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冤种朋友》 第1章 《我和我的冤种朋友》作者:梨斯坦【cp完结】 文案: 我和我的冤种朋友们的故事,大多始于夜幕降临之后。 我有点社恐。 我以为作为一个夜班编辑,可以最大限度减少与人类交流。后来我发现自己想错了,因为人们总是在夜里克制不住倾诉欲,想找人聊聊那些关于爱情的困惑与失意。 你呢? —— 依旧是职场短篇合集。有bl,或许还有一两篇bg,以及无关风月的小故事。 端着我的大盆子来接海星了。 合辑 第一卷 故人心 第1章 故人心 1. 赵非凡最近有点反常。 他不是夜班编辑,工作时间是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偶尔拖一会儿,也一般在晚上七八点就走了,但最近他总在办公室留到很晚,有时候甚至到晚上十点多才走。 而我作为夜班编辑,一般工作时间是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理论上,我和赵非凡的交集通常在下午四点到晚上七点,七点之后,偌大办公室我独占一半,耳机一戴,清清静静,搞搞工作,道不尽的优哉游哉。 现在赵非凡不下班,搞得我上班如坐针毡。我俩工位在同一排,虽然一个在最里面一个在最外面,但社恐如我,还是觉得个人空间受到极大的挤压。尤其是他心情似乎不怎么好,他也不工作,也不打游戏,晚饭后就杵在电脑前刷网页,刷一会儿出去抽支烟,然后带一身凛冽的烟味回到工位上。 几次三番我都想问一句:非凡老师你怎么了?下班怎么不回家?但看着他那张扑克脸我就犯怵。赵非凡外号“赵一指”,敲电脑只用两根手指,且从不用鼠标,业务好,脾气差,性格倔,动辄就因为工作抬杠骂人,整个集团没人敢惹他。 赵非凡恶名远扬,还源于多年之前的一桩旧事。那会儿他刚到新北传媒没多久,在热线部当编辑。热线部嘛,平时没什么大新闻,主要是新兵蛋子的训练场。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编辑部正处于快交班的时分,即将下班的白班编辑和即将上班的夜班编辑都不忙,大家凑在一起聊天说笑,突然平地一声雷,赵非凡咆哮:“你自己看看你写的是什么东西!” 大家一惊,纷纷侧目。只见赵非凡擎着电话对前方记者怒吼,一字一句地读着前方传回来的消息:“——凶杀案发生于城北一片建筑工地内,案件发生后,警方在现场设置了警戒线,由于工地有高墙围挡,记者在现场绕了三圈没能进入……” 这是在说昨天半夜发生的那场碎尸案。 大家都不说话,竖起耳朵听他骂人。 “上午11点左右,警方寻找到被害者部分遗体……”赵非凡继续读稿子,“据悉,被害者被分尸若干,警方在现场找到一个大号黑色塑料袋,打开塑料袋,里面还是一个塑料袋,再打开这层塑料袋,里面是个屁股!” “……”整个编辑部办公室的人一齐扶额,想笑觉得这场合不该笑,不笑又忍不住,憋得腮帮酸痛手指打颤,纷纷揣测这是哪个业务拉胯的倒霉蛋,正好撞在了赵非凡老师的枪口上。 “……问不到?问不到你就写这种屁股文章交差?!问不到你就在现场蹲着!去派出所门口等着,什么时候问出来什么时候算,问不出有价值的东西你也甭干了!”赵非凡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 这还不算,作为本集团最负盛名的编辑,赵非凡还担任着每年新记者的入职培训。自从“屁股文章”事件之后,每年新人入职时,轮到赵非凡上课,他都会往讲席上一坐,u盘往电脑里一插,慢悠悠地开讲:“新入行呢,大家都是有热情没经验,不过没关系,只要肯下功夫,干咱这行不难。你们有位师兄啊,入职第一周就给我交了一篇‘屁股文章’,你们再差也差不过这篇了,现在咱们来共同欣赏一下……” 于是这篇可怜的报道年年被拿出来做讲义素材,鞭尸很多年。 2. 但赵非凡意外地,人缘很好。一开始我以为单纯是因为赵非凡是知名编辑,大家上赶着抬轿子。后来接触多了,我发现这人还真不赖,挺豪气,骂人归骂人,骂完两瓶啤酒一碟花生米,喝完还是好兄弟。 后来他评正高级职称的时候,听说集团里从上到下都没一个不服的,于是赵非凡老师四十不到,风风光光成为整个集团最年轻的高级编辑。 他才华横溢业务精湛,他纵横业内好评如潮,工资又高,吃穿不愁的,我实在想不通他有什么可心情不好的。 又是一声重重的、从鼻子中哼出来的粗气。听得我心肝一颤。偷眼看他,只见他抽出根烟夹在指尖,要抽不抽的,另一只手不住地划着手机屏幕,仿佛在等什么消息。 “非凡老师……”我忍不住轻声叫他,“你怎么啦?” 赵非凡一副“终于有人问我但我又很不想说”的架势。纠结半天,长叹一声:“烦。” “……”天地良心,我真的很不擅长在这种场合发言。赵非凡就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字,我拿不准他是等着我安慰,还是堵嘴让我别废话。冷场许久,我说,“那……要不你早点回家?或者出去开车兜一圈?这会儿外头人少,不堵车。跑跑车可能心情会好点。” ——只要别在这儿长呼短吁的,把清净的办公室还给我就行。 第2章 办公室里就我俩,赵非凡这会儿也不顾忌了,推开窗户点了烟,猛吸两口,喷出烟圈,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苏老师,我请你帮个忙行吗?” “你说。” “明天一早,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干什么?” 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恶狠狠吐出俩字:“捉奸。” 作者有话说: 这本开啦,《我和我的xx朋友》依旧是小短篇系列,不过根据新榜单规则,可能过段时间会换到其他频道~ 初期会慢慢更,大家可以先囤着,等另一本更完会稳定更新的~鞠躬 然后,“屁股文章”,不要怀疑,真有人这么写过(不是我)。沧桑脸。哈哈哈哈哈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贵圈老梗差点笑死 最后,读到本文的朋友们举举手好吗?让我看看你们~(有富余海星求投几个啊,感恩) 第2章 3. 我:…… 我说,“这这这个,这不好吧非凡老师……” 虽然这个瓜很大很诱人,但我只想做个安静的吃瓜群众,并不想亲自下瓜田捉猹好吗! 赵非凡恶狠狠地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道:“我是真没招儿了苏老师,我没法找别人,这事儿搁谁身上也不想让朋友知道对吧?可能信得过的就这么几个,我总不能找凡姐或者小葵吧!” 赵非凡的意思我懂,这种头顶草原的事,找太亲近的朋友或者不算深交的熟人都不好,人都有个自尊心,谁也不想让最亲密的朋友来见证自己一败涂地的人生;但不是深交的人吧,看热闹吃瓜的多,能帮忙共情的少,今天知晓这档事,转头就当个八卦说出去,不合适。 最好就是,朝夕相处,知根知底,人品有谱,嘴巴牢靠。 环顾我们编辑部,记者常年出差,朝夕相处的就四个编辑,另俩人是凡姐跟小葵,这事找两个女同志出面不太好。一时我绝望地发现,我还真找不到合适的可以拎出来当挡箭牌的人。 更重要的是,赵非凡是个深柜。全集团上下,估计唯一知道他的秘密的只有我。而赵非凡也知道我知道他的秘密。 更更重要的是,他的对象全部门的人都认识,是跟我司有业务往来的,一家互联网大厂的项目leader。 这样一圈筛选下来,的确是除了我,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求助的人。 我说,“非凡老师,你先冷静一下,这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跟云总不是感情挺好的吗?之前偶尔你晚下班,他还大老远的来接你……” 话说到这儿我突然闭上嘴。我突然想起,这几天赵非凡走得很晚,有时都拖到12点跟我一起下班,但并没有人来接他。 我赶紧找补,“或者是云总他们最近业务繁忙,可能没顾上你,你们……” 我突然想起,今年行情不好,各大厂都在降本增效,上次云总来跟我们开会时还说起,他们公司,别的部门是裁人,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他们部门是裁人,裁完之后依旧大眼瞪小眼,没什么业务可做。 得,说多错多,我还是闭嘴比较好。 赵非凡又起了根烟,愁云惨雾道:“兄弟你也别找话安慰我了,我要心里没点数,断是不会跟你开这个口的。你就说吧,今晚能不能跟我走一趟。” 走走走,我能说不去吗? 4. 我发现赵非凡的秘密,也是在一次下班时。 他对象有个很文气的名字,叫云想涛。但我认识云想涛,则是在工作中。那会儿正是传媒集团与互联网大厂合作的好时代——网站财大气粗,跟媒体签订版权协议,大手笔拉拢优质内容生产团队。而云想涛,正好就是跟我们新北传媒集团对接的项目负责人。 初大家对他印象很好。云想涛名字文质彬彬,人也书卷气浓厚,他不是那种一眼惊艳帅气的人,但胜在眉眼清爽身形颀长,笑眯眯往那儿一站,就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就这人,可是每年手握几百万项目款、掌握签约大权的金主爸爸,做内容的那么多,他说跟哪家签就跟哪家签,各个项目版权费多少,都得跟他打商量。 但云想涛既不装逼也不油腻,第一次见面时,话说得滴水不漏,把整个编辑部从领导到普通员工都夸了一遍,听上去真诚满满,不卑不亢。 小葵人活泼,当时就接话说:“云总,既然您这么喜欢我们编辑部,要不跳槽来我们这儿吧。我们这儿单身妹子多,就缺您这样的单身男青年呢。” 大家哄笑。云想涛也跟着笑,他说了句什么我忘了,反正场面热烈轻松,宾主尽欢。 那是我们跟他们的合作蜜月期。几次打交道,我对云想涛印象奇佳,总觉他是个正派而有品位的男人。 后来有段时间,我们在赶制一个大型专题报道,大家连轴转了好几天。有天赵非凡也呆到晚上12点才下班,我俩一起坐电梯下楼,在大堂门口分别,我去等公交,他去车库取车。 没过十分钟,一辆车从我身边缓缓路过。 “苏老师。”有人摇下车窗叫我,“上车吧,送你回去。” 驾驶座上坐着云想涛,副驾上坐着赵非凡。 我略微惊讶,下意识拒绝。我说,“算了吧。我也不太远,就几站地。” “上车吧苏老师。天儿怪冷的。”云想涛微微低头,从赵非凡身后缝隙跟我打招呼,“不远就更好了,一脚油的事。” 第3章 放在平时,我断不会纠结——我宁愿挨冻也不想靠近人群。但这天实在太冷,眼瞅着大街空空荡荡,公交车还不知何时能来,我便道了谢上车,把地址告诉了云想涛。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凑在一起着实怪异,我也不好意思问云想涛怎么这么晚来我们这儿,就憋着。大约是看我不自在,云想涛主动解释:“我跟赵老师约了去酒吧看比赛,没想到你们最近这么忙——苏老师看体育比赛吗?要不要一起?有家酒吧氛围很好,人也不太多,我们去那边兜一圈,放松放松。” 我忙说不懂体育,就不去了。云想涛也不再多言,一脚油门朝着我住的地方而去,车前挂着的小吊饰随着加速一阵乱抖。车里暗着,我看不清车上挂着的是什么,只见副驾上的赵非凡摇下半截车窗,寒夜的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的手搭在前排置物箱上,放松地随着午夜电台的音乐敲着节奏,似是在等待某个空档,某个人伸手覆上去,而他的面庞则一直微微偏向云想涛。 我们都不说话,冬夜不再凛冽,变得静谧而美好。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不美好的事和糟心情绪太多了,浅更一章解解压吧~不过这篇真的一点存稿也没有,我努力存哈,前期就不定时更新了。 老规矩,一般来讲我这人主要写he文,如果写虐了,那就肯定又是肺管子让人戳了。 本文无对应无指代无原型。 第3章 5. 我虽不懂体育,但也知道,能让男人们大晚上约看的体育比赛无非足球,但哪国足球在特么冬天踢? 不随便凑热闹,是我苏景明一贯的做人准则。 这事儿我没跟赵非凡提过——有时候人和人的默契来得就是这么自然,我看破了赵非凡和云想涛的关系,赵非凡也知道我看破了他俩的关系,并且对我的知情知趣和守口如瓶非常满意。他没再刻意避着我,有一次,他又在办公室里呆到很晚。十点多,去走廊里接了一个长长的电话,然后哼着歌收拾东西美滋滋准备走人,路过我座位时,塞给我一包巧克力。说,“苏老师,给你留点零食——想涛出差从国外带回来的。” 巧克力很高级,入口微苦,紧接着甘醇余韵在味蕾上绽开,滋味分外惊艳。但这份惊艳比不上我去茶水间接水时,路过走廊听到三两句赵非凡打电话的震撼——我从没听过非凡老师用那么温柔的语气跟人说话。入耳是刻意压低的男中音,浅笑三两声,字正腔圆说,“想。可想了。等会儿就去接你。” 仿佛是只我一人独享的爱情电影,我远远观赏着这份细水长流,并没有把这事捅出去与人分享的欲望。 但我们和云想涛团队合作的蜜月期很短,不到三个月,分歧就初现端倪。 以前我只知道互联网公司的kpi之一就是流量,包括合作签约达成那天,云想涛带着团队跟我们部门聚餐,席间直白地说,“我们选择跟新北传媒合作,就是看中你们的品牌好,质量高,流量好。我们现在扶持优质作品,所以在协议框架之外,还给各位老师们争取了额外的流量补贴。” 这话没毛病。做内容没人不在乎阅读量传播量影响力。一席话说得我们部门每个人都眉开眼笑,部门主任老钱——钱大有连着提了三杯白的。 但后来我们才慢慢咂摸出个味儿来。这番话,我们部门的理解重点放在了“内容质量高”上,而云想涛他们部门的理解放在了“流量好”上。 多好的流量叫做“流量好”?这东西没数。简言之,云想涛那边希望我们篇篇报道都是爆款,如果做不到篇篇报道成爆款,那最好能做到篇篇包装成爆款。 第一个炸的是小葵。有天两班编辑还没到交班的时候,大家都在闲聊,一记者突然旋风般冲进办公室,“汤小葵你怎么回事?” 小葵不明所以,“我怎么啦?” “你没事改我标题干嘛啊?怎么都不跟我商量!当事人电话打来对我一通大骂,还要告我侵害名誉权。” 小葵皱着眉头打开网站,只见原标题早在不知什么时候被替换掉,报道中所有的吸睛细节被浓缩成几个极具噱头的词汇,提炼出来挂在标题上,后面明明白白缀着一个hot的标签。 于是小葵就炸了。 电话敲到云想涛手下的编辑那里,小葵连寒暄都免了,上来就单刀直入:“你们改标题怎么都不跟我们商量一下?你看看你们改的是什么标题?” 对方编辑很客气:“汤老师,我们只是把新闻点提炼出来,原标题没有爆点,数据很不好呢。” 这不就相当于指着小葵鼻子骂她功夫不到位嘛,小葵就怒了,电话里吼,“你这标题倒是够爆款的,现在当事人找我们兴师问罪来了,要不我把你电话号码给当事人,你来解释?” 双方从电话里转移到工作对接群中,掰扯半天,最后以对方道歉,并把标题改回来而告终。云想涛围观了整个过程,只在最后不痛不痒总结了句,“虽然我们懂流量,但汤老师懂业务,这次就以汤老师的专业为准。” 夹枪带棒、不软不硬地把小葵给怼了,小葵讪讪的,也就偃旗息鼓了。 6. 凡姐也没逃脱跟云想涛茬架。凡姐可是我们组的女神,脾气和业务一样好,组里的重磅专题一向由凡姐负责。 第4章 有一次,凡姐负责一个大项目,云想涛也对这个项目十分上心,从策划开始就全程跟进,并温柔而强势地要求每一个环节,凡姐都要跟他“对齐”一下。 全组人都觉得不平——圈里盛行的可是编辑责任制,编辑那相当于坐镇帐中的将军,凡姐身经百战,凭什么每一步给你云想涛汇报呢? 还是凡姐劝大家,说算了,谁让人是甲方呢。 项目开始之后,有天晚上11点,云想涛突然在工作群里找凡姐,要求马上开语音会。大厂开会拖拉有目共睹,凡姐拒绝了,说明天早上五点半就要起来拍摄,现在必须马上休息,但云想涛不依不饶,从一小时一路压缩到20分钟,就非得必须马上连线。 凡姐有点受不了,说,“云总,今天的进度下午已经提交过文字档了,明天全组人五点就要起床,现在大家必须休息了。” 云想涛就没声了。 就在大家以为这事儿过去了时,拖到11点45,云想涛突然发来一段语音,点开,依旧是温温柔柔的声音,客客气气的道歉:“对不起啊柳老师,我刚忙完,才看到你们明天五点就要起床。那你们先休息吧,毕竟你们不像我们,习惯连轴转了,现在还没回家,晚安晚安。” 气得小葵在我们部门群里大骂,说这个云想涛怎么这么绿茶啊? 而赵非凡则沉默着,既没有帮腔小葵,也没有帮云想涛说话——他能说什么呢? 这个项目凡姐整整忙了一个月,收工时正好赶上假日前一天,于是整个部门想约出去聚餐。晚上六点半,云想涛突然又在群里找凡姐,要语音连线。而凡姐那会儿已经烦他烦的要死,就说自己在外面,晚上八点以后再连线开会吧。 云想涛:不行啊柳老师,我们还要加班的,晚上八点没准还在忙,我只有现在有时间。 凡姐:但是我现在没时间。这样吧,晚上11点之前,你忙完随时call我。 云想涛安静了一会儿,又蹦出一句:就十分钟,行吗柳老师。我回家估计都九点多了,家里有小孩儿,那会儿估计都已经睡了,我打电话得下楼去打,怪冷的。 那是4月30号,劳动节前一天,京城暮春,气温正好。看着屏幕上的字,我都能想象得出来云想涛那看似彬彬有礼实则咄咄逼人的语气。 那会儿,我已经知道了赵非凡与云想涛是情侣了,俩大男人哪来的孩子?更何况赵非凡还是个深柜。我偷眼看赵非凡,只见他脸色很不好看,但到底还是给足了云想涛面子,没在群里接话,只是手指翻飞地打着字,力气大得几乎要戳碎手机屏。 云想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凡姐只好连线了语音会议。说好的十分钟,拖拖拉拉又说了半个多小时。 等到挂电话时,一向平和的仙女凡姐“梆”地把手机往桌上一摔,轻蔑地吐出四个字:“流量贱人。” 赵非凡还是什么都没说。 作者有话说: 一些前提:云想涛提出约阿苏看球,可不是卡塔尔世界杯啊。。。俺也没想到真有世界杯在冬天开啊。。。这不能算普遍情况 第4章 7. 我下班得半夜12点,赵非凡是铁了心一定要去捉这个奸,愣是等到12点。我也没辙,只好乖乖坐上他的车,跟他直奔所谓的“捉奸”之地。 是京城很有名的一家温泉会所。以天然温泉和高档服务而出名,赶上经济形势好那几年,到晚上八九点,连车位都没有,我司以前也在这儿开过年会,里面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还有会议室,非常符合“休闲、娱乐、商务一体化”的标准。 就,挺正规的,我不知道赵非凡是怎么想的,捉奸定位到了这里。 凌晨12点40,我俩把车停在了温泉会所楼下,赵非凡坐在车里久久未动。一闪一闪的霓虹灯照得他的脸阴晴不定,明灭之间,那张素日冷峻的脸上有种难以言说的惘然。 我忍不住开口,我说,非凡老师,你是有确切的消息吗?你确定云总肯定在这儿?你知道他是跟谁来吗? 赵非凡深深看了我一眼,说,他今天在这儿招待客户。 顿了一下又说,很多次了,一招待一晚上,也不回家,喝多了就在这儿休息。最近,尤甚。 是跟云想涛合作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知道,云想涛他们的“流量”kpi的逻辑——大厂不是菩萨,不会拿钱白白补贴我们,他们购买的也不仅仅是内容版权,而是看中了我们的流量——只有大量的优质信息,才能吸引更多的网友,用户多,流量就大,流量大,才能吸引更多的广告投放,给出更高的报价。 这,才是他们真正需要的。 换言之,我们的内容到底有多优质,不重要;能把内容流量转化为真金白银的广告收入,才是他们的考核重头。 而云想涛那边呢,跟我们产生几次纠纷之后,大概也是看明白了,我们这一部门的刺儿头并不好拿捏,于是他对我们的态度也就渐渐淡了下来,转而扶持起其他自媒体营销号,并且获得了丰厚的回报。 不得不说,有时候自媒体就是比我们放得开,他们精准地踩在网民的精神爽点与政策红线边缘,并熟练套用模棱两可的话术模板,收割了一波又一波的流量。去年年底,云想涛团队成了他们整个事业部的明星团队,他团队孵化出的每个号,流量都是九位数起,带动的广告收入后面有多少个零,我都没来得及数完。 第5章 他光环加身,title印满整页ppt,是高超的运营专家和精准的流量猎手,在年底行业报告会上,开一场又一场的讲座,收获无数赞誉和掌声。 小葵对此很不屑。“全国一共才多少人呀?”她跟我吐槽,“日均流量2.9亿——每天2.9亿的流量全在他云想涛这儿,这数据没水分吗?忽悠谁呢!” 然而市场就是一个你忽悠我我忽悠他的游戏,大家都知道这数据有水分,但并不妨碍投资方和广告商看好,热钱纷纷投向云想涛。 但那段时间,赵非凡非但不见喜色,反而忧心忡忡的,一副有钱不知该怎么花的架势。当时我觉得他是杞人忧天——互联网正是花团锦簇的好时候,照云想涛这架势,混个财务自由就是眼前的事,你赵非凡作为家属,该规划的难道不是退休去哪里买个小岛,过几年岛主的生活么? 可惜,谁都没料到这风来得快停得也猛,风一停,风口上的猪就掉了下去。 8. 今年经济形势不好,这是有目共睹的,连一向财大气粗的大厂也开始降本增效,收缩开支了。 降本,就是降低成本,增效,就是增加效益,简言之,就是一边裁人,一边下达更高的kpi任务。而在互联网公司里,矜贵的是搞技术的,不值钱的是做运营的,顶顶不值钱的,则是像云想涛他们团队这种花钱的项目组。 经济好的时候,广告商愿意为流量而付出真金白银,经济不好的时候,企业也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云想涛他们的流量再好,奈何企业现金流也紧巴巴,断不会像以往一样批大笔预算去投放广告。 于是整个事业部,从ceo级别开始,要么降薪,要么裁员。好点的项目组裁员三分之一,不好的项目组干脆整组打包“毕业”,三个季度下来,听说他们整个事业部的人走了一半以上。 暂时保住工作的人自然也不可能闲着,赵非凡说,人虽然少了,但任务一点儿没少,对于流量和广告收入的考核一个月一个指标,恨不得每个季度翻一番。 “你都不知道,想涛他们对其他营销号的流量要求有多高。咱这边儿,我还一直拦着呢,他也没有因为流量就砍掉咱们的版权费。”赵非凡按下车窗,起了根烟,幽幽地说,“想涛是功利,有时候是唯流量论,但苏老师,他内心还是尊重我们这个行业的。” 我说,打住,非凡老师,这不是今天的重点,重点是你今天到底干嘛来了?云想涛在这儿招待客户,你凭什么说人家有情况,还巴巴跑来捉奸? 赵非凡:…… “他跟客户有不正常关系?” “……” “他跟客户有钱色交易?靠色相签单?” “……” “他跟客户一起叫特殊服务了?” “……” “所以,就是因为云想涛老是招待客户不回家,你也没确切证据,就臆测他出轨或者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赵非凡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光是把一张脸憋得变了颜色。我说,非凡老师,你可想清楚,捉奸这就是一斧子板上钉钉的事。上了这个楼,推开那道门,无论云想涛是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事就很难转圜了——他真对不起你了,你俩这感情也就到头了;人家要是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以后要怎么面对他?你怎么对人家解释自己的不信任? 赵非凡摁灭了烟,沉默良久,狠狠地甩上车门,大步朝电梯走去。“上楼!”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点点时间设定哈,把第二天早上改成了晚上12点以后 第5章 9. 再热闹的温泉会所,这会儿也已经进入到下半场了,自助餐早已结束,公共区域里人不多,零星几个穿着浴衣刚从温泉里爬出来的散客,也都是泡软了筋骨,懒懒散散地朝休息区或者自己的房间走去。 穿梭在这样的人群中,我和赵非凡两个穿戴齐整、带着满脸“刚下班”的菜色的人,显得格外突兀。好几次,路过的服务生试图拦下我们,礼貌地问,先生您要去哪里?但赵非凡显然已经踩好了点,也不管服务生的阻拦与询问,目标明确一头就往三楼冲去。 我紧紧跟在他身后,心里直打鼓。看赵非凡这架势,这是奔着掀摊子去的,等下要是打起来,我是该帮着他打呢,还是该拦着呢?万一对方人多,我拦不住,总不能看着赵非凡挨打,可这真打起来,就是互殴了,今晚进局子是少不了的…… 我苏景明活了28岁,还没进过局子呢,今晚要是进去,竟然是因为掺和别人这种事,真的是…… 没等我胡思乱想结束,赵非凡突然刹住了脚步,说,到了。 我才发现,跟我设想的“捉奸”场景不太一样——按照电视里演的,捉奸难道不是其中一方带足人手,分头包抄,切断对方一切退路,然后一脚踢开房间门,举起手机咔咔一顿拍,然后上演全武行吗? 但三楼居然全是商务包间,并不是所谓的客房,赵非凡也并没有让我跟他分头包抄,就这么长驱直入地站在了包厢门口。 他的手掌抵在门把手上,微微颤抖。与其说是带我来“捉奸”,不如说是让我来兜底,以防他自己撑不住倒下去。 “非凡老师……”我在他身后小声开口,想最后劝阻一句,但没等我后半句说出口,他就推开了门。 第6章 包间不大,门一开,里面情况一览无余。 酒场未散,五男四女,都还衣冠楚楚,不过看那架势也已经快到终点了。四个女生中,有两个是云想涛的手下,我们见过,两个姑娘尚算清醒,其他人大约都是客户方。 这边门一响,所有人齐刷刷回头朝我们看过来,连动作都来不及变换。坐主客位的是个男领导模样的人,笑眯眯地指着云想涛,不知道正在说什么,而云想涛身侧,则坐着个客户方的女生,笑嘻嘻地倚在他肩头,手搭在他手上。 就这一两秒的时间,我看见云想涛的笑容僵在脸上,本来他都喝到有点委顿了,腰杆却又一点点僵直地挺了起来,搞得靠在他肩头的女生莫名其妙地扭头看他,也坐直了身子。 我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场景,下一秒只听赵非凡平静地说,“走错了,不好意思。”然后礼貌地关上了门。 我:…… 然后转身下楼,推开大门,闷头朝停车场走去。我在他身后一路小跑,也不敢说话,摸不清他到底是几个意思。 10. 我俩坐在车上,赵非凡拉下车窗,起了根烟,呆呆望着窗外不说话。而我坐在副驾上手足无措,不知是该先让他离开这里,还是先安慰他。 确切地说,我就没弄明白眼下的状况。 云想涛这做派,肯定是不太妥当、体面的,但就此就说他出轨了?似乎也算不上;说他借酒骚扰女生?可他不是个gay吗…… 想了半天我只好说,非凡老师,要不咱先走吧…… 赵非凡没动,摁亮手机屏幕看了几秒,然后又摁灭。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赵非凡,他是在等云想涛追下来。 到底还是留了情面的,出于不舍或是不敢。他没有当场发作或是叫破他们的关系,而是点到为止地关上了门,以期待云想涛能追下来,给他一个解释。 可是这都十五分钟了,云想涛并没有下来。 车打了火,车载广播就自动开始播放,那是本市很受欢迎的一档午夜广播,叫《春和夜谈》,主持人叫陈春和。春和是个声音很好听的男人,常在节目里朗读一些听众留言,接听一些只敢在午夜才有勇气拨出的心事电话,待听众倾诉完之后再放首曲子,聊作一场无言的慰藉。 这会儿放的音乐没有歌词,旋律淡淡的,有点忧伤。我想非凡老师啊,您可真是,输了气势又输了情。 直到他一支烟快抽尽了,我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说,“非凡老师,你为什么不愿意公开呢?如果你跟云总公开了,哪怕不领证,晒个合影、戴个戒指什么的,也是一种态度。有这个态度在,可能做很多事之前会对自己有个道德约束。” ——两个人的关系嘛,总归是一种契约,感情是需要时时维系的,可谁又能数十年如一日将感情捧在热恋期的高度,那样总会累。可是契约不一样,不管是有证还是没证,只要两个人公开了,有名分的契约在,总归会让感情更牢固一些。 赵非凡郁闷地看我一眼,“不是我不想公开,是想涛不想公开。” 我:…… “我特别想公开,我希望能大大方方发我们的合影,我也想跟他以家属互称,光明正大带他来参加咱们部门的聚会。但想涛不肯,他说公开后有很多事不方便。” 我:…… 我用了很大劲才把话吞下去——什么事不方便?gay装直男拉小姑娘手不方便吗? “就上次他来接我,然后捎你一段那次,其实我俩因为这件事情刚闹过不愉快。他这人就这样,吵架了,他不跟你把对错掰扯明白,就是好声好气来和好,让你不知该怎么发作。其实那次他摇下车窗叫你,主动载你,我可高兴了。我当时想,去他妈的,你要是问,我就不管不顾把我俩关系说出来。不过你没问——你没问但你看出来了,我也很高兴。我就是,想跟他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仅此而已。” 夜风缓缓地吹,他闷闷地住了口。 不多时,门口一堆人闹哄哄的出来,是云想涛他们。云想涛脚步还算稳,笑容可掬地一个个把客户送上车,又回头叮嘱了自己手下两个小姑娘几句,然后俩小姑娘也走了。目送着下属的离开,云想涛才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拉开副驾门,依旧是那副和蔼而体面的口吻——没有任何的愤怒、不爽,或者是慌乱,就是闲闲跟我打个招呼,仿佛是跟我偶遇似的。 他说,谢谢你啊苏老师,这么晚了还陪非凡过来。要不先送你回去? 我能说要人家送吗?我只好说不用不用,你们有事你们忙。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 第6章 11. 我不知道云想涛是怎么跟赵非凡解释那晚的事的,总之,两人似乎又和好了。 却也不是完全和好,赵非凡在办公室里呆得越来越晚,有好几次,他的手机扣在桌上,蹦擦蹦擦震得满桌乱跳,但他只是捞起来看一眼就又放了下去。凭直觉,我觉得应该是云想涛的电话。 终于有一天,赵非凡又在办公室待到晚上十点。那晚恰好我比较闲,早早完成工作,只剩拖到12点打卡下班,赵非凡走过来说,苏老师忙完了?走,吃宵夜去。 我一惊,连忙摆手说算了算了。但赵非凡说,上次请你帮忙,让你见笑了,还没谢谢你,走吧,是兄弟陪我出去喝一杯。 第7章 他人高马大的,往我身边一杵,有如一座铁塔,极具威慑力。我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只好跟他去了楼下常去的餐馆。 两碗馄饨,一碟花生米,两杯小酒,赵非凡打开了话篓子。他问,苏老师,你有对象了吗? 我摇摇头。 “那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会出柜吗?” “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你们不都知道吗?” “我不是说对身边的朋友出柜,而是说对家人——对自己的亲人公开性取向,并且宣布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没有合法婚姻,也没有孩子。你会吗?” “我家人知道。”我说,“上大学那会儿我就告诉他们了。” 赵非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低头拨弄着花生米,“没想到苏老师平时看着低调内向,关键时刻很有勇气。” 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我再不主动问一句,显得不够识趣,于是顺话问道:“怎么?云总还是不愿意公开吗?” “不愿意。”赵非凡长叹一声,幽幽地呷了口酒。 不仅不愿意,两人还因此生出许多嫌隙。 两人刚来京漂时那些年,租个一室一厅的房子,两个大男人轻装北上没负累,各自的东西也不算多,住起来刚刚好。 那会儿云想涛就告诉过赵非凡,说自己还没出柜,跟家人打视频也总挑赵非凡不在家的时候。但赵非凡心大,并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直到有一天,云想涛突然说,自己父亲要来京两天。 赵非凡说行啊,等你爸来了,我请叔叔吃饭,叔叔住哪儿?给他定个好点的酒店,你上班忙,我跟同事调调班,还能带他玩几天。云想涛说吃饭就算了,我爸说想来我住的地方看看。 话只说了半截儿,然后就看着赵非凡,赵非凡直愣愣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才后知后觉地应道:哦,行呢。 当天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去住了一个礼拜酒店。 再后来,两人买了房。虽然赵非凡也出了钱,但房本上只写了云想涛一个人的名字。用赵非凡的话说,毕竟想涛是为了我才来当京漂,这点保障咱得给人家。 房子不大不小,两室一厅,赵非凡专门留了客房,他想着,房都买了,出柜是迟早的事,就等着云想涛什么时候准备好了,邀请他爸妈来看看,住住,知道自己的儿子也不算所托非人。 而就在上个五一前,就凡姐骂云想涛“流量贱人”那天,赵非凡说,他们家当时真有个孩子,是云想涛的姐姐带儿子来京城看他来了。 云想涛跟赵非凡说起姐姐要来,赵非凡随口开玩笑,说,来呗,家里足够大了,这下你该不会再把我赶出去吧? 云想涛没吭声。 赵非凡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一激,也冷了下来,他难以置信地问,想涛,不是吧? 云想涛说,你不用出去住。不过我跟我姐说你是我的好朋友,租我的房子住。你别说漏嘴。 赵非凡忍了。云想涛的姐姐和外甥来时,他展现出一个好房客、好朋友应有的素质——主动接送,热情招待。到了晚上,他跟云想涛说,你姐姐睡你房间,你要不跟我这儿挤一挤? 没承想云想涛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从柜子里抱出一叠被子,跑到客厅里睡沙发去了。 赵非凡一口闷了杯中剩酒。他说苏老师我是真堵心,那天晚上,姐姐睡没睡好不知道,反正我跟想涛是都失眠了。隔着门板,他起来接水、翻身时沙发弹簧的轻响,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特别想冲到客厅去问问他,云想涛,你至于吗?就算是普通朋友,临时凑几晚同床共枕也没人会说什么,你这装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但他说不出来。 后面几天,他都在办公室里待到深夜,既是避免云想涛尴尬,也是不想在他的家人面前,装“同租的好朋友”。拖到云想涛的姐姐离开的前一天,云想涛好声好气给他打电话,说今天早点回来,姐姐想请你吃顿饭。 云想涛的姐姐是真觉得打扰到了他们,心里过意不去,于是开火烧灶一顿搞,整了满满一大桌子菜。席间吃着喝着聊着,本来其乐融融的,突然姐姐话锋一转,絮叨起云想涛来,说他以前不提结婚,那是没稳定下来,现在事业也走上正轨了,房子也买了,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把结婚提上日程了,免得父母操心。 云想涛哼哼哈哈地应付,说互联网行业工作忙,没空谈恋爱。姐姐说,总统都得兼顾工作和家庭,你比总统还忙?别在这儿应付我,你要当个事儿上心——爸爸战友家的女儿也在京里工作,姑娘各方面条件不错的,你啊,跟人姑娘加上微信聊一聊,有没有眼缘的,坐一坐,见一见,没准慢慢就有感觉了。 云想涛不说话。 “你听见没?好歹见一见,就当完成个任务,哪怕你们处不来,也好跟爸交代。你们在京城见了,成不成是你自己的事,哪天回家过年,爸一张罗,直接叫叔叔把人姑娘叫出来当面相亲,那才叫尴尬!”见他心不在焉的,姐姐的态度严厉了起来。 “听见了!”云想涛也微微提高了嗓门。 赵非凡听不下去了,借口说自己不舒服,饭都没吃饭,搁下碗回了卧室。 第7章 12.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委屈求全呢?”我不解。 那夜是赵非凡送我回家的。路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想想,想涛为了我,放弃大好前程来当京漂了,我再提要求,就显得太不知好歹。” 第8章 无非是两个有为青年的相遇相知,无非是两颗心在刹那间碰撞出火花。说怦然心动也好说见色起意也罢,用赵非凡的话讲,看到云想涛的第一眼,他就满心满脑只有四个字:倾盖如故。 彼时赵非凡在家乡省城的报社工作,跑政法条线,而云想涛则是对口单位的——“我们那不大不小的地方,想涛是他们部门的重点培养对象,假以时日,前途无量那种。”赵非凡说。 第一次见面,赵非凡就忍不住大献殷勤,说,人家是云想衣裳花想容,你这名字起得好,既沾了诗仙的光,又自带磅礴大气。而云想涛端的是沉稳妥帖,少年老成,笑眯眯地谦虚了几句,却在工作交接结束之后,主动给赵非凡留了自己的私人号码。 就这么在一起了。 沾了工作便利的光,赵非凡见天儿往云想涛部门跑,而云想涛则在权限范围之内,给赵非凡的采访一路开绿灯。 可这体制内的恋爱说好谈也不好谈,云想涛是整个部门的香饽饽,多少领导想把自家亲戚的闺女介绍给他,多少竞争对手暗戳戳地羡慕嫉妒恨,多少双眼睛盯在他身上,他既不能太跳,也不能出错,又不能太平凡——想干出一番成绩来,他必须优秀得四平八稳,左右逢源。 在这种环境中,出柜显然不是个好选择。 地下恋谈到第二年,赵非凡装不下去了。恰好京城有位前辈邀请他北上,于是他跟云想涛商量,说咱俩要不京漂去吧,远离家乡,远离是非和流言蜚语,远离七七八八的束缚,去一个可以自由恋爱,又能大展拳脚,干出一番事业的地方。 他说在跟云想涛说这番话的时候,心里直打鼓,他说,苏老师,你不知道,那时候我看着想涛,心里害怕得不得了,既期待他的回答,又害怕听到他的答案。 但云想涛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做出了选择。那天他们在公园里散步约会,四月的樱云在他头顶绽放,他笑眯眯地说,好呀。 赵非凡顿时热泪盈眶,差点直接跪下给云想涛磕个头。 云想涛就这样放弃了在老家的一切——千辛万苦考进体制内的大好前程也不要了,看了半年多,已经准备下订金的优质学区房也不要了,家人亲朋领导给铺好的路、搭好的人脉也不要了,辞职报告一打,谁都劝不住。 赵非凡说,云想涛的父亲为此气得大病了一场。病床前,云想涛发挥出第一名做申论的功夫,细数互联网产业的种种大好前景,立誓要在时代的大潮中做出一番成就——一番不亚于在体制内的成就。 父亲不肯接受,于是他在病房里给亲爹磕了个响头,起身背起行囊,就跟赵非凡上了北上的列车,28岁抛下一切,从头再来。 但他们来京的时间不巧,并不是求职的最好时间。赵非凡是受邀来京的,辞职前就已经谈好工作,来京就直接入职,而云想涛窝在出租房里投了好几个月的简历。那会儿他们是真苦——横穿整个京城去面试也面过,五环外冬天早上排队等公交也排过。京城冬天冷,供暖之前,两人舍不得开空调,大晚上依偎在麦当劳里取暖,一人一杯热牛奶,手在桌下交握在一起,幸福得甜蜜又寒碜。 赵非凡说苏老师你不知道吧,那会儿想涛他越是毫无怨言,我越是想抽自己。是我把他从大好前程和舒适生活中拉出来,让他陪我过操蛋的苦日子,我赵非凡何德何能啊?我那会儿就决定了,我的一切都是他云想涛的——什么财产啊,感情啊,名分啊,我连命都是他的。这辈子我就认准他了,绝不辜负他。 好在他们并没有苦太久。云想涛毕竟优秀,人情练达是他的看家本领,他所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后来,他如愿进了大厂,很快就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两年升三级,四年title后面带了“总”,成就了如今在业内赫赫有名的运营专家。 远在家乡的父亲也慢慢接受了现实——赵非凡说,初来京那两年,云想涛给父亲打电话,老人家都不接的。是他姐姐从中斡旋,加上他渐渐站稳了脚跟,父亲才平息怒火,跟他恢复了联系。 那次云想涛姐姐来访,等姐姐走后,他直截了当跟赵非凡说,我不能出柜,至少现在不行,什么时候才行,不知道。我为了自己的爱情和自由,身为人子不能尽孝膝下,把照顾我爸的事丢给我姐一人,已经很内疚了,我不能再给他们更多的惊吓和打击,所以,非凡,你不要逼我。 车停在我家楼下,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了。整栋楼没有几家几户灯还亮着,赵非凡摇下车窗,有些喟叹地说,苏老师,有话说,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么多年下来,我总觉着我跟想涛有一个人变了,可是想来想去,我们明明谁也没有变心,那么到底是哪里不对了呢? 作者有话说: hello~我回来了,先给大家鞠个躬 是照顾小孩的麻烦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其实我还没怎么亲自上手带)我以为自己可以过一个充实的产假,三个月写完这本。存到10w字就发,没想到产假都过去40多天一共就写了五千字。。。就,让大家久等了~感谢厚爱与等待,真的很抱歉 先这么发着,我尽量快写多存点,但最近时间真的没法保证,可能啥时候实在没存稿了还会攒一攒,无论如何,肯定不会坑的啦~这个大家放心,再次鞠躬感谢大家 第9章 第8章 13. 我们和云想涛团队的合作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推进着,双方进入和平摆烂阶段,只等来年合约期满。我能感觉到,云想涛对我们是不满意的,因此转而加大力度扶持之前签下的一批营销号。 小葵曾悄悄去参加过一个自媒体运营论坛,回来有如一直被啄没毛的斗鸡,好几天都丧丧的。在几瓶啤酒和我们的轮番逼问之下,小葵痛心疾首地打开了话匣子。 “活动名称叫得挺好,叫‘争流计划’,结果主题就是教营销号如何挑动大众敏感神经,煽动情绪,制造话题来吸引流量——就毫无节操到超乎想象你们知道吧?” “他们居然还有方法论——十个最容易引起公众注意的话题领域;制造爆点五步法;网民争议最大的八大主题,等等等等。哦对,还有一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家伙,公开自己的爆款密码:就是骂在座诸位——人就说了,骂媒体是当下最安全,最有流量的话题之一,一个热点事件,媒体要是没跟进,你就写新闻已死;媒体要是跟进了,你就写他们吃人血馒头。” “你们知道吗,云想涛也去了,那些大v发言时,他全程没有任何表态。最后轮他发言,他就不咸不淡地说,各位老师要在法律法规要求之下,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他云想涛对这些伎俩心知肚明呗,他不禁止,就是暗暗鼓励他们这么搞!他为了自己的业绩,真的什么都能做出来,恶心死了。” 赵非凡心不在焉地转着酒瓶,一言不发。 当晚十一点,凡姐扶着醉醺醺还义愤填膺的小葵先打车离开了,赵非凡喝得也有点多,第八次摁断了手机来电,瓶底朝天使劲摇啊摇,摇出来两滴啤酒沫,于是一丢酒瓶,泄气地骂了声操。 他耷拉着脑袋,颓然地坐在座位里,潦倒如一个失意的中年男人。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也醉到没法说话,打算叫车送他回家时,他突然抬起头来,半是解释,半是像在求得我的理解似的,说:苏老师,想涛有他的不得已。 我:…… “之前我们长谈过一次。”赵非凡说,“想涛说,非凡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特俗?开口流量闭口商业回报率。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拿了我们百万版权费,七位数的合约金是天上掉下来的吗?我们不像你们,有财政拨款,能端文化人的清高架子,在我们这儿,一分一毛都是挣出来的——就是你看不起的流量挣出来的。在我们这儿,kpi完不成就滚蛋,商业不跟你扯情怀。” “苏老师,想涛他,真的不是个坏人。” 14. 云想涛是不是个坏人我不好说,但赵非凡的确是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这个周五下午,一则消息刷了屏。那是一篇万字雄文,标题是叫做《起底善友大健康公司:是做科普社区还是别有用心?》内容则剑指这些年颇受好评的一家公司——善友大健康。 善友大健康最近要开始一轮融资,资方有几家知名国外投资机构,那篇雄文便揪住这点不放,称“善友大健康公司接受了境外资本的资助,是披着羊皮的狼,在境外资本的授意下,干了不少昧良心的事”。至于“昧良心”到底是昧了什么良心干了什么事,文里没明说,只是语焉不详地留下一张意味深长的股权穿透图,便戛然而止。 稍有头脑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荒谬来——善友大健康都马上要融c轮了,作为国内行业中最令人瞩目的头部公司,有外资投资注入才是正常操作。更何况,公司做到这种规模的,经营权、运营权一定会紧紧攥在自己手里,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被投资方左右。 小葵皱着眉头读完文章,“这都什么呀,善友大健康这是碰上黑公关了吧?” 凡姐则道,“黑公关也好,故意制造对立蹭流量也罢,关键在于,真有人信吗?” 我们觉得“稍有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这一派胡言,但事实证明,我们才是天真的那一拨。那篇文章写得狗屁不通,但并不妨碍它迅速传播,并且,网上群情激奋,有跟风怒骂的,有趁乱蹭流量的,也有力挺善友大健康公司,痛斥造谣无耻的,一时间,“善友大健康”成为了这个下午最热的话题。 赵非凡没参与讨论。事实上,他一直盯着电脑没吭声,就在大家讨论得最热烈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揣了包烟摔门而去,随着办公室的门“咣”的一声巨响,办公室顿时安静下来。 沉默了好几分钟,小葵才战战兢兢地问:非凡老师……是不是生气了? 赵非凡来当京漂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他的伯乐叫刘言,当年是京城传媒圈里的知名前辈,也是手握实权的领导。刘言在出差时偶然认识赵非凡,相谈甚欢,于是力邀他来京城闯荡。可以说,没有刘言的慧眼识英才,江湖上断是不会有赵非凡的名号的。 但赵非凡来京没多久,刘言就辞职了。是因为他罹患癌症,在求医问药的过程中深感不易,于是病情好转之后辞职创业,一手创办了善友大健康公司,旨在搭建一个患者、名医、大病慈善机构可以直接沟通的平台,苦心经营了好些年,才有了如今的规模和气象。 圈里想来重视排资论辈讲人情,赵非凡又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自己的伯乐遭到如此诋毁和攻击,他当然不能忍。 第10章 我在一次活动中见过刘言,他其实不算太老,然而大抵是因病痛折磨,头发半白,人清癯且黑黄,但目光炯炯,精神很好。那场活动中,刘言没有像其他的创业者那样大谈初心与商业前景,而是诚诚恳恳地讲了几个案例,言语朴实真诚,获得满堂经久不息的掌声。 这样的人,我很难相信他是“披着羊皮的狼”。 赵非凡一下午连带晚上都没再回办公室,那天我值班时闲来无事,溯源了一下那篇造谣文的最早出处,果然不出所料,这篇万字雄文最早发表在云想涛他们公司的平台上,号主,也是“争流计划”培养的营销号之一。 第9章 15. 那晚十二点,我下班之后,在门口遇到了一个很久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人,云想涛。 天冷了,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风衣坐在大厅的沙发里。他大概等了很久,大厅的旋转门不时有人出出进进,夜风被不停转动的门送进来,云想涛不时搓搓手,放在嘴边呵气。 见我从电梯间里出来,他眼睛蓦地一亮,从沙发上站起,迎着我走了过来。 一起身,他就又是那个风度翩翩,四平八稳的云想涛了。我停下脚步,看着他带着一脸“来跟合作方开会”的温柔笑意,突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个人仿佛从来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无论焦急,恼怒,不爽或沮丧。无论何时,他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礼貌、商业化的笑容,那种表情初见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但时间久了,你就会发现,他的微笑其实毫无温度。 他在我面前停下来,于是我抢先开了口。我说,“云总是来接非凡老师吗?他下午就走了。” 云想涛有些惊讶,“走了?他说去哪儿了吗?” 我摇摇头,“没说。” 我本不欲掺和这档事,朝他略一点头便打算走人。但或许是从他身边擦过时,瞥见了他脸上一抹罕见的不安,也或许是他穿得实在太单薄,看他一副打算继续等下去的样子,我有点于心不忍,走出两步我忍不住停下脚步问,“你没给非凡老师打电话吗?” 云想涛苦笑着扬了扬手机,“打了,没接。” 大堂又陷入沉默。 过了很久很久,我说,“你认识善友大健康公司的刘总吗?就,刘言,非凡老师可能在他那儿。” 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夜为什么会多管闲事。可能,潜意识里我是希望,这是一个误会。我想听云想涛解释——他们不是每天都要开无数场会吗?我想听他说,他开了一下午会,根本就没注意到今天下午这场可笑的舆论风波;我想听他说他会要求全网删除那篇造谣文章;我想听他说,他对这件事也很震惊愤怒,他以后会加强审核,对于这种造谣该处罚处罚,该封号封号,绝不姑息。 可云想涛只是深深看着我,说:“苏老师急着回家吗?马路对面有家便利店,方不方便陪我去买张彩票?” 16. 半夜十二点半,我们两个大男人坐在便利店的落地窗前,一人一杯热豆浆,手里抓了一大把刮刮乐,在那儿埋头抠奖券。 直到进了便利店,云想涛才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情绪,看得出来,他今夜有点不爽,二十块一张刮刮乐,他直接扫了八百块让人家拿票,震呆了那个上夜班昏昏欲睡的店员小哥。 云想涛刮得很慢很仔细。一般人刮彩票,只是囫囵刮到能看清数字就行了,但他不是这样,他握着工卡一角慢慢地抠,从左到右,把每一行的数字格抠得干干净净;从上到下,把数字区的边边角角都刮得齐齐整整。 明明是三十五岁的人了,但云想涛看着年轻,从侧面看去,像是个挑灯夜读的大学生,在专注地做着作业。 直到快凌晨两点,我们才把所有的刮刮乐都刮完,中奖金额一共一百零五。云想涛拍拍手上的粉末,把卡片收成一摞,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苏老师,你说,刮刮乐算赌博么?” 我:…… 我想不通这个问题到底有什么深意,于是谨慎地答道:“刮刮乐是合法的投注游戏,但你说它是种博彩也行,小玩怡情,如果倾家荡产地买……对于买家而言也算是赌博吧。” “那,苏老师你买彩票吗?最多中过多少钱?” 我诚实地说自己很少买彩票,最高也就中过十块钱。 云想涛微微仰起脸,露出类似小孩子攀比一样的得意的微笑,说,“非凡以前送过我一张刮刮乐,中了五百块。那是我买彩票中得最大的一次。你知道吗,买彩票真的会上瘾,因为你会老想赢老想赢,所以从那之后,我每周都会去买一张。” 我想了想,问,“所以,善友大健康公司今天下午的舆论风波,对你而言,也就像买彩票一样,是一次以小博大的小小冒险,对吗?” ——输了,不过是文章写出来无人关注,至多被骂几天无良造谣;万一引起社会各方关注和讨论,各个参与方都能分得一杯羹,营销号收割关注,平台收割流量。而在其中,唯一被献祭的羔羊,就是无端被黑的刘言和他的公司。 云想涛抬了抬眉,打趣道:“我很好奇,是苏老师你太有道德感,还是你、非凡,你们都这么不接地气?” 我:…… 见我不悦,他端正了语调,说,苏老师,造谣的是营销号,不是我们平台。 第11章 他说回归那个基本的哲学问题,有凶手拿刀杀了人,那么有罪的是人,还是那把刀?营销号有时候为了引流,做事情会出格,可网站平台仅仅是那把刀而已,刀能杀人,也能当武器保护自己,也能救人,就看你怎么理解了。 我忍不住皱眉。我忽然发现,云想涛不仅八面玲珑,他还是个逻辑诡辩大师,他会把你的思维拉到他的框架中,再用他那一套早已成熟自洽的逻辑来说服你,打败你。 他的声音仅仅比耳语高一些,温和平静,却字字如刀,在这个略微寒冷的夜晚,犀利而淡漠地切开困倦,切碎软弱,切断了我酝酿了半天想要劝解他的话。他说苏老师,被泼脏水,是每一个公司做大的必经之路;怎么应对脏水,也是一个公司必修的课程,你以为刘言不知道这点吗?任何一个创业者,在创业的第一天就会明白,自己迟早会面临这一关。 他说,黑红也是红,如果几句闲言碎语就能打倒一个企业,一个创业者,那只能说明他真的不适合搞商业。 第10章 17. 但我们谁也没想到——甚至可能连云想涛也没想到,就这么一则无稽之谈,引起的舆论会如此失控,那番谣言对刘言和他的公司造成了那么大影响,进而演变成网暴,持续了那么久。 一开始,善友大健康还能控制住局面,他们在造谣文刷屏的第二天发表了官方声明,称要对造谣者采取法律措施。而造谣的营销号则再度发文,言之凿凿说自己受到了资本迫害。 有道是营销号见到流量话题,有如苍蝇闻到腥血,挥之不去。眼见得话题中心的公司下场,矛盾升级,更多的营销号和自媒体循着热度贴上来,在接下来的三周内,刘言和他的公司几乎每隔三天上一次热搜,理由也逐渐离谱,不仅公司被花式编排,甚至连创始人刘言和他亲人的照片也被挖了出来,安上各种各样的故事。 到后来,我甚至看到一种说法——“刘言其实是个商业间谍,他早就成为了外国资本的棋子,他早就安排了退路,把妻女都送出国享福去了。而善友大健康公司只是他为盗取核心商业机密,而创立的的一个幌子”。 证据,则是刘言曾发过的一张女儿假期在国外参加夏令营的照片。 风暴中心的当事人刘言始终沉默着,倒是赵非凡怒气值逐渐飙升,天天在朋友圈里驳斥造谣刘言的各种言论。可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更何况是这种一波又一波完全无稽之谈的谣言,他一个局外人,怎么可能回应得完,又能回应什么呢? 大约是看到事态逐渐失控,亦或是为了赵非凡,反正,云想涛出了手。虽然他们公司未对造谣者进行处罚,但听说赵非凡挨个儿找“争流计划”的那些扶持的营销号谈话,让他们差不多就行了,别闹得事情不好收场。 然而赵非凡已经生气了。生云想涛的气。这一周他都没回家,晚上在办公室休息间的沙发上睡,第二天一早则去楼下酒店开个钟点房洗澡。 云想涛没有再出现在我们楼下,甚至没给不回家的赵非凡打电话。两人沉默地较着劲,赵非凡为了他的义愤,云想涛为了他的前途。 他们在无声地拷问对方,究竟在对方心里,什么才是更重要的那一个。 18. 就在这档口上,我还又见到一次刘言。那天蜗居办公室的赵非凡没处去又没事干,晚饭后见我没什么工作,非拉着我说走走走,去参加个活动,给刘言捧个场。 那是一场演讲活动的录制现场。在后台,我见到了真人刘言。他比照片中的更瘦,更憔悴,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强撑的病态,连化妆室高亮的打光,化妆师在他脸上敷的厚厚的粉底,都掩饰不了那股疲惫的倦意。 但他见到我和赵非凡,眼睛一下就亮了。他微笑着,抬手对着镜子里的我们打招呼,叫停了化妆,起身跟我们握手寒暄。 赵非凡是愧疚又心怀鬼胎的,我猜想,他并没敢跟刘言坦白,造谣的营销号跟自己的伴侣的关系,只是干巴巴说些车轱辘话,问刘言最近身体怎么样,公司还正常吗之类之类的。 刘言的出场时间很晚。我们在后台一边候场,一边聊天。等到活动过半,化妆室的门突然被推开,现场导演带着好几个人,呼啦啦地冲了进来。 我们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去,只见现场导演脸上三分尴尬三分怒气,还隐隐带着四分崩溃。他走到刘言面前,小心翼翼地说:“刘总,咱这个活动,出了点意外,需要跟您再协商一下呢。” 刘言不明所以地站了起来。 现场导演掏出手机举起来,只见又是一个大v言之凿凿地说,像善友大健康这样背景的公司,税务不可能没有问题,他号召粉丝向税务部门举报,没准就能揪出一个表面光鲜的“蛀虫”来。 而在评论区里,前几排清一色的“已举报”。 有网友在评论区里质疑,认为博主没有证据就怀疑企业违法乱纪偷税漏税,这样对人家正常经营的伤害很大,但博主则振振有词地回复:把所有的公司法人集中在操场上,说他们偷税漏税违法乱纪,挨个枪毙,绝对有误伤的,但隔一个枪毙一个,绝对有漏网的。再说了,就算他们没问题,还不兴让人查查了?查了才能证明他们真没问题呀。 回复结尾,是一个欢畅大笑的表情,直愣愣地戳在大家眼前,令人浑身发冷。 第12章 现场导演搓搓手,为难地开了口,他说,刘总,这个情况我们挺不好办的。您也知道现在舆论的厉害,如果后续真有什么问题,我们这期节目少说也是重新剪辑,要么就下架处理…… 说到这儿导演不说了,刘言沉默了一会儿,跟导演握手,拍了拍导演肩膀,低声道:理解理解,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晚夜风格外料峭,从录制厅里走出来时,我们不约而同裹紧了外套。路灯晦暗,刘言半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星星点点地发灰。他笑着说,哎,不好意思,让你们白跑一趟,我送你们回去吧。 在送我们回去的路上,刘言坐在副驾上,垂着头不说话。行至半路,他接了个电话,电话里不知说的什么,他每嗯一声,身体就坐直了一点。 “他们还说了什么?” “……” “有说具体时间吗?” “……” “你再去跟他们约一下具体时间,就说我想再跟他们见一面。” “……” 他挂了电话,面色不虞。凝重的气氛在车里迅速蔓延开来,连司机都识相地调低了车载广播的音量。没过五分钟,刘言突然开口,声音虚弱: “师傅……咱们先去……最近的医院。” 第11章 19. 那晚刘言血压飙升到一百八,医生说幸亏他自己风险意识高,及时让司机改变路线进了医院,否则搞不好会引发脑卒中。饶是医院去得及时,血压过高也令他视线模糊,留观时,他握着赵非凡的手,颠三倒四地说,非凡呐,人言可畏。 这一晚,他失去的不仅仅是登台演讲。在车上他接到同事的电话,原本板上钉钉的c轮融资,因为这场莫名的舆论风波,搞得投资方顾虑重重,提出要暂缓投资。 当晚十二点,我跟赵非凡才从最近的医院急诊室里出来。赵非凡的手机久违地在这个深夜震动起来,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突然狠命地朝墙壁扔了过去,手机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摔在地上,磕出惊天动地的破裂声。伴随着手机落地的声响,他没头没尾地低吼: “x你大爷!” 回办公室的路上,我俩谁也不说话。后来我的手机一直震动,掏出来一看,是云想涛打来微信语音电话。 上次我俩在便利店里刮彩票,分开时,云想涛突然说,“苏老师,加个微信吧。”我不好拒绝,就扫码加了他好友。天地良心,自打加上他,我俩就没说过话,结果偏就今天当着赵非凡的面来了这么个电话。我有点慌张,还有点赧然,未经赵非凡允许就跟云想涛加好友,仿佛是一种沉甸甸的背叛。 思忖再三我把手机伸到赵非凡面前,说,云总的,估计是打你电话不通,打我这儿了。 赵非凡垂眼看了手机一会儿,从我手里接过了电话。 没有争执,没有吵架,他只是靠在车窗上沉默地听着云想涛说话。就这样直到出租车停在集团楼下,赵非凡才低低地开了口—— “想涛,你这么做,不怕有朝一日把自己搭进去吗?” 门厅的灯今夜大概是坏了,一闪一闪的,昏暗中赵非凡的侧脸布满疲惫,疲惫中还带着三分愤懑,三分恳求。 那天晚上我俩都没回,在办公室里一个睡沙发一个睡行军床。赵非凡一晚上烙饼似的来回翻,最后轻声问:“苏老师,你睡着了吗?” 我睡眼朦胧地应:“没。” “想涛今晚跟我解释来着,他也看到了有人号召粉丝去举报刘言,听说了刘言融资不顺。但他说,在他们平台上跟刘言相关的内容,他能做主处罚的都处罚了,该删删,该封号封号。但后续再蔓延到其他平台的言论,他真的无能为力。” “……” “我是在很多事上跟他观点不同,但你说刘言的事发酵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想涛的责任吗?似乎也不是。谣不是他造的,造谣的营销号也不是他的,后续越来越夸张的谩骂、网暴甚至举报,也不是他做的,可我就是……怎么迈不过这个坎。” “……” 我没吭声。我想说非凡老师啊,是,云想涛不是始作俑者,可他事前没有默许吗?他事后有及时处理吗?小葵说得没错,作为“争流计划”的负责人,他权责重大,他的沉默就已经代表了他的态度。 他是引起风暴的、蝴蝶扇动翅膀带起的第一缕风,是引起雪崩的,山顶滑落的第一粒雪。他在整个事件中狠狠分得一杯流量的羹。而今天的删帖、封号和告诫,并不是源自善良与补救,而是因为事情闹大了,超出他能控制的范围,他是怕了,他不是无辜。 可是我太困了,身体和嘴巴都不受控制地倒向困倦的深渊。彻底睡着前,听到非凡老师的最后一句话是,苏老师,我甚至不知道,我跟想涛要怎么收场。 20. 有时候,人不经意说的话往往会一语成谶。赵非凡质问云想涛怕不怕把自己搭进去,这话出口没到一个礼拜,火就真烧到云想涛自己身上了。 还是一个周五的下午,网上又有人投放了一条重磅炸弹,直指网络平台养蛊营销号,纵容造谣。 证据,是一条群聊记录截图。群聊里有个营销号主理人称,他们跟善友大健康聊过合作,但善友大健康拒绝了,说公司没有宣传需求。那人得意洋洋地说,“他们没有需求,我们就给他创造需求,黑的红的都能创造”——光他手里就有好几个自媒体账号,一半造谣刘言,一半力挺刘言,一鱼两吃,两头流量都占了一波。 第13章 下面一排溜羡慕嫉妒的言论。有人说,“老哥厉害啊,好话赖话都让你说了”,有人说,“多亏老哥引爆这次话题,我们也迅速跟进了”;还有人打听这一波操作下来,他们到底获得多少流量,涨了多少粉。 聊天记录的最后一行,俨然是运营大师云想涛。他只简简单单回了一个数字:6. 这群聊显然是个工作群,虽然群名称被人打了码,但发言人的群名都是营销号名+昵称。业内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云想涛他们公司“争流计划”那些号,那些人。 刘言毕竟在圈里摸爬滚打混了二十多年,人缘不错,善友大健康又是众人瞩目的明星公司,造谣风波纷纷扰扰折腾了快一个月,惹得大家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这天下午,舆论迅速翻转,五成骂营销号无良,三成骂跟风网友平庸之恶,剩下两成,则事后诸葛亮声称“早就知道是谣言”。 而舆论的吊诡之处在于,你永远不知道网暴奔流将流向何方。到下午四点多,声讨的火力逐渐集中到了云想涛头上——作为“争流计划”的负责人,他明明就在工作群里,目睹了营销号对刘言的围剿,他为什么不及时阻止造谣、删除谣帖?他监管不严,他三观不正,他有利益输送,他和那些直接造谣的营销号一样,是杀人于无形的刽子手! 吃了一圈瓜的小葵扔下手机,说,该! 然而毕竟是合作方领导,以这样的方式上热搜,大家吃瓜之余还有些唏嘘。凡姐皱着眉头,“这是有人在搞云想涛吧?看这截图,他的对话框在右边诶,是有人用他的账号截的。” “……他得罪谁了?谁会搞他啊?”小葵不解。 这范围可就大了去了,或许是想干翻他上位的下属,或许是跟他有竞争关系的平级,甚至友商对手也说不准。 我抬眼偷偷望向赵非凡。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脑屏幕,眉头越皱越紧,又过了十几分钟,他突然推了一把桌子,转椅“嗖”地朝后退出去,然后他起身,一声不吭地朝外冲去。 “非凡?快交班了!”凡姐出声提醒。但赵非凡根本没听见。于是她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去看看赵非凡怎么了。 赵非凡班也不上了,卡也不打了,径直去了地库。我一路追,总算在停车场里拦下他。“非凡老师!”我气喘吁吁地伸手,“我来开车吧。你冷静点。” 大厂的下班本就晚,那夜我们一直等到十一点,才看到云想涛推门出来。他好像很累,但却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他一出门就看到了我们,但目光掠过赵非凡时,也只是轻飘飘地扫了一眼。 赵非凡大步朝云想涛走了过去,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径直把云想涛揽进怀里,他说,想涛,咱回家。 云想涛安静地任赵非凡抱着,紧接着,他好像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推开了赵非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观感,明明赵非凡并没有抱得很用力,那是一个介于情侣和好友之间,暧昧的拥抱,而云想涛推开他,其实也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但就是一点一点,好像在推开一扇沉重的门。 他看着赵非凡,波澜不惊地把疑问句说成肯定句。他说,非凡,你动我电脑了。 第12章 21. 人是没法自证的。 我眼睁睁看着赵非凡的表情从茫然变得急迫,再变成愤怒,最终嘴唇动了动,却连一个字都没吐出来。他拥抱云想涛的手臂还在僵硬地举着,但他想拥抱的那个人已经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开着车,赵非凡一直激烈地按手机,跟云想涛吵哑巴架。最后屏幕一锁,猛地往座椅靠背上一倒,半天虚弱地憋出一句话,“我真没截图……不是我。” 他说云想涛是个工作狂,办公电脑办公室一台家里一台,办公软件各种信息和资料完全同步,就是为了不管人在哪里,都可以无缝切换到工作状态。 而他自从跟云想涛冷战之后,几乎算是半分居状态。他在单位附近的酒店公寓开了间包月房,下班要么在酒店公寓住,要么就赖在办公室休息间。只有在云想涛上班,家里没人时,才会回家换洗衣服。 他说,是,我总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回家;是,我知道他所有的密码;是,我……看了他的电脑,也看到了这段工作聊天记录,但是我没有截图,更不可能传出去——就算我再不赞同他的一些做法,我怎么可能把他的工作聊天内容抖出去呢? 他说,他不信我。 我问赵非凡,你姑且就先别管爆工作微信记录合不合理合不合法吧,如果,没有今天的反转,刘言继续被造谣,你要怎么办呢?你是坐视刘言和他的公司在谣言中翻覆,或是赌一把,等下一个热点把这事儿盖过去,还是,忠于你的良心、底线、职业道德,以及提携之恩,走到云想涛的对立面,把这事儿披露出来? 云想涛在乎的点是工作聊天记录被爆吗?可能在乎吧,但我想,更重要的,应该是赵非凡的选择。 我说非凡老师啊,有时候人的确不能什么都想要,刘言和云想涛,你总得选一头。 赵非凡不说话。他摇下车窗,从口袋里摸出烟,但夹烟的手一直在颤抖,打火机的火苗在等待中被风吹灭,像极了一个爱情的隐喻。 不知幸或不幸,最终这个艰难的抉择没轮到赵非凡来做,刘言这事闹得太大,引起了监管部门的注意,一夕之间,各网络平台都收到了要求,措辞很严厉,要求平台加强管理和引导,杜绝不实信息与网络暴力。 第14章 上有雷霆之怒,下有悠悠众口,云想涛他们公司反应很迅速——公司马上发表声明,以负责人云想涛工作失职为由,解除了他的职务。 什么拓疆功臣,什么运营大师,什么九位数流量的高光时刻,都是虚的。当资本需要自保时,所有的title都指向一个归宿:背锅侠。 22. 差不多一个月后,我又在下班后遇到了云想涛。 那是今年的第一个雪夜。雪从傍晚时开始下,到十二点我下班时,地上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银霜,在路灯的照耀下,散发着碎钻一样的细密光彩。 刚走出大楼,我就听见有人叫我。回头看,只见路边一辆车的车窗缓缓降下来,露出云想涛的脸。 我头一个反应就是掏手机给赵非凡打电话。 云想涛公司发声明那天,赵非凡又翘了班,开车冲去了他们公司要接云想涛,但云想涛的同事说他已经走了;赵非凡又回家,所见令他瞠目结舌——那些天没回家的不仅仅是他,茶几上茶渍已干涸,电脑桌上落了薄薄一层灰,看样子久没人打扫;而衣橱里,云想涛的衣服几乎都搬空了。 那一天,赵非凡疯了一样满京城找人,去他们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问遍了他们所有的共同朋友,但没有一个人能联系上云想涛。 他就这么消失了,如水融入水。赵非凡癫狂了一阵子,甚至跑回老家,专门去云想涛家找,找个什么结果,不知道,他不说,总之,回京之后他就恢复了平静,上班下班,工作健身,日子周而复始,波澜不惊。 只是他依旧没有回家去住,而是继续住在酒店公寓里,我去过几次,房间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到后来我甚至发现一台豆浆机,稳稳蹲在柜子上,镇守着他现在的生活。 ——他把生活搬到了酒店公寓,至于他和云想涛的那个家,就那么远远地摆着,不去碰,仿佛只要不推开那道门,就能维系着他的爱人还在的假象。 只是今夜,久未露面的云想涛为什么突然出现呢? 他衬衫外搭着一件羊毛开衫,在这初冬吐气成雾的夜晚显得格外单薄。开口,依旧是那春风和煦的模样,他说,苏老师,聊聊? 他为什么要跟我聊呢? 只是这世上大概很难有人能拒绝云想涛,我也不例外。我想了想,把握了一会儿的手机放回兜里,上了车。 我们在冷清的街上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车载广播里,专属深夜的情歌一首接一首,不知为何,偏今夜的基调都是伤感,没有缠绵。 最后是我先坐不住,开口问道:云总,你怎么不联系非凡老师呢? 云想涛咂么了一会儿,说,没那个必要。 我说,你不会真的认定了,那个导致你被指责、被开的截图,是赵非凡传出去的吧? 云想涛噗嗤笑出声,他说,你不会真的认定,我就是一个好赖不分的糊涂蛋、是非不明的大恶人吧? 我在心里默默吐槽——你不是吗? “我承认,在刘言那件事上,我不无辜。”云想涛说,“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在非凡的朋友眼中——在你们这些所谓自诩纯粹的人眼里,我云想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这话我没法接。思忖再三我说,这重要吗? 云想涛转过脸来,眼底变得雾气蒙蒙。他说,重要。 第13章 23. 我很窘迫,避开云想涛的目光,看见车上散乱地扔着几张彩票。顺着我的目光,云想涛说,今天运气不好,一组都没中。苏老师,以前我从来都不信“运气”这种事的——我在人生前二十八年,一步一个脚印地学习、考试、工作,我信奉的是付出和收获成正比,信奉的是失去的东西一定会在某个地方补回来。 他说,“可是苏老师,遇到非凡,于我而言,就像是中了一张幸运彩票。我接得诚惶诚恐,不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得到这个馈赠,也不知道这个代价,我能不能接得住。” “所以非凡问我要不要来做京漂时,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我想原来代价就仅仅是这些啊——换一城,换个工作,换个环境,就能得到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当时我真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但直到我抛下一切来到这里之后,才慢慢地悟到,幸运彩票的代价不是一次性付清的,它是一点一点、经年累月地从你身上夺走的。” “我不是天才,但我没法随便找个糊口的工作应付,苏老师,我以前也是个被看好、被重点培养的人吧,既然做了京漂,至少得找一个不次于之前的工作对吧?否则我没法向家人交代,为什么要放弃那么好的前途。” “但那时也不知道是时机不对,还是我正好点儿背,工作并不好找,有时候是人家看不上我,有时候是我看不上人家。我永远记得那天,也是个这样的冬天,我第二十二次面试失败。走出那家公司大门时,有多绝望。那时候我的钱花得差不多了,但工作还没着落,我不知道该怎么对非凡说这件事,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家乡的亲人,尽管那时候他们都在跟我生气,都不接我电话了。” “我跟你说过非凡送过我一张彩票吧?就在那晚,我刮开了那张彩票,没想到居然中了五百块。那晚我约非凡去餐厅约会吃饭——用那张彩票兑来的钱。苏老师你知道吗?那是我们来京那么久,第一次正式约会。我骗他说我找到合适的工作了。非凡特别开心,但其实那晚我很忐忑,因为我不知道,如果下一份面试我还没过,要怎么圆这个谎。” 第15章 “但可能真的是时来运转,第二天我就又接到一份面试通知——就是之前那家公司。然后顺利入职,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老实讲,对前司,我真的是心怀感激的,它给我提供了尊严、薪水、和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我想差不多了吧?代价付出够多了吧?我对待这份感情的诚意足够了吧?老天没有必要再考验我了,接下来就是该回到一步一个脚印,付出多少就收获多少的轨道了吧?” “可是刘言……”我打断了他。 “对。刘言。”云想涛低笑一声。“你们总觉得流量生意毫无底线——差不多吧,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并且有段时间,为此深深地厌恶自己。” “可是商业就是被业绩赶着跑,谁跟你谈理想啊社会责任啊这种虚的,业绩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在商言商,没有利润,谁跟你谈道德啊?你见过企业一边亏损,一边跟你谈社会价值社会道德吗?苏老师,我们,跟你们那种优哉游哉的工作,不一样。” “……我们的工作也不是优哉游哉就能做的好吗……”我不平,弱弱地插嘴。 “当然,我这么做并不代表认可这些做法和价值观……谁愿意有家不回,困得半死还得应酬那些有的没的呀?谁愿意天天盯着点有的没的事制造八卦话题呀?”云想涛像是没听见我的话,自顾自地往下说,“但我的工作,就是拿数据,拿商业转换率体现的。最初我跟自己说,这就是个kpi,完成就好,所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流量这个东西就像嗑药,很多人尝过一次那种滋味——成为意见领袖,搅弄舆论,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数据奔你而来,紧接着就是源源不断的变现,就很难拒绝这种诱惑;再后来,等我怕了,倦了,不想这样了,才后知后觉地领悟到,kpi一旦飙起来,断没有主动降下去的道理。” 我不语。我又何尝不知道云想涛的意思,流量是血液,支持着互联网心脏的搏动。而资本是个不断嗜血膨胀的怪物,这个季度吃进三千万,下个季度kpi就会提升到五千万。只有不断扩张、增长,才能保证自身的存活。 但这并不是纵容作恶的理由。反正,我是想象不出来完不成kpi是个什么大不了的事,至多不过是被扣下奖金罢了。 “刘言对非凡有知遇之恩嘛。他招揽非凡来京,让非凡有了大展拳脚的天地。可无数个加班的夜晚,无数个我做着自己也不认可的工作,在内心狠狠唾骂自己的时候,我想,我云想涛,也曾是有理想有抱负,有前途的人啊,我也曾希望在自己的天地中大展拳脚,可是抛弃曾经的理想来到这里,我还剩什么呢?再没有一份闪亮的业绩,我还算什么呢?” 他耸耸肩,“完不成kpi?我没想过完不成的后果。眼下互联网就业形势这么差,我不能失业,我输不起。看在我发展还不错的份上,我家人好不容易才原谅我当年坚决的辞职——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我的事业,是月供两万六单凭非凡根本还不起的房子,是我千辛万苦追求到的生活,是我舍弃掉故乡的一切之后,必须重新找回来的心理平衡。” “至于刘言,我是打心眼里觉得对不起他。我本预判这件事没那么大,没想到竟引起这么大舆论反响,乃至最后失控。不瞒你说,其实我预料到,公司一定会把锅甩在我头上,这个责任一定会让我一个人来承担,但真到了那一刻,我觉得如释重负。” 作者有话说: 本周就要完成申榜的前置任务,申请榜单啦~之后就要按照榜单字数来写了~应该会多更一些 还请大家多多支持呀 第14章 24. 我一时词穷,过了好一阵才讷讷道:“无论如何,你不该怀疑非凡老师偷偷截屏你的工作聊天记录还传播出去。他不是那样的人。你是他最亲密的人,被你怀疑,他很伤心。” 云想涛抿嘴笑了,说,“谁说我怀疑他?” 我:…… 有什么横亘在心里的谜团,突然在某个瞬间露出了关键的线头。一直以来,那个让我们反复猜测的谜——到底是谁出卖了云想涛——在这一刻突然展现出不可思议的走向。 不是同事,不是下属,更不是竞争对手,而是…… “你……” “是我,我把这事的来龙去脉捅了出去。”云想涛迎着我的目光,无谓又无畏地说。 “有些事你们外人不知道,就刘言那档事,其实我上司的态度是对我明贬暗褒的。明面上,公司不鼓励这种造谣式蹭热度吸流量,暗地里,他们是赞同的这种做法的——没有一家互联网公司不在乎流量,他们不在乎的是用什么方式搞到流量。我的老板,甚至希望我能把这种模式搞成常规做法。” “可我真的厌倦了,我也真的怕了,一个季度接着一个季度,如果继续这样搞下去,没有规则、没有惩罚,没有引起监管部门的重视,那么还会有下一个刘言,下下个刘言。既然如此……” 他顿了顿,露出个狡黠的微笑,“就当我舍身炸粪坑,送非凡个人情了——当然啦,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算是泄露公司内部机密——我觉得我还犯不上为捅破这档事儿进局子吧?但如果是非凡踢爆这件事,那就是另一种说法了。你们尽到了你们的职责义务,而我,这锅也就算背到头了。” 我:…… 第16章 这番坦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主要是,我们谁都没想到,估计连赵非凡都没想到,最后引起监管部门注意,从而平息风波,整顿行业的,竟是一向精明谨慎的云想涛。 公司门口当着众人的面那绝情绝义地一推,那横眉竖眼的指责,说他是精心做局也好,破罐子破摔也罢,总之,他以自身为引信,炸了整个行业最不可为外人道的潜规则。 并且,他知道如果拉上赵非凡做幌子,公司就算再看他不爽,最多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开除他了事。公司不傻,不会在这人人质疑嗜血流量的关头,拿他或者赵非凡怎样。 云想涛啊云想涛,他不愧是在职场上游刃有余的老油条,拿捏得不失分毫,下手则又稳又狠,连自己都一并算了进去也在所不惜。 “你为什么不跟非凡老师提前打好招呼呢?这样隐瞒,既让他伤心,对你们的关系也是损耗。”我不解。 “我真的也很讨厌这种流量生意,我被它绑架得太久了,既害怕它,又觉得它面目可憎。一开始它让我失去很多时间;后来,他让我失去了一些评判标准;再后来,它让我失去了拒绝它的勇气——最后,它让我失去了最初远离家乡,来到这里的理由。” “来这里的理由?”我还是没听懂。 云想涛抬眼,目视前方,悠悠道:“是呀,我已经不是非凡当初喜欢的那个人了。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苏老师,在他心里,我已经变啦。” “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不是在看窗外落雪,而是车内后视镜上方,那个一闪一闪的红点。 ——那是很久之前,赵非凡对我感慨过的一句话。他说他总觉着他跟云想涛有一个人变了。这句话被行车记录仪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又在不知道哪个时刻,一字一句地呈现在云想涛面前。 云想涛说,苏老师,其实我俩谁都没变。他依旧是那个重情重义的赵非凡,我也一直就是那个追求付出和回报必须对等的云想涛。时间没有改变我俩,只是境遇把我们推到必须抉择的角落,让我们的本性都暴露得更彻底了而已。走到这一步,解释已经没有意义,我也不想解释了。 车载广播里传来悠悠的歌声,谁还记得爱情开始变化的时候,我和你的眼中看见了不同的天空。他不再说话,我知道,他是想借我之口,隔空向赵非凡告别。 25. 云想涛离开京城那天是我去机场送他的。他告诉我离京日期时,我问他,你想让我告诉非凡老师吗? 他犹豫了,我看得出。但最后他还是坚定地摇摇头。他说不了吧,我比较擅长悄悄离开。他来了,我就舍不得走了。 他没回到老家,回到他最初的正轨上去。老家的那个职位早有新人代替,当初看中的楼盘,价格早已翻了番。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你做出一个选择,后来发现最开始那条路更好,想回头时,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但他也不肯告诉我他到底要去哪里。他说苏老师,彩票中大奖这种事,一辈子只会有一次,你不可能次次都那么幸运。非凡于我,就是那个大奖,而这个奖可能要用余生很多很多的其他好运去弥补。京城已经没有我的好运了,我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走的那一天,在安检口,他从钱包里抽出张银行卡,托我转交给赵非凡 我看了看银行卡,跟他说,其实没必要这样,非凡不会要这个钱的。 云想涛卖掉了他和赵非凡的那套房子——赵非凡早说过,房本写的是云想涛的名字,他早就决定把一切都给云想涛了。因此,房子的处理权也归云想涛。 其实拿着这些钱,云想涛回老家还能再买套房——买两套都行。既然他已经认定了追随赵非凡来京,是蹉跎了年华又蹉跎了感情,那么对于信奉付出必须有回报的云想涛来说,自己拿着这笔卖房的钱,难道不算是一种补偿么? 多么矛盾的人。 云想涛眨眨眼,笑了。他说请你一定要给他。我知道,钱到了他手里,他会惦记、愧疚、纠结一辈子——那就让他惦记好了。我俩闹成今天这样,我为他付出这么多,换他一个一辈子问心有愧,不过分吧? 他说,“无怨无悔”四个字,那都是笑到最后的人说的话。普通人怎么可能做到既无怨又无悔呢? 说完这句话,他朝我略一颔首,仿佛是怕自己会反悔似的,推着行李箱就朝安检门走去。风衣下摆随着他的转身而微微飘动,我突然想起赵非凡很久很久以前跟我说,他第一次撩云想涛时说的话——“云想衣裳花想容,你这名字起得好。” 他就像是一朵孤独的、漂泊的、潇洒的云,来时毫不犹豫地来,走时毫不留恋地走,来时只为遮蔽一人,为此不惜赌上良心、声誉与前程。而到爱情维系不下去的时候,就轻飘飘地转身离开,把所有的深情与报复都留在一张沉甸甸的银行卡中。 你很难说他到底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他似乎只对赵非凡一人情深似海,而并不在乎伤害到其他人,但至少在这一刻,他只是万万千千的失意人之一。 我的手机恰在这时候响起来,是赵非凡。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云想涛今天要走的消息,也不知从何得知是我来送他。电话里急匆匆地嚷,说苏老师,你拦住他!拦住他别让他走听见没有!我很快就到,我就说一句话,如果他执意要走也要等我说完才能走! 第17章 可是云想涛的衣角已经消失在安检门的另一侧。 我说,非凡老师……人已经进去了…… 赵非凡还是来了,在四十分钟以后。你永远不知道京城的交通会在什么时候堵在哪一段,但毫无疑问,至少这一天,它堵在了赵非凡挽留爱情的最后一寸。 挂了赵非凡的电话,我紧急给云想涛发消息,想让他再多等一会儿,哪怕一刻也好,但消息发出去,是一个大大的红色惊叹号,云想涛决绝地,在跨过安检门之后删掉了我。我又急忙跑到广播站去广播,然而“云想涛先生,听到广播请速到安检处,您的家人赵非凡先生正在找您”响了一遍又一遍,那个身影却再没有出现。 最后,是赵非凡踩着广播声,拨开人群,满头大汗地跑来。我不敢直视他殷切的眼神,于是别开目光。不过我想赵非凡应该早已想到这个结局,毕竟他才是最了解云想涛的人。他跑到我身旁,没有问我是否拦下云想涛,没有问我云想涛留了什么话,只是一把紧攥住我的胳膊,从喉间挤出一声响亮的悲泣。 玻璃穹顶外阳光暴烈,有飞机从我们的头上越过,奔向广袤天空。京城机场每天起飞八百架次,不知哪一架次载着他的爱人。 第15章 26. 两周后,赵非凡突然叫我去帮他搬家。 说来狗血。在机场,我把那张银行卡给了他,他不发一言揣了卡就走,丝毫不管我这个被无端卷进其中,被动当了传话人的倒霉鬼。我一溜小跑跟在他身边,看他一脚油门直接踩回他们之前那个“家”所在的小区。 他们的房子很好卖,云想涛挂出去没多久就卖掉了。那天下午,赵非凡赖在中介那儿,好说歹说,把刚拿到钥匙三天的买家给约了出来,又用了四个小时的时间,以高出云想涛售价二十万的价格,把房子买了回来。 那位买家一开始并不想卖,但被赵非凡密集的语言炮弹轰得实在不耐烦,最后像送瘟神一样松了口。 凭空净赚二十万,买家脸上不见喜色,在经历了两周内光速买房过户再光速卖房的魔幻经历后,他的脸上满满当当写着“这人有病”,看上去只想速战速决,结束这场没完没了的拉锯战。 但赵非凡还是晚了一步。买主毕竟已经拿到钥匙三天了,已经进屋进行初步清理,丢掉了一些家具和零零碎碎。签订完买房协议当晚,赵非凡又在垃圾箱翻找了好一会儿,抢救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终究,有些前两天扔的东西注定是找不回来了。 这个周末,我帮赵非凡把他的东西从酒店公寓里搬出来,带回家里去归置。两个大男人爬上爬下,扔掉的杯盏重新擦洗,摘掉的画重新上墙,歪七扭八的书架和沙发,又费九牛二虎之力,推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他竭力要把房子复原成云想涛还在时的样子,借以承载他的歉意与缅怀。 他端详着重新挂上墙的画,貌似无意地说,苏老师,还记得你曾经问过我,如果刘言那档事继续发酵下去的花,我会不会把这事儿披露出来。 我说,嗯? “其实,还是会的。”他手扶在画框上,装模作样地左左右右地调着,“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给自己一个期限,等什么时候忍不下去了,就把这事捅出去。当我发现自己存了这个念头时。我就知道,我俩终会有这么一天,或早或晚。” 我没说话,有些话,我拿不准该不该跟赵非凡说。那天在机场,我最后一次问云想涛,我说截图那档事,你就打算一直瞒着非凡老师?瞒一辈子?——我觉得不至于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见过撕得你死我活的怨偶,也见过分开时哭得肝肠寸断的情侣,走到最后,无一不是把话都说开,心结都放下,跟对方也跟过去的自己握手言和的。像云想涛拧巴成这样的,着实不多见。 云想涛笑得神秘,他说不用啦,苏老师,请你一定、一定不要跟非凡提起这件事。 他说我跟非凡好了这么久,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我觉得有朝一日,他是能想明白的。倘若他一直都想不明白…… 他顿了顿,就当我俩这段感情败得彻底,那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赵非凡没注意到我的沉默,还兀自在那儿絮叨。“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想涛是个坏人,我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多高尚的圣人。想涛为了我可以抛下一切,但我却不能为他做到同等地步。我明明知道他的不容易和不得已,但还是逼着他做选择,因为有些情义我没法放弃,有些事我没法妥协。” 他说苏老师你不知道,想涛他是个多谨慎、多聪明的人,我不相信他会让随便什么人就钻了空子截了图,我思来想去,这个事,除了他自己爆出来之外,其他可能性几乎为零。就冲这点,合该是我欠他的。 他说,一码归一码,他伤害刘言的,已经都还了,道义欠奉的,他的代价也够足了,独独我辜负他的那份,想来他是对我失望透顶,连弥补的机会都不愿给我。 我想了一会儿,问他,“那天你让我在机场拦住他,说还有话跟他说。你要跟他说什么?” 赵非凡这会儿却羞赧起来,过了好一阵才低声道:“我本想说,你去哪我就去哪,这一次,换我跟你走。” ——不要辛苦打拼的事业、名气;不要垂手可得的升职、加薪。多年前云想涛为他的付出,他愿统统在自己身上再过一遍,哪怕人到中年从头再来比多年前还要难上加难。 第18章 我哑然失笑,大概这才更符合云想涛“付出与收获必须成正比”的原则,但晚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不要赵非凡再吃一遍他当年吃过的苦,他要的是赵非凡抱憾终生,一辈子活在愧疚里。 我漫无目的地揉着一摞旧海报,赵非凡瞅见了,急忙从我手里抢过,一边埋怨我,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海报铺平叠好。 “这都什么东西?宝贝似的。” “这是我们以前买花,包扎花束的纸啦。”赵非凡神在在地念叨。 他们初到京那些年,舍不得去花店买花,于是常去花市去买,十块二十块可买一大捧。文艺青年谈恋爱总爱酸唧唧,赵非凡就从集团寻觅些格外有腔调的海报、宣传画,把花扎成一束,讨云想涛开心。他写得一笔好字,常在包装纸的边边角角上写些字,有时候是一句话,有时候是几行诗。 那会儿云想涛每次拆开花束,总是要先在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上,找找赵非凡写了点什么,那是独属他俩的浪漫游戏,是赵非凡为他种下的小小情思。 这么多年了,这些包装纸云想涛都留着,直到他们分崩离析的那一朝。 赵非凡动手把包装纸一张张抚平,按顺序叠好。第一包装纸已经很旧啦,那是一张海报,褪了色,字迹发了黄,写的是“此心安处是吾乡”。 他发了会儿呆,将这张纸对折了起来。对折之后,他突然低低叫了一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海报的背面,还有另一行俊秀的、墨迹崭新的字迹—— “老后思量应不悔”。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个故事完啦~ 主题就是取舍吧~我是这么觉得的。总有一些分歧,不能用爱情的名义去掩盖 老读者都知道,不是惹急了我是不会写be的。下一个he 然后,文字打算换一下,叫做《我和我的冤种朋友》(貌似之前有哪个读者提过赵非凡就是个大冤种,我觉得非常恰当)主要是,不管社恐还是社牛,可能今年经济形势不好,越写越觉得大家都很冤种。 下周走榜了,还请大家多多支持呀 第二卷 萤间上新 第16章 萤间上新 1. 秦溯第十一次发信息邀我试菜,我彻底用尽了拒绝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这次他把性质说得很严重。他说苏老师,我觉得你在拒绝我。 没等我想出什么话搪塞他,他紧接着就来了一条:你如果拒绝,不如干干脆脆地拒绝,每次找不同的理由,拒绝了我还让我有期待,苏老师,你不地道。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没法再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回复:“没有没有,之前是真忙,今天我就过去。” 丢下手机我心如死灰,用宛如上坟的语气跟赵非凡说:“我今天去‘萤间’吃饭。”话音刚落,办公室里其他同事,纷纷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 无他,在我们新北传媒,每个新入职的人都会收到一个集团同事共同编撰的“新北指南”的文档,其中有内部各办公室负责人电话、一些无伤大雅的潜规则(比如,在被赵非凡老师批评业务时,千万不要顶嘴),以及周边的吃喝玩乐信息。这其中,有一条指南是这样的: 西怕事故,东怕排队,南怕高峰,北怕上新。 前三项都好理解——集团地理位置优越,西边是交通枢纽,只要有个交通事故,导航立马变成紫色,堵车二十分钟起步;东边是个加油站,不论什么时候,排队加油至少得十五分钟;南边呢,则是个地铁换乘站,每逢早晚高峰,排队进地铁站的能绕着铁马排出二里地,进个站都得排队半小时。 而与这三项并列的,被全集团上下口口相传的必须避雷的,则是“北怕上新”——这个“北”,就是与集团一路之隔,路北的私房小餐馆“萤间”。 怎么说呢,萤间的用餐体验,主打一个不稳定。餐厅一个老板一个厨子一个服务员,还有切墩儿若干。厨子阿东是个好厨师,听说是厨师学校优秀毕业生,中西餐皆佳,来应聘时,凭借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干炒牛河和苹果派征服了老板,从而让老板心甘情愿付了高薪;服务员阿萍是个好服务员,点菜送菜算账跑堂样样在行,虽说餐厅很小,只有六张桌,但用餐高峰时期周围公司还常有订餐业务,阿萍里里外外一手抓,每件事都办得井井有条。 理论上,有这两位得力干将,老板秦溯只需垂拱而治,就能把馆子干成全国连锁。但偏偏他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主,凡事喜欢亲力亲为,负责地说,他的事业一大半就毁在了亲力亲为上。 比如说这个店名“萤间”。他们店里有个系列啤酒,分别名为“初生”“青春”“爱恋”以及“永恒的沉寂”,是老板秦溯自己取的名字。有次我问阿东,我说秦老板是对啤酒特别有研究吗?他是怎么给啤酒起出这么浮夸又富有层次感的名字。 阿东说有个屁研究,老板是为了契合店名主题。 我更迷惑了,就问“萤间”是个什么主题——我一直以为这是个跟和风或者二次元相关的店名。 阿东叹口气,说,老板那会儿普通话不好,本来想的店名叫“人间”的…… 总之,就是不差钱且雄心勃勃的秦老板还拒绝了阿萍的建议——阿萍意思她去门店专门跑一趟,跟老板沟通招牌制作——他坚持一个电话就把店名、字号字体和招牌形式都确定了下来——结果由于他和招牌制作店的老板双双普通话欠佳,生生把“人”沟通成了“萤”,还喜滋滋地跟阿东炫耀,说自己的店名放在这条文艺气息深厚的街上,绝对适配。 第19章 结果招牌送来那天,秦溯恰不在店里,阿东签收了招牌后便直接挂了起来。等秦溯迈着喜悦的步伐来到店里视察时,一抬头便傻了眼。奈何有讲究说新店不便随意摘招牌,会影响生意,于是这店便顶着这么一个傻兮兮假装文艺腔调的名字,直到现在。 2. 秦老板还有一个爱好,喜欢开发新菜。一般饭店开发新菜,总要请一些老厨师或者老客来试菜品尝,待到菜品口味、质量甚至摆盘稳定了、符合大众口味了,才会正式面市。秦老板也不例外,我们集团很多人都是“萤间”的熟客,都被他招呼来试过菜,对此大家的评价非常一致就是: “秦老板你就放过大家吧,做饭这事你没天赋,把这事儿交待给阿东不好吗?” 每个被秦溯抓来的试菜老客,在受过一次折磨之后纷纷敬谢不敏。后来秦溯发现了我这个软柿子,于是每逢创新必找我这个不擅推辞的冤大头。 而秦溯对我有恩,我推辞不了。 我刚成为京漂时,着实穷过一阵。那会儿我还是个跑热线的新人,本来兜里就没几个子儿,碰上情况紧急还得自行打车赶往现场。因此每到月底,报销没下来,工资又花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总是很为生计发愁。 但很快,我就找到了一条生存之路。那会儿网上外卖平台正好处于扩张阶段,各家返券打折优惠力度很高,加上“萤间”刚开业,还有新店优惠,叠加下来,基本上每顿饭只要一两块钱,就能吃到两菜一汤一主食的套餐。 于是我连续一个多礼拜,都在薅“萤间”的羊毛。中午吃完,晚上还要点一份打包回家。等到第九天的晚餐时分,我接到电话下楼取餐,发现提着饭的不是穿着制服的外卖小哥,而是一个穿着浮夸、手腕上戴着大金链子脖子里挂着蜜蜡,头顶一头精神黄毛的帅哥。 他看见我,低头对了对单子上的名字,问,“苏先生吗?” 我说是,伸手接餐。手指勾在塑料袋上,对方却没有松开的意思,而是仰起脸,似笑非笑地说,“苏先生好像很喜欢我们家的菜?每天就吃这一块钱的套餐,九天啦!不腻吗?” 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触到的饭菜一下子变得极为烫手。我问你是谁,对方则笑眯眯地说,“我是‘萤间’的老板,没别的意思,就想看看是谁来来回回就点这三个薅羊毛套餐。” 我:…… 黄毛帅哥却像是没看出我的窘迫,饭盒往我怀里一塞,“帅哥你是真喜欢我们店的,对吧?走走走走走,我们今天正好上新,诚邀你去试菜——这不比吃套餐强?不收钱,就要你个真实评价以助我们改进——这是我家铁杆儿客户才能有的待遇。” 于是我被推着拉着,走进了“萤间”,品尝了据说是秦老板辛苦构思了一个月的新菜品:芝士焗鸡蛋、蜜汁烤鸡、主食,西瓜糯米饭。 我望着那切成三角形状西瓜摆出一个漂亮的造型,浇汁盛放在一坨圆圆的米饭上,白色的沙拉酱和红色的西瓜汁混合成一种类似脓血的状态,谨慎地把碗挪得远了几分,将筷子伸向了看上去还不错的芝士焗鸡蛋。 所谓芝士焗鸡蛋,就是煮鸡蛋剥壳,再用融化的芝士裹上一圈。那滋味说不上好或者不好,只能说,蛋白的腥和芝士的咸香混合出一种我所不熟悉的味道。第一口,咬掉小半个裹着芝士的蛋白,第二口,蛋黄液四处流淌。 我举着筷子问秦老板,这是流心蛋? 我本想找几句词夸一夸,没想到秦老板先心虚地低下头记道:明白了,鸡蛋要煮熟。 我:…… 于是我又放下蛋转向烤鸡,秦老板殷勤地拿来餐刀替我切鸡肉,一刀下去,没找准关节点,还因刀太快下刀力度太大,而使半条鸡腿飞了出去,惊魂未定的我眼睁睁看着连在鸡身上那半条腿,一行细血慢悠悠地渗了出来。 我:……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我着实不希望请我吃饭的大善人遭遇此等尴尬,于是绞尽脑汁憋出一句:老板你这……还……挺创意的,以前只知道牛排能吃三分熟,没想到烤鸡也有这么原生态的做法…… 就因了这一句,秦溯断定我是个能够欣赏他的人,从此就赖上我了,每逢上新,必然要叫我过去尝一番。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个关于炸厨房选手的故事。 灵感来自于我炸了自家的厨房。 一个炸厨房选手,必得配一个既会做饭,吃饭又不挑的搭档。悲从心来。 第17章 3. 后来跟“萤间”的人熟悉起来,我才知道,秦溯是如假包换的富贵少爷。他在国内读大学时平平无奇,眼瞅着出来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找不到工作,要么继承家业。于是心高气傲的秦老板果断选择了出国,读的是价高自费就业面窄的艺术史专业,回国之后选择依旧只有两个——要么继承家业,要么做留学中介。 于是心高气傲的秦老板一怒之下选择了创业,开了这家私房融合菜馆子。 那会儿我已经跟秦溯很熟了,并常常被他的自创菜折磨得生不如死。我万分不理解,别的留学生出国,且不论学业是否有成,至少能做出一手像样的中国菜,断不会像他一样,馆子都开了五六年了,蒸个面点主要靠摸。什么时候蒸笼边缘烫到他不敢下手了,什么时候就证明快熟了。 第20章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坚持做一件自己根本不擅长的事,他说自己做菜就是玩儿,主要还得靠阿东;我问他为啥不干脆找个店长,或者把店交给阿东阿萍打理,秦溯突然叹了口气,换上了深沉的腔调: 我在等一个人。 “萤间”门口安了个木质的假屋檐,从门头伸出去,飞檐压下天空一角,挂着风铃,格外清新。秦溯时常坐在屋檐下发呆。以前我以为他只是在拗忧伤文艺人设,骗骗路过的帅哥美女,而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他其实是隔着宽阔的立交桥,望向马路西侧,那片城中最贵的cbd写字楼群。 他的白月光在那里。 关于白月光,秦溯说过很多次。那人叫江柳青,是他大学不同院系的师兄,比他高三个年级。在秦溯口中,江柳青读书时便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不仅成绩优异长得帅,还特立独行光明磊落。曾有女生当众表白,而他则坦然地在众人面前说,谢谢你的喜欢,但我喜欢男生。不好意思啊。 那可是十来年前的校园,此言一出,震惊了围观的吃瓜群众,但江柳青不以为意,挥一挥衣袖,顶着众多非议,依旧活得认真而潇洒。 秦溯还说,江柳青当年是顶着“优秀毕业生”的光环最后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彼时他研究生最后半年在一家大公司实习,还没入职就参与了一个大项目并获得了奖金。结果江柳青直接把全部奖金捐给了一个公益助学项目。 老师也是公益项目把感谢信发到学校后才知道这件事,毕业典礼上,自然是要给这样人品和成绩双优的学生一个发言机会的,江柳青握着话筒,轻飘飘地说,捐了就捐了,我没想那么多,千金散尽还复来。但对于他们而言,可能是改变人生的一次机会。 秦溯说,“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瞬间就荷尔蒙上头了你知道吧?”躲在台下,他远远望着台上的江柳青,突然开始审视自己。越审视,越察觉自己的空虚与渺小,越觉得自己的大学时代过得真不像个样子。 于是在那个燥热的夏夜,晃荡了三年的秦溯毅然决定奋发图强。可那会儿大三都结束了,想要追回大学时光已不可能。好在他有个有钱的亲爹,听说儿子有心奋起直追,大手一挥,说啥时候努力都不迟,一寸光阴五十万,咱时间丢了拿钱补,于是花重金砸英语砸学分,砸实习砸中介,一路用人民币把儿子砸进了海外名校。 4. 一提起江柳青秦溯就没完没了。他说苏老师你知道吗,其实在我本科快毕业的时候,我还偶然跟江柳青有过交集…… 彼时我正在试他的新菜,被一道平平无奇的辣子鸡丁辣得涕泪横飞,灵魂暴躁,怒从心头起。于是非常粗暴地举手示意他闭嘴。就离谱,做辣子鸡能有什么难度?别的餐厅是舍不得费辣椒,这孙子是拼命用辣椒掩盖做菜功力不行的事实。这便也罢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专门买了印度的魔鬼椒——也就是传说中的“变态辣”用来炒鸡,一口下去,差点把我原地送走。 灌了三大杯冰水我才倒上来一口气,支着沙哑的喉咙问:“你这每天江柳青这,江柳青那的,你都知道人家在哪儿了,怎么不直接去找他呢?这不是你秦老板的行事作风啊。” 秦溯打了个磕绊,不说话了。 这么多年以来,秦溯一直关注着江柳青的动向——通过求职软件。他说江柳青毕业后,去了业内一家明星公司,一路升职加薪,很是前途无量。奈何行业不是个朝阳行业,这几年被崛起的新能源按在地上摩擦,好在江柳青人聪明看得长远,干了几年,瞅准机会,直接改换了赛道。 他手指随意一划拉,指向夕阳下熠熠生辉的cbd高楼,“喏,就在那边。” “然后呢?” “然后没啦。”秦溯有点忧伤地说。“江柳青最新一条履历信息,还是两年前增加的。那会儿他跳槽彻底改换赛道,我一查,他新公司就在附近,我还挺高兴的。本来呢,我是想等自己的事业做大一点再找机会去接近他,但既然他就跟我隔着一条马路,我想着或许我们会有一个更浪漫的开端——如果有天他来吃饭,或者点了我家外卖,我就亲自给他送过去,然后顺理成章告诉他,江学长,我是你的师弟。本来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就是因为受到你的鼓舞,才一步一步走上了正道,成为了如今的自己。” 他说得那么真诚,那么恳切,全然不似平日的吊儿郎当,让我漫到嗓子眼儿的调侃也不得不咽下去。停顿了几秒,秦溯更加忧伤地说,“可是,两年了,他一次都没来过我家,连外卖都没点过。cbd那边中午常有人过马路来我家吃饭,好几次了,我听他们公司的员工吃饭聊天,都忍不住想去问人家,你们有个同事叫江柳青吗?” 他把头转向我,“苏老师,你今天给我句实话,我家的饭,真的就这么难吃吗?” 我:…… 我:………… 我诚恳地说,如果是阿东做饭,那饭菜质量在整条街能排前三,但如果是秦老板你做饭,那绝非“难吃”一词可以概括。如果有朝一日,那什么江柳青真的来“萤间”吃饭或点外卖,请你秦老板千万不要作死,一定要把招待白月光的重任,交给阿东和阿萍。 第18章 5. 我第九次被秦溯拉去试新菜,是一个滂沱的雨夜。那天天气从傍晚时分开始变坏,黑云压城,狂风贴地卷起,摇得楼下柳树有如小说中的打人柳般狂乱。不一会儿,雨声便铺天盖地地响了起来。 第21章 那天我很忙,于是晚餐跟赵非凡一起叫了外卖。为了对冲坏天气可能带来的延迟配送,我们还特意比平时早了半小时叫。不料一直等到我俩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没等来这顿晚饭。 赵非凡让我问问骑手几时送到,我磨蹭了半天,把手机往他面前一塞,说,“你打。”我本来就有点社恐,这风大雨大的让我去催外卖,还不如饿死呢。 但恰巧赵非凡接了个电话,于是举着手机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路过我工位时用口型跟我说,“快点打,饿死了”。我没辙,只好硬着头皮拨出了骑手的电话号码,拨了好几次才接通。 信号在这破天气中颤悠悠的,如同几欲拉断的蛛丝。好不容易接通,骑手的声音夹杂着大风大雨的呼啸,模糊而嘈杂。我嗯了好几次,才勉强听懂他的意思。骑手师傅说他路上摔了一跤,我和非凡的饭有点洒了,他正要回店家去给我们再买一份。 我急忙说不用不用,这都晚餐高峰时段了,一来一回至少得四五十分钟。我说要是洒得不严重您就给我送过来吧,不用您赔,天气不好能理解。 骑手道了谢,十分钟后再打来电话,让我下楼取餐。 这样大的雨,穿一次性的塑料雨衣根本无济于事,骑手小哥浑身湿得像是刚从湖里捞出来。膝盖处有两团深色印记,看样子像是双膝直接跟泥水坑来了个亲密接触。 于是我更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打电话导致他摔跤。那骑手眼睛黑黑的,眉毛很浓,就在说话间,雨水顺着眉梢划下,颤巍巍地挂在颧骨边儿。头盔下的头发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头上,看起来极为狼狈。