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煞》 艳煞 第1节 《艳煞》 作者:风里话 文案: 【男主篇*前世】 昌平三十六年秋,秦王萧晏因城防图被侧妃叶照所盗,遂战死沙场,尸体被反贼悬于城楼。 是夜,有人欲夺其尸身未成,抱尸战死于城外。 平旦时分,秦王大军四面合围,活捉反贼。 原是一场请君入瓮。 至此,萧晏领四方兵甲,安定天下。 军中大贺,举杯相庆。 萧晏退左右,独自登城楼。眼前尽是那女子模样,终究拂扇挥去。 他已仁至义尽,终是捂不热铁石心肠。 一副假图予她偷去,他利用她一回,算是她当年潜在他身边谋取信息的一点回馈,至此两清,江湖两忘。 萧晏压下如麻心绪,摇扇出城,再不想她。 只想敬一敬护他尸身的英雄,亦感愧累其枉死。 * 月夜风寒,城外尚是血腥战场,白骨成山,鲜血染土。有蓬头稚女跌跌撞撞穿于尸体间,一具一具翻开,一声一声喊“阿娘”,最后跌在萧晏足畔。 “大人,您可见到我阿娘?” “何人是你阿娘?”月色下,银袍折扇的郎君面色寸寸泛白。 “叶照。”女童答,“两日前,阿娘说爹爹最爱干净,不惹尘埃,不能被风吹日晒,她要送他回家。让我等她。” “但是,到现在她也没回来。” 【女主篇*今生】 叶照重活一世,依旧是血卫营中最好的一把刀,依旧被当作暗子送到了秦王萧晏的身边。 踏入府门时,叶照扶稳袖中刀。 她想,今生她是来还债的。那个清贵病弱的男子,且得将他护好了。 断不能再如前世般,让他枉死。 前世,原是自己亲手害死了他。 * 王府庭院深深,水榭长廊设百花宴。 日头偏西,挑花堪折的郎君方才摇着扇子不情不愿应卯而来。 四目相视里—— 萧晏手一僵,扇子落在地上。 叶照低垂眉眼,避过他眸光,脑海中又想起前世里,他悬尸城楼的模样。 【孤女刺客vs温柔殿下】(殿下偶尔疯逼,随时黑化) 注: 1、双重生,全架空,私设多。1v1,he。 2、男主人前君子人后狗,疯逼起来连狗都不如。 3、本文80%防盗,防盗时间48小时,欢迎正版,感谢支持。 4、剧情线微虐,感情线双向奔赴。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照,萧晏 ┃ 配角:霍靖,萧旸,慕小小 ┃ 其它:接档文《传说中的帝后》专栏可戳 一句话简介:你是我前生未止的心跳。 立意:坚强,孤勇,忠贞 作品简评: 叶照出身低微,因容貌绝色,身骨清奇,被选入暗子营特训。十七岁时被送到秦王萧晏身边刺探情报。不想,隔世的记忆苏醒,两世爱恨恩怨纠葛。叶照在秦王府中明面搜集各种资料,暗里小心翼翼护着萧晏。却不知萧晏比她更早重生归来,很早就开始等她,寻她,想着与她弥补前生遗憾,携手此生。两人相护试探、来回拉扯,历经种种艰辛,最后终于得偿所愿。 本文节奏流畅自然,行文妙笔生花,情节饱满跌宕起伏,是一篇值得一读的佳作。 第1章 、前尘 八月骤雨,夜空中连劈了两道闪电,站在临窗的叶照颤了颤,尤似魂梦惊醒。 屋中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原也不是她熄得早,实乃五六日前灯烛便已经用尽,未再有人送来。如同这数日里的膳食,亦没有多少规整的。 无光尚且能度日,然缺水缺食却是难捱。自然,这是对于常人而言。 叶照早年在霍靖手下作暗子,因根骨绝佳,是难得的练武奇才,遂学了不少上乘的武学,可调理内息,以龟息法减少体能消耗。 萧晏知晓她的能耐,方在一月前盛怒之下,谓左右道,“将她给本王扔回屋里,谁也不许去理她。” 他说这话,大抵是道给他自己听的,莫再去理她。 只是落在侍从下人口中,自是变了味道。 他们多来都觉得是自家殿下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由她自生自灭。饶是如此,他们依旧觉得殿下还是心软了些。 是故,便作主在衣食用具上磋磨她。 左右她不过是反贼霍靖的一枚暗子,于军法论,万死难恕。 夜风扑面而来,叶照尤觉锁骨两侧一阵生疼,遂抬手掖了掖脖颈处的麻巾,将锁骨裹严实。 她坐下身来,在桌案上拿过前日省下的一块胡麻饼掰成小块,搁在杯盏中。然后摸索着拎来茶壶,倒出一点凉水浇在饼上,让它泡得软和些。 漆黑的夜中,又劈下一道闪电,照出她瘦削无血色的面庞,和干裂的唇瓣。因锁骨蔓延的疼痛,吞咽亦有些困难。 为缓减疼痛,进食方便些,她仰头抵在榻背上,慢慢嚼着,一点点强咽下去。 远远望去,体态如同垂暮老妪。 然而,今岁她不过二十六,尚是年华正好时。 一炷香的时辰,她就着半壶早已凉透的水,用完最后一张饼。 虽是残羹冷炙,到底腹中觉得踏实了些。 四年前,因被穿琵琶骨,一路重伤逃亡,后又早产生下孩子,她一身心法被破,内力更是所剩无几。 一会,万一同人动起手来,总得攒些力气。 她已经没有萧晏想象的那么有能耐了,甚至来日无多。 饮完最后一口水,叶照面上浮起一点笑意。 萧晏对她,已是仁至义尽。 昌平二十九年,她被霍靖送到萧晏身边,名为妃妾实为暗子,三年里不断向外传递信息。 昌平三十二年,她暗子身份暴露。想着即便萧晏能饶她一命,但也绝不会轻饶,至少会废了她功夫,或是留下她一具手或足。 却不料,他只给了她一句话。 他说,“滚,滚到本王看不到的地方,永远不许回来。” 大邺王朝的秦王殿下,并不是个仁慈的人,手上染的血占的人命并不少,却唯独对她始终未起杀心。 三年的相处间,有过几瞬的情迷,叶照想大抵他对她是有些情意的。床帏之间,他甚至同她说,“阿照,我们要个孩子吧。” 她闻言,心中欢愉。她并不奢求情爱,却很想要一个家。 日后他登临大宝,自是三宫六院无数。但她所求不多,有他偶尔温柔笑靥,有个孩子伴在自己身边,不必漂泊流离,孤苦无依,她便是知足的。 只是她亦记得自己身份,一枚他的政敌送来的暗子,连普通百姓都不如,根本是站在他对立面上。遂也不敢应声,只将一点幻想和欢喜压下,道一声“殿下说笑了”。 “谁同你说笑,本王一言九鼎。”他禁锢着她,吻她额角与眉眼。 叶照便也不再回话,由他摆弄,恰到好处地给他一点回应。 只是在事后,她会主动向他要一碗避子汤。 有那么两回,侍奉的人没有送来,她遂催了一遍。他便自个端着汤药过来,直接捏着她下颚,撬开唇口,灌了下去。 这是生气了,真的想要一个孩子? 叶照被呛的连连咳嗽,心中有过一刻念想,却也转瞬压下。 床帏情浓欲胀时,多少话都不能当真。 她俯身叩谢,低垂的眉眼里瞥见他甩袖离开的模样。 如此怒极,许是想要孩子的话是有几分真的。 是故,在一月前,霍靖找到她,挟持小叶子要她回来偷取情报时,她并没有立刻动手。 她虽比不上萧晏和霍靖那般,长满了心眼子,但多少也能看清当下的时局。 眼下是昌平三十六年,距离定北侯府的小侯爷霍靖勾结回纥欲要攻占京畿洛阳、改天换日,已有两年之多。 秦王萧晏奉皇命镇守沧州,经多番鏖战,终于于半年前开始,隐隐占了上风。 霍靖久攻不下,一筹莫展之际,却得到了叶照的下落,顿时柳暗花明。 即便叶照已经不受他控制,但手里抓着她同萧晏的女儿,他便信她会就范。 叶照如他愿入了沧州城,却没有按他所想直接盗城防图。 彼时,正值暮夏时节,午后时分尚且闷热。 她跪在刺史府外的长廊上,烈日当头,颊汗成珠。 艳煞 第2节 正欲昏厥之际,被人捏住臂膀,用扇尖挑起下颚。 “不过跪了三个时辰,按你的功夫,不至于这般受不住。”萧晏俯身,同她齐眉,“是演戏演上头了?” 终于得了人出来,叶照攒出一点精神气,抓着他袍摆将话道来。 她说,“殿下,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我生下来了,是一个女儿。” “但是落在了霍靖手中,求您,救救她。”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脑海中来来回回都是萧晏的那句,“阿照,我们要个孩子吧!” 要说还想的更多,大抵是想到,今岁他已经二十又九,即将而立,却尚无子嗣。如此,定是愿意救小叶子的。 “一别四年,今朝你说你生下了我们的女儿。怎么证明呢?”长久地沉默后,萧晏开口问。 叶照抬眸看他,要怎么证明呢? “她七月早产,生于昌平三十三年四月十七。” “有一双瑞凤眼,同你一样的。胸口有颗梅花痣,在和你相同的位置。” 七月日光晃眼,萧晏持着扇柄,将叶照下颚挑得高些,伸手给她拭去鬓边汗珠,将濡湿的发丝轻轻拢在耳后。 叶照心中腾起星火希望,一双含水杏眸酿起情意,眉稍眼角都染上一层久违的淡薄欢色。 “你证明她——”萧晏看她,亦笑。 只摇着扇子起身,缓缓道,“谁证明你呢?” 话语入耳,跪着的人眉眼一空,肩背忽颤。 他不信她。 是啊,谁来证明她呢? 她入他命里,从相遇到离开,不过是一场图谋。 本就不善言辞的人,眼中一点星光,寸寸淡下,熄灭。 唇瓣启合间,亦是吐不出一句话。 “嗯?”似是等着她的回话,萧晏守着耐性,片刻低声叹道,“本王若所记不差,你可是连少喝一碗避子汤都不愿的,阿照。” 萧晏目光从她面上落到她紧攥袍角的双手,面色开始发沉。 叶照低头,慢慢松开手,转瞬却又膝行拽住。 “殿下、殿下……求求你,看在我——”她想说看在她曾救过他的份上,却也没脸说。 她因何救他? 不过为得他信任。 她骗了他三年,他不曾怀疑。然而这厢唯一的一次真话,他却已不再相信。 是她的报应。 “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真的……”她的话语苍白无力。 她不是没有第二条路救回女儿,纵是她功夫只成了两成,孤身往来一趟秦王书房,盗一张城防图尚是有胜算的。 自是不想再骗他的缘故。 然而,更深的一重,是为了小叶子。 今日的她,一动武便是耗着精血性命。她本就没有多少时日,攒着仅剩的一点寿数,还想多教孩子一些生存的本领。 这世道艰难,女子更是不易存活。 草芥卑贱如自己,先是被嗜赌的生父卖入青楼,后被霍靖训为见不得光的暗子,一生不得自主。 她来时想着,若是萧晏愿意出手,愿意认女儿,她自安心些。不认也不要紧,她带着女儿,一如当年走得远远的,绝不再扰他。 “求求你——”叶照伏在地上,胸口起伏间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抬首唤道,“阿晏!” 盛夏三千日光褪色,圆月冉冉升上,月华如水人如玉。 “以后莫唤殿下。人人一般的称呼,多无趣。” “那妾身唤您什么?” “许你唤“阿晏”。” 入府的第三个中秋节,她身份曝光前的一个月。 萧晏从宫中返回,似是得了什么喜事,心情格外好。自午后便一直赖在她屋里,厮缠了整个下午,晚间更是枕在她膝上同她一道赏月。 要她改了称呼。 阿晏。 她低声唤他。 云遮月残,往事如烟散。 “将她给本王扔回屋里,任何人不许理她。”那两字入耳,萧晏认命地合了合眼,“待本王查清楚,再救人!” “阿晏,可否快些?小叶子她——” “不许再喊这两字!”萧晏转身箍住她两颊,咬牙道,“别得寸进尺,再多说一个字,就给我滚。” * “阿——” 到底没再唤出,叶照满头大汗从榻上起身,环顾周遭场景,神思慢慢回笼。 此处是霍氏设在北境沙漠之地的暗子营,今朝是昌平二十七年。同前世无异,距七岁那年,她因一身清奇的根骨,被霍靖从青楼捡回密训,已经十年了。 梦中言语,是暗子的大忌。 她控制不住自己梦魇,然多年暗子营特训,止住话语自不在话下。何况那两个字无论在何地,都不该在她的口中吐出。 叶照深吸口气,已然没有睡意,只抱膝埋下了头。 梦中后事,重新在眼前浮现开来。 她在等了一个月后,终于失去了耐性,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夜里,偷走了沧州的城防图。 萧晏亲笔绘制,盖着他的紫绶金印。 以此从霍靖手中换回了女儿。 也因如此,沧州城破,萧晏战死,被悬尸城楼。 可是那张图,明明她仿萧晏笔迹改过部分细节,如何沧州城会兵败如山倒? 来此的头一年,她便在残酷的训练里,记起了前生诸事。 十年来,她无数次在梦中看见他最后的模样,总是满怀愧疚又窒闷疼痛。 不管她是否更改原图,城破人亡终是因她而起。 她为了孩子断送萧晏性命,最后又为夺他尸身死在战场上,丢下了年仅三岁的女儿。 那错乱又荒谬的一生,她终究谁也对不起! “阿照!” 有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叶照的心缩了缩。她知晓是谁,只控着心绪抬起头来。 “是不是内息不畅?不若歇两日再往洛阳去。” 来人便是霍靖。 重来一世,她依旧先遇霍靖,依旧做了他手中最好的一把刀。 他伸手给她拭汗,指腹在她眼角细细摩挲,慢慢划过她后脑,将她按入怀中。 “阿照——”哑声的嗓音中目的性已经十分明显,炙热气息喷薄在叶照耳畔。 终于,一手扯开了她亵衣襟口。 “小侯爷!”叶照带着前世的憎恨和今生的厌恶,拦下他,平静开口,“若是如此,属下便入不了秦王府。” “无法,为您效命了。”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 这本甜虐参半,依旧破镜重圆。 第2章 、初遇 霍靖扯在叶照衣襟的手有了两分松动,随着面前人愈发谦卑诚挚的眸光,终于缓缓松开,整个人往后挪了挪。 屋中短暂的静默,三月日头慢慢升高,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叶照拢了拢微敞的襟口,如玉皎洁的面颊泛起一层绯红,低声问,“小侯爷,可否容妾身更衣?” 十七岁的少女,已经出落的格外美丽。 三千乌发如同一匹光滑的绸缎铺在背脊,鬓边两缕因薄汗黏湿而稍显凌乱,如扇长睫在日光抚照中投下小片阴影,衬得一张面庞愈发瓷白透明。 黑与白分明又极致的交错辉映里,如同极简的底色,衬托着左边眼角下一颗泪痣,将整个人焕出别样的风情与妩媚,凄迷又昳丽。 加上此刻这杏眸低垂里了的一声“妾身”,霍靖勉励克制想要再度拥人入怀的冲动。只从一旁妆台上拣来螺笔,点了金粉朱砂,顺着那颗泪痣细细描摹,须臾在风流楚楚的眼尾下绘出一朵盛世牡丹。 叶照抬眸,露出眼中温柔情致,“妾身谢过郎君。” “郎君”二字入耳,霍靖点在她泪痣的手顿了顿,一腔血液涌入指腹,升高了温度。 叶照的笑浓丽一分,杏眼轻阖,横波入鬓。 这一刻正值日光高耀,清风拂面。 “小侯爷,可觉得属下学有所成?”叶照退开半寸,只从霍靖手中接来螺笔,转眼在指间折断。 待霍靖回神,以赤金为甲,宝石点缀的螺笔已经在叶照手中化为齑粉。叶照肃了眉目,敛去情媚,下榻至盥洗处,在铜盆中洗净双手。 艳煞 第3节 铜镜里,现出一副冷淡清寡的面容,唯有眼下那颗泪痣灼灼其华,光华又突兀。 叶照有些厌恶地看了镜中的自己,还有身后甚是满意的人。 十年前,霍靖不过十三年少,从安西鸣乐坊中,相中了年仅七岁的叶照。 他择取她时,尚是犹豫的。虽然那会她已经隐隐显露无双的容色,但到底只是一个花魁身边的奉茶丫头。相比花魁慕小小,少了风韵和勾人的手段。又是如此幼龄,送入后宫怕是难入帝王眼。 然而他座下苍山派掌门人应长思却坚持要来叶照,乃是看中了她异于常人的清奇骨骼,是练武奇才。 十年来,叶照终于不负霍靖所望,成长为他想要的样子。甚至比他、比应长思预料的都要快。 到今岁,她已经练成了“九问”刀法,可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满意!”霍靖起身走近她,将她扳过身,回想方才层层递进慑人心魄的模样,只握上她手腕,将她亵衣袖角拉起,欣赏由自己雕琢出来的上好美玉。 肤如凝脂,雪肤花貌。 相比其他暗子的残酷训练,叶照有所不同。 她之训练,少了许多血腥。甚至在被霍靖择中的第二年,她便被单个安排在北境这片沙漠之中。 在这里,由她昔年的主子慕小小授予惑人媚主的手段,由应长思教导功夫心法,亦由霍靖提点世家大族的礼仪规矩。 “满意归满意,却还是不放心。”霍靖摸着她纤白手腕,寸寸上移,终于在她小臂处一个十字状的微小伤口停下。 叶照的后背陡然激起一层战栗。 这些年里,为区别于其他暗子身上的血腥气,她并没有执行过太多刺杀任务。唯一的一次,是四年前,凉州城外对致仕还乡的礼部尚书陆玉章的暗杀。 四年前,她才十三岁,豆蔻之龄。 任务完成得不好不坏。 陆玉章一行至亲六人,随行护卫三十余人,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皆丧命在她的九问刀下。 若非凉州城守军突至,救走其孙女,安西陆氏正支一族便要断绝了。 而她左臂伤口,便是被那稚女所伤。 一个手无寸铁的高门贵女,如何伤得了她分毫。不过是她在最后的厮杀中分了神。 凉州守军的将领,持枪纵马而来。 月夜风高,雨雾弥漫,她还是辨出了隔世的身影。 那一声铿锵有力的“上马”,盖过雷声的怒吼,扼住她掌中飞旋的弯刀,将那贵女拉上马背。 她在匆忙收刀中,凌厉掌风弹回体内,只一瞬便是喉间血腥气弥漫。却依旧鬼使神差地奔出了一步,应着那声“上马”亦伸出了手。 自然,无论是暗里监视她的应长思,还是那马背上的少年将军,见此一幕,皆当她是出招追击阻拦。 谁能想到,她伸出那只手,是本能地想让他带她走。 这辈子,她竟这般早遇见了他。 带我离开那无边沙漠。 阿晏。 银枪劈面扫过,没能挑开她遮面的布纱,却截下了一缕她垂背马尾的三寸青丝。 回神的瞬间里,她方觉左臂一阵刺痛,乃一枚银针入筋脉,发针人正是那陆氏嫡女。 双手打颤,抖如糠筛的小姑娘,两眼赤红地握着那竹筒粗的套壳,毫无章法地射出大半银针。 若非对方方才一刻失神,自是一针也射不中的。 叶照所中,乃陆氏梅花针。 兵器谱中有记载,梅花针入筋脉,遇血入心脏,需朔方玄铁方可吸出。否则血流不止,不死不休。 当是她命不该绝,她掌中九问刀,便是朔方玄铁所制。 持刀至伤口,内劲一提,银色小针便从皮肉出,吸附在金色的刀面上。一个成熟的杀手,这个时候,该是以此之彼还施彼身。 即便萧晏带着那姑娘已经退至数丈之外,数百兵甲正内外合围而来,她之任务是灭陆氏满门,如此境地里也是可以完成的。 手中银针金刀,借她一身内力,如此击出,数丈之地的少女,绝无生还的可能。 然而,银针射出的同时,她看见那高头大马上,少年将军一个旋身同那个姑娘换了方向。本来揽着他腰腹的人被他换到了身前。他宽阔的背脊覆下,将少女完全护在身下。 那是他在意、要保护的人。 叶照点足起身,施刀于掌中,破开中路十数兵甲,士兵血肉飞溅尽数倒下,唯有她迎着夜雨如燕急飞,转眼逼至那将领马前。 终于在半空中弯刀刀身吸附住了那枚梅花针。 上有风雨如澜,下有泥浆四溅,根本看不清彼此容颜。唯有她露在蒙纱外的双眼却格外清亮,焕出光彩。 这厢,索性没伤到他要保护的人,没伤到他。 却又转瞬黯淡下来。 怎还敢想让他救出自己! 上辈子,原是自己亲手害死了他。 这场刺杀中,她两次失神,便落了下风。 少年将军纵马退出丈地,手中银枪却如龙横扫,施巧劲投掷而来。不偏不倚,直中她左边肩胸处。 她从半空跌下,却没有倒下去。 那人从马上点足跃起,飞身握上枪柄,俨然一副要将人毙命枪下的模样。 枪/头又入骨肉一分。 叶照体内内力激荡,却不忍还手,只节节后退,终于在身后兵甲迎上的一瞬定住了步伐。右手中弯刀现出光泽,刀锋从将军面前扫过,回旋中沿着枪头三寸处以圈切割。 只一圈,□□便是头柄分离。 叶照捂着伤口,纵身消失在黑夜中。 这是她头一回出任务。 若说圆满,到底留了活口;若说失手,礼部尚书李玉章已经被杀,安西陆氏的顶梁柱倾塌,算是缓了霍靖一党彼时的困境,如此亦算成功。 * “□□那般深的伤口疤痕,连带着后来的刀剑伤,如今倒也消得干净。”霍靖从叶照的小臂一路抚上她肩膀脖颈,拨下她半边衣裳,审视着半身裸露在外的冰肌玉骨。 是官宦人家深闺养出的小娘子的身体。 “只是这梅花针伤口难愈,此去秦王府,自己且小心着些。”霍靖重新持着她臂膀,抚上那细小伤口,慢慢按了下去。 越按越用力。 当日她虽有九问刀逼出银针,但终究不是专门与之配套的吸针磁铁。故而只吸出了主针,而由主针散发出来的无数牛毛小针依旧在她筋脉中,被她一身内力控着。 平素不碰伤口自然无虞,然如霍靖这般寻着伤口经络有意按压,牛毛小针便如万千虫蚁噬骨啖肉。 这原不是头一回了。 霍靖在惩罚她。 四年前那场刺杀,他到底是不甚满意。 手中最好的一把刀,任务完成地不够完美。 “疼吗?”霍靖问。 叶照咬着唇口,摇头。 霍靖手下施力加重一分。 一点破碎的呻/吟从她齿缝中露出,“属下……知罪!” 大抵是临去前,对她的警告,若有二心,下场生死难求。 却不料,霍靖丝毫没有松开,不仅用力更深,且一个巧劲卸下了她整条左臂。一瞬间,从皮肉到筋骨,虽未伤及元气,却痛彻心扉。 叶照浑身打颤,如同一个牵线木偶跌跪在地上,发梢豆大的汗珠滴落,模糊她视线。 “疼吗?”霍靖居高临下地问。 “不……” “再说一遍!”皂靴踩在她脱骨的肩头。 恍惚中,叶照尤似明白了几分他的意图,只缓缓抬起一双发红湿润的眸子,颤巍巍道,“疼……妾身疼!” 她哭出声来,柔弱委屈似乎风中细柳,雨中落花。 “这就对了。”霍靖抬足,俯身将她扶在怀中,捡来帕子给她细细拭汗,“本侯且给你授最后一课。入了秦王府,你便是秦王妃妾,无需再如杀手不知苦痛。” “要记得,会喊疼,会哭泣。” 叶照默声颔首。 “萧晏并不比本侯仁慈。”霍靖理着她长发,“本侯宁可你这厢多吃些苦,也别露了蛛丝马迹,落在他手里。” 叶照含了抹笑,应声。 “按理,如何得他所顾,慕小小都教了你,本侯不该多此一举。”霍靖将人扶起,拖住那条摇摇晃晃的手臂,叹息道,“只是才得的消息,下月萧晏的百花宴中,多出个不速之客。你入王府,得他信任,怕是要多费些心思了。” 叶照眉眼抬了抬,意问何人。 “陆晚意。”霍靖回。 叶照蹙眉,她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四年前,你灭了她满门的陆氏嫡幼女。”霍靖扶她坐下,给她解惑。 叶照倚在榻上,半晌喘出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也未再言语,只一声闷哼将自己骨折的臂膀正骨回原位。 第3章 、控制 安西陆氏一族,前世里被灭时确实也是在昌平二十三年,彼时叶照的功夫还未大成,并未参与刺杀。 灭陆氏,一来自是为了防止萧晏将其收入其中。毕竟安西陆氏虽是诗书传家,但祖上曾迎娶过一位绿林女首领,掌着安西十三州的江湖人士。虽然到了陆玉章这代,绿林的背景已经逐渐隐于地下,追随的武林人也早已不如鼎盛时期,但是此消彼长间,百年诗书盛誉又起。如此文武皆备的世家,霍靖得不到,自然只能毁之。 而一箭双雕,陆氏被灭后,叶照充作十三州的后人,以欲借秦王势力为陆氏报仇为名,通过百花宴入了秦王府,一步步来到萧晏身边。 艳煞 第4节 如今,她还是行此道。 只是在她前头挡了个货真价实的陆氏女。 “其人作为遗孤,是安西陆氏的象征,陛下特封为清河县主,养在深宫。” “不仅养在深宫,还由秦王生母贤妃亲自抚养。前两年瞧着,萧晏对她无甚心思,多来是兄妹之谊。这厢竟也出现在百花宴名单中,想来萧晏到底舍不得放下安西陆氏的声望。” “左右,那丫头是情根深种。” 霍靖说这话时,眼中撩起一点怒色,似是想到其他的人和事。 叶照抚着刚刚正好骨的左臂,瞥过他脸色,知晓他念的是他的胞妹,襄宁郡主。 那个同萧晏自小定亲的世家姑娘。 前世里,叶照初入府邸,被封为六品孺人,翌日晚便被萧晏召去殿中侍奉。 临到他的清辉台,内殿窗户投出两方人影。女子两条纤细臂膀从后头圈住男人的腰腹,面庞贴着他后颈。 “殿下是故意气容儿的吗?如此召人行周公礼仪,若是不用这汤药,岂不是这秦王府中要先出个庶长子?” “殿下置容儿何地,又置定北侯府何地?” 虽然隔得甚远,然叶照习武之人,耳力甚好。 “你若觉得是故意,便是故意吧。”萧晏推开她,“这个时候,你出现在此,便是荒唐。” “人呢?”萧晏推开殿门,提了声响。 叶照被随行的嬷嬷用力推了推,硬着头皮入内。 殿阁中,男人拉过她,径直往内室走去,留满目哀怨的姑娘肝肠寸断地杵在一旁。 床帏之中,吱呀作响。 未几,外头传来女子呜咽声,和渐远的脚步声。 萧晏止了动作,以面埋在叶照肩窝。 这是叶照头一回同时见萧晏,和他的未婚妻子霍青容。 而最后一次同二人的见面,是在沧州城中。 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里。 她被萧晏关在偏殿,心焦女儿想寻他再交代两句,又怕惹恼他令他放弃营救。左右为难之际,还是霍青容前来安抚了一番。 叶照感激又歉疚,只低声道,“救出孩子,我会走的。断不会扰郡主和殿下。孩子,我亦不曾告诉她生父何人。” 彼时霍氏已反,霍靖同萧晏更是势同水火,然身为霍家嫡女的霍青容却在萧晏军中,依旧是座上宾。 足以见萧晏待她之心。 本就是一对璧人,若非她横生插入的三年,大抵霍家姑娘也不会赌气嫁人,累他们好事多磨。 至今日,她何其抱歉,萧晏因她死在战场上,那痴心的姑娘又不知是如何收的场? “阿照!”霍靖出声,将她思绪拉回,伸手至她左肩,给她按揉,果然提及了自个胞妹,“秦王处,还有本侯的亲妹子,亦是你此去的目的。” “你麻利些,让她早点断了心思。” 想了想又道,“你自个且掌着分寸,秦王殿下虽是个病秧子,但生的一副好皮囊,别把自己陷进去了。” “小侯爷若不信属下,眼下换人尚且来得及。” 霍靖闻言,挑了抹叶照的长发,托在手中细看,轻嗅。片刻道,“本侯信你,你亦莫要辜负本侯。” “你——”霍靖将面前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是本侯的。待你功成,本侯抬你作贵妾。” 叶照含笑嗯了声。 前世里,霍靖也是喜欢她的。 因为喜欢她,所以接受不了她做了萧晏三年的妃妾。她从秦王府离开后,最先落到他手中,为防止她逃跑,他直接派人穿了她琵琶骨,使她一身功夫无法施展。 今日再闻这样的话,叶照也无谓可笑。只是有几分好奇,霍靖同萧晏比,虽不及其尊贵,然为人臣,已是极限。即使因权利要反,亦是政敌,而非仇敌。 思及上辈子后来被霍靖折辱磋磨的日子,虽不过二十余日,然穿骨针刺,五毒啃噬,若非她以内力护着腹中孩子,这世间,她荒凉孤寂徒留一堆白骨。 她为暗子,失责不过一刀头落地。 然霍靖那般,分明是将对萧晏的恨尽数发泄在了她的身上…… “你歇一歇,明日启辰,可以去同慕小小告个别。”眼见屋外侍卫打了个手势,霍靖起身预备离开。 “属下既入王府,总需有个侍女,不若便让她随属下同往。”叶照亦起身相送。 “她还有旁的用处。”霍靖顿下脚步,“你的大师姐会陪你同往,由她扮作你的侍女。” 大师姐崔如镜,喜药,善毒,前世便是她灭了陆氏满门。 叶照颔首,未再言语。 * “爱一个人是排他的。不容他对另一个人看一眼,好一些,笑一笑。”昔年花魁纵是年华流逝,然眉眼风韵犹在。 且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气质高华如兰,玉骨风姿未减。同样不曾减少的,是对面前这个当年一时心软收在身边的侍女的厌恶。 叶照四岁被生父卖入鸣悦坊,老鸨眼尖目辣,一眼便看出是个美人坯子,原是想着好好调养栽培,扶作摇钱树。 奈何叶照生性倔强,几番逃跑,欲要寻找病重的母亲。一介女童,如何敌得过坊中专门培养的打手。跑一次,被抓一次,就打一次。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叶照慢慢不跑了,性子愈发安静下来。只暗里偷偷记着路线,观察坊中人流的高峰和低谷。 她以为这般便能寻机会跑出去,却不想才将将有些苗头,老鸨便允了一当地富商要将她高价卖出。 富商死了儿子,寻人配以冥婚。 “妈妈收了郎君多少银子,且都退了,小小补给您。”当家的花魁正从刺史府献艺回来,持着团扇站在门边,同女童柔柔招手。 声如黄莺姿如玉。 慕小小摇着扇子嗔道,“妈妈可是愈发少了计较,这一锤子的买卖也做了?” 她的扇面量过叶照三庭五眼,挑过下颌弧线轮廓,幽幽道,“这养上两年,便能越过小小去。妈妈,我们这行当,可不兴越老越香。吃的就是这么两年鲜嫩时候的饭。您可想好了,过了这村,哪里去寻这么个容色无双的人!” “小小亲自带在身边给您养着,成不?” 如此,叶照便跟在了慕小小身侧。 之后叶照才明白,原也不是慕小小要她,乃慕小小之情郎看中了她。 那是江湖上成名的刀客,原是识出了叶照一身练武的根骨,要来授她武艺。 “明大侠是武痴,待阿照几分心意,皆是因为武学。他说,我与他,可算作师徒。”叶照看了眼临窗坐着的人,“还说,让阿照学武,亦是为了他不在您身边时,可代他护您周全。” 即将就要离开此地,临行前,叶照想总需把阿姐的这个心结解了。 当年,慕小小将她带在身边,于外人面前,她们是主仆,无人处却是姐妹相称。 “我家中也有个妹妹,算年纪同你差不多。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在鸣悦坊的最后半年里,是叶照迄今为止,最好的时光。 黑夜里,两人同人而眠。双九年华的慕小小搂着女童背脊,轻轻叹息,“这吃人的世道。” 北境沙漠十年,二人一直在苍山弟子的监控中。直到前两日,霍靖来此接叶照,吩咐应长思将人手撤走调入洛阳,这处才稍稍松动些。 许是听了叶照一席话,慕小小精致娇容里现了一丝暖意,眼尾清扬正欲接话。却是余光瞥见窗外人,遂转了话锋,不屑道,“说得好听,且说给你自个听吧。明郎是侠客义士,断不会被你这小蹄子勾了去。你当我为何恼你?” 叶照本有些欢意的面色,随她话语重新落寞。 慕小小更是起了高声,玉葱素指直指叶照,“我好好地待在坊中,等着明郎来赎我,就差两个月,他便来了。都是因为你,被连带着捆来这不着边际的地方,白白蹉跎十年光阴……全都是因为你……” 说着,似隐忍许久的情绪爆发,她一个激灵下榻,冲向叶照,拔了头上发簪欲要刺去。 叶照蹙眉侧身避开,似是意识到什么,只一拂袖将人掀倒在地。 “我便不该多此一举来看你。”叶照睨了她一眼,甩袖出门。 门外,崔如镜持一把二十四指骨伞,亭亭立在檐下。 “小师妹好硬的心肠,那花魁怎么说也算你半个师父。”她眺了眼屋中挣扎起身的慕小小,不免怜惜道,“啧啧,瞧瞧你这一下,将人都打吐血了。” “阿照虽入门晚,却也知苍山一派修的是修罗道,自不敢修出菩萨心肠。” “牙尖嘴利!”崔如镜冷哼一声,伸手拦在叶照身前。 叶照眉眼冷下,对上她视线。 “奉小侯爷之命,特地赏你的。”持伞的女子笑意盈盈,摊开手掌,里头是一只指甲大小的赤色药虫。 碎心蛊,叶照识得。 这辈子,很多事虽依旧循着前世的轨迹,然细微处却是有了不同。 譬如,前世她是独自入的秦王府,苍山派并无其他人前往。而她出发前,也不曾服过这控人性命的蛊虫。 实乃前世,应长思给她的九问刀心法,最后一式“苍生何辜”是反的。她练到最后一式,虽一样的威力,却用一次催一次性命。应长思告诫过她,一生只可用三回,第三回之后,便只有五六年的寿命。 然而,只要她听话,事成之后,自会奉霍靖的命令,给她调整经脉,还她完整的性命。 他们以此控制她。 而今生,她自然也拿到了一样的武功心法。 按着前生记忆,她未再吃亏。只是她到底忽略了一关键处,她学成太快了。十三岁便功夫大成,怎能不被那二人忌讳! 尤其是霍靖,对她的控制,从很早就开始了。 头一桩便是对陆玉章的刺杀。 她不杀,死的便是自己。杀了,这一生便再难有回头路。注定了站在萧晏的对立面上,即便萧晏容他,安西权贵都不会放过她。 此后,便是控制慕小小。 自己原是无亲无故之人,没有什么可以被他们所掌控的。慕小小是同她唯一有牵绊的人,即便怨恨多过情分。然霍靖那样的心思,宁可错,也不会放 叶照接过碎心蛊,没有犹豫吞下去。 至此,从名到情到她的命,全部被控在了他人手里。 至此,她也可以离开这片沙漠。 去秦王府了。 艳煞 第5节 第4章 、洛阳 翌日,叶照东上洛阳。霍靖则继续往西去,至于去向何处,叶照自不会多问。 启辰时,晨曦初露,叶照作官家女打扮,莲步姗姗上车。落帘的一瞬,她的眼角余光落在西厢暖阁处。门窗紧闭,安静无声,当是那里头住的人还不曾醒来。 此去洛阳,除了护好那人,护他到君临天下时,了结前世亏欠。叶照还有一事企盼,她要留得一命,回来将她的阿姐带走。 若是上苍厚待,再替阿姐找到她的郎君,亦不枉自己重生一遭。 她合了目,平缓心绪。却不料,马车将将驶至外院,便有婉转曲调缓缓传来。 “……这一霎,这青天不遂人间愿,留奴家、在此凄凄又哑哑,北去南来几朝暮、红颜成白发……” 是《闺怨曲》,叶照识得。 在安西的歌舞坊中,稍有才学的歌姬都会自己填词作唱。多来是哀叹年华流逝,或是表达相思之意。 譬如慕小小此刻所唱的,便是她昔年所著,是对明郎的思念。 随行的崔如镜撩开帘帐,丈地外,人与景映入叶照眼眸。 日曜,风起,黄沙穿胡杨。 山丘之上一袭青衣倩影,扬水袖哀哀吟唱。腰间半块白玉龙纹环佩和声起,叮当作响。 举目眉眼里,是流逝的十年时光、不变情意。 “就差两个月,明郎就来接我了,都是因为你——” 昨日之语萦绕耳际,叶照自嘲地笑了笑。 “莫惊怕,莫愁前路无知己,会有人、与尔西窗再闲话。莫惊怕至此无乡、四海可为家……” 花魁转喉换调,玉足轻点,挺拔似天宫仙鹤。纤臂高抬,水袖迎风举,慢慢滑落、露出一截玉藕皓腕。 白瓷腕间,竟是系着一根如意结扣的红绳。 叶照眸光亮了亮。 “莫惊怕,莫愁前路无知己,会有人、与尔西窗再闲话。莫惊怕至此无乡、四海可为家……” 马车与她擦身过,帘帐落下,人影远去,唯歌声不绝。 慕小小改了后半阙的旧词,如今半阙新词是对她阿妹唱的。 她同她说,别害怕,别回头,前路有崖,可四海为家。 阿姐,等我。 叶照拢在广袖中的手,捏着腕间同样的一串红绳,暗暗道。 * 马车疾行而去,出沙漠,入安西,涉酒泉,过兰州…… 历经月余,昌平二十七年四月十七,叶照到达洛阳。 她看着城门口两个醒目古朴的大字,前尘往事如云起。 四月十七,是小叶子的生辰。 这辈子,诸人都重新来过,唯有她的孩子,永远留在隔世,再不能归来。 叶照压下如麻情绪,且顾眼前人。 前世里,她是在昌平二十九年入的秦王府。彼时萧晏已经二十又二,到了适龄婚嫁的年纪,然即便存着一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妻,王府后院却仍旧空无一人。 三年的欢好中,偶尔也提到过如何久不娶纳新人。 萧晏道,“未遇见能做本王妻子的人。” 他捏捏叶照面颊,目光落在她小腹上,“要不你努力些,本王迎你做王妃。” 相比这话,叶照想,还是襄宁郡主的话更能让人信服些。 她承宠三月后的一日,随萧晏往承恩伯府赴宴,偶遇同来参宴的霍青容。 彼时霍家姑娘自对她恶意满怀,偏殿更衣撞见,只扬眉冷嗤,“殿下悲悯仁德,这般年岁不娶妻、不纳妾、是因身子之故不愿伤害无辜,更不想耽误我。否则,洛阳多少高门贵女,哪轮的到你这么个边地小吏之女。 “是故,说到底,你无权无势,不过是他拿来安慰贤妃娘娘冲喜的一剂药罢了。” “论亲疏二字,你如何敌得过我们青梅竹马十数年的情分!” 萧晏身子确实不好,胎中带毒、顽疾在身。 太医署是对陛下兜了底的,七皇子活不过十岁。实乃陛下恩宠,硬逼着国手医官用尽珍草奇药,将这个儿子的命吊到那般年纪。 当是天不绝萧晏,原也有方子可医。 昌平三十年,漠河之畔的药师谷终于对萧晏的病有了眉目。需西域雪山的一株优昙花为引,方能解毒,复常人年寿。 天家皇室,便是星月皆可得,一株花自不在话下。 然花开有期,非人为便可摘。 优昙十年一开花。上回开花是在昌平二十三年,下一轮便是昌平三十三年。 除了等,别无他法。 昌平二十三年。 叶照自得记忆以来,便牢牢记住了这个日子。 四年前,便是昌平二十三年。叶照奉命刺杀陆玉章。后受伤撤回,曾消失了近一个月。 借前世先机,她自知晓彼时正值优昙花开。 出发前,她便已思虑如何趁难得出百里沙漠的机会,去摘那朵花,摘了又该如何送至萧晏手中。 然待历经当日夜战,识出其人,她瞬间有了计策。 当下便趁夜色大雨,战势混乱,从应长思眼下脱了身。如她所料,即便是自己受了伤,从凉州到西域雪山,以她的脚程往来最多十数日。待她摘得那花,便送来这凉州,直入萧晏手中。 他曾在头一次发病被她意外撞见时,不无遗憾道,“若能早些探知那花,也不必这般狼狈示于人前。” 那会,她抱着意识模糊的人,想同他说,她不觉他狼狈,只是心疼他被病痛磋磨。却到底也没说出口。 她想,若她是他的妻子,即便不是妻子,只是一个在他心头稍亲近的人,他又何须这般见外。 诚如郡主所言,是亲疏有别罢了。 是故,后来他每每发病,她都只是在他昏沉时,偷偷将内力一点点输给他。虽不能解毒,但调服内息,总能让他好受些。 大抵,后来她身份暴露,是他回神察觉出了她一身深厚的内力。 那样聪慧机敏的人,自然一点苗头,便可串珠成链。 可是,他到底也没有杀她。 趟过黄泉路,轮回路,叶照不敢忘记,自己欠了他一条命。 是要还的。 银莽原雪山绵延百里,十三峰高耸入云。其中第七峰扇子陡是为绝壁,终年积雪。有花开于巅,瓣如百爪,浓绿澄碧,名曰优昙。 带伤急行百里,点足攀于悬崖,叶照摘到了花,然还未喘出一口气,露出一丝笑意,一支箭矢便贴面射来。 漫天风雪,夜幕四合中,她同一支军队相遇,抢夺优昙。 那是一支逾千人的精锐部队。 一整夜,第七峰扇子陡上,血流成河,尸骸遍野。 十三岁身量未足的少女,大开杀戒,袖中六尺断魂纱皆断,掌中九问刀饮足鲜血,血光泛雪色。叶照中两刀、三箭,毙敌六百余人,乌衣浸血,终于力竭倒下。 意识混沌中,眼睁睁看着花从手落,入他人手,咫尺天涯。 一颗泪从她眼角落下,须臾结成冰。 她以龟息法假死,却没敢昏睡过去,只撑着一口气凝聚内力。两日后,从已经冰封的血海白骨地爬出,重回凉州。 二次刺杀陆家仅剩的孤女。 不是非要赶尽杀绝,她得有个圆自己失踪一月的理由。 自然,这寻机斩草除根的解释,是再合理不过的。 未进凉州城,在凉州城外便遇见了正在祭拜亲人的幼女。 夕阳晚照,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将军以拳抵口咳了两声,俯身给姑娘披上一件斗篷。小姑娘抬起婆娑泪眼,少年苍白温润的面庞浮上一片淡淡笑意,递她一方巾帕。 姑娘未接,眼泪簌簌落下,双肩微颤。 萧晏叹了口气,将帕子塞入她掌心,揉了揉她脑袋。 晚风拂面,萧晏的咳嗽声一阵接一阵,身侧的姑娘持着帕子踮足给他擦拭唇畔溢出的血迹。 隔着茫茫人群,漫漫风沙,叶照垂眸看自己一双手。 能够折戟沉沙,却留不住一朵花。 明明洗净了血污,也还是脏的。 “当年凉州一战,小师妹这双手也算是在血海里泡过。”崔如镜托起她手背,“这厢入府,师姐盼着你再立功绩。” 马车已经停下,崔如镜先下了车,掀帘候在一侧。 京畿洛阳,繁华东都。 叶照站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看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她想,这辈子,他当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前世未酬的壮志,未牵手的佳人,今生再不会因她而不得圆满。 他会建功于社稷,闻达于天下;会有如花美眷,子孙满堂。 作者有话说: 是滴,这本女鹅最开始没想和男主在一起,只想还了债赶紧跑路。 下章上男主(所以才有文案的男主,偶尔疯逼,随时黑化。) 艳煞 第6节 第5章 、萧晏 叶照一行在摘星望月楼落脚。 这处,虽与其他客栈无异,但律属官署,专门用来给入京无落脚处的秀女居住,以此彰显天子仁德。如今便是住了许多从各地而来,母族势力单薄、族中官位低微的待选女子。 譬如叶照,眼下就是安西一个七品云尉骑之女,化名季棠。 扶梯上楼,崔如镜已经换了温谦貌,不紧不慢随在叶照身后。 叶照余光四下扫过,二楼右侧临窗口,有黄衣女持笔作丹青,乃是她的二师姐朱墨。而左拐单间,正门大开,有琴声胡调缓缓流出,怀抱箜篌的女子正是她的三师姐闻音。 叶照一步步踏上楼去,却见自己的房内出来个人,差点撞个满怀。 “走错屋子了,抱歉。”出来的姑娘冲叶照盈盈一笑,一双秋水目,闪着琥珀光。 笑意勾人渐浓,琥珀眸子光泽愈亮。 叶照瞥头避开她眸光,抬手从袖中滑出一面花镜挡去。 对方猛地晃了晃身形,转瞬挥袖扫面而来。一瞬间,两人广袖擦拂,竟是对击的内力相撞,震得彼此衣袂轻翻。 只是因二人收势甚快,自也未伤及旁人。唯二楼路过者,楼下用膳者,莫名觉得起了一阵清风,又转眼风停。 面前人是她的四师姐司颜。 客栈中旅客往来,熙攘如常。 这二楼之上,时辰却有一刻的停滞。 叶照观左右而思前后,算是被人四面围住。若她此刻生了叛逃之心,以一敌四,大抵只能同归于尽,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 更甚者,她还服了崔如镜的碎心蛊。 “小师妹不会是被我勾了一分魂?”司颜观叶照眉间含了两分疲色,只持着帕子掩半面示笑,低声道,“不应当啊,师妹功夫大成,乃我苍山除师父外第一人。” “如此多话,小心祸从口出。”叶照拂开她,只无声又扫了诸人身边随行的侍女,径直入了房间。 摘星望月楼既属官府,这厢入住的又都是为皇子采选之人,焉不知京畿权贵插了多少眼睛盯着! “没事,你惹她作甚!”崔如镜低斥了一句。 司颜冷嗤不屑。 “各行其是。”未几,屋外随着崔如镜的话语再度落下,关门声,落窗声,步伐渐去声,逐一响起。 叶照合了眼,未再理会,只静心调理内息。 如此阵仗,无非是又一次对她无言的警告。然此刻叶照心中担忧更多的是萧晏处。 苍山门下四大弟子倾巢而出,再观她们彼此带的侍女,皆是门中七煞堂的人。如此提前入洛阳,三日后都将同她一道入府赴百花宴。 这般多的高手竟能通过层层择选,直入秦王府邸。 是这一世,他毒发的太快无力掌管王府以致疏忽至此,还是霍靖比上一世更雷厉了? 四月日头并不酷烈,透过窗户照进来,叶照却觉背脊生寒。 半晌,她的内息都没有平复,反而心绪更乱。恍惚中,竟又看到萧晏被悬尸城楼的模样,只是这次她看得更清楚些。 城楼之上,秋风又寒又烈,吹开他覆面的凌乱发丝。 他阖着原该如水温柔的桃花眼,头颅低垂,再没有过往的风流意气,就那般孤零零地垂吊在风中,被挑断筋脉的四肢鲜血还不曾流尽,正滴滴答答地落下…… 一点,一滴,慢慢汇成细小的血色涓流。 * 汇成血流,注入玉瓶中。 秦王府的一间密室内,萧晏顶着一头虚汗,面色苍白地靠在座塌上,还在滴血的左手搁在榻臂,正由神医苏合给他在腕间处上药止血。 “殿下四年前才得了那优昙花,治好先天顽疾,且好生保养着身子。虽说每隔半年才取这么一回血,伤不了元气。但这么个采法,是破开您筋脉引出的血,要是再多用采几回,您这条臂膀就要废了。” “届时,可别说这厢是经的我之手。”苏合扯过纱布给人包扎,临了暗劲一提,重重打了个结,“才治愈了您那百年难遇的胎里症,劳您让我在功德簿上多趟两日,也好在师门前涨涨脸。” 萧晏觑着那手腕包扎的纱布,只觉痛意席卷全身,咬牙倒抽了口凉气。 “知道本王为何择你,而不择你旁的同门?”片刻,萧晏缓过劲,眼中聚了些光,只倾身拿来案上装满他鲜血的三寸玉瓶,细细瞧着。 锋锐眉眼,温柔而苍凉。 “自是因为我医术冠绝,五行八卦精通,琴棋书画俱佳,乃药师谷门下第一人,江湖才艺第一人。”苏合篦了碗药给萧晏,长叹道,“只可惜,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主要是你话少。”这话吐出,萧晏搁下玉瓶,抽过扇子敲了一记自己的眉心。 当年定是瞎了眼,才觉得这人话少性冷,是整个药师谷说话最言简意赅的,不似旁的医者总是喋喋不休,遂请来伴在了身侧。 “左右秦王殿下当日眼盲心瞎。”苏合推过药盏,催促用药。 萧晏掩过扑鼻的苦味,握了握左手腕,待痛意稍减,遂收了扇子重新捡起玉瓶,往内室走去。 苏合瞥了眼内室露出的冰棺一角,识趣得没去帮忙。 一炷香的时辰,萧晏转出来,手中玉瓶已空。 苏合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汤药,提眉露出两分不豫。 萧晏瞧着尚且热气氤氲的药,抗拒道,“先看信。” “急不死你!”信是方才暗卫首领送来的,苏合从袖中掏出,扔了过去。 “成了?”苏合见这人眉眼弯下,嘴角扬起。 “成了。”萧晏这下端起了药,慢慢饮着。 苏合接信扫过,挑眉点了下头。 果然,霍靖派往西去摘花的八百人手,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四年前,萧晏得优昙花后,便暗里派人制造研发机关,但凡有人再摘此花,便可触动暗箭兵戈。这桩任务在去岁大成。 今朝便用在了霍靖身上。 “我就是好奇,如何拣这么个时候,引他前往?” “前两个月,暗子探得他在西北练了一方兵甲,本王替他练练手。”萧晏饮一口药,含两枚蜜饯。怕苦的样子,苏合简直没眼看。 “且有四年前西域雪山一战,本王折了不少人手,总得讨些利息。” 话及此处,萧晏不由想起那年凉州城外刺杀陆玉章的杀手,虽是夜衣蒙面,但从身段辨,当是个身量未足的女子。 结合从雪山撤下来的首领描述,无论是功夫、身形都当是同一人。 安西陆氏一族,萧晏和霍靖彼此想要许久。如此刺杀,除了他的人,萧晏想不出其他。 故而,雪山六百余人性命,他总要讨回来的。 萧晏蹙眉又饮了口汤药,面上欢色尚存。 “如此一来,既报了旧仇,又削了他臂膀,当真一箭双雕!”苏合叹道。 萧晏不置可否。 苏合瞧他一眼,凑过身子,若有所思道,“在下失言,殿下这是一箭三雕。” “只是您这借襄宁郡主之口将消息递出去,虽说姑娘家的确缠得有些紧了,但你这心到底狠了些。啧啧!” 萧晏这回没立马应他,只低眉认真饮着药。 片刻方道,“她若不登我门,我总不能把话递到她闺阁里。” 苏合一愣,瞧了他半晌,强迫自己“嗯”了声。 理是这么个理,但这听来也太不像人话了。 神女有意,襄王无情。 且这无情的王,拒绝你的同时,还能利用你一回。 方外的神医吸了口气,谋天下的心,果真薄情又狠辣。 “那个……,容我再问问,您这既已知霍小侯爷狼子野心,如何不趁着这次机会,一网打尽了?还特意派人提醒他小心雪崩。如此,他自然只派亲兵而不亲往。” 殿中烛火投在萧晏风姿玉貌上,桃花眼中慢慢酿起的笑意忽明忽灭。 “他还有用!”片刻,萧晏放下药盏,换了折扇轻摇。 前世那几近改天换日的手笔,仅一个霍靖,一个定北侯府,是没有那般能耐的,后面定还有人筹谋。只可惜,霍靖兵败被捕后,硬是未吐只言片语。 更甚者、关于她,亦不肯说出一个字。 重生十年,他没寻到她半点踪迹。 萧晏握扇的骨节泛白,指尖凉意蔓延。 彼世彼时,狱中昏暗肮脏,明明一败涂地,霍靖却笑得讽刺而开怀。 他道,“萧清泽,这山河霸业我输了,可是你又赢了什么?” “便是一个女人,我知她全部经历,完整一生。你呢,除了那带着谎言的三年,你不知她过去,不知她后来。” “她或许是爱上了你,愿意为你生下孩子。” “可你知她何时动的情,何时起的念,何时死的心,何时弃的希望?” “你知她生于何处?家在何方?双亲何人?在被我收为暗子前,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看你这般模样,是想知的。但无法知,也不会再有机会知。” “如此,下个轮回里,自还是我先遇见她。只想这一点,我便觉得我不算输的太厉害。你,也没有赢多少。” 隔世话语袭上心头,慢慢烧红男人的眼睛。 “殿下……”苏合见他晃神,遂将药盏推了推。 萧晏默声接过,却是将掌中碗盏越捏越紧,须臾碗壁现出一道裂缝,溅出的药汁洒了他一手。 “劳你、再熬一盏吧。”萧晏回神,眉眼落寞枯寂,话语又低又沉。 艳煞 第7节 第6章 、辗转 苏合正唉声叹气煎着药,一袭阴影投下来。甫一抬头,秦王殿下一张冠玉面庞带着两分笑意投过来,连带着手中一段乌黑的草药根须落入釜中。 “何物?作甚?”苏合大惊,只伸手要挑出来。 “我乏得很,想多睡会。”萧晏拦住他臂膀,笑得虚弱又讨好。 苏合瞧他神色,回头看多出的那味药。 乃川乌,主麻沸,止痛,有安神之效。只是量多催梦、致幻。 苏合扶额,自给这人治愈了那顽疾,每年到这日前后,便可劲地折腾。 “他日若师门清理门户,还请秦王殿下作证,在下这厢完全是被权贵胁迫,身不由己。” “本王在,没人敢动你。” 用药歇下,萧晏醒来时,已是第三日傍晚时分。 他在冰棺前站了半晌,出来合了内室的石门。然后启动机关,打开密室正门,迎着夕阳余晖瞧了会。 光影偏转,投下他一抹狭长的影子。 孤影横斜。 他垂眸看着,时光有一刻仿佛是静止的。 漫天霞光洒入室内,靠在外厅座上打盹的苏合蹙眉睁开双眼,辨清门口人影,又侧目看了眼滴漏。 “我当殿下要到明日百花宴方醒,不想能早一日醒来。” “她没有入梦。”萧晏低声道。 苏合知他所指何人,只望着那扇已经关闭的内室石门,无声叹了口气。 “亡人好入梦,多半是对人世尚有执念。然殿下所求,乃生者入梦,难免贪心。” 萧晏闻言,未再言语。只合了合眼,转身行至案前,问,“卷宗呢?” “嗯?”苏合还来不及从他伤春悲秋的儿女情怀中回神,便见眼前人已复了清明相。 “卷……那里!”苏合倒回座上,抬了抬头,指向一侧的香楠博古架。 “抱上,送来本王书房!” 方外的神医看着堆起如小山般的卷宗,无语望天。 这偌大的秦王府是养不起侍者了,逮着他一只羊死命薅。 * “本王从前院唤人取卷宗,再送来这书房,来回不费时辰?”萧晏批阅着近一月累积起来的卷宗,头也未抬,只挑眉道,“你配剂药都不利索,卖个力气总能吧。” 苏合拎盖拂盏,一口茶未咽进口去,整个气笑了。 就这幅德行,伊人不入梦,实在太合理了。 晚膳亦是在这书房用的,实乃秦王殿下多日未理事,兵部送来要求决策盖章的事宜太多。 萧晏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待晚膳毕,已经理出此间几桩最为重要的事宜。对事点人,半个时辰后,左右侍郎、三司郎中、员外郎共八人,齐聚秦王府中。 两年一度的武举科考,城防六品武官的任职,禁卫军该年度春秋季新入伍士兵的集训,以及边地要求兵器的调新,这四事议下,已是月上中天。 萧晏捏了捏眉心,吩咐上宵夜。 俨然,这加议会还没完。 诸人暗里眼风互相扫过,不约而同推了推右侍郎。 兵部右侍郎杨素怀,是萧晏的表舅父,即便这兵部七成官员都是萧晏一手提拔,皆为亲信。但沾亲带故总是更好说话些。 杨素怀拱手道,“殿下,夜已深,不若明日府衙再议。” “怎么,难得召你们加时上值,这便有意见了?让主簿成倍算上工时,本王私库补你们。” “殿下说笑了,臣等不是这个意思。”杨素怀被噎了回,只得干笑道,“实乃臣等瞧着殿下精神稍好些,还请殿下好生保养,这公务是干不完。” 顿了顿,饱经风霜的面容笑意盛了些,又道,“明日殿下有百花宴,更需养着精神。” 萧晏幼年封王,十岁起勤政殿听政事,十四立明堂,十六视察凉州,后入兵部正式入仕,去岁未及弱冠,便已是正三品尚书位,成为六部最年轻的尚书。 长着眼睛的都能看出天子爱子之心,栽培之意。 且入兵部四年来,秦王殿下两度执掌武举科考,择人或入禁军卫队,或入京畿城防,或调往边地历练,品阶虽都不高,但皆任职地恰到好处,皆有用武之地。 昌平二十五年,西北线上回纥犯境,时值当地大旱。更是由秦王殿下直接从洛阳世家征粮,督军押送粮草,解决了英武军后顾之忧,打退回纥。 兵部在其手中四年,隐隐已有引领六部的趋势。 如此政绩加身,储君之位不言而喻。 可惜,天不遂人愿。 当年贤妃怀胎之时,受后宫毒害,中剧毒,使这秦王殿下生来便得了胎中带毒的顽疾之症。 平素还好,文武不差,然但凡发病,真是今日不知明朝事。 这厢在场诸人,尤记月前,陛下的万寿节上,秦王殿下将将起身贺寿,一杯敬酒还未饮下,便面色发白,浑身痉挛,一头栽倒在地。 太医署并着方外药师谷就时抢救,整整两天一夜,方将人从鬼门关抢回来。以往不是没有发作过,但此番发病较之上次,距离甚近,且救治所用时辰更是翻倍地长。 陛下都恩准了其养病,下旨群臣无事不得叨扰。这厢兵部的属臣们,哪个还敢跟着没命似地干活。 只盼着细水长流。 萧晏今日已经两回听到“百花宴”三字,面色便有些发沉。 偏杨素怀一心想着表姐贤妃娘娘两眼含泪的哀戚模样,丝毫未见外甥不豫神情,只继续掏心挖肺、忠言逆耳道,“臣以为,殿下贵为皇子,自当担社稷之责,承宗庙之重,为大郢开支散叶。” 众人附和,道应如是。 “如何开枝散叶,明日之百花宴方是殿下的第一步。”杨素怀寻着外甥脸色,将话道来。 萧晏食指扣着桌案,低笑了声,抬眸尚是清风润面,君子如玉的矜贵模样。 “臣等附议!”夜深人静里,诸人声色更显整齐划一。 “尔等之意,盼着本王早日娶妻生子——” 诸人闻言,正欲颔首展颜,却被后头的话压下嘴角。 “如此,要是本王哪日薨逝便也不怕了,你们亦可辅佐小主子?” 时值侍者送膳而来,萧晏也不待臣下回话,只挥了挥手,“撤下去吧,莫给他们了。” 萧晏持勺饮了口汤羹,“按诸位意,本王早些歇息。故而尔等不用膳了,且抓紧将最后一项边地兵器调新议完,择出个方子。” 堂中八人,面面相觑,拱手应诺。在秦王殿下那盅香气四溢的驼峰羹和热气腾腾的长生粥中,饥肠辘辘地鞠躬尽瘁,报效家国。 萧晏用膳毕,亦将他们的话理出关窍。 左右兵器调新,得花钱。 户部尚书徐林墨是楚王殿下的人,怕是不会把银子掏给秦王殿下。 诸人意见很统一,将这烫手的山芋递给陛下即可,让陛下从户部掏银子。 户部哭穷,可不分天子还是皇子。他就认五殿下一个主子。 纵是到后头给了,定是拐着弯给楚王铺路,让他立个功绩。 萧晏半分露脸的机会都不想给他,只漱口净手,点了点头,“此事搁下,不必上奏父皇,本王支会一声户部便罢。” 诸人还欲言语,萧晏已经吩咐散了。 “那殿下亦赶紧歇下,莫再操劳忧身,且好生赴明日的百……”杨怀素真心实意,然一想方才那会,遂生生咽了下去。 只打着哈哈,领众人一道告退了。 * 暮春深夜里,凉意尚存。 兵部左右侍郎同坐一架马车,一人握着一盏方才被秦王殿下克扣的宵夜用着。 “殿下实在可惜了,得了这么个顽疾,纵是世家高门的姑娘心悦于他,又有哪家愿意守着这空壳度日……”左侍郎卢庭盯着手中的长生粥,仰头猛喝了两口,不无遗憾道。 “前些年瞧着,倒是有两家大族隐约有些个意愿。”杨素怀把话接过,“然前岁殿下那般强硬手段,从世家征粮缴银,除去定北侯府外,其他算是得罪狠了,彻底断了这路。” “大抵殿下知自己寿数,左右没考虑这婚娶后嗣之事。” 马车驶入朱雀长街,经过摘星望月楼,杨素怀看着三层小楼,轻叹道,“但愿这冲喜能起些作用,殿下吉人天相。” * 秦王府清辉台中,萧晏仰躺在榻上。 子时已过,是下半夜了。然他辗转反侧,并无睡意。 明日府中开百花宴,诸人皆翘首期待,唯他半点不想。 上月初,因探子得了霍靖在西北练兵的消息,为折他兵甲,遂在天子万寿节时闹了那么一出,又借其胞妹之口转达。 本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既可早些打发了霍青容那点儿女心思,又能断了霍靖臂膀,还能彻底阻止洛阳世家望族送贵女入他府邸的念头。 然当是戏演的太真,累自己母亲伤心挂怀,求着旨意要开这么场百花宴,以作冲喜。 这京畿高门的念头是绝了,边地想入洛阳政权中心的一些小族,却是捡到了机会。 暗子这些日子送来的讯息中,摘星望月楼可是住满了边地官吏之女。 萧晏扣着床榻,喜忧参半。 喜的是,那处楼中有苍山派的三个女子,扮作了这厢参宴的秀女。 西域苍山派,是她的师门,是霍靖的人。如此可再拔去一波他的势力。 只是可惜,按前世时辰,眼下她当还在密训中,两年后才会入府。 两年后—— 萧晏心跳的厉害些。 她若是见这王府后院,已曾有她人入住,他要怎样解释这九曲十八弯的事宜? 艳煞 第8节 萧晏合眼想了想自个阿爹早些年腥风血雨的后宫,又想了想楚王鸡飞狗跳的后院。 得出一结论,女子闹腾,左右不是为权便是为人。 秦王殿下摸了摸自个风姿英朗的面庞,又看了看自己一双能文能武的手,遂安心了些。 闹,才对。 如此,方显她是在意的。 作者有话说: 下章百花宴,同框。 第7章 、百花宴1 百花宴原定的时辰是这日未时三刻,乃贤妃娘娘特地召钦天监算出的吉时。故而从各地选上来的共十二位秀女统一于午时正入了秦王府,眼下皆安置在西苑茂玉轩的水榭长廊上。 环肥燕瘦,姹紫嫣红,皆是鲜妍娇嫩的年纪,纵是家室上短了京畿高门贵女一截,但看着皆是周正清白的姑娘。 贤妃立在远处眺望,面上有慈和温婉的笑。 她亦是寒门小族出身,早年吃的苦非常人所能受。如今过上了二十余年安稳富贵的日子,很是知足,不敢过于贪心。 唯一所念,便是儿子能好好的。 “什么时辰了?”贤妃侧首问。 “回娘娘,未时六刻。”答话的少女不是贤妃的宫婢,乃清河县主陆晚意。 安西陆氏正支一族仅剩的嫡女,今岁才及笄,一张芙蓉面柔婉秀丽,浅笑间漾出两个深细的梨涡。 “这都过了三刻钟了。”贤妃扶着陆晚意的手,回身往东边清辉台望了眼,不由蹙眉叹气,目光正好落在府中管事的身上,“本宫听闻昨个,殿下又招人论公务至夜半,这府里没个心细贴身的人打理,哎!” “老奴该死……”林管事赶忙打着秋千躬身告罪。 “不怨你们。本宫的话,他都打着折扣听,何论尔等。”贤妃摆摆手,回正厅坐下,“本宫就盼着,能给他寻个管得住他的。” 这话落下,年逾不惑的妇人,眉宇间多出两分自嘲之态。 她之初衷,不过是想给儿子冲一冲喜。然这般八字还没个一撇,她便竟又妄想着择了姑娘入府,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她儿子。 “娘娘安心,若殿下不弃,妾亦会用心照顾殿下的。”陆晚意垂眸宽慰道。 贤妃笑着,拍了拍她手背,却未接话。 陆晚意也未在意。 时值膳房送药膳的侍者从厅外经过,她出声招手让他入了厅中。 道,“娘娘,不若妾身去催一催吧,这厢错了吉时总是不好。” “去吧。让殿下将药膳好好用了,便赶紧过来。”贤妃饮了口茶,抬眸道,“林管事也下去忙吧,不必在这伺候。” 未几,厅中便只剩了贤妃和一众宫人。 “娘娘,这清河县主知根知底,是个会疼人的。”贴身的姜嬷嬷瞧着那袭远去的倩影,低声道,“若是殿下实在不愿……县主便很好。” “你也看出来,七郎没心思这百花宴?” 且不说她提议之初,萧晏便百般推拒,到眼下临门一脚,还这般磨磨蹭蹭。贤妃搁下茶盏,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若非孩子生来顽疾,堂堂帝王之子,姻缘之上何至于这般艰难。 她又何必出此下策。 “那、会不会是殿下当真心悦襄宁郡主,方这般拖延?”姜嬷嬷转至贤妃身后,给她按揉太阳穴。 贤妃扭头望向身后的侍女。 须臾,将将浮起的一点欢意重新退了下去。 襄宁郡主霍青容确是个不错的姑娘,然她虽是侯府嫡女,却因出身时生母难产而亡,便养在姨母徐淑妃的膝下,关于她之事便皆有淑妃一锤定音。 徐淑妃圣眷优渥得离谱,也不知同陛下吹的什么耳旁风,竟让陛下同意取消外甥女和萧晏的婚事。 若非襄宁郡主自个在天子面前闹了一场,言说能给萧晏寻来根治顽疾的药,这取消婚约的圣旨怕是早就下来了。 思至此处,贤妃神色莫名黯了黯,却也转瞬消散了。 “不论七郎稍后择取几人,落选的姑娘们,你且以我的名义再送上一重恩典。千里上京,莫亏待了她们。” “娘娘慈心,老奴记下了。” 四月春风拂面,黄鹂展喉,日光缕缕点金,怎么看都是个好日子。 “娘娘!”姜嬷嬷低眸瞧着贤妃神色,自悔不该提起襄宁郡主,只尽力劝道,“清河县主亦不错,又自请入选秀名单,便是一万个愿意……” 贤妃止住她话语,摇了摇头,半晌道,“那丫头心思不在七郎身上,她图的是旁的事情!” * 清辉台在东边,陆晚意送药前往,却往西头绕了一圈。 临近水榭长廊,一池之隔,陆晚意驻足凝望。 她看得久了些,自然便引起了旁人注目。 水榭上,不知是哪个姑娘先瞧见了她,原也未在意。只是见隔着一方芙蕖碧塘,水波粼粼,对岸的人如同一尊玉像,一瞬不瞬地盯着此间,便有些好奇,只与同行的另一个秀女口语,于是看过来的人便又多了一个。 如此这般,不过片刻,水榭长廊中半数秀女皆回望陆晚意。瞥一眼,又转身回眸,只暗暗嘀咕,是哪家贵女,如此出现在王府之中? “是哪位公主吧,来观皇兄的百花宴。” “瞧着不像,公主金尊玉贵,怎会打扮的这般素净!” “既不是公主,便是襄宁郡主吧,除了她谁还能这般自由出入秦王府!” “襄宁郡主若已是秦王妃,这般出现倒还好说,如今么、尤其是这个场面,断不会出现在此间。” “那会是何人?” “她还未走,还再看着我们……” 水榭长廊上,秀女们三三两两,悄声探讨、猜测。 今日宴会,侍者皆在外头,故而此刻苍山门人中为首的大弟子崔如镜不在此处。然叶照还是被人盯着。 斜对面,司颜一双明眸有一瞬又凝出了琥珀色。叶照旧地重游,心神不凝一个恍惚便被她眸光牵引。 “可知那是何人?”司颜密音相传。 她的武功并不算顶尖,却是这一行人中最棘手的存在。 苍山一派是西域的武林至尊,藏着各种功夫宝典。 择人练武,亦是按照根骨天赋所教授。 譬如叶照,骨骼清奇,便是修九问刀的好手。 而司颜因天生双瞳,修“焕瞳术”便最好不过。若是换作寻常人练习,皆有盲目的可能。 修“焕瞳术”者,可于一炷香之内,三丈之地,控人神智,惑心吐话。 “陆氏女。”叶照并未提气抵御,只以密音如实回话。 “确定?” “九成把握。” 司颜嘴角微提,收了功法,转头神情自若地观赏如画春景。 叶照敛神,细瞧了一眼司颜的神色,心便又提起几分。 方才她亦随诸人回望对岸,将那姑娘模样扫入眼底。 光看模样,自是辨不出身份。 但那人领着一行侍者,正端着药盏给人送药。然这西苑茂玉轩水榭是秦王府最西的庭院,并无人居住,寝殿楼阁皆在东边。 故而,那姑娘是特意绕道而来。 何人敢这般明目眺望,且满目皆是不屑又不愤的目光。 除了襄宁郡主之外,大抵还有同入名册的陆氏嫡女了。 况且一个时辰前,贤妃娘娘入了府,霍靖说过陆家女被养在贤妃膝下,想来今日是随之同来的。 这前后想过,是她无异了。 苍山门下高手倾巢而出,瓦解秦王府自是其目的,然其中首要一处,便是除掉陆晚意。 来洛阳的一路上,叶照基本理清了霍靖的意图。 尤其是在摘星望月楼,见到她的三个师姐后,便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当是霍靖临时知晓了陆晚意要入名册之事,方行此道。 待她和师姐过了百花宴入秦王府后,他日陆晚意无论死在她们师姐妹四人何人手中,这笔账皆会算在萧晏头上。 如此,安西陆氏一族便断不可能再支持萧晏。 回想方才看司颜的神色,叶照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左臂被梅花针射中的伤口,侧目又望了眼隔岸处。 原该是受父母娇宠、享家族荣光的小姑娘…… 叶照拢在广袖中的手,掌心有些濡湿。 她该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得到萧晏的信任,保下陆氏女,又该如何除了这周遭环伺的群狼? 陆晚意转身离去,当是送药去了。 叶照余光凝在那盅药膳上。 距离原定的开宴时间,已经过去大半时辰,眼下又需用药,可是他又发病了? * “还未开宴,殿下会不会又发病了?”秦王府对面西街拐角处的马车内,襄宁郡主搅着手中帕子,颤颤发声。 亦是同样的话。 艳煞 第9节 早在贤妃来之前,她便来了此处,眼看着参宴的秀女们一个个入了府邸,自己却不能靠近半步。 眼下过了时辰,还未见开宴。心中既忧虑,又存着一点侥幸与欢喜。 “郡主宽心,上次太医们救治后,殿下不是缓过来了吗?”侍女素月安慰道。 “那……殿下可是在等我?”霍青容咬着唇口,白皙的面上浮现绯红烟霞,一双含情目凝出水雾珠泪。 她想起不久前萧晏同她说自个年寿难永,说他无心任何人。 那样子煞是认真,看着不像是怕耽误她而狠心说的违心之言。就是他无情于自己罢了。 她原也有些想通了,可是这厢迟迟不开宴,又莫名给了她些许希望。 “郡主且等素云的消息。”素月亦往车帐外望去,喜道,“她回来了。” “快让她上车。”霍青容满目急切,只拉着素云问,“殿下如何了,是不是又不好了?还是……” “郡主莫急!”将将入马车的侍女气息微喘,面上却堆着笑,“奴婢从苏神医的药童处探听到,殿下无碍,病情控制的尚好。” “那……所以、所以他不是发病误了时辰,是……”霍青容一张脸彻底红了,“定是他心里有我。从来说的容易,行事却难。这临到最后,方意识到无心面对他人。” “待阿兄寻了优昙花回来,便没有什么能阻隔我们了。便是姨母也不能!” 她撩帘又望了一眼秦王府大门,眼中满是期待,声色却压得越来越低。 只是再低也能听得出里头溢出的欢愉和羞涩。 “我不会怪他今日择取新人入府,我一个正室主母,自也容得下的旁人。” * 清辉台中,萧晏尚是月白常服,玉簪束发,正不紧不慢地用着陆晚意送来的药膳。 “殿下原是因为这个缘故拖后了时辰!”陆晚意瞧着殿中一位画师正在作的美人画。 “暗子回话,说四月十七那日最后一位秀女入了摘星望月楼,奈何两日皆不曾出楼,这厢我且先瞧瞧是何模样!” 萧晏话一多,用膳的速度便更慢。 苏合转着手中玉笛坐在侧首,闻言简直嗤之以鼻。 人都入府了,看真人岂不更快更好! 萧晏那点心思,旁人不知,苏合自是一清二楚。 密室的那副冰棺,每年那一日成倍吞下乌合妄想伊人入梦…… 这厢百花宴大开,左右是惶惶不敢面对了。 “您且快些吧,还得更衣,簪冠呢。”苏合到底没忍住,“贤妃娘娘亦亲来,多少人盼着您呢。” …… 又小半时辰,萧晏方搁下了碗。慢里斯条地漱口净手,瞧了眼只有背影却面容不清的画作,不情不愿踏出殿门。 “殿下,您还未更衣……”陆晚意惊了惊,提裙追上去。 “本王这般,见不得人?” 陆晚意一时语塞。 萧晏摇着扇子,挑眉,“本王姿容,无需衣衫镀金。” 出清辉台,过轩阁,经正殿,从东到西,走过大半个秦王府,自诩风华绝代的秦王殿下突然便顿下脚步,僵在了茂玉轩的池对岸。 对岸,水榭长廊上,有隔世的身影映入他双眸。 隔世的人,眉眼含着一点笑意,正在看池中鸳鸯。 风停,鸟静。 剩得萧晏的呼吸格外绵长,心跳砰砰出声。 还有,他手中折扇落地的声响。 观景的人抬眸,碎金流光落拢在她皎如银月的面庞上,眉目如画,芳华绝尘。 眼下泪痣妖娆,似前世记号,撞开男人心扉。 “殿下这是作甚?”陆晚意差点被突然转身回走的人撞倒。 “本王要更衣,簪冠。” “等等,吩咐备水。” “本王、本王先沐浴熏香。” 第8章 、百花宴2 浓云遮天,不见星月。 唯有城楼滚油的火把高燃,在秋日夜风中“噗噗”作响。 火光将城楼悬挂的尸身,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叶照的内息乱了。 隔世场景又浮现。 饶是她早在十年前便得了前生记忆,在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便知是为何目的,在踏出百里沙漠时亦知晓前路的尽头,在入洛阳入府门的一刻亦清楚会见到何人,发生何事。 然而真到了这相见时,她还是失了分寸。 上一次看见他,还是前世里,那会他是一具鲜血未凝的尸体。 比不得如今玉树琳琅,风姿迢迢。 叶照在同萧晏的四目相视中,低垂了眸光。 几瞬几息过去,方才重新抬了头。 碧波池上如同被撒了一把金子,日光点点晃得人睁不开眼,辨不清隔岸的人和景。 叶照细眉微蹙,确定那头空空如也。 “去瞧瞧,殿下如何来而又返!”水榭长廊高首的抱香亭中,已经来此等候的贤妃叹了口气。 话音落在叶照耳际,她遂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 方才的确见到了萧晏。 那副模样,身子当是康健的,至少眼下无虞。 这厢莫名离开,大概是因为襄宁郡主之故。 未时入府时,叶照原看见了郡主的车驾。她又想起了前世在沧州城的日子,蹉跎半生,终究是霍青容伴在他身边。 不怪他拖着时日不愿去救小叶子。好不容易同年少青梅携手有了个交代,却莫名冒出个真假难辨的血脉。易地而处,自己不见得能做的比他好。 一对璧人,郎才女貌。 是天不遂人愿。 叶照无声叹了口气。 平复心绪,只随诸人朝着贤妃处站直了身子。 侍者来去匆匆,对贤妃附耳悄言。 贤妃原本哀蹙的眉宇慢慢展开,含笑带嗔地撂了句,“那也让他快些,天都要暗了。” 垣暮花隐,栖鸟啾啾。 夕阳晕染天际,剩半片胭脂色。 秦王殿下终于姗姗来迟。 碧簪玉冠,锦袍襕衫,腰间玉带钩分左右挂香囊与环佩。 骨指间一把小叶檀木扇,摇出沉水香又冷又甜的气息。 端的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萧晏此番自然是往抱香亭而去,原该同贤妃一般路径,从北首绿荫甬道拾阶而上,便可居高临下择取佳人。 却也不知为何,硬是绕着九曲长廊,踱步而来,从一众秀女面前过。 十二位待选的女子,一排六人,分两排站着。 见他上前,皆垂首低眉,交手于左,齐齐屈膝行礼。 无声却规矩。 萧晏没让起身,也不道免礼。 就摇着扇子,慢慢走着。 秀女们行的是半蹲礼,非全跪礼。 此时,大抵半数的姑娘宁可行全跪礼,也不愿这般屈膝着,及易重心不稳跌下身去。 全跪礼,双膝着地,再累也能熬过一两个时辰。秦王殿下再怎么天潢贵胄,摆天大的谱,断没有让她们跪数个时辰的。 那便不是行礼,是无故责罚了。 晚照余晖短去一寸,扇面甜香浓郁一分。 不知是姑娘太娇弱,还是小叶檀木扇气味惑人,头排左首的一人突然踉跄着身子载在地上。许是跌下的样子不雅,后排一人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将将踱步至右侧的郎君,狐疑地转过头来,提眉微蹙。 “殿下恕罪。”跌在地上的姑娘急促起身,心慌无措,左脚绊右脚,差点又摔一跤。 原和她并肩的另一个姑娘,抿唇压笑,双肩动了动。 秦王殿下余光扫过,两眼尚是落在跌倒的姑身上,对着一旁的侍者道,“扶去廊下歇一歇。” 姑娘顿喜,诸人艳羡。 原是闻过秦王殿下于兵部任职,宵衣旰食,铁腕手段。但也有小道消息贩卖出来,七皇子奉母至孝,救孤女于危难之中。虽出自天家皇室,却喜笑,最是平和易亲近,乃陌上君子也。 今朝得见真颜,果然如此。 买了这个消息的秀女,当不在少数。 艳煞 第10节 譬如头排往左第三个,便嘴角噙笑,大着胆子抬眸望了眼萧晏。 萧晏的确爱笑,且生就一双如水桃花目,笑起来又柔又暖。那姑娘敢瞧他,他便也勾起薄唇,弯下眉眼,从她面上滑过。 只是眼尾挑了一丝疑惑,似在问“姑娘,在看本王?” 大胆的姑娘读出“眉目传情”的意思,颔首应是。 这一点头,晚风拂来,将她发髻赤金累珠步摇晃得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从边地到各郡县,再到这京畿洛阳,能经过层层删选入得秦王府的人,多少被教导了一些规矩和争宠的手段。 加上有些生来性子好胜,有些自以为聪慧,这才一只脚入府,便开始争闹起来。 站在胆大姑娘身后的秀女,遂也抬起了头,鹅脸杏眼,瓷白如玉,眼中情意婉转娥眉。 萧晏对上她,笑着点点头,似说“甚好”。 眼见秦王殿下的目光落在了后排上,前排第四个姑娘身子一歪,朝着萧晏倒过去。 投怀送抱,温香软玉,十之八、九的男子都拒不得,都会扶一把。 何况方才,秦王殿下没能来得及扶住前头的姑娘,便十二分贴心地着人扶去一旁歇息。 果然,秦王殿下折扇一合,伸出手来。 人扶住了,手却不曾握上。 四寸小扇,扇柄在他手中,扇尖托起姑娘手肘,中间空了两寸距离。 练武的人,手腕巧劲提起,便定住了要跌下去的人。不仅定住了,还一寸寸推她回原定的位置,站好。 面对面的接触,落在自个身上的目光超过所有人,姑娘该开心的。然此时,这姑娘却半分也笑不出来。 秦王殿下一张脸,转眼冷漠无情得比传闻中主持武举科考还要公事公办。 “都免礼吧。”萧晏摇开扇子,“方才六位,掌事划去,送出府。” 话语落下,廊下歇息的一人,临在身前的五人,扑通跪下。 “起身。无罪者,无需跪首。”萧晏淡淡道,“但是有错,并不是改之便可。有些错,本王不喜,便是容不下。” 萧晏递给卢掌事一个眼神。 卢掌事是宫里积年的嬷嬷,亦是皇后宫中的大宫女。此番萧晏纳新人,摘星望月楼中便是由她一手主持,接应安排各地送来的秀女。 亦是她,用这两日时间,教授了基本的礼仪和规矩。 结果显然,有的人并没有往心里去。 除开第一个或许实在体弱,然萧晏让诸人行半蹲礼,尚未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是在行礼的合适时间内。如此经不起,王府深宫怕是更受不住。 此外诸人,后头两个讽笑他人,心绪难控。紧接着三人,两个仰面观君颜,一个行为不端,皆行传情惑心之举,心术歪而举止拙。 卢掌事打开名册,按名报出缘由,挥手示意侍者将人带出去。 两炷香的功夫,水榭长廊少了一半人。 卢掌事上前,点了点剩余的秀女,于是一行人重新站队。 “都抬起头来,让本王瞧瞧。”萧晏复了最初做派,手中折扇轻摇,面上温润如玉。 这一排中,从右数来,叶照站在最末位,右侧三位皆是她的师姐,然后是青州的两位秀女。这青州之地两个五品官吏之女,算是这批秀女中门楣最高的了,装扮地亦华贵些。 这厢十二个秀女中少了一人,便是先前霍靖口中的陆氏女。然眼下叶照尚且来不及思虑这处。她正想着如何让萧晏避开司颜的惑曈术。 若是他安分坐在抱香亭中,秀女于石阶下被接见,如此距离已超出三丈范围,司颜施展惑曈术控住他心智的可能便不大。然眼下这幅光景,于司颜而言,简直手到擒来。 如此这苍山一行人,皆能顺利入王府。 破这惑瞳术,除了以功力压下。原也有其他出其不意的法子,一则可以明镜对面挡之,二则有光线从中阻隔便可。 只是,且不说萧晏一个男子,不可能随身带着妆镜,便是带了眼下也没法支会他。 叶照虽已经应声抬首,余光却依旧扫视着周遭之物,心思还不曾彻底回笼,思虑间已经将朱唇咬得现出牙印。 “再咬,就破血了。”男人的声音又低又柔,在她面前缓缓响起。 叶照聚了神,睫羽抬起,黑濯石般的眸子灿亮胜星华。欺霜赛雪的面上,泪痣绘成芙蓉色,雍容又绝丽。 云鬓浸墨,玉带纤腰,翩若神妃仙子。 天地造化的一张脸,萧晏上辈子便领教过。 晚霞收起最后的光,暮色幽幽上浮。 水榭长廊十里春色,对望的两人各承五里。 且不论青州两位秀女满心满目的嫉妒色,便是一旁侍奉的卢掌事,亦寻册点名而笑。 她从前朝侍奉到如今的新朝,见美人如见过江之鲫,然生就这般天姿国色的,却也寥寥无几。 如此绝色,为妾赏玩男子自争而抢之,为妻却实不值得。 而这厢秦王殿下,择人冲喜罢了,自会将人纳入。 果然,仅一眼,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卢掌事便是历经两朝,亦不由睁大了眼睛。 而苍山派的其余三个弟子,只暗中嗤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青州的两个姑娘,则更觉无望。 秦王殿下,对着才初见面的女子,竟是收了折扇,又近一步。 他点指抚上她唇瓣,轻轻摩挲,又摩挲。 晚风徐徐吹过,将话吹入诸人耳畔。 他问她,“疼吗?” 第9章 、百花宴3 疼的。 怎么会不疼。 箭矢插满了她周身。 背脊十六支,腰侧九支,肩头臂膀七支。 总共三十二支,支支穿透血肉,力透骨骼。 然而正面胸腹却没有,因为她护着一具尸体。 甚至尸体的面庞上,还覆着半截带血的衣衫布帛。 仵作从布帛的血迹,抓痕的粗糙,覆盖位置的不完整,断定是将死之人所为。 又道,若是寻常人,早该断气了。 这女子内家功夫甚深,当是留了一丝内力护着心脉,强撑到了最后。 强撑到最后,给他敛面。 所以,她该有多疼。 疼吗? 他俯下身,问她。 鲜血弥漫的战场,秋风飒飒,秋雨作响。 无人应他。 “妾身失仪,只是有些紧张。”这厢是有人回应的。 少女声色柔媚,嗓音里带着一股被调|教后的清甜。 往后退开半步,重新屈膝行礼,“谢殿下关心。” 何为失仪? 譬如方才重心不稳跌倒在地的姑娘。 再譬如忍不住笑出声的两人。 眼前这位,言辞清晰,还能婉转谢恩,分明是恃美自谦。 掐着分寸,得体地勾人。 “起身。”萧晏收回顿在空中的手,垂下时拢在广袖中的指尖搓了搓,似还能感受到她唇瓣的余温,和口脂的香腻。 “七郎!”夜色渐起 ,因隔着距离,抱香亭中的贤妃对此间事看得不甚清晰,话语更是听不清。 只知道,不过一刻钟,这好不容易选上来的姑娘就被自己儿子划去了一半。眼下这个,方才她瞧着萧晏又是近身,又是触碰的,唯恐他又出幺蛾子霍乱了去,遂赶紧开口制止。 卢掌事奉上的名册中,那姑娘的生辰八字是同他最匹配的。 纵是容貌艳了些,只要性子好,便也无妨。 “季氏举止端庄大方,母妃觉得甚好。”贤妃从抱香亭石阶而下。 季氏? 萧晏瞧了面前人一眼。 也对,眼下自不是她的本名。 便是片刻前盈盈施礼的模样,也不是她最初的样子。 她的本来面目是怎样的? 这个问题,上辈子,在她死后,他穷极余生去追想。 后来总算想明白一些,大概是在被身份揭穿后,和走投无路回来求他时,那两回是她的真实面貌。 她的嗓音不甜,神情不魅。 她平静无波地承认自己暗子的身份,同他说,“生死悉听尊便。” 后来,她又道,“求求你,殿下,救救我的孩子。”说话时,卑怯又无助。 艳煞 第11节 暴露了身份,她为何不求他? 孩子,明明是他俩的,怎么就只是她的? 萧晏忽得便寒了面色,拂袖转过身,往抱香亭的方向走去,伸手扶上贤妃。 “母妃且再看看,端庄大方的,大有人在。” “天仙一般的模样,没落进你眼里。”贤妃睨他一眼。 “德言工貌,貌居于末。”萧晏扶着贤妃,声音不大,却足矣让每个人听清。 这是直截了当地告诉诸人,他不看重容色。 他也没看上她。 贤妃闻言微顿,细看了他一眼,只笑了笑,亦未多言。 倒是青州的两位姑娘如沙漠遇水,绝地逢生,嘴角笑意不可抑制地溢出来。 而苍山派的三个师姐妹则各自眼风扫过,却也未变神色,左右有司颜在,便是毁了容也能入这秦王府。 叶照更是无动于衷,当日闻陆晚意会在百花宴中,她遂向霍靖提议改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如今极配萧晏。 再者,择选人数不定,也不是只一个,贤妃怎么也会留下她的。 眼下,她的心思重新回到了司颜身上。 让萧晏去抱香亭是不可能了,这连贤妃都出了亭子,来到跟前。本还想着若只是萧晏着了道,且从贤妃入手,许能有所补救。 这下倒好,司颜在右首第一位。按着他们从右而来的路径,完全可以一下控制母子二人。 夜幕四起,叶照尤觉无力。 只看着他二人一步步走向司颜处,要观女子颜色。 “今个早些掌灯,本宫仔细瞧瞧皮肉。”贤妃拍着萧晏的手,柔声道,“原也都是好姑娘,你都纳下也可,就一点,且用心着些。不许欺负了人家。” 萧晏也没言语,只挑了挑眉,吩咐掌灯。 未几,两队侍者便齐整地入了水榭长廊。 一队提着羊角灯,一队掌着琉璃罩。 灯火燃起,转眼水榭之上,池中星月失色,周遭亮如白昼。 叶照观灯盏,辨光焰,又看了眼身侧青州姑娘头上簪的一套四支蝶恋花红宝石攒珠钗,终于定下心来。 “让本宫看看。”贤妃被萧晏扶着,已经在司颜处顿下脚步。 “妾见过娘娘,殿下。娘娘、殿下万福金安。”司颜盈盈而拜,缓缓抬首。 叶照眼风偏过,确如自己料想一般。 司颜那双含情目,已经浮上琥珀色。 叶照气沉丹田,拢在袖中的双手,提起内劲,转瞬五指间已是掌风回旋。 靠近青州女的右掌,只凝了一分力,保证既不伤到她被人发觉,又将她那四支珠钗由着掌风牵引,慢慢从她繁茂的发髻中往外齐齐挪出了半寸。 半寸足矣。 这套蝶恋花发钗,蝶身缀着红宝石,花叶铺展,则是连城赤金镂空的织网状。单插是灵动清丽,齐上便是花叶相接,顶大的一片碎金点点,华贵又不失娇俏。 而此刻,叶照便是将这片碎金挪了点方向,让其更加闪烁些。 两手配合的刚刚好。 挪位成功之际,叶照左手亦是功成。 她处在最左侧,半丈之外便是三根灯柱,点着三盏琉璃灯,而灯柱间有铁丝横廊,每处横廊上亦挂着一盏灯盏。 如此便是左侧里有等距的五盏灯火。 她之左手所为,便是同样以掌风牵引着横廊的两盏灯火往最中间灯柱靠拢,如此强光照过连成一片的金丝网状,深深浅浅浮在司颜眼际。 红宝石的光芒则在聚光的映照下更加流光璀璨。 而叶照本就因前头萧晏的唐突抚唇退后了半步,如此正好可身形不移地操控这一切。 凝神又凝力,虽是须臾的功法,她还是感觉整个人仿佛脱了层力。 然而,心中确是欢悦的。 这厢不用她再冷眼观察,只听动静话语便可知晓司颜的焕瞳术被她破了。 “姑娘可是身子不适?”贤妃温和的声音响起,看着莫名往后晃了晃的人,关切道。 “回娘娘,妾身无碍,方才、方才是夜间蝇虫撞了眼睛。”司颜提裙跪首,“娘娘赐罪。” “莫怕,起来吧。”贤妃瞧她笑了笑,只同萧晏继续往左处走来。 秀女们一一行礼,贤妃含笑颔首。 最后,在叶照面前停下。细瞧半晌,忍不住赞道,“是个美人胚子。” “娘娘谬赞,妾身不敢当。”叶照福了福。 她眼睑低垂,未将目光落在萧晏身上,是一副恭谨自持的模样。 却莫名听到了一声从鼻孔哼出的冷嗤。 叶照微抬的眸光中,看见男人原本含水的桃花眼,凝了层寒霜。也不知是否错觉,同她对上,他便不冷不热地瞥了过去。 萧晏旁若无人,只扶着贤妃孝顺道,“母妃,您看中了何人?您做主便是。” “这么听话?”贤妃简直难以置信。 “自然!”萧晏摇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眼见对面人又垂了目光,话出口便带着几分不快,“但孩儿只要一人。” 叶照的目光便重新落回他身上,还带着两分惊疑。 贤妃从抱香亭下来便点了她的名,萧晏没有应声。她猜测左右是入选名额甚多,还要再选几位。 但无论几位,总有自个的位置。 然到这一刻,即便改了生辰八字,叶照也有些悬心了。 他就选一个,又对自己各种不满。 这辈子才初见,叶照绞尽脑汁也想不透,何处得罪了这位天潢贵胄。 “一人?”贤妃亦惊了惊。 她睨着萧晏半晌,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只叹了口气,冲着一侧的卢掌事道,“天色已晚,且带姑娘们下去用膳歇息,本宫同殿下商量了,再传人。” * 一行六人被安置在茂玉轩的东暖阁中,因为萧晏只择一人,一时间都没了声响,只默默饮茶用膳。 叶照更是沉默。 她不说话,还有另外一重缘故,是受了伤。 方才进屋时,司颜快行了几步至她身侧,竟毫无征兆地拍了她一掌。 若非她反应快,提气抵御,大抵能被她拍出血来。 饶是如此,这厢她体内尚且真气涤荡,喉间翻涌着血腥气。 “夜风袭人,拂灯聚光,你便不知给我控着灯盏吗?”司颜密音呵斥,显然已猜到几分知晓功法被破的缘故。 目光更是如刀似剑地划过带着蝶恋花发钗的姑娘身上。 叶照只作未闻。 小半时辰,贤妃处的姜嬷嬷传话而来。 言殿下疲乏,不再接见,便在此处由她传令封品级。 诸人行礼如仪,跪听王令。 嬷嬷摊开卷宗,满目含笑,“奉秦王殿下令,封季氏为六品孺人。” “谢……”叶照松下一口气,正欲谢恩。然话还未说完,姜嬷嬷却还在宣读。 “封王氏、肖氏、孟氏为七品昭训。” 萧晏居然纳了四人。 除了叶照,还有三人。 而这三位不是旁人,皆是和她一样化作他姓的苍山派弟子。 她的师姐们。 明明破了司颜的惑瞳术,怎会如此? “季孺人,请吧。”未容叶照反应,姜嬷嬷行至身侧,恭谨引过她。 叶照满腹狐疑尚且来不及思虑,这厢闻言,更是莫名。 “敢问嬷嬷,去往何处?” “沐浴熏香。”姜嬷嬷同卢掌事对视一眼,看着面前又美又怜的姑娘,眼角的皱纹因笑得欢喜而更加深刻,“孺人大喜了,殿下今夜召您侍奉。” 作者有话说: 叶照:???天子选秀也没有当天就!!! 第10章 、同寝 “娘娘可要去湘王府看看大殿下?”马车内,姜嬷嬷给贤妃倒了盏茶,“左右陛下给了恩典,您今日便是住在秦王府中也无碍的。” “这个时辰,大郎多半已经歇下,莫去扰他了。”贤妃撩帘望外头夜色,只吩咐车夫快些赶回。 他是赏了恩典,但哪有宫妃独自宿于宫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那仿若是襄宁郡主的车驾。”陆晚意坐在贤妃身侧,亦瞧着外头景色。 贤妃闻言,多看了眼,只轻叹了声转身落下帘子。 “娘娘,已过戌时二刻,天全黑了。郡主再逗留此地……”陆晚意顿了顿,“怕是不好,淑妃娘娘又该罚她了,上回罚跪的伤也不曾好透呢。” 艳煞 第12节 “再说这长街上,也不安全。” “你是个心细的。” 贤妃持着陆晚意的手,笑了笑,“那你去劝两句,唤她一同回宫吧。” 车驾停下,陆晚意躬身下车。 夜色中,二人依礼见过。 陆晚意如何劝的,贤妃坐在车中,也没在意去听。只是片刻后,陆晚意回话,郡主求见。 “襄宁!”贤妃冲人招了招手,示意上前。 “襄宁见过娘娘。”霍青容站在车外福了福,踏上马车。 “娘娘,妾身说了,有法子治好殿下的病,君前亦承诺了两月之期……” “本宫知晓你的心意,也明白你的意思。本宫今日与你说句心里话,抛了君臣身份不言,你的父亲同七郎的父亲,乃至交好友,交心志同之人。便是冲着这一点,本宫原也认你这个儿媳的。” 贤妃见霍青容满目幽怨,欲言又止,也不为难她,只将话接过来,继续道,“但是两月于我们寻常人来说,自是转眼而过。于七郎,却是朝夕瞬变,本宫实在等不起。” “可是,殿下一下纳了四人!”霍青容的眼泪簌簌落下,“这便罢了,妾身闻殿下今夜便传了人侍奉,他……” “不是今日,便是明日,这不是早晚的事吗?”贤妃笑道,“只要你寻来药,陛下都应了你的,你何必在意这些。” “正妃之前,先有庶长子,哪家主母……”霍青容自知失言,只垂眸抹了把眼泪。 “那你便弃了入王府的心,你的身份也不是非要入秦王府不可。”贤妃拍着她手背,言辞恳切道,“眼下便是这样的路,本宫多说无益。” “只一点,今夜这般光景,你如此候在秦王府门口,无论于你还是于七郎,都不好。” 霍青容闻言,咬着唇口抬起头,“谢娘娘提点,襄宁知错了。这便回去。” 陆晚意未再上车,乃被襄宁郡主拉着同行。 “这襄宁郡主倒是和县主处得甚好。”姜嬷嬷陪在一侧,给贤妃捶膝,“倒不见她对县主有敌意。奴婢记得县主自请为秀女的那日,郡主还拉着她的手,说什么娥皇女英,成就一段佳话。” “相仿的年岁,自然有话说。”贤妃有些累了,合眼靠在车壁上。 “年少爱慕罢了,经了世事,再遇旁人,小儿女的一点心思也就散了。”贤妃嘴角挂着虚无的笑,话语渐轻,“全心喜爱一个人,哪容得了同旁人分享一丝一毫。” * 清辉台西首的暖阁中,置着一方汤泉,叶照泡在其中,已经有大半时辰。 两柱香前,侍女就已经给她收拾妥当,她便可以出浴了。 这般拖着,实乃挨司颜的那一掌还不曾恢复,她体内真气涤荡得厉害。 这幅模样,别说伺候萧晏,说不定还会露出马脚。 叶照阖目,争分夺秒调服内息,控制自己莫分神去想旁的事。 “来人,更衣吧。” 又一刻钟,叶照平复了内息,面色亦好看了些。 乘波踏雾出浴,是一副冰雕玉砌的身子。唯有一张脸被热气熏得陀红,似雪域之巅接天的一抹艳丽云霞。 “怎么了?”叶照张着双臂,未觉身后有人上前,只侧首问道。 这一扭头,便着实吃了一惊。 萧晏在她身后,正接了衣衫给她披上来。 “殿下……妾身不敢当。” 一时间,叶照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行礼也不自在,站着更加不自在。 这人如何就出现在这里! “有何不敢的?”萧晏一袭披风卷上来,连人带衣抱起,“府中举止皆有时辰规矩,你让本王候你多久了?” “别,殿下放下妾。”叶照挣扎道,“殿下才将养好身子,使不得。” 萧晏愣了愣,对,他有病,有大病。 遂配合地咳了两声,却也不曾将人放下,只大步往清辉台走去。 夜风徐徐,月色融融,清辉台已在眼前。 叶照想起前世被召幸的那一幕,窗上伊人倩影,哀戚呢喃。又想起白日里襄宁郡主停在府门外的车驾,瞬间便明白了萧晏的意思。 这是做给霍青容看的。 便是此刻人不在,左右有人将话传给她听。 前世,霍青容便说得剔透,殿下顽疾在身,所做不过是不想耽误我罢了。 你,不过是他安慰贤妃、用以冲喜的一剂药。 归根到底,你我孰亲孰疏,一眼便知。 这些话,曾在三年的耳鬓厮磨中,被慢慢掩埋。 萧晏独宠她,成日在她屋中。偶尔会让她有种错觉,她和他之间,唯剩彼此。 直到一朝离别,没有了她一张惑人心魄的脸蛋,和狐媚勾人的床帏手段,大抵他方才明白镜花水月的荒唐和错失真爱的遗憾。 然而,上天给了他弥补的机会。 叶照记得在逃亡的第二年,她带着襁褓中的孩子曾在酒泉郡见过他二人。 那处刺史亡故,霍青容作为刺史遗孀,归乡回母族。 萧晏来接故人。 西地风大,吹开马车窗帘的一角。 车内一双人对面坐着。清丽婉约的女子泪眼婆娑,抵头靠在萧晏胸膛。 叶照随在人群中,掩过孩子骤然响起的哭声,低眉敛目,同马车擦身而过。 “饿吗?”萧晏将人置在床榻上,掖了掖披风两侧,转身给她端来一碗饺子。 叶照垂眸望去,肉眼可见是半生不熟的。 “妾身用过膳了,不饿。” “不饿也进些。”萧晏手中的玉匙已经喂到唇畔。 叶照抿唇,没有张口。 萧晏顿了顿,面色有些发沉,“那我们歇息。” 屋中侍者早早被退了下去,叶照依礼起身,给萧晏宽衣。 她就披着一件披风,再小的举动,身前亦时不时露出一截春色。 萧晏扣住她解腰封的手,拨开,“本王自己来。” 叶照低着头,退开半步。 这一退,披风勾在床栏。 海上明月,碧波涌动,大片春光流泄,尽收眼底。 萧晏蹙眉扶住她,解了披风,将人卧在榻上。 他一手撑在她颈畔,一手拉了床被子欲要盖上去,却蓦然滞了动作。 身下这具如蜜桃般弥散着馨甜气息的身子,曾几何时破败不堪。 任他如何搂抱,都捧不起完整的她。 那一年,血衣剥下,她连一块规整的皮肉都没有。 身后箭矢新伤,身前五毒旧疤。 锁骨上,是被穿琵琶骨后,残留在肌理皮层下的铁链倒钩。 纵是此刻想起,萧晏呼吸亦变得困难,喘着气,眼尾一圈圈泛红。 只是此情此景,落在叶照眼底,变成了另一番意思。 她有些恼怒。 便是给他做妃妾,也无需如此双目灼灼地盯着。 好歹熄了灯吧。 她僵硬地缩了缩身子,将一张又红又热的脸别过去。 萧晏回神,喉结滚了滚,拉上锦被裹住。 片刻,落了帘帐倾身上来。 方寸间,叶照撑住他臂膀。 低声道,“殿下,还未熄灯。” 壁灯、琉璃盏原是都熄了,殿中唯剩两盏龙凤红烛,还在案台高燃。 “那两盏不能熄。”萧晏终日浮在面上的笑盈入眼眸,捏了捏她面颊。 叶照懂得萧晏的意思。 新婚夜,新妇要食生的饺子,寓意儿孙满堂。 龙凤烛火该彻夜燃烧,意夫妻情深不灭。 但是,没有必要。 这些该是留给他妻子的。 “殿下,妾身惶恐,不敢逾矩。”叶照坚持道。 “你非要事事都与本王对着来吗?”萧晏眉宇微提。 上辈子,让搬来清辉台也是这么一句话。 不敢,怕逾矩。 少喝一碗避子汤,也推三阻四地不愿意。 叶照这厢被问得有些发懵。 即便如前世般是要刺激霍青容,这做得已经够全套的了。她若真吃了那生饺,享一夜红烛,那他来日在霍青容面前,转圜的余地便更小了。 何必蹉跎岁月。 艳煞 第13节 叶照看着眼前眉目俊朗的男子,慢慢同前世最后的面容重合起来。 心中愈加感愧。 须臾,叶照敛正神思。 阿姐说过,容色不过是敲门砖,相比以色侍人惑人心神,终究情之一字,更能让人信服。只是需掌着分寸,此间情是晓之以情,而非情爱之情。 且对着的,是萧晏这样的人。 他爱她无双颜色,却也能在知晓她是暗子的一瞬,及时抽身。 而今朝再入府门,叶照清楚,相比霍靖给他的任务,牵制迷惑萧晏,她更想要的是萧晏的信任。 如此,才能让他早日提防霍靖,将其连根拔起。 这样前后捋透,叶照吸了口气,觑着萧晏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 拣着霍青容这厢事宜缓缓道来。 从眉眼神情,语气声响,无一不贴心恭顺,谨小慎微。 无一不是以殿下为主,为殿下考虑。 每字每句,一点点冲散这一室的靡艳旖旎,一点点软化男人已久累起的刚硬和灼热。 她仰躺着,萧晏俯压着。 待她声停话止,萧晏算是被磨尽了力气,从身到声全软了。 只提着气冷嗤,“说完了?” 叶照又默了片刻,确定所言无有不妥,遂认真地点了点头。 “所以,什么都要留给本王发妻。是否今夜你也不打侍奉本王了?” “侍奉殿下,是妾身的本分。”叶照拿捏着分寸,伸手去解萧晏亵衣。 萧晏也没接话,只一把拂开她的手。翻身坐在床榻,缓了半晌。 侍奉容易,是本王消受不起。 他垂眸默了会,拂袖绕过屏风转了出去。 片刻,已经换了身亵衣,手里还多出一身女子的交领小衣。 萧晏撩起帘帐,将衣衫递给叶照,“穿上!” 叶照接过,柔声道,“谢殿下。” 萧晏靠坐在榻上,看着她穿戴。 最后还是没忍住,伸手帮她将后背的颈带系好。 系好了,手也没搁下。 他摸上她锁骨,摸上前世里残缺不堪的骨骼。 烛火“哔啵”作响,周遭静得让人发慌。 叶照低下眼睑,看他骨节分明的五指。 “睡吧。”萧晏收回手,合衣躺下。 “灯……” “闭嘴!” 这一夜,他没再碰她。 只是让两支红烛烧到天明。 第11章 、试探 翌日寅时三刻,萧晏便已起身。 叶照同他一道睁开的眼,看滴漏时辰,知晓他要上朝去,遂下榻给他拿朝服。 上辈子偶尔磨不过他,也曾来清辉台小住,萧晏当季的衣衫都归置在右首通铺耳房中,叶照是知晓的。 然才踏出一步,她便下意识收住了脚,轻声道,“不知殿下衣袍在何处,妾身去取。” 萧晏翻了翻袖角,抬眼告诉她位置。 须臾,叶照捧着衣衫回来,眉宇却蹙着。 当是萧晏久病未上朝,许久不穿朝服。这衣袍虽理得规整,不曾落灰。但也没有熨帖,袍摆尚有折痕,领口处还有一块边角翘着。如此上身,显然不合礼数。 “怎么了?”萧晏问。 叶照指着衣衫如实禀告。 “让司制过来。”萧晏扣着案几冲门外唤人。 “那妾先伺候殿下梳洗。” 萧晏嗯了声,靠在一旁的座塌上,抽了本书看。 叶照比不得他,提个嗓门就能使唤人。只规矩行至门边,温声传话。 话毕转身,尤见屋内灯下,萧晏侧脸温润,鬓如刀裁,凤眸凝光落在书卷上。 屋中只有他二人,叶照突然便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只咬了咬唇,回身对守夜侍者吩咐道,“拣些殿下素日爱吃的膳食送来。” “等等,再问一问医官,可有汤药要用?是膳前用还是膳后用?别同早膳冲撞了。” 还未至平旦,晨曦未露,外头乌蒙蒙一片,静得很。 她声音低柔,萧晏却还是听得清晰。 萧晏听清了,便开口追话。 “请苏神医侍药。” “早膳送两份,添一盏阿胶羹” 这清辉台二十年来,头回入住女子,哪怕是一个六品孺人,府中侍者也不敢怠慢。故而这一夜由从贤妃处拨来的掌事,廖姑姑亲来上值守夜。 廖姑姑年近三十,梳单螺髻,着一身杏色窄袖襦裙,朝叶照欠身行礼时嘴角挂着欣慰的笑。 能有条不紊地传各司,还能想到药膳和早膳的前后用法,是个心细的。 甚至得了侍寝,还能连着陪同侍膳。 阿胶羹最是滋阴补气。 想来昨夜是受累了,好在殿下会疼人。 廖姑姑替贤妃娘娘松了半口气,眼前这厢是个有造化的人儿! 叶照有些报赧,实乃对方穿戴齐整,自己却还是一身小衣,难免局促。只是看着远去的人影,叶照尤觉哪里不对,却一时想不起来。 “过来!”萧晏似想到什么,搁下书卷起身。 转入内室,到了床榻前,叶照方发现萧晏手中多出把匕首。 “忍着些,总归要疼一回的!”萧晏拾起她左手,拣了食指划破口子,往那块雪白的巾帕上挤出血来。 叶照愣了几瞬,才反应过来,合着是拉她来挨昨夜没受的疼。 偏那厢还在说,“这点疼赶不上那遭!” 叶照垂着眼睑,怎么就能青天白日说得这般心不跳气不喘的。 “疼吗?”萧晏扔了匕首,从案头拿来个小瓶倒出粉末给她敷上,转眼便止了血。 “……疼的。”叶照皱眉。 萧晏盯了她一眼,撂开手,甩袖转出内室。 止血粉中有一味草药红爻,虽有极好的止血功效,却用来极痛。每回他自个用,都能逼出层冷汗。她倒好,连个寒颤都没打,眉头都是提醒了才皱。 所以,霍靖是怎么训的她,苍山一派又是什么邪魔妖道,能让她痛也不喊出来,甚至麻木到都感觉不到痛楚! 萧晏呼吸一窒,猛地顿下脚步转过身去。 叶照随在身后,眼看避之不及就要撞上他胸膛,遂提气往后移了半丈。 “你离本王那么远作甚?”萧晏欲要揽人的手扑了个空,只愤愤掩过尴尬。 叶照正欲回话,捧盆端水的司寝和持斗捧炭的司制两处正前后脚鱼贯入内。 皆是一副神色匆匆,屏息不敢喘气的模样。 “殿下安坐。”叶照弯下杏眼哄他。 萧晏静了声,由她侍奉。 叶照拣过帕巾给萧晏温面,然后点了一支香计时。 遂站在一旁研磨澡豆,未几澡豆成粉。叶照看了眼香,正好过半,便揭开巾帕,转身拿起匣屉里的青铜剃刀。 湿润刃面占上澡豆粉,自然形成糊状。 叶照手法轻柔又细致,一点点敷在萧晏面上。 萧晏坐着,叶照站着。 叶照屈膝俯首,鼻息随着剃刀从下颚至鼻下至耳畔,丝丝缭绕。 耳畔处收尾,后半寸便是脖颈,鼻息全落在上头。 萧晏偏头躲了躲,“痒。” “别动!”叶照拨正他的脸,“就好。” 有些动作连着语调全刻在骨子里,怎么自然怎么来。 两人都顿了顿。 叶照先回的神,洗净剃刀,开始给萧晏剃面。 艳煞 第14节 她是用刀的好手,但这厢刃在人面,且是他的一张脸,她便愈发小心谨慎。 外头晨光已经亮起,柔柔洒进屋来,渡了叶照一身。 萧晏半阖着眼看她,扭头往她掌心蹭去。 “殿下!”叶照转瞬收刀,眉宇含了两分怒气。 似训不听话的孩童。 是真的。 她回来了。 萧晏嘴角噙了笑,回正姿势。 她面容没有破碎,眉眼会溢出怒色。 “妾失言。”叶照低声道,“只是怕伤到殿下。” 萧晏看着她又复了恭谨卑怯色,便也收了笑,压平嘴角,“无妨。” 对镜剃面,窗下熨衣,殿中案上已经摆好膳食,正冒着热气和香气。 时光静好。 然不过片刻,这份安适便被打破了。 司制掌事跪在萧晏跟前,将话道来。 原是萧晏的朝服,折痕和翘边处,需高温炭火置于熨斗中,熨烫两刻钟方能服帖。然冷炭点燃,催温生火,也至少需一刻钟。这样算来,根本来不及。 “来不及你们想办法。本王养着你们是解决问题,不是扔问题的。” “这……”司制颤颤道,“不若殿下换吉服……” “荒谬!”萧晏拍案坐直了身子,“你是今个晨起,人醒了脑子还睡着?” “殿——”叶照手中锋刃本停在他下颚处,他这样豁然坐起,刃口便垂直往下切去。 叶照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本能地素指勾刀,逆转刀刃,控着力道将那把三寸青铜剃刀刃面对着自己掌心。 饶是如此,掌风余力还是拂起萧晏几丝鬓发。 叶照心悬起,萧晏转头看她。 片刻,他问,“伤着没? “没!”叶照连忙捧了铜镜与他。 “本王问你的手伤到没?”萧晏将人拉过来,手心手背地看。 “谢殿下关心,也没!”掌心除了一柄青铜剃刀,空空如也。 时值,苏合带着药膳进来,加上前头的司膳、司寝、司制,一殿怏怏十数人,算是看出了秦王殿下对这季孺人的在意。 尤其是苏合,彻底舒了口气。 以后,再逢四月十七,这人总能少折腾些了。 叶照低眉抽回手,绞干帕巾给他重新净面。 “不若殿下先去用早膳,朝服妾身来想想法子。” 虽说他圣眷优渥,但朝会之上,穿戴有差,罪名可大可小。 且当今天子座下,得宠的原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位年岁相仿的楚王殿下。 要是今日全了这桩事,他对自己的信任也会再多一分。 萧晏不置可否,起身挪去用膳。 司制掌事如遇大赦,引着叶照至朝服处。 熨帖衣袍的法子和难处,方才已经说得明白。 来不及催升温度。 的确如此,熨烫领口的铜斗都是专门尺寸的,放不了太多炭火,温度一直是只温不烫,费的便是来回反复的功夫。 “炭点上了吗?” “点上了,但是还没燃透。” “那先抓紧时间熨起来,着两个小厮与我烧炭,一会可换炭。” 司制处的两位掌事闻言,一颗心又沉了下去。原以为是什么绝妙的法子,这说了等于没说。 “还愣着作甚,赶紧的。”叶照柳眉轻拧。 司制无法,硬着头皮熨烫。 每隔半柱香,叶照便着人换炭。 如此两炷香后,叶照走上前来,道,“让我看看。” 司制默声退开,目光幽怨垂败。 叶照轻抚领口,沿纹路慢慢按揉,半晌道,“这不是很好吗?甚是服帖。” 两位掌事狐疑地对视一眼,匆忙上来查看,果然翘边平整,褶皱全无。 “二位辛苦了,赶紧给殿下送去吧。” “谢季孺人。”司制来不及细想,只福了福身,捧着衣袍入殿。 殿外无人,叶照合眼平复体内翻涌的真气,片刻后方才缓过劲。 她的“九问刀”心法,原就是纯阳的内家功夫,可化冰融雪,方才在司制熨烫了四五分平整的基础上,她运功于指尖,催高了温度。 只是,实在太耗心力了。 她侧首看一旁铜盆中的倒影,水中面庞苍白一片。 眼见萧晏已进完膳,正在用药。 叶照提了口气入殿给他更衣。 “仿佛气色不太好,把阿胶羹进了,回头再眠一眠。”萧晏揉了揉她丰茂的长发,垂首吻她眼下泪痣。 带人离开时,还不忘回眸看她。 三千宠爱,温柔缱绻,也不过如此了。 叶照欠身莞尔,目送他离去。 “你们也退下吧,我不用伺候。” 直到萧晏拐出外门,叶照方禀退侍者,暗舒了口气。 然一颗心却莫名悬着,这个清早,大半个时辰的功夫,总是说不出的奇怪。 心静下来,神思便慢慢清明。 电光火石间,叶照眉心陡跳。 朝服虽干净却未熨烫。 掌事姑姑衣衫齐整却未簪发。 司膳、司寝来时皆神色匆忙。 司制更是连炭火都来不及点好备下。 …… 若萧晏病后销假要上朝,府中至少在前一日便将事宜准备妥当。 所以,今日参与朝会根本是他临时起意。 为何要如此? 除了他在试探她,叶照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叶照掐着掌心,回想方才种种。 若她所料无差,那么她已然露了马脚,且有三处。 一则萧晏划破她手指敷药,她耐力太好不知疼痛。 二是给他剃面,收刀过于利索,他回望的那一眼,当是感觉到了。 再者便是朝服,不该去碰的,显然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叶照起身,从妆匣中拣了把与青铜剃刀相差无几的修眉刀,拢入袖中。禀着方才给萧晏剃面的位置和姿势,重新收刀切掌。 然后握上袖筒卷边,沁入血迹。 看起来,尤似掩盖许久的模样。 想了想,她又拐进内室,寻了萧晏先前给她用的药,倒在伤口上。 整整一瓶,敷了一半,撒了一半。 菱花镜中,现出她顶着一头细汗的清丽面庞。 面庞上,是一双疼的通红的眼睛。 她用力掐了把伤口,终于逼出一行泪水。 第12章 、玉镯 萧晏的确临时起意上的朝,挂在兵部的告假书还不曾销掉。皇帝亦爱惜这个儿子,散朝后留他叙了会话,便让他依旧回府中休息。 贤妃早闻了萧晏入宫参与朝会的事,遂急急派人来请。 闻贤妃唤他,皇帝亦起身,“朕同你一道去,瞧瞧你母妃。” 皇帝没传御辇,父子两个走在宫道上,边走边闲话。 皇帝道,“勤政殿过去,不少的路,你身子可受的住?” 萧晏道,“还成。” 艳煞 第15节 顿了顿,又道,“日头出来了,父皇若觉躁了些,儿臣去请母妃过来便是。” 皇帝笑了笑,“无妨,朕去。” 贤妃住在西六宫的昭仁殿,距离帝王的勤政殿,有小半时辰的路程。 “昨个侍奉你的人可还顺意?”皇帝转了话头。 “尚可。”一提到叶照,萧晏不自觉翘了翘嘴角,又自觉地压下去。 皇帝蹙眉看他,“怎么,得你即日纳即日幸的人,回头就这两字评价?看来是空长了一副容貌。” “母妃怪会一股脑告诉父皇。”萧晏嘟囔道。 “是襄宁闹……”皇帝顿了顿,没再说话。 萧晏只当未闻。 原来关于昨日的事,是从霍青容口中知晓的。 所以昨夜皇帝是在徐淑妃处。 这原也没有什么好忌讳的,皇帝顿口掩饰,自是旁的缘故。 果然,皇帝轻叹一声,“七郎,你可怨父皇?” 萧晏笑道,“父皇这话便是折煞儿臣了。儿臣同襄宁一道长大,感情上与安乐、平康她们无异。” 安乐公主,平康公主,是他血缘手足。 他待霍青容亦是如此,并无男女之情。 “襄宁那丫头说了,有法子给你寻药。还有半月,要是寻来了,你们还是按着前头的婚约,明岁成婚。”皇帝顿下脚步,拍了拍萧晏肩膀,“怎么说,定北侯府是一大助力。” 两年前征钱粮,萧晏将洛阳世家得罪了个遍。 就剩一个定北侯府持着中立之态,甚至霍小侯爷同萧晏私交甚好。 私交甚好的霍小侯爷给秦王殿下寻药去了。 但是,他寻不来了。 萧晏笑了笑。 他生得白皙俊美,眉眼皆随了他母亲,又比母亲多出两分生而贵胄的清贵浓丽。 皇帝看得,不由多了两分笑。 便道,“所以,你如今房里的人,且先莫越过襄宁去。” 这话的意思是,在确定襄宁能否进门前,且别弄出个庶长子。 萧晏“嗯”了声,抬头望天,贯是一副笑意温和的模样。 然浮在面上,盈不尽眼眸。 行过太液湖,经一片碧绿垂柳,富贵牡丹,再拐过一甬道,见日光扬扬铺满每一寸朱墙碧瓦,便是到了昭仁殿。 昭仁殿陈设简单,鲜少植花种草,大片的空地皆是日光流泻,粲粲金金一片,是合宫中得日照最长的殿宇。 虽无金玉显贵,却是金玉换不得。 天家父子免了通传,踏入殿来,殿中妇人正掐着时辰,将小厨房现做的膳食端上桌。 “占你的光,朕有口福了。” “那父皇多用些。” 进了屋子,皇帝“不必多礼”四字还未出口,贤妃便已经跪下行礼。 皇帝收了笑,“起来吧。” 一桌膳食,原都是萧晏的口味。 萧晏有些积食,贤妃怕他伤身,也没有勉强他多用,只爱怜地多看了他两眼。 然后到底还是弯下眼眸,给皇帝盛了碗羊肉汤饼。 “香!”皇帝重新展颜。 “小厨房还有。” 皇帝用着膳,贤妃同萧晏在一处闲话。 也没说太多,左右廖掌事一早便拣着重点来回话了。眼下,手里正捧着一个紫檀八宝锦盒。 贤妃接过来,打开给萧晏道,“季氏既得你心,便好好待人家。这是母妃的一点心意。” 这哪是一点心意。 锦盒中是一对镯子,莲花纹缠金青玉镯。 一点金线已经是补过的,玉也不是好玉,在寻常人家或许还能够贴补些家用。在这皇室之中,怕是打赏给稍有品级的掌事宫人,都还略显寒酸。 但,这是贤妃的陪嫁。 当年也确实贴补过家用。 三十前年,这天下还不姓萧,是赵家皇朝。 然建德年间,赵氏天子昏庸软弱,宗族无以为继,外戚姜氏专权,把持朝政,只晓圈地累权,不思民间哀鸣。天下百姓受其苦,有志之士皆欲除奸佞,诓社稷。 萧明温,如今的天子,便是其中的一个有志之士。 他同贤妃杨菱皆是庐阳寒门出身,乃青梅竹马,少年夫妻。 