃,狮子游刃有余地穿梭其间,轻易找到跑得最慢,甚至摔了一跤的那只羊,四肢猝然发力猛扑过去,亮出利爪和獠牙,咬断羊的脖颈。 虽然知道这是遵循自然界食物链的场景,也符合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可看到鲜血四溅的一幕,黎棠还是觉得残忍,下意识闭上眼睛。 等到撕咬声暂歇,黎棠将眼皮撑开一条缝,观察身边人的表情。 可惜蒋楼没有表情,他看起来那么沉静,好像在看无聊的政界新闻,或者水波不兴的海面。 这晚黎棠再一次留宿。 蒋楼做了一个不像梦的梦,因为梦里的画面,是过去的情景重现。 他看到七岁的自己,站在父亲出事的那条路旁,抓着医护人员的白大褂,求他们救救他的爸爸。 他看到十岁刚左耳失聪的自己,在学校操场上被高年级的同学围观,有人故意靠近他的助听器大声喊叫,脑袋里响起尖锐的嗡鸣。 接下来是十六岁,他第一次站上拳台,单薄的身体抵御不住重拳的袭击,他几次被打倒,又被身型大他两圈的职业拳手扛起来,丢沙袋一样再次掼向地面,骨骼发出碎裂般的咯咯声,五脏六腑仿佛都在震动中被打散,移位。 …… 数千个日夜浓缩成短暂的三幕,却足以贯穿他的成长历程。 如同在永夜里行走,甚至没有一盏灯,他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多少次一头扎进死巷绕一大圈路,多少次淌过沼泽差点出不来。 醒来后,蒋楼并没有绝处逢生的轻松,反而因为处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而感到彷徨。 是不是只有从猎物变成猎手,才能摆脱生杀予夺的命运? 黎棠也醒了,摸到蒋楼手心的汗,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 蒋楼说是,黎棠安慰他说:“我上次也在你家床上做噩梦了,不过后来什么都没发生……梦和现实相反,你不要怕。” 蒋楼没应声,而是侧着头,定定地看着黎棠。 床头一盏昏黄的光,蒋楼的眼睛被照得很亮,里面映着小小的人影。 黎棠被他看得不好意思,问他:“是害怕了吗?” 少顷,蒋楼点了点头。 黎棠便凑前去吻他。没忘记只能由蒋楼主动的不成文规定,只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 撤开后,黎棠问:“现在呢?” 蒋楼摇头,意思是不害怕了。 黎棠颇有成就感地弯唇一笑,被子下面的手窸窸窣窣,是在探摸蒋楼的反应。 刚摸到下身,就被蒋楼钳制住手腕:“别乱动。” 黎棠咬了下嘴唇:“……我带了东西。” “东西”指的自然是那些必要的工具。黎棠从身到心都准备就绪,就等蒋楼伸出手,将他拥入怀抱。 可是蒋楼却在这关键时刻叫了停。 他问:“你想好了吗?” 求欢已经是黎棠能做到的极限,因此面对蒋楼发问,黎棠便有些动摇,回答都变得不干脆:“当……当然。” 蒋楼目光如镜:“还犹豫的话,就再等等。” “可是……” “我不至于几天都等不及。” 黎棠嗫嚅道:“……是我等不及。” 蒋楼失笑:“平时没见你这么坦诚。” 黎棠不服:“谁也没你嘴硬。” 到底没有做下去。 东边的天空翻起一线灰白,年久失修的窗户被风吹得哗啦作响,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不坚定地摇晃。 黎棠偎在蒋楼身边,和他约定:“那等我想好了,你不许逃。” 蒋楼抱着黎棠,臂膀穿过颈下,手一下一下地摸着黎棠柔软的头发。 “我怎么会逃。”他近乎叹息地说,“该逃的是你啊。” 蒋楼从来信奉的只有不断变强,不断往上爬,才能挣脱既定的命运轨迹,哪怕踩着别人的尸体,哪怕要变成冷血无情的猎人。 可是谁能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心疼猎人,还亲自递上猎枪的的猎物呢? 除夕当天,黎棠随母亲飞往首都。 接下来的六天复制粘贴一般地过,吃席喝酒,走亲访友……稍微不同的,大概就是跟从前国际学校的同学在年初五的聚餐。 黎棠见到了曹洋,那个处理不好女友和朋友之间的关系,以致差点绝交的朋友。 时隔数月再见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尴尬,两人热络却不失客气地打招呼,聊到感情生活,曹洋“嗐”一声,说李美琪早就成了前女友,分手理由是性格不合。 等曹洋去洗手间,另一个同学凑过来跟黎棠八卦:“你信他说什么性格不合,是他想睡人家,人家没答应。” 这样就合理多了。 毕竟那种事情有前置条件,要两情相悦,要情到浓时。 而且在《圣经》中,那种事被形容为偷尝禁果,黎棠通过辩证地思考,认为这个说法是人在有意识地为欲望套上枷锁,从此人类被规训,仿佛自出生起就懂得羞耻,仿佛这种事总意味着犯错。 所以蒋楼是不是也怕一步踏错,造成覆水难收的局面? 回叙城的前一天晚上,黎棠和蒋楼通话,开场第一句就是“新年好”。 这已经是今年的第六次拜年,黎棠担心蒋楼一个人孤单,每天都要给他打电话,美其名曰陪他过年。 下学期开学在年初八,意味着两人后天就能见面。可黎棠有话要说,等不到后天,今晚就要告诉蒋楼。 “你记不记得,去年我过生日,在你家许了个愿?” 蒋楼说记得。 黎棠又问:“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 蒋楼笑一声:“我说不想知道,你就会不说吗?” 黎棠就默认他想知道:“我许的愿望是,希望你能看到那首hearing damage的最后一段歌词。那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hearing damage存在于黎棠的英文歌歌单,是刚开学时,黎棠在教室里播放的那首“踩雷”歌。 当时的慌张不假,现在的真心更真。 歌词的最后几句是在不断循环—— you can do no wrong, (你不会做错) in my eyes, in my eyes. (在我眼里,在我眼里) 而you can do no wrong有一个更直接的翻译——你是完美的。 在黎棠十七岁生日那天,他获得了一个平凡的蛋糕,和来自蒋楼无条件的偏爱,足以填补他因为期待不断落空而千疮百孔的心。 所以他要还给蒋楼一份圆满,让他也成为那个被盲目偏爱着的唯一。 而这种话只有在电话里才有勇气说,所以黎棠说得很用力,与宣誓无异。 “你不会做错。” “在我眼里,你是完美的。” 作者有话说: 本章开头的歌是galimatias的south,网易云音乐上的翻译比直译意境好很多,所以直接搬过来了 第34章 红玫瑰 开学第一天,黎棠起大早去学校门口看分班情况,原本兴致勃勃,孰料晴天霹雳——他和蒋楼没能分在一个班。 由于他在上学期的成绩不算理想,最终分在理科(5)班,而蒋楼还是在重点班理科(1)班。 黎棠知道按成绩自己不可能进重点班,高二上学期他能在(1)班全仰赖父亲黎远山托关系。可是既然都走过一回后门了,就不能再走一回吗? 第47节 午休时间,黎棠给父亲打电话。 过完年黎远山留在首都打理生意,黎棠和母亲张昭月一起回叙城。 黎远山很少接到儿子的电话,因而有些惊讶:“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黎棠不知该怎么开口,“您在忙吗?” “知道我忙,就赶紧拾掇拾掇准备出国,回来好帮我。”黎远山借题发挥道,“在叙城那种地方,能学出个什么名堂。” 黎棠心知黎远山对叙城有偏见,这里一切都他瞧不上眼,不过碍于有求于他,到底没有反驳。 “我刚进学校第一次月考排在中游,期末考试已经快到前一百了。”黎棠开始摆“功绩”,“班主任都夸我进步很大,下学期加把劲,还能往前冲,进前五十也不是没可能。” 黎远山似乎并没有认真听,敷衍地“嗯”了一声。 黎棠沉下一口气,决定速战速决:“我还想待在重点班,您应该知道,重点班的师资和普通班不一样,重点班的同学也……” 没等黎棠说完,黎远山就断然道:“不行。” 黎棠被噎了一下:“……为什么?” 电话那头停顿片刻,方才开口:“你现在的成绩在重点班太吃力,不如在普通班,压力小一些。而且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说得不无道理,可黎棠觉得牵强。之前黎远山怎么不担心他在重点班压力大,现在突然为他考虑这么多? 只好尝试打消他的顾虑,黎棠说:“我不怕有压力……压力可以转化为动力。” 黎远山哼道:“那就拿成绩说话,让我看看到底是环境造就人,还是人造就环境。” 眼看此路不通,黎棠失落地要挂电话,黎远山又道:“再说,重点班也不见得都是好学生,你在学校少跟他们称兄道弟,多联系从前国际学校的同学,他们才跟你处在同一阶级。” 黎棠明白黎远山口中的“阶级”,无非是按照经济条件,把人简单粗暴地分为穷人和富人。 可是黎棠非常反感这种自以为是的傲慢优越感,把黎远山当成反面教材引以为戒,并反其道而行之,和叙城一中的同学们越走越近。 虽然蒋楼和李子初都在(1)班,但周东泽,霍熙辰,还有冬令营刚熟悉起来的孙宇翔,都在(5)班。 开学第一天是周二,下午有体育课,老师让自由活动,周东泽便带着大伙儿打篮球,打累了就坐在场边闲聊。 除了走后门的黎棠和霍熙辰,其他两个都是因为成绩下降掉到普通班来的,彼此对视,总有一种虎落平阳的惆怅。 孙宇翔最悲伤,和李媛媛没当几天同班情侣,就被迫谈起了“异地恋”。 黎棠没想明白:“既然你参加冬令营了,不就代表考进年级前三十了吗?” 孙宇翔苦着脸:“就那一次超常发挥,之前几次月考都考得不好,分班是按上学期的平均成绩算。” 他试图和周东泽找共鸣:“体委你是怎么回事啊,我上学期玩暗恋弄得无心学习,难道你也谈恋爱了?” 黎棠莫名心头一紧。 好在周东泽没说什么引人遐想的话:“我当初能进重点班也是因为体育特长生身份,现在都高二下学期了,分数才是硬通货,特长什么的当然得往后稍稍。” 孙宇翔向天长叹:“唉,看来只有我和媛媛劳燕分飞,惨,太惨了!” 黎棠心说,惨的可不止你一个。 霍熙辰整节课都蔫巴巴的,李子初不在,好像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黎棠也心不在焉地频繁摸手机,可惜发出去的消息都石沉大海,蒋楼不会轻易改变白天不看手机的习惯。 好容易熬到体育课下,黎棠双手往校服兜里一揣,低着头慢吞吞地往教学楼走。 高二(1)班的教室在三楼,(5)班则在二楼,爬楼梯时黎棠习惯性地往三楼去,爬到一半反应过来,又掉头往下走。 不由得叹了口气,心想体育课碰不到也就算了,这下连上厕所都碰不到了。 踩上最后一级台阶,男洗手间旁边的就是(5)班。黎棠拐了个弯,正要往教室走去,突然胳膊被横空伸过来的手一扯,脚下挪几步,径直被拉进了洗手间最靠近门口的隔间里。 意识到“偷袭”者是谁,黎棠刚松一口气,后脑被手掌压着往前摁,唇被封住的瞬间,黎棠的心跳频率一霎飙升至顶峰。 正值下课铃打响,各班老师都有拖堂的习惯,这会儿只有(5)班的学生在教室外,而黎棠又落在队伍的最后,因此二楼的男厕里并没有太多人。 但也不是空无一人。有回过教室再来洗手间的男生,站在洗手池那边聊天,吐槽新的班主任太凶,数学老师刚开学就布置那么多作业,下周的体育课不知道还上不上得成之类。 都是与黎棠无关的话题,却带给他一种随时可能被撞破的危机感。 好在,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太久。 唇齿相依地轻轻描画,浅尝辄止地收手暂停,蒋楼松开托着黎棠后脑勺的手,眼含笑意:“你心跳好快。” 黎棠平复错乱的呼吸,几分恼怒地瞪圆眼睛,声音却不敢太大:“这是在学校……” 蒋楼不以为然:“不是第一次了。” 回想上次被蒋楼公主抱,被捧着脸颊亲,黎棠又是一阵脸红心跳。 “是你说等见面了,要‘亲他个天昏地暗’。”蒋楼说。 春节那几天见不到面,黎棠实在想念,才在微信上大放厥词。 打字和当面说是两码事,黎棠不知道蒋楼怎么能如此坦荡地把这种话说出来,羞得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以后不准穿着校服亲我。”黎棠说。 “为什么?” “……别问。” 蒋楼笑了:“那以后脱了亲?” 听上去挺流氓的话,从蒋楼那张嘴里说出来,非但没有一点轻浮感,反而有种在思考是否可行的认真。 黎棠觉得再在这里待下去,自己可能会缺氧窒息而死,推搡着蒋楼赶紧出去。 隔间门刚推开一条缝,蒋楼又退了回来。 “怎么了?”黎棠紧张地问,“有人发现我们了?” 蒋楼没说话,那严肃的表情像是默认。 黎棠顿时慌得要命:“怎么办,要不你先出去,我等下……” 没等他说完,蒋楼突然将门一把推开,吓得黎棠赶紧闭起眼睛,不敢面对。 等了几秒,没听见任何动静,黎棠悄咪咪地睁开眼,一看,外面哪有半个人影? 意识到蒋楼是在逗他,黎棠作势要揍人。 当然舍不得,轻到不能再轻地捶了蒋楼一圈,毫无威慑力地“警告”道:“下次不准了啊。” 蒋楼一脸意味深长,好像在说,还想有下次。 黎棠恼羞成怒:“……我不是这个意思!” 开学没两天,就是情人节。 那天是周四,晚自习十点半才下课,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约会更是想都不要想。 晚上最后一节课,黎棠看见后排的孙宇翔猫在桌子下面摆弄手机,时不时咧嘴傻笑,在跟女朋友聊天没跑了。 虽然新班级氛围不错,但毕竟刚开学,玩在一起的还是原来一个班的同学。黎棠一大早就看见孙宇翔为李媛媛准备的情人节礼物——一块他亲手做的巧克力,被塞一嘴狗粮。 不过黎棠心说我可没这么土,我的礼物绝对出其不意,能让蒋楼眼前一亮。 终于熬到晚自习结束,黎棠故意拖到最后一个走出教室,蒋楼比他还慢些,两人出校门时,教学楼的灯全都熄了,整个校园漆黑一片。 末班公交还有五分钟到,黎棠加快脚步往站台走。他打算在车上把礼物给蒋楼,期待令人心急。 倒是蒋楼不慌不忙,眼看前面就是公交站台,他让黎棠在这里等一下,说要去快餐店取点东西。 “中午吃完饭落了本书在那儿。”蒋楼说。 黎棠问:“什么书啊,一定要现在拿吗?” “嗯。在这里等我。” 没办法,黎棠只好在巷口等,度秒如年。 好在蒋楼来回一趟很快,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公交车停靠站台。 上车习惯性地坐最后排靠窗,黎棠刚坐下就从书包里摸出一个长形小盒子,递给身边的人:“情人节礼物。” 蒋楼眉梢一挑,似是有些意外。 黎棠抬高下巴,清了清嗓子:“不打开看看?” 蒋楼就接过去,把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支笔,笔身油亮发光,应是做了黑色烤漆。 在手中掂一掂,意外的有点沉。 见蒋楼摆弄半天不得要领,黎棠伸手过去按下笔身侧面的隐藏按钮,让蒋楼凑近听。 把笔举起到右耳旁,蒋楼听见里面传来黎棠的声音:“第一单元单词,unit 1……” 竟然是一支录音笔,黎棠已经将高中学过的单词提前录入进去,包括翻译。 蒋楼默不作声地听着,没有表现出格外的欢喜,黎棠不禁忐忑。 “怎么样?”黎棠问,“读得还不错吧?” 他知道蒋楼的弱项在于英语的听和说,绞尽脑汁准备了这样一份量身定制的礼物。当然也存了私心,已经是高二下学期,离高考越近,二人世界的时间也就越少,黎棠想让这支录音笔陪着蒋楼,只要他用录音笔背单词,就能想到自己。 “当然。”蒋楼侧过脸看向黎棠,“我会好好使用它。” “那你喜欢吗?” “嗯。” 这是蒋楼第一次承认喜欢,哪怕喜欢的对象并非黎棠本人,黎棠依然非常高兴。 他把录音笔拿过来,告诉蒋楼怎么用,按一下播放,按两下录音,充电口在笔头位置,旋开笔帽就能看见。 蒋楼一一记下,又把录音笔放在耳边听了一段:“这么多单词,得录多久?” 黎棠说:“没多久,就五个晚上。” 为别人准备礼物的过程对于黎棠来说充实而满足,所以并不觉得时间难熬。 不过…… 黎棠撇了撇嘴:“不过单方面送礼物什么的,听起来好可怜。” 他知道蒋楼不是会准备情人节礼物的那种人,所以只是随口吐槽,并非责怪。 没想蒋楼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是单方面?” 第48节 待弄明白蒋楼的意思,黎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视线在蒋楼身上转一圈,黎棠去摸他校服口袋,没摸到东西,手又顺着衣襟口往里伸。 被蒋楼擒住手腕:“不怕被人看见了?” 这会儿找礼物要紧,黎棠开启天不怕地不怕模式,怀里搜寻一番未果,又盯上了蒋楼的书包。 刚才下课的时候,这书包好像还是瘪的? 不客气地伸出手去拿,蒋楼几分刻意地挡了一下:“回家再说。” “先让我看看嘛。” 黎棠实在好奇,急吼吼地去扯书包拉链,直到在窗外霓虹的照射下,看见书包里透出的一抹红。 是花朵厚实的瓣,丝绒质地,边缘卷曲,有一种复古的糜艳感,一霎光华闪烁,仿佛上面还沾着新鲜的露水。 黎棠喜欢玫瑰,尤其是红色玫瑰。可红玫瑰被人们赋予爱情的象征,收花的也多是女生,他作为男生不好意思给自己买,只好在网上搜图片,存在相册里反复欣赏。 而他的男朋友,说着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颜色的男朋友,在他们相恋的第一个情人节,送给他满满一书包红玫瑰。 通往山坡的石板路旁,矮房外路灯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黎棠搂着蒋楼的脖子,吻得如火如荼。 仿佛他的心也被那烈焰般的红玫瑰点燃。 直到唇被磨得发疼才分开,黎棠边喘气边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红色?” 蒋楼靠在他耳边,呼吸有一种潮湿的黏腻:“猜的。” 黎棠早已习惯他的不坦诚,也不戳穿,趴在他肩膀上笑,眉眼都弯起来。 敞开的书包在两人脚边,火红的玫瑰挤挤挨挨地簇拥着,盛放在暖风拂面的初春时节。 第35章 这可是你说的 叙城的春天来得比首都早一些,伴随着绵绵细雨,潮气伴着泥土的清香,银杏树萌动展叶,柳树抽出嫩绿的芽。 高二下学期第一次月考,黎棠考进了年级前一百,位列第八十八。 也是第一次进入光荣榜,名字被写在醒目的红纸上,张贴在布告栏。 虽然和蒋楼的年级第三仍有距离,黎棠还是比较满意,大手一挥请两个班的同学喝奶茶。 之所以是两个班,因为黎棠把理科(1)班也算了进去,那里大部分是他高二上学期的同学,他能取得好成绩,与在重点班养成的良好学习习惯不无关系。 李子初啧啧称奇:“按说谈恋爱应该会影响学习,你竟然反着来……是不是蒋楼又给你押题了?” “他哪有这么神,我自己也很努力好不好。”黎棠辩解道。 当然,黎棠心里清楚蒋楼功劳最大,要不是蒋楼从旁监督,逼着他啃那些复杂的数学题,以他随遇而安的懒散性子,被分到普通班起就开始摆烂了,哪还有进步的可能。 因此黎棠特地筹备了一桌“谢师宴”,奉蒋楼为上宾,李子初霍熙辰为陪客,四人在校外的饭店搓了一顿。 互为对方恋情的知情者,这顿饭吃得颇为放松。 霍熙辰还是那副狗腿样,鞍前马后地给蒋楼斟茶倒水,一脸感动地说:“认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跟蒋哥一起在外面吃饭。” 李子初简直要翻白眼:“是是是,神仙下凡了,还不赶紧握着他的手许个愿?” 霍熙辰嘿嘿地笑:“那倒也不必。” 席间李子初提议趁明天的周末,来一场四人约会。 黎棠很感兴趣,他和蒋楼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蒋楼家里,还没有几次正式的约会。 可是约会形式和内容不好定,蒋楼情况特殊,不适宜待在吵闹的场合,而霍熙辰这个人极为人来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 李子初边想去处边吐槽:“可真难伺候。” 只有黎棠,无论说去哪儿都“好好好”“行行行”,李子初笑说:“要不咱俩凑一对吧。” 黎棠立马改口:“不行不行,我还是要和哥哥在一起。” 一失言成千古恨。 晚上到家,李子初还在微信刷猫猫斜眼笑的表情,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黎棠没什么底气地解释:你听我说…… 李子初发来一个猫猫捂着耳朵“我不听我不听”的表情包。 黎棠:……你怎么什么表情包都有 两人交流了下关于兄弟play的心得。 李子初说:“霍熙辰一开始不愿意喊哥哥,是他爸逼着他喊。” 黎棠咋舌:“这不是歪打正着。” “现在他其实也不乐意喊,只在私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 “理解,大庭广众下喊真的很羞耻。” “那你不是也喊了。” “……我那是说漏嘴。” 李子初笑了:“看不出来,你俩还挺会玩。” 黎棠有问题想要咨询:“他……我说霍熙辰,喊你哥哥的时候,你会有反应吗?” “你说哪种反应?” “就那种反应。” “哪种啊?” “……你当我没说好了。” “算了算了不逗你。”李子初笑得不行,“当然有反应,尤其我和他还是名义上的兄弟,更刺激。” 黎棠说:“可是我和蒋楼并没有这样一层关系,为什么他的反应那么……” “那么强烈?” “……嗯。” “有多强烈?” 黎棠不知该怎么说:“就是感觉他太投入了,看着我的眼神里有一种纠结,或者说沉重,好像很痛苦,弄得我也……” “有一种背德的罪恶感?” “……嗯。” 李子初“嘶”了一声,思考半晌,猜测道:“一种情况,要么他在玩角色扮演,真把自己带入成你亲哥。” “另一种呢?” “要么他确实有个亲弟,而你就是那个弟弟。” 黎棠觉得这两种都不可能。 首先蒋楼是个立足于现实的人,他从不沉溺幻想,对未来似乎也并不抱有期待。对于黎棠在各种节日的仪式感,他有时也会疲于应对,问黎棠哪来的精力折腾这些。 蒋楼白天上学,晚上隔三岔五去拳馆打比赛,一年四季穿校服,许多年没添置过新衣服,一个人吃饭只挑便宜的,手机屏幕摔碎裂缝也不换新…… 这样的人不可能,也没时间去幻想,能在情人节为恋人准备一捧玫瑰,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剩下第二种情况,黎棠觉得更是无稽之谈。 蒋楼父母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离异,他的父亲在去世之前并没有过其他女人,而他的母亲,据他姑姑说是“跟人跑了”,或许又另组家庭,有了新的小孩。 黎棠捧腮,眉心微拧。 这个小孩……总不能是我吧? 黎棠对父母之间的感情知之甚少,只听奶奶说过,两人是先上车后补票,他出生的时候,张昭月还在首都师范念研究生。 至于后来,母亲的学业为什么没有继续,这些年也没见她出门工作,黎棠猜测应该与她身体不好有关系。 一个在念大学的女孩,怎么会跑回老家和男人生孩子? 好荒谬的联想。 黎棠差点逗笑自己。现在的电视剧都不编这种“有情人终成亲兄弟”的狗血剧情了,在现实中出现的概率有多高,能不能达到万分之一? 或许是睡前的胡思乱想,让黎棠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的他漂浮在半空,他以为自己是一只鸟,可左右望望,翅膀上没有羽毛。 他不停地飞呀,飞呀,穿过一茬一茬的灌木丛,躲过成群天敌的进攻,以为飞出这片迷雾就是终点,就到家门前,没想迎面而来一张巨大的网,细密的黑色丝线兜头将他盖住。 他挣扎,扭动,丝线却越缠越紧。 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一只蝴蝶,轻易被缚网中,便只能坐以待毙。 谁让他的翅膀薄而无力,飞不上高山,也越不过平原。 次日,在私密性极佳的影院包厢里,黎棠把这个梦讲给蒋楼听,换来蒋楼的一声轻笑。 问他笑什么,蒋楼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你不是狐狸吗,怎么又变成蝴蝶了?” 黎棠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吓唬他道:“我还可以是狼,啊呜——咬你。” 囿于叙城的发展程度,四人约会最终安排为看电影。 不过是包场电影。蒋楼不喜人多的场合,霍熙辰又无法适应安静,只好各让一步,取了个中间值。 原本打算去那种私人影院,后来被李子初科普说会有很多情侣把那里当酒店房间,看电影是假,做运动是真,而且那边的床单被罩一年也不见得换一次……吓得黎棠把收藏列表里的店全部拉黑,唯恐慢一步隔着网线感染病毒。 现在他们所在的影厅是黎棠和李子初一起选的,城郊人流量很小的老牌影院。这些年受到市中心商业综合体的冲击,影院生意越发难做,不得不另辟蹊径,改走精致小包路线,主打安静舒适私密性强,每个月放映不同主题的电影,并在美团之类的app开放团购。 影院老板一身反骨,非要在阳春三月弄什么“be美学”主题。四人刚进包厢,爱尔兰哨笛吹起熟悉的旋律,看见屏幕上浮现在海面的titanic字样,黎棠有些诧异。 是母亲张昭月最喜欢的电影,黎棠曾陪她看过好几遍;也是蒋楼的父母的爱情纪念,一张来自1998年的海报,在山脚小屋的墙上贴了许多年。 可是能称得上“be美学”的知名电影有那么多,怎么偏偏是这一部? 相比黎棠的惊讶,蒋楼仍是那副淡然的模样,往幕布上瞥一眼,就坐了下来。 黎棠便也坐下,一边看那早已烂熟于心的剧情,一边偷瞄蒋楼的反应。 第49节 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母亲的狠心抛弃,而恨上这部电影? 后来才发现自己想多了,面对名声赫赫到地球人都看过的电影,开场不到半小时,大家就开始各玩各的。后排的李子初和霍熙辰先是说悄悄话,然后黏黏糊糊挨在一起,离结束还有一个多小时,两人直接玩起了消失。 黎棠算是给面子的,一直坐到最后。哪怕故事俗套,结局不可逆转,他仍然看得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到男主角为救女主角放弃自己的生命,画面透过女主角的皱纹横生眼展现时光的流逝,黎棠听见身旁的人问:“浪漫吗?” 黎棠愣了一下,点头道:“当然。” 一个人心甘情愿为另一个人丧生,另一个人选择好好活下去,从此两个人合二为一再不分离,生命也得到延续。另一种意义上的海枯石烂,怎么不叫浪漫? 蒋楼听完,几无情绪笑了一声。 黎棠不明白他这个笑容的含义,忍不住问:“那你觉得,什么叫浪漫?” 蒋楼看着前方银幕,电影画面里,女主角站在自由女神像之下,淋着雨,黎棠却恍惚觉得,那雨是下在蒋楼眼睛里。 只是他的眼眸太深,深不见底,因此无法看雨落深潭漾开的涟漪。 “要是我,会和他一起死。” 蒋楼说,“一起灭亡,才叫浪漫。” 听了这番截然不同的理解,黎棠无由地打了个寒噤。 电影散场,黎棠先去洗手间。 他习惯进靠里的隔间,结果今天最里面的隔间门推不开,有人在里面。 只好进隔壁。刚擦干净坐便器要坐下,看见隔板下方的空档里,露出半个鞋头。 黎棠记得进场之前,霍熙辰向他炫耀过,说这是某运动品牌的限量款。 随着窸窸窣窣一阵布料摩擦的响动,另一只鞋自下方露出一截,尖头细高跟,黑缎似的皮面——分明是一只女式高跟鞋。 黎棠有种世界被颠覆的震惊,回去的路上嘴巴都合不上。 他问蒋楼是不是早知道他俩的相处模式,蒋楼说不知道。 黎棠还是难以接受:“……你一点都不惊讶吗?” 蒋楼告诉他,拳馆有这么一个人,台上挥揍人比谁都狠,曾经一拳打掉对手三颗门牙,台下人家租下整间休息室当衣橱,里面挂满长短不一的裙装,摆满不同款式的高跟鞋。此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一场恶战之后洗个澡,换上女装,去外面逛街。 “人事物的多面性,意味着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蒋楼说,“要允许一切发生。” 况且并不是无迹可寻。 想起去年在剧本杀场馆里偶然瞥见的一幕,当时李子初就穿着洋装裙,和霍熙辰在玻璃穹顶之下接吻,黎棠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既然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何必操这份闲心? 很快,轮到黎棠操心自己。 他和蒋楼一起回家,没想那防盗门的锁孔被雨水锈蚀,钥匙捅进去转几圈没动弹,拔出来只剩钥柄,钥齿断在了锁眼里。 早前黎棠目睹蒋楼开门费劲,就预感迟早要出问题,还提醒过蒋楼换锁,可惜蒋楼太忙一直没换。 看吧,怕什么来什么。 黎棠故作深沉地叹一口气,现学现卖:“没关系,要允许一切发生。” 蒋楼笑一声,把那孤零零的钥柄丢进路边的草丛里。 天色已晚,开锁师傅白天才能来,今夜的去处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 黎棠提议去周围的酒店开个房间,蒋楼说没带身份证,而且离这里最近的酒店在三公里之外,尴尬的距离,走着去太远,打车又极可能被拒载。 也没有亲朋住在附近,蒋楼已经开始考虑去小卖部凑合一晚,黎棠问:“那我呢?” “回你自己家。” “不如你跟我一起回去。”黎棠突然想到,“之前还说要请你来我家玩,怎么就忘了。” 停顿几秒,蒋楼再开口时似有踌躇:“会不会太打扰。” 黎棠说:“不会,这个点我妈已经睡了,我们小点声就行。” 又是一阵静默。 黎棠不确定蒋楼在为何犹豫,左右不过是拜访陌生人家的拘谨,或者害怕两人的关系被识破的担心。 “没事的,不会碰到我妈。”黎棠去拉蒋楼的手,“就算被发现了,也有我保护你。” 蒋楼笑了,不知是为他那句“没事的”,还是那声“我保护你”。 倒是被说动了,蒋楼五指收拢,回握住黎棠的手。 “这可是你说的。” 第36章 哪怕让我现在就死去 黎棠之所以敢这样说,是因为笃定不会被发现。 这阵子黎远山不在叙城的家中,张昭月则照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黎棠下晚自习到家她都已经睡了,清晨黎棠出门早,很少碰到她。 此时临近十一点,他们手脚轻些,便不会惊动张昭月。明天可以早点起,趁她起床前去学校,神不知鬼不觉。 打定主意,黎棠便大大方方带着蒋楼进了家门。 阿姨出来迎接,黎棠介绍说:“这是我同学。” 然后探头探脑地确认,“我妈睡了吧?” 阿姨从鞋柜里拿出一双一次性拖鞋,说:“夫人已经睡下了。” 黎棠胆子更大了,也不着急回卧室,先带着蒋楼参观一楼客餐厅,还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蒋楼环视四周,目光在客厅落地窗旁的钢琴上停留一瞬,淡淡道:“不用了,我不饿。” 黎棠便从冰箱里拿了零食和饮料抱在怀里,经过电视机时又问蒋楼:“要不要玩游戏?我有两个游戏手柄。” 那模样,完全是带朋友回家的小孩,恨不能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与人分享。 蒋楼笑了一下:“刚不还说困了吗?” “这会儿又不困了。”黎棠精神抖擞道,“那我们先上楼,等下要玩再下来好了。” 两人走上楼梯,拐角处听到动静时,黎棠还不以为意。 直到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置身于二楼走廊,转脸看见尽头的卧房门敞开着,张昭月站在门口,正往这边瞧。 “回来了……”她说着,声音微弱下去。 黎棠并未察觉,始料未及的“被抓包”令他的心脏陡悬,无暇顾及其他。 “嗯,回来了。”黎棠上下牙打架,磕巴地介绍道,“这、这是我的同学,他没带家里钥匙,我请他来我们家住一晚。” 话音落下,久久无人回应。 张昭月的视线越过黎棠落在他后面的人身上,瞳孔微微张大,似是万分惊讶。 黎棠想起上学期家长会,张昭月曾盯着光荣榜上蒋楼的照片看,反应过来地补充道:“他就是上次光荣榜上的年级第五……现在是年级第三了。” 长相出众的人到哪里都受关注,况且蒋楼内外兼修,何其耀眼。 黎棠并非有心帮蒋楼炫耀成绩,只是想到家长都有希望孩子和成绩好的同学来往的心理,觉得这样说更容易“蒙混过关”。 这时候,蒋楼出声道:“阿姨好。” 语气礼貌而平淡,却让张昭月眼神微闪,张了张嘴,哽咽了一下。 场面有些古怪,黎棠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正欲询问时,张昭月终于开口了:“你好……蒋楼是吧?待会儿我……我让阿姨,给你们送一床被子。” 进到卧室,关上房门,黎棠松一口气的同时回过神来:“奇怪,我妈怎么知道你叫蒋楼?” 蒋楼掀眼看过来,黎棠莫名一怔。 他发现蒋楼此刻的眼神分外冷漠,甚至散发着浓重的戾气。 “……怎么了?”黎棠问。 蒋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而扬唇:“没事。你不是说到家要先洗个澡?” “哦对,洗澡。” 黎棠打开衣橱门,一边翻找一边懊恼,今天是吃错药了吗,怎么看谁都觉得不对劲。 洗澡的二十分钟,足够黎棠忘掉那些不合时宜的直觉。 从卧室配套的洗手间出来,黎棠豁然开朗般地说:“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你长得太帅,我妈看光荣榜的时候顺便记住了你的名字。” 蒋楼正坐在黎棠的书桌前,捧着本书随意地翻:“是吗。” “是啊。”黎棠脑袋一歪,“难道我没夸过你帅?” 刚洗完澡的黎棠浑身散发着浸满潮气的馥郁馨香。 连洗漱用品,他都用玫瑰味。 幽闭的房间,暗弱的光线,干净的床品,一簇一簇钻入鼻间的香气……所有能感知到的元素都在暗示着什么。 蒋楼看着面前刚出浴的少年:“据我所知,还没有。” 黎棠没忍住,扑哧笑出来:“真想听我夸你啊?” 撂下手中的书,蒋楼向黎棠伸出手,是在唤他过来。 黎棠干咽一口唾沫。 刚被压制下去的怪异感再度袭来,黎棠甚至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荒谬联想,好像一旦上前握住这只手,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不过只要有蒋楼在,他便什么都不怕。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时,黎棠正坐在蒋楼怀里,说着平时不轻易出口的悄悄话。 几乎是从他身上弹开,整理好睡衣,说“进来”时,黎棠的脸仍是滚热的。 是阿姨来送新套好的被子。意外的是,张昭月也跟了过来,站在房间门口,几分踟蹰地望向里面。 她的眼圈发红,目光落在蒋楼身上,接着飞快闪开,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移回来——那样子,与其牵强地说是被外表吸引,倒像是久别重逢,或者…… 第50节 没等黎棠想下去,张昭月苍白的脸上挤出笑容:“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跟我说。” 黎棠说没什么需要的,蒋楼则还是客气的一句:“谢谢阿姨。” 看着她转身离开时消瘦的背影,黎棠有些恍惚。 总觉得妈妈似乎很悲伤。 然而这次走神同样没能继续,房间门刚合上,黎棠就被握住手腕,一股力道将他拉回去。 紧接着,蒋楼的吻凶狠地落了下来,瞬间侵占他全部的思绪。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妈妈离去的脚步声,黎棠下意识地用手去推,想让他等一等,别这么急,可蒋楼哪容他躲避,手臂箍住他的腰,一个转身将他推向墙壁,肩胛骨撞击墙面的疼痛让黎棠眉心蹙起。 推拒的双手也被钳制住,按在头顶,热烫的呼吸在唇齿缝隙间流窜,又转至颈窝,胸前…… 氧气被夺尽,意识昏沉间,黎棠仿佛听见来自天外的声音。 “你妈妈好像还没走远……我们可以这样吗?” 惊醒般地猝然睁开眼,黎棠发现他们现在正在房门旁边,与外面走道仅一门之隔。 恍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哪里,黎棠倒吸一口气:“等等,我们先——” “进去”两个字被不容反抗地堵回喉咙,蒋楼又覆了上来,碾吮啃噬,比起刚才更有种不留余地的凶狠。 恐慌感犹如垂直往上冲的跳楼机,顷刻飙至最高点,黎棠几经挣扎,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别……蒋楼……先别……” 蒋楼竟然真停下了,手却依然捏着黎棠的下巴,眼神锋利似冰刃,要割开猎物脆弱的脖颈,让鲜血飞溅。 更像是来自地狱的使者,在下最后通牒。 “叫我什么?”蒋楼低声说,“想清楚,该怎么叫我,” 人在濒临极限时最容易被激发求生的本能,此刻的黎棠有种被逼到生死边缘的错觉,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音:“哥哥……哥哥……” 蒋楼的面色顿时松弛,满意地松开手,在黎棠耳边呼出沉沉的一口气:“……乖。” 可是黎棠又在他眼中看到那浓稠的,仿佛要将人溺毙的痛苦。 让黎棠的心脏被狠狠揪紧。 他仰起脸,让蒋楼更轻易地伏在他肩膀。 潮润的呼吸濡湿衣料,天花板在眼里倒映出空旷苍茫的白。 这一刻,黎棠心里竟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只要他不再痛苦,哪怕让我现在就死去。 窗户被打开,微凉的夜风灌入,补充了室内空气中过分稀薄的氧气。 蒋楼沐浴完毕出来时,黎棠正用手机前置摄像头观察被捏红的下巴,祈祷印记一个晚上就消退干净。 对于刚才发生的事,黎棠仍心有余悸。即便这房子隔音不错,除非把耳朵紧贴在墙上,不然他们发出的动静根本不至于被外面的人听见。 难得拿乔的机会,黎棠自不会放过。他放下手机,抄起枕边的《基督山伯爵》,佯作还没消气,故意不理往这边走来的人。 结果没看两行就忍不住,随着翻书的动作瞥眼看过去,瞧见蒋楼坐在床边,手握他送的录音笔,拇指放在录音键上,一动不动地出神。 黎棠心里本就不坚固的壁垒顿时垮塌,他心软地主动上前:“今天周末不上课,你干吗把它带在身边?” 蒋楼没有回答,而是反过来问:“花枯萎就枯萎了,干吗做成干花?” 得知蒋楼已经看出床头插在花瓶里的干花是情人节的那束,黎棠几分羞赧地说:“舍不得嘛,你第一次送我花……” 制作干花的过程极其考验耐心,黎棠选的是细沙干燥法,为保证花瓣不掉,铺沙的时候他几乎屏息,动作轻得不能再轻。担心沙吸饱水分不再发挥作用,他每天无论多晚到家,都要换一遍沙,花大量时间去重复同样的步骤。 这种事对于陷入爱情的人来说稀松平常,所以黎棠并没有打算告诉蒋楼。他只好奇:“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的人喜欢红色,很奇怪啊?” 黎棠其实非常清楚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形象——温吞,沉郁,不起眼,胆小怕事。 他这样淡得仿佛能被随意抹去的人,竟喜欢热烈奔放的红色,难道不奇怪吗? “不奇怪。”蒋楼说,“我只觉得,果然如此。” 血也是红色的,冷却凝固后会变成透着黑的暗红。 红和黑好比月球的阳面和阴面,一亮一暗,一热一冷,相偎相依,彼此融合。 所谓手足之情,兄友弟恭,也不外如是。 况且,黎棠是那么适合红色。 只是无人得见他情动时眼角那抹明艳的红,不知他颤抖难耐红唇翕张时的摄人心魄。 这晚,新套的被褥没有派上用场,黎棠的身体在被子底下时而紧绷,时而松懈,最后像被使用过度的弹簧一样瘫软在床单上。 说好互相帮忙,却只有他一个人游走在崩溃边缘,甚至死去活来……关灯前,黎棠露出虚脱的半张脸,羞愧地戳了戳蒋楼的胳膊:“就睡了吗?你都还没有……” 蒋楼将床头灯暗灭,黑暗中,他的眼眸现出萤火般幽微的光,只一瞬,就被坠下的眼皮遮盖。 “下次吧。” 像是笃定“下次”一定会来,蒋楼说,“到时候,你总该想好了。” 次日清晨,黎棠醒来时,蒋楼已经不在身边。 匆忙洗漱完下楼,正在厨房做饭的阿姨说:“他走了好一会儿了,没吃早饭,我让他带上三明治和牛奶,他也不肯。” 看一眼窗外灰白色的天光,黎棠不明白蒋楼为什么走这么急。 打算随便对付两口就去学校,黎棠刚在餐桌旁坐下,张昭月披着外套从楼上下来,看向黎棠时表情有些懵然:“蒋……你的同学呢?” 黎棠把阿姨说的话重复一遍,张昭月点了点头,坐下吃饭时仍有一种晃神的心不在焉。 黎棠已经习惯和妈妈一起吃饭时保持安静,因此当张昭月再度开口,黎棠难免愕然。 “你和他,在一个班吗?”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蒋楼。黎棠稍顿片刻,便回答:“上学期在一个班,这学期我在(5)班,他还在重点班。” 张昭月点头,像是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是想从黎棠这里得到验证。 她舀两下碗里的粥:“那你知不知道他……他家里的情况?” 这个问题由来并不稀奇,作为家长,去了解孩子朋友的家庭情况,无可厚非。 经过一番斟酌,黎棠说:“他父母早逝,现在一个人住。” 张昭月喃喃重复一遍“父母早逝”,轻笑一声:“他是这么告诉你的吗。” 黎棠将这笑理解为不相信,毕竟蒋楼现在如此优秀,任谁都很难想象他是靠自己一个人成长至此。 若是别人,黎棠可以权当没听见,可这声笑是冲着蒋楼,黎棠就无法忍耐。 “他没有告诉我,是我自己打听来的。”黎棠为蒋楼正名道,“全校同学都知道他没有父母,要是有父母,他也不会被欺负到休学……” “休学?竟然是休学吗……”张昭月急切打断,“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会休学?” 母亲反常的态度,令黎棠愣了一下。 不过并未起疑。他正说得有些义愤填膺,只当张昭月求证心切,回道:“好像是在他十岁的时候,和几个初中生打架,他的左耳受伤听不见了。” “……听不见了?” “嗯……完全听不见声音。” 黎棠不想用“单侧聋”这个医学名词,觉得太残忍。 关于蒋楼,他也只打算说到这里。黎棠不奢望所有人都能痛心蒋楼的遭遇,至少不能让他被人误解和揣测。 而且黎棠从来都相信自己的妈妈,那个会在他挨打时扑过来护着,会在他生病发烧时抱着他一整晚的妈妈,有一颗柔软的慈悲心。 只是没想到,张昭月的反应如此激烈。 咣当——瓷勺砸入碗底的刺耳声音。 黎棠抬眼,入目的是母亲抖到勺子都抓不住的手,还有血色褪尽的面孔。 “听不见了……” 张昭月看向黎棠的眼神几近恳求,像是企盼他能给出否定的答案。 “他的左耳,真的完全听不见了吗?” 第37章 就是想你了 周一,蒋楼在晨读课之前到教室,整理桌面堆积的书本试卷时,后桌的男生凑上来,夸张地嗅了嗅:“你今天怎么这么香。” 蒋楼愣了一下。 昨天他洗澡没换衣服,但用了黎棠卫生间里的玫瑰味沐浴露。 单纯是沐浴露的话,香味不足以留存到现在。主要是因为蒋楼整晚都跟黎棠睡同一张床,黎棠睡相不算差,但喜欢抱人,有时候翻个身手臂横伸过来,就抱娃娃似的把蒋楼搂了过去。 黎棠不仅用玫瑰味的沐浴露,还用玫瑰味身体乳,玫瑰味护手霜,和他待在一起久了,便会发现他身上自然而然飘着淡淡的清香,黎棠之前还自嘲说被玫瑰腌入味。 而现在,蒋楼也跟着沾染入味,若是黎棠还在(1)班,说不定他俩已经因为相同的香味被人发现了。 意识到这一点,蒋楼无甚情绪地扯了下嘴角。 要是黎棠知道了,又要担惊受怕,说不定会催他赶紧洗手洗脸,去去味道。 昨晚的照面在蒋楼的意料之外,答应去黎棠家本就欠考虑,如今想来,原本的计划或许会被这次碰面打乱。 不过没关系,从昨晚黎棠的反应来看,进度比他预想中快很多,就算现在就点燃引线,爆炸的阵势也能够达到效果。 晨读课铃声打响,朗朗的读书声中,蒋楼后仰靠住椅背,闭了闭眼睛,呼出漫长的一口气。 想起昨晚那女人看见他时的惊讶,蒋楼久违地有一种舒畅的快意。 他已经开始期待天塌地陷,到时候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想必会非常有趣。 可是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张面孔,皮肤莹白,轮廓精致漂亮,眼尾微挑,里头含着一汪澄净水液,仿佛一眨眼就要奔涌而出。 为什么哭? 是谁把你弄哭了? 蒋楼猛然睁开眼睛,犹如自梦中惊醒,斩断脱轨的思绪。 另一边的(5)班同样是晨读课,黎棠有一半时间都在走神。 第51节 如今没有李子初的看管,摸鱼更方便了。其实黎棠已经改掉了上课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今天的心不在焉完全是不受控制,并非他主观上愿意。 他的视线在书本上,嘴巴也在念,刚学的文言文翻来覆去地读,脑袋里却想着早上在餐桌旁发生的对话,和张昭月过分夸张的反应。 虽然后来,张昭月上楼平复完心情,回来的时候告诉黎棠,她只是想到了一个有类似遭遇的朋友,才一时控制不住情绪。 黎棠还是觉得古怪。什么样的朋友,能让妈妈惦念至此?既然是朋友,平时为什么没见来往? 他想起去年不小心听到的,父母之间的通话。 ——是你安排我回叙城,我根本没想过去见他,也没脸去见他。 ——只是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这个“他”指的就是这个朋友? 可是为什么没脸见他?难道这个朋友的“类似遭遇”,是妈妈造成的吗? 今天下雨,大课间的跑操取消。 胡思乱想半上午,苏沁晗来(5)班找黎棠玩的时候,黎棠的脑细胞已经阵亡一大片,说话都嫌费劲。 不过苏沁晗本就是为了吐槽,只管自己疯狂输出。 “我真是好无语,当了一年多的广播站播音员,运动会都是我读的稿,现在说换掉就换掉,至少提前通知我一声,弄个投票选举什么的啊,票出去还能让我心服口服。” “其实我知道,是我爸担心影响学习才让广播站换人,可是换谁不好,非要换成王妍……” 苏沁晗胳膊肘捣了黎棠一下,“你知道王妍吗?” 黎棠慢吞吞地点头。 冬令营他和蒋楼“装不熟”的时候,在山腰平台上主动向蒋楼搭讪的就是王妍。后来回去的大巴车上,苏沁晗仔仔细细向他科普了王妍的各种“绿茶”行为,包括但不限于发表过“女生都小心眼,我比较喜欢跟男生玩”的“茶言茶语”,以及在高二开学之初,为了抢在苏沁晗前面,借“和朋友打赌输了”的名义向蒋楼表白的事。 虽然已经放弃蒋楼,但旧怨未泯,苏沁晗双臂抱胸,哼道:“一想到我的播音员位置让给她坐,就觉得好晦气。” 黎棠心思不在这里,随声附和道:“是啊,晦气。” 苏沁晗突然想到:“对了,男播音员也换了,换成以前跟我同班的那个陈正阳。” 听到陈正阳的名字,黎棠的耳朵警觉地动了一下。 怎么能忘记这家伙德行败坏,在跨年晚会后台偷怕女生更衣,被黎棠抓住后非但不知收敛,还公然挑衅,闹到教导处去,就为把黎棠从冬令营的名单里划掉。还有他那个好兄弟赵郁涛,为替他报仇当众给黎棠难堪,还泼黎棠一身热水。 这下是双重叠加的晦气,黎棠当即摸出手机,打开购物网站。 苏沁晗问他:“要买什么?” 黎棠说:“隔音耳塞,你一副我一副,广播放送的时候戴上。” 苏沁晗笑得不行:“可真有你的。” 选了一家同省的店铺下单,隔音耳塞次日到货。 晚上坐公交时,黎棠戴上耳塞试隔音效果,蒋楼看他试来试去,把耳塞揉圆捏扁,还是能听到外面的汽车鸣笛,笑说:“要不我把耳朵借给你。” 黎棠竟然真的思考了一下可行性:“如果有这样的医疗技术,我倒想跟你互换左耳。” 蒋楼觉得他异想天开:“就算真有这样的技术,也容不得你随便换来换去。” “不用换来换去,换一次就好。”黎棠看着他,“我愿意把左耳永远地换给你。” 不是第一次从黎棠口中听到“永远”这个词。 上次,黎棠和他约定,只要不提分手,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可是在蒋楼的世界里,没有永恒的东西,一切都会失去。 哪怕黎棠说得那样虔诚,让人无从质疑这个假设的真实性,蒋楼也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得到了,牢牢地握住了,为什么不开心?蒋楼不愿去深想其中的原因。 他只是和平常一样笑着:“笨蛋。” 不要总是把那么艰难的决定,说得那么轻而易举。 今晚蒋楼有比赛。 对手是去年年底俱乐部新进的成员,名叫裴浩,初生牛犊不怕虎,偏好直接近距离硬拼。 由于蒋楼与拳馆的负责人老张是“旧相识”,裴浩以为蒋楼走后门打轻松赚钱的比赛,对他一直颇有意见。 上场前,裴浩笑问:“今天你的小男友怎么没来?” 随着黎棠陪蒋楼来拳馆的次数渐多,拳馆的人几乎都认识蒋楼的“小男友”。 见蒋楼低头缠绷带,并不理会他,裴浩也不气,边戴拳击手套边说:“如果他在门口等,建议你现在给他打个电话,这场比赛,恐怕没那么容易结束。” 比赛一共打了十个回合。 使用的还是最耗费体力的地面技。刚开场,裴浩就干脆地放弃试探进攻,直接飞踹攻击,蒋楼边防守边反击,还是被裴浩一个扫腿绊倒在地。 好再裴浩用足弓钩索压住蒋楼的同时,蒋楼也将他牢牢锁死。考验地面技术的时候,唯有体力和耐力兼具,方有翻盘获胜的可能。 中间蒋楼抓住机会,趁裴浩处在下位,双脚绕到他脑后,交叉收紧,形成三角绞,维持姿势直到将他压制到脑部供氧不足,不得不举手叫停,才结束了这场恶战。 回去的路上,蒋楼一边用随身携带的碘伏处理脸部和四肢的伤口,一边几分庆幸地想,好再今天黎棠没跟来,不然看到这样玩命的打法,说不定又会掉眼泪。 胸口和腹部的伤车上不好处理,蒋楼下车后套上兜帽,迈着大步匆忙地穿过灌木丛。 却在即将上行的时候,顿住脚步。 只见前方,云雾溟濛的天幕为底,一道瘦削身影立于其中。 她比十年前瘦了许多,却依然美丽,款式简单的风衣穿在她身上,也有一种雍容的气质。 对上蒋楼的视线,她弯唇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却让蒋楼觉得陌生。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留给他的,只有一个不肯回头的背影。 此刻的张昭月,同样有一种恍惚而陌生的情绪。 昨天,她给黎远山打了个电话,在她的百般质问下,黎远山终于承认,蒋楼左耳失聪的事,他当年就知道了。并且还匿名出资给福利机构,让他们安排给蒋楼手术治疗,手术失败后的助听器,也是他出资提供。 电话里,黎远山振振有词:“当年替你一次性付清抚养费,留的是我的联系方式,不知道那福利机构是怎么弄到我的号码,电话都打来了,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扭转,能做的只有尽力去解决。自那之后我就再没有关注过他那边,不管是福利机构还是他的姑姑也都没再联系我,想必他过得不错。” 过得不错。 张昭月看着蒋楼面颊的瘀伤,想起老房子墙壁上的坑洼裂缝,心中不无凄楚地想,这叫过得不错。 嘴唇动了动,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蒋楼率先出声:“有事吗?” 嗓音低沉,比前天晚上在家里还要冷硬几分。 却是没有再喊她“阿姨”,张昭月莫名感到安慰。她和蒋楼的距离不过两三米,足够看清他挺拔的身躯,和深邃俊朗的样貌。 至少他平安无事地长大了,还长得如此拔萃。 “没事。”她轻声道,“就是来看看你。” 虽然,她自知没脸来见他。 十九年前离开叙城,她就没想再回来,十二年前的那次短暂归来是冲动之下的偶然,而这次则是身不由己,是黎远山固执己见,非要假借让她安心养病的名义送她回来。 和蒋楼碰面更是意料之外,若不是黎远山没有提前打听好,把黎棠安排到和蒋楼同班,便也不会…… 没等张昭月想完,蒋楼轻笑一声:“现在看到了,满意了吗?” 察觉到蒋楼语气中的抗拒,张昭月深吸进一口气:“我听说了,你十岁那年休学,是因为和别人打架,弄伤耳朵。” 起初蒋楼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重提这件事,后来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这样说,一来可以告诉他,她在昨天之前并不知道他耳朵聋了的事;二来可以提醒他,你的耳朵受伤,是因为你自己好斗跟人打架。 蒋楼更想笑了,是啊,他早就知道自己活该,可是成为别人口中的孤儿,难道是他自己愿意,主动争取的吗? 为什么全世界的大人,都那么会找借口为自己开脱,那么懂刀扎在哪里最痛? 见蒋楼不说话,只是用漠然的眼神看着她,张昭月鼓起勇气去看他左边耳朵,问:“听说有给你配助听器,怎么不戴?” 这回蒋楼很快抓住重点——既然能这样问,代表她知道他曾经有过助听器。 多半也不只是“听说”而已,叙城福利院的资金一向不充裕,当年怎么会拿得出那么多钱给他做手术,配助听器? 多年的疑惑迎刃而解,心继续往下沉的同时,蒋楼有一种放下包袱的松快:“被别人扯下来踩碎,坏了。” 他甚至有心情补上一句,“是我自找的,跟你没关系。” 张昭月微微一怔。 她知道蒋楼聪明,但没想到他竟会洞彻人心。 是要经过多少摔打搓磨,才能习得这样的敏锐和清醒? 按捺住心头泛起的苦涩,张昭月问出她最想知道的事情:“那你的姑姑呢?当年我留下了一大笔抚养费,足够你用到大学毕业,当年你爸爸去世,我曾拜托过她……” “这你该去问她,而不是来找我。”没说几句话,蒋楼就显出几分不耐,“看够了吗?麻烦让个路。” 他抬脚踏上青石板,即将擦身而过时,被张昭月捉住手臂。 “我知道你恨我。”她站在蒋楼的右侧,因此声音能够清晰地传递,“可是当年的情况,作出那样的选择我也身不由己。后来我也有尽力补偿你……” 蒋楼打断她的话:“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谢谢你十二年前回来,带走了我的父亲,现在又回来,送给我一个弟弟?” 蒋楼的目光由不显情绪的淡漠陡然转为一种锋利的冷冽,“我的父亲因为他而死,作为补偿,你是不是应该让我杀了他,一命偿一命?” 听到这样狠绝的话,张昭月喉间一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也正是这毫不留情的言辞,撕开了她身上那层道貌岸然的外皮,让她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恶,这种时候竟然还在下意识为自己辩解。 世间事皆是种因得果——若不是她抛夫弃子,蒋楼就不会从小没有妈妈;若不是她一时冲动回到叙城,蒋楼的爸爸就不会死;若不是蒋楼“父母双亡”,就不会被人欺负,不会左耳失聪,也就不会休学;若不是休学,黎棠和蒋楼根本没机会同班,甚至不可能相识。 追根溯源,是她造下的孽,是她狠心却又做不到完全狠心。如今她却在这里通过推卸责任的方式,通过告诉自己“至少他好好长大了”,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黎远山此人傲慢独裁,自私固执,但他有句话说得对,已经发生的事便再也无法扭转,蒋楼爸爸无法死而复生,蒋楼的耳朵无法恢复听力,那些她未曾亲眼目睹的艰难岁月,那些日积月累的怨恨,也不可能如云烟般一夕消散。 哪有什么补偿,能够让一切重来? 可是如果一切无法从头来过,所谓的补偿,又有什么意义? 自见到蒋楼起,就勉力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裂,张昭月嘴唇抽动,近乎崩溃地流下眼泪:“对不起……”她声音沙哑,断断续续,“是妈妈对不起你。” 立在原地的蒋楼猛然一怔,不知为的是那句“妈妈”,还是那声“对不起”。 然而,即便是他曾苦苦等待,历经无数个春秋才等来的一个母亲,一声迟来的抱歉,竟也有其“目的”。 “妈妈不想求你原谅,只拜托你不要伤害黎棠。” 张昭月抓住蒋楼胳膊的手收得更紧,指节都泛起青白,“不要伤害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第52节 是啊,他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他就是全然无辜的了吗? 蒋楼问自己,如果他无辜,那么我呢,我就生来有罪吗? 难道只需要三个字就能一笔勾销,那他这些年摸爬滚打的困苦,辗转反侧的煎熬,算什么?父亲的惨死,又算什么? 回身望向隐入黑夜,如同一条巨蟒盘踞在山外的公路,仿佛是看着一切恩怨纠葛的开端。 耳畔女人的抽泣声渐远,响起的是风呼啸着灌入心底那片废墟的声音。 