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指珍珠》 染指珍珠 第1节 ?  染指珍珠 作者: 旅者的斗篷 简介: 江南贺氏嫡女戋戋,甜美可爱,本与魏世子相爱,有光明的未来。 却无人知道她其实是假千金,十几年一直辛辛苦苦隐藏身份。 表哥沈舟颐,风姿挺秀,济世行医,是全家的顶梁柱。 她一直拿捏分寸讨好着沈舟颐,沈舟颐温文有礼,多年来也对她颇为照顾,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灾祸频频,先是父亲惨死,世子另娶她人,后来她的假身世无情揭开,遭到全家人的唾弃……戋戋才知道,沈舟颐一直处心积虑想得到的人是她。 幸福生生被拆散,她不服,也曾试图反抗过。第一次筹谋离开,她画了张精细的舆图,被沈舟颐追了百里追回来;第二次她欲给沈舟颐下迷魂香,却遭反杀。戋戋的反抗越强烈,沈舟颐的惩罚也越剧烈,到最后她输得一无所有。 戋戋后知后觉,原来前世自己与沈舟颐有仇,今生他来找她复仇的。 最终她设计烧死了沈舟颐,再三确认沈舟颐停止呼吸后,才和世子一同前往广阔的北地草原,颇度过一段自由快活的日子。 不料沈舟颐并没死,顶着烧毁容的半张脸,执着地找到她。 他医术如神,把世子折磨得死去活来…… “看着你的情郎死,或者用你的自由买下他的性命。” 戋戋别无选择。 · 前世沈舟颐是佛子,积德行善,却死于非命。 今生,他本是来找戋戋讨债的。 可这债讨着讨着就变了味,先是她打他耳光他不反抗,后她烧毁他半边脸他也不恨她,到最后他只想跪在她面前,卑微求她爱他一点点。 爱我一次吧。 前世今生,哪怕一次。 要我的命,也好。 阅读提示: 1.狗血强取豪夺梗,男主前期隐藏锋芒,处心积虑得到女主,后期原形毕露手段恶劣,男主c,女主名字:戋[jiān] 2.男女主均非善类,都是会为自己利益主动出击的类型,日常互相利用互相演;雄竞,女主微微万人迷属性,会有很多男人爱慕女主 3.男女主有前世,悲天悯人佛子x狠厉冷血女魔头 4.每日晚上9:00更新,如果早写完了会早发 *专栏有同题材姊妹篇完结文《佳儿佳妇》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近水楼台 爱情战争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若冰(戋戋) ┃ 配角:沈舟颐,晋惕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两只狐狸互演互撕 立意:要善于洞察事物内层逻辑,不要被表象所迷惑 第1章 绵羊 临稽自古就是天下第一形胜之地,鱼米之乡人烟稠密,朱门绣户市列珠玑,其繁华之景九州其余诸地望尘莫及。 五月正值梅雨时节,阴云连绵,城内宝庄华厦都罩在一片烟雾朦胧中。 坐落在城南远郊的贺家大门上挂有两盏白纱灯笼,他家三个月前刚亡故了大爷,现下全家吃素居丧中,闭门不见客。 五更天时丫鬟清霜前来叫早,推门而入,见闺房内本该安睡的人儿呆呆坐在窗前,望着屋外沙沙作响的芭蕉叶出神。 清霜一边浣热巾帕一边叹道,“小姐又为那负心郎睡不着了?” 戋戋揉揉眼睛,神游的思绪被拉回来。她轻唔了声,秀目下眼圈微青,“别这么叫他。” 清霜无奈,她家小姐已和魏王的世子晋惕好了两年,感情本弥足深厚,最近却因为一些小事闹龃龉。那男人自是撂下狠话就甩手而去,她家小姐却要黯然神伤好几日。加之贺大爷新丧,整个贺府都浸在一层愁云中,小姐更是难有欢容。 “世子生气,还不是因为您和沈公子一起去报恩寺烧香?沈公子之前说要娶您,这回又在报恩寺背您下山,举止那般亲密,世子撞见了肯定要不高兴。” 戋戋闻此微感烦恼,三日前她奉祖母贺老太君之命往报恩寺还愿,恰逢阴雨,山间小径泥泞湿滑,不小心崴伤脚踝,是沈家表兄路过好心背她下山。 不料这一幕恰好被也来烧香的魏世子晋惕撞见,晋惕二话不说,冷冷把她从沈表兄手中夺过来,那锋利的目光似要把表兄剐了。沈表兄无可奈何败走,戋戋深感面子上过不去,和晋惕解释,后者却不相信。 清霜道,“魏王府是高门大户,娶妻精挑细选,看重贞洁操守,倒也是人之常情。” 戋戋心头刺痛,清霜这话的意思仿佛是她故意吊着沈表兄和魏世子两人似的。她侧过身去把脸蒙在枕衾之中,任清霜用热巾帮她敷脚踝。 暖流流遍全身,过一会儿她才细细说,“那我又不是故意见表兄的,是恰好遇见的。再说祖母两年前就回绝了表兄的提亲,我和表兄是不可能的。晋惕他明明都知道,为何还为了这点小事乱发脾气?” 清霜道,“那是世子太在意您了。” 戋戋深深闭起双目,念当初她和晋惕初见时,晋惕一袭玄衣金冠,萧疏轩举,是何等的丰神隽秀。晋家世代将帅,晋惕作为嫡世子也是武将出身,身八尺有余,剑眉星目,如山间月,如崖上雪,她第一眼就是喜欢的。 贺氏只是临稽小门小户的商贾之家,祖母含辛茹苦把她养大,就是为着她将来能嫁个好人家。若得与晋惕白头到老,既光耀门楣,她自己又得如意郎君,世上最美满的幸事莫过于此。 二人私下里交好了两年,本是情谊弥笃,然近来晋惕的疑嫉心却愈来愈重,不许她在他面前提及其他男子的名字,不许她和家族男性亲眷言语,就连她身边有男小厮都不乐意。 晋惕性子冷,为人傲然肃穆,周身自有股上位者的威严在。他喜欢抱她坐在膝上,凤眸微眯,捏她的下巴说戋戋你只能是我的,那动作仿佛把她完全圈在手心。 戋戋初时还暗暗欢喜,觉得心上人眷恋自己,时日久了却越发感觉不对劲……那是股难以呼吸的桎梏感,好像他并不爱她,对她只是单纯的独占和控制。 这还没嫁过去晋惕就对她多番限制,以后若真日日在一屋檐下,姻缘如何能谐? 自打及笄之后,戋戋半夜就常常做同个噩梦,梦见自己身处昏黑的屋室内,周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窗边泄露微弱的天光,一个黑影好整以暇地伫立在那里,欣赏她痛苦挣扎的窘状,面带微笑,剪影隐约是个男人。 每每梦醒她总是惊得一身冷汗,那真切的触感告诉她,梦是个预知梦。晋惕如今这般多疑多嫉,她深恐晋惕就是梦中那人,将来把她困于方寸之间。 清霜见戋戋不语,还以为她乏了。几日来她因报恩寺之事一直辗转难安,左右时辰尚早,还不到给老太君请安的时刻,清霜便帮她掖好被角让她睡个回笼觉。 戋戋面对墙壁不言语,睡意全无,心绪更像密密麻麻的麻线,乱糟成一团。以往和晋惕争吵总是她先低头找晋惕求和,这次她却不想了。 晋惕实在太像梦中那人,她虽舍不得这段感情,却也不敢继续和他交往下去。现下只能暗暗祈祷一切只是误会,他真的只是太在意她了才有如此作为,而不是因为什么其他缘由。 · 寿安堂,贺老太君正在和贺二爷议事。 “母亲为何纵容沈家公子和戋戋同去报恩寺?” 贺二爷腿上有残疾,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做着给人行医问药的低微行当,事业无所建树,一直为贺老太君所不喜。直到他生下戋戋这个幺女儿,冰雪可爱,玲珑嘴甜,讨得老太君欢心,日子才好过些。近日来闻戋戋竟和魏世子闹龃龉,甚为关心。 眼见贺老太君耷拉着三角眼,面色不善,贺二爷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虚声补充道,“……儿子的意思是,若戋戋得嫁魏世子,那便是世子妃,贺家满门都跟着光耀。何必让沈家公子横插一脚,坏了好事?” 贺老太君沉声斥道,“无用,就整天想着美事,也不想想魏王府是何等门第,那魏王位极人臣,会让自己的嫡子娶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贾之女吗?” 贺老太君在贺家说一不二,宛如佛爷般,贺二爷脾气懦弱,闻言立时噤声。 贺老太君唏嘘了声,要说戋戋,是从小养在老太君屋里,由老太君亲自带大的,老太君如何能不疼她?便是盼望她能嫁得好,两年前才拒了世交沈家的提亲。 只是那魏王世子晋惕,无论人品还是出身,均是人中龙凤,尚公主也绰绰有余,不是贺家这种小门小户可以攀附的。 戋戋与晋惕相好已两年有余,女已及笄男已及冠,正是婚嫁的好时机,晋惕却迟迟不提求亲之事,怕只存着玩弄玩弄的心思。若是魏王府将来说叫戋戋当个妾,贺家也允吗?老太君算计着前路渺茫,不敢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晋惕头上。 “老大命苦,年纪轻轻就去了。你这腿又跛成这样,敏哥儿还在念书,你倒是看看,贺家还有顶梁柱没有?这几个月办丧事,银两如流水花出去,可进一个铜板了?” 贺大爷在时,尚可外出卖药材支撑整个贺家。如今贺大爷新丧,贺家骤失顶梁,贺二爷又是半个废人,再这么下去家门离被吃绝户不远了。 贺老太君慨然抹泪说,“老大就是太拼命,身子吃不消,才落得个突发恶疾的下场,叫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前些天又有那么一场天火,把他的遗物和药方都烧干净了,连他的棺木也险些化为焦炭,真是天要亡我贺家。” 贺二爷知母亲素来偏爱大哥,也不接这怨天尤人之语,沉默一会儿,道,“所以,母亲是故意让沈家公子和戋戋多亲近的,好让沈家襄助咱家?” 不然贺二爷想不出如何巧法,能让戋戋恰好雨天上山,又恰好偶遇沈家公子,沈公子又恰好把受伤的戋戋背下来。 贺老太君还自垂泪,默认贺二爷此语。 “舟颐那孩子,对咱们戋戋情有独钟,谁都看得出来。” 沈邸只和贺宅一墙之隔,是再亲不过的近邻。沈家长子名槐序字舟颐,刚刚弱冠二十出头的年纪,白白净净一个少年。他继承父业,手上医术甚是高明,许多御医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在他手上也能妙手回春。少有业成,流光溢彩,正是沈家肱骨一般的人物。 从前沈家过得并不如贺家,这几年来沈舟颐在九州各地卖药材,发了横财,竟远远把贺家甩在后面。 三个月前,沈舟颐和贺大爷一同往川蜀之地贩售一批灵芝,贺大爷路上心疾猝发不治而亡,尸体停厝在深山里差点腐臭。还是沈舟颐自掏腰包,带着棺材不顾世俗眼光奔波千里,将贺大爷护送回来。 “那哥儿性情温润,脾气又好,常怀德心,儿子是知道的。” 贺二爷又想说因为报恩寺背戋戋下山之事,沈舟颐还平白挨了魏世子一顿斥辱呢……但又怕再度说错话惹贺老太君恼怒,便咽下未言。 贺老太君道:“正是,舟颐那孩子的人品过得去,所以老身才想到叫他扶持贺家一二,谅他也不会不答应。” 贺二爷心道母亲此举实是牺牲了戋戋,拿戋戋吊沈舟颐,好让沈舟颐替贺家卖命,难道真把戋戋嫁与此人?虽说沈舟颐也算年少有为,但如何能比得上魏世子?不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差不多。 “母亲这是想撮合戋戋和舟颐?母亲别忘了,当年他来向戋戋求亲,您一口拒绝了,现下反复,怕是……” 老太君又骂贺二爷蠢,“谁说真把戋戋嫁给他?只消得叫戋戋若有若无地亲近他,依颐哥儿那副脾气,定就会死心塌地。沈家虽比咱们富裕,却也终究是不入流的商贾,怎能真让戋戋明珠暗投。” 当世重武轻文贱经商,老太君想戋戋若实在嫁不得魏世子,怎么也得嫁个书香门第。沈舟颐虽好,却只适合用来当青梅竹马的哥哥,不堪婚配。 贺二爷至此方明白老太君的深谋远虑,放心下来,只听老太君又道,“老身合计着,左右贺沈两家的院子也挨着,干脆就推倒了围墙,合二为一。以后沈家就是贺家,贺家就是沈家,亲上加亲。” 这么做对贺家百利无害,首先两家成一家,自此同根同爨,沈舟颐就不可能不帮扶贺家了。二来,既是同根同爨,那沈舟颐和贺戋戋就是同屋檐下的兄妹,不可能做夫妻,戋戋日后再行婚配沈舟颐也没话说。 贺二爷道,“如此虽好,怕颐哥儿不会答应。” 贺老太君道,“颐哥儿脾气随和,有戋戋在,不怕他不答应。你明日就叫你大娘子送口信过去,请颐哥儿来府上小聚,就说酬谢他送戋戋从报恩寺回来。” 作者有话说: 女主名字,戋[jiān] v前每天早上九点准时更新,v后每天晚上九点准时更新 预收《润润》: 润润莺歌婉转,原是永安王府唱曲儿的伶人。 她性情乖顺木讷,在王府兢兢业业,本来马上就能出府嫁给未婚夫,却被王爷选中,献给了帝王。 润润入宫后,没日没夜地给帝王唱歌。 帝王喜怒不明,天威难测,她须得时刻小心谨慎地服侍着,有时候唱得嗓子都哑了,才能博帝王一笑。 染指珍珠 第2节 帝王有一位专宠贵妃,两人常常同窗夜话,共剪西窗烛。 润润须在旁边,声情并茂地给二人唱曲,或者托着痰盂,供贵妃娇笑着吐樱桃核。 贵妃是帝王的心头肉,润润不能稍有冒犯,否则就会受到苛责。 只有在晚上,她服侍帝王侍寝时,他暗哑的眸才会瞥她一眼…… 直到那一日,贵妃被人毒害而死,帝王龙颜震怒。 所有证据都指向润润,润润受尽了诬告,有苦说不出。 冷风之夜,她独身一人逃上了皇宫高高的城墙。 一暖冷酒葫芦下肚,她坐在城墙清寒的最高处,展翅一飞,仿佛就能摸到星星。 冷情的帝王第一次红了眼,伸手小心翼翼地对她说,“润润,前面没路了,回来。” 那是他第一次没称呼她封号。 然而她却苦涩地摇着头,不断地后退,身形如蝶般落下。 帝王嘶吼一声,一口血狂喷出来,不顾一切地也跟着跳了下去。 若她死了,他也跟着陪葬。 …… 后来,润润浑身无恙,却见帝王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遍体鳞伤地跪在她的榻前,发丝尽数白了。 他低哑地祈求,“润润,求你再看朕一眼吧,要朕死都行。” #是他三跪九叩登山,磨破了膝盖,折碎了骨头,才感动了诸天神佛,换来与她重见的机会。 #却再也换不回女孩的一点怜悯。 *虐风,狗血 *男主c,无后宫,贵妃另有隐情 *追妻火葬场,会往死里虐男主 文案于2022.5.13 第2章 绵羊 戋戋昨夜没睡好,这场回笼觉眯了良久。醒来时见窗外天色犹自阴沉沉的,宛若一张宣纸上泼满浓墨,便揉着惺忪的眼睛坐起身来,哑声唤丫鬟清霜什么时辰。 清霜道,“已经过了用午膳的时候。” 戋戋颇有些懊恼,连给老太君和父亲母亲请安的时辰都错过了,连声埋怨清霜为何不叫醒自己。 清霜道,“小姐这几日都睡不好,好不容易眯会儿,奴婢怎敢打搅。老太君素日里最疼爱小姐,不会因此怪罪您的。眼下倒有另一桩棘手之事……”说着递来一物,“魏世子给您送信笺来了。” 闻魏世子三字,戋戋登时清醒。只见晋惕送来的那信笺呈桃红色,格外精致华丽,扉面撒有金粉,写着雄健斜逸的“戋戋亲启”四字,一看就是晋惕的手迹。 清霜笑道,“恭喜小姐,定是世子爷悔了,想求小姐原谅,平常的书信可不会用如此情意缠绵的薛涛笺呢。” 戋戋也微有讶然,伸手欲接过信笺,忽感头痛欲裂,信笺便没接住。原来她方才睡梦间又见到那个黑影,此刻犹有余怖,背腹的冷汗还未曾消褪。 清霜把掉落在地的信笺捡起来,“世子专程派人送过来的,小姐不打开看看么?” 戋戋思忖片刻,强行抑制住自己的心念,“先拿下去吧。” 儿女情长是小,命运是大,在确定晋惕不是梦中那人之前,她不可再与他纠缠下去了。 清霜极为疑惑,自家小姐这几日都在为魏世子惆怅,世子的书信真的来了,小姐又不肯接。 不过清霜也不敢把魏世子的东西随意丢弃,妥善搁好之后,见戋戋已然起身坐在妆镜台边,自顾自地上妆。 她道,“与我盘个讨喜的发髻,我得赶快去给祖母请安了。” 清霜应诺,心想她家小姐虽在贺家行最小,却是最重孝道的。似这般晨昏定省,旁的哥儿姐儿都是能躲则躲,小姐却要往前赶。 铜镜中的少女雪白花柔,虽只着一件白罗衫、披肩散发,却丝毫不掩其倾城丽色。晶莹剔透的双唇,红得像颗樱桃。清霜不禁又要感慨,怪不得魏世子和沈家公子都要争她。 戋戋给自己画了个浅淡的桃花妆,粉颊白里透红,浑若无妆。祖母会喜欢她这般得体又天真的妆容的,贺大爷逝去月余,她不能弄得过于花枝招展,失掉分寸。 梳洗完毕后,主仆二人撑着素伞往贺老太君的寿安堂去。 贺宅所在的夏园构思精巧,屋舍清丽,一路上见黑燕掠檐低飞,细似银线的雨丝落在池塘中,激起圈圈涟漪,塘中游鱼排荇,好一派风雅雨景。然戋戋满腔心事,并无心赏景,豆绿的绣鞋只匆匆忙忙从石子路上踏过。 入得寿安堂收罢伞,见贺二爷正陪着贺老太君说话。 戋戋敛衽向祖母、父亲行礼,贺二爷板起脸说,“好没规矩,这都什么时辰了才过来,平日真是把你娇惯坏了。” 还没等戋戋开口,贺老太君就训斥贺二爷道,“女孩家又不用像男子那般读书,多睡会儿怎了,就你老这般严厉。” 慈然招呼戋戋,“淋湿了吧,到祖母这里来。” 戋戋吐吐舌头,往老太君怀里去。 贺二爷无奈,知道母亲对旁人疾言厉色,偏偏疼惜自己这个女儿。家中哥儿、姐儿那么多,也唯有戋戋能养在老太君膝下。当下祖孙黏糊,贺二爷插不上话,便寻个借口离去。 戋戋眉眼弯弯,在祖母怀里蹭几下,软软道,“孙女今天确实起晚了,延误给祖母问安的时辰。祖母不让父亲训斥孙女,也不怕把孙女宠坏。” 贺老太君轻刮她的鼻尖,“戋戋是祖母的福星,祖母就爱疼着戋戋,旁人爱怎么说怎么。” 戋戋大名叫作贺若冰,只因在家中行最小,才得了戋戋这么个小名。戋,在《说文解字》中即是小之意。她得老太君的宠后,老太君总喜叫她小名,久而久之,家中长辈都跟随着这么叫,她的大名倒无人问津。 贺家的后嗣中,女娃多男娃少,男娃天然更招稀罕。吴二夫人是戋戋的生母,贺老太君厌恶她膝下无子,厌屋及乌,连同她生下的丫头片子本来也是忽视的。 只因多年前的某次出游,马车车轮忽现裂口,贺老太君跌下山崖差点归位,是年幼的戋戋恰巧救她一命。贺老太君迷.信,认定戋戋是福星,自此才对她青睐有加,放到自己屋里养。 后来贺大爷猝亡,贺老太君沉溺在丧子之痛中,又是戋戋一直在旁侍奉安慰,叫贺老太君渐渐打叠精神,老太君对戋戋的这份疼爱便愈加浓重。 即便贺大爷在时,贺家实际的当家人也是老太君。讨得老太君的欢心,便能得到全家人的重视。因而戋戋虽是个行末的小丫头片子,饮食居所、吃穿用度却可以与三房夫人生下的男娃比齐。同为贺二爷之女,相比之下,戋戋的长姊贺若雪待遇可就差得多了。 戋戋从老太君怀中爬起来,绕到身后,灵巧的十指给老太君松筋骨。她常给祖母这么按,力道分寸都掌握得恰到好处。 “今日孙女来晚了,给祖母按一按,就当赔罪。” 贺老太君搭住她手,“你这孩子这样尽心,待将来出嫁祖母都要舍不得了。” 戋戋甜然道,“祖母舍不得孙女孙女便不嫁,一辈子都伴在祖母膝下。” 贺老太君轻嗔道,“傻孩子别说胡话,哪有姑娘不嫁人的。” 言及此处,便问问她晋惕现下如何了。戋戋略略凝滞,隐去薛涛笺的事情不谈。 贺老太君道,“魏世子生得英俊,能嫁去王府自然最好。若不然,祖母也会为你寻个官宦读书之家,决不能埋没了你。” 戋戋温顺说悉听祖母安排。 贺老太君长叹一声,现下要担心的可不仅有戋戋的婚事,还有贺家满门的生计。 贺家有意拉拢近邻沈家,派人请沈舟颐小聚,谁料撞个空,沈舟颐自那日从报恩寺回来就往扬州买茶去了。贺老太君便又往扬州加急送一封信,说宴席已经备好了,叫他买完茶速速归来,有要事相商。 如此又隔四日,沈舟颐回到临稽,贺家这场小宴才得以开起来。 贺家自丧了大爷后,许久不曾热闹,今日除去大房的哥儿姐儿热孝期不出,余人均来饮宴。虽不曾张灯结彩,贺家人们却也三五成群地坐着说话,热热闹闹,一扫数月来的愁云丧雾。 跟沈舟颐同道来的还有南城邱家的大公子邱济楚,两人是幼时同窗,这些年走南闯北常常一块经商。两位哥儿俱风姿挺秀,吐属温雅,立如雪纸帙卷,长久奔波在外也不见铜臭市侩气。 宴席未始,贺老太君亲亲近近地和沈舟颐寒暄,“前日戋戋胡闹,落雨了还要上山烧香,幸而贤侄送她回来,老身不胜感激。” 沈舟颐道,“些微小事何足挂齿,老夫人不必萦怀。” 贺老太君道:“听说还碰上了魏世子?人家权高势高,不是咱们这种门第可以顶撞的,见面须得迁就些。” 沈舟颐未及回答,便听得屏风后一阵银铃般的少女笑声。原是戋戋正坐在屏风后,和长姊贺若雪说些私房话。她今日着身玉涡色的水田小夹袄,南天千岁绿的苏绣长裙曳地,玉雪可爱,甜美如蜜。乍见沈舟颐,笑靥微有一滞。 四目相对,沈舟颐走过去,“戋戋妹妹。” 戋戋也招呼道,“舟颐哥哥。” 沈舟颐问,“妹妹那日扭伤脚踝,如今痊可了吗?” 戋戋道,“已大好了。倒是舟颐哥哥,没有伤到哪里吧?” 那日沈舟颐背戋戋下山,恰好被晋惕撞见,晋惕冷眉冷目,揽过戋戋照直朝沈舟颐猛踹。沈舟颐没有防备,晋惕又是武将出身,手上有劲,差点跌下山崖去。 沈舟颐摇头道,“你看我还往扬州买茶,像是有事吗?” 戋戋沉吟着说,“他是个唐突的,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这个他自是指晋惕,表面上似在怪罪晋惕,言语间却又充满了回护晋惕之意。沈舟颐晓得内中情由,微微一笑,也不介怀。两人谈及此处,再无下文,心照不宣,都礼貌得过分,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始终保持着三尺左右的距离。 邱公子循着这边望来,戋戋身后的贺若雪登时红透了半天脸颊,起身就要跑开。戋戋拽住贺若雪的手,低声道:“姐夫来啦,却跑甚么。” 一耽之下邱济楚已然走到,贺若雪更如煮熟的蟹子,惶然不知所措。原来贺若雪在今年初春和邱济楚定下婚事,只待邱济楚买定临稽闹市的宅子,便行婚配。未婚夫妇相逢,才如斯羞涩。 好在此时开席解围,一家人在围桌坐定,老太君居主位,沈舟颐、邱济楚居客位,贺二爷、吴二夫人,若雪若雨戋戋各自按叙齿坐好。 贺老太君盘算着并园的事,敬过酒后本想开门见山,却又感不合适。毕竟沈舟颐从前向戋戋求亲被贺家给拒了,此时反过来有求于沈家,着实难以启齿。贺老太君便专挑些闲话,见沈舟颐腰间佩有一块莲花形玉佩熠熠生辉,便问起典故。 沈舟颐温和道,“只是普通的玉石,因是家母生前所赠,便时时戴着,不忍摘去。” 贺老太君夸沈舟颐有孝心:“你母亲在时,也常常过来和老身说话,现下想来还甚为缅怀。这两年你们年轻的忙着做生意,咱们两家都疏离了,以后还是要似这般多聚聚才好。” 说着给贺二爷使个眼色,贺二爷也附和道,“贤侄在扬州可能不知,昨日风雨交加,打了一宿霹雷。今晨醒来,咱两家的隔墙竟被劈倒,看来误打误撞老天爷都以为咱们是一家子呢。” 沈舟颐眉梢轻挑,“小侄归家时亦好纳闷围墙怎生倒了,原是如此。” 贺老太君见沈舟颐和善,似并无抵触之意,心下对并园之事添了三成把握。嘴角牵动,刚要提出两家日后不如归成一家,互相扶持互相照应,却先听沈舟颐轻轻道,“那侄儿明日就去找工匠来重新砌上。” 贺老太君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不知沈舟颐是否在装傻。 席面陷入短暂的僵局之中,余人各自低头夹菜,缄默无语。半晌,戋戋先端起觥杯向沈舟颐道,“那日得蒙舟颐哥哥出手相助,还未酬谢,戋戋这杯酒便敬舟颐哥哥。” 沈舟颐礼貌推搪,戋戋捧酒仰头饮尽。 吴二夫人见自己女儿酒后面似桃花,犹如一朵白荷带清露,宛然动人;而沈舟颐姿貌非陋,风度翩翩,恰似夜空中皎洁的上弦月,心念稍动,便欲撮合二人。 “侄儿怎么老把自己当外人,待什么时候娶了戋戋去,咱们亲上加亲,不就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嘛。” 吴二夫人大名叫吴暖笙,颇是个直肠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此言一出,桌上众人均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戋戋更愣在当场,一排细细的雪牙微启,不知何言以对。 老太君面色铁青,贺二爷瞪了瞪吴暖笙。 戋戋重新坐下,喜怒不形于色。 席面俨然再度陷入安静中。沈舟颐垂首,眉眼干净温柔,说出的话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多谢二伯母,只是小侄已有心上人,就养在城南的五里巷子内,恐辜负伯母美意了。” 染指珍珠 第3节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绵羊 他这话如晴天霹雳,劈得贺家人耳蜗嗡嗡直响。本以为沈舟颐对戋戋一往情深,不料完全想岔了,时过境迁,人家现在早已有未婚妻。 想来也是,沈舟颐今年已二十有三,哪个公子哥儿到了这年纪身边还没个女子侍奉的,就连一向洁身自好的邱济楚也都定了婚。沈舟颐常年奔波在外,手头又富裕,养个外室消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戋戋很快缓过神来,又给沈舟颐斟了一杯,“我也只把舟颐哥哥当哥哥。” 吴暖笙撇撇嘴甚为尴尬。老太君的脸色恰如屋外阴沉的天空,浓得快要滴出水来。话谈到这份上,也不用再想着什么并园不并园的事了,只劝沈舟颐道,“今日的菜好,多用些,多用些。” 余下再无话。 这场宴吃得分外膈应,因为沈舟颐,晋惕已经误会一次了,戋戋不想再多生枝节,因而临走前也没来相送沈舟颐。邱济楚惦记着自己的婚事,倒是和贺若雪依依惜别。 若是顾及脸面,贺家本不该再和沈舟颐提并园之事。然贺大爷死后贺家确实失了顶梁柱,家底虚得不行,若再无银钱入库怕是就要鬻屋卖地了。 贺二爷送沈舟颐出去时把并园之意明白说了,本以为会得到沈舟颐的回绝,没想到沈舟颐道,“原来老太君是这番意思,倒是侄儿领悟迟钝了。”那样子仿佛完全不知道。 贺二爷见他方才在席间谈吐清透,哪像被蒙在鼓里。此时有求于他,也不好直接点破,便问沈舟颐是否愿意并园。 沈舟颐不置可否,推诿说此事还要询问沈家长辈的意思。沈家能当家做主的长辈差不多都死绝了,这话自也是句虚言。 沈舟颐离去后,贺二爷心绪难平。也就是贺家一时有难周转不过来,才如此低声下气地恳求沈家。待将来戋戋嫁到魏王府去,飞黄腾达,整个贺家都跟着扶摇直上,焉会把这一介小小商户放在眼中。 吴二夫人因为说错话被贺老太君罚站规矩,不站足三个时辰不允用膳。老太君乃合家之主,吴暖笙虽为一房主母,却也无人敢为她求情。 连贺二爷也责怪她:“你真是糊涂,戋戋的婚事岂是你能做主的?就不该叫你上饭桌。” 吴暖笙噙着泪,辩驳道,“戋戋是我的女儿,她的婚事我如何不能做主?我知道,为着贺家的荣华富贵,你们宁愿把她送进王府做妾。” 贺二爷恼她胡言,气得拂袖而去。 戋戋躲在抄手廊的朱漆柱后,等天色完全昏黑,才敢和竹嬷嬷一起偷偷给吴二夫人送饭。竹嬷嬷用酒水把贺老太君盯梢儿的侍女引开,戋戋趁机上前,将米饭和菜肴给吴暖笙,“快吃吧。” 吴暖笙愣片刻,受宠若惊,“你给我送饭?” 戋戋乜着眼睛,“以后别再乱说话了。” 吴暖笙又委屈起来,“你是第一天认识我么?我就是这个性子,想到就说了,又不是存心的。” 戋戋道,“存心还是无心,你自己的处境自己清楚,小心些没错处。” “什么处境,不就是没给他老贺家生出个儿子么?那老虔婆总是吹嘘服侍老太爷一次就有了身孕,也不想想,她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当年我那第一胎若没滑,定然是个儿子的……” 戋戋不欲听她啰里啰嗦地抱怨,催促赶紧用膳,一会儿叫老太君的侍女看见就糟了。 吴暖笙道,“总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我还饿着。不过戋戋,为娘在饭桌上说那一番话也是为你好,沈舟颐是个安分人,会对你好。若嫁给晋惕,你以后会过得很惨的。” 戋戋道,“为何?” “凭咱家门第,万万高攀不上魏王府。晋惕现在和你好,不过图你一时的容色。而且你真以为老太君撮合你和晋惕,是为了你的姻缘考量么?错了。” “大房屋里的敏哥儿,是咱家唯一的男丁。老太君现在虽也疼你,论地位却万万比不上延续香火的敏哥儿。把你嫁去魏王府,是提前为敏哥儿铺路。有晋惕当贺家女婿,将来敏哥儿还不是想娶哪个千金娶哪个?” 戋戋缄默,吴暖笙此言她之前也想过,当时觉得利用归利用,晋惕也确实是良婿。她在贺家吃穿了十几年,若自己的婚事真能为家中哥哥铺路,也没什么不好。不过近来她为噩梦所缠,想嫁晋惕的心思也淡了。 吴暖笙不无遗憾,“沈舟颐就不一样,他没那么高不可攀。若之前他求亲时你嫁给他,夫妻俩定能举案齐眉。现在倒好,他已有相好的在外面,什么都晚矣……” 戋戋有自己的打算,虽不听吴暖笙的话,却也不和她多争辩。半晌竹嬷嬷过来,低声道,“老太君的侍女快吃完酒了,该走了。” 戋戋点头,告诉吴暖笙她会在老太君面前求情,收走碗筷,和竹嬷嬷隐没在暮色中。 连日来的雨水乍停,暮色苍茫,一弯镰刀新月挂于漆空之上,云雾阵阵。地面四处鸣蝉,清风徐徐花影遍地,夜色不胜静谧。 沈舟颐用罢贺家的酒席后,和邱公子一道乘马车归去。若是回沈家老宅,拐出贺宅门就是,不必乘什么马车。如此奔波,定然又要往五里巷去了。 虽如此猜着,邱济楚还是多问沈舟颐一句。后者双目阖闭,长而微卷的睫毛翕动着,低低嗯声,显然醉意有些上头。 临分别前,邱济楚忍不住问:“你如今心中,到底还有戋戋妹妹没有?你养个外室在五里巷,是真的喜欢,还是只为了气贺家人?” 沈舟颐道,“这从何说起。” “听闻那只是一个风尘女子,和戋戋没法比,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沈舟颐停顿片刻,说:“也没什么,瞧着好看,便养了。” 邱济楚皱眉,“我还道你对贺戋戋忠贞不渝,非她不可。” 沈舟颐一笑了之。他掀袍下得马车去,撂给邱济楚句话,“明日仍在百花洲会面,扬州的那批药材还有些细节要跟你说。” 邱济楚应下,打道回府。 繁星在天,长风振树,别院中栽种的海棠花含苞欲放,蕊瓣散发幽香。沈舟颐踱步进去,被清净的花香一熏,酒意略略苏醒些。素衣佳人正伫立在海棠花树下,柔柔道,“爷来了?” 沈舟颐也没进屋,就在海棠树旁的石凳坐下。良辰美景,夜景正佳,月姬过来为他按太阳穴,“爷今日又饮酒了,该少喝些。” 月色溶溶下,一枚海棠瓣静谧无声地落在月姬微垂的眼皮上。沈舟颐伸手帮她拂去,指尖滑出一道迤逦而狭长的曲线。二人的气息交织,月姬看得心动,舌头抿了抿,手指不受控制,似乎也想摸摸他的眉眼。 沈舟颐说,“这几日诸事缠身,腾不出工夫来看你。” 月姬呼吸紧促几分,“不妨,爷只要还记得月姬,我就心满意足了。”牵起他垂于腰间的玉带,乖顺地伏在他的膝头,“爷既买下我,我就生生世世都是爷的人。” 沈舟颐平静无澜,没接这话。他薄唇微启,在她耳边轻轻道,“你为什么觉得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我又不曾给你什么名分。若在百花洲,应该有不少恩客疼你吧?” 月姬含羞侧过头去,眼波如水,声细如蚊,“爷难道不信我吗,爷是我第一个男人,以前没有……没有男人碰过我的身的。” 沈舟颐流露几缕玩味,抬起她白嫩的下巴道,“我亦不曾碰过你的身啊。听闻你持身清白,用锥子扎伤过好几位客人。我若碰你,是不是也得挨几个血窟窿?” 月姬怔怔,失声道,“爷和他们不一样的。” “为何呢?” “这个世界上,我知道……只有爷对我是真心的。” 月姬依恋着身边的男人,忽而摸到他佩的莲花玉佩,做工精致,触手生凉。抚摸着玉石,宛如在抚摸男子的脸颊。沈舟颐睥睨着她,捏住她不住颤抖的细白指尖。 “我今夜留下,你肯么?” 他心平气和地问她,语声低哑,又像在诱惑她。 月姬霎时失语,心跳蹦到极点。她红唇张合,头晕脑胀之下方要吐出“好”字,却听沈舟颐道,“说笑的。” 他掏出银票给她。从那厚度来看,着实是不小的一笔。 “上次的钱用光的话,接着用这些。” 月姬捏着厚厚的银票不胜失望,沈舟颐每次过来都只为了给她送银票。他花大价钱把她从百花洲赎回来,却从不在她这儿过夜,好生令人难以索解。 “爷……” 沈舟颐拍拍她发怔的脸蛋,未有丝毫留恋,起身便要离去。 月姬脸色忽而绯红,忽而雪白,有些难堪,追上前两步叫住他。 “爷留下吧,我愿意。” 沈舟颐停住脚步,海棠花香忽浓忽淡,凉凉夜风之中,只听他身侧玉带细微脆响之声,和他的一句“早些睡”。 方才的缱绻恍若没发生过一般,只余空寂。 月姬伫立在原地,隔良久才缓过神来。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绵羊 晨光熹微,太阳隐没在茜红的碎云之后,云彩被镶嵌上万道金光。临稽城既是皇都,也是五湖四海的草药与瓷器集散之地,市肆繁盛,车水马龙,人群如蚁,熙熙攘攘往来不绝。 沈舟颐今日身着青衣,一早就在百花洲等候邱济楚。两人常常在此处品茶议事,掌柜的都认识。竹叶青纤细的茶叶在沸水中旋转舒展,饮罢了两盏,见邱济楚姗姗而来。 “昨夜美人在怀,今日-你竟也起得来。” 沈舟颐叫邱济楚坐下缓口气,才和他谈起生意上的事。 邱济楚道:“听说柔羌产一种夜明玉石,呈蝉形,近来临稽好多豪绅巨富都争相收集。若你得空,我想着咱俩不妨往柔羌走一趟,可比倒腾药材赚钱多了。” 沈舟颐忖度着,“家中祖上是行医问药的,我即便经商,也是和药石打交道,还真不敢违背祖训轻易转行。” 邱济楚不屑,“偏你墨守成规。” 思来不禁有几分羡慕沈舟颐,沈家即便到沈舟颐这辈衰落了,却也终究是医药世家,清流不染,子孙都有一技之长傍身。不像自己门衰祚薄,父亲早死母亲改嫁,如今家里大权都由继父掌控着,他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都给他那酒鬼弟弟还赌债。 沈舟颐鉴颜观色,“你那无赖弟弟又和你要钱了?” 邱济楚闷口茶,心里堵得慌。 “他们穷疯了,竟想用给若雪的聘礼去赌,我是不可能容得他们的。” 邱济楚早已决定,待迎娶贺若雪过门后,就张罗分家,领新妇搬入新宅,和这些腌臜人划清界限。 说着话琵琶女过来卖唱,琵琶波波波如珠坠玉盘,曼妙的腰肢弯下来,比之春日杨柳还纤细几分。沈舟颐单手支颐,漫不经心观赏片刻,丢给琵琶女一吊钱,唤她走近些。 女子甚是感激,婀婀娜娜又跳了几支舞,曲调柔靡万端。一曲终了,低声问他是否需要榻笫上那种侍奉,沈舟颐却兴致已尽,婉言谢绝,卒饮了茶便离去。 两人出得百花洲来,邱济楚调侃道:“如今你倒是处处留情,不过此等野花再香,也不及戋戋妹妹的万中之一。” 沈舟颐若有若无瞥着邱济楚,随口道:“与她有何关系了。”瞧那样子分外疏冷,倒似对贺戋戋毫不在意。 方当此时忽闻街巷处传来骚动,大喊“抓贼人”,原是一锦衣小姐为贼偷所扒窃,正纵下人捉贼。 那小偷穿着邋遢,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刚好撞上沈邱二人。邱济楚会些粗浅武艺,路见不平便顺手擒住那小偷。小姐和下人奔过来,气喘吁吁地从小偷手中夺回钱囊,连声道谢。 只见那小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面似秋月,矜持清贵,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她自称姓赵,从江陵大老远来临稽投奔亲眷,不想入城刚一下马车就遇上贼人。身旁的蓝袍男子名唤德贵,是她的随身小厮。 邱济楚拧着那小偷的胳膊,道:“这贼人大白天的就敢行窃,合该送去官府吃板子。不过小姐独身外出实在危险,合该多带几个护卫。” 赵小姐道谢不止,目光依依流转,却停驻在旁边未曾开口的沈舟颐身上。沈舟颐垂垂眸,便也附和句:“正是,临稽虽是皇都,却远没到路不拾遗的地步。” 德贵点头哈腰道,“是,是,今日事发突然,承蒙两位公子仗义出手,待我们寻到亲眷后定然多派人手,保护小姐。” 邱济楚见这一主一仆贵气不凡,怕不是寻常人家,便好奇问:“在下不揣冒昧,赵小姐的亲眷是哪家?我等皆是临稽本地土人,应该没有不知道的。” 德贵颇为豪气地报出家门:“魏王府晋家,公子可听说过?” 晋家…… 沈舟颐和邱济楚对望一眼,神情皆晦暗不明。魏王府晋家,那岂不就晋惕府上,还真不是冤家不聚头。不过倒也不必明言,道几句客套话敷衍过去了。 染指珍珠 第4节 德贵又问起两人的门第,沈舟颐说,“萍水相逢,贱名实不值一提,有缘自会再见。” 当下德贵还要扭送贼人往衙门去,便和邱济楚两人就此别过。 表姑娘赵鸣琴呆呆望着那抹萧然的青衣背影,喃喃自语道:“临稽还真是风水宝地,大街上就能遇见这等俊朗脱俗的男子,也不知名讳如何……” 魏王府内,正氤氲一场疾风暴雨。 明眼的下人都看得出来,世子今日心情并不好。平素这个尊贵的男人就冷峻又威严,今日他从魏王妃那里回来便绷着脸一言不发,更显得恐怖。 侍卫罗呈跪于面前,只听男人传来森冷的问声,“你把信交给她,她没回信?” 罗呈不太敢直接回答。 晋惕神色峻然,“她是真移情别恋,决心与我断绝是吧?” 从前戋戋依赖他,每每闹变扭总是主动来找他。如今倒是长本事了,他的信她都敢不回。 罗呈小心翼翼道,“据说,贺家有个什么表哥,老是缠着贺姑娘,世子在报恩寺遇上的男子就是他。” 哐啷,茶杯粉碎在地面。 晋惕记得戋戋那什么表兄,据说是个治病的郎中,同时也做些药材生意。那日会面时,那男子气度平平,也无甚可取之处,不知怎么就迷惑了戋戋。他堂堂世子之尊,比一介药材商人不知矜贵了多少倍,戋戋竟也会猪油蒙心。 罗呈道:“探子说昨日贺家老太君还摆宴请那位沈公子,场面隆重,怕是有意把贺小姐许配给此人。那日在报恩寺,世子就该解决掉此人,以绝后患。” 晋惕两眼如深深的黑洞,射出杀意的光芒。他起身披了件斗篷,绝然就要往贺家去。 沈舟颐算什么东西呢,不过是一介庶民,寻常仕商,连半纸功名都无,也敢碰他的戋戋么。捏死沈舟颐,比捏死蚂蚁还容易。 方走到庭院,就听魏王妃厉声道,“往哪去!今日表姑娘远道而来,你不去迎接也就算了,还想去找贺家那小狐狸精不成?” 晋惕定定转过身来,“母亲,她不是狐狸精。” 魏王妃道:“不管怎么说,今天你必得留在府上,等着给表姑娘接风洗尘,那才是你真正的未婚妻!” 晋惕唇角抿成一条线,声音也硬几分,“恕儿难以从命。” 说罢唤了罗呈出府。 魏王妃怒不可遏,有心杀了贺家那勾引自己儿子的贱蹄子。正生着气,下人来说赵家表姑娘赵鸣琴到了,因路上遇见贼人被偷窃钱囊,才稍晚些。有些受惊,此刻在前厅坐着。 赵鸣琴是江陵赵阁老的爱女,此番上临稽来,原是奉父命与晋惕完婚的。魏王妃不敢怠慢,叫人好生奉茶,自己马上便过去。欲叫人把晋惕叫回来,晋惕却早已不见踪影了。 赵鸣琴坐在前厅之中,对魏王妃母子俩这番争吵并不知晓。 她心神恍惚,一会儿摸摸自己滚烫的脸颊,一会儿又按按怦怦跳动的心脏,街上那抹青衫,总是在脑海挥之不去。至于来此的目的,王妃对自己热不热情,堂兄来不来迎她,仿佛都不重要了…… · 昨日戋戋给吴暖笙送完晚膳后,特意在贺老太君面前为母亲说了几句好话,乞恳祖母莫要再罚吴暖笙。 戋戋道:“孙女忤逆祖母的意思是不孝,看着母亲受罚而坐视不理亦是不孝。求祖母怜惜孙女则个,饶恕母亲,别让孙女夹在中间为难。” 这话半撒娇说出来。她目光清澈,皮色如上好的羊脂玉,好生灵秀可爱,在贺老太君手臂上蹭一蹭,贺老太君也心软了。 “祖母不是非要和你母亲过不去,只是昨日在宴席上她那番话太不得体,好像你非嫁给沈舟颐不可似的,弄得贺家颜面尽失。” 戋戋道,“孙女已将祖母的意思告知母亲,母亲亦深深有悔,祈愿祖母能宽恕。” 贺老太君无可奈何,想起昨日宴席上发生之事,兀自忐忑难安,便郑重问道,“祖母只问你一句话,你是钟情于沈舟颐么?” 戋戋沉吟片刻,青涩说,“舟颐哥哥好虽好,终究没有功名在身。况且他已有心上人,和孙女怎能再结鸳盟。孙女将来即便要嫁人,也非得是王侯将相之子不可。” 说到此处,忽念起多日不见的晋惕,微有黯然。 贺老太君这才放心,揉揉她蓬松的脑袋,“这才是祖母有志向的好孙女。沈舟颐经商卖药风尘仆仆,家底不厚,哪里配得上你,祖母还是更盼着你嫁到魏王府去。” 戋戋自小厌恶大家族间长辈安排的相亲,更不喜沈舟颐这般门当户对的老好人。不能与自己真心欢喜的人长相厮守,出嫁还有什么意思,莫不如一辈子待在贺家。 若晋惕不是梦中那人,该有多好? …… 入夜,晋惕这名字如魇魔般缠绕着她,叫她忧思辗转,睡也睡不踏实。梦中黑影再次靠近,将她禁锢住,恶魔般在她耳边低喃着什么。她想逃,却逃不掉。 戋戋再度被惊醒,借着清冷的月光瞪向床帐上繁复的花纹,栗栗危惧,大口喘粗气。 晋惕送来那封桃红的薛涛笺,就静静躺在妆台奁盒之中。她想有些话得和晋惕当面问清楚,不然思维总难免陷于谜窦。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绵羊 翌日午牌不到,沈家送来口信说愿意遵从贺老太君之请,推倒沈贺两家间的隔墙,从此两家合二为一,同根同爨,互相扶持。至于姓氏,沈家人依旧姓沈,贺家人依旧姓贺,泾渭分明。 贺老太君喜出望外,本以为沈舟颐记恨着拒婚的旧怨必会拒绝,没想到轻轻易易就松了口。说来也可以理解,沈贺两家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 贺二爷立即邀沈舟颐入府详谈细节,欲举行个典仪,轰轰烈烈地推倒墙壁,把并家之事昭告天下。 沈舟颐计较片刻说,“咱两家素来交好,同气连枝,如今合并举不举行仪式都不打紧。只是大伯父亡故的时日尚浅,大房的世兄世妹们还戴着热孝,实不宜太过招摇。” 贺二爷连连拍脑门,真是喜昏了头,竟然忘记贺家还在服丧。见沈舟颐思虑周全,为人又体贴和善,事事能为贺家着想,心下更觉踏实。今后沈舟颐便是两家的大公子,顶梁柱,有他那高明的医术和经商手段,贺家不愁门祚不盛。 沈舟颐复又将账本等物交予贺二爷,包括这些年经商收纳的银两流水、铺面房屋、田产佣户、珠宝马匹,事无巨细地罗列。其中还有几张配药的秘方和数本沈家祖辈传下来的行医手记,都是极其珍贵的孤本,乃沈家安身立命的根,竟也坦坦荡荡地拿出来共享。 贺二爷哪见识过如此珍贵的医籍,瞧得两眼直冒光。沈舟颐说还有一部分医书和账本放在贺家老宅,事发仓促来不及整理,日后会陆续送过来。 他能这般毫不藏私将家底交出来,贺二爷深感错怪沈舟颐了,感激又愧疚,热泪也要洒下来。也亏得沈家的长辈差不多都死光了,否则那群老狐狸肯定不容许沈舟颐这单纯的孩儿如此全盘托出。 贺老太君亦为以往算计沈舟颐而惭色,本该礼尚往来,也给沈舟颐看看贺家的家底,可贺家这几个月来办丧事银钱光出不尽,亏虚得很,负债累累,拿出账本来只会凭空惹人嗤笑。若非火烧眉毛,也不会急着与沈家并园。 沈舟颐体察心意,便道:“按叙齿排,以后侄儿便是沈贺府的大公子了,理当担起两家重担。从前的事都是从前了,债我会还上,钱也会赚回来。” 当下贺老太君对沈舟颐前嫌尽释,她膝下福薄,孙儿就只有敏哥儿,此时见沈舟颐一表人才皎若玉树,聊生慈爱之情,当场便认下这个干孙儿来。 自贺大爷死后,贺家一直担心被吃绝户,这下有沈舟颐这男丁做顶梁,可算排解了心腹大患。 两府的夫人姨娘哥儿姐儿都换新衫,喜气洋洋,围观两家围墙的推倒。其实前些日阴雨霏霏,围墙早就被滂沱大雨冲倒了,此时不过是把残余的砖头瓦块拆去,清理干净。 戋戋也和长姊贺若雪混在家人中看热闹,她盈盈妙龄,一身白.粉裙,鬓角堆凤丝,笑起来分外娇痴无邪。鞭炮噼里啪啦地爆响,虽顾念着贺大爷的丧事只燃半串,却亦增添了不少吉庆氛围。 沈舟颐瞥见她,朝她颔首示意,“戋戋妹妹。” 鞭炮声太响,人声听不甚清。戋戋走近些,甜笑嫣然,“没有这围墙挡着,以后我是不是要管舟颐哥哥叫大哥哥了?” 沈舟颐脉脉凝视她的玉容,“是呢。” 戋戋嗅着他雪袖上丝丝缕缕的旃檀香气,单纯地问:“那大哥哥身价这么高,待戋戋日后出嫁时,是不是得给戋戋封一份厚嫁妆?” 沈舟颐微怔,半晌淡淡道:“好,戋戋想要多少,我就出多少。” 两人解颐对笑,真宛若同胞兄妹一般。旁边的贺若雨闻此,不悦地插了句,“舟颐哥哥好生偏心,给若冰厚嫁妆就不给我嘛?” 沈舟颐应承,“自然都给。” 虽如此说,还是戋戋与他的关系更近些,旁的姐妹比不了的。从前两人有婚约时态度拘谨相敬如冰,如今各自觅得佳偶,倒一别两宽,对彼此放下芥蒂,那亲近之态较以往相去何止倍蓰。 推倒围墙后,全家人便到屋里说话。邱济楚也来贺府凑热闹,趁机与未婚妻贺若雪见面。 邱济楚和老太君介绍起他和沈舟颐花钱请的护卫——杨钢,端是个铁塔般黑壮的汉子,相貌魁梧,腰粗膀阔。外出经商运货时不时会撞见打劫的贼人,有杨钢在可以安心。 阖家其乐融融,戋戋本正在和贺若雪坐在耳房吃果子,清霜忽过来耳语几句,脸色立变。她佯装身体不适匆匆离开前厅,和清霜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后门走去。 原来是魏世子晋惕找上门来了。 晋惕一身鸦色金纹玄袍伫立在门外,眼露冷光,凹凸起伏的五官上氤氲着斑驳的阴影。他身后还跟有一铁甲护卫,身高八尺,威风凛凛。 暌别数日,戋戋没料到他会来堵她。方推开小门,见晋惕这般凌厉的架势,便吓一跳,犹豫着不敢出来。 晋惕却已瞧见她,沉沉道,“怎么不认识我了?贵府大放鞭炮,热闹非凡,贺小姐有新人就不记得旧人了吗?” 说着上前两步,径直握住戋戋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朝她下巴一捏,迫使她两只清亮的眸子盯视自己。 戋戋有瞬间的眩晕,不愿和晋惕在贺家门口纠缠,欲挣脱却是徒劳。 晋惕在她衣袖间轻嗅,眉梢轻挑,“你身上果然有其他男人的味道。” 戋戋愠然,“放开我。” 晋惕质问道,“这几日-你为何躲着我?” “我没躲着你,难不成我没主动找你,就是躲着你吗?” “那我给你写的薛涛笺,你为何不回?” 戋戋声腔微颤,沉默不语,眼角不由自主渗出丝丝泪花。晋惕见她落泪,心略略软下来,垂首吻吻她眼角,“你不知道我有多在意你。好戋戋,说,你今生只爱我一个男人好不好?” 戋戋忆起梦中被囚的光景,无名火浮上心头。 “你凭什么要我保证,你要求我今生只你一个男人,你自己又来我家提亲,娶我当正妻了么?母亲说你只是玩弄我,看来真是不错。” 晋惕闻此痛心,不怿道:“我有说不娶你么?你我身份有异,你知道我今日抛下了什么,冒着多大的风险来见你的吗?”掐住她的手腕,就要把她往身后的马车上塞,“看来我今天必须带你走。” 戋戋不从,奋力挣扎。厮缠中她的嫩腕被晋惕保养得锋利的指甲划出血,发髻上的朱钗也松散下来。 清霜在旁看着急得团团转,欲回府叫人,却被晋惕身边的罗呈拿剑指着,动也不敢动。 正自紧要关头,沈舟颐推开小后门来,朗声道:“这是在做什么?” 沈舟颐身后还跟着贺府的护院,足足有五六个人,其中包括武功高强的杨钢。晋惕不由得稍稍松手,沈舟颐上前几步揽过受惊的戋戋,轻声问候句,随即将她半掩在身后,“世子爷想在大庭广众下强抢民女么?” 晋惕警告,“沈舟颐,你不要多管闲事。” 沈舟颐素手一挥,“她是我世妹,岂能算多管闲事?我沈家虽然门户不堪与魏王府比,却也见不得家中姑娘生生在门口被掳走。” 戋戋方才受惊非浅,被划破的手腕渗出血迹,满脸都是凌乱的泪。她恐惧之下,几根纤细白皙的手指不自觉地拉住沈舟颐的一截衣袖,似婴孩颤颤拉住大人手指似的。 这动作落在晋惕眼中,引起巨大的妒火。他视线轧过沈舟颐,径直问戋戋,“你到底愿不愿意与我走?” 戋戋怎会愿意,方才被强掳上马车的那一刻,她几乎可以认定晋惕就是梦中那人。她沉默,不敢与晋惕对视……勾着沈舟颐的小拇指,反倒有几分缱绻的味道。 晋惕杀意暴涨。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晋惕不愿僵持下去,临走时戾然丢下一句,“你别以为这样就能逃得开我了。”嘴角尽是冷笑。 随身侍卫罗呈见主人受挫,也对沈舟颐颇为恨毒。罗呈是绿林道出身,从前做越黑杀人、风高放火的勾当,偶然为晋惕所救才金盆洗手。方才晋惕若下令让他强掳戋戋,他还真就敢做。 这主仆二人离开,戋戋才敢喘口气。方才她被撕扯得不清,双脚到现在还是软的。满腔悲郁倾泻而出,迎着风簌簌泪下。 沈舟颐安慰她莫哭,又摘下自己的外袍与她披上,哄她回府去。戋戋见沈舟颐满脸关切之荣,心中五味杂沉。以前她对沈舟颐总是藏有心思,半拿捏半欺骗,今日却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感激他。 染指珍珠 第5节 第6章 绵羊 待贺老太君和吴暖笙等人闻声赶来时,晋惕早已走远。贺老太君乍然见自己孙女被欺负成这般模样,怜惜得心肝都颤,连声怒骂冤孽。吴暖笙神色轻蔑,仿佛在说早知晋惕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你们偏不听。 家丑不可外扬,当下贺老太君命人关闭贺府大小门,遣清霜扶戋戋回房梳洗休息,再做计较。其实人人心知肚明,并计较不了什么。魏王府盛宠正浓,在临稽几乎是只手遮天的地步。贺家一介布衣,如何能与官斗,受了欺负也得暗吞哑巴亏。 戋戋郁郁无欢,回过头去,欲言又止地望向沈舟颐,流露复杂的情愫,半是在感激半是在担忧。 沈舟颐理解她的意思,长睫微遮,遣退清霜道,“我扶她回去吧。” 伸手搀戋戋,缓步往戋戋所住的桃夭苑。戋戋深垂螓首,一路无话。过了甚久甚久,才喃喃道谢,“方才多亏舟颐哥哥。” 沈舟颐嗯了声,心中不知思索何事。虽说是扶,他手却始终虚搁在戋戋肌肤上,他的身体亦与她相隔几十寸的距离,规规矩矩,似有意避免与她接触。戋戋既没主动向他解释晋惕,沈舟颐便也没问。 戋戋自忖定是沈舟颐看见她与晋惕纠缠不休,觉得她水性杨花操守混乱,这才与她划清界限。 往桃夭院的小径无人,水畔石旁,玲珑透风。路过几间花厅,木色已旧。时有几只蛱蝶翩翩而过,形体轻盈,安谧无声。两人虽然并肩而行,内心却犹如隔着天堑,男有婚约女待嫁,身份实在尴尬,谁也没有太多的话要对彼此说。 许久,沈舟颐才中规中矩劝她一句,“那是个权势遮天之人,性子又偏执,将来没准会因为你做出些害人害己的事。” 戋戋自然知晓他话中所指,嗫嚅道,“祖母也不大愿意把我嫁给他,已经在寻找别的亲事了。” 沈舟颐道,“老太君考虑得是。” 方才戋戋划破了手腕,此时兀自渗血。入得桃夭苑,沈舟颐便拿来药酒和绷带,一应下人都被他摒走,他亲自给她的皓腕包扎。细腻的指触隔着两层薄透的纱布反复摩挲,他的体温透到她手腕上一些,她的脉搏也传到他掌心上一些。 沈舟颐身上独有的清香,雪白衣袖,云似地舒缓。明明整日与铜钱银票打交道,那冲夷的气息却似暮色里柔和的皎月。以前他向她求亲时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五官尚未长开,如今却俊秀得般般入画,出落成大公子的模样。 他对旁的女子是否亲密不得而知,但他对她的这般动作并不逾矩,只是浅尝辄止的兄妹之谊。 戋戋想起他养在五里巷的佳人,忽生好奇,不知能叫他青睐的美人是怎生模样。他们夫妻日后在一块,闺房画眉之乐,共剪西窗烛,又是怎生地恩爱。 细忖来难免令人忧郁,若晋惕不是梦中那黑影,夫妻恩爱本也该属于她的。只可惜,只可惜。 她心念稍动便问:“舟颐哥哥将来会不会送我出嫁?” 沈舟颐瞧她一眼,轻轻捻着她皓腕悬挂的明珠。他没再像之前当着贺若雨时那样说客套话,而是问:“妹妹想得如此长远么?” 戋戋落寞道,“这个家中,唯有舟颐哥哥靠得住。我一介女子,将来若出嫁免不得像今日这般被夫家欺负,只盼哥哥.日后娶了嫂嫂后,还能记得戋戋。” 这话有些矫情和讨好,但她必须要说。明面上贺家人人疼她,实则贺老太君重男轻女,贺二爷宠妾灭妻,她夹在其中身不由己之处良多。 沈舟颐出身低微固然不能托付终生,但他却可以当她良好的后盾。她跟他要厚嫁妆也好,求他庇护也罢,不过都在为她将来嫁高门打算。她深知未来丈夫或许不能依仗,哥哥和血亲却能。若娘家有这么一位靠得住又有财的亲哥哥,在婆家做起事来也不用束手束脚。 沈舟颐闻听她此言,“戋戋真如此担心的话,不嫁人就好了。” 戋戋道,“舟颐哥哥愿与心爱的嫂嫂缔结鸳盟,戋戋又怎能在贺家当一辈子老姑娘?你还没答我方才的问题。” 沈舟颐在她手腕上系了个精巧的蝴蝶结,宠溺揉揉她脑袋。两人从前本来要谈婚论嫁的,阴差阳错之下才误失姻缘。此时独处,疏离中带着暧.昧,暧.昧中又隔着疏离。 他温声,“我既答应给你嫁妆,焉有不送你出嫁之理?且莫要胡思乱想了。” 戋戋取得他的保证,心下稍稍宁定。以沈舟颐的慷慨和财力,将来必会护着她顺着她,给她个十里红妆也说不定,保她风光此生。即便梦中那人真是晋惕,晋惕真要将她囚困,他也会把她救出来。 包好伤,两人同坐到躺榻上。戋戋从香枕下掏出一嵌花穗的香囊,送给沈舟颐,说是今日相救的谢礼。 “我怎能收戋戋妹妹的东西?” 戋戋道:“左右不是什么值钱的,我绣了许多个,舟颐哥哥就拿着吧,若不喜欢随意打赏人也好。” 沈舟颐会心笑,诚然对她说,“我很喜欢。” 戋戋被晋惕折腾一场,神思倦怠。沈舟颐今日无事,便拿着团扇给她摇风,许久等她完全入睡才离去。 月上中天,乌鸦鸣叫。 魏王府,晋惕颜色沉暗地回来时,表姑娘赵鸣琴正伴着魏王妃赏一盆含苞待放的白昙。 闻晋惕归来,魏王妃冷声道:“客人在这儿,还不过来问候?” 晋惕缓步走近。 赵鸣琴抬头见自己的未婚夫生得如此丰神俊朗,傲然有神,芳心不禁暗暗震颤。他对自己的种种无礼之处,一时也能原谅。 然晋惕目不斜视,对如花似玉的表姑娘瞥也不瞥半眼,跪下只给魏王妃见个礼。 魏王妃引荐道,“这位是赵阁老家的千金鸣琴,小时候你们常在一块荡秋千,还记不记得?” 赵鸣琴知晋惕地位高,是父亲精细为自己选的夫郎,婀婀娜娜道:“鸣琴见过世子。” 晋惕兴致不高,只淡淡应声。那姹紫嫣红的女子既非戋戋,是美是丑,便和他无半分干系。 魏王妃唤晋惕的小字,“子楚,带鸣琴往清凉台去转转,那边地势高月色正好,能眺见整个临稽城的夜景呢。” 赵鸣琴羞涩地等晋惕邀请,不想晋惕拒道,“儿子今日还有朝廷上的要务得处理,难以奉陪。” 转身而去,半点不拖泥带水。 赵鸣琴愣在当场。 魏王妃怒气火炽,欲喝住晋惕当场发作,又怕赵鸣琴瞧笑话,便虚声解释道:“他今晚确实有事,不若老身亲自带姑娘观景?” 魏王妃本不是这等低声下气之人,手段雷厉风行,府上曾有好几个试图勾引晋惕的丫鬟都被她杖毙了。此时温言相呵,不过是怕赵阁老知道晋惕与一小门小户的三流女子纠缠不清,退掉与晋家这门婚事。 赵鸣琴不明不白撞个钉子,甚是委屈,月色再好也无心赏了。她初来临稽时蒙两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公子襄助,本以为临稽处处都是和善的好人,没想到未婚夫会给她如此大的气受。 她假意对魏王妃说困乏,便离得前厅。出门见罗呈正和自己的小厮德贵在一树影后,德贵表情愤怒,似在据理力争。 罗呈懒洋洋道,“我家世子就是这个性子,心里装了一个人,就装不下第二个。” 德贵愠然道:“我们小姐是世子的正头未婚妻,世子怎能如此欺辱她,心里装别的女子?” 罗呈道:“凡是讲求先来后到,贺家姑娘先和世子相遇,世子就喜欢上了。贺小姐将来必定是世子的人,你家小姐若气不过,趁早赶紧退婚……” 赵鸣琴听半晌,后面是什么没有再听。她红唇紧咬,捏着骨节,独自立于萧瑟的夜风之中,好生气苦。 原来那晋惕早有相好的才对自己如斯冷淡,自己不远千里从江陵来到临稽,就是被人嫌弃得退婚的么? 她心绪激荡之下,就欲转回前厅就此退婚。转念一想却又不妥,这桩婚事本是父母之命,即便要退婚也得是父亲提出来,焉能有女儿家自己过问婚事的? 思来想去,还是应修书一封给赵阁老,叫父亲为自己主持公道。 赵鸣琴脚踏枯叶发出微微声响,那边谈话的德贵立马知觉,三步并做两步地奔过来。罗呈见她偷听,轻蔑嗤笑,也不道歉。 德贵道:“小姐,他魏王府欺人太甚,这等污浊之语,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德贵自幼伴在赵鸣琴身边,把赵鸣琴看得犹如自己的天神一般,敬慕不已。赵鸣琴叫他跪下舔自己的鞋,他也是舔的。 赵鸣琴虽失望,却没想象中那般失魂落魄。既魏王府不仁,那就休要怪她不义了。她得在临稽好生吃吃玩玩,不枉来这一遭。 再者,她也不必在晋惕一棵树上吊死,若是在临稽觅得什么其他权贵家的潇洒公子哥,她顺便换门亲事也不是不行。譬如那日在街上遇见的青衣公子就甚好,只憾不知他是哪门高第。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绵羊 赵鸣琴给父亲赵阁老写过信后,心情沮丧,不愿在死气沉沉的魏王府与魏王妃虚与委蛇,便带了德贵上街散心。 西南这一片市井格外繁华,果子行、丝行、米市应有尽有,银钱交易,络绎不绝,人间烟火气分外浓厚。只是似她这般年纪的姑娘,街上行走的却并不多。 德贵殷勤介绍道:“临稽是皇都,也是天下闻名的瓷都,城内熙熙攘攘常有洋人往来,好不兴盛。只是此处靠近江南,江南女子以内敛保守为德,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轻易不会抛头露面。即便上街也会遮面纱,青呢小轿抬着。” 赵鸣琴不屑,“皇城没用的规矩真多,不如家乡江陵好。我虽是大家小姐,但偏不喜坐轿,偏偏不戴面纱。” 德贵附和着笑几声,见赵鸣琴绣鞋上沾有一小块泥巴污迹,俯身小心翼翼擦干净。赵鸣琴面色如恒,对他这般体贴照顾,只当寻常。 主仆二人又闲逛半晌,不愧是水乡,城中处处皆是水,能撑船的水径倒比陆地还多些。越往前走越是繁华,一弯流水,两岸金钉朱户,行人穿着豪奢。 赵鸣琴望见不远处红楼画阁,花光满路,心生向往之情,正要一探究竟,德贵却拦住她道:“小姐,不能再往前了,前面就是百花洲了。” 百花洲,便是本地最大的秦楼楚馆。形形色色,男欢女爱,自是人间风花雪月。赵鸣琴略略尴尬,哦了声,便即回转。 新雨过后,湖面放眼皆碧,轻烟笼湖,舟似蚁聚荡漾在山青水绿中。 赵鸣琴买了枚菱角边走边吃,菱肉清脆甜美,鲜味俨然溢出唇腔。她兴致不错,欲渡船游玩,便招呼泊岸的一艘,“船家,到对岸去多少钱?” 她的声音传过去,船身晃了晃,过片刻主人才弯腰从篷中走出,道:“见谅,是私船,不渡人。” 赵鸣琴好生失望,四处的渔船都卑贱兮兮的,唯有这一艘造型古朴,雕镂精美,看上去像件风雅的好物,配得上她千金小姐的身份。 德贵刚要带赵鸣琴另觅其他,却见她面容怔怔,忽然流露欢喜之色……原来船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前日在街上遇见的公子。 沈舟颐亦怔了一怔,“原来是赵家姑娘。” 赵鸣琴实没想到自己念念不忘的公子,竟这般轻而易举地遇上。 她花容俏笑:“公子还记得我。” 上次未曾问名已是毕生大憾,赵鸣琴不愿错过这次相遇的机会,眼神示意德贵,叫他替自己邀沈舟颐一叙。 德贵立即道:“还未酬谢公子上回搭救的恩德,今日既逢缘,小姐做东请您到春芳斋吃个便饭如何?也好聊尽三杯水酒之谊。” 沈舟颐微有为难,他船上还有成批的茶叶和药材,过了午牌便要交易,若和赵鸣琴往酒楼去,只怕会耽搁,便道,“俗人俗务缠身,暂时走不脱。若小姐不嫌,便请上船来喝壶热茶吧,我顺便渡二位到对岸去。” 赵鸣琴哪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能与他多接触就是好的。当下芳心窃喜,佯作内敛模样上了船。 篷船四面透风,摆设雅洁,沈舟颐斟上一盏香茗,香味清幽,提神醒脑。见旁边的德贵还毕恭毕敬站着,便道:“这位郎君也一同坐下来罢。” 德贵惊恐,他只是表姑娘的仆役,如何敢和主人共席。然沈舟颐待人和善全无架子,于这等俗世礼节毫不在意,德贵却之不恭,推辞几下也半推半就地坐了。 船缓缓排开莲蓬,四面俱是佳景。赵鸣琴边啜饮着茶,边偷窥沈舟颐,他漆黑的长发用一枚木簪松松挽发,举止文雅,颇有古时魏晋名士之风流。赵鸣琴刚被晋惕羞辱一场,此时看沈舟颐,只觉得处处都好,处处都可人。 刚巧她要和晋惕退婚,便萌生几分以沈舟颐为婿之念。 赵鸣琴计划着询问沈舟颐的名讳,后者正递一盏热茶给德贵,道:“说来惭愧,我那日初见二位时,还以为二位是兄妹。” 赵鸣琴脸色略略发黑。 德贵局促不安,忙解释道:“公子可莫要这般误会,小人卑贱之躯,小姐的一介走仆罢了。” 沈舟颐称歉,是他走眼了。此时船身微微摇晃,赵鸣琴光顾着看沈舟颐,没留神竟泼茶在身下跪坐的竹席上。她愧道:“对不住。” 沈舟颐道了句没事,俯身帮她收拾。赵鸣琴也跟着胡乱擦拭,两人的手指隔着层半湿不湿的衣料不经意相触。沈舟颐幽深的眸掀起来瞥她一眼,赵鸣琴顿时浑身麻木,心脏咚咚直跳,脑海大片空白……迷迷糊糊中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脂粉味飘入鼻腔,却像是其他女人的。 莫不成他已娶妻? 德贵抽出巾帕给赵鸣琴,沈舟颐借此移开了身子。赵鸣琴致歉连连,凝神瞥见沈舟颐腰间的花穗香囊,似出自女子之手,更加印证心间猜想。 她伸出手指,“这……?” 沈舟颐托起腰间之物,解释道:“这个吗,是昨日舍妹送的。区区鄙陋之物,叫赵姑娘见笑了。” 染指珍珠 第6节 赵鸣琴轻叹口气,还好是妹妹。 不知不觉船行至对岸,赵鸣琴无心观景,一颗芳心皆系于沈舟颐身上。 赵鸣琴叫德贵先上岸候着,自己却迟迟不下船。她衣袖还是湿的,借着岸边垂柳花影的遮挡,若有若无又蹭了下沈词安的手背。两人心照不宣,德贵既然不在,也不必那么矜持。她道:“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下次我还能再遇见你吗?” 沈舟颐似怜似厌,疏离中夹杂一丝缱绻。他白净若明透的指节轻轻搭上赵鸣琴的下颌,诱惑着,将她秀色的脸颊抬起来,眸底有东西晦暗不清。赵鸣琴随之震颤,周围浓郁的花香直透鼻窦,熏得人昏昏欲醉。他在她耳边气息倾洒,“我家世不好,你不会再想见到我的。” 赵鸣琴全身骨节纷纷如融化。 这时德贵在不远处招呼,沈舟颐便送赵鸣琴下去,好言好语辞别,才纵舟而去。赵鸣琴回味着他方才暧然不清的话,喜愁交加,呆立良久,浑然似泥塑木雕。 …… 贺府,贺老太君把戋戋叫过来商量对策。 晋惕那日的行为实在令人后怕,若戋戋真被晋惕强行掳去,被占清白,那她岂不就成为无名无分的外室,有何脸面做人? 贺老太君道:“不妨和魏王府明言,他魏王府若想要你做儿媳,干脆赶紧下聘礼、立婚书,似这般不清不楚下去,最后吃苦的只有咱们贺家。” 戋戋依偎在老太君怀里嗯了声,她其实也甚犹豫,相恋了这么久,若说她对晋惕无情是假的,可若就此嫁入王府,又顾虑重重。 老太君道:“瞧他那日的模样,也是真心在意你,想来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真娶你为正妻的话,你就嫁,咱们全家都盼你嫁得好。至于其他不必担心,天塌下来都有祖母和你舟颐哥哥呢。” 戋戋黯淡道,“舟颐哥哥能替我挡晋惕一次,却不能次次都替我挡。” 贺老太君继续自己的话茬儿,“做妻可以,做妾却不行,你须得叫晋惕知晓。我贺家的女儿还没有给人做小婆的,便是天子的贵妃也不行。” 戋戋心想晋惕倒也不是故意吊着自己,或许他实在有困难,他那个王妃的妈,着实不是省油的灯。聘礼多少、婆母刁难,都不是她最着急的事,她真正想弄清楚的,晋惕究竟是不是那个让她陷入无尽噩梦的黑影。 近来梦中那人越发清楚了,他有时候会轻轻剥掉她的衣衫,两相拥抱中,她可以朦胧地看见那人肩上有一块胎记,指甲盖大小,绯红的颜色,如流动跳舞的火焰,形状恰似佛经中描述的红莲业火。梦中那人的体温那样炽热,炽热得几乎要把她融化掉。 若是可以剥开晋惕的衣衫,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胎记,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可这不能做到,她是未嫁女,怎能行如此荒唐之事。 计较着心事,戋戋回到敞厅,见贺若雪和若雨两姊妹正在喂鱼。贺敏也在,他近来书读得不错,春闱有希望考中举人。兄妹几个俱在,却在说着沈舟颐的坏话。 贺敏向来轻蔑商人,鄙视沈舟颐这等没半点功名的白丁。近来因合院之事,贺老太君和贺二爷又都对沈舟颐甚为推崇,贺敏便更加不爽。 论理他才是贺家这一代的男丁,将来贺家合该他来掌权。没事合并什么院子,这下好了,叫沈舟颐平白无故抢走了当家的位置。 戋戋听几耳朵,晓得贺敏只爱逞口舌之快罢了,纸上谈兵,其实并无什么真实本领。贺敏想娶名门千金,还不是得靠她这妹妹先嫁去魏王府来换。只是她对沈舟颐也是半利用半防备,懒得因他而得罪自家姐妹,便佯作没听见径自去了。 回去拆开晋惕给她的薛涛笺,细细阅读,耽搁了整整一下午。晋惕字里行间无不流露着挽留与爱慕之情,缠绵悱恻,直透纸背。 戋戋合闭信封,闭目良久,心下好生难以委决。她对晋惕其实还有爱念,欲跟晋惕把话说清楚,可因着上次的教训,她再也不敢私下单独见他了。 第8章 绵羊 沈舟颐将茶叶和药材交付后,又往钱庄去,把贺家因丧事而欠下的两万贯外债还讫。诸事完毕后暮色霭霭皎月已出升,他便打道回府。 沈贺两宅之间的围墙既已推倒,回沈家也是回贺家。 贺老太君知沈舟颐连日来为贺家奔波还账辛苦,命庖厨烹了一大桌子菜,鸳鸯牛肚丝,火烤金银猪蹄、樱桃甜汁焖鱼、荷叶梨肉、白丝卷……琳琅满目,杯盘交叠,满满当当的,阖家聚在一起举杯犒劳于他。 席间又谈起沈舟颐的婚事,如今沈舟颐既愿帮衬着贺家、又对戋戋无非分之想,贺老太君是很愿意为他做媒的。 若雪和若雨都好奇未来嫂嫂,戋戋提议道:“不若舟颐哥哥哪一日带妹妹们往五里巷去,也好提前拜见拜见嫂嫂,做个认记。” 她一饮酒就上脸,此时眼尾泛红喜动颜色,莲白罗裙,天然美丽,恰如碧桃蘸春水。 沈舟颐凝视她半瞬,微微笑说:“碎挼花打人,我怕得紧。成婚却是不急的。” 贺老太君心叹,如今若雪和若雨的婚事都定了,唯有戋戋和晋惕纠缠不清着。能和魏王府缔结鸳盟自然是好,但也不能把全部希望都系在晋惕身上。 将来等沈舟颐成家立业,还得叫他多为戋戋留意着。他常在外面行走,必定比她这坐井观天的老妇人多认识些豪爵勋贵。只要是四品官以上的门第,戋戋都可以考虑。 东聊西扯,又谈起了往事。当年贺老太君在临稽郊外的李家山遇难时,戋戋不过六岁。马车车轮开裂,贺老太君被受惊的马摔下,跌在悬崖下昏迷不醒。那地方荒山野岭,有豺狼出没,随行的护卫丫鬟都四散逃命去了,唯有戋戋巴巴跑到驿站,哭着求驿官救老太君的命。可怜小姑娘稚嫩的年纪,跑得绣鞋也丢了,浑身是泥巴,豺狼猛虎都不怕,只哭着喊着救祖母。 戋戋涩然垂下头,“这事祖母说过很多遍啦,还提做什么。” 贺老太君慈然道,“戋戋就是祖母命中的贵人,咱祖孙俩相互庇护着,谁也离不开谁。” 此刻阖家俱在,贺老太君却丝毫不掩对戋戋的偏袒之情,就连男哥儿贺敏都受到了冷落。有老太君在一天,戋戋就是贺家毋庸置疑的明珠,谁也动不了她。 贺二爷和吴暖笙均微有自得之色,三房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沈舟颐也赞道,“戋戋妹妹自幼就是有孝心的。” 戋戋望向沈舟颐腰间的莲花佩,“舟颐哥哥把母亲的遗物随身佩戴,不也很有孝心么?” 沈舟颐幽幽道,“虽然如此,远不及妹妹。” 他抬箸为她夹了一片笋丝,笋丝浸在冰中,晶莹剔透。言有尽而意无穷,他要说的并不是字面,而是什么更深的含义。 ……就仿佛他知道了什么。 戋戋垂下头,口中慢慢咀嚼着笋丝,不知怎地一股凉意溢过唇腔直冲天灵盖,连带后脊梁骨都跟着凉。 余下贺老太君与贺二爷又谈家里的闲事,女眷们各自说话,嘈杂热闹。杨钢蹑进厅室中,在沈舟颐耳边道,“公子,外面有人找您。” 沈舟颐微疑,暂时辞别老太君等人,和杨钢一路往沈家正门口。来客不是别人,正是昔日在白鹿洞书院的同窗顾时卿。 暌别经年不见,两人早已断了联络,却不知为何今日忽然造访。 顾时卿对沈舟颐甚是热络,带了两大箱子的土仪。 请客入室,奉上三杯水酒后,顾时卿道:“当年你父母出事,你撂下白鹿洞的课业回来奔丧,同窗们都巴巴等你回来。谁料你一去不返,继承祖业,做起药材生意啦。我在临稽费好大劲儿,才找到你这儿来。” 沈舟颐年少时确实在白鹿洞书院读过两年书,和顾时卿只是泛泛之交,实说不上亲厚。顾时卿冒昧造访,正乃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是有事相求,便是有利可图。 沈舟颐常在商人中摸爬滚打,于人情处事这一套心知肚明。顾时卿将带来的礼物件件展示给沈舟颐看,原来土仪只是最表面的一层,箱子底下尽是绫罗珠宝、银票金银。另个箱子中,小心存放有古画真迹和佛经典籍,都是常人求而不得的稀世孤本。 顾时卿道:“当年约好‘苟富贵毋相忘’,小弟幸而发达了,小小菲仪不成敬意,还请兄弟收下。” 沈舟颐神色甚是平淡:“时卿兄特意造访,有话不如明言。” 顾时卿不卖关子,“小可斗胆,问沈兄家中是否有位如花似玉的妹妹?” 沈舟颐眸中冷光闪了闪。 顾时卿继续道:“沈兄和贺小姐昔日有婚约我知道,但你那位妹妹可不是平凡人,她为魏王府的世子爷所青睐,不是常人所能肖想的。” 沈舟颐瞥着那些黄白之物,“原来顾兄早投在魏王府门下,今日是特来游说我的。” 顾时卿道:“虽然如此,小弟也真心为沈兄好。人生在世,你我只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虽现在偶然发迹,不知什么时候就急转直下了,怎能斗得过真正的贵人?” “就譬如前日,沈兄有几条命敢当面顶撞魏世子?况且你妹妹和魏世子情投意合,她早已是魏世子的人。魏世子来带走自己的女人,有何不对?当年沈兄若在白鹿洞书院考□□名,加官进爵,现在或许能与魏世子较一较。然沈兄现在只是药石商人,说不好听点属下九流,须得拎得清自己的身份。” 这话说得直白,沈舟颐听罢目光沉沉,并未反驳。 顾时卿估摸着他可能动摇了,进而指着那两大箱宝物道:“这些都是魏世子赏给沈兄的,足够本钱再开一间大药铺了。若是沈兄明白魏世子的意思,就收下。” 沈舟颐沉吟片刻,起身去审视那两个大箱子,骨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那些冰凉的珠宝,似乎对这些富贵颇有兴趣。 顾时卿满拟此事圆满,准备回去和晋惕复命,却听沈舟颐举重若轻的一句,“恕难从命。” …… 贺家大爷在时,做的原本是倒卖草药的生意。贺二爷因腿有残疾无法外出经商,便一直给人看病,多年来因老实稳干倒也攒下些许名声,时不时还有机会入勋爵府第给贵妇人们问诊。 奈何他医术其实并不精,误诊之事时有发生,一趟诊下来挣不到钱反而被勒令赔钱。如今沈舟颐年华正盛,担当贺家顶梁柱之责,贺老太君便琢磨着叫贺二爷退下来养腿,莫要再四处惹事了。 然贺二爷嗜好医术,端是个闲不住的人,对贺老太君的劝告左耳进右耳出,仍然四处给人瞧病。贺老太君无计可奈,只得由他。 戋戋上次被晋惕吓怕了,连续几日来自封在深闺不出。需要什么贴身的物件,都是叫清霜上街去买。清霜每次出门,都能带来不少外界的消息。 临稽百姓都在议论着魏王府世子爷要娶世子妃的事,对方乃江陵赵阁老的嫡女赵鸣琴。 清霜愤愤不平:“魏世子当真是个负心人,缠弄小姐,还要娶正妻,把小姐当成什么人了?他是存心想让小姐做妾。” 戋戋正自梳妆,听晋惕要议亲,手中画眉的笔骤然断了。她怅然若失,丢下眉笔,躺在锦被上把脑袋埋起来也不说话。明明是一段孽缘,她极力劝自己忘掉,却怎么也忘不掉晋惕这个名字。 她哑声道:“他要议亲与我何干,以后这种事不要再和我说。” 清霜语塞,“可是……” “小姐嘴上说不相干,其实还是在意他。” 戋戋缄默,棉被内传来细细的哭声。半晌哭声又停止,似乎不是为晋惕而哭,而是哭自己命苦。她流了一场眼泪,释放压力,哭后反倒好受多了。 贺老太君要靠着沈舟颐给贺二爷还债,因而数日来格外讨好沈舟颐,流水似的珍馐美酒,日日不重样地烹饪。这日仍然等沈舟颐一道用晚膳,等来等去等得众人都饥肠辘辘,也不见沈舟颐归来。 问邱济楚,邱济楚说今日他单独去卖货了,没和沈舟颐一道。 月上中天,临近夤夜,沈舟颐仍杳无音信。贺敏和贺若雨等人都困倦不堪,先行回房休息,唯戋戋留在寿安堂陪贺老太君等着。 贺老太君有种不祥的预感,命人出去四处寻找沈舟颐。两拨家丁兜兜转转,整个临稽城都找不见人。贺老太君厉声命其再找,邱济楚也感事情不妙,领人往湖边踅摸。 折腾了一夜,才见杨钢扶着沈舟颐回来。沈舟颐气息奄奄,右手手臂沾满鲜血,双颊更苍白得可怕。 “一伙黑衣人烧焚我家商船,还逼公子跳湖。” 饶是杨钢这铁骨铮铮的硬汉,亦灰头土脸,脸上有零星泪水,“有人存心想要公子的命!”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绵羊 贺老太君这一惊非小,险些晕厥过去。戋戋搀着祖母,见沈舟颐伤成这样,亦暗暗咋舌。 贺二爷手忙脚乱地将沈舟颐扶进内室,欲为他请郎中医治。然伤者却疲惫地摆摆手,示意不必。原本论起行医用药来,沈舟颐自己便是临稽城数一数二的行家,与其叫那些庸医迁延病势,不如自行医治。 他低声念了几味药,都是止血护气的,贺二爷听罢立即去准备。邱济楚拿来银针和药酒等物,帮他施针。 邱济楚只是卖药材的商人,于接骨一道并不熟悉,甚至连穴位都不大能认清,还得靠病人指导着下针。 当下欲剪开沈舟颐血污的衣襟,却被沈舟颐轻轻制止了……原来贺老太君、若雪、戋戋等府上女眷俱在,沈舟颐如何能众目睽睽地袒露肌肤。 戋戋会意,借口将贺老太君等人暂时请出去了。她心下戚戚然,也盼着邱济楚能把沈舟颐救回来。 杨钢也受轻伤,长剑丢在旁边,两个侍女正给他上药。 贺老太君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何人这般欺辱我贺家?明日老身便去临稽府报官,还没王法了不成?” 杨钢道,“八成是魏王府的人。” 贺老太君骇然,“魏……魏王府?贺家并未得罪过魏王府,何以至此?” 杨钢皱眉摇头,定定盯向老太君身后的戋戋,神色怪异,似看什么红颜祸水一般。 染指珍珠 第7节 戋戋被他盯得浑身发虚,今日之祸莫不是因为自己?那日晋惕欲带走她时,沈舟颐曾出言阻拦。以晋惕的权势和手段,沈舟颐被寻仇报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当下难堪已极,又兼愧疚,垂下头来贝齿紧咬,不敢面对杨钢。 “那些人对公子说‘这只是个警告’。警告什么?自是为着您的宝贝孙女。” 戋戋听此嘲讽之言,眸中沁着泪花,又气又怒。若晋惕此时就在面前,她真想给他两耳光,问他这么做有何意义。 贺老太君见不得旁人谴责自己孙女,便道:“胡说,你们许是生意上得罪其他人了,也未可知。人家堂堂魏世子,怎会行如此伎俩寻仇报复。” 杨钢冷笑道:“那敢情好,就祝您孙女早日嫁入魏王府,百年好合。我家公子的一番好心,全被狗吃了。” 老太君顿时愠怒,她在家中那是老佛爷般的存在,怎容低贱的侍卫诋毁。 “放肆,你是什么人,敢如此对老身说话?” 杨钢常年在江湖行走,本是莽夫一个,骨头比铁石还硬。眼见话不投机,鼻子哼了声,一瘸一拐地离去。 贺老太君怒气更盛,要遣人将其拦住。 戋戋连忙劝道:“祖母,算了。” 此事因她而起,本就是她连累了沈舟颐,怎能再和他的下属起争执。 贺老太君也憋着闷气,听杨钢方才的意思,似是魏世子怪罪沈舟颐与戋戋走得太近,故而才给点教训敲打沈舟颐。 伤人者既是魏王府,明日贺家也不用去临稽府报官了。以晋家今时今日的爵位,怕是皇帝都要礼让三分,别说打折沈舟颐一条臂膀,便是将他直接屠掉杀掉,也无人敢过问一句。 贺老太君怜悯地望向戋戋,戋戋擦去眼角零星的泪花,沉默片刻,眸色渐渐坚定,道:“明日我去魏王府找晋惕。” 贺老太君道,“胡言,你一个姑娘家,怎能抛头露面。况且你还指望着嫁入魏王府呢,要去也得是你父亲登门赔罪。想晋家那种有名望的侯爵之府,不会抓着理不放的。” 戋戋苦笑,“事情到这般田地,祖母以为我还能嫁入晋家么?” 贺老太君却认为晋惕派人殴辱沈舟颐,都是因为在意戋戋之故。若此时把话挑明,清清楚楚告诉世子戋戋只对他一心一意,对其他男人并无非分之想,没准晋惕头脑一热真迎娶戋戋当正室呢。待孙女成为魏王府长媳,平步青云,看谁还敢轻蔑贺家。 “此事自有祖母为你谋划,你不用担忧。” 祖孙二人又磋磨良久,才见邱济楚从内室中出来。他脸上并无过多悲伤之色,想来沈舟颐性命无虞。 老太君至此方放下心来,紧绷的精神一松,便困倦得再也撑不住。 戋戋欲陪老太君同回寿安堂,邱济楚却拦住她,哑声在她耳边道,“我方知道他是为你回绝了魏王府给的金银贿赂,才遭此骨裂之祸。你就这般走了,不去看看他么?” 戋戋心下愧疚,默然点点头,请贺老太君先回房安眠,自己随后就来。 贺老太君也觉对不起沈舟颐,叮嘱戋戋深夜里莫要和陌生男子独处太久,免得生出什么闲话。 戋戋缓缓推开内室之门,闻见一股浅淡的血腥味。窗子半开半遮,清凉的夜风洒进来,沈舟颐正靠在檀木床头边阖着眼睛,肤色被月光映衬得很白很白,双唇也色淡如水,甚为虚弱。 闻她进来,他微有讶然,“戋戋妹妹还没去休息么?” 戋戋嗯声,脚步沉沉朝他走去。她掀开衣裙轻轻跪坐在他床下的软垫上,目光恰好与侧卧的他持平,“对不住舟颐哥哥,是我害你受苦了。” 半只小蜡,一灯如豆。沈舟颐眸中微光明灭,温柔道:“没事,与你无尤。” “其实……” 戋戋想起方才邱济楚的话,粲齿竭力挤出一个笑来,“哥哥何必那么傻,和魏王府过不去?魏王府若真给你金银,收下便是。左右祖母也希望我嫁入晋家,我早晚是晋家的人呢。” 其实她将来做不做晋家妇实尚未可知,这么说不过是欢脱氛围罢了。她原指望着沈舟颐能被她逗笑,可他气息冰冷,柔腻的指尖只缓缓搭在她双唇上,叫她莫要再说下去。他问,“是老太君想让妹妹嫁入晋家,还是妹妹自己想嫁入晋家呢?” 戋戋一怔,忌惮着他手臂有伤,便没乱动。她咽咽喉咙,不知怎地对他讲了句实话,“是祖母想的,我自己却也想。但若魏王府如此欺辱哥哥,我定不可能委曲求全的。” 沈舟颐莞尔,“别。妹妹怎可因我耽误终身大事?” 戋戋见他并无怃然之意,便也和气地笑笑。她情不自禁摸摸自己被他滑过的双唇,麻麻-酥酥的,似有种别样的感觉。她没太多接触过男人,即便从前和晋惕在一块时,也没逾越那最后的防线,此时心神却有些乱。 她不过盈盈十七,许多道理尚不明白,也不晓得单纯以兄妹的角度来看,沈舟颐摸她的唇是否过于亲密?他从前向她求过亲,或许曾经钟情于她。 戋戋斟酌着措辞,悄声问他,“舟颐哥哥前几日说会在娘家永远庇护我,给我一份风风光光的嫁妆,但我若执意嫁给晋惕的话,哥哥说的还算数吗?” 她似在不断提醒他,她会嫁给别人。 沈舟颐长眸狭了狭,诸般情绪藏匿于夜色中,叫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半晌,他还是善解人意地道,“当然算数。妹妹不用想太多,近来你时常做噩梦,便是忧思过度所致。” 戋戋大疑,“你怎知我近来做噩梦?” “见你目下微有乌青,白日魂不守舍,便知是夜有所思的缘故。若要择婿,也须得选个不令妹妹恐惧的,否则我如何放心地把妹妹送出嫁?” 戋戋吁叹了声,差点忘记沈词安便是医者,这种事一看便知,倒瞒不过他。她并不想把自己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告知他人,便岔开话头道:“是,祖母自会帮我选最合适的人。今日天色已晚,戋戋不便再过多打扰哥哥,这便回去了。” 沈舟颐朝她颔首,身子尚还虚弱,无法起身相送。戋戋帮他枕好枕头,吹灭蜡烛,才提灯离去。临别时两人互道好梦,虽然折腾一宿天都快亮了。 清霜在外等候着戋戋,护送戋戋一道回桃夭院去。 戋戋满怀心事,琢磨着此事不能不了了之。若贺家能任晋惕如此欺辱,那她将来嫁给晋惕又能有什么地位了?即便有贺老太君和沈舟颐这两杆枪替她在娘家遮风挡雨,恐怕她在婆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虽然贺老太君不叫她出面,但她还是非见晋惕不可。或许贺老太君的想法是对的,晋惕就是因为还在意她,才一次次挑起事端。 与其在贺府被动受人支配,不若她主动行动,利用晋惕的这点爱慕之心,把他的庐山真面目扒出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梦中那人。左右这一道坎儿,她早晚都得过。 只是她须得当着许多人与晋惕相见,再不能私下里了。否则他若真把自己掳去做外室,大势去矣。 · 沈舟颐的身子还未痊可过来,隔日清早便有许多人前来沈家门前,闹闹哄哄地挑事。原来沈家的商船被烧了,里面许多珍贵的药石也跟着付之一炬,这些人都是来要债的。 由于记账的字据也被焚毁,死无对证,部分下三滥的商人便趁此机会多要价,甚至有的明明没在沈氏订过药材,此时也来狠狠敲竹杠。 沈舟颐在床榻上体力难支,邱济楚便苦苦应对这些人。眼见着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基业一夜之间被鲸吞蚕食,却束手无策。若真找不到银钱来抵债,只怕沈家祖上留给沈舟颐的老药铺也要被盘掉。 临稽作为皇都,向来国泰民安,百姓淳朴老实,一时间如此多的奸诈小人趁火打劫,很难说不是得了什么权贵的授意。 如今贺家的命运气数都依仗沈舟颐,火烧眉毛,老太君也跟着焦急。谁都明白是魏世子要和沈舟颐为难,故意把他往死里整,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干生气而束手无策。 只要魏世子想,随便扣个帽子就能把沈舟颐下大狱,判个流放或斩首之刑,叫他身首异处。 晋惕这是要所有人都知道,贺戋戋只能是他的女人,任何敢觊觎贺戋戋的都是自寻死路。沈舟颐既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么有的是手段对付他。 邱济楚为帮沈舟颐抵账,变卖了不少家当。邱家的继父和弟弟都不是省油的灯,见邱济楚给别人倒贴钱,便对他多番言语殴辱。邱济楚愤怒之下暂时在沈邸住下,与继父弟弟形同陌路,已好几日不曾回家了。 事态俨然越演越烈,要债之人也越来越多。 贺老太君以往极力主张与沈家合并,原是想沾沾沈舟颐的富贵光,没想到狐狸没捉到反惹一身骚,累得贺家满是倾颓之相。虽沈舟颐落到这般境地都是为了戋戋,但无可厚非的,贺家人对沈舟颐的态度还是不声不息地冷淡下来。 唯有戋戋态度如常,总算没忘记沈舟颐这个表兄。每每疗伤的汤药都是她亲自送过来的,有时候下了学堂的课,她还会过来陪他说说话。窗明几净下,兄妹两人一卧一坐,鸟声唧唧,茶淡景浓,她持卷为他读书,他阖目细细听着,安详静谧,虽非亲人却胜似亲人。 贺老太君不明白戋戋为何还要这么做,从前叫她吊着他,乃是因为沈舟颐年富力强,可以充当贺家的顶梁柱,现在还有什么意义。戋戋却仿佛自有她的道理。 沈舟颐落魄前行走九州,颇结下不少至交好友,平日里一起呷酒玩乐,好不亲密。如今得罪了魏王府,这些至交好友却有多远走多远,纷纷都不见踪影。 卧病在床数日,沈家家境日蹙,沈舟颐原本蒸蒸日上的事业,也如昨日黄花般凋零殆尽。说起来,只是因为他不肯受晋惕那两箱子金银珠宝罢了。 那位在魏世子手下听差的昔日同窗顾时卿又找上了他。不同的是,这次顾时卿没带成箱成箱的礼物,也没客套寒暄,径直来到沈舟颐床榻之前,问他,“沈兄潦倒数日,可醒悟了么?” 阴雨连绵,虽大白天,屋内却也昏暗。虽然昏暗,屋内一根蜡烛也没点。人在落难时,狼狈拮据,诸事惨淡,连点根小小的蜡烛也是奢侈。 沈舟颐手中正持着成堆的典籍倚在长椅上,他右臂兀自未复,只得以左手执笔写字。顾时卿还以为他病急乱投医在翻账本找对策,没想到漆木桌上放的俨然是一本在报恩寺求回来的《菩提心经》。 顾时卿暗呵了声,不愧是魏世子,整治得沈舟颐都开始求佛告祖宗了。 “人贵在识时务。就像小弟那日说的,令妹能被世子爷看上,乃打着灯笼找不来的好事。咱们人微言轻,该认命得认命。” “实不相瞒,世子只使了三分手段。若你还要和世子爷犟,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苦楚等着。沈兄本前程正好,何苦为个女人自寻绝路。” 顾时卿是奉命再次来游说沈舟颐的,说了连串的话,见后者临摹完菩提心经的最后一笔,“嗯,从前是我不识时务,辜负了世子的美意。我也是刚从舍妹口中得知,她原是与世子两情相悦的。” 顾时卿听他退让,“你明白就好。” 其实顾时卿认为,沈舟颐未必真是世子的情敌,那日他阻拦世子带走戋戋,有可能只是单纯的世兄保护世妹而已。听说沈舟颐已养了相好的在外面,不日就会成婚,应该对贺戋戋没什么逾矩心思。世子这般下狠手对付他,未免嫉妒心太强了些。 沈舟颐续道:“不过我家也不会做卖妹之事的。我自可以撒手不管,但世子能不能娶得舍妹去,还得看她自己的意思。” 顾时卿道:“那是自然。贺小姐对世子情根深种,两人是一对佳偶天成。世子还希望沈兄能往外地走走,随便去哪儿都好,留足够空间给世子和令妹,不要碍手碍脚。只要沈兄肯配合,那两箱子金银依旧是你的。” 沈舟颐拾起方才戋戋落下的团扇,凉凉的扇骨握在手中,仿佛她身上甜美清新的少女之气还萦绕其上。 他盯着扇面,眸色幽邃而冥黑,没带任何情绪地答允道,“好。”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绵羊 这当然是个没有其他答案的选择,晋惕既希望沈舟颐暂时离开,即便沈舟颐不肯,晋惕也有的是手段将他请出去。 沈舟颐妥协了,顾时卿也总算完成使命,叮嘱:“世子给你三日的时间。”并留下一些疗骨断续的灵药。 沈舟颐睨着那些药,叫人直接丢掉了。他翻回第一页菩提心经准备重新誊抄,杨钢忽进来,将手中小信交给他,低声道:“公子,刚才小人在酒楼办事,恰好遇上个富贵人家的仆人。对方自称德贵,见到小人甚是激动,点名道姓要把这个送给您。” 拆开字条,里面是两行娟秀的小字,落款竟是那位有过两面之缘的赵鸣琴小姐。 沈舟颐忖度须臾,将字条重新卷起来,“人呢?” “小人不敢泄露公子的门第和姓名,没叫他们跟着,只和他们约定还在酒楼会面。” 沈舟颐无心于赵鸣琴,便要回绝。杨钢道:“瞧那主仆俩的意思,见不到公子不会罢休,估计还会想别的法子窥探公子的姓名。” 沈舟颐闻言微有不怿,望向窗外的日头:“好吧。让德贵告诉他家小姐,此时天色正明,男女不便相见。若是有意,戌时可以在老地方一叙。” 杨钢迟疑:“公子手臂的伤没事吧?” 沈舟颐表示无恙。 杨钢遂将纸条带到酒楼,交予等候的德贵。原来赵鸣琴那日对沈舟颐一见倾心,念念不忘,派人多番查访他的下落都徒然无功,却偶在酒楼遇上杨钢,认出是沈舟颐的下属,这才递来邀请。 她作为魏王府的贵客,与晋惕不睦,并不知道沈舟颐为晋惕所伤之事。 戌时天色全黑,繁星在天清露沾衣,德贵奉他家小姐之命驾马车来约定处接沈舟颐,会面时见后者手臂竟裹有厚厚的纱布,不免大吃一惊。 “公子何以伤得这般厉害?若有人敢欺辱公子,告诉我家小姐,小姐必定替您讨回公道。” 沈舟颐上得马车,“小郎君误会了,没人伤我,是我自己不小心从高台上摔下来罢了。” 德贵不好意思,“公子可千万别管小人叫‘郎君’,喊小人德贵就行。” 说着催动马车,赵鸣琴盼沈舟颐若渴,叮嘱德贵接到沈舟颐后莫要耽搁,立马来湖边,她会在那里赁一艘客船等他。 车厢颠簸,沈舟颐委婉道:“还是慢些罢,在下这手臂刚刚接好,骨头怕要颠错位了。” 德贵抱歉,放缓速度。两人边行边攀谈起来,问德贵方几何,家中有无父母亲眷,平日有何嗜好等等……沈舟颐不似晋惕那般身份高贵,更像平凡人,有股与生俱来的亲和感,说话谈天毫无距离。德贵分心与他说话,马车便驾得更慢些。 两人聊起了表姑娘,不难看出德贵对赵鸣琴多有爱慕之意,不过这爱慕恰如暗处不见光的蝼蚁,绝对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 染指珍珠 第8节 “表姑娘欢喜的人是您,她本来要嫁世子,却与您相逢恨晚。” 沈舟颐说:“表姑娘确实是极好的人,有缘相识幸何如之。”撇开自己,却又谈起德贵,“其实说来,小郎君的面相和表姑娘甚为相配,否则我第一面也不会误认为你二人是兄妹。” 德贵听自己竟与敬若天神的赵小姐相配,怦然心动,没顾及身份,脱口问:“果真么?” 沈舟颐点到为止,赞赏今夜月色甚好,没再深谈。德贵恍惚杂乱,本来平静的心绪生出几丝旖旎之意,但转念一想表姑娘是什么人,她要匹配的丈夫不是世子爷也是权贵豪奢,焉会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禁又落寞挫败。 夜风凉沁心脾,小桥流水,月色溶溶下白莲盛放,清芬阵阵,说不出的惬意怡人。水光被星星映得清亮,沈舟颐来到约定的湖边,身形隐没在树影之中。方自站定,两只笋尖似的柔荑便轻轻牵住他的衣襟,道:“你叫我好等。” 赵鸣琴乃大家闺秀出身,理说是不会做出夜会外男这般荒唐事的。可她一来独身来临稽城,无父母亲眷管束,被压抑了十几年的本性释放出来,什么事都想尝试着去做做;再者她恼恨目中无人的晋惕,与其他男子暗通曲款,也存着报复晋惕的心思。 她闻见沈舟颐身上丝丝入扣的男子气息,心意激荡,一双柔荑若风拂树叶般牵他的衣角,无意间碰触见几层糙粗之物。 赵鸣琴微微讶然,这才借着月光看见,男子的手臂还固定着纱布和坚硬的桑树条。 “你的手臂怎么了?” 沈舟颐心思淡淡,奈何赵鸣琴还在追问个不停。女子口口声声说要为他报仇,其实还是想得知他的名字和府邸。沈舟颐无奈,只得把敷衍德贵的话又重复一遍。 两人夜色幽会,女方又含着情,早已逾越单纯的友人关系。赵鸣琴娇语细细,身子靠他越来越近,朱唇也贴得越来越近,她纯澈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着他。 沈舟颐目光晦暗,这样清亮的眸子他似乎也在别处见过,彼时那人甜甜地叫自己哥哥,笑盈盈递上一碗汤药汁。他心念微动,完好的那只手臂忽然轻轻揽上赵鸣琴的腰,仿佛揽着的就是那人。 赵鸣琴心脏抽跳,眼不错珠地仰视面前的男子,呼吸加重几分。她还未曾被任何男子吻过,颤抖着紧张地闭上眼皮……同时又饱受煎熬,羞愧交加,觉得自己委实浪.荡至极,辜负了父亲平日的教导。 可等侯良久,那片温软的唇瓣也没有降临。 伴随着失望,赵鸣琴缓缓睁开眼睛,见沈舟颐正定定站在她身前咫尺的地方,手已离开她的腰。他明明挨她如此之近,却不知为何给人以疏离之感,犹如远隔千山万水。那迷雾似的眼神,只像是在透过她遥望另一个人。 赵鸣琴感到对方的三心二意,恼恨地擦擦双唇,羞赧欲死。沈舟颐在身后道:“对不住,不敢渡了病气给小姐。” 赵鸣琴听他方才不亲自己是因为生着病的缘故,脸色稍霁,嗔道:“那可不行,你须得赔偿我。” 沈舟颐疑:“如何?” 赵鸣琴漫无目的地寻思半晌,见他腰间一枚莲花形玉佩色泽润丽,极是好物,便道:“要么你把这件玉佩送我当信物,要么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两者必须选一个。” 沈舟颐稍稍斟酌,还是解下了腰间玉佩。 赵鸣琴嫣然,颠着玉佩在手,“公子莫不是微服私访的皇帝不成?宁愿把如斯贵重之物给我也不肯吐露姓名。” 沈舟颐道:“我说了,赵小姐就敢信么?若我随意胡诌,小姐也分辨不出来。” 赵鸣琴嗤,“你倒还挺为我着想的。” 复又怜惜地瞧向他手臂,叹道:“你伤得太严重了,回去我叫府上的药师父开些接筋续骨的膏药来,保管药到病除。” 沈舟颐哑然失笑,近来给他送药的人还真不少。 赵鸣琴打量着他秀净的外形,估计他是个书呆子。读书人都研习四书五经,自然不可能会医术。自己若送良药给他,助他排忧解难,想必他对自己的好感也会大大增加。 两人观赏着月色,时辰已过戌时。如今赵鸣琴寄住在魏王府,实不能归家太晚,只得握着莲花佩依依不舍地道别。 问及下次见面是何时,沈舟颐告诉她:“我可能要出趟远门。” 赵鸣琴好生落寞,“远门?何处?能不去么?” 沈舟颐道,“怕不能。” 赵鸣琴只得眼睁睁与他分别,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归来,他亦未能知晓。赵鸣琴遗憾不已,心头莫名浮上那句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可沈舟颐若真对她毫无情分,又为何漏夜与她相会呢? 德贵仍把沈舟颐送到来时那个酒楼,赵鸣琴特意下马车送他,后者礼数周全地与她作别后,身影才消失在夜色中。 赵鸣琴怅然若失,喃喃自语道:“他忽冷忽热,究竟是什么人,又打着什么企图呢……?” 表姑娘有心事,德贵却也有心事。他方才被沈舟颐那番话搅得左右难安,赵鸣琴明艳的面庞就在眼前,却只可远观不能亵渎。 细想沈舟颐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他虽现在卑贱,难保将来不会飞黄腾达。他爱慕表姑娘乃是人之常情,不必觉得羞耻。 第11章 绵羊 回到魏王府,府上灯火通明,魏王爷和魏王妃还未就寝。 赵鸣琴老远就听见凄厉的哭泣声,满屋子的血腥味,原来魏王妃刚刚杖毙了一个试图爬晋惕床的侍女。魏王府家教严,在晋惕娶正室之前,魏王妃不允许任何乱七-八糟的女人接近晋惕,此番算是杀一儆百了。 晋惕伫立在旁边,冰块似的面容上尽是淡漠,对此惨状熟视无睹。赵鸣琴小心翼翼地踱进来,魏王妃连忙叫人将那血淋淋的侍女拖下去,言道叫她见笑了。 赵鸣琴暗中啧啧,知魏王妃这是刻意做给她看的,企图叫她不退婚。不过为时晚矣,晋惕轻辱她,和别的女人搞在一起,她对晋惕的心早就冷了。 只是魏王妃如此严厉,连从小服侍晋惕到大的侍女都能杖毙,那么晋惕的那位心上人、贺家的小姐,恐怕更为王妃容不下。他日若晋惕想娶贺家美娇娘进门,定然少挨不了苦吃。 她幸灾乐祸,对这场好戏持旁观态度。 晋惕厌恶赵鸣琴这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不愿与她共处一室,便独自回书房办公文。 书房,顾时卿正侯着,闻晋惕驾临,恭恭敬敬地低头拜见。 晋惕冷淡睥睨顾时卿,抿着杯中茶,“叫你办的事,都办妥了?” “世子,都办妥了。如您所愿,那沈舟颐已自愿退出,收拾收拾,三日后就往外地去。” 晋惕嗯声,叫顾时卿退下。总算拔除了一根心头刺,下-面就是如何把戋戋哄回来的事了。他辗转思量好几日,觉得戋戋对他避而不见肯定不是真的绝情,可能因为他要娶别人,她吃酸味,所以故意和沈舟颐搞在一起。 他是决意要和赵鸣琴退婚的,也决意此生只要她一个女人。若是把这消息告诉她,想来她必然会高兴。 如此打算着,晋惕敲敲桌面,唤来手下罗呈。 他授意罗呈再去贺家威胁戋戋一番,不过不要吓着她,把她哄出来见自己就好。若她敢不来,就把她的表兄沈舟颐下大狱。 想起她又害怕又可爱的冰雪面容,晋惕不由自主地现出宠溺的笑容,心下急切,盼着快快将她揽到自己身旁。 · 晋惕给沈舟颐的期限是三日,命他三日之内离开临稽,去哪都好,只要远离戋戋的视线。其实即便无此勒令,沈舟颐在临稽也停留不久。 邱济楚看中了一批蝉形夜明玉石,为北方民族柔羌所特产,近来常被豪贵高价收藏。若沈舟颐的手臂未受伤,两人原本打算启程奔柔羌的。 如今沈舟颐虽骨伤未痊,却也得照旧往柔羌去。魏世子动动手腕,临稽几乎已无他的容身之地。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贺家考虑,暂时出去避避风头都是唯一的良策。 戋戋为沈舟颐绣了一双毛护膝,柔羌远在风雪凛冽的北地,不比临稽水暖鸭肥,护膝是大大有用处的。 “舟颐哥哥此去,何时才能回来?” 沈舟颐正自套马,回头见少女甜净的脸蛋,问:“戋戋盼着我回来么?” 戋戋深深点头,近身过来,替他整理整理披风和斗篷。 “都是我不好,否则哥哥也不用被逼着去北地了。” 她鬓角叮当作响的流苏垂在他斗篷上,眸中有薄薄的湿雾,尽是真诚之意,“我很对不起哥哥,哥哥一定要早些回来。否则我出嫁了,都见不到哥哥最后一面。” 沈舟颐微有所感,忽然握住她兰花似的嫩手,低声道:“戋戋妹妹能否答应我,不要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出嫁?” 戋戋迟疑道,“祖母正在四处给我寻婚事,怕不是我能做主的。若舟颐哥哥走太久,恐怕……” 沈舟颐打断道:“咱们不是约好,我亲自给你送嫁么。你不等我,我如何为你添嫁妆?” 戋戋似喜非喜,娇靥点点,“那好,我尽量等着舟颐哥哥回来。只盼哥哥别在北地遇上什么新的佳人,忘怀戋戋就好。” 沈舟颐摇头:“不会的,念兹在兹,无时敢忘。” 贺老太君等人也出门相送,虽前日刚与沈舟颐生了嫌隙,但贺家和沈家终究已合并为一家,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须得同舟共济。沈舟颐与众位长辈辞别后,上了备好的马车。他手臂有伤,并不能像邱济楚那样骑马。 邱济楚雄踞于马鞍之上,见未婚妻贺若雪正恋恋不舍地凝望着他,不禁心如刀割。顿了顿,终究抛开儿女私情远去了。 残阳如血,天边是萧瑟的火烧云。 人影渐行渐远,不多时已化为小小的黑点。 …… 沈舟颐走后,贺家重新又陷入缺钱少粮的窘境之中。 依晋惕那冷厉不容情的性子,一旦下手就没有轻的,既发落了沈舟颐去,也许这辈子都不让他再回来。贺老太君以往那样辛苦地巴结沈舟颐,都属徒劳了。 戋戋怨晋惕的独断专行,这两日连他的名字也不提。 清霜为晋惕说话,“您也别怪世子做恶人,沈公子明知您和世子的关系,却还和您走得那么近,世子能不醋海翻波么?说句不好听的,沈公子此番受伤,都是活该。” 戋戋冷硬地说:“我与沈舟颐没有关系,以前是,以后也会是。” 她语声虽轻,心意却坚,那眉眼中藏着与她这般稚气年龄不相称的深思熟虑,复杂得叫清霜看不懂。 清霜是半路服侍戋戋的,于她的许多过往也不甚清楚,总觉得她对贺家人的态度时亲时疏,有不可言说的秘密似的。 清霜试探地问:“小姐,您心中放不下世子爷,却又亲亲近近地给沈公子缝护膝。奴婢斗胆问一句……您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戋戋沉默,面色隐晦。 过了好半晌,才听她淡淡讲:“平平安安嫁个好夫婿,衣食无忧过完这一生罢了。” 清霜不懂,小姐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即便贺家现在不景气,平平安安、衣食无忧地庇护她总是没问题的。至于夫婿,老太君自会为她谋划妥当……她所言的如何能算个愿望呢? 很快戋戋收到魏王府罗呈送来的口信,晋惕约她往十八桥边上的烂柯溪相见。 午牌过后烂柯街有花灯会,人群熙熙攘攘,会很热闹。晋惕保证不会动她,但若她敢不来,他就直接派兵围了贺家。 戋戋叹息,情知躲不过去,也便做好了和晋惕会面的准备。她还是不打算提前告诉贺老太君和吴暖笙她们,以免横生担忧。但她告诉桃夭院一位年老嬷嬷,若两个时辰她还不归家,就定然是出意外了,立即让老太君报官。 虽然,若晋惕如上次那般铁了心要将她掳走,报官也没用。 戋戋另外在衣袖中藏匿了一把小剪刀,刀刃甚为锋利。一来是出于自保的考虑,二来……万一能有机会划开晋惕肩头的衣衫,那么晋惕到底是不是梦中人就一目了然了。 怀揣着忐忑的心情,戋戋穿戴好斗篷和面纱齐整,和清霜出门去。 正如晋惕所说,今日.烂柯溪边办花灯会,桨声灯影,披挂锦绮,盛况非凡。戋戋略略宁定,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晋惕自不敢明目张胆地怎么样。 十八桥下的大槐树旁,晋惕已等候她良久。 他同样也没多带人,只有随侍罗呈守在远处。一袭暗色金纹袍,肩宽腰窄,金昭玉粹,卓然于人群中,矜贵得难以逼近。剑眉墨瞳,唇线锋利如刀,面容上带着他固有的倨傲。 戋戋呼吸微重,犹豫片刻,缓缓从桥头上下来。 两人本是亲密无间的恋人,隔阂了多日之后,相见满是尴尬。 戋戋掀眸去瞧他,他那双阴鸷冷酷的眼睛也正自定格在她身上。 “你……” 两人同时开口。 戋戋郁然,垂下头。 染指珍珠 第9节 晋惕拉住她的手腕,将清霜和罗呈等人都遣退,径直将她按在身后的青砖墙壁之上。戋戋后背被粗砺的砖石磨得生疼,双手都被他控制着,心口狂跳,徒劳挣扎两下,嗔怒道:“晋惕,你又发什么疯?” 他深深吮吸她的气息,神情迷离又上瘾,像是大病已久的人忽然得到解药。那张俊美无俦的硬朗五官离她咫尺之遥,“贺若冰,你有良心吗?这些日子,你可知道我是怎么想你想得头痛欲裂的?” 戋戋被晋惕围困在墙角,本待质问他为何要那般陷害沈舟颐,闻他这又怨又委屈的口气,不禁心又软了。她左顾右盼,躲避晋惕的目光,下巴却被晋惕毫不客气地扳回来,“说,你到底是我的女人,还是他沈舟颐的女人?” 戋戋语塞,还没等她回答,晋惕就用命令似的口吻道:“贺若冰你听着,我再警告你一遍,即便你化成灰也只能是我晋惕的,别的男人若敢靠近你,我见一个杀一个。” 晋惕习武出身,手上有的是力气,宽阔的肩膀将她完全笼罩住。就算他与她没肢体接触,戋戋亦跑不掉。罗呈还在不远处看贼似地看着两人,那是个纯武夫,唯晋惕之命是从,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戋戋上来半句话没说就被他连珠似地勒令,憋着闷气,“我是你的未婚妻?据说你正在和赵阁老的女儿议亲,好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呢。” 晋惕听人提起赵鸣琴就心烦,若是别人敢这般讽刺他,早就被罗呈拖下去砍了,对戋戋他却得强行按捺性子。可转念想,戋戋之所以这般质问他娶别的女人,是不是代表她在意他,是不是代表她……吃醋了? 第12章 绵羊 念及此节,心头忽然豁然开朗。 “我不会娶赵鸣琴的,我不日就要与她退亲。” 晋惕剑眉微微蹙起,口气透着凉薄,“她和你没法比,你不要乱吃飞醋。” 戋戋担忧的症结并不是赵鸣琴,闻言并无太多喜色。晋惕随意哄她两下后,唇瓣靠近,就要吻一吻她。戋戋倔强着不给他亲到,左右扭动。 晋惕神色严峻,微现愠怒,掐住她的细腰,“你躲什么?” 两人体力相差悬殊,她的反抗实如蚍蜉撼树。那股为人桎梏的软弱无力感重新涌上,紧要关头,戋戋衣袖中藏着的东西倏然刺向晋惕,却不是对准他的要害,而是他的肩头。 她下手狠,“嗤”,布料撕裂。 俄顷的工夫,她集中十万分的注意力,明明白白地盯见晋惕肩胛骨上并没有梦中所见的那个绯红似火、恶魔诅咒般的红莲胎记。 晋惕吃痛捂住肩头,稍稍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望向她。 “戋戋。你为了不从我……竟要杀我么?” 他痛心疾首,声调也跟着嘶哑,含着悲哀。 手中利器轰然落在地上,戋戋僵然站在原地。 难以描述她此刻的心情,如释重负,庆幸,辛酸,想哭?就像一道霹雳忽然劈开她的内心,光明泄进来,将黑暗撕碎。 晋惕肩头没有胎记,他不是梦中那人,他不是。天知道胎记之事沉沉压在她心头,困囿了她多久。 晋惕双手垂着,失魂落魄。 冷风吹过,两人静默。 良久,戋戋深吸一口气,声音轻细若蚊。 “除非你现在就到我家提亲,八抬大轿娶我进门,否则休想欺辱我半分。” 她在说方才晋惕欲吻她那件事。 但细听来,又另有弦外之音。 晋惕没有胎记,她有点小轻松和小窃喜,却执拗着不肯和晋惕明说。 她吐口让他提亲。从今以后,她终于可以放下顾虑和他在一起了。 晋惕嘶哑对她解释道:“我如何不想娶你,可我家那情形你是知道的。违背母亲的心意强行娶你进门,只怕给你招来苦楚。待我先和赵鸣琴退婚,再慢慢说服母亲。” 戋戋道:“我可不会等太久。” 晋惕愣了愣,敏觉地察觉到她语气的变化,方才还态度疏冷,现在就变了。 他还道她知自己不和赵鸣琴成婚,所以欢喜,便重新又揽住她的肩头,放柔语气说:“好,不碰就不碰。不过,若是沈舟颐再敢接近你,我同样也不会容情的。” 晋惕挥手叫罗呈过来,命后者速回府上拿件外袍给他,他堂堂世子这般袒露肌肤可不成体统。 戋戋的剪刀则被他没收了,“这东西太危险,以后不准你带在身上。” 此时听闻远处烟花爆响,天尚未黑。两人心头的症结各自得到了解除,冰释前嫌,烟花虽不美,心境却是美的。 晋惕望向她樱桃般的红唇心痒难搔,却终因她刚才用剪刀刺他的事,不敢再行强迫。他伏在她耳边说着情话:“戋戋,你一定不能嫁给别人,老天爷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晋惕性格孤傲如鹰,何曾是个会说情话的人。戋戋软软道:“我也没想嫁给别人。” 晋惕故作没听见:“你说什么?” 戋戋侧过头去,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晋惕胸口一热,真想立时把她扑倒在地,往死里搓弄。 “你不叫我亲你,你能不能主动亲亲我?” 晋惕蓄意用手臂囚困住她,叫她无法闪身逃跑。若她不卖他点好处,实难以消解他这些日来的相思之苦。 “……你可知道?那日.你站在沈舟颐身后,手指牵着他的衣袖,我恨得只愿自己从未活在这世上,眼睛都要冒出血来。戋戋,我容不下你身边有任何男人,容不下。” 戋戋稍事冷却,对晋惕的态度已重回理智。晋惕肩头既无胎记,那她也就不用顾虑那么多了。她深垂螓首,白玉般的柔荑抚摸他的脸颊,微微转了个身从他怀中拉开距离,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侧蜻蜓点水地一吻,旋即移开。 她说:“还是那句话,喜欢我就来贺家提亲,我等着。” 莲步快速移动,一溜烟地奔上十八桥,和丫鬟清霜跑走了。 晋惕痴痴怔怔地摸着她吻过的脸颊,无痕无迹,却又浓墨重彩。 他爱戋戋,戋戋也爱他,这便足够。有了两心相悦,日后无论遇上多大的艰难险阻,无论是赵鸣琴、魏王妃,还是谁,他都有信心克服。 晋惕凝立少顷,喜动颜色,拔足追戋戋而去。 …… 晋惕和戋戋把误会说开后,又变成最亲密的一对爱侣。他们虽门庭不匹,样貌却般配得紧,男的高挺潇洒,女的丽色秀美,端是天作之合。走到哪里,都引来不少注视的目光。 前些日冷战,两人久久不曾相见,如今都欲倾吐相思之苦。接连三日,戋戋早晨都来烂柯溪边的大槐树下与晋惕相会,日到黄昏才回归。 贺老太君和贺二爷等人得知戋戋与世子重归于好,都格外高兴。唯有吴暖笙不太看好这门亲事,不时说些抱怨之语泼冷水。 戋戋是典型的江南小家碧玉,自幼被家人娇生惯养出来,甜美秀净,聪慧可爱。她以前最擅长画桃花妆,喜爱在眉心点一枚粉红的桃瓣来装点妆容。近来因贺家大爷新丧,妆容才不似之前那般明艳。然在晋惕面前,她却什么都不用顾忌,把自己最靓丽的一面都展现出来。 晋惕常常以指肚抚摸她眉心,以及其上那朵胭脂画的桃瓣。她这样的妆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私下里想若她是什么妖精变的,定然是一只桃花妖。桃花妆虽大众,却只有她画才好看,她画才能画出别样的风华来。 戋戋有一只翠沉沉的碧玉笛子,是及笄那年老太君送她的生辰礼。她不爱跳舞搔首弄姿,却常常吹笛子给晋惕听。笛声如珠玉跳跃,从她绯红的朱唇下涌出,恰似长风振林、深闺私语,含情脉脉,说不出的婉转动人。 晋惕问她:“这笛子有名字吗?” 戋戋摇头,“不如你给它取个名字。” 她笑时唇线两侧的酒窝一旋一旋的,当真若盛满了醴酒, 晋惕掐着她的脸蛋,“不如就叫‘酒窝’笛,笛如其主,和你十分匹配。” “难听。” 戋戋白眼,不甚喜欢这般通俗的名字。她反手握住晋惕的手,眷恋依偎在他怀中,思量半晌,盈盈讲:“不如就叫‘惕戋笛’,是咱们俩。” 晋惕素来冷硬的五官现出几分柔情,“好,就叫惕戋笛。玉笛不碎,咱们的情分也不变。” 两人含情对视,之前的误会与隔阂似从未有过一般。至于夹在其中的沈舟颐究竟被发配到了哪里,近况如何,还能不能回来,却没人在意了。 戋戋虽之前也心疼过沈舟颐,但对他,终究还是利用更多,沈舟颐在她心中的分量究竟没法和晋惕相比。兼最近发现晋惕肩头并无红莲胎记,她对晋惕便更爱不释手些。嫁给晋惕,则权势、富贵、有情郎一举三得了。沈舟颐为她受的那些苦,只似白挨了。 这两人的频繁相见引起了魏王妃的强烈不满,晋惕并非自由身,魏王早已为他和赵阁老的嫡女赵鸣琴定亲。江陵与临稽远隔千里之遥,赵鸣琴此来就是和晋惕完婚的。 如今晋惕被其他妖精勾引,竟要和赵鸣琴退婚,魏王夫妇如何容他。 “贺若冰只能做个贵妾,这是为娘最大的底线。” 魏王妃警告晋惕道,“……且得是你娶了表姑娘,表姑娘诞下嫡长子后,你才能将她收房。贺家是什么夹缝里的小门小户,做贵妾都抬举她了。” 晋惕齿冷,他如何能容忍自己心之所爱做妾,又如何能容忍和一个陌生女子同床共枕?他知戋戋出身虽低,心气却高。让她承受做妾的耻辱,比杀掉她更甚。 母子俩话不投机,魏王妃愠怒之下,命晋惕闭门思过,不准他再随意出门与贺家那小狐狸精相见。 晋惕加封世子多年,也颇上过两次沙场,早已不是魏王妃膝下的软弱儿子,俨然与魏王妃分庭抗礼。只是碍于孝道,他不得不暂时装作闭门思过的样子,与戋戋短暂分别。 他书信中将这般情由与戋戋说了,戋戋表示能理解他的苦处。 戋戋给晋惕出主意,叫他硬的不行来软的,先一步步讨得魏王妃的欢心,再将自己介绍给魏王妃。老人都容易心软,魏王妃喜欢什么,投其所好就是了。 她素来聪慧,弯弯绕的肠子多,晋惕从善入流。 琢磨着,七月中旬是魏王妃的五十大寿,晋惕作为魏王妃长子,欲寻找蛮夷之地柔羌所特产的一种蝉虫形状玉石,也就是近来临稽贵族所争相收藏的“蝉璧”,献与魏王妃。魏王妃沉迷玉道,又好与其他贵妇攀比,定然慈心大悦。 待到寿诞阖家喜庆之日,晋惕寻个合适的机会举荐戋戋,戋戋再说几句孝顺话给魏王妃听。此法虽拙,却是两人眼下唯一的出路。 不过蝉璧作为临稽一种新兴的玉石,大有讲究,撇开玉石本身的质地不谈,上品必是天然形成蝉形的、且从苦寒的柔羌之地挖掘出来的。其沁色愈浅愈佳,乳白色最妙,贵妇佩戴之时最能体现蝉的高洁与清雅。晋惕既打算送魏王妃做贺礼,那么讲求双对,避讳落单,如此成色质地的蝉璧须得寻一双来。 这可谈何容易。 晋惕派出去的手下寻遍了临稽,赝品形形色.色,没收到一块真正的上品。只因柔羌不归本朝统辖,终年严寒,其土人又野蛮凶残,倒卖蝉璧虽属暴利行当,却极少有玉石商人肯冒着性命之尤往那处走。 戋戋见晋惕犯愁,自己也跟着犯愁。晋惕手眼通天,尚且购不得蝉璧,自己深居闺中又有何妙法。惟愿事有转机,发生奇迹,否则不得不另寻他法来说服魏王妃了。 清霜道:“小姐何不问问沈公子?” 她满心满眼都是晋惕和自己的婚事,倒忘记表兄沈舟颐此次被流放就是往柔羌去。 经清霜这么一提醒,她顿时灵光闪现,沈舟颐似乎确实颇懂玉道。念及此处,戋戋坐卧不安,急不可耐,只恨没给沈舟颐插上一双翅膀,快快归来。 沈舟颐和邱济楚两人颇有本事,若他们真在柔羌误打误撞得到了蝉璧呢?沈舟颐曾答应送给她一笔价值连城的嫁妆,若她使使心机,再撒两下娇,或者吹捧她未来嫂子两句,让他把蝉形璧让给自己和晋惕呢? 沈舟颐性格淡薄,随遇而安,应也不至不答应。再者说,即便他不答应,只要他手上有真东西,凭晋惕的手段也能抢过来。 戋戋好生焦盼,从未有这般盼望见到沈舟颐的容颜过。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绵羊 花开两处各表一枝,且说沈舟颐这趟往柔羌去,经历了不少磋磨。他被晋惕打断的手臂本未痊愈,更因一路奔波,霜吹雪打,骎骎然有恶化之势。有时睡着睡着,也会生生被疼醒。 好在他腹笥甚广,饱读医术,了然熟悉各路秘方土法,自己给自己医治,虽然艰难,却也总算熬过去了。 邱济楚看着就为难,“我说你这是何苦呢,晋惕要掳贺戋戋,你让他掳便是,左右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魏王府连天子都要礼敬三分,你敢拒绝他家送的黄金,真是自寻烦恼。你也有了自己的女人,立室在外,何必蹚这趟浑水呢?” 沈舟颐正自凝神屏气为自己施针,没来得及回应。 染指珍珠 第10节 邱济楚喋喋又道:“别告诉我你现在还对贺戋戋有意思,所以跟晋惕抢女人。我可警告你,晋惕就是个不讲理的活阎王,你敢跟他……” 沈舟颐无奈地笑了,摇头打断:“说什么呢,越说越离谱了。” “那你为何宁愿挨打,也不肯收晋惕送的贿.赂?” 沈舟颐神色如恒:“贺沈两家已合并,我名义上也算贺家长子。若收了这等黄白之物,今后是要被人戳脊梁骨,无法做人立足的。” 邱济楚哦了声,“原来你是为这个。那贺戋戋外表纯良,实则是个薄情寡义的女子,一心盼嫁得高门去。你既不是因为她,那就最好。” 沈舟颐问:“戋戋和若雪是姊妹,你这么说戋戋,岂不是连若雪也骂上了?” 邱济楚听他谈及未婚妻,顿时脸红,啐了一口,“你莫乱说,她是她,若雪是若雪,没法相提并论的。” 沈舟颐名义上既做了贺戋戋的长兄,那么她出嫁时,沈舟颐免不得被狠宰一大笔,赔上不菲的嫁妆礼。流水似的银子,只白白流向仇人魏王府的口袋中了。邱济楚想到此节,就不住扼腕叹息。 两人在逆旅中清算好剩下的程仪盘缠,打点妥当后,欲按原计划在边陲小城寻觅蝉璧的所在。 若真能收得蝉璧带回临稽贩卖,一本万利。沈舟颐被晋惕挫磨得不轻,急需这笔钱东山再起。 时节尚在南方酷暑的五月底,北地却寒风如刀,冰冻三尺,雪虐风号。想在这处寻得传说中上好的玉石并不容易,没准还要亲攀雪山。 比起恶劣风霜,邱济楚更担心的还是杀人如麻的柔羌人。据说柔羌老王暴戾,最是和中原敌对。他二人形单影只,若真遇上当地土人,双拳难敌四手,处境十分险峻。 然凡事总是这样,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邱济楚与沈舟颐二人刚出客栈,就倒霉地遇上柔羌蛮兵排查,逼得他们不得不破财免灾。后又误入土匪巢穴,身上的金银被搜刮空空。 邱济楚宅心仁厚,为救一位同样身陷囹圄的客商,差点赔上性命。个中细节太过繁杂难以赘述,端地是九死一生,险象环生。 他们来此本为求财,财没求到,反累得满身狼狈,蝉璧的下落更杳无踪影。常说富贵险中求,有时候虽以身犯险,若天生没享福的命数,也是够不到那滔天的富贵的。 邱济楚挫败不堪,沈舟颐的心态却比他好些。两手空空不算什么,留得性命在才是最重要的。若蝉璧真那么好取得,世人早就全都发大财了。 邱济楚听劝,强自打叠精神。好不容易从土匪窝中脱身,二人均累得筋疲力尽,只欲埋头大睡个几天几夜。 但见那位被救出来的客商脸色丝丝泛青,双唇紧闭,现乌黑之色。那人罗袍锦衣,背囊里有许多文书和金银物件,像个有身份来头的人。 邱济楚去探那人鼻息,气若游丝,俨然呈中毒之状,命在顷刻。邱济楚疑色地看向沈舟颐,问他有没有法子相救。 沈舟颐自身也有骨伤,此时虚弱,歇了少顷,过去探客商的脉搏。见那人手臂上的筋如蜿蜒的黑蛇,刺破手指,流出的黑血不臭,反遗有淡淡芳香。 邱济楚紧张问:“这人中了什么毒,为何血液是香的?” 沈舟颐用巾帕将客商指尖的脓血擦拭干净,道:“他这是被柔羌特有的一种雪葬花的花刺伤到了。” 邱济楚循着沈舟颐的指点瞧去,果见那人右手中指有一处细不可察的创口。 原来柔羌的气候环境与中原大不相同,地形三面环山,瘴气笼罩其中难以消解,毒花莠草滋生,许多中原闻所未闻的稀奇虫草在这里乃是司空见惯,那等珍稀的蝉形玉石便是孕育自此地界。 “可有办法解救?” 他们做药石医术行当的,自该恪守悬壶济世的祖训,不敢见死不救。 沈舟颐抿了抿唇,保守地说:“没有把握,我只能试试。” 邱济楚捏着把汗,饶是沈舟颐医术再高明,眼下.身处野外孑然一身,无药无针,甚至连避风的窝棚都没有,沈舟颐空有手段如何施展呢? 他踱到不远处放哨,防止野狼靠近,只是以余光隐约瞥着沈舟颐。沈舟颐也不知怎地,手指在那中毒客商的唇边蹭了蹭,将脓血放出,不到半个时辰客商便苏醒了。 邱济楚惊道:“你神了,华佗在世也比不过你。” 沈舟颐啐了口血沫子,指腹有血痕,应是刚才医人时自己咬破的。邱济楚甚是好奇,但这是别人家的独传秘方,他也不好深问。这奇异而可怕的雪葬花毒,竟如此轻易就被沈舟颐破解了。 沈家祖辈上虽也行医问病,但一直不温不火,隐隐呈没落之势。但沈舟颐今日在无一药一针的情况下施展如此神术,玄之又玄,令人好生惊叹佩服,看来沈家世代行医还是颇有几分真本领的。 那客商醒转,自称姓楚,往来柔羌倒卖玉石。诚如沈舟颐之前预料,他无意间被一种白似雪的秀丽花儿扎到,当时没怎么注意,没想到后来发作起来头晕目眩,如同千千万万只小虫子同时咬噬骨髓,痛苦万状,鼎镬之苦也不如。他挥刀欲自戕,却又被土匪劫走,得遇沈邱二人。 楚公子刚刚恢复点体力,便立即检查自己的背囊,见其中重要物件并未损失,囊口紧闭,也不像被人撬开过的样子,稍稍安心。 三人在此相遇,豁出性命,都是为了寻觅柔羌那价值连城的蝉璧。楚公子感念沈舟颐的救命之恩,愿意把玉石的下落告知两人,共谋富贵。邱济楚大喜过望,便邀楚公子同行。 楚公子欣然答应,只是路上再遇见那名不见经传的雪白小花,说什么都不敢再靠近了。他询问沈舟颐到底用何神术治好自己,沈舟颐双手合十说是上天的庇佑。 楚公子知沈舟颐是临稽卖药材的清白商人后,私下邀请沈舟颐到他府邸上做事,若有机会,他能保荐沈舟颐去宫里做太医,前程无量。 沈舟颐觉察这位楚公子似与皇室沾亲带故,来头非浅,未敢轻易应承。楚公子也只是顺带一提,并没逼他。 不过此番终是因祸得福,在楚公子的带领下,两人顺利寻得蝉璧。这传说中的玉石亲眼见了,真是比传闻中更圆润耀眼。由于沈舟颐和邱济楚的钱财都被柔羌官兵抢去了,宝玉虽近在咫尺,也无法收购,还多亏楚公子慷慨解囊借给他们一笔钱。 相谢楚公子,楚公子哈哈大笑,话语中颇有惜才之意:“沈郎君那起死回生的本事,才真令人艳羡得紧,千金也不换。” 沈舟颐微微一笑,没接话茬儿。 当下邱济楚和沈舟颐各收得蝉璧回去,邱济楚的是一块,沈舟颐还更幸运些,收得一双。乳白的两只玉蝉静静卧在手心,好生雍容珍贵。他们本来还能更多收些,苦于囊中实在羞涩,只得就此作罢。 有这寸寸千金的小东西,不愁不发大财。 然命运弄人,乐极生悲,还没到临稽,邱济楚的那一块就意外碎裂了。说来可笑,竟是被他日也看夜也赏,不小心跌在地上生生摔裂的。 这一下邱济楚沮丧欲死,恨不得以头撞大墙。沈舟颐劝慰他,欲把自己购得的那两块蝉璧分一块给他。见友人如此襟怀,邱济楚更加惭愧,骨头也硬起来,坚决不要沈舟颐的施舍。 “你也不富裕,晋惕一把火把你的船都烧了,你还得靠这对玉蝉东山再起呢。” 沈舟颐说:“因缘和合,注定的。东山再不再起,倒也不打紧。” 邱济楚嗤,天下哪有真视钱财如粪土的人,他肯定是嘴硬。 然沈舟颐双眸不经意中流露的微光,恰似柔羌那狠毒要人性命的雪葬花一般,覆盖着冰冷的迷雾。他漫不经心地握着手中玉蝉,修长的骨节几乎要将它们碾碎。半晌,终还是缓缓松开手。他贪心得很,钱还远远满足不了他的心。陷阱已经布好,下.面就等着猎物上钩了。不论晋惕还是她,一个都跑不掉。 第14章 绵羊 此时距沈舟颐被晋惕从临稽赶出来已有月余,离了北地重新回到临稽老家,水暖山温,一景一物无不令人怀念动容。 沈舟颐虽囊获珍宝,却并未声张。正所谓财不外露,只消私下里悄悄为双蝉璧寻找合适的买家即可,传扬开来反惹祸端。 沈舟颐和邱济楚二人风尘仆仆回到贺家,比之走时均清减了不少。贺老太君察觉邱济楚脸上似有喜色,便知二人此行非虚,定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态度也便热情起来,颐哥儿长颐哥儿短地叫个不停,摆家宴为其接风洗尘。 戋戋这一月来与晋惕朝夕相见,浸在爱情的浓情蜜意中,面色好不红润,俨然与晋惕已到了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地步。她的发髻低低挽就,以往的单纯青涩褪去了不少,像个待嫁的小妇人。 她听闻沈舟颐寻得珍稀宝物,便央求一看。她本就是家中最小的幺女,人人宠溺,沈舟颐拗不过,将那两只小巧精致的玉蝉展示给她。 戋戋把玉蝉捧在手心把玩半晌,不住羡叹,她那雪白花柔的细腻肌肤几乎和蝉璧融为一体。如此珍宝单只已很难得,沈舟颐竟拿回来了一双,当真令人爱不释手,拿起就舍不得放下。 “舟颐哥哥是怎么得到的?” 沈舟颐简单对她复述了下北地的见闻和经历,戋戋心不在焉,不胜怜惜的目光只停留在玉石上。沈舟颐便只得草草结束叙述,道:“没什么,我给人家银子,人家就换给我了。” 戋戋闻此来了兴致,两颊小窝荡漾,玩笑道:“那,若我给舟颐哥哥银子,你也会把它们换给我吗?” 少女宜喜宜嗔,稚气团团,鼻腻鹅脂,一颦一笑都分外动人。她披着樱桃暗红披帛,坐于长廊边,轻白酽红,丝丝勾着心魄。 沈舟颐陪她坐下来,“戋戋哪里攒得了那么多银两,与我交换?” “现在虽没攒那么多,但只要舟颐哥哥开个价,我总能攒够。” 顿一顿,她问:“一千两够不够?” 沈舟颐默然摇摇头。 “两千两?” …… “那,五千两?” 沈舟颐道:“还不足矣。” 戋戋嗔然不悦,“我知道,哥哥是看我穷便漫天要价,存心不换玉给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何不明说?” 淡青色的天畔下,凉风吹皱湖水,满池芙蕖幽香。沈舟颐的莞迩一笑,也如湖中轻淡若无的涟漪般,“你呀。” 戋戋愕然回过头来。 耳蜗嗡鸣,没大听清。 他凝视着她腰间悬挂之物,掩去话语中隐晦的深意,徐徐续道:“……你再给我绣一个香囊就够了。” 戋戋轻嘘口气,心叹沈舟颐说话大喘气,摘下腰间东西放在他手心,“香囊而已,有什么好稀罕的,从前我就给哥哥绣过。我自己戴的这个也是针脚粗糙的。” 沈舟颐道:“你原来送我的那枚,叫我在北境救人时不小心遗失了,再要去寻已不能够,思之好生有憾。” 戋戋道:“没事哦,我再给舟颐哥哥绣。” 戋戋想要双蝉璧,其实都是为了晋惕的缘故。但眼下沈舟颐既不开价,终究不能从他手中明抢,她只好恋恋不舍地将双蝉璧还给他。沈舟颐倒不在意,叫她喜欢就拿去把玩,只要不带出贺府就可。 戋戋婉言相谢,没真拿走。左右蝉璧有价,叫晋惕暗中从沈舟颐手中收走就是了。 她莫名想到那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用来形容自己似乎有点不大合适。 …… 沈舟颐此番得到双蝉璧乃是一件秘事,除去贺沈两家的自己人外,并未透露给任何外人知晓。 然不知怎地,魏王府却莫名其妙嗅得风声,几日来派出好几拨说客,出高价欲买走他手中的玉石。 其实蝉璧虽珍贵,当世市面上也并非罕有,只是赝品太多,鱼目混珠,上品稀少一见。沈家向来以医术草药之术著称,骤然来这么多豪绅不买药材,却大反常理地朝他索购玉石,很难说不是什么人故意泄露了情报。 此事大大棘手,魏王府的厉害手段谁都清楚,沈舟颐已得罪过魏世子一次,断了半条手臂又惨被逐到北地。如今晋惕看中他手中玉石,摆明了强买强购,无论沈舟颐愿不愿意,都得割爱让双蝉璧给晋惕。 邱济楚大为痛恨,琢磨着定然是府中哪个长舌的婆子小厮说漏了嘴,待拿到这罪魁祸首,非得将其绑起来狠狠拿荆条抽不可。 往日门庭冷清的沈邸来客络绎不绝,开价一个比一个高,最低的也有上千两之数。 想来魏世子欲故技重施,和上次逼沈舟颐离开戋戋同样,先礼后兵,先软后硬,若好言好语从沈舟颐手中买玉不成,后面就是强取豪夺的硬手段了。 这两个男人以往有过节,因戋戋而关系微妙,生意并不那么好做。几日虚度过去,晋惕仍没能从沈舟颐手中购得玉去。 晋惕的忍耐已到达极点,魏王府遂不再派人来找沈舟颐收玉石。见世子如此被一个商人吊着,罗呈等下属也均愤愤不平。 戋戋欲襄助晋惕,旁敲侧击地询问沈舟颐是否因着旧仇蓄意为难魏世子。其实用脚趾想想也知道,玉石在沈邸的消息是她泄露出去的。 “世子养尊处优惯了,行事为所欲为,表兄可不可以不和他一般见识?” 在沈舟颐未得到双蝉璧时,书斋寂寥得很,戋戋即便来给他送药也只送到敞厅的小卧榻即止。可这几日她天天往他书斋跑,帮他整理药方、沏茶研磨,言语间和蔼亲近,总是若有若无地提及晋惕。 沈舟颐说:“戋戋妹妹此言差矣,我一介庶民如何能为难得了魏世子。经商之事讲求利润,这双玉璧既然如此奇货可居,我待价而沽也情有可原吧?” 戋戋皱眉:“他已经开出了天价,八千两外加临稽两处豪宅,还不是舟颐哥哥想要的价儿吗?你要卖给旁人,未必能获如此暴利。” 沈舟颐温柔地轻叹了声,重复那日对她道的那句:“还未足。” 戋戋不怿,觉得沈舟颐贪得无厌,不知究竟多少钱才能让他餍足。晋惕好言好语从他手中买玉他不卖,非得吃些苦头才知后悔吗? “不若舟颐哥哥卖了吧。” 染指珍珠 第11节 她语气弱下来,秀眉深垂,润泽的双腮鼓鼓地朝他半是撒娇半是恳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怕哥哥老不答应,晋惕会像上次那般伤害哥哥。” 她蹲在他身侧,粉颈微扬,柔弱无骨的手指轻扯住他腰间的一条丝绦。青涩的眸子跟琉璃似的,含情脉脉望向他,搅得他无法专心在案上写字。 “求求你了。” 沈舟颐遂撂下笔,垂首与她四目相对。也不知是否是角度的问题,背光的他眸黑如洞,温柔褪去,多添几分阴冷的味道。戋戋浑身一凛,撤手扯他丝绦的手欲离开,他的手臂却倏然撑在背后的小屏风上,正好将她围困在狭小的角落中。 他拨弄她脖颈间晶莹的水晶链,发出漫不经心的轻响。 “能否问妹妹一句,妹妹到底是怕我受伤,还是怕晋惕得不到玉石讨不得他母亲欢心?” 戋戋讶然抬眸,不晓得他是怎么得知各中缘由的。 她对这般亲密的距离本能地抵触,再次想要离开。然沈舟颐两膝交叠,落地的那只长靴重重踩着她的一片裙角,脚尖别有深意地撵着,似缰绳,越发收紧她的衣料,直至叫她动弹不得。 她顿时被一股恐惧所笼罩,老老实实地靠在墙壁上,脊背挺得笔直。一只不断蠕动的手尝试着把裙角从他靴下拔.出来,却属徒然。她迫使自己镇定下来,说:“当然,我是怕舟颐哥哥受伤。” 沈舟颐唇角荡起一个弧度,笑中却殊无欢喜之意,甚至是寒的。 他举重若轻地放开她,“与妹妹开玩笑的,如此紧张作甚。” 说着靴尖轻抬,戋戋被他扶起来,摇摇晃晃重心不稳。她心神恍惚,有种淡而怪怪的感觉,令她觉得可怕。但这可怕的源头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沈舟颐歉仄道,“对不住,方才忙着和妹妹说话,竟弄脏你的衣裙。” 戋戋不在意衣裙,怅然若失,良久才缓过精神来。 她勉强继续方才的话头,“舟颐哥哥既答应了,就不要反悔,我会拿本子记下来的。” 沈舟颐道:“不用记,左右我也是要找合适的买主出手的。魏王府既开出如此高价,却之不恭,我与他们交易了就是。” 戋戋听他如此承诺,稍稍安心,刚才他对她的那般动作和姿势仍笼罩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这是为什么呢,他已有妻室在外,为何还要与她如此亲密,为什么?单纯的兄妹之谊,打死她她也不信。况且她和他根本不同姓,从前还有婚约来着,算哪门子的兄妹。 她宁愿骗自己只是一个巧合,而不愿去深究背后可能隐藏的危险因素。沈舟颐人品素来好,此番又要他割爱把九死一生得来的宝物让给晋惕,着实为难他了。或许她不该暗地里揣测他,这件事本是她的错,是她先巧言令色地招惹他的。 遥想晋惕得到双蝉璧后,在魏王妃面前大大为自己美言一番,婚盟可成,姻缘可谐,从此夫妻恩爱共度此生,现在的屈身讨好也值了。与晋惕的姻缘敲定后,她该当远离其他男人才是。 时天色已晚,戋戋努力忘掉这点不愉快,计划着明日将这一好消息递给晋惕。近来她都为双蝉璧的事辗转反侧,今夜可终于能睡个踏实觉。 然黑夜过去,就在凌晨即将破晓时,戋戋迷迷糊糊地被清霜推醒,只听清霜焦急的声音:“小姐,不好了。世子派人来偷咱们府上的东西,恰好被抓个正着,要扭送官府呢。” 作者有话说: 书名是我脸滚键盘乱改的,只是试试,不好听还可以改回来[扶额] 第15章 绵羊 戋戋倏然惊醒。 匆匆披件衣衫往前厅去,见一中年汉子被捆翻在地上,端端就是晋惕的随身侍卫罗呈。杨钢拿刀横在他脖颈间,贺老太君、贺二爷、吴暖笙诸人都在。 邱济楚厉声问道:“是不是你家主子派你来偷窃的?说。” 罗呈硬着面孔。 邱济楚冷笑道:“那晋惕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物,不料竟如此龌龊,眼热双蝉璧,强买不成,就做出如此下流的穿窬勾当来!” 罗呈听他辱及主上,“住口,都是我一人的主意,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与我家世子无关。” 邱济楚道:“我们如何敢动你这贼子,你虽是条狗却有主子护着,杀了你晋惕还不得找我们的麻烦?我明日就去街头巷尾好好帮你家主子传扬传扬名声,逢人便夸夸世子爷是如何纵人偷盗别家的玉石的。” 罗呈暴怒,杨钢差点按不住他。 贺老太君看不下去了,哀然道:“这是造了什么孽?” 戋戋亦怔怔。 原来罗呈见晋惕买不到双蝉璧,对处处碍眼的沈舟颐恨之入骨,竟自作主张半夜前来沈家,欲用两枚赝品玉换走真品。 罗呈原来就是江湖草莽之人,德行差,只欲取得玉璧即可,也不计较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刚巧沈舟颐与邱济楚请的护卫杨钢守夜,撞见此景,一番打斗后将罗呈拿下。 但见罗呈替换的赝品与真品一般无二,不是行家很难分辨真伪。 戋戋本已说服沈舟颐,就等明日交易。乍闻此噩耗,恨得痛心疾首。罗呈不晓得名声的可贵,她作为皇都脚下土生土长的人,却晓得一个人纯白无瑕的名声远比性命更重要,尤其是对晋惕这种有爵位的贵族而言。 邱济楚说到做到,若他真去大肆宣扬晋惕纵人偷盗,一传十十传百,即便假的也会变成真的。这个罗呈也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鲁莽妄为坏了整局棋。 贺老太君和沈舟颐低声商量道:“贤侄,虽他夤夜行盗,但也不能真把他扭送官府。魏王府那边……” 沈舟颐道:“侄儿晓得。左右玉璧无损,就此放了他罢。” 邱济楚立即反对:“沈兄怎能如何软弱?这么轻轻易易地放人,还嫌魏王府欺负咱们欺负得少吗?” 沈舟颐斟酌着说:“临稽百姓都知道晋惕偷盗,他声名狼藉,就已经是最大的惩罚了。” 老太君闻此正要阻拦,戋戋却先上前一步劝道:“两位哥哥切不能如此。” 邱济楚知戋戋又要向着晋惕说话,哼了一声不屑地别过头去。 沈舟颐歉然说:“对不住,连戋戋妹妹也吵醒了。” 戋戋来到沈舟颐面前,“舟颐哥哥千万不要损害魏世子的名声,我相信世子是不会指使手下偷盗的。若平白诬赖好人,毁人名声,又和那些偷盗的贼子何异呢?” 沈舟颐哑然失笑,“戋戋妹妹别急,只是一说罢了,没打算真这么做。” 贺二爷也附和道:“正是,魏世子是什么人,敢在背后嚼他的舌根是自讨苦吃。我看左右玉璧也没事,不如大事化了小事化无算了。” 其实贺家虽与沈家合并,内心却并未把沈舟颐当做真正的亲人。如今戋戋马上就要高嫁去魏王府了,老太君等人潜意识里已把魏王府当做亲家,因而不向着沈舟颐反倒向着晋惕。 邱济楚难以咽下这口气,坚决反对。但他自己的那只蝉璧已失,现在这双毕竟是沈舟颐之物,孰是孰非,也只有听他决断。 全屋子的目光都集中在沈舟颐身上,他忖度半晌,没有更改方才对老太君说的话。 戋戋长长舒口气。 他幽幽补充道:“不过有件事,得请戋戋妹妹答应。” 戋戋警然,恐他翻悔做出些对晋惕不利之事。晋惕肩头既无红莲斑,那就是她日后要嫁的夫君。若依邱济楚之言肆意损害晋惕的名声,那不就是毁她自己的名声吗?邱济楚和沈舟颐有几条命,敢诋毁魏王世子。 然沈舟颐的要求却只是:“还请戋戋妹妹约得魏世子出来,毕竟双蝉璧的事是桩大买卖,须得当面交涉清楚。” 戋戋答应:“这是自然。” 低头瞥了眼罗呈,难堪,“即便单单为着今晚的事,也得叫他当面和你道歉。” 沈舟颐阖眸婉拒,道歉却不必了。他和晋惕不说是仇雠也差不多,这次交易过后多半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虚与委蛇的那一套能省则省。 吴暖笙未能领会三个男女之间的隐晦关系,跟着瞎掺和道:“如此最好,化干戈为玉帛。” 贺老太君提点道:“要会魏世子的话,千万注重礼数,不能鲁莽。今晚的事只是一场误会,否则日后两家如何结亲。” 邱济楚心中暗骂什么狗屁误会,贺家除去他的未婚妻若雪外,一家子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想前两个月贺家办丧事入不敷出时,贺家人是如何低声下气地恳求沈舟颐合并两家院子的?现在沈舟颐替他们把债还清了,他们便过河拆桥了。 贺家人满眼都是魏王府的高枝,也亏得沈舟颐没娶得贺戋戋去,否则焉知被这个女人害成什么样。 罗呈被缚在地上,嘴角微扬,仿佛嘲笑贺家全是软.蛋怂包,即便抓住他也不能怎么样。邱济楚气得命杨钢将他押走,暂时关入柴房。 彼时东方泛起鱼肚白,沉沉的夜色褪去。与罗呈之事无干的众人各自回房休息,沈舟颐和邱济楚却还得留下来收拾残局。 罗呈带来的那两只赝品蝉璧还躺在桌上,沈舟颐静静端详片刻,将它们收入袖中。戋戋心乱如麻,睡意全无,也没回房去。待贺老太君等人都走后,沈舟颐问她:“若此事必定牺牲一人,妹妹会牺牲谁?” 戋戋疑色,不知他打着什么心思。 “舟颐哥哥为何这么说?” “只是好奇罢了。” 戋戋嗫嚅,拿捏着口风缓缓道:“这玉留在舟颐哥哥手中,不过是个价值连城的死物,晋惕却实打实地需要它们。” “晋惕需要?” 沈舟颐审视着她,“晋惕如斯富有,为何一定要此物?” 戋戋洇红的唇角紧绷,躲避他的凝视,不想回答他。晨曦前的黑暗,暗得人心头发闷,无形的对峙弥漫在互称兄妹的二人之间。她的样子在外人看来有些高傲,好像她和晋惕之间的事外人不配知道。 沈舟颐面容暗下来,沉沉道,“既然不肯真诚,那么妹妹的请求,为兄也不必凛遵了。” 他从她肩头擦过时,袖中的玉石发出很刺耳的一声响,当,犹如碎裂。虽然戋戋知道那只是罗呈带来的那双赝品发出来的声音,还是免不得心惊肉跳。 她忽改变主意,转身拦住他,音色嘶哑不堪,“我,是我!我和晋惕需要。” 沈舟颐身形微微一滞,“怎么说。” 戋戋垂着眼皮,犹豫片刻,“那个……我和他就要定亲了,他得需要双蝉璧献给魏王妃当寿礼,哄得王妃的欢心去,才能娶我。” 沈舟颐听罢良久未语。戋戋站得双脚都僵了,他才喜怒不明地叹一句,“为了你,他还真用心良苦。” “所以他是值得托付的人。” 戋戋缓缓抬起头来,明亮的眸子仰望向沈舟颐,“舟颐哥哥不也盼我嫁得好么?” 沈舟颐没接她话茬儿。 是,又仿佛从始至终根本不是。 他观赏着她,伸手抚摸她清秀的鬓角,进而去抚摸她下颌的轮廓,含着暗示性的力道。戋戋不自觉后退一步,他便逼近一步,眸色糅了些隐晦的颜色,男人对女人那种。 戋戋浑身寒栗,躲开。 