婚后一载,反姜氏彻底爆发,萧明温投笔从戎,入了军中。 彼时的赵氏大凉内忧外患,这一仗从反姜氏打到退蛮夷,竟是七年光景打马过。 七年里,天灾人祸,夫妻间断了音讯。 杨菱诞下长子,送走公婆。当了一对陪嫁的镯子,一半给公婆敛尸买棺,一半维持母子二人生计。只是乱世之中一个弱女子,到底没能护住孩子。 儿子四岁之时,母子二人得了萧明温踪迹,欲往洛阳寻他,不料途遇盗匪,二人失足滚入山崖。再醒来,已不见孩子踪影。 而这七年里,萧明温则受霍老将军栽培,得其子霍亭安引荐,一路高升。最后娶了赵家公主,又取赵家下天。 至此,建都洛阳,改国号为邺,年号昌平。 昌平四年,萧明温寻回发妻杨氏,封贤妃。 又三年,贤妃诞下帝之第七子,萧晏。 如今贤妃手中的这对镯子,便是萧明温后来翻遍十数州镇的当铺,寻回的。 “这是你的陪嫁,一个六品孺人如何担得起!”萧明温搁下碗盏,“且等等,待她真有出息了,再赐她不迟。” “七郎爱重她,便是她最大的出息。” “况且,妾身也喜欢那孩子。” 贤妃看着萧晏这一个多月来,难得的好精神,便满心满意都觉得是叶照的功劳。 对她既是感激,又是愧疚。 萧明温问萧晏,“她父亲是个什么官?” 萧晏道,“仿若是个七品云尉骑,待儿臣再去查检一番。” 萧明温颔首,“派人看看政绩,有否空间提一提。” 虽是闲聊,但父子两个论起官职公事。贤妃便撩帘去了外头晒太阳。 未几,贤妃着人进来喊萧晏,道是时辰到了,不宜久留。 成年皇子入后宫,皆有规矩时辰。 但天子宠着,原也无需这般当真。 故而,这撵的不是萧晏,是萧明温。 萧晏也不多话,顺从地起身跪安。 * 承天门前,苏合转着玉笛已经候了多时。 见萧晏匆匆而来,不由道,“殿下慢些,小心气喘不匀。” 萧晏顽疾根治的事,原只有他一人知晓,遂整日陪着演戏。 “人既来了,便飞不走。”本来昨日百花宴,萧晏去而复返沐浴更衣,苏合还好奇是来了什么人物,值得他如此。 今日晨起送药,见了叶照,便明白了一切。 王府密室安放冰棺的那间寝房内,挂着一副女子画像。 同叶照一般无二。 当然,苏神医看不懂的事也有很多。 他又极具好奇心,这熬了两个时辰,已经是极限。 正要开口打破砂锅,就先听了萧晏的话,“你回去,送些尚好的金疮药来。” “要金疮药作甚?”苏合蹙眉道,“刀斧伤止血,不是独独配了你药吗?” “她手当受伤了,你那药用来太疼。” “不是!”苏合莫名道,“人在你府中,我们走时她好好的,也没人来传话,你怎么就知道她受伤了?” 萧晏看他一眼,“猜的。” “不,你怎么猜的?”苏合往萧晏处凑了凑,“好好说,不然不给你药。” 萧晏挪过些,将袖角从他身下拉出来,把晨起的事娓娓道来。 仿若又历一遍。 讲完,笑意便融进眼里,眼尾还有隐隐温柔色。 也不待苏合开口,亦将自己试探叶照的原委倾述说了。 苏合愣了一瞬,拍掌道,“秦王殿下好心思。” 的确,叶照入府,只靠一张脸得宠,俨然是说不过去的。要做萧晏枕边人,总得经过试探,一步步博得信任。 艳煞 第16节 得信任的法子有很多,霍靖会帮忙制造,譬如前世的各种舍身相救,当真是以命换命。 替他以身试毒,护他长剑贯胸,为他赴雪山夺药…… 霍靖给她的余地就是留一口气,不死便成。 如此,一步步换萧晏信任,套出他手中的各项军事兵甲机密。 故而萧晏便想,今生既占了重生的契机,这样的法子,且由他自己制造便罢。 少伤她一分,都是好的。 “但……姑娘要是没悟出来,该如何?” 马车在摘星望月楼停下,萧晏没再回话,入了二楼一间雅舍。 里头暗卫首领林方白,城防副将钟如杭已经提前达到。 这两位分别是昌平二十三年、二十五年的武状元,如今皆在萧晏麾下。 林方白更是参加过当年银莽原雪山的抢夺优昙花之战。 钟如杭道,“殿下,沁园周遭已经安排妥当,随时可行。”话毕,将人手分布图摊开,交予萧晏看。 林方白亦呈上卷宗,“季孺人虽同苍山派三位护教弟子一样,官家身份是齐全的。但她并不是和她们同道而行,至今也没什么可疑的。” “且按情报看,苍山派当有四个护教子弟。王府中只出现了三位,属下无能,至今未能发现最后一位的踪迹。” “无妨!”萧晏摇着扇子,“就按原定计划进行。” 从摘星望月楼出来,已是午膳时分,萧晏没有急着回府,拐道去了趟琢玉楼。 将那只缠金莲花纹青玉镯给交掌柜,要求沿着莲花纹纹络重新密一遍金线。 原也是贤妃交代的,说叶照手腕细白,适合浓华一点的色彩衬着,更加光彩照人。 萧晏想着母亲的话,嘴角扬起弧度,压也压不平。 回程路上更是催车驾快行。 “你别这般孔雀开屏似的,我说了,万一人家没悟透你那么些歪歪绕绕,怎么办?” “霍小侯爷,当比你聪明些。”萧晏摇着扇子,顿了顿又道,“阿照也在你之上。” 苏合愣了半晌,咬牙道,“聪明太甚也不好,你说她会不会划了手,直接用你的红爻粉止血。她被那样训法,耐疼可比一般人强多了。要是用过甚,药效便反了去,活血化瘀、血流不尽!” 已至府门,萧晏也懒得理他,只掀帘下车。 然,还未站稳,便见廖姑姑从内院中匆匆赶来,“殿下和苏神医可巧回来了,奴婢正要去寻你们。” “季孺人、季孺人出事了,她划破了手,血怎么也止不住……” 作者有话说: 苏合:!!! 第13章 、止血 “医官,我家姑娘这手是不是不碍事了?” “不会留疤吧?” “再过一月,凤仙花开了,可耽误染蔻丹?” 崔如镜送医官转过屏风,满脸都是急切。 正调试药方,指挥药童降武火为文火的的王医官闻言,胡子险些飘起,“这血都没法止住,你这丫头想什么?” “赶紧的,给孺人按紧纱布去,缓减血流。”李医官催着她。 崔如镜咬牙,含泪回了主子身边。 医官撤出,侍婢退下。屋内便只剩了叶照和崔如镜两个。 叶照靠在内室东头的美人榻上,受伤的右手搁在侧边扶案,上头缠着纱布,肉眼可见还在汩汩堙血,一点点渗透蔓延开来。 “那止血粉中,可是足足提纯的红爻籽研制而成。你倒当真下地去手。”崔如镜给叶照按着纱布,压低声响,“确定这法子能成?别到时连刀也拿不稳,便是半点生机都没了。 崔如镜晨起由府中管事安排,重新回叶照身边伺候。 她是识药用毒的好手,一入清辉殿内寝,便嗅出了浓郁的红爻气味。 叶照需要她传话霍靖,自不会瞒她,只将前后事宜尽数告知。 “那依师姐呢?”叶照问。 崔如镜按着纱布,勾唇不语。 叶照挑眉,“若是此番我无所作为,等着秦王殿下先发制人,这是人家的地段,硬拼十之八|九是九死一生。师妹生死是小,白白辜负侯爷和师门多年教导,便是万死难恕的罪孽。” 两人的对话,声音控的极低,部分中间还以门中手势暗语带过。 言至此处,叶照余光瞥见外院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由远及近,遂皱了皱眉,似是手疼得厉害,软软靠上崔如镜肩头。 十足一副闺中女子受了委屈、惶恐害怕的模样。 她垂眸望了眼掌心的伤口,凑在崔如镜耳畔喃喃道,“若是此番,小师妹还过不了关。劳师姐催动我体内碎心蛊。免我落在秦王手中,多受折磨。” “放心,真到那一刻,师姐不会让你太痛苦的。”崔如镜轻轻拍着她背脊,在叶照近身的一瞬,她亦看见了萧晏。 “渡过此关,抓紧下一步的任务,且让秦王去你其他师姐处,分散他对你的疑虑。” “那便司颜师姐处,想来最合适。” “如此甚好,总之接下来一段时日你尽量别再侍奉他。” 叶照颔首,眉宇间浮出一丝笑意。 她从崔如镜的声色中,听到一丝被信任的味道。 本就是如此,她需要萧晏、霍靖两处被信任,方能绝处劈开一条生路来。 * “人怎么样,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萧晏阔步入外殿,便被弥漫的血腥和浓重的药味怔了怔。 “回殿下,血还不曾止住,卑职商量着正欲熬药给季孺人服下,养一养她的元气。” 萧晏未停留,直接去了内室。 王医官见人回来,神情舒展了大半,侧身拦下亦要随行入内的苏合,“劳苏神医看一看,可还要添些什么?” “加一钱伏龙肝,两钱藕节。”苏合急着看戏,头也不回道,“再加一碗水,改武火,三碗收成一碗即可。” “怎么弄的?让本王看看。”萧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叶照缓了缓心绪,从崔如镜怀里退开。 崔如镜行礼如仪,叶照却僵着身子没有动弹。 萧晏转道她身前。 饶是一路过来,已经听了廖掌事回禀,说她血染了大半片袖子,榻褥都浸红了,然真看到眼面前人,萧晏还是倒抽了口凉气。 叶照面色青白灰败,额上薄汗未干。 这厢被他提了声响一问,抬起的眉眼便恍惚又战栗。 萧晏想起上辈子,也是她初入府邸不久,他带她去沁园游玩。遭遇刺客,她为护他,情急之中只得以身挡剑。 那一剑,捅在她背脊,差半寸便是贯穿伤。 “阿照!”她跌在他怀里,他提声唤她。 她颤了颤,眉眼虚阖。 便是此刻这番模样。 装的。 前后两辈子,刺客是提前安排的,手心是自己划破的。 萧晏在闻廖掌事回禀后,便知她已经顺势踩梯备好了一切。 可是,受的伤是真的,留的血也是真的。 历过前世那样的情浓情灭,今生再见,萧晏还是不可抑制地放柔了话语,“疼吗?” 他帮她解开纱布,低声道,“莫怕,让苏神医看一看伤,别划到筋脉了。” “嗯。”叶照强忍在眼眶中的泪珠子接连落下。 萧晏手背沾了她的泪水,皮下青筋抽动。珠泪破碎,似一朵花、跌落。 男人认命地低叹一声。 换后院其他几个,他估摸已经扔给林方白,挫骨扬灰了。 挫骨扬灰。 上辈子,在知晓她身份后,他想了又想。 想到最后,“挫骨扬灰”成了“不许再出现在本王面前”。 “妾身愚笨,原不想惊扰殿下的。一点小伤,用了晨起殿下的药,本已无碍。却不想补眠之中,才惊觉疼痛,醒来已是皮肉翻卷,鲜血直流……” “殿下,妾身、妾身的手是不是废了?” 叶照抽抽搭搭开口。 萧晏迷迷糊糊听着。 剩苏合,闻其语,观其伤,眼睛瞪大一圈。 一时竟分不清这二位,哪个下手更狠,那个演技更好。 这是一刀垂直切入,且锋刃在血肉中停顿后再施力往深处划了半寸。 整个过程便如她给萧晏剃面,萧晏骤然起身,她为防伤到他,千钧一发之际,受刀面撞向自己。慌忙中隐忍不发,刀刃又勾了部分皮肉。 要不是萧晏告知,苏合是无论如何都不信这是自个特意划的。 这种划伤,简直能疼死人。 那廖掌事还说她自己在伤口倒了整一瓶红爻粉。 艳煞 第17节 苏合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再看一眼面前这厢柔弱的如落雨飘花的姑娘,后背更冷了。 “如何?可伤到筋脉?”萧晏问。 “还好,就差一点。”苏合道。 “所以,到底是怎么受的伤?”得了苏合的定心丸,萧晏重拾了清明,话便又开始带着压迫。 细听,自然也能听出旁的意思。 这是在给叶照递梯子。 叶照咬了半晌唇口,却没顺势上去,只哀哀低吟,“妾身愚笨!” 萧晏望了她几瞬,揉了揉她脑袋,轻声道,“是本王的不是。剃面那会不该乱动。廖掌事说,你为掩伤势,袖口都抓破了,以后别再这样了。” “大抵刀太利,妾身一开始当真未觉得痛。”叶照这厢踩上梯来,低眉道,“殿下还特意观妾身的手,那切痕当是被刀柄挡了,片刻间血也不曾流出……后来在外头熨衣裳……” 叶照的头低得更下了,半晌才道,“妾身怕殿下、怕殿下……” “怕本王什么?”萧晏寻着她眸光。 “妾身怕殿下嫌妾愚笨,大早上的便见血光,以后不再要妾身侍奉……” 美人抬眸,比垂首更委屈。 春光潋滟,泪如清明雨,碧水映梨花。 仅此一句,萧晏一双桃花眼映出伊人倩影 ,笑意爬上眼角。 是个人都能看出受用无比。 “有苏先生在,不会有事的。” 苏先生? 自相识都不曾得到他如此尊称。 苏合嘴角抽了抽,已经彻底辨不清这人是在佳人面前装君子,还是尚在继续搭台唱戏。 时值医官送药进来,苏合接过话头,“殿下所言不虚,这药一半外敷,一半内服,用上三日,孺人便大安了。只是外伤还需慢慢养。” 叶照伤的是右手,左手持勺不太自然。 “姑娘,奴婢来。”崔如镜上来接过碗盏,对上叶照目光。 “本王来。”萧晏抽过玉匙,给叶照喂药。 崔如镜的那一眼,叶照心领神会。 待用完药,萧晏喂她蜜饯时,她亦拣了颗喂他。 叶照换了副大方知礼的模样,轻声道,“殿下,妾身如今这样,侍奉您必然不甚利索,可否容妾身搬回自个的屋子。若殿下不弃,待妾身的手……” “是本王的清辉台不能养伤吗?”萧晏又拣了颗蜜饯塞入叶照嘴里。 “自然不是——”叶照抿着蜜饯,咽下,“妾身是怕殿下没有人侍奉,若让贤妃娘娘知道了,定是要担心的。” “这么懂事?”萧晏笑道,“本王前二十年也不曾纳人伺候。” 这是没答应。 叶照看了眼崔如镜,只得继续道,“妾身私以为与其一枝独秀,然王府群芳艳艳,不如百花齐放。” “真心话?”萧晏嘴角平了。 “真心话。”叶照诚挚道,却又被塞了颗蜜饯。 “是故,妾身不敢拿乔。还望殿……” “吃,都闭不上你的嘴。”萧晏再塞一颗。 一时间,叶照口中被塞满了蜜饯,吐也不是,吞也不是,只得就势咀嚼着。 屋中静默了半晌,苏合识趣地退了出去。崔如镜没走,倒了茶水给叶照漱口。 “百花齐放……”萧晏挑眉笑道,“那你说说,今日本王择那朵盛放?” 叶照看他一眼。 寒烟笼面,浅笑浮眉梢。 是生气了。 “妾身……不敢作殿下的主。”叶照拿捏分寸,感受着侧首崔如镜瞥过的眸光,只得择中道,“府中诸姐妹,自然都是好的。” 萧晏不冷不热地哼了声。 将手上一点血迹洗净,就着她案上剩余的纱布擦了擦,抬眸见她依旧是一副贤德大度的期待模样,面色终于沉下来,连着话语都浸着恼怒,完全一副被人所拒强撑颜面的模样。 “既如此,五月五的沁园端阳宴,季孺人便不要前往了。着其他三位昭训陪本王同往便可。” 萧晏扔了纱布,起身离开。 “妾身恭送殿下。” 萧晏闻言,顿了顿,舌根抵在后槽牙,“季孺人自个回翠微堂吧。无本王令,不许私入清辉台。” 第14章 、流言 沁园在洛阳城郊以北三十里处的邙山上,原是一处皇家园林。依山傍水而建,内有天然温泉,奇花百草。 因萧晏顽疾在身,一入秋便手脚冰冷,遍体生寒,医官嘱咐平素调养可多泡温泉药浴,有助缓解。 萧明温便将此处重新修葺扩建,赐给萧晏,成了他的私宅。 只是园中多处需得保养,尤其是那方温泉,分流成数个小型汤泉,配以药浴后,一旦饮水开泉,所费便如同烧银子一般。加之往来一趟亦是车架奴仆相随,处处都费银两。是故往年萧晏也不常来,只有入了深秋,才会携母同往。 像今岁初夏日,入园开宴,当属十数年来头一回。 且还择了端阳如此佳节,携妃妾前往,其中几重意思,不言而喻。 只是府中上下,皆觉疑惑,如何不带叶照同去。 她可是当日百花宴上,被即纳即幸的人,翌日更得以侍膳,且又有熨衣之功,不该如此。 王府中,开始传出各种细碎声音。 “要她来就不是冲喜的吗,她倒好侍奉殿下隔日便见血光,实在不详。殿下如何敢将她带在身侧!” “她就是八字好些,被贤妃娘娘看中了,否则将清辉台弄成那样,殿下那般喜净爱洁早直接弃了她。” “奴婢听闻那日她在寝殿言说不愿侍奉,殿下才恼的。” “反正这回没轮去沁园,同批进来的其他主儿各有风情,上头还有清河县主,襄宁郡主……这季孺人要再出头便难了!” 没几天,流言纷纷从府中的三人两语,传到府外贤妃耳中。 确切地说,是廖掌事入宫如实回禀。 暮春阳光艳而不烈,贤妃坐在廊下给大儿子做护膝。 她密完最后一道针线,收了针脚,方抬头问,“殿下将镯子给她了吗?” 廖掌事回:“没有。但是殿下听您的话,密好金线了。” 贤妃又问,“何时密的?” “出宫当日便密好了。” 贤妃笑了笑,“如今季孺人住哪?” “翠微堂。” “那便由他吧,本宫也只能做他三分主。” 廖掌事躬身退去,贤妃拿了另一只护膝缝起来。已现皱纹的眼角,慢慢爬上知足又慈和的笑。 她自己的孩子,看得到心底。 百花宴上一番出乎寻常的举动,又是沐浴熏香,又是更衣簪冠。 那女子少看他一眼,他都能急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还言不由衷没看上。 大抵只有那一句“孩儿只要一人”是真心话。然即便是真心话也拣着人心窝子戳,真是又硬又臭的脾性。 至于镯子意义几何,他清楚的很。 更甚至,把人都置在翠微堂了。 如此情境,贤妃很是放心。 * 已是五月初,新月勾在天际。 夜风微醺,虫鸟呢喃。 叶照坐在院中浸泡一罐碧粳米。 崔如镜把粽叶洗净,晾晒在廊下,擦了手返身回来,给她倒了盏茶,低声道,“秦王并不信任我们。” 崔如镜此刻言语的“我们”,并不单只叶照和她,乃指苍山派全部的师姐妹。 这数日里,叶照不受待见的话四下流传,她自然听得到。而萧晏,更是接连传了朱墨、司颜前往清辉台侍奉。 然而虽留了她二人在偏殿过夜,却皆未有实事。 今夜,更是在亥时传了闻音前往,亦不过听了两遍箜篌曲,小半时辰的功夫便让人回去了。 叶照也不应声,只将罐子封好,置在一旁,接了茶水轻啜了口,指指石凳示意崔如镜坐下。 是一副主仆贴心的模样。 “不过,如此也好。”崔如镜端过石桌上的红枣清洗,“一下便信任,反倒是有问题了。这也正好说明,你先前之事已经过去了。” 叶照笑笑,问,“打听出来了,此番同往的还有何人?” 崔如镜将红枣沥干,“可是要去皮?” 艳煞 第18节 叶照点了点头。 崔如镜拿起桌上短刀,利落地削下果皮,调了个方向继续皮肉分离。 一点笑意勾着唇畔,“清河郡主,陆晚意。” “陆晚意?”叶照蹙眉低语,“没带襄宁郡主吗?” 其实不带霍青容,叶照是理解的。萧晏有病在身,生死难料,自然不想拖累她。 只是不明白如何会带上陆晚意,包括先前陆晚意出现在百花宴名单中却又不曾参宴,至今让人觉得蹊跷。 “那便不得而知了。”崔如镜认真削着枣皮。“总之是陆晚意正好。” “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未几,崔如镜便削完了全部的红枣,抬眸冲叶照幽幽笑道。 “既如此,可要小师妹想法子随行,届时我来动手便可。”叶照一颗心沉下去,果然她们的第一个任务,便是除掉安西权贵的象征。 若是由自己动手,还能留她一命。 此番入府,叶照已经隐隐感觉到萧晏的不同。 除开临幸自己是为了气霍青容尚且一致,其余皆透着古怪。 便是百花宴当日,他对自己莫名地忽冷忽热,说了不喜她,却又召了她侍奉。 而数日前,她婉拒留在清辉台,他拂袖前的温存和转瞬变脸的不豫,这前后转变地太快了。 如今,带司颜一行前往沁园又莫名带上一个陆晚意…… 难不成是中了司颜部分惑瞳术,当日自己破的不彻底? 对于惑瞳术,叶照亦是一知半解,左右司颜随身带着修炼,且找个时机套一套她的话,或是偷来研究一番再说。 眼下,且顾好陆氏女。 叶照想起四年前萧晏救护她的样子,还有凉州城外他抬手抚她额头时的温柔模样。 总是他在意的人。 “不必,你安稳留在府中,暂隐锋芒是上策。”崔如镜开始研磨果肉,捣泥成陷。 “闻闻,香不香。” 叶照凑上前去,含笑道,“香。” * 清辉台二楼临窗口,萧晏半躺在摇椅中,手中打着折扇,看完林方白送来的画册,目光落在斜对面的翠微堂上。 半晌合上画册搁在案头,道,“让底下人把流言收一收,别传了。” 林方白拱手称是。 “退下吧。”萧晏抬了抬折扇。 人影远去,步伐消散,摇椅上的男人原本温润的眉眼一下变得阴郁起来。他重重呼出一口气,猛摇了两下扇子。 豁然起身,将案头画册重新翻开来看。 甚至,将前些日子的,从头至尾又看了遍。 四月二十四,用膳,理妆,小憩,同侍婢煮茶,苏神医送药。 四月二十五,用膳,理妆,小憩,在院中扎纸鸢,苏神医送药。 四月二十六,用膳,理妆,小憩,在院中放纸鸢,苏神医送药。 …… 五月初一,用膳,理妆,侍女向司膳要了粽叶,碧梗米,红枣。 五月初二,用膳,理妆,主仆二人浸米,洗叶,品茶,剁枣泥。 能吃能睡,能说能消遣,当真气定神闲。 流言也扰不到她,人从她门前过、在他屋中留宿也能无动于衷。 不带她去沁园过端阳,她便自个包粽子? 可真能耐。 萧晏“呼啦”合上画册,一把掷回案头。 按理,这辈子两人才认识不久,不过一夜同榻,一朝饮食。 她对他无有情意,自是再正常不过。 只是一想起那日,她婉拒他、不愿留在清辉台的模样,尤其是那副眼神,坚持又坚定,是当真半点不想。 萧晏便总觉得不对味。 一双桃花眼凝出的光,高低左右投在西首亮着烛火的庭院中。 月色朦胧,夜风徐徐。 沐浴熏香后的男人,披一件月白长袍,手持一把檀木折扇,在忍了十日后,终于鬼使神差踱到了翠微堂门口。 第15章 、月夜 庭中廊下,壁灯融融,叶照正在包粽子。 右手当日便止了血,但到底划痕甚深,愈合还需时日。如今还缠着纱布,行动不甚利索,只捻着勺在馅中搅拌。侍女看着也不是熟手,粽子包的初具雏形,无美感可言。 包好大半,收口处,叶照挖了一大勺枣泥嵌入,还不忘凑近闻了闻。然后满意地让侍女裹上最后一片粽叶,抽绳封口。 萧晏站在殿门边,止了守卫通传,摇着扇子踱步上前。 “你去膳房借个四方蒸屉,剩下的我们磨成粉做些米糕。”活了两世,叶照其实都不怎么会做膳食。 幼时初入鸣乐坊,在慕小小收留她之前,她吃的都是残羹冷炙。老鸨为驯服她,有时甚至两三日都不给她吃食,她没少同猫狗抢食过。后来跟了慕小小,又入沙漠,入王府,自也无需她动手做羹汤。 她如今还会些手艺,是上辈子有了小叶子之后,慢慢学的。却也不是很娴熟精炼。 那会她们在安西酒泉郡的一个小镇上,租了两间屋舍。院子里有一颗枣树,伴了她们四年。 因为自己重伤在身,又怕被人认出,遂鲜少出门。枣树结的果子便成了小叶子唯一的零嘴。后来隔壁的婆婆教她将枣子风干,可捣泥成馅,和着米粉一起蒸,便是一道简单又可口的点心。 她便试着给女儿做过一回。 至今,她还记得小叶子围着炉灶欢呼雀跃的样子,和灶台蒸笼里冒出的汩汩香气,是人间炊烟袅袅的模样。 小叶子,这世上,她唯一的血亲。 闻方外术士,能采血引魂。叶照想待诸事平息,定要寻得那术士,再见一面隔世的女儿! 哪怕是一缕魂魄。 前世,她就那样将她扔下了…… “此刻做米糕,光磨米成粉这一项便要到三更去了。”崔如镜的声音将她思绪拉回。 叶照笑笑,撩起半截袖角,正欲握上米罐将米震成齑粉,却闻脚步声渐近。 “奴婢见过殿下。”崔如镜显然也发现了,侧身给萧晏行礼。 “妾身见过殿下。”叶照瞬间收掌,拢披帛姗姗迎上两步,屈膝行礼。 萧晏没应声,越过二人,往石案上扫去。 “端阳食粽,倒是应景。”萧晏回过身来,抬了抬扇子,示意起身。 然从神色到口气无一不带着嫌弃,“这包得也太丑了。” “谢殿下”三字滚到唇边被咽了回去,叶照转口道,“一点俗物,殿下见笑了。” 萧晏抬眸看她,因孺人品级衣着上自然素简清淡,只一身鸦青色拽地长裙,衬月白暗纹抹胸,臂间缠着一方水碧无绣披帛,在夜风中轻轻翻转。 她甚至没有盘髻,三千青丝用一根杏色丝带松松垮垮挽在一侧,偏整个人雅致又慵懒,似一支被月华笼罩的清丽芙蕖。 即便暗夜中,也无法掩去丝毫姝色华彩。 眼波潋滟,雪肤粉颊,气色亦是上好。 诚如苏合回禀,如暗子所载。 萧晏瞥过眼,幽幽摇了两下扇子,似要把眼里涌上的不豫挥散。 这人怎么就如此安然闲适的? 那日他在清辉台说的话不够重吗?抑或是他这两日做的事还不算过分? 她怎么就不急不恼的? 便是为了给霍靖完成任务,不也得想办法随同去沁园吗? 萧晏想起百花宴前一晚,他还思虑待来日如何同她解释,提早开宴纳人的事。辗转反侧半宿,最终确定她会闹才是对的,说明是在意他。 所以这厢,她是压根不在意自己吗? 也不对,她又不似自己带着前生记忆。左右于她,自个还是个不怎么熟悉的人吧。 这样翻来不去地想,萧晏稍感慰藉。 否则,就他剃头挑子一头热,他估计能发疯。 “殿下来此可有事吩咐?”叶照看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恼色,却也只当不知,只道,“即将入夜,不宜饮茶。正好妾身留了些小天酥,殿下可要用些?” 今日已经初二,萧晏初四午后出发前往沁园。这晚或许是唯一的机会了。她必须让他同意随往,护住陆晚意,或者想法子留下陆晚意。 “端上来吧!”萧晏垂了垂眼睑,勾着嘴角往里屋走去。 “你去温一温,莫让殿下用凉的。”叶照支开崔如镜。 入了屋,萧晏也没坐下,只站在厅中四下打量。 “殿下?”叶照柔声道唤他。 “住得惯吗?”萧晏问。 叶照点点头。 “今日可有换药?”萧晏摸了摸她手上的纱布。 艳煞 第19节 “换过了。” “伤口别沾水。” “嗯。” “结痂时会有点痒,别挠。” “好。” 殿中静了一瞬。 叶照坐在他对面,清甜嗓音破开沉寂,“殿下是特地来交代妾身这些的?” “本王……路过。”萧晏撑着一身自以为是的傲骨,扇子摇开又合上,“不日本王便要出行,王府便是你做主,一人无趣可以四下逛逛。” 顿了顿,他重新摇开扇子,拿出块令牌,“清辉台也能去。” 叶照闻后头话,又看令牌,不禁诧异地望向他。 “可知何为冲喜之说?”萧晏开始胡扯,“便是其人不在,其之物皆可代。母妃说,你八字同本王最合。故而本王不在府中时,你便多近本王贴身处,也是好的。” 叶照眼神晃了晃,含笑颔首。 上辈子,包括如今入府的小半月,她偶尔还在想,如何萧晏一眼择中她,头一个便召她宠幸,仅仅是因为她一副皮囊吗? 虽自己也知是为冲喜而来,知晓他最终情归何处,但总想着前生温柔缱绻时并无旁人涉足,他对她或有几分真意。 然这厢从他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话语,叶照需承认,心口有一瞬的窒闷。 不过也好,清辉台中除了有他的寝殿,还有他的书房,论政房,资料库,这厢得了令牌进入,她探情报也可容易些。如此扳倒霍靖便能更快些,她离开自然也可更早一点。 这样想来,原就瓷白的面容,妩媚笑意浮上。 烛光下,她娉婷起身接过令牌,欠身道,“多谢殿下。” 萧晏话音脱口,便意识到理由寻得荒唐,想找话弥补却见面前人不仅没有丝毫不快,还盈盈施礼谢他。 萧晏面色发沉,欲要发作,耳际再次响起她的话。 “妾身记下了。” 叶照轻声道,“只是殿下既知妾身一人,孤单落寞,可否……可否带妾身同往,让妾身侍奉于殿下左右。” 原是在这里等他。 萧晏的眉眼一下柔和起来。 如乌夜染光,似山海入画。 他收了折扇,伸手拉过她,拥在自己身侧,“想去?” 叶照柔顺地点点头,将令牌退回萧晏手中,“相比殿下之物,妾身自然更在意殿下。” 她这样说,自还有一重旁的顾虑,这令牌亦或许是萧晏的试探。而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保住陆晚意,莫让萧晏和安西权贵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令牌若是萧晏真心赐她,是前头的意思,那么她有的是机会重得。 “可是,前去的车驾,园中的住处已经归置好。此时再做安排,便费事了。”萧晏抚着那枚令牌寻理由。 一笑,眼波入鬓,如玉生辉。 “妾身一人一婢尔,能费多少事,占多少地。”叶照声音愈发轻柔,虽是低垂着眉眼,然眸光盈盈,如泪似雾一直流连在萧晏身上。 可谓是,情丝缠绕英雄体,情泪把酒洒天际。 萧晏背脊发热,指腹升温。 只搁了扇子揽姑娘纤腰,抱至膝上,“当真这般想去?” 他抱她,烫她。 她便矜持,退半寸。 然尚在他掌心之中,只是不让他再进一步。 甚至都不看他,只抽过他那把扇子,一页页打开。 抵鼻尖轻嗅,轻轻点头。 “好香。” 这只是一把寻常折扇,并不是小叶檀木扇,摇不出沉水香冰甜之气。 倒是男人,沐浴而来,怀袖间冷香时断时续。 所以,“好香”二字,委实微妙。 “喜欢?”萧晏隔扇问话,伸手摩挲在被扇面半遮的泪痣上。 “喜欢。”叶照以扇推过他略带薄茧的素指,“所以,妾身想与殿下同往,成吗?” 推了一半,叶照抬眸看他,反手握住他的手。未待萧晏眸光接上,便已低头吻上他手指。 唇齿绕指柔,血气方刚被逼成血脉膨胀。 男人锋锐喉结滚动,背脊忽僵似被雷击,想抽手却喂得更深。 剩带着扳指的拇指捻在她微红的耳垂。 寒玉都发烫。 当真,月色撩人。 媚色更撩人。 成。 萧晏盔甲卸了大半,从心里应她。 但,除开这回。 强撑住三分清明,萧晏将身和心皆从温柔海中抽出。被她含住的手,反客为主,撩起她下颚。 他望着她一双如水脉脉的杏眼,也不去辨她是真情还是假意。 她回来就好,他是真心的就好。 他喘着气,亲过她额头和唇畔,将那枚令牌和扇子一起放入她掌心。 “都给你!”半晌,萧晏终于平复,能起身离开。 他按住她,点指封住她还欲吐话的唇口,低声道,“听话!下回……往后都带你去。” 第16章 、两处 梅杏青青,叶阴迎夏。 五月初四,秦王府车驾浩浩荡荡从朱雀长街出发,前往洛阳城外的沁园。 “闻秦王殿下身子好些了,原以为按他的性子,定是早早回兵部销假。不想还在修养中。” 秦王府对面西街拐角处,楚王萧昶的马车恰好经过,见此场景,遂停下望了片刻。 车中坐着三人。 五皇子萧昶,户部尚书徐林墨,盐铁司荀江之子荀茂。 方才说话的是徐林墨。 徐墨林有一胞妹,便是如今的徐淑妃。 按理,他自当扶持留着徐家血脉的皇裔。然徐淑妃入宫十七载却无所出,后续送入的几位徐氏女郎,亦皆无子嗣。徐墨林便索性断了这念头,只想在成年的皇子中择一辅佐。 天子膝下皇子有三。 大皇子萧旸,五皇子萧昶,七皇子萧晏。 相比之下,萧昶资质稍逊其二人。然萧旸性格孤僻,不良于行;萧晏顽疾在身,年寿难永。 是个人都会选择萧昶。 楚王萧昶亦有问鼎之心,最是能干好胜。 譬如如今才入夏,萧昶担着工部侍郎一职,便已经早早备起了七月里骊山行宫夏苗的事宜,今日便是前往勘察地形和检查围场设施的。 “七弟请了方外药师谷的人随身医治,然病却发作的愈见频繁,大抵不中用了。”萧昶瞧着远去的车驾,笑道,“说到底世人皆贪生。有命之时酬壮志,时日无多便及时行乐。” “殿下莫轻敌,这些子三日一轮的小朝会,秦王可都参与的。臣瞧着他精神尚好。” “参与归参与。”萧昶道,“你瞧见他做什么实务了吗?整日应卯罢了。” 徐墨林皱了皱眉,“倒确实不曾。” 萧昶又道,“本王闻边地将士的武器要调新,他可寻你拨银子?” “着杨素怀来要了回,臣软钉子打发了!” “所以便是了。”萧昶颔首,“估计他也不愿费心力。瞧瞧,如今带着妃妾美眷花前月下,泡汤食饮,岂不快哉!” 说着,两人又往外瞧了眼。 秦王府门口,娇阳艳艳,绿柳茵茵,已经重归安静。 “那笔银子你先扣着。”萧昶落了帘。 “自然。”徐墨林道,“臣明白,且待秦王将这事呈给陛下,届时殿下再帮衬着。” 两人会心一笑。 “走吧!”萧昶敲了敲车壁。 “别看了。”见荀茂还探着脑袋张望,萧昶无语道,“洛阳三坊十八店的姑娘还不够你看的。那厢不是你能肖想的。” 荀茂是洛阳高门有名的纨绔,色字当头。 百花丛中过,片片皆沾身。 方才马车停下片刻,其二人皆望车驾论公事,唯他目不转睛盯着秦王府门口送别的女子,喉结滚了又滚。 “那个莫非也是秦王的妃妾?”荀茂这才落了另一头车帘,脑中尽是叶照青纱白裙的模样。 三坊十八店的歌舞伎,如何能够比之? “如此绝色,秦王怎么不带之随行?” 艳煞 第20节 萧昶轻嗤,“所以说如今他是格外惜命,前段时日不是传他后院一妾晨起伺候剃面,割破了手。清辉台见了血光,自然不吉利,他忌讳着呢!” 萧昶话语落下,却是盯了荀茂一眼,“你且藏起你那点心思。秦王再不济,他的东西也是寻常碰不得的。” 例如这些年的邙山夏苗。 其实以往都是春猎秋弥,只是因为萧晏入秋受不得寒,但他又喜欢狩猎,不肯老实在观景台待着只观不下场, 陛下方将秋弥改成了夏苗。 七月流火,这样的日子田猎,纵马稍行片刻便是汗流浃背。哪比得上十月金桂,天清气爽。 楚王心不甘情不愿的嗤了声。 * 叶照立在府门口,望着早已远去的车架,芙蓉面两颊生愠色,杏眼圆瞪,朱唇未启却将一个“哼”字拖得又娇又绵,方拂袖重新往内院走去。 同被留下照看府中事宜的廖掌事见此状,亦不由叹了口气。 她也实在摸不透主子的心思,若说殿下宠这季孺人,沁园一行却偏不带她同往。可若说不喜她,却是在冷落了数日之后,自个先低的头,初二那晚巴巴赶去的翠微堂。甚至昨日,亦是在那里过的夜。 莫说廖掌事看不透萧晏心思,叶照亦是发懵。 她原也是这般想的。 虽说正逢这两日是她的小日子,昨夜萧晏没有碰她。然也将她折腾得够呛,除了最后那点防线,他基本就把她拆骨剥皮了。 便是她唯一好的左手,他也不曾放过,半哄半嗔地往下按去。 “除非殿下明日带妾身同往!”叶照挣扎着。 “同往……”男人的声音又粗又重。 日头偏转,叶照坐在翠微堂长廊的半片花影里,面色发黑。 简直一世白活,竟然发昏相信男人床笫之间的鬼话。 她垂眸看自己左手,恼怒地握了握拳,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 昨夜合该就这般用力些…… 叶照深吸了口气,持着团扇挥去昨夜乱七八糟的场景,试着重新理清思路。 若是在萧晏没来寻她前,她自然单纯地认为是那日清辉台中顶撞了他,为他不喜因而不得前往沁园参宴。可是看近两日种种,萧晏分明又很想同自己在一起。 沁园之行,又是带着妃妾同往。说好听是佳节观景,修身养性。其实无外乎金鼎烹羊,汤□□浴,花天酒地罢了。 叶照实在想不透萧晏此间逻辑,且纵观前世,他于酒色之上,向来节制,更不是纵欲之人…… 除非、除非——叶照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他根本就是知道司颜她们的身份,在沁园瓮中捉鳖。 定是如此,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百花宴当日,自己明明破了司颜的惑瞳术,然萧晏仍旧将所有苍山派的人都纳入府中。 叶照顿下摇扇的手,一颗心微微定了定。 却又不禁锁眉,那萧晏究竟知道多少呢? 可知晓苍山派背靠的是霍靖? 又是否知晓自己亦是苍山门下弟子? 且不论霍靖,先论眼下。 叶照沉住气。 若是他知晓自己同出苍山一派,今日不让自己参宴,无非两种可能。 一则探明了自己是同行人□□夫最好的,如此拆散以方便清剿;二是独留自己,以揪出背后之人。 当然还有一种,便是他尚且还未知她身份,当真只因八字缘由,留她冲喜保命。 理清这些,叶照便有了计较。 对萧晏此番前往沁园,一颗心放下了七八分。还有没放下的两三分,她摇着团扇来回思量,无论是以防万一,还是为自己留一线以增信任,且都需想法子支会他一声。 * 暮霭沉沉,落日余晖渐隐。 萧晏一行主仆四十多人到达沁园。 园中早已收拾妥当,只是到底车马半日,萧晏言说身子疲乏,遂只传闻音到听雨轩弹了回曲,又让朱墨作丹青,绘出当下场景。 新月勾柳枝,星辰缀空,秦王殿下合上扇子,揉了揉眉心,谴退她们。 门外,陆晚意正端着药膳进来,同两人擦肩,彼此行平礼见过。 “其实你不该来的,本文帮你处理好便罢。”萧晏搅着药膳,目光落在方才两人远去的背影上。 “妾身力弱,灭门之仇不能亲手报之,也当亲眼观之。”陆晚意一贯柔婉平和的面容,这一刻露出罕见狠戾。 自四年前陆玉章及其妻儿在凉州城外被杀,这四年来,安西十三州的绿林人士暗里探查,到底还是查到一些实事的。 他们按照被杀之人的伤口功法,推断凶手当来自西域苍山一派。且能够以一抵百,全身而退的,苍山派中除了掌门应长思,便只有其座下四个弟子。 虽然苍山一派甚为神秘,但有一条准则却是天下皆知。 ——便是出手不留活口。 当年陆氏被灭门,却独留幼女,显然不是刺杀者仁慈,不过是出师不利罢了。如此,苍山派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年,为保陆晚意性命,她被养在深宫。自无人能伤她,可她也难有报仇的机会。 直到萧晏装病,贤妃设百花宴,她遂以身自荐,引蛇出洞。 秦王府相比大内深宫,自然要好进些。果不其然,除了大弟子不知所踪,苍山门下高手尽数到来。 “你且先莫高兴地太早。凶手或许不是这三人,也有可能是他们还未露面的大师姐和师父。”萧晏提醒道。 “无妨,左右都是些刽子手。杀了不怨。至于是否是她三人中其中一人,妾身自有方法辨别。” “如何辨别?”萧晏问。 “殿下请看!”陆晚意笑了笑,从袖中拿出梅花针袖筒,如今有筒而无针。 “当日那人中了妾身的梅花针,然时隔一月还能再次行刺杀之举,便说明她逼出了梅花针。但也只是主针而已,若无配套的朔方玄铁,由主针散发的万千牛毛小针依旧会留在她体内。” “只要她一动武,方圆十丈之内,袖筒都会感应道。”陆晚意拨了拨袖筒上边一个寸长的十字行玄铁片,“便是此处,一旦感应便会急速转动。直到那人收功止息。” 萧晏瞧了眼,颔首道,“那成,宴会定在明晚,虽已安排妥当,你且还是小心这些。” * 夜深人静,月上中天。 三更月色入窗,映出一地细碎菱花。 萧晏疲惫地睁开眼,呼气起身,有些恼怒地看了自己濡湿的亵裤。 净房一进一出,便大半时辰过去,他已经彻底没了睡意。 索性披衣而出,入了听雨轩的小厨房。 轮值的嬷嬷吓了一跳,来不及揉眼,只噗通跪下,“主子传膳便可,如何……” 萧晏抬手止住声息,“去备糯米粉,枣泥馅,把火生好便退下。” 枣泥米糕,上辈子后来的年月他做过很多回。 这辈子,今朝却是头一回。 和面,拌陷,嵌盒。 隔了一个轮回,手到底还是有些生的,不甚熟练。 待香气飘出,米糕出锅,东边天际已经泛出鱼肚白。 萧晏夹起一块尝过,眉眼便弯下来。 面糯馅甜,没有失手。 他敛正神思,将米糕夹出放凉,又寻了个食盒备用。 这是他给她搭的第二条梯子。 然而,他的梯子尚未架起,叶照的台阶便先铺了过来。 侍者传话,府中廖掌事有事求见殿下。 初闻廖掌事,萧晏提了提眉。 人是他特意留下照看的,眼下将将平旦,当是连夜赶来。 难不成府里出事了? 听雨轩见到人,萧晏遂放了心。 原是廖掌事替叶照送来一盒粽子。 萧晏看着丑得不堪入眼的膳食,道,“怪精致的,手艺不错!” “孺人……还让奴婢带来一句话,请殿下务必记在心上。”廖掌事掂量着分寸回话。 萧晏拆开粽叶,尝了口,“说吧。” “妾身望殿下,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闻。”话出口,卢掌事心尤颤颤。 这话不就是说,不许殿下观花赏叶、沾花惹草吗? 且不论正妻王妃尚不能说这般话,以避妒忌之名。这一个小小孺人,说此话实在是恃宠而骄。 果然,萧晏闻言,半晌方冷嗤了一声,“看来本王是太宠她了!” “卢掌事!”萧晏眉目已覆了层霜雪,嫌弃地撩开手中粽子,“传本王令,即日起禁足季孺人于府中,无令不得出。” 第17章 、灵犀 “传本王令,即日起季孺人禁足秦王府,无令不得出。” 这日正午时分,廖掌事回到王府,将萧晏的话原封不动带给叶照。 亦如晨起将叶照的话传给萧晏一般。 艳煞 第21节 话毕,又将食盒奉给叶照,道,“殿下说,他不曾用过如此粗鄙之物,且留给孺人自个享用。” 叶照伸手扣在尚有余温的盒盖上,问,“殿下还有其他话吗?” “没有了。”廖掌事回。 叶照点点头,“姑姑下去休息吧,来回折腾辛苦你了。” “奴婢告退。” 行至廊下,廖掌事忍不住回头,见安静坐在桌案旁的人,正老老实实地在掀盒盖。 翠微堂深阔雅致,翠竹掩映,将那原本就看起来纤柔细弱的人,衬托的愈发清癯孤寂。 廖掌事不由想起昨夜扣响她门扉,咬着唇口托她办事的模样,恭谨又忐忑,却又十分坚定丝毫不肯退步。 粽子是包得不甚好看,但确实是她一个人包裹的。那只还未好利索的手,甚至还裂了伤口。被她看见了,却又再三叮嘱别在殿下面前提起,道是怕嫌她蠢笨。 廖掌事从深宫而来,见多了各种争宠上位的手段,也见多了争宠的人。 想到她对萧晏说的那些话,便觉活该至此。 然看她今日却又是甘之如饴、不哭不闹,一点恻隐之心渐起。 且贤妃娘娘的希望,大半寄托在她身上,别被殿下这一责罚,回头做出傻事来。 “孺人!”廖掌事去而又返,“您的侍女呢?昨日便不曾见到。” 得让人看着些。 崔如镜是跟着萧晏一行前后脚离开王府的,在沁园刺杀陆晚意,且还在萧晏地界,她自然会前往布置一切。 “京郊有她一门远房姨母,前日闻言病得厉害,时日无多,我便放她回去探视了。”叶照盒盖开了一半,隐约瞧见里头白色一片,不似粽子。 心中狐疑却也未做声,只重新扣回盖子。 “那她几时回来?”廖掌事恭谨道。 “至多七日便归。”这是萧晏沁园开宴的时间,总不会超过这段时长。 “如此,孺人处不能无人侍奉。奴婢拨两人来暂替崔姑娘几日。孺人若有事,也可让她们来寻奴婢。” “有劳姑姑。”叶照温声道。 廖掌事瞧着面前人低眉抿唇、含卑带怯的模样,不由轻叹了声。 这下算是知晓要避锋芒了。 如何能同殿下说那样恃宠乖僻的话,到底是年轻了些。 “姑姑,这是殿下亲手交于你的吗?”叶照摸了摸食盒。 “是的。”廖掌事从她缠着纱布的右手扫过,愈发怜惜。 叶照闻言,颔首不再言语。 廖掌事本欲再说两句,然想着各人造化,自个顿悟总比旁人提点有效,便也未言其他,只欠身退下。 翠微堂殿门沉沉合上,截断午后艳阳普照,徒留树荫压地。 叶照的眼神却随着心,腾起明光,一同发亮。 她打开食盒,看着一整盒如同白玉般的米糕,心中最后的一点忧虑亦放下了。 已经确认过,是萧晏亲手交付,便不存在错漏。 纵观前世今生两辈子,萧晏都是心细聪颖之人。断不可能做逻辑相悖之事,言前后矛盾之语。 如此明明收了粽子却非说不收要退回,便是有心为之。 他的意思是—— 粽子收下,话已记下。 禁她足,是让她呆在府中别出去。 叶照拣了一方米糕,思路重新来回捋过。 若是萧晏知晓自己亦是苍山一派的人,如此记下话语,当是留她余地。 若是不知自己是苍山一派,便只是为冲喜之故,要留在院中,以作保护。 无论哪一种,总是记住了她的话,从而也证明了他是知晓司颜一行人身份。 如此自会提防她们。 吊了几日的心,这厢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 她就着手中糕点咬了一口,待枣泥馨香沁甜的味道弥漫她整个口腔,心跳竟是漏了一拍。 叶照低头望去。 米□□糯的面皮里,包裹着一层暗红色的馅料。 是……枣泥。 枣泥馅的米糕。 眼睛忽的便红了,酸涩感直冲脑门,尤似回到前世给小叶子做点心的那一日。 那一日…… 叶照压制如麻情绪,只慢慢咀嚼,不知不觉将一块米糕都进完了。 心中却有些疑惑,萧晏如何会给她枣泥米糕? 不过一层皮一层馅,亦无印花图案,不像是他用的东西。 叶照蹙眉顿了会,片刻恍然,如水眼眸中慢慢酿出笑意。 当是初二那晚,他来翠微堂时,听到自己要做这点心,如此着人做的。 甚好,全是让他有了些好感。有好感就能亲近,能亲近就能慢慢累计信任。 她挑眉望有些黏腻的五指,难得欢喜,笑着又抓了一块用下。 偷得浮生半日闲。 叶照午后歇晌,许是因心中稍定,睡得实了些。醒来时已是薄暮冥冥,日落西山。 观滴漏,再过大半时辰,沁园的端阳夜宴便开始了。 她对镜理妆,随手挽了个髻正欲去廊下纳凉,却被一阵含哭带泣的嘈杂声惊到。 一颗心猛然提起。 历经两世,叶照对这种大事前夕陡然发生的动静,总是格外敏感。 且她曾在这待了三年,萧晏疾病缠身,听不得重音。府中从来幽静无声,花落可闻。 叶照抬步出门,循声而去。 前院偏厅,竟是霍青容在哀哀垂泪,廖掌事正陪侍在一侧。 “父兄同姨母站成了一条线,除了殿下,我不知道还能指望谁。”霍青容满脸泪痕,撑着从座上起身,往外头走去。 “姑姑留步吧。”她顿下脚步,抹干眼泪挤出一点笑意,“青容失礼了,望姑姑勿怪,青容今日这般莽撞之举。” “我……我就是太想他了,他既在沁园,我自去看看他……” “郡主!” “姑姑放心,我不会扰他的。一眼,足矣。” 见人离开,叶照方走上前来。她耳力高于常人,霍青容的话自然尽入耳际。 只是有尾无头,言语中又涉及萧晏,遂问道,“襄宁郡主这是怎么了?” 廖掌事也未瞒叶照,轻叹道,“郡主同殿下的婚约作罢了,淑妃娘娘给郡主重择了良缘,约莫是霍老侯爷亦无异议。郡主遂觉无望,冲动之下想寻殿下。” “这不,跑沁园去了。” 叶照眉心陡跳,“郡主现下去沁园?” “孺人,郡主和殿下是自幼的情分,一时心结难疏……”廖掌事有些尴尬道,“孺人莫放心上。” “您定要记得,为女者当大度顺……” “姑姑误会了。”叶照听出廖掌事话中之意,截下道,“我只是担心即将夜幕,郡主这个时候出城怕是不妥。” 何止此处不妥。 数日前萧晏便提出不让自己前往,名单中有陆晚意而无霍青容,也就是说萧晏此行很早前便作了安排。如此早作预备,便不是小事。 他或择或留的人,定皆有他的考量。 预计之中的事,最怕“万一”降临,横生变数。 “郡主不是一向由淑妃娘娘照看吗,想法子往宫里递个信,派人拦一拦。” “孺人有所不知,每逢佳节宫宴之后,襄宁郡主皆会回侯府小住两日,这段时日便是由侯府照料一切。” “那便传信去侯府,让府兵截下她。弱女夜行,太不安全了。” “霍老侯爷携子去了庄上,不然郡主如何敢这般任性!廖掌事见叶照一脸忧色,不由心下赞许,是一副实心肠,半点没有拈酸吃醋的样。 霍老侯爷… 携子? 霍靖回洛阳了。 “那、我去吧!”叶照压下一闪而过的恐惧,提裙就要出去。 “孺人——”廖掌事吓了一跳,匆忙拦下,“且不言您还在禁足中,您亦手无缚鸡之力,去了也无济于事。再者郡主车驾用的乃千里驹,这片刻功夫估计已经出城了。追不上的!” “那……” “您莫急,郡主一贯如此,且那般车驾宝马,寻常歹人近不了她身。” 廖掌事扶着叶照往内院走去,只絮絮道,“孺人可要传膳,想用些什么,同奴婢说便成……” “都成!”叶照按下心焦,揉着额角笑了笑,“午后也没睡好,就想用了早些歇下。” 暮色四起,随着翠微堂最后一盏灯熄灭,秦王府除了大门前两盏壁灯还散着光华,其余一切归于沉寂。 而城郊山中,夜风过堂,皇家园林里灯火通明,歌舞咿呀、正开宴。 露天水榭,萧晏坐在正座上,因将将泡汤而来,便也不曾束冠。只墨发披肩,广袖长袍衣襟微敞。 艳煞 第22节 一手摇扇,一手饮酒。 端的是瑶阶玉树,肆意风流。 水榭左右设座,夜宴不分男女。 左侧依次是苏合,王府属臣。右侧则是陆晚意和后院妃妾。 眼下,一曲众舞散,场中唯剩了司颜独舞,闻音于侧座弹箜篌以配乐。 朱墨不曾离座,挨在陆晚意身畔,正执笔作画。陆晚意是温和性子,含笑帮忙递笔研磨。 如花美眷,言笑晏晏。 如此良辰,萧晏没法不想起她。 若她在,三千颜色失一半,皆是她的姝色容光。 但是,今朝她不能在。 前生记忆翻涌,也是这样的园中盛宴,那一剑刺过她肩骨胸腔。 就算是提前设计的,萧晏想,时至今朝,他已经接受不了。 夜风徐徐,月色皑皑。 场中箜篌冰弦冷凝,转拨换调。起舞的佳人媚眼如丝,流光潋滟。 “好香啊!”陆晚意研着墨,凑身轻嗅。 执笔的朱墨回眸,巧笑倩兮。 萧晏的笑意更浓,层层叠叠漾在眼角眉梢。 她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闻。 是在告诉他,别看司颜的双眼,别听闻音的箜篌曲,别嗅朱墨画作散发的幽香。 苍山门下,绝技有五。 分别是二十四指骨罗佛伞,惑瞳术,箜篌幻音,判官朱笔,还有失传数十年的九问刀,暗子原是早早便回了他的。 然能从她口中听来,萧晏还是觉得无比开怀。 即便是早了两年入府,她的心原也不曾变过。依旧同前世一样,早早就已经动了叛离霍靖的心,想要一点点靠近他。 前世,从生离到死别,那么多遗憾,那么多悔恨…… 水向东流,月向西落,浓云遮桂树。 场中箜篌再次换调,一记裂帛之声打断萧晏的遐想。 侧首靠近陆晚意处,持笔的女子转笔为刀,刀锋寒芒划破这个长夜里歌舞笙箫的幻像。 第18章 、夜战 乌云翻涌,不见星月。 邙山中,沁园内外,皆在酣战之中。 此刻,山腰上,是叶照独战七煞堂门下子弟。 王府灯熄人静后,叶照神鬼不觉出了府邸。她非常清楚,必须拦下霍青容。 崔如镜一行刺杀陆晚意,乃筹谋多时。且座下个个都是高手,萧晏即便有防备,手下兵甲也难与苍山派这些习得各种功法的杀手比拟。 若无意外还好说,然霍青容这般出现,一旦被他们挟为人质,萧晏定十分被动。 何况,他那副身子随时可能受刺激发病。 廖掌事言霍青容车驾脚程极快,叶照遂一路轻功而来,果然直到这邙山地界方隐约见到车驾。正欲拦下,七煞堂的人便从天而降。 马车尚在疾行,叶照豁然转身,从腰间抽出九问刀。 深夜中,四寸弯刀闪出金色光泽。 叶照的九问刀区别于一般的长刀,分雌雄两把,形容匕首却无鞘,身长不过二寸一,薄如纸片,可折可卷。 平素她着红装,刀便隐在广袖中,如同帛上花色,及难发现。而如今日这般,劲装夜行,便两把合一成四寸,缠在腰封之上,似一根金色腰带。 亦无人能辨。 若非她抽出的瞬间,凌厉寒芒闪过,化绳为刀面,七煞堂门人便也不会识出她。 自然的,若是萧晏和林方白在此,大概也能识出来。 四年前,凉州城外和雪山之巅,她便是持如此形态的九问刀,杀了陆玉章,护着优昙花。 “姑娘,是我们!”对方为首的一人开口,其余领头的三人亦一同拉下面罩。 是七煞堂的四位堂主,各自领着数十弟子携刀持剑而来。 “来此何事?”叶照问。 “一刻钟前,山间园中发出的信号,召我们去增援。” 增援。 如此便是萧晏占了上风。 然一想到已经奔出视线的马车,叶照一颗心骤然提起。 万一,万一,万中之一。 司颜处需要增援,必是已经穷途末路。 霍青容如此赶去,俨然是羊入虎口,现成的人质。 “既如此,我与你们同去。”叶照蒙上面罩,转身领人同行。 四人本就情急之中,来不及多思叶照如何这般凑巧会出现在此处。只想有她在,便是成了一半事。 却也谁都不曾想到,带路的女子,骤然转身,抽刀直刺一人胸膛。收刀时手腕劲转,甩刀面成绳,绞过第二人脖颈。 转眼间,七煞堂两位堂主一个破腹而亡,一个首级落地,两人竟是被一招毙命。 待其余人回过神,叶照袖中六尺断魂纱已经如长蛇窜出,随着她一跃而起,飞出数丈外,断魂纱一头缠在她掌中,一头缴上刀面,明明是短兵暗接的兵刃,转眼成了远程射杀的利器。 又是出其不意、一气呵成的招数,浮身半空的女子,掌中发力,掌风回旋,顺着断魂纱控制九问刀,凡刀刃所致,皆先成尸体后见血。 松掌收纱,刀锋拖地,叶照本已是背靠沁园方向,如今一退又近一里。 她退,七煞堂弟子便进。 本只是任务在身,如今显然还要清除叛徒。 随女子身形追击,一路前行,本该是进攻直取。 却见得月夜下,金色刀面凌空起。纱菱回,刀锋落,少女身姿立定,眸光清冽,双手左右接刀迎敌。 夜风呼啸,比不过她周身弥漫的磅礴内力。 “不好!” “散开!” 七煞门两位堂主看着如玉雕冰寒的人,顿悟此间局面。 方才凌空跃起的一招是“问天何寿”。 刀面拖地的是“问地何极。” 果然,他二人尚能反应,分两处纵身避开。然待落定回望,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砂石化齑粉四起,尘土飞扬。 剩余的门下弟子皆被地面砂石切入皮肉骨骼,更有部分被直接击飞滚落山崖。 片刻间,今日领命增援的二百弟子竟是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已无谓缘由,自是保命要紧。二人各亮兵刃,跃身而起,却不过离地丈高便被生生逼压回去。 叶照六尺断魂纱如披帛绕臂,两头各缴刀刃,迎面挥去,凌空挑断二人足上筋脉。刀似蛇头锋利,寸寸切上二人双腿,眼看至腰间腹部。她施力双手交合,已经点足来到人前,收纱控刀,刀入掌心,左右捅去。 被迫站立的两人瞳孔骤缩、涣散。 叶照抽刀拭血,扣入腰间。 上弦月如钩,月色惨白,寒光映枯骨。 随着最后两人合眼倒下,叶照亦踉跄跌跪在地。 许是在方才打斗中,不慎被人击中臂膀,加之这连番激斗,内力翻涌一时控制不住。她左臂梅花针的十字伤口,万千牛毛小针欲要破皮跳肉出,疼痛剧烈。 噬骨锥心的痛从臂膀蔓延到四肢百骸,叶照体内真气涤荡,发梢滴汗,粗气直喘,目光却投在不远处的园林中…… 她撑着口气屏息凝神,以求最快的速度聚内力控制牛毛小针。 * 而于此同时沁园中,却是灯火更明。 只是,此刻高燃的不是烛火灯盏,而是泼油的火把。 临近沁园大门,闻音手中箜篌沾血,二十五根冰铁弦断裂大半,剩下数根被她拢成一股,同箜篌身搭成一张铁弓。 而被弦横脖颈,随时可能被弓绞而死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小半时辰前,催马而来的霍青容。 本来按闻音曲调传令,由司颜施惑瞳术负责控制萧晏近身的高手,再由距离最近的朱墨动手刺杀。 三人侍者为七煞堂人,以防万一作断后之用。 山脚伏着苍山弟子是最后的屏障。 而崔如镜昨日便混入后厨,查检饮食。 如此,当是万无一失的计划。 却不想,曲终换调,朱墨判官笔如刀刺去,同她咫尺之地的女子竟是府中侍卫易容的高手。 高手过招,哪经得起一瞬的惊和愣。 朱墨当场毙命。 而原本看似失神中了惑瞳术的侍卫们转眼清明,连着醉意朦胧、□□的萧晏都从容起身,只摇着扇子居高临下看场中厮杀。 艳煞 第23节 而陆晚意,从内堂转出,手持梅花针袖筒,眉目清寒,亭亭立在萧晏身侧,报一场暌违四年的仇。 原该是万无一失。 原该是穷途末路。 这场夜宴,几经颠覆转折。 谁能料到临近收尾,闯入一个为情所困的高门贵女,让苍山一派的杀手绝路逢生。 在生死面前,是放过霍小侯爷的胞妹,还是挟持秦王殿下的未婚妻子谋条生路,自是不言而喻。 “秦王殿下,您可想好了?”闻音手中弓弦逼近一分,司颜横剑护在身前,已经退到门边,伸手便能推开大门。 “将你的人手撤掉,快!”司颜扫视周身林立的□□手。 信号传出已大半时辰,按照七煞堂的脚程,这个时辰还未到达,便是到不了了。 十中八、九已经陈尸山间。 司颜双眸涣散,因受伤内力不聚已经用不得惑瞳术,只冷眼嗤笑,是小看了这位传闻中病体缠身的天潢贵胄。 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自是这个想法,所有还活着的苍山门人都是这般想的。 谁能想到,此刻山腰两百亡魂,只是出自同门之手。 “就在这些人里,十字针方才转得厉害……就是她们,灭了我陆氏满门。”陆晚意双眼通红,满目泪水,却忍着一滴也不肯落下。 须臾,平复了心绪收回袖筒,哀哀笑道,“郡主性命要紧。殿下不必为难,将人手撤了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等的起。” 萧晏抬眸看她,心中感愧。 虽说他对霍青容无有男女之情,但自幼长大的情分,若这般弃她不顾,实在也说不过去。 陆晚意一行清泪划破面颊,“殿下安心,晚意言出必践,昔日约定照旧。安西权贵和十三州的绿林人士,今日起,任殿下差遣。” “放心,令尊之仇,本王……”萧晏的话还未说完,只觉眼前寒芒闪过。 确切的说,是一前一后两道金色光芒。 待诸人回神,寻到光的来处,原是东墙外古树上有乌衣蒙纱的女子点足而立,控手中纱菱缠刀,直接一刀刺破闻音左侧喉咙,一刀划过箜篌。 人倒弦断。 唯一仅剩的司颜和七煞堂的两位侍女皆避刀锋退开数丈,暗卫首领林方白眼疾手快,立马带人缠斗在一起。 至此局势明朗,胜负已定。 东墙外,叶照正欲收刀离去,猛然间只觉心口绞痛,竟是碎心蛊被催动了。 崔如镜。 对,还有一个崔如镜。 然到底是血肉之躯吗,前头轻功疾行数十里加之一番酣战,叶照其实早已失力,这厢未来得及凝神御敌,二十四指骨罗佛伞伞顶尖勾已经刺入她后肩骨肉。 她提气震开罗佛伞,伞尖倒钩抽皮带肉刮骨而出。她终于没有忍住,一声尖利惨叫破喉,整个人从三丈枯树上跌下。 沁园内,从寒芒闪现的那一刻,便顿扇在手的人,终于在这一瞬心神惧散。 惶惶两世,萧晏虽知她功夫冠绝江湖,一把九问刀名震天下。 但他并未真正见她抽刀动手,更不知九问刀是何模样。 若说方才对闻音快如闪电的一击,只是让他有了五分怀疑。 那么此刻这一声虽因疼痛而已经失真的叫唤,则让他完全确定。 是她。 前世沁园,她以身挡剑,便是这样的一记痛呼。 更别论,夜黑微光里,她如折翅的寒鸦跌落,枯枝勾去她面纱。 现出半边轮廓。 旁人或许辨不清,他却一眼,便足矣。 “苏合!”萧晏厉声唤道,“跟本王走。”、 第19章 、阿照 萧晏将沁园剩余事宜交给林方白处理,自己匆匆离去。 秦王殿下爱才,属臣皆知。 方才东墙救郡主的英雄,眼见一身好武艺,却被偷袭,如此定是要去亲寻一番的。 众人不疑有他。 然而大半时辰后,拥有一身好武艺的英雄未曾寻到,倒是被罚禁足的季孺人被秦王殿下抱了回来。 沁园中苍山门下尽数被清缴,属臣暗卫正在清理园子。 陆晚意向来不多事,今晚夜宴过去,仇人绞杀,她一口撑了多年的心气散开,人亦乏得很,只呆望了那几具尸体两眼,便转身回房歇下了。 然而,屋中拆环卸妆,闻得这事,心下一抹疑云又起。 叶照是同苍山派的那些人同时入府的,虽然官家身份清白,又有和萧晏极配的八字得贤妃喜欢,加之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得了萧晏喜爱,这些确实足够成为被选入府的理由。 可是,八字可作假,萧晏也绝非是因□□误事之人。 而此番灭苍山一派替陆氏报仇,于萧晏而言,可得整个安西权贵和当地绿林的支持,无异于多出一支强悍的精锐兵甲,故而他断不可能让万一发生。 这种时候,纳入一个计划外的人,陆晚意凭直觉对叶照的底细充满了怀疑。 何况今日,她又出现在如此关键处。 只是陆晚意思绪半晌,却也得不出合理的解释。正欲拨下最后一支固发的发钗,侍者便匆匆来报,道殿下急召她。 季孺人受了伤,他不在身边陪着,传她作甚? 陆晚意心中疑惑,却又闻得其性命攸关,遂也不再未多问,只提裙起身赶了过去。 “这便是陆家今岁刚及笄的姑娘,陆氏晚意。”听雨轩寝殿中,染血的披帛、襦裙堆了一地。 床榻上,萧晏将人半抱在怀中,凑在她耳畔低语。 叶照尚有神思,虚阖着双眼望向门边模糊的人影。 “清河,你走近些。”萧晏温声道。 陆晚意狐疑地上前,在床榻畔立定。 叶照眼中聚出一点华彩,笑了笑,上下眼皮便再睁不开,沉沉合了上去。 她很抱歉,这夜曲终宴散人寂灭,她还需唱完最后一场戏。 这条命,此时此刻里还不能给她。 * 一个时辰前,叶照从东墙枯树失力跌下,只一个瞬间,她便聚了心神提气旋身御敌。 她非常清楚,若是崔如镜手持罗佛伞直刺她肩背,就算她护住了心脉,也免不了废掉一条臂膀,左肩定是骨骼碎裂。 但她当下不过皮肉伤,骨头最多只是被划裂。所以崔如镜是同她先前一般,行刺杀之举。伞脱人手,人在远处。 她当是从山腰尸身的功法伤口看出了乃出自自己手笔,知晓此战大势已去,却又咽不下这口气,方如此一击以泄恨。 人,是留不得了。 叶照撑着一口气,从飞身落地,到根据先前站位,再到凭借崔如镜的功力和自己受伤的程度,辨别出她大致的方向和距离。 落地借力,纵身飞跃,抽刀挥绫,几乎是一气呵成。 东南方,以她已身为轴心,她手中断魂纱缠着九问刀,终于在横扫十中之三的弧度后,猛地一滞,切入人身血肉。 大抵持伞的女子未曾想到,对面不过才出了一次任务的人,竟有如此迅疾的应敌能力,竟然能在挨了她那样一击后,碎心蛊发作的情况下还能反客为主。 尤似用千军万马培育出来的百战经验。 崔如镜胸腔被九问刀捅入勾住,再无法操伏罗佛伞,只本能地推掌迎上。 叶照一手接掌,一手抽刀,从胸膛迸溅的鲜血染红她半面边颊,甚至糊住她的眼睛。她都未曾停下分毫,只手中发力,凌空踢腿,断人心脉直拍入悬崖。 她泄了踪迹,自是灭口杀人,没有疑虑。 这一晚,直到这一刻,她以刀撑地,方敢喘息片刻。 而在这片刻里,她的思维也没有停止转动。 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 第一条便是此刻推门入园,凭对霍青容的救命之恩,凭自己杀了如此多的苍山门人,加之前两日前对萧晏的提醒,道出自己的身份,证明弃暗投明。然后再同他说霍靖之事,让他以此提防。 然而,叶照很快否定了这条路。 且不说上辈子亦是在这沁园中,自己以身挡剑也不过是换了萧晏几分好感和亲近,根本谈不上信任。再论萧晏和霍靖的父辈,也就是如今的天子与定北侯,前有同窗之谊,后有君臣之义,萧晏同霍靖亦是私交甚好。三者,她没有证据能证明苍山一派同霍靖有直接的关系。 这样前后思虑,叶照撕下衣帛绑好伤口,提气回了半山腰。 山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 她拣了一把寻常的长刀,阖目回忆。 上辈子,她是以安西绿林十三州后人的身份入的秦王府,被长剑刺身暴露功夫后,坦白是欲借助秦王府势力,为陆氏报仇。 而十三州中有一落没的刀法世家,与她同姓,乃张掖叶氏,所修七星刀法。 为证身份,她习过此刀法。 同九问刀相比,七星刀只能属于三流刀法。 前生记忆涌动,她睁开双眸,素手挥刀,重新砍上那些尸体。不稍片刻,纵横交错的刀痕已经遍布尸身,挡住了九问刀原本的致命伤口。 她扔了刀,咬牙脱了夜行衣,现出一身孺人该有的轻纱襦裙,半臂披帛,然后一步步踏上前往沁园的路。 萧晏便是在这样的夜色中,寻到了浑身是血、步履蹒跚的人。 艳煞 第24节 她撞入他怀里的一刻,气息微弱,却依旧神思清明,用仅剩的力气与他对话。 她问他,“陆家姑娘可有恙?” 她说,“殿下恕罪,妾身……不姓季。妾身出身安西十三州、张掖叶氏,单名……” “闭上嘴。”萧晏抱起她,“本王都知道。” 从她先问陆氏女安危,再到提及张掖叶氏,萧晏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到底还是不敢道出“霍靖”二字。 无妨,借安西十三州后人的身份,她的处境亦可自然许多。反正前生初时,她便是用的这个身份入得王府。 萧晏如是配合她。 一如翌日晨起,听雨轩中钟如航和十三州首领何承的回禀。 钟如航道,“吾等本伏击在近山巅处,却始终不见贼寇。后来巡视才知山腰夜战,厮杀残酷,却是声响极小。且截杀苍山派弟子的绝不可能只有季孺人一人,她也断不可能有那般修为。” “怎么说?”萧晏问。 钟如航继续道,“属下带人在崖下还发现了百余尸体,当是一招毙命,伤口深而浅,当是顶尖高手所谓。如此杀人绝技,当世屈指可数。且有部分是直接为内力震碎脏腑而亡,那般深厚的内力非数十年不止。” “季孺人这般年轻,显然年纪功法对不上。” 萧晏闻言,默声颔首。想着内室榻上至今未醒的人,似笑非笑勾着唇角,手背青筋忽隐忽现。 这一晚,把自己折腾成那样,杀人救人掩痕迹换身份,就差埋尸了,真是好本事。 “钟将军所言甚是。”何承接过话来,对侧首的姑娘偏了偏身子,“而死在半山腰的那些人,伤口刀横遍布,粗糙不齐。如此推断,来人身手不算一流,勉强中上而已。这部分人,属下已经辨别过,是张掖叶氏的七星刀法。张掖叶氏子嗣单薄,今日竟然再现江湖,亦算一种告慰。” 至此,陆晚意略带疲惫的面容浮起一点笑意,侧首道,“所以季孺……叶姑娘的身份,殿下一早便是知道的,是吗?” 萧晏笑了笑,“没有确定,亦是在查实中。只是经昨夜,自可确定。” 他饮了口茶,不疾不徐道,“其实她不来,本王也信她的。” 陆晚意抬眸看他。 萧晏放下茶盏,“前日,她派人传了话。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闻。” 陆晚意蹙眉,唇齿转过话语,想起昨夜苍山门人的武器,眉眼终于柔和起来。 “殿下,妾身去看看叶姑娘。” 萧晏眼中倒映出女子笑意,颔首轻声道好。 * 苏合给叶照诊的伤势,虽失血过多,但皆是皮外伤,不曾伤到元气。肩骨裂缝,好生调养两月,亦能痊愈。 萧晏得了这话,本是安心的。 只是叶照自当夜合眼昏睡后,数日过去都不曾彻底清醒,一直反复低烧,整个人迷迷糊糊。 待到了第七日,喂下的药膳和汤药,尽数吐出,萧晏再也坐不住,传了苏合和王府全部的医官连夜会诊。 但所有人都是统一的说词,脉象平稳,元气尚存。 身子无恙,人却难醒。 苏合轻叹了声,如此便是心结了。 心病难医,全凭造化,医者医病不医命。 萧晏望着床榻上安静无声的人,今生她才十七岁,能有什么心病,左右那点弃暗投明的念头,惶惶不敢言说。 他将人都赶出去,抓着她的手坐在榻畔,絮絮道,“你醒来吧,我给你制造两个时机,许你吐了真话。我们就好好的在一起……” “你别怕,有我呢,谁也不能把你怎样。” “嗯……还有小叶子,我们的女儿,我也能让她回来的。” “你说她长得像我,我瞧着她分明更像你,像你一样漂亮……” …… 月升日落,日出月降,叶照瑟缩过,急喘过,就是不曾睁过眼。 萧晏因惶恐而急躁,又是没日没夜地看顾,精神便有些萎靡。 这日杨素怀递了兵部公务的加急文书,道西北边地将士兵器的调新已经刻不容缓,下月需得见到银子。 萧晏“啪”得砸了文书,“呼啦”掷出屋外。 榻上人眉间紧皱,整个人猛地一颤。 萧晏俯身给她掖了掖被子,额间相触的几瞬里,亦没见到期待中的那双如水灿亮的明眸。 他无奈又无助地笑了笑,踏出殿外捡起文书,对左右属臣低声道,“去书房再论吧。” * 十五明月皑皑如霜雪,萧晏议完事,整个人已经有些虚浮。然踩着一地破碎月光回到寝殿时,竟看见叶照已经醒来,正半靠在榻上饮一盏汤药。 “醒了?”萧晏疾步上来,捏了把她面庞。 “殿下如何不掐自己!”叶照“嘶”了一声,别过脸去。 她不敢再睡下去。 她原一直在半醒半梦中,梦里甚至从萧晏口中听到关于小叶子的事。大抵是太想她了,才会有那样的梦境。 只是她这厢昏睡不复醒,并不是因为思女太甚,亦不是因为进退两难的局面。 只因为一个人的善意。 在这段时日里,陆晚意常来看她,偶尔也给自己喂药。 被她灭门的姑娘,持汤药的手依旧温软,面上还有纯净的笑。 前世今生两辈子,叶照杀人无数,却没有多少愧疚和负担,她不过是人手中棋子,不过是想绝路求生。 哪怕累萧晏枉死,她亦能勉强说服自己,是迫不得已,她还有一个孩子要照顾。 在小叶子和他之间,若只能择其一,她实在没法选他。 可是面对陆晚意,却是无地自容。 她杀再多的人,也不曾如今朝这般卑劣,明明是对方的仇人却慌称了她的恩人。 她两世累起的心防,在陆晚意给她喂药的那一刻,溃不成军。 她头一回觉得无法面对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只想逃避一睡不醒。 十余日混沌中挣扎,到底她还是撑着一股心气,择了清醒。 她低头将药饮尽,面上生出一点莫名的笑。 她从未想过作恶,回首却已是恶贯满盈,欠债累累。 活着,方有来日。 来日漫长,慢慢还吧。 而萧晏那一记砸书的声响亦让她不敢再睡去。 还未睁眼的片刻里,有侍女窃窃私语。 “这季孺人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就是,殿下如此眷顾,成日守在榻前,却也不见醒来!” “谁说不是呢,你我何曾见过,殿下躁成这样,居然连文书卷宗都砸了……” “殿下是心慌吧!” 叶照睁开眼的一瞬,便是此刻见到萧晏,心中亦觉没底。上辈子这个时候,她被长剑刺伤,也不曾见他这般衣不解带。 难不成,是要借她伤重心志薄弱,昏睡中套她的话,还是她已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叶照搁下碗盏,正提气撑着,想把前后事宜再理一遍。 耳畔,萧晏的声音却已响起。 “那日,你说你姓叶,单名……是什么?”萧晏凑过身来,将她鬓边碎发别在耳后。 叶照抬眼看他,思绪急转。 如何问起这话? “告诉我。”萧晏抚上她的手,轻轻摩挲。 是了,那日昏迷前未来得及说出口。 他靠近些,捻了捻她光洁圆润的食指指腹,搁入他温热的掌心,温声道,“是哪个字?” 叶照拢在被中的另一只手,蓦然攥紧了身下被褥。 她在他眼里看见了熟悉的欲,和……罕见的情。 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只在他再三的催促声中,抬指点上他掌心纹络,划过他命理图文,一笔一划写下名字。 最后一笔止,萧晏五指拢住了她纤细手指,慢慢握住她整只手,又慢慢退出,破开她各个指缝,同她十指交缠,再握紧。 他倾身上来,揽她入怀,抚她后脑和背脊,将灼热话语喷薄在她耳际。 他说,“日月所过之处皆为照,多好的名字。” “以后,我唤你阿照,好不好?” “阿照——”他的声色和气息带着纠缠和流连,下颚抵在叶照额畔,掌腰的手愈发用力,似要将人嵌入自己血肉骨骼里,永不分离。 他抱着今生失而复得的人,想的却全是前生荒凉战场上残缺不全的躯体。 他要如何搂抱,才能抱起她? 任他如何搂抱,他都抱不起她。 “阿照……”萧晏反反复复呢喃,心绪涤荡,似陷混沌中。 意识模糊前,他哄她又求她,一如前世。 他哑声道,“阿照,你应我一声,好不好?” 艳煞 第25节 第20章 、任务 叶照尚且因萧晏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情愫而不知所措。 那样的一双眼,即便是在床帏肌肤相亲时,也是欲占有了大半。剩下角落空隙中的喜爱,也多来是因为一副正好趁手的躯体激发的。 可是这一刻,在她醒来的这一刻,叶照看见他眼中的怜惜和惶恐,竟是带着三分从心底蔓延的情的神态。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当年阿姐便是这样教她区分爱和欲的。 可是萧晏,如何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叶照大梦初醒,神思尚且混沌,又被他一声声“阿照”磨得发昏。 阿照。 她可真听不得从他口中吐出这两个字,实在太容易回想前世了。 只是此时,她想应他一声也不行了。萧晏在粗重的喘息声中,突然散了意识,沉沉跌在她肩头。 “殿下!”叶照下意识反应,他顽疾发作了。 只将人扶好匆忙搭脉,然而脉象却没有记忆中那般细而如丝、迟而无力之状。她又唤了他一声,依旧得不到应答,遂也不敢耽搁,只赶紧下榻传人去请苏合。 萧晏一晕,乃大事。 首先便是苏合坐镇,医官调方配药。 紧接着守卫换防,林方白亲来看守。 许是这样的场面府中已经习惯,便也安静有序,不至于惶惶而无章。 只是叶照站在一旁,心中难免窒息。 四年前,就差一点,优昙花便能到手了。 苏合给萧晏诊过脉,回首看见面色苍白的人,分明虚弱地连站得力气都没有,却还是强撑着守在一旁。只暗自叹气,起身时没忍住拢在广袖中的手捻上一枚银针,猛扎了萧晏一下。 “殿下近日操劳过度,身子有些虚,恐要旧疾发作。左右现成的药,熬上便可。”苏合顿了顿,望向叶照,“只是现下殿下不好挪动,委屈孺人今夜得搬去别处歇息。” “确定殿下无碍?”叶照气息虚浮,“不若我去偏殿,若有事也能照应一番。” “出去……”榻上人有些回神,然双目还未睁开,便先吐了这两个字。 “孺人。”苏合硬着头皮道,“殿下发病,不喜他人在周身伺候。” 叶照抬眸看他,点头笑了笑。 是这样的。 上辈子萧晏发病时,便不许生人在侧。 叶照深吸了口气,心中莫名轻松了些。相比片刻前那双含情目,那一声声带着情思的“阿照”,这厢举止才更符合他。 索性他留恋不过一副皮囊,一具躯体。在心底,生疏亲近之间,尚且如此泾渭分明。 叶照福了福,由侍者搀去了离听雨轩甚远的望雪阁。 雨雪两处,至东至西。 叶照推开窗户,看东边依旧通明的灯火,叹息这一夜他又要挣扎病榻,不得安宁了。 今岁是昌平二十七年,距离下一朵优昙花开,还有六年。 六年,他能撑过去的。前生后来,他便得了那花。 若非她……他当有漫长锦绣的一生。 然而,夜风过堂,烛火垂泪不过寸长,她便得了萧晏此生再不得优昙花的消息。 望雪阁灯火寂灭,她本已合被就寝。 如今,榻上多出一人。 乃霍靖。 霍青容在此遇险,又百般不肯归家。霍靖节后赶来,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霍靖来此其他目的,叶照再清楚不过。 苍山派入秦王府的弟子,一夜间只剩她一个,他怎能不来! 叶照伤在左手后肩骨,只能侧躺。眼下更是将背脊弓成月牙的弧度,忍受着霍靖掌心的触碰。 “他给你上的药?”霍靖脱了她贴身的小衣,倾身上来。 “属下醒来不过一个时辰,不知何人上药。”叶照感受着身后的硬挺和灼热,蜷缩地双腿开始打颤,只攥着被褥尽可能平静道,“小侯爷,秦王殿下晓风月,极通人事,一点气味烙印都能辨别。” 霍靖比萧晏还长三岁,后院妻妾皆有,自然明白叶照的提醒。只顿了顿,虽按在她伤口的手还在用力,身子到底退开了些。 “你原该是本侯爷的,白的便宜了那病秧子。”霍靖将被子撩过去,自个坐起身,盘腿靠在榻上,“不过也无妨,他年受难永,救命的花药已经不复存在了。” 叶照本单手撑着,艰难起身,这厢话入耳,她一瞬间几乎起不来。 半晌,才挨着里间墙壁一点点挪起身子。 霍靖伸手扶了她一把,“枉费本侯数百人手。本来是想着摘了那花留在手中,以备来日之用。也罢,反正那花如今连根带筋都没了,也算是断了萧晏的命。” 叶照同霍靖是同一日离开的百里沙漠。 她东来,霍靖西去。 所以,霍靖去的是西域银莽原雪山,是为毁花而去? 可是,他是如何知晓萧晏的病,需优昙花的呢? 况且眼下也不是优昙开花的时候。 连根带筋都没了,又是什么意思? 幸得霍靖深夜而来,防人影投窗,不敢点蜡。 如此床帐中,两人尺寸距离,便也辨不清彼此神色。 叶照原就退尽血色的面容,此刻更加惨白,上下唇瓣已经咬出两排细小的牙印。只是言语时的气息终是被她御气调服的规整平和。 她道,“小侯爷没受伤吧?” 霍靖一愣,声色亦柔和起来,“没有。” “那便好。”叶照难得话多些,又道,“属下觉得,彻底绝了那救命的花甚好。” “怎么说?” “师姐们都死了,都死在秦王手里。”叶照喘了口气,“也算是对他的报应。” “那几位以往没少磋磨你,这厢如何便这般有感情了?” 叶照莞尔,轻笑了一声,“原也不是为她们,是为我自个。” 她顿了片刻,似是续不上力,直到将一口浊气吐出,方继续道,“若她们在,属下在秦王府中,多少也能顺畅些。总不至于孤掌难鸣,独木强撑。如此,自是惋惜。” “端阳一战,也未必全是坏事。”霍靖的声色里压制着难言的狂怒,似是从最差的境地里寻出一点优势来,只抬手撩了把叶照的长发在鼻尖轻嗅。 叶照自不晓,一趟西域雪山,霍靖的一批精锐全军覆没。 “萧晏不是吃素的,将你们四个同时纳入府中,本就蹊跷。如今这个路子,才像他的手段。”霍靖把玩着那一缕青丝,一寸寸缠在手背上,迫着叶照靠近他。 “你做得甚好。以苦肉计脱了季氏的身份,套着张掖叶氏的壳子回归本名,亦真亦假。”他拨转叶照面庞,二人四目相对,“这些日子,本侯已经帮你暗里试过萧晏,他对你谈不上信任,但防备之心脱了大半,这是非常好的兆头。” “如此,属下便安心了。”叶照被他拽的头皮发麻,但知晓还有话未尽,只勉励挨着他,忧声道,“只是师父处,师姐们和七煞堂的门人都……” 历过前世,她本能地怕霍靖和应长思。 当初穿琵琶骨时,便是霍靖下的令,应长思动的手。 寻常穿骨,皆是牛毛链从锁骨入,肩骨出,过程已是非人折磨。而应长思锁她,用的是荆棘链。 所谓荆棘链,便是周身裹刺,两头带钩。 以至于她后来虽强行震断链锁,然而链锁倒钩永远留在了锁骨中,无法清除。一身心法更是被破,内力所剩无几。 叶照几多疑惑,彼时她已经强弩之末,应长思如何要多此一举看守她。仿若比霍靖更害怕她逃走。却又对她腹中孩子格外优待,若非他有心隐瞒,以真气灌入呵护,霍靖知晓定是一碗汤药将其打掉。 “他处你不必操心。他只要你安恙便可,旁人他才不会在意。”霍靖说着,松开长发,从袖中掏出一叠东西给交叶照。 “他给你的,说是你那四位师姐的绝学,让你得空学成。如此他便觉得她们尚在。” 叶照一时悟不透应长思所为,却也没再多言,只收下道,“时辰不早了,小侯爷可要快些离开,毕竟此处是秦王地界。” “不急。”霍靖得了这受用的话,笑意明显,“今夜他发病,无人会顾上这里。还有一事方是本王此番来的目的,亦是你接下来的任务。” 叶照默了默,肃正身子。 “西北边地将士的武器调新,需要一笔不菲的银子。萧晏至今未上奏陛下,你观察着他的动向,看他何处有钱财来源,再报于我。” “属下明白了。” “行了,你好生歇着吧。”霍靖揉了把她后颈皮,下榻扫过四处,翻身从窗外离开。 叶照在黑暗中待了片刻,起身点了盏灯,捧至盥洗处。 铜盆中清水如镜,接烛火映出她一张素白瘦削的面庞,和烧的通红的眼尾。 叶照搁下蜡烛,单手抽了条巾帕,浸水绞干,想要将后颈擦干净。 小时候在鸣乐坊,见到有人哄逗猫狗,便是这样捏着它们的后颈皮提来观之容貌,逗之以调笑。 叶照举手过半,伤口便撕扯得灼痛。 她胡乱擦了两下,突然如失力般,由着一方巾帕从手中滑落,一起砸了地上的,还有从红热眼眶里划出的大颗眼泪。 她转首眺望东边依旧亮着的灯火,破碎的哭声终于溢出唇齿。 优昙没有了,连根带筋都被毁了。 * 东首听雨轩中,苏合得了药童的回话,转身把话递给萧晏,言其已经离开。 萧晏靠在榻上,眉眼冷得不像话。 艳煞 第26节 “不是你自个装病,把人轰出去的吗?还撤了满园的守卫给他们腾地方,这便吃味了?何苦来的。”苏合篦了碗汤药递给他。 “既是装病,还喝什么药。”萧晏没好气道。 “病是装的不假,可秦王殿下晕也是真晕啊。”苏合坐下身来,吹了吹药,挑眉道,“在下是真没想到,这情之一字,竟是如此酸苦。一失一得之间,竟累殿下衣带渐宽,心绪激荡。啧啧!” “这是安神固本汤,给你补补,定定神。” 萧晏得足便宜还卖乖,嫌弃地接过药。 “你可是担心她在别处给霍小侯爷汇报事宜,遭更大的罪,这厢才闹这么一出,控在眼皮子底下?” 萧晏不置可否,丢了空碗,起身下榻。 “更深露重,你作甚?是觉得我太闲是不是?”苏合拎着披风追出去。 这夜最后,染了风寒的不是萧晏,是叶照。 听雨轩外院,萧晏将将踏出,便看见一袭身影,素衣披发形单影只立在墙边。 她委屈又愧疚。 半晌方抬起一双泪眼迷蒙的眼睛,低声问,“殿下,你的病好些了吗?” “我、妾身……今夜能在这守您吗?” 第21章 、心意 已是后半夜,便是五月初夏,山中深夜,风还是寒的。 叶照到底重伤初醒,话出口,人便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萧晏没应声,只抽来苏合手上的披风,将人裹着拥入了内室。 “更深露重,你跑出来作甚!” 屋中没有传侍者,苏合去了偏殿歇息。 唯剩他二人,萧晏倒了盏热茶给她,触手才觉她身子冰凉。 茶壁微烫,叶照有些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已经从望雪阁跑来了听雨轩,竟是走了大半个沁园。 她是不该来的,倒不是因为更深露重之故,实在记忆中的萧晏,并不喜旁人违拗他,更不喜人自作主张。 更何况这种疑似邀宠、装病搏可怜的模样,落在他眼中,简直嗤之以鼻。 这鬼使神差的一趟,怕是将先前的努力全废了。 可是,她实在没法控制自己。 若说四年前,优昙花没了。她还能告诉自己,再等十年,十年后她再给他去取。 可如今,彻底毁了。根骨皆断,世上再无优昙。 他要怎么办?要这样过一生吗? 叶照突然觉得重生这一遭,再世为人的意义都没有了。 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会说会笑的小叶子,也不会再有一朵花让她赎清前世的罪孽,亦不会有机会让她看他得一生年岁,享平安喜乐。 她在望雪阁的寝殿中,思绪翻涌,心潮涤荡,整个人在前世今生里轮转,一颗心清醒了十年后再次陷入浑噩。 如此走到这,走到他面前。 “妾身来看看殿下,殿下仿若好些了。”叶照捧着茶盏,汲取茶壁的温度。 她慢慢重拾冷静,事在人为。 总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他便更无望了。 这片刻里,叶照瞧着萧晏并无恼怒的意思,反而多出两分温柔。譬如眼下,正传人抬桶打水,甚至还亲试了水温。 “有苏合在,本王无碍。这厢控制的及时,没有引出旧疾。”萧晏谴退侍者,突然就蹲下身来,给叶照脱鞋。 “殿下!”叶照缩了缩足,“妾身自个来便好。” “你一只手要磨蹭要什么时候!”萧晏抓着她足腕,丝毫没松开,脱掉鞋袜,泡入水中。 他甚至还给她揉着足上穴道按摩,“把寒驱一驱,别染上风寒。” 叶照蜷缩着脚趾,身子僵硬。 她简直不敢相信,萧晏会伺候人。 从来都是旁人伺候他,还要被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殿下不罚妾身违反禁足之错了吗?”叶照尝试将情绪拉回端阳前,那会一切都刚刚好。 萧晏抬眸睨她,“你还知道你在禁足中?” 叶照吸了口气,“妾身不放心县主,但还是相信殿下的。但是,又担心郡主,毕竟她是您的未婚妻子。” “劳你费心。记挂完这个记挂那个。” 也不知哪个字眼又惹到萧晏,眼看他面色发沉,叶照才要寻话跳过这话头,只觉足心涌泉穴被用力一击,顿时浑身一阵酥麻带痒。 叶照猛地缩回脚,她极少因情绪发声,如疼一般,能忍绝不会叫唤出来。 于是这一刻,便只有水声扑腾,水花四溅,洒了萧晏一脸水。 空气中有一刻沉寂。 “痒。”叶照小心翼翼低声吐出个字来,然后又一点点将足重新探入水中。 萧晏许是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人溅一身洗脚水,遂一时还不曾反应过来。叶照重新入水的足不经意触上他的手,又蜷着脚趾避开。只倾身上去,提着颗扑扑跳动的心捻广袖给他一点点拭净面旁脖颈的水渍。 叶照坐在床榻,后肩有伤,前顷的姿势一久,便扯到伤口,她不自觉蹙了蹙眉,抿嘴咬上唇口。只撑着口气探头松开他衣襟,继续擦拭。 却不想,萧晏推开了她,只沉声道“坐好”。 他起身擦干手,把她抱到了侧首的黄梨木靠背扶椅上,还不忘抽了个软枕垫在她腰后。 然后,继续埋头给她泡足。 烛蜡烧去半寸,屋中再无声响。 泡足的草药水已经换了两回,初时叶照还不甚自然,然随着滴漏渐深,从足底涌起的热量将她蒸出几分睡意,加上萧晏一手按足的技艺,到这一刻,叶照已经上下眼皮打架。 朦胧中见身前的男人淡淡勾了下唇角,转眼便是身下一空,被他抱上了床榻。 萧晏将人俯身趴着,退开她两层衣裳,拣了一方温热的帕子,一点点擦拭她身体。 肩头伤口甚深,苏合交代,结痂前不能沐浴沾水。 事实证明,被人伺候惯的矜贵公子那手按足功夫绝对不是用来专门伺候人的,这一点擦拭身子的水准,才是他真正的才学。 没多久,褥子便湿了,被擦拭的人,有些部位被擦了两回,有些部位压根没擦到。 索性,他还知道会着凉。也懒得传人,只抽了一条锦被将人裹着,换了间寝殿歇下。 这一夜,叶照历经霍靖一面,又遭受优昙被毁的打击,本是身心俱疲,沾枕便能合眼。然自萧晏突然的沉默后,一颗心总觉被悬于半空,遂强撑着半分清明,不敢彻底睡死。 而萧晏将这软玉柔花里外握了半晌,眼下脑子和身体都格外清醒亢奋,根本没有半点睡意。但顾及她重伤初醒,需养着身子,便也不忍碰她,只合衣躺下。 只是对于这睡姿,他还是横了横眼波。 叶照睡在里榻,因只能右侧睡便是对着里间,如此便背对着他。 要面对面,除非将她挪至外侧,两人换一边。 萧晏叹了口气,到底没动她。只靠近些,伸手揽上她的腰,用面庞蹭了蹭她白皙的脖颈,又亲过她敷药的伤口边缘。 这夜,给她擦身脱了她衣衫后,便也没再给她穿上。 于是,她身上一点体香混着药香,绕的秦王殿下迷途不知返。 好半晌,萧晏才回过神来,低声唤“阿照”。 叶照心道,不睡沉是对的,绝对有事闹她,遂敷衍着“嗯”了声。 得了回应,萧晏便肃正了神色,方道,“我没有未婚妻,霍青容以后不是我的未婚妻了。” 他想安她的心,也是给她的交代。 萧晏无妻。 萧晏有一日中开大门,要迎娶的也必然是你。 叶照留下的半分清明被瞬间激起,豁然睁开双眼,缓了缓,唤了声“殿下”。 “我如今没有未婚妻了。”萧晏又重复了句。 甚至怕她不信,还解释了一番,“三月里在我父皇面前定下的约定,两月为期,霍靖能寻来救我性命的药,我与霍青容婚约照旧。寻不来,便作罢。” “如今,他没寻来,便一切结束。” “我没有婚约在身了。”他再三强调。 叶照思绪急转,仿若好多事就要串珠成链,然那根线又格外模糊,不知所踪。思绪被身后人滚烫的身体贴的时清时乱。 最后隐隐理顺一段。 便是醒来后,萧晏对她的态度,萧晏自己的状态。 怪不得—— 才这一夜,他明里暗里表现出对自己的依赖,时不时的软弱。 才这一夜,他看自己会带着情思,会惶恐害怕,会给她泡足擦身…… 是怕还有人会因他的病放弃他吗?还是将她作了旁人的影子? 叶照抓着被角,轻叹了口气。漂亮悲悯的杏眸里,慢慢倒映前世光景。 前世里,她欠他良多。 而今生,原本能慰他性命的,已是花毁人不在。 叶照咬着牙根,撑起翻身过来,将人搂入怀里。 甚至,她往上挪了挪,将他脑袋埋入胸怀。 温香软玉,波涛汹涌,萧晏整个僵住了。 艳煞 第27节 一瞬间,如荒漠遇水,干柴撞火,转眼便是燎原之势。 叶照低笑了声,她是实在心疼方如此揽人入怀。 但也的确,床笫之间,又是成年男女,谁能受得住这个。 左右做了他妃妾,早晚有这么一遭。 她索性俯身吻上他额头,拇指捻上他耳垂,剩余撬开他牙关,一点点喂入。 隔了一层薄薄的衣物,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变化。 “受得住吗?”萧晏发紧的喉咙吐出句话来,扶住她腰肢换了个姿势,仰躺在榻上。 他怕伤到她肩骨,方才如此,让她在上头。 那是裂骨剜肉的伤,确实一扯便疼。 借壁灯一点微弱的光,能看清叶照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额上渗出的薄汗也不是此刻该有的香珠。 “那殿下轻些,不许弄疼我。”相比萧晏每个带火烙铁喷出的字眼,叶照的声色软的如一江春水。 涌上来要灭火,却又转瞬退下,由着火势漫天。 她松开男人被捻的又薄又红的耳垂,抬指戳在他胸膛,一路下滑,挑开他最后的衣衫。 “殿下——”叶照以面贴在他精悍的胸上,淬火铜墙也不过如此。 腿□□缠,分开又并拢。 萧晏揽腰的手下意识发力,激得身上人一阵痉挛。 萧晏定神看她,面色苍白,鬓角黏汗。 他呼出一口气,抬袖给她细细擦去一头薄汗,轻声道,“罢了,等你养好身子。” 他连路都还没开始寻,她便疼曾这样,是伤口经不起。 一会真入了洞天福地,不知会疼成什么样。 来日方长。 萧晏抬首亲了亲她面庞,轻拍背脊安抚她。 叶照伏在他身上,有些惊讶于他这一刻的自制,明明身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萧晏在意她的伤是一层,原还有一层旁的道理。 便是在方才,他突然想到,纵然此刻她是他的人,可还不是他的妻。他还不曾三书六礼迎她,还没有告父母祭宗族拜天地,便不能如此随便就要了她。 于是,一室的浓情旖旎在秦王殿下超凡的自制力和多思的计量中退散。 他大抵不太清楚,情、欲二字,原不是只有男子才有的。女子一样也有,一样讨厌撩而不举,举而不入。 而更让叶照感到郁闷的是,这一夜概因过长的前奏,和秦王殿下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擦身伺候,翌日她压根起不来身。 头重脚轻,鼻塞喉咙疼。 医官搭脉,道是染了风寒,起了高烧。 大抵因为歉意,往后一段时日,萧晏便也未曾踏出听雨轩,只借着这厢发病的理由又告了一月的假,在正殿召属臣处理兵部棘手的西北兵器调新事宜。无事时便都伴着养伤在榻的叶照。 经端阳一战,又历那夜一回,萧晏待她明显更上一层。甚至告了宗正司,要立叶照为侧妃。 他拉着她的手道,“大邺的规矩,亲王除非直接迎娶女郎为王妃,否则若按品级晋封,封王妃前需在侧妃为上应个卯。委屈你做一段时间本王的侧妃,到今岁除夕家宴,我再递封妃文书。” 王妃,这人可真敢想。 然,还未待叶照应声,皇帝驳回的卷宗便先传了过来。 天子萧明温,并不同意萧晏立叶照为妃。 便是侧妃,都不甚同意。 萧晏得了这回呈,只催人备马欲要入宫面圣。 叶照拦下他,“殿下这般,陛下便更不喜妾身了。左右是妾身出身微贱,一点身份的事,殿下何止于此。” 夏日午后,水静莲香,菡萏正芳。 彼时的水榭长廊上霍靖原也在此,乃是来和萧晏话别的。 霍青容久不肯回宫,徐淑妃不得法,求了一道圣旨,直接送上花轿西去安西刺史府。霍靖此番前来,是给萧晏送胞妹临别之物的。 叶照拉着萧晏袖角,素手一勾,人便转了回来。 萧晏将她抱在膝上,嗤笑道,“往回倒三十年,谁又比谁高贵!” 这话他敢说,叶照可不敢接。 便是霍靖亦不敢听下去,只道,“殿下慎言,您这个性子真就和容儿一般模样。眼下她西去远嫁,臣知您心中不舍。但陛下宠着淑妃,臣与阿耶亦实在无力,殿下且往前看吧。” 霍靖顿了顿,目光划过叶照,只继续好言相慰,“孺人说得在理,您眼下入宫中,多来适得其反。知道的说您念孺人先前之功,待孺人情深义重,不知道还当您是为了襄宁寻人作筏子,同陛下闹性儿。” 霍靖压低声响,低叹道,“清泽,你边地将士兵戈调新的银子可是还没办妥?楚王那里可是盯着呢,眼下万不能节外生枝。” 萧晏撑指丈量怀里人的腰肢,欣慰道,“养了近一个月,总算丰盈了些。” “殿下!”叶照咬唇,面上是一副有外人在场的羞怯恼怒,“妾身且坐着,如何能这般量法!” 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听人说自个长肉的。 尤其是这种天生丽质,从容貌到身段都长得祸国殃民的,更是一个字也听不得。 柔音软语落下,她还敢掐一把男人的大腿。 萧晏扶额“嘶”了声,凤眼凝光,半嗔半笑。 片刻,方侧首与霍靖道,“本王没有闹,同襄宁一桩婚约,父母之命而已。成则成已,不成亦罢。然迎阿照——” 萧晏转过身来,冲她微微一笑,“本王是真心实意的。” 叶照奉霍靖之命而来,扰他意乱情迷,深陷不自拔,是她任务之一。 今朝萧晏帮着她完成。 这是其一,自还有其二之意。 那日深夜,霍靖敢入她房内。虽然她什么也未说,但那样失魂落魄身子冰凉的站在他面前,萧晏便知霍靖没少欺辱她。 为除他身后之人,尚且还需留着他,但搓心磨骨的法子,萧晏简直信手拈来。 他拍了拍叶照的臀,认错道,“得,那你起来,站直了身子,本王再量一量。” “这样就行。”叶照没有起身,柔软的臀部在他膝上偏过一寸,退了腰封,拉着萧晏的手重新掌腰,“殿下再试试。” “服了你了,一片纱帛,能多几寸?几厘?”萧晏自然搭上她的胯。 “殿下——”叶照低声惊呼,“那、一件襦裙,还、还能多几寸、几厘?” “你怎么还伸进、进来了?”叶照恍然还有外人在场,一张脸简直没地放,拍着萧晏的臂膀低声嘤咛。 “这是青容给殿下的,臣先行告退。”霍靖将一方玉佩拍在案上,拱了拱手拂袖离开。 萧晏,居然敢在白日朗朗之下,当着他的面,行如此放浪形骸之事。 还是占着她的身子。 明明,自己才是先的得到她的那一个。 霍靖踏上马车,一拳砸在车壁上。 良久才将怒火压下,告诉自己,她不过是在执行自己的命令。 而萧晏,姑且让他放肆些。 总有一天,会是他的阶下囚。 这天下和她,原该都是他的。 清风拂面,水榭上碎金点点。 萧晏一手扶着叶照背脊,一手弯腰捡起她的腰封,给她系好。 “是没有长肉,以后每日加一餐。”萧晏抚了抚她两侧鬓发,柔声道,“兵部需要的一批银子还没有着落,接下来一阵我会忙些,大抵没时间陪你。你自个好好的。” “待忙完,我便再同父皇说我们的事。” 叶照无声颔首,“殿下去忙吧,属臣们都候着您呢。” “殿下——”人已远去,叶照突然又唤了他一声,追过来,“郡主送您的玉佩。” 剔透清亮的一方羊脂玉,中间刻着一个“青”字,被一样年少的姑娘的珍而重之的捧在掌心,静置在他面前。 然而萧晏只一眼淡淡扫过,“本王不要旁人之物,你处理了吧,或扔或赏人都行。” 日光偏转,将人影拉长。 叶照目送人远去,低眸看手中另一个女子的真心。 今日霍靖的话,或吃味,或警告,或提醒,句句一语双关,字字皆有他意。但有一处是没错的,便是萧晏有部分脾性和霍青容极为一一致。 譬如上辈子,萧晏是先立她为侧妃,霍青容因此赌气下嫁。 如今换了顺序,霍青容先行下嫁,萧晏遂赌气要立她为侧妃,甚至还扬言要扶她为正妃。 除了赌气,叶照实在想不到更好的理由,来解释萧晏对她一日千里的变化。 然而,只要想起前生最后一面,叶照便觉得他怎样做都是可以的。 那样荒唐又荒谬的一生,她长了一副人的模样,却终身沦为他人棋子,半点不得自由。唯有他,即便只是贪恋她的容色,终是将她当人以待之,不曾有过利用。 欢喜和厌恶,都是清楚明白的。 叶照将那枚玉佩收进怀袖中。那年秋风瑟瑟,她抱着孩子同他二人擦肩的场景在脑海中重现。 前生后来,他和霍青容当重新互换了心意的。 玉佩和王妃位,就当是保管在身侧,来日你明了自己心意,自完璧归赵。 第22章 、晋江首发 暮霭沉沉, 弦月上升。 艳煞 第28节 萧晏确实公务繁忙,晚膳都是在书房同属臣一道用的。此刻叶照已经沐浴出来,他亦还不曾归来。 叶照揉了揉左肩, 如今伤势恢复的不错, 除了骨缝还需养着,其余皮肉已经结疤,甚至边缘处隐隐有落疤的趋势。 她眺望了一眼西屋的灯火,吩咐廖掌事去备些宵夜。 如今侍奉她的人, 便是廖姑姑本人。 她清醒后,自知晓崔如镜再难回来,便以其已到适婚年纪, 放她外嫁为由告诉了萧晏, 本是给她的失踪寻一借口便罢,不想萧晏直接指了廖姑姑贴身伺候。 廖姑姑做她贴身侍女,亦好亦不好。 好的是,只有其一人侍奉, 她若有所行动,支开也方便些。不好的则是廖姑姑侍奉她一个孺人,委实大材小用。 她原也不是被伺候惯的人, 拿不出生来高高在上的姿态, 且又是一个长她十余岁的人,她便不甚自在。 偶尔,慕掌事和颜教导她两句,她便觉看见了慕小小。 心中欢喜又感愧。 譬如眼下, 她正将霍青容那方玉佩安置在一个六菱檀木屉盒里, 然后在上头捻绳点纱作了标注。 廖姑姑思量再三, 忍不住低声提醒道, “孺人,午后殿下不是让您莫留了吗?您何必如此珍藏!殿下眼不见为净,哪日看到了,保不齐……” 廖姑姑把后头话顿了顿,咽下去。 “睹物思人吗?”不想叶照自个说了出来。 廖姑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当局者迷。 到底是年幼一起长大的情分,那桩子婚约原最先提出作罢的也不是殿下,是宫里的徐淑妃。作罢的缘由说来更是寒心,殿下算是一下子药和人都失去了,都是命里顶重要的东西。 如今姑娘嫁人,何不断得彻底! “孺人,贤妃娘娘很是疼您。”廖姑姑思绪半晌,“您啊,且为自己思量。” 说着,她伸手将那檀木屉盒捧入手中,朝叶照福了福,“孺人,不若您开恩,看在奴婢侍奉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奉给上,赐给奴婢吧” 叶照抬眸看廖姑姑,下一刻便弯了双眼,从她手中将盒子拿回,“姑姑心意,阿照领了。但这个还是我自个保管。” 这是个真心实意待她好的人。 盼着她和郎君好好过日子。 否则,一个奴婢,便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直接同主子论这等事,何论还敢作出这样的举动。 叶照看着她,心中想起慕小小,便格外感激。 她之一生,前后两世,没有得到过多少善待和温暖。故而旁人待她的一分真心,她都当十分珍藏。 便不消说是关萧晏,这玉佩若给了廖姑姑,就真成赏人的了。来日萧晏回头,岂不是要呕死。 自知晓优昙被毁后,叶照唯一所想,便是萧晏能顺遂些便顺遂些,能多快活一日便是一日。 “姑姑想要什么,去小库房尽管拿。”叶照戳戳了廖掌事腰间的荷包,知晓里面装着小库房的钥匙,笑道,“且都记我头上。偏这个,谁也能碰。” 廖掌事无奈,只持着玉梳给她理顺一头刚刚绞干的长发。 俯身挽髻时,悄声道,“奴婢遵的是贤妃娘娘的意思,她还是如第一眼一般喜爱您。” 叶照偏头愣了愣。 廖姑姑继续道,“端阳夜的事闹出之后,没两日殿下便快马着人将您的事都同娘娘说清楚了。前些日子,更是将您的户籍,祖上三代关系,张掖叶氏的旁支都尽数理清,编档上呈了。” “娘娘知您小小年纪,忠肝义胆,这回为救襄宁郡主又遭了这般大的罪,是一百个心疼。要不是大皇子腿疾发作,定是要来看您的。” 廖掌事还在絮叨中,叶照则静下了神来,敛正心思。 户籍、双亲、宗族关系……这有关张掖叶氏的另一套身份档案,是霍靖准备的吗?这才一个月,他竟有如此迅捷的效率?还是他行一步而思百步,早已料到了今日局面,所以给她备下了另一个身份? 这样一想,叶照头皮发麻,如此缜密的心思算计,她还需更快得了萧晏信任,让他早做提防。 她的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户,重新落在西边的书房中。 * 亥时三刻,萧晏踏月归来。 叶照原在屋中打坐,调理心法。远远听到脚步声,耳垂微动,遂止息功法下榻迎他。 “殿下饮了酒?”一近身,叶照便闻到了扑鼻的酒味。 “一点药酒,无妨。”萧晏眼角堆着满满的疲乏,见到叶照,勉强散去些。 “妾身去吩咐熬盏醒酒汤,不然明日该头疼了。”叶照扶着萧晏,正欲唤人,不想被人一把拉住。 “饮过了。”萧晏面上撑出两分笑,低头嗅她发间桂花油的芳香,“不是让你早些歇下,莫等本王的吗?” 这话说得实在口是心非。 你若传话不过来了,人便自己歇下了,自不会等你。 “妾身睡了,多半也得让殿下闹醒。”叶照剜他一眼,换了个说法。只将人扶进屋,给他宽衣解带。 “困吗?”萧晏张着臂膀,用下颚磨她额角鬓发。 “还成。”叶照牵着他坐下,给他按了会太阳穴,又喂了盏茶水,见他气息平顺了些,遂道,“妾身伺候殿下沐浴吧。” “本王自个来吧,劳你伺候又不知要到何时结束。” 叶照闻言,抬眼望天,低叹,“殿下怪会倒打一耙。” 萧晏将人圈在怀里,泛着乌青的眼底压着两分笑,勒了把她抹胸的丝带,让原本挺立的峰峦一下更加起伏汹涌。 叶照才蹙眉,这人便已松开丝带,借着涌动间的那点空隙蹭上来,垂首埋进她胸膛。 上一瞬还想发火,下一刻男人这幅姿态,便堵得你将“浪荡子”三个字吞进肚里。 这怎么看都是一副仕途不畅、阑珊萧瑟的模样。 加上这箍腰施力却不由打颤的手,和哑声嗓音里的一声“容我靠一靠”,就差把“累”“乏”“辛苦”“难过”写在脸上了。 对外英姿勃发、丰神肆意的秦王殿下,关起门来扯了伤疤、露出弱软与人看。 这、谁能舍得不让他靠? 谁,还能推开横他一眼。 叶照一边心疼,一边顺势而上。 只抚着他头顶,柔声道,“殿下可是有烦心事,可与妾身说说。说出来,许能舒服些。” 萧晏不吭声,只以面贴着又磨又揉,就差啃上去。 “也罢,妾身一妇道人家,三寸梳子两尺发,原也听不懂殿下那些军国大事。殿下安歇吧。” 叶照边说,边按着他后脑,闷住他。 仿若还有未竟的半句,妾身只配以色侍君好。 无声胜有声。 果然,未几这人便挣扎着退开身来,喘息道,“可真能磨人。” “罢了,本王与你絮叨会。”萧晏将中衣领口拉下些,散去酒热。 他拍着一侧空座,颠了颠腿。 看得出,是真累了,酒意也没散透,这会连人都抱不住了。 叶照识趣地下来,挨在身侧,还不忘拉过他的手,搓揉虎口,给他缓神。 西北边地将士的兵器调新,林林总总共需一百万两银子。 兵部领了这差事,但是户部不拨银子。 户部不给原也无妨,萧晏按表上奏即可。 然上达天听后,户部同样是变不出银子的。便是有,也不能给,否则便是变相说明欺辱秦王殿下。 户部背靠的是五皇子楚王殿下。 满朝皆知,天子也知。但君臣不捅破,便是君臣和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自然上达天听了,还有另外一个结果,户部不出银子,但楚王殿下有法子生出银子,能帮衬到掌着兵部的秦王殿下。 如此一来,楚王便出了风头,分担君忧,能力十足,衬得秦王十分无能。 是故,萧晏索性压着这事,不曾上奏。 他确实酒意未散,这厢说的话,尤其是此等公务,叶照印象中,上辈子便是三年加起来他都从未说过这这般多的公务。 当真是絮叨,从寝殿一直说到净室。 且说的都是真的。 叶照给他擦洗身子,随他的话回想半月前,他与属臣在这听雨轩正殿谈论的内容,彼时她在此处养病,偶尔廊下歇息,自能听到些。 是一个意思。 只是,这一刻,叶照突然便沉默了,面色亦不太好看。 萧晏靠在桶壁上,抬手捏了捏她面庞,半阖着眼道,“想什么呢?怎么瞧着生气了?” 叶照摇摇头,继续给他捏着肩膀,“妾身只是觉得挺没意思的。您和楚王相争,朝臣各自站位,陛下高座且看哪个儿子更出息,你们都为着自己的好处。那到底还拨不拨银子了?边地将士的武器便拖着不换吗?若是外寇来袭,将无兵刃,亡国便在眼前。” “从来受苦的,都是百姓。” 叶照手下力道到底有多大,萧晏不敢想,反正这一刻他觉得肩骨要被捏碎了。 加之“亡国”二字,他半阖的双眼一下睁开了。 眼前人绞干巾帕尚在弯腰给他擦身,他垂眸寻她目光。 “起来吧。”叶照直起身子。 萧晏便随她抬首,他勾着唇角道,“阿照,你真美。” 从皮到骨,到灵魂,他的姑娘都在发光。 叶照笑了笑,没再接话,只拿了亵衣给他换上。 帷幔帘帐放下,床榻一方天地便局促了许多。叶照虽怜百姓疾苦,却也无能为力,心思尚且凝在眼下。 正欲开口,却听得萧晏声音再次响起。 艳煞 第29节 他揽在她腰上,搓着银丝缎面的小衣布料,“已经先拨了七十万两出去了,再闹也不能动摇国本。” 叶照翻过身来,“不是没银子吗?” 萧晏摸了摸鼻尖,又搓了搓指尖,“本王私库补的,另……卖了两处庄子。” 天家皇室的东西有价无市,也没人敢碰。 为了将庄子卖出去,黑市来回倒腾了数遍。 从来都是将赃银洗干净,这厢是要把白日天光下的财产裹上层灰,再贱卖出去。简直闻所未闻,难上加难。这些日子忙的事中,这便占了一半。 当然,这些萧晏也不会细讲。 他眼下在回应叶照的另一个问题,“还差三十万两怎么办?” 萧晏道,“原也不难,本王劈半个沁园卖了,三百万两都能有。” 壁灯微弱,还是能看清姑娘用漂亮的杏眸横了他一眼,却又伸手给他揉着眉心,亲了亲他发乌的下眼端。 她手中力道事宜,发香惑人,吻眼的唇瓣又润又滑,催得本就疲乏的人昏昏欲睡。 许是酒精之故,明明已经上下眼皮靠拢,鼻音渐起,然男人话语还未止住。 他屈腿和她缠在一起,迷迷糊糊道,“五哥处有个钱袋子,乃盐铁司荀江。荀江膝下有四女一子,一子中年所得,乃荀家命根,却是个纨绔……本王从他处入手能得银子,但是……” 萧晏当是真的乏了,只将人靠紧些,“……就从他处作文章,把本王添补的一并讨回来。” 半晌,他又嘀咕道,“不然,你连这缎面衫都没得穿,本王要养不起你了……且让他,让他……” 盐铁司是甚? 如何荀家会是钱袋子? 洛阳城中纨绔比比皆是,一个纨绔又能做何文章? 叶照思绪连绵,却也知晓便是萧晏未入睡,也断不能再往下问去了。索性他给了她清辉台的令牌,那里有资料库,她可去查询一番。 这样思前想后,叶照尝试着唤了一声“殿下”。 萧晏含糊应声。 “妾身伤好的差不多了,明日我们回王府吧。” “嗯……” 三更月色入窗,屋内如同起了一层白霜,叶照半撑起身子,将一点帷帐露出的缝隙合拢。躺下时,轻轻抚了抚男人锋利又柔和的眉眼。 此番事成,大抵信任便能累起些,届时她便可旁敲暗示。这样聪敏的人,只要有一点怀疑的种子种下便成。 叶照往他怀中缩了缩,再有时间,去雪山走一趟,或许有旁的发现。再或者,寻苏神医学一学医理,学些能缓减他病痛的手法技艺…… 若今生实在还不清,来生我继续还…… 对不起,阿晏。 睡意袭来的一刻,叶照突然在心底唤出这个久违的名字。 她下意识又靠近些,未几呼吸便匀了。 便也不知,黑夜中,缓缓睁开的一双眼睛,清明的没有半分醉态,清醒亦无睡意。 ———— 翌日,启程回府。 萧晏直接去了湘王府看望兄长。 叶照问,“可需妾身同行?” 萧晏道,“皇兄喜静 ,甚少见外人,待本王问过,下回再带你同往。” 叶照颔首,如此正是良机。 “你去清辉台帮本王寻两本医书,近来想读。”萧晏叫停马车,又嘱咐道,“若是寻不到,问苏合也行。” 叶照颔首应声,如此更好了。 入清辉台更自然。 萧晏看着踏入府门的婀娜背影,勾起唇角笑笑,吩咐车夫前行。甚至,申时正,还命人回府中传话,道是是晚膳在湘王府用,府中不必备膳等候。 湘王府在朱雀长街最西处,脱离在整个乐阳坊皇子王孙的府邸之外,当真偏僻幽深,符合了湘王传闻中的孤僻性子。 只是孤僻喜静的湘王殿下,甚爱听曲,府中养着名伶戏子无数,朝阳台上终日丝竹声不绝,咿呀唱响。 这厢夕阳晚照,映出轮椅上的人半边背影、沧桑轮廓。 萧旸道,“可要再给你拾掇间厢房,今个索性留宿?左右你就是为择选伶人来的。漫漫长夜,好好挑。” 萧晏阖眼靠在座塌上,闻前头话手中折扇尚且开开合合把玩着,听到最后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皇兄不兴胡说,七郎正经择人公用。”顿了顿一双凤眸焕出光彩,“皇兄这话是同意借人了?” “可是引荀茂入局,就这么个身份低微的伶人,顶什么用?”湘王殿下并不肯借人。 萧晏重新靠回榻上,摇着扇子道,“寻常伶人不得作用,从您这湘王府出去的,便两说。” 萧旸不应他,只笑道,“论风姿容色,你府中不储着位天上有地上无的孺人吗?你给她备了全套张掖后人的齐全档案,难不成便把自个诓进去了?” “张掖叶氏,十数年前早死绝了。”萧旸冷笑,“哪来的后人!” 萧晏挑眉不语。 萧旸遂又道,“你就用那叶氏,是最妙的。荀茂那人,纨绔是纨绔,也是有脑子功夫的,我这处人挪去,难保全须全尾回来。” “就用她,左右也伤不到她,最多一点名声的事。一个来历不清的女人,你别昏了头搭进去。” 萧晏不置可否,只阖上眼睛,“让他们声响小些,否则一会本王就拎嗓门最尖的回去。” 娇生惯养的秦王殿下抬扇指了指台上伶人,侧了个身将耳中棉花塞实些。 眉宇间,疲态尽显。 “有风,让你去屋里睡。”萧旸叹气道。 “她不能去……”萧晏眉眼渡了层光,似是入了梦乡,唯有口中低声喃喃,“她、是我妻子。” 晚风徐来,话语经风即散。 湘王殿下自然听不到秦王最后的呓语。只看了眼他足畔处寒气缭绕的冰鉴,挥手散了歌姬,将自己常日护膝的薄毯扔在胞弟身上。 * 秦王府中,叶照得了萧晏传信,便更加放心。 她持着那枚令牌,简直畅通无阻。 清辉台的书房,议政屋,资料库皆有人看守,却也恭谨迎她。 其实,她比萧晏料想的要处理的快地多。 不过一个时辰,便在资料库找到了荀氏父子的档案,在议政屋翻到未清理干净的半页账本草稿。 又小半时辰,她用头上发簪解开了萧晏书房内唯一一处上锁的暗格,发现一本保存完整的账本。 关于盐铁司荀江贪|污的账本。 盐铁司,乃财政三司之一,是朝中正三品高官,掌全国茶、盐、矿冶之事。历朝历代都是择清流之士担此职。 却不想,清流之士,已经贪墨至此。 叶照翻着账本,随年月看每一笔赃款,触目惊心。 昌平六年,江淮盐政与盐商勾结,敬孝白银二十万两。 昌平九年,设“预提盐引息银”,每年得数万两白银,至去岁,已是数百万白银不对帐。 这两处是数额最大的。 