但饶是这样,他依旧从容,一边道着歉,一边把打包盒递了过来。 说实话,隔着塑料袋,我跟赵非凡的饭看上去有点惨。麻婆豆腐漏出来的汤糊了半塑料袋,不知道是否殃及了米饭。我就犹豫了那么一瞬,被骑手小哥看了出来,于是他说,要不我还是给您换一趟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哪能真的让他冒着雨去给我换。于是只好嘟囔着“不用不用”,把饭接过来,转身上了楼。 当天晚上我跟赵非凡谁都没吃饱。麻婆豆腐汤洒了一半,地三鲜干脆三分之一都漏了出来,泡在了麻婆豆腐汤里。我俩用纸巾把塑料餐盒擦了又擦,勉强挑着剩下还能吃的菜吃了几口。赵非凡恨铁不成钢地拿筷头指着我说,“苏老师,像你这种软柿子社恐,就该让你去房产公司去干中介,好好锻炼锻炼脸皮。” 恰在这时,秦溯的电话打了进来,软硬兼施地让我去试菜。 赵非凡自然是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受秦老板折磨,我推脱不开,就说忙完手头的事去吃宵夜。 晚上九点,雨稍微小了些,我便撑着伞去了店里。今天店里没什么客人,秦溯坐在收银台后面,而阿东和阿萍则坐在桌前,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见我进来,阿萍得意地朝阿东扬了扬下巴:“我说什么来着?拿来吧你!” “什么拿来吧你?”我不解。 阿东叹口气,“我跟阿萍打赌,今天这么大雨,苏老师你肯定不会来了,没想到你还真来了。”顿一顿又道,“苏老师你说你是不是有受虐倾向?” 我刚想说这还不是你们秦老板只会欺负社恐,嘴还没张开,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响起:“0130取餐。” 我急忙给人家让开道。风雨在他身后闪过一瞬,便又被门阻挡在外。扭头的一刹那,我发现他就是几小时前刚给我送过餐的骑手小哥。然而有道是匆匆赶路的人无暇顾及路边的风景,步履不停的外卖骑手,自然也注意不到一个又一个从他手里接过外卖盒的顾客。 他大约刚做这行不久,进店之后,目光犹豫地在阿东和阿萍脸上游移,又试探地问,“0130?” “有有有。”阿萍把手中瓜子放下,转身回到厨房取出打包好的饭菜,小哥匆匆核对了一下,便拎着走了。全程不超过十秒。 阿萍交接完饭,继续转回来跟阿东嘻嘻哈哈打闹,但闹着闹着,气氛好像有些不对,好像突然少了些什么东西,一种微妙的凝滞感在蔓延,逐渐压过了阿萍清脆的咯咯笑声。 我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收银台,是秦溯。他缩在收银台里面,努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头几乎压在膝盖上,以一种从半截子腿高度偷窥的可笑姿态,鬼鬼祟祟地在收银台边露出半个脑袋。 对上我们的目光,他的表情里有错愕,有迷惑,有震惊。过了好几秒,他慢慢地说,“是……江柳青?” 6. 秦溯想过很多种他和江柳青重逢的场景,或在某个社交场合的偶遇,或在某个投资会或者路演现场的偶遇,或者,是在学校什么时候办活动时,作为知名校友参会而偶遇,总之,肯定不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阿东还没搞明白状况,还在兴高采烈地打趣——就秦老板白月光这点子破事,阿东阿萍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他俩还经常说啥时候才能看看这个白月光,到底有多惊艳——如今见着了,阿东一时口无遮拦,说,上啊老板,此时不乘虚而入更待何时?白月光现在正是落魄的人生低谷期,正需要人给个温暖的抱抱,你现在出手抄底,白月光没准还得对你感恩…… 最后俩字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在阿东的调侃中,秦溯的眼眶倏地就红了。 第22章 憋了好一会儿,他低声道,“那不是趁人之危吗?”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任谁也没想到,平日吊儿郎当骚话连篇,最喜欢对帅哥品头论足的秦老板,在谈及白月光时,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男高中生,他裹足不前,左右为难,前怕狼后怕虎。充满了不合时宜的青涩与羞赧。 可我们都是三十啷当岁的人了啊,离开校园很多年,熟悉的是成年人那一套推拉试探,欲拒还迎和单刀直入的社交法则,像这种八百年前未宣之于口就掐断的暗恋,早就不是我们所熟悉的形式了。 阿东和阿萍向我投来“该你发言了”的目光,我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好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说,“也不能说这是趁人之危吧……” 秦溯马上把脸扭向了我这边,眼中满是期待。 “我觉得,首先应该弄明白,江柳青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来送外卖——按照你说的,他那么优秀,就算赶上裁员也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下家才对,不至于来送外卖。搞清楚原因,如果你能帮衬他、拉他一把,那不是也挺好的嘛……到时候你再跟他摊开说,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每说一句,秦溯的眼睛就亮一分,等我把这段话说完,方才他那满脸的错愕与阴霾已经一扫而空了。秦溯忍不住拍了下桌子,士气高昂地说,“就这么定了!先搞明白江柳青到底怎么回事,再制定作战计划。苏老师,打听消息的事就交给你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我、我……?” “对啊,你身边那么多记者,消息灵通,你帮我打听打听呗!”秦溯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作为我家店的铁杆会员,吃了我那么多秘制菜,苏老师你好歹为我的幸福出点力嘛。” ……就离谱,我差点掀桌大骂。还秘制菜,那是正常人吃的东西吗?那是我主动要吃的吗? 第19章 7. 总之,我稀里糊涂地就被拉入到秦老板“追爱大作战”的计划中。 这么土的名字自然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阿东想出来的。在军师阿东的设想中,整个计划分为三步:首先,搞明白江柳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第二步,利用秦溯店老板的身份,不声不响地跟江柳青熟悉起来;第三步,以朋友的身份帮江柳青解决问题,再顺势告个白,这事儿就成了七八分。 ——“老板你要钱有钱,要样儿有样儿,到时候再把你跟他大学那会儿的渊源一说。”阿东起劲儿地拍着秦溯的肩头,“他能不感动?能不震撼?相信我,男人嘛,有了感动就有喜欢,拿下他是迟早的事。” 在阿东传销式的鼓舞之下,秦溯肉眼可见地兴奋,不,膨胀了起来。摩拳擦掌,一脸跃跃欲试。 阿萍则要悲观一些,她眉头轻皱,“阿东你也别瞎出主意。这帮不帮的,也得分情况,万一江柳青搞到现在这地步,是比如说赌博呢……” “不可能!”秦溯听不得别人说江柳青不好,立马横眉竖眼地打断。 “我是在打比方!比方!”阿萍不耐烦地挥舞着刚送到的一打优惠券,“不然他没理由一夕之间从cbd白领跌落到外卖小哥吧?——没有看不起外卖小哥的意思,但事出必有因,万一是他赌博呢?借了一屁股高利贷呢?搞传销、非法集资破产了呢?老板你也‘帮助’他、补贴他吗?” 秦溯不说话了。低头闷闷地咬着吸管,半天斩钉截铁地憋出一个字:“帮!” “人是会变的好吗!”阿萍被这不识人间疾苦的富二代给气笑了,手一叉腰,“你跟他多少年没见过了老板?你怎么知道他就还是你认识的那个又帅又优秀,又努力又善良的学长啊?” “哎……行了行了。”眼瞅着秦溯的表情越来越僵硬,阿东急忙截住阿萍的话头,“所以说才需要苏老师出马嘛!等苏老师调查清楚后,我们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我:…… 瞧瞧这一个两个的,这么理直气壮,丝毫没有考虑一个社恐的感受。我脑壳一痛,捏着眉心说:“哎行吧行吧,我试试看,我尽量我尽量。” 说是试试看,但很快我就发现无从下手。这事儿我不可能真让记者同事们去帮忙,那些人都是八卦精,指不定以为是我对江柳青有意思。思来想去我用了最笨的一种方法——点外卖。 是上了太多夜班、点了太多外卖我才知道,外卖骑手也是分为驻站和众包两种不同形式的。驻站的,则会由站长根据早晚高峰的点餐量来排班和分配任务。按照江柳青出现在我们集团楼下的频率,我有理由相信,他不是那种临时有困难,当众包骑手周转几天的情况,他该是全职骑手。 我花了一周多的时间和外卖,摸清了他被派到我们这片送餐的时间段,又花了一周多的时间和外卖,摸清了他除了高峰期之外的送餐频率。他大概真的很缺钱,就我值夜班时,晚上十一二点这种阴间时间,如果点宵夜或者跑腿买东西,来送的十有八九都是他。 连续两三周点外卖,江柳青也认熟了我这张脸,有时太晚没什么单的时候,他也不会像高峰期时,把东西放在前台就走,而是会耐心地等我下楼来取。甚至有一次,我等电梯的时间久了些,来到大厅后,看见他等得无聊,干脆跨坐在电动车上看书。 仲夏之夜,他摘了头盔挂在电动车把手上,露出汗湿的额发。秦溯虽然当老板不靠谱,但审美品位相当在线,江柳青身材奇好,t恤下摆稍稍卷起一点,更显得肩宽腰细,他长腿点地,一手扶着车把手,一手捧着书,大厅透出的暖光流淌在他每一道肌肉的线条上,让他充满了雕塑般的力量感。 第23章 我跟着旋转门走出去,见是我,江柳青急忙阖了书,是亚当斯密的《国富论》。 江柳青看到了我的目光,收了书,笑道:“随便看看。苏先生你的东西。” 若不是我知道江柳青的底细,见这场景恐怕会心里嘀咕,觉得这不是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就是个强拗人设的装逼网红。可惜不是,我知道他读书也是真的,窘迫也是真的。并且,他身上没有那种中产一朝潦倒的怨怼与愤懑,他就是那么平和地读着书,安静地等着我下来。 我更好奇了。然而碍着不能暴露出已经知道他的来历,只能略略点头跟他打招呼,“麻烦了江师傅,你怎么干这么晚?” 江柳青笑了笑,“嗨,闲着也是闲着,睡不着不如出来跑跑单,还有免费的宵夜吃。” “免费的宵夜?”我不解。 “喏,就对面的萤间。”他头一摆,朝马路对面示意了一下,“他们每天备餐会多余一些,老板人挺好的,说过了晚上十点半打烊,卖剩下的饭,骑手可以去店里领免费餐。” 8. 我:…… 就离谱,有这么直接跟江柳青产生联系的方式,干嘛还非要把我拉进来?更离谱的是,既然已经走出了这步棋,秦溯、阿东、阿萍,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我一声,鱼已经在上钩的路上了。 我这个工具人,当得毫无尊严可言。 就在这时,我脑子“叮”地一响,于是干脆从台阶上走下来。“萤间啊?我还真不知道他们还有这规定。”我说,“一起过去?我正好去买点吃的。” ——好在江柳青送来的是便利店的跑腿单,那是我帮赵非凡买的烟。不然我这谎都圆不下去了。 江柳青蛮健谈的,从我们楼下到“萤间”这一段短短的路程,我就把秦溯这波追爱的骚操作了解了个差不多:这个规定是从上上周开始的,那晚江柳青和另一个骑手小哥送完晚间单,正一人一罐啤酒,坐在“萤间”外面的长凳上休息,正好碰上了预备打烊的秦溯和阿萍。 “萤间”主打一个新鲜安全,成品菜决不过夜,当天卖不完的成品菜都会让阿东和阿萍带回家去。那晚阿萍正在装苹果派,一边装一边嘟囔着今天又做多了,卖不掉,让阿东明天少做些。这话被坐在门口的骑手小哥听了去,于是开玩笑说,“要不半价卖给我们吧,苹果派当下酒菜,咱也整个洋玩意儿。” “秦老板人挺好的,当即就把剩下的苹果派都给我们端来了,还给了两杯没卖完要倒掉的果汁。”江柳青说,“他跟我们说,每晚店里都会有卖不完的菜和点心,要是我们去就免费送给我们,不过不太多,先到先得。” “那挺好,免得浪费了。这条街上的餐馆都值得普及一下。”我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那是。萤间的饭,我那些同事好多吃不惯。”江柳青说。 “嗯?”我震惊了。秦溯那个二百五,不会真的为了引起江柳青的注意,而自己亲自下厨开给骑手小哥们小灶吧?就他那个厨艺,当真是做出来的东西白给都没人要。 “萤间这个调性也蛮怪的,说是融合菜,我看也是五花八门啥都卖。到晚上,剩得最多的就是什么蛋糕啊,派啊,还有上午brunch卖剩下的配餐。”江柳青说,“我们这帮兄弟哪吃得惯这些,大家跑一天,最需要的就是重油重盐高碳水,再来瓶啤酒,那就心满意足了。” 说到这儿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嘲地解释道,“嗨,还挑三拣四上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有免费的宵夜就不错了。只不过啊,我有个同事,连吃了三块法芙娜蛋糕,生生给自己顶得胃酸了。” 他突然住了口。绿灯亮起,我俩便过马路,默契地换了话题。又是brunch又是法芙娜的,我俩谨慎地掩盖住了,他言语间不经意提起的,关于往昔的中产生活细节。 作者有话说: 说起餐厅卖不完的东西怎么处理,最近不是兴起那个剩菜盲盒嘛,各种面包店包子店每到打烊前就各种盲盒促销,超便宜。我玩的特别上头,每天定好时间抢,从早抢到晚,把家附近的店全扫了一遍,着实香! 第20章 9. 秦溯看到我跟江柳青一起出现在店门口时,并没有太惊讶。他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去,给我俩端来宵夜。只不过我俩待遇差别有点大,江柳青面前的是一份色泽鲜艳、颗粒饱满的蛋炒饭,饭里的豌豆粒和火腿肠丁浸润着油光,而我这一份则是上半截黑漆漆黏糊糊,下半截白色的黏糊糊的果冻状物品。 我没有贸然尝试,而是谨慎地发问:“这是什么?” 秦溯春风满面,“这是我今天研制的新甜品,第一版。” “……”我把那杯黏糊糊的甜品推远了一点。按照我的既往经验,秦老板的新品一般在改良到第三版或者第四版,才能勉强入口。 “你就不能也给我来盘蛋炒饭吗?”我绝望地问。 “那不能,阿东下班了,今天就剩这一份蛋炒饭。”秦老板亲切地微笑道,“这是我今天刚研发的,光果酱就熬了一上午。你都不要尝尝,给我一点建议吗?” “……这是果酱?”我万分怀疑。上面那一坨闻起来是有那么点水果的味道,但其中又夹杂了些其他的,我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味道。看色泽,勉强能分辨出是红色的底色,然而其中又夹杂着一丝诡异的黑,仿佛是从锅底刮出来的。“你确定没熬干锅吗?” 第24章 “百分百没有。”秦溯斩钉截铁地保证。 兴许是看我俩僵持的气氛有些尴尬,江柳青赶紧打圆场。“苏先生,你要是饿了就吃这份蛋炒饭,今天正好我不太饿,要不,让我来尝尝?” 没等我跟秦溯说话,他已经飞快地把蛋炒饭推到了我面前,把那杯黏糊糊的东西扒拉到自己面前,并赶在我出声阻拦前,举勺舀了一口。 勺子刚入口,只见眉头便飞快地拧了一下又松开,吞针似的,重重咽了下去。 “怎……怎么样?”秦溯紧张地问。 “还行。”江柳青勉为其难地吐出两个字。他仿佛不擅饮酒的人被按头闷了一大杯烧刀子,非得缓一缓才能压住直冲天灵盖的血压。停了好一会儿,他才问,“这是什么酱?山楂吗?” “对!是山楂。我把这道菜起名叫做‘暗恋’。”见江柳青不仅没有对自己的手艺发表恶评,居然还一举猜到配料,秦溯备受鼓舞,瞬间来劲了,“这就主打一个酸甜口,意为像暗恋一样酸酸甜甜。”他飞快抬眼,眼神慌里慌张地在江柳青脸上一扫而过,“当然啦,还有一些青柠汁,我觉得暗恋嘛,还是要有一点酸涩的味道。江……师傅,下面奶冻你再尝尝?” 老板殷勤相劝,江柳青不好推辞,便在秦溯热切期待的眼光中,一勺一勺地吃完了面前的“暗恋”奶冻。毫不夸张地说,我在一旁如坐针毡,作为饱受秦溯手艺毒害的受害者,我可太清楚他的新品,尤其是第一版有多糟糕了。偏用当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心里没点逼数,手上没些轻重,试吃份还做得贼大,生将“富二代不怕买原料花钱”演绎到极致。 于是江柳青花了将近半个小时,总算吃掉了大半份。勺子在杯里搅啊搅,将剩下的奶冻和黑红果酱搅成破碎带血的生脑花,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忍耐力和勇气,无力再举勺。他说,“就是,不难吃,但口味实在有点怪异特别……是放了什么特别的原料吗?为什么一股血腥味?” “血腥味?”秦溯也迷惑了。他拉过剩下那点甜品闻了闻,“没有啊……这是素的!就山楂果、青柠汁还有白糖,我怕太酸还专门加了不少糖,熬了好长时间。连熬果酱的锅我都拿了个新锅,章丘新买的铁锅,就开了个锅,啥都没炒过,更不可能串味。” 他每说一句话,江柳青的脸就黑一分,秦溯最后一句话话音刚落,他猛地起身推开我,踉踉跄跄地跑到门口,吐了。 10.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不仅仅是大学没好好念书。”我说,“可能高中也是糊弄着上的垫底学渣。” 晚上十一点,我和秦溯坐在急诊室外的长凳上,冰冷的灯光和偶尔嘀嘀的医疗仪器,让这个夜晚显得格外晦气。 “山楂、青柠,这都是含有丰富果酸的水果,你熬果酱用铁锅熬啊!果酸和铁离子会起反应的好不好!” 秦溯的表情从迷茫渐渐转为开悟,说,“……所以导致他结石啦?这么快?” “……”我无力吐槽。“结不结石不好说,但肯定会生成铁化合物一类的东西吧,他那一看就是中毒的表现好不好。”现在我开始怀疑他九年义务教育阶段也没好好学了。 “……我知道第一版可能不好吃,但中毒应该不至于吧?!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好不好!”一听我这么说,秦溯也急了,“他才吃了几口就能中毒?” 我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他闭嘴。我算看出来了,经此一役,别说追江柳青,搞死江柳青的可能性可能还更大点。这人就是作死的典范,东军师的三步作战法连第一步都还没走完,就彻底折戟了。 诊室里医生喊,15号江柳青,15号江柳青家属有没有?秦溯慌忙喊了一声“有!”屁颠屁颠地跑去诊室。抽血结果倒不是急性铁中毒,但毫无疑问,江柳青的症状肯定跟铁锅熬果酱有关。医生狠狠地骂了他俩一顿,开了催吐和牛奶,让江柳青吐完喝牛奶,再挂水补液,补完才能走。 趁着秦溯去缴费,我起身去留观室里看江柳青,他刚催吐完,手里还攥着一包牛奶,正靠着墙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睁开眼冲我微微一笑,“麻烦你了,苏先生。” “我……我叫苏景明,你叫我景明就是了。”我一时语塞,驴唇不对马嘴地应道。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我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找出几句替秦溯挽尊的话: “秦老板厨艺是差了点,他吧,主要就是脑洞大,见过的吃过的又多。他的新菜第一版的确都不好吃,但经过阿东改良后都还不错的,店里好几个招牌菜都是在他的脑洞基础上改良的。” ……我尽力了。 江柳青有点意外我的发言,他扬扬眉,噗嗤笑出了声,说,“不一定是食物中毒,有可能是中暑了,只是恰好晚上又尝了一嘴‘暗恋’——可见暗恋的劲儿够大的,能直接给人整歇菜。你说是不?” 瞧瞧这情商。 秦溯正好缴完费回来,在门口听完了我和他的整段对话。也是三十啷当岁的男人了,他像个被撞破心事的少年,一时竟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不知该出去还是该走到床边来,只顾搓着缴费单,眼睛,却是一刻都不曾离开江柳青的脸。 江柳青发现了他,于是也报以微笑,示意自己没事。他汗湿的刘海贴在额头上,任是憔悴也动人,我突然涌起一股揭秘的冲动,江柳青啊江柳青,你不曾意识到,就你那一句不经意的玩笑,戳破了秦溯暗戳戳的小心思,也点出了一番关于爱情的,绝妙的双关。 第25章 作者有话说: 前段时间给小朋友补铁剂嘛,小朋友嚎得特别厉害。我就跟闺蜜说,我知道这个铁剂不好喝,但娃反应也太大了。。。 闺蜜:你并不知道它有多不好喝(就是很多新妈妈都得补铁,我是喝的胶囊,闺蜜喝的口服液) 我:我知道,就有点血腥味铁锈味。 闺蜜:根本就不是有点,非要形容的话,那好比是冬天舔了一口生锈的暖气片。 orz服了服了~ 第21章 11. 我第十次被秦溯叫去试菜,那道菜出乎意料地卖相不错,名字却起得丧里丧气——黯然销魂汤。 尝了一口,口味竟格外惊艳。那是一道类似糖水的冰甜汤,第一口下去,红豆,陈皮,绵密的口感在舌尖绽放,带着些含蓄的甜香,再回味,后劲中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胡椒辛辣,以及不知道什么原料的清凉苦味。 吸取了一个多月前江柳青深夜进医院的教训,我没敢吃第二口,而是先发问:“原料是什么?” 秦溯幽幽地说,“眼泪。” “……”我把那东西推得远了一点。别人说这话我可能只会觉得骚气,但秦溯,我有理由相信,他一边熬汤一边哭,泪水吧嗒吧嗒掉进汤锅里。 “骗你的。苦瓜汁而已,一点点。”秦溯无精打采地说。“怎么样?还可以吧?阿东都说味道不错。” “是还行,都不太敢信是你的手艺。”我说,“怎么了?表白被拒了?失恋后灵感爆发了?” 秦溯叹了口气,“根本就没到表白那一关,江柳青就不接我的茬你知道吧!” 得知江柳青进医院的事后,阿东和阿萍一致扼腕叹息,直呼不该让我陪秦溯去送江柳青去医院,一个社恐加一个怂,生生错过了“推一把”的最好时机。 于是在江柳青再度来“萤间”蹭免费宵夜时,看到的就是店里老板厨师和跑堂的,齐刷刷在线严阵以待。 据秦溯说,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江柳青一到门口,阿萍就格外热情地把他迎进来,直说老板为了表达歉意,特意让阿东多给你做了几个菜,完阿东直接摆出三菜一汤外加精心准备的小点,俩人一个坐江柳青对面,一个坐江柳青旁边,堵住他去路,搞得江柳青筷子都不敢举你知道吧?” 我:…… “完阿萍跟阿东就一人一句,开始夸我,那话说的,我自己听得都脸红。一边夸一边还要问江柳青,‘江师傅你说是吧?’江柳青饭都吃不好就得嗯嗯嗯回应。阿东说着说着,突然转向我,问我说,老板,你大学在哪儿读来着?” 我:…… “我知道他是在给我递话头,于是我就说我是c大什么什么专业的。一开始说到校名,我明明看到江柳青眼神都变了,我就等着他说那句‘我也是c大的’呢——然后我不就能说‘啊原来我们是校友,你哪一届的’,这不一来一回,互动也有了,关系也就攀上了吗?——但江柳青啥也没说,就又低头吃饭了,之后,整晚再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看着秦溯,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富二代秦老板,他这番话说得那么理所当然,而他的失落又是那么情真意切,真诚到甚至有一种天真的残忍,让我在这一刻深深地共情了江柳青—— 一个毕业于名校且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突然从cbd云端被打入街头巷尾,昔日豪华而恒温的办公室,洋气的brunch、高端的商务午餐和轻松惬意的精酿通通成为过去,如今陪伴他的,是全年无休,是烈日暴雨寒风,是两块五一罐的啤酒和有可能把自己送进医院的免费宵夜,以及,不知道还有没有翻身之日的落差感。 换做是我,我也不愿意对别人说起自己是哪儿毕业的,尤其是面对自己的校友。 12. 我跟秦溯说,我一个社恐,为了你这档事,豁出去了。江柳青跑外卖的事我给你问,求求你不要再在他面前乱说话,叨叨你那些校园往事了,行不行? 秦溯这人抓不住重点,他说,苏老师你社恐? 我:…… “总之。”我说,“你别老揪着大学没完没了,多大点事啊惦记到现在,更何况你那会儿不是个废柴吗?相信我,这并不值得炫耀追忆。你要多给江柳青展示一些现在这个更好的你,比如说你的爱好啊,商业计划啊——新菜就不用了——之类之类的。没准就找到更好的契合点。” 让他直接喜欢上现在的秦老板不是更好吗?总比拿十多年前那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交情兜圈子强。有些话我不好意思当着秦溯的面说——你记得十多年前意气风发的江柳青,人江柳青记得你一个混日子的废柴吗?你谁啊? 秦溯眼中的钦佩之色更重了,他说,“苏老师,你好会啊。你恋爱经历一定很丰富吧?” 我:…… 想逮住江柳青并不难,难的是江柳青将自己藏得严实,除了那夜说漏嘴带出来的中产生活细节,他再未露出一丁点儿往昔的影子。他就是个忙碌而沉默的骑手小哥,或许还尚算年轻尚算帅,但脸上眼角,手指关节已满是风霜侵袭的痕迹,在时间和疲劳的捶打之下,日复一日地忍耐着生活。 但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机会。依旧是深夜的外卖,等我下楼时,江柳青依旧在门外就着灯光,翻着一本书。 第26章 见我下来,江柳青笑了一下,把塑料袋递给我,说,“苏老师怎么天天晚上买酒?” 我说,“你怎么天天送外卖间隙看书?” 江柳青聪明地绕开了问题的真正核心,他说,“因为没法看电子书。送外卖眼睛吹风吹久了,看电子屏受不了。” 说完这话他自己也笑了。我深深地看着他,大概在骑手小哥群体中,他也是个异类,大家每天奔忙于讨生活,没什么人愿意跟他聊聊读书、人生、命运这种形而上的东西。 于是我拆开塑料袋,递给他一瓶啤酒。林德曼的樱桃啤酒,是我最喜欢的口味。他看了看我,于是我说,“来吧,本来是要跟同事一起喝的,结果他提前走了,就当陪我了。” 然后我们坐在办公楼下的台阶上,一人拎一瓶啤酒,就着八月底最后一丝暑气,慢慢将一天的最后二十分钟咽下。 聊聊读书,聊聊他正在读的这本书的作家,聊聊他走街串巷看到的这座城市,以及行走其中的人和他们的生活。一点点酒精点燃了江柳青的谈兴,最后他转着瓶子说,“你不会只喝水果味精酿吧?等有机会啊,苏老师我一定要请你喝迷失海岸那款香草拿铁。” 于是我抓住机会问,“when?” 他蓦地住了口。借着背后大厅的灯光,我们对视。江柳青的眼睛格外黑,里面盛着满满的疲惫,以及难言的情绪。他哑了许久,然后噗嗤一笑,吐出个长长的,不知是有点尴尬,还是有点感慨的“哎——” “我觉得你不会干骑手太久的。”我说,“确切地说,我觉得你不太像是外卖骑手,就你这读书审美,你这谈吐,当培训老师、做业务、卖保险,干啥不行呢?为什么就当了外卖骑手呢?——没有说骑手不好的意思啊,就是,显然骑手是格外辛苦的行业,而你并不是没得选。” 很多时候,谈话只需要一个打开的契机,在这个夏夜,冰爽的啤酒将他身上那层厚重的壳敲开一道细细的缝隙,江柳青手指抠着啤酒瓶上的商标纸,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失业几次,自然就没得选了。” “嗯?” “人生就是这样嘛,有时候踩了坑,跌倒了爬起来就是。有时候坑踩得时机不对,跌倒就很难爬起来。”江柳青脸上倒没什么自怨自艾之色,更多的是自嘲,“你知道吗苏老师,我以前,是做投资咨询行业的呢。当时我以为自己是攀登上了人生一个小高峰,但人在峰顶时摔倒,那就是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一路下坡就出溜下去了。” 第22章 13. 我把打探来的消息告诉了秦溯,秦老板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连声说这有什么难的,我有钱,他有本事,让他来我这儿干不就行了。正好我也想把“萤间”的品牌做起来,是搞连锁还是加盟还没想好。他之前做咨询,这不正好是跟我的需求对口嘛! 江柳青在当骑手之前的最后一份工作,的确是咨询行业。但这跟他所学其实并不对口。那夜,对上我疑惑的目光,江柳青无所谓地自嘲一笑道:“人嘛,在你往上走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 江柳青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外企公司,并凭借着出色的成绩,在两三年内就当上了项目主管。 彼时他春风得意,大好前程在他面前徐徐展开,只等他来绘制美好蓝图。然而就在这时,公司对战略目标有了一些调整,于是就安排他去开拓新领域。江柳青没多想,接受了这个安排。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外企嘛,福利优厚,制度完善,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升到一定级别就会遭遇职场天花板。对于江柳青这种正逢乘风破浪的新人王而言,早一点确立自己的山头,或许是打破天花板的最好机会。 然而人生的诡谲之处就在于,永远是形势比人强。那几年民企崛起,光芒盖过了外企,江柳青的拓荒任务推进得并不太顺利——本来这也没什么——然而又恰逢他所在的公司战略性收缩,于是他这条不挣钱的业务线,就被直接砍掉了。 好在他年轻,又在老牌知名外企干过,渴求人才的民企抢着要他,于是江柳青顺利跳槽到同行业的民企中。但很快地,就被公司过度的狼性和野蛮竞争给震惊到了。 “今天没单,明天没饭”“你停下脚步的时候,竞争对手都在快马加鞭”……放眼整个公司,每一个项目都充斥着这样的slogan,而比slogan更疯狂的是,企业执行严苛的末位淘汰制,只要连续两个季度垫底,就得卷铺盖走人。 “我笃信想要做成一件事,是要坚持长期主义的,怎么能用半年时间就判断一个项目到底成还是不成呢?”江柳青喝了一口酒,跟我说道。 他自信自己接受过制度完备的外企熏陶,兼着一些尚未被社会毒打掉的书生意气,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万字长文,细数公司制度建设和改进方向,发在了公司内网上。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迎接他的不是老板的垂询,而是同事的揶揄与笑话。 直属领导干脆就在会上说,我们不需要眼高手低的所谓“人才”,需要的是敢开疆拓土的勇士。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在这儿应该是待不下去了。 “然后,我那个项目组的一个前辈要跳槽——彻底地转行业。”江柳青说,“他在跳槽前找我,想带我一起走。” 于是江柳青就跟着那位前辈,前后脚递交了辞呈,一脚踏入光鲜亮丽的cbd。 第27章 “再然后,我发现自己的确不适合干这行,就失业了。”他简短地总结道。 秦溯很是为他的遭遇而扼腕叹息,大呼江柳青的老板眼瞎。但我却对此存了一万个疑惑,让他再等等,不要一上头就贸然行动。 “什么意思?”秦溯问。 “前两段工作经历说那么细,到最后一段经历,两句话就交待了。”我说,“你不觉得他有所隐瞒吗?” 14. 在对江柳青的判断上,“萤间”的老板和员工,以及我这个编外试菜员,分为两派。上头的老板秦溯和行动派厨师阿东认为,情况了解到这一步就够了,可以冲了。而我和阿萍则认为,事出反常必有妖,江柳青唯在最后一段工作经历上一笔带过,绝对是隐瞒了什么重要信息。 “成年人,那还不兴让人家有点秘密了?”阿东说。 “那万一这秘密正好就跟老板的利益有关呢?”阿萍有理有据。 “我其实不是很介意……”秦溯弱弱的答道。 这简直是世上最怪异的餐馆,老板与员工三人,没有劳资纠纷,没有理念不合,却因为老板的感情问题而针锋相对,怒目而视。忽然只听店外“哗啦啦”一片响,共享单车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成排倒下去,电动车的尽头,赫然是一个我们都很眼熟的、送餐包上挂着一个玩偶蜘蛛侠的外卖电动车。 听说这世上只有三种人跑得比兔子快:奥运短跑冠军;看到孩子摔倒的妈妈,以及挽救外卖的骑手小哥。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穿制服的身影“嗖”地从旁边的小卖部里窜出来,风一样地刮到了电动车边,一把扶住堪堪要倒下去的电动车。 那速度我生平未见,非要形容的话,就这么说吧,如果用手机抓拍只能抓拍到一道残影。江柳青倏地蹿到他的电动车旁——但他没有到外侧去顶住自己的电动车,而是跑到了自行车与电动车之间的空隙中,生生扛住了倒下来的自行车。 本来呢,他的电动车还专门跟那一排单车有大约一辆自行车的距离,就算是单车倒下,也断不会把电动车也碰倒,更不会让送餐包翻洒出来。但这下可好,挨着他的那辆单车正好是辆故障车,支架支棱着,脚蹬子没了,倒下的瞬间,笔直地从他小腿肚上划了过去。 秦溯起身推开阿东就朝外走去。 我们在他身后跟了过去。江柳青的腿流血了,但他顾不上查看,只是赶紧把电动车推远两步,打开送餐包一看,脸立马就黑了。 送餐包里不是满满当当的外卖,只有一个件——一个不算太大的蛋糕。我知道这种件,因为不好送,所以配送费稍微高一点,但也高不了多少,一件也就三四十块钱的配送费。 为了这个蛋糕,江柳青特意在送餐包里垫了很多泡沫板,将蛋糕牢牢固定在送餐包中间。本来,电动车只是被自行车碰得晃了几下就被他稳住,奈何这振幅对于蛋糕而言还是太大了,蛋糕在透明塑料盒内被撞得歪向一边,涂满奶油的蛋糕侧面全糊在了盒子上。 江柳青闭了下眼,认命地掏出手机,给顾客打电话说明情况。还是几年前的苹果手机,估计修了坏坏了修好几次,有点漏音,电话里顾客非常不满,大声训斥他,而江柳青则一遍一遍地道歉: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您走退款渠道吧,我赔给您。 “你赔有什么用!这么晚我上哪再找一个蛋糕去?!我精心准备的生日惊喜派对都毁了!”电话那边的顾客吼道。之后挂了电话。 被挂了电话,江柳青有些茫然。紧接着,又一通电话进来,是客服打来询问情况的电话,人家顾客投诉了。 江柳青低着头,半晌就说了一句:“那该怎么扣就怎么扣吧。”他手指抠着外卖箱,我悄悄探头,记下了蛋糕盒子上的那几个字母,假装发微信,实则迅速查了以下这个牌子——那是个很贵的牌子,就那么巴掌大个蛋糕,将近一千块。 那会儿是夏末初秋,微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让他看上去无端有点可怜。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骑手都不爱接送蛋糕的单。送蛋糕,意味着没法同时送别的件。小心翼翼地送成一单,不过三几十块钱,但一单蛋糕有损毁,却可能是需要好几十个三几十块钱才能赔的。 开饭馆的秦老板自然认得这价格不菲的蛋糕。他笨拙地上前安慰道:“没……没关系,这个蛋糕我买了……嗯……”他把江柳青的手从外卖箱拂下去,好像生怕江柳青拒绝似的,干脆直接自己伸手从外卖箱里掏,“正好今天我过生日……本来想等打烊后请大家吃饭的,现在正好,蛋糕也有了……” 他不由分说,端着蛋糕便急急转身朝店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吩咐阿东,“东啊,你愣着干啥呢?那不还有两桌客人呢,快,跟客人说,就说今天老板生日,每人送一块生日蛋糕。” 走到门口又回头,柔和的灯光照着他那张因富足而显得格外善良的脸,上面写满了类似怜悯的温柔。 “江……师傅,你不来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我也过生日,早一点发完去约会,嘻嘻 第23章 15. 这个点儿来“萤间”吃饭的,通常就那几个奇奇怪怪的熟面孔——你想吧,能同时接受老板的奇思妙想,厨师的过度热情和跑堂的嘴快如刀的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第28章 这边阿东一说“那啥,今天老板说他过生日”,屋里两桌顾客立马就“哟吼——”捧场滴吹起口哨鼓起掌来。 我跟在阿萍和秦溯后面,真真切切地听见阿萍语带三分讥诮说,“生日?哈?” “就是我生日。”秦溯嘴硬。 “上个月谁刚过完生日?” “今天是阴历生日,不行啊?”秦溯梗着脖子压低声音,还心虚地朝后瞟了一眼。 “谁特么阳历生日比阴历早啊?!”阿萍怒其不争地瞪了老板几秒,先一步回店给大家找刀叉去了。江柳青在我们后面几步,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番话。 总得来说,这场临时起意的“生日趴”还算圆满,糊了一面的蛋糕也没有打扰到大家的兴致。晚上九点,阿东把蛋糕切成小份,奶油完好的四分之三送到客人面前,糊了的四分之一则留给店员和我。秦老板大方,举着酒瓶高呼今晚酒水免费,不知哪个食客提议,关了灯,大家打开手机电筒,慢吞吞拉长调给他唱了一曲生日快乐歌。 挥舞着的手机电筒灯,如同夏夜翻飞的萤火虫,黑暗融化了秦溯一部分容颜,使得他那张无忧的面庞也深邃了起来。幽暗中,他笑眯眯地望向靠近门口的方向,那是江柳青坐着的位置,而我想,江柳青应该也知道秦溯在看他。 曲毕,灯亮,人们又笑笑闹闹地吃着饭,聊起来。或许像过生日、求婚这种有仪式感的活动,总是能让人们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与麻木中,亲身参与一场小小的幸福,因此,虽然围观群众都知道自己只是个npc,但这个npc大家都当得很开心,连带着白日里被老板折磨的怨气都少了几分。 江柳青一开始还不好意思,他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上,但随着大家聊天起哄瞎扯淡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他端着蛋糕,慢慢地挪到里面来。他没说话,全程都在听别人说——确切地说,是在听秦溯漫谈。而今天活动的主角秦溯秦老板,则像花蝴蝶似的满场飞,拍拍这个肩,跟那个瞎扯两句,卯足了劲儿要把自己博闻强识和蔼可亲幽默风趣谈吐自如的一面都展现出来。 不知是哪个客人兴之所至,索性打开手机放起歌来。他放的不是某个音乐软件上的音乐列表,而是手机自带的收音机,整个城市最火的那台音乐节目——《春和夜之声》。悠扬的歌曲一首接一首,偶尔,主持人在换曲中间插几句话。有那么几秒,本来热热闹闹的众人突然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像是在同一刻被音乐唤起心底沉淀许久的某些情愫,几秒之后,便再度把那点莫名的悸动压下去,继续扮演着都市里深情又薄情的饮食男女。 而就在这一派温柔热闹中,在悠悠的音乐中,秦溯也慢慢地挪到了江柳青面前,顺理成章地一坐,就着刚才跟邻桌大哥聊的话题,丝滑地过渡到江柳青这儿,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 ——饭做的好不好吃,人靠不靠谱且不论,就社交能力这块,我是打心眼儿里佩服秦溯。他就不该开饭馆,他应该踏踏实实回去接他父亲的班,凭借他这三寸不烂之舌去搞销售,假以时日,能把他家企业送进五百强。 江柳青认真地听着他说话,我看见那被风霜和辛劳摔打得疲惫的脸上,居然浮现出放松惬意的微笑。江柳青一手撑着脑袋,袖口挽到肘关节以上,露出血管分明的胳膊。他专注地看着秦溯,偶尔微微点头应和,如若不是穿着外卖骑手的制服,那般认真的神色,倒像是个大哥哥看着幼弟撒娇,宠溺,又不当真,又有点好笑的感觉。 当然,反过来说也行,不当真,但满满都是宠溺之色。 这个夜晚注定难忘,不知怎的,我明明只喝了一瓶啤酒,却酒精上头,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聊点什么,掏出手机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打开了“春和夜之声”的公号。 ——“春和,今夜是个美好的夜晚。天气微凉,怀揣爱意的人正在一步步走向终成眷属。秋天是一年中最适合谈恋爱的季节,暗恋熟透了也会结出果实吧?夏季的最后一夜可以不喝奶茶,不喝碳酸饮料,喝一杯由暗恋的果实酿成的酒,相爱的人就会牵起手,在秋季的第一天阳光下漫步,感受到整个世界的温柔,对吗?祝你,晚安。” 检查错字,发送。遗憾的是,那个放广播的顾客恰在这时收了手机,拍拍秦溯的肩,送上一句“生日快乐”便走了。不过没关系,我知道陈春和上大夜班,他的节目会播很久很久,这条留言总会被读出来,陪着夜归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倒在床上酣眠,陪着渴望爱情的人在幽微的想念中辗转反侧。 谈恋爱真好啊。在这一刻,我是真的真的很想把江柳青和秦溯的这个画面纪录下来。 阿东突然走到我身边,轻轻拍拍我,“走了嘿,苏老师。还在这儿当电灯泡呐?”我一惊,抬头四顾,就在埋头打字这空档,顾客们已经互道完晚安,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店里。唯有秦溯和江柳青还在那儿四目相对地聊着天,而懂大体识眼色的阿萍,已经悄么声地送上好几轮助攻了——就这么一会儿,两人的桌上摆了好几个酒杯,而贴心跑堂还端着两杯花里胡哨的鸡尾酒往两人手边送。 “我说什么来着?秦老板就缺这么一个契机,这不就有了。”阿东杵在我肩膀上,压低声音得意洋洋地总结,“江柳青每次来店里,眼神也总往秦溯身上瞟,我早看出来了。就这,俩人儿还端着呢。郎有情郎有意的,小酒一喝,小话一说,大学那点藕断丝连的交情一勾搭,这事儿不就成了么!” 第29章 这晚,我们仨离开时,默契地谁都没跟他俩打招呼。阿萍出门时顺手关掉了店里的顶灯,偌大店里,只有他们那桌上一盏小台灯,照映着两个微醉的窃窃私语的人。 第24章 16. 我承认我是有些恶趣味啦,主要是,我的确很想知道这段暗恋的走向,于是第二天上午专门跑了一趟“萤间”,想问问秦老板进展,最好能让自己从这段“追爱大作战”中解脱出来。 显然有人比我还八卦。往常“萤间”十点半正式营业,我十点到集团楼下,隔着马路,就发现店门已经大开,于是脚步拐了个弯,先去了店里。阿东和阿萍严阵以待,一个正在备菜,另一个则绣花似的抹着桌子,眼睛不时往门口瞟。 “昨天他俩肯定睡了。”阿东一口咬定。 “那不一定。”阿萍反驳。 “肯定的。成年人谈恋爱难道还抱着被子数星星聊理想啊?” “严格意义上说,他俩算陌生人,谈个屁的恋爱。”阿萍毫不客气地一甩抹布,“——快别提大学那点破事了,你念书时每天擦肩而过多少人?毕业这么多年你能记住几个?大学那点交情,那就是老板自己在那儿yy,江柳青知道他姓甚名谁啊?” “但现在他俩不是陌生人啊,江柳青天天晚上来咱这儿吃饭,这都多久了,再怎么的也算是个熟人了吧,看对眼了聊聊天喝喝酒,顺便深入讨论下感情,不是很正常嘛!” “江柳青如果真的这么做,我倒觉得他是个骗子。”阿萍咬着后槽牙说。 “妹子,你心态要open一点。”阿东故作老成地说,“老板家的产业都攥在他爸手里,他名下车房你看他敢随便给别人吗?除此之外,他手里就这么个破店,靠着咱俩才勉强能维持收支平衡,他有啥能让人家骗的?成年人,谈个恋爱,愉悦一下身心不挺好的嘛,enjoy your life.” 两人吵吵嚷嚷的,一边拌嘴一边等。临近饭点,阿东和阿萍都忙起来了,我说要走阿萍不让,塞给我一杯饮料,让我乖乖在角落那张桌边坐着,非得把老板等来才能走。 “那他要今天不来怎么办呢?”眼瞅着店里订餐的提示音不停地哔哔哔响,这预示着半个小时后,将有一大波附近上班的人下楼来吃午餐,我欲哭无泪。 阿萍冷哼一声。“江柳青十一点总该开始送外卖了吧?他去送外卖老板还能不来吗?他要是跟老板在一起第一天就连工作都不做了,只能说明他是个骗子。” 这逻辑,没毛病。 秦溯在大概十一点时出现在我们眼前。那会儿来堂食的人还不算太多,他穿着昨天穿的衣服,嘚瑟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走了进来。 阿萍见他,阴阳怪气说了句“哟!”,而阿东隔着厨房玻璃门看到他,专门弯腰到传菜的窗口,戏谑而响亮地吹了声口哨。 秦溯一屁股坐在我面前,让阿萍给他拿个饮料。平时花孔雀一样开着三颗扣子招摇的衬衫,今天可疑地规规矩矩系着,衬衫领之上,倒是没什么令人过度联想的痕迹。 唯一能令人过度联想的是他的眼神。看得出来,这货已经忍了一晚上了,一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炫耀: “苏老师,我觉得我跟江柳青,有戏。”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就在那一瞬,我觉得什么骗子、什么计谋,什么背调,都见鬼去吧。那欣喜又羞赧,真诚又期待的眼神就是爱情最好的描述。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塞万提斯的未婚妻》里那句著名的话——“回去吧小姐,还有明天。因为你有一张未婚妻的脸。” 17. 如果你以为,这个都市偶像剧一样的恋爱故事就这样结束,那就犯了和我一样的错误。 那天之后,我有半个月没去“萤间”吃饭。一是忙,二是之前为了帮秦溯打探消息,叫了太多次外卖,钱包实在有些吃不消,于是老老实实吃食堂。但我想秦溯的追爱进展应该挺顺利的,因为有次小葵在办公室里跟凡姐说: “‘萤间’那帅哥老板谈恋爱了诶~” “真的假的?”凡姐一下来了兴趣,“啥人啊?” “不知道,我昨天下班晚,去那边打包了份宵夜。老板跟一个男的面对面吃饭,我就看到那男的后脑勺了,但老板是对着我的,那表情一看就是谈恋爱了,春风满面的。” 我躲在电脑后面,忍不住抿嘴偷偷笑了一下。 却不料没过几天,阿东突然给我打电话,“苏老师你过来看一下老板吧。”他语气严肃,“他失恋了。” 就离谱,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操,交待完手头上的工作,匆匆去了“萤间”。那是晚上十一点,往常这个时候,街上已是人迹寥寥,而总会有那么一二三四五个熟面孔的骑手路过“萤间”的时候,支着车朝里面问一句,倘若还有宵夜,留值的阿萍或阿东,更多的时候是老板本人,就笑吟吟地端出一份宵夜盲盒来。 这其中的人里,曾有一个江柳青。 但真的奇怪,今天天气不算冷,但“萤间”门口一个骑手都没有。 走到门口我恍惚了一下,微风吹过有些冷,是不知不觉已入了秋。而我围观的那场爱情,仿佛并未在这个夏末发生。 店里打了烊,秦溯垂着脑袋坐在最里面那桌,胡子拉碴的,衬着那张愁容更显颓相。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指转着玻璃酒瓶,当啷一声,酒瓶脱力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崩了满地玻璃渣。 第30章 阿萍默不作声地收拾了碎片,脸上满满当当写着几个字:“我说什么来着?” 秦溯身边并没有太浓重的酒味,店里昏暗,隔着一张桌子,我瞅不清他是否醉着。刚想俯下身去问问,阿东先一把将我拉到了一边。 “怎么回事?”我问。 “简言之,就是老板白给了。他妈的。”阿东言简意赅地爆了个粗。 “……”这言简意赅是真的简得直击灵魂。“我谢谢你啊一点都不带铺垫的。”我说,“前几天不还挺好的吗?这怎么突然就白给了,失恋了呢?” “就说呢呀!我们也觉得进展挺好的。自从那天之后,江柳青天天来找秦溯你知道吧?下午没活儿时也来,晚上没活儿时也来。俩人一起吃个简餐当宵夜,完我们在这儿盘点、清洁、打烊,他就在店里等着,有时候还会帮着一起打扫。” “……昂?!” “有天大半夜的我还看见他骑着他那小电驴,带秦溯在街上兜风呢你不晓得吧?我当时一个大震惊,秦溯,富二代,一个有兰博基尼的男人,戴着头盔坐在小电驴上,笑得贼拉幸福,跟个傻逼似的,任谁看了都觉得这俩人水到渠成了对吧?!” “不是,你说重点……” “就我跟阿萍都觉得江柳青对秦溯也是有真心的,连箱子上那蜘蛛侠玩偶都给秦溯了——虽然咱也不知道这蜘蛛侠有没有啥来历啥溯源。但总归,看上去是谈恋爱那意思对吧?他连秦溯亲自做的饭都吃了,这不是真爱是啥?……” “等等。”我好像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秦溯亲自给江柳青下厨了?” “就说啊!我提醒过他好几回,说江柳青来你就给他吃我做的就行,但他不听啊,觉得不亲自表现一下体现不出爱意浓厚啊!”阿东无奈地摊摊手,“——哎又偏了,关键是,就秦溯做的那狗都不吃的东西,江柳青每次都吃了,你要跟我说这不是真爱,我特么都不知道啥叫真爱了。” 阿东一贫起来刹不住车,我赶紧叫停他的东拉西扯,“所以呢?怎么突然就失恋了?” “就秦溯觉得差不多了——我们旁观者也都觉得差不多了,昨天他说要跟江柳青表白,把事儿挑明算了。晚上江柳青来了,我跟阿萍就都走了,走之前还看着他端出了自己亲自捣鼓了一下午不知道什么汤,结果今天早上一来,这货就这德性了。” “……” “今晚江柳青也没来。”阿东干巴巴地补上最后一句。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有没有一种可能,丫又给人整食物中毒了?” 第25章 18. “他没有食物中毒。”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们齐刷刷看向秦溯,秦溯毫无表情地看回来,甚至有点愤慨,“我给他做了汤,但他一口都没喝。” “所以就是。”阿东毫不留情地补刀,“还没到喝汤那一步,你刚表了个白,人家直接就拒了,丝毫没留余地。” 秦溯托腮,丧丧地说,“对。” 大半个月来,他们像情侣一样,做过了情侣该做的所有事。 江柳青在三餐点儿上很忙,闲下来时就来“萤间”等单,而秦溯日常就是当好安分守己不乱投资的富二代,哄爹妈高兴。这鬼迷心窍之后干脆连根基友买车旅游打游戏泡夜店参加派对都不去了,老老实实经营着这家店,等着江柳青忙完去找他。 他们聊天,吃饭,喝酒,一唱一和地顶撞实际上的“大掌柜”阿萍;上床,散步,看电影,在夜里四下无人的街上,骑着小电驴风驰电掣,大声唱歌。 有一次天气不好,店里没什么食客,阿东阿萍早早下班了,秦溯还在研究他的创新菜。隔着门帘,江柳青坐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天。秦溯突发奇想,突兀又忐忑地邀请江柳青来试菜,而江柳青则毫不犹豫,欣然答应。 “你可别糊弄我啊,好吃就好吃,不好吃就不好吃,我要的是真实的反馈。”秦溯嘟囔着。 门帘一响,江柳青从身后环住了他,下巴轻轻搁在他肩膀上,手则覆在他的手上,把着他的手,持着勺在锅里一圈一圈地搅,锅子冒着腾腾热气,而灼热的是耳边,江柳青用悄悄话的音量在他说:“好吃的。你做的都好吃。” ——“这踏马正常人谁都会理解为情侣行为对吧?谁都会理解为下一步就该确定关系对吧?”秦溯咬牙切齿,开始口不择言,“谁知道那王八蛋玩意儿,玩的一手不主动不拒绝撩完就跑,搞得我那表白直接就把自己给架那儿了。老子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他。” 我小心翼翼的问:“他怎么拒绝你的呀?” 秦溯的表白不可谓不充分。昨天他提前打好了腹稿,准备了晚餐蜡烛和红酒,然后让阿东和阿萍下班回家。 江柳青送完餐,带着一身秋夜凉风来到店里,只见秦溯笑眯眯地端着一锅汤从厨房里出来,让他猜这道新汤叫什么名字。江柳青猜了好几个秦溯都说不对,最后秦溯说,你先别急着喝,我有话对你说。 秦溯说,“我不是最近才喜欢你的,我不是在店里看你一眼,见色起意,才肖想你的。江师哥,我喜欢你——确切地说,是从仰慕,到喜欢,已经有十多年了。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一直记得你,c大江柳青。” 江柳青放下了筷子。 第31章 “是不是有点幼稚?但我说的是真的哦。”秦溯有点不好意思,“我一直想跟你说一句话,就是,因为看到了你,我才觉得自己以前真的太混球了,大学前几年就是混夜店、打游戏、课能逃就逃能水就水,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能干嘛,但至少后来我就知道自己不能干嘛了——”秦溯有一双湿漉漉的,看上去无比真诚的眼睛,“就是想告诉你,这都是因为你。” 江柳青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也不知道为啥会惦记你这么久,可能是因为……你还记得就你毕业那年,跟你们院有个创业的同学一起做的一个模拟路演吗?那次我也在现场,你要非说一眼难忘,大概是从那会儿就难忘了吧。这些年我一直都挺关注你的,在国外读书时,我也没混。每当觉得很辛苦很难熬,觉得这个逼学不上也罢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想想,江柳青现在在干吗,反正就这么撑下来了。” 江柳青垂了眼,秦溯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我不知道你在附近送外卖……就是,我知道你现在遇到了困难——你到底有什么困难?我觉得我可以帮你的。但你不能,也不该就此消极沉沦,浪费才华——你总不能下半辈子就靠送外卖过吧?如果你想创业,我愿意当你的天使投资人;如果你想去公司什么的,我也可以推荐你去我们家公司,或者你来跟我一起干,把‘萤间’这个品牌做起来,这些都没问题。总之,只要能帮到你,让你成为以前那个江柳青就好。” 汤慢慢凉了,在敞着口的锅子里凝结起一层薄薄的油,隔断了蒸腾的雾气。江柳青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觉得,你可能认错人了。” 秦溯瞪大了眼睛。“认错人?!笑话,c大江柳青不是你?” 江柳青面不改色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说吗?”秦溯复述,“他说我不知道苏老师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c大毕业的。没错,我的确是因为失业才来做骑手,但我就是个普通打工仔,打普普通通的工,失平平常常的业,并不是你所要找的什么‘白月光学长’。” “他说秦溯,你这样我很难办。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一档事,对吧,让你搞出这么深远的意义,这性质一下就变了。你这么情深义重的,但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咱俩好聚好散,我也不耽误你。” 然后江柳青就走了,徒留秦溯呆坐在桌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砸得晕头转向。 “我特么真的是服了……”眼见着秦溯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阿萍赶紧给他端来一杯冰水。秦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咬着后槽牙,“说我是恋爱脑,行,我是恋爱脑。我认。我是恋爱脑我不是瞎了,还他妈认错人?!敷衍我都不找个靠谱点的理由,他怎么不说自己得了绝症下个月就要死了呢?!” 他重重地把水杯拍在桌上,“人生得意须尽欢,哥又不是非他不可,他江柳青算个der” 第26章 19. 我不喜欢掺和朋友的感情问题,重点就在这儿。有情人终成眷属还好,但凡最后没成,或者成了又散了,或者撕起来,作为旁观者,我总会浑身不自在。 虽然江柳青并不是我的朋友,但说不上为啥,我挺欣赏他的。大概,是被那种身处困境却宠辱不惊的姿态吸引了吧,我觉得能做到这点挺不容易的。 有些事不能以对错一概论之。就比如那天晚上,秦溯把他表白的事一说,忿忿不平打算给老板出头做主的阿东和阿萍,立马就萎了。 有些话是不是好话,不能看说的人怎么理解,得看听的人怎么理解。秦溯的话有多真诚,就有多少优越感溢出来,他自己可能不觉得,还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一颗红心向着江柳青,事事处处为江柳青着想。 他不会理解到,对于江柳青这样优秀而骄傲,曾在风口上得意过,又狠狠摔落的人而言,什么无条件投资,什么无条件推荐工作,都是一种冒犯。如果再扯上感情,那甚至不啻于对他人格的亵渎。因为那话仿佛意味着,江柳青要做一个选择——要不要用感情换前途。 我没跟秦溯说这话,他肯定会跳起来说自己没那个意思,但那种意味,他当了三十年大少爷他不懂,我懂,烹饪学校肄业辗转多个饭馆当过学徒的阿东懂,一路靠人资助勤工俭学读完大专现在还欠一屁股债的阿萍懂。 当然,这并不能作为他渣了秦溯的借口。我想江柳青应该也明白,他在“萤间”那儿,名声算臭了,阿东偷偷告诉我,可能是骑手站点的站长做了调整,江柳青再也没接过“萤间”的单。 九月的最后一晚,我下单点外卖,又赶上了江柳青。 那是节前最后一晚,赵非凡有事请了假,我独自干两个人的活儿,忙得昏天黑地。眼瞅着过了十二点还没忙完,头昏脑涨的,于是随手点开手机下单了两罐红牛。 接到电话时一个愣怔,其实早该想到的,这么晚了还愿意接单的,也就他了。 江柳青把东西递给我的时候,欲言又止。于是我叹口气,从袋子中掏出一罐递给他,“想问什么就问吧。” 江柳青支了车,我们就在集团门前的台阶上坐着。半晌,他问,“他还好吗?” 我故意反问,“谁?” 第32章 “秦溯。” “你说呢?” 江柳青就不说话了。 关于“秦溯好不好”这个问题,怎么说呢,他一个有钱人,多的是消遣和撒气的方式。据阿东说,最近秦溯不怎么来店里,忙着social呢,这个请那个叫的,颇受欢迎,每晚夜店里皇家礼炮香槟塔轮着开,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抖起来了。 “不过我觉得他并不快乐。”阿东严肃地说,“别人喜欢他,不过是把他当成一个长得好又肯花钱的冤大头罢了——免费看帅哥喝酒,傻子才拒绝呢。” 阿东就在“萤间”附近租房,有天半夜他喝完酒回家,摇摇晃晃路过店门口,发现里面亮着灯,以为忘了锁门招贼了。于是悄咪咪抄起门口半桶饮用水摸了过去,水桶还没举起来,隔着玻璃,看见了秦溯自己在店里坐着发呆。 “我当时那个心呐,就跟看到自己亲弟弟受情伤似的。江柳青真不是个玩意儿。”阿东痛心疾首地说。他思忖再三,决定不去打扰黯然伤神的老板,不去戳他强装无所谓的自尊,于是悄悄放下水桶,走了。 第二天开店他就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秦老板窝在店里伤心又无聊,于是把阿东用来第二天做菜的螃蟹和小龙虾一只只拿出来数。数完也不收拾好,大喇喇拿水盆养着,往厨房水槽里一丢,阿东上午一开门,魂差点吓飞出去,满地的螃蟹和龙虾咔咔爬,螃蟹的钳子上还绑着绳,整个店里散发着水族馆一样的气味。 “再这么下去,人非魔怔了不可。”挂电话前,阿东忧心忡忡地跟我说。 20. “咱们敞亮说吧,你就是秦溯要找的学长,对吧——没错,秦溯都跟我说了。”见江柳青不说话,我干脆挑明了,“随便找个社交网站,就能知道你在说瞎话。江师傅,你不地道,秦溯仰慕你,你就算没打算跟他在一起,也该认认真真拒绝,而不是用这么差的说辞敷衍。” 江柳青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地面。许久自嘲道:“我有什么好仰慕的。” “……” “我真不记得他,毕竟以前不认识嘛。他说曾参加过我同学的模拟路演,我还专门又把那段视频找出来,但是没找到他。”他掏出手机,翻出一段视频给我看。“这些天我时常睡不着,睡不着我就看看过去的视频,想找找他,也想找找过去的自己——苏老师。我不是敷衍他,只是,我真的已经不是他要找的那个江柳青了。” 那是一段颇有年代感的视频,有点模糊。主角是两个男生——确切地说,主角本该是江柳青的朋友,但江柳青太耀眼,他一起身,镜头和目光就都聚焦在他身上。 江柳青的朋友从读大学时就开始创业,一路创到研究生毕业前夕,总算熬出点眉目来。正好赶上学校里举办创业大赛,请了些投资大佬当评委,奔着结识大佬寻觅投资的心,好友就去参加了比赛。 那也是江柳青毕业前最后一次参加活动——给好友去助阵。 十多年前的江柳青和现在区别不大,只是更年轻些。白衬衫,黑裤子,甫一起身,观众席上就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和掌声。在朋友的创业故事里,江柳青起了一点“小小的作用”——给朋友的项目建了个模。因此,在朋友阐述他的项目时,江柳青也上台解释了下模型原理。 他的朋友很懂情怀牌那一套,模拟路演的最后,拿着麦克风深情道:“我这一路创业,离不开江神的帮助,他是我的诤友,军师,以及心理导师。很多次项目推不下去的时刻,都是江神助我扛过去。通宵帮我建模,一遍遍为我加油打气。如果问我坚持下去的理由,实现江神的愿望就是其中之一——江柳青,你的愿望是什么?” 镜头给到江柳青,那是一张百分百不掺水“天之骄子”的脸,因优秀,因顺遂,因被许许多多偏爱和欣赏环绕而意气风发。他无疑是谦逊而和善的,但那种骄傲和松弛感,是他低调也掩不住的。 他含笑配合着好友,“我希望——” 顿一顿,扫视全场,顾盼神飞。我以为他要说一个具体的、关于自己的理想,但是他没有。 “你能成为一个有钱人。” 全场哄笑。 “希望你的项目能够通过市场验证,希望你的商业模式可以复制。”江柳青等大家笑够了才认认真真继续说,“到时候,我就把你的成功经验介绍给更多的人,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同时让所有人知道这个模是我建的。” 观众席上再次传来笑声和掌声,毕竟按秦溯所说,江柳青风头太盛,他的性向全校皆知,而这番话说得又有一丝暧昧,恰到好处地把上价值与表心意中和得浑然天成,令人有点遐想,但又不至于歪到比赛以外的事上去。 镜头定格在江柳青年轻的微笑的脸上,他的手不由自主悄悄攥紧又松开麦克风。他大方得体,眼神热切,我忽然理解了秦溯的迷恋,这样的江柳青这样的瞬间,谁会不爱呢? 那么他全心全意帮助这个“朋友”,他们后来怎样了呢? 看江柳青如今这个窘迫的境地,想来,那位朋友也并没有在他身边,像他曾支持自己那样支持他。他们是决裂了吗?为什么决裂呢? 我越发觉得,江柳青就像一本充满谜题的书,让人忍不住想要猜想,解读下去。而同时,我也遗憾地发现,在这段视频中,根本没有秦溯。无论是在江柳青曾经的世界里,还是在视频拍摄者的视角里。镜头几次从观众席扫过,都没有扫到秦溯的脸,他真的,就是个nobody。 第33章 第27章 21. “人嘛,年轻时太顺,就会高估自己,以为自己的成功都是自己有能耐,别人的失败都是别人不努力。”视频看完了,江柳青收了手机,轻飘飘地说。“我以前花钱挺大手大脚的,还总为情怀买单。因为挣钱太容易,总觉得今天花光了,明天就能挣回来。” “……” 不提如今的境遇,以前的江柳青的确集中了许多美好品质。他是个有点理想化的人,抱着“达则兼济天下”的心态,事业扶摇直上那些年,没少撒钱资助这个那个的。又兼着性向在这儿摆着,没有结婚的打算,除了给老家父母换了套新房,他从没考虑过置业,而是选择了租房。好地段,好小区,近百平的房子一个人住,一个月租金一万六。 唯一给自己留的后路就是丰厚的商业保险,他说大病得治,治不好也得给父母留点傍身钱,于是又一年划出去好几万。 就这样,等到失业时,他全部身家只有不到二十万。 他说,“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人的成败,努力重要,运气更重要。离开上家公司后,我决定休息一段时间,回归老本行。没想到就休息了三四个个月,正好赶上了老本行周期性低谷,外企成批退出,民企成批倒闭或收缩。” 职场如逆水行舟,月入三万的人可以暂时失业,但不能接受月薪三千,这关口上退了,以后再想要高薪就难上加难。江柳青找不到薪水合适的对口岗位,只好托相熟的朋友介绍几份并不对口的工作过渡,然而眼下经济形势不好,哪个hr招人都谨慎,抛出的问题如出一辙: 为什么履历上有空白期? 你之前有没有这个岗位的工作经验? 你没做过这个工作,为什么开这么高的价? 无论哪个问题,江柳青都无言以对。 就这样一步错步步错,他辗转了好几个不同的行业,多则三四个月,少则不到一个月,换工作的频繁程度甚至让他没法往求职软件上添加新履历。眼瞅着年纪越来越接近35岁,履历上的空白期越来越多,能托人找的工作越来越少,到了今年年初,他在京城寒冷的街头坐了许久,然后走进了招骑手的站点。 “那你的朋友……”我想问他为什么不找那个创业的朋友帮帮他,但我开不了口。 “我的朋友啊……”江柳青抬起头,悠悠地说,“我们已经很久不联系啦。” 他的声音里有释然也有惆怅,我想那一定是个对他而言很特别的人,但不重要,既然释然了,就并不会对秦溯构成威胁。 “所以,你看。人的境遇真的很难预料。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今天这步地。”江柳青捏扁了易拉罐,“我承认,我挺喜欢秦溯的,如果我们只是单纯的餐厅老板和外卖骑手,我都觉得无所谓,但他那顿表白给我整懵了。苏老师,我不是敷衍他,可若他喜欢的还是那个十年前的我,我要怎么比?我一路走下坡路,连自己的生活都把控不住,要怎么同他记忆里那个反复念想的、不断脑补丰富的江柳青相比?” 22. 我很纠结。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再告诉秦溯。那晚我问江柳青,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又重新把控住了生活,你会再去找秦溯吗? 江柳青说,真有那么一天再说吧。万一没有呢。 他说,“我对秦溯的感觉很奇怪——我喜欢他,但又很嫉妒他。他说他曾是个不求上进的混子,因为我才逐渐找到生活的目标。可是苏老师,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努力,没有一天放缓脚步,但生活就是这么不公平,有钱人从摆烂到成为精英,只需要瞬间的醒悟,而平常人哪怕连喘息都不曾喘一口,却只要走错一步就会不断坠落,凭什么呢?——可这是不对的不是吗?你怎么可能又嫉妒一个人,同时又爱他呢?” 他用了爱这个词。 我很惊愕。“爱?”我重复道,“你说你爱秦溯?” 江柳青望向遥远的马路,“可能吧。我不知道。人寂寞失意久了,很容易就会对一个人动心的。” 但没等我纠结出个结果,就接到了阿东心急火燎的电话,说秦溯跟顾客打架,进局子了,他还在店里收拾残局,让我赶紧去辖区派出所看看。 “……” 就离谱,我起身拎了外套就往派出所赶。 走到半路突然福至心灵,给江柳青发了条消息,说秦溯进派出所了。 到了派出所,秦溯正在做笔录,我说自己是他的亲友,向民警问了问情况,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有几个顾客去“萤间”吃饭,边吃边聊工作,是江柳青曾经工作的那家公司,于是秦溯就悄悄支着耳朵听。 其中一个眼镜男抱怨,说最近业务不好做,kpi压力大,逼得自己都想整点其他手段拉客户了。另一个衬衫男则告诫,说你可别,你有大佬保你么?瞎搞出了事,业绩是领导的,锅就是你来背,就跟隔壁那组那谁似的——叫什么来着? 第三个说话的人是个胖子,说,“江柳青。” “啊对,江柳青。他当时是他们领导跳槽带过来的亲信嘛,出了事还不是被开。” “他领导是david吧?大老板不也没保david?”眼镜男说,“david就是个傻逼,本来他和江柳青都是跨行过来的,不是特别专业。老板当时要david就是看中他人脉广,你们猜怎么着?他为了kpi,就想着搞虚假报告。我听说他出事,是因为客户想投一个公司,本来那公司资质不行,他为了促成投资,让江柳青给那公司虚抬身价。江柳青不肯,他找别人弄的,结果后来那人把他给卖了。” 第34章 “幸亏江柳青没跟他做这事儿,要不是进去的就该是他了。”胖子感慨。 “他没跟着领导乱干也好不到哪儿去。”衬衫男说,“我亲眼见过江柳青挨骂。david吧,挺小心眼,那次好像是江柳青有个什么朋友的公司想要投资,江柳青给做的报告,拿到david那儿,被骂得狗血淋头最后也没给他过——反正得罪领导,就被穿小鞋,跟着领导干坏事,出事你第一个背锅,难呐。”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眼镜男突然问:“你们知道江柳青现在在干嘛?” 另两人说不知道,眼镜男说:“他在送外卖。而且就在这一带。有次他提着外卖盒进电梯,我俩擦身而过。吓得我好一段时间没敢点外卖,这要是当面碰上了多尴尬啊。” “他怎么非得在熟人这一片送啊?不能换个片区吗?” “那就不知道了,可能他还想着等david那档事风头过了再回来?不过恕我直言,他真没必要费这个劲。他直属领导出这事,他基本上没可能回来了,而且david在公司里没少得罪人,现在他进去了,有人看见江柳青落魄了,逮着他踩,之前我还听说有人专门整他,部门团建聚餐点外卖,专门让江柳青送,还美其名曰照顾他生意,一次就点五份,一顿饭点了十次……” 秦溯听不下去了,走过去追问是谁这么欺负人。人家顾客吃饭吃得好好的,看老板凶巴巴虎着脸走过来,语气不善兴师问罪,自然不可能随便说出是哪个同事,拉扯间,就砸了杯盘,划伤了胖子的胳膊。 于是双方就拉拉扯扯进了派出所。 本来没多大事,也就道个歉赔了千把块。我把秦溯从派出所领出来时,一抬眼就看到了在派出所门口踱步,焦急等待的江柳青。 他一见我们就迎上来,作势要拉秦溯。秦溯却退后一步躲开了他,语气很冲地问: “你就是因为自己过得不顺,所以才拒绝我,是吗?” “你宁愿苦逼兮兮地送外卖都不愿意跟我说真实情况,你是怕我也像你的那些前同事一样,拿‘照顾你生意’来羞辱你,是吗?” “你根本就信不过我,根本就没觉得我是认真跟你谈感情,是吗?” 我们三人形成一个沉默三角,局外人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俩对峙。江柳青的眼中涌起难以言说的情绪,他嘴唇动了动,我不知道,最终会是感情压倒重重顾虑让他一吐为快,还是骄傲让他继续固收城池沉默以对。 最终,是后者。他始终不发一言,想要拥抱江柳青的手臂僵硬尴尬地张着,秦溯等不到他的回应,从鼻腔里冷冷哼了一声,转头就走了。 第28章 23. 我第十一次被秦溯叫去试菜,用尽了所有的理由而无法推辞,只好答应了下来。 但这边我刚发送完“行,我九点多过去”,那边阿东的消息就发了过来。他说,“苏老师,你今天一定要找理由拒绝老板,千万别来。” 我:咋了? 我:算了,他失恋不开心,好容易做菜能让他转移下注意力,吃就吃吧,反正也不差这一次。 阿东:这次不比以前,我有理由相信老板是想拉着我们所有人死给江柳青看! 我:不至于吧……他做的啥? 阿东:见手青。 …… 就离谱。 然而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如果让我在编理由推辞和吃毒蘑菇之间选,我选择吃毒蘑菇。于是晚上不到九点,我先去药店买了包泻药,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萤间”的大门。 哦对,出办公室之前还跟小葵说,晚上10点半前,我要还没回办公室,就去医院找我。 揪着心的不止我一个。店里提前打了烊,阿东和阿萍都一副如临大敌豁出去的样子。秦溯持刀掌勺,阿东负责监工,从秦溯从水盆里捞出见手青那一刻起,阿东的眼睛就没离开他的手。 来之前我专门查了查,见手青嘛,牛肝菌的一种,有微毒。做好了那是人间美味,做不好了,轻则发癫见小人儿,重则进医院生死由天。按照阿东的说法,这东西让他一个专业厨师上手,他都得掂量掂量,真要是吃出问题来,附近医院都不一定有能解这毒的,也就是秦老板艺不高还人胆大,甩着俩膀子就敢上手。 做菜的第一道工序自然是切。我专门查了一下,见手青见手青,好像是一刀下去把菌子结构破损了,菌子就会变色。眼瞅着秦老板刀过之处蘑菇的颜色越变越像有毒,我后背贴在厨房墙壁上,向阿东投去求救的眼神。 阿东显然也看不下去了,直接冲上前一把推开秦老板,“行行行我切吧,切好了你炒。你瞧瞧你这切的这么厚,等会儿怎么保证熟啊?” 秦溯被夺了刀推到一边,因为阿东动作粗暴,手指还被刀刃划了一小道口子。他微微蹙眉吮了下伤口,便自顾自地埋头又去准备别的配菜去了。 阿东毕竟专业,唰唰几下把蘑菇切成薄片,丢进沸水中,盯着计时器煮够十分钟,然后才敢交给秦老板进行下一道工序。 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内,我和阿东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折磨。见手青只要熟透了就无毒,然而秦老板做饭,判断生熟一靠摸,二靠尝。爆炒菌子自然不能靠摸,于是在炒得过程中,他数度试图夹出一两片来判断菌子的熟度。 第35章 于是阿东全程如临大敌,只要看到秦老板挥铲的手慢下来,他就正颜厉色地呵斥: “哎!不许吃!” “筷子放下!干啥呢?” “哎!你咋回事儿?” 秦溯被他一惊一乍的也搞烦了,啪地关火,“能不能行了?连煮带炒快半个小时了,再毒的蘑菇毒素也该被炒没了吧?!” 起锅,装盘,在我和阿东两人的监视之下,一盘油大、料足、肉鲜、唯有蘑菇被炒得蔫头耷尾的火腿炒菌菇被送上了餐桌。我、阿东和阿萍互相看来看去,谁也不敢第一个下筷子——平时试菜吃两口不好吃的也就罢了,这玩意儿要是没熟,那可是真要命啊! 秦溯像是没看见我们的犹豫,亦或是他看到了,但他不在乎——总之,他径直夹了一大口送进嘴里,鼓着腮帮嚼了几口,眉头舒展开来: “好吃!” ——算了,舍命陪君子了,反正只要当场死不了的,都有救过来的概率。我们等了十来分钟,见秦溯没有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于是一咬牙一瞪眼,纷纷下筷子扫荡起蘑菇来。 秦溯啪地开了一罐啤酒,高高举起:“这一杯,敬‘萤间’。敬阿东,敬我们的店花阿萍。在我心里我从来没把你们当员工你们知道吧?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的好哥们儿好姐们儿。就算有天咱们这摊子散了,你们的好我也会一直念着!” 我:…… 阿东放下了酒杯:“不是,这几个意思?” “听不懂吗?老子,不干了!” “秦溯你脑子有病吧?”阿东真的生气了,“家里有钱就可以烧着玩儿啊?创业是说创就创说散摊子就散摊子吗?别人干不下去是经营困难资金链断裂,你干不下去是因为失恋,说出去不笑死人吗?” “对,老子,就是家里有钱,就是烧着玩,当初创业就是为了谈恋爱,诶~怎样?”秦溯也不知是不是喝醉了,开始耍赖。 “你有钱烧得慌直接给我和阿萍啊!来直接给啊!” “我还就真直接给了!”秦溯晃悠悠站起来,手往兜里一揣,掏出张揉得皱巴巴的纸,啪地拍在桌上,上面写着两行八个大字:小店停业,旺铺转租 “老子有钱!我爹发话了,先给我投资一千万创办我自己的餐饮品牌,一千万啊!我没跟你们说笑,下礼拜就关店,一千万开几家连锁都绰绰有余,你,阿东,你来给我当菜品研发部的主管,阿萍,你就是行政主管。谈什么恋爱,我们去搞事业,干进餐饮五百强不香吗?!谁他妈耐烦跟一个磨磨唧唧、没担当的傻逼浪费时间啊!” 他说着说着,突然抄起手边玻璃杯大力朝门口扔过去。 “说你呢!傻逼!” 杯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我们仨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扭头朝门口看,可是门口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和阿东阿萍面面相觑,过了几分钟,阿东开口,小心翼翼地问:“你说谁呢?” “我能说谁?!”秦溯没好气地反问。 阿东的脸色瞬间严肃起来,他转向我跟阿萍:“你俩,现在能看见小人儿不?” ……这性质有点严重了哈……我跟阿萍对视一眼,我晃晃脑袋,谨慎地说,我没有。 阿萍说,我也没有。 阿东又转向秦溯,哄孩子似的问:“你是看见江柳青了吗?他在哪儿呢?” 秦老板挤出一个伤感的微笑,愣了一会儿才缓缓抬手,指向门口:“那不是吗?” 他说,丫的,怂货,都不敢当面看着我的眼睛,把事情说清楚。 他说,我可能喝多了……好多个江柳青啊…… 我:…… 我:………… 当真是秋虫也为他沉默,沉默是今晚的亮马河大桥。 我们仨立马慌乱起来,又是给他找水又是叫网约车的,阿萍还算镇定,还拿了个盒子把就剩个盘底的火腿炒菌子打包,说送医时好歹要给医生验一验,不然医生都不知道该怎么治。 也是邪门,我们一边收拾一边心惊胆战,一边心惊胆战一边不可思议——这四个人都吃了蘑菇,怎么就秦溯一人出现中毒症状了呢? “没准咱们还没到发作时间。”阿萍看上去快哭了。 “咱们跟他吃前后也就隔了不到五分钟。”我说,“我准备了泻药,要不先喝点?” “别瞎喝!”阿东喝止了我,“不可能——前后就差五分钟不到,要真有毒咱仨都是倒。现在就他有症状,所以肯定不是蘑菇的问题。” 车来了,我们七手八脚地把秦溯往车上拉,这人还不停挣扎,出门也没忘带他那张破纸——人连胶条都准备好了,出门时顺手“啪”地粘在玻璃门上。 “……阿萍记得啊,这两天就该打折打折,该清库存清库存……下周……哥带你们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实现财富自由……”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赶紧走!”阿东不耐烦地把他胳膊折到身后,还不忘招呼我跟阿萍一起去医院看看。 上车的那一刻,他突然如遭雷击,弯腰在车门口不动了。 “……咋了?”我问。 “我刚一直在琢磨秦溯怎么给中毒了,理论上这不可能,那蘑菇先煮后炒快半小时,钢筋都该熟了!” “说重点!” “他踏马的,切蘑菇切破了手,我让他站一边去,他也没洗手,就直接舔了舔伤口!” 第36章 作者有话说: 说起蘑菇,是因为有朋友从云南旅游回来,给我带了一袋蘑菇,说当地农贸市场买的。我问这是啥蘑菇,她打了个磕绊,说忘了。。。 结合我的厨艺水平,我觉得,她想要我死,然后继承我的长佩账号。 见手青不要乱买,蘑菇做不熟真的会中毒的。(但秦老板那个舔一下手就中毒我并不确定啊,我看网上有人说自己是这么看见小人的,找这个毒性也忒强了) 第29章 24. 总之,这一夜兵荒马乱的。晚上10点半,小葵给我打电话,我还在医院里排队缴费。听着医生叫号的背景音,小葵沉默了一下,问,“苏老师,你需要派几个同事去给你壮壮声势,找秦老板维权不?” ……维个毛权啊……我哭笑不得,“不用不用。”我说,“你帮我收个尾就行,我没事,秦老板自己食物中毒了,我在这儿陪一会儿。” 阿东说得没错,经过抽血化验,我们仨都没事,问题的确出在做饭的过程中。人说抛开剂量谈毒性纯属耍流氓,好在他也就嘬了伤口两口,毒性不大,按照医生的说法,就他这个状态,很难说到底是吃菌子中毒,还是借着吃菌子中毒而耍酒疯。 说是这么说,但来都来了,医生就安排秦溯留观。由于走的时候太急,店门只拿大锁一锁,还没收拾打烊,于是我们商量了一下,让阿东陪着秦溯,我陪阿萍回店里去收拾。 吃完没洗的杯碗盘还在桌上扔着,门口一地玻璃渣,那是秦溯朝门口丢的玻璃杯的残骸。阿萍叹口气,把餐具收拾了丢进洗碗机,然后埋头清扫玻璃渣。 我把凳子都翻过来摞在桌上,我问阿萍,“真要散摊子啊?” “不知道啊。之前老板从来没表现出这意思,我也是今晚才知道的。”阿萍叹气,“算了,如果店真的是因为江柳青才开起来,那他想关就关吧,总比开着店膈应自己强。” “秦溯那人想一出是一出,没准明天清醒了就不想关了。” 阿萍没说话。 “再说了,他不是说了吗,他也不是就不干餐饮业了,他爸爸会给他投资,他还想让你跟阿东继续跟着他干呢。” 我绞尽脑汁找话安慰阿萍。我突然意识到,虽然这家小店老板不着调,员工没个员工样,但在阿东和阿萍心里,这是一个职场的乌托邦,拖住了他们原本黯淡艰辛的人生。 人都说老板总希望员工把公司当家,在“萤间”,大概两个员工比老板更把这件小店当家。 阿萍勉强笑了笑,“苏老师,你也不用给我讲这些宽心话,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就算老板想把我跟阿东都带着,可他爸爸给他一千万也不是给他烧着玩——哪还能真的就跟开这家店似的,他想来来,不想来就把店扔给我跟阿东,心血来潮创造那堆谁吃谁吐的菜。不可能啦!” 她声音低低的,但还是那么清脆,带着一种下定了决心的英勇和伤感。“到时候,肯定会有更高学历的人去管行政财务,有资历更深的大厨去研发菜品——那就不是我跟阿东,我们运营这个小店的人能干得了的啦!” 正说话间,忽听得门外哗啦啦一阵响,我俩抬头,只见江柳青站在门外,仿佛被雷劈过一道,三魂七魄都不在原位,连电动车倒了都不去扶。 我和阿萍对视了一眼,然后便推开了玻璃门。江柳青不进来,只失魂落魄地指着玻璃门上的纸问:“店铺要转让?好好的为什么不开了?” “……”我有点不爽,心想秦老板为啥不开了你还不知道么,还拿这种质问语气来问我。 “怎么回事苏老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关店!”江柳青伸手就要扯下那张贴得歪歪的纸。 一直没出声的阿萍这会儿忍不住了,她突然用力一挥扫把,把门口刚刚拢成一撮的玻璃碎片全扫到了江柳青脚下,逼得他不得不退后一步。 “滚滚滚。这谁呀,跑到别人家店门口来撒野!”她一拄扫把,像个拱卫城门的将军,“店是老板的,人想开就开想关就关,关你什么事?你是投资方吗?你是债主吗?你是老板对象吗?——哦,你不是呀!你是那个欺骗别人感情的骗子呀!” 阿萍嘴快,噼里啪啦一顿输出,骂得江柳青毫无招架之力。不过江柳青好像也无心跟阿萍掰扯,他身体僵直地转向我,嘴唇微微翕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是用类似恳求的目光看着我,似是在期待我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江……”我突然卡壳,不知该叫他什么——江师傅?他看似豁达,其实很在乎自己的身份落差;江师兄?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犯不上这么叫;江先生?这也太奇怪了吧…… 末了我微微叹气,走下台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又是何必……” “他为什么要关店?”江柳青执拗地非要个理由。 “他开这个店就是为了找你——那会儿他只知道你在cbd那边的公司工作,就专门开了这么个店打算制造偶遇来着。哎呀就是……”我头一次这么恨自己秃嘴笨舌,“虽然秦溯想一出是一出,是有点戏精体质,但你不可否认他的确是,真心实意地在找你,等你。不过既然你都已经做了选择,我觉得,也没必要这样对吧……” 江柳青的脸颊微微颤动,好像极力忍着一些情绪,但是不太成功,这让他看上去好像又想哭又想笑的,萧瑟而滑稽得可怜。 第37章 “我不是……” “你不是啥啊不是!”阿萍一看他这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挥起扫把又要赶人。 我拦住了阿萍,就在那一刹那,很多微小如纤维的细节在我脑海里过电影一样唰唰地一帧一帧快放,尔后排列组合,一键导出,组成了一个江柳青没说,我们之前谁都没有注意过的,有关于他一路从风口跌落的情节。 “你的那个好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总之,就是一张嘴说了出来,“你不会一招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秦溯也像你那个朋友那样吧?” 阿萍不解,惊诧地看看我又看看江柳青,而我在江柳青微变的脸色中,窥见了我的猜测。 江柳青给我看的那段视频里,他看向他朋友的眼神太温柔。那眼神我熟悉,虽然不知那是一段怎样的故事怎样的关系,但我想,那大概又是一段不能诉诸于口只能埋在心底的情愫。 而后续如何,他前同事的闲聊和他的欲言又止,已经将前因后果说得很清楚了——他那个创业的“朋友”想要融资,找江柳青帮忙,而他被领导穿小鞋,并没能帮上忙。等到江柳青被迫离开公司,每况愈下之际,那个“朋友”却没有伸手拉他一把。 成年人“不得已”、“没办法”的时刻有很多,他朋友到底为何没拉他一把,咱不好说,但我能想象得出,骄傲如江柳青,在这个反复受磋磨的过程中,是怎样一点、一点被磨掉自尊心和期待,最后在“朋友”的冷淡中,转身走进了骑手驿站。 失望了太多次,乍遇到秦溯这种恋爱脑富二代,说给啥是真给,人也给心也给,资金工作关系网上赶着给,不知道江柳青是承接不住这么沉重的情意,还是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同样真心实意,为了“朋友”熬夜建模、为了“朋友”去求苛刻领导的自己。 我忽而想起他曾问我,他说苏老师,人怎么能一边嫉妒一个人,一边爱他呢? 他不是嫉妒秦溯命好,他是在嫉妒秦溯仍敢真心实意不计回报地付出;他不是没法接受秦溯的情意,而是没法再承受一次感情和事业纠缠不清,最后再跌入失望深渊的过程。 阿萍不知道故事的细节和全貌,她疑惑地望着我等我解释,我也不好说太多,我看着江柳青,说,“可是你知道的。秦溯不是他。” 江柳青不说话。凉风吹来,吹得他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喷嚏。他狼狈地抹了一把鼻子,俯身扶起电动车,不发一言地推着车,走了。 第30章 26. 根据人品守恒定律,一个人是不可能一直好运爆棚的。如果你觉得某段时间人品爆发干啥啥顺,千万别嘚瑟,因为你一定会在未来某个时候连续倒霉,最终,人品值会归于均值状态。 按照这个逻辑,前三十来年秦溯实在太顺,到了今年这个坎儿,就怎么都得栽几个大跟头。 第二天上午他就出院了,医生让他回家休养。阿东把他送回家,鞍前马后地又是做病号餐,又是当心灵导师开导他。到了下午,阿东坐不住了,说就算关店,只要一天没正式关门,一天就得照常营业,于是给我打电话,央我去照应一下秦溯。 我很为难,因为晚班是从下午四点半到晚上12点的。然而架不住赵非凡跟小葵的热情替班——小葵今天一早就缠着问我吃毒蘑菇的事到底咋回事,秦老板的私事我又不好到处跟人讲,就含糊地说秦老板失恋了,打算把店盘出去,做饭心不在焉接触了下生蘑菇。结果,就被竖着耳朵偷听的赵非凡给听了去——于是这俩八卦精就强烈要求我去照应秦老板,顺便打探这事儿的后续。 就,人类的八卦本性甚至超越了上班的痛苦。这让我很不理解。 我去秦溯家的时候是晚饭时分,秋雨磅礴,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趟水进了那高档小区,心中暗骂有钱人好烦失个恋要死要活的,哪像我们这种平凡的打工人,天塌下来也得上班。 晚饭是阿东留好的,只需要热一下就行。但秦溯说不想吃,他歪在沙发上半死不活地当大爷,捧着手机起劲地盯着看。 我本来抱着电脑坐在他旁边工作,但熟悉的背景音不由自主地就入了耳。等等,这音乐,这背景音,这说话内容…… 秦溯见我把脑袋伸过来,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按了暂停。 是江柳青读书时最后一段视频,也就是他陪朋友参加模拟路演那段。 我说江柳青人气到底有多高啊这视频人手一份。 秦溯明显心不在焉,回了句“什么?” “别看了嘿。”我伸手,把手机压在他胸口,“还看啥啊,那视频全场扫了好几圈都没扫到你,你那时候到底有多透明?” ——我本想说,不要怪江柳青对你没印象,他看了这视频好几遍都没看到你,你完全没有存在感,你放弃吧,人和人的缘分有时候真的强求不来。 秦溯说,废话,这视频是我拍的,我当然不可能出现在镜头里了。 说完这话,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三四秒,然后秦溯问我:“你看过这视频?” 我说……江柳青也有,他给我看的。 江柳青不知道这视频是秦溯拍的。按照秦溯的说法,他拍了这段视频后,他一个当活动志愿者的朋友要走了,说是要剪一段活动的花絮出来。没想到兜兜转转,这段视频到了江柳青手里。 第38章 在所有人都没意识到的时空角落里,他们曾有过一瞬的交集。 不知秦溯是不是也意识到了这点,但显然,意识到这点也只会让他更加伤感。他自嘲地笑了下,说,算了。然后,我还没来得及劝,他迅速点了几下,删掉了那段视频。 “……”算了。我也沧桑地这么想。当事人都已经做出选择,决定相忘于江湖了,我这个被迫掺和进来的帮闲,也算是可以告一段落了。 我陪他打了几把游戏,差不多快九点的时候,阿东突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秦溯顺手安了公放,没等那个“喂”说完,阿东那边就高声嚷嚷了起来: “不好了老板!走水了!” “什么?!”秦溯立马坐直了身子。 “不是,是淹水了。” “什么淹水了?”秦溯起身开始找外套,“怎么会淹水?” “我也不知道,刚物业给我打电话,我正在往店里赶。雨太大了,我让阿萍别过去了,” 是因了秦溯说要关店,这几天食客去的不多。再兼着今天天气不好,阿东阿萍八点多就打烊了,这会儿店里一个人没有。秦溯开了车载着我往店那边赶,一路上嘴巴抿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毕竟是自己亲手开起来的店,开店的理由可能不那么正经,可是谁又忍心眼看着自己的心血毁于一旦呢? 我缩在副驾上瑟瑟发抖,大雨让夜间路况更加糟糕,老实说,我对他们那个店不抱希望。我们那边的地势南高北低,周围又是交通枢纽,很多立交桥。之前有搞玄学的同事说买房买马路北侧不错,是个聚财之地,但话分两边说,路北多是老房子,排水系统老旧,还时常淤塞。多年之前,也是差不多这时候,也是差不多这样的大雨,一场内涝还曾造成了那边居民楼半地下室内涝,人员被困。 等我们一路溅着水花赶到时,那边几家店铺门都打开了。老板和员工们泡在水里,还在抢救着店里设备,穿着反光背心的维修人员打着电筒维持秩序,还有跑来跑去的寻找漏水点。 “怎么回事?!阿东!阿东!别管里面的东西了!人先出来!” 秦溯一下车就往店那边的方向跑,他没有雨衣,还撑着把完全起不到作用的伞。我紧随其后,雨丝在眼前形成一道屏障,大老远的,只见有几个身影摇摇晃晃地朝着店铺深处趟去。 “别进去了!小心触电!”秦溯扑到店门口,厉声喊道,“东西不值……” 他蓦地住了口,声音突兀地被掐断在喉咙里。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照亮了店铺深处那个涉水而来的身影,是江柳青。 他一步步趟着水从店里走出来,他的视线一步都没离开秦溯。而站在店外的秦老板,或许是因为雨夜寒冷,他的肩膀和手突然无法抑制地发抖,雨滴连成线顺着倾斜的伞面滑落,砸在他肩头洇出一片深色,像极了情人的眼泪落在心上留下的锈。 “你是来找我的吗?”隔着雨帘,秦溯开口问道。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敢相信。 雨太大了,话一出口就被雨声冲得七零八落。秦溯抱臂,不屈不挠地又问:“江柳青,你就是来找我的,是吗?你怕我在店里……” 有时候——尤其是在看电影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每一个风霜雨雪的镜头,都不仅仅是为了表现时间的变迁。就好比这一刻,明明没人说话,可是风声就是爱意的积累,雨声就是期待的留白,江柳青一步、一步又一步,趟过了积水也趟过了放不下的芥蒂与骄傲,趟过他们这十多年来彼此交错却不相知的洪流,大步地来到秦溯面前,低头,给他一个深深的拥吻。 27. 我第十二次接到秦溯邀请,是在半年后。他说今天的饭格外重要,让我务必不能缺席。 盯着手机我忍不住皱眉。刚想说我加班去不了,手机里突然插进另一条微信,是江柳青发来的。 江柳青:在一号店,有阿东镇场,别怕。 一号店就是老“萤间”。阿东悄悄跟我吐槽,说秦老板不地道,有了江柳青,果然就不带他跟阿萍赚大钱、走上人生巅峰了。投资在手,既没让他当菜品研发总监,也没让阿萍当上行政总监。 不过没关系,好在“萤间”一号店始终牢牢掌握在他俩手里,每月推陈出新,生意火爆,即便是老板本人来视察,也得规规矩矩取号排队。 本季的主打很受欢迎,我还没吃过,但我显然不抱任何希望,更不理解当今年轻人的口味——秦溯出品,阿东改良,把鸡爪子猪蹄各自炖了,配上几朵西蓝花浇汁,浇头是冰糖柠檬水。 名字倒是起得文艺又冷幽默,叫做“来相见”。 好不好吃不好说,但我严重怀疑,大部分好评是文艺青年奔着菜名来付情怀税的。 我:不是阿东镇不镇场的问题,我是真的不想再吃秦溯的饭了啊…… 江柳青:你放心好了,今天我做饭。我也不想吃他做的饭,自打我俩在一起,我就再没让他摸过锅。 作者有话说: 第二个故事到此完结啦~主题就是尊严吧。跟朋友们聊天,大约是市场行情不好,有些个职业不太顺利,进吧难进一步,退吧,年纪经验级别到那儿了,不再是能弯下腰跟年轻人竞争的心力。大家唏嘘感慨,人生的境遇一卡住,感情自然也就卡顿黯淡了。有个朋友笑称,说钱赚不到,没脸谈感情。 第39章 我说不是没钱就没脸谈感情,是你自己过不了那道坎。 爱情中自尊到底要摆多高,可能每个人定义不一样吧,我自己是觉得自尊摆太高了,容易把自己架在那儿。而对方一直要捧着你的自尊,迟早会累,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下面写个bg向的,跟爱情有点关系但关系不大,很短。不喜欢看bg的朋友可以等几天直接跳过哦。 第三卷 再见爱人 第31章 再见爱人 1. 对于大部分社恐而言,这世界上第一难的事是跟陌生人social,第二难的则是完整而持续地吃熟人的瓜。 而办公室交往法则之一就是,办公室没有真正的秘密,如果一个人想要保有百分百的秘密和隐私,那么就会面临着被百分百边缘化的危险。这世界上有百分百的边缘化吗?没有,所有,从来没有人可以在办公室独善其身。 以上两项一综合,反映在我身上,就是有些瓜,真的不是我想吃,而是它就迎面朝我飞来,让我不得不吃。 比如说有天下午四点,换班之际,我跟小葵下楼去买奶茶。过马路转道弯,取了奶茶我刚从店里迈出一只脚,小葵突然揪着我的袖子,一把把我拽回店里。 “……?”我不解,扭头看她,发现她正盯着窗外某个地方,顺着她的目光再看过去,只见凡姐的车停在马路对面,她从驾驶座里出来,同时副驾的门打开,钻出来个年轻男人,绕到驾驶座那边跟凡姐说话,然后两人像情侣一样拥抱了一下。 “……”我目瞪口呆。下一秒男人从背上卸下来个袋子,掏出副滑板,双手往兜里一揣,踩上滑板一个潇洒的漂移,走了。 凡姐的车在路边停了一会儿,车灯闪了闪,也走了。 我震惊地转向小葵,几次开口又说不出话,而小葵则一脸沉重又神秘莫测地点了点头,确认了我的猜测。 “……什么时候的事?”我惊叹于自己又是办公室最后一个吃到瓜的人,“凡姐跟那男的……?” 小葵叹口气,“有段时间了吧,两个多月了。” 仔细想来,最近凡姐是有那么点不太正常的端倪。我们办公室四个人,除了拖家带口的凡姐,我、赵非凡和小葵都是单身。因此白班主要是凡姐和小葵上,夜班是我和赵非凡俩大男人上。偶尔偶尔,小葵跟赵非凡会换班,但我喜欢上夜班,因此固定的夜班编辑一直是我。 前段时间是有那么几次,赵非凡晚上有事,本来是找小葵商量换班,小葵嘻嘻哈哈地逗他,非让他请喝奶茶才肯换,从来不上夜班的凡姐突然开了口,说,我跟你换吧。 赵非凡一惊,忙说不用不用——开玩笑,凡姐可是我们整个中心的女神,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劳动凡姐。 但凡姐没给赵非凡推辞的机会,她直接说,“没事。你忙你的,我今天很闲,我替你。就这么定了。” 女神发话,赵非凡也不敢多嘴。没承想这有了第一次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搞得赵非凡心里也犯嘀咕,背过凡姐悄悄问我:“凡姐这是怎么了,别是家里出事了吧?” 我说呸呸呸,别瞎说。你赵非凡擅长跟伴侣冷战下班不回家,别把经验套别人身上。凡姐跟韩老师那是什么感情基础?要让凡姐知道你在背后这么说她,信不信她抽你。 然而结合今天跟小葵看到的场景,我只想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刮子,把曾经说过的话全吃下去。 2. 韩老师叫韩放,是凡姐老公。我们以前都叫“凡姐夫”,他自己说可别这么叫,他惶恐。于是我们就跟着凡姐,叫她老公叫韩老师。 在我们所有人眼里,柳思凡配韩放,那真是当今金童玉女之绝配。凡姐外号柳仙儿,取她名字“仙女思凡”的梗。她不仅是我们部门的门面担当,也是令人艳羡的人生赢家——英年早婚,有车有房。业内名声够响亮,不是去这个论坛做嘉宾,就是去那个文化沙龙里开讲座。任谁看,都是那种长辈喜欢、同辈敬佩、晚辈敬仰的知性美女。 而韩放呢,也不差,曾经也是圈内名噪一时的文化人。当然,定义为“文化人”其实有点不准确,他是个诗人,往前倒腾个十来年,也曾几句诗文震惊文学界,一时洛阳纸贵那种。 凡姐曾给我们看过一张她跟韩放年轻时的照片,那会儿韩放还没戴眼镜,照片中,他半长的头发不羁地披散着,眸子清冷又纯真。凡姐说自己就是被韩放的眼神击中,围绕在她身边的追求者那么多,只有韩放是最本真的那一个。 说句实在话,我能理解凡姐的感觉,韩放年轻时是帅,我一性别男爱好男的看了都心动。忘了是谁打趣凡姐,说韩老师这样的,一定很多女孩子喜欢,凡姐你压力大不大?凡姐没说话,矜持地笑了一下,微微睥睨的眼神写出一个在爱情中稳操胜券的小女人的骄傲。 韩放对凡姐好,那是舍得出血地好。这话不是吹的,就是字面意思。几年前凡姐的父亲生病住院,全凭韩放鞍前马后地伺候,我们去组团探望老人时,老人当着我们的面儿落泪,直说韩放做的比好多人的亲儿子还好,自己要是就这么下不了手术台,女儿托付给韩放他也放心了。 那会儿韩放早已剪去了长发,戴上了眼镜。他坐在床边削苹果,微微蹙眉打断老人的话,说爸您说什么呢?!我和思凡还都盼着您参加薇薇的婚礼呢。 第40章 薇薇是他们的女儿,长相集中了凡姐和韩放的所有优点,有时候韩放带着闺女来接凡姐下班,那一家三口往夕阳里一杵,就是一幅岁月静好的油画。 老人提不得外孙女,一提眼泪掉得更厉害,一边擦着眼角,一边连声说,好,好。 做手术需要备血,从病房里出来我们就商量,说要不每人都献点血,帮老人家多准备点量。送我们出来的韩放说不用,他献过了。原话是这么说的: “老爷子刚查出来不好,我就准备上了,献了一次全血一次成分血,医生说目前看是够的。我替思凡先谢谢大家,最近我们忙着老人的事,思凡的工作请大家担待了。如果后续不够,到时候再麻烦诸位。”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出问题呢? 如若不是看见凡姐跟人当街拥抱,打死我都不相信这他们会出问题。 作者有话说: 再次预警一下,本篇三观不正。三观过于正的朋友们看到这里就可以退出了哦,免得被创。接受程度高的朋友们可以继续往下啦 第32章 3. 我艰难地望向小葵,“韩老师……知道这事儿吗?他俩都能出这问题,我真的好幻灭。” 小葵的表情突然精彩纷呈起来,憋了好一阵,她似乎是再也忍不下去了,愤愤开口道:“别提那个老狗逼,就是他把凡姐给逼到这份上的。你们臭男人真是……没一个靠谱的。” “……”我好冤枉好吗? 小葵扎开奶茶,就地往台阶上一坐,还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摆开架势,把憋了许久的大瓜一次性说了个明白。 “这事儿不止我一个人知道你晓得吧?隔壁法制的老大慧文姐也知道。我俩陪着凡姐去找那个……小三?操,我觉得那都不能叫小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定性,反正就是那女的。” 是有次小葵工作没做完,起了个大早,早上七点跑到办公室里来加班。中途去了趟洗手间,正坐在马桶上优哉游哉地刷手机,忽而听到隔间外面传来低声啜泣。 小葵收了手机,竖起耳朵仔细听,没过多久,又一阵高跟鞋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她就后悔自己没提前出去了——外面说话的,是凡姐和慧文姐。 “凡姐呢,当时情绪比较激动。”小葵咬着奶茶吸管囫囵地说,“就是呢,韩放有段时间天天晚上下楼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他现在不是在大学当老师呢嘛,那会儿正是论文季,凡姐以为他是跟学生聊论文,然后有一天,凡姐哄完薇薇睡觉,下楼扔垃圾,就瞅见韩放站在单元拐角处抱着电话一脸迷之微笑。凡姐就觉得不对,悄悄凑过去听,听见韩放软声细语地说了句,宝宝,听话,真的很晚了,你该去睡觉了。” 我:…… “对对对,就你这个表情,我估计我当时在厕所隔间里也是这表情——凡姐说,她听见韩放这话就心里一个咯噔。但她什么都没表现出来,扔了垃圾就转身上楼了。一直到晚上韩放睡着了,她才起来查了韩放最近的所有通话记录,电话的,微信的还有qq的,然后顺藤摸瓜地找到了那人的社交账号。” “要不说凡姐就是凡姐呢,换我我就直接打回去了。凡姐没有,我听她跟慧文姐说,她本来打算先按下这事儿,跟韩放谈一谈。但是呢,还没等她找韩放谈呢,前一天晚上她用韩放电脑给薇薇下载儿歌,突然有条聊天通知就弹了出来——对方说,我明天就到京城啦,我们见面吧?” 我:…… “然后凡姐没忍住,看了完整的聊天记录,你知道多魔幻吗?她跟慧文姐说,那就是个刚成年的女孩,韩放个老王八蛋,年纪都快比人小姑娘大一倍了,跟人家玩网恋!” 我:…… “然后凡姐就回了一句,好。给小姑娘发了个时间地点——我是真佩服凡姐,都这样了,她居然还能滴水不漏地挑了个韩放参加论文答辩,没法接电话看手机的时间。然后她删掉了这几条聊天记录,给韩放吃了两颗褪黑素让他早点睡,轻轻松松就把韩放给糊弄过去了。” 这意外劈得凡姐六神无主,能强撑着先不打草惊蛇,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镇定。想想下午还要去见这么一个“情敌”,要跟她当面锣对面鼓地质证“谁先爱上的谁”,凡姐就控制不住情绪。 慧文姐跟凡姐关系最好,她一直好言好语地安抚着,说要陪她去。在慧文姐的安慰下,凡姐慢慢止住了哭泣。小葵听得外面没声了,本想先推开隔间门缝看一眼两人走远没,谁料坐得太久,腿麻了,方一起身,一个趔趄,连人带手机咣当从隔间里摔了出去。 手机被甩出去两米远,小葵抬头,对上两张惊愕的脸,欲哭无泪。 4. 情况真的不能更糟了。小葵忍痛从地上爬起来,凡姐早一步拾起她的手机,递还给她。小葵说自己接手机的时候手都哆嗦,只想跪下来抱住凡姐的腿说凡姐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但这时候装没听见也太拙劣了。小葵讷讷不能言,凡姐则浮皮潦草地冲她点了下头,转身就要走。 小葵说她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脑子一热,一句“凡姐,我也陪你过去吧”就脱口而出。 凡姐停下了脚步。 “万一、万一场面不好看了,我还能帮帮你。别的不说,我跟小姑娘还是挺有共同语言的,没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有必要的话我跟她谈谈,把事情捋捋清楚。” 第41章 于是小葵就坐上了凡姐的车,跟慧文姐一起陪凡姐去见人。 凡姐专门找了一家上档次又隐蔽性很高的餐厅,慧文姐跟小葵就在隔壁桌坐着假装吃饭。快到点儿时,听得服务员一路领着人过来,“韩先生定对吧?39号您这边请……” 小姑娘脚步轻快地来到卡座前,然后猛地停住了脚步。 凡姐没给她反应的机会,直接站起来说:“魏小姐是吗?我是‘韩恭’的太太。” 用小葵的话说,接下来的场面堪比修罗场,连她一个凡姐友军,都有点不忍心了。 凡姐的气场太强大,两句话就镇住了那小姑娘。小姑娘一开始听到凡姐自报家门,一脸震惊,立马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证实,凡姐则悠悠道:“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今天我能坐这儿跟你谈,就说明你就算把电话打爆了,他也不会接,不信你可以试试。” 在凡姐的威慑之下,小姑娘不敢不坐下来。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愤怒、难堪和不可置信爬满了那张年轻的脸。小姑娘哭得气都喘不匀,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是怎么跟韩放在网上认识,从文学同好变成“师徒”关系,又怎么从师徒一步步变成了“宝宝和哥哥”的关系。 她说自己是个留守儿童,从小就没人关,没人在乎她念书的事,更没什么钱去参加补习班。因此虽然热爱文学热爱写作,但成绩只能勉强读个大专,想要专升本去读汉语言文学,在一个文学爱好者群聊里认识了“韩恭”。而“韩恭”告诉她,自己是个作家,还是文学博士。少女问他笔名是什么,“作家哥哥”则避而不答,只是鼓励她好好读书,什么时候到京城来,什么时候再告诉她。 那些探讨文学的热烈与投契;那些经由“作家”之口表达的对她才华的指点与称赞;那些擦边而隐晦的、对她的容貌、身材和青春的赞美;那些隔着网线的循循善诱和耐心倾听,不断丰富着她对于网络另一端的那个人的构想,最终,她再也等不了了,忍不住想要先见一见“作家哥哥”。 凡姐就在她对面坐着,始终面无表情地听她说。直到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才淡淡道:“他骗你的。” 再佯装的平静也掩饰不了内心的憋屈与愤怒,凡姐一个字一个字,字字诛心。 “他跟你说自己叫韩恭?他还跟你说自己养了一条叫嘟嘟的狗,对吧?我们家小狗不叫嘟嘟。他连狗的名字告诉你的都是假的,他都没给你打过电话,就是qq语音通话,因为他并不希望有一天你真的来找他,从始至终,他不过就是把你当做消遣。” “他说自己是大龄未婚文学博士?他不仅结了婚,他还是个父亲。虽然我也很不想以这样的身份今天跟你说这些,但是你的确介入了我的家庭——我知道你是无意的,但我希望你认清事实,以后不要跟他再联系了,可以吗?” 小女孩抽抽搭搭地哭,还不敢大声,凡姐的语气稍微好了点。她低头扫了桌上二维码,给女孩点了一杯饮料,起身就要走。 “他叫什么?”女孩突然在身后突然发问,语气倔强,“我以后不会再联系他了,我只想知道他的名字。你放心我不会去挂他,可是……我不想所有都是假的。” 