这已经是近来第二次他这般对她了。 她疏离地提醒道:“舟颐哥哥答应把玉让给晋惕的,不要反悔。” 沈舟颐的手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中。从他僵化的动作中,可以窥见他的不怿,他并不想听见这个名字。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依照她的意思,妥协道:“好。” 一个好字,加倍漫长低哑。 戋戋躲躲闪闪,不敢抬眸看他,什么触目惊心的悲剧正隐藏在平静之后。她觉得舟颐哥哥变了,不似从前如小绵羊般好拿捏了……恍若她身处在一座孤岛上,四周汹涌的海水正在吞没这座孤屿。 这种感觉很熟悉,什么时候困扰过她。 她苦思冥想,终于忆起。 是在那个噩梦里。 第16章 绵羊 天亮了,暖洋洋的太阳重新照耀临稽的山山水水。 染指珍珠 第12节 戋戋已连夜命人送信给晋惕,叫他与沈舟颐在春芳斋一叙,谈谈偷窃双蝉璧的事。 理说晋惕这种有官位在身的人,一般不会自降身份与布衣会面的。奈何这次的事关系重大,沈舟颐外热内冷,着实不是个好料理的人,晋惕必须得亲自出马。 怎么处置罗呈晋惕倒不担心,他主要想取得的是沈舟颐手中的东西。若沈舟颐再不识抬举,他便直接寻个罪名,抓邱济楚去大狱。沈舟颐素来与邱济楚交好,见好兄弟落难定然不会见死不救。小小的双蝉璧既入了临稽,还能飞出他晋惕的手掌心不成。 地点约在春芳斋的雅间,戋戋放心不下,和沈舟颐一道前来。 时逢夏末,清晨寒露沾衣,戋戋披了件雪青的薄斗篷在肩上。沈舟颐恰好也着雪青之色的袍服,两人同乘马车,又同上楼阁,郎才女貌,宛若并肩出行的少年夫妇。 晋惕提前在春芳斋的阁楼之上,瞥见这一幕,妒火又燃。 他在雅间中摆好了姿势,静等二人。沈舟颐似蓄意消遣他,下得马车后不疾不徐,替戋戋左敛敛衣衫又扶扶簪子,墨迹拖延,好久也不带戋戋上来。晋惕脸色越发不悦,骨节咔咔直响。 终于二人上楼来,晋惕钉子般的目光把女子锁住,厉声道:“戋戋,过来。” 戋戋为难,犹豫片刻,看向沈舟颐。沈舟颐神色如恒,对戋戋温雅地点了下头。 戋戋遂走到晋惕身边,晋惕强势揽住她的肩头,语气不善:“沈公子。” 沈舟颐道:“世子爷。” “上次沈公子被打断的手骨好了,瞧着跟没事人似的。” “托世子洪福。” 二人俨然是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戋戋偷偷掐晋惕胳膊,生怕他脾气太烈把这桩生意谈崩。然在晋惕眼中,和沈舟颐争夺的已不仅仅是玉石了。 晋惕故意握起戋戋掐自己的手,亮给沈舟颐看:“上次仿佛警告过沈公子,戋戋与某早有婚约,似你这外男该保持距离才是。即便同行,也该分坐两驾马车。” 沈舟颐平静地说:“在下这手骨刚刚痊愈,小妹好心搀扶一下,并没别的意思。” 晋惕眯起凌厉的眼,咄咄逼人:“是吗?” 沈舟颐望向他怀中的戋戋,“不是吗?” 戋戋唯恐越扯越远,便软声央求道:“舟颐哥哥,你把双蝉璧拿出来给世子看看吧。” 沈舟颐遂不疾不徐地将呈有双蝉璧的锦盒呈于桌上。也当真是千金不换的宝货,小小的两只蝉拿出来,映得雅间满荜生辉。 沈舟颐对晋惕道,“请。” 晋惕冷哼,对眼前男子无半分好感。谅对方也不敢拿假货骗他,便也懒得自降身份地多看,不耐烦摆摆手,“晚些时候会把钱送到你府上,按之前说好的价格。” 沈舟颐幽幽重复,“之前的价儿?” 晋惕眉心骤锁,“怎么?” “您派您侍卫夤夜来我府上偷盗一场,闹得鸡犬不宁,再想和我府交易往来,如何还能按之前的价儿。” 晋惕阴翳:“罗呈的事我并不知晓,价儿是之前说好的,八千两就是八千两。” 沈舟颐施施然一笑,那有恃无恐的神色,却并不像退让。 晋惕孤鹰般的双眸充斥着危险,爆发只在顷刻。 沈舟颐无足轻重地敲敲桌面,起身招呼戋戋,“好妹子,生意不做了,咱们走吧。” 戋戋愕然。 晋惕戾色道:“沈舟颐,你放肆。” 一面将戋戋拽紧。 戋戋涩声:“舟颐哥哥,你别……” 沈舟颐的声线亦冰冷下来,“你尚未出阁,就不回家了是吗?” 戋戋左右为难,咬紧下唇,泪珠悬在眼眶中打转。无奈下只得甩开晋惕,默默回到沈舟颐身边。沈舟颐帮她把面纱重新覆上,就要把人带走。 晋惕斥道:“站住,别动她。” 上前大跨步,重新拽住了戋戋。 如此一来,戋戋的两只手臂恰好被两个男人同时拽住,哪边都挣不脱。她的姿势很变扭,如悬崖走钢丝般,额头沁出冷汗。晋惕黏腻锋利的视线轧过戋戋,要把沈舟颐穿透。沈舟颐不躲不避,正面对峙。 戋戋心下万分恼怒,自己仿佛成为了这两个男人争斗的战利品。她欲大吼同时甩脱两人,可喉咙堵塞,嘴巴也像被无形的力量死死捂住,软弱无力。 晋惕目眦欲裂,直接问出来:“戋戋,你心中的人是他,还是我?” 戋戋愠然道:“放开我,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沈舟颐放开她。 可他对她说:“若妹妹今日不回贺家门,以后也不用回了。” 沈贺两家合并,沈舟颐现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家主,为整个家族提供财力支撑。他有权利驱逐家族中任何一人,甚至名义上可以不用考虑贺老太君的意见。 戋戋面色一沉,顿时有种血液凝固之感。她倒不是怕日后无家可归,只是感觉沈舟颐平淡的话语中,似乎捏着她的死穴。 她檀口微微张合,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问他:“你说什么?” 沈舟颐无声,却道:“你心里清楚。” 戋戋死死咬着唇,对于贺家的事她心中有鬼,唯恐沈舟颐真的知道了什么。晋惕见她犹豫,忍无可忍,命人将沈舟颐拿下。 戋戋喝道:“住手。”泪水连珠价儿地落下。晋惕见她落泪微有一愣,戋戋趁机甩开他,忍辱负重地站回到了沈舟颐身后,“我还未出嫁,还是贺家的女儿,不会和外男走。求哥哥不要和祖母讲今日之事,戋戋不愿让她老人家失望。” 沈舟颐冷淡地睨她,未曾搭话。他握住她的手,像掐着一截玉葱。长兄如父,未嫁从父,他操控她理所应当。即便晋惕是再大的权贵,也逃不过人情二字。 罗呈等侍卫都守在门口,披坚执锐。 晋惕无可奈何,怒吼道:“都退下!” 他倨傲的脸颊第一次露出沮丧之色,是为戋戋。他容忍不了沈舟颐当着他的面把她带走,用那些繁文缛节生生将相爱的他们分隔开。等戋戋嫁过来,他非活撕了沈舟颐不可。 沈舟颐挑眉,“怎么,世子反悔了?” “把她留下。想要多少,你说吧。” 沈舟颐侧目瞥向戋戋,“妹妹觉得应该要多少?” 他扣住她的手隐隐约约在衣袖中,被一层纱笼着,分外旖旎。 晋惕眼尾泛红,妒火和恨意欲焚了眼前的男人。方才晋惕曾与戋戋五指相扣示.威给沈舟颐看,此刻却全报回来了。 戋戋声腔中还有些许哽咽之意,沈舟颐便领着她重新坐下,和晋惕面对面。局势迥然发生了变化,方才戋戋还与晋惕同坐在一边眉目传情,此刻她却坐到了另个男人身边。 晋惕不断劝自己要忍。 杀人也不能在这里杀。 戋戋擦擦眼泪,低低对沈舟颐道:“哥哥莫要再为难世子了,就稍微少要些吧……他的钱都在母亲手里,实在也不富裕。” 晋惕敏感地嗔道:“戋戋,莫要多言!” 晋惕本想说“莫要求他”,可这么一来,就好像晋惕这堂堂世子对沈舟颐低声下气似的,自尊心决不允许他这么做。 沈舟颐却道:“好,听妹妹的。” 算起来,这两个男人之间的账还真不少。先是报恩寺晋惕对沈舟颐的那一顿羞辱,随即又是烧船、断骨、流放之仇,如今又要夺沈舟颐奔命得到的玉石。或许更不共戴天的是,两人的心思还同时放在一个女子身上。今日在茶阁虽无真刀真枪,却已是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了。 沈舟颐对晋惕道:“在下是个商人,不懂礼数,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不过一码归一码,因着世子从前对贺家的那些所作所为,叫世子区区翻个倍,不算苛求吧?” 他开价了。 或许他的心肠更狠毒些,想要个五倍、八倍,却因戋戋方才的祈求,只说两倍。论起权利,他当然不是晋惕的对手,但却处在一个微妙的位置,正好制衡戋戋和晋惕。 八千两已是天大数字,如今要翻个两倍。 让了,却没让太多。 晋惕当场欲翻脸,若不是戋戋还在此处,他真要动怒地把沈舟颐当场拿下。可沈舟颐那冷情又有恃无恐的颜色,就像一个绑票的,手中人质就是他心爱的戋戋。谁让戋戋生在贺家,姓氏冠了个贺字呢? 晋惕道:“行,应你。” 不知多咬牙切齿。 他心中在思忖一百八十道酷刑,日后一一加注在沈舟颐身上。 戋戋脸上也不好看,神色接近于复杂。她没想到沈舟颐今日会这般反常,本来答应好的事忽然反悔,蓄意为难晋惕,难道他就不怕晋惕像上次那般寻仇报复么? 明知晋惕是一匹危险的狼,却还要挑衅招惹。 第17章 绵羊 当下双方立字据,又签订了文书。冰释前嫌是不可能的了,只能说两个男人暂时握手言和。双蝉璧当场被晋惕拿走,戋戋见锦盒中的至宝终于成为自己心上人的了,微有愉悦,却又不能在沈舟颐面前太过明显地表示。 愿晋惕将此宝献给魏王妃后,魏王妃能慈心大悦,成全她和晋惕的姻缘。 戋戋私下里问晋惕:“你是如何弄到这么多银两的?” 即便煊赫如魏王府,万两金银也不是说拿就拿得出来的。晋惕闻声脸色奇怪,却不肯对她明白相告,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戋戋念及这到底是晋惕自己的家事,没追根究底。 待日后她出嫁时跟沈舟颐多要一笔嫁妆,银两便能重新流回魏王府了。这样看来,晋惕也不算亏。 魏王妃寿诞那日,王府张灯结彩。晋惕将重金换来的珍宝献与魏王妃,老人家果然不胜欢喜。赵鸣琴也在魏王妃旁边尽孝,见此宝物亦两眼冒光。 人人都感叹世子不愧是世子,再稀世的宝物也能信手拈来,却并不知这对玉曾经还有一个默默无闻的主人沈舟颐。 魏王妃赞:“难得我儿有心了。” 魏王妃抚摸膝下爱子的脑袋,怜惜之意大起,将其中那对玉蝉放到了晋惕的随身香囊中。 “娘亲年老,戴这样的贵物作何,我儿青春正盛,佩之才相得益彰。” 慈母之心,把双蝉璧又转送给了晋惕。 晋惕费尽心机讨得双蝉璧去,是要博魏王妃欢心的,自己要之无用。但见魏王妃兴致正浓,不忍拂拗母亲心意,便好言好语地答应了,拜谢母亲的赠宝之恩。 旁边的赵鸣琴见如此母慈子孝之景,刚要说几句应景话,晋惕却突兀地提起:“母亲,都靠贺家小姐的帮忙,儿子才得以寻得此上品,她一片孝心和儿子是一样的,愿母亲能见见她,定然会喜欢她的……” 语声未尽,魏王妃的脸就沉沉板起来。 若在平时,魏王妃没准会恩准晋惕待娶妻之后收贺戋戋为妾,可此时赵鸣琴还在旁边听着,魏王妃怎能不顾及正妻的面子,严厉道:“我说了多少次,不要再提及那女人。你的正妻注定是表姑娘,若你还和不三不四的女人纠缠不清,就别怪为娘心狠手辣。” 如此话语在热闹喜庆的寿诞之日说出来,如兜头泼下的冷水。瞬间晋惕绝望至极,兜兜转转一个月的苦功,居然都白费。娶不到戋戋,他要这破烂玉石有何用处。 众宾客都噤声,循着魏王妃母子望过来。众目睽睽之下,晋惕跪在魏王妃脚下挨数落,显得落寞又狼狈。 晋惕这几日过得不顺,本就因沈舟颐闷着火,魏王妃这顿劈头盖脸的数落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也爆发了,倏然站起来,冷冷道:“赵鸣琴不配为我晋家妇,无论如何,儿子定要娶贺家幺小姐贺若冰为妻。”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哗然。 染指珍珠 第13节 谁也没想到魏王妃寿宴竟上演这么一出好戏,世子爷当众羞辱未婚正妻不说,还被小情小爱冲昏头脑,连孝道都不要了。 “住口!” 魏王妃重重拍一下桌子,气得发抖。 赵鸣琴什么都没做错,却莫名其妙挨了晋惕的辱骂,什么“不配”云云,她乃当朝帝师赵阁老的嫡女,竟被说不配为晋家妇?那个什么贺若冰,狐媚样子,又是什么卑贱的女子了。 魏王妃震惊得眼珠圆瞪,“逆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跪下给表姑娘道歉。” 晋惕腰板挺得直,犟如铁,那刚硬的五官线条没有一丝一毫道歉的意思,反而轻蔑地看着赵鸣琴。赵鸣琴脸蛋涨得通红,对孤高傲慢的晋惕更生出几分恨意。 她一个贵族未嫁女,被人当场退婚,名节尽毁,沦为整个临稽的笑柄,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众宾客都看傻了,也有不少在掩面偷笑。世子爷好大的威风,和自己亲娘剑拔弩张,真是好样的。 魏王爷大吼一句,“逆子住口!” 魏王爷半生戎马,性情暴躁如火,若非彼时宾客俱在,就凭晋惕方才那几句话早就拿马鞭抽他了。 晋惕拳头紧攥,忍辱负重地拂袖而去。赵鸣琴羞愤交加,有泪如倾。德贵见自家小姐被辱骂,恨得咬牙切齿,欲拿刀直接捅了晋惕……欲抚抚她的肩膀安慰,犹豫再三,终究是碍于身份没敢。 一场寿诞,弄得鸡飞狗跳。群雌粥粥,斥责晋惕不懂人伦纲常。即便赵鸣琴不嫁晋惕,日后但凡谁家女儿嫁到晋家,都免不得要尝尝丈夫宠妾灭妻之苦。 那位名不见经传的贺家小姐,究竟是何方神圣?或者说,何方的狐狸成精,连世子也敢勾引? 戋戋虽并未在场,但一战成名,已成了整个临稽贵族间议论的关键人物。 · 远郊的贺家宅邸对这场风波还全无所知。 戋戋满心期待晋惕能说服父母,迎娶自己,便将闺房搬进了绣阁,忙着为自己绣嫁衣。为着避嫌,她对沈舟颐若有若无地疏离起来。沈舟颐刚得到一大笔钱,也颇有自己的事要忙,倒也不来主动烦扰她。 那日戋戋路过茶寮,恰好听老太君与沈舟颐谈起,“世子是怎么在这匆忙之间拿出一万六千两银的?” “侄儿也未可知。” 贺老太君道:“这不是笔小数目,你不该贪心。日后戋戋还要与魏王府结亲,你这么做,只怕她会被婆家看不起。” “老夫人尽管放心,这笔钱据说是世子的私银,魏王爷和王妃都不知道此事。我只留一千两的本钱把祖上的药铺盘回来,再给济楚两千帮他继父和弟弟还债,剩下的若戋戋愿意,都给她当陪嫁就是。” 老太君的声音带了明显的喜意,“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你这孩子,就知道疼妹妹。” 戋戋听到此处,心头耸然动容。 沈舟颐居然真如此慷慨,把好不容易从晋惕手中赚来的重财让给自己?她也不晓得自己对沈舟颐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是亲人,却又比亲人暧.昧些。若说他爱她,对她另有图谋,从他的行为上看又远远算不上。 她前日还胡思乱想地怀疑过,沈舟颐没准就是梦中囚困自己的那人?此刻看来,真是胡思乱想了。他作梗她的婚事,或许只是对晋惕看不惯,而非为着别的。 沈舟颐和贺老太君谈话罢,踱步出来,正要遇上偷听的戋戋。戋戋欲转身疾走,绣鞋刚好踩在花圃的烂泥理。沈舟颐扫到她,无可奈何,“戋戋妹妹来了怎么不吱一声,站在这里趴墙角作甚。” 说着双手托在戋戋腋下,将她玲珑的身躯从烂泥里拉出来。戋戋面色一红,略有羞怯,小声嗫嚅道:“原来舟颐哥哥多和晋惕要银两,是为了我。” 沈舟颐弯腰帮她掸裙摆,“你听见了?” 戋戋嗯了声。沈舟颐澹然道:“其实也不全是为了你,济楚主张狠宰魏王府一笔,我也考虑了他的意思。” 戋戋局促不安地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哥哥。” 顿一顿,她忐忑问,“……你会永远像哥哥一样护着我吗?” 重点是像哥哥,而不是其他身份。 沈舟颐内敛地弯弯唇。 “傻姑娘。” 他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可清霜忽然匆匆忙忙地找戋戋,魏世子来了。戋戋怦然,遂辞去沈舟颐,来到贺府的小门口相会情郎。 晋惕正等在那里,见他素日英朗的面庞上覆有一层灰暗的菜色,举止落寞,多有沮丧之意。戋戋有种不祥的预感,缓缓走到他身前,柔声问:“子楚,怎么啦?那件事……不顺利么?” 晋惕半声不吭,沉重的躯体忽然靠向戋戋。 戋戋浑身一紧,不明所以,听晋惕抱住她嘶哑地恳求道:“求求你别动,就这么让我抱一会儿。” 戋戋睫毛眨了眨,沉默片刻,两只软糯糯的小手轻拍他的背。 她看见他腰间挂着两块璀璨闪烁的玉石蝉,端就是重金从沈舟颐手中收得的双蝉璧。虽晋惕未曾开口,但戋戋已大概猜到了发生的事。她亦黯然神伤,低声对他说道:“若是实在不行,就算了吧,是咱们无缘。这双玉蝉不吉利,你还是不要戴着了。” 晋惕倔然说:“不,咱们一定会成。这双玉蝉原本是你家的,现在成了我的,它就是我和你的定情信物,我要戴着,随身戴着,长长久久地戴着。” 戋戋眷恋地摩挲着他高耸的眉骨,他眼睑下有泪痕,整个人憔悴得不像话。她怜惜对他说:“要是嫁不了你,我也不嫁别人,情愿到寺庙当比丘尼去。” 晋惕牙关紧咬,泛出痛苦之色。 “我是不是很无用?” 他忽然问她,疲劳已极,握住她的手,“……戋戋,求求你,别要那些名分和虚礼了,你就直接和我在一起吧,我给你买栋宅子你住进去,只有我知道你在哪,咱们朝朝暮暮也不分开。” 真心相爱的两人,为何一定要受世俗的牵绊? 他和她如胶似漆就够了,管有没有世子妃的名分。 他也不会背着她再娶,左右今生他就她一个女人了。 第18章 绵羊 戋戋沉吟许久,还是默默推开他。 或许她就是个贪慕虚荣的世俗女子,若不要名分只要爱情、不顾一切地和晋惕私奔,她做不到。甜言蜜语她尚且能说一说,可她怎么能真的去当比丘尼。她是费尽多大周折,才过上如今这丰衣足食的生活的? 晋惕口气凉凉的,失望说,“戋戋,我全心全意为了你,你却心智动摇。沈舟颐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如此留恋?” 戋戋蹙眉道:“和沈舟颐无关,是你我之间的事。” 晋惕要想得到她,必须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她要晋惕,却也要晋惕带来的世子妃之位。她求的是一段须尾俱全完完满满的姻缘,有婆家有娘家,光明正大地成为贵妇,而非像现在这般密不见光私会。 晋惕五内如焚,偏执地揽住她的细腰,不肯放松。她有什么可考虑的,说来说去,还是没那么全心全意爱他罢了。 那么瞬间,他狠意暴涨,把她直接掳走的念头又不可抑制地涌上来……他要先把她藏到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然后再剁了沈舟颐的脑袋当作他们新婚的贺礼。他倒要瞧瞧,若沈舟颐成为死人,她会不会还这么顾左右而言它。 两人眼看又要口角起来,戋戋叫晋惕先冷静冷静,等想明白后再来找她。她不肯退让,是一定要名分的。晋惕含恨而去。 邱济楚此时来贺邸,答谢沈舟颐送的那两千两银子,恰好捕捉到这一幕,不禁冷然嗤笑。 进得书斋去,沈舟颐正伏案雕刻着什么东西。 邱济楚咳嗽两声,“你如今还有心情做这些闲事。” 沈舟颐抬起头,“怎了?” 邱济楚不悦:“你那好妹子又和世子爷在外面私会呢,两人缠缠绵绵难舍难分得紧,你倒好,稳坐钓鱼台。” 沈舟颐漫不在意,继续手中的活计,“腿长在她身上,她要见谁,与我何干了。” “那你究竟想不想娶贺戋戋?” “不想。” 邱济楚不相信他的话,走过去见他手中雕刻的东西,正是罗呈来府上偷盗时被扣下的赝品。赝品比之真品少了两道暗纹,沈舟颐便将暗纹重新雕镂上去,又放在特定的药水中泡了泡。 “真品都出手了,还要这不值钱的假货作甚?” 邱济楚觉得沈舟颐太闲了。不过也是,贺戋戋一心想攀魏王府的高枝,沈舟颐即便再倾心于她,在晋惕的淫.威下也不得不退出。这事搁谁谁都得心情郁闷。 半晌邱济楚去探望未婚妻贺若雪,沈舟颐仍独自留在书斋雕镂玉石。完工之后,虽两枚赝品的成色和重量都与真品有差距,但夜里都会发光,摸着都有凉意。 若是将赝品昧着良心拿去贩卖,还可再获暴利。沈舟颐对钱财的兴致不高,揣着两只精巧的小玩意在手,往五里巷子去。他手里捏着一沓银票,又是去给月姬送钱的。 谁料半路遇上出门办事的德贵,德贵热热络络与他打招呼。沈舟颐见他只身一人,便问起今日表姑娘怎地没在。 德贵支支吾吾,没敢说他家小姐被晋惕当众欺辱,在家哭得两眼肿似桃,实在见不得人。 沈舟颐劝道:“天下好男儿多的是,贵小姐不必为不值得的人伤心伤身。” 德贵呲牙,“公子是想说您是值得的人吗?” 晋惕金昭玉粹,固然不是德贵这种小人物所能比拟的,可沈舟颐的行装举止不似什么王公贵族,德贵潜意识里便把他当作半个情敌。 沈舟颐失笑,“小郎君莫要误会,在下已有心许之人。” 德贵大惊,眼睛圆瞪。这一位沈公子神秘得紧,从不肯吐露自己的家世关系,居然已定婚事。震惊之余,想他不能再娶赵鸣琴,却又免不得窃喜。 “夫人是哪家千金?您成婚了,这下表姑娘可要伤心了。” 沈舟颐轻摇头。 “成婚却尚未。” 不是妻子,那便是外室小妾之类的了,德贵暗暗想着。他无意深究沈舟颐到底心悦谁,只要不心悦赵鸣琴就万事大吉。 “公子如此才貌,将来必定和夫人琴瑟和鸣。” 沈舟颐听了这般奉承之语并无喜色,双目望向寡淡而渺远天空,极低极低地自言自语了句:“可惜她现在还是别人的。” 德贵:“哈?” 沈舟颐不再多提,摸摸怀中正好带着那两只赝品玉蝉,便拿出来送与德贵。 “在下与赵小姐相识一场,引为知己。若蒙小姐不弃,这点小玩意就请小郎君替我递给小姐吧,愿她能早日恢复精神。” 德贵打开锦盒里面的东西,心头大震。盒匣华美,看上去价值不菲。细细闻,还有股甜蜜的芳香。然他终究是个下人,却不能认出此物与晋惕新得的宝贝一模一样。 “您和小人只是萍水相逢,小人如何敢收您这贵重的礼物?” 沈舟颐实话实说:“只是边角料,不值钱的。若不喜欢随意丢掉也好,不用心疼。” 德贵有点动心,他此番上街,本来就是计划着给赵鸣琴买些小玩意哄她欢心的。既有好物送上门来省下自己的月例,那是再好不过,假意推诿两句便收下了。不过待他送赵鸣琴之时,可万万不能说是从沈舟颐手中得的。 沈舟颐察觉他的心思,半是玩笑道:“小郎君不说我的名字当然无所谓,只要你和她愉快就好。” 德贵被撞破心思顿时脸红,红鸾怦怦星动。 你和她。 德贵不曾想过,自己的名字还能和表小姐并列。 “公子……” 沈舟颐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解释。情窦初开这回子事,人哪里控制得住。爱意的火花一旦燃起来,就不会轻易灭掉。 “多谢沈公子!” 染指珍珠 第14节 这回德贵是真心的。 沈舟颐还有话要提点,眸光慢慢流转,靠近德贵半步,压低嗓子问他:“敢问小郎君,你有多喜欢她?” 德贵满脑子都是赵鸣琴,被问得热血逆流。 有多……喜欢她? 他垂下头,自卑答:“小人不配觊觎表姑娘。” 沈舟颐嗤,“那你或许并没真的喜欢她,只是一时上头罢了。” 德贵腮帮子涨得酱紫,铿锵道:“不,我比晋惕爱她,我情缘为她死。” 沈舟颐哦了声,“原来如此。” 隔了半晌,又不经意道:“若是我喜欢一个人,起码要吻吻她。小郎君知不知道……沾沾心爱人的双唇是种什么感觉?” 德贵浑身麻木,如被雷劈中,脑海凌乱不堪,已经不知怎么说话了。 沈舟颐笑笑,告诉他:“死都值得。” 德贵站在原地,冷风吹乱了他的衣袍,他也未察觉。 他摸摸自己的唇。 人生似乎豁然开朗,又似乎走入了死拐角。 …… 贺府,戋戋正陪着贺老太君用糕点。贺老太君催她赶紧把晋惕拿下,她一日不成为世子妃,老太君便一日无法安心。晋惕这金龟婿已是煮熟的鸭子,还能叫他飞掉不成? 戋戋当然比谁都渴盼早日与晋惕厮守,奈何魏王夫妇实在凶悍。 吴暖笙认定她过门后会被婆母穿小鞋,劝道:“哪如找个老实人,平平安安度日也好,不一定非要去攀那富贵枝。你前几日老是做噩梦,不就是被晋惕吓的吗?” 戋戋回护道,“他没有。” 晋惕肩膀没有红莲瘢痕,应该非是梦中所见之人。况且梦寐之事本就荒谬虚诞,过去就过去了,前些日终究是她太敏感了。 吴暖笙道:“随你。左右你现下兴致正浓,我的话你也听不进去。不过我可提醒你,就算你再喜欢晋惕,那件事也是不能说的。你该晓得轻重,不然咱们母子俩都得有灭顶之灾。” 戋戋沉然低下头,“知道,不用你说。” 黄昏,晋惕又派人给戋戋送小信,约她夤夜去河心荡舟、赏花灯。女眷按理说不能夜晚和外男在一块,但贺老太君想让戋戋尽早拿下晋惕,便准她去了。戋戋自己也盼着见晋惕,热恋中的男女真是半刻都分不得。 由清霜陪着,戋戋来到河边,来来往往的男女甚多,好不热闹。等待不多时,她就被晋惕从身后拦腰抱起,转了好几个圈。 戋戋笑语盈盈,甜甜蜜蜜道:“你怎地神出鬼没的。” 晋惕也笑道:“是神出鬼没,我背着我家里人来的。” 戋戋撇嘴,他偷偷见她这种行为,好像叫私通。不过当下懒得提这些惆怅事,便牵住他的手,问道:“你真如此惦记我,宁愿偷跑出来也要和我相见?” 晋惕拿她的玉手覆在自己心口上:“不然你把这儿掏出来看看?” 戋戋噗嗤。 夜色弥漫,晋惕贴身戴的双蝉璧开始放光,晶莹得仿佛明月被摘了下来。他说双蝉璧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就真的一刻不离身。戋戋摩挲着玉石,仿佛也摸到了他一颗热乎乎的心。 晋惕早已租赁好了船只,领着戋戋踱步其上,“今夜我把赵鸣琴骗了,可算把烦恼甩脱。你也不许走,一整夜都要陪着我。” 戋戋悦然,羞涩地答应。 人间花灯漫天无上繁华,明月挂在漆黑的夜空中,朦朦胧胧的,洒下点点银光。 晋惕与戋戋两人自是浓情蜜意,远在春芳斋的赵鸣琴却正独自借酒浇愁。 原来今日魏王妃本在春芳斋订了雅间,让晋惕陪赵鸣琴去那里用膳。晋惕好言好语地答应了,谁料刚一脱出魏王府的视线范围,他就跳车遁走。留赵鸣琴一人到了春芳斋,对着琳琅满目的菜肴发呆。 欺人太甚。 赵鸣琴虽决意要退婚,但这口气实在咽不下。 她长这么大,自认也是江陵最貌美尊贵的姑娘,还不曾如此受挫过。她闷气难排,也不着急回王府告状,自斟自酌,一杯接一杯,借酒浇愁,喝得自己醺醺欲醉也恍然不知。 她酒量不算大,酒又烈,喝下去有种暖浓浓的感觉,头晕脑胀,后来连酒杯都拿不住了。德贵怕她摔在地上,在旁忧心忡忡地护着。他欲将她扶起来送回府,赵鸣琴却显然已走不了路了。 随行丫鬟问德贵:“怎么办?” 德贵尚自沉吟,赵鸣琴忽猛然抓住德贵的衣衫,涕泗横流:“你说晋惕凭什么那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他又清高什么?我不是上赶着嫁给他的。天底下只有你最懂我,你对我最好……” 德贵懵懂,赵鸣琴是把他当成那位不肯吐露姓名的公子了。 沈舟颐给他的玉蝉还被他揣在衣袖中,闪亮晶晶的,尚没找到机会送出。赵鸣琴醉眼旖旎之下,又哭又笑地抚摸他腰间的玉蝉,想说真好看呐还会发光,仿佛在哪见过,但口舌被烈酒软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酒酽春浓。 魏王妃被晋惕前两日的作为逼得实在无奈,为着撮合赵鸣琴和晋惕二人,今晚的酒水其实并不是单纯的酒,而是被掺了极其微量的旖情之物。 当然,德贵身上的玉石也不仅仅是玉石,曾被浸泡在特定的药水之中。送他玉石的那人是医药之术的大家,自然拿捏着分寸,使人恰到好处地动情。 男有情女动意,德贵如何经得住这样的折磨。 他炙烤的心头只萦绕着一句话——死都值得,究竟是怎么个值得法?他不知不觉已受到别人若有若无挑.唆,却沉沦享受其中,不能悬崖勒马。 丫鬟被德贵轰了出去,威胁她别去乱说。 随即他踹上门,热血一涌,低下头,径直吻住心上人樱红的唇…… 啊。 真的是,死都值。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绵羊 一夜旖旎之欢,自是芙蓉帐暖,情浓意酣。赵鸣琴头痛欲裂,朦朦胧胧地张开一条眼缝儿,见搂着她的男人腰间有明玉闪烁不已。那明亮的玉石呈蝉形,触手生凉。 她迟钝的思维稍稍流转,便晓得此刻馋吻自己的男人乃是晋惕,他近来刚得了蝉璧是人人都知的。 赵鸣琴不禁要冷笑,他走就走了,何故去而复返,还这般亲昵地对她?他不是想和她退婚吗,此刻又为何装作浓情蜜意的样子,把她覆在枕席间禁锢住她的双手?男人果然都是得陇望蜀的东西。 赵鸣琴的神志很迷离,清醒只在一瞬间,旋即又沉沦入更深的漩涡。 有个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念叨,夹着愧疚的哭腔:“小姐,你原谅我,原谅我。” 她迷迷糊糊攀住他的脑袋,擦干他的泪水,告诉他:“你只要今后不再跟那贺家女混在一起,我便原谅你。” 那人说:“我一生都只有你一个。” 赵鸣琴想说放屁,但她实在太累了,也太困了,没力气跟他斗嘴。两人翻了个身,吻得翻天覆地。 …… 湖边,晋惕本想陪戋戋一整个晚上的,奈何后半夜戋戋实在眼皮沉重,倦倦倚在他肩头跟只小猫似的,樱桃小口半张着,困得不省人事了。 晋惕无可奈何,只得将自己的斗篷摘下来披在她身上,送她回府安眠。他自己也没回乌烟瘴气的魏王府,独自沿着湖边的林荫小径散心。 湖天明月渐渐淡去,东方泛起丝丝青白。时维九月初,清晨寒意凛人。晋惕找了个僻静的所在坐下来,却一点都不觉着冷。戋戋的体香还萦绕在他怀中,他嗅着自己的衣襟,就不自觉地笑,心里暖融融的。 直到日上三竿,晋惕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才懒懒散散地回府。 昨夜用小伎俩骗过赵鸣琴,赵鸣琴定然要在魏王妃面前告状,大大地闹上一场。他已准备好应对之策,就说宫里临时有事,谅魏王妃也不能深究。 晋惕胸有成竹地回到家,却见魏王妃笑容如菊稳坐于前厅中,赵鸣琴正依偎在她身边,一派祥和的情状。闻他来了,赵鸣琴脸红得滴血,迅速扭过头去,半眼也不瞧他。 魏王妃笑着嗔怪道:“我儿当真不懂体贴。这样欺负人家,自己走了,也不知送人家回来。” 晋惕沉声嗯了下,想着赵鸣琴必然告过状了。他承认昨晚做得确实有些过分,但他本来也没有照顾赵鸣琴的义务。 赵鸣琴媚眼如丝,羞羞答答向他暗送秋波。晋惕剑眉紧蹙,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赵鸣琴,莫不是疯了。 居然不哭不闹? 不过他并不想暴露自己夜会戋戋之事,假意咳嗽了声,模棱两可道:“儿子昨夜是有要事在身,才丢下……得罪赵姑娘了。” 魏王妃嗔怪:“总拿这借口搪塞。罢了,你们小两口的事儿母亲也不追究了,快去洗洗吧。” 晋惕烦躁,感到莫名其妙。 洗什么洗。 赵鸣琴是他厌恶的女人,他多看一眼都嫌烦,什么小两口不小两口的。 离开后,罗呈私下提醒他:“世子爷,表姑娘这状态不对,您要不派人查查清楚,别出什么乱子。” 晋惕沉沉问:“你想说什么?” 罗呈想起赵鸣琴那副怀春的样子,胆怯又犹豫着说:“怕她做出些不守节操之事,毕竟她是您的未婚妻。” 晋惕嗤笑,冷冷回绝。 有损节操之事?他还巴不得赵鸣琴乱来。如此,他就有十足的理由撕毁婚书,叫她哪来回哪去。 情之一事也真捉弄人,戋戋与任何男人接触丝毫他都无法忍耐,而赵鸣琴却爱和谁索欢就和谁,他半点不想去关心。 说起戋戋,他还是难以放心。倒非是不放心她本身,主要不放心那千刀万剐的沈舟颐。 在他把沈舟颐的脑袋剁下来之前,得派人牢牢盯着贺府,防止沈舟颐对戋戋有什么骚扰僭越之行径,那他才真戴了绿帽。 当下晋惕将此事吩咐下去,设眼线盯在戋戋周围,若有异动,随时禀告。他对戋戋有种抑制不住的掌控欲,放她离开一会儿都难受,他就是要她时时刻刻都在他的视线中。 . 有话则长无事则短,时间如白驹过隙,相安无事,不知不觉间一个月过去了。 那夜后赵鸣琴对晋惕的态度骤然改观,温柔体贴得不像话,俨然已把自己当成魏王府的世子妃,管理家事,尽心尽责,再也不提退婚了。 赵阁老千里迢迢从江陵赶到临稽,见女儿女婿情分和谐,甚是欣慰。 魏王妃高高兴兴地筹备晋惕与赵鸣琴的婚事,准备请圣上赐婚,大办一场。晋惕多次反对,魏王妃怕他再行得罪赵氏父女,便以贺戋戋相诱,待赵鸣琴诞下嫡子后准许晋惕纳贺女为妾。 晋惕如何能同意,性子一日比一日阴沉,对赵鸣琴的态度也一日暴躁似一日。赵鸣琴记着他那夜的温柔,认为他爱当着人假装正经,仍对他含情脉脉。 贺家这边,邱济楚用沈舟颐给的那两千两银子堵上了继父和弟弟赌债,还有冗余,便在临稽一处山景绝佳之地盘了套宅邸,就此与继父分开住。他和贺若雪的婚约是一早定好的,如今宅和钱都有了,便与贺家谈过门之事。 贺若雪为吴二夫人所出,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丫头,加之性情内向怯懦,远不如嘴甜的戋戋能讨贺老太君欢心。贺家后嗣中女多男少,贺老太君格外重视男娃,所有的希冀都寄托在准备春闱的贺敏身上,对邱济楚的求亲贺若雪一事随随便便就应了。 邱济楚大喜,立即着手去准备嫁妆等物。沈舟颐作为新娘的兄长、新郎的兄弟,自然得两面帮衬着。一箱箱的金银嫁妆鱼贯抬入贺若雪院子里,把往日鄙陋的小院映得蓬荜生辉。吴二夫人与贺二爷都不禁捂嘴感叹,这位异姓侄儿出手还真是阔绰。 染指珍珠 第15节 戋戋站在远处盯看那些火红的嫁妆箱子,心中亦不胜羡慕。 邱济楚心情愉悦,约了沈舟颐往百花洲痛饮。两人刚刚自暖阁之内坐定,听说城里人都在理论魏王世子的婚事。世子妃是江陵赵阁老的女儿,郎才女貌,听说陛下准备为二人赐婚,婚期拟定在十一月初五。 邱济楚差点被糕点噎到:“晋惕要娶赵阁老的女儿?好突然的事。” 沈舟颐不算惊讶,“谣言吧,之前倒也有听说。” 邱济楚疑神疑鬼:“不像。一人说是谣言,可我那些官商朋友们都这么传。” “可怜家中小妹还惦记着。” “你说贺戋戋么?他不娶贺戋戋正好,你和她是极好的一对,到时候咱们兄弟一块携娘子拜堂。至于你养在外面的小美人,收房为妾就是。” 沈舟颐呷了口热酒:“你不是不主张我与她有瓜葛的吗?” 邱济楚不好意思笑笑,“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他就要迎娶贺若雪了,爱屋及乌,连素日里嫌厌的贺老太君也感恩起来,对戋戋那小姑娘的芥蒂早已消了。 沈舟颐低沉而叹:“可惜她不会轻易就范的。” 两人东谈西扯,随意聊许久。这估计是邱济楚最后一次来百花洲,日后成婚,这种风尘之地可万万不能踏足了。 百花洲满目都是穿红戴绿、热忱跳舞的美貌歌姬,丢帕子勾引沈舟颐,沈舟颐不动如山,瞥也不瞥一眼。 出得酒楼,迎面被个青纱裙头覆帷帽的少女撞到,那少女冒冒失失差点跌倒,慌张失措,神态狼狈又恐惧。 邱济楚好笑,什么时候百花洲也有如此清素的姑娘了,倒和那些花娘大相径庭。瞧那曼妙身段,配上一身淡色纱裙,跟颗润泽的珍珠似的,倒玲珑可人得很。 那姑娘脚下踉跄连连,惊呼出声,脸上的面纱也不小心被掀开。 沈舟颐下意识出手拉她,惊噫一声,随即带着质问的口吻,生气地问:“戋戋,怎么是你?” 戋戋亦吃惊瞪大眼睛,转身就想跑,却被沈舟颐扣住肩膀捉回来。她跟只小白兔似地在他手中挣脱两下,挣不脱,软糯的手臂认命地垂下来,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 “跑?” 沈舟颐回头望望百花洲红红绿绿的招牌,气得笑了:“你也逛这地方?” 邱济楚也震惊至极。 戋戋懊恼,无能为力撒谎说:“我……我只是路过,你不要误会。” “路过就往百花洲闯?” 沈舟颐没放她,将她两只蠕动的纤细手腕拷到身后,“看来我有必要带你去见见你祖母,看看她会不会误会。” 戋戋哪想到会这么倒霉,被人追杀就算了,欲进妓.馆躲躲风头,还这么恰好碰上沈舟颐。 作者有话说: 戋戋:狗东西你不解释一下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吗? 第20章 绵羊 周遭嘈杂喧闹,不少客人朝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戋戋仰望着沈舟颐满脸恳求,小声说“舟颐哥哥救命”——不远处正有两个黑衣男子鬼鬼祟祟地混在人群中,目光猥.琐,不怀好意。 沈舟颐倒吸一口凉气,用斗篷蒙住她脑袋,将她带回百花洲楼中。百花洲的妈妈见沈舟颐去而复返,蓦然带个素裙少女在身旁,甚为愕然,众歌女也面面相觑。沈舟颐丢给妈妈一锭银两,带戋戋径而登上三楼最静谧的雅间。 邱济楚独自被抛弃在原地,浑然不明情状。 戋戋心跳都快到嗓子眼儿了,罗裙也在匆忙间被剐破好几处。沈舟颐将房门锁死,又将四面窗牗闭紧,食指钉在她额头之上,语气不善:“这是在闹哪一出?” 他平日里温和是温和,但生起气来,自有股震慑人的气场。戋戋被他指着额头,不敢稍动,更不敢骗他,委委屈屈哽咽道:“有人在跟踪我,要杀我。” 她身子委顿在地,绵软得像被抽去骨头。狂奔这一路,她受惊非小,实在没有任何力气了。好在沈舟颐就在此处,不然她今日可能凶多吉少。 沈舟颐听她不是蓄意逛勾栏的,面色稍稍缓和。他托着她的双腋将她搀起来,扶到旁边的芙蓉帐中,给她倒杯茶。 “别怕,说来与我听。” 戋戋伏在枕席之间余悸未消,吧嗒吧嗒地掉泪。沈舟颐坐在她身侧,轻拍她的后背。狭小的赤色鸳鸯床帐本来是供勾栏男女缱绻的,此时却不伦不类地坐着一对异性兄妹,被当作避难的场所。 戋戋喝罢几口热水,才慢慢恢复过来。原是戋戋和婢女清霜上街买些香包等物,却被两个陌生男子一路跟踪,对方腰间鼓囊囊的,像是带了刀。 戋戋多疑,联想起近来自己多有得罪魏王府,莫不是魏王妃看她不顺眼,要将她暗中除去?虽拼尽性命狂奔,却也没能甩脱跟踪者。百般无奈之下,见路边正是热热闹闹的百花洲,才咬牙躲进来避难,谁知会阴差阳错地遇见沈舟颐。 沈舟颐听罢她的话,问:“你怎么知道是魏王府的人?” 戋戋颤然道:“他们手里的钢刀和罗呈的一样,都镶嵌三圈交错的金线,我认得。” 沈舟颐走到窗边朝楼下瞥去,隐约见那两个跟踪者还徘徊未去。他回到戋戋身边,压低声线对她道:“妹妹一会儿换上男子装束,我带你从这里的后门出去。” 戋戋点头,比起身体的疲累,更加心伤。若真是魏王妃派人追杀她,那她就可以完全断掉嫁给晋惕的念头了。前些天所憧憬的美满姻缘,终究是镜花水月梦一场。 沈舟颐柔声抚慰她:“不一定是魏王妃派来的,也可能是晋惕。他不是喜欢你么,这些人没准是他刻意派来保护你的。” 戋戋愠色道:“我又不入刀山火海有什么可保护的,他要这般吓我?” “我说过他很偏执,对你是比较霸道的。但如果妹妹喜欢这种霸道,就当无事发生好了。” 戋戋缄默,对晋惕的疑心一度又涌上来。她已经言明她爱他,只待他来贺府提亲就与他终生厮守,而且这些日子她也时不时就冒着丢掉名节的风险与他私会,他为何还这般跟踪她,像看贼一样盯着她? 她惘然若失,那个噩梦带来的恐惧让她头痛欲裂。沈舟颐本想把晋惕准备和赵鸣琴成婚之事告知戋戋,见她精神如此颓靡,便敛口未言,转而柔声问她:“妹妹曾说被一噩梦侵扰多次,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噩梦是什么?” 他缓缓摩挲着她的肩膀,风度翩跹,恂恂而问,眼珠如一片雾气笼罩的湖水。戋戋躲闪的下巴被他轻轻柔柔地托起,正好面对着他。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兄长,一个此刻可以护她周全的人。 戋戋鬼使神差地得到了些许安全感,咽咽喉咙,怔怔道:“我被关在封闭的空间里,那地方像屋子,像牢笼,又像棺材。我会被折磨死……” “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 “所以你怀疑是晋惕?” 戋戋打个突,毕竟除去晋惕,周围再无对她有威胁的男人了。 沈舟颐忖度片刻,提起:“我早年间往南阳卖药材时候,曾听过有老大夫会一种神术,替人铲除皮肤上的瘢痣胎记之类的,不留痕迹。但瘢痣在身上不疼又不痒,寻常人哪里会在意,只有那些达官贵人们注重自己的威仪,才会想方设法地除去。” 戋戋疑色瞪向沈舟颐,总觉得他话中有话。 若晋惕就是梦中那人,他肩上也确实有红莲胎记,只是用某种手段将其隐去了呢? 沈舟颐道,“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究竟怎样,还是靠妹妹自己定夺。” 戋戋侧头而思,心头兀自不能宁定。沈舟颐与晋惕有过节,他的话她当然不能尽信,但也不能不信。 当下沈舟颐给她找套男人的装束来,套在她身上,叫上邱济楚一道从小后门离开百花洲。这条通道本来是给客人们准备的,时常有正室老婆上门殴打抓包之事,百花洲的老板娘便特意辟出此脱逃之路。 邱济楚在城中逡巡负责把清霜寻回来,沈舟颐则带着戋戋先回贺府。 吴二夫人正在门廊下,见戋戋面露菜色,关切地上前:“我女这是怎了?出去一趟弄成这个样子?” 戋戋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沈舟颐替她开口:“临时出点事情,不过并无大碍,伯母不用担心。” 吴暖笙悲然道:“老天爷要亡我贺家不成,老爷刚出了事,戋戋也弄得如此狼狈。” 沈舟颐与戋戋同时惊讶。 贺二爷又怎了? 匆匆奔至寿安堂,见贺老太君正抱着贺二爷哭。贺二爷病病歪歪地倒在榻上,衣裤尽是鲜血。丫鬟小厮来来去去为他换洗,满屋子都是酸苦的药味。 戋戋忧心如焚,奔过去,“祖母!父亲!” 贺老太君抱住戋戋,老泪纵横,“心肝,你可回来了。” 但见贺二爷脸色苍白,如个濒死的病人,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贺二爷被请去一户高门问诊,到了才发现是魏王府。他被要求给一位呕吐不止的贵小姐看病,瞧那身份,应该正是江陵赵阁老的女儿。 贺二爷给赵鸣琴号脉,号了三次,回回都是喜脉。硬着头皮向主家禀告,魏王和魏王妃均惊怒交加。 赵阁老正在旁边,闻他未出嫁的女儿竟有孕,暴怒如雷,认定贺二爷是庸医,将贺二爷拖下去痛打二十大板。贺二爷身子骨不好,本就跛脚,这回腿算是彻底残废了。 赵阁老身居高位,横行跋扈,打罢板子还不算完,将气若游丝的贺二爷丢在大街上,纵数条恶犬来撕咬他,扬言要将污蔑自己女儿的庸医喂狗。 狗嗅见血腥味就兴.奋,狂吠不止,引来不少路人旁观。若非沈舟颐昔日那位故交顾时卿实在看不下去,冒死从狗嘴下拖贺二爷回来,他此时早就归位了。饶是如此,他也三魂悠悠七魄渺渺,死多生少。 沈舟颐听罢神色峻然,驱散众人,打开银针包,便为贺二爷医治。虽大夫已经请了三波,都摇头叹无能为力,劝贺老太君准备后事……但沈舟颐不同。他是医术圣手,有起死回生的本领。有他在,贺二爷一定能活过来。 贺老太君含泪在外等着,精神紧绷已达到极点。 戋戋满腔恐惧,陪贺老太君木然呆坐在屋外,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的心,好凉。 完了,她和晋惕彻底完了。 她不知晋惕为何纵容家人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贺二爷那是她名义上的父亲,他怎能容恶犬伤害她的父亲?细细想来,魏王府欺辱她贺家也不是头次了,上回沈舟颐被烧船之事就不了了之,如今重蹈覆辙,怎能容忍? 良久良久沈舟颐才从房间中出来,额头上全是细汗,两截衣袖挽到了肘处,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臂,上面黏满污血。 贺老太君踉踉跄跄地奔过去询问自己儿子的死活,沈舟颐面有难色,“老太君,小侄尽力了。但小侄也非是神仙,伯父能不能挺过来很难说。” 贺老太君眼白一翻,昏厥过去。戋戋急忙搀住老太君,命丫鬟送回房休息。沈舟颐无声的目光缥缈在戋戋身上,戋戋也看他,眸中尽是悲伤。 沈舟颐沉沉道:“妹妹还执意要嫁给晋惕么?” 戋戋垂眸,轻轻摇头。 沈舟颐道:“赵阁老,便是晋惕的未婚正妃赵小姐的生父。此人刚来临稽不久,就听说你和他的女婿有瓜葛,心怀不满。伯父今日本来被打二十板子便罢,只因那赵阁老闻伯父竟是你的父亲,才痛下杀手,纵恶犬要致伯父于死地。” 戋戋嘶哑:“晋惕袖手旁观了,是吧?” “这重要吗?” 沈舟颐靠近一步,擦着鲜血蜿蜒的手,定定问:“晋惕袖手旁观也好,竭力阻止也罢,结果会不一样么?你凭什么认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能有本事与手握朝政多年的赵阁老对抗?” 戋戋收泪,仰天长叹。 贺二爷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 有赵阁老在,她永远也抢不了赵鸣琴的位置。 大抵这就是命吧。 她以前年少意气,心比天高,从不认命。 但现在,她快认了。 染指珍珠 第16节 第21章 绵羊 另一头,魏王府亦闹得天翻地覆。 饶是赵阁老不愿承认,赵鸣琴有孕就是有孕了,无可争辩。 赵阁老怒指赵鸣琴逼问孩子的父亲是谁,赵鸣琴吓得瑟瑟发抖,一口咬定是晋惕的种。 此事和魏王妃脱不开干系,毕竟是她给晋惕和赵鸣琴送暖情酒的。但此时赵阁老怒气正盛,魏王妃又怎能坦白自己的罪愆?当下只劝赵阁老早点有子嗣也是好事,左右这两人不日就要成婚的。 赵阁老闻听此言,怒气方消一些。 说来也奇怪,赵鸣琴身边平日如影随行的小厮德贵,已然失踪了将近一月。赵阁老担忧女儿的名节,没空管德贵这等小人物,不断催促魏王与魏王妃赶紧敲定两家的婚事。 赵鸣琴念着如意郎君,羞涩转过头。赵阁老也胸有成竹地望向晋惕,谁料晋惕神情如雪水之冷,积蓄着巨大的愤怒,隐忍地说:“我不会娶你女儿。” 那夜他有没有碰过赵鸣琴,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和戋戋厮守,如何会使赵鸣琴怀孕?如此水性杨花的女子,做出未婚先孕这等不知廉耻之事,赵阁老不思揪出奸.夫,反倒要让他背锅吗? 赵阁老的两道浓眉顿时厉然竖起,魏王妃也训斥晋惕道:“子楚,你在说什么?母亲不都和你说好了么,只要你好好迎娶表小姐,母亲会让你在‘那件事’上如意。” 晋惕烦躁地摆摆手,双目如黑洞在赵鸣琴身上一寸寸划过。他眼球缠绕着条条血丝,微有猩红之意,显然因此事受到了极大的憋屈和误解。 “说,那夜和你在一起的人,究竟是谁?” 他们赵家,为什么要用这种恶心的手段逼人就范? 赵鸣琴甚感莫名其妙,那一夜她清晰地记得晋惕去而复返,与她缠绵缱绻。即便她的记忆出现差错,那双夜明的双蝉璧也决计做不了假。搂着她的那个人腰间就配着明玉,她在半梦半醒间还摩挲过。 闻晋惕如此抵赖,赵鸣琴有泪如倾,将侵犯她的人的模样小声告知了父亲。 赵阁老勃然更怒,上前扇了晋惕一耳光,冷笑道:“畜生!全临稽都知道就你得到了真品蝉璧,现在就在你腰间挂着,还推诿什么?便是告到陛下.面前,老夫也要为女儿讨回公道。” 晋惕的头被打得歪过去,火.辣辣地疼。他发丝凌乱,头上紫金玉冠都松垮了,却没半点服软的意思。他便是这么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别人若按着他的脑袋强行欺辱他,他骨头会更硬,决计对抗到底,死也不会妥协。告到陛下那里又怎样,便是告到天皇老子那里,他没动赵鸣琴就是没动。 他暗褐的双眸缓缓睥睨向赵阁老,扭正了脖子,不躲不避,目光丝丝含着挑衅。他浑身的每一寸都在铿锵有力地说:我不会娶你女儿,不会。 其实证明他那日没动赵鸣琴也简单,只消得把戋戋请出来,言明晋惕并未去而复返,一夜都和戋戋相伴即可。但魏王府此时如狼似虎,赵阁老,魏王妃,赵鸣琴,个个都对戋戋深恶痛绝,从方才贺二爷被打断腿喂狗就看出来了……他怎能让戋戋冒如此风险? 况且戋戋一个未嫁女,如何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与他暗通曲款?晋惕方才没能救得她父亲已是毕生大憾,此事与她无尤,不该让她掺和进来。 晋惕决意不娶赵鸣琴,赵阁老恼怒归恼怒,一时倒也无计可施。若在之前知道晋惕花心至此,他们父女退婚回江陵就算了;可如今覆水难收,赵鸣琴有了身孕,谁都没有退路了。 恨怨之下,赵阁老想到了贺家人。方才被他丢出去喂狗的庸医有个女儿,那狐狸精大抵就是把晋惕迷得神魂颠倒的罪魁祸首吧? 要杀了那贱蹄子。 · 贺二爷被二十板子打得皮开肉绽,周身伤痕累累,恶犬在他身上撕咬了至少五六口,留下触目惊心的伤疤。沈舟颐不眠不休地救治了他两夜,却也没能使他完全脱离危险,只得以各种灵药吊命。 魏王府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贺家,任谁都免不得憋闷气。贺老太君于不久前才刚刚痛失长子,若这一次再白发人送黑发人,恐怕也要跟着一命呜呼了。悲丧氤氲在整个贺府中,连邱济楚与贺若雪的婚事也暂时搁置了。 世子要迎娶赵阁老嫡女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自然也传到戋戋的耳朵里。她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只像个木蜡做的人般行尸走肉,脸色覆石灰,泪都流干了。她再不思忖自己的姻缘,衣不解带地侍奉在病倒的贺老太君与贺二爷身边,熬了五六日,终于自己也撑不住发起高烧来。 梦中,仿佛有哭泣的赵鸣琴,彷徨的晋惕,无数双黑手指责晋惕玷污了赵鸣琴的清白。戋戋就站在这些幻影之间,声嘶力竭地解释晋惕没有,她相信他没有,可声音却淹没在嘈杂的浪潮中,无人肯听。 她躺在床榻上,喉咙嗬嗬像漏气的风箱,口干舌燥,脸色泛红。许是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和操劳过度,她的脑袋沉沉装满了铅块,又闷又烫,难受极了。迷迷糊糊中,她蓦然感到一阵清凉涌入自己的口舌之间,额头也被垫了一块冰毛巾。 她稍稍好受,口舌挣扎着讲出:“水,我还要。” 喂她的那人却没有灌更多的凉水给她,而是在她额头的穴位上扎了几针。微微的痛感传来,戋戋紧蹙眉头,随即血液蓦然通畅,比之方才舒服多了。 她掀开一条眼缝儿,隐约见到洁白的衣缘,似乎是沈舟颐。他正把她圈在怀中,绯然的唇就在她唇侧几寸的位置,几欲靠在一起。他的眼神很欲很暗,绝对不是单纯的那种。 戋戋意识到这距离过于亲密,意乱情迷,想要脱开他,可她那点软弱的力气连他的半根手指都撼不动。他含着几分诱.哄,威严又温柔地警告她别乱,嗓音不胜沙哑,温温凉凉的气息就洒在她身上,如一道清风般,萦绕着她。戋戋动弹不得,感觉自己更加难受了,簌簌坠下泪来。 头顶的穴位不断传来银针的刺痛,使她的神志持续清醒。沈舟颐将她平放在枕席间,好整以暇地观赏着她,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戋戋晓得事情不对……但他若真的想对她做什么,何苦要以银针扎醒她,而非趁着她昏迷直接为所欲为呢? 她声细如蚊,唤他一声:“沈舟颐。” 他微微歪头,似乎在应她。烧退了,戋戋的意识越发回归,可身体却还像被抽去了魂儿,动一根手指头也难。她均匀地吐着气,沈舟颐捂住她的双目,然后俯身,蜻蜓点水地吻在了她淡色的唇上。 他道:“戋戋,听我的话,乖一点,好不好?” 戋戋眼前黑漆漆的,只有纤长的睫毛彷徨无力地眨着。她晓得了,那几根银针不仅仅帮她退烧、恢复意识,更遏制住她四肢百骸的经脉,叫她空有一身力气而不能反抗,眼睁睁地被他吻。 她好悲哀,恼怒,更加瑟瑟发抖。沈舟颐,原来他一直以来都是装的。他已有了妻室在外,为何还要这般对她?如果可以喊出声,她真想大吼叫他放开她,可惜她纤细的喉咙也同样捏在他的手中。 …… 翌日贺二爷的病情稍稍好了些,邱济楚忙里忙外伺候老丈人的饮食。 贺家老幼病弱多,加上戋戋与贺老太君一共病倒了三个,连同吴暖笙也病恹恹地在床榻上没精神。贺敏在学堂读书抽不开身,整个贺家就只能靠邱济楚与沈舟颐这两个外姓子孙帮衬着。 贺二爷勉强喝下点淡粥,不到半会儿又吐出来,沾有血迹。贺若雪泪眼涟涟,瞧父亲这个样子,不似康复,倒似是回光返照。 下午时分,沈舟颐短暂外出配药,邱济楚在室内喂贺二爷吞药,猛然听见有人大力砸门。邱济楚大惊,匆匆放下手中的活计,见五六个豪仆抬着一桶金汁,不分三七二十一就泼在贺家牌匾以及石狮子上,弄得秽物四处溅,臭气熏天。 邱济楚又惊又怒,冲过去阻止。那群人冷笑道:“我等奉赵阁老之命,特意来提点贵家幺小姐,有点自知之明,莫要不知廉耻地纠缠我家世子。这些金汁只是微不足道的教训,若贵小姐再执迷不语,金汁可就不泼在你家门上了,而是你祖宗的牌位上了。” 说罢撂桶而去,留黄色的秽物蜿蜒从大门流下。邱济楚急火攻心,险些晕厥过去。不少前来围观的百姓又是嗤笑又是鄙夷,嘲贺家女儿不知检点,竟胆敢去勾引世子。 冷冷的风吹在贺府门前,是耻辱,奇耻大辱。 第22章 绵羊 邱济楚忙命人将那些黄汁秽物擦干净,但此等丢人之事已然发生,再擦也无济于事。沈舟颐从药铺回来刚好目睹这一幕,沉沉问:“怎么回事?” 邱济楚气得想落泪,想起自己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绷着脸生生把泪水憋回去。他魏王府还有没有王法了,刚把贺二爷打残,又用金汁这般上门羞辱,真把贺家当蝼蚁一样拿捏了么? “他们欺人太甚!” 沈舟颐面色不怿,刚要说什么,邱济楚忙叮嘱他:“罢,擦干净算了,千万莫告诉伯父和老太君他们,都还病着……我怕他们受不了。” 沈舟颐哑然,“平日最爱意气用事的是你,怎么也如此忍辱负重了?” 邱济楚咬牙不言,不忍辱负重还能怎样,拿金汁泼回去吗? 沈舟颐自有分寸。进得院子中,见戋戋披件长斗篷木讷坐在长廊下,颜色寡淡,死水般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出神。闻他来了,她肩膀下意识颤颤,回避地垂下头,半声不吭。 沈舟颐来到她面前,关切地想摸摸她额头还烫不烫,却被她冷淡躲开了。 她目光隐忍地闪烁,微微怀着敌意,委屈又怨恨瞪着他。 沈舟颐自然知道她所为何事,顿了顿,不轻不重问道:“伯父好些了么?” 戋戋眼底还噙有泪水,凝视眼前虚伪的人,却没法直接撕破脸皮。贺二爷到底还要靠他医治,她们全家现在都得仰他的鼻息,她要忍,忍……可今早她醒来,脖子和耳后竟都是暗紫色的吻痕,细细密密,无声控诉着他昨晚对她做过的事,她还如何忍? 她嗓子嘶哑得宛若失了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那样?” 沈舟颐波澜不兴,默冷地垂着眼皮。 “你该知道,我心中有你。” 戋戋厌憎道,“我只把你当哥哥。” “你……” “不要再说了。” 她唇线紧绷,扭过头去,声线寒得不带半丝温度,“你对我家有恩,昨日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若你执意如此,以后咱们连兄妹都做不成,请你好自为之。” 沈舟颐长长地叹息。 “戋戋。你当真如此无情吗?” 她憎恶地睥睨着他,一点挽留的余地都不给。 兄妹之谊的培养需要小心翼翼许多年,撕碎却在须臾间。 ——你这样令我恶心。 这是她真正想说的,但为着整个贺家,她终究忍耐没说,神态已不言而喻。 她的每一根发丝都在抗拒他,都在无声说:你不配,你不配和晋惕比。就算我嫁不得晋惕随便找个纨绔子弟嫁了,也决计不委身你这身无功名的白丁。若非昨日她被银针扎中穴道动弹不得,他决计吻不到她。 她拂袖而去,沈舟颐淡淡望着她,有种漠然的平静,良久良久都驻足未动。他溪水般的眼睛中不仅有爱慕,更有一种令人看不懂的恨,仿佛他和她隔着宿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知道,当年他向她求亲,贺老太君本来是答应了的,是她使了些小诡计,哄得贺老太君拒婚。 他亦知道,这么多年来她声声甜美地叫他哥哥,都是在利用他。他不是她的哥哥,从来都不是,她对贺敏那没什么血缘关系的蠢货兄长都比他好。 她喜欢的只有晋惕,晋惕也有绝对的手段将他碾死。她不曾给过他丁点真心和温情。 但那又怎样。 仅凭她三言两语,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兄妹做不成,便不做。 来到寿安堂,堂前正站着三五个洒扫的侍女小厮。患病之人不宜过多被打扰,沈舟颐便将他们都遣走了。 他现在是贺家的家主,说什么都理所当然。 屋内,贺老太君正在贺二爷旁边坐着。贺二爷眼皮下还有乌青,正喝着汤药。见他前来,贺老太君叫人搬凳给他。 贺二爷咳嗽两声,气若游丝,“多亏贤侄,不然我这条老命算是保不住了。” 沈舟颐道:“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侄儿已拟好状纸,来日就告到临稽府去,为伯父讨回公道。” 贺二爷无奈苦笑,又是老生常谈的那句:“算了吧,咱们怎么斗得过魏王府。” 贺老太君也黯然,经此之事,戋戋嫁入魏王府的希望算是渺茫了。她原本还指望着戋戋能攀得高枝,为贺敏的婚事铺路,现在都白费了。 但贺老太君还是发话:“如果可能,最好别和魏王府撕破脸。” 忍无可忍,也得继续忍。 谁让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王府,贺家只是平民。若有那么万中之一的可能,戋戋还能当魏王妃呢? 沈舟颐轻淡若无嗤了声。 老太君立时皱眉,被他这声嗤惹得有些不满。 沈舟颐吸了口气,将贺家门口被泼屎尿的事说了。魏王府谩骂戋戋和贺家祖宗的那些话,他只原封不动地照说出来,冰冷而漠然,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贺家满门良贱皆被辱及。” 贺二爷与老太君病的病残的残,蜷缩在内院中有邱济楚为他们挡着,于外界之事并不知晓。 贺二爷登时如遭雷劈,噗嗤狂喷出数口鲜血来。 染指珍珠 第17节 “他们……他们……” 一口气没喘上来,挺在床上奄奄翻着白眼。鲜血喷得贺老太君满身都是,老太君大惊,尖叫一声,也跟着晕厥过去。 沈舟颐睨着他们。 他洁净的袍角亦染污血,起身上前,低头看贺二爷,“伯父,您还好吧?” 贺二爷面若蜡色,堪堪止住血的伤口重新又崩裂开来。他喉咙中发出很难听的气鸣声,圆瞪着眼睛,急火攻心,眼看是不行了。 贺二爷剧烈地抽气,断断续续,眼角淌出泪来,要交代遗言,“戋……戋,我要见……见她……” 屋里屋外均静谧,空气沉寂得骇人。 沈舟颐单膝屈下,侧耳在贺二爷身边。 “伯父有什么话给戋戋,说与我听便可。” 贺二爷油尽灯枯,挣扎不得,终于还是撑不住去了。他本有遗言要交代,但在沈舟颐面前却半字不肯吐露,想必是些沈舟颐的坏话。 沈舟颐悄然半晌,缓缓帮贺二爷阖上双目。 贺二爷才堪堪四十岁,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殁了。若非晋惕的那些恶犬撕咬于他,使他周身发炎流脓,药石罔极,又怎会伤病而逝。 沈舟颐推开门,秋风荡过碧空一蓝如洗。昔日精巧别致的贺家园林,在秋色的映衬下满目荒冷。 他招来了贺家的主管。 事发突然,主管尚不明情状,以为贺二爷有吩咐。却听沈舟颐低声叹道:“去挂面丧幡在府外吧。二爷去了。” · 这年秋天,坐落于临稽远郊的贺家秋初先丧了大爷,秋末又丧了二爷,祸不单行,白事的恐惧像厚重的阴云,抑郁地压在府上每个人的心头。 说来,贺家遭此惨祸,并非他们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只因他家的女儿试图攀高枝罢了。 贺二爷故去的消息传到晋惕耳中时,晋惕正跪在祠堂,顽强地为自己不娶赵鸣琴的事和魏王妃等人对抗。 罗呈禀告晋惕说贺家高高挂起了丧幡,不是贺老太君就是贺二爷出事了。晋惕酸心,四肢麻痹凉透了。 多半是贺二爷死了…… 没想到人命如此脆弱,二十板子就叫贺二爷死了。 他忧心如捣,愧悔似千千万万道利针扎在身上,第一反应是问,“她呢?她怎样了?” 是问戋戋。 罗呈不敢说。 贺戋戋能怎样,一介闺中女,蓦然死了父亲。 “贺家搭建灵棚,贺小姐也在守灵。她换上了缟素,恐怕三年之内都和您难有姻缘。” 晋惕倏然离开跪垫,暗郁着脸,就要往贺府去。 罗呈连忙拦道:“世子!您不能去,赵阁老的眼线时时刻刻都盯着您呢。” 晋惕唰地抽出随身的长剑,愠怒道:“本世子倒要看看,谁敢拦这柄剑。” 他执拗得很,完全没有上流人家那种圆滑世故,发起疯来不管不顾。 “世子,您不能去。” 罗呈拼死阻拦,“就算不为您自己,也得为了贺小姐。您现在是她名义上的‘杀父仇人’,您虽没杀贺爷,贺爷确是因您而死。您若想让贺小姐好过一点,就别去找她。” 罗呈知道用赵阁老来压晋惕一定压不住,唯有搬出贺戋戋,才能唤回他家世子的理智。 赵阁老如今虎视眈眈,强势逼婚。晋惕若真在赵阁老眼皮子底下找贺戋戋会怎样? 贺戋戋性命不保倒是其次,一旦赵阁老在陛下.面前奏晋惕一本,晋惕的世子之位和锦绣前程就都毁了,名节也会沾上“好色无耻”的恶名。 贺二爷是在魏王府被打得半残的,某种意义上,世子确实是贺戋戋的杀父仇人。那女子根本不是省油的灯,世子理亏着前去找她,她甫遭丧父之痛如何会给世子好脸色? 罗呈死都要拦着晋惕。 晋惕喃喃默念,“仇人,杀父仇人?” 哐当,他手中长剑掉在地上。 这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说: (公众号梅馆小枝) 第23章 绵羊 贺二爷走得突然,和当年大爷一样不声不息,贺家阖府半点准备也没有。也正因如此,悲痛才加倍。贺老太君缠绵于病榻再也起不来了,贺三爷庸庸碌碌,也难担管家的重任,一应丧事打理全都落到了沈舟颐肩上。 吴暖笙虽平日里对贺二爷诸多埋怨,但他蓦然故去,还是哭得死去活来,晕死好几遭。 戋戋容色枯槁,身着白麻服,头戴丧帽,跪于贺二爷的灵棚前与长姊贺若雪一同守灵。有前来吊唁的客人,姐妹俩就深深垂目以示哀谢。 她在棺木前跪了十几个时辰,冷风呼呼地吹,身子半僵不僵,自己却也不知道难受。初冬寒气下垂,清晨柳树的枯枝挂着一层白色的霜,好不凄寂。清霜劝她先回去休息休息,她恍然不听。 蓦然一件外袍披在她肩头,戋戋回头,却是沈舟颐。他和她同样周身缟素,修长的身形立于萧条的冬景中,若落满雪的松木。戋戋揉揉红肿的眼睛,麻木的膝盖稍微动了动,瘫坐在地上,沉默着不说话。 贺二爷死前,她和他还刚刚闹过变扭。贺二爷一死,什么恩怨都被冲淡了。他是她哥哥,此刻能帮她料理丧事的唯有他而已。 沈舟颐道:“我替你跪会儿,你先回去休息。” 戋戋垂着眼皮,淡漠说:“不用。” “这样不眠不休不像话。” 他顿一顿,提起:“伯父去前,曾有话想留给你。他若在天有灵,必不愿见你伤悲至此。” 戋戋倏然抬眸,“父亲有什么话留给我?” 沈舟颐摇摇头,“他没说完就去了。” 戋戋既忧且愧,银白的细牙紧紧咬着唇上的干皮。她甩开沈舟颐的手,一瘸一拐地离开灵棚,却没回自己屋里睡觉。先去探望了吴暖笙,吴暖笙病歪歪地没有精神。戋戋劝也劝不住,便嘱咐吴暖笙好生休息,又往寿安堂去看望贺老太君。 贺老太君年迈,比吴暖笙病得还更厉害些。祖孙俩烧了盆火炭,依偎在一起取暖,相互怜依。 邱济楚为贺老太君亲手熬制了补药,想劝老太君打叠精神。然他做事粗糙,熬汤药这种事需要精细把控火候,一不小心,药就被他烧糊了。 贺老太君更加闹心,烦躁地叫邱济楚退下。邱济楚一番好心反惹厌烦,亦有埋怨。 沈舟颐的性子却比邱济楚温和好多,除去贺家嫡生子孙外,也就只有他衣不解带地侍奉在老太君左右,与戋戋若雪等人一同尽孝。 他医术精湛,夜半老太君头痛欲裂之时,只消得他轻轻以烧烫的银针往头上一刺,老太君痛楚立减。老太君所用补药的药方,亦是他亲手写就。 戋戋信不过沈舟颐,叫清霜偷偷誊抄了药方,拿到外面给郎中看,怕沈舟颐会在其中下些慢性毒.药之类的。然外面的郎中却只夸写方者用药技艺纯熟,温和补气,又哪里是什么慢性毒.药了。 戋戋又问,药方里可有相冲相忌的药材,或者药材本身无毒,遇见某种常见之物例如水、花粉等就会大大损害人体?郎中摇头连连,反问她到底和写方者有何仇怨,要如斯恶毒地揣测那人? 戋戋无语,徒然离去。 清霜劝她:“小姐这么多心实在没必要,沈公子怎么会加害老太君呢?” 戋戋淡淡嗯,是她多心了。 她信得过沈舟颐的医术。恰恰因为她太知道沈舟颐医术的精湛了,才疑心外面那些郎中看不出问题的药方,未必真的没问题。沈舟颐若动用什么秘术,将害人之法包藏于无形之处,又有谁知道。 那日他趁人之危吻过她之后,她俨然捻神捻鬼,处处看沈舟颐都不顺眼。 每当贺老太君要服药之时,戋戋总以药物太烫太苦的名义叫沈舟颐先尝。后者欣然领受,当着她的面吞下一大口之后,才喂给贺老太君喝。 贺老太君连失两子后,深感人命似纸薄,从前满心想让戋戋做贵妇的心思淡了。她老了,也实在疲累,晋惕既是可望不可即的,放手算了。在她阖眼之前,总要把戋戋的归处妥善安排好。 沈舟颐一直服侍在她左右,事必躬亲,宛若亲孙儿般,叫老太君隐约生出几分把戋戋托付给沈舟颐的念头。 可惜沈舟颐已当众说过他有妾室在外,想必是对戋戋无意的吧。贺老太君甚是后悔,若三年前沈舟颐来求亲时她就把戋戋出嫁,不会有今日的窘境。 趁着沈舟颐不在,贺老太君拖着虚弱的躯体,问起戋戋的意思。非是贺老太君非要在贺二爷新丧之际谈戋戋的婚事,怕只怕她哪日也像贺二爷般溘然长逝,留戋戋孤零零在这大宅子中。 戋戋没说答应,却也没说不答应。 若在几日前,她一定会将沈舟颐渎亵她的事告诉老太君,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但今时不同往日,贺家眼见是萧条了,晋惕又似镜花水月,她有何本事继续和沈舟颐对峙下去呢? 他对她还有意,她知道。 就像吴暖笙从前说的,踏踏实实嫁给平凡人,安安稳稳度一生,也没什么不好,不一定要当万人敬仰的贵妇出风头的。 “若祖母为你和舟颐安排,你日后得能容下他的爱妾才行。他月月都给那妾室大笔金银,想必是十分疼爱娇宠的。……说来惭愧,祖母到底觉得这桩婚事对不住你。” 戋戋联想起他对她浅尝辄止的那一吻,他现在还是贪图她色相的。宠妾灭妻的事沈舟颐应该做不出来,只要她肯向他低头,以妻子的身份好生与他相处,日子还是能过下去。至于纳妾,天下哪有男人不纳妾的。 休谈晋惕,她与晋惕之间隔着贺二爷的死,婚嫁是再不能的了。 · 贺二爷头七之后的第五天,戋戋头次出门。她要往河边去放纸糊的白河灯,祈祷贺二爷在天之灵能安息。 近来她伤神太多,清澈的眼珠隐隐有浑浊之感。沈舟颐陪她一道去,亦亲手为贺二爷放了河灯。北风凛冽,满地风霜,很快河面将冻结。如此悲景下,两人相顾恻然,谁也没太多的话要说。 河边淤泥多,湿滑不堪,覆着层薄薄的冰霜。沈舟颐怕她跌倒,轻轻揽住了她的肩头。戋戋呆呆瞥向河心倒影中靠在沈舟颐肩头的自己,无声默认了这段情愫,没有反抗。 她眼睑还是不断有泪水要流,沈舟颐放低身段,吻去那些纵横交错的泪,动作轻柔,似在吻一只秋天新生的绒鸟。 他唤她的名字,爱怜横溢:“戋戋。” 就在昨日,赵鸣琴的嫁妆抬入了魏王府。圣上亲临魏王府,为晋惕和赵鸣琴下旨赐婚。一切都无可改变,赵鸣琴会是无可争议的世子妃。 沈舟颐托着她柔嫩的脸蛋,认认真真地问:“……告诉我你的选择,好不好?” 他的妻,抑或是晋惕的妾。 他曾答应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十里红妆,会一一兑现。他答应送她出嫁也会恪守,只不过是送到他自己的罗帐内。 戋戋避过头去,仍犹豫着不肯就范。她不相信迄今为止的一切都是巧合,或许从开始沈舟颐就没打算让她出嫁。她思及此处便气得瑟瑟发抖,但细想来又怪不得沈舟颐。 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还愿意在她最落魄时娶她。她和晋惕分开都是命数使然,硬要怪的话只能怪赵阁老、魏王妃那些人,而与沈舟颐无尤。除去那日发高烧他未经她同意吻她外,他一直勤勤恳恳为贺家效劳,甚至还在晋家的屠刀下救过她的命。 见她犹豫,沈舟颐道:“如果你执意许给晋惕,我仍会把该给的嫁妆都给你,叫你风风光光当个贵妾。但日后在魏王府活得怎样,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戋戋讶然抬眸,青丝被寒风吹得散乱,没想到沈舟颐会如此说。 戋戋羽睫轻颤,双手惆怅地捂住脸。她身体和精神都越来越麻木,在他的徐徐诱.哄之下,摇摇欲坠。她的声音很小,小得令人听不见,隐约是句“舟颐哥哥”——前些天,明明她已生疏地管他叫沈舟颐了。 沈舟颐拿下她遮掩的手。 染指珍珠 第18节 他清楚得很,她不会选择第二条路。 她心比天高,无论前世还是今世都没变过。 “明知晋惕是你的噩梦,为何还要在噩梦中苦苦挣扎呢?” 沈舟颐恂恂问她,同时加重了揽她的力度,抚上她的腰。 “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吧。” 戋戋依偎在他温暖的臂弯中,长长舒口气。 认命了,她最终还是认命了。 她没再阻止沈舟颐伸向她裙摆的手,改不了,万般都是命,半点改不了。 寒风愈发得大了。沈舟颐摘下自己的外袍捂在她身上,带她缓缓从河边离去…… · 等他们走后,晋惕才从河边的大柳树后出来。 愤怒、悲哀和嫉妒已风干了,他似行尸走肉般,遗憾地盯着那相伴离去的两人。 他的妾,抑或是沈舟颐的妻? 他从没说过让戋戋做妾。 沈舟颐以为自己是胜利者吗,做梦。 他要带戋戋走,他要和戋戋私奔。 她的意志太软弱,太容易被俗事干扰。他要帮她一把,让她彻底落入他的怀抱中,永远飞不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绵羊 从河边放灯回来,戋戋与沈舟颐的手是牵在一起的。贺老太君稍稍思忖便即明白,叹息着祝福他们。戋戋与晋惕注定良缘难谐,既然如此,还不如找个老实人结为眷属。 也不知是不是在外面吹久了风的缘故,戋戋觉得很冷,冷得出奇,即便在老太君的暖阁内仍然牙齿打颤。 沈舟颐知她近来精神不大好,送她回桃幺院。上次他来这里还是以哥哥的身份,此刻却已是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了。 两人手掌相触,她的骨骼在颤栗。沈舟颐从后面将她秀雅柔弱的身子松松拢住,几枚绵软的吻落在她耳根,柔声问:“怎么啦?怎么一直抖?” 戋戋承受着他的爱抚,低声说道:“我心里很不安。” “你在担心什么?” 她语塞,怔怔仰望着他:“我也不知道。” 或许就此嫁与一个平凡人,她有那种遗憾和不甘的感觉。毕竟晋惕和沈舟颐的地位天渊之别,她前些天还欢欢喜喜地准备做世子妃,转眼却沦为商人妇。 “舟颐,我还是习惯把你当哥哥。要不我们……” 她试图和他商量,她不嫁人了,她想要一个人过,和不喜欢的人成婚让她深深地恐惧。 沈舟颐打断道:“我们成婚,你也可以继续把我当哥哥,不会改变什么。” “那为什么要成婚呢?既然什么都不会变,现在这样不就挺好的?” 沈舟颐宠溺地揉了揉她,仿佛她是个傻子。动作虽温柔,却不容反抗。戋戋垂首,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他忽然扯她腰间的衣带,眼神染着那种暗色。戋戋激灵灵,猛地从他怀中跳脱出来。贺二爷刚刚故去,她还穿着丧服,是不可能和任何人有亲密之举的。 “我累了。” 她躲到离他很远的角落处,“舟颐哥哥,让我自己休息会儿吧。” 沈舟颐静静道:“好。” 又眷恋不舍地凝视她片刻,才帮她关好门窗离开。 戋戋躺在床上,把脑袋深深蒙在锦被中,思绪万千。 · 赵鸣琴的孕有得不明不白,虽所有人都认为是晋惕与她春风一度,但晋惕心里清楚自己没有。他这几日一直在竭力调查赵鸣琴的奸.夫是谁。 手下的士人顾时卿道:“赵小姐身边以前常跟着个小厮,自打那件事发生后便莫名其妙失踪了,难道世子不怀疑么?” 晋惕当然怀疑,现在的他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派手下四处去寻找德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赵鸣琴之事他定然是遭了暗算无疑。他虽也在寻找德贵,但私以为德贵就是赵鸣琴奸.夫的可能性不大,毕竟德贵在赵鸣琴身边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他最怀疑的是沈舟颐——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赵鸣琴水性杨花谁都知道,若沈舟颐真有心勾引,两人曲径通幽有很大可能。 换句话说,沈舟颐应该就是赵鸣琴腹中孩儿的父亲。等赵鸣琴把孩子生下来,和沈舟颐滴血验亲,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只可惜他等不了那么久,戋戋马上就要嫁给沈舟颐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戋戋抢回来,才能留得青山在。 有戋戋在,即便赵阁老逼他和赵鸣琴成婚也无妨,待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日他自有办法休了赵鸣琴。赵鸣琴不守妇道固然咎由自取,犯了亵乱之罪的沈舟颐也得被乱棍诛杀。只要有戋戋在手,这场他和沈舟颐的博弈就不会输掉,他永远能东山再起。 立冬这一日,晋惕派手下顾时卿往贺家吊唁,同时送小信给戋戋,约她出来相见。 戋戋早对晋惕心灰意冷,与沈舟颐定了婚,出孝期便行大礼。 她不欲再和晋惕纠缠不清,顾时卿便私下劝她道:“求小姐可怜可怜我家世子吧,他为您茶饭不思,颜色枯槁,快要吐血了。就算您真要转嫁他人,也得亲自和世子道个别吧。” 戋戋因贺二爷之死而怨晋惕,疏冷地说:“那就请公子先把这话和我未婚夫婿说,他答应了我再见晋惕。” 她本来没那么中意沈舟颐,当着晋惕手下的面,却偏要说这些话来伤人。 顾时卿四周张望片刻,窃窃私语:“小姐不肯见世子,世子想问问您,还记得‘惕戋笛’么?” 戋戋红着眼尾,怔怔无语。 “即便就此不相往来,请您给世子机会,让他当面把定情信物归还。” 戋戋怅然叹息,她就与晋惕见一面,最后一面。 她不想攀高枝了,她想好好过日子,谁知道晋惕还会给贺家带来怎样的厄运。她真的疲累无比,拼不动了。 戋戋回屋,见沈舟颐正伏在案边小睡,便蹑手蹑脚地绕过他,取得自己的斗篷。她生怕他会忽然醒来,脸上一阵冷一阵烫,内心剧烈挣扎。白月光与朱砂痣,她究竟该选择哪一个? 她爱的人,首先得是她能爱的人。而晋惕不是。她高攀不起。 戋戋捂好自己的面孔,随顾时卿出府。虽是去见她曾经的心上人,却怏怏不乐,未有半点甜蜜喜悦之感,反而深深地迷惘。 晋惕娶赵鸣琴、她嫁沈舟颐,贺二爷因魏王府的殴辱而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无可改变的事实,她与晋惕早覆水难收。今日便决心与晋惕割发断义,拿回惕戋笛,以后形同陌路。 多日不见,晋惕还是老样子。丰神朗朗,萧萧肃肃,只是面庞比之前清瘦些,下巴有层隐隐的青胡茬儿。他见到她,抿抿唇,哑声说,“我以为你不会来。” 戋戋淡淡道:“我确实不想来。” 晋惕喉咙堵塞。 戋戋朝他伸手,“世子爷,把笛子还我吧。” 她身上还套着麻服,多和他呆一刻都对不起死去的贺二爷。 晋惕摇头,红着眼睛,语气还似从前那般强硬:“我根本没带笛子,你送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休想再要回去。” 戋戋晓得晋惕只是骗她出来,决然就要走。 晋惕在后面无情地质问她:“贺若冰,你就真那么迫不及待地爬沈舟颐的榻吗?他能给你什么,钱还是地位?” 戋戋犹如身中雷击电轰,捏紧骨节,切齿道:“你混蛋。” 他有想过她吗? 父亲死了,祖母病了,她被人泼金汁辱骂狐狸精不知廉耻,她不嫁沈舟颐还能嫁谁?难道卑躬屈膝地给他做妾,为赵鸣琴抱扇捧盂么? 他说要娶她,她满怀希望地等他那么久,等来的却是他和别的贵女苟且的消息。 晋惕失去理智,疯癫掐住她的双腕,将她禁锢在身后的一棵大柳树上。 “戋戋,你是不是觉得八千两很多?你要和我在一起,不止八千两、一万两,金山银山我都能给你。你不是想要世子正妃之位吗?只要等十个月,等赵鸣琴把孩子生下来,我必定会休了她扶你为正我发誓,只要你先嫁给我。” “如果你非要为了生计而爬谁的榻,我宁愿是我的。” 戋戋被他吓得大泪涌出,痛恨地斥道:“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她死死咬着唇角,咬出血。晋惕被这抹血红所激,更加偏执。 戋戋疼痛难忍,大吼道:“放开我!” 晋惕心意已决,睽睽注视于她,暴风雪的瞳孔中癫狂与冷静并存。 “对不起,为了我们未来的幸福,我现在唯有帮你做出选择。” 戋戋还在拼命呼救,晋惕果断捂住她的嘴。她立时如堕棉絮发声不出,呜呜呜哽咽个不停。匆忙之间,她的一枚耳环掉落在石缝间,罗裙也被剐破好几处。 罗呈早带刀等待,晋惕制住戋戋两只纤细的手臂,拿一块棉布将她的嘴巴彻底堵住,将她捆着丢上马车。 “快走,别让人发觉。” 罗呈领命,马车疾驰。 男女之间的力量有天然的差距,何况戋戋要面对的是两个常年习武的大男人。 戋戋往死里挣扎,手臂被勒出触目惊心的一片红。晋惕怜惜不已,想劝她莫乱动,她不住扭动试图吐出口中棉布,泪花横流,模糊的声音隐约喊的竟是“哥哥救我……” 晋惕顿时妒火毒心,一记手刀直接敲晕了她。 沈舟颐,他早晚撕碎他。 马车越过闹市,从挂着丧幡的贺府门前飞过。 邱济楚刚从贺二爷的坟地回来,揉揉眼睛,自言自语道:“眼花了吗,怎么好像是罗呈那厮。” 他疑神疑鬼地走入庭院,差点与一丫鬟撞上。定睛稍看,却是戋戋身边的清霜。 清霜惶急不已,当即恳求道:“邱公子,您看见我家小姐了吗?不好了,她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绵羊 染指珍珠 第19节 邱济楚闻言惑然,没太当回事。 “许是在老夫人那里吧,四处找找。” 清霜一把鼻涕一把泪,“没有,奴婢和管家都把整个贺府找遍了,也不见小姐的影子。小姐明明方才还在闺房中呢。” 邱济楚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匆匆入府,沈舟颐也正在寻戋戋。众人把她常去的地方诸如胭脂铺子、春芳斋、百香阁都翻了个便,徒劳无获。 贺老太君忧心如焚,黄花大闺女失踪可不是闹着玩的。众人手忙脚乱,都快急疯了。沈舟颐细细盘问了府上所有仆婢,个个都说未见任何异常。他又将前来吊唁宾客的名单调出来,上面端端有顾时卿的名字。 顾时卿是晋惕的手下。 顾时卿,晋惕,魏王府。 戋戋。 沈舟颐心头一片冰冷,“不用四处乱找了,我知道她在哪里了。” 众人循着晋惕与戋戋常常私会的地点,找到了散落在草地上的一枚耳环。耳环上的掐丝歪歪扭扭,有被人大力挤压撕扯过的痕迹。沈舟颐将那枚耳环紧紧捏在手心,骨节渗入青白,咯咯直响。 邱济楚还是第一次见他显露如此阴森可怕的神色。 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戋戋多半被晋惕带走了,自愿或强掳。 邱济楚怒道:“我去临稽府报官!” 沈舟颐深知报官没用,当今世道下官府重视命案,对其他诉状往往消极怠工不予理会。 两人来到临稽府,衙役一听他们没有官位在身、只是经商的布衣,精神先懈怠了三分;后又听说他们只是走失了妹子而非命案,精神便再卸三分;最后听说他们竟要状告魏王世子,直接认为他们心智疯癫,不由分说将他们驱逐了出去。 邱济楚险些挨板子,恨恨道:“呸,这些人官官相护没一个好东西,难道晋惕强抢民女,他们也坐视不理吗?咱们直接去魏王府要人!” 沈舟颐阻止了邱济楚,来衙门口告状尚遭如此白眼,真去魏王府的话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况且现下只是猜测,并无实际证据证明是晋惕把戋戋带走的。 沈舟颐一声不吭地沉默半晌,对邱济楚说道:“去找‘那个人’,也许只有那人能与晋惕抗衡。” 邱济楚迷惑,经沈舟颐的解释,才恍然大悟。 …… 魏王的祖辈是本朝开国功臣,曾获赐丹书铁券。晋家后世兴旺,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天子的左膀右臂,封疆扩土,荣耀无比。传言天子用九鼎,魏王用八鼎,骎骎然功高震主,有比肩天子之势。 晋惕十三岁就跟随父亲在军中历练,年少成名,十七岁受封魏王世子,可谓权势逼人。他颇豢养了批自己的心腹,这些人战斗力不弱,真上沙场也是以一敌十的好手。 而此刻,世子亲兵却奉命在别院看守着一个女子。 戋戋被关在四面窗牗都被钉死的房间中,窗牗外有垂幔遮挡,暗不见天日。晋惕没给她解开绳子,她满目漆黑,泪水流干,喉咙喊破,也没人理会她。 若单单黑暗她不怕,单单被掳她也不怕,真正令她恐慌的是此刻的置身之处,密不透风的房间,孤身在内的她……所有细节,都和那个困扰她许久的噩梦如出一辙。 没人知道她此刻有多后悔,不仅是后悔见晋惕,更后悔没听沈舟颐的劝告,一厢情愿地以为晋惕肩头没有红莲胎记就不是梦中那人。她怎蠢得如此? 前些日她厌嫌至极的沈舟颐,此刻却像黑暗中的明灯,她做梦都想再见他。若沈舟颐在,定然会救她出去的吧? 噩梦终究变成了事实。 是她自讨苦吃,明知晋惕偏执又蛮横,明知他不会明媒正娶自己,却还与他纠缠不休,都是她作茧自缚。身陷囹圄,方体会到沈舟颐有多好。 她小声啜涕着,像一只迷失的鹿在哀鸣。 嘎吱,双页门倏然被打开。 几缕明光泄进屋内,刺痛了戋戋的双眼。 晋惕沉沉走进来,见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面露不怿,俯身将她抱回到床榻间。戋戋僵然,任由他抱着没反抗,因为根本无法反抗。 比之之前相见,晋惕的神色已平和许多,仿佛是宝物到手、舒心又放心的那种踏实。 他怜爱地拢拢她衤糀额前蓬乱的发丝,对她说:“戋戋,我不会让你委屈太久的。十个月,就十个月。若赵鸣琴早产,或许还能更快些。这段时间你就先待在这儿,衣食我都不会少了你的。” 戋戋怒极,尖利的贝齿蓦地咬上了他的手背。晋惕英眉蹙起,坚硬的手骨轻轻一捏,就将她下颌捏得疼痛打开,松了嘴。 “别跟我耍脾气。” 戋戋咽下喉咙中的腥味,她从前还对晋惕有那么几丝残存的情意,现在都转变为恨。 “放开我。” 晋惕无动于衷。 戋戋屈辱不堪,抽抽鼻子,“我要吃东西,放开我。” 晋惕这才勾勾手,叫人给她解开了绳索。戋戋一得自由就疯了似地想跑,可放眼望去外界全是披坚执锐的兵将,她就算生出三头六臂也难以踏出这个门。 晋惕命厨娘将食物和美酒悉数端上来,供她随便吃喝。戋戋心头憋着闷气怎生吃得下,苦恨不能与晋惕同归于尽。十个月,他要把她当暗不见光的外室十个月么? 这期间,他要和赵鸣琴成婚洞房,生儿育女。 他凭什么。她也是正经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儿,不说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也总算得上的,她本可以堂堂正正嫁给别人做正头娘子,凭什么被他强掳为妾? 戋戋情绪翻涌,眼泪吧嗒吧嗒坠入饭菜。晋惕铁了心要将她困在这里,强迫自己冷硬心肠,并不松口放她走。 他尝试着劝她:“既然你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别硬扛着了。戋戋,凭咱们这许多年的情意,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你不要再想着沈舟颐会救你,他今早已去临稽府报过官,被轰了出去。我的忍耐是有限的,若他再敢对你纠缠不清,我就也放狗咬他。我倒要看看他死了,你还有什么惦记。” 戋戋闻听“狗”之一字蓦然眼皮跳,伤疤被血淋淋揭开。贺二爷,就是被恶犬活生生撕咬而死的。 她眼珠圆瞪,扬手给晋惕大耳光:“我父刚故去,你这么对我,良心被狗吃了吗?” 晋惕受了她这一巴掌,并不疼。当他决定要掳她时候,就料到她会闹、会哭、会歇斯底里。但无所谓,他是爱她的,只要先将她占在手中,度过眼前的难关,日后她定然能体谅他的苦心,她和他还会是一对爱侣。 晋惕执拗,起身离开她,房门重新紧闭起来。 · 贺家和魏王府的地位相差过巨,沈舟颐为救戋戋,想到了他和邱济楚昔日往北地柔羌时,在雪葬花毒下救过一位富贵公子的性命。那公子自称姓楚,似与皇室沾亲带故,当日曾邀沈舟颐去宫里做太医,沈舟颐并未答应。 今时今日他欲重新找到楚公子,并非挟恩求报,而是家中幺妹被权贵强掳实在走投无路。然临稽人海茫茫,想捞一个人并非易事,况且那人还是个有身份有来头的贵人。 沈舟颐叫邱济楚向外放出风声,说雪葬花的毒素淤积在体内经年不散,每隔两月必须服用解药,而这解药只有永仁堂有。永仁堂,便是沈家祖上老药铺的牌匾。 临稽地处江南,许多土人都不曾听说过雪葬花的名号,对此不屑一顾。邱济楚在外四处散播雪葬花如何如何遗害深重,沈舟颐在永仁堂耐心等了三日,终于等得一贵家小厮前来问讯,雪葬花当真要两月必服解药? 沈舟颐告诉他:“是。” 那贵家小厮遂请沈舟颐走一趟,他家主人有邀。 对方府邸门庭堂皇,屋舍清丽,端是个藏龙卧虎之穴。见得主人,主人模样依稀熟悉,正是昔日在北地救过的楚公子。 楚公子哈哈大笑,说早猜到是沈舟颐要寻他。沈舟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楚公子惊怒交加:“皇畿之地,竟有如此强抢民女之事?” 沈舟颐道:“在下今日不揣冒昧,实话实说,想求公子相救。” 楚公子眯眯眼睛,“那雪葬花的毒……?” “都是讹传,当日就已根除,无须服什么解药。”?? “那沈公子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你得罪魏王府,救你妹妹呢?” “凭救命之恩,请您回报。” 楚公子摩挲着下巴:“当日救命之恩,我已带你们寻得宝贝玉石,就算还报。现在要我再还一次,有些牵强。” 沈舟颐闻言眸中冷光闪了闪,亦微微一笑。 楚公子静静等着他的答案。 “若蒙贵德,在下这双‘起死回生’的手,任大皇子殿下差遣。” 起死回生,还是当日楚公子形容他的。 楚公子陡然竖起眉毛,拍案起身:“你怎么知道孤的身份?” 沈舟颐冷静自持,反问:“您真以为,平白无故在野外救下一个人,我们不细致查查他的姓名来历吗?” 楚公子稍稍凝滞。他是姓楚,但不是楚,而是褚。 大皇子褚氏,褚玖。 褚玖道:“你敢这么对孤说话,就不怕孤杀你灭口?” 沈舟颐叹道:“固然怕。但舍妹乃是在下心爱之人,在下为她万死不惜。况且,杀了我一个草民,对您并无切实的好处。您的身份,我未曾泄露给第三人知晓。” 褚玖沉着脸良久,蓦然又笑了。 如今他与二皇子争抢皇位,的确需要一位精通医理、有胆有谋的士人,助他百毒不侵。 第26章 绵羊 黄昏时分办完案卷后,晋惕往别院看望戋戋。 打开门锁,见她蓬头垢面地蜷缩在床角,眸子无神若一潭死水,浑身脏兮兮的,脸蛋呈蜡黄之色,细闻还有股臭味。她已经被关在这里三日了,没法反抗他,也没人来救她。 晋惕暗暗嗤,心痒难搔,起了几分戏弄她的兴致。他顺手抄起观音像前的玉净瓶,拿其中柳枝蘸水洒在她身上,驱逐她身上的臭味。 他拍拍她脸蛋,逗她开心:“两日不见,小姑娘怎么变得这样臭?” 戋戋徐徐回过头瞪着他,目光冷淡而有攻击性。 要他死一样的恨。 房门平日紧锁着,她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又没水洗澡,不霉臭才怪。可怜姑娘是贺老太君的掌上珍珠,平日最爱干净,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连一根头发丝都要整洁……如今却被幽困于此处,与自己的秽物相伴。 晋惕本没想欺负她的,但看她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弱小又无助的样子,不禁就想了。他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确实没考虑到秽物这件事,当下微微愧疚,招呼人扶她起来沐浴。 戋戋肩膀发颤,喉咙里如卡着碎刀片,气息抽搐,已经不太会正常呼吸了。 晋惕知她不是装模作样,大为后悔,收起玩笑之意。他拿过侍女手中的玉梳亲自为她篦头,一边梳她打结的长发一边沉声道:“对不住戋戋,真的对不住。这样吧,从明天起我不叫他们锁门了,你可以到庭院里去晒晒阳光,好不好?” 戋戋无声垂下头,泪水崩溃似地往下落,不肯和晋惕说一句话。晋惕心痛愈巨,后悔不迭,他真是该死,怎能把她一个人关在这里许久? 他也不管她臭不臭了,俯身将她抱住,不住向她道歉。是他做了大错事,只要她能解气,打他两耳光亦可。 “今天宫里真的有事,才没来陪你。以后但叫我这般对你,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戋戋烦厌地将他踹开。 …… 夜晚明月如皎,两人同榻而眠。晋惕翻来覆去睡不着,时不时借着月光瞥戋戋。她背过身子一动不动,连呼吸声也无。 晋惕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欲伸手扒她清瘦的肩膀,却见到月光反射中她身上惨白色丧服。 染指珍珠 第20节 晋惕巨震,终究没敢强迫她。 翌日天未明,罗呈就来敲门。晋惕怕吵醒戋戋,蹑手蹑脚到外面见罗呈。 罗呈急躁道:“世子不好了,贺小姐的母亲来咱们府邸闹了。” 晋惕顿时蹙起眉。 魏王府前,虽夜色还在,积攒起大片看热闹的百姓。 吴二夫人吴暖笙坐在一具黑森森的棺材上,血泪控诉魏王府强抢她的女儿。按理说这等市井撒泼的行为不该是吴二夫人做的,但贺家实被逼到极处,沈舟颐无可奈何之下才给吴二夫人出此下策。 “今日若不还回我清白的女儿,妇人宁愿撞死在这里!” 吴二夫人头戴白帽腰缠白帕,扎眼得很。人群中传来阵阵唏嘘声,魏王府门口的侍卫已亮出白森森的钢刀,说话间就要让吴二夫人血溅当场。 晋惕最怕赵阁老等人知道戋戋的下落,对侍卫们怒斥道:“还不将她拖下去!” 吴暖笙见情势不妙,忙收回泪水,弃棺而走。当然这也是沈舟颐叮嘱她的——只须魏王府门口哭泣一场把事情闹大便好,莫要真与那些带刀侍卫硬碰硬。 晋惕赶忙命人收拾残局。可太迟了,赵阁老等人已嗅得风声,匆匆奔出。 魏王眼珠怒鼓,厉声责问晋惕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抢了什么民女?” 赵鸣琴还怀着身孕,闻自己夫君竟在外面抢民女,差点昏厥过去。赵阁老搀住女儿,面色阴沉,火山的暴怒顷刻间就要爆发。 晋惕死也不供出戋戋,其实不用他说,余人都能猜出又是贺家那狐狸精在作乱。赵阁老杀心顿起,这次必定宰了贺家那贱女子不可,不断逼问晋惕把贺戋戋藏在何处。 晋惕罚跪,后背被魏王用荆条抽得伤痕累累,却仍犟得很,牙齿紧咬,一点不肯退让。 赵鸣琴端也是个厉害角色,哭闹不休,必定要揪出贺家女的下落不可。她给父亲赵阁老施压,赵阁老便给魏王夫妇施压。最后逼得魏王妃无法,取地契簿来,把晋惕在临稽的宅邸一一呈与赵阁老看。 赵阁老凶狠,直接派人挨个去找。 一旦找到贺家那女子,就地格杀。 晋惕闻此,如发狂的公牛,猩红的眼睛要把赵阁老吞了。谁也别想伤害他的戋戋,守在她身边的亲兵不是吃素的。以为把他困在魏王府就能动戋戋了吗?做梦。 …… 与此同时,大皇子褚玖在皇宫,向圣上奏晋惕荒唐无耻,强抢民女。 其实戋戋失踪对贺家来说固然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对日理万机的皇帝来说却是芝麻粒小事。似这般权贵巧取豪夺民女之事日日都在发生,皇帝哪里管得过来。 但皇帝还是管了。 只因魏王府功高震主,皇帝早欲寻机会压制其气焰,贺家这件可大可小的事,正好拿来大做文章。 锦衣卫大举光临魏王府,黑压压的飞鱼服将府邸围得严实。锦衣卫不惧任何权贵威势,直接听命于皇帝,他们就是皇帝手中一把血淋淋的刀刃,叫他们去捣毁哪里,他们就去捣毁哪里。 在皇位的争夺中,魏王支持二皇子,而非褚玖党羽。褚玖看魏王府不顺眼已久,早欲除之而后快,便想让锦衣卫趁此机会从魏王府搜出点东西来,最好是大逆不道的那种。 兵荒马乱。 权利漩涡的核心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势力,每个人都有效忠自己的亲兵。数股势力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 锦衣卫势力太强,晋赵两家众人只得暂时忘掉戋戋,聚精会神应付锦衣卫。晋惕的一部分精兵被从别院抽调回魏王府,但却仍留少部分保护戋戋——晋惕只怕赵阁老玩阴的,趁着王府大乱时派人伤害戋戋。 果不其然,赵阁老派出的刺客已经找到戋戋所在的别院了。 贺家人无意参与到这场朝政斗争中,只愿救回戋戋。当下正是最混乱之际,救戋戋的最好良机。邱济楚和沈舟颐围着别院,一前一后,无论戋戋从哪边逃出来都能以最快速度接她走。 然别院后门,对晋惕忠心耿耿的罗呈正守在那里。他蓦然看见沈舟颐,如遇仇雠,挥刀便砍。纠缠之中,沈舟颐肩头的衣衫被扯破一大块,好在有侍卫杨钢与罗呈对抗,才不至命丧于此。 别院深处的戋戋也已嗅得风声,想方设法地逃出去。好在昨日她故意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惹晋惕愧疚,今日的房门才没锁。 她用花瓶敲晕了看守她的两个侍女,踩着高墙旁边酿酒的木桶翻了出去……摔得头顶蒙蒙响,半晌没缓过神来。 她衣履尽破,一只鞋子也跑丢了。高墙外,处处都是死尸、断剑和喊打喊杀声。她恐惧之余,强行擦干泪水,打叠精神往外逃走。由于腰被摔得太厉害,走路不稳,又在烂泥里跌了好几跤。 没几步便看见晋惕的亲兵在拿刀砍人,血水溅她一身。戋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栗栗危惧,全身骨节纷纷如欲散开般,躲在大石狮子后面。 她眼霎唇颤,心惊肉跳,体力已所剩无几。 若被晋惕的亲兵抓回去,她死还不如。 混乱间,忽然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那瞬,戋戋的心跳几乎停止。 她缓缓回过头去,僵然瞥向身后的人,却见那人衣裁白雪,肩头染了猩红的血,眸中怜然有光温柔地看向她,正是沈舟颐。 戋戋喉头哽咽,紧接着浑身一软,泣不成声地叫道:“舟颐哥哥——” 沈舟颐对她道“嘘”,坚实的手臂搀起她。戋戋被他和暖的体温包围,蓦然找回了亲人的感觉,这些天来所受的耻辱和委屈,直欲尽数化作泪水,倾诉在他的身上。 沈舟颐带着她从街衢间的小路离开囚困她的别院,戋戋提心吊胆,生怕什么人会追上来。直跟随沈舟颐狂奔了一路,才安定下来。她被他的五指紧紧扣住,像九连环的锁,永生永世都不分开。 他道:“戋戋,你可叫我好找。” 戋戋破涕为笑。 她投入他的胸膛中,眷恋又怀念,他就是一堵遮风的墙。 他是她哥哥啊,她的亲人。 沈舟颐用同样大的力道揉着她的脑袋,把她揉碎进他的身体中。 他平日素雅的雪衣,此时为救她而凌乱不堪,肩头的衣襟也破了。 戋戋与他拥抱,目光缓缓下移,瞥见他肩头袒露的皮肤上,有一朵不大不小的、绯红似血的红莲花。 ——正是她多次于噩梦中所见,费尽心机在晋惕身上没找到的那红莲胎记。 栩栩如生,红得瘆人。 她一恍惚,那胎记便像恶魔的嘴巴,张口要将她吞掉。 戋戋激灵灵推开沈舟颐,踉踉跄跄,跌倒在身后结霜的地面上。 或许是感受到她的震惊和恐惧,沈舟颐亦缓缓扭过头,睨了眼自己肩头的红斑。 他的神情发生了些许微妙的转变。 “怎么了呀。” 戋戋牙齿打颤。 “你……” “到底是谁?” 沈舟颐轻描淡写地笑笑,笑中殊无欢喜之意,反倒令人感到深深的寒凉。 他蹲下.身抓住躲闪的她,像鹰抓雏兔那样毫不费力:“咱们前世见过啊。你终于记起来了吗?” 作者有话说: 下章v,凌晨0:00发万字,v前三章都有红包,四舍五入免费看文呀,求小伙伴的支持啊! 推荐我的完结文《佳儿佳妇》:我和夫君很恩爱,我和他装的 最近可能开的为爱发电题材《[歌剧魅影]断线的风筝》 下一本古言预收《润润》: 润润莺歌婉转,原是永安王府唱曲儿的伶人。 她性情乖顺木讷,在王府兢兢业业,本来马上就能出府嫁给未婚夫,却被王爷选中,献给了帝王。 润润入宫后,没日没夜地给帝王唱歌。 帝王喜怒不明,天威难测,她须得时刻小心谨慎地服侍着,有时候唱得嗓子都哑了,才能博帝王一笑。 帝王有一位专宠贵妃,两人常常同窗夜话,共剪西窗烛。 润润须在旁边,声情并茂地给二人唱曲,或者托着痰盂,供贵妃娇笑着吐樱桃核。 贵妃是帝王的心头肉,润润不能稍有冒犯,否则就会受到苛责。 只有在晚上,她服侍帝王侍寝时,他暗哑的眸才会瞥她一眼…… 直到那一日,贵妃被人毒害而死,帝王龙颜震怒。 所有证据都指向润润,润润受尽了诬告,有苦说不出。 冷风之夜,她独身一人逃上了皇宫高高的城墙。 一暖冷酒葫芦下肚,她坐在城墙清寒的最高处,展翅一飞,仿佛就能摸到星星。 冷情的帝王第一次红了眼,伸手小心翼翼地对她说,“润润,前面没路了,回来。” 那是他第一次没称呼她封号。 然而她却苦涩地摇着头,不断地后退,身形如蝶般落下。 帝王嘶吼一声,一口血狂喷出来,不顾一切地也跟着跳了下去。 若她死了,他也跟着陪葬。 …… 后来,润润浑身无恙,却见帝王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遍体鳞伤地跪在她的榻前,发丝尽数白了。 他低哑地祈求,“润润,求你再看朕一眼吧,要朕死都行。” #是他三跪九叩登山,磨破了膝盖,折碎了骨头,才感动了诸天神佛,换来与她重见的机会。 #却再也换不回女孩的一点怜悯。 *虐风,狗血 *男主c,无后宫,贵妃另有隐情 *追妻火葬场,会往死里虐男主 文案于2022.5.13 第27章 狐狸[三合一] 他这话轻飘飘的, 开一个善意的玩笑。戋戋却如着魔魇,一字一字地确认道:“你说什么?” 沈舟颐没再重复,揽住她的肩膀, 岔开话头:“起来吧。你近来累了, 得赶紧回府歇息。” 染指珍珠 第21节 戋戋冷冰冰独自站起来, 再不碰沈舟颐的半片衣缘,脸上尽是畏怯和戒备的神色。方才绝不是她的幻听,一个正常人绝不会对她说出那句话,况且沈舟颐肩头有红莲斑, 根本就不是正常人。 沈舟颐怀中空荡荡的。 两人对峙了须臾,他柔声说:“那些人可都在抓你呢,现在不是耍脾气的时候。” 戋戋右眼皮狂跳, 他那般诱哄的语气, 越听越像危险的人牙子。 她烧着滚烫的神经, 强自保持镇定:“济楚哥哥呢, 他不是也来救我了吗?” 她不确定邱济楚一定是什么好鸟,但在此危情下, 人多些总是没错。她因轻信晋惕而被不死不活地折磨了数日,此刻面对一个肩头有红莲斑的人,如何敢轻易相信。 “戋戋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舟颐边说着,边步步向她逼近。他的长靴踏在初冬地面的落叶上, 发出要命的橐橐声——她也不知道为何要用这个词来形容他的脚步, 明明在前一刻, 他还是她最渴盼见到的哥哥、亲人。 沈舟颐最后一次哄道:“来, 跟我回家吧。” 戋戋不住摇头, 已被逼到了墙角, 退无可退。直觉告诉她沈舟颐一定有问题, 他以往对她的好都是错觉,他把自己伪装成一只绵羊,暗地里不知酝酿着什么可怕的打算。 她下定狠心,用自己最后那一丁点残存的力气从沈舟颐身边跑开。可没跑两步,腰间就被一根又黑又硬之物缠住,脚下趔趄,跌入他的怀抱中。原来他从地上官兵的死尸捡了根血淋淋的马鞭,用来牵制她正好。 沈舟颐随手丢掉马鞭,打横将她抱起。戋戋不肯屈服,可两只膝窝被他有力的臂弯扣住,想从他怀中挣脱落地是不可能的。 纠缠中,她尖锐的指甲划破了他的侧颊,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狭长的伤口很快溢出鲜红的血,沈舟颐岿然不动。 他能有什么目的,不过是带她回去见她那祖母罢了。光天化日的,他能做什么? 邱济楚正在不远处等着他们,遥遥见沈舟颐怀抱着戋戋,举止亲昵。邱济楚也不惊讶,左右这两人已有了婚约。 邱济楚掀开马车车幕,急声道:“快上来!” 戋戋被丢进车内的软垫上,张口要朝邱济楚喊救命。她的精神这几日被晋惕磋磨得濒临崩溃,极其不稳定。沈舟颐并肩坐在她身侧,勾住她纤细的脖子,沉闷警告道:“戋戋若再闹,我就不客气了。” 让她安静下来很简单,只需一根针轻轻刺中她的穴位,她就会像那日发高烧时候般任他摆布。 戋戋登时颤了颤。 沈舟颐的左手指骨夹有一枚银针,在微淡天光的照映下隐隐透出暗蓝的锋芒,显然是喂了药的。他没在吓唬她,他随时可以刺中她脖颈的血管。 戋戋捏紧拳头,不得不委曲求全。 邱济楚听得二人的争吵,搭话道:“戋戋,你知不知道你失踪的这几日家里人都快急死了?为着救你,你哥哥甚至求到了大皇子面前,你跟他置什么气?” 戋戋清秀的面颊上滴淌汗水,如若未闻。 沈舟颐替她擦擦脏兮兮的脸蛋,把她的脑袋扳在自己肩上:“累的话,睡会儿吧。” 马车快,片刻就到达贺府。 戋戋下得马车,抬眼望见自家牌匾,不安的心方始安定了些。 贺家清寂的宅院前挂着两只白纸糊的灯笼,丧幡迎风凄凄惨惨地飘摇。还未入院,母亲吴暖笙便拖着病体颤颤巍巍地迎上来,泣不成声。戋戋与母亲拥抱在一起,亦是有泪如倾。 贺老太君同样对她朝思暮想,仅存的几根黑发也尽数白了。未婚闺女被外男掳走关在别院,那是多大的丑事,贺老太君最怕戋戋清白不保。晋惕提上裤子就走肯定不会负责,叫她将来如何嫁人为妇? 戋戋伊始时感觉自己就站在悬崖的边缘,随时都可能被沈舟颐推下去粉身碎骨。眼前亲人俱在,她忽然燃起几分温暖的力量,眼神无畏地瞪视着沈舟颐……看他怎么当着贺老太君的面对她不利。 沈舟颐被她瞪着发毛,无奈耸耸肩。 吴暖笙循着戋戋的目光,见沈舟颐漆发半披,衣衫有损,洁净的雪袍上血迹斑斑,哽咽道:“多亏贤侄儿了,又救下戋戋一次。” 贺老太君慨然,晋惕如此狼子野心,竟做出强掳民女这等荒唐事来,活该千刀万剐。她此刻真心愿意把戋戋的终生托付给沈舟颐,也唯有沈舟颐,才能支撑起整个贺家。 一开始两家合并时,贺家人对沈舟颐只是半利用半轻蔑。现在态度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浑然把他当成救苦救难的天神。 戋戋被沈舟颐的红莲印记唬得不轻,与他同待在一片空气下也难受。贺老太君见她脸色不好,忙命人准备热水,服侍她沐浴更衣、好生吃饭,赶快休息。 她经此浩劫,原本圆润的身材形销骨立,精神也损耗得厉害。贺二爷已然下葬,接下来的几日都不用她跪灵棚了,她便浑浑噩噩地在榻上睡着。 吴暖笙担心她,时常来她房中陪着,贺老太君也隔三差五拄拐杖来探望。贺若雪、贺若雨、贺敏、邱济楚等人各自来送过一次补品,唯有沈舟颐从始至终没露面。 他似知道她害怕,特意给她时间好好静养。 戋戋忧之愈深。直到第五日头上,她正披着件棉衣坐在炉边烤火,闻门外丫鬟被遣走的声音,是沈舟颐来了。 戋戋稍稍侧过头去,不愿面对他,手背被火烤得发烫。屋外正沙沙落着小雪,雪光透过窗户纸将暖室映得分外明亮。 沈舟颐熟门熟路走到她跟前,攥住她暖得发烫的五根柔荑,嗔怪道:“都快烤焦了,也不晓得移开。” 他带来三个信封,分别盛有三种不同样式的喜帖,纯红、洒金、洋红,都是他亲自设计的。他叫她挑选一个出来作为他们新婚的请柬。 戋戋厌恶地瞥了眼,提醒道:“好哥哥。我父亲才刚去了。” 沈舟颐俯下.身来嘬她几口,笑道:“悲伤也悲伤够了,休息也休息好了,难道咱们一辈子都不成婚么?你拖能拖到几时候去。” 戋戋真是冲口欲呕,她身上层层叠叠裹着的还是为贺二爷哀思的丧服。欲将他赶出去,可喊什么都没用,侍女都被他事先支开了。 “咱们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事已至此,她对他明白直言,“以后请你不要再未经同意私自来我的闺房。” 沈舟颐掠过一层暗云:“明明是说好的事,戋戋怎能不守诺言。” 戋戋无情道,“我就是不守诺言了,请你出去。” 沈舟颐有恃无恐,见身后锦榻铺得正好,柔软光洁,他便信然坐下,把玩她搁在枕畔的玉如意。 茜红的罗帷装饰得温馨娇嫩,床头还堆着一些她刚换下来的亵衣。这里本来是独属少女的,蓦然被陌生男人霸占,说不出的膈应。 他拍拍床榻,“过来这里,陪陪我。” 戋戋顿时感觉自己被侮辱了。 她不肯动,沈舟颐便以玉如意勾住她的细腰,强行将她带向自己。 “走。” “你若肯伺候伺候我,我少顷便走。” 戋戋羞怒之下,咬舌自尽的心都有了。她本铁骨铮铮地站着,却不知被沈舟颐拿捏了哪个穴位,浑身发软地跌在锦被上昏天黑地。随即,双手被固定在脑袋两侧。 沈舟颐手持渗凉的玉如意,惩戒似地拍打在她的脸蛋上,有点疼,像幼时学堂夫子打学生的戒尺。 “只因你答应做我妻子,我这么多日来才拼尽全力救你。如今你说悔婚就悔婚,真是过河拆桥,把我用完了就丢啊?” 戋戋被他打得脸蛋生疼,血往头涌,脚上的绣鞋掉下一只,另一只不住乱踹,泪水如珍珠断线般坠下来。 沈舟颐冷眼旁观,眼泪正好助兴。 他捏着她雪白的下巴甜甜一啵,她越是反感,他越要变本加厉。 戋戋恍然明白,之前他对她恂恂有礼,皆是由于肩头红莲斑没暴露的缘故。现在该看的都被她看到了,身份便没必要再遮掩。 自从贺二爷死后,她总感觉沈舟颐变了个人……或许不是人变了,而是他撕去伪装,露出真面目。 怎么会有人那样大公无私,给贺家药方,帮贺家还债务,赐贺若雪嫁妆呢? 他从一开始就是有所图而来。 戋戋心想自己注定逃不过此劫了,痛苦地闭上眼睛。虽然在贺府,却无人能救她。她只希望那过程快些结束,然半晌,预料的厄运却并未到来。 耳边传来沈舟颐泠泠的嗓音:“我不喜欢强迫,你不用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戋戋缓缓睁开朦胧的泪眼,自己的衣衫虽然有些褶皱,但仍是完好的。她稍稍松口气,坐起身来,黯然不语。 沈舟颐又将那三张不同样式的喜帖拿到她面前要她选择,他对和她成婚仿佛有股执念,即使两人闹到这份上了依旧不折不挠。 戋戋极度烦躁,将那些喜帖打散,丢到熊熊燃烧的火炉中。喜帖很快蜷曲焦糊,不成样子。 沈舟颐额角一跳,神色倏然阴暗下来。 他温柔时真温柔,板脸时也真吓人。戋戋下意识捂住脑袋,瑟瑟发抖。 沈舟颐默冷半晌,语气沾了点无奈:“不喜欢的话直接与我说,白白烧毁它们作甚。” 他灭掉炉火,从烧糊的脏灰中把喜帖的残骸拾出来,俊美的五官也覆有一层淡淡的铅灰色,神情满是遗憾和落寞。 戋戋不带温度地道:“你死心吧。” “你真铁了心不嫁我了?” 戋戋感到身上有无形的压力,仍顶着压力重重点头。 他听不进去,叹道:“但愿你是玩笑。” 蹉跎片刻,终于离开她的闺房。 直到确认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戋戋才从屋内反锁死门,把自己捂在被子中放肆大哭起来。 这日之后,戋戋便搬去了寿安堂,与老太君同住。 · 戋戋从别院脱逃的那一日,锦衣卫大举搜查魏王府,虽没搜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王府的不少小把柄例如收受贿.赂、以权谋私等都被抓出,魏王挨了圣上不少训斥。 二皇子是晋惕长姐的夫婿,因着这层关系,整个魏王府都是对二皇子效忠的。人人都能猜得出来此番祸事是大皇子暗中使阴招,却只能吃个哑巴亏,忍气吞声,谁让晋惕真的那么没出息强抢了民女呢。 晋惕还未成婚就在外面养妾室,赵阁老父女如何肯答应,定然要晋惕给个交代。 晋惕起初态度冷硬,坚决不肯解释,后来赵鸣琴一怒之下竟要悬梁自缢,惹得赵阁老也要到陛下.面前去弹劾晋惕,魏王才拍板:不等良辰吉日了,立刻安排晋惕和赵鸣琴拜堂成亲。 大户人家缔结姻缘,三书六礼,本来得持续半年多。眼下情况实在特殊,赵鸣琴孩子已在腹中,若真等肚子大起来再过门,那被人瞧见才真是奇耻大辱。左右聘礼嫁妆都是现成的,莫如快刀斩乱麻,早日了结此事。 两家刚刚敲定婚事,一封圣旨降下来,却是让魏王出兵作战的。原来北方的柔羌人忽然大举来犯,竟要圣上最疼爱的云乐公主和亲,其狂妄程度难以言喻。 圣上赐魏王飞蛾符,领兵两万,命其歼灭蛮夷的头领。柔羌人凶狠蛮横,此战颇不是个好差事,若在平时魏王还可以推诿给其他人,但现在陛下降旨,摆明了叫他戴罪立功,由不得他不去。 临行前魏王叮嘱魏王妃,一定盯准晋惕,把婚事落定。 晋惕被母亲关在家中,心灰意冷,一度消沉得想过自戕……但戋戋姣好的容颜总是在他最绝望时浮现在眼前,支撑他活下去。 无论富贵还是贫贱,都难逃命数二字。戋戋固是因名分而与晋惕决裂的,可换到晋惕角度想,他何尝不想娶她为正妻?他和她都试图挣扎过,都倔强不认命,可徒然抗拒了半天,到头来还是要顾忌家族的荣辱和世俗的孝道,不得不低头。 十日后,魏王府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悬,晋惕与赵鸣琴成婚了。 王府办喜事整个帝畿都被震动,人群如潮,红妆十里,处处皆是喜庆的鞭炮声。 晋惕雄踞于高头大马上,头戴彩绫帽,胸缠红绸花,好个英俊倜傥的新郎官。看热闹的百姓人人称赞,都道幸而贺家的狐狸精没上位成功,世子爷与阁老女,这才是一等一的般配。 然细看新郎官的表情,却是阴沉又落寞的。见过恨嫁女,这恨娶男倒是头次见。 角落处,戋戋定定望着新人的八抬大轿,像个僵立的死人。喜糖洒在她脚下引得大群孩童来哄抢,她才木讷地往后退了退。 沈舟颐在身后体贴说:“别看了回去吧。只要你想,日后咱们成婚也会如此热闹的。” 染指珍珠 第22节 戋戋青着脸不答。 她要和他退婚,还要她说多少次? 沈舟颐笑容未褪,五指毫无避讳地掐着她的腰。戋戋去过一次百花洲,那里的客人掐姑娘也是同样的手法。 戋戋很厌恶沈舟颐在贺二爷的丧期对她动手动脚。一念起他在五里巷还养着个娇宠的美妾……呕心更深。 偏生他五官还干干净净,白肤绯唇,清风中雪衫微动,似天底下至洁至净之人。 她很明显地偏离开他的抚摸。 沈舟颐蹙眉道:“你不喜欢那胎记,日后我做了就是。闹脾气也有个限度,别太得寸进尺了。” 戋戋重申道:“我说过以后我们分道扬镳。” 沈舟颐冷笑:“那你家欠我的,你欠我的,该如何还?” 戋戋不愿与他多言,独自回府去。 这几日她都住在贺老太君房里,刻意回避沈舟颐。若非今日出门恰好遇上,她是不会与他同行的。 走出几步,沈舟颐可能真的生她气了,竟也没追上来。 贺老太君疼爱戋戋,什么事都让她自己做主。之前家里人给她和沈舟颐定下婚约,也是她自己点头的。如今她既然要反悔,老太君自不会逼她再嫁给沈舟颐。 戋戋本以为凭贺老太君的庇护就可以摆脱沈舟颐,可平静的日子没过两天,贺家就又出事了。 贺敏在去学堂的路上被人泼了热滚油,一大片泛着油花的滚油就直直浇在他头上,贺敏半张身子都被烧伤,脸也全部毁容了。半夜里,时常听到贺敏痛苦的哀嚎声,喊爹喊娘求救命。 贺敏是贺家唯一的嫡传男丁,书读得尚可,本来指望着他功成名就,可这一瓢热油泼下来,淋他淋得半死,躺在家中成为废人。 贺老太君血泪俱下,去找惹事的酒楼问责……竟只是一庖厨偷懒,随便将热油泼在大街上,正好灼伤贺敏。 这理由哪里站得住脚,哪有大白天从二层阁楼往街上泼滚油的。况且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么多,为何旁人都平安无事,只有贺敏被淋得半死不活? 那间酒楼,是大皇子在临稽的一个手下官员开的。 大皇子。又是个杀人白杀、贺家惹不起的角色。 贺家连连出事,每每都要靠沈舟颐出钱出力。上次为救贺二爷,沈舟颐已经赔进去不少珍贵药材了。此番贺敏又莫名其妙地毁了容,实在令人厌烦。他并非单独为贺家效劳的大夫,他也开着自己的药铺,他也有自己的病人要看。 贺老太君本欲听从戋戋的意思,就此撤掉她与沈舟颐的婚约,却不得不因贺敏之事暂缓。要沈舟颐玩命为贺家效劳,还不给人家一点好处,算是什么道理。 之前为了帮贺二爷打官司,沈舟颐赔进去大几千两。虽官司最后没打赢,但钱一点不少花。也亏得当初卖双蝉璧时他跟晋惕多要了些,否则真支撑不住这一波又一波的惨事。 戋戋焦虑得热量快要从颅顶炸裂,这老天爷就像和她作对,她越想离沈舟颐远点,一双无形的大手越是把她推向他。她也曾怀疑过是否就是沈舟颐暗地里使绊,故意把贺敏弄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的? 怀疑只是怀疑,她没有任何证据。 贺敏被泼热油后第三天,病势急剧恶化。贺老太君找来了许多大夫,都无能为力。当然,贺老太君找的大夫都是市井沽名钓誉的庸医,真正有大本领的圣手她也寻不来,她一没钱,二没势。 贺家宛如中什么极恶毒的诅咒,家中男丁接二连三出事,都快成凶宅了。贺大爷、贺二爷相继故去,若贺敏再伤重无救,贺老太君真的会疯。 老太君厚着老脸,求到沈舟颐面前。她平日里是多么颐指气使的人,被逼到绝处,就差给沈舟颐跪下。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家族亦是此理。贺二爷被人欺负至死,贺敏又无缘无故伤成这样,贺家满门老幼妇孺空悲愤,却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沈舟颐倒答应贺老太君会尽力救贺敏,但和当初救贺二爷一样,他没把握,死生都由命。他也不是神仙,难保不会手抖。贺敏死了就死了,都是没办法的事。 贺老太君找不到其他妙手回春的圣手,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沈舟颐身上。无奈,她私下里许沈舟颐:“贤侄若能救回敏儿,老身会竭力说服戋戋,与你好好成婚。” 沈舟颐告诉老太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确实想要一味药材。 老太君问什么药材,他落落大方地要了戋戋。 老太君忧道:“老身答应帮你劝她,但她不一定同意,你……” 沈舟颐打断道:“今晚临稽有灯会,让侄儿带戋戋出去玩玩吧,她近来心绪也低落。” 贺老太君腾起一阵无名火,她亲孙子还挺尸在榻上奄奄待毙,他还有闲情逸致游玩?欲怒斥两句,见沈舟颐锋利的视线扫过贺敏,同样冰冷,不容拒却。 老太君浑身激起战栗,到嘴边的硬话收了回去。 “侄儿就算现在要救治敏哥儿,恐老太君还不放心把敏哥儿交给我。” 他手边正放着细如柳叶的刀,微光在尖利的刀刃上流转,能救人也能杀人。 贺老太君悲哀之极。 她知道把戋戋交出去是什么意思,可怜那女孩还戴着孝呢。 贺敏痛苦的嚎叫声容不得老太君半点犹豫,她必须在孙子和孙女之中做出选择。 孙女只是平常疼爱罢了,日后嫁出去便像泼出去的水。可孙子不同,孙子永远姓贺,是要替贺家传承香火的。若贺敏死了,贺家会绝后,贺老太君日后在地下没脸面面对死去的列祖列宗。 老太君愧仄不已,撒手不管了,独自呆在佛堂里,不吃不喝也不出门,连声为贺敏念佛祈祷。 戋戋闻听此讯前来探望贺老太君,就隐隐知道自己被卖了。 除去她,贺老太君还有什么筹码跟沈舟颐交换? 暮色染天的时候,她正坐在花圃前的小秋千上发呆。 沈舟颐缓缓踱过来,对她道:“已与你祖母打过招呼了,晚上跟我出去一趟吧。” 他离她三尺远,语声冷漠,只是来通知她的。 戋戋硬声道:“我若不去呢?” 他漫不在意:“随你。” 半点挽留她的意思也没有。 情势已发生了逆转,现在是她求他。 戋戋恨得咬碎牙关,可她再恨,也得向现实妥协,也得救她名义上亲兄弟。 “你把我当成可以交换的东西,”她痛骂他,“你肮脏,无耻。” 沈舟颐嗤然瞥她一眼,异常平静说:“戋戋,你要晓得,我明明可以什么都不交换的。” “你想逼婚。” “我没有。” 他定定道。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选择,之后不要翻悔。我不欠你贺家的,根本没义务为你家效劳。” 戋戋能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她身为贺家的一份子,吃贺家的用贺家的,贺家儿子出事了,她自然得舍己为人。 小飞虫落在蛛网中,苦苦挣扎,束手待毙。 沈舟颐懒得跟她多言。 “愿意的话,过会儿就来找我。我带你先出去熬副避子汤。” 避子汤? 戋戋的太阳穴剧烈跳动。 沈舟颐最后怜悯地揉了揉她的脸颊,拂袖走了。 清霜见小姐和公子吵架,怯生生走过来,问她要不要回屋休息。 戋戋心绪难平,沉沉眺望即将降落的暮色,好绝望,又好悲哀。 良久,她嘶哑地说:“去给我准备盆热水吧。” 她要沐浴。清霜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此时要沐浴。 …… 临稽是座江南小城,水路发达。今晚城中放烟火,璀璨的火星混合着星光落在水面上,激起层层涟漪。曲水溪桥,满地烟霞,处处皆是吱吱呀呀的摇橹声。 戋戋将头发简单朴素地盘了个髻,没簪任何首饰。她的容貌原本偏甜美,适合浓浓的桃花妆,一身素色掩盖了姿色。 她仍把白麻衣套在最内层的亵衣之外,企图在关键时刻唤回那人的良知。虽然很大可能是徒劳的。 沈舟颐明明只是个平民,无权无势,无官无兵。可他压在她身上,像五指山。 出门,惨雾重浸,月亮朦朦胧胧,缺失半个。 沈舟颐虽没说把她带到哪儿去,但不用太过担心他会幽禁她。他行事风格与晋惕大有不同,做什么都讲究名正言顺大大方方,不会私自将她藏起来。临走前,他甚至还和她一起去拜别了贺老太君,说今晚宿在外面,明日上午再归来。 贺老太君手里捏着佛珠,没反对,默应了。 出得死气沉沉的贺府,外面其实还是很热闹的。竹阁松轩,小贩叫卖,往来人群熙熙攘攘。 沈舟颐随意寻处药铺煎了副避子药,灌在水囊中,给戋戋随身带着。他是医药之术的大行家,闻闻味道就知道汤药的优劣。这样苦的味道,是绝对不可能让她怀上孩子的。 他对她道:“事发突然,以后不会时常如此。” 以后,还有以后? 恐惧的寒流如蛆附骨,戋戋痛苦不堪。 她说:“街上太挤,逛也没有什么好逛的,不如你带我去她那儿坐坐。” 指沈舟颐养在外面那个妾室。 她不想和沈舟颐做那事,便临时找个借口推诿。若日后她注定要嫁给他,还不如提早和那位认识认识,瞧瞧到底是什么货色。 沈舟颐却不近人情地拒绝:“你是你,你的事与她无关。” 他可能一时嘴急说反了,应该是“她的事与你无关”——他爱那妾室如珍宝,小心翼翼地呵护,生怕她这未来大妇会欺负了他的爱妾。 戋戋深吸一口气,嗫嚅着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只想和她提前见见面罢了,毕竟日后要在同一屋檐下。” 沈舟颐显然不愿深谈:“好了,别说这些了。你看喜欢吃什么,我买给你。” 戋戋黯然,他既心念她人,为何还执意娶她? 她浅浅叹口气,眸中晶莹。 沈舟颐道:“怎么又耍脾气?非是我不让你见她,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咱们的夜晚良辰美景,何必跟不重要的人耗费时间。” 他的嗓音萦绕在她耳侧,语气比刚才略略软些。那般俯首迁就的样子,好像他和她跟一般的眷侣是同样的。 但戋戋知道沈舟颐在给她台阶下,至于那爱妾,他是必不可能让她见到的。 戋戋玉白的小手捏住他的衣袖,失声叫道:“舟颐哥哥。” 沈舟颐稍愣,这熟悉的称呼倒好多日没听她叫过。 “你说过会一生当我的保护伞,对我好,那些话都不作数么?” 染指珍珠 第23节 沈舟颐凝重道:“自然作数。” “可你如今这般步步紧逼于我,可还顾念着半点兄妹之谊?” 她尝试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沈舟颐知她又在耍心眼,并不为所动。他掐掐她雪腮,“好戋戋,你不想从贺府出来,难道咱们在你父亲的灵棚前么?你姓贺我姓沈,咱们从来都不是兄妹。” 微风动树,凉风拂体。 这下彻底完了。 数弯流水,归鸦阵阵,临稽城正罩在一片璀璨华彩中。虽夜色遥深,水中仍有不少轻舟荡漾。这里山温水暖,不比城外护城河,即便到了冬日也不会冻冰。 上船的时候正好遇上几位僧侣师父,沈舟颐向他们求了支姻缘签给戋戋,双手合十,动作甚为虔诚标准。 戋戋斜眼瞥着,他何时与佛结下缘分,平日里他书房仿佛也颇放着几本佛经,不知是真的虔诚,还是装模作样。 船室是一早布置好的,温暖而不狭窄,在河水的荡漾下宛若婴儿的摇篮。矮桌放着两杯酒,精致的酒杯上雕镂有花纹,是象征夫妻和美圆满的。 小桥流水静窈萦深,水声夜色竞来相娱,若不是和沈舟颐在一起,今晚的夜色本是极好的。 戋戋处于闭塞的船室之内,眼见周遭一点一点升温,气息愈来愈沉闷。 矮桌上除去酒水之外,还有几盘精致的糕点,沈舟颐刚才特意买给她的。 他意兴正好,撩了撩船下凉丝丝的水花,掸她的脸蛋,叫她说几句临稽话来听听。吴侬软语,临稽女子说起话来,能醉到人骨髓里去。 戋戋哑然,不是不能,而是不会。 沈舟颐疑色:“是么,可妹妹不是临稽的土人么?” 戋戋解释道:“母亲是从长安远嫁过来的,不会说临稽的土话,我跟随母亲,自然也不会。” 沈舟颐半信半疑,戋戋没再做声,一口一口吃着点心。 沈舟颐不等她吃完,忽然将她按倒在了身后的软垫上,引得戋戋啊地惊叫。 岸边升起缠绵婉转的琵琶歌声,柔韵细细,啵啵啵,锵锵锵,似大颗小颗的珍珠清脆交撞。曲声似仙乐纶音,九转十八折,销魂醉魄。 戋戋杏眸猩红,吐气如兰,怔忡地面对着沈舟颐,音乐声悉数淹没在了耳边。 沈舟颐凝睇着她,雾色的双眼流淌得很慢,黏腻如拉丝,实说不上清白。 终于,他要得到他的珍珠了。 从小到大那个可望不可即的、浓眉大眼的小仙女就在他怀中,他再也不用小心谨慎地仰望了。 他将那颗珍珠握在手中,碾碎。 戋戋的冷汗滑过脸颊,神色如纸一般苍白。陌生的窒息感将她笼罩,让她恐惧,不知所措。在真正沦陷于他手之前,她还很傲气,很决绝,跟他玩心眼。可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那些硬骨头都软化了,只想求他放过她,跪地给他磕头都行,傲气和尊严她都不要了,只要他放过她。 “如果你三年前,甚至前世就嫁给我,现在我们会不会很幸福?” 他怀着恨意不断诘问于她,径直咬上她的肩头,力道很大。这一咬,仿佛要把他们前世今生的恩怨都报复回来。她的肩膀如精美的瓷器,差点碎掉。 汹涌的爱意似泛滥的月光,映照在即将成婚的两人身上。 月色可爱,佳人更可爱。 …… 月色之下,不仅有伉俪成双的贺家兄妹,更有在黑暗中潜行的晋惕。 他守在河边,焦急地望着河心。两个水性好的手下正把一具死尸从河心打捞上来,腐臭发绿,肿胀不堪,已看不出死者的身份了。 晋惕不断催促仵作验尸,仵作费好大力气,才道:“这个中年男子,应该就是世子您要找的人。” 晋惕问:“确定吗?” 仵作点头,基本确定。临稽不比别处乃是皇都,对命案抓得极紧,似这般河中飘尸,极为少见的。 晋惕下命令道:“带回去,想办法证明此人就是德贵。” 他一直致力于揪出赵鸣琴腹中孩儿的生父,好还自己清白。思来想去,应该只有失踪的德贵知晓内情。于是晋惕顺着这条线索,广撒网,翻天覆地寻找德贵。找了五六日,德贵的活人没找到,却在河心偶然发现这具死尸。 定然是沈舟颐与赵鸣琴暗通曲款被德贵撞见,德贵才惨遭灭口的。只要寻个借口把沈舟颐抓起来,无论沈舟颐是否真的犯下杀人重罪,他都有办法屈打成招,除去这个处处碍眼的眼中钉。 仵作被勒令不准休息,连夜寻找沈舟颐杀人的证据。仵作汗颜,世子爷才甫地新婚,不思与娇美的新娘子共度良辰,没事可跟个死尸较劲儿作甚。 罗呈帮仵作将尸体抬走,此处虽然比较僻静,但今夜灯会正盛,耽搁久了难免有百姓会撞见。在事情敲定之前,还是不要走露风声才好。 几个手下收拾妥当后,王府的马车前来接晋惕离开。忽听岸边此起彼伏的琵琶音,间关鸟语,清越悠扬,说不出的动人美妙。 一只轻舟,静静谧谧地飘荡在芦苇丛深处。 晋惕怔怔。 罗呈试探叫了句:“世子爷?” 晋惕揉揉剧跳的眼皮,自言自语道:“我仿佛感觉她就在我旁边……” 她? 能被世子爷如此眷恋称呼的,唯有贺家那位小姐。 罗呈道:“世子糊涂了,这么晚贺小姐怎会还在外面。” 晋惕惆怅地倒吸口凉气。 也是。 她大概恨死他了吧,又怎会出现在他身边。 · 清晨的河道静悄悄,戋戋精疲力尽地仰在温帐中,难以相信她就这般和沈舟颐在船上度过一夜。 东方泛起鱼肚白,暗淡的天光映在她嫩白的肩头上,寒意愈盛,叫人冷得发抖。 他昨晚完事后就没再摆弄她了,独自坐在船头饮酽茶。船桨空置在甲板上,船任水波推动,随水漂流。 戋戋恢复意识后,披上衣衫,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灌下昨夜备好的避子汤。汤药的腥苦味冲口欲呕,弄得她干咳数声。沈舟颐听见,淡淡睥睨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她娇贵如斯,喝个药也要弄得浑身都是,洒了不少出来。碗底全是药渣滓,喝口都嫌剌嗓子。 沈舟颐扭过头去,昨晚哄她的好兴致早已褪尽,不冷不热丢下一句:“喝净了。” 戋戋不用他提醒。 她慢吞吞给自己穿上衣裳,没有婢女在旁服侍,她手脚笨笨拙拙的,连襦裙的丝带也系不好。 “送我回去。” 她哑声道。 沈舟颐慢慢泼掉了杯中的茶根儿,“先带你去吃些东西。” 戋戋不愿,刚喝完了那等腥药,也没胃口再吃东西。和沈舟颐待在一起的时时刻刻都是痛苦的,她不愿把这痛苦延长。 沈舟颐看穿她的心思,招呼她过来。戋戋权衡片刻,无法,还是服从地走过去了。 他掐住她双腕,唇微微抿了抿,仿佛还在回味昨晚的滋味。 “别总哭丧着脸,笑一个给我看看。” 戋戋恶寒,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却满意,摩挲她的鬓角:“我的戋戋妹妹笑起来总是最好看的。” 戋戋冷言冷语催促他:“你想要的都达成了,也该回去救贺敏了吧?” 沈舟颐歪歪头,“怎么,你很关心他?” 戋戋红着眼圈:“他是我的亲兄弟。如果不是他这样了,你以为你的奸计会得逞么?” 他拧拧她腮边的软肉,向她投降:“既然你求我,我就回去。” 移船上岸,戋戋在飘飘悠悠的船上久了,有些重心不稳。清风洒在衣裙上,钻入骨头缝儿间,使她连连打好几个喷嚏。 因为她的恳求,沈舟颐大发慈悲没去酒楼浪费时间,但还是在路边给她买了樱桃煎饼。戋戋被迫吃两口,嗅觉仿佛失去,甜甜的滋味弥漫在唇腔中,味同嚼蜡。 她腿脚还有些打软颤,沈舟颐调笑道:“要不要我抱着你走?” 戋戋恨然道:“你若敢在大街上碰我一下,我立即咬舌自尽。” 他哦了声,怕了。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也便不再提。 戋戋忍辱捂住领口,肌肤上还留存着一块块淤血。 方才买樱桃煎饼的间隔,她还听见路人在议论她,说贺家小姐水性杨花,妄图勾引魏王府世子反而被踹。魏王世子如今已经成婚了,日后看她还怎么惦记。 戋戋只感晦气。 晋惕还是沈舟颐,一个比一个晦气。 回到贺府,贺老太君见她安然无恙,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贺老太君不是瞎子,见戋戋那副欲语还休的模样,就知道昨晚她已被染指。 戋戋周身黏腻不堪,立即让清霜给自己放水沐浴。她用毛巾把浑身搓了三遍,都快搓掉一层皮,恶心之感才稍稍缓解。一场澡换四五次热水,洗足足两个时辰。到后来,她白腻的手指都被水泡得肿胀发白了。 洗罢,她浑身无力地挺在自己的小床上,再不愿见人,就此睡死算了。 贺老太君愧疚前来探望她,又问东问西,生怕她未婚先孕,问她吃过那药不曾? 戋戋晓得贺老太君为贺敏把她卖了,心存怨恨,佯装睡熟不见贺老太君。对于老太君的关怀,也悉数都不回应。 沈舟颐自也去清洗一番,之后便依照之前的约定救治贺敏。贺敏的病情经一天一夜被耽搁得不轻,苦不堪言,眼看就要不行了。沈舟颐便如对待贺二爷般,施灵药吊贺敏的命。 即便贺敏的命能保住,这张脸也算彻底毁去。升官入仕之人大多看中周正的仪表,凭贺敏这副扭曲的模样,算是和官场无缘了。从前贺敏还做着娶贵女的美梦,如今别说贵女,就是乡下农女也要被他的丑陋样子吓跑。 沈舟颐本就生得英俊,在贺敏的对比之下,赏心悦目更甚。 贺老太君和戋戋赌着气,几日来互不相见。祖孙俩之前就各留心思,没完全为对方掏心掏肺,此番因为贺敏烫伤这个事,关系俨然雪崩了。 贺老太君遂把所有心思都花在贺敏身上,整日吃斋念佛为贺敏祈福。家里的贺若雪、贺若雨等女儿家也被老太君勒令着抄佛经,以求佛祖的怜悯。 戋戋虽暂时在老太君面前不得脸,贺府众仆却也不敢冷落她。她与沈舟颐那夜的事虽秘而不宣,但人人心知肚明她就是沈舟颐的人。沈舟颐如今为家主,贺府的一应大事小事都由他说了算,戋戋俨然就是夫人,谁敢得罪夫人。 沈舟颐在家中呆不长,还要往大皇子褚玖那处去述职。 大皇子看中沈舟颐的医术,要他在自己争夺皇位的路上护航;若将来有必要,给二皇子暗中下些无色无味的毒药,神不知鬼不觉送二皇子上西天,亦是考虑的范围。 邱济楚沾了沈舟颐的光,也被大皇子调到身边做事。不过他比沈舟颐卑贱得多了,只负责皇子府上药房的买进事宜,而近不得大皇子的身。 大皇子听说魏王府正在调查沈舟颐,疑他犯了桩命案,要将他缉拿入狱。看晋惕的意思,似是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证据。 染指珍珠 第24节 沈舟颐闻此,波澜不惊。 根深不怕风摇动,身正不惧月影斜。 晋惕虽贵为世子,却也不能把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他身上。 大皇子问沈舟颐到底与晋惕又何深层恩怨,沈舟颐坦白道:“世子他对家妹一直垂涎三尺,此番平白污蔑,怕是想杀人夺妻吧。” 大皇子疑惑:“他不是刚刚成婚么?” 沈舟颐叹:“如此才更令人发指。家妹多次躲避,他都执意纠缠。前几日还做出强掳家妹之事,殿下您也是亲眼看见的。” 大皇子啧啧:“没想到魏王府那样高的门第,竟养出一个好色庸俗之徒。” 沈舟颐微微笑。 在这场晋惕和他的争斗中,终究还是他暂时赢了。 作者有话说: 洒红包,下一章的更新时间还是明天零点。 专栏有一个去年的完结文《被献祭给爱神后[希腊神话]》不出意外的话12月13日限免,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康康 第28章 狐狸 那一晚戋戋以为和沈舟颐走到尽头了, 没想到只是个开始。 晚膳后她刚给母亲吴暖笙请过安,出门便被一面生的婢女拦住:“幺小姐,公子叫您穿上这个去找他。” 婢女手中的是一身薄如蝉翼的冰丝亵衣, 绯红的颜色隐隐发透, 光看看就要令人面红耳赤。 戋戋烦恶不堪, “告诉你家公子我与他已银货两讫,以后再无关系,叫他日后不要再来寻我。” “公子言若小姐不肯去,他会亲自来找小姐。” 戋戋神色凝重, 自己的住处和贺老太君、吴暖笙等人的住处都紧挨着,若沈舟颐来这里摆弄她,可真耻辱棘手得紧。 她语气稍稍放和缓些, “那你告诉他我来葵水了, 今夜伺候不了他, 让他另寻她人吧。” 侍女疑, “小姐是第几日?” 戋戋道:“第一日。” 葵水至少要七八日,七八日她都有理由不见沈舟颐了。 侍女道:“如此, 这身衣衫也还要送给小姐。” 说着就塞到了戋戋手中。 戋戋白眼,欲将那衣衫当废物当场抛却,又惧沈舟颐会找她的麻烦,便丢到了桃夭院耳房的杂物堆中。 回到闺房, 她正昏昏沉沉在玉带枕上打盹儿, 忽感身侧的床榻凹陷, 随即脖子被一双冰凉的手缠住。 低沉而有磁性的男声问:“来葵水了?” 戋戋知是沈舟颐, 嗫嚅着嗯一声。 他道:“起床, 我给你熬碗红糖水喝。” 戋戋推诿道:“被窝刚捂热乎, 起来的话免不得肚子又痛。” 他握住她的手腕, “那正好,我给你号号脉,治治腹痛的毛病。” 戋戋愀然,怎生忘记沈舟颐就是大夫,自己在大夫面前撒谎,一问脉就露馅了。她支支吾吾地缩回手腕,把自己埋在被子的更深处,不肯面对他。 沈舟颐毫不留情弹她一个脑瓜崩儿:“小骗子。” 戋戋捂着脑门,微有愠色:“舟颐哥哥说过那日只是事发突然,不会时常如此。如今你碰也碰过了,为何还这般阴魂不散地纠缠于我?” 他莞尔,伸手托她两腋将她抽起来,亲亲昵昵地放在自己膝头,“三天见一次,难道还多吗?” 戋戋浑身激灵灵,欲从沈舟颐膝头跳下去,可被他拦腰揽着,缚得死死的。 沈舟颐把玩着她寝衣腰间的一只蝴蝶结扣,发出轻轻的衣料摩擦声。她的寝衣本就松松垮垮的,被他拨弄得快要褪下去了。 热气喷洒在她耳边,他道:“莫如叫我看看,你到底来没来葵水?” 戋戋侧头暗骂一句:“无耻。” 他在她闺房中四下张望片刻:“我送你的衣服呢,怎么也不见你穿。” 戋戋不愿理他,直到被他狠狠掐了下,才不得不回答道:“冬天穿着太冷,就收到库房中去了。” 沈舟颐哦,“那夏天再看你穿。” 戋戋望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也不知他要在她这儿呆到什么时候。一想到明早要饮那腥臭欲呕的避子汤,她浑身寸寸都在抗拒。 “我今天真的不舒服,头痛,肚子也痛。”她放低身段,浑身筛糠地乞求他,“哥哥就饶我一夜。” 沈舟颐睥睨她求饶的娇憨样子,“若你方才就这般诚恳,我没准真会放过你。可你方才假借来葵水巧言令色地骗人,现在讨可怜晚了。” …… “帮我更衣脱靴。” 戋戋伫立在他身前咬死双唇,岿然不动,浑若一竿宁折不屈的竹。 沈舟颐凉凉说:“现在老太君都不见你了,你还傲什么?讨好讨好我,我还能护着你疼着你。” 戋戋唇珠微动,双眸泛光,瘦削的肩头不住颤抖。对峙半晌,她终是屈服了,缓缓蹲下来帮他脱去长靴。她乌云般的长发如瀑垂散下来,未着铅黛,人如一朵被折断根茎的纯洁百合花。 沈舟颐张开手臂,她便又帮他褪去外袍。他很满意,温柔弹弹她的脸蛋,是对她方才乖顺举动的奖励,信手将怀中避子药丢到桌子上,“明日叫清霜煮来给你喝。” 