除此之外,还有茶、矿冶之事,光现银已是累积贪逾八百万两。 怪不得,萧晏说盐铁司荀江是个钱袋子。 叶照踏夜出行,斗篷风帽,入了洛阳以西霍靖的一处私宅。 按霍靖指示,持笔默下秦王府中探得的事宜。 她过目不忘,一手霍靖亲自教导的小字,娟秀雅致,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便将萧晏十数页的账本完整地誊了出来。 这种时候的汇报,霍靖不会听人言语讲述,只看笔上东西。一侧,应长思也在,悬丝搭脉,测得是叶照的呼吸和脉动。 上辈子,叶照头一回以这种方式汇报,誊写过程中,改了萧晏囤积粮草的数目和押送的时辰。 人说谎总有躯体会反应,比如神思微滞,心跳漏拍,应长思如此搭脉当场便能感知。 遂而,那次直接就喂她吃了一碎心蛊。直到她熬了半个时辰,指甲劈裂,筋骨断开又接上,都不曾改口,应长思方奉霍靖之令留了她一口气。 后来,每逢汇报,因要瞒去部分真实内容,叶照就暗里调服呼吸和脉息,一次次的演练,直到应长思都感应不出来。 而此刻,她也不曾特意控制自己体征,因为她一字未改,所书皆是真实内容。 她虽不懂朝政,但多少能看明白,但凡君主不是昏聩不堪,座下臣子这般贪法便不可能不知晓。 萧明温乃开国之君,断不可能连这点嗅觉都没有。 既是知而不言,那么定是有旁的用处,此刻动不得。 况且,昨夜萧晏说了,要从荀江的命根子荀茂入手。 叶照便推断,这份账本绝不是最重要的,充其量是一块引玉的砖。 如此,尽数告知亦无妨。 而关键,当在荀茂身上。 果然,这晚叶照便在萧晏口中听到了荀茂的事。 这个洛阳城中的纨绔,相比他父亲的贪赃枉法,中饱私囊,他所犯之罪更是罄竹难书,百死难赎。 “□□辱掠杀”五字,字字皆沾。 光是被他辱之暴之、后又杀之弃之的少年男女已有十数人之多,更遑论被他强抢入府豢养的各式女子儿郎。 曾有古稀老妪为孙女被抢,撞死在他府门之上,后亦不了了之。 “天子脚下,便没有王法了吗?”叶照光听便已是美目圆瞪,推开起身的一瞬,周身真气弥散。 艳煞 第30节 萧晏摇开扇子避过,却还是看见一排琉璃罩中的烛火齐齐晃倒,熄灭。 “怎会不管?”萧晏将人重新拉至身侧,按在摇椅扶手上,“可是法度管辖之前,尚有钱财消灾。法度管辖之间,亦有银两通天。如此,便让他法外逍遥了。” 叶照闻言,半晌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便也明白了。 荀家富可敌国,荀茂犯了事用钱堵当是人的嘴,或者堵执法人的嘴。 一介草民,哪怕是官吏之家,只要他所碰是在他荀家之下的,便也告不到上头。 且涉及名誉,一人损而阖族不安。 故而但凡银钱到位,世人十中八、九都是愿意的。 如此民不举,官不究。 地狱空荡荡,恶鬼长留世。 她突然便想起为了三两碎银将她卖入青楼的生身父亲。 想来若是彼时遇到荀江,她父亲定是当场让他要了自己,说不定还会说她花貌嫩脂,宜赏宜吃,各种花样皆可,然后再开个三十两的高价。 “不说这个了,今日本王不在,可做了些什么?”萧晏见她默了声,脸色亦不太好看,便也不再聊这个话头。 叶照回神,从屋内案上捧来两本书,《温热经纬》、《素问》,“妾身问了苏神医,他说您喜欢看这两本,说妾身也能看,以后可以给您活络筋骨。” “今个妾身还去了趟西街的首饰铺,定了套时新的头面。”叶照挑着远山黛,灿亮的眸子倒映星辰,“殿下不会不允吧?妾身记得殿下昨个说了,如今府中开支困难,累殿下将宅子都卖了。” “不至于!不至于!”萧晏一愣,忍不住笑道,“没听说一国亲王养不起新妇的。去择了花样,别重复,凡看中的都搬回来,轮着戴。” “或者,着林管家去问问,哪个师傅做得头面,请回来给你定制都成。省的同人撞花色。” 叶照眉眼含笑,复又嗔道,“荀茂可恶,让殿下搭进去这般多银子,妾身定不容他。” 萧晏侧首看她,见她娇俏妩媚,便是装出来的神色,亦是带着花月无边的风情。 何况,眉宇间的那抹嫉恶如仇,亦不全是装的。 她说得爽朗又干脆,且这一晚整个状态相较与沁园那日,当是明朗欢愉许多。萧晏便知她这日在霍靖处汇报事宜不曾遭罪,那厢对她当是放了稍许信任。 待此事结束,她约莫敢将霍靖提及,如此他顺势信任于她。 往后,她亦无需担着如此重的心理负担度日。 这般想来,萧晏掌上她不堪一握的细腰,烦闷的多日的心情亦扫去大半阴霾,便也不曾细想她那句“不容他”并不是气话,乃是动了真格的。 * 日升月落,花影向晚。 转眼已是六月二十五,距离七月凑齐百万银钱送往西北边地,仅剩五天。 时值楚王妃生辰,邀请赴宴的帖子送到秦王府,萧晏尚在湘王府磨自个长兄挪人,便也无心前往。 再说了,这宴无好宴,明摆着萧昶摆谱要笑话他来着。 四月便接的差事,耗了两个多月,自个搭了七十万两雪花银进去不说,到头来还不是要硬着头皮上奏。 还不是要由他楚王殿下来解决这棘手的问题。 萧晏心里明镜似的,便以推说兵部公务堆积如山为由婉拒了。但秦王殿下公务繁忙,秦王内眷总不会忙到哪去。且都是妇人间的花宴,秦王推了,叶照便再没有不去的理由。 这厢萧晏是不担心她的,妇人间各种花舌心思、雅兴游戏,霍靖定是早早调|教了她。再或者要争奇斗艳,她往那一坐,便是把“绝色”二字写在了脸上。至于安全几何,除开大内深宫,或者有心算计,其余萧晏更觉多虑,她那身功夫,动起真格能踏平楚王府。 萧昶多来想夺个脸面,夺不成遂由楚王妃帮忙,左右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算计。 “大哥确定不借人?”萧晏还在磨萧旸,“七郎定保证安全。” 亲情牌都打出来了,“皇兄”直接改成了“大哥”。 “你保证安全,保得了名声名誉吗?”萧旸看着台上开腔的小戏子,“且不论名声名誉,荀江那伙人都玩些何物,你心知肚明。只是皮肉磋磨吗?五石散、幻肠草,指不定多少喂下去!” “你说得自然有理。幼、奸在大邺乃死罪,以一人之清白换恶鬼不存,是值得。可是,那一人的公平在何处?” 萧旸摇把玩着腰间玉佩,叹道,“实在惹你生厌,你着林方白暗里一剑杀了便罢,也算为民除害。” “兵部缺钱便趁早报上去,弄这些九曲十八歪作甚?” “哥……” “为兄便这话,要人没有,自己想辙去!” “我——” “别你呀我的,少在我面前论帝王心术,御臣之道,扰我听曲。” 这种血脉压制,激得萧晏只能猛摇两下扇子降火。 眼看萧旸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萧晏在摇坏了一把折扇后,将破扇扔在兄长身上,甩袖走了。 然还未踏出湘王府,最是规矩懂礼的廖姑姑便跌跌撞撞奔过来,福身含泪道,“殿下,孺人在楚王府出事了。” “她被荀家五郎,被……” 荀家五郎,便是荀茂。 洛阳城中,万花丛中过第一纨绔。 萧晏眉心陡跳,弃了马车,抽刀砍下马套,欲要翻身上马。 “殿下,殿下!”廖姑姑拦在马前,急喘道,“孺人已经不在楚王府,她说受不得这样污辱,要让青天作主,她、她奔去了就近的京兆尹府……” 第23章 、晋江首发 京兆尹府这日撞了头彩。 晌午时分府衙之中奔入一衣衫不整的美貌女子, 含哭带愤喊着“为民女作主”。她身后还滚着一浑噩浪荡的男人,正扯着她披帛口口声声“绑住”、“抓住”,颠来倒去“鸳鸯交合”, “哥哥疼你”…… 这也不用细看, 一眼便能识出的原委。 姑娘家遇上了服了药的登徒子,奔府衙求救来了 然衙役拉开二人,少尹凑近细看,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这登徒子是闻名洛阳的荀家五郎, 荀茂是也。 扭头再看姑娘,是个生面孔,但姑娘惶恐颤颤, 袖中掉落一块令牌, 少尹捡来观之。 正面印“秦”,反面刻“清”,秦王府清辉殿。 秦王府清辉殿。 少尹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显然,这是一桩扯着秦王和荀氏的官司。 荀五郎色胆包天, 动了秦王的人。 “大人救我!”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一边抓少尹袖子,一边双足踢开像牛皮糖一样缠上来的荀茂, “……我家殿下定会扒了了你的皮!” “大美人, 让爷抱一个……”荀五郎服过药,眼下神志不清,力气却大得骇人,居然挣衙役的手挣扑过来。 被辱的女郎扶风弱柳, 不堪怜爱。浪荡子满嘴污秽, 令人发指。 满堂有眼的衙役小厮皆看在眼里, 转眼便是人证。 这堂水又深又浑, 一眼看下去根本看不透到底是荀五郎失心疯唐突了秦王妃妾,还是秦王设计有意诱之。 谁都知道,荀氏身后是楚王。难不成这秦、楚两派的党、争这便拉开了序幕,从地下转来了明面? 少尹猛地一颤,匆忙报给京兆尹。 京兆尹想也未想,或许已是想过太多,眼下铁面无私,转手专门套了车驾,将人直接送给了大理寺。 京兆尹府本就不受刑狱,无权开审,但却管辖着京畿治安,故而这是最好的选择。 京兆府尹目送车驾离去,返身回堂,便闻马蹄声嘶鸣疾来。 来人面如冠玉,却是怒发冲冠,开口直吐二字,“人呢?” 京兆尹拱手问安,报出实情。 未几,荀家人亦追了过来。 京兆尹府从未有过这般热闹过。 自然,再热闹,也比不过大理寺。 昌平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五,酉时二刻,天上日头未落,明光尚存,大理寺卿开堂受理一宗强辱案。 民女叶氏状告荀家五郎荀茂,强辱之,服药之,抢夺之,欲灭口之,四宗罪。 条条不是流放重罪,便是砍头死罪。 这是放眼前朝今朝百年来,甚至往回倒,更长久的时日里,头一回,女子敢为自己受辱而击鼓状告。 却到底还是被拖了时辰。 叶照是在午时六刻击的沉冤鼓,合该现时开堂,却被硬拖了整整两个时辰,到这日暮时分。 如何会拖至此,原是被告和原告都不愿开堂公审。 荀家不愿意,自是好理解。三代就这么一点男丁血脉,原就是捧在掌心养的,这些罪定下,与绝后无异。 这事甚至惊动了宫中的荀昭仪,便是楚王生母。 两笔写不出一个“荀”字,荀茂乃荀昭仪堂哥之子。荀昭仪再安分柔弱,这厢也只能递话给萧昶,尽可能保下他。 不看僧面看佛面。 这里的“佛”荀昭仪是够不上的,乃荀江手中的雪花银。 萧昶如何不知这礼,午时宴上发生这事,当即便跳了脚。 先派府兵追那二人,又关了府门召集幕僚商议,到最后不禁破口大骂。 “自前两日子惠送来账本,暗示老七是抛砖引玉,意在荀茂,本王便三番两次同他说,安分些安分些,避些时日。” “三坊十八店不够他逛吗?” “他看上谁不好,看上萧晏的人。看了还敢碰,是他满门都生了两个脑子吗?”萧昶一脚踢翻圆凳,“专门长出一个送给萧晏削的?” 艳煞 第31节 “让荀江准备放血!” 楚王骂骂咧咧到了大理寺。 便是此刻大理寺带人休憩的内堂。 秦王坐南面,楚王深吸一口气,北面落座。 拼官职,萧晏三品尚书;论爵位,是一等亲王。楚王没来前,他坐着不开腔,便没人能敢上前。 这厢楚王来了,将将搭上话。 难得的利落。 银子开口便是,叶氏名声要紧。 顿一顿,楚王又道,“七弟,便是给五哥一个薄面,左右是你嫂子宴上闹出的一点事,改明我让你嫂子上门给叶氏赔个不是,是我们没照顾好她。” 七弟,五哥,这是连着血脉手足都搬出来了。 一句赔不是,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萧晏食指扣着桌案,萧昶说的这些,在他没来前,自己坐在这便已经想清楚了。 私了是最好的结果。 西北边地的银子有了,她的名声也能保全。 萧晏不仅自嘲而笑,世人有欲望,便皆可被拿捏。 不论卑微如草芥的百姓,还是高贵如他这般的天潢贵胄。 当真,无欲则刚。 可惜,他有欲亦有求。 私了吧,一个声音在心里说。 然而他开口,却又抿了嘴。 堂外至今不绝的鼓声,一记记砸在他心上,砸出一道道缝隙。 每一声,都在告诉他,她不愿意私了。 她若不想闹大,就不会一身狼狈穿过朱雀长街,让满城百姓皆知。亦不会去京兆府尹,让他们送人往大理寺,一个案子过两处府衙。 她若不想闹大,亦不会再见到了他之后,仍旧击鼓不停,引民众聚此府衙前。 这一日,她以自己为女子的一身清白,一世名誉,将朝堂礼法和世家贵族架于烤架上,世人前。 “开堂,大理寺卿主审,本王与楚王旁听。”萧晏拂袖起身,一锤定音。 这一刻,于公于私,谁也再辨不了半句。 公堂之上的一场审判,从宴会含糊的人证到京兆府衙役清晰的人证,从荀茂身上抖出的瓶瓶罐罐的药丸,经仵作检验后断为含有五食散,幻肠草的禁药,以此为物证;再由荀茂精神状态,言行举止,到叶照臂膀脖颈各式伤痕,尤其是脖颈上一道深紫色的掐痕,同荀茂指宽吻合,医官诊脉断定服食秽药,行强人伤人之举为逻辑论政;三证统一、成立。 这个案子摧枯拉朽,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经结案。 叶氏状告荀茂强辱之,服药之,抢夺之,欲灭口之,四罪前三成立,判荀茂流放三千里,终身服役。 日暮西沉,然欢声不绝,聚集此处的百姓无不雀跃。 没有死罪,叶照抬眼看了已经下堂的大理寺卿。 或许吧,她这桩案确实难定死罪。 可是,过往死在荀茂手中的那些弱质性命,撞死在他府门上的古稀老妇,这些又该怎么算? 叶照揉了揉因长久击鼓而酸疼的左肩,撑着起身。 人影散去的大堂,一袭阴影投下,向她伸出一只手来。 叶照抬眸看他,却是僵了几瞬没有伸出手。 说不难受是假的。 楚王府宴会上,荀茂被叶照勾在假山后的一方矮洞中。光影幽暗,叶照抽披帛如挥纱菱,直绊倒荀茂撞在壁沿上,趁他头脑昏沉喂了那赛神仙的幻药。 那样一个恶心肮脏的畜生,竟还能趁她喂药吮她手指。叶照闭眼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揉掐,简直比他自个直接动手更让人难以承受。 决心做这些时,在做这些时,叶照手脚利索,并无觉得不妥。 她勾人的笑,引人的腰肢,喂人的药,成套完整诱人入局的手段,不过是当年百里沙漠中慕小小教她的最基础的功夫。 虽未用过,但一朝用来,依旧得心应手。 然而这一瞬,撞上男人一双猩红眼睛,叶照心口还是窒了窒,喉咙涩堵,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片刻,她终于道,“妾身想……沐浴。” 那样喜净的一个人,叶照想,这样握那双手,都是对他的亵渎。 她拢在袖中的手正欲往后缩去,便见得萧晏的手已经收回了。 甚至人,也已转身离开。 原来,他也是这样想的。 自己碰不得他。 叶照恍然,自己站起了身。 已经行至门边的男人,合了合眼,“还要本王等你吗?” 叶照提裙走上去。 今日她穿了一身银丝滚边的杏色拽地长裙,搭着同色绣花披帛,戴的是不久前新买的那套接天连叶的芙蕖簪头面。 萧晏记得,晨起她出府时,回身冲他嫣然一笑。 “那殿下,记得来接妾身。” 夏日微风,吹拂起她袖角裙摆,她整个人清丽出尘得宛如池中盛放的水莲。 朝来暮去。 她钗换皆散,飞天髻倾塌,剩三千青丝裹背。 披帛扣了死结,抹胸开叉,袍摆惹满尘埃袖角裂缝。 现出皮肉处处。 青的,紫的,红的,无一处不是伤痕。 马车内点着一盏壁灯,叶照垂首抿唇,萧晏双目灼灼看她。 “荀茂进去了,流放三千里。” “嗯。” “洛阳少儿能安宁不少。” “嗯。” “曾经被他杀害的百姓,也算有了告慰。” 叶照点点头,“还是便宜他了。” “荀家出资给他捐罪,三千里流放没了。”萧晏捻着指上扳指。 叶照蹙眉抬眸。 “这不是贿赂,历代都有,律法许可。荀家出的银子,明面十万两捐罪入国库,暗里一百万两去了西北边地。” 萧晏笑了笑,“算是给本王解决了兵部问题。” 叶照又嗯了声。 空气中再次沉默,叶照重新低了头,忍着侧首依旧喷火一般的目光。 星月无声,知过了多久,萧晏一拳砸在车壁上。 叶照攥着袖角抖了抖。 “殿下,到府了。”车驾停下,外头车夫小心翼翼回话。 萧晏没有起身,叶照便也不敢先动。 又半晌,萧晏拔自己簪冠,将她一头长发挽好。 “穿上。”他脱了外袍扔给她,正欲撩帘下榻。 “殿下若嫌妾身,原不必再带妾身回府。” “不回来,你想去哪?” “天地大,总有妾身容身处,容不了也无妨。” 萧晏猛地回首,一把拽出车内的人,扯着衣袍强抱入了清辉台。 “我嫌你?”萧晏将人扔入床榻,拽了腰封压身下去。 “我嫌你,就该直接通知京兆府,通知大理寺,暗里灭了你的口,一了百了。” “不,我得先留着你,等把那畜生收拾了,银子到手了,回来这一路上,让暗卫解决了你,丢去城郊乱葬岗眼不见为净。” 萧晏将身下人衣衫撕了一半,想一想扯被盖上,喘着气怒视。 所以没有嫌她,那发的哪门子火。 叶照看着他,“那殿下气什么,妾身不明白。” “你——” 萧晏气笑了。 咬牙道,“你舍了一身剐,为死去的人,为活着的人,为百姓,为将士,那你为我了吗?” “殿下公务不是了了吗?”叶照彻底摸不着头脑,“妾身,大半都是为了您啊!” 萧晏压下火焰,轻叹了声,将人从被中抱出,去了净室共浴。 烟波缭绕,水雾迷蒙。 一日折腾,萧晏便再不会折腾她。 只把被蒸得昏昏欲睡的人圈在怀中,给她一点点上药。 艳煞 第32节 “那你为我们考虑了吗?”他低声道。 “什么……”叶照模模糊糊问。 萧晏一时未应声,她便也不再追问。 她心里留了一分清明和欢喜,这事成了。 沁园用命,此番用名,当能得他信任了。 捡个合适的时辰,将霍靖此人同他提一提,此生便可以慢慢分明了。 届时离开,也能早些了。 许是实在心力疲乏,她侧了个身,破天荒主动往他身上靠了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实了。 萧晏顿了顿,压沉了一日的眉眼终于舒展出几分,只将她抱出汤泉,给她擦干长发,轻声道,“那你为我们考虑了吗?” “这厢一闹,父皇估计更不许我们的婚事了。” 萧晏喉结滑滚,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心道,若父皇实在不许,母凭子贵也是法子。 第24章 、晋江首发 转眼七月流火, 整月过半,日子便要滑到八月去。 午后歇晌,叶照谴退侍者, 独自在翠微堂内寝打坐调息, 随着最后一缕真气归拢,她整个人焕出一层光彩,连眼神都格外清亮。 瞥头看日光尚早,她下榻捧了那本《温热筋脉》坐在临窗的位置慢慢翻着, 温习里面按揉筋骨的手法。 原因无他,今年的八月要在骊山山中度过。 首先是七月二十开始的一年一度的骊山夏苗,本来历经二十一日便结束, 八月上旬便可归来。 然今岁赵皇后难得起了兴致, 伴驾同行。八月十五又值皇后芳诞,赶回宫中难免仓促,六局二十四司得连轴转。皇后一向从简,不喜奢华, 遂提出在骊山过寿,左右多住几日的事。 如此皇帝拍板,将二十一日的夏苗延长了一番。这般算来待便是整个八月都在山中。 八月毕竟入了秋, 萧晏的身子怕是受不住寒, 叶照闲来无事故看起了医书。 学武之人,精通人体筋脉骨骼,看起这医书便也更快。叶照原也读得差不多,这厢看着, 便偶尔发呆。 近来, 有两件事, 总让她提着心。 一件是上月荀茂之事。 十万两白银捐罪, 抵了他三千里流放之刑。 前些日子,萧晏得了暗子线报,居说人已经悄声回了洛阳。 叶照记得那日他得了消息之后手背现出的青筋,和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他分明亦是想杀他的。 但却道,“因他父亲之故,陛下虽无明文言说,但暗里达成意识,不会动他。甚至有荀昭仪出面,拨了一支禁卫军与他。” 禁卫军不多,只十二人手,是最低的配备数额。 但却是无声警告,尤其是对掌着城防禁军的萧晏,更是一层申令,暂不可对其动手。 毕竟城防禁军中那些由萧晏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功夫路数都是有相关记载的,成名的本家功夫,内行人一眼便知。 如此,萧晏座下的林方白,钟如航都下不了手。 叶照便动了这个心思。 暗杀刺杀这样的行径,再也没有比她更在行的了。 这两日,她出入清辉台,从萧晏的资料库中得了确切的消息。 从本月月半开始至月底,荀茂都会下榻在朱雀长街平康坊中的“问香楼”。 今日已是十八,銮驾二十前往骊山。 去了骊山再回来,总是不甚方便。如此就这几日动手最佳。 然叶照在得信后,原该即可动手,却连拖两日,实乃为着第二桩事。 她搁下书册,摸上自己的左臂。 盛夏日,她只穿了一袭薄水烟拖地长裙,配着半臂披帛,露在外头的半截小臂上,十字形伤口虽微不可视,但那处近日来却时不时疼痛。 这半月里,隐在里头的万千牛毛小针已是连着三回压制不住,要破皮穿肉跳出来。 为此,她甚至传信给了霍靖,让他查关于梅花针的资料。 陆晚意受贤妃之托,时不时便会来王府,近日更是为着练习骑射来得更频繁。考虑到自己的身份,霍靖自然答应。 而叶照凭往昔经验,推断当是她心法失调所致,真气不凝便难控那牛毛小针。 毕竟五月端阳夜战,六月的大理寺鸣怨,无一不耗着她的心神。 故而,她才缓了两日,想着调服好心法,亦保证一击即中。 毕竟荀茂处,除了以作警示作用的十二禁卫军,荀家还给他请了不少江湖武林的高手。 今日十八,明日十九…… 叶照抚着左臂,真气已经调服,这两日入夜寻个借口支开萧晏一段时辰,实在不行点了他昏睡穴亦可。 “孺人安——”这思虑间,廖掌事躬身进来,道是清河县主来了。 “快请。”叶照忙起身迎她。 这厢,又是来学习练习骑射的。 “叶姐姐。”陆晚意今日穿了一身骑装,手中擒弓,背后揽箭,踏入殿来。 自沁园那日由十三州的首领何承确定了叶照张掖叶氏后人的身份,陆晚意待她便很是亲昵。也不愿孺人长孺人短的唤她,只开口叫她一声“姐姐”。 她告诉叶照,她原有个堂姐,同叶照一般年岁,可惜四年前死在凉州城外那场大雨中。 被一个杀手,一刀封喉。 “她也练武,精通六艺,若是今朝还活着,定与叶姐姐一样,仔细教我弓马齐射。” 两人在马厩选马,陆晚意才学的马术,叶照给她选了一匹棕色小马,待她上马了,遂将边骑边射而不倒的法门教给她。 “你阿姊若是活着,定与我不同。”叶照牵着马,语带欢笑,眉眼却苍凉又落寞,“她当比我好。” 叶照侧身抬眸,望着马背上的少女,“你总是唤我姐姐,她许会不高兴的。” “怎会?阿姊若在天有灵,自当欢喜。晚意多一个亲人难道不是好事吗?” 叶照笑笑,没有接话。 已经到了围场,叶照放下缰绳,“去试试吧。” “叶姐姐今日不下场吗?”陆晚意有些失落,“我给你备了骑装的,特地问的殿下,是你的喜欢水碧色。” “今日你头回骑射,我且看着你些,别摔了。倒时夏苗便当真下不了场了。” “嗯。”陆晚意颔首打马而去。 叶照坐在一旁的看台上饮一盏冰碗,侧首看到廖掌事正在理那套水碧色骑装。 “县主果真有心,这颜色太衬孺人了。主儿如何不穿了试试?” 叶照伸手抚了抚,“仔细收好,夏苗时穿给你们看,成吗?” “成,主儿穿什么都好看。” “那到时谁还行猎,竟看主了!” …… 丫鬟们你一言我一语嬉闹,叶照却看着那衣衫,心堵如涩。 猛然间,听得一声惊呼。 “县主——” “县主的马——” 几个直面望去的丫鬟先出了声,叶照匆忙回首。 围场上,马受了惊,正疯狂向前冲跑。 陆晚意马术初成,此刻根本制不住马,被晃得东倒西歪。 随行看护的四个侍卫已经直追而去,当是事出突然,根本追不上。眼看就要冲出围场,撞击于矮墙之上。 叶照点足劈掌,隔空震碎矮墙,飞身跃起,抽开六魂纱缠腰救下陆晚意。 “有没有伤到?”叶照揽着她落地。 然话出口自己却先委顿了一瞬,失力般冲着陆晚意跌去。 “我没事。” “叶姐姐,你的手怎么了?” 陆晚意回神急唤。 “我……也无碍。”叶照握在左臂的手捏骨发力,忍着那处伤口锥心刺骨的痛,咬牙脱臼。 “方才撑地,脱臼而已。”言语间,她已经重新接了上去。 彼此都不放心对方,遂也无心再练习,只回了王府传医官查验。 好在确定彼此皆无事。 “叶姐姐当真无碍吗?”陆晚意尤自不放心,“方才一瞬,我瞧您面色苍白的厉害。” “真的没事,许是担心你惊到了。”叶照对上对方一双满是关切的眼睛,感受着左臂梅花针的余痛,拉过她的手道,“晚意,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可以同我说,但凡我有,但凡你要,都可给你。” “晚意一时想不到。” “那你可以慢慢想。” “那我定想一个顶珍贵的……” 艳煞 第33节 屋中言笑晏晏,叶照却不敢长久看陆晚意。 她其实不愿见到陆晚意,也不想听她唤那一声“叶姐姐”。 但是,却又没有理由拒绝她亲近。 “孺人,何首领在外说有急事见县主。”廖掌事传话进来。 陆晚意蹙了蹙眉,似是料到些什么,只起身同叶照告辞。 叶照亦起身送她。 暮色上浮时,叶照得了林方白传话,道是萧晏散值后入宫面圣,便不回来用膳了,让她勿再等候。 叶照接了这话,心下便有了计较,只道,“让殿下安心,夜路难行,你们好生伺候,车驾往来慢些。” 夜色四起,叶照调服内息,乌衣出行,直奔“问香楼”。 她知晓今夜萧晏晚归,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却不知萧晏是特地晚归,亦不知萧晏晚归除却面圣,亦被陆晚意截了下来。 且说萧晏面圣,一则自是给她留的机会。 譬如清辉台中荀茂的那些资料,譬如近日接连晚归的日子。 他和她,都想杀了荀茂。 他动不了手,却知她的心思。 却也还有一重,让她多觉得为自己做件事,大抵她的胆子就能再大一分,吐露霍靖便能更早一日。 此外,今朝面圣,自是为了他们的婚事。 自五月立妃被拒后,这是萧晏第二次再次提出。同他料想的一样,纵是他软磨硬泡,他贵为天子的父亲,都不曾答应。 在父子关系闹僵前,萧晏低头服软。 却又更加坚信了他“母以子贵”的念头。 而这一刻,在承天门外,被陆晚意拦下的片刻里,萧晏万分悔恨。 他不应该这般晚才回王府的。 不应该将刺杀荀茂的信息一点点透露给她,诱导着她去行刺杀之举,让她动了一身绝技心法。 夏日夜风亦是热的,惹人横生躁意。 然萧晏却还是平和着性子,只从陆晚意手中接过那个梅花针袖筒,看着上头接连偏转的十字型铁片,再次确认道,“这半月里动了数次了?” 这半月,陆晚意出入秦王府,请叶照教导骑射。 陆晚意颔首,“今日亦动了,我换了骑马装,袖筒放在何承处,是何承特地告知的。” 今日,叶照救她动了心法。 萧晏点点头,“东西放本王这,本王着人来查。” 陆晚意欠身谢过。 * 半晌,夜色下,萧晏看着那个袖筒玄铁片停止转动,知她已经止息功法,方抬步回了府邸。 进府门,过厅堂,入翠微。 屋中灯火静燃,窗户上透出女子曼妙身形。 萧晏喘出一口气,将前世她残缺不全的尸身画面挥去,又急又慢地推门入内。 “殿下回来了?”叶照理着长发,转身朝他问安。 萧晏无声,顿一顿,又朝前走去。 直到她面前,立定。 双目凝着她,双手却拖起了她的左臂。 一手箍腕,一手按下,一寸寸往向上按去。 直到她忍不住挣扎着缩手,痛呼出声,方一把抱住了她。 “是梅花针,是不是?” “四年前,凉州城外受的伤,是不是?” “后来,你还去了西域雪山,摘优昙花,是不是?” “你摘到了,却又被抢了,是不是?” 怀里的人在挣扎,在战栗,萧晏却丝毫不肯松开。 唯有话语继续喷薄在她耳畔。 “你为何去摘花?” “为我摘的是不是?” “你又如何知道我的病需要那朵花?” “是因为,你,记、得、前、世。” “你,重生而来。” 萧晏历过前后两世。 上辈子后半生没有她的山河永寂,这辈子前半生寻找她的十年岁月。 等得太久又太急。 到了此时此刻,得一缕线,串珠成链,便再不愿带着皮具与她相对。 是故,转眼便揭了。 叶照没有理由反驳,她也反驳不了。 夜风过堂,烛影摇曳。 她亦不再挣扎,只双眸笑了笑。 然后跪了下去。 她低头又低语。 “所以,殿下同妾身一样,亦记得前世。” “如此,殿下定知妾身因何而来,亦知妾身前世罪孽。” “如此,生死悉听尊便。” “你起来。”萧晏扶过她,捧起她素白面庞,“我不会杀你,更不会伤你。阿照,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不……”叶照本能反应,眼前不断浮现那具被悬于城楼的尸体,只推开他往后退开一步,“殿下,是我,是我害死了你,对你不起,你如何还能接受一个害死过你的女人?” “不是的,是我……”萧晏突然止了口。 叶照说,你如何还能接受一个害死过你的女人? 所以,她是不能接受一个害死过她的男人? “为何不能,前世结束了。我们活在今生。”萧晏上前重新拉过她。 “我不能!只要一想起您当年惨死的模样,我……”叶照被逼退至床榻畔,勉励平复气息道, “殿下既然亦是重生归来,想来身子已经痊愈,亦知霍靖何人,妾身便也再无价值。既然殿下对前生事既往不咎,便容妾身离开吧。” 萧晏亦深吸了口气,缓声道,“这方是你的打算吧!这些日子百般累积功劳,以搏我信任,如此将身份和霍靖吐出,然后便一走了之,对不对?” 未容叶照反应,他便按上她双肩,厉声道,“所以上月里荀茂之案,你那样舍身而出,丝毫不在乎名声名誉,你是为了所有人,也包括为了我。” “可是,你丝毫没有为了我们,没有为我们,为我和你考虑过。” 萧晏想起今日在宫中为了婚事,同天子百般周旋,不由心下更恼。 压制半晌,方才尽可能压着声响抵着牙根问,“你,根本从来没想过要和我,过一生,对吗?” 前世和今生,叶照想不出自己能和他、配和他过一生的理由。 她这样想,便这样说。 临了,她平静道,“殿下,世间好女郎甚多,您何必同一个想杀你,杀过你的女人纠缠在一起。” “所以,如果易地而处,换我杀了你,害死了你,你也定不愿同我在一起的,是吗?” “是……” 叶照的话,还没说完,萧晏便倾身压了上来,将她困在床帏帘帐方寸天地里。 他扯了她的抹胸,撕裂襦裙,抽开自己腰封,将人死死箍住。 叶照的掌心中,内力呼啸,掌风回旋。 萧晏扫过嗤笑,“别动伤我的念头,要动便直接一掌拍死我。” “只要,你下得了手。” 叶照望着他,片刻撑掌的手缓缓握成拳。 内力收,掌风散。 她自嘲地笑了笑,合上眼由着他肆意妄为。 被举兵推城门就要入内的一刻,叶照到底没忍住,“妾身实在不解,难不成您是要妾身愧疚、无言以对,以此惩罚妾身吗?” 当真,除此之外,叶照寻不到萧晏如此行径的理由。。 “对!”萧晏闻言,如被雷击,转眼兵败如山倒,却依旧咬牙道“对”。 要不然呢,告诉她,其实根本是自己害死了她? 她都说了,断不会同伤害自己的人在一起。 萧晏颓然地跌在叶照肩窝,一遍遍同自己说,这样做是对的。 对的。 等有了孩子,等小叶子也回来,她就不生气了。 作者有话说: 艳煞 第34节 掉马了 殿下疯逼了 女鹅:后悔没一掌拍死他! 第25章 、晋江首发 这一夜, 以萧晏兵败溃散告终。 他在叶照身上伏了半晌,往外倒去。 两人仰躺在榻上,彼此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 萧晏朝外翻了个身, “呼啦”扯下帷帐。 周遭一下陷入黑暗中,除了挂帐的金钩因蛮力将帷帐勾出了一道裂缝。 几缕光线落进。 不偏不倚,投在叶照面庞上。 她合眼倾覆的睫毛,颤动了好几下, 方才平复下来。 若在寻常,这样的光照变化根本扰不到她,更遑论将她吓倒。 然今夜不同。 她将将历了一场苦战。 “问香楼”中, 保护荀茂的江湖高手竟是中原各大派成名许久的刀客、名剑。甚至有些已经归隐多年, 叶照只在江湖奇人史,或是口口相传的成名绝技中听过名号。 “君子剑”、“冯雪刀”、“四象八卦阵”、“天罗地网掌”……总共三十人,战力丝毫不输当年银莽原雪山上那支千人兵甲军队。 叶照不敢恋战,因为她从出招开始, 左臂便疼痛剧烈,虽能控刀,却无法与刀融会贯通。 又怕就此错机会, 彻底打草惊蛇。 故而待发现对方战力, 她便直接化出了九问刀最后一式,“苍生何辜”。 荀茂人首分离。 十二禁卫军皆亡。 三十江湖客毙命一半,剩一半仓皇隐退夜色中。 叶照回王府之初,虽因调用九问刀最后一式, 加之臂膀疼痛, 已经失力大半, 目不聚光。但到底不曾惶恐, 便是还要与萧晏同塌而眠,亦无妨。 只要静心,凝神,心神不受扰,她可以在夜中睡梦里调服内息。 并未想到,烛火偏转间,会发生先前之事。 萧晏识出她的来路,亦承认自己的归途。 二人,原是皆伴着前尘而来。 前尘种种。 她欺骗他的三年,她独自育子的四年,后来被她丢失在战场之上的孩子,因她悬于城楼的尸体…… 还有今朝最后,她鼓足全部勇气的一问。 ——难不成您是要妾身愧疚,无言以对,以此惩罚妾身? 他斩钉截铁的恢复。 他说,对。 人有时当真奇怪。 她是清楚自己于他,罪孽深重的。也知他这样的回应理所应当。 可是在心底深处,她还是如被钝刀割剐。 哪怕,他缓一缓说。 叶照在黑暗中摸索着中衣襟口,想要拢起盖在身上。 方才,萧晏撕裂了她的衣裳襦裙,眼下她又大半的身子都裸露在外头。 七月天,纵是房中置着四方冰鉴,也不该觉得冷的。 她确实也不冷。 她在怕,在恐惧。 她想寻些东西抱一抱。 在鸣乐坊最初的那些年月里,生命中还没有慕小小。 她被人欺辱打骂后丢在暗屋或柴房,便总是抓着已经不能蔽体的衣物拢紧自己。有时甚至衣衫都没有了,她便只能垂着头,死死握着青丝,用一头长发裹身。 后来学了九问刀,她便是抱着两把弯刀入睡。那是霍靖和应长思在给她带去更大的阴影恐惧后,她能寻到的唯一的支柱。 九问刀,她的一身功夫,给她带来无尽的杀戮和罪孽,却也成了她仅有的依靠。 后来的后来,她有过一段最无助惶恐的岁月,便是带着身孕逃亡的日子。她先是怕孩子生不下来,后又怕生下来却养不活,可是很快她便平静了心态。 她从来都只是孤身一人,这天地之大,却没有一个人,一件物是真正属于她的。 这个孩子,是荒凉世道上,不堪命运里,上天给她唯一的恩赐。 能拥有便足矣,路走走只能通的。 于是,从荒山到破庙,从羁旅漂泊到安西那间小屋里,黑夜中她从抚自己胎腹到抚孩子身躯。 终于,她也有了亲人。 有孩子在,她便再也不害怕。偶尔蓦然的心惊,她抱一抱孩子,也就过去了。 相逢前,陌路后,萧晏不知道的年岁里,她充满惶恐、没有多少安宁的人生里,她都是攥着仅有的人和物,当作可以让她能撑下去的支柱。 譬如此时此刻,她攥紧中衣提着气往里侧翻过身去,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那点衣衫,便成了这一刻中她的支撑。 她攥着它,搂着它,仿佛就可以觉得自己不是一无所有。 如此,又有片刻的心安。 静了心,安了神,她才能调服内息。 而要是再平复不了心绪神经,她的功法要破了。 功法一破,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能护他以赎罪,不能逃开求自由。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体内真气涤荡,心神起伏不定。 左臂上因内力的退散几欲控制不住牛毛小针,万千针尖戳骨刺肉。 而她眼前,明明黑沉一片,然那点缝隙微光,又让她清晰看见那年秋风残阳里,在城楼晃动的尸体,还有、还有……她甚至听到风声呼啸里,夹杂这小叶子一声又一声的呼唤。 阿娘! 阿娘! “阿照——” “离我远些!”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两人亦同时豁然坐起。 萧晏自是因为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叶照则是怕伤到他。 她已经控不住体内翻涌的真气,唯恐周身散发的内力震伤他。所以话出口,还拂手推了他一把。 这一推,落在今夜多番遭拒的男人眼中,便彻底变了味。 “原来撕下面|具,本王连近都不能近你半步。”萧晏一把扯开帘帐,撑着腿往外坐着。 叶照双眼虚阖,已经模模糊糊聚不起光,唇口蠕动了两回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唯有体内一阵接一阵激涌的真气荡着她的五脏六腑,砥过她的血脉筋骨,似要膨胀开来, “劳殿下……今夜去清辉……”她捂着胸口,话未说完,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本王爱去哪去……”萧晏怒而回身,便见人眉眼虚弱,衣襟染血的靠在侧壁上。 “别过来,离我远些。”叶照阖着眼,连看他的力气也没有,提着气道,“殿下去清辉台歇下吧,容妾身调服心法……” “我去传医官,去喊苏合……你撑着些。”萧晏虽也学武,却不曾接触过这种精纯的内家功夫,便也不识此道。 “他们来之无用,妾身自己调服便可。” 萧晏想要给她拭一拭汗,将敞开的衣襟掖好,却被叶照再三推开了。 “别挨近我,我控不了外泄的真气……会伤到殿下。”叶照喘出口气,胸口却更加起伏不定,面色从苍白转向清苍。 眼下谁也碰不得她,她周身的穴道脆弱又敏感,碰上者伤,她更是有筋脉皆断的可能。 其实若她直言自个筋脉俱毁,大抵萧晏早就走了。 但她想不到这层,也不敢想这层。 于是萧晏便立在榻畔,没走。 甚至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道,“你就这般嫌恶本王,为了推开本王,自伤成这样?” 他觉得自己这话十分精准,掐到关键处。 不是自伤吗? 骗骗旁人便罢了,诓他还嫩了些。 试问若是今日不曾解开彼此隐藏的秘密,她也敢用这高深的功法吗?用了不怕被他发现端倪吗,露出她真实的身份? 张掖叶氏七星刀的功力和绝迹武林的九问刀功力相比,再怎么不懂行的人也能看明白两分。 这样一想,萧晏冷哼一声。 艳煞 第35节 他如何想的到,她真气外泄,心法不稳,恰恰是今夜被揭了身份、两世情感扰在一起,乱了心神所致。 叶照闻言,竟是睁开了双眼。 她看着他,突然嘴角提起一点弧度,一个漂亮又虚弱的笑缓缓漾起。 萧晏顺手抽来一把巾帕,凑身给她擦汗。 两人距离三寸处,叶照又吐了口血。 血迹溅在萧晏手中雪白的巾帕上,溅在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上。 他眸光打颤、破碎,扔下巾帕,出了翠微堂。 却也没回清辉台。 一炷香后,他拉着睡眼朦胧的苏神医,立在翠微堂外院,看寝殿一室烛火高燃。 “这、请我也没用。且得等她自个调服完毕,我最多看看她是否损了筋骨,伤了元气。”苏神医哈欠连天。 就算是卖给秦王府了,也没有这么剥削人的。 觉都不给睡了。 “她什么时候调服好?”萧晏问。 苏合拍着嘴,“那你得问她。” 萧晏抬起步子,走一步,又回头。 低头看自己指尖未干的血迹。 这回,他是真不敢靠近她了。 平旦时分,东方露出鱼肚白。 静燃的烛影晃了晃,偏倒半寸。 “可能好了,可能废了……” 苏合嘀咕道,被人眼刀剜过,闭嘴又张嘴,“殿下可以去看她了。” 床榻上,萧晏给沉沉合眼的人盖好锦被,落下帷帐。 然后扶出一只手给苏合。 苏合搭上脉,半晌松下一口气,“无碍了,没有毁筋伤脉。好好养着,补足元气便罢。” “她什么时候能醒?” “这一夜折腾,您总得让人补一日半晌吧。”苏合用玉笛敲着眉心,可怜自己还得去调方熬药。 一日半晌也捞不到。 * 这一日半晌,于萧晏格外漫长。 原本因明日便是前往骊山夏苗的日子,今日他便也未去上值,想同她一道整理衣物。 他盼了许久的。 携她同行共游,观山河、看日月。 出行前,便与她窗下闲话,看她收拾行装,看他煮茶添画。 谁曾想,闹成这幅模样。 清辉台中,林方白和钟如航过来向他汇报了一些事宜。 话便扯到了昨夜“问香楼”一事。 林方白道:“泊舟,真不是你下的手?” 钟如航道,“不是你吗?你的暗子营多来奇人异士。此等事比我城防禁军好用。” 林方白摇头,“三十江湖名剑手一个时辰死了一半,再看那荀茂死相,对方乃绝顶高手,当世无几。” “绝顶高手,当世无几。”钟如航剜他一眼,“你又是这话。当年西域雪山一战,你归来便是这番说辞。说是当世无几,四年就让你碰上两个。” 林方白道,“我觉得是一个。” “此话怎讲?” 论到功夫与高手,秦王殿下的两位武状元便起了兴致,聊起天来压根就当秦王不存在。 钟如航着急地问。 林方白答,“今早我去看了眼荀茂伤口,还有那十五江湖手的致命口,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钟如航见对方不似玩笑,便也认真思索。 突然间,提了声响,“不会是这致命招式,同当年你那一战,是一样的?” 林方白颔首。 钟如航默声。 片刻道,“若当真同一人,要是能让她效命于殿下,那才妙哉!” 林方白重重点头,“我定拜他为师。” 钟如航亦点头称是。 “你两都武状元了,这么快就欲要叛了本王,另投他门?”上首,萧晏的声音凉凉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尴尬干笑。 萧晏摇着折扇,押了口茶,“那人当真如此厉害?” 钟如航回道,“便是我与裕景兄联手,都未必是她对手。” 林方白亦道,“这般人物,昨夜杀了十五位江湖名客,在武林中已经一战成名。她若就此露出名号。便是两种结果。” 萧晏望着他二人,“被江湖人以报仇为名追杀,或被尊为盟主?” 两人拱手,“殿下英明。” 萧晏看一眼天色,已经傍晚时分,估摸着她该醒了。 遂合了扇子,起身去了苏合处。 “来得正好,药熬好了,拿去喂下吧。若还未醒,温着也无妨。”苏合还在床榻懒床,隔着屏风同萧晏说话。 萧晏转过屏风,纡尊降贵给他拿衣拣袍,甚至还摆正了他的云头靴。 苏合太阳穴突突直跳,“秦王殿下要做甚?” 萧晏就着一张紫檀圆凳坐下,“寻先生要一方药。” “什么药?”苏合问。 “什么药,吃了能让人功夫没了?”萧晏亦问。 “让人武功尽失——”苏合松下一口气,“化功粉,现成的东西。你这是又碰到什么棘手的人物,下这么黑的手?” “伤身吗?” “不伤……” 伤身? 苏合突然回过味来。 “你不会是要?”苏合大惊,“习武之人,功夫便同他们的半条命,若是没了功夫……” 没了一身功夫,他护着她便是。 本来,他就想护她一生的。 再者,她没了功夫,也可避过陆晚意的那只袖筒,还有昨夜累下的江湖纷争,还有……还有他亦不必担心她会离开,而自己却拦不住她。 暮色四起,斜月沉沉。 叶照是在一个时辰前醒来的。 如苏合所言,她身子无大碍。左右是折腾了一夜,精神有些不济。但也不妨她此刻胃口尚好。 正一个人用着晚膳。 开膳前,廖掌事问,“可要候一候殿下,同他共用。” 叶照摇头拒绝了。 早就过了膳点,他若要来,定是早已派人传话。 昼夜过去。 叶照头脑清醒许多,神思亦清明了些。 但是昨夜疲弱,又事出突然,她少了计较多了冲动。 何必那般违拗刺激他呢? 左右一时半刻也是走不了的。 阿姐还在霍靖手中。 她欠他的,还未还清。 且慢慢来吧。 这样想着,她搁下已经用好的碗盏,吩咐道,“姑姑,一会着人将前两日备下的衣物抬来,我再翻检一边。且看看殿下还需什么,我们再添补上。” “骊山地远,山中风又大,且备妥当。” 廖掌事颔首应是。 萧晏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相较在外头,他眉眼便柔和了些,本就清俊的面容在烛光下,愈发丰神俊朗。 “既开膳,怎不叫人来唤我一声?”他拣个空碗,持箸夹菜。 “殿下”叶照拦下他,“这是妾身用过的碗筷……” “无妨,等他们送来,我都饿死了。” 艳煞 第36节 叶照还欲言语。 廖掌事先出了声,只笑着福身,带丫鬟们告安退下。 “本王”二字换成了“我”,同用一双碗筷又算得了什么。 叶照悟不到这个理。 只恭顺坐在一旁,由着他用膳,偶尔将他多夹了几筷的菜换到他面前。 萧晏便冲她淡淡一笑,夹菜的小拇指不甚碰到她指尖,还不忘磨一下。 叶照收回手,低眸敛目。 她不明白,萧晏的态度。 却听萧晏道,“昨夜累你差点走火入魔。苏合说,我再激你,你要筋脉尽毁了。我害你一次,你害我一次,扯平吧。” 叶照抬眸看他,愈觉荒唐。 萧晏继续道,“算我栽你手里了,成吗?我不计前嫌,我就喜欢你,成吗?” 叶照蹙眉。 “感动吗?”萧晏缓了缓,笑道,“是不是又感动又难过?更觉无颜面对本王?” 叶照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但确实这话才符合逻辑。 他昨晚便说了,留下她就是为了让她愧疚,无颜以对。 叶照起身福了福,“殿下用过膳,可要沐浴?妾身去备水。” 萧晏见她半天终于松了神色,遂道“不急,你把药先喝了。” 说着,外头侍者便端盏入内。 “妾身只是功法失调,不是伤病。无需用药的。”叶照看着面前一盏苦味缭绕的药,掩着鼻口道。 却还是忍不住又看了眼,凑近闻了闻。 “固本培元,补元气的。”萧晏看着她一张一夜间就缩了一圈的素白面庞,心道,好好养着,以后杀戮和血腥都和你没有关系。 心里这样想,话还是要反着说,“光看不喝 ,你该不会怕本王是要下毒了结你吧。” 叶照笑了笑,端起碗盏道,“妾身一条命,本就是殿下的。 她吹了吹盏壁,声色轻柔无波,“只是殿下现下要妾身的命,难免不划算。妾身一身武艺,可以为殿下效劳很多事的。” “用不着。”萧晏骤然冷声,避身不看她。 他要的,是她留在身边。 刀剑和厮杀都与她无关。 叶照习惯了他的冷热无常,便也不再接话,只欲低头用药。 时值司寝和司制来回话。 “何事?”萧晏看着叶照放下碗盏,不耐烦道。 两掌事吓了一跳,叶照遂接过话来,“妾身穿她们来的。” 她的目光落在两人后面的箱子上,只轻声道,“殿下去看看,妾身给您收拾的衣物,可缺什么,再添进去……” 萧晏狐疑起身,低眸扫过。 大氅,披风,秋衣,护膝,丹药,手炉,皂靴…… 这是她备下的要去骊山夏苗的衣物,里头还有秋季的、甚至还有初冬的。 “妾身自己的已经收拾妥当,殿下看着可齐全?” “你的也收拾了?”萧晏问。 “殿下这话问的,可是不带妾身去?”” 所以,她是要留下的。 也不一定,许是迷惑他的。 萧晏瞧着那盏药。 苏合说练武之人,功夫是他们半条命。她若安心留下,哪怕是暂且留下,是不是他不必这般铤而走险。 她没有家室背景,没有人际钱财,若他日在高门乃至皇室之中生活,是不是该让她留着功夫傍身? 可是万一,她偷偷走了呢,他去何处寻她? 喝了吧。 有他在,能护好她的。 “自然同去。”萧晏回身落座,笑道,“喝药吧。” 叶照端着药,重新闻过气味,也没说话,只伸手接过了勺子。 第26章 、晋江首发 翠微堂中侍者往来, 按萧晏的要求,又专门备了两个酸枝木大箱。一个里头添置了小一号的弓箭,刀具;另一个则添了更多裙衫衣物。 往后, 她功法消散, 只剩寻常的外家拳脚功夫,自然体力耐力都比不得往昔。夏苗下场行猎,小弓箭更省力趁手。 自然,他想得更多更美些。 骊山环境清幽, 景色宜人。携她漫步同游,自比弓马骑射更快活! 这样一想,萧晏看着箱中各式罗裙飞纱, 珠钗头面, 眉眼愈发温润。 转身回望,正好同屋中人四目撞上。 案桌旁坐着的女子至今不曾起身,只捧着那盏药,持玉匙轻轻搅拌。 月光拢烛火, 两人相视一笑。 笑意朦胧隐约,不甚真实。 萧晏看着他们收拾妥当,回殿时已经两炷香过去, 见叶照面前的汤药一口未用。 “怎么不喝药?”萧晏问。 “又苦又烫的。”叶照蹙眉。 “这都放凉了。”萧晏摸了摸碗壁。 也不知怎的, 心下就道,凉了就不喝吧。 “妾身能不喝吗?”才这般想,叶照的声音便响起。 当是真的伤了元气。 叶照眉眼柔弱,面容苍白似晨霜初露, 一碰即碎。 然话这般说着, 却仍旧持着玉匙, 舀了勺轻轻吹着。 乖巧又柔顺。 虽嫌药苦, 却也知良药苦口。 她抬眸看了眼萧晏,带着几分娇嗔和期待。 萧晏握在扇柄的手一紧,搁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搓了搓黏湿的掌心。 没有应声。 叶照便垂了眸,嘴角轻提,笑道,“那殿下喂妾身吧。” 她将药盏推在萧晏面前,玉匙放在他手中。 “让你喝点药,磨磨蹭蹭的。”萧晏睨她一眼,却未对上人眼眸。 他暗吸了口气,搁下扇子,端起碗。 叶照低眸,嘴角弧度渐深,漂亮又虚无。 “张嘴。”一勺汤药喂过来。 叶照听话启口。 很快,苦涩的药液触舌尖,过喉咙,滑入胃中。 叶照做了个吞咽的姿势,冲萧晏笑了笑,示意已经咽下,可以喝第二口了。 萧晏顿了顿,倾身靠近。 然而,勺壁碰唇,却没有药液再进来。 只听“咣当”一声。 玉匙被扔回案桌上,几滴浓稠乌黑的药汁溅落在叶照衣襟袖口。 还未待她反应,一根手指便塞入了她口中,抠过她喉咙。 “殿——”叶照本能地手下发力推开萧晏,捂着胸口干呕了两下。 “药凉了,我让苏合重新熬一盏。”萧晏也没看她,端着药盏径直离了翠微堂。 出门右拐,已经走出很长一段路。 萧晏看着手中四溅的汤药,突然便砸在了甬道上。 回首看仓皇来路,自没有她的影子。 萧晏抵头靠在朱墙,扯松前襟,重重喘出一口气。 四年来,他为何明明病愈却依旧装病? 为让萧昶得意忘形。 为让霍靖身后之人放松警惕。 更为的不是要绝了洛阳高门女郎入府的心,将妻子的位置留给她吗? 他要娶她作妻子,夫妻者,举案齐眉。 艳煞 第37节 不是要豢养她的。 是昨夜闻她要走,急躁了。 来日方长,不该急的。 夜风拂过,地上两片碎片磕在一起,发出一点清脆声响。萧晏低头扫过,心下松快了些。 但凡是她的,都是不可剥夺的。 想通这些,萧晏便又直起了身子,索性没有让她喝。 索性她亦不知道。 且当无事发生过。 这会,萧晏大概不曾想到,两辈子他们才将将卸下面具,本可以真实以待。却不想因为自己一场闹剧,等了两世的人,重新披上那层伪装。 命运,匆匆相逢又相送。 叶照站在厅中,看远去的背影,湮没在夜色中。 她掌中发力,从掌心化出还未融入骨血筋脉中的药液。 地上虽未见药渍,然空气中却慢慢腾起方才那股熟悉的药味。 她垂眸看自己衣襟残留的药汁,看掌心未散的雾气,亦感受着唇齿间尚存的苦涩味道,突然便笑了笑。 她是欠了他一条命,却也清楚明白地告诉过他,生死悉听尊便。 杀人不过头点地。 若是此刻萧晏一剑杀了她,她半点怨恨都不会有,本该如此的。 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萧晏要废她武功。 她孑然一身,身无长物,所恃便是这一身功夫。没了这身功夫,活着便是鸟断翅膀鱼斩鳍。 上辈子,她暴露身份落在霍靖手中,也是作一死的准备。 她为暗子,失责在前,一死理所应当。 可霍靖,亦没让她死。 他着人穿了她的琵琶骨,锁了她一身功法。 他说,杀你委实又舍不得,锁住功夫该是上策。乖乖听话,便是这张脸,这副身子,看看摸摸,留着也是好的。 所以,这些天潢贵胄,高高在上拿捏着旁人性命的皇子王孙们,其实有什么区别呢? 叶照擦去唇畔一点药渍,眼泪突然便滑落下来。 但凡这口药没有入口,她当能拼命告诉自己,他后悔了,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和霍靖是不一样的。 她从未奢求过他的爱惜,所求不过两清。 为何要这样对她? 大抵人心防崩塌,入了无路胡同,好多事便再难想周全。 甚至直接想入了歧途。 譬如萧晏后来端走了药盏,也试着让她吐出咽下的药汁。 叶照擦干眼泪,想了想,秦王殿下多手段,焉知是不是已经看出自己识出这药,索性弃了此行径,换别的法子重来。 这一夜,萧晏端着药再次踏入寝殿时,叶照已经沐浴歇下了。 萧晏坐在榻畔低声唤她,见她不应,还伸手推了推她。 哄道,“把药喝了再睡。” 叶照翻过身来,揉着惺忪睡眼,“明日吧,先下还用、还需漱口净手。” “听话,我熬了许久的。”萧晏将人半抱起来。 叶照睁开一半的眼睛,露出一点温柔又娇嗔的笑,在他面上啄了啄,合眼又睡了。 片刻,她一只素白的手腕从锦被中伸出,勾了勾男人腰封,“啪嗒”一声,腰封落了下来,“快去沐浴,明个还远行。” 萧晏低眸看搁在他腿上的手,一曲一弯,似勾似推。 不由拍开了她,也未再催她用药,心道,待你歇两日,再整治你。 叶照听着水声变作步伐声,然后感受到,外侧床褥塌陷一点,便伸手给人掖了掖被子。 “殿下,是不是觉得妾身这身皮相,留着便是看看摸摸,也是好的?” 这话并不好听。 出口,落耳,萧晏便皱了眉。 然一想这两日发生的事,思她前后态度,这话说在此处也是对的。 反倒是片刻前的柔情软语,娇憨模样,有些过了。 于是,他便也未多言,只低声道,“这般说也对。”话毕,手便伸了过来。 叶照从始至终没睁开眼,这回闻他话,观其行,遂嘴角勾了勾。 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本来有个骊山走剧情的转场,但是感觉写得不太好,明天修了放出来吧。 第27章 、晋江首发 骊山夏苗, 由工部查检地形,分宫置院;兵部和禁卫军安插人手,护山巡视。 楚王萧昶原是从五月开始便着手动工, 如今骊山行宫内, 该修葺的朱墙,该补整的瓦砾;骊山中,应增设或者调换的围栏及放生缺口,他都已经安排妥当。甚至提前数日亲自带人来此, 再度查验,以保万全。 如此兢兢业业,小心翼翼, 原因无他, 实乃失了荀氏这一钱袋子。 荀茂被杀后,年过半百的荀江一口气散去,整个人郁郁不聚生机。这一子本就是接连四女后方得,捧在掌心含在口里长大, 又因素日纨绔,男女通吃,后院便也不曾正经迎过妻室, 留有一子半女, 故而如今算是绝后。 加之荀茂人首分离,死相不堪入目。 荀江遭此重创,彻底缠绵病榻,盐铁司一职便空了出来。 皇帝说着待卿病愈, 早日回朝。转头就寻了在户部任着虚职的杨顺暂时接手。 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 杨顺便是杨素怀第二子, 贤妃的母家人。 一个五品户部郎中, 虽确有才干, 但一夕间跳两级成了正三品高官,任谁都能看出皇帝的意思。 秤心偏了,这是要给秦王殿下铺路。 然秦王殿下活了两辈子,帝心路数和朝政纷争,熟悉的如同自己掌心纹络。 当下便提出了异议,道,“杨顺虽在户部历练三载有余,户部同盐铁司亦皆掌管国库财政,但到底有所不同。如此上位,难以服众。陛下爱才,可稍提职位,以此嘉奖,总是稳扎稳打的好。” 又道,“盐铁司一职,还是由陛下观朝中诸官,慢慢挑拣。或者眼下可让徐尚书暂且兼任。” 徐尚书,便是徐林墨。 这是妥妥的楚王一派,秦王如何大方至此? 骊山行宫内,紫英殿中,君臣正在论政。 这是亲贵百官抵达骊山的第三日,大邺的开国君主萧明温,当得起“勤政”二字。 譬如因考虑此番要在此月余,遂设置了每七日一轮的议政会。 眼下,便趁着各宫各部安顿休憩,夏苗未曾正式开始,便召开了来此的第一回议政。 能伴驾来此,且聚在这紫英殿中的,都是宦海起伏经验老道的臣子,秦王这般提议,诸臣稍一转念,便皆回过味来。 这是一箭三雕。 杨顺确是秦王一派的人。 若是这般接了盐铁司一职,表面看秦王无异于如虎添翼。其本就掌着兵部,再添财政这块,有人又有银,天平便偏的太过了。 打破平衡,除非是一人独大。 然,秦王高过楚王,并没有多大意思。 因为,陛下正当盛年。 天家兄弟夺嫡有之,天家父子相争亦有之。 是故,秦王这厢并不是对楚王的谦让,乃是对天子的示弱。 听听说得多好,盐铁司一职,还是由陛下观朝中诸官,慢慢挑拣。 皇权至上,陛下做主。十二分的恭谨顺服。 天子听得受用又舒坦,金口玉言,杨顺任户部右侍郎,暂且历练。 这便是秦王的厉害处了。 然萧晏不是圣人,不做亏本买卖。如此顺着天子意,踩着梯|子上,原户部郎中杨顺便在这对君臣父子一进一退中,得了升迁的机会。 五品郎中往上升,便是四品侍郎。 四品侍郎便是实权在手了。 较之陛下先前提出的三品盐铁司,是有不及。但杨顺此番本就什么也未做,得如此提拔,简直天降馅饼。 当场便微低首,以目谢过。 萧晏余光接过,眉眼朗朗,神色却波澜未动。 至于盐铁司一职,依旧按秦王所提议,由徐林墨暂代。 至此,议会散。 群臣三三两两走出紫英殿。 艳煞 第38节 待出了行宫,萧昶自然便靠近了徐林墨。 心有戚戚道,“索性父皇还算公平,给七弟提了杨顺职位,然到底盐铁司之位更高,尚有大人掌着,还在我们手中,这厢没亏。” 徐林墨拱手而笑,并未多言,只目送楚王远去。 回望行宫深处,想着被皇帝留下的秦王,徐墨林不由低叹了一声。 时值傍晚时分,徐淑妃出来散步闲游。 兄妹二人堪堪撞上。 “臣拜见淑妃娘娘。”徐林墨拱手致礼。 “免礼。”淑妃退了侍者,只就着贴身婢女的手同自己兄长一道走着。 “兄长何故叹气?” 难得胞妹声色平平,不夹枪带棍,徐墨林便也话多了些。 道是自己兼任了盐铁司一职。 徐淑妃眼风睨了他一瞬,仕途高升本是好事,且是掌管财政的老本行,如此愁容现、叹气出,想来另有内情。 果然,待徐林墨将今日紫英殿政事道出,徐溪书便冷哼了一声。 户部添了个可掌实权的右侍郎,推过原本的尚书去兼任盐铁司,然上任盐铁司荀江虽卧病在榻,可一派门人尚在。 这不明摆着挑拨荀氏和徐氏,灭的是还是楚王的后盾。 便是徐林墨此刻一心打理盐铁事宜,拢聚荀氏一心,但这厢精力挪去,户部上位的侍郎可不就顺势而上吗? 秦王殿下算盘打得毕波响,当真是只赚不亏的买卖。 然草包萧昶还在叩谢天恩。 怪不得徐林墨要仰天长叹。 秦王殿下若无一身顽疾,十个楚王也不够他拿捏的。 “那你可提醒着楚王,给他分析明了了,现下局势不乐观。”淑妃望着远处渐落的日头,顿下步来。 “荀茂一死,荀江又倒,若给殿下彻底分析清楚了,依他那火爆性子,指不定能做出什么过激的事。且缓缓吧。” 徐淑妃这日终于正眼看了会自个兄长,尽量平和道,“兄长可是后悔了。” 徐林墨点头,“怕是择错人了。” 话音落下,徐淑妃精描细绘的一副明艳容颜,顿时收起了难得对其兄露出的三分笑意,冷着脸道,“你果然这般执迷不语,至今所想竟是选错了人!” “徐家世代清流,从前朝至今朝,百年不涉党|争,唯有四字,乃为国为民矣。兄长何必如此执念?” “就是因为先祖不争,我徐氏百年来,一直在洛阳名门中,不过中流尔,挤不进至尊的世家门阀之列。为兄我为家族搏一搏,为后嗣子孙垫一垫,何错之有?” “若非娘娘多年无所出,臣何至于择他人辅佐之!” “冥顽不灵。”徐淑妃拂袖离去。 “三妹!”徐林墨追上两步,顿一顿,终是开了口,“你一贯聪慧,可能想法子劝霍侯出山归朝?” 霍侯,霍亭安。 霍靖与霍青容之生父。 十数年前,因发妻亡故,心灰意冷,遂辞官避世,不理朝政多年矣。 “你在想什么?”徐溪书彻底被气笑了,“他合该去地底下陪阿姐,还想回朝中出将入相。莫说他自个没脸,若是回来,我便第一个不依。” “子虚乌有的事,你何必……” “我没说他谋害阿姐,但是阿姐健健康康一副身子,稳妥顺当的胎像,莫名其妙难产而亡,他总是难辞其咎!” 论到早逝的徐家长女,侯府主母,徐淑妃眼眶忽的红了两圈,再不欲同兄长多言,只抬步离去。 然走了两步还是停了下来,压声道,“阿姐一点血脉,青容我已将她嫁了,虽是远了些,但总比待在这是非之地强。” “剩得子康,他为儿郎,需承爵衍嗣,撑霍家门庭,我尚管不了他。但你少让他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离天家的皇子皇孙都远些。” 霍子康,便是霍小侯爷,霍靖。 徐林墨闻言,不置可否。 眼下,洛阳高门皆知,霍氏定北侯一门独善其身,霍小侯爷只承爵,连个官职都没有。 同秦王殿下私下交好,也是陛下所乐意见的。 且障眼法罢了。 霍小侯爷,根本是楚王的幕僚。 这徐淑妃身在宫闱,一开口竟是直指要害。 然徐林墨却甚觉荒唐,此间霍靖所在的位置恰到好处,于两王而言,一明一暗。故而未再多言,只跪安退去。 却也不曾多想,半山亲贵处,霍小侯爷的院子里,论政结束后,楚王心中尚且不安,便来寻了霍靖喝酒。 霍小侯爷心思缜密,为其分清利弊局势,连带徐林墨有意隐藏的,都道了个清楚明白。 于是,楚王殿下闻言,当真如星火落柴堆,一触即燃。咬牙切齿拂袖离去,无论霍小侯爷如何阻拦,都难平怒气。 只言要煞煞秦王殿下威风。 霍靖看着远去的人,挑了挑眉回身落座,烹茶弹琴。 一人从后堂转出,黑衣披发,踏步无声,拎壶倒茶,凑鼻清嗅。转眼将茶水一饮而尽,顺道抚掌熄灭了炉中炭火。 霍靖观其人饮开水,覆焰火,只止琴恭贺,“先生功法又尽一步,恭喜。” 应长思狭长的桃花眼中,尚且滚动着一抹不正常的琉璃色,只笑笑道,“比吾之师尊尚有差距。” 顿了顿又道,“无妨,师尊近来也受了伤,方才我已看过。如此她且要歇一段时日,我便差她不远。” 应长思的师尊,苍山派唯一的女掌门尹无双,数十年前早已香消玉殒,魂散于雪山之巅。 方才所见的,是和尹无双有着六七分相像的叶照。 霍靖也没反驳,只待人眼中琉璃色退尽,复了清明神思,方道,“阿照上回言语梅花针之事,不知先生可有应对之法?” 应长思揉了揉眉心,“想必她体内未除的牛毛针认主,寻着母针而去。” “两个法子,要么寻来朔方玄铁,吸出牛毛小针。要么杀了梅花针的主人,一了百了。” “后者吧,我来动手。”应长思又饮了口茶,“她近来身体不对劲,多半是连番力战,又守在秦王那般人物身边,心神不聚,没有及时调服功法。我方才探她脉像,细沉幽弱,功法也散了三成。且不说我们没有朔方玄铁,便是有,此刻给她抽针,她多来是受不住。” 霍靖颔首,“既如此,先生可要我帮衬些什么?” 梅花针的主人是陆晚意,常日在深宫伴着贤妃,并不好下手。 应长思望着方才离去的人,“那楚王殿下不是要煞煞秦王殿下的威风吗?他何时动手,我便随之动手。” 霍靖颔首不语,只含笑继续抚琴。 楚王能怎样对付秦王? 文比不过,阴敌不过。 唯剩这围猎场上,暗箭无眼,猛兽无情。 * 已至日暮,萧晏尚在紫英殿中,自前两日父子二人为着立秦王妃一事起了争端后,萧晏静心恍然,三千宠爱便等同于三千集怨。 他尚是皇子,帝王亲子。 即便犯再大的错,只要不是造反夺位,他贵为天子的父亲都不会动他。然阿照却不同,随时会被迁怒。 遂而,当这一刻萧明温道,“你母妃的意思,打算提一提你后院那位孺人的位份,但是侧妃与王妃位且缓缓,其他随你挑都成。朕看着,还是一级一级抬吧,不易太过惹眼。” 萧晏一下便听出了意思,这是陛下在测他的态度。 本来亲王除了正妻王妃位,需由天子亲定,其余位份根本不必经过御前。且还是一级一级抬,怎么就劳皇帝如此慎重开口了。 “谢父皇,暂且不必了。”萧晏笑道,“非年非节,她亦无功无劳,诚如父皇所言,等当真出息了,再论不迟。” 萧明温勾了勾嘴角,看他一眼。 萧晏便道,“不过父皇,待她有功劳了,儿臣可不愿一级一级抬的。巴巴显得儿臣小气。” 萧明温笑出声来,这才是他这个儿子的性子,肯退但也不忘进,半点不肯吃亏。 “除了王妃位留一留,其余随你。” “父皇放心,儿臣有分寸,事关那日五皇嫂生辰宴一事,如今外头漫天的声音……” 萧晏顿一顿,“她是不能坐那位置。” 话到这个份上,萧明温彻底安了心。 看来未被美色迷惑,是他多操了心。 萧晏从紫英殿跪安,出来时已经夜色昏沉,心下却松了大半。 匆匆步履尚且轻快,然未走几步便顿了足。 叶照提着一盏羊角灯,在殿门不远处等他。 蓦然地,萧晏心下慌了慌,方才对着皇帝说得话,可是被听到了? 不会,夜中有风,两地尚有距离。 “怎么想到过来的?”萧晏走上前去,笑道。 “半山归来,闻殿下未归,便来候一候您。”叶照随他转身,走下阶梯。 萧晏观她神色,并无不妥,遂道,“父皇留我叙话,晚了些。” 叶照点点头,“那殿下用过膳了吗?” “不曾。” “正好,妾身饿了。” 萧晏放下心来,方想起她刚才的话,“你去半山作甚?” 叶照止了步伐,也未瞒他,“去见霍靖。” “确切的说,是应长思。”她低头顿了顿,望向萧晏,“不知为何,我功法无法凝聚,散了许多。” 艳煞 第39节 第28章 、晋江首发 “我功法无法凝聚, 散了许多。” 宫殿外,敞阔旷地上,叶照的声色里除了有几分疲乏, 并无异常。然这话落入萧晏耳中, 他本接上羊角灯杆的手还是顿了一瞬。 明明就喂了一口,前两日亦问过苏合,说了无碍,起不了作用的。 如何会这样? “那应长思怎么说?”萧晏寻着叶照眸光, 接过羊角灯,带她慢慢走着。 皇子公主的院落都归置在山巅行宫内,亲贵和朝臣的在半山腰。眼下, 天子和后妃居于东南大半宫殿, 随同来的两位亲王和未出阁的三位公主,便住在了西边的殿阁中。 路途不远,两人便也未曾备车驾。 叶照缓了缓,抬眸看他一眼, “妾身本想着是近来连番力战,那晚又调服得晚些所致,只是心中惶恐, 且去问了应长思。索性他也是这般猜想。” 萧晏闻言, 一颗心稍稍放下。 “只是,这趟怕是去错了。” “为何这般说?”萧晏蹙眉,“他们为难你了?” 叶照摇头,“是去的不是时候。时值应长思练功不顺, 见到我……”叶照抿了抿唇口, 止住了话语。 “如何?”萧晏急道。 叶照去见应长思那会, 他正遭功法反噬。见叶照在侧, 应长思灰白虚弱的神色突然便重新焕出光彩,匆忙往她处扑去,欣喜又哀怨,一声声喊着“师尊”。 叶照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惊怕,只本能反应,告诉他自己是叶照,不是他声声呼唤的“师尊”。 如此,应长思回神一些,然却又无法控制功法,遂抬掌便要吸取叶照功力。叶照不敢应战,只使九问刀掌风避开半寸。也不知为何,应长思便又亲和了眸光,只喃喃唤“师尊”。 未几,又问她来此何故。 叶照如实而答,本以为这日当不会得到回应。不想应长思还是给她切脉探息了片刻,虽然后来竟是一些“师尊长”“师尊短”的话,叶照亦无心领会。 但应长思亦不曾再想要吸她功力,且如她料想,确定她功法减退了。 “他吸了我不少内力,作已补给。”叶照在片刻的停顿后,启口告诉萧晏,甚至身子还晃了晃。 萧晏一把扶住她,“还能走吗?” “只是散了一半的功法,没这般娇贵。”叶照拂开他,往前继续走着。 萧晏僵了一瞬。 才意识道,她说她失了一半的功法。 * 晚膳后,苏合接了萧晏的信,过来给叶照搭脉。 苏合切了半晌,眉头皱了又皱,最后却舒展开一半,“脉象是有些虚浮紊乱,但不是大事,无碍。” “都虚浮紊乱了,怎会无碍?”萧晏道。 苏合不以为然,声音小了些,“虚浮可以是心焦、体乏、元气不稳等等所致。紊乱亦可能是前几者混杂所出。但我确定,孺人身子底子是没有问题的。” 苏合凑近些,“便是殿下现在想要子嗣,也无妨。左右人家疲累些。” 萧晏剜他一眼,却依旧纠结道,“那无缘无故她怎会功法会失了一半,你到底能不能行?” 叶照在内寝阅书,外头正堂的声音时高时低,她总归都能听见。 “我是大夫,看病的。孺人功法消散那是他们习武之人路数,我确实不曾深究过。”苏合押了口茶道,“要不你问问林方白他们,他们也修内家功夫。” 这夜月影偏转,轮值的林方白、休沐的钟如航都被喊来了骊山行宫西首的千象殿。然才要接过叶照掌心推掌问脉、探穴,萧晏便止住了。 叶照如今还套着张掖叶氏的壳,对外公开的身份便是张掖后人,身上所修武学极易暴露身份。二人虽是他心腹,然这样的事还是少人知晓为妙。 便只将叶照的情况同二人大致说了,林方白稍微探了一下内息,亦是和苏合一样的应答,身体并无大碍,亦无内伤。 想了想又道,“习武之人最忌躁心,孺人静心调养便是,内力起起落落也是有的。不必太过担心。” 叶照笑了笑,“我没有过虑,是殿下太担心了,累你们深夜赶来。” 这话落下,在场几人都将目光投去萧晏身上,眼里脸上的笑不言而喻。 萧晏长睫往下压了压,眸光在她身上拢过一瞬,又偏移开去,“本王愿意操心。” 苏合拎着一根笛子,嘴角抽了抽,率先离开了千象殿。剩余两人自然也识趣地走了。 萧晏近来几日,待她确实很上心。 譬如来此的第一日,挑的这间殿阁,是最西头,再往外便是山巅悬崖了。而虽同楚王的千骏殿并列,但中间隔着一道甚宽甬道。故而其实是这一带唯一独立的殿宇。为得就是给她调服功法所用。 再譬如第二日,他忙完兵部巡防的事,又同她交代了这骊山中何处为禽类聚集地,何处又是野兽最多。大邺的风俗,男女皆可下场行猎。他道,“你一身功夫定是坐不住的,但是此番不易张扬,且知晓了地界,顺手捕来便是。” 再如眼下,闻她功法有损,便急急寻人来治。 叶照其实是不太理解的。 想废了她一身功夫的是他,今日闻她功法散了一半如此情急的也是他。 那日说留她下来是为了磋磨要她愧疚的是他。 这厢瞧着发自心底想要对她好的亦是他…… 前后矛盾,言行不一。 叶照觉得自己如同扁舟置身汪洋,四边没有边际。 她很想问一问。 但一想,问什么呢? 问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说爱她,要不计前嫌同她好好过日子。 那她如何承受得起? 她欠了他一条命的。 他说恨她,要控在手中搓揉把玩。 她能忍一刻,却也不愿长久。 她一生无所求,唯一执念便是想得片刻自由,去寻海外方士,采血引魂,见一见被她留在隔世的女儿。 叶照坐回内寝临窗的位置,翻阅着方才看过的书。 萧晏去了净室沐浴,很贴心地同她说分开洗,省的忍不住闹腾她。 深阔的寝殿中,叶照听着里头隐隐约约的水声,环顾四周垂首而立的侍者,再想一想方才这处的几个人,甚至她还想到了喊过她“叶姐姐”的陆晚意,和抢着霍青容玉佩不让她藏下的廖掌事。 她们都对她笑过,好过,都不曾伤害她。 可是她心中彷徨,却也是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叶照咬唇露出一点笑,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 脑海中轮转出人体练武时那些重要的穴位、关节、和大小筋脉。 这卷书是当日霍靖替应长思转交的四卷武功中,崔如镜所用的一卷。她先前自不敢拿出,然如今身份摊开,萧晏亦知她沉迷武学,便也可堂而皇之地观阅。 只是萧晏大抵想不到,叶照便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靠崔如镜一手医毒双修的功夫,用银针一点点封住了自己相关的穴道,筋脉,使之功法流转缓慢,观来好似一成成消散。 要说崔如镜在这厢当真是行家。 叶照看着上头密密麻麻们的记录,观笔迹有些明显是新记录的。应长思掌秘籍,却不修此道,故而昨日不曾发觉异样。 苏合虽医术冠绝,却武学不精,便也被她混了故去。 从来最险的路也是最易成功的。 今朝过去,两厢瞒下,她距离开,便又更近一步。 萧晏沐浴出来,见烛光下,女子眉眼柔和,神情慵懒。正合卷捶腰,斜斜靠在榻上。 崔如镜的这手封穴隐功的技艺,不知是她才尝试,还是叶照自己施展的不得法,疲累是真的。 当真如一个心法被破、内力渐失的人。 这日不过往来一趟半山,她便觉得整个人精神不济,身体酸软。 忍不住多撑了一会腰。 这幅样子,落在男人眼中,便隐隐成了另一番情境。 他走过去,身上还带着未散的水汽,和沉水香的特有冰甜气息,直径从后头抱住了她。 “殿……”叶照似是被吓道,低呼了一声。 萧晏横了根手指在她唇畔,一点点撬开喂入,另一只手掌着她不堪一握的腰,慢慢滑向她平坦的小腹。 半晌,将她耳垂磨得红热不堪的唇齿终于松开半寸,伴随低缓厚重的喘息声,萧晏道,“阿照,我们要个孩子吧。” 他今日在陛下面前说了的,待她有些功劳,便将位份太上去。 他要娶她做妻子的。 于是,未待人反应,他便已经解开她中衣,伸手探入贴身的抱腹中,柔声道,“等你有了孩子,我们就成亲。我迎你做王妃,我们生同寝,死同椁,不要再分开了。” “我,其实想娶了你,拜过天地再行这周公之礼的。可是如今得倒一倒,委屈你等先有孩子……” 叶照已被萧晏抱入床榻,许是方才在座塌上,他一直在身后作动。这厢亦是让她扶住了床栏,正一层层拨下她的衣衫。 “殿下…方才说什么?”直到此刻,叶照才僵着身子有了些反应。 只是思绪有些混乱,脑海中来来回回都是“孩子”的字眼。 “阿照,我们要个孩子吧。”她转过身来,抵在床榻的角落,自己喃喃出声,“是您说的吗?” “嗯,是我说的。”萧晏倾身上去,“等我们有了孩子……” “殿下说过这话。”叶照拼命止主身体的颤抖,尽量平和着语气。 只想离面前人远一些。 “阿照,你怎么了?”萧晏觉出她的异样,“要是累了,我们便想歇下。” 艳煞 第40节 叶照木讷的点了点头。 萧晏熄了烛火,放下帷帐,侧身将人拥进怀中。 “是我太急了,我只是想有了孩子,父皇那边便更容易些。”萧晏的话语里带着些憧憬和期盼,“也罢且等你功法复原了,调养一段时日再说。来日若是儿子,我便教他弓马齐射,若是女儿,女儿……” “殿下,妾身困了。”叶照止住他的话语。 至此时,她方勉强恢复了清明之态。 从萧晏那一声声“孩子”中,拖脱出身来,不至于困死其中。 夜色昏沉,她缓缓睁开了眼。 当年跪在沧州城求他救小叶子的那一刻,到她催动心法破开府门独自营救时,整整一个月,她都用理智告诉自己。 一别四年,他要调查清楚也是应该的。 可是,为人母,说一点不恨不怨,也是不可能的。 明明是他说,阿照,我们要个孩子吧。 明明,她也生下了孩子。 明明她已经用尽了方法向他证明。 可是,他没信。 也没认。 第29章 、晋江首发 七月二十七, 夏苗正式开始。 以往都是萧晏兴致最高的时候,他因身子之故,一年里头虽也时常锻炼, 但真正舒展筋骨纵马行猎的机会并不多。 且不论他自个装病控制, 上至帝妃下至幕僚属臣亦都再三拦着,是故唯有到夏苗之时,方能肆意一回。 然而今岁,他却没什么兴致, 他的一颗心全在叶照身上。 整个人总觉不对味。 而楚王则是先前经由霍靖分析后,暗里憋着一腔火,如今满心盘算着如何煞一煞萧晏威风。心思便也不再夏苗的彩头上, 全身心只想着如何利用夏苗最后那两头压轴的斑斓虎。 两位领头的亲王都无甚兴致, 这夏苗便少了一半滋味。索性霍小侯爷仍旧兴意盎然,领着一众亲贵在骊山中狩猎,归来便将皮毛奉至御前,骨肉烹制共享。 这日八月十三, 没有行猎,各府邸官眷休整一日,以备明日开始的第二轮夏苗。且明日八月十四, 皇后亦从万业寺前来骊山。 萧晏掌着兵部, 一早便同禁卫军首领碰头,以保皇后入山路线无虞。 这中宫皇后,便是前朝的赵家公主,赵氏婀珠。 同萧晏, 分外亲厚。 甚至萧晏四岁前, 一直被养在中宫昭阳殿内, 由皇后亲自抚养。 此间缘故, 要扯到昌平七年的一桩旧事。 昌平七年,天子后宫双喜临门。 皇后继昌平四年失子后再度有孕,而贤妃亦在回宫后的第三年有了身孕。 本来确是喜事,然前朝赵氏遗族只想皇后独子降生,为嫡为储。眼中容不下旁姓的龙裔后嗣,更何况是贤妃诞下的血脉。 贤妃,天子原配发妻,身份实在太微妙了。 故而在数次安排人手欲対贤妃下手未成后,眼见贤妃诞下龙子,天子正值外出祭天未归,遂派人入昭仁殿行刺。 兴得由皇后护下,保全了贤妃母子。 七皇子出身便是胎中带毒,贤妃产后虚弱命悬一线,赵氏遗族行凶昭仁殿铁证如山,杨氏母族微贱却不是无人,聚众于承天门讨要说法。 陛下不在宫中,皇后代掌宫闱。 当时赵皇后便给了杨氏母族交代,中宫谕令有出,诛杀凶手七族,凡赵氏族人,三代内不得入朝为官,连同皇后自身,亦脱袍卸冠自请退位,待诞下龙裔便永居冷宫。 谁也不曾想到,前朝被捧在掌心不谙世事的小公主,新朝掌管六宫贤德温婉的皇后,在生死存亡之际,竟是这般雷厉风行。 族人三代不得为官,便是在前朝政场彻底退了出去。 自请下堂,便是还了杨氏本该有的地位身份。 诛杀凶手七族,往上清算,也有这不少赵姓人,与她最近的已经是其母族表姨夫了。 十月初十出的行刺案,十三日四千人已经被一刀两断问斩于菜市口,十六日天子回宫,皇后于昭阳殿内已经跪了三日。 三日来,近亲的赵氏族人,譬如她的两位皇姐长公主,三位堂兄郡王,长一辈的赵氏老王爷,无一不趁着銮驾回宫之前,塞人递信,或斥责她为保全自己而不顾族人性命前程,或劝她念在腹中孩儿且撑住皇后位,连着霍家彼时的家主霍亭安亦耐不住赵氏宗亲的请求,入宫劝了她一句,万事以自身为重。 新朝初立,正值天子立威势、攒名声之际。 萧明温自是忌惮前朝宗族,但因皇后之故不愿背负君恩寡薄的名声,遂这厢又是皇后亲自动手,自灭于家族,便再不好说些什么。 只让她好生保养,不必多思多忧,皇后位终是唯她一人。 只是即便如此,皇后心重,心中感愧先是拦不住族人对贤妃母子的戕害,后又以血腥手腕行诛七族断前程之事。 如此忧虑下,十月末,皇后孕六月见红,诞下死胎。 贤妃生下龙子却无力养育,皇后尚且康健却无子抚养,萧明温便将七殿下抱来昭阳殿,既让贤妃静心调养了身子,又告慰了皇后失子之心。 后与妃,皆为人母,都有爱子心肠。 萧晏虽受病痛磋磨,汤药不断,却是拥有双倍的母爱,在嫡母和生母的共同呵护中,在昭阳殿里长到了四岁。 直到昌平十一年,皇后再度有孕,为安心养胎,方将萧晏送回了昭仁殿贤妃身边。 然好景不长,皇后怀胎五月时,再度流产。 又三年,昌平十四年,皇后第四次有孕,却不到三月即流。 至此再不得生育。 至此,帝后成婚一十七年,孕四子,却无一子见天日。 皇后道是经年杀戮太重,德行有亏,不得上苍庇佑,二次自请为妃妾居偏殿,还后位于杨氏。 萧明温与贤妃皆挽留劝之,无果。 同年,皇后挂金印册宝于昭阳殿,绞青丝一缕于万业寺带发修行。 至今,已有十三载。 若说皇后于尘世还有何放不下,那便是自襁褓中便被她养育的七皇子萧晏。 这些年,她居于寺庙中,早不理世事。六宫事务亦有徐淑妃暂掌,偶尔递去给她过目,亦不过是为着表面的规矩和陛下尚给其留着的尊荣。 然,唯有萧晏之事,赵皇后亦愿意多看一眼,多问一句。 譬如四月中的百花宴,她便派了贴身的掌事嬷嬷亲去教导指点。 是故,这厢适逢四十五逢五的生辰,皇后出寺入山同乐,萧晏自没有不去亲迎的。 八月十五晌午时分,来骊山行宫的妃嫔在暌违了十三年后,再次聚于雍阳宫给皇后请安。 年轻时痛失四子,即便后来十数年清修养生,但到底还是落下了病根。如今的赵皇后,已经现了疲态,眉宇间唯剩一抹柔弱清华,再没有了当年身为天家小公主的娇憨之态,亦无初掌六宫时的意气风发。 只是在看到萧晏进来问安的一刻,眸光被点亮了一瞬。 这些年,亦非不得见面。适逢萧晏生辰,或是皇后芳诞,或是彼此病痛之际,双方都会前往探望。 只是这深宫之中的一声“母后万安”,实在是将人将这漫漫时光拉回当年。 当年,她正值年华,慈悲温柔。 他且年幼,牙牙学语。 母慈子孝。 自然,如今这四字亦不曾变过。 “快起来。”赵皇后着左右扶人,拍了拍自个身边空出的位置。 “母后,儿臣都出宫开府了。” 满殿妃嫔,皇子公主皆在,萧晏尚且知晓分寸。 幼时各宫请安,他尚被皇后抱在膝上,如今自然不可再与皇后同坐。便只恭谨坐在楚王上首。 其实这个位置已经是逾越了,毕竟楚王是五皇子,占了个兄长之长。 这厢萧晏自不会客气,即便那一星半点的“长”也没多大用处,且不论帝王偏爱、秦在楚之前,便是子凭母贵这处,贤妃便压了荀昭仪一头。 想到“子凭母贵”,便不由想到“母凭子贵”,想到这厢,萧晏的面上闪过一丝阴霾,目光落在尚且跪着请安的叶照身上。 来骊山已经二十余日,她的身子诚如苏合所言,慢慢已经调养回来。除了功法依旧不曾凝聚恢复,其他皆无虞。 夜深人静,床帏帐中,他明试暗探多回,然她总是各种推拒。 直到数日前,她终于应下,然一场云雨,并无两厢欢好,她完全是被动地受他掠夺垦挞,整个人从沉默到僵硬到颤抖,衬得他整个就是一不顾她感受的浪荡子弟。 最后到底还是他自己灭了火。 而五日前,她总算主动了回,道是已经准备好。 甚至还柔柔怯怯扯过前两日的事同他道歉,“前世年,今生往昔,妾身都是带着任务而来。唯有此刻,同殿下赤诚相待,自然惶恐些,殿下莫要生气了。” 她咬他肩膀,他掐她细腰。 她听他话唤“清泽”,唤“七郎”,甚至唤“阿晏”,他寻路探花,劈开幽径。 从云巅折翅,重回人间的一刻,他轻抚怀中人,她蹭过他胸膛。 “待有了孩子……。” “殿下,莫忘了赐妾身一碗汤。” 他想同她生个生孩子,她问他要一碗避子汤。 同时开得口,讽刺又荒谬。 萧晏压住直冲脑门的肝火,眉眼弯下,尚是一副温柔汝模样。 只披衣起身,让苏合熬了一碗坐胎药给她。 艳煞 第41节 叶照喝的一滴未剩。 萧晏低着后槽牙翻身睡去。 故而至今五日,两人窝在千象殿,从净室浴桶到暖阁汤泉,从书房矮榻到内寝床帐,再从高椅座塌到偏殿圆桌,两人耳鬓厮磨唇齿相依十余回,她便十余次向他要避子汤,无一次落下。 他遂也依着她,无一次不满足她。 甚至倒后来,都让苏合提前熬好坐胎药,置殿中放着,以免麻烦。 萧晏想,天长地久,她总能看到他的好。 时光漫漫,有了孩子,她便也有了家,再不会想离开。 这样一想,他隐忍的怒气方稍稍退下些。 却不想,今日在这皇后的雍阳宫中,被叶照一句话、一个举动刺激,多日忍下的怒火,彻底点了起来。 这是两人头一回起了争执。 也是萧晏头一回意识到,轮回两世,叶照对他,或有恩义、或有亏欠,但可能并无爱意。 在她心里,排在他前头的人,竟有很多。 第30章 、晋江首发 雍阳宫中, 叶照尚在请安。 爱屋及乌,皇后端详叶照久了些。许是送上了年纪,竟一时忘了赐平身。贴身的卢掌事轻声提醒了句, 赵皇后方回过神来。 只赶紧吩咐将人扶起。 “七郎不来, 你便来孤身旁。”赵皇后看了眼下面的坐序。 天子妃嫔眼下来得亦不过三人,贤妃,淑妃,荀昭仪, 且都坐在离她稍近的缠枝拱门内,外头堂中皇子公主按男女分左右两列而坐。 右侧依次是秦王、楚王和空出的湘王位。右侧是公主和亲王妃妾,公主居前段, 后面依次是楚王妃, 楚王两院侧妃,然后方是叶照的位置。 其实按品级,叶照一个六品孺人,根本是到不来跟前的。秦王带来, 且设了坐,亦是格外抬爱了。 然这厢,却闻皇后让她坐自己边上, 莫说旁人, 便是叶照自个亦惊了惊。 这位赵皇后,叶照尚且有印象。 她曾在霍靖口中闻过两回,说天下女子,当以皇后为表率。初时不以为然, 只觉被他看上之人, 大抵同他一样, 是一丘之貉。 却不想, 昨日听萧晏提起,今日再观之,亦觉这位赵皇后,当真担得起“母仪天下”四字。 叶照尚且知晓规矩,只福身行礼道,“谢娘娘,妾身不敢逾矩。” “里外都是一家子,论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赵皇后又点了点身侧位,“今个孤生辰,谁都不许惹孤生气。” “去吧。”萧晏饮了口茶,笑道。 叶照遂行至上首,守礼坐下。 挨的近了,赵皇后执着叶照的手,看得更仔细些。 叶照因着萧晏的喜好,平日都穿青蓝一色的裙衫。今日这一身茜橘染杏的软烟缎面留仙宫装,整套珍珠嵌裴翠六簪头面,原也是他备下的,只道皇后偏爱娇粉温软一带的色彩。 叶照不拘穿什么,左右她一身绫罗,满头珠翠,皆是出自他之手,自己并无挑选的余地。 要说今日哪些是有自己做得住,便是她扫的峨眉,抿的朱唇,颜色稍浓艳了些。 实乃晨起,萧晏还意犹未尽,闹得她才入眠又转醒,加之封功之故,她整个人气色都不太好。遂寻了胭脂遮挡。 皇后群芳看遍,年轻时自己亦是倾城娇蕊。一眼便看出病弱西子的容貌,和婉转柔顺的性子。 不由轻呼了声,朝着贤妃道,“七郎好大的福气,竟是储了位这样天仙般的人在后院。也不知早些带来给孤瞧瞧!” 贤妃也喜欢叶照,却也做不得萧晏得主,闻言只谦和地笑了笑。 “七郎不像话!”皇后带着两分嗔怒侧身瞪他。 “素日儿臣不敢扰母后清修。”萧晏笑道,“今日不是带来给母后过目了吗!” “孤说得不是这个。”皇后睨他,“你上来说话。” 萧晏挑眉,听话上前。 皇后看着站在身前长生玉立的儿郎,又望一眼边上扶风弱柳的姑娘,低声道,“你呀,且爱惜着人家,瞧瞧这眼下胭脂影里的疲色。” “闹归闹,不许这般不知没个日夜。” “懂节制,方可长久。” 这话说得已然明显,叶照本就明艳如辉的面庞更添飞霞,转眼灿如玫瑰。萧看她一眼,今个晨起,自己不过抱了会,后来分明是她自个蹭上来。 还一会嫌他慢,一会催他快。 自己舍不得用力,她便咬着问他是否不成了。 明摆着是她闹他。 拱门外不知堂内所言何事,但皇后偏爱是不言而喻的。偶尔传出皇后的一点低斥,秦王殿配合着的“儿臣知错”却丝毫不改的无惧声色,叶照被拉得几乎贴在皇后座塌上的身影,无一不显示着厚爱。 旁人还好,楚王沉着脸,灌了盏茶水。 宫人添上,洒出一点,更是得了他横眉怒目。 拱门内,其余三妃闻皇后话,便也只当不知。 有些话,旁人说不得,她赵皇后说来却无妨。 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中宫最是直率的性子,在默声了十数年之后,于今日露出几许,怕是陛下知道,还要高兴上几分。 多少年了,因伴着那青灯古佛。偶尔有人私下论起或想起赵皇后,当将她当了归隐方外的女冠,不会再惹红尘俗世。 然不想今日一入凡尘,便训起养子房中事。 可见对尘世的牵挂,并未断绝。 这般模样,荀昭仪却是又期待又惶恐。 她出身荀氏,母族权势不算低,然真正让她仪仗的是她公主伴读的身份。 她是赵皇后贵为公主时的伴读。 在皇后失去头生子翌年,她由家族安排,得皇后引荐,入了后宫。只是多年来,皇后对她一直不冷不热,去了万业寺之后,更是将她泯于诸人之间,鲜少过问。 是故这厢荀昭仪在母家出了荀茂一事后,急盼着皇后能出寺回宫,给她一些指点。然观皇后对萧晏之态,心中又惧怕起来。 此刻,正红着眼欲言又止地望向皇后。 皇后拉着叶照寻话,自能感受到身侧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却也不欲理她。反倒抬首同淑妃言语两句。 赵皇后道,“这孩子容颜绝色,颇有几分淑妃妹妹的风姿。” 淑妃道,“ 皇后谬赞了,妹妹哪有此貌。便是二十年前初入宫闱,也不曾承得这般颜色。” 淑妃看了眼叶照,顿了顿笑道,“若论绝色二字,唯有妾身长姐倒是担得起来。” 淑妃长姐,早逝的霍侯夫人。 倒确如淑妃说言。 只是即便淑妃所言不虚,在座的人还是提了一颗心。 毕竟,这是皇后芳诞,论起一个逝者多有不吉。 索性皇后未曾计较,心思重新回了叶照处,目光扫过她头上发簪,道,“在王府中可住得惯,东西可都齐全?” 叶照点头应是。 皇后颔首,却肃起了面容,看一眼萧晏,冷声道,“孤瞧着,是齐全过头了。” “母后……” “你别出声。”皇后截断萧晏的话,抬手抚过叶照发髻的六枚对称发簪,“六合簪非王妃位不得用。孤若所记不差,你尚且一个六品孺人,怎敢僭越至此!” 叶照眉心一蹙,抬眼看向萧晏,今日这衣衫头面都是他置备的。虽说妆毕后,她扫过一眼铜镜中的自己,但自己被梳的是何种髻发,配的何种发饰,她压根没有留意。左右不过看了下自己是否齐整。 难不成,他在这磋磨她。 不至于。 纵是他因前生事恨她,也不至于行这般龌龊又无聊的手段。 萧晏恼她、恨她、想占有她,都有可能是真的。但他也只许自个这么对她,断不容旁人插手。 “妾身不识,开库之时便见得这头面好看,模样却也素简,不曾想过数量……”叶照边拔发簪,边跪下身去,“妾身万死,请皇后降罪。” 刹那间,所有人都被眼前的骤然发生的事怔住了。 有看戏的,有疑惑的,有期待想要趁机落井下石的……总之,满堂皆静了下来,齐齐望向叶照。 “母后,是儿臣的不是。”萧晏拦住叶照拨簪的手,同她一道跪下,“左右是儿臣库中的东西,儿臣爱重她,寻来衬她,且是母后喜爱的色泽。不想坏了规矩,若母后定要赐罪,儿臣领下便是。” “听听这话,你父皇在,可要说你色令智昏了。”赵皇后面色未变,只是言语间更冷硬几分,“难道不是她以美色惑你?” “自然不是。”萧晏道,“是儿臣真心欢喜她。” 皇后凝神看他半晌,不曾言语。殿中静下,贤妃正欲起身开口,被皇后抬眼止住。 “孤瞧着你非真心喜爱她。”皇后捧了案上一盏茶水用过。 “儿臣……” “你若喜欢人家,真心爱重人家,且将事情做齐全了,一套头面算是个什么意思。”皇后的声音软嗔了几分,嫌弃地看着萧晏,“你且把位份抬正了,白的让姑娘家遭人闲话!” “也就是如今后宫和睦。”皇后放下茶盏,扫过在场诸人,“若放在早些年,非给你将人生吞活剥了不可。” “母后!”萧晏听出意思,低叹一声,扶着叶照一道起身,“非儿臣不想,实乃父皇不允。” “那是往昔母后不在。今朝母后在,六局二十四司的事,母后说了算。”赵皇后向叶照招了招手,“叶氏跪下听封。” 叶照上前。 “叶氏庆流令淑,望蔼高华。性禀柔闲,体含仁厚,今赐与秦王萧晏为妻,封秦王妃。”皇后点了点卢掌事,“传话宗正司,协同六局二十司,为秦王择良辰举行迎娶立妃的典仪。” 殿中情形变了又变,殿中人惊了又惊。 便是连着萧晏自己,也不曾想到,皇后会直接发诏令允他立王妃。 艳煞 第42节 他今日让叶照配六合簪,原只是想借此簪告诉皇后自己对她的在意,想让皇后进言,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意外和惊喜。 倒是皇后,凉凉白了他一眼,低斥道,“日后有事便直接同母后说,少在母后面前动你那些歪歪绕绕的心眼子。” “更别论你父皇那套九曲十八歪的路数,白的惹孤生气。” 萧晏无不点头应是,堂下人亦无人多言,只起身道贺。 中宫十三年来不曾下过诏令,今日一出,便是为萧晏立妃。且不说中宫诏令本就可以不问御前直接下达,便是需要御前同意,想必此番皇帝也不会反对了。 十数年来,皇帝无一日不盼着赵皇后重回宫闱执掌凤印。这厢发中宫令,便是无声的回应,乃愿意回宫的意思。 如此,皇帝岂会拂皇后之意。 “怎么,这是乐傻了吗?还不领旨谢恩。”赵皇后看着面前尚且跪着的人,示意萧晏将其扶起。 然萧晏弯腰搀过,却被叶照推手拂去。 “快谢恩啊,母后允了我们的婚事。”萧晏催促道。 叶照看着他,却没有动作。 她觉得愈发摸不透萧晏的心思,他怎么会想到要真的娶她的,明明前些日子里两人已经达成了意识。 如何又言而无信了? 萧晏见叶照僵着,便知她心中不愿,面色不由冷下两分。 “还望皇后娘娘收回成命,妾身受之不起。”叶照转身,正色道。 “怎么说?” “妾身出身微贱,不堪……” “英雄不问出处。”赵皇后道,“三十年河东与河西,贵贱易转,谁人也料不到明朝是日出先来,还是意外先至。” “娘娘所言在理。但……”叶照深吸了口气,想说抛开出身不论,她只是不愿意做他的王妃而已。 她不想做他的妻子,仅此而已。 很快,她就要走的。 但是,理智压住了她的话语。 她想到依旧被霍靖控在手中的阿姐。 霍靖定是非常愿意看到她成为秦王妃的,因为这样她在秦王府中便拥有了更大的权势,也意味着彻底得了萧晏信任,可以为他获得更多的情报。 故而,此番推拒,必然惹恼霍靖。 她不能主观退掉这门亲事。 思至此处,她眼角攒出一点笑意,躬身拜首,“妾身谢娘娘恩典。” 合宫散去,待回到千象殿,秦王娶妻,六品孺人一跃成为二品王妃的消息,已经传遍骊山行宫。 从路上到殿中,皆是恭贺声。 萧晏眉眼皆是笑,直拉着叶照入了寝殿。 然内堂两扇门一合上,萧晏便换了容色,只将叶照一把推在才合起的门上,倾身上前,将人圈在方寸之地。 “你不愿意,你一点也不愿意。到底是为什么?”他喘着气,双眼猩红。 倒是叶照,有些莫名。 虽然这一路回来,他箍在她腕间狠命紧握的手,告诉着她,他的不快。然当他这般问起为何不愿意时,叶照尤觉疑惑。 遂道,“殿下不是知我不愿的吗?杀荀茂的当晚,妾身便明白清楚地同您说了,妾身无颜同您在一起。见到您,便是想起前生事,万分感愧。” “然本王也说了,本王不念前生,只想今朝。” “妾身记得的。”叶照见他愈发气恼,遂自己控制着情绪,尽量平静道,“殿下亦说,留下妾身,就是为了搓揉妾,让妾无颜以对。” “我……” “殿下!”叶照头一回拦下他的话,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们这样好没意思的,今日妾身便与您讲话说开了吧。” “殿下如今身子康健,前程似锦,无需将大好时光浪费在妾的身上。您因前生事恼怒妾身,妾身不敢有怨言,本就是妾该受的。但是此间恩怨,妾身认为已经同您两清了。” 他喂她一盏化功粉欲废她武功,虽然后来不曾饮下,但一口以喂之。而这些日子,她的功法日渐消散,不久前的月夜,苏合同他私下论过,言他研制了些法子,可以让她尝试,或许有聚功的效果。 但是萧晏拒绝了。 叶照听得,便知他始终想如同一只金丝雀养着她。 至此,便也觉得可以同前世那一命相抵。 只是这一刻,她到底留着彼此余地,不曾点破。 而萧晏,事关前世生死,根本不敢讲明,分明是他深欠她,便也不敢开口。 只由着叶照说下去。 叶照道,“既然已经此间两清,那么这五日来,妾身与殿下之间,当是形成默契的。故而妾身不贪王妃位,也请殿下不要再这般戏弄妾。” “我不明白。”萧晏盯着叶照,摇头低语。 叶照轻叹,合了合眼道,“既然你我谁也不再欠着谁,那么殿下三番两次欲占妾身,妾身便也应了您。纵使妾身份低微,却也是清清白白一个女子。说句不好听的,便是秦楼楚馆,也没有这般便宜的事。” “秦楼楚馆”四字入耳,萧晏压了又压的怒气直冲上来,从脖颈道耳根全红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妾身以为,这五日妾身侍奉殿下,是可以向殿下要些东西的。” “做我的妻子,王妃之位还不够吗?”萧晏厉声,尤觉又绕了回去。 “妾有自知之明,事后皆用汤药避孕,殿下亦是默许的。试问哪家郎君,一边真心娶妻,一边许她一碗碗喝避子汤。所以妾身说,殿下不要再戏弄妾。” 萧晏看着她,半晌笑了笑。 有些回过味来,“是故,这些日子的温存和厮磨——” 他抚着她鬓发,将一缕松散的头发拢好,“是一场交易?” “侍奉两字都是好听的。” “你这是把自己出卖给了本王,然后有事索求?” 交易,出卖,索求。 每个字都是对的,每个字都不堪入耳。 萧晏怒火中烧,彻底口不择言。 “那你说,你要什么?让本王看看,你是否配得起?” 相比的萧晏地狂怒无处发泄,叶照要平和许多。 她往门上抵了抵,尽量避着他,“妾身有一阿姐尚在霍靖手中,还请殿下事成之后,能解救照拂。” “所以只是为了她,你就这般自甘堕落!” “妾不想欠人,却又身无长物,若一具躯体能得殿下许诺,救阿姐一命,再划算不过。” 萧晏看着她,似是不信她为一亲人竟可以这样对她自己,亦不信在她眼里,他竟是个会以权谋色的人。 “阿照!”萧晏委顿下来,“你我之间,走过轮回路,黄泉路,难道……难道只有色之一字?” “没有半分情意吗?” 有没有情意? 叶照突然也红了眼。 半晌,她道,“当是没有的。妾身实在想不到、也寻不到。” 无情,无意。 萧晏终于爆发出来,只死命按住叶照双肩,咬牙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要生下小叶子?为何愿意一个人吃那么多苦孕育她,养育她?” 提到前世的女儿,叶照亦难控制情绪,只合眼不愿再言。 “说啊,你为何要生她,要养她?”萧晏尤记前世仵作验身之语,尤记安西邻舍的婆婆所言。 他们都说,若她不生那个孩子,大抵不会那样耗损寿命,被掏空身体。 “不许提小叶子。”叶照推开萧晏,终于再难控制,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 她一生习武,力道非常人所能比。虽五指纤细,却是落面成印,声脆震耳。 “你不配提她。”叶照仰面抵在门上,眼泪从眼角滑落,“我生他,同你没有半生关系。仅仅因为,这世间从来只我一人,我想有人同我说说话,有人能让我抱一抱,能让我感受到身体的温度,血液的流动,能让我觉得自己也是一个人……” 她擦干眼泪,深吸了口气,“就是因为,我一人孕育她,养育她,所以我同殿下之间,方才寻不到半分情意。” “重来一世,这世上有您,有我,却再无小叶子。没有也没什么不好,何必再来一遭,徒增困苦。往事已矣,妾身不想再纠缠。” 叶照已经重新展了笑颜,站直靠近萧晏,捻着袖角给他轻揉面上掌印,“我们都往前走吧。妾身私以为,你我之间,眼下论交易是最好。当然,若殿下觉得不够,妾身可以再加。” 第31章 、晋江首发 皇后芳诞正值八月十五中秋, 又添了秦王不日娶妻的喜事,如此雍阳宫中格外热闹。 只是萧晏未再出席晚宴,只道身子不适, 恐旧疾发作, 故而歇下了。 帝后遂派人来问候,言无大碍,只需将养两日便可。萧晏亦传话过来,道是修养好身子, 猎来斑斓虎,皮毛赠予皇后作褥子,以谢今日未出席之罪。 皇后得了这话, 只道让他少逞口舌之快, 又命人拨去各种补身之物,遂安下心来。 秦王非嫡非长,且得中宫如此厚爱,且中宫无子, 若是寄入名下,未尝不是两全之策。 或有到底秦王经不住如此盛宠,这幅身子今日不知明日事, 实在可惜了。 倒是楚王殿下, 资质平平,做个守成之君未尝不可。 宴席上,观白玉九重阶上的帝后妃嫔,亲贵百官虽不至于宣之于口, 然各种眼风官司, 点到为止, 彼此心领神会。 散宴之时, 徐林墨以送彩头为由,再次见了徐淑妃。道是皇后已归朝,且尝试让霍侯亦归来,共谋大计。 檀华宫宫门大开,灯火灿灿,淑妃持着一盏烛火观赏徐林墨送来了梅花鹿皮毛。 活取的皮毛,油光水滑,看着便是顶好的质料。 艳煞 第43节 “这入冬做双鹿皮靴倒是暖和。” “娘娘喜欢便好。” 淑妃笑笑,“皇后回来便回来,如何她回来,霍侯便要回来?他们有什么关系么?” “娘娘慎言!”徐林墨观左右压声道,“他们自然没有关系,臣不过这般一说。想着时过境迁,一切皆有可能罢了。” 淑妃将烛台凑近些,抚着皮毛道,“皇后此番回来,若是当真不走,便是重新执掌凤印。我当兄长这般行色匆匆,是来给妹妹排忧解难的。不成想兄长丝毫未曾替妹妹考虑。” “你何曾将凤印看在眼里!”徐林墨低声喃过。 殿中只有兄妹二人,静得很。 淑妃自然将话落入耳中,缓了缓又道,“楚王殿下生母是荀昭仪,荀昭仪乃皇后幼时伴读,兄长如此尽心帮衬,您到底帮的是何人?到底是哪头的?” “娘娘不必如此阴阳怪气。”徐林墨当是上了火头,勉强压制道,“您在后宫八面玲珑,更是从未与皇后撕破过脸,又膝下无子。若他日楚王上尊位,自然也无人会为难您,您依旧一世长安,荣华永固。” 淑妃这回倒也没生气,只静看了徐林墨两眼,“兄长若是实在贪这把从龙之功,不若换个人吧。” “湘王孤僻,且不说不良于行,就说养着满院伶人,整日个淫词艳曲。姑且没戏!”徐林墨一挥手,“剩的那秦王殿下,倒是文韬武略,但是是个病秧子啊!” “这不,才说要娶妻,又犯病了。可见是个无福的。” 淑妃捻了捻灯芯,半晌道,“七殿下一出生,说是胎中带毒,活不过百日。结果精养细喂,四岁开蒙入学。期间也是反反复复发病,太医院又道撑不过十岁。结果呢?” “人家十岁入勤政殿听政,十四立明堂,十六监察凉州,十九掌兵部,便是与兄长同列了。” “这几年病是没少发,药也没少吃——”淑妃笑着望向徐林墨,“可我看着他该办的事,该立的功半,想出的风头,半点没少。” “倒是兄长辅佐的那位,可是成日被他压着打!” “但到底不是承大统之人,陛下绝不会将基业交给一个身有疾,随时有性命之忧的人!” “娘娘,您……” “大人回去吧,以后此等事莫要来扰本宫。”淑妃拎起鹿皮扔到炭盆中,手中烛火亦随即跌落,盆中火焰便顺势舔起。 “你——” “稍后陛下便来了,本宫需伺候圣驾。” 果然,徐林墨离去未几,陛下便来了檀华宫。 也没急着就寝,二人手谈一局。 对弈中,陛下道,“方才徐卿来了?” 淑妃点点头,“给妾身送彩头来,但妾身不喜欢,便烧了。” 萧明温看一眼炭盆,继续落子。 * 眼见陛下离开,荀昭仪方扣响了雍阳宫的殿门。 皇后正拆环卸簪,闻言揉了揉太阳穴。 “去告诉荀昭仪,娘娘歇下了。”卢掌事给篦发舒缓神经,侧身交代来传话的宫人。 皇后看着铜镜中远去了背影,推了推卢掌事,“让她进来吧。早晚都有这一趟的。” 荀昭仪进来了,但皇后没让她说话。 破天荒的,自个对她说了许多话。 荀昭仪离开皇后宫殿后,坐在辇轿上,盘算着便是将这二十年里皇后同她说的话加起来,仿若也没有今夜多。 “皇后与娘娘说了些什么?可给娘娘指点迷津了?”关了宫门,贴身的宫女见自家主子夜不能寐,遂伏在床畔同自己主子闲话。 荀昭仪翻过身来,“皇后说她晓得我的心思。说这些年她对我的态度便是要同我说的话。她对我不冷不热,便是让我安分守己,莫生多余心思。如此,可保荣华,保平安,保性命。” “还说,若是我还不静心,且想想荀江满门。” 荀昭仪一贯是没主见的,提到自己堂兄,赶紧一把握住了侍女的手,“荀茂可是人首分离,尸骨不全。堂兄眼看也快不成了,你说我可要让五郎悬崖勒马?那秦王是不好惹,一个中宫嫡母,一个生母贤妃是陛下原配,我一个小小昭仪……” 荀昭仪说的这些,哪是一个贴身婢女能答得上的。 她自顾自地说着,转念又想儿子身后尚有一帮大臣拥护,皇后同她到底皆是妇道人家,朝政之上,终是目光有限,且还是相信儿子的好。 翻身回去,又想到儿子前两日特地交代八月二十一的夏苗收官宴,尚有斑斓虎表演。怕是有些残暴,让她害怕便莫要前往。 这般特地告知,怕是要做些什么。 耳畔遂浮起皇后的话语,“安分守己,莫生心思……” 荀昭仪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 自然,这一夜无眠的原不止这一处。 一个时辰前,千象殿东首暖阁。 此间坐着两人,萧晏和霍靖。 萧晏面色苍白,身上披着件披风,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案。 “可要将这事呈给陛下?”霍靖倒了盏茶推过去,“或者您先下山回府歇着,避一避他风头,身子要紧。” “本王避他风头……”萧晏话还没说完,又剧烈地咳起来。 “何必呢!”霍靖上来给他捶着背,“您大婚在即,同他闹什么。左右他就是唬唬人,断不敢动真格的。你还是别费这个神的好。” 霍靖此番前来,是在萧昶处得了信,知晓他收官宴上的谋划,遂给萧晏递信的。自然,亦是给叶照再次立功的机会。 “这事本王记下了,难为你深夜走一趟。”萧晏饮了两口茶,缓过劲来,“天色不早,你先下山吧 。” “清泽——”霍靖肃然道,“身子要紧,你当真不必同他这样损耗。养着身子,且留在刀刃上。” “行了,霍小侯爷,你阿耶都没你这般啰嗦。”萧晏撑着桌子起身,“本王要歇下了。” 话毕,又扫了眼一侧矮几上的火狐皮,“本王代阿照谢过你的礼,就是这头一份送来给本王王妃了,你后院分的齐?” “那不至于!”霍靖白了他一眼,亦起身走出殿来,“且当臣给送殿下新婚的贺礼。” “想什么呢,本王大婚,你送块皮毛就打发了?且把你侯府私库开开,挪一半来!”萧晏目光落在东边寝殿上。 霍靖随他看去,皮笑肉不笑道,“殿下留步吧,臣先告退了。” “那事——”霍靖立在殿门口,扫了眼东边的千骏殿,“你自个掂量。” 萧晏笑笑,目送人离去。 八月中秋,月色正浓。 彼此转身的两人,在月夜下,都重新变了脸色。 路过千骏殿,霍靖对着随侍的应长思道,“先生给传个信,秦王不下山,让楚王依计行事便罢。” 应长思颔首,“小侯爷若要秦王性命,阿照便能动手,如何这般麻烦?那两头斑斓虎确实难缠,非一般猛兽难比,但未必要得了秦王性命。” “本侯就没打算要他命,他掌着整个兵部,城防禁军都是他的人,盘根错节的关系,他若死了,谁给本王理清去,楚王吗?” 霍靖冷嗤了一声。 * 萧晏回殿,将火狐皮拎来,扔给叶照,“他送你的新婚礼,好好收着。”话落,扯了披风坐在黄花梨的扶手椅上,端着汤药一饮而尽。 叶照瞧他容色,随着汤药饮下,未几便是病态扫去,两颊生红,双眸聚光,同方才病弱之色判若两人。虽不知具体几何,但他装病时连着太医都测不出来,如今又转眼即好,想来定是苏合的手笔。 叶照自己体内以针封着穴道筋脉,可以由自身控制让功法时起时落,却格外伤身费力,看萧晏这般,多半也是殊途同归。 遂道,“殿下本就占着先机,何必再装病。”叶照还想说,用药控制身体康健,多来伤身。想了想,又觉没有说的必要,便也止了口,回神继续抚摸那袭火狐皮。 萧晏闻言,目光落在案几那个空盏上,感受着舌尖还未散去的苦味。 是啊,他何必如此。 最开始装病,自是有一些旁的缘由。却也更多的是为断绝洛阳高门送女儿入王府的心,想要给她腾出位置。 知晓彼此重生后,苏合便也劝过他,左右她的心是在这处的,无需再隐瞒,凭白惹她担心。 “你这是担心本王身体?” 叶照听他口中讽意,也不想再激怒他,只道,“殿下若当真患病,自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您明明身子尚好,可想过贤妃娘娘,为您日夜忧心。”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萧晏便又怒了。 苏合劝后,他也曾想不必再装。 然自从他父皇百般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后,他便坚定了装病的心。 装病,大有用处。 他想着,有一日让苏合佯装寻到了旁的法子,说有旁的草药,然让她去寻,去摘,让这功劳累下了,再让她有了孩子。 如此,救了他的性命,又为他传承了子嗣,父皇便再没有反对的余地。 结果呢? 萧晏豁然起身,阔步上前一把拽住了她,“所以你宁可绕道操心本王父母情绪,也不愿关心一下本王?” “还有这玩意!”萧晏甩开她,扯过火狐皮一把扔尽炭盆,“他送的东西,值得你看得如此专注!” “你——”叶照本想伸手去抢回皮毛,然一想方才已经摸索到皮毛轮廓上的部分指示,同自己所料不差,便也不愿再费神施力去夺来灭火。 只道,“妾身只是辨别一下,他是否有所指示。” 萧晏愣了愣,“那看出来了吗?” “猛虎蔷薇,以搏信任。”叶照道,“大抵是收官宴上事宜,妾会护好殿下的。” “用不着,本王已经得了信,自有部署。” “妾闻斑斓虎出入成双,能闻血识人,不死不休。也就是说除非同时制服公母两只,若不然只伤其一,而放另一只归山。那么活着的一只定会寻着虎血找到当事人,撕咬吞噬已报此仇。” 叶照道,“妾身近日功法不聚,不知殿下可否传苏神医为妾身看看,可有聚功凝神的法子。届时妾身也好护着些。” “终究,彼时妾身挨着殿下最近,手上准头比旁人好上许多。” 萧晏松开她,将人扶过在床榻坐下,捧起她手腕看了看。 这一日,他连拽了她两回,都是铆足了劲,如今腕间已经一圈青紫色。 他转身从一旁的铜架水盆中,拧了块湿巾帕,回来她身边。 艳煞 第44节 “阿照,你瞧你明明是这样关心我的。”萧晏扶着她那只手腕,细心揉敷着,“为何我们不能好好过,为何你不能安心留下来?” “你说你对我没有丝毫情意,我不信。前生……”萧晏顿了顿,转过话头道,“便是前生你害死了我,我且问问你,那么你后来的年月,可我一丁一点想起我?” “无我的人生,除了愧疚,你有没有一点、哪怕一分是思念我的?” 这话分外无耻。 萧晏强撑着说完,只为诱她一句话。 果然,叶照在默了半晌后,方道,“不管您是否相信,您死之后,我并没有往后的漫长人生。” “我只比你多活了两日。” 是的,她死在他诈死之后的第三日。 