凡姐回头,脸上带上稍许怜悯,她隔了几秒才回答:“抱歉,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还有女儿。” 第33章 5. 回去路上,凡姐沉着个脸,小葵不敢贸然开口,只好偷偷戳了戳慧文姐,恳求地冲她使眼色。 慧文姐就开了口:“思凡,你打算怎么办?” 凡姐没说话。 “不管你现在多生气,千万别冲动。” “不是,这还有啥怎么办不怎么办啊?这事儿还能有第二种解决办法吗?”小葵本都做好了劝分的准备,就等着慧文姐一开口就助攻了,结果慧文姐这一开口,竟隐隐有几分劝和的意思。小葵惊呆了,脱口而出,“凡姐,男人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精神出轨也是出轨,你这次放过他,他下次就更有恃无恐直接身体出轨了啊!” 凡姐还是没说话。 “姐你不能给他脸啊,不然他还以为你好欺负。这种男人你要他干啥啊?你一个事业有成的女性,又不是家庭主妇,要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啊?!以后薇薇要是知道了自己爸爸是个这样子的人,孩子得多大阴影啊?我觉得……” “我觉得你能不能别说了!那是我丈夫,我孩子的父亲!你一个没结婚的懂什么啊!”凡姐突然回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小葵的话。 “就这样,我被凡姐撅了一顿,撅得我一个礼拜没敢跟她说话。”小葵闷闷地说,“我以前从没见过凡姐这样,当然了,我事后反思,那天我是血压上头了,话说的有点狠,但我观点不改变啊,韩放这样的垃圾男,就该直接被扫进垃圾堆。” “就那小姑娘,我都不忍心说她是个第三者。可怜兮兮地反复跟凡姐强调,自己一分钱都没要过‘韩恭’的——哇她真的是,以为自己是个不求物质只要精神共鸣,认认真真跟‘作家哥哥’谈恋爱呢,韩放个老鸡贼,你养个qq宠物都得花几个币换几个皮肤呢吧?他倒好,一分钱不花,凭张嘴跟小姑娘玩儿柏拉图之恋,恶心死了。你们男人真的没一个好东西。” “……韩放不是好东西关我什么事啊……汤小葵老师,你能不能不要每次一义愤填膺就横扫一大片啊?”我大感冤枉。“而且韩放不是手上都没钱嘛,他当然不可能给小姑娘送礼物了,站在凡姐的立场上,至少共同财产没外流,韩放这点还真没什么好骂的。” 第42章 小葵则轻蔑地翻了个白眼,“韩放才挣几个钱?” 平心而论,韩放挣得不算少,但他没凡姐会来事儿,因此从世俗的角度考虑,凡姐显然是“社会化程度”更高的那一个。 这个时代的吊诡之处就在于,文学可以折服受众,但很难打动资本;诗人是一种身份,但很难成为一种职业。诗人韩放虽然作品不俗,放在十年前也算是名噪一时,但名声又不能当饭吃,他一没有海外留学经历,二没有深厚的学术背景,三没有愿意抬轿子的人脉,性格又是那种关起门来一方天地陶然自乐的性格,一来二去,一直就在一所末流大学里委委屈屈当个讲师,一直没有再晋级的机会。 但韩放似乎也并不太在乎这事儿,该上课上课,出了校门就接薇薇接凡姐,包办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用凡姐的话说,别人家的孩子叫爸爸通常是叫“爸,我妈呢?”我们家薇薇大事小事只找爸,从来不找我。 偶尔,仅仅有那么几次,我们在凡姐家吃饭,席上聊嗨了,韩放喝点酒,谈起他们文化圈儿里那些拿的上台面拿不上台面的事,谁谁中老年饭局非带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来混圈子啦,哪个哪个奖评选有输送,上一届评谁的孩子这一届还人情评谁的徒弟啦,之类之类的事时,言语间,才会捎带出一星半点的意难平。 但凡姐不在乎,她温柔地笑,轻轻搂着韩放的肩头,笑着跟我们说,我们家韩老师啊,才不用挣大钱养家呢,他只要安安心心开开心心做他喜欢的事就行了。 6. 这样的一对爱人,也会走上分崩离析的道路吗? 听完小葵的描述,我突然想起一个很久远的细节。 是有次交班之际,大家都比较闲,于是凑一堆儿闲聊。说起个什么事,凡姐开玩笑地跟我们说:“我们家韩老师啊,曾说过一个理论。说都是文字工作者,也是分级别的。像咱们这种,做新闻时事报道,甭管多深度写得多好,那是泥瓦匠裱糊匠;哎,专栏作家,那就是砌墙工;畅销小说家,那是盖房的,茅草房;写到大仲马巴尔扎克那个级别,那算一流建筑师;唯有诗人,那才是真正的艺术家,是艺术殿堂的缔造者。” 凡姐工作十来年,好歹是同辈中佼佼者,有的是能傍身的作品,自然把这话当个无伤大雅的笑话,只当做自家先生孤芳自赏且有点迂腐可爱的又一力证,但这话听到别人耳朵里,就让整个办公室有一瞬间的沉默。 ——几个意思?我们都是裱糊匠,就你韩放能耐、有水平是啊?就你是搞文学艺术的,我们都是文字搬砖工是啊?看不起谁呢? ——这么有能耐,也没见你拿个诺贝尔文学奖啊!你老婆人家好歹也是得到主流文化圈认可的,你倒好,清高起来连自己老婆都一并鄙视进去了。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小插曲。毕竟,我们跟韩放这么多年接触下来,知道他的确是个纯良的人,他清高,又恃才傲物,的确不太会说一些好听话。但话说回来,他对我们这些凡姐的同事,那也是实打实的关照,每次我们团建,凡姐总是东西带的最全的那一个,小葵爱吃的零食,赵非凡爱喝的酒,领导钱大有常备的胃药,我时常忘带的充电宝,凡姐都有准备——确切地说,都是“凡姐夫”韩放细心准备的。 不过是两句有点酸的话,人家老婆都不介意,我们若是较真反而没意思。所以大家配合着笑了两声,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现在想来,或许细微的裂痕,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埋下了。 韩放并不是真的不介意自己的失意,正相反,或许他介意,甚至嫉妒于凡姐受到主流文化圈的热捧和认可,介意凡姐是混得更好、名声更响那一个,所以才会说出“文字工作分级别”这种话。似乎是只是为了骗自己相信,自己没老婆更受欢迎,是因为自己才是那个“阳春白雪”,是真正搞文学艺术的,而你柳思凡,参加再多沙龙、论坛又怎样,获过多少奖又怎样,不过就是写些低级文字,迎合大众审美而已。 但凡姐没有get到这话中的失落与嫉妒,她会照参,奖照拿,风风光光地当她的职业女性,并未留意到身后那道失意的目光。 我问小葵,“那男的谁啊?” 小葵摇头,“不知道。后来有次我听凡姐跟慧文姐聊天时提过一句,好像是一个什么演讲活动中认识的。” “这也太嫩了吧,还带个滑板出来,凡姐就算要跟韩放离婚……她难道喜欢这样的?” “离婚?我觉得她就是拿这个男的跟韩放撒气呢——就,你出轨我也出轨,谁还搞不了个小年轻那种心理。”小葵的表情突然变得一言难尽,“你知道那男的多大?上次我听见她跟慧文姐说了,比她小九岁!九岁耶!刚毕业不久的小孩,你说凡姐能看上他啥啊?” 作者有话说: 中老年饭局带小姑娘拜码头,以及裱糊匠vs艺术殿堂缔造者,这都是某些“文学家”亲口说过的哦,听得我真的是心里mmp 文学圈子并不美好,当然也没有很差啦,只能说,不要把对文艺的滤镜投射到人身上,任何一个圈子好人和人渣的比例都是正态分布的。所不同的是有的人渣,他知道自己渣,有的人渣,则渣得很天真,他们是真的觉得自己的灵魂是不能被世俗规则所禁锢的,错的是世俗的规则而不是他的灵魂。 第43章 第34章 7. 凡姐的事,还是渐渐地被办公室里的人知道了。无他,只因那板儿男一点都不低调。有几次我甚至见他就在集团楼下等凡姐。 哦对了,板儿男,是我跟小葵给那个男人起的外号。一开始我跟小葵讨论凡姐这档事,总管那男的叫“那个滑滑板的男孩”,几次之后小葵一脸沧桑,“啥滑滑板的男孩啊,那看上去岁数也不算小了,还男孩呢?” 于是我们决定简化一下,叫板儿男。 凡姐到底能看上板儿男啥,我不知道,我总觉得凡姐之所以跟板儿男在一起,是为了刺激韩放。 其实仔细分析一下,就算凡姐不说,韩放也不可能不知道凡姐跟他那个小网友见面的事——小姑娘受这么大委屈,不得在网上揪住韩放问个明白?退一万步讲,就算小姑娘干脆直接拉黑韩放,韩放不得琢磨琢磨,前一天还聊得好好的,第二天为啥就直接拉黑他? 综上可得,韩放肯定知道凡姐已经出手了,而不论他是出于懦弱,出于愧疚还是什么,肯定选择回归家庭,但凡姐这口气总是要出的啊,于是就拉了板儿男当幌子,专门在这儿等着膈应韩放呢。 最后一个得知消息的是赵非凡。喟叹一番之后,赵非凡说,她这婚估计离不了。 那是一个晚班。后知后觉的赵非凡为了八卦,大费了一番周折。先是跟小葵换了班,等晚班办公室其他人走得都差不多了的时候,又专门折回来,让小葵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小葵不服气:“凭什么呀?!哎你们男人怎么都这样,外面乱搞还想着让家里老婆忍气吞声。凡姐受了这么大委屈,非凡老师你到底站哪头的立场?” “我站凡姐立场啊。我是说——柳思凡,未必想离这个婚。”赵非凡双手往脑后一枕,整个人往他那把人体工学椅上一靠,笃定地说。“结婚是一冲动的事儿,离婚也是。过了最想离的那个节点,这婚就离不了。她这事都过了多长时间了?要真想离这事早提上日程了。你,汤小葵同学,哥给你句忠告,你可别上赶着劝离找挨骂。” “为什么呀?” “因为婚姻本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啊。”赵非凡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情愫,他飞快地朝我的方向掠了一眼,转瞬又调整好状态,“举个例子,资产负债你懂吧?凡姐那房,她跟韩放共同所有,总价550万,现在贷款还有280万没还。俩人不离,她就是有资产有负债,离婚的话,他俩谁也单独付不起这套房,只能卖了还贷款剩下的钱平分,这会儿房价还下跌了,你算算最后落俩人手里还剩几个钱?” 小葵就不吭声了。 “钱的事还是小事,薇薇怎么办?薇薇户口随爹,落在京城了。他俩离了你让凡姐怎么选?薇薇要是跟她,户口迁出去,凡姐那可是从高考大省卷出来的,你看她舍得让薇薇再卷一次?薇薇要跟了爹,你说凡姐奋斗这么多年,到头来没房没家没钱还没孩子,她还剩啥?——剩自由剩尊严是啊?” 我有点惊讶地看了赵非凡一眼。京城大居不易,这我明白。但我没想到赵非凡居然能把一个女人的处境看得如此透彻。 人说婚姻就是一场合谋。凡姐和韩放的婚姻虽然以爱情开始,多年来轰轰烈烈细水长流羡煞旁人,但真走到要分开这一步时,盘算的还是几多利益权衡。 “那……难道就这么算啦?就这么放过韩放?”小葵被赵非凡怼的,一时也找不出反驳的话,垂头丧气地嘀咕道。 “算不算,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只要支持她就好了。”赵非凡叹口气,用一种班主任打量差生的忧愁目光看着小葵,“每一个不肯离婚的女人,她不一定就是没勇气、没骨气、只能依靠老公的可怜虫。妹儿啊,听哥的,别慨他人之慷,生活不是爽文,你这连婚都没结过的小姑娘,气性上头嘴一吧嗒就给出建议,真离了你替她天天接送孩子去呢?” 8. 我承认,赵非凡看问题是有一种不招人待见的一针见血,还丧丧的,有点悲观。但总之,从赵非凡敲打过之后,小葵也老实了,不再对这件事置喙。 不过很快,我就发现我们大概都想错了,凡姐居然真动了跟板儿男谈恋爱的心思。 是有天晚饭时分,我去集团食堂吃饭,恰巧坐在了跟凡姐背对背的位置,而凡姐则是跟慧文姐一起吃饭,周围人来人往的,她俩都没注意到我。 熙熙攘攘之间,我听见慧文姐问她:“你那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凡姐说就那样,没什么进展。 慧文姐说,不离就不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凡姐淡淡道,想不到有朝一日你高慧文嘴里说出这种话。 慧文姐郑重地放下了筷子。 “我就是因为见多了,所以才这么建议你。思凡,婚姻吧,就那么回事。我不是替韩放说话哈,你之所以把婚姻跟爱情绑定得那么牢,遇到点事跟天塌了似的,归根结底,其实还是韩放这么多年来,真的爱你,真的没让你受过任何委屈,把你对婚姻的期待阈值拉得太高了。” 我一粒粒拣着菜里的花生米,放慢吃饭速度,竖起耳朵听。 凡姐不置可否,于是慧文姐便继续往下说:“搭伙儿过日子的,鸡毛蒜皮糟心事多去了,咱平心而论,你柳思凡操心过这些事没有?那不都是韩放在操心嘛。从功利的角度考虑,韩放的行为绝对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出轨,你俩真离了,你在财产分割上占不了半点儿好。既然这男人还有用,你又何必急着离婚呢?” 第44章 慧文姐每天面对的,不是杀人越货,就是财产纠纷,要么就是各种模式的爱恨情仇,因此人格外冷峻而理性。这话一出,我顿时觉得,哪怕有天凡姐走上诉讼离婚的道路,她都不用请律师,直接请慧文姐就行了。 见凡姐不说话,慧文姐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你攒了私房钱没有?” 凡姐说没有。韩放也没有,他工资卡在我这儿呢。 “人就算攒了你也不知道,你别傻了吧唧的把钱全投在家庭日常开支上。自己得有个傍身钱。”慧文姐说,“用父母账户,或者你自己新开一张卡都行,跟平时进账出账卡分开,至少保证半年内没有跟你工资卡的直接划账记录,明白吗?” 凡姐唔了一声。 “既然你家你管账,那只要你俩没离婚,你最好固定时间给韩放公示家庭账目和财产结余,最好还要留下公示过的证据。” “……” “那小男生,还缠着你呐?你要是离了,那谈就谈了;你要还没离,最好先把这事儿平了。你犯不上为了跟韩放赌气也去泡个小男生,真到打官司离婚那一步,你这可比他网上撩骚小姑娘性质严重多了。思凡,咱不能为了出气,杀敌之前先自损八千。” 这下凡姐开了口。 “什么叫泡小男生?”她低低地说,“我是那种随便搞艳遇、玩几天解个闷的人嘛?!” “嚯,那你当真啊?”慧文姐短促地笑了一下,“那不是更完蛋吗?” 作者有话说: 重点我就不划了哈,宝贝们自己领悟 第35章 9. 一开始我还没搞明白,慧文姐说凡姐这个“当真”,到底是当真到什么程度。直到有天赵非凡严肃地跟我说:“我收回我的话,我觉得思凡可能真的要离婚。” 我一惊,问,为啥? “之前她跟韩放买房,找我借了十万。思凡才是他们家养家主力你晓得吧?韩放就点固定工资,偶尔拿点稿费。我就跟她说不着急,手头有钱先还别人的,反正咱这么多年老同事我也不怕你跑了。”赵非凡说,“前几天思凡突然把钱都还给我了,一次性还清,还带了利息。这说明啥啊,这是她在清债务,离婚的第一步,不就是清点共同债务、整理共同财产吗?” 我突然就想到了,之前慧文姐跟她说的那些话。 很多事儿不能比较,结合赵非凡和慧文姐两个人的话,凡姐可能会为了薇薇、为了自己来之不易的“人生赢家”生活选择不离婚,却也可能是为了板儿男选择清理债务准备离婚。两下一比较,我暗生几分怀疑——纵韩放让她失望,可板儿男不过就是她在震怒失意之下偶然认识的这么一个人,这二者的分量和意义,能一样吗? 凡姐很快就给了我答案。 那又是一个夜班,但这次主动提出换班的,是凡姐。 赵非凡很意外,他扯了扯嘴角,但最终,还是摁住了一颗蠢蠢欲动的八卦心,答应了跟凡姐换班。 办公室的夜总是很静谧的。一过晚上九点,落地窗上,两个编辑伏案的身影就会叠加在灯火璀璨的夜景之上,这也是我喜欢做夜班编辑的理由,不用说太多话,干活儿干累了,拎罐啤酒往窗边一坐,看看夜景,心里总会有种充盈的踏实。 但今夜,因为有了凡姐,我多多少少有点尴尬,于是一晚上都在搜肠刮肚,想要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后还是凡姐先开口。她说,“苏老师,你对显卡了解吗?” 我一惊,说,“这个我不懂。” 凡姐看上去有点失望,于是我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我有个同学对这个很了解,他说过最近一个什么4090,很不错。” “4090……”凡姐埋头在手机上查起来。 “凡姐……是要买显卡送人吗?”我试探问。 凡姐犀利地扫我一眼,主动挑破了这半遮半掩的话题,“是啊,送小裴。你想问什么就问,遮遮掩掩的干啥啊,你们不早都知道了。” 原来板儿男叫小裴。 原来凡姐早就知道,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她的事。 看到我尴尬的表情,凡姐笑了,“没事,反正咱们办公室从来没秘密,那会儿赵非凡跟云想涛眉来眼去的,不也以为自己天衣无缝的,这世上哪有天衣无缝的事啊。” “……这你也知道!”我大为惊讶。 凡姐挑眉,表情舒展开来,一扫这些天的阴霾,又做回昔日那个优雅开朗的“柳仙儿”。我突然心生万千感慨,趁着凡姐心情还不错,索性直接问了: “凡姐,你是真的打算离婚了吗?” 10. “啪”的一声,啤酒罐拉开,给这个并不炎热的初夏之夜带来一丝清爽。凡姐披着长披肩,仰头,大大地喝了一口,垂眼,看着啤酒罐,“我现在终于理解你为什么喜欢上夜班了。这感觉挺不错的,我都忘了自己单身时是什么感觉了。” 她说,苏老师,你是个男人,你帮我分析分析,是不是男人都是既要又要还想要? 凡姐跟韩放的开始,跟韩放和那个小姑娘的开始差不多。 那会儿正是韩放声名鹊起的时候,凡姐在一线做文化记者。采访前先约访,凡姐跟韩放在网上聊了一个多月,聊得火热,于是大热诗人、从不接受采访的高傲才子,破例接受了凡姐的邀约。 第45章 然后就线下见面,诗坛明星碰上传媒新秀,一眼定情缘。 凡姐说她至今深深怀念着那个时候的韩放,韩放是个有点内敛的人,也不太会应酬,但跟她总有无穷多的话。两人谈恋爱那会儿,经常通着话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才挂断通话。韩放依赖她,也抚平她,因此当韩放向她求婚时,她没有任何的惊讶与犹豫,就像是百川终会归海,韩放终会向柳思凡求婚,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只不过诗坛明星终究是昙花一现。文化界比媒体界更讲究论资排辈、互相抬轿子。有一次,韩放被推荐参加一个奖项评选,有前辈指点他,说最资深最有分量的评委很看好他,他只要稍微表示表示、拜拜山头,大奖非他莫属。但韩放不屑一顾,私下里说,他有什么作品啊?不就是靠“研究”那几个大佬的作品出名,人家写文学批评那是解析批评,他写文学批评那是变着方拍马屁。就这人还好意思跟别人要钱。 不知这话是不是传到当事人耳朵里,总之,韩放落选了。 这种事一次两次还好说,多几次之后,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愿意抬韩放的轿子了。因为在大家眼里,韩放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还总爱戳破圈子里一些众所周知、却又不好公之于众的潜规则。 既得利益者正襟危坐,谁愿意被“不识好歹”的人掀开老底,翻出通红的猴屁股呢? 于是韩放这颗新星变流星,就这么迅速地划过当代文坛,陨落得无声无息。 但凡姐无所谓,用她的话说,两口子过日子,只要自己觉得配合得当就行——其实外人看来他们的确是良配,女主外男主内,凡姐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韩放则兢兢业业地当着讲师顾着家,把老的小的照顾得井井有条。连凡姐在国外交流那半年,家里老母亲拆迁换房,都是韩放一手打理出来的。 “所以我就觉得——韩放对现在的生活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吃穿不愁,有车有房,钱也没让他操过心。我们也不是那种忙于事业疏忽交流的中年夫妻,我的确不理解,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凡姐啜了一口啤酒,幽幽地说。 “那天去见那个小女孩,她说是跟韩放聊文学聊上的。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我就想,你老婆不会聊是吗?你老婆不仅科班毕业学文学懂文学的,还是个专职的文字工作者,还是获过奖的文字工作者,怎么着,满足不了你的精神需求了?非得找小姑娘聊才能获得精神共鸣?” 我深深地看着凡姐。她连落寞都是美丽的,连发牢骚都是优雅的,可是她这般通透,在这件事上还不是身在局中,雾里看花。 男人,就是一种既要又要还要的生物。他们想要一个又美又有情趣还能挣钱的伴侣,但又不希望伴侣风头太盛盖过他们。凡姐什么都能包容,包容了他的清高执拗,也包容了他世俗意义上的失败;她什么都能给韩放,家,钱,爱情,但唯一不能给他的,就是那种雄性生物与生俱来的尊严。他的才华、能力和弱点,尤其是一次次的打击,都被自己的妻子所见证。他只能隔着网线,从小姑娘那里得到一点虚幻的仰望。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凡姐和韩放,究竟谁更可怜。 第36章 11. 那晚我跟凡姐喝着酒聊着天,一直聊到晚上十一点,突然,头顶白炽灯闪了闪,倏地熄灭了,连带着嗡嗡作响的空调也一并哑了。 “停电了。”我俩在黑暗中等了一会儿,见没有来电的意思,凡姐摸到墙边按了几下开关,“你今天工作都做完了吗?” “嗯,我这边完了。”我说。 “我也完了。那不等了,咱走吧,明天打个报告补打卡。” 我俩打着手机电筒,顺着楼梯一圈圈往下走。楼梯间真黑啊,集团晚上值班的人不多,凡姐的高跟鞋敲击在瓷砖地上嗒嗒响。其中有几层在装修,装修材料堆在楼梯间,我不得不在前面先探路,让她跟在我后面下楼。 “得亏有你。我可怕黑了。”凡姐一边小心找地方落脚,一边跟我说话。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从脚下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 “思凡?” 我擎着手机往下照,另一束手机电筒的光从下面一层打上来,是韩放,他一手撑着楼梯扶手,一手举着手机,狼狈地推了推眼镜,朝上看了过来。 见是我,他收了手机再度拾级而上。我抬头看了看墙壁,上面贴着一个大大的数字“九”。我们办公室在第十九层,我跟凡姐从十九层下来,而韩放,则从一楼爬楼梯上来。 “谢谢了啊,苏老师。”毕竟是三十五岁的人了,一口气爬九层,韩放有点喘,他连气儿都来不及喘匀就转向凡姐,温柔又有点嗔怪地说:“怎么不接电话啊思凡?我还怕你不敢下楼。” 两个人一上,一下,隔了整整半层台阶。凡姐低头俯视着她的丈夫,她的身形隐于黑暗,而脸却在韩放的电筒光之内,浓密的的长卷发像一道帷幕,遮住了小半张脸,莫名地,让她看上去像是马上要变成泡沫的美人鱼。 沉默对峙了一小会儿,凡姐轻轻地说,没看手机。 于是我们仨就一齐朝楼下走去。 很快我就后悔了。早知道韩放来接凡姐,我就该呆在办公室里等来电。因为等走到一楼大厅的时候,凡姐走在最前面,我紧随其后,韩放在最后,凡姐刚一推开通道门,我就听见一个声音喊:“阿凡!你怎么不接电话?!” 第46章 我:…… 我:………… 还阿凡!还阿凡!我们整个中心除了领导和慧文姐,人人当她面儿都管她叫姐,罔论年龄大小。就是领导,都得客客气气叫她一声柳老师。这一声脆生生的“阿凡”,听得我尴尬到脚趾抠地,恨不得调头就直接冲回楼上去。 大厅一角的沙发上站起来个人。不用问,也知道来人是谁,借着微弱的应急灯灯光,我头一次认认真真地看清了板儿男的长相。 毫无疑问,他是高大年轻的,有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精气神,长得也像是凡姐会喜欢的那种文质彬彬,只不过因了年轻,那份意气更有几分不羁,尤其跟韩放相比。 但至少今夜,我实在对他喜欢不起来。尤其是当他看到跟在最后的韩放的时候,瞬间变化的眼神让他一瞬间有种……愚蠢的挑衅感。 就是那种愣头青,急于宣誓地位,划分势力范围,却只会挥拳头嚣张的,虚张声势的挑衅感。 我倒是对他没啥意见啊,就是,凡姐其实是个很强悍的女人,她可能会在某时某刻软弱,但她绝不是那种需要男人充当家长、保护者的女人。站在凡姐的角度,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喜欢这小男生,喜欢他强装霸道总裁吗? 这时候,一直没开口的韩放开了口。他没动怒,也没上前问板儿男是什么人,就那么平平静静地开口:“思凡。薇薇还自己在家睡觉着呢。” 凡姐没说话,也没动,板儿男也没动。就在我思索要不要打个招呼先离开这令人窒息的修罗场时,韩放再度开口,又叫了声,“思凡。” 声音低低的,依旧儒雅而平静,但我想此地四人都听得出来语调里那一丝恳求。 就在这时,头顶隆隆作响,灯光亮起,来电了。 很好,尴尬+1.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站在凡姐身侧,等着她做决定。凡姐抿了抿嘴,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侧挎包上紧了紧,然后说,“我还没到下班时间,下楼跟苏老师买瓶水。今晚我加班,不回家。” 我:?! 有没有搞错?谁下楼买水还要拎着包?原来我才是那个最大的冤种! 这情景就好比一道a or b的选择题,凡姐倒好,她毫不犹豫反手就选了个or! 12. 我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冤大头当到底了呗。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今天任务比较多,估计又得熬大夜了,哎…… 韩放自然是知道我的取向的,但板儿男不知道,于是那份敌意又投射到我身上。凡姐呢,显然并没有跟两人商量的意思,径直穿过旋转门,进了马路对面的便利店。 我们一人买了一杯饮料一份关东煮,坐在窗前的高脚凳上,看着韩放和板儿男先后离开。 凡姐一手撑着头,哑哑地笑,问我:“是不是特别狗血?”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想起一个说法,下雪天问你冷不冷的不是真关心,给你披衣服的才是真关心。” ——同样是停电打不通凡姐电话,韩放选择了摸黑爬楼去接凡姐,而板儿男,则选择坐在大厅里等。韩放连工资卡都交到凡姐手里,而板儿男,则可以直接了当地跟凡姐说想要的礼物是显卡。 我不是替韩放开脱啊,只是,我三十岁了,我知道务实的爱是什么样的。韩放是犯了很难原谅的错误,作为凡姐的亲友团,我自然为凡姐而不平。但任谁都说不出韩放不爱凡姐这种话,小葵说他一分钱不想花跟小姑娘玩儿柏拉图恋爱,但他没有跟别人上床,他没有给别人花钱,他也没有冷落凡姐,连关怀都没有少一丝一毫。甚至,连当面跟板儿男撞上了,都没有动怒,都没有借势跟凡姐说扯平了,他甚至有一点卑微,只要凡姐回家。 我三十了,我不仅知道务实的爱什么样,还知道婚姻就是反人性的,就是要跟新鲜感作斗争,谁都没法保证那种炽热的情感能熊熊燃烧,从不停歇。 所以这种事能怎么说呢?除了他们当事人之外,我们旁人真的无权评价。 便利店的店员放着音乐打瞌睡,歌里唱说,就算现在女人很流行释然,好像什么困境都知道该怎么办。我看着凡姐,永远镇定自若的凡姐,永远胸有成竹的凡姐,有一滴晶莹的眼泪缓缓从眼角滑落,旋即被她飞快拭去。 作者有话说: 引用歌词:范玮琪《可不可以不勇敢》 ——当然是可以的啦 显卡这东西价格差别就大了,我还专门查了下很火的那个4090的价格,好的要上万。 爬格子挣钱的凡姐:送不起送不起 第37章 13. 凡姐跟板儿男没多久就掰了。这事我是办公室里第一个知道的。 那天晚上,凡姐给我讲了许多关于板儿男的故事。 比如,凡姐是某次在公园里,看到一群年轻人在滑滑板。突然有个人没站稳,在滑板上趔趄了一下,于是跳了下来,那个滑板就滑到了她面前。她下意识弯腰,用手挡住了滑板,紧接着一个身影就来到她面前跟她道谢,抬头,对方问她,说,你是不是……柳思凡? 板儿男说自己曾是凡姐的粉丝,是在一次凡姐的演讲时被凡姐打动的,那场演讲,板儿男还站起来提问过。但凡姐参加过很多次演讲、沙龙,早就不记得这档事了。不过没关系,这并不妨碍一个青涩的、仰慕她的男生,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心态接近她,对她献殷勤。 第47章 “和小裴在一起,有时候我觉得我能理解韩放。”凡姐幽幽地说,“人嘛,最好不要跟同行或者职业相近的人结婚,因为做的都是类似的工作,对方几斤几两,是真牛逼还是菜鸡,你很容易就能掂量出来,久而久之,失去滤镜后,你会觉得对方不过如此,平庸而已。而人都是虚荣的,需要被欣赏,需要被仰慕。” 凡姐感叹自己老了,板儿男则会安慰她,只要心年轻,人就不会老;凡姐有点眼馋地看着他的滑板,犹豫地问,这个难不难?板儿男立马卸下滑板,怂恿着凡姐站上去,一推,滑板载着凡姐的尖叫滑出很远很远。 板儿男偶尔抱着吉他苦练,给凡姐发一段一段的吉他声。凡姐听不懂那颠来倒去的和弦,问他弹的什么,于是板儿男再发来语音,压低了声音唱—— 他们住在高楼/我们躺在洪流 不为日子皱眉头/答应你,只为吻你才低头 像极了那遥远的、亮闪闪的,不用为现实焦头烂额的、跟青春有关的爱情模式。 板儿男就这样,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面前,安抚了她的恼怒与沮丧。 我问凡姐,“板儿……额,小裴,他知道你还没离婚吗?” 凡姐沉默了很久才说,他以为我已经分居很久了,就差民政局一道离婚手续。 “然而实际上,你连到底要不要离婚,都没有想好,是吗?” 凡姐不说话,把脸埋在掌中。过了一会儿,双肩一抽一抽的,她哭了。 但不管怎么说吧,跟韩放的意外撞见,似乎是戳中了板儿男的某种危机感和紧迫感。他开始不断地催促、甚至逼迫凡姐尽快去办理离婚手续。有天小葵偷偷跟我说,她今天抄近道上班,看到在集团后巷里,凡姐跟板儿男吵了起来,板儿男张牙舞爪的,一副想动手的架势。 之后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又在食堂碰到了凡姐和慧文姐。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们看见了我,于是招手让我过去坐在一起吃。同坐在一起的还有慧文姐他们部门的两个年轻小姑娘,吃饭时,聊起一部很火的姐弟恋偶像剧来。 其中一个女孩咬着勺子说,哎呀,我现在就看不下去霸总、叔系男友这种设定的,还是年下香,只有弟弟才会真情实感地创造浪漫,好想跟弟弟谈恋爱。 凡姐漫不经心地挑着菜里的葱姜蒜,说,“弟弟也是一样的,适合谈恋爱的好弟弟只会存在于偶像剧中,真实中的弟弟只会让姐姐送皮肤,送球鞋,然后攒下钱去打赏主播小姐姐。” 我略略惊讶地扭头看她,眼神掠过处,只见坐在她对面的慧文姐微微挑眉,我们在彼此脸上,看出了一模一样的猜测。 14. 凡姐不知道的是,那夜之后,韩放曾私下找过我。 或许是那也凡姐没有选择跟板儿男走,让他看到一丝和好的可能。韩放来找我,说苏老师我知道你跟思凡关系不错,你帮我劝劝她。 我:…… 就离谱,我们办公室,随便抓出俩人来关系都不赖,凭什么每次都是我? 我说,你咋不找慧文姐?她跟凡姐关系最好。 韩放叹气,告诉我了一些凡姐没有告诉我的事。 就在凡姐和小姑娘见面的当晚,他就知道了。小姑娘给他发了一段长长的留言,然后删了他。看到留言,韩放就慌了,他说他头一个反应就是,他绝对不能失去思凡,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但凡姐听完他的解释和道歉,什么态都没表,只是把薇薇直接送回了父母那儿,说让孩子回老家玩几天。 薇薇在时,凡姐一直拒绝跟韩放深谈,韩放想着,孩子回老家或许是他们和好的一个契机。凡姐则有天给他发消息,让他下课后去一家餐厅。 韩放去了。还专门带了束花。结果一进包间就傻眼,包间里不只有凡姐,还有慧文姐,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 那个他不认识的女人是律师。凡姐压根儿就没有谈的意思,直接带着律师给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你不是想要我给你个改正的机会吗?行,签了协议我就给你机会。韩放一看,协议里面详细写明了凡姐认为的“出轨”的定义——包括但不限于跟其他女性发生性关系、与其他女性有凡姐不知道的金钱来往,以及与其他女性有工作以外的交流。如果韩放有这些行为,那就直接离婚,存款平分,房子归薇薇,抚养权归凡姐。 我:…… 这雷霆手腕,绝对是慧文姐教的。 但我很难不赞同这做法。我说,“既然你自己也知道你有错在先,既然你决定以后绝不再犯,那你就签呗,你怕啥?除非你认为自己做不到,以后还是会犯,不敢签。” 韩放苦笑,说,你看,你果然……跟思凡是一个思路。 他说,是,我知道自己有错在先,我也下决心以后绝不再犯。但思凡这么做真的……本来我以为我们是要好好谈心,谁知道她是带着律师来谈的,真的,很窒息。 听到这里,我已经不想听下去了,于是冷冷打断他:“不好意思,我觉得该窒息的是凡姐。在这件事中,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个好吧?” 韩放臊眉耷眼的,说,是,是。 “凡姐跟我说,她想不到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实在没忍住,问道,“说实话,韩老师,凡姐这么个好女人,我也不明白你有啥不满意的。” 第48章 韩放蹙眉,这让那张斯文的脸看上去愈发窝囊而愁苦,要不是碍着我是个局外人,我都想踹他两脚。 他说苏老师,社会对于男人和女人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他一直郁郁不得志,有人揶揄他,说幸亏他讨了个好老婆,能容得下他“躲进书房成一统”,换做别的女人见老公既扒拉不来钱又提升不起地位,早一脚踹了他了。也有人说,韩老师有容乃大,一个男的,愿意退居二线支持老婆搞事业,有这份胸襟才是好老公的楷模。 韩放说他以前觉得,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只要他和凡姐过得好就行了。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社会评价一个男的成不成功,就是看他能不能赚到钱,能爬到多高地位,而评价一个女人成不成功,就是看她有没有嫁一个能赚钱有地位的丈夫。从这个角度来看,甚至是凡姐事业做的越好,只能证明她越可怜,因为她“不得不”做一个女强人,而显得韩放越无能,因为他“没能力”让自己妻子过上不用拼事业的日子。 韩放说若只是别人这样想也罢了,久而久之,其实思凡潜意识里,也是觉得她的发展要比我的发展更重要的。 凡姐曾经受邀去国外进修过半年,回来之后,立马职称也评上了,title也多了一个。韩放说苏老师你不知道吧,其实就在同期,我也争取到一个国外访问学者的机会。我们商量起这件事,思凡头一个反应就是问我,你去访学了,那我呢?我进修完回来就能评上这个那个的,你能吗? 最终,还是韩放妥协了。他说那你去吧,我在家里照顾薇薇和老人。 他说苏老师,我年轻时心高气傲,不愿低头,等年长了看清世事了,为了薇薇,我愿意去追求一些以前不屑的东西了,才发现留给我的时间没多少。你也知道,高校教师如今竞争压力大,有时你错过一个机会,新一波人顶上来,你就没有机会了。 没有人脉,海外经历,就很难申请到高规格项目课题,没有项目课题,就很难评上更高的职称。韩放说他有时候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当年去访学的那个是他呢? 是不是他如今也是韩副教授,甚至韩教授,是不是别人评价凡姐,不会再惋惜地说,柳思凡这么好个女人,就是没嫁好,没找个有本事的老公。 韩放说,苏老师啊,我以前给自己洗脑,说事业不成没关系,至少我支持了思凡的事业,至少她很开心,至少,我守着家,守着薇薇,是个好父亲。可是慢慢的,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失去自我了,我的全部身心都围着思凡转,而我其实并没有那么甘心。 最终压垮他的一根稻草,是有次俩人聊天,他无意中又提起了错失的那次访学机会。凡姐沉默了一会儿,说,韩放,我从来没限制过你追求事业,那次,你是自愿的,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 如果性转一下是不是立马就觉得。。。emmm。。。这不是很多职业女性的常见生活吗 没有替哪方开脱的意思,就是,人的确不能什么都想要。这个道理放之男女皆准。 第38章 15. 马克思曾说过,贵族的婚姻都是利益的结合,穷人的婚姻都是生存的需要。只有城市小资产阶级才追求爱情。而把爱情变成婚姻的目的,是对婚姻纯粹性的玷污。 按照这个要求,我身边大部分人,应该都属于被爱情蒙蔽双眼,从而玷污了婚姻纯粹性的,愚蠢而奋不顾身的城市小资产阶级。 当爱情不再时,他们宁愿不顾利益,砍掉生存需要,也要挥别这段婚姻关系。 也有一些人,即便是恋爱、结婚,他们即便进入一段关系,也是最清醒的那个。他们权衡得失与收益,唯一能让他们放弃一段关系的,就是这支股票已经走到最低点,再无翻红的可能。 老实讲,我不知道这两种人,谁是更幸运的那一个。 得知凡姐跟板儿男分手之后,慧文姐只淡淡说了句:我说什么来着? ——她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凡姐和板儿男,不是因为凡姐尚未离婚,也不是因为凡姐跟板儿男是姐弟恋,而是因为,用她的话说,板儿男除了能给凡姐一时的精神抚慰,给不了她任何长远的东西。 是后来我们才知道,板儿男给凡姐那种弟弟的信赖和崇拜,初恋般的恋爱体验,背后是什么样的代价——凡姐用价格高昂的礼物,全心全意的提携,有求必应的资源来回馈这份感情,于是板儿男愈发不能忍受自己不能转正,他迫不及待地逼凡姐做出选择。 并且,他坦言自己没做好当父亲的准备。言外之意,就是不要薇薇。 于是凡姐手起刀落,干脆地斩断了这段短暂给自己带来悸动和轻松的感情。 同样的,慧文姐也不赞同凡姐轻易跟韩放离婚,因为她觉得韩放还有用,即便抛开爱情不谈,他也是个好丈夫,好女婿,好父亲。用慧文姐的话说,我们女的搞事业已经很辛苦了,有个人帮我们扫清生活琐事,不要白不要。 但这一次,凡姐坚定地说了no。 最后的最后,是赵非凡开车载着慧文姐和凡姐,陪她回家去取东西。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婚,冷静期内,她决定搬出去住。 赵非凡说自己刚听到凡姐这话,简直不知该表现出支持凡姐的坚定表情,还是表现出不知道这档事的惊讶表情。凡姐嫌弃地说快别装了你,我知道你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你知道,全办公室都知道,你装什么消息不灵通呢。 第49章 韩放在家等着,蔫头巴脑的。而就在凡姐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忍不住冲到了凡姐面前,失控道: 除了这件事,我也没做错过其他什么事吧?任谁看这严格意义上也不能算出轨吧?你摸摸良心,我是不够爱你吗?我是没顾家?还是对你不好?还是对你父母不好?你生气报复我,跟那个男的……我也没怎样吧?柳思凡你…… 赵非凡急忙拦住了他。他怕韩放激动起来跟凡姐动手。 而韩放已是涕泪交横。 凡姐平静地说,非凡,放开他。 哭也哭过,纠结也纠结过,到了这一刻,凡姐只剩平静,她说,“韩放你看着我。你知道吗,我宁愿你是出轨,是真真正正地爱上了另一个人,这样或许我不会纠结,不用这么痛苦,我可以更干脆地做出决定。可是你没有。我甚至不知该怎么定义你的行为,那个女孩,你爱她吗?如果爱,你不会那样欺骗她,如果不爱,那你天天跟她聊天、聊心事,互道晚安又算什么?算习惯吗?可是你忘了,我们爱情,也是从这样的习惯开始。” “我当然知道你爱我,可你并没有尊重你的妻子,也没有尊重那个女孩。你把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当成什么?电子宠物?性幻想对象?” 凡姐说着说着,突然激动起来,她像一只被激怒的虎,低声咆哮。她说韩放你想过你有可能被me too吗!啊?我怕死了,你有想过你也有个女儿吗?你有想过这事如果传出去,对薇薇有什么影响吗?!你老婆,我,柳思凡,搞了十几年的妇女儿童保护宣传,可是没想到自己的丈夫有天会做出这种事。你让我不得不面对这么难的抉择——是为了感情而放过你,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去唾弃你。是你把我逼到这个两难的处境中,每每想到这事,我都恨不得去死! 她每说一句话,韩放就畏缩一点,到最后,他不再挣脱赵非凡的禁锢,而是颓然地朝后一倒,跌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了。 凡姐在沉默中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在伸手推门之前,韩放突然问,你还爱我吗? 这一次凡姐没有犹豫,说,爱。 韩放挣扎着站起来,再拥抱一下吧。 至少在这场婚姻中,我们都尽了最大的努力。如果尽了最大努力也避免不了分崩离析,那么,就再见了,再见吧,再见啦。 一个拥抱就是一场深刻的告别。凡姐的眼泪滴落在韩放衣领,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像一个丈夫一样,怜惜地为她擦去泪水,而是退回到朋友、兄长的位置,温柔地拍拍她的肩头—— 去吧。你还年轻,依旧漂亮 作者有话说: “你还年轻依旧漂亮”是王朔一本小说里的话。每每自己或朋友遇到当时觉得很难过的坎,总是会用这句话来鼓励自己和她们。 第三个故事到这儿就结束啦。没想到大家会对韩放讨论这么热烈。其实想说的是,他是很没担当,把现代女性的雷踩了个遍,但在一段关系里,人人心里有杆秤,加加减减自己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而很多感情,也不能用单纯的“对”或者“错”来评判。而真到了需要分开的时候,也绝不会是“一怒之下”就能干脆利落地作出决定。 只要有真感情,就很难不拖泥带水。人就不酷啦。感情这个东西,且行且珍惜吧。 下一个回到苏老师被迫当大怨种的bl故事,he 第四卷 省钱大师 第39章 省钱大师 1. 安谨言说,苏哥,你见过咱们小区凌晨四点的样子吗? 周遭黑暗一片。 安和说,苏哥,你尝过破产的滋味吗?那是一种人在井底一样的绝境,你抬头看看天,好像也不是很远,但就是很难爬出去。你是一只爬井的蜗牛,要经历无数令人沮丧的失败,无数次鼓足勇气从头再来,才能朝那片自由的天空,稍微近那么一点点。 周遭不仅漆黑一片,还有一股陈年发酵的酸臭味。京城十月底,我竟不知道这个时候被关在垃圾中转站里,是一种不幸,还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过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明天我们的确能看到凌晨四点的小区了。我说,破你大爷,闭嘴。 2. 这是我和安谨言被关在垃圾中转站的第二个小时,距离明天凌晨四点垃圾中转站开门,还有五个小时。我的腿很酸,但没有勇气坐在地上,因为我拿不准这里是否还存在别的生物。而事件的始作俑者则丝毫不介意地靠墙坐在地上,并且好像闻不到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兀自在那儿逼逼赖赖。那份乐观在此时此刻显得是那么的扎眼,我第一百零一次沧桑地想,安谨言啊安谨言,这真的是哥,最后一次帮你干这些愚蠢又社死的事了。 安谨言是我楼上的邻居,小屁孩一个,年纪轻轻欠了一屁股债。的确是个只能在贫穷深沟里仰望星空的人。 我现在住的这个小区是个待拆迁的老破小。墙面上的“拆”涂了八百年,都随着墙皮一起脱落了,愣是还没拆掉。房东嘛都是手握好几套房的本地人,这栋楼的房子卖是不可能卖的,住也不可能住,只好便宜价格租给初来京漂的穷光蛋。 就这么个破地方,顶层和底层还要更便宜一些,无他,顶层房顶漏水。更可气的是连物业也放弃了这无法拯救的破楼,不肯再对楼顶的防水层修修补补,于是每当初春冰雪消融时,以及夏天雨季时,顶层总会渗水。 第50章 安谨言就是住在顶层的穷光蛋,我则是住在他楼下的倒霉鬼。 我俩第一次打交道就是他来敲门借盆子,那是个夏日的中午,黑云翻滚,眼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即将到来,我那几天有点感冒,于是把空调被裹得更紧一些,正打算再睡一会儿,突然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笃,笃笃。敲几下,停一停,带着怯怯的试探。一开始我以为是送快递或外卖敲错了门,蒙住头想保护睡意,谁知那人坚持不懈,宛若一只啄木鸟,打定主意要在我门板上凿个洞。 于是我大叫一声,一脚踢开被子,气冲冲地起床开门。 是个清秀漂亮的大男孩,卷毛儿,未语先笑,笑起来俩酒窝,他说,大哥你好,我是你楼上的邻居,我叫安谨言。 “……”我的气儿就下去了。我说,怎么啦? “你有多余的盆子吗?能不能借给我几个?” “盆子?你要几个?大的小的?” “你有几个多余的就都借给我吧。”安谨言笑吟吟地搓着手,但语气里丝毫没有跟人借东西应有的客气和不好意思,“今天不是下雨嘛,咱这楼一下雨就漏,我漏了你这屋也遭殃嘛,所以我来借几个盆,接着点水。” “……行吧。”这人看上去是个实在的好邻居,我就把家里所有多余的盆子全找出来借给了他。 雨从傍晚开始下。那天我请假没去上班,一直在迷迷糊糊睡觉,等睡到晚上十点多,迷迷糊糊去洗手间,走到门口脚下一打滑,差点直接摔个大马趴。抱着厕所门我惊魂未定,反手开灯查看,只见脚下浅浅一摊水渍,再抬头看看,天花板已然出现了双掌那么大的一片洇记。 “……”这盆是白借了吗?我想了想,带上门朝楼上走去。 安谨言开门见我有点意外。我说:“不好意思……我家还是漏水了。” 安谨言也有点窘,一面说着抱歉,一面侧身让开门,邀我进屋。 一进屋我就后悔敲门了。顶层小小的两室一厅一隔断,他住隔断,另外两屋关着门,不知道有没有人住。就着昏暗的灯光,我看到他的隔断小间里四角全漏,滴滴答答的,而就在我卫生间正上方对应的位置那块,墙皮都已经冲掉了。 实不相瞒,上次我听说这住宿条件,还是十几年前念书时,课本里学到的——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安谨言一言不发,赔着笑看我。这副惨样子,让我涌到嘴边的诘问也不好意思吐出来。于是我讪讪地说:“盆……还不够是吗?” 安谨言像是被这场大雨给浇麻了。他摇摇头道:“再多盆也没用了,明天天一晴我就去找物业补房顶。不好意思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好再责备什么。正准备下楼回家时,我突然脑子抽抽了一下,回头问:“你今晚那屋,还能睡吗?” 3. 很久很久之后,在我无数次被安谨言带到坑里的时候,都会想到那个晚上——如果我能穿越回那个晚上,制止自己向安谨言伸出援手。 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安谨言是怎样用那双含水带情、可怜巴巴的眼神注视着我了,我也不记得前面他到底铺垫了些什么话,我只记得一句,就是,“哥,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我睡地板就行。” 我也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复他的了,就好像被人按头喝下一碗十全大补迷魂汤,等我再有意识时,安谨言,已经在我卧室里打好地铺,正抱着他那个破手机没心没肺地玩游戏,好像被水淹得湿哒哒的不是他的栖身之所似的。 “……”身为一个社恐,把安谨言请进家门已经是我最大的诚意了,我实在没法邀请他来分享我的床,尤其是在对方性向不明的情况下。但是呢,让他就这么睡地板我又于心不忍,于是跟他说,“要不你去客厅睡沙发?更舒服一点。” “没关系哥,打地铺挺好的,凉快。”安谨言这人是个自来熟,根本听不出我的潜台词。他把毛巾被往身上一裹,麻溜地卧倒在地,“咱还能聊聊天儿呢。邻里邻居的,认识一下,没准以后还能互相照应一下呢,你说是吧?” 我:…… “哥你叫啥?哎你是不是在这儿住了挺长时间了呀?挺稀罕的,这地方都没几个人愿意长租,但凡有点钱就都搬走了。” 我:…… 安谨言话多且密,一点都不像他名字那么招人待见。半晚上,我在他喋喋不休的追问下,半推半就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并把他的情况了解了个透彻。 普通出身,普通学历,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大学毕业不到两年,身上已经背了七位数的债。母亲为此眼都快哭瞎了,但继父又不肯当这个冤大头,给了他三万块,跟他说成年了要自己给自己长脸、做主。 “……你怎么欠这么多债?”我忍不住问。 “没经验,被人坑了嘛。”安谨言满不在乎地说。 他毕业那年学校组织企业招聘会,来了个比他高几届的校友。说自己开了设计工作室,想要邀请师弟师妹们一起创业。安谨言跟这位学长相谈甚欢,末了学长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跟他说,“小安,来跟我干吧,我招的不是员工,而是我的合伙人,我未来几十年的事业伙伴。” “然后,我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安谨言说。 第51章 初的确是在一个小小的工作室干,名义上是联合创始人,实际上什么打杂的活儿也干。安谨言说那时候工作室倒也真的有业务,量不大,但够工作室几个人正常拿工资。干了一年多,学长不满足了,想扩张,不知道从哪找来一笔钱,说要成立个设计公司大干一场。 拉来的钱到底有多少,不知道;业务方向到底在哪,也不清楚;学长带领几个人搓了一顿,酒足饭饱之后单独留下他,醉意朦胧地说,“小安,所有的人当中我最看好你,哥现在有个事要拜托你,我身份特殊,新公司不好直接出面,你是哥最信得过的人,你来给哥当这个法人代表好不好?” “……然后你就同意了?”黑暗中,这故事听得我一脑门黑线。 “昂。” 公司成立后,这学长就专注于拉业务,把管理事务全权交给安谨言。他来公司的次数越来越少,问就是在找业务,但找来的业务也越来越少。为了维持公司运营,安谨言还把自己存的钱全补贴了进去,但最终,有一天突然两个穿制服的人走进办公室,告诉他,他们公司欠了客户很多钱,人家集体报了警。 公司账上就剩几千块,资产就十来套烂桌椅,而作为法人代表,安谨言,稀里糊涂成了老赖。 作者有话说: 友情提醒一下啊,尤其是正在找工作或者刚工作不久的宝,不要轻易给人做担保,或者脑子一热去给老板做什么分公司法人代表,免得被坑。 最近有点寂寞啊,这本没人看了吗? 第40章 4. 作为老赖,安谨言没法坐飞机,还被限制高消费——当然,其实他也没什么高消费,最重要的是,他没法找到一份安稳又能多赚钱的工作。大企业招人要进行背调,他的老赖身份根本过不了关,小公司嘛,那点工资温饱尚可,想要还完天价债务,无异于异想天开。 继父给的三万块,刚到手还没热乎,就又被债主追了去。逼得安谨言身无分文,不得不搬到我们这个小区,挑中了最便宜的顶楼。 我跟他熟了之后他说,苏哥,冤有头债有主,我一定得把那老王八蛋找出来,先抽他丫的三天三夜,然后送他去吃牢饭。我这辈子就认一个理字,该我还的钱,我一分不会少,不该我还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出! 说狠话一时爽,被追债火葬场。债主们但凡能找到大老板,何苦为难他一个被骗当法人代表的愣头青。好在安谨言为人诚恳,之前工作时积累的人脉还在,大家看他不容易,常给他介绍些零敲碎打的设计工作,勉强赚个生活费。 为了尽快摆脱老赖身份,安谨言没少想办法挣钱,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我见过的最会搞钱的人,没有之一。 我们这个小区老人多,年轻人少,很多老人连老年智能机都不会用。疫情那会儿出门买菜困难,大部分身在外地,甚至外小区的子女们没法关照老人,安谨言瞅准机会,把整个小区的“智能机使用困难户”都收拢到自己手里,代为网上订菜,然后让老人的子女们把菜钱转给他,每份就多要十块钱,美其名曰“辛苦费”。 那会儿兵荒马乱的,谁会心疼这十块钱?除此之外,安谨言还有一手精湛的生活技能,大到修理洒扫,小到剃头理须,他都能舞弄一二。老人家们生活需求简单,碰上这些事,只要一个电话打到安谨言那儿,不出半个小时,热心小安就会带着全套工具敲门。 社区看他可怜,又是个随叫随到的自由工作者,有时一些活动——什么扫个雪啦、献个血啦、组织个讲座啦,给个一两百劳务费的,也会尽量照顾他让他来。一来二去,我们小区的老人和他们的儿女,都吸烟刻肺地记住一件事:有事情,找小安,花小钱,保心安。 但安谨言吧,有时候热心着热心着就用力过猛了。有一次,社区联合派出所给老人们开展防诈宣传,来宣传的警官说想找个人配合,演一下诈骗犯,以便更生动地给老人讲解诈骗模式,于是社区主任就找安谨言帮忙,报酬是100块的超市购物卡。 安谨言拍着胸脯说没问题,还不顾我的激烈反对拉上我,花了一晚上排练了好几种诈骗犯罪模式。 活动那天,我俩扮演一对奸贼,展示了时下流行的各种骗术,最后在警官的讲解下一一被拆穿。老人家们本来就容易被带动,连笑带讨论,把气氛炒得很是热烈。眼瞅着宣传活动马上就要圆满结束了,社区主任临时多嘴了一句:各位爷爷奶奶,上完这堂课,大家都不会再轻易相信陌生人的骗术套话了对不对? 老人家们纷纷道:对!绝对不会!这下没有骗子再能骗到我们了…… 那会儿我俩上完洗手间,正待返回活动室,骗子一号安谨言恰好听到了这句话,不知怎的突然好胜心上头,脑子一抽抽,反手就拉下了门口的消防警报。 是夏日的午后,活动室里只有老旧的吊扇努力驱赶着暑意。尖锐的警报乍然响起,把头昏脑涨的大家激得一个激灵。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见安谨言旋风般一头冲进活动室,大喊道:不好了楼上着火了!大家赶紧走!快走!别管随身物品,尤其是手机,电池爆炸更危险!快快快把东西给我你们先走! 活动室里一下子乱了起来,桌凳噼里啪啦地响,一屋子平均年龄七十往上的老爷爷老奶奶,一边颤巍巍往外跑,一边乖乖地跑到门口就把手机钱包递给安谨言。其中年纪最大的快九十岁的崔老爷爷,还是被两个六十岁的大叔一左一右给架出去的。 第52章 安谨言是真的狗,警报声刚响时,社区主任和来宣讲的警官也被唬住了,以为真发生火灾,下一秒,只见安谨言提着个大号塑料袋,站在活动室门口优哉游哉地收手机钱包,一边收一边还贴心关照着道: 慢点,慢点啊,小心脚下!家门钥匙也给我吧! 抬头,朝脸都绿了的社区领导和警官,扬起一个愚蠢而挑衅的微笑。 于是当晚,我俩双双被请进辖区派出所,每人手写一份检查,深刻检讨不能随便报假火警——哪怕是出于防诈演练的假火警,也不行。 安谨言还不服,一边写着检查一边絮叨:“啥反诈宣讲啊,光说不练能起到什么作用,这就是得打一个出其不意才能看到效果。” 旁边值班的警官的脸色不太好看。我急忙低声喝止他:闭嘴吧你。 安谨言悻悻地住了嘴。安静了不到三十秒,又悄悄挪到我身边,“哎苏哥,你要购物卡不?要不我把购物卡给你,你给我现金咋样?” “闭嘴!” 5. 狗归狗,但到底还是个刚出社会不久的小年轻。真遇上事儿了,他还是会慌张害怕。 差不多半年前吧,有天他突然给我发消息:苏哥,你明天有空吗? 第二天是周日,于是我就问:什么事? 安谨言:你能不能上我家来一趟?债主说明天要带律师来找我谈谈。你见多识广,求你来帮我来撑撑腰壮壮胆,万一他们提什么不切实际的要求,我被坑了都不知道。 我:…… 这就过了。 一个被迫背锅的大冤种,二十五岁不到,银行卡都被冻结了,饭都快吃不起了,干嘛呀?非得这么赶尽杀绝吗?可就算把他榨成汁儿,他也还不起那些钱。我很不忿,就说行,你等着,明天上午我陪着你跟他们谈。 回复完这句之后我想了想,谨慎起见又问,你知道对方带的律师叫啥吗? 无他,我们这个行当,尤其是专门做法制新闻报道的,跟法律界关系还是挺熟的,城中那些个知名律师和法律学者,大家常有工作来往。 倒不是指望人家能放他一马,我其实也清楚,安谨言背后这个老板一天找不到,他作为法人代表就得背一天债务,但我就是觉得他实在太冤了,倘若来的律师是个熟人,我想着,提前帮他找找关系说说情,讨论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出来,总不能真把一大好青年给逼死吧? 安谨言:知道。就是律师加我好友通知我来着,说姓沈,叫沈君颐。 我:…… 用我们圈儿里的话讲,沈君颐就是个讼棍,谁碰谁晦气。 法制报道分刑商民,各管各的条口,但不论哪个条口的同行提起沈君颐都直摇头,无他,这货太能沽名钓誉了,啥他都能掺和上一脚。 他原本是个打刑辩的律师,也曾参与过不少影响力重大的案子,一度在圈儿里名声不错。但后来似乎是为了打造自己的全能人设,不管刑商民案件,只要有点社会影响力的,他都上赶着抢代理。凭借着早几年积累的一些名气,再加上当事人家属一搜,发现他是个经常在媒体上发声的律师,往往稀里糊涂就选择了他代理。 抢到代理后,不是他的擅长领域又怎么办?他便再拉对口领域的律师一起联合代理——而且每次都找那种资历不如他的律师。官司赢了,就是他业务精湛,输了就是合作律师拖后腿。一番胡搅蛮缠下来,从他们行业到我们行业,提到他的名字,大家就皱眉头。 第41章 6. 只是我没想到,沈君颐如今连这种民事协调的小案子也要掺和一脚了。 第二天,我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安谨言家,他正忙着拖地。他那个屋子由于漏雨实在厉害,没人愿意再合租了,房东也懒得管,干脆就跟他说,房租不变三个房间随他挑着住。也算是因祸得一点小小的福,他才得以用一个没窗隔断间的租金,住进了顶层的主卧。 门铃一响,安谨言拄着拖把杆直接跳了起来,回头求助似地看我,我示意他稳住,先去开门。 来的是两个债主代表,还有一个法院的工作人员,以及走在最后的沈君颐。四个人一进来,让本就局促的房间显得更小,平日里跟谁都自来熟的安谨言这会儿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用比蚊子叫还小的声音,弱弱地招呼他们进主卧来坐。 我:…… 想不到我苏景明,也有在社交场合挑大梁的时候啊。 债主显然没有寒暄的意思,一坐下来就单刀直入地说:小安啊,梁跃不地道,我们也不想为难你,但我们也都是小门小户小生意,给别人做乙方的。他人跑了,我们之前跟你们公司签订的设计项目呢,你们拿不出来;项目款你们又退不起,我们还得承担着损失,浪费着时间,再去找别家赶工——做生意不能这样吧?你说呢? 合同摆了一桌子,安谨言梗着脖子说不出话来——事实上,他的确无话可说,白纸黑字红章章,他这个公司法人代表赖不掉的。 “那你们想怎么办吧。”沉默了好一阵,他才开口道。眼眶红红的,这个二十五岁不到的男孩已经用尽了全部的毅力阻止眼泪掉下来了。“公司现在倒闭了,我的情况你们也知道,我也是被骗的那一个,现在我银行卡都被冻结了,还上了失信名单,手里一分钱没有,工作都没法工作,更别提还钱——我不是道德绑架啊,但我现在真的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第53章 “我们要你命干啥啊,年纪轻轻的,净说点没用的。”债主代表中那个中年女人看上去好说话一些,听闻安谨言这么说,她皱了皱眉,打断了他。“我们呢,这次来是想要协商一个解决的办法。” 说到这里,她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有些犹豫:“有外人在场不太好吧……” “他不是外人。”安谨言挺了挺胸膛,“这位是新北传媒的苏记者……就像您说的,我也是受害者,所以我找了记者过来。” ……这家伙狐假虎威,根本没提前跟我商量好不好!我刚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安谨言话音未落,法院那位脸色立马就不好看了起来。 “噗嗤。”一直没说话的沈君颐突然轻蔑地笑出了声,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一齐投向了他。 “说正事吧。安——”他低头看了看材料,“——谨言,你的财务问题,不是找个‘记者’,就能解决的。” 天下讨人厌的人千万万,沈君颐是其中之一。客观来讲,他身高腿长,轮廓深邃,眉眼周正,架一副金丝边眼镜,怎么看都是一副风度翩翩的精英架势。然而这些优点组合在一起,就有种说不上的违和感。或许是因为傲慢或许是因为精明,身高腿长让他显得格外有压迫感;轮廓深邃则让他有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眉眼周正配上金丝边眼镜,呵呵,四个字形容足矣——斯文败类。 “鉴于你现在的财务情况,作为律师,我比较建议你申请个人破产重整。”沈君颐慢条斯理地说。 “破产”两字一出口,仿佛一枚核弹直接扔在了安谨言脑袋上方。安谨言张口结舌:“破……破产?” “对。” “那不成!”安谨言急得直接跳起来,“不是我的错,凭什么让我破产?我还这么年轻,难道以后就要背上破产的人生污点吗?” “恕我直言,你现在跟破产也没什么差别吧?”沈君颐脸上挂着讽刺而轻蔑的笑,慢悠悠地说,“破产算什么人生污点啊?欠钱不还才是人生污点。” 我拉住了即将暴走的安谨言,示意他先听完再说。 简言之,由于他欠的钱太多,连债主带银行的,每月连利息都还不完。债权人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只要安谨言愿意接受个人破产重整计划,那么他只需要在规定期限内还完借款本金的80%,至于利息和滞纳金,债权人就当自认倒霉,免了。 这的确是眼下对安谨言最有利的选择了。几方又拉扯了一个多小时,勉强达成一份协议——法院和律师每个月会允许安谨言自留一定的生活费,其他收入则全部用于还债。这样的话,十年后,安谨言就能还清所有的债务,重新成为一个没有“污点”的人。 7. 把债主、律师和法院的人送走之后,我回到自己家,想起昨夜的垃圾还没有丢,于是又拎着垃圾下了楼。 一出楼道门,沈君颐还没走,站在拐角墙边,手掌轻拢,火苗微微一闪,一缕轻烟淡淡地散在日头之下。 他抬眼看到我,目光倏地收紧,叼着烟,精明地点了点头。 “苏老师。”他唤道。 没错,沈君颐认识我。他还知道我并不是什么记者——这也是为什么在安谨言叫我“苏记者”来狐假虎威时,我急忙制止他的原因。债主可能会有些顾忌,法院和银行大约也不想这档事诉诸报道,但沈君颐是个杠头,多年来又游走于法律与舆论之间,深知这一套的玩法,我怕安谨言狐假虎威玩过了,直接被沈君颐拆穿,闹得不好收场。 不知为何,沈君颐竟没有拆穿他,这倒让我不禁有点惊讶。 我只好走过去回了个招呼,“沈律。” 他手动了一动,我立马条件反射地往后倒了一步,却不料他是要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来。 “……” “要吗?” 我垂了垂眼,“谢谢。我不吸烟。” 沈君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只是那种微微抬起下颚,从斜上方往下审视的感觉并不好。他说,“你怕我?” “……” 哦对,我跟沈君颐有过工作交集,他不仅知道我是编辑不是记者,还知道我的性向。他追过我。 也不能叫追吧,应该叫撩过。或者说,试探过,邀请过。 只是我无意开始一段不承诺不正式的短暂关系,并且对方还是圈内知名讼棍,就没接这茬。沈君颐呢,怕也是只想走肾没想走心,见我不接茬也就作罢。后来,我兜兜转转听过一些传闻,他是个海王,这些年身边来来往往,换了一茬又一茬人。 “……我怕你干嘛……”我懒得跟他废话。 “是啊,你怕我干嘛?”他笑了。 “……” “苏老师居然住在这里。这让我很意外。”他转头,用掂量的目光看着我们这栋破破烂烂的小楼。 “沈律居然连这种民事调解的小案子也不放过,我也很意外。”我冷冷地说。 “苏老师似乎对我既有些误解,又有点意见呢。”沈君颐说,“我愿意费这个心,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事有意义。你那个邻居,这笔债是免不了了,光让他还个本金,清了账重头再来,这是功德一件啊。” “可是签了协议,他的那个老板就彻底摘清了,不是吗?”我问道,“签了协议,这笔糊涂账就算彻底绑定在安谨言身上,就算有天他老板被找出来也不用承担责任了,不是吗?沈律,你不觉得这样对待一个刚出社会的孩子,太残忍了吗?你们给他留了多少钱生活费来着?两千二!你知道这儿租房要多少钱?吃饭要多少钱?两千二够不够你沈律请大客户吃一顿饭?可是这样的生活,他要过十年。” 第54章 作者有话说: 国内目前并没有大规模实行个人破产重组的政策,只有深圳有个例。 第42章 8. 三天后,安谨言的个人破产重整协议签下来了,每月自留生活费资金两千五百块,比之前商定的多了三百。 安谨言以为是我的功劳,专门跑到打折超市里买了些火锅食材,提到我门上,非要请我吃火锅。 当然,可能的确跟我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那天在楼下,沈君颐静静地听我说完话,说,“我很好奇苏老师,你这么维护那位邻居,你跟他很熟吗?” “……” “你在追他?你喜欢这种风格的?” “……” 讼棍就是讼棍,他们不理解有时候仗义执言不需要任何理由,在他们看来,只要出头就一定是有什么目的,他们压根就没长着“同理心”这根筋。 我看着沈君颐。“沈律当年,不也接过法律援助案,难道你接法援案都是要追当事人?” 沈君颐哈哈笑起来,“我接法援案,是因为有任务不得不接,不是因为高尚啊苏老师。”他说,“这么多年了,苏老师还是这么的……” 他停顿了一下,住了口。但我猜想,没说出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沈君颐说,我收人钱,只能忠其事,最大限度地为我的客户争取权益。我不好说接受破产重整对你邻居是公平还是不公平,但他尽早还完债重头开始,显然是最有效率的。否则你让他去满世界找那个老板?如果他二十年才能找到呢?如果他这辈子都找不到呢?就为赌这一口气当一辈子老赖么?十年后他才三十多岁,他的时间比公平更宝贵。这个处理方式不一定公平,但它可能是最优解。 那天离开前,他最后一句话说,苏老师,我并不能定义什么是公平和正义,你也不能。 好吧,我承认沈君颐还不算完全无可救药。这人虽然嘴硬态度差,但好歹做了一回人,还给安谨言每个月多争取三百块。 “苏哥,你是不是跟沈律师蛮熟的?”锅子在电磁炉上咕嘟咕嘟烧着水,安谨言一边下着丸子一边问。 “一般吧,认识而已。” “我觉得他人蛮好的。” “……”真是离了个大谱,我问,“哪里好?” “就很热心,也很有同情心啊。”水烧开了,丸子一浮一沉,安谨言用勺子一下一下搅着锅,“我昨天去签正式协议,最后关头了,沈律师突然又帮我多争取了每月三百块的生活费——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小安还年轻,不小心踩了坑,挺不容易的。他生活稍微宽裕点,也能把更多精力放在挣钱还债上,帮他就是帮大家自己。’然后银行那个领导就挺不愿意再改动协议内容的,就说每个月多三百块,有跟没有差不多,沈律师就说啦,说三百块对各位来说不算钱,但对于他来说还挺重要的。” 我:…… “然后那个领导不知道是面子上挂不住,还是就是不想重新备协议合同,就为难我嘛。说这样的话约定还债时限又有变化,谁来给我担保?沈律师就说,他替我担保。” 我:…… “我给你讲啊苏哥,沈律师可帅了。说完这话,他都没给那个领导再找茬的机会,直接就问我,说——‘小安现在找到工作没有?’我说没,但是有接活儿,保证每月能固定换上最低限额。沈律说,那你现在有了。君诚律师事务所知道吧?下午三点过去找alice,让她给你安排个工作,就说我说的。” 我:…… 事都办到这份上了,我就是再不喜欢沈君颐这个人,也不能说人家不够妥帖。于是我只好勉强道:“哦,那挺好的呀,沈律师给你找了个什么工作啊?” “我现在在他们事务所做前台——兼职那种,一个月两千五,已经很好啦。沈律师说就当是分担alice的工作了,他还特意跟我说上班可以带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没事的时候我还可以继续接活儿做设计,直到我找到更合适的工作为止。他人真的好好呀。” 安谨言难得振奋,热气蒸腾中,那张年轻的脸又被点亮了战斗的热情。他一边捞着菜分给我,一边还在叨叨计算着自己的还债账——“所以虽然每个月生活费多三百块,但还债却能多还两千五,一年就能多还三万,我要是接到大单还能还更多。所以,没准用不了十年我就能把这笔烂债还完。” “小安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憋了好几天的话说出来,“你想清楚了?虽然签了这份协议,能少还一部分钱,但这也就意味着你这个冤大头是当定了。将来,哪怕你那个老板真的再站到你面前,债务也跟他没半毛钱关系。你真的咽的下这口气吗?” 安谨言捏着筷子久久不言。半晌,他抬起被热气蒸得通红的眼,湿漉漉地望向我,说,“我想好了苏哥。沈律师说的没错,我人生还长,早还完早完事,就当栽了个跟头,不能拿后半辈子去赌一个不确定的‘老板’。我呀,当这个法人代表一天,就当是真的自己开的这家公司,自己真的当了老板,只不过经营不善倒闭了——我真的当时也有在管公司哦。就当是积累经验了,等还完债,我一定会重新出发的。” 听他这么说,我心情万分复杂。但既然人家都做了决定了,我断没有再劝的必要,于是低头吃饭,不再言语。 第55章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苏哥,你和沈律师一样,人都好好啊。” 我心中突然一动,猛地抬头,“对了,有个事我觉得我要提前告诉你。沈律师呢,性向比较小众。这个在我们圈他们圈都是公开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你也不用对他过分热情,让人家误会了你的意思,可、能、就……” ……等等,这是几个意思?我每说一个字,安谨言的眼睛就亮一分,到最后三个字时,他的脸颊都被丸子撑得鼓鼓的,仿佛一只仓鼠。眼睛则睁得大大的,写满了八卦、期待,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几秒之后,他吞了丸子也吞了激动。低声道:嗨,这跟我有啥关系呀。他的好意我都无以为报,只能为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就好了。 “力所能及?”这话听上去不太妙,“等等,你又做什么力所能及的事了?” “我帮他剪了个头。” 第43章 9. 又过了十来天,沈君颐再次出现在我们小区楼下。顶着安谨言的杰作。 客观地评价,安谨言手艺还不错,虽然他不是正儿八经的托尼老师,但理出来的也是一板一眼的毛寸,毛茸茸地戳在沈君颐的脑袋上,倒让那张算计脸显得善良了许多。 “噗嗤。”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沈君颐懊恼地看我。 据安谨言说,剃头这档事是这么来的: 他本以为沈君颐就是随手给他安排了一份前台打杂工作,最多也就给那个alice打个电话,没想到当天下午,二百年不去一趟办公室的沈君颐居然专门跑去了律师事务所,交待alice要一项项地教安谨言工作。 合伙人都亲自出面了,底下人能不重视吗?alice立马就对安谨言肃然起敬了起来。 “我简直惊呆了好吗!我当时就想,我安谨言何德何能,以至于债主的律师亲自帮我安排工作。”安谨言说。 那天下午,沈君颐还要出差赶飞机,于是就在安顿安谨言的工作时,随口跟alice提了一句,说自己太忙了,都没时间去理发,再拖下去年底都能扎根辫子了。 于是安谨言唰地拉开了自己的背包:理发吗?沈律,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理一个。 沈君颐连忙说不用不用,但终究还是没招架住安谨言的热情,贡献出自己的大好头颅。 “……可是你为什么会随身携带剪刀和推子啊!”我简直按捺不住自己的灵魂质问。 安谨言嘿嘿一笑:“技多不压身,多个技术多条路嘛。” 安谨言的确是把“技多不压身”贯彻到了极致。为了能尽量多赚一点钱,他把自己的时间紧凑而精准地切成了若干块: 律师事务所前台的工作倒不辛苦,每天朝九晚五而已,他背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去上班,除了接待和接听电话,就是埋头接活儿做设计。除此之外,我知道安谨言每天早上要先去给小区里几个行动不便的老人送菜,晚上回家后再给打算出国的学生设计作品集,到了周末,他就跟剃头匠崔大爷在过街天桥下面摆摊剃头,十块钱一位,比不上理发店贵,发型也就平头寸头两种,但好在老人们对发型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十五分钟剃一个,也是个进项。 就这样,不带喘息地、五块十块地挣,拼了命地去偿还那些本不该由他来偿还的债务。 “你来这里干吗?”我问道。 沈君颐不悦,挑起眉毛看了看我,不冷不热道:“自然是来找小安。怎么的,苏老师是小安的监护人吗?” 立了还款协议,还需要一个监督人来监督欠债者,因为沈君颐主动提出要给安谨言作保,因此这个监督的重任也就落在他身上。他今天来,是为了给安谨言说明每月偿还债务的核查事项。 于是我俩就一起上了顶层。门一开,安谨言一看到沈君颐,整张脸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紧张得连说话都有点结巴。 “你不用紧张,咱们是十二号敲定的协议,这个月只剩十八天,所以我跟银行还有债权人说好了,正式开始还钱是从下个月开始计算的。我今天来,是跟你把以后的一些细则说明白的。安……”沈君颐顿了顿,“……小安。” “明白。我明白的。沈律师你也说了嘛,每个月我的收入在除去两千五的生活费的基础上,全部用于还债,如果本月收入比较多也可以多还一些,这样还能提前还完。” 安谨言摇头晃脑地背诵着还款条例,他挺了挺胸膛,得意地说:“不过我可以从这个月开始还的,这个月虽然只有18天,但我已经攒够最低还款额度啦。所以我决定提前还,这样离自由就又近了一步。” “哦是吗?那你可太棒了。”沈君颐走口不走心地夸了一句,但就是这么随口一夸,居然让安谨言激动得脸都红了。 当天我们是在安谨言家吃的饭,安谨言下的厨。沈君颐很忙,吃完饭核对完账目就要走,安谨言把我们送到门口,小心翼翼地问:“沈律,所以,您每个月都会来找我核查还款账目的,对吗?” 10. 正常人到还款日好比上坟,把还款日过成幸运日的,安谨言是独一个。 第一个正式还款日,安谨言提前三天给我发消息,邀请我那天上他家去吃饭。 吃饭是假,找我当电灯泡才是真。沈君颐吊着一张高高在上脸,安谨言根本不敢留他吃饭,只有拉上我,他才能“名正言顺”地让沈君颐一起留下来吃个便饭。 第56章 ——“我们这儿比较偏,没什么好馆子,我跟苏哥是饭搭子,反正我俩也得吃嘛,我随便弄几个菜,您也一起吧,省得还得出去找吃的地方。”安谨言如是说。 清炒芥兰、肉末茄子、木耳炒鸡蛋、排骨玉米汤——“随便弄几个菜?哈?”在厨房里,我压低声音跟他说,“这一顿饭赶上你一个礼拜菜钱了吧?随便?” 安谨言满面春风地回了我一个嗔怪的白眼,端盘子出去了。 第二个月的月末,我眼瞅着安谨言亦步亦趋地跟在沈君颐后面,不知道去哪里“对账”或是“约会”。他该是专门穿了身新衣服,还没来得及过水,连叠出来的褶都还挂在肩头。而就连夕阳也不是公平地洒在每个人身上,显然地,照耀在沈君颐银灰色西装上的光芒更细腻温柔,沉甸甸的夕阳就是他的勋章,愈发让他看上去像是个得胜归来的骑士。 第三个月月末,沈君颐没来,是个年轻女孩来的,我在楼下见到安谨言和那女孩,他叫那女孩alice。 不见沈君颐,安谨言有些低落。那alice显然是个明察世事的办公室人精,笑吟吟地跟安谨言说:“沈律这不忙嘛,特意叮嘱我务必今天把你的事办了。你的事他最上心,谨言啊,回头沈律问起,你可得给我说几句好话哦。” 于是安谨言就又开心了一点。 我不相信沈君颐看不出来安谨言对他的崇拜和钦慕,他就是给点甜头再冷一冷,可以。这很沈君颐。 他是懂怎么拿捏安谨言的。 最终,沈君颐拿下安谨言,比我想象得要更早一点。 甚至没到第四个月的月底。 老楼的隔音不太好,安谨言的声音如同秋夜的鸣蝉,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烦得我直想偷楼下老孙挑垃圾的棍子上来,捅一捅天花板,让他们小声一点。 特么的,沈君颐那么有钱,就不能去他家吗?就不能去开个房吗? 我很烦躁,翻来覆去许久,摁亮手机,习惯性地打开了广播app。 却是静默的,熟悉的频道。我愣了愣,手机左上角时间显示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两点了还没搞完,妈的。 挨个把常用的app都点开,浏览再关闭。突然聊天软件上蹦出一条信息:还没睡? 我手抖了一下,点开对话框,是一个聊了一段时间的网友。 我:失眠了。 mr.d:这时候失眠的人只有三种。要么是失眠患者,要么是加班狗,要么就是寂寞了。 我:…… 我:不好意思,我记得我已经说过了,我不约,也不喜欢非长期的关系。 mr.d:没说要跟你约啊,就是客观表达下人失眠的两种状态,你火气倒大,看样子是最后一种喽。 我:你是哪一种呢? mr.d:第二种。打人不打脸,不许幸灾乐祸。 我捧着手机,无声地笑了下。 mr.d:想聊会儿天吗? 我想了想:你觉得爱情会在什么场景下发生? mr.d:这个问题太宏大了吧! 我:或者换一种问法,你觉得,两个在身份、经济地位、阅历等等各方面都不一样的人,会产生爱情吗? mr.d:为什么不会呢? mr.d:明白了,你是在说你跟你喜欢的人身份、经济地位、阅历都不一样,所以你才会苦恼失眠,对吗? ……我突然有些索然无味:算了。能说出“为什么不会”这种话,说明你要么还没恋爱过,要么还年轻。 作者有话说: 嘻嘻,苏老师的故事,我想换个方式写 不重要,这一话的主角是沈律和小安 第44章 11. 我承认我这个人有时候想法是有点阴暗了,就比如,我很难不怀疑沈君颐和安谨言的关系。 ——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共谋。 沈君颐图安谨言什么我不知道,但他显然对安谨言还不错,以至于安谨言把他当成了天降拯救他的盖世英雄,一头就陷进去了。 有一次,我要出门,正好遇到了同样要出小区的安谨言,我俩有段时间没联系了,于是一边走一边聊了几句。我问,你在沈律那儿干得还好吧?换来安谨言一个羞赧地点点头。 安谨言说,沈君颐对他挺照顾的,前段时间沈君颐的助理辞职了,一时招不到新的,就干脆安排他再兼任几天工作助理。工作内容嘛不算复杂,无非就是复印复印卷宗,整理整理材料,排排日程表啥的,薪水自然也不会太多,每个月再多给他一千块。 “沈律还说,这一千块他不会打到我账户上,而是直接微信转账给我,这样我就可以不计入收入用来还钱,自己留着花或者存起来应急也行。”安谨言说。 ……行吧,大概沈君颐就是图花最少的钱,薅最实在的那只羊的羊毛。三千五百块,连前台带工作助理就都有了,还不用支付五险一金,最关键的是,人家还干得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但这话我没法说,肉眼可见,安谨言干得挺开心。他骄傲又有点忧心忡忡地说,“就沈律前助理,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名牌大学法学毕业生,所以他让我给他干助理,我一开始提心吊胆的呀,生怕我不专业弄错什么。好在他没给我什么太难的活儿——苏哥,你说我要不要去考个法考呀?我要是考了,以后就能帮他处理一些更专业的业务了。” 第57章 “……”看着他上头的样子,我谨慎地反问,“沈律怎么说?” “他说有想法挺好的,想考就去试一试,如果我考过了,他可以给我找个有名的律所和律师实习。当律师哎,我以前想都不敢想。不过要我说,我觉得就跟他实习就挺好。毕竟我俩嘛……”安谨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诶苏哥,你觉得如果我让他带我,他会是那种很凶的师傅吗……” 我俩正说话间,不远处传来几声急促的嘀嘀响。我俩同时抬头看去,只见路边,一辆车缓缓降下车窗,露出沈君颐的脸。 他的手就搭在车窗边,深灰西装袖口挽着白衬衫的袖边,一丝不苟的,还配上骚包的袖扣,不知什么材质,在阳光下闪烁得扎眼。虽然不情愿,但我不得不承认,沈君颐的手是很好看的,大而修长,骨节分明。手指动作时,手背的皮肤会微微浮起骨骼与血管的形状,很是性感。 不知为何,我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想起,这对家伙能搞到凌晨两点。想,那双手会怎样抚过安谨言的脸庞与身体,手指又会怎样地、在哪里流连停顿。 ……这都什么跟什么,太变态了。我心虚地咳嗽了一声,制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数步之外,沈君颐依旧吊着他那张厌世精英脸,眼皮一掀,从车窗里伸出手,朝着我们的方向,手掌向上,虚虚地勾了勾手指。 “……”我反感顿生。怎么说呢,那个动作虽然暧昧亲昵,却太轻浮,并且居高临下。像是在招呼一只宠物“过来过来”。 但安谨言显然并没有这种感受,他眼睛噌地一亮,笑眯眯地跟我说,那,苏哥我先走啦。之后就直奔那车而去。兴冲冲的背影仿佛一只小狗,看到主人后,无限信赖而欢快地喊出一声“汪!” ……算了,这才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家俩有人家舒服的相处模式,我一个外人,瞎操的什么心。 12. 楼上又开始了。 操。 我手指用力在手机上戳,几次想给安谨言发消息说你特么能不能小点声,但打打删删,终究是没脸发出去。这叫什么事儿啊,可这是我愿意当这种听墙角的变态吗?! 我心浮气躁地戴上了耳塞,睡意全无,在黑暗中睁眼瞪着天花板,突然想起安谨言那句“他会是那种很凶的师傅吗”的问题。 沈君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认识他七八年了,说实话,我不曾看透他。 刚毕业那会儿,我跑过一段时间的法制新闻。初认识沈君颐时,他还是个打刑辩的年轻律师。因了拜在有名的前辈门下,连他们圈带我们圈,谁不高看他一眼。 律师待遇也分三六九等,红圈所的名利双收,主打民商的熬几年,混好了也能出头,刑辩嘛,由于官司关系错综复杂,与上面相比就危险得多,当然,也更容易出名——特指做好了能跻身德高望重名列泰斗那种。 而其中,最坚韧、最喜欢磕硬案子、也最为各方头痛的那一类,被称作“死磕派律师”。 沈君颐的师傅,就是“死磕派”的代表之一。老人家打了一辈子官司,用圈里人的话说,收到多少锦旗,就推翻多少冤案,给多少人改了命。一生起伏跌宕,风光过也艰难过,老了看淡世事,连官司都很少接了,不知道怎么就在一次高校讲座中一眼看中沈君颐,引入门中收为关门弟子,亲自喂案子喂资源喂技巧,羡煞一众在律所拿三几千苦逼兮兮熬资历的年轻律师。 按照我们的理解,沈君颐本该继承师傅的衣钵,走上“死磕派”的路线,假以时日,必成国内刑辩大律,但他偏偏不是。 我跟他第一次合作,是他第一个独立操作的案子。说是法援案子,后来我们几个跑法律的记者,跟他、以及当事人家属一起吃饭闲聊时,才偶然间得知,这个案子,沈君颐收费六位数。 有个同行阴阳他打趣道:法援案子沈律都收十几万,那正常案子得收多少钱啊。 沈君颐道:“律师也是人呐,出差吃饭坐车住店也是要花钱的。” 另一个同行心直口快,“差旅费用不都当事人另付了吗?” 沈君颐哈哈一笑,“这话我可就没法接了。” 当事人的家属在一旁尴尬陪笑。于是大家都住了口。他师傅是怎么替穷人打官司的,很多人都见识过,相比较之下,沈君颐这个关门弟子的作风,多少差了那么点大气。 后来他逐渐名气大了起来,一步步成为律所合伙人,我呢,也从一线转向二线当编辑,偶然间,又跟他在同一张桌上吃饭。那时候我才知道,收十几万在沈君颐眼里,的确就相当于“做慈善”了。 席间高谈阔论,他是这么说的:“我现在接案子,先问两件事——当事人家里有多少钱,家属舍不舍得倾家荡产打这个官司;如果打,敢不敢豁出去,耗得起耗不起时间。这两个条件都满足了,我才接。” 众人愕然。有人问,家属不倾家荡产付律师费的不接?沈君颐斩钉截铁地说,面对牢狱之灾,家属都下不了散尽家财的决心,这种打到一半最容易退缩,风险全让律师扛了。过不了这一关的,坚决不接。 我低头吃饭。像我们这种无用文人,心总是更软一点。请再好的律师,官司也不能保证必赢,尤其是刑事案件,倘若倾家荡产也换不来清白之身,那便是把一家人的生计都赔进去了。我能理解当事人家属的顾虑,也因此的,更加看不下沈君颐那副高高在上,看透一切审判一切的作态。 第58章 那会儿沈君颐的性向在圈内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但他是1是0还是0.5,众说纷纭。他桃花不断,听说还跟客户发生关系——也是圈子里传八卦,说沈君颐当1还是当0,全看对方是不是比他有权有势。有次睡到个有钱客户,都到了提枪上阵的关头了,那人开玩笑说了句“这算不算资本凌驾于法律之上?”被沈君颐直接一脚踹了下去。 总之这个人,重利还是重义不好说。但有一点是没跑了,他重名声,还是挺虚伪的那种重法。 作者有话说: 没存稿了,现挂,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个人是很喜欢法律行业啦,尤其很喜欢打刑辩的。不过刑辩的确收费高,门道也没法写太多,回头带出啥不合时宜的东西,锁了又要改。 要骂就骂沈君颐,不要骂我啊 第45章 13. 安谨言话很多,每天哔哔哔哔的,像只热情的金毛,在我的认知中,即便他喜欢男的,也该喜欢那种温柔、细心、体贴,像兄长一样,能把他呵护得很好的年上男。能引导他,支持他,必要时,最好能有钱到帮他还掉这笔无妄之灾的债务。 这孩子够难了,他值得一个这样的爱人。 沈君颐除了是个男的,年上,其他应该一点都不沾——这人或许在床上都不太体贴,一墙之隔,我时常听安谨言哀哀地叫,声音细细的,一声一声,像挨不住冬末春初料峭寒夜的猫。 怯怯的,乖顺又靡丽。 我叹口气,翻身把枕头埋在头上,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mr.d:怎么还没睡? 我:我怀疑你在视奸我,为什么我每次失眠都会遇到你? mr.d:冤枉!我只是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爱好。 我:什么爱好? mr.d:每次认识新网友,总会默默观察他一段时间,关注他的签名,头像,上线时间,转发,留下的只言片语。从这些片段中,猜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我无声地笑了。这个mr.d,有点意思。“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mr.d:瘦瘦的,像个国文老师,但一点都不凶。内心戏很多,不过表面上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可可爱爱像个兔子,总是待在距离别人一丈远的地方,好像随时做好准备,一受惊拔腿就能逃跑。 我:…… 就离谱。我下意识抬头看看窗口,我家在五层,不可能有人趴在窗外偷窥。虽然我不想承认,大晚上的这么想的确有点脊背凉飕飕的,但,这人是有点邪性哈? mr.d:我猜得对吗? 我:不对。 mr.d:你骗人。 我:你凭什么证明我骗人?除非你就是我身边的人,对我很了解。 mr.d:哈哈哈哈,不要试图套我的话,我是不会告诉你滴~现在,回到最初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还没睡? 我犹豫了一下,然而长夜漫漫,我了无睡意,于是斟酌着答道:我有一个朋友…… mr.d:等等,这个“朋友”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我:不是!就是,我有一个朋友,他喜欢的人我也认识。我觉得他喜欢的这个人并非良人,但我朋友目前挺上头,而他喜欢的人似乎对他也还不错。我拿不准要不要告诉他我的担忧。 mr.d:什么朋友啊,这么关心!你喜欢你的朋友吗? 我:没有!我跟他撞型号的。 想了想,又说,大概看到他,就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吧。总是忍不住多操闲心,不想让他走弯路,受伤害。 黑夜包围着我,对话框上面显示,mr.d打打删删,我忍不住想,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 这人真是有毒,他的这个爱好,我也有。刚读读大学以来,老师时常教育我们,做这行要养成认真观察身边事物的习惯,于是我也喜欢观察身边每个人的言行举止,他们在社交网络上的面貌,以此来猜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观察,分析,暗戳戳,但乐此不疲。 后来做了不怎么需要与陌生人打交道的编辑,而新的社交需求近乎于无,我慢慢地都忘了自己曾有过一段时间的,这样怪癖的小爱好。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深夜,这样的社交平台上遇到同道中人。 mr.d磨蹭了好一会儿,终于发过来一句话:与有情人做快乐事,管他是缘是劫。只要你朋友此时此刻上头、开心就好了,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还真是“此时此刻”够上头的。我苦笑: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这话,你一定年纪不大。 mr.d: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犹豫了一下:有。 mr.d:你在面对你喜欢的人的时候,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mr.d:反正我是会有这样的想法的。 我:你看,这就是我们老年人跟你们年轻人的不同了。老年人瞻前顾后想得多,很难像你们年轻人那样不管不顾,只要当下有爱就行。不过,我还挺羡慕的。 mr.d:我们也不是不管不顾好不好。我在面对我喜欢的人时也很怂,只敢远远看着慢慢接近,不敢造次。 我:你喜欢的人什么样? mr.d:文质彬彬的,很儒雅。我觉得应该跟你很像,内心戏很多,但表面上永远是云淡风轻那种。 我:哎! mr.d:身材很挺拔,很性感。我总觉得他有种那种见过大场面什么都不太care的气质,不过他很简约,不装逼,话不太多,但挺平易近人的。我很爱看他穿牛仔裤,胯骨包得紧紧的,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他平躺着的时候,胯骨旁是不是会有浅浅的凹陷。 第59章 “……”我没来由地手抖了一下,差点把手机砸在自己脸上。现在的小孩怎么这样!对陌生网友肆无忌惮yy自己喜欢的人! 身体莫名有些异样。鬼使神差地,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悄悄顺着腰摸下去。这小孩的点还真是有点奇怪,谁平躺时胯骨旁边不是坑啊?! 愣神间,mr.d下了线。 下线前,他分享了一首歌给我,最后一句话是:我睡啦,你也早点睡。不要为朋友操那么多心,每对情侣都有自己的相处模式,没准人家乐在其中,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 侧耳细听,楼上那扰人清梦的声音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又到了京城一年中最难熬的光景——气温还不太高,但暖气已经停了。躺在被窝里,随便翻下身,脸庞触及的枕头上有冰凉的味道。我忽而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不该发生的感情羁绊总在夜晚发生,因为冷,因为寂寞,因为每个人都想在这样的夜里有一个拥抱。 点开那首歌,音乐声和老男人的歌声流进耳朵里,像是娓娓地读着一首抒情诗: 想捕捉一只美丽蜻蜓/却打碎自己心爱的花瓶/燕子飞回了屋檐下的巢、这一切没有想象得那么糟 我忍不住点开《春和夜之声》的公号后台,留言:春和,春天来了。其实想一想,因为害怕寂寞,害怕疲惫,害怕单打独斗,从而抱团取暖的爱情,也没有什么错,是不是?纯粹的爱情就像100%的金一样,谁能真正做到100%无杂质呢?但这并不代表就不是爱情。我突然发现,世界没有想象得那么糟,祝你晚安。 作者有话说: 歌是万晓利的《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电脑刚修好,今天短一点,我努力备稿 祝大家午安 第46章 14. 第二天我眼圈黑黑地出门,遇到了同样眼圈黑黑的安谨言。 他讨好地一把上前拉住我衣袖:“咋了苏哥?是不是我们打扰到你啦?不好意思呀!我中午请你吃饭吧!” 我心里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但面上又不好表现出来我听人墙角,只好闭着嘴装哑巴。 我们来到小区外的快餐店,难得抠门安今日大方,推过菜单豪气冲天地让我随便点。我当然不好意思,就点了一份炒面,于是安谨言又加了好几样小菜。 店是那种附近居民自己开的夫妻店,塑料桌塑料圆凳,桌子不管擦多少遍始终油腻腻的,饭也是那几样家常菜。但胜在老板和附近顾客关系紧密亲切,老板自然是记得安谨言的窘况的,一边记录着一边叨叨:“蒜泥茄子来个不?苏老师不是爱吃这个?哎别别别我没让你加菜!你换一个嘛!你发达了呀点这么多?哎我可跟你说啊你点多了,你俩吃不完。” 这也是我想问的。老板转身去厨房时,我问安谨言,“你怎么点这么多?又挣新外快了?” 安谨言说没。 我说,都这个点儿了,你今天怎么还不去上班啊? 安谨言说上午不用去上班,沈君颐今天赶一早的飞机出差,昨晚来他这儿住的,有些材料忘了带,交待他今天去家里取了传真。 “哦。”我说,“出差前不加班、不回家准备东西,在你这儿过的夜,可以的,再往后就该‘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安谨言不知听没听出来我话里的揶揄,一边拆着一次性筷子,一边说:“反正我最近也没什么单子,就替他跑一下好了,无非就是远一点而已。我还没去过他家呢。” 停顿了一下,他有点小心翼翼地说,“苏哥,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帮我分析分析是不是我想多了。” “你说。” “我听沈律的意思,他说我可以搬到他那儿去住。这样还能剩下这边的房租,一千多块钱呢。” “……” “他说这样的话,这一千块我想用来提前还债也可以,想自己攒着也行——他真对我挺好的,好到让我觉得无以为报你知道吧。其实我想着,搬过去也行,他这个人忙起来连轴转,饿了记不住吃饭冷了记不住添衣,我还能时刻给他张罗着点。反正我现在还给他做着助理,离得近一点,工作起来也更方便,有什么事招呼一声我就知道了。” 我看着那双包含期待的眼睛,明白他是想来跟我讨一份鼓励和支持,这样他才敢大步迈向沈君颐。我在心里暗叹——安谨言啊安谨言,两千五招个前台,一千块招个工作助理,让你搬到他家,一分钱不用花,连床伴带保姆都有了。可沈君颐是什么样的人,你怎么就这么笃定,他肯定会为你而驻足停留? 我说,“那你都想明白了,还来找我分析什么?” 安谨言不说话。 我又问:“你俩现在到底算啥关系?” 安谨言咬着勺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他说他很喜欢跟我在一起,有种家的感觉。但我也能理解,我现在这种身份,他作为我的债主代表律师,也不好公开关系,万一让他的客户知道,还以为他没有全心全意维护客户的利益,私下给我放水了呢——可是他没有啊,他给我放的水,这不都是他自己出的嘛。” 他说,“苏哥,我是真的很喜欢他,也很心疼他,就想多照顾照顾他。别人看着律师风光又挣大钱,可我知道他有多累多不容易。” ……这傻小子,我现在算理解为什么他会成为这个背一屁股债的冤大头了。就算有天他让沈君颐卖了,没准他还乐呵呵地给人家数钱。 第60章 他说:“苏哥,自从我从家里出来,就没人给我拿主意了。我是真把你当哥哥,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安谨言这么一说,我就没脾气了。想起昨晚mr.d跟我说的那些话,别管安谨言是不是个冤大头吧,至少他现在很快乐。于是说,“如果你很喜欢他,那偶尔去他那儿住一住,照顾一下也可以。但没必要退掉这边的房子啊,毕竟每月多一千来块,也还不起你那堆债务。” ——假使有一天,他发现他的爱情并不值得一提,那么至少还有个小小的出租屋在这里等他回来,他不至于流落街头一时无处可去。 安谨言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重重地点头,说,“嗯。” 15. 没过几天,我在上班时,突然一则群消息蹦了出来。是个相熟的同行前辈:“操啊,两百年不跟案子了,一跟个案子又遇上沈君颐。” 群里人不多,还是那会儿跑案时认识的同行,这些年大家转行的转行,转岗的转岗,还在一线奔波的人不多了,因此群总是沉寂着。这一句吐槽,炸出好几个人来,大家幸灾乐祸,纷纷揶揄他“福报”。 沈君颐的名声的确是糟透了。但这其中七成是他自己作的。 早些年,他和他师傅都是那种能搅动舆论,一呼百应的律师。不同的是,他师傅是真泰斗,接的案子虽不多,每一个都有着足以推动法制建设的分量,老人家德高望重,六七十还为案件奔走,赢得了法律界与舆论界的的尊重和呼应。 但沈君颐从一开始,就是主动出击那个,往往案子还没走到开庭那一步,他就会先声夺人地发声、安排自己的当事人接受采访。 这倒也罢了,律媒合作嘛。但这人狗就狗在,他太会见风使舵了。如果案件处理情况对他的当事人不利,他就会拼命舆论造势,四处诉苦,等他占据舆论高地,或者收到警告之后,诶,他就闭嘴了。不仅自己闭嘴,还严禁当事人再接受采访。而这时候,案件往往只推进了一半进程,媒体采访推推不下去,撤撤不回来,被他遛得纷纷叫苦连天。 然而世事无常就在于,越是他这样的律师,当事人越听话;而他师傅碰上的反而难缠。老先生最后接的是个争议性很大的案件,可谓全国瞩目。老先生多次公开表示,哪怕赌上律师证被吊销,也要做无罪辩护。结果就在案件炒得最热的时候,当事人宣布撤换律师,选择认罪认罚。 一时舆论哗然,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是当事人受到压力,但更多的人是在质疑律师作秀、操控舆论。老人家一辈子各种荣辱都经历过了,不知怎的,偏在这个案子上过不了心里这个坎,急怒之下直接进了医院。 而在这个过程中,被视作老师接班者的关门弟子沈君颐,一直沉默着,直到师傅去世。 经此一事,刑辩圈里挺多人觉得他是个软骨头,继承不起“死磕派”的衣钵。而沈君颐也看不上这帮人,私下里说,都什么年代了,傻逼才搞死磕这一套。一点策略都没有。 这话又被好事者传了出去,惹得大家愈发不待见他,有言辞激烈的法律界前辈,干脆说他“欺师灭祖”。 一来二去,反正,他渐渐就不打刑事官司了,四处接一些不痛不痒的民商案子,反而在舆论场上很活跃,活像个网红。 群里大家七嘴八舌,搞得前辈一个头六个大:“这是个离婚案啊!他怎么什么都接,他一个光棍懂个屁的婚姻啊!” 底下马上有人接:“人家虽然是未婚人士,但感情经历可比老哥你丰富着呢。” 前辈说,“我哪能跟人家比啊,这么多年他不一直那样,老孔雀似的,走哪撩骚到哪。” 我忍不住私聊了前辈,我问,沈君颐撩骚谁了啊? 前辈以为我是来八卦的,迅速发了一张图给我。“那不知道,反正沈哥沈哥地叫,亲得很。” 是张饭局抓拍。沈君颐旁边是个年轻男孩,也是那种青春阳光挂的。拍照片的人并不稳,图有点糊,但这并不妨碍两人的手光明正大地在桌上叠在一起,那男生看向沈君颐的眼神我熟悉,跟安谨言一模一样。 第47章 16. 看到照片我突然想起,沈君颐之前的男伴,我见过一两个,都是这款。可能他是个从阴间爬出来没什么生气的人,偏就需要从这种青春阳光挂的人身上吸取能量。但,谁让人家就是有这个本事呢?阴间的鬼,也拦不住有人前赴后继地往他身边贴。 只不过我见过的那两个,一个是留学归来的金融小开,父亲一个电话就能送进摩根士利丹刷实习简历那种,另一个则是top2的高材生,聊天时偶然提到,自己毕业时手握八个offer。 合则来,不合则去,人家有这个资本。有时候我觉得沈君颐这辈子就适合跟这种游戏人间的人在一起,这是他的宿命。 而安谨言,他就像株菟丝花,柔弱地攀附着沈君颐而生。沈君颐能从他身上汲取到自己想要的能量吗?大概能吧,但代价是,这株菟丝花注定要在攀附与被掠夺之间,渐渐枯萎。 沈君颐出差回京之后,曾找过我一次。是找我给他做活儿。他代理了一个富豪的离婚案,财产分割涉及一家上市公司、十多处房产和八位数现金。 他说苏老师,你方不方便写篇文章,我安排你采访我的当事人,费用好说。 第61章 我皱皱眉头,听前辈说了,这个离婚案很狗血,也没什么法制意义可言,于是婉拒,“我们这边做不了这个报道呢,最近记者都派出去了。” “不不不,我不是要做正儿八经的报道。我是说,我想请你,苏老师,以我当事人的立场,写一篇文章。”沈君颐紧紧盯着我,“当然,苏老师爱惜羽毛,我也不用你署名,你就写出来,我找自媒体发,不会有人知道这文章是你写的,你大可放心。” 明白了。又是这一招,先发制人抢占舆论高地,炒作案件。于是我冷淡地说,“不了,虽然我缺钱,但沈律你的钱我也不敢赚啊。” “嗤”。沈君颐点燃了烟。他看我的表情仿佛我是个笑话,许久才问:“我一直有个疑问,苏老师。我好像,除了曾经约过你一次以外,没有冒犯过你吧?但苏老师你似乎对我很有意见,我能问一下,我到底哪里让苏老师这么看不顺眼吗?” “我哪敢不顺眼沈律。”我说,“只不过有些做法,实在不敢苟同。” “比如?”沈君颐不依不饶地追问。“之前你说我高高在上,不了解小安的辛苦,我想方设法地给他多发钱好让他宽裕些……” “沈律是说,三千五百块,连前台带助理,连保姆带床伴,都让安谨言包圆了,是吗?”我打断了他的话。 沈君颐不言,微微挑眉,似乎在思索怎么回复我这句话。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沈律。安谨言,我把他当自己弟弟。就是不知道沈律在跟我这个弟弟在一起时,有明确说过,你所推崇的是那种开放式的恋爱关系吗?” 沈君颐这个人,海王归海王,但有一点好,从来不脚踏两只船,这山望着那山高。都是这段关系走到尽头,分了,才开始下一段。因此他之前还得意地宣称,自己虽然爱过很多人,但一次只爱一个人。 但显然,这种爱意不是安谨言能消受得起的。 这下连沈君颐也有点惊讶了。他反问道:“这是小安跟你说的?我们是严肃认真的恋爱关系?” 没等我回答,沈君颐摇头轻笑,“天呐!”然后也没给我什么说法,就走了。 17. 总之,从那天后,我就再也没有在半夜听到过楼上有动静了。 我不知道沈君颐跟安谨言是不是转移了战斗阵地,但肉眼可见,安谨言的朋友圈是丰富了许多。该是沈君颐带他出去约会,有时是怀石料理,有时是京郊度假村,还有时是马场。 只是在他的朋友圈里从来没有沈君颐的影子,有的,只是有时候一只戴着腕表的手,有时候是一截西装衣袖,还有时是一只名牌眼镜盒。 我从不怀疑,沈君颐在恋爱中是个知情懂趣,能提供很高情绪价值的人,但他们还是有问题的,安谨言,是那个见不得光的恋人。 他像个田螺姑娘一样,沈君颐在京时,他就天天变着花样做便当,三菜一汤还有餐后水果,生怕沈君颐缺营养;而沈君颐出差在外时,他就望眼欲穿地等。我不知道他跟在沈君颐身边混,时间久了是不是也认识一些圈里的人,如果是这样,我想他避免不了地,总会发现沈君颐那些场面上灯红酒绿、虚虚实实的暧昧应酬。 显然,沈君颐那样的人,他可以给安谨言一段恋爱关系,但绝不会为了安谨言去做出改变。他连掩饰都懒得掩饰。 而作为见不得光的恋人,安谨言又能要求什么呢? 于是他这段“爱情”体验,就越来越不快乐。 当然,安谨言也有他的事要忙。沈君颐似乎给他安排了更多的事情。从简单的复印材料安排日程,到整理材料联系当事人,加不加钱不知道,但忙得安谨言连自己的大头工作——接活儿做设计都得挤时间。我俩很久都没有一起吃饭了,我再见到他时,他脸色蜡黄脚步虚浮,一副好久没睡的样子。 我问沈君颐到底是想极限训练你转行,教你做事呢,还是纯把你当奴隶压榨呢?安谨言摇摇头说不知道。说话的时候,感觉他都快吐了。我心生怜悯,看着他手里拎着一袋子菜,我说你这样还做啥饭啊,咱俩今天搭一顿吧,我来做饭,你去休息一会儿。 一踏进他那间顶楼小屋我就震惊了,房东把隔断拆了,但拆得潦草,墙壁上到处还沾着胶印子。如今这片空地就是个采光很差的小客厅,安谨言买了个二手沙发怼在当中,沙发上左一摞又一摞地叠着材料。 家里这么乱,安谨言也有点不好意思,一进门先赶紧扑到沙发边收拾东西。我说,行了,甭收拾了,你去睡一会儿吧,等我做好饭叫你。 他是真累极了,就俩快手菜的功夫,等我出来时,他跪坐在地板上,身侧是整理了一半的东西,头埋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俩吃完饭,我就下楼去了。走之前捎走了他的垃圾。晚上十一点,安谨言突然心急火燎地下楼来敲门:“苏哥,你看到我一份铜版纸材料没有?” 我说没有啊,我就没动你材料。 “那完了,肯定是我刚刚收拾东西时没注意,塞到垃圾袋里去了。”安谨言绝望,“你把垃圾丢了?” “……”这不废话吗,我拎着垃圾下楼,不丢到垃圾桶难道还带回自己家不成? 于是晚上十一点,我俩又跑到楼下垃圾桶那边去翻。 我们小区垃圾是一日两清理,早一次晚一次。有等我俩火速跑到垃圾角那边,发现垃圾桶已经空了,垃圾已经转运了。 第62章 ……“咋办?”我问。 安谨言一咬牙,“我去垃圾中转站找。” 各小区的垃圾都会先堆在中转站,待清晨四五点再统一拉走处理。一听这话,我一个头两个大,“不是,啥材料啊非得去垃圾中转站刨?你有电子版再打印一份不结了?如果是当事人给的材料,你再找当事人要一份,怎么的也比去中转站刨垃圾来得快吧?” 安谨言看上去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半晌才用蚊子一般的声音说,“沈君颐说这份材料很重要,我不敢跟他说。” 第48章 18. 晚上11点半,我跟他并排站在了垃圾中转站门口。 