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 01 小太监 晋江/虚度白昼 2023-06-22 - 十月小阳春,本该是风和日丽、温暖如春的好时节,然今岁却阴雨连绵。 御花园里精心培植的破金、鹤翎、蟹爪、蜜珀、青心白等各色时菊,还没来得及展瓣吐蕊就被凄风冷雨吹打得七零八落,每年一度的赏菊宴显见是办不成了。 各宫主子们俱都遗憾少了一桩排遣寂寞的盛会,而奴婢们却暗自庆幸可以偷个闲,毕竟主子们只消装扮得花枝招展去吃喝玩乐就成了,而奴婢们则要为此前前后后忙上好几日。 初五这日凌晨,霪雨霏霏,凛风飒飒,小太监扶桑被晨钟唤醒。 天凉之后,被窝成了温柔乡,惹人流连,扶桑总禁不住要赖一赖床,可今日却反常地一睁眼就麻利地起床穿衣,铺床叠被。 从西厢房出来,见对面的东厢房黑灯瞎火,扶桑便踅着抄手游廊来到正房堂屋,站在东次间绣着梅鹤图的门帘前,乖训道:“孩儿给爹娘请安。” “进来罢。” 扶桑掀帘入内,暖光盈室,他娘袁雪致端坐在妆镜前,身后站着侍女金水,正为他娘梳头。他爹柳长春则躬着腰站在五尺高的莲花头朱金面盆架前洗脸。 袁雪致偏头笑睨着扶桑:“今儿个怎的如此自觉,不等人去叫便自个儿起了?” 扶桑赧然不语,走到袁雪致身后,从金水手中接过雕成叶子形状的桃木梳,道:“娘,孩儿帮您梳头。” “那奴婢去瞧瞧早饭准备好了没有。”金水笑着说完,自觉退了出去。 袁雪致从泥金彩漆妆匣里捡出一支质朴无华的珍珠璎珞青玉簪,反手递给扶桑,道:“发髻已梳好了,你帮我把这根簪子插上就行了。” 扶桑常帮爹娘梳头,熟练地将青玉簪插在盘桓髻的右侧,不期然地竟在满头青丝里瞧见一缕霜白,不禁心头微黯。抬眼看着铜镜里经年未改的素净容颜,他含笑道:“娘,你真美。” “大早上的嘴就这么甜。”袁雪致笑着起身,把扶桑按坐在杌凳上,又从他手里接过桃木梳,边帮他梳头边道:“我们扶桑才是真的花容月貌,若是生为女子,不知要让多少男子神魂颠倒。” 扶桑垂眸,鸦羽般的长睫洒下浅淡阴影。 类似的话他不知听过多少遍。爹娘说过,师父说过,棠时哥哥说过,甚至连太后都说过。 可偏偏,老天爷让他生为了男儿身。五岁那年受过宫刑之后,他又成了阉人。十岁那年,这具残缺不全的身体长出了不该长在他身上的东西,使他彻底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如今只有爹娘和他师父知晓,就连棠时哥哥都被蒙在鼓里。 袁雪致从镜中窥见扶桑的神情,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扭头向这间屋里的另一个人投去求救的视线。 柳长春正用手巾擦脸,和袁雪致一碰眼神便心领神会,旋即唤道:“扶桑。” “嗯?”扶桑应声。 “天凉了,你娘夜里有些咳嗽,”柳长春把用过的手巾搭在面盆架上,“你今日下值时,别忘了抓些止咳润肺的药回来。” 扶桑就在太医院当差,而他的师父赵行检乃是左院判,在太医院中的地位仅次于院使。 他有模有样地询问袁雪致几句,将抓药的事记在心里。 说话间,袁雪致也帮他梳好了头,便丢下他,和柳长春一起上值去了——袁雪致去乾清宫伺候皇上,柳长春去仁寿宫伺候太后。为免用饭时染上气味,他们通常都是先服侍主子们吃完早膳再填自己的肚子。 扶桑站在堂屋门口目送爹娘离开,有些怏怏不乐。 今日是他的十五岁生辰,为何爹娘却只字不提?难道是忘了不成?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傻站了片刻,听见金水喊他,扶桑转身进了西次间,和金水、银水一块儿吃早饭。 东次间是他爹娘的卧房,和东次间相连的东耳房是他爹的书房,和西次间相连的西耳房则被改成了小厨房,西次间自然就被用作了吃饭的地方。 