萧晏不敢看她,握着巾帕的手止不住打颤。 叶照却平静无波地讲述。 “第一日,我在霍靖手中救出了小叶子,打算同她远走。” “第二日傍晚时分,我带着孩子已经走出城郊数十里。却闻得沧州城破,主帅战死的消息。” 叶照顿了片刻,直到萧晏抬眸,两人眸光接上。 她方重新启口,声音却开始颤抖,带着惶恐和愧疚,“我鬼事神差回了沧州,在城外看见你被悬尸城楼。” “我去夺你的尸体,想着送你回洛阳……我……”前世画面再浮现,叶照如同再临那尸山血海的战场,整个人止不住战栗。 “可是我心法破了,内力所剩无几,我没夺到,没能送你回家,死在万箭之中……” “别说了!”萧晏抱住她,将她拥在怀里,“我信的,我信你重回了战场,所以你明明是爱我的,我们间明明是有情意的,你到底在抗拒什么?” 叶照被萧晏箍在怀中,周遭一片昏沉。 她在这样的昏沉逼仄中,看见被她抱下的那句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回首又见芦苇当荡中孤苦无依的幼女…… “不是的!”她一把推开萧晏,喘着气哽咽道,“但凡我知道我会死在战场上,但凡我知道抢下那具尸体会赔上一条性命,我一定不会去抢。” “我是欠了你,可是我还有小叶子,她才四岁……” “她只有我。” “没有我,她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啊……”叶照哭出声来,带着两世的委屈无助、歉疚悔恨。 她滑下身去,埋头抱膝,哭得隐忍又压抑。 多年暗子生涯,便是在此时此刻里,她放肆的哭声也只有一瞬,这般快便收了声息。唯有纤细背脊的颤动,昭示着她还在流泪。 萧晏立在她跟前,唇口张了数次,终于缓缓蹲下身,将人抱起置于在榻上。 他看着依旧垂首低眸的人,捧起她双颊,鼓起全部的勇气道,“其实……” “其实当年、” 烛泪滴答,静静落下。 叶照无心也无耐心等他后面迟迟不言的话语。 只拂开他,从他掌中瞥过面庞,收了哀伤色。 “所以殿下真的不要再觉得你我之间是有情意。退一万步讲,即便有过微薄情分,也早已耗尽消磨掉了。” “相比我的女儿,您在我心里……不”叶照摇头,“您不在我心中。” “你——”萧晏方才捧掌、如今空空如也的手,顿在虚空。 可以看清手背皮下青筋剧烈抖动的痕迹。 她说,她居然说,您不在我心中。 萧晏收回手,冷嗤道,“是故,与其说你关心二十一日收官宴上的事宜,是关心本王,不如说,是为了能得本王一个许诺。” “这就是你所谓的加码对吗?” 叶照不置可否,“殿下既这般通透,妾身也没什么好说的。您还是请苏神医过来瞧瞧,或许他有法子让妾身功法聚一聚。” 苏合不久前便说研制了聚功的法子,可以一试。 可是让她试成了,换他许诺,然后如出无人之地,就此离开吗? 这怎么可能! 是她自己功法消散,不是他动的手。 萧晏这样劝慰自己,一切都是天意。 叶照问两次,皆不得回应,便也不再问。左右试与不试,她都会让自己散尽功夫的。 不过得此一问,更看清这男人心思而已。 他所要,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圆满。 * 山中不知年月,转眼便是八月二十一。 收官庆宴无甚特别,除了今岁压轴的两只斑斓虎。 虽说是有武艺高强的驯兽师隔着铁框表演,却依旧让人心惊。皇后见不得这个,便早早离去。皇上见皇后离场,自然陪同一道。 帝后一走,上了年纪的妃嫔自也不愿多留,只各自嘱咐了两句,便都离开了。 这厢高台上,便剩了秦楚二王领着一众亲贵观赏。 萧昶要闹什么,萧晏原也不关心。今日再此,他原还有一重要事宜要办。 便是叶照刺杀荀茂当晚,被他扣下的陆晚意那只梅花针袖筒。 他要于今日帮叶照脱去嫌疑。 这厢,陆晚意送走贤妃后,便坐在了叶照身侧,挨着她一起观赏表演。 “东西备好了吗?”萧晏问。 陆晚意摸了摸袖中的袖筒,“备好了。” 萧晏又道,“稍后各家武艺上乘的家臣,都会下场,同斑斓虎搏斗,已示才能。” 陆晚意颔首,看着下方场上的铁笼,“此间距离尚在梅花针感应内,定能识出那人。” 叶照坐在二人中间,掌心黏湿。 来时,萧晏同她说了,陆晚意的袖筒上的玄铁片被换了,所以随她怎样施展功夫,都不可能再感应出来。 叶照看一眼身侧的姑娘,莫名笑了笑。 便是重活一遭,自己依旧是洗不清的罪孽。 场中已经有人下场与虎同笼,施展既能,同虎搏斗。 滴漏渐深,光影偏转,转眼已是日落西山。 今年场中的武士多来保守,不过五六回合便推门出笼,大都以表演为主,并不恋战。知道一个多时辰后,进入的一个武士,显现出好胜之心。 同两只斑斓虎缠斗了小半时辰,更是将两根铁根打出裂缝和弯曲的弧度。 萧晏看得清晰,心中也知是何意思。 只抬眼扫了扫不远处的霍靖。 霍靖皱眉接上他眸光,大抵也看了出来,示意他早些离开。 萧晏笑笑,侧身又看了眼另一边的萧昶。 萧昶正看得津津有味,抚掌称道,许是感觉道这厢投来的眸光,遂也转了过来,高声道,“七弟,这勇士可以,你兵部可收了去。” “多谢五哥举……” 萧晏话音未彻底落下,便听得一阵惊呼。 不用看也知朝向自己这面的铁笼栏断了,斑斓老虎破栏而出。 萧昶也知不可能这般容易要了他性命,所要不过是萧晏惊怕,多累他两日缠绵病榻。是故当紧随其后的第二只斑斓虎要出来时,早早备好的铁具已经瞬间合上。 如此,尚且留了一只虎在笼中。 萧晏自是一早便知晓,这一刻便也只当笑话观看,镇定自若的唤了一声“钟如航”。 被调换来的城防禁军首领领一众□□手从观赏台跃处,乱箭射向斑斓虎。 叶照按着霍靖的意思,自然护着萧晏。 虽未动手,却也御气抱着他跃上更高处,周生内力弥散。三丈处莫说猛兽,便是武林高手亦是近不得。 浦一落地,叶照便再次飞身跃下,想要将陆晚意带上更安全的地方。 却不料,意外之中的一袭黑影,直击陆晚意而去。 凌厉掌风呼啸,当是断筋碎骨。 眼看救之不及,叶照半空抽出六尺断魂纱缠上陆晚意腰间,将人抽至自己身后,再次凝力回身,同空中偏转的刺客对掌而上。 纵是她封了自己大半的功法,但如此全力的一掌,当今江湖也断然没有几人能受的住。 然却不想,对击的一瞬,她便觉手骨酥麻。 待与对方完全五指相合,掌心对接,她只觉右手整条筋脉都膨胀扭曲,血液倒流。未被化尽的对方掌力,从掌心入,抨击她五脏六腑。 她从半空跌下,未落地已是口中鲜血喷溅。 而来人亦未占的便宜,虽不曾吐血,却到底退出数丈,显然也受了伤。 不过转眼间,大半亲贵官员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何事。 “阿照!” “叶姐姐!” 只听得两个声音撕心裂肺唤出。 身重数箭的斑斓虎尚未毙命,正在张着血盆大口欲要啃噬一切。 而叶照从高空跌下,正是虎口处。 艳煞 第45节 偏那黑衣的刺客逃离之际,为引起动乱脱身,劈掌震开笼子,放出了另一头斑斓虎。 第32章 、晋江首发 叶照没有落入虎口, 距离斑斓虎丈高之地,她于最后的危急中劈掌抽刀。一掌击下,刀受掌力自虎口插入从脖颈窜出, 掌风回旋竟将四百余斤的老虎震碎击飞。 从高台到场地, 虎头滚落,虎皮骨架四溅。 避虎逃命的亲贵朝臣,奉命救护的侍卫禁军,惊呼声, 救命声,撤退声,泱泱数百人, 一片混乱。 叶照跌落的瞬间, 正值斑斓虎脖颈喷血,一下浸透她满身衣衫。 她跌在高台阶梯,虽在存亡关口始终运功提气、减缓了高空坠落的冲击,但到底失力良多, 又生生挨了那刺客一掌,跌下的这会便再也无力定位,只随着阶梯滚落。 许是因为脏腑的疼痛, 她再没感受到意料中头骨躯体磕地的钝痛, 只觉有人在途中抱住她一起滑落。 终于在身形被箍住的瞬间,她在血泪模糊中看到他。 是萧晏。 即便他也染了一身血,她还是能辨清的。 不说他唤了声“阿照”,便是这被抱的触感和温度, 足矣让她确定。 活着的岁月, 她只有被他一人抱过。 即便她是为了求生, 他是为了消遣, 她终究也是在他身上感受过体温的。 甚至,他们骨血交融过。 前世逃亡途中,今生十年困兽生涯里,她偶尔实在撑不下去,便合眼骗自己,也曾被爱过。 * 收官宴上出了这样的事,自然很快便惊动了圣驾。 楚王是工部侍郎,又两次亲自带人对夏苗事宜进行过维修和检修,骑射的弓马,驯兽的铁笼,牲畜出入的缺口……七月夏苗开始之际,萧昶乃拍着胸脯保证万无一失的。 眼下便是这么个万无一失。 收官宴上,九曲台中,刺客入,猛虎出,未来的秦王妃重伤昏迷不醒。 萧昶断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也没有胆子想会是这样的结果。 退一步,若是一了百了,斑斓虎当场咬死萧晏,或许还好办些。 现如今,受伤最重的是萧晏十月里要迎娶过门的妻子。 而萧晏在休整一昼夜后,显然没伤到也没惊到。此刻,正在紫英殿论政。 其实有何好议的,楚王萧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反之秦王座下保证夏苗安全的兵部和城防禁军则将满朝亲贵文武护了个周全。 一个有功之臣向一个有罪之人讨伐,哪还要他亲自开口。 殿中议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定了下来。 对楚王罚俸一年,原万户食邑减为七千户,降亲王为郡王,同时罢黜工部侍郎一职。 发俸,减邑,都不重要。 降爵、罢职,却格外致命。 然萧晏也没允楚王一派的人求情,便自个开了口,道,“陛下不必罚如此之重,办差难免疏漏,且留五皇兄官职,免罢为贬。就为工部郎中,戴罪立功。” 明荣暗辱。 左右萧昶犯得不是死罪,不会伤筋动骨。 天子如此降罪,不过是给秦王府、给满朝文武一个交待。 待过段时日,寻个由头便又将他扶起了。 既如此,这样的事还不如自己做。 还能显得仁厚大度几分。 萧晏又道,“昨日一头斑斓虎尸首分离死于九曲台,另一头趁乱逃离,至今不曾捕获。斑斓虎是何习性,吾等都有耳闻。” 出双入对,闻血识人,不死不休。 满殿官员皆回过神来,不由三两私语。 斑斓虎且慧过寻常牲畜,恐要寻人报仇。 “还请父皇銮驾早日回宫,以防万一。”萧晏恭谨道,“至于五皇兄还请留下,着人逮捕斑斓虎,以绝后患。如何?” “原也也不是非要皇兄留下,实乃臣弟动不得,只能留在骊山上。故而还请皇兄相伴几日,以消除心中惶恐。” “你如何动不得?”萧昶一万个不愿意接这活。 正四品的侍郎被贬至从六品郎中。 戴罪立功还给了这么个差事。 秦王殿下看着宽仁友善,实则一肚子裹蜜软刀。 话和事,做得漂亮又狠辣。 “医官诊断弟妹伤重。”萧晏不怒不斥,“短时间内经不住车马颠簸,挪不得。臣弟与她夫妻一体,自然相陪。” 闻得这厢理由,莫说萧昶,便是萧明温也说不出个“不”字。 萧昶犯错在先,且一想到近侍的回禀,那日九曲台上险状,遂也当真气恼。 萧温明望着萧昶,揣测刺客之事亦多半出自他之手。 奈何没有证据。 索性没有证据。 否则戕害手足、手足不睦的事算坐实了…… 大邺开国才数十年,断不能后继无人。 他的目光在萧晏身上停了一瞬,要是能将身上顽疾去了…… “就按秦王所言。”萧明温拍板,“銮驾即日启程,留一队禁军协助五皇子。” 禁军留下,是襄助,亦是监视。 且别再打起来。 一时间,索性二人皆无此心。 萧昶自是一心想着捕获斑斓虎复宠,萧晏则全身心记挂着叶照。 这日能来紫英殿,削弱萧昶实力,亦是苏合所言,让他腾出了片刻功夫。 苏合道,叶照虽挨了一掌,伤到脏腑,但林方白和钟如航联手相救,总算没有伤到底子。而外伤虽多,除却肩骨脱臼其余尚好。唯有脉象旧细沉冗杂,当是她心神不定之故,左右不日便会醒来。 得此言,萧晏心下稍安。 果然,叶照醒在銮驾离去后的第三日。 八月二十四,山中已经转凉。 这日晚膳时分,萧晏在寝殿外堂用一盅小米粥,一旁还有他刚做好的枣泥馅米糕。下午,司膳本已经备好膳食,却不想萧晏入了膳房,自个做了粥和点心。 三日,其实并不漫长。 但是只要见她毫无生机地躺着,即便再多的人同他说,她无恙,她很快就会醒来。他都觉得害怕。 前世,那股窒息感像吐信的蛇,缠绕着他。 他看着她,不知道自己该坐下陪她,还是该摸一摸她,亦或者和她说说话。 第一日从九曲台抱回她的时候,他给她脱了血衣,还给她擦洗了身子,洗净血迹。可是后来,他就不敢再碰她。 他怕和上一世一样,巾帕擦到哪,哪里便渗出血来。手摸到哪,哪里皮肉便是破损的,骨头是断裂的。 他让医官上前,自己退在后面。 关于她死亡这件事,大概是他两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坎。 是他生命里最大的懦弱。 他面对不了。 如今,医官都撤了下来,除了苏合早晚切脉,这千象殿便只有他两人。 他枯坐一昼夜,实在觉得手足无措,终于在今日下午忍着心慌入了膳房。 养尊处优,金尊玉贵的秦王殿下,其实是会煮羹汤的。 而且煮的非常好。 譬如眼下这盅粥,香稠适中,颗粒饱满。配的一碟米糕,软糯馨甜,入口即化。 但是他其实吃不了这样的东西。 确切的说,是用不了这两样膳食。 他的眼前都是恍惚的,耳畔是碗盏跌落的声响。 他明明想的是叶照,但眼前全是女儿的模样。 “我阿娘……” 在小叶子的声音从他心底腾起的一瞬间,他猛地丢开了玉匙,压制住她的声响。 他想,阿照没醒前,他半点也不想听小叶子的话。 阿照! 萧晏低喃过这两个字,豁然起身欲往内寝走去。 然一回头,却顿住了脚步。 叶照,立在内室门边。 她洗净铅华的脸上,血色退尽,眉眼虚弱,身上堪堪穿了一袭绸子的亵衣裤,外头披了薄披风。 艳煞 第46节 当是日暮风寒,她捂在胸口的手拢了拢披风领口,方才抬眸看了看她。 萧晏尤似梦中,疾步上前,“你醒了……如何不叫我?” 叶照也没答话,慢慢走向方才萧晏用膳的圆桌,待坐下又缓了片刻,方道,“醒了有一会了。” 她看一眼桌上膳食,又回望内室,“晚意怕是累,伏在案上歇下了。” “无妨!一会我叫她。” “她没伤着吧?”叶照收回目光,低声问。 “没有,就一点擦伤。” “那你呢?伤到哪没有?”叶照继续问。 “没有,我们都没事。”萧晏坐下身来,握上她的手,“倒是你,为救我们伤得最重。” 叶照摇首。 又扭头看内室,“我杀了她家六口人,到如今才还了两条命。若是以后还不起了,还望殿下多多照拂。” 萧晏扶着她后脑,眉心抵眉心,鼻尖蹭鼻尖,“不是你的错,棋盘上,棋子是没有选择的。” 叶照笑了笑,“殿下说,妾身救了您,那能否应了妾身,他日也救一救妾身阿姐?” “十月里,我们要成亲了。我们夫妻一体,你的阿姊便是我的阿姊。自然会护好他。” 这原是极好的话。 但是叶照没有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她想,那是不是她不同他成婚,他便是不愿救的? 这样一想,遂轻叹了一声,“九曲台满是殿下的人,妾也算不上救了您……妾、想旁的方子换殿下许诺。” 她的声音再低,两人尺寸的距离,他便总能听清的。 听清了,心头便陇上阴云,却也没发作。 萧晏想她到底还伤着,不急。 他想他们有天长日久的时光,可以慢慢磨合。 叶照退开身,坐直了身子,“殿下,妾身饿了。”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传。” “都行。” 等膳的过程中,叶照的眸光一直落在那盅米粥和一碟子米糕上。 终于,在膳食上来前,她伸手拿了块米糕。 萧晏整个人僵了一瞬。 “殿下怎会用如此简单的东西?” “没什么胃口,所以清淡了些。”萧晏盯着她,看着她慢慢吞咽着,“好吃吗?” 叶照点点头。 这顿晚膳,叶照用完了一碟米糕,将萧晏的粥也喝了。后来膳食上来,又进了水晶蒸饺,半碗汉宫棋。 若非萧晏拦着,她估计能把一整盆汉宫棋都用了。 萧晏回首她醒来至今,所言所行。 尤觉不对。 托他庇护陆晚意,求他救阿姐。 再观她神色,萧晏总觉她虽醒了,然眉宇间一股颓败气,仿若游离在现实之外。 “阿照,你怎么了?” “让苏神医给妾身看看吧,看看妾身子如何了?” 苏合来得很快,眉宇蹙了一瞬便松开了。 道她无恙,就是得好好调养。 睁眼说瞎话的人,没有几个是自然的。 叶照看他,“先生,我的脉象无碍吗?” 苏合闻言便缴械投降。 弱,乱,杂。 反正不是他悬壶济世十数年可看到的。 他自入杏林,也不曾见过,能挨那样一掌,跌落在地,却没有大伤肺腑,只是隔靴搔痒的。 “到底是何情况?”萧晏急道。 苏合摆手,“真不好说,不若飞鸽传书请我师父来吧。” “不必了。”叶照开了口,“左右身子无恙,就不麻烦了。” 她似是又累了,撑着起身,萧晏扶过她。 她冲他笑了笑,握在他身上的手松开,顿在虚空。 滴漏沙沙。 她的手,开始打颤,抖得厉害。 “我心法破了,一身内力全失了。”她拂开萧晏,慢慢走回房内。 她解开披风,安静地坐在榻上,翻过一页书卷。 崔如镜的这册书,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昏迷的三日,其实她在翌日便清醒了。不过是为了封住最后的几个大穴,封住功力。 以便离开时万无一失。 “这便对了。我就说哪个能这般厉害,挨着那样一掌又受了那样的冲击跌下,竟然就肩骨脱臼。” 外头,苏合压声道,“要是王妃功夫全盛时大抵可以。但她那会就剩个三四成了,哪能这样全身而退。果然啊,是用一身功夫换了一条命。” 苏合低叹道,“我早说有聚功的法子,让她试试,你非不要,现在好了,功力全失!” 萧晏始终不语。 苏合便无语,“你是不是想着,散了最好,省得她要跑你压根拦不住?” “你回去吧。”萧晏终于出声。 * 夜深人静,萧晏熄了灯,落下帘帐。 “阿照,十月初十,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你开心吗?” “殿下,明日传个信给霍靖,把我功夫散尽的事告诉给他。如此我便失去了价值,大抵可以安心侍奉您。” 叶照虽然没有直面回应萧晏,然这个回答依旧让他高兴。 她说了,摆脱霍靖,安心留下。 当真是失了功法,叶照睡的昏沉。 翌日,还是萧晏看着实在日头高照,忍不住将人从被中抱出。 他给睡眼朦胧的人细白手腕上,套了个镯子。 叶照睁眼看过,弯了弯眉眼,“谢殿下。” “这是母妃的陪嫁。”萧晏亲了亲她额头。 散了睡意,复了清明。 叶照便沉默起来。 她本就不善言辞,眼下闭了口,整个人看起来便更寂寥了。 萧晏明白她的状态,她什么也没有,唯一仪仗的便是一身功夫,眼下也没了。 自然会害怕。 但不打紧,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婚期愈近。 都会过去的。 只是她肩骨的伤愈合的缓慢,一点细小折腾便能让她痛上许久。还有掌力内伤,虽不严重,但她如今不过一个寻常人,便也不宜走动奔波。 苏合看了两回都这般说,萧晏便止了下山的心。 只加强守卫,毕竟近十日过去,那只斑斓虎还未捕获。 九月初一这日,兵部送来紧急公务。 事关边防,萧晏传秦王府全部属臣和兵部官员,聚骊山开加议会。 这日,山中下雨了。 叶照站在临窗的位置,从雨落看到雨停。 看一架架马车上山,一位位官员行色匆匆。 到底心中感愧。 其实萧晏一人下山便可,无需这般劳师动众。 他不离开,无非是因为她。 但到底是真心离不开她,还是占有欲不肯放手,叶照辨不清,也不想辨清。 她只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虽然,萧晏还没有答应会救护阿姐。 但是叶照想,当年掌天下的人,心中当是有苍生的。 而自她武功全失的那天起,她就可以随时离开,拖到今日,不过是寻一个最好的契机。 叶照看一眼傍晚雨后的天空,披了件鸦青色缠花的披风,持一把同色油纸伞,拎上食盒,由侍卫护着,去了紫英殿。 艳煞 第47节 “殿下今晚何时回千象殿?” “还要晚些。” “那妾身等你,与殿下同归。” “不困吗?”偏殿里,萧晏忍不住掐她面庞。 叶照含笑摇头。 萧晏是一个时辰后,散的会。 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却未见到叶照。 遂问左右,“王妃呢?” “王妃说困了,先回寝殿。” 萧晏笑笑,上了马车,催促快行。 “王妃呢?”千象殿内,萧晏一般问话。 侍者讶异,“王妃不是给殿下送宵夜去了啊?” 萧晏眉心陡跳,立时传人寻找。 他本能反应,叶照走了。 然一刻钟后,林方白回来禀告,下山唯二的两条路只有车轮印,没有脚印。 萧晏松了口气,她没有走。 难不成是迷路了? 也不对,千象殿到紫英殿,她走过多趟,断不可能迷路。 被霍靖带走了? 也可不能,霍靖这般带走她没有任何意义。 萧晏突然眼前黑了黑。 骊山之中,还有一头未捕获的斑斓虎。 “把五殿下给本王叫来,把他的人全部归在你麾下。”萧晏厉声道,“以紫英殿为轴心,以紫英殿至九曲台之距离为轴,给本王把骊山翻过来找。” 斑斓虎,出双入对,闻血识人,不死不休。 是她杀了斑斓母虎,亦是她被虎血染透一身。 月向西落,水向东流。 萧晏坐在千象殿的正堂中,看着门口没她的身影,一颗心沉下去。再看,也没有回命的侍卫,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一颗心又怀揣了一点希望。 东方露出鱼肚白。 萧晏撑起身子起身,安慰自己。 不怕的,她不会有事的,她都能徒手劈死一只老虎! 可是,可是她武功尽失了…… 日头偏转,晨曦初露。 山中高举的火把灭了焰火,如同一个生命的消失。 在九曲台至东的山涧中,钟如航带队发现了正在酣睡的斑斓虎,如今已经他们被乱箭射死。 萧晏得到信的时候,整个人松下一口气。 抓住了便好,人左右是跌在哪里了,可以慢慢找。 然而,拨开人群,俯身而望的时候,萧晏如被雷击。 距离斑斓虎不远处,有一把残破的油纸伞,而斑斓虎嘴边还有半截鸦青色布料…… “愣着作甚?”萧晏蹙眉,“去找王妃啊!” “快,都给本王去找……” “去找啊!”他吼道,拂袖转身离去。 然,才走去一步,便踉跄跌了下去。 “殿下!”钟如航一把扶住他。 “去……”他气若游丝,指着山涧,“把那畜生,开膛!” 数百斤中的猛兽,开膛掏胃,自需时辰。 萧晏便站在那处,一瞬不瞬地看着。 血流入土,血腥弥散。 一个多时辰后,钟如航来到他身边。 “你看到……”萧晏甩开他,欲要奔过去。 “殿下!”钟如航拦住他,“没有……” “没有皮毛骨肉,没有是不是?” “殿下——”钟如航不敢看他,垂首将掌中鲜血滴答的一物呈上,“在那畜生胃里寻到的。” 萧晏眼前模模糊糊,一阵晕过一阵,但到底还是还看清了。 怎么能看不清,那是半截镯子。 是他母亲的陪嫁。 是他亲自命人密的金线。 是他数日前,才给她带上的。 所以,所以? 惶惶两世。 上辈子,她尸骨不全。 这辈子,她尸骨无存。 萧晏突然便笑了笑,伸手接过,却没能握住。 喉间腥气直冲,一口血吐出,散了意识。 第33章 、晋江首发 骊山被整整翻了三遍, 自九月初一深夜,直到九月初五。 搜寻无果后,九月六日起又开始搜寻山下村落。范围从骊山扩大至东边洛阳城, 西去长安城。 当从函谷关调来的兵甲, 接了上峰命令入长安城时,已是九月初十。 这日晌午时分,叶照正在玄武长街得了中间人的牵线,将两头梅花鹿并着一头白狐倒卖给黑市。 每年夏苗冬猎结束, 总有许多猎人或低末的绿林人士,在骊山一带不要命地捡漏。拣这些皇家围场中逃生出来的牲畜,捕来售卖。当然还有便是权贵高官赏给家臣奴仆的, 他们多来家中拮据, 寻常也没有使用这等贵物的地方,便拿来邻城卖出。 卖家瞧叶照一眼。 身姿瘦弱,面呈麦色,三角吊凤眼, 眼角至下颚还有一道旧疤。一身衣衫里外反穿,当是为了隐藏发黄的血迹。再看这举物上案的动作,倒是利索有力。 又是一个偷猎的江湖人。 “三十两!”卖家熟练地捻了捻三头牲畜的鼻息。 叶照抓上就要拿走。 这也太黑了, 便是一头就不止值三百两。 “我就是穿其皮, 食其肉也抵得过三十两。”叶照愤而转身。 这可是活物,她特地没下狠手,给它们留了口气,为得就是卖个好价钱。 萧晏大抵想不到, 叶照功力未失, 也不曾死去, 不过是在他眼皮底下走了而已。 不仅走了, 还猎了骊山的野物,换以钱财。 萧晏如何翻遍的骊山,叶照很清楚。 因为她在骊山亦待了四日,直到萧晏车驾离开,才随后下的山。 萧晏寻了千象殿往东的地界,自是无错的。 千象殿往西便是悬崖绝壁,她如何会去哪里,且她是在东边紫英殿失去的踪迹。 自然该往东寻找。 只是因为她功法俱在,彻底乱了萧晏思维。 当日夜晚,她道想一人走走,遂退了左右。 却当真往千象殿方向走了一道,然后又往回走了两圈,如同迷路模样。 雨后路面湿湿嗒嗒,清晰留下她的脚印。 后再至九曲台附近划掌滴血,引出斑斓虎。 至此便再无她的足迹,她同斑斓虎搏斗不过两个回合。 第一回合,乃引虎咬衣。 斑斓虎在她掌风控制牵引下,咬上她披帛,却再不得往前,被内力一击只想逃离。如此九曲台山坳处被拖出一行挣扎的痕迹。 观来便是一个人被猛兽拖拽的模样。 第二个回合因她示弱,斑斓虎反扑,血盆虎口大张之际,叶照脱腕间镯子如暗器,直入老虎口中。 一箭双雕,既以镯子再度证明自己为虎吞噬,又震晕了老虎,以此脱身。 至此之后,骊山之中,她施轻功,飞檐走壁从千象殿西首一跃而下,入了悬崖。 最危险的地方,从来最安全。 艳煞 第48节 而她,到底因强封穴道、阻筋脉这事,内息损伤。 先前一番于虎搏斗,强行破开穴道冲开筋脉,到彼时已经是手足无力。尤似回到前生被锁琵琶骨的状态。便也不敢再动武离开,只在悬崖下休整了两日。 期间原也有一队士兵路过探寻,但到底那般隐蔽处,便也草草略过。 叶照知晓自己身子,旧伤未愈,新伤叠累,以此一路需得尽可能少的动武,又需早些离开此地。遂躲避间,顺手捕获了些猎物,以换酬金。 银钱,能解决这世上十中之八的事。 想想上辈子,她带着孩子,身无分无。 虽有一身武艺,可以杂耍卖艺,走镖护物,换以钱财。然且不说她怕因武功暴露踪迹而无法为之,便是有心去以武赚钱也不得行。因为她实在内伤太重。 为此风餐露宿,母女二人不知吃了多少苦。 眼下亦是一般局面,她要去百里沙漠,去漠河以北,内伤好之前银钱便万分最重要的。 需买药补身,置衣乔装,购马代行。 千里之途,三十两如何够用。 卖家观其眉眼冷淡,身手麻利,又探知确乃活物,便也明白对方是识货之人。遂不再欺客,只将价值千两的牲畜打了个折。 三百两。 还美其名曰万分大方,一口番了十倍。 叶照到底无心讨价还价,松手成交。 然才扭头欲要抬步离开,便遇见了挨家挨户,挨个点位巡查的函谷关士兵。 “站好!”士兵怒气冲冲,揪住她衣领,对画辨别。 “官爷,这又是跑了哪个朝廷要犯?值得你们守关的将士出来干这伙计?”方才的卖家扫一眼画像,未带对方反应,已经睁大了嘴巴。 但凡画师没画夸张,是按真人所画,这还不是转眼便能寻到的事。 天底下能长成这般沉鱼落雁、天香国色的,也没几个。 特别是杏眼下的一颗泪痣点缀,当真风骨妖娆,姿容无双。 卖家瞧之都想入非非,筋骨酥麻。 果然,那士兵看一眼面前的女人。 样貌平平,灰头土脸,只一把嫌弃地推开了她。 云泥之别,休得浪费时间。 叶照收起袖中掌心翻涌的内力,转身置衣购马。 策马离开长安城时,城内已经贴满了她的画像。 出城郊,上官道,她一路催马疾行。连奔了两天一夜,上了陇西道,直离开洛阳四百百余里,方在一片荒山野林中翻身下马,扶树喘息了片刻。 她是真没想到,那般布置,竟然还没骗过萧晏。 竟然还能劳他如此追击。 然眼下能松一口气了,长安城已出,函谷关已过,又过了天水城,便算彻底脱了都城地界。 如此,就算萧晏还欲派兵甲追袭,追上的几率也及其渺小。 叶照牵马至河边喂食,自己在另一头捧了两口清水饮下。 水清鱼现,叶照看了看,又举目四望,长河落日,不见炊烟。 此处距离城镇人舍当还有不少路程。 她遂拣了根树杈削尖,转身入浅滩,叉了两条鱼,又从草丛中捉来一只野兔,然后牵马寻了一处山洞落脚。 夜色四合。 有人的阴冷山洞中,燃起一个火堆。 还未至双九的姑娘,月光将她背影投的狭长又寂寞。 然而火光却映出她欢愉又知足的笑靥。 她认真烤着鲫鱼和野兔。 没有多余的作料增味,只有食物本身的肉香。 她把一只兔腿和两条鱼留给自己,剩下大半兔肉伴着新鲜的青草喂给马儿。 这一生,这两世,她要的不过就是三餐果腹,得以存活。 那些鲜美可口的各式作料,有则用之,无则无妨。 哪怕是最基本的盐和油,她都觉得拥有便是奢侈。 又何论、酱醋茶……和糖! 若说还想有些什么? 叶照躺在一块用火炭刚刚烤干的石块上,就是阿姐和小叶子。 很快的,她都能看见她们的。 她合眼睡去,却又满怀欣喜地睁开了双眼。瞥头看洞口还在燃烧的火堆,感受着一点点暖意,和两世都不曾拥有的安心的自由。 于是,裹着稻草翻了个身,又满怀期待地睡去。 月盈月亏,又欲满圆。 有些人,却再不得圆满。 秦王府清辉台中,萧晏坐在案前,看手中一册卷宗。 一个月前中秋佳节,还意气风发的人,如今已经萧条拓遢,整个人瘦了一圈。 虽然眉眼依旧清俊,却已难聚神采。 叶照以为他是发现她假死逃离的蛛丝马迹,方才下令追捕。 然,根本不是。 自骊山归来,萧晏将桌上这份卷宗已经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 每看一遍,都心如刀割。 这是在搜山的第四日,暗子营出身的林方白,并着从刑部提来的两个主簿,寻来的证据,得出的结论。 迷路的脚印。 被拖拽的痕迹。 虎口残留的血衣。 虎腹中仅剩的半截玉镯。 条条证据无一不证明着她丧生虎口。 加之她武功尽失的前由。 加之传说中斑斓虎寻仇不死不休的习性。 如此证据摆在面前,萧晏没法否认,那样残酷的现实。 回来不久后,钟如航有一次失言,“若是王妃功夫还在全盛期,大抵能逃过此劫,可惜她武功……” 话到此处,被一旁的苏合一眼瞪住。 人散后,苏合给萧晏熬药,陪着他。 萧晏急怒攻心后,伤了肺腑,原以为一两贴药缓一缓便好。不想心中郁结,九月入秋又添了风寒,如此汤药不断。 他端着药,低声道,“说得对,要是她没有武功尽失,一头斑斓虎算得了什么。” “你不知道——”他看着手中那盏药,喉咙发紧又发哑,“四年前,雪山之巅摘花的人就是她。” “四年前,她才十三岁……” “那样算,她远赴雪山之前,还被我打伤了。” “你说她那样好的武功,要是、要是……” 他抬头看向苏合,看向这个入过他梦境,唯一知晓他前世今生的人。 终于落下泪来,“我、又逼死了她。” 他接受不了她死了。 更不敢接受是自己害死了她。 那夕之后,翌日晨起,他派了府兵,抽了兵部的人手,调了城防禁军,四下寻她。 只要兵甲不停,她就只是逃跑了。 寻不到人影,她就是躲在了天涯海角。 只是他寻不到,不是她死了。 他甚至不许礼部撤掉王府已经开始布置的青庐喜房,不许六局停下正在制作的婚服礼冠。楚王府被他踢破大门,揪出楚王打了一顿,连从来交好的霍小侯爷来劝他亦被打了。 这样的闹剧,截止于四日前。 四日前,眼见十数日来,骊山脚下和洛阳城中皆搜寻无果。 萧晏竟假传圣旨,用手中一半的虎符,调了函谷关的将士前往邻近的长安城寻找。 于是,当日下午銮驾就直接入秦王府,合了府门,扇掌痛斥。 色令智昏,公器私用。 念叶照当日九曲台有功,又实在可怜,萧明温赐她以王妃之礼下葬。 秦王府本是喜字成双,鲜红如火,转眼灵堂缟素,白幡满屋。 萧晏被御前侍卫压身按头,看衣冠入殓,棺椁闭合。 然而,他没有看完,便又吐了口血。 鲜血溅在她的衣冠上,触目惊心。 萧晏昏迷了三日,至此刻方才转醒。 艳煞 第49节 炭盆中发出一点声响,未几火焰便舔上来。 陪在一旁的苏合猛地转醒,侧首寻声音的来处。 见不远处萧晏正坐在案前,足畔的盆中火苗噗噗燃起。 “总算醒了。”苏合起身置萧晏处,伸手给他切脉,余光瞥见炭盆中未烧尽的书册,是那本证明叶照死亡的卷宗。 却也只得无言惋惜。 片刻,他收手展颜,转身将炉子上一直温煮的药篦给萧晏,“还好,总算没伤到根基,就是元气损得厉害,要好好调养。” 萧晏点点头,将药接过,却只是晃了晃没有喝。 “苏合,你加点点川乌吧。”他低声道。 “疯了是不是?”苏合立时拒绝,“你现在用川乌致幻如梦,元气损得更……” “我受不住了,你让我看看她……我就想看看她……” 苏合到底磨不过他,答应了他。 却直到七日后,他面上稍有了些血色,方才让他喝药致幻,入了梦境。 然,半月过去,试过数回。 萧晏耗尽气血,都没有看见梦里人。 十月天高风寒,萧晏立在水榭台对面,看上头人影晃动,衣香鬓影。 风过,水涌,却是空空如也。 她,是四月十七入的洛阳,四月二十一入的府邸。 那时,春光正好。 然不过百日。 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两茫皆不见。 第34章 、晋江首发 转眼入冬, 已是昌平二十七年的十二月。 安西大雪。 然安西以北的百里沙漠中,却始终如一的温热气候。 夜深人静,慕小小熄了灯, 落下帷帐正欲安置。却见垂落的帘帐忽地撩起, 一袭纤薄身影滚上来。 “是我,阿姐。”叶照乌衣夜行,一手捂住慕小小唇口禁声,一手伸出将腕间一截同心结红绳与她看。 须臾又扯下面罩, 卸去了人|皮面具。 夜风带着砂砾的余热,从半敞的窗户灌入,将帘帐吹得悠悠颤动, 将壁灯晃得明明灭灭。 光线隐约而微弱。 然慕小小还是一眼就能辨出, 是她妹妹。 是她从豺狼口中救下,从风月泥塘里拖出的清白如芙蕖的小姑娘。 “阿照!”慕小小一把抱住她,呜咽落泪。 十余年囚禁生涯,为了不叶照她增加负担, 不让人觉得自己是她的牵绊,慕小小从未给过她好脸色。 总是用最毒的话语嘲讽她,用最厌恶的眼神睥睨她。 有那么一回, 叶照出任务回来, 浑身是伤缩在榻上喃喃呼唤。 她没有忍住,去看了她一眼。 一口药还没喂下,屋内便进了旁人。 握药盏的手一顿,便连汤带盏砸在她脸上。 慕小小妖妖娆娆起身, 眉眼又冷又媚, “就想看看她死了没。” 其实她的确有理由怪她、怨她, 恨她。 那些人明明要抓的是叶照, 与自己何干啊。自己无非同她近了些,便横遭此劫。 十年,若是没被带来这无人沙漠。她大概早已随明郎远走,隐居山野,甚至这个时候,已经有儿女绕膝。 可是怎么忍心怪她! 一个被生父卖入青楼、连三餐温饱都不得的稚女,她有何错。 错的,明明是这个世道,是险恶人心。 斜月沉沉,星星眨眼。 关于同萧晏之间,叶照并未讲太多。只拣着一些重要的、以及自己如何假死脱身的事简单说了说。 慕小小听来,频频颔首。 哽咽道,“你逃出来就好,天地大,总容得下一个你。” 她目光往帘帐外横了横,“这般危险,不该来的。但是……” “但是,能让阿姐看你一眼也好。”她又抱了把叶照,拍着她背脊,然只一下便推开了,擦干眼泪道,“走吧,快走。” 叶照垂泪不语,只直起身子跪在榻上给慕小小行礼。 慕小小一把扶起她,轻声道,“阿姐明白的,你一个人走是最好的,这样我们或许才有重逢的机会。” “否则,你今日带我走,自是能出了这沙漠。但是他们那些人,稍一作联想,便知是你带走了我。我们就会一起陷入无禁止的逃亡。” “如今这般,你便是在暗,有了更多主动的机会。再者,你不是说有人会救护阿姐吗!” 闻及会有人救护慕小小,叶照自然便想起了萧晏。 她离开时,想着萧晏到底心怀天下,纵是对她有怨,但她身死魂消,他日除了霍靖,对于慕小小定会愿意身一把手的。 只是,虽这样想,终是不放心。 她选择被虎吞噬这样的死法,原也是当日换他诺言的另一种加码。 九曲台上,除了她,便是萧晏染了最多虎血。 斑斓虎一直不曾被寻获,她一走斑斓虎的目标便是他。所以她打伤震晕老虎,乃一箭双雕。既是脱身之计,亦是私心想借此换萧晏一个人情。 至少他日,他见到阿姐,想起自己葬身虎腹,亦算替他解了隐患。如此他愿意照拂阿姐,胜算便也更大些。 思至此处,叶照含笑颔首。 “阿照!”慕小小最后唤住她。 叶照回首。 “你还记得你明师父教你功夫,同你说的话吗?” “一日握刀,当为天下、为苍生拔刀。”叶照袖中划出九问刀,回道,“阿照从不敢忘,只是如今局势,阿照有伤在身,且这刀法亦不敢露于人前。不过无妨,但阿照内伤痊愈,若遇不平事,便是外家的拳脚功夫……” “不!”长了不过十一岁的女子,是姐亦如母,将那副人|皮面具给她细心戴好。 “青春年少,热血沸腾时,阿姐自与明郎一般同你说。可如今阿姐不这样说。”慕小小低头看金色弯刀,握上叶照的手让她抓牢刀,“这天底下,谁也没有你自个重要,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天地广阔,好好活下去。” “阿姐,你闭上眼,待你睡了我再离开。” 北境夜风吹拂,叶照给榻上将近而立的女子掖好被角,转身消散在苍茫夜色中。 百里沙漠在大邺西北处,而叶照策马夜行乃是一路东去,东境至北处有河名曰漠河。 漠河以北,相传有方士可采血引魂。 只是方外方士难寻,入其山门需破护山法阵。 东方泛白,晨星可见。 又十数日昼夜轮转,叶照已经离开百里沙漠,出了安西之地。如今越过中原地带,上了东北道。 已是昌平二十八年正月,新年伊始,东北道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叶照牵着马在一家客栈住下。 阖家团圆的日子,住店的人几乎没有,店中也无甚丰富膳食。 但叶照还是很开心。 她挑了一间上好的厢房,要了汤饼,烩肉,和甜酒酿。 屋里烧了炕,干燥又暖和。膳食冒着腾腾热气和香气。 掌柜道是新年稀客,还送了她一盆羊肉饺子和两个冻梨。 叶照将膳食都吃了,剩下两个梨捧在手中玩。 掌柜道,“冻梨是这处特色,看着乌黑发丑,但甜的很,水又多。” “好香!”叶照凑近闻,却也不吃。 闻闻就好,她不要吃。 “梨”的发音不好听,她也是要去寻女儿团聚的,不要在有离别。 她道了声谢,抱着两个梨满脸笑容地跑回房间。 熄了烛火,她凝神打坐,调理内息,以便接下来的入山破阵。 还有三百余里,就要到达漠河了。 四个多月来,她强行封穴阻筋脉的元气已经已基本复原,九曲台挨的那一掌也以痊愈。想到九曲台受伤,叶照便又开始想起陆晚意。 那日的刺客,她认出来的,是应长思。 应长思要杀陆晚意,左右是因为自己之故。如今自己亡故,想来便也没有再杀她的必要。她侍奉在贤妃身边,当是安全的。同萧晏关系亦不错,萧晏亦会护着她。 而她远走,梅花针控在左臂筋脉中,只要不去施力触碰,便也不会有事。 如此便唯剩噬心蛊。 艳煞 第50节 原本功力复原后,她试过用内力逼出或者压制,却始终不得成功。 而在崔如镜的书卷中,亦不曾有噬心蛊的记载。 她想着,左右操蛊之人已去世,这蛊虫便沉睡不会再醒。 而这世上能操伏噬心蛊的,除了崔如镜便只剩应长思。 如今她假死离开,想来应长思也无可奈何。 然而,正这般思虑间,她整个人颤了下,只觉胸口一阵心悸。刚想御气,心口便一阵绞痛。 噬心蛊。 竟是噬心蛊发作了。 但只是极短的一瞬,便再没有印象中心如刀绞、毒蛇勒缠的疼痛。 可是即便如此,叶照还是惊出一身汗。 且不说那样周密的计划,便是这数月亦无任何追兵,洛阳皇城中的人当是已经信了的。且霍靖手下暗子甚多,苍山门下有武学资质的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他们实在没有揪着她不放的理由。 这般想来,加之一炷□□夫过去,叶照再未感受到疼痛,便多来只当是当初不娴熟的封穴阻筋触到了它。 只继续静心打坐。 一夜无事,晨起叶照总算安心几分。 * “师尊、师尊……”洛阳城郊的一处宅院中,应长思看着已经休憩的母蛊,琉璃瞳仁时涌时现,风霜面容上满是惊喜。 师尊还活着。 自叶照死讯传来后,这四个月来,他头一回收功清醒过来。 眼中化成常人的黑瞳。 折腾的那么许久,他居然没想到,叶照体内种着噬心蛊。 噬心蛊一入人体,便与宿主同生共死。 如今蛊虫还活着,那么叶照便也一定没有死去。 “金蝉脱壳!”霍靖是在翌日得了这消息的,闻之简直不可思议。 “如此,小侯爷只需去一趟百里沙漠看看便可。她平身便那么一点牵绊,若是那花魁已经被带走,便是本座所料不错。” 霍靖忽而又蹙眉道,“那我们要如何寻到阿照?先生可有法子?” “原本母蛊在手,她走不远。”应长思从袖中掏出一方鼎炉,看着里面指甲大小的虫子,“但她显然走远了,母蛊感应的非常弱,不好辨别。” 霍靖闻言,顿了顿,“无妨,本侯先去一趟百里沙漠。带回慕小小,这洛阳帝都,该她上场了。” “若是被阿照带走了,亦无妨。”霍靖面上全是笑意,“我们可以慢慢找。左右阿照来洛阳一遭,还是发挥价值的 。萧晏如今已经无心政事了,整日闭府度日,废得也差不多了。” * 诚如霍靖所言,秦王府已经合府门良久。 他求苏合助他入梦多番失败后,人便开始恍惚。 总是在各种场景里,见到叶照。 去岁除夕宴上,他难得清醒。见到哀哀垂泪的母亲,见到不良于行的长兄,再见那些在他麾下多年的属下,心中便有些愧疚。 属臣们各有才能,他并不担心离了自己,他们便吃不上一口饭,只是党派相争许久,楚王没有容人的性子,他们离开秦王府便注定无路可走。 而他母亲和长兄,靠以他为父的天子,他并不放心。霍靖身后何人,萧晏重生十年,占尽先机,却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至今没有个眉目。 这过去未来的漫长人生,他只需要她一人。 可是需要他的人,却有很多。 这样抛下便去寻她,她大概更不愿看他了。 她会说什么? 大抵会说,“妾身受不起如此厚爱。” 那么,阿照你走慢些,等一等我。 于是,秦王府合了门,秦王却依旧在理政。 不过是少了露面,少了参与朝会。 他接受了她的死亡,却又不甘心。 他从来没有去过叶照的墓地,王府中也没有设她的灵位。 他同苏合说,“你不是说亡人好入梦,生人多来不入梦吗?” “这难道不能证明她活着吗?” 苏合无话,由他用这般荒唐的理由麻痹自己。 原也还有更荒唐的事。 那头吞噬了叶照的斑斓虎,在去岁十一月里被萧晏派人从骊山扛了回来。 彼时距离斑斓虎死去,已经两月有余。 尸身腐烂发臭,皮肉被其他野兽吃的所有无几,倒是骨架完整。府兵运回时,尚且一尊数米的白骨尸架。 萧晏看着愿意理事,愿意走出来。萧明温便由着他去。 天子不说话,旁人便也更不敢置喙。 然,有多少人,在心里或高兴,或叹息,秦王疯了。 日日同吃了他妻子的虎架,待在同一屋檐下。 日日睹物思人。 大抵是又爱又恨吧。 老虎吞了他的王妃,身上满是他王妃的气息。 萧晏确实没有一日不看,不抚摸。 确实又爱又恨。 然而这一日,他摸着虎牙,正盛怒难当之际,似是看到什么让他欢喜的东西,瞬间消了怒气,他凑近细看,又退身看虎面其他骨架…… 电光火石间,眉宇浮现出四个月从未有过的欣喜。 “去,传林方白,钟如航,去将先前参与抓捕斑斓虎的所有人,全部聚集秦王府。”萧晏侧身吩咐侍者,“包括楚王的人。” “还有,去大理寺给本王拎一个仵作过来。” 萧晏落话如铁,府中主簿只在以往自家殿下开加议会时,才见识过。便也不敢耽搁,领命而去。 很快,他要的人便聚集了。 他问,“那日,在乱箭射杀斑斓虎时,可有人同虎相斗,击打过它。” 众人一致摇头,他们根本连斑斓虎的面都没见到,何来搏斗? 得此答案,萧晏眸光亮起一分。 他转身又问仵作,“虎牙看的如何?” 仵作道,“当是被硬物击打而断。” 萧晏再问,“虎面骨架的裂缝,可是撞击重物形成?” 仵作蹙眉摇首,“不好说!” 只再观虎牙,“殿下,这打断虎牙的利器有些奇怪,当是及细之物,这……” “看看这个?”萧晏从袖中掏出半截玉镯。 仵作接过比对,“符合,但……” “但是,这镯子入虎口早该碎成数瓣,断没有击断虎牙的可能,对吗?”萧晏拿回手镯放好。 “不,有可能。”林方白和钟如航相视一眼,同时脱口。 林方白道,“如果对方是个高手,以掌力催之,将玉镯为暗器,一切便合理了。” 话音落下,他整个吓了一跳。 只抬首看萧晏。 萧晏低头看着手中玉镯,眉眼有神,眸中有光。 他一笑,一行清泪便落下来。 第35章 、晋江首发 这是昌平二十八年的上元日。 是个极好的日子。 萧晏坐在清辉堂的正殿里, 看参与这次被他问话的诸人。 林方白,钟如航,左礼, 贺兰仪都是自己人, 剩下的三个金吾卫是萧昶的人,还有一个仵作大理寺出身,原也抬不到面上。 但是这个仵作知晓了这件事的关键处。 斑斓虎被杀前,是被秦王妃的手镯为暗器击晕的。 萧晏挥手将人都散了, 只道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说归说,到底不是他的人, 他自然不放心。 这日晚膳, 湘王受胞弟之托下了贴子,请大理寺卿穆兰堂过府一聚。 湘王府中,朝阳台丝竹咿呀,正唱着一支新编的曲。 大理寺卿刚正清贵, 不涉党政,想红袖添香以收买,自是不可能的。 但人吃五谷, 总有些雅好。 艳煞 第51节 清心寡欲的穆兰堂没别的喜好, 独爱听曲。 偏湘王府汇聚天下名伶,两人遂成知己。 脱了官袍,大理寺卿到底一介凡人,实在禁不住这厢诱惑, 急急赶来。 眼见宴上还坐着一尊大佛, 穆兰堂咯噔一声。 宴无好宴。 “穆大人, 此非鸿门宴。”秦王给他斟酒, 推过。 萧晏不作为还好,这一说一行,大理寺卿一双断案无数的眼睛,瞪大又缩小,最后回神。 如此识人断言,眉目清朗,哪里有半点疯癫模样。 这分明,比谁都精明。 萧晏开门见山道,“敢问今日来本王府中的仵作,上任几年,才干几何?” 穆兰堂稍作回忆,“沈诀,寒门子弟,上任四年有余,七品官,有才能。话少做事多,是个实干的。” “成。”萧晏笑道,“今个来本王处办事确乃谨慎利落,很是不错。穆大人今岁下半年府衙考核卷宗上,可好好评写。” “还有这些——”萧晏推过去,“沁园刚摘的一点果子,算是弥补沈大人今日给本王办事,旷了半日的俸禄。” 穆兰堂掀开一角,好沉一盆果子。 金灿灿,沉甸甸。 “大人看仔细。”萧晏推了推盒子。 穆兰堂蹙眉,金枣下一柄匕首。 再抬头,秦王殿下已经变了神色,眉宇是同刀刃匹配的杀气,“放心,本王不难为大人,只是沈大人今日在秦王府所知之事,缄口于腹中便行。” 穆兰堂颔首,“卑职一定好生嘱咐,殿下放心便是。” 萧晏持酒盏敬穆兰堂,“本王干了,大人随意。”饮罢,便起了身。 “本王今夜还有事,就不奉陪了。”萧晏按下随他起身的穆兰堂,“大人好好听戏吧,寻常皇兄可舍不得他们开喉予旁人听。” 直到看不见萧晏□□,穆兰堂方侧身道,“殿下,这什么重要的、不能谓人言的事,值得秦王殿下亲自跑这趟。” 说话的人目光落在那锦盒上,像是在说随便寻个府邸属臣便能办这事。 萧旸亦瞥了一眼,继续看着台上伶人,只挑眉笑了笑。 还能有何事! 左右是让他起死回生的人和事。 遂道,“秦王殿下开了口,你便好好办。明个本王再请你听曲。” 穆兰堂简直天降馅饼,连连拱手称是。 * 萧晏没有急着回府,去了摘星望月楼固定的一间厢房内。 林方白和钟如航已经候在此处。 萧晏许了钟如航前头要回家祭祖的假,道是再给他添上三日,只让他经过长安城时拜访一下霍亭安霍侯爷。 “拜访”二字,钟如航听得懂,遂问,“殿下,可是即刻去办” 萧晏看外头花灯不夜天的长街,温声道,“明早去吧,今晚陪家人过完节。” 然后又吩咐林方白,传暗子营的人,连夜将兰州、天水两处,并着边地阳关一处,三处霍靖的人手都清理掉。 林方白闻言,不由惊道,“殿下,这三处人手是好不容易发现的。尤其阳关处,去岁八月底回纥再度来袭,多半是那处人手通的消息,做得接应。这眼看盯下去就要有证据、有结果了,此刻动手怕是打草惊蛇吧。” 萧晏摇首,“领命做事。证据早晚都能有,本王不在乎在多等些时日。” * 从摘星望月楼出来,天空又开始落雪。 萧晏掩口咳了两声。 “殿下,快上马车。”苏合催道。 “我想一个人走走。” 萧晏披了件织锦嵌毛的大氅,自己撑伞走在风雪里。经过摊贩,买了一盏平安灯提着。 “明月如霜人如画,火冷灯稀霜露下。”灯罩上提着一句词。 萧晏掏了银子道,“您提这么个词,别说卖不出去。不怕被人砸了!” “公子不就买了吗?也未见您砸。”摊主接过银两,“小可制灯千盏,自是提应景好词,皆是花好月圆。只作一盏,念孤独心,一人行,赠有缘人。” “今夜,多是成双人,但总有失群鸟。” 失群鸟。 萧晏看着平安灯中一点微弱灯芯,颔首,“您在这卖花灯屈才了,合该去算命。” 他提灯撑伞,一个人往家走去。 临近王府的一段路自不会有摊贩,光影散去,夜色便浓烈起来。 十五的月华拢下,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 他将灯杆伸出去,似是要把平安灯送给身侧的人。 府门已经打开。 萧晏立在府门前,低眸看依旧在自己手中的平安灯。 半晌,将它挂在了门口偌大的壁灯上。 无论你在哪,还愿不愿意再回来,总归平安最重要。 那个验过老虎尸身的仵作,以后便是自己的人,自不会再言今日之事。 三个楚王一派的首领,为防万一说出什么被霍靖听了又联想了去,毕竟但凡行事,都有痕迹。他也尽力牵绊住了霍靖的手脚。 他已经最大限度控制了外面风刀霜剑对她的威胁,剩下便是该考虑她会去何处,自己又该往何处寻她。 这日之后,萧晏入了密室,秦王府依旧闭门,似往昔模样。 偶尔,陆晚意会领着贤妃的命令,过来看看他。 陆晚意来时,萧晏都是愿意见她的。 原因无他。 叶照走前,同他说多帮衬着些她。 萧晏想不出自己一个男子,除了在权势的范围内,还能怎样帮衬一个姑娘。 是故,二月二这日,当陆晚意再次入府看望他时。 萧晏道,“清河,今岁你十六了,可有中意的郎君?” 陆晚意正给他盛自己熬煮了许久的甜汤,闻言面上一阵绯红。 只将汤端给萧晏,“雪梨红枣羹,殿下尝尝,润肺的。” 萧晏接过饮了口,笑道,“手艺不错。” 瞧她面色,又道,“这般心灵手巧,来日夫家定是满意的。” 陆晚意面颊都烫了。 萧晏笑了笑,将汤用完。 “看中了谁,便同本王说,或者同贤妃娘娘说也是一样的。” 见陆晚意咬唇无声,萧晏便只当她女孩子娇羞。 正色道,“清河,本王知你父母早亡,本就是孤女,在祖父下长大。本来婚姻大事当由你安西陆氏作为家主的叔父作主。然眼下安西处自无人再为你掌事。且不怕的,他日你可从宫中昭仁殿出嫁,十里红妆本王替你备下。” 说这话时,萧晏想,阿照不过一颗棋子,若是血腥杀戮的人命一定要算她三分,便也是他的三分。 他妻子的错,就是他自己的。 该他担起来。 而陆晚意闻此言,只觉心中暖意翻涌。 她喜欢谁? 还会喜欢谁。 她看着眼前人,眉宇间恢复了一点神采,心中愈加欣慰。 却也没有多言,只低声道,“殿下,你我相识多年,也算亲厚。可否别再清河长,清河短的唤妾身。好生生分!” “那本王唤你什么?” “殿下可以换……四娘或者晚意。” “行吧,四娘。”萧晏挑了挑眉。 晚意是她闺名,不能叫。 他两辈子就喊过一个女人的闺名。 闻一声“四娘”,陆晚意已经很是开怀,他不喊“晚意”也是对的。 如今时下,让他唤“晚意”未免难为他了。 但她相信,时光漫漫,相比往后的十年、二十年、乃至整个余生,他总能忘记那一场不过数月的浓情。 便是忘不了也无妨,只要他愿意往前走。 陆晚意在马车中看着匾额高悬的王府重新合门,自己便也落了帘帐。 到底殿下待她同待旁人是不同的。 眼下,寻常人压根见不到秦王面。 唯她,无论何时来,都是府门大开。 “走吧,回宫。”陆晚意敲了敲车壁。 艳煞 第52节 却不想,车驾停着未有动静。 “何承?”陆晚意掀帘,“你想什么呢,近来总是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姑娘。我们这就走。” 何承是如今安西十三州的首领,自陆氏出事后,便一直贴身保护着陆晚意。 近来,他确实总是心不在焉。 确切地说,是去岁九曲台收官宴之事后,他便这样了。 当日秦王妃不过三招绝技,便是击退刺客,虎口救人,全身而退,他便觉那身法格外熟悉。 近日来,总算想起,五年前凉州城外那个刺客,仿若也是这般身法…… 只他也不敢完全确定,便也不欲多言。 且他的少主同秦王府私交甚好,没有证据便实在没有必要徒增事宜。 更何况,便当真是秦王妃,斯人已逝,且尸骨无存。亦算老天有眼,让她遭了报应。 一切都结束了。 * 而霍靖处,在知晓叶照活着的当日,便由应长思带着母蛊追击。 首站二人便是去往百里沙漠。 只是经过天水城时,母蛊感应地强烈了一些,而再往西去,却又弱下来。如此应长思遂确定,叶照往东走了。 是故,二人东西各走一路。 霍靖在前往百里沙漠的途中,更是传令天水、兰州两处暗子人手跟随应长思而去。然他的命令还未到达,便接了两处人手被偷袭的消息,更有甚至居于长安城中的父亲,亦遇刺,索性没有伤到要害,却也伤的不轻。 如此,他一时无心再思叶照之事,只全权委托应长思。 自己匆匆回了长安城。 应长思凭着母蛊一路东上追寻叶照,却也知晓叶照九问刀大成,若使之全力抵抗,自己除非寄出修为同她交手,才能将她带回。 他不想将功力浪费在她身上,亦不想自己打伤她,遂一路而来,模仿九问刀招式杀了不少江湖人,每具尸体前,皆留叶照图像与字迹。 道是“西域孤女执刀,挑战中原武林同道”。 俨然一副要一刀成名的狂傲模样。 当日保护荀茂留得性命逃走的江湖客,原也是一流高手,皆记得叶照杀人的手法。如今再现江湖,又得如此羞辱,皆奔相而来欲除此害,维护中原武林的名声。 是故叶照在临近漠河时,便遭遇了第一批江湖人的截杀。 她急着过河,多厢忍让下,便祭出了九问刀。却到底没下杀手,只以刀芒内力击晕他们,如此渡漠河北去。 然而也因她这厢留情,彻底让整个中原武林认识了她。 成了中原武林的公敌。 叶照一路破阵入门时,还不曾想到这些。 只是素衣血染,以刀撑在门口,面上眼中确全是真心的笑。 原来,传言是真的。 漠河以北,当真有世外方士。 然待她喘出一口气,却又总觉不对劲。 漠河以北,确实尚有人迹,可这匾额高悬乃药师谷三字。 漠河北,有药师谷,她自是知晓的。 可是怎的仙风道骨的老人却道,百里之外,千里之内,独此一家。 她要寻的是可以采血引魂的方士,不是救死扶伤的医者。 老者道,“果真江山代才人处,不想山下阵法摆了近百年,竟被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破了。” 叶照捂着胸口擦汗唇口血迹,“大抵在下寻错了。” “姑娘难道不是来采血引魂,见隔世故人的?”老者笑问。 叶照回首,“我并未言语,您如何得知?” “寻医救人无需破阵。我药师谷本就行此道。”老者捋了捋白须,“为采血引魂,乃逆天而行,老朽不赞成,却总有执念者,遂开道却又设阵。” 叶照喘着气,只噗通跪下,磕长头谢过。 “无需谢老朽。”老者将她扶起,“我门中修此道者,只有顽徒一人,如今不在门中。且容老朽飞鸽传书与他。” 叶照看雪白信鸽划破天际,消失身影,只感激道,“不知爱徒姓名几何,妾身记下,也好立时便存心中感念。” “劣徒姓苏,单名一个合字。眼下尚在洛阳皇城中。” 第36章 、晋江首发 姓苏, 单名一个“合”字。 苏合。 苏合在洛阳皇城中。 在萧晏身边。 在自己千辛万苦逃离的地方。 叶照呆呆望着面前的老者,回首又看信鸽离去的方向。 良久她才道,“谷主, 能追回信鸽吗?我不要入梦了。” 老者闻言有些诧异, 只将面前人上下扫过。 破了他护山阵法一路而来的姑娘,鬓发散乱,风尘满面,握刀的手打颤, 浑身浸着血。观面相,尚且年轻,不过十七八岁。 然一双眼睛, 一道眉宇, 却已是万水千山碾过。 说不尽的沧桑与风霜,在眸光中翻涌。 然而,即便如此,隐居方外的老者还是无法想象, 是何缘故让她突然间放弃执念。 且不说山门前九死一生的阵法,便是寻到此间山门,也需行路千万里, 渡河遇险无数。 便是数年前, 皇城之中的秦王殿下来此,亦是动用了不少兵甲车驾。 老者虽叹,却也不曾深问。 人人皆有因果,唯有自渡。 只是眼看面前人已经褪下神采, 如同一朵从淤泥血海里开出的花, 马上就可以触碰朝露阳光尽情绽放, 拥抱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 却不想转眼丢弃。 溃败、枯萎。 “传信的不是普通信鸽,乃是日飞千里的雪鹄,追不回了。”老者到底不舍,见她衣衫鲜血未凝,额角虚汗未干,到底生出恻隐之心。 “姑娘远道而来,伤成这幅模样,老朽且许你件事吧。” “立时便言,过时不候。” 片刻,叶照呆滞的眉眼终于动了动,掀起眼皮望向老者,“若、令徒问妾身姓氏名谁,,容貌几何,可否瞒之。妾身之事,与令徒无关,乃与皇城中人……” 老者看一眼叶照,捋虚颔首,“届时老朽道你破阵伤重,不治而亡。” 叶照抬眸,扯出一抹苍凉笑意,“多谢。” * 叶照离开药师谷,一路无声走着。 脚步虚浮间,一个踉跄跌下半山,很久都没能起来。 天很快便黑了,倒春寒的风格外凛冽。 她却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 她看着如同猛兽旋涡般的苍穹,终于寻到一点微弱的星光。 她想,那颗星会不会是她的小叶子? 她撑着起身,寻着星光走去。 就这样漫无目的走了半夜,直到晨曦日出。 她环顾群山,竟是迷路了。 她也没在意,对于寻常女子,迷路在深山中,十中□□是走不去的。但她方向感极好,除非是自己想困死在此间。 否则,下山不过是转眼的事。 只是这日,她没能转眼下山,耽误了许久。 原是日落时分,再次遇上伏击。 彼时,她已经在山中晃了一日,一直找昨天夜空中唯一亮着的星星。 可是随着日光渐盛,星星不见了,她到处也寻不到。 直到日暮四合,她方重新看见了那一点星光,只满心欢喜仰头眺望。 然而,便是这样的片刻安宁,柔弱光亮,她也没有拥有太久。 林中归巢的鸟划破夜色,仓皇飞逃。 剑,剑气涤荡。 刀,锋芒四泄。 鞭,如银蛇笞挞。 掌风,呼啸在整个山坳林间。 枯枝颤,残雪落。 是漠河畔被她击退的那批人。 艳煞 第53节 最开始,她只想看星星,纵是凌厉掌风拍过她背脊,被踏足踩在胸口,她亦不曾还手。 她甚至觉得要是来人功力再深厚一分,震断了她心脉,她就可以永远和女儿在一起了。 后来,刀光剑影交错,挡住了星光,挡住她看小叶子。 她便祭了九问刀。 九问刀一共就九招。 问天何寿? 问地何极? 问世间黑与白? 生何欢,死何惧,轮回安在? 情为何物,人归何处,苍生何辜? 她唯一一次使出全部招式,还是功夫大成时。后来都是三招内要人性命,且都是以一多的团战。 今日依旧一个人。 两柄二寸长的无鞘弯刀,将夜色割裂成鲜血色。 一共二十三位中原武林的好手,这一夜再无归期。 叶照杀完最后一个人,将九问刀从她心脏抽出。 突然就觉得有点好笑。 也不知苍山派的开山始祖是怎么想的,给如此毒辣无情的功夫取这般悲悯的名字。 苍生何辜? 分明是无人不辜。 她失力地跌在血尸旁,怔了几瞬,终于哭出声来。 她从未想过要杀人,却越杀越多。 她只想见一面自己的女儿,却连一场梦都不得拥有。 月落日升,又是一天。 一场厮杀一场哭喊,让她捡回一点清明。 眼下,她还需活着。 * 在一棵巨大的松树旁站了片刻,叶照伸手捧了把松针上的残雪饮下,让干涸的唇瓣湿润了些。然后撕下布袍给小腿和右肩这伤的最厉害的两处扎紧,以防继续渗血。 她辨着方向下山,似是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人、皮面具戴好。 本来,入了漠河地界,已有数日不曾感受到噬心蛊的疼痛。皮具又磨损厉害,一路也没有易容的药草,于是她便现了真容。 不想,才三日便被人认出,在漠河畔遭遇截杀。 联想这半个月里频频发作的噬心蛊,左右便是霍靖和应长思发现了假死之事,在寻她。 而那些中原武林的江湖客,她只得罪过一次,便是杀荀茂的时候,但他们不曾见过自己的容颜。如此想来当是霍靖一党借刀杀人罢了。 而如今药师谷的信传给了苏合,萧晏或许也会有所联想,知她尚且活着。 阿姐。 霍靖大抵会因自己的叛逃而折辱她。 萧晏亦会因自己欺骗再不愿救护她。 在一昼夜的浑噩后,叶照终于寻到生命还可以做的事,终于觉得还有被需要的价值。 只是当务之急,她得寻个落脚处养伤。 眼下,她外伤加内伤,已经失力的无法凝神。 而她体内的噬心蛊被催动需人耗费功力,眼下已经五日过去,她都不曾发作。想来是应长思散功的日子到了,舍不得耗损修为,将母蛊催眠了。 这厢前后想过,叶照遂安心了些。 心中亦想好了去处。 下山路上,她本来捉了一头梅花鹿想饮血补力。 然刀锋落下的瞬间,一头稍大的鹿疾奔而来。 双目灼灼盯着她,甚至屈膝了两条前腿,跪了下来。 原来是头母鹿。 叶照看她,又看自己手中的幼鹿。 终于松手,收刀。 “为师便说,你狠的只有一双手。”身后,应长思从天而降。 叶照袖中刀尚未来得及滑出,便被来人点了穴道软绵绵倒下去。 应长思原是早就发现了叶照,用了近百余江湖人消耗叶照战力,又停止了噬心蛊让她掉以轻心,如今算是手到擒来。 应长思俯身揽住她,将她的金色弯刀推入袖中。揭去她面上的人、皮面具,抚了抚她鬓发,“好好的一张脸,戴个这么丑的东西作甚!” 叶照想起上辈子被穿琵琶骨的恐惧,只上下牙齿咬合,却不想应长思心细如发,一把捏住她下颚,“想咬舌自尽,且想想你阿姐。她可不懂你这般利落的死法,到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叶照默默松了唇口。 “别抖,不必害怕。”应长思抱着她御风而行,竟将她往怀里搂紧了些,“有为师在,没人伤得了你。” “但是……你要是不听话,为师可要把你交给霍小侯爷的。眼下他可火呢!” 叶照怕的。 她怕极了前生那种死生无路的绝望感。 亦怕眼下应长思虽无受伤害却莫名的亲昵。 她历过人事。 男人抱女人,尺寸多少是欲,多少是情,身体升高的速度与温度代表了什么,她清清楚楚。 叶照终于没忍住,抬眸看了一眼应长思。 这一看,她整个又惊又惧。 应长思低眸同她眸光接上,竟是眉宇间情意流转。 叶照浑身僵硬又战栗,心绪起伏间猛地吐出一口血。 应长思蹙眉,伸手搭上她手腕,收了功法落在一处小溪边。 举目四望,寻见一个山洞,将人抱了进去。 “同你说了莫怕莫慌,平心静气。”应长思看着仰躺在石板上,接连呕血的人呢,只放下她手腕,扯开她衣襟,未几又撩开她下身袍摆。 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兵刃伤,内里也亏空得厉害,内伤十分严重。 叶照身下本就是湿冷的石板,突然间连着身上都一阵寒凉。她被点着穴,无法动弹,但眼睛自能看见。 她被应长思脱尽衣衫,唯剩一袭小衣,已经被他攥在手里。 叶照十指扣着身下石板,洞顶泉水在了她手背,同她眼角的泪水一起滑落。 “别哭!”应长思用指腹蹭了蹭她眼角,“再哭不给你上药。” 说着,他送了手,掏出一瓶药粉,撒在叶照身上。 叶照一阵痉挛,遍体生疼,却知确实是好药。 乃红爻粉,尚好的止血药。 应长思又拉过她的手,推掌给她输送内力。 叶照浑身又冷又羞耻,虽是受了他的止血粉,然这下内力输过来,她同样惊惧。 她不怕死,她怕他弄残自己。 然后日日夜夜这般羞辱自己。 她原也无父无母,无夫无子,无亲无友,便是当真被这般侮辱了,也不会累他人笑话,累家族蒙羞。 该没什么好在意的。 可是这一刻,她在意又惶恐。 眼角的泪一颗颗滚下去,耳畔有人声色变得温柔而恭谨。 “师尊,您哪里疼?” “师尊,您别吓唬我!” 叶照闻言,灵台清了清,余光看见应长思双眸现了琉璃色。而给她输送内力的手始终没有停下。 汇入她体内的内力亦是缓缓而入,柔和而精纯。 叶照知晓他功法又乱了,遂也不理他,凝神合了眼。 半柱香的时辰,原本湿冷的石块上,汇聚的水珠开始升温,发烫。 叶照豁然睁开双眼,冲开穴道,拾衣逃生。 到底是应长思,反应亦是极快,转身出掌拦截。 叶照对掌迎上。 一个重伤在身,一个功法混乱内力输送走大半。 顿时,两人都退开了丈地距离。 只听叮当一声,从应长思广袖中落出一个六菱鼎炉。 噬心蛊母蛊。 叶照识得。 她抽开六尺断魂纱快一步将鼎炉卷到自己手中,眼看应长思追击上来,便也不敢恋战,只提气跃身逃离。 艳煞 第54节 *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洛阳皇城中,萧晏在颓废了大半年后,终于在阳春点金的三月里,重开府门,重新上朝参政。 所论第一事,便是请求前往安西之地。 原因有二,一公一私。 公者,那处刺史上奏,去岁九月同回纥开战时,粮草有误。 兵部掌管战事后勤,如此上奏粮草有误,便等于直言萧晏之过。如此,他遂亲自前往调查。 私事,便是关于他的病,道是又有了新的草药,正在那处,遂而请求前往。 这便对了,区区粮草有误,运送途中几经周折,人手变动,萧晏最多一个监察不力之过,罪责分层下来,到他身上微乎其微。 当是为那续命之药才是首要之事。 萧明温本想驳了他的请求,便是寻药救命,皇城之中亦有的是人手,劳不到他亲去。 然见他终于肯出府门,又是满目渴求。一双同生母无二的凤眼,仿佛在说,“容儿臣出去散散心。” 遂而,准奏了他的请求。 只加派了一队禁军人手保护他,随他同往。 三月十五,在知晓叶照还活着的两个月后,萧晏起身去了安西。 苏合原是要陪他同往的,然萧晏拒绝了。 他掀帘上车前,回首又嘱咐了一次,“看顾好密室。” 萧晏乃公职出使边地,一路或过驿站,或有官员相待,并不曾完全拒绝,都按寻常一般接受款待。 即便心中再急,他都忍着。 直到过了兰州关卡,方换轻骑,带着林方白和钟如航疾奔安西而去,留车驾继续惑人,转移方向。 * 洛阳城郊的一座宅院内,霍靖收了兰州城中的飞鸽传书。 道是一切无恙,正常前行。 “怨本座,那日让小妮子逃了,连着母蛊都抢了去。” 应长思是半个月前回得洛阳。 那夜,他追击叶照到一处悬崖绝壁,以慕小小性命相逼,不想被她反将一军,道是“各人生死有命,各扫门前雪。”话落纵身跃下了悬崖。 崖下乃一汪碧潭,他来回寻找了数遍都未果,便返回了洛阳。 “不怪先生。”霍靖看了眼案几上的地图,“若非二月里两处人手被绊住了,加上家父遇刺,这人便该找回来了。” “时间太巧了,不想巧合。”霍靖又看了眼刚接的讯息,摇头道,“本侯实在不信,萧晏此番是单纯的因公而去。” “小侯爷的意思是,秦王殿下有了阿照的下落?他怎么可能寻到,况且她如何知晓阿照还活着?” “直觉。”霍靖叹了口气,“罢了,他已经出了兰州,再往西边没有本侯的人手了。” “其实,也不是非要寻到阿照。”应长思想起叶照那一身伤,又是跳下悬崖直入水潭,多半九死一生,遂劝道,“苍山派尚有其他能干的弟子,任小侯爷择选。” 霍靖闻言,笑了笑,“本侯寻她不是非要用她,只是不想萧晏寻到她。” 应长思抬眼看他。 “本侯的东西,他占的太多了。”霍靖合了合眼,“无妨,早晚都是本侯的。” “不扰先生吧,本侯且去听那花魁唱支曲,放松放松!” 话这般说着,却还是不忘回信,让暗子尽可能盯着萧晏车驾。 萧晏是七天日的日暮时分抵达的安西。 安西刺史早已等候许久,接到人也不虚礼多言,只道,“殿下说的那处地方,并无人租下,乃是家主本人住着。倒是往东边第三间,不久前来了位女子。” “但是,容貌年岁看着又对不上。” 萧晏颔首,“人好吗?可有伤残病痛?” 刺史稍作回忆,“看着还好。” 萧晏点点头,“你们退下吧,本王自己去。” 抵达平康坊时,已经暮色降临。 萧晏翻身下马,按着前世记忆中的路线走去,走到了前世的那间屋子前。 里头人影攒动,欢声笑语。 他退开身来。 对,眼下这屋子还不曾出租。 他往东眺望,提了口气走过去。 东边第三间。 不知是走得太快,还是太慢,正当他走到门口时。 屋内的一盏昏黄豆灯,正好熄灭。 萧晏顿了顿,上前。 抬手敲门,却没有发出声响。 他伸开的五指僵在门上,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害怕。 方才那一记灯灭,好似无声的拒绝,将他隔离在外。 从前世走到今生,走到这般田地。 阿照,她还肯原谅他吗? 不原谅,也没有关系,本就是他的错。 百转千回里,萧晏深吸了口气,终于扣响门扉。 第37章 、晋江首发 三月末的西北边地, 深夜之中,依旧天寒风冽。 眼见即将子时,街道宵禁, 林方白赶了过来。 然而萧晏站在门口, 没有要走的意思。 林方白不敢多话,给萧晏披了袭缎面披风。 萧晏抬了抬手,示意他回去。 转眼,幽深巷子里, 又剩了萧晏一人。 他深吸了口气,屈指再一次扣了三下门,然后停下。 是的,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扣门了。 头一次, 是在两个时辰前,他刚到这、屋里熄灯的时候。 他叩了一回,无人应答。站了片刻,回首四周邻舍, 尚有灯火和人声。 他同自己说,许是隔壁的声音掩了他的敲门声。 于是,他候了片刻, 大概半个时辰, 周遭烛火一家家熄灭。就剩零星几点,很是安静。 萧晏便又敲了一回,不多不少,还是三下。 他退开半步, 理了理衣襟, 候着。然而直到最后一盏灯火黯去, 并未有人来开门。 他心道, 是睡沉了,没听到。 又一想,不该的。 阿照那样好的身手,且不说她一贯睡得浅,便说如今她尚且躲着人,当万万不敢睡实的。是故这个力道的叩门声,定是能听到的。 可她听到了,为何不出来? 无论是逃走,还是应敌,都该是有动静的。 难不成,当真找错了? 李齐云说了,容貌和年龄都对不上。 萧晏望向西边第三间院子,里头长着一颗枣树。 夜色中,尚能看清大树枝叶萋萋的轮廓。 不会错的。 萧晏告诉自己。 一定是她,是她没听到罢了。 这样思来想去,便到了眼下子时时分。 他拢了拢身上披风,等待里头的动静。 月光偏转,风呼啸。 没有任何回应。 晨曦初露,已是一夜过去。 萧晏再一次扣响了门扉,他甚至想直接推门进去。 却到底觉得莽撞,怕扰了她,徒增她气恼。 她宁可假死也要摆脱他,可见是有多么嫌恶他。 叶照离开的这半年里,萧晏按着时间慢慢理清了事情。大抵从他喂她喝下那口化功粉的时候,她便决定要离开了。 那一晚,看着那碗药,她推拒了多少次。 嫌苦,嫌烫,到最后搁在桌上说,“殿下妾身我喝吧。” 她每一次的推拒,分明是给他的一个又一个的机会。 艳煞 第55节 然他却一次次地推开了。 萧晏想,但凡那一口不喂下,她都不会那样决绝地离开吧。 亦或者,她是不是还觉得前世害死了自己,这是对她的惩罚? 因为懦弱,他让她担着害死他的名声。 却恰恰相反,是自己害死了她。 萧晏看西边屋舍中抽芽的枣树,想象来日甜枣累累。 心中又愧又悔,扣在门上的手失了力度,一时不察竟将门推开了。 外院门一开,内院便瞬间现在眼前。 萧晏回头,看着脱离门板的手,愣了愣。 秦王殿下是肆意骄傲,不是登徒放浪。 这般强行推开一个独居女子的住处,他还是觉得脸发烫。 鸡鸣人起,巷子里已经有了人烟,还有挑着汤饼担子叫卖的小贩。 萧晏余光扫过他身畔往来的人,拢在披风下的手,搓了搓指腹,抬步往里去。 很小的一个院子。 总共就三间房,朝南的正屋和右拐东厢一间灶台,一间卧房。 院中虽收拾的齐整,却落了薄薄一层灰。正屋的大门虚掩着,亦是一推便开了。 萧晏心中有些不豫。 他嗜洁成癖,恨不得足不染尘。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皱眉的。 真正让他不快的,是从外院到正屋,一连两间房都没有上锁栓门。 孤身一个女子住在租赁的房中,是这般不会保护自己,还是根本不在意有人进来,亦或是根本暗示着让人进来? 想到这,萧晏甩袖转过身。 不可能是阿照。 他已经走到院门口,却莫名顿了足,还是望了一眼东厢的卧房。 停了这一瞬,他便没有离开,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总算,这扇门是锁着的。 里头正传来一阵接一声强烈的咳嗽上。稍稍间断,便是急促又粗重的喘息。未几又咳了起来。 原来,是个病人。 听这内息且病得厉害。 萧晏对方才自己的想法歉疚而汗颜。 当是病得严重,才无力收拾这院落,但好歹好还保证了齐整。 而再看那两扇门,原就是破损的,大抵无力修葺吧。 萧晏手腕巧劲转过,只听“咣当”一声,里头的门栓便落了地。 一眼望得到头的屋子。 卧榻上的女子一手捂着胸,一手撑着往后退去。 屋内光线昏暗。 但萧晏还是看清了,她不是叶照。 那女子看着三十上下,面色蜡黄,久病后的双颊凹陷,眉眼亦是涣散无神。 整个姿容平平,尤其是眼下,并没有那颗泪痣。 她缩在床角,又剧烈地咳起来,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望向萧晏的眼神露出恐惧,却也不过一瞬便敛尽了,只疲惫地喘出一口气。 仿若来人是谁,要做什么都无所谓。 萧晏又想到那两扇深夜里不曾落锁的门,心中愈加感愧。 面前人这幅眼神,根本是重病后对世事皆无望的样子。 已经没有对任何人或事有企盼和期待,便也无所谓其他的伤害。 “娘子莫怕,在下路过,只是想进来讨口水喝。”萧晏这话说得漏洞百出。 且看他一身衣袍打扮,也不是掏不起一盏茶钱的人。 再看这平康坊内外,又不是深山老林,寻不到一家茶楼酒肆。 靠在角落的人没有理他,只低垂着眉眼掩口又咳了一声。 萧晏有些尴尬地站着着。 抬眸又扫了一眼屋子,其实也无需多看,光床榻上那条薄薄的被褥和女子身上的衣衫,便知境况几何。 这日,萧晏莫名生处许多好心。 放在寻常,便是当真起了恻隐之心,多来打发个下人看顾下便罢了。绝不会在这般逼仄昏暗的地方多待片刻。 而此刻,他甚至抬手摸了摸胯,想要给她一点银两。 然两侧空空,没带银钱出来。 他走近两步,脱下披风放在了榻上,道,“多有打扰。” 女子眸光在披风上落了一瞬,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萧晏看着,心脏抽痛了一下。 他想起上辈子,有一回小叶子惊梦高烧,便是这般一个人缩在角落。他上去想抱一抱她,她便无声摇了摇头。 后来,他也脱了身上的披风欲给她盖上。 他想,即便她不要他的怀抱,一件占了他体温的衣裳总不会拒绝吧。 却不想,披风搭上,还未盖好,四岁的孩子便扯了过去,一把扔在了地上。 她低垂的眉眼始终不曾抬起看他,只轻蔑地扫过披风,转瞬瞥开。 如今面前人也是这般,已经将眸光收回。 萧晏道,“方才将娘子的门锁碰坏了,算是一点赔礼。” 回应他的,只有对方接连不断的咳嗽声。 “告辞!”萧晏默了默,等她咳完,便未再逗留。 出了卧房,外头春光落下,清风拂面,萧晏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搁着窗户又看了眼看里头模糊的轮廓。 遗憾不是阿照。 又庆幸不是阿照。 若是阿照病成这样…… 萧晏回了刺史府,因连日奔波,又一夜未眠,乏得很。尤其是他的左臂,因采血之故,眼下根本抬不起来。 胡乱用了些膳食后,便上榻补眠。 才合眼,又坐了起来。 他唤来林方白,让他往平康坊的那个女子家,送些银两,想了想又派去一位医官随行。 “等等!”萧晏道,“再寻个匠人,给她将门锁都换了。” “还有,给她买些日常膳食衣物!” 若说前两句话,林方白尚且觉得正常,左右自己主子为了王妃行善积德。但到了最后一项吩咐,林方白顿觉,要是没看到主子半年来要死要活的模样,他简直要以为这是秦王殿下一夜风流后,在外金屋藏娇了。 给了银两,还置办衣食。 萧晏歇得不踏实,还未到晌午便醒了过来。 闻林方白已经回来,便传来问话。 然林方白处没什么好问的,都置办妥当了。道是医官的话,让他有些晃神。 医官道,“那女子当是受了很重的伤,又被寒气侵体,久不得医治,风寒转重,伤了肺腑。下官瞧着……” “如何?”萧晏问。 病得厉害,他也能看出来,但是医官欲言又止便是不对了。 医官觑着他神色,低叹道,“怕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 萧晏顿了顿,看了他两眼,一时也没说话。 只是一下午,心神不宁。 直到傍晚时分,李齐云带了则消息过来,总算让他一颗心好似落了实处。 原是以平康坊麓子巷十八号为轴心,今日下午又有两个独居的女客租赁了房子。且其中一个年龄对的上,容貌亦不俗,最关键是眼下有一颗泪痣。 萧晏闻言,豁然起身。 却不想整个人晃了晃。 “殿下!”一行人匆忙扶住他,轮值的钟如航道,“殿下,今日天色已晚,若此刻前往说不定有何昨晚一般。你不若好好歇一歇,养足精神明个再去。” “臣下去给您盯着,定不会有任何遗漏。” 萧晏缓了缓,亦知不能这般耗损身子,无论是洛阳城中还是这安西之地,都有他最重要的人等着他带她们团聚。 不能这般毫无意义的倒下。 遂点了点头,道,“多派些人手。” “还有,暗里看着便可。” 只是这晚,萧晏还是难以入睡,不知为何他总是想起白日里看到的那个女子。 艳煞 第56节 后半夜实在心慌,传医官熬了盏安神汤用下,总算合眼睡了两个时辰。 翌日晌午,满怀期待而去,意兴阑珊而归。 马车路过平康坊,他道,“本王一人走走。” 一人走走,便走到了昨日那间院前。 萧晏有些意外,如何会走到这来。 然未容他想太多,他昨夜那股心慌又蔓延看来。 院门没关,院中场景一览无余。 那个女子坐在一张靠椅上,两眼眺望着远方。侧颜沉静平和,嘴角勾起一点弧度,似是看见了什么让她开心的东西。 萧晏往台阶迈上一步,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叶照。 叶照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来沧州城求他救女儿。 他把她关在一间无人问津的屋子内。 她一开始还是开口说话的。 第一次见他走过,便跑出来拽住他袖角求他。 她说,“阿晏,你能不能早些去就……” 他盯着她抓衣袖的手,“说了不许唤阿晏。” 她呆了呆,颤颤送开手,咬着唇瓣低声道,“她还小……” 第二次,她又跑了出来,隔着半丈的距离拦下他,眉眼低垂道,“殿下,您什么时候可以去救孩子?” 那会,他的暗子其实已经入了霍靖营帐,摸到了小叶子被关的位置。只是霍靖地方择的歹毒,强攻尚需不少人手。 正是两军对峙期,虽然他勉强占了上风,两方兵力却也没有太多悬殊。他尚且想着该如何布局才能既救出人,又能减少伤亡。 有了这样两次叶照的救人心切,他遂想到了彼时觉得最好的、后来让他悔恨了两辈子的计策。 盗图,诈死,反攻,合围,大胜。 每一步都算对了,甚至暗子告诉他,叶照带着孩子已经出了沧州城。 他还在想,果真无情无义。 却不知,他想象的、无情无义的她,是他唯一算漏的一环。 自然,这是后话。 彼时叶照第二次求他,他因着计策已想好,便依旧不曾理会她。 只道,“再多言一句,本王便不救了。” 他原是看见的,叶照的目光在长久的凝望后,一寸寸黯淡下去,直到最后半点光芒都没有。 转身默默回了那间屋子。 他被她看得心慌,在她身后张了张口,想着其实把计划告诉她也无妨。 却见她走得头也不回,便也恼火不肯去追。 想着,隔两日过来,等她再出来了,便同她说。 萧晏没有隔两日来。 他没忍住,翌日便来了,来回踱了两圈,也没见人出来。心下便不豫,甩袖走了。 第三日,第五日,第十日,但凡公务之外空闲时候,他都过来。 但是,叶照再也没有出过那间屋子。 那一生,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多言一句,本王便不救了。” 所以,她至死也没再开口和他说过一个字。 她坐在临窗的位置,仰头抵在榻背上,便是如今这妇人的模样。 神色沉静平和,两眼眺望着远方,偶尔嘴角勾起一点虚无的笑意。 前尘往事汹涌,萧晏足下虚浮,扶着门框艰难喘出一口气。 院中的妇人闻得动静,扭头转过来。 萧晏神思是清明的。 他回想自己这两日的状态,和看见这人后的感觉,他想可是阿照易容的? 面容能改变,躯体可塞物填充,唯有声音难变。 至今他还未听到她说话。 “贵人是来拿衣袍的吗?” 他才想寻理由同她说话,她的声响便落在了耳畔。 粗粝,沙哑,缓慢。 半点不像。 “我不曾碰过,但是还是沾了灰。抱歉!”妇人的左腿受了伤,走路不甚自然。 萧晏看她,又看披风,“在下只是路过,您留着吧。” 那时,他还不曾想到,声音也会随病痛而改变。甚至有时只要一场高热烧过,便能彻底哑了喉咙。 妇人望着远去的背影,转身将披风搁在案桌上,重新坐回椅子。 抬头看,西边从院落长出的枣树。 枣树,结出枣子,风干切碎,和上面粉,就能做成枣泥米糕。 这样一想,她便又笑了。 * 萧晏回了刺史府,召来李齐云。 “去关阳坊置一套三进三出的院子,让平康坊麓子巷十八号的人搬过去,再补一千两银子。” 李齐云仿若没听清,这是谁给谁补银子? 关阳坊的房子,还三进三出,能换十套平康坊的那处院落。 “即刻去办,本王今日搬去平康坊。” 李齐云顿生一层冷汗,“殿下,怕是来不及。购房,搬家,那处人口安置……” “让他们住刺史府,本王明日入住。” 萧晏到达安西的第三日,从刺史府搬到了平康坊麓子巷十八号。 这间屋子,是前世叶照带着孩子住过的地方。 自接到苏合师父的传信,萧晏便知道那人一定是叶照。 能破开山前阵法的人或许不止她一个。 想要采血引魂的或许另有其人。 但是在眼下这样的档口,能同时做这两件事的,出了她,萧晏想不到别人。 且有紧随其后的第二封信,道是不必再归,其人已放弃入梦。 药师谷谷主大抵是好意,有心替她隐瞒。 却也更印证了萧晏的推断。 叶照,定是知晓了苏合之后,才放弃的。 这样一舍弃,她便再无以为继。 天下之大,她没有家,唯有前生和小叶子一起待过的地方。 她定会回来寻以安慰。 萧晏想得半点不错。 是夜,新月如钩,夜风点点。 他尚在院中看着那颗枣树,便听到外头敲门的声响。 他起身开门。 是隔壁妇人。 妇人披着他的缎面披风,站在门口看他。 萧晏气血翻涌。 盼着是她,又盼着不是她。 “秦王殿下,妾身……知道您为我而来。”妇人慢慢拨了人、皮面具,咳了两声,方继续拨下。 萧晏背脊僵住,心跳漏了一拍。 她将面具扔下,现出有着妖娆泪痣的一张脸。 还是美的。 却也还是蜡黄的,枯瘦的。 “妾身跑不动了,也不想躲了。”叶照凑近一步,身形晃了晃,伸手扶在他肩上,“就是、实在不明白,殿下为何……如此相逼!” “不是的,我……” “让妾身先说。”叶照抬指树在他唇口,冲他笑了笑,喘出一口气,“妾身私以为,欠殿下的已经还清了。” 叶照站不住,也站不动,只拖着腿又靠近了一步。 原本搭肩的手环住了萧晏脖颈,另一只手拉下飘带褪下了披风,就剩一袭单薄中衣。 她疲惫地靠入萧晏怀中,拉过他的手抱住自己。 轻声道,“殿下如此相逼,妾思来想去,大抵是忘不了我这幅身子……妾愿意好好伺候您的,就是、就是妾身想求您个事。” 叶照轻车熟路地咬过他耳垂,唇齿进退有序,双眼却闭合又睁开,只灼灼眸光落在院中那颗枣树上。 艳煞 第57节 她说,“殿下,容我在这院中住几日,我时日无多,不会太久的……” 她伏在他肩头,剧烈的咳嗽后,眼中泪水滑入他血管抖动的脖颈上,口中鲜血喷溅在他不断起伏颤动的背脊上。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前枣树越来越模糊。 她说,“我、想死在这里……和我的女儿在一起。” 第38章 、晋江首发 叶照清醒在数日后的晌午。 四月天, 春光更加明媚,透过窗户落进来。 昏迷许久的人,本该觉得日光刺眼, 避目挡光。但她却睁大了一双眼睛, 只用力地往外看去。 隔着木窗明瓦,她看到了那棵枣树。 枝条抽芽,翠叶生生。 她想要撑起身来,再看仔细一点。 那一世, 她也病得下不了榻,寿数所剩无几。便常日使用龟息法催眠自己,缓减生命的流逝。 可是, 到底不敢龟息太久, 一颗心总是不安的。 因为有个那般小的孩子在。 后来稍大些,孩子格外早慧,会言语时便开了蒙,知晓母亲伤重, 若是乱跑,无力寻她,便总是哪也不去。 所待的地方, 不过两处。 母亲的床榻畔, 还有窗外那颗枣树上。 她坐在树上,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渡在她身上。 她说,“阿娘,我坐在这里, 你睁眼就能看到我。” 她晃着两条小短腿, 眨着眼睛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 她说, “坐在这, 白日里小叶子可以看到阿娘,也可以看到太阳。” “到了晚上,还有星星。阿娘,等我大些,我给你摘星星。” 叶照起不来,才撑起一点便跌回榻上。 伏在床榻边的男人,一下便醒了过来。 “阿照!”他急唤她,“你终于醒了。” 萧晏。 叶照仰躺在榻上,目光寻声音落了落。 看见他,叶照便回了神,辨清今夕何夕。 灵台慢慢清明,记忆逐渐归拢起来。 这里,是安西。 这数个月来,她从大邺的西北地走到了东北处,想寻一个梦。寻梦不成后,本想为了阿姐将一口气撑久些。 可惜,天不遂人愿。 她碰到了应长思,遂侥幸逃脱,却仍被逼至悬崖。 想起前世恐惧,她没有犹豫便跳了下去。 恰巧,落在崖底一方碧潭中。 对于身负重伤、难以施展轻功的人来说,原该庆幸的,如此免于摔死崖底。 但是,她入水的一瞬便觉命运半点不曾眷顾她。 她除了对掌后的内伤,还有一身被刀枪剑戟劈砍的见骨的外伤。 如何禁得住如此早春寒水的浸泡。 果然,寒潭中龟息的一个时辰,她避开了应长思,却没有躲过寒气的入侵。 走出漠河地界的时候,她便开始重咳,寒气伤到了肺腑。内力又因受应长思那一掌而无 发提起抵御。 如此,她便与寻常人无异,只能由着咳疾一步步加深。 往返走的是同一条路,去时用了十余日,回时多了一倍不止。 叶照是三月二十七到的安西。 她本来还想着去一趟百里沙漠,但她实在走不动了。 从咳出第一口血开始,她就明白,这一生留给她的日子不多了。 来了不过两日,三月二十九,萧晏便也到了。 她想原来临近死前,也不过就只得两日清净安宁。 叶照长睫颤了颤,掀起眼皮看面前人。 片刻,她沙哑的嗓音里吐出两个字,“多谢。” 萧晏覆在她额上探温的手顿了顿,还是烫的,但总算退下一些。 他看着她,耳畔回荡起她才说的两个字。 多谢。 她谢他什么? 萧晏想,是谢他允她住了进来? 那晚,她染血带泪的话,是怎么说得? 她说,“我想死在这……和我的女儿在一起。” 她明明说得轻而软,却如钢刀扎入他心间。 “对不起。”萧晏拂开她鬓角散落的发丝,目光不自主落在她包着纱布的肩头。 一身伤,从头到脚。 医官却说,还不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是她的内伤和咳疾,截了她的寿数。 她年寿难永。 “阿照。”萧晏忍过直冲上来的酸涩感,握住她的手,将她细软的五指拢在掌中,轻声道,“你不会有事的,我带你回洛阳。苏合在那,你会好好的。” 他说得哀痛又悱恻。 叶照却愈发莫名。 她听见他的话,却听不懂他的意思。 他对不起她什么? 他有何对不起她的? “对不起!”萧晏凑上来,吻她手背,竟是又说了一遍。 叶照被他握着的手发僵,不是因为他的失力。 是因为,叶照看到他在哭。 他滚烫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 叶照从未见过这样的萧晏。 她试探道,“您是在说,您、对不起妾身吗?” 萧晏的一双眼睛,全红了。 他一颔首,泪水便接连滚下来。 叶照将身子侧过一些,细瞧他。 萧晏到底哪里对不起她,在她两辈子的记忆和理智中,她都理不出来。 他们之间,多来是她欠了他的。 他若愿意两清,放她两日安宁日子,她会感激他的。 这声“对不起”,她实在不知从何受起。 她如今多思片刻,都觉得头脑发胀,便也不愿去深究。 但有些执念,人之将死,却还是放不下。 她低声道,“殿下言之对不住妾身,会让苏合给妾身治病,是吗?” “会的,待你好些,能下地了,我便带你回去……”萧晏急着补充道。 叶照却摇了摇头,“若殿下当真愿意让苏神医帮助妾身,那么妾身不要他给我治病。” 她提着口气,小心翼翼道,“妾身换,可以吗?” “妾身承殿下人情,想换一个请求。” 萧晏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眶一圈圈泛红,面色一寸寸泛白。 仿佛已经知晓她要说什么。 “妾身想请他助我入梦,妾身想见一见小叶子。” 果真如此。 小叶子。 他们的女儿。 原是横旦在他们之间永不能触碰的伤口。 艳煞 第58节 今日提起,她当是自己人生尽头处最后的愿望。 便也无所顾忌。 而他,却是当人生她新的开始。 便也再无畏惧。 若他早点有勇气说,她便也不必伤成这样。 萧晏抬眸深吸口气,逼回泪水,长睫压下。 他握在掌中的手不曾松开,只笑了笑道,“不用换,我会让苏合给你好好治病,也会让他帮你见到小叶子。” “萧晏以大邺山河起誓,若违此言,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叶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掩口咳了两声,方道,“殿下何故如此厚待妾身?” 萧晏没有回应她,只将掌中的那只手又握得紧些,摩挲半晌,终于松开。 “喘的难受吗,起身靠靠?” 萧晏低声道。 叶照点点头。 他扶她坐好,转身端来药喂她。 药到唇畔,叶照不自觉地让过一瞬。 萧晏自嘲,自己饮了,然后又舀一勺喂去。 叶照羽扇般的睫毛扑闪了几下,抿口吞咽,“对不起……” “别说了。”萧晏给她喂第二勺,第三勺…… 汤药见底,萧晏给她漱口净手,还不忘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然后伸手将她鬓角发丝拢在耳后,将被子往上掖了掖。 这些都做完,他还坐在她榻畔,抬眸看她。 “殿下有话说?”叶照看出他的反常。秦王殿下,不是伺候人的主。 “阿照,我能照顾你一生,我也想照顾你一生。” “所以,还是方才一问,殿下何故如此厚待妾身?” 日影偏转,四月春光浓烈。 光和影,格外清晰。 萧晏原是半身渡了光,半身在阴影里。 如今他往后退了退,便整副身子都被日光拢住了。 大片阴影落下,不偏不倚横在两人中间。 叶照还发着烧,身上是烫的,骨血是寒的。 本能地寻光而去,往外偏了偏身子。 萧晏生出一种错觉,阿照在寻她。 “因为,我爱你。”他骤然开口,回了今日叶照问了两次的问题。 又极快地在她半点不信的眼神中,自我否决了,“我不说笑,说正事。” 他正色道,“阿照,因为我对不起你。从前生到今生,你没有半点对不起我。后来我看到了,你送给霍靖的十二封情报都作了改动,看到最后沧州城的城防图你也更改了细节。” “你从未叛过我。” “更不曾害死我。” 萧晏的话停在此处,屋中一片静默,仿若时光静止。 后来? 你后来? 叶照喃喃道。 电光火石间,缓缓撑起了身子,回顾身处的这座宅院。 原来,如此。 原来他没有死。 否则如何知晓这座院子? 所以,不过是一个计策。 是他行军的一场布局,是他局中的、一颗棋子。 所以,霍靖当她作暗子,萧晏视她为棋子。 从来,无人视她以人待。 这十年、两世的愧疚、惶恐和难安…… 百里沙漠非人的训练,凉州城外的刺杀,雪山之巅的夺花,她为了就是赎清罪孽,把欠他的一条命还给他。 可是,她根本是不欠他的。 “阿照!”萧晏低声唤她,声色颤颤。 叶照原本搭在锦背上的手,五指豁然绷直,是劈掌的模样。幸得她聚不起内力,转瞬放松下来。 她将手挪进被中,偏头看他。 转眼的举动,几乎没有动静,但萧晏还会看见了。 他知晓,他留不住她了。 她说了的,不会接受害死自己的人。 萧晏接上她眸光,“是我懦弱,对不起。” 叶照没出声,体内气息翻涌,她忍过战栗,急咳了许久方缓过来。然后推开了萧晏给她捶背的手。 良久,她重重喘出一口气,眼神晃了晃。整个人方才一瞬的肃杀之意被收了起来。连同那些委屈,不甘,和艰辛都被隐忍而下。 她浓密的睫毛染着莫名生出的水雾,凝成小小的珠泪,却也不曾滴落。 她低头咬着唇口笑了笑,仿若在说服自己些什么。 片刻,她抬眸回应了萧晏。 她说,“你活着,活着总是好的。” “那、那……”睫毛上的珠泪来世簌簌落下。 她问他,“那小叶子呢,你有没有看到她?” “你活着,你活着……”叶照片刻前的隐忍破碎开来,终于泣不成声,“你便是不认她,看在我是为了护你尸身被乱箭射死的份上,你有没有去找一找她?” 萧晏颔首。 叶照双目灼灼盯着他,“找到她,可有照顾她?” 萧晏继续点头。 “你把她养大成人了,是不是?”叶照抵在他胸膛,眼泪濡湿他衣襟,“我不恨你。只要你把她养大了,便是最好的。” 萧晏没有回她最后的问题。 他拍着她背脊,轻声道,“阿照,四年前我入药师谷请苏合,便是同你行今日一般事,我已经把小叶子带回来了。” 叶照抬头看他。 萧晏撩起左臂,叶照蹙眉,须臾看到筋脉处无数细小的伤口。 “采血引魂?” 萧晏放下广袖,笑了笑,“不是魂,是完整的人。” “小叶子如今在洛阳。” 叶照摇首,隔世的人,有骨肉血液活生生的人,要怎样回来? “待回洛阳,苏合会和你解释。六合四海,多有奇事,你我都能重生一回,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萧晏两手抚上她臂膀,迫着她看向自己,“眼下,我就问你一事。你看在我养大小叶子的份上,可以不恨我。” “那能不能还看在这份上,我们重新开始?” 叶照闻言,愣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她拂开他,往里头让了让,拢着锦被疲惫地躺下去。 背影清癯,孤独又寂寥。 良久,她道,“我不是神,不恨你便是到头了。” 第39章 、晋江首发 六月十五, 合宫妃嫔聚在昭阳殿请安。 赵皇后虽于去岁动用了一次中宫令,却没有落实要回宫的念头。初时想着待萧晏大婚后再回万业寺。不想婚没成,便传出叶照身死的消息, 见萧晏那般模样, 心痛不舍便又想等他好些再回。未几又传安西之地有良药,萧晏出使安西,她便又想着等他回来再往寺中不迟。寻药问诊多少年,往昔不得便罢了。赵皇后道, 这回再寻而不得,可是把他一点求生的念头都掐断了。 如此,时间一晃, 近一年过去。 不想, 这一拖再拖,一等再等,倒是等来了好消息。 昨个萧明温亲口同她说,萧晏取到了救命的草药, 如今已过天水城,初二便抵京了。 赵皇后避世多年,这各宫请安, 送来迎来的事早已不再她门庭之中。今日实在高兴, 又值十五,遂开了正殿受合宫问安。 事关萧晏的消息一出来,在场诸人自是道贺不已。 满座妃嫔,多来无子或只有公主。这些年陛下亦不再选秀, 后妃基本也都上了年岁, 过了好生养或是想生养的年纪, 心思都淡漠了不少。故而此番贺喜皆含了两分真心。 除了荀昭仪, 和数日同她交好的那几位。 然到底此等场合,荀昭仪也只得定了定心,撑着平和面容,同贤妃道了声“姐姐大喜”。 贤妃对谁都是一样的含笑面色,轻轻点了点头。 艳煞 第59节 “姐姐是昨个便知道的吧?”这声“姐姐”是上首的皇后叫的。 皇后开口,殿中便静了下来。 虽说自贤妃回宫,皇后自谦,二十多年来一直以“姐姐”称之。然嫡庶有别,这些年每每旁人闻之,总不甚唏嘘。 哪有一国之母做小伏低的? 但是谁人又都知道,贤妃也是担得起这声“姐姐”的。 贤妃颔首,“昨个陛下将七郎的信给臣妾看了,臣妾当真高兴。” 皇后笑道,“陛下言,七郎还有另一桩喜事,信上可细言?” “不曾!”贤妃道,“臣妾也好奇,且待他明日回来,自个同娘娘报喜吧。” 皇后笑容愈发明艳,只感慨道,“这盼了多少年,可算是盼到七郎药到病除的一日。” 贤妃到底忍不住,含泪应是。 皇后遂对她道,“待他再缓缓,且将那郁结散了,我们放眼再给他好好挑挑。” 闻这话,贤妃笑意便淡了些。 她想起的不仅仅是萧晏这大半年失魂落魄的样子,亦想起去岁四月,水榭长廊,萧晏初见叶照的模样。 若不是一眼万年,便当是命定的久别重逢。 若要是当真能散了,忘了,未尝不是好事。 可他那副脾性…… “娘娘说得对,容他缓缓。”贤妃轻叹道,“日子久了,或许也就过去了。” “自然的。”皇后饮了口茶,“日子长着呢,待来日有了新妇,得了子嗣,年少那么点事,便如云散了。” 贤妃点点头。 后与妃,谈着一个共同养大的孩子,想着以后含饴弄孙的日子,难得的和谐。 自然,这样的场景,也给有些多思多想的人平添了旁的念头。 譬如贤妃下座的荀昭仪,再譬如随侍贤妃的陆晚意。 荀昭仪的那点心思,左右是楚王殿下。秦楚两王相争,虽不曾挪到明面上,但前朝后宫多半心知肚明。 是故这厢请安散后,荀昭仪落在后头,待人走远,遂折返回来。 宫人来禀,皇后摆摆手,并不愿见她。 也不知这日荀昭仪哪根筋搭错,竟是在六月日头得了话亦僵着不肯走。 皇后换了身家长衣裳,卸了簪冠,瞥了眼外头人影,“到底为母则刚,还生出性子来了。” 卢掌事给皇后按着太阳穴,“昭仪这是不懂事了,白的扰娘娘清净。” “你去,送盏冰碗给她降降暑气,还当自己十八九岁扛得住风吹日晒。”赵皇后叹气道,同她说,本宫还是骊山那话,听不听的,本宫也无第二句了。” 安分守己,莫生多余心思。 可保荣华,保性命,保平安。 荀昭仪谢过皇后恩德,一路反反复复念叨这话。到了自己寝殿,又将这话写在纸上,传去了楚王府。 * 这厢,贤妃亦刚回殿中不久。 六月里,本就阳光充沛的昭仁殿,更是堂前晃金,飞檐点烁。 贤妃净手后坐下身来,轻轻叹了口气。 “娘娘这是怎么了?”安嬷嬷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并未陪同前往请安。这厢看着贤妃回来,面色凝重了不少。 “难不成,秦王殿下那药?”安嬷嬷忧心问过一旁的陆晚意。 “没有的事!”贤妃接过安嬷嬷手中的养生汤,往榻上靠了靠,“皇后娘娘高兴,提起要给七郎择选女郎。” “好事啊!”安嬷嬷道,“咱们殿下龙章凤姿,正值年华,眼下身子大安,洛阳多少高门,定是悔不当初!” 当初。 当初淑妃百般阻挠自己外甥女和萧晏的婚事,为防万一,更是早早将她嫁去了安西。 一个候门嫡女,再尊贵,也越不过一个亲王。 如此阻挠,不就是嫌他身上顽疾吗? 多少人都是这般看的。 然贤妃以母看子,却不这么认为。 是旁人不肯吗? 分明是她的儿子让旁人不肯。 她如何看不出,萧晏对霍青容半点男女之心的没有。然两姓之好却始终不曾由他自己断开。 说是不愿拂了父母之面。 娶不娶,皆可。 可是借着这重和定安侯府的婚事,明里暗里挡掉了多少想入秦王府的人。挡不掉的,三年前为前线征粮募捐,他又用了多少强硬手段逼着洛阳高门放血吐银子。如此,彻底得罪了这些所谓的高门权贵,断了他们想同秦王府结亲的心。 彼时她也道他莽撞,直到叶氏的出现。 贤妃总算看出些,她这儿子原也不是断情绝爱的人,遇上了也能一头扎进去。 她甚至总有错觉,萧晏在此前所做,就为了等叶氏。 可惜啊,天不遂人愿。 叶氏死在过门前的一个月。 还是那样的死法。 “本宫想起叶氏,半点福气都没有的孩子。”贤妃眼眶发红,“要是今个还在,如今多好的日子,七郎也疼她。” 提起叶照,陆晚意和安嬷嬷都肃了容色。 “娘娘,此番殿下寻到药,能治好身子,想来是叶姐姐在天有灵护着殿下。”陆晚意坐在下手,打着团扇道,“叶姐姐定然也是高兴的。你若哀思伤了身子,便不好了。” 贤妃同她招招手,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陆晚意坐上来。 贤妃道,“七郎身子大安,本宫的心便定了一半。但他的婚事,本宫不敢想也不愿催。他那性子,除非自个肯了,不然忘不了叶氏,谁入王府都是遭罪。” “眼下便剩你,你十六了。再随在本宫身旁,便是耽误了你。”贤妃握着她的手道,“本宫且给你留意着呢,一个是本宫外甥,如今任户部侍郎,人也周正。一个是皇后的侄子,前些日子皇后也同我提起过。赵氏虽无官职,但爵位尚在。你可要看看?” 陆晚意一张脸绯红,却是摇着唇瓣摇了摇头。 “那可有看中的人?就咱娘俩,不羞,有了你就说。莫把年岁耽误了去。”贤妃过来人,见陆晚意含羞带怯,却嘴角带笑的模样,便知心上有了人。 陆晚意抬起一双水灵眸子,长睫几经扑闪,终于低声道,“娘娘,晚意……想入府照顾殿下。” 贤妃轻拍她手背的手顿下来。 “娘娘。”陆晚意跪下身来,“妾身绝非是闻殿下大安,方生此念。实乃情不知所起,待回首,方发现是情根深中。” 贤妃凝望半晌,摇头道,“好孩子,把这根拔了吧,结不出果的。” “娘娘可是嫌晚意一介孤女,不能给殿下涨势?” “傻话!”贤妃叹道,“你再不济,身后尚有安西权贵,十三州绿林人。你看看叶氏有什么,不过是你十三州里一个更卑微的后裔。本宫又何曾轻视了她?” “既如此,娘娘如何不肯成全晚意?” “本宫怎是不成全你,实乃真心劝你。你在本宫膝下五年,同七郎也担得起一句青梅竹马。若没有叶氏在前,许是有几分可能。如今么……” 贤妃忍不住再次摇头,捋一捋陆晚意一侧步摇,“你瞧着七郎他对谁都能笑一笑,都能温声不恼火,但那是虚的。然他对叶氏,叶氏少看他一眼,他都要恼。他对她笑,都同旁人不一样,眼里全是光。” “这样的情分,你入府,他便是奉了父母之命君臣旨意要了你,多半也只当多了张吃饭的嘴养着。他忘不了叶氏,掏不出真心待你的。” “娘娘,为何要殿下忘记叶姐姐。我也想她的。殿下若忘不了她,我可以和殿下一起怀念她,不也好吗?” 情窦初开的姑娘满含一腔赤诚,“易地而处,如今晚意心中念着殿下,又如何能同旁的男子好生相处。娘娘可能成全了晚意?” 一起怀念? 贤妃闻陆晚意之语,心中不免有所撼动,只将人扶起,“左右待七郎回来再说,本宫且探探他口风。” “谢娘娘。”陆晚意闻言,抿唇而笑,眉宇皆是欢色。 只是这样的欢色,不过一日尔。 六月十六,申时正,秦王车驾抵京。 申时三刻,秦王奉旨入宫。 昭阳殿中,帝后、贤妃,并着整个太医院皆在。 原是天子厚爱,着太医院给秦王切脉会诊。 两位院正,数位国手,依次搭脉,最后拱手称贺,“陛下万岁,秦王千岁。” 皇后同贤妃相视而笑,不免泪眼满眶。 太医散去,皇后留了膳,殿中便是一家子骨肉。 萧晏道,“得了那草药,快马传了苏合,一路诊治服用,就想着见到父皇时,儿臣能够一切安恙,再无需父皇母后挂心。” “好、好!”萧明温亦难得激动,竟是自个提了酒壶斟酒,“今日且陪父皇好好喝一杯。” “陛下!”皇后与贤妃几乎同时出口。 皇后轻叹了一声。 贤妃道,“七郎还未好透,不可饮酒。” 萧明文连连称道,“朕考虑少了,朕自罚一杯。” 皇后给萧晏夹菜道,“七郎用膳。” 萧晏道,“谢母后,膳且稍后,儿臣还有事要禀。” 三人皆不由停下看他。 艳煞 第60节 萧晏起身离座,躬身跪下,“父皇,容儿臣禀述。” “今个家宴,不论朝政。”萧明温抬了抬手,“起来。” 萧晏未起,“儿臣所言,便是家事。” 膳桌旁三位尊长彼此互望,还是皇后先出了声,“先前说还有桩喜事,可是为这?” 萧晏颔首。 萧明温看了眼皇后与贤妃,转身目光落在萧晏身上,“你不会是一趟公差,将自个大事给了了吧?” 萧晏道,“正是。” 三人坐直了身子,然待萧晏讲完,竟是半晌皆未出声。 原是萧晏告知,于安西之地寻到了叶照。 “寻”字一出,便成故事。 故事是这样说的。 五年前,萧晏出使凉州,适逢顽疾发作,得一女子相救。一见钟情,年少风流。情退醒神之际方念及自己病体,不忍一错再错,又念及对方江湖女子,想她自是潇洒来去。遂给了一笔钱财了断此情。 不想女子痴情,竟以百花宴方式重回王府。 萧晏道是自己多年亦不曾忘记她,百花宴一见,便知是命中注定,遂想着同她厮守一生。然此间自己心境多加反复,尤其是在确定要娶她之后,日夜忧心不能伴她终老。遂一念荒唐,在骊山之上又提出还是分开为好,要她另择良缘。 如此,方惹她以葬身虎口假死脱身,原是让他明了自个一颗心。 话至此处,萧晏道,“儿臣错了,儿臣离不得她。” “所以你这厢去安西,公差是小,寻人方是真。”萧明温问道。 “儿臣惭愧,起初并未有此心。是在寻药途中遇见。”萧晏道,“此番儿臣的药,便是阿照于悬崖绝壁摘来。为此,她险些丢了半条命,眼下重伤还不曾痊愈,正在府中修养。” “这般说,叶氏前后救你两次,你则前后把人赶了两次?”萧明温给他总结。 萧晏道,“阿照对儿臣情深义重,儿臣欠她良多,故今日想为她正名,重入宗族玉牒。” “她早就入了玉牒,着宗正室将死改成生便罢。”萧明温看他一眼,“你且把话吐尽了。” “阿照于儿臣之情意,远非如此。”萧晏面不改色道,“当年凉州一夜风流,我们珠胎已结。她为儿臣生了个女儿,如今四岁尔。儿臣要给她同上玉牒。” 殿中彻底静了。 半晌,萧明温道,“旁的都好说,唯天家血脉,不容混淆。” 萧晏道,“儿臣明白。孩子已经带来,给父皇母后请安。” 话音落下,外头宫人当真领进一个粉妆玉砌的瓷娃娃。 待孩子于殿中站定,贤妃连着唇瓣都在哆嗦。 这,说不是萧晏的,也没人信。 除了眉心一颗痣,整个便是萧晏的模样。 其实细看五官并不是很像,但是整个神态和眉宇流转的气韵,活脱脱是萧晏的影子和轮廓。 贤妃提裙下来,拢住孩子,翻开衣襟看她胸前。 顷刻泪崩,胸膛心口处,有一颗和萧晏一般无二的痣。 萧晏继续道,“因为涉及天家血脉,儿臣滴血验过。” 萧明温捋一遍这故事始末,说它哪哪都是漏洞也可以,但是偏偏逻辑、时间还能对上。还能有一个年龄都对得上又长得像自己儿子的女娃。 遂道,“这般仓促引着孩子来,朕也没备礼,就赐个封号,长乐,长乐郡主如何?一并给宗正司。” 萧晏跪首,“谢父皇。” “谢皇祖父。” 萧明温呆了呆,笑意露出两分,“平身。” 萧晏指着贤妃,“这是祖母。” “祖母安。” 贤妃揉着孩子脑袋,“好孩子。” “上首是皇后。”萧晏继续道。 “皇祖母万安。” 皇后招招手,将自己项上一副赤金东珠项圈带在孩子身上。 “谢皇祖母。” 皇后捏了捏她白嫩的面颊,看着贤妃道,“这可比七郎小时候还甜糯,我们可算是有事做了。” “七郎,王妃身子要调养,你且把孩子送来。” “小叶子想和阿娘在一起,阿娘看见小叶子,病才能好得快。” “成!成!”皇后又惊又喜,“那得空,皇祖母去府里看你。” 秦王妃叶氏,携女同归王府,同上玉牒的事,待萧晏带着小叶子回到王府时,半个洛阳城基本都知道了。 萧晏先下了马车,低身抱过女儿。 小叶子张开手臂环上他脖颈,瓷白如玉的一张脸乖巧伏在他肩头。 父慈子孝,春风得意。 形容此刻的秦王殿下,再恰当不过。 入府门,过前厅,穿过拱门长廊,行径一片翠竹深深,便到了翠微堂。 已是暮色四起,临窗明瓦映出女子半靠在座榻上的纤薄背影。 是在用药。 须臾,传出她咳嗽的声响。 她掩口咳了两声,将药继续饮来。 萧晏的脚步不由快了些。 行至内院门口,他将小叶子放下,正要推门进去。 “秦王殿下!”身畔孩子的声音脆生生响起,还是一样清甜的嗓音,拦下萧晏的步伐。 