中转站大门洞开,比较近的几个小区垃圾已经运到了,远的几个小区垃圾还没运到。晚风徐徐,然而这晚风绝对说不上美好。安谨言搓搓手,用一种诡异的、甚至夹杂着一丝期待的语气说:“苏哥,咱开始吧?” ?!我急忙竖起一只手掌,“打住,我只说陪你来,没说陪你翻!你不要得寸进尺!” 唯一庆幸的就是,我们这片的垃圾分类工作做得还不错,厨余垃圾和其他垃圾泾渭分明,这不仅免去了我们受汤汤水水之苦,也大大加快了翻寻速度。抱怨归抱怨,但来都来了,我又不好意思在一旁干站着,只好屏住呼吸埋头在一堆垃圾袋中翻找。 11:45,没有。 12:00,没有。 越晚,来运送当晚最后一波的垃圾车就越少。大垃圾桶拖在地上的声音叮叮咣咣,清洁工好奇地探头问:“哎,你俩干啥呢?” 安谨言只顾撅着屁股找,心急火燎心情不佳,显然并不想回答,于是我连忙上前解释,误扔了东西,正在找。 大约这也是常有的事,清洁工也就不再多问了。 安谨言腰干脆就没直起来过,他手脚不停,半举着手机照亮,一步步往垃圾中转站深处走去。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新的一天已经过去半小时了,于是就拉住了他。 “别往前翻了。”我说,“每个片区的垃圾桶都有编号,咱们小区垃圾桶常年就在610到630之间,这边儿的都2打头了,肯定不是。” 安谨言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走吧。说破天,这也就是一份普通材料——你放心,如果真的是涉密材料或者重要得不行的材料,沈君颐不会这么轻易给你的。多大点事儿啊,明天你直接再跟他或者当事人要一份就行。” 安谨言那副表情,让我没法不好言好语地安慰。我总是想到带过的那一批又一批年轻的实习生们,也是个个愣头愣脑的。偶尔犯点没头脑的错误,啥处理都还没有呢,自己先慌得一批,跟天塌了似的。部门里赵非凡太凶,小葵时常神游天外不在线,凡姐仙气飘飘有点端着,于是给实习生擦屁股、在他们眼泪汪汪来倾诉时提供安慰的差事,就到了我头上。 今夜也不例外。我推着安谨言的肩膀,想先让他回家。岂料折返到垃圾回收站门口,只见两扇大铁门冷冰冰地关着,我暗叫一声不好,急忙跑几步去推门——门轻轻摇晃,我都能听到门栓磕着铁锁轻微的碰撞声。 不知啥时候,大概是最后一批来送垃圾的清洁工没看到我们,就把门给锁上了…… 这下我真的很难维持基本体面与和蔼,“呼”地就转身,虎视眈眈地面向安谨言。安谨言被我吓得一时把自己的事抛到脑后,惊恐地朝后连退两步: “别……没事啊苏哥,没事,明天早上四点,中转站就开门了哈……没剩几个小时了……苏哥,你见过凌晨四点的京城吗?” 19. 中转站的臭味熏得我头疼。 手机只剩一格电。我困得眼睛酸涩想流泪,但作呕的气味让我根本没法睡。好不容易挨到凌晨四点,垃圾车停车时响亮的滴滴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那声音有如天籁,我一下就从地上弹了起来。门一开,手里拎着锁头的清洁工大爷也惊呆了,两个大活人满脸菜色,宛如刚从坟场里爬出来的僵尸,挂着一身的腐臭味,相互搀扶着从中转站里走出来。 清晨的空气太清新,跟闷了一晚上发酵的垃圾中转站对比鲜明。这刺激太强烈,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树,忍不住干呕了好几声。 “苏哥你你你,没事吧?”安谨言急忙来扶我,“我给你找瓶水去!” 我捋捋胸口,虚弱地制止了他,目光斜斜瞥到垃圾车上放着扎得整整齐齐的一捆纸箱,突然福至心灵: “哎,有没有可能,你那堆材料是被院儿里哪个大爷大妈给捡走了?铜版纸!攒起来卖废品很压秤的!” 半小时后,我们站在了小区里最爱拾掇废品的王姨家门口,冒着被扇飞的风险,按响了她的门铃。 好在王姨每天也就这时候起床,因为要赶在清晨收垃圾的车来之前去捡瓶子。揉着眼睛听我们描述了好一会儿,皱眉道:“好像有这么个东西。” 安谨言简直要跳起来拥抱她,老太太摇头,絮絮叨叨地穿过幽深的走廊,不多时提着一个塑料袋折回来。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我从安谨言家提下来的四个垃圾袋之一。 “呐,重要东西以后要收好,你们年轻人啊就是爱到处扔,左一堆右一堆的,完自己当垃圾扔了还不知道。”老太太脸上挂满了“到手的破烂费又飞了”的心痛,安谨言千恩万谢地给老太太关上门,家都顾不上回,蹲在楼道里就赶紧打开垃圾袋,查看起资料来。 第63章 “……啥资料这么要紧啊?”我随口问道。 “其实也不是要紧。就是沈君颐还有一些给公司当法务的业务。”安谨言说,“这家是他一个挺久的客户了,沈君颐很受他们老板信任,那天他说似乎是公司有什么业务调整给了他一堆资料,他让我看完给他整理个省流版,我这不忙得还没……” 他突然住了口,怔怔地看着手上资料。还没等我问上一句话,只见他又急急地翻了起来。他用力极大,铜版纸被他扯得刺拉作响,而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渐渐地,变成一种类似惊惶混杂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 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在这寂静且过早的清晨显得无比突兀。他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面显示是沈君颐来电,于是他按下了通话键。 “我临时要出个急差——一个遗嘱委托案的当事人去世了,我得过去一趟。今天有几份材料需要你处理一下,你下楼来,我在你小区门口。” 安谨言仿佛牵线木偶一样,挂了电话径直往小区门口走去。我不明所以,于是跟着他过去。沈君颐打了个专车,已经停在那儿了。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因缺觉而格外疲态的脸。 他显然没那个精力和时间跟安谨言亲昵,只是隔着窗递出来一只文件袋。“你先看着,最晚后天吧,迅速整理出一份摘要给我。” 安谨言看着他,没接。 沈君颐大约花了三秒才意识到安谨言没动弹,于是推车门出来。沈君颐真高啊,比安谨言高出一头还多,安谨言站在他面前,就像是一个没过青春期的少年。 沈君颐显然也不明白安谨言这是搞哪出,耐着性子伸手想摸他的头发,低声道:“最近实在太忙了,让你也连轴转。等手头事落定,我带你去草原上玩几天。” “我有话问你。”安谨言头一偏,躲开了他的手,然后掏出了那份资料。“月神医美有限公司,法人代表柴慧云,你说你跟她认识很多年,你还说过为了维系这个客户,请他们一家人吃好几次饭,对吗?” 他把材料高高扬起,资料上印着老板携全体员工的一张工作合影。安谨言声音颤抖,“我不止一次地说过,坑我的那个老板叫陈飞,他老婆叫柴慧云——跟警方说,警方说他老婆不是责任人;跟债主说,债主说找不到他老婆;直到我签破产还款协议的前一刻,我还在求你们——债主、银行、法院和你,沈大律师,我说求你们去找找陈飞的老婆,叫柴慧云,找到她肯定能找到陈飞,这样债务或许就不用我自己背了,你还记得吗?” “可是你当时怎么说的啊沈大律?你说,现在没人能找到陈飞,我拖着不现实,早签早还早完事。” 安谨言狠狠地把资料扔在地上,疯狂地咆哮起来。可是或许因为一晚上关在垃圾中转站里没喝水,他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挣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都是嘶哑的,“这是什么?啊?柴慧云不就是你的客户吗?你真的找不到吗?一百多万啊沈君颐!你就是这么赚钱的,你就是这么眼睁睁地看我搭进去十年,还一笔根本不该我还的债务!” 作者有话说: 厘清一个概念哈~柴慧云和陈飞虽是夫妻,但柴慧云的公司是柴慧云的,陈飞的公司是陈飞的,柴慧云如果不在陈飞的公司里任高管或担任股东,的确不用管公司的债务;再一个,小安的问题是,公司的实际大老板是陈飞,但明面上的法人代表是他,所以如果有债务纠纷,的确是他背锅,跟柴慧云没啥关系。 从法律上讲,就算当时债主啥的找到柴慧云,也只能从情理上请求人家,让陈飞出来处理问题,没啥强制力。可怜的小安,气都气死了,也只能是感情上受一闷棍,法理上丝毫不占理。 第49章 20. 我:我真的想象不到,什么样的工作能让你每天熬到这么晚。除非你说你是管垃圾中转站开门的。 我把我和安谨言在垃圾中转站关了一宿的事告诉了mr.d,那人极其无聊,足足发了十几个不同版本的“哈哈哈”的表情。 mr.d:有没有一种可能,咱俩隔着一些时差? 我:你在国外?工作?读书? mr.d:你猜。 我:不猜。爱说不说。 mr.d:别呀,你总这样,清心寡欲的,一点好奇心都没有,搞得我很被动的。没有朋友说你真的很难取悦吗? 我:好端端的朋友取悦我干嘛啊。再说了,一段关系如果靠一方绞尽脑汁取悦另一方,那这段关系一定不得善终。 mr.d:所以你的朋友,他还好吗? 我跟mr.d提过安谨言。 他不好。 那天清晨,安谨言像个疯子似的对着沈君颐又骂又哭。沈君颐眉头微蹙,犹犹豫豫地朝前跨了几步,张开双臂,试图拥抱安谨言,先让他镇定下来。但安谨言躲开了他的拥抱,他几次深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一点,但一开口断断续续的哽咽出卖了他: 三千五百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好,特别大发慈悲,还给了我一线喘息的机会?你就看着我为每个月多挣三五百块兴高采烈,是不是还觉得挺有意思的?你是不是特喜欢看我对你感恩戴德啊沈君颐?!你跟我约会到底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可怜我,还是觉得我便宜好用? 沈君颐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在法庭上侃侃而谈的那张嘴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久,才虚弱地吐出三个字:我没有…… 第64章 但安谨言已经不想再听任何解释了,他冷冷地瞥了沈君颐一眼,转身回小区去了。 而沈君颐也没有再追上前去,他看着安谨言的背影,在朝阳中狼狈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也钻进了车里,走了。 就这么结束了。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他们俩之间到底有真情吗?——或许有,但可能不多。中个掺杂了太多东西,利益的,隐瞒的,攀附的,和患得患失的。可能两人都在寻找着退出的契机,而这件事不过是给彼此找了一个说拜拜的机会。 总之,世界又回到它本来的轨道上,就这样日日重复,又过了很久。 今年阴历七月十五的时候,我去墓园看我师傅。 我入行的时候我师傅都快退休了,但他总说,有几个挂心的案子没解决,等不到结果,不想退。 往前推二十年,我师傅是国内响当当的法制记者,很多重大的冤案都是他一手报道推动平反的,因此在圈内素有侠名。他自然与沈君颐的师傅相识,一个是法律圈的泰斗,一个是法制报道领域的先锋,两人渊源甚深,颇有些英雄相惜的意思。实际上,我这种社恐,能在这个领域里混下去,能拿到源源不断的案子爆料,能认识沈君颐的师傅,也是当年刚入行时,我师傅领着,一顿顿饭局地吃过去,一个个前辈地引荐,一个个案件手把手地教着写,积累下来的福报。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个冤案平反后,当事人拿到了七位数的赔偿,专门请代理过此案的律师,以及奔走报道过的记者吃饭。到那天时,我惊讶地发现,居然乌泱泱来了三十多个人,其中不少人头发都已经白了。 判一个案子或许要几个月,几年,但想为一个案子翻案,则是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数代法律人、媒体人的努力。持续的申诉,持续的呼吁,师傅把未完成的案子交给徒弟,转行的把未完的案子交给后来人,就这样接力下去,直到迎来法官宣布当事人无罪的那一刻。 那场宴席上,当头发花白的当事人携家人出来敬酒时,很多人都哭了,其中就包括我师傅,以及沈君颐的师傅。 也或许是因为远远地见识过那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的风采,我才对沈君颐格外看不上。不过无所谓了,斯人已逝,我师傅也去世好些年了,连我跟沈君颐这一辈,都也开始当上师傅,人生代代无穷已,一代人有一代人心目中高峰的标准,没准在后辈的眼中,我们也不过是跟不上时代的庸庸碌碌之辈罢了。 这天墓园里来了不少人。沈君颐的师傅也长眠在这里。当年老先生在办最后一个案件中受辱,郁郁而终,他的爱子也是个律师,办完丧事后,誓今后不再碰刑辩案件,没过多久就移民了。我去给我师傅扫墓时,远远望到一眼,有几个老先生的家人在扫墓,但我都不太熟,就没过去打招呼了。 有些个圈里的消息,我还是要跟师傅说一说的。几个月前,一些政商消息引得法律界和媒体界聚焦关注,有位外号叫做“铁判”的官员落马了。要知道,这个外号并不是说他铁面无私,而是说他经手的案子好几个后来都爆出存在刑讯逼供证据不足的情况,但愣就是很难翻案。 其中就有沈君颐的师傅生前最后代理的那个案子。 也是师傅交给我手里,叮嘱我一定要跟下去的案子。那年他离退休还差一年,体检查出癌症,便提前办了退休。然而老头放疗化疗接手术,折腾得元气大伤,到底没熬到案件有进展的时候。两三年,癌症转移扩散,老头连生日都没过就走了。 我在师傅墓前坐了会儿,上柱香,跟他说道说道,也算有个交代。很多事明面上毫无关联,实际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半年来,有关部门由一起伤害案,牵出一系列经济犯罪案件,又扫了一批人,最终带出了“铁判”,顺带着,又牵涉出好几起陈年旧案来。 坊间有传言,说引起风暴的那只蝴蝶,最初是有人冒死拦了巡查组的车,提交了一份关键证据。但这人是谁,不知道;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也没有人能说准。 “总之,有些案子可能会有新变化。”我擦了个苹果摆在墓碑前,“不过有些案子,就比如你交代给我那个,估计也就那样了。当事人都服完刑出来了,我还派我徒弟去问过他打不打算继续申诉,看他那态度,感觉也不想再继续了。老师,很多我们觉得必须坚持的公义和原则,当事人自己都未必想坚持,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法。你要想开。” 说完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好笑,于是起身鞠了三躬,走了。 再返回沈君颐师傅的墓附近时,老先生的家人已经离开了。我犹豫了一下,突然觉得,该去祭奠一下老先生,毕竟我还是挺崇拜他的。然而顺着走道走了几步,我疑心自己眼花了,老先生的墓前面,好像躺着个人。 作者有话说: 今儿短点儿。 我在外面培训,快死了,一早爬起来写完的,等下还得去假装热情地social55555555 第50章 21. 墓碑前是个长凳。我走过去才发现,躺在长凳上的是沈君颐。 他还是一如既往穿着成套的西装和衬衫,只是再贵的套装也掩不住他的潦草。他就那么衣冠不整地躺在长凳上,一手挡在脸上,好似要遮住上午灼人的阳光,他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该是喝了不少酒,一走近,浓重的酒味就直冲过来,而墓前则还放着瓶茅台,开了盖,财大气粗地在墓前大理石板上洒了好些。 第65章 我没理他,把临时买的那束花摆在老先生墓前,然后鞠了三个躬。 老先生的遗照还是张新闻图片,当年入选过年度十大新闻图片的。那是摄影师在他开庭前抓拍的一张图,脸上皱纹纵横丘壑,眼神是老态龙钟了,但却坚毅沉稳。看看老先生再看看沈君颐,我都想象不出来如果老先生活着,会对他这个寄予深厚希望的爱徒摆出什么表情。 “……是你啊……?”背后,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响起,“我还不知道,你跟老师有这交情呢?” “……我也想不到,你来扫墓就这态度。”我冷冷地说。 “噗嗤。”沈君颐笑出了声,“态度都是给外人看的,有个屁用。” 他翻身坐起,茅台酒斟满墓前小杯,“难得苏老师是个有心人,来都来了,一起陪我老师喝点儿?” 我皱眉,心想老先生生前你一句话不说,这会儿了又何必惺惺作态。垂眼,微风吹动着杯口酒液荡漾,一点点香灰漂浮在清澈的酒中,不知怎的,突然就让我觉得有点戚戚然。 于是我就接了酒。 沈君颐又在大理石台子上洒了些酒,然后我俩碰杯,沉默对饮。他从兜里掏出烟,抖抖索索地点燃,然后深深吸了一口,别在墓碑旁。然后神叨叨地念叨:“呐,烟、酒都给您带来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还多个人来一起看您,老爷子,该高兴了吧?” 我:…… 老油条讼棍居然还有这一面,这我倒是没想到。 干站着毕竟尴尬,于是我略一点头打算离开,沈君颐突然开口问道:“他怎么样?” 他问的是安谨言。 我想了想:“你希望听到什么样的答案?是他很好?还是他离了你几乎活不下去?” 安谨言的确是难受了好一阵。那天早上,沈君颐看着他负气离开,却还是扭头上车先去干自己的事。两个小时后,安谨言拎着所有的材料去了律所。 那个alice是个精明人,看安谨言红着眼睛怒气冲冲来辞职,自然不想沾染这种麻烦,于是劝安谨言不要冲动,等沈君颐出差回来再说。然而安谨言自尊心受辱,正在气头上,决计是不可能等到沈君颐回来的,他放下门卡掉头就走。 不知是因为前段时间太忙太累,还是因为在垃圾站里关了一宿沾染了什么病毒,还是因为情绪波动太大,总之,安谨言当晚就生病了。高烧一度飙升到39c,凌晨一点,我下班回家刚睡着不久又被他电话敲醒,电话里他声音虚弱,说,苏哥,你能不能上来一趟……我好像不太行了…… 于是大晚上的,我又把他折腾进医院。 烧在第二天上午八九点的时候终于退了下去。我去医院外早餐摊吃了个早饭,顺便给他带了一份。等我回到病房,发现这个没人管、欠巨款、感情上又被暴击的小孩,躲在被单里,偷偷地哭了。 一下子失去了每月三千五百块的收入,又大病了一场,那个月,安谨言的还款是找我借的。 22. 我看着沈君颐,等待他给我一个回答,不过我猜想他不会。因为他出差回来之后也并没有来找安谨言解释——至少我没在楼下看到过他。而且照安谨言的性子,如果沈君颐真的来找他,他一定会按捺不住告诉我的,但他也没有。 从那之后,每个月月底来跟安谨言核对还款进度的,就变成了alice。一开始,alice还会专门说一句“沈律这几天很忙哦”,两个月之后,或许她自己也觉得这话有点刻意有点多余,于是连这两句话也省了。 出乎我预料的是,沈君颐犹豫了一下,说,“那还是希望他过得好一点吧。” “他过得挺好的。小安还是有点设计才华的,人又机灵又踏实,说实话,没有你们律所那堆杂事儿,他能接的活儿比挣那三千五多多了。”我很快地说。 沈君颐飞快地提了下嘴角,似乎想笑,但最终只是扭出个苦哈哈的表情,“是么?那挺好……挺好。” 终是忍不住,我问道:“你怎么想的?居然会把他前老板的老婆的公司资料交给他去整理?你是真的没留意,还是真的不在乎他的感受?” ——作为一个职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职场社畜,情感上我偏向安谨言,但从理智上说,我是理解沈君颐的。我只是不理解,他为什么非要让安谨言知道这件事。 沈君颐先是一瞬茫然,之后便又摆露出那副想哭又想笑的表情了。他说苏老师,我要是跟你说,我是真的早就忘了这茬,你信不信? 一开始不过是一个例行公事的项目,既没有风险,还能挣钱,又是国内开创性的新制度可以捞一波名声,非常符合他接案子的原则。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个年轻的、明明紧张得不行,还强装镇定的大男孩,会说出自己客户的名字。 作为一个合格的、靠谱的、成熟的职场人,沈君颐必须把客户的利益放在前,所以他必须对柴慧云甚至她老公的行踪三缄其口。然而到底是有几分怜悯有几分愧疚,于是他便给这个年轻人,提供了一些举举手就能提供的方便。 如果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结局,可是从哪一步起,慢慢就走偏了呢? 或许是他工作到深夜时一句小声的提醒,让他别抽那么多烟;也或许是每次上门核对还款账目时,那个殷勤留他吃饭的邀请;也或许是我无意间说的那句“安谨言说你们是严肃认真的恋爱关系”,逼得他不得不正视安谨言这个人的存在。 第66章 安谨言和他以往的那些“男朋友”们一样,有着他沈君颐最需要的活力、朝气和信念感,但他却忘了一件事,安谨言终究和他们不一样,在他小太阳一样的表面下面,隐藏的是贫穷的狼狈、卑微和不堪一击。 因此,他注定不能像对待以前那些男朋友那样对待安谨言,合则来,不合则分。 “我是想过给他一个结果的,苏老师。”沈君颐苦笑,“我只是……你想吧,我每天经手的案子,哪个不是八位数以上,哪个不是涉及地方名流,哪个不是重大案件?实话说吧,就小安那点事,也就是跟我客户有关系我多听了一耳朵,这种事后续一般我都是交给助理去处理的。更何况第一次我们相见时,我也没想到会跟他走到这一步……就这么个小案子,后来我忙起来,真就忘了他跟我客户这层关系了。” 这话听上去或许对安谨言很残忍,我都能想象到他听到这话一定又会气得跳脚。但我懂沈君颐的意思,每个人都觉得扎在自己身上的那根针最疼,然而实际上,你的那点痛,或许都够不上让别人有记忆。 这也是我入行后,我师傅教我的第一课。他说小苏,比惨是没有意义的,这不是说你要变成一个硬心肠的人,而是你要从一堆惨当中,分辨出对于大众有着真正意义的那一个。 只不过现在说这些只嫌太晚了。我略朝老先生的墓碑方向抬抬下巴,“沈律若真有心,出差回来就会去找小安了,犯不上今天说这些话。就好比你师父,倘若老人家在世时你真接了他的旗,哪怕只是声援一下老人家,也好过这时候的中华烟,茅台酒。” 作者有话说: 虽然对小安很残忍,但于他而言是过不去的坎,于沈律而言就是随手接的活儿,转眼就忘脑后了 也是我进入职场的第一观感吧,感觉并不太好——我觉得关系自己前途的天大的事,可能就是大佬一句话,大佬记得说这句话,我的事就有指望;大佬忘到脑后,我的事一竿子就不知道支哪去了。。。 当然后来发现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什么一句话决定前途,大家都凑合活吧 第51章 23. 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沈君颐的脸上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他开庭时那种雄辩的神色,我以为他打算喷我,没想到他酝酿了半天,突然把脸扭向了墓碑: “听见了吗老师?都怪你,搞得人都看不起我了嘿。” 我:…… 他说,苏老师,如果我说,当年我沉默不发声,也是老师要求的,你信吗? 我:…… 辩护律师不是一个纯靠死磕就能做好的行业,从来不是。 人们爱看的是什么?是罪犯在庄严的审判中得到应有的惩罚,是雄辩的律师在法庭上慷慨激昂,是罪有应得必遭报应,是清白蒙冤终得昭雪。 但在看不见的地方,有办案压力,有时限要求,有诉辩交易,也有利益诉求。各方在斡旋与博弈中交锋、拉扯、最终达成一致,才是真正的法律现实。 沈君颐的师傅,最后一案恰恰就遇上了这样一个复杂而充满争议的案子。案件是性质严重的伤害行为,还涉及未成年人,因而舆论反响强烈。我听我师傅那会儿提过这案子,说这案子影响不好,因而要求从快、从严地判。 被告是个中年人,身上还背了些违法不犯罪的案底。一般律师接到这种法援案件,可能更愿意劝被告认罪认罚换取轻判,但老先生查阅完案卷后,认定证据排非有问题,因此劝被告接受无罪辩护。 老先生德高望重,怕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面临千夫所指。民众朴素的善恶观裹挟着舆论汹汹而来,很多人认为,被告既然被认定是罪大恶极故意伤害了,证据排非有没有问题,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这案子铁板钉钉,不可能翻过来,如果律师执意要做无罪辩护,那只能说明律师有问题,要么沽名钓誉,要么利欲熏心。 一时间,老先生面临的不仅是各方的压力,还有悠悠众口。而由于事涉未成年人,案子没有公开审理,媒体也无法参与庭审。我记得很清楚,那会儿如果有任何一家胆敢站在沈君颐师傅的角度,提出质疑,很快就会被骂为“无良媒体”“吃人血馒头”。 那时候,老先生就像勇挑风车巨人的堂吉诃德,一人一马一长矛,孤身进行着一场不可能赢的战斗。 沈君颐说,那段时间,来找老师的人源源不断,大多劝他放弃。有人说其实被告自己都认罪了,就是证据排非有一点点瑕疵,没必要这么较真,于是老师就反问,程序正义不值得较真吗?还有人说案子的警醒意义更重要,老师就反问,那个人的清白就不重要吗? 他没说所谓的“有人”是谁,但我想我已经猜到了——就是最近政商案中案里面,牵连出来的那位“大人物”。 沈君颐说,苏老师你不知道吧,老师最后一次接待完那些人,就跟我说,从今天起,你沈君颐不再是我的学生。你的行为做派,辩护思路,包括与官方、媒体的暧昧关系,我并不是很认同,所以你也不要再这个事情上发声了,这个案子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沈君颐愣住了,但没等他来得及细琢磨老师的话,老师就让自己的儿子“送送小沈”。 他是过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老师是在保他。老师的儿子送他去地铁站时,曾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话,说让他“听老爷子的话,老爷子自有安排”,却不想所谓的安排,就是干脆利落地跟他做切割。 第67章 那会儿他还不甘心,私下联系了曾经合作过的各种媒体和自媒体朋友,想让他们帮忙站在老师的角度,掰正掰正这个案子的舆论风向。他说苏老师,我觉得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就算被告真的是罪犯,审理也得讲程序正义、他也有权利得到辩护对吧?是这个理吧?我就想推动舆论讨论讨论法制精神,没问题吧? ——没问题倒是没问题,但在当时的民意沸腾的情况下,这话题谁碰谁倒霉。人们仿佛一时之间,都被席卷到狂热的愤怒与憎恨当中,容不下任何反对。那些零星支持老先生的声音,一冒出来就会被千夫所指。 我师傅曾有怀疑,是有人在其中搅混水,故意煽动舆论情绪,但这毕竟只是猜测,混乱中,谁也没那个心力去求证。就在这时,当事人突然跳出来,背刺了自己的辩护律师一刀。 他自己,认罪认罚了。并公开称,自己犯罪事实确凿,证据完备,只是律师让他申诉说程序有问题。律师还跟他保证绝对能给他弄成无罪,他是轻信了律师的话,才拒绝认罪的。 老先生终于被逼进了死角。至死,在很多吃瓜群众的心里,这个案件被告的辩护律师都是一个“罔顾司法”“搅弄舆论”的无良讼棍。 当事人反水后,沈君颐在老师门前敲了半天门,又在楼下站了半天,才又获准踏进老师的家门。 老师的书房比以往更乱了,以前到处都是卷宗资料,法律典籍,而现在桌上、地上全是一张一张的白纸,纸上狂草,墨汁淋漓,字只有四个字: 天日昭昭。 师徒相顾无言,老师也知道他还在私下搞动作,想在舆论上掰回一城,于是只跟他说了三句话。 一句是,小沈,别做刑辩了。 第二句,或许你是对的,你的策略也是对的,你更年轻,更懂这个时代,死磕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辩护人所需要的了。 第三句,我说过,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你沈君颐也不再是我的学生。我是认真的,你以后不必来了。 微风将酒的味道吹散开来,接近正午,墓园的人渐渐走了。沈君颐盯着墓碑,但我总觉得他似乎在看更遥远的不知什么东西,他说从老师家里出来,他买醉痛哭了一场,哭完后就决定刑转民了。他说苏老师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上老师家敲门时,听到家里面有争吵声,有人在威胁老师,说您这一大把年纪了,总犯不上因为这点事把律师资格证给吊销了吧? “是谁?”我震惊了。 沈君颐苦笑,“那会儿我不知道。敲不开门,我就下楼了。后来单元里出来的人我都不认识,所以去找老师的应该也是我不认识的人。” 他说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一定不能走老师的老路,当律师最重要的是什么?要有关系、有钱,尤其是要有影响力——影响力太重要了,你在公众面前出现的越多,越有影响力,正义的形象树立得越稳,你想做的事才能做成。 从那之后,他的名声在圈里就跌到了谷底。先是法律圈的人觉得他是抛弃师傅的白眼狼,后来刑转民了,什么案子引起关注他就接什么案子,上电视、做点评,被媒体圈的人认做是胡搅蛮缠的讼棍。 我深深地看着他,沈君颐啊沈君颐,如今你影响力是够大了,确实,不明真相的民众天天见你在媒体上蹦跶,认你是个大律,可你真的做成了他想做的事吗? 想到这里我突然心里一动,“我听说一个八卦。”我问,“就前几天那个政商案中案,听说是有人冒死拦了巡查组的车队,给了一份证据。是你吗?” 沈君颐的目光在眼镜后面闪烁了一下,说,“你说的事我不知道。” 走出墓园时,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皱巴巴的,看上去似乎已经揣了很久,说,苏老师,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给小安? 第52章 24. 是夜,我和安谨言对着一个破旧的信封大眼瞪小眼。 安谨言一开始很硬气,当我掏出那个皱巴巴的信封,说是沈君颐给他的时,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愣了好几秒后故作冷淡地说,我不要。谁给你的你给谁还回去。 啧。这小子。我皱了皱眉,“我看上去,像是专门给你俩跑腿的?” 到底是小年轻,喜欢谁讨厌谁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而对于喜欢的人总是不自觉地带一点讨好的意味,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招人厌。见我皱眉,安谨言立马又扭过来,扯着我袖子低声道歉:“对不起苏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可能把你当跑腿呢?” 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又别别扭扭地开口: “我就是觉得,如果我看了这个,可能就又要跟他纠缠不清了。” “那所以,你是下定决心跟他再无瓜葛了?”我反问。 这一次,他纠结了更长时间。 安谨言的睫毛很长,末端微翘。他垂眼看着信封思考的时候,睫毛轻轻颤动着,橙黄的顶灯在他的眼睫皮肤上打下一层毛茸茸的光,让他看上去格外地温顺轻柔。 半晌,他说,苏哥,你说过,太不对等的两个人不可能产生真正的爱情。我知道,他维护柴慧云的利益无可厚非,我也知道我不该因为这件事跟他较劲,但我过不去心里这个坎。可能就像你说的,等有朝一日我变得和他一样强的时候,很多现在不能接受的事,到时候也就接受了。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这一天哈,但至少,现在不行。 第68章 好几个月了,我以为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脸上也再度有了笑容,每天照常帮邻居送菜、接活儿、周末出去给人家剃头,日子过得平淡而波澜不惊。没想到再提起沈君颐名字,他还是忍不住哽咽。 “我就是……再也受不了了。永远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委屈也不敢说,开心也不敢发,永远在患得患失,猜测他的所有想法。” “行吧……”我说,“那既然你决定了,我也有说辞给他回复。或者你可以先看一看这信封里是啥,再决定让我怎么回复他?” 安谨言想了一下,伸手拿起了信封。 我以为这是一封道歉信或者表白信,显然安谨言也是这么以为的。信封一开,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蹭地就炸了毛,手一扬一张纸晃悠悠飘落在桌上,是一张无记名支票,上面是有零有整的七位数巨款。 “苏哥你看见了吧?这不是我错怪他对吧?这会儿了,还想着拿钱砸我呢!” 这下安谨言真的被戳到了痛处,手一指开始跳脚,“几个意思?啊?这是几个意思?给钱就算是补偿?是歉疚?还是觉得他给钱就是表态了,我就得接受这份好意自己乖乖给台阶就下?他直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我需要的是他的尊重啊!” 25. 我:什么样的人转账,才会有整有零带小数点呢? 我花了好一阵,才把发怒暴走的安谨言给安抚了下来。我说行行行,你不收就不收,别跳。明天我就把这支票给沈君颐寄回去——要不你自己直接拿着摔他脸上?那更能表达态度。 安谨言就是个窝里横。气沈君颐只会在我面前狂怒嚷嚷,我让他把支票摔沈君颐脸上,他就又不吭声了。 我也不太理解沈君颐的做法,这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没个名目。说是给安谨言大额财产赠与吧,这数有零有整的,说是替安谨言还钱吧,安谨言算了算,比他欠的债还多了好几万。 安谨言打死不肯收支票,也不肯亲自去找沈君颐问个清楚,于是我只好又把支票塞回信封里,带回自己家,打算第二天给沈大律退回去。 晚上,我忍不住把这怪事告诉了mr.d。 mr.d:大叔,你有没有点浪漫细胞,有零有整怎么啦?我们年轻人是很喜欢转什么1314、520之类有特殊含义的数字的。 我看了眼支票:可这也并不是什么1314520之类的啊。 mr.d: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钱数是他觉得跟你朋友很有意义的数字,只是太隐晦或者他脑回路太清奇,你们都没有get到。 我横看竖看,不管怎么拆分,这串数字都不太像是日期什么的。 我:那这脑回路不是一般的清奇,我没get到情有可原,我朋友也get不到,只能说这表白暗语设置得不成功。 mr.d:这么一大笔钱就是明着表白好不好!还需要什么暗语!你喜欢的人给你发红包你开心不? 我:那还是开心的。 mr.d:那你喜欢的人给你发红包,你还会纠结特殊数字特殊含义吗? 这小孩……我笑了笑:那肯定还是会纠结啊,如果他给我发520,我会很开心,如果他给我发666,我会疑心他在内涵我。 mr.d马上发来一个红包:拿去。 我的手猛地一抖,这小屁孩,这是在做什么…… 我:干嘛突然发红包?我不要。 mr.d:为什么? 我:万一是个特殊数字怎么办?我可应付不来。 mr.d:你看都不看,怎么知道是不是特殊数字呢? mr.d:你点开看看嘛。 这小孩。我哭笑不得。自从认识以来,他只说自己现在在国外读书,再有半年就回国了,不肯告诉我更多信息。但我疑心这人心理年轻未必够十八岁,聊天动不动就小孩似的撒娇,一缠二闹的。有时候我看他年轻便由着他缠闹,一来二去的,熟了他有时候便大叔大叔地叫我。 我:不是,我一个已经工作的人,收你一个学生的红包,我觉得不太好。 mr.d:你想啥呢大叔,我可是个穷学生,给不起大红包! ……行行行吧,我懒得陪他闹,于是点了红包,52.66. mr.d皮到我,得意地发来好几个表情。末了说:好啦,幸亏红包只能发两百,要是不设限,你光琢磨特殊数字就能琢磨到明年。什么28256、28257之类的,你是不是都得想想有什么特殊含义? 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我脑子里突然好像有两块打火石,摩擦迸溅出闪亮火花,我迅速切换到安谨言的聊天对话框,问他: 沈君颐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不管是文件、保险箱或者什么的,或者是某个只有你们俩知道的东西,是需要输密码的? 其实我也是瞎想,并没有什么实际依据,大概是最近间谍片看多了,总觉得这张支票没那么简单。 安谨言很快回复:没有。 ……算了,我又瞎操什么心。我收了手机准备睡觉,过了大概没多久,迷迷糊糊还没完全睡着,门外有人哐哐砸门,砸得我直接从床上蹦起来。 门一开,安谨言苍白的脸就露了出来。他举着手机,看上去马上就要晕倒似的,结结巴巴说: 苏、苏哥,alice电话,说沈君颐被、被人给捅了……现在在医院…… 作者有话说: 本周还是周万的榜,我真的是。。。欲哭无泪 第69章 不过小安和沈律的故事会在本周写完,写不完不是梨斯坦! 第53章 26. 那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等我们赶到医院时,滚动屏上沈君颐那一栏仍然显示着“手术中”。alice则蜷缩在座椅上瑟瑟发抖,而围在他身边的,则是一群警察。 见我跟安谨言跑进来,alice想起身迎我们一下,但警察更快一步,走过来低声问我们跟沈君颐是什么关系。 “朋、朋友。”不知怎的,刚在车上还慌乱的安谨言一踏进医院的走廊,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冷静地回答了警察的常规提问,还抱了抱抖如筛糠的alice。 最先赶到医院的是alice。她磕磕巴巴地告诉我们,今天下午快下班时,沈君颐给她打电话,让她订个餐馆,他要请客户吃饭。当时alice还问他需不需要饭后派车接送,沈君颐说不用。 结果晚上十一点,沈君颐突然给她打来电话,但接通之后没人说话,alice喂了好几声不见回应,以为沈君颐是手机揣兜里误按了,没做他想。又过了二十分钟不到,她再度接到电话,这一次,对面的人换成了警察。警察跟她说,接到沈君颐的报警电话,说自己受到了袭击。而等他们赶到时,沈君颐已经昏迷不醒了,最后一个通话记录则是打给alice。于是他们紧急把沈君颐送到了医院,又让alice赶到医院协助调查。 沈君颐钱包在,车钥匙在,看上去并不像是抢劫。但问起他最近有没有得罪人,alice摇头三不知。警察又问起他最近在办什么案子,alice就把前任助理安谨言给叫了过来。 安谨言也很茫然,他离开沈君颐都快小半年了。他努力搜索记忆,给警察提供了几个他还给沈君颐当助理时跟过的案子,但都是民事、公司之类的案件,压根不可能引发这么严重的袭击。 一个想法逐渐在我脑子里成型,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沈君颐遭袭,跟前段时间那个政商案中案脱离不了干系。但兹事体大,我不敢直接跟警察说——毕竟,沈君颐在墓园亲口否认了自己跟这档事有关。 律所的几个合伙人也前前后后地来了,个个面色沉重。沈君颐虽然名声差,但这货会忽悠,能接到案子,是律所的摇钱树,突然出了这么大事,谁心里都得咯噔一声。 正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拼凑着沈君颐近一年来接触过的案子和人时,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出来个拿单子的医生找沈君颐家属签字,说沈君颐受伤很重,多处骨折,多脏器破裂,还失了不少血,目前生命体征不是很稳定。 走廊上站满了人,却都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敢签这个字。谁签这个字,谁就得负这个责,里面那人生死未卜,万一没挺过来呢? 片刻寂静后,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 “我来吧。” 又等了一个来小时,医生再度出来,说沈君颐救下来了,不过人现在还昏迷着,得在icu观察一晚,醒来才能转回普通病房。警察把合伙人们都问了一遍,确定问不出什么了,就让大家先都回去休息,明天他们还要询问跟沈君颐吃饭的客户。安谨言不肯走,于是我便陪他坐在走廊上等。 走廊上是一排排的铁皮椅子,冷光灯白花花的光照在上面,刺眼得很。偶然间仪器的锐鸣是深夜唯一的伴奏,安谨言抱着双臂,在座位上蜷缩成一团,呆呆地盯着地面不说话。 我搜肠刮肚地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医生不也说了嘛,好歹是救过来了,只要今晚没问题,明天大概率会醒来。” “嗯。我没事……他肯定会没事的。”安谨言还是没抬头,“我知道,医生出来时那个表情就是他肯定没事,只是有点严重而已。当年我给我爸签字时医生就不是这种表情,有事的表情比这个严肃多了。” 他小声小声,一句一句地说。说着说着,突然把头往膝盖间一埋,肩膀大幅度地抖了起来。 “……”我只得伸手揽住他,绕到他另一边肩膀上轻轻地拍。“没事,没事啊。你自己都说了医生的表情不凝重。咱就在这儿等呗,他要是醒了医生肯定会出来告诉你,你第一个知道。” “嗯。”安谨言重重抹了一把脸。alice走时,把沈君颐的钱包和手机都留给了安谨言,他心不在焉地盘着两样东西,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一会儿把手机壳抠下来,一会儿开开合合钱包的暗扣。 突然,他好像被掐住喉咙似的,声线一紧问道:“苏哥,你今晚问我什么来着?” “嗯?” “你问我知不知道他有什么东西是只有我知道的,并且需要密码的?”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费劲地从沈君颐的钱包透明夹层里抽出一张名片,指着名片跟我说: “我以前一直没注意过这个——他也从来没给过我名片。但是,他给我发材料的邮箱,并不是这个邮箱。” 27. 我:…… 我:………… 谨慎起见,我问他,“沈君颐给你发邮件的邮箱,还有谁知道?” 安谨言茫然中带着一丝恐慌:“我不知道还有谁知道……我一直以为他只有一个邮箱。因为我给他当助理时,他的上一个助理已经离职一段时间了,没什么工作是需要跟这个前助理交接的。是沈君颐有天问我要不要给他当助理,我说行,他就直接给我用邮箱发了些资料。” 第70章 也就是说,沈君颐有两个邮箱,一个写在名片上的公开邮箱,一个不知道有几个人知道的私人邮箱,而从一开始,他告诉安谨言的,就是私人邮箱号。 我这边还在东想西想,安谨言那边已经开始下载邮箱客户端,准备登录了——沈君颐的手机已经没电了,没法通过他的手机直接登录邮箱。 我叫停了他的动作。“等等。”我说,“小安,你介不介意我跟你一起看看?” 安谨言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下载客户端,输入支票上那一串数字,显示密码错误,还有两次机会。这医院无端燥热,我连手心都沁出了汗。“怎么会密码错误呢?莫非不是?” “……小数点也算一位密码?”安谨言皱着眉数数,“他有点强迫症,点菜买东西都喜欢偶数,逛超市最后自助结账时,如果商品数量是单数,他都得随便再捎点什么,凑个双。” ……神经病啊!我腹诽道。“那你加上小数点再试试?” 安谨言加上小数点,又输入了一遍。下一秒,他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个邮箱是双重认证登录,输完了密码,还有安全问题,那个问题是:你伴侣的姓名的首字母缩写? 安谨言哆哆嗦嗦地按下按键,手指抖得好几次都按成了别的字母。下一秒,邮箱的页面露出来,收件箱是一排溜跟安谨言的往来邮件,而草稿箱里,则是一封一封的未发邮件,每一封的标题都是to谨言。 草稿箱里最新的一封则是手写遗嘱的扫描版,下面有沈君颐的签名。我跟安谨言一起看的。遗嘱措辞讲究,用语冷静,详细地分配了自己的遗产。其中一大半留给了他父母,而留给安谨言的钱数,则跟支票上的数字,也就是密码,分毫不差。 这遗嘱写的克制,没留什么“假如我遭遇不幸可能是怎怎怎”这种线索,唯在结尾处流露出一星半点,不似沈君颐式的温情。他说安谨言是他最后一个爱人和认定的伴侣,只是自己有些地方没做好,让两人生出一些嫌隙。不过安谨言是个好人,因此他敢将身家和父母都托付给他,请父母千万保重身体,安谨言会代替他常去探望二老。 遗嘱还没看完,安谨言吸溜鼻涕的声音已经盖过了医院仪器的嗡鸣。 看完后,关闭遗嘱文档,退出草稿箱,我思忖了一下,果断点开了发件箱。 作者有话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这周快忙死了,否则不会大晚上突然发稿的 说起凑双的强迫症,以前我也很严重,后来被写文给治好了——我以前固执地希望每章下面的留言数都是偶数(所以连载时几乎每一条都会回复,一来一回就凑双了),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不现实,每章评论不可能正正好就是偶数,慢慢的强迫症就好了,写文,专治各种不服 第54章 28. 发件箱里有四封邮件,每个邮件里有一条链接,发给四个不同的域外邮箱。 安谨言伸手要点,被我眼疾手快地拦下。“别瞎点。”我告诫他,“沈君颐费这么大劲把密码告诉你,肯定有理由。你等他醒来再说。” 于是安谨言就像是被烫了爪子的猫,倏地就把手缩了回去。 沈君颐一直到中午才醒过来。醒来没多久,警察就来做笔录。安谨言正好去买饭,于是我见证了长这么大以来,最诡异的一场笔录。 一般人要是遇袭,尤其是这么严重的袭击,缓过来一定巴不得把所有能想起来的细节全告诉警察,但沈君颐面对来做笔录的警察,却和起了稀泥。 他还很虚弱,护工把床摇起来一半,我看他歪歪斜斜靠在哪里,好像随时要倒下的样子。警察问起什么,他不是回答“不记得”,就是回答“当时太暗了看不清”。 末了,来做笔录的警察为难地叹气,“沈君颐,现实情况的难度我们也跟你说了,你遭遇袭击的地方呢,是个老巷子,两头都没有监控,连个路灯都没有,现场也没找到凶器,从路上和你衣服上提取的脚印和指纹也不完全。如果你不能提供给我们一些信息——任何你能想起的细节都行,警方查证起来也很难。” 沈君颐有气无力地说,“我真的不记得。” “那你好好回忆一下,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下这么狠的手,而且事先踩点和时候带走凶器撤离都很专业,我们有理由相信作案人员是出于寻仇的目的,专门奔着你来的。” 沈君颐摇摇头:“我真的没得罪任何人。他上来就抢钱包,我觉得他就是奔着抢劫来的。” 警察皱眉,关掉记录仪合上笔记本电脑,“沈君颐,你是受害人,你有什么顾虑尽可以讲,我们肯定愿意帮你,但你要不配合,这就难说了——咱就说点实在的啊,你钱包里有钱么?现在付款都是手机支付,他抢你钱包干什么?你现在有所隐瞒,这事难保不会有下一次。” 而沈君颐只是闭上眼睛,倦倦地说:“我是真没隐瞒。我现在头很晕,需要休息了,要不这样吧,我想到什么再给你们打电话。” 警察走了。病房一时陷入安静。 我把他的床摇下去。我说行了,别装死了。邮箱我们都看了,沈君颐,你这事做的,真的有点恶心。 沈君颐睁开眼,“我怎么恶心了?” 他的脸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蜡黄而憔悴。这时候我本不该跟他掰扯这事,但我忍不住——虽然他坚称政商案中案跟他没关系,但结合他被袭、以及他面对警方的态度,我觉得他在胡扯。他沈君颐是多精的人啊,怎么可能吃这种哑巴亏。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深知袭击他的人,他惹不起。 第71章 “那个案子。”我说,“那案子错综复杂,牵涉甚广,你早就开始调查这事了对吗?从你开始用私人邮箱联系小安时,就已经把他列入到了计划的一环,不是吗?发件箱里的链接是很重要的东西对吧?你就预备着有一天如果自己出了什么事,至少有一份把柄留在小安手里。” 沈君颐定定地看着我,笑了。“苏老师啊苏老师。”他轻嘲道,“有人曾说,律师没有良心,记者没有脑子。你这既有良心又有脑子的样子,真的很不适合干法制报道这行……” “小安没有点开那几条链接。”我没搭理他的冷嘲热讽,冷冷地说,“沈君颐,你但凡还是个人,就不该把他拉进这个危险中。” “我的确没想把他拉进来。至少一开始没有。不管你信不信吧,最一开始,我启用私人邮箱,不过是因为一天到晚邮件太多、太繁杂了。我嫌烦,想着既然有了新助理,就单独弄个邮箱,专门处理重要邮件,仅此而已。” 沈君颐难得这么耐心地说话,他闭着眼,好像每多说一个字,生命力就从他身体中流逝一些,因而这场对话凝重得仿佛在交待遗言。 “后来啊,慢慢地,这个邮箱就成了我们俩联系的专用渠道。有时候我忍不住在想,我和谨言的开始有很多个意外,这些意外一度让我搞不明白到底该对他用几分心——当然,我们分开也是意外,尽管我万分庆幸他在那件事之前就生气离开。” “我本不想牵扯他的。那张支票我在身上揣了很久,本来不打算给他了,本来想看完老师就撕掉。但你来了,我就忍不住了——苏老师,你说的没错,这点上我的确不是东西。可是我真的……可能人在面临死亡威胁时都是懦弱的,我怕我真的有朝一日莫名其妙死了,他都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而死。” “小安有知道这件事的权利。”我说,“沈君颐,你不能莫名其妙把一个人拉进危险里,你都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可是我愿意啊……”门外,突然响起一个细小的,又坚定的声音。 安谨言顶着鸡窝头,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他明明是跟我说话,但眼睛却始终看着这屋里的另一个人,那双黯淡而疲惫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有微弱的火光在眸底轻轻燃烧、跳跃。 “苏哥,现在我知道了。我愿意的。” 29. 我:…… 算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再多劝这两人一句我就是狗。 走出病房时,我愤愤地想。 “苏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也不用把我当小孩一样保护,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安谨言讨好地拽了拽我的衣袖。 就在出去买饭的路上,他突然想到自己这个月的事还没解决,于是给alice打电话,拜托她想办法跟债主们申请,这个月宽限他还款几天。alice纠结了一会儿,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 alice说,其实在他离开律所的那个月,沈君颐突然给了她一张支票,让她把安谨言的债务问题一次性都还了。 “那,小安那边怎么跟他解释呢?”alice是最清楚老板跟助理那点关系的,她没接支票,而是谨慎地问道。 沈君颐捏着眉间没吭声,过了很久才说,不用告诉他。 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alice,从今天起,他每个月还款对账,你替我去。 沈君颐是安谨言债务的监管律师,每个月,安谨言打入指定账户的钱必须经过沈君颐审核签字。alice说每次她去跟安谨言对完账后,回律所向沈君颐汇报,沈君颐总是会问三个问题: 这个月他还钱还得吃力吗? 还完这笔钱,他是不是又开心了一点? 他有没有问起过我? 答案总是固定的:还好。很开心。没有。 每次对完账,安谨言要在当月账目上签字,然后沈君颐再签。可是该他签字的文件再没有签过,都攒着,于是账户里钱也就那么一笔一笔积攒下来。沈君颐像个守财奴一样守着这个根本不属于他,他也根本取不出来钱的账户,就好比痴心妄想地想守住一个本不该属于他的爱情。 “alice跟我说,小安,老板这人虽然平时挺不是个东西,他的良心就那么多,但我敢负责地说,他都给了你。”安谨言对我复述着alice的话,“苏哥,我这人一向恩怨分明。他也的的确确守护了我那么久,这人情我得还。” 第55章 30. 沈君颐这几天院住的并不安生,中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次是安谨言在陪他,让我给他送下笔记本电脑。我去的时候,发现除了安谨言,床边还坐着另一个中年人。 虽然那人我并不认识,但我刚走到门口,看到他就知道他是谁——无他,他跟那位执拗又清高的老先生,长得太像太像。 并且,沈君颐管他叫师兄。 当着师父的儿子的面儿,沈君颐也没有避讳自己和安谨言的关系。本来安谨言还有点拘束,老老实实坐在床边剥橘子,但沈君颐突然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柔声道:“好了,剥了好几个了,别剥了。来跟师兄打个招呼——师兄,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对象,小安。” 安谨言愣住了。 他师兄的表情有点僵硬,但沈君颐的却是放松中还带着几分看戏的好笑,欣赏了好几秒师兄的尴尬和安谨言的窘态,他才仿佛刚看见我似的,“苏老师来了?” 第72章 这下安谨言和他师兄都像是找到个台阶,轱辘轱辘就往下滚。头一次被沈君颐正式介绍给别人,安谨言又惊喜又不好意思,跳起来给我拉椅子时,手都在颤抖。而他师兄则起身与我握手,上下打量我一轮,礼貌道:“早听老爷子提过苏老师——他跟杜记很熟,两人几十年的交情了。” 我笑说,是,是。 光阴似箭,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啦。有人说迟到的正义也是正义,只是斯人已逝,唯有一代代徒子徒孙,兜兜转转成相识,继续在这个圈子里浮沉,试图抓住一点所谓的“意义”。 兴许是有我在,沈君颐的师兄有些话不便说,没坐一会儿就要走。走前忍不住又回头劝道: “我的话你再考虑考虑。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于你而言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沈君颐直接拒绝。“我不走。凭什么我走?”他说,“该离开的人不是你我,该怕的人也不该是你我。” “那么,他呢?”他师兄头朝安谨言一摆,言简意赅又意味深长,“你还能扛得住几刀?——你不怕,但得为他考虑考虑。君颐,你干了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有时候妥协不是因为骨头软,而是要争取利益最大化、寻找最优解啊。” 31. 我问过沈君颐,他老师的儿子是不是因为他受伤这件事而专程回国的,是不是劝他出国,他是不是事情处理得不利落,递举报材料的事儿被那“大人物”的利益相关方知道了,人家还找他麻烦来着。 这货一提这茬就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但他越不说,我就越觉得这事就像我猜测那样。 还有一次是我陪安谨言去医院。正在登记探访时,一个路过的护士奇怪地说了句:203沈君颐探访?他已经有人来探访了呀!还跟护士站说不要让人打扰。 ……有人来探访?我跟安谨言对视了一眼。现在医院管得严,一天只允许探访两次,每次只准许两人进去。沈君颐这人人缘一向不怎么样,而律所的人见安谨言来得勤,自然乐得清闲,还美其名曰把探视机会都留给他。 谁会来探视他呢? 来登记探视的人很多,趁着乱,我俩偷偷混了过去,摸到单人病房门口。 “你明白后果的。沈律。” 声音冰冷而威严。我急忙一把将安谨言拉到墙边。病房门开了一条缝,我只能看到窄窄的半只黑皮鞋。 心,跳的很快。安谨言或许对沈君颐干了什么、以及他师傅的事知道的模模糊糊,一知半解,但我可太清楚这事的危险性了。有道是老虎虽然被关在笼子里,但他的爪牙或许还在逍遥法外。沈君颐那一封举报不是针对个人,那是捅了个马蜂窝。现在暂时没被抓进去的人,谁又能说得准会不会出于自保而疯狂报复他呢? 瓷砖的凉意透过衣服直达脊背,痒而刺痛。我突然想起他在墓园那会儿跟我说的场景——他最后一次去老师家,听到了有人在老师家里高声争吵,还用吊销资格证威胁老师。 沈君颐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不明白。” 那种感觉很难描述,我从没想像过,两个明明剑拔弩张的人,可以把话说得像老朋友叙旧一样平静而礼貌;我也从没想象过,明明两人说话连语调都没什么变化,但就是让你听得脊背发凉。 来人道,“看来沈律是一点教训都没吸取呢。” “是啊,我沈君颐就是再受十次教训也记不住。再找人教训我十次呗,或者别费那么多事,下次直接让人捅死我得了。”沈君颐说,“反正,在你们眼里,一个没什么背景,也没什么名声、头衔的律师,死了就死了,跟只蚂蚁一样。不过也请你转告你们老板,我这里还有一些估计他不太想看到的东西。我设了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确认的程序,如果我不明不白地死了,保不齐这些东西什么时候就直接发到纪委手里了。” 这一次来人沉默了很久,“你是在威胁?” “我是在跟你们做交易。”沈君颐平平道:“你们应该清楚量刑的原则。没有这份材料,十年而已;有了这份材料,死缓起步,而且还要带进去更多人。我要的不多,要的也根本不是什么公平正义这些东西,就是要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而已。这点惩罚,不过分吧?” 来人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沈君颐听上去很累,“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出了这个门,你们要还想给我教训,随你们的便,但如果你们觉得这个条件能接受,我就当今天没见过你,行吗?” 来人还没反应,安谨言突然激动起来,身子一动就要闯进去。我急忙一把拉住他,连拖带拽地看把他拖进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苏哥你干嘛?!”这小子,居然还对我怒目而视。 我说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要干嘛? “你没听见那人在威胁他吗?” “是啊,所以呢?你进去跟他殊死搏斗?你掐死他?” 我注视着他,他的脸因愤怒和吃惊而憋得通红。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苏哥,你别骗我。他其实不安全,是吗?” 我说也不是吧,至少在那些人被审判前,他们会有所顾虑,不会把沈君颐怎样的。 “那审判后呢?判决一旦生效,他手里那些没交出去的证据也就没用了,对吧?” 第73章 我说连审带判得好几年呢,到时候风水轮流转,或许这些人也就失了势,破了产,或许就不会对沈君颐构成威胁了。 “那他为什么不走呢?上次他师兄来,我听明白了的,他师兄愿意安排他出国,他只有离开才最安全不是吗?他怎么不走呢?” “咳——咳。” 不知什么时候,沈君颐拄着拐悄悄来到了洗手间,把我们的对话全听了去。这次遇袭让他元气大伤,这都住院半个多月了,依旧病病歪歪,脸色蜡黄。他看着安谨言,嘴角含笑,倚着墙招招手,说,“过来。” 安谨言像从前一样,沈君颐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他过去他就顺从地过去。沈君颐扶着他的肩头,借力站稳,抬手又揉了一把安谨言的头发,说:“你想不想去留学?”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没写完。剩个尾巴,下章写完昂 无以为抱(歉),给大家表演个胸口碎大石吧(bushi) 第56章 32. 安谨言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神渐渐从茫然变得聚焦,他好像明白了沈君颐的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严厉地问,“你想说什么?” 他难得咄咄逼人,而一向惯于发号施令、运筹帷幄的沈君颐则有些不自在地垂眼,不敢看他。 “你想送我出国留学,那你呢?”安谨言又问道。 沈君颐深深地看着他。阳光从洗手间窄窄的窗户上透进来,又很快被浮云遮蔽,就在那一瞬的光影交替中,我突然发现,沈君颐,他老了。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他那高大健硕的身躯,好像一下子就随着失血过多而变得干瘪、脆弱——我的意思是,他依旧高大,但也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仿佛是一台失修的花架,风一吹就要嘎吱嘎吱地要散架。 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他把自己打磨成一个人憎鬼嫌的老油条,长袖善舞却又钻营冷酷,惹得无数人头疼并恨得牙根痒痒。圈里相关的人都在贬损他、八卦他,看他的笑话也看他师傅的笑话——一代名律铮铮铁骨,最后不还是瞎了眼,教出这么一个追名逐利的白眼狼。 而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他是蛰伏的毒蜘蛛,一点一点地把那张网编织得结实无比。他从来没有放弃捕获目标猎物,他只是在等待他们自投罗网,然后,再用自己的网,自己的怒火,将对方一点一点绞杀。 我忽而明白了他为什么只喜欢那一款男生,以及,他为什么会栽在安谨言手里。一个人心里若是太苦,遇到个温暖如太阳、开朗如清风的人,总是忍不住想去接近,想去汲取一点力量的。 更何况是安谨言这种,他像疾风中的劲草,纵被大风吹折了腰,揉揉眼睛抹抹泪,还会笑嘻嘻地再次挺直腰杆。 与其说是安谨言攀附着沈君颐才得以生存,不如说,是沈君颐有了安谨言,才能熬过政商案拨云见日前,最后这段难熬的时光。 可是然后呢? 了却师傅的憾恨,终结多年前的翻云覆雨手,但他真的赢不了。因为人们终究发现,虽然他比他的师傅更圆滑,但他们终究是一样的人。往后,他的对手就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权势,是彼此勾连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是参差不齐的人心。 但他好像一下子卸了力,满身满心都是疲惫啃噬出来的空洞,脸上就写着四个字:无欲无求。 “我……”他斟酌了许久,犹豫着开了口。“谨言,我这个岁数,可能,走不了了。” 他才多大?也就三十五六吧。就已经满是过尽千帆、再无所求的中年人了。 他短促地苦笑了一下,“在国内,还能当律师,有着不错的社会地位和收入,出国后我能干什么呢?” “你还可以继续当律师呀!”安谨言热切地说,“我们一起走。反正这里的事你也已经办完了不是吗?你不用再撑下去了,你对得起所有人了,沈君颐。” “谨言。”沈君颐打断了他,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倦意,“我已经老了……我没那个胆量,也没有那个心力放弃一切从头开始。我来京城十二年,从一无所有走到现在,过惯了车接车送、香槟高尔夫的日子了,再让我一步一个脚印重新考、重新执业,我做不到了。” 安谨言眼睛睁得大大的,倔强地反握住他的手,不说话。 说到这里沈君颐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就是……该做的都做了,很累很累。你还年轻,你的未来还有很多种可能,但我已经想象不出来我还有什么可能了。” 我嘴唇动了动,有什么话冲动地涌到嘴边——沈君颐这话,可不太妙啊。 我们都清楚,如果把安谨言送出去,他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往后,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得继续跟那些人磕下去,一直到把他们全送进去,或者自己倒下。 但没等我说话,安谨言握着他的手,一分分地从自己肩膀上摘了下来。 “从头开始很难吗?”他说,“你没有胆量,可是我还有;你没有心力,可是我还有;你已经不会过苦日子了,但是没关系,我恰恰刚过完苦日子,我最知道怎么省钱、怎么抠门、怎么薅羊毛了。人只要活着就都不容易,沈君颐,但谁不是一边不容易一边往下活呢?” 他的声音里盛着失望的苦涩,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动情而不容反驳。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边角都磨穿了的信封,“我不需要你为我死、给我钱、或者再为我付出什么的,我就要你好好的、安全地活下去,对未来——对咱俩的未来,有那么一点点期待,哪怕只是小小地试一下,行不行?沈君颐,你看我从来都不敢跟你提什么要求,我就跟你提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行不行?” 第74章 沈君颐不说话。 安谨言就那么等着,握着信封的手越垂越低,最后,他把信封丢在地上,定定地看着沈君颐。 “想好了来找我,是留是走,我都跟你一道。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后还想不好,就当咱俩从来没认识过。沈君颐,人得自己给自己找活路,而不是指望活成别人的念想。” 地上有水,信封慢慢洇湿、软塌塌地陷下去,像极了一个窝囊无用的承诺。 * 我最后一次见到沈君颐和安谨言,是在政商案开庭审判的前一天。他们办好了签证,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于是我们相约,再在墓园里见一面。 沈君颐看上去气色好了些,这人只要一活泛,那股自矜又算计的劲儿就又起来了。于是我忍不住讽刺了一句:“哟,准备好过苦日子啦?” 沈君颐笑了笑,没接茬。只是百感交集地说: “我一直觉得陆游挺纠结的。” “嗯?” “都死去元知万事空了,最后还是要家祭无忘告乃翁。万事空就是万事空,告一万遍,其实宽慰的也只是后人自己而已。” 墓园寂静,阳光暴烈。远远地,我们看见有个男人的身影,佝偻着穿过林立墓碑,来到沈君颐师傅的墓前,从塑料袋里掏出几样供品,恭恭敬敬地摆在墓碑前。 “那是谁?”安谨言朝那方向抬了抬下巴。 “不知道。以前他哪个当事人吧。” “所以,宽慰的也不只是你们这些后人呀。”安谨言说,“是所有为了生活、为了某些心愿,不得不妥协、不得不苟且,跪着等很久很久,也要看到结果的人。” 松林如涛,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沈君颐侧过脸去,注视着他的小爱人,两人悄悄碰了碰手指,然后悄悄牵住了手。 作者有话说: 沈律和小安的故事就到这儿啦。其实写到后面有点遗憾,因为如果展开讲,关于案子,关于沈律的好与坏,原则与圆滑,坚守与完成后的幻灭感,可以写很多很多。但这势必就要牵涉到一个问题——究竟要怎么写这个案子。 写着写着就觉得。。。算了,让小说归于小说,意难平归于意难平。 故事的主题就是妥协吧。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人生就应该黑白分明轰轰烈烈,宁为玉碎绝不妥协。长大后才发现,妥协才是生活中的大多数,也是达成最优解的最好方法。 而有一类妥协是值得尊敬的——明明是个骄傲,宁愿玉碎的人,却愿意为了某种信念、某个人,实现某个远大的理想,去退让和弯腰妥协。 就冲这点,虽然很讨厌沈君颐,但最后还是给他一个好结局吧 第五卷 蜉蝣 第57章 蜉蝣 1. 很多年前,一个朋友跟我说,不要把感情的话题留在深夜里谈。因为深夜往往是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这时候如果随便跟固定某个人聊天,很容易把排遣寂寞误认做爱情。 我记住了这句话。因此从不在晚上聊感情。但我有个隐秘的恶趣味,就是在晚上听别人聊感情。 “调频93.6兆赫,各位听众朋友们晚上好,欢迎收听《春和夜之声》,我是春和……” 今天下班比较早,我很累,于是打车回家。在车上,司机随手打开了车载广播,熟悉的背景音和旋律就汩汩地流入耳中。 春和缓缓地读着一封投稿,那是写信的人在深夜里的忏悔与追忆。他说自己曾爱过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人——不仅仅是俗世意义上的完美恋人,而是一个近乎圣人的人——为了一个承诺,大学毕业之后,执意去一个特别偏僻的山区支教了五年。 “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的家庭,以及普通的良心……”春和淡淡地读着,深夜将他的嗓音染上一分天然的抚慰感,不管是什么样的内容,被他读出来,总有一种哀而不伤的意味。 “……很多年之后,当我什么该拥有的一切都拥有了之后,我总会想起那些单纯、炽热的日日夜夜。于是懊悔,其实,我们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未来可言呢?既然如此,等他一天,一个月,和等他五年,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回来的那天,京城下了好大的雪。我迫不及待地想找到他,跟他说,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看雪也是跟你一起,那会儿我还是个从南方来的土包子,看到雪会激动得欢呼,你就笑话我,教给我你们北方孩子会在冬天玩的游戏,打雪仗,坐冰车,滑冰,骗我舔冰溜子。这些年来,每到冬天,我都很想他,我想说你知道吗,宾夕法尼亚的雪很大,比我们当年一起经历的每一场雪都大,我拍了很多照片,始终没有勇气发给你看。” “我就这样,弄丢了我爱的人。” 音乐渐渐低了,春和也收了声,静静等着音乐尾声结束之后,便可进入下一段。我犹豫了一会儿,打开微信对话框: “春和,刚读的那个来信,能帮我问问联系方式吗?” 音乐结束。插进来一段广告,同时响起的还有我的手机铃声。“喂?” “喂?景明。八百年不联系,一发消息就是跟我要联系方式啊?” “……” “采访吗?” “……嗯。可能吧。” “你现在都做这类题材了?” “也不是。可能试试吧。” “我问人家一下,人要是同意就发给你。最近忙吗?” 第75章 我忽而不知说什么好,一瞬间有点慌,“还行。” “不忙啊,那前几次有同学来,我约你出来晚饭你都不来。” 握着手机的掌心有点出汗。“我现在上夜班,跟你撞档,你上班的时候我都快下班了。” “就你难伺候。”春和乐了。“行,找个你闲的时间,我调班。我先挂了啊,该切了。” 听筒里只余嘟嘟的挂断提示音,车载广播里,广告结束,切回到主持人的声音。我看着车前窗雨刷器左右摇摆刮走冬夜冷雨,用不了多久,就该下雪了吧? 我突然开口,跟司机说:“师傅,调个头,去正定街雨rain。” 2. 很难定义雨rain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你说它是个酒吧,但它并不因卖酒而出名,而是以演出出名;你说它是个夜店吧,它不够躁,你说它是个livehouse,似乎也不对,因为它一直惨淡经营,一年到头演出都不超过五十场;但你说它不是个livehouse吧,它的舞台灯光和音响设备,放在整个京城,都是能排得上号的专业。 我第一次去雨rain,还是赵非凡带着去的。那会儿凡姐刚恢复单身,非凡说走走走,带你们去嗨一把,去他妈的婚姻与爱情,今晚只放肆,不理智,只纠缠,不纠结。 好端端一普通话字正腔圆的男中音,偏偏读英语从字母开始平翘不分,cctv到他嘴里就成了cei cei踢wei,小葵问他,去哪儿啊? 赵非凡说,雨润。 我们大眼瞪小眼,小葵问:哪儿? “雨润啊。” “肉联厂吗?” 两个小时后,谢盟听说了赵非凡拿这口音念他的酒吧名,笑得惊天动地,大有撒手人寰之势。 我们去的早,雨rain还没开始营业。谢盟一边跟赵非凡说着话,一边调试着音响,我、小葵和凡姐就乖乖坐在座位上不敢乱说话。无他,来之前赵非凡就说了,谢盟人称正定街二哥,放眼整个京城滚圈排老六,特别能砍,特别能摇。 可能是见我们仨太僵硬,谢盟跟赵非凡聊了几句,就绕到我们面前打招呼。他说非凡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第一杯我请,你们喝点什么? 小葵战战兢兢地说,谢……额,请问,我们该叫您谢二哥,还是谢六哥? 于是谢盟一脸复杂地看向赵非凡,质问道:你到底给小姑娘灌输了什么? 是熟了之后我们才知道,所谓正定街二哥,是因为大哥是他的老板,也就是这家酒吧的真正的老板,谢盟根本就不是这家酒吧的老板,他就是个主理人,俗称经理。所谓京城滚圈老六,是听说在他们圈,有一个“最欠”的排名,谢盟不是江湖地位或资历排老六,而是在圈里,他第六“欠”——嘴欠,人欠,运气欠。 “那,特别能砍呢?”小葵很幻灭,忍不住追问。按照她的说法,赵非凡介绍谢盟的话一出,她已经自动脑补出一部滚圈古惑仔传奇的大戏了,加之谢盟偏还长得一副落拓混不吝的痞帅样,她很难接受种种设定的真实解释。 谢盟叹口气:“法治社会啊小妹妹,打群架都犯法。侃个大山还行,砍人不行,甭听非凡瞎掰扯。” 作者有话说: 在教室里趁着同学睡觉偷偷发一章 比在朋友面前掉马更可怕的是什么?是被同学知道写脆皮鸭文学啊 今天课间还有一大哥满怀同情地问我,说你这加班挺严重啊,下课也拿出电脑来敲敲打打。我连忙点头,嗯嗯,是啊,无良老板又在剥削我的剩余价值了,那怎么办呢 第58章 3. 谢盟看上去混不吝,但人却意外地好相与。所以去了一次之后,我们就把雨rain当成编辑部聚会的根据地,并自作主张地跟着赵非凡叫他二哥。 凡姐说,自己以前以为滚圈的人都很拽,主打一个藐视一切反叛到底,没想到二哥慈眉善目的,看谁都乐呵呵,倒像是个生意人。 ——能不生意人嘛!酒吧不大,除了两个搞卫生的阿姨和一个dj,其他事务,从收银到点单,从调酒到巡场,都是他一个人做。有次万圣节,我去他那儿打发时间,那会儿他们还有个万圣节音乐派对专场,灯光乱晃,音乐躁动,群魔乱舞,而谢盟则像20年代俱乐部的香烟女郎一样,手里端个大木盒子,一跛一跛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指着盒子上花里胡哨的糖果咧嘴一笑,说,苏老师,挑一个。 他头上扎一花头巾,底子绿色的。说话的时候,一道强烈的白色光束自他身后扫过,瞬间将他的身影劈成泾渭分明的两半——如果他是个明星,我想这一定是世上最好的舞台效果。他有着一双圆圆的杏眼,听人说话时,总是微微睁大,格外专注又带一点点投入的惊讶。灯光中,暗里的一半诡魅如妖,明亮里的一半纯真如鹿。 酒精、音乐和躁动的人群总会让人比平时更疯狂一点,于是我凑近他大声问道,“都有什么口味的?!”而他也在我耳边喊,“很多种——不要纠结于某种特殊口味嘛苏老师,随便挑一块,enjoy your night.” 我顺从地挑了一块,他指着我身后某个地方说,“今天有个人来应聘,我先去照顾下。” 我摇摇头,就这么个破地方还有人来应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白衬衫黑裤子,斑驳的灯光在那人身上投下一朵朵五彩斑斓的花,他站在狂欢的人群中,局促地四处张望着,谢盟过去拍拍他的肩,把他带到吧台那边去问话。 第76章 后来他就成了酒吧除了dj以外的第二个兼职员工,清洁大妈叫他川仔,dj老哥叫他阿川,谢盟叫他小川。至于他的真名李梦川,倒是没什么人再提起了。 李梦川还是个高材生,毕业后在一家大企业工作,断不会为了仨瓜俩枣碎银几两来酒吧端盘子。我还问过赵非凡,我说二哥还真挺能忽悠的,能把李梦川忽悠得毕业了工作了还时不时去端个盘子,生生把服务员做出玩票的既视感。赵非凡说那未必是忽悠来的,二哥自有人格魅力,天生就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本事。他说在酒吧混日子,那是因为他想混,赶明儿他说要去大洋彼岸参加总统选举,保不齐真能选上。 4. 谢盟曾是赵非凡的采访对象。 第一次去完谢盟的酒吧,我们都很好奇赵非凡是从哪挖出这么个朋友。于是赵非凡便给我们讲了他的故事。用他的话说,二哥大概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游吟诗人。这人很聪明,在知名高校读地狱专业。但他在某些方面似乎又不那么聪明,别人忙着刷绩点实习拉关系保研出国,他一头扎进滚圈,每天跟着一帮滚人玩得五迷三瞪的,每到学期末都幡然醒悟一次,埋头苦读,用一个月时间学完人家一个学期学的内容,然后考一个还不算太难看的成绩。 大三暑假,别人都去实习,辅导员说你谢盟不能说天天泡酒吧算实习吧,于是他前思后想,跟着志愿者团队去大山里面当了两个月支教老师。 支教这事儿一度在公益圈里名声不太好,负面新闻一刷一大把。有的是批判大学生就会在暑假去搞支教,还装模作样要学生配合拍很多照片,根本不是真支教;还有称支教最起码得一年为期,主打一个稳定,干几个月就跑,那会对孩子们造成感情的打击和教学上的断层。 但怎么说呢,批评归批评,只要支教这个需求在,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假期观光式支教反复出现。 赵非凡说,不知谢盟这人是特别赤子之心呢,还是毕业后不想升学也不想工作,逃避呢,还是单纯就是看开了,游戏人间。总之,毕业的时候,当时一同去支教的同学升学的升学,工作的工作,他则不声不响地回到当初支教的山沟里,当起了老师,一干就是五年。 而赵非凡认识他,则是在他支教的最后一年,赶上山区发大水,他转移学生过程中腿被砸伤。当地报了个“最美人民教师”,赵非凡去采访的。一般这种先进事例报道都是三板斧的样式文章,没想到谢盟那张巧嘴,愣是把赵非凡给侃得五体投地,俩人越说越投缘,差点当地一跪拜为结拜兄弟。 然后一年之后,谢盟扛着大包小包回到京城。再给赵非凡打电话,就是“非凡兄弟,我回来了,现在在正定街18号雨rain干,你有空来,请你喝酒。” 雨渐渐大了,我下了出租车,快跑几步进了巷子。酒吧的霓虹在夜雨中有种毛茸茸的质感。赵非凡没太跟我讲过谢盟的私事——我估计他也知道不多——只隐约提过,谢盟也是个同道中人,毕业后他拍拍屁股进山里当英雄去了,生生把对象熬成了一块望夫石,于是对象一怒之下出了国。 无他。我就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与冲动,我就是觉得,给春和节目投稿的人,怎么听怎么像谢盟曾经的恋人。 第59章 5. 这夜酒吧没有演出活。没有活动的时候,酒吧很冷清,没有dj,没有抱吉他的热场歌手都没有,甚至连顾客都没有。 这种时候为了省钱,谢盟通常会放歌应付了事,用他那套冠绝京城的音响设备。我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吧台里专心致志地擦着玻璃杯。无数透明的玻璃杯倒吊在吧台上方,在射灯的映照下,闪烁着璀璨的光点。歌声立体环绕,丧丧地唱,爱情就是生活的屁。 门一开,谢盟下意识抬头看过来,见是我,笑着打招呼,“哟,苏老师,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我有个事想跟你说下。”我几步便来到吧台前,跨坐在高脚凳上掏出手机。五分钟前,春和给我发来一条消息,就简短的四个字——“他说可以”,后面缀着一串电话号码。 “嗯?” 我正欲开口,却见洗手间方向一个人影,抻直胳膊拎着个拖把,大步地走了过来。 是李梦川。 于是我涌到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 说起来,李梦川也在这儿打杂,也干了有好几年了。 初我以为他是来勤工俭学的学生,但后来听说他毕业后进了一家大公司,做技术开发的,很快就当上了小组长,毕业两年薪水直逼我们这种干了小十年的文科老狗,根本犯不上屈尊来这儿端盘子拖地。再者,他是个空中飞人,一个月至少有二十天在出差,但这也并不影响他在京时天天在雨rain里晃悠。 再并且,经我观察,他并不是个滚人。雨rain虽然经营不咋地,但胜在音响设备名声在外,谢盟也算是个老滚人,圈儿内排得上名的中坚力量,因此酒吧里常来些着调不着调的滚圈人士。每次谢盟跟他们把酒言欢的时候,李梦川总是默默地躲得老远,只是在谢盟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拍拍他的肩,给他递上一杯白开水。 当你把所有的可能性一一排除之后,最后剩下的就是真相。李梦川这么多年孜孜不倦地往雨rain跑,总得有个缘由吧。我跟赵非凡都觉得,他就是奔着谢盟来的。 第77章 要我说,这情形其实有点诡异。谢盟虽然长得不错,但毕竟奔四的人,又是一副落拓潦倒,看尽人间起伏跌宕因而啥都不在乎的浪子模样,这种人设骗骗十几二十岁文艺细胞上头的小姑娘小伙子还行,可李梦川这都在社会上混了多少年了?项目组长一路披荆斩棘混成部门leader,断没有理由文艺病入脑的理由。 “他俩肯定关系不一般。”赵非凡对此万般笃定。那是有次我陪他在酒吧外抽烟时,他说的。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谢盟的态度。他似乎一直没拒绝李梦川的好感与关怀,但提到两人关系时,他却态度暧昧。 我跟赵非凡在门外站着,谢盟出来跟赵非凡讨烟。隔着玻璃门,我们一齐望着坐在吧台高脚凳上,专注地敲着电脑的李梦川。赵非凡调侃了几句,而谢盟只是深深吸了口烟,腾云驾雾中淡淡道:“别瞎说,小川是个好孩子,别让你说的,耽误了前程。” 因了他的态度,我一直以为李梦川发乎情,谢盟止乎礼,因此今晚听了这寻人投稿,便急冲冲地赶来找他,却忘了这故事中,或许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6. 李梦川走近了,见是我,便点头打招呼:“苏老师来了?” 袖子卷到胳膊肘,丝毫不介意价格不菲的衬衫上溅了脏水。那态度熟稔的,活像是这酒吧的二老板。 谢盟丢了抹布,没骨头似的趴在吧台上追问:“咋了苏老师?你要跟我说啥?” “……”我看着李梦川攥着拖把的手,小臂因用力而微微浮起一道道青筋,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李梦川以前在武校练过,本来是打算去当横漂,当武替啥的。 不是那种花架子,他是真挺能打的…… 我工作后唯一一次买醉,就是在谢盟这里。 倒也不是故意,只是也不知道是那天恰巧氛围到了,还是因为谢盟那张破嘴,什么荤素不忌的话题都能让他给整惆怅了。那天一开始我只是微醺,趴吧台上听他天南海北地瞎扯,也忘了聊起什么话题,我脱口而出:“我有一个朋友,如果有机会介绍你认识,你一定会喜欢,他也很喜欢听音乐,什么都听,手机里日常五百首起步,换手机第一件事就是下载音乐app。” 谢盟从来抓不住谈话重点。他挑挑眉,意味深长地重复:“朋友。” 我本来说的高兴,突然被这么一噎,顿时张口结舌起来。下一秒觉得没甚意思,于是低头喝酒,不再言语。鸡尾酒的妙处在于,没喝进嘴里之前,你不会知道调酒师给你兑的都是什么度数高低各不同的酒,很快,酒杯在我眼中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赵非凡跟我说过,千万别跟谢盟这个老狐狸说掏心窝子话,否则一准被他带沟里去。但那会儿,我的嘴已经不受大脑控制,我问,“二哥,你觉得爱情是一种执念吗?” 谢盟的面目在朦胧中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他说,“你听说过正定街地铁站的传说吗?” “……” “说正定街地铁站的洗手间隔板上,齐腰高的地方,有个窟窿。你懂干什么的吧?”他推过来一杯白开水,“苏老师,人素太久了就容易想东想西的,你需要的是这个。执念就是一张脸,你放不下这张面孔,就会觉得这是爱情。实际上,解决了冲动和欲望,你就会发现脸不重要。当然啦,我们洗手间也鼓励艳遇,就是别糟蹋东西。” “……”他满嘴跑火车,我懒得理他,仰头喝下最后一口酒。那夜的音乐和今夜一模一样,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此刻我在异乡的夜里”,咒骂着“爱情就是生活的屁”。 过了一会儿,我有点想放水,于是摇摇晃晃地朝洗手间走去。背后依稀是谢盟不知在跟谁说话,说“过去看看嘿,别真让狼给叼走了”。 酒吧的洗手间是套间。洗手台在洗手间门内,另一头是隔间。那天也是邪了门,我刚推开门,就被人堵在了洗手台前。 那人长什么样我忘了,反正声音蛮好听。他说,嗨,我在这儿见过你好几次了,你常来吗? 我蓦然转身,直接撞进一个怀里。那人扶了我一把我才站稳。他高我一头,俯身挡住洗手间顶灯时,身上有淡淡的古龙水味和龙舌兰酒的味道。鬼使神差地,我回答说,嗯。 他说,你喝了好多酒,还好吗? 我说,谢谢,还好。 他说,你想出去吃点宵夜吗? 你信不信,在某些时候,古龙水是种奇怪的催化剂,你信不信冲动和欲望会来自于莫名的幻灭与疲倦,或者说不上缘由的委屈。残存的理智让我勉强想起几分钟前,谢盟跟我胡言乱语那些话,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热。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撑在洗手台上的手臂在发抖,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想流泪,我也,清楚地知道破罐子破摔的欲念正在一步一步地碾压着我的理智,而我的理智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我在想,人如果没有爱情的话,就不能稍稍放纵一下吗?一天中我有23小时在紧绷,在隐忍,在夹着尾巴做人,难道就不能有一个小时用来一晌贪欢,不管不顾吗? 男人的气息又近了一分,他的手覆在我脸颊上,他说,你想接吻吗? 下一秒门又被推开,没等我看清怎么回事,砰的一声,那男人仰面倒在地上。李梦川的手像铁钳,不由分说架着我往外拖。他说,苏老师,你喝多了。 第78章 作者有话说: 苏老师哭喊踢打:我不管,我就要one night in beijing,你为啥要来坏我的好事! 第60章 7. 这事整得挺尴尬,那晚之后,我借口忙,好几个月没好意思再去谢盟那儿。还提心吊胆了好一阵——谢盟那大嘴巴,我这么糗的事不得告诉赵非凡——后来看赵非凡好像也不知道这事。于是小半年后,我才敢厚着脸皮再上门。 其实清醒过来之后,我就后悔了。我并没有随便约炮的爱好,只是酒精会放大人的寂寞和情绪,仅此而已。 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我还是挺感谢谢盟和李梦川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突然意识道,我要是就这么当着李梦川的面,把给春和投稿的人这档事告诉谢盟,那下一个躺地上的人很可能就是我。 见我不说话,谢盟还一个劲追问,说苏老师你到底要跟我说啥?我一开始还想糊弄过去,说没什么没什么,突然手机一震,春和给我发来一条语音: “景明,我问当事人了,说我有个朋友想跟你聊聊,看能不能做个采访,他同意了。他挺着急想找人的,所以很愿意接受采访,想扩大影响力,让他找的人看到报道。我把你微信发给他了,你们直接聊吧。他姓蓝,蓝色的蓝,叫蓝一洄。” ……并不常见的姓氏,名字也起得别致。一台之隔,听到语音消息的谢盟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至于李梦川……我根本就不敢看李梦川。 “……我一法制报道的编辑能采访什么陈年感情恩怨啊,从条线到工种都有壁好不好……我说什么春和你怎么都信啊……”我欲哭无泪。春和以他一贯的热心肠,凭一己之力,把我架在了火上烤。我绝望地退出跟他的聊天对话框,发现蓝一洄已经向我发出了好友申请。 “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事?”谢盟平静地说。声音一如既往,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硬着头皮说,是。 酒吧静得有些诡异——然而这是错觉,实际上,音乐一直都没断,短短几秒的时间里,谢盟的眼里翻涌出许多种不同的情愫,在慵懒暧昧的橙色灯光中变幻莫测。过了大概有一千年那么长之后,他说,“能给我看看他的朋友圈吗?” 这根本就不能算作请求,但这会儿在两人四道目光的注视下,我也顾不上许多了。想看人家朋友圈,自然得先通过好友申请,于是我忙不迭地点了“同意”,然后像是课堂上玩手机被抓包的学生一样,恭恭敬敬把手机捧给了谢盟。 像是一座任人参观的花园,蓝一洄的朋友圈没有设三日可见或一个月、半年可见,而是所有的内容都敞开了任君窥视。好在他发的内容并不多,每年也就五六条。 有时候是一张图,有时候是一段看不出所指的感慨,还有的,就是一些人生重大时刻的记录——硕士毕业的,博士毕业的,领到工牌的,项目取得进展的,还有,宣布放弃一切回国的。 潦草而不经心的拍照技术并无损于他的英俊。但我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对谢盟念念不忘——亦或是说,我很难想象谢盟曾经的爱人是这样的人。怎么说呢,二哥这种游戏人间、满嘴没个正经的人,按理说一般理性的、有条理的人都很难容忍吧? 这个蓝一洄,看上去就像是个一丝不苟井井有条的理工男。 倒是每年的冬天,他都会在同样的位置拍一张雪景的照片。那是扇窗,窗外正对着一片空地。空地四周有路灯。每一张雪景照片里都点缀着不同颜色羽绒服的人,他们在空地上站着,在落雪的长椅上坐着,在说话,在买热狗,在等车,在拥抱,在接吻。 年年岁岁景相似,张张图里人不同。 谢盟就那么看着他的朋友圈出神,而李梦川则静静地看着他。我的手机在台上振动,发出呲拉呲拉绝望的颤音,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机递给我,说,谢谢。苏老师。 我从蓝一洄的朋友圈里退出来,返回对话框,就这么一会儿,他已经给我发了好几条消息。 “苏老师,你好,我是给春和老师投稿的听众,我姓蓝。” “春和老师跟我说你想采访我,你们的媒体受众是面向全国的吗?” “你在京城吗?或许我们可以见面详谈。” “我要找的人叫谢盟。如果你对摇滚圈比较了解,可能也听过这个名字。” 下面是几张截图,俨然是十来年前的一些演出报道,里面边边角角塞着谢盟的名字。 ……我的内心在发出哀嚎。抬头,我把蓝一洄的聊天界面举到谢盟鼻子下面,问,“你还想见他吗?” 8. 谢盟的视线略过报道截图时一顿,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轻笑道:“哟,哥那会儿居然这么有名呐?” 有回忆、怀念、眷恋的神色一闪而过,之后,他便低头继续工作,也没说到底见不见,徒留我尴尬地举着手机。 我真是……好想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叫你多管闲事,傻眼了吧? 都怪春和将信读得太深情,我便冲动地一脚掺和进来,实际上,我并不知道蓝一洄在谢盟的心里占几斤几两,就如没人知道谢盟在十年前的滚圈里到底排老几。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我突然想找个由头,给春和发个消息而已。 谢盟混滚圈,其实混得稀里糊涂的,因为他既不会编曲,也不会写词,更不会乐器。虽然有一把好嗓子,但那只存在于口口相传之中——就是那些偶尔来酒吧跟他喝大酒聊天的老滚人,喝高了就拍着肩互相吹捧,说,老谢那嗓子,但凡当年出道,现在就没xx、xx、xxx的事。 第79章 谢盟从来只是笑笑不说话,我们在办公室聊起这事的时候小葵还说,这说二哥唱歌好,就跟见鬼似的,人人都说有,谁都没见过。 然后问起他们是怎么认识谢盟的,有的是混圈子聚会混多了,眼熟慢慢认识的,有的是某个乐队演出,圈里大家去捧场认识的,有的是演出一些报审报批、活动流程,谢盟帮着张罗的,还有一个最邪门,说酒吧跟人茬起来,对方一个酒瓶朝头抡过来,自己喝多了晕晕乎乎,挨了一酒瓶还没感觉,甩甩头还要上,是谢盟眼瞅着不对,硬把两拨人分开,叫车把他送医院的。 “第二天酒醒了我说来看看有没有给人酒吧霍霍喽,完来一看,老谢眼圈黑了,昨天为了拖我挨了两记王八拳。我当即就觉得,这人够意思,冷静理智又讲义气,能处!”那老哥一把胡子,拍着大腿跟我们说。 那夜之后,我就明白了。传说中的“滚圈老六”“正定街二哥”谢盟,可能从一开始就是整个圈子的边缘人,他既不是乐队成员,也不是掌握资源的资本,他不过就是辗转做过执行经纪,演出统筹、掮客之类的工作。他冒顶着滚圈的光环,深陷在那些“滚圈”的逼格和动听的标签里,浑浑噩噩地挥霍掉了自己的青年时代。 简言之,从始至终,他就没能真正进入这个圈子的核心区。对于滚圈而言,他就是个善良而无用的混子。 第61章 9. 谢盟没说什么,但李梦川私下跟我说,苏老师,我希望你不要去找那个姓蓝的,也不要让他找到二哥。 他把我拦在洗手间门外,神情严肃。他的胳膊上有条蜿蜒的伤疤,可能缝过针,横七叉八的痕迹如蜈蚣的脚。李梦川的目光如有实质,压得我有点不敢抬头,于是默默把实话咽了下去。 我想说,川儿啊,你又晚了。我不仅已经跟“姓蓝的”见过面了,而且人家也已经拿到了二哥电话——但这真不是我给的,冤有头债有主,倘若你以后知道这件事,可千万别把账安在我头上。 本来,谢盟的反应让我觉得自己很多管闲事,很无味,于是我一直拖着蓝一洄,不打算跟他见面了。但我没想到蓝一洄居然那么执着,几乎每天都要给我发消息问:苏老师,你今天有空吗?——没空?啊那不着急,等你有空我们再约。 有天他甚至给我发来一张他跟谢盟的合影,该是用很早那种数码相机拍的,像素不高。照片中蓝一洄很瘦,脸庞棱角分明,戴一副玳瑁框眼镜,有点拘谨有点呆,他的手环在另一个男人的肩膀上,而那个男人则半仰着脸,眼睛微眯,想扮酷哥而不可得,因为上翘的嘴角出卖了他。 那张照片我放大看了很久,现在的二哥和年轻时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他没有油腻,也没有中年发福,非要说的话,只是多了几分被社会毒打后的谦卑和笑脸相迎。 而我最后决定跟蓝一洄见面,则是他跟我说,苏老师,我搞到他的电话号码了。可是近乡情怯,我不敢打。 我很好奇。我的意思是,这份好奇甚至盖过了我对“见陌生人”所产生的不适。于是我们约在了一家西餐厅见面。蓝一洄与那张照片相比,变化也不大,只是玳瑁框眼镜换成了金属框,穿一件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比照片看上去从容了许多。 落座第一句话,他说,苏老师,谢谢你愿意听我的故事。 我看着他,既然已经得到了电话号码,为什么不打给他呢? 蓝一洄苦笑:因为当初离开得太自私,走之前还撂了狠话,现在每每想起都恨不得穿回去狠狠抽自己一顿,哪还敢见他。 蓝一洄说,苏老师你不知道,他唱歌很好听,不是说音色卓越的那种好,而是感情饱满的那种好。他自己本身就是个感情充沛而真诚的人,唱出来的每一句,都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情意,非常动人。 刚上大学的学生活动能有什么?几十年来一直没变化,军训,联谊,表演节目,起哄开一些看对眼的微妙暧昧的玩笑。 他们本不是同系,但机缘巧合军训分到了同一个方阵。白天列队射击踢正步,裹着迷彩服,在操场上摔打得灰头土脸。 一开始,蓝一洄并不太喜欢谢盟。大学军训嘛,多少是要被教官挑挑刺、喊喊口号、练练那些一辈子都用不到的把式的。有些人不喜欢,于是想尽办法请假,而谢盟呢,用蓝一洄的话说,他觉得那小子就憋着一股蔫儿坏,非暴力不合作,时不时阴阳几句,把那些跟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教官气得直跳脚。 直到那天晚上的联谊。 那会儿谢盟“歌神”的名头已经叫响了,大家起哄让谢盟唱一个。谢盟笑嘻嘻地被推出来,认真想了下,说,唱个老歌吧。 连伴奏都是拿手机放的伴奏,谢盟选的那首歌的确很老很老,歌名叫做《在水一方》。 这其实并不是一首很适合男声的歌,但蓝一洄说,谢盟唱得很美很温柔,他听完谢盟唱歌甚至只有一个感觉——就是这首歌如果由男生来唱,就应该是、并且只能是谢盟的声音。 闷热的初秋,满操场穿着迷彩的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以及温柔的橙色路灯。蓝一洄摩挲着茶杯,神色悠远而怀念,他说那一瞬间不知怎的,自己心脏突然剧烈跳了好几下,而谢盟的目光掠过人群,最后别有深意地落在自己身上。 第80章 他的微笑是致意,丢来的眼神是试探,连招手都是向他索要回应的铺垫。于是在那夜联谊晚会结束后,蓝一洄专门留到最后,走到谢盟面前,笨拙地自我介绍,谢同学你好,我叫蓝一洄,跟你一个方队。 而谢盟则微微抬头看他,飞快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呀。 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于是就这么认识了。 后来在大二时,学生渐渐开始在外面租房,学校也有一些细微的住宿调整。那会儿蓝一洄接到辅导员通知,说他要跟外系同学一起住,等拖着行李箱艰难爬上四楼后,一打开门,发现屋里的那个人是谢盟。 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谢盟帮他归置着东西,将衣服从行李箱里掏出来一件件挂进衣柜,挂着挂着,蓝一洄突然伸手关上了衣柜门,抬起的手臂跟衣柜形成一个完美的夹角,谢盟回头看他,他们就靠在衣柜上,安静地接了一个长长的吻。 就这么在一起了。 或许是天意,四人间的宿舍他们只住了三个,另一个同学只在开学时露一面。门一关,那就是独属于他们的世界,他们聊天,写作业,洗衣吃饭;接吻,拥抱,缠绵爱抚。 蓝一洄说,谢盟从那会儿就体现出一个滚人的合格素质,很叛逆,很朋克。 ……这还真挺有违我的认识的。我问,哦,是吗? 蓝一洄说,他不是那种明着“不服就是干”,但他态度非常坚定,蔫儿坏蔫儿坏的。 就在他们大二时,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事。谢盟他们系的贫困生救助奖学金名额公布后,很快就被举报,说其中一半的人都不是贫困生。 一时学生们群情激奋,学院迅速出了声明说会彻查此事,要求学生们不要转发讨论非官方消息。然而等了好几个月,名单上撤换了几个人,但调查却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混过去了。 就在那年四月,校园文化节上,“歌神”谢盟不负众望地上了台。 报上去的流行歌没唱,谢盟握着麦克风,说今天不唱老歌了,给大家唱首我自创的吧。话音刚落,观众席的尖叫、鼓掌就冲破了礼堂的穹顶。 “你一定想不到他唱了什么,苏老师。”蓝一洄说着笑了起来,轻轻摇头道:“具体的我也想不起来了,大概就是——‘有个好学生,他优秀又委屈,上学卖屋又打工,餐费一块七。可是他穿阿迪’什么什么的。最主要的是,还有一段是,‘有个好老师,他仁慈又正气,学生说他没缺点,就是爱听马屁’。” 可想而知的,歌火了,谢盟炸了。 “那时候我们都年轻,谁见过这阵仗啊,后来出身社会了,才知道世界上比这种评比不公平、比这个恶心的多去了。”蓝一洄浅浅叹气,“我呢,一直按部就班,规规矩矩地当着优等生,跟谢盟在一起就已经是最大的叛逆了。怎么说呢,这件事我一方面觉得他很牛逼很敢,作为学生我也觉得很扬眉吐气,但另一方面,我觉得这么做实属没必要。因为名单已经定了,出结果了,不会再更改了,这样大张旗鼓讽刺同学老师,除了出口恶气,给自己惹麻烦,又有什么用呢?” 顿了一顿,他自嘲道:“你看,我就是这么精致利己的人,其实从那时候就是了,我骨子里就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之人,是谢盟没看清我。” 第62章 10. 从那之后,学校里的一切形式的评优和评选积极分子等等,都跟谢盟无缘了。 不过谢盟好像也并不太在意这些。那会儿,他已经开始混滚圈儿了,认识一些乐队,大佬,经纪人,没课就在livehouse里混,回到宿舍里,就跟蓝一洄窝在床上,一首接一首地放着那些四处寻来的摇滚乐。 蓝一洄说苏老师你知道吗,其实我并没有很喜欢那些吵吵闹闹的音乐,我只是单纯喜欢陪在他身边,听他唱歌,听他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喜欢的那些东西。每每这个时候,他整个人都在闪闪发亮,就像super star一样。可是很久很久之后,直到我离开他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我们根本就是两路人,可是我爱他,这才是我们痛苦的根源。 整个大学,谢盟生活得并不开心,混滚圈也没有让他真正快乐,可能唯一让他找到存在感和意义的,就是大三暑假去支教的那两个月。 等假期结束,一脚踏入大四的学生开始面临真正意义上的分道扬镳。 目标明确而踏实的学生,早就一步一个脚印地选好了自己要走的路,而一开始没那么上心的学生,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准备考研,或者穿上西装走进招聘会。蓝一洄保了本校研——为了谢盟。他说谢盟那个样子,去不了别的地方也干不了别的,估计只能在京城的livehouse里混混,“我就想着,既然他喜欢干这个,如果有人能带他进入到演艺圈,做个经纪人或者幕后啥的,也挺好。我也不指望他挣钱。”三十六岁的蓝一洄提起往事,桩桩件件的缘由还记得清楚。 但他等啊等,等到谢盟意气风发地回到学校,告诉他,自己终于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和想做的事,他毕业后要去支教。 蓝一洄愣了,问,你去支教,那我呢? 谢盟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等我。等你毕业,我就回来。 就这样,两人开启了异地恋。时过境迁,当初谢盟在学校一鸣惊人的歌已经渐渐被遗忘,蓝一洄的研究生同学只知道时常有个男生风尘仆仆地来找他,而谢盟的学生,也只知道每过一段时间,谢老师总会换件新衣服,上课时快乐得莫名其妙,连人都不瞪了。 第81章 直到蓝一洄站在研三的门槛前,再次面临着人生选择。 他告诉谢盟,自己申请到了国外的博士,建议谢盟也申跟他同校的硕士——“我当时跟他说,可能国外环境更宽松,更适合他,并且他支教经历在申请国外学校很加分。”蓝一洄说。但电话的另一端,谢盟却迟迟没说话,风声呼啸中,他最终为难地开口,说自己想再完整地送一届学生。 蓝一洄崩溃了。 隔着电话他失控地流泪,朝谢盟发火,他说谢盟你能不能别这么自私,你也为我考虑考虑,你还要我等几年?我就是个普通家庭的孩子,这辈子就指望读书改变命运,我没你那么伟大,我光改变自己的命运都很辛苦了,没本事为改变别人的命运而奉献一生。 他残忍地说,谢盟,你是不是现在特有成就感啊?在京城你什么都不是,你连社会都适应不了,整天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的,实际上别人也没把你当回事,你其实自己心里门儿清对吧?所以才窝在那儿不愿回来,只有在那儿你才能降维打击,在学生那里收割优越感和生活的意义,因为你比他们见多识广——你可拉倒吧,就你在那儿带了那么多年,带出过一个真正意义的大学生吗? 谢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他骂。那天蓝一洄一直咆哮到手机没电为止。搁下电话,点击上传学校的确认文件,发送,再无停顿,一气呵成。 他说他不敢先给手机充电,他怕资料确认到一半,谢盟打来电话解释什么的,那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说异地恋三年,其实到第二年他就精疲力尽,他隐约觉得,他和谢盟正在各自走向自己的未来,他们注定会分崩离析,但就因为谢盟那句“你等我,你毕业时我就回来”,他硬是又撑了一年多。 他说苏老师,到最后,我一边觉得痛苦,一边如释重负——我在想我是个人渣吗?也不算吧?他让我等三年,我做到了,我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一切能做的事,我仁至义尽。 提及往事,他依旧不能释怀。餐厅的音乐轻盈而曼妙,衬得他低沉的声音痛苦而歇斯底里。 我说,恕我直言,蓝先生,既然你觉得自己仁至义尽,那应该很坦然不留遗憾才对,但听上去你似乎对你的前任只有怨念,甚至还有居高临下的审判。 蓝一洄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于是略略不安地扫了我一眼。没错,我是有点不爽,虽然我跟二哥并不太熟,虽然我也知道,二哥不是啥靠谱人,但我觉得他也不该被如此评价。 蓝一洄眉头微蹙,似在认真思考怎么回答我。斟酌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如果你觉得我很居高临下,那大概是吧。苏老师,我从小循规蹈矩,是那种安安分分一路从高考中拼杀过来的好学生。我知道世界有很多蝇营狗苟,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但我不在乎——确切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在乎,在乎能什么用——社会不就是这样的吗?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等足够强大的时候自然就有能力去改变它,但在你没有足够强大之前,你只能忍,人人都是这么忍过来的的,你不忍,又能怎样呢?” “但是谢盟,他就是个在乎很多,又不肯忍的人。以前他组过乐队,乐队里有个姑娘。因为演出时有客人非让姑娘喝酒,他不可忍,一酒瓶给人家开了瓢,乐队也黄了;后来他又跟着前辈学经营livehouse、办演出。前辈在外地张罗拼盘演出,让他去跑腿办演出申请。