戋戋被他压在枕头上,脊背挺直,脸上写满愤怒。她乱摸到枕边的玉如意,直直砸向沈舟颐脑袋,欲就此将他砸死算了。可他却先将玉如意抢过去,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她,充满警告的意味。随即,直接吻住了她。 漫天露气,晓星初上,一夜鸳鸯梦不成。 翌日清晨周家的人来了,周老爷的嫡幼子本来与贺若雨定下鸳盟,只因贺家近来灾祸连连,周老爷怕沾染晦气上身,要退掉这门亲事。 贺老太君看透这等拜高踩低之辈,不嫁就不嫁,她家女儿还看不上周家。不过贺家今时不同往日,退掉了与周家的婚,再想为贺若雨寻门好亲事却难如登天。 贺若雨今年已经十九,像熟透即将枯萎的桃儿,实在耽搁不得了。贺老太君一边照料着孙儿贺敏的病势,一边托付邱济楚帮贺若雨寻亲。 因若雨是若雪的姊妹,邱济楚办起事来倒也尽心尽力。几日颇有数个冰人踏贺家的门,然而介绍的人家都不成样子,一个官宦子弟没有不说,连读过书的都寥寥无几,不是要续弦就是身体有残缺。 贺老太君虽急,却也不能把孙女的终生交予这等人之手。她心力交瘁,脾气越发暴躁,常常打骂下人。 戋戋与贺老太君冷战数日后,终还是主动低头,前去给贺老太君请安。效果并不佳,贺老太君对她的怜惜远弗如昔日,甚至由于她还未出阁就被男子玷污,而暗暗嫌她脏。 戋戋如何能不怨,她委身于沈舟颐还不是为救贺敏。 小辈与长辈赌气,无论怎么样都是小辈的错处。她虽低声下气解释这几日没来请安是身子不适的缘故,老太君仍对她不冷不热。从前那亲密无间的祖孙情,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戋戋不肯服输,拟多说几句软话,求贺老太君的原谅。老太君见她态度诚恳,微有动容,刚要说什么却又有客人上门,原是冰人介绍的那个麻风病李家。 李家的大郎从前得过麻风病,今年将近二十七,还是半个老婆没讨到,父亲李老爷急得跟热锅上蚂蚁似的。他们闻贺若雨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长得又好,又没嫁过,便真心想求娶。 老太君断然回绝。麻风那脏东西会传染的,且李家只是靠倒腾绸缎挣几个钱,又不是什么书香门第。 吴暖笙遗憾道:“李家关系简单,就李大郎一个嫡子,日后李家的财产都是李大郎的。听说他们来年还要去金陵开布缎庄,若非李大郎染过那种病……还真是一门不错的婚事。” 贺若雨自己也不愿意,她见两个姊妹的夫婿邱济楚、沈舟颐皆是一表人才,也满心想找个英俊潇洒的,如何愿意低就委身给麻风病。 李家人不断重申:“大郎的病早已大好了,和正常人无二。” 贺老太君和贺三爷均摇头回绝。 李家人又不死心地问:“那贵家可否有其他适龄小姐,我家愿奉为正妻,出双倍的聘礼。将来搬到金陵,敏哥儿的婚事,我们也会帮忙操持。” 意思是问贺家还有没有什么庶女之类的。既够不上嫡女贺若雨,庶女总还能够屈就。这桩亲事是买一送一,眼见贺敏是毁容了,若贺家肯嫁女儿给李大郎,来年李家搬到花花世界金陵,必定投桃报李,帮贺敏寻觅一金陵贵女。 贺老太君担忧孙儿的前途,这点说得她倒甚为动心。可贺家眼下并无适龄待嫁的庶女。 戋戋将这些故事都暗听了去,琢磨着自己可以嫁给李大郎。她倒不是疯了要和麻风病过日子,主要是看重李家明年就搬去金陵,她可以借机摆脱沈舟颐。待将桎梏甩脱,她想和离还是另嫁,李大郎焉能管得了她。她不相信李大郎也能有沈舟颐这般厉害的手段。 于是屏风后的她轻轻咳一声,李老爷立即知觉,“是哪位小姐在后面?快请出来见见。” 戋戋佯作懵懂地走出来,莲步缓移,宛若春日里盛放的桃花。 贺老太君脸色顿时不妙。 贺三爷低声对李老爷道:“这是若冰,我家老太君最疼的嫡女心肝宝贝,也是定了亲的。” 坐在李老爷身后的李大郎见戋戋年轻貌美,比前几个姐儿都好看,心花怒放,少顷又闻她既是嫡女又定了亲,登时泼盆冷水。 戋戋向李老爷等人见礼后,恭顺站在贺老太君面前:“祖母,昨日哥哥说心不悦我了,要与我退婚,我犹豫再三才来禀告祖母。” 贺老太君嗔道:“戋戋!有什么话私下再说。” 李大郎灭掉的希望重燃起来,李老爷追问道:“哥哥?老太君除去敏哥儿还有其他孙儿啊?” 老太君踌躇,正不知如何应答时,忽闻外面一阵此起彼伏的参见声,原是沈舟颐来了。 他今日身着雪青斗篷,漆黑佩玉冠,长身玉立,丰标不凡,蓦然掀帘进屋,仿佛把冬日白梅的香气也带了进来。 李老爷和李大郎均愣,贺三爷看热闹不怕事大,讲:这位才是真正的家主。 戋戋见到沈舟颐的面孔顿时大为受挫,不敢再动歪心思。 旁边的贺若雪戳了戳她:“说哥哥,哥哥就到。” 沈舟颐敛衽拜见过老太君,目光扫过李家父子,“好生热闹,来了客人也没告诉侄儿一声?” 老太君为沈舟颐引荐,把李家父子的来意大概说了下。 沈舟颐道:“真对不住,我家并无适龄庶女,辜负二位美意了。” 李大郎痴迷的目光还落在戋戋身上,仿佛她笑笑就能勾魂。 沈舟颐察觉,朝老太君身旁的姑娘扬了扬手,“戋戋,过来。” 戋戋早已没了方才的淡定从容,秀眉皱成一条线。满屋子人睽睽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她无法,只得慢吞吞朝沈舟颐挪过去。 沈舟颐轻车熟路地摩挲她纤细的腰,手指游移,缓缓抚上了她的肩头。戋戋站立如僵,被他摸过的地方都发毛。 他柔声嗔怪她:“方才进来时听你乱说话,我何时不心悦你了?再要当着客人的面胡说,哥哥可真要生气了。” 李大郎倏然变色,这才晓得原来沈舟颐就是她那位“哥哥”。 戋戋脸色惨白,如烫如沸。她本欲利用李家父子脱离沈舟颐,这下算是白费。 沈舟颐对李家父子道:“姑娘家不会说话,叫您二位见笑。若蒙下次拜访,必不让她出来扰乱尊驾清听。” 染指珍珠 第25节 李家父子只得悻悻然离去。 二人刚走,沈舟颐脸上风光霁月的笑容便消失,阴沉沉对戋戋说:“给我过来。” 语气大为不快。 戋戋惕然,欲求救,可旁人皆看他们如一对恩恩爱爱的小眷侣,谁会插手管闲事。贺老太君忌惮着贺敏的伤,自然也不会管。 沈舟颐随手踹开厢房的一间侧室,丢她进去,反锁了房门。 “好大的本事,我才离开一上午,你就谋算着把自己嫁出去?” 那间侧室背阴,不怎么透光,即便白日也黑洞洞的。戋戋对这种幽闭的昏暗环境有种天生的恐怖,仿佛噩梦中的场景再度重现。沈舟颐似上位者般坐于堂前,阒暗的目光冷森森地盯着她,似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戋戋的几茎秀发散落在额前,毫无感情:“我错了,下次不敢了。你饶恕我。” 沈舟颐听她的语气没半分道歉之意,她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越看越令人生厌。 他缓缓抬起她的下颚,“我还饶你多少次?你叫我饶你,也不看看自己做的事。看来咱们还是得尽快成婚,不然你这只狐狸还真让人放心不下。” 戋戋眸子洇红,反驳道:“不行。我还在父亲的热孝中,你不能这么对我。” 沈舟颐烦躁地甩开她,根本听不进去。 两人正说着,贺老太君的婢女小心翼翼来敲门,贺敏该拔针了,老太君叫沈舟颐过去。 沈舟颐冷冷道:“不去。” 他一个滚字送走了婢女,戋戋怒道:“你生我的气便生我的气,与贺敏何干?” “若就是有干呢?你家人死光,仿佛也跟我没什么干系。” 戋戋眼膜鼓胀充血,一嘴巴扇向沈舟颐。沈舟颐不动如山,未躲未闪,无声地传达了这巴掌扇下去后的可怕后果。戋戋的手在半空中强自停下来,怔怔收回去,泪堕雨下。 “求你,救救贺敏的命吧。” 沈舟颐讽刺:“扇人嘴巴,便是贺小姐求人的方式?” “我不敢。” 他耐心耗尽,拂袖欲走,“左右你跟你祖母本事都大得很,有没我无所谓。不如出去再找位更高明的郎中来,贺小姐你也不必如斯委屈。” 戋戋急忙追上去,涩声道:“不是,你知道我祖母请不到更高明的。求你发发慈悲,人命不是闹着玩的。” 沈舟颐身形微微一滞,神色冷硬依旧,无施以援手的意思。 戋戋只得忍耐性子,顺从地跪于他脚下,举右手三根手指道:“今日的事下不为例,我绝不会再犯。若再犯,叫我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沈舟颐闻听此语,眉目终于柔和几分。他俯身捞她起来,怜惜地抱在怀中吻吻,“住口,告诉我你不会再犯就行了,不兴说这些重话来咒自己。” 戋戋很想哭,但怕耽误了给贺敏拔针的时间,便逼迫自己止住哭声。她不断催促沈舟颐赶紧去救贺敏,沈舟颐见她心虚平复,揉揉她的脑袋姗姗离去。 戋戋瞪着那抹背影,心中滔天的恨意如毒蛇一般蜿蜒。她恨不得把世间最恶毒的词语都加注在沈舟颐身上,将他挫骨扬灰。但凡让她找到机会翻身,她一定会咬死他。方才发的毒誓,其实跟放屁没什么两样。 船中那晚之后,兄妹关系俨然裂开一条暗缝,越扯越大,现在俨然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 戋戋仍住在贺府的大宅院中,不用伺候沈舟颐的空当,便去讨好贺老太君。她之所以还竭尽全力救贺敏,就是不想和老太君闹得太僵的缘故。 贺老太君责怪她道:“我知道你想和舟颐退婚,但也不该当着李家人的面说那种话。难道你真想委身一个麻风吗?” 戋戋没再反驳,乖顺点头,“是孙女失言了。” 贺老太君精神不济,疲累地叫她退下。戋戋想像从前那般给贺老太君捏捏头,老太君却不用她。 戋戋咬牙,实不知这祖孙关系该当如何修复。明明前十几年她循规蹈矩步步没错,一朝因为贺敏,心血全毁了。 老太君既不见她,她闲来给自己找事做,迷上了做木匠活儿,便暗中吩咐清霜去买一把锉刀。贺府的出纳都要经过沈舟颐的眼,她也没打算瞒他,直接告诉他她要用锉刀锉木头。 沈舟颐近来在大皇子府上述职很忙,并未深究,这种小事不用跟他讲。 戋戋经他的首肯,如愿得到了一把锉刀。清霜怕她做木匠活儿时伤着手,特意送来了把刃面不锋利的。戋戋便背着清霜暗暗将刃面磨锋利。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贺老太君按惯例往报恩寺烧香,贺若雪等人都在家中静默,唯有戋戋跟影子似地追随左右。 报恩寺在半山腰,山路并不如何陡峭。马车却蓦地出现意外,一条车辙断裂,将老太君直直摔了出去。 下人们手忙脚乱,戋戋斥责他们一通,含泪将贺老太君扶起来。好在车辙断裂时候戋戋以身抱住老太君,才免得老太君被晃动的马车磕破脑壳。老太君安然无恙,她自己倒青一块紫一块受不少伤。 贺老太君坐在地上怜然瞧着戋戋,蓦然想起她幼时也是这般舍身救自己。戋戋就是福星啊,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怎能如此狠心对她?当下心痛如绞,揉着戋戋青肿的脑袋不胜吹凉。 戋戋哽咽道:“方才马车差点跌下山崖去,孙女都怕死了。要是上天真要再收咱们贺家一人的命,孙女宁愿替祖母死。” 贺老太君愧疚无两,“什么死不死的,傻孩子,你说这些,叫老身……老身情何以堪……你小时候便是如此的……” 贺老太君前段时间与戋戋赌气,此番算是彻底放开心结了。不为别的,就凭戋戋两次舍身救她。 戋戋委屈道:“小时候的那事孙女早就不记得了,祖母居然还念念不忘。” 老太君本来确实忘了,但被今日的事闹得,不得不又记起来。 路途遇危,礼佛的事便暂停。家丁换了架新马车送祖孙二人回府。 沈舟颐听闻此事,辞去大皇子府上的活计早早归家来。 “这是怎么了?” 老太君载愁载叹,泪涔涔道:“今日不是戋戋,老身险些回不来。这孩子若出什么事,老身死也对不住她。” 沈舟颐长眸微微一眯,遂来到侧室看望戋戋。她罗裙破损,白皙的额头上块块青紫,清霜正在给她上药。戋戋轻轻嘶了一声,似上药太疼了。 沈舟颐从清霜手中接过膏药,放在鼻下嗅嗅,道:“这是什么劣等药,别用了。”随手将其丢入渣斗中,叫手下伙计去沈家的永仁堂取祖传配方的跌打损伤散来,仔仔细细与戋戋揉敷上。 戋戋被他揉得发丝凌乱下来,更添一种脆弱而凌乱的美感。她仰头,湿漉漉的眼睛望向沈舟颐,“多谢舟颐哥哥给我上神药,欠你的更多了。” 沈舟颐被她气笑了,“什么神药,普通的膏药罢了,好好的别乱动。”又把她的脑袋按下去,继续揉搓她额头的伤患。 姑娘本是完美无瑕的,蓦然受伤,很难不令人怜惜。他窃窃问她一句:“今日为何要如此舍身,你真不怕死吗?” 戋戋道:“祖母养我一场,我心甘情愿。” 沈舟颐又问:“马车好端端的,今日又没下雨,怎会出事?” 戋戋废然疲倦,没有力气与他多话。沈舟颐只得不再多问,体贴地帮她掖好被角,哄她睡着才离去。 他唤了那几个犯事的车夫来问责,车夫也很委屈:“小人每日都有检查马车的,实不知车辙为何会忽然断裂。” 沈舟颐忖度半晌,浮起疑虑,俯身下来查看坏旧马车的断口。只见那断口断得齐齐整整,不是因老旧而自然断裂的犬牙形……倒像被人蓄意割开的。 他问车夫:“有人接近过马车吗?” 车夫道:“小人白日都守着马车,夜晚却不知,料来也无人接近。” 沈舟颐沉默半晌,忽然想起有个人最近刚得了把锉刀。 他暗笑,不知她又打算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这章还是有红包,下章还是在零点更新 第29章 狐狸 报恩寺以身相护之事只是一个契机, 为了完全修复祖孙关系,戋戋花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这期间,她饮下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汤, 白日尽孝在老太君膝前, 晚上强颜欢笑伺候在沈舟颐榻上, 殚精竭虑,活得委实劳累不堪。 晋惕持续在找沈舟颐的麻烦。沈舟颐曾被传唤到临稽府数次,回回都是为着德贵之死。然德贵溺死得实在蹊跷,空有死尸一具, 并无铁证可以将沈舟颐收押。 沈舟颐现如今不再是那个手无寸铁的商人了,他头上还有大皇子罩着,晋惕越盼置沈舟颐于死地, 越被对方反咬。 与此同时, 世子妃赵鸣琴显怀起来, 已孕有四月余。晋惕假借她有孕的由头, 推诿着住在书房,半点也不给她温存。赵鸣琴亦不在乎, 左右世子妃的尊位在她手中,她日常陪着魏王妃管家,把魏王府管得井井有条,自得其乐。 哄老太君的两月中, 戋戋不知说了多少虚情假意的软话, 又卑躬屈膝地在老太君面前讨怜多少次。她明白能在贺家罩着自己的唯有老太君, 也唯有凭老太君的怜爱, 她才能脱出沈舟颐的囹圄。 贺二爷溘逝后, 戋戋的热孝期大抵有半年。待孝期一过, 沈舟颐必定逼着她成婚, 而她再无借口拖延。所以现在她得抓紧把自己嫁出去。 也真是命运弄人,当初她心比天高,非三品官以上不嫁,挑来挑去把眼挑花,现在却放低标准至此,连大她十岁的麻风病都肯嫁了。 李家后来又登贺门两次。不是他们非要蹚戋戋与沈舟颐的这趟浑水,只因李大郎患过麻风病,实在找不到心悦的妙龄姑娘。若真配些农女屠户女之流,李大郎又不甘心,他家到底是几分家底、讲求门当户对的。来年李家搬到金陵城,偌大的家业,岂能让不识字的乡下蠢妇操持? 李大郎对戋戋见之难忘,思之如狂,只觉得戋戋的家世、人品、相貌样样都好,简直是照着他妻子的模样长的。若有万中之一的可能娶她到手,他都想试试。 戋戋对李大郎的态度亦不清不楚。 贺老太君发愁道:“你这傻孩子如何与那麻风病看对眼了?这桩婚事实在不妥,即便没有舟颐,祖母也万难答应。” 戋戋对老太君道:“舟颐哥哥虽长得好也有本事,但真不是孙女喜爱的。缘分这种事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哪有半分道理可讲。祖母若真感念孙女舍身救您,就疼疼孙女,恩准孙女嫁到金陵去。” 贺老太君苦叹:“把你许给李大郎哪里是疼你,把你往火坑里推啊。” 戋戋落寞道:“孙女如今就在火坑中呀。” 贺老太君蓦地凛然,她因贺敏之病而委身给沈舟颐,受了极大极大的委屈。 老太君无语,戋戋默默扒开自己肩头的衣襟,将肌肤上的淤血和吻痕给老太君看。 “祖母,那人把我当妓子使唤,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打骂随性,我半点违拗不得,祖母觉得我日后落在他手中会好过么?” 沈舟颐倒也没像她说得那样恶劣,这些添油加醋的话不过是她说服贺老太君的手段。若不把自己描述得可怜至极,老太君焉能准她离开沈舟颐另许他人。 她自幼巧言令色,心思玲珑,长大以后还是没改这圆滑骗人的毛病。贺老太君果然怜心大盛,悔恨与悲愤的泪水齐齐落下,“他真如此待你?我还道……还道你与他真是相爱……” 戋戋帮老太君揾泪,把自己想远嫁金陵的心愿重申了遍。 老太君终于被她说服,蓦然悔婚怕沈舟颐不会答应,此事还得等贺敏身体完全痊愈后再说。忽又想起重要的一事,叮嘱戋戋道:“切不可对李家透露沈舟颐与你有染。否则,他们定然不干的。” 当世虽开放,但论起本土的男婚女嫁来,婆家对女方贞洁还是极为看重的。一般的婆母都会赐喜帕给新妇,洞房之夜叫新妇的元血滴于其上,次日以验证新妇的清白。 戋戋应道:“自不会。” 于是在戋戋的催促下,贺老太君与李家暗暗通了消息,透露戋戋对李大郎的情意。 李大郎大喜过望,询问她是否已和表哥退婚了?瞧那表哥不太好惹的样子。戋戋回信说:他温和得很,如小猫咪一般,而且他要娶外室上位,已和我退婚了。 李家遂欢欢喜喜地准备聘礼。 李家有个给魏王府供应绸缎的表嫂子,颇是个碎嘴,与人嚼舌时不小心把李大郎喜得佳人之事说了出去。罗呈密切监控府中一切动静,立即把此消息禀告给了晋惕。 晋惕登时气得差点没把书案用剑砍断。 “她宁愿嫁麻风病也不肯与我在一起是吧?” 罗呈道:“您虽没得到贺小姐,那沈舟颐却也没得到。您可以安心了。” 晋惕能安心才怪。 染指珍珠 第26节 “想办法叫我与她见一面。” 罗呈甚是为难,有过上次强掳之事后,贺小姐再不肯上当了。 晋惕废然落座,也知戋戋决计不肯再见自己。 他派人去调查绸缎李家的底细,发现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捏死李家,简直比捏死沈舟颐还要容易。 他正在酝酿一场大的,拟将沈舟颐彻底打入谷底。只要干掉沈舟颐,李家不足为虑。沈舟颐毕竟年轻英俊,戋戋春心萌动也情有可原……但她怎么可能真与一个麻风病有感情?只要没了沈舟颐,戋戋还会回到他的身边。 再等几个月,等赵鸣琴临盆。 · 贺敏身体转好,贺老太君高兴,亲自伺候亲孙儿的汤药。戋戋便在旁边服侍老太君。祖孙俩常常在贺敏处待到很晚很晚,有时候戋戋干脆不回自己的桃夭院。 清霜被派去见沈舟颐:“今日我家小姐要宿在老太君处,特来告知公子您一声。” 沈舟颐淡淡哦,知她疼弟弟孝祖母。 可第二日,清霜仍然跟他说:“小姐今日宿在老太君处。” 第三日、第四日依旧如此。 沈舟颐难免不怿。 这是特意躲他呢? 第五日清霜还没开口,他便先对清霜说:“今日她若再不回来,我就去寿康堂揪她。” 清霜语塞,“可小姐真的有事……” 沈舟颐挥挥手:“叫她自己掂量。” 因着他的这一句恐吓,暮色时分戋戋不得不回到了桃夭院。小别不见,她桃腮杏面比前几日更红润了数分,丝毫没见思念他。沈舟颐晦气之色愈重。 “戋戋妹妹这几日过得很快.活嘛。” 戋戋无波澜:“侍奉兄弟照料祖母,有何快.活。” 她偷偷瞥他一眼,走过去拿茶壶给他斟热茶,嘴上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显得镇定而冷静。 沈舟颐呷着茶,就静静看她装。 茶很香,清芬扑鼻,他小口小口地啜饮。两人玩了几日的猫鼠游戏,乍然相逢,和谐中透着诡异。 僵持了半晌,空气都变得尴尬。往常都是沈舟颐主导他们的话头的,今日他话却格外的少。 戋戋为缓解这种氛围,提议道:“近日新学会了笛子,我给舟颐哥哥奏一曲吧。” 她叫清霜找来玉笛,笛声呜呜咽咽,是古时的曲子。冗长的笛音无形间增重了烦躁,沈舟颐眼前浮现一幕幕幻象,仿佛看见了他们的前世。 他打断道:“别吹了。” “舟颐哥哥不喜欢吗?” 他生硬地说:“不喜欢。” 戋戋道:“好。那我以后不吹了。” 命人将笛子好生收起来,她又提议为沈舟颐献奏筝曲,还有新学的戏法。沈舟颐不怎么领情:“好妹妹,我叫你过来,不是让你表演才艺的。” 戋戋的动作蓦然一粘滞。他染有欲色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不用说都知道他想做什么。 她认命叹口气,“好吧。” 自顾自躺到了榻上,层层叠叠的襦裙被她自己褪下。她僵卧不动,整个身子都缩进被窝里。 耳边传来她细细的嗫嚅声:“其实这几日我也很想舟颐哥哥……” “没看出来。” 沈舟颐走过去,手探入她的被窝中,将那玉肌雪肤搂在怀里。他的手臂从背后横在她玉颈前,松松揽住,明明是很缱绻温馨的动作,却被她双手不合时宜地扒着,宛若她被他绑架一般。 他不高兴道:“放下。” 戋戋撇撇嘴,只得放下。 他灭掉灯火,与她共同就寝。 隔半晌,久到沈舟颐都快睡着了,戋戋忽然小声道:“舟颐哥哥……?” 沈舟颐眼皮动了动。 戋戋遂变本加厉,往他眼皮吹了口气。 沈舟颐缓缓睁开眼。 “找呢?” 戋戋软软道,“有桩事要和哥哥说。” 沈舟颐心想没好事,转过身不听。她在背后抱住他的腰,隔着寝衣蹭来蹭去。沈舟颐被惹得无可奈何:“你有什么事情呀?” 戋戋道:“祖母明日要回娘家王氏一趟,想带着我。我们大概住在王家两天,特告与哥哥知晓。” 被窝暖融融的,重了两层被。 她的嗓音也暖融融,热乎乎的。 沈舟颐漠然无语:“你又在寻法子躲我?” “不是。” “祖母年纪大了,去哪腿脚都不方便,上次在报恩寺的路上就遇险了不是。戋戋蒙她疼爱多年,不得不照料左右。” 沈舟颐仿佛看透她:“随便你。左右你算好日子,出了你父亲的热孝咱们就成婚,躲也躲不到哪去。” “多谢舟颐哥哥体谅。” 说罢她便缩回手,目的达成了,片刻都不在他身上多呆。 沈舟颐脸色一阵白一阵黑,隐隐感觉什么东西又不老实了。 …… 父母之辈死后,老太君与自己的娘家早已断联了。此番蓦然回去,不为别的,只为提供个场所给戋戋和李大郎见面。 戋戋嫁给李大郎也不全是坏事,待他们夫妻俩来年搬到那物华天宝的金陵去,卖绸缎发了大财,也能顺带手给贺敏说桩好亲事。否则就凭贺敏那残废样,定是老大难,临稽哪有像样儿的姑娘肯委身。 老太君思来想去,贺敏的伤病虽好,但直接叫沈舟颐与戋戋退婚未免过河拆桥之嫌太重,沈舟颐必然不能答应。唯有先暗度陈仓地敲定戋戋与李家的婚事,待出了热孝期立即叫李大郎下聘,才能杀沈舟颐个措手不及。 行此计之前,贺老太君再三确认李大郎的麻风病,李老爷信誓旦旦说:“好了,真的大好了。其实大郎当初根本没犯过麻风,都是以讹传讹罢了。” 贺老太君这才放心,否则宁愿不顾贺敏的婚事,也不能推戋戋入这等火坑。 送贺老太君与戋戋走时,沈舟颐摸住戋戋的手问她:“记得妹妹说此行去两日?” 戋戋水灵的大眼睛眨眨,视线作了回答。 沈舟颐道:“就只是探亲吗?” 戋戋点头,“只是探亲。” 沈舟颐笑若清风:“好,我在家中等着妹妹。有件事情考虑得差不多了,回来的时候看情况要不要把这个惊喜送予妹妹。” 戋戋暗道他能有什么好事情,左不过是逼她成婚之类的,表面好言好语应下。 贺老太君这时催促,戋戋便辞别沈舟颐。 沈舟颐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在凉风中伫立甚久。 王家离贺家的路程不远不近,虽是贺老太君的娘家,但王家现在的掌权人早已更迭,对贺老太君的到来不能说多热情,只是不排斥罢了。 李大郎随父亲李老爷早到王家一步,李大郎见到貌若天仙的戋戋,不禁心旌摇曳,垂着头羞赧着不好说话。 李老爷佯装巧遇,“幺小姐也来啦?这下可热闹了。” 王家大夫人向姑母贺老太君见过礼后,也对戋戋这冰雪可爱的小姑娘爱不释手,私下里问贺老太君什么打算。 贺老太君道:“孙女儿心慕李家大郎,借此机会,想叫两个年轻人多熟悉熟悉。” 王大夫人恍然:“原是如此,真乃上天育成人之美。” 用饭时,王大夫人便若有意若无意地安排戋戋与李大郎坐到一处。戋戋不小心将筷子掉落在地,李大郎忙不迭帮她捡回,弯腰之际碰到了她粉嫩嫩的绣鞋。 李大郎顿时脸红得跟要裂开一般。 戋戋嫣然道:“谢谢大郎。” 李大郎挠头,躲闪连连,像个不会说话的结巴。 借着外出醒酒之际,李大郎满心激动地对父亲讲:“她冲我笑了,冰清玉洁,跟位仙女一样。” 李老爷敲打儿子,“凭地没出息,连顺溜地对人家小姐讲话也不会。” 李大郎又笑又哭,“她是否因为我笨口拙舌,而厌弃我?” 李老爷思忖道:“那倒不会,若非贺小姐有心于你,这次不会跟贺老太君来王家。只是她之前许过人家,还有个表兄。若你真娶她的话,须得确认她是完璧之身才行。想那贺家连庶女都舍不得嫁给你,忽然这般便宜地介绍嫡女给你,实在奇怪,别是烂梨才好。” 李大郎皱眉道:“父亲多虑了。” 李老爷摇头道:“我看她那哥哥不是善茬儿,要想娶到她,咱们须得先下手为强。如今聘礼固然不能送,定亲信物却须得先送到贺家,好叫她那哥哥知晓她被咱们占上了,免得生出翻悔之事。” 用过膳后,大人们各自说话。戋戋与李大郎往后花园转转,一路上见萧条的冬景,枯黄的落叶。李大郎心中紧张不敢说话,都是戋戋在问,他在答。 少女甜美的嗓音悦耳极了,听她说话,李大郎感觉自己吞下润润的水蜜桃。 戋戋与他并肩走着。念起父亲的叮嘱,李大郎小心翼翼道:“若冰妹妹,上次听说你已有了未婚夫,是怎么回事啊?” 戋戋道:“我不是信中和你解释过了吗,祖母认为那桩亲事不合适,已帮我与他退掉了。” 李大郎暗喜。 “那,那……你心里,还有你表兄么?” 戋戋轻轻摇头。 李大郎喜之愈深。 戋戋的柔荑若有若无地靠近李大郎,顷刻就要碰到她的手……却每每又碰不上。这当然是欲擒故纵的花招儿,奈何李大郎初涉情.事,并察觉不出来。 “若我们成婚,我带你去金陵,可好?” 踌躇良久,李大郎鼓起勇气又道。 戋戋含笑避过头去,“我都听我祖母的。” 染指珍珠 第27节 她自是想去金陵的。与李大郎攀亲,就是冲着这一条。 李老爷与贺老太君远远瞥见两个孩子如此,甚感欣慰。李老爷对贺老太君道:“老太君若也觉得不错,就赶快把他们的婚期定下来吧。” 贺老太君哀叹道:“月前戋戋的父亲刚去了,要等这孩子出孝期才行。” 李老爷道:“这个自然等得,定下大概的日子也好。不若我们先送您家一对凤钗,做定情信物?” 和老太君唯恐节外生枝,连连拒绝。李老爷不知她家情况,以为她还在犹豫观望。 李老爷算算月历,道:“再等四月,她刚好为她爹爹守够半年。” 老太君也觉得这日期合适,双方便就此定下。李老爷问及戋戋那个表兄未婚夫时,贺老太君遮遮掩掩,不敢深说。她活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撒谎,都是为了戋戋以后的幸福。 …… 在王家虽只住短短两日,戋戋与李大郎俨然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李大郎的段位低,戋戋和他在一块时可以完全拿捏他,不用像在沈舟颐面前时那样诚惶诚恐。 现在她择婿不看人品相貌,只看家庭出身合不合适。其实这不是择婿,只是挑个人利用罢了。 奔波之后回到贺家,贺老太君面露喜色。 沈舟颐问贺老太君喜从何来,被戋戋打岔过去了。她隐藏情绪的本事比贺老太君好些,在沈舟颐面前跟没事人似的。贺老太君见她如此,便也收敛喜色。 “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 老太君随意找些借口糊弄。 沈舟颐出乎意料地没有深问,单纯就相信了。 戋戋与贺老太君都知道事以秘成,在最后的迎亲之前,此事能瞒沈舟颐多久是多久。只消得时机一到,叫李家来贺家下聘即可。 此番戋戋以为天衣无缝,然天有不测风云,那日戋戋与姊妹正高高兴兴在外登山赏雪景,府中小厮忽火急火燎地找到她,禀告道:“小姐快回去看看吧,家里被人送了礼,说是给您的。” 戋戋脑袋嗡地一声,哪来的什么礼呢?急急忙忙地赶回家,见正厅的檀木桌上正摆着一双凤钗,是李家送来的。 她暗暗祈祷沈舟颐不在家,可沈舟颐不但在,而且正坐在那双银光闪闪的钗旁,幽幽瞥向她。 老太君也在,如吃了死苍蝇。 戋戋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心跳都快吓出来了。 她故作镇定,缓缓踱步过去,挤出笑:“这是怎么啦?” 沈舟颐也对她清风似一笑。 “给你的定情信物呀。” 戋戋的脑袋继续升温,神经烧得滚烫。 如今她定了两门婚,一面与李家周旋,一面履薄冰地应付沈舟颐。 她佯作不知地拿起凤钗,“定情信物?什么定情信物……哥哥送的吗?” 沈舟颐摇摇头。 “李家送的。” 他温柔地开口,温柔得比杀人还可怕。 贺老太君看不下去了,抬起拐杖愤然离去。 原是李家那两个蠢货担心戋戋会飞掉,便自作聪明,未经贺老太君同意就送了双凤钗过来做定情信物。刚好被沈舟颐接住。 贺老太君一走,气氛俨然更阴沉。戋戋手指不知名地颤抖,如果可以,她也想跑。 晚了,沈舟颐都已经看到了。即便把那愚蠢的李家父子骂上千遍万遍,也无济于事。 她扇形的长睫毫无章法地乱眨着,怔怔放下凤钗,尝试挽回:“既然不是舟颐哥哥送的……那我不能要。” 沈舟颐云淡风轻,“别呀,人家特意说花重金打造,酬谢那日在王家贺小姐的情深义重。” 戋戋如欲爆裂,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别信那些鬼话。” 沈舟颐微含讥诮。 方才李家人的原话是:“我家大郎那日在王家不小心摸到了小姐的绣鞋,后又与小姐手牵手,冒然与小姐私定终生,思之实感愧疚,特遣宝石匠制下这双凤钗来向小姐赔罪,盼小姐早日过门。” 李家人特意加重了那些肢体动作的描述,是为了叫沈舟颐知难而退。 戋戋倒吸一口气,浑身如腾云驾雾,三魂六魂俱散。 沈舟颐冰凉柔腻的手指轻轻剐她的脸蛋。 “记得妹妹答应过我,去王家只是探亲。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摸你绣鞋的,又是怎么牵到你的手的?” 作者有话说: 12.15因为要上夹子,更新在晚上11:50,之后都是准时晚上9:00更新辣 第30章 狐狸 戋戋并未正式解掉与沈舟颐的婚约, 名义上她还是他的未婚妻子。 该暴露的都已暴露在他面前,饶是她说软话也无济于事。他会像上次那样羞辱她,这份羞辱不会因为她说软话而减轻半点。 冷汗挤开毛孔, 戋戋缓慢深呼吸一下, 索性破罐破摔, “你知道了也好,我不愿再瞒你。我……喜欢上李大郎了,过年后就要嫁给他。” “喜欢上?” 沈舟颐断然讥诮,“戋戋妹妹与他才见过几面, 懂什么喜欢?” “当初我与晋惕,也是一见钟情的。我若喜欢的,第一眼就会喜欢;若不喜欢, 无论过多久也不会喜欢。你有多少良偶可堪匹配, 何必揪着我不放?” 沈舟颐神色比雪更冷。 两人静默片刻, 他没反驳。 戋戋还以为他退让了, 却听他沉郁道:“你不嫁我就不嫁,在贺家做一辈子老姑娘也好。但别人也休想把你从贺家门抬出去。” “你凭什么管, 这是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有权做主。” “没什么凭借。妹妹若不服,咱们就斗斗法。你赢了,自然去留随你。” 戋戋怒得快要捏碎骨节。 “沈舟颐。” 她眼窝深陷, 秋水似的眼珠里全是不服和倔强, 像一颗珍珠被千钧巨石压住, 珍珠苦苦挣扎, 依旧兀立不碎。她牙缝间挤出句骂人的脏话, “我恨你。” 沈舟颐呵, 从旁边的木盒中, 哐啷地丢出一硬物在她面前。 “还认得这个吗?” 是把锉刀。她前两天用过的那把。 戋戋僵硬的四肢缓缓低下,木讷的眼珠盯向那物。 “你……” “戋戋妹妹做的那些事,为兄一直帮你遮掩着。不过现在看来,妹妹不再需要我了。” “若是老太君知道你故意损坏了马车的车轮,害她差点磕破脑浆,会怎么对待你呢?” 他声音很稳,尾音轻卷,似阵清风刮过。 戋戋五内如沸。 “你跟踪我?” 为了销毁证据,这把锉刀明明被她趁着出游之际,丢到了荒山野岭。 沈舟颐扬手唤来杨钢:“去把马车断裂的木轮和这把锉刀都送到老太君面前,也好让人周知贺家出了何等意图谋杀祖母的不肖子孙。” 杨钢点头就要去,戋戋呼吸陡然急促,张开手臂拦住杨钢的去路,尖叫道:“不能去!” 杨钢稍愣。 沈舟颐却声线清寒:“去。” 巨大的恐惧咬啮着内心,她只得来到沈舟颐脚下,双膝一坠再次忍着屈辱跪在他面前,拢住他衣袖,声泪俱下地求他:“不要,你别这样,不要。若被他们知道的话,我在贺家就再无容身之地了……舟颐哥哥,我求求你,不要这么心狠。” 沈舟颐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这副如蛆虫般蠕动的窘态,眸中漆黑的激流越加深浓。他在摇摆,看她的表现。从前他看她的眼神还有温柔的爱慕,现在已全是那种肮脏的意思了。 戋戋抽抽鼻子,手臂颤抖如秋末的枯枝,缓缓、缓缓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腰腹间的丝带上。只要轻轻一扯,衣衫就会落下。 “求你发发慈悲。” 沈舟颐收回手去,“我哪有那么多慈悲可发,上辈子就是因为发了太多的慈悲,被你耍得团团转。” 他挽住她的后颈,迫使她以一种极其扭曲的角度面对她,“贺若冰,你不是记得前世的事么?那你该晓得,我找你,不是因为你说的什么‘喜欢你’,而是报仇的。我即便有慈悲,也不会对仇人滥用。” 戋戋绝望不知所对,她并没有前世的记忆,只是时不时做梦梦见些似是而非的片段。 沈舟颐松开她,撂给杨钢一个字:“去。” 杨钢遂拿着那把锉刀离开。戋戋大哭,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阻拦杨钢,却被沈舟颐从身后拦腰抱住。她手足并用,剧烈晃动,依旧不能脱开他的桎梏。 “放心,死不了。你到底是老太君的亲孙女,她不会因此事处死你。只是让她知道知道,她孙女的心思有多黑罢了。” “瞧瞧你这么对她,她还会不会帮你说亲?” 戋戋难过到极处牙齿相击,连骂人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当初她也是被逼到极处,才铤而走险,刻意制造在老太君面前立功的机会……否则祖孙关系如何修补?贺家又有谁能从沈舟颐手下救她? 可现在都完了,完了。 沈舟颐吻去她腮边晶莹的泪,果然不出片刻,老太君传召戋戋的命令便被送过来。 戋戋宛如个行将就木之人,已完全失去魂魄。 “老太君大怒,火急火燎地要传召小姐,奴婢从没看见过老太君发这么大的火。” “老太君要动家法。” 沈舟颐问:“什么家法?” 那婢子欲言又止,“先打板子,再施拶刑。” 谋害双亲长辈,正是常言道十恶不赦中的一种。忤逆不孝,畜生中的畜生。此事事发,贺老太君没直接扭送戋戋去临稽府已经念旧情了。 戋戋怔怔抬起自己的十根纤纤手指来,苦涩一笑。起身,从容地跟那婢子走。 染指珍珠 第28节 死就死吧,死在贺家人手中也算解脱。 或许当初,她根本就不该进贺家的门。 沈舟颐却喊住她:“站住。” 对那婢子说:“今日幺小姐精神不济,便不去寿康堂了。告诉老太君,我会代为行刑。” 婢女惊疑,对戋戋满是鄙夷和愤怒的神色。 贺戋戋攀着表公子,犯下天大的孽事竟也能轻轻飘飘地揭过。 “这恐怕不妥……” 沈舟颐不耐烦,直接赶那婢女出去了。 戋戋双眼不闭,跟具行尸走肉似地靠在冰冷的墙壁边。沈舟颐揭发了此事,却又反过来救她,是为了叫她生不如死,节节敲碎她的脊梁骨,叫她在贺家再无其他的依仗,彻底臣服在他的脚下,今生都无还手之力。 “你满意了?” 婢女走后,屋内静如死水,只剩他们两人,她哑声问他。 沈舟颐隔着檀木窗棂眺望洒下来的天光。 “我有什么满意的。” 戋戋长叹口气,泪痕干了,凡事已经不在乎了。 她去王家之前,他曾答应给她一件礼物,锉刀便是那件礼物。恨只恨她自己马虎大意,没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误让沈舟颐抓到了把柄。 嫁去金陵她不再指望了。 现在这情况,她能留一具完好身子不残废都是万幸。 …… 贺老太君听闻报恩寺之事竟是戋戋设计的一个局,受到了莫大的欺骗,怒极,半晌又心灰意冷。那个被自己从小疼爱到大的人儿,竟是个忤逆不孝狼子野心的畜生,贺老太君真是比伤心还伤心。 贺老太君年老的眼窝泪水不绝而下,由于此事的打击,身子消瘦了许多。除去贺敏那件事,扪心自问,贺老太君觉得自己并没对不起这个孙女半分。 戋戋怨恨贺老太君把她拱手送给沈舟颐,贺老太君知道。可贺老太君何尝想这么做?贺敏是贺家唯一的男丁,她有责任去保护住贺家这最后一缕香火。戋戋平时看似懂事,却想不清此节。 刚刚缝合的祖孙关系如裂开个大缝子,碎成两半,彻彻底底地烂掉。 那日贺老太君本要对戋戋施家法,因沈舟颐的遮掩而暂时放过她。贺老太君清减不少,被此事搅得常常咳嗽,心力交瘁,也再没力气追刑。可老太君再不见这孙女一面,从前对她宠溺的爱称“戋戋”也改口成为冷淡的“贺若冰”。 戋戋被勒令闭门思过,她谋害贺府的老佛爷,贺家还赏她一口残羹冷饭就不错了。府上不少下人都是看着她被贺老太君娇宠长大的,见她恩将仇报,都对她嗤之以鼻。 然人人都只看到她的恶,她暗吞过的那些委屈,却无人计较。 她也是个十八九岁,憧憬未来夫婿和爱情的小姑娘。贺敏固然是贺府必须要维持的血脉,她也是人,童贞只有一次。凭什么要她舍己为人,为着一个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兄弟而承辱在沈舟颐的榻上,夜夜被玩弄? 明明是她为贺敏、为这个家牺牲良多,为何这两个月来贺老太君反而将罪愆怪在她身上……只是因为她心怀怨言、并未像往常一样对老太君谄媚就被冷落? 李大郎和父亲李老爷满心盼望着贺家许婚,阴魂不散地来催过贺家两次,问戋戋到底怎么个意思。贺家大门紧闭,如一栋死宅,外客尽皆不见。 一串佛珠被送到戋戋手上,是叫她忏悔赎罪的。 谋害亲祖母,将来必定下地狱。 白日为幽。白昼里,戋戋木然跪于佛前,素衣雪服,毫无感情地诵念那些并不虔诚的佛经。黑夜弥漫时,那人就坐在她榻前,冷笑着睥睨她,叫她一句:好妹妹,李大郎今日来探望你,怎么不出去见见你‘喜欢的’人了? 戋戋眸子积着冷灰,木偶般地伫立在沈舟颐面前。 他缠缠绵绵吻上了她。 吻向来是象征眷侣之间的爱的,现在却被当成一种惩罚的方式。 戋戋茜色的口脂飞红,被他吻得凌乱不堪。她双手垂在两侧,任他摆弄,没有一丝丝想反抗的意志。从前她还恳求他不要把吻痕留在过于明显的地方,现在她完全放弃了。 沈舟颐也不客气,仿佛借着吻痕让天下所有人知道,她是他的,谁也不能觊觎。她试图把自己嫁出去以此来逃离他,简直就是做梦。 桃夭院的闺房中,不时传来少女细细的啜涕声。 下人们任谁见了都要感叹一句,到底是表公子心思纯,这位幺小姐都这样无德行了,他依旧没提出与她退婚。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狐狸 隆冬黑夜漫长, 冻人的霜气越过窗棂和床帐透进被褥,使人倍感清寒。晨早,戋戋躺在那人的怀中, 不自觉捂紧了被子。 起床和梳洗对她来说并无必要, 左右她现在正在闭门思过, 能供她活动的范围也就里里外外的屋子那么大。除去老太君的婢女来检查时要装模作样外,其余时间她都可以这么混混乱乱地躺在床上。 记得吴二夫人因为生不出男孩而不得丈夫的宠,为婆婆厌弃,戋戋和若雪作为她的女儿自童年起就饱受冷落, 甚至冬天的炭火都要被下人们克扣。如今桃夭院的冷寂程度比之当年不遑多让,而且不只是身体温度的冷,更是心灰意冷。 吴二夫人来探望她, 母子俩隔着窗棂浅浅一见。比之旁人的嗤之以鼻, 吴暖笙眼中噙满泪水, 对戋戋更多的是怜悯, 以及对那无情老太君的厌恨。 “你也别伤心,那老虔婆惯来是个不好应付的。我在这个家虽人微言轻, 但一有机会,还是会尽量为你说好话的。” “就像你以前劝我的,下次小心些就是了。咱们母子俩同心,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戋戋缓缓道:“谢谢娘。” 吴二夫人怔忡, “你以前从不管我叫娘。” 戋戋垂眸, “一个称呼而已。” 因为生儿子的事, 吴暖笙与贺老太君的关系早势如水火。戋戋以往都是站在老太君那一头, 现在她和老太君闹翻了, 吴暖笙倒隐隐偷着乐。 贺二爷既死, 待那老虔婆再寿终正寝, 贺家就是她们母女俩的天下了。不日戋戋把舟颐招赘了,阖家其乐融融,那时她可就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了。 吴暖笙从随身的篮子里拿出两只暖手炉,交给戋戋,“这是你姊姊特意从外面买给你的,她也相信你是清白的。冬日不好过,她叫你小心自己的身子。” 戋戋问:“若雪和济楚哥哥的婚事如何了?可否会因我受影响?” “那倒不会,他俩好得很。二爷的丧期未过,不能过门罢了。” 戋戋点头。 说着话,沈舟颐过来正好瞧见母子俩隔窗相见的一幕,哑然失笑,“伯母怎么不进屋去与戋戋说话?好像她被关起来似的。” 吴暖笙不好意思:“贤侄来了。进屋……这不好吧。” 贺老太君要戋戋闭门思过,不让她与外人相见,此番吴暖笙还是偷着来的。 沈舟颐道:“没事。” 吴暖笙盼着戋戋能找个老实人托付终生,心中极愿她和沈舟颐在一起。当下给他们青年男女独处的空间,寻个由头离去,不再过多打扰。 戋戋方才和吴暖笙说话时脸蛋还挂有淡淡的笑意,沈舟颐一来,微笑立即褪了。她的身子从窗棂边滑下去,望着身前噼里啪啦的炭火发呆。 沈舟颐指向她怀中的东西,好奇问道:“是什么?” 戋戋摊开给他看,暖手炉。 他哦:“你缺暖手炉呀,也不和我说。” 戋戋怠于与他多言,只轻轻嗯一声。 沈舟颐今日给她买了桃花酒,半杯下去,头酣耳热,凛冬饮来最是不错。戋戋啜饮几口含在口中,甜丝丝的,甜得人口舌麻痹。他问她是否喜欢,她一律都回答喜欢。 “寻思着,过几日找绣娘来给你量量尺寸,也好贴身定做嫁衣。” 沈舟颐捞起她抱在膝上,像顺手抄起抱枕那样熟练,贴着她的额头叹道,“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叫你自己绣嫁衣不太现实。苏州的绸缎抢手,须得提前许久预订才行。” 戋戋随口:“都听你的吧。” 她那副莫名惆怅的样子,使他抱着她如抱一捧脆弱的水。沈舟颐知她是呆里藏乖,暂时委身自己而已。 “对了,有一桩事。” 他沉吟片刻,又说。 戋戋额角的青筋随他的声调跳了下,最近总有事,她都被吓怕了。 沈舟颐怜悯地撩去她额前凌乱的碎发,“不是什么要紧的。方才李家人又来了,老太君被缠得无可奈何。李大郎想见见你,亲口问你对婚事是什么意思,现下就在前厅等着。你要不要见?” 戋戋想也没想:“不见。” “还是见见吧。这场祸事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也该你自己了结。” 戋戋剜他:“我见他,你就不怕我当场答应他的求亲吗?” 他挑挑眉,温热的气息似一张巨网,从额至颈洒在她敏感的皮肤上。 “我相信妹妹不会。” 沈舟颐命人取来清水,帮她匀面。闭门思过的这几日,戋戋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整个人憔悴得不像话。 他骨节漂亮的手浸在热腾腾的水色中,宛若透明,低头浣毛巾的样子十分,眼尾下垂,丰神朗朗。然这张脸再是英俊,戋戋也提不起半分兴致。 他陪她一道去看李大郎。 走到半路,遥见天色沉沉,朔风凛凛,雪欺衰柳。戋戋捂紧身上的斗篷脚步越来越快,行至后花园时,沈舟颐却蓦然停滞脚步。 呼呼北风将她发丝间的珠花吹得叮当作响。她茫然抬头问他,“怎么了?” 沈舟颐的神情很微妙,不像顾念着什么正经事。他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一边瞥向漫天落下的雪糁,一边凝睇她甫上完妆的樱桃红唇,若有所思。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在这种天色下吻你会很不错。” 戋戋难以置信,踉跄地后退一步,“你疯了。” 沈舟颐抬手捞住她那截细腰。恋人唇间的甜,杂糅天空飘雪的凉,确实是极品味道。 戋戋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有肌肤之亲,双手撑柜。他含情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警告道:“别躲。”真就俯身啵上她的嘴。雪花凉渗渗的,融化在两人的体温中,实冰火两重天。 最恼的是,她还难以自主地沉沦其中,周围环境太冷,她本能地想汲取温暖。伴随着愤怒的对抗,她用同样强硬的力道回应沈舟颐,告诉他自己不是好欺负的……像破罐破摔,既然他要玩她,那她也玩他。不论出发点如何,外人看来都是他抱着她,她攀着他,缱缱绻绻地在一起。 李大郎独自兀立在雪中,都看僵了。 他本是由婢女伴着,来逛贺府后花园的雪景的。 老太君自从厌恶了戋戋后,对她的婚事再无上心,只愿尽早打发了李家父子。因而她自己不露面,只派了身边的婢女领着李大郎逛园子。 闻李大郎咳嗽的声音,戋戋才恍然警觉。她泄气地推开沈舟颐,晓得自己又被利用了。 李大郎两道浓眉难以置信地蹙着,愤怒的火焰已经使他脚下的坚冰化为雪水。 沈舟颐缓缓扫向李大郎,涟漪一笑,“李家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那笑容是炫耀的笑,睚眦必报的笑,胜利者的笑。 染指珍珠 第29节 李大郎木然不答,目光仍然锁定戋戋,绝望、迷惑、鄙视,要把她烧成灰。 戋戋难堪不已,垂过头不去看李大郎。 她嘴上妃红的胭脂又被沈舟颐亲飞了,牙齿磕磕绊绊,唇瓣还有些肿,透着隐隐的水光,裙带和沈舟颐腰间的香囊还绞在一起。即便没看见刚才那幕,都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李大郎大概死也不明白,世上焉有如此放荡无耻的女子,前两天还和他信誓旦旦地谈婚论嫁,转眼就和别的男人如此旖旎地在后花园中拥吻。 贺家小姐的事他倒也有所耳闻,传言魏王府的世子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还试图把她养成外室。她和她的表兄名为兄妹,实为情人……之前李大郎着急娶媳妇,本不愿去信那些谣言,现在亲眼目睹,由不得他不信。 此时女子白嫩的脸蛋上,有妇人般滋润的红晕,她和那个男人做过什么不言而喻。 李大郎快随着这场大雪冻成雪人了。 沈舟颐朝他道歉:“方才没看见李公子,实在对不住。不如进屋去,我和戋戋敬您三杯热茶。” 手还揉在那女人的臀上。 李大郎婉言拒绝,满心恼怒,气得想落泪。天下无便宜的午餐,父亲怕这女人是个烂梨,还真说对了。 古人有在河边洗耳朵,他现在只想一头扎进冰湖里,洗洗眼睛。 …… 这日之后,李家便与贺家断交,再无往来。李家阖家都搬去了金陵,说是临稽风气不好,要躲避晦气,连同送给戋戋的那套凤钗也一并要了回去。 戋戋对沈舟颐这种排除异己的手段司空见惯,已经麻木了。 绣娘来给她量尺寸,问她喜好什么样的花纹,轻一点的衣料还是重一点衣料。戋戋无精打采,信口敷衍,导致许多繁乱的花纹撞色,叠起来根本不好看。最后还是沈舟颐认认真真帮她修改了半天。 又相安无事三个月,东风启信,春水融冰,魏王府的世子妃赵鸣琴生了,是一个皱巴巴的男孩。虽是早产,好在母子平安。 整个魏王府乃至上层贵族们都陷入在莫大的欢喜之中,前来道喜者几乎踏破了王府的门槛。然对于那些溢美之词,晋惕却冷冰冰无半点喜怒,心中甚至不胜厌恶。 他清楚得很,这孩子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哪一个男人能承受得了这样的侮辱? 不过生下来也好,他和沈舟颐的那点恩怨,终于要了结了。 四月初繁华胜锦,香雪似海,临稽城老老少少都脱去冬装,涌到南苑的秀峰上看花踏春。地气和暖,白梨红杏,剪梨飞绵,春日的景色幽绝。 赵鸣琴自诞下小小世子后,在魏王府中的地位无疑又稳了一层。魏王妃将王府中诸般事宜放手给赵鸣琴去做,赵鸣琴不负众望,当家主母当得有模有样。 只是她和丈夫晋惕夫妻关系冷淡,半个月不说一句话也是常有的事。 赵鸣琴知晋惕还对贺家那狐狸精难以释怀,便拟今秋为晋惕纳几房良妾,模样身材都按贺戋戋来。她固然不得晋惕的宠,却也不能让外面的狐狸精趁虚而入。 因着赵鸣琴在晋惕面前提了戋戋的几句好话,晋惕勉强顺从母亲魏王妃之命,和赵鸣琴一道踏青赏春。 去年冬天,晋惕曾听说戋戋和麻风病李家说过亲,他当时还绞尽脑汁地想怎么阻止她往火坑里跳,没想到这桩婚事后来无疾而终了。 他好想念戋戋,好想好想。他想见见她,哪怕远远的一个背影都行。 他想跟她说,我错了,我真的做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就这么简单的话,他都不敢奢求跟她说。 或许是天可怜见,踏青游玩这日,晋惕再度看见了熟悉可爱的背影。赵鸣琴身着菖蒲紫长裙,头戴莲花冠,正挽着他的手臂喋喋不休地跟他讨论儿子的名字……晋惕却心神恍惚,撇开赵鸣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追逐着方才偶然看到的那抹丽色。 赵鸣琴不悦,随着丈夫走过去。 晋惕站在杏花树影后,一对年青男女正在树下说话。男子伸出两根手指放在女子额上,那神情动作仿佛在笑问女子是不是发烧了;女子拨开男子的手,颔首不语,她柔滑的长发被挽成一个低矮的妇人髻,眉眼不胜温婉。 定睛之下,正是沈舟颐与贺戋戋。 晋惕的眼圈蓦然红了。 睽别已久,她……已经嫁给沈舟颐了吗? 赵鸣琴也好奇地朝这边望过来,一望之下,大惊失色,竟也红了眼圈。 她这感伤倒不是为贺戋戋,只是贺戋戋身畔的那位青袂公子,却不是她年少未嫁时魂牵梦萦的情郎是谁? 须臾间,夫妻俩都各自呆住了。 缥缈烟云,纤翳不生。云开日朗,草木竞秀,好一个阳春四月。 远处的戋戋雪腮鼓起,郁然离开沈舟颐要走。沈舟颐含笑拽住她,往她鬓间簪下一朵杏花。杏花白洁,衬得美人更完璧无瑕。 晋惕绷不住,咳嗽了一声。 那对眷侣这才察觉,齐齐朝晋惕这边睨来。 两对夫妇,八目相对。 戋戋见了晋惕,尬然不知自处,沈舟颐漫然望向戋戋,晋惕神情激动地瞪着他们二人,赵鸣琴则目不错珠地望向沈舟颐。 “好巧啊。” 良久,沈舟颐和晋惕同时开口的。 周围游人如织,热热闹闹,唯有他们这里的时间是停止流动的,且尴尬的。 晋惕扫也不扫沈舟颐一眼,径直来到戋戋面前,定定问她:“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戋戋语塞,哪想到晋惕上来就问得这么直接。她心头微有动容,神色复杂地抬眸,小声嗫嚅道:“嗯,好。” 这一声好,令晋惕如逢暖阳,仿佛原谅了他劫她的仇。 晋惕眼角有晶莹闪烁,流下泪来。 半年多不见,她的衣着举止大有改变。可即便她梳着代表别人妻子的妇人髻,他还是死心不改如痴如狂地迷恋她,她身上的每一寸气息都能让他发疯。 赵鸣琴见丈夫和其他女人眉来眼去,很郁闷,哑声对沈舟颐说:“今日终于见得庐山真面目,原来,你是她的人啊。” 沈舟颐和赵鸣琴的那段孽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故人相逢,他倒也不愧不怍,礼数周到道:“听闻世子妃刚得贵子。” 赵鸣琴点头,喜极而泣:“是个可可爱爱的男孩。” 沈舟颐道:“恭喜。” 赵鸣琴哽咽道:“原来你便是沈家公子,之前我也听夫君讲过你几次……” 但晋惕都是骂他不得好死、天打雷劈的。 沈舟颐一笑了之。 赵鸣琴稍稍整顿神色,上前半步,拉回失魂落魄的晋惕。晋惕身子虽离开了戋戋,眼神却还如拉丝般,苦恨难舍地胶着在戋戋身上。戋戋始终不回应他。 沈舟颐不动声色地扣住戋戋的五指,两人的肩头挨得近了近。 晋惕看在眼中,认定沈舟颐是在挑衅。可他再无资格叫沈舟颐放开她——他已经成婚了,身畔站着另个女人。 为了缓解气氛,赵鸣琴客套道:“来日我家办满月酒,还请二位赏光前来。” 话刚离唇,赵鸣琴就后悔了。晋惕厌恶沈舟颐至此,怎容得后者来魏王府吃酒?即便晋惕让来,沈舟颐怕也是不敢来的。况且,晋惕还对贺戋戋多有不轨之心,她这么说等于给自己挖坑。 晋惕语气不善地道:“来,沈舟颐,你一定要来。” 转而颤颤对戋戋道:“也是……盼着你来的。” 沈舟颐颔首:“承蒙盛情。” 戋戋蹙蹙眉,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味道。晋惕眼神幽怨,在提醒着她什么。那可怜的哀求之意,在无声地求她不要嫁给沈舟颐。 她隐隐感觉,去满月宴这件事是可取的。 但沈舟颐亦不是傻子,未必肯答应。 …… 那两人走后,晋惕和赵鸣琴夫妇俩相对无语。这互相遇见旧情人的事,还真是像话本子,巧合到极点了。 晋惕方才虽目光灼灼不离戋戋,余光也扫见了赵鸣琴与沈舟颐含情脉脉那个样儿。看来自己之前的猜测没错,赵鸣琴果然和沈舟颐有一腿,她生下的那野种大抵就是沈舟颐的。 晋惕为了摆脱赵鸣琴和赵阁老父女,决定豁出去了。 赵鸣琴亦十分疑惑,那日与自己过夜的人究竟是谁?她最初认定是晋惕,觉得晋惕不想负责才矢口否认;可这半年多以来,晋惕一直坚定信念不动摇,孩子生下来连抱一下都不肯……种种,让她觉得晋惕可能确实不是孩子的生父。 那么,生父会是沈舟颐吗? 她隐隐害怕,不知怎地,又隐隐期待。 她最一开始心悦的那个人并不是晋惕,而是沈舟颐。可如今沈舟颐却站在勾引自己丈夫的那个女人身边,与她的情敌亲亲我我。 作者有话说: 以后更新都在晚上九点准时 第32章 狐狸[修] 与晋惕和赵鸣琴夫妇相遇后, 戋戋赏春景的意兴也减少了几分。晋惕曾经劫持过她,逼她做外室,她确实也恨过晋惕、恨不得晋惕死;可忽忽六个月过去, 她又经历了太多太多, 当初那份浓切的怨恨早已被岁月冲淡了。 现在她对晋惕的态度不是怀念, 不是爱,是敬而远之。 就像谣言传的那样,是她自不量力地纠缠晋惕,才酿成如今的苦果。若她当初不去强攀那富贵枝, 而是听吴二夫人的话,认认真真择一笃实德行好的人为夫,焉会陷入到现在的尴尬局面中。 沈舟颐见她坐在马车中多有黯然神伤之意, 轻揉她的背细声安慰。悲哀的是, 无论戋戋愿不愿意, 身畔都只有这么一个男人可以依靠。 沈舟颐沉闷道:“以后别想着他了。” 春天到来, 半年孝期过去了,他们的婚期将至, 她不该再念着别的男人。 戋戋阖着眼皮,倦怠疲惫。 回到贺府,前厅琳琅满目摆放有许多礼物和补品,都是邱济楚送来的。前些日子邱济楚往沿海走了一趟, 搜罗到不少珍异宝货, 都于此献与贺老太君。他和贺若雪也快该办喜事了, 岳家自得勤讨好着。 贺老太君很满意邱济楚的孝心, 衰老的面庞近两个月来第一次显露笑纹。贺敏也被人用轮椅推着出来晒太阳, 他整张脸重度毁容, 鼻头亦坏死, 黑洞洞的,极是瘆人。经那次烫伤后,他的命虽在沈舟颐妙手回春下得以保住,却没剩下几分人样儿。 戋戋随沈舟颐回来时,恰好撞见贺敏这张脸。 冲击感太大,没忍住,吐了。 入春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目睹贺敏的脸。 贺老太君立时阴沉得滴水,重重拍了下桌子。她自尊心比天高,虽贺敏丑陋如斯,却从不准府上任何人谈及贺敏的面容,说了就要挨打,戋戋此番算是撞到枪口上了。 沈舟颐一边照顾着戋戋,一边帮她打圆场,“济楚兄的那些宝货都是从东洋弄来的,人参药材尚好的东西,老太君仔细看过没有?” 贺老太君正在气头上,知沈舟颐护短,对那不孝的女子偏袒有加,强忍怒气含糊应付过去。不多时邱济楚过来,身穿五彩斑驳的彩衣,上演了一出彩衣娱亲,端是滑稽可笑,老太君的皱纹这才舒展些。 沈舟颐便趁此将戋戋带出去,给她清水漱口。戋戋心有余悸,以为他马上要出言责备她,没想到他饶有兴致地问:“贺敏那张脸,真如此恶心呀?” 他眉眼藏笑,轻描淡写,极像把别人的痛苦当乐子的那种人。戋戋吸了口清风,胸口的闭塞之意愈甚……不禁深深怀疑,贺敏变成这样都是沈舟颐害的。 染指珍珠 第30节 戋戋眼珠翻白,比起贺敏,沈舟颐实更令她恶心。 “你说说我和贺敏,谁令你瞧着更赏心悦目些?” 戋戋面孔板着,懒得回答他这种无意义的问题。沈舟颐纠缠上来弄得她浑身发痒,她才不情不愿道:“自然是舟颐哥哥你。” “要是被老太君听到,只怕更加怨恨你。” 他笑笑,显然对这话十分受用,又得寸进尺地问,“那我和晋惕比呢,谁更好些?” 戋戋齿冷,“如今我和他已无半分干系了,你休要提他。” 沈舟颐道:“知道。就只是好奇罢了。” 最开始在她心中,晋惕如高高在上的华贵牡丹,沈舟颐如月光流水的白芍药;而如今,晋惕如张牙舞爪的食人花,沈舟颐似见血封喉的毒花。 她沮丧道:“都不好。” 沈舟颐见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怜意顿生,大力揉磋她软蓬蓬的脑袋,恨不得现在就弄死她。 邱济楚给老太君送罢礼后,又私下里送给吴暖笙许多金银宝石。吴暖笙是他要讨好的岳母固然是一方面,更因幼年时吴暖笙常常到邱家去做客,与邱济楚的亲生父亲——已故的邱大爷交情甚好,邱济楚于此对吴暖笙的关系比常人亲厚些。 戋戋往吴暖笙的暖阁去时,若雪、若雨和贺敏都在,屋内炭火烧得盛,温暖如春。 有过刚才失礼的经历,戋戋垂着头刻意不去看贺敏那张脸。没有贺老太君在场,吴二夫人又是个相当随和不拘小节的人,大家都很放松,言笑晏晏,相互谈天。 沈舟颐与邱济楚两位女婿俱在,贺若雨眼见其他姊妹终生有托,唯独自己的婚事没影儿,不禁心头发酸,惶惶着急。 姊妹们坐在一起口无遮拦,贺若雨便道:“瞧我们都是瓜子脸,就戋戋一张圆脸,看起来有点不像咱家人。” 戋戋吃瓜子的手顿时一滞。 这话即便是半调笑讲出来的,攻击性依旧很强。 戋戋和若雨固然是吴暖笙所出,贺若雨却是三爷房中的,和贺敏是亲兄妹。贺若雨方才见戋戋竟对贺敏呕吐,心下一直暗暗不快,此刻忍不住开始找茬儿。 “这话可不兴胡说,”吴暖笙笑道,亲亲热热地握住戋戋的手,“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才诞下戋戋,怎能不像咱家人?” 戋戋亦礼节地挂着微笑,“若雨姊姊的眼睛也和三叔叔不同,瞧着还不像三叔叔的女儿呢。” 她说罢,下意识观察沈舟颐的反应,后者仿佛对她们这群妇孺的勾心斗角并不感兴趣,独自把玩着一只九连环锁。 贺若雨碰了个钉子,语塞,也便不再说话,默默吃点心。 众人散场后,戋戋佯称与吴暖笙还有私房话要说,留了下来。 “上次你做得终究鲁莽了些,”吴暖笙嗔怪她,“瞧,都让人怀疑了。” 哪有亲孙女损害祖母的?除非不是亲的。 戋戋认错道:“是,我以后会小心。” 吴暖笙劝道:“没有以后了,你就踏踏实实嫁给舟颐,安安稳稳过这一辈子,就挺好。别再跟他们勾心斗角了。” 戋戋喃喃:“恐怕嫁给沈舟颐才安生不了。” 吴暖笙思忖片刻,以为戋戋担心生儿子的事。她自己就是因为体寒生不出儿子,才在贺家挨屈受气多年。 “为娘没男嗣,是因为你爹的缘故。你爹爹身体不行,谁也给他生不出儿子,就连你那几个腰满臀肥的姨娘也生不出。但舟颐和贺家人不同,他是真心对你好,不会在乎男孩还是女孩的。” 戋戋一听这些话就要心烦,皱着眉头直摆手。她瞥见吴暖笙腕上戴的手钏,珊瑚之色,都有些掉漆了,却还是日日不离身。那是邱家大爷年少时送给吴暖笙的,到现在她还念念不忘。从前贺二爷在时她不敢戴,现在越发明目张胆起来。 “你也要小心些。” 戋戋将声音压低许多,“你和邱大爷那点事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连沈舟颐也不行,你莫要把他当好人。这次贺老太君与我生分,都是他害的。” 吴暖笙惊得睁大了眼睛。 戋戋未耽搁太久,便回到自己的桃夭院。沈舟颐在书案边专注地写着药方,他是做医术行当的,书法好看,字字灵秀清晰,不似晋惕的字那样有龙飞凤舞的豪气。那只九连环已被他解开了,就安安静静躺在一旁。 闻她进来,他道:“方才见伯母眼泡有轻微红肿,昨夜可是哭过了?二伯父虽故去,也该劝她节哀才是。” 戋戋倒没看出来吴暖笙哭过,她不是郎中,对人精神状态的细微变化的敏感远不如沈舟颐。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吴暖笙就算昨夜真的哭过,也绝不是为贺二爷。吴暖笙与贺二爷夫妻本就不到生死相许的地步,贺二爷又已死逝了这么久,伤心也早该伤心罢了。 遂道:“我亦不知。” 沈舟颐道:“济楚说,这两天是他父亲邱爷的死祭,我还以为伯母是为邱爷而哭。” 戋戋尴尬笑笑,“我母亲和邱爷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缘何为他哭泣,舟颐哥哥多想了。” 沈舟颐点头称是。不过他续又怀疑道,吴暖笙和邱爷是青梅竹马,交情不浅,连邱济楚幼时都常常能见到吴暖笙。如今恰逢邱爷祭日,吴暖笙哭一哭也是人之常情。 他做家主后不像贺老太君那般盯紧府中女眷的贞操,亦不愿强人所难,要求戋戋的母亲一定为贺二爷守节。吴二夫人若有改嫁的意思,他是支持的。 贺老太君管家时,俨然不喜欢吴暖笙,常常罚她站规矩,吴暖笙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现如今自己的女婿管家,吴暖笙扬眉吐气,精气神都比之前好了许多。 “伯母现下正是颐养天年之际,该好好补补,别总落泪才是。” 说着他将笔下墨痕未干的方子递给戋戋。戋戋疑,踌躇不敢收……原来他刚才在为吴暖笙写温补的药方。 沈舟颐察觉她的狐疑,道:“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随手写的。你若不放心,仍然可以拿到外面给别的郎中看过,没问题再用。” 戋戋顿时发窘,自己做过那点事,他居然都知道。 “没什么信不过舟颐哥哥的。” 她将药方揣进自己的衣袖中。 沈舟颐笑,慰然摸摸她的脖颈,手指沾染的墨迹也蹭到她雪颈上一些。半年多以来,他们共同住在桃夭院日日夜夜都不分离,除去没行过大礼外,已和真正的夫妻无二无别了。 他对她很好,只要她不试图逃离他,任她犯下再大的错事他都不会对她发脾气。家里人无论老太君还是谁要欺负她时,他都会偏袒她。可他依旧不允她怀孩子,每日的避子药都是他盯着她喝下。 戋戋知道,他是因为前世之事来找她“报仇”的,而不是真和她成家立室、生儿育女过日子的。他要的只是在榻上一次次的折磨和发泄,而非什么天长地久的爱情。 可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除去梦中那个幽闭的房室和阴影外,再无半丝半毫的记忆。 “哥哥。” 她心念所至,忽然叫他,目光盈盈,纯洁又恳诚,“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当然不是问现在,是在问他们扑朔迷离的前世。前世可否也有吴暖笙、晋惕、贺老太君这些人? 上次争吵过后,她和他还是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谈起前世。 沈舟颐缄默片刻:“你真想知道?” 戋戋点头:“如果真是我对不住你,我会向你赎罪的。” 但她不想再这么和沈舟颐不清不楚地喝避子药了。 长久喝下去,她的身体会坏掉。 他眉头微动,似乎还真要告诉她了。 可便在此时吴暖笙的侍女忽然过来,见沈舟颐也在,欲言又止:“小姐,夫人找您。” 侍女一开始的口型不是这个,见沈舟颐也在临时改的。沈舟颐佯作没看见。 戋戋凛然,寻了个借口敷衍沈舟颐,起身和侍女匆匆离去。 吴暖笙正在焦急等着她,果不其然,是那户人家又来要钱了。吴暖笙手里都是贵重首饰给不出去,才求助戋戋。 戋戋警告吴暖笙道:“以后无论多重要的事,都不要直接派人来桃夭院找我。我和他住在一起,你又不是不知道。” 吴暖笙委屈道:“我以为不用瞒着舟颐的。” 戋戋有些嗔怒,不过好在她手头暂时还有些积蓄,统统都替吴暖笙给了那户要债的人家。 · 半个月后,魏王府办满月酒,来的都是皇亲贵眷,场面盛大非凡。 罗呈驾着王府的马车来贺府,强行邀请沈舟颐也过去,端是气势汹汹。 世子说了要邀请沈舟颐就会邀请,由不得他不去。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是场鸿门宴,魏王府的人个个权势熏天,又和沈舟颐有大仇,弄不好就一去不返了。贺老太君忧心忡忡地拄着拐杖出来,可她一介老妪,又能管得了什么事。杨钢忠心护主,想和沈舟颐同去,却被罗呈冷冰冰地阻拦了。 “世子说过,只邀请沈公子一人,其余闲杂人等皆不准去。” 杨钢怒目圆瞪就要拔刀,阻止罗呈带走沈舟颐。沈舟颐却轻轻摇头,叫二人都不要鲁莽。 “世子盛邀,却之不恭,我去王府便是。” 罗呈的脸色这才缓和些,瞟向一旁站立的戋戋。 戋戋也拿捏不定主意,挽着沈舟颐的手臂道:“哥哥要我陪着同去吗?” 沈舟颐道:“妹妹若是懒得不去也行,还得看世子的意思。” 罗承高声插口道:“贺小姐,世子是盼着你去的。” 戋戋自行斟酌,此番赴鸿门宴,晋惕定然准备了什么极厉害的法门对付沈舟颐,而沈舟颐亦有大皇子撑腰。他们二虎相斗,没准要两败俱伤,自己还是前去亲眼看看的好。 于是两人一同登上魏王府的马车,邱济楚担心不已,已事先跑到大皇子府上通风报信。晋惕若敢跟上次那样抢人,大皇子定然要他好看。 王府前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贵妇老爷们数不胜数。 戋戋格外紧张,不知前路是福是祸,一滴汗从额前滑下。沈舟颐倒比她镇定许多,为她揾揾额头,握住她冰凉的手心,“担心我呀?” 罗呈绕开王府喧闹的大门,径直将他们带到了一个小侧门。曲曲折折地沿着布局古巧的王府走许久,周围古树松柏参天,冬日里犹自绿意盎然,令人多生几分阴森之感。 到一高门大屋之前,沈舟颐与戋戋被请进去。室内灯火通明,正襟危坐了不少人影。 赵阁老,抱着孩儿的赵鸣琴,魏王妃,魏王爷……这些人本该在会客室招待客人,现下却悉数聚于此处,表情各异,像死人开会般,谁也缄默不言。 戋戋和沈舟颐同时哑然。 这么多的大人物,还是头一次见。 两人被围在垓心,两侧卫兵用银枪顶着他们,送到了屋子的正中心。 戋戋素来冠有勾引世子的名头,被这里的所有人深恨着。沈舟颐则冠有勾引戋戋的名头,被晋惕深恨着。 戋戋茫然站在原地,赵阁老和魏王妃均冷嗤一声。那传闻中的狐媚子贺戋戋原来是长这副模样,今日可算见到庐山真面目了。 这些长辈们都是被晋惕搜罗过来的,他为证明自己的清白,可谓煞费苦心。他不能当着外面宾客的面证明孩子不是自己的,不然他戴绿帽子的事会为人贻笑;他只能当着自家长辈的面,证明那日欺辱赵鸣琴的另有他人。 晋惕跪在地上,腰杆挺直,朗声道:“今日将罪魁祸首请到王府中来,进行滴血验亲,孩子的生父到底是谁,一目了然。” 赵阁老脸色发沉,赵鸣琴更是惨白得不像话,依依望向沈舟颐。沈舟颐被卫兵扣着双臂,耸耸肩,表示并无还手之力。他和戋戋两人就像两只待宰的羔羊,是生是死,都听命了。 晋惕要让戋戋亲眼看着,自己是清白的,并没有背着她乱搞其他女人。 众人哗声四起。 魏王怒道:“子楚,胡闹!你把我们所有人叫过来,就是为这荒唐事?” 染指珍珠 第31节 晋惕坚定道:“不是荒唐事,是要紧事。” 说着便命人取来了清水和针,率先刺破自己的手指,又抢过赵鸣琴怀中婴儿,刺下一滴血。两股血液浸入水中,并不能相融。 婴儿哇哇啼哭,赵鸣琴控诉道:“晋惕,你当着我爹爹的面如此羞辱我,你算是个人吗?” 晋惕冷冷道:“水性杨花的女子,你看清楚了,你这野种并不是我的。识相的,就现在说出奸.夫是谁。” 赵鸣琴哭啼不休,如何肯说。 晋惕也不客气,直接命人去取沈舟颐的血。 沈舟颐的手指也被刺破,留下一滴猩红。 戋戋的心脏也跟着咚咚跳,和众人的目光同样,都目不错珠地盯向血碗。 作者有话说: 错别字和个别语病已修 第33章 狐狸 几乎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赵阁老捏紧的拳头更全是冷汗。若小小世子真是赵鸣琴和别人的野种,乃天大的丑事,晋惕休妻是必然的了, 他赵家也再无法在魏王府面前做人。 晋惕的威势似雷之发, 只待结果一出, 立即命人将奸夫沈舟颐拖出去斫为肉酱,然后再和戋戋解释事情的真正原委。 但是,两股血液在清水中旋作两圈,像排斥的磁铁, 始终不相靠近。空气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良久, 沈舟颐率先打破寂静:“世子的这出闹剧, 也该结束了吧?” 众人缓过神来, 赵鸣琴废然落座, 抱着凶狠啼哭的婴儿泪不成声。晋惕茕茕伫立,一时间神色阴翳而迷茫, 喃喃道:“这怎么可能,他竟没有……没有……和……?” 戋戋疑惑地眨眨眼,其实她也以为沈舟颐和赵鸣琴有些不可言喻的关系。 晋惕的墨眉陡然倒竖,不肯就此屈服, 指向沈舟颐道:“定然是你动了手脚, 一次不相融也做不得数, 换水再验。” 沈舟颐的语气也不善起来:“世子。水是贵府准备的, 针是您手下刺的, 还叫我如何动手脚?若想平白诬陷人, 也该寻个高明点的主意。” 遭沈舟颐如此讽刺, 魏王脸上再也挂不住,厉声怒斥晋惕,命人将碗和血统统收掉。沈舟颐还被两侧卫兵押解着,魏王便叫放开,冷言冷语赔了句不是。 沈舟颐掸掸衣袖,嗤道:“本以为今日世子相邀我兄妹是为着从前的交情,不料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 赵鸣琴认为自己和孩子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再顾不得世子妃的庄严,当场质问晋惕为何要陷害别人?晋惕满心烦躁,即便这孩子确实不是沈舟颐的种,也绝不是自己的,赵鸣琴犯下淫罪,属七出之过,缘何有胆量反过来质问他? 场面俨然乱成一团,哭泣声质问声,惹得晋惕血气上涌,直欲杀人。心上人戋戋近在咫尺,他怎能容她再生生逃走?空气在肺管中鼓噪,晋惕手筋上的血管暴突,怒起来不管不顾,唰地一下竟抽出寒芒闪闪的长剑,锋利的剑锋直指沈舟颐。 两个男人端端已走到生死对决的地步。 “今日便将你这厮就地正法,看你日后还如何耍诡计。” 比的不就是谁更狠么? 戋戋也被利刃闪得肌肉一跳。 说时迟那时快,晋惕手中长剑已朝沈舟颐右臂斩下,满拟先断掉沈舟颐的四肢,再将他做成人彘泄愤。沈舟颐稍稍一躲,虽侥幸躲过了要害,右臂却已鲜血淋漓。 二男争女,血溅满月宴。 血雾喷在戋戋的下巴上,怵得她心慌,下意识大叫一声:“哥哥!” 搀住摇摇欲坠的沈舟颐。 沈舟颐臂间黏糊糊的血液蜿蜒而下,染得戋戋洁白的衣裙上也满处都是。沈舟颐闷哼,对惶急失措的戋戋挤出个惨淡的微笑,示意他还死不了。 魏王和魏王妃见晋惕如此发疯,同时惊惧,齐声命人阻止晋惕。奈何晋惕已杀红了眼,手中又有长剑,一时半会儿谁也奈何他不得。赵鸣琴刚出月子身体孱弱,受不住这打击,软软地晕厥了过去。 晋惕将滴血的剑尖复又指向戋戋,“你是跟他还是跟我?说,你要的是我。” 三人中,一个虚弱地半跪,一个茫然弯着腰,一个傲然伫立,构成奇妙的三角形。戋戋在这两个男人的以死相搏中,仿佛只是弱小的草芥,根本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两个男人谁棋高半筹谁就能得到她。 外堂不少宾客已嗅得动静,魏王妃生怕儿子的丑事传出去,对两侧卫兵喝道:“还不快将世子拿下!” 卫兵们皆畏葸不敢前,一者晋惕是世子身份尊重,平时就乃他们的主子,他们如何敢反过来压制主子?二者晋惕此刻手中持剑,巍然凛凛,袍带猎猎生风,恍若人间太岁神,凶狠可怖,谁不怕掉脑袋。 晋惕的剑尖离贺家兄妹越来越近,但凡戋戋说个不字,死的不是她,而是沈舟颐。 戋戋眸中噙满难堪又痛苦的泪水,她本可以对晋惕说“跟你”以挽救沈舟颐的命……可血浸的袍袖之下,沈舟颐的五指仍像鹰爪一样钩着她,如此恶劣的情势下依旧咬定不放松,在无声地警告她:不准说。 他平日优雅温和的瞳仁,此刻也一眨不眨地锁定晋惕。晋惕有多凶恶,他就有多凶恶。两边俨然旗鼓相当,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半步。 戋戋踌躇,沈舟颐捏捏她的手心,语气像平日清晨在床榻时那般柔和:“戋戋,来,告诉他,你要的不是他。” 明目张胆和晋惕作对。 晋惕红眸更红。 一时间满月宴刀光血雨,醋味弥天。戋戋夹在中间,委实难受至极。 被两个性情阴鸷执拗的男人同时锁定并不是什么幸事,戋戋得到的不是被抢着爱的幸福感,而是深深的、难以自拔的恐惧。她就像山涧中两块大石挤压下,在罅隙内顽强生存的一根豆芽,无论哪方是赢家,她都会被千钧重量碾压得尸骨无存。 他们两个人,都不是她想要的。 戋戋迟疑道:“我……” 晋惕的长剑示.威似地晃了晃。 戋戋恨,为何定然要她抉择,她就不能两个都不选吗?或者选别人,李大郎? 各种目光的睽视下,她奇寒彻骨,三魂六魄都如同被揉成团,坠入意志的深渊里,冷汗如注,心慌欲死。 这注定是个死局,她没法选。 晋惕见她犹豫以为她心悦沈舟颐,沈舟颐亦失望,以为她到现在还对晋惕念念不忘。 终于晋惕耐心耗尽,剑锋绝望地往前一送,刺入沈舟颐的心窝。 刺耳的惊叫齐齐在耳边响起,好在这时传来王府下人长长的一声“报——”。 “大皇子殿下的人来了,指名道姓说世子爷强掳他的太医,怒气冲冲来府上要人。” 晋惕蹙眉。魏王趁晋惕瞬间的愣神飞身过去,从他手掌中抢过长剑摔在地上。 魏王妃严肃道:“大皇子怎都知道了?坏了,闹大了。” 沈舟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朝晋惕勾出一枚挑衅的微笑。 晋惕见了,疯得更加厉害,恨不得过去手撕了他。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他们之间有夺妻之恨,仇怨已不共戴天。 原来早在沈舟颐临走时,邱济楚就已跑去大皇子府上通风报信,直到此刻才终于等来大皇子的救兵。 晋惕今日不宰沈舟颐实难甘心,奈何剑已被魏王抢过去,他一时无法行凶。又见戋戋的手臂仍挽着沈舟颐,杏眸忧心忡忡,便对沈舟颐的杀意更浓烈数分。 魏王妃五内如捣,低声对魏王道:“大皇子向来与我们不睦,且又最爱在圣上面前告小状。子楚今日这荒唐事,千万别传到圣上耳中才好!” 魏王一拍脑门,心想魏王妃说的正是,勒令晋惕把沈舟颐和戋戋二人送出去。晋惕咬牙切齿道:“沈舟颐可以不死,贺小姐必须要留下。” 在场众人皆唏嘘,怎想晋惕好色至此,大皇子都上门要人了,竟还耽于女子。 魏王扇晋惕一耳光,大怒道:“逆子!” 赵阁老和赵鸣琴犹自愤愤不平,好好的新生儿,愣要被说不是晋惕的种,如何能甘心。 沈舟颐自不可能把戋戋独自留在这儿,他们已是即将成婚的夫妻,理应同舟共渡。 褚玖那边催得紧,若魏王府执意不肯放人,褚玖就要去圣上面前参晋惕一本。经上次晋惕掠夺戋戋的事后,晋惕在圣上那儿本就声名狼藉,这次若再被弹劾,多半是要获罪的。 当下沈舟颐和戋戋出得魏王府,不少宾客都目睹沈舟颐半张身子全是血,唏嘘之余,又好奇不已。有人猜测说晋惕想强掳民女,才把那女子的丈夫伤成这样的。魏世子自幼就有个小魔头的诨号,果然名不虚传。 沈舟颐失血过多,在回去的路上便昏厥在戋戋身上。魏王府的人也不先替他包扎,只管将他和戋戋丢回贺府了事。 邱济楚心急如焚地迎上来,拖沈舟颐回屋,匆匆忙忙找来金疮药,这才止住了血。 果然如魏王妃所料,大皇子褚玖将晋惕谋色伤人之事禀告给了圣上。圣上恼晋惕一而再再而三地闹事,不准他再留于皇都,派他去北方边陲的军营中历练,不砍下两百个柔羌人的脑袋,不准回到临稽来。 魏王府新生的小小世子居然不是晋惕的骨肉,在王府内部引起了场不小的风波。 赵阁老和魏王这亲家是没法再做下去了,两家冷战两天两夜,最后还是决定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就和离。赵阁老带着赵鸣琴回江陵罢了。 魏王妃百思不得其解,那夜明明是她亲手给晋惕和赵鸣琴调的暖情酒,赵鸣琴腹中孩子怎么就不是晋惕的了?既不是晋惕的,也不是沈舟颐的,那孩子到底是谁的?莫非这其中横生了什么枝节? 晋惕本待等拿下沈舟颐后,把德贵的尸体抬上来,以蓄意谋杀罪给沈舟颐判个腰斩。然随着滴血验亲的失败,后面的计划都无用武之地了。 最委屈的还是赵鸣琴,莫名其妙就怀了孕,莫名其妙就当了世子妃,最后又莫名其妙被和离。 她隐隐感觉自己被什么人当棋子用了,又不清楚那个人是谁。 …… 沈舟颐此番伤病在家中躺有七.八日才好,戋戋在旁伺候他上药换药。每每见到他肩头那绯红如血的红莲印记时,她总免不得发悸。 褚玖送过两封书信,问候沈舟颐安好。沈舟颐剑伤未痊不能亲自谢恩,便在回信中多多拜谢了大皇子的恩德。 褚玖准备待沈舟颐病好后,把他举荐到太后身边做太医,专事太后的起居。沈舟颐犹豫着未敢应下,毕竟能照料太后的都是太医院中的佼佼者,他之前只在褚玖府上行医,连太医院都没进过,如何能冒昧地侍奉太后。 褚玖却认为沈舟颐当初既能赤手空拳从雪葬花毒下救他,必然有某种起死回生的本领。若是哪天太后有什么棘手的急病,褚玖必然举荐沈舟颐过去一试。 沈舟颐哭笑不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治不好或是治错了太后的病,板上钉钉要杀头。大皇子这是向着他,还是害他呢。 如今贺大爷与贺二爷相继死去,贺家全家的吃穿用度都寄托在沈舟颐头上。虽沈舟颐因戋戋与贺老太君闹得不睦,贺老太君还是不希望他真出什么大事的。 戋戋往魏王府走一趟,本期待二虎相斗两败俱伤,她好坐收些渔翁之利,奈何世事难料,捉不到狐狸还惹浑身骚。 她在桃夭院照顾沈舟颐,他手臂有伤夜里虽没弄她,但还是不肯轻易放过她,常常给她的嘴巴亲肿。她还不能乱动反抗他,他的疤痕刚合拢。 夜晚无人时他问她,“你是否也觉得我和赵鸣琴厮混在一起?晋惕叫你和他走时,你心思有没有动摇过?” 沈舟颐说的话夹有轻声咳嗽,没有往日的咄咄逼人,甚至让人觉得几分卑微可怜。 戋戋不愿半夜与他在这种问题上多争执,随口道:“没有,你别多想。” 他哦一声,意味深长,暖融融地抱她,弯弯的唇印落在她耳根后,温柔又依恋,似乎把她的话当真了。 戋戋阖眼眯觉,迷迷糊糊快失去意识时,猛然他又把她弄醒,情深款款诉说自己的计划:“戋戋,我睡不着。想着等我伤好了咱们就成婚,之后你想要孩子便要吧,别再喝避子药了。长久喝下去,确实对身体不好。” 戋戋懒懒:“哥哥不找我报仇了?” “不报了。” 他叹气着说,“晋惕朝我刺来的那瞬,我就想明白了。人生苦短,人命就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何苦自己折磨自己。前世的事是前世,你也不是前世的你,我不该拿前世那些事找现在的你报什么仇。咱们该好好互相珍惜着。” 戋戋本来倦怠不堪,被沈舟颐这一套富有禅意的言辞给说清醒了,转过身来:“哥哥还没告诉我,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染指珍珠 第32节 月光透进来,沈舟颐的剪影显得有点落寞。 “刚刚才说过,都一笔勾销,不提了。” 缓甚久,见她很渴盼地想知道,浅浅提起:“我前世是个僧人。” 戋戋惕然,明显感觉沈舟颐说这话时,体温变冷了许多。他的声音很嘶哑,气息异常沉重,没准还流泪了,可惜黑暗中她并看不清他。 “后来呢?” “后来死了。” “怎么死的?” “烧死的。” 他既愿放下前尘过往,便斟酌着说辞,省去两个字——活活,是被活活烧死的。那一世他行够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善,于菩提树下谛悟,本来是能成佛的,最后却落得个尸骨无存万劫不复的下场。 至于谁害他的不用问也知道,是她。不然他也不会找她寻仇。 戋戋沉默。主要是不知何言以对。 话头有些沉重,直觉告诉她不应该再继续问下去,否则他万一又被激起愤怒就不好收拾了。 她理理寝衣,跟只小猫似地蹭进沈舟颐的怀中,用肢体动作无声回应着他。 · 阳春初至,戋戋和若雪的喜事要同时进行。 戋戋与沈舟颐两人倒好说,都是贺家自家表兄妹。可若雪那头就很难办了,邱济楚那个恶棍继父听说邱济楚即将娶得贵女,腆脸要贺家多出一千两的嫁妆,否则他就要在拜天地那天闹事。 婚姻讲究名正言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邱济楚不得不受他继父的挟制。可他万万也不想贺若雪多出一千两的嫁妆,那继父就是赌鬼、酒鬼,多少钱也填不满赌债。 贺家也确实在仓促之间拿不出那么多钱,贺若雪和邱济楚的婚事是在贺大爷死前就定好的,嫁妆也是那时就准备好的,后来沈舟颐虽又添加不少,但终究已打包完毕。 继父忽然朝贺家多要嫁妆,其实是看重邱济楚和若雪两人惺惺相惜,吃准了无论要多少钱贺家一定都会给,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如今贺家都靠沈舟颐一力维持着,跟贺家多要钱,就等于跟沈舟颐多要。 邱济楚觉得对不住友人,一怒之下竟说他和若雪不办婚仪了,左右他此生也不会另娶她人,若雪也不会另嫁他人。 沈舟颐劝他冷静,婚姻大事怎可马虎。他这些日来在大皇子府上做事,颇攒下一些金银,但并不够千两那样多,还得再想想办法。 吴暖笙忧心自己女儿的婚事,提出要把邱济楚送她的那些首饰都变卖了。邱济楚连连拒绝,羞愧得满面通红。 戋戋提议道:“实在不行,把我的嫁妆给若雪姊姊也行。” 邱济楚大惊道:“这怎行,妹妹与舟颐的婚事也快了,我俩若要你的嫁妆,还算是人么?” 沈舟颐亦瞪向她。 八成她根本不想和他成婚,所以才这般轻描淡写。 戋戋被如此一瞪,灰溜溜闭嘴。 沈舟颐帮邱济楚东拼西凑,终于勉勉强强凑够这一千两,贺家家底实在被掏空了。邱济楚感激涕零,愧得就差找地缝儿钻进去了。 这些钱被送到继父的口袋,没想到过几日,邱济楚那弟弟邱二又来贺府闹。 邱二本和邱济楚是亲兄弟,都是已故的邱大爷的儿子。然母亲改嫁后,邱二和继父臭味相投,疏离他这亲哥哥,反倒与继父那鼠辈亲近起来。 继父好赌好酒,邱二却什么都不好,唯独好色。邱二也不知从哪得到了消息,晓得吴暖笙竟和自己已故的父亲邱大爷有一腿,以为抓住了天大的把柄,整日赖在贺家骗吃骗喝,还调戏贺府的婢女。 吴暖笙确实和邱大爷有点龌龌龊龊的往事,满心觉得邱二真知晓了什么,做贼心虚,生怕邱二给传扬出去,只好纵容邱二在府上胡闹。 贺老太君大怒,她不知情由,痛骂吴暖笙乱来,斥责了吴暖笙好多次。 戋戋也不知道吴暖笙究竟在怕什么,吴暖笙告诉她:“你哪里晓得,当初我是亲眼看着邱大爷硬挺挺地死在我面前的……就是因为那次受惊过度,我后来才生出个死胎,不得已之下收养你。” 戋戋问:“你这么怕,是你害了邱大爷吗?” 吴暖笙莫大惶恐,捂住她的嘴,“可不敢乱说,我怎会害邱爷?邱爷……是与我在做那事时,突发急病死的。我哭还来不及,怎会害他?” 当初吴暖笙和邱大爷之所以旧情复燃,都是因为吴暖笙和贺二爷成婚多年,膝下无男丁,只有贺若雪这么个丫头片子。贺二爷身体实在不行,老太君又等着抱孙子逼得紧,对她多番辱骂,吴暖笙无奈之下,只得去找幼时青梅竹马邱爷,去借种,否则她正室的地位恐不保。 其实借种也没借出什么结果来,第一次幽会沈大爷就因为用力过猛而猝死了。吴暖笙当时差点被吓昏过去,披着衣服如丧家之犬般逃跑。她受惊着实不小,后来虽又侥幸怀了贺二爷的孩子,却终究因为那次的阴影而差点小产,后来生下个黑不溜秋的死胎来。 “原来你是害怕这个。” 戋戋脸色凝重,不知这秘密怎么叫邱二那厮知晓了。 要想灭这无赖的口,可太难了。 吴暖笙泪坠如珠,提起当年的往事实伤心不已。 戋戋离了吴暖笙,刚要往自己的桃夭院去,就见自己平日常坐的小秋千被另一陌生男子占据。那男子一身青色短袍,獐头鼠目,面目令人好生厌恶。他见到戋戋,脸顿时笑得跟朵盛开的菊花似的,“这是哪位小妹妹啊?” 正是邱二。 戋戋和吴暖笙才刚刚谈起过此人,乍然相逢,心下嫌憎不堪。 邱二吊儿郎当地踱过来,熟练就要往戋戋腰间搂去,“呦,贺家貌美的小妹妹还真是多。” 戋戋用折扇打掉邱二的手,白眼珠子能翻到天上去。邱二却变本加厉地追她,牵住她罗裙上的一根丝带,“小妹妹别走啊,坐下来陪哥哥聊聊。” 戋戋一听“哥哥”二字就本能地恶心,上个做她哥哥的人,也是对她的身子动手动脚。 她烦躁斥责,邱二嘻嘻哈哈,像缠人的牛皮糖怎么也甩不脱。听说他赖在贺府才两日,府上的很多丫鬟就已遭他调戏,从脖子到腰,揩油丧心病狂。可惜了邱济楚那样一个单纯正直的人,却有这么个臭水沟老鼠般的弟弟。 邱二笑眯眯提议道:“小妹妹比你姐姐长得还丰润,若还没许人家的话,不如跟了小爷我。闺中和若雪做姊妹,出了阁你俩做妯娌。” 戋戋不断用扇子打他的手,嘴里大声喊下人。奈何后花园这块偏僻少人,近来贺府入不敷出,又遣退了很多下人,饶是她大声喊叫,也无济于事。 斜眼瞥见花园角落处有一井,戋戋忽然恶向胆边生,狠意升腾,就想把邱二推入井中。只要邱二死了,吴暖笙的那些秘密就暂时保住了。 左右现下无人,邱二死也是白死。 心念所至,戋戋抵触的手忽然缓了,晶莹的眼珠凝视邱二,嘴角居然还有微淡的笑。 邱二搓搓手,笑容大绽,大喜过望。 两人刚要抱在一起,戋戋忽感后背阴风阵阵,回头看,竟是沈舟颐站在背后。 他的神色可能比井里冰凉的水还要凉。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狐狸 戋戋骇然而色变, 手上的动作顿时凝滞了。欲把身体缩回来却已太晚,邱二色嘻嘻地搂上她的肩膀,暧然叫道:“若冰小妹妹……” 她要怎么和沈舟颐解释她真的不是蓄意勾搭邱二, 而是想杀人灭口呢? 无法解释。 吴暖笙的秘密, 绝对不能让沈舟颐知晓。 可怕的沉默在狭长的走廊间扩散, 沈舟颐干净的眉眼上覆盖一层寒鸦色的霜,眼露凶光,仿佛把邱二的脑袋拧下来只在顷刻。他惯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刻却直接将最阴狠的一面露出来, 是真动杀心了。他很生气,气她骗她,更气她在他决定不让她喝避子汤、和她好好过日子后, 再度和别的野男人勾搭不清——那人还是个远不及他的无赖混子。 戋戋悚然, 一把推开邱二, 力气大得惊人。邱二直接摔倒在走廊上。 “你疯了?做什么?” 邱二也怒气上涌, 歪歪头,才看见了不远处的沈舟颐。 邱二有恃无恐, 左右他手里攥着吴暖笙的把柄。但沈舟颐此刻的表情实在太过阴翳,他不敢再进一步挑衅,站起身来拍拍衣服,悻悻然跑掉了。 逼塞的长廊只剩下戋戋和沈舟颐两人。 戋戋转身也欲跑掉, 后背却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将她桎梏, 似要将她的腰肢折断般。戋戋吃痛闷哼, 沈舟颐掐住她的喉咙, 毫不留情地讽刺道:“你还真是死性不改, 我这几天对你太好了, 是吧?给我蹬鼻子上脸。” 戋戋感到呼吸艰难, 在他五指的笼罩下,胸口犹如被塞了团棉花,半口气也喘不上来。她痛苦呜咽了声,面孔难受地仰着,咳嗽不止,目光卑微乞求他,他却没半分放开她的意思。戋戋想他定然要直接掐死自己……可就算死,他也该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啊,被他这样掐着她半个字也说不出。 她虚弱地乱拍打他的手背,咳嗽比方才更剧烈些,沈舟颐面色稍缓松开了她。戋戋倒在地面干呕不止,耳边传来沈舟颐不带感情的话语:“以后你不要踏出垂花门到前院来,更不要与这些外男碰面。” 戋戋失魂落魄地盯着地面砖石上五彩斑斓的花纹,本急欲跟他解释的心思烟消云散。凭什么,当初她委身给他本来就是被强迫的,凭什么她现在连自己家都不能随便走动了? “我不。” “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 她如他所愿又重复了一遍,甚至还提高声音,“我不受你的约束,你要掐死我就掐死我,省得我以后受你无穷无尽的折磨。” 戋戋声线强硬又哽咽,委屈不已,泪水泫然而下。他不让她勾引其他男人,她真没有啊,邱二那种无赖她怎么能与之苟合?他上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就胡乱责备于她,心里可曾对她有半分尊重,又真把她当成未婚妻子了吗? 她对他前世的那点愧疚感,此刻都簌簌变为了恨。 戋戋跌在地上闭目等死,却并未再次等来锁喉之苦。沈舟颐挥手唤来了清霜,将涕泗横流的她扶起来,扶回桃夭院她自己的闺房中去。 “我看你真是欠反思。” 沈舟颐惩戒地拍了拍她的脸蛋,命人将屋门锁住。 “成婚之前,你都不用再踏出这间房了。” 戋戋怒从心底起,张口就要告诉老太君去……随即又想到,贺老太君早就不要她了,恨她还来不及,又怎会为她撑腰?她废然坐在自己的妆镜前,遥感人生无望,捂脸哭泣。 好在清霜也一同被锁了进来,闭塞的闺房中并不只剩她一人。清霜见过几次她和沈舟颐吵架,每次都被吓得心胆俱寒,此时不知该如何安慰戋戋,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小姐,您和姑爷服个软,姑爷不舍得关您的。” 戋戋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也不说话,半刻锦被就被泪水染湿了。清霜战战兢兢,默默在一旁守着。又过好几盏茶的时间,戋戋才从被子中探出头来,眼圈红得像水蜜桃,哽咽地说:“清霜,把我的闷葫芦拿来。” 闷葫芦便是存铜钱的罐子,平日戋戋有了闲钱总往那里放。清霜大疑,不知她忽然要那东西做甚。 戋戋将闷葫芦里的铜板和银票都倒了出来,数量不少,占满整张榻。她一枚一枚数着那些票子,清霜越感不对劲儿,止住她道:“小姐,您到底要做什么?” 戋戋将铜钱用红线穿起来,又将银票仔细叠好,放入一个软包之内。她将其中一张面值大的银票塞给清霜,嘶哑地嘱咐道:“明日.你去临稽府,想办法联络人帮我办张路引来,去金陵的。事成之后,我还有你更多的好处。” 清霜栗栗危惧,银票也拿不稳,扑通跪下道:“小姐,您这是要私逃啊,您疯了。姑爷要是抓住您,定然不会轻易饶恕您的。您好好的大小姐不做,何苦想不开犯那等罪名呢?” 戋戋抽了抽鼻子,沈舟颐逼她成婚她不愿,即便没有今日之事她也是会逃婚的。 “你若怕他,也没事,我自去找旁人代做。” 清霜直磕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戋戋问:“那你究竟帮不帮我?” 清霜十分为难,戋戋又往她手中多塞了张银票,面值比方才的还要巨大。清霜被这大笔的钱财熏得头晕目眩,她每月月钱才二两银子,戋戋片刻间给的比她攒三年的月钱还要多。 清霜今年已二十有二,马上就要出府嫁人。如果有了戋戋的这些钱,那她就有一笔相对丰厚的嫁妆,不用委身给目不识丁的庄稼汉,而可以择一读书人做夫婿了。 诸般威逼利诱之下,清霜终是含泪答应。 染指珍珠 第33节 “但小姐可不能在姑爷面前把奴婢供出来,那样的话……姑爷非扭送奴婢去衙门不可,就……” 戋戋不耐烦答应,自从失去贺老太君的依仗后,她就朦朦胧胧生出几分想脱离贺家的心思。但她之前一直幻想事情还有转机,能摆脱沈舟颐,事实证明这些幻想是多么无知和可笑。他不会放过她,他会为着前世的仇一直折磨她,直到她死为止。 可她逃就不一样了,沈舟颐毕竟不是什么皇子、世子之流,手上没那么大的权利,也没有兵权。只要她跑出临稽,他就再也不能约束她了。至于贺家这局棋,左右已然烂掉,舍弃便舍弃吧。 装钱的软包被她塞到床底下,同时一些衣物和细软也被她放了进去。清霜因为收了她贿.赂的缘故,没敢将这件事向外张扬。 暮色霭霭时分,闺房的双页门终于被打开,几个婆子送来些吃的。 沈舟颐也随之进来,沉默半晌,“过来用膳吧。” 戋戋讷讷靠在床头不说话。 沈舟颐便令那些婆子把粥饭送到她面前去。 戋戋神情郁郁,无声拿起粥碗舀了两勺,便即吃不下。沈舟颐道:“油条是现煎的,再吃些吧。” 戋戋甩过头,闷声道:“我不饿。” 沈舟颐语塞片刻,指腹轻轻捻下,将她的脸掰过来,“别闹了。不让你出去也是保护你,那邱二赖在贺家,已轻薄不少丫鬟婢女了。” 虽是关心她的话,却冷言冷语,云迷雾锁,叫人说不出的生寒。 他已经给她脸了,她不能不要。 戋戋阖着眼皮道:“嗯。” 沈舟颐眸色暗淡,喉结微动,顺着她侧颜的曲线直接吻上了她淡色的唇,极尽缠绵。戋戋怎料他会忽然亲他,浑身激灵,想要反抗,两只手腕都被他扣在身后,动弹不得。 他低哑道:“今晚我宿在这里,吃不吃由你。” 不吃东西,半夜可能会因体力不支而昏过去。 戋戋冷冷道:“放开我,我吃。” 她拿起油条大口吞咽起来,白粥也被她喝个干净。可怜她被困在深闺之中,恰如旁人圈养的羔羊,别人想把她怎样就怎样。 婆子们一同带来的还有红灿灿的嫁衣,正是前些天订做的那套。火红苏缎,镶嵌红珠,金光万道,熏染荃芜香气,端是极其华丽精致的嫁衣。 用罢膳后,沈舟颐催道:“穿上瞧瞧合不合身吧。” 戋戋的内心并无即将为新娘的喜悦,只枯木似地在他面前褪掉披帛、襦裙、亵衣,然后一层层穿上那套嫁衣。沈舟颐手里把玩着她枕畔的那只玉如意,目睹了她换衣服的全程。喜服本就是按她的尺寸裁的,穿起来严丝合缝,甚为合身。 戋戋面似胭脂润,在红霞的映衬下更添明艳动人。凤冠扣在她头上,压得她脖颈沉重,沈舟颐观赏了甚久,也没舍得叫她摘下来。 “戋戋妹妹真美。” 他夸道。 “以后可否容我唤你一声娘子?” 戋戋本不欲与他起争执,此时还是忍不住怼道:“哥哥把我幽禁在此处,就是‘娘子’的待遇了吗?” 沈舟颐蹙眉,不怿道:“方才已说了不让你出去是怕邱二轻薄你,待我们行过大礼之后,自然准你随意出入。” 戋戋只觉得讽刺,什么时候幽禁的旗号也这样名正言顺了。她全身滚热,难以抑制愠怒,真想把身上厚重的喜服扯下来烧个精光。 沈舟颐将她压在床榻上,垂幔层层叠叠地落下来,一点一点吞噬掉红烛的光线。戋戋层叠的嫁衣还没脱掉,双脚乱踹个不止,被他一只靴轻轻巧巧地压住。 真是万分屈辱,明明白日他刚对她疾言厉色过,此刻冷战未过,就明目张胆来糟蹋她。 …… 因为那日邱二的事,戋戋这几日一直幽居闺阁。 她快该出嫁了,按规矩说是该足不出户,在绣阁绣嫁衣的。 戋戋不在,吴暖笙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只得任赖皮逞凶的邱二在府上胡闹。吴暖笙只怕惹怒了邱二,邱二到老太君面前把她和邱大爷昔年苟且说出去,到时老太君必定会一纸休书将她逐出贺家,她落得个晚节不保。 邱济楚虽是邱二的大哥,却管不住这混账弟弟。那继父更和邱二沆瀣一气,煽风点火,盼着从贺家多捞些油水,统统不是好东西。 如此隔几日,戋戋正从闺房清点钱财,清霜给她送饭来,脸色青白得跟死人一样。戋戋还以为自己的路引出了什么事,却听清霜哇地哭出来,“不好了小姐,若雪小姐给那贼子欺负了!” 戋戋登时脑仁发麻。 原来邱二混在贺府中,占戋戋的便宜不成,又对清丽貌美的贺若雪打起主意。那邱二也真是没人伦的猪狗,丝毫不顾忌若雪是大哥邱济楚的未婚妻、他未来的嫂嫂,竟将若雪骗至黑屋,剥光裙襦,强加轻薄。幸好老太君身边的竹嬷嬷发现得快,才止住了这场惨祸。 然贺若雪冰清玉洁,禁不住这样的羞辱,回去就悬梁自缢了。救回来时,人奄奄一息,脖子上有青紫的勒痕,触目惊心,神志也迷迷糊糊。 邱济楚得知此事后雷霆暴怒,登时拿了把磨光的菜刀找邱二拼命。贺老太君怕闹出人命,命杨钢制住疯牛似的邱济楚,暂时将邱二捆了,押解柴房。 事后,贺老太君重重赏给吴暖笙一耳光。 如今内闱之事,都是吴暖笙这二大娘子在管。若非是她姑息养奸,纵容邱二这厮在贺府胡闹多日,贺若雪焉能受此不白之辱? 吴暖笙也没料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捂着脸怔怔落泪,委屈得都不会说话了。贺老太君下手不容情,口口声声要将吴暖笙休弃,先罚她在影壁前跪足三个时辰,后又将她也关进另一间柴房。无论她还是邱二,都不准给饭吃。 戋戋闻听此讯,手上的钱再也数不下去。她急欲见见吴暖笙和贺若雪,奈何外面有婆子看着,坚决奉行沈舟颐的话,死活不让她踏出闺阁。 “命令都是咱家公子下的,小姐也别为难咱们。” 戋戋怒吼道:“去把他叫来,我要见他!” 不多时沈舟颐便来了,他应该也早知贺若雪之事,不用戋戋多说就对她讲:“老太君正在和三爷商议如此处置邱二,你不要急。” 戋戋可怜巴巴地握住沈舟颐的手,“求哥哥让我见母亲和姊姊一面,尤其是母亲,她现在定然很无助。” 沈舟颐沉吟半晌,未置可否,踱步之间脚下一颤,差点被床底下探出头来的东西绊倒。 他微微疑惑:“这是什么?” 戋戋定睛之下,差点背过气去——原来是她放有银钱、衣物的那个软包。方才清霜来报信时她正在数钱,乍闻噩耗猝惊,竟忘记好好把软包放回原处。 沈舟颐已然起疑,弯下腰就要拾起软包。戋戋的心脏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他弯腰的动作在她眼中无限放缓、放大……她晓得,若被他知道她暗中图谋着私逃,那她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情急之下,戋戋软糯糯“啊”了一声,身体无力躺倒下。沈舟颐的思绪骤然被打断,本能扶住她:“怎了?身体不舒服吗?” 戋戋点头,有气无力地捂住前额,夹杂着有意无意的咳嗽。 “可能是刚才伤神过度,有点喘不过来气。” 沈舟颐叹气,打横将她抱到牙床上。摸摸她的额头,还好不是烫的。戋戋也不敢装得太过,模模糊糊说自己难受,却不说自己哪儿难受,否则以沈舟颐医术的高明程度,顷刻间就要露馅。 他嗔道:“你就跟着乱着急,你姊姊没事的,已经救过来了,邱济楚正在陪她。” 戋戋黯然神伤,趁机再度求他,“那哥哥带我去见见母亲吧,祖母把她那样关着,她会饿死的。” 沈舟颐道:“饭已经私下让人给伯母送去了。” 戋戋坚持道:“我想亲眼见见母亲。” 沈舟颐无可奈何,只得答应她。戋戋泪中带笑,樱唇在沈舟颐颊边印下一吻,他眼色顿时暗了暗要反击,戋戋却已下地。 趁着趿鞋的工夫,戋戋迅速将那惹祸的软布包往床底深处踢了踢,才装作无事地穿好绣鞋。 柴房本来被贺老太君锁了,但沈舟颐手中有整个贺家宅邸的钥匙,倒也轻松让戋戋和吴暖笙见了面。戋戋进得柴房后,余光瞥见沈舟颐正站在外面和杨钢攀谈,并未偷听,才压低声线对吴暖笙讲:“邱二不能留了,必须得杀。” 吴暖笙脸上满是泪痕,手脚发软,颤颤道:“天,杀……杀人?我如何敢?” 戋戋悲然道:“老太君此番定然要送邱二见官,过大堂时邱二为了不挨板子,也定然会将你和邱大爷那点事供出来,到时你要被老太君浸猪笼的。” 吴暖笙仍然犹豫不敢,“可是戋戋,咱们都是妇孺,怎么杀一个男人?” 戋戋忖度:“弄点毒在饭菜里,送他走吧。” 如果可以的话,顺手给沈舟颐也来一份。 “你没有想过,此事一旦暴露,咱俩可就背负杀人的罪名了,是要掉脑袋的。” 戋戋遮眸,深思熟虑着说:“这事我来帮你做,就算报答你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了。从此以后,我是我,你是你,咱们再无关系。” 吴暖笙大惊:“什么意思?” 戋戋遂将自己准备逃去金陵的事如实对吴暖笙说了,她心意已决,是铁定要走的,谁也拦不住她。了结邱二之后,她便不用贺戋戋这个名字了,到那水暖山温的金陵去寻一僻静所在,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戋戋!” 吴暖笙不禁提高了音量,“你如今夫婿正好,何苦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呢?我这就去认罪,跟贺老太君坦白我那点事,你不用了……” 戋戋毅然拦住她,“不要,你去坦白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吴暖笙有泪如倾:“因为我年轻时那些糊涂事,连累了你,也连累了若雪,我……我有何颜面做你们的母亲?罢了,老太君要怎么处置我,我都认了。” 戋戋叫吴暖笙不要激动,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她决心与沈舟颐决裂,逃离贺府,邱二那厮恶贯满盈,留着也是祸害,不如尽早解决掉。 只是那邱二如今还被老太君关押着,如何在他的食物中下毒,颇是个棘手的事。 沈舟颐在外等待戋戋,她久久也不出来。他百无聊赖,脑海不禁浮现出那只差点绊倒他的软包。 那里面是什么? 直觉告诉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或许刚才他应该打开来看看,可惜被她打岔过去了。 杨钢过来说关在柴房中的邱二闹起来了,以头撞墙,威胁再不放他出去他就撞死在贺家,还把吴二夫人的秘密抖出去。 沈舟颐略略好奇,到底吴二夫人有什么秘密捏在邱二手中,连邱济楚也不知道的? 遂和杨钢一同前往。邱二见了是他,臊眉耷眼,不停勒令他放人。 沈舟颐问:“你若把吴二夫人的秘密说出来,戴罪立功,我没准能在老太君面前为你求情。” 邱二道:“当真?” 沈舟颐颔首。 他自不会跟这无赖守什么承诺,到时候该送邱二见官还是要的。 邱二发狠似地将当年吴暖笙如何与父亲苟且,父亲如何猝死在吴暖笙床榻上的事说了个遍。沈舟颐略略失望,还以为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秘密,没想到只是些半夜摸墙的风流事。 原来她辛苦瞒着他的,就这。 若她好生说出来,他如何不会帮她和吴暖笙隐藏这秘密?她是觉得,他也会如邱二一般拿邱爷的事威胁她吗? 她真是半点没把他往好处想过。 沈舟颐意兴阑珊,转身走出柴房。 邱二在后气急败坏地大叫道:“沈舟颐你站住,你答应过我说了就放我走的!” 沈舟颐挑挑眉,脚步不停,也不回应。 眼见柴房的门马上又被阖上,邱二被逼得极了,喊道:“沈舟颐,你别得意。你以为我没有你的把柄吗?赵家小姐那点龌龊事,还有那个莫名其妙死去的王府小厮,你敢说你问心无愧?” 沈舟颐倏然一滞。 身旁的杨钢见事态不妙,十分有眼力价儿地退下了。 染指珍珠 第34节 沈舟颐缓慢地回顾,“谁杀的?” “你。” 邱二重复道,“你设计将那小厮溺死在水中,然后抛尸芦苇丛,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其实大错特错!我告诉你,魏世子已找到了德贵的尸体,马上就要拿你问罪。” 清风吹过,沈舟颐的发丝轻微飘动。 似乎僵住了。 见他良久不说话,邱二露出胜利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瞪着沈舟颐,哈哈笑起来。 “怎么,你怕了?” 沈舟颐回过头,亦随着他笑起来。 第35章 狐狸 沈舟颐的这种僵然无语, 落在邱二眼中纯纯就是做贼心虚。 其实关于世子妃赵鸣琴,邱二知道的并不比晋惕多。他根本不晓得个中细节,更不清楚小世子的生父是谁, 他知道的仅是在大众中广为流传的那个版本——沈舟颐与世子妃赵鸣琴通.奸, 被小厮德贵撞见, 沈舟颐遂杀人灭口。 邱二实在怕过大堂挨板子,被逼得狗急跳墙,才拿道听途说的话来吓唬吓唬沈舟颐。 没想到,后者还真被吓唬住了。 沈舟颐眸溅寒芒, 反问他:“那你想怎么样呢?” 邱二暗喜,听对方这口气,是确有此事了。 “放我走, 再外加五十两银子, 买你的秘密。” 沈舟颐很快答应:“可以。” 又道:“不过我得清楚, 你到底掌握了我什么把柄?光凭似是而非的一句话, 不值你的命加五十两银子。” 邱二的眉毛倒竖,不耐烦地重复道:“方才已然说了, 你就是赵鸣琴的奸.夫,与世子妃暗通曲款诞下孽种,还杀人行凶。” “你是说,世子妃的孩子是我的?” “当然。” 沈舟颐再次笑了, 这次笑得比刚才还意味深沉。 不知邱二是蠢还是坏, 凭这一句话, 便知他在浑水摸鱼。 邱二毕竟是不入流的小混混, 常年混迹在酒馆赌场, 对魏王府那场滴血验亲是不知晓的。邱二若真掌握了什么实在的证据, 就不会说出世子妃的孩子是他的这句话。 因为滴血验亲早已验过了, 不是。 沈舟颐这声笑,自然是轻松宽慰的笑。 “好呀。” “那我就用五十两买回我的秘密。” 邱二洋洋得意,倒三角眼中露出胜利的光芒。贺家人他唯一忌惮的就是沈舟颐,没想到斯人也是个色厉内荏的怂货。 把贺若雪剥净了又怎样,贺家人还不是照样屁都不敢放。 手里攥着沈舟颐的这桩把柄,以后不愁吃不愁喝,贺府他还可以随便闹。那桃花般的小美人贺戋戋,自然不久之后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邱二没读过书,思想意志自然卑劣而单纯。 他哪里意识到,自己道听途说来的那些所谓“把柄”,晋惕也同样掌握,甚至手里还有死尸为证。若真那么容易灭掉沈舟颐的话,那日在满月宴上也不会发生二夫争一女的闹剧了。 …… 且说戋戋这一头,清霜按照戋戋的吩咐帮她从外面办来一张路引。路引是真的,不过非是去金陵的,而是往近处钱塘的。官差说当下局势紧,若要往金陵去,还须得先到钱塘府重新签办路引。 依据本朝的律例,为防止流民乱窜扰乱治安,寻常平民若要离开本地必须有正当理由。戋戋一介闺房女子又不远嫁,用她的名义是办不下来路引的,所以清霜给她的这张路引还是套沈舟颐的名号,打着去钱塘经商的幌子才得获取。 因而戋戋要一路女扮男装,遇到卡口时自称沈舟颐,假装她就是个男人。那人若知道自己的身份被如此冒用,非得气得肺炸不可。戋戋同样觉得膈应,为何自己都决定逃跑了还要和他缠夹不清。 戋戋仔细收下那张往钱塘的路引,又往自己的软布包中多塞了两套男子袍袖。 既然不能直接去金陵,那么她出逃的路线相应地有所改变。从临稽到钱塘不过两天两夜的路程,钱塘水网繁密,河港纵横交织,四通八达。到达那里后,她不一定再按原目的地行进,南走水路可达新安、婺州,北上山路亦可至晋陵、滁州,天高地阔,随她任意选择。 她画了一张小小的舆图藏在珠花中空之处,既隐蔽又可靠,以便不时之需。 刚刚完毕,便听双页门传来嘎吱几声响,沈舟颐来了。戋戋匆忙收拾桌面,随手扯过旁边的佛经假意诵读。 沈舟颐走过来瞥见,深感意外:“怪了,你平日不总说这书奥涩难懂吗,今日怎生有兴致读?” 戋戋挤给他生涩的淡笑,插在鬓间的珠花颤颤作响。 “被哥哥勒令闭门思过,我也总得找点事情做不是。” 沈舟颐信然嗯了声,显然来找她的重点不在这。轻扣响指,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进屋,上来就不客气地在她闺房中乱翻乱找,长笤帚尤其清扫床底下。 戋戋惑然,随即愠色道:“舟颐哥哥这是何意,搜我的房吗?我又做错了什么?” 沈舟颐目光幽幽,充满审视,对她的不信任写在脸上。 昨日他为床底下的一状似包袱之物差点绊倒,事后越想越可疑,怕她打什么歪心思,所以今日才特意叫人把她的房间里外搜查一遍,以绝后患。 “只是例行洒扫而已,妹妹别反应过度。” 戋戋捏紧拳头:“我的房间,自有清霜每日替我洒扫。” “那也再扫一遍。” 戋戋心头虽恨,却并不能阻止。片刻婆子们就从床底下翻找出一个脏兮兮、软塌塌的布包来。 沈舟颐陡然生疑,骨节敲敲桌面,声线颇有森意,“这是什么?” 气氛骤然降到足以结霜的程度。 戋戋木讷讷矗在原地不开口,沈舟颐将那包袱推在她面前,“打开。” 汗水滑过面颊,戋戋面如土色,执拗着不肯动手。 她吞吐闪烁地躲避,小声恳求他道:“你给我留点尊严好吗?” 她愈是这样,便愈是可疑。 沈舟颐一字一顿:“打开。” 两颗硕大的泪珠滚落,戋戋干净的面庞满是痛苦和难堪。沈舟颐耐心耗尽,直接烦躁地命婆子将那包袱抖落开来,戋戋捂住双眼不敢看。 然包袱里,却仅存些沾血的亵衣亵裤。 ……原来只是幺小姐羞赧好面子,不肯让下人浣洗被自己葵水弄脏的亵裤,这才偷偷藏在床底下打算自己清洗掉的。 沈舟颐思虑未褪,未置可否。 戋戋不堪其辱,霍然起身,义无反顾就要以头撞墙寻死。沈舟颐起初冷眼旁观,后见她去势坚决,砰地一声竟真撞得额角渗出鲜血,暗暗心惊,忙拽住她,双臂将歇斯底里挣扎的她圈在怀中,沉声哄道:“你疯了?这么用力,不想活了吗?” 戋戋几番挣扎不脱,赌气道:“放开我,我死不死关你什么事?” 沈舟颐本还有思绪未清,被她这么一磕顿时生出几分愧仄来。他顾不得其他,低吼着叫人拿来绷带和药酒,抱她到床榻上药。戋戋仍在不住啜涕,晕晕乎乎歪在他怀中,胸脯一起一伏地抽搐。 沈舟颐好生怜惜,微觉有愧,柔柔道:“好啦,对不住啦,是我错怪你。好妹妹,以后我再也不怀疑你了,你就原谅我吧好不好?” 戋戋扭过倔强的面孔,哪里肯原谅半分。 他捧住她白嫩的脸颊不住亲吻,轻柔得像对婴儿,近乎病态,混杂着忧郁和惭色。 “不哭了,我是太怕你会离开我了。以后那些衣衫不用藏了,你若不想让别人洗的话我亲自帮你洗。” 戋戋并未因他这两句道歉之语而心情有所好转,一味责怪他从来不信她。 “你将我像鸾宠似地关在这里,白日不准我出去,夜晚就只会分开我的双膝,和晋惕当初那般狼子野心有什么区别?” “哥哥曾说过一生都疼我护我,当我娘家的后盾,如今你对我全是防备,可有一丝一毫顾念过旧情?你之前对我的许多承诺,统统都是骗我的,现在也同样。” 她也摸不清什么样的话能对沈舟颐产生最诛心的效果,只尽量抓住他的过错上纲上线。这些怨怼之语平日沈舟颐听来可能只会一笑而过,可此刻她头上红淋淋挂了彩,虚弱卑微、颤抖愤怒地质问他,效果比之平素是惊人的。 沈舟颐眼尾和唇角都黯淡地沉下去,被她说得略有感伤。 他一开始找她确实只为着报前世烈火焚身的仇,可这仇报着报着,恨的是他,心软的是他,内疚的也是他。 他吻掉她的泪珠,慨然道:“别说了戋戋,别说了。没有骗你,没有。我对你的许诺都是真的,以后我永远信你,永远疼你,今日之事再不会发生了。” 沈舟颐暗悔自己的冒失,即便要查那布包里的东西也该偷偷查,不该当着她的面。他惯来修身律己,可遇见戋戋却总是失控……一想到她可能怀揣着逃离自己的心思,他就好生气,怒火像魔咒从内心深处升腾,恨不得把她永远关起来,恨不得把她弄死在床帐中。 其实扪心自问,他真的是因为想找她报仇才对她纠缠不休吗,倒也未必,更多时候他不过是借着复仇的幌子把她圈在身边罢了。她曾经的一句话说得对,无论晋惕还是李大郎,他就从没想过把她嫁给别人。得到她,是他从沈贺两家一开始合并院落时就拿定的主意。 戋戋的泪水逐渐止住了,脸蛋被沈舟颐亲得暖融融的,一场剑拔弩张的争吵渐渐平和下来。 她双唇颤抖着,直到此刻鼻尖和前额犹自挂着层油汗,被杂糅在一起的泪水遮掩过去……若不是她早料到凭沈舟颐的多疑定然会来复查,因而提前将舆图和细软统统藏到衣柜顶上的小暗格里,现在她一定死得很惨。 这步棋还算蒙对了。 三分愧疚三分动情,使得沈舟颐今日对她格外温存。她不喜欢与他亲近,他亦没逼她,两人就这么相拥到天明。 翌日沈舟颐再度睁开眼缝儿时,见戋戋正埋在被窝里,手里捧着他和她大婚时要用的凤冠,数镶嵌其上的小珍珠……她不怎么喜欢他为她量身定做的嫁衣,却甚是中意这顶凤冠,日日都摆在床头的小柜子上,伸手就能够到。 “着急吗?” 他揉揉惺忪的眼,贴近了她一些,与她耳鬓厮磨:“着急的话,明天咱们就拜天地。” 戋戋不理,口中喃喃默念数字,细白的指尖在冰冷的流苏上摩挲而过。 “着急。” 隔半刻她终于数完了,才缓缓回应他,“戋戋也盼着能尽早嫁给哥哥。” 沈舟颐长而密的眼睫垂下来,荡漾一个笑。 “嘴甜的。” 忍不住掐掐她吹弹可破的雪腮。 每日晨起她总是着急去喝避子药,因昨日他们并没有逾越界限,才难得有此温馨旖旎的赖床时光。 更让人舒心的是,大皇子往返钱塘办公务几日都回不来,他不用去大皇子府上当值。 邱二那件事本待他去结束掉,可此刻软玉温香在怀,他根本不想走。 戋戋就是毒.药,甜美的毒.药。 “前日想叫妹妹一声娘子,妹妹不肯,现在肯了么?” 染指珍珠 第35节 戋戋嘟嘟嘴,嗫嚅着说:“若哥哥以后放我出闺房,我也允哥哥这么叫。” 沈舟颐沉吟少顷,“咱们快成婚了,你四处乱走,不像话……” “我答应哥哥不上街,不走出垂花门,”她目光窃窃,在晨曦的映衬下如珍珠一样流淌光华,“我只是想晒晒阳光,给祖母和母亲请请安,照料照料若雪姊姊,别无他念。” “若雪和济楚如今正日日黏在一起,你去了反倒遭人白眼。” 沈舟颐嗔怪着,却还是载笑答应了她,“好吧,只要你别再和其他男人胡闹就行。” 戋戋开开心心地亲吻他的喉结,那是个最容易痒的地方,沈舟颐只得隐忍着将她推开,免得日上三竿还和她厮混一场。 之前他们总是愁云惨雾,直到此刻方尝到点未婚夫妻的甜蜜了。 · 吴暖笙被关在柴房三日,挨饥受冻,她的两位女婿都为她在贺老太君面前求情,可贺老太君余怒未消,依旧不松口放她出来。 最后还是贺若雪一身素服、拖着病躯亲自求贺老太君,说不怨罪母亲,贺老太君才勉强原谅吴暖笙。 至于休书,贺老太君暂时按下,但凡吴暖笙再犯一点小错,立即将她扫地出门。 戋戋来到吴暖笙的房中,屏退下人,紧闭房门,做最后的商量。她来的时候袖中藏有一把锥子——本是给她绣嫁衣用的,现在被她磨得精光。 “我打算今晚用这个了结掉邱二。明日贺老太君就要把邱二转送临稽府了,再想灭口难矣。” 吴暖笙不安道:“你个姑娘家,若不用毒,怎能斗得过邱二那大男人?况且柴房周围还有家丁守着。” 戋戋早有准备:“我有支迷香,专门用来安眠的,是前些天我去看郎中时顺便买的。” 本来计划着对付沈舟颐,终因斯人对药材、香料一道太过敏感而没敢下手。 “迷香确定能迷倒邱二吗?” “我加三倍。” 吴暖笙又望向戋戋手中锥子,“这锥子是铜做的,模样秀气,只有闺中女子才有,还雕刻了一小只桃花。你何不换只别的,用这个太容易暴露。” 戋戋何尝不知用自己屋里的锥子容易暴露,但正所谓兵行险招,她没有其他退路了。如今她被沈舟颐困在内宅中,连垂花门都出不去,怎么到外面去买新锥子?况且贺府的物品出纳都会经沈舟颐的目,上次不就是那把新买的锉刀出卖了她吗? 左右贺府女眷房里都有这种形状的锥子,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她头上来。 邱二毙命后,她就往钱塘去,再不露面了。 “那为娘帮你引开家丁。” 吴暖笙踯躅半晌,终究觉得让戋戋替自己犯下如此杀人重罪太过惭愧,她们并不是亲生母女,戋戋并没义务帮她做这些的。 “事成之后,你往哪处走决定了么?我以后能不能去看看你?” 提到去路,戋戋有瞬间的迟疑,但还是告诉了吴暖笙:“金陵吧。” 局势俨然到肯綮,今夜便是生死之战,再容不得丝毫退缩和犹豫了。 清霜知道戋戋今晚要逃,为了撇清自身,提前装病回家避难。戋戋也由得她。 忐忑不安地度过白昼,做什么也没心情。太阳渐渐落下,戋戋陪沈舟颐用过晚膳后,佯称身子困乏在床上躺着。贺老太君将沈舟颐叫去寿安堂,商议明日送邱二去临稽府的事。 沈舟颐走后,戋戋立即抓紧这片刻的闲暇,将自己提前备好的包袱提出来,并将男装放在最上头,拟脱离贺府后就穿戴上,化身为“沈舟颐”。 沈舟颐早晨答应不再拘着她后,她的闺阁外便没有婆子守着。 她顺着太湖石往关押邱二的柴房缓缓移动,黑暗中见湖边站着几个偷懒的丫鬟,在相互窃窃私语。 “邱二昨日还在逞凶狂,污蔑咱家公子杀人,嚷嚷得可大声了,我在隔壁都听得清清楚楚。” “便是如此公子也不反驳,真是好脾气。” “也许不是公子好脾气,是公子真和那魏王府的世子妃有一腿……” “慎言,慎言。” “今日账房李头说,公子无缘无故提走五十两银子,也不让人多问,换成银票,直直往柴房去了。公子不会真有把柄在邱二的手吧?” 那些丫鬟说到此处纷纷无语,戋戋听得个大概,抿了抿唇,内心五感交杂。关于世子妃孩儿的亲父之事,一直都是个谜。她此刻有急事要办,机会稍纵即逝,并没心思深究。 吴暖笙果然按照之前约定的替她引开家丁,眼下关押邱二的柴房前无人值守。 黑夜似泼翻的浓墨,四处死寂,唯有柴房的小窗透来微弱而昏黄的光亮。 到达了下手的最好时机。 戋戋悄悄挪动过去,一手执迷香,一手藏锥。她正思忖如何在不引发邱二察觉的情况下烧迷香进去,猛然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 柴房太静了。 邱二是个性格吵闹之人,自打被关进柴房总是谩骂不休;即便睡着了,也该有打鼾或者呼吸声,而此刻的静是死寂,静得诡异。 戋戋也只是刚满十九岁的小姑娘,并没做过这等越黑杀人的勾当。她右眼皮狂跳,手臂也禁不住隐隐颤抖。不祥的预感将她笼罩,像只看不见的爪子,一点点扼住她的咽喉。 她再三确认周遭没有圈套,才蹑手蹑脚来到柴房的墙壁外,仔细贴墙倾听,仍听不见任何人声。莫不是邱二已被沈舟颐转移走了?她探出脑袋,斗胆往屋内望去,登时被屋内景象吓得面色惨白。 邱二正以奇怪而可怖的姿势挺着,脖子后拧,那种角度根本就不是活人能做出来的。他的血流干了,满地都是,瞳仁发散而缩小,青丝丝的脸正好对着戋戋,惊得她差点叫出声来,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还没动手,邱二竟就死了。 哐啷,锥子从她衣袖坠落在地上,静谧的长夜中发出触目惊心的声音。 戋戋连忙蹲下去捡,黑暗中摩挲了半天,却也没捡到锥子。此等变故完全是在她意料之外的,她的心乱成一团麻线……邱二死了,怎么会死呢,到底是谁杀的? 她到底太年轻,经验和胆气都不足,遇此变故不可能不害怕。 乱中出错,那把锥子半天也没捡回来。定睛一看,竟掉入雨水渠中了。 戋戋挽起袖子准备伸手到狭小的沟渠中捞那把锥子,不远处却忽传来沈舟颐的声音:“老太君既怕夜长梦多欲今晚把邱二扭送临稽府去,咱们按她老人家的意思照做就是,左右多一天少一天也没什么。” 邱济楚恨恨道:“我竟有如此畜生弟弟,真乃家门不幸!” 两人的话语声由远及近,须臾间就要往柴房这边走来。戋戋再无更多的时间去捞锥子,狠一狠心,径直遁入了太湖石后,拟沈舟颐等人离开后再把锥子捡回。 可随着沈舟颐他们一到,二十多个家丁把柴房团团围住,戋戋再无方才那样神不知鬼不觉靠近的好机会。她将早不来晚不来的沈舟颐暗骂了十几遍,知锥子铁定是捡不回来了。她须得当机立断,走,或者乖乖回到闺房去。 走的话,她能彻底摆脱沈舟颐获得自由,但也极有可能被当成杀害邱二的逃犯;乖乖回闺房的话她的性命自可无虞,但从此就要困在沈舟颐手中,一生任他玩弄欺凌。 柴房传来尖叫声,混合邱济楚的怒骂和痛哭。从那惊叫的尖锐程度来看,他们对邱二之死的震惊程度不亚于她。 他们已经发现尸体了。 戋戋意识到给她选择的时间正在飞快流逝,一旦那些家丁发现太湖石后的她,两种选择的害处就会结合在一起。 她已经为逃开他做出了这么多的努力,付出了这么多的心血和委屈,怎能徒然放弃? 她咬一咬牙,终究在内心强烈渴望的驱使下,趁乱跑出了贺府。 第36章 狐狸 与此同时贺府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邱二的暴毙谁都始料未及,明明晚膳时这人还好好的。 家丁们没见过死人,都吓得双腿软颤, 纷纷就要逃, 还是被邱济楚一声怒吼喝住, 勒令他们里里外外围死贺府,连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 柴房内尽是狼藉,脏血淌在地砖上已凝固为黑紫色。但见邱二的心口似被什么狭长的利器狠狠贯穿,留下细小的一个圆孔, 死状恶心可怖。 邱济楚虽怨恨这个弟弟,真看他死得如此惨法,还是不禁目霎唇颤, 悲恨交加。 众人慌慌张张地抓刺客, 可阖府上下哪有半个可疑人影。家丁搜遍整个府邸, 只在柴房附近的雨水沟渠中找到一把锥子, 光洁如新,却并未沾染血液。 “是凶器!”邱济楚擦干眼泪, 惊道,“刺客一定就在附近。” 不过,和邱二有最大仇的人就是他了,还有谁愿意冒如此风险杀邱二呢? 沈舟颐蹲下来端详那把锥子, 秀气得很, 柄角浮雕有一枚五瓣桃花, 端是贺府女眷们常常配备的绣活工具。他轻嗅了嗅锥子上的气味, 发觉除去雨水和泥土的腥味外, 另有股微不可察的桃花香……似她身上的。 他的额角剧烈跳动了下, 悔惊交加, 感到生平从未有过之怒。不及多说,便匆匆持着锥子穿过垂花门,来到桃夭院,桃夭院虽灯火通明却寂然沉静。一脚踹开双页门,左右也不见戋戋的影子,掀开锦被,扯掉帷幔,往耳房、溷轩乃至后花园、小厨房都找过,俨然人去楼也空。 坏了。 婆子们因今晚不用守卫小姐,所以都在吃酒。清霜也不当值。 邱济楚随沈舟颐追过来发现戋戋人影不见,第一反应是她被刺客劫持走了,急命人去察看贺若雪是否安好。 沈舟颐握着她留下的珍珠凤冠,指尖颤颤,心中那点侥幸的念想慢慢褪去,满腔情慾终于尽数化为冰冷。他攥紧珍珠流苏,骨节格格泛白,黑翳的眸中涌起滔天恨意,竟将珍珠直直掐碎,粉屑簌簌从指缝儿间漏下来。 是他太心软了,居然轻信那只满口花言巧语的狐狸。她跑了,之前跟他说要嫁给他、和他好好过日子,全部都是假的,和上辈子她骗他的手法如出一辙。他早怀疑那只包袱有问题,果然直觉是对的。 幺小姐走失是大事,全府的家丁都四处呼唤戋戋。方才实在是太乱,谁也没注意戋戋到底从哪个门溜出去的。据门侍所言,这段时间并未看见有女裙钗外出。 沈舟颐杀意暴涨,暂时顾不得邱二的死尸,到街衢上去找人。她逃走的时间不长,应该没有走太远,他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她追回来。 可戋戋亦早有准备,家丁如没头苍蝇般徒然寻觅半天,也一无所获。 邱济楚安慰沈舟颐:“别急,戋戋许是被刺客劫持了,咱们先逮到刺客,自然就能救回戋戋了。” 沈舟颐轻轻咬牙,吸着冷气,他知道根本就没什么刺客,她是自己跑的。早不走晚不走,非挑选在这一日。她在他面前婉转巧笑,都是为了让他放她出闺房,好方便她遁出贺府。 清霜躲回到自己家也没躲过这一劫,被家丁七手八脚地架回贺府。她跪在地上恐惧不已,痛哭流涕,“公子!奴婢真的不知道小姐去哪儿了,小姐给了奴婢一大笔银子叫奴婢帮她办件事。” 沈舟颐从齿缝儿间溢出:“帮她什么?” 清霜畏畏缩缩地把路引的事情讲了,没敢提路引是通往钱塘的,只模模糊糊说戋戋的目的地是金陵。 沈舟颐冷冷反手给了清霜一嘴巴,将她拖下去关着。金陵,他没记错的话,那是李大郎全家搬去的地方,难道她现在还对李大郎念念不忘? 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他掏心掏肺对她,居然还不如那个麻风病。 他非是太子、皇帝之流,没有封城那样大的权利。任她跑离临稽,天苍苍野茫茫,九州四海,他到何处寻她人? 怪只怪他之前太心慈手软了。 天没亮临稽府的衙役和仵作就到来,仵作验过尸后,确定邱二是被纤长的利器穿破心脏而亡。贺家人和邱二因贺若雪而结仇,此番邱二又是死在贺家的私牢中,贺家人就是最可疑的凶手。 府尹大人清点贺家人数:“怎么少了一个?” 沈舟颐颜色雪白,也不理会。 邱济楚答道:“大人,家中幺小姐昨夜莫名失踪了。” “哦?竟有这等巧事,如今这世道,妇孺也敢杀人么?” “大人,您不能直接判我家幺小姐杀人。” “可搜罗到了证物?” 染指珍珠 第36节 昨夜在柴房附近确实找到一枚锥子,但那东西是帮倒忙的,若将那东西呈出去,贺戋戋杀人的罪名就板上钉钉了,会被全国通缉。 邱济楚望向沈舟颐,想试探他的意思。沈舟颐神色不妙,不像是会放过戋戋的。邱济楚担心他大义灭亲,好在他缓缓道:“证物还在找,若是找到,会呈与大人。” 府尹怀疑道:“沈太医可不要包庇那女子啊。包庇之罪,你贺家也是承担不起的。” 沈舟颐泠泠起身,径自告辞。 回到书斋,那把雕刻桃花的锥子就静静躺在书桌上,府尹想要的证物就是它。日光照射下,锋尖发出刺目的白光。 他忽然觉得,如果他想要她死,是很简单的事。 · 贺府在临稽城的东北角,属于平民宅邸区。要想到西南大路尽头的城门口去,就要先到闹市区,依次经过鱼行、果子行、米市、临稽馆、高丽亭,府学,路途漫漫,暴露的风险极大。 戋戋混迹在人群中躲躲闪闪,终于躲过贺府那些蠢笨家丁的眼线,来到了临稽城门口。即将宵禁,守城卫兵正打着哈欠准备关城门。 戋戋已提前换好男子的装束,将长发缚好,虽身形较真正的男子为弱,但披着长斗篷和风帽,黑夜中卫兵倒也识不出她的破绽。她将那张路引亮出来,自称是沈舟颐,要往钱塘去办药材。 沈舟颐常奔东走西,守城卫兵倒也耳熟这个名字,扬扬手便放行了。 之后戋戋往郊外驿站租赁马驹,因手中有钱,又是男子身份,马夫没理由不赁给她。到达郊外,贺府追踪她的家丁已完全看不见了。 戋戋稍稍松口气,纵马疾驰十几里后,大口大口往嘴里灌水,又脱掉身上穿的男装再次变装易容,往脸颊抹灰,俨然成为个不起眼的布衣小乞丐。 路途虽辛苦,可她肺里呼吸的每一分空气都是自然而爽快的。秋末夏初之际林间百花争放,美景不断,若非她还在逃命,真想在花团锦簇的绵软草地中好好睡一觉,听蝉鸣赏流水,好好放浪放浪形骸。 第三日头上,她已踏入钱塘的地界,乘船涉水,往红栏一百二十桥的钱塘闹市区去。因心境开阔,连日来她竟忘记辛劳。 搭了间逆旅,逆旅老板见她浑身脏兮兮,像是外地流民,怕她付不起房钱,推诿着不愿收。直到戋戋拍出一张银票,逆旅老板才笑开花,问她的路引记录姓名。 戋戋只管轻声答道:“姓沈,名槐序,字舟颐。” 话音甫落,逆旅前堂就传来细细的一声“咦”,似对她的话语多有惊讶。戋戋下意识捂了捂斗篷,将帽檐遮得更低些,余光瞥见那人是个身着锦袍的贵公子,圆头正脸,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好生气度不凡。 逆旅老板和这人认识,点头哈腰地走过去,“怎么了楚公子,有何吩咐?” 那位被称作楚公子的人不理逆旅老板,逡巡的目光止不住在戋戋身上打量。戋戋越发蹙眉头,暗暗心跳起来,头也垂得越来越低。落在楚公子眼中,她根本不像个男人,那瘦削的肩膀花柔可怜,倒像个强扮男装的娇娘。 本着对陌生人的礼节,楚公子还是笑道:“这位小兄弟你也叫‘沈舟颐’?不知大名是哪三个字?真是巧了,在下有一挚友和小兄弟你同名同姓,不如交个朋友如何?” 戋戋惕然心惊,不动声色去睨那人,根本就不认识他。没准是沈舟颐在外生意场的朋友,碰巧被她给撞见了。 她模糊嗯了声,也不和楚公子继续攀谈下去,逆旅也不住了,一声不吭地携包袱离去。逆旅老板见她银票还没拿走,高声道:“沈公子,你的银票!” 戋戋走得坚决。 “真是个怪人。” 楚公子叹息道,随即心头升起几分怪异之感。 楚公子便是大皇子褚玖。五日前他奉皇命来钱塘查访当地官员,直蹉跎到今日事情才堪堪办完,已在这间貌不惊人的小逆旅中逗留甚久。方才正在前堂用饭,忽听一声娇脆的“沈舟颐”,大喜过望,以为偶遇沈舟颐和邱济楚两人,问询之下却只是重名罢了。 褚玖只把此事当个小插曲,没怎么在意。 然不出一日他回到临稽才得悉,那位状若男而实似女的小公子,便是出逃的贺家幺小姐,沈舟颐那位捧在心肝上的爱妹。 沈舟颐听她竟冒用自己的名字在外面招摇撞骗,差点没把手指的玉扳指捏碎。 褚玖惭愧道:“啊,原来如此。都是孤的错,孤没见过你妹妹,不知她的长相。不过你放心,她人应该还在钱塘逗留,孤派亲兵帮你寻回便是。” 沈舟颐不会怪罪大皇子,但他近几日确实心情不佳,勉强说几句谢恩之语,更多阿谀奉承的漂亮话却讲不出。大皇子欲立即派兵帮他抓人,沈舟颐却委拒,说他要亲自去钱塘把戋戋揪回来。 他晓得贺戋戋还故施疑阵,在贺府留下她要往金陵的口实,实则真正的目的地是钱塘……因为他无论怎样逼问清霜,还是明里暗里盘诘吴暖笙,得到的答案都是金陵,而大皇子却在钱塘偶遇见她。 好一个贺戋戋,好一个“沈公子”。 匡床罗帐内的枕头和被衾间,玉如意上,都残留着她的体香。闺房内一景一物,金漆文几,铜火盆,她把玩过的梅花团扇……斯人已走了,影子却还阴魂不散地飘荡在闺房之中,时时刻刻刺痛人的头颅,令人苦受欲念的煎熬。 沈舟颐向后一仰,独自躺在柔软的藤簟纱衾之上,拇指不住地摩挲着她留下来的裙衫和亵衣。就是在这张床上,她娇软甜美地说“等不及要嫁给哥哥”,还许诺“只是出去给母亲请安,绝不走出垂花门”,骗鬼的,都是骗鬼的。 她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令他烦躁不堪,越想越怒。腰间她曾经给他绣的香囊被他扯下来,揉烂,径直丢入熊熊燃烧的炉火中。心脏如有千万只蚂蚁在不断咬啮,痒,恨,恨不得也把女子揉烂。 沈舟颐颓靡片刻坐起身来,冠也散了,发丝也乱了。他本是个喜洁之人,这几日下巴长出层隐隐发青的胡子茬儿。他越想越气,把杨钢叫进来,沉沉道:“去,去找个铁匠来,给我造条链子。” 是不是非要他把她像狗一样拴起来,她才能老实? 杨钢愕然,根本不晓得跑丢了女人而已,公子何以如何耿耿于怀。 临稽府的府尹大人又带衙役来贺府巡查过两次,但除去邱二的死尸外,并没获得其他有价值的物证。 邱二死得不明不白,凶手既然找不到,他总不能是自戕的吧? 其他的案子还好,本府视命案如天,有命案必破。瞧府尹大人对沈舟颐那疑虑的眼神,想来不会轻易放过贺家。 沈舟颐欲往外地追踪戋戋,府尹大人本是不同意的,但有大皇子为沈舟颐作保,府尹只得让步。 沈舟颐虽然不像晋惕那样习武出身,但他常在外面历练,饱经风霜,身体素质也是过得去的。他驾了匹白马,撇下家中诸事,往钱塘去了。 贺老太君听说戋戋失踪的消息,又气又怒,“这死丫头到底想干什么?” 邱济楚怕沈舟颐盛怒之下真宰了贺戋戋,明知家里得留人,却仍追随沈舟颐去钱塘。他把大概要留神的都告诉了贺老太君,左右就是临稽府追查邱二之死那点破事。 邱济楚纳闷,沈舟颐平日看似冷静,怎么贺戋戋一丢,他就像丧失心肝肺一样,贺家的事也甩手不管了,大皇子也不奉承了,一心只奔向那女子? 印象中,沈舟颐还从未有过这般失态。 忽然又想到假如若雪失踪,自己大抵也是如此着急的。只是若雪乖巧温柔,逃婚这种荒唐事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钱塘地界不大,只要贺戋戋还在钱塘县,抓到她是迟早的事。邱济楚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沈舟颐抓到她后会直接杀掉她泄愤,或者废去她的双腿、把她打残什么的?贺戋戋若出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可跟她亲娘吴二夫人不好交代。 邱济楚使尽了嘴皮子上的工夫,往钱塘的一路上劝慰沈舟颐,说笑嬉戏,试图转移沈舟颐的注意力。沈舟颐全当没看见,也不和他搭话,冷冰冰的没半点喜怒。 邱济楚沮丧,之前那个温润宽厚的沈兄哪去了? 两人架着两匹白马并肩而行,倒也脚程轻快。后面还有几个兵跟着,乃是邱济楚不放心,特意跟大皇子求的恩典。他们之前请的那个护卫杨钢自然也随行。 到达钱塘地界后风和日暖,山涧古树参天,攀满青藤。遥望远山缥缈着淡薄的云雾,一行飞鸟掠过青天,脚下河流密集,白莲盛放清芬阵阵,野趣横生,说不出的惬意宜人。 邱济楚即兴赋诗几首,与沈舟颐谈起当今朝政局势和今年秋闱题目。沈舟颐就事论事浅谈几句,说到独到的见解之处,与邱济楚不谋而合,闭塞的心胸才略略开朗。 山高水深,天地虽大,真正能抓到的不过是旋于指尖的一缕清风。 来到钱塘主城后,邱济楚劝沈舟颐先在逆旅中休息休息,洗去一路奔波的辛劳,由他先带人在城中转转,没准就碰上贺戋戋呢。 沈舟颐嗤一声,也不知是在笑邱济楚的天真,还是在对看不见的贺戋戋冷笑。那本《菩提心经》依旧被他带在身边,此时摊卷诵读,也不知是平复自己的情绪,还是提醒自己要对贺戋戋慈悲,不能一时忍不住把她弄死。 邱济楚迷惑了,瞧沈舟颐这样子,恍然不是很着急抓到贺戋戋,竟还有闲情逸致读佛经。不过这也正合他的心意,沈舟颐与戋戋的冲突太大,由他从中斡旋,矛盾能减少好些。 邱济楚便按大皇子给的密报,先带人朝贺戋戋的藏身之所一路摸过去,临走时对沈舟颐道:“那丫头片子多半要跑,我若堵到她,你且莫忙,千万别吓着她。” 沈舟颐的神思还在佛经上,不经心道了句“好”,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 戋戋其实没想到沈舟颐这么快就找到钱塘。 清霜一开始帮她拿的是去金陵的路引,她到底去不去钱塘一事似是而非,她从没认真和清霜说过;同样,她告诉吴暖笙的也是去金陵。这两人就算背叛她,沈舟颐首先要追的也应是金陵,而非钱塘。 若不是运气差,莫名其妙在逆旅遇上认识沈舟颐的什么楚公子,她的行踪铁定不会这么快泄露。戋戋把凡事往最坏了打算——那人一定是沈舟颐的密友,对她起了疑,所以回去和沈舟颐讲起她身在钱塘的事。 这里是不能再久呆下去了,但她一时半会儿又拿不到往其他地方的路引,只得暂且留在城中,一日日地变装。 最令她烦恼的是,自从逆旅中遇过那位楚公子后,她的周围就总鬼鬼祟祟出现一些盯梢儿的人,若有若无地尾随她,她一旦回头看那些人,那些人就立即躲开。 她心神不宁,几日来换逆旅的速度越来越快。 城中云龙混杂,有不少从北国柔羌到这里来做生意的商人。戋戋素闻柔羌人的凶恶名头,都避着他们走。谁料那些柔羌人竟在戋戋所在的客栈下方争执起来,为了些蝇头小利吵闹得很凶,声音大得震天。 她怕殃及池鱼,打包又准备走。刚下阁楼,就和带兵漫游的邱济楚碰个面对面。 三千花花世界很大,又很小,连邱济楚都没料到随便上街逛逛就能碰到戋戋,本来他还打算给若雪买两件时兴的首饰带回去呢。 四目相对,两人无语一阵。 待邱济楚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大吼道:“戋戋你个死丫头,站住,你哥被你气得不轻,都亲自来钱塘了,你还往哪里去!” 第37章 狐狸 邱济楚的岁数比戋戋大好几岁, 又即将娶她大姊姊为妻,惯来是把她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妹妹看待的。她任性胡闹,不仅沈舟颐生气, 邱济楚也跟着气恼。 此刻偶遇娇靥, 邱济楚哪里还顾得给贺若雪买绒花, 三步并作两步就朝她追去。与此同时,大皇子派的那几个兵也纷纷发现了目标。 