萧晏侧身看她,先前风发的意气颓败下来。 是的,他的女儿,从来只唤他“秦王殿下”。 “殿下,留步。”四岁的孩子是稚女模样,只是眉宇疏离,根本不似白日乖顺纯真。 她走入母亲屋中,转身合了门。 萧晏站在院中,一门之隔,他进不去了。 第40章 、晋江首发 “阿娘!”小叶子跑入殿来, 利索地爬上榻。 叶照抬头冲她弯了下眉眼,垂眸继续用药。 小叶子跪坐在榻上,捻了颗蜜饯在手中。见叶照将药用尽, 便直起身子把蜜饯塞进她嘴里。 喂完, 她转身拿拭面的巾帕。见手指占着蜜饯的糖渍,凑口边抿干了。又快又自然的动作,一旁的廖姑姑还未来得及开口,小叶子已经拿上巾帕回头给母亲擦去嘴边的药渍。 叶照递了个眼神给廖姑姑。 廖掌事福身领着侍女退下。 “阿娘今日好些了吗?”小姑娘望着母亲半点血色都没有的面庞, 嘟囔道,“算了,您莫说了, 说了也是哄小叶子的。” “阿娘喝的是药, 不是仙丹啊。”叶照揉了揉她脑袋,用叉子挑了颗蜜饯喂她。 小叶子看一眼,摇摇头。 “现在有很多,够吃的。”叶照的声音有些颤, 笑得也恍恍惚惚。 小叶子低头含过蜜饯,放在嘴里慢慢嚼。 嚼得特别慢。 叶照将她抱过来一些,原想抱在膝上, 奈何没力气, 便只能撑过身子,挪在她身后,帮她把满头珠钗卸下来。 今日入宫,发髻繁琐了些, 用的是假发包。叶照拆得便也慢些, 然而拆到一半, 孩子还没将那颗蜜饯吃完。 叶照红着眼, 瞥过一点余光,看她粉嫩的面庞因咀嚼而时不时鼓起。 相较于两个月前,孩子睁眼那一刻,如今她连着这幅躯体都同小叶子几近一样。诚如苏合所言,这就是她的孩子。 她和萧晏,并不是今日六月十五到洛阳。 乃是两个月前四月十六日便回来了。 四月初,她在安西那间屋舍中,听闻小叶子在洛阳,原是怎么都不信的。直到苏合的书信传来,道是小叶子不太好,似有沉寂永眠之相,问萧晏意思。 萧晏原还瞒着她,只道洛阳有急事,要他急返。 直觉使然,她头一回直目逼问他。 得苏合书信观之,遂二人一同疾行车驾回了洛阳。 她在府邸的密室中看见了躺在冰棺中面目如生的孩子。但却是失望的,她只是像小叶子,并不是小叶子。 倒也有同小叶子一样的眉心朱砂痣,她撑着仅剩的一点力气,伸手摸过。只当是是上苍仁慈,总算是让她在这一世看到了一眼孩子隐约的轮廓。 “阿……娘……”冰棺中的稚女,鸦羽一样的睫毛抖动起来,慢慢掀开一双混沌的眼眸,模糊倒映她的影子。 叶照原本要收回的手顿在虚空,看她又看身侧的两人。 萧晏同她一样,胸口起伏,张口却吐不出话。 还是苏合道了原委。 十一年前,十岁的萧晏重生归来,得前世记忆。 艳煞 第61节 第一件事便是前往漠河之北,以治病为由请苏合出山。乃看中了他采血引魂的秘术。求他施法招孩子魂魄归来。 这原也不是难事。 但萧晏要比叶照贪心的多。 他不仅要魂,还要人。 他要他女儿,完整地从隔世归来。 红尘外修此道的方士言说,“法子有,机缘难有。” 人分魂魄和躯体。 魂魄引来,躯体何在? 需寻一个同孩子命格、八字一致的人,且需待她还尽这世生养之人恩德,身死魂消之际,再入新的魂魄。 如此以血滋养,给予新生。 命格、八字、还恩、弥留 ,要将这些凑齐,无疑是在告诉萧晏,根本不可能,不过是书中记载的一段怪谈。 不想六年后,十六岁的少年郎君传书信,请再度他出山,道是万事以备,只欠东风。 苏合便是在这间密室里,看见了冰棺中的女童。 观命里掌纹,命格、八字一致。 至于还恩和弥留,竟也一并符合。 原是萧晏在洛阳大慈恩寺中寻得,方丈道此乃一个被父母遗弃的病孩,捡到之时已经奄奄一息。 既是遗弃的孩童,父母恩德便已两消,遂也不存在还恩之说。 而萧晏接她回府医治照料不过两日,孩子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不治而亡,如此入了这座冰棺之中。 至今五年,萧晏按苏合秘术,每隔半年剖筋脉采血,一来滋养躯体,二则引魂魄归来。按理,在今岁四月十七,小叶子魂魄俱全,便该苏醒了。 而如今提前了日子,却是似醒非醒,昏昏沉沉,便是出了纰漏。 彼时密室之中,叶照得原委,只急切问道,“何处纰漏,可否补之?” 萧晏神色晦暗,心中已经猜到,低声问苏合,“可是因去岁十月十七的一次采血滋养,本王漏了,不曾喂她导致?” 苏合颔首,看着将将出声又昏睡过去的孩子,叹气道,“原以为待明日四月十七喂入双份便可补救,如今看来怕是不得法。” “还有旁的法子吗?”叶照站也站不住。 她原本已经放弃。 萧晏却告诉她,能看见孩子,孩子活生生在人间。 可是不过数日间,又将生死相隔。 “本是没有的。”苏合看面前女子,不由感慨这世间命运与机缘,“可是王妃回来了,或许可以一试。” 孩子本就是父母二人精血交融而成。 父亲漏去的一次,且用母亲的血补之,试一试。 是故,四月十七夜中,冰棺中的女童,得父母交融的一盏鲜血,在被滋养的第五个念头,终于张开双眼。 而叶照本就伤重,又连日奔波,这厢采完血,整个人便彻底虚弱不堪。加之萧晏原定车驾尚在千里之外,乃是用来迷惑霍靖之用。 如此他们便在这密室之中生活了两月。 而萧晏则按照车驾返程的时辰,布置了书信等事宜。至于她和小叶子的身份,起初叶照是不愿意如此上皇家玉牒的。 自知晓前尘更深一层的真相,她想离开萧晏的心便更坚定了。前尘几何,她因萧晏而死,心中却也知晓那般错综复杂的境况,不能完全怪他。 但也正是如此,她既不能完全地恨他,又无法纯粹地爱他,那么一别两宽方是最好的。 反正,两世她都没有奢求过他的珍惜。 而眼下,她还能有小叶子,便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只是实势比人强。 萧晏说得并无错处。 眼下自己受了这般重的伤,无论是霍靖和中原武林都在截杀她,她带着小叶子根本举步维艰。还有阿姐,尚在霍靖手中。 如此境地,再没有比秦王府更安全的地方能庇护自己,也没有比秦王妃更好的身份让她立于明光之下。 “待诸事平定,你养好身子。天下大,你可以自由来去,我绝不拦你。”叶照记得,萧晏说这话的时候,是上月的一个夜晚。 她将将能够下榻,陪小叶子出密室,看初夏夜的星星。 孩子伏在她膝头睡着了。 萧晏过来给自己搭了件披风,他俯身揉了揉孩子脑袋,惨白月光渡了他一身。 他抬头与她说,“自然的,小叶子跟你一起走。我只是求你,让我护你母女一回。” 叶照颔首,于是便有今日传遍洛阳高门的秦王妃和长乐郡主。 钗环退尽,孩子柔软又蓬松的头发散下来。叶照给她轻轻按揉着先前因盘发紧箍的头皮。 小叶子转过身,抓过叶照的手,“阿娘臂膀肩头都有伤,别抬着了。” 她自己麻利地脱了外裳,爬到窗边推开窗户想看天上的星星。然支了一半,“啪”地又关上了。 “外头有风。”小姑娘气呼呼道回。 只回来窝在叶照身畔,搂着她一条臂膀。 叶照往外看去,外头有没有风她不知道,但萧晏坐在庭中是真的。 纵是这父女二人不说,但终究是挨着她最近的两人,她总能看明白,无论萧晏怎样退让或示好,小叶子是一百个不待见他。 密室醒来的一刻,她原就发现了异样。 “阿娘!”小叶子带着两世的惊喜和思念,张开双手要她抱。 “你阿娘有伤在身,阿……我抱你。”萧晏走上前去,却又顿住脚。 因为小姑娘眉眼骤冷,阻了靠近,她道,“不劳殿下。” 后来还是自己提了口气,将她抱出冰棺置在榻上。只是彼时失力良多,没撑住多久便晕了过去。 这两月,因着苏合救治和用药,她一直昏昏沉沉,偶尔醒来便是看一会孩子,同她言语两句,也无太多心力去思考。 直到数日前彻底清醒,不再昏睡,她遂看清了这端倪。 “小叶子,上辈子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吗?”叶照到底没忍住,轻声问他。 小叶子睁开眼,看了看叶照,“阿娘,秦王殿下说外头安全了,便让我们离去,可是如今我们上了宗正司的玉牒。那可是盖章定论的,他要是反悔了怎么办?” 叶照蹙了下眉,从孩子口中吐出“秦王殿下”四字,闻之总是别扭。 但她也未多言,只道,“那不会。怎么说他也至于出尔反尔。” “有什么会不会的。”小姑娘嘀咕道,“上了玉牒,过了宗正司,我们便是秦王府的人,是天家皇室的人。明文卷宗写着,便是一百张嘴也是他有理……” 小姑娘侧过身,朝母亲身上拱了拱,“阿娘,你又被他骗了!” “可是外头不太平,阿娘眼下也无力保护你……”叶照轻轻拍着孩子背脊,“不要紧,若他当真言而无信,且待阿娘好些 ,功力恢复了……” 叶照絮絮说着,下意识发现孩子没了动静,只剩呼吸绵长。 “小叶子!” 她轻唤了两声,孩子“嗯”过,却丝毫没有醒来的模样。 此处是靠榻,尚且不是就寝的地方,叶照眼下手足无力,实在抱不起她。 隔着被十五月光映染的窗户纸,叶照见外头人还在,遂披衣起身。 门“吱呀”打开,萧晏便回了头。 “小叶子睡着了,你进来把她抱去床榻。”叶照压声道。 萧晏勾了下唇角,阔步进来。然俯身的一刻,却又顿了顿,似是不敢抱她。 “她睡熟了。”叶照有些气恼。 于是,萧晏弯腰抱起孩子送去了里卧。 “夜深了,你也歇下吧。”萧晏从内室转出,想了想又道,“今日之后,朝中怕是要多事了。或许会很忙,我不在府中时,你照顾好自己。” 叶照明白他的意思。 他顽疾痊愈的消息传遍朝野,便意味着离储君的位置更近一步,与之相争的楚王一派自然不会就此坐以待毙。 而她当日假死脱逃,亦是对霍靖的背叛,如今这般高调回来,便算是彻底同他挑明了立场。如此萧晏和他原本维持的那层私交假象便也只得揭下。 彼此间,自是皆有动作,且还会比原些更快速度。 “算日子,贺兰仪他们已经入了百里沙漠,你阿姐处当很快便有消息了。”萧晏道,“你放心,在其他事之前,总会先将她择出来的。” 叶照点点头,“谢殿下。” 萧晏闻言,眼神明显变得晦暗。 她跟他言谢,他们间当真如此生疏了吗? “今夜,我回清辉台。”萧晏缓了缓,看她一眼,“你一人,成吗?” 叶照的伤得了控制,但体内的寒气郁结在肺腑,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到底落下了病根。 苏合一时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只暂时用寻常方子调方配药温补着。 叶照每每深夜之中,总是咳的厉害。 如此也顾不上小叶子,原是单劈了院子给她,萧晏便留在此间照顾叶照。 今夜,显然不成了。 内寝被小叶子占住了。 其实翠微堂甚大,寝房也不止一间,他随意挑一间住都行。 萧晏因对小叶子发憷,话说的快些。 说完悔。 他那肯离开翠微堂。 艳煞 第62节 眼下便侥幸想,阿照还需要他照顾,会留他的。 但是叶照未曾按他的想法思考。 她闻他要回清辉台,便想了另一重。 ——萧晏竟是这般怕小叶子。 她张了张口,原想问一问前生他二人想处的事宜。 然看小叶子对之态度,便多少能想到一点。哪个孩子能接受害死生母的父亲,大抵那些年二人都过得艰难,用了不少年月才解了心结。 叶照甚少难为人,既能想到他二人前尘并不是太好,便也咽了回去不再多问,实在没有必要累他回忆再伤一次。且如今女儿便在眼前,她亦只想往前看去。 遂也没有多纠缠,只颔首道,“无妨的,还有守夜的侍者。” 她没有留他。 萧晏笑了笑,抬步走了。 “阿照!”走了两步他突然回头唤她。 “嗯?” 萧晏默声不语。 叶照有些莫名看着他。 半晌,萧晏想寻着话打破沉寂,一时又不知说什么。 便随口吐来。 他道,“十月十七那次,我不是故意不采血给小叶子。” 他甚至低了头,“……我只是害怕。” “怕她醒了,问我要阿娘,我……”到最后,声音都快没了。 叶照默了默,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会她假死跑了,原不怪他害怕。 “都过去了,也不全是你的错。”她原本平和的声色带出两分柔婉。 萧晏眉眼弯了弯,却还是僵在那没动。 两辈子,叶照是真没见过低声下气的秦王殿下。 无奈道,“殿下还有事?” 萧晏深吸了口气,“要不你随我去清辉台吧,别半夜咳嗽扰到了小叶子!” 第41章 、晋江首发 平素小叶子独自歇在自己院子便罢了, 如今卧在翠微堂,叶照哪有将她扔下跑去清辉台的。 自然回绝了萧晏。 月上中天的时候,叶照才有些睡意, 只感觉喉间发痒, 便知道又要咳了。怕扰到小叶子,她起身饮了盏茶,在外头缓了片刻。结果回屋一卧上榻,便又咳起来。 她撑着在廊下咳了半晌。 六月天, 她浑身冒汗,但骨头胸腔里又一阵阵寒凉。 “王妃,可要用些清水?”守夜的侍女扶着她, 靠在长廊坐下。 “本王来吧, 去看看郡主醒了没?”萧晏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接过杯盏给她抚着胸口。 叶照提不上力,又咳的模模糊糊,就着他的手勉强喝了两口, 片刻睡了过去。 子夜时分,除了一点风声,便是叶照粗重的喘息声。 半边月光落在她面庞上, 衬的她原就惨白的面容隐隐呈出青苍色。 苏合说过, 她这幅样子并不是正常的入睡,是又昏睡了过去。 萧晏抱了她一会,见她呼吸稍匀了些,低头吻了吻她眉眼, 抱回了寝殿。 卧榻上, 索性小姑娘没醒, 老老实实卧在里侧, 空出宽敞的大半榻褥。 萧晏放下叶照,伸手想摸摸小叶子面庞,然眼见就要触上,还是收了手,只将她落在腰见的薄毯拉上些,转身走了。 “控着冰鉴,凌晨时分关合起来。” 外头萧晏吩咐侍女的声响压得很低,卧榻上的小姑娘却还是听到了。她睁开双眸,撑起身探了眼那袭投在屏风上的身影,伸出小手给母亲掖了掖被角,重新躺下合了眼。 * 萧晏公差回来,既是顽疾痊愈,又妻女双全。 一时间,秦王府门庭若市,恭贺送礼的朝臣公爵无数。 而帝后更是关照有加,皇恩深厚。 萧明温念他身子初愈,亦允他在府中修养一段时日,除非兵部加急事宜可过府商议,旁的皆可不理。 而后宫之中,皇后更是恩赏无数。 萧晏亲王之尊,又是朝廷正三品的高官,同辈之中尊荣已是顶尖,也没什么可赏的。如此皇后的赏赐便尽数落在了叶照和小叶子的身上。 恩赏名单长达六页卷宗,吃穿用具一应俱全,秦王府库房算是堆得满满当当。 其中衣衫和头面理出来,另入了翠微堂叶照的私库。 这些原也皆有廖姑姑打理着,无需叶照费心。 只是廖姑姑在对照清单整合时,发现有两副头面不太对劲。 一副是“红宝石滴珠凤头金步摇”,这处凤凰乃居中正凤,不是偏凤。然除了太后与皇后,其他宗亲命妇再尊贵,皆只能戴偏凤步摇,否则乃僭越大罪。 另一副是“金累丝珊瑚蝙蝠八合簪”,乃数目不合规矩。八合簪是太子妃才可用的数量,亲王王妃只可用六合簪,显然也逾矩了。 廖姑姑回了叶照,叶照也未曾多想,只道将东西退回去便罢,别多出祸端。 时值萧晏过来,知晓这事。 却莫名拦了一步,只将廖掌事手中清单阅过。 “这是随皇后懿旨同来的清单吗?”萧晏问。 廖姑姑道,“回殿下,不是的,这是我们自个誊写的。六局落笔的原始清单随懿旨一同奉在您的库中。” 萧晏遂道,“着人去取。” 叶照见萧晏神色不对,接来清单阅过。 红宝石滴珠凤头金步摇一副。 金累丝珊瑚蝙蝠八合簪一副。 又观箱笼中实物,看着并无不妥。 “有什么问题吗?”叶照递给萧晏一盏冰碗。 已是七月天,叶照还是一用冰鉴便虚咳不止,遂白日里也甚少用冰。 翠微堂即便翠竹掩映,但到底难抵酷暑。 萧晏入内,手中折扇不由摇得快些,连着襟口都拨散了些。 他一时也没回应叶照的话,只看着那盏冰碗两眼发光。 王府中的应季吃食,他再清楚不过,这一看便知不是司膳送来的东西。 里头的莲子和菱角并不是司膳房备下的那般颗颗饱满,圆润完整,好多都缺角碎裂,尤其是菱角,上面隐约还有指甲印。 “小叶子剥的,要不给你换一盏。”叶照看他不动勺,以为是他洁癖又犯了,受不住果实残留的印子。 “别,我喝的。”萧晏求之不得,端起没几口便用完了。 搁下碗,正好廖掌事捧了名单过来。 萧晏拢着扇尖扫过,金头凤,八合簪,如实记载。 “没事了,下去吧。”萧晏眉宇松开来,回身对叶照道,“左右是母后疼你,明文赏赐的,无妨。” “那殿下方才如何那般神色?”叶照疑惑道,“难不成您怀疑皇后名单写错,故意赏这些?妾身瞧着皇后当是不会的。” “母后自然不会。”萧晏笑道,“但难保旁人做手脚。母后一道懿旨下来,过手之人无数,难保万一。” 萧晏瞧着那两套还没有入库的头面,摇着扇子道,“何况这两样,你如今确实还用不得。” “既这般,不若退回去吧。” “无妨,且存着。”萧晏想了想道,“明个我入宫谢恩,再提不迟。” 这事告终,两人一时便也无话。 叶照掩口咳了声。 她一咳,声响便似夏日冰雹砸在萧晏心头。 硌的又凉又疼。 两人隔着一张案几坐着,萧晏指腹触上她额角,将上头一滴虚汗抹去。 叶照让了让,自己抬手擦干了。 其实也擦不干,她的鬓发都是濡湿的。 虽然她甚少在意自己的容色,但并不代表就愿意这幅模样示人。 故而,自六月十五从密室搬回翠微堂,即便她清醒了些,亦极少开门见人。多来都是和小叶子呆在殿中,安静地像是无人存在。 萧晏因忙着追查慕小小踪迹,和霍靖屯兵的证据,白日里便也不常来,都是让苏合看顾。 今日这厢白日久坐,是近些日子来头一遭。 他只当叶照只是晚间不适,不想白日也这般难受,心中五味杂陈。若不是先前被他逼得流落在外,也不会伤成这样。 他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又不敢再碰她。 偏叶照被他灼灼目光盯着,只觉额头鬓角连着脖颈都是汗,她越擦越多,虚弱又狼狈。 艳煞 第63节 莫名的委屈和无助涌上来,眼眶便一圈圈泛红。 “阿娘!” 小叶子从小厨房跑过来,手里捧着一碟自己随嬷嬷新学的腌制酸杏。本是欢愉神色,却撞见叶照满眼通红垂着眼睑,又见萧晏在场,不由狠瞪了他一眼。 “我阿娘要休息了,殿下请回吧。” “小叶子——”叶照制住了。 虽说孩子对萧晏态度差的厉害,但也幸亏她这一声冷言,将方才莫名的气氛冲散了。 “殿下是来同阿娘说正事的,说完了阿娘便去歇息,成吗?你随嬷嬷一道玩会。” 小叶子叉了块酸杏喂给叶照,点了点头。 走时看见萧晏面前摆着装冰盏的空碗,不由抬头看他一眼。 萧晏接上她眸光,心虚道,“小叶子手艺真好。” 小叶子连个眼神也没给他,转身走了。 “殿下,你当是有事的吧?可是阿姐有消息了?”叶照看着他追小叶子去的眼神,心中轻叹。 萧晏回神,颔首道,“是的。” 怕叶照接受不住,萧晏缓了缓,“她不在百里沙漠中了,按你所给的路线,贺兰仪一行寻到那处,已是人去楼空,连暗哨守卫都撤了。” 萧晏见她面色未有变化,心下稍安,继续道,“你放心,人手一直追查着,再不济我们守株待兔也不会等太久。” “我明白的。”叶照道,“我这般回来,霍靖定是安耐不住的。” 这厢,是真的无事了。 萧晏坐着舍不得走。 但再不走小叶子便要来赶人了。 叶照深吸了一口气,将案上酸杏推过去,“殿下尝尝。” 萧晏愣了愣,抬眸看她。 叶照叉了块给他,“吃完快走。” 萧晏咽下酸杏。 他说,“阿照,谢谢你。” 叶照笑了笑,摇摇头。 她望着面前丰神如玉、身姿清隽的男子,再想自己如今模样。 枯黄消瘦如同一株风干的玫瑰,时日流逝,连着最后一点水露馨香都即将弥散了。 今朝,她才十八岁。 已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叶照非常清楚,这并非真的岁月匆匆,不过是她撑不住气血,生命的消耗。 “殿下。”她鼓起勇气道,“孩子还小。您对她好,她慢慢总能感受到的。如果以后……她就只有你一个亲人,您耐心些。” 叶照身上总不好,她有时便会有一种回到前世生命所剩无几的日子里,整个人害怕得厉害。 她害怕,没人照顾小叶子。 而在她两世的印象中,萧晏的耐性和脾气都算不上太好。 他出身贵胄,从来都是别人顺他、让他。如小叶子这般,大抵是头一个。 便是如今宠着她,叶照也总忧心,他哪日便被激怒了。 世人,大都如此。 无欲则刚。 她一个人时,怎样都无所谓。 如今有了小叶子,她便又贪心她能好好长大,能平安顺遂。 有了这样的欲望,她连前世萧晏利用她累她枉死的不平都咽下去了。 他对孩子好好便成。 然而,萧晏这厢便失了耐心,被激怒了。 确切地说,他听不得叶照说这样的话。 他猛地站起身来,满目赤红地望着她,胸口起伏不定。 低斥道,“说了苏合会治好你的,以后都不许说这样的话。小叶子、小叶子绝不会只有我一个亲人……” 萧晏情绪难控,似是触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 他缓缓蹲下了身,半跪在叶照身畔,低声道,“小叶子会父母双全的。她会平安长大,成婚生子,会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阿照!”他抬眸唤她,却又垂首在她膝间,哑声道,“你身子好了,大可以带她走,我不奢求一家团聚。” “但是这辈子,我再不要一个人养育她。” 夏日午后绵长,叶照惊讶于男人这一刻几经卑微的话语,更惊讶于此刻她膝头的触感。 萧晏的眼泪濡湿了她的长裙。 她伸过手,轻轻拍了拍他,“我不说了,你起来吧。” 萧晏蹭了两下,站起来。 竟然又换了副面孔,咬牙道,“你记住了,没有那一天的。要是有,我便将你葬在萧氏陵园中,你这辈子心心念念想要的那点自由,下辈子都别想得到。” 萧晏甩袖离开翠微堂时,明明怒气冲冲。然他背脊颤动,拐出院门时,已是一副落荒而逃的溃败模样。 他扯送衣襟,喘出口气,去了一趟苏合的院子。 问什么时候能治好叶照。 苏合正在调试配方,被他这样一呵斥,便有些摸不着头脑。 半晌方回神意识到这祖宗又怎么了。 方叹气道,“人家病的厉害,多思多想也正常。你这跟着掉魂添什么乱?” 苏合一想当初观他梦境所知,想起小叶子,亦不由打了个冷颤,“得,这是多半被你家小祖宗折腾!” 苏合叹气道,“总之我保证,王妃伤不到性命,你总得容我些时日。眼下,你多陪着安慰安慰她情绪方是真的,病弱之人亦生郁气,王妃又是个话少的。” 萧晏脱了外袍扔在案上,半躺在摇椅上,神思明清了些,摇着扇子嘟囔,“本王能入得院子,才能伴着她,陪着她但!本王进得去吗?随随便便本王进得去吗?” …… 秦王殿下在府中为着多看一眼自个王妃,同知己老友叫唤着。而西头将将才复了亲王位的楚王亦在叫唤。 萧昶眼下自没工夫同自个王妃嚷嚷,反之楚王妃正拼命安抚。 谁承想,陛下六月初才复位了他亲王爵位,六月中旬萧晏便传出了身子康健的消息,中宫的赏赐更是流水一般的送去。 寻常赏赐便罢了,那金头凤,八合簪送了秦王妃,是何意思,再明显不过。不就是属意她为未来的太子妃,乃至一国之母吗? “枉你还是顺宁伯嫡女,高门贵女,白的被一个贱如草芥的江湖女压得死死的。”楚王拂开楚王妃,“以后就等着给她三跪九叩吧。” “中宫放着自个人不疼,胳膊肘往外拐,妾身又什么法子?”楚王妃跺脚,气焰委顿下来,“不若听母妃之意,算了吧。皇后不是告诫少些非分之想,也可保富贵荣华吗?” “富贵荣华算什么,你没有过吗?本王没有过吗?现在不就是富贵荣华吗?”楚王呵道,“皇后便是当年吓破了胆,一味求安生!” “我们求安生,他萧晏许吗?你想想年前,他死了王妃,疯癫入我府中,一顿狠打。父皇还让我让着他些,简直荒谬至极!” “那殿下也且想缓缓,稍后召来属臣从长计议。”楚王妃正安抚着,侍者来报道是霍小侯爷来了。 闻霍靖,萧昶稍稍定下心来,“他这数月在长安城照顾霍侯,本王险些将他忘了。” “快请!” 霍靖入府,当真三言两语便稳了楚王的心。 一言秦王妃母族与楚王妃不可同日而语。 二言便是天子和中宫看好,还需民心所向。 所谓民心所向,霍靖送了萧昶一份名单。 萧昶阅来大惊,半晌才道,“本王是听闻正月里头,中原之地的武林人士死伤惨重,不少门派首领皆被毙命格杀。便是近日里,尚有不少掌门被刺杀身亡,这、这都是秦王妃的手笔?虽说她出自江湖,怎会如此厉害?” “眼下,她可是真真地在府中养病啊!” 霍靖起身拍了拍萧昶臂膀,“里面有些是真的便够了,罪名坐实,旁的只是用来推波助澜的。” 他笑了笑道,“再说了,殿下要对付的是秦王妃吗?难道不该是秦王殿下吗?” 萧昶受蛊般的点了点头,却倒也不是当真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是顾虑道,“便是秦王妃真杀了这些人,引起绿林不满,民间骚动,如此讨要说法。但萧晏尚且掌着兵部,朝中能用之人不少,平息也未必是难事!” “除非、除非……” “除非秦王殿下自顾不暇!”霍靖接过话来,“或是秦王妃有官家罪名坐实在前。” 霍靖话语落下,萧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难不成小侯爷?” “那本王要做什么?”萧昶转了话头。 霍靖眸光亮起,“殿下也说了,秦王掌兵部。且城防禁军都是他人,您总得防他万一…… 顿了顿,霍靖凑身悄言,“万一他横心一摆,那、纵是臣再有谋算,也挡不住他兵革之利啊!” 萧昶闻此语,后背一阵寒凉,却又无法反驳,说得确实在理。 只低声道,“小侯爷如此襄助,他日本王该如何报答。” 霍靖推开身来,“良禽择木而栖罢了。当年中宫令下,赵氏族人不得于朝中谋其位,如此保得平安。而家父位极人臣,旁人只当是家母亡故而生的退意,自然多少也有这重缘由。实乃是与陛下多番政见不同,家父尚觉疲累,亦忧君心难测,故早早隐退,求得阖族平安,连我亦空有爵位而无官职。” “然臣膝下,绵延子嗣,自不甘父命牵制。来日殿下大成,还望扶我霍家门楣。” 萧昶恍然,只道,“来日三公位,六部门,出将入相,任君择选。” “中秋在即,殿下早做准备。臣盼彼时,人月两圆。” 霍靖离开楚王府,回头望府门上高悬的匾额。 感慨,索性这楚王的脑子差秦王当真不是一星半点。 艳煞 第64节 马车使过秦王府,他撩帘看府门大开、侍卫森严的府邸,从腰间掏出半块白玉龙纹环佩,细细摩挲。 阿照,也该踏出秦王府了。 第42章 、晋江首发 七月中旬的时候, 苏合给叶照换了方子,至今用了二十余日,咳疾缓减不少, 虚汗也止住了。 这日八月初十, 苏合重新切脉,邀王府医官共同会诊,论了半日,最后决定暂且沿用目前的药方。 一日早晚两贴, 七日一会诊。 医官散去,翠微堂中就剩苏合一个,做收尾工作。 他问叶照胃口如何。 叶照点点头, “尚可。” 苏合又道, “药苦吗?” 叶照道,“苦口良药。” 苏合甚是满意,“在下知道,有些苦的, 今日起不用那般重的药,给您放些甘华蜜。同甜汤一样好喝。” 说完,冲叶照莞尔一笑。 苏合生就一副好皮囊, 又是自小长在青山绿水远离尘嚣处, 身上比常人多出一股难得的淡泊飘逸。 笑起来,也是俊朗中透出一股清甜气,让人平添好感。 “谢苏神医。”叶照亦报之以微笑。 这种天地造化的美人胚子更是没话说。但凡稍微面上养出点血色,眼中复了些神采, 便是眉不描自黛, 唇不点已朱。 眉眼弯下, 便是勾着你看。如今还多了一股西子病弱之态, 让人望之生怜。 这两人,谁笑,萧晏都觉的赏心悦目。 但他们对着笑,萧晏就觉得哪都不对劲。 他干咳了一声,将苏合推过去一点,想在叶照旁边坐下。然小叶子挨着叶照,他只得抬了抬脚,老实坐在侧首。 “夜中惊梦,可要添些什么药?”萧晏瞧了眼逗趣的母女俩,抬头问苏合。 苏合顿了顿,“王妃吗?可频繁?方才如何不说?” 叶照弹小叶子额头的手停下来,她不过昨夜一次梦魇,梦见阿姐在霍靖手中,境况很是不好。实乃近日心中莫名发慌,大抵日有所思罢了,又如何值得一说。 只是昨夜梦中实在渗人,她反应激烈了些,甚至还抓破了萧晏手背,勒红了他手腕。 她目光从他掩在广袖中的手上划过,轻声道,“就昨夜里,不过是我白日多思,无妨的。” “已经连着第九日了。”萧晏的声音的砸过来,“昨夜最重,惊醒了过来。” 话落,屋中三人都看着他。 苏合自然没旁的意思,不过问个数,转身道,“王妃,让在下再看一眼您舌苔。” 叶照照做,只是目光不自觉在萧晏身上落了一瞬。 最近一段时日,她按着习性都是卯时三刻醒来,但总有些疲乏头疼,萧晏便哄着她再睡一会。她也不曾放在心上,合眼睡去大半时辰方再度醒来,神思和精神便足了许多。 不想竟已是多日夜中梦魇,所以都是他安抚睡过去的吗? 萧晏这厢没觉得自己做得多好,也不奢望叶照动容。他摇着扇子,倒是明里暗里看了小叶子好几眼。 只心中念叨,别从今个起,小姑娘搬来此间,将他轰了出去。 奈何小叶子卧在叶照身侧,一心听着苏合的话,面上无甚神色。 累的秦王殿下一颗心半上不下,浮在空中。 苏合观过,又重新切了回脉,道是无碍,若是惊醒不得入睡,喝碗安神胎便可。 如此,诸人遂放下心来。 “苏先生,我阿娘是不是一直用着您的药,就不会有事了。”苏合正欲离开,小叶子突然开口道,“是不是她就和我们一样了?” 惶惶两世,她都不曾见过母亲康健的模样。 苏合乃杏林国手,医术冠绝天下,施针用药但凡涉及病情便十分谨慎。遂而这厢回答小叶子,便也很是认真。 他想了片刻道,“差不多吧。” 萧晏看他一眼,破天荒没留下,同他一道离了翠微堂。只是离开院子时,回首望过,正好撞上小叶子眼神。 小叶子无声瞥了头。 叶照如何看不到? 关于小叶子和萧晏之间,她曾不止一回问过,父女两个避之不答,她也不再穷追到底。 眼下,只将小姑娘抱在身侧,轻叹了声。 “阿娘可是又要说我不该冷冷对秦王殿下?” “我可没说。”叶照睨她一眼。 想了想道,“阿娘只是希望多个人爱你。他对你,挺好的。前些日子,可是还带你去了淮阴侯的碧波宴?在宴上给你剥了莲蓬,还喂你吃了水黄桃?” 闻叶照提起碧波宴,小叶子咬着唇口低下脑袋。 萧晏怪癖甚多,能吃莲子但是碰不得生莲蓬。平素原也无需劳他大驾,就是一碗莲子汤都得放温搁在他面前,他才伸手用过,就别论要他剥莲子。 其次,他也碰不得桃子。为此,府中连棵桃树都没有。 因为这两样,他碰之过敏,遍体生红疹。 结果七月底淮阴侯府的碧波宴上,秦王殿下为了讨女儿欢心,赢那一篮子进贡的水黄桃,居然下场参加剥莲蓬比赛。 他下场,哪个没眼风的敢赢了去。 于是得了那一篮彩头,更是当场洗净、去皮、切碎、冰镇,颠颠捧给了女儿。 待回府,秦王殿下一身皮肉,已经红肿不堪,痛痒难忍。 “我便知道他会同阿娘告状!”小叶子轻哼道。 “他没说。”叶照顿了顿,片刻道,“是侍者不小心露了嘴,阿娘猜的。” 原也不是侍者露了嘴。 秦王府里的人,都是长的一副唇舌。但凡萧晏说一,没有人说二,便是暗里都不敢。 实乃是他连着两日未来翠微堂,叶照莫名心慌,自己去寻的他。 方在清辉台见到正在用药的萧晏。 他旁的也没说,只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当什么都不知道。 她问,“为何?” 他说,“怕小叶子以为我向你告状。” “我没有让他吃桃子,便很客气了。”小姑娘嘟囔道。 “小叶子!”叶照厉呵,“你在说什么?他误食桃肉,会没命的。” 叶照缓了缓,抚过孩子面庞,“他是伤过我们,前生后来你们发生了什么,阿娘不知道。可是在之前,真正伤害我们的不是他。你知道的,是谁抓你的那个人,是逼迫阿娘的人。如果没有那人,我们在安西可以平静地过一生。” “不可以,阿娘伤成那样,一生很快就会结束,小叶子便只有一个人。”小姑娘一双凤眼又湿又红。 “阿娘的伤,也是那人造成的,同他没有半点关系。”叶照擦去她眼角滚下的泪。 小姑娘拂开母亲的手,半晌唇张了张,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转了个话头道,“阿娘,你说这些,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你自己听的?” “我……”叶照顿住了口,片刻有些懊恼道,“谁听不是听!” 小姑娘瞧着自己阿娘,鼓了鼓腮帮子,低头含糊道,“我都提前回来了。” “什么?”叶照蹙眉。 “我说我都提前回来了。” 叶照尚且疑惑。 “我说,那日宴会,不是没散宴我就提出回来的吗?”小叶子嘀咕道,“我怕他痒死!” 叶照闻言,揉过孩子脑袋,将她抱进怀里。 须臾,小姑娘探出头来,问,“阿娘,那你想留在这,还是想回安西?” 叶照笑道,“你想回安西吗?阿娘前段时间去过了,那个院子还在的,还有那棵枣树。” 小叶子又往外望探出一点,看着叶照道,“我明白了,阿娘也不确定是走还是留!那我们且要有两手准备。” 叶照疑惑道,“阿娘何时说不知走,还是留的?” “阿娘要心中坚定,直接说留或走,何必多问我一句?”小叶子推开母亲怀抱,跳下她去,“阿娘放心,你想留或是走,都行的。” “小叶子!”叶照从窗户唤她 “您歇晌吧!”声音已经是从院外传来。 * 清辉台中,苏合正给萧晏包扎手背。 “你是睡死了吗?被抓成这样没反应!” 萧晏那只手背,并不是简单的被抓出两条红痕,剜破一点皮,里头筋脉都蜷曲了。幸得苏合给他按摩揉顺了。 “睡死我早就跳起来了。就是因为没睡才忍住了,想着把她哄睡了……”话至此处,想起叶照惊梦中呼唤“阿姐”,萧晏心中也甚是不安。 明知慕小小在霍靖手中,但是半点踪迹线索都没有。 而当日为了牵绊住霍靖,不让他腾出手提前寻到叶照,萧晏派人打掉了他三个屯兵的地方,以此让他分不出身。 却也因此打草惊蛇,如今虽知他不怀好意,却半点证据皆无。霍靖撤得十分干净。导致萧晏就很是被动,无法主动出手,只能接招拆招,兵来将挡。 且还不知,霍靖时何处发难。 艳煞 第65节 萧晏甩了甩被包扎完毕的手,尚且可以活动,遂也没有去管它。 只摇着扇子问道,“阿照身子如何了?“差不多”可不是你苏神医的诊断风格。” 苏合收拾完药箱,自个倒了盏茶饮下,方抬头看了眼萧晏。 “快说!”萧晏催促道。 “说大不大的事。”苏合转着笛子,“两处。” “一处,往后尽量别动武,伤她元气。” “另一处——”苏合顿了顿,“她早春时节在崖底寒潭泡得太久,底子阴寒,子嗣之上怕是缘分稀薄了!” 萧晏豁然抬起头,须臾却也释然了,“本王已经有小叶子了,生养于女子本就遭罪,如此正好。” 苏合惊了惊,“秦王殿下,您难不成山河社稷都弃了?若承江山,子嗣这关您怕是过不去吧?郡主可不是儿郎!” “也对,是某操心了,君主三宫六院,不是非取一瓢饮!”苏合摇头笑道。 “闭嘴吧!”萧晏砸了他一扇子。 苏合拣过扇子给他,提了药箱告辞。 殿门外,正遇娇俏又聪慧的小姑娘,“郡主好!”他捏了把小姑娘白嫩嫩的面庞。 萧晏心提起一半,起身出来,“你寻我吗?” 小叶子点点头。 萧晏俯身想要牵她,手伸了伸,正欲缩回去,不想小姑娘自己把手搭了上来。 萧晏一愣,瞥头笑过,牵着女孩进屋。 待坐下,又慌了一瞬,“小叶子来多久了?” 小叶子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她本听到萧晏说有她已很好,又不舍阿娘受罪,本是开心的。却后闻后半句,不是非取一瓢,就又平添了几分气性。 “别和我说,不可告诉阿娘。阿娘自个的身体,她有权知道。” 成,被堵死了。 萧晏笑了笑,无声点头。 “那小叶子为何事寻我?” “寻你要封和离书。” 萧晏仿若没听清,蹙眉看榻上的小姑娘。 “殿下红口白牙应了许阿娘离开,可如今我和阿娘名字被明文刻在玉牒上,尽是你的理,跑到天边也是你的人。你分明占尽便宜!” “本来就是我的人。”萧晏嘀咕道。 “我不信您,要个保证!” “本王一言九鼎……” “口说无凭!” 说着,小叶子已经跳下座塌,给他挪来纸墨。 “我说,您写。”小叶子将笔递上。 萧晏接过笔,吊着口气道,“小叶子,区区数言,自也不难写。你为你阿娘谋一个保证,自是不错。但是你是不是要这样想一下,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你阿娘有那么一点想留下的念头,见此书,以为我弃了她,那岂不是你一片孝心反作了害事,白的让她伤心?” 小叶子认真听来,点头道,“您说的有理。” 萧晏搁下笔,喘出一口气。 “写吧!”小叶子重新将笔奉上,“我说,您写。” 萧晏倒抽一口凉气。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遂物色书之,各还本道。愿相离之后,解怨释结;至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萧晏无奈奋笔疾书,落笔合眼,“好了,你拿走吧。” “没好!”小姑娘拿起书页,捧至他面前,“殿下,少了些东西。” 萧晏握了握拳头,提笔写上名字。 “古来字迹,多有仿冒。” 萧晏觉得两世白活,认命颔首,从书阁拿出紫绶金印盖上。 “谢殿下!”小姑娘心满意足的叠好收起来,“殿下安心,我比您心疼我阿娘。若是阿娘要走,这和离书便会送去宗正司。若是阿娘要留下,它自然便永不见天日。” 小姑娘奔出殿门,又顿下回首,“殿下,您以后是否当真会有三宫六院?放心,这个我不告诉阿娘!” 萧晏望远去的人,又望身前笔墨,尤在雾中。 这像谁? 绝对不像她阿娘。 她阿娘分明直率又温柔,半点心眼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萧晏:!!!谁再说女儿是小棉袄,本王和谁急。 第43章 、晋江首发 秦王殿下发自内心的怕自己女儿, 于是被半催半吓鬼使神差地写了封和离书。 这厢写完已经许久,清辉台早已没有小叶子人影,但他足下发软, 魂不归位, 如此窝在寝殿也没再出去。 夜色降临,司膳请示可要开膳。 没得回应 月影重重,萧晏伏案睡着了。 清辉台的掌事给殿下披了身薄毯,灭了灯。 清辉台熄了烛火, 翠微堂便也落了帘帐。 本来叶照也不太情愿他日日与自个同榻,实在前番病得厉害,劳他端茶捶背。而近些日子有所好转, 竟又添了梦魇。 一想到萧晏说她已经数日这般, 便知他亦数日不得安眠,如此不来正好,且让他自个歇着,养养精神, 以备来日风雨。 叶照看着自己一双偶尔还会打颤的手,终是无法否认,她一人之力弱, 若无萧晏, 怕是无法救得阿姐。 而关于慕小小,叶照心中愈发不安。 尤其是一想到前世自己叛逃,霍靖对付她的种种手段,便是一成付在阿姐身上, 她都觉得遍体生寒。 然萧晏这厢, 自不会忘记救护慕小小。只是一封和离书将他晃的心神不宁, 这日醒来发现竟还睡在清辉台, 瞬间便觉天要塌了。 如此以问叶照病情为由,大早上巴巴赶去了翠微堂。 彼时,东边天上不过一抹鱼肚白,凸月还残留着轮廓。 寝殿之中,叶照还不曾醒来。 萧晏转入内室,又退回一步,“郡主在吗?” 守夜的侍婢道,“回殿下,郡主不在。她歇在自个的院子。” 萧晏合了合眼,尤似错过天大的宝贝,万分遗憾。 帘帐就落了一层,他坐在榻畔,隔着鲛纱看沉睡的人。 鸦羽长睫覆在白瓷面庞上,投下一层浅淡的阴影,两颊丰盈了些,前两月里锋利的弧度重新变得柔和。 被子齐胸盖着,露出细白的脖颈和一截臂膀。 秦王殿下这一刻的眼神,彻底退尽了□□,干净得如此刻晨起的清风,似山涧流淌的溪流。 风起,泉涌,却化不开雾气迷蒙。 萧晏眼中水雾成珠,伸手穿过帘帐,抚她前世被钢针穿过的锁骨,摸过她今生肩头臂膀未落的伤疤。 “殿下……”到点醒来,叶照多年习惯依旧。 甚至在睁眼的一瞬,因记得昨晚是一人入睡,但闻得榻侧声息,她本能凝力于掌,周身腾起掌风。 幸得人影熟悉,收住了内力。 只是叶照内伤尚未好透,如此来回涤荡,累她又蹙眉喘了片刻。 “不要紧吧?”萧晏撩帘入内,帮她顺了会气。 叶照摇摇头,半睁着惺忪睡眼,“几时了,殿下如何在此?” “天色尚早,你再眠一眠。”萧晏说着,不自觉打了个哈欠。 他昨晚忧思重重,卧在榻椅上胡乱睡了一夜,自也没人敢去唤他。先前心中有事尚且感觉不到,眼下见了心心念念的人,来回话语,神思回转些,困乏便生了出来。 叶照卧回榻上,瞧他精神不济,哈欠连天,遂道,“今个没有朝会,殿下也再去歇会吧。” 萧晏点点头,自觉把“去”字漏了。 一边解着腰封,一边寻视四下,“矮榻收哪去了?” “嘶……”他甩了甩左手背,似是受不得力。 “罢了,不折腾,容我躺一躺!”话至此,脱剩里衣的人便卧了上来,自然地伸手揽人腰。 矮榻。 叶照初心又要走的,顶着王妃头衔已是权宜之计。便想着实在没有必要再同榻而眠,但萧晏左右不同意,道是且不说她伤着需人照顾,如此分两处就寝,一旦被发现传入宫中便不好了。 于是,择中而行,在床榻畔支了张单人榻。夜中用之,白日收起。 那带着忍痛的嘶声,自是告诉她,陪了她数日哄她入睡、忍她梦魇被她抓破的不容易。 是故,就寝的矮榻收起来了,他手因她而伤,搬不动榻,让她容他在床榻歇一歇。 如此不易,委屈,辛苦,怎还能拒他、推他、同他计较这一时之长短! 艳煞 第66节 伸手揽腰这点无耻的孟浪行径更是刚刚好。 这不叶照避开他,往里侧一退,便正正好空出一席位置。 萧晏挑了挑眉,努力压平嘴角。 翻过身将被子拉上,又是一副疲乏模样,低声道,“睡吧。” 合上双眼的男人,看着竟是万分规矩,浑身上下无一不昭示着安静又安分。 叶照一双漂亮的杏眸瞪得又大又圆,浓密长睫扑闪。 他怎么上来的? 怎么就让他上来的? 这晨时大半时辰的补眠,是萧晏这近一年来睡得最好的时候。 虽不曾握得温香软玉,但终又是同床共枕。 他能闻到她长发间桂花油淡香,也能清晰听到她心脏的跳动。 要说有何遗憾,大概便是小叶子至今不肯唤他一声“阿耶”。 这是今岁中秋,不得弥补的缺憾。 萧晏也不急。 他想,这辈子还很长,他可以用一生去照顾,去等待。 何况,小叶子对他,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差。 譬如,她得了和离书的头两日。 萧晏整个紧张的不行。 虽然,她已然一副成熟心智,但毕竟尚是孩童的行径。萧晏总怕她将和离书藏之不慎,被叶照发现了。又怕她还延续这前生那般心境,一个恼火便直接将和离书交给叶照。 结果,在他一连同桌用膳、连掉了两回玉箸,叶照同他言语数次前言不搭后语之后,小叶子将他约在清辉台书房。 道是再这般魂不守舍,便直接给阿娘看。 又道,或者秦王殿下派人搜便我的院子,但凡搜出,便算你的。 萧晏闻言就要传人搜屋,须臾讪讪止住了。 找不找的到两说,这搜屋一出,叶照估计能立马带着小姑娘远走。 他还没发昏到这个地步。 静心一想,这女儿确实有几分自己的心思性子,一样的谨慎聪慧。 小姑娘看着他,“瞧你这般紧张的份上,大抵是真心改之。往后入夜去翠微堂,不必偷偷摸摸。只一点,阿娘许你去,你才能去。” 萧晏闻这话,简直要用牙齿咬住唇瓣,才能不翘起唇角。 再者,便是中秋这日晌午,淮阴侯夫人着人送来了两筐新鲜的水黄桃。 桃子自然直接入了翠微堂。 小叶子解开箩筐,凑身轻嗅。只换了身便利衣裳,撸着袖子同侍者门一同洗桃。 时值萧晏过来,她抬头道,“今日不许进这院子。” 萧晏心沉了沉,尴尬站在门口,绞尽脑汁想,何处又得罪这祖宗。 只伸头眺望半晌,见廊下一行人就着木桶,正在清洗一个个黄澄圆润的桃子。 遂掩着口鼻却难掩欢笑地回了清辉台。 中秋佳节,自有宫宴。 遂午膳这顿,便在府中度过。 阖家团圆的日子,断没有夫妻、子女分两处的。 翠微堂入不得,叶照便带小叶子来清辉台用膳。 一桌膳食,司膳处备送,自都是花好月圆的好寓意。 叶照不挑食,从来给什么吃什么。至于小叶子,喜爱什么,萧晏自是一清二楚。 于是,这顿午膳用下,尽是萧晏给她母女二人夹菜。 叶照尽数用下,萧晏便知她胃口开了,是身子日益转好的征兆。 小叶子也用得七七八八,萧晏便想这是不曾推开他,愿意吃他夹的菜。 两厢一想,秦王殿下一张本就眉目如画的脸,更是灿如昭阳。 只是萧晏自己原也做了一道点心,枣泥米糕。 然而,他来回想了数次,到底还是没敢拿上来给孩子吃。 他想起上辈子,小叶子砸米糕,和吃米糕的模样,后背陡然生出一层冷汗。 倒是叶照见到欲言又止,开口问了声可有事要说。 萧晏回了回神,到底偏过话头,看着叶照道,“我瞧着你身子好多了,晚上宫宴不若同去吧。今朝是八月十五,亦是母后的生辰,我……” “去的!”叶照点了点头。 自她以秦王妃的身份回来,因着身子之故,尚未出席过任何宴会。如今数月过去,宫中亦隔三差五派太医来请脉,都知她恢复得差不多。 如此佳节盛宴,没有推却的理由。 此外,她相信霍靖,定是等她许久。 霍靖想见她,她亦想见他。 临行更衣梳妆。 萧晏在殿中等她。 叶照已经数月不曾理妆。 如今娥眉淡扫,朱唇抿脂,灵蛇髻上珍珠簪点尾,碧玉钗拱花,托出银装素裹的美人。萧晏隔镜观人,手足不能自己,抬步拣笔,将她眼下泪痣点金粉,开出一朵天上花。 叶照理披帛抬眸,“殿下,今晚妾身要见霍靖。望您看顾好孩子。” 萧晏脂笔未停,“我看着她,也会顾好你。” “谢殿下。” “该我谢你。”萧晏停笔看她,“谢你,许我保护你们。” 山光西下,弦月上升。 两人起身离殿。 眼见小叶子正远远朝他们走来,叶照似乎想起什么,侧身问道,“殿下今日午膳可是做了枣泥米糕?” “妾身闻到香味了,散宴后送来翠微堂吧。我给小叶子吃。” 萧晏顿下脚步,看前行的人。 突然便将她拉住,转道入了廊下偏僻处。 叶照被他抵在墙上,尺寸的距离,他的声音又低又哑。 他道,“阿照,你别走。让我再爱你一次,这辈子,我们好好过,成吗?” 夕阳染红萧晏半边面颊,他却是双目通红。 叶照从他眼中,看见并不是很坚定的自己。 半晌避过他眼眸,轻声道,“你、容我想一想。” 这个亦不是很清楚的回答,却足够让萧晏开怀许久。 但凡坚冰裂缝,便可春风化雪。 只是这日宫宴之上,预料之中的霍靖,并不曾私下同叶照见面。 仿若,他并不急着见她。 昭阳殿中,隔着无数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霍靖神色平静地饮酒观舞。若说有何不一样,便是他久不入朝的父亲霍亭安,这日亦出席了晚宴。 而让叶照分了神的,是酒过三巡之后,来迟的湘王殿下。 湘王萧旸,是萧晏嫡亲的兄长,亦是萧明温长子。流落在外多年,九年前被迎回都城,认祖归宗。却是双腿已残,不良于行。故而鲜少见人,常日闷于府中。 今朝得皇后盛邀,又值胞弟身子康健,寻回妻女,多重喜事之下,方入宫参宴,图个人月两全。 萧晏闻萧旸道来,自是欢喜。 观昭阳殿九重白玉阶梯,遂同陛下道,“容儿臣去迎一迎皇兄。” 萧明温自是恩准。 未几,萧晏推着萧旸进来。 叶照端坐在席上,看着进来的人,不免有些感慨。 贤妃的两个儿子,一个顽疾在身多年,一个竟是双腿有疾。 天家富贵,到底也敌不过命途多舛。 然而,叶照看着看着,便变了脸色。 她原是先看了湘王殿下一双不能行走的腿,然而目光缓缓上移,便看见了他一双修长骨骼的手。 手中,他的手中正把玩着一枚玉佩。 叶照心跳漏了一拍,凝神望去,是半块玉佩。 半块白玉龙纹环佩。 叶照抬头看他面容,便是十余年风霜落下,她也记得这张脸。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父皇母后万福金安!” “皇兄,这便是阿照。” “阿照,见过皇兄!” 艳煞 第67节 周遭声响皆已模糊听不清,直到萧晏再次开口提醒。 叶照方起身,却是喃喃唤了声,“师父、明师父!” 然而对方比她更惊讶,半晌低唤了声,“师尊……” 第44章 、晋江首发 萧旸比叶照先回神。 面前女子不过双九年华, 是他胞弟发妻,只是长了一张同他师尊有着六七分相像的脸,他的师尊已经年逾半百, 断不会是同一人。 “王妃酷似本王一位故人, 失礼了。”萧旸颔首笑道。 叶照起身行礼,“阿照见过皇兄。” 萧晏将人推至自己上首,回来在叶照身边坐下。发现叶照余光始终越过他,落在萧旸处。 遂忍不住问道, “可是发现了什么,如何这般看皇兄?” 叶照收了目光,轻声道, “皇兄腿疾何时患的?打小便有的吗?”她记得清楚, 当年在鸣乐坊中,明师父是健全的。 十八九岁的一个握刀侠客,看着落拓不羁,沉默少言, 对阿姐却是温柔体贴。 如今细想来,确实同萧晏有些相像。只不过周身少了几分金尊玉贵的矜傲肆意。 “皇兄出生时是康健的,应是当年滚下悬崖所致。”对面有人敬酒, 萧晏端盏还礼, 啜饮小口,方继续压着声响道,“只是他一贯沉默,回来后我也不曾多问。” “倒是你, 方才唤他师父是什么意思?” 叶照又看一眼萧旸, 想了想凑近萧晏耳语了一番。 “你确定?”萧晏难以置信, “他是你阿姐的……” 叶照颔首, “我握刀的第一式便是他教的,他还说教我武艺,可护自身,亦可护阿姐。” “他同阿姐相识三年,每半年都会来鸣乐坊……” 提及鸣乐坊,叶照顿了顿,将手从萧晏掌中抽出,“阿姐是坊中花魁,明师父说过待他攒足银良便给阿姐赎身。” 鸣乐坊,花魁,赎身,她的阿姐。 萧晏的背脊僵了一瞬,目光重重落在叶照身上,许久不曾挪开。 叶照能感受得到,自觉偏了偏身子,尽可能离他远些。 萧晏盯了她几许,问,“所以,你也曾在坊中待过?” 他的声音极低,宴会之上觥筹交错之声瞬间将之淹没。 但再低,叶照也是能听清的。 她很庆幸,这一刻小叶子不在身侧,正在大殿高座之上,被皇后拢在怀里。 叶照的声音比萧晏更轻,如天边的一抹浮云。 却足够坚定,半点没有飘忽的痕迹。 她清晰地回应他,“是的,四岁那年被生父卖入坊中。” 萧晏的目光愈发灼热,一瞬不瞬看着她,似是还在等她下面的话。 叶照咬了咬唇瓣,“我在坊中呆了三年。七岁时被霍靖看中,入了百里沙漠受训。十年后,也就是去岁,入了您秦王府。今朝十八,蒙殿下错爱,上了如此高位。” 话毕,她喘出一口气。 转身冲他笑了笑,继续道“殿下放心,事成之后,妾身会斩断和殿下的一切关联,您可上报妾身亡故,亦可道为妾身所骗。只要能救得阿姐,安顿好小叶子,妾身都甘之如饴。断不会成为您的污点。” 至此,叶照回转了身子,端坐在案旁。 你知她生于何处? 家在何方? 双亲何人? 在被我收为暗子前,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前世霍靖的话语缭绕了耳畔,萧晏缓缓开了口。 他道,“我以前都不知道。” 是的,两世他都不曾知晓,她完整的一生。 曾经想问,却已无人回应。 今生岁月匆匆,他还来不及去问。 “阿照!”他拉了拉她衣袖。 她侧身,看见他静静伸出一只手。 “对不起,我没有早点寻到你。要是早些找到你……” 往来上膳的侍者,此起彼伏的丝竹声,人影晃动,嘈嘈切切。 叶照仿若不曾听清,但被强行紧握的手,告诉她,她没有听错。 他不仅没有丝毫嫌弃她的出身,反而还在同她道歉,说没有早些寻见她。 萧晏拢住她的手,又破开她指缝。他玄色滚金的袖面,压住她天水碧缠花广袖,凸出一点十指交缠的轮廓印记。 他接上她含泪欲泣的眸光,容色歉疚又真挚。 他说,“别哭,下辈子我一定早点找到你。” 这是昌平二十八年的中秋,叶照至此一生不曾忘记。 她长睫上的珠泪颤了又颤,终于随着那两层袖面之上素手纤指的攀附回应,掉落下来。 萧晏得她五指反客为主的紧握,只稍一用力,便将人定在原处,自己挪近尺寸。 本就没有相隔多少距离,这一点靠近,便又是一副举案齐眉、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妻恩爱模样。 “今夜我来翠微堂,该我团圆了。”萧晏话语落下,叶照那张欺霜赛雪的脸顿时飞霞如火,不知道该往哪放。 只瞪过他,饮酒掩过。 她眼下还用不得烈酒,又喝的急了些,便又咳了起来。 “羞什么,行个夫妻之礼罢了,最是寻常!你旷我多久了!”萧晏踩到梯子就往上爬。 一刻正经要用三刻厚颜换。 他掏了帕子给她擦拭唇口一点酒渍,又给她顺着胸口。 还不忘转身吩咐宫人,“王妃饮不得酒,换副配汤的菜式上来。” 风流和温柔被拿捏得行云流水。 叶照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 其实,哪是没有。 叶照忍过被他时不时挠抚的掌心,只低眉轻蹙。她若当真厌他不安分,大可一掌拍开他。没有还手之力的,该是秦王殿下才对。 叶照脸色又红又烫,轻轻叹了口气。 萧晏余光瞥过,那只手愈加不安分,原本只是五指平躺地在她掌心抚弄,此刻竟是竖了起来,深深浅浅来回戳点。 简直疯了! 叶照美目圆瞪,又不得发作。只狠狠咬着牙,用力一握拳,扣住了他五指。 萧晏“嘶”了声,却是凤眸染光,嘴角噙笑,附耳道,“榻上可不能这般,会折的!” 这一排坐着的,依次是湘王、秦王、楚王、之后是安乐、平康两位公主。对面是其余宗亲,高台殿上是皇帝与后妃。 隔着阔阔场地,咿呀歌舞,隔案宗亲看不清晰便罢了,然同坐一排的手足,高座的帝后妃嫔自是个个看得真切。 秦王殿下对秦王妃,已非盛宠,乃是爱重。 何婕妤道,“皇后,秦王可当真体贴,瞧瞧蜜里调油的小两口。” 皇后抱着小叶子,笑了笑,冲着贤妃道,“便长乐一个,岂不孤单,催着他们些,开枝散叶才是真的。” 贤妃点点头,“就是阿照身子还不稳妥,待她养养。” 李昭容接过话头,“贤妃姐姐,今个湘王殿下也愿意出来走动了,您啊说不定又有一喜了。” 贤妃爱怜地看了眼自己的大儿子,“随他吧。” 皇后笑道,“怎能随他?到底是天家儿郎,且该承起宗庙之责。你们啊,各家有合适女郎,且留意着。” “陛下,您说呢?” 这厢后妃窃窃私聊,一侧的萧明温正同将将请上来的霍亭安推杯换盏,相聊正欢。 霍亭安,历经两朝的将门之子,年少封狼居胥的统边将军。 曾是前朝赵氏王朝最后的寄托,后来成了大邺开国的功勋。 只是这样一位出将入相的能臣,自发妻子亡故,便离朝出洛阳,久居长安祖宅已有十数载。 虽说洛阳距长安不过百里之地,但当真十数年来,霍亭安从未踏入洛阳城。反倒是身为帝王的萧明温去探望过两回。 朝中无人不知,君臣二人年少相交。当年亦是霍亭安慧眼识人,将尚是布衣之身的萧明温引荐给自己父亲,引荐至彼时的天家皇室。 故而秦楚二王相争之际,原也有不少人盼着霍侯回来。 两位亲王实力悬殊不大,若是得霍侯支持,储君之位便是十拿九稳。为此,支持楚王的徐林墨这些年里没少前往长安探望过他。 徐霍两家,尚是姻亲,虽说徐家长女离世多年,但留存的两股血脉,霍小侯爷,襄宁郡主尚在人世。如此,两家纵是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但是,霍亭安始终不曾回朝。 甚至直言储君人选,能者居之,争而无用,多来只是枉留鲜血罢了。 天子自有眼线耳闻,故而这些年除了年少情意,更是愈发敬重。 而这厢霍亭安回朝,亦是萧明温再三请之。 实乃二月里,霍亭安意外遇刺,伤势甚重,加之到底上了年纪,终是感慨今朝不知明日事。遂应了萧明温和儿子的话,回洛阳养老,且离亲人近些。 艳煞 第68节 如此,择了这中秋佳节搬了回来。 故而今岁这中秋盛宴,有一重亦是为迎霍侯回来。为此,皇后特意操持了一番,譬如这殿中歌舞,案上膳食,都是霍亭安往昔喜爱的。 这厢皇帝闻得皇后话语,亦转过身来看了眼自己的长子。 他虽一直同霍亭安闲聊,但妃嫔话语几何倒是也落在了耳中。 遂道,“大郎愿意,自是好的。皇后眼光一向甚好,且劳你费心。” 皇后笑道,“陛下谬赞了,本就是臣妾的分内之事,臣妾定好好替大殿下择选着。” 霍亭安闻帝后对话,不由多看了眼萧旸。须臾,目光移到叶照身上。 只不由赞叹,“那位便是秦王妃吧,当真姝色无双。” “经年过去,侯爷眼力一如当年。”皇后颔首道,“瞧瞧,可是郎才女貌。” 霍亭安自是连连称道。 一时间,满座皆是对秦王夫妇的赞美之意。 唯有萧明温神色淡淡。 他从始至终都看不上叶照,若是给萧晏做妃妾,他半个不字也没有。然却偏偏上了正妻王妃位,他便实在叹息。 尤其是萧晏病愈之后,他对这桩婚事愈发不满。 如此卑贱之出身,不能予萧晏丝毫助力。 这席间,若说还有谁不满于秦王妃,那便是荀昭仪了。 确切地说,她是不满秦王。 如此全盛风头,便是一个幼女,亦都被搂抱于帝后怀中。而她的儿子,儿子的儿子,坐在这堂下,分明是无人问津。 众妃皆笑谈,她若不言语,倒是落得话瓣。 遂也附和道,“秦王夫妇鹣鲽情深,臣妾看着,秦王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矣,当真情深意切。” 荀昭仪木讷安分了大半辈子,这句话却是一下戳了几个人的心。 头一个便是萧明温。 情真意切,乃君主大忌。更别论独爱一人,简直是帝王路从宽到窄走的一条死路。如此闻言,萧明温冷眼扫了她一眼。 另一个便是侍奉在贤妃身畔的清河县主,陆晚意。 陆晚意目光灼灼落在萧晏处。 自叶照回来至今二月有余,她原该去看看的。初时自是因为她在养病不可叨扰,然随着太医隔段时间的回复,自也晓得她身子慢慢好转。 但陆晚意始终没有踏入秦王府,她也不知自个什么心情,既高兴于叶照尚且活着,却又遗憾自己终是慢了一步。 近来一段时日,她稍有缓减,想着萧晏亲王之尊,他日亦极有可能荣登大宝,总是要有三宫六院的。便觉自己尚有希望。 然今朝荀昭仪的一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让她蓦然激起一层冷汗。 她望着那对璧人,终是生出一点怨念。 转而望向荀昭仪的眼神,也头一回带了三分恼怒。 然此刻,无论是陆晚意的愤怒,还是萧明温的冷眼,荀昭仪皆无惧了。 因为楚王不久前同她言语过,中秋之后,秦王便翻不了身了。 宴上歌舞升平,殿上诸尊长眸光亦时不时落在此间。叶照推开萧晏,将身子坐正了些。端起面前一盅红枣燕窝慢慢用着。 没多久便见了底,又持箸用面前的点心。 贵妃红,小天酥,珍珠酿,雪玉团,四式一叠的点心,她都用了一半,还把居中一碗汉宫棋连汤带料都进完了。 萧晏扣住她还要夹膳的手,“再吃,你腰封得退一寸。” 叶照扫了眼确实有些鼓起的小腹,讪讪罢了手。 至此,萧晏安心了些。 他闹她半日,不过想她放松些。 自这宴上,霍靖无举动,又突然认出了萧旸,叶照整个人便如一根被拉紧的弦,崩得厉害。 确实,凭他对霍靖地了解,亦感觉不对劲。 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 大抵是实在太平静了。 但往往最平静的,都是风暴的中心。 还有霍亭安,骤然地回归,萧晏并不相信,只是单纯地修养。 还说什么刺杀伤的厉害。 二月里的那场刺杀,萧晏再清楚不过。原是他为了牵绊霍靖,让钟如航去办得。 虽然霍靖心怀不轨,但前后两世,都不曾显示霍亭安是都否真的参与其中,反倒是两世霍亭安击退外敌,匡扶社稷,都是不可辩驳的实事。 故而,萧晏未曾想要他的性命。 再者,也不可能那般容易要他性命。长安霍氏祖宅,尚有自己的府兵亲卫护守。故而行刺恐吓一番尚有可能,要其性命难于登天。 故而这厢如此说辞,萧晏便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落下。 可是,明明周遭一切如常,什么也没有。 殿上这一刻歌舞收场,南苑尚宫回皇命,道是下一桩曲目是边地小调,奉得圣听。 在场诸人十中□□是洛阳高门,世代在这富庶之地,对边地小调亦无甚兴致。 只因殿上霍亭安开了口,“此乃老臣闲时听得,很是不错,陛下听听,图个新鲜。” 原是霍侯奉来,诸人便撑了撑精神。 无丝竹伴奏,无伶人增色。 场中阔地清开,静下。 只一张矮矮紫檀木圆凳至于中间,持琵琶的曲人莲步姗姗而来。 琵琶声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不见倩影先闻音。 “……这一霎,这青天不遂人间愿,留奴家、在此凄凄又哑哑,北去南来几朝暮、红颜成白发……” 青衣曲人踏入殿来,薄纱遮面,只露明眸。 半阙毕,屈身行礼,委身坐下。 拨弦转调重开喉。 “莫惊怕,莫愁前路无知己,会有人、与尔西窗再闲话。莫惊怕至此无乡、四海可为家……” 夜风徐徐吹入殿,她腰间半块白玉龙纹环佩和声起,叮当作响。 皇亲位上,叶照撑案起身。 然还未容她开口,便有人挣扎着欲站起来,却又颓然跌回座上。 却是又急又钝,唤了声“小小”。 冰弦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怀抱琵琶的女子闻声回眸,清风撩起她面上轻纱。 四目相视里,是错失的青春年华,然眉宇涌动间,是不变的十年情意。 “明郎。”她唤那旧日称呼。 殿中静了一瞬。 这人既是霍亭安荐的,自有他先开了口。 道,“湘王殿下好曲目,府中收容天下名伶,难不成亦识得此女?” 湘王道,“识得。” 霍亭安道,“慕姑娘在寒舍三年,乃清倌人也,殿下爱才,既又是故交,想是缘分所致。若是不弃,且收了去,以供尊听。” 这厢诸人算看明白了,这是霍侯在给湘王送人。 可是这霍侯何故要讨好湘王,难道秦王不是更顺手吗? 明显,这不对。 哪里不对,萧晏也说不上来。 但绝不该是送人这个举措。 霍靖便罢了,霍亭安断不至此。 萧旸道,“此女,本王不收。” 此言一出,满座勉力压住哗然。 唯萧明温轻呼口气,已经有一个儿子娶了个卑贱的江湖女,再来一个纵身妾室通房,但是秦楼楚馆的出身,他亦是不愿的。 却闻萧旸声音再度响起,“本王迎之,迎娶为妻。” 他转身低首道,“父皇,十年前儿臣江湖漂泊,得蒙慕姑娘所救,许了她终身。今日践此诺。望父皇祝福之,儿臣叩谢。” 江湖漂泊。 昔许终身,一朝践诺。 不是求恩准,是望祝福。 萧旸从来少言又冷语,这朝是回宫数年来对萧明温说得最多的话。 却又是三两言两堵住了萧明温想说出口的阻止。 他如何会江湖漂泊?又如何不良于行? 萧明温认命地点了点头,“准奏。” 至此,满座还不曾回神。须臾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接连恭贺之声。 艳煞 第69节 然还是有霍亭安再度开口,“慕姑娘,恭贺你双喜临门。” 还有一喜何处? 慕小小亦回神。 是的,明郎是意外之喜,她本只是为她的阿妹而来。 霍亭安道,“你且看看,那秦王妃可是你千辛万苦要寻的妹妹?” “阿姐!”叶照起身,含泪柔柔唤她。 已无需慕小小自己承认,便已说明了一切。 当真姐妹情深。 萧晏已经感觉到迫近的危机,他不在意叶照的出身,也可给她另外一套身份。然今日,宗亲当前,百官眼下,她的出身昭然若皆。 观殿上,果然萧明温一张脸,已经冷如寒霜。 而他身侧,楚王萧昶正挑眉饮酒,一派自得。 宴终人散。 自是三三两两,悄声闲话。 论的什么,不言而喻。 离开昭阳殿时,霍靖目光始终凝在叶照身上。 然她与慕小小久别重逢,显然已经来不及在意周遭的氛围。 萧旸亦是一心流连的慕小小身上,终日平静的眼波,有了涌动。 唯有萧晏,背脊阵阵发凉。 这夜,一行四人先去了湘王府。 慕小小自可与萧旸促夜长谈,然叶照实在耐不住,且想同她先聚首夜话一番。 然这话着话着,彼此便听出了不对劲。 慕小小道是二月里被霍靖从百里沙漠待来了洛阳,后她趁着霍靖和应长思外出办事逃脱,于长安城中被霍亭安所救,知他是朝中权贵,便想着是否能遇叶照重逢,如此留在了那处。 话至此处,慕小小方意识到,“恩人姓霍,他说他姓赵啊!他还为我寻回了玉佩。这玉佩当日被霍靖夺了去,正是因为他为我寻了回来,我才……” “先不说了。”萧晏多年的政治敏锐告诉他,要出事了。 慕小小今日于天子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当场同萧旸定了多年之前的情,又同叶照相认姐妹之谊。一旦有事,这是将秦、湘两处王府都算计进去了。 “让阿姐上马车,先去本王沁园住上两日。” “怎么了?”叶照和萧昶皆疑惑看他。 萧晏太阳穴突突地跳,“快走,稍后同你们解释。若无事自然最好,若……” 然,一行人正欲上马车出发时,湘王府府门被叩响。 竟是大理寺携同京兆尹,以及刑部,三司皆到了府门口。 纵是亲王府邸,也架不住三司同来。 然三司处,一时也无人敢独自出来要人。 半晌,还是穆兰堂硬着头皮道,“湘王殿下,大理寺传召慕氏女。她同一桩刺杀案有关,得罪了。” “慕氏乃本王即将过门的妻子,乃未来楚王妃,是否弄错了?” “不会有错。”穆兰堂将状纸递上。 这桩刺杀案,竟是二月里霍亭安的刺杀,指正幕后之人便是慕小小。 “得罪了。”穆兰堂挥手示意将人带走。 “殿下!”穆兰堂拦住他,“臣在,尚且护她周全。您还是寻证申请重审。否则,三司当前,律法之上,臣便护不住了。” 第45章 、晋江首发 慕小小主谋刺杀霍亭安这桩案子, 是八月十五亥时四刻霍靖于大理寺击鼓,递的状纸。 这原告是定北侯府,被告乃未来湘王王妃, 大理寺遂连夜开堂审理。 堂下押着青衣女, 立着霍家父子。 秦、湘两王旁听,大理寺卿主审。 穆兰堂正了正官帽,尤觉还在昭阳殿宫宴之上。 他原也是参宴的高官之一,这整个就是将上半夜的人齐整整挪到了下半夜, 换了个地聚集而已。 入仕九年,他还不曾碰到如此荒诞的案子。 上一刻定北侯府还在给湘王府送人,其乐融融, 转眼便是对簿公堂, 扯了人命官司。 按霍靖递的状纸,慕小小主谋刺杀霍亭安。 既是主谋,自有从犯。 从犯已然落网,霍靖递状纸时一并将人带了来。 李素, 安西人士,年二十六,江湖走镖者, 乃慕小小昔年坊中恩客。 跪堂下陈词。 “今岁正月, 草民因赌债东上避祸,于长安城中偶遇慕小小,得知她不满多年侍奉权贵,却不得名分, 心有怨念。后慕小小赠草民钱财以还债, 但要求草民袭击霍侯爷。如此, 她以身救之, 妄想携恩图报。草民一念之差应之,于二月十九晚间时分,按其所定之地点,行刺霍侯爷。” 一席话,将被告所为至动机抛了出来。 穆兰堂问道,“慕小小,他所言是否属实?” 慕小小摇头,“妾身不认识他,况且妾身入霍侯爷宅邸不到半年,如何有侍奉多年之说? 穆兰堂再问,“霍侯爷,慕小小入您宅邸是半年,还是多年?” 问至此,旁听的萧晏便觉不妙。 今晚宫宴之上,昭阳殿中,霍亭安当着满殿官员亲贵回皇帝话,道是慕小小入宅邸三年。如此细节,是抓住了慕小小同故人久别重逢的心,不曾回神反驳的状态,无形中让所有人作了旁证。 果然,霍亭安道这般回禀。 仅这一轮回话,慕小小便已经处了劣势。 穆兰堂看一眼萧旸,继续问,“慕小小,你言不认识李素,可是当真?” “妾身不认识。” “大人,她说谎。”李素道,“我们相识于六年前,昌平二十二年,在安西来仪坊中,合坊的姑娘客人都可作证。” “这厢草民正带着赎身的姑娘,和要好的兄弟皆在洛阳城中,大人大可传唤,让其来此指认。” 穆兰堂示意衙役记录姓名、地址,连夜传唤。 “皇兄!”一旁萧晏轻唤面色苍白的萧旸,掌中搓揉着叶照发凉的指尖,“不急的,我来想办法。” 叶照掌心都是寒,只握着他汲取一点力量。 萧旸是半点反应皆无,从始至终只看着跪着的女子。 堂上继续审理。 穆兰堂又问,“李素,你既言是你出手袭击霍亭安,请详细道来,伤他于何处,又以何物所伤?” 这已然是第二轮问话,从事件到了细节。 李素道,“草民自幼习武,乃以掌力所伤,掌为催心掌,伤于胸口处。但彼时慕小小以身护之,乃是以背部格挡,故而慕氏伤得要重些,如今背部定有五个残余的手指印。而霍侯爷之伤,如此数月过去,估计已经痊愈。” 穆兰堂深吸了口气,“传仵作,验伤。” 慕小小被拖起时,已经站不住。 她背部是有伤,但分明是她逃跑之计,被应长思打伤的。 “等等!”旁听的萧旸开了口,“大人,真相未清之前,慕氏尚是本王未过门的妻子。府衙仵作皆是男子,此伤本王验之如何?” “霍侯爷若是不相信本王,尚可从宫中唤了女御奉,左右伤是退不了的。” 到这一刻,萧旸已经确定,慕小小被设计了。她身上也一定有伤,然霍氏父子来势汹汹,明显是针对他兄弟二人。再拖下去,还不知会折断多少。 摧心掌不过寻常掌力,虽退不了,但他可以用更深的掌力掩盖。 只是这样一掌下去,来日岁月她大抵再也没有健全的身体了。 但也无妨,只要实在一起,便是可以扶持走一生。 叶照瞬间明白萧旸的意思,他曾行走江湖,纵是不良于行,亦是一身功夫。但是这京畿权贵却不会想到他一个天潢贵胄竟是一个有着内力深厚的江湖客。 “不必了!妾身背上的确有伤。”慕小小道,“妾身认罪。” 十年得此一面,所爱所亲之人尚好,她很是知足的。 如何还能在连累他们! 慕小小冲一旁的人笑了笑,回首道,“但是即便如此,妾身不存害侯爷之心,伤的亦是在我自个身上,如何便成了刺杀侯爷的主谋。这通篇下来,何论刺杀二字?左不过谈情中的一点风月罢了。” 叶照松下一口气,面上露出一点笑来。 只要不是刺杀之罪,旁的便都好说。 连荀茂当初都能法外施恩,今朝定也是可以的。 何况,她的阿姐本就是本冤枉的。 然那只握着她的温厚手掌,始终不曾松开,反而握得更紧。 她蹙眉望向他。 萧晏神色颓败地回应她。 关心则乱,这场官司至此已经输了大半。 而不仅仅至此而已。 果然,穆兰堂阶段总结,又问霍靖还有何要说。 艳煞 第70节 霍靖道,“慕氏刺杀家父,这只是个引子。得此信任后,更于家父膳食中下毒。” 萧晏叹了口气,拉住叶照靠在扶椅上揉了揉眉心。 东边天际露出一抹晨光,然于慕小小而言,已经陷入永夜,再不见明光了。 从李素口中被传唤而来的证人,快马加鞭从慕小小住处搜出来的毒药,毒药成分为多种药物配置而成,如此又按照证人所言供出买药的药铺,药铺老板的指认。 若这些还不够,尚且还有最致命的一处,乃从宫中传了太医验证霍亭安所中之毒,同搜出毒药成分相吻合。 至此,慕小小谋害霍亭安,从人证到物证一应俱全。 大理寺秉公办案,惊堂木一记拍下,判慕小小死刑,秋后问斩。 这日是中秋翌日,离问斩日还有半月。 慕小小被关入牢房前,目光长久凝视在叶照身上。 她说,“好好的。” 又对萧晏低了低头,道,“拜托了。” 至此,她垂眼散了神,未再看一眼萧旸。 终是萧旸开了口,道了声“等等”。 他自己推着轮椅到她面前,取下从未离身的半枚玉佩,又将她腰间半枚取下。 合成完整的一枚,然后拢入她掌中,“团圆了。” “等我!”话语落下,他最先出了大理寺。 初秋的天空格外高远,日光落下,叶照觉得有些恍惚。方才那记惊堂木声,忽长忽短在她耳畔回荡。 她艰难地看着走向牢狱的背影,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发堵,体内气息翻涌,转瞬便散了意识。 萧晏抱人入马车时,正遇出来的霍家父子。 他顿了顿,尚是一副晚辈对尊长的恭谨模样。 只温声含笑道,“七郎幼时,也值中秋母后生辰日,曾在母后宫中见到一回霍侯。彼时霍侯带着如今的霍小侯爷向母后祝祷。霍小侯爷顽劣些,险些打翻殿中的琉璃樽。您教导他心静,身正,方可立明堂,行于世。七郎牢记至此。不想侯爷却已忘记。” “霍氏百年风骨,侯爷一身名节,可是想清楚了?” 萧晏惯是矜贵温润的神色,只笑了笑,也未待对方回话,便上车离去。 车轱声声,霍靖引霍亭安入马车。 霍亭安冷眼睨他,甩袖长叹。 待回到定北侯府,府中管家已经候在门口多时,道是楚王来了。 霍靖回身同霍亭安道,“折腾一夜,阿耶且先去歇息吧。剩下的事孩儿处理便可。” 府中来了何人,霍亭安一清二楚。 却还是顿下脚步,望着堂中那袭身影道,“纵他是草包,由你说了算。但秦王不傻,但凡行事,总有痕迹。你同贵人说了,见好就收,欲速则不达。” “阿耶,来不及了。此番天罗地网,铁锁横江,开弓便没有回头箭。”霍靖亦看向楚王,“如今他在明,凡事由他顶着,算不到我们头上。” 霍亭安未再多言,只冷嗤离开。 萧昶亦未再定北侯府多留片刻,只来吃了颗定心丸,方道,“如此,本王且让阿娘准备着。” 霍靖道,“那些都是小事,不知殿下人手可备好了?” 提到人手,萧昶不由蹙了蹙眉,原是七月里就开始准备的。然城防禁军是萧晏的人,他要安排大批人手入城,根本没有可能。 故而化整为零,一个多月内,林林总总入了两千多人,加上他自己的府兵和母家荀氏的卫队,总算凑成了一支五千人的兵甲。 霍靖颔首道,“出其不意也是够了。左右是以防万一,备着便好。” * 湘王择日立妃的消息还没传遍洛阳高门,转眼间,未来湘王妃刺杀霍侯判为死刑犯的消息,已经取代原先的喜讯,成为洛阳城中新的谈资。 这日是八月十八,慕小小被判刑的第三日。 叶照稍稍恢复了些精神,靠在榻上用一盏滋补安神的汤药。 萧晏在一旁案几整理这段时日暗子送来的资料。 “有什么发现吗?”叶照掀被下榻,过来他身边。 萧晏起身扶过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左右是萧昶和霍靖走得静了些。还有便是之前的,萧昶这一个多月来往城内聚了不少人。” “兵甲?”叶照问道,“亲王聚兵甲,他不要命了吗?” 萧晏挑了挑眉,“现在快没命的是我们!那些人手化整为零,没法证明是他的,我直觉所致而已。” 叶照掩口咳了声,“这霍靖背靠的便是萧昶吗?前生最后你亦不曾有所发现?” 论及前生,萧晏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面庞。 摇头道,“霍靖兵败未几,京畿便传来母后病重、已近弥留的消息,让我速归见最后一面。不曾想我才回洛阳,沧州城便又传来霍靖的消息。道是他手下残兵欲救他,一起被乱箭射死。如此,便彻底断了线索。” “十有八、九是回纥吧。萧昶是不可能的,霍靖看不上他。”萧晏搁下资料卷,饮了口茶。 叶照望了眼外边的日头,日上中天,这滴漏滴答,日影偏转,一日日过得飞快。 这两日里,萧晏和萧昶在穆兰堂的帮助下已经理清了霍靖的手法。 以慕小小无罪为前提,那么所有的人证和物证便都是伪造的。只要寻出一处漏洞,便可推翻。 但是整个证据链已经闭合,堪称完美。 穆兰堂说了,这种局面下,唯一的出路,便是找到慕小小在这些证人指证之下,相悖的地方。 最简单的,譬如他们所言六年前她在安西坊中,又言近三年她在霍氏祖宅,还有譬如今岁三月二十起每七日去指定药铺买药,这些如今都有证明。 但是如果有人又第三方能证明在上述的同一时间在旁的地方见过她,她便有了不在场的证据。 如此便可以推翻、重新取证。 闻此法的时候,叶照便知这条路被堵死了。 因为这十年来,慕小小都在百里沙漠被霍靖控在手中,这世上自是无人见过她。 眼下唯一的法子,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于其人之身。 萧旸已经在做了。 制作一套相悖的人证与物证。 只是距离行刑只剩十二日了,相比霍靖花了数月功夫做出如此完整的证据链,显然时间紧迫。 “若实在来不及,我……” 叶照的话被萧晏禁口堵住,“便是皇兄来不及,或是没成功,也无需你动手。湘、秦两府,必须有一府要择出来,择干净,如此才有可能保住另一处。” “而且,这明显是冲着我们兄弟来的。”萧晏目光落在那处资料卷上,“左右林方白他们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便是没有证据,且将脏水往楚王府泼一泼!” 叶照不懂朝政,却多少也能听懂些,面上神色松下一点,“殿下的意思,是将水彻底搅混?” 然水尚且来不及如愿搅混,萧晏弹了弹她额头亦来不及落下夸赞她的话,宫中内侍监便来宣旨: 道是陛下召见秦王,即刻入宫觐见。 第46章 、晋江首发 萧晏入宫两个时辰, 最后以萧明温的一巴掌结束了谈话。 确切的说是结束了争吵。 巴掌声落下,萧明温合了合眼,压住满腔的怒火, 将先前暴雷般的声响收回些。 只蹲下身理了理萧晏衣襟, 叹气道,“阿耶是当真为你好。叶氏那般微贱出身,不说给你助力分毫。你看眼下局势,她沾着那样一个姐妹, 秦王府便是与之俱黑。” 一巴掌熄了萧晏声息,要说的能说的,他已经都说了。 至此也不想再开口。 倒是萧明温尚不死心, 耐着性子还在继续。 他拍了拍萧晏已经现出手印的面庞, “既如此,阿耶同你各退一步。叶氏依旧可以留在府中,但需让出王妃位,贵女之中由陆氏上去, 你同陆氏尚且青梅竹马。陆氏也是个能容人的。” 萧晏抬眸看萧明温,随了生母的一双凤眸中慢慢攒出嗤笑的讽意。 然到口的话,被仅剩的理智拦着, 依旧默声无语。 萧明温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心中躁意横生。 揪其领咬牙道,“若朕赐死叶氏,你又能奈何?” 至此,萧晏眸光变了变。 今日, 已是萧明温第二次说要除掉叶照, 以保全萧晏。 然萧晏知道, 他不会。 若他真要除掉叶照, 大可神鬼不知的去做。帝王如今的势力尚且还是秦王府不能抗衡的。 自己掌的是兵部,不是兵权。 但是帝王亦有弱点,他膝下子嗣不多。 长子已经残缺,如今又沾上了大理寺的官司。 在楚王和秦王之间,不到万不得已,他要的还是秦王。 是故秦王殿下反将了天子一军。 他附耳低声道,“父皇该赐死的不是儿臣的王妃。” 萧晏顿了顿,笑道,“阿耶应该在二十年前便赐死您的发妻,便也不会有孩儿了,大哥也不会回来,我们都不会成为您的耻辱。多好!” “逆子——”萧明温厉呵,抬掌又要落下。 萧晏昂首睨他。 弱冠之年的郎君,随了母亲的轮廓,有着父亲的神态,肖母又肖父。 “好,好得很!你最好破开此局,也算你的本事!”萧明温收起手,喝道,“给朕滚!” 艳煞 第71节 萧晏踏出殿时,见东首廊下,皇后和贤妃都候在一旁。 当是内侍监见他和皇帝父子二人吵得厉害,特地去请的。 眼下,两位抚育他长大的母亲,皆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尤其是他的生母,前日里已经遭受了长子之事,心中本就郁郁难安,如今眸光映着泪光。 萧晏自出身,便是被众星拱月捧着长大的。 如今挨了萧明温一巴掌,面上红肿,在旁处估计还好说。 在这二位面前,他便生出一点天然骄纵的性子,羞愧难当,又委屈难捱,也未再行礼,只一扭头抬步走了。 贤妃望着遥遥离去的人影,再思方才听到的萧明温的那些话语,暮色霭霭,待那长身玉立的人影散去,终于眼前一黑,往地上载去。 “娘娘!”陆晚意回神急唤,人是搭在她手腕跌下的。 天家父子的一场对话,她亦是听到的。 果然,除了叶氏,他是半点容不下旁人。 “姐姐!”皇后环左右催促道,“快传太医……” “别告诉七郎,少让他进宫来……”贤妃合眼前,尚且攥着皇后的手叮嘱。 秦王同陛下争吵,被陛下责罚捆掌,贤妃晕厥的事,纵是皇后下令封锁消息,虽拦在了宫墙内,却到底拦不住宫墙里的流转。 未几,合宫便也知晓的差不多了。 荀昭仪在殿中再三确认,消息无错。 思及前两日楚王妃入宫请安时的话语,心中腾起几分雀跃。然她眺望东边的昭阳殿,想起皇后昔日告诫,不免又有几分畏惧。 正犹豫间,皇后身边的卢掌事便来了。 恭谨向她行礼,道是皇后有谕,各宫安分,莫生事端。 卢掌事传话时,荀昭仪贴身的侍女看她一眼,是一副不甘不愿的神色。 若是往深了说,卢掌事压根连荀昭仪都未曾放在眼里,如何容得下一个小小宫女。然如今多事之秋,她也未动干戈,只狠瞪了一眼。 侍女接上目光,讷讷收了神色。 卢掌事走后,荀昭仪有点泄气。 但心中的不甘却更多了。 其实每每得皇后一番劝诫,她虽奉若圣令,但却又不愿十分顺之。 如同儿时伴读,她虽听话,却亦有自己的想法。不过是被那人以公主身份压着,久而久之便唯她是瞻。 可是她被迫压下的念想,并不曾消散过,反而随着岁月增长,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荀昭仪无声叹了口气。 侍女端上一盏茶,她拂了拂茶盖,喃喃道,“本宫……是搏还是不搏?” 一贯不接话的侍女今朝破天荒应了声,道是如今宫中唯剩了娘娘。 荀昭仪蹙眉看她。 侍女低声道,“中宫是多年前开始就不再争宠侍寝,这便不说了。眼下您最大的对手贤妃病了,两个儿子一个染上了大理寺的官司,一个今日被陛下责罚。如此便剩淑妃,可是淑妃自霍侯爷回洛阳,便一直同陛下闹着,连着中秋宫宴都使性子不出来。陛下如今也未见去哄她。高位之上,可不就剩娘娘您了吗?” “更何论,您外头还有个楚王殿下呢!” 这一番话,原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语,不过当下实情罢了。 荀昭仪心中亦是这般盘算的。 但被人明晃晃地说出来,她便莫名多了一重信心。 只饮了口茶道,“秋日天燥,且去炖盅雪梨百合羹,稍后本宫给陛下送去。” 卢掌事回到皇后身边时,贤妃已经转醒。 两人正在闲话。 皇后道,“话都传给各宫了吗?” 卢掌事答,“回禀娘娘,已经传令妥当。” 皇后冲贤妃笑了笑,“本宫觉得还是寺中来得清闲!” 贤妃亦叹了口气,“臣妾亦觉礼佛尚能静心。” “姐姐便罢了。”皇后握着她的手道,“您的福气在后头呢。” 这话落下,贤妃便莫名歉疚。 确实,她再不济尚有两个儿子。然皇后,却终其一生,无一子见天日。 “七郎一样孝顺您的。” “七郎。”皇后含笑点了点头,“是个好孩子。” 贤妃用过药,有了些睡意。 皇后便也未再久留,起身回了宫。 * 这日萧晏出宫后,没有立马回府,转道去了湘王府。 一来看看萧旸处进度如何了。 二来他脸上巴掌印未消,心绪也未平,不想让叶照看出端倪。 如此,直到夜深,才踩着一地月光回了府邸。 他在翠微堂站了站,问,“郡主今晚可留宿在此?” 侍卫道,“回殿下,小郡主是在王妃处。” 萧晏默了默,转身回清辉台。 才走出甬道,拐了个弯,便被人从后边抱住了。 再熟悉不过的温度和气息,萧晏低眸看腰间的一双手,呼吸和心跳一起加速。 “怎么不进来?”叶照问。 “小叶子在,怕吵到你们。” “你不在家,我自然将女儿带在身边。”叶照伏在他肩头,“你回来了……” 月影重重,透过梧桐树投下斑驳月光。 萧晏揉着她的手,“我回来如何,嗯?” “你回家,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月华如水人如玉。 风过树梢,止住声息。 周遭除了绵长呼吸再无声响。 家。 她称这为家。 萧晏顿了片刻,转过身来,低头同她额间相抵。 “我回来晚了,你害怕是不是?” 叶照咬着唇瓣,轻轻点头。 “以后,我都早回家。”萧晏一把将人抱起,往清辉台去。 沐浴上榻,萧晏倒也没像以往一般顷身上来。 他同叶照并肩躺下,看了会帐顶,伸开一条臂膀,从叶照后颈超过。 叶照稍一侧身,滚进他怀里。 男人身上气息干净清冽,然叶照还是蹙了蹙眉,“殿下喝酒了?” “还没散掉?”萧晏自己嗅了下,原本摸着锁骨的手一滑,便揉到了峰峦云朵间。 叶照眉宇轻蹙,“轻些……” 这种时候,男人惯是反着来。 你让他轻点,他偏要用力。 然这厢,叶照未再恼他。 大抵萧晏自己都不曾发现,两辈子,但凡他心中有事抑郁。 床榻之上,他便同她并肩躺下,仰着头望着帐顶,同她说话,再揽她入怀。 便是这夜这套动作。 “喝了酒,可是头疼?” “嗯。”萧晏自己撑开拇指和中指,按上太阳穴。 叶照坐起身,理了理衣衫,拨开他的手,凑过给他揉着。 叶照手法特殊,力道适中。 一盏茶的功夫,萧晏疲乏便散了大半,脑仁也松开了许多。 他捉住叶照细白的手放唇口边,吻了片刻。 “今个我不动了,你自己上来吧。” “歇着吧。”叶照嗔他一眼,翻身躺下,同他十指相扣。 夜深人静,烛火轻晃。 叶照问,“殿下,是不是陛下要你休了我?” 萧晏豁地翻了个身,将人压住,“你如何知晓的?” 叶照仰躺在榻上,笑着看他,“阿姐入狱的那日我便想到了。陛下这般看重你,怎会忍受我这般出身的人在你身边,占着王妃位!以往他便是不同意的,这厢便更不愿意了。” 艳煞 第72节 “你不许瞎想,更不需胡乱做事。”萧晏正色道,“我同父皇说了,我们生死与共。” “你……” “别你不你的,我对你也是这话。要是你不介意小叶子这辈子父母双亡,便大可去做你想做的事。”萧晏往她瘦削的肩膀狠咬了两口,抬起头红着眼道,“听到没?” “听到了。” “记住没?” “记住了。” “那最好。”萧晏翻身躺下,“否则我咬你。” 叶照侧过身去,一低头便靠上他胸膛,足趾一勾,男人便将她抱实了。 “那你以后有事便说,不许憋着。”叶照的气息喷在萧晏心口。 萧晏便用心回她,听你的。 月向西落,晨曦初露。 这一夜,两人难得好眠,在梦中看见彼此。 日光高起,叶照更衣理妆,道是想去看看阿姐。 萧晏瞧她面上有了些血色,颔首道,“七日一轮的会诊日到了,切完脉再去。” 回头又传召钟如航陪着同往。 叶照看着他,半晌道,“殿下,不若去同陛下服个软吧。天家父子是父子,亦是君臣。” “服软就得休了你。”萧晏通过铜镜看叶照,“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想待在王府,如此正合你心意。” 叶照说不过他,索性闭口不言。 萧晏面色冷下来,“想想小叶子。” “好了,妾身不说还不成吗。”叶照不能想小叶子。 日子一日日过去,距离慕小小行刑还有九日。 当初在大理寺作证的人,作完证签字后,除了作为从犯的李素被关押了起来,其他人都隐入人海,彻底没了踪迹。 萧晏清楚,这些都是霍氏的死士,若所料不错大抵已经被霍靖重新送走,自然不得踪影。 眼见时日紧迫,萧旸手中那套伪证的进程推进的并不顺畅。 八月二十五,距离行刑还有五天,萧晏同萧旸商议,兵行险召,私下求穆兰堂,提出一计。 劫狱。 穆兰堂凭多年直觉,自是相信慕小小受冤。但慕小小如此重犯,霍家花了这般大的力气, 想必就是为了等人劫狱,岂非自投罗网。 萧晏道,不劫她。 穆兰堂终于领会其意,再三思量之下,点头同意。 当夜,大理寺中,有人破开重重官兵看守,救走刺杀霍亭安的从犯李素。 李素被救出后,长街之上才要叩谢,那黑衣人道一声“自求多福,莫同他人一般白做亡魂”,便纵身离去。 李素脑中一转,有些领悟过来。这是在说同他一道作证的人都死了?还是再挑拨关系? 他一时来不及多想,只往城外逃命而去。 至此,萧晏的暗子则一路跟踪。 二十六,二十七,接连过去。 距离慕小小行刑越来越近,仅剩三日,尚无结果。 而洛阳城中关于叶照的流言也越来越多,日益渐盛。 因着慕小小当日在大理寺亲口承认出身勾栏,如此自然也联系在叶照身上。更有人将去 岁楚王妃生辰宴上荀茂之事再度拿处来谈论。话头已然颠倒,成了叶照专门引诱之。 更是遗憾,矜贵无双的秦王殿下被折在如此女子手中。 而高门间论的更多的,还是天子和秦王的关系,据闻数日前勤政殿争执之后,陛下再未宣其入宫,秦王亦不曾前往请安。天家父子的关系因一个女子降到冰点。 叶照从被暗里蔑视出身低贱,到如今明晃晃就有人直说她是妖女祸水。 再联想她那张脸,可不就是标准的祸国殃民吗? 叶照身在府中,这些话自然传不到她耳中。但萧晏的属臣,府中的侍者,多少有为萧晏抱不平深感不值的。 如此,总有那么一两句话瓣落在叶照耳中。 她听话不去理会,只一心养好身子,然到底心中歉疚,却也不知从何入手。 这日已是八月二十八,晌午时分依旧没有暗子的消息。 却意外迎来一尊大佛。 竟是皇后凤驾入了秦王府。 萧晏自领叶照接驾。 皇后一改往日慈和,纵是萧晏近身扶过,亦是嫌弃地推开他,搭了叶照的手上座。 “母后亲来,不知所谓何事?”萧晏侍奉在侧。 皇后睨他一眼,“本宫是白养你了,怎么,你同陛下父子闹别扭,便是后宫的安也不请了?” 萧晏闻言,一颗心放下,又提起。 皇后最是厌烦晨昏定省,自不会为这同她计较。 那又是为何而来? 皇后也不看他,只执着叶照的手道,“原也不该本宫来。凤驾临他府邸请他,也不怕折煞了他!” “母亲何事请儿臣!” “本宫只与你王妃说话。”皇后看也不想看他,终又忍不住看向他,“你给本宫坐下,人高马大地晃在眼前,委实烦人。” 萧晏从命坐下。 皇后轻叹了一声,“七郎啊,你同你父皇这般僵着不是办法。阿照是实心的孩子,母后也不忌讳直言了。” “你这般僵着,你总是吃不了亏。然受伤害的便是阿照,还有你母妃。” “母妃怎么了?”萧晏蹙眉。 “你还好意思问你母妃怎么了?但凡她起得来身,今日便该是她来劝。”皇后顿了顿,见萧晏转瞬变化的脸色,安抚道,“眼下无碍了,左右是心焦气急,养养便好。” 萧晏合了合眼道,“母后,再撑两日,等皇兄王妃的案子了了,儿臣自会入宫同父皇请罪。” “本宫知道你的意思,你们还想着翻案。自也是应当的。”皇后看了眼叶照,又看萧晏,“但是你想过吗,七郎,要是翻不来案,你这处又闹成这般,你要阿照如何自处?如何随你在洛阳高门、在皇室立足?” “母后!”叶照接上话头,“有什么是阿照可以做的吗?还望母后明示,但凡阿照可做,定九死其尤不悔!” “好孩子!”皇后拍着她手背,望了眼萧晏,笑道,“哪便是九死这般严重。他同陛下闹得厉害,但总没有父让子,君让臣的,要他退一退,搭个梯子给陛下踩。” “那、妾身去成吗?”叶照亦望向萧晏,“殿下这般前往,可别火上浇油!” 皇后轻哼了一声。 萧晏没反应。 “萧清泽!”皇后厉声,“你王妃都比你懂事!” “那……母后可得护着阿照。” “你呀——”皇后摘了护甲,直戳了萧晏一脑门子。 叶照更衣理妆,还带上了小叶子,随皇后凤驾入了宫。 萧晏虽有片刻的不放心,然看着皇后再侧,未几便也安下了心。 确实,眼下洛阳风声对阿照极为不利。若这次得了搭好了梯子,或许父皇能有所转圜。不到迫不得已,他亦不想将局面推得太难看。 日影偏转,很快太阳便从东头换到了西头。 暮色降临的时候,暗子回话,竟是有了苗头。 原是李素在离开洛阳城后,七拐八拐又回了洛阳城中,入得是荀江祖宅。 荀江。 又绕回了了,不正是楚王生母的母族吗? 彼时,秦王府中,萧旸亦在,道,“确定吗?” 暗子道,“湘王殿下放心,他那件衣衫上有磷光粉,余热显光,便是最好的证明。” 如此,兄弟二人稍稍安心。便是无法推翻慕小小的证据链,但有此一人同楚王府扯上了关系,这潭水便可以搅混了。 至少,可以延缓行刑的时间。 两人正值举杯同饮,叶照带着孩子回了府。 闻此事,自然同乐。 只道,要备了吃食,去探望阿姐。 只是她到底身子还未好透,半日宫中应付,稍站了一回便头眼发昏。 萧旸道,我左右要去的,将你的心意带去便是。 话毕,回了自个府邸。 送走萧旸后,苏合过来叶照把脉,道是无碍,多多休整便是。 小叶子如今对萧晏虽还不甚热情,但话多了些。起码萧晏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叶照在旁边,一盏药膳用完,她便正好将半日事宜说完。 萧晏道,“你会做饭?父皇没嫌你吧?” 叶照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不会做,也不敢,多来是膳房做好了,我送过去的,接了个跑腿的活,却占了这么大的光。” “但是我瞧着,陛下听高兴的。” 艳煞 第73节 萧晏捏了捏她面庞,“辛苦你了。” “孩子还在……”叶照低眉拂开他。 小叶子转身轻哼了声。 烛光晏晏,难得一家人坐在一起展开笑意。 却不过片刻,廖掌事匆匆来禀,道是宫里来人,传王妃入宫。 “何人?”萧晏蹙眉起身,“王妃不是才回来吗?” 两人往前厅正门走去。 却见的府门前禁军围守,火把高举。 领头的是禁卫军首领程鹏。 “什么情况?”萧晏直问程鹏,这是从他手中长起来的人,算的亲厚。 程鹏一脸忧色,近身低言道,“帝后出事了,如今都昏迷着。太医道乃膳食不洁所致,故而今日两膳过手之人都要询查,只得请王妃走一趟了。” “如今宫中何人掌事?”萧晏问。 程鹏道,“臣接的是荀昭仪的令。” 荀昭仪,萧昶的生母。 萧晏点了点头,“稍后片刻,本王与你们同往。” 他回身同钟如航交代了一番,又拿了件披风给叶照披上。 遂牵着她,一道入了宫城。 第47章 、晋江首发 帝后昏迷, 即从膳食入了手,太医口中的“不洁”二字,便是另一种意思了。 若无秦王妃参与, 或许便直言中毒所致。 然换言之, 若无秦王妃参与,帝后大抵也不会昏迷。 马车内,萧晏让叶照将今日入宫事宜重新讲述了一遍。 听来亦是极为简单的过程。 申时正随凤驾入宫,申时二刻去了昭仁殿看望贤妃, 申时四刻于勤政殿向陛下请安,申时七刻入皇后昭阳殿,至此一直陪皇后闲话、赏花。酉时正随昭阳殿小厨房一起预备膳食, 酉时三刻陛下入殿, 便开晚膳。 萧晏问,“你可碰过那些膳食?” 叶照摇头,“妾身便只接了传菜的活。” “昭阳殿小厨房到东暖阁用膳的偏殿这段送膳的路,便只有你一人吗?” “只妾身一人, 进了暖阁方再传给殿里的宫人。”叶照想了想,“殿下可是怀疑妾身被诬陷下毒谋害帝后?但膳食入殿后,还会再验一次毒的。且妾身和小叶子, 亦是同用膳食!” 提到小叶子, 叶照本就冰凉的手,指尖更是颤得厉害,“小叶子她……” “放心,小叶子我已经让钟如航送去皇兄处。”萧晏拢着叶照的手, 搓揉她指腹。 还要想说些什么, 马车已经停下, 承天门到了。 “阿照, 看着我!”萧晏扶正叶照面庞,双手握在她肩头,温声道,“你记住,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亦不管何人说何话,你既没做,便是没做。断不可像阿姐一样,担下无妄的罪责,如此只会被动。宫廷之中,计谋之内,最厉不过攻心二字。你守着本心,便是最牢固一道护墙。旁的留给我。” 叶照抬眸看萧晏。 “阿照,你已不是霍靖的暗子,但凡遇险便想着一死保全主人。”萧晏正色道,“你是我妻子,你可以期待,你的郎君会护好你。” “听到没,小叶子还等着我们回去!” “我听你的。”掀帘的一刻,叶照冲萧晏笑了笑,“那殿下抱一抱妾身。” 萧晏亦笑,抱她下马车。 禁卫军熄了火把,前段换了宫人提着羊角灯将人带往昭阳殿,萧晏和叶照走在宫人中间,身后是齐整整的六十羽林卫。 羽林卫十二编一队,此刻五队羽林卫。 说是来保护秦王夫妇,大抵没人相信。 不过是,谁都知晓,秦王妃江湖出身,一身功夫冠绝天下。 行径御花园,先过景阳殿。 景阳殿是淑妃的寝宫。 在禁军前往秦王府传令的时候,荀昭仪下令封锁消息,以防人心动乱,除了五品以上妃嫔入昭阳殿侍疾,其余都守在各自殿中。。 而自秦王同陛下吵了一驾后,近数日来确乃一直由荀昭仪伴驾,很合帝心。加之合宫之中,皇后不理事,贤妃病着,淑妃闭宫不出,再想一想多年来一直同秦王相争的荀昭仪亲子楚王殿下,各宫便也瞧出几分风向,这荀昭仪大有协理六宫之态。故而,这一道令下来,或留或去的,都按着她的指令。 唯有这处景阳殿里的淑妃,只在自个殿中候着太医的消息。 一来,她不信当今帝后这般无能,中宵小奸计。 二来,她一个正一品淑妃如何会听得三品昭仪的话语。 直到此刻,见到秦王夫妇被这般阵仗请入宫来,原在练字静心的淑妃方才搁了笔,唤人更衣理妆。 侍女道,“娘娘不是说静观其变的吗?” 淑妃见门口走过的为数不少的羽林卫,远山眉微蹙,“已经在变了。” 从湘王妃到秦王妃,这摆明对付的是同一个目标。所以从霍亭安到帝后,这宫里宫外织起来的或许是同一张网。 * 萧晏和叶照踏入昭阳殿时,偏殿之中,荀昭仪正坐在上首,两侧坐着宫嫔,左上首贤妃亦在。 而殿堂中央跪着十数宫人,殿外亦跪着十数人。 “七郎!”贤妃见萧晏他们过来,只匆忙撑起身,“且先去看看陛下和皇后。” “是,儿臣这便去。”萧晏扶过贤妃,“母妃且宽心,不会有事的。” 贤妃点点头,只是扫过叶照时,满眼皆是不安。 叶照这一日来回折腾,本就体力不济,幸得回府用了一盏药膳吊着,此刻尚有精神,只攒出一点笑意,安抚贤妃。 贤妃看她一眼,且叹且惜,只招手让她伴在身侧。 “秦王殿下来了。”荀昭仪见状,含笑开口,“这深夜后宫之中,满座妃嫔妇人,殿下深夜来此,怕是不合适。” “本朝以仁孝治天下,今陛下同皇后有恙,无论为臣还是为子,本王理当探望之。”萧晏尚且恭谨。 转瞬又道,“如何不见五皇兄,难不成荀昭仪只顾宫规,丝毫不念这父子天伦之情吗?父皇若晓得了,怕是会寒心!” 荀昭仪便不是伶俐之人,才想反驳却被萧晏气势一压,只讪讪闭了口。 萧晏也不同她多言,只转身欲入内室。不想才抬步,太医院的两位院正便擦着额头汗珠,躬身出来。 “父皇如何了?”萧晏问。 两人对视一眼,张院正道,“陛下和皇后,当不是食物不洁所致,乃……食物中毒了。” 这话落下,殿中自是一阵惊呼。 萧晏虽早已料到,然还是看了眼叶照。 叶照立在贤妃身畔,露出袖沿的手握紧了贤妃肩膀,尤似宫门外萧晏握她那般,如此方抬头,接上他眸光。 她眉宇坚定了些,似无声说着,“我信你的,不怕。” “是何毒,严重吗?”萧晏又问。 张院正道,“暂且控住了,皇后中毒稍浅,陛下深些。只是眼下尚不知是何种毒素,不能更好地对症下药。” “那还等什么,既是同膳食相关,且拷问这些贱婢,让他们赶紧召了,救治父皇。”随着话音渐近,楚王入了殿中。 伏地的宫人纷纷磕头求饶,一片喧哗。 “都住嘴。”荀昭仪横他们一眼,抬头见自己儿子,面上陡然多出一分自得,只接话道,“且小声说话,莫惊扰你父皇母后。” “张院正,你们先分一部分人手看顾帝后,另派人查检帝后今日的各种膳食。”萧晏吩咐过太医院,于贤妃出落座。 萧昶对面同坐,冲着萧晏道,“七弟眼下还有心思喝茶,且不说关心父皇,你对你王妃可真宽心。” “本王王妃如何了?”萧晏侧身看了眼叶照,回身饮茶笑道,“我夫妇原是得传话方来此。然据本王所知,今夜荀昭仪乃是封锁了消息,宫外全然不知,如何五哥这个时辰来了?” 萧晏搁下茶盏,目光从萧昶划到荀昭仪身上,“难不成是荀昭仪徇私,独独给楚王传的话?” “可是这是个什么道理呢?一刻钟前,太医院不过是判父皇用膳不洁罢了,怎的就要楚王独来了?” 荀昭仪深宫之中尚且是讷讷之人,如何敌得过萧晏周旋在前朝调用的满腹心思。 便是萧昶此刻亦觉自己得意太甚,没有听从徐林墨一众人的劝阻,不该贸然进宫。 可焉知这般情境,该死的萧晏,还能这般四平八稳、反客为主? 萧昶默了默,避过萧晏质问,只扫过叶照一眼,心中想起霍靖之言,遂又升起快感和畅意,给荀昭仪递了个眼神。 荀昭仪如今坐在正座上,对着一众宫人道,“半个时辰前,六局尚宫和太医院已经彻查过这一日陛下的起居用度,包括膳食、熏香。旁的都已排除,如今确定便是晚膳膳食之故。尔等从实招来,或许还能存条贱命,否则弑君乃诛九族大罪。且摸摸自个脖上,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殿中宫人个个战战兢兢,伏地喊冤。 “那或者你们相互检举,举者赏,罪者罚,不然便是整个小厨房的人,都以弑君论处。”荀昭仪拍了一记案桌。 然殿中仍无人回应,片刻方有一宫女抬起抬头,低声道,“奴婢、奴婢想起有一处不同、只是、只是……”她扑闪着惊鹿般的眸子,往叶照出看了好几眼,“奴婢……” “你是在看谁?”荀昭仪寻着她目光望去,“是在看……秦王妃吗?” “你莫怕,且好好回话便可。”荀昭仪鼓励道,“说说,何处不同了。” “今日传膳时,有一道驼峰羹,香飘四溢。秦王妃从奴婢手中接过时问是何物,如此浓香?秦王妃问话同时揭开盖子看过一眼。还有鲈鱼烩,水晶炙虾这两道菜亦看过。” 缓了缓,又道,“按理,送到御前的膳食,一路除非验菜官验菜,其余是不得打开的。然彼时秦王妃接过膳食,亦在奴婢面前,尚同奴婢们言笑晏晏,奴婢们也不曾在意,这厢想来,此乃唯一的不妥。” “秦王妃,你怎么说?”萧昶抢过话来。 “我是看过,但分明是你自个打开让我看的。”叶照望着那宫女,确是给她传膳的姑娘,“你何故这般说?” “奴婢只是说了实情而已,当时并非奴婢一人。尚有旁人在,皆可证明奴婢的所言非虚。” “对,你方才说奴婢们。”荀昭仪道,“还有谁,快说。” 艳煞 第74节 “是……清丽姑姑和卢掌事。” 这话落下,殿中又起一阵不小的嘈杂。 倒是荀昭仪仿若并不意外,问,“你说的可是本宫和皇后娘娘身边的两位掌事姑姑。” “是的!” “去皇后榻前传卢掌事。”荀昭仪侧身又道,“清丽,你可是如这宫人所言,当真看到了?” “回娘娘,确实如此。那会不正是娘娘让奴婢给陛下送百合雪梨羹的时候吗?奴婢路过时正值王妃揭开盖,奴婢确乃看见盖子在她手中。” “卢掌事则正好过来催温酒,还道了声王妃贤惠。因是王妃看着那碟水晶炙虾,说要学着给秦王殿下做。” 话至此,卢掌事亦随身而来,回应了这问题。 只是有些模糊,倒是只瞧见王妃再看,并不确定谁揭的盖。 “即便当真我揭我看,又能说明什么?”叶照反问,“这些菜式都经过三物三人六次试毒,且我亦同帝后同桌用膳,我亦无事。” “且不说这些。”荀昭仪自得道,“既这三样膳食有端倪,让太医重验便可。左右陛下的膳食司膳处会留存一昼夜。” 殿中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叶照已经意识到,此关难过。 她曾读过崔如镜的武功书卷,知晓世间有些东西,本身无毒,然用不同东西混合便可产生剧毒。 对方如此设计之,想来定是用了此法。 只是她不曾想到,她只猜对了一半。 一炷香后,太医回话,首次验驼峰羹、鲈鱼烩、水晶炙虾三道菜皆无毒,然司膳处尝其味,辨出这三道菜中确被加了旁的东西。故而二次再验,发现是一些药物成分,此三部成分,同不久前霍侯爷药渣中成分相同。 也就是,帝后所中之毒,于霍侯爷乃同一种毒。 给霍侯爷下毒的凶手,如今正关在大理寺狱中,乃秦王妃阿姐。 “秦王妃,你还有何好说?”荀昭仪道,“这毒怕是你阿姐给你的吧,你不若从实招了吧。” “区区一个女子,断是不会为了救自己阿姐,或是因阿姐获罪对君上不满便如此铤而走险。”萧昶顿了顿,望向萧晏。 满座之人,在这意味深长的话语中,逐渐反应过来。 霍亭安乃秦、楚两王相争的世家首领,天子更是储君的最终确定者。 想来是霍侯爷屡拒秦王之情,遂有了湘王妃以毒欲要控制,不想一招败露。如此秦王方派自己王妃兵行险招,对陛下下其手,釜底抽薪。 加之数日前的争吵,秦王如何敢傲着性子不入宫中,左右是为今日铺路! 这一系列,虽无证据,但动机却已符合逻辑。 “羽林卫何在?秦王纵秦王妃弑君罔上,图谋不轨,即可拿下。”萧昶豁然起身,直指萧晏。 “等等!””殿外到此许久的淑妃终于于这一刻踏入殿来。 她踏入殿中,谁也未看,只直径走到荀昭仪处,笑道,“昭仪姐姐,请让让,这是本宫的位置。” “你——” “给荀昭仪设座。”淑妃笑道,“便是皇后昏迷,贤妃病弱,后宫之中本宫尚在妃位,协理之权亦在,六宫事宜,还不劳昭仪费心。” 荀昭仪咬牙,只得换下座去。 待荀昭仪做稳,淑妃已然对萧昶开口,“楚王殿下,荀昭仪寻问不得详细,你又如何这般急切。将罪名冠以秦王头上。” “弑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淑妃娘娘,前些日子从徐尚书口中,闻您尚自抱恙,如今看来您已经大安了。想必若是徐尚书知晓,定是开怀。” 淑妃看了眼说话的萧昶,理了理身上披帛,“本宫之事,很早前便同徐尚书无关。便如徐尚书那些事,本宫亦从不过问。故而这点子微恙,也不足他挂怀。” 萧昶原是在提醒她徐家的站队,不想竟被这般直白打了回来。 如此萧晏便也明白了,这徐家兄妹不合,不仅仅是情意的不合,已然泾渭分明,筋骨断开。 淑妃又道,“方才本宫于外头也听了些,这便是菜式有恙,不是有三位宫女看着,六只眼睛之下,秦王妃如何下毒?” “哼!这有何难!”萧昶行至叶照处,再次回想霍靖与他说的话,只一把拉过叶照。 “你放肆!”萧晏推开他,“本王王妃也是你随意拉扯的人?你的人伦纲常呢?” 难得的萧昶没有恼怒,只道,“那便请羽林卫来搜一搜秦王妃的身,看看你袖中藏了什么好东西。” 本王提醒你,“薄如纸片,附于绢帛之上,如金色弯月。” 淑妃抬眸观叶照愈见发白的面色,不由暗抽了口凉气。 她这厢进来,本是看着萧晏已经落了下风,罪名从叶照身上直移到了他身上,看状态当是已经一时捡不起这些漏洞细节。 却不想,这楚王竟还留着后手,知晓更多事宜。 叶照眸光凝在萧昶处,他的意思很清楚,她袖中隐着九问刀,既能带刀入宫,以她的身手自也可以带毒物在众目睽睽之下施毒。 而同时,她这厢因携带方便、无人发觉之故将刀不离身携带,今朝便又成了另一重罪责。 御前带刃。 叶照眸光渐移,落在了身畔萧晏身上,眼中已然多出杀意。 如此境地,尚有唯一出路。 她掌中发力,袖中刀已经现出刀尖,一点金光闪过,直映入萧晏眼中。 然她的刀没能全部现出,她的左臂一阵酥麻转瞬蚀骨之痛便蔓延四肢百骸。 左臂梅花针的伤口,是她唯一致弱处。 这一刻,被萧晏一把捏在掌中。 待她回神,他青筋突现的手巧劲施过、用尽全力,几乎捏断她整条小臂筋骨,梅花针万千牛毛小针立时散开,游走在她血液筋脉中。 她的元气和内力还不曾全部恢复,如此一击,整个人已是浑身冷汗,脑眼模糊,直直往他身上跌去,眼中大颗大颗泪水涌出来。 她来不及思考萧晏为何如此,唯一想到还是方才的念头。 挟持他,担下这罪名,至少他是清白的。 可是现在要怎么办? 她连握刀的力气都没了,她的左手快废了! 她想要做什么,他实在太清楚了。 于是将人推去的一瞬,他依旧用力捏着那条细软臂膀,哑声道,“承天门口,我白教你了吗?” 话落,人便被他一把扔在了地上。 他看着她跌下去,珠钗撞地碎裂,散开满头青丝。 “既然扯到慕氏,又是同一种毒,便是两案有联系,且交给大理寺审理。”萧晏的声音又冷又干脆,“程鹏,你即刻押人至大理寺,不得有误。” 第48章 、晋江首发 “案子既入大理寺, 这三个人证便一并带走。”淑妃话语追来。 殿下三个宫女皆吓了一跳。 “奴婢是昭阳殿的人,自有六局……” “卢掌事,事关本王清誉, 这都扯到本王弑君夺位了。”萧晏开口道, “大理寺自会秉公办理。” 至此,萧晏莫名多看了她一眼,然到底锋锐目光还只是落在另外两人身上。 “五皇兄,此举你没有异议吧!”萧晏转身把话柄投降萧昶。 萧昶愣了愣, 一时竟未接上话。 如同此刻昭阳殿偏殿中,现出的短暂静默。 大抵谁都没有想到,在如此情境下, 萧晏竟还能迅速判断利弊, 亲手将妻子推出去,自己全身而退,意图后策。 “秦王妃乃弑君的重要疑犯,秦王难逃嫌疑。”萧昶终于回过神来。 萧晏丝毫无惧他, 只冷嗤道,“如此罪名,得由君父亲定方算。便是嫌疑二字, 要扣在本王身上, 父皇不做主,亦需三司连着三省六部同断。楚王殿下有能耐,便去将他们说服了,对本王公审。” 当朝律法, 对亲王爵的扣押和看管, 在无证据的情况下, 尚需三司三省六部十二位三品长官中六成人数同意, 方能通过。 如此算来便是八人。 只是但凡被加封亲王的,不是天子手足便是子嗣,除非风向一边倒去,否则哪个敢轻易得罪了。 “夜已深,两位殿下各自回府吧。后宫之事,本宫会暂且料理。”淑妃起身,亦朝身侧贤妃恭谨道,“贤妃姐姐尚且病着,亦早些回去歇息。” 这话落下,心偏向何处再清楚不过。 两王各自跪安离开。 * 这夜注定不眠,萧晏也没回自己府邸,而是去了湘王府。 府中书房留了灯,萧旸尚在等他。 “小叶子呢?”萧晏进来问的头一句话 便是自己女儿。 “将将睡下。”萧旸看他一脸疲色,将温在炉上的安神汤篦给她。 萧晏来之前,守在宫门口的人便已来回话,道是秦王妃被押入大理寺。事情萧旸已知晓七七八八。 萧晏接过,眉宇依旧蹙着,神色凝重。 片刻,方搁下汤盏,道了声“我去看一眼小叶子。” 萧旸点点头,依旧在书房等他。 一盏茶的功夫,萧晏回来,扯送衣襟揉了揉眉心。 “把汤喝了,定定神。”萧旸催促道。 安神汤。 萧晏低眸看手中汤水,也不知怎么便想到了年幼发病时药石罔效,他被折腾的难以入眠。