那是个十八线小城市,还把“搞摇滚”跟“街溜子”划等号,因此他们那审批不是太顺利。谢盟又不肯忍,当着办事员的面冷嘲热讽了几句,最后那演出又被卡了一道,没办成。” “当然这不是谢盟的错,但社会就是这样,你一无所有还不肯妥协不肯忍,能成什么事儿呢?——从这个角度上讲,我的确不认可他,甚至挺看不上这种行为,我觉得很幼稚。” 蓝一洄喝了口果汁,“苏老师,你有没有发现,滚圈的什么自由、平等、爱、叛逆这那的,狗屁。没有资源没有名气又弯不下腰,谁跟你谈自由平等博爱。从始至终,只有谢盟自己,是傻乎乎地真信这一套。他不去想,如果这个圈子真的视金钱名利如粪土,那人家为什么招聘个乐队助理、演出经纪时,还特地注明要懂营销会策划呢?” “……”我不得不承认,蓝一洄说的也没错。但我很难把他说的这个人跟二哥联系起来。我也不理解——“那既然都这样了,你干嘛还要大费周章地回来找他?” 蓝一洄的眸子深处燃起微弱的光芒,像两团将灭不灭的火焰。我有一种感觉,仿佛谢盟是某种助燃的物质,只有找到谢盟,那团火才能持续燃烧下去,倘若找不到谢盟,蓝一洄的火焰就会熄灭。 半晌他说,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觉得谢盟那点“真”不值一提,可当世俗的东西拥有之后,才发现那点“真”才是最值得守护的。苏老师,我现在什么都有了,就想把那点“真”找回来。 第63章 11.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爱呢,人怎么可以一边看不上某个人,一边又爱他不可自拔。” 跟蓝一洄结束见面后,晚上十一点半,我回到办公室。今天本是赵非凡跟我一起上夜班,但等我回办公室后,发现他已经忙完下班了。 关了灯的办公室陷于巨大的安静与空虚中,窗外是cbd寥落灯火,黑暗沉寂中,隐约还有凡姐护手霜清淡的柑橘香。不知为何,我陡生出一丝说不明的怅然若失,于是在办公室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反手关上门,来到办公室旁小隔间准备睡觉。 第82章 长夜漫漫,回去也是无聊,刚刚听完一个混合着悲伤和追忆的故事,我总觉得自己的倾诉欲也被激起,但又不知该跟谁说,于是打打删删,千言万语凝结成社交app上一条没头没尾的实时状态。 手机振动,一条消息进来。 mr.d:你怎么啦? 我:我真的觉得你在窥视我,为什么我一上线你总会在线? mr.d:我真的觉得你在勾搭我,为什么我一上线就会发现你发什么伤春悲秋的新状态。 ……什么人呐!我有点无语又好笑,于是多此一举地解释:不是我,是感慨我一个朋友。 mr.d:等等,你怎么这么多朋友?并且个个在感情中受伤害?并且,每次他们为爱烦恼时,总惹得你也跟着不开心。 ……很好,可以,这家伙是会总结的。 我:这么说还真是。可能我这个人比较倒霉,朋友都是大冤种。 mr.d:那么大冤种之友,今天是又为朋友而emo,躲在被子里辗转反侧黯然落泪了吗? 我:什么乱七八糟,我没回家,在办公室。 mr.d:哦,那就是躺在休息间的沙发上,沙发破到掉皮还不够长,委委屈屈蜷着腿,盖着一条不知道多少人盖过的毯子,辗转反侧黯然落泪了吗? 我霍地坐起来,环视着黑漆漆静悄悄的休息间:你真的不是我认识的人故意遛我玩吗?你怎么这么了解我的生活? mr.d:还真是这样啊? mr.d:我瞎猜的。 mr.d:这不是所有有值夜班需求的办公室的标配吗? 我复躺下。倒也是。不过让他说的也太恶心了。我们办公室几个人都还算有洁癖,平时赵非凡抽烟都会离休息间远远的,凡姐和小葵更是每隔几天就会把毯子带回去洗一下,力保每个在办公室过夜的人都能休息得舒服一点。 不过这些也没必要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说了。于是我岔开话题:如果你很喜欢很喜欢某个人,会在某个瞬间,很看不上他某个点吗? mr.d:不用如果啊,我有喜欢的人。 mr.d:也不叫看不上吧,应该叫拿他没办法。人总有生活方式不一样的地方,就算是再喜欢的人,你也不可能认同他的每一个做法。就比如吧,我喜欢的人是个胆小鬼。有时候他像个小乌龟,总是很想把自己藏进壳里,但是呢,他身上有一股奇妙的磁场,总会吸引一些狗血和乱七八糟的事,每次看他一副竭力想缩小存在感,但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我就会觉得又好笑又可怜,其实我觉得真没必要这样,遇事不能躲,就是干!总是瞻前顾后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有什么用呢?但是吧,我有时候又很想做他的乌龟壳子,他想躲起来那就躲起来好啦。 ……把喜欢的人比喻成乌龟,把保护欲说成是乌龟壳子,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烂的比喻,于是忍不住笑:你要是在我手底下干活儿,我保证不会让你好活。 mr.d:那不敢当,我信。 我仔细地想了一下蓝一洄,之前因为他字字句句居高临下的审判,让我觉得他很轻视谢盟,但现在想来,他又何尝不是对谢盟,不知如何是好。 蓝一洄在国外那几年也不轻松,在读博的同时马不停蹄地实习,最后凭借优秀的科研成果,一毕业就进了大公司。赚到了钱头一件事就是联系国内,谢盟曾支教的小镇的有关部门,说自己想要捐建一座小学。 条件就一个,让谢盟当校长,至少是个副校长,最最不济了也得是个全权负责教学的教务处主任。蓝一洄说苏老师你不知道,谢盟是个无药可救的乌托邦分子,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很简单,他觉得支教就是搞教育,就得很纯粹很崇高,凡是有悖理想化的他都要怼一怼,但你觉得可能吗?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当校长他说了算——说实话,当校长上面还有主管单位管着呢,怎么可能由着他建立他的理想国。 得知有人愿意捐建学校,当地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很激动,但听完他的要求后,找了好几天人给他回复说,谢老师早就不在这儿了。去了哪里,不知道。但还是欢迎并期盼他来为振兴教育出一份力。 就这样,他的爱人留在他记忆中最后一个坐标也失效了。所以他才发疯一样到处问,到处找,最后不惜拼着公开自己隐私,投稿给了春和。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有些感慨,于是说:爱情真的令人盲目。 mr.d:盲目你不自己也很上头。你跟你喜欢的人表白了吗? 我:没有。 我:你呢?你表白了吗? mr.d:没有。 我:……哦,每天一副感情导师的样子,原来也是个不敢表白的胆小鬼啊。 mr.d:不是不敢啊,是因为我喜欢的人喜欢别人。但凡他走出来,我立马就冲了。 我:哦,听上去更凄惨了呢。 mr.d:哎!差不多得了啊,别幸灾乐祸得寸进尺。 我:那你打算怎么办? mr.d:我就站在这儿,等着他哪一天发现我。 黑暗中,手机的光有点刺眼,让人眼睛酸涩想流泪。我使劲地盯着对话框,突然有点可怜这个d,又有点羡慕被他喜欢的那个人。坚定而盲目地爱是什么感觉,我知道了。我就是想知道,被坚定地爱和等待是一种什么感觉。 当然,这个d看着纯爱,实际上骚得没边。现实中对喜欢的人发乎情止乎礼,并不妨碍他时不时上网来我这儿来满嘴跑火车。记得有一次,他突然问我,如果我真的拿下自己喜欢的人,会怎么办? 第83章 我想了想,想象不出来。我的爱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自己编织出来的茧。在这个虚幻的、单方面的爱情的茧中,我觉得温暖而安全,我知道这个茧不会破掉,我的爱情也不会蜕变成蝶,就这么挺好的,我想不到自己喜欢的人突然回应我会怎么办……大概会吊死在他门口吧。 这个诚实的回答遭到了d的无情耻笑。我忍不住回复他:是嘛,那你说说,如果你拿下自己喜欢的人会怎么办?大概是幸福地吊死在人家门口吧。 他说那不会,我才不是那么没出息的人。他这边只要一点头,我立马就吧唧一口亲上去。 我:…… 我说他庸俗。他不服气反问我情之所至哪里庸俗。他说你就是自己不敢在这儿酸,实际上早羡慕死我了吧?我不仅要亲,还要大大方方亲,公开亲,我要把他摁在办公室墙上吻,他们办公室地方狭窄东西又多,到时候他连躲的余地都没有,想推我呢,估计他也推不动,还会被我捉住手。那样我就要顺势亲亲他的手了,你还能想象这年代还有工作好些年的人中指上长茧包吗?但就算长了茧包,他的手依然很好看,很性感,手指长长的,指甲剪得整整齐齐。他敲键盘的速度很快,很有节奏,有时候我在他身边看他工作会走神,就觉得他敲键盘时手指起起伏伏真好看,很想亲一亲,咬一咬,湿了就让他自己……咳咳。 我还记得当时自己的震撼与无语,也是这样的夜晚,看着屏幕上飞快出现的一行行字,我手抖得都捧不稳手机,急忙让他打住,这种事他自己想就行了,不用告诉我。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样啊,爱得热烈骚得明白。那一刻,我真的说不上对他是羡慕多一点,还是无语多一点。 屏幕上的字不停地一行行往出蹦,我突然发现自己走神了好几十秒,而且想的还是这个d好久之前说的话。急忙收回神来。幸亏办公室这会儿够黑且没人,不会有人知道我的整个身体和脸,这会儿热气都透过毯子,给休息间升温了一度。 我: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爱情盲目起来很辛苦? mr.d:不辛苦。爱情不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作者有话说: 本周两更,每更长一点哈。因为剧情不好分割 第64章 12. 见完蓝一洄第二天,我就去了雨rain,我觉得d说得没错,很多事不用瞻前顾后,想了就干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只要把蓝一洄为什么要找他的缘由原原本本告诉他,见不见,那是谢盟自己的事。 那会儿还没到营业时间,酒吧里就亮着一盏灯。谢盟把椅子一把把翻过来扣在桌上,然后躬身拖地。我规规矩矩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开口先老老实实认错,我说对不起二哥,我还是去见了蓝一洄。毕竟是我先跟朋友要的他联系方式,做事得有始有终嘛,不好让我朋友难做。 我把蓝一洄告诉我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谢盟——他当时在国内如何得罪选定的博导,直升无望只能出国;得知谢盟还要再多支教几年后,如何恼怒而心虚地一走了之;在国外如何一边求学一边实习、赚钱,还费尽心思地打听谢盟的事;而在今年,他又如何联系到谢盟曾待过的地方,想要捐一所学校让谢盟去当校长,但找不到他,于是又广撒网到处打听。 没有人是真正的铁石心肠,更何况谢盟。一开始谢盟只是边听边拖地,但听到蓝一洄说他一直在找自己,还想捐建学校时,谢盟无论如何再也装不下去那般无动于衷了。 他拄着拖把靠在吧台边,从吧台上的糖罐里挖出一颗糖,慢慢地剥开糖纸吃掉,然后仔细地把外面的玻璃纸扭成一个跳舞的小人。 糖罐自从我来这个酒吧的第一天就墩在吧台角落,里面只有一种糖,白桃味的,水果硬糖。谢盟说是给客人醒酒用的,小葵还嘀咕说,这酒吧还怪贴心的,准备这么齐全,可是醒酒的话,水果硬糖有个毛用。 后来去的多了,我才发现不是醒酒的客人要糖吃,是谢盟爱吃。糖都是李梦川买的,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从包里掏出两大包糖,像存硬币一样,哗哗地倒进那个玻璃罐里。 谢盟随手把糖纸小人搁在吧台上,射灯之下,小人像个芭蕾舞者,玻璃纸折的舞裙流光溢彩。谢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绽开笑容,说:“以前一洄总说我是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现在他不也是这样。想让我当校长,他以为只要捐建一所学校,就能指定校长吗?” 他的笑容很难说的上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我觉得怀念的成分远远大于其他所有成分。 他说现在想一想吧,那时候我年轻气盛,的确说过很多蠢话,干过很多蠢事。自以为清高、纯粹、正义,看不惯很多人很多事,而一洄总是那个给我擦屁股的人。我还记得读书那会儿,我极讨厌我们院几个领导和辅导员。每次得罪了人惹了事儿,都是一洄去道歉,求爷爷告奶奶让院里别给我处分。有个辅导员还阴阳过我,说我读个大学,最大的收获就是霍霍了蓝一洄。 他说苏老师,我年纪越长,越认同一句话,说当你觉得自己可以昂首挺胸在世上横冲直撞谁也不吊时,一定有人为你而弯腰鞠躬负重前行。只可惜我明白这句话太迟啦,以前的我的确混球,总觉得是一洄辜负了我,实际上我也给他添了很多麻烦和负担。 第84章 我听着他的话,忽而喉头发紧眼睛酸涩。就像蓝一洄说的,保护女生不被骚扰、公开质疑贫困生评选不公,以及千千万万的事,真的是谢盟的错吗?不是的,他是出头鸟,不是因为他天然长刺爱扎人,而是我们都习惯了不蹚浑水,明哲保身。 我们都告诉自己,社会就这样,你先做好独善其身,才能谈兼济天下改变世界,在此之前,最好夹紧尾巴做人。但谢盟不一样,他会执拗地计较,很多事不该“就这样”,他就是那个叫破皇帝新装的小孩。 许多年之后,当一部分人最终获得了名利、声望之后,早已忘了当初想过的“兼济天下改变社会”,因为还有更大的名利去追逐;还有一部分人,试图回过头来去寻回那点初心,比如蓝一洄;还有的人,比如谢盟,在历经不知多少次毒打之后,被迫成熟与沧桑了起来,学会弯腰,学会谦卑,为自己过往的狷狂与执拗而致歉,为自己的直截了当与真实坦诚以至灼伤了一些人而反省。 13. 李梦川也是个有点执念上身的人。我说我不会告诉蓝一洄我认识谢盟,我说我不会把谢盟的联系方式给蓝一洄,还不行,他说这是我惹出来的事所以我得善后——他让我出面劝蓝一洄从哪来回哪去,不要再纠缠谢盟。 ……我有点头疼,行吧,就算我一时多事勾连起谢蓝两人的前尘往事,可劝蓝一洄放弃,这是我能办成的事吗? 李梦川高出我大半头,在我们集团楼下,我认命地叹口气,说,来小川,我比你虚长几岁,托大给你说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的想法,你有听过一首叫做《董小姐》的歌吗? “嗯。”李梦川不解,等我继续。 “歌词怎么说?” 这下他为难了起来,好一会儿才问:“哪一句?” “谁会不厌其烦地安慰那无知的少年啊,小川。”我说。 李梦川一下子不开心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我在作?我在无理取闹?” ……拜托我没有这个意思好吗?!年轻人看问题就是容易往极端想。我的头更疼了。 那天我跟谢盟聊完,走之前问他,所以,你要见蓝一洄吗? 谢盟淡淡道,“如果一洄做好了见我的准备,他会给我打电话的。如果他没有,就算了吧,小川会不高兴。” 他显然是在意李梦川的。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逃避明确关系,但他的的确确在乎着李梦川的感受。但他谢盟是谁?十多年前他就我行我素,不爽就要怼,这些年老了,丧了,平和了收敛了,不rock了,但这不代表他的本性会改变。李梦川只要保持信任与尊重,那啥都好说,但如果他就如惊弓之鸟般整日惶惶,还这么强势地背着谢盟提这种要求,拿这种主意,一定会激起谢盟的反感和叛逆。 一提到谢盟就拿捏住了李梦川的软肋,他颓然地瘫坐在我们一楼大厅的沙发里,喃喃道:“他不配。” 他说的是蓝一洄。 他见证了谢盟和蓝一洄的分崩离析。 谢盟暑假第一次踏上支教之路时,李梦川上初二。 起初他对这些支教大学生无感,他们来时往往是暑假,也教不了什么,不过就是帮小学初中的孩子们辅导辅导作业。而为了配合他们,学生们往往还得被拉去摆拍一些视频和照片,浪费时间听一些没意义的讲座和参加一些无聊的活动。 穷人的孩子,不念书的时候就要挣钱,他讨厌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更重要的是,两个月后,他们都会走。那些年纪小的孩子们在支教大学生离开时,常会情真意切地掉眼泪,但他都初二了,送走过好几批这样的志愿者,他知道这样的眼泪无用且廉价,这样的暑期活动,不过就是那些比他大几岁的人,简历上一行短短的字而已。 但他没想到一年之后,谢盟真的又回来了。 谢盟一回去就问起他带过那几个初中生的成绩和升学情况,得知李梦川考上了高中却选择打工,第二天就四处打听,然后辗转在一个剧组找到了他。 李梦川说其实那会儿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就跟着同学在附近大城市里东拼西凑地打零工,恰逢一个小成本剧组在附近拍摄,招群演,同学就撺掇他去试试。 “有的是读书还没你多的,人照样当大明星挣大钱。”同学说,“你不是也会功夫嘛,你不去试试?” 李梦川被说动了心,于是报了名。导演看他会个三拳两脚,紧急培训了几天,就让他试试吊威亚当武替。 第一天免费盒饭加一百块劳务费;第二天被踢飞十几次,摔进湖里二十几次;到了第四天,有个打起来会有炸裂效果的道具没弄好,提前炸了,他躲闪不及,碎片直接崩到小臂上,血流如注。 导演喊了cut,他走到一边打算给自己包扎时,看到了一脸阴沉的谢盟。 “为什么出来打工?——你妈说你不是打暑假工,是不念了?” “嗯。” “为什么考上高中不念?” “因为考不上大学。” “还没开学就知道考不上大学?” “是普高!普高!盟哥。”李梦川试图让谢盟认清现实,“你知道我们这儿重高有几个能考上大学的?你知道高中一年花多少钱?大学呢?就算考上大学,毕业又能挣多少钱?你知道我这儿随便干一天多少钱?群演一百,武替三百,如果我演员做得好,一直做下去……” 第85章 “你知道横店每天多少群演?争多少个名额?有多少武替的戏份?”谢盟冷笑,打断了他的话,“鸡汤喝多啦?!以为天上飞几圈就能当大明星?!还一直做下去,你知道当明星和考大学哪个难?” “盟哥我……” “开学按时报到。”谢盟伸出一根手指,警告地点点他,“哥保你上本科。” 第65章 14. 九月开学的时候,李梦川听了谢盟的话,拎行李去了市里的高中报到了。 “你不知道,反正他发起火来,蛮凶的。”李梦川眨了眨眼,“我倒也不是怕他,但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跟我说话,我就信。” 谢盟留在他的初中母校当老师,而李梦川高中寄宿,两个礼拜才能回一趟家,每当可以回家那周,他一下课就匆匆往家里赶,谢盟说到做到,每两周给李梦川开一次小灶补课,哪门不行补哪门。 没过多久他就见到了蓝一洄。那是个周五下午,学校五点就放学。往常,他总是一放学就往汽车站赶,那天还迟了快一个小时。因为去学校外面一家饼店排队买烧饼,那是一家新火起来的店,他想着,晚上谢盟给他补课,两人肯定又是边吃饭边讲题,干脆趁个新鲜劲儿给谢盟带几个饼回去。 回了学校,谢盟却不在他们往常约好的教室里。李梦川便往他宿舍走。教工宿舍是个小二层,长长的走廊上是一排单人宿舍。谢盟的宿舍在最里一间,李梦川走到门口,正待举手敲门,却听见里面似有别人的声音。 周五傍晚的校园格外安静,除了谢盟,其他老师都回家了,临走廊的是小窗,窗内侧挂着窗帘,李梦川犹豫了一下,隔着窗帘缝,想看看谢盟是不是有客人来访。 谁知一眼就心如擂鼓。 正对着窗的是一张桌,谢盟坐在桌上背对着窗,双手向后撑在桌面,傍晚稀薄的光照在他赤裸的背上,背肌因双臂的用力和他的抬头而隆起浅浅的线条,使得他背上的纹身——那横贯整个背中央的巨大飞鸟的翅膀都起了褶皱。李梦川头一次发现原来谢盟很瘦,腰拢在牛仔裤里,后腰还有空余。他双腿抬起箍在另一个人腰上,而另一个人——李梦川震惊地发现,那人竟是个男的——他一手扶着谢盟的腰,一手挑着谢盟的下巴,头略略偏过去,与谢盟激烈地接吻。 吻一寸寸地从嘴唇向下挪去,谢盟推他,笑吟吟地说等下要见学生。李梦川听不下去了,于是离开窗口,逃似的飞奔下宿舍楼去。 李梦川说,那是他十五六年来,内心从未有过的震撼,还有一种巨大的、莫辨的酸涩与隐痛。他说他反复告诉自己,自己只是太震惊了,但这份“震惊”长久地折磨着他,逼迫他不得不承认,那种情绪叫做“嫉妒”。 那天李梦川回到教室去写作业,一直等到天黑,谢盟才探进来半个头,叫他先去吃饭。 吃饭自然是叫上了那个男人——谢盟说他叫蓝一洄,是他的同学,现在在读研。 研究生,这在当时的李梦川听来,是个遥远仿佛另一个世界的词。席间他几次偷偷看蓝一洄,那人话很少,温吞吞的,却待谢盟极细心。谢盟一个月工资一千八,平时吃住在学校,花不了多少钱,却也始终紧巴巴的。那顿饭是蓝一洄付的钱,吃完饭后,蓝一洄还专门又新叫了几样菜,打包让他们带回去热一顿——两份,一份给了李梦川。 排了好久队的饼没送出去,还多了份热腾腾的饭菜捧在手掌上,李梦川五味杂陈。 谢盟没有明说他和蓝一洄的关系,只是说,以后蓝一洄会常来看他,如果赶上李梦川放假,让李梦川有不会的题攒起来问。“免费的高材生,羊毛不薅白不薅。”谢盟这样开玩笑道。而李梦川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说,好的,谢老师。 突然从“盟哥”跳到了“谢老师”,谢盟挑眉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但李梦川却觉得那目光犹如一道剑,将自己捅了个对穿。以至于他惶惶了好几天,生怕谢盟以为他是恶心、排斥同性恋,怕谢盟以为自己是在划清界限。 15.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李梦川说,就是,苏老师你有过那种感觉吗,你觉得有什么事是你必须去做的,有种什么东西驱动着你不止不休,但你其实并不知道那种力量是什么,你也不知道,努力的尽头是什么。 他的成绩升得很快,等到高二开学时,已经稳坐年纪第一的宝座——尽管只是普高,但也是普高的年级第一。可能是谢盟御夫有方,蓝一洄信守承诺,每次来看谢盟,都要抽上半天时间,兢兢业业地辅导他功课。 李梦川说,苏老师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想让他辅导我。因为每次他辅导我时,谢盟就坐在一边看他,每次蓝一洄夸奖我,谢盟也在旁边应和,我就觉得他们仿佛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弟弟。 但是他很清楚,接受蓝一洄的辅导和好意,才是最好的选择。学霸的思维和技巧,是他在贫瘠的教育资源中所能接受的最好的训练。每次见蓝一洄,他都带着一种隐秘的交锋心态,他让蓝一洄给他找更难的题,他在暗暗计较,他跟蓝一洄究竟还差多远。 仿佛一个新拳手在跃跃欲试,挑战身经百战的拳王。每一次辅导他都被虐得很惨,他不甘,他不服,在痛苦的纠结中踽踽独行,期待着下一次交锋时自己能有所长进,而让他羞愧的是,他的对手却根本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还真诚地向他伸出手,一次次将他从失败的沮丧中拉出来。 第86章 而就在他一步一步,朝着更高处跋涉的时候,谢盟的日子其实越发不好过起来。 他依旧没有编制——但他也不在乎,他按照自己的路数教学生,教学生——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权威,不管是老师、校长还是家长,只要他们做的不对,就应该反抗。 而他自己也一如既往,他觉得与教学无关的任务,就不做;他觉得一些面子工作无聊,就不配合。久而久之,学校和家长对他的不满就多了起来。 加之他和蓝一洄的事,还是渐渐被人知道了。有次李梦川照例去找他,路过教师宿舍水房时,看到几个青少年在里面嘀嘀咕咕,不时爆发出大笑。他好像听到了“谢盟”两个字,于是凑近打听,有个人一眼看到他,抛出一件蓝衬衫丢给他,说,又找你那“二椅子”老师来啦?你跟他搞啥?师生play吗? 李梦川颤抖着捡起了衬衫。衬衫被弄脏了,可上面还有谢盟平时洗衣液的味道。出于一些隐秘的情愫,他没有把衬衫还给谢盟,而是带回了学校,重新洗干净——用的清水,因为他担心用了自己的洗衣液后,会盖掉原本洗衣液的味道。 之后晒干,整整齐齐叠在枕头下面。陪苦闷压抑的高中生,度过一个个辗转反侧的夜晚。 作者有话说: 排榜如人生。每当我觉得最近还比较轻松,可以喘口气的时候,诶,咣当就来个万字榜。 本周四更,周万哈,我看看能不能把这个故事结了 第66章 16. 再之后,就是高三,更加痛苦的、惴惴不安的、前途未卜的高三。 蓝一洄来得少了,不过也无所谓,这时候的李梦川已经不需要蓝一洄再来给自己辅导功课。他回去见谢盟的次数也少了,他说自己必须很用力、很用力地阻止自己回去见他,因为怕某些情愫生长得太快,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冲破土壤,让他分心,毁掉谢盟两年多倾注在他身上的心血。 只是有次见面,谢盟问他打算报考哪里,李梦川说,就考你们学校吧。谢盟神情复杂,不知是想鼓励还是想劝他稳一点,憋了很久才伸出大拇指,说,牛逼。 李梦川哭笑不得。 “为什么报我们学校呢?”谢盟说,“我们学校综合来说录取分数并不低,但你想学的专业,我们学校又算不上最好。” 李梦川思来想去,选了一个他觉得最稳妥的回答,“我给你当师弟,不好吗?” ——那是他小心翼翼地想要求得的,离他更近一点、不会被拒绝的身份。 谢盟笑了,说,行。 李梦川想了想又说,“要不,我大学毕业,也回来当老师,跟你当同事,你觉得怎么样?” 这一次谢盟看了他很久,尔后慢慢道:“小川,你有这样的想法,我自然很高兴很骄傲,但从我私心的角度出发,我希望你能走出去,飞得越高越好。外面的世界有很大,你不必勉强自己。” 又过了几个月,在距离高考不到一百天的三月,李梦川终于又得空放假,回到老家县城找谢盟,却意外得知谢盟前一天上完课就走了,好像急着买票回京城去了,没人知道他突然回去是要干什么。 ——我一听便知,按照时间来推算,该是蓝一洄让他一起出国,他却还要多干两年,于是蓝一洄跟他大吵一架提分手那段日子。 他该是回去挽留蓝一洄了。 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联系不上谢盟,李梦川焦灼得起了一嘴泡。于是在该返校的周日下午,他自作主张地跟高中班主任多请了一天假,就在初中母校等谢盟。他说他当时就决定了,如果一天后谢盟还不回来,他就买一张去京城的车票,去找他。 万幸的是,谢盟只拖了一天就回来了。得知这个消息,李梦川揪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却也不是完全放下,谢盟没有回宿舍,晚上八点半,李梦川听人说,谢老师在学校后门的河边发呆,于是他便忙不迭地跑了过去。 暮春微冷,月光很亮,河水在月色之下平静地流淌,波澜微起。而谢盟双手一抄背在脑后,也不嫌冷,就那么直直地躺在地上。手机胡乱丢在一边,音量旁若无人地开到最大,一个男的声嘶力竭地唱着什么,李梦川听了半天,只听清楚一句: ——这个世界会好吗? 这歌我知道,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我也曾在心里默默地哼唱:这种失落会持久吗?这个世界会好吗? 但那时的李梦川并没有听过那首歌,他说很久之后,当他终于有了自己的手机,也和他那些大学的同学一样,学会搜歌之后,才靠着那一星半点儿的记忆找到了他听到的那几句歌词: 妈妈,我居然爱上了他/像歌唱一样爱上了他 妈妈,当你回首一切/这个世界会好吗 于是他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看着谢盟在单曲循环声嘶力竭的歌声中,捂住了眼睛。 他笨拙地走到谢盟身边,坐下。察觉到有人靠近,谢盟警惕地抹了把眼,嘟囔了句什么从地上爬起来。李梦川忽而不知该说些什么,词穷之下,从兜里摸出一颗糖,递给了谢盟。 谢盟接过来,慢慢剥开纸把糖塞进嘴里,还跟他说谢谢。李梦川说,就在那一刻,他的直觉突然无比强烈地迸发出来,那就是蓝一洄和谢盟,他们两个人,结束了。而与此同时,那个强自按捺了两年多的念头,在这一刻突然破土而出,他说,盟哥,没事,还有我呢。 第87章 “谢老师”再次变成了“盟哥”,谢盟有点意外,月光之下,他的脸颊微动,他用舌尖把糖果从一边卷到另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李梦川。 话既然开了头断没有说一半的道理。李梦川说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居然一个磕巴都没打就把话全说了出来——可能,这些话早已在他心底说了千遍万遍,他原以为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说给自己听,但没想到老天居然给了他这个机会: “盟哥,你别伤心了,他有什么好的?以前我觉得,既然你们感情好倒也罢了,可最终还不是……我一定会做得比他更好,他能给你的,以后我都给你,他没能给你的,我也给你,你相信我。我肯定不会离开。” 谢盟的眼睛湿漉漉的,在昏暗的夜色中,清澈如忽闯入人世间的鹿。而他的眼神告诉李梦川,他渐渐明白了李梦川是什么意思。 “你还小。”张口似是很多天没说话,也没怎么喝水的沙哑。 “我不小了。我已经年满十八岁,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知道个屁,你知道的话就不会在这时候翘课。赶紧回去,考试还剩……” 他的话被李梦川堵了回去,用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那是一个弥漫着浓重烟草味的吻。李梦川说很奇怪,那个时刻,最难过最焦灼的明明该是谢盟,但他却觉得,被抚平的却是自己。他说,苏老师,你觉得我那算是趁人之危强人所难吗?就算是吧,是也无所谓。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谢盟之于我,不是年少情愫,不是青涩懵懂,可能很多人觉得他怼天怼地的,做事不靠谱,但他是系住我灵魂的锚,只有在他身边我才踏实。我不能没有他,并且,我要他爱我。 可这世上唯有爱是没法强行要的。和蓝一洄分开后,谢盟就再也没有在任何场合、为任何人唱过歌了。 之后谢盟的生活被按了加速键,过得平庸而乏善可陈。李梦川考到了他的母校,去上大学了,他继续留在李梦川的家乡支教,又在一次洪水期因救学生而伤了腿,成了英雄,受到关注。再后来,因为厌烦不断被当做“典型”“代表”而拉出来作秀,数次顶撞领导,对媒体摆臭脸,从而不断地被边缘化。最终,校长委婉地跟他说,感谢他这些年的付出,但没法解决他的编制问题,建议他换个地方发展。 于是他又背起行囊回到京城。兜兜转转,五年青春一瞬而过,昔日爱人也离开他两年多了。站在京城繁华的马路上他恍如大梦一场,而最终破碎的,则是他窝囊的英雄主义。 作者有话说: 二哥就是犟,但凡去考个三支一扶,也不会是这个结局。但咱二哥觉得去考编不够rock,不够自由,体现不出他干教育事业的纯粹性,愣是没名没分地当了五年的编外人员。那人手不够时他是谢老师,人手够时他就啥也不是。 倒不是鼓励大家都去考个编或者过一种很安稳有保障的生活哈,只是任何形式上的自由都有代价。也是最近和朋友聊天聊起,以前经济好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无所谓,因为这种代价很容易承担,现在不行了,就像野兽,你想要自自由由的,那么势必要承担风餐露宿甚至饿肚子的风险。反正谈不上哪种选择好,就冷暖自知而已 第67章 17. 赵非凡跟我提过这茬,他说谢盟回京后,约他喝了一场大酒。醉了后口齿不清地说:“非凡,难道我不知道,配合镜头说几句场面话,对自己、对学校都有好处吗?关键在于太tm多了,每天没完没了的,太tm煽情恶心了,我连捏着鼻子都讲不下去。我难道不知道,乖乖听话,舔/舔领导,把各种任务都完成,考个证混个编,我这辈子也算立住脚交待了,可我他妈是真弯不下这个腰啊!” 赵非凡说,反正谢盟这个人吧,不能用所谓的成败去评论。他的真实有的时候显得不合时宜,但你不可否认,他从来不自我欺骗,在决定做某件事、说什么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承担所有后果的准备。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谢盟喝醉。回京之后,谢盟处境尴尬,本专业早已丢得精光,毫无工作经验,而支教五年的教龄放在京城,也算不得什么傲人资历,至于他曾经看得很纯粹很美好的摇滚精神,更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他回来那会儿,正赶上摇滚突然爆火,可就他以前玩摇滚那三两下,在圈里根本排不上号。昔日组乐队的朋友,一个出国,一个已为人妻人母,过着岁月静好的日子,唯有他一人不上不下,四方飘摇。 还是以前认识的一老大哥实在看不下眼,跟他说,有个场子,反正也没多大赚头,要不你去经营吧,于是谢盟这才有了个容身之处,成了雨rain二老板,正定街二哥。 于是他就过上了昼伏夜出的生活。雨rain没什么赚头,dj和保洁都是兼职,调酒师更是请不起,只好名义上的二老板亲自上手。醉到四仰八叉的大酒是不敢再喝了,喝多了也得支棱着精神,得防着别人喝多闹事,真碰上闹事的,也只能陪着笑脸把人请出去,尽量大事化小,不要招来警察。 不过谢盟如今想开了,他说,“人嘛,一辈子要低的头都是有额度的,你不在这个地方低头,也得在那个地方低头,免不了的。” 说这话的时候,吧台边的投影投屏光照在他脸上,那里正在播放一档节目。璀璨的舞美映在他的瞳中,这让他看上去眼神格外有光。只不过仔细看去,那种光就像是夜空里烟花过后的余韵,你知道接下来余韵会消散,夜空终将回归冷寂。 第88章 今夜酒吧还挺热闹,来了几个他们滚圈朋友,其中包括雨rain真正的老板、谢盟的老大哥。今夜是一个音乐节目的半决赛,好像有几个他们共同的朋友参加了比赛,于是大家就凑在一起,看看节目,吹吹牛逼,追忆一下自己的青春往昔认识谁谁谁。 就是,你看,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就连标榜反叛与特立独行的滚圈也不能免俗,说来说去,还不是艳羡谁站上了时代的风口,谁拿到了巨额的代言。 18. 今夜我是跟赵非凡来的。假期最后一天,他问我要不要去放松一下,我有点犹豫,说明晚还要值班,赵非凡说值个屁班,长假后刚上班能有什么要紧活儿,值班也是唠嗑。放假最后几个小时千万不能浪费,走走走,雨rrain兜一圈。 赵非凡是个社牛,可能年轻时也是个热爱摇滚的小年轻,反正对滚圈那些人和八卦如数家珍。晚上,谢盟的滚圈老友陆续来了,赵非凡就凑过去跟他们聊天,空把我一个社恐尴尬地丢在吧台边,陪谢盟擦杯子。 过了一会儿,李梦川也来了。他该是刚出完差回来,一手拎着双肩包,臂弯处还挂着件明显京城穿不上的厚大衣。 他一搁下包先拿起抹布擦桌子。谢盟的老板就笑眯眯地站起来,隔大老远冲他招手:哎,川子,过来。 李梦川不明所以,便走了过去。没想到刚过去那边儿就迸发出一阵欢呼,一帮平均年龄快四十的人挨挨挤挤地起哄鼓掌,变戏法似的,突然不知从哪掏出个蛋糕盒,摆在他面前。 “你给他办的生日会吧?”我问。李梦川虽然看起来跟谢盟这些朋友们不熟,然而到底也是在这儿混了好些年了。他跟谢盟的关系,虽然谢盟一直三缄其口不肯盖章,但大家都看在眼里。 今天搞这么一出,看上去似是有明朗化的意思,因此每个来捧场的人都带着一副善意地“看好戏”的表情。 谢盟的目光一直跟在李梦川身上,说,“嗯,小川不容易。念书那会儿家穷,没人给他过生日。后来来上大学、工作,父母又相继过世,每到生日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唯一一次——前年吧好像,等他下了飞机来找我,我给他煮上面,都过了12点了。来京城这么多年,一有空就来我这儿抹桌子,连朋友都没几个,我想着,趁今年正好他不忙,给他好好过个生日。” 话是好话,谢盟的眼神也够拉丝,只是我听着总觉有几分不是滋味。 李梦川显然没料到今晚会有这一出,脸上满是惊喜。谢盟则微笑着对他挥挥手,示意他拆蛋糕,自己则端了杯酒也塞给我一杯,晃悠悠从吧台后面绕出来,凑到人堆儿里跟着拍手、唱生日歌、催他许愿吹蜡烛。 昏暗烛光里,李梦川脸上一直带着笑,双手交握,虔诚地许了很久的愿。 气氛到这儿了嘛,大家就起哄问他许了什么愿。李梦川扭头看着谢盟,满眼热切,嘴唇一动,话到嘴边马上就要说出来了,这时候谢盟突然开口插了一句:“好了,都不许问了,许的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谢盟的老板随即笑道:“行行,不问不问,祝小川尽早实现梦想。那啥,老谢你要不开个嗓,唱一首吧,都多少年没唱过了,刚听非凡说都没听过你唱歌,来来来给他们秀一个。” 这话一出,大家都跟着起哄,齐声喊“唱一个”“唱一个”,谢盟沉默了几秒,说,“行,好久没玩了,今天哥儿几个都在,唱一个就唱一个。”有人立马应和说,“二哥唱哪个?咱现组乐队给你伴奏。”谢盟笑骂道:“滚吧你,多少年没碰过鼓锤了,上来给我鼓敲破赔你都赔不起。” 手机插上音响,舞台灯啪地打开,谢盟坐在高脚凳上拍了拍麦克风。尘埃在蓝色的灯光中纷纷扬扬,有那么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而下一秒前奏响起,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昨天在梦里/我又看见你 宝贝,他们说,我不爱你 我猛地扭头,围在台下的听众们的表情纷纷微妙,尔后凝重了起来。来的都是玩音乐的,这歌谁没听过啊?——哦,李梦川可能没听过,只有他目光紧紧追随着谢盟,满脸期待。 你拥有我的/不止是今夜 可是你比我,小了六岁 我终于理解了,蓝一洄所说的,谢盟唱歌自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是种什么感觉了。他像是个游吟诗人,在记忆的废墟与时间的洪流中走走停停,娓娓地,缓慢地诉说着关于人生的感悟。中各交织疲惫、失意、深情与沮丧,仿佛浓缩成一杯浓度极高的酒,一口闷了,辛辣入喉,让人惘然而又无法责备。 如果我们不能结婚/你怎么能受得了 宝贝,我知道/虽然你不说…… 我眼睁睁看着李梦川的表情从期待,到愕然,到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谢盟还在唱着,半闭着眼,许久,李梦川喃喃道:“我去洗把脸。”然后飞快地从我们身边擦了过去。 谢盟的歌声停了。 台下一片死寂,只有伴奏理解不了这份尴尬,兀自吱吱呀呀地继续。谢盟定定地看了我们一会儿,放下麦克风,说,“我去看看他。” 赵非凡要跟过去,被谢盟老板拉住了,然终究是怕出什么事,离洗手间最近的我还是远远地跟了过去。 第89章 洗手间的门半掩着,李梦川伏在洗手池上,飞快地撩着水,而谢盟则靠在墙边,不知他说了什么,李梦川突然爆起,折身低声咆哮道:“为什么?我为什么不可以?!” 谢盟的声音一直很低,我听不到他到底说什么,只感觉两人在鸡同鸭讲地吵。中间谢盟的手机铃声突兀地挤进争吵中,他摁断几次,但对方很执着地连接打进来,于是这场争吵又可笑地暂停下来,谢盟先接了电话。 该是蓝一洄。因为短暂的沉默后,谢盟问:“你在哪里?” 手机被李梦川抢了去,狠狠摔在地上。李梦川疯了似的把谢盟禁锢在墙角,怼着他,“是他打来电话是不是?他果然还是找到你了,他一回来你就动摇……” “小川你能不能别这样……” “不准去!听见没有?!他就是个骗子!你个傻逼!” 谢盟愣住了,接下来的事我始料未及,他突然抬手,啪地给了李梦川一记耳光。 “不准去!” 啪地又一声。 “不!准!去!”李梦川的嗓子哑了,在彻底说不出话的前一秒,他如同濒死的兽,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呜咽着吐出这三个字。 作者有话说: “昨天在梦里”……——《和你在一起》 第68章 19. 谢盟那晚终究没去。后来我问他缘由,他说,小川不高兴。 蓝一洄也是实惨。他跟谢盟不同,谢盟早已淡出了同学圈,但蓝一洄国外混得好,回国自然有人张罗接风聚会。自打回来,他一边找谢盟,一边应酬着各路人情,就没个消闲的时候。 得了谢盟的电话号码,清醒时迟迟不敢打,这夜是喝了几圈闷酒,出了饭店找了个长凳休息,借着酒劲,才敢给谢盟拨过来。 恰赶上谢盟跟李梦川吵架,打一次掐断一次,打一次掐断一次,他喝得晕乎乎,举着手机歪在长凳上。有好心路人经过,看到蓝一洄醉卧长凳,举着的手机亮着屏,显示接通了,于是便跟谢盟说,你朋友喝多了,现在在大街上躺着呢,我看他手机通话通着就接了,你过来接他一下或者联系下他家人吧。 这边谢盟还没来得及听清地址,手机就被李梦川抢走摔了。 这时节京城的夜已经冷了。谢盟这边突然挂了电话,那好心路人最后没辙,报了警,警察把蓝一洄弄进医院去,这就是后话了。 这荒唐一夜,酒吧在场所有人,包括赵非凡,都站到了李梦川这边。他俩动静太大,吧台那边的朋友们终于没法假装注意不到洗手间这边的动静,于是全挤了过来,拉开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 “行了,川子你先回去。”谢盟的老板先发了话,他头一摆,示意两个人先扶李梦川出去。而李梦川也被三耳光抽得浑身劲儿都散了,最后是被俩人架着带到外面去打车。 谢盟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勉强靠墙支撑自己,脑袋耷拉着,像是叛逆少年等着即将而来的说教,头倔强地一摆一摆。 连他老板都叹口气说,“老谢,我就不劝你了,川子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对你怎么样,我们也都看在眼里。我原以为今天你是要有个说法,早知道是这样,我来都不来。你这个人真的……反正人呐,得惜福。你自己看着办吧。” 然后他也走了。 最后,是我跟赵非凡把他从洗手间里架出来。让他坐在靠门的地方吹吹风,也是我俩不吭不响地去打扫分蛋糕的狼藉现场。 我俩也不想跟他说话。以前赵非凡跟我嘀咕,说二哥有点受虐倾向,越虐越惦记,我还说不是,我觉二哥有点回避型人格,谁对他越好,他躲得越厉害。现在看来,他真是又回避人格,又欠虐。 到底非凡看不下眼,给他端了杯水,没好气地说:“呐,喝口冷水,冷静冷静。二哥,你真挺没劲的。你这跟小川也好多年了吧?从县里到京城,你到哪人跟到哪,结果情侣不是情侣,朋友不是朋友的,你这把人当炮友呐?不合适吧?” 这事儿李梦川也跟我提过。当年高考前一吻后,谢盟就开始躲着他,可是县城那么小,躲又能躲到哪去呢? 再后来,谢盟的腿在洪水中受了伤,是李梦川风尘仆仆地从学校赶回来照顾他;谢盟被辞退,悄悄返回了京城,是李梦川上天入地翻了个遍,把他从雨rain后面的那间小小的出租房里刨了出来。 据李梦川的描述,那夜的情景,其实跟今夜有点像。 门一开,他也如今夜这般,怒气冲天直接把谢盟搡在了墙上,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问他为什么要躲着自己,问他,蓝一洄已经走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肯给他一个机会。 其实只是他单方面输出,谢盟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死活不开口。李梦川说自己那天喝了点酒,一开始,只是在抒发自己的委屈,可是谢盟那张半死不活的脸就在他眼前晃啊晃,他越说越生气,越看越觉得有一团火自胸口熊熊地烧起来,吼着吼着,突然词穷了,下一秒,就再度吻了上去。 谢盟一开始有些惊慌失措地躲,但李梦川不给他躲的机会,把人卡在墙角,强硬地逼迫他承受自己的亲吻。吻着吻着,谢盟突然迎着他,用力地吻回来。 谢盟的嘴唇是带着旋涡的迷梦,李梦川粗暴地一脚踹上门,几步就把人带到了卧室。 第90章 他说苏老师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想过,我的初夜,感觉居然是绝望的。我想如果他最后推开我,我就就此打住,再不做他想,可是他没有。他跟我说的是,小川,不急,慢慢来。——他是喜欢我的对吧?没有人能强迫谢盟做任何事,他愿意就说明他其实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谢盟温柔地接纳了他。年轻的渴求和委屈在这一夜尽数宣泄,李梦川说他可能把谢盟弄得很疼,但他从始至终没叫停,只是在最后摸着他的发顶,屈服了似的,慨叹地叫了声,小川啊…… 之后,他们就开始了这么多年不明不白,没名没分的关系。谢盟对他予取予求,对他着实好,有时他恼怒了急躁了,床上对谢盟粗暴了些,谢盟也从不说什么。只有一点——就是在确认关系这一步不松口。 这成了李梦川的心结,这么多年来,谢盟对他的表白装聋作哑,他想不到,除了蓝一洄还能有什么原因。他成了困在囚笼里找不到出口的兽,不停地扑腾撕咬,对象则是那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假想敌——蓝一洄。 其实我也很好奇,谢盟为什么要这样拧巴。面对赵非凡的指责,谢盟久久沉默,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跟一洄没有关系。他不该这么说人家,一洄不是骗子,而我……” 他脸上的肌肉抽了抽,不吭声了,我不知道他想说的是“我是傻逼”还是“我不是傻逼”。 他忽然换了个话题,“非凡,结婚——或者说类似结婚,这事你有经验。你觉得爱上同性,组建一种类似家庭的关系,难吗?” 赵非凡不吭声了。 他转向我,“苏老师,你觉得呢?” 我:…… “一洄有句话说的不错,其实我什么都不是,当初在那儿支教,就是因为我在京城屁都不是,而在那儿,我有光环,我有优越感,我离不开那种虚荣。可是小川啊,他遇到我的时候太小了,就觉得我好得不行,他根本就没有放眼看看这个世界,比我好的人有多少。我有什么啊,钱没有,房没有,店也不是我的,腿也不行。我比他大这么多,那啥,尿鞋上我都得比他早尿几年。”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我能教给他的,18岁以前就教完了,从那以后,我对他而言就是个累赘的老东西。这条路够难了,我不能让他因为我而难上加难。而我,我觉得我也承受不住得到后再一次失去的打击,不如就等他什么时候想开,或者遇到什么更合适的人,自己飞走。” 我和赵非凡被这个理由惊呆了。许久赵非凡才喃喃道:您可真圣母啊…… 音响中还在悠悠单曲循环着谢盟那首没唱完的歌: 我愿意为你死去/如果我还爱你 宝贝,我也只能/这样为你 谢盟苦笑,说,诶,操。然后把头往臂弯里一埋,无声地淌下泪来。 第69章 20. 爱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义。 赵非凡说,爱是无私给予,爱是坦然接受,二者缺一不可,少了哪一项,这段关系都必然会走向玩儿完。 谢盟愁眉苦脸地听完,也不晓得他听进去没有。 李梦川消停了几天,看朋友圈,似乎是又出了个差,顺便深刻反思自己这些年在谢盟身上浪费的感情。回来后就决定,要把自己留在酒吧里的东西都带走。 谢盟怂了,没敢在酒吧待着,躲到了马路对面的便利店里。便利店的人进进出出,他始终呆呆坐在落地窗前,不知是希望看到李梦川待着东西离开,还是不希望他带着东西离开。 我看不下眼了,我说二哥,你要么回去跟他好好谈谈,你明明不想让人家走的,这么拧巴着图啥…… 我话还没说完,那个兼职dj突然打来电话:“二哥,有个人来酒吧找你,完川子不知咋的,非要拽着人拼酒,现在已经拼了两轮了,你要不要回来看看?!” “操!”谢盟收了手机就往外跑。 问都不用问,来的是蓝一洄。 等我们回到酒吧,李梦川和蓝一洄已经差不多快到终点了。dj小哥不敢劝也不敢走远,急得在酒吧门口转圈圈,大老远一看见谢盟就赶紧拉住,把里面情况讲了一遍。 今天李梦川来时就吊着个脸,一进门就直奔吧台,把底下储物柜里的东西掏出来又擦干净,擦干净又放回去,东捯饬西捯饬的折腾了很久,才林林总总收拾出一小箱子零碎玩意儿来。 那会儿酒吧还没开始营业,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推开门进来,拦住离门口最近的dj问,谢盟是不是在这里。dj还没说话,李梦川先开了口,说:“你找谢盟?” dj说,“那男的好像认识川子,上上下下扫了他好几眼才说,小川?好久不见了。但川子好像对他很不爽,没理会他打招呼,就只是皱着眉头问:你找谢盟?” 蓝一洄说,对,我找谢盟。 李梦川说,你觉得你还有资格见他吗? 这下蓝一洄也蹙眉:这是我跟谢盟之间的事。 “然后。”dj小哥说,“川子说,你跟我喝两杯,喝完我就让你见谢盟。” 酒瓶砰地敲桌,李梦川反手从酒具架子上搬下好几组一口杯。凭借着在这里混了这么些年练就的三脚猫调酒功夫,他手指翻飞,熟练地依次往杯中注入基酒,打火机一点,火苗便窜了起来——“丫上来就整了一堆b52你知道吧?” 第91章 蓝一洄一开始还摸不着头脑,但当李梦川把整整一架b52轰炸机鸡尾酒推到他面前时,看着他那破釜沉舟的表情,他渐渐明白了些什么。 于是他看看李梦川看看酒,说,喝完就让我见谢盟? 言罢不再多问,端起离自己最近的一杯一饮而尽。李梦川呢,则也从靠近自己这端抄起一杯一饮而尽。他们一人一杯下得极快,一组六杯,眨个眼的功夫就没了。 李梦川还不满足,马上又调了第二组:再来。 蓝一洄定定地看着他:你真的很幼稚。 但说归说,两人赌气似的,也不说话,就咣咣下酒,等到李梦川调到第三组时,dj小哥看不下去了,生怕出什么事,赶紧躲出来给谢盟打电话。 我清晰地看到谢盟的太阳穴一鼓一鼓。“胡闹!”他一甩手,推门就冲了进去。 21. 等我们夺门而入时,那俩人第四组酒也已经拼完了。 酒杯和酒架散落在桌上。李梦川本不太能喝酒,而蓝一洄则前几天刚因为喝酒进完医院,此时此刻,两人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却仍旧红着眼瞪着对方,谁也不肯认输。 谢盟叹了口气,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走到桌边,开始收拾桌上的一片狼藉。而蓝一洄,不知是因为太久没见谢盟,还是因为酒精麻痹了大脑,他怔怔地看了谢盟好一会儿,才突兀地唤了声:阿盟。 两个字方出口,眼泪就从眼角一连串地滚落了出来。 谢盟与他四目相对:一洄,好久不见啦。 蓝一洄腾地站起来,歪歪斜斜地要跟谢盟拥抱,他瘪着嘴,像哭又像苦笑,嘴里颠三倒四不知说些什么。谢盟耐心听了一会儿,打断了他,说,“你想去那边聊聊吗?” 他头一偏,示意了一下酒吧门口的台阶。 蓝一洄说好,抓着谢盟的手跟着他往门口走去,这下李梦川不干了,站起来要阻拦,被我一把揪住。 我扶着他站在离他们几步之遥,还紧紧攥着他的袖子,生怕他冲动。这傻小子,总有一天他会知道,强捕的蝴蝶并不真正属于他,只有学会信任和松手,爱情才会真正属于他。 今晚夜光甚好,清清亮亮地铺洒在台阶上并排坐着的两人肩头。谢盟和蓝一洄,他们就像是蓝一洄曾给我看的那张照片一样,肩膀挨着肩膀,只是这一次谢盟显然更用力,他伸手揽住蓝一洄肩头,撑着他,避免他因醉的太厉害一头栽下去。 蓝一洄问:你腿怎么了? 谢盟淡淡道:受了点伤,不太利索。 蓝一洄沉默了好一会儿,哽咽道:对不起。 他像是想把心肝剖出来似的,急切地、颠三倒四地陈述着这些年的生活。讲他的失落与不舍,后悔与怀念。而谢盟只是一遍一遍地温和地回答,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爱的时候是真爱,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也是真的撑不下去。 “……不对,我今天来第一件事是要先跟你道歉,阿盟,对不起。那年你决定再多留两年,我不该那么说你。其实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而是我不够好,我没有那个本事去助你完成你的梦想,我也坚持不下去异地恋了,却把责任都推在你头上,说你是虚荣和傻逼的英雄主义。”蓝一洄抖抖索索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可是我现在可以了——这些年来每次想到当初说过的话,做的事,我其实都很难过,我也没法原谅自己——这次回来就是专门来找你,我现在有能力了,我要给你建一所学校……” 谢盟拍着他的背的手一顿,“一洄,都过去啦。” “我已经不做老师了,现在在这里当老板。一洄,你也不要为以前那些事而耿耿于怀。” 蓝一洄泣不成声。 沉默中,店里的投影电视里,突然传出喝彩与掌声的呼啸。 不用问,也知道是最近那档爆火的音综节目,今天是总决赛。但此时此刻这店里店外的,没有谁有心情去关注这档比赛。谢盟抚着蓝一洄的背,低声细气地安慰他,我紧紧揪着李梦川的胳膊,防止他冲上去一脚踹倒蓝一洄,而躲在店里的dj小哥则缩头缩脑的,搞不清楚外面这情形是什么情况。 而就在节目嘈杂的背景音中,我听见了主持人采访冠军的对话——确切地说,应该是我们都听到了。 ——“对,我们一路走来都不容易,摇滚嘛,一直都在地下。在追梦的路上很多人都倒下了,退缩了,转行了。但不是只有坚持下来的人才是真的有梦想了不起,而是说,那些中途散去的朋友们,他们用他们的经验、热血和热泪把我们又往前送了一步。” “我们解散又重组很多次,我还记得在我们第四次解散的时候,那天晚上我吃饭想买瓶啤酒,一摸手机微信钱包里还剩两块,就真的……顿时觉得要不找个班上算了。是一个朋友给我买了一瓶,说哥们唱得不错,再坚持一次,下一次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再放弃。后来我每次觉得再也扛不动的时候就告诉自己,再坚持一次,不行拉倒,就这样又坚持了好多好多次,直到今天。” “所以,今天走到这个舞台,并不是因为我们比别人更有毅力,而是更幸运而已。我想说……老谢,你今天听到我了吗?老谢,谢谢你,哥们儿你是真rock!” 谢盟的身体明显一僵,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半转回头来,可惜从他那个角度看不到店里的投影屏幕——一切就像是个隐喻一样,他看不到那舞台的绚烂、那掌声欢呼也与他无关,但却又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某个夜晚,某个瞬间,甚至他自己都没有在意到的善意和啤酒,最终在若干年后的这个夜晚,宿命般地再次击中了他。 第92章 不知是我眼花,亦或是路灯的光线,我仿佛看到他眼中有泪。 但此刻他也无暇再做其他反应。喝醉了的蓝一洄又哭又笑,最后哽咽着问道:“这么多年没见了,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啊。” “你……有对象了吗?” 谢盟下意识地回头瞟了一眼李梦川,不假思索道:“有啊,又遇到了很爱的人,生活安稳,我很满足。” “是……” “你认识,是小川啊,一洄。” 李梦川攥着我胳膊的手倏地松弛了下来。 蓝一洄哽咽一顿,隔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又像是跟谢盟说,“有就好。有就好。” 他挣脱了谢盟的手,挣扎着站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马路的方向走去。谢盟没起身,他仍旧坐在台阶上,目送着蓝一洄踉踉跄跄的背影,然而在他走出去两三步时又忍不住开了口。 “一洄。”他扬声道。蓝一洄停了脚步。“我已经跟生活和解了,你也要往前看。一辈子还长着呢,别回头。” 李梦川也从我的禁锢中挣脱出来——当然其实我没硬拗着他,他一放松下来,我手上就松了劲。他笨拙地、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站在谢盟面前,而谢盟也抬头看着他。 下一秒,李梦川伸手,谢盟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中,借势站了起来。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李梦川轻轻用力拉进怀中,来了一个郑重其事的拥抱。 22. 我忍不住掏出手机来给春和发微信:春和,每段感情终究都会有它的归处,是吗? 他说是的。 作者有话说: 二哥的故事就到这儿啦~ 本周还有一章或两章,放在周二或周三哈,不幸中招那个支原体肺炎了,休息几天。幸亏这章是存稿,不然我估计这周都写不完。好容易有精神我先发了它~ 第六卷 背锅侠 第70章 背锅侠 1. “任何一行,效率、质量和持续性都是不可能三角。”金成璧搅着咖啡勺子,满脸戾气,“但是老板呢,他不会这么想,老板都是既要又要还想要,非得把不可能三角凑成可能三角——效率、质量和持续性都想要,老子倒想问问,你他妈钱给够了吗?!” “所以呢?” “所以,老子不干了。老子要去做甲方!”三年前,他斩钉截铁地跟我说。搁下咖啡杯,我看到那张熬夜熬得形销骨立的脸上重新焕发出生的希望,那杯子与杯碟轻轻磕碰的一声轻响,仿佛宣誓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启。 我看着眼前的师弟,衷心地说,祝你成功,祝你幸福。 金成璧名字听着像个姑娘,但实打实是个汉子,是比我小一届的师弟。我读书那几年,我们系就两个公开出柜的,一个我一个他,因此可能多少有些同道中人惺惺相惜吧,虽然我不擅社交,但还是跟他建立了还算不错的友谊关系。 金成璧跟我完全是两种人,他心大且浮夸,走哪都自带喜剧人音效。那会儿有促狭的同学给他起外号,叫他“金镶玉”——跟电影中那个风骚泼辣的女老板重名。 金成璧大笑,欣然接受,整整一个学期签到表上都写着“金镶玉”,惹得古板的老教授在学期过半时急了,课堂上连珠炮地问学委:“金成璧同学到底是谁啊?为什么一节课都没来上过?还是选课系统出了问题他不知道自己有这门课?你们班干部要关心同学,弄清楚怎么回事啊!还有金镶玉同学是谁?是咱们班的还是来旁听的?来旁听的不要签到。”惹得全班一阵哄笑。 这种恣肆张扬在他毕业的那一天戛然而止,金成璧同学,光荣地入职了国内最大的公关公司,成为了公关行业的一颗螺丝钉。 再大的公关公司也是乙方。从此金成璧收起个性,戴上假笑面具,夹着尾巴做人。作为他的师兄、偶尔的甲方或丙方,托他的福,我蹭了不少福利——什么鼠标垫茶杯以及中秋的三无月饼,顺带着也承受了来自他的诸多无处发泄的吐槽。 如果不说那些变态甲方爸爸的需求,金成璧在这个行当干得还是挺如鱼得水的。公关新人一般要从写公关稿和做大大小小的策划开始做起,他文笔好点子多,没过几年就提成了项目主管,但与此同时,他的脾气也肉眼可见地暴躁、肉体也肉眼可见地虚弱了起来。 熬了没几年,被失眠、焦虑深深困扰的金主管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从公关公司跳槽,去大型企业的公关部或企业宣传部当甲方。哪怕稍微降降级别,哪怕领导三番五次挽留他,他也要脱离苦海,再也不踏入公关公司半步。 我问他,不后悔? 金成璧坚定地说,不后悔。 事后我想,如果人能穿越,他一定会穿越回三年前狠狠抽自己几耳光再骂自己一句——叫你不长眼。那时候他怎么都想不到,从乙方到甲方,他并没有扬眉吐气,而是连接干废几家公司,成为名副其实的行业冥灯。 2. 金成璧干废的第一家公司是个食品公司,规模不小,实力嘛自然是财大气粗,听说在选择节目冠名时,从来不考虑预算,哪个火投哪个。这样的公司招人当然也是仰着鼻孔招人,行业新星金成璧进去,也得从半个新人开始干起。 但金成璧毫无怨言,用他的话说,在那家公司着实过了一段能睡好觉的日子。从乙方变甲方,最好的一点就是,不用再绞尽脑汁去满足不着调的甲方“五彩斑斓的黑”这种需求,他只需要做一个靠谱而专业的甲方,简洁清晰地提出自己的需求就好。 第93章 正当他打算躺平,过上神仙一样的甲方养老生活,有天闲来无事刷网页,突然发现,有个营销号发布了一则消费者控诉他们公司食品质量有问题的消息。 金成璧立马警铃大作,一键转发给领导,没想到领导轻飘飘地说:这就是黑子收了钱造谣呢,你去投诉一下,给他们发个律师函警告警告。 金成璧便依领导所言去投诉,然而不搜不知道,一搜发现,诸如此类的消费者吐槽投诉还有很多。于是他说,领导这不对吧?咱们的产品质量是不是真的有问题?要不要向总部汇报?这要是舆情发酵起来不好收场的。 领导皮笑肉不笑地说,产品质量问题自然有质检部门把关,请你来是做公关工作的,你要做的是消除负面舆论。你该不会说你做不到,给出的方案就是承认错误,主动背锅吧? 于是,在他领导压下他预警提示的12小时后,关于公司产品质量的负面消息,海啸一样席卷了深夜的互联网。 金成璧干废的第二家公司是家快消公司。这次他吸取教训,专门挑了家规模稍小的公司,拿到了品牌部总监的title。 他说师哥,我看出来了,打工还是得当能拍板的领导。但他忽视了一个问题,只要是打工人,领导之上就还有老板,而老板,才是决定企业品味的关键人物。 这家公司的特点就是爱蹭,什么热点都想蹭一蹭。金成璧劝过老板,说品牌形象建立不是这么建立的,什么都蹭只会害了你,但老板听不进去,反而问他:小金啊,我对你就一个要求,找人好好报道报道我们公司,要能写进内参送进海里那种级别的,今年你就这个kpi,能不能做得到? ——还他妈写进内参送进海,还他妈“今年”唯一的kpi,金成璧当下就想甩脸辞职,最后看在年终奖的份上囫囵应付了过去。谁想没等他拿到年终奖,公司就因为蹭热度蹭到红线上去了,翻了车,最终整个公司被连锅端。 他去的第三家公司,活动主题因涉嫌歧视而恶评如潮,股价直接跌破发行价;第四家公司则是个家族企业,董事长夫妇闹离婚引发董事会大乱斗,小道消息满天飞,他天天带人四处灭火,连轴转了半个月,生生把自己送进了急救室…… 我去医院看他,他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说师兄啊,这行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我这次但凡能挺过来,出院就彻底转行,再也不在这垃圾行当里干了。 结果出院没多久,就又意气风发地入职了一家企业。据听说,那是一家有名的家族企业,来找他的是董事会的成员、重要股东之一白董,在他生病住院期间三顾病房,又是送花篮又是画大饼的,力邀他康复后进入公司担任品牌总监。金成璧呢,架不住糖衣炮弹的诱惑,没几下就抵抗不住屈服了,在病床上就签下了劳动合同。 “糟心工作干到我这个份上,咱不就求一个尊重吗,师兄。”他沧桑地说。“至少白董的尊重是给到位了,关键是她还给了我期权,奖励开发人员期权的不少,你听说过奖励公关人员期权的吗?” 我扶额,“那你有没有想过,为啥从来没有公司会奖励公关人员期权呢?” ——公关,不就是平时毫无存在感,只有在办活动或者擦屁股的时候才会出现的词吗?放在任何一家公司都是边缘部门,是锦上添花的那片叶子,既不重要,也不直接产生效益,那么问题来了,人为啥要给你这份期权呢? 但这话我没说,因为他已经屁颠屁颠入职了。那位白董把他派到集团旗下一家刚成立不久的子公司里,美其名曰熟悉业务,而就在他走马上任的第一天,那家子公司的老板,白董的亲弟弟、嘴贱又目中无人的纨绔子弟,在社交平台上转发了一条地狱笑话,并附上了一句并无必要的、堪称公关灾难的、令金成璧差点两眼一翻昏过去的评论: ——“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古人说得果然有道理!” 作者有话说: 也是前几天看到某个挂在热搜上的公关事件,临时想插个有点抓狂搞笑的故事啦~ 的确,公关属于平时可有可无,关键时刻要接屎盆子的部门,所以只有当公关部门毫无存在感的时候,往往才是公司最平安的时候。但有时候公关部真说了不算,主要看老板会不会一拍脑袋出什么幺蛾子。(偷偷说,我真的遇到过朋友来约稿,要求就是“能写进内参送进海”那种。我当即就,拜拜吧,您这老板伺候不来) 还有,最后没有地域黑的意思,是为了带出专门给金总监添堵的二世祖。(想骂可以骂他不要骂我) 第71章 3. 一条炫富的地狱笑话、一句一次性得罪三个地方的地域黑评论、一个粉丝过百万的账号,以及一张浮夸的、深v衬衫半露不露的头像照片,足以逼疯一个具有危机意识的公关。 走马上任第一天,全办公室人都听见金成璧那歇斯底里的咆哮: “老板人呢?!打不通电话就去找啊!——在飞机上联系不到?那就找他秘书!找他司机!找他姐!找一切可能能联系上他的人,或者知道他账号密码的人,必须以最快速度删了这条动态并收缴了他的账号!这就是咱们部门今天的工作任务,大家听到没有!” 我笑得不能自已,金成璧板着脸说你别笑了,再笑我这单外快就不给你赚了,我找春和师兄去。 第94章 于是我就不笑了。 地狱笑话事件在金成璧的处理之下没有翻起什么大波浪来——分公司没人能找到老板,于是他果断给老板的姐姐,也就是白董打电话,跟她说必须马上删掉那条动态。白董也是妥妥的女中豪杰,联系不上自己弟弟,干脆指挥了公司的程序员黑进账号,直接删除了那条动态。 经此一役,金成璧对白少雁——也就是他所说的“白董”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这个刚成立的分公司的老板,自打他入职就没出现过,但他还是不遗余力地把公司的组织架构和弯弯绕的八卦搞了个清楚: 既然是家族式企业,少不得股东都有些远远近近的亲戚关系。上一任董事长是白少雁的爸爸。但他去世得很早,去世的时候白少雁姐弟都还未成年,所以前任白董事长的股份就由太太代持。 然而这位贵妇人并不懂公司经营,十多年来,非常依赖自己的兄弟,也就是白少雁的舅舅。 但董事会中,白少雁舅舅是一股势力,还有一股势力来自于她的叔叔。父亲去世后,董事长的职位暂由叔叔代理,双方勾心斗角,暗地里都防着对方,叔叔说舅舅是外戚,舅舅说叔叔是要抢侄子侄女的公司。一来二去,本该是继承人的白少雁姐弟,反而逐渐被边缘化。 金成璧说,“师兄我是真挺佩服白少雁的。几年前,公司里重要职位,都是她舅舅或者叔叔的人把持着,换别人可能早就心灰意冷,大小姐嫁人当个富太太,也算是安稳富贵一生了。但白少雁偏不,这人愣是在两边势力夹缝中,培植起一股自己的力量。核心职位插不进人,她就从边缘的部门开始安插——比如我这个所谓“品牌部”的。你别说,这包抄围剿计策实施得不错,现在公司居然有半数人都是她的人。这么有魄力有行动力,还愿意信任下属的领导不多见了,人家拿我当个人才看,我就愿意跟随她夺回公司,做大做强。” 打工人还打出老板的气势来了,瞧瞧这社畜的觉悟。这很难评。 而他来找我,则是要行使他作为白少雁麾下大将、公司品牌部总监、专业的公关人的工作职责,给他的直属老板上课——面对公众,如何正确、得体地发言。 而我,则是他的教学助手,一个用于模拟训练的工具人。 4. 金成璧的设想很美好,但具体操作时自己底气也不算足。在跟他老板见面的路上,他一个劲儿地重复: “今天的练习内容你记住了吗师兄?流程你都还熟吧?” “你到底要问我多少次?”我被他搞得不胜其烦。“模拟公司产品发布会,我提问,他回答,你给他指出哪里说的不对;模拟他接受常规访谈,我提问,他回答,你来指出他哪里说得不对——我记着呢。” 就这点事,让他说的跟总统选举似的。 他这个直属老板不着调。他都入职半个多月了,压根儿就没见过这老板,公司上上下下也对老板不熟,《领导人形象塑造计划》提交上去一个多礼拜,也没收到老板的回复。就在金成璧自己都快忘了这档事的时候,才堪堪收到老板秘书艾琳的电话,跟他说,老板回鸾了,对他的计划很感兴趣,让他来公司详细谈谈。 “公司的人也说,我们这老总巨不靠谱,家族企业都让人蚕食成这样了,里里外外全靠他姐支撑着,他还一天到晚连人都找不到。”进了公司大门,金成璧还在我身侧小声说,“我还是得想办法调回总部跟他姐干吧,在这儿没前途。” 话停脚步停,他一秒端正,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请进。” 金成璧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办公室挺大的,走到一半我突然直挺挺撞上了他的后背,金成璧,不知为何突然停下了脚步。 几步之外,他那个“不成器的老板”正松松垮垮地坐在老板椅中,好整以暇地看过来。是个跟我们差不多岁数的男人,长得颇有几分明星的神气,今天倒是穿着不浮夸,只是那眼神未免……我不好形容,但我感觉,有几分放肆的掂量意味。 我从未见过金成璧如此失态。第一次见老板,他像是被钉在了办公室中央,过了几秒突兀地说:我先去洗把脸。 言罢都不等老板说话,抽身就往外走。 我不明所以,浮皮潦草地冲桌后的小白总点了点头,跟出去看金成璧。洗手间里,他把水龙头拧至最大,不住地往脸上泼水。我进去的时候,水花溅在手背上,冰凉。 “你咋回事?”我伸手关了水龙头,递给他一片纸巾。 金成璧仍伏在洗手池上,水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滴。他说,“师兄,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我在国外读研时交往过的那个男朋友吗?” 这事儿他是毕业回国才跟我说的,也就那么轻飘飘几句带过去了。出国读书前,他们同一批出国的、去同一个国家的留学生拉了个群,大家在群里交流闲扯。他和他男友就属于群里聊得好,然后出国奔现的情况。两人不在同一个学校,甚至不在同一个城市,但好的蜜里调油的时候,通宵泡图书馆也要挤出时间去看对方。 金成璧说他知道男朋友家庭条件好,吃穿用度都是名牌,但也就仅限于“也还好”——用他的原话说,“出国自费留学的谁家庭条件特差啊?!”就这么甜甜蜜蜜地鬼混了两年多,临近毕业了,金成璧问男友以后什么打算,男友则告诉他,自己要回家继承家业。 第95章 那会儿金成璧还少年不知愁滋味,口不随心地说,那少爷给我安排个工作呗? 男友有一瞬的沉默,然后说,好。 ——“当时我他妈就那么一说,谁稀罕他给我安排啊?!跟我赖上他似的。”提起那茬金成璧就生气。没过俩月,男友突然不声不响就退学了,手机卡注销,社交媒体停更,任金成璧找了好几个月,茫茫人海,愣是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真有家业继承的有钱人,谁他妈买二手车,谁他妈跟别人合租房子。可是不是有钱人也无所谓啊,我又不是真图他有钱,真图他安排工作才跟他在一起。”当时金成璧闷闷地跟我说,“就特么是个骗子。” 我说,“记得。咋了?”说话的同时,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悄悄浮上心头。 金成璧直起身子,湿漉漉的额发下是一双强抑怒火的眸子: “就是办公室里坐着的那位。操,人是真回来继承家业来了。”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点点设定哈,白董事长改成白董了,董事长哪有那么好当是不是? 第72章 5. 我才是那个想狠狠泼自己一脸水冷静一下的人好吗?! 我梳理了一下他颠三倒四的叙述,然后问:“你那个前男友叫什么名字?” “白少鸢。” “跟他姐的姓名结构这么像,你谈工作的时候想不到可能是你认识的人啊!” “谁他妈记得他?!你以为他有多难忘啊?!而且白少雁找我谈职业发展,我总不能问,‘白董你好,我入职的前提是,你有没有个兄弟叫白少鸢?’” “那你来分公司,不知道自己老板叫什么吗?!”我简直绝望。 “我不知道啊!我签合同也是跟集团总部签!签完了白少雁才告诉我,让我先来子公司帮着理一圈业务。这个子公司完全就是新成立的,班子是全新的,只有老板带着秘书是空降的。他之前都没来过公司,公司上上下下都叫他‘罗密欧总’——还他妈罗密欧!以前他没这么浮夸,打死我都想不到这是白少鸢,真的恶心死了。” “成璧你冷静一下,现在不是发泄情绪的时候。”我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还是想想怎么办,辞职吗?” 金成璧的表情仿佛被迫吃屎。正在我俩面面相觑时,洗手间门一响,那位“罗密欧总”推门踱了进来。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位公关总监已经有如困兽在洗手间里转了好几圈了,他径直从我们身边过去,在我们鬼鬼祟祟的目光中背过身去,优哉游哉地放了水,然后折身洗手,对我们略一颔首,就飘然而去。 全程没问我们怎么还不出去,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门外听到我们多少谈话内容。 倒是……很稳得住,有点老总的样,跟社交平台上的浮夸相当反差。 我:…… 金成璧:…… 我说对不起,我走神了,你之前说你跟前任谁上谁下来着?刚我看到…… “行了师兄,你这一天天想啥呢。”金成璧沧桑地打断了我。“兵来将挡,躲是躲不掉的,走吧。” 再次站在办公室里,金成璧就又恢复成平日里训练有素、不卑不亢的样子了。他大大方方地介绍了自己和我,然后把工作计划说了一遍。 唯在最后实在没忍住: “您还有什么问题吗?罗密欧……总。” 罗密欧三个字可能烫嘴,三个字一出,他脸都扭曲了。 方才听金成璧讲述的时候,“罗密欧”身子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撑在桌子上,神情非常专注——甚至专注到有点出神,我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认真听金成璧说话,还是在仔细地端详他。 是的,我全程都在偷偷观察他,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似乎并没有像金成璧说的那般浮夸而令人生厌。可能因为有钱人保养得当,他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年轻些,不知是不是祖上有什么外国血统,他的眼仁不是常见的棕黑色,而是稍微有点发灰,这让他的眼神看上去格外深邃锐利。然而他整个人却散发着一股玩世不恭的气息,这两种南辕北辙的气质融合在同一个人身上,显得格外违和。 “我没有什么疑问了。”他静静地看了金成璧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呢?金总监,你对我还有什么疑问吗?” 金成璧本来都打算进行下一环节了,硬是被这句话摁住了进度。他低头想了一瞬,抬头认真地问:“非得叫罗密欧总这么夸张的称呼吗?不能叫白总吗?白少鸢。” 为表重视,他今天专门穿了套昂贵的西服,板板正正地站在办公室当中时,整个人都有一种挺拔的傲然。可是就在他低头那一瞬,我眼睛余光瞄过去,我那一向自诩精英的师弟啊,再强忍着情绪,还是在低头抬头间,流露出些许的茫然和脆弱。 也是,谁跟前任在这诡异场景相见,都很难保持镇定。 然而接下来的走向显然是我跟成璧都没有想到的。桌子后面那个人慢慢地放下手,声音轻轻的:“白少鸢?谁跟你说我是白少鸢?” 我:…… 金成璧:……? 金成璧懵了。“你不是白少鸢,那你是谁?” “金、成、璧。”他低下头去,低头翻了翻手中材料,“我姐说新来的总监叫这个名字,我还以为是重名。所以,你果然是——that——金成璧。” 第96章 他把那个that咬得极重,嘴角微微上翘,看上去三分微讽三分玩味。“我是……咳……白少……雕。” 6. “我信他妈的邪还白少雕,我看他就是个沙雕。” 今天这教学是没法进行了,金成璧没法保持镇定。他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微笑跟老板道别,一出公司,这点理智就宣布告罄,他站在马路牙子边直接破口大骂起来。 我承认,我也被这一系列的变化搞得晕头转向:“啥意思?白少鸢还有个孪生兄弟叫白少雕?” “屁的个孪生兄弟,我跟他谈了两年,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他还有个孪生兄弟?!他全身上下哪一出老子没看过,没摸过,他就是化成灰老子也知道他是谁。”金成璧几乎崩溃,“还孪生兄弟……丫就是当年一声不吭跑了,现在没脸面对我,编这种瞎话糊弄鬼呢。你信不信我要再多问几句,他就会说那个叫白少鸢的孪生兄弟已经死了!” “那不排除有这个可能啊……”我弱弱地说。看到金成璧的脸色,又赶紧说,“我意思是说人家没准真是孪生兄弟,不是说白少鸢死了——否则他为什么要编这种谎话糊弄你呢?没有必要啊。” 金成璧脸色阴晴不定。 “要么你问问他姐姐?” “我还能说,白董,你好,请问你是不是有一对双胞胎弟弟,一个叫白少鸢,一个叫白少雕?白少鸢是我那死不见尸的前男友,白少雕是我活不见人的现老板?” “……你消消气,别撂狠话,撂狠话有啥用啊……” 金成璧住了口。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带,胸膛剧烈起伏,半晌道:“这工作我干定了,他可以糊弄我,说自己叫沙雕,有本事飞机票、护照身份证啥的都改名改成沙雕。他妈的,我还就非得把他这层皮给他扒喽。” 我不知道金成璧到底是被“罗密欧”连诳带蒙地挫伤到了自尊心,还是单纯为了再度接近白少鸢找了个借口,总之,他咬碎后槽牙,迅速接受了自己老板叫“白少雕”这个事实,并决定继续留在这儿,直到扒掉罗密欧的皮,或是帮白少雁夺回公司,或是干脆再度冥灯上身干翻这家公司为止。 ——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白少雕,或者说白少鸢没打算当真拿假身份瞒着他。一个月后,金成璧失魂落魄地给我打来电话,说,师兄,我今天看到他的护照信息了,护照上真写的是shaoyuan bai,他妈的。 那会儿我正在忙,于是敷衍他:那不挺好,至少解答了你内心的疑惑,他的皮这不就算被你给扒了。 电话那边没了声响,好久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金成璧的沉默:喂?成璧? 金成璧苦涩地说,“我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骗我。” “那你可以直接问他呀。” “我问了,丫不肯说。”金成璧说。 看到白少鸢的护照信息,金成璧再次被激怒,他直接冲进了老板办公室兴师问罪,他也不揭穿他的身份,只是咄咄逼人地问,雕总,白少鸢现在在哪里? 没想到这位老板反将他一军:你问这干嘛?你们不是分手很久了吗?你很惦记他吗? 电话里金成璧咬着牙,声音嘶嘶的,他说,妈的,他是不是有病?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觉得有病的仿佛是我(鞠躬) 第73章 7. 想象一个场景—— “你的公司,新产品刚刚上线不久,本来社会反响很好,这时候突然有友商请黑公关对你进行歪曲解读,故意往舆论争议性方向带,在公众的雷点上反复蹦跶。这时候,你作为公司的最高决策者,应该如何回应?” 有时候我觉得,白少鸢就像是一个顽劣的学生,被他的家长——也就是他姐按头补课,金成璧就像是那个倒霉的家庭教师,任他说的口干舌燥,学生自岿然不动。 而我,本该是担任白少鸢训练助教的我,国家认证副高级编辑的我,在这场cosplay中更是可有可无,全程坐冷板凳。 金成璧抛出问题,白少鸢不接招,垂着脑袋在那儿转手表。过了几分钟,金成璧忍不住了,出声提醒:雕总? 哦对,金成璧这人也够损的。白少鸢坚称自己叫白少雕,金成璧也不戳穿他,将计就计,开口闭口叫雕总。不仅私下叫,还故意当着公司其他人的面叫。他还鼓动白少雁,说罗密欧总是粉丝过百万的大v,这么好的宣传条件,不给公司用可惜了,让白少雁逼迫白少鸢把账号和密码都吐了出来。 收缴了白少鸢的账号的第一步,金成璧就给他改了简介,明晃晃地把“白少雕”挂在简介里,还申请了官方认证。 白少鸢哪能忍得了这个,当晚就背过白少雁,偷偷通过手机认证改了密码,把官方认证申请给撤销了。 金成璧在跟白少鸢的过招中扳回一局,得意得不得了。跟我说,“这货当年就是个书呆子,现在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还装逼拿老总的款儿,还对我撒谎、给我下绊子,也不看看老子这些年职场上摸爬滚打当乙方是怎么混过来的。装呗,继续装,我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我无语,“你俩真幼稚。又幼稚又无聊。” “不是我无聊,他要是愿意给我好好道个歉,告诉我当年不告而别的原因,我是愿意放他一马的——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好聚好散。”金成璧理直气壮,“他不仁,我不义,他要玩这种当面装陌生人的把戏,那我就奉陪到底。” 第97章 于是开口雕总,闭口雕总叫得更欢了。 我想,白少鸢大概也很后悔自己的冲动,每次见到金成璧一脸谦卑谄媚的微笑,口口声声叫他“雕总”时,表情都很精彩。就好比现在,听见成璧又阴阳怪气喊“雕总”,他脸上的肌肉抽了抽,不情不愿地说:报警呗。友商造谣,转发过五百要追究法律责任。 金成璧显然不赞同这个回答:“警力是很有限的,在没有直接伤害到你的利益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为这点事浪费警力。” 于是白少鸢摆烂,“我是老板哎,招不到合适的人,是我的问题,高薪招聘你来当,处理不好品牌塑造和危机公关这些破事,这是你的问题。金总监,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开那么高工资,是来让你给我上课的吧?” 天聊到这儿就算聊死了。金成璧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阖上了电脑,“那既然如此,我就跟白董说,这培训咱们就到这儿吧,雕总。” 他起身要走,刚转身,只听得白少鸢道:“等一下。” “我让艾琳订了包间,今天午餐一起吃,入职一个多月了,你是不是该给我汇报汇报你的正经工作了,金总监。” 那天离开他们办公室后,我诚恳地跟金成璧说,“看在我陪坐了俩礼拜的冷板凳的份上,课时费你直接给我结了吧。下周我就不来了,你俩搁这儿玩虐恋情深,我可不想当这个真人npc。” 8. 总之,那天之后,金成璧和白少鸢的关系,就朝着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了去。 我没有再去过他们公司,但闲来无事,会去搜搜白少鸢的社交账号看。这人在社交平台上比线下浮夸奔放多了,他就是个大嘴巴,一天能发二三十条动态,不是秀些不露脸的腹肌,就是点评这个那个热点事件,急起来连自家公司都喷,每次激情发言,都会掀起小小一波热搜,因此被粉丝戏称为“耿直白少”。 用大脚趾想想都知道他给成璧找了多少麻烦。其实品牌部也好公关部也罢,最怕的就是一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从这个角度而言,别让跟公司沾边的任何消息上头条,就是成璧他们最大的kpi,但摊上这么个废话流老板,估计他日常的工作就变成了盯着老板的动态,时刻准备着给老板擦屁股。 但怎么说呢……我发现金成璧任劳任怨的,好像还挺愿意做这些事。明明是打工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老板作妖,愣是被他俩搞成隔空喊话加打情骂俏的既视感。 比如有一次,网上有个财经博主,以知情人口吻发布了一篇关于白氏集团董事会内部斗争的文章,写得那叫一个精彩纷呈,言之凿凿地说年底之内白氏一定会分家。本来白氏集团的家族恩怨就够引人注目了,此文一出,当天集团的股票立马下挫一个百分点。 这事就够公关人员忙一阵子了,没想到白少鸢居然主动转发了文章,还评论了四个字:拭目以待。 我一刷朋友圈,金成璧发了一条状态:真想明年这时候给你上坟啊! 又过了五分钟,白少鸢又发了一条动态:现在死的话,明年这时候坟头草老高了吧?扎不扎腿啊? 于是那天股市收盘前,全网商业领域的最后一条热搜是:白氏集团内斗公开化,白氏二公子疑似咒骂自家长辈该死。 还有一次,大晚上的,我下夜班前瞅了一眼白少鸢的主页,只见他发了一条穿着家居裤、没穿上衣,坐在地上,对着落地镜露出半边腹肌的照片,配文是:好累。好想有人抱我去浴缸。 评论顿时炸了。一排溜男男女女队形整齐地回复:白少,让我来。 我是觉得挺有意思的。白少鸢这状态的暗示和撩拨意味不要太浓,于是我忍不住想跟成璧八卦一下。刚打开微信,发现成璧又发了一条状态——一张马桶搋子的图,配文是: 搋子都堵不上你那张嘴。 三分钟后,白少鸢删掉了动态。 有人在他另一条动态下评论:白少,腹肌呢?怎么不给看了,我生气了啊。 白少鸢则回复:发也有人生气,不发也有人生气,你们到底要我怎么办! 我暗笑,关掉了电脑。在粉丝眼中,这不过又是网瘾钻石王老五下场跟粉丝瞎扯淡互动,是他白少鸢“接地气”“亲民”的又一力证。而在不为人知的时空里,这里暗藏着一场不动声色的掰头和拉扯,争的,却是已经过去很多年、但留在成璧心里成了一道坎的意气。 今晚我又顺手点开白少鸢的主页,对着他最新的一条状态陷入沉思。 又是一条调侃又骚气的状态:当老板也是很累的好吗,白天干工作,晚上被工作干,妥妥的007.——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虽然他的配图是他那空无一物的电脑屏幕——之前金成璧还吐槽过,说白少鸢让他去自己电脑上找个什么东西,“桌面空的就像他的脑子”——但是,我是去过成璧家的好吗?笔记本电脑后面露出的一角台灯,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 我想逗一下金成璧,于是打开对话框,故意写下:你老板好像跟你买了同款台灯。 还没来得及发出去,我们部门的首席记者从我身后经过,扫了一眼我的电脑屏幕,有点惊讶地说:“哎?苏老师,你也关注白氏集团啊?正好,我盯他们很久了,今天收到线报,白氏内部要有大调整,咱俩合作呗?” 第98章 第74章 9. 我有点惊讶,这倒超出我的预期了,于是下意识反问:“什么调整?” “嗨,就是他们集团董事会内斗呗。”沈不言司空见惯这种事,漫不经心道。沈不言就是当年被赵非凡痛骂写“屁股报道”的那个倒霉蛋。这些年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也顺顺利利当上了首席。 “白氏集团正儿八经的接班人应该是白少雁,这个你知道吧?但现在的代理董事长不是他叔叔嘛,拿股份最多的不是她妈妈嘛,她妈背后支招的是她舅舅嘛。完这个叔叔呢,干了几年开始恋权了,愣是搬出一套说辞来,说白少雁这么大年纪了也没个孩子,企业交给她这白氏企业以后迟早不姓白,反正就是不放权。” “……这也叫理由?”我无语。 “就说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拿这个当理由,但董事会里那一帮老僵尸还真有不少人认同,哎……真挺可惜的,我对白少雁印象挺好的,是个能成大事的女人。” “白少雁不还有个弟弟?”我瞅了一眼白少鸢的社交账号,旁敲侧击地问。 “她这弟弟也没结婚没生小孩啊,而且你看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儿,跟白少雁可差远了。再说了,她叔叔只要不想放权,啥理由不是理由啊?” “那你说的白氏集团可能有调整是什么调整啊?”我问。 沈不言也来劲了,往办公桌上一坐,半是八卦半是感慨道:“苏老师,我以前总把这种商战想得很高大上。干久了才发现,啥啊都是,半夜找锁匠开保险柜偷公章的、雇群演在对家路演那天假扮创始人小三儿的、还有给竞争对手送下过降头的金蟾的你知道吧?” “嗯?” “白氏集团也好不到哪儿去,各种糟心事特别多。现在的代董事长,也就是白少雁的叔叔,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搞出挺多麻烦的,还涉及一些权色交易,她舅舅那边把柄也不少。” “所以白少雁要出手扳倒她叔叔跟舅舅了?” “我的线人也没有明确说,但我想着应该是——这也不难理解,上边最近在打虎,像她叔叔这种搞权色交易的,肯定首当其中被祭,白氏最好的办法肯定是当断则断,提前把企业跟个人做切割,一切违法行为都是她叔叔个人行为。但是呢,现在风平浪静的时候突然搞这么大动作,短期内企业肯定会动荡,口碑风评会受影响,就看白少雁打算怎么选了。” 我恍然大悟。之前成璧说白少雁三顾病房,力邀他加入,我还觉得有点纳闷。成璧是人才不假,但公关也好品牌也罢,说到底在公司里都不是主力业务部门,为什么白少雁一个董事级别的人会亲自来挖他呢? 现在看来答案已经很明确了,白少雁早已布局,早已做出了选择。早早安排好强劲的公关队伍,就是为了最大程度上降低企业动荡的风险。 只是我隐约觉得,成璧和白少鸢的关系,是这场局中,唯一的变数。 10. 我很纠结。不知该不该把这些告诉成璧。从职业道德来说,我不该告诉他——沈不言追踪这件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个报道势在必行,而且事情披露出来之后也一定有利于白少雁。但,阻止企业的负面消息流传,本身就是成璧的工作,做不好这项工作,他在这个公司里也就没有立足的资本和待下去的必要了。 那么,白少雁的计划,白少鸢知道吗?他知道自己的前任,成为了自己姐姐的一枚棋子吗? 我:在吗? mr.d:在。怎么?想我啦? 我:…… mr.d:开个玩笑。怎么了你,大晚上又emo了? 我:emo没有,就是有点纠结。 mr.d:行,我知道了,又是“你有一个朋友”。 我失笑,轻轻锤了锤自己的脑袋:我是不是在你面前暴露得太多了?哪天我惹了你你想人肉我,很容易就能顺着我给你的信息找到我。 mr.d:没关系,你继续。我不人肉你,等我回国时,我会很绅士地邀请你——hello,你想跟我见面吗? 我:不想,哈哈哈。 mr.d:…… 我隐去了金成璧和白少鸢的信息,只说是朋友入职了前任的公司,现在我偶然得知,这家公司内斗前夕山雨欲来,而朋友在其中就是一枚棋子,或许还是炮灰。我不知道该不该把我掌握的内情告诉朋友。 mr.d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你怎么就知道,你朋友就不知道他公司这些烂事呢? 我:? mr.d:照你的说法,你朋友也算是那位董事的心腹了,没准计划他一直就知道呢?没准他自己甘愿做棋呢?没准整个计划的制定他有参与呢? 我:不能够吧,他的职位和职责还够不上参与这种计划。 mr.d:那不好说。又或许,他把这个看做跟前任复合的契机?照你的描述,他跟前任还挺藕断丝连的。 我:我用脑袋跟你打赌,他俩绝对不是藕断丝连,绝对已经暗度陈仓了。 mr.d:那这事没准更是人家你情我愿的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稍稍冷静了些。只是又有一些莫名的感慨,我说:你说,当两个人分开很久,还真的能毫无嫌隙地复合吗? mr.d:重新在一起,不一定是复合啊。 我:那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mr.d:有可能身体很合拍啊。两个人复合不复合,或许有很多影响因素,但要不要发生关系,只需要身体诚实就可以了。 第99章 我:你很懂嘛。 我:问个有点冒昧的问题,你和你的白月光有过关系吗? mr.d:没有。 我:哦,我以为你经验很丰富。 mr.d:梦里搞过无数次了,算经验丰富吗? 我:…… mr.d:其实说来你可能不信。在他之前,我的性幻想对象一直很模糊,不是那种我看到谁谁很帅或者谁谁是我的天菜那种幻想,就是……没有概念。但想到他,我就知道自己想要的就是他。 我笑了:啧。 mr.d:我跟你说过吧,他的胯骨很性感,有两个浅浅的坑。有次我们一起去泡温泉,他很害羞,换泳裤的时候还要背过身去,他挺瘦的,整个人很薄,腰很细,但可能因为健身,臀部线条很好,尤其是穿泳裤的时候。后来我总是想象自己会在他后面,很怜惜地抱着他,一寸寸丈量他的腰,再抓着他的手放在他的腹部,跟他一起感受。 我:……行了行了,不用说得这么详细。 mr.d:可是每次见到他,就不敢想这些了,就只想抱抱他,安静地接个吻。 这突如其来的开车,以及陡然直下的一丢丢伤感,突然让我有点不好受。d,说到底他就是个大男孩,于是我转变话题:你怎么回事?每次我跟你倾诉烦恼,最后都会变成你大型yy白月光现场? mr.d:喜欢一个人,就是忍不住总想聊关于他的事嘛。 我:说得我都好奇了,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mr.d:那不能够随便告诉别人。 mr.d:我今年会回国,你跟我见面吗?见的话我就告诉你。 第75章 11. 我有段时间没联系金成璧,直到他约我喝酒。 我说我上晚班不约晚饭,他说那约午饭,我说午饭约什么酒,他说那就不约酒,喝饮料。 他说他必须立刻、马上找人聊一聊,不然就憋死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好推辞,于是我们就约了个午饭。金成璧有些焦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我实在烦了,就问他,“你就直说吧,你是不是又跟白少鸢在一起了?” 金成璧有点惊讶,又好似松了一口气似的说:“你怎么知道?——哎呀,就也不算在一起吧……但是我们又那个了……就是,你懂。” “行行,我懂,ok你不用展开讲了。”我沧桑地打断他,“还算把我当师兄,没编什么白少鸢跟你买了同款台灯这种鬼话。白总他老人家屈尊去你家了?还没五星级酒店开个房?” 金成璧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起初只是一起吃了个午饭,以上级约下级聊工作的名义。金成璧说师兄我一开始是真的打算断情绝爱只建立单纯的工作关系,我连调职申请报告都打给白少雁了。谁料去了餐厅,白少鸢压根就对他的工作内容没兴趣,倒是围绕着他金成璧以前的工作和生活,东拉西扯了不少闲话。 话还不是什么好话,白少鸢好好说着说着,突然就蹦出几句尖酸刻薄话刺一下金成璧。到底是两人曾经有过一段,又兼着不在办公室那么严肃的地方,金成璧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终于卸下打工人的卑微重担,夹枪带棒地反喷了回去。 白少鸢这人大概有受虐倾向,金成璧兢兢业业当打工人,他不乐意,金成璧呲他,他反而带劲得很。那些网上瞎发表的评论啊、深夜卖弄发.骚言论啊,每每把金成璧搞得一个头六个大,冲进他办公室跟他理论,让他删动态闭嘴,白少鸢就会变得很好说话,有商有量,末了再安排一顿“工作午餐”。 工作餐吃着吃着,金成璧就成了白少鸢出差班底的固定人选。每次白少鸢出差,都得把“金总监”挂件似的带在身边。 然后有次出差,见完客户回酒店,大约是因为业务顺利,大家心情都很好,白少鸢又一路嘴贱聊逗他。金成璧被逗得有点急了,酒店走廊上轻轻锤了他一下,骂:“你踏马狗改不了……”话没说完,人就被推到墙上,不由分说被迫承受了一个深吻。 之后的几天差,金总监就搬到了白总的房间里。而那次出差回来之后,白总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上车回家,其他出差员工则各回各家。而是上了车,当着众人的面道: “金总监。上来。” 众目睽睽之下,金成璧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车。司机调转车头,车子径直开到了金总监家楼下。 12. “哎行行行,你俩复合了,我知道了。”我如果有罪,请降下三倍工作量惩罚我,不要让我大中午的听这种酸臭的恋爱故事。 “不是!没有!——所以这才是问题的重点!”金成璧的表情十分拧巴,“床都上了,但丫死活不承认自己就是白少鸢你知道吧?!我也以为都这样了,丫该给我一个解释了,就问他,少鸢,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而别。结果丫直接给我整了一句,金总监,你是不记事儿了吗?我是白少雕。” 我:…… 金成璧的表情从拧巴变成了屈辱:“对吧?我当即就懵了,一脚给他踹了下去,我说雕你二叔三叔和舅舅,你他妈要不是白少鸢你爬老子床干什么?你要是白少鸢,咱俩这叫旧情复燃,你要是白少雕,这叫职场性骚扰。你自己选吧。” “然后他怎么说?” “他啥也没说,就那么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穿上衣服就走了。这不这几天又出差了,也没叫我。然后,今天,我收到了白少雁的邮件,通知我下周调回总部上班。” 第100章 我:…… 金成璧的面容有着少见的惆怅和愁苦。他给我点了饮料,自己仰头喝尽杯中酒,说,“师兄,有时候我自己也很迷惑,我在想,是不是他真的不是白少鸢而是白少雕,是不是真的这么狗血,就是双胞胎兄弟恰好看上同一个人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还是,白少鸢从来就是我的幻想,实际上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白少雕。” 我这个师弟,可能在那段感情中受到的打击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多。他甚至不敢用“喜欢”“爱上”这种词,而是卑微地用了“看上”这个词。 “……你狗血小说看多了吧,还兄弟二人同时看上我。”我无语。“你不是看到他护照了吗?” “可是他跟我认识的白少鸢真的不一样。”金成璧苦恼极了。 他低下头,手指在手机上迅速划过,之后把手机举到我眼前。那是一张有点年头的照片,看到照片,我就理解他所说的那种别扭感了。 照片中的人赫然就是白少鸢——或者说白少雕也行。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比现在年轻一些,但要拘谨得多。照片应该是成璧抓拍的,照片中的人抬头,微微有些错愕,看动作像是举手想挡镜头,但眼角嘴角却是宠溺的笑意。衬衫卷到手肘,露出青涩有力的手臂,照片背景是凌乱的电脑桌面和同样凌乱的桌子以及白板,白板上写满了我看不懂的字符和公式。 成璧收回手机,盯着屏幕发了一会儿怔。他说师兄,这才是我认识的白少鸢。一个有点严肃、拘谨又认真的书呆子,就是那种为了挤出时间跟我约会,熬好几个通宵也必须先把数据赶出来才走的人。我真不知道他是这种大富大贵人家子弟,因为他跟我说过他的梦想是留校当教授,他是个学术怪咖,社交圈都很窄朋友很少,他从没跟我说过什么继承家业的狗屁话。 第76章 13. 白少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盯着他的社交账号,陷入了沉思。 我当然知道人是多面的,但除非遭遇重大变故,一个人的性格不可能前后反差这么大——甚至是到了本质上的改变。按照成璧的描述,以前的白少鸢就像是个家里开公司、有点钱,但也不至于太有钱,能供得起他自由自在读自己想读的天坑专业,不至于为生计发愁的傻白甜。 他对人没什么戒心,但似乎也没有太多社交欲望,总之就是徜徉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虽然跟成璧同级,但却比他们同一年出国的留学生们早了半年多就到了国外,因此在那个群里,他总是担任解惑的那个人。 用成璧的话说,看得出来,他为了表达开朗和友善,尽力了。 成璧不喜在群里公开问问题,于是加了他好友,有问题私下问。那会儿他提前一两周到,还没开学,遇上租房出了点问题,偏父母从国内给他寄来一件大件行李。身在国外,他不想让家人知道自己的窘境,无奈之下,他只好问白少鸢能不能把行李寄到他那儿,一个礼拜之内,他绝对借车去取。 白少鸢说行。 成璧看对话框上还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以为人家还有什么附加要求,过了好一会儿,白少鸢才发过来一句:我给你送过去也行,正好我打算过几天去你那边旅游。 成璧纳罕,自己这儿就是个荒郊野岭大农村,哪有什么旅游景点。但既然人家愿意来,还能把自己的行李顺过来,他感激得就差给白少鸢磕个头,于是忙不迭地答应了,还承诺请客吃饭。 白少鸢来那天,他专门挑了一个自己能请得起的最好的餐馆。吃饭时他顺嘴问了一句:“你来这边打算去哪旅游啊?”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个瘦高的年轻男人,嘴唇动了又动,吭叽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人精金成璧,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于是饭后主动邀请他去自己的学校转转。 那是白少鸢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出击。有道是,双向奔赴的爱情就是你走一步,对方就能走九十九步,从那之后,他们的每一步进展都是金成璧勾着白少鸢往前走。成璧嘴快,脑子又活络,有事没事撩一把,怼一怼,直把白少鸢逗急了,嘴上比不过就按到床上解决。 年轻气盛的身体只会横冲直撞地开拓,白少鸢床上也只会问,服不服?你服了没?叫你怼我,还怼吗?把金成璧磋磨得又难以自抑又倍感好笑,只好服软求饶:服了服了,我服了还不行吗! 这才是他熟悉的白少鸢。 那时候白少鸢的目标是读博士,留校当教授。金成璧还开玩笑,说他这种严厉且不带拐弯的思维方式,怕是没有学生敢报他的课。不知从哪一天,他就说要回国去高校任教——回国就回国吧,金成璧还说,当时他还松了一口气,觉得回国两人反而更容易维系感情;再然后,在临近研究生毕业时,白少鸢突然说要回家继承家业。 金成璧有些愕然,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白少鸢家是干嘛的。旁敲侧击总是收获沉默,开玩笑的试探总是带来转移话题。最后,在距离毕业还剩两个月的时候,立志当教授的白少鸢,连硕士学位证都不要了,突然就从金成璧的世界中消失了。 14. 我翻看着白少鸢的账号,试图从中寻找蛛丝马迹。这人是真的是话痨,一万多条动态如滔滔洪水,夹杂着五花八门的评论,批头盖面冲了我一脸废话口水。 第101章 从这种废话流中梳理有用信息无异于大海捞针。我想了一下便果断放弃,直接拉到账号启用的最开始——时间,还是成璧毕业那年的年末。那会儿这个账号可能还没什么人关注,也没有发什么图,每一条都是意有所指但外人搞不懂在说啥的纯文字状态。评论区冷冷清清的,无人问津。而他发的第一条状态跟如今的放浪不羁的状态俨然两样,只有区区九个字: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仿佛是某一瞬,利刃一样将他的生活生生劈成两半,从此不敢再回首前尘羁绊,只顾埋头向前。 我盯着那九个字看了许久,或许是错觉,我总觉得,这九个字,埋葬了一个挣扎的、纯真的、抗争过的,甚至曾在深夜痛哭过的灵魂。 而至于从那坟墓上长出的什么树,开出的什么花,我们都不得而知。 我又把他的账号翻到最近几个月,一条条看过去,我就是想知道,沈不言跟我提到的那些白氏集团危机,对于这位少爷而言,到底算个什么事儿。翻了一阵,我发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 “喂成璧。”我按捺不住发现一些小秘密的激动,抓起手机给金成璧打了个电话,“你之前说,你上次跟白少鸢出差,那天晚上回来他在你家对吧?” “对。” “他发的那张拍到你家台灯一角的照片,也是那天拍的对吧?” “对。” “然后你们在干嘛?” “……你说能干嘛?”金成璧不满。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就是白少鸢的账号,并不是他一个人在发。”我滚动着鼠标,“那天他发了台灯照片之后,一个小时内又发了五条状态,其中还有两条是转发。除非他是个变态,一边跟你办事,一边还拿着手机看消息发状态,否则一定还有别人在帮他运营这个账号。” 作者有话说: 下章晚点发哦,最近超超超忙~ 第77章 15. 这个消息一下点燃了金成璧的斗志,他的重点立马就转向了“到底还有谁在运营着白少鸢的账号”。好像在他看来,破解了这个谜题,就能解答那些困惑——白少鸢为啥死不承认自己身份;他为啥就像变了个人。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展这项调查工作,就接到了总部的邮件,白少雁做主,把他调到了集团总部。 这事儿有好有不好。坏处是离白少鸢远了,贴身调查难以展开,两人的交集也少了很多,但好处是,去总部工作,总归比在分公司更能看清集团里的一些事。比起他和白少鸢再续前缘,我更希望我这个师弟不要一时恋爱脑,而成为白少雁夺回公司的一枚棋子。 然而各路神仙大概只听到了我一半的祈祷,又过了一段时间,成璧再次打电话约我吃饭。 他刚调去总部刚一个月,董事会召集高管开大会,白少雁就带他去了。 他说我以前多参加业务会,还真没见过这阵仗。集团董事悉数到场,围绕着会议圆桌坐一圈,面上谈笑风生,说话夹枪带棒,而在圆桌外围的,则是各自捧着笔记本电脑的高管,说起来个个都站队,随机就可分为若干派系。 白少鸢也到了,带着他的秘书艾琳。董事会中,他占的股份最少,于是他也不插话,就吊儿郎当翘着二郎腿,坐在末席看戏。 金成璧本来低调地坐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却不料还是被代董事长——也就是白少雁姐弟的叔叔给看到了。他目光掠过,之后转向白少雁:“少雁,高管汇报,你带了个什么人过来?” 白少雁则不动声色:“集团现在外部舆论压力够大了,说什么的都有,有些言论实在影响企业形象和股价,我带金总监来,也是想听听他的想法。” 但代董事长根本没给成璧发言的机会。几位业务高管发完言之后,他突然向白少雁发难,说:“你那边怎么样了?还没有好消息?我看今年这个龙宝宝是又没有戏了是吗?” 当着满会议室人的面,白少雁表情僵硬。她倔强地一言不发,然而就如沈不言所说,这个白氏集团的董事会大约真的有些清朝遗老,或是一心站队代董事长的,竟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白少雁的生育问题来。有的说工作压力太大不利于备孕,建议白少雁先放下公司的事,回家休息一段时间专心备孕;有的则说白少雁不能再拖了,眼瞅着奔四十去,更不好怀。 而他们的叔叔一直等讨论气氛被炒起来,才淡淡道:“好了,少雁你也不要有压力。不过呢,我还是那句话,你们父亲千辛万苦做起来的企业,我这个当叔叔的,不能看着它最后不姓白。至于少鸢——”他突然把矛头对准了白少鸢。 “你也不小了,少雁让你去分公司当老总历练,我看你也不上心。