戋戋蓦然见到邱济楚,暗叫不妙,下意识开始寻找沈舟颐的身影。 他在哪?她心中不胜绝望, 邱济楚一到,沈舟颐必然也到了。 她尽力想甩脱他们,可邱济楚这边的人太多, 又都是身高腿长的大男人, 四面围追, 实令她走投无路。 戋戋这身男儿装束或许能蒙蔽过陌生人, 但邱济楚端端就是贺家自己人,和沈舟颐一样都是她大哥哥, 和她一起长大的,怎能逃得出法眼。 邱济楚将她堵截到逆旅的一间房中,戋戋终于再退无可退。邱济楚吩咐大皇子的那些兵在外守着,同时给足逆旅老板占用房间的房钱, 掩紧房门。 戋戋心灰意冷, 容色枯槁。幻想中沈舟颐无情的骨节已经掐上了她的脖颈, 朝她咆哮…… “戋戋!” 邱济楚扣着桌面, 厉声道, “你还想胡闹到什么时候?” 邱济楚生气是有原因的, 姑娘家流落在外名声不好且不论, 若真碰见楼下那些野蛮无礼的柔羌人,该当如何自处? 就是因为她私自离府,贺家才陷在杀人的嫌疑中难以自证,他和沈舟颐也得抛下满门良贱,巴巴奔来钱塘找她。 戋戋淡漠地垂着眼,嘶哑无声。她之前在贺府时是一朵娇弱的桃花,流落在外几日,俨然就变成一枝傲雪独立的冷艳梅花了。邱济楚喋喋不休地质问了半天,她枯然坐在檀木椅上,清雅的面庞没半分屈服。 邱济楚怕自己语气太冲吓坏她,他对戋戋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百般受宠的小小姐上,实在想不通她为何要背弃沈舟颐。只因不喜欢么?那她应该晓得,她喜欢的晋惕已然娶得正妃,跟她再无丁点结合的可能。贺家虽非是朱门绣户却也称得上家境尚可,她也是念过书的,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玩也玩够了,家人们都很担心你,快点和我回去吧,你哥哥就在不远处那间客栈等你。” 不提沈舟颐还好,一起沈舟颐戋戋浑身就像炸了毛。她明珠美玉的眸定定看向他:“济楚哥哥,你是想拿我跟他领赏吗?” 邱济楚嗔然一愣。 “胡说。” “什么赏赐,为了寻你咱们还倒赔不少钱。” 戋戋道:“既然你抓我回去也没赏赐,不如你高抬贵手,让我走。” 邱济楚倒抽冷气,啧啧道:“你到底想去哪儿啊?什么时候接你回家也落得不是了,听你这口气跟我们要害你似的。” “如果你把我带回去交给他,就是害我。” 染指珍珠 第37节 她面色委屈,声腔也带了些颤抖。 邱济楚难以想象这兄妹俩到底发生了何样天大的矛盾,值得她怨念如此之深?但天下女孩除去若雪,他再无怜惜其他女孩的闲情逸致,况且戋戋还是此行的要犯,轻纵不得。 “不要乱讲,立刻跟我回去。” 邱济楚的语气陡然变硬,上来欲拽戋戋的手臂。戋戋不肯叫他碰,自己往楼下走去。邱济楚以为她终于迷途知返,稍稍松口气,惧她又施诡计,寸步不离地在身后跟着。只愿早点把她交到她哥哥手中,也算了却一桩棘手的差事。 行至楼阁之下,那些闹事的柔羌人还没走,面红耳赤的,似在与一当地商贩计较皮毛和瓷器的价钱。 虽已是初夏时分,那些异族人仍个个穿毛戴棉,男子皮肤黝黑耳戴晶莹的亮坠,女子则不着裙装、单单一身挂有流苏的长裤,约莫五六个人。 邱济楚不欲节外生枝,对这些满口方言的柔羌人避而远之。戋戋却蓄意从他们当中穿梭而过,与其中一个高大年轻的头领相撞。头领手中刚买得的瓷器没拿住,哐啷碎在地上,引起大片哗然。 邱济楚又怒又恨,连连警告道:“戋戋,你做什么,别招惹那些人!” 那位高大的异族统领顿时愠色,误以为戋戋是过来攻击的——邱济楚等人都手执武器,极像是戋戋的同伙。异族统领做防御姿势,用晦涩难懂的方言古里古怪地斥责邱济楚几句,口吻甚有敌意。 邱济楚曾和沈舟颐往北地柔羌走过一遭,知他们那里的男子女子都骁勇善战,自己即便带着卫兵也决计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戋戋此刻落在他们手里,焉能不救?紧忙就要把戋戋拉回来。那些柔羌人以为他们想赖账,纷纷亮出武器来,说话间就要血溅当场。 此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道:“官爷来了!官爷来了!” 一队持刀兵将气势汹汹地朝这边逼近,是钱塘府的护城官兵。 众人不敢再行闹事,异族头领呼朋引伴,动作利索地驾马离开。但戋戋摔碎了他们杀价半天才买来的瓷器,他们实难咽下这口气,竟将她也拎到马背上带走,准备找个僻静的地方再杀掉泄愤。 场面俨然混乱不堪,邱济楚等人无马,眼睁睁地看着戋戋被劫走。 “戋戋!” 戋戋被置于马背上,脸朝天,睁开眼睛眩晕不已,骨头也要被颠散架了……朦朦胧胧的视线中,那位柔羌头领正呼呼挥舞着马鞭,豆大的汗珠从他紧致而粗野的下巴滴下来,啪嗒摔碎在戋戋脸颊上。 这位柔羌头领察觉她在看自己,百忙之中也低头瞄了眼她。那副雄峻英武的样子似草原上的雄鹰王,比之灵秀清贵的沈舟颐又全然不同。他呼吸的热气混合着强烈的男子气息,簌簌洒在戋戋身上,仿佛连呼吸都是粗野而有棱角的,呼吸都能把她这种江南女子白嫩的皮肤割破。 两人对视,气氛格外微妙,无论衣着还是面容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互不能理解。 柔羌头领带她纵马狂奔许久,到地后将她从马背上拎下来,比拎只小羊羔还容易。戋戋摔在地上,骨头生疼,险些摔得头冒金星。柔羌头领问她一大长串话,她都茫然不解。 柔羌人中略懂汉话的一女战士道:“她是江南女子,听不懂我们家乡的话。” 遂以汉话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摔碎我们王子的瓷器?” 戋戋懵懂,愣然瞧向那高大英武的男子——原来他是柔羌的王子。 只见他此时背对着太阳的光辉,影子被晚霞拉得老长,左眼的一只金眸发出微淡的光芒,彰显他独有的贵族气质。站在那里,顶天立地。 戋戋还是第一次看见瞳孔是金色的人。 她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那位女战士便和他们的王子交谈两句,忽然拿出一柄弯刀搁在戋戋脖颈间,发狠道:“看来你是南朝的细作,我们唯有杀掉你了。” 戋戋吓得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她纤绣而清俊,乌云般的长发沉甸甸地挽于脑后,秋水伊人,琼姿花貌,宛如一颗迷失的莹润珍珠,比之方才柔羌王子买的那尊瓷器更细腻。怎么看,都是柔弱无害的菟丝花。 王子垂眸挥挥手,示意不必杀她了。瞧她这副样子,颇像南朝某大户人家的逃妾,南朝的有钱人总是爱养小妾。若跟一介妇孺计较,着实有失.身份。 戋戋余悸未消,猜不中这些柔羌人要把她怎么样。不过落在他们手里总比落在沈舟颐手中好,落在柔羌人手中总还有逃脱的机会,而她惧沈舟颐超过这世间其他的一切。方才柔羌王子的瓷瓶,是她咬牙故意给碰碎的,否则焉能摆脱邱济楚。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当下这几个柔羌人就地扎营做饭,依旧攀谈着些为戋戋所难以索解的方言。她被他们丢在一棵大树旁,走也不准走,成为了他们的俘虏。 柔羌王子披着半张狼皮,静坐于火堆之前。月光渐渐洒下来,给他巍然的身躯镀上层冷色的光边。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四溅在他绣着黑鹰的长靴上。他一边思索着事情,手边烤着炙热的野鸡肉。肉香四溢,饶是戋戋紧闭双眼,也忍不住饿得前心贴后背。 她暗暗咽了咽口水,扭过身子去。却听那王子用淡漠的口气叫她,“过来。” 戋戋权衡利弊之后,依言挪动过去,怕他腰间的弯刀把自己的喉咙割破。 柔羌王子用生涩的汉话问:“叫什么名字?” 音根本没发对。 戋戋不肯吐露真名,而且说真名他也听不懂,便随意说个阿猫阿狗。柔羌王子望了眼天上朦胧的满月,似乎认为她身上的气质和明月很像。既然交流维艰,他便没再讲话,将手中炙鸡肉递给她。 “我的,中原话,不好。” 他解释了一句。 戋戋不敢要那鸡肉,柔羌王子倨傲得很,她爱要不要,也不再让她。 戋戋只得道了句谢谢,抱着炙鸡肉仍到那棵大树旁去啃。柔羌王子坐在火堆前,金眸时不时朝她打量。但他的目光直率而大气,虽是打量女子,却也和打量大树、苍鹰、河流没甚区别。 下属呼唤王子的名字,戋戋方知道他叫类似“阿骨木”的汉人发音。 过半晌那位通汉话的女战士过来,盘问戋戋的来历,又问邱济楚他们为何要追她。女战士的眼神很澄澈,仿佛能望穿人的内心。戋戋得到他们的恩惠,不愿再撒谎,便低声说有个人要逼她成婚,而她不愿嫁予那个人。 女战士顿时怜悯,柔羌人都是自由追慕喜欢的人的。 她将这些故事转达给柔羌王子,王子也对戋戋的遭遇颇为同情,便应允暂时带她在身边,但不准她多生事端。 柔羌这一行人原本是偷偷潜入南朝,来刺探当地风土人情的。自从魏王世子晋惕到边陲后,整顿士兵,打得柔羌人连连战败。阿骨木王子作为老王最宠爱的孩儿之一,心中焦急,才扮作商人的样子亲自来南朝走一遭。 别的音节戋戋听不懂,听到“晋惕”二字时,心跳不禁为之漏拍。她假作不识,默默撕着手中烤鸡,心下盘算如何脱身。 这头,邱济楚生生目睹戋戋被那些野性凶蛮的柔羌人劫走,失魂落魄,那弱小的姑娘落到那群茹毛饮血的异族人手中,焉还能留得命在?即便侥幸保得性命,清白肯定也会惨遭践踏。 思及此处,邱济楚悔恨交加,头发也快要急白。明明都摸到戋戋的人了,偏偏还弄丢了她,自己真是没用。沈舟颐若知道戋戋落于那群异族人手中,还不得急得疯癫。 跟随邱济楚的那几个兵也垂头丧气,六神无主。众人欲纵马去追,可柔羌人去似一溜烟,片刻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又哪里追得到。即便追到了,也打不过。 邱济楚哀然流下滴泪水来,若雪被邱二侮辱时,他忍着没落泪,此刻却陷于对义兄的极度愧疚中,泪流不止,满腔绝望。 杨钢劝他:“邱公子切莫着急,贺小姐也不一定真遭到柔羌人的毒手。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去告诉沈公子,沈公子定然有办法救得小姐。” 邱济楚垂头丧气地和众人回到客栈,实不知怎么开口和沈舟颐讲这件糟心事。 正巧沈舟颐披了件铅灰的长斗篷从阁楼上下来,蓦然见邱济楚那副如丧考妣的样子,“怎了?” 邱济楚狠狠唉了声,还是耻于开口。杨钢斗胆将戋戋被柔羌人抢走的事情讲了,沈舟颐的墨眉皱得深沉。 “这就是你说的‘叫我莫忙,你去堵她’?” 他淡淡审视邱济楚,口吻中含了丝责怪的味道。 便是这一丝责怪的味道,使邱济楚愧仄不堪,比沈舟颐骂自己千言万语还难受。若……若不是自己多管闲事,直接让沈舟颐去揪戋戋,戋戋定然不敢在他面前不老实。虽戋戋多受些皮肉之苦,如今的惨祸却不会发生。 “都是我的错。” 邱济楚咚咚脑袋直想捶墙,泫然道:“若戋戋有个三长两短,我给她偿命就是!” 沈舟颐呵呵,倒没继续撂下什么重话。他的神志平静了许多,完全不似戋戋一开始逃走时那般失态,拿着马鞭跨上白马驹,径直纵马离去了,连去哪儿都没跟邱济楚说。 杨钢无语杵在原地半晌,对邱济楚道:“公子不怪您的,您看他方才神色如恒,半点着急都没有,想来贺小姐也是没事的。” 邱济楚却觉得沈舟颐定然是急糊涂了,才只身一人纵马去和柔羌人拼命。 “完了,咱们得赶紧去追他才行。” · 因柔羌这一行人在钱塘的刺探任务未完毕,须得再在钱塘逗留多日。 戋戋原本的衣物破损,那位女战士阿玛给她换了身柔羌女子的毛皮衣物来,长袖大褂,穿在戋戋纤瘦小巧的身上甚是违和。阿玛又帮她把碍事的长发盘起来,梳成两根长长粗粗的辫子垂在胸前,把她像佣人一样来回使唤着,服侍王子的起居。 这群人长得虽然凶悍,本性倒也不算坏。尤其阿骨木王子,铁骨柔情,冷硬的外表下心灵倒比沈舟颐还柔软几分。 不过戋戋自从被沈舟颐骗过之后,再也不相信人的表面。她仍急欲与他们分手,她不能在钱塘久留,要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阿玛生疏地告诉她,她还没抵清摔碎王子瓷瓶的账,暂时还不能离开。戋戋将自己的钱掏出来给他们,他们却不要,柔羌人要南朝人的银票有何用处。 戋戋求不动阿玛,便独自一人抱腿坐着,并不去恳求那位疏离倨傲的阿骨木王子。王子正在擦拭他的金刀,金眸瞥她一眼。不知怎么两人的气氛有些冷淡,天生隔着天堑,就像凛北与江南,冬雪与暖阳,注定无法相融。 随行的七.八个人里,有个下属犯了女人瘾,见戋戋生得秀气可爱,颇不似他们以往见到的女人,便请求王子把戋戋赏给自己,左右她只是个俘获来的囚犯罢了。 那位下属是个腰肥膀阔的大汉,名叫塔泽,曾在死人堆里将受伤的阿骨木王子背回来,更为柔羌立下赫赫战功,是阿骨木王子的叔叔辈。 阿骨木王子沉吟半晌,缓缓低语道:“她是个有夫婿的女人。” 塔泽保证:“只玩一次。” 阿骨木王子觉得不妥,踌躇不应。 塔泽失望,拔.出随身的宝石匕首来:“这只匕首是当年属下冒死相救王子时王子所赏赐,您许诺无论属下想要什么都会应承。如今只是一个俘虏女人而已,王子要言而无信吗?” 阿骨木王子回头,望向正在和阿玛说话的戋戋,流露怜悯而无奈的目光。她的模样在她们南朝女子里,也算是花容月貌了吧?这般被糟蹋实在可惜。但他对弱者的同情只持续一瞬,之后还是答应了塔泽。 塔泽大喜,急不可耐,一双长满黑毛的肥手从后面就要抱住戋戋,将她推搡进了屋子。戋戋惊叫不已,大声哭泣,引得客栈中的旅人都往他们这边望过来。 阿骨木王子失声阻止道:“塔泽,住手,别在这里碰她!” 可是已经太晚了,屋内不断传来女子的哀嚎声。阿骨木王子微微有惭愧,捂住眼睛,强行抑制住自己软弱的同情心。 阿玛见此,也嗔怪地询问王子,“您一向叫我们的子民自由相爱,如今却强迫一个弱女子吗?况且她还有夫婿。” 阿骨木王子沉着脸不答。 阿玛又愤然道:“王子,以塔泽圆房的力道,那娇弱的南朝女子会被揉弄致死的。” 阿骨木王子内心强烈的情感在波动:“阿玛,我知道你对这南朝女子有好感,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我作为王子,柔羌未来的王,不能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南朝女人拒绝叔叔的请求,失去我的左膀右臂。” 阿玛知王子心意已决,语塞,暗暗祝戋戋好运。 本计划着一会儿进屋收尸,却忽传来塔泽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随即便看戋戋披着旅者常披的厚斗篷,泪水纵横地从屋子里冲出来,奔离客栈,夺路而逃。 阿玛连忙进屋,塔泽蜷缩在地板上痛苦地捂着命根子——原是戋戋假意服从他,之后卯足了力量往他致命部位狠狠一踹,踹得他直直从床榻上滚下来。 “抓……抓住她……杀掉她。” 塔泽的脸涨得如猪肝色,搞不好今后都碰不得女人了。 “好狡猾的南朝女子。” 阿玛感叹一句,也不知是褒是贬。 柔羌女子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咬舌自尽,绝对不会如此施奸计骗人。 几个柔羌人对戋戋穷追不舍,定要将她拿回来给塔泽泄愤。戋戋没命地在熙熙攘攘的街衢人群中逃命,柔羌人在后面骂令人听不懂的污言秽语。 阿骨木王子也追逐出来,同情心和对戋戋的欣赏之心都促使他放过戋戋,但对兄弟和子民的义气又令他不得不拿回戋戋。 数个身强力壮的异族男性很快就追上了戋戋,有的赶超在她前面,有的包围她在后面,要将她四面堵截。钱塘的平民百姓见这架势,也被凶恶的柔羌人吓得魂飞魄散,乱逃乱跑,弄得车仰马翻。 戋戋心急如焚,正要跳入身旁的城中河中,遥遥见一匹白马冲开人群,直直奔着她而来。戋戋看清来人之后,瞳仁骤缩,恐惧得更加厉害。白马上的公子素珠发冠,霜袂飘飘似白雪,谢庭兰玉,就是她那位最亲密不过的大哥哥,多日不见的沈舟颐。 马匹似一道白色闪电冲开柔羌汉子的包围圈,停蹄于戋戋的面前。那么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沈舟颐柔韧幽深的目光剜向她,她呆滞绝望的目光也凝视他。 他稍稍侧身,倒转的马鞭柄抬起戋戋的下颚,微讽道,“好妹妹。这两天过得不怎么样啊,狼狈成这样?” 戋戋红润的脸颊早已血色全无。 染指珍珠 第38节 来了一个救她的人。但还不如不来。 他的马鞭柄在她脸蛋上虚抽两下,“怎么,不认识哥哥了?” 戋戋怔忡着,猛然就要回头跑。可后面亦有柔羌的人追到,她前后都走不脱。 沈舟颐缓缓下马,戋戋颤颤哆嗦着肩膀,后退着。 这时候阿骨木王子已追到,不流利的汉话问道:“你是谁?” 沈舟颐擒到了戋戋。 他瞥见她身上微有破烂的衣衫和凌乱的头发丝,双眸射出冰冷而有杀意的光芒,道:“我是她夫君。” 作者有话说: 沈舟颐前世很像谢灵玄吗? 沈舟颐:你好呀。 谢灵玄:你也好。 (世纪渣男大会面) 第38章 狐狸 沈舟颐和戋戋站在一起, 都是漆发漆瞳,确实有那种和谐洽融的感觉。常说夫妻俩生活得久了眉眼都会相似,他们两个人的面相都蕴含那种难以形容的灵秀之感, 旖旎生情丝, 端端是“君到姑苏见, 人家尽枕河”的江南水乡之地才能养出来的人。 阿骨木王子听见戋戋管沈舟颐叫“哥哥”,沈舟颐管戋戋叫“妹妹”,虽然不甚明白这两个词语是何含义,但发音很是柔婉好听。 从两人那亲密的状态来看——如果这位南朝姑娘真是什么大户人家逃出来的美妾, 那么眼前这位定然是她的夫主。王子猜测戋戋应该不是人家的正妻,南朝男人不都三妻四妾吗,瞧她那副畏怯而服从的样子就不像顶天立地的正妻, 而且, 正妻为何要逃跑? 王子有种怪怪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豢养了多日的雀儿私自飞到旁人怀里一样。刚才把戋戋赐给塔泽时, 他还觉得无所谓,此刻见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 他蓦然很难受,燃起一种近乎嫉妒的情绪。 戋戋是他的俘虏,怎么安排是他的事,由不得外人来插嘴。而且凭本能, 王子强烈意识到眼前这个小白脸要对戋戋不利, 他得救她才行。 “把她换回来。” 王子用柔羌话勒令。 沈舟颐自然听不懂。就算能听懂, 也不会遵从。 沈舟颐施施然握紧戋戋的手, 好整以暇地等待阿骨木王子出招。那副有恃无恐的神情仿佛在嘲讽阿骨木王子——让我瞧瞧, 你到底能做什么。 当下两拨人对峙起来, 阿骨木王子身后有五六个黑塔似的柔羌汉子, 个个胸前一撮蜷曲的护心毛,凶神恶煞。他们喊着“为塔泽报仇”,只待阿骨木王子一发号施令,他们就冲上去把敌人撕成碎片。 而沈舟颐和戋戋只有两个人,且在内讧。 在阿骨木王子眼中,戋戋的每一寸简直都是为沈舟颐而生的,他的手臂随意搭在她身上无论哪个部位,两人无论怎么搭配不同的姿势,都那样和谐,都那样理所应当。他天生就是她的亲人,永远都是。 戋戋心若草木之灰,对异族人的危险已经恍然不觉了。最大的危险就在身边,还挣扎什么。沈舟颐的掌心若有若无按在她肩膀上,力道不大,却是对她无声的警告。 面对柔羌的咄咄相逼,沈舟颐果然早有准备,手中银哨发出冗长而嘹亮的一声嘶,不多时,钱塘府的官兵就来了。近来柔羌人常常在城中闹事,官兵们本来就埋伏在左近。沈舟颐手中有大皇子的令牌,官兵们不敢懈怠。呼哨一吹就涌了出来,同时,邱济楚带人也赶到了。 邱济楚见戋戋无恙,大喜过望:“戋戋!” 戋戋内敛地避过头,沈舟颐抱着她骑上白马,长斗篷恰好将她纤弱的身形遮住。 阿骨木王子这才恍然,原来她的名字不叫阿猫而是戋戋,两字发音时,宛如小麻雀啄食一样。 沈舟颐把断后的事情交给邱济楚,邱济楚拍拍胸脯表示没问题,命自己人纷纷拿起武器准备和阿骨木王子搏斗。柔羌众将微微有气,明明是那小姑娘先伤害了他们的人,现在反倒他们成了强抢的恶霸。 阿玛不欲把事情闹大,毕竟他们这趟来南朝还有重要事情没完成,眼见官兵都引来了,劝阿骨木王子且放过那南朝女子,先撤退为上。 阿骨木王子表情怔怔,望向远处那抹消失的俏丽背影,理智终还是战胜了内心的情愫,领着族人退下。 戋戋与沈舟颐同乘一骑,沈舟颐身上那犹如嫩寒清晓的气息将她萦绕。数日不见,他还是熟悉的那个他,冷情而文质……熟悉得她天灵盖泠泠发麻! 一路上沈舟颐都没有跟她说话,只余马蹄哒哒的蹄响。越是静默,气氛就越是诡异,戋戋就越是忐忑难宁。平日里她本来就有几分怕他,何况是现在这情状。穿过繁华的闹市区,周遭愈发静谧平静起来,马蹄蹬蹬,每一蹄子仿佛都踏在她心上。 沈舟颐在一处乡间小逆旅前勒住缰绳,自己率先落地,然后对她说:“下马。” 语调不轻也不重,没有什么明显的喜怒。 戋戋暗暗颤了颤,从马背上侧转腿。她腿不够长,下这种高马十分费劲儿,沈舟颐在旁冷觑,却不像以前那样温柔地托她两腋抱她下来。他们兄妹游戏的最后一层窗户纸已被捅碎,随着她的这次私逃双方都撕破脸,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了。 沈舟颐在前面走着,戋戋在后面跟着。她感觉自己像押赴刑场的犯人。 房间早已准备好,无有窗牗,四周漆黑一片,像极了戋戋曾经在噩梦中见到的场面。沈舟颐拿店小二给的火折子点亮几只蜡烛,房间很是朴素,只有灰扑扑的牙床,一张桌子和两条长板凳。桌上放着充足的馍饼和水,还有条触目惊心的铁链子……天,或许他根本没打算让她活着出去。 世界上最恐怖的事莫过于此。 被柔羌人抓走时她没哭,被柔羌大汉侵犯时她没哭,可现在她的小腿肚子转筋,恐惧得要晕厥过去。沈舟颐本质上和塔泽没什么区别,只是面目稍微俊朗一些罢了。 戋戋即便此时向他软声求饶也无济于事,索性就想放声喊叫“救命”。还未出声,沈舟颐就从后面捂住她的嘴,他手上还戴着马术手套,密不透风,给人的窒息感更甚。只听他私语道:“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很不好,你最好老实一点,懂吗?” 戋戋的救命淹没在喉咙中,化作一丝呜咽从他指缝儿间溢出。 沈舟颐道:“听懂就点头。” 戋戋含泪点头,保证绝不再乱喊乱叫,他才将她松开。 沈舟颐摘掉手套和斗篷,将她推到床帐边,不由分说就叫她躺下。戋戋还以为他要在这儿,惊恐地捂住裙衫,瞪大眼睛叫道:“沈舟颐!” 这里没条件熬避子汤,况且她才刚从阿骨木王子肥头大耳的手下那里逃脱,心里还存着阴影。 沈舟颐如若未闻,不客气地拿掉她的双手,掀开她的裙衫。戋戋骨骼节节颤栗,他微凉的指尖滑过她那里的肌肤时,如若一把锋利的剖鱼刀,令她好生难受。 戋戋泪汪汪睁开条眼缝儿,沈舟颐却没她这么多情绪,只把她当成他的病人,例行公事,一寸寸地检查。戋戋方明白,他是在检查她有没有被玷污。 无名的羞辱感顿时涌上心头,她扭过身子去试图从他的拖拽中脱出来,沈舟颐微有变色:“别逼我。” 戋戋枯然闭上双目,像条死鱼。良久,许是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结果,沈舟颐没再持续这过程,可他依旧不允她穿好衣衫,三下两下把她身上的异族衣裙全部扒掉,像丢一坨臭烘烘的垃圾般甩在地上。 戋戋头上阿玛编的极具异域特色的长辫,沈舟颐也嫌弃地解开。他五指生硬,在她发丝间来回穿插,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怒,戋戋动也不敢稍动,只怕他愠怒之下把自己的头皮抓烂。 他极度厌恶她的这副打扮。 接着,沈舟颐叫店小二帮忙烧了足足两大缸热水,给戋戋清洗。房门关紧,在他面前没有任何遮掩的必要,戋戋忍辱把最后几层亵衣也褪去了,眼睛被水的热气熏得睁不开。 他依旧不怎么和她说话,甚至除去“脱”“洗”这些必要的命令外,连一个多余的语气词都没有。 戋戋哆哆嗦嗦地把全身都擦拭个遍,不晓得有什么好洗的,那塔泽根本没碰到她。沈舟颐既视她为残花败柳,任她自生自灭也就罢了,又何必带她回来? 她满腹的怨气无处发泄,在热气蒸腾的浴盆中泪落如线。不想让他察觉,她便强行掐手臂,好把哽咽咽进肚子里。好在她脸上本来就有水花,外人倒也发觉不出。 在水中半个时辰,戋戋的皮肤被泡得发白,沈舟颐却无让她出来的意思。阿玛给的衣服都被他丢出去了,那几件脏亵衣也挂在远处,没他的帮助她根本无法出浴。 她踌躇许久,咬紧牙关,努力克服内心障碍,可那声“帮我拿衣服”怎么也出不了口。 沈舟颐此时不通情面的一句:“继续洗。” 他看她,像个肮脏的勾栏女。 最后热水都被泡成了凉水,她的身子都被泡得麻木了,他仍道:“继续洗。” 戋戋史无前例地羞愤,发狠把澡豆统统倒在自己身上,像锉铁块那样锉自己,哭声也终于忍不住泄出来。 沈舟颐皱眉不悦,钳住她疯狂乱搓的两只爪子,将她身上黏腻的澡豆冲干净。与她一接触才知水已凉了,她的体温也像凉水一样。他微微凝滞,随即用浴布遮住她那张痛哭流涕的脸,将她用棉被裹着抱到床榻上去。 女孩的哭声呜呜咽咽地从棉被中传来,两人有太多的账要清算,一时还真不知该从哪儿算起。沈舟颐重新检查她身体,发现她被旁人碰过的污迹已褪,重新露出那白皙光洁的皮肤,面色稍霁。 不过她骗过他一次又一次,这回还背着他私逃,沈舟颐实再无从前在贺府时哄小妹妹的好兴致,只把她当成个女人,“别哭了。” 哭什么,他才刚刚开始审她。 戋戋抱紧了被衾将身体遮住,怕得要死,一个劲儿往床帐的角落缩,犹自啜涕不止。 沈舟颐口吻加重,斥道:“我叫你别哭,聋了?” 手边的白瓷茶杯被他跩出去碎个八瓣,哐啷一声,端是惊心动魄的威势。 戋戋不由自主止住哭泣,红肿的眼圈怔忡着。沈舟颐的眸亦攀着血丝,还真像是要把她杀了的。他深深吸一口气,竭力克制住某种脾气,上前将人揪过来,朝她脖颈雨点似地乱吻,每一下都极重,要将她的骨髓咬出来。戋戋惨厉的叫声中夹杂着窒息,晓得真正的惩罚开始了,之前都是不疼不痒的前奏。 她从未见过这样一个暴烈的沈舟颐,在贺府时他就算偶尔生气,也不会如此失态。可是现在他简直像疯了,半点不留情面。戋戋的两只手腕不知何时被链锁到了背后,锢得甚紧,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痛哭流涕地求她,这样下她真的会死。沈舟颐全无恻隐,掐起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跑,你还敢跑吗?” 不等她回答,他就厌恶地撇开她的脸,开启下一轮的复仇。 戋戋一开始还倔强地喊他“沈舟颐”,继而慢慢变成“舟颐”,最后实在经受不住叫“哥哥”。 “舟颐哥哥,我不敢跑,再也不敢。” “哥哥,我跟你回家,我和你成婚。” “哥哥,我再也不敢骗你了。” …… “哥哥,你饶了我,或者一刀杀了我。” 她求饶无数声,却一声都没管用过。他说以后再也不信她的话,就真的再不信了。 这场在戋戋看来惨绝人寰的酷刑直到后半夜才结束,清寒的月色透进来,令沈舟颐稍稍冷静些。他坐在桌边,一口一口灌着又浓又烈的酒,丧得不像话,戋戋隔老远在床帐中抽噎,都能闻见酒醪的那股刺鼻味。 她最初说再也不敢私逃,是敷衍沈舟颐的假话。后来见他如此齌怒,再出逃的心思真的淡了。到最后面喊的那几句不敢,是切切实实地不敢。她绝望到极处,身心麻木,反而感受不出什么太大的波澜。 戋戋能预测自己的命运,以后就要被沈舟颐带回去,困在那四四方方的贺府大宅院中,永不见天日。 戋戋独自一人仰在床帐间,有泪水也不能擦,她的双手还被链子锁在背后。她把头尽力埋进被衾中,委屈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沈舟颐冷冷朝她丢来一颗小药丸,黑黢黢的颜色,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东西。戋戋手不能动,只得以惨白的双唇衔起那颗药丸,混合着泪一起吞咽下去。 邱济楚早就到客栈了,但念起沈舟颐与戋戋俩小别胜新婚,便没打扰他们。直到紧闭的房门后飘来阵阵烈酒味,邱济楚才前去问问情况。 沈舟颐黑着脸开了门,衣衫不整,发丝凌乱。远处床帐间还有戋戋的虚影。 邱济楚见状不妙,嘱咐沈舟颐两句,速速溜开。 戋戋实在太过伤惫,一边流着泪一边睡着了。夜风穿过窗户冽冽地吹,激得她浑身阵阵鸡皮疙瘩。她想要给自己盖盖被子,奈何双手被锁也是做不到的。抽噎几下,也就忍了。迷迷糊糊良久,感觉皮肤不冷了,夜风也不吹了,自己身上盖满厚厚的被子,沈舟颐就俯身在她旁边。可她的双手仍没得自由。 戋戋头皮发紧,畏惧地往里缩,可他也把她抱得很紧,仿佛她是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房间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几个人在大声吆喝,听那口音竟似柔羌王子和他的下属。不是冤家不聚头,沈舟颐都来到如斯偏僻的客栈了,偏偏还能和柔羌人狭路相逢。 戋戋感到他抱着她的胸膛陡然冰冷。 “打你主意的那人是谁?” 他的嗓音有些嘶哑。 戋戋同样憔悴得嘶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沈舟颐没再深问,大抵能猜出来。他起身来到窗边,遥遥眺见那些柔羌人用担架抬着一个伤者。 阿骨木王子并不知沈舟颐他们也在此间逆旅,相遇纯属巧合。 染指珍珠 第39节 阿玛责怪阿骨木道:“王子这回做得不对,您就不应该把那南朝女子交给塔泽。那是个灾星,如果没有她,塔泽怎会受如此重伤?” 阿骨木王子问:“医者怎么说?” “流脓发烂,后半辈子都无法再碰女人了。可怜他家中还有三房妻子。” 阿骨木王子执意道:“是南朝医术不行,等回到柔羌,宫里的御医定然能为叔叔治好病。” 阿玛叹息道:“幸好那南朝女子的夫婿也不是什么王公贵族,否则肯定还要找我们的麻烦。王子别在钱塘逗留了,赶快往临稽办正事吧。” 他们用的都是本族方言。 沈舟颐因去过柔羌买双蝉璧的缘故,略略懂得一些柔羌方言。这两人的话,听得大概明白。 之后王子和阿玛开始拜佛拜神,口中喃喃念叨经文。沈舟颐手边也带着一本佛经,是劝人慈悲的,但他着实慈悲不了了。 王子他们落脚在隔壁。沈舟颐随意摸摸衣袖,发现还有几瓣干瘪的雪葬花。第二日一早,那身受重伤的柔羌人塔泽便死了,死于七窍流血,症状和当年大皇子褚玖中雪葬花毒时一模一样。 …… 翌日戋戋醒转,也不起床,愣愣在床榻上仰着。沈舟颐购置了新的衣衫给她穿戴好,马上带她打道回临稽。经过一整个夜晚的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得到丝毫好转,反而雪上加霜。沈舟颐给她穿衣服归穿衣服,神色如常,就是不和她说一句话,亦不瞥她一眼。戋戋便也不说话。 邱济楚见这两人冷战到如此地步,莫名想起那句“无端燕鹊高枝上,一枕鸳鸯梦不成!”的话本唱词来——彼此都怀有敌意,满腹幽怨,如何缔姻,如何相谐相扶走到白头啊? 自从戋戋回来后,沈舟颐俨然寸步不离,邱济楚就算想分开劝他们也没有机会。看来唯有等回到临稽后,叫戋戋的祖母、母亲亲自劝她了。 当然临稽那头也是一团乱麻,杀死邱二的罪魁祸首还没抓住,府尹大人还揪着贺府不放。 清晨临走时,邱济楚问沈舟颐:“昨夜那些柔羌人也住到这间逆旅来了,你知道吗?” 沈舟颐兴致不高。 邱济楚继续道:“他们还死人了,半夜就抬出去了。呵,那雪葬花本来是他们柔羌才特产的一种花,现在自己花害自己人,着实可笑。” “确实可笑。” 邱济楚道:“听说晋惕在边疆打得柔羌蛮子节节败退,那什么王子才冒险挺进中原,准备和圣上谈判的。过不多久,宫里就有一场好戏看喽。” 沈舟颐道:“你又进不去皇宫。” 草草结束这场攀谈,沈舟颐回屋抱戋戋下楼,姑娘头上带着个巨大的棉帽,周身也被厚斗篷遮住。邱济楚大惊,舌头结结巴巴:“你你怎么还拘着她的手……弄得跟抢婚似的。” 沈舟颐剜邱济楚一眼,漠然不理会。防她,他当然要防,从钱塘到临稽毕竟还有几百里地,她若是中途再耍心眼逃跑抓瞎的可是他。 戋戋坐在马车中面如死灰,是是非非,在她眼里悉数褪色,再无半点希望可言。 作者有话说: 戋[jiān] 标注:1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出自《送人游吴》,作者:杜荀鹤 2无端燕鹊高枝上,一枕鸳鸯梦不成出自王实甫(元代)《杂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草桥店梦莺莺(第四本)》 第39章 豺狼 戋戋脑袋靠在马车壁上, 郁郁寡欢,沈舟颐一进来她就本能地把身子往里缩,眼圈泛红像只畏怯的兔儿。沈舟颐自然不怿, 手中链条紧了紧便将她摇摇晃晃地扯过来。姑娘眸悬泪珠摇摇欲坠, 却不得不挺着脖子承受他寒冷的亲吻, 面色痛苦不堪,稍有反抗就要遭到他冷厉的叱骂。 邱济楚才懒得管这两人的闲事,他心里只有贺若雪,亟盼回临稽去和未婚妻相会。马车驶至城门前时, 邱济楚买下大包的绒花、珠钗、小挂坠的小饰物,件件玲珑精致,一看就能哄得女孩欢心。另外, 钱塘当地的土仪特产, 干果四样, 馋嘴小吃, 邱济楚也带回去不少。 邱济楚本来就是个好吃的人,此番趁着找戋戋来钱塘游历一番, 只觉得钱塘好景好物,哪哪都好。 路边小吃清汤荷叶粥,拣时新莲子熬制而成,滋味甘甜, 年轻小姐都爱吃。邱济楚为给贺若雪捎回一碗, 排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队, 可他太傻气, 根本没想到从这里回到临稽还有两三天的路程, 到那时荷叶粥早已腐坏。 戋戋无精打采, 在马车中闻见清粥的香气, 饿得前心贴后背。流落在外的这几天,她根本没吃上一顿好的。可她知道沈舟颐是不会放她下车买食物的,便只得轻轻提起水囊艰难地给自己喂口水充饥,因双手不便,水差点洒在衣襟上。 沈舟颐正侧头阖眼小憩,闻这点动静稍稍睁开眼来,吓得戋戋心胆俱裂,慌忙放下水囊也佯作闭目,这口水便没喝成。 她被泪水浸湿的睫毛禁不住颤抖,沈舟颐揉了下眼睛,见她唇角干渴得起皮。他伸手揽过戋戋,她浑身似幼鹿战栗个不停,纤细的腰身仿佛一折就断。 沈舟颐问她:“想喝水么?” 戋戋点了下头,幅度很小很小,又恨又惧。 沈舟颐拿水囊喂给她喝,她那浅色的双唇汲取水源罢,就挣脱他的怀抱,缩回到角落的阴影之中。犹记得他初次见到戋戋时,她是那样甜美爱笑的小姑娘,如阳春三月里盛开的桃花,可一夜之间她变得像医书上童昏语迟的患者。沈舟颐遮住眼底复杂的情绪,轻抚她的脸蛋,那消瘦的肌骨竟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虽生出些微怜惜之意,但更气她私逃。哭吧,她尽情哭,就算哭死他也不会心软。她妄图再用那柔弱可怜的面孔欺骗他感情,却是做梦。 沈舟颐勾勾她下巴的弧度:“你若想吃,求求我,咱们也下去买。” 戋戋隐忍对抗着,倔然摇头不饿。 沈舟颐最厌她这副嘴硬的样子:“不饿的话让我摸摸,看看是不是真不饿。” 手横在她肚腹间,摸到她小肚子干瘪干瘪的。戋戋浑身激灵灵,炸毛似地就要起身,却被他用链子拽回来。 “跑什么?” 戋戋越是躲避,沈舟颐亲得越狠。她哭得越凶,他下手越重,直将她脖颈间弄得满满都是深深浅浅的吻痕。发泄够了,他才独自下车给她也买份清粥。 邱济楚还没逛够,欲再往奇货铺给贺若雪带一把西洋折扇,沈舟颐婉言催促连连。 回到马车中时,见戋戋容色枯槁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沈舟颐稍疑,还以为她怎么了,将清粥丢在一旁试她的脉搏……稍显微弱,原是方才被他磋磨得太狠一时气血不足。晃弄好几下,她才醒转过来,目光呆滞地望向他。 沈舟颐虚叹声,将粥饭打开来给她吃东西。戋戋没喝两口,泪珠便忍不住啪嗒啪嗒落在粥里。沈舟颐迟疑半晌,虽然见她两只手腕被锁链勒得隐隐青紫,但就是硬着心肠没给她解开。 这时邱济楚终于买完东西,琳琅满目的货物堆满整个马车车厢。见戋戋满泡眼泪,邱济楚便拿了只兔爷蓄意逗她,问她要不要吃。兔爷是饴糖做的,入口即化。 戋戋痴痴问:“这些东西都是给若雪姐姐的啊?” 邱济楚点头,转而又觉得不合适,补充道:“你想要的话也可以分给你一些。” 戋戋哦了声,情绪表达不明。五彩斑斓的小玩意儿倒映在她黑溜溜的眼珠中,她抿过一两次唇,想来也喜欢的。若非双手被锁着,定要拿起那只风车转转。她原是家中最小最活泼的女儿,这些好东西从来都尽数归于她的。 沈舟颐拍拍她的肩膀刚要说什么,她却把头撇开,满盈欲溢的抵触。逗女孩开心确实很容易,只需一只兔爷,可她却不要他逗。 一行人回家去,路上再没碰见柔羌人,相安无事。许是戋戋真的疲倦了,几百里的路程她都再没生事,也再没动过歪心思,颇不像她的一贯作风。可饶是如此,沈舟颐未放松警惕,直到踏进临稽地界后他才解开她手上的桎梏,还她自由。 到达贺府,沈舟颐领戋戋来拜见贺老太君。多日不见,贺老太君的头发又稀疏斑白了些。戋戋掀裙跪在祖母面前,说些不疼不痒,也不如何真诚的悔罪之语。贺老太君面色疏冷,看在她消瘦憔悴的份上没罚她,令她回房好好休息,有什么账秋后再算。 因为之前报恩寺的那件事,贺老太君对戋戋隔阂未消。如今戋戋马上要嫁给沈舟颐了,贺老太君便更不喜欢她——老太君想待自己撒手人寰后,把贺家的财产和基业都给孙儿贺敏,而不是落在沈舟颐手里。戋戋嫁给沈舟颐,自然就是沈舟颐那边的人,对贺敏再无用处。 贺家的一景一物都似往昔,刻板拘泥,没有半点生气。戋戋亦如活尸在亭台楼阁间挪着步子。 想几日前她满怀期冀,鼓起天大的勇气离开贺家,自以为飞鸟出笼鱼入大海,不料兜兜转转还是满身狼狈地回到原点……且她还比以前更怯懦些,连谋算下一次出逃的勇气都失去了。 沈舟颐不冷不热安慰她几句,许是她近来哭得太甚,那张他用以淫.戏的脸蛋都要毁容了,他才施舍一些关心。 自从邱二的事情发生后,吴暖笙惊吓过度,倒在床上一病不起。她没想到戋戋还会回来,见戋戋这副萧条的样子,更大为震惊,“我女这是怎么啦?” 戋戋之前可是贺家人人爱宠的小明珠,如今明珠落在了井底泥淖里。吴暖笙有无数个疑惑要问戋戋,奈何沈舟颐在旁边,什么话也开不了口。唯一知道的是,戋戋的出逃计划肯定失败了。 作为母亲油然而生的感情促使吴暖笙保护戋戋,就让戋戋先住在自己房里也好,吴暖笙生怕沈舟颐是那种表面温润、内地里窝囊废的男人,就如贺二爷。 话还没出口,就被沈舟颐不留痕迹堵回去了,用的借口是戋戋身体虚弱,需要他贴身为她调养。 吴暖笙没有府中实权,且也不是戋戋的生身母亲,眼睁睁看她被沈舟颐带走而无能为力。而戋戋也早知吴暖笙庸庸碌碌,从没把求生的希望落在吴暖笙身上过。 桃夭院还是那个熟悉的桃夭院,闺房阁楼被人打扫得一尘不染。戋戋故地重游恍如隔世,六神无主,沈舟颐陪她坐下,摩挲着她的鬓角:“三日后咱们成婚。” 戋戋双眸晦暗冷涩,无半分为新娘的喜悦。 她憎恶不已,想要一口拒却,沈舟颐将锥子丢在她面前……那只锥子柄角刻有桃花,正是戋戋用来“杀”邱二的那把。 果然还是被沈舟颐发现了。 “你和你母亲蓄谋杀人,府尹已经起疑了。” 博山炉的冷丁香气息熏得人头晕目眩,他给她两个选择,“嫁我,或者你和吴暖笙一块砍头,自己掂量。” 戋戋摸着那把锥子,良久苦笑道:“你终究要找我复仇的。” “你非这么想也可以。” “我说我到柴房之时,邱二就已经死了,你信吗?” 沈舟颐言辞犀利,“我信不信有什么所谓,重要的是外面那些当官的怎么想。我若把这只锥子交出去,你还能好端端坐在闺房床上吗?” 戋戋咬牙切齿:“你为了逼婚,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成婚之后,你还有什么花招折磨我?我现在就用锥子扎死我自己,够不够还你的债?” 他利落将她手中利器拿掉,伸在她衣襟深处,享受着她的冰肌玉骨,虚伪地道一句:“我怎是折磨你,我是爱你呀,我是你哥哥,怎么忍心看你和你娘身首异处。戋戋,永远别想用死来对抗我,咱们下一世还能遇见。” · 三日后贺府有喜,两只彤红灯笼高高挂,贺家幺小姐出阁了。 因婚事办得突然,也没邀请什么宾客,贺家自家人热闹热闹。戋戋头戴凤冠身着喜袍,和沈舟颐拜天地。他们都是自家兄妹,聘礼和嫁妆都省去,甚至连迎亲都不用烦。大礼过后,戋戋依旧住在贺府的桃夭院中。 清霜因包庇戋戋被发落到城外庄子,以后再不能登贺家的门。新来的近身丫鬟们都免不得迷惑,今后是管戋戋叫沈夫人,还是继续叫幺小姐? 贺老太君望着大红囍字,感慨万千,悲悯之余终于帮戋戋说一句好话:“该叫.小姐叫小姐,若冰还是我贺家的骨肉。” 若雨和其他姑娘们都对戋戋欣羡不已,家里的舟颐哥哥十分丰朗英俊,且为人又顶天立地,他虽不是什么勋爵之家,也算得上一个圆满的归宿……不像若雨最近定的人家,虽是个芝麻官,但男的死过老婆,嫁过去就只能当继室。 若雪没出来凑热闹,在长亭下清点邱济楚送的那些小玩意,愈看愈喜欢,愈看愈爱不释手。 邱济楚趁乱溜到若雪身边,从后面猛地抱起她的腰,足足转有三圈。两人嘻嘻哈哈,若雪都笑出了眼泪。她被邱二欺负后总是抑郁不欢,唯有见到未婚夫才能一展笑颜。 “咱们什么时候像舟颐哥哥他们那样办喜事?” “听你的。” …… 戋戋一身厚重的喜服被送回闺房,桃夭院的窗户上多贴了个喜字。夜色弥漫,新婚的喜庆烟消云散,冷情不得了。她曾在脑海中遐想过无数次的洞房花烛夜,就这么悲哀地度过了。 沈舟颐没过多久就到来,婚仪很朴素,他没有什么宾客要应付。他信手摘去戋戋脑袋上沉重的凤冠,来到红桌边倒两杯,招呼她道:“过来喝合卺酒。” 戋戋木然挪过去,将杯中辣酒一饮而尽。她今夜妆容明艳,长眉纤纤,丽若朝霞,红烛掩映下端是秀色可餐。沈舟颐兴味浓厚地观赏片刻,问,“你该管我叫什么?” 戋戋无澜道:“沈舟颐。” 他厌,“用我教你么。” 戋戋长睫垂下来,这才改口道:“夫君。” 他解颐微笑,喝过酒后开门见山,将她压在洒满核桃和花生的喜榻之上。那些喜果都是寓意百年好合的,此刻却像诅咒,戋戋的后背硌得生疼。那个晚上,足足叫了七次水。 新婚第二日,临稽府的府尹大人再次驾临贺府,不过这次不是来找麻烦的,而是向贺家澄清的。经仵作再次验尸,查明邱二是急病突发暴毙,与贺府小姐并无干系。 这话当然漏洞百出,邱二的尸体上有血孔,当时人人亲眼所见,说他因病暴毙而亡有几分可信。但此事依旧是大皇子作保的——大皇子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府尹有几个脑袋敢和储君扳手腕,只得将此事糊里糊涂混过去了。 戋戋听闻这消息半点不惊讶,事情便该如此,这都是她用自己的贞洁乃至一生的姻婚换的。 染指珍珠 第40节 新来的侍女叫涵秋,颇有双巧手,给戋戋梳了个时兴的妇人髻。成这一趟婚,除去发式变了外其他的都没变,甚至连下人对戋戋的称呼都没变,依旧是小小姐。 她问涵秋那东西在哪,涵秋道:“公子说成婚之后,您就不用再避子了。” 涵秋是沈舟颐挑来的侍女,她能很准确地转达沈舟颐的意思。 戋戋深感棘手,难道自己还真给他生孩子不成。 她问:“他呢?” 沈舟颐一早出去,帮大皇子做义诊。 戋戋出逃数日可能有所不知,个把天前临稽泥沙失流,加之大雨下得急,洪涝闹得好生厉害,不少平民百姓都流离失所,就连贺家也在节省开支用度,屯粮屯菜。大皇子既想要得民心,似募捐、义诊、施粥盖屋这些表面工夫可少不得做。 戋戋才不理会沈舟颐去哪儿,只要他不在府中她就舒坦。往寿安堂,老太君对她的排斥情绪比从前略好,祖孙俩颇说了几句知心话,可能是老太君也怜惜她被强迫嫁给不喜欢的人吧。 吴暖笙病病歪歪地养病,常常半夜咳黄痰。戋戋过去服侍汤药,又问那户人家在她离开的这段时日有没有再找来。 吴暖笙为难地说:“时逢凶年,贫民的日子都不好过。他们跟我哭丧穷,一定多要钱,可我手里实在也没钱了,再者就要变卖首饰。首饰都是登记造册的,我一旦给变卖,老太君定然察觉,找我麻烦。” 抬眼见戋戋头上簪有五六根钗坠,根根靓丽漂亮,不禁叹道:“他对你倒还不错。” 戋戋缄默不语,也不敢说以后给钱的事她来想办法。吴暖笙被贺老太君看得紧,她被沈舟颐看得更紧。 吴暖笙又咳嗽了阵,忽然想起来:“对了戋戋,你亲娘想见见你,说当初后悔卖你了。” 一直跟吴暖笙要钱的就是戋戋的亲生母亲家。只因当年吴暖笙产下死胎,深恐贺老太君把她扫地出门,所以斗胆托人买了个新生的婴孩,便是戋戋。本来当时银货两讫,谁料戋戋那亲娘这些年来纠缠不休,隔三差五就朝吴暖笙追索钱财,否则就要把换婴的事抖落出去。 戋戋痛然:“我不会见她,我没有亲娘。” 吴暖笙叹道:“也罢。如今你也有了好归宿,前尘往事便不提。” 说着吴暖笙精力耗散,咳嗽不休,实在再无精力和戋戋说话。戋戋帮她掖好被子,不打扰她,守护她一会儿才离去。 不多时有位脸生的贵妇前来拜访戋戋,姓卫,说是戋戋的故交。戋戋心想自己也没什么姓卫的故交,一问之下才知道,那贵妇是顾时卿的夫人。 顾时卿她倒记得,沈舟颐年轻时的同窗。 原是晋惕虽人在边疆,心却时时刻刻牵挂着戋戋。晋惕收到密报说戋戋逃婚不成反被沈舟颐逼婚,心急如焚,苦于暂时无法回帝畿,便修书一封给士人顾时卿,命他代为打探戋戋的情况。顾时卿一个大男人如何进贺府,这才又托付自己的夫人海氏去拜会戋戋。 好在沈舟颐不在,否则这等乱七.八糟的夫人是见不到戋戋的。 卫氏知道晋惕和沈舟颐为情敌,她夫君既为晋惕做事,自然她也向着晋惕说。为了劝分戋戋与沈舟颐,卫氏神秘兮兮地说沈舟颐养了个外室,“世子对您深情一片,小姐怎可把终生托付在这等花心的男人手中?迷途知返,尚未晚矣。” 卫氏还道戋戋是自愿嫁给沈舟颐来着。 若非卫氏提醒,戋戋还真记不起沈舟颐外面还有个妾。当下不动神色,好言好语送走了卫氏。暗暗盘算,她与沈舟颐既成婚,那妾室是否也得接进府邸中来?有那美貌妾室在侧,沈舟颐没准能对她放松些。 晚上鼓起勇气和沈舟颐一说,沈舟颐倒没像上次那般抵触,戋戋现在是大娘子,后院的事都由她管,她若不介意的话,接进贺府中来也行。 然当戋戋提出明日去外宅看看那妾室的人品、相貌如何时,沈舟颐的态度却骤然冷硬,拒绝:“你不准给我出门。” 戋戋一怔,脸色青白。沈舟颐顿了顿,如果戋戋想见月姬,可以派人把月姬接到府中来,而不劳烦她出门。 戋戋死死掐着衣袖,只得妥协。 沈舟颐将她纳入怀中,倒在床榻上,又放浪了整宿。戋戋忍着强烈的呕吐感,不知今后还要和多少女人共享一个男人。 第二日午牌过去,沈舟颐那位爱妾才乘青呢软轿姗姗而来——那是个极其柔静贤惠的美人,冰清玉润,比花比玉,男人都会喜欢的类型。月姬给戋戋请妾室茶,礼数周到,无丝毫倨傲挑衅之处。 戋戋初次见到月姬,没什么好的见面礼,便从衣袖抠下颗圆润的大珍珠送给月姬。这套裙衫还是沈舟颐给她从苏州订做的 ,也叫她糟蹋了。 其实月姬在外宅听闻沈舟颐成婚之事,黯然神伤了甚久。昨日听闻新夫人传召她去贺府,栗然不安,想是要挨一顿刁难,却没想到新夫人如此和善可亲。当下花颜愁蹙蹙,目光带晶莹。 沈舟颐正好这时候过来,瞧见妻妾俩一坐一跪,月姬还淌着泪的情状。 一些陌生的情绪在心头滑过,他忽然升起几分试探之意,便对戋戋道:“夫人昨日是自己提出要接月姬过来的,怎么摆款儿欺负人?” 他叫人扶起月姬,目光幽幽打量戋戋,说是责怪,却又不像。 戋戋道:“我没有欺负她。” 沈舟颐诘问:“那她怎么哭了?” “是她自己哭的。” “是吗?” 月姬见家主和主母口角,连忙澄清,说是夫人赏赐一颗大珍珠,自己感动不已才哭的,并非夫人欺负了自己,夫人对自己好得很。说着,还把戋戋赏赐的大珍珠拿出来给沈舟颐看。 沈舟颐不看则已,瞥见那大珍珠的瞬间,原本带有淡淡微笑的脸顿时凝固下来。 戋戋也受不得委屈,幽怨道:“既然你觉得我对你的宠妾不好,那我不妨就真对她不好些,免得平白受冤。” 她拂袖从他面前走过,袖口空荡荡,本该镶嵌珍珠的地方全是线头。 沈舟颐感觉自己的心意也被抠掉了。 他沉沉道:“站住。” 戋戋发拧,头也不回。 沈舟颐无语,还真长本事了。 月姬不晓得戋戋的来历,更不晓得她从前是贺府最受宠的幺小姐,自然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想她侍奉公子,哪次不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似这般任性妄为不敬夫君的妻子,她还是头一次见。 月姬怜然望向沈舟颐,软声叫道:“公子,夫人她……?” 戋戋既不在,她应该能和沈舟颐亲热亲热了。毕竟距离他上次看她已经隔了一个多月,他从来只给她钱,他的身子她到现在都没沾到。 沈舟颐亦有情绪,泠泠走开,月姬如坨空气。庡? 第40章 豺狼 沈舟颐今晚没来她房。 第二天戋戋从涵秋那里打听到, 沈舟颐给月姬单独辟了沈府的院子住,院中栽有春桃和茉莉,清幽宜人, 盛夏时分有阳有荫, 比桃夭院还美好三分。 戋戋嗤笑, 不愧是捧在手心里的宠妾,端端非比寻常,和她这个用来复仇的女人天壤之别。后面的几天沈舟颐仍然没宿在她房,应该是泡在月姬的温柔乡中了。 他不来, 戋戋求之不得,又与顾时卿的夫人卫氏见过几面,求卫氏帮她弄些避子药来, 以便日后不时之需。 卫氏满口答应, 趁机帮晋惕说好话, 劝她和沈舟颐和离:“世子在边疆五日一写书信给我夫君, 问您是否安好?夫君没敢将您被妾室欺辱的事告知世子,只怕世子忍不住脾气, 带兵冲回临稽来。世上真心对小姐您的,也唯有世子一人而已。” 戋戋念起她和晋惕年少时度过的美好时光,思绪被莫名的惆怅笼罩。恩恩怨怨何时了,晋惕当初劫她的那点仇, 早就过去了。 她叹息道:“叫他……也保重自身吧。” 卫氏大喜道:“夫君必定帮小姐向世子传达。” 戋戋摆摆手, 示意没必要。 卫氏走后, 戋戋独自伫立在府内小湖边吹凉风。素白的裙衫簌簌为风吹起, 她遗世而独立宛若一只落败的蝴蝶, 离水极近极近, 仿佛顷身就跌到湖水中去。 她迷惘茫然, 感觉自己像飘荡的孤魂野鬼,摸不清日后的靠山和归宿。 沈舟颐正要送月姬去见贺老太君,蓦然瞥见这一幕,还以为她要投湖自尽。 他的右眼皮登时剧跳,呼吸几乎凝滞,三步两步拽住她的手臂,将人圈在怀中,“你疯了,又闹什么?我跟你说过没有,不许用这种方式……” 戋戋那双灵透的大眼睛直愣愣瞧向他,发丝凌乱,懵懂又讶然。沈舟颐靠近一看,才发觉她和湖水间尚有块大石挡着,方才情急之下是他错意了。 他假装轻咳两声,为自己挽尊。 戋戋凉凉的讽刺却已响起:“沈公子不让我出府,我就在府内看看风景,也招惹您了吗?” 沈舟颐沉眉道:“湖边危险,你该离远些。” 又道:“你怎能管我叫沈公子?改个称呼罢。” 戋戋不愉快地从沈舟颐怀中挣脱。 月姬就在沈舟颐身后,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们夫妻二人,她真从未从未见过这样夹枪带棒的夫妻相处模式。 戋戋也扫见了月姬,忽升起几分顽劣的心性,踱步到月姬面前,玩笑问:“他夜里对你怎样?早上有没有给你喝避子汤?” 月姬的脸蛋唰地彤红,又惊又羞,支支吾吾,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舟颐顿时压低了声调,蕴含有警告:“戋戋!” 戋戋齿冷,晓得他做贼心虚。 夫妻二人不欢而散后,沈舟颐继续带月姬去见贺老太君。 月姬出乎意料地得贺老太君喜欢,老太君说月姬的面相天生有种亲切感,瞧她跟瞧亲孙女似的。月姬身材玲珑有致,不似戋戋那般清瘦,将来定能及早为贺沈两家添个大胖孙儿。 三夫人不合时宜地打趣道:“那还得要舟颐侄儿多努力才行。” 沈舟颐冷冷白三夫人一眼,显然对生儿子这件事兴致不高。 月姬本来含羞带晕,察觉沈舟颐这副态度,知自己是妾室,戋戋既没怀孕生下嫡子,她也不能多肖想。 不过说到底,戋戋才是贺老太君的亲孙女,如今贺老太君宁愿疼爱沈舟颐新纳的妾室也不见戋戋,当真不喜戋戋到了极点。名义上戋戋为正室月姬为妾,但身份之别又有何用,人人待见的不还是月姬。 戋戋这两字的爱称原本是贺老太君给她的,讽刺的是现在阖扆崋府上下除去吴二夫人外,还这么唤她的只剩下沈舟颐了。 戋戋也盼着月姬赶紧有孕,自己好退位让贤,可沈舟颐数十天如一日地牢牢看管她,根本不让她存半点侥幸。他也真是极度矛盾,一面宠妾,一面又拘着她,两人白天夜里都无交流,仿佛要这样干耗到天荒地老。 月姬在府上得宠是有目共睹的,贺老太君赏赐她很多宝货,若雨也常常和月姬一起玩,说月姬比戋戋更像贺家姊妹,没戋戋那么大的傲气,更令人亲切。 夏至那天,沈舟颐陪着月姬放纸鸢。他们放纸鸢的地方就在贺府的小花园,戋戋遥遥见他们状似亲密,巧颜欢笑,说不出的快.活旖旎。 沈舟颐从前做她哥哥时,对她也是好的,但却是那种疏离礼貌的好,从没这样目光都绽放着爱慕的光芒。 他毁掉她的一辈子,只是因为些前世虚无缥缈的仇。 沈舟颐当然还可以再纳无数房美妾,可她却被束缚在深院中,再嫁不得好郎君,何其不公平。 戋戋恍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变得和赵鸣琴的处境一模一样——被男人怀有某种目的娶得,却不是因为爱。曾几何时她还对赵鸣琴有敌意,此刻全剩同病相怜了。 她觉得没趣,默默从花园的大槐树后走开了。 沈舟颐手握线轴,扫见槐树后偷看的她,神情些微玩味。 吴暖笙这头,病非但没好,还比从前加重几分。 “近来我做梦,时常能梦见邱大爷,他朝我招手。” 吴暖笙神志十分迷离,眼前经常出现幻觉。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戋戋安抚吴暖笙,不叫再胡言乱语下去。若是她和沈舟颐关系尚可,还能求沈舟颐过来给吴暖笙瞧瞧,可如今……是不可能的了。 贺老太君也碍于面子来探望过吴暖笙,但不冷不热,督促责骂之语多于关怀。 听吴暖笙一口一个“戋戋”,老太君心中膈应,婉言阻止道:“若冰如今已然出嫁,小字就不要再叫了吧,免得惹人嗤笑。今后叫回大名。” 染指珍珠 第41节 吴暖笙哑然。 戋戋在旁边听着,明白不是小字惹人嗤笑,而是贺老太君对她的宠庇一去不复返。 她对这个新来的月姬,不能说不怨,却非是因为争夺沈舟颐。 午后毒日似火蝉鸣如浪,戋戋在敞厅的美人榻上懒困地小睡,听侍女禀告:月姬在外面大太阳地等着,死活要见她,要给她请罪,已苦候有半个时辰。 戋戋厌烦,不知道月姬又打什么主意。懒洋洋上了个淡妆,才姗姗而出。 月姬的道歉之语倒也诚恳,说自己曾被卖到勾栏去,不懂什么规矩,若不经意惹沈舟颐与她生分了,望戋戋能原谅。 戋戋心想她和沈舟颐吵架,倒和月姬没什么关系,对月姬这话不置可否。不过沈舟颐也真够多情的,连勾栏的美人都要采撷入怀。 花园白芍药开得正好,蜂蝶蹁跹,妻妾两人漫步游园,走在阴凉下。 走着走着,月姬慨然道:“奴婢不吐不快,其实奴婢初次看见夫人时,就觉得惊讶,夫人生得实在太像一个人了。” 戋戋问:“谁。” 月姬踌躇片刻,仿佛难以吐口,“我养母。” 戋戋脑袋顿时嗡地一声,面色惨白,疑神疑鬼地剜向月姬。 “你养母也是勾栏女吗?” 月姬单纯地回答:“做过,不过已从良了。” 戋戋真想让涵秋给月姬一嘴巴。 月姬傻乎乎的,这才意识自己的失言。没事说夫人像别人作甚,岂不是讽刺夫人也是勾栏女?登时跪下,梨花带雨,致歉连连。 戋戋劝自己忍,忍。 打了月姬,沈舟颐定然找她的麻烦。 假山石巍然耸立,眺望贺府外面的街景正好。戋戋被妾室的话搅得憋闷,自顾自快步往假山石上走去,月姬也跟随小跑着。 月姬端是个柔弱无骨的美人,就是此等矮矮的假山石,也能失足摔倒。戋戋以为月姬要耍花招陷害她,便欲抢先一步托住月姬。不料脚下鹅卵石滑腻,月姬无恙,戋戋自己倒一溜滚摔到假山石后面。 丫鬟们纷纷尖叫道:“小姐!” 戋戋扶着酸痛的脑袋被众人扶起,腿侧火.辣辣的疼,摔得有点懵。 月姬吓得跪在戋戋面前,泪坠如线,“夫人,您没事吧?” 戋戋缓了片刻,吸几口清新空气,神志才渐渐恢复。她额角有一块轻微擦伤,腿侧的肉被山石磨得青肿见血。 月姬自责不已,定然要护送戋戋回桃夭院,亲自服侍上药。 戋戋怕苦,不喜欢吃药,更对这柔弱无骨的美人微微有气,并不乐意她缠着自己,月姬却态度坚决。 路过垂花门附近时,邱济楚正和沈舟颐义诊归来。 月姬的侍女见到沈舟颐,可算见到大救星了,忙不迭对沈舟颐禀告道:“刚才姨娘游玩时,差点摔下假山石。” 沈舟颐问:“怎么弄的?” 侍女道:“鹅卵石滑倒。” 沈舟颐瞥向月姬身后,戋戋也在。她的额头半缕发丝散下来,躲躲闪闪。他目光别有深意地胶着在她身上,她头垂得愈低。 月姬这时挽住沈舟颐的手臂,软声道:“夫君,别听下人胡说,妾没事的。” 沈舟颐想叫戋戋过来问问怎么回事,后者却福福身走开,留给他一个空荡荡的背影。 他难以宣泄的憋闷。 戋戋其实是故意散下一缕头发,以遮住额头青肿的,免得叫人多想。额头的伤不算什么,真正咝咝啦啦疼的是腿侧,可能要发炎症。但她心境灰暗之下,并不如何在意自己的身子,发不发炎症倒也无所谓。 戋戋昏昏沉沉倒在床榻前,晚膳凑乎着喝了几口汤。天色一擦黑,桃夭院便早早灭灯,这几日沈舟颐夜夜都宿在月姬那里,想来今晚也不例外。 涵秋帮戋戋掩好帷幔,坐在地毯上守夜。不多时,却见双页门被沉沉推开,竟是沈舟颐到来。 涵秋稍惊,起身要去喊醒戋戋。沈舟颐束了根手指在唇边,摇头示意不用忙。 涵秋知趣地退下,沈舟颐独自掀开重重帷幔,窥见闺帐深处那香簟静眠的人。 她睡觉还是喜欢缩成一团,无论冷还是暖。素白的寝衣将她的雪肤半遮掩住,长长的漆发散落满枕。 沈舟颐有种打开宝箱,柔光四射的感觉。 他不禁心中升起满足,就这么把她困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范围里,很踏实,很安全。他轻轻扒了下她的肩膀,撩开她额头碎发的遮挡,果然有一块红肿——凭他作为大夫的直觉,当时在花园就看了出来。 戋戋于半梦半醒间觉得额头凉丝丝的,双膝复又被人分开,猝然惊醒,又惧又耻辱地盯向昏暗中的男子,魂飞魄散,“沈舟颐……沈舟颐?”她玉白小脚不听使唤地抽动,以为他半夜摸过来为做那事,贝齿格格而颤,强自忍受委屈,“你要就要,何必夜里偷偷摸摸……” 沈舟颐被她的脚乱踹了好几下,踹得本来正经的衣衫凌乱。 他不愿置辩,以手锁住她的双脚踝将她拖拽回来,一边给她瞧病。 “都摔成这样了,为何不告诉我?” 剥掉她寝衣,借着蜡烛看她腿内侧,磋伤得远比想象还厉害。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浑身抖冷,气她胡来。 他这几日蓄意不过来,又是跟月姬放风筝,又是赏月姬东西,其实多有刻意做给她看的意思,试试她会不会吃醋、会不会禁不住主动来找他?可见到她把自己弄得这么多伤痕,他还试探个屁。 “你是不是真的想死。” 沈舟颐咬牙骂她一句,“想死的话告诉我,我来,我还能报报仇,由不得你天天乱来。” 戋戋心头刺弄,被这些死呀活呀的字眼激得甚是不快。他对别人那样温柔是她亲眼看到的,对自己就总是疾言厉色?而且,此番她受伤还是因为他的爱妾。 她绝然道:“是的。不过你管不着。” 说罢她又要乱动,沈舟颐手臂骤然加大力道,她痛然柔媚地叫了声,方老实下来。 待处理净腿侧的伤口,戋戋一得自由,立即如滑鱼般从他怀中脱开,霸占床榻正中间的位置,根本没有让他留下过夜的意思。 沈舟颐愠然之下还真要走,焚烧的暗火却生生迫使他又转回来。 方才摸过她,掌心还残存着她雪肤上旖旎的暖香……一日不摸,如隔三秋,算起来他都忍欲好几年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俯身下来亲戋戋,泄愤似的,亲得戋戋寒毛倒竖差点晕过去。她不由自主地往里缩,沈舟颐便借着这点腾开的位置趁机与她鸳鸯共枕。 “你好脏。”戋戋极不情愿,但苦无善策,“别碰我。” “胡言,我刚才沐浴熏香过,如何就脏了。” 沈舟颐摩挲到她细软的腰肢,好暖,好适意,比他独自一人睡书房温馨多了。差点忘记,戋戋现在就是他名正言顺的老婆,他如何睡不得。 他强行留下,问心无愧,拿出那副无耻的嘴脸:“你腰好细啊,让为夫量量有几寸。” 戋戋反手给他一耳光,但由于角度不适,巴掌软弱无力。沈舟颐十指顺便将她扣住,磁哑的嗓音钻入她的耳膜,“戋戋,这几日叫你独守空房了,你想没想我?” 修长的骨节像尺子,她是又瘦了,得多吃些补补。 戋戋气息杂乱,骤然听到这个小字,免不得又念起贺老太君对她倒塌般结束的爱。 “祖母说这小名不用了,以后叫回我的大名。” 沈舟颐毫不在意:“别人怎么叫你是别人的事,我乐意叫你戋戋。” 轻抚她额头的红肿,琢磨着月姬是不能再与她见面了,还是应该先把月姬丢出去,等需要的时机再提出来用,戋戋适合被与世隔离起来,只见他一个人就够了,免得再受这些乌七.八糟的伤害。 思及此处,他道:“今后别老和月姬混在一起了,没事找找我也好。” “我今日可并未欺负你的爱妾。” 沈舟颐听她一口一个爱妾,微觉烦躁,也不知她在着急澄清些什么。她若真欺负了月姬,他还没准高兴些。 不过眼下并不是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的时刻,便也就按住不提。 “好,你没欺负她。” 沈舟颐不愿再和她纠缠那些有的没的,将她覆在身下,把几日来缺失的肌肤之亲悉数报回来。 “那你就来欺负欺负我吧。” 戋戋惊惧,谁要欺负他呀,躲他还来不及。可他的热忱似大海,波涛汹涌地将她吞噬,弄得她快要窒息。 她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选择反击。万种情思,千般旖旎,都在静夜霭霭之中。只是不知月姬和他宿在一起时,是否也是这般婉转恣意的。 第41章 豺狼 这一夜芙蓉帐暖缠绵悱恻, 沈舟颐次日神清气爽,便替戋戋出口气,让月姬闭门思过并且敲打她:夫人是必须要尊重的, 做妾的应该全力侍奉夫人, 即便有刀山火海也要挡在前面, 而非反过来让夫人受伤。 月姬甚为委屈,毕竟不是她故意害戋戋受伤的,她自己也受惊不小。沈舟颐平日对她的爱护都在表面,这次整夜宿在戋戋房里, 一句安慰她的软语也没说,还冷冰冰地降罚。 宠爱来得快去得也快,这就要消散了。 前几年月姬住在别院时, 沈舟颐每月都会给她很多的钱, 让她肆意挥霍, 过得像大小姐一般自由自在。如今入府拥有了姨娘的名分, 靠那三瓜俩枣的月例过活,还要仰大妇鼻息, 日子过得反倒不如从前。 “夫君究竟还是喜欢他正室娘子多些。” 月姬自怨自艾,和贴身丫鬟念叨,“听说若冰小姐从前是夫君的表妹,青梅竹马之交, 若冰小姐弃了魏王府那样的高门不嫁, 都要嫁夫君, 自是情意匪浅, 非我这样卑贱的出身可堪比拟的。” 甚至直到现在, 她臂间的守宫砂还洇红如血, 她还是黄花大闺女。给人做了这么许久的妾身体竟还完璧如初, 说出去都奇怪可笑。她之前以为沈舟颐是因为没娶嫡妻,不愿先弄出庶子女,所以才不破她身的……现在正妻也娶完,他究竟还要把她像猪一样养到何时? 丫鬟道:“公子是正经人,并不贪图您的美色,可能生来禁.欲,对那种事情不感兴趣。” 月姬叹气,说服不了自己。若是他真的禁.欲,为何贺若冰每日清晨腿软腰酸? 她好生欣羡贺若冰那高贵的出身,疼爱的祖母,众星捧月的幺小姐,天生就是沈舟颐要疼惜怜爱的小妹妹。贺若冰可以对沈舟颐任意发脾气,无所顾忌,而她在他面前如履薄冰,就只敢毕恭毕敬侍奉着。 “恕奴婢说句不敬的话,贺小姐也没多高贵。听说她和魏王世子曾搞在一起,甚至进过魏王世子的私宅,当过人家的外室。现在她虽是夫人,但未成婚时她就媚惑公子,好生放浪无耻……那时候,她还是公子名义上的妹妹呢。” 月姬并没听过这些秘闻,惊得瞪大眼睛。实在难以想象,他们还当兄妹就已不清白了吗?算起来,那时候月姬正住在别院。 戋戋原本是沈舟颐的表妹妹,月姬原本是沈舟颐的姬妾。戋戋和他兄妹亲情,月姬服侍他床帐里的事才对。 竟好像反过来,他把月姬当妹妹养,把戋戋当姬妾睡。 “姨娘也别伤怀,抓住公子的心才是最重要的。待服侍公子,来日诞下一儿半女,姨娘这辈子都衣食无忧。” 月姬从没敢奢望进府,更没想过和戋戋争宠。 但现在,好像由不得她不争了。 …… 吴暖笙病倒了,那家的事须得由戋戋自己应付。 戋戋的亲生母亲姓姚,名叫姚珠娘,是个爱胡搅蛮缠的妇人。 染指珍珠 第42节 那日姚珠娘跪求吴暖笙传信,欲见戋戋一面却没见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着下大雨赖在贺府门口不走,口口声声说贺家抢走她的女儿。 戋戋忍无可忍,隔着门槛偷偷和姚珠娘相见,央求涵秋千万莫告知沈舟颐。 姚珠娘蓦然见到女儿,大喜过望,怜爱道:“娘亲几年没见到你,你出落得如斯玉雪可爱。” 那双布满老茧的脏手要摸摸戋戋,戋戋撇撇嘴,下意识避开。 “有话快说。” 姚珠娘哭诉临稽闹洪涝,房子都被冲塌,家中揭不开锅,连几个儿子也都病倒。 “贺家近来贴喜字,却不见新娘往外抬,我一猜便是你成婚了。我知道,女婿是做草药生意的,学识好,赚得盆满钵满,便救济救济亲娘罢!” 戋戋蹙眉道:“这些年吴二夫人也给了你们不少钱,你们就是无底洞,永不知足。” “没良心的丫头,怎能如此说你亲娘。你只顾得自己锦衣玉食,也不想想娘亲当年十月怀胎分娩之苦?你要看着你亲弟弟生生饿死,也罢,我亲自和女婿说去。” 戋戋阴沉沉道:“你想害死我么。害死我,你们什么好处也拿不到。” 姚珠娘无奈一笑。 戋戋沉吟半晌,终是从发髻拔下两根朱钗,那都是沈舟颐私下赏她的,没有登记造册,可以给出。衣服上的大珍珠若不是赏赐了月娘,倒也可一时抵债。 “别再来了。这应该够你们暂时用段时间。” 姚珠娘接过钗子,放在手心掂掂分量,才藏入随身的布包之中。 戋戋无精打采,就要掩门。 “阿甜,娘亲后悔了。” 姚珠娘收起嬉皮笑脸,欲言又止,“你别怨娘,当初要是有办法,娘也舍不得把襁褓里的你卖掉。可你也要清楚,你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呢,若不卖你,你的哥哥们也吃不上饭……” 戋戋打断道:“别说废话了。没事的话,我回去。” 姚珠娘大堆的感伤之语只得咽入腹中。 戋戋刚出生就被姚珠娘换了银子,实和这个亲娘无半分好感。姚珠娘年轻时曾在秦楼楚馆卖唱卖色,颇生得一副雪肤花貌的妖精面孔。戋戋的长相比贺府的其他姊妹都好看许多,就是承袭了姚珠娘。 “好吧,你保重,娘亲过几天再来看你。” 戋戋静观姚珠娘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问:“你有没有收过养女?” “养女?” 姚珠娘转过身来,“有过的……怎么了?” 她确实收过养女,但那养女及笄后也被她卖到秦楼楚馆换钱了,为给家中汉子瞧病。 戋戋大抵清楚,不再和姚珠娘深谈下去,默默撑伞回到自己屋里。 真是巧。 月姬的养母,居然就是她的亲娘。 这个秘密若泄露出去,她死无葬身之地。 长夜寒天,芭蕉树叶遍布雨痕。铅云低垂,银色的雨线似千万根针坠下来,没给地面上的人带来丝毫清凉,反而屋内一股潮乎乎的味儿,加倍苦闷。 戋戋听着哗哗的雨水声,墙角青苔上蠕动的蜗牛,心慌难宁。 沈舟颐出去做义诊还没回,他离家时没带伞具,现在定然被濯成落水狗。 想到这里,她又稍稍遣怀。 顾时卿的娘子卫氏冒雨前来探望戋戋,进屋后饮下半盅热茶,说:晋惕听闻戋戋对他的关心之语后很是高兴,有一锦盒,千叮咛万嘱咐要送至戋戋手中。 戋戋不知何物如此神秘,锦盒中躺着一根玉笛,俨然是那只沉淀无数回忆的惕戋笛。当初他们决裂时,戋戋跟晋惕要了半天都没要回来。 她五味杂陈,喃喃道:“他现在不远千里还我这笛子作甚?” 卫氏道:“世子对以前冒犯您的事多有愧疚,特将定情信物归还,也是为了提醒您,千万莫忘记世界还有一个他心心念念着您,无论天涯海角。您是明珠美玉,本该攀登贵枝,何苦委身在这小小的商贾之家,受妾室的窝囊气呢?” 左右还是劝戋戋与沈舟颐和离的。 晋惕越是对她念念不忘,戋戋的苦楚犹似火上浇油。她与沈舟颐不是你情我愿的自由婚配,和离不和离岂由她说了算。若沈舟颐知道她暗中还和晋惕有联系,非得生撕活剥了她不可,惹出无穷之祸。 戋戋额现冷汗,霍然站起,不通人情地对卫氏道:“我已嫁人,再无其他非分之想,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 卫氏见她忽然翻脸,暗暗心惊。 虽嘴上不敢说怪罪之语,但卫氏和顾时卿都认为世子情深一片,戋戋负心薄幸,就这么干净利索地另嫁他人,甘心与妾为伍,实在……却对她暗地里所受的那些逼迫和委屈全然不知。 卫氏只好放下这话茬儿不提,闲谈起其他。晋惕在边疆英明神武,杀得柔羌三千士兵溃不成军,圣上龙颜大悦,特恩准晋惕回转王畿,封爵授地。 戋戋听说晋惕即将归来,却忧之愈深。 怎么所有棘手的事情都搅和在一起? 卫氏每次来都呆不到半个时辰就走,防止被沈舟颐发觉。但是这一次卫氏还要将戋戋托她买的避子药交出来,因而多谈了两句,走得晚些。 沈舟颐义诊归来时,恰好睨见卫氏的一个背影。 回屋,倒见戋戋乖乖坐于榻前。 他褪下周身淋湿的斗篷,擦擦发丝上的雨珠,过来将她圈住。那股湿淋淋的雨水儿味将她笼罩,他漫不经意地问:“刚才是谁来找你了?” 戋戋道:“旧时故交。” 那妇人,沈舟颐认得,不是顾时卿的娘子么。 “妹妹什么时候与顾家娘子交好了?” “之前偶然游园所识。” “是吗,哪一日游哪一家园子?” 戋戋反感,“你在审犯人?” 沈舟颐滞了滞,眉眼深处的怀疑之色兀自未散。 “这不是怕你不长记性吗,妹妹须得记得,你现在是沈家妇,不敢动的心思别动,不该见的人别见。” 戋戋得他片言提醒,知晓轻重,没敢反驳他的话。 日后姚珠娘定然会不断朝她要钱,她还得讨好沈舟颐,钱财都从他那里来。 戋戋有些不自在,挣脱怀抱帮他除去发冠,脱掉潮湿的鞋袜,又将他随身的几本医术典籍晾在干净处。 她忽然如此贤惠,沈舟颐不太适应。戋戋靠在他肩头,吹息细细,谦卑地说:“哥哥,以前是我犯下错事,现在我真的想通了。” 沈舟颐知她活跳心眼儿多,未置可否。 晚膳蒸煮一尾桃花鳜,两盘花笋干,梅花兔丝,还有糖霜熬成的爽口玫瑰金桔。夫妻二人传杯弄盏,情浓意谐。戋戋殷勤沈舟颐夹菜,婉言求恳他去给吴二夫人治病。 沈舟颐呷口热酒:“伯母哪里不舒服?” 戋戋黯然道:“总是没精神,胸闷气短,还咳嗽不止。” “仿佛记得,我给伯母写过调养的药方。” 他停顿片刻,凉凉提起。 戋戋尴尬,她当然知道那药方,不过她当时疑心沈舟颐要加害吴暖笙,随手给撕碎丢进渣斗里了。如今吴二夫人越病越重,庸医无救,她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再次求上沈舟颐。 沈舟颐对她这种吃回头草的行径嗤之以鼻,口中啧啧。戋戋理亏,默默承受了。 这场饭用完,沈舟颐也再不提药方的事,自己在那儿闲情逸致地看医术,不时圈圈涂涂。 戋戋暗暗观察了他好几次,安静之中只有沙沙的翻书声,最后她忍不住问道:“刚才说的……你答应吗?” 沈舟颐视线还专注在医术上,思忖片刻,才缓缓开出条件:“得看你今夜表现何如。” 戋戋略恼,不知他是怎么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等无耻之语的。那月姬已独守空房多日,颇不像他一贯怜香惜玉雨露均沾的作风。 “哥哥今晚还留在我这里呀,”她蹲坐在他脚边的软垫,脑袋任性地仰在他膝盖上,像一只黏糊糊的糯米团子,顺手把他的医书抢过来,“姨娘会吃醋不高兴的。” 沈舟颐睽睽注视于她:“好,那我去她房里。” 说走就走,连缱绻的逗弄都没有。 ……这更不像他的作风。 戋戋心脏下坠,直觉告诉她她应该拦住他。 “别。” 她两只手臂缠抱住他的小腿,“要不哥哥还是留下吧。” 她乱扭两下,肩头的衣襟松垮了,香肩隐约半露。 沈舟颐一笑,将她拎起来丢在床上,似蜜糖甜地亲吻上来。她既要以此等声色之幻蛊惑他,那他不妨就好好饮馔饮馔。 戋戋的身体香香软软的,碰她犹如碰在棉花堆里,加之她那双无辜又漉湿的眼睛,引人去毁掉。沈舟颐双臂撑在她脑袋两侧,居高临下的阴影将她笼罩住,今夜比平常都更恣睢些,掐着她的脖子,一会儿叫她哭一会儿又叫她笑。 迷迷糊糊折腾到午夜,守夜的涵秋忽然敲门:“公子,姨娘房里的侍女来了,姨娘腹痛难忍,疼得昏过去好几次,叫您过去瞅瞅。” 沈舟颐睡眼惺忪,片刻未应声。戋戋也被这声惊醒,心想那月姬又耍什么花招,竟欺凌到她头上?今日非同小可,她须得留住沈舟颐才行,否则他明日焉肯乖乖给吴暖笙瞧病,她又焉能从他手上套到更多的银两去堵姚珠娘的大窟窿? 心思流转间,沈舟颐已醒转过来。戋戋佯作熟睡,两只兰花枝似的绵软手臂将他的腰搂住,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她本对沈舟颐又恨又惧,巴不得他和别的女人夜夜笙歌,天知道她是怎么克服心理阴影,反过来求恩于他的。 沈舟颐显然打算走,轻轻推她两下,叫道:“戋戋?” 这怜香惜玉的死男人。戋戋越加恼恨,沉睡不答。 沈舟颐欲拿掉她缠在自己腰上的柔臂,她自然而然被惊醒,懵懂问:“怎么了呀?” 沈舟颐低声将涵秋的话重复了遍,戋戋脸呈苦瓜色,“哥哥要半夜转去她那儿吗?” 她睡意未褪,又刚经历过一场云雨,语调又软又嗲,嗲得人想把她揉死。 沈舟颐被这几声哥哥激得血液逆流,不大清晰的神志顿时清醒。但他还是按捺住性子,“只是看看她有什么病,之后还回来。” 男子的嘴就是骗人的鬼,戋戋还不知他是何副德行。那月姬身子只怕比她更娇柔,撒娇比她更勾魂,沈舟颐去了焉还能回得来。万一月姬再在他耳边煽煽风,说两句她的坏话,沈舟颐明日定然不会去医治吴暖笙了。 这对狗男女即便要在一起,也得等吴暖笙痊可了再说。 戋戋纠着他不放,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温热的小腹上,柔情似水:“我也腹痛,哥哥怎么不说给我看看病?” 沈舟颐疑,“你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此刻忽然疼了。” “别闹。” 他不信,一味穿衣要走。戋戋狠狠心,猛然坐起来扳倒他的肩膀,颠而倒之将他压在凌乱的枕席间。十指纤纤玉笋在他胸膛上抓挠个不停,自额至颈,不成章法的吻次第落下来。 染指珍珠 第43节 吻罢,她呆呆痴痴地睨向被自己扑倒的男人,这一番疾风暴雨的撩拨下来,沈舟颐竟毫无波澜,除去发丝微微散乱之外,冷静得可怕。 戋戋顿时懊恼,意识到自己的手段太差了。而月姬可是勾栏出来的人,自然比自己更百倍懂得如何勾男人的魂儿。 “下去。” 他说。 戋戋脸色煞白,极为耻辱。 默默从他身上翻下来,觉得丢魂儿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戋戋心意不平,悲愤无两,恨不得掩被大哭以遮掩内心耻辱。可她还不能,偏偏装出一副娇软委屈的样子,轻声问:“怎么啦,哥哥不喜欢嘛?” 手指是冰凉发颤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沈舟颐翻身下地,随意摆弄衣襟两下。戋戋知道拦不住他了,僵然倒在枕席间。沈舟颐继续摆弄衣袍和鞋袜,发出很大的响声。方要离开床榻,一根玉笋小指勾住他的衣缘,她眸色晶莹含泪欲坠地求道:“你真的要走吗?” 刹那间,沈舟颐感觉自己的世界百花盛开。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很多很多往事,从前她和晋惕关系好时,这样含情脉脉的娇靥向来都是对着晋惕的。如今,她挽留的却是自己。 爽,这种感觉爽死了。 “走呀。” 他故意说道。 衣缘和她的小拇指断开了,她失望哦一声。沈舟颐继续离开,她肩膀颤颤,却没再拦下去。 ……舒爽的感觉转瞬即逝。 沈舟颐离开,却又没完全离开。隔片刻,他都快走出卧房了,她还是没出言挽留他。舒爽已经被新涌上来的憋屈取代,他深吸口气,欲言又止地提点道:“……你若再求我一次,我就不走了。” 声音很小很沉,沈舟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舔着脸说出这句话的,他就应该狠心真的走。 戋戋怔怔回头,泛红的眼圈眨了眨。 沈舟颐索性不顾及面子,自己走回来,手平摊在床榻上,盼着她的小拇指像刚才那样再来缠缠他。戋戋却没再这么做,而是重新拽他躺下来,把他推到床榻里面。 “那你睡里面。” 她怕他出尔反尔,半夜再走。 沈舟颐哑然,刚才应该见好就收的。 他被塞到原来她的位置,身下褥子还残存着她身上的暖香。戋戋那么纤瘦的身材,却顽固地堵在外侧。 沈舟颐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幕,神清气爽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以被掩面,霁然而色喜,露出个适意的笑来,却防备着她瞧见。 她到底还是吃醋嫉妒了,不枉他这么多日来辛辛苦苦地试探,刚才又按捺住被她撩拨得快要绷断的心弦,强行忍到现在。 她心里终究还是在意他的。 · 可怜月姬肚子疼一整宿,喊得嗓子都嘶哑,也没人理。 她不断地问:“告诉夫君我病了么?夫君来了吗?” 丫鬟也跟着哭,消息早就送到夫人房里,但沈舟颐还是没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戋戋把他拦住了。 月姬最初还有几分装腹痛的意思,到后面是真哭得肚子疼。 清晨,月姬还要拖着病体去给贺府列位贵人请安。 戋戋哄得沈舟颐的欢心,第二日偷偷食过卫氏给她的避子药后,便催促沈舟颐往吴暖笙那处看脉。他在吴暖笙头顶以银针扎几下,似乎是什么重要穴位,随即道出一大堆奥涩难懂的医书古语,戋戋听得云里雾里,希望他赶快医治。 沈舟颐依旧像之前那样写下一张药方,只是这回密密麻麻字迹比之前那张多出三倍不止。原来他远在第一次写方之时,就看出吴暖笙血气不足,恐日后生出要命的弱症,可惜戋戋不信。 防微杜渐,若从那时开始医治会容易很多,现在吴暖笙的病势已十分棘手。 戋戋深深自责,暗悔不该丢掉那张药方。 她问沈舟颐,“还来得及吗?” 他模棱两可道:“不晓得,看天命。” 戋戋最怕听他说看天命这话,贺二爷也是看天命,结果死了;贺敏也是看天命,结果半残。她不想看天命,只想靠人力让吴暖笙活着。 沈舟颐宽慰她:“我答应你,会竭尽全力。” 戋戋朝他挤出一个惨淡的笑。 两人相携回到桃夭院,月姬已经候在那里。戋戋大大咧咧坐上主母位,受月姬敬过来的茶。月姬眸中柔波流露,依依望向沈舟颐,眉目写满了哀怨。 沈舟颐抿着茶杯子,幽然逗弄戋戋养在笼子里的白鹦鹉,完全不理她们妻妾间如何相处。 戋戋分别以茶水太烫、太咸、太凉为由,折腾虚弱的月姬倒了三回茶水,以报昨夜沈舟颐对她的羞辱之仇。最后一次,她直接将茶水泼在地上,过分得不像话。 饶是在秦楼楚馆时,月姬也是卖艺不卖身的高等歌姬,没受过这等屈辱。前日她还觉得戋戋好相处好说话,今日斯人就露出高门主母的凶恶模样,她真是瞎了眼。 月姬的身子摇摇欲坠,眼看都要走不动路了,向沈舟颐发出千次百次无声的求助,沈舟颐却侧头闲闲问向戋戋:“你的鹦鹉为何咬人?” 亮出一根带血点的食指。 戋戋犯嘀咕,他真不打算给他爱妾撑腰吗? “可能是你招惹它了。” 沈舟颐半信半疑,那不安分的手指像逗弄鹦鹉似地逗弄她的雪腮,“是吗,见她可爱,摸摸她就算招惹她了?” 戋戋闪头避开,却被他掐回下巴。他动作更向下游走,调笑无厌,想要探入她的衣襟之内,多有淫佚之暗示。戋戋愠而张开利齿,咔嚓想直接咬断他的手指。沈舟颐笑叹道:“果真是会咬人的。”也不知说她还是说鹦鹉。 月姬怔怔目睹他们互相咬手指,旁若无人,委实尴尬到了极点。在他们面前,她感觉自己真像个奴婢,平白受到委屈,沈舟颐却连正眼瞧一眼都不。 当下戋戋放月姬离开,不欲在月姬面前丢人。 沈舟颐彻底抛弃那只鹦鹉,将她抱在双膝上,绮念比方才还浓重些,哑声问:“昨晚那样缠绵悱恻地挽留我,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了?” 戋戋道:“你也真无耻,当着你爱姬的面也……” 沈舟颐温颜微笑:“我向着她你也要生气,不向着你也要生气,怎么做都是错。” “你昨夜还死活要去看她,今日碰见,连打声招呼都不了?” 他若无其事地说:“昨夜是昨夜,现在我的兴致在你这儿。”说罢打横抱起她往卧房送,“走,陪我睡个回笼觉。” 第42章 豺狼 戋戋希望沈舟颐再逗一逗鹦鹉儿, 而不跟她来胡乱闹腾。她近来要担心的事情太多,又很惨,几乎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 着实精疲力尽。况且, 卫氏给她的药并不是很多, 那东西非是糖豆,不能老吃……她也不想自己的身体受到太大的伤害。 她跌跌撞撞地被摔倒,他揉揉她瑟瑟抽搐的嘴角,温柔:“妹妹往哪躲?”实际上并不怎么温柔的, 甚至有点讨人厌的感觉。 戋戋惧怕已极,实在不想大白天再和胡闹。不小心一碰,床头的小柜匣都被撞倒, 从里面哐啷哐啷掉出许多珠花首饰, 玉轮珍珠……最要命的是有一洒金缎面红锦盒。天, 戋戋这惊吓非同小可, 锦盒里装的正是笛身刻有“惕戋”两个古篆的玉笛。 沈舟颐也被这些哗啦啦掉下来的小玩意惹得眉心一皱。其他倒没什么,那个精致的洒金锦盒吸引住他的目光, 他好奇拿起来,问:“这是什么呀?” 戋戋倒抽凉气,若是叫沈舟颐看见“惕戋”两字,说不定会把她连同那只笛子一同掐碎。转瞬间, 她脑海流转过许多念头, 上次她私藏包袱差点被他发现, 这次想瞒过他并不容易。 沈舟颐本来就是个心思细腻且多疑之人, 她愈是遮掩, 他就越是疑云难消。见她良久不说话, 他五根白皙干净的骨节就要扣开那锦盒。 戋戋强自抑制住狂乱的心跳, 将锦盒抢过来。 沈舟颐唇角的笑意彻底褪去,眼珠如阴暗的溪涧,对她的质问越发浓重。 “戋戋。” 他深沉地长唤她一声,讽刺道,“你该不会,又想跑吧?” 问得比较直接。 戋戋小腿随着这句话痉挛,颓废的嘴空洞洞的,须臾间想不到什么合理的解释。她对锦盒以身相护,落在沈舟颐眼中纯属做贼心虚。 沈舟颐拧了拧手腕的骨节,在床上跪走两步,朝她逼近而来。戋戋阴嗦嗦直颤,永远不会忘记,那日在小客栈他拿拇指粗的链子锁她时也是同样神情,同样的逼近。 他冷冰冰说:“这次我必定打断你的腿。” 强烈的求生欲使戋戋锈住的脑筋忽然运转起来,她忙不迭道:“没有!真的没有!哥哥误会了。”同时鼓起勇气按住他正要探入自己襦裙的手,“就是给哥哥的,本来想作为一个惊喜……不过既然被发现了,你现在打开也行。” 锦盒慢慢从她怀中滑出来,交回给他。 沈舟颐微有讶然,“给我的惊喜?” 戋戋嗯一声,艰难地搜罗谎话,“我,我本来想偷偷给哥哥准备个礼物来着。” 沈舟颐颠颠那锦盒,沉甸甸的,看样子还是价值不菲的礼物。 “是什么呀。” 戋戋挤出一个笑,竭力装得泰然自若,“你自己打开看看不就知晓了。” 虽如此说,但此乃以退为进的计策,她万万也不愿沈舟颐打开锦盒。 他果然不相信,指尖去拨动那锦盒空悬的小锁,还真要打开。 完了…… 就在戋戋的心跳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时,沈舟颐忽然微笑了下,叹气着说:“罢了,既然是惊喜,就等生辰那天再打开吧。” 戋戋眼皮剧蹦。 生辰? 沈舟颐摩挲着锦盒洒金的外皮,神情糅着温柔,从前倒没听她要送自己生辰礼。 但这高兴中,又夹杂几丝若隐若现的狐疑,他不愿去深想。毕竟他的生辰已经很久没人记得了,没想到他最希望记得的人记得,他不愿打破这美好的泡影。 戋戋怎敢在这时候乱说话,只怕沈舟颐是故意试探她。她并不知道沈舟颐的生辰是何时,方才说送礼物,不过信口胡诌的,毕竟夫妻之间不过年不过节也可以送礼物。没想到误打误撞,有此生辰一说。 沈舟颐察觉她面容怔怔,极为反常,缓缓道:“难道不是因为我生辰?” 戋戋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转怒为霁,深情凝视她半晌,揽她入怀缱绻地亲吻两下。 “谢谢戋戋。” 戋戋意兴阑珊,这节骨眼儿怎有心情与他欢爱。手心却还是捂住他的唇,敷衍地道一句:“哥哥别说这些生分话。” 她顺手将晋惕的锦盒连同那些散落下来的小珠花,都塞回床头的小柜匣中,心里暗骂涵秋乱给她收拾东西,怎能把如斯重要的笛子摆在明面? 染指珍珠 第44节 ——涵秋本是沈舟颐派过来的人,涵秋看见戋戋私藏晋惕的信物,左右为难,欲禀告给沈舟颐又怕得罪了戋戋,索性选这么个居中的法门,故意将戋戋收在衣柜深处的笛子锦盒放到床头柜,等沈舟颐自己去发现。 此时戋戋又与沈舟颐云雨半晌,这场危机才算暂时渡过。 戋戋私下里查问沈舟颐的生辰,七月十七,俨然就在这几天了,怪不得沈舟颐误以为她送的是生辰礼。 那枚长方形状的锦盒直令人犯愁,到何处去觅得个长条物什、重量还跟惕戋笛差不多的礼物去?且东西装在锦盒之内还不能发出太大动静,类似叮当滥响的珍珠、金银器都不行。沈舟颐摇晃过盒子,那里面是无声的。若生辰日被他发现端倪,定然新账旧账一起算。 最终戋戋托涵秋出门买了只白玉发冠回来。她要的是上等货,时兴的样式,掂掂发冠重量正和惕戋笛差不多。便稍稍安心,仔细放进锦盒之中,防备沈舟颐什么时候再看。 其实惕戋笛音色天籁般,吹一曲给沈舟颐当生辰礼也不错。像那些耳熟能详的曲目《广陵散》《百鸟朝凤》《有所思》她都是会吹的……只可惜“惕戋”二字有罪,出现就是罪过。沈舟颐更不喜欢笛声,她之前给他吹时效果就不是很好。 月姬这头听说戋戋在给沈舟颐备礼物,也不甘落后地张罗起来。 月姬年少时在秦楼楚馆过活,像瑶琴、琵琶、古琴她样样精通,跳舞亦是腰肢柔软的,哪一样都不输戋戋。只可惜上等乐器难寻,平庸的琴根本无法令她十根柔荑弹出最动人的曲子。 七月初十这一日,邱济楚带着已经出嫁的贺若雪回门,一家子人暖融融围坐在圆桌边用膳。 左右是闭起门来的家宴,贺老太君喜欢月姬,便没顾及什么妻妾之礼,也叫月姬上桌并排坐到戋戋旁边。戋戋见沈舟颐神色如恒,并未出言阻止,心头愈加齿冷。 席间邱济楚拿出一柄仲尼古琴来,琴漆断纹如梅花,端是件清雅古物。拨动琴弦,如水涧青石乱撞,韵律叮咚,听之令人心旷神怡。木色淡处刻有“大圣遗音”四个蜗星大篆,竟是盛世大唐的那柄传世古琴。 众人皆吃惊,邱济楚解释说这琴并非真品,只是他往兰陵走船时收来的高仿赝品。他原想博新婚妻子一笑,不料若雪不熟音律,根本难以弹奏,今日只得拿出来献与老太君。 贺老太君慈祥道:“我老了,要这等好琴作甚,你们少年人谁喜欢谁就拿去吧。” 此言甫出,戋戋与月姬的目光同时聚在那柄古琴上。饶是赝品,也绝对是件不可多得的好物。两人都想在沈舟颐的生辰宴上献奏一曲,都在寻觅好琴。 若在从前,再珍贵再稀奇的好物都尽归戋戋。 可现在不同,她已嫁作人.妇,又失去老太君的庇护。大圣遗音给谁,还得看沈舟颐的意思。 月姬委屈又脆弱,满怀希望地对沈舟颐暗送秋波。戋戋默默夹菜,不屑和月姬这婢子争宠,更不屑和她争沈舟颐。 饭桌一时有些死寂。 遥记得上次饭桌像这般死寂时,还是吴暖笙让沈舟颐娶戋戋、沈舟颐摇头拒绝、戋戋也表示只把沈舟颐当哥哥那回。现在思来恍如隔世,她变成了他的妻,还要每日和妾室勾心斗角。 戋戋后悔,当初就不应该把月姬接入贺府,着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把月姬弄进府,本来指望沈舟颐能对她松懈些的,然一切都不如人意。 沈舟颐斟口酒:“戋戋想要吗?想要就叫济楚给你好了。” 他语气淡淡,没感受到此刻的尴尬气氛,仿佛只在闲谈一件太过平常太无关紧要的事。 月姬听他如此说,花容失色,一截指甲差点掐断。 戋戋刚要点头,月姬忽然无病呻.吟地啊了声。 所有人都惑然朝月姬望去,她脸色憋红,泪水悬在眼眶子中连连打转,道:“夫人,您不是已经有支碧绿色的宝物玉笛了吗?为何还,还……” 弱美人哭得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沈舟颐更是沾了点锋利地剜向戋戋。 月姬骤然提起笛子的事,戋戋恨不得上前把她撕碎——应是最近卫氏来得略勤,月姬来给戋戋请安时偷瞥见了那笛子。戋戋是费尽多大劲儿才把笛子的事瞒过去,就这么被月姬轻飘飘地在沈舟颐面前抖落开来了。 三夫人这时幸灾乐祸道:“好像老太君确实赏过若冰一只好笛,还是前几年前的事,后来流入了魏王府……” 贺老太君晦暗着脸不语。 沈舟颐也知道那只笛子,戋戋曾和晋惕要好过,两人做定情信物来着。却不知为何,她到现在还留着。 晋惕这个名字,对贺家来说就是敏感的禁忌。 贺二爷因晋惕而死,沈舟颐和晋惕也是你死我活的情敌。 当年的戋戋固然有权利在沈晋之间选择,但现在她名讳冠以“沈贺氏”,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捆紧,谈论任何其他男人都是红杏出墙不可饶恕的罪孽。 月姬还在掩面哭啼,断断续续时高时低的哽咽声,惹得寂静的饭桌漂浮着浮躁之气。 “夫君……” 她没在贺家这种正经人家呆过,以为像在勾栏般,哭一哭就能博得男人的怜惜。 事实上,平时也确实能。 但现在她算撞刀口上了。 月姬连叫沈舟颐不停,沈舟颐不作一声,直直将酒杯摔碎在她脚下,碎瓷四溅。月姬惊呼,登时激得站起来,不敢再哭。 沈舟颐泠泠起身便走,老太君、三夫人等人也各自哗然,但沈舟颐现在是支撑全家的顶梁柱,他即便要这般放肆旁人也没办法。 戋戋郁然心惊,下意识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但惕戋笛的事暴露出去,她焉能从他手中幸免?心乱如麻之下,狠一狠心,强迫自己也追随沈舟颐而去。 出门,见斯人并未走太远,就在凉园小湖上的六角凉亭中,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我近来脾气确实比以前浮躁不少,是我的错。” 他说,“不过,你和晋惕的那破烂笛子,竟然还留着?” 六角亭本清凉,这质问却像在烈日下严刑拷打一般。 “没,没特意留着。” 戋戋揪着心,听沈舟颐这说话的口吻,似乎并不知道惕戋笛是近来卫氏带给她的,也不知道那日锦盒中的物什就是惕戋笛。 “就,就堆在库房里,像垃圾一样。” “是吗?” 戋戋好怕他这么问。 她如履薄冰地走过去,双手战战兢兢搂住靠在凉亭朱漆柱旁的他,试图挽回他的信任。 “哥哥……” 然沈舟颐却沉沉拿掉她的手臂,反过来将她拽住,“走,和我回屋,把那孽物指出来给我看。” 戋戋踉踉跄跄,几乎是被强行劫回去的。 沈舟颐径直带她来到桃幺院的小库房,让她从杂乱的垃圾里翻出惕戋笛。戋戋慢吞吞寻找半晌,心中清楚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她方才对他说的谎言不攻自破。 沈舟颐呵呵。 转到卧房,他让她接着找。 戋戋也试图求饶,“哥哥,别这么逼我。你知道那只是月姬的一句玩笑,我和晋惕早就……” 他不耐烦挥手打断:“别废话。这屋没有再滚去那屋找。” 声寒如冰,态度坚决,非要寻根究底不可。 戋戋心中的恐惧愈盛。 磨磨蹭蹭到耳房,在下人用的更衣柜后面连续打开三层小抽屉,那把翠绿的惕戋笛才浮出水面。戋戋悲哀,这把玉笛肯定是保不住了,晋惕怎么想倒无所谓,白瞎一把好笛。 她捧在手里,极不情愿地交给沈舟颐。沈舟颐白眼翻得老高,道:“敲碎了。” 戋戋咬牙想往坚硬的地面砸去,可正如亲手毁掉一件好物,谁都会下不去手一样,更别提这只笛子还承载过去的无数回忆,意义非凡。 若是强迫他砸去他和月姬之间的心爱之物,他会依命而行吗? 戋戋颓然放下手臂,拽着他的衣襟恳求道:“哥哥!求求你,这是只支普通的笛子,求求你别那么咄咄逼人!” “你舍不得啊。” 他讥诮出声,捏起她的下颌,“贺若冰,你身子在我这儿,心终究还是在晋惕那儿是吧?你想着魏王府的高枝,嫁给我是不是很委屈你?” 戋戋被他束缚得死死,几乎说不出话来,喉咙只能模糊地吐出“不是”“不是”。沈舟颐被她手中笛子上明晃晃的惕戋两字刺痛心灵,压下脾气,耐心哄道:“来,戋戋,咱们把它敲碎,以后再不认识什么晋惕了。你若喜欢,我们的名字也可以刻个笛子。” 戋戋执意摇头,失足跌倒在地面,手中紧攥着笛子不放。沈舟颐朝她伸手,她满心抵触地后退。沈舟颐耐心耗尽,跨步上前将她搂住,同时轻飘飘地就从她手中取得了惕戋笛,抛给外面的杨钢。 杨钢那武夫力气最大,铁鞋两脚跺下去,笛子咔嚓嚓碎成无数碎片。 戋戋惨烈哀嚎,哭得像临死的鹿,不知道的还以为沈舟颐要宰了她。她欲上前阻止,可肩膀被沈舟颐禁锢着,饶是左右扭动又怎能脱离得了那男人半分。 路过的下人看见他们夫妻俩这般场面,大气也不敢出,纷纷避让。 戋戋被沈舟颐架到闺房,她流着狂乱的泪,双手不住乱锤乱打沈舟颐,谩骂不休。 “你哭什么,该哭的是我吧,”他伏在她耳边,亦怒气未消,“你成天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想想都要把人气死。不长心的东西。” 说着顺手给她来两针,分别钉在她昏睡穴和百会穴上,下手的力道不轻不重,是辅助人睡眠的。戋戋顿时眼倦神乏,歇斯底里的感情消褪了,眼皮沉沉坠下来。 沈舟颐拿绢帕揾干她颊边泪痕,吻一吻她才离去。 惕戋笛的碎屑被清扫干净,真正变成垃圾,丢到府外。 · 因为碎笛之事,戋戋与沈舟颐冷战有好几日。大圣遗音被送到她房里,她碰也不碰;他每晚来看她,她理也不理。 戋戋本来打算这辈子都不理沈舟颐的,直到姚珠娘再次向她伸出贪婪的手。 “你弟弟病得厉害,烧得都糊涂了,实在没钱看病。你若不想给钱也行,听说女婿是有名的医术圣手,我直接领你弟弟到沈家的永仁堂去。” 戋戋漠然告诉姚珠娘,她也没钱。 若姚珠娘敢把她不是贺家女的事抖落出去,也随便,大家要死一块死。 姚珠娘听到这等硬话,也不禁畏惧。 “你怎能没钱,拔下个钗子都能卖十几两。” 姚珠娘嘀咕着,又道:“其实……阿甜你要没嫁人的话,娘亲本来想撮合你和你表弟的。他在临稽城里教书,为人老实,听说你是贺府的大小姐总想来见见你。” 所谓的表弟,不过是一个想蹭贺家高枝的穷亲戚。 戋戋死灰似的,“好啊,叫他来,有本事就把我娶走。” 姚珠娘嗔道:“胡说,娘亲知道你都成婚了,不可能再有其他男人。”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要钱这一话头上。硬逼不成,姚珠娘只得打起亲情牌,“娘亲其实刚卖掉你就后悔了,这些年一直想你,要不干嘛收养个义女?就是想你想得两眼泪汪汪,才把那义女当成你疼的。你倒好,才跟你要一点点从手指缝儿漏出来的小钱,你就推三阻四,当真伤人心。” 戋戋面无表情地听着姚珠娘唠叨,忽然瞥见不远处街衢上一马车的虚影,瞧着是沈家的马车。 她眉心一刺,从发髻迅速拔下最后两只钗子,扔在地上:“赶紧拿去,离开。” 姚珠娘喜笑颜开,弯腰捡起钗子连连叫好。她并不知道月姬也在贺府为妾,否则就不止勒索戋戋一人了。 戋戋缩回半步欲掩好侧门,姚珠娘却喋喋不休说表弟教书如何好,人品相貌如何好。戋戋不胜其烦,低吼姚珠娘两句,才把斯人呵走。 此时,沈家的马车已到极近极近的位置。 沈舟颐弯腰下车,正瞥见姚珠娘匆匆离去的背影。 他歪歪头,不动声色。 染指珍珠 第45节 又见戋戋伫立在门口,便上前握住她冰冷的双手:“风大,怎么独自站在这里?” 戋戋不愿和沈舟颐交谈半个字,但怕他发现姚珠娘,勉强开口道:“屋里憋着太闷,我透透风。” 沈舟颐叫人关好门,边往里走边说:“那也不该站在冷风口。” 惕戋笛毁掉后,他气顺,这几日一直对她呵护备至。 “大圣遗音给你送屋里去了,你弹没有?那日瞧你还挺喜欢的。” 戋戋敷衍道:“弹。” 他道:“好弹吗?” 戋戋沉默未答。 沈舟颐便也不继续问,劝道:“不好弹的话不弹也罢,左右音乐让人听着心烦,就当个摆件放在屋里收藏着也挺好。” 戋戋听他这话略有敏感,好像说她就是摆件,放在他屋里摆着挺好似的。 她厌烦欲甩开沈舟颐,后者却把一小包金条放在她手中,细声道:“近来看你衣襟破了都舍不得换,是不是手里缺钱?这些先拿着,不够再跟我说。” 戋戋被那一包沉甸甸的金条暂时慑住了。钱,确实是她现在最稀缺的东西。不过沈舟颐平日为防她逃跑都不让她手中存钱,今日怎会那样好心地主动给她银钱? 她清透的眼珠中浮动着戒备。 沈舟颐哑然失笑:“怎么啦,给你钱你也不喜欢?我知道毁掉你的玉笛你很怨我,这些钱就当赔还你。” 戋戋才不信他良心发现,不过厚实的金条握在手中,确实令人安心。有了这些钱,她暂时不用怕姚珠娘过来勒索了。她只需每次给姚珠娘一小点,就可以拖延住姚珠娘很长时间。 她低头喃喃道:“谢谢……哥哥。” 终于还是敌不过金钱的诱惑,又叫回哥哥了。 “别,别谢我,我还期待着你生辰送我的贺礼呢。” 他还没忘记那茬儿,淡淡提醒。离他生辰就只剩下五天了。 戋戋心想哪有什么正经贺礼,她扇他两耳光做贺礼够不够。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豺狼 毁坏玉笛的事叫戋戋郁郁难平, 说起来,只是月姬在饭桌上多一句嘴而已。自打这妾室入门以来,非但没帮到戋戋, 反而处处添堵, 戋戋对月姬的不喜俨然与日俱增。 接下来的几日戋戋都摆出主母的款儿, 每日清晨行礼问安时逮住月姬狠命折腾。她以妾室不能穿正红为由没事找茬儿,罚月姬到屋檐下跪,不足两个时辰不可起身,期间还不允许喝水、吃饭。 可怜美人儿被烈日晒得花容失色, 捂着娇弱的胸膛,细汗连连,戋戋却丝毫不容情。——其实月姬身上穿的并非正红, 只是一件枫红的褙子罢了。 受到这等莫名其妙的委屈, 月姬自然要向沈舟颐告状, 更想反咬戋戋, 那日戋戋再次罚她时她直接晕倒在沈舟颐面前。 这么一坨美人脸色苍白地晕倒在脚边,沈舟颐墨眉下意识蹙蹙。他挥手命杨钢把月姬抱回房休息, 自己径而来到戋戋面前:“适可而止算了,别太得理不饶人。” 戋戋呵道:“我就在我自己家,仍是小姐,想罚谁就罚谁, 除非沈公子您想宠妾灭妻。” 沈舟颐都被气笑:“宠妾灭妻?亏你想得出来。” “若我偏偏要欺负她呢, 你休了我?” “想得美。” 他俯身弹她一个脑瓜蹦儿作为惩罚, “欺负就欺负吧, 只要别弄出人命就好。她身子娇柔, 你且悠着点。” 轻飘飘道出这句话, 语气温柔又宠溺。 戋戋却在这温柔背后感到几丝不易察觉的冰冷。他就对自己的女人这般无情?换位思考下若自己是月姬, 为大妇所平白欺辱,他是不是也“欺负就欺负吧,别闹出人命就行”? 其实沈舟颐这话本是向着她说的,只因她厌憎他到达极点,正所谓人有亡斧者,视邻颜色言语皆窃斧——连他的好话到她耳中也变成坏话,恨屋及乌罢了。 戋戋现在有点搞不清沈舟颐对月姬的态度,说是宠吧,他把月姬介绍给贺老太君,赏赐月姬无数宝货,当然是宠的。可某些时候他对月姬的态度又不明不白,好生令人琢磨不透,例如今日的见死不救,例如他一连十几天都宿在自己这儿,对月姬的身子似毫无兴趣。 最离谱的是,据说月姬到现在都还是完璧之身。 沈舟颐非那等清心寡欲之人,从戋戋身上伤痕累累的吻痕就知道,他不但不清心寡欲,还很重欲。然他养着月姬、宠着月姬又不碰,究竟图什么呢? 戋戋忽然念起姚珠娘和月姬的关系来,涌起不安。 收下沈舟颐那几锭金条后,戋戋暂时和他和解。左右惕戋笛已毁,他想用这些钱来弥补赔偿,她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 其实非独惕戋笛,其他笛子的乐声沈舟颐也是不怎么喜欢的,他甚至对一切乐曲都避而远之。自古音乐是文人墨客雅人深致的不二法门,沈舟颐却连附庸风雅都懒得,只愿做个纯粹的俗人。 大圣遗音好好的古琴落在戋戋手中,戋戋技痒,不忍将古琴束之高阁,几日来持续练习古曲《有所思》。这首曲子虽非乐谱中最出彩的一章,却是戋戋最得心应手,甚至在梦中都常常回旋的低柔旋律。 月姬没有大圣遗音,又不甘用劣质琴代替,只得弃琴练舞。她想在沈舟颐的生辰宴上出些风头,伺候沈舟颐一夜,也好叫戋戋不敢那么过分地欺负她。 七月十七,贺府分外热闹。请帖散播出去,邀来不少至交好友。 沈舟颐以往对过生辰这种事兴致不高,活二十几年,生辰也没好好过过。今年只因戋戋主动记得,送他贺礼,他才顺水推舟地大办一场。 贺府的宅院崭新布置,琉璃挂灯,彩结为饰,处处洋溢喜庆的氛围。病中的吴暖笙也受喜气晕染,精神气强健许多。 沈舟颐作为主人翁,茶白的明光锦盘领窄袖,袍带上绣有芝形如意和海外博山,颀长的身姿,风度翩翩,光论外貌来说端属谪仙第一流。 戋戋亦换上粉白的雾绡罗绮,来搭配沈舟颐的穿着,以沈夫人的名义见人迎客。 中途沈舟颐将宾客暂时推给邱济楚夫妇,窃窃呼唤戋戋,把她往屏风后面带。两人旖旎的身影若隐若现,他吻过她红唇上胭脂后,颇为期待地说:“那日.你死活不叫我看礼物是什么东西,今日总可一睹真颜了吧?” 戋戋早有准备,从衣袖中把锦盒掏出来。沈舟颐缓缓移开,只见里面是一顶白玉发冠,左右各衔两颗小珍珠,时下流兴的样式。 “原来是发冠。” 他放在手心掂量掂量,笑道:“好看是好看,不过有些重,戴在脑袋上脖子可要断了。” 戋戋佯怒,要把锦盒从他手中抢回来,“不要的话还给我。” 沈舟颐阻拦:“岂有此理,送出去的东西还想收回?这顶发冠我已期盼好几日,怎能不要。” 戋戋松口气,应该是瞒天过海瞒过去了。 这时月姬也殷勤过来送贺礼,她也当真是个学人精,送的竟也是发冠,只不过是紫玉的。 沈舟颐又去践踏小姑娘的心意:“已有新得的一顶,暂时用不到第二顶。” 便叫人堆到库房堆积如山的贺礼中了。 月姬面色遗恨,敢怨不敢言,戋戋见她嫉妒得掐腿的样子,略略无奈。 当下宾主各自就位,其乐融融,眼看就要开席。 却猛然听一雄浑的男声:“且慢!” 众人俱是惊疑,只见从贺府四敞大开的正门内,踱入一身着甲胄的少年将军来。他身长八尺多,双目浑如刷漆,乍看还以为是天兵天将下凡,好生英武有杀气。随着他的走近,两侧枝叶颤颤纷纷落下,草木也被这强大的气场所震撼。 竟是晋惕。 戋戋心脏咯噔。 算起来,今日正是晋惕班师回朝之日。瞧他这打扮,竟好似连家都没回,直接从战场上奔波过来的。 众宾都被慑住,呆滞如鸡。 沈舟颐的笑容渐渐落下,侧头剜向戋戋……戋戋艰难摇头,她也没料到晋惕竟闯到贺府来。 “诸位,好热闹啊。” “本帅也来蹭蹭热闹,沈公子不会不欢迎吧?” 晋惕朗声说着,信手驱逐酒桌前排一书生,抬腿便坐下来。与此同时,他那些披坚执锐的坚兵也黑压压地涌进,将本来喜庆的生辰宴弄得像凝重的刑场。 邱济楚登时要急,沈舟颐按而不发:“自然不会。不想世子爷降临,蓬荜生辉,待会儿在下和贱内还要敬世子爷三杯水酒。” 沈舟颐的手还自然而然地放在戋戋肩膀上。戋戋梳的也是妇人髻。 晋惕神色微变,哐啷,将手中长剑丢在地上,震得在坐宾客都颠了颠。 哪来的阎罗王,太吓人了。 在军中历练数月,晋惕立下累累战功,手中有实际的兵权,自认早已不是那个当初受赵阁老控制的无能世子。他此番回来就是要和赵鸣琴和离,夺回戋戋,亲手宰杀沈舟颐报仇雪恨的。 沈舟颐下巴无声地抬了抬。 贺老太君等人哪见过这等场面,惊得喘不过来气。戋戋亦心悸,他们二虎相争,千万别殃及池鱼才好。但见晋惕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恐吓又充满爱慕,含悲含怨,似在责怪她糊涂,为何将终生如此草率地托付给沈舟颐这等人? 感到晋惕逡巡的目光,沈舟颐捏在戋戋肩头的力道,亦重了重。 戋戋浑身发麻,难受地垂眸下去。 “戋戋。” 晋惕那样放肆地,含情地,当众唤她小名,“我前几日托人给你捎回‘惕戋笛’,按你的意愿把当年定情信物还给你,你可还开心吗?” 瞟见沈舟颐手边的锦盒洒金缎面,正是他用来盛装惕戋笛的那一个。 他欣喜之下,直接将锦盒抢过来,道:“你随身带着,是不是?” 打开却愣住,哪是什么惕戋笛,分明是一顶男子用的玉冠。 沈舟颐的脸色固然难看到了极点,晋惕亦十分不悦。 戋戋见此情状扭头就逃,却被沈舟颐扣住手腕,牢牢困囿死。她头晕目眩,似被两股势力同时剧烈撕扯,身子往下坠有千钧之重。 “戋戋,” 沈舟薄无尽的爱意和失望一同涌现在眼尾,“那不是你送给我的玉冠贺礼么,怎么是魏世子的东西?” 戋戋脊背如被浇下冷水,骨骼格格而颤。完了,得罪晋惕倒无所谓,她现在不受晋惕牵制……可得罪沈舟颐的坏处是实打实的,待关上门之后,他定然把她往死里折磨。 戋戋扭动两下,挣不脱。解释,却又无从谈起。她发烧般一阵冷一阵热,被这似曾相识的为难局面煎熬得濒临疯掉。她卑微叹气,极小声极小声求恳沈舟颐,“哥哥……”沈舟颐无动于衷,你可真太令人失望了。 原来那支惕戋笛不在贺宅之内,是晋惕不远千里从边疆托人给她捎回的。原来她背着他和晋惕互有联络,还把定情信物藏得那样深。 一桩桩一件件如断线的珍珠穿在一起,瞬间分明。这锦盒不是给他的什么贺礼,而是她和晋惕私相授受的证据。她从始至终都在骗他,她答应与他成婚后跟晋惕断,却藕断丝连,从没断干净过。 晋惕见不得戋戋眼角噙满泪痕的委屈模样,倏然拔剑出鞘,径直指向沈舟颐,威胁道:“放开她。” 长剑凛冽的寒光惊得在场众宾纷纷退散,贺老太君亦承受不住变故昏倒过去。然晋惕的亲兵把整个贺府围得严实,无论宾客还是谁,一只苍蝇都莫想飞出去。 场面俨然控制不住。 沈舟颐有恃无恐,搂着戋戋,竟还挨晋惕的剑尖更近些。 晋惕明白直说:“戋戋,我已有把握跟赵鸣琴和离,你现在就跟我走,我娶你为正妻。” 染指珍珠 第46节 戋戋愕然张大嘴巴。 沈舟颐偏要和晋惕作对,打断道:“戋戋,你要和你的杀父仇人在一起吗?你忘记二爷是怎么全身溃烂,不治而亡了吗?” 晋惕压低警告道:“沈舟颐!” 沈舟颐亦雪色:“晋世子,请您自重。” 在那些凶神恶煞的卫兵环绕下,还没吓瘫的全场也就只剩沈舟颐一个。 戋戋毕竟现在是沈舟颐的新妇,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当着正头夫君和外男私奔之事……况且晋惕,还与贺二爷的死大大相干。 戋戋笑得比哭还难看。 “世子说笑。” 晋惕有没有想过,她现在是一个手无寸铁被困囿于深宅大院的妇人,不像他有权有兵,能纵横沙场,有力量能反抗。她的反抗只能像老鼠偷偷摸摸,见不得光,且每一次反抗都会带来更加沉重的伤害。 晋惕略略失望。数月的军中历练让他的脾气沉淀许多,不似当初鲁莽冲动。隔半晌,他竟妥协地收起长剑,重新坐下来,啜饮手边的一杯清酒,举重若轻。 “确实是说笑呢,贺小姐别当真。” 沈舟颐呵呵。 宾客重新被晋惕的大兵按回来,被迫继续吃这场生辰宴。 躲在角落弱小无助的月姬不知晋惕是哪冒出来的男人,长剑出鞘的那刹,她还以为公子会死,吓得差点和贺老太君一块晕厥过去。 有晋惕这么个瘟神在此,宾客都如鲠在喉,半片菜叶也不敢夹,更后悔来吃这顿要命饭。 月姬被沈舟颐点过去献舞,她惊吓过度,腰肢十分僵硬,本来练习娴熟的舞跳得结结巴巴。 晋惕一边大咧咧享用贺府供应的新鲜瓜果,一边讽刺而笑。原来沈舟颐那孙子娶得戋戋后还纳妾,戋戋委身这种负心郎,真乃瞎眼。 卫兵被晋惕发令退到贺府外,准许府内宾客自由走动。许多宾客为避祸都不愿在席面上呆着,借故醒酒或尿遁,三五成群地在贺府后花园窃窃私语。 过小半个时辰,饭桌上俨然没剩几个人。再看座位上的沈舟颐与戋戋,早已不见踪影。 月姬咬牙舞完,也不愿再留在前堂面对晋惕这阎罗王,一曲终了,急急往后堂逃去。 后花园零零散散聚集不少宾客,沈舟颐与戋戋正在幽篁深处的青石溪水旁,一个坐一个站,气氛极为凝重。 月姬胆怯本不敢过去,但今日生辰宴是她的翻身仗。为着以后的荣华富贵,也为了不再受戋戋欺负,她尽量克服心中的懦弱,走过去:“夫君,妾……妾辛苦排场舞,还没给您看,您怎么就离席了?” 沈舟颐双目阖着,轻缓的气息,也不晓得他是喜是怒。 在此暗无天日的竹林中,戋戋已被沈舟颐像审囚犯般审了多时,正自叫苦不迭。她巴不得月姬赶紧过来打岔救场,本对月姬满腹敌意,此刻蓦然生出几分好感。 沈舟颐不理月姬,戋戋却斗着胆子开口:“姨娘现在跳也不晚。” 月姬怔,主母今日好生反常。 沈舟颐掀开一只眼皮,淡淡瞥戋戋,怪她自作主张。 月姬当下站得离小溪远些,翩翩起舞。她又不是晋惕的女人,刚才当着晋惕的面跳自然僵硬如尸。此时舞给沈舟颐看,使尽浑身柔媚,下腰下到底,唯恐细微动作做不好失去美感。 后者沉默如雕像。 场面异常尴尬。 戋戋欲尽早摆脱这窘困的氛围,叫涵秋取自己的大圣遗音来,主动提出为月姬伴奏。她仓皇之下也想不到什么妙曲搭配月姬的舞姿,冒冒失失就弹起那首《有所思》,琴音若雨滴落树叶,在竹林间回荡。 因她此刻心慌意乱,指法不稳,音色也跟着忽高忽低。啵啵啵的琴弦颤动像一记棍子,搅动着周遭浮躁而恐慌的空气,也在狠狠揉捏着每个人的心脏,叫人听来不由自主地悲伤。 这琴声半点也不美妙,甚至惹厌,就连月姬也被唬得停下舞步。 三三两两的宾客都朝幽篁望过来,沈舟颐的俊颜骤然惨白若纸,似乎《有所思》的琴声化作千万道利剑,搅碎他的五脏六腑,七零八落……他方才还沉静的神色骤现冷汗,涣散的目光化作两道冰冷的光芒,直直朝戋戋射来,宿世怨敌般仇恨,“你竟然弹这首曲子?” 戋戋发怵,手指僵硬,茫然停住琴声。 怎么。 沈舟颐阴郁地过去,强忍怦怦剧跳的太阳穴,径直掀翻古琴。大圣遗音哐啷啷摔在地上,琴弦琴柄摔碎作乱团。 戋戋隐藏不住绝望,她究竟又做错什么?琴声而已,他也至于发这么大的火? 不及深想,沈舟颐的五爪已分别锢住她的左右肩膀。他饱含哀伤,像沉湎在他自己的心魔中,不停地质问她:“你为什么要弹这首曲子,为什么?” 戋戋沁满泪花,熬着肩头的剧痛:“哥哥,我又做错了什么……?我,我练这首曲子许多日,是用心想弹给你听的,没有半点别的意思。” 他冷冷打断道:“住口,谁是你哥哥。贺若冰,你没事用这首曲子羞辱我,是想找死吗?” 眼尾泛红,昔日温柔似水的瞳仁尽是淡漠。在他耳中,这首《有所思》和炫耀胜利无异。 新仇旧账夹在一块,他看向半跪在地上求饶的戋戋,如同看蛆虫:“我险些忘记,咱们哪里是夫妻,本来就是宿仇。我真该一开始就掐死了你,省得你再和你奸.夫日日无休止地私相授受。你说说你和晋惕还有完吗,都第几次了?” 月姬被这场面吓疯,周围宾客也是。 本以为晋惕已够疯,不料这位看似温润的贺家家主比晋惕还疯。 戋戋痛苦求饶着,沈舟颐说的应该是前世的事,可她沦丧前世记忆,到现在为止脑海中都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他说这首曲子是在冒犯他,她完全不知道啊。 她不停求饶:“哥哥!我不和晋惕了,我不,你饶恕我,别杀我……”泪水顺着她的面颊蜿蜒流下,沈舟颐的手却一根根攀在她纤细的脖颈上,真要送她上西天。那群倒霉的宾客只会胡吃海塞,遇到这种夫妻倾轧的场面避之不及,除去唏嘘就只会叹息。 戋戋泛凉的泪珠坠落在沈舟颐滚烫的手背上,叫他稍稍冷静下来。她闭目等待自己骨折颈断,痛苦却并没有降临,回过神来,对上的却是一双朦胧泪眼。 沈舟颐的眼睛呈颀长的桃花形,很漂亮很好看,这双眼睛流露过恼怒,微笑,恨意……却从没像此刻这般糅着若有若无的悲伤……落泪过。 仿佛意识到自己伤害了她,他颓然叹息:“戋戋!戋戋!你不可以弹这首曲子,知道么。是我求你。” 她说忘了就忘了,干干净净乐得潇洒,却哪里知道,这首曲子给他带来过多大的伤害。 他前世孤零零地死时,耳边响起的就是这首曲子。她设计杀他时,也是用的这首曲子。 可他前世并没犯过错呀,他努力修行,日行一善,未酿下半点孽事。只因遇上她,落得个焦尸弃野的下场。 戋戋其实并没冒犯沈舟颐的心,刚才她也是真心想讨好他来着。面对他这莫名其妙的怒火,她满身的鸡皮疙瘩,单薄的身子如风吹败叶雨打残花:“沈舟颐,你到底又发什么疯?” 他道:“我没疯。” 戋戋咬牙切齿道:“你有病!” 这时晋惕带人巡到后花园来,乍然瞥见戋戋被沈舟颐逼到溪水边,那副如哀咩瘦羊的可怜样子,立刻吼道:“沈舟颐!你在对她做什么!放开她!” 不等口中怒喝落地,已朝这边三步并作两步奔来。沈舟颐与晋惕相逢,杀意更盛,随手松开戋戋。戋戋本已被逼得离小溪极近极近,脚下由湿润的鹅卵石一绊,竟尔跌到溪水中去,引起噗通的水花,伴随她的惨叫。 戋戋不怎么识水性,小溪虽不深,只能淹没胸脯,她还是被凉水浸得肌肉抽筋。扑腾挣扎间,又喝下好几口脏水,鼻腔口舌酸胀欲破。 沈舟颐眉尾顿时沉下来,匆匆赶来的晋惕一头扎进水中。 “戋戋!” 晋惕下水溅起更大的水花,他身量远比戋戋为高,贺府的景致小溪水只能草草没过他腰带上的宝石。晋惕托起戋戋手臂,哭腔喊道:“戋戋!”将她往岸边拖。戋戋委屈瘫坐在溪边,擦着脸上的泪水和脏水,口中不停干呕,冷得浑身筛糠。 那么瞬间,久违的甜蜜将晋惕包围,他贪婪地珍惜着与她肢体接触的每一须臾,溪水没把他吞没,将心爱女子拥入怀中的幸福滋味却将他吞没。 自从他被陷害与赵鸣琴有染后,戋戋就变成了那天上遥不可及的月亮、水中虚幻的倒影……明明是活生生的姑娘,他却触不可及,眼睁睁看她被别人玷污,成为别人的妻子。 啊,这一刻永远停滞也行,让他们永远在这肮脏狭小的小水坑中也行。把她扶在手心的滋味实令他潸然泪下,晋惕再也、再也不想放开她了。 戋戋啊,跟他吧! 晋惕在内心疯狂为自己呐喊。 他用这条命保证,对天发誓,他会一辈子对她好,不让她落半滴泪,且永不纳妾。只要得到她,让他放弃现有的世子之位和荣华富贵,做个贫贱的布衣,甚至被沈舟颐踩在脚下都行,只要能长久将她拥入怀中。 晋惕也哭了。 然而这份感动并没持续多久,就听那男人说:“还在地上装死多久?过来。” 戋戋擦擦脸上的溪水,抽噎两声,起身摇摇晃晃。晋惕登时把她拦住,雄鹰护住白兔,“沈舟颐,你别太过分。你也不爱她,为何非要从我们的感情中作梗?” 沈舟颐死死锁紧倒在晋惕怀中的戋戋,漫长、漫长地倒吸口气。 说不嫉妒不生气是不可能的,而且嫉妒生气得快死了。 “戋戋。” “我再告诉你一次。” “到哥哥这里来。” 这句话背后是什么意思呢,是病倒的吴暖笙,伸手要钱的姚珠娘,假贺家大小姐的身份,还有她身为一个女子,一个已嫁妇人的名节。 晋惕双眸猩红,连发号施令都忘记,死活拉着戋戋,只渴望她能选择他。 可是他给她的筹码是什么呢,是对她好,给她幸福,都是些太虚无缥缈的东西。 戋戋没得选。 她挣开晋惕,起身默默走回沈舟颐身边。 晋惕以为她爱沈舟颐,失魂落魄。 沈舟颐指节拭了拭她脸蛋上晶莹的水珠,视线缓缓下移,见戋戋胸口一片红,是刚才晋惕救她时太过激动弄出来的,充满旖旎的意味。 他怜惜的心情烟消云散,瞬间烦躁不堪。 “滚回你房里去。” 戋戋像木头人,涵秋扶着她就要走。 晋惕忍无可忍,决定今日就屠沈家满门,主要是沈舟颐,他真要大开杀戒。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豺狼 晋惕的脾气火爆上来真会杀人, 他手下有那么多手执利刃的卫兵,整个贺府都处于晋惕的重重围困中,人人都替沈舟颐捏一把冷汗。 但按律法来说, 沈舟颐并无罪咎, 晋惕完全没有任何权利诛杀沈舟颐, 甚至晋惕私自带兵闯入别人的民宅触犯大忌,沈舟颐可以反过来告他。 外人眼中,晋惕此番多少有点恃功扬威的意思。 在边关苦熬的这段时日里,晋惕半刻也没对沈舟颐放松过, 一直命顾时卿密切监视贺府的动静。他知道德贵死于沈舟颐手,邱二也死于沈舟颐手,为了跟他抢戋戋, 沈舟颐已经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他莫名其妙当孩爹多半也是沈舟颐设计的……但知道也仅仅是知道, 没什么用, 他并抓不到能置沈舟颐死命的实质证据。 杀个平民不算什么,顶多吃桩官司名声不好些, 晋惕在心中安慰自己。他非是那等粗暴的武夫,但现在的情形唯有以暴制暴。他刚刚为圣上大败柔羌,难道圣上会因为杀一个平民惩处他不成? 杀掉沈舟颐,无穷的烦恼都会随之消弭。 身后刀光剑影, 戋戋却犹如个耳聋目盲的人, 痴痴怔怔离开, 对那两个男人的倾轧丝毫不加理会。 她真是失望已极, 厌倦已极。襦裙凉丝丝地塌在肌肤上, 她全身都是湿的, 连续打几个喷嚏, 冷得厉害。那两个男人就算把天都打塌下来,也不及她此刻换件衣服、喝碗姜汤来得重要。 染指珍珠 第47节 晋惕待要血洗沈家,宫里的圣旨忽然传来,陛下龙颜大怒,斥责晋惕回朝后不先入宫觐见、上缴兵权,反而到平民百姓的私宅中胡闹。 魏王夫妇也甚为愠怒,他们还在家中干巴巴盼望晋惕归来,久久不见晋惕踪影,还以为晋惕路上出什么意外……不料他们的儿子早就回来了,眼里只有贺若冰那个贱.人。若不是沈舟颐从中阻拦,他怕是早钻到贺若冰被窝里了。 “您只顾及自己的儿女私情,鲁莽妄为,连父母大人都忤逆么?” 宫里的张公公翘首以待,连声催促,晋惕不愿就此放过沈舟颐,咬牙切齿。 沈舟颐以折扇轻轻推开晋惕指向自己的剑,“世子爷若再不回去,恐怕身首异处的就是您了。” 晋惕最厌恶沈舟颐这副嘴脸,就是他从中作梗,毁掉自己和戋戋的一生。晋惕双眸积蓄怨毒的毒液,他不会放过沈舟颐的,绝不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且走着瞧吧。 涵秋回去给戋戋换洗,戋戋抽噎哽咽,始终无法平定心绪。 涵秋小心翼翼劝道:“公子平时不这样的,今日因为世子过来捣乱,他才对您心肠硬些,夫人可莫要介怀。您总是这么哭,哭花容颜,到最后看笑话的还不是月姬那婢子。” 戋戋欲独自静静,叫涵秋先退下。 她明白,沈舟颐不是因为晋惕才对自己疾言厉色的,他把她当仇人,泄慾工具和复仇对象,时时刻刻都想杀掉她,她的尊严他也可以随意践踏。她之前还想过和沈舟颐和解,真乃异想天开,他说得没错,她和他是宿仇,不共戴天,注定你死我活。 戋戋把卧房门从里面反锁,沈舟颐要来的话,除非他有本事把这扇门给卸掉,否则她绝不让他踏入自己的闺房半步。昏昏沉沉睡一宿,时晕时醒,庆幸的是,直到翌日晨曦洒在戋戋泪膻的脸颊时,沈舟颐也并没来骚扰她。 她神志略略清醒,才懒得过问沈舟颐这一晚上去哪。他是宿在月姬处也好,出去眠花问柳也罢,就算再纳两百房妾室也跟她半分干系都无。 戋戋打定主意,和离,或者休夫,或者逃……若私逃再失败被沈舟颐抓住,抓住就抓住吧,他把她打死也好,左右这日子她不打算过下去了。 抱着破釜沉舟的念头,她心绪反而放轻松些。 戋戋叫来涵秋为自己梳洗,热水晕开眼睑下干皱皱的泪痕。简单盘个发髻后,她郁郁打开门,贺府蝉鸣幽幽鸟语寂寂,她还得去给贺老太君请安。 她情绪低落,刻意避开沈舟颐。可在贺老太君的寿安堂前,还是和沈舟颐不期而遇。斯人阴魂不散地纠缠她,她低着头往左走,那人的双脚也跟着向左;往右,那人也跟着向右。来回往复好几遭,都没逃得出去。 戋戋窝火,索性不去寿安堂,回头旋走,沈舟颐又挡在她面前。两人四目相对,气氛窒息凝滞到极点。他抿抿唇,突兀地问道:“昨夜锁门做什么?” 沈舟颐昨晚果然找过她。 戋戋哑着嗓子说:“我的闺房,我想锁就锁。”满是敌意。 沈舟颐微嗔:“你吃枪药了?” 他情绪比昨日平复些。 “今晚别锁吧。” “昨日……是我鲁莽,我认错。” 戋戋颇有森意,“你说不锁就不锁么,我偏锁。你那房美妾没把你伺候舒服吗?去勾栏多纳几房就好了。” 沈舟颐闻言亦板起脸,“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今晚要再锁门,我真卸你的门板。” 戋戋甩下气话,跺脚:“随你。” 拂袖就走,沈舟颐长臂一伸将她捞住,不管她死命挣扎,径而把她往就近的书房掳。他道:“我真该好好教训了你!”戋戋悲哀嚎道:“救命!”可惜没人救她。 她被沈舟颐扛起,拼命敲打他的后背,却无济于事。眼前光线渐渐暗下来,书房门砰地被剧烈关上。 书房没有像样的床榻,只有张来回晃荡的躺椅。沈舟颐弃躺椅不用,随手推掉书案上那些账本和药方,将她娇小的身子搁上去,同时锢住她拨浪鼓般扭动挣扎的两只手腕。 乌檀木书案坚硬,戋戋立时感到刻骨的寒凉。可被他按着,宛若五指山,脱离不得。她复又啜涕起来,凄凄惨惨,哭得像杀猪。 沈舟颐没半点怜香惜玉的心,忍心不理,继续施为。书案木质凉吧,不舒服吧,他昨夜就是被迫蜷缩在此处挨整宿的,还没被子,她此刻也应该好好尝尝这滋味。 “你没权利单独锁门,那是我和你共同的卧房。” 戋戋缺氧,脸色泛起青紫:“行,让给你,我搬出去。” 他讥诮问:“搬出桃夭院,还是搬出贺家?” 戋戋骤然噤声,“你说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戋戋青筋暴起的手腕废然垂下,想到姚珠娘那个秘密。沈舟颐的吻层层叠叠地落下来,她哀切阻拦:“别,别弄乱我的头发,过会儿我还要去给祖母请安。” 沈舟颐口气淡薄:“贺小姐还挺孝顺。” 戋戋瘫在书桌上,衣袂翩翩,有种脆弱而凌乱的美感。沈舟颐见她这副玉软花柔的样子,歹念忽起,将她发髻弄得凌乱不堪,衣裙也撕破一块,丢在半空中白蝴蝶似的翩翩飞舞。 戋戋遂不再反抗,死鱼躺在案板上,全无生气。沈舟颐不免意兴大减,拿毛笔的笔杆拍拍她的脸,鞭策道:“干什么,装死?” 戋戋索性闭目。 “乖乖的,待会儿我也陪你去见老太君,你的头发我给你再梳好。” 戋戋郁积难宣,昨日他把她推下水,又掐又骂,当卑贱的牲口一样对待,今日他气消了就来糟蹋她? 想得美。 她这般封心锁性,沈舟颐倒也不能强迫。他稍事冷却,俯身从地面凌乱的书本账单中抽出几沓银票——那还是邱济楚给他送来的永仁堂本月利润,刚才没来得及收拾。 冷冷的银票甩在戋戋脸上,铜臭味顿时弥漫整个鼻腔,激得戋戋天灵盖发麻。 沈舟颐道:“这回行了吧?” 钱啊,好多钱。 戋戋得到的那些金条才刚用掉一根,猛然又来这么多钱。 她嘴唇像颤动的树叶,缓缓从脸上把那些银票摸在手里,耻辱感顿时涌上心头。若在从前,她还是贺老太君疼爱的掌上明珠时,她焉会在意这点钱,多少钱也买不回她的尊严……她定然狠狠地摔回到沈舟颐脸上,骂他“滚”。 可现在世殊时异。 悲哀得要命,明知他像买勾栏歌姬一样买她,她还得悲哀地接受。 对待邱二,她还可以动动杀人灭口的心思,毕竟全无血缘关系。可姚珠娘是她生身母亲,她如何像对待邱二那样灭口?姚珠娘要永无止境地对她勒索下去,她唯有用钱,去堵住姚珠娘的嘴。一旦她假千金的身份露馅,等待她和吴暖笙的将是灭顶之灾。 沈舟颐怎么看待她不言而喻,贪慕虚荣,唯利是图,可以像勾栏女“买”。 沈舟颐再无方才的循序渐进,径而撕破她最后的尊严。 “既然收了钱,就给我尽责点,别摆出那副不情不愿的清高模样。” 他喉结在她耳边蠕动着,“我挣那些钱也不容易,半个月的辛苦呢。” 戋戋把泪水都咽到肚子里。 …… 晋惕这头,处心积虑策划着与赵鸣琴和离。 左右赵鸣琴生下的孽种又不是他的,他为何要替旁人养孩子。但意料到赵阁老等人决计不会同意,便先下手为强,晋惕在入宫觐见圣上时直接提出:此番出生入死大败柔羌,他不求任何赏赐,只愿与世子妃赵鸣琴和离。 当初晋惕和赵鸣琴成婚的旨意,还是魏王亲自过来求的。如果成婚才不到一年就要和离,岂非儿戏。 圣上捋捋花白的胡须,把晋惕当成胡闹的小孩子看:“子楚不可居功自傲,任意妄为。” “陛下!” 晋惕剑眉深深绷成线。 “臣不求任何封赏,唯有此心愿,万望陛下成全!” 三个头咚咚咚地叩下去,使的力气很大,差点磕出血。 圣上不免动容,晋惕与一小门小户的市井女子定情的事他颇有耳闻,但赵阁老亦为朝中重臣,圣上即便为天下之主,也不能不顾老臣的心。 “此事不可急。小小女子而已,子楚怎可为美色所迷,酿成错事?” 圣上说到此处,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鞭策晋惕道:“朕更听闻你那心爱的女子已嫁作人.妇,即便朕下旨允许你与世子妃和离,又有何用途呢?” “只要陛下肯帮臣!” “放肆。朕如何帮你,朕为万民表率,难道去帮你强抢民女?” 晋惕摇头表示不是。 强抢戋戋的事他干过一次,肠子都悔青了。他要戋戋心甘情愿和他共度余生,绝不屑再做那强掳的勾当。 他现在要的,不过是把她和那该死的沈舟颐分开而已。 “臣给陛下叩首!” 陛下沉吟半晌,缓缓问:“你真愿意抛弃封爵拜将,甘愿用你的功绩换一个小小女子?” “是。” 陛下无奈,不过魏家已权势熏天,颇有功高震主之嫌。晋惕自甘堕落,倒也是桩好事。 · 书房的一场旖旎持续甚久甚久,下午才云霄云散,沈舟颐带戋戋去见贺老太君。 戋戋摇摇欲坠,说实话并没继续陪贺老太君说话的精力了。 沈舟颐帮她重新盘好头发,他十根手指生得灵巧,会算账,会行医,会写字,也会盘发插簪,简简单单挽个髻竟比涵秋还更精致好看。 然戋戋沮丧之下,也顾不得镜中的自己仪容如何,是美是丑,她只把自己的辛苦钱默默装进衣袖深处。 沈舟颐觑见:“你这么喜欢钱的话,应该早和我说。” 戋戋呕心。 “你到底何时放过我?” 她指的是前世的仇。 前世就算她做过再罪大恶极的事,一年多来日日夜夜的玩弄,也该偿清了。 沈舟颐侧目不答。 没有期限。 戋戋扣好衣襟的盘扣要往出走,沈舟颐轻飘飘拽住她的一根衣带。 “和你同去。” 夫妻俩手挽手,走在七月末暖而不晒的阳光下,郎才女貌,分外和谐。 半路正好遇上邱济楚和贺若雪,这两人均郁郁不乐,比起戋戋他们更像在闹龃龉。原来昨日戋戋落水,若雪向着自己妹妹说话,邱济楚却帮兄弟说话,意见不合,一来二去发生口角,夜晚更是同床异梦,整宿都没和彼此说话。 邱济楚指责贺若雪道:“你性子能不能有戋戋十中之一的温柔?” 贺若雪雪腮鼓起,气得要坠泪。 沈舟颐听见这话,太阳穴亦隐隐发刺。 她温柔? 染指珍珠 第48节 两对夫妻同时到贺老太君面前,贺老太君还戴着个抹额,有气无力地靠在榻上没力气,喟然道:“谁也没料到昨日发生那等变故,好好的生辰宴,弄得杯盘狼藉!” 邱济楚附和道:“是,早知晋惕那臭贼要来,席面宁肯不办。” 三夫人胆怯地提醒道:“嘘,慎言,可不敢背后骂世子爷。” 邱济楚嗤之以鼻。 贺老太君好纠结,晋惕到现在还对戋戋情深如斯,实是她始料未及的。晋惕喜欢谁,就代表谁有尊崇的地位、无尽的荣华富贵。贺老太君前些日冷落戋戋,现在却因为晋惕的偏爱,不得不重新对戋戋另眼相看起来。 晋惕若真给贺家天大的好处,帮小儿子贺敏找个官做,让戋戋和沈舟颐和离倒也不是不行。戋戋虽是二嫁,但看晋惕那满心热忱奔赴的样子,必定不会在乎。况且,沈舟颐如今也有了月姬,就算和戋戋和离,他也有人服侍。 贺老太君对沈舟颐的印象还停留在:有棱角,但棱角不多。有脾气,但脾气不大。 戋戋却晓得,贺老太君根本是在异想天开。 不过老太君既愿放下心结重新和她亲近,总是好事。她跪下道:“孙女这几日常盼望见到祖母,可祖母却不见,孙女惶恐,以为又惹您不开心了。” 贺老太君把戋戋扶起来,认真打量她面容,欺霜赛雪,清明如水晶,无限可爱,怪不得晋惕念念不忘。 “好孩子,祖母这些日子病着,便没怎么见人。”沉吟犹豫片刻,终是没叫戋戋,还是唤若冰。 沈舟颐见惯她们祖孙俩虚与委蛇的戏码,百无聊赖退到一旁喝茶去,边和邱济楚攀谈。 贺老太君瞅见沈舟颐离开,又把戋戋拉得离自己近些,声细如蚊:“好孩子,跟祖母说说,你跟世子爷到底怎么回事啊?昨日真快把祖母吓死了。” 戋戋摇头道:“并无瓜葛。” 贺老太君试探:“你对世子爷还有感情吗?做世子妃肯定是不能的,做妾的话倒也没必要。” 戋戋痛苦地咬着下唇:“祖母。他看我很紧,您别说了。” 贺老太君敛口,怜惜她的憔悴消瘦,早听说沈舟颐待她其实并不好,此时更深信不疑。 “若是你和晋惕能重新在一起……” 后半句被贺老太君生生咽下去,终究没敢明面上说。 离开寿安堂,戋戋央求沈舟颐去治治吴暖笙。她可以随便给他睡,只要他能救回吴暖笙的命。沈舟颐觉得吴暖笙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只是为心病所缠而已。 戋戋叹口气,但愿安好。 这时有小厮匆匆忙忙地找到戋戋,说外面有一麻衣妇人,举止粗鄙,口口声声要找她。 戋戋登时汗毛倒竖,不用想也知道是姚珠娘又来找她要钱了……可沈舟颐还在旁边呢! 后者果然疑色问:“哦,什么妇人?” 小厮对具体情况未可知。 戋戋避之不及:“不见,定然是要饭的,要么就是打秋风的,以后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统统赶走。” 她尽量装得从容,免得被沈舟颐瞧出马脚。 小厮苦着脸道:“小姐,小人也以为是打秋风的。可那妇人大言不惭,竟自称您的母亲……定然是疯了,疯妇。她赖在门口不走,胡搅蛮缠要见到您不可。” 戋戋连珠价儿叫苦,想把这小厮的嘴巴用石头狠狠堵住。 她呵斥道:“住口,我不认识!母亲还病着,怎容他人胡乱言语。赶走,若不肯走,就用棍子打走。” 姚珠娘真是作死,要钱也不挑个时间。 沈舟颐却淡淡拦道:“什么人呀,我出去看看。” 戋戋欲哭无泪,这回彻底完蛋。沈舟颐随那小厮出去,戋戋只好紧随其后,掌心的汗都把衣裙沁湿。 出得贺府小侧门,果然见姚珠娘等在那里,身后还跟着个青色直缀、头戴方巾儒生打扮的男子,端就是戋戋那教书匠表弟了。姚珠娘此番带表弟方生来,想让戋戋和方生见一面,亲近亲近,也好今后帮衬些。 姚珠娘猝然见到戋戋,喜笑颜开,招呼道:“阿甜,快出来,你表弟今日特意舍弃私塾的课不教,赶路来见你,别畏畏缩缩地躲在门后。” 随即瞥见沈舟颐丰朗的身影,面色骤然一变。 男子神色静宁,峨峨若玉山将崩,唇色绯然,端是佳公子。 女婿。 原来这就是女婿。 完蛋,女婿怎么也在? 跟女婿一比,她带的亲戚简直寒酸到尘土里。 别看姚珠娘平时老嚷嚷着要见沈舟颐,其实只是吓唬戋戋。她晓得其中利害关系,万万也不敢真在女婿面前暴露戋戋的身份。 沈舟颐却已经随戋戋踱步出来。 姚珠娘慌得厉害,当下立即改口,说认错门了欲赶紧逃跑,钱下次再要。 表弟方生却不晓得这番内由,上前半步,热热乎乎拜道:“表姐安好。” 戋戋心肝乱颤,想夺路而逃。 沈舟颐问:“哪位?” 表弟:“小生姓方,单名一个生字。您是?” 沈舟颐顺口道:“我是她兄长。” 姚珠娘松口气,原来只是兄长,不是女婿。 她未曾见过沈舟颐的容貌,便下意识把沈舟颐当成贺敏。 “贺公子安。” 贺公子? 沈舟颐墨眉微沉了沉。 戋戋觉得这场面已经救不得,姚珠娘和方生两个蠢货直接去死吧,什么狗屁的贺公子。 姚珠娘心想此人既然不是女婿,叫方生和戋戋套套近乎其实也无所谓。但贺敏也是贺家人,不能在他面前露马脚,便搭口道:“呃呃,我们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说着推方生走。 方生尚且不明所以,小声惑然对姚珠娘道:“姨母,不看阿甜了吗?” 姚珠娘啧啧要急。 沈舟颐主动给他们一个台阶下:“是吴二夫人那边的亲戚吧?仿佛有点印象。” 姚珠娘愣,戋戋痛楚地朝她摇头,示意她赶快走,可惜动作幅度太小姚珠娘并未领会。 姚珠娘其实也不愿意走,唯恐露出马脚才不得不离开。她过于贪婪,一听贺敏竟将他们认错,忽又改变主意,腆着脸说:“诶……是。” 沈舟颐道:“若蒙不弃,进府喝杯茶也好。二位仿佛认得戋戋,既是戋戋的亲戚,便也是我的亲戚。” 这哥哥对妹妹有点好。 姚珠娘不好意思,惴惴不安问:“这,可以吗?” 目光瞥向戋戋,实则在问戋戋。 沈舟颐温文有礼地颔首。 戋戋却感到自己的世界一片黑暗,末日到了,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豺狼[修] 姚珠娘确实想进贺府转转的, 但被戋戋瞪得有些畏退。戋戋的眼神,无声而充满力量,似要将她活剐了。姚珠娘有预感, 她和方生敢踏入贺家半步, 戋戋必得和她闹得鱼死网破, 到时候大家谁都讨不到好处。 “诶……要不,还是算了。” 方生蓦然听姨母说不去,遗憾不已,他就是一个穷酸的教书匠, 很想进这样气派的宅邸见见世面。面对这滔天的富贵谁都不免心动,平素戋戋发髻拔下的一根簪钗都够他们吃上半月,真正的贺府又得怎样? 姚珠娘难以想象戋戋的日子也很拮据, 那些钱都是戋戋冲卖身子乃至尊严才换来的, 还以为贺府遍地黄金。 戋戋也猜到姚珠娘大概认错人了, 不然不可能蠢到明知是沈舟颐, 还把方生带到她面前。她意欲戳穿沈舟颐身份,兰花柔臂轻轻挽住他的胳膊:“夫君, 济楚他们一会儿不还要和你去永仁堂做事吗?怕没工夫迎客。” 沈舟颐意味不明地扫着她,视线又游移到她故作亲热揽着他的手臂上。 他没揭穿她的伪装,不疾不徐道:“是呀。” 这下姚珠娘与方生同时惊得掉下巴。 夫君?弄来弄去,不是哥哥, 还是女婿啊。究竟是哥哥还是女婿? 哥哥不姓贺, 而姓沈。 姚珠娘到底只是个市井粗鄙妇人, 不晓得贺沈两家合并, 也不晓得哥哥就是女婿, 女婿就是哥哥。她唯一掌握的情报就是女婿在临稽开药铺, 医得一手好人。 虽心头有数不清的疑窦, 但姚珠娘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冒失。她把方生这陌生男子带过来,多多少少有撮合戋戋和方生的心思……当着贺敏的面也就罢了,竟当着女婿的面? 姚珠娘尴尬不已,拉上方生推脱说家里有事就要离开。她隐隐盼着戋戋能出言挽留,但戋戋没有。方生迷惑,低声急问道:“姨母,不是叫表姐给我介绍永仁堂的活儿吗,怎么这就要走?” 姚珠娘一怔,是了,她今日把方生拉来,就是想求戋戋给方生在女婿的永仁堂找个正经活儿做。方家穷得揭不开锅,若不赶紧赚些盘缠,来年方生科举考试的盘缠都没着落。 今日正巧女婿在,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戋戋是个求不动的,女婿看上去却随和好说话。若非今日偶然遇见,戋戋这没良心的焉能让她和女婿见面?左右女婿也把她认成是吴二夫人那边的亲戚,不妨将计就计。 姚珠娘思及此处,豁然开朗。 沈舟颐斟酌着方生的话,“表姐?什么表姐。” 戋戋语塞还未开口,姚珠娘抢着答道:“是啊,咱们是吴二夫人娘家那边的表亲戚。家里闹洪涝,地里颗粒无收,都快吃不起饭了。听说公子您是开药铺的大老板,今日特来投奔,求求公子爷给阿生找份事情做。” 她差点没忍住,叫出“女婿”二字。 戋戋神色立变,厉声道:“我娘亲不认识你们,你们是老家那个旁系吴家的吧,先回去,过些时日再叫娘亲亲自联络你们。夫君事忙,不要缠夹不清!” 她话语中的暗示意味很明显,直接给姚珠娘冠了个旁系吴家的名头。其实吴暖笙的娘家就在临稽城,哪有什么旁系吴家,这么说,不过想在沈舟颐面前竭力遮掩。 姚珠娘闻戋戋如此冷口冷面,亦憋暗火。若非当年她把戋戋送到贺家这富贵窝里,现在这死丫头不也跟着吃糠咽菜?这会儿清高什么。无论如何,女婿在此,怎么也得讨些便宜再走。 “阿生,快给公子磕头,以后他就是你家老板爷了。” 方生当教书匠每月月例才七贯,若跟着女婿贩药材,自是非比寻常,来年考试的盘缠不出半个月就能赚够。 戋戋眼珠怒鼓,却又不好在沈舟颐面前过于明显地表达愠意。