蒋楼濒近麻木地想,你们是不是都忘了,十二年前,我的父亲就死在这里。 深夜,蒋楼拨通黎棠的电话。 响了九声,黎棠才接。应是被吵醒,嗓音有种困倦的懒意:“怎么了……这么晚给我打电话。 “没什么。”蒋楼说,“就是想你了。” 黎棠在那头吃吃地笑:“我也想你。” “那你想好了吗?” “……嗯?” “要不要再多点时间考虑?” “啊……”黎棠才反应过来蒋楼说的什么事,翻了个身,脑袋往被子里埋了埋,怕人听见似的很小声,“再等我五天吧,五天就行。” 蒋楼并没有问他要五天时间做什么,只应道:“好。” 想到过几天要做的事,黎棠的脸提前开始升温,他咬了下嘴唇:“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就睡了。”蒋楼说。 “那……你会梦到我吗?” “当然。” “你梦里的我是什么样子?” “是一只蝴蝶。” “被网缚住的那种?” “嗯。” “……你怎么抄袭我的梦啊。” 聊了一会儿,黎棠便打起哈欠:“我困了,晚安。” 蒋楼也说晚安。 临挂电话,黎棠迷迷糊糊又强调一遍:“五天……只要再等我五天,一定要等我。” 许是太困了,听筒传来的声音也随着意识飘远。 蒋楼“嗯”了一声:“当然等你。” 不等你,我还能等谁呢? 第38章 我不能爱你 一晃快到周末,为不错过休息日,黎棠把时间提前一天。 “四天和五天没差。”他这样告诉蒋楼,也安慰自己。 于是蒋楼用手机提前订好房间,周六晚自习下课后,两人先在学校后门碰头,再打车前往酒店。 刚上车,黎棠就掏出手机要给蒋楼转账。就算不让他全付,也至少得aa。 蒋楼说不用:“前几天比赛赢了。” “周二晚上?”黎棠那天没陪他一起去拳馆,两人同乘五站路就下车兵分两路,“你猜我那晚干吗去了。” 蒋楼垂眼看手机屏幕,把黎棠发来的转账点了拒收:“不知道。” “你猜猜看嘛。” “写作业。” “作业在学校就写完啦。” “看书。” “《基督山伯爵》也快看完了,我的作文水平突飞猛进。” “睡觉。” “没有,那天我睡得很晚,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睡下不到一刻钟。”黎棠催道,“你再好好猜猜。” 想起那天晚上见到的人,蒋楼不动声色地:“回去陪妈妈了?” “不是。那晚我妈不在家,说是去见老朋友了。”黎棠自己也想不明白,嘀咕道,“……什么老朋友非得晚上去见?” 蒋楼笑了一下:“说不定是那种被遗忘很久的‘老朋友’。” 到酒店大堂,办入住的时候,黎棠问前台要了份餐点。 这部分账是他结的,蒋楼没抢过他。拿到房卡乘电梯的时候,黎棠一脸“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地得意道:“谁让你拒收了,反正这个钱今晚必须花掉。” 蒋楼没再说什么,随他去了。 订的是市中心的一家五星酒店,老牌连锁,设施和服务都算得上不错。 进到房间里,黎棠才有了点“我和蒋楼来开房了”的实感。做了几天的心理建设不能说完全没效果,只能说一点用都没有,房门“砰”地在身后关上,黎棠肩膀一抖。 蒋楼发出一声轻笑,黎棠问他笑什么,他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场景像……” 至于像什么,他卖关子不说。 等到黎棠进洗手间,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蛋白里透粉,一股子紧张娇羞,就差把“我是第一次”几个字写在脸上。 黎棠掬一捧凉水,手心捂脸,不愿面对般地想,确实很像——蒋楼像嫖客,自己像第一次出来卖的鸭子。 极其恶俗的联想,却是极好的助兴剂。 蒋楼也进到洗手间时,黎棠让出台盆前的空位,人却没走,几分专注地看着蒋楼洗手。 多么好看的一双手,清澈水流滑过肌理和骨骼,让人想起这双手抚摸着身体时的触感,还有那天夜里在被子下面,如水中游鱼般的灵活。 眼皮微掀,视线在镜子里相撞,黎棠的心莫名发紧。 蒋楼黑亮的眸似有无穷吸引力,扯着拽着,让人不由得向他靠近。 浅尝辄止的一个吻,黎棠自知不该分心,可那么大一面镜子照着,每一个动作和反应都纤毫毕现,无所遁形。他一会儿关心水龙头有没有关紧,一会儿担心敞开的窗户会让对面楼的看见这边的“现场直播”,手往后撑住台面,身体后仰拉开距离:“……先出去。” “为什么要出去?”蒋楼却俯身向前,“不喜欢在这里?” 黎棠有种进退维谷之感,正羞得不知该往哪里钻,外面门铃突然响起。 是他点的餐到了。 夜宵菜品有限,黎棠又不想吃得太油腻重口,点的是酒店特色的海鲜粥。 刚喝两勺,手机响起,看见来电显示的“妈妈”二字,黎棠一怔。 自转来叙城一中,他就几乎没有准点回过家,张昭月都习惯了,平时不等他到家就早早睡下,今天怎么突然给他打电话? 接起来,张昭月问:“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 黎棠含糊道:“……和同学一起在外面吃宵夜。” “和哪个同学?” “同班的,您不认识。”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那早点回来。” 黎棠心虚地“嗯”了一声。 挂断电话,黎棠胃口丧失,又磨磨蹭蹭吃了两三勺,就放下碗。 蒋楼几乎没动筷,见黎棠也不吃了,问:“被查岗了?” “嗯。”黎棠有点郁闷,“我还从来没对妈妈撒过谎。” “那怎么办。”蒋楼半真半假地说,“先送你回去?” 黎棠果断道:“才不呢,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 当然要一鼓作气。 蒋楼却说:“你这样让我很有压力。” “嗯?” “如果我做得不好,让你后悔了,怎么办?” 意识到这里的“做”指的是做什么,黎棠的脸瞬间涨红:“……这种事,哪有什么好不好的。” “没有吗?”蒋楼问。 “就算有,我也没法去……去对比啊。” 蒋楼笑一声:“你要是愿意,有的是办法对比。” “为什么要去对比?”黎棠不明白这个假设的意义,“只跟你一个人做这种事,不行吗?” 蒋楼没说话。 黎棠忍不住追问:“难道,你希望我跟别人做这种事?” 蒋楼别开视线,看向桌上的残羹:“还吃吗,不吃的话——” 黎棠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伸手扳住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回答我,你希望我跟别人做这种事吗?” 蒋楼眨了一下眼睛,黎棠预判道:“不准闭眼。” 亲密的相处足以让黎棠摸清蒋楼惯使的伎俩,也知道他即便嘴硬得要命,却很难做到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谎。 在与对峙无异的氛围中,到底是蒋楼败下阵来。 第53节 他直直看着黎棠,很轻地叹一口气:“不希望。” 黎棠对蒋楼难得的坦诚十分满意,就着这个姿势亲了他一下:“那就别做这种假设,好扫兴。” 虽然,在使用强制手段迫使蒋楼说真话时,黎棠就料到之后会被“报复”。 唯有微末风声的静谧春夜,酒店二十七层的套房中,一只白皙而纤瘦的手,颤巍巍地往床头方向伸,目标是开关,想把最后一盏床头壁灯关掉。 却被另外一只大一圈的手覆了上来,十指相扣,骨节绞紧,仿佛能听到汗水摩擦的咯吱动静。 粗重的喘息中,夹杂着蒋楼暗哑的声音:“别关……让我看着你。” 而黎棠,已经完全发不出,或者说是不敢发出声音。 哪怕来之前做足准备,预计了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黎棠还是低估了实战与理论的差距。 加上蒋楼刚被他拿捏过,夺回主动权后仍有几分怒意,怎样能让他感到羞耻,让他濒临崩坏,蒋楼就怎么做。 蒋楼甚至不允许他脱掉衣服——只让他自己掀起下摆,把想要被亲吻的部位露出来。 等到黎棠强忍羞涩将毛衣掀了起来,蒋楼又迟迟不碰他,而是撑在他上方,用一种品鉴的挑剔眼神,冷淡目光一寸寸扫过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仿佛是在估价,或是打分。 等到黎棠受不了,松开攥着衣服的手,去搂蒋楼的脖子,试图靠得近一些,蒋楼一把捞起他的衣摆,塞到他嘴里,命令道:“自己咬住。” 黎棠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被蒋楼这样粗暴对待。 这让他有一种即将面临狂风暴雨的兴奋,和轻微而持续的疼痛一样,能让他从现实中脱离,获得灵与肉共振的快感。 于是听话地张开嘴,牙齿咬住毛衣一角。 像是用绳索,把自己捆了起来。 而这种事,第一次,比黎棠想象中要疼得多。 虽然后来,感官逐渐被合二为一的战栗封闭,剧烈的震荡中,黎棠也只来得及说:“蒋楼……哥哥……疼,慢,慢……” 蒋楼却没有停下来,他自上而下俯视着黎棠,任他时而蜷缩时而挣扎,无情地宣判:“不够,还可以更疼。” 好像身下的人越是示弱,流的泪越多,越是能激起凌虐欲。 不够,还不够。 想把他劈开,搅碎,看他痛哭流涕。 毕竟只有足够疼,才能被铭记。 直到最后,黎棠也没能挣脱禁锢。 甚至在紧要关头,被蒋楼的手掐住脖颈。 随着进入肺腑的空气愈渐稀少,黎棠头晕目眩,整个人仿佛飘了起来——他又看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透薄的翅膀扇出残影,飞得那样拼命,却一点一点地,被一团刺目的白光吞噬。 等那力道松开,黎棠呛一口唾液,咳嗽起来。 眼前又变成黑茫茫一片,仓皇中黎棠紧紧攀住蒋楼的肩膀,睁大眼睛去寻那模糊的人影轮廓。 这种时候,人只会本能地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却忘了,推他下去的,也是这双手。 事后,黎棠一面回味着刚才的刺激,一面后怕:“你怎么敢,万一真把我掐死了……” 蒋楼拧开瓶装水,一口气灌下半瓶:“要是你死了,我也跑不掉。” 房间是用蒋楼的身份证开的,从学校门口,到车上,再到酒店大堂,电梯,一路都有监控。就算他真要动手,也不至于这么蠢。 黎棠听了他的话,瞪圆眼睛:“你还真想过?” “怎么会。”蒋楼笑了,“我怎么舍得。” 黎棠也笑,他喜欢听蒋楼说“不舍得”。 由于刚才消耗了太多体力,黎棠抬胳膊都没力气,膝盖碰一下蒋楼:“我想喝水。” 他躺着不愿起,蒋楼就自己先喝一口,手掌拖住黎棠的后脑,唇贴着唇,将水渡过去。 黎棠喝完一口表示不够,还要,蒋楼耐着性子喂了几口。 亲着亲着,又擦枪走火。 这回黎棠放开了,四肢并用地爬到蒋楼身上,嘴巴去碰他凸起的喉结,感受它随着呼吸错乱而起伏滚动。 然后坐直身体,自己将毛衣脱掉,扔在一旁的地毯上,再慢慢坐下的同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微颤的手去拉蒋楼的手,牵引着他往自己的后腰去。 他说:“你摸……你摸这里。” 指腹触觉敏感,轻易摸到一块不甚平坦的坑洼错落。在蒋楼疑问的视线里,黎棠撑着胳膊,艰难地背过身,腰部拱起,让后背暴露在灯光之下。 首先入目的,是一段嶙峋的脊骨,釉白的皮肤覆于其上,如同山峦积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而往下,那通往凹陷的幽暗处,更深浓的黑色,镌刻着两行文字,那字上的结痂尚未脱落,显是刚着色不久。 第一行是蒋楼名字的全拼,第二行是罗马数字,怕蒋楼看不清,黎棠说明道:“……是你的生日。” jianglou Ⅺ。9.mcmxcix 黎棠最不擅长的就是写作文,可是情侣之间必做的浪漫的事,总是离不开情书二字。 他不会写,怕写得不伦不类出洋相,索性以自己的身体作纸,将世上最简单直白的情书,永远烙印在只有对方能够看到的隐密位置。 时间仿佛静止。 哪怕仍能感受到那块皮肤被注视,灼热得让身体都起了一层薄汗。 这文身,是周二晚上黎棠一个人去文的,文身店老板说五天就能掉疤,现在看来还早得很。 本来应该等完全恢复好再给蒋楼看,可黎棠等不及,他让蒋楼在这个一生只有一次的夜晚,看到这表示我属于你的重要印记。 黎棠撑不住了,塌下腰,刚要转身:“蒋……” 忽然腰际一热,是被一双手握住,紧接着后肢被提起,一霎的空虚让黎棠轻吟出声。紧接着,脊骨最下方,临近尾椎的那块隐密的皮肤,被更加热烫的唇,柔软地吻住。 黎棠顿时扬起脖颈,无声地张开嘴巴。 已是暮春,空气湿润得像是下过连夜的雨,可怎么还是有过电酥麻的感觉? 比方才的窒息更激烈,更令人心颤不已。 已经是第二轮,蒋楼的动作却更用力,更凶暴。 他自身后搂着黎棠,以近乎威胁的口吻诱导黎棠说出各种羞耻的词语。 快……还要……再多一点。 还有—— “我爱你。” 为了方便蒋楼观察他的表情,顶灯全部打开。黎棠有一种被至于祭坛上的一览无遗,哪怕他是自愿献祭,自愿剖出一颗心,说出:“我爱你。” 而献祭是为了赎罪,为了洗清冤孽。所以接收祭品的神明,有权下达任何指令。 “我听不清。”蒋楼沉声道,“再说一遍。” 黎棠咽下一口腥甜的唾沫:“我爱你。” 为了忍住回应的冲动,蒋楼闭上眼睛,一遍一遍地重现过去——父亲血肉模糊的尸体,母亲决绝的背影,嘲笑声和迎头砸过来的拳头,礼堂里弹钢琴的男孩和剧烈的耳鸣。 可是往后,杂沓而至的彩色画面取代黑白胶片——男孩长大了,却还是那么天真,会因为几颗糖笑得很甜,也会因为心疼着谁而掉眼泪。明明是富贵人家娇养大的小孩,情人节收到一束玫瑰花,竟会没见过世面似的制成干花,当作宝贝。 只有不断地否认,让心里的声音压过右耳听到的声音。 “我爱你。” 我恨你。 “……我爱你。” 我恨你。 “哥哥,我好爱你。” 我恨透了你。 赤诚的爱是热烈的红,深刻的恨是浓郁的黑。 原来它们之间的界限,从来都不分明。 蒋楼不肯睁开眼睛,因此只能目睹着自己沉入海平面,一直,一直地沉下去。 “哥哥,你爱我吗?” 我不能爱你。 第39章 幸好 真正偃旗息鼓,已是后半夜。 叙城的夜有一种幽冥的静,从二十七层望出去,天是被雨浇湿的瓦片蓝色。 此刻的黎棠勉力撑住眼皮,餍足之余又难免嫉妒地问蒋楼:“你都是在哪里学的?” “学什么?” “就这些……招术。” “你猜。” “肯定是在网上看的,总不能是无师自通吧。” 蒋楼的手绕过黎棠后腰,一下一下地在他尾骨附近轻抚:“那你呢,在哪里学的?” 黎棠知道他问的是文身,老实道:“以前在首都上学,看到过有人在手腕文恋人的名字。” “如果分手了怎么办。” “只能洗掉了。不过听说没办法完全洗干净,多少会留点痕迹。” 说着,黎棠偏头看向蒋楼:“我既然文了,就没想过要洗掉。” 第54节 无非是想交换蒋楼的一句承诺,哪怕只是在当下,获得一点安全感。 然而蒋楼没做声。 手却在继续动,围绕文身部位游移摩挲。 黎棠咬住唇,难耐地喘息:“别……” 与世隔绝的二人世界,墙面映着浑然一体的影子。 两人再度吻在一起,没人记得刚才的话题。 天快亮的时候,黎棠莫名睡意全无。 潜意识里不想进入睡眠,是怕睁开眼时,珍贵的一夜就这样匆匆过去。 也完全不想回家。从前黎棠有多么恋家,多么依赖母亲,现在就有多爱黏着蒋楼。 或许这也算一种移情。 他生来就是必须要寄托在某个人身上,才能够活下去。 不打算睡,却要缠着蒋楼给他讲睡前故事。 蒋楼沉吟片刻,竟然真的开口了。 讲的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寒冷的冬天,农夫在路边发现一条冻僵的蛇。他觉得蛇很可怜,就把它放在怀里,当他用体温去温暖它。蛇很快苏醒,然后露出残忍的本性,咬了农夫一口。农夫临死之前说:“我竟然救了一条可怜的毒蛇,就应该受到这种报应!” 似曾相识的故事,应是小时候在童话书里看到过。 “这是一则寓言吗?”黎棠问。 蒋楼知道他说的是“寓言”而非“预言”,还是点了点头。 黎棠笑着说:“怎么讲个故事还要教育我啊。” 被问到听完有何感想,黎棠的回答不走寻常路:“首先蛇在自然环境下不会冻死,降温的话它会挖洞进入冬眠,等温度回升再醒来。而且,现在是春天。” 春天是冻不死人的,当然也冻不死蛇。 蒋楼听笑了:“难怪你语文不好。” 角度如此刁钻清奇,阅读理解怕是很难拿到分。 戳了黎棠的痛点,他不服道:“那你说,这个故事要表达什么道理?” 蒋楼望着他,语气沉静地说:“人性本恶。” 恰在这时,裤袋里红灯一闪,是电量耗尽的提醒。 而黎棠因为注视着蒋楼,并没有注意到。 蒋楼的神情似一种林寒涧肃的森冷,让人心生畏惧。 也让人更想靠近,贴在他胸膛听一听,里面是跳动的心脏,还是坚硬的冰。 怎么想的便怎么做了,黎棠环抱住蒋楼,耳朵贴在他胸口。 听了一会儿,便得出结论:“我不信。” 明明你的身体那么温暖,心脏的搏动那么真实有力。 幸好,这个夜晚实在太过美妙,以至这短暂的恍神如同一段有杂音的旋律,被截取删除,并未刻录到唱片里去。 两人越发亲密,学校以外的地方,几乎形影不离。 春天即将落幕的最后一段时光,黎棠更加频繁地出入山脚小屋,成夜和蒋楼腻在一起。他们在结束一天繁重的课业后拥抱,接吻,累到不想动的话就随便点开一部电影或电视剧。 黎棠偏爱英式英语,把《唐顿庄园》推荐给想提高英语听说能力的蒋楼。他们头挨着头,黎棠唾骂克罗波洛公爵玩弄别人的感情好过分,蒋楼却觉得是托马斯防备心不够,太愚钝;黎棠为大小姐还不接收大表哥而心急,蒋楼却认为再多钓一阵子,男人才懂得珍惜。 黎棠若有所思:“那被你一钓就上钩的我,岂不是很廉价?” 蒋楼倾身去吻他,唇抿着他的耳垂:“是你钓我,我才廉价。” 剧里的管家卡森总是把my lady挂在嘴边,黎棠就亲昵地唤蒋楼,my gentleman。 蒋楼笑着,手往黎棠衣服里伸,在柔滑的皮肤上流连辗转,用下流却坦荡的行动告诉他,我可不是什么gentleman。 随着天气渐热,决定高校招生录取依据之一的会考即将到来,整个高二年级进入紧张的备考阶段。 虽然黎棠的学籍还在首都,会考不在叙城本地,但到底是高中生涯中很重要的考试,不得不重视起来。 黎棠学理科,必修科目便几乎都是文科。而文科在于背诵理解,背书勉强还行,理解当真要了黎棠的命——相同的一道案例分析题,别的同学往往先拎出重点,再逐条分析,他开局的方向就歪到天边去,洋洋洒洒小几百个字,没一句写在点子上。 蒋楼语文不算差,可会写和会教是两码事,文科不似理科那样逻辑精确,他爱莫能助。 只好“三顾茅庐”请李子初出山。李子初早领教过黎棠在文科方面的孺子不可教,做足心理准备才上岗,还是被黎棠的出其不意的解题思路弄得叹为观止,断言:“我看你这辈子仕途无望了。” 李子初有个准备考公的堂姐,过年串门的时候李子初翻过她的真题试卷,申论的题型多到眼花缭乱,他一个在校学生看着都头疼。 黎棠却不以为意:“我早就没有走仕途的资格了。” 大部分公务员岗位不允许身上有文身,他连体检都通不过。 当然没把文身的事告诉李子初。 这是他和蒋楼之间的秘密。 这么教了几天,奉献精神强如李子初,也受不了黎棠的冥顽不灵。 甚至产生了甩手不干的想法:“你不是跟苏沁晗很熟么,她可是语文课代表。” 等真把人找来,题没讲几道,苏沁晗就憋不住话,开始吐槽。 “王妍最近和蒋楼走得很近,不知道使了什么歪门邪道。” 黎棠和蒋楼不同班,不知道这事:“怎么个近法?” “也不算近吧,我看到过两次,体育课上,她在跟蒋楼说话。” “说不定是请教问题。” “什么问题要放在体育课请教?” “……怎样跑步更省力,之类的?”黎棠不认为蒋楼会出轨,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话说,你不是已经放弃蒋楼了吗?” 苏沁晗一拍桌子:“那也不能便宜了王妍好吧。” 黎棠:“……” 他在心里偷偷说,那你看便宜了我,行不行? 午休时间,高二(1)班教室,蒋楼在座位上趴了十来分钟,没睡着,坐起来摸出手机。 许是气温升高的关系,他没什么胃口,今天午饭都没吃。 也可能是等待令人心生焦躁。 长按开机,右上角信号格填满,先进来的是几条微信。 来自黎棠。即便蒋楼无数次告诉他,自己白天不会开机,他还是雷打不动地给他发,哪怕没有回应。 最新的消息是半个小时前发来,一张二荤一素的简餐照片,黎棠说:难得出校门吃饭,竟然没碰到你,so sad~ 紧接着又说:吃完去逛学校东门新开的百货店,希望能看到knock my socks off的商品 读完这几条消息,蒋楼的嘴角不由得上扬。 自从开始帮蒋楼补英语,黎棠就经常在微信对话中加入英语短句,与装逼无关,却透着几分滑稽。 此刻,这时不时蹦出来的英语,仿佛燥热中的一抹凉意,令心情舒缓些许。 然而紧接着,涌入的几条短信,在上方信息栏仓促闪过,便让蒋楼眉心拧起。 是张昭月发来的消息。 不知她从哪里弄到他的手机号码,自上次见面起就时不时联系他。先是打电话,蒋楼不接,便改成发短信,倒也不说什么废话,次次直奔主题,问他周末是否有空一起吃个饭,或者给他买了新衣服放在家门口,提醒他记得拿。 蒋楼一概没回复,却也没把她拉黑。 可能是因为这些短信有种想讨好却不得其法的拘谨感,让蒋楼有一种看戏的心理,好奇她还能做些什么。 想看看一位母亲,能为了保护心爱的孩子,做到什么地步。 横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权当是等待电影片尾的彩蛋,也蛮有乐趣。 这次和以往稍许不同,张昭月发来的是一段说明性质的文字内容——蒋红梅,也就是蒋楼的姑姑,已被张昭月以侵占他人财产罪起诉。 此处的财产,指的自然是当年蒋楼父亲死后,蒋红梅成为蒋楼的监护人,拿走的由当年张昭月和蒋楼父亲离婚时,留下的抚养费。 并且张昭月已经联系上福利机构了解当年的情况,收集证据,找律师进行估算,提前将这笔钱一次性打入蒋楼的银行账户。 短信界面往上翻,果然看到入账信息。 好大一笔钱,在当今社会也足以养大好几个孩子的数额。 蒋楼笑了一声。 他当然知道这一纸诉状得来有多难。当年他也不是没想过寻求帮助,把属于自己的那份要回来,可是分明正当的事,做起来却阻碍重重。 蒋红梅早就动了心思,那笔钱在她的撺掇下有很大一部分存在蒋楼爷爷的账户,蒋楼的父亲一死,她便心安理得将钱昧了去。这笔帐不是没办法追究,只是过程复杂繁琐,蒋楼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等价交换,自然没人愿意付出时间金钱帮助他,他连把蒋红梅告上法庭都难。 事情一拖便是十来年,拖到蒋楼长大成人,过了极其需要这笔钱的阶段。因而现在面对一场迟来的审判,一笔“飞来横财”,蒋楼非但不觉得感动,反而啼笑皆非。 笑过之后,又有一种莫大的空虚感。 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哪怕只早两年,或者一年。 趁他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可耻的期待。 是不是人类的劣根性,注定总是会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才后悔,才想方设法补救? 难道他们的字典里没有一个词,叫做“为时已晚”? 关机前,蒋楼翻了一下和王妍的聊天记录。 最近的一次对话发生在前天,蒋楼问她还要多久,她回答:下周三。 紧接着她问:密码什么时候给我? 蒋楼:当天给你。 王妍:到底是什么啊,那么神秘 蒋楼没回复。 下周三,也就是后天。 第55节 后天,一切都将回到宇宙大爆炸诞生之前。 返回原点,也是最终了断。 蒋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就快要解脱,可是为什么,完全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蒋楼撑着下巴,打了会儿盹。 意识混沌间,他看见一只蝴蝶,挥舞着撕裂破损的翅膀,起伏跌宕地从他眼前飞过,扑腾着飞远。 一股力量促使他上前去追,试图捕捉这只受伤的蝴蝶,可这蝴蝶明明飞得那样缓慢,他却怎么也追不上,甚至触碰不到它残破翅膀的边缘。 醒来是因为听到喧哗声。 似乎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在教室的午休的同学都跑出去看热闹,连重点班的学霸们也跑到外面,趴在窗台上张望。 蒋楼被吵醒,无心继续睡,便也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顺着众人的视线往东门方向看——只见校门外的马路上围着乌泱泱一堆人,一辆黑色私家车停在路中央,看样子是出了交通事故。 有隔壁班的学生开着免提通话,电话那头的同学正在人堆里近距离直击现场。 “你说是那帮常在我们学校附近晃悠的小混混?” “是啊,我看见他们进了新开的那家百货店,把被撞的那个男生逼得逃出来,横穿马路一个劲往学校跑。” “难道他们有过结?那男生谁啊,我们学校的吗?” “是我们学校的,我跑操时见过他,好像是(5)班的……” “那他还好吗,不会真被车撞了吧?” “真被撞了啊,我在外围看不清,反正地上好多血,血流成河了都……” 没听完,也没等大脑做出理智的判断,蒋楼就扭头往楼下跑去。 三个台阶一跨,步子迈得极大,路上碰到相识的同学跟他打招呼,他也无暇搭理,硬生生在燥热宁谧的午后,跑出了擦身而过呼啸的风。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口气从教学楼冲到了几百米外的事故现场,也顾不上礼貌,近乎蛮横地拨开人群,手脚并用地往中间挤。 好在他个子高,隔着三四个人头,便能看见里面的情况——被车撞的男生侧身倒在地上,头颅附近一滩血迹,并没有电话里“血流成河”那样夸张。 救护车已经赶到,医护人员在伤者头部周围做好避震措施,将人从地上抬起来。 也让蒋楼亲眼看到,伤者蓝白校服里穿的是格子衬衫。 不是白色卫衣。 今天黎棠是穿着白色卫衣进的学校。 随着耳畔的嗡鸣渐渐止息,蒋楼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蒋楼?” 是黎棠,站在人群之外,目光错愕地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露出这样狼狈的神情。 而蒋楼,仿佛五感失灵,看不见其他人的面孔,忽略掉那些无关紧要的噪音。刚才的奔跑已经抽干他所有的力气,剩下的一丁点,只够他走过去。 再伸出手臂,合拢,把黎棠拥入怀里。 嘴唇开合,近似叹息:“……不是白色卫衣。” 幸好不是白色卫衣。 幸好,不是你。 动荡的一天过去,蒋楼没让黎棠送到家里,两人在路边分别。 出租车来了,黎棠还是不放心,扶着打开的车门频频回头,像是怕一错眼,蒋楼就晕倒在地。 蒋楼只好冲他笑了笑:“到家给我电话。” 总算把人送走,还没走到家门口,黎棠就打来电话:“你回家赶紧睡一觉,我就不打扰你了。” 蒋楼说“好”。 “那……明天见?”黎棠的语气有种试探的小心。 “嗯。”蒋楼应道,“明天见。” 回到家里,蒋楼先返身,将门窗关紧。 然后坐在阴暗狭小的房间里,望向窗前悬挂的兔子灯,不做任何事,只是枯坐着。 直到太阳探出地平线,映在瞳孔里的微弱的光芒被熹微的晨光掩盖,蒋楼拿起手机,发出一条微信消息。 ——不用播了,东西我今天去取。 无人窥见的寂静一隅,蒋楼做下一个决定。 一个用“艰难”或者“重要”都不足以形容的决定。 虽然无论怎么看,都好像是他不够坚定,一夕之间就推翻所有铺垫,剪断全部引线。 又是人类的劣根性——不亲身经历,便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好比在今天之前,他都盲目地以为自己可以接受这种程度的失去。 时间退回到去年秋天的某个夜晚,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那段时间里,蒋楼闲来无事摆弄蜡烛,让蜡油滴落,封住正在腐木桌面上爬行的蚂蚁。 现在才惊觉,当时看着连挣扎都来不及就束手就擒的蚂蚁,其实是在照镜子,看自己。 寓言也只是人类一厢情愿编造的故事,放到现实里,蛇在农夫温暖的手心里苏醒,非但不会咬他一口,反而会去蹭蹭他,把他的出现当作春天来临。 再回想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蒋楼扯动嘴角,笑自己。 左耳失聪的半个聋子,有时候连近在咫尺的说话声都听不清,竟然会在以为将要失去一个人时,听到了整个世界轰然坍塌的声音。 第40章 我输了 第二天中午,蒋楼从王妍那里拿回录音笔。 王妍显得不大情愿:“是什么音频啊,你要通过广播站向谁表白吗?” 蒋楼说不是,王妍还是好奇:“那是什么呢,文件还加密……” 蒋楼没有回答,而是问:“有没有让其他人看到?” 王妍说:“当然没有,能进出广播室的人不超过五个。” 把录音笔揣进口袋,蒋楼转身就要走,王妍追上前:“那之前我们说好的,我帮你播,你就跟我约会……” 蒋楼一个冷淡的眼神瞥过来,王妍无端地打了个寒噤。 虽然确实对蒋楼有好感,但王妍自问并不是非他不可,只是和小姐妹们夸下海口,说这个月就能把蒋楼拿下。长得帅成绩又好还没有恋爱绯闻的男生,如果能成为他的初恋,哪怕只是约一次会,也足够炫耀很久了。 可是这些日子打过几次交道,王妍发现蒋楼并非同学们眼里那个亲和的,好说话的人。哪怕他总是面带笑容,多聊几句便能察觉到无形之中的距离。 他的世界似乎从不向外打开,更不允许别人窥探。 “音频不是不要你播了。”蒋楼平声说,“那还有什么可交换的?” “……”王妍语塞,“可是……” 没等她想好怎么说,蒋楼已然大步离开。 距离晚自习下课还有二十分钟,黎棠就开始坐立不安。 偏偏今天数学老师讲试卷,下课还拖了十分钟堂,出教室的时候别的班人都走光了。 连奔带跑地来到学校南门外,老远看见蒋楼高瘦的身影,黎棠暂停脚步,撑着膝盖喘匀了气,再抬脚时速度才慢了下来。 上了公交车,黎棠放开胆子扮着蒋楼的脸看,确认他的脸色比昨天好很多,稍稍放下心。 然后从书包里摸出一瓶补铁软糖:“这个,一天两粒,饭前饭后吃都行。” 蒋楼垂眸看一眼,没做声,黎棠当他不想接受,解释道:“这是我妈给我买的,买了好多,堆在家里都快过期了……不如我们一起吃,消耗得快。” 蒋楼当然知道是谁买的,就在上周,家门口放的几盒包装精美的营养品里,就有这种补铁软糖。当天张昭月还给他发短信,给他讲了每样的用法用量,说高中学习辛苦,平时要多注意休息。 到底还是接了过来,蒋楼把药瓶放进书包,低声说:“谢谢。” “啊……你不喜欢这个。”黎棠说。 蒋楼疑惑地偏过头,是在问,你怎么知道? “如果你很喜欢的话,是不会说‘谢谢’的。” 就像情人节的录音笔,他会用握在手心里,用贴身携带来表达喜欢,而不是客气的感谢。 蒋楼微微一怔,像是没想到会有人比他自己还了解他每个行为背后的含义。 “不喜欢也要吃哦。”黎棠话锋一转,“我可不想看到你在我眼前晕过去。” 回想昨天在学校东门外的一幕,黎棠不免后怕。 伸手去拉蒋楼的手,骨骼清晰的手背上,每一处凸起的关节皮肤都覆着一层厚厚的茧,是常年打拳磨出的印记。 既是无数场比赛留下的功勋,也是这些年悲辛劳瘁的证明。 黎棠俯身,吻下去。 柔软的唇贴住手背时,蒋楼浑身一震,为眼前的少年无条件的爱和珍惜。 明明从前,面对那么多人的怜悯,他向来都嗤之以鼻。 蒋楼转头,望车窗外仿佛被雨水晕开的霓虹,心中离奇地生出一种负疚感。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差点就把他推进地狱。 春夏之交,叙城的雨水尤为丰沛,空气时刻都湿答答的。 山脚的老房子更是遭殃,衣物发霉都算寻常,今年还多了一桩墙体渗水,摸一下手心便湿漉漉的,黎棠又开始发愁,想给蒋楼家添置一台大功率抽湿机。 蟑螂老鼠也都活跃起来。黎棠一边在房间各个角落撒上防虫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昨天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我,吓死我了,好在我机灵,后来有人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你晕血,我帮忙扶一把。” “听说那个被车撞的男生没有大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上学,希望不要影响会考。” “学校很重视这次事故,这回那几个混混不能再逍遥法外了吧……说起来,我们俩也算跟他们有仇?” 蒋楼抖开新洗的床单:“算吧。” 第56节 “啊……”迟钝如黎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昨天,你以为是我被撞?” 蒋楼仿佛没听见,弯腰继续铺床。 “是不是啊?” 好不容易抓到被蒋楼在乎着的证明,黎棠跑过来捏他痒痒肉:“说嘛,到底是不是?” 结果蒋楼根本不怕痒,挠了半天嘴角都没动一下,倒是黎棠手里的防虫药,一个手抖,撒了满床。 黎棠摆出沉痛的表情:“看来今晚,只能委屈你睡在我怀里了。” 夜间雨势渐大,不宜下行,黎棠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 又是夜不归宿的一天,熄了灯躺在床上,蒋楼问:“你妈妈不管你?” 黎棠往中间挤了挤,整个人往蒋楼怀里窝:“管的,这阵子总是问我晚上去哪里。” “你就撒谎骗她?” “我说和同学在一起学习……也不算撒谎吧。” 蒋楼凑到黎棠耳边:“学习怎么勾引哥哥?” 黎棠听了害臊,有一种真被妈妈知道了的羞耻:“……你又不是我的亲哥哥。” “如果是呢?”蒋楼问,“如果,我是你的亲哥哥。” 黎棠不喜欢这个假设,觉得头皮发麻:“怎么会,我和你长得一点都不像。” 蒋楼是高鼻深目的浓颜系,只一眼就会被惊艳的那种标准帅哥。他则是偏女性化的柔和长相,整张脸上除了眼睛,其他五官都小巧秀气,不是没人夸他长得好看,但跟“帅”这个字完全不沾边。 他甚至和自己的母亲都不像。 要说像的话……黎棠把手伸出来,指尖抚过蒋楼唇角,鼻梁,还有比窗外雨丝还要细密的眼睫。 之前怎么没发现,蒋楼和妈妈长得那么像?尤其是鼻子和眼睛,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黎棠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新发现告诉蒋楼。 蒋楼问:“是觉得我可怜,想把妈妈让给我吗?” 黎棠摇头:“妈妈不能随便让的,哪怕她再不好,也没人能取代她。” 蒋楼愣了一下,旋即笑了:“放心,我不会跟你抢。我早就当她死了。” 两人鲜少聊到关于父母的话题,黎棠忍不住问:“那如果她回来了呢?” 之前从他姑姑口中听说蒋楼的母亲没死,只是抛弃了他们父子俩,黎棠便总是会想,如果蒋楼的母亲回来了,蒋楼会怎么做? 蒋楼把问题抛了回来:“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黎棠沉吟片刻:“我可能和你一样,没办法接受她。” “如果她有了另一个孩子,你会恨那个孩子吗?” 这个假设实在太具体,令黎棠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但黎棠还是认真想了想:“理智上我知道他无辜,可是感情上,会讨厌他吧。” 蒋楼笑一声。 是啊,不知者无罪,所有人都在提醒他,面前的人是无辜的。 可是如果,如果这个孩子还是造成我父亲死亡的“凶手”呢? 你是否还能分清理智和感情,毫无芥蒂和他牵着手,睡在同一张床上? 等黎棠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蒋楼看着他宁谧的睡颜,又一次想起“天真烂漫”这个词。 从第一次见面,就让他觉得非常适合黎棠的形容词。 天真本来无罪,可是全无所知的天真,总是那么残忍。 周末,黎棠去找苏沁晗补习文科,蒋楼去拳馆打比赛。 休息室里,同队的几个拳手在围观某位即将结婚的裁判给妻子买的项链。 蒋楼正坐在他们旁边换装备,听他们七嘴八舌,随意地瞟了一眼————淡金色的细链,吊坠是一朵盛放的金色玫瑰。 俱乐部大多是单身汉,没见过这么精致漂亮的玩意儿,都在问这个得多少钱。 裁判说了个数,大约是三年的基本工资,众人纷纷咋舌,说娶老婆也太费钱了,难怪你天天让老张给你排班。 “这都算少的,买房子车子办婚宴那些,才是大头。”裁判嘴上抱怨,却笑得一脸幸福,“不过想到她收到这个会开心,想到以后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她,再苦再累也值了。” 众人又是一阵酸,说他有情饮水饱,又问他什么时候办酒席,记得邀请大伙儿一起热闹热闹。 蒋楼不参与起哄,而是摸出手机,打开搜索app,搜这条玫瑰吊坠。 出自某国际大牌,除了金色,还有珐琅镶嵌的红色款,图片上花瓣呈现丝绒质地,仿佛一朵刚从枝头摘下玫瑰花浓缩而成。 一旁突然传来嗤笑声,是上次对内比赛输给蒋楼的裴浩,瞥着蒋楼手机屏幕,笑说:“怎么,想给你的小男朋友买?” 蒋楼没理他,锁上手机,放回口袋。 裴浩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应:“你有这么多钱吗?” 蒋楼站起来,双手交叉抓衣服下摆,然后高举,利落地把上衣脱了下来。 让人一眼便瞧见长期锻炼产生的坚韧肌肉,以及那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身躯。 裴浩想起之前问老张为什么不给自己多排班,老张说:“有些场次只有蒋楼能打,你们没他那股拼劲儿。” 虽然还是不服。 忽然想起什么,裴浩提醒道:“下周有和隔壁俱乐部的对战,你应该知道吧?其中有一场奖金很高,足够把那条项链买下来。” “我刚经过老张办公室,他正在为派谁出场而犯愁,你要不要去为他排忧解难?” 今年的五一假期只放三天假,黎棠被黎远山“调度”回了首都,去参加爷爷的八十大寿。 他极其不愿意去,可又不能当不肖子孙,上飞机前还在给蒋楼发消息:只要三天,两个晚上,我就come back了,不要太想我 过了不到五分钟,又发来一条:还是想我吧,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微信上的黎棠比在现实里要外放一些,但依然言行一致,把爱都写在字里行间。 收到消息的时候,蒋楼正坐在前往郊区墓地的公交车上。 这片墓地比他住处离市区更远,或许因为便宜,只雇了一个老大爷看门。 蒋楼进去的时候,看门大爷瞥他一眼,公事公办地问他要不要买祭扫用的花,得到否定的回答,便扭头继续看电视。 墓园里人不多,很是冷清。 不过这种地方本来也没法热闹,蒋楼蹲下来,把周围长出的杂草拔掉。 他每年都会来几趟,不一定在忌日或者清明节。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对着墓碑说话,私下里的蒋楼比平时还要沉默,和他的左耳一样,安静得仿佛陷入永眠。 而这次不同。 一些足以改变人生的决定,他总该告诉给父亲。 况且,他自知没有资格代替父亲原谅,毕竟不是他付出了生命。 所以,他是来向父亲道歉。 蒋楼看着墓碑上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爸爸,对不起。” 对不起,擅作主张选择放弃。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怎样的报复,能让他们痛不欲生。 就当我自私吧,毕竟你当初一念之善,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我不怪你了。这十几年的伶仃,我不会再怪你。 如果你还恨的话,就恨我吧。 横竖于我来说,只是在睡了亲弟弟之后,再添一项子不为父报仇的新罪名。 假期的最后一天,蒋楼在轰鸣的欢呼声中,走上拳台。 对战的是来自隔壁城市的拳手,据说该拳手打法激进,从不试探只有进攻,曾将同俱乐部的拳手打进icu。 原本不该是蒋楼上场,可是这场的奖金格外丰厚,几位候选拳手也因为忌惮对手不要命的打法萌生退意。虽说打黑拳就是拿命换钱,但没有人真想把命不明不白地丢在拳台上。 拳馆负责人老张,一直到上场前,都在不遗余力地劝:“要是缺钱,叔叔先拿给你,这场的危险系数和从前那些不在一个等级……” 这些年,尤其是蒋楼回到山脚下的家独居之后,老张一直陆续向蒋楼提供经济上的帮助。虽然蒋楼都给他打了欠条,“债”也在这两年的比赛中慢慢还清,按说已经没有需要花大钱的地方。 可蒋楼还是坚持要上场。 哨声响起,蒋楼因为听不清而慢了一拍,对面拳手一个直拳堪堪擦过他面颊。 比赛节奏极快,对面拳手不断进攻,蒋楼边防守边反击,勉强打个有来有回。 决定胜负的回合,两人的体力都濒临耗尽。蒋楼在前冲的过程中被一记摆拳命中,紧接着被对手对着面部和胸肋猛击,他后退几步,佯作退败,然后看准时机一个飞踹。 对方险些坐倒,蒋楼抓住时机进行猛烈的近距离出拳,对方应接不暇,被打得频频后退,防守也被打散。再悍不畏死的猛士,在拳台上,也要输给时刻清醒策略,和永不言败的拼劲。 比赛结束的哨声吹响,裁判拉着蒋楼的手高高举起。 而刚下台,欢呼声尚未停息,蒋楼就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这样高强度不间断的打法实在伤身,经常有拳手在台上打红了眼,下台才发现内脏都已经破裂。 被抬回休息室之后,蒋楼被强制戴上了氧气罩。 今天拳馆请了医生待命,可碍于没有设备,无法进行影像学检查,医生只能用手去按压,探查肋骨是否断裂。 医生的力气不小,一手置于胸前区的胸骨位置,另一只手在背部的胸椎后面,向中间用力挤压胸廓,问蒋楼疼不疼。 怎么会不疼,可是分不清是哪里疼,已经肿胀的皮肤组织,还是胸骨肋骨,还是更里面,心脏或者肺部破裂出血? 痛感铺天盖地,令蒋楼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快要死去。 仅剩一抹意识,只够他游思妄想——是不是只要把命还给父亲,就能得到宽恕? 是不是就可以消除他的罪孽,允许他和他的亲弟弟在一起?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蒋楼从生死游离的边缘拽了回来。 跳跃欢快的旋律,是他给黎棠设置的专属铃声。 见蒋楼去摸口袋,老张不让他接:“都什么时候了,你不要命了?” 第57节 蒋楼还是摘下氧气罩,按下接通键,把手机放在右耳边。 电话那头有航班信息的播音声,黎棠刚从首都回到叙城,语气几分失落:“还以为你会来接机呢。” 昨天他把航班信息发给蒋楼,算是明示了,可今天蒋楼并没有出现在机场。 蒋楼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显异样:“今天有比赛。” 黎棠立刻问:“赢了吗?” 蒋楼仍是那句:“你猜。” “我猜赢了。” 黎棠对他总是充满信心,蒋楼轻扯嘴角,告诉他否定的答案:“不对,我输了。” “啊……”黎棠叹息,“没关系,下次再赢回来。” 可是,蒋楼说的不是那个“输”。 黎棠曾说过,以后都要看着他赢。为了让他赢,黎棠愿意避开,不和他参加同一场比赛,甚至装病退赛。 可是,蒋楼认输了。 他说:“赢不回来了。” 蒋楼彻底地输给了黎棠,甘愿背负所有罪名,也要他好好的,也要和他在一起。 意想不到的,黎棠的回答十分干脆:“那就输好了,输赢又不重要。” 蒋楼有些迷茫:“那什么重要?” “我好饿,也好困,还有……我好想你。” 周遭人来人往,黎棠不敢太大声,更不敢过于招摇地表白。 但蒋楼还是听见了,听懂了。 黎棠是在说,我从来也不在乎谁输谁赢。 我只想好好爱你。 第41章 标准答案 万幸,蒋楼的肋骨并没有断裂。 第二天去医院拍片,只是轻微骨裂,可以保守治疗。 主要是外固定和镇痛。用了弹性胸带和胶布固定,原本应该做硬膜外麻醉,蒋楼嫌麻烦,让医生开了镇痛药,便回学校去了。 黎棠发现蒋楼请了半天假,跑操都没参加,课间用手机给他打电话,打不通就发微信,问他是不是昨晚比赛受伤了。 回学校的车上打开手机,看见黎棠发来的一排消息,蒋楼不得不拜服于他直觉的准确。 瞒是瞒不过去,蒋楼不想透露实情,只说昨晚的对手难对付,受了点皮外伤。 被黎棠无情拆穿:“皮外伤你会去医院?” 中午,刚回到学校的蒋楼被黎棠堵在校门口,再“押解”到男洗手间的隔间里,脱衣服给他看。 看见胸背缠绕的绷带,黎棠就知道肯定伤筋动骨了,手指很轻地触碰那青紫肿胀皮下淤血,半晌不做声。蒋楼一回头,看见黎棠眼眶已近通红,正瘪着嘴憋眼泪。 一时心头涩然,蒋楼胳膊一带,拥他入怀:“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 黎棠趴在他肩上哽咽道:“对手是谁啊,这么凶,把人打成这样,还输了……输了有钱拿吗?” 见他还记得关心收入问题,蒋楼笑一声,没想胸腔的震动牵扯伤口,痛得他脸色一白。 黎棠心疼之余,不免感慨:“好在这会儿我已经适应跑操了,不然你可抱不动我。” 说的是刚开始跑操的那阵子,黎棠关节痛到没法走路,有一回蒋楼仗着周围没人,一个公主抱把黎棠从综合楼抱回了教学楼,气都不带喘一下。 蒋楼却说:“抱得动。” 言罢就要行动,吓得黎棠忙摁住他:“行行好吧,你现在可是伤员。” 然后踮起脚,在蒋楼唇上亲了一口。 黎棠笑说:“等你痊愈的这段时间,就由我来主动。”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会考在即,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 除了学习,黎棠还有另外要考虑的事情。新班级的班主任喊他到办公室,问他有没有意向把学籍转到这里。 “我看过你上学期的成绩,算是稳中有进,对于优秀学生,我们学校从来都是大力吸纳,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班主任晓之以情,“当然,如果你不愿意转来也没关系,只要你人在叙城一中,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黎棠本人其实并不介意转学籍。虽说在首都考试于他有利,但是学籍一天不在叙城一中,他就一天还是借读生,总少了些归属感和落定感。 若放在以前,他可能还会稍作纠结,现在他和蒋楼正在恋爱,也在这里交到了不少朋友,已经淡了回去的心思。而且学籍放在叙城一中,黎远山便没办法随时“调度”他回首都,对他来说是一剂定心丸。 于是黎棠给黎远山打电话,委婉表达了想转学籍的意思。 黎远山果不其然不同意,反应比黎棠想象中还要激烈:“不行,不许转。你脑子是不是坏了,人家想在首都落户想要首都学籍还求不来,你握在手心里好好的非要扔掉?” 黎棠争取道:“我现在成绩蛮好的,不需要回首都考试也能考出不错的成绩……” “我不管你什么成绩,当初同意你去叙城,又不是让你在那种地方定居。”黎远山不耐烦道,“要不是章大师说我这两年运道不佳,是因为留你妈在身边,得把她送回南边去,我何必费那么大劲。” 黎棠知道黎远山口中的章大师。自从黎远山开始做生意,就格外相信运势风水之说,这位章大师曾在黎远山的公司面临转型的岔路口时,给指了一条“明路”,从此公司蒸蒸日上,发展壮大,黎远山也自此越发信任章大师,各种珍奇古玩流水般地往他那儿送。 有一次章大师来家里,随意指了指院子里重金打造的鱼池,说进水口靠西视为不祥,黎远山当天就叫人来把鱼池砸了重新做。 因此黎远山听章大师的话不足为奇,只是…… 黎棠问:“您不是说,送妈妈回叙城是为了让她安心养病吗?” “也有这部分原因。”黎远山语焉不详道,“这阵子,你妈妈有没有出去?” 黎棠这才惊觉,好像每隔一段时间,黎远山都会问他,张昭月有没有出门。 先前他只当父亲关心母亲的身体,如今想来却是蹊跷。 “没有吧。”黎棠也含糊其辞,“白天我在学校,晚上回来妈妈都在家里。” 他没把有天晚上张昭月说去看望老朋友,直到半夜才回来的事告诉黎远山。 并不代表没有起疑。 挂断电话,黎棠想,既然回到叙城并非妈妈本意,那她那天去见谁了呢? 真的是那位和蒋楼有类似遭遇的朋友吗? 周末,为不打扰蒋楼休息养伤,黎棠没有去他家里。 蒋楼却躺不住,一早醒来做了会儿题,便拾掇拾掇出门去。 他通过官方网站查询到叙城市中心的商场里有那家奢侈品店,刚好比赛的奖金也已到账,虽然还没想好送出的契机,但先买下来,做好准备,总不会错。 到地方才知道还要排队,蒋楼站在队伍里,听前后的女生聊天,说什么配货,说进去还要等上半天……又摸出手机上网去查,幸好他要买的项链并非热门款,不需要配货,也不用预定。 排队半小时终于进店,本以为在柜台选完付了钱就能走,没想被安排到沙发卡座,又等了十来分钟,才有人接待。 蒋楼调出手机图片,说要这款玫瑰项链的红色珐琅款,sa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像是在奇怪这么年轻的男孩怎么会来买这个,看穿着打扮也不像有钱人。 不过只要给钱就是大爷,刷完卡之后,sa一边笑容可掬地为蒋楼打包,一边闭眼吹捧:“这款项链虽然不是断货款,但也很独特漂亮,先生是买来送女朋友的吗?” 店里不会一次性招待三名以上的客人,所以并不算吵闹。 蒋楼难得心情不错,看着那被放在首饰盒里的精美吊坠,唇角微扬:“不,是男朋友。” 等到从店里出来,面对街道上的熙来攘往,庞杂成一团的噪音扑面而来,令蒋楼皱了皱眉。 而接下来要做的事,更令他烦躁。 他点开通话记录,拨通几天前打过来的未接电话。 嘟两声就被接通,蒋楼没什么表情地说:“出来见一面吧。” 张昭月是在二十分钟后赶到市中心的商场。 乘直梯上楼,走出轿厢,一眼便看到坐在咖啡厅里,落地窗旁的蒋楼。 他并没有点餐,也没有要咖啡,面前放着一杯店里的免费白开水。看见张昭月来了,也只是淡淡掀眼,全无情绪波动——让张昭月想起十二年前的那次会面,等在火车站门口的男孩,一见到她,哪怕没有露出笑脸,也能看到眼睛里的光彩。 那是因为期待和喜悦而迸发的光,和眼下对比不可谓不鲜明。 按下喉间泛起的微苦,张昭月心说,是该这样。 我当年那样对他,如今他是该对我这样。 上次见面天色太黑,这次在灯火通明的商场里,张昭月终于得空仔仔细细地看蒋楼。 无论是身材还是脸庞,面前的少年已然有了大人模样。在她蒙住眼睛不去看的那十二年里,他吃了那么多苦,磕磕绊绊地长大,竟也长得这样好。 只是他的耳朵…… 不由得盯住他的左耳,想起方才在店外看到服务员同他说话,他不得不侧过右耳,那专注的样子,令张昭月心头又是一揪。 他的脸色也比上回看起来要苍白,人也消瘦了些…… 拿起桌边的菜单,张昭月勉力撑起笑容:“还没吃午饭吧?我们先点菜。” 似是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蒋楼想也没想就说:“要吃什么你自己点,我把要说的说完就走。” 然后不等张昭月有所反应,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丢在桌上。 “你给的钱都在里面,密码是你生日。”说到这里,蒋楼顿了一下,“别想太多,小时候在家里翻到过你和爸爸的离婚证书,上面有你的身份证号。” 两句话就让张昭月几分慌乱:“这钱本来就是你的,无论从法律上还是——” “还是情理上?”蒋楼笑了一下,“可是我觉得,我和你之间没什么情分可讲。法律上的事等判下来再说,我没有理由提前收下你这笔‘抚恤金’。” 他用的词是“抚恤金”,而非“抚养费”。张昭月明白,他是在和她划清界限,不打算把她当成母亲,自然不需要她抚养。 他当她是来做慈善的。 深吸一口气,张昭月理清思绪,方才开口:“蒋楼,其实你没必要这样……我知道你和黎棠走得很近,也能猜到你是想报复我,我不清楚你具体打算怎么做,只想问你,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不仅会毁了他,也会毁了你自己?” 蒋楼只觉得可笑:“毁了?那你当年回到叙城,有没有想过会毁了我和爸爸的生活?有没有想过会毁了他的生命?” “我也不想的,我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这些年来,张昭月一直在避免想起这段往事,“黎棠那时候才五岁,他只是想来找我,只是太心急了……” “够了。”蒋楼不想听这些开脱之词,“你放心,我不会伤害黎棠。” 第58节 我不会伤害他——是蒋楼下定决心作出的让步。 虽然从本质来说,其实是一种妥协。是比起复仇失败,他更怕失去黎棠而已。 言罢,蒋楼起身欲走,张昭月忙跟着站起来:“……你说什么?” 蒋楼平淡道:“可以相信我说的话。我和你不一样。” 张昭月又被刺了一下。十二年前,她扯开蒋楼拉着她的手,让他自己回去,告诉他:“就当没有我这个妈妈。” 十二年后,她不仅回到叙城,还妄图拾起母亲的身份,甚至企盼不被孩子记恨,渴望他叫她一声“妈妈”。 无论人心易变也好,物是人非也罢,总之,她食言了。 羞惭和失望两种情绪的交织下,张昭月只觉热意上涌,又要落下泪来。 她知道,蒋楼这次主动见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是要与她清算,要与她彻底一刀两断,践行当年她说的话。 最后的最后,仿佛是和十二年前的场景调转,张昭月拉着蒋楼的胳膊,哽咽着,徒劳地说:“我不是不想,是不能……” 不是不想回来,不是不想你,而是做不到。 拉拽的力牵动蒋楼的伤口,他眉心拧起,却扯出讥笑:“不是不能,是不够想。” 这些年里,那么多次濒临绝望,他都觉得不可能了,渡不过去了,但每次都撑了下来。 事实一再地告诉他,“人定胜天”这个词并不是什么毒鸡汤,只要想活着的意念足够强,便总能找到克服的希望,哪怕是寒冬腊月的一根火柴,或是极夜里的一颗星星。 其他事也一样。 所以哪有那么多借口,无非是害怕眼下安逸的生活崩塌,无非是不够想,不够渴望。 到外面,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蒋楼终于有一种卸下负担的松快感。 手触到口袋里的首饰盒,不由得开始期待黎棠收到它时的表情。 扬起嘴角,露出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蒋楼想,明明是在父母的关怀下,锦衣玉食地长大的小少爷,怎么会连收到一束红玫瑰都开心得要命? 几乎同一时间,同样的地点,黎棠从商场二楼栏杆旁往下望,确认咖啡店窗前坐着的两个人是谁,惊讶过后便陷入迷茫。 他今天又去找苏沁晗补习文科,中午苏沁晗说想吃商场新开的那家甜品店,他正好也想尝尝,便陪同前来。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妈妈和蒋楼,他们俩还坐在一张桌上,面对面说话。 没说几句,蒋楼就起身离开,张昭月在座位上又坐了几分钟,期间不断擦拭眼睛。等到张昭月也走了,黎棠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坐上出租车,黎棠给正在排队的苏沁晗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点事要先回家。 临到家的时候,黎棠犹豫着给蒋楼发了条微信,问他在哪儿,他回复:在家,刚睡醒。 无由地捏紧了手机。作为习惯性撒谎的人,黎棠太知道越是在没必要的情况下撒谎,才越是显得可疑。 下车时,家里的车已经停在院子里。 步行往里去,离大门口还有十来米远,就听见里头的吵嚷声,一道是张昭月,另一道是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黎远山。 “问你去哪儿了,去见谁了,你在这儿跟我绕什么弯子?”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需要向你汇报吗?” “是去见那个小兔崽子了吧?我就知道你会趁我不在去见他!” “他是我儿子,你说话放尊重一点!” “承认了吧,呵,我就知道,嘴上说着不会去找他,到底血浓于水,舍不得吧。” “我只是想帮帮他,当年给他的抚养费都被他姑姑拿走了,这些年他一个人很不容易……” “他不容易,我就容易吗?那么大一笔钱说给就给,他跟人打架耳朵聋了,我还出钱给他做手术让他配助听器,我对他仁至义尽!倒是你,当初我们白纸黑字签的协议,你得在这里留到黎棠二十岁,只当黎棠一个人的妈!”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一再提醒……我是人不是机器,我有感情,我也舍不得黎棠,要不是你当年那么逼我,我也不会逃走,黎棠也就不会跟过来,他的爸爸也就不会死……” “你现在是在怪我?” “当然怪你!