你要是真心疼你姐姐,就分担分担她的压力,赶紧成家立业生孩子,也让你妈妈放心——总要干点正事。” 金成璧一惊,急忙转头去看白少鸢反应。白少鸢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儿,半开玩笑半顶嘴道:“我倒是想上心,分公司又没多少靠谱业务嘛,要不把我调回来,我在那边英雄无用武之地。” 代董事长被他气笑了,手一指,“还英雄无用武之地?你看看你一天到晚在网上发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出去求人家介绍几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相亲,人家上网一搜你都直摇头。你啊……” 第102章 家事、私事跟公事纠缠在一起,在众人面前赤裸裸地摊开。成璧说那一刻,他觉得会议室就像是波涛汹涌的海,而白少雁姐弟就是那马上要被卷进旋涡里的船,在肆虐的海浪里竭力让自己不被吞没。环顾四周,代持父亲股份的母亲压根没有出现,而母亲最为依仗的兄弟、他们的舅舅,则嘴巴紧闭,一言不发。 白少雁三十五岁了,还像个小姑娘一样被长辈当众批评,当下就冷冷道:“集团姓不姓白不重要,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爸爸的心血毁在别人手上。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可比我生不生孩子难多了,叔叔,您是不是也得拿个主意?” 她说的便是她叔叔搞权色交易,现在风声正紧的事。 董事会显然还有另一波人支持白少雁,于是办公室又吵吵起来。成璧第一次参加高层会议就遇上这场景,他有些无措地抬头看向白少鸢,只见纷纷扰扰中,白少鸢十指相对,懒懒地靠在椅中,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非常陌生的阴沉。 办公室里吵吵了一阵,大家都疲惫地归于平静。大概是有人想打圆场,或者是转移火力,突然有人点了金成璧的名,让他说说公司目前的公关和品牌战略规划是什么。金成璧调回总部一个月没闲着,就是了解情况、做战略规划来着。他站起来,正在判断眼前这情形到底要说几分,忽而瞥见,白少雁向他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几乎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于是他说,我刚回到总部,还没有做完调研和规划,等做完会有详细的报告…… 他还没说完,其中一位董事皱眉打断了他:“你来多久了?这些工作不是基础工作吗?这都没有做完,你这个总监是工作量不饱和,还是能力不足?能干就干,不能干别占着位子。” 沉默。尴尬的沉默。成璧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几秒钟后,白少鸢吊儿郎当开了口:“金总监是从我们那儿刚调上来的,还没有接手总部的业务,有什么问题?”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大家就说散了散了,今天的会开到这里。人们七手八脚地拉开椅子往外走,金成璧也夹在人流之中,顺着往外走。刚溜着墙根从会议室里出来,只听得身后会议室里,白少鸢提高嗓门阴阳怪气地骂:什么东西!老子的人也敢欺负! “所以,师兄。”金成璧握着咖啡杯的手微微颤抖,“少鸢跟他姐姐,真挺艰难的。我也不知道这些年他到底受了多少这样的排挤和刁难,但我相信他有他的苦衷。白少雁对我也不错,就冲这点,我也得站他们这边,帮他跟他姐把公司控制权夺回来。” 第78章 16. 我看着我这个因爱情,因被刁难而燃起斗志的师弟,突然明白,为什么人家说老房子着火就没法救了。 我问:“你知道白少雁手里有她叔叔舅舅什么把柄吗?” 金成璧说,“那肯定还是不少的。她叔叔有私生子、搞贿赂的事情公司都知道,只不过大家都藏着掖着私下说而已,她舅舅倒还好,但他手下那些主管,也有搞虚报发票、吃回扣这种小花头。” 我问,“那你觉得就凭这些事,白少雁在短期内能扳倒她叔叔舅舅吗?” 金成璧不说话。 我又问,“那你觉得,白少雁之所以一直忍着,是因为忍忍更健康,还是觉得忍能换来董事长的位子?” 金成璧还是不说话。但我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了他的选择,这人认准了死理,真的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白少鸢到底是个什么人,我现在摸不准,但毫无疑问,能在这种多面夹击的局面中占得一席之地,白少雁绝对是个极具手腕和眼光的人。她之所以隐忍不出手,要么就是还没到出手的时机,要么就是在内部的矛盾和集团整体的利益上,她暂时选择了后者,她不允许公司在这个时候起动荡。 而金成璧这时候嚷嚷什么要帮白少雁姐弟夺回公司——天地良心,上次我听到这么中二的发言,还是在电视剧里。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但他还是绝意把自己当成一把刀,递到白少雁的手上。 17. 白少雁虽然按兵不动,但不代表她没有试探。过了几天,我突然发现网上有几条关于白氏集团代董事长的私生子的消息。 虽然这种事,在什么贿赂、商业腐败等等事面前最不值得一提,但毕竟大小是个污点。那天的网络为这种豪门秘辛热闹了整整一天,我等了一天,临下班时,才等来白氏集团那不痛不痒的官方声明: 日前,我公司获悉网络上有关代董事长白溪先生的流言,已严重侵犯了白溪先生的隐私权,公司已委托律师进行证据固定,并保留对相关人员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这声明狗屁不通的,看得我职业病都发作了,好想打印下来修改一番。很显然,声明默认了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这声明还不如不发布,发出来更热闹,直接把代董事长架在火上烤。 用大脚趾想想也知道,偌大公司出了这种事,绝对不会随便叫一个普通员工写个声明发出来,而这糟糕的公关声明,一定经过了金成璧的点头默许,至于白少雁姐弟到底什么态度,就不得而知了。 晚上沈不言兴奋地跑到办公室来找我八卦,听完我的分析后他摇头道,“苏老师,你这就理解偏了。白溪在意的是这点桃色事件吗?错了。真正微妙的是声明里那个‘代董事长’的‘代’字——我想想,我这都入行多少年了,我入行没多久,白氏集团对外声明,包括各种报道,在白溪的称呼上就渐渐只称董事长了。这说明啥啊?这就跟大家入学时先选一个代班长一样,等正式选举的时候,只要代班长不出幺蛾子,班长往往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么个理。” 第103章 我:…… “但今天这个声明释放出什么信号呢?释放出整个白氏集团,并没有真正确认白溪就是掌舵人。这是敲打他呢,只要他破烂官司缠身,这个‘代’字就摘不掉,而这个‘代’字摘不掉,就意味着,随时有可能有其他人把他给替换掉。” 我:…… 我承认,作为一个平时关注商业新闻并不多的人,我还真没注意这其中的弯弯绕。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去细琢磨这其中的含义。 以前我每每有跳槽的冲动时,春和总是死死按住我这个念头,说我要是跳槽去企业,卷进办公室政治斗争,非被人给生吞了不可。我还不服气来着。今天听沈不言这么一解释,我心悦诚服地抱紧笔记本电脑,下定决心老死在我们这个团结友爱的办公室里,给多少钱都不跳槽,打死都不跳。 我忍不住摸出手机给成璧发了条消息:你还好吧? 成璧很快就回复了过来,轻描淡写的:没事儿,就挨了顿批。 但显然,他的处境不能用“挨了顿批”这么简单地概括。沈不言后来陆陆续续跟我说,白少雁和她叔叔的明争暗斗有公开化的趋势,最近公司里人事动荡,双方大约都折进去些羽翼。 “企业好不好,市场最直观。你看他们的股价最近波动的有多厉害。”沈不言说,“你再看看他们公司最近这满天飞的流言,啧,真没意思,商战真没意思,来来回回就这三招两式。” 我问沈不言:“你的重磅报道什么时候出?” 沈不言说还没定,还差一点证据,他的线人迟迟没有提供。“我这个线人,绝对是白少雁那个阵营的。”他言之凿凿地说,“这人一旦开始放料,说明白少雁就是下定决心要干倒她叔叔了。” 我有些戚戚然。站队、身先士卒地炸白溪这座碉堡,并没有给成璧带来什么好处。就在给代董事长点了一炮不久之后,他有些苦恼地跟我说,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对他当时擅自找白少雁调回总部不满,总之,自从他调回总部后,白少鸢再也没找过他。 每天每天,他都期盼着手机中那个风骚的头像旁边亮起“未读消息”的提示,期盼着秘书艾琳再给他发消息,说老板约他吃工作午餐,可是没有;白少鸢的社交媒体上依旧天天发各种四六不着的动态,可任成璧再想尽办法提醒他这么做不妥——不管是在自己的朋友圈隔空喊话,还是干脆直接给他发消息,对方都不再与他遥相呼应。甚至,连回复都变成了工作范式的“好的”“收到”。 他眼睁睁地看着白少鸢渐渐与他拉开距离,却无能为力,他甚至开始怀念白少鸢总给他添堵找茬、跟他拌嘴的日子——可是有什么用呢?他现在已经调回了总部,他已经不再是白少鸢所在的分公司的员工了,他没有义务再给白少鸢提建议,也没有权利再对他指手画脚。 有一次,白少鸢又带着艾琳回总部开会,金成璧远远看着他走过来,在距离自己还有几步远的时候,腾地迎着他站了起来。 他说自己其实也不知道站起来要干嘛,其实也并没有什么话需要跟白少鸢说,反正,就是大脑一片空白站起来了。白少鸢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收住脚步身子往后一仰,定住神后见是他,疏离又客气地颔首打了个招呼,“金总监。”然后就没再多话,从他身旁过去了。 倒是跟在他身后的艾琳,虽然跟金成璧交集不算多,但约么是知道自家老板跟金成璧的关系的,从他身侧走过时,投来一个寓意复杂的眼神。 成璧说,他从那个眼神里看到了两个字:怜悯。 他开始患得患失。他说——我就是很不理解,师兄。我真正下定决心掺和这事,就是因为董事会上他那句“老子的人也敢欺负……” 我一阵恶寒:“……你不是要告诉我,你又被这句话给打动了吧?” “哎呀我知道又恶心到您了,忍着!——是,就是因为这句话,我真的觉得一下就释然了,我觉得他至少是在乎我的。但是现在,我拿不准这句话说的是不是我……也有可能是在说他姐姐吧。” 我看着我这个师弟,他摸爬滚打当了好多年乙方,阅人无数,早就成了职场上一块精明的滚刀肉,从来滴水不漏笑脸相迎,从来没莽过。唯一一次豁出去的莽,甚至可以说,违背他职业准则的莽,因为那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毫无保留地交付了出去。 第79章 18. 我曾在庙里遇到过一算命师傅,那师傅一看我就说,小伙子面相慈悲平和,一看就是个良善之人。 我当时乐了,我说那您可看走眼了,我可不是什么善茬。那算命师傅平静地说,你所说的善茬和我所说的良善不是一回事。普通人,罩不住凶狠之气的反噬,做一点点坏事很容易现世报的。 某个夜晚我突然想起了这个算命师傅,突然觉得,真tm准,普通人果然是稍微做一点点出格的坏事,现世报就来了。 是有天晚上金成璧直奔我办公室楼下,打电话叫我下去。我一下楼,他直接就拉我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压低声音说:“师兄,我发现公司里有人在查我。” 我俩紧急转移到马路对面的小餐馆“萤间”——那是我的秘密根据地。金成璧宛如惊弓之鸟,鬼鬼祟祟地把周围打量了好几遭,才打开提包,把他的“证据”抖落出来。 第104章 提包一开,底儿朝天一抖,我整个人都沉默了。 一份文件,一堆碎成一条一条的纸屑。 按照成璧的说法,他发现有人查他,已经有段时间了。 他们的保洁总在早上九点上班前去打扫卫生,有次他没做完工作,第二天六点就去加班。总监是有独立办公室的,那天早上,恰好他办公室的打印机坏了,于是他便去外间大办公室的打印机去打印,顺便想打杯咖啡喝。 等待磨豆时,他百无聊赖四处张望,发现脚下散落着几条碎完的废弃文件,没有丢进垃圾桶。 他俯身捡起来,发现似乎是行程记录,连续几条看过去,突然警铃大作——这几条闲散的行程,怎么都是自己最近去过的地方? 于是金总监不顾垃圾桶的狼藉,蹲在地上一条条,把那些粉碎的、沾污了的文件残片都拣了出来。装回家去拼接,越拼越触目惊心——办公室里有这么个人,至少一个,在默默地盯着他,事无巨细地记录下他的一点一滴。 从此他便留了个心眼,留意观察着周围的一举一动。可是大办公室上百号员工,看上去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又怎么能分辨出谁在忙工作,谁在忙着盯梢他呢? 然而就在今天,大办公室要淘汰一批办公用品,腾几个文件柜,就在几个小伙子带着物业经理往外抬旧柜子时,路过的金总监叫住了他们,让他们把柜子中的陈年旧文件都过一遍,免得有什么不能外流的资料流出去。过了一会儿,他手下的员工敲门进了他办公室,神色怪异地把一份透明活动文件夹的文件放在他面前,说,老大,你要不要看看这个? 金成璧拉过来一看,脑子嗡地就炸了。 那是一份关于他的背景调查的文件,很旧了,调查的内容很详尽也很早,连他父母是干什么的、他从幼儿园开始,每个阶段都在哪里上学、成绩如何、获得过什么奖励、他的性格分析等等,都赫然在目。 他手脚发软,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用尽全部理智吩咐手下先不要把这事儿传出去,然后勉强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外套都没穿,拎着个手提包就打车来找我了。 “他们连我爸妈住在哪儿都知道!”金成璧低声咆哮,眼中渐渐积聚绝望,“我他妈最近一段时间,都不敢在办公室喝水你知道吧!我怕别人给我投毒,所以随身带着水壶!上一个这么做的还踏马是哈利波特的老师!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商战搞到这个程度,连底下干活儿的人都不放过!” “你先冷静一下。”我翻动着他这堆材料,陷入了沉思。“成璧,你有没有觉得有点蹊跷?” “哪里蹊跷?” “这份材料,很旧了。你能看出这是什么时候的材料吗?”我指着那沓文件问。 被我这么一说,金成璧也冷静下来。那份文件看上去年代久远,第一页还印着个圆圆的咖啡杯的印子,经年之后,咖啡渍的颜色都有点褪了,而最后一页则记录着他回国之后入职的第一家公司,什么职位,在哪租房,看上去比第一页要新一些。 “只记录了你第一份工作,为什么?”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到你入职之后,对方就放心了,不再跟踪记录你。” “那就是……六七年前?”金成璧皱眉苦想,“但六七年前我并不知道白少鸢家公司是哪家啊!” “只能说是调查截止到六七年前,但什么时候开始的就不好说了。”我纠正他。“你再来看这一堆,跟那份文件完全不一样。” 碎纸机里拣出来的那些纸条,忠实地记录着金成璧的生活轨迹——如果这些没名没姓的纸条真的是针对他的话——他一周去了几次食堂,点了几次外卖,点的都是哪家的外卖,最喜欢吃的是哪几样、最喜欢的下午茶是什么;他提到什么有意思的活动、展览、电影、书籍;还有几条,记录的是送到办公室的快递都是什么。 其中快递那几条记录得蛮搞笑的—— xx月xx日上午:包裹,加湿器 xx月xx日下午:文件 xx月xx日下午:包裹:水壶 xx月xx日上午:包裹,礼物(友商) xx月xx日上午:包裹,礼物(友商) 和那份冷冰冰的调查文件的气质不太一样,这些碎纸条,无端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我还在读中学的时候,那些青涩而不知如何展露的暗恋,统统化作暗恋对象身边的好友们的作业、零食贿赂,借以知晓当事人一星半点的消息,爱好也好,生活轨迹也罢,傻不愣登地、远远地观望着,面对着狗头军师们传来的信息,在幻想中演练着邂逅偶遇的场景。 只不过,白少鸢这么大人了,还大小是个分公司老总,还玩这一套,着实搞笑又有点可悲。 “所以,我觉得,这两份材料,未必是同一拨人在监视你。我觉得你至少可以放下一半的担忧,只要把这一半的问题解决了就行。”我指了指那份旧文件,“还有,你的生活真的很贫瘠,收礼物都是友商送的不值钱的纪念品。” 金成璧的表情从愤怒,到愕然,到震惊,尔后反应过来,眼角又染上一丝难以置信又无语的笑意。 “如果你需要确认一下的话,我建议你对着你的时间看看某人的社交账号,看看他有没有做什么蠢事。”我说。 成璧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就在我买水壶收到包裹的第三天,我们公司突然每人收到一个保温杯,说是公司马上迎来成立三十年的年庆,因此人力给每个员工都准备了一份小惊喜。我们还纳罕,说这礼物准备得太仓促了,距离公司年庆还有四个月,纪念水杯连个公司logo都没印。我还专门提醒手下跟人力说一下,说这种没有logo的小礼品不要当做礼物发给公司客户。结果反馈回来说,压根就没给客户准备……” 第105章 真相近乎于大白,除非我俩猜错了,这应该是白少鸢指示人力发的。兜这么大个圈子,就是为了给他送个保温杯。成璧沉浸在解密成功的喜悦里,脸上淡淡的喜色里,还有一丝掩不住的“看你犟到什么时候”的骄傲。 就在这时,成璧丢在桌上的手机刺耳地响了起来,一边响一边催命似的蹦。他接起来,我音乐听见是个年轻的声音: “老大,你得马上回来一趟,白总这边出了点事,现在网上到处在炒,你得赶紧拿个主意。” 顿了一顿又说,“我把相关视频发你了,董事长、白董都在公司,好像白总也在过来路上。我觉得,你先看完再回来吧。” 第80章 19. 我陪成璧打车往他公司赶。路上遭遇堵车,他的手机一直在响,他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手心沁出了汗。 车窗外闪过的霓虹不曾在他脸上留下光影的痕迹,他的脸庞失色,徒劳地低声跟司机师傅说:“师傅,麻烦快一点。” “我也想快啊,可我也没法从别人车上飞过去啊!”司机是个本地人,自以为幽默地说了个俏皮话,还想着打开话匣子聊几句,“咋的,程序员儿啊?下班儿发现有bug了回去加班儿啊?” 金成璧无心闲扯。我把他攥得紧紧的手掰开,放在自己掌中,轻轻敲着他的手背安抚。司机师傅从后视镜中瞥到,眉头轻皱一下,不再言语, 二十分钟前,成璧的手下给他发了一段视频。他刚刚打开,手一个不稳,便直接把手机扣在了桌上。 我没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根本不需要问。就在他等待视频缓存的那几秒,我抽空瞟了一眼自己的手机,一排溜的弹窗已经点燃了这场核爆级灾难: ——白氏集团二公子同性私密影像大公开。五分钟大尺度,本人真枪实战,绝无ai换脸。 点开链接,有些正规的网站已经封杀了视频,只留下满屏的“求资源”,而还有一些网站仍能搜到。 如若不是太过震惊,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在看一部老旧的、缓慢的、文艺又暧昧的情|色电影,甚至,从某种程度而言,镜头选取的角度颇有些讲究。 然而却是将人的隐私狠狠摔碎在地上,任人掰碎了品头论足的肮脏片段。 是所凌乱的公寓的一角,不大不小。年轻的白少鸢赤着上身,哼着歌走来走去,似乎试图把桌子收拾得整洁些。另一个我熟悉的年轻声音不满道:你快算了,今天收拾完明天还会乱。 白少鸢从桌上刨出个什么东西往床上一丢,“给你看看这个,我今年过生日时我姐寄给我的。” “这是什么?” “这就是鸢。” “看不出区别来,跟老鹰没什么区别。” “你就认识老鹰。” “我还认识雕。” “我不信,在哪见的?” 接下来画风便被镜头外那人带偏了——那人含笑嘟囔了一句,“最近天天见。” 白少鸢有点窘,但还是笑着折身朝床边走去。“等急了?”他说,“oh babe,you want it.” 嬉笑与情人的呢喃断断续续,镜头没有对着床,但对着床边的落地镜,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幕。那人跨坐在白少鸢腿上,低头去与他接吻。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挡去一半侧脸,但熟悉的人依稀能看出来,那人就是成璧。 白衬衫被白少鸢剥开,像剥开一只鸡蛋的壳,迫出精瘦的胸肌。白少鸢坏心眼儿地剥一半,留一半,那衬衫瞬间就显得有点太修身了,卡在臂弯不上不下,恰让他的手臂不能随意活动。 …… “喜欢吗?victor.”成璧问,“爱我吗?” 白少鸢不说话。 成璧不满,“问你呢,雕哥。” 镜中天旋地转,白少鸢反身将人掀下来,拢在身下。“爱。” 如果说成璧的侧脸始终半遮半掩看不清楚,那么白少鸢的脸,至少在倒下去之前,蹙眉的,痛苦的,舒畅的,痴迷的,那些种种或许他并不想为人知的表情,尽数纳入镜中。 成璧的手抖得握不住水杯,他想喝口水镇定一下,可是水杯盛得太满,举杯泼洒出去一半,溅在屏幕刚刚暗下去的手机上。 20. 我没有预约,到了成璧公司楼下,保安例行过来查问。“让他进。我给他签访客。”成璧步履不停,气势汹汹地说。 一排排长桌望不到头,总监的办公室是在最里面几间小屋。成璧想要去自己办公室,势必要穿过整个办公室。我跟在他身后,日光灯亮得晃眼,窃窃私语如绵延不息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扑上来又退下去。我们所过之处,千万双眼睛如智能探照灯,自动对焦锁定,停留在成璧身上,起伏的头顶和伸长的脖颈好似风中的向日葵,随着成璧的走动而转动,待他走远,又默默地垂了下去。 而成璧,自从踏入大楼的那一刻,就又成了那个胸有成竹的金总监。他面色不虞,脚步急促又坚定。风衣下摆随着他的脚步微微摆动,路过他们部门的办公区域时,两三个年轻人仓皇地站起来,低声打招呼:“老大……” 成璧没停留,径直进了办公室。那几人便也跟着进来,汇报着目前的处理进度。 “嗯。继续检索,务必尽量跟所有有这段视频的网站都打招呼,让他们主动屏蔽删除,有谈条件的直接让法务或聘请的律师顾问去谈;另外,马上拟个官方通报发我;在找个技术人员,追溯一下首发视频的ip地址,务必把这个人查出来。”成璧脸色苍白,迅速地下着命令,“董事会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第106章 其中一个小青年低声道:“都在上面……” 金成璧闭了闭眼:“他呢?” 不用问也知道是在说谁,几个年轻人互相看了看彼此,“白总也来了,在上面……好像在吵架。” “待会儿提醒他一下,先把他社交媒体上的消息都隐藏了。”成璧顿了顿,“算了,我自己跟他说吧。” “他的账号消息我已经都隐藏了。”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白少鸢的秘书艾琳走了进来。 金成璧盯着她,“他的账号是你在运营?” “算是吧。”艾琳说,“白总让我转告你,别出头,好好在办公室里呆着,做好你该做的事。” 金成璧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艾琳,我是公关总监,出了这么大事,这是我躲能躲得过去的吗?” 言罢他脱下风衣搭在椅子扶手上,整整里面的西装衣领,郑重地朝电梯走去。 白氏集团顶层的会议室有着防弹级别的玻璃门,但却挡不住声音从里面透出来。像是为了故意羞辱身陷其中的当事人,这么大的事,里面的人完全没有关起门来讨论的意思,任门大敞着,传出阵阵咆哮与声讨。我和艾琳在门外,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成璧被围在一堆人当中,被批判、被诘难。被当做勾引白少鸢试图获得些什么利益的无耻小卒,以及证明白少雁姐弟开后门的证据,被当做杀向他们姐弟的刺刀,被当做色情片的主角,一寸寸、一帧帧地反复残忍鉴定。 白少雁和白少鸢几次想开口,都被密集的攻讦给堵了回去。白少鸢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嘈杂中,他砰地摔了杯子,说,“我的私事,什么时候需要向别人交待了?要交代是吗?我现在就去发声明,明天就去找个合法的地方领证去!一切舆论后果我自己承担!” “白总。”一直没开口的成璧突然打断了所有人的讲话。他的声音不高,但我在门口,听得字字入耳。他说,“是你吗?” ——是不是你偷偷拍摄,是不是你传播出去,是不是你在分开之后无数个无聊的夜晚,借以狎玩的私人收藏?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白少鸢说,不是我。 “行。”金成璧说,“行。各位董事,集团今天出了这么大舆情事件,是我事先无预警,事中反应慢,事后没能及时控制影响。作为公关总监,是我无能,我走人。” 作者有话说: 话讲,你们是知道我的微博叫梨斯坦的,对吧? 第81章 21. 往前推几年,我们都对自己的职业,抱着一种不切实际的热忱。 金成璧那会儿爱看美剧,他给我推荐过一个剧——scandal——《丑闻》。讲的就是一个危机公关专家总是力挽狂澜、收拾烂摊子、扭转局面的神之一手。那会儿他总觉得,那将是他未来的人生常态。 很多年后我们才知道,开挂的人生不是常态,给老板提根本不会被采纳的建议、再为老板背锅、像西西弗斯一样徒劳工作三十年挣口饭吃,才是常态。 成璧肩背挺直地从会议室里出来,他走得又快又急,嘴唇抿得紧紧的。我赶紧去按下电梯,他甚至没有回办公室去取自己的东西,就直接乘电梯下到一楼。 “成璧!”就在我们刚刚拐过办公楼正门拐角,白少鸢追了过来,一把拽住他。 “真的不是我。”他该是一路跑着追下来,鼻梁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镜不住地往下滑。他的脸憋得通红,话连珠炮地往出倒:“你不想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吗?就是因为这个!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公寓里有这么个东西,有人匿名给我寄了这段视频我才知道。他们威胁我,而我也没法对你解释为什么会有这么一段视频。” “他们是谁?”成璧打断了他,轻声问。 “你说呢?!你说他们是谁?!你以为我回来很舒坦吗?你以为我坐在办公室里真是来继承家业的?可是我尽力了,成璧!得知我姐新请的公关总监是你,我想方设法把你弄到分公司来,可是你不愿意在分公司——你非要回总部,回总部我竭力不让别人知道我跟你的关系,可你偏要趟这摊浑水;今天我让艾琳转告你别擅自出头,你明明知道上去一定会被他们侮辱,为什么还要上去?你为什么就不能听我一次!” “我并不想卷入你们家这些事。”金成璧说。“我就是个穷打工的,你们神仙打架,不要殃及我们小鬼,好吧?雕总!咱俩有啥关系啊,雕总!”——他故意重重咬下这两个字,“现在我名声也臭了,事业也没了,我求你,放我一条生路,成吗?” 说完,他用力挣脱开白少鸢,大步流星地朝马路对面走去。白少鸢还紧追其后,不停地唤着成璧成璧,试图挽留。 “金镶玉!”红绿灯阻拦了他的脚步。末了,白少鸢突然提高嗓门喊了一句,“你再给我点时间,成吗?你再信我一次!” 成璧顿了一下,到底没停步。 22. 成璧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礼拜没出门。 我不放心,就请假陪他。他很少出卧室门,一日三餐,我做好饭或者点好外卖放在桌上,他什么时候饿得不行了,才会出来吃上一口。 房间门打开时,我偷偷朝里面瞄过几次。正对房门的是他的电脑,不知这家伙怎么想的,他居然在循环播放他跟白少鸢被偷拍的片段。 第107章 —— “喜欢吗?victor.爱我吗?” “问你呢,雕哥。” “爱。” 时光如茧,缓缓将那句玩笑话包裹,又在很多年后,在他跳脚地骂“白少雕”傻逼的时候,宿命般地捧到他眼前。就在我觉得他会溺死在这段以影片中,从此一蹶不振时,白少雁突然登门拜访。 一开门我有点意外。这个声名在外的白董我只见过几次,每次她都是套装皮包高跟鞋全套打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让人忍不住端正坐姿。但今天,她穿了一条长及脚踝的毛衣裙,披着条羊毛披肩,开门低低道:“苏老师,成璧在家吗?” 我犹豫地朝卧室看了一眼,拿不住要不要放白少雁进来。 “今天我是一个姐姐的身份来的,苏老师。我有话跟他说。”她坚持。 卧室门突然打开,“让她进来。” 到底还是有些尴尬的。落座安静了一分钟,白少雁开口道:“成璧,我是为少鸢来的。有些事我想该对你交代清楚。” “我从没想过让少鸢回公司,他回国其实是为了我。”白少雁想了想说,“我们——我、爸妈,从来都知道少鸢志不在此,他喜欢干的那些数字技术,我们也不懂。从一开始,我们就决定我接班,少鸢在国外定居,搞他的研究。” “但是爸爸去世早,等我能接班时,虽然也在董事会之内,但分给我的资源和核心业务就很少了,说白了,就是个傀儡。那会儿我压力很大,积劳成疾,也因此失去了第一个小孩。董事会里,说是利益相关的董事,退一步也算是各路亲戚,所以压力就给到少鸢,好多人催他回来进公司,结婚生子——说是为接手公司做准备,其实就是放在眼皮子下面当傀儡。” “那会儿我们的处境挺难的,公司经营困难,我在董事会又处处被掣肘责难。曾一度,他们都要逼我妈签协议转让股份了,她差点被从别墅里轰出去——她当了三十年富太太,我爸没让她受过委屈,她也没操过心,不知道怎么维护自己和我们的权利。我呢,因为刚失去孩子,心情和身体都不好。所以少鸢突然回来,在我看来,就是这个弟弟突然转了性子,长大了,愿意给姐姐分担压力了。” “我知道他不开心,但当时忍不住自私了一回,假装不知道他的痛苦——因为他加入公司的确让我轻松不少。当然啦,他与其说是为接手公司做准备,不如说是憋着气给我的叔叔、舅舅们添堵。我从不知我那个有点轴的弟弟有这么混不吝的一面,把长辈们折腾得头痛不已,所以大家说给他个分公司让他去锻炼锻炼吧,别让他在总部碍眼了。” “噗嗤。”成璧忍不住笑了一声,很快又收了笑容。 “我认识你的前上司。他对你评价很高。所以我才想挖你过来,少鸢来找我吵,我才知道你俩那一段。他本来是要我撤回工作邀请的,但我不同意。最后我俩各退一步,他要我把你安排在他的分公司,说在他眼皮子底下没人敢动你。” “至于视频的事,我也是这次才知道——前几天少鸢才告诉我,自己曾收到过一封快递,里面是你们的性|爱视频,以及一张回国的机票,还有你的个人信息。他说他一看到视频,头都炸了,这不仅是因为他当时没向家里出柜,更因为他发现视频的拍摄角度是他住的地方,他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潜入家里拍的,他担心一旦视频流传出去,你以为是他拍的,他解释不清楚。” “我今天只是想告诉你,少鸢也是无辜的。他并非有意要辜负你,而是在当时,他悄悄地、乖乖回国,是保护你也保全我们的唯一方式。” 成璧静静地听着,末了垂了垂眼睫,“我记得你曾问过我一次关于公司的情况,我的答复是,如果你想快刀斩乱麻拿下公司,那么公司的名声是一定会受点影响,甚至市值也有风险。今天我再问一次,白董,你还要继续选择保护公司如今的平稳、名誉和股价,以及所谓的‘亲缘’,继续忍下去吗?” 白少雁的眼睛亮了亮,轻轻地摇了摇头。 成璧摁亮电脑屏幕,弹出来一个word界面。 “那么,向他们宣战吧。白董。” 作者有话说: 那个美剧。。。一开始我也很喜欢看,后来弃了。 说白了就是废物总统一边嫌弃自己那很有政治野心的妻子,跟她貌合神离,一边又不得不跟她保持恩爱形象,一边喜欢能干的公关专家,一边又不得不靠人家给自己擦屁股。当时观剧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总统夫人请你离婚去参加大选,让你老公跟自己喜欢的人过平凡生活,这样你们仨都幸福。 第82章 23. 成璧曾经很高调。在刚工作没多久就给一家企业做过一场漂亮的危机公关,一举扭转舆论局面。听说后来还被好多高校的公共关系专业引为经典案例。但后来这家伙突然莫名其妙就变成了低调卑微的打工人了。我问他,才知道,那场危机公关案例做完后,他的师父,业内非常资深的前辈,狠狠骂了他一顿。 他师父说做公关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业缘,是整合资源兼顾到所有人利益,是减少矛盾摩擦降低损失。公关不是你死我活,更不是像你这样,逞一时意气乱拳打死老师傅。看上去是你赢了一局,长久上,是你损失了业缘。 于是他听话地低调了下来。他说,高调有个屁用,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第108章 白少雁跟白溪的企业争夺战,时间不算长,堪堪用了三个月。但按照沈不言的话说,贡献了本年度商业报道领域最精彩的一笔——史称“雁溪之争”。 第一枪,就是离职的前公关总监金成璧打响的。 那天白少雁来家找他,谈到最后,成璧突然转向我,郑重地说:“师兄,这事还要拜托你了。” “我……我?”我大为震惊,艰难地用大拇指指向自己,“我能怎么办啊?我甚至都不是这个条线的……” 很快我就知道成璧到底要做什么了。白氏二公子情|色视频的事热闹了一个多礼拜,舆论突然一夜间反转,舆论热点变成了偷拍泛滥的时代,普通人该如何保护自己的隐私。 “虽然但是……”我啜了一口咖啡,“这时间和口径也太整齐划一了吧?你说没找水军我都不信。” “你就说有没有道理吧。我可是受害人耶。”成璧坐在咖啡馆的玻璃墙边,上午明亮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显得更加白皙。 就在我们去点咖啡时,咖啡馆的店员还偷偷看了他好几眼,但他丝毫没有闪躲或不适,大大方方任君观赏。最后,那个店员小姑娘在递来咖啡后,红着脸小声跟他说“那不是你的错,加油。” 紧接着,当事人金成璧发了视频,声泪俱下地称自己隐私被泄露,被网暴,是刻意陷害,矛头直指白氏集团内斗,“某些人”打压白氏姐弟,而自己则成了斗争的牺牲品和背锅侠。 “但你为了卖惨,故意两晚上没睡,生生把自己熬憔悴了是事实吧?”我说。 成璧耸耸肩,“犯法吗?” “行行,不犯。” 我算明白,这人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乱拳到底有多乱了。 以前我只知道成璧在业内挺有名的,但不知他业缘竟然这么好。视频一发,我所认识的所有同行和公关人士都在转发。一个礼拜之内,我连他电话都打不通,他连轴转地接受采访,等我再打通他电话,他讲话讲得嗓子都哑了。 而就在这纷纷扰扰的一周中,白少雁出面,以公司董事身份向金成璧道歉,做实了所谓“有些人打压白氏姐弟”的事——被欺负了还要忍辱负重道歉,火顺势就烧到了董事会中跟她对立的一方——她的叔叔白溪身上。 白少鸢的社交账号重新放开评论,干脆利落地置顶了一条声明。那与其是一条声明,不如说是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详详细细地叙述了他跟金成璧多恩爱多纯真,在“某些势力”的打压之下不得不分开,但最后拿捏他们的视频还是被公布了出来。 “搞事业,不管是总经理也好,董事长也罢,连爱人都保护不好,就是做人最大的失职。”声明的最后一句,白少鸢这样写道。 这酸不溜秋的语气,一看就是成璧的手笔。我叹道,“你可真是把白少雁姐弟塑造得跟小白花似的,又弱小又可怜。” 人们天然会共情弱者,在拿捏舆论情绪这点,金成璧向来收放自如。 成璧抿嘴一笑。抬眼望了望窗外,“来了。” 来的是艾琳,这不仅仅是我意外,连成璧也有些意外。艾琳一落座他就问,“怎么是你来了?” “我本来就是白董的秘书。要不是你,我也不可能被调去少鸢那儿啊。我跟白董可是同学,论辈分少鸢都得叫我一声姐。”艾琳风情万种地一撩头发,点了杯咖啡,“姐可是经济和工商管理双学位诶,奔着当董秘培养的诶,跟着少鸢有个毛前途,每天就给他立人设当网红扮演恋爱军师分析你的一举一动,要不是白董另发我一份工资,我才不做。幸亏你走了,不然这份工作再干半年,姐姐的职业前途都要被毁了。” 我:…… 金成璧:…… “所以,我调回总部之后,也是你让人一直关注我吃什么喝什么周末去哪吗?公司发保温杯也是你安排的?” “哎,不是我啊,这我可得说清楚,这是少鸢亲自找人干的,我可没参与。”艾琳立马表态,“我劝过他不要盯你那么紧,他不听。而且那个保温杯实在太傻逼了。” “……他让人盯着我还每周写成周报打印出来给他?”金成璧简直惊呆。 “啊还打印出来了吗?”艾琳一听,顿时八卦精神来了,“这我不知道。干嘛?拿回家供着啊?啧啧啧。” “……没没没。”成璧委顿。该是哪个接到盯梢命令的倒霉蛋,打印文件时不小心多打印了一张,毁尸灭迹没收拾到位,被警惕的金总监给发现了,着实惊弓之鸟了一番。 “这家伙从小就轴,念书那会儿谈恋爱不知道怎么谈,不敢给他姐打电话,就找我问,还不许我跟他姐说。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艾琳瞥了一眼成璧,“只不过没想到是个男孩子……审美还不错。更没想到这么久了,居然还能在这种情况下下重逢。” “我觉得他长进挺大的。油腔滑调的。”金成璧嘟囔道。 “他?油腔滑调?”艾琳瞪大眼睛,“他滑个屁啊,他连怎么跟你再开始搭话都不知道。跟你正式见面前设计了好几种开场白,都被我给pass了。太笨了。我说你这不行,你就当你俩不认识,从陌生人开始重新认识一遍。他跟我说你脑子可快了,嘴也特快,他在你面前总秃嘴笨舌的跟不上,我还给他培训了好久,谈恋爱嘛,对方的梗得有抛有接,才能有拉有扯,有来有往……” 第109章 接下来的话,成璧大概都没听进去,他的脸色精彩纷呈,最后停在类似茄子的颜色上。 闲话扯了一箩筐,最后拐回主题,艾琳环顾四周,从包里掏出一枚小小的u盘放在桌上。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家简陋的社区咖啡馆里,一个摄像头都没有。 “师兄,我需要你的时候到了。”金成璧转向我,眼中闪烁着战斗的光芒,伸手,把u盘推到我面前。“送你个大人情。这里面,有着关于白溪任代董事长以来做过的所有不合规的事。” 这对干我们这行的任何一个人而言,都是天大的诱惑,我有点吃惊,又有点犹豫,伸手想接u盘,“可我不是做商业报道条线的啊,你明明可以找更专业的……” u盘没动,成璧稳稳地按住,“信息任你处置,我只有两个要求,第一,不要泄露信息来源,第二,报道由你亲自编辑把关,尽量把对公司的影响降到最低,可以吗?师兄,在这件事上,我不求最专业,但求最稳妥,最信得过的人。” 我不语。成璧这么一说,就证明这里面的证据绝对超过公众的想象。我明白他的意思,换成其他人拿到这么一份天降壕礼,或许并不受他控制,证据资料应报尽报,到时候伤及公司亦不可控,但交给我,他觉得我会看在他的三分薄面上,手下留情。 或许是见我面有不虞,成璧的手松了松,语气里带了几分恳求,“师兄,你知道白董和少鸢是干净的,并没有必要搭上整个公司,为白溪陪葬。” 我认命地叹口气。“保证所有证据都是真实的吗?” “保证。” “你不许对报道内容和发表指手画脚。” “成交。” “不许出于公关目的事后要求撤稿。” “没问题。” 作者有话说: 白少鸢:不是,艾琳姐是你教我的啊!是你让我跟他就当重新认识一次,我连名儿都换了;是你让我跟他有来有往,他怼我我就有来有往怼回去嘛。你就说是不是每一步都按你说的来吧。 另外征询下大家意见。这本写差不多了,大家是想直接看苏老师的故事,还是先看个小葵老师的故事再看苏老师?(苏老师入v) 本来想把苏老师的同事们都写一遍,写到年底有点疲了。这本也有点凉,感觉缺个无关紧要的故事问题不大哈哈哈哈 第83章 24. 我把u盘给了沈不言。 沈不言一开始还打趣我:“行啊苏老师,你还有这关系呢?!”他觉得我给他的料一定都是些外围的边角料。然而看了十几分钟后,他转过头严肃问:“这东西谁给你的?” “那不能说。”我说,“你就说这是不是你需要的东西吧。” “你线人是男的吗?”他还孜孜不倦。“该不会是咱俩线人撞了,这人好几头爆料吧。” “男的?” 沈不言见我一脸懵,知是没对上号,摆摆手,不说了。 最后这一块证据拼图得到后,沈不言有如神助,几天之后,一组洋洋洒洒的报道面世了,剑指白氏集团代董事长多年来违规操作。那天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打开股票软件,隔几分钟看一眼白氏的股票价格。成璧说的没错——亦或是说,白少雁的担忧一点都不多余,那天白氏的股票一路下跌,虽然我不精通炒股,但据沈不言说,幸亏a股下午三点就收盘,不然照这个跌法,白氏怕就要挂停盘了。 我给成璧打电话,直接被按断。回复就一句话:董事会在开会。 我默然。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到所谓的“商战”——如此蝴蝶风暴,又如此激烈。如果一切都按照成璧的剧本走,那么这个时候,白少雁应该正在向她的叔叔白溪逼宫。 那天在成璧家,他们一直从下午谈到晚上,末了成璧说,白董,我没法保证最后的连锁反应到底有多大。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后我没法控制风波对白氏的影响,让白氏受到重大损失,你打算怎么办? 白少雁并不算漂亮,但那一刻,她脸上坚毅的表情像极了我想起了小时候看动画片里的女战神。她说,我宁愿白氏刮骨疗毒,从头再来,也不能让它从根子里慢慢烂了。 当晚十点,成璧给我发了一段视频,白氏集团顶层会议室门一打开,几个股东脸色难看地走了出来。又过了几十秒,另外几个人拥簇着白少雁从里面出来,这几个人表情就轻快了许多。 成璧的信息追了过来:师兄,后天下午集团要开新闻发布会,你跟你们记者都来吧。 25. 沈不言说得好,所谓商战,还能好好说话、用商业手段对抗的,那都不是最后环节,但凡最后环节,招数一定不高级。造黄谣、泼脏水、甚至暴力行为都不新鲜。沈不言灌口啤酒——“图穷匕见,知道吧?” 他话音刚落,金成璧突然又给我发了条消息,说,“师兄,有人闯进少鸢他们分公司了,操!” 那是晚上十二点,我关了电脑沈不言丢了酒瓶,正打算下班。接到消息我大吃一惊,赶忙拨去电话询问,但对面又好像哑了似的。这孙子总这样,留个话炸个惊雷,然后就死活不接电话。 不过也不用他说,第二天清晨,头条消息说明一切——昨晚深夜,突然有一队人闯进白少鸢的分公司,说总公司要查账,查封分公司的一切办公用品。 第110章 办公楼物业不敢自作主张,就给分公司负责人打电话。然而艾琳已经回到白少雁身边,白少鸢还在傻呵呵地扮演着他的浪荡网红,几个总监带着住得近的员工赶来保卫公司,但抵不过来人人多势众还有总公司的名头,最后,生生抢走了分公司的财务底账,以及白少鸢的电脑。 上午九点,成璧的电话终于打了进来。 “没事吧?” “没事,能有个屁事。他电脑里的东西比脑子里还少。”他该是一晚没睡,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倦意,但我发现这孙子居然一点也不着急——“一天天的不干正事,人都闯公司抢电脑了,他还在那儿发腹肌照。” 当天下午,我们自然没等到白氏集团的新闻发布会,但等到了白少鸢的报警。 白少鸢在社交媒体上贴出了报警记录——他说,他担任老总的这家公司,几年来经历了多次股权变动和资本并购,早就不再是白氏集团的分公司,而是一家完全独立的公司,白氏集团此次派人深夜去抢电脑,性质根本就不是总公司试图控制分公司的行为,而是非法入侵并抢夺他人财务。 扒了一整天材料的沈不言啧啧称奇,言语间,大有赞赏白少鸢之意。 他指着电脑细细给我解释,“他这个公司,多年来一直没盈利,在整个白氏集团中毫不起眼。估计白氏集团内部有人帮他打掩护,这公司这些年来,几次变更经营范围和投资人,慢慢把来自母公司白氏集团的股份稀释掉了,到了今年,干脆换了个大股东,公司早就不姓白了。” 我耳朵听着沈不言的解释,脑子里过电影一样,哗哗地过着我所知道的白氏集团所有细节。冥冥之中,总觉得有一股我们从没注意过的力量,一直助推着白少雁的前进。当然,我想白少雁、成璧他们这些聪明人,即便以前不知道,如今心里也都有数,这个人是谁,大概没人会提,只当做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白少鸢,他回来不是来做傀儡的,他蛰伏伪装了这么久,虚度了这么多年岁,以自己和一家空壳公司为饵,为这场角斗狠狠挥出了最后一击。 又过了三天,白氏集团发出通告,称即将召开新闻发布会,对近期集团各重大事项做出回应。 那天成璧格外郑重。他穿上了一套最贵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我揶揄他,我说人家白氏开新闻发布会,你都辞职了,你也不知道激动个啥劲。成璧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骚包地说,你不懂。 这场新闻发布会备受瞩目。时间还没到,已有数位高管和股东到场,而媒体席上,各家早早就已经各自占据好了有利地位。托成璧的光,我和沈不言被安排在距离白氏股东们最近的位置。 成璧大概是有点飘,还把自己当公关总监似的满场飞。一会儿跟这个打招呼,一会儿引导那个入座。眼瞅着有几个股东和高管表情越来越难看,我觉得不太妥,刚想提醒他消停点,一个股东就发了话: “我们白氏集团办活动,你来干什么?”他咄咄逼人地说,“出去!不然我叫保安了。” 金成璧这时候特别不像金成璧——我的意思是,虽然他以前有点浮夸有点高调,但总归是聪明而审时度势的。但此刻,他挑了下眉,淡淡挑衅道:“组织活动啊。” 那股东嗤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白少鸢的老婆吗?” 成璧闻言,挺直了身背。 他平静地说,“我只是以前暂时辞职而已,但以后,您还有没有资格参加白氏的活动,就不好说了。” 白溪那派大概最近哑巴亏吃得实在窝火,听闻此言,那位股东再也搂不住火,突然跳起来绕过桌子,朝着成璧脸面重重挥拳。 “成璧!”我惊叫一声。那一拳着实重,成璧被打得一个趔趄,直起身来,嘴角都青了,还咬破了嘴沁出些血。全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但他没回手,大拇指碾过自己唇边擦掉血迹,垂眼扫了一眼,再抬眼,眸子中闪过一抹冷厉的嘲讽。 就在这时,会议室大门突然开了,一大帮人涌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簇拥着白少雁的几位股东高管,白少鸢紧随其后,而再后面,则是几位穿着警察制服的人。 白少鸢今日也特意西装加身,看着甚是隆重。阳光顺着他锋利的轮廓边缘镀一层金白色,更衬得他那张扑克脸冷若冰霜。今天真的好奇怪,成璧不像成璧,而白少鸢,既不像众人口中那个木讷的白少鸢,也不像他社交平台上那个纨绔的白少鸢。 他一进来就直奔成璧这边,视线严厉地扫过,在成璧嘴角的伤口停了一瞬,然后伸手,将成璧拉到了自己身后。 ——色|情偷拍片段的两个男主角同时现身,而白少鸢的回护之意又如此明显,偌大的会议室里,闪光灯和相机快门的声音此起彼伏。然而白少鸢,终究已经不是那个多年以前发现被偷拍,慌张无措,只能咽下哑巴亏连夜仓皇回国的少年了,也不是那个需要秘书助阵、姐姐出面的纨绔了。成璧小心翼翼地挣了一下,像是提醒他不要这么明目张胆,但他反手握住了成璧手腕,静静地、居高临下地逼视着那个股东,直到将人逼视得畏缩了一下。 然后转脸,对警察略一颔首说,“这位。” 26. “所以啊,不要欺负背锅侠,打工人也是有尊严的,背锅侠也是有忍耐底线的。” 第111章 我搜索了自从业以来的所有记忆,都不曾有过这样炸裂的操作。白氏姐弟一顿操作猛如虎,在集团宣布新董事长的发布会上,让警方带走了掌权十几年的代理董事长白溪,以及股东高管十二人。 我和沈不言目睹了全过程。白溪被带走时,经过白少雁面前停下了,他说,雁雁,我是你叔叔。 白少雁有一瞬间的动容,但她很快稳住了情绪,她说,叔叔,公司得长长久久发展下去。 不久,听说白溪就招供了,还主动把公司大部分不清不楚的账都背在了自己身上,还顺带着戴罪立功,提供了很多其他证据。至于指向谁,那该是将来又一桩风起云涌了。 又是一个大晴天,我和成璧约了个brunch。大片大片的阳光透过玻璃墙,照得人热烘烘懒洋洋。他端起咖啡啜了一口,矫情地啧了一声,“还是国内好,朋友多热闹,出了国,又只有雕哥一个书呆子,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哦。” ……我一阵鸡皮疙瘩,“那你别走。” “那怎么行。总要敦促雕哥实现他的理想。”他转头朝柜台望去,白少鸢犹豫地在两款蛋糕间徘徊,最后干脆都要了。这次见面,他换上了据说让成璧最熟悉的打扮——格子衫,牛仔裤,黑框镜。 我总算知道为啥成璧当年看不出来他“那——么有钱”了——唯有随身携带的那高配置笔记本电脑,让他看上去还像是个家境不错的人,单就这么个人往那儿一杵,堪称朴实无华。“他那个脑子,根本就不适合在商场上混,给他操心我得累死,我算看出来了,他啊,没我真的一天都、不、行。” 作者有话说: 雕哥:你放屁,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不是该干啥干啥,该运筹帷幄的一点没落下…… 雕哥和金镶玉故事就浅浅到这儿,下一个bg,写汤小葵老师,不太长,写完开启苏老师故事线哈 第七卷 恋爱候选人 第84章 恋爱候选人 1. 汤小葵第七次相亲宣告失败,是在一个晚上。那天我下午四点去上班,一进办公室,就被一身大红长裙的汤小葵老师打了眼。 小葵个头不高,短头发,大大咧咧的,日常各种休闲风打扮。用沈不言的话说,有点像王家卫电影中那个古灵精怪的王菲。这会儿为了约会,裙子也上身了,还配了双闪耀的高跟鞋。凡姐打趣她,说小葵今晚约会,明天钻戒就该戴上手了。 这个相亲对象小葵挺喜欢的,初次见面第二天,就给我们看了照片。男生要样有样,要条件有条件,我们都觉得不错。唯一一个说酸话的就是小葵的室友、本司的首席记者沈不言老师,他的原话是:“就异性恋相亲市场而言,性格、条件和性向是不可能三角,如果一个男的,他性格也好,条件也好还是异性恋,他怎么可能剩得下来?” 我们一听就“噫——”嘘他。赵非凡说,沈屁屁,你这话有点酸吧?人家没准就在等小葵这个真命天女,倒是你,形迹可疑,不在你们办公室待着来我们这儿干嘛?你该不会是觊觎我们小葵老师,想内部消化吧? 哦对了,沈不言,就是那个曾经写“受害者被分尸,打开塑料袋发现一个屁股”的“屁股报道”,因而被赵非凡骂得狗血淋头的记者。此事之后,沈不言就多了个外号叫“沈屁屁”。其实那会儿,对于他能不能转正这件事,编辑部分歧还挺大的。不少人觉得他轴,做事都是笨功夫。最后,反而是当初骂他骂最狠的赵非凡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言就不言吧,挺好的。我们不缺聪明人,缺的是肯下笨功夫的人。 事实证明赵非凡的眼光不错,沈不言虽然不灵光,但这些年愣是靠笨功夫,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当上了首席。只可惜事业顺了其他就不太顺,快三十岁了还孑然一身,年前勒紧裤腰带挑挑拣拣买了个年龄跟他一样大的房子,收了房才发现,那不是他未来三十年的安乐窝,而是一个不定时炸弹——水电全方位崩坏,装修师傅说你这没法修,得刨了全部重走线。于是掏空钱包刷爆信用卡的沈不言老师,只得放弃拎包入住的念头,跟急着找人一起租房分摊费用的小葵当了室友。 沈不言不屑,“小葵老师啊?那算了,消受不起。” “消受不起你上我们办公室来干嘛?” “我来,是来提醒小葵老师打扫卫生。”沈不言诚恳地发表直男宣言,“汤小葵,留短发,也是会掉头发的,短头发掉在地上攒多了,也是会缠成一团堵塞下水道的。” 2. 下午四点半,相亲对象给小葵发消息,说自己晚上得加一会儿班,礼貌询问今晚的约会要不要改期。小葵则大大咧咧说,没事,反正我下班也是闲着,我等你呗。 对方就没声了。等到晚上八点,小葵饿了,就给他发消息:快了吗?对方没回答,于是小葵忍不住回头说:“苏老师,你点外卖了吗?没点的话我跟你一起点。” 吃完外卖快九点了,小葵开始埋头刷手机,找清吧或者适合吃宵夜的小酒馆,一边刷,一边略显多余地解释:哎,你说这个大城市的生活都把人给逼成啥样了,想约个饭比登天还难,生生把晚饭拉成宵夜。这我俩还在一个区工作,回头谁工作要是有个变动、换到别的区去,想约会难不成还请假调休吗? 俏皮话说得并不好笑,我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也不知道该附和什么,只好报以一个夸张而尴尬的嘴角上扬动作。晚上九点四十,小葵实在扛不住,给男生拨过去个电话,这一次,话筒里传来无穷无尽的忙音。 第112章 办公室里只我们两个,我头一次怨恨自己为什么要主动请缨上这种没几个同事的夜班。 所谓成年人的感情,就是知分寸,识信号,不会再像年少时那般青涩不敢上前,也不会再像年轻时那般执拗固执,求而不得亦要问出个所以然。成年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吹响胜利的号角,更明白什么是无声的退却与拒绝。小葵的脸稍稍垮了一下,但很快就收敛情绪。她挂了电话,安静了一会儿,问:“苏老师,你今晚忙吗?想不想喝酒?” 我急忙摇头说不忙不忙,问她想去哪儿喝一杯,去“萤间”吗?她说不去不想吃秦老板的饭;我问那去二哥那儿吗?她也说不去不想听二哥叨叨。顿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说,主要是,都带那七号男去过了,也跟秦老板和二哥打过招呼介绍过了,这会儿子过去喝酒吐槽,难免要掉价丢面子的。 哦,成年人的相亲市场就是这么的功利赤裸,半小时前还是上头优质相亲对象呢,半小时后,已经沦为了下头男七号了。我搜肠刮肚地想该怎么接话,却见小葵眼珠子一转,指了指楼顶:“要不,上面?” 别误会,上面不是说楼顶,而是最高层楼。那里是圆弧270°的玻璃墙,原来有个简易的演播棚子。后来演播室升级换代了,那演播棚就拆掉,露出一片极好的视野。听说集团本想把这片收拾收拾,利用起来,但不知为什么只放了两组沙发就没动作了,于是这一块就成了白天谈事、晚上值夜班时大家来发呆的自留地。上了顶层,小葵蹬掉高跟鞋,把自己往沙发里一丢,啪地拧开一瓶梅子酒,豪气冲天直接对瓶大大喝了一口。 “……壮士倒也不必如此。”我在心里默默说。 就是在乘电梯上楼的那段时间里,我发现一个真相,那就是,小葵对七号男还是有所期待的,并非一个普通约会过几次的相亲对象——按照她的说法,他们一共约会过四次,就有两次去的是我们的“根据地”,地点谁选的?自然是小葵。难道小葵是为了给秦老板和二哥拉客人增加流水吗?那肯定不是的。 唯一靠谱的解释,就是七号男除了条件不错让小葵得以高看一眼之外,一定还有两把刷子,要么是个相亲老手,很会掌握约会节奏,要么就是很会提供所谓的“情绪价值”,才会让小葵迅速地放下戒心,将他拉入我们的“私人地盘”。 看她兴致不高,于是我决定走出舒适圈,做那个主动打破沉默的人。我说,“哎没事啦,男人而已,下一个更好。” 小葵撑着脑袋摇头苦笑,过了一会儿,好像有些感慨又有些苦恼地问,“苏老师,你觉得我这个人,很差劲吗?”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说?” “那为什么我总是谈恋爱得不到回应呢?”她说,“倒不是说,这个恋爱我非谈不可,我只是觉得,人人都会渴望有一段亲密关系,人人都希望自己得到爱情的回应和认同,每一段恋爱,每一次相亲,我也是认认真真去对待的,为什么别人就不能认真对待我一次呢?是我不配吗?” 说到最后,声音里隐约带上一点潮湿。 第85章 3. 小葵比我晚三年进编辑部,我、非凡和凡姐算是看着她恋爱的全过程。 她和沈不言是同年。新人嘛,总要跑几年热线,自然是背包一上肩,风里来雨里去的。她那会儿就是t恤牛仔裤运动鞋走天下,有点土还有点疯。我们以前年会还放过一段她跟沈不言的工作视频,俩人骑个小电驴,沈不言在前面骑,她在后面拿手机导航指路,一路过坑越坎的,每次一颠簸,他俩就互相指责,又笑又骂。 那会儿小葵有个男朋友,高高大大的,来接过她下班,男生工作不错为人也礼貌,小葵牵着他的手离开时,小姑娘似的一晃一晃,很是幸福。 但很快她就不快乐了。有次跟我们吐露,说男朋友觉得她整天抛头露面的,希望她换个工作。 凡姐一听就皱眉头,问:“他咋不要求你出门把脸罩上?还抛头露面。” “也不是这种抛头露面了,就是……”小葵很苦恼,但还是竭力为男友挽尊,“他似乎对我们这行不是很了解,所以现在很有落差。” 简言之,他以为小葵做的做新闻,是电视上那种发布会新闻——不是高端论坛,就是五百强企业,要么就是部委发布会,汤小葵穿着西装带着工牌,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举手点到她时,镜头“唰”地给到她。他能接受这样的“抛头露面”,但不能接受小葵在事故讨薪拆迁这种现场“抛头露面”。 最后惹怒小葵的,是他的一句话——“你天天跟这种人打交道,对以后职业发展能有什么用啊?人往高处走懂不懂,你得接触层次高的人,才是你以后跳槽转型的人脉,天天跟底层人民打交道有什么用,就为人家送你几个烂苹果吗?” 小葵一跃而起,从他嘴边夺下“烂苹果”,说,“烂苹果你不也吃挺香!”遂怒而分手。 她愤愤地跟我们吐槽,我们仨则面面相觑。这事儿咋说呢,虽说她前男友势利了些,吃相难看了些,但人家说的都是大实话。我们比小葵年长几岁,已经看到了这个行业一眼望到的天花板,但小葵还是个满脑子理想的热血女青年,什么“前途”啊“人脉”啊的短板,她看不到,亦或是说,看到了也不在乎。 第113章 果然,三年之后,听说她那个前男友,人家都已经当上项目主管了,小葵只是从一线挪到了编辑部,不用风里来雨里去,但仍然是个兢兢业业计件工,编一篇报道挣一份钱那种。至于沈屁屁老师,至今还穿着那换到第五双的同款“踢不烂”,满世界跋山涉水。 我不知道小葵有没有为跟那个男朋友分手而惋惜过,她分手那年是在二十五岁的尾巴尖儿上,拼一年事业,外派学习了半年,回来后积劳成疾,天天跑医院折腾了半年无心恋爱,然后——按照小葵的话说——感觉自己青春期还没过完呢,咵嚓,突然之间,在上一辈人眼里,就从“姑娘芳龄一枝花”的恋爱赛道,直接被轰到了“再拖就要嫁不掉”的相亲赛道去了。 4. 用时下流行的分类法说,小葵是个典型e人。活泼外向爱社交,所以第一个相亲的介绍起,她一点都不排斥这种行为。 但凡姐当时就笃定小葵这相亲成不了——“人相亲都奔着差不多就扯证呢,她还小孩子心性,奔着去交朋友,朋友处的好谈个身心合拍三观一致的恋爱。拜托,走上相亲道路谁跟你谈恋爱,她呀,根本就不适合这条路。” 一号男听说是个文艺男青年,小葵回来大呼不行。问她为啥不行,答曰太虚无缥缈了。话从文艺复兴聊起,小葵硬撑着表示能听下去,结果对方来劲了,一路文艺最后朝着宗教玄学进化而去。 “……到最后非把着我的手给我看手相,从命数轮回开始讲起你知道吧?”相亲回来的小葵有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人说文艺男青年四大终极梦想——进一趟藏,出一本书,拍一部片子,信一回基督。我怕跟这他在一起,人到中年危机了直接遁入空门喽。” 于是她在相亲的标准上加了一条:要关心现实生活,尤其是要关注社会公众话题。我们一想,也对,毕竟小葵也是我们才华横溢的编辑老师,找个关心社会话题的,俩人更有聊头。 二号男倒是很符合这个条件,但约会依旧不顺利,因为提起一个社会热点话题,二号男说,很有想法嘛,就是想得还不够深刻。 小葵:…… 二号男说,不过对于女孩子而言,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下小葵再也装不下去温柔贤良,直接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事,是我报道的。事件本身到底是简单还是深刻,我还是比较了解的? 本来到这儿,基本上就可以宣告俩人没戏了。但小葵回家后,二号男的微信还又追了过来,先为自己的表现不佳道歉,再提出继续相处一段时间的请求,据小葵说,他是这么说的:“我觉得跟你聊天很放松,但又很有想法和激情碰撞。这是我跟其他女孩子都没有过的,其他人都比较肤浅,就聊什么探店逛街攀比闺蜜又找了什么样有钱的男朋友,你跟他们不一样。” 这下真戳了小葵的马蜂窝,她回复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女生也会根据你表现出来的特质,适时地调整话题,礼貌性配合你的品味? 这次之后,小葵又加了一条:莫谈政治,莫谈国际局势,不要跟生活扯太远。 三号男还行,用小葵的话讲,聊天有来有往,人长得也蛮顺眼。就是比她小两岁,还在读书。非凡说小两岁就小呗,现在不正流行姐弟恋嘛,你又不急着结婚,正好再谈段不考虑沉重未来的恋爱。等他毕业时,你汤小葵也算是在京城站稳脚跟了,再商量何去何从不是很顺理成章嘛? 理是这么个理,但小葵就发现,三号男追她的时候很用心,但在一起之后,很快那股热乎劲儿就过去了。一开始,本着“磨合的本质是沟通”,小葵数次想好好谈谈,但三号男的反馈总是“没有啊”“我怎么不用心了”“你想太多了”。 一来二去,小葵也迷惑了,反求诸己地自我检讨,是不是真的是自己想太多。 凡姐一听这状态就皱眉,说你信他个鬼,你该信自己的直觉。凡是直觉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那一定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凡姐一语成谶,俩人很快就分了,从第一次约会到在一起再到散了拢共三个多月。刚工作那几年,小葵拼得有点猛,整个人有点亚健康状态,不是这儿就是那儿小病小痛的。是发烧,她给三号男发消息,撒娇说想喝粥,于是三号男就给她点了个外卖。毕竟生病中人有些脆弱,小葵忍不住问,你今天没课,就不能来陪陪我吗? 三号男说,可是我学校离你太远了啊。 “你学校跟我都没跨区呢,走路加坐地铁加起来都不够四十分钟。”小葵生气了,非要掰扯出个所以然来,但三号男只是回答了一串省略号。 ——“所以,如果用距离衡量爱情的分量的话,他对我的感情,抵不上四十分钟。”没过多久,小葵面无表情地在我们面前总结道。 分手前还是要好好谈谈的。小葵说你其实就是没那么喜欢我对吧?都要分了坦诚点好吗?我又不是个傻子感觉不出来。我就是搞不明白,你说你条件也不错,你不喜欢我你约我第二次、第三次干嘛?你不喜欢我你追我干嘛?你不喜欢我你干嘛跟我在一起浪费时间? 三号男说对不起。他说,的确不太有感觉,只是觉得小葵各方面条件也还不错,就想着试试看——“他说,他的朋友说,这种姑娘其实挺难追的,他就想挑战一下到底有多难追。” 第114章 小葵反问,“哪种姑娘?”三号男不说话了。 小葵把三号男曾送给她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直接扣他身上,说了句“神经病”,就走了。三号男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一天,小葵潦草地挥别了自己的二十八岁。 作者有话说: 就是,设定的年龄是非凡最大,凡姐跟他同年,小几个月,苏老师排老三,小葵最年轻~ 大概是我老了,竟觉得把小葵这年纪好年轻,理论上应该更多人喜欢25岁以下年轻而惊才绝艳的人,觉得他们的爱情才好看。但我真的觉得小葵要设定那么小的话,那就年轻过头了啊啊啊啊啊啊~ 第86章 5. 沈不言的二十八九岁也没比小葵好到哪去。好像大部分京漂,在三十岁这道门槛前,都要面临着一次何去何从的抉择,京城大居不易,当少年的意气磨平之后,走还是留,就严峻地摆在面前。 是某次聚餐,赵非凡啤酒一开,语重心长地跟他说,“沈屁屁,人这辈子的追求嘛,就是择一城,过一生。安家这种大事,你勒紧裤腰带熬一熬,这关也就闯过了,哎,你这关头扛不住,再漂几年,那就真得考虑换地方了。屁屁,咱合作这么多年了,我是真舍不得你走。” 耿直boy沈不言老师被赵非凡七分真三分假一通忽悠,感动得热泪盈眶,于是脑子一热,勒紧裤腰带,掏空身家,赶在房价高位点上,买了一套硬伤诸多的小破房。 然后再验收房子不到一周后,拎着两个硕大的、被喷射的水龙头泡透了的行李箱,来到了小葵的门口。 这件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小葵反复拿出来鞭挞——早在他买房前,小葵就鼓动他一起租房,“你一个月在家的日子总共不够十五天,我水电网都给你包了还不行?”当时她是这么劝的。但沈不言不,他说孤男寡女一起租房,传出去被人指指点点。以后各自有了对象都不好带回家。 结果,这话说出去没多久就自己打脸。他给小葵打电话时,小葵正在外面跟四号男约会,得知战友落难,小葵仗义地撂下电话就往回赶。电梯一开,就看见了拎着行李仓皇地蹲在楼梯口的沈首席。 “就那么大个儿,穿着羽绒服往那儿一蹲,活像个保温桶。完羽绒服还湿了一大片,大冬天的,冻得哆哆嗦嗦。”小葵事后给我们比划。这两人虽然上班时天天互相怼,之前还因为工作分歧吵到互相拉黑过,但看到沈不言如此落魄,还是深深怜爱了。不仅收留了他,还大方地准他晚两个月再补房租,这才让口袋抹光的沈不言老师缓过这口气。 吃人嘴软,沈不言受了小葵这么大人情,自然是任小葵怎么拿这事儿编排都绝不还嘴,还贱兮兮地谢罪,直道坏了小葵的好姻缘。小葵呢,每每说到这儿,不管手边有啥,抄起来就朝沈不言扔。 无他,四号男是个离异中年男,在小葵七个相亲对象中,是唯一一个她压根不想去见的。 大约是前三个相亲对象给了她蛮大刺激,有一段时间,小葵神叨叨的,致力于研究两性心理/经济/博弈学。她说她想通了,甭管啥感情啥关系,说白了都是双方一场利益置换与交锋,只要成体系,就必有方法论,她要做的就是总结方法论,誓在两性关系中做无往不利的王者。 我们问到底是啥方法论,小葵说,根据石剪布理论,我是一个妥妥的剪布女,气质类型上是个典型的多血质,所以可能不太能忍受太强势的人,在亲密关系中……亲密关系我还没研究透,但应该不是回避型人格,那么综合看起来,我可能需要找一个石剪属性、经济水平跟我差不多、不太强势的抑郁质、依赖型亲密关系的男人。 我:…… 赵非凡:…… 凡姐:…… 凡姐小心翼翼地问:“那,四号男恰好符合以上全部条件?” 小葵叹口气,“还真是。” 介绍四号男的是小葵的师姐。有道是,当你开始走上相亲道路时,首先能反映出来你在介绍人眼中是什么货色。因此当她听说师姐给她介绍了个离异带娃男时,立马就炸了。 师姐不慌不忙地说,“你别着急,我话还没说完呢。他虽然离异有娃,但条件真不错,年纪也不大,而且,人又不是犯了什么错误才离婚,就是性格不合就离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对离异这么大反应。” “可他有孩子啊!我干嘛去给人当后妈?!”小葵愤愤不平。 “人家京房京户啊。” “可他有孩子啊!” “人家还是个老板。” “可是,重点是,他已经有孩子了!” 但最后小葵还是去见了四号男。据听说,她的师姐是这样劝她的: “葵啊,就有首歌叫做《大龄文艺女青年之歌》,你是听过的吧?你觉得,这歌是不是在唱你?” “男方呢,我承认,有过婚史还带孩子的确是短板,但人家车房户俱全也不差钱,你以后生不生小孩自主性更大的不是——不生,人家也无所谓,生,人家钞票户口学区房都准备好了,一条大路铺开你随便生,你还想要啥呢?反观下,你除了长得还不错,有个稳定工作,还有啥呢?——我不是对你这个工作有看法啊,你这工作,说好听点叫一声编辑老师,说的不好听点,大家都叫‘小编’‘小编’,你以为还像以前那么有社会地位啊?你结婚靠什么?靠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吗?” 第115章 她师姐信誓旦旦地说,四号男无论是性格三观还是心理状态,都无比契合小葵的要求。架不住师姐胡萝卜加大棒的轰炸,小葵还是跟四号男见了面。 小葵说客观评价,四号男的确还不错,长相谈吐性格无一不在她的审美点上,但她就是有点膈应——哪个未婚的女孩会甘心给别人当后妈呢?四号男呢,也很坦诚,说离婚时小孩判给了自己,但是如果小葵介意的话,他可以跟前妻谈,让孩子改为跟前妻。 小葵大窘,急忙解释自己没这个意思,更没想过结婚的前提是逼他放弃小孩抚养权。还好,沈不言的电话解救了她,她赶紧跟四号男说自己有点急事,匆匆结束了这次约会。 三天之后,四号男给她发消息,说,已经把孩子送到了前妻那里,问小葵晚上有没有空,进一步聊一聊。 小葵瞬间下头,说自己要值夜班,拒了。 那天晚上下班早,我们部门集体去二哥酒吧里喝酒。酒吧里请了个听说挺有名的死亡金属乐队,那叫一个吵。灯光迷乱,群魔乱舞,小葵大约是心情有些不好,端着酒在人群中乱蹦,有人请喝酒来者不拒,连着喝了好几杯,赵非凡不敢让她喝了,从人群里把她拉出来,丢到比较清静的吧台边,让我盯着她。 喝醉了的小葵眼神并不迷离,相反,亮得有点可怕。她的嘴唇飞快地动着,但太吵了,我不得不凑过去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去他妈的爱情,这世上没有爱情,只有苏老师你这种纯爱战士才会相信这东西。”她大声吼回来,“条件再好有什么用,三观再合拍有什么用,真他妈凉薄啊!老娘都还没说不愿当后妈呢,为了顺利找下一任,自己主动就把孩子送走了,跟这种人在一起,晚上睡觉做梦都会吓醒好的吧!” “你别喝啦!”我夺走她的酒杯,试图转移话题。 “我就是想要一段没那么多弯弯绕的爱情,怎么就这么难呢……”她颓然地趴在吧台上。 我顾不上理她,我的手机一直在震。出差回来的沈不言一个劲儿地给我发消息。 “苏老师,你知道小葵在哪吗?我没带钥匙,也打不通她电话。” “今天你们下班这么早吗?办公室都没人了。” “她是不是今天有约会啊?怎么都不接电话,不会出事吧?” 我说我们部门都在酒吧,小葵喝酒了,待会儿我们把她送回去。 几秒钟后,沈不言回复:地址。我过去接她。我没带钥匙,等你们送指不定等到啥时候。 作者有话说: 苏老师仰起纯洁的脸:不用不用,你别跑啦,太麻烦。你这样,我们办公室隔间有沙发,有行军床,还有被子。被子都定期洗的,很干净,柜子里还有一次性牙刷牙膏和洗面奶。你今晚先在我们办公室凑合一晚吧,跑来跑去多累啊…… 第87章 6. 五号男算半个同行,小葵工作中认识的,加了微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不知道哪天哪个话题突然同频共振了,两人的聊天陡然就增多了起来。 这人赵非凡认识,不过是点赞之交而已。小葵向他打听五号男为人,赵非凡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又埋头在好友列表里扒拉了半天才翻出来,一看,压根就没说过话。不过相较于我们这边的迟钝,五号男显得迅速且诚恳多了,不到一个礼拜,我们编辑部和记者部门那边,凡是跟小葵有工作关系的人,他都加了个遍,包括小葵的好室友沈不言老师。 加了先礼貌寒暄——我是跟贵司的汤小葵老师认识,看您也是新北传媒的就加了好友——大伙儿一听都猜个七八分什么意思,架秧子不嫌事儿大,都变着方夸赞汤小凡老师,努力想促成一段罗曼蒂克。 唯有沈不言酸,说这人谁啊?之前都没听过。三十多了吧?干咱这行的,三十岁还混不出名声来,那职业生涯也就这样了,汤小葵你这眼光也太差了吧? “哎,沈屁屁,说这话你就没意思了啊!”赵非凡第一个跳出来拆台,“‘屁股报道’谁写的啊?你自己不也二十九才代表作一炮打响,看不起谁呢,知道什么叫大器晚成吗?” “晚成个屁,姑娘家家的有多少青春等他晚成啊。小葵比他知名度高多了,该不是想抱大腿的吧?” 凡姐脚底用力,“呲溜”,椅子从桌前滑出来,她盯着沈不言,“沈老师,你不对劲,醋意这么大,你该不会是,跟我们小葵住久了,日久生情,喜欢人家了吧?” “我喜欢她?”沈不言猛地跳起来梗起了脖子,脸都憋红了,“开什么玩笑!我敢喜欢这姑奶奶嘛!你知道当年我俩搭档出差,租了个车,她半路上让我滚下去的事吗?我滚了她又开不了那车,能耐不大屁事还多,我喜欢她?” 小葵一听这话也怒了,“我屁事多?你屁事少?我没给你善过后?没给你摆平过工作上的烂摊子?你瞅瞅你那采访记录都写的什么东西,字跟狗刨似的,认真写就像狗认真刨似的,根本没人看得懂。” “……说你找对象眼光差呢,你管我字写的好不好呢?” “我找对象眼光差不差管你什么事?” …… …… 画风到这儿就歪到了姥姥家,我们仨摇摇头,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留那俩人鸡飞狗跳,鸡同鸭讲,直吵到领导不堪其扰,冲出来轰苍蝇似的把沈不言轰下楼去。 第116章 虽然沈不言泼了冷水,但小葵跟五号男的关系还是稳步推进着,并且,在某个早晨收到一束百合花之后,达到了阶段性的高峰。 怎么说呢,小葵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别看平时大大咧咧,爱说爱笑,好像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但她的文字温柔细腻,编辑工作在我们部门也是错误率最低的,两者一结合,颇有些猛虎嗅蔷薇的既视感。那一早晨,小葵都在精心侍弄着那束花,赵非凡和凡姐打趣她,她也就笑笑,但那笑容跟平时还不太一样,不好意思又带点期待的羞涩。 一言以蔽之,这丫头,心动了。 当天下午四点,她一下班就哼着歌拎着小包往外走,说跟五号男去看电影。但赵非凡和凡姐都不知道的是,当晚九点,小葵又重新回到了办公室。 “哟,你怎么回来了?”我问,“约会感觉如何?忍不住想找人分享分享?” 小葵幽怨又一言难尽地看着我,憋了好久才说,“苏老师我问个问题你别介意啊,是不是只要看见个女的,就一定要就女生的功能性打打分?” 我:…… 五号男其实给我的感觉一般,因为他自从加了我微信好友之后,我随便发什么他都要点赞,后来我观察了一下,至少这段时间里,小葵的同事,也就是我的同事,都跟我是一个待遇。 他不停地刷存在感,可能唯在沈不言那儿吃了瘪,沈不言可能直接拉黑了他,反正我没看到他在沈不言状态下点赞。 就,实在是殷勤得刻意了点。 今天下午小葵跟他去看电影,本来俩人有来有往还挺好的,散场之后,五号男提出一起吃晚饭,小葵不好意思让人家一直请客,就说正好散步到自己大学附近,她要请五号男去自己以前很喜欢的一家店去吃。 一落座,五号男环顾四周,感慨道:“真好啊,还是大学好,就是来这儿走走都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多。诶,你们学校果然美女很多啊,怪不得能培养出你这样又好看,灵魂又有趣的姑娘。” 这马屁拍的小葵浑身舒坦,忍不住半撒娇半抖机灵,“我们学校的女孩子很难追的,不信你追一个试试看。” 话都递到这儿了,好比乒乓球冠军给普通人喂招,只要正常人有手不残疾,怎么都接得住。但偏偏五号男这时候宕机,笑眯眯地回答道:“是嘛?!那可真不一定,好像你们学校的学生很喜欢找社会上的男朋友的呢。”顿了一下又说,“哥现在走在大学校园里,大小也算个‘款’了吧。” 小葵的笑意都来不及撤下去,就那么生硬地焊在脸上。五号男好似被下了降头,继续说,“不过我也没打算追你们学校的女孩子——我在认真追你好不好?!——女学生,也就趁个年轻,还仗着年轻难伺候。我觉得还是跟工作了的人谈恋爱比较舒服,哪怕年纪大一点,有事业的、知情趣的、贤惠体贴的,各有各的好,总归都是加分项。” 单把每一句拿出来听,似乎也没那么刺耳,但合在一起就变味儿了。小葵费了好大劲才堪堪忍住没有当场反唇相讥,吃完饭,拒绝了五号男再去逛逛商场的提议,回办公室来了。 “你说他是个很讨厌、人品很差很恶心的人吗,似乎也不是。但就是那种细微的膈应、不舒服,让你很清楚地知道,你跟他没办法继续下去。”小葵低头,齐耳短发柔顺地遮住脸,一瞬间竟莫名显得几分委屈几分惆怅,她惋惜地摆弄了几下花瓶里的百合,“可惜喽。” 我说你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别的男人我不好说啊,反正我、非凡肯定是没有这样冒犯过女生的,沈老师应该也不是这种人,你有听过沈老师说这种话吗? 小葵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还真是没有……” “诶那你为啥不考虑考虑沈老师呢?是因为住同一屋檐下,没距离产生不了美感吗?” 小葵翻了个白眼,“考虑他?凭啥啊,凭他嫌我屁事多吗?每次轮他打扫卫生时,他出差那都不是我打扫的嘛,还我屁事多,惯得他。我干嘛要考虑他,谈恋爱是为了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诶行行行。”我摆手作罢,转过去继续忙自己的。这丫头,自尊心也忒高了,就那么不走心的一句话,生生记了好几个礼拜。 第88章 88章 7. 我以为这事到此就算告一段落,谁想一个礼拜后,五号男居然找上门来。 其实这事儿有点预兆。自从小葵不理五号男之后,他在朋友圈转发了好几条诸如“做男人舔到尽头一无所有”“远离没有公主命只有公主病的女人”之类的东西。但我以为这家伙也就酸一酸,大姨夫失调几天而已。 前一晚我懒得回家,在办公室睡的。第二天晃晃悠悠洗漱完毕,正还琢磨去哪吃一口早饭,只见我们部门一实习的小姑娘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苏老师,小葵老师,被、被堵在下面啦!” 我一愣,急忙问是什么人堵她,小姑娘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不、不知道,是个男的,揪、揪住小葵老师不让她走。我跟段哥、大头正好在碰见了,现在他俩正在下面拦着呢……” 我撒腿就往电梯间跑。 刚出电梯,我就看到大楼门厅外一片混乱。两个高高大大的男实习生和一个保安,分别架着五号男和小葵往两边扯,一边扯一边劝,但收效甚微——主要是,更恼怒的那个人,是小葵。 第117章 大约是五号男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小葵有如脱缰的哈士奇,嗷嗷叫着就往上扑,碍着她既是女生又是自己人,保安和实习生都不敢太使力,我急忙过去帮着拉小葵,只听这丫头气急败坏到嗓子都哑了: “谁花你钱了啊?我花你什么钱了你说清楚!” 五号男被一个男实习生拉着,也在挣扎:“看电影、送花不都是钱吗?——这不是钱的问题,我跟你要钱了吗我?我就是想来问个明白,小葵你这事做得……” 他这话不说还好,说了小葵更急,豁出命想挣开我们,做了个掏兜的东西。 突然一个身影横插了进来,长大衣,斜背一包,是沈不言。他背对着我们面对着五号男,手一扬一砸,“买花一百,看电影算你一百五,两百五不用找了,少在这儿撒野。” 粉票子,绿票子,花花绿绿的,戏剧性地在我们面前撒下来,我们谁都没想到半路杀出来这阵仗,一时都被镇住了。五号男也被镇住了,他在漫天飘洒的钞票中,直愣愣地看着铁塔一般的沈不言,嘴巴张开又阖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神经病。”沈不言冷冷丢下三个字,从呆若木鸡的我、保安和实习生手中拽出小葵,拉着她进了大楼。 8. “我没花他钱!——谁特么知道他送个花看个电影也要斤斤计较啊!”等我和三个实习生回到办公室之后,她跟沈不言才前后脚进来。小葵刘海湿漉漉的,声音还有点哑,很像是找地方哭过一轮。 好在一大早来上班的人不多,没多少人看见。三个实习生识眼色地躲到一边去了,沈不言摆开架势:“我早跟你说那人不行,你还不信。” “行行行,你眼光好,你识人准行了吧?你就不该给他钱,送花看电影花钱,吃饭不花钱啊!那顿饭还是我请的呢!”小葵气鼓鼓的,“电影票120,那花撑死了80,算他两百,我请吃饭也花了小两百,沈不言你有毛病,为什么要给他钱啊!” 沈不言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小葵,“哎!我刚刚可是在帮你解围啊!” 五号男的奇葩,小葵约完会就跟沈不言吐槽过了,没承想今天俩人一起上班,居然在楼下碰到。五号男一看见小葵就迎上来,说要跟她谈谈,小葵说那就在这儿谈吧,于是沈不言就去便利店买东西。 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结账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就问店员,你们这儿有现金吗?给我换点现金。 “可是你给他钱,不就坐实我花他钱,我拿人手短了嘛!”小葵气鼓鼓地掏出手机——我算知道刚在楼底下吵架她为什么要掏兜,她在掏手机——“真算一下指不定谁花的多呢!凭什么呀?!你当冤大头,我还得赔个捞女的名儿。” “哎行了行了,就当花钱买清净了。”沈不言没空掰扯,脚步都往外走了,上半身还冲着我们这边,“我忙去了啊,你也别郁闷了,傻逼拉黑了吧?——他再找你麻烦你跟哥说啊!” 有道是在职场上,八卦传得比正经事快,虽然早上没几个人看到小葵和五号男battle那一幕,但赵非凡和凡姐还是知道了。中午,小葵架不住两人诱供,就把五号男的奇葩行为又说了一遍,听得那俩人双眼放光,摩拳擦掌,深切遗憾自己没在现场。 “总之,就这样,恋爱没谈成惹一身膻,人还以为我汤小葵捞了他多少钱呢。现在想想沈不言把钱摔他身上也挺好,我汤小葵还不至于缺这两百块——哎对了我还得给老沈转个账。” “可是,小葵老师,我觉得你就是不该给他钱的。”一个细小的声音从旁边钻出来。是我们那实习生小姑娘,外号叫小哆。见我们的目光“刷”地转过去,吓得脖子都缩了缩。 “他追你,本来就是要付出成本的,请客吃饭送礼物,你接受,那是给他一个追你的机会。这点成本都不想付出,怎么表达诚意呢?再说了,他跟你约会吃饭,收获情绪价值了吧?情绪价值也是价值。”小姑娘说,“金钱虽然不是评判感情的唯一标准,但男人舍得花钱不一定说明他对你感情深,但他不舍得花钱,绝对意味着他对你感情不深。既然如此,就当是你屈尊陪他吃了个饭,干嘛要给他钱。” 我很讶异,抬眼,赵非凡和凡姐也交换了一个不甚明显的眼神。 怎么说呢,大约我们是真的老了,赶不上如今爱情观的趟,这番话听上去也没什么错,但细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们这些老帮菜,爱就是爱,没想过什么“成本”“价值”——感情这东西轻飘飘又沉甸甸,你怎么算得清它的成本和价值呢? 作者有话说: 本周(到下周三)五更~每更都不太长,我看看能不能把小葵的故事结掉~ 第89章 89章 9. 赵非凡把话接了过去,说,“那要是这么算,最能给你提供情绪价值的,就是沈屁屁了。整天让你揉搓来揉搓去的,也不见他有啥怨言。按照这理论,你的白马王子应该是他啊。” 小葵表情复杂,“我磕过最邪门的cp,都没有今天你说的这么邪门。”她顿一顿,有点委屈地说,“我怎么搓揉他啦?沈不言那人那么轴,行事认死理,多少次他采访得罪了人都是我给他擦屁股,不然集团得处理多少他的投诉?我俩一起租房,他出差多,水电网我都包了,说好的家务平分,他出差多也是我做得多,你怎么就听一面之词啊,说得好像我欺负他似的。” 第118章 “诶,人沈屁屁可没给我告过状啊。”赵非凡纠正她,“他那人是轴,但越是轴货,还真需要个你这样的压着他。再说,你忘了那会儿你俩一道出差,被一帮黑社会追在后面,他给你殿后你哭着给我打电话的事儿啦?这可是豁出命的交情。你摸着良心想一想,是不是你这些相亲对象,还没沈屁屁对你好呢。” 小葵不言语了,而缩头缩脑偷听八卦的实习生们则凑在一处窃窃私语,满脸都写着“磕到了磕到了”。安静了一会儿,她想去接水,刚一起身就“哎呦”往旁边一歪。 “怎么了怎么了?” “刚吵架吵的,好像把脚给崴了。” …… …… 小葵和沈不言租的房离单位并不远,平时两人都骑共享单车上下班,这天小葵崴了脚,没法子,沈不言只好回去,把他那一个月也开不了两次的老爷车给开了出来。 车挺门口,我跟赵非凡把小葵给扶了下去。小葵往副驾门口一杵,不动弹。沈不言摇下车窗,“上车啊。” “我坐哪儿啊?” “……你想坐哪坐哪啊。” “我坐后排不太礼貌吧……”小葵咬了咬下唇,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副驾是女朋友专座哎……” 砰的一声,沈不言按下按钮,后备箱弹开。“你要不坐后备箱?” 小葵:…… 我:…… 赵非凡:…… “车顶也行。”赵非凡说,“我上次搬家车里还留了两捆塑料绳,给你固定住,碰上限高的地方你低低头。” “……闭嘴吧你!”小葵径直拉开副驾门坐了进去,哐地甩上车门,还幽怨地抬头瞪了赵非凡一眼,“走!” 我跟赵非凡裹紧外套,目送着沈不言的车一骑绝尘,赵非凡咂嘴,“沈屁屁啊……” 一段时间之后,小葵就有了新的约会对象——七号男。 10. 六号男和七号男其实是同时出现的,小葵选择了七号男。 那天办公室里就我俩,小葵神神秘秘地招手,说,“苏老师,你过来一下,帮我参谋参谋。” 我过去一看,她的电脑上是一张表,罗列着两个人的基本情况: 男六号,东部某知名富裕县,年龄30,身高180,颜值5.5分,收入税后25,房产个人名下一套无贷款(在老家),无车,父母双方国企单位,母亲退休有住房,有一个读大学的妹妹。 男七号,东部某富裕省份省会城市,年龄30,身高181,颜值6分,收入税前30+,房产无,已准备首付在京购房,有车无京牌,父中学校长母公务员,独生子。 小葵问,苏老师,你觉得哪个更好一点? 我:…… 老实讲,我非常不适。 我说,“……你干嘛啊?你要奔着好好谈个恋爱慢慢过渡到谈婚论嫁那种,完全可以两个都见一见,凭感觉慢慢相处,甚至这俩都不合你意,你再去找下一个喜欢的人,都可以。这条条框框的,你找工作时有这么严谨地算性价比吗?” 小葵不满,“很多男的也在给女生打分啊,哦,只许男的给女的打分,挑挑拣拣选妃一样,不许我们女的给男的打分吗?大家彼此彼此。” “我也没觉得男的给女的打分就是正确的啊,你要用一个错误,去反击另一个错误吗?”我严肃地反问,“你被家人逼婚了吗?——我的意思是,你明明向往的是谈一段松弛的恋爱,为什么要接受拉郎配一样的相亲呢?小葵老师,我觉得你有点魔怔了。” 小葵像撒了气的气球,委顿了下去。她说,苏老师,你觉得,“性吸引力”这种东西,重要吗?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她就继续说道:“不瞒你说,就我刚来咱编辑部时的那个男朋友,是我的初恋——其实我觉得挺丢脸的,从小到大,我不能说自己不受欢迎吧,但就是那种,男生眼里的好哥们,女生眼里的好绿叶式的‘受欢迎’。我就是觉得,我在别人眼里,就这么没有魅力吗?” “我知道,人的魅力有很多种。”看我嘴巴张开想说话,小葵又赶紧找补,“我不缺爱,家人的、朋友的,我也不是着急结婚,但你知道有些情感体验,它就是有别于亲情和友情,我只是,很想被爱,很想证明自己值得被爱——我觉我这么大一人了,想获得一份更加专属的亲密关系,这要求不过分吧?” “可是这一圈下来,我就不明白了,你说我名校毕业,工作也拿的出手,长相条件也还凑合,为什么就没有正正常常的人,正正常常地爱我呢?我也不想用这乱七八糟的条件去框别人啊,但别人在拿这些东西去审视我,去分类我,去框我啊——所以感情什么的可能就是这样吧,大家都在预先设定的条件里左挑右捡,找个相对顺眼的。那你干嘛就批评我啊,你是不知道我们要面对的压力有多少吗?” 她该是委屈了很久了,说到这儿,眼圈倏地变红。 我看着她,心里蓦地一软,在编辑部里,她年纪最小,我们仨一直把她当妹妹。可越是这样,我越是想说——一个人优不优秀条件好不好,和她会不会被爱,会不会被很多人爱,并不是等值的。可是小葵,你值得被人等待而不是被人挑选。 但这话这时还是显得残酷。我问,你就真没考虑过沈不言吗? 小葵的回答就很微妙了。她说:你看他那个谁也不吊的样儿,像是喜欢我的样子吗? 第119章 作者有话说: 反矫情大师——沈不言 小矫怡情,沈不言老师的桃花都是被自己给揉搓没的 第90章 90章 11. 小葵在六号男和七号男中,选择了七号男。 跟七号男第一次约会时,她正忙得一脑门官司,临下班两分钟前还在疯狂敲字,最后清水挂面地就去见了面。没想到俩人谈得还挺好,于是很快就约定了第二次约会。 用小葵的话说,七号男哪哪都符合她的审美,还是个未婚,知分寸懂情趣,是不可多得的良配备选。沈不言赖在我们办公室酸,“嘁,还是那句话,就异性恋相亲市场而言,性格、条件和性向是不可能三角,一个男的性格、条件都好还是异性恋,那他怎么就剩下来了?” 小葵甩给他一后背,对着小镜子涂口红,“您沈首席不也样样都好,那不也剩下来了?” “诶等等。”下午四点,见小葵准备下班走人,沈不言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沈不言前天就说要请我们吃饭,就在街对面“萤间”。小葵打了个磕绊,乖巧又谄媚地讨好道,“没忘是没忘,但这不有点撞档嘛……他加班好多,我俩好不容易才对上都有空的一天。”顿一顿又试探着问,“我要结束早就回来找你们嘛,当然了,你要不介意,我就带他一起来凑热闹咯。” 沈不言阴阳怪气:“哟,这就带来见同事啊?确定关系啦?这次眼睛擦亮没有啊?” 小葵粲然一笑,扭头便走。走出两步又折回来,从包里掏出个精美的袋子拍在沈不言胸口,“生日快乐啦!忘了啥也不可能忘了给您老祝寿,开心点,过生日拉个脸。” 脚步声消失在电梯间,赵非凡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吹了个口哨,“过生日呐?请客都不提前说缘由,想准备啥惊吓节目呢?” 沈不言不理他。 当晚我们在“萤间”吃饭,我们仨临时仓促地买了个蛋糕,搞了两瓶酒,权当是礼物了。一整晚,沈不言都心不在焉的,门一响他就抬头瞅一眼。时针转向晚上九点,饭吃完了,这人死活不拆蛋糕,闷着头喝酒喝完一轮又一轮,搞得我们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偏不知死活的秦老板过来凑热闹,端着碗长寿面说,“沈老师,等谁呢还不吹蜡烛许愿?再不许我们打烊了啊。” 沈不言翻手喝尽杯中酒,平静地说,“来吧,切蛋糕吧。” 点蜡烛,许愿,切蛋糕。之后我们又提了一杯就散了。走的时候凡姐拉住我,朝座位那边使了个眼色。 小葵的礼物袋端端正正放在座位里,没有被带走。 第二天一早,秦老板就给我打来电话,问“沈老师跟葵老师咋回事?” 昨晚十点多,小葵突然带着个男人去了“萤间”。推门,最后一桌客人刚结完账准备走人,店子里空空荡荡的,于是小葵问,沈不言他们呢? 秦老板说,已经走啦。 秦老板说,“沈老师不是把礼物忘在这儿了嘛,我就放桌上,想着今天你们谁顺路来取一下。结果葵老师看见了,好像有点不高兴,走的时候把那袋子也带走了。” 12. 小葵酒量其实还可以,但有些场合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一个人如果专门奔着一醉解千愁而去,那根本拉不住。她啤酒果酒小瓶烈性酒混着喝,没一会儿就迷瞪了。 “所以爱情啊真的是个奢侈品。我当了快三十年的优等生,到今天不得不承认,在亲密关系、恋爱这门课上,我不、及、格。” 感应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灯灭了的时候,月光就扑在她那条红裙子上,更显得她娇小,仿佛是个穿着银灰缎子华服的小女孩。酒意从眸子里溢出来,说不出的迷茫和失意。 “想多了,爱情是最没有办法用指标衡量的东西。”我拿走她指间的啤酒罐,“一时半会儿没遇到爱情,不代表你在感情方面就是个差生。” 小葵突然问我,“苏老师,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吗?”我一愣,“有的。” “我认识吗?” “……” “不方便算了。不勉强。”小葵很快地说,“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哎,我好像已经搞不清什么样的感觉是喜欢,什么样的感情是瞬间的心动了。” 我喝了口酒,笑了。爱情太复杂,这个问题太难回答,十多年的时光因小葵一句话而在我的脑海中呼啸而过——我爱过,也怨念过,放下又重新拾起,纷纷扰扰这么多年也没弄清楚,但我非常清楚地是,感情是一支双人舞,你得跟舞伴跳得合拍,它不是一道难题,只要你足够勤奋,刷足够多的题、或者说你智商足够高,就能解开。 我说,“我有一个朋友……” “你喜欢你的朋友啊?”小葵抢话。 “不是!是一个网友……” “你网恋啊?” “哎!”我气笑了,“闭嘴,听我说。我一个网友,比你还小,人就想得很开,他喜欢一个人,但他喜欢的人并没有喜欢他。可他就是喜欢,哪怕最后一无所得都认了。小葵,感情不是买卖,不是付出就一定有回报的。可是比起能不能收获对等的爱意,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一个人敢不敢敞开去付出爱。” 小葵认真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突然噗嗤笑出来,“算了算了,可能最近桃花运不行,我还是专心搞事业吧。” 第120章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降低了大脑反应速度,一个问题突然脱口而出:“你真的就没考虑过沈不言吗?” 小葵是真醉了,“他不喜欢我,我考虑有啥用啊?大家在外面漂着已经很辛苦了,我不想在没有收获爱情的同时,再失去很好的室友和很好的朋友。苏老师……我哪敢喜欢他啊……” 再后来,我俩还聊了啥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给沈不言发了条消息:“给你个英雄救美的机会,我跟小葵在27楼,她喝多了。”然而这家伙太磨叽,就在等他的这段时间里,我俩又一人下了两罐啤酒,当沈不言满头大汗地从电梯间跑过来的时候,小葵迷瞪地说了句“你来啦?”就脑袋一歪,没反应了。 我费力地帮沈不言把小葵背起来,沈不言朝电梯间走了几步,转头说:“这也太沉了吧……背回家不现实啊。” 我:…… “回你们办公室隔间睡吧,我在这儿照顾她,谢谢苏老师。” “……”我说,“沈老师,我也喝多了好不好,我本来打算在隔间睡一晚的……” 第91章 91章 13. 我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好人做到底,把办公室隔间让给小葵了呗。 沈不言轻轻把小葵卸在沙发上,脱掉高跟鞋,盖上被子,然后翻出包湿纸巾,温柔地,一点一点拭去她唇边已经斑驳的口红。 “……这还要卸妆呐?”我小声问。没想到沈不言看上去是个又糙又直的死直男,毫无情趣可言,其实还挺细致。 “她这人毛病多,明天醒来发现自己带妆睡了一晚上,肯定又叨叨一天。”沈不言丢了湿巾悄悄说,“没事儿,她位子上不是有乳液呢嘛,我待会儿擦完给她涂点,凑合一下。” 我想了下小葵桌上那好像是个护手霜,但是……算了算了。“你晚上怎么睡?”我问。 沈不言抬抬下巴,朝旁边示意了一下,几张办公椅拼起来,“反正我明天也没事,大不了明天我回去再补觉。” “成。”我想了一下,忍不住还是问,“沈老师,你对小葵老师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 沈不言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小葵让你问的?” “不是。你说你没那个意思吧,我们全办公室人都看出来你那个意思了,大家都一把年纪了,谁也不瞎对吧?你说你有那个意思吧,你这表现一阵一阵的,让人姑娘猜。” 沈不言不说话了。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男人嘛,有时候幸福是自己争取来的。” “我不是……”沈不言开口打断了我的话,“我发现自己喜欢她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她已经在跟别人约会了。可是她选择了一个又一个,我瞧着,没一个像我这样的。” “……你哪样?” “出差多,没什么钱,也不浪漫。生活毛毛糙糙的,想安个家也安不好。” “那你有问过小葵的意思吗?” “她喜欢哪款我还看不出来吗,长得帅的,知情懂趣的。再说,我问她干嘛呀,她一向掌握主动权,从来只有她挑选别人的份,人都没考虑到我头上,我贸然问了,以后怎么处啊。”沈不言有点惆怅,“可是苏老师,你知道我生日那天许的什么愿吗?我那天,无比希望小葵那天推门进来。我希望以后的每一年生日都跟她一起过,希望以后每一个早安都是跟她说。” 我:…… 为了方便大家晚上休息,隔间沙发边专门安了一个伸手就能够着的小台灯。沈不言站在沙发尾端,我站在靠近台灯这一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昏暗的小台灯灯光中,小葵的睫毛不住颤动,像是蝴蝶轻轻扇动翅膀,生怕惊醒了初开的花朵。 我笑了下,“行,我走啦。” 14. 初夏的夜晚真好啊。从大楼里出来,我坐在台阶上,静静地等待上头的酒意退下去。我抬头看天,月明星稀,阑珊的夜色静谧可爱,不知为什么,我今天很开心,可能乐极必然生悲,开心之余,莫名就有点惘然。 我习惯性地打开手机中的广播app,春和的节目已经结束了。我又翻到他们节目的官方微信公号,在留言框里写: 春和,有人说,醉眼看世界,个个都温柔。今晚喝了些酒,果然夜色要比平时更美几分…… 然后我停了下来。 春夏秋冬,我在这个公号的留言栏里写过每一个季节,写过风写过花,写过雪与月,写过悲写过喜写过欢笑与眼泪。有时候,留言会被选中,有时候则并不会被值班编辑挑出来推到春和眼前。偶尔偶尔,留言被选中时,恰好我也在听广播,那些慎重被书写下的情绪,再经由精挑细选,被读出来又被自己听到,幸运地,让人有种被电波稳稳承接住感情的幸福。 可是今夜,我写不下去了,很多种情愫与滋味在心头乱撞,但我没法写出来。这些年我在这里写了太多太多,我觉得已经把世界上我看过的每一种风景,每一种心情,每一段故事都写尽了,我已经没什么再能从心底掏出来的东西了。 我发了一会儿呆,打开了另一个app。 我:我可能,今天无意中催化了一段感情。 我:功德一件。 头像突然亮起,mr.d:我知道了,你有一个朋友…… 我:我有一个同事…… mr.d:又在爱情中犯了蠢。 第121章 我哑然失笑:算是吧,能不能拨乱反正,看明早了。但至少我现在很开心。 mr.d:那我要谢谢你。 我:谢我什么? mr.d:谢谢你在开心的时候,会想起把开心的事分享给我。 mr.d:老实回答,我现在是不是你开心或者不开心的时候,第一个想要分享的人? 我:那肯定,免费的树洞还随时在线,谁不喜欢。 mr.d:是嘛,那你怎么报答我? 我:别得寸进尺啊,不都答应你回国后见面请你吃饭了嘛。 我:什么时候回来? mr.d:快了。 我:这次回来,你会向你的白月光表白吗? mr.d:会吧。 我:有把握吗? mr.d:你呢?还在为爱情苦恼吗? 我想了很久很久:不知道,很多感情耽搁太久了,你就不知道是不是苦恼了。攥在手里的种子是永远不可能发芽的,所以我打算把它丢到风里去。 mr.d:什么意思?你打算去表白了? 我:不啊。 我:大树不属于我,让它去合适的地方生根发芽吧。 mr.d:丢吧,挺好。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爱情可能是一片花海,但你非得跟棵树较劲? 我:你这人怎么回事,每次我问你,到最后都变成你盘问我。 mr.d:我不是告诉你了嘛,我会表白。我会带一束花给他,告诉他我等了他很久很久,每天都希望他能回头看我一眼。至于有没有把握这都无所谓,将军每一次出征前,不也都不知道是胜利的勋章还是死亡嘛。 我笑了:净说孩子话。 下线前,mr.d说,睡吧,别为耽搁太久的感情纠结,你不知道你的爱情会在什么地方开花结果。 第92章 92章 15. 我们这个行当,主打一个时间不确定,我原以为第二天能蹲到一个沈不言和小葵故事的后续,岂料沈不言一早接到通知,匆匆收拾东西出了差,而小葵,则上午十点半才春风满面地踏进办公室。 我一蹬椅子滑到小葵身侧,“哟,酒醒啦?还专门回去换了个衣服?” 小葵含笑白了我一眼,扭头回去,开机工作。 她又换回了我们最熟悉的三件套——牛仔裤、t恤衫、帆布包。在这个初夏的上午,轻快得如同向气泡水里投下一颗橙味维c。 没有人问起她到底在高兴什么,也没人追问她跟七号男进展如何,我们就这样如常开始一天的工作、八卦、一起吃饭。没有其他人会知道,昨夜,就在这栋楼里曾经有一场夏季阵雨般的难过,来得快去得也快;而就在这间办公室里,有一场借由第三人发起的,耳语似的小心翼翼的表白。 而我,则是这幕情景剧中,参与并目睹,感同身受那种快乐幸福的路人甲。 春和,你知道吗,我是真的、真的很开心,为小葵而开心。 我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吗? * 没等沈不言回来,小葵就又要出差参加一个培训。 就在她出发前,七号男来找她。 小葵同意见面,地点约在了楼下的便利店,无他,她担心七号男走五号男的无赖撒泼路径,特意带上我跟赵非凡,让我俩见机行事。于是我俩一边在货架旁挑挑拣拣,一边竖起耳朵听她跟七号男说话。 七号男倒是很坦诚,说抱歉,那天放了你鸽子,一方面是真的在加班,另一方面是,我那天做了一个人生的重大决定——我决定辞职,回老家去了。 小葵没想到是这么个走向,惊了,“这么突然?” “对。下这个决心其实挺难的,我那天很纠结。”七号男低下头,“从18岁来京城,我在这里整整十二年。把一个人最年富力强、最理想、有最有干劲儿的年华都留在了这里,收获了一些钱,经验,人脉以及人生体验,但是现在这些都要放弃了,所以那天晚上我情绪有点失控,当时状态也没法见你,所以……” 他叹了口气,“对不起。” 小葵只是静静地听着,什么都没说。 成年人的世界大略如此,很多默不作声的崩溃就发生在一瞬间,当你发现的时候,压力的潮水已经漫过了警戒线。没有必要再质问某个决定的前因后果,也不必追问某个选择的得失权衡,不打扰,就是最好的理解与支持。 末了小葵说,谢谢你。 “谢我?”七号男不解。 “谢谢你肯坦诚告诉我。”小葵说,“让我知道我们没有继续下去,并不是我的问题。” “当然不是你的问题了!我觉得你特别好。”七号男大窘,急切地解释道,“我想过问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或者接受异地恋,但我觉得这样做对你太不公平了。我的人生走向妥协,但是小葵,我真的你不必妥协。” “好的。”小葵站起来,“那么,再见啦。” 两人友好地道别,而就在小葵走之后,七号男还在便利店里坐了很久很久。 当天下午,小葵就去外地培训了,紧接着沈不言出差回来,这厮大约在外面积劳成疾,一夕之间肚子痛得连楼买药都下不了,大半夜给我打电话,让我跟赵非凡给弄进医院里去了。 医生一检查,得,阑尾炎,直接推进了手术室。 小葵急得不得了,第二天就要翘了培训杀回来,我跟赵非凡千保证万保证,二十四小时轮流陪着沈不言,才让她安心挂了电话。 第122章 “葵老师就是嘴硬,明明就是关心我,嘴上一句好话也没有。”沈不言坐在病床上吃着喝着,神情满足,“就我过生日她送我礼物,我当时不是没拿嘛,后来她自己拿走了,生气了,说啥都不肯给我,都不告诉我是啥。我从手术室出来那天接到她电话,那着急的,温柔的,说什么‘一定好好的平平安安回家拆礼物’,这几天看我慢慢好了,诶,打来电话就又开始冷嘲热讽。” “你俩的事回家解决去。”赵非凡连续几天陪床,陪得有点绝望,“这做完阑尾炎手术要尽快排气,你放个屁怎么这么难啊?你要不再去厕所里蹲一蹲,酝酿酝酿?” 沈不言摇头,下床,推着输液架上厕所去了。 说巧不巧,沈不言的邻床是个刚做完手术老爷子,看他下地转悠,老爷子也躺不住了,非要起来。刚走两步突然猛咳几声,腿一软,一头栽到沈不言床上。 护工七手八脚把老人扶起来,只见老人家病号服就渗出些血迹来。 护工吓呆了,急忙按铃呼叫护士,不一会儿,好几个医生护士推着轮床过来把老爷子弄上床。医生检查了一下,说没多大事,伤口抻裂了,得重新处理,于是被子一盖,呼啦啦就往外冲。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跟护送队伍擦身而过,稍作停顿,紧接着旋风般地冲到我们身边。 “小、小葵?” 小葵的目光扫过沈不言那沾上血迹的床单,书包啪地掉在地上,“怎么回事啊赵非凡?不是手术很成功吗?”她一把扯住赵非凡的袖子,脸都白了,开口便是哭腔,“不就是个阑尾炎手术吗?怎么还搞出并发症了呢……” 我:…… 赵非凡:…… 去厕所里酝酿的沈不言推着输液架慢吞吞地回来,靠在门边,看完了整个事件的后半程。 你们见过猛男落泪吗?反正我以前是没见过。但此时,我是真真切切地看到只黑脸没流过泪沈不言,采访时陷入重重包围仍梗着脖子不退让的沈不言,坚信自己没错因而被投诉也绝不低头道歉的沈不言,我觉得他本来是想笑话小葵的,可是嘴角刚一提,又迅速地朝两侧撇了下去,而他的眼眶和鼻尖则可疑地红了起来。 “小葵,过来。”他故作平静地开口,但沙哑的嗓音出卖了他。 小葵一惊,回首,只见那人拄着输液架,好端端地站在门边。尘埃在初夏的阳光中起舞,沈不言的面庞笼罩在明亮的阳光里,带着一丝丝微笑,一丝丝期待,还有深深的情意。 “你……”小葵松开赵非凡,犹疑地朝沈不言走过去,走几步,又停下来。沈不言没有犹豫,推着输液架两步上前,径直把小葵拉进怀里。 赵非凡冲我招招手,我俩悄悄地从病房里溜了出去。 快走到走廊尽头时我忍不住回头看,那两人还在久久地拥抱着,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投射在走廊的地板上,像极了湖边两棵并肩的树,彼此环绕的臂膀,是向对方伸出致意的枝叶,羞涩地打探着彼此深藏的回答—— 你,爱我吗? 作者有话说: 小葵老师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两个平时逞强关键时候怂巴巴的笨蛋,总算确认了彼此的心意,苏老师的功德再+1 下章开始入v,开始讲苏老师的故事,入v当天六千字,我先攒两天稿哈。 苏老师的故事分两部分。。。你们懂~ 第八卷 至若春和景明 第93章 93章 1. 暗恋是什么? 是上头之后一场漫长的潮落。你必须一次次告诫自己,按捺住不切实际的期待,小心藏好所有外溢的情感,以及不断丈量着彼此的距离。 是风暴过后不得不收拾的狼藉,是清晨无法避免的勃起,是包裹在浓雾之后,不断挥别又无可奈何的乡愁。 可是你只要一直走一直走,总有一天会穿过迷雾,抵达你的桃花源。 2. 工作三年之后,春和给我打电话就总是在半夜了。因为他上夜班。巧了,我也上夜班,所以他总是埋怨,明明两个人都是白天有空,但约十次饭,有九次都约不成。 他这次给我打电话又是半夜十二点半,他的节目刚结束。我一接起来,他就说,景明,米兰要回来了。 我的心脏像被风吹过的檐下风铃,轻轻地晃了一下。我说,哦。 “她说,已经找好了公司,就等回来入职。她下定决心不会再走了,就在这里安定下来。她问我还爱不爱她,以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那你还爱吗?” 电话另一端只剩悠长的呼吸,许久才传来回答。