皇后便总是备着安神汤,与他喝。 艳煞 第75节 安神汤微苦,她便让人特地制了蜜饯、山楂给他药后压味。 以至于,后来他一用药,便一定要有酸甜之物佐下。 一个皇子,却娇贵更甚公主。 萧晏端盏的手晃了晃。 心中明明念着皇后,脑中画面却蓦然出现今日那三个证人。 除去一个荀昭仪的人,剩两个都是昭阳殿的宫人。 “七郎,若实在不得转圜,我去认。”萧旸看他神思恍惚,目光游离,只当因叶照也进去,事无转机。 “弑君的罪名,落在我身上比你更合适。你是在他膝下长大的,他将你教导的亦更像一个君主的样子。只是以后阿娘面前,唯你尽孝。阿娘,她吃了太多苦……” “皇兄多虑了。”萧晏回神截断萧旸话语,仰头将汤饮尽。 “上君主,自需心机谋算。父皇这些年着人教导,七郎亦耳濡目染,确实领悟尚可。但为君者,真正能将江山坐稳、安天下长久太平,亦不可缺本心,最好保持赤诚,这点皇兄当比七郎更纯粹。” 萧晏将话岔得有些远。 眼下,原也不是论这些的时候。可是却也不知怎么便游离到了这个话题,仿若是本能地在挥散心中原本所想的事宜。 萧晏合了合眼,起身至铜盆处,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些。 “待天明,皇兄便派人匿名向都察院投信,让他们去荀江处搜出李素。既然他们用了一样的手段和毒药,连环将阿照套进去。那么眼下,依旧只需这一步。我们把萧昶拉下水,这泥潭浑水便依旧是活的。” “另外,宫中局面尚且对我们有优势,徐淑妃站在了我们这处。如此,明日我安排苏合入宫,查验父皇母后身体,帮助解毒。” “徐淑妃乃徐林墨胞妹 ,如何会同我们站一起?”萧旸疑惑道。 这处,萧晏没有彻底想通,只食指瞧着桌案愣神。 萧旸看一眼滴漏,已近子时,遂道,“天色已晚,孩子也在这,你便也留此宿一晚吧。” 萧晏点了点头,却也没有立马起身。 直到程鹏私下派人来回,叶照已经入了大理寺,他一颗心才彻底放下来。 大理寺有穆兰堂坐镇,自然是安全的。 如此,方入了小叶子院中的偏殿,胡乱睡了一晚。 说胡乱是半点不夸张。 萧晏自合眼便全是前世场景。 前世叶照离世后,他也这样偷偷摸摸睡在小叶子寝殿的偏殿里。 盼着她发现他在陪她,又害怕她发现他在陪他。 距离平旦不过两个时辰,萧晏起身两回,直灌了两次安神汤才迫使自己睡过去。 * 翌日,八月二十九,距离慕小小行刑还有一日。 如萧晏所料,晌午时分,都察院联合大理寺便上了荀江府上。 到底是前盐铁司的府邸,宫中还有一位昭仪娘娘镇着,故而两司前往时,做足了准备。 搜查文书,缉拿卷宗,联名手册,荀府要什么,就给什么。 最后府门打开,两司进去,却是扑了个空。 正值荀江自得之时,李素却被堵在后门,被拎了回来。 刺杀霍亭安的从犯被从荀府搜出,这桩案子便算出现了转机。 大理寺即刻重审。 李素尚且咬紧牙关,只道是路过,走错府门。然从荀府偏室发现的磷光粉和他身上所有分明一致,便又证明了他所言为虚。 一旦堂上作假,大理寺各种刑具便招呼上来。 李素虽之前对霍靖有过一刻怀疑,疑他是否将他视作弃子。然这一刻尚且仍有多年主仆情谊,心念早前交代,如有意外,可将脏水泼向楚王府。是故一个时辰后,终于从他口中吐出“楚王”二字。 只是到底受刑严重,前后言语多有矛盾,且只有他一人之言,遂而即便传唤了萧昶,也无法关押。 但毕竟慕氏案和叶氏案合并成了一案,如此相比较于对秦王莫须有的推断,这厢从李素口中吐出的字眼,从荀府找出的逃犯,楚王的嫌疑自是更高。 于是,昨日萧晏口中的三司三省六部公审,今朝便落在萧昶身上。 十二位三品及以上的朝廷高官,最后十位通过,对于楚王行看管之策,暂时幽禁于府中。大理寺遂又判慕氏延后行刑。 至此,楚王被收住手脚,慕小小处出现转机,萧旸和萧晏总算缓过一口气。 然而,不过一日,八月三十,本月的最后一日,三司竟然入了秦王府。 同样俱全的准备,搜查文书,缉拿卷宗,联名手册。 都察院院正铁面无私道,“秦王殿下,有人实名举报您,于府中私藏僭越之物。还望配合三司查证。” 萧晏看着三司备下的各道手续文书,心中尚且觉得莫名,却也没有难为他们,开府让他们搜检。 三司并没有动秦王府太多东西,甚至连王府私库都不过粗粗略过。却有一队人马直奔翠微堂,开了叶照的小库房。 红宝石滴珠凤头金步摇。 金累丝珊瑚蝙蝠八合簪。 萧晏下意识想到这两套头面。 果然,督察院院正道,“秦王殿下,此二物乃太子妃与皇后才可所用之物,殿下王妃用之即为僭越。” 萧晏道,“此乃皇后懿旨明文赏赐,官中尚有记录,非本王私藏。” 言罢,着人将当日名单送来。 然整整六页卷宗,来回三遍校对,并无金步摇、八合簪的记录。 萧晏原亲查过,如今看着那两处字迹消散、已化作空白,便知自己着了道。 “本王曾于恩赏翌日向皇后谢恩时,提过此二物,本要归还,然皇后恩德……” 后面的话萧晏未再言语,他已经了悟,一张又大又密的网,当真事无巨细,绵密而精准。 眼下皇后昏迷了,无法证明他的话。 他未再辩解,只道,“待皇后清醒,一切自有公断。” 为着这句话,加之懿旨之下操办事宜的人甚多,易需查清。如此三司没有带走萧晏,亦是行看管之责,将人软禁于府中。 至此,秦、楚两府被三司控住,皆不得动弹。 局面陷入僵持。 朝中暂时由湘王掌事,且静待帝后苏醒。 只是,萧旸先时流落在外多年,回皇城后亦极少参与政事,朝中大半的官员并不服他。数日之后,朝中慢慢出现风声,有人试着提议让霍亭安暂掌朝局。 曾经封狼居胥的冠勇将军。 大邺开国头一份功勋归属者。 历经两朝元老的侯门嫡子。 怎么看,都要比一个而立之年才入朝堂的皇子更得人心。 更有甚者,霍侯爷至今得圣宠,此番亦是天子亲自迎回来的。 在人望上,萧旸或许不如霍亭安,但并不代表他没有脑子。 萧晏经营多年的政网人脉,从武官到文臣,从京畿城防处到三省六部中,这一刻都归了萧旸所用。 他同样让他们造势,阻止霍亭安的回朝。 如此,勉强撑住了一段时日。 遂腾出时间,同穆兰堂请教,破局的关键处。 同他所料相差无几,这一个多月来,从慕小小刺杀案,叶照投毒案,到帝后昏迷,秦楚两王软禁,霍亭安被议归朝,种种局面,皆是从八月十五的第一桩案子开始。 从刺杀霍亭安,到拥护霍亭安,一张天罗地网覆下。 若要从网中求生,便还是得破网。 然,慕小小已经二审,李素被用刑太甚,已经说不了完整连贯的话,如此还需从他处入手。 * 这日,已是九月中旬。 一场秋雨之后,天气遽然转凉。 萧旸带着小叶子来看慕小小和叶照。 他从来都是喜怒不行于色的人,然这日到来,眉宇间明显现出颓色。 叶照咬着唇口问道,“可是萧晏出事了?” 萧旸摇头,“他在府中,一切尚好。” 顿了顿方继续道,“前日里,西北边境传回了战报,回纥犯境。若帝后再不苏醒,案子没有进展,怕是得应了霍亭安暂掌朝政的提议。” “届时,七郎首当其冲,他的兵部头一个便会被霍氏的人接管。” “这帝后昏迷已逾半月,如何迟迟不醒?”慕小小问道,“不是说是与霍亭安说中同一种毒吗?霍亭安眼下尚且好好的,且安他解毒的法子治不就成了?” 萧旸轻嗤了声,“自是有人提出。然给霍侯爷看病的大夫寻不见了,霍家下人煎药的药方也不知所踪……” “师父!”抱着小叶子的叶照闻二人絮絮话语,开口道,“前两日您言之破案关键处在阿姐的案上,只是如今要寻他处。我和阿姐的案子已经归于一处,若是我的案子破亦是一样的,对吗?” “自然!” “当日阿姐二审出现转机,然转机不大,是因为李素一人,且他本人亦受了酷刑。如此证词力度不够。那若是多谢证人,譬如我案子中的三个证人同他一般改口,便可以重判,是不是?” “傻丫头!”慕小小睨她一眼,“人家编着套把你诓进来,如何会改口!故技重施也不得法啊,人家又不傻。” 叶照笑了笑,也未再言语。 探视的时辰很快到了,萧旸问可有话带给萧晏。 叶照想了想,“同他说,我左臂的伤不疼了。还有我没听他的话,让他别生气。” 阴寒的环境,躁郁的心。 艳煞 第76节 然叶照一副又嗔又娇的样子,让萧旸和慕小小亦展了颜。 “还有话吗?”萧旸笑问。 “阿照在此,偶有心神不宁,师父可以入府邸给我拿两套书籍看吗?” “你看书,多半都是武功秘籍吧?”萧旸道,“成,让穆兰堂通融一番,下午便给你送来。” 小叶子随之离开,走两步又跑回来亲叶照一口。 叶照抚她面庞,亲了亲她漂亮的大眼睛。 看孩子的明眸映出母亲的影子。 “阿姐,方才我在小叶子眼中看见自个,纵是素衣散发,然依旧好颜色。” “即便当真绝色倾城,这样夸自己总是不好。”慕小小笑出声,撩起她下颚,凑近低声道,“秦王殿下,果真将你宠得肆意傲然,脾性都有了!” 叶照垂眸不语,唯有眼尾飞扬的笑意,是肯定的回应。 慕小小拥着她抵墙坐下,让她枕在自己膝头,如同儿时在鸣乐坊一般,当作幼妹护守。 “阿照,我们都在这人间遇见良人,很值得。所以不怕的……真到那一步,我与明郎同归,你同殿下且将这世间繁华看遍。” “百年后,再来讲给我们听,好不好?” 叶照抬眼看她,摇头,“不好。我们都会好好的。” * 日头西落,弦月上升,晨曦再起。 又一个紧张的夜过去,对于如今的洛阳高门,各方势力牵扯,无论是拥秦一派,还是扶楚一党,都希望早日打破此间局面。 只是看这秋日高空,凉白天际,当又是死水沉寂的一日。 却不料,大理寺开府放衙,官员点卯上值之计,便有幼女于堂外击鼓鸣怨。 石落水中,涟漪顿生。 与此同时,刑部和都察院接连得到鸣冤信件,因兹事体大,两处长官皆奔大理寺而来。 击鼓的,乃秦王长女,长乐郡主。 道是为其母叶氏,鸣昌平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向帝后投毒案之怨,要求重审。 因牵扯弑君重罪,要求三司联审。 这桩案子,有多大,牵扯多广,不言而喻。 如此大理寺卿主审,都察院院正,刑部尚书两位监审,凡涉及人员,叶氏,慕氏,李素,霍家父子,秦、楚二王皆被召于府衙。 至此,三司坐在审判台,涉及宗亲分两侧,落座于竹帘后。 既然重审的是八月二十八的投毒案,最先上来的自是叶氏。 惊堂木一记拍起,叶照躬身跪下。 她右侧余光微瞥,看见竹帘后熟悉的身影轮廓。 不偏不倚,萧晏掀开一角看她。 她便索性转过头,朝他展颜。 荆钗麻衣不掩国色,大抵便是如此。 萧晏轻叹。 只是狱中大半月,愈发的瘦了。 一双杏眼都有些凹陷了。 无妨,今后本王放手心养着,总能养出分量和尊贵。 萧晏骄傲地想。 像养小叶子一样,养阿照。 上辈子,虽然小姑娘不怎么主动理他。但左右是被他养的粉妆玉琢,雪肤花貌。 “皇兄是何计策?怎让小叶子击鼓?且说与我听一听。”萧晏捏了捏眉心,靠在座上,“我才不费神细听堂上的,委实累人。” 坐在一侧的萧旸愣了愣。 “长话短说,看我作甚!”萧晏催促道。 萧旸眉宇微蹙,“不是你的计策吗?我当是昨晚小叶子回府,你交代的!” 闻这话,萧晏不由坐直了身子。 那小叶子,是听得谁的话? 堂中已经开审。 依旧对案核人,陈词上供。 因是旧案重审,大理寺卿穆兰堂对一审陈述,加之今日变动,得出重审缘由在证人丁翡翠,荀清丽、卢桐身上。 首问堂下击鼓者长乐郡主,可是因证人有变而鸣怨。 四岁幼女神色坚定,眸光灼灼,道,“确定无疑。” “如何变化?” 幼女道,“昨日入狱探望母亲,偶遇被护在府衙的丁翡翠,躲于东院墙角哑泣。我寻问才知,她做了伪证,不堪良心谴责,故此落泪。” 这话无论是对面的萧昶,还是凝神细听的萧晏都觉荒唐。丁翡翠明摆着是身后主子调/教过,怎会对小叶子说出这等话语。 果然,被传上来的丁翡翠,当场否认。 “你分明就是说了,还说你见我,便想起你自个,也曾幼失双亲。故而行此昧良心之事,恐无颜泉下见高堂!你……” 小叶子急出眼泪,珍珠发钗晃得发颤。 萧昶挑眉轻笑,不由隔堂喊人,“七弟,皇兄知你救人心切,孩子离不得阿娘,但这、这不闹着玩吗?” 这厢,便是连着从来低调的霍靖都不由冷笑了声。 “七郎!”萧旸亦唤了他一声。 堂中窃窃低语,嘈嘈切切。 萧晏一时无声,小叶子虽不过四岁孩童,但历经前世,心思远比常人深沉的多。当不是这般亲信他人才对。只是这一刻,他亦辨不清到底唱的哪一出。 “丁翡翠!”叶照骤然开口。 她声色平平,不过一声寻常呼唤。只是堂中诸人大抵不曾想到她会此时开口,遂陆续静了下来。 那宫女侧首扭头,撞上叶照眸光。 “你当真不曾同小女所言吗?”叶照望着她,轻声问道。 “我,奴婢……”丁翡翠晃了晃,如神思被击,“奴婢说了。” “你说什么了?”叶照又问。 丁翡翠看着她,须臾讷讷道,“说、说奴婢冤枉了您。” 两问两答,满堂寂寂又哗然。 无论哪一方,都不敢相信这宫女之言。 “翡翠,你想清楚在说甚?”一旁的荀清丽拉着她袖角。 “大人!”叶照尚且跪在地上,却是直起了身子,“这荀清丽说得对,可否让丁翡翠再说一遍,让她看清楚她的话是对何人所言。” 如此骤然的翻供,自然要清楚,穆兰堂没有不允。 遂道,“证人丁翡翠,且看清楚堂下嫌犯,清楚作答。” 丁翡翠走到叶照面前,叶照抬起头。 “你再走近些,看清楚我是何人。”叶照同她四目相视。 丁翡翠直直看着面前人,“您乃秦王妃。” “你确定我是秦王妃?” “奴婢识得王妃,不会有错。” “那你方才说,你冤枉了我,可对?” “对,奴婢冤枉了秦王妃。” 满座惊愕。 萧晏最先反应,催声道,“主簿还不记虑,如此证言!” “焉知这宫女所言冤枉,到底何事!”萧昶抱着侥幸。 穆兰堂左右望去,合了合眼,不轻不重拍了声惊堂木。 于堂下道,“证人丁翡翠,将话从头说来。” 身后声音传来,面对着叶照的宫女,神情恍惚,仿若没听到大理寺卿的话语,只凝望着面前人。 “大人寻你问话,望你如实回答。”叶照眸光潋滟,湛亮的双瞳盈着笑意。 只是不那么真切,如同山间薄雾轻拢,黑白混沌在一起。 丁翡翠颤了下,转身面向穆兰堂回话,“八月二十八日昭阳殿膳食,秦王妃不曾揭开盖子,三盖皆由奴婢揭开。第二道鲈鱼烩开盖时,秦王妃还打趣奴婢不识规矩,告诫奴婢不可如此。” “王妃既已告诫,你……”穆兰堂话还未问往,那厢竟是自己一股脑道来。 “第三道水晶炙虾亦是奴婢开盖……奴婢冤枉了秦王妃。” “我同你一面之缘,无冤无仇,你何故于此害我?”叶照陡然激动,只转身按住丁翡翠,捧着她面庞迫使她重新看向自己。 原本仿若被抽魂般的人,突然眼中又聚起一点光彩,喃喃道,“荀、荀掌事,让奴婢干的,荀掌事……” 叶照扔下她,亦不顾手足镣铐,只扑上去猛纠荀清丽衣领痛问,“是不是你?你又是为何?” “我知道了,你不是针对我,是针对我夫君……你身后的主子,为储君之位,将弑君之名泼于我夫君身上对不对……” “明明是你们狼子野心,却陷我们不忠不义——” 叶照扑向荀清丽,可谓发生于转瞬之间。 艳煞 第77节 看似一个柔弱无骨的女子,偏衙役匆忙上前欲要拉下按住,却是费了几息时辰。原不过是她周身内力弥散,凡有人触之发麻。 然不过几息罢了,亦无人觉察到什么。 如同,她最终被止住重新跪下身来,垂眸的一刻,亦无人看见她一双原本灿如星辰的明眸,琥珀色燃起又退下。 诸人在意的,是在府衙之中回荡的、她声声质问句句发聩之言。 纵然所有人都明白,朝局成这般模样,根本是秦楚两王之争。但尚且没有一个人敢如此直白道出。 却不想还有更让人震撼之言。 荀清丽遭如此质问,竟亦如丁翡翠,话语连篇而来,“是奴婢干的,奴婢奉昭仪娘娘之命,药藏盖中,遇热融于膳……” “那指认我夫君僭越,言我秦王府私藏逾矩之物,可也是尔等所为?”叶照又扑上去,掰过荀清丽面庞。 “昭仪让奴婢帮助六局尚书书写御赐清单,其中两处所用之墨特殊,天长日久渐淡,字消散……” “那我阿姐被指投毒霍亭安,背后可亦是你主子所为?”叶照被重新拖回,挣扎着还在质问。 然她已经已经心力交瘁,真气四散,撑不住太久。 荀清丽原本有些回神清醒的模样,只因叶照这一声质问惊得又侧首望去。双眼对上,便听话地吐出一个“是”字。 李素原本越狱,便是从荀昭仪母家寻江府上抓捕到的,如今又有此证词,于是慕氏之案亦被推翻。 “还有你,卢掌事——”叶照撑着口气,召她回身。 她并不知晓,卢掌事又做了什么,但事已至此,她便想着一并了结。 不想,正欲凝神,侧里有人隔空封穴,一记打散她聚起的真气,护住她最后的心脉。 她回首望过,竟是萧旸动的手。 他们同出一门,他自然已经明白她对自己做了什么。 原来昨日要那书,就是为了今日。 她练了惑瞳术,以此控人心改证词而翻案。 叶照眼中将将燃起的琥珀色转瞬退下,胸口拥堵的血气散开,整个人捡起一丝精神气。 “放肆,大胆贱婢,竟敢污蔑帝妃!”萧昶豁然起身,奔入堂中一脚就要踢向荀清丽。 “我看是你放肆!”萧晏亦如破帘入堂,护下证人,将萧昶一把推开。 “七郎,先照顾阿照。”萧旸厉声。 惊堂木再起。 三司俨然统一意见,根据证词证据而判,当堂释放叶氏,慕氏,解除秦王幽禁,传令荀昭仪入大理寺待审,楚王幽禁依旧。 满堂人散,三三两两离去。 萧晏扶过叶照,看她一副面容苍白如纸,鬓角黏汗,手足颤颤。 “我抱你回家!”他低声道。 叶照摇头,“我想看一看外头日光。” 说是看秋日阳光,但她一双眼睛从始至终都没有从萧晏身上移开半寸。小叶子跟在她身旁,她低眸看了她一眼。 明明是她吃尽苦头生下的女儿,却尽是随了她父亲的模样。 从轮廓到眉宇。 像他,也没什么不好。 秦王殿下,原也眉目如画,风姿迢迢。 叶照看漫天流云,蓝的天,白的云,金色的阳光,枯黄的梧桐叶,南飞的黑色大雁…… 十丈红尘,三千颜色,慢慢在她眼中褪尽色彩,变成黑白,然后模糊。 “阿晏!”这辈子她头一回清醒的唤这两字。 她驻足看他,看他的样子在自己眼中消散。 血泪从眼眶滑下。 她攥在他手腕的手抖的厉害。 她说,“阿晏,我看不见了……” 第49章 、晋江首发 “滚出去!” “都给本王滚!” …… 已是十月深秋, 自当日长乐郡主为母鸣冤,三司联审已过去十余日。 叶照已然失明。 破开僵局,挣网重生, 她救了自己, 救了萧晏,救了慕小小,但是赔上了一双眼睛。 那日从大理寺回来,萧晏便急召苏合回府诊治。 然, 纵是苏合医术绝顶,但这种因修炼功法导致的身体缺陷,他也实在无能为力。至多只能配些止疼的药, 缓减叶照双眼的疼痛。 萧晏又求萧旸, 道是他们同出一门,定有法子的。 萧旸无奈摇头,“惑瞳术本就只有天生双瞳之人方可修炼,常人炼之即盲。何况是阿照这般, 一夜速成的,没有搭入一条命,已是万幸。” 说这话时, 萧旸想起那日大理寺中, 最后一个证人。 卢桐。 昭阳殿掌事,皇后的贴身女官。 那会,她满脸惊慌色。 明明她原本的证词亦只是“前往温酒,瞧见王妃在看膳食, 并不确定谁揭的盖”, 这番言说很是正常。偏那样的神色, 让萧旸看来却委实不正常。 如此, 又不曾做伪证,有什么好慌的呢? 只是萧晏俨然已经因叶照骤然的失明,失了理智,便是与他道过一回,他亦无心理会。 而即便苏合和萧旸无论是从医还是武,都同他说了,没有给叶照复明的法子,但是萧晏还是不肯死心。 贴皇榜,寻天下名医术士,欲要治好叶照。 金银不拘,甚至愿意结为兄弟,共享王权富贵。 旁的不说,他一个帝王亲子,怎能与人随便结义? 如此引得朝臣暗里议论纷纷。 彼时,皇帝尚未苏醒。而皇后因中毒较浅,醒在结案后的第四日,如此暂掌宫闱。 醒来知道诸事,不禁多有感慨。 尤其是萧晏如今状态,她更是又痛又怜。 只帮着压下朝臣的非议,至于张榜寻药之事皆随了他去。 这厢张榜寻药的事还未彻底过去,他便又提出告假。王府属臣连着部分朝臣多有异议,毕竟天子尚在昏迷中,楚王幽禁,湘王不熟政事,朝中正是需要他的时候。 怎可这般撒手不管? 萧晏从小有事,自个撑不住便寻皇后作主。 皇后无奈,思来想去择中取之,让他同昔年生病一般,可不去兵部应卯,朝臣有事便于他府中商议。 两厢方勉强同意。 只是即便如此,萧晏心思也不在公务上。性情多有躁郁,便如此刻,稍有不顺便破口让臣子滚之。 “滚”这一字,委实严重。 且不说他往日一贯温和,即便偶有骄纵,端起亲王架子,也不过一副皮相,对手下臣子多有爱护尊戴。 如今这般,只因自个私事之故,无端扯怒于臣下,则多来让人心寒。 * 府中人散,他便甩袖入了翠微堂。 叶照白绫覆眼,坐在临窗的榻上,正从侍女手中端过药盏,准备用药。 她的身子,因年初浸在寒潭染上寒疾之后,原是由苏合一手调理和看顾的。苏合好不容易将她底子稍稍养得温厚些,如今又伤了眼睛。遂只得在不伤她根底的前提下,慢慢斟酌着用药。 奈何萧晏又寻大夫入府,给叶照试药。 虽入口汤药皆由苏合过了目,并不伤身,但一盏盏药灌下去,叶照味蕾刺激,脾胃不适,强撑着意志用药,但身体已经本能地开始抗拒。 叶照端在手中,默了片刻,正欲仰头一饮而尽。 却不料被人接了过去,“我喂你。” 萧晏的话入耳,叶照并没有觉得多一分欣慰。 一勺一勺地用,她更觉煎熬。 遂也没有松手,端回一口气饮下了。 然待碗盏见底,她却只觉胃里翻绞,“哇”得一声全吐了。 汤水药渍从榻上淌下,些许溅在萧晏胸口衣襟。 “王妃!”一旁的廖姑姑上前扶住叶照,抚着她背脊,给她喂了点清水漱口。 “苦口良药,王妃且慢慢喝,不能急的。”这厢说话的是卢掌事。 她今日是奉皇后之命,给叶照送了些补品过来。旁得也就罢了,还特地送来了特制的蜜饯和山楂。 “王妃尝一口,压压药苦,稍后再用药。”她回首让小宫女将山楂捧来,叉了一块喂给叶照。 叶照并不挑剔,本也愿意咽下的。然闻她后半句“稍后再用药”便抵触起来,身子不由往后退了退。 “王妃,这山楂以往殿下也喜欢的,殿下儿时用药,便一直……” 艳煞 第78节 “我不要!” “王妃——” 叶照推开她,一拂手便将山楂打落了。 不偏不倚,山楂掉在萧晏月白云纹的广袖上,沾出一道暗红黏腻的印记,再滚落下地。 “殿下恕罪,老奴该死。”卢掌事匆忙跪下。 叶照并不知道发生何事,闻声当是周遭侍者齐刷刷跪了下去,而对面坐着的萧晏却豁然站起了身。 叶照抬眸,自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些无措地朝着他那个方向。 秋风从半开的窗户吹入,拂起她散在肩背的长发,纠缠着白绫划过她面庞,一起落在胸前。 “今日配的是何人的药方?给本王撤了,换下一个的熬。” 外殿侍奉的药童跌跌撞撞进来,“回殿下,是昨个宫里淑妃娘娘送来的偏方,您同苏神医看了许久的。苏神医嘱咐了,可尝试三贴,今日才第一帖,不若再试试!” “本王说换了!”萧晏眸光划过衣襟袖袍,满目皆是不耐,出口更是厉声。 殿中,诸人皆大气都不敢喘,个个垂首屏息。 叶照五味杂陈,默了默,往他处挪过些。 伸手寻着方向,拉住他一点袖角,“和药无关,我只是用得急了些。让他们再熬一盏,我好好喝……” 她甚至攒出一点笑意,“殿下喂我喝,成吗?” “别喝了。”萧晏顿了顿,扯回衣袖,“你歇着吧,我回清辉台静一静。” 话落,人便抬步走了。 叶照尤觉手中布帛划过的触感,片刻空捏了捏指腹,收回了手。 秋日余晖渡了她半身,萧瑟又苍凉。 * 卢掌事回到昭阳殿,如实向皇后回禀了这日在秦王府中的所见所闻。 皇后抄完最后一沓给皇帝祈福的佛经,命人送去宫中宝华殿烧了,方扶上卢掌事的手,坐回榻椅。 “陛下有整个太医院照看着,且张院正一贯心细,又是您用得顺手的人,定会好好照顾陛下的。”卢掌事捏着皇后手腕,不免心疼道,“您又何必这般辛苦抄经呢!” “陛下平素身康体健,本宫便不曾断过给他祈福祝祷,何况如今当真不好了,更不能断了。”皇后饮了口茶,转过话头,“秦王殿下将淑妃的方子也换了?” 卢掌事点了点头。 皇后搁下茶盏,摇头道,“淑妃看人一贯是准的,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七郎失了智。到底年轻些,沉不住气!” “按理,秦王殿下不是这样的人,如此变化会不会是故意的?”卢掌事蹙眉道,“想想年前,他当叶氏亡故,那副样子可真真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 卢掌事说着这话,脑海中浮现出午后在秦王府中看到的场景,亦不惊为叶照感动寒心。 只笑道,“亏得秦王妃看不见了,要是知晓殿下回清辉台是忍不住换衣裳去的。不知要如何委屈。您说夫妻病中一点污秽,实在不该的。” “他当场发作了?”皇后问。 “那倒没有,但奴婢瞧着真真的,殿下扫过自己衣衫时那神情……” 皇后闻言,不禁笑了笑,“不枉本宫金尊玉贵地养着他,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你让他忍个什么?” “你也带过他的,他什么脾性你不知道?” “殿下最是喜洁,恨不得足下都不染尘。” “是了!”皇后轻叹了声,甚至带了些怜悯,“叶氏三教九流的出身,纵是容貌倾城,然堂堂一个皇子,亲王之尊,天长日久的你当他能情深多久!” “况且,如今还瞎了眼。” “也是。再好的一张脸,少了一双眼睛,也就是散了一半颜色。本也是以色侍君!”卢掌事给皇后捏着肩膀,跟着且笑且叹。 皇后回首看她一眼,笑了笑,“这样想殿下,便是低瞧了他。” 卢掌事面露不解,然皇后也未再言语。 只阖目眼神,片刻道,“荀昭仪不是要见本宫吗?准备准备,明个本宫去大理寺送她一程。” * 翌日晌午,凤驾便入了大理寺。 本来大理寺安排了一处厢房,然皇后拒绝了,只道无需费事,按寻常探监便可。 于是后妃二人,在狱中见了一面。 荀昭仪闻得皇后过来,只将牢房内一张长椅用衣袖擦了又擦,待人进来遂赶紧迎上请坐。 皇后也没嫌弃,坐了下来,只看着跪在膝前的人,不由叹了口气。 “本宫与你说了多少次,安分守己,可保荣华,保平安,保性命,你啊!” “娘娘……公主,妾身从未做过那些事,妾身是冤枉的呀。”荀昭仪抓着皇后膝头,仰首道,“但妾身不辩了,妾身再愚昧也晓得那日大理寺之审判,再难翻案。妾身认了!” “但是,妾身蒙冤,定是有人背后陷害。那人害妾身作甚?要害的无非是妾身的孩子。妾身求求娘娘,看在我们幼时的情分上,看在妾身对你恭谨了这么多年的份上,护着我的孩儿,告诫他放下那些心思,忘了那些念头,咱们不争了,平平安安就好。” 荀昭仪以头抢地,频频叩首。 “罢了。”皇后止住她,“你既服罪而去,眼下又尚无明确证据指向楚王,他自是安全的。退一步讲,陛下膝下子嗣单薄,便是楚王当真犯事,陛下亦不忍心赶尽杀绝。” “如你所言,本宫与你多年情分,你一点血脉,本宫自然护下。只是……” “只是什么?”荀昭仪急道。 皇后俯身给她理了理衣襟,温和道,“孩子是你亲生的,那点子心思存了多久,花了多少功夫,如今念头又多强,你当比我清楚。你让本宫三言两语同他说算了,你说他可愿听本宫的?” 皇后理好衣襟,又给她拂开面上碎发,掏出帕子为她擦去鬓角尘埃,方道,“既然你让本宫护着她,不如让他顺着心再搏一把?” 荀昭仪瞪大了双眼,惶恐摇头。 “本宫不过一建议,想着即便自己养育秦王多年,然他总是旁人之子。如今楚王无母,本宫无子,方才有此一念。你既不愿便罢了。” “只是若他执念甚深,你知道的,本宫多年吃斋念佛,怕也是无力用心劝阻。”皇后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也不必再操心,且安心着去,本宫尽力便罢。” “等等!”眼看端庄雍容的国母就要消失在眼前,荀昭仪膝行追去,“娘娘,妾身支持吾儿心愿,求您好生看护。” 皇后回头,俯身与荀昭仪平视,“那你得给他些信念,让他坚强些,莫因你不再了便自暴自弃,一蹶不振。” 皇后拨下髻上发簪,递给荀昭仪。 荀昭仪含泪颔首,撕下衣裳,刺破手指,留血书一封与亲子,是为绝笔。 “安心去吧,九泉之下好好护着我们的孩子。” “妾身恭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 从大理寺出来,凤驾回宫。 然皇后却换了装扮,私服入了定北侯府。 霍靖出来迎她。 她抬头望高悬的匾额,又看面前的青年,晃生一种回家的错觉。 二人并无太多寒暄,直径去了霍亭安的书房。 霍靖有些急切,这半月来,虽然萧晏很不得人心,然他尚且怀疑。 唯恐是萧晏装来迷惑他们的。 对于那日大理寺二审中,丁翡翠和荀清丽的骤然翻供,结合叶照案后失明,他已经基本确定,是叶照使用了苍山派的惑瞳术,以此力挽狂澜。 皇后坐在高座上,幽幽道,“我倒不觉得七郎是装的。恰恰是因为叶氏做出如此牺牲,救了他,帮他挽回局面,他方才彻底崩了心态。” 霍靖不解,还是霍亭安接过话来,“娘娘的意思是,先前局面,原该他秦王殿下救回自个王妃。结果不仅没救下来,反倒是叶氏救了他。叶氏救他,若一切安好,便也罢了。但是叶氏偏伤得厉害,整整赔上一双眼睛。” 霍靖豁然,“孩儿明白了,确有道理。萧晏那般骄傲的人,合该过不去了!他既无颜面对叶氏,又觉自己无能,如此心境下,确实容易躁郁失智。” “如今朝廷上下,便是他自个的属臣,亦是对他颇有意见!” “那便再添把火。”皇后掏出荀昭仪血书,递给霍靖,“去给楚王,让他莫辜负了她阿娘的期待。” 书中几何,霍家父子扫眼便知。 霍靖收下,不由问道,“其实陛下已经控在娘娘手中,我们可以直接挟天子以令诸侯,何故这般麻烦。还要继续挑拨两王相争!” 皇后正低眸饮茶,闻言不由看了眼霍亭安,面上有些不豫。 霍靖瞧她神色,便也不敢再多问,只听命前往办事。 待人走后,皇后方起身道,“瞧瞧你是怎么教导孩子的,这么点形式都看不出来?杀了萧明温有什么用,成年的皇子摆在那,便是圣旨下来,多半也没几人信服!” “从来老者可留,壮者断绝才是对的。” “娘娘所言这些,臣本就不曾教他。”霍亭安退开些,“他如今会得、懂得,十中七八是您教的。” “侯爷是嫌妾身教得不好?”皇后倒了盏茶,双手捧给霍亭安。 霍亭安瞥过头没有接,面色愈加难堪。 “那侯爷是气恼什么?”皇后拉往前走近一步,将人逼在书案角落里。 霍亭安本是坐在榻椅上,这厢更是避无可避,只回头正色道,“荀昭仪担了你那么多事,你有何必还要弄封血书来,何必在她临死还要榨干她的价值?不觉太过了吗?” 皇后闻言,将那盏茶自己轻辍了一口,笑道,“侯爷说得对,便是没有血书,本宫也一样能让楚王那个草包继续争大位。但是秦王太聪慧,难保他突然又冷静了下来。所以本宫得让楚王先疯起来,疯到萧晏再冷静也忍不下去时,让他们同室操戈……” “你简直疯了,简直就是个疯子!”霍亭安拍案道。 皇后愣了一下,突然笑出声来,素手一转,手中剩余的茶水就直泼向霍亭安。 笑够了,她掏出帕子,给他细细擦拭面上水渍。 话语娇憨,一如年少时。 她说,“侯爷,难不成您是今日方知我疯的?我早就疯了呀,我疯在……” “疯在——”妇人双目含泪,话语哽咽,似是一时不知要说什么,片刻才道,“若是当年,你不曾毁约。这世间便会少一个疯子,多一个公主。” * 时局诚如皇后所想,楚王得生母临终血书,竟不顾幽禁之身,带府兵直入秦王府。萧晏本就因叶照之事,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十月中旬,两王竟是兵戎相见。 艳煞 第79节 好在为时不长,亦或者说秦王出手太重,不过半日便扫清了楚王的人手,连同楚王都被他长、枪/刺胸,若无亲贵制止,楚王怕是已经薨逝。 而经此一事,两府都元气大伤。 萧晏因叶照眼疾没有丝毫好转,整个人愈发狂躁。 部分朝臣弹劾,起先是道他色令智昏,欲与江湖术士称兄道弟,为一介女子这般不顾皇家血脉纯正。 后西北边境线,连着两次送来急报,回纥再度犯境,要求朝中派兵甲增援。 大军出发,自是粮草先行。 战时粮草辎重皆是兵部所辖,便是萧晏之责。 然臣下聚府中议事,他皆敷衍而行,轻则拂袖离开,重责谩骂臣子,根本无心政事。 直到十月下旬,战报再次传来,皇后入王府斥责,叶照求休书欲离开,他方才有些回神,尤觉自己一月来,不成样子,只想弥补之。 皇后遂道,“如今西北战事紧急,筹备粮草辎重本是你分内之事,你却不担其责。你且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来吧。” 萧晏尚且还是儿时模样,甚是听从嫡母话语。 只道,“眼下已经有人备下粮草送往前线,担了儿臣的辛苦。那儿臣便领兵前往前线,将功补过。” “只是阿照双目已盲……” 皇后道,“你放心去,阿照,连着府中诸事,母后自会为你照料。” 如此,萧晏将妻儿生母尽托于皇后。 十月二十这日,领兵甲出京畿,直奔西北边境。 大军于潼关暂歇。 月色阑珊,萧晏于怀中掏出一物看之。 那是,半个多月前,徐淑妃送给萧晏帮助叶照治疗眼疾的偏方。 偏方未有多言,只道了一桩陈年秘事。 说是秘事,然洛阳老一辈的高门大抵都知晓。只是到了如今,碍于新朝新帝,诸人便也不再谈起。 原是当朝皇后赵氏,尚是公主时,曾择了定北侯霍亭安为驸马。 二人是有婚约的。 第50章 、晋江首发 萧晏领兵前往西北翌日, 因战事紧张,皇后提议后,朝中便由霍亭安暂掌朝政。部分秦王府属臣曾夜聚过一次湘王府, 然湘王自王妃归府, 便又复了往昔模样,不愿多理会政事。左右他肩上无责,除了爵位并无官职,臣子们亦无法多言。 未几, 霍亭安又提出,择选部分赵姓宗族弥补朝中官员空缺。 毕竟先前楚王同秦王一番争斗,虽看着只是伤了各府邸的元气, 秦王尚好。然楚王处却并不理想, 除了他个人被重新幽禁,待陛下醒来发落。而随着荀昭仪的伏法,前盐铁司荀江的彻底倒台,荀氏一脉基本已经瓦解。而曾经支持楚王的家族, 譬如徐林墨等,眼下已然静默,告病闭府。故而自是空出了不少职位, 需人接手。 加之, 西北战事告急,文武百官便也默认了霍亭安的提议。 如此,自昌平七年后,暌违二十一载, 前朝赵氏, 再次回到朝中, 各领官职, 封侯拜相。 这是昌平二十八年的十一月,洛阳秋风秋雨绵绵不断绝。 而距离天子八月底中毒昏迷,已两月过去。 朝臣们虽心中不安,然观之霍侯主持朝政尚是当年四平八稳的风范,皇后统领六宫亦是平静和谐,加之边境传来战报,秦王首战告捷。未保战事彻底顺遂,十一月初八,霍亭安又京畿两万兵甲增援秦王殿下。 如此三方渐稳之下,洛阳高门、文武百官心中稍定。 内外局势稍好些,皇后便带着萧晏的捷报入了秦王府。 因其先前走时将叶照母女托付给她,加之苏合还看顾着皇帝的身体,如此往返皇宫与王府,难免力所不及,于是皇后便索性决定接叶照和小叶子入宫住下。 为着是否入宫这一节,原也折腾了几日方定下。 叶照先时以怕给皇后增添麻烦为由婉拒,又再以小叶子顽劣不识规矩为由拒绝,甚至言语想把贤妃接入王府小住。 论及苏合看病,便道自己本就七日一问诊,不需他辛苦往来。 总之百般不愿入宫。 皇后神思转过一瞬,便道,“既如此,且让苏合回府,全心照料你,父皇处左右有整个太医院。” 不想,叶照闻此,频频摇头,道,“凡事总是以父皇为主。”言罢只得低声答应带孩子入宫。 皇后耳听目明,清楚看见她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哀蹙。却也没有再多言。 如此,定了翌日入宫。 却不料,这日叶照又开始推诿。 眼线回禀皇后,原是这是清晨湘王妃入了秦王府。 小半时辰后,湘王妃出府,拖拽着长乐郡主,欲要抱走。 据闻因情绪失控,声响便大了些,冲着辨不清方向、磕磕绊绊追出府门的姊妹道什么“你不听话要寻死便罢了,且莫害了孩子……” 秦王妃夺女心切,竟然出手动武打了湘王妃,如此抢回孩子,阖了府门。 皇后在昭阳殿闻得这话,捧着一盏茶水默了片刻。 卢掌事道,“娘娘,湘王妃如此动作,定是湘王的意思,当是他发现了什么。我们可要提前预备些?” 皇后缓缓饮下一口茶,吩咐宫人再去接一次秦王妃母女。 宫人领命而去。 十一月二十,叶照带着小叶子入宫。 正值傍晚时分,天高气爽,然西边天际却是残阳如血。 皇后和叶照坐在庭院中闲话。 皇后道,“七郎走时,可有何交代?” 叶照听着风声,嘴角勾起一点弧度,“殿下也没说旁的。只是临行前一晚给妾身喂药后,又给妾身喂了您亲自制的山楂。” “他道,小时候的药是真苦,亏得您制的这些果脯。” “如今病好不必喝药了,但是瞧着这些个酸甜开胃的吃食,便觉得再喝一晚药也没什么! 皇后闻言,笑了笑,“等他回来,本宫给他备着便是。” “娘娘,您能教妾身吗?”叶照问。 “你如今便是会,也不方便。”皇后看着她双目覆着白绫,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自然,叶照半点反应也没有。 秋风平地起。 叶照将散落在耳畔的一缕碎发拢好,只继续道,“殿下说,还是妾身学会得好。来日漫漫,哪日他想吃些,您又不在身旁,便也不会遗憾。” 皇后默声望着叶照。 她不说话,周遭甚静,便衬得风声更大了。 片刻,方又道,“七郎还说旁的吗?” 叶照想了想,“殿下还说儿时在这昭阳殿中,瞧见您在小厨房制果脯,素衣裸髻的样子,同他阿娘无甚区别。比您皇后的样子好看。” “他说,猜您没有成为皇后前,定比如今更美丽。” 风,一阵接一阵吹来,富丽奢华的殿院外,梧桐叶纷纷落下,枯萎又蜡黄。 皇后抬头望碧空苍云,伸手将眼角的濡湿擦干。 叶照侧耳听声,笑道,“临行一夜,殿下同妾身说了不少话,但大都说得都是您。他还让妾身一定记得告诉你,苏神医的的医术,乃天下绝顶,便是太医院也不及他。他定会治好父皇。” 皇后不言语,叶照顿了顿便继续说道,“就是晨起送行,殿下有些不高兴。他说夜中梦见,自个身子又不好了,您便又给他喂药。” “妾身笑话他,是这遭被您逼着去前线,方才夜有所梦。” “他便也笑了,说您怎么舍得让他去前线的……” 至此,叶照止了声息。 两厢沉默,秋风呼啸在彼此耳际。 许久,皇后方道,“你去看看贤妃。她那边院子也大,早早亦给你备了住处,你想住哪都成。” 叶照听声辨位,耳垂动了动,伸手轻轻将一片落在皇后肩头的梧桐叶拂开。 皇后静静看她,未再说话。 叶照起身,“妾身带孩子去看看贤妃娘娘,便在那处住下,不扰娘娘了。 皇后含笑点了点头,目送她远去。 叶照走后不久,皇后送出信鸽。 这一日,昭阳殿中养的上百只雪白鸽子,全部由主人放出笼子,得久违的自由,飞向西北高空。 只是,昙花一瞬的展翅。 飞至潼关天际不久,便被纷纷射杀。 而潼关处,原该前往西北边境线的秦王殿下,看漫天箭雨中,鸽染鲜血,羽落如雪。俯身从挣扎闭眼的信鸽身上,抽开信件。 蝇头小楷,熟悉的字迹。 封封都是一样的内容,让霍靖往前走,别回头。 风烈肃杀,萧晏一身戎装,摊开掌心,由风吹去信件。 果真如此。 原来如此。 十一月二十一日晚间,夜黑风高,不见星月,同之前一段时日一般。 入夜后,霍亭安以抽查禁卫军值勤是否松懈为由,入了昭阳殿。 昭阳殿中烛火灿灿,映出皇后独影。 她于铜镜中看见年少倾心的郎君,便对着镜中展了笑颜。 艳煞 第80节 到底已近天命之年,卸下满头珠翠,满面脂粉后,女子鬓角有霜,眼角有纹。无一处不昭示着年华的流逝,岁月的风霜。 “皇后今日传召,不知有何要事?”霍亭安恭谨站在半丈之外。 隔镜观人,皇后持着玉梳理一头长发。 “就你我二人,侯爷何必如此君臣分明。” “也对,年少时,本宫尚是公主,侯爷便是挂在嘴边的君君臣臣。” “于礼法二字,大抵没有人比侯爷守得更好了。” 闻“礼法”二字,霍亭安原本笔挺的背脊有稍许抖动。却也没有纠结此处,只直奔主题道,“娘娘,你所要的,赵氏复兴,如今已是春风吹又生。此乃临危受命,陛下再不会有嫌隙。您、罢手吧。” “容陛下醒来,容天下安定,亦容靖儿向正、向阳、向明光。” 皇后顿下梳发,如同一尊玉雕,凝望镜中人,“赵氏复兴,与我何干!” 片刻倒了盏茶,幽幽饮了一半。剩一半,起身端给霍亭安,“侯爷,润润喉,然后再慢慢说。” 她将人茶水喂到他唇口,霍亭安扭头不接。 皇后便自己仰头饮过。 她含了一嘴的茶水,扔下杯盏,双手捧过男人面庞,蛮横迫使他直面自己。 然后踮起脚尖,将口中茶水一点一滴渡了过去。 唇齿相依。 相濡以沫。 “犟什么,三十年来,你说着不,哪一回又真的拒绝了!” 皇后拉着人在榻上座下,轻声道,“侯爷抱一抱本宫。” 霍亭安抬眼看她,将人抱在膝上,“你应了吗?到此为止吧。” 皇后卸下霍亭安的发冠,散开他的发,重新给他束发,簪冠。 方道,“长发绾君心,郎君喜欢吗?”说着,她拿来一旁的台镜与他看。 霍亭安不敢看镜中人,只沉沉垂下眼睑。 皇后便道,“郎君换个称呼,本宫大抵会考虑考虑。” 霍亭安道,“公主,你收手吧。” 皇后闻言,扇了他一巴掌。 打完,她附耳道,“本宫曾听闻,侯爷唤夫人,“问琴”。” 问琴,徐家长女之闺名。 “本宫堂堂一个公主,难道连闺名也没有?” 霍亭安闭口不语。 皇后给他揉着面庞,低声道,“箭离弦,收不住了。” “怕什么,我们都计划好的。挑拨两王相争,削弱当下势力,捡空隙让我赵氏族人补位。边境处,靖儿早些年起,便联合了回纥。如今秦王去了边地,亦是我们谋算之中。他打输了,便正好死在战场上。靖儿补他位,守边疆。这天下我们同回纥两分、共治。要是秦王打赢了,得胜归来,他妻儿生母尽在我手中一样是个死。” “是故,如今形式大好,收手作甚?” “公主!”霍亭安合了合眼,“陛下对你不薄,待我们不薄,我们不要一错再错。秦王是安天下难得的人才……” “且不论这些,便言当下。”霍亭安握住皇后的手,“臣总觉心中不安,陛下在位数十年,秦王亦是老道,不该如此简单被害!不如趁眼下,一切还来得及,你收手。臣、臣来善后。总是保你清白脱身,保你无虞。” “原是为本宫考虑的。”皇后上扬的瑞凤眼有了些真实的笑意,起身拉起男人,“既如此,我们去看看陛下。” 皇帝自中毒,便一直在凌霜楼医治。 凌霜楼在皇宫西北角上,靠近西边安华门,离昭阳殿甚远。 故而,从昭阳殿出来,差不多要穿过整个皇宫,才能到达凌霜楼。 长长的一段路,路上宫灯灼灼,将黑夜照得亮堂。 也将牵手的人影照的清晰。 若说出昭阳殿时,霍亭安还曾怒目挣扎。 然走到这一刻,他已经由着赵婀珠同他十指紧扣。 由着她花容展颜,看地上人影成双。 宫人侍卫个个垂眸屏息,只恨这晚看到太多。 皇后随手指了个宫人,好心道,“赶紧让一路的宫女侍卫避着本宫些,不然看到不该看的,本宫饶了你们,皇上也容不了你们。” 至此,临到凌霜楼,宫人惜命,自然远远退去。 只是宫人为何而退,自是知晓了当朝皇后夜会霍侯之事。 此地无银三百两。 推门入内,陛下卧在四楼寝殿中。 赵婀珠拉着霍亭安,一路扶楼而上。 三层阶梯,他们走了不少时辰。 无非是,这一路,皇后不是要抱,要亲,就是将人抵在墙头捉弄。 霍亭安根本反抗不了。 因为他一开口,一动手,她便提醒他陈年往事。 譬如这一刻,已到四楼帝王寝殿口,皇后靠在寝门上,将人拉近身畔。 妖妖娆娆的语调,“松什么手,都牵一路了。松开作甚,是要抱我进去吗?” “侯爷不抱?” “可是,您抱靖儿时,抱得不是挺利落的?那可是本宫和您的孩子啊!” “娼妇!”身后帝王的声音怒砸而来。 殿门打开,皇后差点仰面跌倒。 霍亭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不偏不倚拢在怀里。 如此,更是坐实了方才皇帝的那一声“娼妇”。 “瞧,本宫没说错吧,他就没事,一直都没事。” 从昭阳殿一路走来,皇后便与霍亭安说了,他们输了。 天罗地网已经拢死了他们。 她从出生便在宫城,历经两朝,看过王朝兴衰,历过后宫的争斗,也历过前朝的厮杀。 叶照的百般不肯入宫是在告诉她,他们早有疑心。 湘王妃的夺子护妹,是提醒她当日八月十五的案子,霍亭安言慕小小侍奉三年,如此伪证,漏洞不曾补之。 叶照入宫的一席话,则按萧晏之意,转达了三件事。 一、叶照学做果脯,是道皇后已无来日。 二、苏合医术胜过太医院,是指皇后的太医已经被除去,陛下安康。 三、萧晏夜梦皇后喂药,催他出征,则指他已明了皇后的心思。 * 前殿之中,除了安好的萧明温,还有今日得皇后令先来的淑妃和贤妃。 而贤妃处,叶照尚且扶着她。 “皇后,你竟敢如此秽乱宫闱?”淑妃扶着萧明温,不禁蹙眉道。 皇后理了理衣襟,从霍亭安怀中退开些,“你惊讶个什么,你不是早早便怀疑本宫与你姐夫有染吗?” “眼下,不过是证明你猜测无误,该高兴才是。” “贱人!”萧明温扑上来,猛扇了皇后一巴掌。 力气之大,足矣将她掀翻在地。然皇后一侧身,偏倒在霍亭安怀里。 “公主!”偏霍亭安不由自主地唤她。 “怎么了?”皇后擦去唇边血迹,甩开霍亭安,直起身子对视萧明温,“您可以三宫六院,逢三年一选秀,本宫不过是一个故人难忘罢了,同陛下比,不过尔尔。” “朕乃天子,你乃一介妇人!” 皇后闻言一愣,须臾笑出声来。 “真是天大的笑话,若非要从男女论,你们男子是比我们女郎多出眼鼻口耳目哪一处?还是我们女子心肝脾肾脏输了你们男儿一处!” 皇后目光下移,更是讽意连连,“你们多出那一点东西,春日播种,然而果子成熟还不是要从我们女子腹中穴口爬出。怎么,你们男子高贵在哪里?” “而若从尊卑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罢了。三十年前,我是公主,你就是个拜在我裙下的一抔泥。本宫给面首挑侍卫,都未必看得中你!” “你!”萧明温被她激的面色紫胀,然到底御座上坐了二十余年的人,未几也忍了下来,只道,“可是,如今是三十年后了。没有赵家王朝,有的是萧姓天下。” 萧明温伸手抚过她已经红肿的脸庞,“再者,这些年,朕待你还不够好吗?” “朕一心想要和你有个孩子,甚至想着让我们的孩子坐天下。实在是上天不允啊!” 皇后听来,更觉好笑,不由望向他后头的贤妃。 “姐姐,他可曾同你说过一样的话?想让七郎、让你们的孩子坐天下?” “那是因为朕同你的孩子,一个个都没了。”萧明温厉声道,“朕那样温养着你,着整个人太医院看顾你,你自己掰着指头数一数,你承了多少雨露均恩?” “朕待你,是真心的啊!”萧明温看霍亭安,又看赵婀珠,“你们,你们怎么敢?” “或许吧!”皇后合了合眼,“当年霍府中,陛下或许当真对我,一眼万年。那会你闻你发妻亡故,寻遍不得,如此再娶也没什么。所以即便我心有所属,然父命压身,要我笼络与你,你又确实待我很好,我也想着要好好过。可是,你却偏偏又寻回了你发妻,她把她接入宫闱时,可想过我与她彼此的难堪?” “萧明温,你之错,便是贪心太甚,妄想齐人之福!” “所以,是从那时起,你同他便死灰复燃?”萧明温直指霍亭安。 “其实相比你,我更恨他。”皇后笑了笑,转过身来,“霍亭安,这么些年,你可后悔?” 昌平四年年初,洛阳城喜事绵绵。 艳煞 第81节 正月里,皇帝寻回发妻杨氏,封贤妃。 二月里,定北侯迎娶徐氏长女。 三月末,皇后同一品诰命定北侯夫人同时有孕。 只是这年的年尾,并未如年初那般开怀。 回纥犯境,陛下亲征,霍侯镇守京畿。 霍夫人被皇后接入共同,一同养胎。 十一月末,也是如今这个季节,二人同时临产。 霍家夫人诞下长子,然中宫嫡子临世却不过小半时辰,便合眼没了声息。 “霍亭安,你既同我退了魂,为着天下说服我嫁与旁人。那你能不能守一守我,留我些念想?”皇后眼中慢慢蓄出眼泪,一点一滴落下,“哪怕你晚两年再娶妻!他、他才寻回发妻,我不得情爱,连着一点尊严也备受尴尬。你晚两年娶妻,让我好受些,不要刺激我,……或许我就不会疯掉!” “所以,死的是我阿姐的孩子。如今活着的霍小侯爷,方是你腹中之子?”淑妃上来,揪住皇后衣襟,“所以,后来我阿姐也是你杀的?” “我没有杀她。”皇后拂开淑妃的手,拂去面上眼泪,“昌平八年,你阿姐再度有孕。我不过是在她临产之际,告诉了她当年的实情了。她撑不住动了胎气,气血逆转,如此难产丧命。” 皇后轻叹了口气,“你这样想,我若真想杀她,昌平四年在我的眼皮子低下,大可动手。本宫不是善男信女,容的自个的孩儿,日日奉他人为母。” “她本来可以不用死的。”皇后望了眼霍亭安,又看向徐淑妃,“是他,他道对不起你阿姐,想再给她一个孩子,要和她好好过。他同我说,他爱的只有你阿姐一人,对我只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只是君臣守护的情意。” “我便与他说,为你心爱之人的孩子报仇吧,把我供出来,我们一起死。如此既报了仇,你又可以去陪你的爱人。多好!” “可是,他没有!”皇后重新望向霍亭安,厉声问,“你没有,你为何没有?你不是只爱她不爱我吗?那你为什么不去九泉陪她,要在这人间守着我?” “你说你爱她,可是你容着杀她之子,害她之人活到现在!” “你说你不爱我,可是你却把我们的孩子抚养至今,认祖归宗,承府袭爵!” “霍亭安,这便是你的爱与不爱吗?”最后的声音,已经出口即散,轻的唯有此二人才能听清。 “原来,你也爱婀珠。”萧明温揪其领,“那你当初为何不说,但凡你说、你说了……” 其实还要说什么。 彼时,萧明温打退羌族后,名声大噪。 赵家皇室又忌惮世家门阀势力太甚,下嫁公主一来笼络异姓王,再来打击世家气焰。 只是赵氏天子唯一没想到的是,娶了赵家公主的萧明温,后来直接取了赵家天下。 “可是这么多年,朕待你们不薄……”萧明温看向皇后,“也罢,大抵是天不怜朕,不愿赐一子于你我。” 皇后摇头,“陛下何必将自己说的如此情深不易,您待我是否当真情有几许,我还是看得明白的。” “从昌平四年到七年,仅三年间,便有两位后妃诞下公主,两位后妃怀有子嗣。你若当真用情至深,便不能容妾身失子之痛缓解,再幸他人吗?您若真是爱重妾身,便不该接杨氏入宫,或者该与我相商,让妾身去接杨氏归来。” “退一万步讲,你要当真是个情深之人,便不会在以为杨氏离世不过周年,便对我一见钟情。听来,多恶心啊!” “故而,后来陛下赐予臣妾的雨露君恩,让臣妾再度孕育的三个孩,并非上苍不许,实乃臣妾不喜罢了。” “臣妾这幅身子,少时不得抗父命,后来又被爱人所弃,再后来也无法作主,被迫承着您的恩,您的赐,您的骨血渗透。唯有一桩尚能自个作主,就是对它的伤害。臣妾唯一能做的,就是伤自个,让不被母亲喜爱的孩子莫来世间受苦。” “你——”萧明温再度失控,扬掌抖着,到底没有扇下,咬牙道,“那你,你如此妄为,就不怕累你赵氏族人吗?” “族人?”皇后大笑,“若此番赢了,便是便宜了他们。输了,也算不得累他们。” “那些草包,当年不顾我规劝,一脑门不动脑子只知蛮干,便要行刺帝妃的愚蠢行径,早就拉了阖族入坟墓。” “我一介女流,一个亡国的公主,已经护了他们二十年,让他们享了二十年的富贵荣华,还不够吗?” 话至此处,皇后浑身抖了一下,有鲜血从口中喷出。 贤妃缓缓上前,持着帕子给她擦去血迹,“那这些年,你待七郎……你、那些毒……” “是我干的!”皇后见贤妃,突然便哭出声来,“我、该下重一点的。下少了,让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可是,幸亏下少了。”皇后泣不成声,又哭又笑,“到头来,就七郎是真爱我。他什么都知道,让他王妃来告诉我。” “我便知道他的意思,也不是为了感动我。他是不想同我兵戎相见,他还当我是他母亲。但凡他不曾历过今日,他就能记得我的好。他、知我什么都没有,所以留我最后的体面……就他,这世上,就他小心翼翼地爱我,不舍得伤我……” “你生的孩子,我养大的孩子!” “公主!”霍亭安见人倒下去,匆忙去接她,却不想,亦喷出一口血来。 昭阳殿里,那盏茶。 她说唇齿相依,相濡以沫。 皇后被皇帝扶住,抱在怀里。 却也没看他,只看着贤妃处白绫覆眼的女子,笑了笑,回首问萧明温,“可是我让七郎娶她时,你便知晓我心?” 萧明温颔首,“对,你让七郎娶一个如此出身的女子,分明就是为了要让他无有依靠,让高门非议。所以朕开始疑你。” 皇后侧首看同样奄奄一息的人,“你眼光不确,这人确有帝王心机。原也不是请你回朝,是请君入瓮。” 皇后推开萧明温,往叶照处爬去,“叶氏,你过来。” 叶照上前,俯下身子。 皇后气若游丝,“叶氏,闻你出身卑贱,流落勾栏,曾与猫狗争食;被人死训,终日与尸身血腥为伍,不见天日。” “但愿七郎不肖其父,待你矢志不渝。” 话毕,还未待人回神,她便撑着最后的力气,冲出殿外,从四楼一跃而下。 如同,金丝雀挣脱囚笼。 “婀珠!”霍亭安追出,于半空抱住。 落地的一瞬,鲜血四溅,他尚在她身下,留最后一点力气,尽可能让她不受地面的坚硬和严寒。 “听到了……” 她回应他。 眼睛却是看着安华门策马破门而来少年将军。 她很欣慰,不是她的儿子。 天高地远,往后便是他一个人的命运。 她亦是高兴,是她养大的孩子。 还能再见一面。 第51章 、晋江首发 距离皇后薨逝已经过去近一月。 这夜, 萧晏梦见了她。 年幼时在她膝上撒娇,被她抱着喂药。 稍大些从勤政殿回来,冬日里她备着血燕粥, 夏日晾着莲子羹。 离宫开府后, 他去庙里看过她,她不愿回宫却在他的每一个生辰都入王府陪他吃寿面。 萧晏从怀疑皇后的那一刻,到接到徐淑妃信件的那一日,听她种种前尘与没有验证的真相, 基本便已明白,这二十年皇后待他,皆是算计和图谋。 她养他, 爱他, 照顾他,焉知不是将他当作了另一个孩子。 危局之下,他尚且理智而清醒。 然而待属于皇后的一切尘埃落定,当这波滔天骇浪过去, 萧晏终是不可抑制地想起她。 她握着一柄裹了蜜的刀,随时想要刺死他。 可是二十年里,任她如何想, 她都只是喂他予糖, 不曾拔刀。 纵是算计与图谋,装了这漫长的数十年,大抵早已分不清是爱还是恨了。 萧晏在潼关的一个月,自是无比希望她能明白他的心思, 不要再起无妄的念想。可是当他回到宫城, 一切如他所愿, 所料时, 他看见那个同他母子相称了二十年的女人,以那样决绝的方式结束性命,他终究还是心痛的。 他总是时不时想起,那晚从高楼一跃而下的人,分明躯骨碎裂,鲜血四溅。那般可怖的容色,可是她最后看他目光,却依旧温柔而欢愉。 仿佛在说,“七郎,我听你话的。” 这一个月里,萧晏时常想起她。 梦见她,却是头一回。 大抵是因为,明日十二月十九,是她的五七忌。 宫中连着洛阳皇城,在短暂消停后,明日起至接下来的五日,又要重新对大行皇后表示哀思。 家家哭唱,户户垂泪。 即便是一国之母薨逝,出殡日举国哀思,守丧月满城缟素,足矣。如此出皇命要京畿都城人人泣泪痛哭的,数百年来乃头一遭。 坊间偶有议论,道是当今天子爱重皇后,不忍芳魂就此归去,方让苍生呼唤挽留之。 萧晏初闻这声,只冷嗤发笑。 他的父皇,要的便是这样声音。 昌平二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皇后崩逝翌日。 皇帝命史官载: 庄裕皇后赵氏,前凉嫡公主,十六与帝结发,坐中宫二十八载年,两情甚笃,孕四子早夭。甲午年侍疾,不甚坠楼而崩,终年四十又六。上谥,庄裕孝静慈弼抚圣皇后,系宣宗谥,祔宗庙。葬之东陵,待帝同归。 后又连发两道诏书。 一道赐予赵氏族人,按皇后意,陛下即醒,依旧归还官职,退出前朝,居南苑逍遥侯府,无召不得出。但凡爵位,可世袭罔替。 另一道赐予霍氏阖族,道是定北侯霍亭安临危受命,先代帝镇守京畿,后为救皇后重伤亡故。一生功在社稷,入太庙受天下养。其子承爵掌家主位, 如此史书诏令,说的是帝后恩爱,君臣情深。 那一夜,赵家公主的纵身一跃,霍家儿郎的生死相随,在皇权之下变了味。 故去的人终其一生总算得到荒凉的圆满底子,活着的人亦算有了漂亮的虚伪面子。 然而,终是活人比死人有更大的行动空间。 萧晏起身靠在榻上,捏了捏眉心。 艳煞 第82节 他想,若是皇后泉下有知,定是不愿意被如此反复做文章。 生时,她便对皇帝避之不及,躲于寺庙中。 死后又如何忍受得了这世间对她情意的曲解! 可是,又能怎样呢? “殿下,你可是梦魇了?”叶照低声问道。 萧晏“嗯”了声,便静了下来,并没有要说梦到何人何事的意思。 近段时日,他总是如此,鲜少接叶照的话。 他不说,叶照便也不多问。 她看不见,但她能感受他神思的恍惚,和不愿开口。 遂顿了顿,方道,“殿下喝点水,醒醒神吧。” 叶照抽手想要下榻倒水,只觉手上一重,不由轻嘶了声。 “我自个来。”萧晏的手还攥在她手腕上,这样一拉,明显感觉到叶照又颤了颤。 萧晏松开手,低眸看过。 叶照细白的腕间,被他勒出一道甚深的红印,想是他梦里抓的。怪不得方才她轻叫了半声。 这人,依旧连痛都不会完整地喊出来。 “还疼吗?”萧晏给她揉了会。 叶照嘴角噙了抹笑,摇头,“不疼了。” 萧晏看她一眼,掀开被褥。 叶照听到他的动作,缩起双腿腾地让他下去。 萧晏突然顿了下来,他看她靠在床头一角,纤弱又单薄。 他仿佛觉得,叶照在讨好他。 惶恐,又小心翼翼。 “怎么了,快些别着凉。”叶照没有听到后续的声音,只摸索着想要将外袍递给他。 萧晏笑了笑接过。 想起她已经看不见他的笑,便又嗯了声。 叶照得他回应,笑意更深些,将他一侧的被子掖好,不让暖意流失。 萧晏倒了盏水回来,喂她喝了一半,自己把剩下的喝完。然后重新上了榻。 叶照掀开得刚刚好,他钻进来,她便又搭上被子,靠在他身上。 “我身上寒的。”萧晏推了推她。 “我知道。”所以,她是用自己的体温在温暖他。 萧晏看着缩在他身畔的人,伸手想摸一摸她的眼睛。然,抬了抬手指,终是放下了。 “殿下还不睡吗?”叶照发觉他没躺下来。 “你先睡吧。”萧晏将她的手放进被窝里。 叶照默了片刻,自己掖了掖被角,翻过身去。 她记得他的习惯。 但凡心中有事,便总也不说,不许人走又不许人黏着他。 前世碍着身份,她便闭口不会多言,只识趣地躺在一边。随他自个睡去,还是将她扳过来折腾。 这辈子,坦诚身份后,她胆子大了些,瞧他对小叶子那样宠溺,她便稍微有些底气。 记得在入大理寺的前一晚,她也住在这清辉台中。 那会,她还会同他说,“那你以后有事,不许憋着。” 她说着这话,心里就想,有事我们一起分担。 然而这厢失明后,她再没这样想过。 她几乎什么都听他的,他说喝药,换大夫,重新试药,她便一一照做。 这帝都皇城,对她有多少声音,她如何听不见。 但是他已经尽力让她听不到了,她便也可以当作听不到。 可是即便如此,在这高门之地,她纵是全须全尾,依旧举步维艰。 如今更是双目失明,遑论分担,她只想着,少添些麻烦便罢。 这样的念头再次转过,叶照咬着唇瓣,催自己睡过去。 屋中就一盏壁灯散出一点微弱的光,外头是冬日寒风,吹得又冷又烈。 萧晏目光落在叶照背脊上。 她安静地让他发慌。 叶照刚失明那会,萧晏诚然无颜面对,又值怀疑皇后之际,两厢相击之下,他心态确实有所崩裂。 明明是对医官、对他自己发的火,可是她坐在一边,无端惶恐。 好多次,她明明是想握一握他的手,伸出来却只敢拉他的袖角。 后来拣了个机会说开了,她明明好一些的。甚至他前往潼关之际,还是她鼓励他,百般让他放心。 可是自他潼关回来,偶尔静下,唯剩两人相处的间隙,她便沉默又安静。尤其是这一刻,她背对着他。 “阿照!”萧晏轻声唤她。 “嗯!”她分明不曾睡着,立时便低声应他。 “你怎么了?”萧晏凑过身看她。 “我没事啊。”叶照被他拢着往他身上靠去,“殿下还不睡吗?”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萧晏躺下去,吻着她后背脖颈,“上月里,我真的吓坏了。” 他用指腹贴着在她眼睛的轮廓,又轻又慢地抚摸着。 “我没有!”叶照缓了缓,将他抚在眼眶的手放进被窝,“殿下既同我说了原委,我便也理解的。” “我没了眼睛,看不见东西,药石罔效,殿下是急上头,终究是心疼我罢了。” 萧晏闻言,将她翻身过来,面朝自己。 “那今晚,如何那样睡?” 叶照抵在他胸膛,“殿下有心事,又不肯说,妾身……怕扰你。” 萧晏蹙眉看怀中的人,突然有些恼火,“你是我妻子,你问了,我不说,你可以打我,骂我,逼我说!” “……妾身不敢。” 若是她一个人,可能会。 但是如今有小叶子,她便尽可能地顺着他。 人皆有贪念。 前世穷途末路,她便也无惧带着孩子漂泊。 这辈子,有瓦砾遮身,三餐果腹后,她就愈发舍不得让孩子跟着她受苦。 尤其是,如今她已经看不见了。 怕,不敢。 萧晏合了合眼,“是我不好,我没有不理你,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说。” 他揽着人腰背,将人贴在怀里。 “我梦到母后了。” 萧晏吻叶照的眼睛。 纵他自己同赵皇后爱恨相交,恩怨纠葛。可是叶照一副眼睛,终是因她算计而没有的。 她对叶照,无有恩义,唯有伤害。 叶照闻言,有些诧异。他竟是为这才沉默着,不同她言语。 她低声道,“傻子,我都听到你喊母后了。” 萧晏闻言,却没有松下这数日里提着的一口气。 他说,“阿照,还件事,我不曾同你说。” 叶照蹭了蹭他胸膛。 萧晏道,“十一月二十那日,母后放了数百信鸽给霍靖传信。让他往前走,别回头。” “信鸽途径潼关,被箭网全部拦下射杀。” “但是,母后发丧那日,我……仿她字迹,寻了霍府的信鸽,重传了她的嘱托。” 从萧晏的立场,今生霍靖已然又一次败了,连着定北侯府也无法再倚靠。他同霍靖之间,不过权势的相争,并没有动到筋骨。 但是叶照不同,两世,她在他手中吃的苦,受的罪都是不可想象的。 萧晏为皇后而重传信件,终究是对不起叶照。 原来,这才是他近日里时不时不应叶照的缘故。 风声凛冽的冬日里,叶照觉得心口有股暖流涌过。 她抬起头,搂上他脖颈,“皇后最后留了我一句话。她说,愿七郎不肖其父,待你矢志不渝。” “便当为了这句她对我的祝福,她便是值得的。我亦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不过为人母对自己孩子的一句遗言,他有权得到。” 叶照亲了亲萧晏下颚,“你做了,便当是让自己好受些。他日,霍靖或执迷不语非要回来,便是他之命了。” 论及霍靖是否回来,叶照话语落下,两人都不由轻叹了口气。 皇帝依旧留着霍氏诸人,甚至诏令所言,霍靖仍是霍氏家主,承袭霍亭安爵位。这分明就是刺激着他回来,要斩草除根。 艳煞 第83节 而霍靖,他当是知晓前尘的。一夜间父死母亡,他那样的性格,如何咽的下这口气!来日风雨怕是根本止不住。 “所以,阿照,你不生气,我为母后传了信,是不是?” “我不爱杀人,也不想活在怨恨中。人世百年,浮云苍狗。重活一世,我想被人爱,也想去爱人。 屋外朔风凛冽,帐内温度陡升。 萧晏翻身将人压下,双眸亮过漫天星辰。 “阿照,那你愿意留下,不走了是不是?” 叶照是看不见,但她能听到,能感受到。 男人□□,一身筋骨烙铁般烫着她。 她没应声,覆下眼睑由着飞霞烧上面庞,在他絮絮叨叨的话语里,流下泪来。 他道,“那等明岁皇兄大婚,他大婚后,我们再成婚。我们本就少了一次婚礼,届时你从湘王府出嫁。湘王府算你母家,王府主母本就是你阿姐,皇兄是你师父,也给你当母家人……” “你说,是不是不走了?” 叶照浑身被激了一下,蹙眉咬着唇口,没法作答。 这人明明一直动的口,何时开始动的手? 被窝里两幅身子,不该有布帛的地方,已经被他扯得干干净净。 扯完,那手也没闲着。 嘴里道是,久不归家,门锁生涩,只能素指探路。 两辈子,他实在太清楚她的那些敏感与羞涩。 待第二根手指入孔解锁,叶照足趾蜷起,仰头一口咬在他肩膀。 矜贵风流的天家子,那双手握过朱笔绘丹青,也持过刀剑镇四方,这厢还能在温香软玉中素指弹琵琶。 曲将终,推高潮,他蛮横又用力地扣着两片柔软花瓣,吊着她,不再弹奏。 唯有声音又低又哑,“你说,还走不走了?” 叶照简直要哭出来,浑身发软又发颤,偏因急促的呼吸发不了声,只得频频摇头。 不走。 她当已经回得让他满意,可以曲终抽弦。 却不想,他倒是收回了指腹发白又发皱的手,却也没停下,只揽过她细腰,将她翻了个面。 他伏在她背上,深深浅浅地吻,从脖颈到背脊,从背脊要腰腹,然后又回到脖颈,开始咬。 咬她又红又烫的耳朵。 上头咬,手箍住双腕。 下头劈,足破开双膝。 天都要亮了,他才熟门熟路,撞开门锁回家…… 喘着粗气道,“阿照,好好说,是不是真不走了?你说出来,我要听到。” 叶照伏在榻上,被他山一样压着。 半晌,捡回两分神思。 “不走了,来日岁月,望郎君好好待我!” 第52章 、晋江首发 翌日, 乃皇后五七忌。按时辰,诸王公、命妇当在辰时四刻入宫祭拜唱哀。 叶照的习性,在卯时三刻必醒, 便也耽误不了时辰。然这一夜, 萧晏偃旗息鼓时便已至卯时。叶照上下眼皮打架,被他伸手一抱,靠上他胸膛便直接睡沉了。 这厢醒来,她虽看不见辰光, 心下却还是咯噔了一下。 定是迟了。 因为这一觉,她难得睡得踏实。 廖姑姑闻声入内侍奉她。 叶照道,“姑姑, 几时了?” 廖姑姑扶她至妆台, 道已是巳时正。 “殿下可是已经入宫了?”叶照匆忙拦下她理发的手,“这是作甚!赶紧给我盘素髻。” “王妃莫急,殿下给您告了假,道您身子不适下不来榻, 无须入宫祭拜了。郡主代母,行双份礼即可。” “下不来榻……”叶照深吸了口气。 廖姑姑给她将长发挽起,只以一枚银簪固定, 抬手示意侍女将雀裘给叶照披上。 “东暖阁备好了汤泉药浴, 殿下吩咐奴婢,待您醒来先去泡一泡。” 叶照闻言,低眸勾了勾唇角,不由有些报赧。 夜中闹了那般许久, 他虽要水给她清理了一番, 但她一身湿汗, 嚷了好几声要沐浴。他原是当即便应的, 但自己未几便睡着了。 叶照道,“殿下沐浴了吗?” 一侧上值的女官掩口笑了声。 叶照听到,面色更红了。 果然,女官道,“平旦时分,殿下自个洗了,让奴婢来看了王妃两回,您都睡得香甜,殿下都恼了……他差点在汤泉中睡过去!” “别说了。”叶照咬了咬唇口。 汤中放了草药,原是调理她咳疾的。 苏合给她控制的尚好,平素不再频繁咳嗽和渗虚汗。就是到了这冬日,实在扛不住严寒,便发作的有些厉害。 如此,苏合遂又帮助配了汤药养生。 水雾缭绕,汤水时宜,昨夜的疲乏被一层层泡散开来,叶照卧在汤中昏昏欲睡。 廖姑姑体贴地给她端来一盅阿胶羹。 “今日怎么不放红枣和花蜜?”叶照捧在手里一勺勺用着。 她不拘吃什么,也甚少挑食。 但她也有自己喜欢的口味。 无甚特别,就是爱吃甜的。 廖姑姑爱怜道,“殿下吩咐的,道您夜间比前两日咳得厉害些,所以少用甜食。” 叶照轻哼了声,“这阿胶羹本就甜的!” “殿下也说了,阿胶羹补身,昨个让您受累了!”廖姑姑说着,同一旁的两个侍女对视一眼,嘴角皆噙起笑。 叶照低头默默用着,心道这人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廖姑姑屏退左右,自己拿着帕子给叶照梳洗,低声道,“王妃,有一事老奴需给您提个醒,您看您是否要喝盏避子汤?” 叶照闻言,不由一顿。 “王妃恕罪。”廖姑姑急忙跪下,“老奴没有旁的意思。实乃殿下尚在孝中,至少得过了百日。否则遇喜便不喜了,殿下和您皆是大罪。” 不提这厢,叶照都要忘了。 八月里,偶然的一次,她在苏合处翻阅自己的按脉,方知体征阴寒。她习武多年,多少懂得如此体征的特点。 问过萧晏,他亦不曾否认,确乃如今这幅身子,在子嗣上会艰难些。 这大抵也是委婉之说,多来她已不能生养。 彼时,她并未觉得什么,她已经有了小叶子,亦未曾想在这里长留。 便是一个秦王妃的名头,亦是要还回去的。 然如今心境,昨夜又应了他那样的话。 叶照浸在汤中的手,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 萧晏显然是要上君位的人,自有三宫六院为他繁衍子嗣。 从前,她觉得他有后院妃妾,三宫六院也没什么,可是如今她愈发觉得阿姐说得对,爱一个人是排他的,根本容不下第三人! “王妃——”廖姑姑见她愣神厉害,整个人靠着池壁滑下去,不由出声唤她。 “姑姑!”叶照直起身子,回想方才仿若听到她下跪的声响,只匆忙伸出手摸索,“你可是跪着?快起来,这处都是水渍!” 叶照话毕默了默,想到廖掌事还在等她回话,便也未多解释,只让她下去将避子汤熬了。 * 萧晏和小叶子回府时,已是山光日下。 临近府门,萧晏又一次叮嘱道,“切莫然你阿娘知晓,今个本王被训了。” 今日灵前祭拜,明明同六局报了叶照未去之故。 叶照身为秦王妃,若按序排队,定是在显眼的地方,天子一扫便知。故而旁人告假,六局未必会如此详细上报。然叶照这等身份的,定会同天子大监提前说一声,以防问起,好早做回答。 却不料,萧明温根本没有问随侍的大监,而是直接点了萧晏,问其中缘由。 萧晏遂以病假告知。 这原是惯常的事例,根本不足一谈,且萧晏还让小叶子行双份礼。换在寻常,萧明温大抵还会道一声,让叶照好生修养,萧晏好生照顾。 然这日里,萧明温显然是鸡蛋里挑骨头。先是道叶照不识保养,身子堪忧,不是康健之兆。又斥责萧晏,身为人夫不知调、教妻室,家不宁而国不兴则天下难平。 这话说得实在夸张且过了尺寸。 萧晏知晓,他父皇原一开始便不曾看上叶照,昔日乃因皇后之故方才勉强应下。如今皇后崩逝,又以那样的方式同他离心,他一则不愿再掩饰对叶照的不喜。 二则隐隐将对皇后的怨恨迁怒到了叶照身上。这重,是方才祭拜结束后,他阿娘与他说的。 萧晏虽一时也不曾转圜,贤妃这般言说的缘故。 艳煞 第84节 但左右萧明温不喜叶照、借题发挥是真的。 他不想叶照多心,遂再三嘱咐女儿。 “我告诉阿娘作甚?”小叶子白他一眼,“让她多怜惜怜惜您吗?” “还是让她入夜再随你去清辉台安抚您?” 萧晏被噎住嘴,瞥头揉了揉眉心。 小叶子同萧晏在一起,要么半日不言语,要么开口必定将攒了半日的话全扔回去。 这下便是如此,小姑娘挑着一双和他一般无二的凤眼,扬眉道,“阿娘平素定点准醒,何论这日有事在身,断不会迟误。所以,阿娘今朝虽不曾真的生病,也定是身子不爽。怎的宿在您清辉台便睡沉至此?故而我看陛下斥责你是应当的!阿娘白的被你累伤!” “但陛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说我阿娘不是康健之兆,我道他才不是长寿之态!” “胡说什么?”萧晏本是不敢吱声,直闻到最后一句,赶忙伸手捂住小姑娘嘴巴。 “不用捂!”小叶子推开他,看了下自个身子,“我身体是孩童,脑子不是。要是口不择言合该在宫中就发作。” “怎么,这四四方方的一点地方,还能被人听了去?但凡传六耳,便是您秦王殿下传的!” 好在这一刻,车夫一声勒僵停马,萧晏放如遇大赦。 只道,“到家了,祖宗!” 他撩帘深吸了口气,先下马车,转身抱过孩子。 小姑娘顿时换了一副面孔,又软又糯趴在他肩头。 父慈子孝间,她还不忘警告他,“再莫名其妙累伤阿娘,便是冬日也不让阿娘与你同榻!阿娘夜中咳疾发作,我自个学着照顾她。” 萧晏频频颔首应是,心里却辩解,“不是莫名其妙,行的是正事。” 转念一想,亦是忧从中来。叶照身子同全盛时期相比,是真的不可同日而语。换以往,昨夜那一阵,怎会将她疲累成那副模样。 的确,该好好养着。 养身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转眼便是新的年头。 昌平二十九年三月,叶照熬过冬日严寒,料峭早春,终于止了咳疾,早些时候的伤也基本痊愈,除了一双眼睛依旧无法视物。 她从来不是贪心之人,没有眼睛,她可以听声辨位。 如今这项与她,已经十分娴熟。 很多日常起居,她亦无需旁人帮忙,都可以自己料理。 若说有何遗憾,大抵是在小叶子说自己又长高时,叶照不能明确的知道她到底长了多高。上辈子,她便只见过孩子四岁以前的模样,后来如何她无缘再见。 今生亦是如此。 但她安慰自己,今生还是有所恩赐的。她看不见孩子的模样,但可以触摸她的轮廓,嗅到她的味道。 于是,每次她捧着小叶子面庞,抚她眉眼口鼻后。晚间,萧晏便抓着她的手要她摸自己。 “我也长了一岁,你摸摸有何变化?” 叶照便笑,“殿下没有变,过去未来,都是风姿无双的好模样。” 萧晏闻言,眼眶便一圈圈发红。 他记得,去岁她踏出大理寺,有那么一刻时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原来,就是为了记住他。 “苏合一直在寻药探方,或许会有法子的。”他隔着白绫,吻她眉眼,“不好也不要紧,我做你的眼睛。” 叶照回应他,也亲他双眼,“殿下的眼睛,没有妾身的好看!” 当然!这世间,无人及你。 四月初八,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湘王娶妻,娶的是早年落难时期救护过他的姑娘。 婚礼前两日,府中养的伶人推了个平素得脸的人为代表,壮着胆子去问,“殿下,是否容我们离去?” 话虽这般说,却是不想离去的。 如今的王妃,她们皆有耳闻,是昔年坊中花魁。 虽已是而立之年,容色不如她们鲜妍娇嫩,但湘王依旧如此爱重她。联系前后作为,翻一页曲中唱词,她们自有领会。 一个天之骄子,这些年这样厚恩她们,左右不过镜里看花,雾里观影,将她们作了伊人影子。 这厢真主回来,自无需她们。 轮椅之上的冷面郎君,如今眉宇间多了一重春风化雪的气韵。 他道,“收养你们,自是为了寻找王妃,但这只是一重意思。更有一层,是为了能让更多同王妃一般孤苦又不得自主的人,吃一口饭,多一身衫。” “王妃力弱却心气高,从来不要无故恩赐。开喉迎唱得的钱财,一样踏实和干净。” “所以,你们一不是替身,二不是被本王恩养。是有付出得回报。” 萧旸笑道,“你们若想走,洛阳城东有一处本王私宅,可将那处做成乐坊,以此谋生。若想留,还是原处安排,日后可于府中同王妃切磋技艺!” 于是,四月初八的婚宴上,叶照虽不曾看见阿姐凤冠霞帔,笑颜如花。但她坐在席间,清楚听到台上人,将新人往过和对新人的祝福唱成绝响。 曲终宴散,新人缱绻入洞房。 萧晏牵着叶照的手,往家走去。 走了两步,突然松了手,走到叶照前头,“上来,我背你。” 叶照听话上去,戳了戳他背脊,“秦王殿下,无事献殷勤,妾身受之惶恐。” 萧晏挑眉,“王妃惯是了解本王。” 叶照轻嗤,“今个初八,逢双,妾身得陪小叶子睡。殿下有本事自个去同她商量!” “没本事!”萧晏道,“你怎么总想着睡觉这回事?” “你——”叶照敲他的头。 分明是这人,凡事都能往榻上扯。 弦月勾在天际,夜色静谧。 月华穿过树梢,投下斑驳影子。 却是出入成双。 “把今日宴上的曲,唱一遍我听,成吗?”萧晏低声问。 原是想着这处。 叶照咬过他耳垂,清了清嗓子,在他耳畔低吟: 两情好,纵百年千岁尤嫌少; 怎料到,无端会被分开了; 十年熬,待得比翼终飞高; 愿此生不恼,欢喜与君温柔终老…… 道途幽深,夜阑珊。 一路唯有叶照的曲音缠绵又悱恻,滋生出一点岁月静好的模样。 临到府门前,她方止声,搂紧了萧晏。 “怎么了?” “起风了,有些冷。” “不要紧。”萧晏笑了笑,“到家了。” 第53章 、晋江首发 四月春光正好。 萧晏亦忙碌起来。 去岁九月里, 西北边地那一场所谓的回纥犯境,如他所料,不过是霍靖的里应外合。他身在潼关, 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直接下令安西刺史李素监掌战况。如此,亦不曾劳费太多兵马粮草。 而彼时,霍亭安又以增援为名,让霍靖领两万京畿兵甲远赴西北。自是为了以防万一, 提前让霍靖离开京师,留以后路。 只是这两万兵甲中,十中之六七的将领是城防禁军, 乃由萧晏一手提拔, 纪律最是严明。 而在听闻皇后与霍侯接连意外惨死后,霍靖当夜便假装鼓动边关将士同回纥决一死战,道是以此保卫无人镇守的内廷。实乃想耗尽大邺兵力,以此回来。 甚至因不曾见到萧晏, 而扬言秦王临阵退兵,其心有异。 幸亏安西刺史李素执萧晏盖印文书而来,道秦王尚且坐镇京畿天鉴潼关, 如此安定军心。 年仅二十又五的李素已经任安西刺史四年有余, 乃正三品边官,政绩斐然,担得起一句青年俊才。 霍靖如此言行,便觉其不对劲, 分明乃包藏祸心之举。只是碍于妻子霍青容颜面, 没有当众点破, 只着人暗里监视。 不想当夜, 霍靖为一行武林人士所救,就此失踪。 霍靖失踪,李素尚急,萧明温却并不着急。 于他而言,且不论霍靖妻妾儿女皆在洛阳城中,他若将他们弃之不顾就此不回来,便是霍家风骨的软化。 若是霍亭安泉下有知,知晓儿子这般无有骨气,大抵会痛心疾首。但凡想到这处,萧明温总觉畅快许多。 而如果霍靖回来,亦无足轻重,在保留霍氏荣宠的同时,萧明温已经拔了霍家的根基。霍亭安下葬那日,他便着人清缴了霍家军。 曾经守护前凉赵氏的王军,后来为大邺开国立下汗马功劳的铁骑,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 相比留在手中训化,尚有霍靖归来重新掌管他们的可能,萧明温宁可一刀切掉危机。 何况,他自己的儿子,如今亦是出色。 萧晏,在这场布局谋划中,尽可能少地消耗钱财兵马。据事后户、兵两部统计,所耗几乎可以忽略。 故而,萧明温对萧晏,原是愈发满意的。甚至将一半兵权交予了他。 只是他愈觉得萧晏龙章凤姿,文韬武略,便愈发嫌恶叶照。 艳煞 第85节 这样一个女子,他日如何承得起母仪之尊! 奈何自己儿子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莫说要她让出王妃之位,便是连纳妾,萧晏也不肯。 出了正月,萧明温原是旁敲侧击了一回,然被萧晏拒了回来。 如此,三月里,萧明温又将萧昶放出来,复亲王爵位,道是其母之罪不累其子,且他尚是天子龙裔,自当分君父之责。故而接了徐林墨的位置,成为户部尚书。 萧晏连着百官都能看出,萧昶是萧明温投来的试炼石。便是萧昶亦清楚,但并不妨碍他卯足劲,联系部分始终自视甚高、轻视寒门的世家,处处给萧晏使绊子。 万一呢,万一自己成功将他绊倒了?万一哪日君父又能看上自己了! 萧昶历过最黑的夜,也知母亲蒙了最深的冤,左右不过为他人做嫁衣。然如今,只要投天子所好,他便无所不用其极。 故而,但凡边地、或兵部哪处需要银子,萧晏整个就想撂担子不干。 譬如今岁二月上旬的武状元选拔,眼看四月二十便要举行最后的京试,然萧昶扣着经费,直到四月十六才批下。 萧晏除却萧旸大婚那日,其余皆脚不沾地,连忙了二十余日,方布置好此事。 * 这厢暮色四起,月华如水,他枕在叶照膝上,在清辉台庭院烹一壶茶。 叶照听着滴漏声,推了推他,“不早了,你歇下吧,明个还要上值!” 萧晏挪了下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枕着,拉过叶照的手搭在自己太阳穴上,“再按会,明个我休沐,也没朝会,不必早起。” “不是说还要去试武台查验的吗?”叶照提醒道。 “交待了林方白去。”萧晏道,“明个就是天塌下来,我也待在府里。” “为何?”叶照披散的长发,一缕滑落在胸前,才要捋到后头去。一摸发现已经被他抓在手里。 抓在手里把玩便罢,他还拎着发梢挠她脖颈。 将将出浴的美人,抹胸都没穿,就一袭肩带襦裙,外头搭着一方锦缎披帛,露出胸前大片雪白肌肤,和深邃沟渠。 白的晃人,深处又勾人。 萧晏边看边挠,抿了抿嘴唇,闭上眼睛。 叶照被挠得一阵发痒,直拍开他的手,“怎的明日非要待在府里,有贵客来吗?” 萧晏松开那缕长发,两手搁在自己小腹上交错着敲搭,仰头又看她一眼,“明日四月十七,女儿生辰。我得陪她!” 叶照闻言,“噗嗤”笑出声来,“陪她一整日?” “嗯!”萧晏挑眉,“也陪你。过两日还有的忙,不得闲!” 叶照忍着笑,“你在她眼前晃一整日,讨骂吗?” 萧晏睁开眼,有些泄气。 然转念一想,骂便骂了。 上辈子,她压根不和他说话。 那会,他就想,小姑娘便是骂他两句,也是好的。 可她,就是一句话也没有。 “那殿下可给小叶子备了礼物?” 叶照话落,萧晏目光便凝在她身上。 他记得,前世里,有一回寒食宫宴,宗室子弟各自领孩子入宫。小叶子远远看着几个蹴鞠的小孩发呆。 贴身的姑姑多了句嘴,“公主可是想同她们一道玩?” 她便说了入宫两年来的头一句话,“不要玩,阿娘没有力气寻我。” 她转身离开,一路走一路嘀咕,“阿娘要是多生一个,我们就可以聊天,说话……” 因是她两年来头一回开口言语,姑姑闻言大喜,直奔萧晏处告知。 萧晏扔了朱笔豁然起身,问,“她说了什么?可有说要什么?” 宫人垂着头,讪讪作答。 而立之年的君主,面上笑意寸寸退去,沉沉坐回榻椅。 这世上,她再无阿娘。 一如他,再无妻子。 如今斯人便在眼前,但已经伤了底子,子嗣艰难。 萧晏收回目光,眼睑低垂,却是释然模样。 何必开口同她要个孩子,凭白增添她的负担! 让小叶子有个手足,原也是一闪而过念头,他早早备了旁的礼。 “备了,沁园。”萧晏回道。 “何物?”叶照仿若没听清。 “沁园,我把沁园给小叶子。前两日已经让户部整理出完整地契,都盖印了。” 叶照愣了片刻,笑出声来,“秦王殿下好生大方!” 这算什么! 萧晏心道,若有一天当真君临天下,但凡她要,天下亦可与。 “不闹了。”叶照费力将人推起来,“左右都得睡了,今个十六逢双,小叶子还等着我。” 萧晏黏在她身上,“明个她生辰,定然黏你,换一日。” “小心她生气,不同你说话。”叶照起身,从他手里抽来披帛理了理。 却不料披帛被他骤然一拉,竟从手腕缠过,双手被绑在了一起。 “锦缎很贵的!”萧晏话语落下,叶照果然瞬间收力。 她内力敛尽,萧晏压着笑弯腰就把人抱回房。 如此,方才松开她双手。 叶照仰在榻上自嘲,“沁园都有了,我还在乎一匹布帛作甚!” 萧晏掌着她一截刀削般纤细又莹润的腰,在雪玉峰峦中吮吸花蕊清露。许久方退开唇齿扬起头,顶着一脑门细汗低喘道,“王妃是舍不得震裂那块布吗,分明是舍不得本王!” 一边说,一边蹭。 一边蹭,一边话愈发的多。 说什么连日不归乡,故土难行,曲径难劈。 按着她的手,要她帮忙指路。 叶照初时还莺莺软语,好声好气,顺着他,道是“快些”。 偏男人得意忘形。 让他快,他偏作寸步难行。 让他用劲些,他又伏在身上咬她。 尽打雷不下雨。 叶照被挑得有些恼。 掌心黏腻的手攥了攥身下被褥,一抬手,一翻身,便两厢调了位置,将萧晏压在了身下。 当真动起武来,十个萧晏也不是她对手。 这厢床榻之上,她便催了一分内劲。 于是,撑榻的双膝箍住男人腰腹,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抽了覆眼的白绫绑住他双手。 绑便绑了,她还用三根指头将他一双手越过他头顶,按在了床头。 黄花梨木的榻条勒过萧晏手肘,他被激出一层冷汗,方才回神意识道,叶照已经反客为主。 明明是单薄纤弱的姑娘,这般跪坐在他身上,亦是弱不禁风的模样。 然萧晏发觉,自己根本动弹不了。 “那便有劳夫人,这厢……” 他还欲说些什么,叶照素手捂紧他唇口,合了双眸身体发力。 波涛汹涌,雪浪起伏,三千青丝跌落,又勾又缠。 乱花渐欲迷人眼。 萧晏被满江春色晃的发昏。 叶照却稳如泰山。 一手捂嘴,一手定手腕,双膝贴着他腰侧寸寸收紧。 颐指气使、高高在上了两辈子的秦王殿下,这夜,在床帏之间,算是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受制于人。 手指抠过榻条,足趾蜷起被褥。 除此之外,他的每寸皮肉筋骨,每息心脉跳动,都轮不到他作主。 当真只能受,半点不能动。 叶照带着他,趟过山涧,越过云巅。 至高处,他挣扎着闷哼。 以往这个时候,都是他哄着,迫着,诱着叶照出声。 姑娘声色又颤又娇,欲哭欲笑,灌入他耳际,是另一种欢愉。 然今夜换了叶照作主,寡言沉静的性子,算是让萧晏彻底见识到了。 她默默无声,只顾耕耘,便也不许他出声。 直到泉喷四方,滋养了花色,她方松了手,乖巧伏在他肩头。 须臾,又松开另一只手,摸索着抽开白绫,抱过他一条臂膀滚入他怀中。 艳煞 第86节 萧晏宛如缺氧濒死的鱼,大口喘着气。 然一口气还没顺过来,便又一次浑身冒汗。他清晰的感觉到,双肘皮肉已然被磨掉,不要看也定是一片青紫。 偏怀里的人,还同往昔般,枕着他一条胳膊,口中喃喃,“郎君,热……抱我洗一洗!” 萧晏咬咬牙,提了口气,结果撑了两回也没能起身。 他忍过手肘的痛,奈何腰连着背都是酸的。 挺过腰背酸软,然他的小腿还在抽筋。 “郎君,沐浴……快些!”叶照勾着足趾蹭他,催他。 生就有洁癖的秦王殿下,这夜只当未听见,一咬牙扯过锦被沉沉合了眼。 相比手肘、腰腹、足腕,这一身衣衫披上便看不见的小伤,萧晏真正无法面对的,是晨起在台镜中看到的,自己左边面颊上横旦的四根齐整的手指印。 秦王殿下生的白皙俊美,面如冠玉,如此衬托的手印格外清晰。 为这四根手印,纵是昨晚他不守约定、抢着与阿娘同榻,小叶子亦不计较了。只是在用早膳时,暗里来回比划了数次。 方理出一点头绪。 晌午时光,叶照靠在临窗的位置喝一盏汤药。 萧宴在侧对面阅卷宗。 小叶子爬上榻,觑了萧晏,悄声道,“阿娘,你可是还恨他,想杀了他?” 叶照一口药才进嘴里,差点被呛到,“如何这般说?” 小叶子又看一眼萧晏,挑眉道,“他脸上……要是阿娘一巴掌扇的,不该是那个位置。要是阿娘抽了他嘴巴,按印子的力道,他一口牙该没了。如此,当是阿娘捂住了他的嘴,且时辰还不短……” 小叶子边说还边自己捂嘴示范,“也不对,若是闷死他,该口鼻一起捂上……” 小姑娘第三次看男人脸上印子,蹙眉道,“位置太下了,怎么就捂了嘴?” 她絮絮叨叨半晌,叶照便听了半晌。 半晌后,她咬着唇瓣方问了句话,“殿下脸上有红印?深吗?” 母女两窸窸窣窣地对话却是不响,但萧晏还是听清了,只扔了卷宗靠在背椅上。 叶照惯是实心,又当真抱歉,只起身往他处去。 春风带着碎金吹拂起她白绫,萧晏见白绫如看她眉眼,便又忍不住起身扶她。 “疼吗?”叶照摸索上他面庞,“不若让苏合来看一看,消消肿!” 闻前半句,萧晏捉住她手腕,正欲说“无事”。 待闻后半句,他简直兵败如山倒,将握着的细腕用力掐了把,附耳道,“我不要面子的是不是?” 小叶子斜眼看过,便也知晓了大半。 只上来拂开萧晏,拉着叶照重新坐下,将未用完的药喂给她。 叶照用完药,将她抱上膝头,问她今岁生辰要何礼物。 她原是从未送过孩子什么。 小姑娘懂事地摇头,“阿娘身子康健,平安开心,就是最好的。” 叶照亲了亲她面庞,“许一个你自己想要的。” 她记得,在安西那处院子里,小叶子经常坐在枣树上,看星星和月亮。但白日,她也会看隔壁院中的孩子,三五成群地玩耍。 明明孩子天性,想要同乐,却因她之故,半步不离开她的视线。 唯有一次,她道,“阿娘,要是有两个小叶子就好了。” “两个小叶子,不用出院子,就可以一起聊天,一起玩乐……” 小姑娘张了张嘴,还是摇摇头。 她听过苏合说起阿娘的身体,便是这案上汤药,亦是避孕的。 她看一眼萧晏,连他都为阿娘着想,她便更不会让阿娘难过。 叶照半天不得她回应,遂笑道,“要不要一个小小叶子,和你聊天,写字,读书,骑马……” 这话语落下,小叶子和萧晏同时看她。 片刻,小叶子道,“我不要。” “当真?”叶照推了推案上药盏,笑意更亮些,“那阿娘以后就不喝这坐胎药了!” 晏站起身来,目光从叶照身上划到药盏上,然后再落到她身上。 “我知道自个身子!”叶照听到萧晏起身时布帛的摩擦声,“但是苏合说只是要来艰难些,并不是毫无希望。所以上月起,我开始用了这药。” “合着你两位都没这个心思,便算了!”叶照揉了揉小叶子面庞,低头同她额间相抵,“原本也是,有小叶子一人,足矣。” “阿、阿娘……”小叶子难得说话磕磕巴巴,“要不我现在许这个愿,还…算数吗?” 叶照挑了挑眉,“但是阿娘也不能保证,只能尽力而为。” “嗯,顺其自然。”小叶子颔首,又转身冲着萧晏道,“昨日就算了,今日逢单,阿娘去清辉台。” 萧晏愣了片刻,一颗心砰砰跳的丝毫没有缓减的意思。 他甚至因激动而有些无措。 是否再要一个孩子,原都是其次。 只是叶照想要,无非是她定了心,决定彻底地留下来。 “我去让苏合再配些温补的药。”半晌,萧晏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经过小叶子时,更是语无伦次,“让你阿娘陪着你好了,多陪陪你,阿……我不同你争……” “我去找苏合……” 小叶子闻言,简直嗤之以鼻,“没听说,光吃药就能有孩子的!难不成我是阿娘吃药吃出来的?” 这一日才晌午,秦王殿下在女儿面前晃悠一遭,便毫无疑问地被怼成哑口无言。 春光艳艳的一日,一家三口看日头从东边滚下西边。 明月皎皎,小叶子早早回了自个院子,合上院门。 然清辉台中,却没有昨日喧腾。 秦王殿下打了一个晚上的腹稿,终于鼓起勇气道,“今夜我们早些安置吧。” 叶照趴在榻上,仰着头,晃着两条小腿看向他处。 无声,却再清楚不过的意思。 为何? 萧晏深吸了口气,“明日我要出趟公差,却天水城接安西刺史。” “我、我怕起不来!” 叶照翻过身,滚进他怀里,伸手探过他亵衣,“妾身卯时三刻必醒,会唤殿下的。” 萧晏拦住她的手,咬着她耳朵,低声下气道,“可能会下不来榻,过两日,容我缓缓。” 第54章 、晋江首发 安西刺史李素携妻子襄宁郡主, 原是回来奔丧的。 十一月底,霍亭安的死讯传到安西,霍青容本是当下便要赶回的。虽说她自小养在徐淑妃膝下, 但毕竟是生身父亲, 闻言自是心痛着急,且长兄又在军中失踪。如此情急之下,将将有了两月身孕的人见了红,所幸救治及时保住了孩子。 只是胎像一直不稳, 只能卧榻保胎。直到今岁三月,方将胎坐稳。 而洛阳这处,徐淑妃当时乃因京畿是非之地, 方将外甥女早早嫁去边关远离是非。如今前尘旧怨尘埃落定, 加之李素父母早亡,于安西之地并无太多亲族往来,遂徐淑妃求了陛下,又暗里委托萧晏, 帮忙将李素调来京畿为官,在此定居。 萧晏同李素本是至交,这事办得顺利。却不想东来途中出了岔子。李素一行车驾经过天水关, 遭遇赖喇教残部。 这赖喇教本是去岁才兴起的一□□组织, 打着能呼风唤雨保一方平安的由头,道是三清转世,需送童男童女献祭。 朝廷原派了人前往清缴,只是逃跑了部分残余势力, 一直在追缴中。如此赖喇教逃至天水关, 穷途末路之下挟持了霍青容。 李素虽有人手, 然架不住突袭, 又受制于人。一夜激战,待天水关守将前来支援,霍青容倒是救下了,然李素却不知所踪。 直到两日后,当地百姓才在天水关南山崖底寻到了断了一腿的李素。如此一行人都歇在此处府衙,传信回洛阳求助。 李素伤重,霍青容身怀六甲,萧晏本派了钟如航前往。思来想去总是不安心,方才亲自去接,连带着捎上了苏合。徐淑妃更是派了太医院的妇科圣手和女御奉一道前往,给霍青容随行安胎。 * 这日,才四月二十二,萧晏前往的第四日,叶照便在府中收到了他的飞鸽传书。 信鸽的腿上,除了一卷薄薄的信条,还系着一个如意结。 “已至,一切安好。归来需费时日,勿念。!”叶照摸着如意结,听小叶子将信读来。 外头天气虽阴沉,然温柔浅笑的人依旧灿若瑰霞,眉目如画。 她回身将如意结放在屉盒中,然后又摸出一物,是一截金线捆着她一根折拢的青丝。 临去那晚,待叶照嘲笑够之后,萧晏便慢里斯条地起身,捻了红线坐在床榻上编如意结。叶照看不见,但凭着触摸的手感,还是惊得目瞪口呆。 秦王殿下居然会女红! 她还没震撼完,男人便按着她头拔了数根青丝,用金线细细缠着。 道是他传信回来,便在信鸽上绑上如意结;她回信,便择一寸青丝附上。 叶照心疼的摸着自己的发丝,“如何殿下给妾身便是如意结,妾身反倒得给青丝?殿下不能拔两根头发丝赠妾身吗?” “因为本王心灵手巧,会编如意结。你会吗?” 叶照不会,咬着唇瓣不说话。 萧晏冷嗤,“不会就只能拔头发!” 叶照接不上话,气的直接翻身睡下了。 萧晏也不理她。直到做完手里的活,方贴着她躺下来,在她身后窸窸窣窣闹腾。 艳煞 第87节 “作甚?”叶照恼道,欲要翻身过来。 “别动,就好。”萧晏按住她,片刻将她一缕头发搁到前面,“给你。” 叶照抬手摸去,是一条编好的细长麻花辫。 萧晏吻着她脖颈,柔声道,“里头有一股青丝是我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那晚,萧晏还同她说,他们的婚期搬上了日程。只是司天监算了日子,道是这几个月没有良辰,八月与十月才有。 他说,等他回来再好好挑一个。 叶照算着日子,便是十月里,也就不到半年的时间。 转眼就在眼前。 思至此处,叶照面目更加明媚,只抚摸着手中信鸽,将那金线捆绑的青丝缠上。 遂对着小叶子道,“你便回……” 她想了下,坐下身来,“阿娘自个回吧。”说着正欲拿笔。 “我都写完了。”小叶子搁下笔,将信条缠好。 “你怎么回的?”叶照问。 小叶子眨眨眼,纤浓睫毛扑闪,“不念,慢回。” 叶照愣了愣,转念回想萧晏的来信,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到底还是忍住,“再加一句,安全为上,勿急。”。 此地距离天水关三百余里,正常车驾总要七八日。萧晏策马前往,故而两日便到了。叶照知他恨不得一瞬飞去,立时归来。 然,襄宁郡主有身孕在身,刺史又伤了腿,且慢些求稳的好。 小叶子不情不愿又写了一张,缠上。 抬眸看自己的母亲,不由努努嘴,心太软。 叶照摸了摸信鸽,笑着同女儿到廊下放出鸽子。 时值宫中大监前来传召,道是陛下传秦王妃入宫。 “前两日里,陛下不是才传阿娘吗?有何事,今日又需阿娘进宫?”小叶子看着一旁更衣理妆的叶照,托着腮帮嘀咕。 叶照笑笑,“陛下近日迷上功夫拳养生,同阿娘探讨武学来着。” 马车驶入承天门,大监引着叶照下车,步行前往勤政殿。 叶照心中有些忐忑,其实她并不知晓萧明温召她前来所为何事,方才不过随意应付小叶子的。 她前日被宣入宫,上值的内侍监道陛下同六部商讨公务,让她候上片刻。 结果,她在勤政殿外一候便是两个时辰,最后根本没见到萧明温。内侍监言陛下一日处理公务已经疲乏,让她先回府。 而昨日来此,又值萧明温歇晌,她亦是候在殿外廊下。直到夕阳西下,倦鸟归林,内侍监才出来告知,天色已晚,让她明日再来。 叶照实在想不出,到底何事,值得一趟趟宣她入宫,又一次次让她候着。 如此思虑间,勤政殿到了。 大监道,“王妃稍后,容老奴去禀告一声。” 叶照颔首。 然这一等,又是遥遥无期。 叶照站在殿门外,听殿门边滴漏滴答,听殿内卷宗翻页的声响,听偶尔有宫人从她身边经过入内斟茶的声音,还有人拎盖拂茶面后的啜饮声。 萧明温在批奏折,眼下正歇下用茶。 之后,他也得空的,未再处理公务。 因为叶照听得清晰,后面没有翻页声,亦无研磨时砚台的摩擦声,倒是萧明温饮了两盏茶,用了一回点心,还独自下了一盘棋。 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叶照和前两日一般,依旧候在殿外。 今日天气不好,一刻钟前开始下起雨来。 雨势盛大,叶照的耳力有些受扰。是故当萧明温即将走至面前,一股压迫感直面扑来,叶照方反应过来,匆忙往后退开一步。 她确定是萧明温。 因为宫人经过她时,碍于她秦王妃的身份,都会自觉避让她,已示恭谨。 这厢从殿内出来,敢这般近她身的,除了天子不会有旁人。 叶照跪下身去行礼,“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 虽在廊下,然并不避雨。 风带雨拂来,叶照又退了一步,如此整个人都在雨中。 天子不发话,自然无人敢给她撑伞。 “父皇?儿臣?”萧明温唇齿咬过这两个称呼,“你倒吐得的顺畅。” “儿臣是秦王妃,是秦王发妻,如此称呼,自然顺畅。”四月末的风和雨,都带着暮春的暖意,并不冷。 相比叶照曾历过的冰欺雪压,这点风雨侵身原不算什么。 但此刻,她亦觉难受。 雨水扑在她覆眼的白绫上,一点点渗入到破碎的眼眶中,撕扯的疼。 “可知朕寻你来作甚?” “先前还不知,眼下大抵明了了。”叶照尽可能平静道,“陛下是在惩罚儿臣,独占了殿下。” 雨越来越大,萧明温从内侍监手中接过伞。宫人给他撑伞,他探出手给叶照撑伞。 于是,他臂膀一截未几便被雨水打湿了。 “你还算有自知之明。”萧明温声色柔和了些,“圣人曰,为女者,容也。” “这处容之一字,可不指一张漂亮的脸蛋。乃容人,大度。”萧明温顿了顿,继续道,“七郎钟情于你,连纳妾都不肯。他惯是倔强,他既然不愿,朕亦随他。但你既说你是她发妻、王妃,那便你由去处理,为你夫君分担。” 叶照摇头。 “你不愿意?”萧明温问。 “是不明白。”叶照回。 萧明温蹙了蹙眉,“如何不明白?” “陛下既知殿下心意,且随了他,既如此又如何要儿臣再做相悖之事?”叶照在伞下,打在身上的雨水小了些。 但眼中依旧疼得厉害。 萧明温无声看她,眼中渐渐凝起怒意。 这是故意装傻,还是讽他虚伪? “你不明白,朕便点一点你。”萧明温将伞撑好,挡去更多风雨,“朕是真心为你考虑。你若不愿,乃是不贤而善妒,如何配的起七郎!” “陛下的话恕儿臣不敢苟同。”叶照忍过越发生疼的眼睛,将背脊挺直。 “妾身以为,相比旁人眼中的贤惠大度,夫妻二人的心意更为重要。夫妻本一体,夫君既不愿,妾身自不会拂他心意。更不舍辜负!” “同样的,若夫君生二心,有纳妾之意,大可直接同妾身所言。亦无需纳妾,妾身可自请下堂。” 萧明温闻言,含笑点了点头。 “小夫妻浓情蜜意,一腔赤诚,也是有的。左右是朕不曾挑对时候,且让这风雨给你静静心。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给朕个回复。” 话毕,萧明温扔了雨伞,甩了甩潮湿的袖子,转身离去。 叶照跪在雨中,伞落地溅起的水花,和天子拂袖甩出的水珠,都砸在她脸上。她却始终纹丝不动。 酝酿了数日的一场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越下越大。 叶照发髻全散了,两支玉簪跌在地上,一侧的累丝凤蝶步摇缠住发丝,身上衣衫积着水坑,占着污渍。 更有甚者,她双眼经不起如此长久的雨水打淋,竟如最初受伤般,又开始流出血泪。未几,白绫便被染红了。 “陛下,让叶姐姐进来吧。”陆晚意站在勤政殿凭窗处,将外头场景尽收眼底。 今岁元宵后,贤妃再度提起她的婚事,高门亲贵亦有命妇在贤妃处委婉提起,想求结这门亲事。 但陆晚意都拒了。 埋在心底的种子,从去岁六月在贤妃面前挑破开始,就日益成长。 那会以为叶照亡故,她想着便是陪着萧晏一同思念也没什么。往后属于他们的数十年人生,总能抵过一场昙花一谢的风月。 可是,偏叶照没死,活着回来。 她虽心中难过,却到底为叶照活着而感到高兴。 只想着男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她也不贪心,只要伴在萧晏身边便可。 却不料,萧晏竟连纳妾都不肯。 她最早求的是贤妃,贤妃却又道这世间齐人之福多来不是福,是祸,拒绝了她。 如此,她才求到了御前。 陛下不喜叶照,想抬秦王府的心思,满朝皆知。 然,这一刻,看着被风雨吹打,单薄似枯叶的人,陆晚意到底心中不忍。 那人,毕竟救过自己两回。 “陛下!”她再次开口,“都一个多时辰了,叶姐姐身子才好些,要是殿下回来……” “不愧是陆老的嫡亲孙女,到底高门的教养。”萧明温慈和地点了点头,亦往外看了眼,不免叹了口气,“所以啊,注定要吃亏。” “你瞧着她可怜,却不想正是她所要的结果。分明恃宠而骄罢了,还做成一副情比金坚的模样。三教九流的功夫,误了七郎,也惑了你。” “可是她以命救过妾身,殿下也视她如命。”陆晚意隔着天地雨帘看窗外人,那抹白绫染上鲜红,又被雨水冲刷褪色,然后继续染红,雨落再次冲去血色,如此往复…… 陆晚意跪下道,“陛下,妾身是想要进王府,想要伴着殿下,但从未想过要伤叶姐姐。您赶紧放她进来吧,这样下去她会得病的。” “要是殿下回来知晓,定是会闹起来的。” 萧明温押了口茶,无奈摇首,“你这丫头,实在心软了些。你一个世家贵女,原同她平起平坐,都是委屈了你。然眼下,你尚且愿意被她压一头,可是人家呢,连这点都容不下你!” 艳煞 第88节 “再者——”萧明温长叹,一边示意宫人扶起陆晚意,一遍道,“堂堂安西陆氏的嫡女,当真甘心为妾居侧?你愿意,你九泉之下的双亲祖父怕是也不愿吧!” 论起血亲,陆晚意不由又想起多年前凉州城外那场刺杀。 如无那场杀戮,她一个深闺女郎,如何需要这般辛苦为着自己后半生筹谋!自有祖父叔伯做主。 “罢了,一场雨淋不死人。”萧明温道,“但是一场雨或许能换你如愿!” 陆晚意眉宇微蹙,似有不解。 萧明温也不说话,又一刻中,雨势渐小,萧明温方重新走出殿外。 “可静心想通了?”萧明温居高临下地问。 叶照整个人有些浑噩,片刻方才抬起头,神思有所反应。 缓缓道,“妾身先前便想通了。既然想通,便无需再多想。” “所以这半日,你光是淋雨了,白的浪费时间。”雨逐渐停下,还有淅淅沥沥几点,萧明温挥手推开宫人,俯身道,“叶氏,朕的儿子他日绝有可能荣登大宝,为防你狐媚惑主,朕可以赐死你。赐,乃恩赏,光明正大之。” “朕也可称你病逝,今日你回府路上,会被遭人暗杀。” “明或暗,不过是朕翻手之间。” 叶照面对着萧明温的方向,血迹斑驳的白绫尚且覆在眼上,一头青丝滴水,满身泥垢,可谓狼狈至极。 但这一刻,她沉静如水,对话从容,一股莫名的气势生生压住了九五之尊,直点他死血。 “陛下所言,妾身明了。但妾身亦明了,陛下不会杀妾身,至少不会以上述缘由要妾身的命。妾身如今是秦王妃,试问京畿皇城中,谁敢都动妾?若有,便只有陛下您了。” “可是……”叶照顿了顿,笑道,“您连这般惩罚妾身,不痛不痒地泄恨,都要择在殿下不在京中时。您又如何舍得同殿下闹翻?” “牙尖嘴利!”萧明温睨了她片刻,冷嗤,“那你一副事事为他着想的模样,便舍得见他同他生父闹翻?” 雨停了,风却未止。带着湿气扑在叶照身上。 这会,她觉得有些冷了。 却还是撑道,“陛下这般说,是不对的。你我看着皆为殿下着想。然唯有妾身所为,是殿下想要的,是可以让他欢愉的。” “您,分明让他难做,让我们难过。” 萧明温大概不曾想到,会有人如此干脆利落地在他面前,说他有错,且都是他的错。 一时间,胸口起伏,怒意中烧。 半晌方才得了稍许平复。 良久方冷声道,“天色不早,跪安吧。” 叶照行礼如仪,“儿臣告退。” 萧明温返身回殿内,复了一贯的温和模样。 对着陆晚意道,“还傻站立着作甚?朕这恶人做到头了,留你做好人。还不快去?” 陆晚意看窗外石阶上,艰难起身的人,又回首看萧明温。 须臾福了福身道,“臣女多谢陛下。” 第55章 、晋江首发 陆晚意从勤政殿西侧门离开, 候在前往昭仁殿的甬道上。然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叶照,心中不由有些发毛。 叶照今日是被独自传召入宫,连贴身的廖姑姑也不曾随侍在侧。这原也正常, 按秦王的圣眷, 陛下自会再派人将叶照护送回去。 但显然萧明温一则恼怒未消,二来给陆晚意机会,便也不曾派人给叶照引路。叶照看不见地方,又淋了一身雨, 按她的性格断不会这般回府,以防府中人多话传到萧晏口中。如此定是前往昭仁殿梳洗更衣。 陆晚意正思虑间,侍女回来告她, 叶照往景阳殿的方向走了。 景阳殿, 是淑妃的寝宫。 她如何会去那? 陆晚意也未及多想,只从对面路线绕过去。 叶照经过景阳殿一回,还是从承天门过来途径的。眼下她回忆着承天门,勤政殿, 景阳殿大致的方为,摸索着走过去。 淋了一下午的雨,初时尚且日中, 她并未感觉到多冷。眼下日落时分, 晚风拂过,虽有些寒意,但她尚有内力支撑,亦能抵御。 真正让她此刻惶恐的是, 如今她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回荡的尽是午间的风雨声。 自从失明后, 她完全是靠着一双耳朵感应周遭的一切, 以至于不落下常人太多。要是连听力都没了,她就真的成为一个废人了。 她扶着宫墙顿下脚步,让自己神思清明些,尽量能听出更多的声响,去识别路途。 “叶姐姐!”叶照还没有彻底理清周遭环境,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叶姐姐,你如何在这里?”陆晚意提裙奔过来,一时竟有些不忍心看她。 叶照身上披了件玄色斗篷,一看便是天子之物。 陆晚意自然知道,是萧明温着人给她披上的。天子以无根之水辱她,又以天家之物护她。 内里是给的磋磨和责罚,落在外人眼里却是无上的尊荣。 只是即便无此,依然遮不住她苍白如纸的面色,和这般面色上,双眼轮廓间的斑斑血迹。 “叶姐姐,你如何这幅模样?”陆晚意扶上她,明知故问。 “方才面圣出来,不慎淋了雨。”叶照被陆晚意扶住,不由心深感激,“原以为无碍,不想引发了寒疾。” 陆晚意听她粉饰太平的话,自也不会戳破,只顺势道,“你这般沐浴一番可会好些?如何不来昭仁殿寻贤妃娘娘?若是怕她担心,寻我也是一样的?” “如何便往这处走了?” 叶照笑了笑,她还没有忘记自己那年在凉州城外的刺杀。纵然萧晏与她说,一切都已经结束,陆晚意也不会知道当年的真相。 往后一生,他都会尽可能帮扶她,照顾她。 但是叶照总觉,若有好事乐事自可分与她,然譬如今日这等烦事便不该去扰她。 所以她不曾去昭仁殿,而是来寻徐淑妃。 却不想,这般遇上。 “你手都是冰的,额上都是虚汗。”还未等叶照回神,陆晚意便已经掏出帕子给她拭面,“走吧,去我院中,换身衣衫。” 叶照被她搀扶着,进了她的殿阁。 未几宫人备好水,过来请她沐浴。 此时,陆晚意正在用纱布软棉给叶照清理耳畔的水渍,闻言遂道,“叶姐姐,你的耳朵无事的,歇一歇便好了。” “姜汤还不曾熬好,我先扶你去沐浴吧” 叶照原已缓过劲,恢复了一点精神气,亦知自己双耳无碍。只是陆晚意这般细心照料她,她还是受之有愧。 只温声道,“我自己可以,你歇着吧。” 念着天色不早,叶照没敢洗太久,只将一身衣衫换去便出了浴。 陆晚意在外间等她,见她从净室出来赶忙上来迎她。 “赶紧把姜汤喝了,去去寒。”陆晚意将她扶至妆台前,帮她盘髻。 她看着铜镜中一张无有血色却依旧美的让人晃神的脸,不禁心下生惑,这人无权无势无有根基,出身亦是卑如草芥,不说给殿下助力,分明还拉着他与之俱黑。 殿下到底喜欢她什么?如此独宠之? 只是因为这张脸吗? 可是殿下那样的人物,如何不懂最好的容颜,亦有年老色衰的一日! 难不成……真如陛下说言,是一手的狐媚功夫? “晚意!”叶照捧着那碗姜汤用了大半,轻声道,“你今岁十七了吧?” “嗯!”陆晚意猛地回神,拣过簪子给叶照固发,又看了眼铜镜,“好了。” 叶照扶了扶发髻,转过身来握上她的手,“殿下原同我说过一次,让我择个时间问问你,可有心仪的郎君?若有,便与我们说,若没有,他且留意着。贤妃娘娘如今身子愈发不好,偶尔顾不上你,殿下让你不要介怀。左右有秦王府为你作主。” 叶照笑了笑,凑身悄言道,“你的嫁妆,殿下都备好了。” 陆晚意看面前人笑意纯粹,眉目清朗,她唤她一声“姐姐”,她原是有几分长姐模样。 温柔,宽容,亦护着她。 可是为何,她又那般贪心,非要一人霸着他? 天下男子,多来不可能为一女子专属,何况是皇家子弟! “我是有心仪的人了。”陆晚意扶叶照起身,“等我再想一想,便告诉叶姐姐。” 叶照拍了拍她手背,含笑颔首。 “我是姐姐出宫,外头已经备好车驾。” “谢谢你,晚意。”叶照暗吸了口气。 今日一身狼狈无助中,竟是她给了自己最及时的帮助。 两人未再言语。 