要不是你非要把我送回叙城,我也不会再见到他,也就不会——” 话音陡然停住。 因为张昭月余光一瞥,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身影。 这晚,黎棠时睡时醒,时而梦到那只频繁出现在梦里的蝴蝶,时而看见现实中的画面,比如张昭月垂泪的脸。 他听见自己问:“所以蒋楼,是我的哥哥吗?” 根本没有什么类似遭遇的朋友。当所有可能性都被排除时,剩下的那个可能性哪怕再离奇,也是正确答案。 张昭月嘴唇动了动,并未回答,眼泪却更汹涌。 而一旁的黎远山,破天荒地收敛了平日里的暴躁急切,变得沉默寡言。连黎棠问他是不是真的,他都不敢点头或是否定。 醒来后,黎棠看着镜子里形容枯槁的自己,并无收拾打扮的心情,而是在想,怎么会是真的。 为什么不是一个梦呢? 将要出门时,张昭月跟到门口,欲言又止。 黎棠本想问她什么,一转头竟然忘了。 索性不问了。他知道的已经很多,足够拼凑出事实真相。 他像平时一样,说一句总是没人听的:“我上学去了。” 阴雨的周一,一切都有一种散发着尘土味的死气沉沉。 只有黎棠,在接连的上下课铃声中,不断地被迫保持清醒。 那些或被他忽略的,或是他不愿相信的,遗落在时间缝隙中的碎片,被迫一片一片被按回原本的位置,呈现出完整的图景。 成为同桌,互报姓名时,蒋楼一闪而过的讶异;晚自习后学校外面的路灯下,那句没头没尾的“你知道我是谁”;山脚小屋莫名的熟悉感,都喜欢《泰坦尼克号》的母亲;提及过往时那令人胆颤的森冷;那些关于爱恨,关于兄弟的假设…… 还有那些刻意的接近,过分的关心,若即若离的态度,从不宣之于口的喜欢。黎棠曾为此煎熬过,伤心过,却从未深想其原因,只当是自己先爱上,理所当然要主动一些。 蒋楼讨厌愚钝的人,连看电视剧,都厌恶把事情搞砸的笨蛋角色,那么他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黎棠想,他是怎么看待一个忘记了十二年前的初见,忽略了所有指向真相的细节,好奇和他有关的所有事情,却一直没问“那个小孩是谁”的蠢人的呢? ——那个小孩是谁,那个害死你父亲的小孩是谁? 如果他早早地问了,他和蒋楼还会发展成现在的关系吗? 蒋楼会不忍心吗,还是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那个害我失去妈妈没了爸爸,害得我孤苦伶仃过了十几年的小孩,就是你呀。 轰隆隆——今年的第一声闷雷,炸响得猝不及防。 不用跑操的早晨,学生们在教室里看书,做题,睡觉,聊天,广播里放着柔缓的音乐。 没有人知道,黎棠心里正经历着不亚于积雨云碰撞的地动山摇。 那么,黎棠忍不住往下想,那么,他应该对我抱有什么样的感情? 是恨着的吧,总不能是爱吧。 说不定会恨到想杀了我。 这样恨着,会怎么做呢? 如果是我,会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让那个让我受尽痛苦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正想着,广播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 换成一段截然不同的,充满底噪的音频。像是布料摩擦声,混杂着碰撞,喘息,毫无规律的杂乱,显然未经过专业的降噪处理。 却足以听清说话的声音。 虽然只是似有若无的,断断续续的几段。 出声的是一个男人,或者说男生更恰当,那声音有着少年的清亮,却又摆脱不了因渴切而引发的嘶哑。 “不要……太快了……我不行了……” 一声声难耐的呼唤。 “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 一遍遍被撕开的心。 上午九点半,一道身影奔跑在雨中,以闪电之势冲向综合楼二楼。 广播室的门被一脚踹开,蒋楼进去的时候,正碰上鬼鬼祟祟准备出来的陈正阳。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蒋楼上前两步,一拳径直挥在他脸上。 陈正阳几乎被打飞出去,身体后仰,“砰”地摔在地上。 又被蒋楼拽着衣领拎起来。 蒋楼面色狠戾,居高临下地瞪着他:“是你播的吧,是不是你?” 从懵圈中回神,陈正阳顾不上疼,咧着嘴笑:“怎么是我?不是你把这音频给王妍的吗?我不过是破解密码,帮你一把。” 陈正阳本就是贼眉鼠眼的长相,面颊肿起来,显出几分阴恻恻的瘆人。 “我还帮你做了点处理,你是不是该谢谢我?”陈正阳啐出嘴里的一口血沫,笑得五官拧在一起,“他叫得那么骚,上起来感觉怎么——” 没等他说完,蒋楼又一拳砸下去。这下没收力道,陈正阳的脸都被打歪了,这才大声痛叫起来,喊救命,杀人了,快来抓杀人犯啊。 就在这堪比噪音的刺耳惨叫声中,蒋楼的右耳,准确地捕捉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来自此刻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黎棠站在广播室门口,看着里面的混乱场面,有一种抓住症结,恍然大悟的感觉。 就像解答一道题,要站在出题者的角度,避开陷阱,识破障眼,层层分析,抽丝剥茧,方能直击重点。 如此地恨着,要怎么做才算报复呢? 要看出他的渴望,投其所好,让他沉溺,沦陷,让他离不开你。 还要知道他最害怕什么,要亲手把他捧上天堂,在他最爱你的时候松开手,看着他摔进地狱里。 单单是登高跌重可能不够,毕竟他不畏惧死亡,只怕地狱里没有你。 所以蒋楼要把自己的声音抹去。 蒋楼要黎棠一个人下地狱。 第59节 ——这便是最完美的标准答案。 轰鸣的爆破声中,土崩瓦解,天塌地陷。 黎棠用力地闭上眼睛,再更用力地闭了闭。 他感叹于这个时候自己竟然还留有意识。 万念俱灰也不过如此。 可是为什么,眼前定格的最后画面,是你骇然痛苦的脸? 你才是笨蛋。 大仇得报,你应该开心才对啊。 第42章 愿望 很快,其他同学陆续赶来。 先是李子初,霍熙辰,周东泽,还有苏沁晗,都是跟着蒋楼和黎棠来的。 李子初和苏沁晗一边一个,扶住身体几乎瘫软的黎棠,霍熙辰在一旁摸不着头脑地问怎么回事,周东泽已经挤上前去,照着蒋楼的脸便要挥拳。 被蒋楼擒住手腕,偏身躲开。 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 “你们先带他去一个没有人的安静地方。”蒋楼拜托道,“我处理完就过去。” 即便众人满腹疑问,但还分得清孰轻孰重。李子初点头应下,对苏沁晗说:“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回去教室,其他班也走一圈,看看有没有人乱讲话。” 他们能听得出来,自然也有其他人能辨认出是黎棠的声音。 苏沁晗点头,目光在黎棠和蒋楼身上来回打量,到底没在这种时候多问,转身疾步离开。 李子初也架着黎棠要走,屋里的陈正阳又大笑起来:“你躲啊,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不是喜欢当正义使者吗,我偏要让你尝尝当过街老鼠的滋味!” 蒋楼额角青筋暴起,返身狠狠给他一脚。 陈正阳捂住腹部,一边咳嗽一边笑得更大声:“你明明也讨厌他,不然为什么要录音?现在装什么正义,你们这群死基佬,死变态,有病!都有病!” 眼看有其他同学闻声赶来看热闹,蒋楼抄起桌上的宽胶带,刺啦一声扯开一大截,照着陈正阳的嘴巴一顿裹,让他只能呜呜叫,再也说不出话来。 外面传来老师让学生们让开一条路的声音,蒋楼对周东泽道:“麻烦你看着他,别让他乱说话。” 周东泽即便不情愿,也还是暂且听从了他的安排。 蒋楼走出去,到广播室外面,追上被李子初扶着的黎棠。 刚触到黎棠的手背,就被哆嗦着躲开。黎棠整个人抖得厉害,像是怕极了他,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不想看到他的脸。 蒋楼的手僵在半空,仿佛周遭的氧气被抽光,让他呼吸不能。 此刻才真正参透“为时已晚”的含义,先前他竟然拿这个讥嘲别人。 何其讽刺。 可是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蒋楼难以忍受般地垂了下眼,很快又抬起:“你们先走。” 说完,他便朝着老师的方向走去。 广播的影响比想象中恶劣。 起初老师们没往那方面想,只当是学生的恶作剧,把那种片子的音频拿到广播里放。 后来才知道那音频里的男孩竟是本校的学生。 教导主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被冲击到眼花头晕,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是谁,是哪个学生,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 蒋楼说:“是谁的声音不重要,重点在于是谁拿音频播放。” 广播站的几名工作人员,除了被送去医院的陈正阳,其他都被叫来了。 王妍被这严肃的场面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这会儿提到音频来源,才讷讷出声:“音频文件是我拷贝放到广播室电脑里的,但我不知道密码,没听过,后来也删除了……” “不是你播的?” “不是!我只有周三和周五播音,今天是周一,广播室钥匙都不在我这儿。” “那是谁?” “应该是……陈正阳。” 教导主任翻了下广播室的排班表,果然是他。 “你不是说文件删除了吗,陈正阳是怎么播放的?” “我,我也不知道,我自己都没打开过……” 王妍是学生会成员,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乖宝宝,她说的话自然可信度极高。 可教导主任还是不理解:“那你哪来的音频,怎么会想到拿到广播室播放?” 王妍手指绞着校裤缝,几分踌躇地看向蒋楼。 蒋楼既然来了,就没想全身而退,他承认道:“音频是我给她的,我让她帮我播放。” 眼看排在年级前三的好学生自甘堕落,教导主任又是一阵晕眩:“你做这种事,是何苦呢?就为一时刺激?” 见蒋楼没有回答的意思,王妍道:“他后来不让我播了,所以我才把文件删除,没想到会被陈正阳……” 教导主任叹一口气。 难怪要揍陈正阳,把人家鼻梁都打歪了。 “总之你动了念头就是不对,怎么能把那种音频送到广播站去?” 蒋楼一句也不曾反驳。在事情已经发生的当下,再多的辩解也是徒劳。 他向老师请求:“请严惩我,还有播放音频的陈正阳,不要再追究音频里的人是谁。” 教导主任接完来自在外地出差的校长的电话,头更疼了。 撑着办公桌坐下来,喝一口茶定住心神,教导主任再度开口:“你和陈正阳固然大错特错,该受惩罚,可是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一个高中生,录这种伤风败俗的东西……音频里的男生也有责任。” 蒋楼说:“他是受害者,他不需要负责任。” “你怎么知道他是受害者,说不定是他自愿的呢。” “因为音频是我录的。” 在满屋人震惊的眼神中,蒋楼的神情可堪平静。 哪怕从他口中出来的话石破天惊。 “而且音频里被抹去的另一个人,就是我。”唯恐旁人听不清,蒋楼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是我强迫他,逼他说那些话。所以惩罚我就好,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黎棠被带回家里时,还没到中午。 两个小时前,他在校医室虚脱晕厥,校医不敢耽误,立刻联系到他的家长。 黎远山和张昭月赶到学校时,广播录音事件已经传开,校园上下无人不知。毕竟黎棠是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被送到医务室。 被问到我家孩子为什么会晕倒,校医略显尴尬地说:“好像是因为广播,受了一些刺激。” 在被送往医院的路上,黎棠清醒过来,坚持要求回家。 张昭月探过他的额头,检查了他的呼吸脉搏,到底顺了他的意,把他带回家里。 黎远山忍了一路,刚进家门即刻发作:“你先给我交代清楚,另一个人是谁!” 他没亲耳听过音频,只知道内容是私密事的录音。 黎棠抿着唇,不想回答,黎远山拔高嗓门:“说啊,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我花钱供你吃穿,供你上学,盼着你有出息,结果你就是这么给我长脸的?” 黎棠猜测黎远山多半以为另一个人是女生,毕竟他的父亲从来都不了解他。 他也懒得说出实情。说了又能怎样,躲在父母身后,让他们为他讨个公道吗? 若这世上真有公道,蒋楼也就不会用这种方法报仇。 蒋楼…… 黎棠深吸一口气。 怎么会连想到这个名字,心口都会刺痛。 黎棠扭身,握着扶手上楼,黎远山追在他后面:“怎么不说话,聋了吗?” 听到“聋”这个字,黎棠脚步一停,偏过头看着黎远山:“我没聋,耳朵听不见的另有其人。他是被你,被我,被我们三个害的。” 黎远山和张昭月俱是一愣。 “是那个小兔崽子告诉你的?”黎远山先反应过来,“我就知道,自从听说他跟你在一个班,我就知道这兔崽子不会安好心!” 张昭月听不下去:“要不是因为你非要把我送回来,他们俩也不会在一个班!” “谁让你成天病恹恹的,章大师说你会影响我的正运……除了你们俩,我还有全公司上下几百口人要养,你让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你自己迷信,就不要怪别人。蒋楼他有什么错,他没有人护着,被弄伤了耳朵,他连抚养费都不肯收,他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不能恨我们?” “你可别把我捎上,我跟他非亲非故。” “可他是我儿子,你就不能——” “别吵了!” 在黎棠的一声暴喝下,比嗓门般的吵嚷霎时停止。 短短三个字,就令黎棠近乎脱力,不得不握紧身旁的扶手,才勉强站稳。 他原本想问,那我呢,我是谁的儿子? 临到嘴边又觉得没意义。 “和他没关系,你们别去找他。”黎棠唇色惨白,已是强弩之末,“是我活该,本来就是我欠他的。” 回到卧室,关上门,黎棠走到床边坐下。 手机一直在口袋里振动,他摸出手机,点开微信,看到朋友们发来的消息。 第60节 多数是关心,他们似乎约好了闭口不提,只问他好点没有,让他先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只有苏沁晗,委婉地提了一嘴:我已经给我爸打过电话了,没事的,等你休息调整好了,尽管回来上学。 黎棠想回复点什么,手指悬在键盘上,却茫然到无从下手。 我没事——可是明明有事,这样说显得好虚伪。 谢谢你——不当面道谢都不够诚意,可是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默默退出微信,锁屏的前一刻,手机再度振动起来。 看到屏幕上“蒋楼”的名字,黎棠几乎是本能地开始发抖。他不敢按挂断,更不敢接听,手忙脚乱地长按关机,还误触了两下截屏。 手机黑屏,世界重归宁静。 黎棠挨着枕头,很慢很慢地侧躺下来,双膝折向胸口,手臂环抱住自己的身体。 好像躺进了一口透明棺椁,只要他屏息不动,尽量不发出声音,便不会被人发现踪迹。 可惜这一天实在漫长,睁开眼去看床头的钟,才过去不到一个小时。 似乎并没有睡着,因为没有做梦。哪怕黎棠心急地想看一看,那只被缚网中的蝴蝶,最后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遗憾地长吁一口气,黎棠忽然听见门被推开的动静。 是张昭月端着餐盘走了进来,与黎棠对视的刹那,她下意识躲闪,又没办法似的,骑虎难下地上前。 “醒了吗?”行至床边,她轻声道,“有没有空聊一会儿?” 餐盘里是清淡的海鲜汤,阿姨做的。 直到今天,张昭月才从阿姨口中知道黎棠不喜酸不喜辣,中餐偏好清淡,早餐爱吃面包。 仅仅是饮食习惯都能让她惊觉自己的疏忽,这些年究竟错过了多少? 她不相信黎棠不难过,也不相信他全无所觉。 他只是过分善解人意,不想她操心,便装作什么都能接受。 拿起黎棠床边的一本书,张昭月翻开一页,自言自语般地说:“我都不知道你喜欢看小说。” 黎棠抿了抿唇。 其实也没有很喜欢,只是为了提高作文水平,照着老师推荐的书目一本一本往下看。 若是放在从前,黎棠可能会兴致勃勃地向母亲说起书里的故事,分享阅读后的感受,可现在,他只有一种被过度暴晒后的麻木。 黎棠没接话,而是说:“另一个人是他。” 这里的“他”指谁,不言而喻。 在张昭月渐渐睁大眼眸的过程中,黎棠补充道:“拜托不要告诉爸爸,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他。” 实际上张昭月并非全无所觉。 在今天之前,她就隐隐有过怀疑,毕竟黎棠从未留其他朋友在家里过夜,那次蒋楼留宿,有些事情,便似冰山一角浮出水面。 今天的情况更是几乎挑明,哪怕她没有亲耳听到那段音频。 大概只有黎远山那种不负责任的父亲,才会满脑子金钱、颜面,全然不去靠近孩子的内心。 虽然,张昭月自问,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因此当黎棠开门见山,不问自答,张昭月惊讶之余,更有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 这种羞愧与面对蒋楼时不同。对蒋楼,她是有心无力,对黎棠,她是分明可以做到,却回避去对他好。 眼下的局面,可以说是糟糕透顶——蒋楼竟真为了报复,要毁掉黎棠。 张昭月握住黎棠的手,发现他的手冷得像冰。 “是不是,是不是蒋楼把你……” “不是。”黎棠说,“我是自愿的。” “我喜欢他。” 对于生性胆小的黎棠来说,这无异于是昭告天下的一句话。 从此,全世界都会知道黎棠喜欢蒋楼。 或者用“爱”更贴切。他爱惨了他,哪怕已经沦落至此,也要为他解释,也不让别人伤害他。 当然,这样直截了当地坦白,也是为了换取想要的结果。 黎棠任由张昭月拉着他的手,任由泪水滴在手背,问道:“自从五岁开始,您就不再祝我生日快乐,是因为我害死了蒋楼的爸爸,所以不配快乐吗?” 握着的手微不可察地一紧,张昭月抬起头。她从未想过黎棠能敏感至此,连那些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幽微差别,黎棠都感知到了。 她明知蒋楼父亲的死不能怪黎棠,可那些无法宣明的痛和恨总要有个出口,这些年她背负着罪恶感,不允许自己快乐,也无形中惩罚着黎棠。 哪怕她比谁都清楚,黎棠什么都不知道。 而透过那双朦胧泪眼,黎棠已经看到答案。 非但没有太多难过,反而有一种茅塞顿开的的豁然,过往的那些被冷淡,被无视,统统都有了落点。 好在不是莫名其妙讨厌我,黎棠想,至少是有原因的。 就像蒋楼这样对我,也是因为我是害他如此痛苦的罪魁祸首。 世间一切皆有因果。 是我活该没错。 张昭月离开房间之前,黎棠叫住她:“妈妈,以后对他好一点吧。” 心头微悸,许是因为木已成舟之后,这声依然如故的“妈妈”。 即便还未完全从震骇中回神,张昭月仍于心不忍,开口道:“其实——” “我好困。”黎棠转过头去,“我要睡觉了。” 张昭月便没再说下去。 无由地觉得,黎棠或许已经猜到了。毕竟她演技那么差,遗落蛛丝马迹那么多。 房门再度关闭,又剩下黎棠一个人。 其实他并非不想听张昭月说话。小时候那么爱听她讲故事,巴不得她整天都陪着他。 只是黎棠觉得自己太笨了,那么多要做的事,在脑袋里乱作一团。 他暂时无法接收更多的内容,他需要沉着冷静,一件一件去解决。 夜深人静的时候,黎棠下楼,悄无声息地走进厨房。 在西厨的料理台前站了一会儿,几经挑选,回去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回到房间,关门,反锁。 理智告诉他这里并不是最适合的地方,可是他还能去哪里? 时间已经等不及,他也等不及了。 打开手机,拨通电话之前,黎棠看了一眼未接来电,八十多个,其中七十三个来自蒋楼。 从他们在广播室门口分开算起,平均十分钟一个。 比当时突发地震,他给蒋楼打过的电话还要多。 手指下落,按下拨通,几乎是在“嘟”声响起的刹那,电话就被接了起来。 对面很安静,说不定此刻也是独自一人。 静到能听见并不平稳的呼吸。蒋楼试探着开口:“……黎棠?” 黎棠“嗯”一声,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有些懊恼,平时都是他千方百计找话题,怎么到了最后一次,却没话可说了? 破天荒的,蒋楼比他着急将对话延续:“你在家吗?” 黎棠又“嗯”一声。 “吃饭了吗?” “没。” “为什么不去吃?” “不饿。” “那困吗?” “有点。” “要不要睡觉?” “马上就睡了。” …… 多么寻常的对话,差点让黎棠以为岁月静好,一切尚未发生。 是指尖触碰到冷硬的铁质握柄,让他猛然惊醒。 也让他顿时想起,为什么要打这通电话。 黎棠说:“原来,你就是当年的那个哥哥。” 十二年前,他为了找妈妈来到叙城,在山脚下的小屋里认识了一位比他大两岁的哥哥。 他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问那位哥哥,有没有见过他的妈妈。 这些记忆因为一场高烧变得模糊,几个小时前,从妈妈口中听说一部分,才拼凑出完整的情节。 不对,不是妈妈。 “她是你的妈妈。”黎棠对着电话说,“我把她还给你了。” 妈妈之于黎棠的意义,没有人比蒋楼更清楚。 黎棠曾说过,“妈妈不能随便让的,哪怕她再不好,也没人能取代她。” 可是现在,黎棠要把妈妈还给他。 第61节 蒋楼心脏陡沉,忙问:“黎棠,你要做什么?” “你在听吗?” “在的。”黎棠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他自顾自地问,“那你那时候的犹豫,是因为我是你的弟弟,所以下不了手吗?” 没等蒋楼回答,他接着说:“你还是太善良了,和你的爸爸一样。” 你甚至给过我逃跑的机会。 “你应该直接掐死我啊,哥哥。” 黎棠想起在酒店房间那晚,他玩笑地问蒋楼是不是想掐死他,蒋楼说到处都是摄像头,他可没那么傻。 如果,黎棠想,如果早点让我知道,我会在死之前写好遗书,销毁掉所有可能的证据,让所有人都无法怀疑蒋楼。 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不过现在也不晚。 “那段音频,是那一次录的吗?啊,对了……你带了录音笔。” 蒋楼说过,会好好使用这支录音笔。 黎棠忽然觉得这通电话打得多余,因为一切线索都有明确的指向,有多傻才会到现在才看清。 奇怪的是,心脏迟钝到仿佛刚刚才被撕开一道裂缝,痛觉不绝如缕地渗进来,漫过口鼻,堵住耳朵。 所以听不清电话那头的声音。 蒋楼似乎在说,不是,不是这样。 黎棠眉心皱起,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怎么会不是呢,那个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啊。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那天晚上,你许了什么愿?”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黎棠都在后悔,没有让蒋楼说出生日愿望,只因为“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笑话,蒋楼想做的事情,无论要付出何种代价,他都会为他实现。 怎么可能不灵呢? 可是蒋楼说:“我的愿望是你好好的。” 眉间褶皱更深,黎棠不满道:“骗人,你又骗人。” 你总是在撒谎,在演戏,在骗我。 以为我当真那么蠢,当真猜不到吗? “让我来猜一猜。”黎棠像平时猜蒋楼比赛的输赢一样,思考了起来,“我猜,你的愿望是,一命偿一命。” “对不对?” 电话那头,蒋楼发疯般地否认,说猜错了,不对。 他说,我的愿望就是要你好好的,你别动,无论在哪里,你先别动,什么都不要做。 黎棠不懂他为什么那么着急。 是怕我逃跑吗?怕我不敢面对,不敢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 黎棠向来听蒋楼的话,把蒋楼说的话奉为神谕,可是这次,他决定不听了。 因为蒋楼一直在骗他。 他想起去年自己的生日,狼狈地跑到山脚下,蒋楼收留了他,为他买来蛋糕,点燃蜡烛。可是那跃动的烛光,那份令他无比幸福的偏爱,并非真情流露,而是精心谋划。 连一生一次的心动,还有那些他好不容易从墙角缝隙里搜刮出来、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的甜蜜,都是假的。 现在,终于轮到他随心所欲。 床头的花瓶倾倒,火红的玫瑰花瓣洒落一地。 与之相对的,是锋利刀刃在灯下闪过的寒冽光芒。 潮水般扑涌而来的绞痛中,黎棠视线模糊,仿佛看见梦里的蝴蝶挣脱束缚,挥动破碎的翅膀,蹒跚地飞向那片苍茫纯白的虚无之境。 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哥哥。” “我现在,就帮你实现愿望。” 作者有话说: 关于蝴蝶的隐喻可以翻一下“我不能爱你”那章 蒋楼当时没能说出来的生日愿望可以翻一下“可是我从来不过生日”那章 第43章 覆水难收 凌晨一点,蒋楼奔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刚才电话被挂断,发出的绵长“嘟”声似在耳畔被无限慢放,演变成一种尖锐的鸣响,以灭顶之势袭来,要将他吞噬在这无边的黑夜中。 用力按了下左耳根,压制住那针刺般的鼓噪,蒋楼边跑边拨通张昭月的电话。 刚拨通就被接起,张昭月大约没想到他还会给她打电话,语气掩不住的惊喜:“是蒋楼吗?” 蒋楼却无心同她废话:“黎棠在家里吗?” “……在的,怎么了?” “快,快去看看他。”蒋楼喘着粗气道,“他可能会做傻事。” 深夜的叙城陷入安眠,路上连车都打不到。 蒋楼一路狂奔到黎棠家门口,不管不顾地砰砰敲门,是家政阿姨来开的门。 被问到黎棠怎么样,阿姨一脸焦急:“门打不开,叫了开锁师傅还没到……”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楼上,就见黎棠的父亲正拿着一把锤子砸锁,而张昭月正探身趴在隔壁房间的窗户口,打算爬到黎棠的房间。 看见蒋楼来了,张昭月急道:“怎么办,他把窗户都锁了。” 黎远山看见蒋楼就恼火,加之不耐烦,把锤子一扔:“我看他就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这么大个人了,碰到点事哪能这么脆弱……” 蒋楼等不到他说完,一把将他推开,抬脚就去踹门。 实木门相当结实,锁扣也极紧,两脚没踹开,蒋楼又用身体去撞,门被撞开的时候,连固定用的金属合叶都松掉一个。 黎远山哪见过这样暴力的阵仗,跟在后面叫骂:“这门很贵的,弄坏了你可赔不起!” 蒋楼恍若未闻,又去踹套间里的卫生间门。 紧跟进来的张昭月拉住想要上前阻止的黎远山,受不了地喊道:“你就没发现黎棠不在屋里吗?” 黎远山这才住口,环顾整个房间,确实没看到黎棠。 此时阿姨急匆匆上楼,汇报道:“厨房少了把水果刀。” 这句话,无疑是一道惊雷劈下,在场的人具是一愣。 黎远山这才急了:“快快快,把门——” 话音未落,蒋楼已攒起全身的力气,狠狠一脚踢踹过去,“咣”的一声,卫生间的门也被破开。 满目鲜红。 蒋楼几乎是扑过去,双膝着地,把歪靠在墙面的黎棠捞起来。 他双目紧闭,面色是那样苍白,身体冷得像冰。 浓郁的血腥气味,仿佛一剂引子,将从耳畔扩散到脑中的鸣响放大,再放大。蒋楼心痛难抑,浑身颤抖地跪在冷硬的瓷砖地面,任由血水浸透衣裤。 水果刀长而锋利,门窗关闭,全部反锁,甚至上了两道锁。 手腕被划开的伤口那么深,现在都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血,按都按不住。 他是根本不想活了。 而在意识消逝之前,黎棠察觉到自己被抱了起来。 那怀抱很温暖,让他忍不住靠过去。可是身体的颠簸让他很想吐,他攥一把抱着他的人的衣襟,想让他把自己放下来,却被抱得更紧。 很快不再摇晃,随着车辆的行驶在平地上移动。黎棠听见张昭月的呜咽声,心想她果然有一颗柔软的慈悲心,只不过,一直以来被她怜悯着的,其实是我。 其实我是有一点可怜的吧。 难怪,连你都那么心软,来见我最后一面。 或许是我罪孽深重,你不允许我死得这样简单。 你太知道我畏惧什么,所以斩断了我的后路,让我身败名裂。 可是你不知道,我不愿意公开,害怕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也是希望你今后的路平坦顺遂,不再遍布荆棘。 温热的雨滴下来,落在脸上,黎棠很轻地拧眉。 好像遗漏了一个问题,叙城为什么总是在下雨? 还有,是你告诉我,死亡后血液会很快凝固,变冷。 你不是说,尝过血的味道就不会怕了,那为什么会哭?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快死了吗? 可是,允许一切发生,也是你教我的啊。 我学会了,做到了,你怎么反而不行了呢? 天亮前的最后几个小时,尤为难熬。 蒋楼站在抢救室门前的走廊里,看着来往奔忙的医务人员和病患,有种处在混沌的世界之外,变成一个纯粹的旁观者的错觉。 他看见一个男孩,和他的爸爸一起住在山脚下的小屋里,他们贫穷却快乐,每天撕掉一页日历,期待着每个崭新的一天到来。 后来家里来了一个更小的男孩,小男孩叫大男孩“哥哥”,全然信任地告诉他,他是循着爸爸给的地址来找妈妈。 大男孩问小男孩怎么来的,小男孩笑着说,是保姆阿姨送我来的呀,坐飞机来的。 第62节 大男孩“哦”一声。 他还没有坐过飞机,只在书上看到过这种在天上飞的交通工具。他家也没有保姆阿姨,平时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他都是自己泡面吃。 又问到爸爸怎么没一起来,小男孩撇着嘴,说爸爸太忙啦,让我要妈妈就自己去找,不要烦他。 说起妈妈,大男孩与小男孩分享,我的妈妈刚刚回到家,现在出去买东西了。 小男孩由衷地为大男孩高兴,两人一起看故事书,上面有大男孩练字的痕迹,小男孩崇拜地说,哥哥你好厉害呀。 小男孩也会写字,只是拿不稳笔,笔画歪歪扭扭。他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告诉大男孩,我叫黎棠,黎明的黎,秋海棠的棠。 大男孩见过这种会在秋天盛开的花,它的叶片宽大,花瓣却娇嫩而精致,和小男孩一样。 可是仔细看小男孩笑得眯成缝的眼睛,大男孩想,明明更像一只小狐狸。 不是童话书里偷鸡摸狗的坏狐狸,也不是封神榜里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小男孩太漂亮了,让大男孩忍不住想,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弟弟,那该多好啊。 后来,大男孩从小男孩口中得知,他们的妈妈竟有着一模一样的名字。 小男孩对着从外面回来的女人大声喊妈妈,女人逃离心切,转身便走。小男孩哭着追上去,边哭边问,妈妈妈妈,你怎么不要我啦。 大男孩也追了出去,因此亲眼看见一辆大货车为了躲避横穿马路的小男孩,猛踩下急刹。 车轮在地面摩擦出长长的黑印,货箱里满载的钢筋瞬间将驾驶室凿穿。 开着那辆货车的,是大男孩的爸爸。 是大男孩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妈妈回来了”,他才会在运输途中调转方向,急着赶回家。 再后来,大男孩长大了。 他孤身一人,尝遍世间冷暖,一只耳朵失去听力。 有过不知道水龙头没关,家里被淹,书本都泡烂的经历,也有过在嘈杂的人群中剧烈耳鸣,头痛到睡不着的夜晚。 恨意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日益累积。 机缘巧合,他重新见到了小男孩。 小男孩还是那样天真善良,仿佛和他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让他心中仇恨的火种,被那刺眼的光明点燃。 他开始蓄意接近,处心积虑地招惹,诱引。 过往那么多克服困境的经历让他变得傲慢自负,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唾手可得。 却忽略了感情的变幻莫测。 在他真假参半的“表演”中,对方固然被他吸引,失陷在他构筑的美好梦境里。 而他又何尝没有被好好对待,被那赤纯的真心和温柔四面八方地围剿。 鸟入樊笼,作茧自缚。 等回过神来,已是覆水难收。 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天将亮未亮之时,抢救室那边传来消息,患者已脱离危险。 张昭月和黎远山先进去,出来时面容疲惫,连吵架的兴致都没了。 蒋楼也想进去,被张昭月拦下,欲言又止道:“他让你先回去。” 言外之意是,他不想见你。 蒋楼怔住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转身。 张昭月追上几步:“先去洗洗手,吃点东西吧。” 蒋楼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手背,沾满干涸的血迹。 是黎棠的血。 有一个形容,叫做双手沾满鲜血的人。 蒋楼想,原来我才是那个罪恶之人。 这由炽热变成凝冷的血,将永远黏附在他手上,永远无法洗净。 两天后,蒋楼在学校门口看见了上次月考的光荣榜。 他并不关心自己的名次,而是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一眼找到了黎棠。 第七十五名,比起上次又有所提升。 怎么会不知道,在其他方面,黎棠一直都很聪明。只有面对一个名叫蒋楼的混蛋时,才会变得盲目迟钝,犹如被蒙住视听,总是无条件选择相信。 蒋楼就这样看着黎棠的名字,好似目睹着黎棠爱着他的证明。 又过去几天,蒋楼去到地下拳馆,与上次输给他,这次誓要一雪前耻的拳手对战。 老张自是力劝他不要冲动,说那拳手上回没受重伤,不像你,骨裂还没痊愈。 连平时总是言语挑衅他的裴浩,也表示不赞同:“那家伙第一次输给咱们俱乐部,还是输给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攒了一肚子火,就等在拳台上把你打到跪地求饶,你还偏要送上门去,找死么不是。” 可是蒋楼一定要上。 几天功夫,他就面容枯败,形如槁木,仿佛灵魂被抽空,变作一潭不再流动的死水。 他说:“如果这次没死,就当是他挽留我。” “我会为了他,好好活下去。” 比赛的胜负毫无悬念。 蒋楼斗志全无,存心惩罚自己,在拳台上只防守,并不攻击。 后来连防卫都放弃,戴着拳击手套的双手垂在身侧,一味地承受来自对手的拳打脚踢。 直到倒在拳台上,无论怎样努力,手臂撑起又弯折,也无法再站起来。 头顶炽烈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无由地想到某个天寒地冻的夜晚,黎棠写完作业钻进他的被窝里取暖,不知怎么聊到“人在做天在看”,他对过往衔悲茹恨,冷笑着说:“老天没长眼睛,他不会看的。” 黎棠却认真地告诉他:“老天会看的。失去的东西,一定会以另一种形式还回来。” 当时对这个说法有多嗤之以鼻,此刻就有多希望它是被无数前人验证过的真理。 蒋楼感觉到五脏六腑都被血水浸泡,到了要用心口的疼盖过身体的痛,才能确定自己还活着的时刻。 他仰面躺在地上,睁大眼睛,透过拳馆钢筋水泥支撑的“屋顶”,看向天空。 呼吸似刀绞,是祈求的代价。 如果真的有苍天和神明的话,能不能让我回到过去? 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这次,好运不再眷顾蒋楼。 上次的骨裂伤还未愈合,他不仅未遵医嘱剧烈欲动,还上场打比赛,不被珍惜的骨头终于彻底断裂,扎破肺管,胸腔大量出血,几乎危及生命。 在加护病房住了两天,转到普通病房,在病床上醒来时,裴浩正好来探望,还是那副轻蔑的笑:“恭喜你啊勇士,又帮人家增添一条把对手打进icu的战绩。” 蒋楼不予理会,忍痛去够床头的手机。 裴浩看不下去,帮他拿到手机,解锁,问他要看什么。 蒋楼说:“短信。” 张昭月果然发来一条短信,说黎棠已经出院回到首都,并且接受了黎远山送他出国念书的安排。 黎棠就这样离开了叙城,没有告别,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只带着一身伤痕,和千疮百孔的心。 将那条短信读了三遍,蒋楼再度闭上眼睛。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六月仲夏,会考出成绩的同时,蒋楼已经办理好转学手续。 去的是叙城下辖县的高中,比不上叙城一中的教育资源,但在本地也算得上是不错的高中,近两年势头尤其猛烈,去年高考本科录取的学生数仅次于叙城一中。 县高要求住宿,暑假只放一个星期的假,入学的前一天,蒋楼才开始收拾行李。 中途接到霍熙辰的电话,说不能来为他践行了,家里那位不允许。 “家里那位”指的自然是李子初。 李子初和黎棠交好,事发后对蒋楼颇有怨念,差点和周东泽一块儿找蒋楼打架。 没打成是因为蒋楼大病初愈,整个人孱弱得像是纸糊的,唯恐一拳下去把他打吐血,只好作罢。 连苏沁晗都记恨他,说:“当初我瞎了眼才会追你。” 对于这些声讨谩骂,蒋楼一概不做反驳,也不给反应。 听到霍熙辰这样说,他也只是“嗯”一声,垂眼继续收拾随行物品。 霍熙辰对他的前程表示忧虑:“听说县高的老师可狠了,学生可拼了,他们都不睡觉的,每天就知道学习。” 蒋楼说:“没关系。” 他这种情况,能有学上已是万幸。要不是他成绩优异,人家还不见得愿意收。 不咸不淡聊了几句,就互道再见,挂断电话。 蒋楼的行李箱不大,只够塞下几件衣服,两双鞋。听说县中的宿舍是十人间,每个学生仅配一个储物柜,多两件外套都塞不下。 但蒋楼还是腾出空,把挂在窗边的兔子灯摘下,放进行李箱。 这样小的一件物品,总有地方能够容纳。 说不定黎棠当初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故意把它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让他每天都能看到。 如此便等同于在他心里种下一枚种子。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等待生根发芽。 收拾完,蒋楼推开门来到室外,远处草木葳蕤,声声蝉鸣入耳,让他想起黎棠曾在暖风熏人的季节里抚着枝头冒出的新芽,慨叹说:“我来叙城的时候是初秋,现在才到春天,还没见过叙城的盛夏呢。” 是啊,他们还没有一起度过暑假,没有一起在小卖部吃冰棒,没有一起吹过不锈钢网罩的台式电扇,没有一起为恼人的蚊子彻夜难眠,数对方身上的蚊子包,也没有一起去海边,在身上晒出t恤的形状。 蒋楼一直认为自己算得上少年老成,多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提前有一种过分成熟的麻木心态,就像为生存劳碌奔波的人的世界里没有仪式感和浪漫,他一度认为自己对这些只会厌烦。 第63节 如今才发现,其实不然。 只要和黎棠在一起,哪怕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他都会翘首以盼。 可是冬去春来,盛夏已至,那枚种子也已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埋下种子的人却已不愿期待,不再回眸。 从口袋里摸出首饰盒,打开,玫瑰形状的吊坠在晦暗的环境下,依然流光溢彩。 就像黎棠留给他的回忆,不算多,却桩桩件件都生动鲜明,足以让冰封的心解冻,在极夜的黑暗中亮起一簇星火。 手指抚过红色的花瓣,蒋楼允许自己最后一次,留恋这方土地残余的安逸和温暖。 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回到绝对的寂静和孤独里。 走出人生中短暂的明媚盛夏,走入漫长的凛冽寒冬。 第44章 红色的 七年后,秋。 系统自带的闹铃响起,不到十秒钟,就有一只白净骨感的手探向床边,食指一戳,精准按掉闹铃。 紧接着赤脚下床,走向套房自带的洗手间,看一眼镜子里头发蓬乱的人,弯腰拧开水龙头,开始洗漱。 五分钟后出来,人已经戴上眼镜,眼神清明。 客房服务刚好送来早餐,黎棠先喝牛奶,再三两口解决掉三明治。最后一口还在嘴里,他就边咀嚼边拿起桌上的珠串,往左手腕上套。 工作日必须穿正装,到公司门口的时候,黎棠还在整理领带,正碰上出来接水的李子初。 “早啊黎总。”李子初先向他打招呼,“昨晚睡得怎么样?” 三个月了,黎棠还是无法适应这个称呼,别扭地“嗯”了一声:“还行。” 虽然是吃过安眠药之后的还行。 今天有早会,两人按惯例先去办公室把会议提纲过一遍。 路过市场部时,几名新员工说说笑笑地从里面出来,看见黎棠一下子止了笑声,恭敬地喊:“黎总。” 甚至齐齐鞠躬。 黎棠点了点头,经过他们身旁时八风不动。 等走远了,李子初先笑出来:“挺唬人啊黎总。” 黎棠几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三个月前,他完成学业回国,本想自己投简历从基层做起,没想父亲黎远山直接安排他空降家里的投资公司,成为最高决策者。 不过与其说是空降继承,不如说是接手烂摊子。 黎家以房地产起家,生意涉及的领域颇广。这几年房地产行业颓势尽显,黎远山便将手里剩下的几块地皮脱手,在章大师的“参谋”下转向了其他行业。 其中就包括这家投资公司。然而初涉新圈信息匮乏,又没有靠谱的专业人士从旁指点,再加上黎远山眼光一般,运气也谈不上好,连续投的几个项目都失败了。尤其是前两年投资的几部电影,正赶上影视寒冬,票房惨淡,亏到连走路上看见电影的海报都想踹两脚解恨的地步。 因此这家公司从起初的二百来号人骤减成现在的几十号,要不是黎棠接手时发现风控部一个都不剩,赶紧招了几个,人可能更少。 也不是没提过反对意见。 在国外念书的这几年,黎棠已然坚定要自立门户的念头。不过他的自立门户并非创业,而是找一份差不多的工作,攒钱买一辆差不多的代步工具,再努力买一套差不多的小房子。 总之就是不依靠家里,过上独立自主的生活。 黎远山嗤他没出息,拿这些年在他身上的投入来压他:“光学费生活费就是近七位数,更别说医药——算了不说那些,你不是要证明自己有独立的能力吗,那就先证明给我看,这些年的书没白念。” 其实就是讨债来了。即便对自己的亲人,黎远山也是锱铢必较,他着急收回在黎棠身上的“投资”,不想白养这个儿子。 黎棠自知这些年让家里花了不少钱,所以无法反驳,只得收拾行囊,走马赴任。 由于公司的基础太差,和白手起家没两样,三个月以来,黎棠每天早出晚归,除了作为创投机构的领导筹集闲散投资,和经理人一起筛选项目甄别风险,还要全国各地到处实地考察,稍微有点空闲还要恶补行业知识——好在他学的是金融,算是专业对口,不然更伤脑筋。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公司内部虽然苟延残喘,表面却是一点没落下——首都中心位置cbd租下整个黄金楼层,四面环窗无敌采光,各个部门有序分布,各类办公设备一应俱全。 不愧是黎远山搞出来的公司,面子工程必须放在第一位。 对于黎棠来说,这样的工作地点刚好给了他不回家住的理由。黎家在首都常住的别墅位于近郊,距离上班的地方一个半小时车程,早晚高峰通勤时间翻倍,黎棠便以此为借口在公司附近的酒店开了个房间,一住就是三个月。 最近公司各方面运转稳定,他才开始打算找个房子长租。 到办公室,李子初先递过来一沓资料,是附近的租房信息。 黎棠接过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紧不慢地翻阅。 动作间露出手腕的黑色珠串,李子初忍了忍,没忍住:“你就不能戴个手表吗,多少能增加一点霸总气质。” 当然知道黎棠戴首饰是为了遮掩什么,却还是无法接受这种中老年审美。 “或者你多戴几串也行啊,你看我们部门的小杨,总爱把各种大小不同的串戴在一起,就很潮。” 黎棠的注意力在房子上,嗯嗯哦哦地应付:“那我下次试试。” “不过你的眼镜挺有霸总那味。”趁还没到上班时间,李子初继续闲扯,“高中那会儿没见你戴眼镜,这几年才近视的吗?” 黎棠的眼镜是普通的长方款,亮银色细边。选这个款式是为了低调,没想银色极衬肤白,意外地适合他,属于是无心插柳了。 当然,他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那时候就近视了。”黎棠说。 不过那时候爱美,觉得戴眼镜影响颜值,一天一副日抛少不了。 “那你今天吃药了吗?”李子初又问。 黎棠翻页的手一顿,心说这转换话题的技巧未免太生硬。 李大班长还是十年如一日的直接,犀利,杀人于无形。 “吃了的。”黎棠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无奈道,“你放心,不会再出现上次的情况。” 至于李子初为什么会在这家半死不活的公司工作,概括下来就四个字,机缘巧合。 从国内top10大学的计算机专业毕业后,李子初没有考研深造,而是投身工作,进入某小微企业当起了程序员。工作三年,做了很多项目,也积累了不少经验,正打算往晋升机制更好的大厂跳槽时,恰逢黎棠归国,两人约见吃了顿饭,听说黎棠被迫接手“家族企业”,李子初有一种“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人脉终于派上用场”的苦尽甘来感。 他毫不犹豫地辞职,加入黎棠的创业投资公司。虽然专业不对口,但目前公司的主要方向是为高科技创新产业提供融资机会,李子初刚好有在高新技术行业的从业经验,具备分析相关市场的行业信息,为投资部门提供决策支持的能力,综合评估后,黎棠给了他研究部副经理的职位,同时兼任总经理助理。 实际上黎棠并不是那种需要助理跟在屁股后面汇报行程的传统意义上的“霸总”,七年的留学经历让他习惯于自己处理所有事情,无论是生活,学习,还是工作。 只不过,大小是个“总”,出去考察项目或者喝酒应酬,没个人跟在身后总归不太像样,李子初便自告奋勇揽下了这个活儿。 还给出理由:“谁让你还跟以前一样社恐。” 比起从前,黎棠的喜静程度不减反增。即便表面上看不出端倪,他甚至可以在酒桌上跟合作伙伴推杯换盏,交谈甚欢,但这只是他强迫自己披上的“社牛”外皮,毕竟面对一间濒临倒闭的公司和一帮刚从大学毕业的愣头青员工,作为领导,他不硬着头皮站出来社交,还能指望谁呢。 某次酒会上,不知谁起的头,聊起随身携带的物件,那些个老油条一喝多就滔滔不绝,恨不得指着一块表或者一根领带夹,从想当年的创业心酸史说到盘古开天辟地。 就这样,半圈下来,还有三四个人才到黎棠说话,黎棠就已经坐立不安。哪怕他掩饰得很好,只有坐在他身旁的李子初看见他额角渗出的薄汗,还有桌子下扭绞着,微颤的手。 他对自己下手极狠,若不是发现及时,手腕的皮肤可能已经被抠破。 虽然,最后轮到黎棠时,他的表现堪称无可指摘。 抬手,向大家展示他手腕上的珠串,黎棠笑说:“和诸位比起来,我戴着的这个小玩意儿就不值一提了,它是我在路边摊花十块钱买的,不为别的,就为它够宽,刚好能盖住割腕留下的伤口。” 那口吻,和说“今晚吃蛋炒饭”一样风轻云淡。 自此,李子初给自己加了一项提醒吃药的工作。 还不放心,总要去检查黎棠的包,看药瓶里的药少没少。 黎棠见他当真要把药片倒出来数,不禁失笑:“药物只能起辅助作用,主要还是靠自己克服。” “而且,”黎棠放下房产资料,拿起会议提纲,“忙碌是世界上最便宜的药。” 话是这样说,等到开会的时候,黎棠还是忙里偷闲,走神片刻。 台上风控部门的经理正在做例行汇报,老生常谈的话题颇为无聊。黎棠看向坐在右手边中间的研究部小杨,观察他手腕上的装饰。 小叶紫檀的手串,叠戴小颗的黑檀素珠,松松垮垮堆在腕上,确实蛮潮的。 多看一会儿,眼神难免有点露骨,散会后不到半小时,公司里外就传遍了——开会的时候黎总一直盯着研究部杨柏川看,是不是看上他了? 杨柏川是新进员工,闻言大吃一惊:“可可可是黎总也是男的啊。” 下午茶时间,不同部门的同事齐聚茶水间。市场部的老员工齐思娴说:“那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黎总喜欢男的。” 这事并非道听途说或者捕风捉影,是在上个月公司聚餐的时候,黎棠自己说的。 起因是经过两个月的相处,大家产生了点共奋斗的情谊,彼此之间越发熟悉,偶尔也敢开领导的玩笑。聚餐气氛到了,有人起哄说要给黎棠介绍对象,什么三婶家的表妹,二大爷家的邻居姐姐都被拉来凑数。 黎棠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闭口结舌。 “谢谢各位的抬爱。”他笑着说,“只可惜,本人的性取向为男。” 每每向不知情的新员工科普起这段“历史”,众人都会感叹——我们黎总就是这么不畏流言,就是这么酷毙帅呆。 而且,长得还这么好看。 齐思娴曾在去总经办送文件的时候,见到过摘下眼镜的黎棠。 她形容:“怎么说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纯情男高,让人很想跟他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接吻的那种。” 女员工听了脸红心跳,笑骂她“你好懂啊死鬼”,男员工听了也莫名脸红心跳,暗忖“难道我也是死鬼”? 从此,黎总摘下眼镜的样子,成了公司许多人的好奇。 虽然黎棠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他依然在公司待到最后一个下班,跟着中介看了两套房子,然而都不满意,回酒店的路上疲累到靠着车窗打了会儿盹。 醒来又感叹困意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要是夜里躺床上能有这么快的入睡速度,他做梦都能笑醒。 ……不对,好不容易睡着,还是不要随便醒了。 刷开打开房门,门口已经有一双男士皮鞋。 床上零食堆成山,李子初正坐在沙发上边吃边看电视。 “喏。”他嘴角还粘着薯片屑,努嘴指桌子上的密封碗,“张阿姨送的,让我帮忙带进来。” 他口中的“张阿姨”是谁,不言而喻。黎棠看着那摞得整齐的玻璃碗,隐约可见里面是炖得浓白的汤和清淡的蒸海鲜,压抑一整天的躁意顿时自心头浮起。 李子初瞧出他眉间的沉郁,从零食袋里摸出一包东西递过去:“先吃这个。” 第64节 黎棠低头一看,是糖。 熟悉的牌子,这些年包装都没变过,上面写着“草莓味芒果味巧克力味混合装”。 “你不是很爱吃这个牌子的糖吗?”见他不接,李子初催道,“有次冬令营爬山,我想跟你讨一颗来吃,你都不肯给。” 半晌,黎棠才笑了下:“还有这事?” 他说,“现在不爱吃了,你自己吃吧。” 李子初很是莫名其妙:“我看你昨天还往咖啡里加了好几块方糖,怎么就不爱吃甜了?” 黎棠转过身,摘下眼镜,摸了块擦镜布没事找事般地擦,边擦边问:“今天怎么有空来玩?” 李子初道:“看见那家伙就烦,到你这里来躲一躲。” “那家伙”指的是霍熙辰。 这些年,李子初和霍熙辰分分合合,熬过了七年之痒,挺过了父母的反对,却在风平浪静的当下,开始矛盾不断。 今天的矛盾是:“他总是让我戴假发穿女装给他看,我怀疑他根本没弯,还是个死直男。” 黎棠:“……” 想起多年前的某天,在电影院男洗手间的挡板下看到的女士高跟鞋,黎棠心说,当年你可不觉得这是问题,甚至玩得很嗨。 李子初睨他的背影:“在想什么,不妨大声说出来。” 黎棠捏着两边镜腿把眼镜戴回去:“我在想,应该选择哪几家企业进行初步考察。” “……”轮到李子初无语,“这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你从上课偷玩手机的学渣变成下班后还心系工作的狂人?” 黎棠没理他,打开笔电,调出文档。 非要说有什么变化,只有一条——他学会了通过做其他事情去掩盖不想记起的那些往事,简而言之就是分散注意力。 正好投资部门正筛选出了一些具有发展潜力的中小企业,并对他们的项目和方案进行了初步评估,这周的主要任务就是进行深入调查,再次缩小范围。 公司目前倾向于为高新科技产业提供资金融通,不限企业规模,只看商业前景。 即便如此,黎棠看着屏幕上的一份企业资料,陷入思索。 整个团队不足10人,注册资金不到50万——这样寒碜的底子能被留到现在,想必他们拿出来的项目相当出彩。 往下扫一眼,主营内容是医疗方向的人工智能,企业位置不在高新产业云集的首都工业园区,而是在两千公里外的s省叙城。 看到“叙城”两个字,黎棠瞳孔一缩。 下意识去看企业法人的名字,姓裴,没见过。 这才稍稍放松心神。 而后又觉得自己太过敏感。叙城那么大,人口以百万计,怎么可能这么巧。 黎棠身体后仰,靠向椅背。 缓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去看这家科技公司的名字。 四个字母,roja。 黎棠在英国念书的时候辅修过西语,虽然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看到单词还是会感到熟悉。 便打开翻译器,输入查询。 果不其然是西语。 roja。 红色的。 第45章 原来不是你 次日一早,黎棠在上班的路上接到父亲黎远山的电话。 黎远山先问黎棠最近的生活,听说他还住在酒店,哼道:“好好的家不住,非要住外面。” 又问起公司经营,黎远山不满地说:“还没开始盈利就花掉那么多资金,我看你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这些年,黎棠早已习惯黎远山这种随时随地训斥,话里话外打压的说话方式,也接受有些家长就是永远学不会尊重孩子,连平等地沟通都做不到这件事。 因此听了不以为意,黎棠就着话题道:“这一批项目筛选,您是不是插手了?” 黎远山道:“你还太年轻,我当然要帮你把把关。 黎棠心说果然。 随着人们对健康的重视,以及人口老龄化及慢性病带来的医疗服务负担,整个医疗ai产业链都越发受到关注。黎远山与别人合伙开设的疗养院正缺这样的技术来铺设基础设施层,如果找到合适的企业,除了等待快速发展后获得分红,不妨想得更长远一些,可以亲手扶植起一家具有研发能力的高科技企业,让它为己所用,从而带来更多价值。 所以剩下的项目中,与医疗有关的居多。 黎棠做事不喜旁人插手,却也明白这不算什么大事。大不了这轮选出来的项目直接转交给黎远山,他当甩手掌柜。 当然选还是要认真选的,毕竟事关公司“起死回生”。 这样想着,抵达公司后,黎棠在电脑上打开文档,再浏览一遍资料。 目光落在名为roja的企业上,黎棠不禁勾唇。 现在的企业无论大小,名字都往高大上的方向取,很久没看到这种单纯图吉利的公司名了。 红色的,红红火火,万事大吉。 上午的会议又淘汰掉几个企业,剩下的已经发给运营部,通知他们的企业代表于这周内来公司详谈,也就是变相的面试,对企业估值,好让投资部作出最终决策。 中午黎棠没什么胃口,便打算喝杯咖啡把午饭对付过去。 黎棠没有给自己招生活助理,事事亲力亲为。刚拿起桌上的马克杯,手机振动起来。 李子初打来的,问他怎么不下楼吃饭。 黎棠说:“我看到霍熙辰来了。” “他来了,你就要把附近所有的餐厅都让给我们?” “……”黎棠顿了一下,“我点外卖。” “我不信。”李子初说,“下来吃饭,给你看个好东西。” 出于不想当电灯泡的心理,黎棠磨磨蹭蹭,喝完咖啡才下楼。 以为这个点他们俩该吃得差不多了,孰料压根没见到人。 倒是发现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男人个子很高,穿一身合体正装。 他看着黎棠从轿厢里出来,笑着说:“好久不见。” 