盖因他爹和他娘分别是太后和皇上跟前的红人,他们一家四口才能僭越规制住在这座名为“引香院”的四合院里,甚至还有两名宫女伺候他们的衣食起居,俨然如主子一般,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吃罢早饭,天已蒙蒙亮了。 扶桑回到他的西厢房,戴上乌纱描金曲脚帽,换上防水的油靴,背上他娘亲手为他缝制的书袋,最后拿上一把青绸伞,高高兴兴地出门了。 从引香院出来,沿着静园外围没走多远,就是太后所居的仁寿宫,他爹柳长春就在这里当差。 继续往东,穿过隆景门,途径乾清门,再穿过熙庆门,沿着青砖铺就的宫道往南,不紧不慢地走上一刻钟左右,就到了他每天一早一晚的必经之地——清宁宫,也就是太子的东宫。 离清宁宫的宫门没剩多远,隔着飘渺雨雾,骤然瞧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瘦高身影,扶桑欢喜地唤了一声:“棠时哥哥!” 柳棠时刚从清宁宫出来,闻声轻怔,随即加快脚步,朝着扶桑走去。 待两个人面对面,扶桑将手中的青绸伞略微举高些,把比他高出一头的柳棠时一并罩在伞下,视线上扬,看着他道:“你怎么不打伞?” 柳棠时轻轻勾起唇角,嗓音因疲惫而喑哑:“雨下得不大……” “呀!”扶桑惊叫一声打断了他,伸手去碰他的额头,“你受伤了!” 柳棠时急忙抓住朝他伸来的那只手,低声道:“一点小伤,无妨,别大惊小怪的。” 扶桑盯着他眉尾处还在渗血的伤口,担忧地问:“怎么伤的?” 柳棠时顿了顿,如实道:“太子刚刚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一怒之下,拿镇纸的玉狮子砸的。” 扶桑望着不远处镇守宫门的神兽石雕,眉间攒起一缕愁,语声轻悄得几乎要被雨声盖住:“太子殿下……以前不是这样的。” 柳棠时没听清:“嗯?” 扶桑摇了摇头,反握住柳棠时的手:“你跟我去趟太医院。” 柳棠时微微失笑:“这点小伤哪用得着劳烦太医,我回去自己涂点金疮药不就好了。你快走罢,当心去晚了你师父又罚你。” 不等扶桑再说什么,柳棠时挣开他的手,低着头越过他,从伞下回到雨里,快步向前走去。 扶桑停在原地,看着柳棠时渐行渐远的身影,蓦地想起方才忘了问,太子殿下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算了,反正棠时哥哥就住在他对面,等晚上或者明天再问也不迟。 扶桑收回目光,继续走自己的路。 他日日月月年年从此处经过,相貌又美得难辨雌雄,再加上他还是仁寿宫总管太监柳长春的养子,清宁宫门口的守卫们没有不认得他的,每次见到他都会打声招呼。 扶桑自然也眼熟他们,但不是每个都叫得出名字。 互相打招呼的时候,扶桑便趁机停一停脚步,双眼不着痕迹地向宫门内探看。 虽然今天是他的生辰,运气却并未因此变得更好一些些,那个教他寤寐思服的人一如往常,没有恰逢其时地出现,映入眼帘的是那堵早已看过成千上万次的琉璃照壁。 但扶桑丝毫不觉得失望,反而因着此时此刻是他今日离那个人最近的瞬间而感到雀跃,他面带微笑地举步向前,就连这恼人的秋雨也忽然变得没那么讨厌了。 插入书签 02 小太监02 晋江/虚度白昼 - 扶桑和柳棠时都是柳长春和袁雪致的养子。 虽然柳棠时是哥哥,但扶桑才是先被柳长春收养的那个——“养子”是好听的叫法,其实就是徒弟,各宫里但凡有点权力的大太监手底下都养着一两个小太监,为着这样或那样的目的。 五岁那年,刚被人牙子卖进宫里的扶桑凭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被柳长春一眼相中,成了他和袁雪致的第一个养子。 当时七月流火,御花园里的扶桑花正开得如火如荼,袁雪致为他取名扶桑,随柳长春姓柳。 