一路上,雨后带着泥土清新的晚风拂面而来,陆晚意还不忘给叶照理过一次滑落肩头的披帛。 出了承天门,陆晚意扶叶照上车。 驾车的是她贴身的侍卫何承,她嘱咐他,路上慢些,王妃受了寒,若是颠簸更易头脑昏胀。 “等等,还有……”陆晚意还欲说些什么,马车内的叶照耳垂微动,只掀帘跃出,抱着她一个旋身避开。 这厢何承还未反应过来,叶照袖中六尺断魂纱已经如长蛇窜出,挡在他面前。而白纱之上内力流转,随叶照手中掌势朝着迎面而来的一匹发狂的烈马直击而去。 马头受击,那匹马踉跄跪地。 断魂纱缠颈而上,叶照再次发力,马儿挣扎了几下,遂窒息而亡。 “可有伤到?”叶照收纱入袖,侧身问道。 “我无事!”陆晚意惊魂未定,有些后怕地望着丈地处咽气的马。若非叶照反应及时,按方才那马狂奔的势头,她定被马踏,不死也要重伤。 “何承,你呢?”陆晚意捂着胸口问道。 艳煞 第89节 何承将才拔出的剑重新收鞘,目光从叶照身上缓缓挪开,回道,“属下也无碍。”话毕,又凝在了叶照身上。 陆晚意有些狐疑地看了眼何承,这人盯着叶照作甚! 尚且思虑间,承天门处的禁卫军闻声纷纷赶来,值勤首领观现场场面,拱手道,“让王妃和县主受惊了,还望恕罪。” “我们无碍。”叶照道,“且去查查这马从何处来,怎会出现在此处?宫城安全为上。” “不必查了,是本王的马。”不远处拐道口,竟是楚王萧昶转了出来。 “本王奉急召入宫,这策马而来。谁料这畜生疲懒,临近宫城竟是不肯向前。本王抽了他两鞭子,不想发了狂,将本王给掀翻在地!” 话至此处,萧昶理了理衣襟,对着叶照道,“让弟妹受惊了,这厢皇兄给你赔罪了。” “妾身不敢。”叶照道,“皇兄没有伤到便好。” 萧昶目光凝在叶照白绫上,直盯了片刻,方回首看了眼断气的马匹,笑道,“弟妹好本事!” 叶照原听萧晏提过,自荀昭仪去世,萧昶便如同变了个人,偏执又疯癫。故而她亦不曾多言,只避身让他先入了承天门。 这日回府,已经暮色四起。依旧是何承送她回来,只是直到秦王府门合上,何承方转身离去。 * 之后一段时日,萧明温依旧隔三差五便召叶照入宫。 不是让她抄写经文静心,便是在御前斟茶烹煮,所行之事无不提醒她身有疾患,不及常人。有时便同最开始一般,将她晾在殿外反省。 之间又下过一次雨,叶照不堪连日磋磨,晕在雨地里。 贤妃终于忍不住,将人接回寝宫,离开勤政殿时对萧明温道,“若还需叶氏来此侍奉,请陛下一同传召臣妾。侍奉君上,本该是臣妾的本分,请陛下莫累及孩子们。” 至此,萧明温方未再未传叶照入宫。 算日子,萧晏还有三日便抵京了。 叶照对着铜镜愣神,她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吃了这么多滋补的药膳,总能恢复点气血吧。 揉过面颊,捏出了一点肉,她总算松下口气。 又翻开屉盒,摸出一截量绳,起身丈量过自己胸,腰,臀,量完不由颓败地坐回榻上。半晌,她唤来廖掌事吩咐道,“姑姑,明日起给我午后和夜间再加两膳吧!” 廖掌事闻言惊了惊,轻声道,“王妃,夜间积食,最易囤肉脂。” 顿了顿,朝叶照不堪一握的腰腹扫过,“且肉脂多来堆存在小腹上,腰腹渐丰后,随之而变的便是面庞,最易显阔。” 叶照闻言,频频颔首,“那姑姑多给我备些!” 廖掌事有些回不过神。 叶照方催促,“现下就去吩咐,今个晚间我就开始多用一膳。” 廖掌事到底还是去了,然叶照一顿都没多吃到。 这日,掌灯后,叶照等着加膳的第一餐。结果膳食还没等来,竟是把人给先等到了。 原是霍青容一行过了潼关天鉴后,情况稳定,无有危险。萧晏方留下如何看顾,一人快马先回了。 对这种突来的惊喜,叶照半点不喜。 她仰躺在榻上,听着净室水声由大变小,最后停下,取而代之的是男人脚步声踩踏而来。 锦被被掀开一角,寒意直击裸露的肌肤。 叶照覆在小腹上的双手十指搅动着,两条笔直的小腿并拢些。 “你看完没,冷。”到底叶照没撑住,先开了口。 “瘦了。”男人声色里带着不满。 “不该瘦的地方,没瘦。”叶照咬牙挣扎道。 萧晏扔开被子,左右摸过,“狡辩。” “郎君,我冷。”叶照扯开话头,讨饶。 被子他是没准备给她再盖回去,自己做了她的被子。 一身精壮筋骨压下来,如烙铁烫她,化她。 “你、这样出浴,不冷吗?小心风寒。”叶照细软滑腻的臂膀抱紧他,想要给他遮住夜风侵袭。 “你说我冷、还是热?”萧晏冷嗤,掌着叶照腰身将她托起。 两人面对而坐,四□□错,交颈而靠。 并刀如水剖新橙。 叶照猛地一颤,足趾蜷起,一口咬要在他肩头。 萧晏掌腰的手,从一侧缓缓滑至另一侧,“尽剩骨头,这些日子受委屈了?” 叶照没回他,只以面贴在他胸膛摇头。 男人眉眼沉下,揉过她后脑,握了一把她丰茂柔软的青丝在指尖。 雨骤云歇,案头烛火摇曳又静止。 掌中发有一瞬崩直,叶照蹙眉低吟。 “走时,我怎么说的?” “…照顾好自己,少根发丝郎君都会生气的。” “嗯…我生气了。” 叶照细汗凝珠,落在他耳际,“思念郎君,方才衣带渐宽。” 至此,萧晏这夜紧绷的神经方松下些。 叶照嘴角有了些弧度,往他身上贴紧些,“我们安置吧。” 萧晏咬了口她润泽的唇瓣,有些好笑地推了推她,“我帮你收拾。” “我乏了,郎君也乏了。”叶照搂着他脖子不肯松开。 萧晏低眸笑了笑,拉来被子合了眼。 第56章 、晋江首发 叶照觉得这一夜格外漫长, 仿若醒过两回,又模糊地睡过去。 夜不当这般长的。 神思慢慢聚拢,她听到外头鸟儿振翅的声响, 院中风过翠竹的摩擦声, 还有侍者提壶浇花的濛濛细水声…… 水声渐大,在屋中? 是杯盖点壁的瓷器声…… 有人在饮茶。 嫩叶新茶啜饮,喉结滚动,微苦回甘。 对, 昨夜,他回来了。 叶照坐起身,抱膝朝向茶水声传来的方向。 她看不见。便是能看见, 也不甚清晰, 因为中间架着一座屏风。 她只能看见他的轮廓。 眼下,她从记忆中寻他伏案阅卷的模样。 “醒了?”萧晏隔着屏风出声,几步便到了床畔。 叶照冲他展颜,问几时了。 “再小半时辰便是午时。”萧晏嗓音冷冽。 午时。 叶照从来不曾醒得这般晚过。 纵是萧晏昨夜闹得久些, 也不该如此。 是这段时日中被磋磨后的高压惶恐,在他回来后,在她深夜伸手就能抱到他后, 彻底消散, 剩得安心和踏实。 所以她才会睡得这般久,这般熟。 甚至他起身后,给她梳洗过身子,她都能半睡半醒地窝在他臂弯中。催着他快些, 道是容她再睡会。 萧晏想, 他要是再晚回来两日, 那样深黑的夜, 她要怎么办? 一个时辰前,他坐在榻畔看过她一回。 闻府中掌事回禀后,想了想,他晚些回来,她大概也不会怎样。 她甚至会自己养好身子,粉饰完太平,控制自己睡梦中不抖、半醒时不攥被褥的习惯。 如此,他什么都不知道。 只知,她过得很好。 怪不得,昨晚回来的四目相视的一瞬,她先沮丧,然后再有的惊喜。 叶照闻他没有温度的话,便有些心虚。 她伸手拉他袖角,让他坐到自己身边。 萧晏坐下,掀了被,将她两条腿捉来搁在自己膝上。 叶照缩了缩,因那人握在足腕的手骤然用力,仿若瞪她一眼,便老实不再敢动。 萧晏撩起她襦裙,从一侧案上,倒了些药油在掌心搓至发热,一双眼睛盯在她双膝青紫处。 裙摆撩至大腿,叶照便知他看到了。 低声道,“是我自个不小心……” “闭嘴。”萧晏截断她的话,温热掌心覆上,给她按揉。 昨夜,他没发现。 艳煞 第90节 还是今日平旦给她擦洗身子,方看到的。 这是宫中惯用的惩罚手段,名为“骨裂”。 犯错者双膝跪地,两掌刑人左右施力按肩,又分“用心打”和“实心打”两种。 “实心打”便是往废了责罚,一通施力下来,片刻间被罚之人肩骨膝盖碎裂,手足皆废。 “用心打”则是慢压劲施,不伤筋骨,但因时辰长而即为磋磨人。 叶照受的便是“用心打”。 “我同陛下说,我不想殿下纳旁人,府中只能有我一个。”叶照扯了扯他衣袖,又攀去捏他耳垂,“我还说,殿下有了我,也绝不会再要他人。” 萧晏无声,又倒了一些药油,给她按揉另一只膝盖。 叶照凑近些,将他耳垂捏的又烫又薄,听他忍着笑出半声,又静了声息。 便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两手一起揉捏男人耳垂,问,“我这样说,对吗?” 萧晏看她一眼,还是沉默。 叶照眉宇微蹙,直了直身子,当是身体的困顿还不曾完全消散,人还是乏的。 她低呼了声,似这般两手伸着吃力,却又不肯松开手。 萧晏又看她一眼,挪近些,将头伸给她。 叶照本就盈着笑意的脸,一下洋溢起来,明亮又璀璨。 她捧着他面庞,踏踏实实地将他耳垂又搓又揉! “痒死了!”萧晏终于忍不住,浑身抖了下,一掌捏在她白皙丰弹的腿上。 叶照闻他声色里有了笑意,捧起他面庞道,“妾身说的到底对不对?” “对,一点错也没。”萧晏按揉结束,放下裙摆,将人抱在膝头,低声道,“我只要你一个,你也只许要我一个。” 叶照搂上他脖颈,“书上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妾身便想,怎就是书中才有?书外也可以有的。” “但是世人多来觉得荒唐,尤其如你这般皇室子弟,确实该妻妾充实,方能子嗣繁盛。陛下是大多世人中的一个,便自然这般想。偏碰上你倔强,又遇到我不会迂回,只知直言所念。莫说他是一国之君,便是寻常高堂,想来也是生气的。” 叶照晃了晃两条小腿,“这般责罚,于我也算不得什么。家翁训导儿媳,君主责罚臣下,总归陛下还是有个缘由的,便不算过分。” “不气了,好不好?”她亲了亲他面颊,“都过去了。母妃也为我作了住。你若此番再去同陛下置气,无非让陛下更不喜欢我。还不如挪了空闲,陪陪我。” “嗯?”叶照说了半日,都不见人反应,便开始晃他脑袋,“说话啊!” “你什么时候这般能言善道了?”萧晏轻哼了声,捏了把她缩了一圈的面颊,“我只是心疼你,对不起……” “就是啊,郎君素日公务缠身,且将要同陛下攀扯的时辰省下来,好好心疼妾身。”尾音都变了调,更遑论“郎君”二字,她只在床帏间才唤他。 “硌得慌!长点肉,否则不许上榻。”萧晏话语落下,将竟将人抱起,如商贩称肉般掂了掂。 “答应了?”叶照尤自不放心,低头要他个回应,“别去御前。” “成。” 萧晏应了没去御前,但翌日散朝后,去了一趟刑卫所。 将给叶照上刑的两人各踩断了一根手指。 “秦王殿下,我们职责在身罢了。”一人咬牙挣扎道。 萧晏松开脚,由侍者弹去灰尘,“所以本王只要了你们一根指头。不是奉命“用心打”吗?用心了吗?用心打的时间由半个时辰到两个时辰不等?” 萧晏笑道,“陛下指定罚足两个时辰的?” 两人垂首无话。 “奉承和愚蠢都是需要代价的。”萧晏摇着扇子,同邢卫所首领招招手,“去回陛下,这两人伤了指骨,暂不能上值,给他们些时日歇歇。” 首领拱手称诺,匆匆离去。 区区刑法卫所两个七品差役伤痛,哪需奏到御前。 这分明就是特意着人传的话。 彼时,萧明温正在勤政殿同传召而来的血卫营首领刘钊论事。 萧明温闻这事,押了口茶,也没说话。 倒是刘钊道,“陛下,若您实在不喜秦王妃,卑职去造成意外解决了,也不是难事。她功夫再好,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萧明温抬手制止,“你当朕儿子脑子是摆设?这天子脚下,帝都皇城,一个亲王王妃莫名其妙死了,能是意外?还是他的王妃!” “罢了,朕便这么一个像样的儿子,且随他。” 如今有个陆氏女,女子心思或婉转或嫉妒,在情爱中碰壁,便都能化刺。 七郎尚且对她不设防,且由她慢慢磨去。 左右自己罚叶氏,不过借人吐口浊气而已。没必要同自己儿子闹太僵。 萧明温合了合眼,到底还是冷哼了声,“瑕染白璧,如此糟污,实在毁朕多年雕琢的美玉。且留着日后慢慢看吧。” 他深叹了口气,不由想起先后。 若是他们的孩子在,方是真正的圆满。 何如眼下,萧昶无脑且不论。剩下的两个,后院迎的都是什么货色! 如此念之,他眼下阴翳更深。 只再次落话道,“你且将心思放在霍靖身上,该追便追,该诱则诱,给朕数管齐下。” 数十年御座高坐,他很清楚,斩草需除根。何况是那二人之子。萧明温不信,他会这般就此隐于世间,定会回来的。 而三十年夫妻,她孕四子,却独独给一个乱臣贼子生了孩子! 最后一口茶未曾饮下,杯盏被他扔在案上。杯盖跌下,发出两声刺耳的声响。 * 萧晏从刑卫所出来,去了趟昭仁殿。 一趟公差往来,他已经二十余日不曾来探望母亲。 他原也知晓,自皇后故去,天子已经极少入后宫。而自己母亲本也不待见他,这些年完全是看在自己与兄长的面上,应卯罢了。 然这厢闻贤妃低叹,道是许久不见你父皇。 萧晏不由蹙眉,“不见父皇,母妃不是乐得清闲吗?” 贤妃摇首,“他在前朝可有什么变化?” 萧晏想了想,“父皇于朝政上,惯是清明。除了提拔萧昶给儿臣添堵,其他尚好。朝中运作也一切如常 。” 他饮了口茶,愈发疑惑,“母妃如何问起前朝的事?” “没什么,阿娘随口问问。”贤妃笑了笑,“皇后仙逝,你父皇变化甚大,上了年纪,身子骨总没有早年硬朗。阿娘想着于前朝事上,他是否也没那般伶俐了。” 贤妃将提前准备的膳食推给萧晏,“倒不是挂心他,乃担心你。别他自个不行,便将什么事都挪给你,弄得你连轴转。” “你十月婚期将近,阿照又无母家帮扶,她阿姐亦是才入王府,不熟此间事宜、规矩。届时六局裁衣、制冠、种种事务繁琐,你且多伴着些她。” “这洛阳高门,世家贵族……””贤妃顿了顿,仿若想起自己初入宫闱的那两年,笑道,“多来尚有人瞧她笑话。” “但若你在身边,便也无人敢置喙。” “七郎明白的,阿娘放心便是。”萧晏从贤妃手中接过桂花酿用着,余光扫过自己母亲怅落寡淡的神色,纵是嘴角噙笑也虚无得很。 本欲安抚几句,然言语无力,他亦甚少开口。 左右,他同长兄好好的。也能让母亲欣慰,让她眼中聚光。 五月日头明艳,清风扶柳。 大好的辰光,贤妃的怅然神色亦不过片刻,转眼复了容光,拉着儿子将这日里自个亲手做的膳食都尝了个遍。 日影偏转,风中多了分热气。 萧晏推过那碟玉露团,求饶道,“阿娘放过七郎吧,我还应了阿照,同她一道用午膳的。这、我今个晚膳都用不下了。” 这说着话,宫人来禀,道是清河县主来了。 “正好,且给清河用吧。”萧晏摇开扇子,换了个离桌案稍远的位置坐。 瞧小姑娘衣衫素雅,盈盈入内。 贤妃自是欢喜。 数日前,陆晚意陪她用了顿晚膳。欲言又止了半晌,原以为又是来求她入王府之事,不料恰恰相反。 小姑娘道,“挣扎多时,方看破情障,许是一时念起而已,时日流逝,便淡了心思。既这般,望娘娘莫与殿下论此事,免得以后彼此尴尬。” 深闺女郎的最是皮薄羞怯,贤妃自然答应。 “清河见过殿下。”陆晚意福了福。 萧晏正饮着山楂水消食,也没应声,只用扇尖指了指案桌。 “过来,坐这里。”贤妃笑道,“给他做了一桌吃食,结果他要留着肚子回府陪自个媳妇用,愣是不肯张口。真就心整个偏了!” “咱娘两吃。” “殿下哪里偏心了?分明吃了这般许多。娘娘才偏心,瞧瞧,好几个碟子都空了,留得残羹与清河。”陆晚意坐下看了眼萧晏。 萧晏搁下茶盏,摇开扇子,“还是清河明辨是非,还本王清白。” “娘娘,清河错了。”陆晚意盛了碗小天酥奉给贤妃,哀怨道,“便该顺着娘娘的话说,这下好了,熬了锅樱桃露,殿下定是不会用了。” 说着,示意侍女奉上来。 “你不会故意挑本王吃撑的时候,送这东西吧。”萧晏摇扇的手顿了顿,走上前来,认命道,“给本王盛半盏。” 这是凉州特有的一道甜食,只是制作繁琐,樱桃又稀少。 是故每年也就五六月份才能尝个鲜。 陆晚意自来洛阳,至今第六个年,每年都给做了分与萧晏。 贤妃因不喜樱桃,如此便全是萧晏的。 “罢了!”萧晏止住她,“这东西比金子还难能弄,留给阿照吧,她最喜欢甜食。” 说着,让人合盖装盒。 艳煞 第91节 陆晚意浓蜜睫毛覆下,兀自笑了笑。 陪同贤妃用膳的那日,晌午她被召去了一趟勤政殿。 陛下给了她一颗“相思豆”,说或许可以全她心意。 今日她闻萧晏不顾天子颜面、罚了邢卫所对叶照用刑的人,便知她在他心中分量。大抵等他心甘情愿填充后院,是不可能的了。 可是,情起,又岂是这般容易便情灭的。 她亦不求情深,唯求长久相伴罢了。 是故,她把相思豆放在樱桃露中。 谁承想,六年了,头一回他不饮甘露,只是为了留给他妻子。 陆晚意有些恼怒,心中想得便更多些。 她想,也对,若是让他此刻在此地用一口,便是一会自有法子引他入自己的殿阁,但若他为了叶照翻脸不认。 她又能怎么办呢? 还不如让他带回王府用下,再借机行事。 相比他,叶姐姐好说话多了。 “殿下糊涂,叶姐姐用不了这个。她不是身子阴寒,不能饮冰吗?且这里头还有青枣碎,西瓜酿,都是至寒之物。” 萧晏用扇尖敲了记眉心,“本王尽想着这是甜口的。” “终究是殿下有口福。”陆晚意笑道,“叶姐姐得空吗?若得空,现下我随殿下同行,去看看她。” 萧晏颔首,“她也念叨你,走吧。” 马车驶向秦王府。 一路而来,陆晚意尚且还在思虑,让萧晏用下自是简单。 他知晓樱桃露即使搁冰鉴中存着,也就两个时辰的新鲜。他一贯挑剔,定是稍后便用了。 只是该如何待他用后,支开叶姐姐呢? 许是天要助她,才下马车,府门口,廖掌事便来回话,道是湘王妃来接了王妃,两人去朱雀长街逛了。 “去多久了?”萧晏问。 “回殿下,去了近一个时辰。”廖掌事道,“王妃说了,您不必去寻她,未时正她便回来了。” 萧晏点了点头,尤觉腹中已经不再积食,目光落在食盒上,吩咐道,“将樱桃露拿去冰镇,一会送来清辉台。” 日头正好,漫天流云。 他摇着扇子侧身对陆晚意道,“我们手谈一局,候候你的叶姐姐。”如此将人请入了府门。 第57章 、晋江首发 清辉台偏殿中, 萧晏和陆晚意隔案几对面坐着。 一局落子未几,萧晏便蹙了眉头。 他用扇尖扣了扣桌案,发出一记声响。陆晚意忽地抬了下眸。 “想什么呢?你看你落的什么子?” 陆晚意扫过棋局, 竟是有些迷茫, 突然便忘记方才落子的位置。她心神都在那盏樱桃露上,未入府门前,尚且觉得无有困难。 一记催、情的药,一双男女。 且他们年少相交, 有与旁人不同的情意。 水到渠成罢了。 可是待入府穿堂,坐到这里,她浑身生出一种莫名地不自在。 先是掌事姑姑, 告知王妃的去向。 再是医官, 回了这日王妃的按脉、用药、气色。甚至王妃还在喝坐胎药,他们已经开始预备又要一个孩子了。 接着是司膳,呈了王妃午膳的食谱,和晚膳点的膳食。 萧晏或闻或阅, 竟半点没有敷衍,细致地如同批阅兵部的文书。偶有改动譬如食谱的增减,谨慎又似调换沙盘布阵的旗帜。 还有这府中两片池塘, 周围都上了护栏, 自是因为王妃眼疾之故。 途径翠微堂,原本东西各有的一片竹林,如今只剩东头那处,西边的全砍了。 萧晏说, 是为了腾出地给她练功所用。 秦王府地广院阔, 哪里没有一块空地, 何必砍掉植了近十年的竹子。 萧晏又说, “她不是看见了吗,行走不甚方便。” 那又何必练武。 萧晏继续道,“她喜欢。” 入了这清辉台,虽是无有改变,布置一如往昔。 然陆晚意还是看见了,萧晏除了举行加议会才开的议政堂,眼下无事也开着门。 问他可是下人忘了锁门。 他道是很久不关了,你叶姐姐嫌弃我里头暗格的机关,说要给我重新制。 她现在方便吗? 萧晏道,“不方便。” 那如何不关上。 萧晏挑眉,“没说要关。” 陆晚意默了一瞬,目光落在东面书房。 那个地,整洁连书卷排放都是一致方向,开窗采光、合门纳阴都有规定时辰,入内还需换履净手,书案非笔墨不得放。 然而如今,那背椅上竟挂着一袭披帛,书案一角灿灿发光的是一支缠金红宝石步摇。 这府里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那个女子的痕迹。 而这些痕迹填满王府,竟能改变眼前人过往说一不二的习惯与规矩。 更有,这清辉台的整个气息都变了。 以前永远都是丝丝缕缕沉水香又冰又甜的味道,眼下却是时断时续的药膳淡淡的苦涩,还有挥之不去的一个女子的胭脂味。 陆晚意坐在这里,欲行那等事,便觉被一张无形的网慢慢包裹。而铺天盖地的属于另一个女子的气息让她闻之窒息。 所以,往后她便要生活在这样的情境里,连呼吸都困难,连喘气都压抑。 原来爱一个人,可以这般无保留地改变,心甘情愿地退让。 “不下了。”陆晚意拂乱棋局,“我尽想着叶姐姐。” “哎——”萧晏靠在背椅上,笑道,“都多大了,还这般耍赖。” 陆晚意抬眸看他,“平素,殿下和叶姐姐也是这般打发辰光吗?” 萧晏闻这话,突然愣了愣。 他琴棋书画,弓马骑射都不差,便是女红厨艺也甚好。 可是,好像两辈子,他也不曾与阿照这般隔案对弈,对镜作画,甚至不曾策马驰骋。 他们在一起时,他总觉时光匆匆,转眼旦夕。 恨不得一日作两日过。 有她的辰光,如何便流逝的那般快? 无她,便觉时光静止,分外难熬。 譬如此刻,他都已经望了三回沙漏,然却才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殿下?”陆晚意唤他。 “阿照不善这些。我们……”萧晏回神,看案上棋局,“好像未做什么,这时间便过去了”。 “这是无趣。”萧晏亦嫌弃地点了点棋子,“不若你把樱桃露方子给本王。” “新妇洗手做羹汤,自是佳话。但叶姐姐不方便吧。” 萧晏已经拿了笔墨过来,“她连粥都不一定能熬稠,本王自个做。” 陆晚意有些讶异地张了张口,却也不曾言语。 因为有远比听到秦王殿下做汤食让她更不可思议的事。 她初时只是闻到了一股女子口脂的馨甜,凝神观来处,竟是萧晏手中那只笔,上头赫然留着两个牙印。 她自及笄,便有嬷嬷教导床帏之事,也得画册看过那些姿态各异的周公礼,配着文雅名。 横笔如笛,咬口掩声,贝齿留印。 遂得名,“伊人奏笛”。 不知是幻想的画面,还是残留的口脂香,亦或者是面前一个有曾洁癖的人如今竟能够忍受笔杆的破损,和旧日的气味这个认知,总之这一刻,陆晚意觉得若是三人同舟,首先溺亡的一定是自己。 她实在受不了,这里的一针一线,一笔一衫,都是另一个女子的痕迹。 甚至于风中,空气中,都弥散着她的气息。 这是她今天入府前从未想过的。 她的认知里,譬如那深宫之中,妃嫔各有寝殿,争斗是有,可也有相处和谐的。闲来并肩游湖,携手赏花。 但是帝王养心殿中,便独独是帝王一人尔,纵是偶有传召,又岂会如这清辉台,被一个女子一层层渗透。 这哪里是府中家主的独居之所,分明是为妻者的另一个院落。 可是,明明她不是有翠微堂了吗? 太难忍受了! 艳煞 第92节 陆晚意低垂着眼睑,半日不曾回应。 “清——”萧晏观她一张红涨面庞,沉沉低着,自不会想到陆晚意此刻所想。 姑娘脸红羞涩,不敢示人。 萧晏心一提,目光落在手中那支笔上。 顿时想抽自己一巴掌,怎就拿了这支笔,一时尤觉歉意,寻话掩过。 只冲着外头道,“催一催司膳,把樱桃露送来。” “等等!”陆晚意闻此话,猛地回神。 萧晏带着疑惑看她。 “我去吧,省的他们冰多冰少败了口味。” “有劳!”萧晏往袖中自然收了笔。 殿中剩他一人,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目光扫过滴漏,叹时光漫长。 好不容易一日休沐,却大半日没见人影。 且看入夜,如何收拾她! 他又恼又憾地想着,未几又来一桩让他连恼带憾的事。 陆晚意回来了,道是不慎砸了樱桃露,只能等明岁了。 萧晏看着她用巾帕捂住的划破带血的手,哭笑不得,只指着外头侍者道,“去,赶紧把医官唤来。” 陆晚意瞥了眼传话的侍者,低声道,“不必这般麻烦的,殿下处不是有红爻粉吗,止血固伤最好。我不怕疼的。” “倒不是忧你怕疼。”萧晏笑道,“原被你叶姐姐折腾没了。” “叶姐姐何时受了这般重的外伤?那一瓶下去,她可受得住?” 萧晏闻言,想起两年前叶照初入府时,为掩身份自伤手掌,如此一瓶红爻粉倒下去……换他估计也要疼出一身汗。 她是真能忍。 “她故意倒的。”萧晏摇着扇子,又看过一次滴漏。 陆晚意看他神色辨不出话语真假。但不论真假,他不在乎那瓶从千里之地的南诏植回来的种子,由苏合研制三年才得的止血粉,这点是真的。 他眼里,在乎的仿若只有那一个人。 陆晚意离开秦王府时,叶照还不曾回来,萧晏站在门口送她。 她道,“殿下请回吧。” 萧晏道,“你叶姐姐就要回来了,本王且迎迎她。” 陆晚意落下车帘,轻轻摸着余痛未消的手指。 若不是他要迎他王妃回家,自也不会送她出府。 以往不都是那一句,“廖掌事,好生送县主回宫”吗? 这遭,原是顺道而已。 头一回,陆晚意觉得情到深处的两人,原是第三个人无法插入的。 可是,明明是他们先遇见的呀! 明明自己对他有情的! 她的情又该如何安放呢? 马车中渐渐传出她隐忍的哭声,策马随行的侍卫目光静静投过去。 这日之后,随着秦王殿下大婚的各种事宜搬上日程,宫里宫外都开始忙碌起来。陆晚意合了殿门,不再出去,也不愿听得关于此间的任何消息。 想试着,忘记这段不曾见过日光的心动。 又因她贴身侍卫何承突然的告假,她便愈发孤单。 叶照给贤妃请安的时候,去看过她两回。 陆晚意道,“也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家了,想回凉州看看。” 陆晚意提起家,提起凉州,叶照指尖便有些发凉。她本就不善言辞,这回更不该说些什么。 回到府中,人便有些郁郁。 六月碎金映碧波,芙蕖娆娆。 她在水榭长廊给池中的锦鲤喂食,萧晏散值归来,隔岸看她。 便觉她不对劲。 叶照仰头道,“妾身如何不对劲?” 萧晏将她提起来,搁在自己膝上,“一炷香的功夫,你撒了四把鱼食。不是连着撒,便是隔了许久回神才撒。” “殿下来了一炷香的时辰了?” 萧晏箍住她双颊,拨向自己,“我来多久了你都没发觉,还说没事?” 叶照面颊贴来,男人手指便自然成了手掌,由她蹭贴。 “我有家了,可是……晚意还是一个人。” “今日这泼天的圆满,我总觉受之有愧。” 萧晏扶正她,“两回事。今日的圆满,是你我两个人的欢喜和给予,同旁人无关。” “凉州城外的刺杀,凶手是执棋的霍靖,你不过一枚棋子。” “不是你,也会有旁人。” “再自私些,阿照,你若彼时抗拒,一生至此终,便再无我萧清泽之今日。非要说你的圆满是建立在那场血腥之上,不若说那场杀戮,是为了找到我。” “所以,或罚或偿,都算我的。” 夕阳剩一缕,染衣襟晚照。 叶照道,“如何能这般算?” “如何不能?夫妻本一体。”萧晏牵着她走在日暮余晖里,“晚意不是说有心上人了吗?去问问何人。大邺国中,帝都皇城,倾整个秦王府,便没有够不上的门户。” 叶照扭头便咬萧晏的耳垂,附耳道,“秦王殿下好生厉害。” “愈发放肆。”男人话这般说,然从耳朵到脖颈都红了。 紧扣的十指,纠缠更深。 他终于把她养出两分胆气,她不必卑怯看他。 还有大半生,好多好时光,让我继续纵你,试着养一个肆意无忧的你。 七月天阶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清辉台中庭院中,最开始时,萧晏抱着叶照躺在摇椅中,看漫天繁星。 萧晏从天东头,讲到天西头。 这夏日夜空,星星多得数不过来。叶照却偏要他一方天际一方天际地讲述。 星星的颜色,夜空的明暗,流云的深浅,弦月的弧度…… 秦王殿下讲得口干舌燥,拱手求饶,“王妃,容本王翻完典籍再给您讲,成吗?” “成!但今日讲得不好,需罚。” 萧晏颔首,“今个我在下面。” “想什么,上头尽是累活!” 叶照话落,就开始罚他。 捏上他耳垂,任他如何挣扎都不松手,两人滚在摇椅中蜷着身子闹…… 正门枝哑推开,叶照还好,只停了动作含笑闻声而望。 萧晏不行,心中咯噔了一下。 敢入清辉台不敲门、不通禀的,除了长乐郡主再无旁人。 秦王殿下收住眼眸里的潋潋风流,端直背脊化作慈父样,“小叶子可有事?” 小叶子瞥一眼他未来得及理正的衣襟,冲着叶照道,“阿娘,我想捉萤火虫,和您一块。” 秦王殿下将瞬间翘起的嘴角压平,这小妮子想霸占她阿娘,理由寻得愈发不靠谱。 你阿娘瞧不见,如何给你抓? 现成的理由,拒了她。 却不料身畔的人踏履起身,手中团扇轻摇,“这院里有吗?我们在这捉。” 画屏小扇扑流萤,别有一番滋味。 然,一个尚是稚女,一个眼有疾患,自也抓不到。 不过是给摇椅上的男人多添了一道风景。 只是未几,他便见到自己有眼疾的妻子,收了团扇,凝力于掌。 那套“天罗地网”掌势,掌风时劲时柔,拂乌发,扬披帛。收掌敛功时,女儿灯笼纱袋中,已经荧光点点,成为黑夜中的一盏灯。 “阿娘好厉害!”女儿踮起脚尖亲她。 她俯身揉孩子脑袋,转头冲他笑。 萧晏亦笑,只是眼尾有些红。 只因她覆眼的白绫还在夜风中烈烈飞舞。可是,他已经能看见她眼里燃起的小小骄傲。 岁月温柔,阿照,我们慢慢走。 秦王殿下晃神的片刻,眼前便没了人影。 小叶子牵着自个阿娘,扔下他,去了旁地捉萤火虫。 萧晏本能地抬脚,又心机重重顿住。 艳煞 第93节 他是秦王殿下,惯是矜贵傲气,不追。 月上中天,叶照踏地无声推门入内,熟门熟路在床榻坐下。 推榻上沉默的人,“妾身都回来了,郎君还生气呢?” 榻上人依旧沉默。 叶照便也有些恼怒,只自个脱衣预备躺下。 身后男人坐起身,拨开她的手,给她卸簪宽衣,道是没生她的气。实乃想起一事,有些懊恼。 叶照问何事。 萧晏解开她最后抱腹的颈带,“是襄宁。” 襄宁郡主霍青容顺利产子,七月底办满月酒,前日下了帖子请他们。 叶照蹙眉,“礼都备下了。你愁什么?可是她郎君初到京畿,任上不顺?” “不是。李素惯是敬业上进,那腿将将能够站立便赴任了。这才不到个把月,他担着礼部侍郎一职,快把礼部尚书挤下台了。旁人不知的,还以为他在京为官多年,周遭人物环境摸得甚是熟悉。”萧晏笑了笑,“连我都觉得,他压根不是头回进京。” 叶照点点头,“这确是好事。” “物极必反。”萧晏轻叹了声,“原就是他这般没日没夜地扑在任上,襄宁便有些委屈。道是陪她的时日少了。” “李大人这般当也是为了她们母子。”叶照颔首,“孩子尚小,是需有人搭把手。那府中不是一院的嬷嬷侍女吗?且不用郡主自个带孩子,这委屈的……” 她不是背后嚼舌根的人,但一想前世自己生产那会,便委实觉得襄宁郡主的委屈仿佛不太站得住脚,话到最后,只低声道,“……妾身不太理解。” 心意想通,大抵便如此刻。 萧晏闻她不解,心中便瞬间涌上一股酸涩。 他想前世里,她独自产子育子,穷厄病痛层层缠绕,尚且坚持了数年。自然不能理奴仆环绕的贵女,有何不满足的。 萧晏看她一眼,她可能还会想,若彼时,她身边有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帮她一把,她都觉得已经欣慰了。 萧晏原不能想这一重,一想到,他便觉呼吸都困难。 纵使前世后来,他在小叶子的控诉声中,在安西邻舍的回忆中,大概知晓了她当年的艰辛和吃过的苦,可是到今生此时此地,他亦没有勇气问当事人,问如今躺在他臂弯里的人,当年到底留了多少血,吃了多少苦。 思至此,他突然将人拥紧些。却被人一把推开了。 叶照仰躺在榻上,黛眉轻挑,“所以,郡主委屈,同你有什么关系?你懊恼什么?懊恼当日放手,累人家今日委屈?还是懊恼明明今日自个有大把空闲,却无法相陪?” 萧晏在她话语途中坐起身,待听完,只定定看着她。 叶照本是玩笑,不想这人无声,只道被戳中了,顿时心中一跌,翻身过去。 却不料身后人压上来,箍住她挣扎的手足,低声道,“阿照,你醋了?” “还是干醋!” 叶照垂下眼睑,咬了咬唇瓣,声轻如丝雨,“那殿下喜欢妾身吃醋吗?” “明个本王传司膳,即日起府中酿醋,终日不绝。” 叶照翻过身搂上他脖颈,“郡主到底托了你何事,累你烦恼至此?” 萧晏抬眸顿了顿,“她见李素伴她少了,许是产后心情郁结,便有些胡思。总觉感情不如往昔,遂想赠一物与他。寻常之物愈觉无有意义,遂想到了昔年嫁往安西前,放在我这的一枚玉配……” “不是!”叶照摇头。 “不是什么?”萧晏蹙眉道。 叶照翻起身,两人瞬间换了个位置。 她跪坐在萧晏身上,戳指在他胸膛打圈圈。 “妾身说……不是放在殿下那的一枚玉佩。这话不对。” “应该是,郡主赠给殿下定情的一枚玉佩。” 萧晏弃甲投降,捉住她细白手腕,“所以我第一时间上交了,还请夫人给我扔了。” 叶照勾起唇唇,伏在他肩头。 片刻道,“明日你去我的小库房,里头第二柜最左侧有个紫檀木盒,玉佩在那里头。” 萧晏愣了愣,用下颚磨她鬓角额头。 那会,她未曾想这辈子会有福气与他做一双人。唯一所想,便是他顺遂安好。想着安前世路,襄宁郡主兜兜转转还有与他携手,便存了那定情的玉佩,盼他圆满。 却不想至今日,自己同他,已是真正同床共枕,耳鬓厮磨。 七月最后一日,半个洛阳高门的人都去赴了襄宁郡主孩子的满月酒。 甚至连天子都銮驾亲临。 于外人眼中,一来是郡主姨母淑妃盛宠之故,二来则是对那位从边地而来的新任户部侍郎的看重。 李素确实表现得十分出色,不过一面,便对来此的宾客记了个周全。 萧晏举杯同他对饮,“合该早些调你入京,往日怎就没发现你这左右逢源的性子。” 李素笑笑,“这不时势所迫,不能辜负秦王殿下的期望吗?” 两人饮尽杯中酒。 李素起身继续陪客。 萧晏的目光则落在萧明温身上,他知道,天子来此原是为亲身引诱一人,为等一场天罗地网的活捉。 可惜,即便胞妹归来,即便因新居还未修缮,住在旧日府邸,霍靖到底不曾出现。 府中,半点蛛丝马迹皆无。 风平浪静。 若说有何不妥,大抵是叶照。 撑到宴散,萧晏便未再逗留,扶着她离去。 叶照不愿坐马车,道是想走一走喘口气。 萧晏便牵着她,走在朱雀长街。 盛夏日光酷烈,两人走在树下花影里。 半晌,萧晏见她面色好看些,正欲开口问话。不料她先开了口。 叶照道,“我方才有些害怕,总觉得霍靖在宴会上。” “不应当的,今日父皇启动了血卫营,宴上足足插了半个营的暗子。便是易容也能寻出个端倪。” 叶照颔首,“许是因为那处是原来的定北侯府,他待过的地方,我心下阴影。” 她深吸了口气,往萧晏肩头靠去,“现下出来,便好多了。” “嗯!”萧晏揉了揉她后脑,“慢慢都会好的。” 走了一刻钟,叶照柔声道,“坐马车吧,妾身走不动了。” 车内置着冰鉴,案条上备着她喜爱的甜点。 没多久,姑娘脸上笑意愈发明艳,嘴角更是压也压不平。 “你现在有不好的事,便直戳我心窝子。好事,就一人偷着乐?”萧晏看不下去,用扇尖挑起她下颚,“又是何事,让你这般开怀?说。” 叶照朝他处半晌,方道,“我、当是理清了一件事。其实在四月里你去接郡主,我便有些想通了。今日,郡主道同李大人是一生一世的缘分。你偷与我说,他们上辈子也是这般相爱,一生不渝的。我便觉我料对了。” “他们前生确实相爱,却也实在遗憾。李素当年坚守安西,被霍靖设计死于回纥之手,留下青容孤儿寡母。青容亦是终身未曾再嫁,带着孩子守着他灵位过了一辈子。佛前一跪数十年,如此求来了今生。” 萧晏感慨道,“这便是我为何,即便同她有婚约,也不曾着急的缘故。因为我知,我和她,都会在今生遇见真正属于自己的人。” “倒是你,为何便觉得我同她,最后走在了一起?”萧晏横过一眼,“两年前,你可是一个劲地将我们往一处凑。” 叶照眼睑低垂,十指搅动,直顿了片刻方道,“前世昌平三十四年,我在安西酒泉郡见过你。” 前世昌平三十四年,这个时间……是她生下孩子的第二年。 萧晏背脊忽僵,深吸了口气,抑制翻涌的涩意和泪意,低头寻已经看不见的眸光。 哑声道,“你、见到我在作甚?” 叶照却重新复了笑意,侧身道,“你原是同今生一样,只是受人之托去接襄宁郡主对吗?” “彼时她丧夫伤痛,不过视你如长兄……才靠了你胸膛求一刻安慰,是不是?”叶照是高兴的,却也忍不住声色的喑哑。 萧晏一合眼,眼泪便落下来。 他伸手揽过她,与她眉宇相触,无声无话,唯有泪流。 他仿佛看见那年西地风起,漫天黄沙。 人群中的女子,抱着襁褓婴孩,看她爱过的男人于富丽车驾中,容另一个女子入他胸膛,给予抚慰。 而她,独撑苦难和惶恐,却无人告慰。 只是无声抱着孩子与他擦肩而过。 “怨过吗?”萧晏问。 叶照摇头,又点了点头,“若是问酒泉那次,我没有怨过。你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你们亦是孤男寡女,怎样都是正常的。” “唯一有怨,是在你拖着不救小叶子时,怨过也恨过的。可是你后来养大了她,我就什么都不怨了。” “至少你能供她以温饱,她若一直跟着我,我都不知道,仅剩的几年寿命耗尽后,她该怎么办。那会,我更恨我自己,因孤独、渴望亲情而自私地生下她,却从未好好想过,如何对她的一生负责。” “但是,阿晏……你养大了她。”叶照伤在眼睛,欲哭却无泪。 只捧起他面庞,擦去他眼泪,颤声道,“你养大了她,我便不怨也不恨,我、也可以说服自己,这辈子试着再爱你,再被你爱。” 今生,我们好好相爱。 八月天高气爽,金桂飘香。 临近十月初六的大婚不足两月,婚仪已经从婚宴、礼仪、嫁妆、迎接仪仗这些大的事项转移到婚服、路线这等细节上。 中秋这日,秦王府格外热闹。 因为宫中六局之一的司制前来给叶照和萧晏量身制作婚服。 更让司制惊叹的是,秦王殿下拦了她一遭,道是新妇罗带不必制作,将材料送来府中便好。 寻常衣衫都不可少了罗带,何论这大婚的礼服? 艳煞 第94节 萧晏道,“本王自己制。” 司制从命,掌制二十年,佳人才子故事听遍,今日这处最是感动。 自古,罗带同心。 然更让叶照开心的是,陆晚意开始出来走动,这日中秋佳节竟入府看她。 叶照拉着她的手道,“晚意,你不是说有喜欢的郎君吗,且告诉我。殿下说了,亲自为你提亲去。” “还有,十月婚宴,我试了菜式和头面,择了些尚好的,之后你挑一挑。喜欢什么,届时便都备着给你。” “叶姐姐格外希望我嫁人?”好半晌,陆晚意才接了一句话。 叶照听来仿若有些冷,只当她尚且思念家人,便默了默,转过话头,“今日中秋月圆,你不若留下一起过吧。我陪你,我们不去宫宴,如何?” 陆晚意笑了笑,“昨日,何承从凉州回来了,他会陪我。” 叶照不会客套,也不知如何安慰人,且是面对着陆晚意。故而闻她婉拒,便也不曾多言,只笑着点点头。 时光静谧又匆匆,转眼九月。 这一年,萧晏当是带叶照过完了每一个佳节。 九九登高,他带她去了沁园小住。 左右一日正事,乃插茱萸,簪菊花。 剩下都在温柔乡,行风流事。 沁园三股温泉,日夜开着,夜夜激浪冲天,洪波涌起。 难得换去了床榻,叶照饮下当日的坐胎药,不免有些失落。 算日子,半年多了,她的小腹依旧平坦而光滑。 萧晏坐在床头,缝制那条罗带,眼下已经打好样,正需合缝。 他看了眼妻子尚且如玉紧致的腰腹,想象来日一点点鼓起来,孕育出又一个属于他两骨血交融的孩子,终是期待的。 期待归期待,开口他却道,“眼下没怀才是好的,否则大婚那日,百人千时给你制的婚服,你还能穿吗?” 这话落下,叶照嘴角便开出一朵绚丽的花。 浑身都是欢愉的样子,伸出小腿,勾下足趾 ,“多谢郎君开导。” 临近大婚还有半月,两人方被三催四请,从沁园返回王府。 再寻常不过的一日,距离洛阳城郊三十里,竟遭遇行刺。 萧晏并未带太多府兵,林方白带的暗子虽时刻随身护着,然这厢却是有些难缠。 双方激战了小半时辰,林方白于空中传信号增援。 叶照在马车内细听外头声响,问,“来人可是不似寻常府兵卫队?” 萧晏撩帘观之,片刻道,“确实不像,人数仅三十上下,但各行功夫,不像是统一训练的兵甲。” “是江湖人,撤了你的人手,不必做无畏的牺牲。”叶照话语落下,还未待萧晏反应过来,已经跃身飞出车外。 大好的喜事就在眼前,叶照未曾想要开杀戒。 是故跃出马车的一瞬,她于半空抽出的是六尺断魂纱,纱上流转着她凌厉又磅礴的内力,触地裂缝,击石化粉,余威扫过行刺的诸人,只一招便将他们掀出丈地之外。 却不料,这从人依旧冒死挺进,她遂化出九问刀。 “果然是九问刀。” “平素不出刀,见刀修罗到。” “快撤!” 不想在这洛阳之地,竟有人识得她的九问刀。 然残阳如血,秋风瑟瑟。 金色弯刀出袖必饮血。 饶是他们反应极快,亦是超过半数被一招截去臂膀,已示惩戒。 为这日,之后的日子,便又重新开始紧张起来。 萧晏和叶照来回推演线索,谁会刺杀他们,又有谁识得九问刀。 原是显而易见的答案,自是霍靖应长思无疑。 但叶照又觉不像,她熟悉天下百家功夫,那日刺客的招式当不是苍山派,也不想中原武林所有。 左右是加倍地防护,与追查。 对于霍靖,他们也料到,早晚会回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如此,婚事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日是九月二十五,距离大婚还有十天,亦是他们遭遇行刺的第四日。 萧晏已经开始休沐,彻底待在府中。 罗带还剩最后的同心结需要嵌珠,他正在挑选碎金小玉。叶照一如既往喝着坐胎药。 府中侍者来传话,“清河县主来了。” 叶照将药一饮而尽,“我去看看。”起身时,广袖差点掀倒萧晏那些挑花眼才挑出的,颗颗饱满莹润、大小统一的金玉珠子。 “慢些!”萧晏护住珠子,嗔怒。 叶照哼他,“和珠子成婚,过日子去吧。” 两人擦身,皆是无声笑意。 陆晚意没有入府,说是同叶照去朱雀长街走走。 也没走多久,便道,“叶姐姐累吗?我们去挑个僻静地坐,聊聊天,晚意有话和你说。” 叶照点点头。 择了间寻常茶馆,点了二楼雅致包间。 叶照道,“你要与我说什么?还不在府中说。” 陆晚意道,“自然是,只有你我二人才能说的事。” 叶照笑笑,等她说话。 陆晚意继续道,“我是不是说过,有喜欢的人?” “嗯,你还说过段时日会告诉我。”叶照期待道。 “两年前,前往骊山时,叶姐姐也说,许我一个愿,只要你有,只要我要,都可与我。姐姐还记得吗?” 叶照点头,握上她双手,“自然。” 陆晚意低眸看那双手,“那我便说了。” 叶照含笑看她。 “我喜欢殿下,你把秦王妃的位置给我吧。” 第58章 、晋江首发 她们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 窗牖推开一半,阳光和风一起落进来。 柔和的光线渡在二人身上。 风过,叶照的白绫和陆晚意的步摇一起晃动。 光影微风下, 看起来都是娴静美好的姑娘。尤其是, 这一刻尚且四手交握,眉眼相视。 只是覆在陆晚意手上属于叶照的手,又轻微的颤抖。 片刻,还是有陆晚意再次启口, “我说完了,望你应诺。”话语落下,她便抽回自己的手。 叶照掌中一松, 仿若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虽然若要细究, 这两年多来,她与陆晚意相交亦无多少。但叶照还是能感受到这近数月来,陆晚意骤然地改变。 至少开口喊的那声“叶姐姐”,明显降了温度。 叶照隐约猜到些, 但终是抱着侥幸。 她沉默的时刻里,陆晚意再度出声,道, “你不愿意?” “六年前, 凉州城外——”陆晚意重新握上她的手,抓在左腕上,撩起她的广袖,露出一截臂膀, 点指寸寸攀上, 直到一个“十”字状的伤口处, 方轻轻抚摸, 慢慢按压、最后一把掐了下去。 叶照从她抓上手腕的一瞬,便本想地想要挣开,却莫名又半点挪不开。 陆晚意不过一个深闺柔弱女子,如此按压并未有多少力道。然她是梅花针的主人,自然熟悉牛毛小针的走向。故而这样的一番按掐,不过顷刻间,叶照面上便退尽血色,额角虚汗黏过鬓发滴落。 “你杀了我陆氏六口人,至此安西陆氏正支一脉唯剩我一人。” 陆晚意眸光沉沉垂下,“你臂上伤口,便是最好的证明。” “我原也不愿相信是你的,我的侍卫同我说你的功夫招式像极了当年凉州城外的那个刺客。我不信。” “直到数日前,洛阳城郊的那场刺杀。” “果然是你。西域苍山派九问刀的传人。” 陆晚意将叶照的衣袖重新盖上,切齿话语尚在吐出,“多可笑,这两年,我竟视你如亲人,与你姐妹相称。” 叶照摊在桌上的双手慢慢曲指往掌心聚拢,看着是握拳的模样,其实不过是她惶恐中想抓一点依靠。 掌中空空,便只能指腹搓掌心。 她咬着唇口,不知要说些什么,又或者该说些什么。 是她做的,她辨无可辨。 可是,两辈子头一回,她厚颜不想承认。 她的面前浮现出六年前凉州城外的那个雨夜,因为萧晏护着陆晚意,她便放过了她。想着那是他在意的人,想着让自己今生双手少染一点血…… 却不知,命中早已定下了今日。 艳煞 第95节 陆晚意言语半晌,始终不得面前人回应。 本就压抑了多时的愤恨怒火转瞬窜起,直端了面前茶盏泼上去,美目怒瞪,斥责道,“我想问问你,我陆氏与你无冤无仇,你是因何痛下杀手,欲要灭我陆氏满门?” 白绫湿透,双眼刺疼,水滴淅淅沥沥滴下。 叶照终于回神,似是在绝望中抓到一缕明光,想起昔日萧晏慰她之言,只匆忙握上陆晚意双手,尽力地解释,“对,对,我同你们陆氏无仇,我甚至都不认识你们。我是奉命行事,只是一颗棋子。我不过受制于人……我……” “我并不是你真正的仇人,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要偿还你……” 她从来也不怕死。 可是这一刻,她那么急,那样慌,她不要和他分开。 她是他的妻子,他的王妃,她不要他的身边还有别的女子。 “所以我不要你的命。” 陆晚意深吸了口气,重新平缓了声色,“安西陆氏立世百年,从来行事皆有尺度。有仇报之,有恩偿之。” “你杀了我陆氏六口人,昌平二十七年六月,我围场骑马受惊,你救我一命;七月骊山夏苗,九曲台遭遇刺杀,你又救我一命;今岁昌平二十九四月,承天门口,你再次相救。我信你在努力补偿,也信你不过棋子而已。” 陆晚意反手握上叶照的手,慢慢摩挲,“可是,你这双手真真切切地染过我亲人的血,无比直接地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如此,六条命,三次相救,你还欠三条命。自然,将这三条命全算在你身上是不公平的。故而用你秦王妃的身份抵吧,你腾出秦王正妻的位置,发誓终身不入洛阳,我们至此一笔勾销。我知道你还有个孩子……” 谈及小叶子,叶照被陆晚意抓着的手忽颤,只一下望向她。 陆晚意扔开她,起身望眺望窗外,“你放心,罪不及孩子。我没你想的那般恶毒。你若无力带她走,将她留,我自问不会疼她,但也不至于为难她。且皇城中,还有湘王妃可照顾她。自然,你若要带走,我求之不得。” “岁月漫长,秦王,秦王府自会有新的子嗣和血脉。” 叶照从桌案上收回手,慢慢侧过身,背光坐着。面颊上被泼的水还在一点一滴的落下,她抬手将它们拭去。 她自然听得懂,站在陆晚意的立场,已是仁至义尽。 可是…… 她垂着眼睑,低头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若只是我自己爱殿下,今日我会答应你,放下他远走。但是现在……我不可以。” 风吹进来,跌在陆晚意淬火的眸光里。 吹不散叶照轻细却坚定的话。 “殿下他也爱我。”她哑声道,“我没有权利,弄丢他爱的人。” “而且——”叶照感知对方回眸,便也不再畏惧,迎上她,“便是我走了,便是你入了府,便是皇恩浩荡赐你为秦王妃。殿下也不会爱上你。”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都不会爱上除了我以外的任何女子。” 叶照双目已盲,若还在,便能看见面前人这一刻眼中的欲将她吞噬的燎原怒火。 她未曾想过刺激对方,说这话只是道明自己的态度,同时告诉她,如此抵换对她报仇不仅没有半点意义,甚至还要搭入她后半生的光阴和幸福。 即便这勉强算是对仇人的报复,然亦是对自己的摧毁。 所以,叶照继续道,“你换个旁的条件吧,我都应的。” 陆晚意凝视她半晌,冷嗤了声,“难为你还如此贴心为我考虑。只是我与殿下再怎么说,也是年少相交。我自问还算了解他。” “你说的都对。”陆晚意转身踏近一步,掏出帕子,给叶照擦拭残留的水渍,脑海中想起数月前在秦王府的那个午后。 不由低叹道,“我相信,我相信你说的,大抵只要萧晏记得你,那么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他当真只会爱你一人。” “有时,我是真羡慕你,竟然能得一人如此珍视,得一人处处为你考虑。” “索性,我也有这么一人,为我考虑周全,不至于被你们欺负至此。” 陆晚意收了拍子,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放入叶照手中。 “这是我的侍卫不久前去往凉州西地特意为我寻来的。你摸摸,是什么?” “我给你描述一样它的样子,色白,莲状,味芳,并蒂……” 随着陆晚意的笑愈发明艳,叶照的面色却越来越难堪。 偏陆晚意还在说。 甚至,她又逼近一步,低声道,“叶姐姐识天下武功,师门又是苍山派那样神秘的宗派,想来至少是听过这盒中丹药是何名,有何用。” “这……这是双、双……”叶照扔开盒子,浑身都止不住颤抖。亦不过一瞬,她掌中发力覆盖上锦绣欲要摧毁之。 “与其毁这东西,你还不如釜底抽薪,直接杀了我。” 陆晚意讽笑道,“只是你要想清楚了,以后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时,且莫忘记,是踩着他人白骨得来的。也是,从来成王败寇罢了,我当自省乃我陆氏技不如人,活该至此。 叶照催掌的手原是收了掌风,然这一刻周身杀气凛冽,已然动了杀心。一个杀手就不该有感情,更不该心软,反累今日遗患无穷。 她这双手,断过千人性命,再多一个又何妨! 掌风呼啸而过,厄颈的手已经捏上对方纤细脖颈,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 “只是我死了,秦王殿下怕是不好过。”陆晚意被她掌势牵引,并无半分挣扎,只是顺从贴上。 与叶照咫尺之间。 只此一句话,尚未有下文,叶照一身杀意已经褪去大半,连握陆晚意脖颈的手都松了半寸。 顷刻前还翻飞的披帛和白绫,都软软重新垂下。 “你想担了这一身杀戮,活着在人间和你夫君孩子共享天伦,死后去地狱黄泉独自受罚,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陆晚意忽的红了眼眶,“我原也以为,诸事皆为你一人所为。萧晏乃被你蛊惑蒙骗,我原是要去寻他的。可是,我后来发现,他根本什么都知道。” “当年骊山九曲台观摩,他换了我梅花针袖筒上的玄铁片,放任你在我面前动武。如此袖筒玄针感应不出你体内的牛毛小针,而你又救了我,多么干净利落又一箭双雕的计策。他明明知你是我的仇人,对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 陆晚意吼出声来,“他包庇你,纵容你,他什么都知道。而我,而我还跟个傻子一样,领整个安西权贵,绿林十三州人士,为他的王图霸业鞍前马后!” “我告诉你——”陆晚意压下火焰,勉励平息声响,“今日,我若走不出这里。明日,整个安西都会反。” “确实,如今秦王殿下掌半壁军权,区区安西之地,他尚可平息。但是,你要想清楚,这泱泱大邺朝中,还不是秦王殿下彻底能当家做主的时候,且不说边关有回纥虎视眈眈,常年犯境,便说这国内亦有五皇子萧昶整日闹腾使绊子,而御座之上的君主尚且掌权。” “你说,我安西一反,他的梦想和志向可能稳妥实现?” “再退一步。”陆晚意笑了笑,低眸看那只勒在她脖颈的手已经同常人无异,只有筋骨还存力道,骇人的掌风已然敛尽。 “退一步,退一万步,他弃了一身的抱负,弃了满身的荣华,同你归隐。你且想一想,这大邺皇朝,可还有比他更好更合适的人,为君为主吗?” “莫言我以权欺你,亦莫说我口舌如簧。你想想,我说的可对?你为何悲哀至此?为何世人皆视你如草芥?那是因为没有一个英明的君主,真正明白下层人民的疾苦。底层的百姓有多苦,多难,你作为荒草杂生中的一缕,当是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你,生如蝼蚁,飘如浮萍,一生挣扎或许难见到明光一缕。你已是何其有幸,得过至尊的盛宠和呵护,见过人世的繁华与璀璨。你还要贪心,还不知足吗?” “你再想,你这般守着他。纵他爱你,重你,同你携手并肩。可是,分明都是他在给予,你能给他什么?” “是去岁洛阳高门漫天流传的,他因你而色令智昏?还至今不曾缓解的他父子不和?还有,你是亲身历过皇后和霍氏的谋划,彼时你身陷囹圄,何有母族倚仗为他分担困厄?不仅没有,反而险些拖他同你一道深陷泥潭!” 陆晚意看那只厄在她脖颈的手,慢慢松开,沉沉落下。 只擦去氤氲在眼眶中的泪水,嘴角勾起淡淡笑意。从一旁桌案识来那个小小锦盒,重新放入叶照手中。 叶照触上的指腹本能地抗拒,却又木然地收下。 盒中是一颗莲花状的丹药,名曰两生花。 两生花,并蒂一双。 一朵败,一朵开。 生代死,新代旧,如此开出往昔一样的痕迹和纹脉。 “距离大婚还有十日。我且容你几日,你择一时辰给殿下服下。如此山高水长,我们一笔勾销,我会辅弼他做一个英明的君主。他日你寻山问路,若听得已有清明天下,天下已少饿殍穷厄,那便是我与他共治的山河。” 叶照再无声息,只握上那枚锦盒转身。 * 返回府邸的时候,她还不曾忘记,拐去“云想衣裳”购了套时新的衣袍换上。这处的掌柜认得她这张脸。 秦王妃置衣裳,如何只能给衣裳,自然连着头面都一并赠送了。 叶照也没出声,只含笑谢过,换了个周全。 出店走在朱雀长街,这一日,她还是倾城又尊贵的秦王妃。 其实,她出来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然回府时,府门口男人已经又冷又热地候着。 “天都要黑了。”他斥声,却过来牵她的手。 “又换衣妆!”男人冷嗤。 “殿下不喜?” “晃眼,乱心。”入了后院,他一把抱起她,温热气息喷在她耳畔,“成日勾人。” 话语活下,便一脚踢开了清辉台的大门。 值此二人的时刻里,根本分不清白日还是黑夜。 叶照在萧晏又急又狠地搓揉啃噬中回神,只猛地推开了他。 她就要走了,再不能同前世般,又有了身孕。 “怎么了?”萧晏蹙眉看她,因被骤然地打断,掌在她腰上的手不受控制地掐了她一把。 叶照缩了缩,扯出一点笑,“是殿下怎么了?妾身不过离开片刻,您怎么这幅样子!” 她甚至捏了把他面皮,绵长尾音颤颤,似在笑他不知羞。 萧晏抓过她的手,细吻了两下,合眼笑了笑,“不知怎的,方才你不在,我心慌得厉害,一连洒了好几颗罗带珠子。” “王妃,本王同你打个商量……”他气息粗喘,泛红的双眼迷离,“往后你在去哪,都带上我,我给你做侍卫,做车夫……成吗?” “反正,我一刻也不要见不到你。” “瞎说!”叶照嗔他,“殿下上值又如何?” “同行啊,你予我红袖添香……反正,就是、在一起!”萧晏顶着一头细汗,扳住她双肩,“躲什么,听话!” “殿下,我有话和你说。” “有什么话,在一起后再说,你先容我……” 叶照侧了个身,带着上头人也翻过来。两人额对额,鼻尖对比尖。 她浅笑,他怒视。 到底,还是她的笑压住他喷薄的火。 只亲了亲他下颚,垂首靠入他胸膛。 艳煞 第96节 玉指纤纤,握上另一个他。 素手琵琶,原也是他喜欢的。 冰弦冷涩,拨弦转调,琵琶声声至高潮。 抚在她面颊略带薄茧的手一僵,现出紧绷的白皮与青筋。 叶照推开身来,柔声道,“郎君,大婚前,你且都不许回家了。届时小别胜新婚!” “你说了算!”萧晏张开双眼,神清气爽看她。 揉揉挠挠在掌心把玩她的长发。 暮色降临,她出浴之时,他又开始伏案做那条嫁衣罗带。 叶照看不见他的样子,也不看清他的神色。 但她能想象他的认真与专注。 她从后头抱住他,蹭在他肩上,突然就有欲哭地冲动。 萧晏侧首看她一眼,又回身配着颜色嵌入珠子。 “殿下,同妾身讲讲这罗带的模样。” “那你且听仔细,这一针一线都是为夫的心意。” 叶照伏在他肩头,认真听。 大红底色,金线裹边,七彩绘纹。 如意云纹缭绕,为事事如意。 龙凤花色相缠,寓龙凤呈祥。 三百六十颗缠花金玉珠,颗颗都似君心,盼圆满,畔同心。 她的眉眼贴在他面庞。 萧晏持珠的手顿了顿,“怎么哭了。” 叶照自唤眼疾,便再流不出眼泪。哭时,唯有双眼发烫。 萧晏感受着面庞的灼热,搁了珠子,抱人至膝上。 她埋头蹭在他肩窝,呜咽道,“因为,郎君对我好。” 翌日晌午,叶照带小叶子去了一趟湘王府,见慕小小。 萧晏跟着非要同行,叶照只好由他。 入了湘王府,三个女人说体己话,萧晏脸皮再厚,再不能跟在后头。被萧旸推着去朝阳台听曲。 台上,伶人唱的还是大婚那支曲。 两情好,纵百年千岁尤嫌少; 怎料到,无端会被分开了; 十年熬,待得比翼终飞高; 愿此生不恼,欢喜与君温柔终老…… 殿阁中,叶照伸手抚在慕小小微隆的小腹上,想象数月之后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明岁四月,正是春光潋滟时。”慕小小道,“阿照,我们都有家了,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亲人。” “你我浮萍半生,注定已经寻不到父母根基。但是,我们可以成为孩子的根,与爱人携手一生。看树苗长高,长出枝哑,抽出嫩芽,想象来日亭亭如盖矣。” 叶照看她。 想了许久,终是开了口。 她面对着慕小小,将小叶子抱在膝头,如实所言。 最后,叶照道,“阿姐,我来这趟,不是等你劝解,也不是等你提前告知湘王殿下。我既决定要走,便再不会留。” “我来,只是想你帮我,帮我一件事。” 慕小小满腹的话语,和全部的激动,终于在叶照最后的恳求中平复下来。 叶照低头问小叶子,“你也可以选,是留在姨母处,还是随阿娘走。” 小叶子从她膝头下来,冲慕小小磕了个头,摸了摸她小腹,笑道,“姨母,我要陪阿娘。” 慕小小泪如雨下,将孩子搂入怀中。 “阿照,我应你,谁也不说。但你……别让阿姐寻不到你。” 叶照牵着小叶子,在湘王府门口等萧晏时,正是日上中天的时候。 秋天的日光并不耀眼,甚至因秋风瑟瑟,光线里渗着一股凉意。落在人身上,惬意又舒适。 她在风声中,辨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嘴角笑意一点点漾开。 小叶子抬头看她,又眺望来人,低声道,“阿娘,我其实在很早前就已经不恨他了。” “他知道的。”叶照牵着孩子的手紧了紧,“所以,你要不要唤他一声。” 小叶子摇摇头。 何必给他短暂的美好。 “阿娘,我始终更爱你。” 日落西山又是一日。 九月三十日,距离婚期还有五日,陆晚意又一次来到秦王府。 名为替司制道喜,将婚服送来。实乃催叶照办事离开。 叶照声色平静,“今日你便去请旨吧。” 这日晚膳后,萧晏添了烛火,继续制作那条罗带。 叶照安静坐在床榻。 萧晏回头看了她两回,总觉不对劲,遂搁下珠子过来,问她怎么了。 叶照咬着唇畔半晌,拉起萧晏出去,走到库门口。 库里放着二人的婚服,按规矩放于夫家暖房。 三日后新妇嫁衣再送回母家。 叶照垂着眼睛,低声道,“阿晏,我想穿喜服。我穿你看看,好不好?” “我说半日,你闷声不吭作甚!”萧晏笑道,“这厢不能应你。喜服入库出库皆有时辰,原是司天监算好的上上吉时。断不能随便打破!” “走吧!”萧晏牵过她,“到时婚宴上,再穿来晃我吧。” 叶照僵在那,没有挪动。 “听话,不许撒娇。”萧晏哄带劝拖走了她。 回来后,叶照依旧坐在床畔,萧晏继续嵌珠子。 “生气了?”萧晏回头看她正自己起身,往案桌旁走去。 那里除了温着的茶水,什么也没有。 “没有,我就是有些渴了。”叶照拢在广袖中的手,掌心沁出薄汗,捏着那颗丹药。 “还说没有,要喝水如何不唤我?”萧晏扶她坐下,倒了盏喂她。 叶照就着他的手,乖顺饮下,“快去制罗带吧。” 萧晏揉了揉她脑袋,转身过去。 叶照默了默,听声辨事,萧晏正聚精会神嵌珠子。 她拢着茶盏,将药从袖中滑入,倒水入盏,轻晃。 “郎君,辛苦了。”她端着杯盏,慢慢走到他身边。 才喝过一杯。 萧晏抬眸看他,却还是笑笑,张口,由她喂下。 叶照恢复了往日模样,在他一侧坐下,摸索着捏上珠子,递给他。 还剩最后一圈,萧晏蓦然就一阵晕眩,困意袭来。 “阿晏。”叶照唤她。 萧晏摇了摇头,看她。 叶照笑,起身引他上榻,替他宽衣。 萧晏微阖着双眼,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直到二人交颈而卧,相拥而眠。 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叶照无声起身,素衣裸髻,为再着任何属于秦王妃的衣饰。 她一步步往门边走去,开门,终是忍不住回头。 真遗憾,便是回眸。 我也看不见你。 她停在这一刻,竟是合门走了回去。只是终究没至榻前,拐了个弯,至案桌旁,摸索到那条罗带。 她在手中握了半晌,到底没舍得松开,咬着唇瓣将它一点点收至自己广袖中。 清辉殿正门打开的时候,小叶子已经在等她。 她牵着女儿的手出去,一路上值的侍者还在同她叩首问安。 她尚且还是平常模样,平静温和,“殿下还在歇息,晚些再去唤他。” “王妃要去何处?” “可要准备车驾?” “王妃需要先用些早膳吗 ?” 一路皆有各处侍者问话,她默声摇首,只牵着孩子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出王府大门。 艳煞 第97节 她来时便空空,走时亦是孑然一身,连一袭行礼都没有。 纵是是满院侍者皆看见她走出了府门,谁又能想到,她再也不会回来。 朱雀长街的拐道口,她与一辆马车擦肩。 车中女子撩起帘帐,望远去背影。片刻,落帘催马快行。 叶照顿下脚步,听车辘声声,未几停下。 只将孩子的手牵的更紧些,往更远处走去。 用过双生花的人,会忘记合眼昏睡前最后见到的那个人。待另一朵花喂下,催他苏醒。他看见的第一个人,便会取代昨夜合眼前的人。 所有关于最初一人的事迹,都由后来人代替。 亦所谓: 花开两朵,并蒂一双。 一朵败,一朵开。 生代死,新代旧,开出往昔一样的痕迹和纹脉。 * 十月初一这日,秦王府的各处掌事,侍者都觉不太对劲。 已是晌午时分,而一贯作息有度的殿下,亦不曾醒来。 王妃带着郡主大早出府,至今未归。 反而是长居深宫的清河县住早早入府,说有事面见殿下。虽清辉台的守卫奉命欲要拦她,奈何人带皇命而来,如此入了清辉台。 陆晚意坐在床榻畔,看年少相识的男子,看四周场景。 她将丹药喂入,抚他清俊眉眼。 大抵从你在凉州拉上我马背的那一刻,便是注定,我们要携手一生的。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萧晏长睫颤动,脑海中万千场景破碎,湮灭,消散,又强留着重新拼凑,却再次裂开…… 他豁然睁开双眼,攥被的手还不曾松开,只艰难地喘出一口气。 唯觉心口被剜去一块,不得顺畅呼吸。 “殿下,您醒了?”陆晚意唤他,扶他坐起。 萧晏尤觉头阵阵发晕,又一阵阵针扎一样的疼。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面前人,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些。 “殿下,用盏茶醒醒神吧。”陆晚意喂至他口边。 萧晏退了退,抬手接过,脑海中画面清晰些。 他饮下半盏,低眸看茶盏,嘴角淡淡勾起,抬眸道,“不生气了?” 陆晚意一愣,点点头。 萧晏揉着眉心,往侧首桌案望去,又四处扫过。 “殿下,您找什么?” 萧晏摇头,走到案桌旁,看桌上琉璃盏中的金玉珠子,脑海中闪过昨夜库门。 遂对陆晚意笑道,“你可是偷偷开库试衣裳了?” “我……”陆晚意小心翼翼斟酌话语,想着该如何回答。 正思虑间,掌事来报,内侍监持诏书下达。 萧晏看了眼外头日光,对陆晚意道,“是赐婚的诏书,你先去迎一迎,我随后就到。” 十月初一,巳时三刻,天子诏书赐入秦王府,御赐清河县主陆氏晚意为秦王妃。 除了跪在最前头的两个当事人,可谓阖府俱惊。 然而让他们更加震惊的是,他们的主子秦王殿下,竟连眉头都未皱,躬身领旨谢恩。只是在起身的一瞬,似是精神不济,有些踉跄。 不到半日,这旨意的内容已经传遍洛阳高门。 这厢,无数眼睛盯着的却是湘王府。 谁都知道,原秦王妃叶氏,其长姐乃湘王妃,年少又拜了湘王为师。前两月里,秦王还说要让叶氏从湘王府出嫁,那处算是她的母家。 如今,一夕之间,秦王妃骤然换了人,这母家定是要说法的。 纵是湘王手足情深,湘王妃也不是善了之人。 却不想,一日,一夜,又一日……湘王府平静如初,波澜皆无。 既是如此,旁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高门权贵之中,何况是这等天家皇室,不能说、不见光的事,从来有之。 十月初六的婚宴如期举行。 萧晏自是高兴,这是他等了两辈子的喜事。 只是,从数日前开始,他便一直头疼的厉害。苏合搭过他的脉像,除了稍有杂乱,并无不妥。 这日天未亮,萧晏便安时辰起来沐浴熏香。 汤泉烟雾缭绕,他整个人晕晕乎乎,未几竟是合眼沿着池壁淹没在水中。 隔着茫茫水雾,他看见了陆晚意。看得久了,尤觉慢慢模糊。人影轮廓都散去,虚空里只剩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慢慢合上,眼中缓缓落下泪来。 竟是两道血泪。 “殿下——”苏合过来给他请平安脉,久不见人回来,尤觉不对劲。 如此破门入汤泉,竟见这人已经沉入泉中。 一枚急救的银针纸扎入虎口,萧晏终于在被拎出水面的一刻苏醒过来。 “本王有无耽误时辰?”萧晏晃了下头。 迎亲的时辰。 苏合盯了半晌,摇首,“不曾。” 萧晏捏了捏眉心,“我头疼得厉害,弄点止痛的药膳我压一压。” “你、确定要去迎亲?”苏合终于忍不住道。 萧晏披衣起身,神思清明了些,“当然,你难道不知我等了她多久。” 苏合蹙眉顿首,错了,一定是哪里错了。 临去迎亲,萧晏却一直在清辉台转悠。 陪同的宗室子弟,来催了他两三回,他方忧心忡忡地离殿。 他总觉得丢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 他又记不起来。 他僵在马前,不肯动身。 执事官无法,打开卷宗给他一一唱喏。 无一不缺。 他遂笑了笑,跨上马背。 他的皇兄湘王殿下在他府中坐镇,这一刻只含笑看他上马。 他低眸道,“皇兄,为何不见皇嫂?” 萧旸温和道,“她今日身子不爽,晚些来。” 萧晏点点头,“怪不得她说要换地方,从宫里出嫁。皇嫂有了身孕,是不好打扰。” 自然,湘王妃至散宴都不曾踏入秦王府参席。便也不曾亲眼看见华堂之上,骇人心惊的场面。 高堂坐着皇帝与贤妃,乃秦王生身父母。 新人入席,参三拜。 一拜天地。 新妇行礼如仪,萧晏神色讷讷。执事二次唱喏,他才跪了下去。 二拜高堂。 新妇正要跪下,萧晏却侧身欲要看她,他的目光时涣时聚,总觉她一身喜服并不合身。 “七郎!”贤妃唤他。 他听不到。 萧明温不得法,挥手示意一旁侍者,压着萧晏行礼拜高堂。 夫妻对拜。 新妇屈膝跪下,萧晏直直站着,竟出了声。 他说,“罗带呢?你怎么不配罗带?” 前尘往事汹涌而来,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万千碎片就要重合,却又散开,萧晏跌下去,却尚是清醒模样。 他突然便笑了笑,终于想起这些日子一直在找的是罗带。 总算记起来了。 他本就生的好看,这一笑,凤眼流波,姿容朗朗。衬着大红的华服,便愈发郎艳独绝。 他抓着新妇的手,有些委屈道,“为何不佩,我制了好久的。不在清辉台,我找不到了。定是你拿走了,把它配好……” 艳煞 第98节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面色越来越白,脑中两世记忆翻涌,层层拼起。裂开的瞬间被一股心力强行黏合。 那样的一瞬过去,仿若恶毒的鲜花凋谢,尘封的往事破开,属于他的妻子的容颜回首。 浓重的血腥涌上喉咙间,他撑着力气突然便掀开了面前人的盖头。 红纱锦盖落地,对面的新人惶惶抬首,眸似惊鹿。 “为何是你?”萧晏扑过去,“阿照呢?阿照呢!” “好了,礼成。”萧明温喝道,“来人,送新人入洞房。” “没成!”萧晏撕裂一身华服,双目赤红,“没有夫妻对拜,我没有娶她……” “今日,天地宗亲在上,满坐宾客为证,我萧清泽没有娶她!” 他冲上高台,砸落香烛牌典,口中吐出的鲜血溅上华堂,御赐的诏书被扔入地上残舔的烛火中,焚毁。 人从台阶滚下,直待火焰烧毁另一个女子的名字,才沉沉合了眼。 第59章 、晋江首发 秦王府中, 秦王殿下血溅华堂,当场焚毁赐婚诏书,且那般誓言凿凿, 便是天子有意维护陆氏女, 欲要转圜,也不得法。 只因贤妃抱子于堂下,看怀中即便闭眼昏迷然神情仍是哀戚的儿子,在静默柔顺了数十年后, 终于于众目睽睽之下拂了帝心。 她并无多言,只一双已经略显风霜疲态的眼睛,直直盯视殿上君主。 直到萧明温先收回与她对视的目光避向他处, 道了一声“赶紧救治秦王”。贤妃方稍稍柔和了眉眼, 对着满堂宾客道,“礼未成,便一切作罢,诸位散了吧。” 这华堂之上, 参宴的是大半个洛阳高门,和满朝文武,闻此语不由面面相觑, 最后皆望向堂上帝王。 萧明温合了合眼, 余光落在内侍监身上。 内侍监会意,拂尘一扫,道,“陛下起驾回宫!” 这话落下, 便是默认了贤妃之语。 天子起驾, 满座臣子送行。 未几皆陆陆续续散去。 转眼富丽喜庆的殿堂中, 寂静又荒凉, 唯有依旧喜服华袍的女子跌坐在地上。贤妃转身看她,对上她缓缓抬起的精致面容,不由摇首哀叹,却也再无一言。只匆忙转入内堂,去看自己的儿子。 苏合初时按着急火攻心的法子施救,结果从虎口到心口,各处穴道扎入了十数枚金针,也不见榻上人有转醒的迹象。 眼看这人面如纸色,虚汗淋漓,脉搏更是杂乱又细弱,根本已经承受不住金针入血的刺激,苏合匆忙收针。 饶是如此,还未待他彻底探出他脉搏,理清病症,萧晏眉宇骤蹙,整个人一阵痉挛,口中鲜血大口大口吐出。 “快扶起殿下,别让他呛到。”苏合一惊,转身又冲药童道,“去,把我药书中研毒的三本杂记都拿来。” 他的手还搭在萧晏腕上,感受着越来越弱的脉象。 脑海中浮现出萧晏数日来的变化。 何日开始变得? 十月初一。 十月初一,叶照携女失踪,陛下赐婚陆晚意。 “您难道不知我等了她多久?” 今日晨起,汤泉畔萧晏的话轰然炸响在耳际。 他两辈子等的,只有一个叶照,为何会娶陆晚意? 苏合奔回前殿,拎起陆晚意,“说,你是不是给殿下吃了什么?” “到底喂了什么?” 陆晚意抬眸看他,并无声息。 “再不说,他就要死了。”苏合怒呵。 萧晏的脉象弱的仿若游丝,是心脉受损濒死的征兆。若不及时对症施救,极有可能九死一生。即便抢回一条命,也会沦为废人。” 然陆晚意尤是牵线木偶,只沉沉低着头,半点反应都没有。 “去回陛下,让宫中御医来会诊!”苏合话语出口,只扔下陆晚意,抢过书童送来的书籍,一目十行地查阅。 苏合阖眼静了静,将萧晏这数日间举止又重新缕过。 只拎出其中一本,按目录查阅。 忘忧草,肝肠醉,情花蛊,前尘诀,两生花,曼珠沙华,百媚生,千日幻…… 都是断情绝爱,散去回忆的药。 观萧晏症状,苏合定在肝肠醉,两生花,千日幻三药上,然这人已经虚弱至此,乃经得起他失手试错,毒上加毒。 “苏先生,苏先生……”内堂侍者奔来,“殿下,他又吐血了!” “闭嘴!”苏合前后翻阅那三种药,不堪其扰,“让医官正常封穴止血!” 他目光落在陆晚意身上,只深吸了口气。 滴漏渐深,日影偏转,宫中的太医也已经齐聚府中,在屏风外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 陪护在榻的医官在萧晏每隔一段时辰的吐血后,便搭上他脉搏测过。 这回搭脉听诊,医官未几便指尖发颤,按下重测,须臾惶恐出声,“殿下没有脉象了,殿下……” 太医院院正跑在最前头,搭脉观瞳,数处施针,终于将人吊起一口气。 药童出来将情况告诉苏合,苏合头也未抬,只按书中记载,挑杆称药,调以三种毒药的配方解药。 如今,肝肠醉已经制好,正在制作两生花的解药。 “告诉里头,让他们撑住,且让殿下熬过今晚!” 陆晚意幽幽转向内堂的方向,呢喃道,“他居然宁可死,也不愿意忘记她……” “你说什么?”这个档口,苏合唯有对她的话给外上心。 “我说,他其实只要乖乖忘记,就不会这般气血逆行!”她目光游离,缓缓抬手拨下头上发簪,步摇,凤冠…… 苏合还欲开口,她已经散了发,复了先前呆滞模样,开始脱喜服。 喜服七层,她脱了许久。 然,还没脱完,贤妃便从内堂跌跌撞撞出来,一下跪在了她面前。 陆晚意被吓了一跳。 贤妃双泪纵横,求道,“晚意,你告诉苏先生吧!算我求你了……七郎他若是亏欠过你,但至少当年是他救你回来的,至少这么多年,我养育了你啊!我没有女儿,自问是把你当亲身女儿抚养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到底还欠了你什么,我还,我替他还……求求你!” 贤妃以头抢地,声泪俱下。 陆晚意挣脱她,眼泪落下,冲去面上浓重的妆粉,露出一点最初素净模样,只爬起来往外走去。 徒留贤妃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 “姑娘!”府门外,她撞进一个熟悉地怀抱,闻声抬眼。 她顿了片刻,低声道,“何承,去把解药给他们!” “姑娘——”何承一时没有抬步。 “这处的恩仇,已经都了了。”陆晚意泪珠颗颗滚落,“我们还有旁的事要做。” 清河县主陆晚意,至此失踪。 而苏合检验了何承给的药,喂给萧晏,诸人总算松下一口气。苏合结合那两生花的药性,又观萧晏身子,和诸医官会诊后,预计他得十余日才有转醒的可能。 只要人未醒来,诸人便总是心中不安。 翌日,连着萧明温都罢了朝,来到此间。 他在床榻畔默声坐了一日,观榻上形容憔悴的儿子,又看一侧眉眼低垂的发妻,终于生出一点歉疚之情。 * 这日,乃十月十二,亦是萧晏昏迷的第六日。 湘王府中,慕小小又失眠了。 将将平旦,她便睁眼坐起身来。 萧旸睡得极浅,她一动,便也醒了过来。 慕小小因何失眠,不言而喻。然她如今忧心忡忡,实乃牵挂叶照。 当日叶照同她讲的也算明白。 讲了自己非走不可的缘故,讲了走之后萧晏可以好好生活的缘故,讲了她也会照顾好自己,来日安顿好给她音讯的许诺,如此她才忍着闭口不言。 便是圣旨下达,萧旸震惊疑惑,她亦只是编了是叶照和萧晏两人的决定,拦着不让他多问。道是尊重他们自己的意愿。 谁曾想,萧晏对叶照的那份情,竟能冲破那药力,宁可逆了一身气血都不肯将人遗忘。 “小小,七郎会醒来的,阿照也定找到的。”萧旸亦坐起身,握着她的手安慰道。 这些日子,秦王府闹成一团,早已失去了主心骨。 萧旸顾左虑右,一边是身怀有孕的妻子,一边是昏迷不醒的手足,还有一处是远走他乡的徒弟。 幸亏他尚且清醒,只将萧晏全程托给苏合,自己照顾着苏小小,然后派人寻找叶照母女的踪迹。 眼下,寻找的范围,按洛阳为轴心,已经延伸至方圆三百里。 “我总觉的阿照出事了。”慕小小摇头道,“当日婚宴之上,七郎闹成那样,莫说整个洛阳,这些日子下来,便是半个大邺的人都知晓了。她怎会半点消息都听不到?” “但凡她听到一点,她一定会回来的。她怎么舍得七郎伤成这样,而不闻不问。”慕小小落下泪来,“你不知道,那日她来,还与我说,莫要见七郎新婚大喜,洞房花烛,而恼怒他。他什么也不知道,分明比她更无辜。” “明郎,阿照这么爱他,但凡她是自由的,她一定已经回来了……”慕小小越说越激动,由觉小腹一阵阵发疼。 只蹙眉靠在萧旸肩头。 萧旸搭过她腕脉,吩咐外头上值的侍者将安胎药送来。 他给她输了些内力安神补气,直待她稍平息些,方轻声道,“阿照走之前特意来见你,将事宜告诉了你一人。不仅仅因为你是她阿姐之故,更因你有了身孕。她担心你,在赐婚旨意下来时,受不住那般变故,怕你伤到孩子,如此才提前告知安抚。你和孩子若是有闪失,便是她回来,你让她如何面对你?” 艳煞 第99节 慕小小无奈笑了笑,从他肩头抬眸,“郎君实在太能慰藉人心了,妾身自然也想好好保养自己,可是……” “没有可是!”萧旸截断她话语,“你唯有好好的,静心养胎,顾好自己。我才能用心帮着找阿照。阿照回来时,也能开心些!” 两人正言语间,侍者来禀,“秦王殿下来了!” 夫妻二人四目相视,多日深锁的眉宇舒展些。 萧晏醒了。 比预料的时日竟还早这般多。 * 萧晏因叶照而昏迷,终究也因她而苏醒。 等候兄嫂的时辰里,他坐在朝阳台下,让伶人给他唱萧旸大婚的那支曲。 已是十月深秋,清晨时分,风里已有彻骨的寒意,地上更是起了薄薄一层白霜。他重伤未愈,纵是踏着鹿皮皂靴,披着锦缎披风,依旧觉得阵阵发寒。 台上伶人字正腔圆,声如黄莺,又似百灵,按词曲变声换调,原是唱的婉转缠绵,情深意切。 两情好,纵百年千岁尤嫌少; 怎料到,无端会被分开了…… 萧晏枯寂的眉眼中有了些笑意,他轻轻哼着调。 想起那个夜晚,他背着叶照回家,她伏在他耳畔,给他唱这支曲。 夜风和她的气息,一样温柔,一样暖和。 可不过半年,他又弄丢了她。 她有咳疾旧伤,天冷就要发作,眼睛也看不见了,还带一个孩子……萧晏不能想,一想他便觉得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风寒露重,你是想身子垮得再厉害些,不再找人了?”萧晏在自己兄长的嗔怒声中,回了屋内。 堂中见到慕小小,萧晏素白的面容上,焕出生机。 那日婚宴,她都不曾参加,必是知晓新妇不是阿照的。 否则,何论迟来,她该是伴着她的阿妹,寸步不离的。 然而,慕小小虽确实知晓,却到底没有给他想要的结果。 她亦不知叶照下落。 萧晏问,“那她可有留话?” 慕小小红着眼睛道,“她来托两件事。” 萧晏抬眸看她。 “一件,让我别恼你,道你比她更不易。” “还有一件,她向我要了笔银子,说会好好度日,要我安心。” 萧晏默了半晌,目光扫过她微隆的小腹,便又想起叶照这半年里那样努力地喝着坐胎药,想和他再要一个孩子…… 他定神吸了口气,捡起两分清明神思,“皇嫂先歇着吧,我与皇兄想辙便是。” 书房内,萧晏看着地图,听萧旸这几日中寻查的方向、范围,心一点点跌下,本就无血色的面容愈发惨白。 同慕小小先前一般所想,他感觉叶照出事了。 “我先回府!”他起身,尤觉眼前一阵晕眩,幸得萧旸扶了把,方才不曾跌下。 萧旸送他回的府。 然,不想在秦王府门前竟看见了萧昶的车驾。候在门口的掌事见自家殿下回来,只匆忙迎上去道,“殿下,楚王殿下来了。” 萧晏蹙眉,往前厅走去。 二人不对付已经许久。 眼下,萧晏更无心亦无力和他寒暄,只靠在背椅上,捏着眉心。 难得,萧昶也不计较,开门见山道,“七弟,五哥这有你要的消息。” 萧晏拂杯盖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他。 连着萧旸亦望过来。 “你不就是在寻叶氏吗?”萧昶挑眉。 全天下都知道他要找叶氏。 萧晏垂眼喝茶,没有接话。 萧昶起身,走至萧晏身畔,从袖中掏出一物,置在案上,“看看,可是弟妹之物?” 萧晏抬眼扫过,手中杯盏跌落,尤觉体内气血翻涌。 萧昶置与案上之物,乃一条罗带。 正面金玉珠绘出同心结模样,反面是个“秦”字。一针一线,一纹一络,皆是他数月里亲手所制。 第60章 、晋江首发 阶梯踩踏的声响, 步步传来,本就是半睡半醒的叶照一颗心猛然提起,未几又颓然地放下。 左右如今, 她也出不了这间密室, 与其因忧思惊惧耗费心力,不若养着精神,以备不时之需。 她伏在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床榻上,手足都被铁链锁着。 铁链甚长, 容得她在这间密室中自由走动。只是因玄铁所筑,她又被成日喂着软筋散,便根本无力挣脱。 十月天, 她缠着冰冷的铁链卧在榻上, 深夜里便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这夜好不容易在凌晨时分昏睡过去。 眼下,又要不得安宁了。 说来也是好笑,她十月初一离开秦王府,午时才至城郊官道, 同小叶子上了提前备好的车驾,正在车中预备易容,却为人偷袭。 这天底下能出其不意, 一招制住她的, 除了应长思大抵也没旁人了。 她易容换装,本就是为防他和霍靖。 按她原本计划,虽她一时也不知要前往何处安身,但出于安全考虑, 这些未雨绸缪的事总要提前做好, 况且她还带着一个孩子。 而届时即便霍靖闻得风声, 她已经换了面目, 在不知处的地方落脚。有了上辈子的经验,总也不会被容易寻到。 何况前生,她伤成那样,尚且躲了四年之久。 如今条件,比当时不知好了多少。 一来当今天子本就不会放过霍靖,他亦是自身难保,所处境况要比前世劣势许多。 二则是她自身,有银两傍身,小叶子也不再是嗷嗷待哺的婴孩。她们可以隐入市侩,租间屋舍,寻些合适自己的活计谋生。或者隐于世外,她可以教小叶子练武,在山中林间,放羊打猎。 她从答应陆晚意离开的那一刻,从伴在萧晏身边最后的时光里,尽可能地去寻找让自己走得从容、能控住自己放下、不回头的理由。 想着最好的一点,是萧晏不记得她了。他忘记她,开始新的生活,不必如自己这般摧心剖肝拼命压抑着思念。如那个女子所言,他日有安宁天下与她容身,她便可以告诉自己,是得他所佑。 他是个英明的君主,爱黎民苍生,便也是爱她的。 而她,实在应该知足。 她有比前生更康健的身子,有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有同他耳鬓厮磨真心相爱的时光,如此重活一遭,她依旧可以感激命运。 叶照想,她当是可以过好往后余生的。 却不想,未曾离开洛阳,她便又重新为人所囚。 她原是苏醒在三日之后,十月初四那日。 如今自己都不知身在何处。 脚步声停下,叶照便觉一股压迫感直面而来。 两颊被捏住,被迫仰起头。 叶照一动,周围便发出一阵铁链晃荡的声响。 来人在榻上坐下,将她拽近,从她敞露的胸膛寸寸往上轻嗅,过脖颈,经耳垂,最后面庞贴在她额头,蹭上她一侧柔软的发丛。 叶照忍过战栗和恶心,沉下心,告诉自己他最多只敢这样,断不敢再有实质的侵入。 他,是霍靖。 如何不敢? 缘由在应长思。 想起和明师父相认后,叶照方知原来二人出自同门。 萧旸当年在战乱中,跌落山崖,原是被苍山派掌门尹无双所救。而按照时间算,尹无双原该在更早年间,已经魂断西域雪山之巅了。 这位让西域和中原两地武林都折腰仰首的一代侠女,唯一一个练全了百蛊毒、惑瞳术、丹青笔、箜篌音、九问刀的江湖客,最后却是死于功法不畅,走火入魔,自是让人万分唏嘘。 但是萧旸告诉她,并非如此。 尹无双乃是被座下首席弟子尹长安戕害所致。 那一年,尹无双同其青梅竹马的师兄正值新婚,闭关合修秘术。尹长安佯装受伤,引得尹无双欲要提前破功出关替他疗伤。 其师兄不忍,遂传功于她,代她出关救治,不想为尹长安偷袭杀害。尹无双只当二人传功导致重伤,匆忙出关救治自己夫君,才知人已亡故。 悲痛万分之际被爱徒点入死穴,穿透琵琶骨,锁了一身功夫 至此被囚银莽原雪山之巅。 三年间,被尹长安百般强辱,二次怀孕,最后诞下一女。 大抵在尹长安眼中,他的师尊,终是同他有过一段和谐恩爱的时光。 那是尹无双第二次被迫有孕后,性子静下,人亦复了最初的柔和。 临近生产,尹长安解了她的琵琶骨,让她养伤护胎。如此至半年后,尹无双勉强恢复一成功法,心知再难回巅峰,亦知晓不是彼时尹长安的对手。 故亲手杀死百日亲子,从雪山之巅纵身跃下,假死脱身 。 至此,这世上再无人与名,皆无双的女子。 艳煞 第100节 亦无尹长安。 尹长安,先天五脏有损,被双亲所弃,流落街头为乞。 五岁时,为初次下山行走江湖的尹无双所救,因天资甚好,听话乖巧,被其收为首徒。且随师姓,赐名长安。 乃其师尊对其之祝愿,盼他一世长安。 多年后,徒占师,师杀子。 尹长安遂改“尹”为“应”,不求长安,唯愿长相思,故重新取名,应长思。 当真天不绝尹无双,她坠崖之后,尚且活命。在崖底潜心修炼,欲寻根骨清绝者,承她衣钵,为她清理门户。 如此,数年之后,在中原之地的山涧里,救得萧旸。 萧旸资质尚好,但算不得绝顶。只是彼时尹无双即将油尽灯枯,不得已倾囊相授,让其再寻根骨优质的有缘人。 时光流转,跌落山涧崖底的萧旸原是失了记忆,双腿已废,得了尹无双最后的内力,方续骨重新能够行走。 后在安西之地,同花魁慕小小一见钟情,而每半年他都会去慕小小处半月到一月不等,乃是闭关运转真气,保证双腿的行走。其余时间都奉尹无双临终师命为己任,寻找能真正承她衣钵的人。 直到无意间发现叶照。 那会他原是去了一趟尹无双墓前,告知这等好消息,且将最后的落脚处和给慕小小赎身的银良落实,想着可以早些接走叶照和慕小小。 不想再回来鸣乐坊,这处已经人去楼空,连着房舍院落都被夷为平地。 他百般急怒忧惧之下,既觉有负师恩,又负爱人情意,千愁万绪困扰,竟是破了心法,双腿再度废去,而当年记忆则重新涌入脑海。 为留性命,徐徐图之,百转千回下,凭信物回了洛阳皇城,认祖归宗。 萧旸还告诉叶照,她同尹无双长得有七八分相像,若是眼下泪痣挪到眉宇之间,化作眉间朱砂,便是仿若一人。 叶照此番被应长思所控,又落在霍靖手中。方才出此下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应长思修炼的功法乃“琉璃幻”,是一种催眠术,只因当初尹无双在他面前杀子跳崖,他受刺激乱了心法,如此便再练不到巅峰处。且时不时便会产生幻觉。 如此,叶照索性勾着他,作他师尊。又念之前世,她被困牢狱,应长思磋磨她却又百般护她腹中孩子,大抵也是因为尹无双之故。而小叶子虽眉眼轮廓皆随了萧晏,然不偏不倚,正好天生一点,眉间朱砂。 小姑娘从隔世来,原比叶照想象地更加聪慧隐忍,只她一个暗示,一个提点,她便领悟到位,直哄得应长思片刻不离地带着她,又护着她。 故而既做了应长思师尊,他自不许旁人碰她。 霍靖暗地里的人手早在去岁便被萧晏清除干净,明面的霍家军亦被萧明温彻底绞杀,如此所仗唯有应长思及其他的苍山一派。 遂也不敢轻易得罪他。 便如此刻,与叶照,他最多不过或摸或嗅,断不敢做任何留有痕迹的事。 叶照尤觉身子一阵凉意,便知他在为她脱衣换裳。 她本就看不见,这回脑海中愈发全是萧晏的影子,却又不敢去想他。 衣衫套了几重,霍靖端来案上汤药,给她喂下。 软筋散,纵是如今每日都喝,叶照还是本能地抗拒。 霍靖箍住她下颌,蛮横灌下。 “乖乖的,一会带你出去散散心。” 霍靖给她擦去药渍,拍了拍她面庞。 叶照稍稍放松了些,心下略过一丝窃喜。她被关在此处十余日,因是四下封闭的环境,实在辨不出身在何处。 但凡能出去,哪怕是一点风声,一缕花香,一句人们的谈话,她都能以此为线索去辨别。 小叶子从隔世而来,旁人勉强信了萧晏那编造之语,霍靖根本是不信的。因为按年岁,她生小叶子的时候,正在百里沙漠中,怎可能在他眼皮底下大起肚子。 故而,他从未将小叶子当成是她与萧晏的亲子,便对她不怎么设防。 叶照想着,如此若是能得一点外头线索,是否可以想办法,让小叶子先逃出去。 霍靖瞧着面前人又摆出一副任之处之的模样,心下不由生起三分恼怒,冷嗤道,“猜猜,我把你的罗带送哪去了?” 闻言“罗带”,叶照瞬间变了脸色。 只匆忙向枕头下摸去,没有。 她跪在床榻,掀开锦被四处摸索,四处都没有。 她才被喂了软筋散,下榻时足下绵软,便整个跌下去。 屋中接连不断响起铁链的声响,杂乱又刺耳,接应她疯狂而无序地翻找…… “罗带呢?” “你把罗带还给我!” 叶照朝霍靖扑去,怒吼道。 霍靖俯身,拽起她披散的长发,蔑视道,“真行啊,他居然把你养的胆子这般大!还是说,为了他,你居然敢这这般放肆?” 叶照喘着气,拼命挣脱他,只伏在地上继续寻找。 她看不见,又乱了心神。 不多时,手划到了方才跌碎的杯盏,额头撞上桌案拐角。 霍靖上前一把将她拽回来,轻笑了一声,“记得同你说了,萧晏大婚那日,婚宴上记起一切,当场毁了婚宴。你知道他怎么就突然想起来了吗?” 他凑上前去,气息喷薄在她耳际,“因为新妇喜服少了一条罗带,如此撞破他被你强行封锁的记忆,逆了一身气血。你差点害死他!” 叶照艰难地回头,咬着牙根平复自己的心绪。 霍靖不过是刺激自己,看着自己各种苦痛忧惧,让他心中舒畅些罢了。 “那也很好。”叶照笑了笑,“终究我没有痴心错付,我爱的郎君爱我如斯。” “贱人!”霍靖一把掐上她脖颈。 叶照却半点没有挣扎,由他施力发狠。 然不过须臾,霍靖便松了手,将她扔在一处,冷嗤道,“你想求死?绝不可能,留着你,才能牵住萧晏。” “原来你清楚!”叶照亦讽笑,忍不住又急咳起来。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她的咳疾越来越重,自不是装的。 这一厢折腾下来,她喉间发痒,竟是咳了许久都不曾停下。直到面色紫胀,额上冒汗,整个人奄奄一息。 霍靖明白她的价值,只在应长思进来给她打开手铐脚镣后,扔她一袭披风。然后一行四人从暗道出,上了车驾。 母女二人皆被点了哑穴,叶照又因失明,如此只得闻得声音。 这一日,秋风格外严寒,吹的马车帘帐时起时伏,小叶子瞥见外头场景,不由瞪大了眼睛,原本被叶照牵着的手一下攥紧了她。 叶照蹙眉,奈何无法沟通。 但是她在走出暗道的一刻,隐约听到了婴孩的啼哭声。片刻,马车拐了个弯,人明显多了起来,仿若是在闹市中。再一个弯,尚有人声,却又格外静谧。 又一阵寒风灌入,掀帘而起,小叶子似是又见到了什么,只猛地站起。 孩子被推回来,叶照受不住寒风,一边咳嗽一边匆忙护住孩子。 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 叶照尤觉窸窸窣窣的人声,仿若远处有许多人,但他们话语又十分细小。 想言,又不敢敞亮地说。 “你不是想知道,罗带在哪吗?”霍靖抓着叶照的手,伸出帘外。 天空竟是下雪了,很大的雪势,雪花一朵一朵落下。 叶照垂在外头本就冰冷的手,未几就开始发僵。 “殿下,您起来。下雪了,您身子受不住的。”熟悉的声音砸入叶照耳际,她伸在外头的手忽颤。 是林方白的声音。 他的殿下…… 谁是他的殿下? 这里是哪里? “这两日你昏睡着,昨个我得消息,萧晏醒了。于是把你的罗带暗箭射到了楚王府的大门上。”霍靖将叶照的手拽回来,放在手中暖着,继续道,“萧昶那个草包,成日见不得萧晏好,且让他们闹闹,耗掉些心力人力。” 霍靖顿了顿,叹气道,“主要是萧晏,他脑子太好使,本侯且不能让他沉下心来。待本王拿回本王想要的东西,他且也需得赔掉半条命才是!” “你知道他此番再作甚吗?” 叶照无声。 霍靖抱起小叶子,撩帘与她看。 小叶子看向外间场景,拼命踢打着霍靖。 叶照一把夺过孩子,按住她,不许她动,更不许她看。 小叶子趴在她肩头,沉默下来,用指腹在她背上写,“阿”、“耶”。 叶照突然便笑了笑,用力点了点头。 她将孩子抱在膝头,拢在披风中的手在她掌心写,“来日记得唤他。” 这期间,霍靖已经说了,萧昶折辱萧晏,要他跪完十里朱雀长街,方告诉他,她的下落。 萧晏,居然应了他。 “真遗憾,你看不到。”霍靖重新撩起帘帐,低声道,“萧晏实在得到太多了。我的阿娘,我的女人,我的地位和权势,统统被他占了。可是现在,我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位洛阳皇城中,被哄捧着长大,半生金尊玉贵的天之骄子,居然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你是真了不起,居然能让他屈膝叩首!” “痛快啊!”霍靖笑道,“真是草包有草包的用处。我就想着让他们折腾折腾,倒是真没想到这般法子!” 叶照死死搂着小叶子,一声不吭。 “难受吗?” “心疼吗?” 霍靖撩起她下颌,又戳上她心口,“让你出任务,你居然敢这般背叛我!如今是伤不得你,罚不得你,便以此罚一罚你吧!” 话毕,霍靖竟然掀帘下了马车。 艳煞 第101节 “殿下,你这是何苦!”外头看来,是礼部侍郎李素车驾停下,俯身欲要扶起秦王殿下。 地上已经积起一层薄薄地冰渣,萧晏也没吭声,只拂开他,继续一步一叩首,欲要跪完十里长街。 这日萧昶昨日便提出的条件,他已经多耽误了一日。 晚一日找到她,她便多遭一分罪。 其实,以他的心思,自能判定萧昶知晓叶照的下落,十有八|九是诓他的。 可是,万一呢? 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试一试。 “殿下,你听润平一言!” “让开!” 马车内,叶照蹙眉惊骇。 倒不是因为萧晏的声音入耳。 是“润平”二字。 萧晏同她说过,李素,字润平。 她凭着时间、距离、和声响,非常确定,方才下去的人是霍靖,眼下开口的人也是霍靖。而声音的不同不过是他一点技巧变了腔音而已。 她本来还惊讶,霍靖如何敢出现在萧晏面前?又如何要换声说话? 脑海中豁然浮现出那日霍青容孩子满月宴上的感觉,还有今日走出暗道时听到的婴孩的啼哭声…… 原来,如此。 霍靖,易容成了李素。 她居然是被囚在定北侯府的地下密室里。 竟然,与萧晏,不过数里之隔。 叶照在小叶子掌心写“那人乃霍靖。” 小叶子前世自是见过霍靖,不由摇头。然转瞬想起他先前的声音,只抓过母亲手,“他易容?” 叶照颔首。 “李素”站了片刻,叹气回到车上,转眼自是换了一副面容。 敲了敲车壁,吩咐车夫回去。 马车转过两个轱辘,同跪着的人擦身而过。车内的小姑娘突然疯狂撞击车壁,差点就要从窗口跌出去。 叶照被喂了软筋散,但凡她能聚起一分力气,定会将她推出去。 如今,她只能眼看着小叶子被应长思一把拽下,拎回座上按住。 漫天白雪落下,马车踩着雨雪离去。 萧晏起身的一瞬,心口莫名一阵刺痛,他顿在原处,鬼使神差地回头看那辆车驾。 “殿下!”林方白一路给他撑着伞,眼见他面色一阵白过一阵,忍不住再次出声。 萧晏未理他,还有三里,便结束了。 不能功亏一篑。 叶照被再次送回密室,只由着霍靖重新锁上铁链。 “你杀了李素?”叶照开口道。 霍靖一愣,笑了笑,“不愧是本侯亲自训练的,果然聪明。这才出去一趟,前后便被你想通了。” “他在天水城崖底,大概已经被野狗分食了。”霍靖有些得意道,“本侯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回到洛阳,回到我的家,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一切!” “襄宁郡主你是胞妹啊……” “你还有心思向她?”霍靖失笑道。 叶照瞬间反应过来,顿生一层冷汗。 如今,他是户部侍郎,与萧晏同朝为官。 还是萧晏的座上宾! 叶照惊惧的这一刻,朱雀长街的尽头,亦是一片唏嘘惊叫。 在半柱香之前,秦王殿下原是跪完了十里长街。 撑着起身时,虽衣袍染泥,簪冠皆散,甚是狼狈。 然面对着棚中高座的皇兄,尚且保持着恭谨之态,甚至他还拱手施礼,“还请五皇兄告诉臣弟,阿照的下落!” 萧昶大笑,尤觉出了一口恶气。 江山君主之位,因他生母之故,他早已无缘。 既争不到,且将其折辱一番,亦是痛快的。从小到大,他实在被萧晏压的太久太多了。 “本王不知,你且动脑子想想,本王要她作甚?”萧昶起身走到他面前,“再者,本王哪里捉的住你那王妃。” “你初时不是这样说的。”萧晏的眼尾点点泛红,“你说,我跪完,就告诉我的。” “对,五哥不是告诉你了吗?不、知、道!”萧昶拍了拍他臂膀,笑道,“赶紧去想辙,找人吧。莫在五哥处纠缠,白的浪费时间!” 说完,又拍了一下他臂膀,仰头大笑离去。 萧晏合了合眼,眸光似是连着眼尾都染上了猩红。 他上前一步抽过正欲跟着萧昶离去的侍卫的长刀,抬起一脚踢翻那人。 “萧清泽,你做——”萧昶闻声转身,竟被萧晏一刀捅入胸膛。 身后侍卫涌上,然哪敌得过武状元出身的林方白。 “我且再问你一句,阿照在哪?”萧晏握刀的手推近一分力。 “七……七弟,我、真真不知……暗箭射……门上!”萧昶又惊又惧,“你不能、杀……我,同室操戈……父皇不……” “杀了你,父皇便又少一个选择!我怕什么!” “你恶心我太久了!” 萧晏冷笑,竟是在朱雀长街,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杀了五皇子萧昶。 不仅如此,消息传到萧明温耳中时,他已经派人抄空了楚王府。 自然,未曾寻到叶照的踪迹。 不多时,天子传召他入宫的旨意便入了秦王府。 萧晏靠在榻上用药,竟是连眼都未抬。 内侍监立在堂中,如芒刺在背。 滴漏滴答,萧晏不仅没有接旨的意思,竟是靠在榻上,缓缓合眼睡了过去。 第61章 、晋江首发 从皇宫到秦王府, 若是车驾往来,至多大半时辰。然内侍监从未时二刻执诏书离宫,直到酉时正, 宫门即将下钥亦不曾回宫。反而是宫中又派出内侍监, 二次前往传召。 日落月升,月退日出,又是一日。 十月十四,第三封诏书入秦王府, 依旧无有回应。 十月十五,乃每月逢五逢十的大朝会。 秦王殿下并未上朝。 朝会之上,群臣静默, 看似无事可议。 然怎会无事可议? 两日前, 五皇子楚王陈尸街头。 两日间,七皇子秦王三次拒召不出,今日更是无故不参朝会。 一个亲王的惨死,便足够大理寺和刑部执芴上报。 而一个亲王这般不遵君令, 御史台更是该轮番弹劾。 可是,满朝文武只是这般无有声息。 该有的声息,早在这日朝会前, 在这两个昼夜之间, 各府邸或递话商讨,或冥思推演,通宵达旦里,文武百官心中都有了一致的答案。 如今, 天子膝下只剩了两个皇子, 大皇子萧旸和七皇子萧晏。 萧旸虽自成婚后, 开始入都察院任职参政, 各方面确乃不错,但终是不良于行。然纵是不念他双腿疾患,政绩之上亦无法同七皇子萧晏比肩。 那个十岁出入勤政殿听政,十九岁就担了兵部尚书一职,二十一岁掌半壁军权的少年皇子,其实基本便是作为帝国继承人培养的。 再加之今朝楚王薨逝,秦王上位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楚王便是秦王杀的,整个洛阳朱雀长街都是人证。三封诏书不接又如何,至今没有禁军围困秦王府,更无一字一书言秦王殿下抗旨不遵、忤逆君上。 文武百官如此思之,御座之上的人又岂会不做考虑。 萧明温看着如今朝上,空出的两个位置,想自己一死一生的两个儿子,终是感慨。 确实,这两昼夜里,他从最初听闻萧晏杀了萧昶的震惊,到萧晏拒不接旨的盛怒,再到昨日合眼前的基本释怀,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的那个儿子,看着一言不发,其实分明已经说得明白。 他眼下,只接两样诏书。 赐死,立储。 而在赐死和立储之间,看似一场豪赌,却分明将了天子一军。 便是朝臣心中所想。 没有比他更合适的王朝继承人了。 昨夜里,萧明温去了昭仁殿,在殿外站了半夜。 艳煞 第102节 想这一生所有,虽有遗憾,却也胜过十中之九的世人了。 对于贤妃母子三人,他终是有亏欠的。且不论贤妃曾为他侍奉养老双亲,只看这一双儿子,一个江湖漂泊许久,一个自小疾病缠身,不久前又遭婚姻重创,他当补偿些许。接下来的路,且由他们按自个的意愿走下去。 只要在规矩、伦常之内,便也没什么。 而他,百年后自要与先皇后同椁。 如今生时年岁,且再陪陪发妻吧。 这般先后想来,萧明温遂也开了心胸,释怀了些。 只是不想,今日萧晏竟连朝也不上。 纵然自己心中已经搭好梯子,可是儿子却不得心意顺之踩下,萧明温好不容易按下的怒气,又隐隐上升。 他叹,到底年轻了些。 萧明温盯着那个位置又顿了片刻,递了个眼神给大监。 大监躬身领会君意,只上前一步,打着拂尘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殿中静了一瞬。 “退——” “等等!”一个声音从殿下传来,截断大监的话语。 朝臣温声望去,竟是闭府了两日的秦王殿下。 萧晏气色不好,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但随着他一步步走近,满殿的朝臣还是有所讶异。 自十月初六大婚闹剧后,至今不过十日,这秦王殿下竟整个脱了相,瘦削的面容冲淡了数日温和爱笑的眉眼,将轮廓印得深邃又锋利。 部分同他往来不多的臣子,这般一眼望去,蓦然打了个寒颤。 步履虚浮、气息微喘的秦王殿下,一双凤眼,却是坚定又威严。 他躬身跪下,道,“儿臣病情未愈,昏睡了两日,不知父皇再三传召。这厢醒来,更是延误朝会,还望父皇恕罪。” 给了不接诏书、不准时上朝的理由,却是绝口不提萧昶之死。 显然这是给陛下铺台阶。 群臣懂,天子自然更懂。 如此台阶铺来,同萧明温心中预备的梯子接上,他便还有何好说的。 遂道,“你既重伤初醒,急急奔来,想必也未看诏书内容。” “儿臣鲁莽!”萧晏气虚,隐隐发颤,然却是背脊笔直。 “起来。”萧明温瞧着他白得几经清苍的面容,不由蹙眉道,“原是你的好事。” 他顿了顿,示意大监宣旨。 大监打开今早陛下的旨意,一字一句朗朗读来。 “皇七子萧晏,为宗室贤嗣,人品贵重,天意所属,兹谨告天地宗庙,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承万年之统,繁四海之心。兹命皇太子,即日起分理庶政,各司所奏之事,启皇太子决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 殿中静一瞬,随即贺声齐上。 萧晏接旨起身,受百官贺。 朝臣叩拜。 无论是从来就拥秦的一派,还是保楚的一党,此刻对这位帝国首位皇太子,皆钦佩而震撼。往前退百年,往后再百年,大抵难寻一个在夺嫡中,只流一人之血,便彻底胜利出的。 自然,也有部分人,尚且觉得七皇子赢来多是仰仗天命。但凡帝王子嗣多些,也不会这般容易轮到他。 然,唯有萧晏自己知晓,曾几何时,他对帝位并无眷恋,更多的是高处不胜寒的惶恐。他这一世,暗里清缴各地霍氏棋子,明面步步掌权,皆不过是为了寻那一人罢了。寻到了,他在温柔乡缱绻,享受好时光,也不是非至尊位不可。 可是,这天下与命运,从未长久眷顾过他。 更不曾善待她。 除非如此刻般,他抬起略带疲乏的眉眼,看匍匐于足下的臣子。 如此这般,他是否可以肆意些。 殿中回荡地恭祝之声,终于停下。 大监再次唱喏,“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文武分列的朝臣中,竟有一人执芴出列,乃礼部侍郎李素。 一件是秦王即太子位的冠冕事宜,一件是先皇后下月的周年祭。 眼下,萧晏哪有心思大办太子宴,只以一切从简、不宜破费为由,让礼部按祖制正常进行即可。 以往,萧晏同他一道北面称臣,并未觉得什么。这一刻,萧晏南面为储,站在九重白玉阶上,越过几重人身居高临下看李素。 他站在殿下,执芴低首,隐去大半面庞,容颜不显。有一个瞬间里,萧晏心头蓦然略过一层寒意,惊觉那轮廓身影仿似…… 仿似、霍靖。 “既如此,这件事便由太子监理,礼部操办。”身后萧明温的话传来。 萧晏回神,转身,“儿臣领命。” “臣领旨。”堂下,李素遂礼部尚书一同跪下。 这件事,原是说的先皇后周年祭。 自是如今萧明温最在意的事,亦是萧晏上太子位的头一桩事。然到底自己生母尤在,且曾是帝王发妻,纵萧晏同皇后情分甚笃,到底夹杂着恩仇几许。何论眼下,他如何有心力完全上心打理! 倒是李素,在下朝后,同他走在一起,道是让他不必费心,皇后周年祭他负责即可。 萧晏看他一眼,不由又想起方才殿上感觉,不由低笑了声。 大抵是自己实在虚得厉害,方产生的错觉。 李素如今住暂居在原来的定北侯府,这厢又领了先皇后周年祭的差事,倒确实都占着霍靖的影子。 去年十一一月,宫中凌霜楼一跃,红颜俊杰皆成白骨。 有情人相拥共赴黄泉,原该是人生幸事。若所有何遗憾,大抵是死前未能再见独子一面。 焉知,这不是那独子之憾! 萧晏这般思来,眉心跳了跳,霍靖或许会在皇后周年祭回来? 阿照和小叶子定是在他手中,他是要以自保,还是用以交换其他想要的东西? “殿下!”李素唤他。 伴着化雪后的寒风,萧晏抵拳咳了两声,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 萧晏本想有话说,奈何气息不畅,缓了一瞬。 这一瞬滞下,李素却是将话接来,“殿下且好生保养着身子,先皇后周年祭的事,臣定会操持好,殿下安心便是。” “届时,只需殿下入后陵,请出先皇后骨灰即可……” 已至承天门前,萧晏伸手扶在侍者手上,已是一副站不住的模样。只虚阖着双眼笑了笑,“先后周年祭那些礼仪,你且办着。需要孤作何事,呈卷宗来吧。” “臣明白。” “自入洛阳,你是愈发勤恳。”萧晏拍了拍他臂膀,突然有些羡慕他。 这厢各自回去,他唯有空房冷寂,而面前人却是妻儿在怀。 “臣得殿下提拔,不敢有负恩德。”李素拱手道。 萧晏本欲转身上车驾,闻这话蓦然顿了顿,终也没说什么, 李素恭谨候在一侧,恭送人离去。直到萧晏的车驾淡出视线,他方松下口气,亦上马车催车驾急行。 他隐隐感觉,他等不了许久,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 而半个时辰前,定北侯府的地下密室里,亦出了一桩于霍靖而言,并不乐观的事。 叶照没有喝下这日的软筋散。 按理,今日霍靖早朝,应长思自会过来给叶照喂服。 只是昨夜,与他同室而寝,只隔着一座屏风歇下的小叶子,一夜惊梦。扰得他根本无法静心打坐,调理内息。 初时梦魇,他将将入定,本不欲理会。然小姑娘时不时发出惊唤,他终于没忍住,出定至榻前,想点了她昏睡穴。不想小姑娘猛地惊醒,扯着被子缩在角落,只抬起一双幼鹿般的眼睛,眉宇紧蹙,扯着眉间朱砂,朝他抽抽搭搭泪流。口中咿呀迷糊,一会喊阿娘,一会看他,张着唇口却却硬是吐不出那两个字,唯有眼泪汹涌…… 应长思默了片刻,将人裹入被衾,呵了声别发出声,遂甩袖走了。 如此大半个时辰后,小姑娘凄厉地喊了声阿娘。彼时,应长思周身真气才将将开始流转,被一记打断。顿了片刻,闻不再有声响,方凝神重来。 然,未几,小叶子又开始哭泣,却隐忍又压抑,只是持续不断,闷着气息,一点点传入应长思耳中。 应长思终是数十年修炼之人,不至于这般被侵扰。 但小姑娘实在执着、耐力惊人,整整一个多时辰,都不曾彻底停下嘤嘤哭声,只是到最后似是已经哑了嗓子。喘出的声响喑哑又破碎,甚至带着两分绝望! 应长思虽已是极力控制,然脑海中全是那一点朱砂印记,晃神中见到多年前,绝色出尘的师尊,将一个小小尸体扔入他怀中,他因接了一把,看了一眼,便错过了拉住她跃下山巅的身体…… 只要他快一瞬间,他就能抓住她! 应长思起身下榻,奔至榻前,看缩在被中打颤的小小轮廓。神思便又触在旁处,心道如何这般晚才来,她阿娘惯是不喜她,她这么小的孩子,独自睡着,该有多怕! 