等到在餐厅里坐下,周东泽得知自己是李子初口中的“好东西”,几分无奈道:“本来想直接联系你,李子初不让,说要给你一个惊喜。” “是蛮惊喜的。”黎棠翻看菜单,“我之前一直以为你会从事体育相关的工作,没想到——” 竟然当了律师。 从政法大学毕业后,周东泽回到叙城,现就职于当地的一家律师事务所,今天是来首都出差。 周东泽说:“高考之前也想过要不要走体育特长,后来想了想,当职业运动员天赋不够,年纪也大了,以后怕是只能去当体育老师,还是好好学习,学个正经专业靠谱些。” “法考不简单吧?” “怎么说呢,做完的真题摞起来比我还高。” 黎棠笑说:“何必这么拼,你家不是还有间咖啡店,叫——” 一时没想起来,周东泽接话道:“栖树。这两年生意也一般,尤其是我去外地念书之后。” “敢情你家店的主要顾客是你的同学。” “是啊,那时候我们周末总是待在那儿,抄作业,玩桌游……” “别我们我们的啊,我可从来不抄作业。” “是是是,总裁从来不抄作业。” “我怀疑你在取笑我。” “我可不敢。” …… 相谈甚欢。 菜上齐,动筷前,黎棠给二人的杯子里添了茶水,抬眼时,发现坐在对面的的人正看着他。 “怎么了?”黎棠问,“我脸上粘东西了?” 周东泽定定看了一会儿,说:“你变了。” 黎棠愣一下,随即又笑了:“是吗,变得健谈了,还是市侩了?” 周东泽摇摇头。 不是没看到黎棠手腕的珠串,也不是没想过,这样的改变需要经历什么。 怕触及他的伤口,只好旁敲侧击地问。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跟你一样,上学,吃饭,睡觉。” “一个人?” “不然呢?”黎棠夹起一根豆角放嘴里,“你们都在国内,总不能让你们打飞的来陪我玩。” 周东泽不动声色地把炒豆角往黎棠面前推了推:“微信和号码都弃用了,你是压根没打算找我们。” “李子初可是我主动联系的啊。” “我说那七年,之前的七年……你就一次都没想到过我们?” 应该不是错觉,“我”和“们”之间有一个明显的停顿。 咬住筷尖,黎棠把视线放在菜肴上:“想到过啊,每次出去跑步,都会想到李子初在运动会跑三千米把腿都摔破了。” 第65节 见黎棠不想说,周东泽便不再追问。 他接话道:“你是不是忘了,刚开始跑操的时候,你也在操场上摔过跟头?” 黎棠默了片刻,扬起唇笑:“是啊,那么糗的事干吗记在心里,早就忘了。” 大约是谈及过去,总要先仔细筛选再小心试探,才能知道某件事是否能提——这样聊天实在很累,因此没过多久,话题又转回当下。 黎棠问:“那你呢,这些年谈过几个?” 周东泽说谈过两个,一个在大学里,后来那人出国深造。另一个在谈判桌上认识,后来也去国外发展事业了。 黎棠开玩笑说:“你这儿是码头吗,来过的都往外跑?” “差不多吧。”周东泽也笑,“你不也是,停一会儿就走了,还要我自己来找。” “感受到你的怨气了,这样吧,以后只要你来首都,我就请你吃饭。” “我可当真了。” “嗯,大不了吃完饭开票,我拿回公司报销。” “果然是资本家,算得一手好账。” 说说笑笑,一顿饭吃完,已临近上班时间。 黎棠把账结了,嘴上念着“资本家也不能迟到”,快步向餐厅外走去。 周东泽跟在他后面,突然道:“你走的那天,我去机场了。” 黎棠的脚步顿住。 “可惜去得太晚了,没能见到你。” 周东泽说着摸出手机,“能不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不想下次再跑空。” 黎棠大概能猜到,他不直接从李子初那里拿,非要从自己这里要联系方式的心态。 像是在宣告,我要重新回到你的世界里。 不再偷偷摸摸,也无需畏首畏尾,这回是光明磊落,简单粗暴。 自然没有不给的理由。 存入号码时,周东泽说:“其实我已经收到了这边一家律所的offer,等叙城那边的工作交接完,就来这边入职。” “到时候,还请黎总多多指教。” 下午上班,刚和男朋友和好的李子初神采飞扬地回到办公室,对上黎棠几分严峻的面孔,问:“怎么了,上午整理的数据有问题?” “没问题。”黎棠看着电脑屏幕,“做得特别棒。” “那你笑一笑?” 黎棠就咧开嘴,露出一个皮动肉不动的假笑。 李子初哆嗦道:“别逼我把假笑男孩的表情包换成你。” 还是好奇黎棠和周东泽的会面情况,李子初打听道:“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 “阔别七年,当年单恋你的老同学对你仍然念念不忘的感觉啊。” “还行吧,聊得蛮开心的。” “那就好。说起来,当年我怎么没发现老周对你有意思?” “因为当年你忙着跟你的弟弟鬼混。” 李子初瞪圆眼睛:“什么哥啊弟的,我跟他又没血缘关系。” 说着去翻桌上的文件,掩饰害臊,“是先做分析,还是先整理信息呢。” 黎棠从桌子下面拿起几只带盖的玻璃碗,搁在桌上:“先把碗洗了。” 定睛一看,是昨天张阿姨送来的汤碗,李子初跳脚道:“我又不是生活助理!” 黎棠敲着键盘,抽空回他:“我看你权力比生活助理大,什么都敢越俎代庖。” 李子初登时心虚:“自打我跟你混,张阿姨就隔三岔五来送饭,毕竟她是长辈,我也不好拒绝……” 对于黎家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李子初知道得并不多。撮合黎棠和周东泽,也只是希望有更多人关心黎棠。 人总得有牵挂,才不会走极端,才不至于不想活。 黎棠当然知道他是好意,所以本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想吓唬吓唬他。 “你是不好拒绝吗?你是嘴馋。”黎棠故意沉着嗓音,严肃地说,“在公司就要按规矩办事,谁吃的谁洗,谁收下的谁送回去。” 李子初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好你个黎棠,学坏了!社会果然是个大染缸,连你这么单纯的人也变狡猾了……” 黎棠皱眉:“总裁的大名也是你能叫的?” 李子初大呼救命:“拜托你别再使劲压嗓,我都跟着呼吸不畅了!” 半下午,尝试转型真霸总失败的黎总采纳助理“严慈相济”的意见,下到“基层”体察民情,和员工们一起喝下午茶,品尝总务部新采购的零嘴,并光明正大地听大伙儿聊天。 不知今天的咖啡里是否加了兴奋剂,市场部的齐思娴两眼放光,音调都扬高几个度:“绝了真是绝了,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这么帅的雄性,可惜他来去匆匆,不然我高低拍两张他的照片发群里。” 说的是下午来公司送修改好的《创业计划书》的某企业合伙人之一,据说不仅年轻,而且盘靓条顺,身高有近一米九,脸更是堪比当红男明星。 其他部门的女同事好奇:“能有多帅?” “怎么形容呢。”齐思娴琢磨了下,“大概就是那种,少年时期会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全校女生都会给他递情书的那种。” “嘁”声四起,众人纷纷表示不信:“你偶像剧看多了吧。” 阅遍美男的齐思娴并不在意,耸肩道:“下回他来公司谈判,你们去看就知道了。” 研究部的杨柏川证明道:“我也看到那个人了,确实帅。” 众所周知,出于刻在本能里的竞争意识,男性之间,很少会承认对方比自己优秀。 因此杨柏川的认可令可信度倍增。 他还说:“那个人在团队里负责算法部分,挺厉害的。” 众人叹道,it大佬啊。 齐思娴先人一步,开始代表广大女员工请愿:“请黎总务必投资这家美貌与智慧兼具的企业。” 听了半天八卦的黎棠笑了:“万一人家有女朋友呢?” “您不会以为我看帅哥是为了跟他们有什么发展吧?”齐思娴坦率道,“我只是欣赏美好的事物,让我多看两眼帅哥,工作都有劲了。” “哦。”黎棠配合地恍然大悟状,“那我得好好留心了,这家公司叫什么?” “我记得是四个字母,ro什么来着……” 有人插嘴:“ro反渗透膜?” “滚犊子,人家搞的是人工智能,又不是净水系统。” “roja?”黎棠念了出来。 齐思娴一拍手:“对对对,就这个,r-o-j-a。” 黎棠眉梢微挑,又是这家红色的公司? 频繁出现在黎棠生活中的,还有“叙城”这个关键词。 周五,面谈会当天,首都气温骤降,黎棠出门时,地上铺满厚厚的落叶。 印象中只有首都的秋天声势如此浩大,叙城的秋天是静悄悄地来,树叶也是自边缘到叶脉渐次发黄,再一片一片脱离枝桠,敌不过重力飘然落下。 无端地想起学校操场边,运动会喧嚣的人群之外,悄无声息落在头顶一片银杏叶,还有为他摘去枯叶的那只温暖的手。 回过神来,黎棠很轻地拧了一下眉。 果然故土容易勾起回忆。 明明之前七年里从未想起过。 即便告诫过自己要秉公无私,在面谈到名为roja的企业时,黎棠还是稍稍留意了下企业法人的相貌。 是帅的,英挺周正的那种长相,但似乎并不像齐思娴描述得那么惊为天人。 也没个it大佬的样子,《创业计划书》都不甚了解,被问到医疗数据库相关问题,捧着资料翻了半天,好容易找到了也懒得读,让在座各位自己看。 “这计划书前前后后改了十几稿,里头该写的都写了,我在公司里就是个挂名领导,他们说我不来不够诚意,我才硬着头皮走这一趟。”roja的法人笑说,“诸位看了要是觉得好,愿意投资,我把我们技术员打包送到贵公司来,给大家慢慢讲。” 话糙理不糙,难得的坦率,反倒让人觉得真诚。 黎棠点头表示理解,心里却在想,哦,原来不是你啊。 垂首在评估表上勾勾画画,忽闻一声“黎总”。 抬头,是roja的法人裴浩,正看着他笑:“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直到面谈会结束,黎棠也没想起来这位裴浩裴总是何方神圣。 酒桌上碰过杯的生意伙伴?不能吧,他又不脸盲,没道理不记得。 老同学?也不对,他没有过裴姓的同学。 难道是在叙城时……眼看思绪又要通往不该去的方向,黎棠及时刹停,阻止自己继续想。 手拿文件走出会议室,看见三两名同事在门口张望,聊的和黎棠方才想的一样。 “也不算很帅啊,搁偶像剧里也就演个男三。” “是哦,还不如我们黎总。” 市场部负责接洽来宾,自然也管接待和送客。齐思娴啧一声:“不是这个,是另一个,他们公司不是三个合伙人么,今天来的是其中之一。” “真的假的,你别是在吊我胃口吧。” “骗你干吗,帅的那个不长这样,穿衣风格也不同,一边耳朵还戴着助听器。” “助听器?不是耳机吗?” “就是助听器,我小婶耳朵不好,平时就戴这种耳背式的,一端塞耳朵里一端挂外面,一根细线连着……” “左耳还是右耳?” 第66节 黎棠突然的发问,把齐思娴吓一跳。 她转过身:“黎总……” 黎棠重复一遍:“他的助听器,戴在左耳还是右耳。” 齐思娴有些莫名其妙,还是仔细回忆了下:“应该是左耳,我办公桌朝南,门朝东,他进来送计划书的时候,靠近我的这一侧戴了助听器。” 晚上,黎棠花时间把那份创业计划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然而并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摘掉眼镜,轻捏眉心,黎棠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就算一样单耳听力受损又如何?这又不算非常罕见的病症。 上个月去医院复诊,碰到同样在诊室外候诊的病友。该病友小时候发高烧导致双耳失聪,自幼待在聋哑学校,那里多得是先天不足或者后天事故造成的耳聋患者,且多数都没有配助听器或植入人工耳蜗,大家也都安稳长大了,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 病友用手机打字对他说:其实我们这帮人最不希望被另眼看待,别人同情的目光会让我们感到难堪。 想着想着,倦意上涌,黎棠把眼镜往旁边一搁,躬身趴在桌上,脸埋进臂弯里。 医生说过,对抗失眠最好的方法是顺其自然,困意袭来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立刻原地闭上眼睛。 脑海中的警戒线悄然放松。 意识消逝的前一刻,黎棠不受控制地想,当年他不戴助听器,是否也有不想被人另眼看待的原因? 周一上班,在经过标准严苛的评估后,名为roja的企业成功入选。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实地考察,探究该企业技术和产品的可行性,以及管理运作方面是否拥有自己的体系。 简而言之就是确定该企业获得融资后是否可以进入快速发展,从而带动投资增值。 这属于研究部的工作,部门总经理有其他任务在身,副经理李子初已经做好出差准备。恰好这次出差地点是老家叙城,他打算顺便回去探望母亲。 也不是没想过叫上黎棠一起。 “我看你接下来几天不忙,例会可以让其他部门经理主持,要不要一起去叙城走一趟,和老周一起吃个饭?” 黎棠签文件的手不由得一顿。 “不去了吧。”他说。 “为什么不去?”李子初问。 黎棠想了想,想不出理由,只好正色道:“霸总的事你少管。” 作者有话说: 李子初:行,你清高! 第46章 闭上眼睛 实地考察安排在周三。 周二下午,黎棠的右眼皮莫名狂跳,怎么都压不下去的那种,睁眼跳,闭眼跳,手按着还在跳。 李子初见状忧心忡忡道:“看来你这两天走霉运,一定要小心啊。” 嘴上关心着,身体诚实地和黎棠拉开距离,连电梯都不与他同乘。 “你先下,我乘下一班。”李子初站在电梯外道,“万一你真出了事,好歹还有我顶着公司。” 黎棠既无语又服气,心说这些年变的何止是我,还有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家伙。 后来散会的时候,齐思娴见黎棠一直揉按眼睛,问他是不是眼皮跳,黎棠说是,她立刻撕了一小片胶带纸,让黎棠贴在眼皮上。 贴上果然好多了,黎棠表达感谢,齐思娴一摆手说:“小事情。” 然后凑过来小声说:“黎总最近桃花运不错吧。” 黎棠问:“何以见得?” “左眼跳发财右眼跳桃花嘛。”齐思娴一脸“我懂”的样子,“看来下次聚餐可以把老板娘一起带来了。” 黎棠笑了笑:“怕是不行呢。” 黎棠只听说过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桃花什么的,这些年他从未想过。 哪怕后来齐思娴补充,这里的桃花不一定是展开新的恋情,也有可能是旧情复燃。 黎棠愣了一下,而后又笑了:“说不定我没谈过恋爱呢。” “怎么可能。”齐思娴说,“黎总您这长相,一看就阅人无数。” “那你可看走眼了。”黎棠说。 齐思娴誓要八卦到底:“就算没谈过很多,初恋总有吧?” 黎棠合上笔记本,捧在手上:“过去那么多年,谁还记得。” 这晚,黎棠睡得不太安稳。 担心总是吃安眠药影响白天的状态,他忍着没去吃,半夜醒来两次,就再也睡不着了。 戴上眼镜,摸出手机看时间,凌晨三点十分。 微信有新的未读消息。 是李子初发来的,说霍熙辰晚上突然肚子疼,送到医院一查是急性阑尾炎,白天就安排手术,发这条信息是为了请假,他得陪着病人,白天怕是不能去叙城出差了。 黎棠立刻拨了个电话过去,李子初说一切安好,就是他们俩在首都没有亲朋,他实在走不开。 黎棠了解李子初,就算这会儿躺在医院的是自己,李子初也会倾尽全力去照顾。 班长的奉献精神一如既往。 所以没什么好说的,当场批假。 临挂电话前,黎棠在电话里听到霍熙辰的哀嚎声,刚要关心下员工家属的病情,忽闻李子初一声爆喝:“再嚎就把你拖妇产科去,看你嫌不嫌丢脸!” 黎棠:“……” 当我刚才没夸。 挂断电话,黎棠叹了口气。 考察团队的主要人员请假缺席,作为公司领导,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迎难而上,把公司利益放在第一位。 看来叙城是非去不可了。 原来右眼皮跳是因为这事。 清晨,考察小队四人在首都机场集合。 除了风控部的经理,市场部派的是齐思娴陪同前往,另外研究部副经理李子初的职能空缺,改换成同部门的杨柏川顶上。 齐思娴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从来没去过叙城,因此有一种解锁新地图的新鲜感。 她经营着一个粉丝数不少的短视频账号,排队登机拍视频,起飞拍视频,在飞机上喝饮料都要拍个视频。 “这是我要的橙汁,怎么感觉兑水了,有点稀……”她调转摄像头,“这是我们老板,原本定的是高铁出行,我说想坐飞机,他就让总务部去改了,这就叫中国好老板……诶老板,您黑眼圈怎么这么重?” 说着,齐思娴放下拍摄设备,从包里翻出遮瑕递给后排的黎棠:“不是什么大牌,黎总凑合用。” 黎棠没化过妆,说不用,齐思娴要过来帮他,空乘过来提醒她飞机颠簸不要下座位,齐思娴就把遮瑕膏塞到黎棠旁边的杨柏川手里:“你给黎总抹一下。” 杨柏川愣住:“我不会用这个。” “没见女朋友用过吗?” “……我还没有女朋友。” 到底是黎棠自己接了过去,想着没吃过猪总见过猪跑,试一下就会了。毕竟是出门见人,还是得注意下精神面貌。 遮瑕里自带一片小镜子,黎棠捏着小刷子,蘸一点遮瑕膏,照着镜子往眼下抹。 抹了一会儿,察觉到什么,偏过脸,发现邻座杨柏川正看着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又赶紧别开视线。 然后脸渐渐红了。 黎棠没注意他的变化,转回去继续盯镜子,问他是不是有话要说。 “有,有的。”杨柏川莫名磕巴起来,“就是那个,药,您吃药了吗?” 乍一听像在骂人,后来听说杨柏川是受李经理所托,当总经理的吃药提醒器,黎棠就明白了。 在这些方面,李子初总是心细得令人敬佩。 怕员工回去不好交差,黎棠当即拿出药瓶,问空乘要了杯温水。 刚要把药片扔嘴里,迟疑了下,看向杨柏川:“要不要拍张照片?” 杨柏川一脸惊慌:“拍拍拍什么?” “证据,好向你们副总交差。” “哦,哦,好的。” 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镜头对准黎棠,咔嚓拍一张。 等到黎棠转回去,杨柏川忍不住又按了一下拍摄键。 三个小时后,抵达叙城机场。 机场很小,下飞机走两步就到室外。 roja的领导裴浩开了辆七座商务车亲自来接,笑说:“早知道没几天你们就要来叙城,我们就在首都多玩一阵子,跟你们一起走了。” 齐思娴问:“你们不是创新企业吗,这么空闲?” “准确说是我闲,他们都很忙。”裴浩转过来看向黎棠,“还请黎总不要误会,别因为我一个人的懒散不给我们投资。” 黎棠说:“考察不会这么儿戏。再说,以你们的研发能力,以后的投资只会源源不断。” “可是怎么办呢,我们就看上您这儿了。”裴浩说,“要是把您放跑了,我就成千古罪人了。” 黎棠笑:“这么严重啊。” “是呢。”裴浩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从现在开始我要谨言慎行,不能再给公司拉低考评分数。” 然后,他和齐思娴聊了一路。 齐思娴是做公关接待这块的,能说会道是她的优点也是职业需要。她牵引着话题从叙城的风土人情到天气交通,再不动声色地过度到当地高新产业的分布情况,不知不觉中就将roja的创始过程,和目前的人员结构,主研项目等,摸了个一清二楚。 路上聊过的内容,到现场便省的在挨项沟通,大大减少了考察所需要的时间精力。 第67节 黎棠一边在心里对齐思娴的专业水平表示赞赏,想着回去要给她加工资,一边隐隐感到羡慕。 用当下流行的话来讲,齐思娴就是标准的e人,外向,开朗,擅与人交际,说话逻辑清晰,句句都有目的。不像他,赶鸭子上架,i人强行装e,每场会议之前都要看好几遍提纲,不然讲着讲着就脱轨跑偏。 上学的时候他就这样,作文总是写跑题,还有文科的大题,经常乱答一气,李子初他们还给他补过习。 不知是否是踏上叙城土地的关系,黎棠陡然意识到自己在回忆,忙深吸一口气,把思绪拽了回来。 转头看向车窗外,天将欲雨,铅灰色的云在上空缓慢穿梭。 至今也没弄明白,叙城为什么总是在下雨。 机场离roja所在的园区较远,途径市中心的商场时,恰逢一个话题收尾,齐思娴望向热闹的街道,感慨说:“好像每个城市都有这么个地方。” 裴浩问什么样的地方,齐思娴说:“周末没事做的时候,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家都爱往这里跑,哦对,还有情侣约会的时候。” 裴浩笑一声:“叙城比不得首都,拢共也就这几个能溜达的去处。” 说着,往后视镜里看,“黎总对这地方应该挺熟悉的吧?” 黎棠正在假寐,一句话让他眼睫颤动,睁开眼睛。 透过后视镜,两人对视片刻,黎棠终于忍不住了:“上次没来得及问,裴总和我曾经见过吗?恕我健忘,实在没有印象了。” 裴浩笑了一下:“我大众脸,黎总不记得也正常。” “待会儿到了咱们公司,见到人,您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roja位于叙城北边新建的高新产业园,一下车,黎棠就觉得周围的风景似曾相识,转头看见仅一路之隔的老旧厂房,便想起来了——福鑫化肥厂。 而在福鑫化肥厂旁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有一道通向地下的铁质楼梯。 往下,是一间地下拳馆。 意识到自己又要陷入回忆,黎棠收回视线,跟着裴浩踏上公司门前的阶梯,朝里走去。 roja名字喜庆,公司的装修风格却是冷静朴素的工业风。 裴浩带领他们参观只有两名员工的销售部,还有全员休假的生产部,开玩笑说:“就等拿到投资,进入生产实验了。” 研发部占地最广,分为硬件和软件。软件部分听裴浩介绍说,他们已经建立一种更高效易操作的医疗数据库,等测试完成推广使用,必将带来稳定的收益。 至于硬件部分,多在另外的实验基地进行。用于医疗机器人的精准操控技术需仰赖算法的支持,目前仍处在研发过程中。 也是在这里,黎棠见到一位故人。 由于交往甚少,黎棠跟那人大眼瞪小眼半天,也没想起人家的名字。 对方不得不自报家门:“孙宇翔,以前我们一起参加过冬令营,还记得吗?” 黎棠这才想起来。 顺便想起云雾缭绕的白石山,山顶面积狭小的门诊,还有宾馆走廊尽头的房间。 黎棠抿了抿唇,撑起笑容:“原来你也是合伙人之一。” “大学毕业之后工作了几年,后来联系上了……就,就一起创业了。” 孙宇翔边说边接收来自黎棠身后某人的眼色,话说到一半,十分刻意地拐了个弯。 黎棠转过身去,对上裴浩的笑脸。 他置身事外般地耸肩:“技术方面的我不懂,你们聊。” 医疗数据库是黎远山最关心的项目,黎棠代为仔细了解,确认roja满足这方面的运营能力,便算完成任务,其他的交给风控和研究部门去深挖即可。 加上裴浩为什么认识他的谜底已经揭开,黎棠脑袋里紧绷的弦一霎松懈,缺乏睡眠的疲倦袭来,黎棠向随行人员打了声招呼,只身来到接待室。 前台兼行政小姐给他端来一杯茶,他浅尝一口,便倚着沙发靠背,慢慢合上双眼。 短暂的小憩,黎棠竟做了个梦。 梦里的场景似曾相识——尖利的哨响,鼎沸的欢呼,被光束照亮的拳台,扭打在一起的拳手。 然而再喧嚣的鼓掌,也盖不住拳拳到肉的动静,更越不过因为紧张而变得密集的心跳。 台上有人扛不住重击轰然倒下,黎棠正欲上前去看那是谁,画面一闪,来到一片浓郁的黑暗世界,前方一团朦胧白影,是有人脱掉上衣,露出肌肉紧实的后背,那上面青紫斑驳,满是淤痕挫伤。 最后一闪,眼前是颜肤色苍白的侧脸,颌骨分明,眉眼深邃,他耳廓的形状那样好看,薄薄的耳垂透过一抹朦胧的光,可他皱起眉,仿佛在忍耐某种痛苦。 黎棠看到,有鲜血自他左耳缓缓溢出,淌过下颌,蜿蜒流向脖颈深处。 醒来时,最先察觉到的是地面的震动。 紧接着是摇晃,头顶的吊灯在晃,连面前桌上放着茶杯都在抖震中移动,发出咔嗒咔嗒的碰撞声。 又是地震。 叙城处在地震带上,平日里小震不断,当地的居民早就习以为常。 可这是黎棠第二次经历,难免惊慌失措。 他记得自己坐的位置后面就是一整排展示架,上面放着roja取得的研发成就,和一些参加科技比赛获得的奖杯。唯恐被掉落的东西砸到,黎棠想站起来,却因一个剧烈的震动趔趄着坐了回去。 刚才那个梦令他手脚发软,黎棠吸进一口气,正欲再站起来,忽然一道身影在眼前一晃,紧接着,黎棠的身体被覆盖住了。 准确地说,是被某个人,按进了怀里。 那人有着宽大而温暖的手掌,扣住黎棠的后脑,几分强硬地把他按进自己胸口,然后弓腰,化作一柄张开的伞,将黎棠整个人完全笼罩。 接下来至少有半分钟,黎棠大脑一片空白。 好似处在一个绝对的真空环境中,他感知不到地动山摇,听不到外面的喧闹,连同时间和空气,一切全部静止。 除了落在头顶的,那个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和透过胸膛传递过来的,过速的心跳。 心脏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是因为紧张吗? 紧张什么呢,怕我在你们公司出事,回头找你麻烦吗? 黎棠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裴浩。 七年前,地下拳场,偶尔在休息室等待某个人时,裴浩会用戏谑的目光瞧着他,挑衅地问:“我赌他今天会输,你呢?” 原来是裴浩也是那里的拳手。 那么,抱着自己的人是谁,便有了答案。 虽然在接触的那一刻,黎棠就已笃定地知道。 凭借他的温度,他的味道,他拥抱自己时有力的臂膀。 他的声音亦没有变。 黎棠清晰地记得,这声音曾和自己亲密耳语,也曾经化作一把刀,捅在心窝。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 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令人困惑的颤抖,“闭上眼睛,我带你出去。” “这样,你就不用看见我了。” 作者有话说: 黎棠:原来眼皮跳是因为这事 第47章 你在哪里 早在三个月前,蒋楼就得知了黎棠回国的消息。 提供消息的是裴浩,他有个在首都金融圈混的朋友,黎棠刚接手黎远山丢下的投资公司,风声就传到叙城这边来了。 当时裴浩一副等看热闹的表情:“人在国外的时候不方便追,现在人回来了,你没有借口了吧?” 那会儿蒋楼正在写代码,闻言只是摘掉了左耳的助听器,用行动让裴浩闭嘴。 裴浩就跑到他右侧:“不是吧你,七年前人家走的时候,你失魂落魄像个鬼,高中最后一年差点死在那个破县高,要不是兄弟我拉你一把,你都没命等到人家回来。” 蒋楼的视线仍在电脑屏幕上,平静地说了声:“谢谢。” 裴浩无语了,丢下一句“跟木头说话都比跟你说话强”,甩手而去。 然后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在蒋楼面前抖落一些关于黎棠的消息。 比如他的投资公司开始招人了,薪资待遇不错;他的公司位于首都cbd某写字楼的二十一层,黄金路段黄金楼层,好大的手笔;但这公司底子太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扭亏为盈;朋友在酒桌上碰见他了,没想到这位年轻的黎总还挺能喝…… 听说见到面,蒋楼才有了点反应:“他怎么样?” 见鱼儿上钩,裴浩故作姿态:“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蒋楼默了片刻,还是问:“他现在怎么样?” “这就不知道了。”裴浩耸肩,“要不让我朋友下回带个针孔摄像机,拍了发给你?” 自是听出话里的讽刺,蒋楼不甚在意地转回去,继续写代码。 后来,裴浩又带来了黎棠的投资公司正在寻找新投资项目的事。 “要求是医疗人工智能领域,正好跟咱们的主研方向对口,你说巧不巧。” 裴浩表面上说给孙宇翔听,实际上嗓门拔得老高,唯恐蒋楼听不见。 孙宇翔自是明白他的目的,附和道:“就是就是,比被雷劈中的概率都低。” 意外的,蒋楼对裴浩提出的融资想法并不抗拒。 三人讨论决定后,蒋楼便开始做创业计划书,初版几乎是不眠不休做了一周,裴浩看了很高兴:“到时候谈判就你去。” “不,你去。”蒋楼说,“我只负责在后方提供技术支持。” 裴浩满脑袋问号:“真不打算见他啊?那你为什么答应去融资?” “我们的医疗数据库系统已经很成熟,一旦获得融资,很快就可以推广销售获得收益。” “……哦,这样投资方很快就能获得分红。” “嗯。” “真行,蒋楼你可真行!”裴浩彻底服气,“做好事不留名是吧,在背后默默付出是吧,要不要给你颁发一个年度感动中国前任奖啊?” 蒋楼懒得搭理他,垂眸继续翻阅已经看烂了的初稿。 第68节 再后来,roja通过初筛,获得去首都进行面谈的机会。 蒋楼本没打算参与,是裴浩以自己不熟悉业务为由非要把他一起绑去。 在首都的那几天,蒋楼待在酒店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把创业计划书修了一遍又一遍。 距离面谈还有两天,计划书上有一项关于盈利模式的较大改动,改完蒋楼打印出来,让裴浩送过去。 裴浩捂着肚子喊疼,说中午吃坏了东西,现在不能自理。 蒋楼知道他在装,但是拿他没办法。想过用同城快递,又担心这么重要的东西在路上出问题,不得已,蒋楼决定自己跑一趟。 到地方,他在门口数度徘徊,透过玻璃门往里看,确认总经理办公室在最里面,并且总经理一时半会儿没有出来的迹象,才推门走进去。 道明来意,前台小姐将他引到市场部。 蒋楼放下东西就走,有人问他怎么称呼,他也没应。 到楼下,才松掉一口气。 摸出手机,点开微信,被置顶的对话框名为“小狐狸”。 虽然知道黎棠多半已经不再用这个号,但他固执地留着,没有删掉。 最后一条消息是七年前由他发出。 他问“你在哪里”,对面至今没有回复。 两天后裴浩去面谈,回来后已经没了脾气,只摇头叹息着说:“我看你能忍到几时。” 蒋楼记着黎棠不想见他,打定主意不再出现在黎棠的生活里。 哪怕黎棠亲自来到他们公司,他也躲进监控室,进去前叮嘱过两位朋友,无论如何不要透露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谁想人算不如天算,他安排好了一切,却又一次,没能避免上天的作弄。 自从黎棠从车里下来,他就通过监控镜头,目不转睛地看着。 时隔七年,黎棠长高了,也更瘦了。他与西装和眼镜意外的合拍,却摆脱不了举手投足间的青涩。 他变了,又好像没有变,七年前的面孔和现如今的重合,瞬间就把蒋楼带回那段晦暗阴冷的,却有光芒闪熠其中的年少时光。 地震来得猝不及防,蒋楼第一时间冲了出去。 跑到接待室,就见黎棠跌坐回沙发上,而他身后的置物架正摇摇欲坠,已近倒塌。 什么都来不及想,蒋楼本能地上前保护。 等到天地停止摇晃,蒋楼才意识到,自己暴露了。 黎棠那样厌恶他,躺在病床上都不想见他,七年前一去不回头,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如今要面对他,该多么气恼,多么害怕。 蒋楼重重地吸进一口气,仿佛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能忍住不去触碰他。 “闭上眼睛。” 不能不说,只能这样说。 我知道你恨我,不想看见我。 所以闭上眼睛,就当我从未出现过。 从接待室出来时,公司的几名员工正往这边来。 齐思娴和杨柏川脚程快,一边一个抓住黎棠的胳膊:“地震了,咱们快出去躲躲。” 实际上地震来得快去得也快。陪着他们一块儿来到室外空地上的裴浩双手抄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小震而已,各位不必太惊慌。” 齐思娴瞪圆眼睛道:“桌上的茶杯都倒了,这叫小震?” “嗯啊,小的。”裴浩说,“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掉。” 即便他这么说,鲜少经历天灾的人们依然六神无主。杨柏川吓得脸色都白了,向裴浩提议道:“裴总有没有考虑过把公司搬去首都?那边的高新园区配套更齐全,对贵司的发展更有利。” 裴浩笑了声:“我倒是想搬去首都。” 说着,瞥一眼黎棠身后,“可是有些人他太轴,死活不肯呐。” 他这一眼,惊魂未定的众人纷纷望向黎棠后面站着的人。 杨柏川一下子便认出来:“这位就是贵司负责算法部分的……” 齐思娴反应最激烈,眼睛睁得更大了,甚至在放光:“刚我还问怎么没见搞算法的大帅哥呢,原来被你们藏起来了呀。” “我可没藏他。”裴浩举起双手自证清白,“是他自己不肯出来。” “干吗不出来,社恐吗?” “你问他。” 齐思娴就盯住蒋楼,一面仔细欣赏,一面愿闻其详。 然而蒋楼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向裴浩说了声“这里就交给你了”,随后果断转身,往公司里走去。 “好高冷啊。”齐思涵夸张地搓了搓胳膊,目送帅哥离去的背影 忽然想起什么,她转向黎棠:“黎总,刚才您好像是和他一起出来的?” 即便人已经走远,那让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仍然影响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黎棠也不能幸免。他心不在焉地“嗯”一声,垂于身侧的手不由得握拳,攥紧。 实在奇怪,明明应该躲开,应该离得越远越好,怎么有一种冲动,想转头去看? 好在这冲动只是一霎的错觉,并未维持太久。 正午时分,裴浩说已经在酒店订了桌,请莅临指导的各位务必赏光。 七座商务车拉着一帮人前往酒店。是一间专营粤菜的酒店。粤菜口味清淡偏甜,与叙城当地民众口味偏离甚远,因此进门时齐思娴还嘀咕了下:“怎么来叙城吃广东菜。” 大厅里捧着托盘的服务员来回穿梭,酒店的一切都运转得有条不紊,完全看不出刚经历一场地震。 进到包厢里坐下,黎棠接到来自周东泽的电话。 对面开门见山:“听说你在叙城,刚才地震了,你没事吧?” 听谁说的自不必多问,黎棠说没事,周东泽松一口气:“那就好。等公事忙完之后,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这次行程比较紧凑,明天一早就走,我——” 似是料到他会拒绝,周东泽立马补充:“那今晚怎么样,就吃顿饭,不耽误你行程。” 黎棠抿了抿唇,到底应了下来:“那先说好,不要去消费太高的地方,家常菜就行。” 挂断电话后,黎棠抬头,发现坐在对面的裴浩,正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黎总人缘真好,到这种小城市都有人抢着请吃饭。” 如今黎棠已经知道roja的最后一位合伙人是谁,对裴浩先前几次三番的言语试探有了底。 虽然,并不清楚他知道多少。蒋楼并非那种会轻易与人交心,随便把过往和盘托出的人。 无端地又想起那个人,黎棠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已经过去七年之久,关于那人的记忆,怎么还是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 只好应付道:“还行吧,不及裴总,朋友遍布四方。” 刚进饭店门的时候,黎棠就见裴浩熟门熟路地走向后厨,和主厨谈笑风生。 裴浩眉梢一挑,也不谦虚:“那确实,我一向信奉多个朋友多条路。不像我们公司某些搞技术的,孤家寡人,独来独往,见到老同学也不知道套近乎。” 黎棠笑了笑:“有才华的人向来清高。” “他清高?”裴浩嗤笑,“他就是个打了牙往肚里咽的傻子。” 听了这话,黎棠在国外被压抑了七年的用词较真病差点发作。 打了牙往肚里咽,指的是吃了亏而又说不出口。 他哪里吃亏了? 难不成,他觉得那样还不够吗? 在座几人中,齐思娴第一个发觉他们俩在打哑谜,忍不住好奇问:“你们在说谁?” 没等黎棠开口,裴浩回答说:“没来的那个。” 提起蒋楼,齐思娴就来劲:“他为什么不来呀?” “谁知道呢。”裴浩胡说八道,“可能帅哥都喝露水,不用吃饭吧。” 齐思娴被他逗得咯咯笑。 笑完才反应过来,漏掉了一个关键词。 “老同学?不是那位孙总吗?”齐思娴问。 裴浩又要代答,这回没抢过黎棠。 “我曾在叙城念过高中,孙总和蒋总都是我的老同学。”黎棠微笑着,语气平淡道,“不过我只在叙城待了不到一年,和他们不算熟悉。” 听到“不算熟悉”四个字,裴浩几分讶异地扬眉,而后露出一个类似讥嘲的笑。 黎棠已经不打算去管别人怎么想,他现在自顾不暇,有一种被迫袒露过往的仓皇。 他不愿意来叙城,就是怕勾起回忆,怕面对这样的情况。 而且,他手腕上的珠串,已经不知去向。 许是在刚才地震的混乱中丢失,也可能是落在了车上……置于桌下的手捂了捂左手腕,即便已经把袖口扣上,黎棠还是无法不担心被人看到。 好在等饭菜上桌,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到干饭上,裴浩也不再盯着黎棠。 许是“劫后余生”的关系,众人胃口大开,齐思娴更是一个人干掉半盘叉烧,才舍得把脸从饭碗里抬起来,叹道:“真好吃啊,比我吃过的任何一家粤菜馆味道都好。” “必须好吃啊,我们公司全员认证。”裴浩说,“一大早亲自跑来订的桌,就为让黎总吃上一顿合口的饭菜。” 黎棠眼皮一跳,唯恐齐思娴追问是谁来订的桌,又是从何得知黎总的口味。 这回许愿生效,齐思娴的重点落在别处:“这么好的菜,不喝两杯,总感觉缺点什么。” 裴浩摆手道:“我们公司明令禁止在饭桌上谈生意,酒桌文化打咩啊。” 齐思娴笑得不行:“裴总你好有梗啊,没少网上冲浪吧?” 说是这么说,宴席过半,不免还是聊起创业之初的故事。 黎棠这边没什么可讲,他并非自愿,是被硬推到这个位置上。裴浩也说他原本对开公司什么的毫无兴趣,只是觉得朋友太可怜,想给他找点事情做,让他有个奔头,才决定创业。 第69节 “让我大胆猜测一下,裴总口中的朋友,不会就是蒋总吧?”齐思娴问。 “还能是谁?”裴浩答,“你们也都看见了,他成天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儿。” “人家那叫酷,高岭之花都那样。” “他以前可不酷,人缘比我还好呢。” “真的吗?看不出来……” “不过我讨厌他以前那样,特别装,明明烦得要死,还在那儿虚伪地笑。” 听到这里,黎棠莫名躺枪,嘴角挂着的官方微笑僵了一下。 齐思娴奇道:“那你俩怎么成的朋友?” “不打不相识咯。”裴浩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自黎棠脸上掠过,“后来才知道,他这人不是装……知道他从前的经历就会懂了。” 这世上大抵有一种人,无论身处何方,都是人群中最吸引目光的存在。 蒋楼就是这种人,任席间的话题如何被东拉西扯,最终都会回到他身上。 哪怕他人都不在这里。 连同行的风控部经理老吴,一名年逾四十的中年男人,两个孩子的父亲,都难掩欣赏:“要是我儿子将来能有在你们几位一半上进,我做梦都能笑醒了。” “您可别折煞我了,先把我排除掉吧,跟我学那基本完蛋了。”裴浩笑说。 埋头苦吃半天的孙宇翔也说:“把我也排除,论技术我不如蒋楼,论口才我不如裴浩,我就是来凑数的。” 齐思娴给老吴出题道:“非要从里面选一个,您希望哪个是您儿子呢?” 黎棠先表态:“就算不选我,我也不会在公司给您小鞋穿。” 于是老吴沉吟片刻:“还是那位蒋总吧。” 众人笑说您可真会挑。 谈及个人能力,裴浩又第一个打退堂鼓,说自己就是个普通大学毕业生,不像蒋总,国内top2本硕连读,提前完成学业不说,还去国外当过两年交换生。 被问到是国外的哪所学校,裴浩说:“不知道,反正是在英国,是我考不上的那种学校。” 听到英国,黎棠一时怔忡。 不过一定是巧合吧,他想,英国也算是留学生较多的国家了,没什么稀奇的。 可是要说学习计算机专业最好的去处,难道不是美国吗? 正想着,裴浩接到一个电话。 刚接起来的时候还算正常,没说两句就不耐烦起来。 “没有……说了没为难他……你要实在担心,就自己过来啊……啧,我不帮你传话,你自己跟他说。” 裴浩起身,隔着圆桌把手机递了过来,笑容殷勤:“黎总,听电话。” 意识到电话那头是谁,黎棠踌躇片刻,还是接过手机。 听筒靠近耳朵,几秒钟的安静,并不足以让黎棠做好准备。 因此听到对面试探性质的一句“是黎棠吗”,黎棠的心脏猛然一悸。 好像照面的情绪被突发的地震冲散,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积攒酝酿,直至此刻,才在心口掀起重逢的惊涛骇浪。 黎棠很轻地“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加短暂。 “你的手链落在这里了。”蒋楼微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你住哪间酒店,我把它送过去。” 第48章 要恨我 饭毕,研究部杨柏川和风控部老吴还要回roja继续考察,裴浩盛邀各位一起去他们的实验基地,看看他们的医疗机器人项目进展,黎棠推辞道:“这些专业的东西我看不明白,让他们去看就行。” 齐思娴举手道:“我要去看机器人。” 黎棠看她一眼,她立刻坦白:“好吧好吧,顺便看帅哥。” 裴浩笑眯眯地转向黎棠:“黎总真不一起去吗?我们技术员亲自讲解,保证您听完回去自己也能造个机器人玩。” 黎棠也笑:“机器人什么的还是留给你们高精尖人才去造吧,我一介俗人,只对钱感兴趣。” 兵分两路。 裴浩开车载大家去实验基地,黎棠自己打车去酒店。 分别之前交代齐思娴:“回来的时候顺便帮我把东西带回来,就不劳烦蒋总亲自送了。” 路上,黎棠用手机稍微记录了下今天在roja的所见所闻,怕再过一阵就会忘掉。 再次路过市中心的商场,黎棠望着门前广场上的人来人往,冷不丁想起那年圣诞节,第一次咬入口中的棉花糖。 正如齐思娴猜测的那样,这里是叙城人节假日最爱去的地方,也是情侣约会首选胜地。 意识到自己连那年圣诞节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黎棠自嘲一笑。 看来以后不能拿长期服药影响大脑作为健忘的借口了。 记忆力这东西竟也如此玄妙,该记的记不住,想忘的忘不了。 到酒店门口,雨终于从徘徊了半天的乌云里落了下来。 在前台办入住的时候,黎棠几度走神。 酒店是总务部安排预定的,看地址的时候没留心,到地方才知道是当年的那家酒店。 想来也是,叙城这座三线城市,像样的星级酒店不过两三家,选到这家也无可厚非。 拿到房卡,黎棠乘电梯上楼。开的是普通的标间,但酒店这些年并未翻新,里面的陈设都与当年几乎一样。 黎棠拿起桌上的矿泉水喝,冰凉的水滑过喉管,让他清醒几分。 可是这种时候,好像还是迷糊一点比较好。 黎棠便从随身的小行李箱里翻出安眠药,吞服一片,然后掀开被子在床上躺下。 昨晚没休息好的关系,加上药物的催化,黎棠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发现窗外的天色已近昏暗。 摸手机一看,十七点二十七分。 刚好齐思娴发消息来:黎总,在房间吗? 黎棠回复在,齐思娴便说:您来一楼的会客厅呀,我们把今天下午的考察情况向您汇报一下。 酒店设有供mice使用的会客厅,能容纳十几个人开会。 黎棠不好问都有哪些人在,看时间已经快到饭点,回复道:我约了人,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们也去吃饭休息,信息整合的事回首都再说。 刚回复完,周东泽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我下班了,过来接你?” 黎棠说:“不用接,我自己打车过去。” 周东泽笑起来:“这怎么行,难得黎总愿意赏光。” 得知他所在的位置离酒店并不远,黎棠终究是应了下来:“那二十分钟后,我在酒店门口等你。” 挂掉电话,黎棠起床洗了把脸,穿上衣服便下楼去。 无论是和谁见面,他都习惯提前到约定的地方等着,因此到酒店大堂时,才过去不到十分钟。 在靠近门口窗户旁的沙发上坐下,黎棠一边观察来往车辆,一边摩挲左腕的袖扣,确认是扣紧的状态。 刚才没顾上问齐思娴,有没有把手串带回来。 如果她忘记了,那就回去再买一条吧,或者采纳李子初的建议换成手表。反正就是个功能性的物件,戴什么都一样。 正想着,耳畔响起一道女声:“黎总,您还没走啊?” 扭头去看,是齐思娴,手里捧着文件,正从廊道的拐角处走出来。紧随其后的是杨柏川,老吴,还有一名穿一身黑,身量极高的男人。 目光相触的瞬间,黎棠就飞快地别开视线。 刚平复的心脏仿佛再度被唤醒,砰然剧烈地狂跳起来。 他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蒋楼真的跟了过来。没想到千挑万选的角落不起眼位置,竟然正对酒店的会客厅。 对于碰面的事,蒋楼似乎也颇为意外。 他定住脚步,不再往前走,齐思娴回过身道:“既然刚好碰上,那东西蒋总您自己还好了,我们就先走了哈。” 说着就拉着杨柏川和老吴试图“清场”。杨柏川眼力见不足,傻愣愣地问:“黎总蒋总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齐思娴推着他往前走:“人家老同学叙旧,你在这儿瞎掺和啥。” 待那三人走远,黎棠还低垂着眼不打算抬。 心里甚至在想其他可能性,比如直接站起来,转身就走。 会不会显得不够礼貌?毕竟明面上,他只是公司的一个普通合作伙伴。 可是面对他,黎棠做不到完全淡然。 况且还是在这间酒店,他和他曾春宵一度的地方。他在这里交付真心,交付出一切,以为刹那便是永恒,谁知到头来,只不过是进了对方精心设下的陷阱。 被细密的丝线勒住皮肉般的疼痛再度袭来,黎棠咬住牙关,脸唇的血色迅速褪去,苍白的底色浮上来。 约莫僵持了两三分钟,是一向处在被动位置,从不主动向人打招呼的蒋楼先开口:“在等人吗?” 黎棠仍看着地面,“嗯”一声。 停顿几秒,蒋楼说:“我不知道你会在这里。” 也无心制造这场偶遇。 黎棠喉咙一哽。这种事怪不得谁,早知道他宁愿在外面淋着雨等。 蒋楼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你的手链。找到的时候断了一股绳,我重新穿了一根。” 想了想,他又补充,“如果你觉得不好,就找人重新穿一下。” 很久以前,黎棠就知道蒋楼生活经验丰富,却是第一次知道他还会串珠。 伸手去接时眼睫微掀,黎棠看到那在地摊花十块钱买的珠串,被用一只盒子装起来,放在印有roja字样的手提袋里。把它买回来的时候,它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第70节 也看见提着那袋子的手,修长漂亮,骨骼分明,因而出现在手背正中的伤口,显得那么刺眼而可惜。 察觉到黎棠的视线,蒋楼回神般地收回手,换另一只手去提纸袋。 黎棠说着“谢谢”接过纸袋,想了想还是开口:“是上午地震的时候弄的吗?” 那伤口呈长条状,应是被尖锐物划到,上面结一层薄薄的疤,显而易见的新伤。 蒋楼知道这并非关心,而是出于客气,或者过意不去。 无意给黎棠增添思想负担,蒋楼说:“不是。是下午调试设备时不小心碰的。” 黎棠下午没去实验基地,不知道那里的情况是否真如此凶险。 若放在以前,他必定追问到底。从前他在意蒋楼身上每一处伤痕的来历,问是和谁对战时受的伤,问到了就记下对方拳手的脸,哪怕怂得不敢去“报仇”,只敢在拳馆休息室遇到时狠狠瞪人家一眼。 时过境迁,如今的黎棠没有立场,也没有力气,只淡淡“嗯”一声,表示知道了,下次请小心。 或许,连寻常的关心都没有。 七年过去,蒋楼仍清楚地记得,从前每每看见他受伤,黎棠都难过极了。连他自己都习以为常,觉得受伤与喝水吃饭一样不疼不痒,黎棠却郑重其事地帮他上药,轻吹他的伤口,吹着吹着就红了眼眶。 十七岁的黎棠那样脆弱,又那样胆小,蒋楼时至今日都无法想象,他是怎样下定决心,让刀刃划开皮肤,割在自己的动脉上。 敏锐地察觉到面前人的视线落在何处,黎棠把胳膊往身后藏了藏。 然后深呼吸,带上社交面具,回到自己的主场。 “上午地震场面混乱,没顾上跟你打招呼。”黎棠说,“我听说了,原来你就是roja的合伙人之一,以后得叫你蒋总了。” 蒋楼一怔,似是一时没能适应黎棠过分自然的态度。 “我没有出资,在公司的职位也不是总经理。”蒋楼说,“以后还是喊我名字吧。” 听到“以后”两个字,黎棠心头一紧。 以后……果然还是不够吗? 勉强挤出一声轻笑,黎棠说:“看来蒋总对你们的项目很有信心,觉得这场合作可以期待后续?” 称呼没有改。和以前一样直呼姓名,成了蒋楼的一厢情愿。 也是这时候,蒋楼发现黎棠已经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过来,或许是隔着一层镜片的关系,那眼神有种漠然的锐利,仿佛他不是在看着某个人,而是在回望一段令自己无比厌弃的过去。 半晌,蒋楼才再次启唇:“我没有这个意思。” 旁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他早就失去资格,也从未贪心地想获得原谅。眼下的情况已经比他预想中好一万倍,至少黎棠愿意和他说话,愿意看他一眼。 哪怕那眼神充满抗拒,仿佛周遭氧气被瞬间抽空,令蒋楼快要无法喘息。 黎棠说完才觉得不妥。哪怕面对合作不成的生意伙伴,也不该这样言语调侃。 他知道自己慌了,乱了,昏了头。他高估了自己,以为经过三两个月的锻炼,以为被人叫一声“黎总”,就可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就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好一切关系。 可是七年都忘不掉的往事,怎么会仅凭几个月就化解。 原来仅仅是维持表面上的冷静,都难如登天。 嘴唇微颤,黎棠丢下一句“抱歉”,起身便走。 身后有脚步声跟上来,蒋楼说:“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 黎棠自觉失态,不敢回头,脚步迈得极快:“蒋总道什么歉?为上午那场地震吗,那是天灾,我不会糊涂到把这笔账算到你们公司头上。” “那其他的呢,有没有算到我头上?”蒋楼问。 “没记错的话这是第一次和蒋总的公司有业务往来,哪有什么其他……” 没等黎棠说完,蒋楼快步赶上,一个侧身,拦在他前面。 黎棠猛地顿步,下意识抬头,撞上蒋楼那双瞳孔黝黑的眼。 呼吸不由得一滞,因此没来得及避让,亦没来得及闭塞视听。 时隔七年,蒋楼第一次这样近地看着黎棠,近到他的心都在抽痛。 原来亲眼看着他好好活着,是这样好的一件事。 上天对他还是仁慈。 默认黎棠明白“其他”所指何事,蒋楼说:“你要算到我头上,都算到我头上,要恨我,不要埋怨自己。” “老天要惩罚也是惩罚我,你要带着对我的恨,活下去。” 周东泽刚把车停在酒店门口,就见黎棠快步从正门出来,辨认过车牌后,就径直开门上车。 透过车窗,顺着黎棠来时的方向,看见站在门口的人,周东泽面露讶异。 “我们走吧。”黎棠说。 周东泽便发动车子,沿路往外面驶去。 视线瞥向后视镜,看见雨幕中黑色的身影越来越远,黎棠轻舒一口气。 虽然,那人好像并没有打算追上来。 他只是想说完那句话而已。 行到半路,黎棠才稍稍缓过来,问周东泽:“你开车都不听音乐的吗,好安静啊。” 周东泽就去按中控台的播放键:“我还以为你喜欢安静。” “车里也不安静啊。” “你是说我的呼吸声太吵?” 黎棠笑了:“当然不是,我说发动机的声音。” 周东泽了然:“比起发动机的声音,那还是音乐声好听些。” 到地方,雨收云散,心里的余震也已平息。 黎棠下车后环顾四周,觉得这条商业街分外熟悉,周东泽指其中一家店面的招牌,他定睛一看,栖树。 “敢情周老板又在给自家店铺增业绩了。”黎棠笑着说。 “你不是说要吃家常菜?”周东泽在前面引路,“我思来想去,整个叙城,我说自己做的家常菜第二,还没人敢称第一。” 正好栖树除了做咖啡也做小吃点心,有整套的厨具设备。 而且工作日下午客人少,可以专心待在厨房。 周东泽提前在点了送菜上门,到的时候菜刚好送来,有新鲜的鸡肉猪肉,还有处理干净的鱼和海鲜。 既然是现做现吃,黎棠便不好意思只坐着等开饭。他也拿了条围裙系上,准备帮忙打下手。 不过周东泽显然不需要他帮,手脚麻利地把鱼片好,丢进烧开的锅里,那边的炒锅里的油已经冒泡,就等鱼出锅热油往上一淋。 黎棠插不进手,干脆站旁边,当个陪聊的工具。 周东泽一边翻搅锅里的鱼片一边说:“刚才在酒店门口,我好像看见蒋楼了。” “嗯。”黎棠坦白,“他是我这次来考察的公司的创业合伙人之一。” “这么巧。”周东泽几分惊讶,“他的公司做哪方面?” “医疗人工智能。” “听起来很厉害。也难怪,他上学那会儿就是学霸。” 黎棠不置可否地“嗯”了声:“叙城一中蛮不错的,从一所名校升入另一所名校,当然前途无量。” 似是想到什么,周东泽手上动作一顿。 “怎么了?”黎棠问。 “没事。”周东泽笑说,“自己母校就是最好的,谁还不是个名校毕业生了。” 说起相熟的同学,周东泽告诉黎棠,苏沁晗现在也在叙城,之前在某同学的婚宴上遇到,她辞掉了小学老师的工作,正在做美妆博主,直播教人化妆,顺便带货。 黎棠点头表示理解:“小学老师确实不适合她。” 又说到一起分到普通班的某个男同学,和女朋友分了合,合了分,最新的消息是好事将近,终于要结婚了。 “撇开性别不谈,我还以为你在说李子初和霍熙辰。”黎棠笑说,“算上性别的话,你说的不会是孙宇翔吧?” 周东泽眉梢一扬:“你还记得他?” 黎棠苦笑:“他是今天考察的那家公司的另一个合伙人。” “……”周东泽无语了一会儿,“没办法,叙城就是这么小。” 又说到上午的地震,周东泽问:“你还记不记得,高二上学期那场地震?” 黎棠当然记得:“那是在周末,我正陪我……陪家里人去医院检查身体。” “你还给我发消息了,问我有没有事,让我待在安全的地方。”周东泽说着便笑起来,“虽然后来才知道是群发,班上只要有你微信的都收到了。” 黎棠也笑:“都是同学,一视同仁嘛。” 虽然,是有例外的。 想起那天徒步走过的路,山脚下摔的那个跟头,怎么都打不通的电话,还有见到人时的安心,被拥进怀抱里时的委屈…… 黎棠深吸一口气,提议道:“咱们也别光叙旧了,说说未来的安排吧。你不是说已经收到首都的offer了吗,是哪家律所,说不定我听过。” 话题不动声色地避开那些一碰就疼的回忆,落在怎么聊都不至于伤筋动骨的事业上。 就是聊起来像应酬,让人昏昏欲睡。 黎棠说着便打了个哈欠,几分无聊地拨弄被摘掉的青菜叶,把它撕成银杏叶的形状。 忽然门口传来动静,有客人进来。 周东泽为了宴客支开了父母,现在只好自己出去顾店。 后厨和用餐区仅隔一道半帘,黎棠稍一低头,便可看见进屋的两位客人,和自己一般年纪,看他们和周东泽说话时熟稔的态度,应该是常客,说不定就是叙城一中的同学。 也能听见他们聊天的内容。 其中的女孩说:“周大律师今天怎么有空看店?” “难得下班早。” “下班早不应该回家休息么,或者去夜店猎艳。” 第71节 “你看我像去夜店的人么?” 和女孩一起来的男孩笑说:“确实不像。当年我们整个班数你最用功,成绩也是一路往上窜,升高三的时候都排到年级前几了。” “夸张了啊,我怎么记得是十几名。前十那几位学霸的位置哪那么容易被撼动。” 女孩翻着餐单:“说起来,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年级有个姓蒋的帅哥学霸?” 男的回她:“蒋楼呗,谁不认识他。” “我那阵子身体不好住院去了,回来就发现他不在学校里了,后来忙着补落下的课也没顾上问,他跑哪儿去了?” “我记得转去县里的学校了吧,被咱们一中开除,前途算是完了。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惦记他?” 说起与己无关的故事,人们总有一种天然的凉薄。 “只是突然想到,随口一问。”女孩笑着用手肘撞了男孩一下,“不是吧你,这种陈年老醋都吃啊。” 第49章 烫手山芋 这对情侣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天气不好懒得买菜做饭,就来栖树随便凑合一顿。 也没点什么麻烦的菜,两杯奶茶几盘炸物小吃,周东泽作为咖啡店“继承人”,轻车熟路很快就上菜了。 许是饿了,两人风卷残云地把食物消灭殆尽,客人走后收桌子,周东泽歉然道:“说好请你吃饭,结果让你看着我招呼客人。” 黎棠把做好的菜端上桌:“这不就能吃了么,好饭不怕晚。” 席间聊天,说到附近住了不少叙城一中的同学,黎棠夹一筷子炒青菜,问:“包括刚才那两位客人?” 周东泽回道:“是的,他们俩跟我们同届不同班,虽然都比我小一岁。” “难怪我觉得他俩眼熟,说不定跑操的时候碰到过。”黎棠说,“刚听他们说开除,谁被开除?” 周东泽拿筷子的手一停,到底还是说了:“是蒋楼。” 黎棠垂眼看碗里的菜,语气随意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那段时间我忙着学习,跑操都缺勤几次,还真没关注这些。”