“我不知道。可能,还爱吧。” 我注视着办公室外的夜,头顶的白炽灯将我投射在这漆黑又虚无的背景之中。我说,“那你这不是已经有定论了嘛。” 春和长叹一声,“算了。不想了。”他说,“晚安景明。” “晚安。” 办公室的空气流通不好,于是我打开窗户。甜丝丝的凉意扑面而来,我才发现,下雨了。 已是一年又暮春。 3. 我有一点点社恐,不太喜欢主动跟人交朋友,也不喜欢凑热闹——虽然朋友和鸡飞狗跳总是往我身边凑。但我并非天生如此,我天生,只是有一点点不太明显的多思少言,仅此而已。 第123章 第一次见到春和,是大学新生报到的时候。新生报到两天,我拖到第二天傍晚才去。因为来上学前,父亲给我在学校附近买了套房,但钥匙一直在中介那里没拿。等钥匙耽搁了些时间,等我赶到学校,宿舍里另外三个人已经都到齐了。 推开宿舍门,六道目光齐刷刷地盯过来,于是我有点窘,一时竟拿不准是该先放下手里的东西,还是该先打招呼自我介绍。 离我最近的是个瘦高的男生,皮肤很白,眉眼淡淡的,笑容很温和。他自然而然地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说,“呀,来了!我们刚还说,不知道最后一个室友什么时候来呢。” 停顿一下又道,“我叫陈春和。对了,自主选床,我们仨昨天就来了,所以先选了,就剩靠门靠灯这张。你看行不行?不行我跟你换。” 我忙说行行行,我哪张都行。 开学第一天总是要自我介绍的,宿舍另外两个男生,一个姓杜,一个姓齐。轮到我自我介绍时,我说,“我叫苏景明……” 姓杜的男生——他让我们管他叫“老杜”,乐了,“一个春和一个景明,你俩该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 春和一下笑起来,姓齐的那个男生看上去有点冷,他没笑,于是我有点忐忑,思忖再三才继续道:“有个事情,我觉得得提前跟你们说一下。”我忍不住偷眼瞄他,“我……性别男,取向男……” 宿舍的空气一下子凝滞了。三人动作齐齐停下来,于是我赶紧说,“就是,如果你们觉得不舒服或者不方便的话,我也理解,没关系的,我可以搬走。” 我发誓我没有任何敌意预设,或者扮清高、装委屈的意思。我爸爸之所以在学校旁边买房,就是为了预防这种情况的发生。他说如果同学们不接受,或者排挤你,你就跟辅导员申请搬出来住。所以我觉得,有些事情与其藏着掖着,不如从一开始就摊开讲比较好。 我这话一出口,春和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说没事没事,我不介意。老杜也赶紧说自己也不介意。他穿个篮球背心,裤子脱了一半,又手忙脚乱地提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又小心翼翼地说,“那个……是不是以后我们……不太好在你面前换衣服啊?” 我说不至于不至于。 姓齐的男生一直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他不说话,我也不说,我也没坐下来,最后还是春和挑头替我问明白:“大齐?” 他才耸了耸肩,“我无所谓。少见多怪。” 然后就转过身去,继续整理自己的书架去了。 ……行吧,虽然不热情,但也没有特别不友好,来之前我就明白,不是每一个室友都能成为朋友的,能有这样的开局我已经很满意了,于是也放下了手中最后一点东西,开始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里。老杜端着盆,扭着健硕的身躯从两排椅子中挤过来,给了我一脖拐,“哎,景明你要热水吗?我帮你打回来——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小呀?你满十八了吗?” 小?我不服气。我当然满十八岁了。但很快,我就明白老杜所谓的“小”是什么意思了—— 其实,我很感激他们三个都表态不介意,因为我真的很向往住集体宿舍。或许因为家庭条件好一点,又或许因为我从小被照顾保护得太好,在上大学以前,我上下学都是车接车送,独自住大卧室,只有在初高中军训时短暂地住过宿舍。每每听住校的同学提起什么宿舍夜谈啦,集体翻墙买宵夜啦,我都很羡慕。 所以得知大学宿舍是四人间,还没开学,还没确定我未来的室友会不会接受我,我就已经把全套床位和书桌设备都准备好了。并坚定地拒绝了我爸要派司机把我送进学校的提议。 但我忽视了一点,就是我的自理能力,差的不是一点半点。至少开学第一天是这样的,我们宿舍在暑假进行了翻修,桌子床板上都有很多涂料点子,很不好清理,那天是老杜帮我清理了桌子和书架,春和帮我挂了蚊帐、收拾好了床铺、 这还不算什么,第二天我就被结结实实教了一回做人。九月的南京热得不像话。每天军训结束后,军训服都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馊味。结束的哨声一响,我累得直接瘫坐在地上,疑惑不解地看着其他同学瞬间四散开去,还暗自纳罕他们怎么这么有精神。休息了十多分钟,我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往宿舍方向走去,半道上还拐去冷饮店买了四份冰沙。 回去我就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洗衣房地上排队的盆排出三里地,盆盆衣服堆成山,按照半小时一桶的速度计算,这排队得排到后半夜去。 有洗完的同学端着盆从我身边擦过,一眼瞟过来,“两件就随便手搓搓好啦,这种衣服军训结束后就不要了,不用太认真。” 我想想也是,于是端着盆子转战水房。接了大半盆水,往盆里按了两泵洗衣液,然后把军训服泡了进去。泡了水的军训服又硬又沉,我硬着头皮搓了半天也不见起泡沫,于是又加了三泵洗衣液。 “你这样洗不行的。”春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水房,他一拧水龙头,水柱直冲而下,盆子里瞬间全是泡泡。看我傻站在一边看,他索性把盆子拉到自己面前,倒掉一半水又重新接,一边搓一边示范给我看:“洗衣液不用加那么多,反而不好洗。领口腋下多搓搓,洗完用清水涮两次就行。” 第124章 风从头顶的窗户吹进来,穿门而去,洗衣液的清香随风起舞,让闷热的水房一下子凉爽了下来。同时被吹起来的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泡泡,陈春和脸晒得通红,他随口吹了一下,泡泡飞快从他脸边逃走,于是他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我呆呆地看着他,说,好的,我记住了。 4. 一提起陈春和,总是会让人忍不住把他跟“如沐春风”四个字联系起来。在我们专业,几乎没人不喜欢他。 春和的声音很好听,但他的普通话有点不标准,总是前后鼻音不分。举个例子,“景明”两个字他总是叫成“锦民”,有时念得快了,听上去像是“几民”。有次上课,他回答问题又囫囵了几个字,老师没听清,半是惋惜半是开玩笑说,“陈春和啊,就是这吐字不清,白瞎了一副好嗓子和一张帅脸。” 众人哄笑,春和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但从那之后,我就发现,他早上开始起得很早,横穿整个学校去湖边,跟那帮播音生一起去练声。 先是a——o——e,之后是大声读出词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八百标兵奔北坡”之类的,再往后,学生们会朗诵一些比较长的段落,最常见的是散文,阳光照在湖面上,那些优美的词句高低错落地朗诵出来,是学校清晨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春和读的那些词句,也总是和春天有关。他总是和播音专业的学生们拉开一段距离,在湖边小斜坡上。早上有时我醒得早,就偷偷去看,白t恤在霞光中迎风鼓立,他在湖边站成一棵挺拔的树。有时候是读,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还有时候读诗。 自从有了天窗/就像亲手揭开覆身的冰雪/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 练得差不多了,他就会去食堂给我们几个懒虫带早点,回宿舍叫我们起床。托他的福,我们宿舍四个人大学从来没有缺过早八的课。有时候我早一步回宿舍,被子都还没来得及完全焐热,就装睡,装听不到他叫我,直到他一把扯开床帘,伸上手来揪我的枕头,用刚刚练完声微哑的嗓音催促:“起了景明,再不起要迟到了。” 他还会问我,景明,景、明、苏——景——明——你觉得有进步吗? 他真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吐字更清晰,更有力,更好听——其实他音色本就动人,每次,我都装作若无其事,说,好像是进步了诶。 然后就转开目光,欲盖弥彰地做些什么,有时候是心不在焉地刷几分钟手机,有时候是毫无意义地翻动几页书页,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我还记得我问过他为什么喜欢跟春天有关的诗句,他说凡是能从严冬熬过来的万事万物都不容易,到了春天,就一切都有希望。那个时候,他的眼中有种奇特的神采,很真诚,但那时候,我看不懂。 很多年后——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在一些夜深人静的时刻,想起这些无关痛痒的细节,咀嚼到眼眶酸涩。有人的暗恋是纯粹的甜蜜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一开始,我对春和的感情,就像是深埋在沙漠中的种子,没有机会发芽。 跟舍友们熟悉起来之后,老杜常常开玩笑,说春和景明春和景明,春和,你要是从了景明,咱们宿舍也算是成就一段佳缘了。春和就温和地笑,回嘴说,扯淡。大齐呢,我始终觉得他对我有些芥蒂,在宿舍中,我俩最不熟,但即便如此,有人问他找我,他还是会说,你找陈春和问;有人找春和,他会说,你问苏景明,他俩啊,春和景明,形影不离。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跑步前来 第94章 94章 5. 如果是这样过完大学四年,这样过完我人生中最美好而无疾而终的暗恋,也挺好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这么想。因为一开始,我喜欢春和就是一场静静的远观,就好像还未解冻的湖,冰层下春水微澜,但也仅限于此。我对他并没有太多的期待,因为从刚上大学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是要出国的,以后回不回来不好说。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何苦开始。 关于我出国这件事,我那常年意见分歧的父母难得一致。唯一不同的是,我母亲本来打算让我本科阶段就出去的。 “一个男孩子,一点闯劲都没有,太文静以后怎么行。”她这么说。我想虽然她还算接受我的性向,但多少还是有些意难平,或许她总想着,就是因为我性格太阴柔,才会导致喜欢男人。早一点把我送到国外去历练,或许我能变得开朗外向,更符合她心目中“好儿子”的期待。 但我父亲不同意,他觉得中国的大学才更社会化,前十八年,我太文静内向,总是泡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够会来事,他觉得在国内上大学,能够更好地跟“社会”接轨——我的父亲在我们当地是个还算比较成功的企业家,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就是会来事儿,懂场面,知分寸。他觉得我并没有继承他这方面的天赋,需要在国内大学这个“小社会”里锻炼四年再出国。 不是抱怨,其实我父母对我挺好的,只是年少的时候,我多少觉得父母有些看轻我,有些苛刻,但上了大学,尤其是跟春和做了朋友之后,我才意识到,其实父母对我的评价很准,我就是个四体不勤又优柔寡断的家伙。 我知晓春和的秘密,是在大一的寒假。那会儿我们学校的考试周拉得很长,足有两周半,而大一又是考试最多、放假最晚的,等最后一门考完,学校里都没几个人了。 第125章 大齐和老杜,一个在本省临市,一个在邻省,考完试当天下午就走了。我买了第二天的机票,当晚我收拾行李时,春和还优哉游哉地坐在自己的桌边,按着他那个运行如老牛破车的山寨手机。 我就问他,“你买的什么时候的票?怎么还不收拾东西。” 春和的手停了一下,说,“我不回家。” “不回家?”我更奇怪了,“大过年的你不回家?你爸爸妈妈不会生气吗?” 春和平静地说,我家已经没人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为无意间撞破别人伤痛和隐私而羞愧且无措,最后还是春和安慰我,说没事啊,住在宿舍里还不花钱,正好我找了一份寒假工,在这儿打打工,人家有食堂可以吃饭,很方便。 南京的冬天是湿冷的,雪在落地之前就化成了水,阴冷潮湿。那会儿我们宿舍还没装空调,床上取暖靠电热毯,床下取暖靠抖。后来我实在冷的受不了了,就买了个小功率的电暖气,平时藏在衣柜里,大家冻得不行了,晚上才偷摸拿出来用一会儿。就这,还因为一个月电费离奇地高而招来宿管阿姨的警惕盘问。挂在阳台的衣服怎么都干不了,每天早上,大家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用吹风机吹袜子,吹内裤,吹热吹干了才能穿。 独自在这样的宿舍里过一寒假,绝对谈不上舒坦。 那一刻我嘴比脑子快,我说,这宿舍怎么住人,我在学校附近有个房子,也没人住,要不你去那边住吧。 6.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是说,我不是后悔让春和去我那儿住,我是懊悔自己没过脑子,不带拐弯地就说了出来。 春和笑了一下,没说话。我知道那种笑,那种表情常常在他的脸上出现,他是个很少拒绝别人的人,于是就常常会出现那个礼貌的、为难的、尴尬的笑。 “……本来是怕你们万一不接受我,我搬出去住的,没想到住宿舍挺好的,我就打算下学期把它租出去……反正不管怎么说,至少房子里有空调,你住在那儿总比住在宿舍强。” 春和想了想,说,“也行,我付你房租,只是,可能我付不起市场价那么高。” 我大窘,“不用不用,反正寒假也没几天,嗯,我那边很久没住了,可能也不是很干净,你帮我打扫一下,省得我还得找人收拾。”我绞尽脑汁,颠三倒四地编着理由,“之前物业说水管还有点漏水,也还没修,你要有空就帮我修一下……” 春和就是这点好,坦荡。窘迫也可以坦荡地说出来,好意也可以坦荡地接受,他没再纠结,道了声谢就答应了。 一个举手之劳换来一个秘密。那天晚上,春和才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他的父亲去世很早,母亲在他12岁那年改嫁,他一直是由姑姑带大的。姑姑也是寻常家境,还有一个女儿,比他还小,因此姑父对他这个累赘一直颇有些怨言。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考上大学的这个夏天,母亲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依旧穷,还又生了一个孩子,那次去看他,也是偷偷攒了很久的钱。 母亲走之前偷偷塞给他两千块,说春仔,妈对不起你,妈只能给你这些了。妈没脸给你当妈,你考上大学了,以后出息了,妈也不给你拖后腿,你就当没这个妈。 他常跟他姑姑讲电话,我一直以为他只是跟姑姑好,没想过会是这种情况。我问,那,你过年不回你姑姑家吗?春和平静地说,不回去了。一来一回路费要小两千,把这个钱给她,让她给妹妹买点东西,姑父也能少说她几句。 关了灯,他的每个字在黑暗安静的宿舍中一圈圈荡开,冬天我总喜欢把半个头埋在被子里,因为鼻尖会冷。这会儿忍不住探出来悄悄问,春和,你怪他们吗? 黑暗中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沮丧,他说,怪什么呢?父母给了我生命,姑姑养我到成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容易的地方,他们已经尽力了。我总不能因为自己不容易就去苛责他们。 第二天一早,我就带他去了我在校外那个房子。实际上,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在春和面前是透明的,他一眼就能看清楚我内心所有的摇摆纠结,但他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去维护着我的自尊——我那小心翼翼的,不知道怎么去跟这个世界联系的触角。 其实门一打开,我前一天为了让他住进去而撒的谎就无处可遁。一室一厅精装修,保洁半个月上门打扫一次,冷清归冷清,但跟我前一天描述的这儿漏水哪儿有问题,完全不一样。春和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房子,垂下眼不肯再走,而我则揣着手,忐忑地站在他面前,提心吊胆地等着他责问我为什么骗他,亦或是直接给我们这段友谊判死刑。 过了几秒,春和突然抬头,笑着说,“你下午的飞机吧?中午我买点菜和肉,咱俩做火锅吃,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一直想写一个南京的故事,写个长篇。但想来想去怎么都不满意,干脆就安在这儿好啦 第95章 95章 7. 那是我在家过的最没有滋味的一个春节。每天,我都在想春和在我那里住的习不习惯,好不好。 那个寒假春和跟我发消息很频繁。那会儿智能手机流行起来还没多久,安卓未成气候,苹果一机难求,大部分人还是用诺基亚挂qq,或是艰难地登录人人网——那是我们读书时代最火的社交平台。春和用的是个杂牌手机,塞班系统的,能上网,但他大约打工很忙,只有在晚上回家后才会跟我聊上几句。 第126章 他会给我发照片,有时是窗外新雪,有时是刚刚打扫完的房间。他带了个电磁炉,买了些基础的调料,常常吃泡面,于是有时候,发的是吃完饭收拾得锃光瓦亮的厨房。 我本想说你不用那么勤地打扫卫生,有保洁阿姨会去收拾,但想来这大概会让他更不自在,于是我还专门跟物业交待,让保洁阿姨整个寒假都不用上门去清理。 过完春节我早早就返校了——我设想得很美好,晚上跟春和一起吃火锅,在校外那个家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学校。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告诉我他提前两天结算了工钱,现在已经在学校了。 我纳罕:“这不还没开学呢,你怎么提前回去住了?” “宿舍一假期没住人了,潮。我提前回来收拾收拾。拖把都冻成了冰冰坨,居然长了一颗小蘑菇。”不知他是不是刚上楼,微微喘着气,“你呢?你什么时候返校?” “我……明天吧。”我悄悄松开行李箱把手。 “哦,我明天打算去你家把床单被罩都洗了。这个假期真的太谢谢你了。” “不用不用,嗯……我已经约了保洁阿姨,她明天一早就来收拾。咱俩中午学校见吧。” “行,明天带你去二食堂吃鸭血粉丝砂锅。你多穿点,学校还挺冷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个没必要的谎,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当天就拎着箱子回学校去住,总之,那晚我在自己那套房子里住的。叫外卖随便解决了晚饭,洗过热水澡,趁着身体被热水浸润的暖意,直接钻进被窝里。 被子里有淡淡的沐浴露香味,柠檬味的,是那种很普通的、超大瓶装的廉价沐浴露,我甚至都说不出是什么牌子。只记得以前在超市促销中闻到过,廉价的香精闻起来有点刺鼻,但大概就像香水会和每个人的身体的气味发生化学反应,催化出不同的细微差别,自从认识春和,我再也不觉得这沐浴露刺鼻了,相反,清冽的香味因为有了体温的中和,而多了几分温润的味道。 我怀着羞耻的心,把头埋在被子里,在近乎陈春和的体温和味道中完成了一次纾解。陈、春、和,我在心里悄悄念,从此我的欲望有了具体的样子,遥远地,不带任何占有欲地,他就像宛在水中央的神衹,承载了我十九年汹涌而无处安放的情感。 从此,我也爱上了春天。 8. 大一下半学期乏善可陈,我们的宿舍生活也如同白开水一样平淡。老杜依旧每天大大咧咧乐呵呵的,而大齐,我仍觉得他不太喜欢我,不过这不是重点,同住在一个房间里,大家总归是对彼此多有了解与妥协,而我也得以窥见春和更多拮据与能干。 春和在外面有兼职,他在一家成人英语培训机构当兼职老师——一开始,他在新街口地铁站做地推,向过往的行人推销英语课,并让有意向的人留下电话号码,之后再由培训机构的客服打电话去跟进卖课。 我跟老杜陪他守过一次摊子,后来老杜悄悄跟我说,“你信不信,春和以后一定能成大事。” 我问为什么,老杜说,“像这种地推,很少有人愿意留电话,最多说一句‘不用,谢谢’,如果你是推销员你怎么办?” 我说,“……我不知道。我没做过。” “……哦对,你是小少爷,你啥也不懂。”老杜幽怨地看我一眼,说,“一般人吧,这个人不接传单不愿留电话就算了,马上转向下一个人,反正地推挣的是日薪,谁也没想真的拿到拉人提成。但你知道春和怎么做的吗?——只要有人停下多看一眼,哪怕说的是‘不用,谢谢’,他就会说,‘没关系,你现在可能不需要,但可以留个电话先了解下,等你需要或者想学的时候,可以再来找我。’” 老杜说,“这小子,就这毅力和心眼,以后干啥不成啊?”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于己无关的骄傲。春和就是很了不起,他家的情况那么拮据,但我从未见他申请过任何补助。他好像天生就有一种举重就轻的本事,好像随便挤挤时间打点零工就能赚够生活费,随便刷刷夜就能拿到一个不错的成绩,随便对人表达下善意,就能收获所有人的好感。 后来果然,因为春和名下的学员签约率高,那家培训机构的负责人专门见了他一面,发现他英语不错,就让他来当兼职助教,后来慢慢当上了基础班的任课老师。 要说这个学期唯一的故事,发生在暮春时节。我们学校春夏学期活动很多,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校园十佳歌手大奖赛”。比赛大概要持续半个月,舞台就设立在食堂外的小广场上。初赛很自由,有胆有实力的人可以直接上去拿麦开唱。每隔几天晚上,年轻而爱凑热闹的大学生们就会到小广场上去听歌,有给自己朋友捧场的,有拿手机电筒挥舞、送花的气氛组,还有现场表白的、点歌的,总之气氛很好。 春和爱听歌,吃完晚饭总爱从那里拐一下,听一会儿。半决赛那天,我俩刚从食堂里出来,正说着话,突然被一道嘹亮的歌声打断。我下意识扭头,只见舞台中央,站着一个穿蓬蓬裙的小个子女生。 她长得文静清秀,但声音却嘹亮而有穿透力,一句很长很长的歌词,她可以不换气唱下来,全程音准在线。毫不夸张地说,如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想象那么小小一个身躯,能爆发出那么强的力量。 第127章 台下的观众也沸腾了,掌声和口哨声中,我听到有人喊着她的名字打call:“米兰!米兰!米兰!” “景明。”我听见身侧的春和说,“她好强。” 我仓皇回头,舞台的灯光倒映在春和的眼瞳里,流光溢彩的舞美给他的面庞涂上恋爱的色彩。 第96章 96章 9. 没有人会不喜欢春和,米兰也一样。到那个学期末时,他俩就在一起了。 米兰跟我们同级,外院的。但怎么说呢,春和第一次把我介绍给她时,直觉就告所我,米兰不喜欢我。 她笑了一下,说,“文院苏景明嘛,听说过。”——我没法形容那个笑,礼貌又敷衍,有点不经意的居高临下。 于是我对她也敬而远之。 别看米兰身量小,却有股大姐头的气势。那会儿外院学生会风气不太好,喜欢“训新”,动不动让新干事跑两圈或者干点什么毫无意义的闲事。米兰加入学生会没两周,就因为“训新”发了飙,不仅当面把部长怼得哑口无言,还实名把暗戳戳威胁她的学生会干部捅到学校论坛和人人网上去,闹大到班主任、辅导员都出面处理,最后以学生会主席和部长给她道歉而告终。 一战成名。 直到后来我俩熟了,她才告诉我,我的直觉没有错,她一开始的确不太喜欢我——倒不是对我有什么偏见,她只是平等地不喜欢任何废物。 “往那儿一杵,也不说话,看着就很傻白甜。很像那种会被杀猪盘盯上的猎物。”米兰说,“抱歉,我就是很怕那种戳一指头就散架的娇花,但你苏景明,之前也无非就是什么好看、文艺、文院富二代这种花哨名头嘛,所以就忍不住……误伤了。” 我大感冤枉,富二代又不是我自己选的,怎么还会因为富二代而被反向歧视?米兰耸耸肩说,“也不是反向歧视,就是本能地觉得跟你们这种不是一类人,玩不到一块去。” 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反复分析春和和米兰,我发现春和爱上米兰几乎是必然,因为他们有着相似的底色,或许只有米兰才能真正理解他;而米兰选择春和,则也是必然,因为只有春和才能抚平她生命里每一个缺憾与不平的皱褶。 米兰家有三个小孩,她是老大,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我都不太敢相信。在我们这个年龄段,尤其城市双职工家庭,生两个小孩都很少见,更别提三个小孩。米兰则满不在乎地说,这不明摆着嘛,拼着连铁饭碗都被革掉还要生,就是为了要男孩。 外院的学生,只要成绩过得去,到大三大多能申请到公费交换一学期的名额,但生活费需要学生自理。大部分家长会欣然为孩子掏这笔钱,但米兰没有。她说自己从小就很明白,家里勒紧裤腰带挤出来的资源,根本不可能分到自己头上。想要什么,就必须自己争取。 如果说春和是水,韧而绵延不绝,那么米兰就是精钢,能做航天飞机那种。抛光的表面下是冷硬的质地。她是那种认准一件事就会跑步冲刺,目标感和信念感很强的人。我说我能理解你,换来米兰一个大白眼,她说,“少爷诶,你理解个屁。” 跟他们相比,我的确是个废物。 10. 梁朝伟在电影中有句话,说假如人生有四季的话,我在四十岁之前都是春天。 年轻时看到这句,只觉文艺经验,后来某个深夜,我无意中又刷到这个片段,突然就被大锤重重击中心脏,酸涩得忍不住淌下泪来。 我是软弱,我是曾是个不谙世事的废物,我哭的却是明明可以抽身,却不由自主愈陷愈深的单恋。 那事的发生或许早有端倪,只是迟钝的我没在意而已。大二的暑假前的考试周,父亲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暑假怎么安排。 我说留在南京备考雅思。我们学院大三也有一些交换机会,我想提前出去看一看申请的目标院校,当然,还有一些私心,我想跟春和再混掉半个暑假,于是选择了他兼职的那个成人外语培训学校,顺便给他拉了一单提成。 父亲如常问我,钱够不够。我说够。挂电话前,他说了句很奇怪的话,说你要是能住宿舍就住宿舍,不要住校外那套房子。 我莫名其妙,说培训机构在新街口,离学校很远,我打算在市中心短租一个半月。父亲没再说话,挂掉电话后,又给我打了一万块。 那是我收到的来自家里的最后一笔钱。 很快我就知道父亲那番奇怪的话是怎么回事了。一周后,我开始频繁接到陌生电话——尤其是深夜。有咒骂,有威胁,还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我拼凑出一些自己从来没想过的事——我们家的生意,出问题了。 父亲从没想过让我接手家里的产业——我得承认,在这方面我的确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遥记在我考上大学的升学宴上,父亲在一众称赞中喝红了脸,他陶然地拍拍我肩头说,“我们家小明啊,我是不指望他了,人搞那文艺的咱也不懂,以后他想当文学家、艺术家,他老子最多给他花点钱出出书办办展,能走到哪一步看他自己了。至于我啊,等他念完书我就找个职业经理人打理,自己就退休钓鱼去了。” 父亲的纵容是我埋头自己小世界的底气,乃至于等问题真的到自己眼前时,我都不知道我们家到底是什么情况。 第128章 那年七月底,父亲来到我上课的地方找我,打碎了“我们家只是有一点小困难”的自欺欺人。坐在楼下的快餐店里时,我发现一年之前还气宇轩昂的父亲,头发已白了一半,身型竟也有些佝偻。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家里其实已经困难挺长时间了。我们家虽然在本地算富裕,但干实业艰难,三角债常常使得现金流紧张。为了盘活资金,从几年前,父亲就开始拿钱放进p2p中,但今年万事不顺,不仅他投资的一个大项目停滞了,投的几个p2p项目竟然连接暴雷。 甲方欠我们的钱不到账,我们就结不了乙方的款项。p2p一暴雷,大家都知道苏总的钱打了水漂,因此追债的人天天在楼下围堵。 我问父亲,我们大概欠了多少钱,父亲说有八位数。我说,一千万也是八位数,九千九百万也叫八位数,到底是多少?父亲就不说话。 最后我说,学校外面那套房,卖掉吧。拿去填窟窿,能填多少填多少。 父亲看上去像是要哭,他说,小明,爸爸对不起你。 我起身抱了抱他,这大概是我成年之后第一次跟父亲拥抱,我发现他真的是老了,塌下去的肩膀已经撑不起我的天了。 当晚我就去收拾了东西,当然,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家具大件带不走,我只带走了那条春和盖过的羽绒被。 第97章 97章 11. 你若去过南京,你当知道,那里有着遮天蔽日的梧桐树,夏天时,在杀气腾腾的日光之下,为人们撑起连绵的、温柔的伞。 你若去过南京,你当知道,南京有着亚洲最大的地铁站。二十四个出口,每个出口通向不同的商场或或街道,像是人生,你若不熟悉走法,那么极容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迷失方向。 我想我永远都会很难忘那一天,取走被子是在周六的晚上,我第一次坐地铁从学校回到新街口,当地铁颤抖着身躯从地下冲出来,驶上高架,驶过被高楼亮灯切割开来的夜色时,我突然意识到,从来打车出行的我,居然从未以这个角度,好好地看看这个我呆了两年的城市。 想来是有点可笑,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我乱七八糟的脑子里,居然浮现的是这样的事。 春和在新街口地铁站接我。他周末下课很晚,通常要到晚上九点。他也不肯和我住在一起,而是选择住在他同事的宿舍,距离培训机构有五站。我本不该这样勉强他的——但我忍不住,我那天就是想任性一把,坐上地铁的时候我给他发消息,今晚一定要请他吃饭。 春和答应了。说,就大洋百货地下一层随便找一家吧。大洋地下一层是他跟米兰约会时,去的最奢侈的地方。时隔多年,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胡乱找了哪家,只记得当我在众人的惊异的目光中,拎着一床被子出现在春和面前时,是怀着怎么一种巨大的委屈与慰藉的情绪。那口在胸间堵了一路的气,直到看到他的那刻才狠狠地从鼻间呼出来,冲得我眼眶酸疼。 春和有一瞬的惊讶,但他没有马上问我怎么了。那晚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醉,我想尽力维持体面,但软弱而无用的人怎么配有体面呢?一开口,伴词句一同抑制不住的,就是眼泪。 我说,“春和,我的前途,完蛋了。” 那晚我是怎么颠三倒四跟春和说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春和在我的醉眼中摇晃,皱眉,他用力地捏着我的肩头,说,“不至于。不至于啊景明。不至于。” 就在那样的时刻,我醉得连话都说不顺畅的时刻,最后一丝理智被我用来克制自己,不要一不留神说出不该说的话来。我多想说春和你能不能抱抱我,就抱我一下,我所拥有的一切从今晚起就都要离我而去了,从来没人告诉过我,撇开金钱、地位的浮沫,生活的底色如此丑陋狰狞。我不奢求这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我就又是那个衣食无忧的富二代了,我只是希望,在这一夜彻底过去之前,还能抓住一点真实的踏实。 但是我不敢。我只是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拍。就像这世上每一个好哥们那样。春和是我最后一点真实的踏实,我不能把他弄丢。 12. 米兰在那个暑假末知道了这件事。八月底,她兼职的地方人手不够,让她回来顶几天班。相较于春和,米兰就直接得多,也冷静得多了。 她问我,“你那个房子房本上是谁的名字?你父母在给你买房时,没有做什么财产保全之类的措施吗?” 我被她问的一懵,我说房本是谁名字有什么关系?是谁这时候都会选择卖房补窟窿啊。我有点不满,我们家都难成什么样了,她的点却是父母有没有给我做财产保全。 米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少爷。你这一时上头,把房子卖了给爹妈补窟窿,你自己接下来出国费用怎么办?上学费用怎么办?” 我默然。 我们家此次付出的,又岂止这一套房。家里的别墅、房产、车子,尽数拿去或卖或抵押,仍不够,父亲成了被执行人,听律师说,还有可能会因为“非吸”而被起诉。为了避免走到这一步,母亲名下所有到期和未到期的保险单,或提前支取,或拿去贷款,相比较之下,我名下这套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父母虽然大事小事上分歧颇多,但夫妻俩在这时候还是挺一致的。我想过要帮他们解这个燃眉之急,我也曾腆着脸,找过他们的商界伙伴圈子里的孩子们、曾经一起玩的朋友们借钱。我说我也不多借,十来万、三五万都行,我苏景明拍身份证写借条给大家,一定有借有还。我想着——怎么也能凑个三五十万回来,但最后却是应者寥寥。 第129章 也不是没有,大部分说得上话的,都给我转过一两千,最多的转了我一万,转一万的那个朋友说,景明我说句话你别介意,哥们儿帮衬一下没问题,但真就这么多了。咱这帮人以后都是要回家接班的,我们肯定都希望叔叔能扛过来,以后大家生意场上还是伙伴,可你跟我们不一样,借多了,我逼你还你有压力,你不还我有压力,对不对?反正这个钱,你拿去急用,也不用还了,哥们知道你不容易。 我说,“明白。谢谢。”我知道他说的没错,虽然大家以前一起玩,但实际上我并没有真正融入他们的圈子,我没有资格问你花好几万买包为什么不能多给我借一点,我也没有资格问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怕我不还钱。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大家也都还是学生,我也不可能让人家借给我很多钱。 很多年后,我遇到那个无端成为老赖的年轻人安谨言,突然就想到了曾经困顿的自己。想在拼命挣钱攒钱还钱的那些年,每每夜中惊醒的心悸,想一笔又一笔还给那些朋友们时,大家彼此尴尬的寒暄——有些人甚至已经把我拉黑了,我还是托那些没拉黑我的人辗转还的。还是那个借了我一万块的朋友说,景明,你其实没必要这样,大家知道你不容易,这点钱大家真的谁也没指望你还。 我说,可是这对我而言很重要。 我托人卖掉了所有收藏的黑胶唱片、手办、限量款球鞋、衣服和书包。国是出不成了,我父亲一天不平安,我连资产证明都搞不定还出什么国,于是春和还帮我要回了半个月的学费——我说不用,退学费你的绩效提成也要受影响,春和说,就那点绩效有了买不起房,没有也饿不死,不要了。然后把这些零敲碎打搞到的钱,全部转给了我母亲。 于是我真的一无所有,米兰问我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苏老师变身落魄小少爷 第98章 98章 13. 春和有经验,他教我怎么申请助学贷款,怎么去找自己户籍所在地开一系列证明,怎么去找辅导员解释家里的变故,并申请相关的补助。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一直处于半懵状态,被春和和导员推着走,让我交什么材料我就交什么材料,直到班主任找到我,说,我们班大一大二一直都是五个贫困补助的名额,到了大三,突然多了个申请人,有人发现第六个申请人是我,于是向学校举报了。 我看到了举报信的内容,说苏景明用的还是苹果电脑和手机,穿的还是名牌鞋。如果这样的人还要申请贫困补助,这世上就没富人了。 我没吭声。申请贫困补助最后是要公示的。我也理解,班上一共就五个名额,之前一直五个人申请,不用争不用抢,突然多一个人申请,就一定会有人被挤出去。举报信说的是事实,可是电脑和手机是我大一时母亲送我的礼物,因为配置高,想到大三还有用,就没有卖掉换低配置;我的鞋子、衣服通通都是以前买的,是啊,我是曾经有钱,所以我要丢掉所有的东西,把衣服一件一件扒|光,来证实自己配得上申请吗? 班主任是个好人,迫于压力,她不得不开了次班会,但把主题定成了同学要团结友爱教育会,每个人都要发言自己对团结友爱的体会。 轮到我发言时,我卡了壳。 “我……”我扫视着一张张微仰着,看向我的脸,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关于我申请贫困补助被举报这件事大家多有耳闻,我知道他们在等我一个解释;我看到班主任的面孔在他们其中,我知道她希望我自己把这件事说出来,只要我稍加解释,校方、院办,甚至举报者都有台阶可下,这事就这么皆大欢喜地过去了。可是我说不出口。 我闭上嘴巴,抿了一下唇,再度开口。“我……”依旧是一个字之后张口结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要解释什么——我凭什么解释呢?我不无辜吗? 好像,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彻底失去了在众人面前讲话的勇气。人一多,我就失语。 沉默中,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把全班都吓了一跳。那会儿大齐迷上了武术,每天傍晚带把没开刃的唐刀去操场上练把式,那天练完把式直接带着刀来开会了。只见他把刀往桌上一拍,不耐烦道:“说什么啊?没有团结友爱别装团结友爱行吗?真团结友爱干不出举报的事,怎么的还要逼人自证吗?” 窃窃私语快要把我淹没,老杜也站起来,“就是,都一个班的同学,这么搞真挺没意思的。既然都开会了,能不能敞亮点,谁有什么疑问公开问?” 春和是班长,他打圆场,说,“虽然六个候选人只有五个名额,但我们班是不会让任何一个同学被困难绊倒,这才是团结友爱的证明。” “就是,天无绝人之路,至于背后这么捅刀子么,德性。”大齐早已坐得不耐烦,说完这话,拎刀走人。绕到讲台边时停下来,用全班都能听到的声音说,“苏景明,咱不要了行不?咱不跟小人争,402兄弟们扛都把你扛到毕业。” 14. 总之,我莫名就又欠了一笔债——开学的第一个月,是大齐和老杜从生活费里挤出来钱接济我,直到我找到兼职。 兼职是米兰帮我找的,在1912酒吧街的一家店里当服务员,一周去三晚。老板面试我的时候还跟米兰说,“你这同学看着挺乖的,以前都没来过这种地方吧?能干得了吗?” 第130章 我局促地垂眼。歌声和客人的欢笑遥远地传过来,我想这时候我没必要说,我来过“这种地方”,很多次,不过是请别人聊天喝酒的。我的确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干得了。 在我看来,“那些活儿”并不简单——开台、点酒、要记得哪桌点了什么随时送到,要端沉甸甸的果盘和酒盘。还要有眼色,要分辨有哪些人是来提供服务的,有哪些是来“打猎”的——老板说遇到这两种人不要多管闲事;还有哪些是和我一样的女服务生被强迫灌酒,被调戏——这种要在不惹恼客人的情况下,叫保安或者领班来处理。 生活向我展示了它的粗粝而辛辣的一面,毫不夸张地说,我真正的人生,是从大三开始的。那年春和教会我很多,怎么跟人砍价,怎么拼团购,怎么在学长学姐那儿花最少的钱甚至不花钱,搞来能用的二手资料和物品,怎么做最省日用品,怎么在兼职结束的深夜,在这城市里找到便宜又大份的宵夜。 春和后来还帮我找了一份小学生托班老师的兼职,平时周一到周四,傍晚我就去盯小学生写作业,周五周六周日就去酒吧兼职。酒吧的工作通常要到凌晨,春和下班后会找个附近的kfc等我。用他的话说,“小少爷头一次兼职就上了难度,这不得保驾护航几天。” 但是有个周六,我们照例搭伴去市区兼职,地铁上春和突然说:“景明,今晚我不能等你了。你一个人行吗?” 我一愣,下意识问为什么。春和脸上洋溢着羞赧又温柔的笑意,他说,今天米兰过生日,下班后我俩要去约会,她说今晚要是太晚我俩就不回学校了…… 我大窘,忙说没事你忙你的,代我祝米兰生日快乐,我自己回得去。车到站,春和说,那,我走了?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说,好的。车门关闭,我头一次发现,原来坐地铁也是会晕车的,密闭的车厢气味令人难以忍受,车身轻晃,我握着扶栏,忍不住就蹲了下去。 那晚下班后我没回学校,而是去了夫子庙。 书本上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但我来南京只在景区外看过一眼,因为我向来不爱去拥挤的人造经典。但春和很喜欢那里,那是他和米兰第一次约会的地方。进夫子庙学生票很便宜,在河边散步,看桨声灯影也不花钱。他说他和米兰就牵着手随着人群走啊走,每次到人群拥挤的地方,两个人都下意识地会把对方攥得更紧一点,生怕被人群冲散。 那晚我走啊走,好像走过很多座桥。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是这样走过的,我想象不出来。最后我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狼狈地把头埋在膝盖上,想哭又哭不出来。我早就知道,我终将失去春和,毫无转圜余地,可是真到了这一刻,我还是觉得无比难过。 第99章 99章 15. 读书那会儿,春和的手机一直不怎么好,即便是后来换成了智能机,也是那种内存很小的山寨机。但他又爱听音乐,为了实现听歌自由,他曲线救国,去学校广播站当播音员,就每到晚饭时分放歌、读学生来信那种。 那会儿我就觉得他很适合去电台当主播,还撺掇他去电台实习。春和成绩很好,我觉得如果有老师推荐的话,他去什么电视台、电台实习,完全有可能留下。但春和拒绝了,他觉得在成人培训机构挺好的,而且机构老板很赏识他,已经明示他,只要他毕业愿意来,立马安排他带中级班,课时费也会提高。 那是培训行业势头正猛的时代,大三那个寒假,春和作为兼职教师,已经可以和正式员工一起去参加年会了。回来后晚上卧谈会,他的语气中满是羡慕——“苹果手机一摞一摞的,256g起步,这还只是二等奖。”他说,“如果我入职的话,就算抽不到二等奖,绩效评比也够得一个了,那得能下载多少歌啊。” 挺好的。我在心里默默想。春和和米兰的老家一南一北,都是小城市。那会儿我们没有“逃离北上广”这种说法,留在大城市几乎是每个人卯足了劲儿要实现的愿望,无论怎么看,他和米兰在南京落脚,都是上上策。 但事情的变化发生在大四上半学期。刚开学那会儿,学校组织了一次招聘会。为了配合春和,米兰也就全找的本地公司投简历,没想到面试回来之后态度异常坚决,说什么都不愿再投其他公司,说什么都不肯毕业后就在南京发展。 “一下地铁我就懵了。高架桥左右各一个施工大坑。步行二十分钟才走出施工区,再步行十五分钟,总算碰见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我还以为我走错了,一打听才知道没错,就是这地方。”米兰描述道。 那会儿南京也在热火朝天的城市建设中,的确很多地方都在施工。所谓的园区,也没有像后来的互联网产业园区一样设施完备,咖啡餐厅健身房一应俱全。米兰按着导航转了快一个小时才找到面试公司的地址,hr倒是很热情,说欢迎她大四结课就来实习,一直到毕业,然后就可以入职,一周上六天班,做得好一年一调薪。 在我们还会被老板的鸡血而激励时,米兰早早就识破了大饼。她问,“这地方挺偏的,咱们公司有食堂吗?” hr说没有。 米兰问那附近有吃饭的地方吗?公司有餐补吗? hr说,附近暂时还没有吃饭的地方,既然没有工作餐的地方,自然也没有餐补,公司鼓励员工自己带饭,办公室有微波炉。 第131章 米兰说,“那俩施工大坑迟迟填不起来呢,老板说得好听,那一片以后肯定会发展很好,但我不可能把自己刚毕业的职业发展押在一个没建设好的破园区。我不会去了。” 春和问,那你想去哪呢? 米兰说,当京漂。 春和说,“如果留在南京,至少我基本上已经确定了,如果去当京漂,那我们俩都要人生地不熟地重新开始,米兰,那你有没有想过,50%的确定率,可是要比0%的确定率要高很多,容易很多的。” 米兰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自己宁走0%的那条又有风险、又艰难的路,也绝不将就。潜台词就是,如果春和不跟她一起走,那他们就只有一个结局:分手。 春和告诉我这件事,是在一个初冬的傍晚。学校里草木方枯,但天气还不算太冷。我俩在学校湖边的小斜坡上,我坐着,他躺着,手一背枕在脑后。下课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往食堂方向走,夕阳斜斜托在湖面上,好像下一秒就要融化在水里。 我问:“那你怎么办?” 春和不说话,于是我也就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发呆。那天他没去广播站,主播另有他人。读了什么投稿我不记得了,最后朗读声散去,歌声飘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里: 小小少年/没有烦恼 眼望四季阳光照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但愿永远这样好 他说,“那你呢?景明。你有什么打算?” 我从没告诉过他,其实大三的时候,我就已经下定决心去京漂了。我出不了国,回老家也没有什么家业要继承,我也没法留在坦然地留在南京,做一个常伴左右的朋友去见证他跟米兰每一步的幸福。离开他,离开南京,是我为数不多顺应自我的选择,是我苦苦挣扎许久才做出的放弃的决定,是我真的真的想要忘记他的一场自救。 我说,“我不知道。还没想好呢。” 又过了很久,春和长叹一声,说,“景明,长大好烦恼啊。” 作者有话说: 这章过渡短些,下章回归现在的时间线了嗷~ 我始终觉得,人年少或年轻时太一帆风顺未见是件好事,年轻时经一经事,面对挫折也就慢慢波澜不惊了。苏老师后来不就成长了嘛(欣慰地点点头) 第100章 100章 16. 不管什么时候,首都国际机场永远喧嚣热闹,人来人往。晚上八点,我在接站口等得腿都算了,左右腿来回倒腾着站,好不容易才看到那个娇小的身影推着几乎跟人一样高的行李箱,跟着人群走了出来。 来接米兰是我主动请缨的。春和很纠结,他还是不能释怀,不知该如何回复米兰,于是我说我去吧,毕竟当年米兰也没少帮我,就是作为朋友,我也该去接她一程。 米兰显然想见的不是我。当她走到出口,看到接站的人是我时,方还神采奕奕的双眸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春和呢?” “他上班呢,不好请假。”我接过箱子,引着她往地下车库走,“他现在上夜班,下班都12点以后了。” “买车了啊?”米兰没话找话。车是借赵非凡的,后备箱弹开,我把箱子塞进去,“没,借同事的。今晚你住哪儿?” 米兰报了酒店的名字,是家蛮贵的四星级酒店。我知道她这些年混得很好,在国外又拿了学位,入职了著名的拍卖公司,干了几年,又凭借着耀眼的简历杀回来,听说新公司给她的title和薪水比在国外还高。 我就知道她一定会成功,她向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拼命三娘。 车子上了机场高速总算能跑起来了,米兰摇下半个车窗。浓密的长发在初夏的夜风中微微向后飘扬,她也终于放松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着天。 “你家怎么样了?现在。” “还行。至少我借的那些钱都已经还完了。人平平安安的就行了,别的不要太奢求。” 米兰转过脸看我,突然噗嗤笑出声来,“我真的很难想象这种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苏景明,你真的成熟了。” “是嘛!”我也笑了笑。 成熟的代价是什么呢?我一点都不想回忆。大学毕业的第四年,我终于还清了所有自己借的钱和助学贷款,不用再过那种工资一到手就十块十块计划着过日子的生活了,终于可以搬出群租房,不用再排队上厕所。我的父亲,快六十岁的人了,重新拾起几十年没戴的安全帽,远赴非洲,干起了自己创业前的老本行——在那边施工单位里当一个小小的技术管理,而我的母亲则在当了几十年富太太后,重新开始工作——卖保险。 这还是依靠他们经商多年攒下的人脉,靠人情介绍的工作。毕竟当年为了补窟窿还借了朋友不少钱,我问还欠多少钱,他们说,这些钱不用你还,你照应好自己就行。 父亲每两年才能回来一次,往往是在年中,我们一家三口已经很多年没一起过年了。 今晚不堵车,车很快就停在了酒店门口。米兰解开安全带,却不下车,犹豫再三才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 “春和……他还在怪我吗?” 17. 毕业后,我们仨前后脚来当了京漂。 既然是漂,总是要苦一阵子的。这点放眼全国各有特色——南方是握手楼,南京是群租房,京城是地下室。不过好在我们赶上了经济高速发展的尾巴尖儿,各类人才流通很快,我们学校找工作也还算有优势,于是我入职新北传媒,而春和兜兜转转,去了电台。 第132章 米兰去了互联网大厂。互联网大厂的确成长周期更短,三年,在我们这行当,我跟春和才算刚刚走过新人期,米兰已经当上了小组长。我们——我,春和都觉得这样挺好,我们都还算发展顺利,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但米兰又不满足于现状了,一个周末,她特意让春和叫上我一起吃饭,然后说,自己打算去国外留学。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在三年内把留学的钱攒出来的,可能连春和都不知道——可能,她从读大学起,就在为那个没能实现的“公费交换”的遗憾做准备了吧。春和沉默了一瞬,说,“这个事可以再考虑考虑,规划规划。” 米兰说不用再考虑了,她连申请都已经提交了。 那是我头一次见春和生气,却也只是格外用力地“咚”地把啤酒罐墩在桌子上,溅出些许飞沫。他努力压抑着声音中的恼怒的颤抖,他说,“米兰,你说要来京漂,我就放弃了在南京铺垫的一切跟你北上,你说过你要在这里扎根的,你说让我在这里给你一个家,你还记得吧?那么你在做这个留学决定的时候,有没有一分一秒,想过提前告诉我一声,想过跟我商量一下?” 米兰说,“如果我提前告诉你,跟你商量,你会支持我吗?” 春和不说话。 米兰看上去也是要哭的样子,但她的声音冷静而残酷。她说春和,艰难地相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要的是我们各自都很好,并且相爱。我不要相濡以沫,这种艰难的爱法给不了我安全感。 最后妥协的还是春和。米兰走那天,他喊我去陪他送她。我知道,在他的口袋里藏着一只戒指。在机场,他问米兰,你还回来吗? 米兰反问他,“如果有一天,我告诉你我在那边找到了工作,发展很好,比在国内还好,春和,你愿意再次跟我走吗?” 春和没回答这个问题,他问,“你要我等你吗?” 米兰的眼神黯了黯,说,“如果你遇到比我更合适的,就别等了。” 那晚春和酩酊大醉,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回他和米兰租的那个房子,给他换衣服擦脸,扶他吐了好几次又递水漱口。那晚我没回去,和春和并列躺在床上,盖着同一张被子,听着他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失眠。那种感觉很微妙,我忍不住触碰他,但却又没有打破底线的冲动和欲望,我只是借着台灯昏暗的灯光,看了他很久很久,像是偷来了一段岁月静好,地久天长。 这些年来我一直默默关注着米兰的动态,我知道,春和也是。他俩没联系,但诡异的是,俩人也各自再没发展新的感情。春和还怪不怪她我不知道,但我是真心实意为米兰的发展而高兴,我希望她发展的越来越好,我希望她不要再回来了。我知道无论有没有米兰春和都不会属于我,但我就是,希望她不要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话讲,我自己是很欣赏米兰这种目标感很强的姑娘啦,并且我觉得吧,爱情和寻找个人前途并不冲突,谈恋爱归谈恋爱,寻找个人前途归寻找个人前途,真爱的话异地恋也无所谓,如果说是什么时间久了不同频啦,什么压力大没有精神支撑啦巴拉巴拉的,那其实分开也并没有太可惜,因为如果这都是难以逾越的问题的话,迟早也会因为其他很小很小的龃龉而分开(是不是太冷酷了点?) 总之,祝大家前途爱情两手抓啦~ 第101章 101章 18. 为了接米兰,我今天专门跟小葵换了班。送完她之后,我直接把车开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莫名有点累,我懒得去给赵非凡送车了,于是给他打电话,说明天直接把车开到单位去。 赵非凡说行。顿了顿问,“人接回来啦?死心啦?” “你瞎说什么呢!” “你不是帮陈春和接前女友去了吗?” “是啊,有什么问题?”我问。我今天跟他借车,他特意拉长语调八卦我——“大学同学……大学哪个同学啊?男的女的啊?什么人配得上让我们苏老师亲自去接,还专门借车去接啊?”——于是我顺嘴就说了出来。 “哎,你惦记了这么多年的人就是陈春和吧?别骗哥,哥就看见过你俩一回就看出来了,哥又不瞎——景明,听我句劝,喜欢直男不丢人,但一直纠缠下去就没劲了,没结果。现在人前女友都回来了,你这执念也该是时候放下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一阵烦躁,“挂了,明天再说。” 可是挂了电话,我又觉得空虚而无聊。今天回家太早了,还不到睡觉的时候,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还是从枕头下摸出了手机。 mr.d:咦,这时候你不该在上班吗,怎么有空摸鱼? 我:跟人换班了。 mr.d:干嘛去了? 我:不干嘛还不能换个班吗,我又不是个机器人,就不能有厌倦怠工的时候吗? mr.d:……你今天很凶嘛,吃枪药了? 我:对不起。 我:突然发现咱俩认识也有快三年了,时间过得好快,我就是突然觉得,要是一辈子拆分成十年、十年这样过就好了,就没那么难熬了,十年里很多觉得熬不过去的瞬间,嗖地也就那么过去了。 mr.d:你好奢侈。我的论文季,一分钟掰成两半用都嫌不够,你居然以十年为单位,有没有天理啊? 第133章 我忍不住笑了:对不起,忘了你是惹不起的论文人。 我:我今天去见了一个人,心情不是很好。 mr.d:谁啊?你喜欢的人吗? 我:不是,但也有点关系。是他前女友。 mr.d:不是你等等,我捋一下,所以你喜欢的人,是个顺直异性恋直男? 我:嗯。 mr.d: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笑我? mr.d:不是笑你,就是……要是你的倾慕者知道你曾喜欢的是个直男,那还不在背地里笑疯了,根本就是少一个竞争对手好吗,这简直就是吹响胜利的号角。 我:也不能这么说吧,毕竟还是有直男掰弯的先例的。 mr.d:那是什么魔鬼几率,真能被掰弯的本身就有不直的潜质。 我:所以真的还是有先例咯? mr.d:那我不能告诉你,不能给你虚假的希望,也不能给你的仰慕者增加无谓的竞争。 我:啧,整天竞争竞争挂在嘴边,你雄竞上瘾吗?我喜欢直男,瞧把你给嗨的。 mr.d:话不能这么说,争夺注意力本身就是爱情的一部分。 我翻了个身,心情好了一些。这人啊,到底还是个年轻人,能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倒还真让人有点羡慕。 我:被你喜欢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 mr.d:羡慕了? 我:有点。 mr.d:那我喜欢你一下,有没有幸福一点? 我:有有有,不仅幸福,而且感恩得五体投地。 mr.d:假设一下哈,我就是你的倾慕者之一,现在你的内心受到直男白月光暴击,伤得要死,我突然出现在你面前,长得特别帅,然后手捧鲜花对你真挚表白,你感觉会好一点吗? 我笑得滚来滚去:这是什么魔鬼假设? mr.d:说嘛。 我:你小子三心二意。 mr.d:哎呀就随便假设嘛,身高182,长度18.2,长得特帅八块腹肌的仰慕者,我,给你深情表白,你会考虑吗?虽说感情不能这么比较哈,但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一个是不可能的人,另一个是有无限种可能的人,你真的都不想尝试一下接受那个“无限可能”吗? 我看着他打出这么长一段,微笑烙在脸上,有点僵。 爱可以因竞争,因陪伴,因争夺到注意力、因刻意的培养就产生吗?我不太相信。 工作之后,我试过渐渐远离春和,做个只存在于手机中的朋友。我的工作很忙,同事们对我也很好,我想我可以去过自己的新生活,搞事业,谈恋爱,从此就把他埋在青春记忆的深处。 后来就在米兰走的那年,我交了一个男朋友,是个导演。他亦是个温柔而包容的人,有很多时间陪我。他喜欢下厨,喜欢种花,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小玩偶,然后给他们编各种各样的故事。 那段时间我真的挺快乐的,快乐到暂时把春和抛在脑后。直到有天,春和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饭,我下意识地想找理由拒绝,但男朋友却用一种理解而宠溺的表情,拿口型跟我说,“去嘛。” 他把头埋在我颈间撒娇,说,“景明,你都没有带我见过你的朋友。”他说我不想你因为谈了恋爱就没有自己的社交, 于是我就带他去见了春和。春和眼中有一瞬间的错愕,转而笑起来,我总觉得那个微笑饱含欣慰,他说,“啊,我就说你怎么这么忙,原来谈恋爱了呀!” 我说这是我大学最好的朋友。说这话的时候,我心虚得既不敢看春和,也不敢看男朋友。我发觉我对春和的感情就像是尚未凉透的死灰,见了他,就总会忍不住复燃。那种感觉就好像喝了酒一样上头,让人晕乎乎的。 那晚我没怎么说话,倒是男友与春和相谈甚欢。两个月后,男友突然说要求别的城市发展,于是我们分了手。 他甚至省去了问我要不要跟他走这个环节,最后一箱行李打包寄走之后,我俩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说,“景明,谈恋爱不要自欺欺人。” 我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辩白。他是个太过敏锐的人,他说我知道看自己喜欢的人眼神是什么样子的,景明你不知道吧,你看陈春和的眼神,就像我曾经、现在看你一样。他说可是你以后别这样了,不值得。 我的第二个男朋友是个南京人,比我小一岁。是夜,他留宿在我那儿。我枕在他胳膊上,两人的喘息还未平复,忽听得窗外一声遥远的闷雷,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 我翻身坐起,微微拉开些窗帘,发呆。我忽而就想起了南京,想起那个最初被变故砸懵了的暑假。南京的夏天是真的热,我们学校在那一年终于给宿舍装了空调,但从那个暑假起,我连空调费都得省着花。急火攻心,那年开学我常常在半夜惊醒,有时候醒来才发现,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落了雨,湿意暂时压过燥热,唰唰的雨声像是一支清凉的安慰剂,总让我觉得安慰。 春和有时候会被我动静惊醒,在老杜和大齐的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里,他一开始会小声问,怎么了景明?后来我惊醒次数多了,他也不问了,睡眼朦胧地低声念叨:没事啊景明,没事。 一晃,我都已经毕业这么久啦。 男友也跟着我爬起来。“看什么?”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饕足的沙哑。 我说我以前在南京的时候,很喜欢下雨天。但是北方的雨和南京的雨一点都不一样,但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南京的雨天什么样了,你还记得吗? 第134章 他漫不经心地说“不记得,我都来京多少年了怎么可能记得。”一条手臂从我肋下穿过,反扣在我肩上。吻顺着脖颈后面细密地往下走,落在背上,“我听不出有什么区别,我不像你们文艺青年,多愁善感的,下个雨还能分出个子丑寅卯来。”他的身躯温度比我高很多,从背后贴着我,窸窸窣窣地蹭着,“你想回去看,就找时间一起回去嘛。” 他把我压在窗边,看上去像是想再来一次。窗台硌得我窜起一道冷汗,于是挣开他,说,“睡了睡了。” 后来我们也分了手。 你瞧,他们都曾爱我,珍视我,陪伴我,孩子似的争夺我的注意力,可是我已在经年的卑微暗恋中,变得不知何为光明正大的爱了。送走每一任男友我都觉得伤感,在分别的时候两人都眼眶湿润,我知道我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对我很好的人,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给他们,和面对春和时一样汹涌而浓烈的情感。 达不到那个份儿上的感情,还能叫爱吗? 作者有话说: mr.d:也不知是我说话太隐晦,还是你小子脑子缺根弦。。。我就差报你身份证号了,你还在这儿兜圈子 日,一睁眼本周万五的榜! 第102章 102章 19. 其实我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不,确切地说,是我笃定,春和一定会跟米兰复合,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然而预见这点并不能让我放松,相反,日日夜夜,我就像那个在深夜等待靴子落地的人,提心吊胆,惴惴不安。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大概一个月后,我没接到春和的通知,先接到了米兰的电话,说想约我吃饭。 她指明要吃我住的地方楼下那家重庆小面。拥挤油腻的小餐馆里,米兰叫了一碗豌杂面,大口大口吃得香,一边说自己在国外吃不上小面,早就馋这一口了。 我没胃口,于是干脆扫码又给她叫了一碗。 米兰垂眼看着第二碗面,笑了一下:“你不知道,在国外,中国胃的思乡指数……” “我知道。我清楚得很。”我打断了她,“你要是惦记那口中餐,国外满大街都是,海底捞,肉夹馍,要啥有啥——你怎么突然就又回来了呢?” 米兰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擦了擦嘴:“我回来你怎么这么大怨念?我还以为老同学一场,你会很开心我回来呢。” 我说,“那自然还是为你开心的,毕竟回国是升职加薪来的。” “苏景明你有话直说,少在这儿阴阳怪气。” “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因为春和啊。” “因为春和?”我咄咄逼人地重复道,“不是因为在外面遭遇职场天花板升不上去了才回来?不是因为升职加薪才回来?春和在你心目中地位这么高呐?我怎么觉得他才是你所有回来的理由中最不重要的那个,你现在回头找他,不就是仗着春和一直给你留了条退路吗?” 米兰不悦地眯了眯眼,盛气凌人的气势一下就从周身冒了出来。她轻声说,“是啊,春和就是愿意做我的退路,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怎么的,你有意见?” 我笑了一下。“行。”我说。我也不是当年那个忌惮米兰大姐头气势而不敢跟她说话的苏景明了,“你这么有把握跟春和复合,还找我干嘛?——米总这么忙,总不是为了来吃这碗小面,跟我叙旧的吧?” 米兰紧紧盯着我。 “对,春和是愿意做你的退路,那是因为他在乎你,他人好。但人凭什么给别人当退路、当备选、当planb啊?你觉得对他公平吗?哦,你飞累了受伤了倦鸟知返了想起他来了,你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想不到他呢?你在乎他吗?” “我怎么就不在乎啊!”米兰微微提高了嗓门。 她的眼眶倏地一红,她说,“我是甩了他去攀附有钱人了吗?我只是为了一个更好的未来,去读书、工作而已。这些年只有春和一个人苦吗?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想过选择别人,我每天还得想,如果春和在国内选择了别人怎么办?——没办,我就是这样每天强压着患得患失,一天天熬一天天等。” “走的时候,我跟他说过如果他遇到更合适的就别错过,我给过他选择权,给过他自由的,我宁愿自己承担忐忑、患得患失也不想让他背上承诺的枷锁,可我们这些年不都熬过来了嘛,不都没爱上别人嘛,现在我回来了,苏景明,你怎么就非得对我这么苛刻呢?!” 我觉得我的眼睛大概有毛病。我以为冷硬又高傲的米兰,尤其是在外又摔打了这么多年的米兰,哪怕眼泪已经漫到眼眶,她也一定会憋回去,那张嘴说着最冷静最不容置疑的话。然而可能我们都老了,时光在我们身上打磨出不同的印记,它赋予我铠甲,让我不再轻易流泪,却磨掉了米兰身上那层厚厚的保护壳,让她变得柔软,也挫掉了她的志在必得。 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在塑料桌上留下两颗沮丧的水珠。 20. 我:你回来后,去见你白月光的第一面,会给他带什么礼物呢? mr.d大概在忙,好几个小时后才回复我:大概会给他带束花吧。怎么了? 我:没事。 我: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来,我都没给自己喜欢的人正儿八经送过什么礼物。刚认识的时候我有钱,他没钱,想送东西但想东想西的,怕送贵了他有心理负担;再然后,我也没钱了,自顾不暇自然没钱给他买礼物;再再后来,经济情况好一点了,但人生重点已经变成要怎么从他身边安静走开,不要再庸人自扰也不要给他造成困扰,所以更不会送礼物了。 第135章 我:想来,要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就是结婚红包,还是挺那个的。 mr.d:他跟前女友复合了? 我:没。但我知道他们肯定会复合。他俩相爱相杀的,那绝对是真爱。其实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是个很好的都市爱情童话:贫穷而温柔的男生拼尽全力在大城市站稳脚跟,缺爱而奋进的女生拼命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一个在原地等,一个虽然人在国外,实际上就像风筝似的,心一直在男生这儿攥着,两人兜兜转转发现还得是对方,结局皆大欢喜。 我:而我的存在就像个可笑的隐形破坏者。不知道的人压根就意识不到我在这段关系中的存在,但我则战战兢兢地约束着自己,千万别成为一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炸的炸弹,炸得本来关系很好的大家人仰马翻。 mr.d是个忠实的树洞,接纳了我所有无法开口的心事。今天跟米兰吵过之后,我心情一下午都很差,这会儿说出来感觉好多了。 只是他好像永远抓不住重点,他说:那你是有点逊,居然什么礼物都没送过。中学生早恋还能送个早餐送瓶水呢,你这实惨。 我:也不是没送过。只是没送过什么有意义的。 我:我们单位年底发的购物卡,我还是给他送过的。 mr.d:…… mr.d:土。 春和工作后,虽然很少回姑姑家,但逢年过节都会给姑姑一家人买东西,包红包。他有次很欣慰地告诉我,时过境迁,姑父终于不再为当初姑姑执意抚养他而耿耿于怀,在一次打电话时,他跟妹妹聊着天,听到姑父跟姑姑小声说,让姑姑叮嘱他,如果有了对象,就找个时间带回来见见家长。说,虽然他父亲不在了母亲不管他,他到底是有长辈有家人的,不能让人家姑娘有顾虑。 春和说:“你知道吗景明,我特别高兴。家人就是这样,分歧归分歧计较归计较,可是撇开这些计较和分歧,他们还是会在乎你人生每一个重要的节点。” 那好像是某个快到春节的时候,我俩约饭,饭后他兴致勃勃地拉我去逛超市,要给姑姑买东西寄回去。那会儿我们单位正好发了员工福利,是张全国连锁超市购物卡,一千块。我说你这又买又寄的很麻烦,而且你买的未必人家喜欢,我这儿有张卡你拿去送他们,人家喜欢什么买什么多好。 满眼红色挂饰中,春和的表情既高兴又犹豫。我说没事,反正我过年也不回家,不用买年货。后来他虽然收下那张卡,但却又在不久把他们单位发的卡给了我。春和从来是个有来必有往的人,那个春节,他请我吃了好几次饭,我们就像曾经大学时那样,搭伴研究菜单,力求花最少的钱多吃几个花样,饭后随便找个地方漫无目的地遛弯,聊些有的没的,一如当年那样。 我知道那是友情的馈赠啊,但在心里,我偷偷地,将它幻想成爱情的陪伴。 作者有话说: 苏老师快解脱了哦,大家再忍一忍 第103章 103章 21. 我:你相不相信,人到了某个年龄节点上,就是会很渴望结婚,很渴望安定下来。 我:哦,对不起,忘了,你还是个小屁孩。 我猜的没错,春和和米兰一定会复合,但我没想到这次他俩居然进展这么快。大概是两人分分合合这么多年,再重逢,谁也不想浪费生命在无谓的拉扯上,于是在米兰刚回来一个多月,趁着端午假期,两人就回了春和老家,去见了春和的家人。 至于米兰家那边,更是过场。听说两人只是找了个周末坐火车过去,坐了一下,通知似的见了见米兰父母,连夜都没过就直接回京了。米兰跟父母的恩怨源远流长,她又一向是个拿定注意谁也左右不了的人,听说她父亲刚半遮半掩地问春和买没买房有没有彩礼,米兰就冷笑道:“差不多得了,我一分钱嫁妆没有,家里连钱带物都跟我没关系,爸你好意思提这个?” 于是她父母就都讪讪地不说话了。 也是,即便是在一个小小的家里,也是讲权力结构的。最有出息的大女儿,从大学生活费到后来出国留学的钱都自己一手搞定,回来又在北京大公司当领导,风光无限的,父母也自知付出的少,没什么话语权,便也就由她去了。 于是他们俩的终身大事,就这么仓促地定了下来。 春和依旧有喜事第一个跟我分享,我捏着手机,沉默地听他说完,然后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恭喜。” 怎么说呢,为他高兴是真的,这话说得艰难也是真的。 春和说,“那要不周末一起吃饭吧。”我说最近忙,过段时间再说吧。我急着挂电话,我怕再不挂,声音会泄露我这捂了十多年的秘密。春和顿了顿,说,“也行,大齐最近驻京工作,老杜过段时间也要来京出差,我把他们都叫上,咱都好久没见了。” 我说,行。 挂了电话,四顾茫然,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心情郁闷我就找我那智能树洞聊天,只是mr.d最近大概的确很忙,用他的话说,差点就毕业证未到身先死了。好在最后还是如期提交了论文拿到毕业证,最近正在收拾东西打算回国。我和他隔着时差,聊天变成了有如多年前笔友那样,需要一点点耐心和期待的等待。 果然,晚上我昏昏欲睡,马上就进入梦乡了,手机突然“嗡”地在枕头下面震了一下。 第136章 mr.d:我不是小屁孩。 我本来想回他,但我太困了,于是转了个身又进入梦乡。 梦里我久违地又梦到了大学时光。梦到了我们的毕业旅行。 那次毕业旅行,综合考虑了大家的消费水平后,大家选择了省内游。有女生说想去海边,于是全班就一起去了连云港。 一天一夜的“旅行”,说是旅行,更像是班级郊游,或者说是换个地方烧烤。也许是因为毕业给这次短途旅行添上些许不一样的气氛,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很疯,在沙滩上拼命追逐打闹戏水,打球嬉笑拍照。到晚上更是放纵,男生女生们喝了吐,吐了唱,很多四年没说的话借着酒劲说出来,换来飞洒的泪水和拥抱。 租了民宿,但那晚根本没人睡,吃饭吃到凌晨三点,有人提议去海边看日出,于是大家又举着手机电筒,三三两两地去了海滩。有的去散步,有的就找地方坐着躺着打瞌睡,等着太阳出来。 那晚春和也喝了不少,走了没一会儿就说不走了,于是我陪着他在沙滩上躺着。海风从我们的头顶掠过,他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比比划划,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在丈量星星的距离。 这句话像镰刀,在我的心脏上深深割过。我想说多残忍啊你,星星的距离看上去几指宽,但他们实际上相隔很远很远,永远都没有靠近的时候。但话到嘴边,吐出来的却是短促的一声笑。 “景明?” “嗯?” “大学能认识你,和你成为朋友,我真的觉得骄傲且荣幸。” 我当然知道我的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流下来,划过耳廓,落在沙滩上,像那些冲上来的海水一样,被沙土吸收,了无痕迹。我哽咽着说,“有什么好骄傲荣幸的,如果没有你一直拉着我,我可能就会从有钱的废物,变成一个没钱且一蹶不振的废物。” “不啊。”春和侧过头来认真地看我,“从平地走到峰顶很了不起,从坑里爬到平地上同样很了不起,景明,你太低估你自己的能量了。” 我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浓烈的情绪在胸口翻滚,像浪潮拼命撞击着防波堤。我想说吃饭的时候,大家不是在讨论下辈子想干嘛吗,下辈子我就想做个女生,找到你,光明正大地爱你一次。大大方方地地表白,哪怕被拒绝也没关系,总好过这暗无天日的单恋,窝囊地躲在友情的壳里自欺欺人。 再后来的事我不记得了,那天我俩都没等到日出,我俩在沙滩上睡着了,还被同学用拍立得拍了丑照。醒来后,春和追打偷拍的那个同学八条街,而我则在毕业后,悄悄找那个同学,要走了那张照片。 很奇怪,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梦到大学的事了,但在这一晚,我忽而梦到了日出的那个早上。我梦到我们没有错过日出,很多面目都模糊了的人三三两两坐在沙滩上,我们看了一场盛大的日出,然后他们安静地、一个接一个地离场,就仿佛我们的毕业典礼就在那片沙滩上进行,自这里分别,自这里走向各自漫长的人生。 22. 又过了一个多礼拜,老杜真的来北京出差了。春和说要去接,但被老杜叫停了。 “你忙你的。别人结婚从求婚到订婚到婚礼至少一年,你倒好,嗖地就快进到订婚,嗖地就开始拍婚纱照订酒店。我可不敢占用你时间,米兰还不削了我。”我们四个人有个小群,老杜爱开视频我们仨不爱开,每次群聊的时候,只有他一张脸出现在屏幕中,“我找小少爷去。” 大约是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家破产的事,后来,慢慢没有人管我叫“小少爷”了,怕引起误会。但老杜还是喜欢这么叫,用他的话说,重点不是我有没有钱,而是我长着一张不带保镖出门就会被人贩子拐走的少爷脸。我数次抗议无效,只好由他去, 多年没见,他比读书那会儿还要胖一圈,一坐进副驾位置,连车身都朝他那边偏了偏。人嘛,还是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爱唠嗑,从我接上他到吃饭到送他去酒店,那张嘴就没停过。 在班上,他是结婚最早那个,媳妇是他高中同学。我打趣说,“行了行了,一看你那身材就知道心宽体胖幸福肥。”这话头可给了他就坡下驴的机会,他掏出手机给我看他媳妇和女儿的照片,絮絮叨叨地说,幸亏闺女像妈,要像他,眼睛不知得多小。 他手机相册里几乎全是母女俩,我不停左滑,他女儿逐渐从婴儿变成小姑娘,我突然萌生了一种于己无关的、平淡的幸福感。 “你呢?还单着呢?” “嗯。这不没合适的嘛。” “……那得啥样才能跟你‘合适’啊少爷?”老杜一脸的欲言又止。犹豫再三,他别扭又小心翼翼地说,“景明,都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已经看开了走出来了,有些事吧,它注定就是不能强求。” 他说话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弹出条消息,是mr.d的——“我后天就到京城啦,准备好跟我约饭了吗?”我的心脏突然重重跳了两下,我甚至不知道是因为老杜的话,还是因为这条消息。 “说什么呢,你。”我锁了屏,平静地说,“我倒是想谈。你身边有合适的青年俊才,喜欢同性的,给我介绍啊。” 作者有话说: 又名:我室友好像知道了怎么办 第137章 第104章 23. 我:后天什么时候到? mr.d:下午。 我算了一下,明天周六,春和张罗要去ktv,后天我还真没什么事。 我:你不先去见白月光吗?一来先找网友吃饭,这合适吗? mr.d:白月光也要见,饭也要吃,不冲突。 mr.d:见你不叫普通网友见面,叫奔现。 我:…… 周六,我一推开ktv包厢的门,差点被声浪冲个跟头。中包里乌泱泱坐了快十个人,彩色光球在头顶嗖嗖地转,老杜搂着大齐的肩膀鬼哭狼嚎,我无措地站在门口,一时竟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诶景明,这边。”春和从沙发上站起来招呼我。视线适应了ktv的环境后,我环顾包厢,有几个我们大学同年级也来京漂的同学,也有我不认识的人。春和人缘好,在京的几个大学同学该是都被他叫了来,另几个大概是他的中学同学或是工作朋友。 寒暄了一轮,我就坐在角落里,干起了社恐人该干的事——发呆、摇铃、喝酒,刷手机。大学同学都知道我不爱说话,也不缠我,倒是有个他的同事——我都没记住叫什么,拎着啤酒瓶子在我身侧坐了下来。 “你就是苏景明!”他跟我碰了下瓶子,我俩喝了一口。 “什么?!”ktv太吵了,我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 “我说,春和老提起你,说你是他大学最好的朋友。”那人也扯着嗓子说。他掏出手机,“我是春和的搭档,加个微信?” 有个流行词叫“破防”,我在那一瞬间就理解了什么叫破防—— 春和被好几个朋友拥簇着,大家起哄,说他以后肯定是个妻管严,七嘴八舌的声音一个劲儿往我耳朵里钻,有人喟叹说你跟米兰真不容易真是爱情童话;有人说你这跟新时代王宝钏似的终于等到圆满结局;有人开玩笑说给米兰打电话让她也来;还有人起哄说,不许叫米兰,今天四舍五入就是单身趴梯了,下次再见你就是新郎官了。而另一边,还有几个大学同学抓着麦在空地上蹦,声嘶力竭地唱——偶买噶,偶买噶,真的太久不见啦……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破防,是因为自己较劲这么多年终于迎来结局了吗——可这不是我求仁得仁的结果吗?是为了他们那句“爱情童话”“新郎官”吗?他们俩是爱情童话,那我算什么?还是因为他同事那句“我是春和的搭档”?我压不住这样的念头——你算什么搭档?你算什么搭档!你是搭档我又是什么身份?我又算什么东西? 好像有人就着酒精,在我脑子里点了一把火,我蹭地站起来,跨到春和面前说,“我先走了!明天咱俩找个地方吃饭,我有话跟你说,我等你。” 24. “苏景明!”在推开ktv大门的那一刻,大齐拉住了我。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背。就在我站在春和面前,用尽全部的勇气说出这句话时,唱歌那边拉到了结尾。音符戛然而止,我的声音在震荡的空气中格外大,格外郑重,甚至有点气势汹汹,于是整个包厢的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一齐看向我。 春和仰着脸,笑意都没有改变分毫,只是稍稍带上些许迷惑,他问,“嗯?怎么了?” 飙升的肾上腺激素和空调让我的脊背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大脑却在燃烧。冰火交煎中,我的牙齿格格作响,于是我勉强笑道:“没事,明天再说,我在你们单位拐角那家咖啡厅等你,我先走了。” ktv走廊像暗黑森林,我飞<a href=" target="_blank">快穿过一个个有着圆圆玻璃的、亮着蓝光或五彩光的包厢门口,像慌乱走入迷雾想要逃离的鹿,男男女女的歌声一连串地从各处飘出来,像被惊飞的鸟。我知道自己可能要做一件后果很严重的事,但我忍不住,我听见有人追出来一路苏景明苏景明地叫我,但我不想回头。 我没想破坏春和和米兰的感情,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待。我爱得很辛苦,挣扎得很辛苦,我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是一个傻子,喜欢人家这么多年人家都不知道,我只是想堂堂正正地跟他说对不起春和,我爱你爱了很多年,但仅限于此,祝你幸福。 说到底,我有什么错呢?我唯一的错就是错爱上了一个注定不可能回应我的直男,可是我不是没有尝试过放弃执念、远远躲开的啊!我试过的啊!只是如今的苏景明就是陈春和塑造的,他教会了我如何承受生活的意外,享受自立的快乐,他教会我如何不卑不亢地与世界相处,他无意间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太多关于他的印记,只是如今我们的交集是命运一步步推着交织成如今的状态,我没法坦然放开,因为只要放开,不仅仅是我失去了爱情,我们都会失去一个很珍视的朋友。 可笑吗?不可笑吗?从一开始,就是我那有毒的单恋附着在友情和恩情之上,叫嚣着提醒我,只要我不舍得丢掉这个朋友,就得忍受着这份有毒的单恋带来的愧疚和折磨。 大齐拽住了我的书包带子,但我没停下脚步,就这样生生把他拽出了ktv。这么多年来,大齐一点没变,还是不服就干。他手劲大,一把反扭了我的胳膊,阻止了我在马路上横冲直撞。他强迫我转过来面对他,强迫我把不堪的斑驳的软弱的眼泪流在他面前。 “苏景明你疯了!”他说。他强硬地把我按在路边长凳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第138章 他还是老样子,只要跟我肢体接触就会僵硬不自在。但我这会儿已经顾不得了,我抱着他的肩膀嚎啕大哭,我说大齐,我心里难受。 第105章 25. 很多年前,我接到了生平中第一个约访任务——约访一个专家。但那次约访很不顺利,我吃了很久的闭门羹,于是无奈之下我给赵非凡发消息,问他怎么办。 赵非凡的答案只是八个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于是我就抱着这八个字,在七八次电话约访没成功的基础上,第四次还是第五次敲响专家的门。 可能专家也被我搞烦了,亦或者他看我实在可怜,总之,那个有名的冷面专家居然接受了我的约访,使得我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试用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我一个社恐,在人均social大师的行当里,职业发展还算顺利,靠的就是赵非凡那八字真言。后来我才慢慢明白,人在新手时,都有一个“新手保护期”,干啥啥顺利。度过了新手保护期后,做成了的事往往不是精诚所至,而是因为足够幸运。 我扭头望向墙上的猫头鹰挂钟,上午10点,春和,你说,念念不忘的,真的必有回响吗? 11:00 我随便点了一份brunch,这家咖啡馆的菜单大概是换了,我找不到自己曾经喜欢的那一种。 这家店我有段时间常来。米兰出国后,春和很是颓废了一段时间,百无聊赖的时候,就拉着我在这儿消磨着上工前那些大段大段的空白时间。我们一人一本书,也不说话,有时候我偷偷瞧他,他盯着窗外若有所思,他不说,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时候我也常常觉得无力,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高兴一点,于是只好摆弄他喜欢的咖啡,点他喜欢的三明治,偷偷往他的储值卡里充钱——那时候店长是个年轻姑娘,可能误以为我们是一对,我一去柜台就冲我挤眉弄眼的。 店里的音响悠悠地放:想为你做件事/让你更快乐的事。好在你的心中/埋下我的名字。求时间趁着你/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把这种子/酿成果实。 我避开她的眼色,回看春和的侧影,他这个人,即使落寞时也依旧挺拔,我忽然抑制不住地萌生出不切实际的奢望,假如米兰一直不回来,那么,即便是他再找女朋友,我也是最了解他、陪伴他时间最长、最无可取代的人,对吧? 12:00 mr.d:我上飞机了。 我摁灭了手机屏幕。 春和一定会来,这一点我很笃定。从上大学起,不管我提出什么样的请求,春和都会答应。我昨晚失眠,关于表白,我想了很多很多话,又在心里一一推翻。其实很简单——陈春和,我从读大学起就很喜欢你,可我不想给你造成困扰,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让你知道,你曾经照亮过我的人生。 15:20 mr.d:我到了。你在哪?我要不去找你? mr.d:你今晚有空吗?要上班吗? 春和还是没有出现。 我开始怀疑,昨天在ktv,他可能根本就没听清我说了些什么,亦或是没听清我跟他说在哪里见面。但他没有发消息来问我,而我经过一夜之后,也没有勇气再给他发消息。 咖啡喝多了并没有让我亢奋,相反,大概是因为从昨天我一直亢奋着,到现在竟然有些疲倦。我趴在桌上,闭了眼休息,半瞌睡半清醒中,就又想起了江南。 南京到底算不算得江南?老杜说得好,金陵算,南京不算。与苏杭相比,少了点吴侬软语的娇媚气质,跟书上写的那个婉约的江南,略有不符。每一个新去南京的同学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这鬼地方热(冷)得一比吊糟。”但说来奇怪,我平时吐槽骂脏话烫嘴,唯独说起南京话比来吊去的,特别顺畅。 跟春和在市中心兼职那会儿,是我倒霉人生中为数不多快乐的时刻。他在培训机构放了一辆不知道过了几手的自行车,带个座,很旧了,但擦得锃亮。那是他为了去接下班的米兰专门买的。偶尔偶尔,在他不用接米兰,而我恰好有空的时候,他会拍拍他的自行车说,走景明,哥带你兜一圈。 于是我们就两人一单车,在梧桐树荫之下穿梭。穿过川流不息的车流,穿过此起彼伏的“比来吊去”,穿过老街旧巷,老人们揣着手在街头巷口常去的铺子窗口下排队聊天,斩半只鸭子,心满意足地拎走一整天的奢侈享受。 因此那里总有着淡淡的、盐渍过的味道,和青苔青草的味道以及湿漉漉的水汽混合在一起,共同构成老南京独特的气味。那是我在人生前二十年来从未接触过的生活,春和把自行车蹬得飞快,于是我知道只要跑起来,车轮转起来,没有空调,微风拂面也很舒爽。我知道不同的小店卖的鸭子、辣油馄饨和皮肚面各有各的风味,我知道每天,当那些店铺就要收档的时候,鸭心鸭肝都会打折处理,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塑料袋一撮,凑个整数,说哎呀哎呀,都给你,拿走吧。倘若你告诉他们你是学生,他们还会再便宜三五块钱。而这些我以前从来不碰的东西,拯救了我们无数个只有泡面的冬夜。 再抬起头来,我发现袖子上湿了一整片。 16:30 mr.d:你到底干嘛去了?怎么不回复呀?哎,你不会是临了怂了吧? 第139章 其实我的大学,值得怀念的远不止这些。 我和大齐的关系,直到大三才好起来。那年我疲于奔命,临近评奖学金时,才发现还差0.5分。我这人不爱参加学校活动,更没在什么组织里担任职务,春和思来想去,说有个寝室文化节,以宿舍为单位去参加活动,去了就有奖,说白了就是给阳光普照分。要不咱们宿舍一起去报名,你也舍舍你这张薄面皮,去表演个节目,不就赚到了吗? 一分钱憋死英雄汉,我只好同意,没想到春和游说到大齐这儿吃了瘪。大齐生硬地说:“我不管。谁需要帮忙谁自己找我来说,你说算怎么回事?” 寝室就那么大,我无处可躲。我不知道为什么大齐好像总是一副不喜欢我的样子,即便偶尔散发善意也是凶巴巴的,搞得我一直不敢跟他多说话。但春和为了我这0.5分跑前跑后的,我就是再怵他,这会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说,“是我,我需要大家帮忙……” 大齐挑眉,“你需要谁帮忙?” 我无奈又无语,“需要你帮忙!大齐!大哥……” “欧了!”大齐一口截住。我愣住了。他扭头继续去敲论文,“以后有话直说,不用找别人兜圈子,行吗?” …… …… 我想哭又想笑。你瞧,其实我在漫长而难熬的青春岁月,得到过很多人的助力。是他们一路把我扛到毕业,扛到我成长为大人。 20:30 mr.d:你在哪里?你还好吧? 我:不好。 我一遍一遍地想昨天自己抱着大齐,哭得不能自已,想他很凶地说,“景明你清醒一点。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我、老杜都早就看出来你喜欢春和,你觉得春和会不知道吗?春和明天肯定不会去见你,你有没有想过你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他该怎么面对你?喂,兄弟要不要做了我问你?毕业时我们四个怎么说的?!——无论在哪里,好好过,再见面都要比今日更好。苏景明,你他妈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 时针悠悠指向了21点整。服务员再次过来问我还有什么要点的,我平静地说不用了,然后把电脑和书收入包里,顺便拂去滴落在书封上的泪点。 手机在桌上疯狂蹦跶,在我那条消息下面,mr.d又发了很多条,我没回复,于是他干脆拨了语音通话过来。我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接听。 我想我只是太需要一个泄洪的决口,在那个“喂”字刚响起时,我泣不成声。 电话的另一端很嘈杂,我听到一个三分熟悉却着实想不起来的声音问,“你在哪里?” 我突然就被一口气堵得语不成声,艰难地报出地址,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别挂电话。行吗?”电话另一端开始传来风声,“苏景明。” “嗯。” 我晕乎乎的,来不及去琢磨这其中的怪异之处——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叫什么。但这已经不重要了,这一刻我真的很需要有人来拯救这个荒谬的夜晚,让我看上不那么像个可怜的傻瓜。 我终于终于确定,春和今天不会来。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再说出那句话——陈春和,你记得那首歌吗,地球上两个人,能相遇不容易,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 我是真的,很感激。哪怕你从来都不需要这份感激。 “我离你不远,我是跑着过去的。现在红灯。”电话那边喘着粗气说,“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到。” “嗯。” 我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我开始庆幸春和没有来,我甚至感激他今天的残忍——是啊,那么多人都看得出来,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只是不愿给我这个开口的机会,他想保住我们岌岌可危的友情。 ——只要不开口,它就永远是一段不变质的,友情。 “我给你带了礼物。”耳边依旧是气喘吁吁,“换你今晚二十分钟,行不行?” “……什么礼物?” “抬头。” 我仓皇抬头四顾,就在与我坐着视线齐平的地方,一支、一支又一支的玫瑰,绽放在我的眼前。花枝间还缠着闪闪亮亮的串灯,像是采撷了夏夜最亮的星星。 “二十分钟别想别人,行吗?苏景明,我来见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春和景明的故事就到这儿啦~年下d回来了,苏老师的爱情还远吗? 其实就是想换种新写法,故事套故事,但这不重要。 第九卷 当infj遇上estp 第106章 当infj遇上estp 1. 如果世界上有社死排名榜的话,我觉得自己至少能排全球前一万零九十名。 同性恋喜欢直男,排名前进一位;在网上跟网友荤素不忌还把网友当树洞,结果发现网友是自己认识的人,排名再前进一位;再仔细算算辈分,这“网友”四舍五入还得管我叫声老师——叫大哥也行,排名唰唰提升他妈的10086位。 我眼疾手快,一把摁掉语音通话,然后伸手抹了一把脸,硬生生咽下了所有情绪,还没编出个靠谱的理由,就眼睁睁看着他绕过玻璃窗,推开门,手里甩着一束玫瑰花,大大咧咧地往我对面一坐,满脸都是看戏的表情。 “……段紫荆?怎么是你?” 鼻子又堵又痒,我忍了很久,实在忍不住,于是又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吸溜鼻子的声音。 第140章 很好,脸彻底掉在地上,碎成渣渣,捡都捡不起来。 就你们能理解那种尴尬之处吗?就是,我的情绪从昨晚就开始发酵,今天又在这儿苦等一天,明明已经积累、酝酿到这一步了,不在崩溃中爆发,就在崩溃中死亡,这时候突然来一熟人——还是那种我一向在他面前特端着的熟人,揣着一把玫瑰花,隔着玻璃瞅你——这简直就好比狂飙路上一个急刹车,喷水龙头突然卡上节水阀,生生把人憋死在当地那种。 对面那人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把纸巾朝我这边推了推:“那个,苏老师,你这里……”他指指自己的鼻翼示意道,“有鼻涕。” 我:…… 沉默真他妈是今晚的亮马河大桥啊。 绝望而诡异的三十秒后,对面那张脸缓缓咧开一个没心没肺的笑,说,“苏老师,你看我这都饿了大半天了,咱们是不是,先吃个饭……” 2.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段紫荆,那就是狗。 怎么说呢,我们行内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曾有过这样一番名言,她说想干我们这行,既不能太穷,也不能太有钱。我们这行赚不了大钱,因此太穷的人干不长久,而且很容易因为贫穷而难以拒绝金钱的诱惑;太富的人呢,也干不了我们这行,因为他们不接地气,很难对弱势群体的艰难感同身受。 很不幸,段紫荆就是后一种人。 几年前他来我们这儿实习。在那批实习生来之前,领导钱大有同志意气风发地说,咱们部门建设了这么多年,终于把档次给提升上去了。赵非凡问怎么个提升法呢?钱大有说,招的实习生档次越来越高,今年实习生简历看到我眼花,我这个人一向是最不喜欢用学历去衡量一个人的啊,但是,今年新来的这批实习生,没有一个是211以下的,居然还有两个是那什么qs前一百的学校的。 我:…… 赵非凡:…… 小葵:…… 凡姐:…… 鼓掌声噼里啪啦地响起,赵非凡跟小葵一唱一和地阴阳,说出息了出息了,我司真出息了,qs前一百的学生有什么想不开的,来我们这儿实习? 为了见识来的都是何方神圣,那批实习生报到那天,我们部门破天荒的,早九点就全员坐在了办公室里。没过一会儿,钱大有带着七八个男生女生,先去楼上跟沈不言他们几个记者打过招呼,然后下楼,到我们办公室一一介绍了一番。 怎么说呢,的确是个个俊彩星驰的,身上有种明明锐气十足,却故作谦虚低调的年轻气盛。 段紫荆就是其中格外引人注目那一个。他本就最高,又满身名牌,浓眉大眼往那儿一杵,路过的人都不禁得回头多看他两眼。别人都规规矩矩自我介绍哪个学校的、哪个年级、什么专业之前在哪实习,轮到他时,他说,“我叫段紫荆,不过大家可以叫我豆豆。” 我们四人连同钱大有一起沉默了下去,实习生中有个女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我学计算机的,专业跟新闻没什么关系,也没有其他同学那么丰富的实习经历和作品,但我有信心在实习期做出一番成就,希望能向各位老师学习。” ——后来,避开这波实习生,赵非凡私下找钱大有吐槽,说,“这是干啥呢,一不是相关专业,二没有一点实习基础,三这孩子看上去也对本行业没什么兴趣,咋的,送来让我们暑假托班看孩子呐?还‘有信心做出一番成就’,枪都不会上膛说自己上战场以一敌百,这不搞笑呢?” 据听说,钱大有沧桑地叹口气,安慰赵非凡,“你就当是暑假带孩子,好吧?谁让人家爸爸是咱们的大广告客户,是金主爹呢?” ……专业不对口就算了,还是个“条子生”。赵非凡一个头六个大,“不是,怎么什么人都觉得能干咱这行呢?就不能把他打发到别的部门吗?” 他的抱怨不无道理,本来我们部门的工作任务就最重,工作要求最高,招实习生是希望能直接上手,这倒好,来个新手村的小白,还得分出人手专门从头教他。 钱大有和稀泥,说,“行了行了,我看了这孩子简历,能力还不错,你看能带就带,给他几个题练一练,带不了就忍俩月送走得了。” 小葵呢,则迅速打探出详细消息——这段豆豆是e大的,成绩倒是的确不错,只不过人家来实习,就是为了刷个实习简历——“现在申请国外名校也不容易,除了成绩,还要参加大型比赛,还要知名公司实习经历,还要社会实践,要能体现出青年的社会责任感。”小葵悄悄努嘴,“这不就贵公子来咱这儿培养社会责任感来了,接触接触底层劳动人民,关怀关怀弱势群体,搞个实习鉴定,完事。” 当然,这都是后话。来报到的第一天,他的座位就分在了我的斜对角,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除了衣服名牌多点,自我介绍憨了点,优越感强了点,还算老实规矩,领了实习生门卡就规规矩矩在座位上刷电脑,跟其他来实习的大学生没什么太大区别。 那年他21岁,小少爷大三放暑假来体验生活,而我27岁,刚从一线调回编辑部没多久,也还在夹着尾巴做人的阶段,办公室里人来人往,大家都叫我“小苏老师”。 是一年一度的无尽夏,热风、烈日和暴雨和往常这时候一模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141章 作者有话说: 大家有印象了吗哈哈哈哈,小葵的相亲男在楼下堵她,两个实习生去拉架,一个女生上楼报信,说的那个“段哥”。。。 很背景板对不对哈哈哈哈哈哈哈(别打我别打我别打我) 往后翻,害有一章(因为害怕挨打今天多发一章) 第107章 3. 实习生们一开始总是要轮轮岗的,鉴于段紫荆是个“关系户”,钱大特意安排沈不言带他,没想到刚一周,这厮就被沈不言退了货。 那几天沈不言得了跟腱炎,走路不利索,没法出差,于是就捡点儿本地的小新闻小纠纷凑工分。原想着段紫荆没基础,正好先从小处练手,于是凡事让他打前站。 是俩老太太闹邻里纠纷的一件小事,老胡同串子,谁家停车多占了谁一掌地,谁家装修掀了谁家一块瓦,恩恩怨怨三四十年扯不清楚。恰逢沈不言盯上旧城改造问题,于是派段紫荆去了解情况。岂料段紫荆跟一方老太太采访时,不知是没过脑子,还是被老太太单方信息输入得有点义愤填膺,一时嘴快说了句:“这明显是他们家不对呀,您可以告他的。” 再敲对面的门,对面没人开门,于是他就拍屁股走人了,当天下午俩老太又干了一仗,其中一方就说,今天人记者同志来了,说就是你们的错!人家要舆论监督你!人家说我可以告你的! 三天后,沈不言报道出街——其实报道主题是旧城改造,胡同老太的矛盾就简化为一句“如xx地方邻里矛盾难以解决”,都没提谁对谁错,但矛盾另一方的老太太就不干了,直接打上门来,非说沈不言只采访她的死对头没采访她,是不公平,是不实报道,是收了黑心钱。 沈不言出差路上打过狗,遇过黑社会,就是没遭过老太太硬缠。只要他一出现,老太太就上前揪住,非要他给个说法。那七老八十的,沈不言一不敢推二不敢骂,只能在保安的保护下下抱头鼠窜,偏还碰上腿脚不利索,逃窜都逃不快,着实有苦难言。 而老太太又没有工作,每天清早就挎着布兜子来,晚上下班才走,谁劝骂谁,我们集团无人敢拦还得管人家一顿午饭。憋得沈不言无名火无处发,只好对着自己的实习生发—— “你是律师还是法官,去给人家断案?咱主题是啥?是处理邻里纠纷吗?你跟人家说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嘛啊!还撺掇人家告邻居!” 一周之后,沈不言腿好了,立马出差躲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肯继续带段紫荆。钱大有没办法,只好把人又交给了赵非凡。 有了前车之鉴,赵非凡不敢让他独自上手,只让他去跟进一个讨薪纠纷的案子,千叮咛万嘱咐,说你啥也不用干,带支录音笔,把当事双方的话都录下来就行。没想到半天不到,钱大有就接到电话,说,人进局子了。 ——是欠薪方一眼看出讨薪方带了个奇怪的人,估计就是个记者,要打他,为了保护他这个“记者”,讨薪方和欠薪方就在法院门外起了冲突。 得知前因后果的赵非凡捂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问:“你亮录音设备了?” 段紫荆说没。 赵非凡问,“你又多说话引起怀疑了?” 段紫荆说没。 “那人家怎么认出你的?我不是跟你说,就让你假称是讨薪当事人的家属吗?”赵非凡也迷惑了,“这案子都到最后一步了,就要个最终判决结果而已,怎么还能搞这么大动静?” 段紫荆想了想,诚恳地说,“赵老师,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穿的太破了。” 赵非凡:…… “我想着他们讨薪的人肯定都很穷,每天奔波很辛苦灰头土脸的,所以专门搞了件特别破的衣服。结果我一去就傻眼了,可能因为这次开庭对他们意义重大,大家都穿得特别整洁,有的还穿了西装,就我自己穿了件破衣服,所以一去就被认出来了……” 他这话一出口,我们都探出头来看他穿得有多破才会被一眼认出来。就这么说吧,我们以为的“破衣服”是地摊上十块钱一件的普通t恤,他所谓的“破衣服”,这是一件沾染了很多颜料的、旧gucci。 赵非凡往后一靠,椅子被他压得向后折,过了好一阵才缓过这口气,紧接着咆哮响彻办公室:“段豆豆,老子是让你去旁听,不是让你去当卧底!” 4. 总之,段紫荆实习的那个暑假,可谓是凑齐了我们所有能想到和想不到的各种bug。在每位老师名下遛了一圈之后,凡姐委婉地说,“你……要不去让苏老师带带你?” 我:…… 没办法,我也不敢给他单独布置任务,就让他整理资料和录音。丫干了不到一个礼拜就扛不住了,抗议道:“苏老师,你就不能给我布置点有意义的工作吗?” 我问他什么叫有意义。 “资料汇总有搜索引擎,录音整理有软件机翻——再不济,花点钱买人工精翻,请人汇总资料都行,花不了多少钱的,部门不报销,我自费都没问题。”挺大个儿一帅小伙,说出来的话特别不招人待见,“我来真想学点东西,或者自己做个什么项目,跟个案子,独立操作个采访,都行,没必要让我从这——么基础的锻炼开始吧?” 这话有点刺痛我。我很想说——有钱是吧?你有多少钱?有钱就很了不起吗?有钱的实习生我见得多了,没见过狂成你这样的。 第142章 但我不能,因为他老子是我们金主爸爸。我想了想,“我觉得你对我们这行没什么兴趣,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强求呢?你想要实习简历丰富好看,扶个贫支个教,干啥不行呢?别人当做事业、当做养家糊口必须好好对待的工作,到了你这儿就是可以花一点点钱就解决的小case,既然如此,我也不觉得你还有干下去的必要。” 段紫荆不说话了。 我承认,我平时很少这么跟人说话。但怎么说呢,人工作久了,心肠真的会慢慢变硬,刚工作那会儿,我跟谁说话都得前思后想好半天,但当段紫荆吊儿郎当地支棱着两条长腿往椅子上一坐,仰起那张因有钱而显得格外清澈愚蠢不接地气的脸时,我就忍不住很想揉搓他两下。 事后我也反思,是不是对他太严厉了些。平心而论,他没什么架子,谁需要帮忙就帮谁,又兼着家里有钱,平日有个下雨高温的,少不得接送一下同届的实习伙伴,因此颇受大家欢迎。但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并不为我所欣赏的习性,于是忍不住就想提醒,亦或是说敲打敲打他。 哦对,在那年暑假还剩最后十多天时,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有个实习生提早结束实习走了,但他走了没两天,实习生之间就在传,说他走之前到处借钱,少则一两百,多则上千。之后,就再也不回复任何人的信息了。 都是来实习的学生,囊中羞涩,大家私下一对,都义愤填膺。于是开始汇总他到底借了大家多少钱。单子拉出来一看,最大的冤大头赫然就是段紫荆,眼都不眨就借给人家一万块。 到底是我带的实习生,我就私下多问了几句——“一万块,人家借你就借了。知道你有钱,一万不是钱啊?你知道大学应届毕业生平均工资才多少钱吗?” 段紫荆满不在乎,“那万一他真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难处呢?他都给我写了借条拍了身份证照片了,我又不怕他跑了。” 我气笑了。“……哪个借钱不写借条啊?写了白写拍了白拍的还少吗?” “那他要非不还,损失信誉和一个有钱朋友的人是他啊。”这小子还振振有词,“老师,你这辈子,就没有遇到难以启齿的困难,或者迫切需要帮助的时候吗?能帮就帮一把,就算他骗我,也在我能承受的范围之内,这点我承受的起。” “……”我突然哑了火。 见我吃瘪,这家伙又嬉皮笑脸凑过来,“不过呢,的确是最近手头有点紧,苏老师,你能不能管我几天饭啊?” 第108章 5. 我们都以为,暑假给这小爷实习证明盖上章,送走就算完事儿了,没想到八月底刚送走,转年一月刚打头,各大高校一放寒假,这位小爷就又顶着新吹的高高的凤梨头,出现在我们办公室里。 赵非凡一看见他,脸皱得像个苦瓜,“段豆豆?你怎么又来了?” 他像是丝毫听不出来赵非凡语气中的揶揄和绝望,双手外翻抖个花,长腿一弯浅浅行个礼,“surprise!” 