养了一两年,自诩眼力过人的柳长春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回的确看走了眼,扶桑空长了一张看似聪明伶俐的脸,实则平平无奇,难有大用——说难听点,除了这张超凡脱俗、赏心悦目的脸,扶桑几乎一无是处。 可到底费心费力养了这么久,就算是养只猫儿狗儿也养出感情了,尤其是袁雪致,对扶桑简直视如己出,感情甚笃,所以柳长春才没狠心抛弃扶桑,而是另收了一个养子,这回他吸取教训,选了个年纪稍长的,是精是傻一试便知。 柳棠时比扶桑年长三岁,入宫受刑时已满十岁了。 也正因他岁数偏大,心智已成,很难真正地养出舐犊之情,这些年他一直唤柳长春和袁雪致“干爹”、“干娘”,扶桑则是直呼爹娘,孰亲孰疏显而易见。 而扶桑似乎天生就擅于俘获人心,不仅爹娘把他当亲儿子疼爱,就连这个半路杀出来的“便宜哥哥”也待他亲如手足,也多亏有他,这个毫无血缘、生拼硬凑的“家”才会和和睦睦,宛如一个真正的四口之家。 柳棠时没有辜负柳长春的期望,跟着他学会了皇宫的生存之道,前年经袁雪致引荐入了东宫,在太子身边做事。 而扶桑也不是毫无用处,平庸如他,幸而也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天赋——他的嗅觉远超常人,对气味异常敏感,几乎过鼻不忘。凭着这点天赋,他还曾救过太子一命呢,不过这就说来话长了。 也是凭着这点天赋,他被柳长春送进太医院,成了左院判赵行检的小徒弟。 太医院坐落在皇宫东南角,背靠着高耸宫墙。 穿过垂花门,有廊檐遮雨,扶桑收了伞,弯腰掸一掸衣摆和袖子上沾落的毛毛雨,一抬头,见院里站着个身形瘦削的小太监,头戴箬笠,身披棕衣,正用一把长柄竹笤帚打扫落叶。 落叶来自院中那两株四季常青的桂树,扶桑初来太医院那年这两棵树还没房顶高,如今已是挺拔高耸,亭亭如盖。 小太监听见动静,扭头瞧过来,随即笑着唤了声“扶桑哥哥”,扶桑便也轻笑着朝他招招手:“飞雾,过来。” 被唤作“飞雾”的小太监拖着笤帚来到他跟前,扶桑探手从书袋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油纸包,里面包着几块菊花糕,是银水用新鲜菊瓣、枸杞碎和马蹄粉蒸制而成,菊香浓郁,清甜可口。 “还有些温度,”扶桑将油纸包塞进飞雾手里,“趁热吃了罢。” 飞雾急忙将油纸包揣进棕衣里,生怕被雨淋湿似的,连道谢都忘了,欢快地跑走了。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不止主子们要分个三六九等,奴婢们亦然,如飞雾这般的粗使太监便是最下等、最弱小的存在,他就像院中那些零落的树叶,无论是谁都能踩上一脚。没奈何,欺软怕硬、捧高踩低实是宫中常态。 仗着爹娘的体面,扶桑自然是被捧着的那个,但他从来不会去踩别人。一来他天性纯良,头脑简单,生就不是勾心斗角的那块料。二来他在太医院浸淫多年,饱受“医者仁心”的熏陶,熏出一副柔软心肠,从来都是与人为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他人。再加上他长得过于好看,是以人缘很好,鲜少有人寻他麻烦,纵使有,他也会敬而远之、远而避之——这是他奉为圭臬的生存之道,简单又实用,让他无灾无难地活到了现在。 眼看着飞雾钻进了对面用作杂物间的耳房里,扶桑刚要举步,忽闻身后有人喊他,不等他回过头去,那人已经快步来到他身边,一股脂粉香随之扑鼻而来。 “稀奇啊,”春宴熟稔地揽住他的肩,“你今儿个怎来得比我还早?” 扶桑乜斜着好友近在咫尺的笑脸,反问道:“就不许我勤勉一回么?” “许呀,怎么不许。”