周东泽说,“大概是打架斗殴之类的吧,学校对这些违规行为一向抓得很严。” 听起来合理,但黎棠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蒋楼很珍惜读书的机会,在校外碰到地痞流氓都能躲则躲,尽量避免硬碰硬,会是多么严重的打架斗殴,才让学校把年级前三的学生开除? 难道是因为陈正阳…… 冷不防想起这个遗忘多年的名字,黎棠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问:“是不是因为和陈正阳打架?” 似是没想到黎棠还记得当时的事,周东泽愣了一下:“是吧,陈正阳伤得很严重,当天蒋楼就被喊到教务处了。” 黎棠点头。想必就是如此,校内斗殴自然要比校外的更严重一些,哪怕明面上看是陈正阳播放音频有错在先,蒋楼只是“替天行道”。 当年的事情,黎棠已经大致厘清——无非是蒋楼录下音频,交给广播站的人代为播放,后来或许是打算重新录,又或许是想改换时间,总之他意欲把音频拿回来,结果被陈正阳先一步发现,出于报复心理,陈正阳绕过蒋楼,直接把音频在全校公开。 蒋楼是何其有主见的人,怎么能忍受掌控权被别人夺走,怎么能忍受事情不按他的计划进行? 回顾完整个过程,黎棠发现一旦跳出来,以旁观的身份去审视整件事,就会发现并不复杂。虽然心绪还是翻涌,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发抖,呕吐,甚至出现幻觉,听到相关的词汇就晕过去。 这可能就是心理医生说的旁观者清吧。等回到首都,不妨再去一趟门诊,正好手头的药也快吃完了。 这样想着,黎棠一抬眼,发现周东泽正已经放下碗筷,正定定地望着他。 “怎么不吃了?”黎棠问,“这么快就吃饱了?” 周东泽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没什么存在感,你的注意力总是不会分给我哪怕一点。” 黎棠怔住。 “七年前,我告诉过你,我转过学,初中还因为一些事复读一年,刚才又提到同届的同学都比我小一岁。”周东泽几分无奈地说,“两次,你都只顾关心他,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会复读,为什么比你们都要大一岁。” 黎棠登时自责不已。 虽然,两次都把注意力放在那个人身上,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可是总是忽略面前的人,反复提起另一个人,实非尊重之举。而且周东泽当年那样护着他,追到广播室来为他打抱不平。 “我错了。”黎棠忙给自己倒满啤酒,“干完这一杯,你就讲给我听,好不好?” 周东泽笑着去抢他杯子:“千万别,显得我好像求着你听一样,好卑微。” 当然最后还是讲了。 周东泽说,其实是因为当年他发现了自己的性向,被父母送到那种戒除网瘾的学校去待了几个月。 起初黎棠没反应过来,经周东泽提醒,才恍然:“怎么会……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在新闻上看到过那种学校被取缔的报道。” “我爸妈思想传统,又只有我这一个孩子,一时想不开,听说那种学校可以‘纠正’性向,让我变成喜欢女孩子的正常男生,就把我送了去。” 说起往事,周东泽并不愤懑,反而很是平静,“后来我妈忍不住来看我,见我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就心软把我接回来了。我在家休息了半年多,才重回学校,复读初三。” 没想到温和如周东泽,竟曾经历过这样一段残酷的岁月,哪怕他说得轻描淡写。黎棠唏嘘之余不禁敬佩:“你好坚强,也很勇敢。要是换成我,就算活着从那种地方出来,恐怕也会留下一生的阴影。” “所以,其实我们俩是一样的。”周东泽说。 黎棠疑惑:“嗯?” “我们都是在尚未长成的年纪就陷入过绝境的人。”周东泽说,“我了解你的恐惧,也知道能重新站起来面对这个容不下我们的世界,有多不容易。” 黎棠又是一愣。 容不下我们的世界——是啊,当初不就是觉得自己多余,认为自己的存在会导致其他人的痛苦,所以才要让自己从世界上消失吗? “所以,我知道那有多痛,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周东泽看着黎棠,接着说,“而且,我的父母已经接受我的性向,尊重我的选择,和我在一起,你只管接受祝福,没有人能用什么世俗礼法,人伦道德,来把我们拆散。” 黎棠知道,这是在表白。 可他有些茫然,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乱七八糟地纠缠在脑袋里,让他不知该从何理起:“可是我现在还不——” 周东泽早预料到他会拒绝,也不强求立刻要个结果:“先别急着拒绝。我实在是怕一犹豫又慢人一步,所以先表态,你可以慢慢考虑,我等得起。” 同时他也承认,这些年并非心里只想着黎棠,毕竟谈过两段恋爱。只是听说黎棠回国,过往的回忆又被勾起,这会儿两人都长大了,成熟了,又都处在空窗期,展开一段感情再合适不过。 黎棠自是松一口气:“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当然。”周东泽笑着说,“就算最后的结果依然是拒绝,我们也还是朋友。” 回去时,黎棠婉拒周东泽开车送他,自己打了辆车。 上车前才想起有东西落下,正要回身去拿,周东泽提着印有roja的纸袋走了出来。 接过纸袋,周东泽打量袋子上的字:“这是他的公司?” 黎棠点头。 周东泽说:“可能这样显得很小心眼,但是,偶尔还是会羡慕,羡慕他的好运,羡慕他总是能在自毁前程之后触底反弹,得到所有人的帮助,甚至原谅。” 听到“原谅”二字,黎棠微怔。 他想起几个小时前,蒋楼说的那声“对不起”。 很难不感到荒唐,对不起?你有哪里对不起我? 只有在不知情者的眼里,蒋楼才是那个“自毁前程”“作恶多端”的坏人。 不过好在,虽然转学去了县高,但结果是好的,蒋楼上了一流的大学,创业的公司也蒸蒸日上。 黎棠呼出一口气,笑着说:“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绝不会给任何人走后门开小灶。” “而且,别人我不知道,至少在我这里,他不需要获得原谅。” 回到酒店,脑袋里紧绷了一天的弦骤然放松,黎棠找出药瓶,就着矿泉水吞服一颗药,然后蹬掉鞋子,仰面倒在床上。 这一天实在漫长,仿佛过去一个世纪,黎棠闭着眼睛缓慢呼吸,摘掉无形中的面具,让自己从社交环境中抽离。 可是或许是因为长久的空白突然被填满,那段被他刻意掩埋的回忆在今天被高频率反复地挖掘,短时间内再难回到无事发生的状态里去。 索性放开了想,不再压抑自己,就当脱敏治疗。 回想起周东泽口中的“羡慕”,黎棠轻扯嘴角。 谁不羡慕他呢?起初注意到他,就是因为羡慕他的好人缘,而自己无论想要获得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那么,还恨吗?黎棠想,明明应该是他恨我,是我害得他家破人亡,是我害得他从小没有妈妈。 我才是罪有应得,为什么要我恨你呢? 黎棠眉心蹙起,为这解不开的谜题伤透脑筋。 左手腕自白天起就紧一阵缓一阵地疼,关节像被重物碾压过,可能是因为叙城潮湿的阴雨天气。 也可能是因为今天见到他了。 他没怎么变,依然是人群中绝对的焦点,脸上却不再常挂笑容,由内而发的冷肃让窗外的阴风晦雨都显得优柔。 勉力按捺住想去触碰手腕伤口的冲动,忽然想起还没把珠串戴回去,黎棠在床上翻了个面,摸到放在床头的纸袋,拿出盒子,掀盖打开。 然后惊讶地睁大眼眸。 除了他的黑色珠串完好无损地在里面,那盒子的正中间,还躺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红色玫瑰。 次日清晨,蒋楼没有和裴浩一起去机场送行,而是待在公司的研究部,捣鼓医疗机器人程序。 一夜未眠让他今天头重脚轻,他喝一口水,后仰身体闭目养神,手则伸过去打开抽屉,熟门熟路地摸到里面首饰盒,掂在手里就觉得分量不对,打开一看,里面的项链竟然不翼而飞。 首先排除掉进贼的可能。整个公司上下不过十来个人,都知根知底,况且前天他拿出来看时,项链还好端端的在里面。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算着时间,这会儿黎棠一行人已经上了飞机,蒋楼拨通裴浩的电话,接通后也不啰嗦,直接问:“你把我的项链藏哪儿去了?” 裴浩正在回来的路上:“我一会儿就到公司了……” 蒋楼打断道:“我问你,项链在哪里?” 裴浩“啧”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就非要问?我看你跟个木头似的,为了保护他手被砸伤也不说,真是急死个人……我要你那藏了七八年的旧项链干吗,肯定是帮你送给他了啊。” 难怪昨天裴浩那么积极,又是给他找打包袋又是给他找盒子装手链,还说:“说不定他是故意落下的,就等你亲自给他送过去。” 蒋楼几分懊丧地闭了闭眼睛。 然后沉下一口气,不抱希望地试探:“那他,有没有还回来?” 裴浩卖关子:“你猜。” 第72节 眼看蒋楼就要挂电话,裴浩了解他的脾性,忙喊道:“诶别挂别挂,没还回来,没还。那手链他已经戴上了,说明他已经把那盒子打开了,我把项链和手链放在一起。” 既然放在一起,必然看到项链了。 看到了,却没有让裴浩带回来,就代表已经收下。 这话好比一颗定心丸,或者一剂强心针。 沉寂多年的心脏罕见地生出类似喜悦的情绪,蒋楼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无所适从般地来回走了几步,又坐下来。 还是难以置信。 他又给裴浩打了个电话,问他:“那融资的事,怎么说?” 裴浩正在走路,声音微喘:“我都到门口下车了,你就不能等我到了再问……诶,这谁的同城闪送?” 刚好在门口遇到快递员,裴浩把东西带了进来,边走边看收件人名字:“蒋……楼……” 蒋楼已经出来了,一瞧那四四方方的快递盒,再看快递发出的地址——熟悉的酒店名,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 在前台摸了把裁纸刀,把快件弄开,果不其然,是裴浩昨天给他找来的那个盒子,连纸袋都完好无损地包在外面。 裴浩挠头,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说不定只是把包装盒还回来……” 说着,蒋楼将那盒盖打开——黑色珠串已经物归原主,那绒布底托的中间,正是那条没送出去的玫瑰花项链。 黎棠爱玫瑰,尤其是红色玫瑰,爱到手机里存满图片,爱到不辞辛苦地把收到的第一束红玫瑰制成永不枯败的干花,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床头位置。 现在,却对送到手边的红玫瑰视而不见,烫手山芋般地送了回来。 短短的五分钟里,蒋楼心一霎高悬,又倏然跌落,仿佛从天堂摔进地狱。 由此再一次认识到,当年被他亲手捧上云端,又狠狠推下去的那个人,所承受的痛苦,只会是千倍万倍还不止。 他凭什么敢靠近,凭什么去奢望? 他当年就该死在拳台上,或是县高的操场上,或者更早,死在雨点般落下的拳头里,那花盆应该砸烂他的脑袋,让他再也睁不开眼睛。 总好过苟活到现在,徒劳无力地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原本白璧无瑕的人,满身是他亲手造成的伤痕。 第50章 一颗风滚草 回首都的飞机上,黎棠受不了齐思娴充满求知欲的炯炯目光,没办法地叹一口气,问她:“有什么想问的吗?” 回程两人坐一排,齐思娴就等他这句话,迫不及待地问:“roja的蒋总,是不是和您……嗯?那个呀。” 黎棠能拖则拖地装傻:“哪个?” “就那个嘛。” “哦对,念书的时候和他是有点矛盾。” “诶呀别掩饰啦。”齐思娴说,“真有矛盾的反而不会这样避嫌,成年人面子最大,在生意场上碰到,就算装也要装出一笑泯恩仇的样子啊。” 黎棠觉得她说得很对:“那下次我好好装,争取不被你识破。” “那您这是承认啦?”齐思娴一拍大腿,“我就知道,你俩这么配,肯定谈过!” 好在八卦也仅止于此。 都是成年人,就算好奇到抓心挠肺,也不至于无脑到当面挖别人的过往,揭别人的疮疤。 既然是“谈过”,说明已经分了,而且看样子分得还不算愉快,说不定闹得鱼死网破体面全无。 后半程,齐思娴忙着剪片子,选bgm,打算一下飞机就发布“旅行vlog”。 黎棠则靠在椅背上休息,刚眯一会儿,听见前排传来动静。 左眼开一条缝,瞄见前排的杨柏川正在椅背间的缝隙里探头探脑,欲言又止。 黎棠明白,该吃药了。 看着黎棠吃完药,杨柏川还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黎棠心想他不会也想八卦吧? 结果杨柏川憋了半天,问:“黎总您吃的药是不是抗抑郁的?” 黎棠暗自松了口气,坦率道:“是啊,怎么了?” “这种药会增加肠胃负担,最好不要长期服用。”杨柏川说,“我妈妈是市中医院的医师,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让她帮您开几副药调理一下……不一定药到病除,但温和养身,可以试试。” 黎棠先是愣了会儿,然后油然而生一种“我家员工初长成”的欣慰感。 不枉他天天在外面跑生意,酒桌上喝到吐。 “那麻烦你了。”黎棠笑着说,“看你母亲什么时候有空,我挑她不忙的时候去。” 下了飞机,黎棠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来自叙城的未知号码。 刚接起来的时候还有点犹豫,等到听出电话里的声音,黎棠就笑了:“好久不见。” “听个声也算见面?”苏沁晗哼道,“来叙城也不告诉我,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原来苏沁晗今天正好闲着,逛街路过周东泽家的咖啡厅进去小坐,顺便给周东泽发了条微信,开玩笑问给他在微博宣传的话能不能免单,两人聊着聊着,苏沁晗便得知黎棠昨天刚来的事了。 “这次行程太赶,本就没打算惊动你们。”黎棠歉然道,“等下回有空……” “诶诶诶别跟我说下回,成人年嘴里的‘下回’基本等于后会无期。”苏沁晗说,“你在首都给我等着,下个月我要去首都参加活动,到时候喊你出来你可别拒绝啊。” 黎棠应道:“当然。” 走出航站楼,望着首都的万里晴空,黎棠深吸一口气,才有一种从湿闷环境中脱离的舒畅。 或者说,一种找回对自己的身体和意识的控制权的轻松。 虽然…… 刚往前走两步,黎棠就忍不住缩起脖子。 比起叙城,首都的秋天未免太冷了吧。 隔天公司开会,全票赞成对roja提供融资。 散会后,回归岗位的李子初边收拾东西边问黎棠:“真的不用再考虑考虑?作为霸总,你有一票否决权。” 不用问,roja的合伙人之一是蒋楼的事,自然也是周东泽告诉他的。 黎棠合上笔记本:“我看上去像那种很昏庸的一言堂霸总吗?” “不是,只是当年……”李子初不知该怎么提,“跟他的公司合作,以后势必要经常碰面,你不膈应得慌吗?” “工作是工作,既然roja通过了我们严格的考察制度,我就不可能因为私人理由把它撤下来。”黎棠把笔记本往李子初捧着的资料上一放,“后续的跟进就交给你了,我尽量不出面。” 李子初仍觉不妥,还欲说什么,黎棠走出去几步又回头:“霍熙辰怎么样了?” “……已经能下床了。” “那今天可否占用你下班后的一点时间,陪我去看个房子?” 这次看的房子位于公司附近,商住两用的loft,除了租金和水电费贵一点,其他都堪称完美。 黎棠不想再为租房奔波,找到一处各方面都比较均衡的房子,干脆定下了。 租房合同自当晚生效,李子初立马张罗着给黎棠搬家。 酒店里的床单被套带不走,只好去超市现买。黎棠比过品牌比价格,比过价格看尺寸,连枕头里的鹅绒含量都研究过了,一旁的李子初直翻白眼:“看看你哪有点霸总的样子。” 黎棠不在意,拎着大包小包入住新家,铺床打扫手到擒来,看得李子初又啧啧称奇:“我还以为你住酒店是因为不会做家务呢。” 黎棠笑一笑。他在国外独居七年,还有什么学不会? 晚些时候霍熙辰来电话,没开免提,黎棠都能听见他哼哼唧唧撒娇,喊着“哥哥快回来”。 于是让李子初先回去,他自己一个人收拾整理,擦桌扫地,连新买的一套碗碟都手洗过一遍。 等忙完已近零点,浑身热到不需要开暖气,黎棠一屁股坐下,身体往后仰倒,躺在地上,看雪白而陌生的天花顶。 这一住,说不定又是好几年。 没有归属感,自然也称不上“家”。无所依附的这些年,黎棠经常会发出一些看似无稽的疑惑,比如——我为什么是个人类? 他觉得自己可以是一片柳絮,一颗风滚草,一只流浪动物……它们或许会渴望家,但没有家也能活。 为什么偏偏是有感情的,脆弱到一戳就破的人类呢? 虽然,人类世界也有许多温暖时刻。 周末,黎棠独自待在住所休息,一会儿手机震动,杨柏川发来消息说下周他当医师的妈妈随时有空,一会儿门铃响,周东泽远程送来一束花,祝贺乔迁之喜。 花是玫红色的弗洛伊德玫瑰,七年前在叙城,周东泽就送过同样的花作为给黎棠的生日礼物。 稍微剪过枝,黎棠找了个窄口花瓶装水,把花插上。 今天阳光明媚,舒展的厚实花瓣有一种在深秋里盛放的美。 可没来由的,黎棠想到了寂静黑夜里,从书包里探出头来的红玫瑰。 还有那支被浓缩在一方黑色小盒子里的火红色玫瑰项链。 红色与黑色,素来如此相配。 所以将那盒子盖上,重新打包好寄出去的时候,怎么可能没有一丁点留恋不舍的心情? 新的一周,黎棠准时收到用玻璃碗装好的汤,还有一句让他多休息,不要为工作熬坏身体的叮嘱。 黎棠明白张昭月对自己有一种愧疚的补偿心理,可是二十年之期已经过去,她没有必要再守着自己。 想起出国的第一年,张昭月曾陪同他一起出国,照顾他的起居,也曾深夜里扶起发作晕倒的他,把他送去医院……虽然知道这“母爱”需要代价,黎棠仍于心不忍。 他给张昭月回了条信息,说自己现在很好,不再有轻生的念头,病情也已稳定,让她放心地回叙城去。 毕竟她真正的儿子,在那里。 张昭月收到他的消息似乎很惊喜,回复的语气有几分雀跃。她说她已经找到工作,在教育机构当老师,并且已经在准备和黎远山离婚,今后她会在首都和叙城两地来回跑。 黎棠惊讶于她的决心,想问个究竟,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 便简单地表达了祝福,祝她健康平安,顺心遂意。 或许一个人的顺心总要以另一个人的不顺为代价,第二天,黎棠就接到了父亲黎远山的电话。 年逾五十、久居高位的男人,在电话里有种不符合他年纪和地位的暴躁:“我看你投了叙城的一家科技公司,这么大个首都是没有能入你眼的创业项目吗,非要去那破地方找?” 黎棠在心里叹一口气,不得不把这些天几轮考察的结果,和决定投资roja的理由,向黎远山逐一说明。 第73节 黎远山听说roja的医疗数据库项目备受瞩目,并且很快就可以投入使用,态度稍稍平复。又听说roja还在研究用于抑制肿瘤病变的医疗机器人,更感兴趣:“那他们这个医疗机器人项目我们投了吗?” “投了。” “不叫他们来做个演示汇报?” 黎棠翻了翻刚制定完成的计划表:“安排在半个月后,14号。” 黎远山说他半个月后人在国外,没空到现场,让黎棠替他观察一下这个项目的前景。 黎棠本就对他插手自己的工作感到不悦,推辞道:“我不去现场,研究部会从专业的角度给出具体的分析报告……” 黎远山突然暴怒:“这么重要的事都不亲自上阵,竟然推给下属,这就是你当领导的态度?” 黎棠心说,但凡你来公司看过一眼,都该知道我的态度。 不想说,觉得没意义。连孩子在英国接受心理治疗花的钱都要计较,难不成还能指望这样的父亲给予理解吗? 出于尽快结束通话的想法,黎棠应付了句“我会去的”,就把电话挂断。 回头静下来想一想,才意识到黎远山今天的喜怒无常,或许和张昭月提出离婚有关系。 一晃两周过去,黎棠渐渐适应租房生活,在不必加班的日子里,他也会买点菜自己做饭吃。 虽然以他在厨艺方面的不开化,至今也只能做个炒土豆丝,外加一盘番茄炒蛋——放很多糖的那种。 杨柏川的母亲是一名和蔼的中年医师,原本黎棠对中医并不很信服,结果在她的一番春风化雨的关怀式诊断下,回去的时候拎了两大捆中药。 两个星期喝下来,治疗效果不算明显,倒是让黎棠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因为医师说了,这药必须睡前服用,必须在晚上十点以前服用。 这两点,就足以让黎棠每天在十点前上床躺下,酝酿睡意。 可是12月13日晚上,黎棠先服中药,后觉睡意不浓,又加了片安眠药,中西合璧,依然没能睡个好觉。 不过这次眼皮没跳,黎棠咨询过齐思娴,认为至少应该不是凶兆。 roja的医疗机器人项目演示安排在首都某高校的报告厅。租用报告厅的时候,总务部的还来请示过黎棠,问是否要租用某top2高校的报告厅,原因这场演示会的讲解者毕业于这所大学。 黎棠觉得总务部很有心,批准他们去办。然而沟通之后得知该高校所有对外的报告厅,在年前的档期全部排满。 最后还是安排在了普通高校。但绕这一圈并非没有意义,至少再次让黎棠认识到讲解者的卓越出众。 有一次路过市场部,黎棠听见里面有人在讨论,说咱们这次投的项目都用不着打广告宣传,只要把roja那边技术部门的老大的照片做成易拉宝,下面印上xx大学的校徽,比什么都有面儿。 黎棠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但是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校徽都有版权,想要使用的话必须获得学校的书面授权,不然就是违法侵权行为。 看来成立法务部势在必行。 演示会现场,黎棠坐在报告厅门外的长椅上,抱着手机问周东泽应该如何给法盲员工扫盲。 周东泽刚入职首都的律所,尚未站稳脚跟,忙得不可开交,回复黎棠的频率不免低了些。黎棠就找苏沁晗聊天,问她什么时候来首都,他好去订她想吃的网红餐厅。 苏沁晗白天最空闲,以美食为切入口,和黎棠就哪个牌子的遮瑕膏好用聊得热火朝天。期间李子初出来一趟,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说:“那个人只是在后面操作,没有站到台前。” 黎棠说忙,没空,李子初看一眼他的手机屏幕,心知他又在拿忙碌当世界上最便宜的药,逃避去面对。 然而根本避不开,空气里仿佛充满了一种名为“蒋楼”的因子,无论黎棠躲到哪里,都能听到有关他的话题。 xx大学全额奖学金获得者;在校期间就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过论文,参与过几个开源项目;hackathon大赛的常胜将军;某app你用过吗,就是他主导开发的…… 散场的时候更是热闹,黎棠闪转腾挪,好不容易来到报告厅后门的廊道里清净会儿,有两个女孩来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饮料,又聊起了刚才报告厅里的演讲者。 “我们整栋楼的女生几乎都来了,太夸张了吧。” “你不是也来了?” “跟风嘛,看看到底有多帅。” “看到没?我在后排只看到一个头顶。” “我也挤不进去,看朋友圈他们发的照片,确实很帅,不过……” “不过什么?” “他好像戴助听器的,不然听不见声音。” “啊,聋子啊……” 听到这里,黎棠莫名没了玩手机的心情。 两个女生还在讨论,一个怀疑演讲者能进xx大学靠的是残疾人优惠政策,另一个说好可惜,听不见的帅哥还算什么帅哥。 正聊着,黎棠忽然上前,笑着说:“请问——” 女生们转头,黎棠接着道:“原来现在的大学生,会把戴助听器的人定义为聋子吗?” 说着,黎棠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那戴眼镜的岂不是瞎子?” 两个女生错愕对视,尴尬地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本想再说几句诸如“背后议论他人非君子所为”之类的,又觉得自己管太多,像个碎碎叨叨的迂腐老头,黎棠沉下一口气,带着礼貌的微笑,转身离去。 短短几步路,差点走成顺拐。 撑着报告厅后门的墙壁,黎棠即便背对着,也能猜到那两个女生肯定在骂他神经病。 他也恼自己不争气。虽然不至于跟以前一样,难得硬气一回还浑身冒冷汗,可这样已经够丢脸了。 这就叫没本事非要强出头。 为什么要出这个头呢?黎棠问刚才的自己,难道是想弥补七年前别人嘲他“聋哥”时,自己没能勇敢站出来呛声的遗憾? 还是因为和从前一样,听不得别人说他是聋子? 犹自恍着神,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扶那报告厅的门,谁想那门未落锁,手掌一碰便开了。 眼一抬,面对的便是散场后空空如也的座位,讲台上尚未收走的演示部件,还有立在靠窗的讲桌旁的人。 又是毫无防备的四目相对,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思绪已被拉远。 黎棠见过他穿校服,夹克衫,背心t恤,甚至什么都不穿……却是第一次见他穿正装。 深黑色的合身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给他增添一份少年时罕有的庄重沉稳,低调的暗纹领带锁紧衬衫的立领,掩住他凸出的喉结,却让黎棠忍不住回忆那起伏的触感。 比曾经想象中的还要适合他。 而他此刻正背靠讲桌,双腿微曲撑在地面,几分闲适的姿态,让黎棠一下子想起许多年前,每当晚自习下课,独自一人穿过僻静的人行道,越过学校后门,转一个弯,便能看到少年背靠藤蔓攀缠的砖墙,偏过脸,嘴角扬起的笑容,比月色还要迷人一些。 一时难辨今夕何夕,黎棠脚下生根似的站在那里,进退维谷。 屋里的人也不平静。半个多月前刚通过被退回的礼物确认了他对自己的厌恶,再不见面成为了唯一的退路,可现在算什么,刚才听到的又是什么? 蒋楼站直身体,望向门口。又怕吓到他,所以敛了眸,藏起探究,和那隐隐在发酵的渴望。 “要看吗?” 听到蒋楼的声音,黎棠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看……看什么?”他问。 蒋楼下巴微抬,指向台上的演示部件:“你投资的机器人。” 黎棠轻咬嘴唇。 不知道是不是吃药坏了脑子,有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都这种时候了,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还是看一看吧,不然回去怎么向黎远山交代。 况且说好公私分明,再像上回那样扭头就跑,才非君子所为。 于是黎棠抬脚,走向前。 脑海里生出更荒谬的念头,觉得此情此景,仿佛是回到七年前晚自习后的学校门口,他毫不迟疑、心无芥蒂地走向那个等待着他的少年。 好像噩梦般的一切从未发生。 第51章 你快回去 说是机器人,其实和黎棠想象中不太一样。 从外观上看,这个机器人没有脑袋,仅由一块屏幕和机械臂组成。 黎棠围着展台转了一圈,问:“它可以做手术?” “可以。”蒋楼介绍说,“可以利用5g网络操控,完成高精度的动作。” “那之前我在医院里见到过的那种,呃,有头的……” “那是导诊机器人,我们创业初期就研发过一款。如果你想看的话……” 黎棠忙说:“不用,我就随便问问。” 又装模作样戳了戳机械臂上的“手指”,黎棠有一种外行人班门弄斧的局促。 许是看出黎棠的无所适从,蒋楼在屏幕上点按几下,说:“你可以对它发出指令。” “……什么都行?” “可以试试。” 黎棠便说:“唱首歌?” 机器人没反应。 黎棠又说:“跳个舞?” 机器人纹丝不动。 黎棠有些无语:“它能做什么?” “它目前还不具备娱乐功能。”蒋楼说,“最好给它一个具体的指令。” 只好再想了想,黎棠说:“那……牵个手?” 他想的是既然这个机器人只有手,那么基本的拉手动作,总能做到吧。 话音落下,那机械手果然动了。它的四根“手指”咔哒咔哒地活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张开。 黎棠几分不可置信地把手伸过去,搭在机械手的“掌心”,那“手指”又动了起来,关节缓慢地收拢,当真牵住了黎棠的手。 “真的可以!”黎棠雀跃地转头,对上蒋楼的脸时,笑容微僵。 过去和现在的界限,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第74节 意识到这一点,黎棠警觉地抿住唇,正要将手收回来,发现那机械手握得太紧,扯不出来。 喊“松手”也没用,唯恐太大力把机器搞坏,黎棠挣扎了两下,便不敢动了,求助蒋楼:“这个怎么松不开?” 蒋楼回到屏幕前,又按了几下,那机械手才张开四指,放开黎棠的手。 一场虚惊,黎棠搓了搓手,故作轻松地说:“你们的机器人手劲儿挺大。” 蒋楼不置可否,点击回收程序,让机械手缩回来,视线却落在黎棠白皙的手上。 他曾在夜晚的公交车后排,无数次牵过这只手。 当时的他绝对想不到,七年后的他,竟会对一台机器人心生羡慕。 “那这台机器人,有名字吗?”黎棠问。 蒋楼回神:“有。” “叫什么?” 停顿片刻,蒋楼说了两个单词。 不是英语,前面一个单词以m开头,后面一个单词是roja,那么应该是西语。 黎棠没有按照常理询问是什么意思,而是笑了笑:“你们搞科技的,是不是都爱取这种叫人听不懂的名字?” 蒋楼没回答。 他知道黎棠听得懂。 接下来,两人就上回在叙城说的需要算法支持的更精准的操控技术聊了几句,蒋楼并不卖弄本领,把原本复杂的内容讲得尽量浅显,黎棠这个外行都能听明白。 眼看演示会结束已有一段时间,后面的同事大概也收拾得差不多了,黎棠正欲告辞,有人敲开了报告厅的前门。 是风控部的同事,说李经理让他带话来,因为要载设备和资料回去,公司开来的三辆车都已经满了,问黎棠打算跟哪辆车,好叫其他同事让出一个位置。 黎棠说:“不用了,你们先走,我打车回公司。” 此时裴浩也探身进来,看见屋里的两人眉梢一挑,些许诧异。 “我们这里还有空座。”他邀请道,“黎总不嫌弃的话,不妨让我们捎您一程。” 当着大家的面,黎棠怎么能说嫌弃。 只好撑起得体的微笑,跟随roja的一行人前往校外的停车点。 roja总共来了四个人,裴浩,孙宇翔和另外一个人负责扛机器人。黎棠想上去帮忙,孙宇翔道:“咱们几个扛惯了这台设备,多一个人就不平衡了。” 黎棠只好退下,和蒋楼落在后面,用目光默默护送比人还金贵的机器。 roja开了两辆车来,其中一辆是专门放设备的商务车。他们把机器人运上座椅放倒的后座,盖上篷布,做好防护,裴浩绕行至驾驶座,拉开车门,道了句:“那我们先走一步。” 另外两个人也跟上车去,利索地甩上车门。没等黎棠向他们挥手道别,商务车就发动起来,扬长而去。 一直到那车拐弯,消失在道路尽头,黎棠才反应过来:“……不是说还有空座?” 身旁的蒋楼看向旁边的一辆suv,说:“我们有两辆车。” 黎棠愣了一下:“我还没考驾照。” 回国四个月,一直在忙公司的事,住处离公司又近,实在没时间,也没必要学驾照。 蒋楼便绕行到车子的另一边,为他拉开副驾车门:“我来开。” 坐在陌生的车上,看一眼驾驶座正专心开车的蒋楼,黎棠有一种“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的茫然。 察觉到他的视线,蒋楼目视前方:“放心,我有驾照。” 黎棠噎了一下,心说我也没怀疑你无证驾驶。 他只是忍不住想,七年,两千五百多天,时间如白驹过隙,斗转星移,足以发生太多事情。 足以让原本亲密的两个人形同陌路,对彼此不再熟悉。 可还是会好奇,驾照是什么时候考的,提前完成学业的话,不是应该很忙吗? 当交换生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去英国,而不是it方面走在世界前沿的美国? 这些年还在打拳吗,身上是否还总是带着伤痕?已经把妈妈还给你了,为什么你好像还是孤身一人? 车刚开出大学城,黎棠接到李子初的电话。 “你跟roja的车走了?” 李子初嗓门吊得高,黎棠赶紧捂了捂话筒,侧过身:“不是说咱们的车上没空位吗。” “那你也别跟他们的车走啊,不怕被带到监控死角杀掉吗?” “……”黎棠一惊,“你别胡说八道。” 大概是意识到蒋楼在旁边,李子初稍微收敛了音量,出言却依然直接:“区区六年,你就忘了他当年是怎么对你的了?” 黎棠小声提醒:“七年……” “我管他六七八九十年,当年他接近你就抱有目的,他骗了你,把你弄得那么惨,你都忘了吗?” 黎棠干咽一口空气:“你现在一个人吗?先别说了……” 李子初停不下来,机关枪似的的输出:“谁知道他这会儿接近你又在打什么算盘,你也真敢,真敢给他的公司融资?我们喊你一声黎总,你就真是当自己是霸道总裁,真以为自己聪明绝顶,无往不利?跟他比你还嫩着呢,他有多阴险狡诈你没领教过吗,你这么笨的人怎么算计得过他?还不听劝,到时候自杀上吊寻死觅活的还不是你?” 早就领教过李子初的牙尖嘴利,但自重逢以来,李子初一直把他当弟弟照顾,唯恐他想不开似的,言语措辞都避免过于犀利。因此憋了太久,这会儿又实在气不过,一爆发就爆了个大的。 黎棠嘴唇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 他有种被扯开遮羞布的惶惑,那些他拼命遮掩的过去,竭力粉饰的太平,好像被李子初的几句话就轻易击垮。 此刻才惊觉,其实那些回忆,挖开美丽的外皮,内里都坏掉了。 坏到流出脓血,反复结痂,被提及时的痛仿佛是撒下盐粒,再用刀刺穿,伸进皮肉里翻搅。 坏到连周围的好肉都被感染腐败,散发出阵阵恶臭。 他怎么能忘了,那些看似美好的回忆,都是假的,都是蒋楼为了让他沉沦而设下的局。 那么现在呢,来到我身边的你,是否和以前一样处心积虑? 接着刚才的好奇,继续往下想—— 为什么送我玫瑰项链,为什么要给你研发的机器人取名mariposa roja? mariposa roja,红色蝴蝶。 roja,红色的。 你是知道这样会让我心乱吗? 还有,为什么不笑了? 是因为还恨着我吗? 胡乱应付完电话,放下手机,黎棠目光垂低。 身旁的人侧过身,似乎要说什么,黎棠先他一步:“我有点困了,想睡一会儿。” 黎棠已经无暇去关心身旁的人怎么想,他突然很想吐,身体开始不住地发抖,像当初割开手腕之后那样。 可能是堵车了吧,他想,首都的晚高峰那么堵,很容易晕车。 而且今天没吃药,药物戒断初期,总是不太适应。 他合上了眼睛。 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就好了。 醒来时,黎棠发现眼前的都蒙上了一层薄雾,一切都看不分明。 朦胧昏昧之中,忽然出现一只蝴蝶,它自画面的边缘飞过来,飞到画框中央,停在某个人修长的手指上。 那是一个少年,穿着黑色的衣服,浓郁得像夜的眼睛。 他带着那只蝴蝶回到了山脚下的家里,给蝴蝶准备了新鲜的花蜜。 不过那花蜜放在一只笼子里,他对蝴蝶说,进去吧,快进去,进去就能喝上很甜的蜜。 蝴蝶扇动翅膀,在笼子前徘徊不定。 少年催促它,快进去吧,进去就能拥有一个家。 蝴蝶太想要一个家了,他信了少年的话,头也不回地飞进去。 身后的笼门关闭,落锁,蝴蝶转身时,已经被缚笼中。 后来,少年如约每天给蝴蝶提供蜂蜜,蝴蝶渐渐忘记失去自由的痛苦,开始依赖少年,每天盼望他回来,盼望他给自己带回花蜜,盼他能和它多聊几句。 少年有时候对它很好,有时候对它冷漠,有时候还会打开笼子,说,你现在走,还来得及。蝴蝶挥了挥翅膀,不愿意走。 少年说,你可真笨啊,没见过比你还笨的蝴蝶。 蝴蝶说,我不笨,我爱你。 少年嗤笑,可是我不爱你啊。 蝴蝶不懂,问,你不爱我,为什么给我一个家,还给我花蜜? 笼门被打开,少年漂亮的手伸了进来,攥住蝴蝶,让薄薄的翅膀撕裂。 蝴蝶扑腾,挣扎,在巨大的痛苦中,听见少年说,因为我恨你。 低头时,看见扎透心脏的刀,汩汩的鲜血流出来,染红蝴蝶的羽翼。 黎棠才恍然明白,根本没有什么旁观者。 这只蝴蝶,就是我自己。 再次醒来,左侧传来一道声音:“醒了?” 黎棠懵然地看过去,是刚才梦里的少年。 少年问:“前面有家便利店,要不要吃点东西?” 黎棠摇了摇头,心说,我不吃花蜜。 可少年还是解开安全带:“在这里等我一下。” 黎棠来不及拦他,却在他下车转身时,注意到他左耳戴着的助听器。 助听器。 第75节 原来刚才,他都听见了,听见我维护他,知道我还爱着他。 “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 自广播里泄出的声音,亦是无可否认的证明。 难怪他这么游刃有余。 那么这是哪里? 黎棠开始环顾四周,这里是不是地狱? 上次一脚踏进来,又被拽了回去,所以这次他亲自来捉我,让我无法逃脱。 可是……黎棠无奈地想,我从来也没打算逃走。 想要我的命,你只要说一声,我就会给你。 走进便利店,蒋楼扫一眼货架,拿了三明治和一瓶水,去收银台结账。 推门出去,想起黎棠惨白如纸的脸色,返回的脚步不由得急促起来。 是因为路况不佳,总是起步又刹停吗?可是以前黎棠从不晕车,坐在公交车最后排也精神焕发。 那是低血糖?黎棠似乎也没有这个毛病,难道在国外这几年吃不好,所以…… 边想边抬起头,蒋楼怔住。 黎棠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车,正站在车旁,看着他笑。 并非重逢以来对待合作伙伴客套的笑,而是熟悉的,见到心上人时发自内心的笑。 笑了一会儿,嘴角缓慢下沉,眼神也由喜悦转为惊惧。 见蒋楼站在那里不动,黎棠不得不向前几步,去推他:“你回去,你快回去。” 这里是地狱,你不该在这里。 当被问到“我该回哪里”,黎棠瞳孔骤缩,好似猝然清醒。 不对,不对…… 拨开云雾,闯入视线的是落日夕阳,黄昏的残影。还有风吹枯叶的响动,汽车嘈杂的鸣笛,往来行人的脚步声,随着感官的恢复一股脑涌入。 这里是现实世界,并非十八层地狱。 “黎棠,黎棠。”蒋楼唤他名字,“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沁出的冷汗被风吹拂,在皮肤上挥发凝固,黎棠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弄错了……抱歉。” 蒋楼眉心微蹙,为黎棠不该有的歉意,为他那句“弄错了”。 把我错当成谁了? 黎棠想撤身后退,却浑身发软,几乎无法站立。 蒋楼立刻扶住他的手臂:“要不要靠着休息一下?” 问出口才觉逾矩。黎棠如此抗拒他,怎么会愿意和他靠近? “我是说回车上……” 然而没等说完,黎棠垂下脑袋,轻轻抵住蒋楼的肩膀。 “抱歉。”黎棠轻声说,“我就靠一下,马上就好了。” 梦里的少年冷酷而强势,他一心复仇,怎么会问我他该去哪里。 也不会喊我的名字,用这样温柔的声音。 第52章 我来找你 蒋楼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黎棠靠近,额角贴在自己肩头。 喉咙感到干涩,既是渴切祈盼,也是忧心焦灼。 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抬起,悬停在距离黎棠后背不足五公分的位置,靠近几毫,又克制地撤离。 还是怕吓到他。 他这样苍白,这样虚弱,让蒋楼无法理解七年前的自己,怎么可以那么狠心。 同时明白了诗里写的,愿意为了某个人从此远离病痛而交付自己的性命,从来不是矫情的虚言而已。 五分钟后,车子重新驶入主路,汇入霓虹闪烁的车流。 黎棠没再休息,坐姿端正地看着前方,瞳孔里似有星火窜流不息。 他似乎恢复到了先前开合自如的状态,至少蒋楼问他冷不冷的时候,他全无迟疑地回答:“刚刚好啊。” 车内再次陷入安静。 从前两人待在一起,也多是黎棠在找话题,如今各怀心事,除了业务上沟通,只剩一种难以为继的沉默。 到公司楼下,黎棠刚下车,就见李子初从一楼大堂里冲出来:“你们出发早,怎么到得比我们晚?” 黎棠没说路上停了一会儿,以堵车搪塞过去。 蒋楼自驾驶座下车,李子初看见他便如临大敌,老母鸡护崽似的把黎棠扯到身后。 黎棠尴尬不已,上前介绍道:“这是roja技术部的……” “我认识他!”李子初目光几分轻蔑地打量蒋楼:“有些人呐,别以为打扮得人模狗样,就真是个人了。” 蒋楼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不反驳也不理会,气质使然,轻易给人一种威压之感。 而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黎棠身上,一秒也不曾移开。 李子初越看他这样子越来气,心说当时心狠手辣,现在装什么款款深情? 拉起黎棠就走:“进去快进去,可别再给这大尾巴狼骗了。” 走出去两步,李子初回头喊道:“这地方不允许长时间停车,赶紧挪走吧您!” 黎棠身上没力气,只来得及说一声“谢谢载我回来”,便被李子初拖着往里走。 穿过玻璃门时,自进出的人群缝隙中回望一眼,蒋楼还站在那里,高峻的身型如松柏,却在深秋凛冽的寒风中沉冷而孤独,仿佛融于夜色。 一股莫名的酸涩自心口淌过,黎棠收回视线,不再去看。 刚乘上电梯,李子初就开始念叨:“车上怎么就你和他两个人?他果然有所图谋,早知道当时我就反对到底,从根源上切断你和他碰面的机会……” 黎棠听得断断续续。方才在半路上突然发作,他现在都没完全缓过来,加上电梯快速攀升,耳朵里阵阵嗡鸣。 不得不扯一下李子初的胳膊,让他收声。 李子初终于发现黎棠的不对劲,忙问:“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他是不是对你……” “我只跟他聊工作方面的事,没有其他的。”黎棠说。 李子初松一口气,扶着黎棠道:“以后再有这种场合,你还是别来了,大不了我给你拍下来,做一个把他剪辑掉的纯享版。” 黎棠扯动嘴角:“我猜会有人剪的,不过是反着来。” 果不其然,当晚就有人在互联网上发布视频,关于今天在首都某高校报告厅做演示的主讲人,把和专业有关的全部删掉,只留此人的全方位特写。 好在蒋楼并没有出现太长时间,否则这个视频可能会远超三分钟。 黎棠是晚上睡前例行巡逻朋友圈时,看到齐思娴转发,没有点进视频去看,只聊表礼貌地点了个赞。 翌日,在公司的茶水间碰到齐思娴,被挤眉弄眼地问到“看见前男友变得这么帅,内心有没有一丝丝波动”,黎棠摇了摇头。 即便不会乱八卦,可送到嘴边的瓜不吃白不吃,齐思娴不大相信地说:“怎么会呢……我听说前男友升职加薪都会不开心,总觉得是因为我离开了他,他才走了狗屎运。” 没有她,那个人反而变得更好了,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黎棠听笑了。仔细一想,确实是他离开蒋楼之后,蒋楼运势一路走高,从学业到工作都高歌猛进。 难不成我也命里带衰? 这样想着,黎棠回道:“我的意思是,他不是现在才变帅的,他一直都这么帅。” 黎棠深知,要以客观理智的态度来面对前男友,才能在工作往来上大方得体,不落下风。 况且细究起来,似乎也不能算作前男友,毕竟他和蒋楼的“恋爱”是由谎言堆砌的空中楼阁,当不得真。 所以客观上承认蒋楼的优秀,对黎棠来说跟喝水吃饭一样简单。 周六,黎棠去见心理医生。 李子初一口咬定他上回发作是因为擅自停药,又开始每天盯着他吃药。这回见医生,黎棠正琢磨到底要不要开药,还有中西药一起吃是否科学,在诊室门口碰到了上回见过的聋哑青年。 他也来早了,和黎棠一起坐在门口的长椅上聊天。 聋哑青年用手机打字:圣诞节快到了,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下雪。 看到“圣诞节”三个字,黎棠微怔。 他也打字回复:也许吧,首都的冬天一向寒冷。 不像叙城的冬天,只会下阴冷刺骨的雨。 聊到病情,聋哑青年说:上周我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残余听力值足够做人工耳蜗,攒的钱也差不多够了。 黎棠由衷地为他高兴:那你以后就能听见声音了? 聋哑青年笑着点头。 黎棠记得他曾说过,多数聋哑患者都没有配助听器或者植入人工耳蜗,除了承担不起费用,他们也不愿在生活中被另眼看待。 被问到决定做手术的原因,聋哑青年几分羞涩地笑,打着字从脖子红到面颊。 他说,他有了喜欢的女孩,朋友们说女孩唱歌很好听,他想听见她的声音。 黎棠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爱情总是能给人力量和勇气。 不免感到好奇,黎棠问:还有哪些原因能促使一个人,在丧失单侧听力十年之后,重新戴上助听器? 聋哑青年思考了一会儿:如果不是有非戴不可的理由,比如工作需要之类的,那这个人或许是碰到了一个契机,让他决定放弃伪装,遵从内心吧。 黎棠猜测,蒋楼戴助听器的原因应该是前者。 毕竟他现在从事it工作,除了编程代码,也需要和同事交流协作,一只耳朵听不见总归不方便。 第76节 可是他上学时期因为不戴助听设备,导致英语听说能力受阻,英语成绩一直无法提高,不是更严重的不方便吗? 对于学生来说,成绩直接与前途挂钩,比工作上的沟通重要多了。 难道真的是碰到了某个契机? 早在七年前,黎棠就看出蒋楼总是笑不达眼底,笑容对他来说只是习惯,是用来融入凡尘的一张人皮面具。 那么他现在不爱笑了,是否也是这个原因? 恢复服药的第一晚,黎棠抱着疑问入睡。 次日清晨是被电话吵醒,黎棠在电话这头神志昏聩,苏沁晗在电话那边神采飞扬:“我下飞机了,各单位准备接驾!” 一个小时后,黎棠作为“各单位”本人,在附近的一家早茶店接待了远道而来的苏沁晗。 未到饭点,先要了茶饮和点心。 与七年前相比,苏沁晗的少女感里多了成熟,黑长直配上吊带短裙,外搭皮衣短靴,冷艳中不乏四季不分的酷劲儿。 开口却有点破坏气氛,苏沁晗抖着红唇道:“我知道首都冷但没想到这么冷,早知道不露我美丽的肚脐眼了。” 最近喝着中药热衷养身的黎棠也担心她着凉:“等会儿去我那里套件衣服吧。” “刚见面就请人家去家里啊。”苏沁晗扬眉道,“要不是知道你是gay,我还以为你要追我呢。” 黎棠笑了,为这不需要费心寒暄就能轻易找回的熟悉感。 吃完去黎棠住处挑衣服,苏沁晗对着一柜子黑白灰叹息道:“男人一旦进入职场,就会变得这么单调乏味吗?” 到底还是选了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套上。很快暖和过来,不再需要靠抖取暖,苏沁晗在黎棠租的loft公寓里上下闲逛,时而夸奖这个摆件有品,时而锐评这把椅子不行,把爱美这一特点从七年前贯彻至今。 也没忘记自己现在经营着一个数十万粉丝的账号,在楼上的栏杆边坐下,腿悬挂在空中,举着自拍杆拍了几张照片。 在得到黎棠“可以公开”的允许之后,苏沁晗一边用手机p图,一边与他闲聊:“周东泽都跟我说了,怎么样,打算接受他吗?” 听前半句,黎棠还以为又是跟蒋楼有关的事,听完才放松下来:“要听实话吗?” “当然,我最讨厌猜来猜去。” “实话就是,我现在专心搞事业,不想谈感情。” “那你要拒绝他?” “嗯,他让我再考虑考虑,我觉得时间够久了。” 苏沁晗长叹一口气,似在感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然后话锋一转,又道:“你见到蒋楼了?” “……”黎棠有片刻无语,没想到还是绕不开这个话题。 得到肯定的回答,苏沁晗意外地没有追问黎棠和他现在的情况,也没有提及过去,而是问:“他现在什么样子,有没有变成油腻大叔?” 虽然以蒋楼目前二十七岁的年纪,怎么也谈不上大叔,但苏沁晗说,当年同届的好几个帅哥,包括顶着班草头衔的那几位,无一例外在大学期间横向发展,并且事业尚无起色,头顶已成不毛之地。 黎棠觉得她夸张,苏沁晗把上回同学聚会的照片翻出来给他看,黎棠扫一眼,愣住,斟酌之后评价道:“还是国内的水土养人。” 连周东泽都比高中时胖了一些,除却工作压力,应该也有减少体育锻炼,疏于身材管理的关系。 苏沁晗更加好奇蒋楼现在的样子:“快让我看看,让我心理平衡一点。” 她仍对当年追过蒋楼的事感到膈应,如果蒋楼“长残了”,她便能更理直气壮唾骂他相由心生,也不会对当年流过的眼泪感到不值。 黎棠给她一个关键词,让她自己在网络上搜。 搜出来第一则视频就是,短短三分钟的视频苏沁晗暂停,退回,又暂停,再退回,足足看了一刻钟,用作为美妆博主的火眼金睛,拿着放大镜去挑剔,想尽办法找茬。 然后半晌无言,发出真诚的疑问:“……他是不是修炼了什么驻颜秘术?” 整场午饭,苏沁晗都在给自己洗脑——三观不能跟着五官走。 她不可能忘掉七年前那响彻整个校园的音频,是由谁录下,由谁送到广播室。 旁观者尚且如此,当事人只会更加深陷阴影。 苏沁晗不敢提,反而是黎棠受不了她过分关切的眼神,黎棠淡然道:“没关系,我现在和他只有少量工作上的接触。况且,当年的事不能怪他,是我咎由自取。” 苏沁晗的眼睛一霎瞪圆,透出更深的忧虑:“小棠……” “嗯?” “你不会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吧?” “……” 黎棠确实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但不是苏沁晗口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而是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 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断反刍心理世界崩塌那一刻的情景,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段往事非但不会磨损消逝,反而会愈发深刻清晰。 偶发的闪回和幻想症状,在医学上被称为“创伤再体验”。和恋痛癖一样,是一种明知道回忆会带来痛苦,却控制不住自己一再去扣破伤疤,不断去回顾当时的疼痛的病。 这病症在他出国之前就初显端倪,后来是父亲黎远山不惜代价地找最好的医生为他治疗,甚至让张昭月去英国“陪读”半年,才让他的病情得以稳定。 黎棠知道,这个世上很少有小孩比他更费钱,更难养了,所以学成回国后面对父亲的各种要求和指派,哪怕他内心反感,也不会拒绝。 可是这天,面对黎远山在电话里指示,黎棠说了“不”。 黎远山不可置信道:“你是被下了降头,还是鬼迷了心窍?” “都没有。”黎棠说,“我只知道一诺千金,言而有信。合同已经签了,款都放了,哪有收回的道理?” “言而有信也要看对象!”黎远山骂道,“当年那兔崽子把你害得多惨,你还没吃够教训吗,又上赶着往坑里跳?” 原是黎远山出国回来后关心起他与人合开的养老院,顺便看看投资公司那边的情况,这一看,发现最近投的那家做医疗人工智能的创业公司,核心技术负责人竟是蒋楼,顺着一查便知道,这家伙还是公司的合伙人之一。 黎棠和蒋楼之间的事,包括那段音频里的另一位主角是谁,黎远山在事发后才知道。当时要不是张昭月极力阻拦,黎棠又以死相逼,他断不可能轻易放过蒋楼。 忍一次已经够憋屈,黎远山哪忍得了 第二回,当即就命令道:“马上终止合作!我要弄死那兔崽子,要让他在业内声名狼藉!” “您打算怎么做?”黎棠平静地说,“要把当年那件事重新拿出来,闹到满城皆知吗?那恐怕不止他,连我和您,整个黎家都会一起声名狼藉。” “就算这样,您也不在乎吗?” 到底是劝住了。 黎远山纵然自私傲慢,却不是傻子,且不说真要公开往事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单论废除合约,就要赔偿一大笔违约金。 名利双失的事,黎远山绝不会做。 等他冷静下来,黎棠又拿roja那边刚发过来的康复机器人项目资料,用可见的收益前景来安抚他,黎远山纵然还是有气,倒也不再过多置喙。 最后,黎远山冷哼着提醒:“让其他人去对接,项目结束就赶紧断了联系,放聪明点,别再给人骗了。” 挂掉电话,黎棠慢慢地趴在桌上,脸埋进手臂间。 呼吸由重转轻,毛孔也不再分泌汗液,只剩一个“骗”字不断在脑海盘旋。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无辜,都觉得是我是受害者? 连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也是犯罪中的被害人对于加害人产生好感。 明明他才是受害者,从头至尾都是。 我只是希望往后的岁月,他可以不那么辛苦,可以过得顺遂一些。 两天后,黎棠力保roja的事,不知被哪个同事传了出去,传到叙城那边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小黎总为了保住给roja的投资和老黎总大吵一架差点断绝父子关系”的离谱版本。 一大早,市场部那边的电话就响个不停,一会儿裴总表达谢意送来花篮上书“感谢黎总大发慈悲给我司融资”几个大字,一会儿孙总致电道谢,并发出口头喜帖,邀请各位于本周六晩光临叙城大酒店,参加他的婚礼。 齐思娴直接把这消息发到了公司群里,呼吁道:咱们包个机一起去吧! 黎棠已读未回,心说要不把我卖了,看够不够买一架私人飞机,刻上公司的名。 晚些时候,李子初有事不在总经办,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黎棠不得不走过去接听。 一声“找哪位”,换来对面的一段静默。 有时候直觉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短短几秒,黎棠就知道对面是谁了。 哪怕最后,还是那头的人自报家门:“是我,蒋楼。” 声音那么沉,又那么近,让黎棠不得不将听筒离远一些,以免再与某段回忆连接。 他“嗯”一声,尽量轻松道:“蒋总不会也是来道谢的吧?” “不是。”蒋楼说,“我来找你。” 他叫他“蒋总”,他却不叫他“黎总”。 为什么,黎棠想,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那天借用他的肩膀,让他以为…… 黎棠发现自己没办法在不谈公事的情况下与蒋楼正常对话,于是尝试展开话题:“关于那个康复机器人,资料里显示……” “以后不要再帮我。”蒋楼说。 话被打断,黎棠的脑袋空白一瞬。 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里,蒋楼接着道:“不要帮我,也不要对我笑,更不要对我说‘抱歉’,我怕自己误会,以为你其实没那么……” 他没有说下去。 黎棠却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无非是,讨厌我,或者,恨我。 初见时,黎棠就发现蒋楼身上有一种矛盾感,热闹与寂静,善良与冷漠。 曾短暂地把这敏锐的直觉,归功于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之间的共感,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天生天化的,冥冥中注定般的感同身受。 因为黎棠不仅能明白,甚至产生过分毫不差的念头—— 嘴里说着要你恨我,心里也要你继续记恨我,又无法不矛盾地希望,你其实没有那么恨我。 第53章 两个人 上回演示会结束后,把黎棠送回公司,蒋楼并没有着急回去,而是在首都多待了一天。 那一天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首都的街头步行,漫无目的地闲逛。 虽然大学就是在首都念的,创业之后也经常来首都出差,但念书时他极其忙碌,每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校园周围,后来又有心躲避,每次都来去匆匆,不敢多做逗留。 第77节 这是他第一次停下来看首都,看黎棠长大的地方。 他甚至去了当年第一次看黎棠弹钢琴的少年宫。受到各种培训机构的冲击,少年宫如今门可罗雀,远不如当年热闹。 岗亭处的门卫也不再是当年的老大爷,刷着短视频的中年男人听说他想去大礼堂,眼都没抬地说:“这里的礼堂早两年前就废弃咯,现在听音乐会都去市郊的音乐厅。” 即便如此,蒋楼还是走了进去,沿着记忆中的人行道,一路行至灰扑扑的、几分破败的圆顶建筑。 上次来已是十七年前。 