我:…… 赵非凡:…… 旁边新一拨实习生们都低头,吃吃笑了起来。 如果说暑假的段紫荆还是个没摸着门道、清澈而愚蠢的傻白甜,到了寒假,他轻车熟路得跟我们这儿员工似的,一路俨然老大哥般给新实习生介绍着部门的工作要求和习惯,还带着大家去办理手续和门禁卡,办完后,又去老钱办公室里唠了半天嗑,最后还是老钱笑眯眯地把他送出办公室的。 赵非凡悄悄凑过来说,“瞧这架势,集团广告部本年度的kpi算是完成喽。哎我就是不理解,这孩子想啥呢,以后又不打算干这行,暑假来完寒假来,这不纯浪费时间呢嘛。” 小葵倒直接,椅子呲溜一滑,滑到段紫荆面前,“段豆豆,你这次实习到什么时候?” “我大四下没课了,实习到毕业前。” “……那得半年呢!哎,你这有点突破我认知啊,大四这么好的实习机会,你这种不该去什么投行啊,投资机构啊,大公司去刷简历吗?怎么又回我们这儿了?”小葵双手交叠垫在下巴下,顿了顿,开玩笑道,“你……该不会暑假来我们这儿实习,看上谁了,想趁着实习追人家呢吧?” 他依旧坐我斜对角,我抬眼,只见那厮对着小葵绽开一个热情而无害的笑容,说,“那喜欢谁小葵老师都包介绍吗?” “嗯?”小葵顿时来了精神,“还真是奔着谈恋爱来的啊?那你先说说你看上谁了,只要是集团范围内,我们部门集体当你的后援团。” 那正是下午换班时分,办公室热热闹闹的,大家三三两两凑一堆唠嗑,小葵这话一出,大家声音瞬间低八度,悄悄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位带资进组的明星实习生的八卦。新来的实习生们也不例外,我看到好几个女生都躲在电脑后面,悄悄地瞟他。 段紫荆笑容不改,“那倒没有啦,我这不是,暑假被苏老师批评了嘛,回去后好好反省了一番,我觉苏老师批评的对,这不暑假也没做出点什么成绩,所以就决定再来实习一段时间,踏踏实实做点事,顺便思考下人生意义。” 叮叮两声,我们编辑部四人小群弹出两条消息: 赵非凡:“苏老师批评得对[白眼]” 凡姐:苏老师批评得对极了,那这半年实习,还你带他吧! 第143章 我:…… 6. 当天和平常每一个没什么重大新闻的日子一样,就那么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地交了班,小葵和凡姐就走了,我跟赵非凡上夜班。约莫晚上八点,春和给我打电话,说现在在楼下,给我来送东西。 京城媒体圈子并不大,陈春和是电台知名主播,而赵非凡又是知名编辑“赵一指”,俩人都听说过对方。既然都是我朋友,我就说那一起吃晚饭吧。没想到俩人还挺相谈甚欢,吃完之后,春和就去搭地铁上班,而我跟赵非凡则溜达回办公室,准备干活。 “等、等下!”电梯门即将关闭时,一只手伸过来拦住。紧接着段紫荆气喘吁吁地出现,“谢谢。非凡老师。” “你怎么还没下班?” “我下班也没事干,正好有点材料没整理完,就多待一会儿咯。”段紫荆说着摇了摇手中的便当盒,“我买了好多,你们吃饭了吗?” 包装袋上写着城中很有名的一家日料店的名字。就这么说吧,我都不知道他们家居然能送外卖,于是我跟赵非凡两个贫穷的编辑老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电梯上升的时候,气氛沉默得有点诡异,身后是一个实习生,我总觉得他的视线始终戳在我背上;身侧是赵非凡,他也不住地往我身上瞟,瞟得我浑身不得劲,于是忍不住问他:“你看我干嘛?” 赵非凡皮笑肉不笑地用鼻子哼出几个字,“春和景明?哈?” 我不理他。 岂料这话被身后那位听了去,顺嘴接话道:“诶苏老师,我突然发现,我跟你名字出处一样诶。” 我跟赵非凡同时回头看他。 “滕子京谪守巴陵郡,我爸说,因为他很敬佩滕子京的为人,所以给我起名叫段紫荆。” 我:…… 赵非凡冷笑一声,“你暑假那会儿,不是说你爷爷为了庆祝香港回归,给你起名叫紫荆吗?” 段紫荆:……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跨出电梯门的时候,赵非凡转头,言简意赅地说,“你,赶紧吃饭,吃完麻溜下班,少在这儿晃悠。苏老师工作时旁边不能有闲人,要清场。” 我:…… 段紫荆把赵非凡的话当耳旁风,窝在自己的座位上,东捣鼓捣鼓,西捣鼓捣鼓。我俩也不理他,各自工作,一时间,办公室里只有噼里啪啦的敲击键盘声。过了一会儿,赵非凡举着手机,呲溜一下滑到我身边,神神秘秘地说,“诶,你看这男的怎么样?” 是个笑容温和的中年男人,个人简介上写着“米其林主厨”。我说,看着挺好。你想认识? “……撞型号呢,什么眼神呐,没看见底下简介啊?”赵非凡拿胳膊肘捣了我一下,“你要有兴趣我可以跟他聊聊,然后介绍给你,或者你自己下一个app也行,这app挺小众的,但对身份的真实性要求很高,而且是邀请码制度的,海王可能有,杀猪盘可能性很低。苏老师,约会有助于调节身心,激发创作灵感,你都素多久了,跟个清心寡欲的老头似的。” “……嘶。”我把他手机推回去,示意他闭嘴。“实习生还没走,你瞎说啥呢,嘴这么大。” “这有啥啊,你又不是深柜。之前哪届实习生不知道你取向?”赵非凡满不在乎。我有点不安,抬头扫了一眼斜对面办公桌的位置,段紫荆盯着电脑屏幕,但我总觉得他似乎刚从我们这边收回视线,嘴角还有一点似无似有的笑,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还是听到了我们说话的内容。 我是不在乎被他知道性向啦,但毕竟我还是他的带教老师,这点上我很难不端着,我总觉得,带教就得有个带教的样子,我可做不到像赵非凡那样,骂人骂的要死,骂完又跟你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下班后就在隔壁休息间睡的。躺在沙发上,我漫无目的地按着手机,不知怎么的心血来潮,就下载了赵非凡所说的app,然后输入了他的邀请码。 选择头像时犯了难。我的意思是,我没有用动画或者小动物、风景照之类做头像的习惯,微信就是规规矩矩的正面照。但我既不想真的在这个app上找约会对象,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谁。于是在相册里扒拉扒拉,不知道是谁曾拍过一张我记笔记的照片,被我保存了下来,照片放大再放大,桌上一杯清水,桌上映下一段彩虹,彩虹边一个纸张洁白的本子,本子上是一只写字的右手,完美。 姓名:皓月千里 职业:写字的 注册成功。 然后搜出来赵非凡的账号,屏蔽了他。 我怀着恶趣味去观察这个app的用户,这个app的确用户不多,才左滑了不到二十个人,就开始有重复推荐了。我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附近发现”功能。五秒钟不到,突然蹦出来一条打招呼的消息提示。 mr.d:hi 第109章 7. 好友来源:附近发现 距离:3公里 我心如擂鼓,鬼使神差地,就点了通过好友申请。 这家伙也是个不喜欢其他头像又不愿挂自己真实照片的胆小鬼,头像是西装照,截了从脖子到胸口的位置,照片拍的不错,锁骨横平竖直的,一直延伸到衬衫里,打光拗出深深的阴影,更显得该发达处发达,该纤细处纤细。 就还,蛮性感的。我是说从审美的角度。 第144章 mr.d:你好。 我:不好意思,我不约。 mr.d:…… mr.d:这么直接吗? mr.d:冒昧问一句,你不约下这软件干吗? 我:所以这是一个约的软件?那不好意思,我会错意了,现在就删掉。 mr.d:别别别,不是那意思。 mr.d:约可以有很多种理解嘛,约会、谈恋爱,约饭搭子也叫约,这不是交朋友得先知道你的社交需求嘛,所以,你是不接受约上床,还是连约会、约饭这种都不接受? 我手指犹豫地在屏幕上方停了很久,到底为什么下这软件?我也不知道。都怪赵非凡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我总不能说,是因为同事介绍所以才注册吧? 也有可能,只是太寂寞了,我的世界有太多说不出口的话,有时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而已。 我:你对这软件功能很熟嘛。常用吗? mr.d:还行吧。 我:我怎么觉得你在吹牛皮呢,你这账号显示都注册三四年了,账号级别一级,资料完整程度20%,头像旁边那个桃心,那是用户的“欢迎值”吧?别人匹配你通过才会显示级别,匹配越高越受欢迎,大哥你这个值也才个位数,你这是注册了就没用过吧? mr.d:不是,你这是社交呢还是审我呢?你fbi啊,一个账号能分析出这么多东西。 ……不知怎么的,我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有种看人吃瘪暗戳戳的爽感。其实身边的人——什么赵非凡凡姐小葵,包括春和都不知道,虽然我现实中被动、不爱说话,但上网可向来妙语如珠,屹立于冲浪潮头。 我:不好意思,条件反射。 mr.d:那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回答我这个问题呗。我从高中那会儿,就觉得自己性向可能不是异性,但那会儿也没有很喜欢那个男生,所以上大学就注册了这个账号,想确定下自己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 我:?所以,注册了这个账号就确定性向了? mr.d:那倒也不是,因为我注册太早了,这app刚内测,就没几个人。刷一天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就没意思不想玩了。但人长大了嘛,总会知道自己的心之所向性之所想,没必要通过一个app来测试。 我:你还挺通透。 mr.d:所以,你呢? 我:我什么? mr.d:你为什么会注册?如果不是为了约,是为什么呢?如果不是为了约上床,那约会,约饭,总有一个是你的理由吧? 我:我不知道。大概,只是想跟人聊聊天吧。 8. 电影里,主角打开心结或敞开心扉,往往只需要一句i'm lonely,而现实是,我们都有孤独羞耻症,耻于向身边的人说一句,可不可以跟我说说话,我很孤独。 mr.d:你没有朋友吗? 我:不是,我有很多朋友。 mr.d:……那为什么听上去你有点孤独寂寞,你有心事不会跟他们倾诉吗? 我:不会。 我:你会跟朋友们倾诉吗? mr.d:为什么不呢? mr.d:你好奇怪,跟朋友这么见外,那他们为什么要和你做朋友? 我:因为他们需要陪伴。 mr.d:那你为什么和他们做朋友? 我:可能,因为我非常需要证明自己还有点用处,哪怕只会陪伴。 总之,那晚的对话就这么没头没脑开始,莫名其妙结束。在我说完这话之后,d没有再回复。我有点懊恼,又把自己讨好型人格的一面展现给别人看,但手指在“删除”选项上方犹豫很久,最终还是没按下去。 这个app也还不算无聊,姑且玩几天再说。 第二天中午,赵非凡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家里出了事,他得请假回趟老家,请我帮他代几天班。凡姐和小葵本来打算轮流值夜班,帮我分担分担任务,我急忙道谢婉拒——开玩笑好吗!我都好久没有享受过独占整个办公室的夜晚了,区区代班几天,我求之不得。 但我没想到的是,当我吃完晚饭,优哉游哉地回到办公室后,一眼瞅见那枚凤梨头又雷打不动地杵在我斜对面。 “……”我有点不爽,“你怎么还不下班?”我问,“我有给你安排这么多工作吗?” 桌子之间的挡板后面探出半张脸,“没有啊,我在帮沈老师做事。” “……”我只得摆摆手,让他该干嘛干嘛。我还能说啥呢?段紫荆这次再来实习,比暑假靠谱多了,不仅上手快,还不挑活儿,几次开会发言还颇有见地,连一向高标准的赵非凡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于是在实习生群体中荣升为“豆哥”。 实习生都这么主动了,领导又顺水推舟,我这个带教老师还能有什么意见? 赵非凡不在,我工作量陡然翻一倍,于是全情投入到工作中,噼里啪啦敲了好一会儿字。好不容易忙完一个活儿,活动了下脖子端起水杯想喝口水,余光瞟见斜对面那人,哪里是在工作,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转着笔,目光正对着我的方向,放空发呆。 我被惊了一跳,一口水没咽下去,直接吐了出来,于是又手忙脚乱地找纸巾。 “你……到底有事没事?”我狼狈又恼怒地擦掉下巴和桌面上的水,“没事能不能别在这儿晃,回家去!” 段紫荆的眼神一秒聚焦,他说,“苏老师,你为什么这么晚不回家呢?” 第145章 “……”我说,“我上夜班!” 他说,“苏老师,我很纠结。我不是不愿意回家,我是有家不能回。” 他说,“我也不知道该跟谁说,苏老师咱俩要不吃面去吧。” …… 我还能怎么办?只能带他去“萤间”,尝了尝秦老板的当季新品——芝士牛肉面。 段紫荆一边大口大口吃着面,一边讲起他的故事。什么小的时候家里穷——“我们家一直到我上小学四年级以后才富裕起来,就以前路边那种砂锅店你见过吧?小时候我们家去不起饭店,就只能吃得起砂锅店。” “……”我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开玩笑,一家三口隔三差五去砂锅店吃饭,你管这叫穷人? 然后他父亲奋发图强做了生意,整天不着家,母亲则热衷社交,流连于太太局和麻将桌,四年级后,他的生活就是由司机、保姆和家教包揽。偏他父亲对他要求极高却又漠不关心,他考高分、上e大、申请出国,无论多努力,他父亲就像看不见似的。 我抽出张纸巾擦了擦嘴,“说完了?” 段紫荆把脸从碗上方抬起来,“昂?”他端起故作深沉的惘然,“就是,苏老师你能理解我那种感受吗……” “我不是很理解。”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你出国需要搞点社会实践点缀简历,你爸就砸钱送你来实习。你一学计算机的,大四大实习放着对口专业不去,又跑来我们这儿,你老子也没干涉,继续砸广告费、贴人情由着你来——这还不叫关心支持?这还叫看不见你?段豆豆,你对父母的要求未免太高了吧?” 段紫荆的表情逐渐从惘然变成懵逼,一开始还想分辩两句,最后变成了“被戳破卖惨”的尴尬和听天由命。 “所以,我也不知道你从哪儿学的这些青春期无病呻吟,也不知道你在纠结啥,吃饱了吗?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回家去,否则我明天就把你打发到柳思凡老师那儿去!” 作者有话说: 段豆豆:苏老师,不是说好的你是个绝世好人,最会陪伴朋友了吗?我现在是脆弱迷茫纠结的男大啊!我需要陪伴安慰啊!喂,你看看我行不行? 第110章 9. mr.d:我很苦恼。 mr.d:我喜欢的人总把我当小孩。 我没有删掉那个app,相反,还跟mr.d相处不错。跟他聊天很轻松,许多平时我不太会说的事,在网上都可以跟他聊。我们单位附近就是cbd,mr.d大概也是在附近的苦逼打工人,一加班加到深夜那种。别说,有时候晚上我打开app,看到我们的距离只有三公里,真的会萌生叫他出来吃宵夜的冲动。 当然了,只是想想而已,距离产生美,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我:他年纪比你大很多吗? mr.d:大几岁,也没有很多。 我:那可不是在人家眼里你就是个小孩。 mr.d:我成年了诶,而且我比他高。 我:这跟小不小孩有什么关系? mr.d:他只是年纪大,搞不好那里还没我大。 我:…… mr.d:本来就是嘛,我比他高嘛。这不是很正常,我的意思是他也就年纪比我大点,别的地方也没什么差距。 我:你这话听上去就挺小孩的,年纪大一年就是多365天的社会毒打,能一样吗?再说了,你要不把这话说给人家听听,你猜他啥反应。 mr.d:那我不敢。 我:小孩的确挺麻烦的,我有个实习生也搞得我头大。 mr.d:你很不喜欢他吗? 我仔细想了想,段紫荆那人也没什么讨人嫌的点,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他老在办公室晃,严重影响到我独享办公司,有点困扰而已。 我:那倒没有,他挺好的,就是我不太习惯。 mr.d:不习惯? 我:我也说不上,就是怪怪的。可能我比较介意社交距离,一旦有人试图突破社交距离我就浑身不得劲。他一个实习生,实习期结束就走了,其实大可不必这样对我。 mr.d:没准是你一个潜在的追求者呢? 我:!你在说什么天打雷劈的话! mr.d:怎么,你不接受年下吗? 我:我可是他的带教老师! mr.d:又不是校园师生关系,不犯法的。再说了,你都说人家实习期结束就跟你没关系了,没准人就想跟你发生点别的关系。 我:僭越了,僭越了。 这都什么想法,很罪恶好吗! 也就前两天吧,我有点感冒。鼻酸嗓子痛的,一下午都在头昏脑胀,勉强支撑到晚上八点半提交审稿预览,等领导回复期间,就把脚搭在赵非凡椅子上,想着闭目休息一会儿。 没想到居然就睡了过去,再睁眼,不知谁关了办公室的日光灯,电脑屏保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晚上10点五十。 “……靠。”睡椅子睡得我浑身都僵了,我费力地支撑起自己,一件羽绒服从身上滑落。我愣了一下,捡起来,顺手按开日光灯。 是段紫荆的羽绒服。上面有淡淡的香水味,散得差不多了,依稀还能闻出蔚蓝的后调。我环顾四周,他该是已经下班走了,这孩子,下班怎么不穿羽绒服呢? 门外电梯间“叮”的一声,随即有人脚步在门口一顿,“苏老师?” 段紫荆穿着一件长呢绒大衣,在这天寒地冻的京城一月,冻得两颊发红。我坐在椅子中,看他穿过狭窄的走道,来到我面前,手里拎着个塑料袋放桌上,里面装着几盒药。他身上有着淡淡的烟草味,出乎意料地并不难闻,相反,那股淡淡的烟味和寒风在他身上留下的冷气缠绕在一起,有种别出心裁的凛冽清香。 第146章 心脏,突然重重地跳了两下,我突然意识到,我这个实习生,他不止是个22岁的小男生,他其实,是个成年男人。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我的意思是,大约是他平时话多,嘻嘻哈哈的走搞笑男路线,掩盖了身上其他的特质——比如说,他眉眼锋利,下颌骨有如刀削,只要缝上那张嘴,其实是个硬朗的酷哥,假以时日再年长些,放我们圈里应该都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天菜;还比如说,作为一个有钱有颜还优秀的学霸,他其实是很有优越感和掌控力的,只是或许因为他来实习是混日子,这种压迫感被他藏了起来,只留下好说话的一面。 我张开嘴,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你抽的什么牌子的烟?” 段紫荆一愣,说,“我不抽烟。” “哦。”我渐渐回了神,垂眼,把羽绒服递给他,“谢谢,我以为你下班走了。” “我啊?本来是走了。刚朋友打电话说让去蹦迪。我看你睡着了就给你盖上了。”段紫荆恍然大悟,低头嗅了嗅自己衣领,好像生怕被误会的小孩似的说,“不是我抽的啊,别人抽的,味道沾我身上了。” “……你蹦迪怎么不穿外套?” “……谁蹦迪穿羽绒服啊?”他神情怪异,“他们开车到楼下接我,到地儿直接进去,又不冷。”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不解,“这才几点就蹦完了?” 段紫荆抿了抿嘴唇,“老了,蹦不动了。” 我:…… “谢谢。”“我送你回家吧?”我俩沉默了几秒又同时说话,然后又尴尬地收了声,段紫荆笑了笑,重复了一遍,“苏老师,你……是不是感冒了?我送你回家?” 我收回之前的话,有个有钱的实习生还是挺好的,至少不用在这样的寒夜去等公交。段紫荆体贴地把车里暖风开大,在手机上输入我报的地址,然后一路飞驰而去。说来奇怪,不知是暖风让他衣服上香味分子活跃了起来,还是他车里也有着同款香氛,我总觉得周身都被那种淡淡的香味所环绕,有点……额…… 怎么说呢,蔚蓝被誉为渣男香,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小子很有点海王气质。 “苏老师,你感冒了怎么不请假呀?让柳老师或者小葵老师替你一下。”他开着车,打破了沉默。“或者跟我说也行,你怎么都不说呀?”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不解。成年人有个头疼脑热不是很正常,不到高烧或者突发急病进医院,谁会因为个轻微感冒而大惊小怪。 他看上去似乎有点不高兴,别别扭扭地说,“你跟我说,我就可以帮你买药跑腿。” “……所以你是觉得我生病不说强忍着很可怜?”我无语又好笑,这孩子真是……“好啦,你细心又贴心,这不都帮我买好药了嘛。谢谢哦。” 车子稳稳停在我楼下。 “要我送你上去吗?” “……不用了吧。” “我明天来接你上班?” “段紫荆。”我解开安全带,“我只是一丢丢感冒,不是要死了。” 我慢吞吞地上楼开灯,心情很是复杂。怎么讲,就是我想不出任何形容词去形容当时的心情,总之就是复杂而微妙。我坐在窗边,看他的车在楼下停了好一会儿然后离开,然后拉开抽屉,摸出盒开了封的爱喜。 我其实不抽烟,也不记得这盒烟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场合买了散给别人,没散完顺手丢在抽屉里的。我只是,突然嗓子干痒,渴求的却不是水,是带点清香和凌冽的烟味。我不知道所谓的烟瘾是种什么感受,我只是突然很渴望那种气味穿过我的唇齿和肺部,在这个寒冷的冬夜,给予我一点缭绕的暖意。 我突然想到,就连春和那么细心的人,也从来注意不到我感不感冒。确切地说,从我们开始迎战生活的那一刻起,像感冒、小伤、莫名的郁闷这种小事,就自动剔除出注意力清单了。你必须轻装上阵,不被无谓的情绪与自怜所左右和负累,才能在与生活缠斗中扳回一局。 只是,突然被小孩这么关怀一下,感觉很微妙。这小孩。你说他万事不上心吧,却总能注意到这种微不足道的事。 那烟可能放了许久了,有点潮,味道不再纯粹,吸一口呛得很。我惋惜地摁灭,注视着袅袅细烟,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春和呐……” 作者有话说: 苏老师心可能没动,但荷尔蒙飙升得很快嘛 该说不说,虽然很多人都说蔚蓝是渣男香,但我是真的觉得很好闻啊啊啊啊,超级上头 第111章 10. mr.d:话讲,你真的很在意身份障碍吗?上次你说起你实习生,我真的觉得没准人家真的就是你的追求者呢? 我:你这人很奇怪诶,人家性向未必是呢。他挺受同届女实习生欢迎的。 mr.d:他受女生欢迎不代表他不是啊。 我:我有喜欢的人。 mr.d:哦…… 段紫荆大概最近新鲜劲儿过去了,晚上也不赖在办公室里了。不过也不止他,临近年底,大家都无心工作,心浮气躁地等放假。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春节挺晚的,直到一月底,我们部门才举行年底团建。 那年大概效益不错,领导格外豪爽,大手一挥,说大家辛苦一年了,今年不能吃饭唱歌就应付了事,必须找个暖和的地方,两夜一天,安排吃喝玩乐一条龙,玩好了休息足了来年接着干! 第147章 这番话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大家兴致勃勃地等了好几天才等来了最终的团建方案——京郊温泉农家乐。 ……方案一出,大家就都萎了。小葵愤愤地说,靠,抠不抠啊!去趟泰国也就三千多,部门出一部分自己出一部分我也能接受啊,京郊?钱不少花,土得要死。 部门团建,实习生自然放假。那天我看实习生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最后派段紫荆去跟钱大有申请,说实习生也想参加团建。 钱大有有点为难,毕竟经费有限,抠搜了一年才抠搜出个京郊温泉农家乐,哪来的钱付实习生费用。段紫荆拍着胸膛说,没事主任,那个京郊温泉山庄我爸认识,让我爸找老板打个折,我们实习生自理。 这话说的,领导能真让实习生自己掏钱吗?最后好像是老板给了个折扣价,领导又从部门经费里抠出点钱,好歹带上了实习生一起玩。 小葵说得没错,那温泉山庄的确又土又潮的。说它潮,是因为它号称是京城第一家“温泉自助”——就池子里放个小餐盘或小桌板,客人们可以一边泡汤一边吃东西;说它土,是因为他设施实在太落后了,更衣室的柜子都不是电子钥匙,还是那种老式的钥匙,我把浴衣和手机锁进去之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愣是拧不动钥匙也拔不出来。 “我来?”一个声音从脑后勺方向传来。我下意识回头,差点一头撞上一个胸膛。 “小心。”我急着避开那人胸膛,一仰头,差点磕在柜子上。他及时伸手扶了我一把,是段紫荆。 怎么讲,我的柜子正好在角落位置,他往我身后一杵,客观上就形成一个把我逼在角落的状态——上次我看到这种站位,还是个黑帮片,那种压迫感一下子让我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手,轻轻从我腰上扶了一下,但神奇地是就那么一秒钟,我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掌中每一处柔软与粗糙的位置,以及触感。段紫荆已经换好了泳裤,隔着十几厘米的距离,他光|裸的身体仿佛一个热源,源源不断地辐射着热能,炙烤着我的后背。 措不及防地,那天夜里的蔚蓝香水味,就闪电式地从我大脑中闪了一下。 “呃……那你来。”我尴尬地贴着柜子从角落里移开,看他像修理旧式电视机一样,哐哐敲了好几下柜门,然后锁住,拔下钥匙递给我。 “你最近好忙?”我俩一道朝汤池走去,我随口问道,“好久不见你晚上待办公室啦?” 段紫荆淡淡道:“非凡老师不是说了,苏老师你工作时不习惯有人在旁边打扰。” ……得,算我多嘴,大公子爱待不待。 说是可以边泡汤边吃东西,实际上我们下水前就吃饱了,小葵不知从哪弄来一副桌游牌,跟人家服务员要了个大托盘,嚷嚷着要玩游戏,让大家“坦诚相见”。 凡姐去做spa,赵非凡跟记者们去喝酒了,于是就我、小葵、一个记者以及两男两女四个实习生一起玩“谁是卧底”,输了的要真心话大冒险。 那局找卧底很简单,普通词是“腿毛”,卧底词是“胡子”,一个男生看了看自己的牌,说,“我有。” 小葵勉为其难地说,我……也有。 然后一个女实习生说,我没有。 大家爆笑,直接把她给投了出来。于是她大大方方选择了真心话——仔细想来,或许是他们实习生们早就说好的配合战——另一个女孩子马上抢着说我来我来,我来提问——参加游戏的人当中,有你喜欢的人吗? 五彩灯光下,那女孩如一尾出水的美人鱼。她笑着看向段紫荆,说,有啊。 在我的耳边,立马炸出响亮的“咦惹~”的起哄声。气氛烘托到这儿了,只要当事人开口,一段小小的爱情故事就会就此展开,我低头看着水面,段紫荆的脸是模糊的,摇晃的,他礼貌地配合着起哄和玩笑,迅速揭过话题,催促着开新局。 接下来他就像是故意似的,连着输掉两局,第一局干脆利落地说自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第二局则选了大冒险,抽到惩罚牌是“一边背着同桌某人跑,一边喊‘俺老猪回来啦!’” 其实他输掉第一局时,坦言自己已经有喜欢的人的时候,那女孩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只是碍着带教老师和同届小伙伴,勉强挂着笑陪着我们继续玩。段紫荆再输,说,“背女生多不好意思,引起误会就不好了,我背男生吧——要不,苏老师?” “……我、我?”我急忙摆手,“你别过来啊,你换个人!”开玩笑,我可丢不起这个人。但大家兴致高昂,看他当真转过身去,七手八脚地把我往他背上推。 我余光瞥见那女孩,她还是笑着,但却慢慢地往后退,一点一点,拉开了与我们这堆闹哄哄的人的距离。 不知怎的,我突然就心有戚戚。刚想说别闹了,一个晃神,不知被谁直接推到了段紫荆背上。 光滑的脊背,因沾了水而滑溜溜的,肌肉在蒸腾的热气中变软,烫手,我甫一碰到就被灼伤,像碰到烙铁似的弹开。两个男实习生一边镇压着我的挣扎,一边帮段紫荆把我背起来——严格说来,那根本就不叫背,而是像拖着一口死猪。我竭力减少与他皮肤相触的面积,一边绝望而紧张地发觉,自己身体的某处正在无可抑制地起着反应。 但段紫荆好像没有感觉到似的,就那么半背半拖着我,一步一步,趟着水走到池边。他没有喊那句丢人的口号,而是转身,慢慢让我在池边坐下。水汽沾在他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一扇,再一扇,我看得这么清楚,因为他离我实在太近了,近得我甚至觉得下一秒他的嘴唇就要亲到我—— 第148章 他越过我,够了条毛巾披在我肩上。 “刚出来冷。苏老师。” 作者有话说: 苏老师:我有喜欢的人了。 段小狗:@#¥%……&*无能狂怒吃醋生气还不能表现出来,生生把甲状腺憋出个结节 第112章 11. ——我跟他的交集,不就是这点吗? 除了团建那天晚上,他突然给我发消息说,自己房间暖气漏水了,没有其他空房,能不能跟我凑合一晚,那天晚上正好赵非凡喝多了没回来住,我就让他来我屋里了。标间,隔着个床头柜,我俩没再聊天,他睡着没睡着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很快睡着了,梦里和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散步,然后他取下叼在嘴里的烟,跟我接吻。 除了他三月就提前结束实习,离开时说要给我一份礼物,手掌摊开,一枚都彭打火机,还有一盒万宝路黑冰。 我说你不是不抽烟?他笑嘻嘻说,我是不抽啊,那天你不是问起来了,那天,就是这个。 后来,偶尔偶尔,在一些说不清心绪的夜晚,我会点一支。吸得少,烧得多。我只是觉得那个味道令人心安,每次点过之后,我总能获得一夜安眠。 除了他出国读研的假期还回来过一次,是寒假,赵非凡说你怎么又来了,大少爷这时候不该在阿尔卑斯山滑雪吗?他依旧笑嘻嘻的,说回来看看你们。他非要让我再请他去“萤间”吃芝士牛肉面,但那款产品因为销量太差,已经被秦老板果断放弃了,于是我俩又冒着进医院的风险,点了“萤间”当季还未经过顾客验证的“新品”。 饭后他未做停留,手揣进口袋,又掏出一包黑冰塞进我的兜里。顺势给了我一个浅浅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礼仪性的拥抱,他说,那苏老师,我走啦,很高兴见到你。 依旧是蔚蓝浮动的香味,我收回自己的话,蔚蓝可能是渣男香,但这孩子还挺长情的。 我跟他的交集,不就这点吗? 12. 咖啡馆的音乐和吧台灯光都关掉了,唯独剩下我们这一桌头顶的射灯,亮得仿佛舞台,仿佛世界的中心,亮得让人无措。 我的头脑乱糟糟的,万千瞬间缠成毫无章法的毛线团,理不出头绪。 ——这家伙白月光这白月光那的,白月光到底是谁?他是去见白月光的路上先拐来见我呢,还是…… ——所以,mr.d是他,那他一开始就知道是我呢?还是后来才知道呢?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是我,那他是专门搜我还是无意中匹配到的呢? ——那些百无禁忌的话题……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他来那个寒假,mr.d跟我聊得好好的,突然消失了几天,因此等他再出现后,我就多问了一句他怎么了。 mr.d:前几天失恋了,有点伤。 我:怎么了? mr.d:偶然得知我喜欢的人,人家已经心有所属。 我:这不叫失恋,这叫直接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我:想开点,我喜欢的人也是名草有主,我能怎么办,总不能去死吧。 mr.d:嗯?还有这说法。我以为你跟喜欢的人双向奔赴呢。 我:没有。我喜欢他与他无关,他都不知道。 mr.d:有道理。我伤了几天,本来都打算就此打住了,但特么的心里就是放不下。后来一起出去玩了一次,就发现,淦,他喜欢谁都不耽误我喜欢他,就看见他就忍不住, 我:看见什么?忍不住什么……我怎么觉得你画风不对。 mr.d:看见他局部的裸|体。 我:打住。不想听细节。 mr.d:他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表情,只有对着很熟悉的人才会放松下来,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特别好看。我以前一直觉得他可能就是那种软软的,肌肉不明显的身材,没想到脱了还挺有料,瘦,但是肌肉线条流畅,尤其穿紧身裤,臀肌非常紧实。 我:……你没现场流个鼻血? mr.d:差点。但我发乎情止乎礼了。 我:发乎情我信,止乎礼可信度不高。 mr.d:他总是让我想起,小时候我爷爷让我练字,用的那种竹杆毛笔。 我:……这是什么比喻? mr.d:笔直,很硬,很韧,但又很温润,很有光泽。让人想握在手里把玩。啊啊啊,我是不是太禽兽了? 我:你是。 现在的年轻人也太开放了,什么都敢说,mr.d一说起他的白月光就有点痴相,光看他的描述我就脸红。 我:话说,你是1还是0来着? mr.d:我吗?我0.5,都行。 我:……很宽泛嘛。 mr.d:主要看我喜欢的人是几个意思,他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别说上或者下了,他说要s我就能s,他说要m我就能m。 我:行行行了,八字还没一撇呢,想挺多。 诸如此类的话,不胜枚举。 仔细想来,mr.d说他要出国,的确跟段紫荆的出国时间相差无几,但我就没往那方面想——确切地说,学生开学的时间不都差不多吗? 这几年我和mr.d聊的天,比认识春和这么多年说的话都多,比朝夕相见的赵非凡他们都多。他是我的树洞,是我隐秘而不敢宣的恶趣味、嫉妒、不甘、黑暗的见证,是接纳我失意、贪心、悖德的网。 但我从来都没想过,如果这个人是我认识的人,甚至是我原本打算在他面前端着矜持的人怎么办——如若不是他一直缠着我要面基要约饭,我根本就不可能同意跟网友见面,更别提是在这么社死的场景下。 第149章 是好奇,对,mr.d曾很笃定地说,你都不好奇天天陪你聊天的人长什么样吗?总有一天,你会好奇,你会同意跟我见面的。 这么久以来,我设想过很多关于他的细节——他会是个闷骚的大男生吗?他会推一推眼镜,在学习之外,严肃而苦恼地思考着人生和男神的问题吗?他会抽烟、身上总裹着薄荷烟草的味道吗?他会拖着箱子来到我面前,让我带他吃饭吗?我该带他去哪里吃什么? 想过这么多,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这么笃定,我会对你好奇呢? 眼瞅着咖啡馆的服务生又要来提醒打烊了,我咬着牙问他,“你想吃什么?” 段紫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想吃什么,苏老师都请客吗?” 二十分钟后,我俩坐在夜市的烧烤摊上,面前是一堆烧烤,老板搬过来一箱啤酒,那厮豪气地挥手,说,“全开!” “别别,先……” 没等我阻拦的话说完,老板生怕这食客反悔似的,啪啪手起手落,啤酒瓶盖崩落在地上。段紫荆弯腰拎起一瓶塞到我手里,“苏老师,干了。” 作者有话说: 苏老师:我跟他的交集不就这点吗? 段小狗:???天天跨着时区陪聊不算是啊?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113章 13. ——mr.d:说来大约不恭敬,但他是我的幻想。 ——mr.d:几次想放弃,但一想起他就又觉得还能再继续舔狗怎么办。 ——mr.d:能让他哭最好,没法让他哭,让他对我多笑一笑也是好的 ——mr.d:那我会说的不要脸话多去了,你要不要听听,帮我把把关? …… …… 我突然睁开眼睛,汗涔涔地坐了起来。 厚重的窗帘拉着,不辨日夜,就着昏暗的台灯光,我发现是陌生的房间。我的皮肤一阵一阵地发紧,想说话,但张开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来。 我失声了。 门锁咔哒一响,段紫荆端着杯子走进来,“醒啦?你发烧了,知道吗?” 一些碎片涌进脑海里。 或许是他故意哄着我喝酒,或许是我自己就想把自己灌醉,总之,那晚酒下得很快。我这辈子喝醉的次数屈指可数,喝到不省人事更是从来没有过,但我昨晚就是,破坏欲爆棚,想出格,想喊想叫,想搞破坏,想打碎什么东西,想堕落,想不再做那个沉默的老好人苏景明。 最终我选择把自己搞断片了。 我把脸埋在手掌中,想不起自己到底有没有说过什么浑话,或者干出什么缺德事,比如揪着段紫荆的脸强吻或者要求跟他发生点什么…… 天啊…… “喝药。”床垫一沉,段紫荆在我身边坐下。这孩子心思剔透,一下就看出我在想什么,于是主动解释,“你都没喝几瓶就趴桌上去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醉了,一扶发现你额头很烧,整个人都不知道是喝晕过去还是烧晕过去,吓死我,赶紧送进医院。医生说没什么事,可能就是空调吹多了,加上劳累、忧思过度,免疫力底下,休息休息就好了。” 我才注意到自己手背上贴着块胶布,想来是挂了水。 手机在床头充着电,时间显示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我摸过来打字给他看:谢谢,我现在在哪里? “我家——我自己住的家。”他看我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赶紧补了一句。“还有,我帮你跟钱主任请假了,说你病了,得休息几天。” “地址是哪儿?我叫个车。给你添麻烦了。” 段紫荆静静地看着我。 或许真的是太久没见他了,至少此时此刻,眼前这个人跟我记忆中的“段豆豆”大相径庭。他虽不发一言,但沉着脸的时候,竟有种难以言说的淡淡的压迫感。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打字的手顿住了。 有很多想问的,但其实也不必问,我虽然烧麻了,但我不傻。 “先喝药。退烧了再走。” 14. 再次醒过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我滚在床靠里的一侧,段紫荆则绅士地离我八丈远,搭着床的另一边,就着台灯,专注地看着kindle。 他穿着宽松的家居服,戴着框镜——我突然发觉从前从未见过他戴眼镜。他的侧颜优雅而松弛。我略略偏头,看着他发了会儿呆,忽而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如果我没有认识过陈春和,就好了。 如果我没有爱过陈春和,如果我先遇到的人是他,就好了。我才不在乎什么年上年下呢,如果人生中先遇到的是他,我一定会喜欢他,甚至主动去追他也说不准。 但人生就是没有那么多如果,在遇到他之前我跋涉了太久,早已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等待春和的那一天,我觉得自己豁出去了最后一点热烈、情绪和尊严,等到哭完了耗尽了,已经没什么可给他的了。 我从未后悔爱过春和一场,只是彻底断了念想之后,我觉得自己可能对谁都爱不动了。 只是稍微想一想,就觉得对这小孩不公平。 “段……”我已经能说话了,但开口才发现嗓子沙哑得厉害。 “嗯?喝水?”他放下kindle翻身坐起,把我的枕头垫高,然后拿过桌上水杯塞在我手里。熟稔得仿佛一个相恋多年的、默契的男友。 第150章 我沉默着小口小口喝水,盘算要跟他说些什么。只是再小口,也有喝完的那一刻,水杯空了,我却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 段紫荆翻了个身,侧躺面朝着我,屈起胳膊肘,一手撑着脑袋,就那么盯着我喝水。兴许是看我不说话,也急了,脱口而出:“事到如今,我也不跟你装了,我不是故意要钓鱼你,我其实是个有身份的人……” 我:…… “我,是那个app的创始人,前老板。” 我:…… 我:………… 几句话就概括了少年天才段紫荆的创业史——刚上大学那会儿,出于对自己性向的钻研和小小的恶趣味,他跟朋友一起开发了一个同性交友的小程序,没想到这小程序居然在圈子里小火了一把,开发不到半年,就被收购了,还从一个小程序被扩展成一个app。 段紫荆和朋友各分到一笔不大不小的钱,命运的齿轮也从此开始转动——他的朋友由此走上了产品经理的道路,现在是国内知名产品经理,而他本来就只对开发感兴趣,产品卖掉后,他很快就没兴趣再玩了。 直到三年后,赵非凡的那番话钻进他的耳朵里。 “国内同类产品本来就没几个,我自己开发的什么样,我自己能不知道?非凡老师一说,我就知道他说的是我做的那个。”段紫荆竭力表现得无辜而纯洁,但压不住的唇角出卖了他,“本来我也就随便试试看你会不会注册,谁知你不仅注册了,还是拿常用手机号注册的。我根本都不用上技术手段,就输入你手机号一搜就搜出来了……” 我:…… “哦对,你是不是还屏蔽非凡老师了?我看你俩没互相关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告诉你,就是,这app有个bug,屏蔽功能只能屏蔽掉他给你发消息和好友申请,屏蔽掉算法把他推荐给你,但屏蔽不掉把你推荐给他……” 我:…… “你还分析我账号,还觉得自己分析得头头是道,这底层代码都我写的,你分析啥能分析过我啊……” 这话信息量一句比一句大,他每说一句,我就仿佛被大锤抡了一下,脑瓜子嗡嗡响。等他说完,我已经不知是该先诘问他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身份,还是该埋怨他为什么说那么多荤素不忌的话;是该诘问他为什么不阻止我放飞自我,还是该骂他为什么不提示我这app只能单向屏蔽。 我索性闭上眼,说,你要不就当我死了吧。 作者有话说: 苏老师:我特么!@#¥%……&* 明日浅浅加一更哦,不过比较短,我争取早点完结 新年快乐 第114章 15. 段紫荆浅笑一声,只听咯嗒脆响,他关了台灯,屋子陷入彻底的黑暗中。我立马心脏漏跳好几拍,竭力保持呼吸平稳,免得被他瞧出什么端倪来。 只可惜感冒不争气,粗重的鼻音还是出卖了我。段紫荆带点好笑地问:“苏景明,你很紧张吗?” 如若不是那张熟悉的脸,声音倒是很符合我对mr.d的想象。男中音,既不故作年轻,也不故作成熟。 “没有。”我说,“我只是,没想到今天的局面,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你。” 段紫荆久久没吭声,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说:“没关系,你现在想也不迟。你别装傻,你知道我说的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对吧?——反正我迟早要表白的,你迟早要决定怎么面对我的,对吧?” “我不理解。” “不理解什么?” “为什么喜欢我?” “能说出理由,就不叫情不自禁地喜欢了。” 话说到这份上,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于是又闭上了嘴巴。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出差吗?”见我不回答,段紫荆又起了个话头 “嗯?怎么?” 他在我们那儿实习时,就出过一次差。就是那年寒假,刚过完春节,附近县市的一个煤矿突然发生坍塌事故。 本来我们一般是不会派实习生出京的,尤其还是去这种有点危险的地方。偏那会儿所有的记者恰好都出差了,没有一个人在京。几番讨论之后,赵非凡把目光转向了段紫荆。 他说,“段豆豆,你能不能出这个差?我能不能把这事儿放心交待给你?” “……”我刚想阻止,段紫荆已经挺起胸膛说,能。 “行,这事交待给你了,今天就出发。” 段紫荆领命去签字。他出了办公室后,凡姐也觉得这事儿不妥,说这可是金主爸爸家的小孩,万一出点什么事不好交代的,赵非凡不为所动,反问道:“能出什么事,这种差这办公室里谁没出过?别人是缺胳膊还是短腿了?金主爸爸家小孩怎么了,有钱的实习生还少吗?别人能干,他怎么就不能干?” 年轻人是最禁不住激的。段紫荆签了字回来,可能恰是听到“金主爸爸家小孩”几个字,一时年轻气盛,当场放话说保证完成任务,完不成就不回来。 这要命的愚蠢的英雄主义啊……我摇摇头,下楼去便利店了。 大约一刻钟后,段紫荆背了个包从楼里出来。我叫住了他,递给他一包暖宝宝贴。 他不解,“谢谢,苏老师。可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这孩子从头到脚一水儿的加拿大鹅。 第151章 “顺手买的,带着吧。”我拧开刚买的饮料喝了一口,“有你用的时候。” 他深深地看了我两眼,问,“苏老师,你也觉得我不该去吗?就因为我是实习生?还是……我家里的原因?” “你要是没应那么快,我可能真的会拦下来——有些人情世故,非凡老师不放在心上,但领导和部门都得担着,你得理解。”我拍拍他肩头,“但你自己都应了我有什么办法,去吧,别多想,有问题随时给我电话。” …… 他去出差,不就这点事吗?,难不成他就为个暖宝宝贴记了这么久?不能吧?!这不科学吧?! 黑暗中,他的声音低低的,明明离我有段距离,但却像就在耳边,温热又清晰。“就是,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和你一样可悲,都在喜欢一个没怎么正眼瞧过自己的人,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比你走运一点的,至少我没有无望地喜欢一个直男,至少在客观条件上,我比你多了一点微乎其微的可能。” 他的话又快又密,完全没给我插嘴的机会——多么奇怪啊,明明是表白的话,偏偏让他说得生出许多残忍,“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想,拿什么去证明我喜欢你,跟你喜欢你的朋友一样多,甚至更多,更真挚——我总不能也跟你似的,一等好些年,我没那个耐性。我能证明的就是我愿意为这点微乎其微的可能去全力以赴,苏景明,你真的——把眼睛从他的身上挪开,看看别的吧,如果你所谓的爱情只是让你的世界越来越逼仄,越来越狭隘,你怎么就能确定那是对的爱情呢?你怎么就能确定,给别人一个机会,同时也放过自己,收获的感情就比不上你这段失败的单恋呢?” “我……”他终于停了下来,我徒劳地说了一个字,就张口结舌起来。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段紫荆在被子上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我的手。他攥着我的手抚在他的脸上,“别看他。看我。给我一次全力以赴争取的机会。” 仿佛有一股电流,从我手掌与他相触的地方瞬间流窜至心脏,令我头皮发麻,忍不住战栗起来。“那你想让我怎么做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止不住颤抖,“段紫荆,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给,我都可以。” 我以为自己说得足够明白。攥着我的手的那只手紧了一下,然后松开。“你想什么呢,我没有兴趣搞这种一锤子买卖。” 第115章 16. 那天晚上我没睡好。昏昏沉沉中,好像又梦到了更多他那次出差的细节。 天寒地冻的时节,吃喝打车都不方便的北方小镇矿区,时间紧难度大的任务,想来也够这小孩喝一壶的。让这从小顺遂的富家公子吃吃劳动人民的苦,碰碰钉子,不是什么坏事——我是这么想的,但没想到孩子钉子碰得够快,当晚就一个电话敲过来,沮丧地汇报,坍塌地段都还没摸着边儿呢,一个伤亡者家属没碰到,一个事故方责任人没见着,就被保安给架出来了,拉扯中连手套和充电宝都丢了。 电话里他垂头丧气,“苏老师,我根本进不去现场,我可能真的搞不定。” 我平静地听他说完,“镇上有旅馆吗?” “有。” “先去开房睡觉。” “可我今天一点儿收获都没有。黄金24小时抓不住明天就更不可能有收获了!” “你今晚不吃不睡也不会有收获。听我的,先去休息充电,矿工们不是多是附近村里招上来的吗,你明天不要直奔矿上,早点出发去村里找人,上午再去收治医院里等消息。” 听筒里风声呼呼地吹,段紫荆问,“如果明天村里和医院都没进展呢?” “不会的。” “如果……” “如果没进展,你回镇上来。”我说,“我在镇上等你。” 挂了电话我就开始订票、收拾东西,虽然转岗后我几乎不出差了,但还是在办公室里留了个箱子。赵非凡听到了我的电话,打趣道:“你这带教老师够尽心尽力的,跟爹似的,时刻准备着给孩子兜底。” 我说那不然呢,不知哪个讨厌鬼非要调用我实习生,搞得老子还得操心。 离开办公室时,赵非凡的声音阴阳怪气地追在身后,“苏老师,你带其他实习生可没这待遇诶!苏老师,一朝兜底,一辈子兜底哦!” 我是坐了一宿火车,第二天上午到达小镇的,那会儿段紫荆已经出发去村里了。小镇上只有一家旅店,于是我给他发了个消息,告诉他我到了。那天他一直都没回我消息,我就一直等,等到旅馆外的小面馆打烊,又从面馆转移到旅馆前台继续等,直到凌晨一点,才看到他披着一路的风尘,急匆匆地冲进来。 一看到我,他的眼圈倏地就红了。背着个大包,原地愣了好几分钟,突然冲过来狠狠抱住我,头埋在我肩膀上埋了好一会儿。 啧,这孩子。 后来我俩一道回京,坐在火车上,段紫荆一言不发。我知道,出这趟差,娃一定没少受刺激——可能是断肢、鲜血、抢救,可能是家属的哭号,可能是赔偿的拉扯与算计,也可能是追责的推卸和扯皮,总之,这是一个跟他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既然富家公子非要体验生活,那见见真章也不错——我甚至开始赞同起赵非凡来了,年轻人嘛,看看世界的多样与残酷,总归不是坏事。 第152章 那之后没多久,他就提前结束实习离开了。我原以为那就是他与我的交集的终点,是他体验残酷世界的句号——很显然他并不适应面对这样的世界和生活,但我怎么都没想到,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他重逢,而这么一点点小事,居然会让他记这么久。 17. 一夜就这么半睡半醒地过去了。没过多久,我就被一阵不甚明显的声音吵醒,方动了一下,便有只手在我额上搭了一下。 “退烧了,没事,睡吧。” 睁眼,眼睛还有点酸,我勉强支起上半身,床头台灯开着,暧昧的橙色灯光中,段紫荆背对着我脱下睡裤,换上西装裤。 ……我挪开视线,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你。”他提上裤子转过身,犹豫试探,“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我不敢看他。 昨晚睡之前,我说只要我能给的我都可以,但好像惹他不高兴了。 我头脑不清醒是真的,但说这句话时,心意也是真的。我讨厌段紫荆吗?——确切地说,我讨厌mr.d吗?其实一点都不讨厌,相反,在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每当他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喜欢的人的时候,我总是由衷地羡慕。 也曾阴暗地想,要是mr.d喜欢的人是我,那……也挺好,被他喜欢的确是一件幸福的、值得庆幸的事,我只是怎么都没想到,原来这么久以来,隐藏在玩笑话之下的,是他日复一日的表白。 可我能回报以什么呢?是已经干涸到榨不出一滴的感情吗? 还是一夕放纵,遵循着身体对于亲吻、拥抱和占有的渴望,不管不顾地实现两个人的私念,就算了? 可这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说不想做一锤子买卖,他问我,“你工作这么多年,休过年假吗?” 我说没有。 “那,明天开始休年假吧。”段紫荆说,“我要的不多,五天年假加周末,我就要你七天的时间,行吗?” 于是我说,“……没安排,就给领导打电话请个年假,你有什么计划吗?” 段紫荆微蹙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他单手扣着衬衫扣子,另一只手还在往包里塞着东西,“我去趟公司办手续,待会儿就回来。你再睡会儿。” “公司?”原来他已经在京城找好工作了。之前也不说。 “嗯。不是告诉你了嘛,卖了那个程序,赚了点钱。大学毕业后朋友去攒经验,我去刷技术,现在我回来了,我俩就继续联手,开了个公司。” ……行吧,是我又肤浅了。 他走了以后,我又在被子里赖了一会儿发了会儿呆,然后探身,拉开了窗帘—— 怎么讲,昏厥过去也不是不可能。远眺窗外,林立的大楼中露出熟悉的一角,俨然是距我们集团大楼不远的cbd地标。我不信邪地拿过自己的手机定了个位,定位不算精确但也大差不差,这里还真是,商业中心唯一一个高级住宅小区。 距离我们大楼,大约三公里。 我狠狠拍了一下自己脑门。这个小区常上头条的,因为很多明星都住在这里。只不过因为e大在城市的另一头,我就想当然地觉得,段大少爷肯定住在学校附近而不是实习公司附近。 窗帘拉开,屋里就明亮了起来,我有点好奇地打量着卧室,又忍不住推开门,像只刚被人拎回家的猫,忍不住想要在陌生的地方探头探脑。 这屋子收拾得过分整洁,一看平时就没人住。唯有玄关处丢着两个箱子,一横一竖,横在地上那个还摊开着,露出些七零八落的个人用品。客厅里有个大书柜,五层高,摆着各式各样的手办,有些还是颇具收藏价值的限量款。 我在柜前站了会儿,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得有十多年了吧,我自己曾经的家里,也有这么一个柜子,摆着我心爱的收藏品。我还有单独的衣帽间,里面有很多双买来从来没穿过的、我喜欢的鞋子。 不知道它们现在流落在何方,不知它们现在的主人如何将它们收藏。 算了,已经离我很遥远的生活,想它作甚。我慢吞吞地挪到大理石桌边,那夜他带的那束玫瑰花还缠着串串灯,就那样被丢在台子上,该是两天没沾水,连花瓣带枝叶都有些枯萎的痕迹,捆作一扎,可怜巴巴地控诉着不被呵护的委屈。 ……我突然觉得那束花委实可怜,左看右看,寻得个花瓶,于是接了些水,想把花都插起来。 作者有话说: 话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真的。前几天我写一个作业写得生不如死,一晚上都在梦里念叨:拿到数据先做正态分布检验,正态分布用参数t检,非正态用非参,方差齐性……方差齐性是干嘛的?然后一晚上都因为不知道这个方差齐性到底用在哪一步,而惊醒很多次,每次惊醒翻个身就又睡着,然后继续纠结 早上起来可把自己给恶心坏了 第116章 18. 说起来,我也并非没有暗戳戳地试探过mr.d——当然,算试探,算撩骚,算漫漫长夜中无聊的消遣,还是算两个单恋的人抱团慰藉,我也说不清楚。 我:我的朋友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说深夜不要跟人聊感情,不要聊太多私人话题,聊多了容易上头,容易沦陷。 mr.d:?你对我上头了? 我:那没有。 mr.d:真的没有吗?一点都没有吗? 第153章 我:你希望我有吗? mr.d:那肯定的啊,虽然大家各有各喜欢的人,但都聊了这么久了,你就这么直接说对我一点上头的意思都没有,搁谁都会觉得很没有面子好不好! 我:……这话说的,要丢面子也是双向丢面子,除非你对我上头了。 mr.d:那你要对我态度好一点,我就上头一个给你看。 当时我还暗笑这家伙真是个小屁孩,油嘴滑舌的,拿他没办法。 mr.d:话讲,你就没想过跟我见面吗? 我:没想过。 我:我告诉了你这么多自己的事情,怎么可能见面,见面也是为了杀人灭口。 mr.d:哦呦,把你厉害的。你那小身板还想杀我灭口。 我:我小身板?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小身板了? mr.d:猜的啊。你头像那只手看上去就很秀气,不像是那种五大三粗的熊男。 mr.d:我跟你说过吧,我喜欢的人手也很好看,他写字也很好看,我很喜欢他写字的样子,也很喜欢手好看的男人。 mr.d:诶你知道吗,两臂伸展,大概就是身高的高度;大拇指和中指抻直,大概就是那里的长度。 我:……您的知识可真丰富啊。 mr.d:好想跟我喜欢的人比一比手大小啊。 我:…… 我:你不是很自信自己比他……额,手大吗? 我:我有一个疑问啊,一种直觉。 我:你,是不是一直还是个口嗨派,从来没实践过? mr.d:是啊,但是我理论经验丰富啊!怎样(理直气壮) 我:不怎样不怎样,五体投地,甘拜下风。 话题谈到这儿,可能有些尴尬,我俩就突然都不说话了。但这显然只是我以为而已,这家伙的厚脸皮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过了一会儿又敲字过来。 mr.d:你有过夜深人静的时候,很想很想自己喜欢的人的时候吗?想到忍不住想给他打电话,想到很空虚,很难过。 我:有啊。 mr.d:那怎么办呢? 我:就跟你闲扯一会儿,熬过去啊。 mr.d:…… mr.d:你会不会觉得,想念一个人,想到很空虚很难过,然后想着他自己解决,是个很可怜又很变态的事? 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可怜吗?变态吗?恶心吗?但谁还没有个求而不得、又卑微又可怜,又自我厌弃的时候呢?谁还没有内心晦暗又扭曲的一角呢? 我仔细想了一下,我说,我理解,但是这种事吧,我还是读书那会儿有过,工作之后好像就没有过了。 mr.d:?!什么意思?你工作压力大到这个程度吗? 我:不是!你在想什么啊! 或许是因为太笃定跟他不可能,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之于我的意义,掺杂了太多东西,陈春和,以前,他是我求生时抓住的浮木,我是依他而生的藤萝,但当我成长起来后,他反而变得遥远了,他在我心里逐渐成了一个符号,一种象征,只能捧着,瞻仰着,却再难让我在夜晚生出肌肤相亲的欲念。 他是被我奉上神坛,从此不能亵渎的存在,但没有他,没有这个念想,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自处。 mr.d听完我的回答后,久久没回复。隔着屏幕,我都觉得他现在一定瞠目结舌。 半晌他才敲回来:你确定这是对待喜欢的人的态度?我觉得自己就很变态了,你比我变态多了。 我脑子那会儿突然“叮”地亮了一下,问:你抽烟吗? mr.d:不抽。 我:万宝路有一款黑冰,很好闻。 我:有时候我会很想要一个抽着烟的男人。 mr.d:谁? 我:没谁,就是一种感觉。你让我想我也想不出面容来。就是一种气味,一种氛围,让我很上头,让我有种产生多巴胺,忍不住想要拥抱的感觉。 mr.d:你这爱好,很特殊啊。抽着烟……那个吗…… 我想了下,似乎也不是不行。闭上眼,那种清凉又凌冽的味道似乎又在鼻尖萦绕。我想象,面对面坐在一个坚实温暖的怀里,有人把我抱紧,臂膀从我肋下穿过,擎着烟,举得远远的,偶尔渡一口在我的嘴里;或者我这个人懒,不如点一支夹在自己指间,等别人动就行;再或者,事后点一支,抽不抽的无所谓,让它静静燃尽就好,有那股气味在就好,那个味道让我上瘾,也让我安心。 mr.d:我觉得你这个想法实施起来难度很大,床上抽烟很容易点着床单,造成火灾的。 …… …… 你瞧,事隔经年,当初排遣自己深夜的寂寞和无聊,让人忍俊不禁的小小恶趣味,再骤然被戳破真面之后,变得荒谬而感伤。我清楚地意识到,mr.d,亦或是说,段紫荆,他一直在认真倾听我的每一句话,不管借玩笑说出的真心,还是用假意掩盖了的心绪。他善意地包容和接住了我所有的情绪,不论是坦坦荡荡能说的,还是不便宣之于口的心思。 我不知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听我反复诉说对别人的迷恋,我甚至不敢回想他那黑黑的眼,在我没注意的地方,是怎样看着我呢? 想着想着就晃了神,恰这时大门咔哒一响,惊得我哆嗦了一下,手上一用力,大拇指直接就按在了玫瑰花刺上。 ……我皱了皱眉,飞快挤掉指间血珠,扯掉枯萎枝叶,把花插进瓶中。 第154章 段紫荆似乎很享受这场景,他在玄关顿了一下,甩掉包,径直走进来,隔着一张大理石桌,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你看我干吗?”我不自在,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挤掉血珠时,食指侧面沾了一星半点儿血迹,他眼尖的,一眼看见,于是绕过来捉住我的手,凑近看了看,他未给我挣脱的机会,突然举到唇边,轻轻含住了我的拇指。 作者有话说: 豆哥:苏老师还怪野的。。。再丰富的理论知识,也不好搞定这高难度动作啊。。。烧到床单怎么办。。。 这就是所谓的口嗨的王者,实践的小白 苏老师,其实还是挺闷骚的对吧 第117章 19. 我的神经就是最劣等的灯丝制成,电流稍一过载,啪地就断了。 然而段紫荆并没有冒犯的意思,他仿佛就是认真地、想替我拭去血迹似的,舌尖在指腹上一抿便放开。 手指,依旧有嘴唇的温度,我保持着一个竖起大拇指点赞的姿势僵在原地,宕机到不知该举着手还是放下。 “别管那花了,我给你带了别的礼物。”我总觉得这人似乎有点不地道地笑了一下,但细看分明是一本正经脸,他郑重其事地把东西放在我手心中。 都彭打火机,黑冰万宝路。 “感冒还没好,少抽点。” “有件事我觉得得告诉你。”我把烟和火机揣进自己口袋。手指反扣住打火机边缘,温凉,“我平时,不抽烟。” 段紫荆:…… “你不抽烟之前怎么不说啊!”他愣一秒,愤懑低喊,“我以为你对这个情有独钟。” 情有独钟算是吧,只不过——“我就那么一问,而且我是问你抽的什么烟,没说我要抽烟,谁能想到你就认准这个当礼物啊……” 我低头,忍不住笑了一下。打趣段豆豆,一度是我们办公室的保留节目,真不是我针对他,所有的人好像都挺喜欢没事揉搓他几下。他也不生气,每天跟大家嘻嘻哈哈的,笑闹着做任务,老实讲,大概因为他是我带的第一个实习生,我其实也会时常想起他,时常怀念那个夏天。 段紫荆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不理我了,径直走开去了另一个房间,过了一会儿,拎着个大双肩背包出来,丢在桌台上。 “干嘛?” “去度假。” “去哪里?” “不知道,走哪算哪。”他说,“还有,苏景明,从今天起,我不会叫你老师了。你自己也说过,我结束实习后,咱俩就没有什么师徒关系。” 这还要专门说出来,腮帮一鼓一鼓的,像是念宣战书。 20.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我们这场临时起意的度假的话,那就是:大意了。 怎么讲,曾经,小葵给我们做过mbti十六型人格测试,结果是我是infj,段紫荆是estp——完全南辕北辙,没一个点是对上的。本来这倒无所谓,我一向自诩包容性强,跟什么样性格的人都能合作得来,但经此一役我发现,别的都好说,但把j人和p人强行绑在一辆车上,无异于冰与火之畸恋,小行星撞地球之挽歌。 一开始,他说要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我还真有点被他说动了。要知道,我上一次正儿八经的旅行,还是大学毕业那会儿。工作后前几年总在出差,走得多了,总觉得去哪儿都差不多,后来还清债、转岗坐办公室,虽说稳定,可是孤家寡人的,没人陪我去度假,不如赚加班费。 段紫荆把旅行说得很浪漫,他说你想,反正夏天,咱俩各带两身衣服就够,带上身份证银行卡,洗漱用品和手机,天大地大,去哪不行?苏景明,你就丢掉电脑,忘掉工作,把生活中所有拽着你让你频频回顾的东西全留下,行不行?你看看七天不干活,天会不会塌下来。 他说的那么真挚,那么诚恳,乃至我也从心底涌起一股子豪情来,于是就说,行! 然后出门一小时后,我俩把车停在晚高峰的路边,开启了本次旅途的第一次闷气。 这厮为了出远门,上午去完公司,专门回家换了辆卡宴开出来。然而自打上路我就觉得不对,提示音叮叮叮叮响个不停,每次都是刚“叮”一声,段紫荆就不耐烦地摁断。 我左检查右检查,我说这不对呀,安全带好好的,怎么就不停地提示呢?你先别急着摁断,我听听提示什么问题。 段紫荆不耐烦地说没问题,今天大概有什么重要的外事访问,有的路段限行了,中午那会儿就一直提示有限行,我开回来路上就已经叮了一路了,也不知道到底哪里限。 我登时警铃大作,我说你给我靠边停下!你车牌尾号是多少? 段紫荆说跟那没关系,我半个月前就看了,我尾号周六才限。 我冷笑,半个月前你尾号周六限,你知不知道尾号限行俩月换一次,上一轮前天刚换。 段紫荆:…… 偏这厮不肯就近找个车行租车,非要开自己家车,等他家司机送来换的车时,已经华灯如海了。 段紫荆也在生闷气,用他的话说,既然已经违反限行要求了,横竖都是要交罚单,干脆就这么开就算了。但我不同意,我觉得若是因为不知道而违反要求也就罢了,可这都知道了,怎么能知规违规呢? 这不符合j人的行为准则。 第155章 因此,等我们跑上了出京高速时,已是晚上十点多。 沉闷的滋味不好受,我漫无目的地调着车载广播,一不留神就调到了春和的节目。 手颤了一下,本想直接拧过去的,但驾驶座上那位扫了我一眼,别扭道:“就听这个。” 我:…… 今天春和不是一个人独播,还有一个女主播。女主播的声音是清亮的,欢快的,说过段时间自己会来代几天班,因为春和要请婚假去结婚度蜜月了,希望听众朋友们也能多多支持她,和她一起等春和回来。 今天的主题是“恋爱多少年,另一半还是ta”,主播陈春和今天反倒成了嘉宾,配合着女主播的插科打诨和八卦,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和米兰的爱情。 春和是知名主播,他的爱情故事肯定收听率很高。 大约是错觉,我总觉得今晚的春和有点不太愿意说,应的多,说的少,好几次甚至是故意往其他话题上带,逮着机会就说“我们来看下一位听众朋友的留言”“我们看看这位朋友说什么”。 爱情的话题总是参与者踊跃。在女主播声情并茂地朗读完一则关于辜负初恋的留言之后,《十年》的背景音乐应景地响了起来。 春和沉默了。 女主播似是没有get到春和的情绪,继续着话题:“那我们现在都知道,春和跟自己的未婚妻——不对已经领证了,是太太了——是初恋。哇——好浪漫圆满的爱情故事,那你真的没什么遗憾了,对吧?” 春和敷衍地说,“对,对。” 顿了一下,“也不是没有遗憾吧,就像那位听众朋友说的,人生处处有遗憾。不在爱情上留遗憾,也会在亲情、友情、事业上留遗憾。但我觉得人生就是这样,不断有遗憾,不断翻越遗憾,路才能越走越宽。” 女主播用很夸张的语调问:“啊?那最让你遗憾的事是什么呢?” “是……我有一个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是我一直认定要当我的首席伴郎的朋友,我们一起上课、打工,一起做京漂,一起度过了许多困难的时光。他曾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无私地帮过我,但后来他困在一个坎儿上,无论如何都翻不过去,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刻,我没有去见他。” 这番话大概出乎女主播的意料,“为什么?” “因为。”春和的声音依旧如常平静,但我还是依稀辨认出了那似乎十年未变的、专属于我的耐心与温柔,“这一次,我是真的无能为力,他只能靠自己。” “其实,我到底要不要去见他,劝他,我和我们的共同好友还争吵得很激烈,但最后我没去——也不是没去吧,我去了,远远看着他,但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吗?他其实是个坚强的人,我相信这个坎他肯定能翻过去。”春和说,“只是他应该会很怨我——换做我是他,我也很难不怨恨。所以,或许我就此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和首席伴郎吧。这就是我的遗憾。” 音乐渐渐又起了,女主播的语调也带上了几分惋惜,“……如果春和的这位朋友你也在听我们的广播……” 后面她说什么我不知道,段紫荆关了广播,而我则蜷缩在副驾上失声痛哭。 车子不知什么时候开下了高速,停了下来。段紫荆摇下两侧车窗,胳膊肘搭在车窗边,手撑着脑袋,静静地等着我这一轮情绪爆发过去。 夜风徐徐吹来,把我断断续续的哭声吹得很远很远,过了很久,我哭累了,他突然叫我名字: “苏景明。” “嗯?” 他推开车门蹦下去,一手指天:“下来,快看,全是星星。” 作者有话说: 作为一个j人,我是真的常被p人朋友同事气到跳脚啊啊啊啊啊 虽然说走就走的旅行很爽,但怎么可以不做行程规划呢啊啊啊啊啊豆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啊啊啊啊啊 第118章 21. “所以,你以前喜欢的人是陈春和?”段紫荆问,“你那天等的人也是他?” “嗯。” “靠……”他无语地扭开头去,“以后我不听他的节目了。” “你为什么会听他的节目啊?” “……那不是因为之前发现你在听嘛。”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就好奇,想知道就这些家长里短痴男怨女的有什么好听的……结果发现,还真挺有意思。” 我在睡袋里不舒服地扭了一下,坚硬的大地硌得我后背生疼。“咱今天非得露宿吗?” “也不是非得露宿,最近的服务站120公里,最近的县200公里。”段紫荆把胳膊从睡袋里伸出来,垫在脑袋下面,“你就当感受下大自然了。我在国外念书那会儿,跟朋友出去野营,也在外面睡过,一抬头就是满天星星,特别好看——你是冷吗?这天儿也不冷吧?” “……你出去野营搁水泥硬化地上睡啊!”我无语,“不是,野营也可以,既然有野营的打算,怎么没带个帐篷?” 睡袋还是临时从后备箱里刨出来的。 “……我没想着要野营啊。”星光之下,段紫荆瞪着俩眼无辜地看向我,“这不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嘛,就走哪算哪。” “……我谢谢你,说走就走的是旅行,不是荒野求生。”我有点生气,翻身坐起从睡袋里钻出来,拖着睡袋钻进车后排,“我要睡车。你爱睡地上睡地上。” 第156章 车子前后门都打开,空气对流,不冷不热,倒是的确很舒服。过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段紫荆把睡袋拖到车后排门口,我俩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头对头躺着。 “你真不上车来睡?” “不。下面风景好。” “……就嘴硬吧你。” “苏景明,你还记得我出差,你去接应我吗?”他又提起那次出差。“电话里你一说来,我立马就安心了。当时我觉得你真厉害啊,又沉稳,又有办法,一点都不慌张。就跟压秤的砣,压仓的石头似的,特有安全感。” “……这有什么啊,工作经验而已,你多干几年你也会。” “是啊,你工作经验丰富嘛。我以为你走南闯北的,肯定特随遇而安。结果那天晚上都等那么晚了,我都快累死了,管他床铺干净不干净呢,你居然还掏出个简易睡袋收拾床铺,我真是大为震撼——诶你以前出差也这样吗?带那么大一箱子?别人——沈老师、非凡老师什么的也这样吗?”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我翻了个身,懒得理他。 “当时就觉得你像豌豆公主,又事儿又可爱。还像个小乌龟,走哪都得带上自己的壳。”他调侃道,“其实吧,那次我真的挺感激的,你允许我去出差,就是相信我能做好,你又跟了去,就是给我当后援。我晓得的。” “……是赵非凡让你去出差。”我毫不留情地指出,“我没办法,只能允许。这个人情你还是还给赵非凡吧。” “苏景明,星星真的好漂亮,你确定不下来吗?”他又换话题。 “不了,谢谢。”我说,“你知道有首诗……”我突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话都漫到嘴边,突然又卡住。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我继续,微微撑起上半身,“嗯?” “每夜/星子们都来我的屋瓦上汲水 我在井底仰卧看/好深的井啊 自从有了天窗/就像亲手揭开覆身的冰雪 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 仿佛时光倒转,重回十多年前的校园清晨,清澈见底的湖,湖边穿白衬衫的少年,抑扬顿挫的朗读,晨起的微风和晃动的树影。我重新转过身来,脸冲外,从车门里半探着头看天,很奇怪,我以为这首诗存封在心底永远不会被翻拣,可偶然间嘴快,就这么背出来,似乎也并没有想象那么艰难。 “苏景明。”他真的好喜欢叫我名字,自从发表了欺师灭祖的“不认师徒关系”的言论,这家伙一路就苏景明苏景明叫个没完。 “嗯?” “你为什么会同意跟我出来度假呢?” “……我现在后悔了,还来得及吗?”我有点困了,强撑着回应。 就在他上午去公司那会儿,我先给钱大有打电话,说要休年假,这还是我自从工作来第一次,于是领导干脆利落地同意了。接着我给赵非凡打电话,临时休假,工作总要有个安排。赵非凡问,“你跟谁去度假?” 我说,段豆豆,你还记得吗? 赵非凡沉默了一下,说,记得。他昨天给我发消息了,说你生病了。 我说,“嗯,跟他一起。” 毕竟是多年老同事了,赵非凡也没多问,只是挂电话前,他说,“苏老师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其实最该谈一个那种轻轻松松、不用想太多的恋爱。你这个人,太郑重也太沉重了,没必要。爱有很多种,轻盈的爱情未必就不真诚,你要给自己一个机会。” 给自己,一个机会。 “苏景明?” 我从睡袋里伸出手,胡乱冲车外拍了一下,恼火道:“你到底睡不睡?!” 22. 看星星一时爽,第二天,某人浑身疼得坐都坐不起来,还是被我拉起来的。 只好蜷在副驾哎哟哎哟喊疼,换我开车。 “该。”原谅我同情全无,“让你嘚瑟——怎么走?” 为了把“说走就走的旅行”贯彻到底,段紫荆拿出了史无前例作大死的精神,我们约好,不设目的,白天上了高速路,到岔口时,高速路标号偶数向左,奇数向右,一直到下午五点。为了保证安全,五点后,不论在哪条道上,都找最近的下高速口,进县或者市区休息。 “右。”段紫荆今天负责导航,现在是四点五十五,他果断选择了下高速。“最近的酒店距离我们大概四十分钟车程,我已经订好了。” “……最近的是哪儿啊?是市还是县?” 他不吭声。 怪哉。我懒得理他,油门一踩,车子朝着收费口飞驰而去。 应该说,我该感谢他,因为这在路上的感觉着实不错。第一天我坐副驾,还时不时按开手机看看有没有人找我,因而被他嘲笑是“被手机奴役”——可当代打工人不就是这样么?24小时on call,不敢错过任何信息。 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这个世界没有我照常运转,除了小葵听说我开天辟地头一遭请了年假,大惊小怪在群里@我之外,没有人找我。 天高云阔,公路笔直,天地真大,人真小。我把车载音响音量调高,忽而有种说不出的畅意。 “苏景明。” “嗯?” “你多笑笑。你笑起来好看。” “我笑了吗?” “笑了啊。” “……” 缴了过路费,按照段紫荆的指路左拐右拐,却越走越感觉不对劲。 第157章 “这、这是……” “是我第一次出差的地方。”段紫荆竖起手机,“诶,恰好导航就导到了这里,天意。” 我:…… 究竟是天意,还是他刻意的安排,就不好说了。 区区两三年,这里变化挺大的,可能那会儿来是冬天而此刻是夏天,昔日的荒芜破败感一扫而空,听说自从那次坍塌之后,这里就开始产业转型,开发了几个小景点,如今,竟也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避暑度假胜地了。 我下车,靠着车门,看段紫荆买了冷饮大步朝我奔来。时光好像总是特别喜欢在我身边重现,这小子,好几年过去了,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一如当年那个寒冷的凌晨,棉布门帘一挑,背个硕大的双肩包,双眼通红风尘仆仆,一头撞进我的视线中。 物是人非总令人唏嘘,但人是物非,好像有时候并不是一个伤感的词。 “怎么样?故地重游,发现还不错吧?”他递过来一瓶水,和我并排靠在车边,一语双关地说,“世界总是在变,要对变化怀有期待。” “……世界在变,记忆深刻。”我总忍不住想戳他,“要我提醒你当年在这儿多丢脸多狼狈吗?那头往我肩膀上一杵,推都推不动,我还以为你哭了。” “你那天没推我。”段紫荆斜瞄过来,“哭倒不至于,但的确挺煎熬挺崩溃的。那会儿年纪小,胆子还不够大……那天我想,要是你再多给我三十秒,我一定亲你。” “……”我手猛地一抖,呛了口水,连连咳嗽。身侧那人慢条斯理拧了瓶盖,突然长腿一跨,由我身侧站到我面前。灼热的体温迎面罩来,“你说,我想要什么,只要你能给就都可以,对吧?”他抬手,用手背拭去我唇边水渍,聪明地,不给我移开目光的机会。“那我现在要补上那个遗憾,行吗?” “……”这特么还带征求意见的? 不是,想接吻又不闭眼,这么大俩眼珠子瞪着我,怎么可能亲得下去…… 手指停在我颊边,滚烫。“问你话呢,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哦。” “苏景明,我给过你考虑的机会了哦。” 我心下一顿,轻轻阖眼,“要得。” 第119章 23. 段某人应该很紧张吧。我想。 我那个“要得”的“得”还没说全,就被他的嘴唇堵了回来。 他鼻息有点乱,吻得却绅士,先是嘴唇轻轻触碰,之后,舌尖试探地点了点我的下唇。像是树枝上堆着新雪,鸟类振翅飞走,“哗”地抖落一二三点雪沫那样轻盈。 ……于是,我就走神了。 怎么讲,在那一瞬间,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忘了是个什么场合,一个熟人开玩笑,很拽地说最不耐烦跟小处/男谈恋爱,什么都要教。 虽然很煞风景但是,再不干预的话,我可能会笑场。胸腔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撞了一下,酸软,酥麻。那种滋味说不上好受或不好受,但那种仿佛被微电流一下一下刺激的感觉,无疑令人如饮甘醴,欲罢不能。 我心里偷偷“啧”了一声,抬手,五指进入没入他脑后支棱的、毛茸茸硬茬茬的短发中,轻轻一按。 我想,段某人应该也不是不会,他只是在等待一个冲锋的号角。箍在我腰上的手臂蓦地收紧,牙齿细密地啃咬,之后就攻城掠地地发起冲锋,攫取我的氧气,霸道地剥夺了我除了接吻之外的所有感官接收。 除了接吻。 我有点缺氧,被迫睁了下眼睛,随即又被吻摄去灵魂。世界在旋转,夕阳也变得灼热,他空着的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一遍一遍地从我的发顶抚至脸颊,周而复返。 可能是三十秒,也可能是半个钟,我们气喘吁吁地分开,仿佛跑过五公里。段紫荆的额头抵着我,这么近的距离,我看到了自己在他眼里的样子,也看到了他眸子里安静地、熊熊燃烧的疯狂与情欲。 他叫我。苏景明。 他用力捏我的手腕,捏得我生疼,却也说不出别的话。澎湃被收在眼底,他又叫我,苏景明。 我轻呵一口气,略略仰面,再迎上去。 “再来。” 24. mr.d:我就剩一学期就回国了,你不想见见我吗? 我:不想。 mr.d: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回答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见见我吗? 我:不想。 mr.d:我给你带礼物。 我:带礼物也不想。 我:什么礼物? mr.d:…… mr.d:你过分了哦 我:我觉得要不这样,你把礼物寄给我,我送你一张京城特色餐厅的电子券,你正好可以用来请你喜欢的人吃饭。咱俩这也认识三年了吧,就算云面基,同一时空增进友谊了。 mr.d:……你听听你这话像是认识三年的人应该说的吗? 我:为什么一定要见面呢?我又没打算闯入你的生活。 mr.d:真的吗? 我:真的啊,毕竟你有你喜欢的人,而且你回国也是奔着他来的对吧。 mr.d:我怎么觉得你说这话有点酸呢? 我:不酸啊。虽然我自己爱情很无望,但我是真心实意希望你能幸福的。 mr.d:这么在乎我呐? 我:好歹做了三年朋友嘛。 mr.d不知道忙什么去了,久久没回复,于是我就把手机锁屏,放在枕头下,安然睡去。我知道第二天起来,对话框里一定会有很多条消息,这人就这样,特热情,自言自语都能说好几条,有一次我请他帮我找国外某个专家的联系方式,第二天他连那专家的电话邮箱报道和论文都发了过来,资料铺了满满一屏幕。 第158章 当时我还跟他开玩笑,我说你这顶半个记者了,在媒体里干过吗?还是当过狗仔?他回了个憨笑的表情。 但怎么说呢,知道这世界上有另一个人,会给你留言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你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那入睡也成了一件幸福的事,因为你会有所期待。 有期待,太过平淡的日子,也就没有那么难熬。 果不其然,第二天我一醒来,就看见mr.d又带着对他喜欢的人的花痴,胡言乱语发了半屏。 mr.d: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爱情就是熊熊燃烧的友谊”? mr.d:哦对不起,又戳到你痛处了,我有罪。 …… …… “段豆豆。”我仰躺在床上,“我觉得有时候,我的确搞不清楚,你到底要怎样。” 年轻人的吻是很劲的,没有技巧性的撩人,但足够凶猛热烈。这点作为一个已过初老年龄线的人,我不得不承认。第二个吻,他几乎把我顶在车门上,够深,够久,依旧不那么从容。讨债似的,好像生怕我是个滑不溜丢的老赖,此时不抓住,下一秒就会逃到天涯海角去。 我吻到窒息,窒息到推他。我得提醒他,这里还是在大街上,还是个刚刚从小县城一跃变成度假热门的地方。即便是大城市,怕是也容不得同性如此拥吻,更何况,隔着夏日薄薄的衣衫,我非常清楚地感知到了他皮肤的滚烫正在穿透布料,朝我汹涌而来。 感情会像潮水一样流动吗?我不知道。 但是荷尔蒙会。 我甚至能感受到那蓝色的海水一波又一波地涌来,侵入我那方早已抽尽、干涸、坍塌的心井。“你……”我的手掌抵在他胸口,强迫他与我拉开一点距离,话含在舌尖有点烫嘴,糟糕,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有些话它由我说……就是很难开口啊…… “……你会吗?”我心一横,低声问道。 段紫荆动作停下来,胸膛起伏却没停下来,他的心脏在我掌中跳跃,像是跃跃欲飞的鸟。他抿了抿唇,目光紧紧盯在我脸上,他说,“什么?” 我:…… 我:………… ……算了。我沧桑地想。有些事不能停顿,一停顿脑子就清醒,脑子一清醒就哑火。 “没事。”我说,“走吧,去办入住。” 我要走,没走成,被他拽着胳膊拉回到他的臂弯和车门的那一方禁锢里。薄薄的嘴唇就在我视线斜上方,他没有放开我的意思,语气平静而执拗,“我是问你,苏景明,你是什么意思?” 我:…… “你是想跟我做吗?” “……”倒也不用这么直白吧……我略略抬眼,反问,“你不想吗?” 他五指收紧,掌心灼热,攥着我前臂,“那这算什么呢?” 心里的潮水退了些。我说,“你说算什么就算什么。” 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但显然,段紫荆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他飞快地笑了一下——确切地说,更像是嘴角微提,肌肉迅速抽动了一下,“行。” “……你生气了?” “没有。”他说,可明明就是在不高兴。“走了。” 然后,他开了个标间。 他洗了澡出来,赤着上身,擦着脑袋往我的床上一坐。这次我们真的是说走就走的旅行,除了牙刷啥都没带,于是乎用的就是这种比招待所好一点的“度假酒店”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搓身上都不起泡,但香精味道倒是分外足。 屋里空调开得十足,他一靠近,就成了这屋里唯一的热源。我躺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但就是不说话——自打我说了那句话之后,他就这样了,问啥都是“好”“行”,他在较劲,可我着实不知道他到底在较什么劲——确切地说,或许我明白他在较什么劲,他非要我先划出明确的道道,但我又能如何呢? 爱是上头吗? 爱是怜惜吗? 爱是不舍吗? 我自己都稀里糊涂,我自己都不知道光明正大的心动和恋爱什么样子。拿什么回应他呢? 我叹口气,张开手臂,说,“过来。” 吻克制地落在我额头上。“勉强的事我做不来。”他一边吻一边含糊道,“但再亲一会儿,不犯法吧?” 第120章 25. 年轻人真的很麻烦。感情太充沛,整天想东想西的。 但是算了。我懒得跟他较这个劲。 我是实在没这个心力。我说了,如果跟e人当朋友、当同事、当合作伙伴只是需要稍微牺牲一下我独处的乐趣,那么把j人和p人放在同一个共事空间中,真的非常要命。自打上路以来,我跟段紫荆的吵架就没断过,平均下来每三个小时就得把车停到路边,先掰扯清楚再上路。 第四天,本来我们说要去一个博物馆,我问他要身份证,想提前预约门票,段紫荆信心满满地说不用,明天要睡到自然醒,就这么个小地方博物馆肯定不用约,随去随进。 结果一早起来,他就接到了他的朋友兼合伙人的电话,两人一个电话打到10点40,然后这人又要东要西的,车开出宾馆,突发奇想说先去找个当地特色馆子吃饭,吃完饭再过去。 吃完后我们就往博物馆赶,紧赶慢赶,眼睁睁地看到那方小小的换票窗口伸出一只手,拉过个小木板,虚虚掩上了窗口。 第159章 窗口之上,斗大的字写着:通知,因有上级单位检查,x月xx日下午闭馆。 我:…… 段紫荆:…… 第五天一大早,他突发奇想,说就近找个车行,把车托运回去,说接下来三天不开车了,从这个城市选一班飞机,找个海滨城市兜一圈。结果下午的机票也买了,刚把车送进车行,出来拐了个弯,他捏着一张不知从哪捡来的当地成团的旅游宣传单,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抬头:“苏景明,你知道距离市区三十公里处,有个火山森林公园吗?” 我暗叫不好,还未来得及出声抗议,那厮便道:“咱要不退了机票,再多待一天,今天爬山去吧?” 我:…… 于是乎最后损失一笔退票手续费,我被迫跟着他特种兵式旅游,跑到三十公里外,爬了个山。 “你真的有毒。”当晚我躺在床上,两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我这辈子,再跟你一起搭伴旅游,我就不姓苏!” 段紫荆轻笑,他一条胳膊被我枕着,于是换了个姿势,空着的那只手探到睡袍之下,不缓不急地按着我的腿。 我躲了躲,“今天不行啊,我腿疼得很。” “……我可啥也没说。”段紫荆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带着些笑意。他把我紧紧箍在怀里,“苏景明,你是不是特别想跟我……嗯?” 我:…… “起开!离我远点!”该说不说,我真有点生气了,于是用力挣扎,从他怀里挣出来。 成年人的默契,是心照不宣的。至少我这么认为。那天他吻了我,问我犯不犯法,我没说话,于是那晚我们就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睡觉,并且后面几天我订房间,就直接订了大床房。怎么讲,我以为我是尽我所能敞开了心怀,尽我所能表明了态度,就像一个等着君王临幸的女人一样,时刻准备着他再往前走一步。 他要我爱他接受他,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做,我不知道我还要怎么表达接受。 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笑,我不会爱,但不代表我要承受这样的戏弄。 “……别生气嘛。”他长臂一伸,又把我捞回怀里,“苏景明,我特喜欢看你生气,特别好玩。” 我:…… “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还真有点怵得慌。不是像怕非凡老师那样——他是真凶,吹胡子瞪眼的,但发作快过去得也快。你啊,看着没脾气,但让人摸不透,特别严肃,没表情,你一沉默我就发怵,我就琢磨,我说话做事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满意还是不满意啊,这一琢磨就把自己给琢磨进去了。” “……” “你可能都不知道,反正我们那届实习生都挺怕你的,大家敢跟非凡老师一桌吃饭,但没人敢单独跟你一桌吃饭。” “……这不扯淡嘛!”我发誓我是头一次听说这档事,我大为惊骇,不敢置信。 “是啊,是很扯淡啊。”他在我发顶一吻,“我就想啊,我一定要快点变得更好,等变得和你一样成熟一样厉害,就能看看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结果发现你其实不是凶,你就是乌龟属性,随便拿根棍一戳就缩进壳子里了。” “你说好话撑不过三秒是吗?” “所以我就老想让你跟我说话。你在网上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我甚至都能想象出你的语气来——可是你在现实中很少那样,总在压抑情绪,开心也那样儿,不开心也那样儿。苏景明,我宁愿你跟我吵架拌嘴,我也特喜欢看你笑,你多跟我笑笑。” 我没动,也没吭声,假装睡着了。不是因为不知该怎么回答,而是感觉心像盛了太满的水,稍微一漾,就要溢出来。 许久,我感觉一枚淡淡的吻落在脸颊。“晚安。” 作者有话说: 往后翻,害有一章 第121章 26. 我收回关于“段紫荆或者是个特别的年轻人”这个判断,他跟市面上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冲动又玻璃心,整天想东想西的,屁大点事能上纲上线到空间站上去。 第六天下午,我们去了海边。到地儿先去酒店,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最后一天去哪里,随口说了句:“要不明天去南京吧?” 我说,说起来,我也很多年没回去了,听说当年开青奥会时,城市好好地发展了一波,也不知道现在变化有多大,我还挺想回去看看的,以前嘛,火车站乘电梯一上来,就是玄武湖开阔的湖面,我念书那会儿,逮着空就会去那边…… 没有回应。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一向话多到仿佛话头掉地上会脏了似的段紫荆,没说话。 抬眼看他,只见这厮靠在桌边,双手一叉抱在胸前,满脸不高兴。 “……嗯?”我不解。 他短促地冷笑,“南京?”声音沉沉的,“除了南京,这世界上没有别的地儿了,是吗?” “你说什么呢。” 这些天来,我渐渐明白,这些年来,我一边朝前走着,一边频频回首,人说,总是陷在过往里的人走不远,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走了这么远呢?——远到我突然发现,曾经那个不谙世事、难以支撑自己且裹足不前的苏景明,已经远到模糊看不清面目。 因为站在我过往里的,不仅仅只有春和,一路为我摇旗呐喊、伴我前行的还有很多人。人是不可能只凭一腔虚妄的念想撑这么远、这么久的。 第160章 当然还有mr.d,段紫荆。 虽然他可能自己不知道,但确实是他,补上了我人生的前三十年的最后一环——接纳自己。 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是光明正大的,还是羞于启齿的。 可是所谓放下执念,第一件事就是脱敏,不是吗? 他抬眼,一字一句,“到底是你放不下过去,还是你压根就不想放下?我以为你在慢慢想明白,可是苏景明,你真的……我尽力了,但一心想溺死的人别人是救不上来的你懂吗?我一个劲把你往外拉,你自己非要往里扑,你还要带上我……你把我当什么?你情深义重的证明环节吗?” “不是,我没这个意思……” 但他不听任何解释,冷冷哼了一声,甩开我就往外走。我赶紧放下手上东西追出去,可是门外哪还有段紫荆的身影。 打他手机发现响声在房间里,酒店的咖啡厅、酒吧、spa都没人,遍寻沙滩上也没见到人影,下午的太阳烤得我鼻间出汗,怒气也随着时间而逐渐积累,到最后竟忍不住在沙滩上狂喊:“段紫荆!段紫荆!你个……” 得亏这时节不是旅游旺季,沙滩上没什么人。我躺倒在沙滩上,目送着太阳一点点向天海交界处坠去,心里沮丧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是我没留意时间——今日好像天黑得格外快了些。咸湿的海风有点大,远远地,传来救生员断断续续的催促声:“各位游客请注意,暴雨将至,请大家远离海滩,更不要下水。各位游客注意——” ——段紫荆!我猛地一激灵,摸出手机再打电话,依旧是持续的嘟嘟声,没人接。 我暗骂一声,爬起来就往酒店跑,这王八蛋要是已经回去了,还赌气不接电话,我就抽他。 海边的雨是说来就来,等我跑回酒店时,雨已经挺大了,房间里漆黑安静,没有人在,段紫荆的手机还像下午那样躺在桌上,我来到阳台俯望大海,黑云翻滚,沉沉地压在海上,雨又急又密,沙滩上的路灯和海面上的指示灯都黯了几分。海滩上空无一人,唯见不远不近的海中,有团黑色的影沉沉浮浮,不知是什么东西。 “……操。”我感觉自己的魂儿就像扑向岸边的潮水,被狠狠拍碎在沙滩上,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抽空,窒息令我头晕目眩。猛地抓了一把阳台门稳住身形,我连房卡都没来得及拔,扭头就再度冲了出去。 “段紫荆!”喊叫声被大风吹得七零八落,雨水打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段——紫——荆!”夏日的雨并不凉,但我跋涉在雨雾中,仍遏制不住地浑身打颤。你很难形容那种恐惧因何而起——潜意识里,我觉得他不会那么蠢,因为赌气这天气都不及时上岸,但我找不着他,万一呢?万一—— 不不不,没有万一。我一边往海边走,一边频频回望酒店房间的阳台,这天气,从上往下看一览无余,可真走在海边,我根本判断不了在阳台上看到的海中那一团黑影,到底在哪个位置。 “段……” 一股大力突然自身后扯住我,猛地拉我进一个怀抱里。昏暗的灯光勾勒出熟悉的轮廓,我愣了几秒,提到嗓子眼马上就要蹦出来的心忽而就落了下去。但同时落下的还有崩溃的理智,我挣扎出来,狠狠抽了那厮一耳光。 27. 海边的雨来得猛去得也快,一时三刻的,雨就停了,空气愈发湿润清新,连带着星星都比别处亮了好几分。 我趴在阳台上,海面上渔灯点点,宛如星子铺就。我发了一阵呆,有点头痛地发现,自己大概真的是老了。 大喜大悲,一惊一乍之后,只余深深的疲惫。 “嗤”地,打火机火苗摇曳,我拆开烟盒,抽出烟支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是出发前段紫荆说给我的礼物。是他给我的,第三包黑冰。走的时候顺手揣在背包里,壳子都被压得有点皱了,不过没关系,这会儿我非常需要来一支解解压,提提神。 他给我的第一包是多久消耗完的?不记得了,好像很快。那段时间我状态不太好,常常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就点一支,让它静静地烧,快灭的时候才小小地吸一口,只为维持火不灭,直至清凉的烟草味充盈整个房间,我那不知因何焦灼的心才能稍稍松快些。 第二包就用了很久,那会儿,我觉得我生活蛮顺当的,偶尔深夜里想起春和,靠在网上插科打诨放嘴炮,很快就把那股劲儿混过去了。只有在开心或者难过快要到达情绪阈值的顶峰时,才会点一支,让心绪慢慢平复下来。 闭上眼睛,好像还总能在薄荷烟草味中,闻到一丝蔚蓝的香味,浮动的,私有若无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可是黑冰,它就像一个不会说话也不常常出现的朋友,抚慰了我许多四下无人的夜,无处安放的心情。 它是默不作声的陪伴,阴魂不散的提醒,反反复复地在我脑海深处萦绕: 记住我。记住我。 用嗅觉,用感官,用半宿满怀的温暖,用很多个迫切需要倾诉的夜晚。 一双臂膀突然从身后搂住我,紧接着,一个还没吹得干透的脑袋便沉沉地压在了我的肩头。 我闭了闭眼,“滚远点,莫挨老子。” 段紫荆不,他抱得更用力了些,腾出右手捉住我的手,就着我指间的烟吸了一口。 第161章 “我都挨了你一巴掌了,还没消气呐?” “你脸皮多厚啊,一巴掌上去连个印都没有。” “对不起。”细密的吻落在我耳垂,温热潮湿。“我是真的……很患得患失,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你只是想睡我。” “……”我避过他的吻,费力扭头,瞪他。 “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你这个人是个烂好人,我很怕你出于别的理由——不管是觉得愧疚,补偿或者是怜悯,而同意跟我……” 烟快烧到头了,我吸了最后一口,烟灰簌簌落下。我摁灭了烟,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段豆豆。”我说,“你实习那会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没有谁能强迫苏老师做不想做的事情,情感和金钱要挟都不行。” 我转了个身,面对着他,任他将我圈在阳台的栏杆与怀抱之间。沙滩上的串串灯和路灯照亮他的面庞,也映得他的眼神更加晦暗不明。 我伸手抽去他腰间浴袍的腰带,“你到底会是不会?” “不太会。但是,我喜欢的人,他会。”段紫荆捉住我的手,举到眼前,仔细端详,“我好像告诉过你,我喜欢的人,他的手很漂亮,右手中指处有一个小小的茧。” 我突然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想抽手,却是已经迟了。滚烫的唇贴在我的指端,鼻息温热地扑来,紧接着,是犬齿轻轻噬咬。 “你做个示范,教教我啊。” 作者有话说: 凑,我真是个禽兽(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明儿休息一天,周五完结哈 第122章 28. 再次接到老杜的电话,是这年的八月底。是夜,段紫荆今天格外亢奋,因为公司拉到一笔资金,于是他们晚上接待投资方,稍稍喝了几杯。 衫上依旧是蔚蓝的味道,但沾染了些酒味。于是我给他递睡袍时,就有点不太高兴。 “……你有意见就直说,别憋着让我猜。”段紫荆心虚地举手,“我就喝了一杯。” “你知道‘蔚蓝’有个别称,叫做‘渣男香’吗?”换下来的衣服还带着体温,我说,“嗯,再配上这么浓的酒味,这是什么?这是名利场的味道啊,这是double渣男的味道……” 浴室门突然打开,一只胳膊伸出来,把我拽了进去。 在空调房里待久了,皮肤变得沁凉,于是方遇热水时总会格外敏感。这人自打发现了这个秘密便一发不可收,于是调热一个度,直接一道热水对着我的尾椎骨喷。 “……”我咬牙,酥麻感自尾椎骨向上爬去,几乎跪不住。胸前贴着冰冷的浴缸瓷砖沿——他故意的。段紫荆的声音像热气一般氤氲,附在我耳边道:“苏景明,你今天好酸。” “酸就酸吧,难得你吃一回醋,我还能让你不放心?” 浴室里的闷热让我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只能任人宰割,这家伙小人得志便张狂,不管不顾没轻没重的,说是安抚,用力却并无抚慰的温存。 到最后,是我连声央求,借口手机在外面已经响了好几回我不能不接,才求得一线生机。 他慢条斯理地把我从浴缸里捞出来,擦干身体和头发,裹上睡袍,见我急着去客厅拿手机,又不满地“啧”了一声,径直把我抱回卧室,然后折返到客厅里取来手机,头顺势搁在我肩上,光明正大偷听。 “干嘛?”电话还没接通,我瞪他。 “谁啊,给你打了这么多个电话。”他委屈地控诉,“搅了我的二人世界,还不让我知道嘛!” “……” 老杜东拉西扯,吞吞吐吐的,我说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老杜说,“春和下个月结婚。” 握着我右手的那只手紧了一下,紧接着若无其事地抓起我的手指,一根根掰着玩。 “哦。”我问,“在哪办?” “在京吧。你……什么打算?去不去?” “为什么是你来问我?”我平静地反问,“春和自己怎么不来问?” “景明,你别这样。”老杜很为难,“春和他……” “我这首席伴郎的待遇也太差了,那么多环节,他都不要亲自跟我交待下的吗?”我打断了他。 右手交握着的那只手顿住了。我从他掌中抽出,换了个姿势,揽住他肩膀,“对了,我要带个人去。” “好好好。” 挂了电话,我跟段紫荆头挨着头,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你如果觉得不太方便的话……” “方便。”我说,“我想带你去。明天陪我去给他找件礼物,好吗?” 说是找礼物,其实早就找好了。cbd那边有家西装定制,也卖各种配饰,老杜结婚的时候我也是伴郎,西装就是在那儿买的。我拉着段紫荆直奔那家店,买下了那款我早就看中的领结。 老板也老啦,可他还记得我——也是,那领结还是我在老杜结婚那年,买西服时一眼看中的。付了钱,却一直没带走,每年来看看,想象它系在春和脖子上的样子。老板曾开玩笑,说再不带走就要问我收保管费了,我当真掏出手机要扫码付钱,慌得他连忙说不碍事不碍事,什么时候来拿走都不迟。 想来,我这么奇怪的客人,的确也让他很难忘记吧。 只是当时我不知该怎么带走这件礼物——米兰出了国,这礼物根本送不出去,放在我自己家里,时时看着又闹心。 第162章 老板脖子上照旧挂着皮尺,眼神却一年比一年浑浊。只是依旧锐利精明——他惊异地打量段紫荆一番,问,“给他的?这个花色,配这位先生,有点嫌成熟呢。” 我说,不是,送一个朋友。 老板的眼中升起一种类似长辈的慈爱,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默不作声地打了包。只是在送我们出门时拍拍我的肩,说,等我好日子时,一定要带爱人挑衣服,他给我们打折。 坐在街边冷饮店里吃冰激凌歇脚时,段紫荆有点郁闷。他有点酸,反复叨叨说我还没送过他什么像样礼物,每次他想要什么想干什么,都是他提,我说好。还翻旧账,说我唯一一次主动,就是倒霉悲催地要带他去南京。 我笑着敲了他一个脑瓜崩。 午后阳光暴烈,而冷饮店里清凉甜爽。我抿了口冰激凌,突然脑子“叮”地响了一声,转头问,“所以,你到底去过南京没有?” “我去过!”段紫荆怒了,“小爷哪没去过啊!南京我去过好几回了好吧?!就没觉得有你说得那么好。你就仗着年轻那点滤镜没完没了的,烦死了。” “也不是滤镜,是真的挺好的。”我想了想,“其实就是那次,也不是抱着什么‘缅怀’啊‘追忆’啊的心思,就是单纯想指给你看我生活过的地方。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苏景明到底是怎么成为现在的苏景明吗?就是在那里,打过工,熬过夜,坐过末班地铁。当时觉得很难很苦,不过我遇到过很好的朋友和老师,有他们不离不弃,再难的事,忍一忍熬一熬,就过来了。” ——是往日种种,皆成今我。好也是,坏也是。 “那会儿每到毕业季,很多高校总会在广播时段放一首曲子,叫做《你离开了南京,从此没人陪我说话》。那会儿年轻嘛,比你还年轻,比你还傻。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很忐忑。因为南京的四年真的太美好,如果离开之后真的再也没朋友,没人跟我说话、要独自面对生活的坎坷怎么办?不知道,不敢想。当然,是后来才知晓,这世上好的不只有南京的晨风,北京的夏雨,边塞的落日,都各有各的好。” “还有你,段豆豆。”我说,“比我年轻的时候更强大,更笃定,更聪明。你特别好,不是弥补我过往遗憾的那种好,是站在未来里的那种好。” 今我又将怎样呢?大师也说了,从今往后,怎么收获,怎么栽。一个人想要收获安定与幸福,至少至少,要敢于身边伸过来的那只手吧。 段紫荆先是傲娇着,之后渐渐听得专注,他的眼睛越来越亮,整个面庞似都在发光。末了,他像是不适应我突然说这些似的,别扭地抿了下唇,生硬转开话题:“所以还是没说要送我个什么礼物。” “你说。想要什么我给你。” “真的吗?百达翡丽最近有款……” “……你要不把我卖了吧?” * 春和的婚礼在一个滂沱的雨天举行,没办法,预先准备的室外婚礼只能转移到室内。宾客们都笑说,结婚日突降大雨,说明新娘子比较厉害,以后肯定是米兰当家。 这话新娘子是听不到了,她在化妆间。而带着伴郎团迎宾的春和听到这话,满脸都是甘之如饴的微笑。 当伴郎很忙的,段紫荆就被安排在距离舞台最近的亲友席上。忙碌中我抽空瞄他一眼,现在的小孩真是,手机就跟命似的,三秒钟不看就难受,昨夜加班到那么晚,还一有空就盯手机,迟早瞎掉。 我的手机乱响起来: 豆豆:你老看我干嘛?怕我勾搭别的小帅哥啊? 豆豆:刚跟陈春和比较了一下,我觉得还是我比较帅。 ……我没回他,径直锁了屏,抬头看他,他远远地朝我比了个“耶”。 我把他引荐给春和的时候,春和惊讶极了。我看着他先是一怔,之后眉头舒展开,他深深地看着段紫荆,含笑道,“老杜早跟我说了,景明……他是我们宿舍老小,我们都盼他有个好归宿。今天,就只等你来。” 我打开礼盒,把领结拿给他,“结婚礼物。新婚快乐。” 他笑,抽掉了原来的领结,我便帮他系上新的。手指抚过衬衫领口,抚过温热的皮肤,是我曾梦寐以求的距离,但这一次,我是真的真的,既没有手抖,也没有任何难过的感觉。 我没有遗憾了。 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但我没抬头。即便是这样特殊的日子,即使再喜悦,他的眉目和声音依旧是淡淡的,真挚又温柔。 他说,“景明,谢谢你能来。” 喉结在我指节下滚动,我认真地给他整理着,“不客气。该说谢谢的是我。” “他……”春和犹豫着开口,但又识时务地闭了口。 “他特别好。遇到他、跟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满足。”我说。 我是真的,从未承想过自己竟如此幸运,年少迷茫时遇到春和,他拉了我一把,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而在我几乎溺死在偏执中时,遇到了一点点敲破我怎么都越不过的障碍、引我豁然开朗的段紫荆。 歌里唱,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春和,就是在我觉得爱得最绝望、挣扎得最艰难的时候,其实也并不寂寞。有一个人看似满嘴跑火车没个正形,但他却陪伴了我每一个难眠的夜,为我点亮一盏撑过去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