春宴附到他耳边,蓦地说起悄悄话,“待会儿去后头找我,有话跟你说。” 不等扶桑回答,春宴便越过他先走一步。扶桑皱皱鼻子,险些被空气中残留的香味熏得打喷嚏。 太医院拢共占着三进院落,前院是太医们办公的值房,中院是御药房和研炼房,后院是藏书阁,春宴便是藏书阁的管事,负责医书借还、诊疗记录存档调阅等事宜。 前院共有值房八间,东西各三间,由十数名太医共用,过厅两侧各一间,分别由左院判赵行检和右院判范鸿儒单独使用。 扶桑推开过厅东侧那间值房的隔扇门,迈步进去,先把开在东墙上那两扇小轩窗打开。窗外栽着一丛绿竹,葱茏葳蕤,雨丝飘落在竹叶上,滴滴答答。 纵使门窗都开着,屋里还是昏暗。 扶桑只好把灯点上,晕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灯罩,照亮了屋中精简的摆设,不过三副桌椅、一座书架和一座博古架而已。主位那张长桌是他师父的,邻窗那张短桌是他师兄的,靠近西墙那张短桌才是他的。 扶桑取下书袋搁在髹黑的桌面上,趁着师父和师兄还没来,先简单地将屋子收拾一番,而后便往后院去找春宴了。 蹑手蹑脚走到藏书阁门口,扶桑探出半颗脑袋,悄悄往里看,只见春宴站在书架前,手里拿着一根鸡毛掸子,正在专心致志地除尘。 玩心骤起,扶桑沉声喝道:“嘿!” 春宴吓得叫出声来,扭头瞅见门口鬼鬼祟祟的扶桑,顿时气笑不得,作势要把鸡毛掸子扔过来。扶桑丝毫不惧,抬脚跨过门槛,笑眯眯道:“是不是把你瞌睡吓跑了?” 本是句玩笑话,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春宴倏而微微色变,转身面朝着书架,嘟嘟囔囔:“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打瞌睡了?我精神得很。” 扶桑浑然不觉,径直走到春宴身边,正想问他要跟自己说什么,忽然瞧见春宴颈侧有块半遮半露的红痕,和指甲盖差不多大。 “你这里怎么……”扶桑说着就要伸手去碰,春宴慌忙躲开,旋即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一脸受到惊吓的模样:“怎、怎么了?” 扶桑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脖颈:“你这里红了一块儿。” “是、是吗?”春宴支支吾吾,“许是被蚊子咬的。” 扶桑失笑:“这时候哪还有蚊子?” 春宴道:“不是蚊子就是跳蚤。” 扶桑不疑有他,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转而道:“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么?说罢。” 春宴把领子往上扯了扯,遮住那片来历不明的红痕,顺势探手入怀,掏出一样物事,摊在掌心,原来是一枚石榴形惨绿色刺绣香囊。 “香囊是我托梅影姐姐帮忙绣的,里面除了香料,还有一张祛病除疴的护身符,是我前阵子奉命出宫办事,特地溜去开阳寺求的。”春宴缓缓道,“冬月降至,每年一入冬月你就得病一场,希望这张护身符能保佑你今年健健康康的,远离一切病障。” 虽然早有预料,扶桑还是深受感动,笑逐颜开道:“你帮我挂上。” 春宴亲手把香囊挂在扶桑的腰带上,抬头看着扶桑莹澈如稚子的双眸,真心实意道:“扶桑,生辰吉乐,愿你四时安康,福多顺意,也愿你我情义常在,友谊长存。” 扶桑与他双手交握,用力地点点头,复述道:“情义常在,友谊长存。” 愿望总是美好的。 然而常言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够长存。 