隔着围挡,透过布满尘土的玻璃往里看,依稀能看见一排排座位,拔地而起的舞台,还有垂落两旁的幕布。 记忆闪回当年,身穿礼服的小男孩坐在台上的钢琴前,美妙的琴声自指尖流泻,彼时的他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并不知道两人的命运已如藤蔓般紧紧缠在一起。 他只知道台上的小男孩会发光,像星星,让他自觉形秽,无所遁形。 又想从黑暗里伸出一只手,去触碰小男孩,把他拉进来,陪自己一起。 后回到叙城,蒋楼一门心思投入工作,本就以高效率闻名的技术部在他的带领下,研发速度又加快好几倍。 裴浩欣慰之余又怕他太拼,认为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公司的发展还是要从长计议。 蒋楼就听劝地休息,拿出手机,点进名为cynthia齐的个人短视频账号。 这是添加过联系方式后,后台自动推送的“可能认识的人”。蒋楼手机里原本并没有这类短视频app,是为了研究大数据推送的算法才下载的,没想注册第一天,就刷到齐思娴的账号。 齐思娴酷爱记录生活,除了每日饮食和运动打卡,最多的就是工作和日常生活的碎片视频。 而有关工作的视频中,经常会出现黎棠的身影。 蒋楼就这样一条条往前翻,看见黎棠开会发言时认真的侧脸,接待来宾时堆笑的容颜,也目睹到他在出差的飞机上精疲力倦,还有在聚餐时举着酒杯发呆走神的片段,齐思娴配文案: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在为何发愁,又在思念着谁? 想起那天半路停车休息时,黎棠说的“弄错了”,蒋楼不敢深想。 见过他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样子,如何能接受他心里念着别人? 因此听说黎棠为了保住给roja的投资,和父亲大吵一架,蒋楼心里压抑着的渴望之火迎风而燃。 他没办法不多想,也无法再忍耐。等到裴浩送去花篮,孙宇翔也电话致谢,他在重归宁静的下午,拨通了黎棠办公室的号码,怀着一丝“或许你没那么恨我”的期盼。 而黎棠显然听懂了,哪怕蒋楼并没有把话说完。 “我不恨你,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黎棠在电话里说,“帮你的公司,其实也是在帮我自己,所以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按照合同,把该做的做好就行。” 蒋楼听进去了,卯足劲搞研发,没两天就让医疗数据库在黎远山的疗养院投入使用,第一个版本的康复机器人也顺利问世。 研究部惊叹于roja的速度,李子初问他们是不是有百来个员工,黎棠想了想,说:“十几不到二十个。” 李子初震惊:“他们不会做了个空壳机器人来糊弄我们吧?” 其实按说融资流程走完之后,投资方坐等分红即可,但roja那边的项目已经和疗养院深度捆绑在一起,为保证可持续发展,必须要做好后续的考察监督工作。 于是这回也跟上回一样,研究部要求roja那边把机器人送来首都,做一个简单的操作演示。 孰料会在“送来”上出问题。 机器人属于贵重精密器械,为防止运输途中受损,roja那边还是裴浩和孙宇翔亲自开车运送。 恰逢今年寒冬,华北地区大雪纷飞,车刚开到与首都交界的h省边缘,部分高速路段封闭,结了冰的国道屡发车祸,拥堵异常。裴浩他们被堵在半路,无奈之下给黎棠的公司这边打电话:“老天不让咱进皇城,只能请各位老爷挪两步,亲自来国道边上看了。” 黎棠立马派了车,自己也跟去现场。 结果带的发电机因为低温运行故障,折腾半天也没用上,等道路通了进入首都地界,已是华灯初上。 黎棠很是过意不去,忙完之后要请大家吃饭,roja的几位却火急火燎要走。问干吗着急走,孙宇翔一脸快哭了的表情:“我明天结婚……” 恍然想起还有这茬。 人生大事耽误不得,开车回去变数太多,趁这会儿雪停了,黎棠赶紧差人给他们定了机票,当天夜里就飞回叙城。 孙宇翔终于破涕为笑,去往机场的路上盛情邀请各位同去,说特地留了一张桌,与其他宾客互不打扰。 况且人家在路上奔波三十来个小时,差点放新婚妻子的鸽子,不给这个面子实在说不过去。 黎棠和李子初还是孙宇翔的老同学。 多重buff叠加下,这场可去可不去的婚礼,变成了非去不可。 天气原因,刚加过班,次日又是假期,先前还嚷嚷着要包机去叙城的同事们都瘫在家懒得动弹,这次代表众人去婚宴露脸的便只有黎棠和李子初二人。 再带上各自的“家属”——李子初那边是霍熙辰,听说李子初要去叙城,霍熙辰主动收拾了换洗衣物一起去;黎棠这边则是苏沁晗,她在首都工作两天玩了两天,回程还有老同学陪同,别提多快乐。 听说孙宇翔的妻子名叫李媛媛,苏沁晗问:“是不是那个个子小小的,长一双笑眼的漂亮妹妹?” 孙宇翔点头如捣蒜:“对对对。” “我记得她,高一的时候还和她一起参加作文比赛来着。”苏沁晗笑说,“你小子好福气啊。” 孙宇翔嘿嘿傻笑。 霍熙辰也跟孙宇翔握手,说:“咱俩可是有一起从重点班掉到普通班的革命情谊。” 他俩握着手,不约而同地看向黎棠。黎棠没办法,也伸出手搭了上去,完成了学渣之间的圆满会晤。 不对,还缺一个周东泽。 起飞之前,黎棠收到周东泽的微信回复,说忙得实在抽不开身,就不回叙城了。 末了祝他圣诞快乐。 黎棠这才想起今天是圣诞节。一路上他的大脑不停地转,一会儿操心机器人,一会儿担心和以前的同学见面,连商场外面摆着的圣诞树都没看见。 起飞时,望向舷窗外的冰封雪冻。 今年圣诞真的下雪了。 深夜航班,抵达时凌晨两点。 孙宇翔和运送机器人的roja员工,各自打车回家,苏沁晗家和裴浩家离得近,两人共搭一部车。剩下几人准备一起再打辆车去酒店,裴浩降下车窗:“再等五分钟,有专车来接。” 等到那辆七人商务车停在面前时,李子初第一个上前,弯腰看向驾驶座,然后“靠”了一声:“阴魂不散!” 蒋楼没听见似的下车,接过众人的行李放到后备箱,再利索地为大家拉开车门。 黎棠知道,蒋楼这样大方地出现在人前,大约是因为他的那句“我不恨你”。所以他也没必要退避,就按照之前做过的心理建设,把蒋楼当成普通的合作伙伴,礼貌,客气,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可能是最适合两人的相处方式,黎棠觉得这样很好。 见黎棠淡定地上车,李子初只好也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前半程没有人说话,车里安静到喜静的黎棠都有点坐不住,想塞上耳机听音乐,可惜来得匆忙,口袋里空空如也。 正要闭眼假寐,正在开车的蒋楼忽然伸手向中控台,按下播放键。 非常应景的,第一首就是christmas list,是黎棠最喜欢的圣诞歌曲,也是七年前,第一次与蒋楼分享耳机,两人一起听过的歌。 i don't want something new, (我不想要新的东西) i just want you. (我只想要你) 这两句,曾是黎棠的心声,也是他犯过傻的证明。 尚未来得及记起起更多细节,霍熙辰的出声打断了回忆。 “蒋哥……好久不见。” 上学的时候,霍熙辰就是蒋楼那头的人,因此哪怕李子初和黎棠交好,他爱屋及乌地一起同仇敌忾,也不至于真和蒋楼撕破脸。 不过自蒋楼转去县高前的最后一通电话之后,两人就再没联系,这番寒暄多少有些试探的陌生。 蒋楼“嗯”了一声。 霍熙辰又问几句不痛不痒的,听说在创业,蛮辛苦的吧,现在人工智能发展到哪一步了…… 你来我往的交谈中,气氛松弛几许。霍熙辰也来了精神,忍不住开始忆往昔:“蒋哥你还记得不记得咱们高二的班主任,姓刘。” 蒋楼说记得。 “前些日子我在首都碰到她,她现在也在创业,说不想再受学生的气了。” “是吗,那挺好。” “还有,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学校的操场翻修……” 李子初突然插嘴:“操场翻修是高三的事了吧,那会儿蒋总已经不在咱们学校了。” 霍熙辰一拍脑门:“对哦,那时候你已经去县高了……说起县高,我先前听说你在那儿被——啊!” 李子初一脚踹过去,打断了霍熙辰的喋喋不休。 霍熙辰也反应过来似的,揉着腿哼哼哈哈地给自己圆场:“没什么没什么,我好像记错了,记错了……” 说着瞟一眼后排的黎棠,见他歪靠椅背似乎已经睡着了,暗自松了口气。 到酒店门口,蒋楼帮他们放下行李,便自觉道别离去。 房订了两间,李子初霍熙辰一间,黎棠单独住一间。 一天折腾下来身心疲惫,可黎棠仍然入睡困难,药吞了羊也数了,什么478呼吸法憋了好几轮,天蒙蒙亮时才生出一丝睡意。 许是听了那首歌的关系,脑海里回荡着一个声音——明年的圣诞节,我们能不能还在一起? 还有对应的回答——你决定。 意识被黑暗吞没之前,黎棠迷迷糊糊地想,骗子,又是骗我的。 后来的那么多个圣诞节,都没有在一起。 睡得晩,醒来自然也晚了些。 手机上有李子初的留言,说他和霍熙辰回家一趟,晚上叙城大酒店见。 此刻不到正午,还有整个下午的时间,黎棠乐得清净,在房间里点个外卖,冲一杯咖啡,打开随身携带的笔电,看会儿文件,再点开一部老电影。 叙城今天一改往日的阴雨绵绵,竟然碧空万里,想必是良辰吉日带来的喜气。 黄昏时分,黎棠心情不错地乘电梯下楼,本想打车前往酒店,出门时看到昨晚接送他们的商务车停在门口。 蒋楼今日穿着休闲,夹克衫配牛仔裤,让他有一种罕见的青春朝气。 虽然他本人依然沉肃寡言,黎棠问他等了多久,他说没多久,黎棠又说只有我一个人他们俩自己过去,蒋楼点一下头,说上车吧。 第78节 七座车只坐两个人,未免空旷。 黎棠的脑袋里却塞满乱七八糟的思虑。昨天和孙宇翔确认过,婚宴只请了他们几个相熟的同学,其他都是家中的亲朋,黎棠还是有些担心,毕竟蒋楼也在这里。 他实在太引人注目,黎棠不想跟着被关注,引发众人想起当年的事情。 没想蒋楼主动说:“待会儿我把你放在酒店正门口,你进去找月圆厅。” 黎棠愣了一下:“你不进去?” “我还有事要处理。”蒋楼说,“已经跟孙宇翔说过了。” 黎棠纳闷于他竟然不参加创业合伙人兼好友的婚礼,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吗? 到底还是松了口气。至少蒋楼不在,可以避免掉很多潜在的尴尬状况。 黎棠靠在椅背上,忽然觉得这座椅好舒服,让人感到安心。 真奇怪,似乎只要不是在床上,在哪里都蛮好睡的。 黎棠打了个哈欠,在窗外极速倒退的暮色街景中,耷下沉重的眼皮。 这次也做了个梦。 不过只有触觉和声音。 茫茫的一片黑暗里,有什么东西落在脸颊,温热的,干燥的,轻柔的。 还有一声极轻的,唯恐把谁吵醒的叹息。 醒来时,入目是西面天边快要落山的残阳,黎棠惊得瞬间坐直,听见驾驶座的人说:“还没开席,可以再睡一会儿。” 黎棠哪能继续睡,忙去拉开车门:“那我先进去了。” 走到酒店门口,才回过味来,刚才下车的时候,安全带似乎已经解开了? 人在做梦的时候,能完成如此精准的动作吗? 进到婚宴所在的大厅,看见朝他招手的李子初,黎棠走过去。 宾朋陆续落座,音箱里放着柔美的音乐,台上屏幕里是新婚夫妻的婚纱照,照片里孙宇翔笑得见牙不见眼,和天生笑眼的李媛媛颇有夫妻相。 寻常的一场婚礼,既有西式的宣誓,又有中式的对拜,连感谢父母环节的催泪词句都如出一辙,如同套用了固定模式,却仍然叫人倍感温馨。 到敬酒环节,新娘换了身中式喜服,明艳得叫人挪不开眼睛。隔壁桌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举着手机不停地拍,羡慕地说:“我也要穿这样的衣服拍写真。” 女孩的妈妈说:“拍什么写真,结婚才能这么穿。” 女孩嘴一撇:“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规定?” 又拍了一会儿,女孩转身望向黎棠这桌,拖了椅子凑过来问:“各位哥哥姐姐,都是新郎的同学吗?” 霍熙辰有被小孩喊叔叔的经历,加上在家里他一直是个弟弟,这声“哥哥”叫他十分窝心,遂热情答道:“没错,都是老同学。” “叙城一中的同学?” “是啊。” 女孩眼睛一亮,改换称呼道:“那学长学姐们认识蒋楼吗?听说他是我堂哥的高中同学,还和我堂哥合伙开公司,今天怎么没见他来?” 一番话,道出两条信息,一是:小姑娘是孙宇翔的堂妹,二是:小姑娘来这儿为了“追星”。 苏沁晗先是“嚯”了一声,感慨蒋楼的名震千古,连未成年学生妹群体都覆盖到了。 霍熙辰答:“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没来,可能忙吧。” 女孩几分失望地:“哦。” 然后摸出手机,从收藏夹里翻出那条播放量已达百万的视频:“这个是他本人吗,有没有p过?” 苏沁晗以专业人士的身份告诉她:“没有,他本人就长这样,妥妥的素颜出镜。” 女孩捂住嘴巴,夸张地倒吸一口气。 接下来,一桌人成了女孩的解答机器,负责回答包括但不限于“他是不是真有一米九”,“他是凭真本事考上xx大学的吗”,“某app真的是他开发的吗”等问题。 每道题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女孩有一种“果然没看走眼”的心满意足。 突然想起什么,女孩接着发问:“那我听说,他强迫学校里的一个男生,还把他们两个人‘那个’的声音录下来……这么离谱的事,应该是假的吧?” 满桌沉寂。 还是霍熙辰率先出声:“你从哪儿听来的?” “上一届的学姐告诉我的,她说蒋楼因为这件事被学校开除,转去县高,后来还因为这事被县高的同学排挤,被打到进医院……” “没有的事。”李子初打断她的话,“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他被开除是因为、因为和人打架,他——” 这时候,坐在角落位置一直没作声的黎棠,腾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瞠目看着女孩,“他是因为什么被开除的?” 还有什么叫“强迫”,为什么是“两个人的声音”? 那段音频,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吗? 毕竟蒋楼的报复合情合理,应该只有他一个人受惩罚,下地狱。 黎棠失神地呢喃:“怎么……怎么会是两个人呢?” 第54章 傻不傻 看着黎棠进入酒店,蒋楼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才打方向盘掉头。 路上孙宇翔打来电话,不死心地问:“你真的不来啊?” 蒋楼“嗯”一声。 孙宇翔叹了口气:“这又是何必,依我看不如就把当年的事情都告诉他……” “不要在他面前提到我。”蒋楼说,“宴席快开始了,你赶紧去准备吧。” 眼看实在劝不动,孙宇翔只好挂断电话。 蒋楼把车开回公司,停在门口,下车却没进去,而是穿过东边的巷道,路过福鑫化肥厂,沿着锈迹斑驳的铁质楼梯往地下走。 这些年不是忙于学业就是埋头工作,即便离得很近,也鲜少有空来拳馆。 今天老张在,看见蒋楼进来,高兴之余立刻露出警惕脸:“咱们俱乐部已经转型了,别想再让我给你排那种玩命的比赛了啊。” 两三年前,拳馆被人匿名举报,警察来查过几次,罚款不说差点被查封。为保障今后可持续发展,老张做主带着整个俱乐部往拳击表演方向转型,碰到好苗子也会加以栽培,带出去打真正的格斗比赛。 拳馆的生意也因此变得惨淡,收入仅够维持正常运转。不过老张年纪也大了,出于求稳心理无意再折腾,留着俱乐部权当个念想,还说:“如果你们这帮臭小子遇到困难了,也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蒋楼倒是没这个打算,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没有向老张开过口。 他朝休息室方向走去:“不玩命,来放松一下。” 周六晚上是客流量高峰期,表演性质的拳赛不如以往气氛热烈,却也欢呼雷动,空气里充满躁动沸腾的热流。 蒋楼久违地戴上拳击手套,和同俱乐部的新人打了一场。 刚接触格斗的人总是莽撞,不讲技术只用蛮力。蒋楼以闪避为主,攻击为辅,顺便帮老张调教新人,所以没有尽全力,最后算是险胜。 下场回到休息室,老张看着蒋楼拆手上的绷带,感慨道:“可能真的是老了,总觉得第一次看你上台打比赛,还是昨天的事。” 打开储物柜,一眼瞥见放在下层的伤药,圆滚滚的瓶子,是七年前黎棠放在这里的。 自从黎棠走后,就再没打开用过,想必应该过期了。 蒋楼盯着瓶子看了一会儿,到底没去碰它,换好衣服后就把柜门关闭。 好像黎棠用这药膏给他涂抹伤口,心疼到眼眶通红,还是昨天的事。 顺着楼梯往上走的时候,裤袋里手机振动,摸出来一看,是裴浩打来的电话。 接通,没等蒋楼开口,裴浩就急道:“你怎么不接电话!” “刚手机没在身边。”蒋楼问,“怎么了?” “你的小狐狸去找你了,菜没上完就跑出去了,你赶紧给他——” 蒋楼立马挂掉,点开通话界面,果然有好几通未接来电。 他一边三步并作两步爬楼梯,一边回拨电话,耳畔响起“嘟”声时,正好上到地面。 也正好,看见前方不到十米远的位置,穿着单薄大衣的黎棠站在夜色里,手里举着刚接通的手机。 五分钟后,roja的大门开启,蒋楼进去先打开空调暖气。 黎棠随后跟了进来,研发部位于公司里侧,蒋楼摁亮顶灯,把自己工位的座椅拖出来,示意黎棠先坐,他去倒水。 茶水是刚刚好的温度,适合用来暖手。 黎棠捧着杯子,袅袅热气扑在脸上,让他有种被缓慢解冻般的迷茫。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要来这里? 抬头,看见蒋楼侧身站在办公桌前,正往左边耳朵上戴助听器,凝固的思绪仿佛才开始流动,连同停滞的时间一起。 黎棠想起来了,刚才在酒店饭桌上,他得知了一件事。 李子初不想让他知道的事,霍熙辰不敢讲的事,苏沁晗以为他知道的事……面前的人联合身边的人一起隐瞒,不想告诉他的事。 将助听器的受话器在耳后夹好,蒋楼转过来,停在距离黎棠两三米的位置,观察他的表情:“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他没忘记上次黎棠坐他车时煞白的脸色,又不敢贸然带黎棠去医院,只好先带他来公司,坐下缓一缓。 可是黎棠不说话,也没有其他反应,只是看着他,视线从脸到脖颈再到垂落身侧的手,问他:“疼吗?” 方才的对战虽不算激烈,但也让蒋楼受了些皮外伤。意识到黎棠在看哪里,蒋楼愣了一下,下意识说:“不疼。” “我是问,被十几个人打到重伤住院,疼吗?” 黎棠的视线再度抬起,与蒋楼对视,因此轻易地看见蒋楼那墨色般漆黑的瞳孔里一霎的翻涌。 他不说话,黎棠便接着问:“被学校开除的滋味怎么样,从万人拥护变成过街老鼠是什么感觉?” “是不是和从天堂坠落地狱差不多?” 一个多小时前,黎棠从苏沁晗口中得知,当年他刚被父母带回家,蒋楼就去教导处“自首”了。 第79节 “我以为你都知道。”苏沁晗一脸诧异,“原来没有人跟你说过吗?” 七年前,在教导主任得知音频是何人播放,打算追究音频里的人是谁时,蒋楼站出来极力阻止,称被录音的人是全然不知的受害者,录音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同时承认了,他就是那个录音的人,也是音频里被抹去声音的另一个人。 这样的事对于在叙城当地颇有声誉的一中来说,严重到堪称建校以来的最大危机。 即便音频里的人是谁没有定论,可当时广播室里的情况被不少学生目睹,加上后来黎棠晕倒被送往医务室……流言的传播速度堪比流感,不到半天时间,这件带几分神秘和旖旎的“广播事故”就在学生中四散传开。 而蒋楼作为此局的部署者,本可以寸土不沾地置身事外,却不知为何选择自曝,说音频里的男生是被他强迫,录音也是他在暗中进行,男生完全不知情。 原本这些事,被捂在教导处的方寸之间,外面的人并不知晓。 当天晚上校领导们开紧急会议,通过远在外地出差的校长电话首肯,决定将这件事以“意外事故”压下去。原因有二,一来舆论影响不好,秉公办理反而会有损学校声誉,让事情的发展更加不可控;二来涉事学生都成绩优异,尤其是蒋楼,位列年级前三,任课老师都断言他还有上升潜力,有望成为明年高考的一匹黑马,争一争市理科状元也不是没可能。 叙城一中已经连续两年在本科录取人数上和县高平分秋色,再不拿出亮眼的成绩,对后续的录取生源都会产生不良影响。 因此教导主任叮嘱了在场所有的人,禁止把内情说出去,打定主意要将事情平息。 在医院的陈正阳听说不用受罚,自是高兴。学校又找了他的父母,协调打点,让他们不再追究蒋楼的“失手伤人”之过。 这样以来,所有人都可以回到原本的位置,可谓皆大欢喜。 然而蒋楼非要背道而行,他不满意学校的处理方式,一定要涉事者受到惩罚,包括他自己。 他在某个周一的大课间,国旗下讲话时,走上广播台,抢过校长手中的话筒,一字一顿地说:“上次广播里放的音频是我录的,是我强迫我校的一个男生和我发生关系,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录的音。而陈正阳,偷拿了录音到广播室去放,同样罪不可恕,请学校务必对涉事者进行严惩,以儆效尤。” 此话一出,如同将学校好不容易盖上的布捅开一个四处漏风的豁口,再无掩埋缝补的余地。 众目睽睽之下,接下来的发展便不再受控——陈正阳谎称在播放之前并不知道音频文件的内容,还是受到记大过处分;而将一切坦白的蒋楼,没有为自己辩解哪怕一句,因此受到了最严厉的惩处,被叙城一中开除学籍。 尘封的过往被掀起,仿佛再一次身临其境地面临狂风暴雨。 而蒋楼依然如斯镇定,仅有的一瞬慌乱,还是因为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快被黎棠知悉。虽然,在刚才见到黎棠的那一刻,他便有所预感。 既已如此,索性坦言。 “不,差很多。”隔着三步之遥,蒋楼凝视着黎棠,语气沉着,“我本来就是阴沟里的老鼠,当然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 “那是我自找的。你不一样,要是没有遇到我,你不会遭受那些。” 要是没有遇到他,黎棠或许依然社恐,依然喜静,依然为得不到毫无保留的爱而闷闷不乐,可至少不会那样饱受折磨,被逼到一心寻死,不想活下去。 可是黎棠却摇头,他很慢地摇着头,告诉蒋楼,不是这样的。 我离开叙城一中,离开叙城,离开这个世界,不是为了让你后悔,更不是为了要你惩罚自己。 刚坐下时,黎棠就看见桌上的黑色录音笔,它的漆面依旧光亮如新,却能从按键处的磨损看出被长期使用的痕迹。 仗着离得近,赶在蒋楼的手伸过来之前,黎棠拿起那支录音笔。 他的手些微发颤,却并不害怕,并不怀疑会听到让他恐惧的声音。 按下播放键,从上次暂停的位置继续—— “desensitization,脱敏。”七年前的黎棠在录音里笑起来,“这个单词之前教过,如果记不住的话,下次当面再教一遍。” 这支录音笔,是黎棠送给蒋楼的情人节礼物,他在里面录下整个学年的单词,用来给他左耳失聪的年少爱人学英语。 挑选录音笔时,黎棠煞费苦心,要蒋楼喜欢的黑色,要外观新颖,看不出原本的用途。因此可选择的极少,最后定下的这支虽然外形漂亮,相比普通录音笔,却牺牲了部分功能。 比如,这支录音笔一旦按两下开始录音,便会抹去之前留存在里面的录音,以替换覆盖的形式。而这一点,黎棠曾仔细地告知过蒋楼,当时还玩笑说:“小心手快按成录音,我可不想再花五个晚上给你重新录。” 谁想蒋楼当了真,七年多的时间,一次都没有误按过。 那段音频,用的也不是这支录音笔。 “是舍不得吗?”黎棠问。 他记得,蒋楼曾不止一次,对他流露出不舍的情绪。 一度以为那是演技逼真,后来才知道,那意味着动摇,意味着哪怕有明确的目标,其实也并不坚定。 蒋楼没有回答。 他站在那里,立在冷白的白炽灯下,似在接受审判。 他分明知道怎样说会让结果对自己有利,却不愿意去争取。因为他认为自己不配被理解,不配被原谅,更不配被黎棠用这样的眼神凝望。 他甚至希望黎棠的态度是无动于衷,或者漫不经心。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眸猩红湿润,仿佛下一秒就有水液涌出来。 黎棠稍稍仰起脸,深吸一口气:“那你在县高的时候,为什么会被……被十几个人围殴成重伤?” 剧烈的爆炸之后,即便一地狼藉,片瓦不存,故事也仍要继续,残忍到不给故事中的人留哪怕一道喘息的缝隙。 后来,县高顶住压力收取蒋楼,为的也是明年高考战绩中亮眼的一笔。 那时黎棠远走他乡,蒋楼百念皆灰,埋首于书本成了他唯一的出路,也是宣泄的出口。 然而他锋芒太盛,又太独,哪怕并非有心也会被曲解为高傲,被造谣成“一中来的学霸瞧不上县高的寒门学子”。 再加上,叙城一中发声过的广播事件,传到了县高。 这种事情,足以让蒋楼被钉死在“品行卑劣”的耻辱柱上,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鄙夷眼神淹没,也足以成为有心之人为非作歹的借口。 早就看蒋楼不顺眼的学生们打着“为民除害”的名义,屡次三番找蒋楼麻烦,蒋楼无意与他们发生冲突,不予理会,更坐实了此人心高气傲,令人厌恶。 于是变本加厉,给他扣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 有一次,因为隔壁班的一名女生疑似对蒋楼有好感,喜欢该女生的男生在体育课上,故意用篮球砸正在场边收拾器材的蒋楼,一下没反应就再砸一下,一个人不够就再喊几个人。 他们把蒋楼当成目标篮筐,砸他的肩膀,后背,甚至砸他的头。蒋楼只是闪身去躲,面无表情,又被男生们认为他是在装逼,气得这帮人又喊来几个兄弟,把蒋楼围堵在操场上。 按照蒋楼多年练拳击格斗的身手,未必无法全身而退。可他当时心神麻木,觉得无论遭受什么,都是他应得的,他活该承受,所以任由他们拳打脚踢,当作是上天给他惩罚。 当作是他伤害了一个人,践踏了一颗心的报应。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 黎棠竟然笑了出来,尽管那笑噙着泪,好似濒临破碎,“你觉得对不起我,所以你惩罚自己……那段音频,你没有抹掉自己的声音,你从来没想要我……从来没想要我一个人……” 他的唇翕动着,却再也说不下去。 怎么会忘记,在只有两个人的电影院里,说起何为浪漫,黎棠觉得为逝去的人而活着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海枯石烂,蒋楼却给出不同的答案。 他说:“要是我,会和他一起死。” “一起灭亡,才叫浪漫。” 原来,蒋楼从来没想要他一个人去死。 纵然放不下仇恨,就算要亲手把他送进地狱,蒋楼也从未打算独活。 他要和他一起灭亡,一起下地狱。 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黎棠觉得这是他二十五年来听过的最滑稽,最荒唐的事。怎么会有人报仇没有成功,反而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差点把命搭进去? 他想笑,想继续笑故事中的人傻,可是有一股绞痛自心口迸散开,牵肠割肚,让他泪水汹涌。 “傻不傻……”他似哭非笑,“你傻不傻啊。” 视野里唯余一个轮廓,一道身影。 就是这个人,曾保护他,亲吻他,送他玫瑰花,在他耳边柔声说过情话。 也曾冷落他,伤害他,恨他所以报复他,把他逼到绝境悬崖。 现在这个人,又第一个抱住他,仿佛比他还害怕他重蹈覆辙,声音都颤抖:“说了是我自找的,我活该,所以不要心疼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心疼我。” 是啊,他曾经那样疼惜过他,换来的却是深陷骗局,是心死神灭。 可是他原以为,复完仇的蒋楼应当淋漓痛快,摆脱了他的蒋楼应当意气风发,从此人生坦顺,再无阴霾。 “为什么,为什么……”黎棠攥住蒋楼的衣摆,埋首于他胸口,泣不成声。 老天给你机会遇见我,是为了让你报仇,为什么刀递到手边,你却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会忘记,你的目标是要我偿命,而不是抱着我,让扎在我身体里的那把刀一同刺穿你的心脏,然后等着上苍宣判,我死你也死,我活你才能活? 我痛不欲生,你也和我一样,痛得好像快要死去。 第55章 宁愿你是 太久没有这样调动全部情绪放肆地哭,黎棠的身体警觉地出现了不适反应。 过呼吸造成的心悸和眩晕让他不受控制地发抖,连摘眼镜如此简单的动作都变得艰难吃力。蒋楼握住他的手,帮他摘掉眼镜,放在桌上,让他不要哭,捂住他的口鼻让他慢慢呼吸。 可是他根本顾不上了。 后来连耳朵都开始嗡鸣,黎棠看不见也听不清,不得不靠抠挠已经发麻的皮肤,用物理痛觉来确定自己的清醒。 有人在耳畔呼唤他的名:“黎棠……不是你的错……不要伤害自己……” 依稀能辨的声音成了拽住最后一抹神志的线,黎棠想挣脱,想自己一个人下去,却被紧紧扣住的手腕,动弹不能。 他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傻?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不知过去多久,黎棠的意识浮浮沉沉,又回到了云霭层叠的故事里。 这次山脚下的小屋没有亮灯,天地万物都被黑色笼罩,是哪怕深冬都不该出现在南方城市的冰封雪冻。 小屋内更是寒冷刺骨,循着唯一的光亮瞧过去,那光源竟来自一只蝴蝶。 可那蝴蝶受了严重的伤,残破羽翼耷拉在笼子里,身体发出的一点荧光也微弱下去。 笼门敞开着,身旁还放着新鲜的花蜜,可蝴蝶的生命仍在飞速消逝,再没有抬起翅膀的力气。 吧嗒一声,有一滴水落在蝴蝶的身上,紧接着又一滴。 原来不是水,是眼泪。 是少年在哭泣。 少年站在笼子面前,低头望着奄奄一息的蝴蝶,眼底坚固的冰裂开蛛网般的缝隙。 哦,也不是蛛网。 第80节 后退,再往后退一点,退到能看见少年的整具身体,才发现他从头到脚被一张巨大的网罩住,那网眼细密到仿佛透不进哪怕一丝空气。 等到氧气耗尽,无法呼吸,少年就会和蝴蝶一起死去。 惊醒时,黎棠尚未喘匀呼吸,先发现输着液的手被温暖地包裹着。 蒋楼站在床边,另一只手拿毛巾,躬身为黎棠擦去额头,脖颈渗出的汗液。 “醒了?” 见黎棠睁开眼睛,他也没有显露出多余的情绪,仿佛黎棠不是昏过去,而是从睡梦中自然苏醒。 因此哪怕通过熟悉的气味和周遭的陈设,已经确定自己身处医院,黎棠也没有像从前一样紧张到浑身绷紧,反而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为“死而复生”,为还没看到故事的结局。 刚坐起来喝水,深夜本该寂静的医院走廊里传来几分喧哗的的动静。 是参加完婚礼的朋友们浩浩荡荡赶来,着急进来看病人,却被值班护士以“病人需要静养”为由拦在门外。 等测过温度和脉搏,确认各项体征已经稳定,才放了两个人作为代表进病房探视。 李子初火急火燎:“快让我看看!” 黎棠身上没力气,被他正过来反过去烙饼似的翻看,犹自局促着。好在蒋楼并无打扰之意,先行退到病房门外,苏沁晗几分犹豫地上前,满脸歉意道:“早知道我就不说了,没想到你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黎棠摇摇头,说没事。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发展到进医院的地步。 他问李子初:“之前为什么瞒着我?” “因为你太容易心软了。”李子初叹气道,“谁知道他现在这样子,是不是又在设什么局玩什么苦肉计?” 黎棠说:“他不会的。” 李子初哼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除非他像写合同一样立个字据。” 黎棠明白他的担心,领会他的好意,可自己和蒋楼之间的事实在复杂,一两句话根本说不清。 于是黎棠想了想:“那等下我问问他能不能写。” 李子初震惊了一下,似是没法想象蒋楼写这种东西时的情景。 立场和态度不能丢,李子初绷着脸:“那也不能随便写,得让我像审合同那样逐字逐句抠过去。” 听说连新郎新娘都来了,黎棠要撑着下床,去向两位表示歉意,被李子初摁回床上。 苏沁晗干脆给外面的孙宇翔打了个视频,黎棠向手机里的二位送上新婚祝福,新娘李媛媛笑着地说:“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新郎孙宇翔红光满面道:“这次没吃完的饭,下回来叙城单独请你。” 黎棠应道:“好。” 人来了又走,护士来拔完针,病房恢复安静。 李子初原本打算留下照顾,被黎棠以“病房里有监控,没人敢把我怎么样”给劝走了。 也劝蒋楼回去,他仿佛没听见,出去一趟不到五分钟就回来了,买了牙刷毛巾等生活用品。 黎棠便随他去了,合上眼睛继续休息。 虽然根本就睡不着。 头一回恼自己耳朵这么灵,连那人脱下外套放在座椅上,给床头的水杯换上热水,再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都听得分明。 还有手机的振动。 黎棠刚想坐起来,蒋楼示意他躺着别动,转身他的大衣拎起来掂了掂,从口袋里摸出在持续振动的手机。 从蒋楼手里过手机时,黎棠看见来电显示的名字,怔了一下。 不知道蒋楼看见没有,也许又是装作没看见,手机被拿走后,蒋楼便转身走向外面,把空间留给黎棠。 舔了下微干的嘴唇,黎棠按下接听键。 他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对面的人,七年来都不知道,所以接通后一时无言。 好在对面的人先开口:“听说你住院了,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黎棠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可能是最近工作太累了。” 听他声音虽然虚弱,但意识清晰,张昭月松了口气:“工作不要太拼,什么都没有身体重要。” 张昭月平时只发短信,不打电话,黎棠猜测她是从李子初那里得知自己住院的消息,说不定又是让李子初帮忙带汤,交流的过程中李子初提了一嘴。 不是不感念张昭月这些年的付出,当年他出国读书,是张昭月陪伴他度过最开始的半年,也只有张昭月作为长辈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哪怕二十年的约定之期早已过去,她也一直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填补黎棠成长过程中这一重要位置的空缺。 所以就算那些年她故意冷落,认为黎棠和她一样有罪,不配获得幸福,黎棠也念着她的好,从未恨过她一分一毫。 可是现在,黎棠却有些怨她了。 “您应该给他打电话。”黎棠说,“他比我更需要关心。” 张昭月知道他在说谁:“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孩子,我都——” “那时候,我拜托您以后对他好一点,您为什么没有做到?” 黎棠鼻子发酸,为自己那句没有下落的“遗言” 为自己先前一厢情愿地以为蒋楼过得很好。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连他受过多少非人的苦难,都全然不知? 蒋楼回到病房的时候,黎棠已经放下手机。 看一眼时间,差不多该吃药了,他再给杯子添了点热水。 黎棠从蒋楼手里接过药时,发现那药片已经被掰开成两半。思绪猝不及防地飘回那年运动会之后,他发烧了,话都说不清楚,哭丧着脸说药太大了吃不下,蒋楼面无表情,似是嫌麻烦,却还是耐着性子,用湿巾擦了手,把药掰成两半。 还有许多次为他处理伤口,甚至是在两人刚冷战过,或者闹过“分手”之后,动作都那么轻,那么温柔。 行动比言语多,他向来如此。 吃过药,蒋楼问饿不饿,黎棠说有点,蒋楼转身,从超市购物袋里拿出一包零食:“外面小吃摊都收摊了,先凑合垫一垫。” 黎棠低头看着包装袋上的“猫耳朵”三个字,有种不确定今夕何年的恍惚。 难怪会觉得他像哥哥。 黎棠胃口不佳,只是觉得必须吃点东西来维持生命,所以只吃几片就饱了。 再度躺下之前,黎棠想了想,问:“你困吗?” 蒋楼说:“有点。” 黎棠怀疑他在学自己,但没有证据,只好说:“那你要回去睡一会儿吗?” 蒋楼说:“不回去。” 黎棠点点头,意思是你自便。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蒋楼更独立,更有主见,他从不受制于任何人,只会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于是黎棠看着蒋楼,把床头的折叠床搬到病床旁,展开,然后和衣而卧。 姑且能理解他为什么不和自己睡一张床,因为这病床实在太窄,黎棠一个人躺着都不敢翻身。 可这是一间双人病房,旁边还有一张空着的病床。 黎棠侧过脸,眨了眨眼睛。 和他并肩的蒋楼,便也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睫毛浓似羽翼,瞳孔深得像海,让黎棠想起梦里的蝴蝶,还有哭泣的少年。 稍一出神,就让蒋楼占了先机。 “睡吧。” 说着,蒋楼把左耳的助听器摘下,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和黎棠的眼镜挨在一起。 这下,黎棠更睡不着了。 哪怕刚才吃下的药里含有镇定成分,和大部分安眠药的功效相差无几。 他猜身旁的人也没睡着,于是发出一声干咳。身边的人果然醒着,手伸过来轻碰他的手背,探查他身体的温度。 “你应该知道了吧?”这时候,黎棠开口道,“我不是你的弟弟。” 这个问题或许不合时宜,但黎棠思来想去,好像本就不存在所谓的恰当时机。 他猜测这么多年过去,张昭月应该向蒋楼提起过。如果不幸没有,那就由他在今天挑明。 黎棠接着说:“所以不用对我愧疚,更不用对我抱有未尽的责任心。” 他开始体会到蒋楼当时纠结的心情,恨也好,不舍也罢,谁会毫无心理负担地那样对自己的亲弟弟? 可是蒋楼说:“我宁愿你是我的弟弟。” 都说人的思想观念会随着年龄更迭而变化,比如说十岁的时候贪玩,做梦都想不用努力就能考到一百分,二十岁的时候荷尔蒙萌动,追求一份理想中的浪漫爱情,三十岁则性情趋于成熟,想要一份能够维持生计的工作,和每天回家时窗户里亮起的一盏灯火。 蒋楼不同,十九岁之前他只想活着,想走出这片黑暗荒芜的废墟,经常思考的是下学期的学费从何而来,以及没钱吃饭该怎么办。 十九岁到二十岁之间,他短暂地离开糟糕的现实世界,在无数次向他展开的笑颜里,为他而流的眼泪中,尝到了被爱的滋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他不是他的弟弟,希望他们之间不要隔着那么多无法逾越的崇山峻岭。 后来他的期待实现了,海市蜃楼却一夜之间坍塌,原来是梦幻泡影。 二十岁之后一直到现在,他回到那片废墟,也再次印证了真理——这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一切都会失去。 世界过早地让他学会适应失去,却没有教过他,该怎样面对失而复得的人。 只好像现在这样,小心试探,一点一点地靠近。 连听到他昏厥时的胡言乱语,听见他说:“这里是地狱,你不该在这里。” 还有,“让我偿命……这样我才不欠你。” 都没有反驳的余地。 所以—— “我宁愿,你是我的亲弟弟。”蒋楼侧过脸看着黎棠,在昏暗光线下描绘他的脸庞,“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不想见我,也改变不了血缘关系的既定事实。” “这样,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都能理所当然地守着你。” “有人问起来,就说,我们相依为命,本来就该在一起。” 第81节 第56章 这章全是父母辈的破事谨慎订阅! 黎棠出国后没多久,蒋楼收到了张昭月寄来的信。 实体信,寄到县高,由班主任转交给蒋楼。 也是那时候,蒋楼才知道,虽然他成绩足够优异,但广播事件的影响过于恶劣,他被叙城一中开除后,本没有学校愿意接收他,是张昭月多方努力从中协调,才让县高勉为其难将他招收进去。 信里,张昭月向他说起过往,即便用最简洁的语言,也写了整整五页信纸。 原来张昭月并非出生在贫苦人家,她的父亲,也就是蒋楼的外公,曾经是叙城当地有名的茶商,张昭月从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 直到她大三那年,某日突然接到家中电话,说家中出事,让她速归。张昭月回到家时,父亲和母亲的棺椁已经被抬到殡仪馆,家中亲戚说他们是意外出车祸身亡,肇事司机已被抓获。 张昭月悲痛之余,敏锐地察觉到不合常理之处。 父亲生意做大之后,时常接济家中的兄弟,并且安排他们在公司里做事。可是他的兄弟们好吃懒做,仅有的一点小聪明也不放在正道上,不是今天挪用公款,就是明天借职务之便收受贿赂。 早有人提醒张昭月的父亲警惕他的两个兄弟,然而他善良宽宏,觉得他们只是贪一时之利,小惩大戒即可,不必弄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可他的处理方式却让他的兄弟颇有微词,觉得他不顾念从贫贱时期一直走到现在的情谊,更罔顾手足之情,让他们在公司上下丢尽脸面。 梁子就这样结下了。虽然对个中曲折了解有限,但张昭月记得很清楚,她上大学离家之前,父亲和叔伯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很僵,动辄因为意见不合在公司里吵架,后来甚至发展到碰面都互不搭理的地步。 而除了张昭月的父亲,两位叔伯便是公司最大的股东,父亲死后谁会成为公司掌权人,毋庸置疑。 再者,这场车祸来得实在蹊跷。据父亲的助理说,他那天是接到一个电话之后,带着母亲一起开车出门,那条路他们平时很少走,怎么这么巧半路冲出来一辆大货车,正好撞上他们的车? 并且肇事司机在撞人之后不踩刹车,也不逃跑,像是早就知道今天会撞人,被警察抓的时候一脸镇定,只问:“死了没有?” 摆明了是雇来的杀手。 处理完父母的后事,张昭月意欲彻查此事,却屡屡碰壁,连之前愿意站出来作证的助理都三缄其口,不愿再就此事提供任何线索。 无奈之下,张昭月只好从她能下手的地方查起。她去到肇事司机所在的车队打听,可是大车司机们都各自忙碌,没有人与肇事司机相熟,也没人愿意花时间帮一个小姑娘“翻案”。 也是在那里,张昭月认识了蒋楼的父亲,蒋方遒。 与名字的书生气不同,蒋方遒是个敦厚壮实的男青年,小时候不爱读书,家里也懒得管,由着他念完技校去考驾照,从轻型微载货车开起,两年内就考到b照,开上了重型货车。 张昭月第一次来车队,他就注意到这个穿着裙子,高挑美丽的女孩了。他知道自己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不敢贸然接近,只敢在远处偷偷地看。 两人产生交集,是因为某天张昭月又来车队打听与肇事者有关的事情,走的时候她在门口坑洼的路上摔了一跤,恰逢一辆车失控向她撞来,蒋方遒想也没想地冲过去,用尽全力一把将她推至安全地带。 这次意外导致蒋方遒腿伤住院,张昭月去医院看他,哭着说自己不是故意的,蒋方遒一点都不怪她,只觉得这个女孩怎么连哭起来都那么好看。 张昭月把自己差点被“灭口”的事上报公安,结果警方以证据不足为由并未追查后续,几次三番去叔伯家里讨说法,也被粗暴地轰出门。 那段时间她低落至极,终日抱着和父母一起拍的全家福以泪洗面,想为父母讨回公道却无能为力的痛苦让她一蹶不振,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 在给蒋楼的信里,她称这段时间为“浑浑噩噩的迷茫期”。 她开始逃避,不回学校继续念书,对未来的规划全部推翻,手握被叔伯侵占后所剩无多的遗产,成天混迹于歌舞厅之类的娱乐场所,喝得烂醉如泥,昼夜不分。 有一次她喝到胃痛,蹲在酒吧门口大吐特吐,有路过的社会青年骚扰她,是蒋方遒从天而降般地出现,将她解救。 被问到怎么会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穿一身朴素工作服的蒋方遒笑得腼腆:“同事送了两张电影票,想问你有没有时间和我一起去。” 第二天下午,张昭月和蒋方遒一起去到电影院,看刚上映的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 彼时叙城只有一家电影院,这部电影又太轰动卖座,全国各大影院都是一票难求,所以张昭月根本不相信电影票是同事送的。 也就此明白了蒋方遒的心意。 张昭月在信里说:我利用的你的爸爸,把他当成逃避现实的避风港,或者拯救我于泥沼的一根稻草。但接受他求婚的那一刻,我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平淡,安稳地过完这一生。 蒋方遒和张昭月在98年秋天登记结婚,婚后,两人度过一段温馨美好的时光。他们一起翻新山脚下的小屋,给老旧的木质家具刷上新漆,窗户的玻璃擦得一尘不染,再照着张昭月的喜好铺上花纹繁复的地砖。 他们从旧货市场淘了一台电视机和一台dvd播放器,蒋方遒不上班的时候,两人就窝在家里,看从店里租来的盗版碟,从《海上钢琴师》到《美丽人生》,再去回顾他们的“定情”电影《泰坦尼克号》,翻来覆去地看,看到碟片读不出来。 很快张昭月被查出怀孕,蒋方遒高兴极了,增加工作量的同时,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陪伴妻子,为这个家起早贪黑也甘之如饴。 他们提前给未出世的孩子取了名字。“楼”字看似常见,实则取自“山外青山楼外楼”,他们所住的位置临山,寓意目睹到山色之外更广阔的风景,期待蒋楼能成为楼外的“楼”,能亲自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可是为孩子取的名,何曾没有饱含母亲本人的渴念?一切归于平淡后,张昭月开始频繁想起首都的繁华,想起她没完成的学业,想起她本该如星辰般灿烂的未来。 生下蒋楼之后,她成天待在家里照看孩子,越发有种被困在叙城这座阴雨连绵的小城市的错觉,一眼能看到头的生活让她倍感乏味,恐慌感也油然而生。 她开始考虑回首都继续学业,好在蒋方遒对她想做的事总是无条件支持,他主动揽下照顾孩子的责任,甚至把攒了好久的一笔钱拿给张昭月,让她不要有后顾之忧。 张昭月便回到了首都,在蒋楼刚满一周岁的时候。 然而没有了从前父母在经济上的支持,张昭月在首都的求学之路举步维艰。 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想继续深造就意味着需要很多钱。 父母的遗产早就用完,连同蒋方遒给的那笔钱。张昭月不得已地开始半工半读,端菜刷盘子来钱慢,家教之类的工作竞争又太激烈,后来是同宿舍的女生给她介绍了一个兼职工作,说是在舞厅当迎宾小姐,其实就是舞女,陪那些有钱的老板唱歌跳舞,通过劝酒拿提成。 起初张昭月也挣扎过,觉得这行水深,担心一脚踏进去万劫不复。后来想着莲都能出淤泥而不染,自己洁身自好便可,于是毅然决然穿上旗袍,踏进歌舞厅。 千禧年初,国内各行各业蓬勃发展,那是一个遍地黄金的时代。常来歌舞厅的老板多是搞实业起家,其中不乏风度翩翩又出手阔绰的男人。 黎远山便是其中之一。 他年轻,英俊,房地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舞厅里的女孩们都愿意陪他,他却独独中意张昭月,说她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什么七窍玲珑心,张昭月在信里说:他不过是觉得我来自小城市,没见识,又无父无母,好拿捏。 黎远山常光顾舞厅,每次都叫张昭月作陪。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聊得最多的,就是各自的孩子。 许是为了博取好感,那时候的黎远山并未暴露本性,常在半瓶酒下肚后哀叹他的儿子命苦,刚出生就没了母亲,也不知以后该怎么办。 那样子,像极了一名慈父。 而张昭月也向他袒露对远在家乡的儿子的思念,喝得微醺,也忍不住同他说起家道中落的往事。 某天,黎远山告诉张昭月,他打听过关于她父亲和她叔伯之间的恩怨,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其中的龃龉和内幕,只是没人敢揭露。 张昭月问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黎远山看着她笑:“难道你不想报仇吗?” 怎么会不想呢?叔伯两家倾吞他父亲打下的江山,害她沦落至此,她做梦都想亲手送他们上断头台。 只是,张昭月已非象牙塔里的单纯学生,她早就知道这个社会奉行等价交换的法则,没有人会不图回报地向她伸出援手。 果然,黎远山提出的交换条件是:“给我儿子当妈妈,到他二十岁为止。” 张昭月觉得这种事过于离谱,哪有人在歌舞厅给孩子找妈妈?而且以黎远山的条件,再找一个老婆并不难。 所以她一开始并没有答应,直到某一天,黎远山给她看了孩子的照片。 黎远山告诉她,孩子到现在也没取名字,一直宝宝宝宝地叫着,保姆照顾得不周到,孩子天天在家里哭,奶粉喝下去又吐,一定是想妈妈了。 而张昭月第一次去到黎家,第一次见到小黎棠,正在保姆怀里挥舞着胳膊哭闹的小孩,一看到张昭月就不哭了,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听说孩子出生在十月的秋天,张昭月想起了一种小巧可爱的,明艳漂亮的花。 她提议道:“不如就叫黎棠吧,秋海棠的棠。” 张昭月在信里承认,答应黎远山的交换条件,不乏对优渥生活的怀念,她是富家小姐出身,缺钱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自然也有对报复叔伯的向往,她深知以她和蒋方遒的能力,恐怕这辈子都只能看着他们逍遥法外。 但是不可否认,她当时动摇的原因里,有对黎棠的怜惜,更有被一眼选中而产生的莫名责任感。 她答应了黎远山,与蒋方遒解除婚姻关系,并从黎远山那里讨得一大笔钱,作为离婚时一次性付清的抚养费,希望能保障蒋楼今后读书和生活的开销。 在此之前,蒋方遒争取过,挽留过,然而张昭月去意已决,当他得知张昭月要嫁的男人是有钱的大老板,能给张昭月好的生活,便劝服自己放手,让心爱的女人去追寻她想要的人生。 可是再卑微,渺小的人,也抱着一丝希望。 拿到离婚证,送张昭月离开叙城的时候,蒋方遒抱着怀里才两岁的蒋楼,竭力笑着:“如果想我们了,随时回来。但不要太久,我怕孩子不记得妈妈的样子,最多十年,我们还在山脚下的家里等你……十年,应该够了吧?” 读到这里,蒋楼才知道,父亲口中的“十年之约”并非编出来骗小孩的谎言。 虽然,张昭月当时并未答应。她只看着蒋方遒哪怕离婚后还戴在手上的戒指,不断地流泪,不断地说对不起。 当时她太年轻,太相信物质的力量,以为感情的羁绊那样容易被斩断,被割舍。她以为有了那笔钱,被她抛弃的父子俩会过得很好,蒋方遒不必再去开夜车,不用为了省托班费把年幼的蒋楼一个人留在家里。 可她低估了一个看似窝囊无能,但深爱着她的男人的决心。她走之后,蒋方遒非但没动过那笔钱,反而更努力工作,每年都往那张卡里多存一笔,想着等她回来,一家三口便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张昭月可以做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千金。 而首都这边,黎远山在婚后逐渐暴露本性。他傲慢自负,暴戾多疑,总是担心他不在家的时候黎棠被虐待,在家里装满摄像头,监视张昭月和保姆的一举一动,又对小孩发自天性的吵闹接受无能,黎棠一哭他就暴躁,要抄家伙揍,还把黎棠关禁闭,美其名曰让孩子“学会变乖”。 张昭月劝过他不要这样对待小孩,黎远山不听,张昭月只好在黎棠挨打时护着,在黎棠被关小黑屋时给他送饭,晚上偷偷去陪他,讲故事给他听。 后来黎远山甚至怀疑张昭月和学校的男同学有染,加上黎棠小时候体弱多病,需要照顾,张昭月的学业被迫中止。 直到事已成定局,张昭月才明白黎远山为什么要花钱给自己的孩子“买”个妈妈,而不是另娶一位,一来新娶的老婆不一定会对黎棠好,毕竟打开电视就能看到继母苛待孩子的法制新闻,还是一纸合约的“雇佣关系”更稳固; 二来黎远山的“前妻”太过强势,因为什么都拥有,所以对他全无所图,连孩子也束缚不了她,黎远山恨透了这种无计可施的感觉,选中张昭月这样只图他钱的女学生,反而更容易掌控。而且张昭月生过孩子,身上有母性,等到培养出了感情,说不定会心甘情愿为黎棠付出。 可是,任黎远山机关算尽,还是忽略了一点,即张昭月在面对获得和失去的天平失衡,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时,对黎棠的感情自然会发生变化。 被迫中断学业时,张昭月怨过,凌晨抱着高烧不退的黎棠前往医院时,张昭月也烦过……她无可避免地开始怀念无忧无虑的校园时光,思念远在两千公里外的自己的亲生儿子。 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长高?生病发烧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哭着喊妈妈? 这架晃动的天平,最严重的一次失衡,发生在黎棠五岁那年。 再婚后,张昭月并没忘记弑父杀母之仇,时不时提醒黎远山帮她帮她起诉。黎远山总是说再等等,还缺重要的证据,一拖就是四年多。 张昭月终于等不及,跑到黎远山公司找到法务团队的负责人,问这个案子的进展如何,结果那人一脸茫然,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案子。 已经当成意外结案的事故,翻案的希望可堪渺茫。 黎远山骗了她。 当时张昭月快气疯了,觉得自己这些年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冲动之下便只身一人到叙城,回到山脚下的家里。 后来事情的发展,便如同雪崩一样迅猛而不可控——黎棠找了过来,追着张昭月跑到马路上,而蒋方遒得知妻子归家忙开车回来,为躲开横穿马路的黎棠猛踩刹车,死于非命。 而蒋楼,刚还沉浸在妈妈回来的喜悦中,又措手不及地面对爸爸的惨死。 这一天,是他过完七岁生日的第二天,也是之后那么多年他的噩梦,他恨的来源,他无法逃离的无底深渊。 张昭月在信里说:我曾责怪过老天,是他存心作弄,把凡人的命运当儿戏。也曾责怪黎棠,哪怕他那时候才五岁,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他只是想找妈妈而已。 后来才知道,我最该恨自己,恨自己立场不坚定,决定了的事情又后悔,狠心却又不够狠心,才造成这样惨痛的局面。 可是怪来怪去,恨死了自己,又能如何? 这世上总有无数堵南墙等人去撞,太多事情都是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才理解。 理解的瞬间,也意味着彻底的失去。 在合约的束缚下,张昭月不得不回到黎家,当黎远山的太太,黎棠的妈妈。不得不再一次推开蒋楼,让他回去,就当从来没有过自己这个妈妈。 而十几年来,让张昭月对黎棠的感情几经转变,一段掺杂太多内容的复杂关系,他们也不至于互相怨怼到要变成仇人,也没办法成为俗世意义上的母子。 广播事件发生后,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思考,迫使自己冷静,不再冲动地作出任何决定,最终的结论是想照顾他。 第82节 不是不知道多年积攒的芥蒂无法轻易消除,因此她不求原谅,只想尽己所能地补偿他。 如今千帆过尽,张昭月对蒋楼的报复行为,没有站在长辈的视角作出任何评价,更不妄加指责。 她明白自己作为始作俑者根本没有资格。 只是同样作为曾经深陷仇恨泥潭的过来人,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复仇的可悲之处在于,它无法改变过去,却能毁灭未来,一个人对复仇越是念念不忘,对自己的伤害也就越深。当然,如果你选择继续报复我,那我会在这里等你,这次我不会逃走。 