她沮然对沈舟颐道:“哥哥,这两个吴家老家的亲戚是来胡搅蛮缠的,你莫要理会他们。” 姚珠娘抢白道:“不是胡搅蛮缠,不是胡搅蛮缠的,只求公子给条活路。阿生干活勤快,又识字,谁家老板雇佣都说好。” 母女俩针锋相对,俨然对峙起来。 染指珍珠 第49节 方生还跪在地上,一脸茫然无辜的样子。 沈舟颐善气迎人:“沈家也时常有亲眷投奔,什么活路不活路的,二位言重了。只是永仁堂暂时不缺伙计……这样吧,这位小兄弟可以先跟着我朋友运货,虽劳累些,也是钱多的。” 方生甚为失望,他是秀才,有股读书人的傲气,一听当个跑货的匹夫顿时泄气。方生嘟囔着嘴,结结巴巴道:“运货啊,这……还有其他的吗?我会写字的,文章写得很好的。” 戋戋听这方生还不肯走,挑三拣四,真要气晕过去。 文章好有个屁用,他是开药铺的。 沈舟颐沉吟片刻,道:“会写字的话,可瞧过医书吗?若会问脉、配药、煎药的任何一样,也可以留在大堂。” 方生懵懂的眼珠透着清澈而单纯的愚蠢。 “我看过《论语》,《诗》也倒背如流。” 沈舟颐哭笑不得。 姚珠娘怕方生要求太过分,煮熟的鸭子飞了,敲打方生两下,赔礼道:“公子别听他的,不拘什么活儿,只要钱多就行。” 戋戋越发火急,忍无可忍,答应姚珠娘定然给方生安排永仁堂的活计,才将这二人打发走。沈舟颐又不是傻子,经姚珠娘和方生这么一闹,不起疑才有鬼。 不过想来,若他发现她这个赝品贺家千金、市井陋妇的女儿,会不会感到欺骗,进而怒不可遏跟她和离呢? ……若真如此,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目送姚珠娘与方生匆匆离去的背影,戋戋痴痴怔怔,色白如雪。沈舟颐歪歪头:“怎么了,没让你表弟去大堂你不高兴?并非故意为难,他是读书的,不通医道,我也没有办法。” 戋戋侧目道:“不是。” 沈舟颐道:“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心眼这么小。” 他复又问起姚珠娘到底怎么回事,吴二夫人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一门亲戚?戋戋艰难地编着谎话,尽量密不透风,却仍被他挑出前言不搭后语之处。 想来想去,姚珠娘的事终究无法长久瞒住。 若沈舟颐也跟晋惕似的,搞一出滴血验亲的戏码来,她和吴暖笙的血液并不能相融,一时片刻就露馅。她终究还得从沈舟颐身边逃开去,才能一劳永逸。 戋戋忽然想起过世已久的贺大爷。 贺家家境的急转直下,似乎就是从贺大爷的死开始的。贺大爷在时,贺老太君万事不求人,贺家俨然蒸蒸日上;可贺大爷莫名其妙暴毙后,贺老太君就成了无依无靠的老太太,家中没有顶梁柱,险些被吃绝户,不得不求上沈舟颐。 据她所知,贺大爷虽有些偏头痛的毛病,但绝不致命。四十出头的年纪,怎么就客死异乡了呢? 贺大爷那次是和沈舟颐一起外出做生意的,死时身边也只有沈舟颐。而且贺大爷的棺木是沈舟颐不远千里从外地运回来的,他真有这么多好心、这么多耐心去运送一具死尸? 贺老太君提过贺大爷死前曾喝过半年的汤药,当时还是贺老太君亲自给儿子煎的,绝不可能出差错。唯一有可能被动手脚的就是药方……然贺大爷自己也是倒卖药材的,于医道多少知悉些,自己的药方有害为何全然不察? 除非那人在医术上的造诣比贺大爷远远高超,下毒到不留痕迹的地步。 再往深了想,或许贺大爷的死,从一开始就是那人促成的。 戋戋不由自主恐惧。 下午苦熬到沈舟颐去大皇子府上当值后,她慌忙赶到寿安堂,想问贺老太君要当年贺大爷的遗物,主要是那张药方。不料被告知贺大爷死后不久,一道天火就劈中贺大爷的棺材,把贺大爷的遗物焚为灰烬了。现在想寻当年的药方,实力所不能及。 戋戋脑壳轰隆隆响,天雷似乎也把她劈中。 不愧是他啊,手脚当真干净。 “戋戋找什么?” 不知为何沈舟颐竟没走,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她身后。 戋戋吓得震颤。 “听老太君说,你想要当年大爷的遗物。”他笑了笑,“我那里倒还保存着一些,我给你呀。” 戋戋不住摇头。 贺大爷的死多半和沈舟颐有直接关系,当时她一心想嫁给晋惕,沈舟颐既欲逼她就范,就必须得先搞垮贺家。 沈舟颐策略他的复仇计划,从被拒婚的那一刻起,他应该就开始考量怎么得到她了……她竟还痴心妄想嫁给晋惕,简直做梦。 当着沈舟颐,戋戋对自己的怀疑绝口不提,闲来无事,缅怀父辈,并无其他的意思。 他哦了声,信了。 这时邱济楚喊沈舟颐快走,大皇子都传召他两次了。大皇子一直想举荐沈舟颐到宫里去做太医,此番找他,想必又是游说。 沈舟颐意犹未尽抱了抱戋戋,“乖。”这才真的离去。 贺宅接连死人,现在连吴暖笙都病倒,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凶宅。戋戋独自一人留在闺房,余悸难消。 不多时,老太君身旁的小丫鬟火急火燎叫戋戋过去,说是出事了,出大事了。 戋戋疲倦不堪,怎么又出事? 奔到寿安堂,堂上伫立一位公公,气度轩然,手执拂尘,端端是从宫里过来的。贺家人噤声,连贺老太君也都跪在他脚下。 那位公公见戋戋到来,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 “这位便是贺小姐吧。” “恭喜贺小姐,陛下口谕,传你入宫作安乐公主的伴读。” “请吧。” 戋戋满头雾水,陛下的口谕怎会轻飘飘落在她身上? 她既非王公贵女,也并未在任何地方崭露头角,陛下如何从临稽泱泱众女中找到她的? 一切都太匪夷所思。 其实她若探得内情便会晓得,这旨意非但不轻飘飘,反而沉甸甸——是一位少年将军用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军功换来的。 晋惕别无它求,在圣上面前发下宏愿,只要戋戋。 他用自己的功绩跟圣上交换,求圣上把戋戋唤回到他身边。 皇宫,那是一个沈舟颐绝对进不去的地方。晋惕要在那里排开沈舟颐的干扰,重新开始追求戋戋。 刘公公要人很急,派两名宫娥简单给戋戋换洗一番,便要送她入宫。安乐公主向来是圣上最宠爱的,贺老太君听戋戋竟能有福气给公主当伴读,按捺不住欣喜自豪。 戋戋云里雾里,依旧没搞清圣上为何挑中她侍奉公主。 金丝软轿提前给戋戋准备好,陛下的旨意十万火急,即刻就宣她入宫。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戋戋又好奇又隐隐期盼。无论前方是福是祸,只要能脱离牢笼般的贺家,对她来说都是好事。 三夫人忧虑道:“好事是好事,但舟颐才刚刚出门不久,这么大的动静,难道不等她夫君回来告知一声,再带她走?” 刘公公哪管这些,风卷残云似地带走了戋戋。 …… 沈舟颐傍晚回来,面对人去楼空的桃夭院,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戋戋入宫侍奉公主,最近都不会归家来。” 邱济楚气得骂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这……这……不是明摆着帮晋惕抢人吗?” “谁敢质疑陛下的旨意。” 目睹全过程的侍女涵秋躲在角落里不说话。 聪慧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晋惕的又一次“明抢”,只不过借陛下和公主的名义。 人人都不由得心疼可怜起沈舟颐来,他犯什么错,才出门几个时辰,回来老婆就莫名其妙地没了。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一些表达和语序 第46章 豺狼 这种情况下, 沈舟颐的脸色不可能好看。主要是提前半点预兆都没有,甚至连戋戋本人都始料未及,但凡稍微露出一丁点马脚, 晋惕都绝对接不走戋戋。 沈舟颐指骨隐隐泛白, 他很沉静, 越是沉静,越像在酝酿着一番疾风骤雨。可对方的靠山是圣上,九五之尊的万岁爷,碾死万物都如蝼蚁, 他又能怎么样呢? 邱济楚怕沈舟颐一时冲动因为戋戋做傻事,毕竟戋戋上次私逃时他那副疯癫样儿有目共睹,忙不迭地规劝。 “也不一定是晋惕搞的鬼, 戋戋能进宫侍奉公主, 那是多少大家千金都盼不来的好事, 没准过两日戋戋就回来。” 这种话犹如隔靴搔痒, 屁用没有,假得很。 羊入虎口, 还能回来么? 贺老太君心虚,也随之附和道:“今天晚上叫月姬服侍舟颐尽心些!主母不在,她也该学会好好侍奉夫君。” 邱济楚恍然:“是,对哦, 你还有月姬呢, 那也是个温婉的好姑娘, 我看也不比戋戋差。” 众人喋喋不休, 沈舟颐烦躁不堪, 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多谈无益, 沈舟颐回到桃夭院他和戋戋的卧房中。 真可笑, 几个时辰前她还栩栩如生地躲在床帐后,泪眼委屈唤他一声“哥哥”……几个时辰后,人就蒸发。宫里的阉狗要接人也真会挑时候,他就不该出那趟出门,是吧? 沈舟颐怀疑自己的眼睛,更怀疑自己的神志状态。 他是神志不清吗,还是在做梦? 他难以相信戋戋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变戏法似地飞了。 沈舟颐独自坐在他们的床榻上,默然无语。上次她私逃时,他也是这般独守空房,如今重蹈覆辙。 渐渐的,他那无奈而烦躁的神色变冷,真是该死,该死。 他本来不想进宫,但现在来看,不进宫是不行了。 左右逡巡半晌,终究修书一封,告诉大皇子他答应入宫为太医了。 都是为戋戋妥协的。 月姬听说戋戋被宫里的人接走,喜出望外,满心期待地等沈舟颐晚上去她房里。府中又没其他姨娘,这下沈舟颐没别的选择了吧。算起来今夜应是他们的新婚之夜,月姬特意准备了红蜡和暖酒等物,准备好好和沈舟颐温存一番。然等到红烛燃尽了,花谢了,也不见沈舟颐的踪影。 他独自睡的桃夭院,搂的是戋戋用过的被子。 巨大的羞辱感涌上心头,月姬险些气得呕出来。 她真有那么不堪么?她好歹也是个活生生的女人,会哭会笑,自认长得也颇具姿色,竟连贺戋戋的被子都不如?沈舟颐不喜欢她,当初又为何纳她为妾? 晋惕一个人的胜利,弄得贺家两个人都在伤心。 染指珍珠 第50节 · 戋戋被接到皇宫后,内务局的王公公安排她住在秋菊小院——偏僻幽静的角落宫殿。 她既非后宫嫔妃,又不属公主、郡主之流,能留在皇宫单独享有寝殿是相当不错的待遇。当然,这一切都是看在晋惕的面子上,晋惕求的。 给安乐公主侍读只是个幌子,安乐公主最不爱读书,且伴读的千金小姐有五六个,哪里需要她。戋戋出身低,家里连七品芝麻官都不是,商户医药之流焉能在皇宫那等地方排得上号。戋戋在秋菊小院呆有两日,连公主的影子都没摸着。 不过她也乐得清闲,安乐公主一辈子都不寻她也无所谓。没有沈舟颐在身边,耳根子清净,空气新鲜,她再也不用偷偷吃那伤身的避子药。 没等到安乐公主,等来了太后。 太后宣她往仁康宫一去,想也对晋惕之事颇有耳闻。以戋戋的身份,自然无法和太后面对面,跪在珠帘后答太后娘娘的问话。太后提点她在宫中要守规矩,贺家的事叫她赶紧清理干净。话里话外,都是把她赏给晋惕的意思。 戋戋方意识到,自己被人拿去交换,才稀里糊涂地进入皇宫。 沈舟颐固然是豺狼,晋惕却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两个男人她谁也不想嫁,谁也不想理。给晋惕为妾更是大大地不能,无论陛下还是太后都不能逼她,至不济她还有一死。 戋戋暗暗生出敌意。太后却没把她逼得太紧,点到为止,就放她离开。 出得仁康宫,遥遥见晋惕站在朱墙前等她。 晋惕今日一袭玄色常服,墨发高高竖起,身姿颀长,脱去甲胄的他说不出的英魁、精神。凝睇她时,他眉宇轩昂,连发丝都是胜利的。 戋戋扭头想走,可皇宫岂是她肆意乱走的。 “戋戋!” 晋惕已然追上来,不由分说就拽住她的手。他魁梧有力,禁锢人跟铁箍似的,与沈舟颐那副慢条斯理的温柔样子又全然不同。 “你躲我作甚?” 戋戋脑袋抬也不是低也不是,敛衽给他行礼,“世子爷。” 晋惕显然不太满意这称呼:“世子爷?你就是这么唤我的?” 边疆几个月的历练,非但没磨灭晋惕对戋戋的占有欲,反而他在逆境中磨炼出更强更硬的斗志,不择手段也非要将喜爱的女子纳于掌心不可。 戋戋喉头鲠住,实在没有别的称呼可以给他。他们确实当过你侬我侬的爱侣,但现在她已嫁他已娶,不说萧郎陌路,也差不多了。 仁康宫前非是久谈之地,晋惕拉着她纤弱的手腕,沉沉道:“走,我带你去御花园后面的凉亭。” 晋惕是武将,外男,按理说皇宫他不能乱窜。但特殊情形特殊对待,陛下恩准他暂时入宫追戋戋。 他对她还是熟悉的霸道,步子那么大,戋戋不得不小跑才能勉强维持平衡。 凉亭这边风景如画,檐角微翘,坐凳凭栏,四季花卉开得正好。皇宫自有皇宫的恢弘气象,一景一物无不是经内务局精心养护的。 “你嫁给他以后过得并不好吧,那日在你家宴会上,我看到你眼圈泛红的可怜模样就知道。他根本不是东西,拆散我们不说还不珍惜你,咱们以后再也不用忍气吞声了。” 晋惕陪她并肩坐在凉亭的短廊上,先是把沈舟颐谩骂得一文不值,又冷着嗓子问道:“你为何忽然嫁给他,是他……强迫你的吗?” 戋戋甩开他的手,厌然道:“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他若敢强迫你,我绝不会放过他。加注在我们身上的痛苦,让他加倍百倍地奉还。” 晋惕那寒厉的语气浸了冰,仿佛随时要抽刀,剁沈舟颐的脑袋如剁菜。他发泄了片刻,瞟见戋戋姣好的面容,心肠不禁又柔软下来。 “你还不知道吧,我昨日回府已和父亲母亲提出与赵鸣琴和离了。戋戋,我马上就能娶你。” 他观察戋戋的反应,戋戋没如意料中的那样欣喜追问,反而恳求道:“世子爷,若真蒙您眷顾,您就趁此机会把我送出临稽去,送我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吧,让我当个平民布衣就行,我一生都感念您的大德。否则的话,您此番蓦然把我接到皇宫来,他不会放过我的,我知道。” “他?”晋惕不冷不热地鄙夷道:“沈舟颐。他何德何能?戋戋,你为何还如此怯懦!” 戋戋心凉,废然叹道:“罢,当我没说。” 晋惕余怒未消:“戋戋,以前是我不在你才被人欺负了,今时不同往日,你要信我,不要这么畏畏缩缩。我把你弄到皇宫来,就是想找到一个他完全够不到你的地方。你莫要太受他的淫.威牵制,莫要忘记,他也不过是个低贱的商户而已。” 戋戋当然明白沈舟颐和晋惕的地位天差地别,但有时人心这回事,不是谁地位高谁就赢的。晋惕现在是战功赫赫的世子爷,之前他的地位又何尝低过?到头来她还不是被沈舟颐睡了,还不是落于沈舟颐的囹圄中。晋惕现在救得她一时,也救不了一世。况且晋惕并不是想救她,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她不愿置辩,晋惕拇指帮她把伤心疲累的眉目舒展开,大为怜惜。 “好了戋戋,你只是暂时住在皇宫中。我正在王府准备新房,等正式与赵鸣琴和离,你就搬到王府去,父亲母亲那头我也都说好了。至于沈舟颐,若他敢腻腻歪歪不同意与你和离,我这口刀就要不客气了!” 戋戋没附和他,她现在好难受,被两块巨石挤压在中间,骨头欲断。 晋惕听说他们的惕戋笛居然被毁掉,对沈舟颐的恨意不禁又深一层。 接下来的几日,晋惕日日都进宫探望戋戋。若非戋戋现在仍是已嫁之身,他晚上都想和她睡在一起,而且他自认没什么愧疚的。 赵鸣琴在他眼中脏得很,他从没和赵鸣琴同床过,到现在仍是童子之身,岂是沈舟颐那等眠花宿柳养妓养妾之辈可比。他是戋戋超越沈舟颐之外更好的选择,除非戋戋瞎了眼,要喜欢那负心薄幸郎。 晋惕轻轻松松带走戋戋,沈舟颐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戋戋现在到底是他的新妇。 永仁堂的活计见掌柜的这几日心绪明显不好,谁也不敢招惹。贺府没有戋戋,沈舟颐干脆不府邸,把自己锁在永仁堂的药房中,焚膏继晷地配药看医术,不知疲惫,似乎想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邱济楚劝也劝不动。 方生跟着邱济楚运了两天货,虽挣几个钱,累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他是读书人啊,学富五车,成天让他搬卸药材简直是有辱斯文。方生身子骨薄,忍不得苦,想跟沈舟颐请辞。 姚珠娘骂方生没用,好不容易攀上女婿的关系,如何能说辞就辞。她叫方生再去好好求求沈舟颐,安排个大堂的活儿也好。医书什么的也别说没看过,略知一二就好了,沈舟颐还能出张考卷为难方生不成? 姚珠娘催得紧,方生有点怕这位表姐夫,但还是拧着脑皮找过去。 然永仁堂门口,一位穿红戴绿的美姬拎着食盒,要给沈舟颐送膳食,想也不消得想是沈舟颐的妾室了。方生本对这种女人不感兴趣,然一瞥之下却大惊失色,这不是月姬是谁? 月姬那张脸,他可太熟悉,烧成灰也不会忘。 月姬当初住在姚珠娘家里时候,还给他磨过两回墨呢。后来姚珠娘把她卖到勾栏换取二十两银子,他便再没见过她,甚为可惜。 好家伙,原来月姬没进勾栏,竟也入了贺家,还是和戋戋表姐共侍一夫? 方生又惊又喜,紧张地想把这一消息告知姚珠娘。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豺狼 方生正鬼鬼祟祟地谋算着心事, 沈舟颐不知何时已然从内堂飘出。等待的月姬面露喜色殷勤上前送膳,沈舟颐信手接过食盒,目光却没在月姬那张精心妆容的粉脸上多驻留, 对蜷缩在角落处的方生, “谁在。” 方生胆子小, 见沈舟颐这等大老板如鼠遇猫,此刻行踪暴露,下意识掉头往回跑。月姬察觉方生,大为疑色, 嗫嚅道:“表哥……是你吗?” 方生脚步停滞,讪讪回头:“妹子,你还记得我呀。” 月姬内敛道:“嗯。” 两人含情凝望, 相对无言, 宛若暌别经年的眷侣重逢。 这下可有意思。 沈舟颐问:“二位认识?” 月姬恍然回过神来, 自己方才行径逾矩, 连忙澄清道:“夫君,这位只是妾家里的表哥。” 方生也无所适从附和道:“正是, 正是。” 沈舟颐幽幽打量着二人,觉得不太像:“既然乃堂兄妹,不如进屋里坐坐,饮杯热茶叙叙旧也好。” 方生能与貌美如花的月姬说上一句话, 魂儿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把向沈舟颐辞活儿的事抛在脑后。月姬乍然与方生会面也甚窘迫, 遥想当年两人同住一屋檐下时, 方生常常半夜掩门捉弄她, 摸她的臀勾肩搭背…… 如今她为沈舟颐妾室, 全心全意心悦沈舟颐, 这等孽事怎敢提及。 “夫君……” 沈舟颐大度:“无妨。” 方生心脏咚咚直跳,月姬的两只耳朵亦红得滴血。浑浑噩噩跟着到永仁堂的小耳房坐下来,方生的掌心滚烫无比,对面就是月姬,她身上的香味传过来,仿佛她的腰在自己手下颤抖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沈舟颐给他们两人各自倒杯酒。月姬本来严守家规不敢在外喝酒,但酒是沈舟颐亲自斟的,她轻轻抿小口应也无所谓。酒入柔肠,催动感情,脸更热,头更昏。方生的春心也尽数倾注在月姬身上,晕晕涨涨,沈舟颐问他什么,他一五一十就答了。 “那日说,方兄弟是吴二夫人那边的亲眷,如何与月姬也相识?” “公子莫误会,幼年见过几面而已。” “那便是青梅竹马了?” “这……” 月姬唯恐沈舟颐误会自己与方生有染,搭口道:“夫君,表哥就是妾和您提过的养母家的亲戚,妾没遇见夫君之前,由养母带大。” 沈舟颐啧啧失笑:“这关系可有点复杂呀。” 方生也不懂解释,嘴如棉裤腰,越描越黑。读过那么多书经典籍,大脑空白,半句话也想不起。 月姬说自己一出生就被狠心的父母当死婴丢掉,养母姚珠娘把她捡回家。那时候养母刚卖掉亲生的二女儿,很是愧疚后悔,出于思念,把她当亲生女儿养大。 沈舟颐给月姬续续斟上酒水:“原来你养母还有个亲生女儿啊,可知道卖去哪里了吗?” 月姬心思单纯:“大户人家,具体哪家不知道。” 说来她还奇怪呢,前几日拜见夫人时,戋戋那副模样浑然就和姚珠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乍还以为戋戋就是当年姚珠娘卖掉的亲女。不过这怎么可能呢。 沈舟颐邃不再盘问月姬,随和跟方生聊两句。方生一直都搞不清楚姚珠娘与戋戋之间的关系,这位贺戋戋表姐犹如财神爷,每次姚珠娘缺钱时去找她,必定能满载而归。 内中情由多有不妥之处,方生不敢当着沈舟颐的面明说,但热酒下肚,情暖春深,对面又坐着昔日的情妹妹,他被人把话都套干净了还恍然不知。 戋戋虽并未在场,但三人的话头一直若有若无围绕着她。 闲谈过后,沈舟颐送月姬回府。他问方生:今日找他有何事?方生痴痴愣愣,又不太想辞去永仁堂的活计了。运货就运货吧,运货也不错,时常能见到如花似玉的月姬就跟做梦似的。 经过这番攀谈,沈舟颐基本把戋戋、姚珠娘、月姬、吴二娘子之间的关系捋顺了,他之前的猜测也全部都是正确的。 他想,戋戋在宫中淹留多日一定非常孤独想念他,他得寻个法子进宫,给她大大的惊喜。 · 大皇子叫沈舟颐入宫倒不是计较这些男女之间的爱恨情仇。大皇子若想顺利登基,无论太医院还是钦天监,内务局还是后宫,都不能没有自己的势力。沈舟颐医道如神,若能到宫里做太医,可比屈居永仁堂给大皇子带来更大的利好。 晋惕想休妻,赵鸣琴和赵阁老本来坚决不答应,奈何赵鸣琴生下别人的孽种,犯了七出之过,晋惕要休妻实属名正言顺。赵阁老理亏,无可奈何,更对魏王府失望透顶,退而求其次,只允许晋惕和离却不能休妻。 晋惕不在乎,和离也好,休妻也罢,他和赵鸣琴再无瓜葛就行。唯有重新变回自由身,他才能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地揽戋戋入怀。 太后大娘娘这几日凤体违和,头风发作不止。太医院做不出什么新药来,终日庸庸碌碌,惹太后娘娘生气。 大皇子献孝心,举荐一位民间年轻医者,颇有副妙到巅毫的针灸本领,同样的配方同样的药物经他的手就有回春之效。 太后娘娘一听只是个民间的土大夫,难免疑虑,但大皇子说这位年轻医者曾救过他的命,人品医品都过得去,极力劝荐。太后娘娘半信半疑地叫斯人来试试,然一试之下,头疾居然得到缓解,太后娘娘凤心大悦,赏赐整个太医院。 晋惕对这些宫廷琐事不感兴趣,才不管太后用什么大夫,他每日殷勤探望太后不过是借机与戋戋相会。太后的仁康宫后的小御花园偏僻清幽,不会打扰到宫中其他贵人,晋惕视那里为幽会圣地。 如今赵鸣琴已含泪答应与他和离,他很快可以把戋戋接到魏王府去,扶她为正室。到那时,谁也阻挡不了他和戋戋长长久久在一起,他们再也不用偷偷摸摸。 宫中的侍女太监们晓得戋戋非是后宫妃嫔,而是未来魏世子的王妃,对她执礼甚恭。 染指珍珠 第51节 戋戋在宫里过得并不如晋惕那般顺风得意,她身份卑微,战战兢兢,天天担心得罪宫中某位贵人。 那日天阴,太后娘娘的头疾再度发作,疼得比之前剧烈许多,乱摔东西,太医过去都不管用。恰好大皇子推荐的那位民间年轻医者不在,黑压压的医官们跪在寿康宫外,束手无策,脑袋别到了裤腰带上。 因为那位年轻医者,太后赏赐太医院;但若今日太医院若治不好太后,赏赐就变成了赐死。 “快去找大皇子殿下举荐的那位民间郎中!” 晋惕懒得理会太后的死活,例行公事请安过后便离去,依旧闲情逸致与戋戋相会。 仁康宫中不断传来噼里啪啦的动静,太医们进进出出,闹得人心惶惶。戋戋手心发凉,大人物生病像天上打下来的霹雷,动静大。 晋惕对这样的情形仿佛司空见惯,把她搂在怀中,狎昵亲亲她,小声道:“不如我们还去那个小后花园吧,那边安静,不像这里吵闹。” 戋戋厌烦地脱开他,神志忐忑之下,本能擦了擦他亲过自己的皮肤。 这一带有明显嫌弃意味的动作彻底撩起晋惕的暗火,他立时擒住戋戋的手腕,责怪道:“擦,你为什么要擦?再敢擦一个试试?” 跟他是什么脏东西似的! 戋戋手腕被他攥得钻心疼,晋惕当初那股霸道劲儿又来了。她贝齿紧咬,犹豫片刻,终究没敢在这地界顶撞晋惕。 晋惕不悦:“戋戋,你必须道歉!” 这擦拭的举动实在太过分,有关尊严,他无法容忍。他想要她诚恳的道歉,或者她主动吻吻他向他宣告忠诚也行,毕竟他为她付出了这么多……边疆苦熬,休妻,忤父母,她居然还敢嫌弃他?她怎么可以嫌弃他? 沈舟颐呢,沈舟颐亲她,她是不是就不觉得脏? 他一想到曾经她和沈舟颐洞房,两人蜜里调油地做过夫妻,肠子都呕,心肝都颤! “世子爷,你别冲动。” “我没冲动。” “我,不是嫌你,我只是……” 晋惕倦于听她这些谎言,想了想,道:“不如今晚,今晚我就和陛下说接你回府,虽然你的卧房还没完全收拾出来,但你可以先住我那里。” 戋戋大不愿意,晋惕依旧进行滔滔叙说着自己的计划,他是认真的,他没说笑。 两人纠缠撕扯,晋惕就这么大庭广众捏着戋戋的手腕,授受不亲,许多路过的宫人都看见了。其中包括身着白衣的太医,混在太医院众多医官之中,淡淡瞥她一眼。 那目光,端如无形透明的闪电,沉默的惊雷。 戋戋顿时毛骨悚然。 沈舟颐么? 定定神,明明全是宫里的太医,又哪里有什么沈舟颐。 可她能强烈感受到沈舟颐的存在,这种感觉从来没错过。 晋惕对她的左顾右盼甚为不满,小拇指轻轻移回她的下颌,“戋戋,你有没有用心听我说话?皇宫不是你能四处乱看的地方。” 戋戋嘶了声,仍然心不在焉,晋惕不由分说揽住她的细腰,把她往后花园带。戋戋的脊背犹如被小刀一刀一刀地剐,激灵灵泛凉,疼得厉害。 绝不是她的幻觉,那股目光非但没有散,反而将她紧紧缠绕。 她再无闲心与晋惕谈情说爱。 有种预感,再这么下去,她会死。 来到小后花园,戋戋暂时安抚住晋惕,答应和他一起回魏王府,又谎称吹风吹多了要晕,必须回房休息,晋惕才恋恋不舍放过她。 “我送你回到秋菊小院,你好好养着!傍晚我就派马车接你回府。” 戋戋焦躁不安,嫌他啰嗦,随意敷衍。 晋惕走后,她又从秋菊小院偷偷溜出去,独自一人回到仁康宫后面的凉亭中。 太医依旧进进出出仁康宫,气氛甚是紧张,看来太后的头风还没缓解。 等待甚久甚久,都快被冷风吹麻了。 那个人才来。 “眼神挺好。” 他的两只长袖用一根细细的襻膊挽到手肘处,露出修长的手臂和隐隐泛青的血管。漆发规规整整地梳在头顶,一缕不乱,看起来像刚给太后扎完针。他行医之时惯来如此,越是认真的模样,越是禁欲。 “怎么样,这两天在宫里好玩么?” 沈舟颐冷静得可怕,戋戋胸口压着大石。 她在艰难选择一个称呼,沈公子,沈舟颐,舟颐,或者你……每种称呼虽然只有几字之差,却代表截然不同的感情色彩,也会招来他对她截然不同的对待。 戋戋知道,不跟他打声招呼就离家,这几天他定然火大,在四处找她。 她选择最安全、又不显得过于谄媚的一种叫法:“……哥哥。” 沈舟颐捻了捻手指,清思片刻,对这称呼还算能接受。 “过来。” 戋戋慢慢吞吞走过去。 沈舟颐挽住她两只软糯糯的手,不冷不热地夸道:“不错,还知道擦。” 自然是指刚才晋惕亲她的那事。 戋戋额角急跳,这他都看见了。 “哥哥怎么也进宫来?” 他道:“找你呀。” 声线染些沙哑,感性曲折得醉人。 戋戋无语,确实是来找她的,她想问他是用什么手段名正言顺进宫的。 “圣上宣我入宫服侍公主,圣上的旨意我不能不遵。那日哥哥恰好不在家,就没来得及与你报备,还请你宥谅。” 她脱口而出的解释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沈舟颐嗯了声,风中的手摩挲她的鬓角。 “好。我知道此事与妹妹无关,所以我今日也没打算怪你。片刻我会去求太后,你跟我回去。” 戋戋蹙然:“圣上要我留在宫中侍奉公主的,恐怕太后娘娘不会干涉……” 沈舟颐摇头道:“太后娘娘会的,只怕妹妹自己不愿意。” 戋戋确实不愿意,她既不想和沈舟颐回贺府,也不想随晋惕往魏王府,两边都是龙潭虎穴,还能有什么好地方。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她宁愿是魏王府。晋惕直率性子,总比沈舟颐这般阴阴柔柔的好对付。 “我前两天就求问过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并不管这回事。哥哥想要带我回去,还得去问过圣上才行。” 这里是皇宫,不是任沈舟颐肆意妄为的贺府。晋惕堂堂世子爷尚且不敢在此撒野,沈舟颐还能强迫她不成。 戋戋不和他过多纠缠,撂下这句话之后离开,沈舟颐却出乎意料没拦她。戋戋最怕他使阴招,顿时念起贺府中吴暖笙、贺若雪、贺老太君等人的安危。走出两步,又堪堪停下。 沈舟颐还坐在那块青石上。 是的,皇宫重地,岂容他撒野。 晋惕藏她的地方,还真是一等一的妙。 戋戋顾念良多,终还是向他示弱道:“我,我过两天跟晋惕说说,时机到了会回去的。” 她做贼心虚地瞄向沈舟颐。 “行吗,哥哥?” “行啊。左右吴二夫人也不是你亲生母亲,她的死活与你无关,” 沈舟颐良久才掀起眼皮,神色泰然,“是吧阿甜?” 戋戋登时如着魔魇。 那两个字轻飘飘从他薄唇中吐出,像杀人的刀。 她万念俱灰,只剩一个念头:没瞒住!到底没瞒住!她不在的这几天,姚珠娘定然又来要钱,肯定把她的身份无意间泄露出去。 戋戋恨得牙根痒痒。 饶是如此,她依旧装作没听懂:“嗯,什么?” 他重复:“阿甜呀,这两字你不知道吗,是你本来的名字吧。” 那两年姚珠娘断断续续生过四个孩子,胎胎都是女儿。姚珠娘气恼,养活丫头的心气也不大,加之她没读过什么书,便给女儿随便用庖厨的调料取名:酸、甜、苦、辣,后来又得个儿子,直接叫阿咸。当然这些孩子都没有父亲,姚珠娘为赚钱每夜都会和不同的男人睡在一起。 哪里有什么贺若冰,贺戋戋,她真正的名字只是那个丑陋草率的姚阿甜。 戋戋奇寒彻骨,沈舟颐为何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差点抵到身后大柳树上。 “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我只是想让妹妹和我回去啊。” 他特意咬重后半句,心照不宣的威胁。 吴二夫人不仅私通还暗箱操作,贺老太君给别人养了十多年的女儿,还当珍宝般地疼。若是戋戋的真实身份被贺家人知道,贺老太君会不会被气得吐血? 戋戋眼窝深陷,须臾间闪过许多念头。 杀她倒不至于,贺老太君多半会将她赶出贺府,吴暖笙也被贺老太君休弃,她不能再享有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只要她受得住穷苦,即使沈舟颐把她的真实身份抖落出去也没什么,并不能实质性威胁到她。 “你以为这样就抓住我的把柄,你觉得这样,我就会跟你回去了吗?” 戋戋嗤笑。 沈舟颐似乎有点无奈。 “确实不太算。不过你冒充别人的身份十几年,是不是不太好?若我说我已经找到了真正贺若冰呢,戋戋,人家回来,你得给人家腾地。” 戋戋呼吸逐渐紧促起来。 “什么意思?” “我娶的妻是贺家嫡女幺小姐,妾是姚珠娘的女儿,嫁纳文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他冷冷重申道。 妻是和夫同等的主人,受律法保护,无故休妻或殴打妻子须得坐牢,夫与妻子和离时也要分给妻子一半的财产。 可妾不同,妾是奴婢,主人买来的附属品。 转赠、发卖、打杀。 “要说,你和月姬弄反,你才是姚珠娘的女儿,月姬才是贺家金娇玉贵的幺小姐,” 染指珍珠 第52节 “我处置我的一个妾,是不是怎样都没人管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祝看文的宝宝们新的一年顺顺遂遂,安安康康,钱财滚滚,想脱单脱单,想事业事业高升! 第48章 豺狼 戋戋神色酸楚, 颜色沉暗,滔天的恨意糅在目光中。她就是颗顽强的小石头,沈舟颐越是逼迫, 她的外壳越硬……她想破口大骂他不是东西, 可有什么用, 就算她骂他千句万句,秘密泄露了就是泄露了,他怎么说就会怎么做,对待她不会有丝毫的手软。 月姬竟还和贺家有血缘关系。 沈舟颐最后问道:“好吧戋戋, 你是好好跟我回去,还是咱们撕破脸?你选择哪一种,我都陪你玩到底。” 戋戋咬牙:“能不能离宫不是我能决定的!得看陛下和晋惕……” “你去求太后。” “太后娘娘若不管呢?” “那就去找晋惕啊, 跟他说清楚, 你不爱他, 你恨他。” “晋惕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应该还有办法吧, ”沈舟颐起身掸掸衣袍,来到她身侧, 温柔而无奈,“想想以前你是怎么对付我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到太后和陛下面前去控告晋惕强抢有婚之妇,跳湖, 撞墙, 办法可太多了……而且你只是逢场作戏, 让那些人知道你仅对你夫郎忠诚, 宁死也绝不改嫁他人, 并不会对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我相信以妹妹的聪明才智, 如果真想离宫, 定然做得到。” 戋戋彻底语塞。她有种缴械投降的无力感,挣扎不动,“沈舟颐,你别逼我,逼急了我还能跟你鱼死网破。” “我不逼你。”他道,“但是姚阿甜我要提醒你,我花钱娶老婆不是让她三天两头住在外面与姘.头私会的。你若不想要沈夫人的位置,趁早别鸠占鹊巢,我娶谁不是娶。” 扶月姬为正,也不是不能。 贤德,温婉,侍奉他,还孝顺公婆。 至于戋戋……沈舟颐施施然刮了下她柔腻的下巴,“毕竟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是吧。” 从前看在她是贺家嫡女、沈氏正妻的份上,他做什么都要顾忌她的三分薄面。但若她赖以仰仗的贺家没了呢,正妻身份也没了呢,当然他照样会爱怜她,但怎么爱怜全凭他心情了。 “前段时候月姬住的那处别院给你住怎么样?再寻师傅装上一层铁栅栏,你就好好在里面颐养天年罢。咱们前世的仇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也可以了结。” 戋戋语气大变,难以置信:“你疯了?你混蛋。沈舟颐,贬妻为妾,你还真做得出来……” 沈舟颐绝然打断:“我再重复一遍,知道这次不是你的过错,晋惕掳你入宫的,所以我不怪你给你机会。不拘用什么手段,你自己去和太后或陛下说要走,若他们不答应,你就死给他们看。陛下素来有仁德的威名,太后娘娘亦年高德劭,是不会过分为难你一个柔弱小姑娘的。” “明日黄昏之前。” 今日血色残阳洒在身上,还有整整一天的时间。 戋戋僵然伫立在原地,双脚如踩在棉花堆里,身处厝火积薪之境。 她忽然微笑了下,惨淡的微笑。 “你既然如此胸有成竹,何不自己去和陛下说。你终究是个废物,只会逼一个女人。” 沈舟颐不怒反淡淡笑,“是啊我本领不足,所以才求戋戋你啊。你会帮我的,对吧?” 戋戋阖上双眼,坠入深渊。 沈舟颐吻去她的泪珠,茜红的夕阳下成双的浓黑背影,被拉得老长。 他甚至念了句诗“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为什么呀,为什么她不主动回来?他其实是含着一点期待,等了她两天,看她实在没有归家的意思才追到宫里来的。 他以为她多少有点点的爱意,会惦记他。错了,错了。她就是那惰性的羔羊,非得靠人拿鞭子在后面抽。 沈舟颐从仁康宫出来只是短暂的歇息,之后还要继续为太后医治。 四书五经他涉及不深,研读过的医书却汗牛充栋。他书房中密密麻麻摆放的都是古医灸典籍,每本勾勾画画圈点标记,极尽认真,外人看着跟天书似的。加之他有治疗北域奇毒雪葬花的秘法,只囿于太年轻,若年岁再大些,入宫当太医完全有资格。世上庸医多良医少,撇开沈舟颐的人品不论,他在术业上的造诣实非同样行医的贺二爷、邱济楚等人可堪比拟。 陛下固然是乾坤在握的一国之主,晋惕固然是唯我独尊的世子爷,最让戋戋难于应付的还是沈舟颐。 戋戋痴痴怔怔回到自己僻静的小宫殿去。 蹉跎了一下午,离晋惕来接她的时辰已不远。 她和衣躺在小榻上,盖好厚厚的被子,浑浑噩噩,睡也睡不着,醒也醒不来,片刻就发起低烧。睡梦中晋惕来接她,关切半跪在她床榻边,扑面而来风尘仆仆的寒气。 “戋戋!” “戋戋!” 戋戋听见他在急切唤她,一声又一声。 宫女道:“世子别推小姐,小姐这是烧热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烧热?下午我与她在花园分别时她还好好的!” “花园?您怎么可以带小姐去仁康宫后的那块地?陛下的一位贵人失足跌进过那里的井,至今阴魂不散,平素冷冷清清的,小姐此番定然被吓着了!” “啊?竟有此等事。” 晋惕与宫女的对话不断传入戋戋耳蜗中,男人捶足顿胸自责,后悔不该带她去那小花园,本觉得那里僻静安宁的!戋戋迷迷糊糊地想,吓着?自己确实吓着了,却不是被冤魂吓的,而是被那圣人般的面孔,魔鬼般心肠的人吓着的…… “我本来打算今日带她回王府。” “贺小姐额头滚烫,世子爷还是莫让她奔波了,一会儿请位太医来瞧瞧。” 晋惕大为遗恨,两只粗糙的手不甘心托着戋戋,不断呼唤她试图把她唤醒,可一切都是徒劳。 晋惕担忧戋戋,竟想留在宫中陪伴她,但他一个未净身的外男,又怎能容许。 “世子爷放心,奴婢是陛下专门派来照看贺小姐的,定然不敢懈怠。” 晋惕心摇神驰,窒闷难当,怎么他一要接戋戋走,她就有病了呢? 他把瘦弱的戋戋紧紧搂在怀中,像堵密不透风的墙,宽厚魁梧的胸膛闷得戋戋险些喘不过来气。 戋戋微微掀开眼皮,孱弱:“世子爷。” 晋惕怃然有感,吻向她苍白的唇。 戋戋颤然。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说:跟晋惕走吧,他为人虽有些倨傲跋扈,但对你是真心的。另一个声音说:想死么?不想死的话,就别跟晋惕走。 戋戋最终还是挣扎着避开了晋惕的索吻,捂着胸口咳嗽好几声。 晋惕愧然,抚摸她的头发,“戋戋,对不住,刚才又没控制住自己……你好好休息,我,我明日再来看你。” 天擦黑,禁宫要落锁,晋惕身为外男不能再在宫里逗留,他必须要走。 晋惕依依不舍地勾住戋戋的小拇指,走得极缓极缓。明明他们前几日也是这样白日相会、日落分离的,不知为何今日尤其感伤。晋惕又叮嘱戋戋的随侍宫女好几句,才载叹载愁离开。 戋戋泪眼凝噎地望着他伟岸的背影,忽然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绪笼罩。 别走。 她无声呐喊。 如果可以出声,她此刻的声音一定振聋发聩。 她以前确实讨厌死晋惕了,甚至就在今晨他亲她时,她还嫌弃地擦皮肤。可此刻……任何恐惧都比不上独处深宫更可怕,任何恐惧都超不过“沈舟颐”三个字。 好像就在悬崖,她和晋惕一前一后地赶着路,她无声摔倒在悬崖边缘,被从深渊里伸出的触手缠住双足,不断往深渊滑落,伸手求晋惕回头救救她……可走在前面的晋惕还茫然不知,一味催促她赶快:戋戋,忍忍,再忍忍咱们就可以永远安全了。 随侍宫女按照晋惕所吩咐的,为戋戋请太医。 太后凤体有恙,宫里有资历的太医大多在侍奉太后,戋戋人微言轻,手上又没金银,即便烧热烧死也请不到什么太医。唯一愿意来看她的,就是太后娘娘那位新宠、大皇子举荐入宫的那位年轻民间医者。 沈舟颐虽然也是外男,但他乃太医,要侍奉太后,自然天黑也可以留在皇宫。太后患的是疑难杂症,太后满头大逆不道的针都是他扎的。他医道本领过人,满院太医的性命还都要依仗他。 难得,如此炙手可热,他还愿意来看看蝼蚁般的贺家小姐。 掩上门。 他道:“动作挺快。是装的,还是真的烧热了?” 戋戋嘶哑道:“偷偷用凉水浇了头,烧热,但没装得那样厉害。” 沈舟颐低低嗯。 “不用我给你瞧吧?” 戋戋病恹恹靠在床头一言不发,沈舟颐还是走过去,搭住她手腕探了探脉搏。 “还真是有点烧热。” 他沉吟半晌,“给太后用的那些药太猛你用不得,还是回到永仁堂,我再单独给你调养。” 戋戋头晕脑胀,还不忘讽刺他道:“你别是想下毒.药,直接治死我吧?” “要想治死你,还用等到现在吗?”沈舟颐细细嗔怪着,侧身陪她坐,将她秀雅柔弱的身躯圈住,顺手拿起瓷杯给她喂了几口凉水。他有意戏弄她,不痛痛快快把杯中水全给她喝,而是用指腹一点点喂在她干涩的唇瓣上。 这种欲擒故纵的伎俩委实逼得人太难受,戋戋闭上嘴巴,索性赌气不喝。 沈舟颐道:“你要选这条路的话,明早可能有些疼。不过你放心,都是做给他们看的假象,骗人的伎俩而已,你身体不会有任何损害,我行医的我知道。” 戋戋无精打采:“你打算怎么做。” 他道:“脱掉衣裳。” 戋戋扶着烫热的脑袋,跌跌撞撞坐起身来,褪掉外层褙子。 沈舟颐却不满足,连她的亵衣都一并要褪掉。少女的蝴蝶骨开开合合,腰间有两枚细细的小涡。如此美肌的展示下,沈舟颐竟坐怀不乱,指缝间祭出一根银色的、锋芒微微发蓝的针,精准刺入她赛雪的肌肤中。 戋戋哆哆嗦嗦抱紧双臂,长发悉数被沈舟颐推到胸前,金属的冰冷感令她有被贯穿的恶寒。沈舟颐蹙眉道:“很疼吗,我已经很轻了,躲什么。”三四针下去,加重了力道。 毒素在肌肉间蔓延,戋戋能很明显地感到后背渐渐僵硬、钻疼,不知他究竟给她下了什么毒。 完毕,沈舟颐帮她原封不动穿好衣衫,戋戋有气无力地躺在他怀中,额角突突跳,仿佛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大战。 他亲亲她头发,声如轻纱:“我刚刚帮你拟了一些天花的症状,明早就会发作起来。会稍微有些难受,难受就跟我说,我亦有几个办法帮你减缓疼痛。” “我会被人当成瘟神赶出宫去的。” “赶出宫也没事呀,正合我意。” 顿一顿,他又玩笑着说:“若是这样晋惕还执意要你当王妃,才真的喜欢你。不然,妹妹还是好好跟着哥哥罢。” 戋戋不胜恶寒,他把她弄成天花病人的模样,不被拖出去烧死就不错了,谁还敢要她?晋惕即便真心喜欢她,也不能放任恶疾四处蔓延啊。 “你别忘记应我的事。” 染指珍珠 第53节 她摩擦着后槽牙,“我亲生母亲,你不能泄露给老太君他们知道。你亦……不能贬我为妾,须得让我留在贺府,否则我死也不跟你。” 沈舟颐笑道:“当然。咱们做交换嘛。” 太后那边还要沈舟颐去照看,他并不能在戋戋这里停留太久。 随侍宫女生怕戋戋出什么大事,忐忑不安在外等候。 其实宫女潜意识觉得,沈太医与贺小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好,贺小姐可是世子爷心间上的人。转念又想医者无性别之分,若贺小姐的烧热明日还不退,世子爷才真要雷霆发怒……便没阻止。 沈舟颐一出来,宫女急匆匆上前询问。想这位新秀沈太医连太后娘娘都治得好,戋戋这点小烧热必然不在话下。 “劳烦太医,贺家小姐情况如何?” 没想到沈舟颐废然道:“不好说。” 说着他去用艾叶与藿香混成的药水泡手,贺小姐的病……竟有传染性。 宫女如遭雷击。 · 第二日一早,果然出事了。 临时寄住在秋菊小院的贺家小姐贺若冰发了天花,晦气不已,惹得整个皇宫都要洒艾叶水驱病。安乐公主后怕不已,幸而没召贺若冰伴读,否则得病的就是她了。 由于怕误诊,先后有几位资历深厚的太医都为戋戋诊过,确信是天花无疑。 以卑贱之躯传染宫中尊贵之人如何容得,都不等圣上发话,皇后的一道旨意就将戋戋逐出皇宫,送到宫外疫庄集中诊治。晋惕听到这噩耗如中败絮,苦苦哀求圣上网开一面却惨遭拒绝。 “天花不是小病,死一个女子没关系,若是染给临稽的百姓,那可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圣上爱民如子。 “凡是昨夜与贺家女接触过的太医、宫人,一律都要送到疫庄去!” 晋惕彷徨无计,疫庄那里都是痨病鬼、麻风病,难道要活生生看戋戋病死不成? 魏王与魏王妃本就不愿晋惕沉迷女色,乍闻贺家那贱丫头居然害了天花,喜从天降,现在他们可以名正言顺拒绝贺若冰入王府了。 戋戋被送往城外疫庄,马车疾驰,一路无人,乌鸦蹲在张牙舞爪的黑色丫杈上哇哇乱叫,一派荒凉肃杀的景象。 戋戋想自己死在那里可能也没人知道。 直到沈舟颐用大皇子的诏令,半路截下那辆马车。 负责运送戋戋的侍卫本就避之不及,沈舟颐一拦,争先恐后似地逃跑。马车内的戋戋脸覆白纱,蜷缩在马车角落,周身全是苍术和艾叶的酸苦味。 沈舟颐掀开马车垂幔,朝她伸出手。 戋戋漫不经心剜他:“沈太医来此作甚,不怕染上恶疾?” 沈舟颐眉梢儿轻挑:“不怕。” 将她从马车上打横抱出来。 如今在宫外,他们再不用顾忌宫廷的那些规矩。戋戋患有恶疾人人喊打,即便半路失踪也没人追究。 沈舟颐将随身携带的两层厚厚帷幔给她戴上,免得叫旁人瞥见她容貌,随即扶她上马。两人同乘一骑,沈舟颐双腿夹了夹马肚子:“先送你去别院。贺府实在太招眼,你患着病就从疫庄里逃出来,为人发觉徒惹事端。” 戋戋顿时怒火窜上心头,挣扎不从:“别院?沈舟颐,你说过让我留在贺府,不贬我为妾的!” 他哄道:“未曾啊,只是暂时住在别院,你依旧是贺家大小姐、嫡妻大夫人。” 戋戋信他的鬼话:“我都入别院了,还算哪门子的正室?你放开我,我去疫庄死了算了!” 她双臂扭动挣扎个不停,大喊大叫,差点引来不远处疫庄守卫的主意。沈舟颐脸色亦板起来:“别胡闹。”小拇指缠绕她的几茎秀发,顺便捂了她的嘴,白马疾驰而去。 …… 半个时辰后,晋惕十万火急赶来。 他是求二皇子代为打探消息,才辛辛苦苦追到这儿,准备救戋戋的。 结果只发现一辆空荡荡的马车,和一张粉嫩嫩的手帕。 晋惕怅然若失,缓缓将那只手帕从烂泥中捡起来,发现上面绣有桃花,再嗅嗅气息,绝对就是戋戋的。 天呐。 他的戋戋,去哪了? 他现在无比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再早一点接她回魏王府。 晋惕满腹憋闷无处散发,怒锤地面,仰天长啸,引得林中鸟雀扑棱翅膀四散奔逃。疫庄的守卫闻声过来,遥遥见世子爷发疯,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说: 标注: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出自《诗·郑风》《子衿》 第49章 豺狼 戋戋连日来身心疲累, 若非马匹颠得实在太厉害,她昏昏然都要睡过去。软软倒在沈舟颐怀中,跟只柔怜的小奶猫似的。沈舟颐怦然, 很享受她这般依赖自己的样子, 马蹄催得更急些, 逼她抱他更紧些。 沈舟颐带戋戋来的别院并非月姬住过的那所,而是一栋新的。近来他在大皇子面前得脸,又幸而获太后赏识,财源滚滚, 购置几套新宅自然不在话下。 他跟她解释道:“我怎能如此禽兽舍得让戋戋妹妹真做妾,妹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永远都是, 之前说的话都算说笑。这套院邸干净利落, 遣人方才建成, 与月姬半分关系也无, 妹妹暂时住在此处可还行吗?” 托着她双腋将她从马背抱下来,远观此景, 兄妹俩看似一团和谐融融,与当年在贺府两小无猜的模样无二无别。戋戋嘟着嘴,满脸不开心,勉强答应。 清丽的屋舍前栽种两棵大槐树, 如雪般茶白的槐花纷纷落于青砖地上, 幽香拂面。院落清净, 移植绿竹茉莉等雅物, 连下人也少, 端是个与世脱离修身养性的好场所。 戋戋对美景无感, 和沈舟颐在一块再美的美景都味同嚼蜡。她耷拉着眼皮, 问:“我何时可以回到贺府去?” 沈舟颐道:“等风头过去。” “你……” 他耸耸肩,一副言诚意卑的样子,倒也不似存心诓骗她。 沈舟颐抬手拂去戋戋发髻间坠落的小白槐花,他狭长漂亮的眉眼比槐花花瓣更温柔。戋戋怦然,蓦然从他指尖的动作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来,他不是单纯看她的,而是带着欲色凝视她。 戋戋很畏惧这种与世隔绝、完全落于他掌心的感觉。没人知道她在这儿,贺老太君和吴二夫人都还以为她在疫庄,晋惕也一定拼命在寻她……可她只能叫他们干着急,面前能接触到的男人唯沈舟颐而已。 槐树荫下清凉得正好,她被那种无助的感觉所吞没,心慌,盲然,恳求他:“要不哥哥先带我回贺府一趟吧,我不想在这里,不想。”她不想被他当禁宠养啊,自己不在的这几日,贺府没准被姚珠娘闹得天翻地覆,她必须要回去撑住场面。 沈舟颐纤长的睫毛垂垂:“不行,你必须在这里。” 晋惕对她虎视眈眈,她又不是不知道。他时刻不离在旁看着她终究不可能,难道要让上次的事重演,晋惕再把她抢到宫里去? “戋戋,你乖些。” 沈舟颐牵住她的手,把她带回房室。 要记得,这是她和他交换的。只有她心甘情愿陪在他身边,永不和晋惕见面,任他摆布,他才会替她保守那个关于真实身份的秘密。交易双方你情我愿,任何一方毁约交易便做不成了。 戋戋认命地叹气。 她此刻还是一个“天花病人”,浑身的痘印,脊梁骨隐隐酸疼。沈舟颐给她服用些药缓解此症状,又重新写下调养的方子。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在晋惕面前,他仍然要求她自称真得了恶疾,把晋惕吓退才好。 这栋宅邸是新购置的,并无其他人在。天色阴沉如铅,窗牗的帷幔被凉风吹得摇摇欲坠,斜斜的雨丝飘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黑色雨燕在屋檐下疾飞,一场大雨很快就要来了。 戋戋历来很害怕这种阴雨天,遥望天空蘑菇形状的云团翻涌,浑然像吞噬万物的漩涡,令她感到渺小的可怕。沈舟颐陪着她,两人依偎在一起,静静观雨,雨点由若有若无的银丝变成啪嗒啪嗒的珠子,最后连成水柱,滂沱倾盆…… 昏暗的屋内,微淡的小蜡烛也被夹杂雨点的西风熄灭。 雨声哗哗哗,越来越大,戋戋渐渐听不到沈舟颐在自己耳畔的低喃。满地水气,残梦犹明,她模模糊糊记得他一开始还是很正经的,给她褪去天花的假症状,但不知怎么就衣冠不整了,继而两人的唇贴在一起。沈舟颐的唇好凉好凉的,比屋外冰冷的雨水还凉,沁人心脾,就像他的心从来给人带不来半丝温度。 戋戋有择床的习惯,新环境叫她略微有点不适应。两人温存过后她没力气,身体还是沈舟颐亲自帮她擦的。她肚子好饿,咕咕叫,可这大雨倾盆的又到哪里去找吃的?这栋新宅看起来连半个下人都没有。 她刚想嗔怪他两句,沈舟颐却握住她的玉足道:“想吃什么,我来做你的下人好不好?” 戋戋的精力大大不如沈舟颐,每每行事后都累得瘫软无力。她以为沈舟颐在戏谑她,勒紧肚皮准备忍饿:“下人,你凭什么当我下人,你会做饭么?” 他不悦地挑挑眉,披上蓑衣,撑着一把油纸伞真要出门去。 “不会做,我还不会买么。” 戋戋惊奇睁大眼睛,听错了?沈舟颐可不是这等菩萨心肠。他薄薄的唇线抿成线,大为责怪她的不信任,身影真就消失在雨幕中。 戋戋半信半疑,这才正正经经穿好衣衫。脑袋本来沉重如铅块,被裹挟雨点的凉风一吹,全醒了。印象中沈舟颐从没对她这么好过,不过细想来她也真是贱,雨又不大,他就出去给她买个吃的,就对她好了? 戋戋收起这念头,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她在小杌子上独过片刻,天空的霹雷像要把人脑壳劈成两半那样凶。雨水太稠太密,戋戋都怀疑这座屋子要被雨水冲塌。 她百无聊赖,思绪混乱,又想着左右也无人看管她,趁沈舟颐离开的这段时间,她逃走行不行? ……只微微动心,随即这念头又被否定。 且不论撕毁约定沈舟颐会怎样对待她,单单论这要命的天气,恐怕她刚一出门就会活生生被雨水濯死,或者被雷劈死。她惜命,还是作罢。 过去漫长的时光后,沈舟颐跌跌撞撞奔进屋里来,像个水泡的人,全身衣袍都被浸湿,湿淋淋淌着雨柱。买回来的热食被他藏在怀中最深处,用防水的油布包裹足足有五层,打开时候还是蒸汽腾腾的。 他失魂落魄坐在椅子上,呲着牙,拎拎自己冷硬如铁的衣袍,“为给你买这点吃食,为夫我差点被雨淋死。” 平日他梳得规整的发髻完全散掉,潮湿的发丝蜿蜒贴在额头前,一缕一缕的,衬得他皮肤分外白,白里透红,脆弱又可怜。戋戋按捺不住噗嗤笑——自从他强占她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开颜对他笑。 沈舟颐也笑,不过笑不达眼底。 “很好笑吗!” 他吓唬她两下,就被周身冷贴的衣襟逼得没法,转去换衣衫。然而这处只是新买的别院,衣柜空空,哪里有男子的衣衫? 戋戋狐疑道:“你不会要穿我的衣衫吧?”她刚才宫里回来,颇带着好几套干松衣裙。 他斥道:“呸。” 勉强找条干净的下裤,却再寻不到其他衣衫。戋戋升起几分蓄意恶心他的意思,挑自己的襦裙递过去,在他面前抖抖。 沈舟颐面色铁青得很,瞥也不瞥。 戋戋一边抖着襦裙,一边恶意拨弄他道:“哥哥穿嘛,穿了没准就变成姊姊了。” 沈舟颐终于绷不住,抬手捞她过来,狠狠用食指指了指她。 再敢挑衅,索性两人鱼死网破,谁都别穿衣衫。 戋戋吓得要死,紧闭双眼,再不敢说话。 沈舟颐厌然丢开她……他虽非文人,到底属文质彬彬的那类,不能接受袒露肌肤,即便面前只有戋戋。 他哀叹一声,被逼得着实无奈,怅然拿起戋戋那件蓝蓝粉粉的斗篷,捂得严实,目光呆滞坐在角落处。他的身形远远比戋戋颀长,戋戋的斗篷披在他身上,宛如件只到腰际的小褙子似的。 染指珍珠 第54节 戋戋坐在旁边认认真真吃着热食,怕他发作,大气也不敢出。余光瞥见沈舟颐那怀疑人生的模样,畏怯中又暗起嗤笑。 沈舟颐独自默然片刻,心绪难平,朝她道:“戋戋过来,来哥哥这边吃。哥哥也想吃。”仿佛为着适应这件粉嫩嫩的斗篷,他语气也很软,又软又糯,宛如撒娇。 戋戋铁心肠地摇头道:“不要。” 他小声:切。 不是很服气,一个人坐在床榻上不肯老实,在她从宫里带回来的包袱中乱翻,亵衣、肚兜……被他弄得袒露在外面,哪哪都是。 戋戋面红耳赤,顿时拍桌而起:“住手啊,你做甚?”终于拿着糕点来到沈舟颐身边。他巧颜笑了,吻掉她嘴角一块甜浓的果酱,问:“好吃吗?” 戋戋厌恶道:“你想吃的话自己拿一块,莫要做这种恶心的勾当。”他疑惑道:“我吻吻你,如何就恶心了?除非你嫌弃你自己恶心。” 戋戋辩驳道:“我是说你的动作很恶心……” 她恍然明白过来,这人纯属就是占便宜,跟他讲道理完全没任何意义。 但他也没继续纠缠她,拿起手边的医书,借着疾风暴雨中淡淡的烛光,犹在研读,也不理会如此昏暗的情况下费不费眼睛。嗜书如命,书痴,医药方面固然是大行家,正经的科举考试却早早从书院退学。 学医在本朝来说并不怎么光鲜,属于下九流,为人所看不起。即便做到宫里的太医,也只是个伺候人的奴才。沈舟颐外柔内刚,以他那运筹帷幄的性格,怎么就不去做官,而非要跟医书较劲儿呢? 戋戋有疑惑,但无暇深究。 她并不想融入沈舟颐的内心,更不想融入他的生活。关于他的一切,她都持抵触的态度,不想听。 第50章 豺狼 戋戋蓦然失踪, 晋惕应该找了她许久。还记得在宫里最后一次见面时,晋惕那猩红的眉眼,不甘的神情, 誓要与她相守的决心……然弹指之间她人便消失不见, 晋惕怎能善罢甘休。 可惜别院深深, 屏障似的高墙阻隔风雨,也阻隔外界的消息。戋戋想要探知晋惕的某些近况,就只能从沈舟颐每日的只言片语中嗅得端倪,抚摸着别院冰冷而坚硬的砖石发呆。 因为身世之秘, 她和沈舟颐公平交换,她是心甘情愿隐居在此处的。 那日云销雨霁,阳光明媚。 沈舟颐告诉她:晋惕曾到疫庄大闹过好几次, 不顾染上恶疾的风险在那些浑身流脓的真患者中挨个翻找她, 状若疯癫。又多次到贺宅亲自寻她, 柴房、地窖、密道, 甚至连毗邻的沈宅都搜遍,三日一小搜, 五日一大搜,弄得贺家鸡犬不宁,贺老太君等人不得安生。 晋惕不相信大活人能人间蒸发,他甚至把搜索范围扩展到外县, 更认定沈舟颐劫走戋戋, 罪魁祸首, 多次无故刁难。 “他还挺惦记你的。为了你, 做什么都在所不惜。” 沈舟颐姗姗讲完这些日发生的故事, 抿口茶, 润润干燥的喉咙。 “感动吗?” 戋戋昏昏聩聩, 佯佯不睬。 沈舟颐捏起她白腻的下颚。 “幸好未雨绸缪,没把你送回贺宅去。否则世子爷权大势大,区区你夫君我还真难以匹敌,怕护不得娘子周全。” 他唇角漾着笑,轻轻淡淡的,如五月杨柳染春烟。明朗,阳光,而胜利的笑,也是在他和晋惕的这场争夺游戏中,把她当成玩物抢来抢去。 “如果晋惕知道你在这儿,会不会歇斯底里来救你?” 戋戋冷淡甩开头:“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还在这里讽刺人家做什么。” 他将她的四根柔荑握在手心,堪赏堪玩。 “……如果晋惕来救妹妹,妹妹是跟他还是跟我?” 戋戋齿冷。 这种无聊的问题,沈舟颐以前就问过。她若简单回答“跟你”,他每每还是不满足,重复不断地再问,乐此不疲,直到她向他表明忠心,声泪俱下说“你是我夫君,我跟你,我的身和心都是属于你的”才肯罢休。 这次,她决定忤逆他。 “我若说跟晋惕,哥哥答应吗?” 沈舟颐长眸微狭。 “自然不答应。” 做戏,也看不清喜怒。 戋戋观察到,他面容笑意未散,是做戏、谑弄,也是调情。 戋戋大胆坐在他膝上,两只柔臂攀住他的脖子,往他耳廓呵了口热气。 “那完蛋,哥哥既然不肯放我,我再喜欢晋惕也无能为力了。” 语调也学着他的样子,矫揉造作。 能感觉到沈舟颐脖颈明显一僵,随即他单手掐住她细白如瓷的脖子,仿佛也是种拉近距离的手段:“这么说,妹妹其实喜欢的还是晋惕喽?” 戋戋被一阵窒息感压抑着,强作笑笑,道:“哥哥已经得到了我的人,还那么贪婪想要我的心吗?” 沈舟颐五指作爪状,抓在她咚咚而跳的左心口上:“要的,当然要的。再敢惦记别人,就给你剜出来。” 戋戋好痒。 他的指尖在她皮肤上轻轻旋抓,隔着两层薄薄的缎料。划定的圆圈范围,正好能把她心脏完完整整地取出来。 戋戋感觉自己的胸膛已经被开了个洞,虚怯怯颤了颤,扑在他怀中:“哥哥饶过我。” 错位相拥之下,她和他的心脏贴在一起,相对勃勃而跳,完美地遮蔽住,他再也剜不着她的。 沈舟颐空置的手只得落回她的脊背上,“那妹妹说句好听的。” “我是你的,”她把之前讨好他的话又重新背诵一遍,“我永远在你身边,你是我的夫君,天下最帅最帅的男子,我永远不和其他野男人接触。” 这样甜美黏腻的奉承听多了自然要审美疲劳,沈舟颐蹙蹙墨眉,虽觉得她说得没那么真诚,但也勉强接受。 “戋戋给我生个孩子吧。这样的话,将来即便你和其他野男人跑了,我也能带着孩子自己过。” 戋戋还以为他疯了,白眼翻到天上去。 你在想屁吃,痴心妄想。 她稍微愣了愣神,斟酌着用缓和一点的措辞:“生孩子……戋戋怕疼,哥哥别让戋戋生孩子。” 沈舟颐好奇地摩挲她的小腹,也奇怪,成婚这么久,他都没让她再饮过避子汤,为何她肚子迟迟没动静?以前把这茬儿忘了,现下想来愈发可疑。 若说他不行,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拿你手腕来。”体寒或宫凉,还是有旧疾什么的,他一看脉便知。 戋戋躲躲闪闪,左右避退,更把手腕缩到衣袖中。她一直在偷偷服用卫氏给她的避子丸,每次半颗,沈舟颐医术那样高明探脉马上露馅。 沈舟颐面色晦暗,对她的躲闪明显不怿,直接质问道:“你是不是背着我吃什么东西呢?” 戋戋立即否认:“并未。” “那为何不叫我看?” 他口吻清冷,还是要抓她的手腕。 戋戋百般不肯,此情境下除非投怀送抱,并无其他办法,便狠了狠心扯掉自己半边肩膀的衣衫,又扯掉沈舟颐的半边衣衫,胡乱吻过去。 沈舟颐的抵抗淹没在她的唇瓣中,后半句本来还颇为严厉,却被戋戋堵得断断续续,连不成句,模模糊糊发出几个似是而非的气音。 他此时满心满腹都在疑虑孕事,对她并无太多的想法。戋戋的吻虽然笨拙,奏效却快,好像一个浑身洁净的人被强行拉入疾风暴雨中,无论本身想不想都会变得泥泞不堪。 这伎俩她上次也使过,只不过这回更过分些,竟反过来将他的两只手腕扣住——他本来要检查她脉搏的,此时自己的脉搏却被她握在手心。 两人没在床帐里,正在妆镜旁的长条小杌子上。戋戋突如其来的强势手段将沈舟颐按在妆镜台上,凌乱的身姿撞得台上的小物件哗哗坠落。 戋戋居高临下逆着光,纤瘦的身形只能遮挡住一部分阳光。沈舟颐被她不成章法地压住,窗口灿然的日光映得他头晕目眩。 他鸦黑的睫毛不由自主眨了好几下,阳光的残影却始终令他看不大清东西。这样的姿态很难使上力气,他心分好几用,一时便没能脱离得了戋戋凌乱却坚决的桎梏。 金星乱颤下,沈舟颐只隐约望见戋戋的身影被太阳光镶嵌一层璀璨的金边,她曼妙的腰肢呈现一个弯弯的镰刀形,像粲然的新月。 他唔了声,喉结滚动,抑制不住心头忽然攀升的欲念,伸手就想把那弯新月揽入怀中……可挣扎几下,却动不了……戋戋正跪于半人高的小杌子上,全身力量都倾注在他的两只手腕间,她清丽的手指绷上了劲儿,似两只铁铐! “哥哥,哥哥?” 勾人心魄的呼唤。 微风透窗而入,她的身形侧偏了下,阳光便更明烈地照射在他脸上,根本就是一道强光做成的白绫,逼得他睁不开眼。 沈舟颐深吸口气:“戋戋,你做什么……”一开口才晓得自己的音色沙哑如斯。 “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要被太阳闪瞎了。” 非是谎话,雨后新晴,太阳正烈,炫目的明黄映在妆镜台上像滚烫的金子,瞧瞧她把他按的那地方!不偏不倚,正是太阳最晒处,严重怀疑她是借机寻仇谋杀亲夫。 戋戋不肯放开他,反而双膝靠近,倾注在他身上的力道还更重些。她稍微发了点善心,脑袋替他挡住一半明光,“哥哥不舒服吗?我明明是在伺候哥哥呀。” 沈舟颐勉强睁开一只眼睛,视线中仍然充斥着阳光照射后五彩斑斓的黑影。经这样的折腾,他想探她脉搏的心思早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血往头涌,威胁道:“你再不起开,我要不客气了。” 可不是调笑,是真的反击。 戋戋偏要与他作对,几乎是用力碾他的手腕……她可是把全身的体重都押上,他虽然有力气,也只是正常男人的力气,不是小拇指就能托起一整个活人的大力士。 戋戋眺向沈舟颐落于自己手下的样子,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他手下受过的那些折辱。曾经他的五指山压着她,现在反过来,她的五指山压着他。 她忽起几分狡黠的兴致,在他被晒得发红的耳垂边细声道:“哥哥你想叫救命吗,你就喊吧,喊破了喉咙也没用。” 沈舟颐目光凉了一分,倏然被这句话惹到。 他道:“贺若冰……!” 咬牙切齿。 可恨又无奈的警告。 双手虽拘,腿却尚且自由。此时不反击更待何时,沈舟颐在戋戋脚踝处一踹,使得她重心偏移,差点从小杌子上摔下来。 沈舟颐便趁机直起僵硬的腰身,反过来捞过那片月牙拘在手,叫那女子也天旋地转一阵,压她的双腕在妆镜台上。 这是他方才的待遇,也该让她尝尝。不过他的肩膀比她宽阔,把眩目的阳光全挡住了,终究无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到底善良些啊。 戋戋被弄得也一时恍惚,脊背被妆镜台的棱硌得生疼,同样的位置,只不过现在乾坤倒置。狡黠的好兴致顿时烟消云散,戋戋为浅淡的恐惧所笼罩,又叫道:“哥哥!”哪像方才那般恣睢,端是又弱又怂。 沈舟颐连眨了好几下,才把眼睛的状态恢复过来。 戋戋哭腔道:“哥哥别闹我,刚才我是和你耍着完的。” 她认错求饶倒是熟练。 染指珍珠 第55节 沈舟颐道:“你想怎么样?” 也要轻轻扳过她的肩头去,让她试试被艳阳灼目的滋味。 她小羊羔似的眸子痛苦地紧闭,“不要……”一面手腕不安分挣扎,“哥哥别,我怕晒。” 他呵呵,要复仇,自然反反复复折磨她。日光半晌闪她眼睛一下,半晌又不。都怪她方才闹他闹得太狠了,直接玩脱,此时双手被锢着,犹如案板上待宰的羔羊,全无还手之力。终于她也被逼急,齿缝儿间逸出:“沈舟颐!” 沈舟颐聊自遣怀,笑笑道:“妹妹你想叫救命吗,你就喊吧,喊破了喉咙也没用。” 戋戋怒然瞪着他。 干嘛学她说话? 两个人都记仇得要命。 又过甚久,两人才离开被糟蹋得狼狈不堪的妆镜台。还是床帐的垂幔好啊,严严实实将日光全部挡住,睡在里面又暖又旖旎。 大白天的睡觉其实不像话,况且两人才醒来没多久。不过这里非是规矩多的贺家老宅,左右他们夫妻俩自己的别院,连个下人也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只可怜晋惕终究没有权利挨间挨间搜罗临稽城的民宅,戋戋的哀嚎声再尖利,也透不过高墙,传不到晋惕耳中。 寸寸柔肠,盈盈春光,都被一人私藏罢了。 良久偃旗息鼓,戋戋清秀的脸颊滴着汗水,埋头睡在凌乱被褥间。她发丝有些凌乱,白皙肌肤上也透着几分微红,显然是疲累得紧了。就这般铅泽弗御却丝毫不影响她天生丽质的美貌,素以为绚,让人看着十分惬意。 沈舟颐支手在她身侧,静静凝视,想着自己的心事。 那些脉象知识了然于心,随时都能拿来用,哪怕现在这种暧然场面。他将她的手腕拿过来,轻轻搭在她的脉搏上。 片刻,他就明白了。 果然。 她果然还在防着他,偷偷吃避子药。 怒么?当然得怒。更复杂的情绪是悲哀,嫉妒,恨。 她和他都已经成婚了,她还不想生下他的孩儿,是因为心里有晋惕吗?毕竟晋惕才是她的初恋,她一开始心甘情愿想要嫁的那个人。 · 戋戋本来要被送往疫庄的,蓦然失踪不见,晋惕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沈舟颐。 两人冰冻三尺,结仇也不是一天两天。因为戋戋,没少明枪暗箭地互相算计,谁都盼着对方先死。 晋惕固然想直接把沈舟颐抓起来,但人家是良民,素无过错,晋惕手中并无把柄。 极度烦躁下,晋惕带人踹开了永仁堂的大门。 这家医馆是沈家的晋惕知道,他就守在这里,以逸待劳,不信沈舟颐抛下祖上的医馆不管。只要斯人一露面,晋惕就有办法逼出戋戋的下落。 光等着还不够,晋惕叫人砸永仁堂的牌匾,推倒大堂中琳琅陈列的珍稀药材,把王府下人穿过的烂条裤挂在永仁堂的幡旗上。 祸害沈舟颐的东西,晋惕不仅不心疼,还很爽。活计们被吓得瑟瑟发抖,纷纷跪在晋惕脚下,哭嚎一片。 “叫你们掌柜的赶紧滚出来!” “掌柜的这几日都不在柜上……” 晋惕戾然道:“好,不在是吧,今日就砸掉你们这间庸铺,叫尔等害人不浅的庸医吃吃苦头!” 巨大的动静引来不少围观百姓,如今人人都知道贺家女是沈老板明媒正娶的夫人,两人在一起天经地义。晋惕此举明摆着仗势欺人以权谋色,一时民怨鼎沸,不少人都受过永仁堂的恩惠,对跋扈可怕的晋惕敢怒不敢言。 百姓一股脑儿围堵在这条街,连正常的马车都行进不了。 阿骨木王子一行人自前些日离开钱塘后,料理属下的丧事又花掉不少时间,一路走走停停,直至今日才到皇城中来。他们带着柔羌国的文书,是欲径直入宫面见圣上的。行至永仁堂门口,被推推搡搡的人群拦住去路。 阿玛眼尖,一眼就认出永仁堂门口身姿挺拔的太岁神。 “王子小心!那不是晋惕吗?” 晋惕,化成灰他们都认识!便是晋惕害得他们三千精兵铩羽而归,杀得柔羌落花流水。 阿骨木等人都做出防备的姿态,下意识就要战斗。 然而很快意识到,晋惕纠结官兵在此处并不是堵截他们的。永仁堂被砸毁,活计和药师们头破血流,可怜巴巴跪在地上。 晋惕执行公务?或是在捣毁黑店? 阿骨木王子沉声道:“无论他在做什么,都不是柔羌的朋友。此地不宜久留,我等直接入皇宫便是。” 阿玛也觉得在理,正要挤过人群,忽闻一阵骚动,有人焦急喊道:“掌柜的来啦,掌柜的来啦!” 跟见着救星似的。 阿骨木王子对南朝的事兴趣不大,不料那位姗姗而来的掌柜一副俊秀文人骨,白衣清萧,朗然轩举,面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阿玛大惊失色,“是那人,阿猫姑娘的夫君!” 当初戋戋落在他们手中时,不愿吐露真实名姓,便随意说自己叫阿猫阿狗。柔羌人不熟悉南朝人的姓名规律,信以为真。不过阿骨木王子那日曾听邱济楚大喊那姑娘的名字,纠正道:“不是阿猫姑娘,是‘尖尖’或‘剑剑’。” 戋戋与他们属下塔泽的死大有干系,事情一涉及到戋戋,阿骨木王子便不愿轻易离去。他们拿毡帽将面目又严实遮了遮,隐没在人群深处。 台面的两男子俨然水火不容。 沈舟颐朗声质问道:“世子爷今日平白无故砸我店铺是何道理,得去临稽府好好说道说道。” 晋惕冷笑:“本世子送你去阎王爷面前好好说道说道够不够?说,贺家小姐被你弄到哪去了?” 沈舟颐:“世子真是荒唐。” 虽然按公理良俗来说晋惕不该觊觎戋戋这有夫之妇,但晋惕的靠山是圣上,戋戋亦是他拼了命用军绩换来的。天子既已许诺把贺家女赐给晋惕,那么沈舟颐再是亲夫君也得拱手退让。 “这么说,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两柄锋利的钢刀,虚横在沈舟颐脖颈。轻轻往前一送,就能叫沈舟颐身首异处。 沈舟颐俨然处在极大的危险,垂首叹道:“若世子执意仗势欺人,在下也束手无策。” 这时民众按捺不住,有些人喊着要还沈舟颐一个公道。毕竟永仁堂救过不少人的性命,沈舟颐平日又仗义疏财,遇到付不起药费的老弱病孺都给予布施,着实赢得不少人心。世子砸店夺妻,逼人太甚。 晋惕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对自己名声不利,便叫人放下钢刀,低声让步道:“若你肯还回戋戋来,恩怨一笔勾销,你的店铺我加倍赔还给你。” “听不懂‘还回’二字的意思,世子强抢民女还有理了吗?” 沈舟颐顿一顿,也压低声线玩笑,“若我说……我不想让她见你呢?” 晋惕猜得没错,戋戋在沈舟颐手中。他怨毒的怒火,想把这个处处碍事处处与他作对的沈舟颐烧死。 都是沈舟颐毁掉他和戋戋一生的幸福,若不是沈舟颐,所有事都该是最美好的样子,他也不至于沦落得和赵鸣琴纠缠不清。戋戋如何能委身这种人! 晋惕阴森森道:“那对不住,唯有先送你上西天。” 沈舟颐道:“上西天?送在下西天当然容易,只怕太后那头没法交代。” 太后的头疾,还没好利索。 “世子爷有本事缓解太后她老人家的痛楚吗?” 沈舟颐这两天没入宫,因为与患病的贺小姐接触过,避讳着带晦气给太后。等这阵子风头过去,还是要入宫服侍太后的。 晋惕讥道:“你以为你是谁,整个太医院非你不可?本世子都怀疑太后娘娘的头风是你蓄意误诊的。” 沈舟颐哑然失笑。 “世子太高估我了。” 两人话不投机,眼看又要争执起来。阿骨木王子混在人群中看了个大概,看来这两个男人认识,不仅认识还有旧仇。他们柔羌一心想除掉晋惕这员猛将,是否能借尖尖她夫君的手杀人?……阿骨木王子隐隐动念。 阿玛提醒道:“又有官兵到来,王子,咱们该走了。” 新来的官兵不是别人,是大皇子养的兵。 大皇子一心想借用沈舟颐的青云之力夺得皇位,近来对他很是庇护。 晋惕见沈舟颐又搬救兵,嗤之以鼻:“沈舟颐,你除去会仰仗大皇子的鼻息,还会做什么?” 沈舟颐道:“仰鼻息如何是坏事,世子爷不也仰仗您父亲的威势和宫中那位的鼻息吗?” 晋惕眯眯眼:“我早晚把你碎尸万段。” 沈舟颐颔首:“恭候。” 晋惕丢下满地狼藉,大步跨走。 邱济楚蹲在满地废墟中,摸着被踏成烂泥的药材痛哭流涕,这些都是他的心血啊!想要追晋惕讨回公道,却被沈舟颐拦下。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小百姓被贵族砸了又有什么脾气呢,忍一忍就过去了,都是小节。 毕竟那最重要的人还掌握在他手里呢。 戋戋。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豺狼 三日过后, 沈舟颐入宫当职。 在那位倒霉的贺家小姐患病的前一晚,沈舟颐曾到秋菊小院为其诊治过,许多太监宫女都亲眼目睹了的。如今贺小姐遽发恶疾, 沈舟颐虽为医者, 也难免不被染上, 故而这几日都避嫌未曾侍奉太后。 但太后用过沈舟颐的偏方后,宫中其余太医开的药都喝不下,几日来在寝殿头痛欲裂,乱砸东西。若非太医院的领事怕沈舟颐渡病气给太后, 迟迟推脱,沈舟颐早入宫侍疾了。 大皇子见自己的人得到太后重用,心下暗暗欣慰。 沈舟颐手法好, 医术方面的积淀也非常人能及, 太后很青睐年轻人, 对他的来历和过往旁敲侧击地打听过, 知道他就是近来与晋惕闹得沸沸扬扬的沈舟颐。 按理说太后知道沈舟颐与贺家小姐的关系,该当帮着他。可太后身为太后, 一国之母,自要把江山社稷放在首位。柔羌人还会卷土重来的,南朝的江山今后还要靠晋家父子去守护,太后和圣上都不能伤害功臣的心。 施针过后, 太后屏退众婢, 将沈舟颐单独留下来。 年轻男子跪在地上, 低垂的眉眼似山峦。太后斜眼观察片刻, 他气度皎洁, 冲夷平和, 哪有半分士农商医的俗气模样, 和那位贺家小姐端是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但是,再好的璧人也要分开,该敲打的话还是要敲打。 “那一位贺家小姐,你认得吧?” 两者身份阶级差距太大,太后对下位者说话不必客气。 原话很难听,大抵意思就是叫沈舟颐受点委屈,成全晋惕和贺小姐。太后会提拔他进太医院,赐予他金银土地,破例恩准他今后都能留在寿康宫服侍,不必从太医院底层熬起了。 沈舟颐听罢,缓缓掀眸:“太后娘娘,那一位贺小姐,原是微臣的发妻。” 染指珍珠 第56节 太后知道此事极大的对不住沈舟颐,但她是在给沈舟颐下口谕,而非跟他委婉谈心的。 “哀家知道你与贺小姐早成连理,但哀家希望你能识大体,你年纪轻轻,医术正好,若愿意放弃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前程不可限量。” “哀家听闻你们沈家与贺家合并,你还是她名义上的哥哥。结为夫妻,不成体统,该和离还是和离了吧。” 晋惕拿军功做筹码求婚,圣上已把贺若冰赐给晋惕。虽没有正式的圣旨,但都是板上钉钉心照不宣的事。沈舟颐若阻拦,往大了说可算忤逆皇命,会掉脑袋。 只因夺人.妻子名义上难听,圣上又素来以仁孝治国,不愿把事情闹得那么僵,才希望沈舟颐自己识时务些,主动离开贺家小姐。 若沈舟颐还执迷不语,硬手段可就要施加到他身上。 “你明白了么?” 沈舟颐维持着跪地的姿势僵然。 他深深吸一口气。 “微臣知道了。” 出得皇宫,他嗓子有些哑,眼圈亦微微泛红。天色已然大晚,暮色中一弯柔和的月亮像若隐若现的明珠。凉风吹拂,他忽然无限怅然。 那些他救过命的人反过来狠狠害他,半点不假,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贺若冰还是谁。 车夫过来,沈舟颐一头栽进马车中。 车夫还以为他大醉酩酊。 “沈太医往哪边去?” 沈舟颐:“别院。” 车驶如飞。 沈舟颐颠颠簸簸在车厢中,重重揉着太阳穴,头疼得厉害。 他没告诉任何人他其实一早就猜到月姬身份非同凡响,所以才在勾栏瓦舍中赎回月姬,好吃好喝供养着,为了有朝一日能用她挽回戋戋。他也没告诉任何人他其实根本没碰过月姬,也没碰过任何其他的女人,戋戋前世那样害他,他不思报仇,却还执迷不悟飞蛾扑火悲哀地靠近她…… 他重生的意义何在呢?他医得疑难杂症,却医不好自己的心病。 了慧,你废了。 无论再让你重生千次百次,你注定都废了,没有用。 他暗暗骂自己。 别院,戋戋正满身泥土蹲在大槐树下,挖坑酿酒。槐香四溢,酿起酒来确实极清雅极惬意。闻他过来,她的小脑袋倏然扭动,“你,你回来了?” 她鼻尖还沾有一小块黏土,沈舟颐拿手绢给她拭净,“戋戋这是在做什么?” 戋戋噘噘嘴,怪他明知故问。 “我在屋里太闷,给自己找点事情。” 沈舟颐也随她蹲下来,专注看她挖泥土。一行行小蚂蚁排队路过,沈舟颐神思不属……这样景象再稀疏平常不过,此时在他看来竟格外值得珍惜。 按太后的意思,他马上就要失去她了。 或许是他今日太过安静,有悖常态,戋戋蓦然停下铲子:“你怎么了?” 沈舟颐苍白淡笑:“没事。就是好奇戋戋怎么酿酒。” 他平日都是索求无度,一摸到她人立刻把她往床上带,今日文质彬彬得很。戋戋不免更加疑惑,仔细观察他的笑,居然还混杂几分怀念和不舍的味道。 戋戋续又将酒罐子放进去,掩好土,不抱期望地随口问他:“都好几日了,哥哥打算何时带我回府,贺家还记得我这个人吗?”顿一顿,自言自语,“就算哥哥真的计划扶月姬为正,也得先放我和离嘛。” 沈舟颐心脏猛地刺疼,听不得任何关于“和离”的字眼。 他冷冷斥道:“别胡说。” 给她掸掸裙摆的泥土,揽她进屋,又将她身上脏乱的外袍脱下来安置好,才继续方才的话头,“……明日就回去吧。” 戋戋蓦然怔忡,呆呆望他一眼,还以为自己幻听。 “明日?” 沈舟颐嗯了声:“我想了想,疫病的事应该已经翻篇,即便你回到贺府,也没人再找你的茬儿。” 见戋戋那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怎么,不愿意吗,不愿意的话你在这儿继续呆着……” 戋戋急忙捂住他的嘴。 “愿意,求之不得。” 她软腻的玉手微微幽香,传入鼻窦之中,醉人心魄。 沈舟颐怦然。 他发觉自己越来越难以抑制对她的渴望,那晋惕明明非是他的对手,却利用强权强逼他放弃戋戋,想想如何令人甘心。戋戋已是他的妻子,与他旖旎缱绻过那么多回,他又怎能容忍另一个男人把她揽入怀中?除非他死了,不,就算是死,他也死不瞑目。 他将戋戋的酥手反握住,往手心里亲了亲,忽然涌起无边杀意。 晋惕如何,太后如何,皇帝又如何。 他要贺戋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左右他是活过两辈子的人了,左右他已经万劫不复了。 · 别院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有戋戋从宫里带回来的一些私人衣物。她在叠衣裳的时候瞟着他,鬼鬼祟祟将一盒子藏于衣裙下层。沈舟颐冷呵,知道那是避子药,假作无话。 数日不回贺宅还是老样子,戋戋怕姚珠娘的事已经泄露出去,踏入府门时分外心虚。贺老太君等人比想象中要热情,她一回来,该洒泪的洒泪,该备饭的备饭,竟比之前她在贺府的待遇还更好些。 戋戋名义上是入宫去服侍公主,给公主做伴读,何等的荣耀。如今病愈归来,大大给贺家门楣增添荣光,贺老太君自然欢迎。 然而欢迎她的不只贺老太君,还有晋惕。 晋惕一脸阴沉,雄踞于贺家正堂之上,倨傲而桀骜。 这些天以来,晋惕殚精竭虑,为找戋戋快要把临稽城掘地三尺了,他断定戋戋就在沈舟颐手中。 他不能让沈舟颐退步,太后还不能么? 沈舟颐知晓晋惕必定会在,从容应对。 “去,妹妹给世子爷见个礼。” 戋戋心感不妙,这两个冤家怎地又碰见了,也真是哪壶不开来哪壶,敛衽给晋惕屈了屈膝。 晋惕挑眉。 “戋戋,你这些时日去哪里了?可叫我好找。” 戋戋道:“我……” 晋惕目光锁定沈舟颐,“就是他把你从宫里掳走的?” 沈舟颐可笑地摇摇头。 戋戋抿抿唇,因顾忌着姚珠娘那点秘事,道:“世子误会。” “有我在,你怕他作甚。” 晋惕的耐心所剩无几,大步踱过来就欲拉住戋戋的手,“走,跟本世子回王府。” 晋惕料定沈舟颐没胆子阻拦,因为太后娘娘在宫里敲打过了,若沈舟颐还敢阻拦,必定是活腻歪。 然而后者还真敢。 沈舟颐一条臂膀拦在戋戋面前,白袂随风飘动,话语也不客气,“世子爷放肆。” 晋惕皮笑肉不笑,“沈舟颐。你真的想死,是吧?” 沈舟颐长睫半掩:“我也没想到世子爷龌龊如此,强夺未果,就到太后面前告暗状。如此卑鄙无耻,您晋家的家教都读到哪去了。” 晋惕神情端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对付你哪能叫卑鄙。当初你以龌龊手段迫使我和戋戋分开,可曾想到有今日?” 戋戋盯向这两个男人,捏着把汗,听不大懂他们两人的话。 贺家众人更是云里雾里。 贺老太君怒道:“舟颐!” 敢和世子爷顶嘴,是嫌命太长吗? 沈舟颐置若罔闻。 “虽太后娘娘有命,但我与她尚未和离。只要戋戋还是我沈家妇一日,世子就不能掳走她。” 他们彼此,都指责对方是“掳”。 戋戋矍然而惊,太后娘娘有命?她幽居别院的这几日到底发生什么? 晋惕道:“你觉得你们荒唐的姻婚还能维持多久,你当保命符呐?” 沈舟颐耻于与晋惕口角,“起码今日不行。” 晋惕亦耻于再和沈舟颐缠夹不清,从衣袖中直接祭出一沓文书来,摔在案上。 “瞧清楚。” 嫁纳文书,是临稽府刚刚开具的,白纸黑字已经填好“魏王世子晋惕”与“贺氏幺小姐贺若冰”的字样。文书极尽详细,连晋惕与戋戋的父母亲眷都写得清清楚楚,戋戋写的是“贺端与吴氏之嫡次女”,晋惕千真万确要娶的就是贺若冰,抵赖不得的。 这都圣上默许的。沈舟颐与贺家幺女的嫁纳文书的存档,在临稽府被销毁掉。也就是说无论沈舟颐同不同意和离,贺家幺女贺若冰在律法上都和沈舟颐没半点关系了。 沈舟颐摊开那叠文书,端详良久。 晋惕好整以暇坐在一旁,看着情敌那副出殡似的神情,大为舒畅。 “戋戋现在不是你沈家妇,而是我晋家妇!” 晋惕懒得与沈舟颐多言,朝戋戋伸出手,态度骤然变得温柔,满脸的迫切与期待:“戋戋,你看见了么,你想要世子妃之位,我力排众议为你办到。你过来,跟我回王府好不好?” 戋戋呲着贝齿,瞄向那些文书,亦觉得魔幻到极点。 她梦想了千次万次逃离沈舟颐的大计,晋惕居然轻轻易易为她做到。 她内心涌出一点欢愉来,随即被身后的沈舟颐浇瓢冻水。 痴心妄想。 沈舟颐会让她走吗? 不过听他们方才话语中意思,仿佛是太后娘娘下的旨意……谁能违拗? 戋戋同时被欢愉和恐慌两种矛盾的情绪支配。 染指珍珠 第57节 沈舟颐读罢文书,气息一沉:“世子好快的动作啊。” 晋惕斜眼睨:“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舟颐叹:“没话说。” 转身过来仍然搂住戋戋,温和无害,“对不住妹妹,我一直没敢和你说,太后娘娘赐咱们二人和离,以后咱们做不成夫妻了。” 戋戋这才明白,他昨日的忧思和反常,都是为这。 戋戋有种逃脱虎爪的爽感,她能说什么,说我很爽吗?还是沈舟颐想让她主动提出不和晋惕走? 且遑论她能不能违拗太后娘娘的旨意,就算有的选,她也想选相对好对付的晋惕,而不是他这斯文败类的兄长。 她尴尬启唇,“哥哥,没事。” 沈舟颐最后低低恳求道:“你且与世子说说,容我们再呆一宿,明日再叫世子带你走。” 晋惕立即拒道:“不行。” 夜长梦多,难说节外生枝。 沈舟颐对晋惕的抗拒如若未闻,依旧缠着戋戋道:“行么,我的好妹妹?” 他抱着她,一面摩挲她的后背。滑滑的,指骨如玉,像刀,给患病的人开膛。 和他长时间相处过的戋戋知道,每当他这么摩挲她时,都是商量的意思。而他们之间能商量的,自然只有那件事……她的身世。 “左右只有一晚。” 沈舟颐语气恻然。 何必闹得鱼死网破? 戋戋长长吸气。 晋惕嫉妒,看沈舟颐与戋戋有肌肤接触就烦,更烦的是她还不躲。她就傻愣愣叫沈舟颐摸吗?难道从来都是他自作多情,戋戋喜欢的人真是沈舟颐? 大庭广众都见证着,婚书更是白纸黑字,板上钉钉,沈舟颐能搞出什么花样儿来。 戋戋妥协道:“好。” 转而对晋惕道:“世子爷,要不就容我一夜吧,我还有些东西和衣物要收拾。” 晋惕又要上火,着急道:“不行啊戋戋,此人豺狼虎豹,指不定对你抱有什么恶毒的心思,若是……若是伤害于你,该当如何是好?” 晋惕怕沈舟颐跟他来个鱼死网破,宁肯玉碎,不为瓦全,那可就害死戋戋了。戋戋弱质女流,被沈舟颐掐死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怎忍见她火中取栗? 沈舟颐深谙晋惕的心思,道:“世子爷若不放心,大可请您的兵在府邸看着,若有异动,直接把我拿下就是。您总也得通点人情,蓦然叫我们兄妹分离,给些告别的时间吧?” 晋惕硬声:“不……” 沈舟颐:“是吧戋戋?” 身世,身世,他手里握着自己的身世。 戋戋满额冷汗,蓦然瞥见那嫁纳文书,似乎有点不对劲。 第52章 豺狼 戋戋前后忖度, 难以估量沈舟颐此时照直把自己身世抖出去的后果。贺老太君、贺三爷等人俱在,睽睽目光都盯在她身上呢。 若沈舟颐提出再让戋戋留一晚,晋惕决计不肯答应。由戋戋开口, 晋惕则不好拒绝。 最终晋惕怀恨妥协道:“行, 就容许戋戋呆最后一个晚上, 收拾衣物细软。明日辰时本世子准时来接人,到时若再有敢蓄意阻拦者,就等着下大狱吧。” 这些威胁之语是说给沈舟颐听的。 直觉告诉晋惕,戋戋应该有什么难言之隐, 抑或什么把柄之类的握在沈舟颐手中,他要顾忌着她的面子,不能逼她逼太狠。左右日后还有大把时间与戋戋相处, 细节再问未迟。 沈舟颐面无波澜。 晋惕吩咐自己手下的亲兵牢牢守在贺府的桃夭院周遭, 稍有异动, 立即向他禀告。还吩咐个老嬷嬷每隔半时辰进屋察看一次, 防止沈舟颐在黑暗中暗箭伤人。 “戋戋,你就再委屈几个时辰, 等着我!” 晋惕情绪激昂,唯恐节外生枝,索性都想直接守在贺府外一整夜了。他恋恋然捏着戋戋的一片裙角,实不愿她再在仇人身边多呆半刻。 沈舟颐却已把戋戋拉走。 “世子爷何必婆婆妈妈.的。” 戋戋脚步踉跄, 随沈舟颐走开, 回头望向晋惕。她一双乌黑油亮的眼珠仿佛会说话, 含情脉脉, 饱含暗愫…… 晋惕酸楚, 姑娘的衣缘从手中滑落, 怅然若失。他也温柔地朝她眨眨眼睛, 挤出一个微笑来,作为回应。 铁血柔情,当真是晋惕。 戋戋微有所感。 心涉游遐之际,被沈舟颐拉住的手腕骤然紧锢,沈舟颐沉沉道:“你再敢看他一眼,咱们就都别活了。” 虽属极低极低的声音,晕开在她耳边,仍有惊雷之效。 戋戋怯意陡生,霎时收回目光。 沈舟颐甩开步子,大步流星,很快就远离晋惕的视线。 两人的气氛甚为冷凝,连呼吸的空气都被胶着住。 沈舟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将戋戋横空拖入卧房中。他漫是冷怒,把她压在床帐中,拧住她的两只手腕:“晋惕要娶你你就开心,我们的姻亲没了,你却半点不悲哀。贺小姐方才含情.欲诉,真是好生深情啊,你就算急着攀高枝,也不必表露得如此明显。” 戋戋肌肤被他掐得生疼。 “你疯了。” 泪花隐隐沁在眼底,她艰难出声:“我没有……我没想攀高枝,我甚至都不知道晋惕今日会在贺府。不是你带我回来的么?” 沈舟颐似嘲似怜:“好,那我告诉你。晋惕用你在太后面前做了交换,要我心甘情愿退出,把你交给他。恭喜贺小姐马上就要成为世子妃,今后再见,下民还要给世子妃见礼。” 戋戋鉴貌辨色,沈舟颐为何如此气急败坏和她说这些,难道这次他真的留不住她了? 那可太好了,她想笑。 但此时任何积极的情绪都会点燃他积蓄的怒火,戋戋索性把眼睛闭起来,任他摆布。她本以为他会跟野兽似地撕掉她的衣服,没想到半晌过后,沈舟颐只有漠然的平静。 呵。 他似乎也在笑。 刚和晋惕对峙完,作为夫妻的两人也对峙起来。 夜色降临。 本到用晚膳的时辰,两人却都没胃口,胸口像堵着一团硬块。 离别的愁云笼罩着。 晋惕派来的那老嬷嬷扒窗偷瞥他们两次,闻屋内平静如死水,沈舟颐并未有伤害戋戋的倾向,这才放心地禀告给晋惕。 沈舟颐与戋戋背对躺在床榻上,同床而异梦。夜雾森森,笼罩在人的身躯上犹如暗纱。没想到戋戋在贺府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是这般虚度。 戋戋最初还强撑精神与沈舟颐生着闷气,后来眼皮渐渐沉重,思维混沌。泠泠月光照得人心慌意乱,沈舟颐揉锐痛的太阳穴,辗转反侧,忽听见戋戋匀净的呼吸,竟尔是睡过去了……睡过去了? 她还有心思睡觉? 何等的没心没肺。 沈舟颐暗火飙升,加大力度猛推她一把。 戋戋从梦境中被强行拽出来,吓得激灵灵:“沈舟颐,你做什么?” 沈舟颐睨目:“我做什么,你倒好睡。” 阴阳怪气。 戋戋嗔怪不已,她和他现在不应该保持距离吗?晋惕都替他们把婚和离掉了。 “你我现在同床共枕本是逾矩。” 她借着夜色的遮蔽,生出几分叛逆的胆子来,和他据理力争。 他想留住她,除非在一夜之间想出奇迹的办法来,否则明日晋惕定然要接她走的。他现在纠缠她与困兽犹斗无异,有什么结果? “逾矩?” 沈舟颐嘴角阴影,“妹妹啊妹妹,你还真这么早就把自己当成世子妃了?” 他往她这边蹭,一边拽她的寝衣。寝衣是光滑的丝绸料,稍微用点力气就能脱落。与刚才的纯生气迥然,沈舟颐现在的动作带着点报复性质……怨她不伤心难过,反而呼呼睡大觉。 戋戋的身子被寝衣带着,丝滑地往沈舟颐那边移动。 很快,她就被他压在了身子下。 戋戋苦瓜脸。 “你到底要做什么呀。” 她尝试放柔语气。 沈舟颐并未因她的示弱而心慈手软,反而用力掐掐她的腮。 “我改变主意了。” 他贴在她耳畔说,倾洒着热气。 “改变什么主意?” “不送你走了。” 跟痴人说梦一样。 戋戋嗤,把心里话脱口而出:“痴人说梦。” 他以为他是太子还是皇帝老子? 沈舟颐抚抚她,落手轻柔。 柔中带刚,柔和中夹杂着韧性和力道,非是痴人说梦,他心中已有明确的计划和实行手段。 戋戋续又想问他什么主意,能和晋惕太后抗衡?沈舟颐却故弄玄虚,两根手指捏开她下颚,径直吻住她浅色的唇瓣,用声色之幻遮遮掩掩,将她的迷惑和质问悉数堵回去……毕竟,他竭力争取这一晚,又不是为了和她口舌之争,真要舌战,也该实打实“舌战”才行。 戋戋被迫淹没在暴风雨中,一边暗自嘲笑。 染指珍珠 第58节 看你还能蹦跶到几时? 沈舟颐眼色倏然厉了一下,惹得戋戋剧颤,鸡皮疙瘩。 他锋利的牙齿咬她的唇,狠狠地。 就那么瞬间的嘲笑,还被他捕捉到,戋戋欲哭无泪。 或许受到这嘲笑的刺痛,他的手段比方才更烈,方式也更毒,她腰快要断成两截。 戋戋后悔,真不应该嘲笑他的。 结果是,后半宿他几乎没让她睡。 · 第二日早,天还没亮,晋惕派过来的那位老嬷嬷就来敲门。 咚咚咚! “沈公子!世子爷要接贺若冰小姐走,正在等候。” “沈公子?” …… 喋喋不休个没完。 戋戋被折磨得瘫痪似地仰在沈舟颐怀中,沈舟颐闲情逸致玩着她的几茎发丝,全然轻松。他厌嫌晋惕这缠人鬼,初时不理会,在那老嬷嬷叫有十多声,门板也颤抖得愈加厉害时候,终于忍无可忍。 茶杯哐当碎裂在地上,茶水四溅。 “滚。” 戋戋猝然被这声所惊醒,缓缓睁开疲累的眼眸。她想赶紧出门去见晋惕,但她太过累乏,连说句话都费劲。浑身四肢百骸俨然像车轮碾压过,酸痛已极,寸寸快要散架。昨夜沈舟颐弄她比平常都要狠,她怀疑自己要归位了。 沈舟颐的指尖描绘着她眉骨的轮廓,“醒啦。” 戋戋面带戚容,容貌憔悴,倦倦怏怏。 他垂首下去又要亲吻她的脸颊,戋戋浑身炸毛,下意识就要躲开。昨夜的阴影还没消散,若此刻被他再折腾一场,她确确实实得归西。 “饶我。” 她有气无力地躲避,想说出些阿谀奉承的词来求饶却卡壳,气喘吁吁半天,干干巴巴吐出重复的两个字:“……饶我。” 戋戋的音色平素就偏甜美,此时刚褪去一身情愫,柔腔能醉得人骨头里去,比千句万句谄媚都管用。 不得不说,沈舟颐很是受用。 他明知故问,点点她的鼻尖,蓄意拉长尾音:“怎么个饶法呀。” 戋戋虚乏地歪着脑袋。 他或许是在和她调情,可惜她不想懂,也没心情懂。晋惕就堵在门口,他还有心思跟她调情,真是胆大无所畏惧的。 “如果你想让我现在就累死的话,就继续胡来。” 这个理由似乎勉强可以接受。 可他还是浅浅淡淡印下数枚吻痕。 吻痕深的深浅的浅,像秋日不同颜色的落叶。 “求我,我就饶你。” 是在惩罚她昨日的不可一世。 “求你。” 她想也不想,照直没骨气地喊道。 沈舟颐笑笑,终于大发慈悲止住亲吻。 这时门外阴魂不散的敲门声又响起:“贺若冰姑娘,再不起世子要急了!世子已到府上来,沈太医若再要胡搅蛮缠,他就直接闯进来。” “贺若冰小姐?” 戋戋也跟着急,气若游丝:“你快扶我起来。” 沈舟颐哪里照做,她那几茎秀发他还没玩完。那副漫不经心的仪态,很难相信他现在是晋惕的手下败将。 敲门声越发厉害,半晌,听得轰的一声,竟是晋惕本人亲自到来。 “沈舟颐滚出来。” 晋惕站在不远处骂道。 眼见敌人到达门口,沈舟颐这才放下戋戋,穿戴齐整,姗姗从房中开门踱出。 “世子催什么,跟催命似的?” “就是催你的命。”晋惕语气极冲,“戋戋讷?你少装蒜。” 沈舟颐道:“世子要的人早就为您准备好了,您直接接走就是,却又在此处啰嗦不休作甚?” 他对晋惕眨眨眼,胸有成竹。 晋惕后背发寒,感觉一丝异样,怕沈舟颐又要耍花招。 “我要的是戋戋。” “世子要的不是戋戋。” 沈舟颐打断道:“世子爷白字黑字要的,不是贺家幺小姐么,与戋戋何干。” 第53章 豺狼 沈舟颐定然对戋戋还存有痴心妄想, 明明昨日说好的事情,这会儿又来抵赖推诿,根本于事无补。晋惕对这种行为很是轻蔑, 负隅顽抗, 拼死挣扎罢了。 这时戋戋也随之跨出门槛, 她素色的白裙,疲倦而生涩的眸子,睡意惺忪,瞥向眼前二男人, 还没从宵梦中完全醒过来。 她一出来,晋惕的目光就立即被牢牢吸引住。戋戋面颊上晕开几抹晨起的酡红,恰似一枝盛开的茉莉花, 观之令晋惕心痒难搔, 喉结暗暗滚动……这枝白茉莉, 以后会属于他吗? 晋惕千思万绪还如流水, 沈舟颐的手却不合时宜地绕至戋戋腰后方,打断道:“世子要迎娶的, 可是贺家三小姐,贺二爷与吴氏夫人的嫡次女贺若冰?” 晋惕咳嗽两声敛起旖思,神情端肃道:“明知故问。” 沈舟颐道:“那就请世子去贺小姐的院落接人吧,莫在我夫妻二人的庭院前聒噪。” 沈舟颐此言无异于悍然撕毁昨日的约定, 晋惕如何容得。 刹那间晋惕已拔剑出鞘, 同时将临稽府开具的嫁纳文书再次抛到沈舟颐面前, “你废什么话, 幺小姐就在这里, 我要接的人是戋戋。再敢阻挠, 管叫你人头落地。” 沈舟颐冷哂, 并不如何把晋惕此言放在心上,食指在戋戋滑腻的雪肤上打转儿,挑衅的意味昭然若揭。戋戋虚弱颤了颤,颈间还挂有几块深深浅浅的淤青,她捂着那些淤青,木讷而难堪地垂下头。 敢调戏她?晋惕看得怒发冲冠。 沈舟颐柔声对戋戋道:“妹妹你告诉他,你是贺府的幺小姐吗?” 戋戋眼瞳骤然收缩,愕然道:“你?你说过要保守这件事的……” 沈舟颐哄道:“那当然,咱们只说给世子听好不好,叫他晓得该娶的新娘是谁。” 晋惕听得云里雾里,极为委屈,失声道:“戋戋?怎么回事?” …… 三角恋是世界上最麻烦的关系。 三个人闹到贺家的前堂去,贺家长辈在堂上正襟危坐。 客人被强制请来,分别是姚珠娘、月姬、方生。 姚珠娘吓得瑟瑟跪在当场,满心以为自己勒索戋戋的事败露,女婿要杀人灭口。方生亦双腿打软颤。 贺老太君严声问:“舟颐,大清早的你把大家都聚过来,所为何事?” 十多年以前,吴家庶女吴暖笙高嫁给贺二爷。贺二爷身子骨单薄,虚火太旺,于夫妻人道之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婚后饶是吴暖笙拼了命吃补药,夫妻俩也只得个女胎贺若雪。 婆母贺老太君急盼二房有后,将生不出男娃的罪过悉数怪罪到吴暖笙头上,动辄打骂,站规矩,甚至叫贺二爷另纳妾室,只为添人进口。 贺二爷听从母亲的命令又纳几房妾室,都是腰润臀圆好生养的,然半年过去也徒然无功。贺老太君这才意识到有缺陷的是自己亲生儿子,好生懊恼悲愤。 吴暖笙嘴欠,偷偷嘲讽贺二爷是活太监以宣泄多年的怨气,正好被贺老太君听见,贺老太君便对吴暖笙恼之愈深,罚她也罚得更狠。贺二爷昏昏聩聩,也不敢忤逆母亲替媳妇说话。 吴暖笙饱受欺凌,在这个家全没地位,逼得没法才想到找儿时的青梅竹马邱爷“借种”。当年她和邱爷本来两情相悦,互有鸳盟之约,吴家父母嫌弃邱家清贫不如经商贩药的贺家,吴暖笙才误嫁贺二爷的。 吴暖笙和邱爷暗通了几次曲款,觉得彼此都很好,准备实行借种计划。不料那邱爷心脏有旧疾,不宜大喜大悲,在床帐间激动过度竟而暴毙而亡。吴暖笙吓得魂飞魄散,穿上衣服匆匆败走……然邱爷临死前圆瞪的眼珠子却再难在她脑海中磨灭。 彼时吴暖笙尚不知自己已经怀了贺二爷的孩子,邱爷的暴毙使她受惊过度,胎象紊乱,忧愧伤心夜夜做噩梦,加之调养不善,与贺老太君赌气,终于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产下死胎……还是个女儿,孩子生下来的时候瘦小干瘪,已没什么气息了。 吴暖笙知道,这个孩子是自己翻身的唯一机会。贺老太君本就视她为眼中钉,若叫贺老太君知道她在外面偷人不说还产下死胎,必然要将她浸猪笼……一不做二不休,南市贫民窟常有人牙子卖婴儿的,吴暖笙索性铤而走险,托陪嫁老嬷嬷买下与死胎同年同日出生的婴儿,意图瞒天过海。 她本想一步到位买个男婴的,但事不凑巧,匆忙之间老嬷嬷只寻到了女婴。且对方人家不是故意卖女儿的,穷得快要活活饿死才行此下策。吴暖笙急欲瞒过贺老太君的眼睛,女婴便女婴也买下。 卖女儿的这户人家是姚珠娘家,被贱卖的女婴便是戋戋,她那时的名字还乃姚珠娘取的土里土气的“阿甜”。吴暖笙把阿甜买到贺家后,佯装自己亲生,贺二爷依照家中子孙排叙齿,若雪,若雨……给这个女婴大名叫若冰。 若冰健康成长,凭借手段得到贺老太君喜爱,贺老太君便又赐给她一个爱称“戋戋”。锦衣玉食,珠圆玉润,她又生得甜美可爱,端地是富贵窝里养出来的姑娘,贺府的掌上明珠,全家人的爱宠与怜惜都悉数给予了她。 更巧合的是,戋戋到来不久,三方的夫人就怀孕生下男孩贺敏,兼之戋戋又舍身救过贺老太君,贺老太君认定戋戋是贺家全族的福星,对她宠爱更甚,捧着怕摔着,含着怕化了。宠她宠到沈舟颐本来是良婿,只因戋戋的一句不愿意,贺老太君便随随便便把沈舟颐拒婚了。 很长的时间里,戋戋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吴暖笙的亲生女儿。直到学堂的小伙伴嘲笑她长得和吴二夫人大相径庭,面相过于甜美而缺失稳重端庄,不像千金小姐倒像勾栏舞姬……戋戋哭着回来问吴暖笙,吴暖笙迫不得已才把真实身世吐露。 戋戋轰然,在得知自己只是一个市井穷妇之女时,天都要塌了。但无论她是谁的女儿,她都必须要把日子过下去,必须对贺老太君阿谀奉承,在这个家好好活着。 戋戋本是贫苦命,却误打误撞做贺家的明珠,享受了十多年本该属于另一个女子的荣华富贵。如今落在沈舟颐手中,想来也属风水轮流转的报应。 吴暖笙自己产下的那死胎,被嬷嬷用油纸裹着丢出贺府,就当从没生过。吴暖笙那时候尚不知道姚珠娘是个市侩的泼妇,今后会无穷无尽缠着贺家;也不知道自己那死胎其实并没死,只是暂时被羊水塞住七窍,哽着一口气哭不出来而已。 那死胎被丢弃后,先是被翻垃圾的乞丐看见,抱回家养几年,起名叫月姬,然后五两银子转卖给一位瘸腿秀才做童养媳;后来秀才家道中落,年幼的月姬无家可归,一张芙蓉面恰好被姚珠娘看中,姚珠娘便又收养她作义女。 待姚珠娘手头也缺钱了,将她转卖到勾栏……兜兜转转,辗转反复,最后阴差阳错被沈舟颐偶然捡到。 其时,沈舟颐刚被贺老太君拒婚,正处挫败,处心积虑地琢磨如何得到戋戋。 他见月姬的第一眼就觉得此女实在太像,太像吴暖笙与贺二爷了。 天下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样貌的相似自然也大有根源可寻。 沈舟颐暗暗觉得月姬或许对他未来夺娶戋戋有用,便将月姬养在别院,派三四个丫鬟侍奉,每月给出大把大把的金银,让她过上大小姐般富庶而优渥的生活。 他虽救月姬目的不单纯,但他的确是月姬从小到大遇到的人中待她最好的,加之样貌英俊,月姬正处知慕少艾的年岁难免要爱上。 染指珍珠 第59节 月姬入府后,贺老太君对月姬有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全是因为月姬才是贺老太君的亲孙女之故。这种血脉相连的心灵感应,冒牌货戋戋再怎么假装谄媚奉承也达不到的。 此刻,晋惕口口声声要迎娶贺家幺小姐贺若冰,该娶的人自然是月姬。 一切都顺理成章。 戋戋本来就占据了人家大小姐的身份十几年,也该还给人家。 贺家前厅,当着全家的面,这些旧事被详详细细捅出来。 沈舟颐音色沙哑动人,娓娓道来,像在讲述完全虚构的故事。可好听音色的背后,这般赤.裸裸把某些人隐藏在最深处的伤疤揭开,完全没有任何情面可言。 故事中没有提到晋惕,晋惕是局外人。可他的反应比谁都失魂落魄。 晋惕听得声息全无,满腔情愫的热乎乎的心渐渐化为一片冰冷,他……他就如在迷雾中奔跑的孤狼,只会一个劲儿往前冲,堕入彀中,恍然梦中,而丝毫不觉……他傻,傻死了。 贺老太君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神经衰弱,已然晕厥过去。 贺家其他长辈,看向戋戋的目光亦不胜怪异,怪异中夹杂着暗火。 岂有此理,吴暖笙那个少廉寡耻、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对得起贺家列祖列宗,对不得死去的贺二爷吗? 当真奇耻大辱。 好在邱济楚不在,不然也得气得吐血。 惯来好脾气的贺三爷也难以容忍,拍案欲直接将戋戋逐出贺府,沈舟颐轻轻淡淡拦了。贺沈两家合并后,论情伦理沈舟颐都是家主,戋戋既非贺家人,逐不逐她出门还得沈舟颐说了算。 戋戋颓然站在墙角,巨大的愤怒和挫败感已经令她麻木,破罐破摔。 沈舟颐真无耻,半点信用不讲。 她白白献身给他那么多次,到最后他该抖落出去的事还是抖落出去了。 也怪她天真,焉能和豺狼讲信用二字? 戋戋只知道,以后贺家再无她的一席之地。 愤怒的愤怒,落寞的落寞,羞耻的羞耻,人人俱是五味交杂。 唯有沈舟颐还清醒着。 他唤了声痴痴怔怔的晋惕:“世子爷?” 晋惕眼珠如死鱼,呆滞僵硬。 方才满以为胜券在握,然戋戋,戋戋她,她居然不是贺家女? 晋惕好不容易才说服父母更说服自己,委身娶一个小家碧玉为妻。可她居然连小家碧玉都是假的,而勾栏妓子的女儿? 魏王府有祖训,子孙绝不沾染风月女子。 勾栏妓子的女儿,如何做得了万众瞩目的世子妃。 命运为何要如此捉弄他? 原来,她也一直在骗他。 沈舟颐让丫鬟过去戳戳晋惕的肩膀,晋惕才倏然回过神来。 沈舟颐:“世子爷,您不接新媳妇走啦?” 目光飘过去,正好落在角落处瑟然坐着的月姬身上。 月姬懵懂,陌生又惶恐,对沈舟颐方才那番话还消化不了。 原来夫人不是夫人,她才是。 贺小姐也不是贺小姐,她才是。 月姬苦涩已极,噙泪欲坠。 为何公子买下她,不让她伺候,也不还她自由? 为何公子让她为妾,明面上宠她护她,却无夫妻之识? 她就是个工具人。 公子他心里只有贺小姐,而且这个贺小姐还是假的,抢了她的身份。公子一直拿钱把她当猪养,现在到了该宰杀的时候,他要把她推出去。 月姬悲极而泣。 晋惕恨海翻涌,欲立即手撕沈舟颐那副可恶的嘴脸。 沈舟颐眸中亦有冷光闪了闪。 他们是情敌,不共戴天的仇人,下手时难免血淋淋,讲什么客气? 晋惕倏然捏碎一个茶杯,沈舟颐这话说得着实气人,明明都是他设计的。 瞒到现在才提戋戋的身世,是故意请君入瓮吗? 他晋惕要娶的是戋戋,月姬算哪里的东西? 第54章 豺狼 暴怒于事无补, 棋差一着,掉进人家的圈套就是掉了。晋惕自己也反复强调过,白纸黑字的嫁纳婚书容不得任何更改翻悔, 现在月姬是律法上晋惕的世子妃, 晋惕即便拧着眉头也得把月姬抬走。 可是, 他费尽力气就为夺娶个沈舟颐的小妾回去吗?算怎么回事? 他的军功只有一次,用过后便销毁,再想在圣上面前邀功除非再去沙场拼一次命。 晋惕沉沉吐出口浊气,自己实可怜亦复可笑。 上次他娶错世子妃尚情有可原, 赵鸣琴蓄意把孩子诬陷在他头上,与他无尤;而这一次……本以为胜券在握,他人生的第二春即将到来, 就此与戋戋长相厮守, 岂料再度娶错新娘? 晋惕搔首踯躅, 挫败至极, 一时间天与地也黯淡了。 沈舟颐这个恶男人,就像, 就像横在他和戋戋感情之间的一根毒刺,看着膈应,稍微触碰就彻骨疼痛,有这根刺在他和戋戋永无宁日。 境况俨然走上僵局。 怪自己蠢么, 不, 晋惕现在多的是自怜自伤之情。戋戋乃勾栏歌姬女儿这事, 他一时片刻还无法接受。 他需要点时间静静, 好好捋捋思绪。他的脑子现在乱得很。 他仿佛陷入一个无限循环的死局中, 任凭怎样努力追求戋戋, 都跳不出怪圈, 戋戋是那镜中花水中月。 没撂下太多的狠话,晋惕转身迷迷茫茫地离开,茕茕孑立踽踽独行,魁梧伟岸的七尺身躯越发衬得他英雄末路。 以往每当晋惕迫不得已与戋戋分别时,他都会热乎乎惜别,这次却没有,连看她一眼也忘记。 名义上的世子妃月姬自然也要丢下。 月姬作为被嫌弃的那个,惨受池鱼之殃,丢魂儿地瘫倒在椅背上,深感莫名其妙。 余人贺三爷,三夫人,昏迷的贺老太君,面色都跟吞下死苍蝇似的,毕竟替人白白养十多年的女儿,还当心窝窝宝贝一样疼着爱着。骤然东窗事发,搁谁谁都要膈应。 一场倾轧,人人都宛若受暴雨淋头,变成落汤鸡。 戋戋正处这场风暴漩涡的核心。 事情败露,她能想象得到贺家人会怎样看待她。贺家表面一团和气,暗地里却勾心斗角,没少互相使绊儿。贺老太君更重男轻女,本就对她颇多微词,此番发现她竟根本不是贺家种,定然将她赶尽杀绝。 要说罪魁祸首……戋戋剜向沈舟颐,猩红的杏眸中饱含恨意的水光。 沈舟颐被她的目光倏然刺到,肩膀耸了耸,捏住她的手。他使的力气挺大,戋戋感觉自己手背骨骼错位,几乎要被捏碎。 她嘶哑而凶狠地低吼道:“放开我!” 沈舟颐充耳不闻,冷着面孔,将她拉拽出去。 戋戋被迫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跟随他,想逃却逃不了。她索性抛下.身份一路跟疯婆娘似地大喊大叫,可丫鬟仆婢都对她白眼相待,又有谁会管她。 沈舟颐将她带回桃夭院,重重摔在软榻,然后倾身下来,十指急不可耐将她的十指扣住。 戋戋几近窒息。 在他的压锢下,她的四肢犹如生根长在榻上,上半身被他沉重的胸膛压住动弹不得。戋戋泪眼朦胧:“你想把我赶出贺家,竟用如此卑鄙龌龊的手段。” 沈舟颐疾言厉色:“闭嘴!” 他将脑袋埋入她颈间,深深吮吸一口她的味道,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某种冲动。袭近的吻浪涌般落下,戋戋干燥的唇立即变得濡湿,同时也失去了说话能力。 看得出来,方才当着晋惕,沈舟颐也很紧张,他每一丝精神都全神贯注,才勉强用身世之说将晋惕糊弄过去……他压抑着全身的暗火无处发泄,此刻方得放松。 晋惕真是太难对付了。 有权有势,又百折不挠。 再有这么几次,他真要败下阵来。 戋戋纤弱的身躯哪抵得过男子的力气,不到半晌仅存的体力就被榨干。沈舟颐的食指顺她的眉心缓缓滑下,如狼一般的视线,寸寸剐着他,似要将她生吞活剥掉。冷色的眼睛,燃烧着汹汹的嫉妒。 “我本来没想把你的身世泄出去的,是你们逼人太甚。” 沈舟颐抿成线的薄唇藏匿太多情绪,偏执,失落,恨铁不成钢……几乎全是负面的。 “若不是我一夜未眠辗转想出这个办法,你现在和你情郎远走高飞了吧?” 他真好生气好生气,又好嫉妒好嫉妒。 晋惕无辜,月娘无辜,戋戋无辜,他又何辜? 只因他没权势在身,妻子就要被人活生生夺去,甘当那活王八? 太后叫他心甘情愿地退出,不可能的,这场情仇游戏玩到这份上早已玩红了眼。况且太后只是宫里坐井观天的老妪,性命还要靠他救,反过来恩将仇报,她凭什么? 沈舟颐憋着滔天的怨气无处发泄,谁敢从他手里抢人,他就弄死谁。 戋戋气塞胸臆:“你疯了,胳膊是拧不过腿的。” 圣上和太后娘娘若知道他暗箱操作,欺君罔上,焉能轻饶他?那些贵人动动手指就能叫平民人头落地。 沈舟颐两肘撑在她身侧,俊脸压下去,“我都死过一回了,也不怕再死一回,为戋戋而死我心甘情愿。” 冰冷而陌生的感觉在疯狂肆虐,他把手探进她裙摆。戋戋啜泣着,宛若失聪,耳边只余浓重的呼吸声。 曾经她以为沈舟颐找上她,为报前世虚无缥缈的仇。现在看来,他有比仇恨更深的执念,执着到令人可怕。 “你……” 戋戋极度的羞耻和愠怒渐渐冷却下来,词穷,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沈舟颐。 染指珍珠 第60节 他是为了她奋不顾身吗,也不是。他是为他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和私欲,还有那好胜心,才奋不顾身地恶心晋惕。 感受到戋戋的冷落,沈舟颐的冲动也熄去大半。 他眼睛不露痕迹地眯了眯,内心的热忱混合着爱意在燃烧。 “贺若冰,戋戋,姚阿甜,” 他把她所有用过的名字都叫一个遍,确信无疑叫的是她,“你自己说,你是和我欢欢喜喜白头到老,还是咱们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沈舟颐平素一副温和寡淡的模样,甚少这般直接地将焦躁摆在脸上。 戋戋知道,那些平和不过是他的伪装。 当初沈舟颐占据她身子时,也是如出一辙的手法。但现在他或许更贪婪些,要的东西超越了一时的欢愉,而是要与她白头偕老,要她腔子里的一颗心。 别的东西尚可以虚与委蛇,然而爱如何装得来。 戋戋的肩膀时不时因恐惧而轻颤,沈舟颐正等待她的答案。 理智告诉她现在她应该服软,但话到嘴边骤然哽住,她像火山爆发,带泪怒吼道:“欢欢喜喜白头偕老,你觉得我和你可能吗!” 两人在一起,互相聊作视听之娱尚可,真要白头偕老能把对方折磨死。她就是不愿意,他生气也好,掐死她也罢,随便吧。 沈舟颐愣了愣,眼底的湿意骤然凝结,泛着无尽的辛酸与落寞。 他薄唇喃喃张合,“你终究是看不中我。” “那你愿意和晋惕,是吗?” 脆弱只在一瞬间,静默片刻,他的语气又变得夹枪带棒。 戋戋烦躁地甩过头去。 难道天下其他的男人都死绝了,她非他们这两个男人不可? 她着实受够被人争来争去,她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 “你管不着。” 她冷冷。 沈舟颐痛得揪心,失望,颓丧,恻隐,百味交杂……但并不代表他会放过她。 “我会叫你爱上的。” 他最后说:“只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戋戋很嫌憎他的倦倦不孜。 他经商赚了金山银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纠缠她不放。 沈舟颐从她身上起开,理了理凌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和晋惕同样,他们两人或许也该静一静。 戋戋神色凄然,用被子将自己牢牢捂住,躲在黑暗中痛哭起来。 今后,她该如何面对贺家人? · 月姬的身份正式暴露,她是沈舟颐一个地位低贱的妾,却同时又作为贺家真正的幺小姐、魏世子要迎娶的世子妃,下人都不知该怎么称呼她。 贺老太君病得迷迷糊糊,呓语断断续续,有时喊的是“戋戋”,有时候隐约又是“若冰。” 月姬进去打扰多有尴尬,便隔着门给贺老太君磕个头。 真奇怪,自己的身份莫名被另一个女人夺去十多年,月姬并没有太多怨恨的感情,反而觉得这一切很陌生,陌生得让她心慌……她宁愿回到从前,只要戋戋夫人善待他,公子时不时关怀她就足矣。 公子,原来是她哥哥。怪不得她感觉公子把她当妹妹养,把戋戋当老婆睡,他定然早早就知道戋戋假冒的了。 月姬给贺老太君磕过头后,还要往吴暖笙那里去给吴暖笙磕头,毕竟那才是她的亲娘。 前段时间月姬入府为妾,由于吴暖笙一直缠绵病榻,母女俩也没怎么见。此时骤然相逢,气氛尴尬,没有太多的话要说。 吴暖笙和亲生女儿相处,倒不如和戋戋这个冒牌女儿相处得自然。母女俩一个因惭愧而逃避,一个因陌生而畏惧。 吴暖笙心情起落,又重重咳嗽几声,手帕见红。 月姬手忙脚乱,欲上前服侍吴暖笙擦拭,反而失手打翻药罐,被婢女先行请出去了。 月姬怅然若失。 娘亲仿佛并不喜欢她,更喜欢戋戋多些。 按照以往的惯例,月姬本来还应该往桃夭院给戋戋请个安。 但是此刻她们主仆的地位似乎发生了对调,一切都被打破…… 第55章 豺狼 以戋戋今时今日的地位, 确实不值得月姬再向她请安。 贺三爷和三夫人都主张将戋戋连同吴暖笙逐出贺家,凶神恶煞,好生气势汹汹。贺老太君态度模糊, 既不反对也不答应。戋戋夹缝生存, 实窘迫艰难, 若非沈舟颐从中斡旋,罩着她护着她,戋戋怕早已沦落街头。 月姬以贺府幺小姐的身份另开辟处院子,伺候的佣人也比从前多出三倍。 婚书既毁, 那么沈舟颐与“幺小姐”的鸳盟就此终结。现在月姬是幺小姐,沈舟颐便与月姬全无关系,等着晋惕何时迎他的世子妃回去。 晋惕短时间内隐居避世, 可能真是被打击到了。 失去贺府大小姐的身份, 戋戋俨然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再无昔日掌上明珠的荣耀和光彩。她去给贺老太君磕头, 贺老太君房门紧闭,将她远远地驱逐。 戋戋黯然神伤。 唯有吴暖笙还安慰她两句:“这件事你何须自责?当年你只是襁褓之中的婴儿, 你娘要卖你,我要买你,你如何阻止得了?如今被那老虔婆知道……咳咳……知道便知道吧,左右有舟颐在, 她还敢把咱们娘俩赶出去不成?” 戋戋哑子吃苦柏, 有苦难言。直到现在, 她这可怜的养母还把沈舟颐当成好人。吴暖笙可知道, 便是沈舟颐把身世的事捅出去的? 吴暖笙的身子骨实在太糟糕, 戋戋咽下这些伤心事, 单拣些乐子说。 身世暴露其实也好, 总算免去今后姚珠娘和方生朝她伸手要钱的烦恼。 沈舟颐反治了晋惕一招,几日来神清气爽,读医术和记账之时总让戋戋在旁侍墨。如今他可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冷落月姬了——人家是世子的人啊,世子寄存在这里,他一平民百姓怎么敢亵渎。 戋戋力量微薄,暂时逃不出他的五指山,便也就屈身辱志安分地呆在他身边。左右现在除去他,再无第二人愿收留她。 天渐渐冷起来,寒烟小院多风而干燥,再一年冬日如期而至。 下大雪,沈舟颐带戋戋去赏雪。并非去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在贺邸的后花园中。自从戋戋那次试图私逃后,沈舟颐对她的精神时刻保持警惕。内眷妇人不过垂花门,戋戋已经很久很久没触及过外面的阳光了。 戋戋双手戴着厚厚的绒毛手套,绣有精致小巧的鹦鹉衔葡萄纹理,还是沈舟颐从北境给她订做的。他问她要不要玩雪或堆雪人什么的,小女孩都喜欢这个,他陪她。戋戋却兴致低颓,小女孩?她早就不是什么小女孩了。 沈舟颐微有见疑之意,拨雪寻春何等雅事她竟也神倦眼困……定然还心心念念着晋惕。和煦的气息被换下,他忽然目露冷光,将她逼至栏杆的角落处。戋戋惊慌失措之下双手扶栏,哗啦啦推散一大片积雪。 冰天雪地中,沈舟颐眸底火焰般热忱。同样,他的唇亦是温的。 剥开遮掩她脖颈的白狐裘,沈舟颐喉结轻滚下,一枚带有炙热气焰的吻落在她颈处,像导火索,使她全身都升温。戋戋哆哆嗦嗦,交叉双手在胸膛前,又恨又无奈:“你做什么?还在外面。” 沈舟颐的旖旎色彩更加浓烈。 大抵是他的手又往里探了探,戋戋肩胛骨骤然酸痛,撑柜再也维持不住,丢兵弃甲,去板开他的手……然反堕彀中,他压住她上半身,径直封住她的唇。 呃。戋戋已经想不清楚最近他第多少次莫名其妙吻她了。 月姬正好此时逛园子,乍然瞥见相拥吻的两人,目瞪口呆,手里的暖炉差点摔到雪地里。 沈舟颐闻声,施施然收敛好状态,旁若没事观赏着远处的雪景。他衣冠未乱,气不红耳不赤,自是光风霁月。戋戋可就惨了,口脂飞红衣领凌乱,一副勾引男人的放浪模样。 她名声已臭得如此厉害,沈舟颐想雪上添霜么? 咳咳。 戋戋也假咳两声。 痴愣的月姬方缓过神来,细声细气道:“公子,夫人,我,我……” 虽然身份天翻地覆,月姬习惯了叫戋戋夫人,一时改不过来。 戋戋顿顿:“月姬,你往哪边去?” 开口才意识到,自己嗓音三分沙哑,那抹旖色还没褪去。 月姬垂眸答道:“我闲着没事来看看雪景,再,再连给老太君送些补药。” 戋戋微妒,自己这孙女还真不如月姬孝顺呐。 借月姬的光,她没准能见到贺老太君,便道:“那我与你同去。” 月姬讶然。 沈舟颐冷冷斥止:“人家亲孙女要去拜祖母,你凑什么热闹。” 便是不准去的意思。 她这一去,他几个时辰之内都要寂寞了。 月姬讷讷,神仙打架,她岂敢插嘴。 戋戋轻蔑,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也太把自己当根葱,此番她非要跟月姬过去强见贺老太君不可。心念所至,迈开脚步便朝月姬走去。 沈舟颐染上几分愠色,扬手揪住她斗篷上的棉帽。戋戋始料未及,脚下湿滑重心倾斜堪堪摔倒。沈舟颐顺势揽住她的腰,强行掳了她走。戋戋骂道:“沈舟颐,你个混账东西。”沈舟颐全当她在痛骂晋惕。 视野中月姬呆滞的身影越离越远,今日老太君是看不成了,戋戋气苦。沈舟颐认为她见贺老太君纯属自讨苦吃,弄不好会气死那老太太。 戋戋无语茫然。 现在,她可实打实的孑然一身。 来到书房,沈舟颐才松开她。 “还是好好给我研磨吧。” 他摩挲着她一截嫩白的指尖,若有若无的诱惑,仿佛研磨也是什么声色之娱。 戋戋暗暗啐一口。 这日子过得昏暗,杳无希望。 · 病重的吴暖笙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寒冷冬日。 开始是咳嗽,到后面天天吐血。 染指珍珠 第61节 她因邱二受到过多的惊吓,又有对沈大爷多年的愧疚在,积累成疾,说到底还是心病。心病最难治,饶是神如沈舟颐亦回天乏术。 临死时,吴暖笙面无血色,皮肤像枯槁的树皮,奄奄求戋戋最后一件事:“把我和济楚他爹葬在一块吧。” 戋戋犹豫片刻,道:“你别胡闹。” “我没胡闹。” 两行清泪从眼角滑下,吴暖笙慨然说,“我这一辈子,都没尝过‘情’的滋味。贺二爷宠妾灭妻,他们贺家人把我当成生儿子的工具。若有来生,我定然誓死也要违拗父母,不嫁到贺家来的。” 戋戋郁然伤怀。 “济楚哥哥他们家有祖坟,你一个外人进不去的。且邱叔叔死去那么多年,你怎么跟他合葬呢?” 吴暖笙与沈大爷合葬是否有损贺二爷的名声,不在戋戋的考虑范围,左右她非是贺家的亲生女儿。 “求你了,就当我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吴暖笙撂下这句话,便溘然长逝。 戋戋抽噎,有泪如倾。 终究与亲生女儿没情分,吴暖笙临死前也没见月姬一眼。 戋戋披麻戴孝,重新又穿上缟素。 也是怪事,短短两三年中,她已戴过三次麻衣。 吴暖笙与沈大爷私通辱没了贺家祖宗,阖府上下除去戋戋,再无一人伤怀吴暖笙的死。贺老太君厌恶这般水性杨花的儿媳妇,拒绝吴暖笙的尸骨入贺家祖坟,要把她丢到乱葬岗上去喂狗。 戋戋便求了求沈舟颐,把吴暖笙的尸骨留下来,贺老太君此举正好方便她秘密实现吴暖笙的遗愿。她将吴暖笙烧了,然后骨灰收殓进坛子中,托沈舟颐把遗愿跟邱济楚讲清楚。 邱济楚远比想象中要通情达理,不过,邱大爷已死去多年,邱济楚就算再通情达理也不能去挖父亲的坟茔。 百般无奈之下,戋戋只得在邱家祖坟附近寻一风水好、依山傍水的静谧之所,冬有白雪覆盖,下有荫凉阵阵。隔着一条溪湾,吴暖笙睡累了,抬眼就能看到隔岸的邱大爷。他们的灵魂可以安息了。 月姬来到亲生母亲坟前,献上鲜花和瓜果。相比戋戋的悲怆,月姬的悲伤显得肤浅而例行公事,到底母女陌路。 沈舟颐平素人品虽可恶,但于吴暖笙的丧事上,一直力所能及帮戋戋。如果没有沈舟颐,吴暖笙的尸体戋戋是无缘安排的,只能按贺老太君所说丢到乱葬岗做孤魂野鬼。 沈舟颐甚至破天荒道歉一句:“对不住,我真尽力了。” 戋戋知道他手里有医术,能医活人也能医死人。贺二爷的死他未必清白,但吴暖笙应该不是沈舟颐害死的。整个贺家陪她披麻戴孝的,也就沈舟颐而已。就连贺若雪都对吴暖笙私通之事颇有微词,若雪显然更爱父亲贺二爷一些。 姚珠娘趁机凑趣,妄图讨些便宜回去,假模假样提着花篮来到吴暖笙坟前哀嚎一阵,和戋戋道:“阿甜,你干母去了,以后娘还是你的亲娘,有空闲多回家看看呐。” 方生胆怯道:“是啊,表姐,那个,我……我们家很欢迎你。” 结结巴巴的,听着很猥琐,其实他想多见老情人月姬几面。 虚伪。 戋戋气沮,冲口欲呕。 沈舟颐甩了些钱财给他们,鄙夷道:“滚吧。” 姚珠娘骨头软,见到钱笑开了花,忙不迭蹲在地上把钱捡起来,“谢谢女婿,谢谢女婿!” 叫得比亲爹还亲。 姚珠娘掂量掂量钱给到位,才带着方生,灰溜溜离开吴暖笙的坟前。 沈舟颐叹口气,俯身扶起戋戋,戋戋腿脚早已蹲得酸麻。 他抚抚她被风霜浸得微凉的脸颊,怜惜说:“我们也回家吧?” 戋戋点点头。 一行脚印,在雪地中渐行渐远…… 第56章 豺狼 花开两处各表一枝, 且说阿骨木王子这头,带着自己的族人千里迢迢往南朝来,为和南朝皇帝谈判的。 南朝的得力少将晋惕固然在之前的战事中大败柔羌, 凭的却只是一时运势, 巧借地形之利, 难以让柔羌士兵心悦诚服。 柔羌老王曾被晋惕的父亲,也就是如今的魏王射杀,阿骨木流着先王的血液,和南朝是生生世世的仇雠, 骨子里的铁血傲气绝不允许他因为一次战败就向南朝俯首称臣。 王子想要为先王报仇。 他作为战败国的一方,仍向南朝皇帝求娶最闪耀的明珠安乐公主,故意挑衅生事, 待皇帝拒绝后, 名正言顺与南朝开战。 岂料南朝皇帝居然允了, 真要把安乐公主嫁给他。安乐公主虽然得宠终究是个公主, 用个公主就换得天下和平,兵将安顿, 何乐而不为。 素闻安乐公主最受圣上疼爱,圣上居然竟也如斯凉薄地处理她的婚事。 阿骨木计划被打乱,毕竟他本意不是为娶什么公主,便临时改口又添加个条件——他要南朝人交出遗失的珍贵佛经《善人经》孤本, 两国才肯罢斗。 那本经书原是北地一得道高僧了慧所著, 了慧禅师生前积德行善, 一生无罪无业, 圆寂时才二十二岁, 所撰写的《善人经》向来被柔羌子民视为消灾纳福的无上吉物, 其孤本佚失多年, 传说流落到了南朝。 阿骨木明显是蓄意为难。 圣上终于被没礼貌的柔羌人触及到底线,龙颜大怒,操练兵马,准备迎战。 欲派魏王父子赶赴沙场,昔日如狼似虎的猛将晋惕却神志恹恹,垂头耷眼,像只病猫。问起缘由,还是因为儿女私情。 圣上大疑,那位贺小姐前些日他就已赐给晋惕了。 内侍禀告道:“圣上,世子娶错人。” 遂把贺若冰并非贺家女,而是个偷梁换柱的冒牌千金的事禀告。 圣上听罢厉色斥道:“荒唐,贺家真乃荒唐。晋惕也及冠,老沉迷于儿女私情成何体统!” “世子为此事茶饭不思,一日日关在自己房中,连枪法也荒废。” 圣上深感棘手,晋惕这副颓废样怎可以上战场?上战场也剩被人完虐的份。 圣上对沈舟颐印象淡,于二男争一女的细节更无暇深究。既然贺若冰现在还是别人的老婆,把她重新召回宫里来,快刀斩乱麻赐给晋惕也就是了。赶紧安抚好晋惕的心,好叫他上战场流血拼命。 圣旨传到贺府。 皇命不可违,即便沈舟颐万分抵触,也得乖乖送戋戋入宫。 他废然暗叹,自言自语道:“贫贱夫妻百事哀,原亦不错。别人家觊觎你,我还得巴巴谢主隆恩。待过些时日不如你我隐居到山中去,清庵饮苦茶,也胜过在世间诸般樊笼中挣扎。” 戋戋听“夫妻”这字眼着实变扭,夫妻,他们算哪门子夫妻了。她是姚阿甜,姚珠娘的女儿,贺若冰是人家月姬的名字,她跟他根本各走各路。退一步说就算从前他们是,现在婚书被晋惕毁掉,他们也再无瓜葛。 “你又想到什么好办法抗旨了?” 上次沈舟颐巧把她伪装成患恶病的模样,才从宫里全身而退。这一次板上钉钉的圣旨降下,瞧他还余什么花招可耍。 她抱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态,双手交叠在胸膛前,嬉顽神色。 沈舟颐扬起细碎的波澜,不悦,对她这无所谓的态度甚为寒心。 “你再笑一个?” 他捏起她的下颚,强迫她张开口,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引得戋戋发出很轻的痛呼声,喉咙都要被戳破……正当她以为他要做什么放纵之事时,他却只扬手将一颗鲜红欲滴的樱桃塞入她口中。 原来只是喂食。 戋戋擦擦额头冷汗,咀嚼樱桃。 “跟我没关系,我一直安分得很。” 甜丝丝的滋味蔓延,她不敢再笑,无辜地撇清自己。 “那,你到底想没想到阻止我入宫的办法?” 两人各怀心思,戋戋盼着他能智穷。 圣旨已送到贺府,关联至深且巨,这种情况下沈舟颐纵然是大罗神仙也得认命。 沈舟颐乜她,微微失落道:“没想到。” 实话实说。 戋戋哦了声,暗暗欢喜。 盘算着,光明正大地逃离他,指日可待。 “但没准可以略略拖延?” 沉思良久,沈舟颐试探着和她商量,“二夫人刚故去,妹妹身上的孝还没脱下,饶是皇家也不能让妹妹罔顾丧仪吧?” 戋戋嗤。 他平素也算有城府的,怎这般天真。 圣上此举摆明要把她送给晋惕,然后派晋惕上战场打仗,十万火急,别说是吴暖笙这养母死了,便是她自己死了,也得被抬到宫里去。 她不跟他置辩:“那哥哥就试试。” 沈舟颐晦然,信手解开她腰际的丝带,温暖的手掌揉她的抹腹。白日里翻滚到罗帐中被人瞧见实在不雅,便用这种方式暂遣胸怀。随着他力道的拿捏,戋戋的呼吸也开始一深一浅,缱绻而有节奏。 “有时候我真恨你这张脸,若你生得丑些,或许晋惕就不会这般阴魂不散了。” 他怨怼着她嘴角却沁笑,一下下剐她的脸,口是心非。毕竟这样一张桃花面,甜甜美美的五官,少有男人能把持得住。 “我若生得貌若无盐,或许你也不会这般阴魂不散。” 戋戋借用他的话回怼他,察觉男子眼中对她清晰的渴望,便故意缠双臂在他脖上,声音满是细腻,“……我会找个好人家婚配,踏踏实实相夫教子,没有你和晋惕,我一生都很安稳。” 沈舟颐眉梢轻挑,难以言喻的诱惑感,欲擒故纵:“你现在找人嫁也行呀。” 戋戋福至心灵:“真的么?” “嗯——”他尾音长卷,大以为然,“想找个好人嫁容易至极,要不要哥哥明日就帮你安排几场相亲流水宴,亲自帮你把关选人?” 他一边说着放她嫁人,混杂悸动的深吻一边落在她唇齿间,承诺的话恍若在放屁。既许她另嫁人,还要亵玷于她。 戋戋被逼得无法,失声道:“哥哥饶命吧,刚才是我胡说的。” 他哼:“别呀。” 得寸进尺,抓住这点咎由不放,非要把她弄得浑身发痒。 “我真的不说了。” 戋戋脸上笑意消失,再这样下去她可就要受罪,颤颤捂住他的手,“哥哥要是不信,可以把我关起来,考验我有没有不轨之心。” 沈舟颐呵呵,“把你关起来?戋戋开什么玩笑。”圣旨送到贺府头上,他焉敢对她怎么样,当菩萨供着还差不多。 染指珍珠 第62节 “好妹妹,你这道歉也忒虚伪。” “看来在你心里,还是盼着弄场相亲流水宴,把哥哥甩到身后的。” 戋戋娇嗔着,咯咯巧笑。 她脸色微微涨红,抱住男子的腰。 沈舟颐垂首轻拈她鼻尖,戋戋好痒,眼看要打喷嚏,他食指和拇指却却掐住她双唇,不让她打出来。戋戋好难受,憋得煎熬,最后只好蹭在他怀中妥协道:“好啦好啦,戋戋明白哥哥的意思了。” 他问道:“你明白什么?” 戋戋犹豫片刻,嗫嚅着说:“我会到太后娘娘面前去求,说我娘亲刚刚逝去,家中还有祖母需要尽孝,白昼留在宫中,夜晚都会回家来……陪你。” 沈舟颐暧然笑,故意没听见她最后那一句低吟:“陪谁?” 戋戋蹙蹙秀眉,扭过头去腼腆。 手臂被沈舟颐轻轻扯住,他语重深长道:“方才听晋惕又要把你弄到宫里去,我本来很烦心。戋戋还真是个开心果,三言两句就能哄人畅快。从前你讨好老太君,也用这般手段吗?专挑人喜欢的说。”他手掌环绕至她颈后,亲密的语气显得那样自然。 戋戋单纯道:“没有,就只对哥哥用过,怕哥哥罚我。” 她语气娇嗲腻人,平时明明不这样说话的。沈舟颐被她取悦到了,方才圣旨带来的满腔憋屈和怒火化为爱意,尽数倾洒在戋戋身上…… 虽然她和他已不是律例上的夫妻,却胜似夫妻。 没记起在何时,戋戋对他的态度转变,冷言冷语少了,甜蜜缠绵多了,或许是日积月累的亲近,终于石头要焐热。 · 翌日送罢戋戋入宫,邱济楚怕沈舟颐又像上次那样发疯,特意赶来安慰。 “如今你为太后左右的太医,若想见她,还是可以入宫的。” 沈舟颐神色如恒,闻邱济楚这画蛇添足的劝慰之语:“我看上去是这般急色之人?” 邱济楚结舌,难道不是么。 “拿得起放得下,自然更好。” 两个男人坐下来,闲扯会儿其他。邱济楚说其实圣上本来答应柔羌王子的求亲,戋戋本不用进宫的,然那柔羌王子临时推脱翻悔,非要跟圣上要什么北地高僧写的经书,两国才交战。 也真笑话,撰写《善人经》的了慧禅师已死去两百多年,尸骨都烂成尘土,上哪儿找他的墨迹去。 “那柔羌王子,因何对百年前的旧物感兴趣?” “谁知道。” “不过听说撰写佛经的高人,是北地有名的高僧,生平做下无数善事,曾大大有恩于柔羌百姓。阿骨木大概也想成全先辈的念想吧,他们柔羌的习俗总是奇奇怪怪的。” 沈舟颐问:“为何定然要原本,难道偌大的柔羌皇宫一个摹本都没有吗?” 邱济楚道:“柔羌族人崇敬那位高僧,能得到摹本也好。关键是,他们想知道《善人经》记载的内容,将来好跟那位高僧一样羽化成仙。” 沈舟颐哑然失笑。 “羽化成仙?” 邱济楚颇为神秘,“是的,没听说过吧,传说《善人经》是了慧禅师一生功德的记录,谁按经文中所言照做,谁就能在死后羽化成仙。” 沈舟颐各种复杂情绪糅在眼里,悲喜难辨。他沉吟片刻,喉咙涩然:“谁说了慧禅师羽化成仙了?” “不是尸解升仙,禅师偌大一个活人为何死后尸骨无存?你想是没听说过北地的民间传说,传得可玄乎。” 邱济楚把世面上流传的关于了慧高僧的故事讲了讲,复又感叹道:“寥寥三千多字的《善人经》,谁要能拿到谁就捡到宝了,双蝉璧的价值如何能与之比拟。” 沈舟颐苍白的唇挤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心不在焉说:“三千字,也容易背吧。” “你以为是背千家诗?原本都失佚了,纵然记忆力超群,又到哪去背。” 沈舟颐点点头,眼帘遮住悲喜,就此揭过话茬儿。 第57章 豺狼 这次入宫提前跟沈舟颐打过招呼, 斯人也有心理准备,便没发生什么意外。 戋戋跟沈舟颐说的是,她喜欢哥哥, 也爱哥哥, 奈何圣上非要把她赐给晋惕, 她半条妙法也无,盼星星盼月亮盼哥哥赶紧救她出苦海。 沈舟颐叫她暂时忍受委屈,容他时间尽快想办法。毕竟是暗戳戳和圣上对着干,他得慎重行事, 否则一个大意脑袋即搬家了。 戋戋善解人意地答应。 入宫,太后从前就对她这种小门小户诸多鄙夷,现在她身份曝光, 竟连小门小户都攀不上, 纯纯市井鄙妇之女……何等卑贱, 太后靠近她都嫌脏了眼, 便安排她仍住到偏僻的秋菊小院去,晨昏定省都免了, 只要远离寿康宫就好。 戋戋深谙,自己就是用来抚慰功臣的工具人,对太后的薄待倒也欣然接受。太后虽免她问安,但尊卑有别规矩不可废, 表面工夫还是要做足。 每日戋戋入宫、离宫都照例往寿康宫走一遭, 得太后娘娘轰赶后再行离去。 沈舟颐三天两头入宫侍奉太后, 白昼时分戋戋偶尔能与他打个照面。 两人在贺府自然相知有素, 乍然变换地点身份, 多添几分陌生的新鲜感。 太后娘娘曾敲打过沈舟颐, 叫他主动放弃戋戋, 因而沈舟颐每每在宫中偶遇戋戋只佯作不识,惜言如金,一副疏离淡漠的禁欲模样,浑然正人君子,哪能联想到他夜里炙热如火苗的吻痕。 宫门于戌时正中落锁,似沈舟颐这样的外男太医除非是值夜,否则为太后施医完毕就即刻要离宫。 戋戋得皇帝首肯暂居宫中,日暮离宫可以稍晚些,天擦黑坐马车赶半个时辰的路回贺府。也亏得临稽作为江南小城地域袖珍,否则这般日日颠簸非得把人累出个好歹来。 御膳房的食材矜贵单调,中看不中吃,沈舟颐隔三差五从外面的茶食店、杂燠店买些新鲜吃食,交予小太监暗中送戋戋。 她不在家,沈舟颐显然清闲不少,连烹技都学会,好几次的午膳都是他亲自下厨做的。他手巧,学什么都一点即透,膳食面点做得像模像样。 戋戋享用完毕后,回给他一个小纸条,写满:谢谢夫君。第二天他就会继续给她带。 若不计晚间她还要躺在床上任他糟蹋,戋戋都觉得雇沈舟颐当私人管家甚妙,买一送一,是庖厨也是郎中,吃饭看病全包。 在宫中虚度数日,核心主人公晋惕却迟迟未出现。 戋戋的身世如彻骨的冰,把晋惕一腔热忱浇得七零八碎。 戋戋深憾长叹。 想晋惕来找她又怎么样,她亦无语要对晋惕说,反惹沈舟颐的怨恨嫉妒。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莫如无情。 此情就此割绝,人人俱落得一身干净。 安乐公主莫名其妙被柔羌王子求娶,几日来精神崩溃,在太后面前苦苦哀求,坚决抵触嫁到北地去。 北地柔羌的风俗是:父终子及,兄终弟及,即一旦公主的丈夫溘逝,她极有可能被另外的异族男人继承。枉顾人伦,想想都令人作呕。 饶是阿骨木王子雄骏矫矫,英武剽悍,安乐公主也宁死不愿委身于他。 哭闹多日,徒然无果。 安乐作为公主,皇室子嗣,命运悉数捏在她父皇手中。嫁与不嫁,皆由圣旨所书。 现在就看南朝与柔羌的战事如何,以及那部传说遗失的典籍《善人经》能否被找到。亦或奇迹发生,有民间高人能把三千多字的经文背诵出来。 阿骨木和几位心腹暂时住在高丽馆中,地处闹市,逢宫宴才入宫。 戋戋与这位王子是老相识,想当初他把她当成俘虏赐给手下,任其欺辱,戋戋是拼命砸破那人脑壳才逃出来的,后来听沈舟颐说那人还死了。 如今相见正乃冤家路窄,王子定然怀恨在心,要为手下报仇,戋戋落在他手中焉有活数。故而几日来戋戋都幽居于秋菊小院闭塞的宫室中,连御花园也甚少走动。 然命数弄人,千躲万躲,还没能躲过去。 那日晋惕给她送来小信,约她到寿康宫后的小花园会面。两人曾于此幽会多次,宫规森严,也只有在那处会面才不算逾矩。 戋戋无奈,心想总要跟晋惕做个了结,便在约定的地方等候晋惕。晋惕没来,却与阿骨木王子不期而遇——彼时他正要和族人赴宫宴。 四目交汇的那刹,阿骨木怔了怔,伶俐的阿玛先喊出来:“尖尖姑娘?” 他们疏于汉字学习,对戋戋胡乱称呼。 戋戋懊恼,走之晚矣。 王子大跨步挡在她面前,冷毅的面庞棱角分明,锋利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发音依旧生涩僵硬:“你,怎么会在皇宫里?” 她不只是一个寻常富商的女儿吗? 戋戋此举,很难不让人怀疑她是南朝细作,当初刻意接近王子,为套取某种情报或线索。 “这……” 戋戋头脑发热,百口莫辩。 她还是那样美,水如眼波横,山似眉峰聚,玉石般的牙齿,白皙的鹅蛋脸隐隐透出红润之色。 阿骨木王子扶扶额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被这美貌熏得神志不清。 但心跳,在咚咚咚,怦然。 阿玛替王子开口道:“尖尖姑娘,你也是皇宫的公主?” 戋戋叹然摇头。 阿玛道:“那你是妃子喽?” 戋戋再度摇头,摇得更厉害。 “我是侍读,前来侍奉太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 “侍读?” 柔羌没这种女官,阿玛难以理解。 “就是丫鬟。” 戋戋叹然。 王子与阿玛互望一眼,浮动着狐疑。 戋戋目光盈盈,不似在扯谎。那窈窕的身段,娇莺初啭的嗓音,吹弹可破的皮肤,比之马背上粗犷的柔羌女子,每一寸都生在男人心尖上。 王子柔情顿起,永远记得她与他同乘一骑时,她仰在他怀中的感觉,宛若春风骤然吹软冻土,令他春心萌动。 