插入书签 03 小太监03 晋江/虚度白昼 - 和春宴闲话少顷,听着前头渐渐热闹起来,扶桑便离了藏书阁,路过中院时,习以为常地朝着院子中央医之始祖的雕像拜了两拜。 踏进值房,见师兄已端坐在邻窗的桌位,扶桑语带恭谨道:“师兄,你来啦。” 尹济筠头也不抬,置若罔闻。 扶桑浑不在意,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着手研墨。 为了避免和师兄独处,扶桑平时都会故意晚些来。 虽然师兄从未明说过,但他知道,师兄不喜欢他,他也明白师兄为何不喜欢他。 兹因他是卑贱如蝼蚁草芥的阉宦,若不是依附着得势的爹娘,他根本没资格入太医院学医,更没资格和出身医药世家的名门公子成为师兄弟,平起平坐。 所以师兄厌恶他,但只有二人独处时师兄才会表现出来,当着师父和外人的面,师兄又是另副面孔,若无其事地营造出“兄友弟恭”的假象。 扶桑曾为此黯然神伤过,但随着年岁渐长,也就不以为意了。喜欢他的人那么多,实没必要为了一个讨厌他的人费心耗神、自寻烦恼。 扶桑刚把研好的墨汁倒进黄铜墨盒里,师父姗姗来迟。 赵行检是个形相清癯、丰姿隽逸的中年男子,年过四十,失恃失怙,无妻无子,世缘空尽身无缚,来去翛然似孤鹤1。 右院判范鸿儒收了九个徒弟,而赵行检门下却只有寥寥两个弟子,并非无人来投,而是他孤傲不群,苦心孤诣,潜心钻研医术,无意在传道授业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尹济筠是赖着他父亲和赵行检的交情,加之自身资禀颖悟、根器特异,才被赵行检收下。扶桑方方面面都无法与尹济筠相提并论,人人都以为赵行检之所以收他为徒是迫于柳长春横施淫威,但只有扶桑知道赵行检真正所图的是什么——这是师徒二人之间的秘密,就连柳长春和袁雪致都被蒙在鼓里。 在值房稍作停留,赵行检便领着两个徒弟离开了太医院。 尹济筠拎着药箱,扶桑提着书箧,里面装着几本簿籍和笔墨纸砚。 每逢月初都是太医院最为忙碌的时候,因要给各宫主子们请平安脉,这个月又赶上阴雨连绵、气温骤降,感染风寒的主子和奴婢都很多,故而格外繁忙。 沐风栉雨到了昭阳宫,向守门太监说明来意,对方进去通传,片刻回返,说贵妃娘娘正在用膳,让他们等着。 师徒三人站在宫门口等了足有两刻钟,才被宫女引领入内,见到了昭阳宫的主人——珍贵妃章素年。 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太傅章清朗的嫡长女,二皇子和三皇子的生母,地位尊崇,荣宠炽盛,就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 行过礼,尹济筠从药箱中取出脉枕摆在珍贵妃面前,扶桑从书箧中取出专属于珍贵妃的那本进药底簿2,打开墨盒,以笔蘸墨,将几时几刻开始问诊、珍贵妃所说、赵行检所言全都如实记录下来。 扶桑是没资格落座的,他只能站在一旁笔走龙蛇,纵使如此,他也能把每一个字都写得秀丽端好——除了嗅觉异常灵敏这点天赋,他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这一笔好字了,是小时候下苦功练出来的。 待赵行检问诊结束,扶桑忙从书箧里拿出一沓宣纸放在他面前,又把笔交给他,由他开具药方。药方一式两份,一份交给珍贵妃的人,凭药方去太医院抓药,另一份留着存档。 一张药方还未写完,忽从外头传来一道兴冲冲的喊声:“母妃!母妃!” 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金冠玉带、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直闯进来,正是珍贵妃膝下的二皇子。 “何事如此慌张?”珍贵妃淡声嗔道。 “母妃,”二皇子眉飞色舞,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儿臣刚刚得到密报,韩君沛在西境吃了败仗!” 扶桑垂首敛目站在一旁,闻言怔住。 原来,这就是那个连累棠时哥哥被太子殿下砸破头的坏消息。 “当真?”珍贵妃惊疑不定。 “千真万确!”二皇子言之凿凿。 原本有些病恹恹的珍贵妃陡然神采焕发:“速速去请太傅过来叙话!” 侍立在侧的宫女赶紧出去传话,赵行检趁机告退,在外头寻个位置将药方写完,盖上印章,交予宫女,这才带着两个徒弟离开昭阳宫。 雨还在没完没了地飘洒。 扶桑左手拎着书箧,右手举着青绸伞,默默跟在师父和师兄身后,脑海中还在不停回荡着二皇子那句话:韩君沛在西境吃了败仗。 他不聪明,朝堂上那些党同伐异、尔虞我诈他几乎一窍不通,甚至连大部分王侯将相、股肱之臣是何模样、姓甚名谁他都不甚了了,他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人与事,以及和太子相关的一切。 因此他非常清楚地知道韩君沛是谁。 韩君沛是太子舅父韩子洲的儿子,是太子表兄。 韩子洲乃是先皇后的嫡亲兄长,是有“战神”之称的骠骑大将军,是重兵在握的武安侯。其嫡长子韩君沛亦是天纵奇才,十几岁便随父出征,驱除鞑虏,战功卓著,弱冠之年便获封三品怀化将军。其嫡长女韩灵稚才貌双绝,名动京城,是皇上钦定的准太子妃,只等她明年及笄便可与太子成婚,婚礼事宜已在有序筹备中。 还有,在先皇后薨逝两年后,韩子洲将幺妹送入后宫,让她照顾当时只有两岁的太子,如今这位韩氏女已是二贵妃之一的蕙贵妃。蕙贵妃秉性强势,不让须眉,是后宫中唯一能和珍贵妃针锋相对的女人。 懵懂如扶桑也心知肚明,韩家是太子的依靠,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只要韩家屹立不倒,那些觊觎储君之位的人就只能是痴心妄想。 韩君沛此次兵败,势必会对太子造成不好的影响,至于影响是大是小,就不是扶桑能揣度的了。 蓦然回想起方才二皇子和珍贵妃幸灾乐祸的模样,扶桑不由忿忿,在心里给这对母子贴上了“坏人”的标签。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讨厌他们。 插入书签 04 小太监04 晋江/虚度白昼 - 雨在晌午停了,傍晚时分又哗哗啦啦下起来。 扶桑撑着伞,再一次从清宁宫门口经过,趁着和守卫打招呼的空当向门内窥望,然而幸运之神依旧没有眷顾他。 继续前行,快到熙庆门时,迎面走来一个皎若玉树、垂朱拖紫的男子,扶桑间或会在这条通往清宁宫的必经之路上遇见他,因此知道他是谁。 此人乃太子的老师,太子太傅崔恕礼。 且崔家和韩家还是姻亲,崔恕礼的长姐是武安侯韩子洲的正妻,也就是太子舅母。 扶桑自觉退至道边,躬身低头,等崔恕礼来到跟前,平声问好:“见过崔大人。” 他以为对方会径直走过去,没成想,那双绣着水波纹的皂靴却停在了咫尺之外,靴头随即转向了他。只听温和低沉的男声道:“似乎经常在这条宫道上碰见你,你是哪个宫里的?” 扶桑垂着头,目视着湿漉漉的地砖,恭谨道:“回大人的话,奴婢在太医院当差。” 崔恕礼又问:“你叫什么?” 太子的老师主动询问他的姓名,这是莫大的荣幸,扶桑一字一句道:“奴婢姓柳,名扶桑。” 崔恕礼紧接着道:“扶桑,你能替我跑个腿吗?” 他的话音如春风般和煦,甚至还隐含着轻浅笑意,没有丝毫颐指气使的作态,仿佛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在对晚辈说话。 扶桑从未被哪个达官贵人如此对待过,对这位太子太傅的好感顷刻间便泛滥了,由衷道:“能为大人分忧,是奴婢的荣幸。” 