如果你选择放下,选择让这伤口愈合,我也希望你今后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希望你真正获得快乐。 我已经来不及了,可你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蒋楼知道,这里的“你们”指的是他和谁。 也知道,哪怕自觉不够格,张昭月表达的却是默许的意思。 既默许他放弃,也默许他去挽回。 而现在,这个人就躺在他身旁,手一伸就能碰到,他却不敢轻易去碰,害怕像玻璃一样脆弱的人,一碰就又消失不见。 把张昭月信里讲的事筛选能讲的复述一遍,黎棠抿着唇认真听完,给出的第一句回应不是“原来你是这样知道我和你不是亲兄弟的”,也不是“原来她比我以为的要爱我一些”,更不是“那你现在还想复仇吗”,而是—— “我没有不想见你。” 是在回应话题的初始,蒋楼的那句“就算不想见我”。 还有,“那这封信里,没有提到你被县高的同学……排挤的事吗?” 蒋楼怔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先回哪句。 收到信已经是他被围殴之后,刚从医院回到学校。信里张昭月提到她刚从英国回来,黎棠目前状态稳定,已经开始上课学习了。 所以张昭月没能立刻得知县高发生的事,也不稀奇。 “没有。”蒋楼还是先回答后面的问题,“县高是全住宿封闭式管理,外面的人很难知道里面的情况。” 县高的领导也不想让家长知道这种事,必然能瞒则瞒。 黎棠却不认可这个说辞:“那叙城一中的同学,是怎么知道的?” 他下意识地,很轻地撇了一下嘴,“……还是对你不够关心。” 蒋楼再次愣住,为黎棠话语中再明显不过的偏向,和时隔七年没见过的,只有在不满的时候才会出现的面部小动作。 然后扭动脖子,慢慢地,把脸转向另一侧。 “困了?”黎棠问。 蒋楼没有困,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不敢转回去,怕被借着窗外透进的灯光,窥见眼中的漶漫的痕迹。 要论傻,谁能傻过身旁的这个人? 怎么对着曾经要“杀”了自己的人,都能心疼,都能打抱不平? 更怕再无法忍耐,不只想在他睡着时悄悄去摸,还想像七年前那样,趁他清醒,趁他的眼底映着自己,捧住他的脸,吻下去。 第57章 不只会牵手而已 雾气迷蒙的夜晚悄然过去,清晨醒来时,对上蒋楼的眼睛,黎棠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昨晚起夜,蒋楼也跟着起来,绕行至病床另一边,黎棠说要去洗手间,蒋楼便扶他去。 “我自己能走。”当时黎棠说。 蒋楼不说话,搀着黎棠胳膊的的手却也没有松。 幸好只送到洗手间门口。 黎棠进去的时候,听见身后的人说:“有事叫我,我就在外面。” 弄得黎棠脸颊莫名发烫,心说能有什么事,递卷纸吗? 因着这段小插曲,黎棠晨起之后完全不能与蒋楼对视,两人并排洗漱时,黎棠也全程低头没去看镜子。 早餐是锅盔凉粉和甜豆花,蒋楼去医院外面买回来的。 其实黎棠一直不适应叙城菜的麻辣重口,昨晚婚宴上的菜都没怎么动筷。但锅盔是例外,烙得金黄酥脆的饼皮里包裹牛肉,再塞满酸甜微辣的凉粉——这凉粉显是特地调过味,少辣多甜,非常合黎棠的口味。 再加上香甜软绵的豆花,黎棠不禁开始怀疑以前的自己,干吗要固执地喜欢面包三明治,热乎乎的中式早餐不香吗? 平日里黎棠食量不大,因此蒋楼见他胃口不错,把自己还没拆封的锅盔递给他。 黎棠推辞道:“我吃饱了。” 说着,肩膀颠颤一下,无声但有形地打了个饱嗝。 正窘迫着,黎棠眼尖地发现蒋楼嘴角微微扯开,似是笑了一下。 这是重逢以来,头一回见他笑。 黎棠不免愣住,就在出神的两三秒内,蒋楼凑前,抬起手,欲帮他抹去唇边沾上的芝麻。 躲开完全是下意识,视线也跟着垂低。黎棠心说好丢脸,哪有霸总吃饭吃到脸上的?这下可好,是该用手擦掉,还是用舌头舔回嘴里呢? 忽然听到面前的人问:“不是说,没有不想见我吗?” 黎棠不明所以地抬头,对上蒋楼沉静而幽深的一双眸。 无由地一怔:“……嗯。” 之前的躲避并非不想见他,是以为他还恨着自己,不想给他添堵。也是心有余悸,怕藏不住。 蒋楼似是松了口气。 他看着黎棠,几分郑重地说:“那就不要再躲着我。” 李子初来的时候,黎棠正因手触碰门把手被静电打到而苦恼,就见蒋楼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护手霜,示意黎棠摊开手。 然后拧开盖子,自然不过地往黎棠手背挤。 似曾相识的一幕,让李子初想起许多年前的冬天,蒋楼就是这样随身揣一支护手霜,不为自己,为的是会和世间万物起静电的黎棠。 几度欲言又止,李子初还是插话道:“刚我问过护士台那边,检查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出院。” 黎棠应了声,两手互相搓了搓,回身拿起自己的外套。 在诊室检查的时候,裴浩也来了。 瞧李子初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的警惕模样,裴浩笑说:“这里头是有洪水猛兽吗?” 李子初说:“是啊,会吃人的那种。” 裴浩立刻收敛笑容:“李经理,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他早就不满黎棠本人以及他的朋友们对待蒋楼的态度,况且这个资本来也不是非融不可,几次三番的退让已经让本就脾气不好的他濒临忍耐的极限。 而李子初亦有自己的立场:“去问问你的好兄弟做过什么,就知道我有没有乱说了。” 裴浩就问了,在送走黎棠一行人之后。 他对蒋楼的感情生活知之甚少,只凭自己眼睛看到的,认为蒋楼对黎棠情根深种,而黎棠“不识好歹”,先是抛弃蒋楼出国,现在又吊着蒋楼不给答复,实在一言难尽。 蒋楼也不隐瞒,省略他和黎棠之间的渊源,只把广播事件讲给裴浩听。 裴浩听完没什么反应,只在沉默半晌后,平静地骂了句:“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在他看来,哪怕有再深的仇怨,也不该拿这种事去毁掉一个人。 蒋楼觉得他骂得对,难得没摘助听器,似在等他多骂几句。 “这还融什么资,制造什么见面机会?”裴浩就继续道,“我看你不如一把火把自己烧了,说不定能让他解解恨。” 蒋楼说:“他说不恨我。” 裴浩这才露出吃惊的表情,嘴巴张老大:“改天我得去拜拜黎总,简直是神仙活菩萨啊!” 另一边,飞机上,黎棠反其道而行之,向李子初讲述了上一代的种种渊源,以及蒋楼报复他的原因。 李子初听完也很是平静,黎棠问他怎么都不惊讶,李子初哼一声:“故事编得不错,可惜早二十年前我就在八点档看过类似情节的电视剧了。” 黎棠:“……我说的是真的。” “嗯,真的,你是真的很会为他找借口。” “……” 其实李子初倒不是完全不信,只是需要时间消化。 黎棠也需要时间,去把故事从不同的视角补充完整,如同把掉落一地的破碎拼图逐一摁回去。 刚好年底工作忙,除了各个投资项目需要做年终总结,分析走势展望明年,黎棠还不得不在工作之余出席各种晚宴,一头扎进名利场。 等差不多能钻出来喘口气的时候,公司总务部已经开始置办发给员工的年货,连举办年会的会场都订好了。 加入公司的第一年,第一场年会,黎棠非常重视。 除了全体员工,他亲自拟了一张邀请名单,罗列了所有重要的合作伙伴。 roja自然在列。财务部那边送上来的报表显示,roja的项目后来者居上,合作不到两个月,已有多件产品销售状况良好,给到分红超过公司总收入的百分之五十。 可以说,今年公司能扭亏为盈,起死回生,一半以上靠roja争气。 虽然这样的结果可以归功于公司眼光毒辣,精准发现了前景无量的项目并果断投资,但事实情况是,前阵子黎棠在参加一场酒会时听同行提起,roja早就被其他投资公司相中,那家公司比黎棠的公司规模大,资金雄厚且稳定,可roja拒绝了那家公司,反而转向黎棠的公司提交融资申请。 那位同行笑说:“后来听说您和roja的领导是老同学,大伙儿还在纳闷,得是关系多好的老同学,才能做到这个份上啊。” 而且后来,黎棠还从苏沁晗那里得知,裴浩根本不是什么吊儿郎当的无业游民,也不是专门接待客户的“男公关”,他父亲是国内某知名药企的董事长,他则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富二代。roja成立初期,裴浩的父亲看不上他的小打小闹,不给他拨款,他就卖掉自己的跑车,靠烧钱撑着roja搞研发。 所以roja根本不缺钱,也不缺资方。 前途一片光明的创业公司,看似卑微求融资,实际上是在做慈善。 对此黎棠心情复杂,请教身边好友:“那他们折腾这一大圈,图什么?” 李子初斜着眼上下打量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沁晗“啧”一声:“不是吧小棠,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迟钝。” 她用手机打开网盘,找到名为2019的文件夹,从中找出一张照片,给黎棠看。 只一眼,黎棠就认出来,那是高二上学期结束后的寒假,他有幸作为有特殊贡献的学生参加学校组织的冬令营。 第83节 在那三天两夜,发生了许多事情,他和蒋楼一起乘坐大巴,吃到蒋楼为他买的牛奶糖,爬山时摔破了腿,和蒋楼“分手”又“和好”,第一次当着蒋楼的面表白,坦言“我喜欢你”…… 如今回想,竟然桩桩件件都与蒋楼有关。 而苏沁晗给他看的这张,是他们抵达白石山的第二天,参观奇石林,黎棠在苏沁晗的撺掇下抱着一块名为白龙马的石头时,拍下的照片。照片里黎棠精神萎靡,除却发烧后未散的病气,还有“被分手”的伤心使然。 不过苏沁晗不是让他看自己,而是放大照片,对准角落的一个人。 那人正望向黎棠的方向,神情淡漠,可眼神不似随意瞟过来,反而像是一直注视着这边。 此人穿黑衣黑裤,正是蒋楼。 黎棠抿唇,用沉默掩盖心绪的波动。 苏沁晗却不打算放过他:“我是后来整理照片的时候才发现……难怪当时我就觉得你俩不对劲,原来是暗通款曲,早有奸情。” 黎棠被“奸情”两个字雷到,想了想,说:“偶然拍到的一张照片而已,不能说明什么。” 他们也早就过了用眼神来判断感情深浅的年纪。 苏沁晗耸肩:“不信的话,可以亲自去问他。” 黎棠刚想说不必了吧,苏沁晗补上一句,“不过他这种撒谎成性的爱情骗子,你问他也不见得说实话。” 黎棠:“……” 苏沁晗这次来首都还是为了工作,年底行程忙碌,因此婉拒了黎棠公司年会的邀请。 把人送走之前,黎棠思来想去,还是坦白了一件事:“记不记得当年,你给我发的第一条微信,是问我知不知道蒋楼家的地址?” 苏沁晗记得有这么回事,没个正形地问:“怎么,是气我没先问你家地址吗?” 黎棠摇头:“当时我回复你,‘我怎么可能知道’……” 苏沁晗眼珠一转,明白了:“原来你知道他家地址,故意不告诉我!” 黎棠心虚地点头。 “原来你这么早就对他……”苏沁晗佯作要晕倒,“不行了不行了,虽然当初就算拿到他家地址也没用,但是带入十七岁的我的视角想一下,还是好气啊!” 为补偿“精神损失”,黎棠从苏沁晗那里订购百来套化妆品,当作年会伴手礼,送给每一位到场的女宾。 今年的春节在阳历2月,年会在1月底的某个晚上举行。 黎棠作为东家,早早地站在会场门口迎宾。 市场部的齐思娴觉得他只穿西装太朴素,给他准备了十分浮夸的绶带,还有别在胸前的鲜花,卯足了劲把他往公司门面上打扮,可黎棠觉得实在太像新郎官,不好意思往身上戴。 好在西装配领带虽简单但得体,黎棠在门口与宾客握手寒暄,到周东泽时,他假装也是生意伙伴,面带微笑地靠近黎棠耳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今天很好看。” 黎棠笑得无奈,心说好不好看不知道,反正离被冻死不远了。 roja的几位随后上前,裴浩双手合十,先拜佛般地朝黎棠鞠了一躬。 黎棠刚想问裴总此举何意,后面的蒋楼一把将裴浩搡进会场大门,另一只手向前伸。 黎棠一边同他握手,一边打量他今天的穿着——挺括的黑色大衣,虽然不够隆重,但很衬他。 自十七岁起,黎棠就再没见过比蒋楼更适合穿黑色的人,年少时不动声色的锋芒,以及如今静水流深的沉稳。 蒋楼没有说话,握完手就进入会场。 黎棠又在外面站了几分钟,等到确认来宾已经到齐,才转身进去。 甫一进门,被扑面而来的暖气救活的同时,黎棠突然“失明”了。 是从寒冷的空间突然来到温暖的地方,眼镜起雾。 所处的位置距离宴会厅还要经过一条走廊,黎棠不得不先停下脚步,伸手去扶墙,打算先擦眼镜。 墙没扶到,摸到了一只手。 熟悉的触感,是他曾无数次牵过的手。 也曾无数次被这只手温暖,像现在这样,被包裹在宽大的掌心之间,近密到能感受到手的主人跳动的脉搏。 直到传递过来的温度足够多,自皮肤至关节再到四肢百骸,都分毫不差地暖起来,那手才慢慢地撤离,再自然不过地为他摘下鼻梁上的眼镜。 黎棠近视,但度数不深,因此能看见面前的人,是怎样用一块软布,将他的眼镜一点一点擦干净。 其实蒋楼早就来了,是为了多看一会儿才排到宾客的末尾。 却没想到因此见到了故人,这位故人还和黎棠关系亲密,两人靠得极近。 蒋楼垂眼擦着镜片,看似专注,心里却在想,到底听到了什么,才会露出那样的笑容? 之前“弄错了”的真正对象,难道就是周东泽? 黎棠也在想,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在等我吗? 重逢后有意无意的接触,细致周到的体贴照顾,是否不只为了补偿而已? 擦完眼镜,递回的同时,蒋楼开口道:“近来很忙?” 从思绪中抽离,黎棠接过眼镜戴回去:“是啊,年底了,你们那边也一样忙吧?” 蒋楼“嗯”了一声:“研发部有项目在收尾,整个月都在加班。” “看来已经准备好给员工们发年终奖金了。” “那是裴浩的事,我不插手这些。” “裴总还负责你们公司的财务工作?” “除了研发,其他都归他管。” …… 毕竟是在公共场合,两人围绕工作聊了一会儿,都把握着分寸,谁也没有抛出越界的话题。 而且,蒋楼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刚揭开封存的往事,总该留一片缓冲的余地。 能这样坦然地面对面,轻松地闲聊,已经是之前七年想都不敢想的事。 说起过年的安排,黎棠说:“除了走亲访友,今年还被安排了几场应酬,不过也就是打牌喝酒,不费神。” 年后公司有一场度假团建活动,黎棠还在考虑要不要参加。 蒋楼的关注点在“酒”上,眉心微拧:“身体要紧,酒少喝。” 黎棠说:“我身体底子还行的,没那么弱。” 说完才觉没底气。没那么弱的话,上回怎么都哭晕进医院了? 察觉到黎棠尴尬的小表情,蒋楼不由得怔忡。从前两人相处时习以为常的细节,如今重新亲眼目睹,总会引起别样的触动。 此时会场里传来司仪小姐甜美的声音,欢迎大家来到年会现场。 黎棠如梦初醒,立刻说:“我们先进去吧。” 刚转身,被蒋楼叫住。 “过年之后,有没有时间来一趟我们公司?” 黎棠顿步,回身:“……什么事?” “想让你看看之前的机器人。” 黎棠知道,是名为mariposa roja的那台机器人。 蒋楼说:“它现在会唱歌,也会跳舞了。” 不只会牵手而已。 黎棠没想到他会把自己胡乱发出的指令记在心里,当真编写了新的程序,一时有几分无措的心情。 但还是应下了。 “好啊。”黎棠道,“忙完这段时间,我就去看看。” 第58章 我们还没有分手 年会的节目丰富多彩,总务部疯狂跑调的大合唱,市场部参差不齐的走秀,研究部不断忘词的相声,风控部的鬼畜舞蹈……总之节目质量约等于没有,效果倒还不错,整场下来欢笑声就没停过。 最后黎棠还被拉上台,话筒塞手里,不得已唱了首歌。 唱的是《明天会更好》,齐思娴给点的,典型励志展望歌曲,非常适合年会气氛。黎棠不记得词,唱得磕磕巴巴,到后面脸都唱红了,还是李子初上台救场,切一首《向天再借五百年》,嘶吼着把气氛推向高潮。 春节假期紧随其后。 作为领导,黎棠没那么好命休息,初一到初三拜访亲友,之后应了几场宴会邀约,在乌烟瘴气的环境里举着酒杯听前辈们遥想当年,深刻地体会到了霸总无奈心酸。 期间抽空回了趟家。张昭月已经搬走了,黎远山听见敲门声出来看,见是黎棠,颓丧地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烟衔回嘴里。 后来黎棠想起,张昭月先前身体不好闻不得烟味,黎远山嘴上说着麻烦,却没再在书房以外的地方抽过烟。 把上一年的报表给黎远山过目,黎远山随意地瞧一眼:“那兔崽子还挺有本事。” 黎棠还是听不惯这种侮辱性质的称呼:“roja现在是我们的重要合作伙伴。” 黎远山不置可否地哼道:“这母子俩,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有本事。” 来都来了,索性留下吃顿饭。 自打得知在叙城请的那位阿姨其实是黎棠的亲生母亲安排的,黎远山就对住家阿姨敬谢不敏,如今只雇了位钟点工,每天上门来做饭打扫,到点就走。 吃饭的时候,黎远山问:“你妈这些天联系你没有?” 黎棠如实道:“偶尔送汤到公司,没碰过面。” “那你亲妈呢?” “没联系过。”黎棠咬一下筷子,“您不是说她在国外?” 黎远山又哼一声:“我是怕她又搞什么小动作,当年走的时候干脆利落,何必又回过头来假扮慈母?” 对此黎棠不予置评。他人生中的三位父母,一位对他有生恩,两位对他有养恩,都算不上抛弃他,却又都没有给予他全心全意的爱。 他们各自都有更重要的事,有更在乎的东西,能分给他的便极其有限。 可他还是长大了,物质方面从未缺过什么,单就这一点已经比大部分小孩强,所以也没资格怨怼。 第84节 见黎棠不吱声,黎远山忽然叹了口气:“最近还去看心理医生吗?” 黎棠愣了一下:“年前去过。”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上过那么多次当,也该吃够苦头了。”黎远山夹了一筷子豆角到黎棠碗里,“以后别总是轻信别人,凡事多留个心眼。” 印象中这不是第一次从黎远山口中听到类似的提醒,却是最温和的一次。 大概是年纪渐长的关系,经历的多了,妥协的次数多了,人无可避免地在搓磨中变得平和。 就像二十六岁的黎棠,已经开始能明白,年纪轻轻就成了单亲爸爸,留不住人的挫败感大概率是导致黎远山性情乖戾的原因。 虽然仍然无法谅解迁怒孩子,对孩子进行体罚的行为,但也没必要在时过境迁的现在再去分个高下,争论对错。 黎棠仍然不作声,却也没有拒绝,将那仿佛放多了盐导致些许苦涩的豆角塞进嘴里,混合着那段晦暗的过往,咀嚼咽下。 然后在心里无声地告诉自己,都过去了。 年后复工的第一周,黎棠得到了去叙城出差的机会。 roja那边抑制肿瘤病变的机器人项目有新进展,碍于上回运输途中出问题,差点耽误人家结婚,这次研究部亲自过去查看检验。 同行的还有李子初和杨柏川,这回没带齐思娴,出发前她特地提醒杨柏川:“有点眼力见,别去打扰咱们黎总和roja的蒋总叙旧。” 杨柏川一脸懵懂:“可是他们看起来不是很熟。” 齐思娴“啧”道:“就是这种人前装不熟的,才叫欲盖弥彰啊。” 黎棠并不知道自己和蒋楼之间的暗流涌动,早被一些人看在眼里。 到roja公司之后,他跟随众人的脚步一起去围观了新的机器人——这次的机器人不同以往,它极其微小,用显微镜才能看清。微型纳米机器人可以进入人体血管,携带药物进入体内,精准识别并消灭癌细胞,完成任务后会自动降解。 众人只在相关的学术期刊上看到过类似的研究成果,第一次看实体演示,自是感叹于科学的进步和人类的智慧。 而说到智慧,陪同视察的裴浩和孙宇翔不约而同后退一步,把蒋楼推上前:“我司的智慧代表还有其他产品要展示给黎总欣赏,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杨柏川也想欣赏,被李子初拽走:“我们先去吃饭。” 杨柏川:“可是……” 李子初无语:“小齐跟你说的你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啊。” 说着回头瞪蒋楼,一脸“我就在附近你给我谨言慎行”,弄得裴浩差点又看不下去要跟他吵架。 好不容易就剩两个人,蒋楼也不废话,径直穿过研发部的后门,带黎棠往实验操作区方向去。 在门口穿上鞋套,刚进门,就看见那台曾亲眼见过的机器人立在正中的操作台上。 蒋楼唤它名字,它立刻张开机械手,是在打招呼。 黎棠见它的外观和上次相比并无变化,疑惑道:“真的会唱歌吗?” 话音刚落,就见那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弯折,指腹相触,咔哒几下,摆出一个ok的手势。 黎棠惊喜道:“那你唱,随便唱什么都行。” 机械臂动了起来,转向旁边放着的一架电子琴模样的设备,手指放在琴键上,调整好位置,开始慢腾腾地按。 琴声混合着金属敲击的声音,再加上移动时的咔咔声,仿佛真是机器人在唱歌。 唱的是——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明天会更好》,黎棠被迫在年会上唱的那首歌。 他怀疑蒋楼是故意的,又耻于点明,便假装没听出是什么歌:“这是在弹琴吧,也不算唱歌。” 蒋楼告诉他,这是典型的医疗操作机器人,并没有安装发声部件。 不过,“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随便说说的。”差点化身吹毛求疵的甲方,黎棠赶紧翻篇,“看看跳舞吧,这个应该不用发声部件?” 听到“跳舞”两个字,机械臂立刻停止弹琴,慢慢地转了回来,然后面对黎棠,颇有节奏地开始扭动全身关节,从“手指”到“手腕”再到“胳膊肘”,动得不算灵活,美感也欠缺,胜在动作幅度大,没有技巧全是感情,努力得十分滑稽。 黎棠看着看着就笑了,问这舞是谁编的。 蒋楼说是裴浩编的,黎棠笑说:“那就合理了。不过他以前不是和你在一家俱乐部吗,怎么还学过舞蹈?” “打拳也不是他的主业,他那会儿跟家里闹掰,离家出走没地方去,跑来拳馆赚钱。” “让我猜猜,和家里闹掰不会是因为感情问题吧?” “嗯。那时候他家里不同意他和普通家庭的女孩恋爱。” “好经典的剧情……那后来呢,同意了吗?” “没有,女孩拿着他父母给的支票离开了他。” “……”黎棠突然对裴浩有了几分同情,“那他现在不会有阴影了吧,以后再也不想谈恋爱之类的?” “不会。”蒋楼说,“他最近又交了女朋友。” 黎棠忽然想到什么:“他交的女朋友,不会是……苏沁晗吧?” “好像是。” “难怪。” 难怪苏沁晗对裴浩那么了解,连他家里的情况都一清二楚。 想起去年圣诞夜从首都飞往叙城后,裴浩和苏沁晗因为住所方向一致搭乘同一辆出租车,黎棠有一种“这段红绳是我亲手系上”的责任感,不由得开始替苏沁晗担心,裴浩那不着四六的性格会不会对她好,他俩的脾气不会天天吵架吧,还有裴浩的家庭是否能容得下她…… 正想着,忽闻蒋楼的一句:“那你呢?” “嗯?”黎棠回神,“我怎么了?” 蒋楼看着他,低声问:“你现在,还有阴影吗?” 黎棠呼吸微滞。 没想到会被突然提及。 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焦虑从四面八方围剿而上,蚂蚁般密密匝匝地袭来,黎棠置于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往背后收,还没触到另一边的手腕,就被蒋楼捉住。 “不要动。”蒋楼擒住他的手臂,制止他的动作,“不要伤害自己。” 微微欠身,蒋楼的视线与黎棠平齐,避免给他造成压力:“那件事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该受到惩罚的不是你,是我。” 黎棠双手攥拳,反复深呼吸,才将心绪平复。 蒋楼带他到外面的椅子上坐下,给他倒了杯温水。 那支录音笔还在蒋楼工位的桌面上,黎棠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要不是我,你的父亲就不会死。” 他很轻地呼出一口气,“……你怎么能说我没有错?” 蒋楼在他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保持着靠近却不紧贴的距离。 “你把两件事混为一谈了。”蒋楼用尽量平淡的语气,“那时候你只有五岁,没有成年人的陪同,不知道过马路要先看两边,也无法预料会有一个人为了躲开你而丧命。” “如果非要找一个人负责,那么往前推,你是为了找她来到这里,她则是冲动之下回到叙城,造成她冲动的原因是你的父亲违约,而签订这份合约的是他们两个人……再往前,如果没有家道中落,她就不会嫁给我的父亲,也不会生下我,更不会发生之后的悲剧。” “是最初的因造成了后来的果,你怎么可以把错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而我父亲踩下刹车,是他的选择,也许当时紧迫到来不及去思考,但他依然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为他死你生,为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的结果负责。” 黎棠听得心惊:“他是你的父亲,你怎么能……” 怎么能责怪他? 见黎棠有听进去自己说的话,蒋楼稍稍放下心,说:“那我们说第二件事,它不像第一件事可以往前追溯找到最初的因,它是由我一个人引起,我一个人造成的果。” “是我把第一件事的结果错怪到你头上,蓄意报复,害你差点丢掉性命……所以你应该恨我,狠狠地揍我,而不是责怪自己。” “在这件事里,我是唯一的恶人。 蒋楼再一次重申,“你没有错。” 不得不承认,类似的理论从蒋楼口中说出来,就是比心理医生说的让人容易理解和接受。 也可能是先前的每一次面诊,黎棠都没有认真去听。他固执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只有认定自己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才能让备受煎熬的心得到片刻的喘息,才觉得自己没有坏到无药可救。 而就算是心理医生,也会为了迫使他面对,特意强调他在处理事件时的失误,而不会简单粗暴地把他形容成完全无辜的受害者。 但蒋楼会,蒋楼会为了帮他卸下心理负担,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理智剖析,哪怕蒋楼自己就是“第一件事”的受害者,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背负了全部的结果。 只为他不那么痛,只为他不再自我折磨。 仿佛是黎明前隐约泛白的天际线,给人以希望的同时,让紧绷的心神松懈下来,整个人被一种混杂着草木香味的湿气融化,包裹。 一瞥眼,看见蒋楼工位旁有一台加湿器,正喷着细密白雾。 仔细嗅闻,是玫瑰味。 黎棠惯于在碰到无法回应的内容时扯开话题。他望着那台加湿器,似在研究香薰的品牌:“……可是,你希望我没那么恨你。” 似是没想到说了这么多,黎棠竟只抓住这一句,蒋楼几分无奈地呼出一口气:“那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要你恨我,又不希望你太恨我,这样你就会记着我,但不会躲着我,或许就能让我……陪在你身边。” 安静片刻,黎棠听见自己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陪在我身边,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要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为什么要让我那么在意,在意你这次接近的动机? 而面对类似的问题,从前的蒋楼从来都是闭口不答,或者一笑置之。 他太知道给出原因意味着亮出底牌,意味着把决定权交到对方手中。 他的人生失去太多,拥有的太少,超乎寻常的掌控欲应运而生。毕竟只有牢牢握在心手里,才能游刃有余地面对所有结果。 可他现在却要化主动为被动,哪怕回答之后,就只能狼狈地、惴惴不安地等待最终的宣判。 “虽然,我们还没有……”停顿一下,蒋楼继续道,“但是,可不可以重新考虑一下我?” 黎棠怔住了。 为蒋楼平静语气下不易察觉的微颤,为他眼底的温度,为他克制着没有伸过来的手。 也为他没有说完的前半句话。 ——虽然,我们还没有分手。 第85节 第59章 我爱他 黎棠当然记得自己曾说过的话。 “以后你不准提分手,只能我提。” 可当时他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毕竟人类一旦停止呼吸,情侣关系便会自动解除。 尴尬的是,好像所有自杀未遂,最后都受到质疑,被贴上“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的标签。黎棠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毕竟撇开前提,单看没有提分手就离开叙城的行为,实在很渣男。 也没想到蒋楼这么死心眼,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七年多。 而且记忆中的蒋楼很少说出这样目的明确的话,因此黎棠还有点不确定:“考虑的意思是……” “和我在一起,让我继续当你的男朋友。”蒋楼说。 那语气,非但不再模棱两可让人去猜,反而笃定得近似恳求。 黎棠噎了一下,为这接二连三的很不蒋楼的说话风格,为重逢以来他的变化。 思绪乱到无法作答,黎棠抿唇不语。 等了一会儿,蒋楼看出他的为难,补充道:“不用立刻给答复,只是提供一个选择,希望能被你纳入考虑范围。” 想了想,蒋楼又说,“或许你已经有了选择,不妨再多掂量一下,我未必没有他合适。” 黎棠一怔,为蒋楼这样的人,竟甘心把自己放在选项之一的位置。 也觉得奇怪:“你说的‘他’指的是……” 没等说完,外面的玻璃门被敲响。 抬头望去,裴浩探进脑袋:“sorry,不是故意打扰你们。”然后看向蒋楼,“老孙给你点的药到了,别忘了吃。” 说完把黄色的纸袋往门口的桌子上一扔,闪人。 蒋楼起身,走过去拿起纸袋。 黎棠也跟过去,看见从纸袋里拿出的药名,问:“你发烧了?” 此刻的蒋楼面色平静,心中却有几分懊恼,为被打断的话题和难得合适的气氛。 倒是黎棠,关注点立刻放到发烧上。他接过药盒,边阅读说明边问:“体温多少?” 蒋楼哪记得这些小事,好在早上用的耳温枪就放在旁边,黎棠拿起来,不由分说对着蒋楼的右耳嘀了一下,三秒后出读数,黎棠瞠目道:“三十九度五!” 难怪他今天的脸色格外苍白,还以为是熬夜加班的关系。 蒋楼拧眉:“没事……” “不行,光吃药不行,你得休息。”黎棠问,“你们这儿有单独的休息室吗,能躺的那种?” 问完才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就去过接待室,大且空旷,什么人都能进来,根本不适合休息。 “走。”黎棠当机立断,“我送你回去。” 可是黎棠没有驾照,其他人又都吃饭去了。 只好去路边打车。出租车来的时候,黎棠为蒋楼打开后座车门,甚至抬起手臂虚护在身后,弄得蒋楼极不自在。 坐到车上,蒋楼报出地址后,两人各怀心事地陷入沉默,一直到出租车停在目的地附近。 下车,入目的是成片的灌木丛,作为分隔马路和居民区的“界线”,草丛的密度不减当年,哪怕冬末春初,绿芽尚且盖不住枯枝,摆脱不了颓败感。 每次来到这处市郊的原生态环境,黎棠的第一反应总是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这次也不例外,他边呼气边说:“这里的空气还是这么好。” 上行的路上,黎棠又说:“我还以为这里已经拆迁了。” 蒋楼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你怎么还住在这里。 于是回答:“舍不得,能住就继续住着。” 黎棠没再说话,暗自回味了一遍这句“舍不得”。 经过换了块亮眼招牌的小卖部,还有数十年屹立不倒的快餐馆,踩着老旧斑驳的青石板,立在那道熟悉的门前,蒋楼掏出钥匙,开门。 进去先摁亮顶灯,屋里的陈设与七年前几乎一致——折叠桌,壁橱,小冰箱,台式电扇。 凑近细看,才能发现翻新的痕迹,包括粉刷一新的,看不见任何一道裂缝的墙面。 还有挂在门边的兔子灯。 仿佛被时光机瞬间带回七年前,每个休息日,黎棠都会来到这里,和蒋楼一人占一张折叠桌写作业,互相讲题,或者靠在里屋的床头听音乐,共用一副耳机,有时候也会一起吃泡面,一起洗碗晒衣,晚上坐在兔子灯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如今想来,那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少有的安稳岁月。 放任自己沉溺了一会儿,黎棠打起精神,转身道:“一点都不像it大佬的家,这些年就没有想过添置点什么吗?” 音量渐渐低下去,因为黎棠看见蒋楼还站在门口,沐在色温略高的白炽灯下,身影萧索而孤寂,给人一种他在这里站了很久,等了很久的错觉。 望着他深邃却恍然的眼睛,黎棠无由地知道,他和自己想起了同样的回忆。 好在,就算再简陋,烧水壶还是有的。 黎棠把水烧上,然后按照说明抠了两颗退烧药放在桌面。 蒋楼看一眼那药,拿起来往嘴里一扔,喉结一滚,便咽了下去。 黎棠:“……” 早知道刚才在车上就让他把药吃了。 索性发烧本来就该多喝水,提前备好总不会错。等水烧开,黎棠拿杯子倒满,等晾凉的过程中,催蒋楼进屋睡觉。 蒋楼说不困,黎棠说:“不困也得睡,你是病人。” 蒋楼恍若未闻,黎棠权当他的助听器失灵,绕到他右边:“去、睡、觉。” 没办法,蒋楼抬脚往里走,跨过房间门槛,又回过身,似还有话要说。 许是病着的人总显得脆弱,黎棠看着他直勾勾的,仿佛黏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心一下子软了。 “我不走。”黎棠不问自答地承诺道,“我等下就进去陪你,好不好?” 这句哄小孩般的话,成功把蒋楼哄进了屋。 约莫十分钟后,黎棠捧着杯子进里屋,蒋楼已经在床上躺好,被子盖到胸前。 和以前一样,他只占据床的一半,另一半空在那里。 黎棠走过去,把杯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在床边坐下。 然后扭身,望向窗外。今日阴天,青山被云雾缭绕,与天交界的边缘时而清晰,时而迷濛。 黎棠轻扬唇角:“山外青山楼外楼,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个意思。” 之前还以为是随便取的,因为“楼”字实在常见又普通。 蒋楼没想到他会记得上次复述信时一语带过的内容,说:“我也知道你的名字取自哪里。” 黎明的黎,秋海棠的棠。 两次“初见”,一次五岁,一次十七岁,黎棠都这样介绍自己。 而这两次,正好是蒋楼口中“两件事”的开端,引出了数十年的命运纠缠。 黎棠收了笑,垂低眼眸,脑海里千头万绪。 他不再是当年懵懂的小孩,知道不该站在后来的高度去评判当年的自己。而且如果再来一次,他未必不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谁能拒绝得了一个为他量身定制的温柔陷阱? 他不恨了,或者说从来没有恨过。 可还是会害怕。 害怕广播里响起的一切声音,害怕每次来到这里,经过这条路,都会想起为救他而丧生的人,害怕类似那年圣诞节无缘无故的消失,更害怕猜忌和怀疑,怕听到的每一句情话,都经过精心设计。 他承认,确实还有阴影。 终于还是续接起刚才未尽的话题。 “虽然你骗过我,但我知道,你对我说的那些未必都是假话。”黎棠很慢地说,“至少,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很开心。” “谢谢你能记得这么多,还一直保存着这些回忆。我也希望你能放下,不要再拿莫须有的罪名惩罚自己。” 这类似拒绝前奏的话语,让蒋楼的心倏然下沉。 他知道是自己七年前种下的因结成了如今的果,黎棠畏惧他,不再相信他,甚至可能……不再爱他。 蒋楼下意识地找办法解决问题:“我可以立下字据,接受全天二十四小时监控,一旦你发现我说谎——” 黎棠猛地转过身来:“不,不要这样。” 他眼中有惊恐,亦有不解,“……这样,一点都不像你。” 他认识的蒋楼孤独却自由,历尽苦难却从未向任何人低头,更不曾像这样近乎卑微地退让。 可是蒋楼问:“那我应该是什么样子?” 黎棠忽而怔住。 是啊,从前他看到的蒋楼是善于伪装的,总是面带笑容,却没有人看懂他的内里。 现在的蒋楼丢掉面具,心思反而藏得更深更隐秘。 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真实的蒋楼。 一种溃败感油然而生,黎棠耷拉肩膀,丧气地说:“我不知道。我甚至,不了解你。” “我只是觉得,至少需要一个理由,哪怕是为了复仇都好……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在头脑不清醒,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开始一段关系。” 黎棠说得有些抽象,蒋楼却听懂了,继而松一口气。 至少不是拒绝的意思。 “也许你不信,”蒋楼说,“我现在非常清醒。” 黎棠苦恼地说:“可是我不太清醒……” “那就先睡一会儿。” 蒋楼轻轻握了下黎棠撑在床沿的手腕,“我是受凉引起的发烧,不会传染给你。” 停顿两秒,蒋楼又说,“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 两分钟后,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的黎棠暗自叹了口气,心说我果然是不清醒。 第86节 怎么就这样躺下了呢? 许是生病的关系,身边人的呼吸略微粗重,吐息的热度似有若无地蔓延开来,让周遭的空气升温,人也跟着燥热,哪里还睡得着。 闲着也是闲着,黎棠抬起手臂,伸过去,掌心轻碰了下蒋楼的额头,有点烫手,比刚才好多了。 过五分钟,他又伸手去探温度,再过五分钟,再探……终于让蒋楼忍不住,一把捉住他的手,哑声说:“没事了,你睡你的。” 嘴上这么说,握住手的手却没有松,眉心也微微打褶,似在忍耐什么。 黎棠猜测:“你这个姿势是不是不太舒服?” 蒋楼“嗯”一声,然后闭着眼翻了个身,变成面向黎棠的侧卧姿势。 吓得黎棠忙也侧身转过去。 手总算放开了,黎棠却来不及松懈,因为他发现,此刻他的后背面对蒋楼,蜷曲的身体几乎嵌在蒋楼怀里。 背后拥抱的姿势。 而这样的姿势,让两人的身体贴得更近,蒋楼的呼吸好似近在咫尺。 却没有生出旖旎的心思。黎棠忽然意识到,他们俩都选择了未出世的婴儿躺在妈妈子宫里的姿势。 两个被妈妈抛弃的人,不约而同地蜷缩起身体,紧密地锁住对方。 不禁想起蒋楼说的“相依为命”,还有,“宁愿你是我的弟弟”。 “这样,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都能理所当然地守着你。” “有人问起来,就说,我们相依为命,本来就该在一起。” 在视线模糊前,黎棠合上眼睛。 好像,并非完全不了解他。 好像,越来越能明白他的心情。 可还是睡不着。 憋退泪意,黎棠无奈地撑起眼皮,视线转来转去,落在了床头的助听器上。 蒋楼也没睡着,在身后动了一下,胳膊无处安放般地搭在黎棠腰际。 黎棠索性带他聊天:“你什么时候重新戴上的助听器?” 蒋楼满足他的好奇:“大学的时候,尤其是当交换生的那两年,接收到很多新鲜的事物,发现这个世界远比我以为的要包容和多元,没有人关心我几只耳朵听不见,更没有人在意我戴不戴助听器,戴什么型号什么款式的助听器,所以——” 所以,不如接受自己的缺陷,剔除多余的自尊心,不再以所谓的“和其他人不同”为耻。 黎棠替蒋楼补完未尽之言,深以为然地想,很多时候困住自己的并非外力,而是内心深处的胆怯,和一些腐旧冗余的固有观念。人还是要向上打破屏障,才能解放自己。 不过蒋楼还没说完,紧接着,他讲起了与之相关的另一件事情。 “在国外交换的第一年,参加过一个心理互助小组的活动。” 是蒋楼的专业课老师,认为他的学生们每天都和程序代码打交道,接触的都是ai人工智能方向的高科技,难免变得傲慢冷酷,忽视与其他人类的情感沟通,于是强制他们去参加这类交流会,并要求他们写下心得体会,交给他过目,他会酌情计入总成绩。 为了完成这项“作业”,蒋楼不得已报名参加过一场,而那一场的主题是——让你无法忘记的人。 来自五湖四海,肤色各异的人,围坐在一起,或哭或笑地讲述自己的故事。有人讲去世的母亲,为生前没有好好陪过她而后悔;有人讲曾经的爱人,做梦都想收回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伤人话语;也有人讲旅途中偶遇的人,忘不了他的笑容,或者他送自己的一件礼物…… 轮到蒋楼,他稍作思考,说:“我曾伤害过一个人。” 用堆砌的谎言,用极其恶劣的手段,害得他失去活下去的勇气,选择自尽。 听说那人还活着,小组成员们或念着上帝保佑,或闭眼祷告。其中一名黑人女孩问,这样对他,你应该非常恨他吧? 她用的是hate这个字眼。 hate,憎恨的意思。 良久的静默后,蒋楼点头。 他用英语回答:yes,i love him. 是的,我曾经那么恨他,恨到要和他一起生,一起死。 恨到他在说爱我的时候,我要不断地在心里回应“我恨你”,才能获得片刻喘息,才能短暂地饶恕自己。 所以我爱他。 原来,我爱他。 黎棠有一霎的恍惚,仿佛那声音是从遥远的时空穿越到现在。 后来才知道并非错觉,是蒋楼,下颌抵住他的颈窝,贴在他耳畔,沉沉地呼吸,沉沉地说:“我爱你。” “也许你不信,可这就是我的理由。” “黎棠,我爱你。” 第60章 一片云 七年前没等到的理由,求而不得的三个字,在七年后毫无预兆地灌入耳朵,黎棠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半晌没有动静。 蒋楼以为他被吓到,撑起上半身去看,黎棠突然由静转动,掀了被子蒙住脸:“……别看我。” 蒋楼就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对着露在外面的毛茸茸头顶,紧张的心情里掺杂了几分哭笑不得。 黎棠总比别人慢半拍,这回比他本人先反应过来的,是剧烈而密集的心跳声,还有眼眶上涌的热意。 他想,原来被表白是这样的感觉,头皮发麻,全身过电,唯恐暴露在空气里太久会自爆自燃,野火烧不尽。 不是因为合适所以将就,也没有算计和阴谋,发自内心的感情,哪怕没有做好聆听的准备,哪怕来得措手不及,也足够掀起山呼海啸般的震动。 心里的红蓝小人久违地跳了出来,红方捂着胸口一脸陶醉,说:快答应他,这回他是真心的! 蓝方则依旧冷静,抱起双臂分析道:此人有前科,还是再考察一段时间吧。 红方愤怒:一次错误就能判人死刑? 蓝方耸肩:也要看什么错,骗人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红方:你苛刻,你无情,你活该孤家寡人! 蓝方:你笨蛋,你冲动,你实在蛮横无理! …… 黎棠把在吵架的两人摁回去,独立思考了一会儿,闷声道:“……能不能再说一遍?” 蒋楼就说了,从背后拥着黎棠,让他隔着被子也能听见:“我爱你。” 良久,黎棠探出半颗脑袋,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没想身后的人又贴了上来,清晰地又说了一次。 黎棠差点当场缩回去,问他干吗呀,蒋楼说:“多说几遍,帮你脱敏。” 耳朵烫得快要着火,黎棠磕巴道:“这、这种事就不用脱、脱敏了吧。” 蒋楼“嗯”一声:“想听的话随时叫我。” 黎棠:“……” 又不是“早上好”或者“晚安”,这种话怎么能随时随地想听就要听? 之后蒋楼便没再提起,好像他只是单方面表个白,不奢求黎棠立刻给回应。 黎棠便也放松下来,然后迟滞地抓到重点:“天气已经回暖了,你怎么着的凉?” 蒋楼默了几秒,似是不大想说。可黎棠既然问了,他只好答:“帮客户设计一套自动喷淋系统,在外面空地上测试运转速率的时候,裴浩把水阀拧开了。” 害他被水淋一身,然后乍暖还寒的冷风一吹,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 黎棠忍俊不禁,心说裴浩说不定是故意的。 却欣喜于蒋楼身边终于有朋友,不是从前那种被他的光芒吸引来,等到他蒙尘暗淡就立刻离开的“朋友”,而是可以共患难同进退的,真正的朋友。 两人又躺了一阵,蒋楼坐起来喝水,大概体温下降头脑变得清醒,想起自己家里并非全然保持着原始状态,还是能找出那么一两件高科技设备。 他问黎棠:“想不想看电影?” 眼看距离下午上班还有一段时间,黎棠点了点头。 本以为会向从前一样,两个人挤在一起用手机或者平板电脑看,没想蒋楼忽然喊了个名字,发出指令:“打开投影。” 响应速度很快,一段咯吱咯吱的机器升降声后,黎棠抬头,看见一架投影仪自天花板夹层里降下,投影灯亮起,打在对面的白墙上。 往投影画面上看的时候,黎棠惊讶地发现,墙的两边不知何时探出倒挂的音响系统,左右音箱和后环绕,再加上摆在地面矮凳形状的低音炮,组成了一套完整的家庭影院系统。 连窗帘也适时落下,将屋内最后一丝光线收走。只有两个人的封闭环境,让黎棠瞬间想起当年在叙城的电影院包厢,李子初和霍熙辰先行离去,只剩他和蒋楼待在黑暗的影厅,看完一部时长一百九十四分钟的电影。 也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他曾问过蒋楼,你平时也喜欢看电影吗? 一个不起眼的“也”字,被记住,被重视,被付诸行动呈现在眼前,这样的用心如何能不让人震撼和惊喜? 还有—— 在投影漫反射光芒的映照下,黎棠偏过脸:“你的智能系统叫什么名字?” 蒋楼知道他会注意到,因此并不隐瞒:“rosa roja。” rosa roja,红玫瑰。 黎棠喜欢红色,蒋楼就以roja给公司命名,研发的所有产品名字都要与红色有关,尤其是自己设计的第一套程序,必须要冠以黎棠最喜欢的红玫瑰之名。 而设备打开自动继续上次中断的播放,放的是《唐顿庄园》,情节正到大表哥车祸离世,大小姐玛丽在丧夫之痛中挣扎徘徊,终究还是站了起来,回归庄园的管理工作。 后来几人谈及过去,玛丽回忆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微笑着说:“我当时站在雪地里却不觉得冷,因为我知道,他要求婚了。” 她的眼神里似有火光跃动,似是回到了那一夜,身体寒冷,心却被捂得滚热。 和《泰坦尼克号》男女主漂在海上那段一样,这一段无论看多少遍,黎棠仍会动容。 忽而手背一暖,是蒋楼的掌心轻覆上来。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开始明白,一起灭亡并非唯一的浪漫。” 投影的画面映在他如墨漆黑的眼睛里,仿佛雪落在寂静深夜。 “浪漫分很多种,我现在认可最俗套的那一种。”蒋楼转过头来,看向黎棠,“现在把它送给你,希望还不晚。” 第87节 后来,黎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蒋楼口中的“这些日子”,是一种障眼法,让他们分开的时间看起来那么短。 下午,黎棠回到roja公司,亲自围观了那套把蒋楼弄发烧的自动喷淋系统,笑说:“原来裴总的爱好是玩水阀,真是好雅兴。” 裴浩莫名打了个寒战,心说这黎总果然不像看起来那么单纯,把笑里藏刀玩得明明白白。 晚饭前,“病号”蒋楼便出现在公司,被问到黎总在哪儿,裴浩指研究部,白眼翻上天:“你俩这么如胶似漆,不如早点把公司搬到首都去。” 蒋楼没理会,径直走进去。 黎棠正坐在他工位上打开笔电敲键盘,记录今日见闻。看见蒋楼惊讶道:“不是让你在家好好休息?” “没事。”蒋楼还是那句,“已经退烧了。” 黎棠不太信,拿起耳温枪又“嘀”了他一下,读数果然在正常范围之内。 退烧速度未免太快,引人怀疑,黎棠拿着那耳温枪翻来覆去地研究:“这温度计不会也是人工智能,受你的意念控制吧?” 蒋楼沉默片刻:“纯意念控制的人工神经康复机器人至少有六个模块,没办法集成在体积这么小的设备里。” 黎棠本就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会得到如此专业的解答,忍不住弯一下唇角。 “原来是这样。”黎棠一本正经道,“看来今后的医疗人工智能领域,还有不少可深入研究的东西。” 晚上,裴浩在上次的粤菜馆定了桌。 这次席间气氛比上次融洽许多,大家吃菜喝酒,碰杯的叮当声都变得悦耳动听。 苏沁晗中途入席,众人纷纷起哄,说去年圣诞夜的飞机上就发现她和裴浩两个人眉来眼去,这地下恋爱谈了两个多月,终于舍得出来官宣了。 裴浩笑说:“就是知道你们这帮人爱八卦,才不得不瞒着。” 众人嗤笑,说就你这上班天天捧个手机傻笑,下班溜得比谁都快的德行,谁看不出你谈恋爱了? 孙宇翔差点被一口水呛到,举手道:“我啊,我就没看出来。” 黎棠忍不住笑。他早就领教过孙宇翔的迟钝,那年冬令营,他找到蒋楼所在的房间,两人从门口到桌旁最后折腾到床上,无数次拥吻,触碰彼此,空气里都漫溢着缱绻黏腻的气息,后脚回到房间的孙宇翔竟毫无所觉,还以为黎棠是来串门的邻居。 暗自回味了一遍当时的慌乱和刺激,抬眼时正对上蒋楼望过来的视线。 那眼神幽邃,是一种在逝去的时光中沉淀的笃深。 黎棠知道,他们俩又一次心跳同频,想起了同样的回忆。 想起了那首含义赤裸的英文歌,也想起歌词里no sin的释义。 no sin,没有罪过的意思。 世界上没有任何条文规定我们不可以做亲密的事。 只要有爱,就没有罪过。 宴席尾声,黎棠去洗手间,出来时碰到了苏沁晗和李媛媛。 两位女士嫌包厢里男人们聊的话题没劲,跑出来“喘口气”。黎棠莫名其妙被拉入伙,听她们聊“婚姻给女人带来了什么”。 李媛媛说:“初恋和结婚对象是同一个人什么的,其实无聊的很。” 苏沁晗“啧”一声:“别闹,从校服到婚纱多难得啊,我羡慕还来不及。” “再难得也掩盖不了无聊的事实。”李媛媛摊手道,“我倒是想知道哪里值得羡慕,可是连个对比都没有。” 苏沁晗提议道:“想对比就打开社会新闻板块,那里到处是杀妻杀夫藏尸冰柜的……” 李媛媛拍她一下:“就不能跟好的比?” “好啦好啦,那些都是极端情况,世界上多的还是寻常夫妻,柴米油盐,吵吵闹闹,一辈子就过去了,哪能十年如一日,天天都充满激情?” “你跟老裴不就挺激情的?” “何以见得?” “你今天出门是不是忘了照镜子,脖子那儿——” “!!你们带遮瑕没有?” …… 苏沁晗举着小镜子一边遮吻痕,一边吐槽:“裴浩这个男的吧,只适合谈恋爱,不适合结婚。” 李媛媛问为什么,苏沁晗说:“他有个爱而不得的白月光,曾为了那个女孩放弃一切,结果惨遭抛弃……你们想想,每当恋爱脑发作,冷不丁想到他对之前的女孩一往情深,而这种浓度的深情一生只有一次,我永远只能肖想却品尝不到,是不是立刻就下头了。” 过分现实的故事轻易让人共情,两位倾听者齐齐摇头叹气。 苏沁晗的视线从镜子里移开,瞥黎棠一眼,忽然想起什么:“诶,好的例子咱们这儿不就有嘛,从校服到西装,从初恋到,呃……到复合在即?” 黎棠一个激灵:“我和他还没——” “诶,我怎么记得你的初恋也是他?”关键时刻,李媛媛提问苏沁晗,“当年全校上下都知道你在追蒋楼。” “是啊,说起来蒋楼也算是我的白月光呢。”说起年少时的黑历史,苏沁大大方方地耸肩道,“所以我和裴浩半斤八两,谁都不是谁的意难平,某种程度上来说还蛮配的。” 黎棠:“……” 这都是些什么让人想找条地缝钻下去的死亡话题? 第二天考察队回首都,roja的三位老总亲自送机。 明明大家一起来的,到安检口却只剩下蒋楼一个人,前面李子初也带着杨柏川先去候机厅了。 莫名生出些临别的气氛,黎棠转过身,面向蒋楼,想起昨晚苏沁晗说,她当年写给蒋楼的情诗里,有句话是——你是我握不住的一阵风。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看似好追,其实非常难搞了,连笑容都不走心的人,谁能把握得住?”忆往昔,苏沁晗唯余感慨,“不过他现在不像一阵风了,像一片云,你到哪里,云就跟到哪里。” 正琢磨着“一片云”这个形容,蒋楼开口道:“下个月,我们会去首都看厂房。” 昨天饭桌上谈到的话题,roja正处在扩大经营范围,提高生产能力的上升时期,为了方便和各大材料商往来,打算在首都先租一处厂房。 黎棠知道,这只是第一步,为了今后的发展,roja迟早要从叙城迁到首都。 “这是好事。”黎棠应道,“到时候需要帮忙的话,就联系我。”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黎棠和蒋楼连微信都没加上。自从孙宇翔婚礼那晚的短暂通话,两人就再没用手机沟通过。 蒋楼拿捏着分寸,把控着距离,唯恐着急反而前功尽弃。 哪怕心上人近在眼前,他也不越雷池半步,只用极低的声音,试探着问:“如果不需要帮忙的话,还可以联系吗?” 回程的飞机上,黎棠罕见地在没吃安眠药的情况下睡了质量不错的一觉。 年后第一个节日是西方情人节,忙于工作的黎棠本打算忽略这个节日,谁想一大早刚到公司,就有一大捧玫瑰送到他办公室里。 红色的玫瑰。 在员工们善意的揶揄眼神中,黎棠接到了来自叙城的电话。 扫一眼来电显示,本有些犹豫,可想到前两日在机场答应过的事,黎棠不得不硬着头皮接起来。 蒋楼开门见山:“收到花了?” “……嗯。” “或许,我是今天的第一个?” “嗯?” “我怕送花的人太多,你分不清是谁送的。” 黎棠愣了一下,说:“不会分不清。” 那头的蒋楼问为什么,黎棠看着那束火红的玫瑰,抿唇无声地笑。 并非没收到过来自其他人的玫瑰,可是不屑委婉迂回,不留撤退的借口和余地,更不在乎旁人怎么想,直截了当地送象征性最明确的颜色,这种事只有蒋楼做得出。 其他颜色的玫瑰总是包含许多重花语和含义,而红玫瑰,在普世中只象征爱情。 蒋楼在用自己的方法帮黎棠脱敏,带他走出阴影,让他愿意相信。 顺便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我爱你。 第61章 礼物 下班之前,黎棠收到了今天的第二束花。 香槟色和白色配成一束的洋桔梗,清新温暖的风格,同事们的反应没有上午看到红玫瑰时激烈,但也起哄半天,大呼黎总艳福不浅,看来下个月的度假团建就能看到老板娘了。 黎棠不承认也不否认,随他们去猜。 研究部的杨柏川来总经办交材料的时候,黎棠信口问:“你的手串哪儿买的?” 杨柏川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手腕,答道:“网上买的。” “网上买拿得准大小吗?” “可以用皮尺量,或者用纸围着手腕绕一圈,折出印子,再展开来量。” “好办法啊。”黎棠举一反三,“还可以用这个方法量戒指尺码。” 杨柏川主动把自己手上堆叠的串珠摘下来,递过去,黎棠托在手心里观察,笑说:“这种得你们年轻人戴才好看。” 杨柏川看着黎棠弯起的眉眼,说:“你……您也很年轻。” “什么?”黎棠抬眼,没听清。 对视不足一秒,杨柏川就把视线移开:“没什么。” 黎棠浏览文件的时候,杨柏川一会儿瞧红玫瑰,一会儿瞅洋桔梗, 以为他心急,黎棠说:“今天提前半小时下班。” 杨柏川一脸懵然。 “今天不是情人节么?”黎棠说,“早点接女朋友出去吃饭。” 杨柏川莫名几分萎靡:“……我没有女朋友。” 黎棠想起来了:“哦对,上次在飞机上说过……那下次聚餐邀请隔壁公司一起,就当联谊了。” 杨柏川似乎并没有听进去,拿回文件,又盯着红玫瑰看了一眼,魂不守舍地走了。 五点半下班,黎棠和李子初六点半才乘电梯下楼,边走边讨论员工们的脱单问题,当听说全公司的单身男女占比达到百分之八十,黎棠惊道:“这么多?” “是啊,现在的年轻人都清醒得很,谈恋爱哪有赚钱重要。” 第88节 “那为什么都没有人愿意加班?” “因为健康排在赚钱之前,基本工资够用的话,谁乐意加班,到头来累坏了自己,赚的钱还不够交医药费。” “有道理。”黎棠若有所思,“那我俩为什么天天加班?” 李子初翻白眼道:“因为这是你的公司,你得以身作则,而我是你的助理,得陪着你以身作则。” 那语气,就差把哀怨俩字写在脸上。 黎棠笑说:“其实上高中那会儿,我就发现你有点m倾向。” 喜欢当班长,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可不就是受虐狂。 