王子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对这样的诱惑不太能经受得住。想起她已有夫婿,王子莫名烦躁,挥挥手叫自己的族人先退下。 自从上次分别,阿骨木一直想跟这位特殊的南朝姑娘道歉。因为他的一念之差,致使她受到他手下的侮辱,贞洁险些被毁,他常常怀愧于心,每每思及寝食难安。 王子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耻于混淆黑白,杀死塔泽的凶手他固然要揪出来碎尸万段,但无辜受辱的戋戋他也要补偿。 染指珍珠 第63节 阿骨木倏然单膝跪地,低头,铿锵道:“姑娘请宽恕我从前犯下的罪过。” 他们柔羌人胸臆坦荡,光明磊落,道歉选择最明白直接的方式。 戋戋猝不及防被吓到,阿骨木这番道歉可没半点朕兆。 那次失败的私逃,以及钱塘那些肮脏事,其实早被她抛诸脑后了。 掀眸,正好对上阿骨木波涛汹涌的凝望。 戋戋进退维谷。 既是请罪,阿骨木王子认真,只要戋戋不叫他起来,他就一直眉不扬、肉不动地跪着,坚毅浑如一棵孤硬的雪松。 戋戋本以为,阿骨木会因塔泽之死而对她兴师问罪的。 她顺水推舟道:“没事,王子忘怀即可。” 王子见她不愠不恕,又提出请求:“若姑娘肯让阿骨木亲吻一下您的手背,便当姑娘原谅了我们这些粗鲁的柔羌族人。” 戋戋再度被吓到。 柔羌风俗男女之间放荡奔放,与南朝的礼教森严大相径庭。亲吻丽嘉手背跟行礼问安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戋戋自幼生活在男女大防的南朝,如何能在顷刻之间接受一个陌生男人亲吻手背的请求,况且这男人还对她大有威胁。 她踌躇,闪烁的目光中满是提防。阿骨木却误以为她们南朝女子羞涩,跪前一揖,径直拿过她柔嫩的手背落下一吻。 唇与肌肤相触的须臾,戋戋周身过电般麻痒,自己的手背恍若被滚烫的太阳灼伤。 沈舟颐是月晕下柔和清澈的溪湾。 晋惕是崖边古松。 此时此刻面前的男人,像沙漠中最炽热的太阳。他佩戴异香,呈粉质感,充满了异域粗犷的侵夺感,辛辣腥烈……与戋戋惯闻的沈舟颐身上那永远浅淡若无的冷香全然不似。 本能的意识在作祟,戋戋感到一丝危险,实在恐惧晋惕和沈舟颐把她像战利品争来争去,怕这位王子也打着同样的心思。 在阿骨木的金眸中,已不仅仅是点到为止的礼貌,而是雄性对雌性的那种阳刚的渴望。 戋戋迅速抽回手背,后退一步。 想逃。走为上策。 可她似乎忘记,她来这里要等的人是晋惕。 阿骨木俯身吻她手背,恰好被匆匆赶来的晋惕瞧个正着。 空气中回荡着晋惕夹杂愤恨的低吼:“混账!敢碰她!” 一脚飞踹过来,王子差点被踹翻,踉踉跄跄数步,才堪堪以手撑地。 晋惕过来掠住戋戋肩膀,将她牢牢埋在自己强健的胸膛中,密不透风,戋戋顿时呼吸为艰。 阿骨木王子扫了眼自己擦破皮的手肘,桀骜然矗起身来。 两个男人俱属身姿英拔那一派,对峙时犹似两座黑塔,萧萧肃肃,论力量谁也不遑多让。 最火上浇油的是,两人的立场完全对立。晋惕的父亲曾射杀了柔羌先王,晋惕又杀得柔羌将士丢兵弃甲,国恨家仇在爆燃。 阿骨木坚硬黝黑的手掌按住腰间的弯刀柄,蓄势待发,从唇齿间逸出:“晋,惕。” 一字一顿,撕其肉,饮其血。 晋惕亦冷峻如冰。 “手下败将,还敢来叫嚣?” 阿骨木的金眸眯了眯。 危险只在顷刻。 与此同时戋戋窒息,已经快要被捂死在晋惕厚实的胸肌中了。晋惕是习武之人,力道可不似寻常男子温温柔柔,和他拥抱都需要体力。 阿骨木的视线胶着在戋戋身上,对晋惕强硬的占有十分不满。 “放开戋戋姑娘。” 若非身处皇宫,王子早已亮出武器。 “蛮夷之辈,也配提戋戋的名字?” 晋惕嗤之以鼻,不但不放开戋戋,还变本加厉在她桃腮上嘬一口,恶狠狠报复阿骨木方才那个浅淡的手背吻。 “她,是本将军的人。” 阿骨木骤然怒发冲冠。 戋戋脸色涨红,被这一吻惹得气息紊乱地灼烧着,晋惕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足以将她淹没。她扬起不安,隐忍而愤然道:“放开我。”连跺晋惕好几脚,才从他怀抱中挣脱开来。 晋惕方要发火,蓦然瞥见她身上戴着重孝,深吸一口气,放缓语气:“一会儿我带你回府。你是贺家女也好,假的也罢,我这几日已想清楚,都原谅你了。” 戋戋哂然。 原谅?片刻工夫,她的手背和脸颊已分别挨了两下子,找谁说理去。 她一手在衣襟蹭自己的手背,一手擦脸蛋。 “有病吧你们?” 她气极之下,实在找不到更贴切的词语抨击。 两个沉雄的男人同时皱起眉来。 阿骨木立即严肃解释道:“尖尖姑娘,小王没有揩油的意思。” 吻手背,那是他们柔羌正经的礼节。 晋惕横臂在戋戋身前,强调道:“住口。戋戋已与本将军定情,岂容你猥亵冒犯!” 阿骨木冷哼道:“晋惕。看来咱们非得你死我活。” 晋惕挑眉:“现在打,还是战场上打?” 阿骨木戾然:“奉陪到底!” 戋戋厌烦,只想赶紧从这两个太岁神身边脱开去。 日色将暮,她还要回贺府。 好在这时领头太监匆匆忙忙奔过来,苦叹道:“王子,大将军,你们怎地还这儿?陛下的宫宴已然奏乐了,再不过去要被怪罪的!” 晋惕眼色稍稍缓和,整敛衣襟,临走前捏捏戋戋掌心,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耳垂:“乖乖在宫殿等我,宴毕后我立马带你回王府。” 存心强调给阿骨木听。 阿骨木亦怒火满盈,向戋戋揖了一揖后,扬长而去。 戋戋独自立在夕阳中,浓黑影子被拉得老长,等这两个男人都走开后,才长吁口浊气。 她的后背,已经汗湿了。 微风动树,枝柯交横,皇宫冬日黄昏的景色美不胜收。残雪一簇簇堆在青砖上,濛濛雪光映衬,清风拂面,归鸦点点。 戋戋揾揾额角湿汗,疲惫地朝前走去。 暮色朦胧,一弯新月勾破黄昏,皇宫松林枯竹,清凉而宁静。 宁静枯竹深处,着眼细看才能发现,沈舟颐双手交叠倚靠在那里,方才他们三人争执的背后。 他的白衫在清风中微动,十指轻轻打着转儿。 可以看出他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太后娘娘头疾复发,他进宫来侍疾。 特意多在寿康宫拖延了会儿,他想要拖到戌时,和她一道回家。 不曾想。 戋戋悚然,木木讷讷朝他挪过去,感觉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她嘶哑叫:“舟颐哥哥。” 沈舟颐方抬起低垂的首,瞥她一眼。 还没等他开口,戋戋就率先将他的双手握住,急切解释道:“你听我说,我没有故意见他们。阿骨木和晋惕两人为战事口角,要拿我祭天,哥哥你千万不要生气。” 她苍白的双唇如颤抖的树叶,紧张到极点。不晓得为何,她如此怕他。晋惕与阿骨木那样魁梧英武,她也从未怕过。 晃动沈舟颐好几下,沈舟颐歪歪头,温柔地抚摸她绯色的唇一下,骨节停留的位置,恰好是晋惕吻过她的位置。不仅脸,还有阿骨木碰过的手背。 叫他不生气,他如何能不生气呀。 戋戋越发难熬,他对她勃然大怒还好,这样悬着刀刃在她头顶,肌肤间的细微摩擦,叫她心惊肉跳。 戋戋还欲口舌无措地解释些什么。 “晋惕他也是怕我被人欺负,才挡在我面前的。那位王子其实是个直心肠,两人都无坏心的……” “戋戋。” 猫儿般的低唤,他倏然打断,“我不想听。” 戋戋顿时愣住。 圆圆的杏眸,凝视着沈舟颐,涌出一汪水。 沈舟颐甩开她揪出的衣襟,晦暗冷淡地走开。戋戋知道他这是生气了,连贺家都不想带她回。宫中有她的居所,她当然可以选择留在宫中,舒舒服服过夜,叫他独守空房……但无疑是在激化矛盾。 晋惕和阿骨木再罕然厉色,也暂时对她没有直接的威胁。 她现在受制于他。 沈舟颐通晓前世那些事,谁知道他又会揪出什么意想不到的把柄对付她。 戋戋小跑着追他,连珠价地坠泪珠:“哥哥不要我了么?” 遑论什么皇宫礼节,径直从后面搂住他窄窄的腰。 “我是你的,我是你的,他们亲我,我都被迫的,我只想呆在你一个人身边。午间我还在你给我的食盒里放纸条,盼哥哥尽快救我离皇宫。” 她抽噎着,巴掌大的小脸梨花带雨, “我是哥哥的妻子,若哥哥不要我,孤零零活着也没意思,我就从御河跳下去。” 她汹涌而出的泪水,把沈舟颐白衣背后哭出暗色的印子,沈舟颐下巴微侧,那清淡而孤傲的神色终于缓和几分,回头对她道:“戋戋,别再这里胡闹。” 染指珍珠 第64节 戋戋犹紧缠着他的腰,惊魂未定地问:“那哥哥还生戋戋的气吗?” 他揉揉眉心。 生。 开口却是:“不生。” 戋戋破涕而笑,笑得纯洁又天真。 沈舟颐喉结滚动了下,眸底也染上暗色。幸好这一带偏僻,暂无宫女太监路过。 他深吸口气,强忍住想在这里的冲动,牵住她的手往宫门走。贺府的马车停在宫门之外,他将她丢上去,压盖帷幔,随即就在她下巴处留下一枚鲜红的吻痕。 天知道他方才看见阿骨木和晋惕先后亲了戋戋,是多想杀人的。 “明天你不能进宫了,圣上要杀我的头就杀吧。” 沈舟颐的理智多少沦丧得厉害,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晋惕他们,牛皮糖,甩不掉,烦死人。 戋戋呜咽道:“不要,我不要哥哥死。” 她似一朵皎洁的娇花,柔弱无害地伏在他膝上,顺从而依赖。 束发的玉簪滑落,她故意的。 如瀑的漆发顿时散落下来,一丝丝一缕缕绕在沈舟颐指尖。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可怜啊,可疼,可原谅。 沈舟颐翦瞳不露痕迹地眯了下。他将她扶起来,枕在他臂弯,在她光洁的颈间呵气,深浅不一,证明他在极力忍耐。马车疾驰,两窗景物如飞。可就算驶得再快,也要半个时辰才能到家。 戋戋少有这般招人喜欢的时刻,平素的她,骨头又硬又倔。 晋惕和柔羌王子都抢着要她,她身在宫里,他对她也再无威胁,为何她还要巴巴过来纠缠他呢? 沈舟颐心底滋生细微的愉悦之意,蠢,是她喜欢他呀。 他们成婚了这么久,饶是一开始她抗拒他,这么多日的同床共枕她不可能半点不动心。日积月累的感情已经沁入他们彼此的骨髓,是任何外面的野男人都偷不走的。就算她某一日被别人抢走,那颗相印的心也会驱使她重新奔赴于他。 沈舟颐蓦然觉得,自己得到了拴住戋戋最安全有力的法门。前世直到他死,她都厌嫌于他,今生这恩爱来得着实始料未及。 他神思还在飘忽,戋戋凑到他唇角,已去开始扒他的衣衫。 沈舟颐下意识按住她的柔荑,讶然道:“还在马车上,你做甚么。” 戋戋嫣然一笑,指指窗外,“到啦。” 沈舟颐如梦初醒,打横将她抱起。戋戋微颤着肩膀,小鸟般将头埋在他怀中。不比晋惕胸膛带来的窒息,她曾在他怀中埋过无数次,随随便便就能找到最舒适的位置。 兄妹俩的感情今日被两个男人同时搅乱,本待大吵一架,至不济也得冷战数日,哪能如斯和谐。 变了,真的变了。 沈舟颐暗暗觉着,戋戋变了,自己也变了…… 作者有话说: 戋戋表示两个男的已经很难应付了,现在是三个男的…… 马上就是小年啦,本章评论发个小红包,祝追文的小可爱新的一年吉祥如意,远离晦气,学业事业节节高升! 标注: 1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出自宋代司马光的《西江月》 2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出自乐府《子夜歌》 第58章 豺狼 贺宅庭院内, 月姬瞥见夫人被公子打横抱着进门,两人有说有笑,举止自然亲昵, 嫉妒的指甲暗暗掐进肉里。 为何呢? 明明她才是贺府名正言顺的千金嫡女, 幼时沦落风尘饱受苦楚, 费尽辛苦认祖归宗,本以为自此以后可以过上风风光光的好日子,被偏爱的却还是那个冒牌的戋戋。 难不成一日为妾终身为妾,即便身份互换, 她也摆脱不了卑贱的命运? 公子养她,只为替戋戋挡箭。 远处浓情蜜意的二人对月姬的幽怨全无察觉,戋戋攀缠着沈舟颐的脖子, 娇柔得像朵离开他就没法活的菟丝花;湿糯的小舌头轻轻舔过他的额角, 留下一排细细的齿迹, 恍若菟丝花在汲取养分。 沈舟颐嘶了口凉气, “属猫的?” 他喉间起伏,熬不住这样的折磨。 戋戋宛然低笑道:“哥哥若讨厌, 那我就去咬晋惕。” 沈舟颐的呼吸清晰回荡在她耳蜗边:“敢!” 桃夭院终于到达,两人感觉像走了一百年那么长。 开门,将她平放在床帐中,沈舟颐跪在她枕畔, 居然没着急行云雨之事。 他眼潭深处暖与冷兼在, 好似全然为她的真情打动, 又好似根本不信她。戋戋深谙他素来心机重, 不急行风月之事, 应该还有话要审她。 稍露虚伪之色便会被察觉, 戋戋眨了眨星眸, 迫使自己把杂念驱净。 “舟颐哥哥。” 她唤的比春水更腻。 沈舟颐喉咙哑。 他本来打算先询问宫里情况的,可现在……再没点反应,就不是个男人了。 沈舟颐翻覆过去,一手绕至她脑后方:“看来你自己找。” 自是一宿风月。 …… 翌日晨光霁雾,蒙蒙亮时分,戋戋的四肢涨涨酸酸,雪白手臂上几点青紫,都是沈舟颐造的孽。 她喟然叹口气,准备更衣上妆,却猝不及防被身畔男子压回柔软的被褥间。 戋戋瞪大眼睛,散乱的气息再度和他交织在一起。 沈舟颐尚存几许睡颜,模样惺忪,看上去白净秀气。 他若不做大夫,做儒生读书也是顶顶的好材料。 “笑什么?” 他忽然问。 戋戋微笑:“叹哥哥太帅气了。” 撇开心肠遑论,端地是一副温雅的好皮囊。 沈舟颐慵懒而惬意地蹭了下她鼻尖:“你怎么和那个王子遇见的呀,不是跟你说过,没事别出秋菊小殿吗。” 戋戋枕在他臂弯中:“是晋惕,晋惕要我到小花园与他相会,我决定和他做个了结才去的。” 他无意识嗯了声,薄唇微张着,似乎同意的。 进宫的时辰需要严格恪守,戋戋悄摸摸拿起衣裙,趿鞋下地。 身后响起沈舟颐的低低提醒:“别穿那套衣衫,换个吧。上面染有乌木犀,挺难闻的。” 戋戋惑然:“什么?” 听起来,是种香料的名字。 沈舟颐常年浸淫各种医药香料,自然能闻出来戋戋衣衫沾染了乌木犀的味道。乌木犀花和雪葬花一样,只有在极度苦寒的北域草原之地才生长,使其汁液揩涂全身,可有使血液生暖、遏止冻疮之效。 想那位来自柔羌的阿骨木王子通体散发异香,便是携佩此物之故。乌木犀香气霸道猛烈,能侵夺诸香香气,戋戋和王子接触过,衣裙上自然也沾染此香。 沈舟颐曾和邱济楚往北域走过,那里的很多王公贵族都喜佩戴此香。 戋戋拿起自己的衣裙嗅了嗅,其实香味很淡。 “对人有害处吗?” “没有吧。随身所佩之香,岂能有害处。” 顿一顿,沈舟颐又踌躇着说:“不过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剥极而复,否极泰来,好的可以变成坏的,坏的也可以变成好的。羊心忌党梅,牛肉忌黍米,某物一旦与相克之物搭配,便会变化本性。便比如这乌木犀,好虽好,名贵也名贵,沾上烈酒却会变成迷.药。” 沈郎中的私塾又开始传授知识了,他还真是三句不离老本行。 戋戋听得困,打个哈欠:“好啦好啦我换件衣衫就是,你跟我说这些我也费解。” 沈舟颐无奈摇摇头。 乌木犀,乌木犀,他百无聊赖地仰在床帐间,喃喃念叨着,手指缝儿漏进冬日暖融融的阳光。 脑海中缓缓浮现乌木犀枝叶和果实的脉络图,以及其作为药材的释名、气味、主治。这些知识伴随了他两辈子,已然融进他的血液中。 其实乌木犀和另一种剧毒的草药形貌相似,他年轻时为救济病人曾做过神农做过的事——尝百草,差点误食断肠身亡,因而记忆深刻。 当然,是上辈子年轻时。 那时候他才十五岁,刚刚传承师父的衣钵和医书,单纯而懵懂,什么人都敢救,什么人都会救。 他救的人中有江洋大盗、贼头乞丐、落魄书生、魔教妖女……不少是身受重伤,或毒发命在顷刻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谨记师父临终教诲,宁肯抛却自己性命不要,冒险去山中尝百草,编写自己的医书和药方来救治这些人。 了慧——当地信佛的人称呼他为禅师,患病的人称呼他为大夫。 佛与医,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 他以前也天真以为,他做了这么多善事是能成佛的,直到他在路边的荆棘深处捡到一个气若游丝的女子,是前世的戋戋…… 沈舟颐怀揣着遗憾与痛楚,紧闭双眼。 这些日多愁善感,老是念起这些旧事。一想到她,他的眼角就湿润了。 他不明白,前世死也不明白,他救了她,她为何反过来杀他? 染指珍珠 第65节 人人都说他天赋异禀,弱冠之年就做得太医,达到沈家祖辈几百年都不可仰望的高度,简直扁鹊附体,华佗在世,祖师爷赏饭吃。 唯有他自己知道,哪有什么天赋异禀、华佗在世,这些用药和用毒的知识,全是他上辈子一字一字费尽心血记下来的。 他前世虽为僧人,所撰写的《善人经》却并非佛经,而是他一生治过的病人的凝练记录。 是以他听说阿骨木王子这些人想用《善人经》羽化成仙,深感荒唐。 羽化而飞仙? 人们最后找不到他的尸体,是因为他死无全尸,被烧得连渣滓都不剩,而非是什么尸解飞仙。 他做过那么多善事最后都业火焚身,想靠区区一本书功德圆满,简直痴心妄想。 沈舟颐回忆着往事,正自昏昏沉沉,忽然一双绵软的柔荑覆上他的眼睑。 戋戋已梳妆打扮完毕,珠花在鬓角间叮当作响,垂下头来,妙目含情凝睇着他:“哥哥怎么哭了?” 沈舟颐咽咽喉咙,很快调整过来状态,对她淡淡莞尔:“没事,早上有点眼睛疼。” “叫你别点灯熬油看那么多医术,现在难受了吧,” 她嗔怪着,微凉的指腹在他凸起的眼皮上左右摩挲,沈舟颐不由自主合上双目,长睫随她的抚摸而颤抖、翕动。 他眷恋地反握住她的手,无辜辩解一句:“我昨晚也没熬夜看医书呀。” “昨晚没看,白昼定然看了。白昼没看,前天晚上一定看了。” 戋戋棱角有致的珠唇压低,羽毛般轻柔的吻次第落在他的眼睫上。 “妹妹知道哥哥要养整个贺家,肩膀担子重,但也实在不忍见哥哥如此辛劳。” 来不及褪去的情愫重新又被她勾得潮涌,沈舟颐本能地梗起脖子,顺着她那起伏的力道,舌尖去轻舐她小巧精致的耳垂,以及耳垂上凉丝丝的珍珠坠……换掉昨日被乌木犀污染的衣衫感觉就是好,还是她本身的少女清新气息最好闻。 正要揽她肩膀带她入怀,戋戋却身形一侧,灵巧地从他怀中逃开,发髻未乱,衣衫未散。 “哥哥今日不必去太医院当值,便在家好生休息吧。马车已经在大门外等候多时,妹妹要去了。” 沈舟颐长眉蹙起:“耍我?” 欲起身抓她,她咯咯笑语而去,跑得没影。 沈舟颐寝衣还自凌乱着,怃然扶额,终究无法以这副样子见人,只好饶她一马。 他幽幽来到戋戋方才用过的妆镜台边,拿篦子随意也梳了梳自己的头发。 窗外鸟语啁啾,静谧安宁。 梳着梳着,睡意渐渐醒了。 不行啊,他不能让她一个人进宫去,宫里还有两只狼睽睽盯着她。 他去得晚了,也许她就跟人跑了,她和他的感情才刚刚融洽一点。 沈舟颐颓然扔下篦子,也佯作殷勤,侍奉太后。 · 戋戋前脚刚到宫门,沈舟颐后脚也赶到。 他们各为其主,要前往的宫殿迥然。 “我今天不会见晋惕,你巴巴跟过来做什么。” 戋戋那张明艳的脸颊略略现出惊讶,“在皇宫你也要寸步不离地监视我?” 沈舟颐两睛翻白,大为齿冷。 “跟你有什么关系,也忒煞自作多情,我是来给太后娘娘献新研制的养颜膏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切莫挨着我,让太后娘娘看见又要怪罪逾矩了。” 戋戋:“哼。” 嘴虽硬,临到岔路口两人分别时,沈舟颐还是软语恳求戋戋:愿她身处富贵之中,莫攀高枝,莫忘记他这糟糠之夫;她周围男人一个个都比他有钱有势,愿她别做那见异思迁之人。 没什么威胁的语气,纯是叮嘱罢了。 戋戋轻飘飘揭过,“哥哥就爱开玩笑。” 刚欲往秋菊小院就碰见了晋惕,他刚给太后问过安,立在皇宫的一截枯柳之下,高挺的身材挂着霜,显然等待良久。 戋戋右眼皮剧跳,转身想走,晋惕却已察觉她,叫道,“戋戋!” 戋戋叫苦不迭,只得止步。 晋惕三步两步拦在她面前:“昨日我叫你在宫里等我,陛下已应允我接你回王府,你为何言而无信,又和沈舟颐走了?” 戋戋眉眼冷冷:“他是我夫君,我和他走怎么了。” 晋惕难以置信:“他是你夫君?戋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忘记当初他是怎么祸害咱们的感情,怎么强迫你了吗?他根本不是个好东西。” “那他现在也是我的夫君。无论他好坏,我一个妇人,既失掉清白,除去认命还有什么办法?” 晋惕立在凛冽的寒风中,痛心疾首:“戋戋,你变了,原来你也变得胆小怯懦,黑白颠倒!” 戋戋颜色沉暗,话直直往晋惕肺管子戳:“那你呢世子爷,当你知道我只是个市井歌姬的女儿时,你不也一样因为出身鄙夷我,需要咬牙切齿地痛下决心,才忍受委屈娶我吗?我难堪与您匹配,就请您以后莫要再纠缠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吧。” “鄙夷你,我连世子妃的位置都愿意给你,一心只想与你相守,如何鄙夷你了?” 晋惕字字停顿,从齿缝间溢出,愠气在寒风中吹得冰冷。 “我听人说过,在我身处边疆的那段日子里,你曾试图跑过,他……他是强行把你绑回来的,是吧?你心里有委屈为何非要藏着掖着,假装摆出这么一副幸福的模样,自欺欺人呢?” 沈舟颐那么混蛋地对戋戋,晋惕早就手痒,想宰沈舟颐为戋戋泄愤了。他本以为他和戋戋是相爱的,因为奸人作梗才被迫分离,可现在她口口声声叫那个男人夫君,向强迫欺辱她的男人缴械投降,甚至反过来对自己恶语相向。 戋戋怔怔,被他说得戚然。 晋惕抓住这机会,攀住戋戋的双肩:“戋戋,来我身边吧。你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伤害过你,哪次不是护着你向着你的?” 戋戋有瞬间的失神:“我。” 忽然念及,这里离寿康宫很近。 若被那人听见了…… 她痛楚地摇头,晋惕是个热心肠,也是个好人,但他救不了她。 她无情甩开晋惕的手。 “多管闲事。” “若世子爷还有几分廉耻,就该放手。我已经有夫婿,若世子爷强行将我抢到王府去,得到的怕只有我的尸体。” 晋惕彻底被伤到。 “你,竟是如此打算。” 他松开她,五官那坚毅的神色支离破碎,木讷走开,背影无比落寞。 “好我走,但愿你被他抛弃时,不要后悔求我!” 戋戋无言地眺望他的背影,热泪长流。 对不起啊,她心里暗暗对晋惕说。 其实她万分渴望就此脱离樊笼和晋惕走的,但有沈舟颐在,一切痴心妄想,她必须要这么无情才能换取沈舟颐的信任。 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虽然身处皇宫,却有一双隐形的眼睛在监视她。森严如皇宫又怎样,那人的目光可以逾越宫墙。 她希望有朝一日能给那个人致命打击,而非是隔靴搔痒地玩逃追游戏。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豺狼 晋惕走后, 戋戋独自一人黯然神伤许久,西风飒飒,吹得人由内而外透心凉。她踯躅往秋菊小殿挪去, 但觉前路茫茫, 祸福莫测。 回到殿中, 她用清水匀了面,又小憩片刻调整状态,中午送膳时却还是被沈舟颐瞧出端倪:“哭过呀?” 他今日居然没托小太监送膳,胆子如此大, 居然敢亲自递食盒过来。 戋戋尝试矢口否认,沈舟颐的墨眉压低些,愈发觉得她伪言相欺。戋戋只好承认哭过, 寻些理由胡乱搪塞他。 沈舟颐若有所思道:“是不是因为晋惕?早晨偶然瞥见他往你这边来。” 戋戋哑然, 他果然看到了。 沈舟颐半开玩笑道:“戋戋, 你莫不是背着我还和晋惕有私情吧, 他那么喜欢你,跟你说什么?” 嘶, 刹那间戋戋以为他听见自己与晋惕的对话了,紧张得指甲嵌入掌心……随即想到他上午在寿康宫侍奉太后,怎能手眼通天,在皇宫安排人手跟踪她?自是诈她来着。 稳了稳神, 便道:“哥哥多心, 我是觉得独身在皇宫孤零零, 才伤神了阵儿。晋惕来找我, 我威胁说他若敢仗势欺人, 就死给他看。” 她唇珠微动, 目光盈盈, 说出的话真诚动人。 沈舟颐回报一笑:“保命要紧,妹妹倒也不必如此刚烈。” 他亲自过来送食盒已然逾矩,并不能在秋菊小殿长足停留,匆匆关照几句便离去。 戋戋一人坐在宫殿中,品着沈舟颐做的糕点,味同嚼蜡。 今日的话有些重,应该彻底把晋惕的心伤碎了。晋惕向来孤傲自负,经此挫折,必然熄了在圣上面前向她求亲的念想。 没有晋惕,她这颗棋子对圣上全无用处,圣上迟早把她轰回贺府。 贺府,那是沈舟颐的地盘。 事态可就棘手了…… 柔羌的阿骨木王子昨日与晋惕口角一场,郁气难宣,晚间躺在软榻上周身热血澎湃,手臂青筋浑欲暴起。 戋戋窈窕清丽的倩影萦绕在眼前,阿骨木越发觉着,戋戋是个极其特殊的女人,能不能得到她关乎一个男人乃至一个国家的尊严。 论力气,论带兵,论地位,论体力,他都优胜于晋惕。堂堂柔羌的大王子,岂任晋惕那等南朝武夫踩在他头上? 争女人或者争土地,他都必须赢。 阿玛见王子辗转难眠,便和王子共谋此事。 阿玛道:“戋戋姑娘在南朝虽属大美人级别,奈何出身低微,又是个嫁过人的女子,不配为您的大妃,您可千万别头脑一热做错事啊。” 阿骨木沉沉道:“我自然晓得。嫁过人倒无所谓,戋戋的夫君看起来儒弱文质,夺娶十分简单。本王子真正担心的是晋惕。” 染指珍珠 第66节 晋惕威名素著,能征惯战。 阿玛道:“何须夺娶?那日属下见您吻戋戋姑娘的手背,她亦对您含情凝睇。若得两情相悦,把她迎回咱们北地去,岂非皆大欢喜?” 阿骨木王子顾虑道:“临别时本王只与大妃说要娶南朝公主,如今骤然带个南朝民女回去,恐怕大妃要怪罪。” 阿玛道:“左右都是南朝人,您娶公主回去和娶民女回去也无甚区别。大妃最是贤惠,怎会因这种小节怨怼您。” 王子的大妃是北地草原第一美人,嫁给王子两年来,替他育有两子。 柔羌不比南朝,无妻妾之分,大妃是唯一的正室妻子,王子的其他女人严格来说都是奴隶。大妃善良柔朴,虽地位千差万别,但也从没见她欺辱过哪个侍妾,王子后宫的女人们亲亲近近犹如姊妹。 王子想到自己那善良的妻子,嘴角轻轻微笑了下。没错,他有那样一位柔婉的大妃在,定然能顺利赢得戋戋。 他隐隐有个念头,弃娶安乐公主,他要和南朝皇帝说:娶戋戋。他要求娶尊贵的安乐公主或许皇帝还会舍不得,但戋戋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民女,皇帝应该很乐意把她嫁给他吧。届时他抱得女裙钗在手,看晋惕还拿什么跟他争。 昨夜喝多了酒,直到第二日午牌脑袋犹自昏昏涨涨的。 阿骨木由侍女作陪,在皇宫观赏景色。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那日碰上戋戋的地方。 土堆假山和冬日萧瑟的凤尾竹后,一粉蝶裙的佳人正坐在此处。 王子金眸一怔,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戋戋姑娘?” 戋戋眨眨眼,姿色天然,人比画中娇。 她起身敛衽道:“王子。” 阿骨木跨步上前:“戋戋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戋戋腼腆而羞涩道:“戋戋昨日蒙王子殿下礼遇,甚感过意不去,故在此等候殿下。” 阿骨木嫌凤尾竹林遮挡天光,环境过于沉闷闭塞,便拉住她的手:“走,本王与你到那边说。” 戋戋推诿道:“不,皇宫规矩森严,就在此间说。” 密密麻麻的凤尾竹几乎将他们的身形全部挡住,戋戋固然为防沈舟颐,王子却错意成她羞赧,只敢偷偷摸摸在竹林与他偷.情……毕竟南朝女子都那样畏首畏尾。 王子妥协道:“好。” 他身上犹佩戴乌木犀的香囊,散发着辛冽的男子气息。 戋戋指向他腰间之物:“好纯的香料,敢问王子是什么香?” 阿骨木循着她目光,简单解释了乌木犀两句,和沈舟颐说的相差无几。 戋戋遗憾道:“我喜欢这香的味道,可惜在南朝买不到。” “是的,此乃本王的国度所特产。” 阿骨木摘下自己腰间香囊给戋戋,“你若喜欢,小王便送给你,左右非是什么珍稀的东西。” 戋戋托香囊在手,打开,见里面所剩香粉寥寥,想是王子已使过多年。她秀眉微蹙,遮住眼底柔漪般的哀戚,似乎不大悦然。 阿骨木察言观色,“怎么,是太少了吗?匆忙之间我身上就这一个,明日我给你带更多的来。” 戋戋道:“多谢王子厚情。” 她眉似新月,周身萦绕轻灵之气,脂粉嫌污颜色,美极。 偏僻的竹林间,就他们两人。 王子呼吸热了热,心中暗暗把自己咒骂一千遍一万遍,这样动人的戋戋,当初他怎能狠心把她赐给塔泽,伤她的心? “昨日本王向姑娘道歉,姑娘原谅本王了吗?” 他拿起她纤柔的手背来,想再亲吻一下。 戋戋灵巧地抽回手去,眸中波光流转,有情还似无情。 “当然原谅王子。” 阿骨木不依不饶,火似的热情压低在她耳边:“那可否告诉本王,本王和晋惕,谁更讨得姑娘芳心?” 晋惕目前是他最强劲的敌人,无论在情.事上,还是战场上。 戋戋犹豫片刻,小声道:“晋惕。” 阿骨木王子的气息倏然冷冽。 “为何?” 戋戋道:“我与王子才认识了须臾数日而已,与晋惕却素有婚姻之谊。” “哦?那你为何弃嫁晋惕,委身给你现在的夫君?”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 阿骨木懒得听她南朝那些繁文缛节,健美的手指勾住她衣裙上的一截丝绦:“那姑娘与本王认识得久了,是否会更喜欢本王?” 他的热忱似浪涌,于男女情愫上也似炽炎霸道的太阳,乌木犀的气息将戋戋全然吞没。 阿骨木的手臂撑在戋戋耳畔,戋戋矮一矮身,从他腋窝下面钻出去。 “时辰到了,我得离开,否则被宫人发现糟糕。” 她灵巧若雨燕,三步两步就没影。 阿骨木王子在后喊道:“站住,你还没告诉我明日还来不来这里与我相会?” 戋戋没回应他。 阿骨木王子出神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掌,想到方才碰触她肌肤的美妙感觉,受用无比。 得赶紧把她娶回柔羌去! · 戋戋没条件和阿骨木王子多啰嗦,她回到自己的偏僻小宫殿还有其他事,换衣衫,沐浴,彻底洗去身上那股乌木犀香气,免得沈舟颐又怀疑她见过异族王子了。 阿骨木给她的那枚小香囊被她用油纸细细包裹起来,使气味不外溢。 做完这一切,戋戋有种当贼的心虚感。 要对三个男人强颜欢笑,戴三张面具,戋戋还真有点狼狈招架。 晚上沈舟颐把她压在床榻间,温柔的神色如月华流水,暖暖生情,如火如荼。 唇齿交缠间,他一手轻揉她的小腹,问道:“为何这么久了还没动静?” 夹杂嗔怪和失望,自是指孩子的事。 她怀上的话,他碰碰她手腕的脉搏就能感知到。 戋戋蜷缩起双肩说:“可能我宫凉,难于受孕。” 沈舟颐长眸微狭,妇科的事他虽未达炉火纯青的地步,却也是会瞧的,她宫凉与否他最清楚不过。他们成婚这么久,若不是她乱吃了什么东西,她早该有孕,孩子都生下来。 “别是你平常乱食补药,损坏了身子。姚珠娘仿佛经常给你乱送礼。” 他提点道,“以后你的其他补药都停掉吧,且按我给你开的方子调理身体。月余之内,我们必然会有孩子的。” 戋戋颇不自在,补品?姚珠娘何时给她送过补品?别是他知道她暗中偷服避子药的事,特意用这种委婉的口吻点破。 与直率的晋惕和阿骨木截然不同,沈舟颐可太爱弯弯绕说话了。他的意思一般只说三分,余下的七分得靠她去猜。 月余之内……沈舟颐敢这么说,便是对他自己的医术自信,也对他自己的身体自信。若半个月后戋戋的肚子还动静全无,估计他就要追责避子药的事。 戋戋感到脑仁发麻,生孩子着实开玩笑,她逃离他还来不及,如何能为他生孩子?若逃离他的代价是生孩子,未免太沉重点。若公然道出她在服避子药的事实,他会怎样惩罚她呢?神思涉遐,沈舟颐清晰的声音透入她耳膜中,仿佛在回答她:“把你关起来。” 戋戋浑身倏然激灵,悸然盯视他。 他化作一丝盈盈的笑:“……好让你乖乖呆在贺家养胎,免得出门乱走受伤。” 原来是养胎。 戋戋捂胸松口气,勉强也对沈舟颐扯出一个笑来,笑比哭还难看。 “可我还要入宫,晋惕还会纠缠我的。” 沈舟颐凑在她耳边:“前两天你不是叫我想办法么,我想到了。” 又想到了? 戋戋的心跳咯噔漏掉一拍。 皇权森严,他有什么办法和世子和陛下对着干? 戋戋满眼赞叹,心下却懊恼至极。 “是什么?” 沈舟颐本想逗逗她,但见她这般疑虑重重的样子,便没故弄玄虚,软软柔柔地道:“《善人经》呀,你没听说过么。” 那个经是阿骨木王子跟圣上要的条件,若圣上能给出那经书的孤本、再外加安乐公主和亲,那么柔羌便就此俯首称臣,偃旗息鼓。戋戋自然也就不用再日日入宫,等待晋惕采撷了。 “这个办法好吧。” 戋戋难以置信地愕叹道:“你疯了,那种亡佚名几百年的孤本,圣上都无处可寻,你寻得到?” 沈舟颐嗯:“自然寻不到。但他们好像说知晓那个经书的内容也可以。” 戋戋疑惧的眼珠越发瞪大。 “你知道内容?” “恰好能默写一些。” 戋戋彻底无语。 他这辈子怎么做人的,为何左右逢源处处顺利?而她却处处艰难险阻。 她虽暂时猜不到沈舟颐就是那本经书的作者,但想来,他上辈子一定读过那书。 戋戋陷入深深的绝望与懊丧中,沈舟颐好可怕啊,也好恼人,凭什么他每次总能恰如其分地想出办法? 她觉得自己根本不是沈舟颐的对手,无论怎么玩都玩不过他。他前世到底是谁,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问题折磨她快要疯魔。 两人商议正事点到为止,接下来便是熟稔的缱绻。以往戋戋还能强迫自己享受其间,此刻身体却麻木得不像话。 她潜意识里其实已经把沈舟颐当作对手,这种颓丧的感觉,就好像两个同窗苦读的人同时参加科举考试,明明努力都差不多,却一个高中进士,一个名落孙山……她前几日叫他去想办法,其实只是顺水推舟,她根本没料到他真有什么办法对抗强权。 可现在他非但想出来了,而且还是一套清晰的,可立马实现的办法。 他怎么可能真会默写那经书? 戋戋挫败到极点,满心冰冷。 染指珍珠 第67节 难不成,老天爷真要她一辈子困在沈舟颐的牢笼里,给他生儿育女么。 戋戋心灰意颓,动作也凝滞几分。沈舟颐在她腰际轻拍几下,哑声提醒道:“专心些。” 戋戋喟然,沉浸在沈舟颐温热的怀抱中,神思却已飘到九霄云外。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豺狼 戋戋和晋惕决裂后, 皇后娘娘迫不及待地将她逐出皇宫。 以前借皇宫的庇护,戋戋还能瞒着沈舟颐暗箱操作。如今被逐出去,她唯一能落脚的地方就是贺府, 在沈舟颐的五指山下兜兜转转, 要想好好活着唯有仰仗他的鼻息。 但她并不后悔和晋惕决裂。 晋惕是沈舟颐的心腹大患, 若非当着沈舟颐的面与晋惕断干净,沈舟颐永远都对她存疑,她永远难以取得他实打实的信任。 如果上天垂怜,希望能让她在一个月内逃离贺府。 沈舟颐已经猜到她偷偷服用避子药的事了, 一个月是他耐心的最大限度;若之后她还“冥顽不灵”,他肯定要挑破此事,到时候谁都难堪。 时间相当紧急。 二月初十, 戋戋入宫侍读的最后一天。 凤尾幢幢竹影之中, 阿骨木王子将更多的乌木犀香料交给戋戋, 并向她表明爱意, 说前世有缘,今生想与她婚配。 戋戋听到“前生”俩字太阳穴下意识发跳, 疑虑着问:“……前世?” 王子道:“与姑娘的相遇有种宿命感,你的面相很像我柔羌一位世代受人崇敬的女战神。” 戋戋摸摸自己椭圆形的脸颊:“我长得很有杀气?” 王子摇头:“不是,那位女战神也是张圆脸。” 戋戋道:“北地民间流传的故事我也略知一二,没听过哪位出名的女战神。” 王子解释道:“那位女战神是修罗的化身, 人间的煞神, 杀过的人的骷髅可以堆成一座山, 曾经为我北地柔羌带来过安宁与和平。只可惜她后来自甘堕落, 坠入魔道, 先王便将她的世迹抹去了。” “怎么个自甘堕落?” “传说她爱上一个僧人。” 戋戋恍惚记得沈舟颐前世也是个僧人, 随即想到天下僧人千千万, 此僧非彼僧。 两人复又攀谈片刻,绕开这些战神僧人的复杂话头不谈,单讲些男女暧然的挑逗之语。蓄意勾引柔羌王子倒算不上,戋戋只是觉得王子很有用,或许在将来能助她一臂之力。只要能对付沈舟颐,给阿骨木些甜头也无所谓。 王子再次吻到她的手背。 “戋戋姑娘,和我回柔羌,好吗?” 戋戋微显沮丧:“难。明日我就不再进宫了。” “为何?” “皇后娘娘所命。” 王子脸色奋奋然:“没关系,我来想办法,只要你肯跟我。”他大掌伸将下去,呼吸喷灼热气,欲抚戋戋的臀。 戋戋婉转浅笑。 上一个说要想办法的人还是沈舟颐,沈舟颐固然很快想到办法,却不清楚这阿骨木王子有几斤几两。 希望这王子可以多动动脑筋,别动不动就用武力蛮干,否则任凭地位再尊崇也迟早被沈舟颐玩死。 戋戋离开后,阿骨木派自己的亲信阿玛回趟北地,通知兄弟和族人勤加操练兵马,准备和南朝开战。 阿玛问:“安乐公主还有遗失在南地的了慧禅师的经书,王子打算放弃吗?”开战就意味着两国之间彻底撕破脸。 王子面色冷冷,这两件事都不属他考虑的范围。 安乐公主本身就是幌子,用来蓄意为难南朝皇帝的,他从来对娶公主的事兴致缺缺。那本遗失的经书相对来说比较重要,高僧是整个柔然人的神祇,寻找它是为完成先王的遗诏……但王子相信南朝皇帝根本无处可寻。 “待戋戋姑娘到手后,烟火为信,正式开战,本王子与晋惕之间必然有一次生死决斗。” 阿玛领命快马出城而去。 …… 皇宫的晚宴上,觥筹交错。 诸位王侯将军观赏着歌舞,晋惕和阿骨木都在,且正好坐在面对面,两人互相鄙夷地剜着对方。 酒香怡人,阿骨木王子喝得有点醉。 圣上谈起安乐公主,和王子商量着把安乐公主嫁到柔羌去,以换来柔羌的称臣和岁贡。 “柔羌王子意下如何?” 王子品着酒味,道:“蒙圣上厚爱。本王子确实有心求娶贵国女子,但非是公主殿下。” “哦?” 圣上顿时来了兴趣。 对面的晋惕本来一杯接一杯地颓丧饮酒,猛然闻阿骨木此言,剑眉斜飞,双目如搅着愠色的漩涡——显然他猜到阿骨木想说谁。 阿骨木大大方方说出戋戋的名字。 在场面面相觑,大多数王公贵族对贺家闻所未闻。 圣上的脸色黑得很,别人不晓得贺戋戋他还不晓得,当初晋惕就是跪在他面前,口口声声要娶此女,与此刻的阿骨木王子如出一辙。 这到底是什么祸水,妖女,惹得男人们都抢着挣她?此女若敢威胁到皇位和江山社稷,必然得把她赐死。 晋惕霍然起立,英俊的面颊隐隐覆盖一层铁青。若非圣上面前由不得他放肆,他都想拔剑把面前桌案劈成两半。 “圣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晋惕身上。 圣上厉声道:“子楚!坐下。” 只因晋惕的长姊在宫中做贵妃,圣上是晋惕名义上半个姐夫,晋惕又为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圣上才格外纵容于他。 阿骨木王子双腿交叠在一起,胸有成竹地眺着晋惕。 晓得了吗,抢女人要这样抢。 看看你家皇帝是更在意江山些,还是为一个小小女子帮你主持公道。 晋惕泛白的骨节咯咯作响,眸子比黑夜更暗。 魏王担心儿子过于僭越,狠狠押着他坐下,向圣上拜礼,又对王子道:“王子说笑,您说的那位贺姑娘不过是一介布衣,难以匹配王子的身份。” 阿骨木王子道:“本王也没让那姑娘匹配本王的身份呐,只是纳来养在身边,闲时逗弄而已。” 其实他面对戋戋本人时要有礼貌的多,此时如此说,存心气晋惕。 魏王又道:“那位贺姑娘是嫁过人的女子,且夫婿尚健在,派她和亲有违公理伦常。” 阿骨木王子沉声道:“本王就要她。” 有夫婿又怎样,左右是个弱质文人,杀掉。 随即也起身,向圣上道:“若陛下肯满足本王子的心愿,柔羌愿献上岁贡,就此两国停战。” 圣上捻着下巴,一时沉吟未决。 晋惕烦厌得很,虽戋戋对他无情,他却不能对戋戋无义,焉可看着她被推进火坑,和亲到那漠北蛮夷之地,父死子承兄终弟及? 他悲愤难当,却又要顾忌着为人臣子的礼节,不能在陛下.面前与阿骨木王子动手,只得借着醉酒更衣的名头离宴。 阿骨木望向晋惕匆匆离去的背影,莞尔一笑。 传说中的情敌,也不过如此。 王子感到四肢百骸无比舒服,跟在快马上跑了五十里一样酣畅淋漓。在柔羌,他作为高高在上的王子,女人向来都是主动往他身上贴的,从未体验过这种争抢与厮杀的爽感。 南朝人,徒然有武力罢了。 …… 这场宴过后,阿骨木王子又被圣上单独叫到御书房。 最后的结果是,圣上封贺家女一个郡主的虚号,送她到北地柔羌去和亲。 这结果在意料之中,圣上连自己的亲生女儿安乐公主都忍心嫁去北地,更何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戋戋。 安乐公主得知喜讯后,大呼万岁,赏赐了戋戋许多金银财宝。 晋惕却沮丧欲死。 他去圣上面前跪,跪一天一夜,求圣上收回成命。 沈舟颐再可恶,到底也是南朝人,到底也有张俊俏的皮囊在;若让戋戋被那些粗鲁如野兽的柔羌男人玷污,她会死的。 圣上质问:“子楚凭什么叫朕收回成命?” 晋惕须眉戟张:“柔羌人狼子野心,陛下即便靠和亲暂时稳住他们,来日他们照样会卷土重来的。不若命臣上沙场,杀柔羌一个落花流水!贺姑娘……贺姑娘只是平民百姓,陛下向来爱民如子,关键时候怎可推百姓出去挡刀?” 圣上呵斥道:“放肆!” 晋惕死死垂下头去,怨气冲天。 “朕可是听说那女子冷血无情,狠心将你抛弃,你还愿意为她说话?” 晋惕执意道:“即便她一刀杀死微臣,微臣仍是情之所钟,不能自已。” 圣上晓得了,晋惕这是要和柔羌王子对峙到底。 柔羌是个祸患圣上如何不知,怪只怪前些日晋惕自己颓废。 圣上不是那等软弱之主,柔羌屡屡犯禁,圣上表面与他们虚与委蛇,暗地里也在思量着如何将这些异族斩草除根。 阿骨木和圣上,两国君主相交,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却谁也没捧出真心。 “朕可以答应你的请求,给你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朕会表面和柔羌人罢手言和,你夜率三千精兵,突破边疆大关,偷袭柔羌的核心部落。” “若你能一举拿下柔羌几位长老的人头,回来朕便将贺家女许配给你。但在此之前,她已被封为郡主,使命就是去柔羌和亲。要救她,看你能不能完成朕交给你的事。” 晋惕骤然使命加身,热血澎湃。 染指珍珠 第68节 他眼神变黯,暴风雪般的狠意袭上瞳孔。 “臣定不辱使命。” · 戋戋突然间被封为郡主,对于整个贺家来说,是巨大的惊讶和打击。 临稽家族大多弗愿家中女儿远嫁,更何况是那漠北苦寒之地。 丫鬟们都议论说:“柔羌那位王子妻妾成群,大妃一位,侍妾十二。蛮族不知天伦,同时娶两位大妃也是常有的事,女人在他们那里地位等同于牛羊。” 戋戋乃冒牌千金的秘密泄露后,贺家人尽皆对她白眼,冷淡至极。贺三爷和三夫人甚至觉得,和亲是戋戋和吴暖笙二人多年欺瞒贺家的报应。 贺老太君缠绵病榻,得知此事后只浅浅问了几句,没干涉太多。她心里对戋戋这个孙女大概还是有怜惜的,戋戋罪不至此,只是老太君人庸体衰,无能为力。 晚间,戋戋静静依偎在沈舟颐怀中,看红烛坠泪,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动。 他们十指交扣在一起,沈舟颐骨节修长的手包裹住戋戋稚嫩的小手,缠绵交错的心跳声,融入彼此的身体。 “大皇子今日警告过我了,叫我保命要紧,莫去干涉你被封为郡主和亲之事,否则圣上即刻摘下我的脑袋。那两个男人在宫里争夺你,鹰视狼顾,气势汹汹,根本没我说话的余地。” 沈舟颐一边认真吻着她娇憨的面颊,一边娓娓道来,无奈中夹杂几分落寞,惆怅淡淡的:“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明明我才是你的正牌夫君呀,一个个都逼着我和你分开。” 戋戋细声细气道:“我以为哥哥得知此事会勃然大怒的,我得知此事时都感觉天要塌了。” 沈舟颐喟然道:“怒?有何助益?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 他就是一介布衣。 戋戋水灵的眸子湿漉漉,缓缓从袖中掏出一条血红的长绫。 “妹妹已经想好了,若柔羌王子执意逼娶我,我到达北地,就用这条红绫悬梁自尽,必不会给哥哥蒙羞。” 沈舟颐阖了阖眼,脑海中幻想红绫缠在她单薄的脖颈上,她扼紧喉咙挣扎不脱的样子……暗暗摇头,没收她的手中红绫。 “我会救你。” 他的承诺在她耳边晕开。 “你拿什么救我,就凭那本经书?” 这一次大皇子的靠山也没了,连大皇子都站到晋惕那一边。 沈舟颐琢磨片刻:“还有别的。” 戋戋泛起疑色,他的下巴轻蹭她的前额,“戋戋你信我。放心,就算失败了圣上要杀头,十八道酷刑加诸我身上,我也不会供出你的。” 两人搂抱在一起,身体亲密契合。 戋戋被沈舟颐的双臂所禁锢,仰头只能碰到他的喉结,她便如蜻蜓点水小啄好几下,青眸中透出盲目的崇拜之色:“嗯,我信舟颐哥哥。” 沈舟颐把头埋进她颈窝,深深感受,似乎她肌肤间还有若隐若现的乌木犀香气——但稍纵即逝,被她身上浓郁的花香所掩盖。 常人确实不可能对气味如此敏感,只因他常年和药材打交道,许多奸商以次充好,甚至贩卖用药水泡过的假药材,沈舟颐需要从中甄别真假,所以才对气味格外敏感些。 她是不是又见过那个异族王子了? 沈舟颐心中分明,却没开口去问她,他晓得问了也没结果,她定然矢口否认。 她拿条红绫来佯装刚烈,都是为了对他表明心志,让他深信她爱他,却多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她最好是真的被迫和那个柔羌王子和亲的。 若让他发现她掺和到这件事中,背着他私相授受,不知廉耻地勾引那些野男人……红绫嘛倒也有用处,不必她动手,他亲手勒死她,正好前世今生的仇一块算。 还有那个什么王子,什么晋惕,都得死。 作者有话说: 标注: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出自两汉刘向撰的《唐雎不辱使命》 第61章 豺狼 听说柔羌王子在寻找《善人经》, 不少民间古物收藏家都向王子献宝,画轴古卷经书残本,鱼目混珠参差不齐, 妄图从王子手中获利……阿骨木看都懒得看, 没一个真品。 有族人看透他的心思:“王子不是懒得看, 而是不敢看吧?南朝民间藏龙卧虎,万一真有人献上《善人经》的孤本,王子必定要遵循先王遗诏,迎佛经回去。到时候两国罢战, 美若天仙的戋戋姑娘成为泡影不说,晋惕那一箭之仇也无法报了。” 阿骨木窒闷难当,此刻的他确实是在刀尖上行走。他既想要美人, 又想要佛经孤本, 又想杀杀南朝人的威风。 其实若没有晋惕这员杀将, 南朝皇帝只是病猫。 晋惕。 王子恨毒这个名字。 他须得先下手为强, 给南朝人点颜色瞧瞧。 · 晋惕这头,奉皇命夜袭柔羌。 如今柔羌王子停驻在南朝, 部落里群龙无首,如果实施突袭的话,只要布局得当应该可以做到。晋惕对自己的身体素质和领兵能力绝对自信,正大光明交锋时尚能杀得这些蛮子落花流水, 更遑论突袭。 晋惕杀劲很足, 策马率领三千兵士, 雄风凛凛。此番若得凯旋, 他便能赢娶美人归, 与戋戋长相厮守。 北地遥远, 晋惕率军抄近路, 日以夜继行军,跋涉足足三天三夜才到达北地。略去晋惕偷袭柔羌部落惨烈的厮杀场面不谈,单说结果——却是失败了。 不但败北,而且惨败。 原来那狡猾的阿骨木王子也拟偷袭南朝皇宫,部落中严阵以待。 晋惕此番战败,一则是远道而来粮草不足,叫柔羌人占尽地利之势;二来心浮气躁,多少存些轻敌之念,以为还能如上次那般轻轻松松杀灭柔羌,贪功冒进,致使三千南朝将士反被柔羌人杀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逃回中原,晋惕自己这个主帅也受下重伤。 东窗事发后,阿骨木王子勃然大怒,闹到圣上面前,口口声声质问:“我两国已答应修好,为何晋惕还行卑劣行径,漏夜偷袭我部落?既然如此,两国正式开战也罢!” 圣上哑子吃苦柏,有苦难言。本是阿骨木王子先存异心在先,圣上本拟晋惕能一举捣毁柔羌的核心部落,谁料晋惕失手,南朝倒成为挑起争端的罪魁祸首。 阿骨木王子悍然撕毁之前的合约,即刻便要启程回柔羌。 圣上只好用贺家那女子先行稳住王子:“郡主的嫁妆已齐全,我两国和亲之谊不能误,王子即便要回柔羌,也得带着郡主一块。” 王子听闻戋戋的名字,脸色方缓和一些。但两国的仇越结越巨,想通过和亲握手言和,实乃痴人说梦。 晋惕由朝廷的大功臣,变成大罪人。 圣上雷霆震怒,别说赐戋戋给晋惕为妻,不把晋惕打入天牢已网开一面了。 所有尊严、希望、胜负欲都破灭,晋惕真真切切体味到了生弗如死的滋味。那种从云巅跌落谷底的落差感,像一记重锤砸在内心,叫人骨软力竭,了无生味。 数日来,晋惕挨受君主、父母、朝臣的无数责骂和弹劾,谙尽世态炎凉,本来傲慢清高的性子如烂泥被狠狠踩在脚下。威名固然需要很多次出生入死的胜利才能造就,而身败名裂却只需要一次败北。 极度挫败下,晋惕也想过自戕。 想他堂堂男子汉,战场落魄,妻室也为人夺娶,人生实灰暗到极点。但为着戋戋不被送到柔羌,被那些野蛮人玷污,他就算再痛苦也得顽强活着。 二月十七距离上次争吵十多日之后,晋惕终于在宫中又见到了戋戋。她一身锦衣华服,珠翠满头,和之前甜美简朴的样子大为不同,宛若戴上富贵的枷锁,愁容满面。 两人会面,相对无言。 她没有像往常那般躲躲闪闪,或者见到他就跑,而是怔怔站在那里,眸中沁着晶莹的水雾。 晋惕朝她奔过去,一把将她纤薄的身躯紧紧搂住,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对不住戋戋,对不住,我打输了。” 泪珠坠下晕湿玄色的文武袖,神武如晋惕,还是第一次落泪。晋惕稍稍松开她,捧住她的小巧柔嫩的下巴情不自禁吻上去,吻若暴雨撒窗,猛烈中带有无限炽热的爱意。 他们的颈动脉紧挨着,彼此能感受到彼此的颤动,竹林几乎遮不住两人的身形。 戋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晋惕的手中脱出来,她对柔羌王子再三躲避,对晋惕却无计可施。 “世子爷,我那日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你现在又是何苦呢?” “他们要把你送到蛮夷和亲!” 晋惕低吼着,双唇犹沾有吻后的水光:“……除非我死,否则我决不能看你往火坑里跳。我想带你私奔,你不爱我就一辈子把我当哥哥也好,只要让我在身旁照顾你。” 戋戋怅然,吞咽口泪水。 “你真是执着。” 带她私奔,那便是抗旨,后果很惨烈。而晋惕是个极其感情强烈的人,认准的事绝不更改,即便下地狱亦在所不惜。 晋惕直直把心里话说出来:“我看见你日日和沈舟颐相亲相爱,心剜似地痛,恨不得自己从没活在这个世上。” 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他都不要了。 就是死,也要阻止戋戋去柔羌和亲。 戋戋犹豫,如果她和晋惕走,那是极为自私的——她当然能免于遭受蛮族人的玷污,晋惕却会身败名裂,整个魏王府也会跟着遭受灭顶之灾。 对于晋惕来说,这根本不是一条出路,而是死路。 晋惕长有力的大手扣住她,高大肩膀如遮风挡雨的墙。 “别犹豫,我是认真的。如果你拒绝我,我就闯到贺家去,先宰了沈舟颐,再把你抢出来。” “我决心如此,任何后果愿自行承担。” 晋惕此时已失掉了一大半理智。 和亲是她自己的事,是她自己辛辛苦苦设计,用来逃离沈舟颐的一种手段,与晋惕无尤,他为何如此有正义感赶着去送死呢? 或许晋惕真的在意她,毕竟他们曾经相爱过。 若说她对沈舟颐、柔羌王子都是虚情假意,对晋惕却余几分残情未了。 她本来打算设法招惹那个柔羌王子,然后借柔羌王子的手来对付沈舟颐,或者寻求机会逃出去的。如今晋惕非要掺和进来,她不得不改变计划。 斟酌片刻,戋戋把自己盘旋脑海的念头告知晋惕。 两人若直接私奔定然会被圣上抓回来,下场惨烈,不如虚晃一枪,名义上逃亡,实际还留在临稽城内,叫那些追兵扑个空。待风头过去,两人再真正远走高飞。 晋惕拙于智取,一应计策都听从戋戋的,左右他已决定为她豁出去。 “好。” 那瞬间,他热泪盈眶,感觉自己真正得到了戋戋。她是在谋划和他逃亡啊……她心里有他,爱他,她还爱他。 戋戋的感情远没晋惕那样丰富,爱谁不爱谁对她来说根本无足轻重。此刻的她没有丝毫即将自由的快乐,反而如履薄冰,紧绷得几乎窒息。 前路茫茫黑暗,她连十中之三的胜算都没有,只因形严势格,面对沈舟颐的多番逼迫,她必须得勇敢冒险。 染指珍珠 第69节 若这次再失败被沈舟颐知道……死就死吧,左右是人皆有一死,她宁愿轰轰烈烈地死,也弗愿怀他的孩子。 回到贺府的桃夭苑,戋戋五脏六腑犹自乱颤个不停,对前路的恐惧和对自由的向往同时折磨着她,叫她脸一阵滚烫一阵冰凉。 她抚摸着从阿骨木王子那儿得到的乌木犀香料,暗暗也将一瓶绍兴女儿红准备好。这酒最烈,平时她沾一点舌头都被辣得不行。 内心是暗潮汹涌的大海,表面却不动声色。 晚上和沈舟颐同床共枕时,她柔弱又粘人,在沈舟颐胸口浅浅画个圈,说:哥哥,我爱你。 沈舟颐揉揉她的脑袋:我也爱你啊,傻妹妹。 他跟她说明天就进宫,把《善人经》背出来,希望可以免于她和亲。 戋戋问:“舟颐哥哥有把握吗?” 沈舟颐暗淡的眼睛凝视她,似有未尽的弦外之音。 “都看天意。” 但愿老天保佑。 戋戋满足地沉浸在沈舟颐怀中。 无论怎么,这都是她与他的最后一晚了。 睡到中夜,沈舟颐忽然在她耳畔道:“戋戋,我真舍不得你走。” 语声出奇温柔,宛若在放低身段求她。 “我其实……一直没有恨过你。” 戋戋闭合眼帘:“妹妹也不愿意去和亲,都是被迫的。” 沈舟颐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和亲。” 戋戋心头咯噔,黑暗中,沈舟颐的神色模模糊糊,只余洒落在肩头的银色月光。 “睡吧。” 他最后拍了拍她的肩头。 · 翌日圣上准备下旨,命戋戋前去柔羌和亲。 可就在此时,太后寿康宫里的一位太医忽然毛遂自荐,说能背出《善人经》原原本本的内容来。 圣上生疑,面见那位年轻太医。 男子雪袍翩翩,一副清明灵秀的文人长相,琨玉秋霜,当真英俊可人。 圣上晓得,他就是那位风口浪尖上的贺姑娘的夫君。 自打晋惕偷袭柔羌失败后,圣上一直在寻觅绝地反击突破口。沈舟颐既敢说有本事背出那部传说中的经书,且听一听,若斯人敢托大欺君,必斩下他的脑袋。 不想沈舟颐出口成章,都是佶屈聱牙的奥涩古语。 他说《善人经》不是佛经,而是行记,一部药经,里面记载着一个叫了慧的和尚的生平。 在场的诸位大学士与重臣,包括圣上在内,都没读过那本传说中的经书,却无法分辨沈舟颐是否信口胡诌……他对每一处经文都能详尽地做出解释,合情合理,仿佛他亲历过了慧和尚的生平一样。 圣上始料未及,这些文字,无疑是柔羌王子极为渴望的东西。 该怎么利用这些文字,才能让它们发挥作用在刀刃上呢?前些日晋惕已然折损不少兵将,再不可冒失。 沈舟颐却不管圣上要拿这些文字作何,他只求一个恩典:“愿陛下免除吾妻贺氏往柔羌之地和亲,不叫微臣夫妻二人生离。” 圣上未置可否,先稳住沈舟颐。 如何计较,得先将阿骨木王子传唤进宫再说。 然此时有噩耗传来:“魏王世子带着贺家姑娘私奔了!” 在场面面惊愕。 原是礼部的人按郡主的份例前去接戋戋,却发现贺府的桃夭院空无一人。有宫女曾听见世子与贺姑娘在皇宫后花园暗中说话,筹谋远走高飞。 岂同儿戏?圣上拍案震怒,立即命人围困魏王府,并且全城搜捕这胆大包天的二人。 真是反了,反了。 沈舟颐闻听此讯,长睫阖上,吐出口浊气。 为什么。 为什么,她非要走不可? 消息传到阿骨木王子耳中,和亲对象居然和死对头晋惕私奔了,王子脑袋也是如遭雷劈,急急欲追去。然内侍却唤王子先进宫,因为他寻找的那部不世经书被人活生生、一字一字背出来了。 王子再遭雷击,雷得内外焦糊。 天呐。 老天爷这是要做什么? …… 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其实晋惕和戋戋并没有走,按照之前约定的,他们暂时躲在魏王府的小地窖里,等风头平息。 之前他们在皇宫相会,也是故意叫人瞧见的,好传播假消息出去。 地窖十分隐蔽,乃是晋惕秘密开凿的,饶是陛下派出的卫兵将魏王府、贺府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未能找到二人的踪迹。侍卫首领自然而然地认为晋惕与戋戋已逃出了临稽,便将搜索范围扩大。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诚不我欺。 晋惕暗暗心安。 地窖中虽然光线暗淡,戋戋那柔美而窈窕的身形却若隐若现,像成熟的甜蜜果子,丝丝引惑着人。 他从后面一把揽住她的细腰,此番冒险实在值得。 “戋戋,你可真会出主意。我们什么时候从地窖离开?” 晋惕目光盈盈,戋戋回过头来,亦对他怀有感激之意,含情脉脉。 可她薄唇微启,说出的话却冰冷寒人。 “对不起子楚,你还有你的家族要照顾,我不能那么自私叫你和我一块私奔,而让你的父亲承受灭顶之灾。” “子楚只需记得,戋戋是走投无路才这么做的,戋戋感激您,永远感激您。” 说罢,她就从衣袖洒出掺杂烈酒的乌木犀粉。 晋惕只觉一阵辛辣的香味扑鼻,随即头晕脑胀。 身子软软倒下来,就此人事不知。 临合眼前,只模模糊糊看见戋戋那双柔荑,在抚摸他的眼皮…… 作者有话说: 最近总是刷到金枝欲孽的神级运镜,有感而发,微博放了张我瞎画的图(非常非常潦草),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看看 第62章 豺狼 晋惕行事如此任性, 竟做出与人私奔这等少廉寡耻的事来,圣上龙颜大怒,将魏王府全家都囚困于府邸。 郡主和亲关联甚巨, 若晋惕不肯乖乖回来, 晋家合族就等着下大狱吧。 可怜魏王妃那样爱美的贵妇人, 一夜之间头发白掉大半。曾几何时地位煊赫的王府,变成阶下囚。 以前赵阁老赶着忙着与晋家攀亲,现在却避之如蛇蝎。女儿赵鸣琴,也被赵阁老接回老家。幸好和晋惕和离了, 否则焉能躲过池鱼之殃! 魏王府的每个出口都被死死堵住,圣上自以为里面的人插翅难飞,却未曾晓得晋惕所制造的那条密道是通往外界的, 更想不到戋戋与晋惕此刻正在王府之中, 哪儿都没去。 情势有变后, 阿骨木王子风尘仆仆赶至皇宫, 一眼就认出了沈舟颐。 在钱塘,这个清萧的男人曾带走过戋戋, 是戋戋名义上的夫君。 然而在多日王子与晋惕对戋戋的争夺倾轧中,此人却毫无存在感,这时忽然出现,别是揣着什么坏心思。 听说《善人经》竟被找到, 王子很想探明究竟。但戋戋落难, 为晋惕那厮强掳, 王子并没耐心听完沈舟颐长篇累牍的解释。左右那本经书已被找到, 又飞不了, 待救回戋戋再细说未迟。 王子死也不信戋戋与晋惕私奔的说辞, 前些日她都和晋惕决裂了, 是皇宫上下有目共睹的,怎会忽然和晋惕暧暧.昧昧地“私奔”? 定然是晋惕逞凶狂,强抢女裙钗。 真该死,戋戋如今已被封为郡主,马上就是他的老婆,晋惕此举分明就是挑衅。 王子心浮气躁,沈舟颐亦感棘手。 戋戋说走就走,比沈舟颐预料的要快很多,整个临稽皇城都杳无踪影,叫他何处找她去。上次他能在钱塘捞到她,纯属时运凑巧而已。 还有这个王子为何如此烦,明明是他沈舟颐的老婆丢了,跟这王子有半点干系么,在这儿争上游? 当下王子义愤填膺,要领着自己的族人营救戋戋,问沈舟颐是否同往。 沈舟颐是戋戋的夫君,日日与戋戋住在一处。带上沈舟颐,没准斯人知晓戋戋的秘密下落,事半功倍。 沈舟颐冷嗤这王子的心思也忒单纯了些,他与戋戋虽同床共枕,那女骗子却巧言令色满口谎言,防他有如防贼从无半点温情可言,既策划着和姘.头私奔,又岂会将脱身之所透露给他。 他娶戋戋这烫手山芋真乃前世修来的福分,平素提心吊胆地警惕旁人也就罢了,还要承受妻子“私奔”给一个男人带来的侮辱。 这次若能捞到她,他必定直接打折她的腿,必定的。 陛下派出去的卫兵将临稽城寻个遍,未有所获。阿骨木王子准备领着族人出城,地毯搜索,左右戋戋与晋惕逃脱的时间不长,仔细找没准能捕获。 沈舟颐鄙夷着问:“敢问王子身边统共带了几个族人,七.八个?除非您有胆子把您柔羌的将士都拉过来找人,否则想地毯搜索,是小看我九州华夏地方太小吗?” 他心头压有暗火,看这王子极为膈应,口吻便沾些冲。 王子皱眉道:“你有妙计?” 沈舟颐暗诽有个屁。 戋戋之所以逃,端端就是被这群闹腾的男人们逼的。他只是平凡人,情势演成这般,他能有什么妙计。 阿骨木王子见沈舟颐如此清高,亦甚觉有气。找戋戋要紧,且秋后算账。 王子当即决定和沈舟颐分道扬镳,倒要看看谁先找到戋戋……居然敢嘲笑他兵马弱,难道沈舟颐自己就能玩出花样儿? 染指珍珠 第70节 两个男子虽欲分道扬镳,却难以分道扬镳。出城的方向只有一个,若找戋戋,怎么算都是同路。 沈舟颐纵马在城外溜有几圈,徒然无果,冷风吹得衣袖飒飒生寒。他勒住马缰,缓步徜徉在苍白而单调的荒野冬景中。 天大地大,戋戋身边又有身强力壮的晋惕,这次算是真飞了。 沈舟颐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人多根本无济于事,地毯搜索也是惘然,瞎添乱而已。 圣上贵为天下之主,论兵马的强盛谁能强过圣上去?如今的临稽城天罗地网处处警戒,圣上的卫兵掘地三尺,居然还摸不到戋戋和晋惕的半片衣角……此事大大可疑。 陛下的兵马连造反的逆贼都能揪出来,戋戋和晋惕两人理应十分显眼才是。 沈舟颐琢磨着,若换位思考让他逃离临稽城,他是束手就擒的。陛下的势力太强,逃到哪里都无处遁形。既然陛下都逮不着戋戋,或许她尚留在城中也未可知。 电火惊石间,一道灵光忽然闪至心灵。 他念起前夜将戋戋抱在怀中时,她肌肤上那股幽淡若无的乌木犀香气。 算上前世,他行医已有四十多年,日日与这些药石打交道,有足够的信心确认那就是乌木犀。 戋戋暗中见阿骨木王子作何呢,不会真爱上这异族蛮子,想给他当第十三房侍妾吧?……她想逃,之前她说爱他都是温柔的假象,她从始至终就没向他屈服过,暗暗酝酿着脱逃的机会。 乌木犀这种植物在中原甚是罕见,医书古籍上的记载寥寥无几,只有两条主治:一则驱虫驱蛇,摩擦肌肤生暖,游牧族人在苦寒的漠北草原上佩戴,有抗寒抗毒的奇效;二则其香粉与酒水混合后,瞬间能使人昏迷,酒愈烈效用越强。 沈舟颐恍然,隐隐找到了答案,但不大确定。 阿骨木王子见沈舟颐跟尊雕像似的,沉默着矗立在原地发呆,还以为他被打击得崩溃了。 自古文人呆蠢,书读得太多,心灵也难免被蠹蚀。男子汉大英雄若想建功立业,到底应该在马背上真刀真枪地厮杀,徒然舞文弄墨有何助益。 王子虽痛恨晋惕,把晋惕视为此生最大的仇敌,却也佩服晋惕的铁血英勇,确实有和柔羌一战的实力——似沈舟颐这般弱质文人,王子连痛恨都懒得,空余深深的鄙夷。 几个时辰飞逝,搜索许久,又冷又饿,戋戋和晋惕仍在天边。 阿骨木气沮,嫌沈舟颐碍眼,心中怒气越盛,杀意忽动,竟纵马直直朝沈舟颐撞去。銮铃响动铁蹄溅雪,满拟将斯人踏成烂泥。 王子最厌男子文文儒儒的无能模样! 他和沈舟颐身高相仿,但他的手臂却满是战争留下的刀痕箭伤,遒劲崎硬,臂粗两尺多,足足有沈舟颐两条臂膀那样粗。他肤色是健康结实的黝黑,沈舟颐却是雪水般的洁。沈舟颐就是一张脆弱的纸,而他是强而有力的方天画戟,可以顷刻间撕碎纸。 眼见危险到来,沈舟颐虽神涉游遐,却目疾手快,身形如折断般向后倾斜,马蹄带来的疾风猎猎掀起他的漆发,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王子索性下马,欲亲手捏碎沈舟颐的两臂。劲辣的爪直直朝后者的肩胛骨抓去……却被沈舟颐再次避开。 沈舟颐侧身在一旁,眸中冷光闪烁着:“王子,你抽羊角风么?” 阿骨木只想找个出气的靶子,若他此时佩有弯刀在,要结果沈舟颐的性命只在顷刻。 似冥冥之中注定,王子忽然想起手下塔泽的死来。 “那日塔泽莫名其妙暴毙,是你杀的,承认么?” 塔泽……? 沈舟颐轻描淡写挑挑眉,直视阿骨木王子,不提还真要忘记。 “是呀,就是我杀的。死都死了,你还待怎样?” 阿骨木怒形于色,一团火在胸口汹汹灼烧着。本来他还只是怀疑,试探试探沈舟颐而已,沈舟颐竟敢大大方方承认。 王子大喝,几个柔羌族人将沈舟颐团团包围:“那今日本王子就要为族人报仇,折断你的四肢,再剁去你的舌头,把你丢到溷轩去喝粪水,折磨够七七四十九天才叫你死!” 沈舟颐睥睨四周,俨然四面楚歌。 匆忙之间,他没有任何可以御敌的武器,随意在袖中乱摸,掏出几枚干花来,衔在指缝间自保。 这几枚干花名叫雪葬花,正是上次毒杀塔泽时所用的。当时觉得顺手,便一直留在身上携带。 世间医者大多对有益处的草药苦加钻研,而疏于用毒之道,因为学医本是救人而非杀人,研究毒道大大有违祖师爷训条。 可当沈舟颐还是和尚了慧时,来求他救命的人大多是江湖草莽人士。那些个江湖门派施起毒来,心黑手硬到无法想象,什么蜈蚣蝮蛇断肠花半步颠,一旦中招必定是狠的。 了慧心肠慈悲,每每见到来求医的人痛苦不堪地在地上打滚,乃至最终呻.吟着死去,感同身受,肝肠寸断,念着阿弥陀佛落泪。 他继承师父的衣钵,立志普度天下苦难,为此背着竹篓漫山遍野地尝百草,忍苦历遍世间诸般毒虫毒花。一次次地中毒,他一次次给自己解毒,然后将这些弥足珍贵的解毒法门记录下来。由于中毒的次数太多,他全身流淌的血液,都变成了能解百毒的良药。 重生后,幸而这些辛苦赚来的记忆和知识依旧保留着。 大皇子在北域因雪葬花毒气息奄奄时,空无任何药物和器具排毒,沈舟颐给大皇子喂的就是一滴自己指腹的血。邱济楚对他能赤手空拳救活大皇子之事深感震愕,以为他是药仙降凡,有什么神秘的神术,其实并不是,常人未曾窥得根由罢了。 以他对药毒的把控,施毒可以施得精准无误。雪葬花毒性剧烈,两瓣小小的干花就可以超度这几个身强力蛮的柔羌人上西天,且世间并无寻常药物可解。虽柔羌人以七对一,沈舟颐亦有法可对。 王子看不清沈舟颐手中捏着什么东西,命自己手下疯狗似地冲上前。局势已上升为生死之斗,王子必定要把沈舟颐打得骨断肺碎才能出气。 然而只见沈舟颐轻轻推掌,王子的其中一个族人便软塌塌倒下,脸覆浓浓的黑气,抽搐发巅,跟受到恶鬼诅咒似的。 须臾之间,七个铁塔般的壮汉子已落花流水地倒下。 阿骨木着实被惊到,本能反应是:莫不成此人是鬼魅变的? 匪夷所思。 这个人,他还是人吗? 阿骨木自己也被擒获。 沈舟颐满是戾气地朝他走来,阴影将他遮住,嗜血的光芒。 阿骨木遗恨地闭上双目,未料到他戎马半晌,竟阴沟翻船,死在一个文人手中? 还有最后一瓣干花,沈舟颐本待下杀手,却忽闻远处寒山寺传来旷远而静谧的撞钟声。 铛,铛,铛,余音缭绕。 日昳时分到了。 缓缓的,沈舟颐杀性被净化,神色透露恻隐之意。伴随这宁远的钟声,前世那些未能实现的抱负、积德行善的夙愿如梦幻泡影般,一一浮现在眼前。 一之谓甚,其可再乎? 杀与不杀阿骨木王子,得与不得到戋戋,似乎都是场添人悲戚的幻梦,结果怎样,南柯大梦。 想他前世,可是个连蝼蚁都会怜悯同情的人呀。 这最后一瓣的雪葬干花,便没被他用。沈舟颐长长叹口气,沉浸在他自己的心魔中。 他饶过这个欲致自己于死地的人。 跌在地上的阿骨木王子瞪大眼珠子,大白天活见鬼。 沈舟颐要么非人类,要么肯定会传说中道家的那种茅山术,能穿墙入土,杀人于无形。 这时陛下的亲兵也出城来,见柔羌人七零八落倒满地,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 夕阳如血,沈舟颐敛去雪葬干花,抬手搀扶阿骨木王子。 他低低对王子道:“回去和圣上说你要退婚,退掉与郡主的亲事。” 王子倔强地抵抗道:“凭什么?” “你族人的七条命。” 王子如梦初醒,但见伏在地上的族人们个个蜷缩着肚子,手臂的血管泛有青紫之色,蜿蜒曲折,恐怖诡异,显然是中毒之状。 亲兵统领做几副担架抬那些族人回去,王子落寞已极,更迷惘费解,找戋戋的事一时都被他抛在脑后。 王子还是第一次在肉搏中被人打败,王子可是漠北第一摔跤勇士。 阿骨木爱怎样怎样,沈舟颐肯定得继续找戋戋。他想戋戋的藏身之处他或许猜到了,还得亲自前去,看看猜得是否有误。 他趁阿骨木王子心灰意冷之际,信手将那人腰间香囊揪下来。香囊里是乌木犀香,柔羌人向来爱佩的。 颠着香囊,沈舟颐所有所思。 远山寺的撞钟声停了,他前世是了慧,今生是沈舟颐。 慈悲须臾,终不可能一直慈悲。 一直慈悲就要一直受人欺负,一直慈悲就要一直承受苦果。 他要不要顺路去买瓶烈酒呀。 其实乌木犀混烈酒可以当晕药这法子,他也只是晓得,并未亲自操践过,此番莫如就用戋戋试试。 作者有话说: 标注: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出处: 《左传·僖公五年》 第63章 豺狼[完] 且说晋惕晕晕涨涨从地窖中醒来时, 神困体乏,脑袋犹如灌了三斤铅。周遭黑似泼漆,唯有两支小蜡烛明灭闪烁。他挣扎从小石榻坐起, 发现身上盖着件水碧的褙子, 褙上温香萦绕, 乃是戋戋的衣物。 他怎么……睡过去的? 晋惕紧捏那件褙子,半晌怔忡。 难不成他的精神出现问题,和戋戋私奔只是他臆想的黄粱美梦……那他处在这间地窖、身上盖有戋戋的褙子又如何解释? 他脑袋甚是糊涂,浑浑噩噩, 又靠在墙边闭目凝神许久,呕心和晕眩之意才略略缓解。 晋惕从石榻跳下来,发现地窖通往外界的密道门为人撬开过。他是完全信任戋戋才把这处密道告诉戋戋的, 她为何反过来要将他迷晕? 她想加害他吗? ……她只是欲独自远走高飞。 晋惕苦涩笑笑, 自己又被当成工具人利用了。 失去他的庇护, 她一个弱质女流能往哪儿去, 她会被陛下逮捕治逃婚之罪,面临流放或斩首的重刑。 她可真单纯真傻。 晋惕思潮起伏, 越想越焦虑,越想心绪越乱。 这处地窖挖得极深,设有排水排风的隐蔽沟槽与小孔,是晋惕动用劳工暗中开凿的。竣工后那些被抓来的劳工悉数斩首, 因而地窖绝对机密, 连魏王夫妇也闻所未闻。 地窖几乎就是个与世隔绝的洞穴, 人置身地窖, 根本听不到外界的动静, 外界自然也无法找到地窖来。 晋惕失神地坐在石榻上, 耷拉着双手沉思。戋戋既离开, 他总在这阴暗湿冷的地方待下去也索然无味。 出去要面对什么惩罚他都心甘情愿,只希望戋戋此时也能顺利脱身,平安无虞。 染指珍珠 第71节 晋惕摩挲着她留下的那件水碧褙子,她既临走时还愿给他盖身子,怕他着凉,证明她对他还是留情的。 独自怔忡过后,晋惕拿起桌上的蜡烛,用手心保护火苗,顺地窖的密道踱到外面去。 直接回王府是犯蠢,定会暴露密道的所在,他唯有佯装刚从外面回来。 魏王府的情况远比想象中要糟糕。 圣上的亲兵将王府围得严严实实,偌大的一座府邸失去昔日的繁荣,萧索败落,酷似囚笼。 守卫远远眺望晋惕的身影,又惊又喜,下巴差点脱臼:“世、世子爷……?世子爷回来啦!世子爷回来啦!” 看见他,跟看见什么救星似的。 很快一大群人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话。 晋惕暗暗惭愧,幸好戋戋迷晕他,他没能直接和戋戋一走了之,否则观这架势,他魏王府岂不是要遭抄家之祸? 他从前自恃王府功劳高,即便自己带走戋戋,父母也会安然无恙。如今看来,君是君臣是臣,君永远无法对臣产生庇护的感情。即便臣子在战场立下再大的功劳,王府的兴衰也只在圣上的转念之间。 魏王夫妇相互搀扶着急步而奔,迎头扇晋惕两个耳光。 “逆子!你到哪儿去了?贺家姑娘又到哪去?” 最疼爱他的母亲两鬓斑白,容色枯槁:“子楚,你行事荒唐,想害死咱们全家么?你已经过了稚子的年纪!” 晋惕大为愧仄,双膝屈弯,咚地跪倒在父母面前。 此番的确是他冒失,自己一走了之,却将父母、王府满门良贱置于厝火积薪之境。这些时日,他确实太沉迷于儿女私情,险些酿成大错。 幸好没走,没走。 原来戋戋迷晕他,是为他考虑。 事到如今,晋惕也无法实话实说,只得谎称自己到郊外喝酒,醉醺醺间掉入树洞的深坑里,摔伤骨头,爬不上来,直至今日才攀树藤脱困。 至于与贺家女私奔,纯属无稽之谈,他这几日都未见过贺家女。 魏王闻此心脏骤松:“原来我儿并未私掳郡主,快快报与圣上,求圣上对你网开一面,都是场误会,误会。” 晋惕艰难地编谎话:“是。儿,儿被尖锐的石子扎中腿骨,又醉得厉害,在深坑里呼救也无人答应,这才,这才……” 魏王妃啜泣道:“是贺家那贱女子自己私逃的,原与我儿无尤,我儿和那贱女同时消失仅仅是巧合罢了!凭什么把所有罪责都赖在我晋家头上!” 王妃如此说,便是撇清晋惕,把所有罪愆都推到戋戋的头上。 晋惕倏然胆战心惊,后悔自己失言。然话出口像泼出去的水,再无丝毫挽回的余地。 戋戋就此人间蒸发也罢,否则一旦被抓回来,她身为和亲的郡主竟敢私逃,乃罪无可赦的重罪,圣上必定要处死她。 魏王即刻命人入宫,将晋惕已然归来、且与贺家女失踪无尤之事禀告圣上,祈望圣上撤掉对晋家的惩罚。 晋惕临时编出的这套谎言虽然离谱,胜就胜在自圆其说,没有丝毫逻辑不自洽之处。 消息送到宫中,圣上虽也狐疑片刻,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晋惕的说辞。毕竟晋惕个性洒脱豪放,此番接连受挫,跌到树洞中大醉一场也未尝没有可能。 晋惕说醉倒了,应该便是真的;否则他若真和贺家女私奔,怎么还会突然独身一人回来?早就飞到天涯海角去。 日后平叛柔羌还要依靠魏王父子,既然有台阶下,圣上何苦把关系闹僵。 只要晋惕未曾与贺家女私奔,就可以宽恕。 当下所有矛头都对准莫名其妙失踪的戋戋,原来人人都以为戋戋是被晋惕掳走的,如今既然魏王府脱罪,该承受灭顶之灾的就是贺家。 毕竟,圣上答应将戋戋送去给阿骨木王子和亲的。若王子找上来讨要说法,圣上只能拿贺家开刀。 依据本朝律法,子民犯法个人遭殃,而且要牵连九族。 然出乎意料的是,前两天还气势汹汹的阿骨木王子这几日宛如病猫,对迎娶戋戋之事绝口不提。他把自己和族人们关在高丽馆里,谢绝外客,像是一夜之间被暴风雨淋透了魂儿。 王子带来南朝的几个族人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却个个瘫痪在床榻上,面色如纸浑身青紫,饱受折磨……王子看在眼中心如刀割。 沈舟颐下的这种毒很像他们北地的一种名叫雪葬花的毒花,那毒素的厉害王子清楚得很,即便在他们柔羌也并无解药可用。 沈舟颐那日在王子耳边提点的那句,似乎暗示手中有此毒的解法。原话是“退掉与贺家女的婚事,解药给你,那本你们寻找的经书也给你”。 “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若王子想到圣上面前告状,沈某固然死不足惜,却要你族七位好汉一同陪葬。” 王子别无选择。 戋戋仅是个女人,王子那么卖力地争取她,半为美色,半为和晋惕赌气。 王子此刻要面对的,是族人七条沉甸甸的性命。他怎可为美色,而眼睁睁看着陪自己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们生生殒命? 闹到南朝皇帝那里,确实也是鱼死网破的结局。 雪葬花的毒素正在侵蚀族人的五脏六腑,再晚些时候,恐怕连解药也回天乏术了。 王子拖着疲惫的身躯,极难为情地找上沈舟颐。他冰冷坚硬的头颅是钢铁铸就的,从没向谁低过头,今日却首开先例。 无可厚非的,他答应沈舟颐的这场交易。 其实细想来,用个女人换族人的七条性命外加《善人经》,似乎也不亏。王子和戋戋,本来就是玩玩。 沈舟颐得王子承诺,才前去医治那些中毒的族人。柔羌这异族王子诡计多端,沈舟颐考量到王子有可能反悔,便留有一手,没有完全清除那七个族人体内的毒素,而只是给他们续命的解药。 这样的话每隔一段时间,王子便要求他一次。危急时分,他可以保命。 “沈舟颐。” 临走时阿骨木忽然叫住他。 “这雪葬花毒,整个柔羌都无人有本事解得,你究竟如何做到的?我不相信南朝医术超出我柔羌这么多。” 沈舟颐淡淡:“无可奉告。” “追随本王子吧。我柔羌也需要你这样懂医术懂毒理的人才,本王子给你的银钱和女人比那什么大皇子还多。” 沈舟颐悄立半晌,仍是冷冰冰的语气:“多谢厚爱,恕难从命。” 他又不是狗,缘何非要认个主呢? “你若答应,本王子可以帮你找戋戋。” 沈舟颐额角跳了跳,却仍没受此诱惑,治完伤病后径直离去。 三个围绕在戋戋身边的男人,表面上谁也没有戋戋的下落。 她似乎真的人间蒸发了。 晋惕担心戋戋的安危,急欲比圣上先一步找到戋戋,好护她藏起来。否则一旦被圣上追到,戋戋必死无疑。 晋惕曾暗暗跟踪阿骨木王子和沈舟颐两人,发觉两人偶尔有来往,仅仅都是医药上的来往,王子的什么族人似乎需要沈舟颐去医治。 阿骨木王子犹在其次,晋惕主要担心沈舟颐会耍诡计。此人远远比阿骨木王子要了解戋戋,戋戋身在何处,他说不准可以找到,便把跟踪的重点放在沈舟颐身上。 可几日下来沈舟颐起居照旧,早晨往永仁堂问诊,下午去高丽馆治王子那几位受伤的族人,该干嘛干嘛,并无任何形迹可疑之处。唯一一次找寻戋戋,还是托付邱济楚。 笑话。邱济楚能做甚? 晋惕暗暗祈愿。 莫如,戋戋真的飞走吧。 做回那个自由快乐的小仙女,从此不受人间羁绊。 他在内心暗暗对自己说:戋戋,要么你现在回来,我来护你。 要么,愿你永不回来,永远离开那些伤害你的人。 第64章 笼鸟 黑, 泼墨般的浓黑。 戋戋从一片混沌中醒来,四肢百骸无半丝力气,脑袋晕沉沉, 稍作动弹就恶心想吐。 她眼皮沉重如铁, 舌头也干燥得快要冒烟, 酸痛的喉咙吐不出半个字。 水,她想喝水,哪怕半滴也好。 她侧躺在一软绵绵之物上,欲挣扎起身找水, 却发觉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麻绳束住了,眼前也被缚着黑绸布,根本难以挣脱。 这是哪里? 闭塞, 安静, 黑咕隆咚, 独身一人。 她恍惚间来到那个久违的噩梦中——那个在闺阁中常常困扰缠绕她的噩梦。 所以噩梦终于变成了事实是吗? 戋戋陷入极度恐惧。 她暗暗闭眼, 缓缓凝聚身体所剩无几的力量。可她身子骨远比料想中要虚弱,咕咚, 她从软垫上直直滚下来,因为手脚被缚的缘故脸先着地,疼得她嘤唔数声,连连倒抽冷气。 一点烛火透过黑绸刺入她眼睛。 有个人无声走到她面前, 棱角分明的手将她从地面上抱起来, 放回到软垫之间。戋戋眸底噙满泪花, 咬牙问“沈舟颐是你吗?” 她嗓子脱水太厉害, 实际出口却是断断续续的“沈……舟……是……你……” 她闻到了那人身上的药香。 那人淡淡说:“是呀。” 簌簌泪花顿时不受控制地坠下来, 她扭动两下身子, 屈辱又痛恨, “放开我。你若再敢这样对我,我就死给你看。” 一片沉静。 戋戋续续威胁:“圣上已经封我做郡主,你把我困在这里,圣上会追究你罪责,杀你的头。” 沈舟颐仍然无动于衷。 “你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 他冰凉的指腹,缓缓揉着她双唇,指腹沾染晶莹泪水。 “既然如此,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罢起身离开。 戋戋急,哀切地蹭蹭身子,又将膝盖磕在牙床的木棱上。她疼嘶一声,神经直蹦,到底还是妥协道:“水,求你给我口水。” 染指珍珠 第72节 沈舟颐拿来水,仰她的脖颈,给她喂下去。 戋戋喉咙蠕动着,贪婪地汲取清凉,原来水也可以如此甘甜。蜿蜒的水花顺下巴流到脖颈间,沈舟颐帮她擦干净。 喝完水,她低低啜涕着。 沈舟颐问:“还有别的事吗?” 圣上,阿骨木,还有晋惕很多双眼睛都在找她,他并不能停留太长时间。 她哽咽说:“疼。” 刚才那一下,应该是把膝盖撞肿了。 沈舟颐搬小杌子坐在床畔,掀开她腿间衣裙,果然有块皮肤隐隐青肿。他淡淡叹口气,拿来跌打损伤膏,打圈揉涂在伤患处。论做大夫他是专业的,手法十分到位,须臾间膝盖锐痛就消失。 他又检查她周身还有没有其他青肿,一块帮她处理了……动作那样温柔,比三月春水还柔腻,仿佛即便再重的沉疴加身,经他手拂一拂也便痊愈。 戋戋抽噎着,心中恐慌与难堪愈甚。任凭外表再是温柔,他从始至终也未解开她的麻绳,覆在她眸上黑绸他碰也没碰一下。 他这是要困死她。 沈舟颐拍拍她满盈泪痕的脸蛋:“乖,黄昏我会来给你送膳。” 双掌轻轻掰过她头,使她朝左侧某个方向“看”去:“那里有恭桶,是坐着的,如果肚子急就用那个。如果不急,等我过来帮你也行。” 戋戋呜呜呜地哭。 她仰起脖颈,下巴磕在他的水玉腰带上,苦苦哀求:“舟颐哥哥,你放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你放过我吧!” 嗓音越来越大,到后面几乎是一边哭一边歇斯底里的状态。 沈舟颐食指竖在她唇间示意她噤声:“戋戋,你上次跑时也是这么保证的。你觉得你还有什么可信度吗?” 戋戋绝望摇头。 他长长吸口气,俯身深沉地将她抱住:“乖乖等我回来,衣食方面我不会少你半分。我未曾堵你嘴,因为怕你吞咽什么异物再伤害了口腔,也是方便你吃东西。但……如果你一意孤行大喊大叫,我就唯有一剂沉眠散给你灌下去了。” 戋戋跟只木偶似地躺下来,沈舟颐帮她盖好被子。 他将水杯灌满,放在她左近小杌子上,她一抬头就可以用舌头舔到。另有些鲜果,诸如樱桃、橘瓣、梨块,都是沈舟颐洗好且无需剥皮的,供她随时消遣享用。 戋戋此刻哪还有心情吃。 她心情和这间昏黑的屋子同样,黯淡无光。 · 事情还得从她迷晕晋惕说起。 她用混掺酒水的乌木犀香迷倒晋惕后,妥善将晋惕放到了地窖一张小石榻上,又怕斯人受凉风寒,特意将自己包袱里的褙子盖在晋惕身上。 她心如明镜,晋惕不能和她一块走,柔则非但魏王府会被究责,两人同行也会因为太显眼而被追到的。 但晋惕是个极执拗之人,明明白白跟他讲道理他定然不肯听,唯有用迷香才能将他撂倒…… 之后,她按照晋惕之前指点给她的密道路线,用地窖中铁杵撬开了密室门,沿路往前探。密道闭塞幽暗,有好几处手中蜡烛险些灭掉,她努力克服心中焦虑。这一番狮子搏兔用全力,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她勇敢从密道闯了出去。 诚如晋惕所说,密道通往外界,越往前走,她越能感受到前路的快活明亮,覆盖在地面表层的那股泥土香,充满着自由气息。她心跳蹦得厉害,隐隐按捺内心激动……脱离沈舟颐掌控、完全自由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呢? 密道最后的出口和入口同样需要以铁杵撬开,这里本来横着大块铁锁,只因晋惕今日要带戋戋私奔,才先行将铁锁去除掉。否则戋戋即便有再大力气,也难以撼动铁锁。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密道里钻出来,戋戋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密道出口十分隐蔽,处于一个树洞之内深坑中,其间覆盖杂草藤蔓,观察力再敏锐之人也很难察觉。 攀援树藤,浑身是泥,她满头大汗从深坑里爬出来,迎面却看到一双荼白的长靴,哒、哒、哒,循目光望去,沈舟颐正站在坑边,神色冰冷地敲打着手中折扇。 戋戋没被当场吓死,魂飞魄散,差点又跌回深坑中去。沈舟颐拉她一把,将她拽到平地。戋戋佝偻着身子,胆怯的目光瞟向沈舟颐,瑟瑟发抖,不停往后退。沈舟颐步步逼近过来,矮身问她:“我教给戋戋的办法,好使吗?” 戋戋难堪,想重新跳回到深坑中去,沈舟颐却已率先揪住她的衣领,手中折扇一开,唰……戋戋顿感辛香扑鼻,同样的配方同样的味道,竟还是乌木犀混合酒水制成的迷.药! 昏迷前顷刻,戋戋卑微想这应该就是自己的报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刚以此法迷倒了晋惕,转眼间沈舟颐就迷倒了自己。 然而急速堕落的神志已容不得她想更多,她眼皮如被千斤巨石往下沉,脑袋重重撞在沈舟颐怀中…… 再醒来,便到了此处。 她百般难以索解,沈舟颐到底是怎么找到晋惕那条隐蔽密道的? 沈舟颐现在连半句话都懒得跟她多说,指望沈舟颐主动坦白是妄想。 戋戋真真又沮丧又劳累,试图朝外面大喊,“救命”“走水”之类都试过,可除徒然浪费体力外一无所获。黑绸尚且死死覆住她的眼,屋子过于黑暗,她根本无从分辨自己的位置。 扯着嗓子喊了深究没人理她,戋戋劳累倦怠,便仰在枕头上沉沉睡去。浑浑噩噩睡去许久,她手臂发麻,想换个姿势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再后来,手腕处窸窸窣窣有点痒,她顿时惊觉,发现沈舟颐来了,他正在给她手腕处塞一些棉花,防止她血液不畅通。 袅袅饭香扑鼻,戋戋虽痛恨沈舟颐,可现在他是唯一能决定她生与死的人,暗暗咽下口水。这点细微动作也被沈舟颐察觉,他轻笑着贴在她耳畔,手在她小腹处缱绻地摩挲:“戋戋想吃啊,肚子都饿瘪了。” 戋戋倔强扭过头去,沈舟颐将热腾腾栗子糕、炸黄鱼、樱桃煎拿到她面前,摘下她眼睛黑绸,道:“喜欢的话,我来喂你。” 烛光顿时洒进戋戋双目,她适应了片刻,才能看清东西。五颜六色的食物香气扑鼻,确实十分诱人。此时已暮色沉沉,小小屋室内垂有玄色帷幔,的的确确就是她梦中所见场景。 一种深刻的恐慌,由内而外透心凉。 沈舟颐拿起筷子,将一块香喷喷炸鱼喂到她嘴边。戋戋扭头死犟不肯吃,他便笑着,轻飘飘将黄鱼的油蹭到她淡色的唇上……越发勾动馋虫,一来二去,戋戋被他喂了好几块鱼肉。 他问她:“好吃吗?” 似是故意,漫不经心,“听闻明月楼的炸黄鱼是昔日你和魏王世子最喜爱的,定然非同寻常,今日便特意买来与你缅怀。” 晋惕是沈舟颐最大的情敌,沈舟颐时时刻刻对晋惕难以忘怀。 看吧,你和他最喜爱的炸鱼,现在却要我喂给你吃。你喜欢他又怎样,现在相伴的人还不是我。 戋戋鄙夷,男人的心眼儿总是那么小,嫉妒的东西总是莫名其妙。 从前她尚为贺府小小姐时,满心盼望嫁与晋惕,明月楼的这道炸鱼确实经常和晋惕吃。明月楼的膳贵平常百姓吃不起,晋惕这尊贵的世子才愿意为一道菜掷千金,为博她娇颜一笑。 回忆过往的甜蜜时光,越发显得时下的境况辛酸。 香喷喷的炸鱼嚼在口中,宛若苦涩的咸菜。 第65章 笼鸟 戋戋听他提起晋惕, 眼眶隐隐发酸,泪珠又窝窝囊囊坠下来。 晋惕…… 晋惕此时若在,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受欺负。晋惕待她, 原比沈舟颐好上一千倍一万倍。忆苦思甜, 苦中的甜也变苦。 想她堂堂贺府千金, 众星捧月的掌上明珠,十多年来一直顺风顺水,本来也可以像其他女孩那样嫁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 圆圆满满地度过余生……只因遇见沈舟颐,清白惨失,祖母嫌弃, 身世被揭, 一切都变了。 他究竟怎样才能放过她? 他找她复的这场仇, 还有没有个尽头? 她委屈, 委屈至极。 她的人生,终究毁在沈舟颐手中。 若非沈舟颐, 她每日会无忧无虑的,流连于各种席面和游园会上,生活在阳光下,根本就不用战战兢兢算计什么逃跑。 戋戋愈想愈悲愤, 五指屈成利爪形, 欲扑上去和沈舟颐拼命, 拼个玉石俱焚也罢……可麻绳却将她的双腕死死箍住, 提醒她现在还是别人的阶下囚, 任凭她有再大力气也无法施用。是龙她得盘着, 是虎她得卧着。一腔愤慨, 最终只化作无能的颤抖和泪水罢了。 “想和我同归于尽?” 沈舟颐仿佛早就料到:“若非你情绪如此起伏,我也用不着这般对你。”伸手替她将额前散乱碎发剥了剥,又帮她将嘴边油脂擦净。 炸鱼她既嫌腻,便换一种新鲜吃食。 戋戋屈辱,拒绝受这嗟来之食,咬紧牙关,沈舟颐的筷子无论如何也送不进菜品来。她的力道向来柔韧,此时却充满顽石般的死犟。 沈舟颐的筷子空悬片刻,悻悻缩回去。他两根棱角分明的手指捏住她下颌,迫使她扭过头来面对他:“你是这一顿不吃,还是我的饭你以后永远不吃?” 戋戋眼圈泛红,峻色相对。 沈舟颐长眸微狭,亦显露些许愠色。 他倏然揽过戋戋的腰,将她带向自己。戋戋大惊,还以为他要打她,娇小身躯像秋天新生绒鸟般格格发颤,半晌,落在颊边的只余数枚轻淡浅吻。浅吻辗转到下巴,逐渐加深,似鹅毛……最终停留在她柔软双唇。 练武之人常说的四句内功诀窍是: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此刻沈舟颐便欲以柔克刚,用他至柔的拥吻,撬开她紧锁的牙关。她是顽石、钢铁,他便做清风、明月。 此计颇为奏效,戋戋牙关的坚守崩溃,大怒道:“你做什么亲我?!我允许你亲我了?耍流氓?” 沈舟颐挑挑眉,笑意点点:“你一刻不肯吃饭,我便一刻吻着你,左右我现在体力冗余得很。” 说罢竟还要朝她亲过来。 倘若在平时戋戋定然狠狠擦嘴,把他讨厌的气味都擦干净,然此刻身体受限,莫说擦嘴,便是躲避也艰难。沈舟颐轻轻一拽她裙带,她便骨碌碌落在他怀中,顷刻间脖颈与颊边又沾下数枚深深浅浅的吻。 戋戋无可奈何,呜呜呜啜涕,男子并不会因为她的啜涕而心软,吻迹比之方才更有加深。她此刻就是只误陷猎人网兜的鹿,可怜弱小,求告无门,任人摆布,唯一办法就是服软。 戋戋泣不成声道:“我吃,我吃。” 话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屈辱至极。 沈舟颐这才停止动作,重新将饭菜喂到她嘴边。 流苏垂下来,戋戋发觉自己鬓间插有枚簪子,是她此刻唯一的利器。若猝不及防将这枚簪子插入沈舟颐心口,他会死么? 首先,她的双手须得先获自由。 于是她抽了抽鼻子,细声细气道:“我自己夹。” 他问:“怎么,我喂你你厌恶么?” 戋戋口吻很冲:“我就是要自己夹。” 他冷冷拒道:“不行。” 空气陷入凝滞,戋戋痛恨道:“你若再和我对着干,我就咬舌自尽。你也厌于面对我的尸体吧?” 沈舟颐忽略这威胁,反而认真问:“如何个咬舌自尽法?” 他轻轻捏开她嘴巴,观察她那粉嫩的舌头,告诉她:“戋戋知不知道,一咬即毙是假的,你咬舌之所以会死是由于血液漏失过重,抑或大量血水堵塞呼吸,伤及动脉。且遑论戋戋能不能忍住那巨大疼痛,就算你真咬掉半条舌头,我亦有法儿立即封住你穴道,再辅以草药,帮你凝血,然后用麻沸散局部镇痛……前些日永仁堂才刚刚救回一个如此这般的伤患呢,不信你问济楚。” 戋戋语塞,她知道自己这名义上的夫君是个书痴、药痴。 说这么大段冗长的话,一句话概括就是:别拿死威胁他。他学过起死回生的本领,就算到阎王爷那儿他亦能把她揪回来。 戋戋彻底怔忡了。 沈舟颐淡淡笑影:“怎么,还有疑惑?” 戋戋厌恨他掉书袋,唯恐他再说一遍,那可真比酷刑还来得折磨。她自幼懈怠读书,别被他关起来了,还要悲惨地学书。 染指珍珠 第73节 她硬声道:“知道。” 满脸的抗拒,把他认认真真讲的那些医术常识当屁,左耳听右耳冒。 沈舟颐将小块樱桃煎夹到她嘴里,声音沾些缥缈:“你前世就不爱听,现在果然半分没改……” 两人一喂一吃,静谧无声。 直至喂得约莫八成饱了,沈舟颐才撂下筷子。他是如此的了解她,连她什么时候吃饱都拿捏得准。 戋戋心中暗自悔仄,今后若再和沈舟颐斗,必不能和医术、饮食、香料、经书典籍方面沾上半丝关系,这些都是他擅长的领域。 以己之短攻人之长,焉能得胜? 此番,终究还是失策了。 噩梦已变成事实,未出阁前,她竟还有一段时间把沈舟颐当好人,疑心晋惕是噩梦中那人,也当真盲人摸象呆蠢迷糊! 就这般沈舟颐一日三餐来给她喂食,每每短暂停留,通常他不留宿。他将覆在她手腕上绳索移开,双脚却仍有桎梏在,使她莫能离开牙床附近五尺。 完全昏黑的屋子里没有时间观念,戋戋只能模模糊糊猜着,她被困于此处至少也有半个月了吧。 莫名其妙失踪半个月,外面人估计早已把她遗忘。 否则,为何还没人还救她? 她那日跟沈舟颐说,想晒晒阳光。 再这么下去,她会发霉长毛。 沈舟颐沉吟片刻,问:戋戋是在耍花招吗? 戋戋说,这次她真死心塌地了。 就算他赶她走,她也赖着不走。 沈舟颐狐疑地瞧着她。 那浮动的眸光中,竟没半丝相信。 这样的谎话,她没说过一千遍也有九百九十九遍了,他若相信除非是三岁痴儿。 戋戋可怜恳求:“即便哥哥想留着戋戋,也好歹让我见见祖母。祖母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蓦然消失这么多时日,她老人家会担忧。” 沈舟颐道:“现在贺家与你已经没关系了,以后你不是贺若冰,也不是贺戋戋。” 戋戋黯然神伤,她的位置已经被月姬取代。 “非但月姬。” “如今你是和亲私逃的郡主,犯下滔天重罪,一旦抛头露面被圣上逮到,圣上必然要治你死罪。” “我让你在这里呆着,每日好吃好喝供着你,原本为你好。死囚的牢房鼠患横行,恶臭扑鼻,可比这儿可怕得多。” 戋戋问:“那我呆在这里,岂非一辈子做无名无分的黑姓人?” 沈舟颐道:“目前是这样的,你出去就是个死字。” 晋惕和柔羌王子他们都以为戋戋脱逃了,并不晓得她身在此处,沈舟颐也没计划让他们知晓。 “你留在这里,永远伴在我身边。” 戋戋悲哀,有气无力地枕在他胸口。 为什么,为什么她命这么苦? “这是什么地方?” 她问。 “你既跟我明说我现在是圣上的‘要犯’,那我也不打算跑了。你且告诉我我身处何地,死也叫我明明白白死。” 沈舟颐沉吟半晌,道:“临稽,这里还在临稽城。” 此处,是临稽城一处秦楼楚馆的隐蔽暗室。 秦楼楚馆这种地方最是肮脏混乱,晋惕洁身自好,鄙夷于涉足此地,柔羌王子身份尊贵,自然也避之不及。 官兵们碍于面子,懒得总盯着这种风月之地不放。此处最安全,最隐蔽。而沈舟颐……作为一个妻子与人私奔、又孤苦伶仃的鳏夫,出入秦楼楚馆暂时排遣苦闷,十分正常,因而数日来未曾有人怀疑。 这里,城中央,极端繁华之处。 戋戋顿感耻辱。 她冷冷甩沈舟颐一耳光。 啪。 “秦楼楚馆?你把我当什么了?供你玩乐泄闷的歌姬?” 她打他极狠,丝毫不通情面。沈舟颐头偏过去,脸颊留下清晰的五指印。片刻,这五指印就变得乌青。平常戋戋柔弱,打人力气小,唯有面对真正痛恨的人才会使出如此全力。 沈舟颐僵硬良久,似一瓢冷水顺脊柱浇下,叫他痛苦,心碎,更伤怀到极点。 比起身体的疼痛,他更痛的是戋戋对他一丝丝的爱都没有。 她对他是如此的冷漠,对他还不如对阿骨木王子十中之一的和颜悦色。 如果心灵的痛苦可以具象化,他估计现在已经疼得满地打滚。 良久沈舟颐脖子才正过来。 他反问:“歌姬?玩乐泄闷?戋戋,你是不是对歌姬这个职业有什么无解?” “平心而论,这些日我碰过你一次没有?每日照料你,你觉得你要是歌姬,客人会这般伺候你?” “我早已说过我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但你若冥顽执拗,我也只好以牙还牙。” …… “你或许现在感到难过委屈,是在为你前世的冷漠狠心还债。” 作者有话说: 标注: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出自金庸先生《倚天屠龙记》 第66章 笼鸟 沈舟颐眼底隐现几分晶莹, 既有恐吓威胁又有卑微恳求,看样子竟似动了真情。 戋戋冷冷甩开沈舟颐,他前世也算个修行之人, 理应晓得四大皆空因缘和合的道理, 为何对她抱有如此深的执念?他就不怕在佛祖面前罪业累积得太重, 下十八层地狱,红莲业火焚身? 沈舟颐空落落半晌,自嘲而笑。 她愿意也好,厌恶也罢, 未来很长时间都只能与他为伴。若她日日只见到他一个男人,那颗石头做的心定会被焐热,恨与恐惧也会转变为爱。 晚上他没走。 他去脱戋戋衣衫, 戋戋初时反抗得剧烈, 甚至咬伤了嘴角, 后来当她瞥见他肩头那抹火红红莲印记时, 忽然像被摄走魂儿,蓦然停止了抵抗。 戋戋脑海中泛起零星的记忆, 前世他仿佛从野外救过她,还给她疗伤喂药过。 恍惚中,她好像知道他前世是谁了…… 沈舟颐遥感兴致低靡,见她如此抵抗便没再逼她。两人在一起又不是只有做这么一件事, 前世他恪守清规戒律, 从未沾过她的身子, 照样爱她爱得死去活来。 沈舟颐把蜷缩的戋戋搂在怀里, 两人就这么和衣而眠, 直至天明。 昏暗屋室, 连空气都充满悲凉的气息。 · 一个月过去, 圣上还是没能寻觅到戋戋的下落。 晋惕以为她飞到广阔天地中重获自由了,贺家人以为她找个穷乡僻壤藏起来,圣上则以为她已经死了。 一个月,可以从花开等到花落,可以从料峭春寒到草长莺飞,她可以从甚嚣尘上到渐渐被遗忘…… 因沈舟颐治好了阿骨木王子的族人,王子需依照约定,退掉与戋戋的和亲之事。然两国邦谊仍要延续,圣上重新指派安乐公主去和亲。 婚成之后,柔羌须得对南朝俯首称臣,岁岁纳贡,永远熄灭反叛之心——这当然非是王子所希望的,王子便抵赖推脱着,不肯娶安乐公主。 阿骨木王子和族人住在高丽馆中,等待时机成熟再回柔羌去。 晋惕这头,自打与赵鸣琴和离后,一直寡居。他今年已二十有五,还缺妻室少子女,对于当世南朝男子来说实是件值得恐怖之事。 如今戋戋既已消失在尘世中,晋惕也该开启新生活。 魏王妃急啊,头发都急白,她想赶紧让儿子走出旧日情伤的阴影。宰辅之女,名门千金,甚至和戋戋同样的小家碧玉魏王妃都能为他找到,只要晋惕自己肯点头。 四面八方的压力砸在晋惕头上,他要爱戋戋,但也要孝父母、撑起偌大的魏王府,将来继承魏王之位,为晋家传宗接代。 戋戋走了,她已经走了,飞向天空,飞到只属于她的自由世界中去了。 晋惕祝她幸福,祝她平安,偶尔也思念她……却不能为她一直等候下去。 终于,晋惕点头,尝试接受魏王妃的相亲安排。 如果可以,还是叫冰人给他引荐个小家碧玉吧,他未来妻子身上如果能有点戋戋的影子,后半辈子他也能活得有点滋味吧…… 唯一执着惦记戋戋的人是姚珠娘,姚珠娘把戋戋当成摇钱树,盼望跟戋戋要钱,多次来贺府打探戋戋的下落。 被家丁恶狠狠驱逐后,姚珠娘落泪道:“逞什么凶狂,阿甜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我见我自己女儿都不行了吗?没天理!贺家全家都是挨千刀的,一家子没好东西!我要把阿甜找回来,找回来……” 姚珠娘也就口头逞逞威风,她市井鄙陋妇人一个,还能有什么大作为。 贺府之内,月姬对故去的贺二爷牌位叩首,名字正式写入贺家族谱,从此以后,她就是堂堂正正的贺府幺小姐。 贺老太君认为“贺若冰”这名字不吉利,多惹晦气,便另给月姬赐了个新名,贺若虹。 五彩祥云,虹霓送福,端端是除晦纳福的好名字。 魏王府的世子爷曾弄了封婚书想娶贺幺小姐去,然许多时日过去,全然未见世子前来迎亲,想来贵人多忘事,迎娶之事不了了之了。 沈舟颐当着月姬面,烧毁当年月姬的卖身契。 月姬曾做过沈舟颐名义上的妾,现在他完璧归赵,还她自由婚配的权利。月姬想改嫁,或想与青梅竹马的旧情郎方生再续前缘,都是可以的。 按照亲族关系,月姬现在该叫沈舟颐一声“哥哥”。 月姬从来都把沈舟颐当成要侍奉的夫主,两人骤然变作平等的兄妹关系,她很是陌生。 月姬私下里问沈舟颐:“……夫人她,她还会回来吗?” 染指珍珠 第74节 她很怕戋戋哪一日忽然回来,抢走她如今的荣华。 沈舟颐没说话,怕也深深迷茫着。 月姬知晓公子爱夫人,如今夫人与人私奔,她不该再谈起伤心事惹公子伤心。 “夫人定然会回来的。” 月姬鼓足勇气,安慰沈舟颐。 沈舟颐对她淡淡笑笑,眸中有宠爱,却与男女情愫无关,完全是亲哥哥对亲妹妹的——曾几何时,他也应该如此清白地看妹妹戋戋的。 “多谢。” 沈舟颐作为大哥,亲自操办月姬的婚事,将许多年轻公子的画像置于她面前,叫她随意挑选如意郎君。只要非是门第太高的,他都可以亲自去提亲。月姬成婚时,他还会封厚厚的奁产为她送嫁。 外人看来沈舟颐对月姬顶顶好,可月姬能感受到的,只有他的疏离和界限感。 因为他根本当她可有可无,所以她随便出阁,爱嫁给谁就嫁给谁。戋戋呢?若戋戋嫁旁人,他也能如此慷慨潇洒么? 多年的夫妾之情,一朝化作流水。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月姬黯然神伤。 …… 临稽城另一个隐蔽角落,戋戋却还活着。 她双脚被栓在坚硬的床腿上,能活动的最大范围也就是放水和食物的桌边。房间被黑帷严严实实遮挡着,她根本够不到窗户,也望不见外面,只能日日苟延残喘地活着。 某一日忽闻外面传来红红火火的鞭炮声,戋戋贴耳朵在墙壁上,瞪大眼睛仔细去听,还以为哪家办喜事放鞭炮。 其实鞭炮是贺宅放的,贺老太君大方接受了月姬这新孙女,决心拨云见日,告别过往,重新过日子。 可她呢?沈舟颐真就把她的名字和身份都抹去,把她变成掌心菟丝花,连阳光都是种奢望。 戋戋抱住膝盖,把头埋进膝窝,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啜涕。 然再多的泪水,也砸不开脚踝上的铁锁…… 良久,嘎吱,轻微推门声。 一双皂文靴缓缓踱至她面前,顿了顿,声音明显不悦。 “怎么坐到地上?” 沈舟颐俯身将戋戋抱起,打横放到温暖的床榻上,一边细细密密吻着她。似这般吻他每日要进行许多次,也津津有味。戋戋哭得泪眼婆娑,一副支离破碎的可怜模样。求饶的话她说过几百遍了,可他心肠那样硬,要将她关到底。 沈舟颐今天又从外面给她带来甚多好吃的好玩的,其中几块栗米糕上刻有火红“贺”字,乃是贺家小厨房的拿手糕点。那样鲜红的颜色,昭示着贺家有喜事发生。 贺府,家? 久违了。戋戋感到一丝陌生。 “我刚才听见有鞭炮声,是贺家放的吗?” 沈舟颐对她直言相告:“刚送完月姬出嫁。夫婿你认识,就是你亲生母亲家那位方表哥。” 戋戋怔忡须臾,嗫嚅道:“哦。” “哦什么?” 沈舟颐爱恋地轻抚她的雪腮,这些日子她又被他养得嫩了些,润了些。两人虽表面在谈论方表哥,暗地里谁的心思也没放在方表哥上。 沈舟颐喉结滚动,搂戋戋腰的手臂越发紧锢,要把她推倒在榻上……他是那么地爱她,一碰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 脚腕被两人的推搡弄得哗哗作响,戋戋呼吸窒滞,额头沁满细密的汗珠,半推半就将他避开。 为了缓解旖旎的气氛,她硬着头皮继续方才的话头:“方生表哥……是个好人,虽胆小蠢笨些,心眼儿却忠厚。他、他现在还在永仁堂做事吗?” 沈舟颐模糊嗯了声,“他嫌弃送货太累,早就辞去了。” 戋戋续续又道:“也好,月姬嫁给他总算知根知底,只要两人好好过日子,会白头偕老圆圆满满的。” 沈舟颐动作滞了滞,不满她在他面前夸赞别的男人,话说得好像她和他不能圆圆满满似的。 “戋戋。” 他无比认真道:“只要你愿意,我们也可以白头偕老、圆圆满满。” 戋戋委屈颤了颤唇角,泪溢横流,微讥道:“我被你关在这里,就是白头偕老、圆圆满满?” 沈舟颐道:“如果你真心跟我,日后我们的生活不会如此的。” 戋戋抽抽通红鼻子,两只手臂交叉护在胸前。 她不肯妥协。 面对沈舟颐这种人,她又惧有怕,能忍住浑身战栗筛糠已然算好,又怎奢求她能和他圆圆满满过日子呢。 戋戋绷着面孔,明明身形纤薄柔弱得想让人揉死,却还跟一株倔强小草似的,任凭风吹雨打。 沈舟颐知道她从前是做大小姐的,见过世面,金银珠宝还是甜言蜜语都难以撼动她的心。好在他有足够长的时间与她单独相处,不怕晋惕或是什么人来打扰,他可以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把前世那些惨事都说给她听,博她的同情,慢慢感化她…… 能用这种方式留下她也好,折断她翅膀。 再不行,就把她关起来,关到她服气为之。 只要他尚有一口气在,只要他没死,他就一定只要她一人。 作者有话说: 除夕快乐! 时光温柔,岁月生香 祝追文的小伙伴新的一年好运常在! 第67章 笼鸟 戋戋说愿意给沈舟颐生孩子其实都是假的, 为骗取他的信任。她满腔怨恨,如何做一个母亲啊。如今既骗他信任之举已失败,戋戋懒得再佯装, 几日来对沈舟颐的态度持续冷若冰霜。 他们最亲密的动作止步于吻吻抱抱, 欲再深入一步, 戋戋死活推诿。沈舟颐若敢稍稍强迫她,她就把头往墙壁上咚咚撞,左右怀他的孩子莫如直接撞死……一来二去,沈舟颐对她无计可施, 唯有顺遂她意。 若要圆房,也行,戋戋要避子药。 沈舟颐嗔然:“你何必非食那伤身体的东西?” 戋戋哂他假惺惺, “那就劳烦沈大夫配副不伤身的药来。” 他冷冷:“不伤身, 怎么可能?” 他是杏林数一数二的圣手, 饱读医书, 他既说没可能,那便确实没可能。 戋戋意志坚决, 与沈舟颐对峙到底。这里是秦楼楚馆,他从她这间屋出去,洒洒钱就能有无数美姬投怀送抱,要泄.欲的话何必非找她。 沈舟颐语塞良久, 被她这般夹枪带棒的话深深刺到。 他眼圈隐有沙红:“在你眼里, 我就是这么个随便的男人, 可以被你随意丢给旁人?” 戋戋道:“月姬当你妾室时, 你和她睡得还少?” “不曾!” 他重重强调, 痛心疾首:“戋戋, 我从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个女人, 你为何故意气我?” 甚至从前世开始,就只有她一个女人。 认识她之前,了慧的心中是佛法、医道和自我。遇见她之后,了慧的心中唯剩她。 可笑啊,戋戋要笑,他自欺欺人的模样真可笑。 沈舟颐被她轻飘飘一句话伤得失魂落魄,满腔悲愤,无处发泄。 缓片刻,他将她的双腕牢牢攥在手中,态度骤然变得阴寒:“好,无论你怎么想我也好,你好好在这儿给我呆着,这辈子都别想踏出去半步。” 戋戋难堪已极。 沈舟颐走了,戋戋在后大喊道:“你休想!你站住!只要我还有半口气在,我就永远不会屈服你!你做梦!” 她怒火冲心,欲奔上前拦住沈舟颐把他骂个狗血淋头,却被脚腕上的桎梏之物狠狠拦住,猛地往回拽,踉踉跄跄险些摔倒。 她忘记了,她走不出这间暗室,也触不到门的…… 戋戋废然落座。 晚间到该用饭的时辰,沈舟颐并没有像往常一般如期出现。 戋戋蜷缩身子躲在角落,心知自己得罪他,他必定要饿她几天作为惩罚。饥肠辘辘的感觉袭上肚腹,她好生后悔,早知道骨头便软些了。现下悔之晚矣。 她拿起小杌子上的茶杯,不停地喝水充饥。正当她准备忍饥睡去时,黑洞洞的窗牗边忽传来几声极轻极轻的敲击。 有个细细的女声:“小姐在里面么?” 戋戋顿时惊觉:“是谁?” 那女声沾点嗲,一听就是常年在风月之所生活的女子。 “受人所托,来给小姐送膳。” 戋戋趿鞋下地,循声望去,见黑色的帷幔被缓缓掀开个小口,随即精致的大食匣推进来。 “小姐自用即可,过会儿我来取碗筷。” 戋戋尝试,斜倾着身子努力往那食匣够去,却力有未逮。 她废然叹道:“太远了,我摸不到。” 窗外那女子哪里晓得她脚上拴着链子,闻言踌躇片刻,如何是好。 戋戋心脏砰砰直跳,试探着问:“你们有钥匙吗?” 那女子轻声道:“妈妈只叫我送饭来,没给什么钥匙呀。你需要钥匙吗,要打开什么呀?” 戋戋暗暗懊恼,对方语气稚嫩,显然对她此刻的处境一无所知。 “没事。” 那女子左右犹豫,“小姐且等等我。” 脚步跑开,少顷,一根长竹竿顺着那窗边小洞伸进来,借力将食盒往里推,“这回你拿到了吗?” 染指珍珠 第75节 戋戋将食匣抱在怀中,长长嗯了声。 那女子随即离开,约定半炷香过后来取碗筷。 打开食匣,里面的菜品琳琅满目,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有几块餐后糕点……戋戋记得,那糕点是自己在宫里侍读时沈舟颐常送给她吃的,乃他亲手做的。 她呵呵,将那些糕点戳烂揉碎,和食匣最下层的垃圾丢在一起。 此处是秦楼楚馆,方才给她送饭的女子应该为这里的常住人口。 戋戋好奇,待那姑娘来收拾碗筷时问姓名,那女子支支吾吾,胆怯道:“妈妈叮嘱我们,莫和你说话。” 戋戋道:“我一无恶疾,二又非罪大恶极的强盗,被困在此处原是不白之冤,你们何必如此防范我。” 那女子道:“拿人钱财与人办事,主顾如此吩咐,我们也无办法。” 说罢,带着食盒一溜烟跑了。 戋戋叫也叫不住。 隔日沈舟颐依旧没来瞧她,送饭的仍为勾栏姑娘。 “那位公子留话给你,说太后恶疾突发,诸位皇子、世子爷都在宫中侍疾,他亦要侍疾,明后日再来瞧你。” 戋戋躺在床榻上,百无聊赖。 沈舟颐还跟她解释呢。 她是不是得深感荣幸,感恩戴德? 食匣依旧被竹竿推进来的。 今日糕点仍然在,戋戋欲照例把它们碾碎丢垃圾,蓦然看见食匣最下层压着一张纸条,上面灵飞的小楷:丢之明日无膳。 掰开糕点,难吃的五仁馅已换作红枣泥。 沈舟颐竟,特意为她更换口味。 真不晓得他在皇宫侍疾,如何腾出时间制糕点的。戋戋略略以牙尖咬下口红枣泥馅,软的,也有几分香甜。 但想起此物乃沈舟颐做的,便恨得牙根痒痒。 欲碾碎,心有顾虑。 戋戋用罢膳将食匣递出去,求那位勾栏姑娘帮她把糕点都丢掉。 勾栏姑娘自然迷惑,戋戋说她对枣泥过敏,食之全身起痘。 勾栏姑娘勉强答应,颠颠离去。 酒足饭饱,半夜睡到迷迷糊糊时,忽感一双微凉的手探入她的衣襟。戋戋颤了颤,嘤唔了声,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她睁开朦胧的眼,黑暗中未能看清沈舟颐的剪影,唯独闻见他身上那若隐若现的药香。 他问:“枣泥过敏么?以前怎没见你有这毛病。” 戋戋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中,没好气道:“新添的。” 沈舟颐作势要挽起她手腕,“真的假的,让我号号。” 戋戋烦厌缩回手去,滚到牙床最里面,面对仇敌似地抵触。沈舟颐倾身在她朱唇偷个香,“昨日没亲自给你送膳,戋戋怪我了?” 戋戋暗暗呸。 她身体被锁链坠得笨拙,力气又弗如他大,很快就被沈舟颐压在身下。他呼吸染些灼热,雪袍半开半掩。 戋戋再欲反抗,他指她警告道:“我已经给我自己用过药,你莫要再推脱。” 戋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避子药。原来他消失两日,是配这东西去了。只是男人也能用避子药吗? 她对医药之事知之甚少,沈舟颐道:“狐疑的话,你来探探我的脉象,一探便知。” 戋戋齿冷,谁要号脉,以为人人都跟他似的是医痴? 她把丑话撂到前面:“我不会给你生孩子,你现在骗我无妨,将来就算真有孩子,我也会流掉。” 沈舟颐捂住她嘴巴,怃然道:“住口,实在不可理喻。” 他把手送到跟前,正方便戋戋攻击。戋戋牙齿直直咬住他的手背,留下一排深红的血印。 “属狗的?” 沈舟颐疼得倒嘶声,强忍住发怒:“好了!我真的用过药了。” 为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认认真真将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脉搏上,细致地通过讲解脉象的平滑来判断是否用过药。戋戋听得直欲睡去,她很困很困,大半夜还被他上课,烦也要烦死。 沈舟颐偏要讲,逗弄猫咪似的,她越不爱听他越要讲。戋戋哼哼唧唧躲开,反手捂住他嘴巴,沈舟颐顺势将她推入旎乡。 隔了将近一个月,两人终于再度亲密契合,这种久别重逢的悸动对于沈舟颐来说,比任何其他感情都来得浓烈。 房屋被黑幔遮挡漏不进一丝月光,两人即便坦诚相见也不必顾忌礼法。 酸酸涨涨的感觉充溢戋戋周身,她眼泪流得凶,用力捶打沈舟颐的背。 恨之恨她此时手中没有利器,否则无论什么扎进去,都能直接戳穿他后背的皮肉。 或许唯有他死,两人的恩怨才能一了百了,否则他会阴魂不散纠缠她,生生世世闹她永无宁日。 从小到大,戋戋从没如此深切恨过谁,除了沈舟颐。 良久良久,云消雨霁。 沈舟颐下巴蹭到戋戋额头,低低无意识的一声欸叹,满足又迷恋。戋戋冷色的眼睛却在黑暗中逡巡,等待时机,一举将他杀死。 他干净漂亮的睡颜埋在她胸前,恍恍惚惚呓语着:“戋戋。” 戋戋晓得他说梦话,便搭口问:“沈舟颐,你爱我吗?” 他仿佛嗯了下,半梦半醒,微有意识。 “有多爱?” 迷迷糊糊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若我要一把长剑,把你穿胸而过呢?” “那……” 睡意太沉,沈舟颐脑子仿佛卡壳了瞬间。 “那,我会死的。” 仔细听,话语中竟然是卑微的辛酸。 戋戋低哂,也不敢招惹太过,把他真给弄醒。 她扭过头去想睡觉,沈舟颐的神志却渐渐清醒过来。他仿佛还在纠结方才的话头,不依不饶地揽过她的肩膀,问:“戋戋方才说什么,要我的命?” 语声清朗,是完全醒了。 虽处黑夜,仍能感受到男人对她可怕的凝视。 戋戋勉强笑笑:“哥哥在做噩梦吧,我刚才并未和你说话。”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读者是穗岁阿送的霸王票~! 第68章 笼鸟[修] 这一夜, 沈舟颐时常听见耳畔有人在诅咒自己,断断续续,窃窃絮语, 零零碎碎折磨自己。 其实远在清晨未到时, 沈舟颐就被手背咝咝啦啦的疼痛惊醒。扬起看, 昨晚被戋戋咬伤的皮肉涨得又红又紫,伤口够深的,竟是发炎了。 戋戋咬起他来还真是竭尽全力,倘若再让她多咬片刻, 只怕连筋她都给他咬断。 医者不擅自医,沈舟颐仰在床上静默一会儿,本想硬扛, 然手背愈疼愈烈。雪上加霜的是, 身边还并无跌打损伤的膏药。 戋戋在沉沉睡, 那樱桃小口无意识微张着, 隐约露出她那锋利的贝齿。 沈舟颐将她牙印和自己手背伤痕比对,作势发狠要把她牙颗颗拔下, 未料戋戋倏然翻了个身,叫声“沈舟颐!”……惊得他倒嘶冷气又缩回手去。 原是呓语。 沈舟颐虚惊一场。 最近他屡屡受伤,先是脸颊挨个大耳刮子,后手背挨咬, 全是拜戋戋所赐。 可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竟然觉着被她打, 痛并快乐着……? 她咬他, 是因为她对他活泼了许多, 胜于她一潭死水似的任他摆布。 他居然隐隐感到欣慰。 沈舟颐无可奈何捏捏眉心。 自欺欺人, 疯了, 真的是疯了。 又凝视她睡颜许久,才穿衣离去。 一个时辰后戋戋苏醒,发现自己脖颈被糟蹋得落花流水,暗红的吻痕七零八落,雪白的藕臂上也片片青紫,不用想也知道是沈舟颐的杰作。 戋戋咬牙切齿,气怒猛锤被子,把沈舟颐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 她浑身寸寸都似灌满黑醋,懒于起身,左右她被困在这里日日躺着,起与不起并没区别。 只盼望着,沈舟颐昨夜说的真话,她没怀上孕…… 午牌时分仍是昨日送膳的姑娘过来,饭菜同样琳琅满目。 戋戋借机和那姑娘攀谈,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自救。那姑娘却甚为羞涩拘泥,戋戋费半天力气才问出对方名叫李青娘,这间馆子原是养瘦马的馆子。李青年去年方被卖到这里,乃是最低等的瘦马,因而每日承担送饭这种跑腿活儿。 两人相处数日,一回生二回熟。 李青娘也隔着窗户:“问小姐高姓?” 戋戋心有顾虑,未敢把贺家之事暴露出来,只报自己叫姚阿甜。 这听起来,可不像个大家千金的名字。胜在李青娘单纯,未曾有所怀疑:“原来是姚小姐。” 戋戋问李青娘和沈舟颐是什么关系,这处秦楼楚馆的鸨母和沈舟颐又是什么关系?理说她是朝廷“要犯”,鸨母如何敢容许沈舟颐幽禁自己于此,不怕招惹事端么? 李青娘对此知之甚少,只知道那位公子风姿挺秀,出手极是阔绰,一向凶恶的妈妈也对他极为尊敬。 她语气充满羡叹:“那位公子是姚小姐您的夫君么?” 染指珍珠 第76节 似李青娘这等卑贱的瘦马,命运完全掌握在旁人手里,将来鸨母让她们伺候哪位老爷就是哪位,即便满鬓花白、脑满肠肥也得上,哪能有戋戋这般俊俏年轻的夫君呢。 戋戋矢口否认:“不,债主罢了。” 她日日被关在这处阁楼中,只为沈舟颐一人服务;瘦马姑娘们也是受困于此,将来为一个买主服务。如此对比来看,她和李青娘等姑娘又有什么区别? 这处馆子是醉春楼,临稽最热闹的风尘之地,也是最危险的地方,沈舟颐哪来的自信把她藏在这儿。 李青娘大抵猜出戋戋身份,兴许是大户人家的逃妾?然而那位沈公子对她那般呵护,她还有什么可矫情的,想当初李青娘等一众姑娘被运到这里时,谁若敢冒刺就直接拉出去打死。 鸨母禁止众女与戋戋说话,李青娘害怕,偷偷和戋戋攀谈几句就得走。 戋戋蹲在冰凉的地面上想半天,直到腿脚麻木,也想不到一个逃生的法儿。 看似,所有出路都被堵死。 指望晋惕主动察觉她被困在这里,怕是要等到两鬓斑白。 晚膳李青娘送得稍微晚了些,原是李青娘的一位姊妹被六十多的富绅买走,那姊妹誓死反抗,欲撞柱寻死,被妈妈救下来一顿好打。 “也真是可怜,老爷的儿子都比我姐姐年岁大了,姐姐还正自花容月貌!” 戋戋撂下食匣暂且停箸,问:“哪家老爷如此蛮横?” 李青娘道:“听说人家背靠魏王府,寻常人可哪敢开罪。” 魏王府? 戋戋心头轰然炸响。 李青娘叮嘱戋戋千万莫要说出去,否则妈妈会打死她。 戋戋满口答应,这处常有达官贵人出没,只要,只要她能从这间暗室走出去,定然能寻得机会逃离沈舟颐的魔爪。 寡居生活单调而乏味,挨到沈舟颐来看她时,她倚在沈舟颐肩膀上,声声恳求他给自己找点乐子,哪怕给她带来几本书也好。似她这般整日整日待在黑洞洞的房间里,不死精神也要憋疯。 沈舟颐自然认为她又在耍花招。 “没耍花招,没有。” 戋戋挽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双目盈盈,又垂下几滴泪。 这话实非虚言,换做是沈舟颐自己,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一个月试试? 她哽咽道:“我已得到教训,也受够惩罚了。求哥哥最后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你是懂医术的,自然也晓得人总不晒阳光会生病。” 沈舟颐眯眯眼,将明亮的烛台靠近她脸侧,仿佛要看清她眼底的真诚。戋戋赧然怕刺眼,往他怀中使劲儿蹭。 “哥哥~” 她柔肠百转地撒娇。 他打量着:“皮肤是白了许多。” 戋戋嗫嚅道:“从前不白么?” “从前也白,但现在容光胜雪。” 戋戋深深齿冷,沈舟颐纠缠自己只是看中自己的色相,听他夸赞自己容貌,心下无一丝欢喜,反而恨得想拿刀子把自己这张脸划花。 算起来距离她失踪已过去四十多日的时光,圣上的人即便还在追捕她,应也早就懈怠了。她是他的,已死心塌地跟他,至死不渝,永绝逃念,他实无需这般锁着她了。 “哥哥若怀疑,就下种慢性毒.药在戋戋身上。我须得定时找哥哥要解药才能活命,看我还敢不敢跑。” 沈舟颐皱眉:“胡说什么,我怎能对你下毒。” 戋戋涩然道:“那哥哥相信了戋戋,答应戋戋的恳求么?” 四十多日的幽闭,她纤细白嫩的脚踝上已被磨出一截细小的茧痕。 她攀住他颈,在他颊边落下香香一吻。和他强迫着去亲她不同,她主动送来的吻甜甜的,暖暖的,比冬日里蜜柑还沁人心脾。 沈舟颐一时色令智昏,松口道:“让我考虑考虑。” 戋戋枕在他的双膝上,抚摸自己脸:“今日青娘给我送饭时,我闻见人家身上好香的胭脂味。想想我自己,却甚久甚久没上妆了,此刻模样定当丑陋憔悴。” 沈舟颐大为责怪,轻轻摩挲她腮:“那些个庸脂俗粉如何能与戋戋相比,戋戋天生丽质,不施粉而容颜似霞,还恐怕脂粉污了你的好颜色呢。” 戋戋叹道:“哥哥只是说好听话逗我开心罢了。” 沈舟颐刚要辩驳,戋戋续续又念叨:“……若哥哥仍想留着我也没关系,改日给我捎几盒胭脂水粉来吧,我整日蓬头垢面的也不成体统。” 肌肤这种东西,疏于护理就会衰老。女子,向来都把自己的容颜看得比命还重。 或许她这般娇盼的样子触动了沈舟颐,沈舟颐道:“想要胭脂水粉有何难处,我现在就去外面给你拿来。” 此处是秦楼楚馆,胭脂水粉随处可见。 说着起身,走到门口处,却蓦然又停下来。戋戋呆呆凝视他,沈舟颐语气单纯,沾了些不确定:“你确定想要吗?” 拿勾栏女子的胭脂水粉给她,她会不会又疑心他把她当妓子看待? 他本没存坏心,极怕她又乱错怪人。 戋戋重重点头:“要!” 沈舟颐得她首肯,才往外离去,须臾间将零零散散好多盒女子上妆之物奉于她跟前,琳琅满目,都是全新的。 “对不住,匆忙间只找到这些。” 戋戋嫣然巧笑,“一盒就足矣,又非是喂猪,哥哥给我捧来这么许多作甚。” 她腻腻圈住他腰,粘人说道:“……我要哥哥亲自给我上妆。” 沈舟颐欣然答应。 其实她上妆并没太大用处,沈舟颐是她唯一能见到的男人,她与外人隔绝,打扮再花枝招展徒然费时。 戋戋道:“太黑了,哥哥能否将那些帷幔撤去?” 沈舟颐为难:“那样的话,恐怕外面的人会察觉你。” 万一报之官府,他可救不了她。 戋戋也没坚持,求沈舟颐多点几只蜡烛。蜡烛点起来,经铜镜反光,俨然将屋子照得辉辉然宛若白昼,戋戋还是第一次瞧见这间屋子的全貌。 两人坐在铜镜边,沈舟颐执笔,黛色细细为戋戋勾勒着眉毛。 镰刀般弯弯,佳人美似柳梢枝头新月。戋戋亦面含幸福的微笑。 半晌画好眉毛,沈舟颐偏戋戋的头,叫她端详镜中的自己。戋戋痴痴道:“好看!哥哥再给我涂些胭脂吧。” 沈舟颐依命。 看上去,两个人当真是如胶似漆的一对神仙眷侣,再找不到比他们更郎才女貌、恩恩爱爱的了。沈舟颐看向戋戋时神情无比温柔,那春水似的眼神,要把她宠到天上去。 可戋戋长长的罗裙下却延伸出两条银色的链,他们的地位一上一下,恩爱关系居然需要链子去维持,这所谓的爱情本身就不对等。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笼鸟 临倒向罗帷前, 戋戋瞥见沈舟颐给自己灌了药……他前几日还急切渴盼能和她生个自己的孩子,这几日便心甘情愿吞药了,想来之前的话只是随口一说。 她和他, 终究一时消遣来得更适合。 夜色千般缱绻, 万般旖旎, 轻怜密爱,都付诸于两人的闺房私语中。 辰时熹微的晨光暖洋洋,端是个好天气,可外面的风光都被黑洞洞的帘幕挡住, 室内死气沉闷。夫妻俩交颈而卧,虽醒来却两两赖床,谁也没着急起。戋戋自然没有起床的必要, 向来勤勉的沈舟颐也因为今日永安堂歇业, 偷得浮生半日闲。 戋戋枕在沈舟颐胸膛上, 絮絮叨叨给他叙述昨夜的梦。沈舟颐静静倾听, 手指缠绕几茎她漆黑乌亮的头发,有一搭无一搭地附和。和谐的晨起时光, 就这般温馨甜蜜地虚度过去了。 快到午牌时分,沈舟颐才起。 他将黑帷的一角掀开,往外张望片刻,感叹道:“戋戋, 好生碧蓝的天空!” 凉风顺窗牗洒进来, 戋戋挪动步子也欲朝窗外眺望, 可脚腕间一紧, 链子哗啦啦拽住她……她骤然停步, 只得伫在原地, 呆呆望向沈舟颐。 沈舟颐略略惭然, 扶她坐在床榻上:“你等等我,我找东西过来。” 他匆匆离开,约莫半个时辰后才重新归来,手心托有两枚长钥匙——正是能还她自由的工具。 戋戋眼底微燃起火苗。 被关四十多天,说不激动是假的,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咚咚加速。 沈舟颐半跪在她面前,握起她脚踝,方要把钥匙插到那截冷冰冰的金属中,动作却滞了滞。 他迟疑的目光:“妹妹这次真长教训了么?” 戋戋眨眨眼,慌忙点头,诚恳点头。 竭力按捺自己内心的波动,她笑道:“昨日还说哥哥怀疑我的话就给我吃颗毒.药,哥哥疼爱戋戋,戋戋知道。” “好呀。” 沈舟颐从怀中摩挲片刻,摸出个莹白的小瓷瓶。将瓷瓶瓶塞旋开,倒出枚黑乎乎的药丸在她手心。 “那你吃吧。” 戋戋几乎怀疑人生。 吃? 不是说好不吃吗? 昨夜他还信誓旦旦怪她胡言,说什么“我怎能给你吃毒.药”? ……原来他说过的话都是放屁。 沈舟颐催道:“吃呀,吃了我就放你。” 沈舟颐常年和药毒打交道,谁知道那黑乎乎的药丸是什么断肠毒.药,吃下去定当一命呜呼。 戋戋眼眶子顿时发酸。 沈舟颐淡冷下来:“是妹妹自己叫我考验你,如今我考验你了,你又推诿拒食,岂非证明妹妹确实还存有不该存的心思?” 戋戋委屈置辩:“舟颐哥哥,可我不想死啊。” “死?怎么会。都说过是慢性毒.药,怎会直接要你的命。只要戋戋一辈子都待在我身边,这药保证对你没半分损害。但若你再背着我私逃,疼得你肝肠寸断也未可知。” 戋戋宛若面临生死抉择,逃她当然还是要逃的,只要她一息尚存,就要和沈舟颐对抗到底。可若服下这药,即便日后重获自由,也落个七窍流血惨死的下场。 染指珍珠 第77节 她痛恨昨夜的自己,好端端提什么毒.药?这下可倒好,挖坑把自己给埋了。 她本以为沈舟颐多少是喜欢她的,不忍叫她去死。蠢……既高估自自己的魅力,也高估他的爱。是了,似他这般冷血无情之人,怎会拥有爱。 沈舟颐打量她久久无动作,冷呵一声,方碰到她脚踝的钥匙又收了回去。 戋戋呼吸陡然急促,这是她百般谄媚、千般求饶才换来的机会,绝对、绝对不可凭空浪费。牙一咬心一横,便将手心黑丸吞入肚。 “我吃。” 与其苟延残喘活着,莫如自由自在死。 沈舟颐微笑,似在赞赏她的胆色。 他胡乱揉揉她蓬松的小脑袋:“这才是我的好妹妹。” 说罢不再磨叽,将钥匙插入锁孔,嘎达达两声。 重锁落地的那刹,戋戋如释重负,无比轻松,飘飘然宛若在云端。 她有种畅快淋漓的冲动,想跑,想颠,想自由自在在阳光下的草地打滚…… 可她服食过毒.药了。 像晴空上氤氲两片挥之难去的阴云,虽得到久违的自由,也令人格外膈应。 沈舟颐鉴色观容,见她垂头耷脑,未免暗暗好笑。 毒.药?他上哪儿找那么多毒.药去,他让她吃的不过是颗养生丸罢了,方才匆忙间在怀中只摸到这个。 吓吓她也好,叫她收一收花花肠子。待来日他把真相告诉她时,她定当会破涕为笑。 · 沈舟颐虽然不再幽闭戋戋,却仍叮嘱她莫要走出这处秦楼楚馆的后院。人多眼杂,万一叫人看见,圣上要问她罪的。他人微言轻,无法庇护于她。 她要出屋去晒阳光,必须佩好面纱,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得才行。禁止向外人求助,也禁止和外人说话。这些约定,都是他重新放她自由的一些前提条件。 戋戋全部都应承了。 任何情况都不会比她现在的处境更糟。 她也想过再次脱逃,但尚未逢时机。且遑论这间勾栏周围有没有沈舟颐的眼线,就算她真能从这里逃出去,一无钱财二无身份,又能跑去哪里呢?到头来还会再度落到沈舟颐手中。 况且正如沈舟颐所说,被圣上捉住问罪,情形确实甚为棘手。 李青娘给她送膳时,发现窗边的黑帷被撤掉了,略略惊讶。进屋来目睹戋戋的脸,惊叹道:“小姐竟生得如此好颜色。” ——便是她们这里的第一瘦马,也无法和戋戋相比,难怪那位清贵华然的沈公子要独独囚她于此处。 戋戋正自上妆。 闻声,叫李青娘进来同坐。 两人相识多日,关系已经拉近。 戋戋面容圆润甜美,适浓颜而非淡颜,她最擅画的是胭脂色的桃花妆。当初她当贺府大小姐时,就常常画这样的妆容。那时她满以为能和晋惕缔结一生的姻缘,这桃花妆不知给晋惕看了多少次,每每晋惕都夸好看。 李青娘今晚被秦妈妈派去给一位大主顾唱曲儿,若是唱的好了被大主顾看中,那可就是一步登天的福泽。李青娘脸型和戋戋相差无几,见戋戋桃花妆画的好,便也央求戋戋替她画,最好是一眼就能把男人迷倒的那种。 戋戋十分和善,尽心尽责满足李青娘的要求。 未曾想这妆容真的管用,晚上李青娘果然被大老爷看中。大老爷出手阔绰,将李青娘买下,还要把她送给更高级的上位者。 李青娘暗暗做梦,她不会要被献给太子吧? 秦楼楚馆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别的姑娘见李青娘讨得好处去,纷纷涌到戋戋身边,争先恐后求戋戋为自己化妆。 戋戋从善如流,对这些风尘女子倒无轻视鄙夷。 李青娘冲到最前面,热热络络握住戋戋手:“姚小姐,你可别忘记当初是我日日给你送饭,我们的关系是最好的。给她们随意画画就行,给我画最好看的!求求你!” 戋戋笑叹这李青娘年纪小,说话幼稚,满口答应。 其他姑娘闻此大有意见,和李青娘推推搡搡地吵闹。此时猛听秦妈妈一声厉吼:“都干嘛呢?找打?” 众女顿时噤声,沮丧如煮熟的瓜。 秦妈妈教训道:今后不准接近戋戋,也不准把戋戋在此处的消息传扬出去,哪怕是恩客,谁敢多嘴就将谁杖毙。 戋戋百无聊赖,虽鸨母疾言厉色耍横,她全然不在意。 左右她现在是沈舟颐的玩物,沈舟颐给足了这鸨母钱,鸨母得把她当老祖宗供着。 秦妈妈刚将那些姑娘轰走,沈舟颐清朗的身影就随之而来。 原来,秦妈妈就是他喊过来的。 “你倒不认生,连勾栏女子也能打成一片。以前你可是最鄙夷这种地方,贺大小姐。” 戋戋整理着桌上乱成一团的胭脂:“再鄙夷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哥哥弄到这儿来了么。” 沈舟颐口气微重:“叫你莫要与外人讲话,你都当耳边风了?” 戋戋板着脸,嘴巴张了张,虽然没出声,但从口型可以看出她说的是:确实。 沈舟颐欺身过来啵她的嘴,吻掉她唇上洇红的胭脂。 “过河拆桥是吧,昨日你怎么小意温柔求我的,都忘记啦?凭你这副态度,信不信我重新把你关回去?” 戋戋眼珠恨然颤着。 转念一想自己服食过他的毒.药,命捏在他掌中,顿感生活了无味道,便硬着骨头道:“随便你。” 沈舟颐:“行啊。” 然而他并没找链子再拴她,俯身含住她的樱桃小唇,在她脸颊脖颈处乱啄。修长而有棱角的手臂越过她身前,将她由内而外死死扣住。 戋戋白皙的小脸渐渐被他弄得泛起潮红,发出的痛呼很轻。 其实哪里需要什么额外的链条呢,他自己本身就是枷锁,比什么金属质感的东西对她的约束力都更坚固。既把她捧入云巅,又摔她进地狱。 戋戋的妆容惨被亲花。 她今日本着鹅黄色的长裙,配合鬓角的一朵九瓣掐丝花,明艳不可方物。 沈舟颐忽然有种嫉妒难受的情绪,把戋戋这颗明珠放在秦楼楚馆供许多人瞻仰实在膈应,这颗明珠属于他的,他只想将她私藏,便是别的人哪怕别的女人多看戋戋一眼,他都生妒。 戋戋雪腮鼓起来,嘴里嘟囔着放开我,实际上哪能得脱呢。 抗拒的手臂慢慢变顺从,原来只是他主导去吻她,现在她也学会享受其中,回应着他。双方互相攻城略地,春日幽静,唯余一深一浅的呼吸声。 第70章 笼鸟 时光荏苒转眼来到五月末, 晋惕在母亲魏王妃的安排下,与李太傅的嫡长女相亲,双方约定晚上在魏王府的风来水榭办场小宴, 叫晋惕与李小姐先熟悉熟悉。 晋惕虽身份高贵, 毕竟二娶之身, 李太傅其实有点抵触把自己宝贝嫡长女嫁与晋惕。这桩亲能否促成,还得看小宴上晋惕的表现。 晋惕对相亲之事持消极态度,他心里一直呈着戋戋,如何能接受其他女人。之所以答应相亲, 不过为了安抚母亲魏王妃的心。 他暗暗派线人在九州四海广撒网,寻戋戋下落,西至伊犁南至崖州, 北至柔羌、肃州, 西寻至海中诸岛, 连传说中的蓬莱秘境都涉足, 就是茫茫不见佳人踪影。 戋戋啊,四个月了, 你到底在哪里? 晋惕也曾到贺宅观察过两次,贺老太君新收个孙女,一家子其乐融融,浑然把戋戋抛之脑后。 沈舟颐有时伴在老太君身边尽孝, 有时在永仁堂坐庄, 有时出入烟花柳巷玩乐, 平平常常, 日子漫若流水。 晋惕怅叹, 这个世界上还惦记戋戋的, 终究唯他一人而已。 暮霭时分王府热热闹闹, 李太傅父女俩大驾光临,魏王妃招呼客人在风来水榭落座。另请一些歌舞戏子鼓瑟吹笙,为小宴增添雅兴。 晋惕于李小姐含情脉脉的目光熟视无睹,百无聊赖坐于席间,观赏那些歌舞戏子寻欢作乐。 歌女面若桃瓣,额心点胭脂,竟颇具几分当年戋戋的风华。晋惕的剑眉星目倏然一蹙,打断歌舞,唤歌女过来。 歌女胆怯畏缩,自称李青娘。 此青娘,正是在秦楼楚馆中为戋戋送膳的青娘。 李青娘本姿色平平,微有些凸嘴,经戋戋巧手为她改造一番,俨然脱胎换骨,琼姿花貌。 然此时晋惕唤她并非因为容貌,李青娘画的是桃花妆……桃花妆,晋惕怎能淡忘!当年他和戋戋度过的最美好时光,缠吻戋戋甜甜的唇角时,她脸上永远是这样明艳灿烂的桃花妆,阳光下最绚丽的一抹春色。 忆及往事,晋惕心头栗栗含酸。 他问李青娘:“哪里人?” 李青娘受宠若惊,规规矩矩报出自己的出身。 来府上唱戏的自然非是什么贵女名媛,非独花楼勾栏女,便是瘦马卖唱姬。晋惕对李青娘的出身毫无意外,意外的是,为何戋戋的独门妆容会出现在一个陌生歌女脸上? 戋戋的桃花妆喜在眉心点六瓣红,四大二小,连手法都一模一样,万万不能如此碰巧。 晋惕:“你这脸,怎么回事?” 李青娘哪敢在大人物面前扯谎,实话实说。晋惕燃起好奇,顿时便想往勾栏去看看。 太傅见晋惕竟弃自己女儿不理,去调戏一个歌女,认定奇耻大辱,拍案欲去。 魏王妃斥道:“子楚,胡闹!”将唱戏伶人统统驱逐出去。 晋惕无法,任心里再火急火燎,也得先坐下陪完这场宴。 人虽在饭局上,心思早已飘忽天外。 他一会儿幻想那歌女目睹过贺家小姐的风采,所以东施效颦,偷学了戋戋的妆容;一会儿又幻想戋戋或许已经回到临稽,开馆授徒,所以歌女会画六瓣桃花……无论怎么样,他必得往秦楼楚馆走一趟,探明究竟才好。 李青娘这帮伶人被魏王妃赶出去,塞了很多银钱打发。回到花楼后,姑娘们都知道青娘碰见了大主顾,叽叽喳喳聚在一团,满满羡慕嫉妒的目光。 李青娘心脏怦怦直跳,抚摸自己脸颊滚烫,心想此番能和世子爷说上话,都托桃花妆的福。 她芳心窃喜,顾不得卸妆梳洗就蹬蹬往后院木质小阁楼中奔去,一边跑一边喊:“姚小姐!姚小姐!你真神了。” 戋戋尚不明情状。 晋惕啊,魏王的世子,英武丰神世子爷晋惕。李青娘怕戋戋不明白,连连炫耀三遍:世子爷居然和她说话了! 戋戋眼角堆笑,笑得十分勉强。 “嗯,恭喜。” 李青娘要和戋戋义结金兰,以后日日都要戋戋为自己化妆。 染指珍珠 第78节 此时小丫鬟气喘吁吁跑来,说魏王世子竟亲临,指名道姓要见李青娘。 李青娘倒抽口冷气,欢喜差点没晕过去。 · 晋惕双腿交叠,大咧咧等在花楼的大堂中。 他这种身份的人,名声如阳春白雪,素常都是远离秦楼楚馆这种肮脏地方的。此番驾临,鸨母亦格外震惊,点头哈腰陪着笑脸。 李青娘娇滴滴伴客,嗓音可比春水还软。晋惕忽略娇儿,只催促询问桃花妆的根源,欲见见为李青娘化妆的那位姑娘。 鸨母和青娘都支支吾吾,鸨母谄笑道:“得罪世子爷,那位姑娘已自梳,终身不嫁的。” 晋惕语塞,吃个软钉子。 既是自梳,强迫人家见面倒是失礼。 在场许多姑娘都心照不宣,那位姚小姐容颜养得好,被沈公子包在这里,不用服侍其他男人,好生逼人艳羡,如今世子爷居然也亲自来问她名讳了……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人家是沈公子的新妇,鸨母没权利为她和世子牵线搭桥,否则不单花楼的生意没法做,两虎相争一祸水,还要惹出大乱子。 “青娘也是聪明伶俐的!” 鸨母极力举荐李青娘招待晋惕。 晋惕未达所愿,似患离魂症,往花楼四处张望。 仿佛心灵感应,身处后院的戋戋亦感到痛苦。 晋惕就在此处,离她咫尺之距。 只要她有勇气迈出去,哪怕有人拦她,她大声呼救传入晋惕耳中,晋惕一定救她出囹圄,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是她离逃生最近的一次。 她难以抗拒这馋人的诱惑,绣鞋缓缓从门槛迈出,往灯火明光的前堂走去。 一个地府的游魂,重返人间…… 阁楼传来袅袅仙乐,李青娘在奏古琴。古琴声声入耳,戋戋恍恍惚惚,犹如踩在棉絮上。 刹时间她脑海闪过许多念头,晋惕,自由,重新为人的尊严,沈舟颐,毒药,晋惕能救她吗? 