待崔恕礼向着清宁宫的方向走去,扶桑才直起腰抬起头,望着崔恕礼的背影,暗自赞叹——不愧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曾引无数女儿竞折腰的“玉面崔郎”,真真是谪仙般的一等风流人物,无论形貌抑或气度都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眼瞧着崔恕礼渐行渐远,扶桑低头看看手中的腰牌,这才朝着熙庆门走去。 暮鼓响起时,扶桑来到了翊祥宫门口,先向守门太监展示崔恕礼的腰牌,而后气喘吁吁道:“公公,我奉太子太傅崔大人之命,来给崔夫人传话,劳烦公公代为转达……” “你等等,”守门太监打断他,“我先进去通禀,待会儿你自己跟崔夫人说罢。” 扶桑只好在门口等着,不免有些忐忑。 他原以为把话说给守门太监,对方自会把话一层一层地传到崔夫人耳朵里,没想到他还得亲自面见崔夫人——不止崔夫人,还有蕙贵妃。 翊祥宫,是蕙贵妃的寝宫。 扶桑猜想,崔夫人今日以探病的名义来看望蕙贵妃,八成也是为了韩君沛兵败之事。韩家,崔家,还有章家,都在为这件事忙碌,各行其是。 想到自己也在这其中发挥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作用,扶桑心里便溢出零星的欢喜。 未几,守门太监传话回来,扶桑跟随引路的宫女,趋步入内。 鎏金九支灯灯影幢幢,蕙贵妃和崔夫人分坐卧榻两侧,一个雍容华贵,一个素洁清致。岁月从不败美人,纵使芳华已逝,然美丽依旧。 扶桑跪在宝相花纹地簟上,双手将腰牌举过头顶。他很想表现得镇定自若,可一开口还是显露怯意:“启禀贵妃娘娘和崔夫人,奴婢柳扶桑,方才在熙庆门附近偶遇崔大人,崔大人命奴婢将这块腰牌转交给崔夫人,并带话给崔夫人。崔大人说,他有事与太子殿下相商,今夜很可能留宿东宫,请夫人不必等他,先行离宫。” 宫女从扶桑手中拿走腰牌,交予崔夫人,崔夫人当即便开口向蕙贵妃告辞,因离宫门落锁的时辰不远了。宫门一旦落锁,未经皇上允许不得擅开,若胆敢夜扣宫门,则要做好被杖责的准备。 蕙贵妃送崔夫人到殿门口,话别几句,须臾回返,从扶桑身旁走过,掀起一缕香风。扶桑还在原地跪着。主子没让他起身,他不敢起,也不能起。 蕙贵妃坐回原位,掩唇轻咳两声。 侍女忙端来一直用小火炉煨着的汤药,蕙贵妃蹙眉呷了几口,便将玉碗搁在了炕几上,又用帕子轻轻蘸了蘸嘴角。 扶桑仅凭气味便知道,蕙贵妃喝的是疏风解毒汤,以荆芥、贝母、射干、豆根、桔梗等煎熬而成,主治咽喉肿痛。 糟糕! 扶桑猛地想起来,他忘记给他娘抓药了。 “抬起头来。”蕙贵妃忽道。 从露面到现在,扶桑始终保持着颔首低眉的姿态,因奴婢是不能直视主子的。闻言,他缓缓抬头,但视线仍旧低垂着,落在了蕙贵妃华美的裙裾上。 蕙贵妃盯着那张精致如画的脸看了片刻,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你该不会是女扮男装罢?” 扶桑愣了愣,惶恐道:“奴、奴婢不敢。” 蕙贵妃浅淡一笑。 这小太监不仅生了一张雌雄莫辨的娇颜,就连话音也听不出男女,却不似有些宦官那般尖锐刺耳,而是轻柔绵软,颇为动听。 “你是东宫的人?”蕙贵妃又问。 扶桑做梦都想成为东宫的人,可现实是,他从清宁宫门口经过了成千上万次,却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那道低矮的门槛对他来说犹如天堑,无法逾越。 如果他像棠时哥哥那么聪明就好了,就能美梦成真。 许是适应了,紧张褪去,扶桑疏缓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并非东宫的人,而是在太医院当差,今日遇见崔大人实属凑巧。” 