李子初皮笑肉不笑:“我有m倾向,那你就是m本人,跟差点害死自己的人藕断丝连纠缠不清,一般人可做不到这份上。” 黎棠自己挖坑自己跳,赶紧转移话题:“快回去吧,别让你家那位在情人节独守空房。” 李子初开车来的,往停车场所在的负一层去。黎棠在一楼下电梯,走正门出去时,看见一身西装的周东泽站在那里,看着他笑。 附近的餐厅全部客满,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咖啡厅还有空座。 刚坐下还没点单,周东泽就说:“抱歉,我今天下班晚,没来得及订桌。” “没关系,”黎棠翻着菜单,“我也刚刚下班。” 被问到有没有收到花,黎棠说收到了,周东泽还是歉然:“没想到花也这么抢手,中午给好几家花店打电话,玫瑰都卖完了,只好配了束洋桔梗。” 黎棠心里明白,玫瑰不是卖完了,而是情人节各个花点只备货红玫瑰,没有其他颜色可选。 “洋桔梗也很好看。”黎棠笑说,“谢谢你让我在公司长了回脸。” 咖啡端上桌,两人聊起近来的工作。 周东泽说,首都的律所节奏比叙城快得多,在叙城他最多同时接两个案子,还经常放大假,现在没那么清闲,四五个案子同时跟进都算少的,一天24小时stand by,假期也不例外,今天还是提前一周安排好相关事务,提前空出的时间。 “这么忙,岂不是都没空回叙城?”黎棠问。 “是。”周东泽无奈地笑,“春节只回去待了两天,我妈都生气了,让我走了就别再回来。” “有没有后悔辞掉工作跑来首都打拼?” “那倒没有,在叙城走两步就能碰到一个熟人,很难进入奋斗事业的状态。” 东亚人刻在基因里的通病,闲不住,爱折腾,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找点难题去克服,才能感受到活着的价值。 黎棠深有体会:“卷来卷去,最后都是为难自己。” 周东泽笑了:“不过除此之外,来到首都还有另一个好处。” “什么?” “离你更近了。” 黎棠抿一口咖啡,放下杯子。 他知道该来的躲不掉,因此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周东泽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问:“过去这么久了,考虑得如何?” 其实,对于周东泽,黎棠一直心怀感激。 哪怕发现他对自己有所隐瞒,刻意避免谈及自己离开叙城后发生的事,也只当是人之常情,毕竟谁会愿意为“竞争对手”说话,来降低自己的得胜率? 况且,黎棠也不认为自己配让别人争风吃醋,大耍心机。 他太知道自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不算聪明,能力平平,没有野心,性格内向到有些懦弱。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对待爱人不顾一切的心。 然而,他只有一颗心。 他还有点斤斤计较,希望付出和收获持平。既然他给出一颗完整的心,难免要期待对方也报以同样稠度的感情。 这大概是一种反骨,或者叛逆。看似寡淡无争,其实追求极致,如果可以划分等级,爱情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他眼里只有0分和满分。 中间的那些,他不会将就,宁愿舍弃。 他要无条件的偏爱,无需言语的理解,而不是权衡利弊后的最优选择,或者精准计算后得出的“合适”结论。 好比同样是花,只要不是如火浓烈的红玫瑰,哪怕是少几分色度的弗洛伊德,或是美丽娇艳的洋桔梗,都无法打动他。 坚定这一点,拒绝便有了底气。 “抱歉。”黎棠说,“我觉得我们俩更适合做朋友。” 周东泽对他的回答似乎并不很意外,他面向窗外,淡声问:“是不是因为他?” 重逢后,在酒店楼下看见蒋楼时,周东泽就隐隐有预感,哪怕当时黎棠脚步飞快,上车后没有回头看哪怕一眼。 可即便做过预设,面对这样“不公平”的落败,难免有些不甘,尤其当黎棠面对他的问题时,用沉默代替默认。 周东泽认真道:“在法律体系里,只要触犯法规,就算另有隐情,就算受害者表示谅解,犯罪行为也依然成立。” 黎棠说:“我知道。” 他怎么能不知道,在旁人眼里,他有多傻,有多贱?当年广播事件要不是被多方势力压下去,单论严重程度都足够上社会新闻头版。而作为事件的受害者,他竟然在七年后,在所有人都没忘记这件事的时候,站出来宣布:我非但不恨加害者,不追究加害者的责任,我还像以前一样爱着他。 黎棠闭了闭眼睛。 可是,谁又能真正了解其中的“隐情”?就算他自己,也只能从旁人口中拼凑出大致的轨迹,在未知全貌的情况下,谁又有资格来评判他的“轻易原谅”? “你当年说得没错,他从来都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黎棠呼出一口气,“他恨一个人,就要报复回去,哪怕这个人是他自己。” “我猜法律体系里,从未出现过加害者和受害者是同一个人的情况,所以他做过的事,没办法仅凭一部法典或者几段条文,去总结定义。” 这番话无疑表明了立场,态度坚定不可移。 周东泽举起被放置到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 放下空杯时,周东泽已然调整过来,哪怕笑容略显苦涩:“朋友也好,友谊反而是相对稳固的一种关系。” 黎棠松了口气:“……谢谢你。” 周东泽问:“接下来不会要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了吧?” 七年前黎棠拒绝他时,用的就是这一句。或许那时候就该知道,他给不了黎棠想要的那种爱情。 黎棠笑了:“你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啊,你会找到更好的。” 周东泽说:“其实,我也有一件事骗了你。” “什么?” 周东泽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说的必要了。 因为他知道不会了,不会找到比黎棠更好的。 曾经固然先是被黎棠的外表吸引,后来则心动于那腼腆羞涩的神情,眼底光彩盛放的欣喜,还有那固执到能用可怕来形容的专一。 而这些,全都给了一个名叫蒋楼的人。 所以哪怕他这些年其实一直想着黎棠,相处过的两个恋人身上都有黎棠的影子,想和黎棠在一起也并非因为回忆被勾起,更不是因为两人正好都处在空窗期。 可他只是旁观者,这个故事里,从头至尾都没有他的姓名。 在咖啡店门口和周东泽分别后,黎棠不想回家,钻进了隔壁的一间书店。 情人节的夜晚,连书店都挤满成双成对的情侣。黎棠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僻静角落,刚坐下翻了会儿书,口袋里手机振动,摸出来一看,来自叙城的未储存号码发来的短信,简洁明了的四个字:吃饭了吗 句末没打问号,像是知道他没吃。 黎棠斟酌片刻,回复:吃了 对面发来一串点点点,黎棠抿唇一笑,把手机揣回口袋。 不到五分钟,又来新短信。那头的人仿佛放弃挣扎,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算了我投降”的无可奈何:出门左转第三家店有空位 黎棠问:你怎么知道? 那头意料之中地没有回答。 又翻了几页,黎棠合上手里的书,直接拿着去收银台结账。 出去之后他便往左手边走,逆行穿过人群,停在第三家店门口。 没有进去,而是点击刚才发短信的号码,按拨通。 然后睁大眼睛,观察过往的行人。 结果耳朵先捕捉到声音。 欢快的乐曲,古早的手机系统铃声,也是七年前他埋冤蒋楼总是不接电话时,蒋楼为他设置的专属铃声。 循着似有若无的旋律,黎棠转身,看见那人身高拔群,着一身过分低调的黑衣。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握着手机,立于熙攘人群中,与黎棠视线相交,任由响铃的手暴露他的踪迹。 目视着黎棠一步步走过来,蒋楼以为即将听到的第一句话,一定是——你怎么在这里? 谁知黎棠不走寻常路,上前,伸出双手,一边一个揣进蒋楼大衣口袋。 “都二月了,怎么还这么冷。”黎棠说。 蒋楼愣住,为预测错误,也为重逢后第一次,由黎棠主动拉近的距离。 而黎棠颔首于蒋楼肩膀,心里想的不是现编的理由是否正当,而是在想刚才分别前周东泽告诉他的事。 前阵子陈正阳联系到周东泽,说他因为行窃被检方起诉,问周东泽有没有办法替他脱罪,他不想坐牢。 据周东泽描述,案件目前证据确凿,除盗窃罪之外还有故意伤人罪,数罪并罚至少判个十年八年。黎棠对陈正阳被判几年并不好奇,毕竟路是自己走出来的,高中那会儿此人便做尽龌龊之事,如今的下场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然而周东泽从陈正阳口中得知了另一件事——当年那支录音笔早就被蒋楼要回,王妍拷贝在电脑上的音频文件也已删除,是陈正阳在此之前发现广播室的电脑上有个加密文件,好奇之下复制一份带走,请专业人士破解,再擅作主张在广播室播放。 陈正阳百思不得其解:“当年这么严重的事故我都能全身而退,现在不过偷个东西打个人,就要被判刑?” 原来他知道这件事很严重,黎棠想。 原来,蒋楼早就后悔了,在一起灭亡之前就已经放弃,选择撤回。 哪怕这个世界糟糕透顶,蒋楼也想和黎棠一起活下去。 那么,如果没有后来的意外,没有有心之人从中作梗,如今的他们,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 手指触到硬质物体,黎棠攥拳握住,把它从蒋楼口袋里拿出来。 钢笔形状,黑色烤漆的录音笔,是他七年……不,八年前,送给蒋楼的情人节礼物。 第89节 当时蒋楼承诺过,会妥善保管,好好使用。原来是作为思念时的一味药,在每一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晚,和自梦中醒来没有他的清晨,拿出来反复烹熬 握着录音笔,黎棠再度埋低脑袋,额头抵着蒋楼肩膀,不想被他看到眼尾的潮湿。 此刻的蒋楼并不知道黎棠又找到一块拼图,完整的景象复原在即,他只垂眸看着黎棠柔软的发顶,和白得像雪的一截后颈。 去年下雪时又没能在一起,好可惜。 两人就这样站在道路嗙,互相支撑着对方,直到蒋楼手臂抬起,快要忍不下去,黎棠忽然出声:“右边。” 他小声说,“右边口袋……礼物。” 蒋楼的手便拐了个弯,探进黎棠的外套口袋。 黎棠今日穿着休闲,因此口袋极大,足以放下一本书。 将那本精装硬面书掏出来的时候,蒋楼仍有几分茫然。 书不算厚,色彩浓烈的油画作为封面,顶部是蔚蓝的天空,远处的巍峨群山环抱着丰沃的农田,往上则是大片霞蔚般绚烂的云。 书名印在正中——a cloud a day 是一本名为《一天一片云》的书。 也是迟到七年的情人节礼物。 第62章 要不要看 两人一起进了书店左手边第三家店。 普通的连锁快餐店,比起情侣为患的高级餐厅,所有人挤在大厅里,有一种合家欢乐的朴实热闹。 也因此实在不是适合聊天的氛围,两人从点餐取餐,到坐下吃饭,加起来不到十个字对话——饮料要吗?要的,中杯。 薯条吃完半盒,旁边桌的一家三口离开,小孩的吵嚷声止息,世界才稍微安静下来。 还是黎棠先起话头:“来首都看厂房?” “不是。”蒋楼说,“来看你。” 半根薯条咬在嘴里,黎棠笑说:“哦,看到我和别人一起喝咖啡了。” “没注意。”蒋楼说,“只看到你没吃饭。” 这话真假难辨,黎棠观察他的表情,瞧不出任何端倪,撇了撇嘴,把薯条吞咽下去。 填饱肚子,两人到外面,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 还是无可避免地聊回了工作,蒋楼说已经锁定了几处厂房,离市区都比较远,还得去实地踩点,综合考量。 不过远也有远的好处,离黎远山投资的疗养院近,运送设备物资很方便。 黎棠不赞同这套考量标准:“不用为了迁就疗养院选址在那种地方,你们的产品又不只为他们服务。” 这掏心窝子的话听起来像在护短,蒋楼本想说选在哪里都一样,到嘴边转了个弯,变成一个字:“好。” 不知不觉走过两条街,到了人烟相对稀少的道路,前方河畔长椅旁,有个男生举着一大把气球,捧着花,在向面前的女孩求婚。 出于不打扰的心态,两人都停下脚步。 远远地看了一会儿,黎棠忽然想起在英国留学时碰到过类似的情况:“那天也是情人节,我从超市买了一周的口粮,抱着袋子往住处走,路上碰到一对情侣,男的也这样捧着花求婚,女孩答应了,他抱起女孩原地转圈,一个不小心,把我这个路人给撞倒了。” 连同那一大包口粮。 略糗的往事,发生在黎棠出国的第四年。彼时他已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每天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泡图书馆,一个人买菜做饭,虽然孤单但内心安宁。 只是那天很冷,又下着雨,他抱着一大堆东西,空不出手撑伞,结果摔伤了手,食物也散落一地摔,心情顿时糟糕透顶,不想焦虑症发作吓到别人,他顾不上收拾就匆匆离去。 如果事情发展到这里,只能算普普通通的倒霉一天,可是还有后续。 “我回到家看了会儿电视,平复完心情,忽然听见敲门声。打开门,外面没有人,只有一只购物袋放在地上,里面除了我买的食物,还有一瓶消毒药水,一支红玫瑰。” 以为是那对情侣给他收拾好送来,还分了一朵花给他沾沾喜气,黎棠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蒋楼“嗯”一声。 看着黎棠叙述这件事时的笑容,他躁动一天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自早上送花起他就坐立不安,到首都后裴浩见他心不在焉,一脸嫌弃地让他赶紧去黎棠公司楼下蹲点,免得大好的日子被别人截胡。 裴浩这张嘴自带乌鸦属性,坏事一说一个准。果不其然,下班时间,蒋楼眼睁睁看着黎棠和周东泽并肩而行,有说有笑地进了咖啡厅。 不过现在,蒋楼觉得,他们喝咖啡时聊了什么不重要,知道的是不是全部真相也不重要。 黎棠感到开心,能像以前一样笑,就很好。 散完步,各自回家。 次日上班,晨会散会后,被齐思娴问到昨天是和哪位帅哥共度良宵,黎棠摆出职业假笑:“帅哥是什么,能吃吗?” “能啊,嘎嘎香。”齐思娴索性不装了,光明正大地打听道,“复合进度到哪儿了,咱们下个月度假能见到老板娘吗?” 黎棠思索后,给出一个让齐思娴大跌眼镜的回答:“进度……百分之一吧。” 倒也不是胡说,毕竟刚加上微信。 昨晚分别前,蒋楼以“帮忙参谋厂房选址”为由提出加微信的请求。 黎棠便摸出手机,调出二维码让他扫。 给的是工作号,本名即微信名,头像印着公司logo,朋友圈只有行业动态转发的那种。 在办公桌前坐下,黎棠忍不住点开微信,点进以黑白月球为头像的“新好友”的朋友圈。 依然空空如也,蒋楼从前就不发动态,黎棠曾一度怀疑他的手机太老旧以至没有这项功能。 不过定睛一看,顶部竟然换上了一张与性冷淡头像格格不入的封面图——画笔描绘出的五彩斑斓的云,来自那本名为a cloud a day的书。 三月初,黎棠跑了趟黎远山投资的养老院。 那里的设施更换一新,软硬件互相配合,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医疗智能系统。 据院长说,由于引入了先进的设备和技术,此处能接纳的老人数量比之前多了一倍还不止,不仅减轻了医生护士的压力,老人看病就诊也方便很多。 黎远山也在那儿,谈完正事便带黎棠去看他新投的项目样板间,一个卧室卫浴合为一体的酒店式套房。他说周围的一片地已经在开发,将会建成由许多个这样的套间组成的养老社区。 黎棠不明白他这两年为何如此热衷于钻研养老项目,黎远山没等他问就主动回答:“你们年轻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事业,等我们老了还真指望你们在床前伺候不成?” 话依然不怎么中听,却算得上中肯。为自己考虑的同时为下一代考虑,作为一名父亲,黎远山已然超前完成了他的供养职责。 黎棠向来不多置喙黎远山的选择,不过这次,他在无意中看到养老社区项目的草案,类似工程抵押房的性质,先让项目参与者给自己留一套,而现黎远山除了给自己留了一间屋,还给张昭月也留了一间。 有种难以描述的心情。黎棠相信黎远山当年选择张昭月,除却她是一个合适的母亲人选,必定有对她倾心的原因,哪怕他自己都没察觉。 感情的事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复杂,且不讲道理。 当然,作为小辈,黎棠无意掺和他们之间的事,只在离开疗养院后,回去的路上,摸出手机,用工作号给新加的好友发了条微信消息。 另一边,叙城,蒋楼应约来到市中心商场的咖啡店,径直走向张昭月,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张昭月下意识坐直身体。 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歉意,她对这个眼神冷漠的儿子,还是会莫名感到畏惧。 当年的广播事件,还有后来的自曝,无一不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代表无论是社会意义上的死,还是生理意义上的死,他都不怕。 蒋楼和以前一样拒绝了点餐的邀请,张昭月怕他又扔下几句话就走,起话题道:“最近工作忙吗?” “还行。” 正因为蒋楼破天荒的回应而高兴时,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有话尽管问,我都会回答。”蒋楼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原本没想出来见张昭月,他们之间除了血缘上的母子关系,其他什么都不是。 只是想到先前黎棠住院时接到张昭月的电话,那反应并非喜悦,蒋楼便决定趁此机会把话说清楚。 张昭月先是一愣,而后明白蒋楼的意思,几分慌张地说:“以后我不会打扰你,我只是想补偿……” “是真的想补偿,还是为了成全你自己?”蒋楼不想听,皱眉道,“你的过去已经得到了我们的怜悯,甚至理解,难道还要我们来歌颂你的善良?” 他语气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惊心。张昭月脸色一白:“我没有这个意思……” “在我看来你只是私自利己,现在你无牵无挂,可以尽情对我们展现‘母爱’,一旦以后再碰到类似的情况,面临同样的两难选择,我们还是会被你舍弃。” 蒋楼用的是“舍弃”,而非“抛弃”,仿佛这件事与情感无关。他早就不再把张昭月视为母亲,认为她无论对自己还是对黎棠,都没有非承担不可的责任。 “利己本也无可厚非,怎么做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没有良心,可以无视你,当你不存在,可是黎棠不行,他会在乎,会记在心上,你的补偿行为会给他带去莫大的压力。” 说到这里,蒋楼的目光带了些许审视,“还是说,你明知道他会在乎,所以专攻他的软肋,要他‘投降’,成就你作为母亲的美名?” 有个词叫道德绑架,形容的或许就是张昭月当下的行径。 “不,不是的!”张昭月忙否认,“我是真的想补偿他,补偿你们……” 说着,她的声音小下去,像是也开始怀疑自己做的这些是否完全出自真心,没有一丝自我感动的成分。 蒋楼问:“那所谓的‘补偿’,我可以理解为希望黎棠过得好的意思吗?” “当然……可以。” “如果你真的希望他好,就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蒋楼用命令的语气说着拜托的话语,“让他睡个安稳觉吧。他太累了。” 说完这番话,沉默持续了几分钟。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蒋楼说:“如果没有要问的,我先走了。” 站起来,经过张昭月身旁时,听见她说:“不报复了吗?” 她颓丧地低着头,“……为什么不报复我?” 她在信里说过会在原地等着蒋楼来报仇,左等右等不见他来,还以为他心软了,不再恨她了。 蒋楼顿步,淡声道:“没有必要。” 他并不怀疑张昭月给他写那封信时的真心,但也从未打算像找回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将她捧回母亲的神圣位置。 不合适,也没有必要。 他甚至不恨张昭月了,因为仇恨除了让人沉溺于过去而无法向前,还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情感,只有被替代才会消失。 第90节 而他的恨,早已在黎棠那里完成替换,早已完全消弭。 说完,蒋楼大步离开,走到外面时,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地呼出来。 环顾四周,忽然觉得熟悉。似乎上次,他在和张昭月谈话之后,也是站在这里,产生一种得到解脱般的如释重负。 但他明白,这次才是真正的解脱。 或者说是被解救,又一次被黎棠,从仇恨的深渊里解救出来。 手机适时振动,从口袋里摸出来一看,是黎棠发来的微信。 先是一张养老院康复机器人的照片,黎棠说:今天亲自体验了你们的产品 蒋楼问感觉如何,黎棠回答:蛮好的,就是太灵活,感觉不是我操纵它,是它在带着我跑 蒋楼不禁笑了一声。 正输入着,打算告诉他一些操作要领,那头先一步发来消息:下周有空吗? 意识到黎棠可能要发出邀请,蒋楼立即回复:有 发出去不到五秒,黎棠打来电话。 蒋楼按下接通,那头传来黎棠带笑的声音:“只发微信没什么诚意,所以……下周我们公司组织团建,去南岛度假,如果你们有空的话,一起来放松一下?” 一周后,飞机降落在南部沿海城市。同行人数多,包了辆大巴,众人下飞机直奔酒店,放行李,换装备。 去往沙滩的路上,黎棠才有了一种来到热带城市的实感,温暖燥热的空气,扑面而来的咸腥海风,离开钢铁森林来到世外桃源,连灼热的阳光都那么明媚喜人。 这次度假虽是公司组织,且不占用年假份额,但公司只包机酒和每天的一顿酒店自助,其余费用还是自理,所以有宁愿宅家睡觉的员工放弃了机会,才轮到roja的各位沾光。 脱掉外套换了件衬衫,蒋楼出门时碰到同样乘电梯的裴浩,他穿颜色鲜艳的沙滩裤和背心,头发梳起在脑后,很是骚包。 察觉到身旁人的斜视,裴浩“啧”一声:“你帅,你最帅好吗,我就算什么不穿也没你惹眼……再说了,就你家小狐狸对你的痴心,你还怕他被别人勾引走吗?” 蒋楼不置可否,眼神却越发森冷。 裴浩跟他认识这么久,不消他张嘴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举手投降道:“行行行,我以后不喊他小狐狸了,小狐狸只能被你喊小狐狸,毕竟小狐狸是你一个人的小狐狸,不是我们大家的小狐狸……操,你真动手啊?!” 由于到得晚,沙滩上的遮阳伞几乎都被占据。 蒋楼去给大家买喝的,提着一大袋水回来时,看见齐思娴在一顶伞下向他挥手:“老板娘,来这里!” 对于这个称呼,蒋楼毫无负担地接受了,走过去分发饮料的时候,黎棠低着头假装在玩沙子,从俯视的角度,正好将一双泛红的耳尖看得分明。 员工多了,自然有“不识抬举”的,老板娘亲自递的饮料不肯接,说不爱喝碳酸饮料。 齐思娴用胳膊肘撞一下杨柏川:“干吗呀,要减肥等回去再减。” 大家都看着这边,杨柏川骑虎难下,到底接了过来。 李子初见此情景忍不住笑,霍熙辰问他笑什么,他说:“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某些人表面冷若冰霜,心里不知道有多油煎火燎呢。” 霍熙辰眨巴眼睛:“你在说啥,我咋一句都听不懂?” 在沙滩上坐了一会儿,众人去玩排球。 黎棠本不想去,不知谁说得老板先发球,公司运道才会旺,为了公司的未来,不爱运动的黎棠咬牙上场。 没想打了几个来回,竟感受到了乐趣,黎棠左奔右跑,时而跳跃时而垫球,兴奋得像刚考完试解放的学生。 然后乐极生悲——恰逢涨潮,大伙儿还没来得及挪地方,海水一浪一浪地涌上岸,浸泡沙滩,不知是谁埋在沙里的空水瓶被黎棠踩到,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坐进沙子里。 还没来得及站起,下半顿时身一凉,是海浪拍上来,把裤子连同衣服下摆一齐打湿。 ……怎么看都像尿裤子了。 更要命的是,所有人都围了上来,黎棠尴尬得快要晕过去。 杨柏川离他近,在人群的最前头,伸出手要扶他,被另一条手臂横空拦截。 那只手径直抓住黎棠的胳膊,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老板!”身后的齐思娴发现新大陆般地喊,“你裤腰那儿,是不是文身啊?” 听到“文身”两个字,黎棠猛一个激灵。 原来是白色t恤遇水变得透明,紧贴着皮肤,让一切暴露无遗。 黎棠觉得自己反应已经够快了,可还没等他用手去挡,一件衣服从后面罩了上来。 蒋楼一派自然地用衬衫给他当围裙,袖口在身前打了个结,然后牵起他手腕:“走,去收拾一下。” 两人去到离沙滩最近的洗手间。 这会儿人不多,黎棠霸着一个水龙头冲洗半天,才把身上沾的湿沙弄干净。 裤子稍厚些,一时半会儿晾不干,黎棠就没解开蒋楼的衬衫,手拎着下摆一下一下地扇,企图加快空气的流动速度。 扇着扇着,视线不由得落在等在外面的蒋楼身上。 幸好他在衬衫里穿了无袖t恤,这会儿不至于打赤膊。而他站在太阳底下被暴晒,原本冷白的皮肤已有发红晒伤的趋势。 黎棠于心不忍,喊蒋楼进来,从口袋里摸出用完半管的防晒,挤了一大坨往蒋楼的脖子和手臂上抹。 蒋楼第一次用防晒,觉得黏糊糊的还带香味,本能地想拒绝,可是黎棠的手放在他身上,柔软掌心很轻地搓揉他的皮肤。 距离也极近,近到能看见黎棠红润的唇,感受到他和海风一样潮湿的呼吸。 原来没有洗掉,蒋楼想。 我的名字和生日,仍然刻在他的身体上。 此刻的黎棠,内心同样波澜迭起。 防晒霜抹到脖颈后方,耳后位置,他看见一些人为的痕迹。 之所以看不清,因为这处是蒋楼的左耳,戴着助听器,而他的助听器是耳背式,四五公分长的受话器夹在耳后,挡住了那片痕迹。 沿着设备的边缘抹着防晒,黎棠没话找话般地问:“苏沁晗怎么没跟着一起来?” “裴浩说她最近没时间。” “好像一直没看见孙宇翔和李媛媛?” “他俩饿了,先去吃饭。” …… 闲扯了一会儿,黎棠状似无意地扯开话题:“我听说助听器会无差别放大所有声音,是真的吗?” “不会,优质的助听器都有噪音管理。” “那你——” 没问完,蒋楼忽然侧过身:“想看吗?” 黎棠一愣。 蒋楼看着他:“想看的话,我可以摘下来。” “要不要看?” 鬼使神差的,黎棠点了下头。 于是便看着蒋楼抬起手,两指捏住耳塞,将其从耳道里扯了出来,再轻轻一提,连结的透明线脱离,连同夹在耳后的受话器一起摘掉。 摘戴无数次的关系,蒋楼这串动作无比娴熟,迅速到黎棠还没反应过来,耳后的图案就展现在眼前。 准确说是字母,分为两行,由名字拼音和罗马数字组成,细密地沿着耳廓上缘分布至耳根,紧贴鬓角的短碎发。 litang x.xxi.mmi 他的名字和生日,除却表示方法,连格式都分毫不差。 一时心潮汹涌,起伏的幅度和频率,比起外面的涨潮有过之而无不及。 黎棠想起自己曾经想过把左耳换给蒋楼,虽然最终没能实现,蒋楼却还是在这里刻上了他的名。 继而联想到另外一件事。 “那年情人节,帮我把东西收拾好,放在我住处门口,还送了药和玫瑰花的……是不是你?” 为了方便活动,黎棠今天没戴框架眼镜,因此眼神有一种要把人看穿的清明。 而蒋楼并没有打算躲避。 他迎着黎棠的目光,像是在说,我知道你会猜到。 就像那天,我在咖啡店的外面看着你一样,这些年来,我竭尽所能地守着你。 哪怕只敢远远跟着,连你的面孔都看不清。 无声胜有声,黎棠“听”懂了。 担心没有镜片的遮挡会变得一览无遗,黎棠垂眸,叹息般地说:“做过的事,就要说出来啊。” 不说出来,我怎么会知道呢? “不。”蒋楼否认道,“我要你自己发现。” 陈述的语言好比机械地灌输,远不如自己寻找到的答案来得深刻,鲜明。 我要你亲自来了解红和黑,爱与恨,从来都是一体两面,要你亲眼看见恨是怎样被爱覆灭,被爱完全取代。 黎棠呼吸一滞,心脏跟着发紧。 是蒋楼突然的强势让他慌乱不已……不,蒋楼一直都是强势的,无论是复仇还是做别的事情, 他都步步为营,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都有其目的,甚至他的后退,也是为了以退为进。 就在这时候,蒋楼上前一步,仿佛掐准时间收网,由不得被逼到角落的人逃避。 他微微颔首,声音很低:“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看了?” 第63章 是你叫我进来的 剧烈的心跳鼓噪着耳膜,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轰鸣震动。 黎棠想跑,可是路被蒋楼严实地堵死,抬眼便能看到摘掉助听器的左耳,稍微侧身,耳后的文身清晰可见。 第91节 好像无论从哪个维度,都逃不出去了。 不知是否因为被海水浸泡的关系,尾椎附近隐隐泛起麻痒,黎棠思绪混乱,犹自仓皇着,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应,忽然有脚步声和说笑声由远及近,一名父亲模样的人和抱着泳圈的孩子走向男洗手间,黎棠忙趁此机会推一下蒋楼的肩膀,从闪出的缝隙挤出去。 回到沙滩,还有几个人在打排球,齐思娴也参与其中。 孙宇翔和李媛媛吃过东西回来,还给大家带了水果和零食。 这下本就不饿的大伙儿都懒得去吃午饭,说忍一忍,等晚上自助一次吃回本。 黎棠回到阳伞下,脚埋进沙子里,用手拨弄细沙一把一把地撒上去。 杨柏川拿面包递给他,他拍拍手,接过来咬两口,只觉没滋没味,不及上次在叙城吃到的锅盔凉粉的万分之一。 “后来手串买了吗?”杨柏川忽然发问。 “嗯?”黎棠回神,“哦,还没买。店里种类太多,挑花眼了。” “我有常去的店,价格公道质量也不错……需要的话下次一起去?” “好啊,正好我不懂,你给我介绍介绍。” “没问题。” 涨潮令许多人撤回岸边,挖沙子砌城堡的人也多了起来,气氛比先前热闹。 杨柏川却在这时候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roja的蒋总,和您不止是同学关系?” 料想是齐思娴那声大剌剌的“老板娘”暴露了,黎棠索性承认了:“嗯,他还是我前男友。” “难怪……”杨柏川似有些感慨,停顿少顷,“那你们是要复合了吗?” 黎棠觉得杨柏川今天有点奇怪,却也没多想,只当难得度假旅游,终于可以抛开老板和员工的身份,像朋友一样闲聊。 可黎棠无意把自己感情生活过多地讲给别人听,于是含糊道:“这种事说不清的……” 说着,身侧突然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放下一颗插了吸管的椰子。 黎棠偏过头,发现是蒋楼。 由于还在为刚才洗手间里发生的事情不自在,黎棠没有出声,蒋楼也不说话,与晴朗的天气相比,他脸色略显阴沉,放下东西就走。 让黎棠心口倏然一沉。 是不开心了吗,因为我看了他的,却没有给他看我的? 有一种微妙的后悔心情,黎棠想,刚才就该用手机拍下来,以后要是再也不给我看了,或者一气之下把文身洗掉,可怎么办? 担心一直持续到晚餐时间。 众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吃自助,以齐思娴为首的女孩子们食量不大,却热爱给大家取餐,说有一种逛街不要钱随便拿的快感,因此黎棠哪怕全程没有站起来,面前的食物也多到吃不完。 海鲜自助味道尚可,主要靠调料调味。黎棠拿了份牛肉酱碟,蘸着食物吃了几口觉得有点辣,起身去取饮料。捧着杯子回来时,发现座位上多了一碗酱碟,看颜色没有加辣,连他不太喜欢的葱和蒜都没放,只在上面撒满芝麻。 后来齐思娴他们还给拿了啤酒和红酒,大家喝酒聊天,甚至有人开始划拳,输了的罚酒,比谁能憋住不去上厕所。 欢声笑语中,黎棠也喝得面颊酡红。 被问到黎总酒量这么差怎么在酒桌上叱咤风云,李子初代答:“别看他一副不能自理的样子,其实头脑清醒着呢,他喝得越多越聪明,你们可要小心了。” 散席后回酒店,黎棠走在人群后方,杨柏川跟上来,问他要不要醒酒药,黎棠视线一转,盯得杨柏川心里直发毛。 想到李子初说的他喝酒后会变聪明,唯恐被瞧出端倪,杨柏川不做久留,道过别就跑。 乘电梯上楼,走在铺满地毯的走廊里,黎棠宛如踩在棉花上,脚下不由得一软,被横伸过来的一只手扶助。 扭头一看,是蒋楼。 黎棠看着他,半晌,叹一口气:“……怎么又是你啊。” 这句话并不含抱怨意味,只是有种无力感。 好像蒋楼这个人已经占据了他工作,生活,甚至思想的每一寸领地,更可怕的是这个人对他了如指掌, 任他想逃,也飞不出方寸之间。 除此之外,又有一种酸涩微苦的心情。 要花多少心思,才能如此了解一个人? 是不是有许多他不知道的瞬间,蒋楼就这样默默守在他身边,怕被他看见? 到房间门口,黎棠先刷卡进去,手掌扶着门框:“不进来吗?” 蒋楼眼皮一动,显出诧异。 “你的衬衫还在我这儿。”黎棠表情沉着,似在和暧昧划清界限,“我这里放不下,你把它拿回去。” 蒋楼就跟了进去。 屋内是酒店千篇一律的装修和陈设,哪怕作为领导,黎棠也没有给自己安排更高档的房间,双标间的床一张用来睡,另一张用来堆放行李。 而蒋楼的衬衫,被摊开放在睡觉的那张床上。 没来得及想是不是某种暗示,黎棠从房间配备的小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递一罐给蒋楼。 蒋楼接过一罐还不够,连黎棠的那罐也拿走了。 “不能再喝了。”他说。 黎棠眉心微拧:“可是我好紧张。” 蒋楼想了想,问:“因为和我待在一个房间里吗?” 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是酒店的房间。 不免勾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黎棠点了点头,又却很慢地摇头:“是,也不是。” “理论上我应该害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会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他看着蒋楼,眼底蒙一层水汽,“……我是不是很奇怪?” 好像听过类似的问题。 当年第一次去到黎棠家里,进到他的卧房,看见被制成干花的红玫瑰,黎棠几分羞涩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的人喜欢红色很奇怪? 而这一次,答案和上次一样。 “不奇怪。”蒋楼说,“我只觉得,果然如此。” 黎棠喝过酒之后除了变聪明,还会变得更坦率。或者说黎棠原本就是热烈坦荡的,无论心无芥蒂的当年,还是两人之间隔着层峦的现在,黎棠从不掩饰对他的念念不忘。 学不会掩饰,也不屑去掩饰。 怀揣真心的人,是这世界上最明亮热烈的颜色。 抓住这抹红色的人,则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蒋楼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前二十年的举步维艰,只是黎明前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是在为此刻的天光乍破积攒运气。 没等黎棠反应过来这熟悉的回答来自哪一段记忆,蒋楼抬手,摘去架在黎棠鼻梁上的眼镜,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接着倾身凑前。 黎棠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却被箍着腰,后退不能。 此刻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可蒋楼已经不容他反悔,贴在他耳边,用理直气壮的无辜语气:“是你叫我进来的。” 时隔八年的吻,远比想象中热烈。 蒋楼等了太久,再也等不及,托住黎棠后脑往前按,咬着他柔软的唇瓣,品尝他口中未散的酒精,和饭后咀嚼过的薄荷糖的清冽香气。 而黎棠,也在这强势到让人无法拒绝的亲吻中,被夺尽氧气,进而清醒的头脑也变得昏沉,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圈住蒋楼的脖颈,抱得更紧。 心口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由呼吸艰难时肺叶过度翕张造成,也是缺失三千个日夜的空白被填满产生的胀痛。 还未分开,黎棠就已泪湿满脸。蒋楼抿去滑至唇角的一滴咸涩的泪,再往上,舌尖在湿润的眼角轻轻一舔。 黎棠难耐地眨一下眼睛,本该躲开,却咬着唇,鼓足勇气迎了上来。 “这边,”他露出依然潮湿的另一只眼眸,“……也要。” 于是吻一视同仁地落在另一边眼角,将那些苦涩和惶惑不安,一并舔舐干净。 啤酒到底没有开。 虽然黎棠接受了“等价交换”,允许蒋楼触摸他尾骨附近的文身。 两人面对面拥抱着,蒋楼的手跃过衣摆,伸向后腰。指尖接触到身体的瞬间,黎棠忍不住颤了一下。 那处早已掉疤,却依然凹凸不平。黎棠说,前两年病情不稳定,发病的时候他曾用手抠挖过这处文身,每次清醒过来都会后悔,可是已经无法补救。 蒋楼并不在意文身是否完整,指腹抚摸过已经愈合的伤痕,再握住黎棠的左手腕,拇指推开遮挡的串珠,摩挲曾被刀划开过过的皮肤。 声音不免颤抖,蒋楼问:“是不是很痛?” 黎棠趴在他肩上:“痛的,但是很快就忘了。” 人类擅长忘却痛苦,所以会有重蹈覆辙这个词。 可是重蹈覆辙解释为再走过翻过车的老路,如果车先前并没有翻呢? 如果,原本就是两情相悦,只是被命运作弄,被蒙住了眼呢? 凭什么不能拥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早已愈合的伤口在手指的触摸下发痒,黎棠无法在这种情况下什么都不做,于是抬起空着的一只手,去摸蒋楼的耳朵。 左边耳朵,戴着助听器,黎棠学他今天的步骤先把耳塞拽出来,再去扯那跟连着受话器的透明细线。 很轻松地拿了下来,黎棠有几分得意,伸长脖子凑过去,观察白天没来得及细看的纹身。 然后发现,不止形式和格式,连所用的字体都别无二致。 不同的大概只有因为耳后的皮肤面积有限,所以只能竖向排列。却刚好贴合外耳的轮廓走向,顺着耳骨和头骨之间的折痕阴影一路往下,黑色字母刻在冷白的皮肤上,有种隐秘的性感。 黎棠舔了舔嘴唇,觉得喉咙也莫名痒起来。 就在这时候,蒋楼突然问:“能看见吗?” 黎棠愣了下,意识到他在怀疑自己的视力,“以牙还牙”道:“那你呢,能听见吗?” 蒋楼笑一声,刚要说什么,忽然察觉到耳后的皮肤被温软地贴住。 带着潮气的吐息扑上来,蒋楼一时怔然。 这些年他心里悔恨,煎熬,把这个文身当成罪人的刺青,做好了一辈子都无法获得原谅的心理准备。 第92节 可是现在,那个最该痛恨他的人,用温热的唇吻住他的文身,告诉他,你没有罪。 我还是那么爱你。 两人再度拥吻,一齐倒在铺着衬衫的床上。 蒋楼撑着双臂压在上方:“你看了,也亲了,我也要亲。” 黎棠撇嘴:“你很久以前就亲过了。” “那你也只能亲这一次。” “……”黎棠无语片刻,“下次吧。” 蒋楼追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黎棠有些苦恼,“我们的进度是不是太快了?” 如果加微信是1%,那么今晚的进度已经一跃来到99%,几乎就差临门一脚。 况且…… 黎棠难以启齿地说:“其实我有点享受现在的状态,以前,你都没追过我……” 类似一种延迟满足的心态,和小时候得不到的东西长大就要疯狂买是同样的性质。 所以不是拖着不回应,而是舍不得。 也怕自己像从前一样“好追”,容易得到的总是不被珍惜。 再次惊讶于黎棠的直言不讳,蒋楼沉默片刻,实在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他轻叹一口气,翻身躺倒在黎棠身边。 两个人挤在狭窄的单人床上,黎棠像以前一样自然地把脑袋搁在蒋楼胸口,听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很渣男地说:“放心吧,我会对你负责的。” 蒋楼笑了声:“至少给我一个期限,就当是盼头。” 黎棠掰了掰手指,算不过来:“还是你来定吧。” “三分钟。”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急性子?” “今时不同往日。” 黎棠当他还在为白天自己推开他走掉而不开心:“白天那是在洗手间门口,人来人往的,万一被看到……” “不是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蒋楼不吭声了。 黎棠想起当时那顶阳伞下只有他和杨柏川两个人,再结合蒋楼从前的表现,灵机一动:“你不会又吃——” “醋”字还没出口,一只手忽然绕过来,准确地捂住黎棠的嘴巴。 蒋楼理由充分地说:“我现在还不是你的男朋友,不配用这个字。” 黎棠:“……” 第64章 永生的玫瑰(正文完结) 天公作美,第二天依然风和日丽。 海边度假讲究休闲舒适,因此这次没有安排密集的行程,大部分时间都自由活动。 昨天睡得晚,黎棠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摸手机的时候看到有蒋楼的微信,两个小时前问他醒了吗,黎棠想了想,还是回复:刚醒 放下手机下床洗漱,换衣服时发现蒋楼那件衬衫还在床上,被压得皱巴巴,看起来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酒店配有清洗服务,黎棠找了个纸袋把衬衫装起来,拎着出去,刚关上房门,一回身便看见电梯旁站着个人,正是今天凌晨才从他房间离开的蒋楼。 进到电梯里,黎棠问:“你的房间不是在下面一层吗?” 而且酒店的房卡只能刷房间所在的楼层。 蒋楼说:“我走楼梯上来的。” 黎棠心说好在我起的晚,不然被他们碰到了,又要瞎起哄。 如今他不再畏惧公开,但总归有点不好意思,尤其蒋楼还是公司的合作伙伴,旧情重燃之类的花边新闻很难不对工作造成影响。 正庆幸着,电梯到一楼,门开,直接和熟人来了个面对面。 是李子初和霍熙辰从海边回来,霍熙辰还抱着个小黄鸭游泳圈,和昨天洗手间碰到的儿子用同款。 李子初把墨镜往鼻梁下扯,翻着眼珠看人:“你俩昨天睡了?” 黎棠整个人炸开:“……没有。” “那怎么一起下楼?” “我去他房间拿衣服。”蒋楼接过黎棠手里的纸袋,淡定道,“正好他也刚起床。” 黎棠点头:“对,好巧。” 李子初一脸我不信,还欲盘问,蒋楼不动声色地向霍熙辰递了个眼神,霍熙辰立马抱住李子初的胳膊:“哥哥,我饿了。” 黎棠瞬间起一身鸡皮疙瘩。 好在计谋奏效,李子初立刻带着他的宝贝弟弟前去楼上餐厅觅食。 黎棠和蒋楼趁机开溜,先去附近的沙滩溜达一圈,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去错峰用餐。 等餐的时候,黎棠刷了下刚建的微信群,大家各自汇报行程,孙宇翔和李媛媛一大早就去玩水上项目,齐思娴去浮潜,裴浩出去给苏沁晗拍素材,李子初和霍熙辰回来之前在浅海游泳。 “好像就我俩无所事事。”黎棠笑说。 蒋楼给黎棠倒上鲜榨果汁:“吃饭就是头等大事。” 平时很少有机会在人少的地方悠闲地吃饭,这顿饭黎棠吃得惬意放松,除了各类海鲜,还吃下了半只椰子鸡。 饭后溜食,沿着餐厅的栈道走向沙滩,前方海风拂面,天与海融为一色,偶有海鸟啼叫着飞过,一切美好得不真实。 黎棠脱了鞋,踩着细腻的沙子,走着走着觉得热了,把防晒用的薄外套脱下,身旁的蒋楼自然地接过去,挂在臂弯。 两人就这样漫步沙滩,聊天气,聊美食,也聊近况,像许久未见却并不疏远的老朋友,任谁见了也无法想象他们之间曾发生过那么多跌宕起伏的故事。 走到一处人群聚集的地方,走近一瞧,是在进行一场沙滩拳击赛。 选手们大概是附近酒店邀请来的,个个人高马大,肌肉发达,一拳一脚都能激起围观群众的热烈欢呼。 黎棠站在外围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视线转向蒋楼,颇含意味地上下打量。 恰逢台上一局结束,负责调动气氛的裁判卖命吆喝,问有没有人愿意上来试一试,选手让一条胳膊,把人打到倒下就算赢,打赢可以获得酒店总统套房免费入住一晚。 围观群众你看我我看你,玩笑怂恿的有,真正敢上去的没几个。 蒋楼则是在接收到黎棠的“指示”之后,径直往台上走去。 人群又开始尖叫鼓掌。蒋楼今天穿了另一件衬衫,看着高瘦颀长,再加上他肤白面冷,气质使然,一点也不像个能打的。 那些专业拳手自然没把他放在眼里,随便派了个人和他玩。 没想连败六局,其中有四局都是开局被秒杀,蒋楼刻意收了力,出拳不狠但极其迅速,经常是对面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攻其不备,一招将对手放倒。 后两局对面选手不得不重视起来,可是心乱则阵脚大乱,轻易让蒋楼找到破绽,攻击下盘使对手重心不稳摔倒,快速结束战斗。 选手摔得满嘴沙,很没面子地啐了一口。裁判大概也没想到真有人能打过专业选手,愣了半天才宣布结果,叫旁边的工作人员喊酒店负责人过来登记顾客信息。 最后是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离开,黎棠跟着享受了一回冠军待遇,心情更加开朗。 走到空旷地带,黎棠忽然说:“你之前让我狠狠揍你,还算不算数?” 蒋楼一怔。是那天在roja看改造后的机器人,被问到是否还有阴影,黎棠为蒋楼父亲的死自责,他告诉黎棠这是两件事,第一件事的因与黎棠无关,第二件事的则由他引起,全部的果也由他造成。 他对黎棠说,你应该狠狠地揍我,而不是责怪自己。 原来不是不想揍,而是当时没顾上。 蒋楼也并没有侥幸逃脱惩罚的打算,于是站定,说:“当然。” 黎棠回忆从前蒋楼教过他的招式,面对面的情况下,应该用直拳。 他有意“找茬”,“翻旧帐”,为的不是报仇,而是打破两人之间无形的那道墙。 他知道,如果不做点什么,蒋楼会持续用一种愧疚的,低人一头的态度与他相处。虽然被追的感觉很好,但如果要发展一段健康稳定的关系,两人绝不能处在高度不同的位置上。 所以这一拳用了十二分的力气,蒋楼长期练拳,格斗技巧丰富,擒拿都不在话下,闪避对他来说更是容易至极。 然而蒋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躲避。 黎棠的拳头扎扎实实地擂在蒋楼胸膛,甚至发出一声沉重闷响。 把黎棠给吓傻了:“……你怎么不躲?” 蒋楼身形微晃,很快重新站稳:“再来。” 黎棠连连后退:“不来了不来了。” 蒋楼则上前,送给他打。 见蒋楼没事,黎棠不禁质疑自己实力:“……你不疼吗?” “不疼。”蒋楼说,“再打几下。” 黎棠记得蒋楼教过他,格斗中最重要的是保持头脑冷静,灵活应变。 因此哪怕好奇加手痒,黎棠也坚决不再动手。 他把手背到身后,手指互相绞紧,低下头,声音很小地嘀咕:“把你打伤了的话……谁追我啊?” 黎棠这话说得笃定,因此度假结束回到首都后,从李子初口中得知杨柏川对他有意思,惊得差点跳起来:“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不信你去问齐思娴。”李子初耸肩道,“咱们公司数她最敏锐。” 黎棠就去问了,下班时间,通过微信。 齐思娴发来斜眼笑的表情:老板您也太迟钝了吧,老板娘都吃过几轮飞醋了 黎棠尬住,赶紧去问李子初应该怎么办。 第93节 李子初说:“简单啊,要是感兴趣呢不妨试试看……” “不感兴趣。”黎棠果断道,“我把员工当孩子看,这是乱伦。” “首先,我不想当你的孩子。”李子初竖起两根手指,“第二,乱伦这两个字从和亲哥哥谈恋爱的你嘴里说出来,很没有说服力。” “我当时不知道实情,而且后来真相大白了……” “真相大白了,你还死不悔改,非要把自己吊死在一颗歪脖树上。” “……” 黎棠心想,蒋楼盘正条顺智商高,怎么也不能算歪脖树吧。 李子初到底给支了个招,说如果杨柏川约他,可以不用拒绝,但也不只身赴约,多叫一个朋友一起,这样既避免了直接拒绝伤感情,又委婉地表达了“我俩不可能”的意思,可谓一石二鸟。 黎棠觉得这招妙极,欣然采纳。 果不其然,回首都后的第一个周末,杨柏川约黎棠一起逛手串店,黎棠答应了,然后叫上来首都出差的苏沁晗一起。 见是两个人来,杨柏川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了,失魂落魄的样子连苏沁晗都看不下去,偷偷跟黎棠咬耳朵:“小棠你好狠的心!” 黎棠说:“那不然怎么办,脚踏两条船?” 苏沁晗竟然真开始思考可行性:“蒋楼还在叙城,距离他们彻底把公司搬到首都至少还有两三个月……” 黎棠听得眼皮直跳:“不必了吧,应付一个就够累了。” “哦?”苏沁晗又来了兴致,打听道,“哪种应付,怎么应付啊?” 黎棠脸一红,摸出手机假装看文件,不搭理。 和杨柏川在店铺门口道别后,时间还早,苏沁晗拉着黎棠去做指甲。 准确地说是拉着黎棠陪她做指甲,结果到地方她跟做美甲的小姐姐聊上了,把黎棠晾在一边,无聊到刷手机玩。 黎棠平时几乎不刷短视频,唯恐时间流逝于无形,但这阵子刷得稍微频繁,因为有人在网络上发布了那天沙滩拳击赛的视频,无论从哪个角度,蒋楼获胜的英姿都让人百看不厌。 连刷五个不同视角的视频,手指往上一划,出现了一个名为cynthia齐的网友发布的短视频,标题为“我的老板终于摘下眼镜”,外加十几个感叹号。 视频内容是一段黎棠坐在沙滩边阳伞下发呆,配上粉嫩嫩的滤镜和青春疼痛的bgm,看得黎棠赶紧锁上手机,闭上眼睛,才勉强缓解这令人汗毛倒竖的尴尬。 近来安眠药戒断取得初步成果,加之上次打沙滩排球勾起了黎棠的运动之魂,这段时间黎棠下班后尽量挤出时间跑步,睡眠质量都好了许多。 因此这一闭眼,就倚在沙发靠背上,睡了过去。 故事的最终结局,在短暂的睡梦中开启。 恍惚间身体一轻,黎棠仿佛化作一缕透明的空气,被风吹到山脚小屋的窗前。 少年的泪一滴一滴,落在蝴蝶的羽翼,奇迹般地注入生命,一息奄奄的蝴蝶突然动了,先是触角,再到身体,翅膀的边缘也开始微颤。 蝴蝶挣扎着站起来,扇了扇翅膀,飞不起来,还缺一道助力,于是少年伸出手,将蝴蝶轻轻捧起。 蝴蝶仰起头,凝视着少年,眼里也蓄起一汪水液。 似在说——别哭,你别哭。 看见你哭,我也会难过。 于是少年擦干眼泪,捧着蝴蝶来到窗边,让他每天晒太阳,给他最新鲜的露水和花蜜。 夜晚,等蝴蝶睡着了,少年会伏在窗台上,抚摸着蝴蝶的羽翼,一声声地说,对不起。 终于等到寒冬过去,暖春来临,蝴蝶在一个晴朗的清晨挥动翅膀,发现自己恢复了飞翔的能力。 他高兴地飞来飞去,围着小屋转圈,久违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沿着来时的路往山下飞去。 飞了一段,蝴蝶回头,看见小屋的门口,少年站在那里,被裹在丝线织就的茧里,从缝隙里望着他,不动也不说话,像在目送他离去。 蝴蝶看了看下山的路,再看了看默不作声的少年,陷入两难。 一边是自由,另一边是爱人,该如何选择,才不会后悔呢? 不,既然无论选哪个都会后悔,那么何必要做选择。 蝴蝶张开翅膀飞了回去,用力扯咬丝线,试图为少年开辟一道生机。 可那丝线太过坚硬,他咬到牙痛也无济于事。 而少年扬起嘴角,露出蝴蝶从未见过的真诚的笑。 少年托起蝴蝶,将他安置在手心,然后抬脚,细密的线瞬间在空气中消弭。 少年走了出去,带着蝴蝶一起走向山下,辽阔的世界在他们眼前打开。 原来只要有爱,就足以拯救一切。 黎棠是被微信消息振醒。 摸出手机,蒋楼发来五个字:别在这里睡 首都的春天也透着寒意,而且在人来人往的商场睡觉,实非妥善之举。 可是他怎么又知道? 黎棠眉梢一挑,心中有数,起身跟苏沁晗道别,离开店铺。 特意选人多的道路,扶梯直梯换着乘,再在来往人群的掩护下,闪身钻进楼道。 他在心里默默计数,刚数到五,手机再次振动,蒋楼问:你在哪里? 黎棠切换到另一个微信号,点开置顶的黑白月球头像,那上面保留着八年前的聊天内容,对面的人同样问,你在哪里。 体味一番世界线交叠的奇妙,黎棠不慌不忙地拍了张楼梯间的照片,发过去。 然后锁屏,手机揣回口袋,倚靠着墙壁,等待脚步声靠近。 那边的蒋楼接到来自“小狐狸”时隔八年的第一条消息,心脏像是生了病,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他点开照片看一眼,毫不犹豫地拐进楼道,不多时,便找到藏在昏暗灯下,朝着他笑的小狐狸。 三步并作两步走近,不等黎棠出声,蒋楼捧起他的脸,吻了下去。 极深的一个吻,却并不激烈,像是要把积攒了八年的柔情蜜意通过这个吻,涓滴不漏地传达给对方。 直至尾声,两人一下一下轻触对方的唇,黎棠忍不住笑出声:“你每周这样两地来回跑,机票可以报销吗?” 蒋楼默了一下,转移话题道:“买了什么样的手串?” 和杨柏川有约的事,黎棠提前一天告知蒋楼,蒋楼当时没什么反应,连黎棠都以为他不会傻到白跑这一趟,没想到还是来了。 偷偷地跟着,又不甘心只远远地看一眼,于是发消息,让黎棠知道他在附近。 至于要不要见面,全由黎棠决定。 不过这一点倒不至于令人惊讶,毕竟蒋楼很久以前就会耍心机,总是三言两语就弄得人神魂颠倒,把整颗心都交出去。 无奈地叹了口气,黎棠举起左臂,展示给他看:“新买的,好不好看?” 蒋楼其实不想看,他怕碎裂的面具藏不住他独占的卑劣心思,也怕嫉妒使人丑陋,再喜欢的面孔,时间久了也总会看厌,嫌弃。 然而黎棠举高手臂,送到他眼前。 于是看见那条被他悄悄放在黎棠衣服口袋里的项链,被叠成两圈,戴在手腕之上,红玫瑰吊坠在幽暗的环境下,也熠熠生光。 “是怕当面送我不肯收,所以趁帮我拿外套,放进口袋里?”黎棠问,“就不怕我没注意,直接扔进洗衣机?” 蒋楼终于启唇:“扔掉也没关系。” 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 他早已盛开在他心上,任风吹雨打,也洗不褪色,吹不凋零。 当得知这条项链是八年前没送出的一份礼物,黎棠庆幸地叹息:“幸好没有丢进洗衣机。” 蒋楼握住他的手腕,贴在唇边轻轻地吻,低声问:“不要我追了?” “嗯……” 黎棠刚应下就后悔了,改口道:“还是继续追把,和好之后再追,也是可以的。” 蒋楼笑一声,而后呼出一口气。 仿佛束缚着他的枷锁终于被解开,得救的同时,他听见心里那片荒芜已久的废墟,开始重建的声音。 后来,被问到为什么要在楼梯间,黎棠不好意思地说:“那年圣诞节,我们约会,在楼梯间撞到别的情侣……” 羡慕的种子早在那一刻就种下,黎棠看似胆小温吞,却也敢带着心爱的人,躲在与熙攘人群仅一门之隔的地方,通过接吻传达爱意。 再后来,谈及永恒,蒋楼仍然悲观地认为一切都会失去,就算有幸牢牢握在手心,生理的死亡也将成为最后的终点。 于是黎棠想了个好办法:“那你一定要活得久一点,这样就能拥有更久一点。” “你要和我一起长命百岁。” 十九岁之前,蒋楼只想活着,想走出黑暗荒芜的废墟。 十九岁到二十岁之间,他爱上了一个人,却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以为爱是灭亡,是死也要和他在一起。 二十岁之后,他只身回到那片废墟,更加坚定地认为一切都会失去。 而现在,蒋楼二十八岁,开始相信永恒这个虚无缥缈的词语,期盼着每个清晨睁开眼睛,都能看见爱人睡眼惺忪的样子。 “那晚上呢,不想看见我犯困的样子吗?”黎棠问。 这个问题未免刁钻,蒋楼不答,合眼装睡。 黎棠不依不饶:“你说呀,说呀……我就知道太容易得到会不珍惜,早知道就让你再追个一年半载……” 抿起的唇角微扬,蒋楼伸臂,一把将喋喋不休的人搂紧怀里:“睡觉。”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叫我什么?” “……都真相大白了,还那么叫,不合适吧……不对,先回答我的问题!” “明天再说。” “好吧,那先睡觉。” 反正,他们还有无数个明天。 就像故事里的蝴蝶和少年,会永远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