任何顾虑都不及她强烈渴望逃离沈舟颐的念头。 她要走,走,抓住所有机会,她不要像狗似的被锁链拴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她也是人呐,堂堂正正的人,她有权利生活在阳光下。 她费尽心机教会李青娘桃花妆,等的不就是这次机会么? 晋惕所在的阁楼在二层,四面通风。戋戋从后院登临,只需通过露天木台阶。 她鹅黄的身影拾阶而上,透过窗牗望见藤椅上被众女环绕的贵人正是晋惕。她眼角掠过一丝希望,柔润的嗓音喊道:“救命……” 语声未出,便化作呜咽。 一只白皙颀长的手倏然从后面牢牢捂住她的嘴,将她拖离露台。 阁楼内的晋惕闻声,疑惑朝这边望来,却发现没人。 戋戋?他方才仿佛感受到戋戋了。 鸨母笑道:“是野猫吧。世子爷,青姑娘这一曲还能叫您满意吗?” 戋戋的呼救淹没在男子如玉的手掌中,正是沈舟颐。 他手上拎着个小包袱,风尘仆仆,看样子刚从外面归来,神色不能说不好,而是非常的不好。 沈舟颐将她压在藤蔓滋生的墙角,瞳孔冷淡如淬了冰。一巴掌即将要落下来,戋戋下意识抱住脑袋,痛苦发抖……沈舟颐终究没舍得打她,一巴掌狠狠落在自己面颊上。 他气啊,快气死了。若他再晚回来一刻,她就和晋惕勾搭上了。 他气得连抽自己十个耳光。 明明昨日她还信誓旦旦保证她死心塌地,要与他日日共享画眉之乐,白头偕老,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戋戋悸然看着沈舟颐都把自己脸打红,蹲在墙角更加瑟瑟发抖。她做错事被他抓个现形,连叫他一声“哥哥”道歉的勇气都没有,怕极了他口中会无情吐出:敢背叛我,我要立即催动你身体的毒药。 沈舟颐将她抓回闺房。 房门一闭,戋戋还得给他上药。 空气里充斥着可怕的沉默,戋戋知道自己不用解释,因为他已经亲眼目睹她的背叛,她说再多的甜言蜜语也难以挽救。 微凉的药膏敷在颊上,恍若调情,戋戋十根柔荑就是特殊制造的暧.昧。 沈舟颐阖上长眸,难以接触的冷漠感:“一会儿自己拿去戴上。” 戋戋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哭丧脸:“不要。” 她环抱他的腰,贴在他的白衫上哭,哭得支离破碎,声声乞求他莫要再锁她。 沈舟颐哑声道:“你对我总摆出一副受欺负的可怜样,对晋惕就能开开心心,骗谁呢?刚才特别想跟晋惕走吧?” 戋戋摇头,无辜摇头。 “舟颐哥哥,你信我。” 她泪眼婆娑中透露的,非是不想和晋惕走,而是迫于他的淫.威而不敢走。 像利刺深深扎入沈舟颐脆弱的心底,一瞬间他也好绝望。两辈子了,他究竟怎样才能攫取她的心? 他是得到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晋惕是得到她的心却得不到她的人。 “罢了。” 沈舟颐疲于再和她计较,揉着咝咝啦啦疼痛的脸颊:“你尽管跑。” 能跑出去算我输。 换位思考半天,或许于她来说,唯一能摆脱自己的办法就是她亲手把他杀掉,前世她也是这么做的。 可他宁愿死,对她的执念也无法消熄。 得不到心,得到人也是好的。 沈舟颐顶着两边红肿的面颊靠在床头,双目无神,怅然若失,仿佛被幽囚多日的那个人是他一般,让戋戋更慌。 她小声朝丫鬟要了个热鸡蛋,待卸去药膏后,帮他揉脸。沈舟颐一动未动,神色悲戚,乖巧让她揉。 揉完脸,戋戋未敢有其他异动,依偎在他膝上。这样的动作能安抚男人,让男人觉得被重视,带来安全感,戋戋知道,从前晋惕便是如此。 良久,沈舟颐沉沉叹口浊气,呼吸总算重新匀净起来。他凉丝丝的指腹轻轻剐她白腻的脸颊,眸中倾泻清澈柔和的光……气总算消除大半。 然便在此时忽闻丫鬟敲门,铛铛铛,说世子爷一掷千金,定然要见为青娘化妆的人,哪怕隔屏风远远一面也可。 戋戋一激灵,缓缓回头瞥向沈舟颐,他眸光闪烁,难辨喜怒。 戋戋感到危险,遂道:“不见。” 丫鬟还欲再劝戋戋,此乃鸨母的意思,晋惕给钱实在太多,鸨母招架不住。戋戋当着沈舟颐的面态度坚决,关门谢客。 沈舟颐呵呵。 装模作样。 打发走丫鬟后,戋戋捡起被沈舟颐盛怒下丢在地上的小包袱,竟是副婴孩画像的卷轴。 戋戋上前询问,沈舟颐才漠然道:“济楚和你长姊的孩子啊。” 今日他过来,其实想将邱济楚和贺若雪喜得贵子之事告知她的。 戋戋讶然抬眸,若雪的孩儿都落地了?时光也诚如白驹过隙。 她又笑又悲,抚摸婴孩的画像:“若雪姊姊的孩子降生,我这个当姑母的什么表示都没有。” 沈舟颐淡淡讥道:“你已从贺家净身出户,还感怀些什么。” 戋戋:“话虽如此,到底是我侄儿。” 沈舟颐:“他们以为你死了。” 戋戋佯作未闻,用婴儿的小鞋蹭自己的脸。 沈舟颐愈感恨憾,为何呢?她对别人孩子一副百般爱怜的情状,叫她自己生个他们的孩子,她就恶心得要命,天天逼他喝药? 原来她非是厌恶孩子,厌恶他。 沈舟颐紧抿着唇,有种被冒犯到的不悦。 戋戋得寸进尺问:“能带我见孩子一面么?” 沈舟颐回拒:“不行。” 或许之前还有的商量,今日她居然想和晋惕跑,他除非是三岁痴儿才让她再接触外人。 戋戋美睫犹如两把小刷子,落魄坠下:“好吧。” 她从柜匣中翻找半天,折腾针线,似乎想给孩子绣双虎头鞋。那副认真纳鞋底的样子莫名消瘦,乌黑的长发铺在背后,越发衬得她皮肤病态的白。 曾经作为贺家千金的她软糯甜美,现在已很久很久没见她发自肺腑笑过了。 沈舟颐一时思绪潮涌。 她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啊,他曾经把她当成可望不可即的明珠,永远只能瞻仰的女神。可现在他只会一次次分开她腿,前些天还把她强行拉入黑暗中…… 沈舟颐蓦然心软,过去拍拍她肩膀。 “别绣了,太费眼。你老实些好么,我们上街去买。” 戋戋泛起浅浅喜色:“当真么?” 沈舟颐隐晦点点头,拉她起来,帮她换身男子的衣袍。 沈舟颐忘记自己双颊还红肿着,因而这次戋戋佩面纱,他亦得戴个什么东西遮丑。刚才一时冲动,差点把自己打破相。 “但外面眼线多,我们走水路。” 正乃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这处秦楼后面便潺潺流淌一条小河。沈舟颐有自己的船,划船去的话两岸商铺众多,既隐蔽又不耽购好物。 戋戋听他要划船去,喜色顿时褪去。尚记得他和她的第一次就是在船上,她至今对船有阴影,对黑洞洞的船篷尤其反感。 晋惕还在花楼大堂里,琢磨着怎样探知戋戋的下落,戋戋却已被沈舟颐从后门带上了船。 其时天色已晚,黑如漆,浓如墨,临稽家家户户都亮起灯笼来,万点金光粼粼洒在河水中,潋滟无方,充斥着人间烟火的味道。 沈舟颐在船头荡船,戋戋坐在船篷中,遥感清风拂面,脊背激灵灵发紧。那一夜,他也是在《赤壁赋》那等清风徐来、水落石出的佳景中第一次褪下她衣裙的。 染指珍珠 第79节 近察临稽夜景,红栏三百九十桥,灯笼光、星光水光杂糅在一起,远山传来野寺的撞钟声,古城庄重而典雅。 “路过贺家的话,哥哥让我远远望一眼罢。” 戋戋唏嘘着,逃跑的心思熄了,眼下的幸福最重要,她能远望贺家一眼都是幸福的。 记忆中在贺家的日子衣食无忧,有人庇护,未来充满光明,总勾起人无限缅怀。 沈舟颐答应,绕水路带她回贺家。宅邸灰墙白瓦,还是那熟悉的样子,其实并没什么好看的,戋戋却看得热泪盈眶。 沈舟颐续续又跟她讲了些最近贺家的琐事,贺家没了戋戋,好像也没人想念。 戋戋有点羡慕若雪,嫁得一个好郎君,如今都生子。如果她也在正常的年龄正常婚配,恐怕也有孩儿了吧。 她坐在船篷中,双手垫在膝盖上,翛然四顾。无边潋滟的月色,倒映在她漆黑的瞳仁中。 “以后不准再做桃花妆。” 沈舟静静道。 桃花妆,那是为勾引晋惕,为把她受困的消息传递出去的,沈舟颐看出来了。 戋戋闷声答应。 奇货坊到达,这里是成衣店,也是首饰店、绣鞋店。 沈舟颐给她买了胶牙饧和醹醁沉香饮,让她边走边吃。奇货坊有琳琅满目的虎头鞋,沈舟颐帮她挑的她都说难看,最后她自己挑了双流苏掐金线的,叫掌柜的包起来,足足值两贯钱。 沈舟颐虽非大富大贵,于这等小节倒也慷慨。戋戋抱着小虎头鞋傻笑,他亦满足地抚抚鞋面。 什么时候,她和他也能拥有自己的孩儿?想想,幸福死了。 幸福太美好太奢求,他都不敢多想。 掌柜的见他们一男一女郎才女貌,自然认为他们给自己孩儿买鞋子的,少不得道出几箩筐的吉祥话。沈舟颐听着十分受用,戋戋却觉得噪音太刺耳。 出去店铺,沈舟颐主动牵住戋戋的手。五指相扣,暖融融的,仿佛把他们的心都和彼此连起来,月影下也呈现一高一矮并排行走的两个人。 有戋戋伴在身边的感觉真好,似乎颗会发亮的明珠,照亮他的孤独与黑暗。 正因珍惜,才无比害怕会失去。 作者有话说: 标注: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出自唐代杜荀鹤的《送人游吴》 第71章 笼鸟 素来洁身自好的世子爷居然驾临花楼, 且独独点了李青娘的名字,实令人瞠目结舌,天大的喜事, 花楼所有姑娘们都在议论李青娘。 李青娘能得世子另眼相看, 多半源于妆容的缘故。晋惕夸赞她五官的桃花妆格外赏心悦目, 诱惑青娘说:如果她能劝化妆之人跟他见一面,他便出钱为李青娘赎身。 赎身,天大的诱惑。 李青娘年轻沉不住气,头脑一热欲把戋戋供出来。好在有鸨母在旁阻拦, 怒瞪李青娘,旋即随便拉出个姓陶的妆娘,坚称桃花妆出自此女之手。 晋惕叫陶妆娘当场画来给他瞧。 陶妆娘也是风月中人, 四十多岁半老徐娘, 经验丰富, 六瓣桃花四大二小被她画得有模有样。 为了圆之前的谎, 陶妆娘还故意做出一副梳起不嫁的模样。 晋惕气沮。 难道他思虑过甚,此事当真与戋戋无关?情人眼里出西施, 天下会桃花妆的岂独戋戋一人。 鸨母殷勤解释道:“这面妆叫‘春日红花妆’,确由我们这位陶妆娘所首创,楼里的客人和姑娘们都喜欢。能入世子爷的法眼,是她们的福气。” 晋惕疑心未消, 晓得似这般鱼龙混杂的秦楼楚馆, 暗地里都与各种势力勾结, 有她们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和要袒护的客人。晋惕虽贵为世子, 奈何也只是个陌生人, 并探不进这圈子内部。 鸨母防着他呢, 他能感觉到。多半把他当成什么微服私访的大理寺卿爷, 怕他暗暗查访她们。 晋惕烦躁,他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他的目的简简单单,只是想要一个戋戋而已。 后面晋惕又来到这间花楼几次,每每都叫李青娘伺候。魏王妃得知晋惕居然留恋烟花巷子,多次责骂晋惕,语重心长。晋惕心疼亲娘,内心苦衷又无法对魏王妃明言。 托晋惕的福气,李青娘俨然从花楼里籍籍无名的小瘦马,变作人人艳羡追捧的头牌。 风言风语都传世子爷是个长情之人,只因李青娘上妆后有几分肖似贺家小姐,世子爷才格外青睐于李青娘的。 贺家小姐是何人?世子年少时第一个女人,藏在内心的白月光。后来因为某些意外两人分离,世子爷对她念念不能去心。 有时候李青娘的古琴惹得晋惕感伤了,晋惕边喝酒边自言自语道:“她也时常画桃花妆,和你眉间花钿无二无别。” 李青娘噤声,岂敢多言。 世子爷是好男人,也专情。她多么渴望告诉晋惕,其实自己这妆容并非出自陶妆娘之手,而是年轻貌美的姚姑娘。 虽然姚姑娘不可能是传说中那位贺家小姐,但姚姑娘知道的底细一定比自己多,兴许能帮助晋惕。 可惜妈妈近来律下十分严厉,姚姑娘有夫君沈公子陪伴,她已经和姚姑娘形同陌路了。 晋惕察觉李青娘欲言又止,诘问道:“有话就说,本世子在此,你还怕什么?” 李青娘的卖身契还在鸨母手中,她终究顾忌鸨母的意思。 观四下无人,支支吾吾透露道:“……世子爷,楼里会画桃花妆的不止陶妆娘一个,还有好多姑娘比她画得好。” 李青娘只敢说到这。 能不能领会,就看晋惕自己了。 晋惕虽武将出身,遇见大事时,慧眼如炬。 李青娘想告诉他什么。 隔日晋惕向花楼鸨母提出,以三百两的价格为李青娘赎身,因看中她花容月貌,娇莺初啭,欲抬回去做妾。 他唯有这般说,把自己描述得极尽好色,否则恐鸨母有所怀疑,不肯放人。既为做妾,便非是蓄意打探别的。 鸨母被瞒过去,鸨母每日都送姑娘出去伺候老爷,晋惕出的价算高的。 谁也没料到李青娘走狗屎运,因为一面妆就攀附世子高门了?其他姑娘们嫉妒眼睛都要滴出血来。 晋惕沉雄潇洒,矫矫英雄姿,天下再没地找好归宿。 交付定钱后,李青娘欢天喜地“出阁”。 晋惕雇顶金丝软轿来抬李青娘,另封两抬红箱子,装满金银瓜果之物,作李青娘嫁妆。出阁之日,鞭炮噼里啪啦,红灿灿的炮仗皮炸得漫天飞。 青娘明白,自己借助戋戋的东风之力才遥登青云,对戋戋心怀感激,欲在出阁之前再见戋戋最后一面,却被鸨母婉拒。 “沈公子不希望任何人再接触姚姑娘。” “好妈妈,女儿只隔着门和姚姑娘说几句话,片刻便归。” 李青娘已穿戴桃红喜服,将自己头顶红宝石簪子拔下一对塞到鸨母手中:“求妈妈通融则个。” 鸨母犹豫片刻,终究开恩。 李青娘熟门熟路奔到花楼后院,拾阶上阁楼,砰砰砰敲门。 “姚姑娘,姚姑娘!” 隔半晌,内室才传来虚弱的一句:“谁呀。” “青娘,是我青娘。” 小木门被从里面缓缓推开,戋戋鹅黄的裙摆,双目下泛有黑眼圈,一副沉闷而无精打采的样子。 李青娘这才发现,戋戋的门前不知何时被焊上数道铁条,窗户也是,她根本出不来。给自己开门,还是她细白的藕臂从铁条缝隙探出来,借力推开的。 没有反抗就没有伤害,反抗得越厉害,与之相对的惩罚也越厉害。眼前一切,都为惩罚戋戋之前逃念的。 李青娘登时落泪。 “姚姑娘,你又被关起来啦?” 戋戋耷拉着眼皮,不愿多谈。 “有事吗?” 她定定睛,见李青娘周身红衣,发髻镶红花、红坠。 “你出嫁啦?” 李青娘点头,凑过去小声道:“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世子爷,他是个好男子,要赎我出去做妾。” 戋戋唇色惨白。 李青娘凭直觉:“……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帮你带么?” 戋戋潸然抬眸,泛白的骨节攥在铁条上。 李青娘也看出来,姚姑娘需要帮助,而且大大的需要帮助。 戋戋四下张望片刻,唤李青娘附耳过来。 · 李青娘风风光光被抬走。 她们这等风月歌女,“出嫁”能如此体面,算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人人都欢欢喜喜,唯有魏王妃知晋惕买了个勾栏女时,气得差点呕血。 黄昏时分,白昼的喜庆尽数褪去,花楼又恢复纸醉金迷的靡乐模样。 阁楼,戋戋正坐在躺椅上打络子。 蜡烛平静燃烧。 沈舟颐悄无声息踱进来,从背后圈住她的腰,腻腻吻她耳垂。戋戋本能颤了颤,随即微微一笑,坦然接受这爱抚。 “今天青娘出嫁了。” 她依偎在他胸膛上,“以后再也没人陪我聊天了。” “我以为戋戋是为晋惕另纳她人而沮丧。” 沈舟颐低啧两声。 “你说,他为何弃你,而赎李青娘走呢。” 染指珍珠 第80节 戋戋齿冷,他得便宜还卖乖,蓄意说这等话气自己。 “因为哥哥不让我出去。” 嘿嘿笑。 沈舟颐也跟她呵呵笑。 两人明明在做最亲密的动作,心却远隔十万八千里,尔虞我诈虚与委蛇。外人看来,实悲哀得要命。 她现在最怕的,便是沈舟颐把她从花楼里转移走,另找栋旁的别院叫她住进去,届时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戋戋咬住沈舟颐的唇,太过强烈,把他唇角咬出血。 两人滚着滚着,衣衫尽褪。 戋戋坚守最后的门户,直到亲眼目睹沈舟颐灌了药后,才完全把自己交给他。 怀孕是她的底线,她不生子。 沈舟颐热情似火,衣衫落下后,戋戋被他抱住,能抚摸到他肩头绯红的红莲印记,滚烫,灼人…… 这头,李青娘踏进晋惕别院。 晋惕急于询问戋戋的事,李青娘拔下自己发髻根朱钗,交予晋惕。 “珠花中空,内有秘言。” 晋惕拆开珠花,里面薄薄的纸,唯一小楷字:贺。 啊,贺。 晋惕捏碎纸条,几欲仰天长啸。 戋戋,果然是戋戋! “姚姑娘言道,当初弃世子而去,本不欲连累世子,谁料弄巧成拙。此番望世子千万莫要再插手此事,更切莫一时冲动,闹到花楼中找她。” “那个人的手段很隐蔽,绝对绝对不可以硬碰硬,蛮以武斗,否则世子会害苦她的。” “求世子将她忘记。今后觅得良妇,安稳此生,自然最好。” 晋惕怎能忘得掉,猩红着眼睛追问:“她现下如何……日子很凄惨?” 李青娘对戋戋与晋惕间的恩怨情仇全无所知,只说姚姑娘一直被一个俊俏男人包着。晋惕更加确定戋戋凭空消失多日,落到沈舟颐手中。盛怒之下,他欲立即调兵,围剿那花楼淫.窝! 李青娘惊慌拦道:“世子千万熄此念!姚姑娘说她已经服食沈公子的毒.药,一旦催动,命在顷刻。她苦苦求世子莫要再追查下去!她自己前世的恩仇,由她自己亲手了断。” 晋惕怜然道:“她一个弱女子,为那败类所困,如何了断?” 李青娘倒抽冷气。 回忆当时姚姑娘隐忍而又坚决的神色,或许是同归于尽。 晋惕的心稀里哗啦碎作一地。 · 尽管戋戋叫晋惕隐忍,依晋惕朝阳烈火的脾气,万万不可能隐忍。 第二天,他就带人砸上永安堂的门。 邱济楚正在堂中边哄孩子边坐庄,孩子白嫩的小脚上是戋戋方送的虎头鞋。 忽见晋惕凶神恶煞闯进来,二话不说就将他胳膊反拧,逼问道:“沈舟颐呢?” 邱济楚懵懂,看清了晋惕狰狞的脸,也愤怒起来。 “呸。” 晋惕挥手,属下抡起棒子就开砸,人仰马翻,名贵的药材洒个遍地。永仁堂他数月前刚砸过一次,这次还更猛烈些。牌面修缮好仅仅一月,就又被砸毁。 晋惕的皂靴碾在邱济楚手指上,发狠道:“沈舟颐在哪儿,说!再嘴硬把你的杂种宰掉。” 邱济楚襁褓中的儿子,此刻正被晋惕高高举起,一旦撒手摔成个肉酱。 邱济楚痛楚呻.吟了声,“啊!” 若在平时,他定然宁死保守义兄的下落,但自己方出世的孩儿此刻正性命攸关。 邱济楚手指快要被晋惕碾断,咬紧牙关,准备舍生取义,忽闻沈舟颐清朗的声音:“住手!” 沈舟颐掠过去,随手一针刺破晋惕的文武袖,深入晋惕肌肤。晋惕倏感手臂酸麻,手中婴儿直直摔下去。 婴儿哇哇大哭,沈舟颐跨前半步接住,揽婴于怀,愠色道:“世子爷又来没事找事么?” 他平素疏离冷淡,光风霁月,此刻怀抱婴儿,倒凸显几分前世慈祥佛子的风度来。简简单单一个搂抱的动作,做得跟普度众生似的。 邱济楚见儿子没事,方松口气,差点翻白眼。 晋惕揉揉手臂,力气恢复过来:“便是找你的茬儿,如何?” 方才那针并非什么毒素,只是为抢过婴儿,使些微量的麻沸散,使晋惕瞬间脱力罢了。 晋惕扬起铁拳,直直锤在沈舟颐俊脸上,后者踉踉跄跄,嘴角流出血。 “你个衣冠禽.兽,把戋戋弄到哪儿去了?” 沈舟颐稳住,擦了下鲜红的血。 他闻此,仰起下颌来,漫不经心道:“你怎么知道的呀。” 果真。晋惕愈怒,一拳含十足十力道再度飞过,却被沈舟颐侧身避开。 沈舟颐冷冷道:“世子爷。您疯了么。” 晋惕唰然拔剑,计划今日先将沈舟颐剁了,然后再去花楼救戋戋。如此这般,戋戋再也不必畏头畏尾害怕沈舟颐。 然而沈舟颐并不如邱济楚那般好对付,晋惕这边人数虽多,却难以将他制住。 沈舟颐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正乃大皇子信物。如今圣上未立储君,大皇子极有可能被立为太子。见此令牌,如见大皇子。 两方一时僵持难决。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笼鸟 此时幽居花楼深处的戋戋, 并不晓得那两个男人又为她倾轧起来了。 她躺在床上苦苦冥思对付沈舟颐的办法,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沈舟颐也定然有致命破绽可寻。 但较目前来说, 她唯一抓到的沈舟颐的把柄就是贺大爷之死一事。贺大爷正当壮年, 多半是沈舟颐在调理的药剂里做手脚, 贺大爷才会莫名其妙客死异乡。 当年给贺大爷调理身子的汤药,还是贺老太君亲自看着熬的。可惜贺大爷死后数日天降一场雷火,将贺大爷的棺木、遗物,以及用过的药方子都焚毁了, 如今再欲找,哪有踪迹可寻。 从贺老太君那里肯定找不出沈舟颐的把柄,戋戋从前就试过。况且现在她被贺家净身出户, 也根本无缘面见贺老太君。 唯一指望, 就是沈舟颐自己留有备份, 她从沈舟颐手中挖掘到线索。 然沈舟颐防她如防贼, 此等私密之物,又怎会叫她得窥呢? 戋戋心如乱麻, 思绪潮涌。 …… 今夜,沈舟颐很晚很晚也没来看她。 平素他从不留宿在外,即便有时要在永仁堂熬夜救治病人也会提前跟她报备,今日久久人影全无, 像是临时发生什么事。 左右睡着了过会儿还要被他弄醒, 戋戋便点盏油灯, 边等沈舟颐, 边打络子。 如此又过去约莫半个时辰, 沈舟颐才姗姗而来。他嘴角呈现淤青, 白绢长衫也被撕破好几个口, 微有些狼狈。 戋戋迎过去为他摘下斗篷和外袍,他道:“永仁堂临时被人砸了,我帮济楚接脱臼的断骨,这才来晚。” 闻邱济楚居然骨折,戋戋细问情由,沈舟颐道:“你的老情人呀,世子爷找上门来砸店,说要带你走。” 他说这话时口吻慢条斯理,并不如何紧张,戋戋却听得内心轰隆隆作响。 她明明千叮咛万嘱咐晋惕莫要冲动,晋惕终究还是冲动了。若打草惊蛇,沈舟颐将她转移到别处,那她就别想再见天日。 戋戋勉强挤出尴尬一笑:“那……哥哥没把我的行踪透露给他吧?” 沈舟颐摩挲着淤青的嘴角,笑道:“差点。打得有点狠,差点熬不住把你供出来。” 两人都往反方向说,互相藏满机心。 戋戋斜睨沈舟颐,只怕他怀疑是她与晋惕勾结,晋惕才砸毁永仁堂的。沈舟颐虽只是个药商,平平无奇一白丁,却如有神助般总能在肯綮之处手眼通天,破坏她辛辛苦苦算计的计划。此番李青娘偷传情报之事,不会又叫他晓得了吧? 见沈舟颐唇角还渗着血,自己的冷漠无视可能又引来他的疾言训诲,戋戋主动道:“我帮哥哥揉揉吧。” 沈舟颐乐意接受。他被晋惕为难一顿,戋戋本以为他要把火气发泄在自己身上,岂料他心平气和,反而有几分嘲笑晋惕的意思。 是了,本朝阶级分明,贵族和平民不啻天渊之别。晋惕身处士大夫阶级,手中的权柄和势力都非是沈舟颐可堪比拟的。然晋惕争夺心爱的女人时,竟然还要做出砸铺这等冲动幼稚之事来,无能狂怒,细思来属实可笑。 戋戋指腹在他柔软的唇角滚来滚去,抚摸男人紧致干净的下颌线:“戋戋知道哥哥最聪明,饶是世子爷,在哥哥的精密算计下也绝难找到戋戋。” 沈舟颐目光一泠:“戋戋,虚伪和谎言也有个极限,你夸我还是骂我?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我还叫聪明?” 两根玉白的手指分开戋戋的樱桃小口,叫戋戋含住。戋戋渐渐呼吸不畅,欲后退腰身却被禁锢住。她模模糊糊发出两声哼唧,断断续续求饶道:“哥哥饶我……我是真心夸赞哥哥的。” 沈舟颐莞尔,这才把她松开。 戋戋认命地继续给他揉唇角,他神情很是满足:“得伴戋戋如此佳人在侧,晋惕便是再把永仁堂砸上千百回,把我杀掉,我亦绝不吐露戋戋半点下落。” 啊,如此深情。 感动么?感动死了。 但可以的话,戋戋还是希望沈舟颐别这么“深情”,宁愿他把她卖了。 两人共赴罗帷。 唇上轻辗转,一晌偎人颤。 诚如戋戋所言,晋惕既已发觉戋戋身在花楼之中,花楼便不能再呆下去。其他住处,沈舟颐也并非没有,但戋戋从前住别院时曾指责他把她当外室养,故而沈舟颐不敢再让戋戋搬到别院去。 花楼并非长久存身之地,沈舟颐这些时日也在想把戋戋安置到何处。亏得晋惕到永仁堂中大闹一场,叫沈舟颐福至心灵……戋戋暂时住到永仁堂去,亦是合适的选择呀。 永仁堂后院有间算账配药的小书房,里面置有永仁堂的许多绝密配方,之前沈舟颐事忙时常在那里过夜。虽有淡淡药味扰鼻,屋室也是惬意温暖的。 如今贺家戋戋自然无法再回去,住到永仁堂,更方便他与她昼夜厮守。 染指珍珠 第81节 闺房轻怜密语,沈舟颐伏在戋戋耳畔,将这主意告诉她了。 戋戋讶然……沈舟颐莫非神志疯癫,竟肯将她放到闹市的永仁堂,他不清楚她在那里求救有多容易吗? 挥挥手,就能朝看病的人大喊沈舟颐逼良为妻,抢婚作恶,她逃离他简直轻而易举。 太过明显的陷阱戋戋是不跳的:“哥哥就如此信任戋戋么?” 沈舟颐眸中倾泻柔淡的光:“我能牵绊得住戋戋一时,又岂能一辈子呢。饶是你幽居花楼,这些时日逾矩的事你一件没少干。我晓得你若真心想走,怎样都会想办法。戋戋好妹妹,你试试体谅体谅我的真心罢,我只想和你过正常人的日子。” 微烫的掌心与她交握,可以直直摸到他真诚的心跳。 他吻吻她额角,怜惜,似羽之柔。 “我们好好成婚,好好过日子。孩子你不想要可以暂时不要,我等你,直到你想为止。只盼你莫生逃念,真正做到‘死心塌地’。” 戋戋咋舌,他这是硬逼失败,妄图动之以情。 他哪里信任她,蓄意向晋惕挑衅,放着别院不让她住,偏要玩刺激的。 戋戋温顺答应:“好。” …… 第二天天没亮,沈舟颐就领着戋戋搬家。 他们没有什么行囊,彼此是彼此的行囊,走到哪里手脚都轻便。 沈舟颐对戋戋说永仁堂样样俱全,即便没有也可以临时买购,一应旧物就何须累赘。 戋戋对这间黑洞洞的小房子满是阴影,如今既能走,并无半分缅怀伤别之情。 沈舟颐宠溺地贴贴戋戋。 晋惕怕死也想不到吧,自己刚刚砸的永仁堂,转眼戋戋却住了进来。 这便是一场捉迷藏游戏,临稽弹丸之地,但晋惕就是永远找不到戋戋,永远只差半步。 他就是要气死晋惕。 到达永仁堂,牌匾、前厅,如被盗贼洗劫过,一派狼藉。 戋戋疑问:“这个地方真的可以住人么?” 沈舟颐笑,领着她径直从那些废墟上踏过去,来到后院那间算账读书的小书房。室内明亮、整洁、温馨,摆置琳琅满目的医药古籍,充溢药香。 “这里总能住人了吧。” 他解释道:“济楚本负责永仁堂修缮杂事的,昨日受伤了,便没来得及请工匠过来。” 戋戋眼中闪过一丝黠然,“你不怕晋惕再来砸一次?” 沈舟颐耸耸肩:“没有办法呀。” 他兴致颇好:“若是晋惕发现了妹妹,就把妹妹让给他好了。” 戋戋深谙他嘴上说得轻松,实际上必做好万全的准备,防止她和晋惕私逃。虽脱离秦楼楚馆的牢笼,没有把握之前,她杜绝鲁莽行事。 沈舟颐抱她坐膝上:“真好,以后在永安堂做事也有妹妹红袖添香,我再也不必像以前那般归心似箭。” 他这将近数月来日日往勾栏跑,可知外人是如何异样目光看他的,名声臭得一塌糊涂。 · 晋惕在永仁堂乱砸乱砍一通,除去给沈舟颐带来银钱上的损失,还吓走了几位瞧病的百姓外,别无所获。 沈舟颐受大皇子庇护,若真凭一时意气与他见血,晋惕还真束手束脚。 柔羌的阿骨木王子还住在高丽馆中。圣上避免与柔羌发动战乱,虽王子在临稽逗留多日,圣上也未曾出言赶他走。 晋惕在永仁堂闹出的动静惊天阵地,王子亦凑热闹,难道消失许久的戋戋姑娘重新现世了么? 王子去魏王府拜访晋惕,欲打听此事详情。晋惕却臭着脸将王子轰出去,厉声警告他莫打戋戋主意。 阿骨木义愤填膺,他虽在沈舟颐面前保证过撤掉与戋戋的和亲,但他也没说自此以后放弃追戋戋了啊? 许晋惕冲冠一怒为红颜,就不许自己关怀戋戋么? 王子派人暗暗跟踪晋惕。 他严重怀疑晋惕贼喊捉贼,戋戋就是被晋惕藏起来的。 晋惕哪有闲心跟阿骨木王子较劲儿,他跟巡抚要了张搜查令,带人大张旗鼓地往花楼去,准备一举将戋戋解救出来。然而却扑个空,花楼中姑娘虽多,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却哪里有戋戋的影子? 晋惕气得目眦欲裂,屈膝捶地。 晚一步,又晚了一步。 他好生后悔,实在应该听从戋戋的话。此番打草惊蛇,戋戋,戋戋,你到底在哪儿? 沈舟颐太太太可恶。 永远无法理解晋惕想把斯人碎尸万段的心。 沈舟颐自以为有大皇子庇护,可以高枕无忧?其实大皇子倒没什么,晋惕顾虑的是逼得太紧会使沈舟颐狗急跳墙,跟戋戋来个玉石俱焚……戋戋受伤,他最不愿看到的事。 沈舟颐! 既生瑜何生亮?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笼鸟 永仁堂坐落于临稽城闹市中的安静地段, 堂前栽有三两棵白杏树,朱漆匾额挂“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 然芸芸众生怎会真无生老病死之痛, 每日前来永仁堂看病的老弱络绎不绝。永仁堂沈大夫医道最精湛, 任何沉疴痼疾到他手中都有救法, 且诊金低廉,切一次脉只要二十五文,寻常百姓负担得起。 便是这样一间善铺昨日刚刚惨遭浩劫,牌匾坠地, 药盘破碎,门前两棵白杏老树也被晋惕的恶吏拦腰砍断了。七零八落,好生凄惨。 邱济楚小臂为晋惕扭得骨折, 他娘子贺若雪便代夫君操劳起永仁堂的修缮活计, 却求助无门。费尽力气、翻了三倍价格才请到工匠……原因无它, 永仁堂是世子爷砸的, 寻常小百姓如何敢跟权贵叫板,万一世子震怒连修缮的工匠一块斩杀, 可就倒血霉了。 人人都说沈大夫脾气好,遭遇此等砸店之祸也能忍气吞声。其实沈舟颐不忍气吞声还能怎样,正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难辩,他一介布衣岂敢忤逆人家威风凛凛世子爷呢。 沈舟颐私下琢磨, 晋惕恨他夺走自己的老婆, 细想来也是哦, 戋戋最初确实是和晋惕相好的。左右他已占尽美色上便宜, 叫晋惕砸店发发怨气, 也在情理之中。 只可惜架上那些名贵药材, 全是他亲自甄选、重金购入的。除了扫入簸箕当垃圾, 它们本可以发挥更大效用。 永仁堂挨砸,有些受过恩惠的百姓自发帮忙收拾。还有些患恶病亟须救治之人,苦苦哀问沈舟颐还能不能问诊? 沈舟颐正忙修缮之事,闻言犹豫片刻,终是答应。 他临时在斫断的杏树旁搭间帐,给急病之人看脉,只写处方或施针,药物却得劳烦病人往别处开。永仁堂的药已悉数被毁了。 须臾间,帐篷前就排起长队。 沈舟颐最大妙处在于不收黑心钱,要到别家庸医处问诊,能否治好病且遑论,先缴足足两百文见面费。 戋戋站在门缝后面,向外偷偷张望。 沈舟颐给人瞧病的样子很专注,饶是在混乱的帐篷中,仍有条不紊。他样貌本就偏白净,性如白玉烧犹冷,若非生满一头墨黑长发,还真似个济世救人的禁欲佛子。 他禁止她来前堂抛头露面,无非怕她又起逃念,或撞见晋惕之流,飞离他的手掌心。 戋戋悄无声息掩上门,回到沈舟颐给她住的那间小书房内。书房门两侧是他自己书写的蜗星大篆“苟有勤,何必三更灯火五更鸡;最无益,莫过一日曝十日寒”,瞧得出来他平日勤勉修身。 卧房,一面屏风隔开内室与外室,外室搁沈舟颐的书架和书案,书架上插放密密麻麻文书与处方,样样都经沈舟颐圈点勾画过。 趁斯人此刻俗务缠身,戋戋要翻找贺大爷当年调理的药方。 按理说沈舟颐心思细腻,用药杀人后连贺老太君手里的药方都销毁,自己这里更不会留有备份。戋戋只是抱着一线微茫希望,死马当活马医。 她轻手轻脚在他各类医典中翻找,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外边的动静,生怕沈舟颐会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冷冷微笑:妹妹找什么呢? 许多文件都事关机密,甚至决定沈舟颐经商行医的根本。他放心让她住在此处,欺负她文盲,还是信任到完全对她不设防? 哗啦啦,一大叠纸张落地的声音,药方没找到,数以百张画像倒暴露出来。戋戋定睛,落款标有“乙丑”“丙寅”“丁卯”、“初三”“十五”“仲秋”等等分门别类字样,竟全部都是她的水墨丹青,活灵活现,嬉笑怒骂,角度各自迥然……有些装束甚为陌生,她于马背上劲装结束,身负长剑,铁蹄溅雪,活脱脱一副女将军形象。 戋戋陷入极度的震惊中。 翻看那些画,记载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和尚叫了慧,他在山中修行。 某日,门前野草丛中忽然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女魔头。 她手臂呈青紫色,血管外凸,肩胛骨附近被利箭穿胸而过,显然中了很厉害很厉害的毒。 她气若游丝,就快咽气,可长剑仍凶恶地指向了慧:救我,否则就杀了你。 长剑滴答血,了慧双手举过头顶,以示投降。 他道:贫僧与施主无冤无仇,为何要杀贫僧呀。 女魔头:我杀人从没理由。 她的腰带,用死人骷髅骨串成的。 了慧叹气。 女魔头在他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挨进屋内,大大咧咧霸占了慧干净整洁的床铺。她脱掉上衣,露出满是鲜血的狰狞伤痕。 了慧垂下头,在双眼系黑布,才小心翼翼切上女魔头的脉。 半晌,他说:施主中的是雪葬花毒,已融入血液,无药可救。 女魔头:无药可救也救,你想陪葬吗? 了慧干巴巴无语。 女魔头:听说你血液有解毒之效,你得道高僧,便普度普度世人吧,把你血割来给我喝。 了慧:那样我也会死的。况且,贫僧不愿救施主。 他认得她。 她叫沈迦玉,是北地的杀神、阎罗王,所过之处必定屠村屠城,北地连年战乱,多少生灵都丧于她手。 女魔头目露凶光:好,那我先宰了你。 女魔头刚要挥剑,开始咳嗽,淬毒的利剑伤及她肺腑。咳嗽得那样剧烈,似乎要把心呕出来。 了慧恻然生恻。 染指珍珠 第82节 见死不救,便是破戒。 盲救恶人,亦是破戒。 他念了句阿弥陀佛,问佛主和已故师父的意思。 半晌,他默然用刀割自己手心,鲜红的血液流下来,如注淌在白瓷碗里,整整流三大碗。割完,脸色明显苍白。 他捧给她:你喝吧。 女魔头毫不客气一饮而尽。 了慧曾尝百草,血液虽有化毒之奇效,但当时十分微弱。 雪葬花是种很恶毒的草,要想完全解毒,需日日这般注血,用他的血供养她。 女魔头将碗摔碎,命令了慧为她拔箭疗伤。 了慧还戴着眼罩,磨磨蹭蹭。 她尖锐剑尖,一举将他覆在双眸的黑布挑裂。 刹那间,女子胸前的春色,雪肤花容,这样猝不及防暴露在眼前。 了慧恐惧后退,惨然跌在地上。 你…… 女魔头冷哼,用剑柄将了慧勾过来。 她在他耳边:小僧,你替我拔毒,我陪你睡一夜,如何? 她长眉星目,五官英气中糅杂妩媚,又飒又美。 了慧双目紧阖,木讷念阿弥陀佛。 女魔头受伤的位置很奇妙,不亵渎她难以完成医治过程。 了慧说:贫僧宁可不救施主。 女魔头:你日行十善,苦苦坚持了十年,是盼着成佛呢。犯下杀业,如何成佛? 她柔荑游移在佛子脸颊上:秘密,天知地知,你我知。 了慧垂下头,很是难过。 最终,他还是看了她。 医患无男女,他唯有这样自欺欺人。 沈迦玉伤得很重,在了慧的茅屋整整休息十天,气血才稍见恢复。 十天里了慧每日割三碗血,身形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十天过后,女魔头要走。 了慧对她说:你不能走。 女魔头:我伤已然痊愈。 了慧双手合十:正因痊愈,才要留下。 她是大杀神,已坠入魔道,一旦放她出世,北地又不知有多少生灵要惨遭涂炭。 女魔头眯眯眼:小淫.僧,舍不得我呢?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会兑现。 了慧愠怒,拂袖而去。 女魔头没走两步就倒下来,颤然捂着胸口。 雪葬花毒固然有所缓解,但她体内却被另一种“毒”所侵蚀。 十天,她喝惯过了慧的血,已然染瘾,以后都要此血供养,否则会周身痛痒溃烂而亡。 女魔头重新回到了慧的茅庐。 她怀有敌意:你到底想怎样?开个价。 了慧说:你待在这里,我念佛经给你听。 救一个恶人固然罪孽,但他天真地想,救活她再把她净化成善人,便功过相抵了。 …… 两人同居在茅庐中。 丹青上所描述故事截然而止,后面又发生了什么难以探知。 戋戋静静端详那些画作甚久,头痛欲裂,颜色雪白,越看那些画越感到恐怖。 她茫然似曾相识,零星记忆在脑海中如走马灯闪过,她不确定沈迦玉是否就是自己。 前世之事像扎人的钉子,碰一碰就要鲜血淋漓,她不想去回顾。 求生欲告诉她,千万莫再看。 ……以沈舟颐今生对她复仇的程度来看,后面必定是极其惨烈的内容。 戋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那些画尽量以原状塞回书架。 她是来找药方的。 戋戋大口大口呼着气,无形之手仿佛把她咽喉扼住。 继续在书架上翻找,她心思恍恍惚惚,梦魇般浮现女将军鲜衣怒马、杀人如麻的场景。 沈迦玉,那是她前世名字么? 她记忆完全沦丧。 阵脚被打乱,她艰难集中精力。 观手底一张药方赫然写有贺大爷三字,便顺手牵羊揣入袖中,也遑论那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东西。 恰在此时沈舟颐推门而入,戋戋激灵灵,身子向后仰倒,差点把架子上一只药罐撞下来。 沈舟颐堪堪扶住她,又托住药罐子,微嗔道:“做什么呢,如此冒冒失失。” 戋戋一动不动怔怔盯着沈舟颐,冰冷的双手失去知觉。 面前沈舟颐,跟画作中了慧长得一模一样。 可今生他再无了慧那般愚慈,幽黑眼睛似慑人魂魄的无底洞,一次次出手,一次次将即将脱笼飞逃的她打回深渊…… 沈舟颐再次问:“你怎么了?” 忽瞥见她手边凌乱的画作,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标注:1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摘自俗语,作者佚名 2苟有勤,何必三更灯火五更鸡;最无益,莫过一日曝十日寒改自明代学者胡居仁自勉联 第74章 笼鸟 他无所适从地抿了下唇, 俯身将那些画捡起来。 端详半晌,沉沉问:“你想起什么了?” 戋戋怔怔摇头。 没有,没有。 她生怕他再动怒, 用什么卑鄙的手段报复她。 沈舟颐信手将画作折叠, 放到柜匣最顶端。戋戋身形矮小, 那种高度除非垫椅子,否则是远远够不着的。 他认认真真道:“戋戋呀,我们既然决定重新开始,前尘往事就让它过去罢。我们不销毁它, 也不再回顾它,只把它当作回忆尘封起来,你觉得如何?” 戋戋脊背靠在坚硬的檀木柜子上, 被沈舟颐圈在狭窄角落, 四目相对。 他话虽说得释然, 眸底泛起的悲凉却一层溢过一层。前世到底给他带来过多大的伤害? ……戋戋不敢问。 她敷衍道:“嗯。” 沈舟颐贴贴她额头, 夸她真乖。大白天的,他手竟探入她衣裙, 凹凸的骨节摩挲她脊背开开合合的蝴蝶骨,激起戋戋阵阵寒栗。 “哥哥~” 她嘤唔一声。 戋戋从书架偷来的药方还临时藏在袖子中,此刻做贼心虚,精神紧绷到极点。只消沈舟颐往她衣袖中摸摸, 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沈舟颐在她耳畔倾洒热气:“乱叫什么, 酥得人发麻。” 说罢动作已经加快几分。 戋戋一急, 为引开他注意, 从桌上乱摸本医书:“方才戋戋独自读书, 有数处疑窦, 还没来得及请教哥哥。” 沈舟颐皱皱眉,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往日一谈医书你便堵住双耳,今日是哪门子兴致。” 戋戋知道他是医痴,唯有医书才能打消他此刻对她的绮念。 “哥哥把我带到永仁堂,恍然让我觉得我好像是这里老板娘。” 翻开几页医书,指出一株花草询问他药性——其实她自己都没看过。 这种小问题自然难不倒沈舟颐,他饶有兴致夸奖她:“你本来就是这儿的老板娘,多学些常识极好的。” 随即口若悬河。 戋戋倍感煎熬,晕晕欲睡,还得装出兴致盎然。暗地里,将方才偷来的药方往衣袖深处塞了塞。 沈舟颐可谓倾囊相授,戋戋仅仅一个小问题,引得他足足阐述半个时辰。 讲到最后他把自己讲得都有点兴.奋,亲吻她花瓣似的柔嫩嘴唇:“戋戋,你能对我的事业感兴趣,可知我有多高兴?” 本朝行医并非什么光彩职业,许多郎中地位甚至还弗如浑身铜臭味的商人。贺老太君从前回绝沈舟颐求亲,很大一部分原因他是大夫。 染指珍珠 第83节 当世女子最理想的佳婿,首选勋爵豪贵,二则书香门第。 而此刻戋戋既能爱他足下坚守的土地,想必也是爱他的。 沈舟颐感觉他们感情融洽了许多,戋戋对他坚冰般的态度,正春风吹冻土般一点点融化。 以往皆是他一厢情愿,直到此刻他方尝到闺房恩爱的滋味。 他想他要弃做太医,还和前世似的在山中开间医馆,和戋戋两人长相厮守,共挽鹿车,那样日子简直过得堪比神仙。 他不自觉露出微笑。 当下拍拍戋戋蓬松小脑袋:“好好看,难懂地方再问我。” 戋戋正苦恼地面对医书。 仰起头来,挤出一个灿烂笑脸。 “夫君不在这儿陪我看书么?” 沈舟颐脖颈骤僵,怦然道:“你唤我什么?” 戋戋涩然垂眸,乱翻着医书,却守口如瓶不再重复。沈舟颐本欲往前堂算账,乍然被她如此甜美的呢喃搅得意乱情迷,哪还有闲心算什么账。食指轻轻托起她下巴,杂糅某种强烈的情愫:“怎么感觉,今日.你蓄意勾引我?” 戋戋狡黠道:“我没有。我唤的是夫君,又没唤你。” 沈舟颐:“除了我,谁还是你夫君?” 她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气人,自得好好挨他惩罚。方才被她打岔过去的绮念重新潮涌心头,沈舟颐倏然打横抱起戋戋。 戋戋大惊:“我还没看完书……” 他淡淡笑道:“你趴着就行,也不妨碍你看书。” “那你还没灌药。” 他笑意更浓:“大白天的就吃药,成何体统。” 戋戋迷惑,沈舟颐明明答应她暂时避子的。好在她方才已将偷来的药方藏掖到衣袖深处,任沈舟颐如何折腾,她也不至于露馅。 片刻间,他将她裙衫褪个七七.八八,却纹丝未解自己衣衫。戋戋这才明白,白日里时间紧他没打算大动干戈,用用手罢了。 戋戋顿时五味杂陈,桃花似的面色涌起潮红。沈舟颐缺德……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啊? 虽说要忍辱负重,但她这牺牲未免也太大了。 沈舟颐的手确实生得极漂亮,那几近骨白的冷色骨节,淡淡凹凸的阴影,像刚从雪水里捞出来的。他食指比中指要长,长得过分,以至于戋戋一听他用手就瑟瑟发抖。 她深深后悔方才招惹于他,明明他都准备要走了。这下可倒好,她自己把瘟神引过来……戋戋颤颤抱着锦被后退:“哥哥欺负我!你别过来。” 沈舟颐怃然:“夫君怎地又变成哥哥了?” “现在知道害怕,为时已晚。” 俯身下去,终是一番放浪。 …… 柔羌阿骨木王子听说晋惕找到了戋戋的下落,也很想见戋戋面,因而这两天一直尾随晋惕。 他暗中和晋惕在勾栏外蹲守,徒费四五日,全无所获。王子暗骂晋惕只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靠她找到戋戋简直痴人说梦。 柔羌既无法名正言顺与南朝开战,只好思忖些鬼蜮伎俩,试图损毁南朝根基。 阿玛从北地柔羌回来,带来国中长老的图谋:“献给南朝皇帝一宝匣,皇帝定然亲自察看;在宝匣中暗藏修罗业火,皇帝定然被烧得面目全非。到时候南朝群龙无首,柔羌大举攻城,直捣黄龙。” 王子认为此计过于草率,且遑论递给皇帝的御用之物需经过层层筛选考察,刺杀皇帝哪有想象中那么容易。退一步讲,就算刺杀成功,南朝皇帝被宝匣里的业火烧死了,他们又岂能全身而退?莫忘记他们现在可是身处旁人屋檐下。 阿玛道:“王子莫急,长老们只是初步这样打算,也没想真动手。” 王子道:“南朝皇帝多疑,若要实行此计,也须趁其不备。乍然奉上个宝匣,恐怕都到不了皇帝手中。” 北地地处苦寒,盛产奇石贵玉。王子和阿玛计划先在南朝民间投入些正常的玩具玉匣,开开合合,内嵌叮咚作响音乐,和西洋人的八音盒类似,入乡随俗取名为“聚宝盆”。 待这种小玩意在帝都成为一种风尚后,再将真正装有修罗业火机关的玉匣献与皇帝,到时皇帝卸下戒心,成功几率必定翻倍。 · 邱济楚在家中养了五日病,第六日才堪堪来上工。 “万恶的晋惕。” 他谩骂晋惕,嘴巴叭叭,从早晨骂到晌午,就没停过。此番砸店幸好他刚出世的孩儿安然无恙,否则说什么他都要找晋惕拼命。 沈舟颐劝他:“生气伤的是自己身子,何必如此想不开。” 引戋戋前来相见,邱济楚眼前一亮,大惊失色:“戋戋!原来你还在临稽!这些时日.你跑哪去了?老太君气得与你断绝关系,你可知道?” 戋戋隐晦未答,沈舟颐替她解释道:“她也才刚回来。” 邱济楚急道:“你等一等,我叫若雪过来。她时常念叨你,想你想得都快魔怔了。” 贺若雪与戋戋从前是名义上的亲姊妹,后来戋戋身份败露,若雪亦不怪戋戋,反倒时常惦记她安危。 戋戋心头微微温暖,原来这个世界上她仍有亲人。 邱济楚提议叫戋戋留在永仁堂打杂,若雪独身根本忙不过来。沈舟颐多有犹豫,戋戋身份敏感,叫她抛头露面……安全吗? 戋戋亲亲近近挽着沈舟颐的手臂,玉颜笑道:“无妨,我是田螺姑娘,专门藏在屋里伺候哥哥一人的。” 邱济楚哈哈大笑。 沈舟颐亦嗔怪道:“你每日不把屋里弄得乱糟糟就烧高香了,如何能是田螺姑娘,又几时伺候过我?” 邱济楚道:“我在樊楼订雅间了,今晚吃个团圆饭,谁也别早走。” 未多时贺若雪闻讯赶到,见到戋戋久违的身影,感伤差点落下泪。戋戋亦眼底湿润,回忆在贺家的那段时日,到现在犹无比怀念。 若雪把孩子也抱来了,因戋戋送孩子一双虎头鞋,若雪便叫儿子乳名为虎儿。虎儿虎儿,虎虎生威。虽邱济楚觉得有些草率,却不妨若雪日日这般喊。 戋戋爱怜地接过孩子抱了抱,可爱,真可爱啊。她对虎儿笑,虎儿缝隙小眼也会朝她笑。 戋戋从前没有抱过这样小的孩子,只觉得怀中孩子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娇软,宝贵,神奇极了。 沈舟颐静静凝睇戋戋抱孩子的模样,亦感平安喜乐。心里,比吃了十斤糖霜还要甜,那种满足的感觉无法用语言描述。 幸福触手可及。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叫他和戋戋也拥有自己的孩儿呢? 女孩男孩都好,他必定放到心肝上疼爱。 邱济楚这时走过来,对沈舟颐:“你不抱抱孩子吗?” 沈舟颐生涩摇了摇头。 “羡慕啦?” 邱济楚也难以索解沈舟颐和戋戋之间的关系,这两人分分合合,成婚这么久也不见要个孩子。 沈舟颐淡淡羡慕:“说实话,有点。” 戋戋哪里有若雪那样善解人意呀,她才刚刚接受他一点,再叫她生孩子,她怕又会想办法逃开他。 但是不急,她和他的日子还长着呢。 第75章 笼鸟 邱济楚在樊楼订的座位在二楼雅间, 喜得戋戋归来,摆宴好好为她接风洗尘。 无论过去发生多少龌龊事,归根结底他们还是一家人, 打断骨头连着筋。 邱济楚才遑论戋戋到底是真千金还是假千金, 他只认这个小妹妹, 兄弟媳妇。 菜式十分丰盛,八宝肥鸡,菊花兔丝,原酿牛津, 清汤荷叶粥……还有许多戋戋叫不上名字的珍馐佳肴。 邱济楚是美食家,素日于各地美食都有涉猎,闲暇时还在家亲自下厨, 给若雪做饭。沈舟颐前几日给戋戋做的精致小点心, 也是跟邱济楚学来的。 四个大人举杯, 觥筹交错, 其乐融融。 沈舟颐怕是有些不胜酒力,才喝两盏便晕乎乎, 脑袋疼得如欲裂开一般。他揉着太阳穴在旁休息,戋戋与邱济楚斗酒正在兴头。 “少喝些。” 戋戋酒量明显比邱济楚大,斗酒几巡,她除去面色红若桃花外并无其他异样, 而邱济楚已然倒在若雪怀中呼呼大睡了。 戋戋又给沈舟颐斟满杯:“哥哥尽兴, 怎么不多喝几盏?” 沈舟颐叫苦道:“戋戋饶我, 现在已如吃了蒙.汗药似的。” 她玩笑道:“吃蒙.汗药好啊, 哥哥任由我摆布。我要拿麻袋将哥哥套走, 回去当男妾养着。” 沈舟颐右眼皮一跳, 微微睁大眼睛嗔怪:“你说什么呀。” 戋戋看着他有气无力, 心想原来他也有弱点,酒量欠佳。 沈舟颐被烈酒虐过的样子可怜又无助,耷拉的眼皮,点绛的双唇,分明的下颌线,有种良家少年郎感觉,让人隐隐想……亲。 纯亵渎美色那种亲。 戋戋把沈舟颐扶上马车。 醉醺醺的邱济楚,则由贺若雪带回家去。 马车颠颠簸簸,戋戋逗弄着沈舟颐醉颜,絮絮叨叨:“明日我不想在后院呆着了,想跟若雪姊姊学着处理永仁堂杂事,哥哥应允吗?” 沈舟颐神志混沌,眼睁一线。 戋戋目光透露真诚。 他犹豫片刻,道:“好吧,那些账目叫若雪慢慢教你。但我明日得进宫一趟,恐怕无法在永仁堂陪你,你莫怪我。” 戋戋善解人意:“哥哥自去忙哥哥的。” “但有一条……” 沈舟颐轻轻竖起手指。 戋戋抢答道:“不准见晋惕是么,哥哥放心,我只是跟若雪在柜面算账,和客人根本接触不到。” 沈舟颐含糊嗯一声,搂过她,本能地就开始亲。吻中杂糅些许清香的酒气,唇齿交缠,逐渐加深,深及舌腔深处。戋戋乖巧垂着双手任由他吻着,马车行了一路,他也吻了一路。 最后到家时,戋戋唇边肿,口脂也飞红得厉害。她抹一把嘴嗔怪道:“你也太过分了……” 沈舟颐微醺而笑:“叫你方才灌我酒。” 染指珍珠 第84节 戋戋还欲申辩,沈舟颐却捏起她手心,那含蓄的感情中,溢过一浪又一浪深情。他醉了,也还知道爱她。戋戋都怀疑若此刻晋惕出现,沈舟颐照样有力气和斯人打一架。 戋戋将自己眼底也换上深情,以深情回报深情。 · 翌日沈舟颐要入宫侍奉太后,早早便离开。他精通各种药草,给自己配点醒酒汤不在话下,昨夜那点醉意早消散了。 邱济楚也离店而去,他要外出进货,补充前几日被晋惕砸毁的药材。 戋戋按计划和若雪学算永仁堂的账目,账目繁冗,多如牛毛,瞧得人头疼。 若雪知道戋戋性子活泼好动,怕她半途而废,便道:“耐心些,学会了就简单。” 戋戋好言答应。姐妹俩算账,倒也和谐融洽。 阿骨木王子这一头,如他自己所计划,在世面上投放了许多玉匣子。确实有许多古董商贩抢购,但尚不足以引起皇宫的注意力。想靠这东西刺杀皇帝,难于上青天。 王子其实很抵触行这种鬼蜮伎俩,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决斗,哪怕力尽而亡也死得光彩。靠这些暗器机关陷害人,神明是要怪罪的。 王子准备这几日便回国,和国中那些乱出主意的长老分辩清楚。 只是临行前若不见戋戋一面未免遗憾,王子信步来到永仁堂,永仁堂满是狼藉,好生凄凉,只在门口搭了个临时接待病人的窝棚。 他一靠近,小厮便招呼道:“今日主家不坐庄,客人要看诊还请明日请早吧。” 阿骨木没病,随便看看。 这一看不要紧,恍然见到堂中隐约一鹅黄裙衫少女,玉雪可爱……竟似戋戋。 戋戋? 王子胸口灼热,大步踏进内堂中。 戋戋当然也察觉到阿骨木,若雪以为阿骨木是戋戋的朋友,便知趣地退开,留给二人说话空间。 一上来王子就声泪俱下质问戋戋:“戋戋姑娘!这些时日.你到哪去了?” 仿佛最近见到戋戋的每个人都要如此问一遍。 若雪一走,戋戋面容透露难色,朝阿骨木比个嘘,示意他莫要永仁堂胡闹。 王子心头凛然,他曾经吃过沈舟颐的大亏,知道斯人手段,便依从戋戋的话:“你现在不方便对我解释,是吧?” 戋戋晦然点头,拂过王子手。王子心猿意马,以为她要和他亲热亲热,戋戋却只留了张皱皱巴巴宣纸在自己手中。王子大喜,情书吗?……却又猜错,纸条中密密麻麻写的是药方。 戋戋要对王子说的话,都隐藏在药方里了。 她对他说:“走。” 赶紧走。 幸好永仁堂现在寥寥无人。 照王子原来刚硬的脾气怎会怕沈舟颐,但他族人被沈舟颐伤过,吃一堑长一智,便学会了忍辱负重。 永仁堂,那是沈舟颐的地盘。 当下揣起戋戋的纸条,悄无声息离开。一路精神紧绷,七上八下,怀里似揣着块热炭。 王子回到自己所居的高丽馆,屏退下人、关紧房门,才将戋戋给他的密函打开来。 细细研读半晌,方醍醐灌顶。 原来她贺家死过一位大爷,很可能是沈舟颐在药物里动手脚害死的。戋戋费尽千辛万苦把药方偷出来,乃是想求王子查明这药方毒性,然后报之官府,把沈舟颐绳之以法。只有把斯人投入死牢,她才能重获自由。 王子顿时有种被女神青睐的使命和责任感,她委派给自己十分重要的任务……王子当即命自己手下巫医前来观方。 巫医端详半晌,道:“此乃寻常温补的方子,但有一位药材被加重了。” “哪一位?” “熟黄茱。” “哪有这么用药的,完全不符合常理啊!熟黄茱药性生猛,若只加少量,自然有止咳化瘀之效,怎能加到十钱那样多?长年累月服食下来,病人必定暴毙而亡。” 哦。 柔羌王子恍然,似乎在一瞬间,抓到了沈舟颐杀人谋财的证据。 …… 阿骨木王子前几日为探得戋戋下落,曾暗中跟踪过晋惕几日。万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晋惕早察觉阿骨木王子的异动,将计就计,反过来又跟踪阿骨木几日。 两个男人互相跟踪,争先恐后,谁都怕对方先得到戋戋的消息。 此番王子没事闲逛永仁堂,就被晋惕抓个正着。晋惕发觉王子在永仁堂内逗留很久,应该又有什么新发现……因永仁堂是沈舟颐的地盘,晋惕不欲再度打草惊蛇,便没在当场发作,而到高丽馆中堵阿骨木王子。 晋惕威逼利诱,可王子得到了戋戋给他的小纸条,自认为奇货可居,神圣对待之,又怎肯把这一情报吐露给死对头晋惕。 晋惕撂下狠话道:你会来求我的。 两个男人目标都是戋戋,都为戋戋好,却又偏偏视彼此为最大死敌,拒不合作。 王子依照戋戋吩咐,将沈舟颐杀人谋财之事告到大理寺。然他南朝法令甚为陌生,似这等民间纠纷又岂能直接告到大理寺,被当成疯子被轰出来了。 晋惕冷笑,没有他的帮助,贵为一国王子又怎样,还不是寸步难行? 阿骨木王子见晋惕瞧笑话,勃然大怒,要和晋惕单挑。晋惕却拒绝和他逞匹夫之勇:咱们合作怎么样? 晋惕贵为南朝世子,又是圣上亲封的威远大将军,手里掌握的人脉非是阿骨木一个异族人可堪比拟。只消得勾勾手,什么大理寺,什么巡抚都俯首巴结在晋惕面前。 “我们目标都为营救戋戋,若能同心协力,定事半功倍。事后戋戋愿意跟谁,都由她自己选择。” 王子忍辱负重。 终究是在旁人的国土上,凭他一人之力救出戋戋,举步维艰。 “合作,可以,但只限于戋戋姑娘之事。” 阿骨木目露凶光。 “到了战场,你我还是不共戴天的死敌,本王子照样把你杀得落花流水。” 晋惕哼:“谁把谁杀得落花流水还不一定呢。” 两个男人歃血为盟,向苍天立誓。此番结盟无关国度,无关姓氏,只为一个共同的女人。 救出戋戋后,谁也不可利用强权逼她委身。 她愿意爱谁爱谁,另一人须心甘情愿退出,永绝骚扰。 晋惕眯眯眼:“我与她青梅竹马的交情,她必定选我。” 王子嗤笑:“你没看她主动找的人是本王子吗,她明显更在意本王子多些。” 晋惕:“走着瞧。” 沈舟颐已不在他们忌惮范围,因为合他们二人之力,沈舟颐绝无生还之理。 唇枪舌剑过后,王子将戋戋给他的纸张拿出来,分享晋惕。 晋惕欣喜若狂。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终于,可终于被他捏到沈舟颐把柄了! 苍天有眼,再次赐给他得到戋戋的机会。这一次,他定然像捏死蚂蚁一般把沈舟颐碾碎。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笼鸟 晋惕和阿骨木王子两个本互为死敌的铁血硬汉, 因爱慕同一个女人、敌忾同一个男人而结盟。饮过血酒后,两人暂时放下昔日仇意,共商议对付沈舟颐的具体策略。 无论晋惕或阿骨木王子, 官威一个比一个大, 对付沈舟颐这种平民按理说不费吹灰之力。然二人都曾是沈舟颐手下败将, 晓得斯人手段诡谲,一旦有什么差错非但戋戋救不回来,更会把自身弄得身败名裂。 为永绝后患,晋惕对沈舟颐的态度只有一个字:杀。 王子亦赞同。 问题是, 怎么杀呢? 晋惕手中虽握有沈舟颐杀人证据,但以往铩羽的经验告诉他,光凭一张薄薄药方定罪太过冒险, 极有可能被沈舟颐反咬一口, 告他们污蔑。 即便把沈舟颐投入天牢, 怕他也能搬来大皇子的救兵。大皇子, 可是晋惕暂时需要尊敬的人。 阿骨木王子灵机一动,既然明抓沈舟颐不行, 唯有使些鬼蜮伎俩,暗暗将沈舟颐害死。虽非光明正大君子之举,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王子主意是,前几日他投入世面的玩具玉匣子。 玉匣子长宽高皆有半尺左右, 内嵌有鸡筋弦、鼓皮和玉片, 打开时会发出叮叮咚咚的音乐声, 外形更做成中原人喜欢的聚宝盆形状, 象征吉祥如意财源广进, 乃北地之奇技淫巧。 普通的玉匣固然如此, 王子要献给南朝皇帝的那一款藏暗层, 外人一打开就会触发暗层机关,装填火石和药油遇空气即燃,其烈火程度颇像北地佛经中记载的红莲修罗业火,能顷刻间将人烧得骨头渣滓都不剩。 长老们把此物带给王子,本意让他刺杀南朝皇帝的。但王子认为此计过于毒辣,也过于草率,便弃之未理。 此刻,似乎有了用武之地。 略去刺杀皇帝一节不谈,王子把“聚宝盆”大概功用告知晋惕。 晋惕嗤之以鼻。 “你觉得沈舟颐傻吗?” 沈舟颐若那么好中招,他还至于被人抢老婆? 即便做成聚宝盆样子掩人耳目,沈舟颐生性敏感多疑,这种伎俩多半会被他看穿。 王子沉吟片刻:“那就把藏有机关‘聚宝盆’做好,叫戋戋姑娘送。戋戋姑娘亲手递过去的东西,沈舟颐必定难以拒绝。” 晋惕:“白痴。” 此计过于白痴,和王子本人一样白痴。 “叫戋戋送,你就能确定沈舟颐不会察觉端倪了?” 若沈舟颐发现戋戋和他们联合在一起想要烧死他,会怎么样? 换位思考也知道,会狂怒,会燃起求生本能,到时候沈舟颐就没情慾了,对戋戋剩下你死我活的生死之斗。 戋戋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到时候沈舟颐反按她头烧在修罗业火中怎么办? 染指珍珠 第85节 仿佛间,晋惕已经闻到那股人肉被烧焦的恶臭味。 太危险了,这根本拿戋戋的命在赌。 “退一步来讲,就算沈舟颐钻入圈套,但你那玉匣中内嵌的烈火机关难以控制啊,万一开启时沈舟颐和戋戋同在场怎么办?岂非将两人都烧焦?” “我决不允许你拿戋戋冒险。” 阿骨木王子沉默,此计确实思虑欠周。然他和晋惕擅长的都是在沙场上真刀真枪搏斗,这般耗心智之事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徒然商议半天,也没结果。 其实也不消得完全叫沈舟颐死,只需叫他半死,或烧成重伤失去反抗能力,后续晋惕就能将他投入天牢,严刑逼供,悄无声息地了结他。 沈舟颐是大皇子那边的人,晋惕主要忌惮的还是有望践祚的大皇子。 最后晋惕道:“找机会还是问戋戋吧,毕竟她才是苦主,我们不能忽略她的意思。” 王子答应,现今之计唯有如此。 · 戋戋这头,待阿骨木王子从永仁堂离开后,求贺若雪千万莫要将外人来过的事泄露给沈舟颐,包括邱济楚。 若雪一直很好奇自己这妹妹与大哥哥之间的感情,若说他们不恩爱,昨日在樊楼明明如胶似漆;若说他们恩爱,两人行为却都透着奇怪。 “听说你曾经还跑过两次……跑什么呢?” 戋戋说:“那是我跟舟颐哥哥闹着玩的。” 若雪:“闹着玩就好,舟颐哥哥是好人,对你也好,我看你俩重归于好心里很高兴。” “自然晓得。我原是怕舟颐哥哥乱吃飞醋,又来与我缠夹不清,才央姊姊莫告诉他的,并无其他意思。” 若雪点头答应,她本非爱嚼舌根之人,就算戋戋让她去说,她亦低调做人。 因着若雪的庇护,傍晚沈舟颐从宫里当职归来,没立刻察觉王子来过。 他有时候智多近妖,有时候又很迟钝……甚至恋爱脑。 进门第一句话,他便握住她手,拳拳心肠:“不知怎么今日我在宫里眼前总浮现你,明明几个时辰未见却好像几年。” 戋戋微微挤出笑:“我好好的在此处,哥哥多虑。” 沈舟颐斟酌着:“我得及早和大皇子请辞,宫里事情繁重,占用我们太多时间了。” 戋戋想应该是他在宫里受了气,或者做错事挨太后娘娘责骂,才欲撂挑子不干,与她无关。 “哥哥现如今得大皇子器重,前程正好,何必无缘无故请辞呢。若是为着戋戋,实在不必。” 沈舟颐摇头,似别有内情。 沉沉哀叹一声,摘下斗篷,正欲往内室更衣,忽眉心一锁,问:“上午谁来过了?” 戋戋顿懵。 “什么?” 这猝然一问差点把她吓出个好歹来,尴尬着硬扯谎言:“没谁啊。” 沈舟颐闭目感受半晌:“大堂里有乌木犀香气,我还以为那异族王子又来过。” 戋戋心惊肉跳,蠢啊,真是蠢,怎么把这茬儿忘记?像阿骨木王子这些北地贵族,常常身戴乌木犀异香,从前她就吃过亏。 邱济楚新给永仁堂进的货少说也有几百种药材,阿骨木王子是半个时辰前来的,便是如此微淡的异味,沈舟颐竟也能闻出来。 “许是济楚哥哥进了乌木犀吧。药味混杂,一时闻错也有可能。” 沈舟颐也以为然,来到卧房烹茶。戋戋跪坐在茶炉边帮他斟茶,温顺得似只小羔羊。 沈舟颐舒雅温文地撩起她一缕长发,绕在指尖:“什么茶?” 戋戋心乱如麻,旁边有茶叶她就直接拿来烹了,哪管什么茶。 “普洱。” 沈舟颐淡白的指尖执茶杯小啜一口。 阳光暖煦,火炉平静地窸窸窣窣。 隔片刻,沈舟颐冷不丁问:“戋戋,你在骗我吧?” 戋戋神色微变,愕然回头看向沈舟颐。 不会自己身上也染有阿骨木王子体香了吧? 沈舟颐道:“……哪里普洱呀,分明是红袍。” 他眼珠云迷雾锁,只像在指茶。 戋戋暗暗松口气。 “我认错了,叫哥哥见笑。” 两人又开始带着面具虚与委蛇。 “认错了吗?” 沈舟颐五指一伸,抓住她雪白的脖颈,迫使她抬头直面他,“我看妹妹不似认错,倒似故意为之。” 戋戋手边茶壶来不及放稳,哐当摔在地上,摔破一角瓷。沈舟颐这怒气来得突然,因为一盏茶也至于?自是阿骨木王子来过的事被他发现了。 戋戋被他疾言厉色激得生出逆反之心,气急败坏之下,竟直愣愣吐出真心话:“你要不信我就杀掉我好了,左右你也是来找我报仇的。” ……胜于今后无穷无尽折磨。 沈舟颐冷冷道:“你若再敢背叛我,我还真杀了你。” 戋戋不晓得怎么跟一个疯子讲话,沈舟颐如此不讲道理,她已经无语了。 怎么办呢?她虽托阿骨木王子送出去了纸条,但王子是否能明白她的意思?就算能明白,又是否能以正确的方式处理此事?都是未知数。 她心头急得像团火,但心急也没有用,越心急越惘然,欲速则不达。 沈舟颐掐住她下颌将她固定住,似嘲似怜:“你还真是养不熟,辛辛苦苦求我带你到永仁堂来,就是为了和你老情人私会。为什么要如此对我,为什么?” 沈舟颐应该猜不到戋戋把药方给阿骨木了,他气的只是她私下和阿骨木见面。 戋戋泪汪汪委屈着,又倔强,拒绝说话。沈舟颐自然不放弃逼问她,令她心里更难受。 两人僵持难下之时,他一拍脑门:“有点想让你给我生个孩子。” 戋戋大怒,本欲破口大骂你做梦你无耻之类,随即思及唇枪舌剑于事无补,生生咽回去:“现在……还不是时候。” 沈舟颐固执:“我说是时候就是时候,等你说是时候得下辈子。” 戋戋痛苦地呜咽,退无可退下,终于还是妥协。 “沈舟颐。” 她定定叫他名字,难说没夹杂隐忍恨意。 他也回:“姚阿甜。” 冰冰凉凉。 戋戋说:“你越这样我越不喜欢你,即便给你生下孩子我也恨你。” 沈舟颐呵呵:“不喜欢就不喜欢,我还求着你了。等你生下孩子我便去母留子,省得天天晚上搂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睡觉。” 戋戋激起一片战栗,去母留子?亏他说得出口……她早知他对她纯纯是恨,前世那历历血仇他怎能轻飘飘揭过?爱时宠在掌心中玩,腻歪时就可以随意丢弃? 戋戋暗暗决定,即使是死,她也得拉沈舟颐做垫背的。 然而此刻终究还是沈舟颐更占上风。试图跟他讲道理,根本就是无济于事。 · 阿骨木王子将自己的计划和族人阿玛说了,阿玛向来足智多谋,王子想让阿玛帮忙出出主意。 阿玛摇头,极其反对王子用火油和药石混成的“修罗业火”施计害人。 柔羌一族崇敬勇敢和善良,那蓝色业火乃是恶魔象征,唯有大罪大恶之人下地狱后才会得到的惩罚。 那位沈公子虽有过失,却罪不至此。 以此物做工具害人,岂非与恶魔为伍? 况且,那种燃料是长老们在雪山冰层中刚刚开掘出来的,难以控制烈性程度,很大可能误伤戋戋姑娘。 要真如晋惕猜测那样,沈舟颐拿戋戋当肉盾挡火怎么办? 那位沈公子是副黑肠的,心狠手辣,目前看来极有可能。 “王子还是莫要轻易触碰那东西了。弄不好,真要出人命的。” 阿骨木王子认为阿玛过于小心翼翼。他和晋惕绞尽脑汁才想出此法,如何能说放弃就放弃。况且眼前除去此计外,再无营救戋戋良策。 只要杀掉沈舟颐,一切都会回归正轨,他想要的女人都可以得到。 于晋惕而言,也是。 沈舟颐为什么会那么碍眼呢? 处处挡在面前。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笼鸟[完] 因为阿骨木王子, 戋戋与沈舟颐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俨然再度陷入僵局。 沈舟颐骤冷骤热,日日黑着脸,委实让人难以索解他心中到底盘算些什么。 每晚回来他一副阴嗦嗦的样子, 戋戋离他八丈远, 两人互相冷漠以待。 戋戋想大抵是他终于快要把她玩腻了, 再蹉跎些日子,他要么把她扫地出门,要么找她报前世之仇,反正她没什么好下场。 有过这次前车之鉴, 戋戋再也不敢冒然面见阿骨木王子。她有任何消息想跟王子说的,都靠若雪悄悄递过去。 若雪觉得自己是在助纣为虐,帮助戋戋偷……情, 甚为迟疑:“戋戋, 你这么做可是移情别恋了, 对得住舟颐哥哥么?” 戋戋哂笑, 对得住他?沈舟颐又对她做过多少肮脏龌龊事。 “姊姊错意我。” 染指珍珠 第86节 若雪哀叹道:“你若真不爱舟颐哥哥,明明白白和他说, 大大方方和离也就罢了,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免得日后彼此无穷苦恼。似这般偷偷摸摸,实在有失节操……” 戋戋当然也想跟沈舟颐明明白白说, 可他也得答应才行。沈舟颐外表看似文质彬彬, 实则性格执拗至极。戋戋见个阿骨木王子已让他窝火至此, 若她敢道和离的字眼, 瞧他不把她手撕。 若雪终究是戋戋亲姊姊, 犹豫之下, 还是选择襄助戋戋。 阿骨木王子收到戋戋回信后, 得知那日自己身上的乌木犀异香竟被沈舟颐察觉,大为憾恨,登时便将香囊狠狠丢进渣斗里。 晋惕讽道:“没事戴什么香囊,你还真是个会拖后腿的。若害得戋戋因此被沈舟颐那厮欺负,我定然饶你不得。” 阿骨木王子烦躁道:“住口。” 两个大男人凑在一起,琢磨着给戋戋回信。阿骨木王子固然对汉文一知半解,晋惕却也因为从小苦练武艺,书法写得差强人意,莫如沈舟颐的字那般清秀灵飞。 密信中,他们将他们准备利用“聚宝盆”烧死沈舟颐的图谋与戋戋详细道明,足足废了一千多个字,三大页信笺。 信中叮嘱戋戋:想办法取得聚宝盆后,一定记得打开匣盖时后退三步,同时将沈舟颐向前猛推,使蓝色燃料爆出的修罗业火直直喷在沈舟颐脸上,送他上西天。 这一过程说来简单实则艰难,沈舟颐非蠢,遇险时定然会反抗。若他拿戋戋当肉盾的话,晋惕告诉戋戋:密信最底层附有一指甲盖大小之防火衣,经水泡开可展至三尺那么长,暗暗穿戴于周身,可免除火害。 若沈舟颐敢拉扯纠缠她,莫要犹豫,直接飞踹他命根。 晋惕已提前疏通好临稽府的关系,但凡沈舟颐能落下重伤,官兵立刻出马将沈舟颐拿下。投入大牢之后,要杀要剐沈舟颐就任凭晋惕处置了。 密信用三层油蜡密封,确认无误后才交给若雪。只因晋惕知道若雪是戋戋一母同胞的亲姊妹,素来向着戋戋,值得信任,才敢铤而走险把密信和聚宝盆交予她。 贺若雪见与戋戋暗中联络的人竟是晋惕,见怪不怪,看来戋戋还对世子旧情难忘呐。 “聚宝盆”这种北地的奇技淫巧在临稽城颇受年轻贵妇欢迎,东西送到戋戋手中时,聚宝盆匣面贴了张醒目的绯红封条,警告戋戋此物非是寻常玩具,一经开启便有性命之忧。 戋戋把自己关在卧房中,反反复复阅读晋惕之密信三遍,才恍然明白自己即将面临多大的考验。 杀,还是不杀沈舟颐? 杀他,她会彻底解脱,永远获得自由。不杀他,似乎一件好处都落不到。 她爱过他吗? 很难说清。 或许曾经有过一点掺杂利益交换的亲情,在当年沈舟颐还是她堂兄之时。 千丝万缕的乱麻将戋戋心牢牢拧紧,时光飞逝,她必须在沈舟颐回来之前做出最后决定。 贴着封条的聚宝盆静静躺在桌上,阳光洒下来,射出淡蓝色恶毒的光。 戋戋将密函撕碎,揉烂,放在蜡烛上彻底销毁。 又把晋惕给她的防火衣浸水泡开,果真有成年人身量那么大。 按晋惕密函中所述,聚宝盆中火柱相当猛烈,能把房顶烧穿大洞。弃穿防火衣的下场,极有可能是她和沈舟颐同归于尽。 戋戋没有杀过人,从没有。即便当年她对邱二动杀念,也因为邱二本身罪大恶极,奸掳她姊姊若雪,把她和吴暖笙逼到极处。 而沈舟颐和邱二完全是两个人,不能说他好,也不能说他坏。 戋戋对前世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伤害沈舟颐的事茫然无知,只知了慧救了沈迦玉,了慧最后却死于非命。 他对不起她,她却也对不起他。 这一次既上升到生死之搏,那便公公平平吧,把谁生谁死的决定权交给上天。 戋戋决定使用晋惕给的聚宝盆,也决定在开盖之时推沈舟颐一把。 但她弃穿防火衣,若火柱将他们二人都焚为焦炭,那也是命中注定。 她这样做,算偿还了前世之债,问心无愧。 黄昏时分夕阳如血,沈舟颐风尘仆仆从宫里回来。 他依旧生着她的小气,对她爱答不理,脸色阴阴沉沉。戋戋上前帮他解衣衫,他也沉闷着没和她言语。两人围坐在火炉边烤火,平平静静,缄默无语。 用罢晚膳后,他看医书,她绣花。 若非今晚注定赌生死,时光这样缓缓流淌,相处模式还真像老夫老妻。 沈舟颐读书读得脖子发酸,抬头,瞥见了放在桌上的聚宝盆。 “是什么?” 戋戋刺着绣:“若雪姐姐给我捎来的小玩意儿。” 沈舟颐哦,漫不经心。 又读几页书,他若有所思道:“似乎在市面上见过。” 戋戋也嗯了声。 两人纯属没话找话,气氛甚为尴尬。 说起若雪,沈舟颐对她淡淡幽怨。若雪只知道护着戋戋,阿骨木王子到永仁堂来找戋戋私会,若雪竟也帮戋戋隐瞒。终究血缘亲疏有别,她向着自家妹妹。 沈舟颐越想越气,脸色更黑了,跟冰霜一样。 好在他已经跟大皇子提出请辞,大皇子虽百般挽留,最终也应允了。待将永仁堂完全转手给邱济楚夫妇后,他就可以带着戋戋归隐山林,过二人世界的神仙日子。 “收拾收拾东西。” 思及此处,沈舟颐冷淡开口。 “明日或者后日,咱们就搬家。” 戋戋皱眉。 “搬去哪里?” “哪里隐蔽搬去哪里。深山老林,塞外漠北,琼州海岛,到哪里都只有你跟我。” “何时回来?” “永不回来。” 戋戋径直表达幽怨:“我还有我自己的事,你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与我无关。” 沈舟颐寒声道:“由不得你。” 戋戋语塞,呆呆看着他,败下阵来。 沈舟颐也没有哄她。 过片刻戋戋浓叹一声,妥协了,撂下刺绣,蹲地上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在永仁堂住宿日子虽只有短短几天,留下的回忆却很多。许多小盆栽小玩意儿,她都想带走。 沈舟颐亦起身,看她那委屈样子,指尖想要碰她肩膀一下,终究忍住。 何必急于一时呢? 日后他们都要朝朝暮暮厮守在一起,他有大把大把时间哄她。只要先带她走,远离这个尘世,远离那厌人的晋惕和阿骨木王子,一切都好说。 辗转间,沈舟颐忽闻见空气中一股极其微淡的异味,辛辣,干烈,像硫磺。 循找源头,那聚宝盆小匣就明晃晃摆在桌上,匣口还贴有奇怪的红封条。 刹那间有种极其古怪的感觉升上心头,沈舟颐太阳穴绞痛,连带着头痛欲裂,前世了慧与沈迦玉那些旧事又莫名其妙浮现脑中。 怎么回事。 沈舟颐缓缓朝聚宝盆走去。 戋戋指着聚宝盆:“这个我也要带走。” 沈舟颐疑问:“那里面是什么?” 戋戋:“我也没打开过。” 隐隐有不祥预感,沈舟颐制止戋戋方要开箱的手,“闻着味诡异,还是别带着了。” 市面上各种劣质西贝货很多,这箱子如此鲜艳颜色,又如此异味,别是什么奸商为节省漆料而用药水泡过的,损害身体。 戋戋牢牢护着聚宝盆:“若雪姐姐送给我的,我偏要带,否则我死也不跟你走。” 沈舟颐愠然:“你为何如此任性!” 封条越看越奇怪,沈舟颐欲把封条揭开,探明匣内究竟何物。 戋戋说:“匣里是音乐盒,一打开就会发出叮咚磬音。” 沈舟颐似信非信:“真有那么神奇吗。”揭掉封条,骨节扣上聚宝盆的小锁。 戋戋心跳即将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生死一刻就要来到。 未动声色,她微微挪到了沈舟颐背后。 一会儿,要猛推他。 沈舟颐才刚打开匣子小缝儿,便听到匣中传来轰隆隆闷鸣声,某种极其炙热的空气喷涌而出。 他反应极快,迅速掩闭匣锁,锁住火苗。 “不对。” 戋戋却焉由得沈舟颐退步,突然疯了似地冲上前,径直掀开聚宝盆盖子。 咄嗟之间,两人面孔都直直面对着聚宝盆。 蓝色燃料遇空气爆燃,转瞬燃起火柱,剧烈喷涌而出。极其炙热,极其烈性。 诚如阿骨木所言,那是佛经典籍传说的“业火”,从雪山中开掘,专门惩罚恶人,能把恶人骨头渣滓烧碎。 沈舟颐和戋戋咫尺之距,火苗冲出来那一刻,谁也来不及躲避了。 生死刹那,沈舟颐拽住戋戋胳膊,下意识将她朝安全处猛推。 他发觉得快本有逃生机会,却留在原地,身躯本能地替戋戋挡住一部分火焰。 “戋戋快退……” 沈舟颐的急呼淹没在爆鸣声中。 戋戋却也在猛推沈舟颐,方向正好相反。 一个向前推,一个向后推,两人受到的力道都翻倍。 戋戋向后踉踉跄跄五六步才堪堪站稳,捂住耳朵,只见火柱喷出,径直把卧房烧成了火海。 沈舟颐则被灼热气流冲得重重摔在墙面上,浑身滚满了火焰。 染指珍珠 第87节 火苗冲出那瞬,沈舟颐由于反推了戋戋一把,本该戋戋承受的那部分火力便悉数转移在他身上。 素日洁白的雪袍被烧成黑炭,沈舟颐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来回来去打滚,惨烈无比。 那张俊美五官,刹那间面目前非。 屋内乌烟瘴气,呛人要窒息,早就没法呆人了。火苗冲上天,房顶也被烧出一个巨大黑洞,砖头、瓦块纷纷砸下。 于是沈舟颐又被废墟砸中,伤之更甚。 他身挨巨大苦楚,极其凄哀地闷哼,似乎还在叫着谁的名字,模糊难辨。 戋戋除衣角被小块熏黑外,倒安然无恙。 她捂着口鼻站起身来,瞪大眼睛,看被火魔缠身的沈舟颐,恐惧已极。 戋戋快退。 戋戋快退。 戋戋,快退…… 沈舟颐那一声似魔咒,回荡在她耳蜗深处。 生死关头,他竟没拿她当肉盾,还反过来愿意以身替她挡火。 她明明已经做好跟他同归于尽的准备了。 他为什么呢? 卧房犹在熊熊燃烧,沈舟颐身上的火苗被他来回来去滚灭。他磕得浑身是伤,不成人形。 戋戋战战兢兢挪到沈舟颐面前,他整个人完全黢黑,触目惊心。 ……却还没断气。 喉咙早失声,沈舟颐衣衫褴褛,神色惨然,悲伤地仰起头,一瞬间仿佛恢复前世那个善良高僧。 他颤颤伸出枯枝似的手臂,卑微去拽戋戋的罗裙衣角,似欲知道她有没有受伤啊。 戋,戋。 断断续续,没有连贯的音。 他是可悲还是可笑呢,戋戋怔怔,到现在他还不明白这场火祸便是她策划的吗? 沈舟颐油尽灯枯。 大限将至。他意识混沌,这次躲不过去了,再也躲不过去了。 一滴晶莹的泪从他狼藉的眼角流下。 了慧啊,万籁俱寂中他又想到自己的前世了慧。 了慧也是这般活活被烧死的,甚至沈迦玉害他时使的燃料都是一模一样的北地雪山燃料。只是当初他更惨烈些,直接化为渣滓了。 他永远无法忘记,前世沈迦玉蓄意纵使他师父圆尘大师的棺木起火,他拼命打水救火,跑碎了膝盖,甚至跪地求她不要毁坏师父遗体,沈迦玉却毫无怜悯心,玩弄着烈火放声大笑。 最终,他也没能抢回师父尸身。 沈迦玉另在师父的棺木中暗置了火焰机关,使得他也在火苗中丧生。 他前世可是好人呐,一件恶事都没做过。明明,明明就快要成佛了,却飘荡为地府一孤魂野鬼…… 如今,重蹈覆辙,旧戏重演。 戋戋裙衫被沈舟颐骷髅般的手臂越拽越紧,他双目早被熏盲,如注的泪水却从凹陷眼眶中不断涌出。 归隐的美梦已化作泡影,如果喉咙能发声,他想临死前最后问她一句:有没有爱过我呢。 像你之前爱晋惕一样,爱我千分之一也好。哪怕只是微微的好感,哪怕觉得我人还行,哪怕告诉我,你现在后悔了…… 呵,他之前说什么要杀她,和她同归于尽的话,都是吓唬她。他不愿意在她面前示弱,显得他沉湎美色似的……可身体最诚实,危急关头,他本能反应还是护她免于危险,即使他知道这一切可能都是她设计的。 戋戋生硬扯开自己的裙摆,无情逃走。 一片火光中,她看他的眼神宛若垃圾,宛若蝼蚁。 沈舟颐至此大梦归。 终于,咽了气。 …… 早已蛰伏在外的晋惕和阿骨木王子闻火鸣声,心头巨震,带人冲进永仁堂灭火。 晋惕最担心的是戋戋,沈舟颐死不死倒在其次。他总觉得阿骨木王子这主意欠妥当,万一烧到戋戋可怎生是好?她那细嫩的皮肤,如何经得起半点灼热? “戋戋,戋戋!” 晋惕在火海中大喊大叫。 远远眺见戋戋人影,晋惕欣喜若狂,率先拿毯子包住受惊的戋戋,爱怜地亲亲她额头,把她转移到外面安全地方。 屋子被烧塌,匣中仅仅放有少量燃料,整个永安堂都快被夷为平地。 阿骨木王子带人搜罗沈舟颐遗体,斯人浑身焦黑,试试,已无生命体征。 “死了。” “确认吗?” “确定。” 晋惕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 戋戋坐在马车中,裹着棉毯,脸蛋熏黑,呆若木鸡。 她也问晋惕:“死了么。” 晋惕点头。 “死了。” “他五官都烧没,死得透透了,你再也不用害怕。” 戋戋凉惘惘地眺望夜色中浓如泼墨的天空,恍然觉得,这一切很梦幻,很缥缈。 沈舟颐死了,她感受不到半点超脱的开心之亲,反而陷入浓浓的惆怅之中。 昨天晚上,她还和沈舟颐亲密搂在一起。 她曾经以为沈舟颐是什么难以逾越的高山,会生生世世折磨她,没想到这么简简单单就死了。 晋惕忘情地搂住她,庆幸道:“太好了戋戋,你安然无恙。我最担心的就是阿骨木那东西也把你误伤,看来我从西域辛辛苦苦借来的防火衣还是相当管用的。” 戋戋哑然失笑。 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该如何跟晋惕解释,她想和沈舟颐同归于尽,因而根本没穿防火衣。 是她最痛恨的那人,生生以躯体挡在火魔面前的。 本来沈舟颐不会死。 他真是机关算尽啊,就算死了,也要她铭记于心,背着愧疚活一辈子。 晋惕见姑娘啜涕,还以为她是被火祸吓的,又爱恋又疼惜,将她小心翼翼呵护在坚实的怀中。戋戋哭得更凶,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把晋惕胸膛前的衣襟洇湿一大片。 晋惕忍不住垂下头来,动情吻着她。 “戋戋,以后有我在,我会永远永远护着你。” “那些令你难过的人和事,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木鱼 疼得像全身都被剥净了皮。 右手臂尤其疼, 应该是烧坏了骨头。 以后再也不能画画了。 当然,他应该没有以后了。 还记得他当僧人了慧时,行医念经之余, 就喜欢描些丹青。 沈迦玉来之前, 他描的是天光水色。沈迦玉来之后, 他描的是天光水色和她。 永仁堂里那些充满回忆的古旧画作,皆是他当年一笔一划描的,记录他和沈迦玉度过的短暂美好时光。 迷迷糊糊中,他梦到自己走到鬼门关。鬼差说他尘缘未了, 怨气太重,不肯收他。于是他只得又飘飘荡荡回到人间。 沈舟颐…… 他听见有人在唤他。 “沈舟颐!沈舟颐!你别死!” 似乎是邱济楚,一声急似一声。 浑浑噩噩。 他为什么叫沈舟颐呢? 他前世法号叫了慧, 无有俗名, 也无有姓氏。重生一遭, 之所以选择托生在沈姓人家, 是由于沈迦玉姓沈。 所以夫唱妇随,他便叫沈舟颐了, 倒没什么特殊渊源。 前世他也算个才子,因为生下来身体孱弱,被贫穷的父母丢弃到寺庙养病。 寺庙清幽啊,他小小年纪看破红尘。众生皆苦, 不是被疾病折磨, 就是为情.事所扰。 师父法号圆尘, 寺庙的和尚都尊一声圆尘禅师。 夏天天气热, 念经打坐常常要五六个时辰, 他年纪轻, 有时候热得汗流浃背。 圆尘大师告诫他:心静自然凉。 慢慢的, 他也能敲三天三夜木鱼而不知觉疲倦了。 染指珍珠 第88节 寺庙许多小和尚俗心未除,常常偷懒耍滑,唯有他愿意静下心来跟圆尘禅师苦修。 圆尘禅师看他是可锻之才,将毕生普度世人的佛法都传授给他,希望他将来继承衣钵。 他对圆尘禅师三叩首,拜其为师父。 师父常说:了慧与佛有缘。 因为他右肩上,生来带有一朵小小莲花印记,绯红似火。所有人都说那是妖异不祥征兆,唯有圆尘禅师觉得那便是我佛的红莲华啊。 了慧将来,必成大器。 师父教导他整整十一年,后来寿终正寝,于坐禅中安详圆寂。 十一年,他从不谙世事婴孩,成为清心寡欲的少年僧人。 年少时他最爱做的事情是放生,看着那些小鱼重回河流,自由自在,他内心仿佛也得到慰藉,由内而外甜。 年岁稍大些,他开始研习医术。 庙里常有香客,或是身患重病祈求菩萨垂怜,或是贫穷没钱买药的。了慧尽量用自己浅薄的医术,为他们减缓苦楚。 他当时对医道一知半解,生怕医坏人,更未敢受人香油钱。可经他手治过之人,小毛病大多能自行痊可。 数年来,他在北地甚有清望,高洁的品行为许多香客所夸赞。 医道这行,一旦入门上瘾,就很难抽身而退。了慧越行医越觉得人体奇经八脉无限奇妙,越能理解草木生灵相生相克的妙谛。 找他看病的人持续增多,他面临的难题也持续加重。后来他去山中尝百草,九死一生,流淌的一身宝血能解世间百毒,在当地的清名便更广为流传。 寺庙地处北地,香客大多为柔羌穷百姓。那些被苦楚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人中有穷凶极恶的,也有安分守己的,了慧不究过往,统统把他们救下,有好几次为医别人险些赔上自己性命。 渐渐,当地人都尊他为“佛医”。 后来这名号传到柔羌国王耳中,国王笃信佛法,竟还屈尊亲自来拜访他。 北地在国王的治理下,康衢烟月,盛世太.平。了慧生逢其时,巧遇明主,又有一身治病救人的好本领,本可以功德圆满。 当时北地有一位女战神名叫沈迦玉,英姿飒爽,杀人无数,曾替老国王安定柔羌边陲,武艺好生高超。 但由于她杀过太多人,心智渐渐堕入魔道,个性偏执,以打仗为瘾,手上罪孽无数,甚至野心勃勃要刺杀老国王自己称帝。 因为沈迦玉带兵频频挑衅,柔羌已经平白得罪了好几个邻国。本国百姓更连年生活在战火之中,人心惶惶,生灵涂炭,鸡犬不宁。 柔羌王国决定铲除这个女魔头,命心腹暗中在利箭上喂北地毒花——雪葬花之毒,追杀她整整五天五夜。 沈迦玉虽然侥幸未死,但中了雪葬花之剧毒,无药可解,命在顷刻。 她走啊走,血水流淌一路。 好不容易碰到一户茅庐,本欲杀进去抢点吃的和水,却发现主人是个会治病的佛子。 佛子年方十七,细皮嫩肉不知膻腥,润得能掐出水来。箪食瓢饮,独自居住在深山中。 庭前晾满草药,这小佛子仿佛就是北地圣僧,有一双妙手回春的手,由他治好的疑难杂症难以计数。 沈迦玉决定挟持他。 骗钱骗色骗医术,最后再将他一刀剁了灭口。 了慧见沈迦玉浑身是血,下意识往后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沈迦玉气息微弱,跌在地上,勒令他过来。 她手中握有长刀,削铁如泥,即便身受重伤也照样能把他剁成肉酱。 “叫什么?” 了慧诚恳答,了慧。 果然是那位包治百病的圣僧。沈迦玉登时便想割开他的脖子取血。 但了慧生得实在俊秀,一身雪白僧袍风华浸远,令沈迦玉忽生几分贪婪色心。 她连年征战,已近三十,风华绝代的成熟.女人,毁掉她手中的男子贞洁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九数。 眼前这佛子可比她府上那些庸脂俗粉的男妾都漂亮,若非眼下情形特殊,沈迦玉还真想饶他性命,掳他回府上当个锢宠。 沈迦玉蓄意把受伤的雪白肌肤露出来,柔荑似柳枝拂过他胸膛。 她的魅力她自己清楚。 了慧何曾经历过这等考验,禅心蛊乱,跌跌撞撞惶恐难安。 沈迦玉哈哈大笑,颇有种老牛吃嫩草的爽感。 她娓娓诱惑佛子:若治好她的毒,她就陪他睡一夜。 了慧吓得更甚,额头渗出细汗,紧闭双眼拒绝看她。 沈迦玉没见过如此不解风情的呆子。 软磨不行,唯有硬泡。 她将溅血的钢刀横在他白嫩脖颈上:我杀人可没有理由。 了慧面如土色,半晌喟然道:我救人也没有理由。 沈迦玉是了慧救的第一千个人,马上他就能功德圆满了。 他放自己的血给她喝,不遗余力。 两人在茅屋颇度过一段清净时光,了慧给沈迦玉做奴做仆,喂汤喂饭,甚至她脏污衣衫、沾血钢刀都是了慧洗的。 她举止洒脱,饶是重伤之下食也不可一日无酒。她拒绝吃了慧烹的清汤寡水素斋,经常去山中猎杀野兔獐子一类,在了慧面前宰杀,大肆夸赞其美味,弄得哀悯众生的了慧常常泪流满面。 “装什么。” 沈迦玉用手指蘸一滴烈酒,轻轻涂抹在了慧色淡的双唇上,问他:“好喝吗?” 了慧瑟瑟发抖,拼命挣扎,可沈迦玉却将他双手死死扣住,使他动弹维艰。 她伤已痊愈七七.八八,浑身武艺恢复,弱不禁风的了慧哪里是对手。 辛辣酒水钻入鼻窦,了慧呛得直咳嗽,极力侧头相避,却还是被沈迦玉灌了酒。 脑袋迷迷糊糊快要炸裂,他从没和女人靠得如此近过,一股全新、怪异情愫涌来——圆尘大师从未教过他的。 沈迦玉凤眸明媚而清爽,魅惑的意味昭然若揭。 她将他压在柔软帐榻上,固定他两只手腕在脑袋两侧。 “小年轻,会么。” 了慧双眸呆滞,满是愤怒,拼命挣扎。 沈迦玉爽朗地嘲笑他。 “贫僧已许空门。” 了慧咬牙隐忍,嘴角都快被他咬出血,“若女施主执意强逼,贫僧唯有以死明志。” “还挺清心寡欲的。” 沈迦玉对善恶没有特别明确的界限,若在平素她肯定强了,管他事后会不会以死明志。但念起自己还要靠这小佛子的血供养身体,只好亵渎他两下,便遗憾放他走。 了慧如惊弓之鸟,事后三天都没再踏入她房间半步,饭食血药皆是他隔着窗户递进来的。 沈迦玉不屑。 装模作样。 也至于? 修行门规森严,了慧私自藏个女人在自己山中茅屋,大大有违清规戒律……况且这女人还罪大恶极。 心平气和时,了慧也曾问过沈迦玉: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什么杀人,为什么杀那么多人? 北地好不容易迎来和平,如今海晏河清,沈迦玉有一身勇猛武艺,若俯首称臣,柔羌王会优待她的。 战火一启,伤害最大的是两国百姓。 沈迦玉眼中却溢出冷毒的光。 “只要我活着有一口气在,定然要亲自摘下柔羌狗王的人头,屠尽柔羌每一个蛮子。” 了慧:“为什么?” 沈迦玉指了指自己。 原来她是亡国公主,现在坐在柔羌国王宝座上的那个人,道貌岸然,阴险虚伪,原本是她皇叔,却用奸诈手段害死她的父王母后,强夺了她家王位。 这北地天下,原本属于她的。 她自己应该做这北地之王,而非向谁俯首称臣。 此乃沈迦玉身上最大的秘密,父母死后她从没跟别人提过,不知怎么就对了慧吐露真言。或许是瞧这小和尚单纯天真,又或许他现在落在她手中,手无缚鸡之力,她随意跟他诉诉苦并没关系。 了慧劝她:“冤冤相报何时了?富贵权柄都是过眼云烟。施主已犯下杀业,莫如就此放下屠刀,放过苍生,也放过自己。” 沈迦玉哂笑道:“你有什么资格在这替别人求情,你觉得我就不会杀你么?” 了慧语塞,哀然垂下头。 沈迦玉必须要报仇,把杀人当成唯一准则;而了慧却必须要行善,把行善当成唯一准则。他认为她在犯傻,她也认为他在犯傻。他们两个注定是黑与白,注定是两个世界永不相融的人。 了慧可以为救一个陌生人放自己的血,沈迦玉却会为保自己的性命,而滥杀无辜。之所以没杀了慧,并非因为她对他同情感恩,了慧暂时还有用处罢了。 对于善恶的立场,两人截然相反。 自从沈迦玉来后,茅屋仿佛更换主人,了慧一日日照顾沈迦玉,给她洗衣做饭,还要放血替她治病。而沈迦玉坐享其成。 沈迦玉虽说了自己过往,却对了慧的过往毫不感兴趣。了慧想把师父圆尘大师教导自己的道理也讲给沈迦玉听,她每每总是烦躁打断,用钢刀勒令他闭嘴。 了慧只得闭嘴。 活着十七年,他最崇敬的人就是他师父。 若师父尚未圆寂,定会为他指点迷津。 又过几日,沈迦玉伤痊愈。 她立刻就要走。 脑袋多在仇人颈上呆片刻,她都恨得五内如沸。 刚一下山,沈迦玉就和柔羌王士兵碰上。伤愈后的沈迦玉大展神威,将士兵杀得落花流水,俘虏统统枭首。 染指珍珠 第89节 她在一片血腥中放声长笑,杀意的刺激使她几乎失去理智,连同两个无辜路过的爷孙俩也被她斩了首。 那孩子才七岁大。 了慧目睹这一切,又愧又怒。 是他,是他糊涂愚蠢,救下一个女魔头,才害得那爷孙俩惨死的。 了慧曾苦苦哀求沈迦玉回头,沈迦玉不听。 接下来,她还要去屠村,她还没杀够人。 了慧坚决反对,准备以命阻止她。 恰在此时,沈迦玉却忽然吐出口黑血。原来方才厮杀得太剧烈,引发她旧疾崩裂,又昏倒过去。 了慧怨她乱杀无辜,见她晕倒也不理会,跺跺脚就要走。 走几步,蓦然又停下。 唉。他终究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昏昏沉沉中,沈迦玉感觉自己心脏剧烈跳动,节奏紊乱。 睁开一线眼皮,了慧正在喂自己喝解毒之血。 “我怎么晕过去的?” 了慧:“体内毒没拔干净。” “明明前两天你说我的毒拔干净了。” 了慧漠然,喂她喝完血后,将血碗和纱布端走。 沈迦玉这才看见,桌上摆着几株雪葬花,而自己的指尖被花刺扎伤了小孔。 是他,又给自己下了毒。 沈迦玉勃然怒起,拔剑欲斩了慧。了慧不躲不闪,凛然赴死。 她踉踉跄跄跪坐在地上,呼吸急促,头晕目眩,提剑的力气也丧失。 他道:“施主如果不肯听贫僧讲佛经,数日之内就会殒命。” 沈迦玉被这小僧暗算,无比憋屈:“你好大的胆子!你活腻歪么?我现在就杀你!” 苦于手臂乏力,否则早将眼前人斩成千万段。 了慧面无表情,掩门离去。 他依旧割血为沈迦玉拔毒,但每日用量比之以往减少。他要让沈迦玉对自己形成依赖性,这样一来,她枉顾他的劝告就会死。 了慧天真以为,这样方式可以净化沈迦玉内心的魔障。 明明是好心,但在沈迦玉看来,此举与变相幽禁无异。 她身为北地第一杀神,向来是她囚别人威胁别人的分,何时反过来了,虎落平阳为犬欺,要被一介文弱佛子威胁? 最开始,沈迦玉确实没把了慧放在心上,只想利用他的血解毒。如今形势俨然发生逆转,佛子缠上了她,想甩都甩不脱。 沈迦玉把了慧定性成粘人、好色、无耻之徒,想以美色跟他交换。 他不就想让她跟他睡几夜么? “就今晚吧。” “此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了慧满满抵触,离她八丈远,好像她是貌若无盐一样。 她怒极作势要走,他气定神闲的,也不拦她,等她主动回到他身边。 沈迦玉后悔莫及,万万也没料到,惹上了慧是惹上无穷的麻烦。 待她来生转世为戋戋后更想不到,沈舟颐就是了慧,了慧就是沈舟颐,与了慧相比沈舟颐锋芒毕露,主动出击,更加棘手难以对付。 “你到底想怎么样?” “听我念经。” 沈迦玉难以置信。 “神经病。” 了慧深信,救赎世人的道理都深藏在佛经中,经书一定可以净化沈迦玉心中恶性。 他不希望她再动杀念,尤其是滥杀手无寸铁的老弱。她想报仇,直接找仇家就是,何必牵连无辜呢? 了慧每日给沈迦玉做饭,煮茶,洗衣服,给她读佛经。 其实他和她下人也差不多,除了他绝口不让她离开。 沈迦玉气极反笑。 这人间,焉有如斯呆蠢固执之人? 可怜又可笑。 “小和尚。” “你爱上我了吧?” 她勾着他。 微凉的指尖引发无限灼热。 了慧闭目,鼻尖却萦绕她的体香。 念经,却发现经书再不能镇定内心。 她言语举止,音容笑貌,像一根棍子,狠狠搅乱他内心。 沈迦玉嗓音无尽蛊惑,煽风点火:“扪心自问,你把我留在这里,是怕我滥杀无辜,还是满足你自己私欲?” 了慧颤颤,左心房的位置剧痛,仿佛骤然被沈迦玉从高处推下来,摔得七荤八素一样。 薄汗沁出鬓间,他加紧指尖佛珠滚动。昔日纯净的内心,此刻挤满了形形色.色杂念。 了慧被这种陌生的感觉吓到,他以身许佛,从未想到动摇一分。 沈迦玉变本加厉:“被我说中吧。其实何必遮遮掩掩呢,你动心了就直接跟我说,我会成全你。” 了慧倏然睁开眼睛,猛地推开沈迦玉。 平日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此刻力气却分外大,把沈迦玉推得向后踉跄。 他对她横眉冷对:“我一辈子都不会动翻凡心,更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若违背此诺言,菩萨但叫我五雷轰顶横死。” 竖起三指,声音铿锵落地,庄重坚决。 沈迦玉嗤之以鼻。 他忽然发誓做什么,是发给她听呢,还是发给自己听呢? 他试图感化她,纯纯做梦。 她的耐心即将耗尽。 把她真惹急,管什么救命之恩,她连他一齐杀。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木鱼[修改] 了慧竟敢碍手碍脚挡沈迦玉的事, 沈迦玉决心让他后悔。 他不是一堆乱七.八糟的臭信仰和歪理么,那他信仰什么,她就毁掉什么。 首先是食素。 沈迦玉变本加厉地喝酒吃肉, 专门挑在了慧面前。她有一双巧手, 把炙肉弄得酥香扑鼻, 故意诱惑了慧。又花重金到酒行置办陈酿,偷偷往了慧饮用的白开水里兑酒。 了慧静坐如山,日日饮山泉水,挖野菜。沈迦玉宰过的那些兔子獐子, 他都仔仔细细掩埋,还对着坟包哀然念经,希望超度动物亡魂。 他铮铮骨气, 宁愿饿死, 也不食酒和荤腥。 沈迦玉把了慧暗骂千遍万遍。 他是棵韧竹吧, 他越倔强, 她就越要把这棵韧竹折断,跺烂, 蹂.躏进尘埃里。 沈迦玉知道了慧乃书痴,最喜爱佛经和医书,还专门写过一本自己的行医记录。 于是她趁着了慧上山采药,将那些经书偷来, 一寸寸撕碎成纸条。 她将那些烂纸条在了慧面前抖落两下, 明艳笑道:“看看这是什么?” 了慧面如土色:“不要!” 沈迦玉置若罔闻, 当着他面把碎纸片丢下山崖。碎纸作满天飞, 甚为壮观。 了慧凄惨哀嚎, 也跟着跌下悬崖。 他身形清瘦, 才十七岁的年纪, 手臂又细又嫩,被嶙峋山石剐得鼻青脸肿,连带牙齿也磕碎一片。 下雨了,天色阴沉,滂沱大雨。 了慧哭啊,求神拜佛,求求莫要冲湿他辛辛苦苦捡回来的经书碎片。 可菩萨听不见他祷告,许多纸片被冲成烂泥,有的直接滚落深渊,化为齑粉。 了慧还被毒蛇重重咬一口。 沈迦玉在他干净雅洁的茅庐中坐着,静静听雨,品茶,等待明天去山崖下收尸。 她天生就是这么坏。 未曾想,天蒙蒙亮时了慧却活着回来了。 他抱满筐被雨水浇烂的纸,跌跌撞撞,失魂落魄,眼中高光也沦丧——那是种重要东西失去的绝望感觉。 毒蛇咬的那口也差点要他性命,幸亏了慧自己的血液便有解毒之效,才叫他侥幸活着回来。 他的愤怒,已在雨水中浸得冰凉,自己也如落汤鸡一样。 染指珍珠 第90节 “施主如此亵渎神灵,就不怕遭报应么?” 沈迦玉嗤。 了慧素来劝人为善,什么时候也学会说“报应”二字了? 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把那些经书奉为神灵,他的神灵。 但可不是她的很灵。 沈迦玉蕴有笑容:“你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昨晚你的菩萨怎没来保佑你?” 了慧啜泣道:“你……你……” 他估计想骂人。 但他这般高洁的小佛子,哪里会纡尊降贵说脏话呢。徒然张口结舌半天,就只会结结巴巴指责个“你”字。 沈迦玉一耳光将他打翻在地。 啪。 她比他大了十岁,整整十岁,多的是岁月磨砺出来的力气和手段。 “如果你不好好送我走,以后我有的是办法折磨你。听见吗,小僧人?” 她朝痛苦蜷曲在地的了慧逼近过去,脚下英武的将军靴又哐啷一声,无情踢在他腹部,痛得佛子口吐鲜血。 几颗晶莹泪珠沁出,了慧气息奄奄。 沈迦玉鄙夷地朝他呸了口,扬长而去。 于她而言,这只是千百种虐男人方式中最不起眼一种。她府邸那些男妾也常常被她虐得私逃,但凡被她抓回来,她先废掉他们双腿,再吊起来打,直到他们不敢再跑为止。 北地第一女阎罗称号,可非是浪得虚名。 于了慧而言,他第一次见到坏人。 真正真正的坏人,比他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坏。 太坏了。 …… 了慧脸颊挨一掌,小腹挨一脚,腿部又被毒蛇咬一口,饱受折磨,却仍没向沈迦玉屈服。 他始终坚信自己信仰,饶是旁人把世上最恶毒的刑罚都加注在他身上,他亦坚守初心。 真是固执,沈迦玉冷眼旁观,了慧确实有几分难得的傲气。想靠蛮力折断了慧,确实很难做到。 两人冷战几日,了慧每日放完自己血后,把血和膳食同放在沈迦玉门口,自己却绝不进入沈迦玉房间,也拒绝和沈迦玉说半句话。 沈迦玉一日日郁闷地饮着他的血,无论她再怎么折磨了慧,雪葬花毒终究还要靠了慧解,自己空有满腔抱负,却被一小小佛子困在这穷乡僻壤之地,似个废人。 她打死他也没用,拔不干净毒。 万般无奈之下,沈迦玉决定以色相诱。佛子虽是佛子,但他终究也是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男子,她给他下点药,破掉他戒,看他还怎么跟她斗。 然了慧却似提前警觉,日日守在书斋里,补写他那几本被撕碎的经书,焚膏继晷,连房门都未曾踏出。 沈迦玉想害他,无有缝隙可乘。 那日她趁了慧沐浴时,猛然出现在他房间里,像牛.郎偷七仙女那样抢走他的衣衫。 了慧惊吓得眼珠子都快裂出来。 他双手抱手臂,牙齿格格打战:“你你?” 沈迦玉莞尔,好戏马上开场,她最爱凑热闹,怎能出去。 他生得十分英俊,难得的俊才,可惜年纪轻轻剃光头。 透过清凉凉的水,阳光波粼粼。 “身材挺好。” 她观赏似的评价一句,同时将佛子颤颤发抖下巴捏起,与他四目相对。 “还在生我气?不若还俗跟我回府去吧,我赐你君妾位份,让你荣华富贵。” 了慧极度耻辱,极度难堪,泪花如注般溅出来。 他气极:“施主,施主怎可……?!请你出去!” 了慧头发是没有平常人那黑长直的头发的,就是一颗光秃秃的头,剃得很净。天光照进来,他头上由于沾了水的缘故,还会微微反光。 肩膀上,有一个红色的莲花胎记。 沈迦玉忽然有种十分异样的感觉,想要吻他。 了慧登时如被雷劈中,但是此刻他正处于弱势的一方,没法抵抗沈迦玉,只要让她为所欲为。 没有平时的疾言厉色,她的话语很温柔,温柔得能化成水。 作为纵横沙场的将军,她杀伐果决。 作为女子,她也有着铁骨柔情。 了慧从来没见过集各种矛盾于一身的人,眼下算是开眼了。 她令人讨厌,值得怜悯,却又……令人迷恋。 了慧感觉自己浸在水池里,呼吸维艰。 转瞬间他无比伤心无比愧疚,他对不起师父的教诲,对不起菩萨,更对不起自己……他竟做出此等荒唐事来。 他今后该如何清修? 他清白的名节,毁了,毁了。 这场吻持续许久才结束。 沈迦玉意犹未尽:“喜欢吗?” 了慧怔怔,神情跟濒死病人般。 喜欢?怎可能喜欢? 他真快恶心死,自己干净的躯体脏了。他擦嘴擦得那样拼命,恨得把自己嘴唇擦掉一层皮。 沈迦玉啧舌,也忒夸张。 她虽比他大几岁,但应该风韵犹存。她见惯风月,方才对他也十分体贴。按理说他早该心软了。 这和尚该不会是石头做的,天生没生情根儿吧? 沈迦玉十分挫败,兴致缺缺,悻悻而去。 了慧呼吸滞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还没从方才的惊魂中回过神来。 他好难过……又好好奇。 他怔怔抚摸自己薄唇,沈迦玉芳香的气息还萦绕其间。 那是种什么感觉? 虽然他茫然未解具体是什么,但某种情愫已如雨后新芽般从那个吻中滋生了。 · 此吻之后,了慧选择不再跟沈迦玉冷战。他实在怕沈迦玉趁他洗澡时忽然冒出来,拿走他衣袍,再强吻他什么的…… 为劝沈迦玉放下心中仇恨,他按之前计划日日给沈迦玉讲经。 佛经苦涩难懂,他便拆成一个个妙趣横生的小故事,寓教于乐,说给沈迦玉听。 沈迦玉初时对他频繁辱骂驱逐,慢慢的,竟也对这些小故事生出几分兴趣,偶尔还会追问一两句。 了慧慰藉,洋溢自豪感。 师父的这些道理曾让他泪流满面,他再讲给别人听,同样也可以感化别人。 有时沈迦玉听书听累,便沉沉靠在了慧肩膀上打盹儿。了慧顿时感到不合适,伸手欲推开她,却正好瞥见她张嘴打哈欠的模样,比起她平日凶神恶煞……另有几分可爱。了慧心软,长叹一声,便给她当靠垫。 她越来越放肆,竟还枕到他膝上去。乌黑长直的三千青丝,柔和散落在他指间。她朝他抛媚眼。 了慧阖闭双眸,把她的勾引当空气。 “要不你唤我一声姐姐。” 她突发奇想。 了慧拒绝,双手合十,只会叫她“施主”。 沈迦玉支棱起身子,抚摸他有力心跳。婉转语调,伴随明眸善睐,叫人心里甜甜的。 她不要他吃斋打坐,她要把他拽下神坛,她要他的哀求、服软。 “如果你敢放弃做和尚,我就豁出去放弃复仇。我带你私奔。” 她说,红唇一张一合。 “以后,我日日都像昨天那样亲着你。你心里其实喜欢的,是不是?” 了慧额际淌下冷汗,无情将她推开。 “贫僧只愿施主迷途知返,非分之想,现在弗有,将来亦弗有。” 沈迦玉追问:“那你把我留下,每日不惜割自己的血喂养我,究竟为什么?你对我就半点意思没有?” 了慧淡漠道:“众生平等,便是一只受伤狗儿猫儿,贫僧亦全力施救。” 沈迦玉听了慧把自己比喻成狗儿猫儿,脸色顿时黯淡下来。 “不知好歹。” 她敛起方才的温柔,已换作一副凶恶神态。 若非她还要靠他解毒,她早就结果了他。 了慧轻叹了声,心情复杂。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何必执着呢?最后害苦的是自己。 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动情。 染指珍珠 第91节 第80章 木鱼 除去为沈迦玉念经之外, 了慧还试图带她游山玩水以此感化她。 天地自然风光是最迷人的,了慧希望沈迦玉能领略六合宇内的美好,放下虚无缥缈的仇恨, 从新融入人世间。 沈迦玉自然烦躁不堪, 嫌弃了慧婆婆妈妈, 半点男子血性没有。 真正供她徜徉的天地应该是刀光血雨的沙场,而非什么山水田园。 小小佛子,辄欲以卵击石,可笑。 她十分清楚了慧现在做的是无用功, 任凭他念再多经,给她讲再多大道理,也无法改变她既定目标。 仇恨已深深在她内心扎根, 她为复仇蓄谋已久, 躯体只剩下空壳子, 心早已不在尘世, 她活着的使命就是报仇。 了慧哀怜道:“国王兵马很强,凭你一个人执意前去, 恐怕枉送性命。” 沈迦玉:“就算死我也前去。” 她目光鹰般凶狠,带有野性和未被驯服的桀骜,极度令人压抑沉重。 “我撕毁你的医书,打过你, 还想杀你, 你就半点不记恨我?” 了慧神情谦和:“我从没恨过任何人。” 沈迦玉轻蔑哼了声。 博爱, 伪善, 她最厌恶这种人。 在她的信条中最浓烈的爱应该只给一人, 最浓烈的恨应该也只给一人。 了慧谁都爱, 便是谁都不爱。 看似有情, 实则最无情。 或许察觉自己说错话,了慧微微慌张,补充句:“我……不希望你死。” 沈迦玉问:“你为什么不希望我死?你看到的没错,我就是个罄竹难书大恶人,现在是将来也是。” 了慧长睫如扇洒下淡淡清辉,虽然缄默,答案却已经分明。他是仁爱的佛子啊,不希望她死只是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而非对她偏爱。 他还真是块无情顽石。 沈迦玉阴郁怼他:“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关。” 了慧浓叹。 命该如此,夫复何言? 他可怜她:“迷途之人。” 她也可怜他:“愚善之人。” 平心而论沈迦玉身长七尺,天纵睿智,丰神隽美,长长的剑眉,英气与美艳同在,站在那里飒然生风。 她最喜穿艳若胭脂的云丝披风,赤红颜色,神威凛凛,让人难忍下跪求饶,恭恭敬敬叫声:将军大人。 了慧画够了花鱼虫鸟,有时也会描一描她。非是掺杂什么特殊情愫,权且做个记录。 沈迦玉看见,以为了慧暗恋她。 她指着图:“这画的是谁?” 了慧:“是施主。” 沈迦玉:“怎么看起来不像我?” 了慧茫然看看她,又看看笔下的画,明明很像啊? 沈迦玉笑道:“小和尚,本将军来教你。” 说着把住他手。 沈迦玉的手,同时具备柔情和铁血两种感觉,既柔腻似酥又生有薄茧。 她会在床帐中撩人飘飘欲仙,也会如切菜般斫斩人的脑袋。 了慧脸蛋发红,手中画笔颤颤搁在宣纸上。 沈迦玉当然没在认真教他画画,她自幼习武荒于文墨,和白丁差不多,哪会教学识渊博的佛子呢。 她握住他手,是为着调戏他。 沈迦玉就是想看看,那圣洁孤芳的佛子有朝一日沉沦,在烂泥中腐坏掉,是副怎样情景? 定然大快人心。 她最嫌弃了慧那副矫揉造作的模样。 两人越挨越近,越挨越紧,了慧面颊红得滴血。 沈迦玉十根修长有力玉指,堪堪然与了慧白皙细嫩的十指扣住。 茅庐内甚为静谧,十指连心,彼此可以听见彼此心跳声。 直到沈迦玉开始解他衣带,了慧才惕然惊慌,如登头浇了盆冷水,顿时醒悟。 他猛然,避瘟疫似地推开她。 “施主逾矩了。” 沈迦玉差愕,气氛烘托到这份上,了慧居然还能保持清醒。细看,他微翘的嘴角竟还夹杂着一丝反感。 “总有一天你会跪着求我。” 她撂下句狠话。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被拒绝了。 了慧神色讷讷,脑袋乱成麻线。 他好生怅然,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答应她的,但拒绝她又令他愧意滋生。 第二天,了慧为补偿沈迦玉,特意从师父遗物中翻找出来一支成色上好的玉笛,双手奉与沈迦玉把玩。 清贫如他,这已经是身价最贵的东西了。 “送你吹。” 玉笛能静心、解闷,排忧解乏。 沈迦玉鄙薄,斜眼乜那玉笛。 且遑论她会不会吹,就算她会,她对这等附庸风雅的乐器也意兴阑珊,只有那些酸文假儒的书生才挂个笛子在嘴边。 送她笛,莫如送她剑。 她百无聊赖,信手挥舞玉笛两下,对向面前忽悠悠的烛火,喝道:“着!” 了慧拧眉无奈。 “笛子哪里是这样用的呀。” 他接过笛子,竖在唇边,清越的音乐潺潺若泉水般流动。 他吹得认真,沈迦玉听来却犹似催眠。 “可惜不是箫。” 曲罢,了慧喟然惋惜:“若一人吹箫一人鼓琴,相映成趣,那才有当年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意境。独自吹奏,终究难臻至妙境界。” 沈迦玉嫣然笑:“我怎么听说琴箫合是夫妻间才会做的事,你故意提起,莫非想跟我做夫妻?” 小和尚哪有什么坏心思,登时被她说得张口结舌,浑身筛糠:“你莫要乱讲……但叫我有此心,天……” 沈迦玉知道他又要说出那套对不起菩萨、天打五雷轰的毒誓了,和他相处几日她早听腻,摆摆手打断道:“歇了吧。逗你玩的。” 她遗憾盯向他手中玉笛。 可惜了,实在太可惜。 若是把利刃,她必定逼着了慧学几套剑法,让他见识见识血,免得斯人日后在她杀人时又大惊小怪、婆婆妈妈。 了慧,怕连杀鸡都畏缩吧? 真不知道他独身怎么从这深山中活下来的。 “吹笛能修身养性,你试试,会喜欢上那种目空一切放浪形骸的感觉。” 还没等沈迦玉逼了慧杀鸡,了慧就先极力推荐她学笛子。 沈迦玉方欲厌烦回绝“我还是更喜欢杀人”,了慧拿出几叠厚厚乐谱,挑选其中一先秦古曲《有所思》。 他教她把笛子竖在唇边,教她指法,却始终与她身体隔开远远距离,清清冷冷。教归教,绝无半分狎昵。 沈迦玉被他磨得没法,只好敷衍试试。她身为女子本刚柔兼备,但个性中更偏向于使那股刚强力量,好好的笛子被她吹得走音跑调,十分难听。 了慧却说很好听,他爱听,一听就是骗她的。 沈迦玉会心微笑,趁机讨价换价。 “叫我学笛也行,你须得答应,以后不能磨豆浆似的在我耳边叨叨佛经。那些深奥复杂的东西,你念得再多我也左耳进右耳出。” 了慧黯然,思忖半晌,还是答应。 “但你要用心学笛。” 他亦提出条件。 沈迦玉哼了声。 那东西只是小玩意而已,又非方天画戟,没有二百五十斤举不起来,她想学的话定然得心应手。 然沈迦玉异想天开,玉笛还真有点难度。 尤其是了慧给她选的那首《有所思》,看似平和实则险象环生,有好几个音高得离谱,稍稍大意就会破音。 她自己琢磨许久也不得要领,只好重向了慧讨教。 了慧简简单单道:“吹笛重在心字,意境到了,曲声自然也履险如夷。” 说了跟没说一样。沈迦玉暗骂,他居然敢消遣她。什么叫心?什么叫意境?也让她剃个光头跟着他出家才算意境吗? 染指珍珠 第92节 还是杀人简单。 刀一横,脑袋便点地。 诚如了慧所盼望的那样,沈迦玉日日钻研吹笛,短时间倒也淡忘报仇之事。 她在音乐上造诣低微,研究五六日,堪堪能磕磕绊绊吹下一首曲子。 她再次问:“好听么?” 了慧也再次答:“好听。” 是真好听。 她虽疏于音律,但恰如三岁孩童能在宣纸上胡乱涂抹出别样画作,她误打误撞,却吹出几分粗犷意境。 她能对他介绍的东西感兴趣,真的很令了慧欢悦,好有成就感。 再次游山玩水时,两人带上玉笛。 走得累了便歇歇,奏一曲有所思,山林间成群的百灵鸟都为他们驻足。 两人最初纯纯敌对关系,慢慢培养出些共同乐子,不再针锋相对,竟也能正常交谈了。 她给他说塞外战场,他便给她讲行医治病。 他们距离,无形中在拉近。 情到浓处,沈迦玉会清风似地吻了慧。了慧躲避连连,被她霸道地禁锢在树干边。 “和尚。” 这次她很认真问他,“你真不想和我回府与我相伴?你这个人虽然有时迂腐些,习惯后也挺有意思。” 了慧惘然。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此身既已许佛,再难许卿。 他道:“不想。” 沈迦玉眸中死寂的黑暗。 看得出来,她很失望。 了慧垂下头,也跟着难过。 “若当来世,后五百岁……” 我愿意,与你在一起。 沈迦玉摇头道:“今生尚且在迷雾中,哪有来世。” 她那副萧条落寞的模样,蕴含淡淡悲伤,仿佛即将赴死。 了慧知道,她还没彻底放下仇恨,还要飞蛾扑火地去找柔羌国王复仇。 但凡去了,就是个死字。 了慧微微唏嘘。 原来他阻止她,仅仅阻止她大开杀戒,引发生灵涂炭;如今阻止她却多几分私心,恳恳切切盼她能活下来,每日好好与他说一句话。 ……若有来世,他愿做她鞋畔一株草,堂前一朵花。爱她护她的哥哥,传道受业的夫子,萍水相逢的路人。 他愿化作春泥,默默守护着她,让她快快乐乐,无欲无虑的,不必再被人追杀得遍体鳞伤,那么可怜无家可归,气息奄奄昏倒在荒郊野外。 作者有话说: 标注: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作者仓央嘉措 第81章 木鱼 忽忽腊尽春回, 沈迦玉与了慧不知不觉在一起已相处两月有余。 两个月里,她和他将周遭名山大川、秀水奇峰都游遍,互相也谈论了许多知心话, 俨然有握手言和之势。 沈迦玉外伤完全痊愈, 她要离开, 去远处报她的仇,杀她仇家。 了慧当然要阻止。 共同到山涧采草药时,沈迦玉骗他说:“还是那句话,你若还俗与我作伴, 那我便如你所愿放弃复仇。” 了慧手中镰刀一滞,仿佛听到极其陌生的词:“还俗?” “对,还俗。” 沈迦玉信手摩挲下他光头, 满眼爱悦与宠溺:“若你头发长回来, 定然是个极俊俏小伙儿。” 了慧微愠拂开她手。 “此身已许佛……” 沈迦玉不耐烦打断道:“既然你没有还俗打算, 就反过来也莫要阻止我报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执念和信仰, 懂吗?” 了慧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信仰,所以她的信仰就是去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吗? 沈迦玉反感他这副痴痴怔怔模样, 背着药篓独身离开。了慧凝望她背影良久,手中捏着的一捧草药汗湿,佛珠滚动,他内心迷惘而纠结。 还俗是什么。 做一个俗人, 红尘里的普通人, 又是什么滋味? 了慧生来六根清净, 这些个问题与他来讲无比陌生。 脑海空空盲盲, 只余沈迦玉许诺的那句“若你还俗, 我便放弃复仇”。 他授业恩师圆尘禅师已圆寂, 现在寺庙里剩下的德高望重者, 唯有九十多岁法空老禅师。 法空老禅师闭关修行多年,以九十岁高龄还坚持每日念经打坐,轻易谢绝外人拜访。 了慧怀着一片诚心,求法空大师指点迷津。 他人生遇到了山穷水尽的死角,四下茫茫皆布满迷雾,歧途有千万条。 法空大师说:下局棋吧。 两人铺开黑白子,法空大师执黑子,了慧执白子。 没下两下,了慧就输了。 他拜道:“大师棋艺高超,弟子甘拜下风。” 法空大师摇头道:“你心有旁骛,岂但下棋输,求佛之路也是要输的。” 了慧:“大师……” 法空大师念句阿弥陀佛。 “修行之心,应当坚如磐石。从你开始犹豫的那一瞬间,就已经不再适合修行了。强行自欺欺人,只会误人又误己。” 法空大师叫了慧想清楚,别人无法替他拿主意。 了慧眼睛望向禅房的白衣菩萨画像,爱众生之心和爱沈迦玉之心,如水一般清澈。 他拜别法空大师。 …… 沈迦玉犯下累累血债,更存谋逆之心,柔羌老国王的人马一直在追杀她。 有人在山野无意中看到了沈迦玉的踪影,知她正躲在北地皇寺中,被一个和尚收留。 大波卫兵前来捉拿沈迦玉,饶是她英武过人以一敌三,终究也败下阵来。 兵长逼迫了慧:“交出逆贼,饶你狗命。” 明晃晃刀刃横在了慧脖颈间,只须轻轻向前一送,便血溅当场。 了慧却讲:“不认识。”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是了慧头一次说谎。 兵长狞笑道:“好,那爷爷先杀掉你这个小和尚。” 卫兵中有人认出了慧是有名的神医,国王陛下都曾拜访过他,及时求情。 兵长遂网开一面:“你只需要说出沈迦玉逃去哪了,我们便放你,陛下还会另出三千两香油钱修缮佛面。那女人是魔头,放过她苍生便会遭殃,小师父应该慈悲为怀吧?” 沈迦玉其实哪也没去,躲在寺庙装萝卜的地窖中。开启地窖的机关就在了慧脚下……他甚至都不用说话,只消得轻轻一指。 然而了慧置若罔闻,仍道:“未知。” 兵长大怒,命人折磨了慧,拧住他两条纤瘦胳膊,猛踹他腹部,扇他耳光,把他像陀螺一样摔在地上又抽起。 了慧鼻青脸肿,滴答滴答的血顺着地窖门淌下来,正好滴在沈迦玉额头上。 沈迦玉怒气难忍,欲冲出救人,可地窖门被了慧从外面锁住,她从地底下根本无法扳开。 兵长揪着了慧血淋淋的僧袍:“说不说?” 了慧眼皮肿得老高,一颗牙摔掉,口腔里也全是血。他索性阖上眼睛,蔑视兵长的威胁。 兵长恶狠狠:“秃驴,反天了。” 说着,钢刀咔嚓落下,斩断他一根食指。 了慧痛声长嘶,疼得浑身抽搐,摔在地上打滚,高洁的身躯扭曲成一只卑微的蛆。 骨头生生断裂,是何等的剧痛。 了慧几度疼晕厥过去,复又被官兵的冷水泼醒。 兵长碾碎他断指,再次逼问:“嘴硬就把你脑袋斩下,和尚还有恃无恐?” 一行清泪从了慧眼眶溢出,他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 沈迦玉从地窖里砰砰砰锤门,意欲冲出去决斗。了慧的身躯牢牢把暗门压住,断指处血流成河,他自己也被血染成小红人。 血混合着泪,渗到地下,滴滴答。 染指珍珠 第93节 沈迦玉用指腹蘸了下那鲜红液体,怅然若失。 她冰冷的心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是真有好人的,了慧就是。 焉有像他如此……傻之人? 举眉慈悲低眉怜,面若观音圣子心。 最终了慧是被寺里小僧侣抬回去的。 他常遍百草,本最擅长医术,性命攸关时刻却不能为自己止血。断指之处失血过多,加之前两个月来他一直放自己的血为沈迦玉补养身子,了慧面色惨白,濒临咽气。 沈迦玉来到他床边,看他烧得糊涂,口中呓语。 她凑近欲听一听他在念叨什么,是喊她名字吗……岂料却是模模糊糊的金刚经。 沈迦玉一阵气沮,这和尚当真迂腐到极点,快死了还在念经。 其实了慧满腹才学,又通医道,何必画地为牢,自囚于穷乡僻壤之间? 她要招他为谋士,助她打天下。 了慧为她受到如此巨大苦楚,如果他肯投在她麾下,将来她称帝时愿册封他为君后,与他共享江山。 她这是认真在给了慧机会,思考他们的未来。 可了慧醒来时,却拒绝了她提议。他并不认为她描绘的未来有多迷人,也不觉得打江山能落得什么好处。 “你会送命的。” 他发自肺腑对她说……虽然他自己现在孱弱病态,先送命的可能是他。 沈迦玉听他指责自己,好不容易积累起的好感烟消云散,对了慧舍命救自己的愧疚和怜悯也转化为愤怒。 “你真是个胆小鬼,懦夫,你是我见过最怯弱的男人。” 了慧很固执,拒绝她提议,还给她讲许多大道理。天下有什么可打的呢,血仇有什么可报的。那些个官兵砍断他手指,他照样无怨无悔。 沈迦玉深深意识到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难做盟友,便只能当敌人。 两人原本是住在山中了慧茅庐中的,只因那间茅庐被官兵焚毁,了慧才暂时让沈迦玉躲在寺宇中。 蛮兵来寺庙大肆搜罗一阵,闹得庙中和尚们人心惶惶,以为真有厉害至极的女魔头藏身在此处。 连住持也劝了慧:“你若知道那女魔头的下落,还是快快交出来吧。” 为了古刹着想,也为了寺中百余号僧人性命着想。 病恹恹的了慧心力交瘁,进退维谷,如居火炭之上。 他拼着性命,断掉一根手指才保下来沈迦玉,岂能说交出去就交出去?违背仁义道德,佛祖会怪罪他。 想来想去,唯有送沈迦玉离开。 他身如芥子,实在护不住她。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阻止那些争端和杀戮。 了慧清贫一身,实在没太多盘缠给沈迦玉。唯一盼着的就是她能够平安,能够好好活下来,也别乱杀别人。 沈迦玉道:“我这一走,可能后会无期。” 了慧毫无血色的唇干裂起皮,微微笑:“是贫僧与施主缘分已尽。” 沈迦玉厌恶这套说辞,唯有自己不肯努力,才把罪尤丢给缘分二字,随波逐流。 “那我走了。” 沈迦玉早就想离开了慧,是他一直婆婆妈妈纠缠她。今日终于能够离去,她胸怀酣畅得很。 刚要打点行囊,忽闻禅房外极轻的唏嘘声。沈迦玉立时警觉,冲出去察看,竟是个庙里的小和尚正在偷听。 见英姿飒飒的沈迦玉,小和尚颤颤巍巍跌倒在地上,满是恐惧:“救……救命,了慧居然真藏匿女魔头在寺里,我……我要报告官爷,救命……” 小和尚惶急想跑。 沈迦玉双眉一轩,岂能容他跑,飞步上前将小和尚捉住。小和尚身量矮小,堪堪到沈迦玉胸口,沈迦玉正好掐中他脖子。 “救……” 小和尚双脚离地,嗓子里溢出喑哑的求救。 了慧拖着病体跌跌撞撞冲出来,闻此大惊,急而求道:“女施主!莫伤他性命!” 沈迦玉听他到现在竟还疏离管自己叫“女施主”,一阵无名火袭上心头。 哪管得了其他,她手上发狠劲儿,咔嚓一声,小和尚脖子被捏断。黑血从嘴角流下,眼见不活了。 “养虎遗患,斩草除根。” 许久没杀人,过过杀瘾好痛快。 了慧哀呼一声,悲痛欲绝地伏在他师弟软塌塌的尸身上,泪流成河。 怎么可以胡乱杀人? 他师弟偶然看见,制住就好了,再不济拦住师弟好好解释,缘何非要伤人? 沈迦玉却以为了慧懦弱之仁,他向来半点胆色没有。 她现在可是在逃命啊,任由这小和尚泄露行踪,死的可就是她了。 “了慧……” 沈迦玉唤他名字,想要摸一摸他肩膀。 了慧冷冰冰避开。 他充血的眼神,是剜,是怨。 他辛辛苦苦感化了沈迦玉两个月,最后徒然无功,沈迦玉该杀人还是杀人。 刹那间,他心灰意冷,更对沈迦玉失望至极。 第82章 木鱼 沈迦玉被他毫无温度的眼神深深刺到, 好像她是什么怪物,惹他反感。 她没有犯错,她是正当防卫。 她要做冒天下大不韪的谋反之事, 若如了慧一般心慈手软婆婆妈妈, 早在柔羌王追杀中死掉几百回了。 见了慧拒绝, 沈迦玉也黑着脸缩回手去。 “非但杀你师弟,将来我攫取到北域天下后,还要把所有蛮子、连同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和尚统统杀光。我早跟你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救我后悔吗?” 这是气话, 其实庙里和尚跟沈迦玉素无仇怨,她之所以这么讲只为和了慧对着干。 可了慧显然当真,他方才可是亲眼目睹沈迦玉掐死他师弟, 咔嚓一声, 活生生的人脖颈就断了, 她说的任何话他都有理由相信。 “那我呢?” 他妙目莫名心酸, 怔怔问,“你连我也杀么?” 佛子一只手还被纱布紧紧捆着, 从里面渗出触目惊心的鲜血。 原本整齐牙齿也残缺了两颗,一颗被沈迦玉打掉,一颗被官兵打掉。 由于长期供养她喝血解毒,他面呈菜色, 形容枯槁, 像个患有虚劳亡血症的病人。 沈迦玉抿抿唇, 心下微起惜才之意。 她虽铁腕狠辣, 却也并非木石无情之人。了慧为她断指, 她看得到。 “我曾对你好过, 若你还俗投到我麾下, 咱们二人相扶相持,我纵横江湖之外,你运筹帷幄之内,定能事半功倍,逐鹿天下。” 稍稍顿顿,“我也说过若我称帝,你好处必定多多,我给你君后的至高位分,共享江山。” 沈迦玉语气甚为倨傲,高高在上,宛若富人给穷人施舍。 “跟随你,与你共享江山。” 了慧缓缓琢磨着, “不跟随你呢,是否连尸骨都无存?” 典型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就是你对人的好?” 沈迦玉皱皱眉,猛然意识到自己异想天开了。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看似和谐的相处蒙蔽了她双眼,她竟忘记了慧一开始就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 黑与白永远是对立面。 她居然还试图拉他入伙? 要复仇的话,她将来当然还要剁下更多人的脑袋,无论有辜无辜。 这小僧愚慈至此,她杀人时他不可能袖手旁观。若他真追随她,整天哭天抹泪,烦也要把人烦死。 了慧掌握太多她的过往,况且她又刚杀死他师弟,万一了慧真把秘密泄露出去,或者教柔羌王用雪葬花毒来对付她,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拒绝还俗也可以,须得对天发毒誓或者把你舌头割掉,我才能放心。” 了慧眸底溢出悲哀,泯不畏死。 “我不会还俗。” “如果你想割我舌头就趁现在吧。若你将来作恶多端,我会把你秘密交付出去的。救你,我确实后悔了。” 后悔? 沈迦玉听他亲口吐出后悔二字,满腔情慾登时化为冰冷。她问他后不后悔,其实是想听他斩钉截铁回答“不后悔。” 他曾经奉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准则,认为见死不救与作恶无异——现在他却以救她命为悔。 沈迦玉喃喃念叨着:“后悔了……你前几日还说过希望我好好活着,如今便后悔了?那前几日的话算什么?” 了慧亦茅塞堵胸。 他心志远没口头说得那样坚决,就在昨日,他还询问法空禅师还俗之事。 沈迦玉是外刚内也刚,了慧则外柔而内刚。两颗刚心互撞,下场必定惨烈。 染指珍珠 第94节 她质问:“你到底喜没喜欢过我?” 了慧:“没有。” “都是我一厢情愿?” “都是。” 了慧清冷的双眸缓缓阖闭,即便满身遍体伤痕,也仍是那个六根清净、性如冰雪的佛子。 三生石上没有他的名字。 他永永远远都不会爱上她。 沈迦玉自嘲地对天长笑。 “好,好个后悔。但我已经活过来了,你后悔也是徒然。” 了慧道:“我最后再饶女施主一次。趁我改变主意之前,你赶快走吧。” “饶我,就凭你?你饶我?” 了慧垂眼抚摸着师弟冰冷的尸身,失神道:“饶你便是帮你保守秘密。那些兵将还在庙外巡逻,如果喊人抓你很容易。女施主,回头是岸。” 沈迦玉轻嗤一声:“这么说,我若磨蹭磨蹭,你便改变主意喊人抓我了?” 他道:“你杀孽太重,不得不除。” 沈迦玉听他口出狂言,闪过一抹暴戾:“那我可得先杀掉你灭口。” 她腰间挎着弯刀,英武有力,勾勾手指就能把了慧师弟掐死,要掐死了慧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拧着手腕骨节,一步步朝了慧逼近,等他求饶……了慧却犟然不为所动。 看你能倔多久? 沈迦玉掐住他脖颈,将他缓缓拎起。 了慧双履离开地面,青筋暴起,脸部被掐得充血肿胀。 他渐渐呼吸滞涩,只消得沈迦玉再多用一点点力气,他脖子就也和他师弟那般咔嚓断裂。 “发誓。对天发毒誓你不会泄露我的行踪,我便饶你。” 沈迦玉看见他空空如也的食指处,终究起了些恻隐之念。其实发誓都是屁话,她只想让了慧求求她,服个软,给她一个放过他的借口。 了慧脖子被抻得老长,呃呃喉咙艰难地蠕动着。 他苦笑道:“你……一定……要,要这样……吗?” 喉咙也快要残废。 沈迦玉道:“你偏要和我对抗,别怪我心狠。” 两行清泪从了慧眼角滑下,他惨然说:“那……我……唯有,自保……” 沈迦玉有种晦气的预感,见了慧虽然命悬一线,但胸有成竹。她蓦然感觉腹部剧痛,手臂颤颤再也使不上劲儿,松开他便颤然跌在地面。 差点忘记,她体内还有雪葬花毒,是了慧当时为阻止她行凶亲手种下的。 以往用血液为她解毒,治标难治本。只要他想,随即都可以重新唤起那花儿的毒性。 了慧十多年的医术毒经岂能无功,既然救她是造孽,那这孽障由他亲自了断。 怯怯懦懦小和尚,第一次直起脊梁。 了慧与沈迦玉同时摔在地上,一个捂喉咙大喘粗气,一个捂着腹部满是冷汗。 该死,他居然还能用那雪葬花毒素控制她。沈迦玉十分震惊,震惊中又带有鄙薄。 怜悯和恻隐,终究转变为浓浓的恨。 她阴森森欲拔刀:“你想死吗?” 了慧不躲不闪。 凭心而论,了慧掌握着沈迦玉两样致命把柄,一则他血是她中毒的唯一解药,二则他知悉她过往以及行踪,随时都可以向柔羌王泄密,使她身首异处。 沈迦玉想杀了慧顶多逞逞口头威风,实际根本难以做到。 沈迦玉刚把了慧师弟的脖子拧断,他想让她在佛前忏悔,好好赎罪。 沈迦玉想做什么,了慧就像碍脚石,处处阻挠于她。 从前沈迦玉还能拼着性命不要出去打天下,现在了慧手里有她两件把柄,狠狠拖她后腿,叫她如何放下后顾之忧? 她真对了慧起杀心了。 太固执,会害死人。 过往他对她做过一千件一万件好事,此时皆被厌恶抵消。 得不到便毁掉。 沈迦玉暗暗筹谋,先找办法灭了慧的口,然后放他血储存起来,供她以后解毒之用,这样她既能摆脱他又没有后顾之忧。 那小和尚忽然脖断气绝,了慧没敢和住持禀告是沈迦玉杀的。 了慧带她来到寺庙另一处隐蔽的地窖,叫她在此静思己过,为他逝去师弟抄写佛经,超度亡魂。 杀心既定,沈迦玉装作一副忏悔模样,事事都听了慧的,实则呆在地窖中展开她的杀戮计划。 了慧弱不禁风,要杀了慧简单,重点是如何杀。光明正大地杀斯人肯定会反击,沈迦玉需要找到他一个弱点。 古板,执拗,拘泥不化,愚善,书呆子……了慧弱点多如牛毛,可以说这个人就没什么优点。 沈迦玉知道北地有种很厉害的蓝色燃料,当地人都称其为“业火”,把人骨头烧成渣渣没问题。 沈迦玉便挑那种燃料作为凶器,只待了慧一死,她的秘密就无人得知了。她以后可以放开手脚做大事。 了慧见她骤然变温顺,还以为她真放下屠刀。 沈迦玉骗了慧说,她要祭奠他恩师——已故的圆尘大师。 了慧单纯:为什么? 沈迦玉说:佛法无边,惠及众生。你恩师也是我的恩师,若非是你,我焉能醍醐灌顶、迷途知返? 了慧很欣慰,满以为沈迦玉真正悔过,却没察觉她眼底毒锋般的杀意。 三言两语,沈迦玉便顺利套出了圆尘大师棺木所在。 白天,她和了慧共同前往安谧的墓地,对着坟包三叩首,为圆尘大师坟前奉上几束白花,无比虔诚。 夜晚,她带着铁锹独自折返,挖坟掘墓。 越黑杀人风高放火的事沈迦玉做过太多,挖个棺材简直如家常便饭。 鬼火磷磷,她喝着酒,无半分害怕。 三下五除二地,便将圆尘大师棺木披露出来。 之后,她在圆尘大师的棺板内安置机关,将那种蓝色燃料藏于其中。 棺内被她事先置有火种,只要一推开棺木,业火立即会喷发出来。 师父圆尘向来是了慧最崇敬之人,即便斯人故去了慧也还念念铭记。 若是师父棺木被烧,她倒要看看了慧会不会袖手旁观? 到时候就算她在棺畔也无所谓,她身形敏捷,定然可以及时躲开。了慧笨手笨脚,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了慧第二天往地窖送饭之时,蓦然发现沈迦玉踪影消失。 他以为她偷偷离开,格外焦急,四处寻她,却在郊外师父的墓地发现了她。 坟包被挖得遍地狼藉,沈迦玉撂着铁锨,正坐在旁边漫不经心。 “你……” 了慧已被气得牙齿磕磕绊绊。 “师父!” 北地这边讲求入土为安,何况是一个德高望重高僧的尸首。 她嬉皮神色,笑道:“你别怪我,我就是有点好奇嘛,想挖出来看看你师父长什么样子,能把你教得如斯迂腐。” 说着,竟假意用铁锨去撬棺材板。 了慧悲愤已极,泪流满面冲过来,身子牢牢护在师父棺木之上。然而他力气本较沈迦玉为低,沈迦玉怒斥道:“滚开!” 了慧苦苦哀求:“不要!不要……求求你!” 沈迦玉决心要了慧性命,精心筹谋多日,此时焉能反悔。 她对了慧的哀嚎置若罔闻,执意撬开了棺材板。她知自己设置的机关,一旦棺材板开启,烈火也会随之喷涌而出,于是她暗暗后退,只待棺开刹那,唰,把了慧烧成灰。 沈迦玉未曾晓得自己为何要如此狠心,只明白自己必须要这么做。 了慧仅仅微不足道的小和尚,生命中过客。 她可非是愚善良之人,她杀他,不用任何惋惜怜悯。 然上天就是要捉弄人,野地上一块凸起的石子蓦然绊住沈迦玉双足,使她未免踉跄一下,没能退到安全位置。手中铁锨力道来不及收,已将棺材板撬开缝隙儿。 修罗业火倾巢而出。 了慧五官须臾间被映得火亮。 他大惊失色:“怎么有火?” “女施主。” …… “快逃呀!” 下意识的动作,竟然是推开她。 沈迦玉被推到三四尺远处,重重摔倒。 了慧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力气,几乎将她击飞出去。 唯闻一阵剧烈爆鸣声,沈迦玉捂头伏地,炽热火浪摧毁她后背的衣衫。 再睁开眼睛时,黑烟漫天,了慧和他师父共同焚成黑黢黢焦炭人。 染指珍珠 第95节 了慧的焦尸还维持着生前伸手推她的姿势,想是火焰太烈,一瞬就要了他命,他都来不及切换姿势。 周围所有树木,都被熏得烟黑。 良久良久,才恢复平静。 几丝夹杂热气的风拂过,沈迦玉衣衫褴褛,捡起了慧掉在地上的一串佛珠,同样有烧糊味儿。 一个大活人,瞬间抽水萎缩成焦尸。 眼球位置,凹陷成两只黑洞。 好哇,好哇,这回可好,了慧彻底呜呼送命。 她再也没有后顾之忧。 可了慧死了,她的心空落落的,似是遗憾他的美色,似又忆起她与他之间度过的那些美好过往。 在茅庐时,洗洗澡他都会害羞。 明明是野菜汤,他做得却别有一番清淡滋味。她叫他喝酒时,他害怕地扭头不敢喝。 有所思。他竖起笛子在唇边的样子最文雅,一只笛子两人轮流吹。 他还喜欢闲暇时舞文弄墨,描她的丹青。 被官兵捉住,他宁可断指也不是指出她在地窖。 就在刚才,他本能的反应居然是推开她。她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狠,想动手把她的头压进火焰里呢。 他说,若有来世,但愿做她的哥哥……再也不要比她小十岁,废物无能,纤纤瘦瘦了。 沈迦玉忽然感到头晕目眩,狂喷数口鲜血也昏倒过去,在了慧焦尸旁边。 第83章 木鱼 了慧死在了柔羌。 竹林本是风景绝佳的静谧场所, 十多天也没有一个人路过。庙里的和尚见了慧和那女魔头双双消失,都以为他们偷偷私奔了。 尸体暴露在野外,野狼过来嗅了嗅, 嫌弃太焦糊, 不堪下咽, 掉头走了。 一行行小蚂蚁在他尸身上爬来爬去,搬运粮食。 下雨了,冲刷在他尸体上。 天又晴,阳光暴晒在他尸体上。 肉身腐烂, 了慧被禁锢的灵魂超脱,浑浑噩噩,看清了一切。 是沈迦玉故意害他的。 了慧的魂儿独自站在竹林中, 恍然生恨。 他不晓得, 自己这些年苦苦修行, 又坐了这么多善事究竟是为什么。 作为僧人他非是正常圆寂的, 非但不能成佛,反而成为恶鬼。 了慧的亡魂看到了沈迦玉的结局。 她执意前往柔羌皇宫复仇, 最后力斩皇宫一百勇士,和国王双双同归于尽而死。死时,她唇角畅快地笑,仿佛大仇得报, 笼罩在她额头的怨气消了。 她再无牵挂, 可以下轮回好好做人了。 了慧却看了看自己头顶, 怨气通天, 氤氲着黑云。 佛子的魂儿来到佛前, 对佛三叩首。 他眸中溢满了泪水, 他在佛前, 拿起了屠刀。 他终于明白,什么是沈迦玉口中所说的“愚善”。 沈迦玉不用复仇,他的复仇要开始了。 极度的怨念和幽恨侵蚀佛子内心,使他本来纯洁的个性千疮百孔,溢满毒液。手腕,计谋,暗害……这些曾经他深深迷茫的东西仿佛一瞬间就精通了,他忽然晓得了如何使用心机得到自己想的东西,如何送碍眼的人下地狱,如何不动声色地编一张网……把猎物杀到手。 佛子堕落了。 重来一世,身份性命都跟着转变。 了慧不知道姓什么好,便随沈迦玉也姓了沈,投生到一户姓沈的人家,名字叫作沈舟颐。 他长出了漆黑柔顺的头发,从小家人送他去书院读书,希望他科举有成,光宗耀祖。 沈舟颐的心却不在写八股文上,他晓得,自己此生别无它图,唯有找到同样重生的沈迦玉复仇。 闲暇时,他也会摆弄摆弄药材,延续他前世的爱好。 当佛子长出头发,经商,读书,贩药,喝酒吃肉融入世俗,佛子也便不再是佛子。 沈舟颐重生后一直活在爱与恨的纠结中,抛弃了曾经让沈迦玉嗤之以鼻的“愚善”。 从呀呀学语的孩童长成少年郎,沈舟颐保存着前世的记忆。他的精神受到了很大很大的刺激,乃至性情大变,自此开始色、欲、恶都沾。 钱,他还做生意赚得许多钱。 转世的沈迦玉很快就被他找到,今生她洗去暴戾,干干净净投生到一户贺姓的人家,大名叫做若冰。那家老太君喜爱她,又给她取了个爱称叫戋戋。 戋,便是小的意思。 她是贺家最小的爱女,因为聪明伶俐、冰雪可爱被贺家人捧在掌心上。 再无前世的颠沛流离,再无前世的狠辣与杀戮,她变成一个小家碧玉,安安宁宁一尘世少女,贺家的掌上明珠。 她活得可真洒脱、幸福。 贺沈两家是近邻,也是世交。从小戋戋就跟在他身后屁颠屁颠叫表哥。 沈舟颐怎么能不冷笑。 前世,他曾许愿做他哥哥,不想还真做成了。他前世的心愿是守护她,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他只想把这颗明珠狠狠拽下来,踏进烂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像她前世那般。 她前世不是想和他结鸳盟吗,好,他娶。及笄那日,他便去贺家提亲。 贺老太君嫌他身份太卑微,没有功名在身,委婉回绝了他。 戋戋还和前世一样心高气傲得很,她的心上人是魏王府的世子爷,她要做世子夫人。 沈舟颐既不气沮,却不失望。 今生很长很长,他有足够的时间对付她。他重生的目标就是她,既然好好求娶她不答应,那就别怪他暗地里动用招数。 于是求亲失败后,沈舟颐表面上装作一副心甘情愿放弃的模样,暗地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筹谋着如何棒打鸳鸯,拆散戋戋和世子爷。 他学会像前世的沈迦玉一样,找寻敌人的弱点。 戋戋身上的弱点很多,娇气,矫情,弱不禁风……今生她把一身武艺都丢了,可以说一张漂亮脸蛋和偶尔耍点小聪明外别无它长。 