蕙贵妃道:“怪不得瞧着眼生。” 她原本有话想问他,可他既不是东宫的人,还有什么好说。 “你去罢。”蕙贵妃道,语毕又咳了两声。 扶桑俯身低首:“奴婢告退。” 待扶桑退了出去,蕙贵妃叹息道:“可惜了那么灵秀的一张脸,后宫里许多妃嫔都不及他资质秾粹,那张脸瞧着便赏心悦目。” 旁边的宫女低声道:“娘娘,这个叫柳扶桑的小太监,是太后身边那位柳总管的养子,他在太医院也不是打杂的,而是左院判赵行检的徒弟。” 蕙贵妃神色微变,静默稍许,道:“赏。” 扶桑即将走到游廊尽头时,身后传来喊声:“等等!” 闻声回头,见是方才侍立在蕙贵妃身侧的那位宫女。等她疾步行至近前,扶桑嘴甜道:“姐姐有何吩咐?” “不能叫你白跑一趟,这是娘娘赏你的,拿着。”宫女递来一只荷包,素锦之上绣着一枝荷花和两条红色锦鲤,用料和绣工显见都是极好的。 扶桑受宠若惊,连推辞都忘了,慌忙伸手接住,只听宫女又道:“我叫锦斓,前程似锦的锦,五彩斑斓的斓。” “锦斓姐姐。”扶桑有些呆呆的,“我叫扶桑,柳扶桑。” “我知道,”锦斓眉眼弯弯,“你可是名人呢。” 扶桑窘得接不上话,锦斓也不欲再多说什么,叮嘱一句:“天黑路滑,你小心些。” 出了翊祥宫,又往前走了一段,扶桑才打开那只荷包,取出里面的东西,竟是一片薄如蝉翼的金叶子! 这片金叶子的价值,相当于他两个月的俸禄了,扶桑自觉当不起如此重赏,可又不能退回去。 把金叶子装回荷包,收紧缠扣,又将荷包放进书袋,扶桑心生犹豫——是直接回引香院,还是折返太医院抓药? 约莫一刻钟后,扶桑走进了太医院的大门。 赵行检在游廊撞见他,诧异道:“不是让你提早回去么,怎么又回来了?” 知他今日生辰,赵行检特意让他早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偶遇崔恕礼。 扶桑解释道:“我爹早上嘱咐我给我娘抓些止咳润肺的药,我给忘了,走到半路才想起来,所以回来抓药。” 赵行检慈蔼地摸摸他的头,赞他有孝心,扶桑难得被师父称赞,顿时心花怒放。 抓好了药,从太医院出来,扶桑罕见地没往清宁宫的方向走,他取了近路,途径奉天门和武英门,从静园斜穿过去,只用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就回到了引香院。 走进院子,却不见一点灯光,金水和银水住的倒座房、棠时哥哥的东厢房、爹娘的正房全都黑黢黢的,阒寂无人,惟有嘈嘈切切的雨声。 奇怪,人都哪儿去了? 扶桑也没多想,径自回了他的西厢房,坐在床侧,也不点灯,籍着微弱天光,脱掉闷脚的油靴,换上一双他娘亲手做的布鞋。 又摘掉帽子,取下书袋,顿觉饥肠辘辘,便打算去厨房找点吃的垫垫肚子。 甫一推开厨房的门,菜肴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仔细分辨,炸排骨、麻辣肺片、松鼠桂鱼、鸡汁脆笋……全是他爱吃的。 扶桑循着味道走到与厨房相通的次间,忽听“歘”的一声轻响,一豆火光照亮了金水和银水的笑脸。 下一刻,棠时哥哥掀开门帘从堂屋走进来,爹娘紧随其后。 “扶桑,”柳棠时含笑道,“生辰吉乐。” 金水和银水异口同声:“顺颂时祺,秋绥冬禧!” 扶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弄得懵怔了下,旋即如孩童般扑进袁雪致怀里,带着轻微的哽咽道:“我还以为你们都忘了……” 袁雪致回抱住他,轻抚着他单薄的脊背,柔声道:“傻孩子,这么重要的日子,我们如何能忘。” 十年前的今天,柳长春将一个玉雪可爱的稚童带到她面前,她从此成了这个孩子的母亲,在缺憾中得以圆满。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