沈舟颐日复一日暗暗观察着她,不久就被他发现戋戋并非吴二娘子的亲生女儿,她原本投生到一个姓姚的妇人肚中。 那妇人原本在勾栏卖唱,恩客无数,戋戋的生父都搞不清楚是谁。她本来的名字应该是阿甜,市井妇人的女人,姚阿甜。 牵绊戋戋,竟变得如此简单。 沈舟颐一早发现月姬才是贺家真正的大小姐,便从勾栏里赎下月姬,悉心养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他在默默等待一个机会,揭发她的身世,将她纳入掌中。 跟贺家大爷一起外出经商,原是贺家大爷听闻自己的弟媳妇竟与邱老爷勾搭在一起,犯下丑事,一时急火攻心才去世的。 沈舟颐虽无心杀贺大爷,但贺家爷自己死了,他总要筹谋利用一番。 正好贺家失去了顶梁柱,他便趁此机会,盘算两家合并的计划。 后面的事就很分明了,他和戋戋一个爱一个不爱,一个要追一个要逃。 · 浑浑噩噩回忆着往事,沈舟颐愈来愈感慵困,半张身子似剥皮那么疼,火.辣辣的,全然使不上力气。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他睁不开眼睛,甚至呼吸为艰,意识在沦丧的边缘……他这是又死了吗? 真正死了之后魂魄是没有痛苦的,他试过。 所以他现在还活吗? 耳边传来殷切的呼唤:“沈兄!沈兄!你醒一醒?!你看看我,我是邱济楚啊!” 沈舟颐神思外游,难以归摄,倏然他双目涌入明光……呃,是邱济楚强行扒开他眼皮一条小缝儿。 “沈舟颐!” 邱济楚粗糙的手碰在他眼皮上,好不疼痛。他的皮肤被烧伤得太厉害,任何轻微的接触都可能使他肌肤剥落。 啪,邱济楚的手迅速被贺若雪打掉。 “你想害死舟颐哥哥吗?别乱动。” 哪有病人不睁眼,强行用手扒开眼皮的。 邱济楚委屈道:“我也想让舟颐早点醒来嘛。你那妹妹当真狼子野心,和晋惕那野男人私奔不说,竟还,竟用火……” 语声未尽便泣不成声。 贺若雪也跟着伤怀起来。 沈舟颐身心恍惚,他们后面的对话听不大清楚。 良久,有人给他敷药、灌清水、灌粥。一日三次,细心周到,耳边总是传来声声恳切的“沈兄!沈兄!”。 沈舟颐依旧不能睁眼,但却在一片黑暗中缓缓凝聚生命之力。 他不能死,就这么死了,和前世了慧有何差异?他的仇还没报完,他不甘心,不甘心…… 邱济楚夫妻俩搬来椅凳,一边哄孩子一边照顾昏迷的沈舟颐。 邱济楚自责他没有好好学习医术,但凡他有沈舟颐十中之一的本事,也不至于活生生看着沈舟颐伤成这样而无能为力。 贺若雪悲伤拭泪:“戋戋……戋戋她何以狠心至此?” 邱济楚道:“晋惕手中捏着一张什么药方,生生把贺大爷死这莫须有的罪名按在沈兄头上,造什么孽?” 外面的官兵在捉拿要犯沈舟颐,弄得他们在起火的永仁堂救下沈舟颐后,只敢把斯人藏在自己家中柴房里,连出去请郎中都不敢。 染指珍珠 第96节 “舟颐哥哥会不会永远这么睡下去?” 夫妻俩齐齐念佛,祈祷菩萨保佑。 对于一个陷入沉眠之人,将他牵挂之人唤到枕边,或许对他苏醒有帮助。 可邱济楚绞尽脑汁也没想到沈舟颐有什么挂怀之人,他唯一舍不得的就是那狠心肠的贺戋戋,贺戋戋还跟晋惕跑了。 夫妻俩虽然焦急,却半条妙法也无。 邱济楚唯有使出水磨功夫,滔滔不绝地在耳边喊“沈兄!沈兄!”,若雪也只好拿捏戋戋的声线,生生唤“舟颐哥哥”,期盼病人能早日动一动手指。 …… 隔日,沈舟颐感觉有人在给自己擦脸、擦身子。 半张俊貌玉面,算是彻底毁了。 一只眼膜也在大火中被烧得脱落,即便苏醒也看不见东西了。 “给沈兄做一张面具。” 邱济楚念叨着,“他那么斯文的一个人,若醒来见到自己半张脸变成这副毁坏模样,定然难以接受。我们便让他戴着面具吧。” “舟颐哥哥这右眼,还有这右臂……” “瞎了,废了。” 贺若雪含泪嗔道:“你莫要胡说,你不学无术治不好眼睛,舟颐哥哥未必没有办法。他醒来只需给自己治伤一治,必定痊可。” “医者不自医。他救不了自己的。” “都怪戋戋!” 邱济楚夫妻俩又把沈舟颐托起来,掰开他的嘴,给他灌几口温粥。 “拿手绢来。” 昏迷的这几日沈舟颐面颊常自有泪痕,仿佛他昏迷着都一直在哭。 他究竟做了什么噩梦? 喂完了饭,夫妻俩一起将沈舟颐放下,重新上了一回药,掖好被角。 邱济楚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能不能醒来全看沈舟颐自己的求生意志。 “他太累了,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吧。” “他,一定会醒来的。” …… 淡淡的阳光透过窗牗,平静映照在屋内。 沈舟颐沉沉躺着。 了慧死了,沈迦玉死了。 噩梦结束了。 脑海如走马灯般上演前半生的悲欢离合,戋戋的巧笑,晋惕的怒目,贺老夫人的虚与委蛇,还有他和戋戋一起度过的那些或笑或悲的时光。 他手指动了动。 缓缓的,极其缓缓的,睁开一条眼缝儿。 第84章 木鱼 沈舟颐死后, 晋惕不欲再让戋戋呆在临稽。临稽包含太多痛苦回忆,他们既然选择重新开始,就应该到一个崭新的地方, 长相厮守。 晋惕身为朝廷命官, 本与四海为家无缘。但戋戋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才争取到手的, 为着戋戋,他可以放弃所有。 魏王与魏王妃早对晋惕失望透顶,任他如何胡闹,只要不给家族惹来灾祸就行。 于是晋惕带着戋戋一起来到北地——阿骨木王子的老家。北地乃柔羌人的地盘, 晋惕倒非故意带戋戋涉险,只因他和王子有约在先:杀死沈舟颐救出戋戋后,须得让戋戋自行选择跟谁。无论戋戋选择哪个人, 另一个都要心甘情愿退出, 弗能再继续纠缠。 如今戋戋尚未做出选择, 证明两个男人都有机会。晋惕想独吞戋戋, 带戋戋单独远走高飞,阿骨木王子是万万不能应承的。 晋惕心里急啊, 日夜劝戋戋赶紧选择他,难道到现在她还没有读懂他为人吗? 柔羌那些蛮子对待妻子父终子及,兄终弟及,罔顾礼法, 根本非人类, 戋戋一个江南小家碧玉今后焉能在马背和寒风中讨生活? 戋戋神色颓靡, 郁郁寡欢。每日睡着时候多, 醒的时候少, 几天也不说一句话。原本娇花般的人儿, 衣带渐宽, 面容渐渐消瘦下去。 晋惕问她什么情况,戋戋道:“近来常常嗜睡,懒困,恶心,还常常做噩梦。” 晋惕又问什么噩梦,能让她恐惧至此? 戋戋痛苦地闭上眼睛,泪珠坠腮。 “我梦见一个和尚,也梦见……哥哥了。” 和尚?晋惕未解和尚是谁,但哥哥定然是沈舟颐。好哇,斯人死都死了,冤魂还敢在梦里纠缠戋戋。 晋惕安慰她道:“等到达北地,我便为你请一位法师做法,把他的魂魄打散,永世不得超生,这下你可以安心吧?” 戋戋潸然摇头,转身跑开。 晋惕想叫住她,盯着她纤瘦的背影,五味杂陈。他忽然想起沈舟颐曾经给戋戋吃过毒.药,莫非毒.药控制了她的思维,使她多愁善感,神经错乱? 阿骨木王子带着族人还有晋惕和戋戋回归故乡,一路风霜雨雪。 柔羌远不像晋惕想象中那样蛮荒,偌大宫殿,富贵堂皇,当地风土人情淳朴,北地人尤其是毗邻皇城的人甚为热情,见王子归来齐声欢呼。 晋惕与戋戋也换上异族袍子,五彩斑斓,跳起舞来翩翩好看。 戋戋如瀑垂散的长发被挽成一个粗粗的辫子,她神思外游,蓦然想起从前阿玛给她梳这种异族长辫时,沈舟颐嗔怪她难看,叫她永不再梳……他皱眉的样子还活灵活现浮现眼前,人却已经成为焦尸。 戋戋怅然若失。 自从在梦中见到沈迦玉与了慧的前世后,她心智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迦玉啊沈迦玉,复仇真有那么重要吗?若此刻的她是前世的沈迦玉,必定选择与了慧白头偕老。 ……可惜一切都是妄想。 大帐内,几个柔羌族人热热乎乎招待戋戋,满以为戋戋是王子从南朝带回来的小老婆。王子大妃也亲自拉着戋戋说话,孩童绕膝嬉闹,场面甚是和乐融洽。 晋惕黑着脸,戋戋还没说最后选择谁呢,他才不相信以戋戋那般心高气傲,能委身给这位异族王子做妾,自作多情什么。 王子命人礼貌对待戋戋,待她比对待从前那些美姬都要好。 王妃还以为戋戋是南朝的公主,然见她独身一人,茕茕孑立,并无寻常公主成车成车的嫁妆,便暗暗否定这想法。 阿玛告诉王妃:戋戋非但不是公主,还是个嫁过人的女人。 王妃大惊,他们这边虽然风俗开放,女子一生中却也只能嫁与一个男人,除非男人病故或意外身亡。 戋戋嫁过的人是晋惕吗? 王妃实在难以理解王子为何钟情于残缺之女。 翌日阿骨木王子教戋戋骑马,特意为戋戋甄选一匹小白马,银鬣乘风,出蹄轻盈,给戋戋这种小女孩骑最适合。 晋惕也不甘示弱,马?他晋家可就是在沙场和马背上为圣上打下来的江山,论马术无人能超他其右。 然而戋戋并没怎么碰过马,晋惕和阿骨木教人的方式都太猛烈了,宛若太学大儒强教一个三岁孩子学《中庸》,还没学会爬就急着跑,害得戋戋好几次险些从马背跌下来。 王子笑问:“听闻你们南朝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戋戋姑娘是否连马都没见过?哈哈哈。” 戋戋身心恍惚,没见过马吗?非也,她骑过一次……记得那次她被佯装成犯了天花的病人,从宫里逃出来,那人便是带她骑马的……那人动作轻柔,跟他慢条斯理的性格如出一辙,骑马从来拒绝用刺刀扎马屁.股,也从不会让她摔下来。 戋戋用力甩甩脑袋,极是懊恼。 为何斯人已死,她却总想起那些旧事? 或许是觉得自己前世亏欠了他,又或许是火焰喷出来的那瞬他视死如归的一挡,让她恍然觉得沈舟颐这个人似乎也不是打骨子里坏。他本来就是她表哥,她和他本来就是一家人啊。 王子派柔羌许多小姐妹围绕戋戋,逗戋戋开心,也让阿玛过去陪戋戋谈心。 王子还教戋戋北域话,跳篝火舞,围着火堆烤鸭子,喝奶酒,彻夜讲故事。 王子情意深挚拉起戋戋手,劝她:“戋戋,选择我吧,我拿柔羌储君的名义起誓,永远会对你好。” 戋戋无精打采。 晋惕正在旁边盯梢儿,见戋戋回避阿骨木王子求爱,登时便上前去,打掉阿骨木王子的手。 “说归说,不要乱碰她。” 阿骨木王子双眉一轩,顿时就要和晋惕口角。 虽身在北地柔羌人的地盘,晋惕却也铁骨铮铮,捋起袖子和王子真刀真枪斗一场。 戋戋虚弱阻止:“住手!别……” 她声音淹没在两个男人的愤怒中,苍白无力。 一阵急火攻心,戋戋感觉腹中似突然长了什么东西,捂嘴嘴巴,竟而直直呕吐,将中午所食之饭尽数吐掉。 “呃……” 晋惕和阿骨木王子闻声立即罢斗,急忙忙奔过来察看戋戋。 好端端怎会呕吐呢? 瞧戋戋的样子,噩梦,虚弱无力,容颜憔悴,晋惕最担心沈舟颐给戋戋吃的毒.药发挥作用,会要了她的命! 王子急切寻巫医过来瞧病,巫医摸戋戋脉搏片刻,大惊失色:“这位夫人,她她是有喜了。” 有喜……? 两人男人互相对望,面面相觑,脸色一个比一个阴沉,如提在冷水盆里,瞬间寒透全身。 戋戋自随他们来柔羌,清素守礼,逾矩不韪之事半件也未曾做过。 唯一可能,孩子是沈舟颐的。 斯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沈舟颐都已经丧命了,蓦然多出个孩子,该如何处置。让戋戋生下来吗?算怎么回事?生下来的话,孩子生父是谁,谁来养孩子? 晋惕烦躁到极点,戋戋也大喘着粗气,缓过神来,难以置信问:“我有孩子了?” 染指珍珠 第97节 巫医战战兢兢点头。 天呐。 戋戋仰倒在墙上。 她和沈舟颐,居然有一个孩子。 蓦然想起,在她和他相处的最后那段日子里,确实没避子。当时她满心想和沈舟颐同归于尽,知自己必死,于怀孩子的事便没留心。 现在,竟真的怀了…… · 沈舟颐醒来时,周围空无一人。 他想起身,却发现身体僵硬如木偶,动一动就撕裂般疼,根本不能自理。 他嗓子只能发出喑哑的“有人吗”? 其实他还想问,这是在阴间还是阳间。 没人理他。 他又缓缓闭上眼睛。 未多时邱济楚与贺若雪夫妇到来,见他苏醒,喜难自胜,尤其是邱济楚都快哭出声。 “沈舟颐!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沈舟颐被二人扶着,艰难坐起身。 他低头怔怔盯着自己触目惊心的右手,以及右臂上斑斑驳驳剥落的皮肤……唯有半只眼睛能模模糊糊看清东西。 他陷入一片惘然。 邱济楚怕他伤心,默默把之前打造好的面具拿过来。面具是半张的,正好能把沈舟颐毁容的右脸遮挡。 沈舟颐怔怔。 右臂麻木如失,他左臂堪堪能活动。双腿也能走,但甚为僵硬,估计还要恢复很长一段时间。 他右手本用来写字的,估计短时间内再也不能碰笔了。 贺老太君和已出嫁的月姬都来探望他,贺老太君虽从前怪罪沈舟颐,他伤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未免潸然泪下。 月姬便更伤怀,她能脱奴籍做良民、与方生完姻,全倚沈舟颐的恩德。 月姬提出要把沈舟颐接到方家去,以后她和方生像奉养大哥一样奉养他。否则戋戋那个女人跑了,凭他这副半残废样儿,后半生怎么过? 沈舟颐多谢好意,婉言拒绝。 他能自理。尽管得拄两副拐杖,瘸瘸拐拐吃力挪动步子。 由于右眼被熏得厉害,医书他也不能再读了。永安堂为大火烧成焦土,连累周围好几处民宅和铺子破破烂烂。 曾经沈舟颐引以为傲的药材生意破产,他现在孑然一身,雪上加霜欠浑身的债。 贺沈两家最能干的天之骄子,顶梁柱,竟落魄至此。 夜深人静时,邱济楚问他:你还找她吗? 她是谁,不言而喻。 沈舟颐微微仰着头,星芒微闪,落在他伤痕累累的眼底,流下一行清泪。 不找了。 他说。 两辈子了,执念或许真该放下。 他找过戋戋两次,每次寻她回来后,她总是还要再跑,甚至要他的命。 此刻他谙尽心灰意冷滋味,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无论前世或者今生。 他把握不住她的人,也把握不住她的心。她爱晋惕,他强求也没有用。 或许从最开始,他就不该枉顾她的遗愿强迫她,他本应该当个旁观者,好好祝福她和晋惕的。 邱济楚问:她把你害成这样,就算你决定跟她一刀两断,也该把她找回来好好算账。 沈舟颐苦笑,如今他连走路都踉跄,废人一个,能跟谁算账? 火伤感染的厉害程度他心里分明,这几日他身上腐烂的地方越来越痛,俨然感染加剧了。或许他这副残躯撑不了几日就会死,算账还有什么意义呢。 杀我。 她想杀我呀。 他还找她做什么? 他眼圈泛红说:我从前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此番当是报应了。 邱济楚冷言旁观,沈舟颐脸色纸一般苍白,摇摇欲坠的纸鹞,他万念俱灰。 曾经自信的他变得自怨自艾,魂儿被那场大火烧没了,爱也没有恨也没有,剩个肉身的空壳子在此,苟且偷生。 邱济楚浓叹一声。 最可怕的,莫过于当事人了无生趣。 或许沈舟颐能醒来,还是缘于贺若雪拿捏戋戋的声线,装作戋戋在他耳畔一声声呼唤。他醒来发现周围并没什么戋戋,心里落差太大,连带觉得活着也没意思了。 沈舟颐试试自己肌骨的腐烂,虚弱咳嗽两声。照这样下去,半个月之内他就会全身感染而亡。他不要在邱济楚这间柴房呆着,他想回桃夭苑去,死在那里也好,起码那间粉粉嫩嫩的闺房曾经是他和戋戋最快乐最平静的时光。 邱济楚揪住他领口,厉声警告:沈舟颐!你怎么这样?你这烧伤有救你明明知道,我都在你自己撰写的医书上看到治疗方法了!你为什么不给自己施针?你这般自暴自弃,是纯纯想死吗? 沈舟颐双眼如死水黑,失去焦距。 济楚。 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我好累,再也斗不动了。 被心爱的人杀死两次是什么滋味? 死对他来说,是种解脱。 由于他死过一次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所以他晓得死后并非万事空,可以喝孟婆汤,可以重新投胎转世……可以忘记沈迦玉和戋戋。 这些时日他皮肤麻木反复煎熬,半夜痛醒时能满地打滚,活着真比死了还苦楚。 他孱弱的哽咽:你成全我吧。 邱济楚悲愤无两,若非看在沈舟颐是病人的份上,真想狠狠给他一耳光,把他打醒! 邱济楚知道沈舟颐还爱着贺戋戋,唯有贺戋戋才能唤起他活着的斗志。 你不是给她吃过毒.药吗? 你死了,她也跟着死了。你既然不恨她就是爱她,你忍心看着她死? 沈舟颐神色泰然。 没吃过。 他黯然神伤说,当时就是随手给的一颗养生丸,骗着她玩的。 她完全自由,完全健康,他没给她吃过任何有害的东西。 邱济楚傻了,本以为借此可以牵绊住沈舟颐。 怎么办,还有什么东西能叫他振作? 邱济楚回去跟贺若雪商量,贺若雪是戋戋亲姐姐,主意定然比自己多。 若雪也甚为难,最后那段日子里,虽然她和戋戋日日都在一起,但也仅限于柜台算算账,更深入的事哪里知晓呢? 若雪道:“你可以骗骗舟颐哥哥。” 邱济楚:“怎么骗?” 若雪叹道:“骗他……戋戋还爱他。” 爱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如今却成为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动力。好歹先打叠沈舟颐精神,让他度过危险期再说。 说来简单做起难,沈舟颐伤成这样是戋戋亲手做的,任凭傻子也知道她不可能爱他。 “如果戋戋和舟颐哥哥有一个孩子就好了。孩子是新的生灵,是希望。有了孩子,舟颐哥哥即便现在万念俱灰,为孩子也会顽强活下去的。” 邱济楚知道自己妻子在说笑。 孩子?哪里有孩子呢。 连戋戋人影都不见。 第85章 木鱼 为重新唤起沈舟颐斗志, 邱济楚跪到了大皇子褚玖面前,求褚玖看在沈舟颐从前救命恩德的份上,帮忙寻觅戋戋。 褚玖捻须沉吟道:“沈卿那位妻室, 似乎和世子爷不清不楚纠缠许久了, 他们几人的恩怨情仇还真错综复杂呐。” 邱济楚叩首:“草民恳求殿下!沈舟颐他现在一心求死, 那女人虽辜负他,唯今却只有那女人能救他的命。” 褚玖叹息道:“永仁堂起火之事孤也曾听闻,这样吧,孤帮你们寻人, 相信顺着晋惕消失的足迹顺藤摸瓜找下去,定然能寻到令妹。但是……孤有个条件。” 邱济楚愣:“什么条件?” 褚玖:“沈卿前些天曾和孤提出辞官,孤允了。此番若要孤帮忙的话, 这辞官之事便禁止再提, 他要留下来帮助孤。” 帮助什么, 不言而喻。 谋夺皇位。 邱济楚一愣。 虽然不晓得沈舟颐本人是否愿意, 但眼下为燃起他活志,只能先替他答应。 “多谢大皇子!” · 戋戋有孕, 晋惕和柔羌王子两个男人心头笼罩大片黑云。 染指珍珠 第98节 戋戋怎么可以……有孕呢? 关键还是那人的。 柔羌王子和晋惕商量:“趁着月份小叫她堕了吧,那人都尸骨无存了,留个遗腹子太晦气。” 沈舟颐是他们仇人、眼中钉,无论日后戋戋选择他们两人的谁做夫婿, 两人肯定都拒绝替仇人养孩子。 晋惕沉默无语, 惆怅浓叹着。 “还得问戋戋的意思。” 老天爷便是如此捉弄人, 明明说话间晋惕和戋戋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戋戋肚子却蓦然被那人种上孽种祸根。 晋惕实在无法面对戋戋, 由阿骨木王子送上一碗落胎药。 此药由北地多种性猛的草药诸如红花等熬制而成, 一经喝下, 孩儿必定死亡。 药碗放在戋戋面前。 “戋戋姑娘喝了吧,免去以后无穷烦恼。” 戋戋冷冷抬眼瞧。 她睫羽微颤,似犹豫片刻,终究选择端起来喝。 阿骨木王子续续道:“女子以贞洁为重,姑娘有孕之事我会秘而不宣,今后你为我妃时,也千万莫要宣扬,坚守节操为重。” 戋戋方要喝下,乍闻阿骨木王子此言,喉咙一哽。 节操?什么意思。 她怃然:“王子凭什么如此要求我,王子宫里也三妻四妾女人成群,大妃还为您生养了三四个儿女。” 王子皱眉道:“戋戋姑娘,我非是那个意思,你莫要生气……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怎可同日而语呢?你将来必定要在我和晋惕中选一个,就算你抛弃我选晋惕,怕他也无法接受这个祸根。” 戋戋赌气地将药碗摔在桌上。 她本来很恶心这个孩子的,但现在阿骨木王子更令她恶心。她自己想堕是一回事,他们逼着她堕又是另外一回事。 接受不了她那便不接受,她求着这两个男人娶自己了吗?扯什么女子贞洁,试问阿骨木和晋惕谁又没跟别的女人睡过。她余生很长,凭什么一定要她在他们之中选。 阿骨木王子无奈走出帐篷。 晋惕迎上来。 “怎么样?” 王子苦笑摇头:“她不肯喝,任凭我磨破嘴皮子。” 晋惕淡淡悲伤,垂下头来喃喃自语道:“她终究还是对那人有情的。” 王子道:“她这孽种定然要胎死腹中,好好说无用,唯有硬灌她。” 晋惕惊:“你……” 王子耸肩道:“我们都是为她好,等她生孩子时候会经历万般疼痛,她会后悔的。” 晋惕呆呆怔怔,拿不定主意。 其实他很有信心戋戋选他做夫婿,毕竟他们曾经相爱过,也做过真正的恋人,有感情基础。若非当初沈舟颐从中作梗,本该正经八百拜天地入洞房。 但是,他能接受以后有个小孩,身上流淌着沈舟颐的血脉,长得和沈舟颐一模一样,日日管他叫爹爹吗? 晋惕心如刀割。 是男人就没有能接受的。 他好惨,娶过一个老婆赵鸣琴怀了别人野种,娶个老婆戋戋却也怀别人的孩子。 …… 阿骨木王子重新去准备落胎药。 王子唤巫医过来,准备先以晕药让戋戋陷入昏迷,然后再在睡梦中灌她落胎药。这样的话她感受不到痛苦,孩子就流了。 “让人昏迷的药,好配么?” “好配至极。” 巫医信心满满,“其实您随身携带的乌木犀香料在特定环境下就有让人昏迷效果,北域其余十几种草药也都能做到。” 王子吩咐巫医立即去配,要疼痛最轻、对人体损伤最小的,避免让戋戋受委屈。 在羹汤里掺杂晕药后,王子欲让晋惕亲自喂戋戋,毕竟她素来信任晋惕。 奈何晋惕纠结痛苦,回避此事,更弗忍亲自喂药。王子无法,只得让面相相对亲和的阿玛端过去。 戋戋拿起汤匙,轻轻抿一口羹汤,登时便吐黑血。手臂经脉呈现蜿蜒的青黑色,看起来哪像中什么晕药……倒似中毒了。 “戋戋!” 王子大急。 怎么回事? 意外猝生,在外纠结痛苦的晋惕也顾不得纠结,三步两步冲进来,怒而揪住王子衣领,“混蛋!说好只吃落胎药,你到底给她吃了什么?!” 王子愧悔如焚,“什么都没吃,连落胎药都还没灌,就刚刚……刚刚给她喝了点晕药。” 晋惕倒嘶口冷气,抱住床上昏迷的戋戋,但见她双眼睑下淡淡黑晕,双唇青紫,气若游丝。 晋惕泪水涔涔,苦苦呼唤:“戋戋!戋戋!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王子暴怒把巫医唤过来,“怎么回事?!” 巫医瑟瑟发抖,晕药就是按方子配的,绝无问题啊。王子又十万火急从柔羌皇宫里调出一位资历深老巫医,老巫医切脉之下,大惊失色。 “这位姑娘的确中毒,瞧这样子怎么好像是……雪葬花?” 世间草药千千万万,许多形貌相似的难以卒数。北域医术十分低下,与中原相比望尘莫及。巫医在配药时无意间把无毒雪绒草用成了有毒的雪葬花,两种药草都开白花,都是北地常见植物。 雪葬花…… 完蛋。 王子怔怔瘫坐在地上,天快塌下来了。 他族人曾经中过此花之毒,当时还只是几枚干枯叶片,便叫族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戋戋方才,可是喝了那东西的汁水。 · 救人性命,急于救火。 误配错药的小巫医自然被打入天牢,老巫医绞尽脑汁,费尽千辛万苦为戋戋排毒,却也只能暂缓病情,无法使她完全脱离危险。 更要命的是,戋戋现在还身怀有孕,一旦母体有恙,孩儿必定胎死腹中,最后闹得一尸两命。 王子和晋惕都只想拿掉戋戋腹中孽种,从没想过要她命。 他们现在无比后悔。 晋惕日以继夜陪伴在戋戋身边,抱着她,呼唤她,如果可以他宁愿这雪葬花毒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后悔了,悔得肠子发青,只要戋戋能苏醒过来瞧自己一眼,他宁愿替她养孩子,沈舟颐的也行! 戋戋,戋戋,你不能死! 众人六神无主,乱作一团。 惶急之下,阿骨木王子手下的阿玛姑娘还保持着理智。 她问:“王子,当初咱们家人也中过此毒,是怎么解的?依法炮制就行了。” 阿骨木窒闷难当,嗓子里是沙哑的绝望。 当初,是沈舟颐解毒的。 那人轻飘飘用了自己一滴血,所有人就神奇活过来。可现在沈舟颐都被烧成灰了,谁来救戋戋? 王子肝肠寸断,把那误把雪葬花当雪绒花的庸医杀十次也不够泄愤。 戋戋迷迷糊糊中感觉腹痛如绞,宛若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她怀着孩子,是孩儿在踢她吗?转念想起孩子才一两个月,恐怕尚未成形,哪里有腿踢人呢。 “水。” 她艰难聚集起来一点点气力,涩声说,“哥哥,我想喝水,递我口水吧。” 她记得他们枕畔的矮桌上就放有茶杯,一伸手能够到。过半天,他却也没递给她水。他如此磨蹭,她使唤他他不乐意了? 倏然,一道闪电劈中。 她在做什么呢? 猛然想起自己不在桃夭院卧房里,沈舟颐也早就死去了。 她冒着冷汗,瞪开眼睛。 旁边服侍的晋惕见她忽然醒来,大喜大悲,涕泗横流,冲上前握住她手:“戋戋!是我,我是晋惕啊。” 戋戋思维有点迟钝,缓缓瞥向晋惕。 “……世子爷?” “是我,是我。” 晋惕满腔爱怜,又恶狠狠骂阿骨木王子,“都怪那个废物!明明是配落子汤……却粗心大意弄成了雪葬花害你!待你康复,咱们亲自过去斩下他脑袋泄愤!” 戋戋黯然神伤,是否因为怀孕的缘故,她最近总是多愁善感。 雪葬花吗?那种毒花她知道,无药可救,世上唯一的解法就在沈舟颐手里。 她苦笑。 晋惕也跟着酸涩而笑。 晋惕苦啊,比吃苦柏还苦,他和戋戋还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都怪阿骨木王子蠢货! 晋惕已经决定,若戋戋死他必定殉情,绝不苟活。 戋戋白皙面颊莫名沾染泪水,晋惕低头吻去珠泪,“戋戋别怕,无论是生是死我都陪伴你。” 他雄厚有力的五指紧紧扣住戋戋五指,阎王爷无法把他们分隔开。 戋戋知自己中那种毒后,先是恐惧,慢慢释然。 染指珍珠 第99节 “世子爷,你何必呢?” 她和晋惕早就错过,早就没法在一起了,晋惕何苦如此执着。况且她现在生死未卜,还怀着别人孩子。 “莫要叫我世子爷。” 晋惕轻轻捂住她嘴巴,“戋戋,从前咱们相恋时感情多好,你对我多亲近,管我叫‘子楚’,你现在叫我世子爷太伤我心了。” 戋戋甚感歉仄,缄默无声。 她抚摸自己小腹,痴痴问:“把孩子打掉,我会很疼吧?” 她不要沈舟颐的孩子,非但晋惕与阿骨木他们厌恶这孩子,她自己也厌恶。 但孩子终究生在她腹中,打掉了,她自己会疼。肉身疼,心也疼。 若她选择跟晋惕在一起,这孩子万万不能留的。沈舟颐把晋惕害得很惨,把她也害得很惨,留着孩子对晋惕和她都是种伤害。 “你想留下孩子,是因为喜欢上沈舟颐了吗?” 晋惕舌头隐隐苦涩,“就在刚才睡梦中,你还声声喊他‘哥哥’。” 戋戋张口结舌如中败絮,烦躁扭过头。 “不爱。” 她决然说,泪坠两腮,“永远不会爱。” 就像了慧对沈迦玉说的那样。 她拒绝爱上一个手下败将、死人、当初强迫她的人。 晋惕略略欣慰,希望戋戋没有说谎。 说实话,阿骨木王子性子蠢,少智慧,晋惕从没正经八百把阿骨木当成竞争戋戋的对手。他对手从头到尾只有沈舟颐,无论那人是活是死,就算死了,戋戋肚子里还揣着那人的种。 恋人柔花面庞沾满泪水,昔日明眸善睐的模样被花毒侵蚀得憔悴。 晋惕心肝发颤,细密的吻落在戋戋脸颊上。他等不了了,再也等不了了,如果戋戋注定病死,他也注定殉情,那么他们莫如现在就拜堂成亲。 如果活一辈子他都没娶过戋戋,死难瞑目。 “戋戋,你嫁给我。” 戋戋大眼睛怔怔盯着他,觉得他疯了。 “告诉我,我和阿骨木之间,你选择我。” 晋惕一声声求她。 戋戋秀雅柔弱的下巴低下去,愧意又生。晋惕真乃情痴,为她抛弃荣华富贵、大好前程,甚至愿意接受她和别人孩子,究竟图什么。 她曾经一心一意只追求自己爱的人,到头来发现嫁个爱自己的人也不错。 尤其是她误中了这样厉害的毒,时日无多。 晋惕傻傻笑笑,自己既提出成婚戋戋没反对,便是她默认了。 太好了,他终于要娶到心爱的她。 …… 大皇子命手下锦衣卫寻觅整整五六日,才终于为邱济楚寻得一点点线索。知邱济楚心急,立即召他入宫,明明白白告知他。 说实话事情到这般田地,大皇子实在意外。 邱济楚得知此讯后,亦风中凌乱,惊得嘴巴快合不上了。 若告诉沈舟颐,斯人作何感触?是喜是忧? 邱济楚回家,见沈舟颐坐在自家庭院内,安安静静晒草药。 沈舟颐带着面具,右腿瘸着,左手一颗一颗把草药从筛网中拾起来,放在鼻下嗅嗅,才缓缓装进药篓里。 其实他嗅觉也被那场火损伤得厉害,什么草药味都闻不见。草药干瘪枯萎,一如他这个人。 沈舟颐现在仿佛真的无欲无求,这么多天以来,他没出过门,也没打探过戋戋下落,更未曾为自己医治过。 他的身体愈来愈虚弱,生命之力在阳光下飞快流逝。明明是二十几岁少年,却宛若风烛残年古稀老人,暮气沉沉。 唯一爱好,就剩摆弄这些草药了。 邱济楚来到沈舟颐身边,将本厚厚的、泛黄手记丢在他面前。 “下午你给自己扎几针,按照你自己写的穴位和方法,那上面记载的药材我都提前替你买好了。” 沈舟颐淡淡瞥一眼,没做回应,依旧死水无澜,摩挲着手中东西。 邱济楚见此,又说:“你若执意不肯自救,我和若雪可就要下手了。我俩都是庸医,手中没准得很,到时候把你扎出个好歹来,你可莫要怪罪。” 沈舟颐幽幽道:“济楚。我和你说过没有?何必呢?” “沈舟颐,我告诉你,最多三天,你三天之内必须达到能下地走、能远行程度。我相信以你的神术做得到。” 沈舟颐置若罔闻:“凭什么。” “凭你这条命不是你自己的!是咱们全家人的!月姬现在以泪洗面,可怜她怀着第二个孩子,还要担心你!老太君身子虚弱差劲儿,多次想来看你,都被我委婉阻止了。” 沈舟颐冷冷垂着眼皮。 这些凭借,似乎都跟他没什么干系。 无论月姬还是贺老太君,他已经尽力安排好,仁至义尽。 他死,难道他们都不活了么? 而且,邱济楚以为他是大罗金仙么,就算他身体健康、五感好好的,三日之内也救不回来一个烧伤如此严重之人。 “我知道你有办法,别推脱。三天是最长期限,三天后你必须启程去抢救人。稍微延误,恐怕人命就呜呼了。” 救人? 沈舟颐恍惚,他自己都变成这般模样,还救得谁?世上大夫千千万,岂独他一个。 邱济楚:“你从小志向悬壶济世,你的慈心到哪去了?” 沈舟颐:“我没有慈心。” “那病人会死!中毒而死!” “人谁无死。” 邱济楚痛心着:“你到底救不救?” 沈舟颐漠然:“恕无能为力。” “你再说一遍?” 邱济楚咬牙切齿,“若我说,要你救的那个人是贺戋戋,她中了雪葬花毒性命垂危,腹中还怀有你的孩子呢?” 哐当,沈舟颐手中盛草药白瓷碗摔在地上,碎成八瓣。 他渗血眸子中似乎含着恨,惊诧,和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邱济楚哼:“我只说一遍,你爱信不信。贺戋戋就快死了,等着你救呢。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她,你若再这般消沉下去,她难保一尸两命。” 沈舟颐额角剧烈跳动。 邱济楚之言,似半空中轰隆隆打三个晴天霹雳,重重劈在他身上,使得麻木的他猝然间清醒来。浑身好疼,皮肉好疼,心好疼……他恢复了知觉,他在一瞬间知道疼痛。 她,怀了他孩子? 沈舟颐茫茫望向天空。 天呐。 瞳孔漫出忧伤和欢悦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悲喜沾湿衣袖。 对戋戋的爱与恨极度潮起潮落,此刻终于重新又汹涌起来。 第86章 木鱼 雪葬花毒侵蚀戋戋的身体, 晋惕眼睁睁看着娇花般的人消瘦下去。 说来晋惕无比自责,怎么从前戋戋和沈舟颐在一起时就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和自己在一起就沦落成半死半活? 难道他晋惕命硬, 克戋戋吗? 不, 一切都怪阿骨木王子还有那些误诊的北地庸医。 庸医能害人性命诚不他欺, 晋惕悲愤之下找阿骨木王子打了两三次架。 阿骨木王子为戋戋中毒之事也愧仄万分,晋惕打他,鼻青脸肿,他也丝毫未还手。 然晋惕就算把阿骨木王子打死也无用, 根本救不了戋戋。 每日晋惕对着戋戋昏睡的模样泪如雨下,为什么他之前就是钻牛角尖,一定非要逼戋戋落胎? 这下可好, 母子俩都得丧命。 从前柔羌族人中此花毒是沈舟颐治好的, 王子满以为南朝大夫都有此神术, 费尽心血请来许多, 却徒劳无功。 戋戋一双妙目憔悴,依靠在晋惕怀中。 晋惕恨然对她说:“我真憾杀了沈舟颐, 若他在,怎么也能救你……” 戋戋虚弱颤了颤,最怕听到沈舟颐这个名字。 她真杀了沈舟颐吗?回想起来,跟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似的。 又五六日忽忽而过, 妙手回春的大夫还是没能找到。时间飞快流逝, 戋戋性命也在飞快流逝。 晋惕绝望至极, 认为戋戋此番必死无疑。即便他想在阎王爷面前用自己命换戋戋的命, 阎王爷也不答应。 晋惕以未曾迎娶戋戋为毕生大憾, 于是骑快马到市集中买来红盖头、红嫁衣, 准备临死前把戋戋娶了。 戋戋浑身没力气, 晋惕亲自服侍她穿嫁衣,梳头、插簪、描眉。 他一边热泪长流,一边亲吻戋戋殷红的唇,心叹他们怎地如斯命苦,刚要过上好日子就阴阳两隔。 戋戋木然若失。 染指珍珠 第100节 嫁给晋惕吗? 她心头空盲盲,没有任何正面的甜蜜、畅快,也没有任何负面抵触、恐惧、悲伤。 仿佛她就是个木头人,除去沈舟颐外,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晋惕温柔牵起她手,“帐篷里太闷了,我带你出去骑骑马。” 自从戋戋中毒以来,一直把自己关在小帐篷里躺着,许久许久没晒过太阳了。 北地有遥无边际大草原,蓝得沁人心脾天空,白如棉花的云,凉凉拂面西风。 戋戋有着身孕上马不方便,晋惕便先将她抱上马背,自己再纵身而上。 两人同乘一骑漫步在广袤天地之间,风吹草低,仿佛也变成了渺小蚂蚁。 戋戋深深呼吸着自由空气,低头见自己指甲盖的紫黑加重。 毒素越来越深了,她真不知道哪一天就阖眼,沉眠地底,再也见不到如此明媚太阳、自由的清风。 抚摸自己小腹,最可惜的是她还怀着尚未成形孩儿。 孩儿何辜? 她曾极度厌恶给沈舟颐生孩子,但真有了,又心软想生下来。 如果阎王爷可以行行好,留下孩子的性命…… 她心涉游遐,晋惕温暖的胸膛贴了贴她,将她拉回现实。 “戋戋,真想和你这么天长地久走下去。” 天山共色,一枕清风。 晋惕:“其实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想问你……我,沈舟颐,还有阿骨木王子,你心中真正钟情的究竟是哪一个人?我知道沈舟颐死了,阿骨木又把你害成这样,你不可能再选择他们,但是……如果我们三都健健康康的,且都没有犯过任何错误,愿意娶你、爱你、呵护你,我们财富、地位也一样,你会嫁给谁?” 晋惕和沈舟颐斗了大半辈子,吃过亏,也占过便宜,到头来旗鼓相当难分胜负。 眼看着戋戋性命如这落日夕阳般渐渐沉下去,晋惕很想知道他们三到底谁赢了。 戋戋缄默,惆怅许久。 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三人财富地位相同,都健健康康的,都愿意娶她呵护她? 她浓叹一声,最初选择当然是晋惕。曾经她还是贺家无忧无虑的小女儿,做梦都想攀高枝,嫁到魏王府做高高在上世子妃。 可是后来,她又和沈舟颐做了夫妻。 再后来,她又记起前世之事,想起了慧,沈迦玉。 她缓缓道:“世子爷,我爱过你,对你一直心怀感激。至于沈舟颐我恨过他,我对他有种微妙的感情,说不上来。” 或许是愧仄吧。 愧她两世都亲手杀了他,他两世都亲手推开她。 她之前一直想逃开沈舟颐,甚至不惜与阿骨木等人合起伙来烧死他……只因她无法咽下那口恶气。 她气沈舟颐独断专行,气他当初不顾她意愿毁掉了她的大好姻缘,还有贺家千金身份。 她内心倨傲得很,沈舟颐越是爱她逼她,她偏偏拂逆其意而行之,偏偏就不爱他。 如今沈舟颐死了,她胸中怨气平熄。人生空落落,一时倒没有目标。 只有真正切身经历过才会明白,无论多深多强烈的爱恨在生与死面前,都不过是芥子对须弥,沧海之一粟。 身畔晋惕闻戋戋如此说,满不是滋味。 细细琢磨她言,她对自己和沈舟颐,一个光提爱,一个光提恨,用词都是“爱过”“恨过”……那么现在呢?是否爱过的人变成无感,恨过的人却反过来变成了爱? “爱过就足够。” 秋风荡过,晋惕脱下自己外袍盖在戋戋身上,勒紧缰绳加快脚步。 “无论我们剩下多少日子,都希望你真正把我当成夫婿。” …… “戋戋,我心悦你。” 戋戋被晋惕抱在怀里,僵然半晌,柔肠百转,根本无从拒绝晋惕。 他甚至愿意替别人养孩子。 她落泪道,“子楚。” 晋惕听她再次呼唤自己的字,心神一荡,捏着她下巴吻去。 她默认愿意嫁给他了。 两行大雁飞过天空,似乎也为他们驻足。 大雁是忠贞的鸟儿,他们也是。 两人在草原上漫无止境地骑行,戋戋除了精神疲乏,偶尔咳嗽两声,倒也没像前几日那般呕血。 草原上另有其他一对牧民眷侣放马,女子梳着两只粗长辫子,脸蛋膻红,欢欢快快叫男子“哥哥”。 汉子追过去,叫她“妹妹”。其实两人并非兄妹,在北地男女以兄妹互称,本来就有调情的味道。 如今戋戋和晋惕也算一对爱侣了,她却绝口不敢跟晋惕以“子楚哥哥”相称,晋惕亦不敢叫她“戋戋妹妹”。 原因无需多言。 哥哥这称呼,只属于那个人。 一叫出口,便给戋戋与晋惕带来无尽阴影。 快到黄昏,草原远处与天边相接的位置燃起火烧云,霞光万道,格外好看。 晋惕与戋戋还欲再徜徉片刻,阿玛却急匆匆跑过来,说王子又为戋戋请到三五个汉人医者,唤戋戋赶快回去治病。 戋戋兴致低靡。 这些天以来,阿骨木王子为弥补过失,或请或抓,从各地绑来不少神医,却没见一个管用的。 阿玛劝道:“戋戋姑娘试试吧,王子辛辛苦苦请的,万一呢。” 营帐,三五个医者被大兵拿长矛抵着,颤颤巍巍,看样子还真是被阿骨木抓来的。 戋戋自顾自躺到床帐中,拉上帘幕,只露出一个手腕出来。 那几个医者轮流切脉,前四个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王子大怒,拔剑欲砍了他们。 最后一个医者面目残疾,带着张白色面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走起路跛脚,右手不好使,半只眼睛还坏掉了。 阿骨木和晋惕未免嗤之以鼻,这样一形貌落柘之人,能有什么真实本领? 戋戋躺在床帐之中,帘幕遮挡,并看不清那医者的面目。只觉他切脉手法极轻极轻,宛若一阵清风。 诊罢,阿骨木王子问:“怎么样?” 那人周身灰扑扑的袍子,面目压得极低,落魄又萧条,没脸见人。指一指自己嗓子,原来还是个哑子。 好家伙。 这,真能治别人吗? 晋惕命人拿来纸笔,那人以左手在纸上写下一些歪歪扭扭的字,大抵是症状之类的,但晋惕认不出来。 于是阿玛只得亲自领这一位到药库去甄选所需药材。只见他在药架中穿梭,不到片刻就随意拣出几味药,均是普通常见的。熬一熬给戋戋喝,戋戋竟奇迹般恢复了几分精神。 王子大惊失色。 神了。 将其余几位庸医统统赶出去,独独留下形貌落柘的这一位,当真人不可貌相。 晋惕想问“先生高姓大名”,念起他不会说话,便仍给他纸张,让他写。 未曾想斯人冷淡得很,木立如石,仿佛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 晋惕与阿骨木都压着郁闷,奈何还要用他为戋戋治病,只得强行忍耐。 · 戋戋喝过药后,浑身暖融融,滞塞被移除,血液在四肢百骸中畅快流淌,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她从天明睡到了天暗,又从天暗睡到天明,一解渴睡之瘾。揉揉眼睛醒来时,周围昏沉沉,帘幕黯淡拉着。 她轻轻唤,“有人吗?” 出口才捂住嘴,久久不说话,自己语气怎变得如此娇嗲。 显然没有人。 半晌,一淡淡身影推开门,瘸瘸拐拐把热气腾腾的药碗放在她手畔矮桌上,原来是那个形貌落柘大夫。 戋戋出口欲说感激之语,却见那人掀袍,一动不动地坐在近处凳子上。 直觉让戋戋感到些许不对劲儿,这诡异的气氛,头皮发麻。 她试探道:“先生?” 男人缓缓回过头,露出死白色面具,和萧条的腰身。 戋戋蓦然被一股极其强烈的熟悉感吞噬,天灵盖泼下冷水,凉得人心慌。 门死死关紧。 她怔怔趿鞋下地,站到了他面前。 瞳孔一片木讷,似霎时间因为看到死人而惊恐过度,催眠了。 他动也不动,好整以暇注视着她。 戋戋好妹妹。 还记得我吗? 我还活着,没想到吧。 戋戋伤恸的泪水涌出。 果然,她猜得没错。 没有什么比蓦然看见一个死人更惊心动魄。冤魂索命。 染指珍珠 第101节 她如中了定身术,全身肌肉麻木如失。 “沈舟颐。你没死,你没有死。” 她痴怔怔叫他。 “本来是打算死的。” 沈舟颐也轻飘飘回答她,似幽夜里一抹有形无质的魂灵。他冰凉双手从衣袖中探出,抚摸她头发……露出被烈火烧得斑斑驳驳,扭曲不像人形的皮肤。 “但是你不争气呀,还要哥哥救?” 面具遮挡了他面容,显得他神色更加怪异。他右手指腹有道狰狞的血口,乃是刚才又割血救她……一如前世了慧割血救沈迦玉。 “过来,” 他说,朝她伸手, “让哥哥抱抱。离开这么多天,瘦了没有?” 戋戋内心强烈抵触着他,身体却本能朝他走去。 她熟练坐在他双膝上,双手攀住他的脖颈,忧郁眼神,像是从新落入一个怪物监牢之中。 沈舟颐漫不经心抚摸她的头发,脸,颈,微微隆起小腹,还有腿。 腹中,有他们共同的孩子。 “离近些,我看不清你。” 他视力损伤得很厉害,一条手臂也废了。 是邱济楚说戋戋有孕且中剧毒,他才冒着咳血而死的风险给自己下了猛药,打叠精神奔波千里,来此处找她。 戋戋垂着眼皮,哆哆嗦嗦,似怕他因一时暴怒而掐死她。 极度伤心惶惧之下,她揽住他脖颈,主动去吻他面具。 面具之下又是怎样的一张脸? 她想扯开,他却不让。 数月来的分离,稍一碰触,就使双方身体都起了本能反应。 颤抖顺着腿肚子爬上来,戋戋急泪涌出,越是害怕越是想亲近,与他亲密十指相扣。 沈舟颐伏在她耳畔,轻轻咬了下她耳垂。迷雾般的眼睛,波澜不惊。 他问:“这次妹妹又想到什么好办法杀我?我就剩下半条命了,你要玩也只能玩半回。” 戋戋身心俱疲惫地伏在他怀中。 “那这次哥哥又要把我捉到哪去?我怀着你孩子,你要杀我的话,孩子也会遭殃。你就算再恨我,也得忍耐十个月。” 她忘记自己已身中剧毒,没有十个月好活头了。 “捉你?” 沈舟颐哑然失笑,笑得无比苍凉, “妹妹真会说笑。你看我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连自理都很困难,能捉得了你吗?” 戋戋绝望:“那你是要直接杀我,是吧?” “是呀。我要先把你治好,再亲手杀掉。” 他说着端起桌上热腾腾草药,滴了三两滴血液进去,喂给她喝。他的血液能解毒,前世今生皆是如此。 戋戋倔强扭过头不去喝,沈舟颐索性把药碗丢在一旁,直接将指腹鲜红的血珠抵到她唇上。 他喃喃道:“喝吧,喝吧,把我吸干,你的病无药自愈。” 戋戋舌腔漫起强烈的血锈味,苦涩溢满浑身每一寸角落。 她泪堕两腮,眸子里无精打采,宛若再次被关进囚笼的雀儿,了无活着意趣。 “左右哥哥把我治好后还要再杀了,莫如节省哥哥宝贵的血。” 沈舟颐捧起她脸颊。 “一码归一码,救你是救你,杀你是杀你,哪件事都不能省。” 戋戋被迫仰起头,下巴被他左腕禁锢住,滴滴答答,喂了好几口血。 那么转瞬间,她感觉自己又变回沈迦玉,害了一种叫了慧又名沈舟颐的瘾,只管苦挣,永生永世都无法超脱。 砰砰砰,门响,晋惕在砸门。 怎么办,沈舟颐要被发现了。 戋戋以为沈舟颐会威胁她打发晋惕走,结果沈舟颐没有。 斯人大大咧咧,一副漠视死生的模样。或许他已死过两回,真看淡了。 沈舟颐放开她,手里把玩着一株白花,花瓣惨白的颜色——是雪葬花。 “戋戋!” “咚咚咚!” “开门!” 哐啷,门被从外面敲开,晋惕满以为戋戋晕过去了,焦急冲进屋来。 但见戋戋在,那个形貌落柘的医者也在。 晋惕须臾间懵懂。 这两人如何独处一室,还锁门? 晋惕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忽感喉中一痒,什么东西飞射,直直钉在他舌腔里。 晋惕痛呃数声,□□,是根针——针灸所用的那种针。 长针扎入他舌腔肌肤数寸,锋芒闪烁淡淡恶毒的白光。 “什么东西?” 晋惕愕然抬起头。 沈舟颐呵呵而笑。 雪葬花啊。 他来北地时,从路边信手拔的。 就在刚才,他把最最毒的花蕊摘下来,泡了泡银针。 “舒服吗。世子爷。” 沈舟颐一出声,晋惕立即认出他。 晋惕惊愕万分,眼球血丝无限放大。 ……沈舟颐? 居然没死。 活见鬼了? 沈舟颐缓缓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晋惕面前。 戋戋能有胆子把他害成这副残废模样,都是晋惕和阿骨木在背后怂恿。 当他沈舟颐好欺负的吗? 既然决定要活着,那么阿骨木也好,晋惕、戋戋也罢,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个见面礼,如何?” 从地狱爬回来,特意带给他们的。 晋惕皮肤如树皮一样迅速皱皱巴巴,手臂也布满蛇行的黑筋。毒素传播得那样快,花蕊毒性远比花瓣更要命百倍。 砰,晋惕膝盖磕在地上,痛苦跪下来,发出杀猪般痛苦的哀嚎。 沈舟颐眼底冰结,无动于衷。 他重新打叠精神来柔羌,一则救戋戋,二则取两人性命,晋惕和阿骨木。 沈舟颐把手中剩余的雪葬花揉成团,欲逼晋惕吞下去。 戋戋倏然冲过来跪倒在沈舟颐面前,双臂张开保护晋惕,涕泗横流,苦苦哀求。 “哥哥,求求你,求求你别杀他。” 她嘴巴微微张口,似沈舟颐要塞的话,就把剩余毒花塞入她口中好了。 沈舟颐斜眼冷冷。 你以为我不敢? 戋戋带泪昂首,柔中带刚,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从她背叛他那刻起,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雪葬花花蕊带来的痛苦如蜂虿扎心,万般难熬。 晋惕被折磨得地上打滚儿,咬碎了两颗牙齿……他本是个硬汉,痛苦的哀嚎声却溢满整个苍凉草原。 按说这么大动静,早该有人前来救援。可是没有,像所有人都死了似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妹妹以为,我是怎么神未知鬼未觉进入你营帐的? 沈舟颐歪头,别有兴致地问她。 此处只是柔羌小部落,非是皇宫。守卫不多不少,也就五六十人。 一株雪葬花,一瓢井水,撂倒五六十人足矣。 好花啊,真是好花。 一丁点,就可以毒死一头牛。 小小片,蜈蚣的毒牙蝎子的针。 晋惕被折磨得神志模糊,汗珠如黄豆大,仍强撑着从齿缝儿间挤出,“戋戋,别求他……” 染指珍珠 第102节 曾经晋惕把沈舟颐害得业火焚身,落下残疾;如今反过来,沈舟颐来取晋惕性命。 他复仇风格……除去对戋戋磨磨唧唧心慈手软外,还没对谁网开一面过。 戋戋抱住沈舟颐的腿,泪水断线珍珠似落下,舌头发软,快要说不出话来。 “我求求你,你别杀晋惕。” “他是朝廷命官,还没辞官……莫名其妙死在北地,你也会被朝廷究责的。” 沈舟颐淡淡哦一声,有恃无恐。 苟活这么多日,他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现在他只想报仇,把这些人害他的都讨回来。至于日后朝廷捉他,捉就捉呗,砍头就砍头。 左右托戋戋的福,他身上背着“谋害”贺大爷之罪,晋惕手下官兵还在四处找寻他。 戋戋词穷。 无论自己怎样苦苦哀求沈舟颐,都挽不回晋惕的命。 晋惕被雪葬花最烈性的花蕊刺中,命悬一线,眼看活生生疼死。 戋戋再求沈舟颐最后一次。 沈舟颐垂着眼皮,冰霜似的眉眼。 他丢给她两种选择。 “看着你情郎死,或者用你的自由买下他性命。” 第87章 木鱼 经过一次毁容洗礼, 沈舟颐性格里的柔和已完全被摧毁了,只剩下阴鸷和冷酷的外壳。 戋戋张开双臂,眼圈泛着触目惊心红血丝, 那样倔强, 那样刚硬, 那般决心……死死护在满地打滚的晋惕身前,真像一对至死不渝爱侣。 她和晋惕站在同一边,和沈舟颐站在对立面。 戋戋咬牙,“沈舟颐, 你别逼我。” 沈舟颐泠泠,“我便是逼你,怎样?” 他手里还攥着揉成团的雪葬花, 随时可以抬手塞进晋惕嘴里, 让晋惕在万箭穿心极度苦楚中毙命。 “做出你的选择。别考验我耐心。” 这一次, 是真要她做出选择。 他腻歪再和她过家家, 也腻歪她虚与委蛇的欺骗。 谁都知道雪葬花之毒能在人血液中延续几十年,如果戋戋选择救晋惕, 那便意味着无论她愿不愿意,生命里剩余时光都得和沈舟颐过。 晋惕还在连珠价地叫苦,嘴唇都快被咬烂了。 戋戋既忧且愧,念及自己中毒时, 晋惕曾战战兢兢为自己找解药, 整宿整宿陪伴她……此等恩情, 焉能枉顾? 终于, 她抹干泪水, 缓缓走到沈舟颐面前。拉起他完好的那只左手, 放在自己肚腹上。 “我选择你。” 她哽咽着, “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我是你的人,以后都会死心塌地。求求你别杀晋惕。” 沈舟颐冷眼相觑,指节在她肚子上轻轻打转儿。 或许是即将为父亲的些微柔情,呼唤起他最后几分理智。曾经他多么希望跟戋戋有一个孩子,现在这个愿望马上就要成真了。 戋戋感受到他的犹豫,急急反握住他,使他手更亲密贴在自己肚腹上。 里面有个未成形婴儿,他的,是他的!他念念她的好。 “哥哥。” 她发自肺腑, “舟颐哥哥,你行行好。” “我只要他一双眼睛,还有剩下九个月植物似的沉睡。” 沈舟颐打断道, “待咱们孩儿生下来,我可以再让晋惕苏醒。但这期间若让我发现你再骗我,或再想着跑,我固然没有多少时日活头了,但我要你最最眷恋的情郎殉葬。” 陷入如植物一般的沉眠,九个月……戋戋沙哑绝望,那和要晋惕性命有何区别? “千万求求你!” 沈舟颐再不给戋戋转圜余地,颤颤巍巍拄杖过去,捏住晋惕下颌,给他吃了颗东西。 转瞬间毒气攻入眼眸,晋惕疯狂地捂住脑袋,双目失明,似沈舟颐右眼那种情况。 与此同时,晋惕身上雪葬花毒素也略略消褪,黑色的筋慢慢变成淤青。 戋戋连忙赶过去搀起晋惕,细声问道,“晋惕,你还好吗?” 晋惕被暴盲惹得理智崩溃,似一头发怒的雄鹰,稍稍恢复气力便拔出腰间长剑,低吼道:“沈舟颐,我杀了你!”长剑挥舞,削铁如泥。 咄嗟之间,营帐已经被晋惕砍得处处狼藉。沈舟颐却死水无澜,不躲不闪。 晋惕再厉害眼睛也瞎了,只会乱砍乱跺,无能狂怒,并没任何实质性危害。 沈舟颐漠视发狂怒吼的晋惕,硬生生把戋戋从晋惕身边拉开,跛着脚离开营帐。 晋惕是朝廷命官,他固然没有权利杀之。 但从明天开始,晋惕会变得越来越嗜睡,每日睡眠时间都比前一日成倍增长。五日之内,晋惕就会完全睡过去,变成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弹,但是有生命体征的植物人。 晋惕将沉睡九个月,直到戋戋把孩子生下来。在这九个月里,需要有人给他喂水喂饭,擦拭身子,伺候大小便溺。 这种事沈舟颐自然懒得管,也阻止戋戋管。他会尽他最后一点善心通知魏王府,叫魏王府派人来北地把晋惕的活尸领回去。 至于晋惕为何会变成这样,他自会做得干干净净,不让任何人察觉端倪。 沈舟颐拉着戋戋出营帐,没走两步,他便踉踉跄跄,脸色雪白若纸,冷汗直流。 方才那一番争斗实耗尽他全部气力,他身体本就虚弱,此刻接近油尽灯枯,草原凛冽的寒风吹一吹他都能丧命。 他虽拽着戋戋手腕,却只如枯树枝般虚搁着,戋戋稍微用点力气就能甩脱。 戋戋不住回头望晋惕,见沈舟颐呕出口黑血,才蹙眉道,“你怎了?” 沈舟颐疲惫地阖眼,明明是白昼,他视线却跟黑天似的。 落日溶尽归鸦。 “我……” 前些天他被火伤得太重,又自暴自弃了许多时日,此番来北地大量失血,雪上加霜,原是强弩之末。 沈舟颐虚颤颤地跌倒下来,重重摔在一指多长草丛中。鼻间是草和泥土的清香味,以及死亡弥漫的血锈味。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下。九个月,还是太长了啊……他刚才还妄想见一见孩子的面,现在看来似乎做不到了。 戋戋惊慌失措,随沈舟颐也伏在荒凉的草场上,挽着他脖颈。 “沈舟颐!” 沈舟颐费劲儿睁开一条眼缝儿,模模糊糊见到戋戋姣好可爱面孔,点点活着的温柔又浮现在他濒临死亡的面孔上。 “戋戋,” 他哭着,哽咽,泣难成声,那样城府深沉的他像个被大人丢弃小孩子,天真肆意哭成一团。 “我喜欢你。” “从我当了慧时,就喜欢你。” …… “你为什么就不能爱我一点点?” 沈舟颐手指哆哆嗦嗦伸向戋戋,泪水决堤,从眼眶溢出。 草原西风又冽又寒,清风中沈舟颐白衫微动,沾染他刚喷出来的血迹。 面具掉了,露出他重度烧伤的半张脸,模糊五官,丑陋狰狞经脉……俊貌玉面不再,他比以前丑了,瘦了,也憔悴了,两鬓均已星星。 戋戋被这张脸惊得后退,那些伤痕此刻看来犹触目惊心,火烧之时他又经历了何等地狱般的痛苦? 她当时本打算和沈舟颐同归于尽的,这张毁容的面原本有她一半。 戋戋哀然道:“哥哥。” 沈舟颐断断续续咳嗽,咳出的黑血逆流,流进他雾气一般模糊瞳仁。 “你得活着,活着。” 戋戋五味杂陈,刹那间自己仿佛变成了前世辜负了慧的沈迦玉。她也失声抱住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情流露。 “我都说过我跟你了,我没有骗你,你不要死。” 沈舟颐浑浑噩噩听到这一句,想问为什么,是舍不得他吗?还是有那么点可怜他? “因为晋惕还等着你救。” 她开口,理由如此粗暴无情。 你死了,晋惕也就跟着死了。 沈舟颐悲凉笑笑,她不让死,只是因为晋惕。 他眼皮无力沉下来,就此昏倒在戋戋怀中。 草原无边的盛景,正在慢慢黯淡,褪色…… · 说来,柔羌人自顾不暇,对晋惕沈舟颐戋戋这三人的爱恨一无所知。 阿骨木王子中毒了,毒和戋戋的症状一样,雪葬花之毒。陆陆续续的小部落许多其他族人也都中毒了,东倒西歪。此时若有敌人进犯,柔羌俨然全军覆没。 染指珍珠 第103节 此事却非是沈舟颐做的,邱济楚陪同沈舟颐一块来柔羌,在这些异族人井水里暗做手脚,轻轻易易制住了王子他们。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皇子带兵马紧接着杀过来,不费一兵一卒就俘虏了柔羌王子还有几名心腹,杀得柔羌落花流水。 柔羌王得知此事后,和南朝圣上谈判,准备赎回阿骨木王子和一众俘虏。 圣上趁此狠狠打压柔羌族,柔羌自此一蹶萎靡,再无法和中原匹敌。此等节外之事自然不多提。 单说沈舟颐带戋戋回南朝,准确来说,是戋戋带沈舟颐回南朝。 沈舟颐身子宛若秋风败叶般凋零,虽然没死,但也离死不远了,回去之后必须好好修养。 戋戋本来也想把沉睡的晋惕带走,怎么可以把晋惕独身一个扔在大草原? 沈舟颐坚辞拒绝。 他冷淡警告她,“别忘记你选择了谁,腹中又怀着谁的骨肉。” 他是看在她宁愿画地自囚的份上才饶过晋惕,如今她三心二意,爱着这个又思念那个,对得起他么? 晋惕,自有魏王府过来接。 他们若是多沾晋惕被魏王府人看见,岂非暴露了晋惕就是他们害的? 戋戋怏怏抑郁。 虽沈舟颐板着脸,她却也不怕他。 自从上回他在大草原上对她哭过之后,戋戋就觉得沈舟颐性子其实软得很,坚硬冷酷外表都是他装出来的。 别看沈舟颐如此说一不二,但凡她说个“走”字,他立马可怜兮兮跪地求她。 邱济楚在马车中垫有软垫,尽量减少行车颠簸,叫伤重的沈舟颐好过些。戋戋怀有身孕,也该坐上去。 到达逆旅时,为了能让沈舟颐晚上睡得更舒服,戋戋叫邱济楚独自给斯人开一间上房。 邱济楚质疑:“你不跟他一个房陪着他?” 戋戋抚摸肚腹,“我也要睡觉的。” 她可以住在沈舟颐隔壁,他一唤她她就能听到。 邱济楚叹道:“戋戋,你别再离开他了。前些天……他精神差得很,是真的想死,我和你姐姐不知劝了多少良言也无用。后来他听说你怀孕了需要他救,这才打叠精神强行以猛药吊命……那些猛药对身体损伤都极大!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吐血如此厉害。就算济楚哥哥求你,别再走了,仅仅把他当亲人也好,留在他身边吧。说句难听的,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估计……估计时日无多,你的委屈很短很短。” 戋戋隐隐酸涩,轻轻点头。 和晋惕在一起,所有都平平淡淡。和沈舟颐在一起,却什么感情都强烈而尖锐。 她从前咬牙切齿恨沈舟颐,满心想要他性命,现在甚为愧疚,反过来怨自己……是否对沈舟颐过于无情? 半夜,戋戋辗转反侧,怎么也难以入眠。孩儿还算乖巧,这几日都没折腾她;沈舟颐却不乖巧,萦绕在心头的坎儿,时时刻刻膈应她。 忽听哐啷巨响,从隔壁传来。 戋戋略惊,趿鞋下地。 推门见片片清冷月光下,沈舟颐正跌坐在地上。 冷月窥人,光线实在太黯淡了。沈舟颐一只眼睛处于半瞎状态,匍匐在地上,孤立无助摸索着什么东西。 他右手残废,麻木如失,左手便一寸寸拍着地面,胡找胡摸,孤苦伶仃,不成章法。 戋戋上前几步,他的手正好摸到她绣鞋。 沈舟颐茫然抬起头。 他用力地看她、看她,却看不清。 他喉咙喑哑,“戋戋,是你么。” 此刻即使戋戋说自己是逆旅茶博士沈舟颐也信——那场火使他齐齐失去了曾经引以为傲嗅觉、视觉,连半张身子的触觉也失去了,他俨然是个废人,没有任何活着的意趣。他那样爱摆弄草药,爱画画,现在既嗅不见也看不见了。 戋戋怜然蹲下身,问,“你为何坐到地上来?” “刚才一时大意摔下来的,” 他有些黯然, “你帮我找找,我找半天也没有。” 戋戋问什么贵重东西,值得他漏夜伏在地上一寸寸摸? 沈舟颐支支吾吾,颇为难为情。什么贵重东西呢?非贵重东西,只是枚灰扑扑的香囊而已。论钱,可能连十个铜板也不值。 还记得很多年前么,他们还做真正的表兄妹时,她曾送给过他一枚香囊,是她亲手从腰间摘下来的。 这么多年,他一直日夜不离佩戴身上,否则她离开过他那么多次,他何以孤衾面对寂寂冷夜。 戋戋帮他找,秉烛把房间里每个角落都找遍,却哪里有什么香囊。想来沈舟颐昏倒在北地大草原时,粗心丢在野草中了。 见终是没有,沈舟颐沉沉苦叹,喃喃道,“找不到,再也找不到了……那便算了吧。” 戋戋拿蜡烛靠近,沈舟颐两只凹陷的眼睛黑眼圈很厉害,怕光,怕热,一直往外渗血。 戋戋微有恻隐,拿出随身白绢叠长条形,覆在他青盲的双眼之上,又将他搀回床榻,掖好被角。 欲走,沈舟颐却轻轻扯住她裙角。 “你是否死也不愿意跟我?” 他忽然问,载悲载叹,模样很是伤情。喉咙颤抖无比,那苍凉语气竟有种看破世事的惘然感。……他前世本来就是和尚,本来就应常伴青灯古佛的。 “如果那样的话,莫如你生下孩子,就和晋惕走吧。” 刚才昏昏沉沉睡梦中,沈舟颐蓦然想到自己仪表不再美观,完全没有晋惕英俊潇洒,行业本领也不再强悍,余生大抵也是这副半死半活残废样儿。 戋戋青春正好,焉能与废人共度此生?他拿晋惕逼迫她留在自己身边,实在自私,强人所难了。 他退让了,主动的,缘于他自卑。 他不再配得上她。 如果他曾经将她玉雪可爱的身躯抱在怀里过,如果他曾经吻过她如花的面颊,如果他和她曾经有一个孩子……世间至幸之事莫过于此,他知足了。 戋戋听沈舟颐蓦然如此说,沉默半晌。 “走?你说真的么?” 烛台放在边上,朦胧淡淡清辉映在沈舟颐面颊上,戋戋发现自己覆在他眼上白绢一小片暗色,湿的,他又哭了。 沈舟颐何等要强一个人? 他从不曾哭过。 可在这短短几日里,他接连哭过两次。 戋戋抚摸沈舟颐白绢上的浸湿,咸涩泪水,苦的。发自真情实感的哭,是什么滋味? 他从前强迫她幽禁她,只把她当泄慾工具。如今,他却说爱她…… 沈舟颐嗯了一声,回答她刚才问题。 “我想了想,懒得看你每天以泪洗面,放你走就放你走。” 戋戋鄙夷,这是什么语气,明明每天都是他在讨欢讨怜,却把自己说得好像多卑微一样。 “每天以泪洗面的是你吧。” 他嘴硬道,“未曾。” 火烧毁了他眼皮啊,他泪腺不受控制,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受风他就会落泪的,不单单为谁。 戋戋哦,“原来如此。” “你的眼泪非是为我而流。” 沈舟颐颓然。 戋戋继续道:“那等我生下孩儿我便走。晋惕答应给我世子妃位份,还会为我挣诰命。” 她和沈舟颐之间牵绊,就只剩下一个未出世孩儿了。 沈舟颐反握住她手,沉沉湎湎。他患有严重失温症,手那样冰凉,仿佛已经跟死人的手一般无二了…… “那你今晚留下来陪陪我吧。” 他说, “等到九个月后,你再属于别人。” 戋戋认命地躺在他身旁。 良久她问,“你若甘心放我去嫁晋惕,你自己呢?还娶么?” 沈舟颐轻轻摇头。 “不了吧。” 他这副毁容可怕模样,没钱且潦倒,没有姑娘肯嫁。而且,他对除她之外的其他女人没有任何兴趣。 “你们去过你们的幸福日子,把孩儿留给我就行。” 戋戋愀然,摸着自己肚子,“孩子也不能给你啊,孩子我也要带走。她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的骨肉,凭什么白白赠给你。” 沈舟颐莫名哀伤,大抵是词穷了。 “你……” 对了,孩子也是属于她的,他在她生命中如飞鸿拂过,原什么也不是。 “那起码让我时常见到孩儿……” 虽然他眼睛是盲的。 戋戋困倦,捂住他嘴。 “好了,睡吧,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他净喜欢嘴上说一套背后做一套,他把晋惕催眠了,没他首肯晋惕永远不会醒来,就算她想和晋惕走,又哪里做得到呢。 戋戋柔腻似酥,飘荡着芳香。 沈舟颐无比珍惜地反抱住她,竭力把和她在一起时光刻进骨头里。有回忆就好,她将来即便离开,他自己一人还可以咀嚼回忆。 戋戋红唇贴着沈舟颐,虽然只是虚虚的动作,却宛若她在亲吻他一样…… 作者有话说: 染指珍珠 第104节 第88章 尾声 因为打压柔羌部落赫赫战功, 大皇子褚玖的风头超越二皇子,圣上正式册封褚玖为太子,未来帝王。 而这胜利, 泰半都是沈舟颐的功劳。 当初褚玖初次看见沈舟颐时, 就觉得此人对自己未来大有裨益, 极力欲收沈舟颐到自己麾下。现在思来当初慧眼识英,沈舟颐真将自己送上了皇位。 褚玖一得势,便将自己心腹统统提拔晋升。沈舟颐身上本来莫名其妙背着贺家大爷的官司,褚玖上位后统统给抹消了。 褚玖不希望沈舟颐辞医养老, 欲留沈舟颐在府邸上,斯人非但是位能干好用的神医,也是智囊。沈舟颐伤成那副模样, 一时片刻褚玖也没法强迫他留下, 只得为他请来九州各地神医, 希望挽性命于危难。 但是, 论起医术恐怕全天下无能出沈舟颐其右者,那些神医做沈舟颐的徒弟还不配, 根本回天乏术。若要活下去,还得靠沈舟颐自救。 沈舟颐和戋戋回到贺府。 暌别许久,贺府一草一木依如往昔。 戋戋曾经被贺家赶出门,也和贺家人闹过隔阂。但如今时过境迁, 月姬也已出嫁, 贺老太君等人愿意重新接纳戋戋。 她依旧住在自己桃夭院闺房里。 桃夭院沈舟颐一直没给旁人住过, 室内陈设布置和戋戋当初离开时无二无别, 茅檐常扫, 灰尘弗染。 因为沈舟颐隔三差五总会来这里小住, 空气中也飘浮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药香, 安静,宁谧,住在里面仿佛时光流淌得也缓慢了。 戋戋来到贺老太君面前,掀裙下跪,给贺老太君叩了个首。 贺老太君见她衣裙宽松,似已身怀六甲,略略惊喜。 其实贺老太君与戋戋能有什么仇呢,祖孙俩原本是最亲近不过的亲人。虽然并没有实在的血缘关系,隔辈亲情却在。 戋戋虽因身世之事骗过贺老太君,贺老太君却也因偏心贺敏而对不住戋戋过。 如今贺家人口凋落得厉害,贺若雪新生的虎儿被邱济楚带到邱家,并不由贺老太君抚养。近些日子来,贺老太君聊感膝下荒凉,人老了,最大心愿莫过于有个尺男寸女傍身。 戋戋叫贺老太君一声祖母,贺老太君也回叫戋戋孙儿。 祖孙俩恩怨,便在对视中泯灭掉了。 贺老太君怎能不感慨,当年她还把戋戋当成亲孙女全心全意对待时,一心一意盼着戋戋攀高枝,对贩药经商的沈舟颐鄙夷轻视。 可兜兜转转,戋戋到底和沈舟颐做了夫妻,到底将一辈子交到沈舟颐手里。 冥冥之中,某些事情当真是天注定。 沈舟颐身子比贺老太君还虚弱些,多站少顷肺里便咳嗽。戋戋简短与贺老太君叙旧后,搀着沈舟颐回桃夭院。 她梳着低低矮矮妇人髻,两根素簪穿插在黑发之间,一洗少女时代的明媚活泼,愈发多几分成熟温婉味道。 是即将做母亲的人了。 戋戋扶着沈舟颐,真正像正经做人家老婆一样,谦卑顺从,贤妻良母,从外表就看得出来她这次是真死心塌地了。 每逢过门槛时,戋戋还细心提醒,“哥哥慢些。” 她是个守约之人,既答应沈舟颐用自己下半辈子的自由换晋惕性命,就真放下身段了。 沈舟颐淡淡旁观,却颇不是滋味。他确实奢求她的死心塌地,但是如此一个贤妻良母的她,却非他想要。 记忆中戋戋最耀眼最美丽的时刻,是当年她满心希望准备嫁晋惕时,明眸丽齿,时常欢笑。她委身自己后,要么强颜欢笑,要么便是如今的死气沉沉。 最主要是,他现在残疾、丑陋、衰老……怎生配得上光鲜亮丽的她? 沈舟颐唏嘘着,自卑烙进骨子里。 从前他以为自己不比晋惕差,现在却觉得自己哪哪都弗如晋惕远甚。 两人回到桃夭院,戋戋推了架轮椅过来,叫沈舟颐坐上去试试。这架轮椅是邱济楚从闽南订做来的,沈舟颐腿脚不方便,以后她可以时常推着他。 “试试还舒服吗?” 沈舟颐其实有点抵触坐轮椅,凡是能勾起他残废痛苦回忆的物件,他都不愿去触碰。 更何况戋戋还怀着身孕呢,理当是他贴身照顾她,又岂能反过来辛苦劳烦戋戋推着他? 她这样,越发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了。 沈舟颐指尖犹豫地抚摸着轮椅,眸底升起淡淡忧伤,轻声道:“不了戋戋,我虽瘸些,却还是能自己走路的。” 戋戋哪里依从,强行将他推坐在轮椅上。她力气甚大由不得他抵抗,他只得任由她推着转了两圈。 戋戋道,“以后哥哥就坐这个,想散步时戋戋推你方便。” 沈舟颐混茫茫惆怅,明明是甜甜的话,他舌根却隐隐发苦。 戋戋为何不反抗他呢? 若她对他又打又骂,歇斯底里,他心里还能好受些,逼自己痛下狠心留她在身边。 可如今她照顾他那样体贴入微,那样好……让他彷徨而愧疚。 沈舟颐垂下头,长长睫毛挂着一滴晶莹的泪。 阳光下,似飘散在风中的雪。 明明没下雪啊? 戋戋惑然。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了?可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惹他伤心? “戋戋。” 沈舟颐嗓音哑哑,仰头卑然仰望她, “你快点生下咱们的孩子吧。” ——我好快点放你走。 你这样委身给我,让我愧疚、忐忑、自惭形秽。 沈舟颐悲然笑笑。 单纯,卑微,而又幸福。 在北地草原,我不该逼你和晋惕分开。 我宁愿不要你的爱了,让你去追寻你自己幸福。 沈舟颐眼圈红似鸽子血。 他那副哀伤的样子,如断了翅孤雁,伤痕累累,令人油然而生恻隐之心。 戋戋莫能理解沈舟颐话中深层次含义,以为沈舟颐只是单纯盼望孩儿出生。 她皱眉道,“孩儿拒绝一个残废父亲,你得赶快好起来。” 顿一顿,“……我知道哥哥有办法救自己,是吗?” 她每日还要喝一两滴他的血解毒,他万万不能长久颓废下去。 而且,昏迷的晋惕也在等着沈舟颐去大发慈悲唤醒。 沈舟颐悲然笑笑。 单纯,卑微,而又幸福。 “好。” 为了戋戋,救自己。 · 照顾沈舟颐入睡后,天空零零星星飘起小雨点。 戋戋撑着把伞,静静观雨片刻,出门往魏王府走去。 她想去探望探望晋惕。 晋惕安然无恙,她才能放心。 现在沈舟颐和晋惕一个比一个脆弱,都跟纸片糊的人似的,轻推就倒,她反倒成了顶梁柱。 魏王府的人都厌恶戋戋,怪戋戋红颜祸水,坑害了他家世子大好前程。 戋戋本来被王府大门关在外面的,好巧不巧,晋惕前妻、赵阁老女儿赵鸣琴正领着一个两岁小儿往魏王府来。 赵鸣琴和戋戋算老相识了,双方寒暄两句,赵鸣琴开恩领戋戋入府。 两个女子或许曾经敌对过,但现在恩怨情仇如浮云过,早已淡化,重归于好,赵鸣琴本也不是什么恶毒女人。 赵鸣琴好奇问,“你还来王府做什么,想着当世子妃吗?” 戋戋鄙夷,指了指自己隆起的肚子……怎能做什么世子妃呢。 赵鸣琴叹道,“当初晋惕那负心人钻牛角尖喜欢你,我与晋惕和离后,以为你俩必定能结为眷属呢,没想到啊……你终究还是爱你那表哥更多些。” 说起沈舟颐,赵鸣琴有些哽咽。 那张清俊的面颊,到现在还是她眷恋的。 “我羡慕你。” 戋戋闷闷答道,“羡慕不羡慕的,都是一样过日子。” 赵鸣琴怕还不知道沈舟颐毁容了,否则定然岂会再眷恋他。 “你倒想得开。” 赵鸣琴领着的小孩咿咿呀呀学人说话,戋戋觉得可爱,伸手也抚摸两下。 这孩子可怜,到现在还不知道父亲是谁。 “我就当这孩子没有父亲了,我一个人带着也挺好,母女俩过日子省心。” 戋戋,“确实。” 两人关系疏离,话头点到为止。 有赵鸣琴带领,戋戋才得以进入魏王府,见到了躺在床上沉睡的晋惕。 原来这些日子,一直都是赵鸣琴在伺候晋惕吃饭便溺……赵鸣琴什么也不图,就是闲得无聊,找个沉默寡言的人倾诉倾诉心事罢了。 染指珍珠 第105节 没有谁此刻的晋惕更沉默寡言了。 戋戋知道,赵鸣琴内心还是想和晋惕合婚的。 ……是自己耽误晋惕了。 戋戋黯然神伤,也拿温湿的棉布替晋惕擦了擦脸。晋惕英俊五官略略颤颤,眼睛静静闭着,仿佛能感知到戋戋就在身旁。 “你真不想和世子爷做夫妻了吗?” 赵鸣琴恳然问,“你莫要顾忌我,我和晋惕既然和离了,便也不奢求破镜重圆。他追求你大半辈子,宁可为你受伤沉睡,你若喜欢他……就该抛下一切和他完姻的。人生没有重来机会,莫给自己留遗憾。” 戋戋茫然。 抛下一切和晋惕完姻? “一切”是什么? 或许现在牵绊她的一切很简单——只是沈舟颐。 但她抛不下。 晋惕可怜,沈舟颐比晋惕更加可怜。但凡想到沈舟颐那可怜巴巴眼神,戋戋心尖就颤颤疼。 如果她能早些知道了慧与沈迦玉之间那些事,早些知道沈舟颐在危急时刻宁愿推开她替她死,早知道她已怀有沈舟颐的孩子……她或许不会如此狠心对待他。 但这人间事如此阴差阳错,哪有早知道呢,千金也难买早知道。 直到此刻,戋戋麻木的那颗心方再次体会到爱是什么滋味。 沈舟颐以为的没错,她心甘情愿画地为牢,折断自己翅膀,留在他身边。 心甘情愿。 第89章 尾声 告别赵鸣琴之后, 戋戋又买购许多鲜花糕点等物,往城外墓地祭祀吴暖笙。 途中恰好碰见贺若雪,姐妹俩便一同前去。 戋戋问起永仁堂修缮得如何, 若雪叹息道, “永仁堂屡遭挫折, 被砸被毁至少有三次了。济楚嫌那块地方晦气,请个风水师父来,准备另购宝地重开铺面。” 戋戋唏嘘,“那是他和沈舟颐半生心血, 说弃就弃,着实可惜。” “济楚干劲满满,说好好做事, 总可以东山再起的。” 吴暖笙坟前小草青青, 夏有蝉鸣冬有雪, 静谧宁静, 姐妹俩跪在坟前以酒沥地。 贺若雪喃喃对吴暖笙道:“娘,女儿有孩子了, 名叫虎儿,是个白白胖胖的哥儿,下次来看您我把他也带着。” 戋戋望向茫茫空气,她如今按吴暖笙所愿嫁给沈舟颐了, 也怀有孩子。吴暖笙不总说沈舟颐是老实人可以托付终生吗?现下大可以安心。 鸟语啁啾, 溪水哗哗。 隔岸, 便是邱济楚他爹爹坟包。 吴暖笙被一段错误姻缘贻耽终生, 死后终于可以与喜欢的人葬在一起。 平凡宁静日子如此, 生活本不该有那么多大风大浪。 回去时, 两姐妹边走边谈天。 “我和济楚费尽力气才把舟颐哥哥救回来, 后来他听说你在北地,执意要去北地找你。北地又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你忽然死心塌地跟舟颐哥哥?” 戋戋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将这件窘迫事讲给贺若雪听。 只要她安安心心留在沈舟颐身边,沈舟颐便救晋惕。因果这么简单。 “我和舟颐哥哥做了个交易。” 贺若雪微感欣慰,“无论怎样,你愿意和舟颐哥哥重归于好,便是提着灯笼找不到的好事。” 戋戋也挤出一个笑容,“是呀。” …… 祭祀过吴暖笙,贺若雪要回邱家照顾虎儿,戋戋便独身提着篮匣回贺府。 她又路过城外那条小溪,溪水清亮亮,蜿蜒曲折,一如往昔。 犹记得当初贺二爷被赵阁老的恶犬咬死时,她无依无靠,曾在这条溪水旁缅怀贺二爷。沈舟颐当时问她愿做他的妻,还是晋惕妾? 其实人家晋惕哪让她做妾了,都是沈舟颐为夺娶她故意胡说的,她当时那么天真竟然相信……他也真是处心积虑。 戋戋欸乃,往事如烟不可重来,那些曾经她认为痛苦无比的回忆,真正松释开来就会发现,还挺有意思。 回到贺家门刚入桃夭院,便见沈舟颐神情萧索地伫立在冷风袭袭的庭院中,眼神落寞,悲伤一层溢过一层。 天气阴凉,西风侵人肌骨头,木叶纷纷落下,黯然销魂,衬得人比黄花瘦。 戋戋怔怔,“哥哥……?” 沈舟颐看见她,枯槁的神色蓦然一亮,踉踉跄跄冲过来,将她死死抱住,像个迷失小孩重新找到亲人。 “戋戋,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和晋惕离开,再也不回来。” 沈舟颐抱得太紧,戋戋仰头埋在他他衣襟中,差点窒息。 他颤抖的啜涕,深情的呼唤,极度害怕失去的心智……使戋戋本能地生出几分恻隐之情。 沈舟颐也真是反复,明明他前日还夸下海口放她走,让她找寻自己幸福。她真一走了,他又是这般如丧考妣。 戋戋尽量微笑着,耷拉在两侧的双手缓缓扬起来,回抱住他。 “我没有,我只是和若雪姐姐去城郊扫了扫母亲墓地,” 停顿片刻,她许诺道,“我既答应过给哥哥做妻子,便一生一世都守约。” 你是我的束缚,我自愿束缚在你身边,还盼望你将来也信守约定,待几个月孩儿降生后,你能大发慈悲把晋惕救活,让他也过上正常人生活。 ——这是戋戋心里话。 沈舟颐一时怔忡,心知肚明,戋戋是为了晋惕才屈身辱志留在他身边。 他自然得偿所愿,但总觉得戋戋真正爱的那人是晋惕,他偷了晋惕的。 可真放她和晋惕在一起吗,或许曾几何时他确实这么打算的,但方才醒来发现戋戋消失时,他捶足顿胸,那么落寞,那么凄凉,恨啊,苦啊,怨啊,恨不得自己从没活在这世上……他才知道之前放她走的念头都属异想天开,他再也无法放弃她。 偷来的也行,只有身子没有心也行,只要能得到她。他卑劣,但用卑劣偷来的蜜,也是甜的。 沈舟颐不能没有戋戋。 沈舟颐长眸垂了垂,掩去悲喜,握住戋戋两只清丽纤细手腕。 戋戋一个窒息,长久沉疴折磨后,她再次感受到力道……那个外柔内刚的沈舟颐又回来了。 但凡他还活着,便是一副镣铐,把她生生世世都锁住。 戋戋道,“沈舟颐……” 沈舟颐枉顾她呼唤,俯身舌头探进她唇中。 戋戋嘤唔一声,失去说话能力。饶是他残废,吻也这般疾风骤雨。他原本不适宜长久站着,却为这个吻停留许久。 本来可以更进一步的,奈何戋戋怀着孩子,他们感情只能浅尝辄止。 · 北地走一趟,晋惕莫名其妙变成了植物人,魏王爷和魏王妃为他请来许多大夫,竭力希望挽救儿子于危难。 可沈舟颐下毒的办法隐蔽又高明,寻常庸医根本发现不了这是雪葬花毒,更遑论解开。 正如约定那样,唤醒晋惕的唯一办法就是戋戋拿终生幸福去换。她须得踏踏实实给沈舟颐当老婆,为他生下孩子,与他白头偕老,自称“沈夫人”……否则晋惕活尸也就变成了真正死尸。 所有情敌都被扫除,再无人跟沈舟颐争戋戋。她似只被砍断翅膀雀儿,彻底落在他手心,一辈子都只能活在沉闷的垂花门里面。 姚珠娘听说女儿和女婿从北地回来,女儿还有着身孕,毛遂自荐,要帮戋戋带孩子。 贺家便是再衰落,一个奶娘还是请得起的。姚珠娘唯利是图,行为粗鄙,戋戋若把自己孩儿交给姚珠娘带,岂非耽误孩子一生。 姚珠娘讨不得好处去,只能当个下人寄住在贺府中,照看戋戋的孕事。 戋戋和这亲娘没什么好说的,姚珠娘留下都为着讨更多银两,根本非是为自己,因而戋戋对姚珠娘爱答不理,对已故去的养母吴暖笙感情反而更深些。 沈舟颐一日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大抵是重新燃起了活着的斗志,想办法医治。 他意识到身体是本钱,只有一副健康的身子才能继续和戋戋厮守,养育他和戋戋孩子、和晋惕斗,所以他得尽力治好自己。 但他伤得太重,又灰心沮丧那么久,沉疴岂是说好便好的。饶是妙手如他,治愈过程也困难重重。 戋戋善解人意,常常在书房陪伴他,给他沏茶、研墨、剪烛芯,陪他熬夜。 她说,“从前觉得你坏,唯一好的就是你的脸。哥哥若有办法,一定要先治脸。” 她喜欢英俊清雅的,而不喜欢毁容。既然余生几十年注定都得和沈舟颐共度,戋戋还是希望他皮囊能好些。 沈舟颐惋然,“我虽各科都有涉猎,还真没替人改过容貌,更别说我自己的容貌了。” 又问:“我现在很丑吗?” 戋戋看着他脸上狰狞伤疤,破碎的五官,认真点头。 “丑。晚上看见哥哥,要做噩梦的程度。” “那你还留在我身边,可是因为喜欢我这个人,这副魄儿?” 戋戋咋舌,摇头。 想什么呢,当然非也。 她也想走啊,可腹中骨肉还有晋惕的生死存亡深深禁锢住了她。凭这两条,沈舟颐毁容再厉害、她再不喜欢,一辈子都被牢牢束缚住。 沈舟颐沉吟片刻,脸,本是最不重要的东西,戋戋却最喜欢。 沈舟颐答应她:“如果有救我会先治脸的,哪怕让我用其他地方去换。” 戋戋这才霁然。 除去五官之外,沈舟颐双目也伤得十分厉害,灯烛下看书常常眼花重影,再无法如往昔那般焚膏继晷读书了。 他眼睛酸涩溢泪时,戋戋便在旁帮他诵读。她嗓音那么甜、那么软、那么好听,以至于沈舟颐常常不能专注于医书本身内容,而被一个秀色可餐的她迷得心旌摇曳。 到后来,他索性弃用她读书了。 染指珍珠 第106节 事倍而功半。 戋戋微笑道,“哥哥自己三心二意,还要反过来怪我。” 沈舟颐怜她怀着身孕辛苦,怎能长久陪伴自己熬夜,温言呵护她好好去睡,留他自己在药房配药就行。 戋戋还欲坚持,沈舟颐捂住自己半边脸,浅笑盈盈,在她耳边逗她,“戋戋想不想一觉醒来就看见我的脸恢复如初了?唯有好好睡觉,惊喜才能实现。” 戋戋深以为忤,撇嘴,“胡说,当我三岁小儿。” 沈舟颐柔声道,“乖啦。” 他捧起她嘴角,吻溺千万遍,才恋恋不舍离去。 他是多么喜欢她呀。 望见天空玉盘般的明月,沈舟颐抚摸自己脸,还有半边严重损伤肌肤。 是了,戋戋喜欢英俊的。 他从前不说多英俊,总还能看。 为着戋戋的喜好,他也得赶快恢复过来。 …… 戋戋第二天醒来,沈舟颐彻夜未归。 她披上件衣衫信步往小药房走去——永仁堂被毁后,里面一些幸存的珍贵药材统统被搬到贺府柴房了,作为临时小药房。 沈舟颐伏案睡在狭窄的药方小桌上,摸摸他手,冻得冰冷。 他应该通宵在研究药方。 戋戋取下臂弯的斗篷,盖在他肩头。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没有那么恨他了。如果她注定要嫁人的话,嫁沈舟颐仿佛也可以。 起码日子能这般好好地,平静地过下去。 第90章 尾声 沈舟颐的睡眠还是一如既往轻, 戋戋才刚把棉斗篷披在他肩头,他便幽幽醒转。 揉了下惺忪眼睛,他看清是戋戋, 温颜道, “你来啦。” 戋戋握在沈舟颐发凉的指尖上, 嗔怪道:“哥哥怎么如此不知爱惜自己,在书房随便睡着,若冻出个风寒如何是好。” “倒也没睡许久,打盹儿片刻而已。但……” 沈舟颐表情渐渐变得柔和, 依恋地抚了抚她盖在自己身上的棉斗篷,恳然说:“你能关心我,我很高兴。” 戋戋听他忽然说情话, 脸色稍稍晕红, 扭头就要走。沈舟颐双眉一轩, 从后面拽住她衣带, 把她拉回怀中。 “戋戋~” 他低低哑哑, “别走。” “你干嘛吗, ”戋戋语气也沾染几分娇嗲,左右难为情,双手无处安放,只得如他所愿搭在了他肩上。 沈舟颐正坐在半人高的椅凳上, 双膝微微分开。戋戋被他这么一拽, 正好伫立在他两膝分开的空当里。 他双手那样不安分, 隔着丝滑襦裙, 摸在她小腿上。论坐着, 戋戋比他高一头;站起来时, 他又比戋戋高一头…… 戋戋小腿处痒痒的, 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沈舟颐亦微微仰头,两人视线一胶着,他便“戋戋~”又唤了她好几声,富有磁性,比春水还溺人。 “你疼疼我,好不好?” 他过往都是一副清高模样,何时变得如此粘人? “如何疼你?” 戋戋没法躲避,柔柔婉婉低头,在他额上印下几个吻。往常这样亲他,他心情都会很好。 痒痒的感觉,逗得两人都格格笑起来。“这样够不够疼哥哥?” 沈舟颐闭目少顷,跃然有享受之意,奈何她吻得太轻太淡,根本难以让他饱足。 “不够哦。” 他睁眼来偿还她,只是他那个高度吻不到她耳根,只能次第轻柔亲她手臂,甜丝丝的,宛若棉花糖。 戋戋被他带得心有所感,颤颤抬起手,捧住他面颊。 沈舟颐闪过晦暗,避开了她亲密的抚摸,拒绝让她看见自己这副毁容丑模样。 “哥哥别躲。” 戋戋涩声说, “让我仔细瞧瞧。” 晚上书房里就沈舟颐一个人,所以济楚给的面具他没有戴。 谁知清晨让戋戋瞅见。 沈舟颐喟然捂住,“别看,脏,又丑……” 戋戋怅然,把沈舟颐伤成这样,说实话她有些后悔。若她早知道他可以为她而奋不顾身,想必不会下如此狠手的。 现在无论他长成什么样,她都有责任接受。 他,到底有没有怪罪她,甚至怨恨她? “我昨日的话是开玩笑,就算哥哥再丑我也会喜欢,你是我此生唯一丈夫。” 她说得动情,深挚。 沈舟颐却犹然推脱,“求求戋戋,别闹我了。” 毁容给他造成了巨大的阴影。 戋戋那样光鲜亮丽,青春正好,而他这般扭曲变形,阴暗丑陋,天渊之别。 戋戋一看他脸,他就被一股罪恶感深深笼罩,伤神,惆怅,控制不住想放她走,甚至成全她和晋惕……戋戋和晋惕才是郎才女貌,神仙眷侣。 戋戋执意,“我都说过无论你脸什么样都好,我只想看看你伤势如何了。” 沈舟颐坚决不答应,信手找来面具戴上,起身推脱道,“好啦妹妹,今日新店开业,济楚还约我前去看看,我就先走了。” 他这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戋戋焉被瞒过,佯怒道,“沈舟颐!你就是这么敷衍我的嘛?” 沈舟颐轻拍了下她的头。 “哪里哪里。” 他就喜欢拍人头,或者揉人头。戋戋听闻被人拍头长不高,翻着白眼止住他手。 “哥哥想逃没那么容易,既然新店开业,我也随你前去凑凑热闹。” 沈舟颐犹豫,“你也要去啊,可你还怀着孩子呢,能劳累吗……” 戋戋打断道,“你腿脚也踉跄着,照样前去。” 想甩掉她没那么容易,她才不管,起身搂在沈舟颐腰上,又蹭又磨,把本就腿脚不稳的他坠得摇摇晃晃。 “哥哥,你要带我一块去。” 沈舟颐一阵甜涌,似东风吹化冻土,曾经荒芜的心漫天漫天地流动着暖融融的春水。 戋戋跟只小麻雀似的绕着他,那样活泼,那样可爱,让他恍然有种自己残废得值的感觉……能和戋戋做几日真正夫妻,恩爱美满,就算阎王爷旦夕要收他性命,他亦瞑目无悔了。 “当然好呀,” 沈舟颐巴不得与她时时刻刻黏在一起,趁机又揉揉她蓬松小脑袋,手指虚飘飘在她雪腮上刮过,“戋戋要去的话,我们雇辆马车。” 她现在是小祖宗,他可万万不敢叫她累着。 戋戋笑了,笑得眉眼弯弯,恰似两颗小月牙。沈舟颐无比眷恋抚摸那眉眼,也对她笑,笑得也像酿了蜜,似月牙。 “我们走。” 他们五指紧紧扣在一起。 沈舟颐的腿脚较前几日虽略有长进,但走起路来,难免还是深一脚浅一脚。 戋戋听说跛脚之人都有股难闻的恶臭,便刻意用鼻子嗅着,沈舟颐身上却除了药香什么都没有。 他还是最爱穿淡色衣衫,三尺雪袍,峨冠博带,清远雅正,颇有古时那股清明灵秀的竹林之风。 毁容了,却也没完全毁容。 脸部戴着面具,冲夷的气度却还在。 沈舟颐察觉,“怎么老是看我。” 戋戋说,“看哥哥怎么如此好看,叫人永远也看不够,一遍又一遍地想看。” 她嘴甜得很,阳光下载笑载言。想当初若非这张甜嘴,还讨不得贺老太君的欢心。 沈舟颐莞尔,“你骗我吗还是讽刺我,说我现在这副样子好看?” “好看。” 戋戋腮边两个小涡旋起,莹莹似乎酿满了醴酒,无比真诚。 可爱啊,真可爱。 沈舟颐禁不住这明晃晃的勾引,喉结微微滚动下,猛然有种冲动,看什么新店?直接把她带回房丢床帐里算了……随即使劲儿晃晃脑袋,大白天的,他岂能如此禽兽? “戋戋更好看。” 沈舟颐说,发自内心。 她这张玉面,他从前世就仰望了无数遍,也临摹了无数遍。 唯一的珍珠,唯一的明月。 马车来,他们共同坐马车。车厢空间狭小,戋戋依靠在沈舟颐肩上。 沈舟颐小心翼翼揽着她,尽量保护她腹部不受颠簸,给她身下垫块软垫。 染指珍珠 第107节 戋戋冷眼旁观,沈舟颐自从当了父亲后,棱角仿佛被磨平许多,整个人和蔼又慈祥,半点没有从前那股锋芒逼人劲儿。 她遂又起逗他之念,伏在他肩头幽幽道,“哥哥盼着孩儿早日降生呢,还是晚些?哥哥答应待我诞下孩儿后就成全我和晋惕,还算数吗?” 沈舟颐淡淡瞥了她一眼,郁闷,“你怎么还对晋惕念念难忘?” 言外之意你这两天对我浓情蜜意,和我如胶似漆,难道都是假的吗? 怎么能有人心这么大,同时装着两个男人? 戋戋黠然道,“哥哥只说成不成全。” “不成全。” 沈舟颐口气重重,满是怪罪,“你已经把我害成这样了,焉能再让你去祸害别人。” 戋戋撇嘴。 他说着口气又软下来,环抱她,唏嘘乞怜,“戋戋,我的好戋戋,你就忘记晋惕吧,算我求求你。咱们孩儿难道不可爱吗,我是她亲爹,定然会掏心掏肺对她好。可晋惕不一样,他是后爹,后的父母都会苛待孩儿。为了孩儿,你也要留在我身边。” 真好笑,他为了劝她留下来,不惜给晋惕大破脏水。 戋戋道,“是吗?二夫人就是我后母,她也未曾半分苛待过我,反倒亲母处处打我主意。” 沈舟颐更正,“吴二夫人是你养母,非是后母,养母和后妈是有异同的。” 他那样惆怅,摩挲她小腹,“……我还是不愿你带着我的孩子去投奔晋惕。” 沈舟颐近来颇有些患得患失,最是害怕戋戋要离开这种话,开一开玩笑就当真。 戋戋只好投降道,“好了好了我不走,都是跟哥哥闹着玩的。” 沈舟颐眉头微蹙,显然有点讨厌这样的玩笑。戋戋无法,又啵了他嘴两下作为补偿,他才转悲为霁,不依不饶道,“妹妹有时候真是无法无天!” 小小马车,充溢着蔷薇色的气息。 片刻来到闹市区一片铺面之前,铺面古香古色,雕栏画栋,甚是整洁漂亮。 掌柜的邱济楚正命人擦牌匾,忙里忙外,累得大汗淋漓。 见沈舟颐能来,喜出望外。 “许多老主顾只认准你一个,指名道姓要你瞧病,对别的大夫愣是没半点相信。” 沈舟颐惭愧,右臂麻木如失,自顾尚且不暇,如何给人瞧病。 戋戋挽着沈舟颐,踌躇满志,“休要担心,我会辅助哥哥。” 邱济楚轻视戋戋,一个小丫头片子,不添乱就算好的了,能派得上什么用场,比之他知书达理的贤妻若雪大大弗如,天底下也就沈舟颐把她当成宝贝。 当下邱济楚领戋戋两口子进去,参观参观新铺面。还没正式开业,许多永仁堂老主顾却已巴巴等在这里了。 人来人往,络绎如流。 刚巧门口有卖糖葫芦的,五文钱一支,山楂又甜又饱满。 戋戋咽了咽口水,沈舟颐便含笑掏出五文钱给她买。戋戋举着糖葫芦自己舔了一口,却不继续吃,横在沈舟颐嘴边,“哥哥也尝尝。” 美味的东西,只有共享才真正好吃。 沈舟颐怔了怔,随即顺着她舔过的地方咬去,“甜的,酸酸的。” 戋戋说,“这串糖葫芦我咬一个,哥哥咬一个,正好有六枚山楂。” 沈舟颐有种强烈快乐感洋溢心间,仿佛心上被剌了个口,从里面出流淌甜浓的糖葫芦蜜。 他认认真真回味刚才那口糖葫芦的味道,余甜绕舌,久久不绝,“好呀。我吃一个,戋戋吃一个。” 邱济楚与贺若雪是老夫老妻了,自然不能明白他俩这种青涩的夫妻情调。 邱济楚着实不明白这种半个糖葫芦两人吃半天的行为,嗤之以鼻,“又非没钱,再买几串就好……” 贺若雪白眼戳了邱济楚一下,制止他继续焚琴煮鹤。 人家俩人,关系才刚刚和睦呢。 糖葫芦你一颗我一颗,耽搁好半天才吃完。沈舟颐给戋戋擦着嘴边冰糖,“其实济楚说得没错,咱们可以再买几根的。” 戋戋笑道,“钱在你手中,你不买还怪我做什么的。” 两人前几天在北地还要死要活地吵架,转眼间亲昵如爱侣,俨然片刻都分不开。阳光照下来,连他们的影子都交融在一起。 第91章 尾声 从前永仁堂还在时, 都是沈舟颐负责坐庄问诊,邱济楚做些运货跑腿的杂活儿;如今沈舟颐身体欠安,邱济楚两口子一力承担起药堂, 邱济楚是医盲, 便多雇了好几位郎中。 邱济楚对戋戋不可能毫无怨恨, 毕竟是戋戋和晋惕他们勾结在一起,才将永仁堂毁于一旦的。 邱济楚当然也想出口责骂戋戋两句解气,但观沈舟颐,浑然捧她像天上的月亮海底珍珠, 护短得紧。 那模样,即使戋戋再把他害死两百次次,沈舟颐亦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委实为色所迷到极点了。 邱济楚到嘴边的怪罪之语只好悉数咽下去。 无论怎么说, 戋戋是他们共同的小妹妹, 他们看她永远像半大小姑娘。小姑娘胡闹, 恰如被小猫咬一口, 难不成还能咬回去? 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天塌下来都为一家人。 邱济楚准备努力经营新店, 要新店名扬四海、有口皆碑,待将来自己老去,就让儿子虎儿接手做掌柜;虎儿老了,再让虎儿的儿女做下去……总之一辈辈传承, 永无闭店之日。 贺若雪拒绝:“虎儿将来要读书做大事, 焉能随你做这没出息的医药勾当?” 医者地位低贱, 若雪更想让虎儿读书科举, 将来走上仕途, 最起码也得当个秀才文人。 她们贺家女心气都高, 要么想嫁勋爵豪贵, 要么嫁书香门第,培养儿女自然也往这方面靠拢。 邱济楚和若雪在虎儿未来规划上有分歧,每每提及,总是各说各有理。 戋戋隔岸观火,看邱家夫妻吵架吵得累了,不禁也抚抚自己腹部。 她的孩儿是女孩还是男孩呢,将来读书入仕,还是沈舟颐教导进医药行呢? 她眼神飘向沈舟颐,期待沈舟颐也如邱济楚那般强势规划一番……却见沈舟颐正分门别类地包着草药,那专注的神情,慢悠悠动作,竟似对此事置若罔闻。 “沈舟颐,” 戋戋过去扳他肩头,双臂撑在他脑袋两侧,与他雾黑的瞳孔对视。 沈舟颐长长睫毛颤了颤,淡抿唇瓣,颇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 “戋戋?” 听她蓦然叫自己全名,他还以为又犯了什么事。 戋戋撇嘴,沈舟颐这个人其实有点散漫,他当真只对他感兴趣的事感兴趣,比如她,比如她和晋惕私奔……遇上这种事,他下手一般不会客气,能让晋惕沉睡九个月。 至于孩子,他却喜欢放养。 哪种活法都是活,自自由由一生更好,不干涉孩儿是他的信条。 “我相信她将来会有自己人生,如果她想学医,我会教她;如果她想读书,我也会送她去最好的私塾。她想弹琴、跳舞、画画甚至上山当个侠者刀客我都会支持她,这便是亲爹。” 沈舟颐绕来绕去,又绕到晋惕头上,“但是戋戋,晋惕这后爹是必不可能如此的,你还得在我身边,孩儿才能真正幸福。” 戋戋呵呵,最近他总是暗戳戳泼晋惕脏水,生怕她生下孩子后真去投奔晋惕。 其实他又哪里是什么风光霁月之人,当初还不是用龌龊手段强行拆散她和晋惕。 戋戋暖融融微笑,“哥哥说得全对,我全听哥哥的。” 沈舟颐歪歪头,亦和和气气。 “戋戋真乖。” ——越乖越想让你做老婆,越乖越不想成全你和晋惕。 戋戋看沈舟颐手里写的东西,似是一些小字。欲再细观两眼,沈舟颐却将纸张团皱不叫她看。 “我在给咱们孩儿取名字,目前想到了几个绝妙名字,女孩男孩都适用。” 戋戋不知他又在打何主意,什么名字能称得上“绝妙”二字? “我觉得若雪姐姐的虎儿就挺好听,叫龙儿猫儿类似就好。” 沈舟颐大为齿冷,起名乃终生大事,焉能随便。况且虎儿只是乳名,将来虎儿长大定然要改名的。 他朝她眨眨眼,“你莫用担心,我起的名字你会满意。” …… 从新店回来,大皇子派来的人正在贺家等待沈舟颐。 沈舟颐曾经当过褚玖的左膀右臂,太子之位之所以落在褚玖头上,有沈舟颐一部分功劳。 褚玖如今贵为太子,想问问沈舟颐伤势如何,何时能到太子府邸复职。 褚玖不愿就此放弃沈舟颐这智囊,希望他伤势早日痊可。 许多补品、锦缎、黄金、珍贵药草被送到贺府来,乃为大皇子特意赏赐。 沈舟颐含含糊糊收了,看样子他不是很想依附大皇子。 戋戋伴在他身边,安安静静,也没问他未来打算。左右因为那个约定她已卖给了他,将来无论怎样她都要给他当一辈子老婆,他选择做官还是不做并无所谓。 回到卧房,戋戋慵懒躺床帐中,沈舟颐坐她边上,手指从她孕肚上轻轻滑过。 他歉然说,“戋戋莫怪我,我非是做仕途的料,朝政争斗令我无比厌烦,之前帮大皇子纯属碰巧罢了。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辞去,咱们二人带着孩子,云游四海,归隐山林,那才真是神仙不换日子。” 戋戋暗暗明白,沈舟颐性格淡薄随遇而安,厌恶拘束,而且比较钻牛角尖,只和喜欢的人相伴,做.爱做的事,他当了慧时便是如此。 沈舟颐虽使阴招儿是强项,但确实难以适合在朝政中争斗。他对那些政令十分冷漠,甚至不屑一顾,他之前就想跟她云游四海,现在仍坚持这个想法。 戋戋认命地伏在他手背上,柔弱若一朵花,“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我都听你的,你带我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沈舟颐直击心灵,“那你还爱晋惕吗?” 戋戋倏然抬眸,沈舟颐正认认真真凝视她。 他最关心这个问题。 “爱,” 她犹豫片刻,才说。 染指珍珠 第108节 “晋惕为我牺牲良多,我一时半会儿无法淡忘他。但我身子永远都给哥哥,我永远只做你妻子。你不必担心我会做什么逾矩之事,我是甘愿留在你身边的。” 她能给沈舟颐甜蜜、恩爱、夫妻之情……他盼望的一切她都能予他。 她给沈舟颐足够安全感,盼望他也履行诺言,把植物人晋惕救活。 沈舟颐俯身下来,捧起戋戋雪腮细致吻吻。“那我们的交易还能继续。” 戋戋深沉道,“等孩儿生下来,求求帮我救活晋惕,让他好好去过他的日子。他很无辜。” 沈舟颐未答,继续方才话头,“你爱晋惕,那你爱我吗?半点都不?一辈子不能和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戋戋很遗憾吧?” 戋戋道,“哪里遗憾,爱情和姻婚是两回事。我与世子妃无缘,也攀不起高枝。” “是么,戋戋莫要回避我问题,” 沈舟颐发丝痒痒垂在她起伏的胸膛间,刮着她脸,“我问,你到底爱不爱我?是爱我多些,还是爱晋惕多些?” 戋戋心脏咚咚,主动搂住他脖子,“我有了你孩子,自然爱你多些。对世子爷的那种爱,更类似于亲情。” 沈舟颐闻此神色稍霁,她人她身她的孩子,他到底三样都要。 “那我要是还不放心呢,” 他眸底微微闪着冷色光芒,这辈子所有心智都被他拿来谋夺她了, “我要是让你这一辈子都不和晋惕相见,也不踏出垂花门见任何一个陌生男人呢,戋戋是否答应?” 他要她画地为牢。 “你的爱必须半点杂质都没有,涤清爱晋惕那部分,完完全全爱我。” 戋戋干巴巴眨几下眼,反问,“那你应承我救晋惕么?” 沈舟颐信誓旦旦,“只要你应承我,我也会应承你。” “好。” 只是轻飘飘一声,由戋戋的双唇道出来却掷地有声。她依恋抱住沈舟颐腰,把脑袋埋进他衣襟间,涩然, “我任你处置。以后我也会每天多忘记晋惕一点点,直到完全忘记他这个人。这交易算有诚意吗?” 沈舟颐终于满意,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 “有你这句话,等孩儿落地那天,只要晋惕鼻子还能喘气,我立马去救醒他。” ……但你要跟我走,我带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生生世世你只能是我妻子。 戋戋小羔羊似地窝在沈舟颐怀中,缱缱绻绻,如他所愿,把所有爱都给他。 即便是一张毁容面,她也痴吻千万遍。 两人的契约,无形中又加深数层。 “哥哥~” 她叫得醉人肠骨。 沈舟颐眸色一暗,欲拨开她衣衫,蓦然想起她还怀着身孕。 “不要勾我又不给我。” 戋戋嫣然巧笑,“我便是如此,你奈我何?” 她越发大胆,柳枝般手指从他下颌线滑过,轻飘飘似一根羽毛,这种又痒又沙沙的感觉最折磨人。 “你自己找。” 沈舟颐唇角温柔荡起弧度,捧着她的头把她亲到腿软。有着身孕又怎样,他照样有办法反击她。 · 忽忽数月过去,晋惕一直在魏王府中安静躺着。每日都是赵鸣琴和魏王妃伴在晋惕身边,喂饭擦身子。 赵鸣琴怕晋惕睡得太久导致肌肉萎缩,时常为他松动肌肉。 这一过程难免肌肤之亲,赵鸣琴感受到曾经丈夫坚实的胸膛,怦然心动。 戋戋有时也来探望晋惕,但机会稀少。一来她已答应沈舟颐不再与晋惕接触,探望只限于两月一次。 二来,魏王妃深深怨恨戋戋,认为戋戋是红颜祸水,害人匪浅,拒绝戋戋进王府大门。 邱济楚这头,忙着新药铺的事。 他想让沈舟颐重新来药房帮忙,盼着斯人身体赶快好,主要是把腿治好。 沈舟颐却答应了戋戋先治脸,几个月来他右眼视物之力大有进益,那些被烫伤的死皮也基本褪个遍,唯有分界线处还隐隐发白。倘若从暗处看,面目基本和常人无异。 沈舟颐每日外出走路,练习腿脚。戋戋肚子鼓得越来越大,出门越来越艰难。她想吃什么玩什么,沈舟颐顺便帮她捎来 戋戋晓得了,沈舟颐之前就是装,装可怜装无辜博她同情,其实他确实有办法自救,全看他自己有没有生志。他耍手段留下她不说,害她白白为他流了那么多眼泪。 戋戋害喜厉害,浑身难受,半夜常常难以入睡,惊悸,做噩梦,腹中孩儿也总乱动。 沈舟颐衣未解带在旁陪侍她,哄着她,她喜欢吃酸柑橘,他第一时间剥好皮送到她嘴边。 她欲大小便溺,他也不让她辛苦冒着风寒到溷轩去,都是把夜壶送到她跟前,戋戋解决后再由他端出去倒掉。 怀个身孕沈舟颐显得比她还紧张,戋戋洗澡时无法弯腰,也皆是沈舟颐一应为她擦拭的。 戋戋想沈舟颐确实是个不错的下人,她和孩子这般折腾,即便花钱雇的老妈子也要厌烦,沈舟颐竟每日和颜悦色,似有无穷无尽耐心。 惊悸辗转时,沈舟颐依偎在她枕边,为她读一些民间传说故事,内容往往是猎奇的。他嗓音好听,读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戋戋听得高兴,半晌便能顺利入睡。 他们的孩子,就快要降世。 戋戋有些抑郁,担心自己临盆之时会血崩而死,或患上其他恶疾。 沈舟颐握住她双手跟她保证,这段日子他会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临盆让她没有一丁点危险。 沈舟颐医术精妙,妇人一科也有钻研,他既说让她们母子平安,他做得到。 “哥哥的脸越来越好看了,” 戋戋凝神,点点笑容挂在唇角, “腿脚也越来越好使了。” 沈舟颐打趣道,“爱舟快降世,我可万万不敢还顶着一张丑脸。” 爱舟? 戋戋疑,“是孩儿的名字吗?” “是了。” 沈舟颐专注地点头,“爱舟,贺爱舟,无论女孩男孩这名字都用得。” 贺爱舟的意思,贺若冰永远爱沈舟颐。 戋戋叹道,“你居然不让她姓沈。” 沈舟颐摇摇头,舟爱贺吗?且遑论名字本身难听与否,“舟”没有任何条件也会爱“贺”,但“贺”却需要时时提醒才会记得爱“舟”。 所以他要给孩儿取名,贺爱舟,以后每当戋戋唤孩儿名字时,都会叫爱舟,爱舟……每唤孩儿一次,便多爱他一次。 沈舟颐很知足,很满意,他觉得这个名字几乎完美。 他怜然拥抱着戋戋,她和孩子就是他的全部。 他不能没有她们。 戋戋见沈舟颐兴致这么好,附和两句,也觉得这名字还行。细细品来,似乎是比简单粗暴的“虎儿”更好听些,更有涵养些。 她从前还给虎儿绣过虎头鞋呢,当时以为自己的孩儿遥遥无期,没想到转眼就要临盆了。 她还得给爱舟也绣一双。 第92章 尾声 又过去些时日戋戋肚子越来越大, 距离预定临盆日期只剩寥寥几天。 姚珠娘辞去外面活计,专门在贺府中照顾戋戋起居。当然她也只能跑跑腿,细致的活儿都由沈舟颐一力负责, 事必躬亲, 姚珠娘无法靠近。 戋戋怨恨这亲娘, 当初是姚珠娘重男轻女将她贱卖,才催生出后面一连串的糟心事,对姚珠娘爱答不理。 姚珠娘难以从戋戋那里讨得好处,只得去求姑爷。谁都知道沈舟颐脾气好, 待人和蔼可亲又没架子,姚珠娘试图从沈舟颐那里讨些好处。 然而现在沈舟颐俨然就是妻管严,对戋戋的话唯命是从。戋戋叫他远离姚珠娘, 他便真不理。那副冷淡模样, 拒人于千里之外。 姚珠娘求遍了女儿和女婿都徒然无果, 无可奈何, 唯有沮丧地在贺府当个老妈子。 亲生女儿戋戋虽在富贵之中,却跟姚珠娘没半分关系, 那泼天富贵姚珠娘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也算她当年卖儿鬻女、重男轻女的报应。 贺老太君自从与戋戋冰释前嫌后,也盼着戋戋平安生产,贺家好歹混个四世同堂。 天气清朗又闲暇时,贺老太君拄着拐杖, 来桃夭院陪卧床的戋戋说话解闷。 贺敏残废已久, 侍女把贺敏推过来让戋戋看看这亲哥哥。贺敏和沈舟颐的伤势很类似, 却没沈舟颐幸运, 那副嘴歪眼斜的样子, 端端这辈子都没法当个正常人了。 都是沈舟颐造的孽。 戋戋心里暗暗叹。 想当初他们的第一次, 便是沈舟颐巧利用贺敏, 逼她就范…… 若雪为邱家妇,虽住在邱家,回娘家也很勤。她生过虎儿,对女子临盆之事颇有经验,几日来常常掩起房门传授戋戋一些秘诀。 戋戋夫婿本身就是大夫,还是临稽首屈一指的名医,哪似邱济楚那般浑浑噩噩,娘子生产就知道干着急,想来沈舟颐不会让戋戋有事。 无论贺老太君和若雪来得多勤,最经常伴在戋戋身边的还是沈舟颐。 戋戋即将分娩,沈舟颐几乎整夜整夜守在她身边,不眠不休,她想要什么他总是第一时间递给她。 另外沈舟颐也对戋戋的安胎药进行了调整,帮她在生产前最后这段日子里过得舒服些。 戋戋与沈舟颐十指相扣,他的手每每冰凉。 生个孩子,他比她紧张一百倍,几乎快到走火入魔的程度。 染指珍珠 第109节 “你定然会没事,” 沈舟颐伏在她床边,一遍遍重复, “戋戋,你和孩子定然会平安。” 戋戋奇怪,她也没问,他莫名其妙说这些干嘛,是安慰她还是安慰他自己? “哥哥怕了?” 沈舟颐沉吟未决,“戋戋怕吗?” 戋戋摇头,“我不怕,当初我决定留下这个孩子时,就知道会有这一关的。事到临头,我期待,怎会害怕。” 沈舟颐倒抽口凉气,毫白指尖微有颤抖。他墨黑眸子对向她,似蕴藏有深深的担忧,深深挚挚说, “戋戋,我怕。我怕失去你,我怕让你生孩子是害了你。戋戋,我后悔了,如果重来一次咱们宁可不要孩子,也不要让你承受这般苦楚。” 戋戋眨眨眼,故作轻松,“舟颐哥哥前两天还兴致勃勃给爱舟取名,今日就不想要了吗?” 沈舟颐语塞,垂垂眸子,终是长长一声叹。 他当然也爱爱舟,但得是在戋戋平安的前提下。 虽然他有八.九成把握叫戋戋和孩子平安,可毕竟还有两成失误的风险。 万一戋戋出什么事…… 他把自己这条命赔给她都不足以悔恨。 “要爱舟,更要戋戋。” 沈舟颐轻轻伏在她高隆的腹部, “戋戋,生辰那日你一定都要听我的,我叫你用劲儿你便用劲儿,我叫你呼气你便呼气。必要时,我可能还会在你头上扎几针,减缓你痛苦,或者让你咀嚼些清神志的草药。你只消记得,天塌下来都不用怕,我会一直在旁边替你扛着。” 大宅院中主母想害死小妾,或小妾想陷害主母,常常会在对方临盆时发难,买通大夫或接生的稳婆,蓄意将孕妇闹得血崩,活活憋死,丈夫还蒙在鼓里,白白损耗人命。 可沈舟颐不一样,他是戋戋丈夫,也是大夫、接生,生孩子时他必然全程守卫她,外人只是辅助,都得听他安排。 没有人可以暗害到戋戋。 他会尽力保住她和孩子的安危。 …… 终于熬到临盆那日,大雨如注。 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池塘里,激起一片片汹涌碎沫。铅云低垂,黑燕低旋,隔会儿响起闷雷,将紧张的气氛加重。 贺家上下所有人精神紧绷,守在桃夭院避雨的鹅颈长廊里。 贺老太君拄着拐杖,不断擦拭额前冷汗。若雪和若雨也从娘家回来了,陪在贺老太君身边。邱济楚忙里忙外地烧水、煎药,以备不时之需。 丫鬟们进进出出卧房,端出带血的手帕和血水。 戋戋的闷哼声断断续续传出来,混杂着沈舟颐低低呼唤。 过程远比沈舟颐想象的要顺利得多,戋戋身体本健康,有孕期间又不曾受过惊胎,唯有一次误食雪葬花,还被沈舟颐用自己的血完全解了毒,因而有力气生孩子。 加之沈舟颐施针如神,分娩过程中给戋戋用了少量麻沸,让她在保持清醒情况下感受不到疼痛。整个过程虽小有挫折,但十分平安。 爱舟诞生了,是个浑身皱巴巴的女婴。沈舟颐将女儿妥善处理好,才告知外面等候的众人,母女平安。 贺老太君等人对小爱舟疼惜得不像话,邱济楚和若雪他们也在,若雨和夫婿凑上前去,闹哄哄的,谁都想看小小姐一眼。 戋戋则累得晕了过去。 她好辛苦,秀丽脸颊沁着细汗,略带憔悴,发丝也蜿蜒贴在脸颊两侧,被汗水浸湿,沉沉睡着,似乎刚才已经耗尽全力,连喝口水的精神头儿都没有。 沈舟颐怜惜无比,又自责无比,留下来为戋戋换掉血衣、擦拭身子,又将枕头垫得松软些,使她颈椎少承受些压力。 可惜她现在吃不下去东西,他只能小口小口喂她些水,润润她干涩的双唇。 只生这一个,只生这一个。 便生这一个他也后悔了。 沈舟颐握着戋戋的手,眼角濡湿。 戋戋迷糊睡梦中,感到周身虚脱无力,黏腻腻很是难受。 过去少顷,黏腻感消失了,一阵极其轻微的清风涌进来,令她舒服许多。 她躺在那人怀中,感到很安心。 她隐隐约约听见婴儿哭声,是她的爱舟吗?可惜她实在太精疲力尽了,想睁眼看看爱舟,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有人给她喂些温水,戋戋神志稍稍清醒。又磋磨半晌,太阳穴疼痛如裂的感觉消失,她一阵酣畅淋漓。 再后来,力气慢慢被凝聚起来,戋戋的呼吸逐渐均匀,缓缓睁开眼睛。 视线由朦胧变得清晰,第一眼看到的是沈舟颐。 他满怀担忧。 见她终于醒转,沈舟颐喜色,轻轻道:“戋戋!” 俯身亲下她额头,如风之轻。 “你没有真是太好了,咱们的爱舟是女孩,长得和你一样好看。” 戋戋扯出个苍白微笑,手臂作势要扬起来,沈舟颐立即会意,将裹了好几层的小爱舟抱在她身畔, “你看看,咱们女儿。” 爱舟小眼眯成一条线,还不太会睁眼但可可爱爱的,惹人喜欢。戋戋打叠精神,爱溺地贴了贴女儿。 这是从她肚子里掉出来的肉吗? 她有些恍惚,一时还无法相信自己也是当娘亲的人。 沈舟颐早为爱舟备好婴儿床,精精巧巧一个木质摇篮,所有棱角都被削去,看上去温馨又可爱。 “她有了她自己的床,以后我俩又可以单独睡在我们床上了。” 此时屋外大雨正好停休,房檐滴答滴答地坠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乌云排开,天朗气清,躲在乌云后的太阳遥遥露出来,薄薄日光隔窗射进屋中,洒下一道彩虹。 房檐下,鸟语啁啾。 暖融融,安安静静,和和谐谐。 戋戋逗着小爱舟,疲累的脸上略略现出悦色。她痴痴望着沈舟颐,嗔怪道,“我拒绝女儿将来给你带,否则你肯定也把她教成医痴。” 沈舟颐笑笑,“医痴不好吗?” 戋戋摇头,“一点不好,” 他无辜抿了抿嘴,“你和你若雪姐姐一样,都喜欢书香门第。但……” 轻轻揉揉她脑袋,“怎么都好,都听你的。” 只要她不把他扫地出门,只要她不带着他的女儿去投奔晋惕,什么都好说。 沈舟颐将爱舟妥善放在婴儿摇篮里,拿来糕饼和水,扶着戋戋起来,略略吃一点东西。 她身体仍然很虚弱,须得极其缓慢地进食才行。粥是方才邱济楚熬的,五谷熬得稀烂,戋戋嚼两下就可以直接咽下去,跟喝黏糊糊的水同样。 沈舟颐从背后圈着她,当成她的着力点。戋戋懒懒困困,口中粥微甜。一个喂,一个吃。 最大的关卡都被他们闯过去了,沈舟颐难免有点恍惚,以后,他和戋戋就是幸福好日子了吧? · 小爱舟可爱,她爹她娘是肤白又高挑之人,小爱舟自然也生得好看。虽尚在襁褓之中,亦能看出来将来是个美人胚子。 贺老太君荣升为太.祖母,对小爱舟爱难释手,恨不能一天到晚抱着。 虽戋戋与贺家并无实在血缘关系,贺老太君仍把小爱舟当成亲曾孙看待。 这些年来贺家惨事多而喜事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添丁进口了。 若雪的孩儿虎儿姓邱,到底非是贺家人。唯有爱舟姓贺,曾辈里第一个孩子。 大皇子闻沈舟颐喜得贵女,命人送来大批大批贺礼,趁机问沈舟颐伤势好全了没有,何时来太子府述职? 沈舟颐和大皇子约定,在戋戋出月子那天。 他无心仕途,更无心参与到复杂的皇位争夺中,此节早晚得和大皇子说清楚。 沈舟颐毕竟是新手父亲,许多照料孩子之事尚不分明,拟请个奶妈妈来。 邱济楚在旁打趣道,“何须请奶妈妈,照顾孩子我门清。” 当初若雪坐月子时,虎儿的吃喝拉撒都由邱济楚一力完成。 沈舟颐半信半疑,“好,那可劳烦济楚兄。” 沈舟颐医术上的造诣比邱济楚多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他平日爱读书,学问也比邱济楚深厚,还从没向邱济楚讨教过。 邱济楚洋洋自喜,拍胸脯保证道,“包在我身上。” 于是兄弟俩一天到晚围着孩子转。 托沈舟颐的照顾,戋戋恢复得很快。有那些男人伺候孩子,戋戋和若雪乐得清闲。 有时戋戋在房中练练字,研墨之时沈舟颐过来抱她,细腻吻着她脖颈,喷洒热气。 瞧他那低垂的眼皮,颓废之神色,像被孩子折磨得惨了。 戋戋忍俊不禁,被沈舟颐弄得浑身痒痒,躲避连连。 沈舟颐偏要粘着她,求她啵啵嘴,亲亲他,好让他得些精气神儿再去伺候爱舟小祖宗。 戋戋甜净笑,对着沈舟颐唇瓣轻轻沾一下,敷衍得紧。 沈舟颐不满,绷着嘴角,“你便是这么敷衍你夫君的吗?” 戋戋无辜道,“你还要怎么样啊?” 沈舟颐对准她红彤彤双唇,啵了一下又一下,逐渐加深,吻的时间也逐渐延长,气氛变得旖旎。 他手臂缠在她腰上,喃喃道,“戋戋,我好想你。” 那语气像只落败的小猫,甚是讨怜。 染指珍珠 第110节 戋戋,“我不是日日都在你身边?” 沈舟颐把下巴往她脖颈深处埋了埋,吮吸她身上温热的气息。 好想你……缺个要字。 从戋戋怀着身孕逃往北地开始,他们就没亲近过。 他已经快忘记她身子的美妙滋味了。 只可惜现在戋戋身体还很虚弱,无法经受那事,这些个浅尝辄止的吻权当隔靴搔痒。 戋戋被沈舟颐摆弄得手中毛笔晃晃,砚台险些打翻。 她只好弃了练字,与他和衣卧在床帐中。 “哥哥。” “爱舟呢?” “刚哄睡了。” “那,” “那戋戋现在是否可以哄我入睡了?” 戋戋没停休地亲着他。 这样哄还不足够吗? 沈舟颐略略露出满意的神情,但她力道还太轻太小。 “让我教你……” 戋戋与他肌肤相亲,蓦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沈舟颐答应过她,待爱舟降世,就把无辜沉睡的晋惕救醒。 现在,他是不是该履行诺言了? 戋戋手臂蓦然僵了僵,正正经经扳住沈舟颐的肩膀,制止他下一步动作。 沈舟颐见她忽然如此严肃,也是一愣。 “女儿给你生了,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事吗?” 第93章 尾声 沈舟颐的好兴致一瞬间被打得稀烂。 为何, 她总要在他们亲热时提晋惕? 他沉吟了半晌,说:“当然。” “你要我救晋惕,我自当履行诺言。但戋戋妹妹可也别忘记许诺我的事。” 沈舟颐爱恋地掐了下戋戋雪腮。 交易是双方的。 他救晋惕的条件并不仅仅让她生下女儿那么简单, 他要她忘记晋惕, 每天多忘记一点点;习惯去爱他, 每天多爱他一点点。直到她对他是完全纯粹爱,对晋惕完全的视如陌路。 她这辈子都要死心塌地做他老婆,无论她此刻心里想的谁。 戋戋伏靠在沈舟颐胸膛上,脸颊暖暖地蹭着, “知道,我会叫哥哥满意。” 沈舟颐没什么表情,手探入她单薄的裙内, 指尖一点点微凉, 就能引起无限热量。 戋戋浑身颤了下, 终是换作笑颜, 缱缱绻绻迎合他。 …… 爱舟诞生后的第五日,沈舟颐去救晋惕。 彼时爱舟情况已稳定, 每日有专门的奶妈妈喂养,不再需要沈舟颐寸步不离照料,沈舟颐终于得以抽身。 戋戋和沈舟颐一道往魏王府去。 戋戋知道蓦然入府必定被守卫拦下,便提前送一封小信给赵鸣琴, 让赵鸣琴代为通融。 左右他们入府又非是与人为难的, 而是救晋惕性命。 赵鸣琴并不知道晋惕就是沈舟颐毒害的, 听说晋惕有救, 自然喜出望外, 立即将此事告知魏王妃, 希望魏王妃敞开大门——自己却不见戋戋。 原因无它, 只因戋戋身边还跟着沈舟颐。知慕少艾的年纪里,赵鸣琴曾经有那么一端荒唐时光,爱慕过沈舟颐。 如今再见,十分尴尬。 戋戋理解赵鸣琴的难言之隐,便和沈舟颐单独去见魏王妃。 魏王妃对戋戋夫妻二人恨之入骨,儿子本是好好的世子,国之栋梁,全毁在这一男一女手中了。 奈何儿子性命垂危,天底下除沈舟颐之外无第二人有此神术,魏王妃只好容许这对男女入府。 沈舟颐不缓不急在府中踱步,态度冷淡又倨傲。虽身处显赫的王府重地,亦无半分奴颜婢骨之色。 晋惕就这么跟僵尸似地睡一辈子,于沈舟颐有百利而无一害。他须得叫魏王妃明白,是魏王府求着他救儿子,而非他求魏王府。若惹他心神不爽,随时他都可以拂袖走人。 戋戋十分害怕沈舟颐那股散漫劲儿,更怕他临时借故翻悔,便哥哥长哥哥短的,一路缠缠绵绵挽着他手臂,厮磨个不停。 她也得叫他安心——安心救晋惕吧,救活了晋惕她也是他的,不必有任何顾虑。 魏王妃见此,恼怒愈甚。 呸,狗男女,还敢在魏王府亲热了。 待救活子楚,必定将这对男女千刀万剐泄愤。 魏王妃命人带沈舟颐和戋戋来到晋惕沉睡的屋室,沈舟颐动手翻了死鱼般的晋惕两下,评估晋惕身体状况,片刻说, “可以救。” 他需银针,清水和烈酒。 还要闭门、焚香,和府中绝对的安静。 魏王妃黑着脸命人准备。 她不放心把儿子交到仇家手中,欲亲眼看着沈舟颐行医。 沈舟颐冷冰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王妃可要想清楚。” 戋戋素来知道沈舟颐傲气,欲上前劝一劝,却被沈舟颐戾目一剜,仿佛下刻就会说出“戋戋,我们走”。 如今晋惕这副半死半活的模样,唯有破罐破摔。 房门紧闭,魏王妃退到屋外去。 魏王妃暗暗命卫兵围住戋戋当人质,但凡沈舟颐敢对晋惕下手,她先宰了戋戋这贱丫头再说。 时间缓慢流逝,魏王妃焦灼难宁,恨不能立即冲进去看看儿子的状况。 戋戋却绝对相信沈舟颐医术,双臂交叉,靠在朱漆柱前闭目假寐。 有什么好担心的? 当初沈舟颐既然没直接要了晋惕性命,而只是叫他睡过去,想必有解救之法。 更何况,她和他有言在先。 若沈舟颐救不活晋惕,那他们之间的交易也便成为一纸空谈。 魏王妃没有撒气阀门,便怨怼戋戋, “我儿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遇上你这么个女人!他为你把好好的世子妃休弃了,大龄不娶,屡次为你上战场出生入死,甚至连世子之位都可以不要,陪你到蛮荒漠北去!而你……脚踏两只船,水性杨花,和你家禽.兽表兄勾搭在一起,还诞下孽种祸根,枉顾人伦,当真好一个薄情女子!” 戋戋静静听魏王妃辱骂,闭合双目,无动于衷。 是她对不起晋惕,她承认。 而且这对不起,今生都无法弥补。 她亦身难由己。 良久良久,卧房的门才打开。 魏王妃倒抽口凉气,连忙带人冲进去察看晋惕的情状。晋惕浑身上下被裹满纱布,纱布下是厚厚草药。密密麻麻的针扎遍他四肢百骸每一个穴位,俨然似个刺猬。 魏王妃悲呼一声,“子楚!” 晋惕直挺挺仰在床上,面色惨白,微微有意识,喉咙里咕哝咕哝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显然被折磨惨了。 魏王妃眼眸猩红,这么多针,还以为沈舟颐暗害晋惕,一时三刻就要把沈舟颐拿下。 沈舟颐不卑不亢问:“您想让您儿子死吗?现在拔针,他立时咽气。” 王妃张口结舌。 沈舟颐把王府从宫里请来的太医叫过来,写下几张房子,指点太医何时拔针,何时施药,又何时再扎针。 “晋惕体内雪葬花的毒素三年之内不会再犯。我已把他性命吊回来,至于后面,寻常医者也能医,便不属我左右的范围了。” 他终究不大情愿救晋惕这情敌,虽救人,却只救一半。 戋戋擦了擦眼角急泪,也想进去瞧瞧晋惕,沈舟颐却默默把她的手拽住。 “娘子是否不再适合与晋惕相见?” 他提醒着她,五指如钩,牢牢禁锢住戋戋。 “哥哥,” 戋戋哀然,娇气求沈舟颐, “晋惕有意识了,我就和他说最后一句话,此生最后一句话。” 沈舟颐眉眼间暗云氤氲,显然不大配合。他冷硬着心肠,半晌没吭声。 戋戋遂踮起脚尖,轻吻他的唇。 啵了一下,两下,三下……这种伎俩她从前就用过,故技重施。 “夫君,我求求你。” 染指珍珠 第111节 嗓音比水还软。 招式虽然老套,胜在管用。 沈舟颐蹙眉,重逢过后,他甚是见不得她哭……虽然这滴眼泪非是为自己流的。 他无可奈何,“好吧。就看一眼。” 松开她手腕。 戋戋重重点头,来到晋惕卧房里。 晋惕模样好惨,浑身扎满了针,像僵尸,又像刺猬。 晋惕唯有眼珠能动,木然转向戋戋,喑哑的喉咙艰难发出,“戋戋……戋……戋……” 长达九个月长期沉睡,使晋惕已经忘记怎么说话了。 他唯一死死记得,便是她的名字,戋戋——曾经呼唤过无数次,已经融入他血液中。 戋戋听晋惕能说话,心中欣慰,半跪在他床头答应,“世子,是我。” 她抚摸了一下晋惕僵硬的面颊,鬓间冰凉珠花,正好垂在晋惕额头上。 晋惕痴痴感受着。 他能感受到她关怀,她的同情。 可惜他却不能扬手抚抚她,搂搂她。 他痴儿似的,喉咙发出模糊不清声音。 “你别走。” 晋惕挤出这么一句话,哭了。 他的意识既然苏醒过来,就万分不愿意与戋戋再分离。 与戋戋生离,莫如就此死了好。 戋戋咽咽喉咙:“世子爷,你该多休息,不要过度用劲儿说话。我夫君已经救了你,你几日后会恢复如初的。” 她夫君? 晋惕剜心似地疼。 是沈舟颐吗? 饶是神志模糊,晋惕也能猜出戋戋是为救他命才委身给沈舟颐的。 否则,他焉会输给沈舟颐? “戋戋……你莫要委屈你自己,好吗?” “我没有委屈我自己。” 戋戋强调道, “世子爷,我爱他,我是自愿嫁给他的。我们也已经有了孩子,你以后便忘记我吧。戋戋祝你身体康健,千秋万岁。” 晋惕剧烈咳嗽,悲伤几乎溢出来。 门外有谁? 她是故意要给谁听,才如此说的吗? 他不相信她会爱上别人,毕竟他们曾经那么地好,那么地好。 戋戋还欲再说两句,门板却已传来轻轻的两下叩击。 是沈舟颐在提醒她,时间到了。 戋戋敛敛神,飞速调整情绪。她最后道了句“世子爷,您好好修养”便离去。 晋惕愣愣躺在原地,比吃苦胆还苦。 她为何那么傻。 和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过一辈子,会幸福吗? …… 沈舟颐见戋戋出来时,泪痕隐约,竟似有些伤情。 他很不舒服,感觉自己是棒打鸳鸯的恶人。心头缺失一块,那种自责和愧疚感又将他淹没。 “戋戋……” 沈舟颐开口,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她, “你刚才和晋惕说了什么?” 戋戋道,“晋惕喉咙还哑着,我嘱咐他注意身体,别的什么也没说。” “哦。” 沈舟颐找不出更多话。 愣愣的,仿佛他也变成植物人了。 空气一时在二人之间凝滞。 戋戋默默走到他面前,“走吧。” 拉着沈舟颐的袖子,沈舟颐却站在原地没走。戋戋略略茫然,不知何意,还以为他在王府还有其他要事。 “戋戋?” 他欲言又止。 “嗯?” 沈舟颐哀叹一声。 戋戋迷惑,他刚才还一副冷硬心肠。 “晋惕苏醒了,你还愿意跟我回去吗?” 他语气很慢很慢,夹杂着恐惧的颤抖。他生怕她落泪,生怕她不情不愿,更怕她说“留在魏王府”。 曾经满以为找回的生命快乐,在这一瞬间又土崩瓦解了。 明明有悲伤,却隐忍不发。 戋戋见沈舟颐那副伤情的样子,骤然心软。 自从北地回来之后,尖刺只是沈舟颐外表,他内心不堪一击,碰上点小事便十分敏感,尤其是与她相干,或者与晋惕相干的事。 “我刚才和晋惕说,我爱你,” 戋戋深呼一口气, “我没有敷衍,我是说真的。” 爱舟都生下来了,她还能怎样。 “虽然是交易,但与舟颐哥哥交易,也令人十分快乐。” 沈舟颐闻此,脸上微微现出点亮色,仿佛方才垂垂欲死,被戋戋三言两语唤回了活气。 “你能这么说,比亲手救我性命还让我珍惜。” 他靠近上前去,湿热的唇扫过戋戋耳根,在她光洁颈部留下一个深情且轻浅的吻痕。 “娘子~” 戋戋眼睫闭上,依恋享受着那个吻。 “我们走。” 她主动拉住沈舟颐的手,从魏王府离开。 这一次她背影没再顾盼犹豫,与过去正正经经做个告别。 无论怎样,她以后生命中就只剩下沈舟颐一个男人了。 沈舟颐任由戋戋拉着,这种被她牵手的感觉真好,握着她的小手像握住全天下,令他无比心安舒服。 他加快一步,赶上戋戋,反握住她。 “是呀,得快点回去,否则就赶不上给爱舟喂奶了。” 夕阳西下,蔷薇色的碎云中洒下温暖而馨祥光芒。并肩行走两人影子越拉越长,天色虽越来越暗,但两人之间的温度俨然在上升,越来越暖…… 沈舟颐搭在戋戋腰间的手显得那么自然,俊脸压下去,对上戋戋无限羞涩。 “别靠我这么近嘛,” 戋戋大眼睛扑棱棱眨着,声音小到自己都难以听清, “……孩儿他爹。” 沈舟颐一怔忡,随即捉过她双手来,十指与她急不可耐地交握在一起, “你说什么嗯?” 戋戋忸怩着,缄默着。 沈舟颐清朗一笑,“戋戋也知道害羞啊,你从前躲我躲得跟小猫咪似的,好像我把你怎了。” 戋戋嗔怪,“莫要乱说呀。” 他从前对她本来就不算特别好,她自然要躲他避他,难道还怪她么? “那哥哥以后对我好点。” 别以为没有晋惕,沈舟颐就能高枕无忧了。把她惹急了,她照样撂挑子不干。 “我当然对戋戋好,戋戋和爱舟就是两位祖宗,我必定把您二位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戋戋咯咯直笑。 他道,“这样总行了吧?” 戋戋伸出一根手指,婉转指指沈舟颐。 “你说真的吗?” 染指珍珠 第112节 “比真金还真。” 沈舟颐莞尔,压低声线,“那么现在呢,孩儿她娘,是不是打道回府?” 戋戋涌起潮红,孩儿他爹,孩儿她娘,这称呼仅仅是她方才随意起的,让沈舟颐一叫,竟叫得如此缠绵悱恻。 “讨厌啦。” 她捂嘴低低笑着,一溜小跑开。 “戋戋,你跑什么?” 沈舟颐喂喂叫了她两声没答应,只得拔足去追。他腿上才刚好,可不如她身姿灵巧跑得快。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是正文完结,明天早上九点开润润,么么哒 第94章 尾声[正文完结] 爱舟雪嫩嫩肌肤, 胖乎乎小脸,躺在婴儿篮里跟一团白玉豆腐似的,甚得贺家全家人极度宠溺。 当年戋戋也是受宠的, 俨然贺家掌上明珠, 爱舟与她相比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雪时常带儿子虎儿回娘家, 虎儿和爱舟出生只相差几个月,将来他们长大了,可以一起玩,一起读私塾, 做对青梅竹马好……朋友,却别再做兄妹。 只因戋戋对兄妹这两字有些阴影。 沈舟颐道,“你是在暗戳戳指我呀?” 戋戋诚恳, “是的, 某些兄妹虽名义上叫兄妹, 却并无丝毫血缘关系。某些哥哥动了阴暗之心思, 处心积虑开始搭桥铺路,破坏妹妹良缘, 不可谓不煞费苦心,表面上还装作云淡风轻。这样的哥哥我可怕极了,虎儿和爱舟将来是最好朋友,万万莫做什么兄妹。” 沈舟颐幽怨。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 发现无言以对。 “莫要对兄妹有偏见好不好啊。” 又说, “你怎能担心这些事情啊, 爱舟是咱们女儿, 将来她喜欢谁就嫁给谁, 看哪个混小子敢对她无力, 我第一个不答应。” 戋戋黠然:“就怕是跟你一样的混小子。” 沈舟颐笑了, 笑得有几分深意。 “戋戋?” 掐掐她雪腮, “你话里话外还是骂我。” 戋戋嘿嘿。 “若再重生一次,我必定弃饮孟婆汤,提前预料到你的伎俩,叫你再不能得手。” 沈舟颐:“休想。”喉间起伏,那笃定的神情仿佛在说,你弃喝孟婆汤我也能把你找回来,无论几生几世。 夫妻俩浅啵一口,似蜜柑甜。 …… 满月酒那日,贺府张灯结彩,邀请很多宾客,一片热闹喜庆的海洋。 月姬带着夫婿方生遥遥从夫家赶回来,他们夫妻二人近来做起贩茶叶生意,颇赚得些小钱,给戋戋和沈舟颐送不少礼物,还给爱舟带来一对纯银打造的长命锁。 月姬对着戋戋笑容满面,“恭喜夫人与公子喜得贵女!” 她从前在贺家为妾时就管戋戋叫夫人,后来虽把大小姐身份认回来了,这称呼也没改,仍是夫人夫人地喊戋戋。 但见月姬面色微微红晕,身形也比原来胖了许多,出嫁后日子过得甚为优渥。 月姬最感念的还是沈舟颐,沈舟颐一手放她弃贱从良,为人正室。沈舟颐本从前就是她夫主,又兼对她有再造之恩,在她心目中斯人已接近神的存在了。 戋戋抱着爱舟还礼,亦说几句吉祥话。 月姬左右逡巡两遭,没见着沈舟颐,问,“夫人,公子呢?” 沈舟颐往太子府邸去了,他之前和太子殿下约定今日会面,要把入宫当太医那桩事和太子说清楚。 戋戋告诉月姬,“沈舟颐办完了事就回来,应该能赶上席面的尾巴,我们留些残羹剩饭给他便好。” 若雪和邱济楚两口子一早就来帮忙准备席面,宾客络绎如流,贺老太君欢喜,就爱热闹。 子孙都围绕在贺老太君身边,老太君今日精神气也格外饱满,一整个上午与人攀谈,笑得合不拢嘴。 戋戋往库房清点贺礼,发现除去亲朋好友送来的之外,还有一份特殊的。 信笺上注明,此礼是遥遥从北地柔羌遣快马运来的,乃阿骨木王子对戋戋的歉疚,也是对于新生女一点心意。 自从柔羌对南朝俯首称臣后,两国边疆平静,再没发生过战事。如今阿骨木王子已晋升成柔羌之王,诸事缠身,人虽来不了,礼物却送到。 毕竟当初是他害戋戋中雪葬花毒,差点断送掉她们母女性命,王子一直对戋戋心怀愧疚。 戋戋收下那份礼,也原谅阿骨木王子,便当和他做个告别。 今后一个在北地一个在南地,一个是驰骋草原的柔羌王一个是深闺妇人,参商永别,她和他永无相见无日。 吉时已到,席面热热.火火地开始。 沈舟颐缺席,便由戋戋给宾客们敬敬酒。觥筹交错,贺喜恭维的浪潮一阵压过一阵,声喧震天,连贺府外都能听见里面动静。 幸福和喜庆中,却另有一人,站在贺府厚厚围墙之外,失神抚摸着青砖和苔藓,黯然神伤。 今日是她孩子的满月。 晋惕本来也想进去,和普通宾客似地入席,送份贺礼,再看看孩儿的。 转念想,戋戋不一定欢迎自己,而且她即将和沈舟颐白头偕老,明明是往火坑里跳,又有什么可道喜的呢? 想想便觉索然无味。 可晋惕又舍不得走,怅然徘徊在贺府之外,似落单之孤雁。 小小一座普通江南民宅,晋惕从没感觉围墙如此高大、冰冷过,隔绝他和戋戋今生的天堑。 晋惕就那么站在门口芭蕉树下,一连好几个时辰。冷风呼呼吹,把他身上的温度都吹散,他凉凉彻骨。 府中喧哗之声,却越来越煊赫。 细想来,他还莫如阿骨木王子,那异族王子尚能看开往事,大大方方送戋戋一件贺礼,他却不敢。 她叫他忘掉她,他如何能做到? 晋惕沉默像片影子,他站啊站,站了许久许久,他伤势才刚刚见好,本不该如此折磨自己。 他想,既然自己没勇气进去找戋戋,没准戋戋送宾客时出来呢? 满月宴总会结束的,届时他远远瞥一眼她俏丽身影也好。 直到晋惕站得腿快僵了,贺府内喧哗声才渐渐停休。 天可怜见,终于让晋惕远远看见了戋戋。她头戴抹额,模样清丽可爱一如从前,没半分当娘亲的老气。 晋惕心脏开始砰砰乱跳,躲在芭蕉树后瞪大眼睛,不忍错过她丝毫。 他年少第一次见到戋戋时就有种春心萌动的感觉,事隔经年,虽发生了各种各样窝心事,这份春心依旧有增无减。 戋戋曾经是他拼尽性命都想守护的人,如今,她却有了丈夫、孩儿,不再需要他守护。 晋惕屏住呼吸,本能靠近几分。 他不希望她发现自己…… 他看见戋戋一个个把宾客送走,沈舟颐回来了,她欢悦地朝沈舟颐奔过去,一把跳抱在沈舟颐身上。 沈舟颐亦抱着她转三个圈,两人缠绵在一起,身影交叠,吻了再吻,欢悦的气息几乎要从远处溢出来。 晋惕辛酸的泪也快从眼眶子溢出来。 他蓦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多余的,他本来以为戋戋被沈舟颐强迫,才与自己生生分离,如今看来并不是。 那日戋戋来魏王府探望他时,曾说她爱沈舟颐。 她确实没说谎。 那种纯真且充满真正幸福快乐的笑声,装不出来。 …… 沈舟颐回来后,跟戋戋简单交代了下太子府情况。 他已向大皇子言明不想参与朝政纷争,亦弗愿入宫做太医,为仆为奴。 他余生只守护戋戋和女儿。 但他可以给大皇子留下一个信物,若大皇子有事找他襄助,或急毒急病,他都会帮忙。 大皇子如今贵为太子,其实有心将沈舟颐封为太医,当做智囊,养在身边备用。奈何沈舟颐辞官之心极为坚决,大皇子无法强留,只得放斯人离去。 戋戋和沈舟颐互相搂着对方腰,步伐一致走路。 爽朗笑声,充斥整个天空。 以后,就全是他们的好日子了。 戋戋问沈舟颐今后有什么打算,他既不去宫里做太医,那么他要陪着她云游四海吗?还是老老实实呆在临稽,跟邱济楚一起合伙经营新店,做点本分买卖? 沈舟颐全然都听戋戋的,“戋戋想如何?” 平心而论戋戋更喜欢云游四海无牵无挂的生活,但为了爱舟,他们似乎留在临稽比较好。 “左右以后日日都要和哥哥在一起,我们到哪儿都会很幸福。” 她依恋着他,食指轻轻在他胸膛上打着钻儿,笑靥如花,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他们余生那么长,何必急于一时片刻做决定呢? 沈舟颐的呼吸深深浅浅落在戋戋脖颈上,暧然丛生,指腹似火焰,蜿蜒下移。他好想念她,虽然只离开半个晌午,却宛若一百年那么长。 戋戋棱角有致的珠唇,缓缓靠近沈舟颐。沈舟颐一手绕至她后方,一手加深这个吻。戋戋双手亦缠住男人腰,迷醉的双眼,缱绻情意。 他们就吻在芭蕉树下。 只是这棵芭蕉树,种在贺府围墙之内。 贺府周围共种有两棵芭蕉树,一棵在墙里,一棵在墙外。 染指珍珠 第113节 墙里芭蕉树下,夫妻二人缠绵悱恻拥吻着,微风拂过,摇动他们女儿的睡篮,满是一派温馨景象。 墙外芭蕉树下,却只有晋惕独自吞着苦水。 晋惕亲眼看到了戋戋与沈舟颐和睦恩爱,也亲耳听到他们温言软语。 一滴清泪从他眼中滑下,晋惕默默收回视线,像个被暴雨淋成落汤鸡的人,失魂落魄从贺府离开,越走越远。 晋惕感到史无前例的挫败,九个月,他睡去这九个月,沈舟颐究竟领先了他多少? 他再也不是沈舟颐的对手了。 晋惕痴痴怔怔来到小酒馆,要三大罐烈酒,一杯一杯,喝个烂醉如泥。 苦酒入喉,黯然销魂,五脏六腑都跟着苦。 小酒馆肮脏不堪,根本非是他这种世子爷该来。天已经黑了,晋惕昏沉沉倒在酒馆昏沉沉的烛光下,心情苦闷。 似乎身体被挖空,瞬间失去所有。 睡梦旖旎中,他浑浑噩噩睁开眼皮,竟然看到戋戋窈窕的身影。她仍然作少女时期打扮,一身桃花红罗裙,款款向他走来,贴在他耳边叫一声,“子楚哥哥。” 子楚哥哥,你什么时候来我家提亲啊? 前几天表哥想娶我,我让祖母帮忙拒绝了。 我只想当你的世子妃,我只要你。 子楚哥哥,子楚哥哥…… 晋惕猛然惊醒。 “戋戋!戋戋!” 荒凉的泪纵横在脸颊,他苦笑一声,捶足顿胸。 哪里有什么戋戋,戋戋正沉溺在沈舟颐温柔乡里呢,哪里会管他。 都是黄粱一梦。 酒保见他终于醒酒,小心翼翼过来提醒,“客官,我们店要打烊了。” 打烊? 晋惕缓缓回过神,但见窗外月明星稀,果然已经很晚很晚了。 他打个酒嗝儿,随便掏出一块银赏给酒保,沮丧离开。酒保说给多了,在后连连喊他,他也置若罔闻。 该会王府了。 可不知不觉,晋惕又走到贺府围墙之外、他白日伫立的那棵芭蕉树下。 他想最后摸一摸墙壁,冰冷也好,坚硬也好,至少……萦绕着她的气息。 他对着墙壁痴痴说,“戋戋。” 像个疯子銥嬅,傻子。 以后她就是别家孩儿的娘了,他最后一次喊她名字。 晋惕五指印在墙壁上,泪水滴答碎裂在手背。 越过高高围墙,墙内的芭蕉树。 戋戋推着爱舟的婴儿竹车,正在此处经过。 她蓦然感到一阵直击心灵的伤感,说不清缘由,怔忡停步。 是谁? 身边沈舟颐见她如此,眸中泛起柔静的涟漪,“怎么啦,娘子?” 他们一家三口刚刚赏过星星。 戋戋眸中闪烁晶莹,凉凉说:“未知怎地,忽然心好痛,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哭似。” “没有人在哭啊,娘子。” 沈舟颐从后面环抱住她,给她温暖,热源,以及安全感。他唇轻柔似羽毛地吻着她眼皮,戋戋被这股汹涌的爱意所吞没,再感受不到墙外悲伤,破涕为笑。 “夫君——” “如果有人在哭,一定是月里的嫦娥。” 沈舟颐指了指漆黑天空中,硕大月盘,哄着她,逗她开怀, “你看。她和后羿长久分离,参商永隔,难怪要哭的。我们却不用,我们比他们幸福多了。” 月亮也会流泪么? 戋戋点头,还是选择相信沈舟颐的话。 她凝神望了望不远处那株芭蕉树,树叶被夜风吹得微微震颤,长长叹一声。 沈舟颐摘下自己衣袍披在戋戋肩头,“夜凉了,娘子,我们回去吧。” 爱舟的竹车交给沈舟颐,他来推着。 戋戋手被沈舟颐牵着,最后回头望了那芭蕉树一眼。 两棵芭蕉树原本是一对,相生相对,却被围墙阻隔住,再深沉的目光也越不过围墙外面去。 沈舟颐略略责怪,以食指温柔地勾回她的小脑袋。 “娘子——” 他拉长尾音, “你到底怎么啦。” 黯淡的星光隐隐落在沈舟颐瞳孔间。 他委婉地提醒她,选择一个,就不要回顾另一个。 戋戋。娘子。 沈舟颐也在唤着她。 同样沉重。 戋戋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把收回来。 “对不起夫君,刚才……” 她挤出浅浅笑,给自己打圆场, “刚才走神了。” “没事的。” 沈舟颐揽住她肩,轻轻易易就原谅了她,和她一道回桃夭院去。 “回过神来就好。” 戋戋仰头,沈舟颐宠溺地撩着她额前碎发。 “嗯。” 两对脚印,一张婴儿竹车,终是越走越远,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至此完结啦,感谢追文的小可爱 戋戋和沈舟颐算是he,和晋惕是be,我喜欢那种不太完美,淡淡忧伤的结局,不知道写出来没有;后面是番外,比较甜甜,没啥糟心剧情。番外从周四开始更,隔天一更 隔壁《润润》已开,有兴趣小可爱可以去瞅瞅,大概是个比较糟心的火葬场文 另外介绍我几个预收: 古言与润润同风格的狗血梗《郎情妾意》《太子有悔》 奇幻《僵尸又又被道士欺负了》可爱懵懂小僵尸x又骚又狗道士 希腊神话文《被献给冥王之后》哈得斯x泊尔塞福涅 本章有红包~ 咱们隔壁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