他伸手轻轻拉开被褥,双手环抱自己的女童,泪眼朦胧看他。 看一会,竟整个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小姑娘身子又软又绵,哭声又嗔又娇,抱人的手又暖又紧。 从小生于雪域之中的邪魔歪道,原是身心惧冷,这一刻又得久违温暖。轻轻推开她,注视她面庞眉眼时,他的一双眼睛便开始隐隐泛起琉璃色。 小叶子重新抱住他,软软伏在他肩头,继续颤声落泪,唯亮晶晶的眼眸中,攒出狡黠笑意。 昨日里,阿娘交代了,寻机会趁他运功时让他生出幻觉,届时她有用。 至天亮不过个把时辰,小叶子缠着他唱歌,讲故事,还说他同他学武…… 应长思眼中琉璃色渐浓,久久不曾退下。 直到小姑娘的一声提醒,“阿娘可是应当用药了?” 艳煞 第103节 应长思方在恍惚中捡起一分清明,融了软筋散送去给叶照。只是整个人依旧不甚清醒,偏小叶子还道,“你待阿娘耐心些,她或许便不生气了!” 他进来的一刻,叶照闻他不甚规整的步伐,听他口中唤出的一声“师尊”,不由感慨小叶子,竟是这般高的效率和利落手段。 如此,她岂容他眼中那抹琉璃色退去。 只勾着他,用铁链声晃他,用一声“长安”唤他,磨着他允她歇会再用。 她忍过他贴着肌肤的亲近,终于在布帛被撕裂的片刻推开了他,对着已经迷离不得自控的人呵了声“放肆”! 叶照咬着唇瓣,明明只是权宜之计,明明是为了寻得一线生机,可是临到终了,她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若不曾遇见萧晏,她何惧几人碰她! 不对的,她还有小叶子。 生死面前,有何不能放下? 她何必惹恼他? 这般想过,她努力平复了情绪,扯出一点笑来,正欲开口。却闻得面前人卑怯话语,道,“长安知错了,师尊您莫生气!” 他甚至在触上她面庞的一瞬,又触电般收回手。只跌跌撞撞落荒而逃! 叶照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只摸索着寻到那碗软筋散。捧着它,拖过沉重的铁链,入净室将它倒了个干净。 只要少喝一碗,今日就能攒一日力气,凝出一点功法。待明日的那碗用下,她便可以提气化散,纵然不能化彻底。但药效总该会降下许多,如此便又可以凝出稍许功法。 届时但凡她有足够的力气,撑起一炷香的时辰运功,这定北侯府同秦王府不过两条街道,数里之隔,她当是有机会将小叶子送出去,再不济送个消息亦是不难的。 阶梯的踩踏声传来,叶照知晓这是霍靖下朝回来了。 遂匆忙搁下碗盏,回了榻上。 叶照有些心慌,因为霍靖进来时,铁链的声响还在回荡。 似是发出一阵仓促声。 好在她咳疾甚重,遂掩口咳了两声。原是假装,不想应付应长思至今,费神良多,如此一勾,竟是真得咳了起来。 霍靖看着桌上空碗,又见抱膝坐在床榻,咳得颤颤巍巍,铁链直晃的人,心中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只在榻畔坐下,伸手将人拽来身边,给她顺着胸口。 “同你说桩高兴的事。不,应该是让你高兴的事。”霍靖抓在她胸上,低嗤道,“萧晏被立为东宫太子了。” 叶照闻言,并无太多喜悦,只松下一口气。 到底萧明温只剩了他这么个儿子,纵是他杀了楚王,也只得作罢。总不能再杀了这个以正律法,让自己无后,国无君王吧。 叶照尚且明白这个道理,萧明温自然也懂,霍靖亦懂。 只是霍靖不曾想到,萧晏竟敢这样剑走偏锋,彻底控局掌局。 本来,他已无兵甲暗子,便想利用萧昶去折腾,试着分化朝政,削弱他们萧家势力,让他们从内部烂去。 可如今这厢,即便皇帝还有半壁军权,但其他政务、和另一半军权管理皆在萧晏一人手中,这朝中矛盾已然挑不起来。 “这般平静?”霍靖如今见不得她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只手中发力,骤然捏紧。 叶照如他所愿,眉头皱了皱,甚至因他如此突然的搓揉,还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呻\吟。 霍靖心里痛快了两分,又笑道,“那么再同你说件你会不开心的事,下个月我便要带你离开这了!我们去海外,去萧晏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这……叫什么?” “叫生离即死别。” “当日,你们就是这样对我的。”霍靖一把扔开叶照,“我和我阿耶阿娘,便是如此。” “生离即死别。” 脚步声离去,叶照撑起身来。只提气,凝神运功。 霍靖说要将她带去海外,她并不觉的他说的是真话。多半气话而已。 因为带走她,没有任何意义。 霍靖如今套着李素的一张脸,如此骤然失踪,以萧晏的能耐,定会将前后事宜连起来。如今朝中又是他独尊,为了她和小叶子,他是一定会上天入地搜捕霍靖的。 霍靖入京一遭,已经挑不起萧家朝廷的内乱,便是报不了仇了。正确的做法,当是即刻离开,纵是带着她作为人质,又为何要等到下个月呢? 叶照百思不得其解,便也不再多思,只静心调理内息。 * 萧晏闭府了两日,原也不曾说谎,确实身子无力。 他冲开两生花的禁锢,吐了一床的血,算是伤了元气。将醒两日,便在雪地中一步一跪,跪完了十里长街。 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如此闭府,不过一箭双雕罢了。 既是修养,又博弈出了新的天地。 这原是诸人都能看到的两重利益,其实还有一重。 这两日中,他在时睡时醒里,理清了一件事。 若他猜想无错,霍靖当是已经回了洛阳。 萧晏回到王府,粗粗接了府中人的拜贺,只将有关被立为太子一事的相关事宜交给属臣打理,自己则回了清辉台。 未几,便有人来禀,道是湘王殿下和户部尚书过来了。 萧晏命人请入。 户部尚书奉命送来他要的卷宗,遂告退离府。 “劳皇兄翻阅统计从去岁十二月至今岁十月,这十个月来入洛阳的暂居或长居的人口。” 萧旸也未多问,只执笔阅卷,勾画记录。 萧晏揉着眉心,在一处用药。 “我瞧着不少,有两百多户,你且合眼养养神。”萧旸看他一眼,只低叹一声。 当年慕小小骤然失踪,他也受过这般摧心肝的滋味。 萧晏笑笑,听话合了眼。 两炷香的功夫,萧旸推过轮椅,上前推了推他。 萧晏瞬间睁开眼,从兄长手里接过。 确实不少,且不论光有姓氏名字不全的,便是这有名有姓的亦不少,有四十多户。 萧晏道,“请皇兄继续勾画,在这四十多户中勾出有爵位、有官职的。” 这厢容易许多。 萧旸任职都察院,又是过目不忘的本领,一炷香的时辰,便将这里头九户符合条件的人家都圈画了出来。 “找出他们的现居地。” 萧旸颔首,按名翻阅查询。 尚书省崔忠玉,现居宜阳访十八号。 国子监钱永亦,现居宜阳访二十七号。 礼部侍郎李素,现居永平访十三号。 大理寺少卿公孙仪,现居永平方三十号 …… 萧晏铺开洛阳城建筑图,按萧旸所言,将九出府邸一一圈出。 “你到底是何意?”萧旸看着地图勾画。 萧晏从案桌屉盒抽出短箭,搁在手中把玩,“皇兄可还记得我十二那日去了您府上,回来时萧昶已经在我府上候我。” “我送你的回来的,自然记得。”萧旸道,“有何不对吗?” “十二那日是我昏迷醒来的第一日,我是辰时正离府去的您处,从您府中出来时,巳时五刻回到王府,彼时萧昶已经在了。掌事说他已经候了一刻钟——” 闻到此间,萧旸豁然舒眉,“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你醒来不过一个半时辰,便已经有人知晓。且在这段时间内,刨去监视你的人传信给自家主子的时间,通知给萧昶射箭送信的时间,然后还有萧昶过来候你的时间,无论是信鸽还是脚力,都需半个时辰至一个时辰方能完成这些步骤。如此,那个监视你、挑拨萧昶的人,距离你的府邸格外近。只在半个时辰的路径内,甚至只有一刻钟的时辰。” 萧旸抽来地图扫过,方才他报出的九处府邸,其中六处在城东宜阳访,皆需大半时辰,,是断没有可能的。 如此只剩得与秦王府同在城西永平坊的司马府,永昌伯府,定北侯府。 “定北侯府。”萧旸惊道。 定北侯府,原是霍靖本家。 萧晏合了合眼,将手中箭矢盯在那个位置上。 原不仅如此,挑拨萧昶,亦是霍靖惯用的手段。 “那李素夫妇,是被控制了?还是根本不知情,霍靖乃藏匿其中。”萧旸蹙眉道,“还有阿照,又被藏在何处呢?” “而且,这些尚是推断。我们要如何验证呢?” “若是真的,我们也只能将计就计,强攻不得,他手上便是无兵无甲,但是这般多的人质。我们尚不能打草惊蛇!” 萧晏食指扣着案桌,半晌道,“先验证推断正确与否。”是与时间赛跑的事,一分一秒都耽误不起。 他凑近萧旸耳畔,低声吩咐。 萧旸领会,回去安排事宜。 清辉台又剩了萧晏一人,他从袖中拿出那方罗带。其实还不曾缝制完毕,还有最后一圈金玉珠不曾缝上。 他起身回了内室,寻出珠子重新缝上。 缝着缝着,不由望向床榻畔。 恍惚间,他看见叶照坐在床榻,是那个她即将离开他的夜晚。 她那样安静地坐着。 然后起身,拉他去了库房。 她说了什么? 艳煞 第104节 她说,“阿晏,我想穿喜服。我穿你看看,好不好?” 萧晏的眼泪落在罗带上,打颤的手捏不起一颗细小珠子。 他的妻子,前生死别,今世生离,为他入死出生,却不曾穿过一次嫁衣。 她原也看不到自己穿嫁衣的模样,不过是想穿给他看的。 却因他一声不可,终是连碰都不曾碰过。 日落余晖敛尽,萧晏如今入眠,已经需成倍的安神汤方能睡过去。 时间流逝,看似平静。 然唯有萧晏近身的几人知晓,并不平静。 朝政上,虽无有大事,如今政务都有他管着。只是皇上对先皇后的周年祭要求格外多,如此整个礼部便忙得团团转。 幸得李素,所办事宜多得陛下夸赞。 如此,萧晏自也放心让他去办理。 只是冷眼瞧着他,到底对于霍靖归来一事是否知情。 十月二十这日,湘王妃慕小小在府中开螃蟹宴,下帖请了大半个洛阳高门的女眷。因着萧晏已是储君,湘王府自然水涨船高。莫说得了帖子不来,便是没有帖子的都恨不得挤破头参宴。 然被盛请的礼部侍郎夫人、襄宁郡主却因身体抱恙之故推却了。 又三日,宫中贤妃和淑妃二人,为先皇后周年祭,去了大慈恩慈还愿请福,自是邀请近身的女眷同行。襄宁郡主染恙未愈,便依旧婉拒了。 翌日,没有朝会。洛阳下了入冬来的第二场雪。 朔风凄凄,雨雪纷纷,玉浆压枯枝。 萧晏仰望阴霾天际,翻涌的浓云。 道是人未老,却已思年少,故人却多病。 如此,太子銮驾,入了定北侯府。 第62章 、晋江首发 萧晏是全副仪仗到的定北侯府, 没有私服,更不是悄悄地来。 霍青容闻得殿下驾到,遂依礼将人请到正堂, 命人给自己理妆更衣。她不仅是礼部侍郎的夫人, 身上原还有正三品郡主诰命。 如此,装扮便自然繁琐些。 “夫人,太子殿下说您既染恙,不必这般仔细。”掌事姑姑恭谨道。 这是回了定北侯府后, 李素又挑上来的人。 霍青容拿着一支累金鹤鹿同寿的步摇对镜比划,笑道,“太子殿下贤德, 但我们总要有规矩。着人上茶, 再切些果子。” “从安西带来的碧桃酪不是存着些吗?”霍青容转身问素云,“去奉给殿下,他一贯喜欢吃的。” 素云领命而去。 到底已经是储君了,霍青容没有让萧晏等太久, 收拾差不多,遂出去待客。 正堂中,一室的侍者护卫, 两人不过寻常闲话。 简单的寒暄后, 霍青容道,“郎君今日尚在府衙,殿下若是有事,妾身命人去传他。” 萧晏摇首, “孤知道的, 近日他为着先皇后周年祭, 甚是繁忙。不必唤他。” “倒是你, 要多体谅他,别再使小性!” “殿下到底是太子了。一味为着自个臣下说话。”霍青容本在饮茶,闻言不由多了两分娇嗔,只抬眸道,“妾身原还想仗着年少一点兄妹情意,求殿下作主呢。谁曾想,这亲疏已经倒过来了。” 萧晏亦有了些笑,只推了推案上果子,“你还敢提年少情意,你这是想要孤的命吗?” 霍青容扫过那盏碧桃酪,只匆忙提裙跪下,“妾身昏头了……赶紧的,给殿下重新上些果子!” “起来吧!”萧晏笑道,“不就是安西的金贵东西,李素巴巴给你运了来,你偏在孤这处显摆你们浓情蜜意!” “妾身不敢。”霍青容说着不敢,眉眼却皆是笑意。只重新坐下,手中把玩着腰间那块玉佩。 萧晏扫过,只又押了口茶,起身环顾四下。 “这处往昔你也未住过多久,多来都在宫中,倒是你兄长住得多些。他的事,淑妃当是与你说了。”萧晏顿了顿,“马上便是先皇后的周年祭,让李素多插些守卫,自个小心些。” 霍青容随在一侧,点了点头。 “你自个保重!”萧晏转首看她一眼,“到底淑妃有远见,给你择了处好人家。如今一家合乐,不似孤……” “王妃吉人天相,殿下且宽心,也保重着自个身子。”霍青容看着萧晏被蒙了一层哀色的眉眼,缓了缓道,“妾至今清晰记得那年端阳,在沁园之中,被人以长剑挟持,亦是王妃救的妾身。此乃王妃行的善,定会福报的。” 萧晏为闻言,凤眸弯下,“承你吉言。” 两人这般闲聊着,素云已经重新带人捧了糕点,水果奉上。 霍青容上前接过,亲自奉给萧晏,“殿下用些吧,算是妾身谢罪了。” 言罢,将膳食搁下。 原来的那盏碧桃酪被霍青容端起递给了素云撤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碟水果拼盘,距离萧晏最近处。 萧晏瞧着外头才停的雪,又看面前果子,捏了个用了两口,净手起身道,“罢了,孤回去了。你这分明是要赶人!” 萧晏将大半个脆梨搁在果盘中,里头拼着香玉梨,沙枣,糖李子,蜜瓜,尽是安西的吃食。 看着已经不甚新鲜,但还是保留着部分水分和光泽。 不用猜,也知晓是四月里东来时,李素特地给她备下,保存至今的。 “殿下再尝尝糖李子,洛阳没有的。”霍青容指着其中一味水果道,“只剩这一枚了,特别甜。” 萧晏拣来,不由蹙了蹙眉。 许是时间久了,果子裂了一道口。他素来挑剔,搁手中握了会,也没多言语,片刻放了回去,“雪天甚凉,且待日头热些,孤再品你这果子。” “都是以往郎君给妾身备下的。妾身不过借花献佛,给殿下尝个鲜罢了。”霍青容看着他放回,俏丽娇柔的面容浮起一层羞涩,手中又开始把玩腰间那方玉佩。 “有什么事便来寻孤,身子不爽宫中太医也尽着你传。我们还同小时候一样的。”萧晏挑了挑眉,“保重吧!” “妾身恭送殿下!”霍青容跪在屋中,目送人远去。 萧晏銮轿离开时,李素的车驾正好拐道往府中回来。 霍青容脱了一层正装外袍,拨下两只沉甸甸的步摇,从乳母怀中抱来孩子,轻轻哄着。素云领着一众侍者退去,厚厚的帘子落下,挡住风雪。 霍青容哼着歌谣,看怀中才过百日的孩子,一合眼,豆大的泪珠便接连滚下来。 “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来了,没有好好告个状?”霍靖撩帘进来,从霍青容手中接过孩子,“来,唤舅父!” 霍靖回来有一会了,自是问过那个掌事,萧晏来此后同霍青容的一举一动。无有不妥,方才这般安心。 “阿兄,我已经什么都听您的了,各种宴会皆不曾赴。殿下来了,亦不曾泄露半分。”霍青容目光不离地盯着孩子,抬手擦干眼泪,并不想看那张和她夫君一般无二的脸,只低声道,“你到底几时把李郎还我?” “淑妃当真给你择了个好去处。”霍靖笑道,“我还以为你那样不情不愿地嫁去安西,当是怎么也忘不掉萧晏才是。不曾想这才两三年,便这般情深意切,连着孩子都心甘情愿地生下。” 这一层确实是霍靖未曾想到的。 他当日想出这么个法子,重回洛阳,原就是想着霍青容钟情萧晏,同李素不称心,成婚近两年才有孩子,如此他方能有机可乘。 不想,两人却是感情甚笃。 甚至在李素被推下山崖,自己扮作他后,霍青容不过十余日便发现了端倪。亏得那会他为掩身高,自伤了腿,而霍青容正好孕后期,他遂以这二者为由拒了她同房的要求,甚至提出分房就寝,如此瞒过数月。 直到七月底,霍青容出了月子,明里暗里地试探。他原也不是惧她,实在洛阳之地还有萧晏在。为防节外生枝,遂索性挑明自己的身份,以李素和婴孩为质,控住了她。 彼时,萧晏正忙于和叶照的大婚,神思分散了些。又有陆氏女挡在前头,他便隐得甚好。亦不曾完全限制霍青容自由,甚至让她出面办了不少事。 譬如眼下,在西郊码头备下的船只和细软银钱。还有回来祭拜父亲时,由霍青容提出的守陵一事。 原本,霍亭安的骨灰奉在骊山的松玉峰受人景仰。 然霍青容道是自己为人子,父亲生时不曾尽孝,亡故时亦不再陵前戴孝,遂欲为之守陵。族中同陛下,自没不准。 如此九月里,霍青容出了双月子后,遂前往骊山守陵一月。而在这一月里,她择按霍靖要求,偷偷地调换了霍亭安骨灰,从骊山拿了回来。 还有阿娘的,霍靖合眼笑了笑。 如今萧家天下难以撼动,且让父母同椁,便是他余生要做的事了。 届时行船至扬州,那里是母亲赵氏,前凉祖上的发祥地,亦是他阿娘想了一辈子要回归却至死都未曾再重返的故土。 “放心,待我办完事,很快你就能见到你夫婿了。”霍靖将孩子塞到霍青容臂弯中,指腹贴在婴孩白嫩嫩的面庞,慢慢滑向脖颈,换了个扼颈的动作,“现下么,你还得继续听话,孩子可还没见到阿耶呢。” 霍青容搂着孩子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只低垂着眉眼频频颔首。 霍靖嗤笑了声,掀帘往密室走去。 密室中藏了人,府中原无人知晓。 便是这间密室,原也是当年霍亭安被皇后闹着,开辟的。一前一后两个出口,前面乃是从霍亭安原本的寝房入。后门出去则是不久前走过的那条道,往西绕过两条街便是亲王府邸扎推的宜阳访。往东不过五里,则是出洛阳城的东直门。 霍靖边走边回忆掌事同他说的,这日那二人间的事。 饮茶,闲话,用点心。 萧晏自是提起了自己,又联想到皇后的周年祭。 所以,他是怀疑自己会在周年祭上回来。提醒霍青容多插侍卫护自身周全。且又是仪仗而来,并非私服悄声接见。 是故,他对如今的李素并无怀疑。 霍靖重新思虑过,眼下自己尚是安全的。 今日十月二十五,还有二十六日,船只细软已经准备妥当,苍山派的人手不日也该尽数到了。如此只待到周年祭那日,借萧晏的手,拿回阿娘骨灰,一切便水到渠成。 二十六日…… 霍靖启动机关,总觉心下难定。 毕竟还有近一月的时间,太久了些,实在易夜长梦多。 他转身在案上查看黄历,冥诞如生辰,可前不可后,且择个近些的日子。左右如今萧明温很是信任自己,司天监处亦是好说话! 正翻页间,霍靖目光瞥过上头一行小字,“喜神正北,桃木处,宜室宜家”。 无关寻常的一句话,他脑海却轰然炸响。 艳煞 第105节 桃子。 阿娘说过,萧晏有个常人不知疾患,便是不能吃桃。 而掌事说了,今日霍青容给他上了一盏碧桃酪,还被萧晏罚了两句,霍青容吓的伏地磕头。 所以霍青容是知晓他不能用桃子的,如何还有奉上去? 断不可能是忘记了。 难不成是为了暗示他什么? 可是,区区这一点,又有何好暗示的? 霍靖尚且放下黄历,启动机关,入地下密室。让应长思立马带着二人离去。 此时,叶照正在运功调息,闻声瞬间收了功法。 这数日里,她的功法将将聚了一成。她初时本想寻个由头让霍靖再同上次般将自己带出去,然后尝试报信。 但如今她想清楚了,这样的风险太高,几率也太小。一旦失败,她便再没有恢复功力的可能,甚至惹恼了霍靖,他会让应长思直接穿她的琵琶骨。 遂道,“你这般仓促,定是出事了,与其带走我,不若谈谈条件好了。殿下为了我们母女,自会应你的。” “本来却是这般想的,用你们去换我阿娘的骨灰。但如今我不这样想了,容你们在此处,万一萧晏发现了你们强攻呢?” “那更不可能!”叶照道,“强攻需要时间,而我母女在你方寸间,送命只需一瞬。殿下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反而你此刻贸然将送我们出去,小心露出马脚!” 叶照很清楚,眼下她作为人质落在霍靖手中,霍靖以她相要挟萧晏拿皇后骨灰来换,定不可能许他带人手。如此他们一家三口便全是砧板上鱼肉。她至少得复了一半以上的功法,能同应长思过招,才有活命的生机。 所以,说什么都不能让霍靖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且让一切保持原状。 “退一万步讲!”叶照道,“你如今模样,谁能想到李素便是你,你……你罔顾人伦,郡主分明是你的胞妹,你还这般如此!” 霍靖定定看着叶照,“那么,你又是如何那样早便开始怀疑我的?” 叶照闻他语气,当是松懈了几分,遂一口吊着的气亦缓下两分,疲乏道,“因为我看不见,完全凭感觉。” “所以,侯爷这般,大抵得是瞎子且同你近身的人,才能发觉吧!”叶照连带着神色都现了落寞与颓色,只沉沉跌坐在榻上。 霍靖坐在她身畔,满意道,“我料萧晏也想不出,李素便是我,我早就回来了。而你们同他咫尺天涯!” “罢了!”霍靖捉住她的手,给她被铁链磨去皮肉的手腕间,轻轻抹上药,“且将你们还是留在此间甚妙!” 时间流逝,转眼便到了十一月中。 霍靖有些庆幸,亏得那日没有妄动。萧晏确实未曾发现什么,只是平静地上下朝,处理公务,自然依旧还是在寻找叶照。 第63章 、晋江首发 萧晏的平静是那日离开定北侯府开始的。 若他初时还对霍青容的种种举措尚且存着猜测和疑虑, 那么从她说“清晰的记得那年端阳,她被人长剑挟持,乃是叶照所救后”, 萧晏便将她前后所有的行为和话语都理顺了。 她既是清晰的记得, 又如何会记错呢? 那年端阳她确实被苍山门下的闻音挟持,也的确是叶照所救。 但是闻音的武器是一把二十四冰铁弦箜篌,横在她脖颈的,并非长剑, 乃是箜篌上的数根冰铁弦。 她断不会记错,不过是故意说错,提醒他如今所见的很多事都是错的。 在言说这句话之前, 便已经给了他两方暗示。 她故意给他上了他不能食用的碧桃酪, 然后把玩腰间那枚玉佩。 上含有桃肉的点心,一来自是示警,二来是铺垫。 而那枚玉佩萧晏很是熟悉,自是当年她远嫁是送给他, 后来言与李素感情不顺,在数月前又要回去的。 可是却未曾给李素,彼时萧晏只是觉得他们感情尚有裂缝, 不曾和好。 直到霍青容言语被挟持那话之后, 萧晏方将前后彻底理顺了。 因为她话毕,又做了两件事。 亲自送上了一碟果盘,同时撤下了碧桃酪。然后重新把玩那枚玉佩。 彼时萧晏闪过那个念头时,不可谓不震惊。 那果盘中果子四样, 香玉梨, 沙枣, 糖李子, 蜜瓜,看着平平无奇。但是糖李子裂了一道口子,是坏的。 霍青容高门出身,又在深宫被教养多年,纵是同萧晏再亲近,也不该这般随意,用坏了的果子待客,且招待的还是国之储君。 无非是,霍青容暗示他,“李”坏了。 如何坏的? 桃子撤下,一样的位置放了李子。 ——李代桃僵。 李素不是生了二心,亦不是如她般被人控制,而是直接被人取代。 如何判定? 便是霍青容之后重新把玩腰间玉佩的动作。 这枚定情的玉佩没有给李素,并非他们感情不曾和好,乃是眼前人并非当时人,所以不能给他罢了。 那是只能给她夫君的玉佩。 这人,不是她夫君,如何能给? 而取代他的人,则自然只有这侯府少主,霍靖。 在定北侯府生出的如斯结果,回府邸的一路,萧晏在数月的种种细节中全部得到佐证。 四月初李素东来洛阳,天水关遇刺,失踪数日方归。 想来霍靖便是这个时候取代的他。 霍靖比李素身量高些,是故伤了腿,如今走路微跛,如此掩盖。 还有阿照,在定北侯府孩子满月宴上的感知。 还有不久前,他站在九重白玉阶梯看李素不见其容的错觉。 还有给萧昶的报信,对京畿皇城的熟悉,对朝臣的了解…… 最重要的,是身为礼部侍郎对皇后周年祭的用心…… 萧晏在那个从定北侯府回来的午后,在清辉台默声做了一个下午。 确定了霍靖的归来,剩下便是他的意图。 霍家曾有的霍家军已经被陛下清缴,暗子也被他剔出,霍靖无有兵甲。 所以他复仇无望。 挑拨萧昶妄想让他们内耗,如今萧昶已死,他亦不随愿。 如此,只剩下一桩,便是先皇后。 生时,皇后与他,母子难聚;与霍亭安,爱恨难消。 故去,皇后又与他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与霍亭安共死却不曾同椁。 所以,霍靖如今执念,自然唯剩此处,便是带走皇后骨灰。 他无兵无甲,唯一能用的便是应长思苍山一派的。但是即便西域苍山门人个个功夫高强,但也难敌千军万马。 所以他扣了阿照在手,当是用以交换皇后骨灰。 反过来,只要皇后骨灰一日没有拿到,即便他不放阿照,也断不会伤她。 萧晏有了这样的判断,十月底派暗子去趟骊山松玉峰。 诚如他所料,霍亭安的陵墓旁,有部分泥土是新的,当是松动过。待翻开陵墓,里头倒是骨灰尤在。 但待仔细问过,萧晏便确定,那骨灰已经被换过。 因为霍亭安跳楼前,原同皇后一道服了“孔雀胆”,如此他们的骨灰当呈青紫色,而不是寻常人的灰白色。 想如此,自是已经被人取走。 然这之前,李素并没有长时间离开洛阳,反倒是霍青容曾去骊山守陵一月,骨灰当是她换的。 是故这一点,也正好再次印证了如今的李素便是霍靖这一推断。 有了这般来回往复的推论,萧晏的心才勉强平静下来。 只要阿照和小叶子平安,他便可以等,也能忍。 甚至在进入了十一月后,但凡涉及先皇后周年祭的事,萧晏都即为配合李素。 李素提出的建议,如周年祭当日的第一礼,天子对先皇后的追悼颂文可适当延长时辰;而日暮最后一桩封椁献祭,天子则可以不再出面,由太子带行;再比如晌宗亲入祭拜,且由先前的诸人齐拜,改为由太子为首,按评级逐一跪拜;最有便是按着钦天监计算,嫁给周年祭时间退亲了四日,定在十一月十七。 这一些列,萧晏接同意批下。 这一日,是十月初十,大朝会结束后,萧明温留下了萧晏。 将上头萧晏批复的四大更改点拿出,同他探讨,那样修改是否当真合理。 萧晏遂逐一回复。 道,“初时延长追悼颂文的时辰,和晚间父皇可不再出行,原是为了父皇身子考虑。入冬了,已经接连下了两场雪。儿臣在母妃处听闻父皇早年征战的宿疾如今又开始隐隐发作。如此调换了时间,父皇晌午多陪陪母后,之后便早些回宫歇息,想来母后也不想父皇受风寒侵袭。” 萧明温闻言,扯着嘴角笑了笑。 萧晏顿了顿又道,“至于宗亲齐拜,换成轮流祭拜儿臣觉得甚好,父皇且容我们在这日多给母后尽尽孝吧。” “最后改了期限,儿臣原问过礼部,乃是司天监的意思。十七那日,胎身正东,与母后陵寝同向。母后一生无所出,望她来世与父皇可以子孙绵延。加之冥诞可前不可后,故而儿臣觉得甚好。” “如此,逐一批下了。” 萧晏回得流利,本也确实如此,但心头总觉不安。 毕竟萧明温对先皇后的态度,他是清楚的。 若是他执意前往,或是直到封椁还留在那处,骨灰便不好动手了。 且青紫色的骨灰,还做不得假。 艳煞 第106节 并且,萧晏若推断无措,当天陵寝周遭除了正常的禁卫军,当还有陛下的血卫营在远处监视,欲要借此除掉霍靖,已决后患。 萧晏正思索话术,却见萧明温又将卷宗前后翻阅观看,终于点了点头道,“你想得甚是周全,就这般去办吧。” “父皇可有指点的?”萧晏以退为进道,“儿臣初办此事,且事关母后,不敢有所懈怠。” “便按此办,无需再改。”萧明笑意深些,合上卷宗,语气柔和了些,“七郎,你如今是太子了,一国储君,婚姻大事还需上心考虑。” 到底,萧明温没提叶氏。 他看着面前的儿子,虽依旧长身玉立,但腰封玉革拖沓。 人快撑不起衣袍了。 “父皇,容儿臣缓缓,待过了这一年。新的一年若还寻不回……儿臣便听父皇的。”萧晏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同萧明温再起争执。 左右,他马上就可以接阿照回家了。 萧明温自不这样想,只是闻萧晏终于放软了态度,心中到底开怀,只道,“且回去歇歇吧,好好养着身子。” 萧晏领命退去。 萧晏离去未几,血卫首领刘钊便入了勤政殿,向萧明温汇报先皇后周年祭当日的安排事宜。 这是他自个的一直亲卫队,直接跳过了萧晏,向他汇报。 萧明温扫了眼暗子按插和监控的布局,并无异义,只添了句,“那日朕晚间便回宫了,届时由太子全权负责。若是那乱臣贼子真来了,且一定护好太子。” 刘钊领命应诺。 * 萧晏回了府邸,又岂敢真正歇下。 走到如今这个局势,无论是他还是霍靖,皆是完成了大半。 剩下的—— 萧晏合了合眼,且先发制人。 晌午时分,他以太子之身,传召李素入了清辉台。 清辉台退了侍者,殿门合上,萧晏开门见山。 道,“今日回去,且让襄宁郡主携子入宫。” “母后骨灰离开陵寝,阿照和小叶子必须有一人先回来。骨灰入你手,她母女剩下一人也需回来。届时,我随你们上船。” 李素初闻还愣了愣,却也不过转瞬,未再掩饰。 尤其是听到萧晏说,他代替叶照母女上船的一刻,便知他什么都知道了。 只冷笑了一声,复了自己本音,“果然厉害,不仅识出了我,连着我后续要作甚都猜出来了。” “因为你入朝根基尚浅,吃不下司天监。”萧晏笑道,“改期至十七日,胎神一说或许有几分道理,但孤问了,更有一重,那日是罕见的冬日起东南风,且风势盛大。” “从洛阳往东南方向去,七百里外有城池扬州,那处是母后的故园。” “家国大业,壮志荣华,我都没有了。妻儿各自归母族,我亦不得相认。”霍靖长吸了口气,“如此,我只有母后了。母后一生所愿,一生所念,你当知晓是什么!” “所以,看在母后面,我成全你,你、也成全我。”萧晏道。 霍靖看着萧晏,“我还是觉得两人在手,我且安心些。一小一瞎,甚好拿捏。” “这是在清辉台。”萧晏道,“说不定你就踏不出去了。” “我今日踏不出去,明日你便只能给她们母女收尸了。” 萧晏颔首,“所以,明明有两全的法子,又何必两败俱伤?” 霍靖的目光始终凝在萧晏身上,半晌方道,“你已是东宫太子,他日君临天下,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子嗣亦是会繁衍昌盛。你换她俩,值得吗?” 萧晏亦看他,突然便笑,“所以,阿照爱我。永远不会爱你。” “有道理!”霍靖颔首,起身道,“便按太子殿下所言,但愿你我皆圆满!” * 这之后,霍靖亦算有诚意,当日下午,霍青容便带着孩子入了淑妃处。 数日里,还送过两封阿照的血书。 寥寥数字,不过“平安”尔。 萧晏捧血书而垂泪,送去湘王府给慕小小告以安慰。 只道,“很快,阿照便回来了。今岁可一起过新年。” 慕小小抚着隆起的胎腹,满是期待。 只是背后萧旸问他,到底是何法子,他却也不曾多言。 计划是好的。 他也信霍靖如今没有太多的杀意,但是总难保万一。 万一他反悔,恨意骤生呢? 十一月十六,先皇后周年祭的前一晚,萧晏在清辉台将罗带缝制好。 他想,接到阿照的头一刻,便交给她。 丢了这么久,她那性子,定是急坏了。 说不定,还不敢同他说。 这一晚,许是想着即将可以见到叶照。 萧晏觉得实在太过漫长了。 便是终于到了白日里,各项事宜都依让他觉得繁琐而冗长。 几乎大半日,萧晏都在看滴漏,观日影。 一直待到夕阳西下,执事关唱喏,“请太子封椁。” 如此,他方独自入陵寝,给先皇后封椁。 早早备下八角缠金紫檀木盒,拢在宽大的广袖中,如此悄无声息地来去。 周年祭,宫中备了斋宴。 太子用了两口,道是一日疲乏,先行退席。 礼部侍郎李素亦道。瞧太子殿下脸色不好,陪之同行。 这日事情办得妥帖,萧明温怀念皇后之余,终是欣慰,自是恩准。心中唯虑一事,遗憾那竖子未来。 许是多饮了两杯,思念愈盛,他扶着大监往陵寝走去。 而这厢,承天门口,太子殿下和礼部侍郎尚且言笑晏晏。太子上马车时,礼部侍郎亦搀扶而行。 “看到了?”萧晏将紫檀木盒推进车内。 霍靖颔首,“我同阿照在西郊码头等你!” 已经起风了,枯枝颤颤,在黑夜中格外凛冽。 至府邸,门口掌事皆喜极而泣,道是郡主回来了。 萧晏奔进去,才入府门便看见了就在门边的孩子。 他俯身一把抱住小姑娘,似要将她揉进血液骨肉里。 七尺男儿眼泪一下便绝了堤,蹭在女儿后颈上。 半晌哑声道,“我去接你阿娘,你在家等我们。” “快点回来……”小叶子追出去,喊道。 她用足了力气,声音很大。 但是风声更大,也不知策马疾奔的人是否听到。 * 西郊码头,月照寒江,朔风携白浪, 两艘船只早早便已准备被妥当。 霍靖、叶照、应长思一行三人正候在岸上。周围数里之内,草涧声格外粗重,不像寻常被风吹拂后发出的声响。 叶照凝神辨声,确定有人伏在此处。 是苍山派一行,这没什么好说的。当年应长思散功之际,被霍靖救过,如此鞍前马后,以报恩德。 只是不止这一处,她仿若听见岸边,江水咕咕冒泡的声响,这是有人潜在了水中。 她的功力恢复了四五成,奈何眼下被点了穴道,若能冲破穴道。一会萧晏道来,胜算便能大些。 霍靖与她说了,萧晏单骑而来。 然彼此心中都清楚,他一定会带人手,不过是伏于较远之地罢了。 所以,她能冲开穴道,便能撑到他的人手赶来。 若冲不开,便只能成为他的累赘。 霍靖,怎可能得了骨灰,便真的放她离开。 夜风吹得叶总双眼生疼,她咬了咬唇瓣,彼时冲不开穴道,此处便是江河。她跳下去便罢,断不能让他受制于人。 小叶子已经回去。 这辈子还能再见,她该知足的。 如此思之,她则继续凝神尝试解穴。 不过片刻,便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 仿若踩在她心上。 额上渗出细小的汗珠,叶照告诫自己莫要分心。 马蹄声止,脚步渐近。 叶照勉励控制着心跳的加速,却依旧控制不知嘴角的扬起。 艳煞 第107节 人在她身前站定,熟悉的沉水香弥散开来,还有淡淡的药味。 他病了。 “阿晏!”她唤他,奈何却动不了。 “小叶子在家等你,照顾好她,也照顾好自己。”萧晏的掌心抚过她面庞。 “我……”叶照还未来得及再接话,萧晏已经放下手,越过她。 江水涌动,船索断开,他怎么上了船? 她身侧的应长思和霍靖也上了船…… 所以发生了什么? “阿晏——” 叶照散开好不容易聚起的内力,拼命呼唤他。 未几,因体内真气涤荡,被激得吐出一口血来。 江风伴着夜的寒凉,呼啸而来,叶照孤零零站在堤岸上…… 船只顺风而下,原本伏在这处的苍山门人依次退去,萧晏的人疾奔而来。 同时而来的还有正出洛阳城门,皇城中天子的血卫营。 这日晚间,萧明温终究还是去了皇后陵寝,发现骨灰已不再。 前后梳理之下,又从霍青容处逼问,弄清了此事。 俨然是雷霆震怒。 那个乱臣贼子,原来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 而他的儿子,为了一个如草卑贱的女子,竟然盗走堂堂一国之母的骨灰! * “王妃,我们先送你回去。”来人乃林方白,原本他们一直同萧晏隔了五里之遥。 “快,解开我穴道。”闻声是林方白,叶照不由大喜。 她已经明白萧晏的意思。 霍靖怎可能拿了骨灰,便放她离去。若是这样,待萧晏人手逼来,他哪里还有活路。 如此,他备了两艘船,一同行驶。 到了江心处,便留一艘在那,用另一艘金蝉脱壳。 萧晏怕他不遵约定,担心届时自己不在那艘留在江心的船上,所以他替她去了! 可是,相比恨她,霍靖分明更恨萧晏。 叶照将将使体内真气流转开来,便提气运功欲要追去。 却听得江面上皆是阵阵打斗声。 “殿下他们的船被逼回来了!”林方白话音才落下,便听岸边水声四溅。 “拿命来!”水中声音伴着数柄长剑直刺而去。 叶照闻方才那个声响,很是熟悉。 是何承。 所以江上这波是陆晚意的人。 “小心!”叶照突然出声。 她清晰的感受到应长思琉璃幻的真气正在流转出来,他那样一掌劈下,周围之人,不论哪方都非死即伤。 话音出口,她便一应而起,跃上江面,随着掌风感应,硬生生接了应长思一掌。 “殿下!”林方白反应极快,在看见叶照接掌的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遂追她而去,借着她挡掌风的一刻,一个起跃将萧晏带回岸上。 船已经被震出裂缝,霍靖感知足下渗水,亦跃起飞回岸上。只是他反应甚快,连续两个点足,跃去了方才苍山一派人的所藏之处。 果然,那处人并未撤离,只是在稍远处继续埋伏。眼下得霍靖手势,遂蜂拥上来。 陆晚意的人亦纷纷从船上回岸,追霍靖而去。 “将我们的人都派去帮忙!”萧晏目光不离船只,那处叶照被应长思缠住,两人尚且激战中,“你快想办法子,帮王妃脱身!” 林方白原已经试了两回,奈何那两人内力太高,根本近不了身。 小半时辰过去,叶照明显现出了颓势。 而东边竹林里,因苍山门人甚多,且武功诡异,萧晏兵甲出身的人手和陆晚意绿林十三州的武林人士,并不曾占到多少便宜。 如此胶着中,叶照同应长思二人足下船只炸裂,不得已双双跃回岸边。 苍山门人本护着霍靖,眼下一处现了空门。林方白趁机缠上,如此又两柱香的时辰。 竹林中尸横遍野,鲜血四溅。 明显陆晚意一处占了优势,苍山门下已经所剩无几,霍靖见状顿生一计,竟然挣脱苍山门人的护救,抱着骨灰择路逃奔。 陆晚意原同萧晏一般,在制高点观战,见此状,唤人直追而去。 她手中持着梅花针,迎上欲射霍靖。却不料霍靖一个转身跃起,反手将她制住。 于此同时,叶照这处,因萧晏看着准头,终于在叶照和应长思再次对掌之时,萧晏射出箭矢,一箭射中了应长思胸口。虽不至于致命,但至少缓减了叶照的压力。 这厢,两人对掌中,从虚空飘落,肉眼可见应长思倒退了两步。 月上中天,西郊码头的这片竹林中,在刀枪剑戟拼杀半夜后,终于出现了一刻的静默。 叶照和应长思尚在对掌中。 而她身后一直线,半丈之地,霍靖挟持了陆晚意。 萧晏正处在他们侧面,而眼下来增援的弓箭手,亦无从下手。因为如果要射击霍靖,射中便罢,但凡稍有偏差,极有可能伤到同一直线上的叶照。 “萧晏,教你的人退下!” “还有叶照!”霍靖吼道,“即刻收起功法,否则我杀了她!” “你杀好了,这女人拆散我夫妻,我保她作甚!” 萧晏说这话,当真没有什么权宜之计。他和叶照已经同陆晚意两清了,眼下他只想着如何对付那应长思。 而他对面,林方白已经凝掌在手。 “怎么办?叶氏和霍靖那处,殿下离得太近了!”萧晏尚且未曾让弓箭手退下,然却不知萧明温的血卫营已经到了。 刘钊领人占据弓箭手位置,示意他们退下。 “陛下说了,叶氏和霍靖都必须死,太子殿下在侧处,伤不到他!” 话语落下,他一个抬手。近身的三个弓、弩手接到命令,二连六发直射霍靖而去。 那是强弓、弩,为保万无一失,乃是按着先后发射。 彼时还未有人察觉,唯有林方白催掌击向应长思。然应长思许是在方才打斗中被破心法,眼中燃起琉璃色,耳垂微动,只唤道,“师尊,小心!” 一个旋身,竟是将叶照推去,被一支弓、弩穿颈而过。 而林方白的那一掌,余力则不偏不倚落在叶照背上。 不是太重的伤,只是叶照缠斗许久,又长久服用软筋散,耳力差了许多,反应也不甚快。尚不知共有六支弓、弩接连而来。 不过是转眼的事,一支刺穿霍靖持刀的手,半寸箭矢划破陆晚意锁骨,一支盯在霍靖眉间,一支刺穿他肩膀,三支从他肩头擦过。最先出来的一支强弩自是射穿了应长思喉咙。 而接连而来的两支,原该落在叶照身上。 然待她耳垂微动,袖中纱挥出的时候,她并未听都裂帛的声响,只有一股沉甸甸的重力压在她纱面之上,而她半张面庞被一股温热的鲜血喷溅。血之多,将让她倒退了半步。 只一瞬,她感觉半边身子都湿了。 有个身体向她倒来,她张开臂膀,却没有抱住他。 他跌在她胸膛,然后一下滑下去,身子压过她双足,再滚落…… 她的耳畔响起一声声“殿下”,所有的人都涌在她面前,在呼唤倒地的人。 只有她,白绫作响,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明明张了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唯有烈烈风声里,仿佛听到一点声响。 是他在说,“这个……给你!” 她伸手,也没接住。 他先垂了手。 好久,她才在地上摸索到,是一条染血的罗带。 第64章 、晋江首发 萧晏伤得十分严重, 那两支强弩一支直入他胸腔,一支射在他左肩,差半寸就是贯穿伤。 自西郊外码头合眼之后, 他便再未醒来, 唯有从伤口流出的鲜血汩汩直冒,片刻就染红了一身衣袍。 没法挪动他,林方白放出信号,苏合带着府邸全部的医官赶来, 未几宫中的御医也到了。 就在这个江风呼啸的深夜里,在浪潮拍岸的冬日里,大邺王朝的皇太子躺在僵硬冰冷的土地上, 残喘着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 撑到最好的医者, 带着最好的药材赶来,为他续后半生的性命。 然而,唯有苏合知道,萧晏那一口气, 是叶照为他续上的。 他赶到的时候,无论是血流,还是伤口, 亦或者是瞳孔的涣散, 都昭示着死亡的降临。 然跪在一处握着他手腕输送真气的女子却哀求道,“你再试一试,心脉还没有断。” 是的,心脉未断。 他用一身血肉为她挡住两支箭矢, 她用半生功夫护住了他的心脉。 艳煞 第108节 无边黑夜里, 她因功法的消散生出第一根白发。 苏合遗憾那会情急, 没有随身带补气回生的丹药给她用一颗。错过了那夜,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见到叶照。 因为天子震怒,皇后骨灰不全,太子生死未卜。 即便罪魁祸首霍靖死了,但是萧明温余怒未消,他生命里最看重和在意的两个人,或死或生,都不是他要的样子。 于是,他将这日发生的所有的事,全部归罪于叶照。 许是心系太子,待他回神要求天罗地网逮捕叶照的时候,叶照仿佛已经消失在这世间,连同她唯一的女儿。 而萧明温的血卫营,则再未归来。 他们全部死在那个深夜里,死于九问刀。 那夜,待萧晏稍稍可以挪动,一众医者便将他挪上车驾,簇拥着赶回皇城。便也无人再来得及想起,这位曾经的秦王妃。 血卫营为自保赎罪,手中箭矢便对准了叶照。 谁也不曾想到,那个功法散了大半,连番受伤的女子,还有那样强悍的战力,血洗了全部的暗子。 天上地下寻不到叶照,她却只是在天子眼皮底下。 那日,在东边日头落下第一缕光线时,萧旸在尸山血海里带走了她。后以探望母妃为名将她藏在了昭仁殿偏阁之中。 待意料中天子抓捕的命令下来,待意料中率先搜查了他的湘王府,一切无果后,他方又将人接回府中。 叶照除了神识是清醒的,其他没比萧晏好多少。 一身内伤,左足骨裂,腰背都是刀剑伤,催发的咳疾日益磋磨她,根本下不了床榻。 小叶子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因为外头有要抓她们的人,因为叶照伤的这般重。 小姑娘抓着她的手伏在榻上,轻声道,“阿娘,我觉得又回到了上辈子。” 病痛,避难,不见天日。 但是叶照却摇头,“不一样,我们可以回家的。” 等萧晏醒来,她便有夫君,孩子有阿耶,她们就有家。 但是萧晏没有醒来。 转眼已经四个月过去,眼下是昌平三十年的二月了。 萧晏中箭的第四日,萧旸告诉她,“箭矢已经都□□,血也止住了。” 萧晏中箭的第十五日,慕小小安慰他,“萧晏的伤口没有再感染,如今人已经不再成日发烧。” 萧晏中箭的第一个月,林方白带话来,“殿下已经不要一日三顿药吊着,晚膳可以喂食米汤。” 萧晏中箭的第二个月,苏合大喜,托人传话,“调配出了强弩上所浸之毒的解药,殿下醒来有望!” 萧晏中箭的第四个月,叶照终于可以下榻。 只是她内力耗散,真气难聚,修为之上难回顶峰,一身功夫只剩了三四成。 萧旸给她把脉,倍感遗憾。 “不要紧的,阿晏会保护我。”叶照神色平静,“以后我再也不走了,就在他身边。” 萧旸含笑颔首。 叶照却突然双眼生疼、发烫,原是想哭而无泪,只有带着哭腔的喑哑。 她说,“师父,我想阿晏,我想要回家。” 可是,她回不了家。 天子至今不曾收回逮捕她的命令,太子府内外安插着无数要抓她的人。 贤妃念子心切,去了太子府后,又来湘王府。 看眼前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青丝中已经夹杂了缕缕华发。 只轻轻抱住她,哄道,“好孩子,再熬两日。再熬一熬,你就能和七郎团聚了。” 叶照听话点头。 她听说了,勤政殿中的天子自去岁除夕之后便病了,大抵时日无多。 头一回,叶照觉得死亡是件好事。 那个执掌着所有人生死荣辱、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早该死了。 * 是的,他早该死了。 深宫之中,贤妃也是这样想的。 她这样想,便这样说。 她说,“陛下,您早该死了。” 帝王寝殿深阔,宫人都被谴退了下去。 自去岁除夕开始,便是贤妃一人侍疾在侧。 起初,侍奉萧明温的是淑妃。 自然最开始,萧明温只是闻太子盗走先皇后骨灰,后中箭伤重,如此急怒攻心昏厥,缠绵了几日病榻。 而贤妃来看他,原是想为叶照求情。 结果才替她说了一句话,便被萧明温扇了一巴掌。 他怒斥道,“看看你选的好儿媳,把我们儿子蛊惑成什么样子,胆敢做出如此混账之事!” 一巴掌扇得贤妃起不来身。 她早些年侍奉公婆,抚养孩子。 下地翻土插秧以糊口,为人浆洗衣物攒银钱,未过而立双腿便患了风寒。数十年来无论怎样调养,一入冬便隐隐作痛。 如此跌下,自再难起身。 她是被人拖回昭仁殿的。 萧明温说,“把她拖出去。” 至此,她便很是安分,也再不多话,只待在寝殿中。 阳光充沛,便坐院子中晒太阳。 记得那年初入宫闱,他分给她这处殿宇时,道是念她患有风寒,这处最宜她居住。 她为此心里暖了许久。 吃过太多苦,所以只要给一点糖,便觉得都是甜的。 可是分明是为他吃的苦,分明自己本该得到更多的糖蜜。 却只因自身的懦弱,她便从未争过,更不曾怨过。即便偶尔的委屈和时不时涌上的不甘,亦在她自己的粉饰太平中过去了。 她忍啊、退啊,浑浑噩噩、自我安慰自我满足地过了数十年。 她坐在昭阳殿的阳光下,心道,且再这般过一段时日吧。 譬如,闻孩子有好转的希望。 他似是为那巴掌道歉,以这这个借口来她殿中,她自然还和往昔一般,顺着梯子下去。 再譬如,又逢节庆宫宴,他来寻她,道是一道主宴,她亦是温顺答应。 这不,日子又过去,又能过去。 是故,在他除夕宫宴,龙体染恙后,她便又来侍奉他。 尽心尽力,侍奉至今已经三个月了。 只是天不佑他,身子越来越差。 至今日,当是大限已到。 “是你……你居然敢谋害朕!”萧明温躺在榻上,口中鲜血接连吐出。 在闻得贤妃的那句“您早该死”之后,终于反应过来。 贤妃搁下碗盏,持着帕子给他细细擦拭唇畔的血渍,但是越擦越多,根本擦不净。 “陛下知妾身的,妾身最是软弱胆小。若非实在被逼无路,怎敢行如此杀人行径。” “陛下亦是知晓自己本事,这般害您,实属不易。” 贤妃轻叹了声,“纵是如今已是太子监国理政,但是这宫里宫外到底都还是陛下的人。可知妾身何处弄来的药?” 萧明温怒视着她。 贤妃也怒,眼眶泛红。 “是七郎的。”贤妃落下泪来,“那两支箭头上占的毒,苏先生为救他性命,硬生生从他骨头上刮下来的毒……” 贤妃泣不成声,擦了一把眼泪,“攒在那里,用来研制解药,我遂要了来。要来,一点一滴避着太医院喂给你,累积到今日,了结你!” “为何?”萧明温道,“非朕害他,是叶氏那个贱人,亦是你,你啊……” “要不是你纵是他娶叶氏,何至于此?” “当年……当年朕就不该迎你回来,你个毒妇!” 贤妃看面前睚眦俱裂地人,片刻,不由冷笑。 “便是妾身纵着他,又如何?且不说她本就是七郎挚爱。您难道忘了,一锤定音同意娶叶氏的,是赵皇后。她其心何在?她活着时,你又如何没有胆量去质问她?” “罢了!”贤妃合了合眼,“斯人已逝,又何必遭此非议。有时我甚至想,若没有您,我或许可以和赵家妹妹做个真正的朋友姐妹。” “你问我为何?”贤妃轻叹道,“您说为何?” “您再活着,孩子都要被你逼死了。您明明已经看见七郎大婚那日失了叶氏的模样,却还是对她百般下毒手?她是七郎的命啊,你可想过七郎……” “为她 ……七郎盗了婀珠的骨灰……朕岂能容她!”萧明温扯着被子,面色紫胀。 “赵皇后本就不愿与你同椁,你若不是这般执念,遂了皇后之愿,今日何至于此?你口口声声真爱皇后,其实大抵爱她何处,你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艳煞 第109节 “妾身亦想明白了,按理您这样一个亦是寒门出身受过苦痛方上了天子位的帝王,如何不能爱惜底层百姓,要这般不喜叶氏,借着叶氏宣泄对我的不满?大抵是因为,你坐上那位置,根本也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天下,黎民苍生。不过是为了您自个的利益欲望罢了。” “你,为君无德,为父不慈。” “我不能再让你这般戕害孩子了,我也软弱得够久了,今生到底为止吧。”贤妃看着渐渐止了动静的人,趁他还有声息,只轻声道,“你且放心去。你为帝王,死后自入帝陵,永远的孤家寡人。” “至于皇后,她的骨灰当日跌散在西郊码头,如今勉强敛了些。想她到底真心待过七郎几年,妾身会帮她如愿。将她们一家三口的都放在一起,送到扬州去。离你远远的。” “你安心去吧,往后余生,妾身会带着孩子们好好过的。” 榻上人喷出最后一口血,终于散了最后一口气,只是一双眼睛却始终不曾合上。 * 昌平三十年二月十二,天子萧明温崩逝。 因太子萧晏尚且昏迷中,遂由湘王萧旸暂理国政。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有臣子提出,为保社稷安稳,由湘王直接继位。然萧旸当即拒绝,只道太子尚在,且品行贵重,他亦不会行此僭越之事。 是夜,叶照回到旧日府邸。 林方白和钟如航寻到她,道是,“殿下曾留话,若他遇上不测,且由湘王继位。” 二人遂拿出萧晏手书交给叶照。 叶照坐在床榻,摸索着抓上榻上的手,低声道,“去给湘王处理吧,他做任何决定殿下都不会有意见的。” 萧旸没有同意,他不良于行,而萧晏说不定那日便醒来了。 纵是朝臣时有催促,他亦只道再等等。 自是等萧晏的醒来。 无人不等着、盼着他的醒来。 可是他只是安静地躺在榻上,半点反应都没有。 叶照尚且有耐心,能够抱着他,嗅到他的气息,感受到他的体温,她便已经很知足。 她独自过了很多年,觉得此刻已经比她一人时,好多了。 她甚至向苏合学了按揉推拿的手法,每日给萧晏擦洗,推揉,让日子尽量过的规律而充实。 白日里,闲下的时辰,她会在院中练武。练出额头上一层细细汗珠,然后握着他的手给自己拭汗。 小叶子便在一旁嘀咕,“殿下最爱干净,他给你擦完,我又得给他擦一遍。” 并无不妥的话,但叶照闻来却有些生气,“你为何不唤他,他是你阿耶。” “他不醒,我就不喊。”小姑娘跺脚、堵着气。 叶照默了默,冲着榻上人道,“听到没?” 自也无人应他。 她咬着唇瓣,将孩子抱在膝上,低斥,“活该。” 四月末的时候,慕小小顺利诞下一个儿子。 满月宴上,叶照将孩子抱在怀中哄逗。 小叶子告诉她,“小堂弟眼睛、鼻子长得像姨母,只有嘴巴一点点像姨夫。” 叶照轻哼,“这才对,不像某人没一处随我。” 小叶子今年六岁了,洛阳高门的人大都见过她。 凡见到她,都说同萧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是夜,叶照靠在萧晏怀中,给他讲小侄子的模样。 春去秋来,转眼已是十月丹桂飘香。 这日,府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陆晚意。 经大婚一事,府中诸人自不待见她,然叶照却依礼接待了她。 她记得,那日江畔,萧晏说已经同她两清。既如此,上门便是客,斟一杯茶亦不是不可以。 陆晚意也没有多言,只道是无意中得了一个偏方,或许对昏迷不醒的人有效,道是可以试试。 叶照含笑谢过,转手交给了苏合。 陆晚意道,“妾身能见一见殿下吗?” 叶照默了默。 “妾身要回安西祖宅,想同殿下告个别。” 叶照将人引入内室。 陆晚意看了眼,拱手向榻上人叩拜,转身想对叶照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亦觉无从说起。 半晌,她红着眼道,“叶姐姐,你、生了好多白发。” 叶照笑笑,“算我提前与他白首。” 秋去冬来,春又回。 转眼又是一年。 昌平三十一三月,回纥犯境。 国无主君社稷不宁的话再度响起。 叶照入湘王府,跪请萧旸登基。 “我来说这话,不是为了什么苍生社稷,只是为了我自己。”叶照对着萧旸道,“师父,”江山这副担子太重了。便是阿晏醒来,我亦不想他再承受,我想他陪我过些简单的日子。且如今当口,确乃不可无国主,劳您承了这份辛苦吧。” 四月初八,上上吉日。 湘王萧旸继位,改年号清泽。 清泽,乃其胞弟之字。 萧旸颔首,“他年论政,史书工笔,但凡论起朕之天下,必当有吾弟清泽二字。” 清泽元年,喜事甚多。 七月里,边境告捷,回纥退兵。 叶照给萧晏喂药,“如今师父继位,新人辈出,边境尚安,你放心吧。” 九月末,皇后慕小小再度有孕。 叶照坐在榻畔,唱完曲子,抚着自己小腹哼道,“阿姐他们都二胎了,你这辈子一个都没呢,出息!” 十二月底,落入山崖两年半的原安西刺史李素终于被寻回来,襄宁郡主在朱雀长街施粥一月以谢恩德。 叶照窝在榻上,掌中化处真气给他调理内息。事后蹭在他脖颈咬他,“过年了,他们都成双成对,就我一人。” “萧清泽,我想改嫁,我不要一个人。”滚烫的眼泪落下,染红他的衣领。 如此又是一年。 清泽二年的夏天,萧晏昏迷的第三个年头,半生杀伐不信神佛的叶照在大慈恩寺请愿。 寺中明觉大师观其面向,道,“女施主杀伐过甚,双手染血,若愿意消除业障,当是心愿可请。” 叶照问,“如何可消业障?” “女施主本有慈心,乃为血染。可于佛前坐禅十年,业障可消。” 叶照又问,“这十年,可是需锁在佛前,不见世人?” 明觉颔首,“施主好悟性。” 叶照摇头,“相比十年生离换我夫君并不确切的苏醒,我宁可一生业障守着他。我无惧他不醒,他亦不会嫌我血腥。” 然而,话虽这般说,叶照终是凡人,在无尽的等待中,尚且崩了心态,失去耐性。 清泽二年十一月,萧晏昏迷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叶照终于受不住。 初时,她以为只要守着彼此,她一样能过好每个日夜。 然到此刻,她发现根本不是的。 她很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他让她有了亲人,有了家,他给了她完整的爱意和温暖。 他会哄她、笑她、呵她,抱她,亲她…… 他们有情人,做最快乐无悔的事。 那么现在,她要如何面对一个不能言语动作的他? 要如何面对仿若已经没有了他的日子? 若是一生处在黑夜,她可以不求明光。 可是见过太阳的人,要她如何忍受后来的漫长又冰冷的夜! 清泽二年冬,洛阳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叶照求了苏合,求他帮她入梦,让她看一看前世岁月。 她想,今生这人为她悔婚、替她挡箭,天上地下寻她。 他这样爱她,那么前生没有她的岁月,他是怎么熬过去的? 且让她学一学,好回来继续守着他。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前世来啦 艳煞 第110节 第65章 、晋江首发 前世, 昌平三十六年秋,沧州城经二次易主,终于再次回到秦王萧晏手中。 沧州城乃是西北道东上京畿洛阳的最后门户。 两年前, 定北侯府的霍小侯爷霍靖勾结外族回纥, 举兵谋反,从西北边地一路攻向洛阳。因谋划多年,不过数月便连下数座城池,直到沧州城方遇劲敌守将。如此两军对垒, 成胶着之势。 沧州城中的守将,乃当今帝之第七子,秦王萧晏。 萧晏镇守沧州两年, 昌平三十六年八月二十六, 兵败霍靖。至此沧州城破,萧晏战死,沧州第一次易主。 然不过五日,九月初一平旦, 将将占了沧州城的霍靖便作了阶下囚。沧州城二次易主,重新落入萧晏手中。 至此,长达两年的霍氏之乱结束。 萧晏掌四方兵甲, 平定天下。 世人只知秦王用兵如神, 至于这其中曲折几何,除了萧晏和为数不多的心腹将领,自也无人知晓。 如此巨大的成功,泼天的功劳, 世人赞扬他, 天子恩赏他。 谁还来得及详细过问此间过程和细节。 然当晚的庆功宴上, 萧晏高座营帐, 仍是忍不住想起这数日里发生的事情,想这场战役里的细枝末节。 确切的说,他还在想叶照。 若无叶照的再次出现,断不会这般快赢了这场战役。 如此论之,当是要将此功劳算与她身上。 可是这厢想起叶照,萧晏原本得胜归来、盈了一日笑意的面容,分明是浮上一层寒色。 因为五日前,沧州城的第一次易主,完全拜她所赐。她偷走了沧州城防兵部图,交给霍靖,如此引得霍靖大军直入。 虽是他自己提前准备的假图,予她偷去。 然当真见她偷图送到那人手里的一刻,萧晏终是失望而切齿。 她可否有一瞬想过,失了图,他会兵败,会战死? 譬如,这两日霍靖挂在城墙用来诱敌的尸体,便该是他原本的命运。 原来,她对他,从来都是出自任务和图谋,从来半点情分都不念的。 暗子回禀他,叶照已经成功用图换到了孩子,携子出城,离开了此地。 萧晏便知一切都结束了。 四年了,从她离开秦王府至今,已经整整四年。 他拒婚,留着正妻、王妃位,想她有一日服软回来,或是待诸事平息后寻她回来,只要她认错,好好同他认错。 他都可以忘记过去,同她重新开始的。 她骗了他三年,偷了各种机密档案交给霍靖,他都容了她,下不了狠手要她性命。不过是要她服次软,不过才磨了她一月,她就又不肯低头了。 她说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他也应了去救她,可是为何她便要那般等不及,非要偷图? 萧晏算准她会闯、会偷、会抢。却还是万中之一地祈望,望自己算错、算漏、失手,奢望她不做这些事,奢望有携手一生的机会。 可是,她,太令他失望了! 大抵,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可笑的情深。 萧晏仰头灌下一杯酒,起身拒了前来敬酒的将领,半阖着一双微红凤眼,“今日大胜,许纵酒放歌,你们自个尽兴。” 他退左右,拎了一坛酒,独自摇着折扇上了城楼。 还未饮多少,但萧晏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夜色静谧,山河起伏,他又看她的影子! 是不甘她偏他、欺他、弃他吗? 她还带走了他们的孩子。 “属下亲眼所见,侧妃抱着孩子,径直上了城郊官道。” 这话,这话绘出的场景,来来回回在耳畔回响,在脑海中浮现。 她得的是假图,他也偏了她一次,她也被他骗了一次…… 两清了! 两清了。 萧晏扼下欲要灌酒的冲动,从来他都清醒而自持,这辈子唯一一次的沦陷,到此为止。 他将酒坛搁在城墙上,眉眼弯下,拍了拍值岗的卫兵,“赏你了,换岗后饮。” 萧晏摇扇下城楼,踱步来到城外。 城外尚是血腥战场。 新月勾在天际,秋风瑟瑟,拂起地上尘埃和阵阵血腥气。 这片战争之地,数日前才被霍靖兵甲踏过,昨日晌午至今日平旦,一昼夜又被他铁骑踩踏。 眼下正是血染黄土,白骨成山。清理战场的士兵,从今日午后到此刻,还不曾打扫妥当。 他下令吩咐,定要寻到那位护他尸身的英雄,以与厚葬。 当日霍靖中计入了这沧州城后,得了一具易容他模样的尸体,自是当他已经阵亡。如此将尸身悬挂于城楼,用来引诱他的其他部下将领。 萧晏手下随军的将士,自然得他军令,明白是计尔。而留在洛阳京畿的属臣,虽没有及时得他讯息,但短时间内亦赶不到此间。 前日,正值整军反攻之时,萧晏闻得消息,竟有人乌衣夜行,欲要抢夺他的尸身。后暗子再探,道是那人行动失败。 激战一夜,夺下尸身却未曾逃脱,被乱箭所射,抱尸战死于战场。 彼时,已是八月三十的后半夜,他率领军队行至半路。距离沧州城不过二十余里,闻言亦是感慨,遂想着夺下城池后,再好生祭拜。 不想,这场意料之中、静心布局的战役,因着霍靖穷途末路,奋起抵抗,直打了一昼夜方平息。 这厮杀的战场,尸横遍野,至今不曾寻到那英雄尸身。 萧晏转身仰望城楼。 曾几何时,他便是这样被吊掉在城墙上,数日间绳索勒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或有风吹日晒,或成尸水淋漓。 霍靖为诱敌,意图一网打尽,将他战死的消息传得甚远。 按时间算,她自然听到的。 听到了,她会怎样想?可会有一点点不舍和愧疚? 萧晏合眼,自嘲地笑了笑。 “过去,别在这碍手碍脚!” “走走走,这里不是玩的地方!” “小姑娘,你阿娘怎了会在这呢!” 清扫战场的士兵,或不耐烦或无奈的声响出传入萧晏耳际。 他转身闻声望去。 尸山血海里,有个蓬头稚女跌跌撞撞穿行其间,躬着小小的身子,翻开一具一具尸体,一声声喊着“阿娘”。 萧晏望着她,鬼使神差上前。 “大人,你可见我阿娘?”小姑娘又翻开一具尸体,往后踉跄一退,不偏不倚跌在萧晏足畔。 她转身扬起头,面庞衣衫都占着泥垢和血渍,一双小手更是因为翻扒尸身而污秽不堪,鲜血淋漓。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拢了扇子,定定问她。 小姑娘唇口蠕动半晌,咬住唇瓣。阿娘说,无论何时都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说出她的名字。 于是,她未再说话,只低着头转向更多尸体处,伸着纤细的臂膀,张着鸡爪般皮包骨的五指,费力地又翻过一具尸体。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在她身后蹲下,将她扳过身,拂开她面上发丝。 方才一眼,他看清了。 好像又没看清。 小姑娘有些惶恐地退去,他便伸出一只手撑住她背脊,另一只手继续擦拭她面上血污。 擦拭得越久,露出的面容和越多,萧晏的面色便越白。 他终于完全看清了她的轮廓模样。 那一点同那个女人泪痣一样的眉间朱砂。 细长的瑞风眼。 还有……残破的衣襟处,露出的胸口那点梅花痣。 “一别四年,今朝你说你生下了我们的女儿,怎么证明呢?” “她七月早产,生于昌平三十三年四月十七。有一双瑞风眼,和你一样的。胸口有颗梅花痣,在和你相同的位置。” 月余前的话回荡在耳际,萧晏出其地平静,他甚至笑了笑,问,“你叫小叶子?” 小姑娘看了他半晌,终于点点头。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还在问,眼尾一点点泛红。 小姑娘死要唇口的贝齿松了松,却还是没有说话。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执着这个问题,眼中已经蒙上水雾。 撑在女童身后的手不自主施力,一攥便将她单薄的衣衫扯出一个破洞。 湿哒哒的布帛黏在他掌心。 不知是因为扒尸时被泥浆的溅落,还是鲜血的浸染,亦或者是昨夜一场大雨的打淋? 反正,面前这个孩子,脏、瘦、枯萎、残破、狼狈,像极了月前跪在沧州城刺史府大门口求他的叶照。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的神思已经开始模糊。 小姑娘看他,又看白骨如山的战场。 艳煞 第111节 想了想,道,“叶照。” “叶照是我阿娘。” “两日前,阿娘说阿耶最爱干净,不喜尘埃,不能那样被吊着风吹日晒。” 她伸手指向城楼,又回身看萧晏,“阿娘还说,她要送他回家,让我等她。” 她的手指移向南边的芦苇丛,“阿娘让我躲在芦苇丛中,她说她很快就回来的。我等了好久,都睡着了,醒来……”她又看城楼悬挂尸体的方向,“他们就都不在了。” “当是阿娘把阿耶送回去了,可是两天了,她还没回来。” 萧晏站起身,背脊晃了晃,用力敛正自己神思。 他笑,笑意愈盛,面色愈白,唯有声音开始打颤。 “你阿娘不是已经带你走了吗?” “你们……不是走了吗?” “她径直走的,怎么会回来?” 小姑娘又看那处城楼,回首道,“阿娘带我回来的。” “大人,你认识我阿娘是不是?你能给我找找阿娘吗?” 她伸手抓过他袍摆,又迅速缩了回去,恐手上污秽弄脏面前人的衣衫。 这人白袍箭袖,腰间环佩,比她在安西长街看到的那些去茶馆中听曲的贵人穿得还要华贵。 阿娘说,这样的人,大都看不起她们这些贫苦的人,不一定会欺辱她们,但是总也当离他们远些的好,不必徒惹人厌。 然到这一刻,小姑娘仰着头,还是鼓起勇气道,“求求您了大人,我阿娘受了很重的伤,我们不害人的,也不给人惹麻烦。您帮我找一找她成吗,我只有阿娘。找到了,我们会躲起来的……” “找……” “我去找!” “找,快!” 萧晏突然冲着那些清扫战场的士兵吼道,然后开始徒手翻那些或堆积如山、或被血水雨水浸泡的尸体。 从月上中天到黎明日起,东方第一抹光线落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找到了。 萧晏奔过去,小叶子也跑过来。 真的是她。 但又仿佛不是她。 萧晏熟悉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肌肤上的每一缕纹络,所以他确定是她。 可是,她也曾受过伤,也曾昏迷不醒过,但都不是这样的。 至少,她是完整的。 所以,萧晏又觉的不是她。 他甚至传了仵作验尸。 仵作有些犯难,这要怎么验? 左臂已经没有了,右足小腿被碾碎,半张面庞脱了皮,现出森森白骨。但这些都不是她的死因,是死后造成。 仵作道,当是高处跌下,以及马踏而成。 她死于失血过多,流血而亡。 仵作整理她身上的箭矢。 背脊十六支,腰侧九支,肩头臂膀七支。 总共三十二支,支支穿透血肉,力透骨骼。 然而正面胸腹却没有,因为她护着一具尸体。 甚至尸体的面庞上,还覆着半截带血的衣衫布帛。 仵作从布帛的血迹,抓痕的粗糙,覆盖位置的不完整,断定是将死之人所为。 又道,若是寻常人,早该断气了。 这女子内家功夫甚深,当是留了一丝内力护着心脉,强撑到了最后。 强撑到最后,给他敛面。 所以,她该有多疼。 疼吗? 他俯下身,问她。 鲜血弥漫的战场,秋风飒飒,秋雨作响。 无人应他。 他伸过手,想把她抱起来,但是根本抱不到。 她是破碎的。 尸骨不全。 一夜前,他还恨她无情远走。 这一刻,他却问她,为何要回来? 萧晏跪在地上,尤似失了魂魄。 秋日的风已经彻骨,落霜的清晨格外冷。 他道,你活着,等我不恨你了,不怪你了,我就还能再去找你。 我能气你多久? 找到你,我便把你再抓回来。 可是抓回来,我又能怎么罚你呢? 哪怕你身份泄露的那日,我又是怎样罚你的呢?除了在罗帐床帏间,我还能怎么罚你? 你骗了我三年啊,我就骗了你这么一次,你就要变成这个样子吓我! 他喃喃自语,话出口,经风即散。 自也无人听见。 近身的心腹自也认识叶照,一时回不了神。 其他旁人,只是惊骇这副尸体的残破,可悲亡人的故去。 再有,他们的目光皆落在萧晏身上。 他抽了匕首,正一根根截断她身上箭矢,样子专注而细致。 不知情的人心道秦王殿下重情义,知情人不敢说话。 天光大亮,周遭却一片死寂。 谁也不敢去扰他。 唯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过来,夺下他手中匕首,往另外一具尸体上捅去。 那个孩子,落在奸人手中月余,才跟母亲团聚不过一日,便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便等了两昼夜。 她骨瘦如柴,走路都摇摇晃晃,面容枯瘦,唇角干裂。 一看就是从未被好生喂养过。 可是这一刻,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握着抢来的那把匕首,捅入,抽出,再捅入……本就腐烂的尸体,眼下整个泥浆四溅,满血模糊。 她捅累了,一脚踩在头颅上,直到听见骨骼枝哑碎裂的声音,方才抬脚将他踢开。 母亲教过她一些防身的功夫,于是那一脚踩下,一脚踢出,竟让那尸体直滚了两圈。 回首,她问她母亲,“他都没来救我,从来没有管过我们。你为什么要去管他,留下我一个人?” 一样的,无人应她。 如同风中枯叶一样的孩子。 站着,和跪着的萧晏一样高。 她把匕首还给他,泪眼朦胧问他,“大人,您认识我阿娘,您说她是不是一个傻子?” 萧晏有些茫然地看地上两具尸身,又看眼前稚女,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由着她沉沉合眼,撞上他胸膛,跌入他怀里。 第66章 、晋江首发 虽说是九月初秋, 又是边地,天气寒凉。但于尸体而言,还是容易腐烂。何论叶照的尸身, 混在泥塘血海一样的战场上, 被马踏过,刀枪扫过,这厢曝于露天之下,未几便开始出现尸斑, 淌出尸水。 此时安葬,入土或者火化当是最好的。 但萧晏哪里肯。 遂下令当地官宦显贵人家挪出地窖储冰,用以保存尸身。冰是天然之物, 然逆时节存之, 便成了稀罕物。 初时还有人家抠抠索索不肯给的,当值的将领回来请命。话没有传到萧晏耳中,乃林方白处理了,直接带着踏血铁骑持火握箭围困了两时辰, 于是整个沧州城凡有储冰的人家,皆尽数交之。 那将领私下同林方白道,“首领以军队压民众, 怕是有损殿下清誉, 其实还是该问过殿下为好。” 林方白拍了拍他肩膀,笑笑亦未多言。 只心道,若问过殿下,便不是围困恐吓了, 他能直接踏平那处府邸。 如今时下, 殿下哪还在乎什么清誉。 叶照残缺的尸身被勉强冰镇, 安放于棺椁之中。后传信方外药师谷, 其首席弟子苏合领命下山,两月后至萧晏处研制药粉以保尸身不腐。 而在这两月间,萧晏尚在沧州城中,因为小叶子动不了身。 艳煞 第112节 他终于知道为何叶照在等了一月后,宁可偷、宁可抢也不肯再等下去、非要去救出孩子。 其实,她本是要告诉他缘故。 “将她给本王扔回屋里,任何人不许理她。待本王查清楚,再救人。” “阿晏,可否快些?小叶子她——” “不许再喊这两个字,别得寸进尺,再多说一个字,就给我滚。” 这是这辈子,他们间最后的对话。 为着最后一点卑微的乞求,叶照当真至死都未再同他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而被他截断话,该是她想同他说,“小叶子有病,每隔半月都会发作,撑不了太久。” 可是他没有给她说出口的机会,甚至用“不救”呵住她。 小叶子在那日昏迷倒在他怀里后,原以为只是疲乏和惊厥所致。然医官诊断告知,孩子生来胎里弱症,患有肺心病,是一种脏腑逐渐衰竭的疾患。 会诊多时,亦是无有好的法子救治,却是感慨居然能被养活至今。 患有这种病的孩子原是在母体中没有发育完善,十中八|九都是出生即夭折。能存活至今,若不是有神医妙手回春,多来便是江湖密术调理之。 萧晏看榻上孩子,眼前便全是她母亲的样子。 自然是她调理的。 她们东躲西藏,穷困潦倒,不敢行走于日光之下,不敢遇见生人又怕撞到往昔旧人,哪里会有外人襄助! 只能她自己救治。 她甚至将孩子的身体调理的分外规律,每隔半月左右方发作一次。 便是这两个月中,小叶子病发三次,心口绞痛,虚汗淋漓,气喘不能言语,只有破碎的呻、吟,含糊唤出“阿娘”两字。 第三次时,医官琢磨出经验,终于在半日间控制了她的病情。 那个孩子躺在榻上,眼角泪水滑下来,呢喃道,“阿娘,从没让我这样难受过。” 她们请不起大夫,也买不起药材,但是她阿娘用所剩无几的功法护着她。更小的时候,邻舍的婆婆告诉她,阿娘没有奶水,曾咬破手指以血喂养她。 可是,即便日子听来那样苦,可她就是没有吃过苦。 她知道自己有病,但不知道发病时这样痛苦。 同阿娘分离后,在那座水牢中,她方第一次感受到病痛的折磨;然后是在这温暖又好看的屋舍内,她又开始接二连三地体会到。 所以,其实区别不在于是牢狱还是金屋,区别是她没有阿娘了。 没有阿娘,她在哪里都是痛的。 这一年,小叶子四岁,如是想。 萧晏伸手抚昏睡过去的稚女,将日子倒数回去。其实没有必要的,反正伊人已故,反正他对不起她,没有必要去扣那一点细节。 将那一点忽略,他可以好过些。 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回想。 将日子倒数回去,数到什么呢? 便是数到她这辈子被他打断再也未曾出口的话。 孩子有病,很快就要到发作的期限。 她想留着让他去救,攒下自己为数不多的寿数抚养孩子。 可是终究没有等到。 萧晏给孩子掖好被角,站在长廊看西边一间陋室,是不久前关叶照的地方。 她安静坐在临窗的位置,整整一个月,途中孩子发过一次病。她是怎样忍受和煎熬,数着日子,一日日挨下去,从满怀希望等到灰败绝望? 然后走投无路,动手偷走他的图,换回孩子。 所以纵是她一去不回头,也是应当的。 她就不应该回头的。 萧晏仰看无边天际,妄图逼回决堤的眼泪。 思绪纷繁中,入了那座牢狱,寻找一个发泄口。 霍靖。 他该谢他的,将阿照送到他身边。 亦是痛恨的,小叶子一个月的折磨,阿照满身的箭矢,都拜他所赐。 可是成王败寇,明明是个胜利者,这厢萧晏还是狼狈不堪。 甚至在见过霍靖之后,更加崩溃。 他想知道叶照完整的一生。 想知道在遇见他之前,她生于何处,父母何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想知道,她对他何时动的情,何时起的念,何时将他视作性命,愿意拖着枯败的身子生下他们的孩子,愿意去而又返冒死抢夺他的尸身…… 然而,霍靖不会告诉他。 任他如何鞭抽铁烙,他都不肯吐出一个字。 霍靖输了山河天下,然仅知晓叶照比萧晏知晓的多,便已经赢了他一大截。 他不说,萧晏便自己找。 已经失了理智的人,何论清醒和条理。 两军交战,杀降不祥,他便不杀。 但那些原本追随霍靖的人,在他几经疯狂的刑罚下,个个唯求一死。 萧晏摇头。 不能杀他们,万一黄泉路上,他们再欺辱阿照怎么办? 不如留在人间,握在他手里。 其实,像叶照这样等级的暗子,除了霍靖本人,旁人哪还有她的信息。他自己亦有暗子营,如何不知。 可是他就是想多知晓一点她的信息。 仿若多知道一分,便能弥补一日她不在的时光,多一日彼此的相处。 在几经疯狂的搜查和审问中,到底还是被他寻到了些许内容。 那是在霍靖被清缴的箱笼里发现的,叶照三年暗子生涯连着这次,一共传给霍靖的七封信。 第一封是为得他信任,沁园的刺杀。 第二封是骊山夏苗,二次刺杀。 第三封,是他执掌武举的选拔。 …… 最后一封,是沧州的城防图。 每一封的信息,九成是对的,但总有一处是更改的。 譬如第一封沁园护卫的人数,第二封他出行的时间,第三封对弈的场次,最后一封沧州城防兵力分布图,西南门守军人数被改换,其中三军中左翼位置也改了…… 初时还能看出模仿他笔迹的细微痕迹,到最后已经和他如初一辙的笔迹,根本无从分辨真假。 秋夜风高,不见星月。 萧晏掀开那具冰棺,撕心痛问,“你改了图,就知道我死不了,为什么要回来!” 天地无声,他亦无声。 唯有他口中鲜血溅在她破损的面容上,触目惊心。 他终于晕倒在棺椁处。 平旦时,苏合寻到他,告知,有法子治好小叶子的病,只是边地少药材,需回洛阳皇城,看看宫中可有收藏。 萧晏有些回神,他还有个女儿。 天光一点点亮起,落在他眼眸中,聚出新的光彩。 他撑着起身,回首看身后人。 我会好好养大大她。 等她长大,我来给你赔罪。 但求你,黄泉路上等等我。 * 正值深宫中皇后病重传他回去,小叶子亦控制住了病情,遂三军拔营返回都城。 浩浩荡荡的大军中,秦王车驾犹四马并驱改成八马,因为车驾之中还着一樽棺椁。天下人都知晓那是舍身救护沧州守将尸身的英雄。 秦王敬佩她忠勇有嘉,不仅以与厚葬,还收养了她的女儿,未入都城便已经讨封诰命,乃正三品长乐郡主。 彼时秦王殿下尚未娶妻,收养一义女便罢了,可是这等诰命赐下,分明是占了他未来长女的名号。 但皇城中的天子已经无力反对,经这两年霍氏之乱,朝中动荡,边地不安,如今唯有七皇子萧晏尚能支撑大局。 是故,一切皆由着他。 只是对于小叶子而言,尚不懂这样的诰命加身,是预示着怎样的一世荣华。 此刻,她甚至不知外间发生了何事。 到底是根源上的病,又被那般磋磨,再见母亲死时惨状。启程没多久,冬日雪飘,她便染了风寒。如此一路至洛阳,她都高烧反复,警觉昏迷,整个人昏昏沉沉。 萧晏抱了她一路,她昏睡时却也不敢靠近他胸膛,只缩着小小的身子,自己搂住自己。偶尔醒来,她便伸手抚摸面前棺椁。抬起一双不甚惊鹿般的眸子,对他挤出一点笑意。 萧晏能看明白,是在感谢他。 不仅感谢他,她还不敢麻烦他,有两回恢复了一点力气,她便从他怀里挣脱出去,自己坐在一边的座上。 萧晏也不碰她,只看着她慢慢合眼,一点点倒下去,卧在长椅上。然后重新抱过来。 艳煞 第113节 他抚她苍白眉眼,想起这辈子头一回父女相见时。 她便同他说,“我们不害人的,也不给人惹麻烦,找到阿娘,我们会躲起来……” 父女相见。 是的,萧晏想,自己才是她的生身父亲。 可是,他却已经没有机会相认了。 从她在他手里夺了匕首疯狂捅刺那具尸体开始,到她病痛中第一次因他给她喂药而对他微笑,再到她阿娘尸身入殓,她奔出来吼道,不许那人与我阿娘合葬,不许把他放在阿娘棺椁里。 萧晏便知道,这一生,他们父女注定咫尺天涯。 他大抵再也无法从自己女儿口中,听她唤一声“阿耶”。 她叫不叫,认不认他,随着时光流逝,她慢慢长大,身子逐渐康健,萧晏觉得也没什么重要的。 他能抚育她,便该知足的。 若说有何遗憾,便是孩子在回程那场风寒中,失了言语,再不能开口说话。 医官会诊,并无身体上的根源,思来想去,当是她那段时日高烧中的梦魇惊厥所致,如此封闭了心胸,话不能言。 这种因受刺激导致的失语,暂且无药可治,说不定哪日在再逢刺激,她便又能开口了。 萧晏小心翼翼地养她,文武俱全地教她。 只是很多时候,还是忍不住泪目。 初到洛阳,小叶子受封的诏书送来。 无数锦衣华服,金银细软入了她的私库。 她却没有多少热衷,只一双眼睛盯在那盆金灿灿的元宝上。 看了好久,她没有忍住,伸手抓了一个,藏在袖中。 府中掌事忙着清点,一时不曾察觉。反而是散朝回来的萧晏在廊上看了个彻底。 他也不曾出声。 只待掌事查对,少了十两金子。来回查看,左右寻找皆不得。惶惶然禀告他。 他遂退了侍者,留她一人。 她是不能言语,但不代表不能视物,方才发生了什么,她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良久,她从袖中掏出那块金子,捧给他。 眸光里无甚神采,只有虚无一点笑意,张着嘴,用口型说,“我忘了。” 萧晏蹙眉,捧起她面颊,低声问,“是我教你的诚为本,信为尊,忘了是不是?不要紧,我们慢慢学,知错能改……” 小叶子推开他,摇头用手比划,“我忘记阿娘已经死了,不需要用银子买药。” 萧晏顿在一处。 “阿娘要是活着……”她看着那块金子,又笑。 笑着笑着,就开始落泪,然后软绵绵合眼跌下去。 萧晏抱着她,只觉身在炼狱。 后来,又有府中用膳。 小姑娘对着一桌膳食愣神,每用一样,都留一半在碟中。侍者只当她尝之口味不喜,便收走换碟,重新布菜。 她看着被拿走的膳食,默默无语。便不再多用,只就着面前一碗汤面乖顺用下。 用完,她目光定在一盅红枣粥上。 “要这个?”萧晏问。 小姑娘摇头,又点点头,比划道,我能带回房吗? 萧晏颔首,“一会让廖姑姑给你送去。” 入夜,萧晏一如既往,过来看她是否梦魇,是否突然醒来哭泣。 却不想,这一晚小姑娘还不曾入睡,她坐在圆桌旁,躬着纤细的背脊,只定定看着对面座上,嘴角勾起一点笑。 对面座上无人,但是案上摆着一盅她晚膳带回来的粥。 原来……是给她阿娘带的。 萧晏回忆晚膳场景,所以她之前咬一半留一半的膳食,并不是口味不喜,分明也是留给她阿娘的。 翌日早膳,备了三副碗筷。 小叶子已经懂礼,知晓人未齐,不动快,不上坐。便静静候在一旁。 萧晏笑道,“坐下吧,已经齐了。” 顿了顿,他又道,“这个位置是你阿娘的。” 小姑娘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他,须臾便是雾蒙蒙一片。 “哪些你觉得好吃,就夹给你阿娘。”萧晏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也红了眼睛。 于是这顿早膳,小叶子不仅给她阿娘夹了许多吃的。途中一味糕点软糯可口,她给阿娘夹完,又给萧晏夹。 夹完,她冲他展颜,眉间那点朱砂,灼灼其华。 萧晏将她抱在膝头,看外面明媚日光,“春天到了,我带你去放纸鸢,好不好?” 小姑娘点点头。 目光还落在那张空座上。 萧晏抚着她后脑将她靠在自己肩头,哑声道,“以后,都是我们三个一起用膳。小叶子去哪,你阿娘便在哪,她永远都和你在一起的。” 于是,春日的风筝做了三个。 夏日的莲子羹盛了三碗。 秋日菊花酒埋在院中枇杷树下,埋了好多坛。 萧晏说,你阿娘能喝酒的,千杯不醉。 冬日里,门前白雪皑皑,小叶子和萧晏一起堆了个雪人。 萧晏回屋拿了支笔,点了墨出来,看见小叶子在雪人脸上左眼下面,按了个圈。 “殿下拿笔作甚?”小姑娘比划道。 萧晏笑而不语,上前在她按的地方点上墨。 面似雪玉,泪痣妖娆。 是他们共同的人间绝色。 小叶子受不住冷,萧晏将她抱进屋中取暖,她趴在窗口看雪人,未几睡着了。萧晏给给她盖好锦被,直到她呼吸渐匀,方起身离开。 他立在廊下看那个雪人,片刻缓缓走到她身旁。 林方白给他撑着伞,他挥手谴退了。 茫茫白雪落下,未几他发顶鬓角便全白了。 他脱下大氅给她披上,伸手拥抱她。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第67章 、晋江首发 昌平三十八年二月, 山陵崩。在皇后去世不到一载,嘉裕帝思念成疾,追随而去。 同年四月, 七皇子萧晏登基为帝, 改年号建安,国号为叶。 新君继位,改年号正常不过,但千百年来, 除非是皇朝更替,未曾听闻子承父位,更改国号的。 “邺”与“叶”, 一样的音, 听来未改,诏书观之却又改了。 三省联名,御史台上谏,皆道不可更改国号。 在百官罢朝前, 御座上的新君先摘了十二冕旒,脱了冕服,抽长剑召兵甲。 剑出鞘前, 他尚且留了话。 “今日朝堂血洗, 洛阳血流,且当我推翻大邺朝,劈我新王朝。我之王朝,国号尚为叶。” “诸君是现下称臣, 还是流血降臣, 一炷香为限?” 言罢, 内侍监点香计时。 九重白玉阶上的青年郎君, 今岁三十有一,已过而立。 但是京畿百官对其的了解并不多,便是嘉裕帝时期,同朝为官时接触得也甚少。 因为,萧晏二十七岁前一直顽疾在身,鲜少出府。即便天资聪颖在兵部挂名,但是身子羸弱,基本都是属臣部下过府议事。 一朝病愈,还未喘过气,被上了西北战场,坐镇沧州。 再回来,已是三军在手,天下定。 所以,文武百官只知新君文韬武略,却不甚清楚帝王脾性。 多来听闻的都是其清贵温润,风流爱笑,是君子也。 未曾想到是如此狂妄悖逆者。 香烬。 含光殿外一阵兵甲列队声。 不着冠服的青年,佩剑出殿,一个手势落下。 黑甲军手起刀落,数十跪着的人转瞬倒地,头颅四下滚去。 百官中有人识出,被斩者乃先帝血卫营。 改国号,清人手。 艳煞 第114节 先帝第七子,这个传闻中被帝王国母捧在掌心的继任君主,原并不是那般父慈子孝。 然期间缘由几何,便不甚清楚了。 原也有知晓内情的人。 武官中的城防军守将钟如航,和御前侍卫林方白,越过人潮对视了一眼。 原因无他,不过是他们主子出口气罢了,然后借此震慑,一石二鸟罢了。 当年,先帝对那二人诸多阻扰,若是早些允了王妃位,亦或者没有最后一次的调查,大抵今日的一切都会不同了。 自然站在先帝的立场,仿若也无大错。 但比之斯人惨死,萧晏于国不能崩,于子不能疯,便只能发泄。 且还需控着分寸发泄。 如此,曾经调查过叶照的先帝血卫营,便成了儆猴的鸡。 含光殿外一场屠杀,含光殿内诸臣尽低头,尚有两位不服者,遂撞柱折颈而亡。 年轻的天子拱手作揖,道了声“厚葬。” 至此,群臣恍然,面对这般恩威并施,刚柔共济的君主,他们何必违拗。 连着国号都改了,就更不论昔年府邸冰棺、救了沧州守将尸身的人未入骊山松玉峰安葬,而直接入了陵寝。 非后非妃非嫔,但她就是被葬在了陵寝中。 还有便是那被天子收为义女的长乐郡主,新帝登基大典,竟牵其手与她同上尊位。抱于膝上,受天下跪拜。 后授纯懿德康恭长乐镇国公主,乃七字封号,正一品镇国公主。 无论非嫡不可用的“纯”字,还是“镇国”二字,无异表明着,属于帝膝下所出子嗣的嫡长二字,已被这个外姓孤女全部占去。 除了未来东宫太子,天子膝下再无儿女之尊贵能同其比肩者。 六岁的小公主住在深宫中,身子被养得日渐康健,虽话不能言,但并不影响她同萧晏的交流。 “殿下……”她比划道,想了想停下来。 廖姑姑教她说,殿下已是天子,不再是秦王府中的王爷,如今该称陛下了。 于是她重新比划,“陛下,有功之臣皆入松玉峰,为何我阿娘不在那里?” “她功绩甚大,若无她,沧州难保,松玉峰载不下她的功德。” “那为何入陵寝?那是后妃才入的。” “不是非后妃才入,朕百年后亦会入。当是你阿娘功绩比之天子。”萧晏理了理孩子衣襟,看她温和面庞,眉间朱砂愈加鲜艳。 这是阿照给他生的孩子。 “无她,亦无朕之今日。是故朕连国号亦改了她之姓。” “我们,一起怀念她。” 萧晏这个时候,还不知他的女儿格外早慧。 原是更早前,她们母女在无他的岁月里,她就聪慧又懂事。 大概自有意识,便已丢了童真。 即便如今金尊玉贵,但常人都有的东西,譬如安宁,天真,她早早便已经失去。 她有的是隔三差五的午夜惊梦,是对母亲日益疯涨的思念,是如今自己能得温饱然不能予母亲一口饭食、不得反哺的愧疚。 这些,萧晏永远也弥补不了。 只是,萧晏这样说,她也不再问。 只坐在菱花镜前,看自己一张面容。 岁月流逝,镜中日益长开的容颜,眉宇间流转的神韵,都无声昭示着一个事实。 那个被萧晏以天子权势掩盖的事实。 若说洛阳皇城里,宗亲权贵间,初时还对萧晏改国号为“叶”,大肆册封外姓女为公主,迎无名英雄入陵寝感到不可思议。 然待见过镇国公主那张脸,再想昔年秦王府那一段旧事,便已经基本确定。 只是天子有心掩之,谁又敢逆鳞揭开。 建安二年,承乾殿中的小公主七岁。 当年枯黄的皮肤变得白皙,凹陷的两颊开始丰盈,眉目间隐隐生出天家的威仪。 她虽不能言,性子也冷,但脾气不大,还是温和的。 只一点,明明长了一张欺霜赛雪的脸,樱唇琼鼻瑞凤眼,眉宇朱砂风华潋滟。 但她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不爱照镜子。 极少看镜中的自己。 纵是宫人梳妆,她都半阖双眼。 大抵是从今岁春猎开始的。 三月春猎,宗亲权贵皆汇聚于骊山。 同定北侯府的婚事告吹后,先帝为萧晏定了另一门亲,乃肃宁伯府的嫡幼女,沈六姑娘。道是等萧晏平西归来,便成婚。 谁料,当年萧晏三军还未回洛阳,退婚的书信便先送到了肃宁伯府。 然沈六爱慕萧晏,转眼四年过去,已是双十年华,蹉跎至今未嫁。 在这骊山之上,更是做起了糊涂事。 当是看准了镇国公主在帝心的分量,竟谴刺客行刺。 姑娘家心肠不算恶毒,就是迂回婉转了些。 原是在僻静无人处,演练了无数遍。 侍卫行刺公主,她舍身相救。 箭上有毒,贵女不得动弹,如此留于御帐之中。 恩情加时日长久,纵是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 但沈六运气不好,碰上那么一对父女。 刺客箭矢射来时,她原是头一个拉过小公主,护在她身前。奈何那个自小习武的女童,手劲甚大,竟在她上前护她的一瞬,推开了她。 小叶子一直记得,阿娘最大的心愿,就是她能够长大成人。 可是她也实在想阿娘。 她渴望长大,又渴望见到阿娘。 好几次,她想去追母亲,又怕真的追上了,惹她生气,便只好继续留在这人世。 唯有这一次,多好的机会。 她想这样去寻阿娘,她便不会生气了。 因为,不是自己主动来的呀。 可惜没成,萧晏救了她,那只带毒的箭偏了尺寸,从肩头擦过。 皮外伤,不是太厉害的毒。 肃宁伯府削爵抄家,后来是被问斩还是流放?沈六姑娘是被充了官妓还是入了贱籍,小叶子不清楚也不关心。 她关心的是,那日医官给萧晏退下衣衫,清毒上药,她看见他的胸口,有一颗和她一模一样的梅花痣。 所以应该是从这个时候起,她想看镜中人,只是越看越厌恶。 * 日光融融,四月微风和摆,小公主明眸善睐,髻上珍珠摇曳,足下步步生莲。 来勤政殿给萧晏送药。 萧晏本在同朝臣论政,一抬头便看在被日光渡了一身的小姑娘,遂赶紧散会,去了偏殿暖阁歇息。 月余前的那一箭,也不是一无是处。 这之前,虽她也同自己一道用膳,读书,但都窝在寝殿,从不踏出半步。从来都是他去看她。 然自受伤后,小姑娘踏出了殿室,隔两日便给他送药。 偶尔晚间,还会嘱咐内侍监一句,“且小心伺候,陛下沐浴,伤口不可沾水。” 萧晏伸手欲要从她手中接过药盏,不想被拒绝了。 小叶子爬上榻,持着勺子舀起一口,轻轻吹过,然后喂给他。 战场上踩过白骨,朝堂上战过群臣的男人,这一刻竟是提起了一颗心。 又悲又喜。 悲的是,阿照看不到了,他们的女儿是这般乖巧。 喜的是,女儿终于开始主动爱他。 其实,何论爱他。 他所求所盼,不过是她能爱人,有爱人的能力。 能够脱去阴影,和寻常孩子一样,生活于明光之下。 小姑娘一勺一勺地为喂他,喂了一半,将碗盏推给他,揉着手腕比划,“手酸啦。” 萧晏将白生生的细腕握在手掌间,自个仰头饮下。 用完药,小叶子抽回手,指指他肩膀。 “都快愈合了,不碍事。” “我看看。”她比划道。 其实还是疼的,萧晏单手解开衣襟。 小叶子轻嗤了声,伸手帮他。 艳煞 第115节 衣襟松开两寸,最先露出他胸口那颗梅花痣。 小叶子目光落上去,萧晏竟莫名生出一层惧意,幸亏她转瞬挪到了伤口处。 须臾,给他合上衣襟。 合上了,她的手却没有伸回,指腹蹭在他那颗梅花痣上。 “小叶子……” 萧晏话语落下,她退回手,低头解开自己的衣襟。 抬头指了指,“我也有,我们一样的。” 萧晏气息有些喘,喉咙发紧。 小叶子继续比划道,“我阿娘说,我阿耶胸口有一颗和我一样的痣。”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然后凑近再去看萧晏的。 片刻,又伸出手去摩挲。 萧晏本能往后退了退,于是小叶子的手指在虚空。 空空如也,什么没碰不到。 她笑着挑眉,自己理好衣襟,又给萧晏遮了遮。 萧晏合了合眼,一把抱过她,“小叶子,我就是你阿耶,我……” “我知道的。”小叶子抬头看他,眉眼含笑,比划道,“陛下收养了我,封我做公主,恩同再造,确实如我父亲。不,尤胜我父。” “怎能将陛下同沧州城那人相提并论!” 萧晏看着她,笑意慢慢收敛。 “陛下莫怪我直言,那人或许是将士百姓的好将军,但绝不是我的好父亲。只有我阿娘如傻子一样,护着他。” “终是我,有福气随在陛下左右。” “陛下,你说我阿娘为何便没有这般福气?” “她若不去救他,今朝在陛下治下,我们母女或许也会有太平日子。或者有更大的福气,得陛下恩遇,锦衣华服,三餐无忧。” “陛下,我说得可对?” 萧晏没魂似的,点头。 “不对!”小叶子笑了笑,“阿娘要是还在,也不会随在陛下左右。她不似我,贪图富贵。她怯弱卑微,但尚有自知之明,绝计不敢高攀陛下的。” “您说,我如今这幅模样,在您膝下,养尊处优,丰衣足食。她若知晓,可会生气?可会……觉得您这般厉害,我跟了您,她一个人也很好?又或者,白生了我,如此叛了她?” 七岁的小姑娘,人畜无害,冰清玉洁。 说话时眉眼弯弯带着笑,便是提及伤心事,眼眸也是亮晶晶的美丽。 且她发不了声。 一字一言,都是以手势作答。 萧晏看她清丽面容,再看她翻飞起伏的手语,只觉眼前晕眩又模糊,喉间血腥气阵阵翻涌。 她的手势化作声响,一句句回荡在他耳际。 压迫,刺耳,扎心。 偏她还在落泪,一颗颗滴在他手背。 如冰刀凿开心脏。 她伸出小手,捧起他面庞,以面贴他,然后趴在他肩头。 纤细十指在他背脊书写。 陛下富有四海,手足通天,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 您这般疼我,可能将我阿娘还我? 暌违两年,小叶子再次发病。 纵是苏合在侧,亦是从正午一直折腾到晚间,方将她控制住。 她拒绝救治。 明明已经气喘的没有半点力气,五脏都翻绞着疼痛,但依旧抢着拔掉穴道的银针,推翻一盏盏汤药。 萧晏合眼箍住她手足,但止不住她隐约出声的破碎话语。 她居然在如此情境下,再度发声,重新有了说话额能力。 她说,“求求你了,让我去陪我阿娘。她一人,也会害怕的。她有时,比我还胆小……” “我去,等你长大些,我去陪她。”萧晏松开她手足,看已经昏睡的人,只觉重影叠叠。 起身时,一个踉跄,内侍监扶得快,总算没有倒下去。 然苏合回首,却见他唇口鲜红,衣襟胸口染了大片血渍。 * 小叶子身体原被苏合调理的不错,这厢发病一时也没寻到缘由。苏合思来想去,最后道是大抵是受刺激促发的。 难不成是骊山春猎吓到了? 也不应该,这都过去月余了。 问萧晏近来小丫头可有变化? 萧晏苍白着一张脸靠在榻上,双眼涣散,一手捂着胸口,气息细弱。 苏合看着他的手,蹙眉,“你可还有哪里不适?” 萧晏摇头,手蹭过那颗梅花痣,“没有。” 他道,“她没有什么变化。” 苏合便不再多言,想着这对父女,且还有一个太医署撑着,不然他能忙死。 小叶子清醒在第三日。 她病好了,萧晏便也好了大半。 看着小姑娘又有了些笑意,面色慢慢红润,萧晏便稍稍安心。 只是这次醒来,她又似最初般,静默下来。 偶尔趴在窗台,看枝头吵架的小鸟,或者蹲在地上看搬家的蚂蚁。 萧晏每日都来,除了她不再说话,仿佛一切都没变。 细想,还是有一处变了。 她不再让人摆三副碗筷。 既是两个人用,两副足矣。 “公主当是接受了她阿娘不在的事实。是好事。”廖姑姑送萧晏出殿,两人站在廊下看正在阅书的小姑娘。 “就是老奴寻思着,偌大的深宫,就小公主一个孩子,多来寂寞。陛下不若召些宗亲的孩子们,过来陪陪公主!” 萧晏笑笑,这未尝没有道理。 适逢四月初五,宫中有寒食节。 宗室子弟各自领孩子入宫。 果然,小叶子远远看着几个蹴鞠的小孩发呆。 廖姑姑便趁机多了句嘴,“公主可是想同她们一道玩?” “不要玩,阿娘没有力气寻我。”破天荒,她开始回应他人的话。 转身离开,一路走还一路嘀咕,“阿娘要是多生一个,我们就可以聊天,说话……” 因是她两年来头一回真正开口言语,廖姑姑闻言大喜,直奔萧晏处告知。 萧晏扔了朱笔豁然起身,问,“她说了什么?可有说要什么?” 廖姑姑这才骇然回神,只垂着头,咬牙讪讪作答。 而立之年的君主,面上笑意寸寸退去,沉沉坐回榻椅。 这世上,她再无阿娘。 一如他,再无妻子。 时光如流水,四月十七,是小叶子生辰。 萧晏提前数日便问了她,“想要些什么?便是出宫散散心皆可!” “我想一想。”小叶子到底也愿意同他说话了,甚至回这话时,眼中还带了些笑意,“只是我想要,陛下便能给吗?” “只要你好好的,不再糟蹋自己,朕都能给。”萧晏顿了顿,“当然天上月,水中星,朕怕还是会食言。” 小叶子笑笑,走到他面前,推了推他膝盖。 萧晏会意,有些受宠若惊。 赶忙将她抱起来,同发病前一般,抱在膝头。 “陛下,我知道阿娘不在了,我以后都会好好的。”小姑娘认真道,“我们都好好的,阿娘在天上看着我们,会高兴的。” 萧晏喜极而泣,只紧紧抱着她,用下颌蹭孩子发顶,仰头寻找天上最亮的星星。 四月十七这日,萧晏下朝回来,直奔承乾殿。 他答应了小叶子,今天带她去陵寝看叶照。 然入了殿找了一圈也不曾寻到。 正好廖姑姑办事回来,回话道,公主由钟首领护着先去了。 萧晏也没多言,换了衣衫策马赶过去。 然,待皇陵的轮廓出现在眼前,他纵马远远瞧着便不对劲。 那处似有火光,烟雾弥漫。 艳煞 第116节 待彻底走近,看清面前场景,萧晏整个人只觉气血翻涌,站也站不住。 叶照的尸身被从冰棺从挪出,如今正放在一副泼油的木棺中。木棺下面置着厚厚的干柴和枯草。 小叶子持着高高的火把,还在往里添柴。 见他到了,还不忘冲他嫣然一笑。 “你在做什么?”萧晏奔过去,头一次怒斥她。 小叶子有些茫然,往前一步拦下他,“陛下这是作甚?” “朕问你在做什么?你……”萧晏遏制欲要打她的冲动,只命令周遭的侍者,“灭火,都是死人吗?谁给你们的胆子?” “是我!”小叶子拦下那些人,平静道,“这有何不妥吗?” “我是阿娘的女儿,有权利处理阿娘的身后事。人死鸟亡,灰烬寂灭。入土为安,有何不妥?” 她将手中火把扔在火堆里,往萧晏身处走去,一步步逼退他,隔断他与叶照的接触,只笑道,“反而是陛下,同我阿娘不过萍水相逢。如此置她于帝之陵寝中,才是大不妥。” 她扶住摇摇欲坠的君主,声色愈发娇憨,“今个是我生辰,让我阿娘好好往生,让我得一她骨灰好好存之,便是我要的生辰礼。” “我想,陛下疼我至斯,如此微薄心愿,定会满足的。” 第68章 、晋江首发 红颜成枯骨, 枯骨化粉末。 日落时分,火苗舔尽,熄灭。 小叶子跪在地上, 将她阿娘捧入一个小小的白罐中。 那是一个甜白釉暗刻龙纹罐, 白如凝脂,洁似积雪,壁面细腻剔透,亮白可以照出人的影子。 这一刻, 便投出不远处男人寸寸紧握的拳头,点点嗜血猩红的双眸。 木棺,热油, 柴火, 罐子,生辰礼…… 原是那么久之前就算好,备下的。 阿照,从来没有这样深的算计。 她的爱恨和来去都是那样直白而率真, 断不是这个样子的。 “陛下,我们回去吧。”小公主抱着白罐走来,扬起满足的笑靥。 七岁了, 除了眉间那点朱砂, 她身上属于母亲的影子已经越来越少,更多的都是另外一个人的模样。 瑞凤眼中若有若无的计谋。 嘴角常日勾着淡淡的却始终盈不到眼底的笑意。 平和温甜的嗓音吐出如刀似剑的话语。 萧晏的目光从不远处的灰烬上缓缓收回,低头看小姑娘,看她怀中抱着的洁白罐子。 “走吧!”小姑娘拉着他的广大的袖角, 又是那甜糯惑人的声色。 萧晏自己也不知, 为何挪不动步子。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个白罐, 一动不动。 “陛下, 今日是我生辰,您不给我庆生吗?”小姑娘抚着白罐,“您同阿娘一起为我庆生,好不好?” 萧晏还是沉默着,只是伸出双手去摸那个罐子。 小姑娘往后退了退,并不想给他触碰。 奈何力气没他大,他的手掌握在瓷罐上,力道大得似在无声说“给我”。 “这是我的。”她出声,提醒他。 又絮絮道,“这白罐是我精心挑选,又白又滑,最配阿娘……以后我就可以抱着阿娘睡,谁也不能碰她……” 这是我的。 只这一句话,萧晏觉得她说得特别对。 是我的。 他又施了分力,孩子又退一步。 前二十七年诸人皆顺捧的皇子生涯,后六年一锤定音无人敢违拗的至尊岁月,前后三十三年,萧晏至今全部的人生,除了被他后来清算改了国号的君父,还未曾有人这般忤逆他,同他说一个“不”字。 许是帝王之心压过了血脉亲情。 许是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崩出一道裂缝。 他没有控制住自己,扬手扇了她一巴掌。 已是暮色四起的原野上,夜风拂来,也没能吹散巴掌声的生脆。 那个孩子跌下去,翻滚了半个身体,也没舍得松开怀里的罐子。 她白皙的面庞很快现出清晰的五指印,仿若容颜破碎。 但她手中的白罐却连灰尘都没有占到一粒,完好无损。 没破。 她笑着摸了摸罐子,松出一口气。 举目四望,旷野之中她看见那樽白日里从陵寝搬出的冰棺,只嫌恶地擦了把脸,然后朝那处奔去。 萧晏还在那声巴掌声中不曾回神。 或者说那一记清脆声响让他捡回两分清明神思。 他,居然打了小叶子。 但无论是清醒还是疯癫,他发凉又发颤的五指仿佛凝固了通向心脏的血液,整个人迟钝而木讷。 直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他眼前略过,直到曾经冰封叶照的棺椁发出沉闷的声响,冰棺一角鲜血四溅,他才完全反应过来。 * 小叶子再睁眼,已是建安三年的新春。 她昏迷了大半年,醒来时身体又如当年在沧州城中一样干瘪枯瘦。但好在医官救治及时,没有伤到脑子,不曾忘记往昔的一切。 她定了定神,想起无数个昏昏沉沉的日子中,抱过的东西。 伸手往枕侧摸去。 在的,她露出一点笑意。 枕头里侧放着的是她撞棺之际仍不忘用衣衫裹住的骨灰罐,她翻过身,将它贴在面上。冰凉的触感告诉她,不是在睡梦中。 高兴。 却也遗憾。 到底不曾和母亲团聚。 榻畔响起细小的衣衫布帛的摩擦声,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小叶子抱着骨灰罐又蹭了会,感觉肩头有掌心小心翼翼地覆下,五指一点一点慢慢拢住她。仿若她一动一挣扎,那只手便不敢再触碰,会以最快的速度收回去。 于是,她半点没动,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待他将自己握实。 待他颤着嗓音唤她。 唤了两声,屋中静默。 他顿了片刻,蜷起指头,有些无措地收回手,却是重新开口,“……对不起。” 话语落下,那只手重新伸过来,想要摸她面庞。 指印早就散了,她昏迷时总也被抚过无数次。 可是,这厢是清醒的,他在即将触上她面庞的间隙停留住,再不敢碰她。 苏合说,她受不了刺激。 若她不喜,且由着她,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萧晏合了合眼,正欲离开。 不想,榻上的小姑娘慢慢翻过了身子,眸光一层层凝到他身上。 锁住他欲走的步伐。 四目相视中,她偏了偏视线,透过镂空蒙纱的窗户看外头场景。 夜色苍茫,幽幽泛红,大团大团的雪花落下来。 “冬天了?”许是摸了半晌瓷罐,纵是屋中烧着地龙,她还是忍不住往被衾中缩了缩。 萧晏愣了愣,确定她在同自己说话。 原以为她会和当年一般,沉默,不开口,封闭自己。 竟是都没有。 她就这般缩在被窝中,然后又往上拉过些被子。 伸手在外好一会,肩头是有些冷的。 见萧晏并不应她,她便也不再问,只低垂了眉眼。 须臾,又往外望去。 望了会,她低声道,“您、能给我喝点水吗?” 睡了太久,嗓音都是干涩的,唇瓣还起着皮。 萧晏终于回神,确定孩子在和他说话。 只频频颔首,起身给她倒水。 他伏在榻畔太久,腿脚发麻,又因心中欢喜,竟差点没站稳。 倒的水,一半洒在自己手上。 艳煞 第117节 随侍的内侍监赶忙给他拭手。 他抢过帕子,胡乱擦过,只赶紧把水送她面前。 小叶子将他举止收尽眼底,扇羽般的浓睫覆下,抬眸又是一副乖顺模样。她就着他的臂弯将水饮尽。 “还要吗?”他几乎讨好地问。 小叶子摇摇头,只静静看他,又默默低眉。 萧晏放回杯盏,在榻旁重新坐下。看她没有不喜的样子,便稍稍松下口气。 想给她掖一掖被角,又怕她抗拒,遂将手搁在膝头干巴巴地搓着。 “新的一年了,今夜是上巳节。”萧晏看了眼外头,想起她方才的问话,终于寻出个话头来。 小叶子随他话,往外看了一会。 半晌,她收回目光,慢慢抬起惊鹿般的眸子,看萧晏。 萧晏心口缩了缩,他受不住她这样的眼神。 惊惧,惶恐,怯懦。 像极了多年前叶照跪在沧州城刺史府门口,求他的模样。 “我错了,以后不会任性了。”她的声音又低又细,竟是在向他道歉。 萧晏胸口起伏不定,根本接不上她的话。 她探出纤细的五指,抓住他一点袖角的边缘,咬着唇瓣继续道,“您、以后能不打我吗?阿娘也没有打过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萧晏尤觉心头被压着块石头。 他没想到小姑娘想来是这副模样。 竟是这般无助,求他别打她。 他垂着眼睑看自己一双手,只觉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小姑娘寻着眸光,撑起身来,“您是不是也想要这个?” “那、给您吧。”她竟是将叶照的骨灰放到了萧晏手中,见他不接,还抓着他的手握上,“我以后不会惹您生气了。” 萧晏神思混乱,一点点触上那个白色的罐子,轻轻抚摸,慢慢握住。 案头高燃的烛火,映照在甜白釉罐壁,清晰映出女童带笑的面庞。 萧晏猛地清醒过来,只豁然起身,道,“她是你阿娘,理应陪着你。我、我同她萍水相逢,如何可以占着她?” 这是去岁四月里,小叶子说过的话。 到今天,他认了。 再不敢同她争。 小叶子便不再说话,搂着罐子躺下去。 至此之后的每一夜,她都抱着阿娘睡觉。 萧晏很怕她着了心魔,怕她会神志不清。 但是都没有。 一个月后,她能下榻。 早春二月,料峭时节,她披着厚厚的缎面斗篷坐在窗边读书,练字。写完了,便交给陪在一旁的萧晏。 她手下无力,握不住笔,却还是一日一张的地写着,认真又上进。 两个月后,她身子大好。 便开始走出寝殿,在院子里晒太阳、荡秋千。萧晏来的时候,她亦会起身向他行礼。宫中的规矩,天家的仪容,她秉持地很好。 又半年,她舒展了筋骨,恢复了精神气。 十一月底,跟着萧晏去骊山冬狩。整整两月,辞旧迎新,在骊山上又长大一岁。 她骑在马背上,射来野兔,麋鹿,棕狐。鹿和兔,她取了肥嫩的部位,生火烤炙,送去萧晏佐酒,狐狸剥了皮让司制给他做护膝。 建安四年,小叶子九岁。 诚如她一年前在床榻所言,再不任性,不惹萧晏生气。 甚至,从这年的春日开始,她将学业搬到了勤政殿。 萧晏早朝时,她便在偏殿暖阁给他做膳食。他下了朝回殿开加议会,她便在一旁完成功课。 散会,她将煮好的汤水奉给他,自己在旁边与他一道用下。 除了话少,沉静,萧晏寻不到不好的地方。 阳光洒下来,将隔案几对坐的两人身影并在一处,担得起岁月静好。 甚至,他觉得阿照若是泉下有知,大抵也能安心的。 只是深夜里,萧晏时不时去承乾殿看她,见她搂着骨灰梦靥,到底心有余悸。 甚至,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改了称呼,再不唤他陛下,只肯称殿下。 萧晏不是不爱听,实乃每一声从她口中唤出的“殿下”,都会将他拉回旧日时光。拉回到秦王府,和叶照在一起的时候。 他从未忘记过叶照,只是害怕孩子还在恨他。 他看着她认真书写的字,回想她分毫不差的礼仪,抚摸她送给他的护膝…… 孩子也想对他好的。 怪只怪自己,当年那一巴掌,打退了她。 他安慰自己,时光漫长,只要他努力,还是有机会将她养得肆意活泼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年秋天,落了第一场白霜后。 小叶子改了胃口,当是吃腻了司膳处的点心,破天荒再次扯住了他全部的袖角,“殿下,能寻点旁的点心给我吗?” 她的眼睛亮的晃人,盛满秋日午后的细碎日光,模糊笑意。 萧晏很是高兴,她终于又开始主动开口。 有了一点撒娇的样子。 于是,宫外朱雀长街上的百年老字号“甘华斋”里的掌勺,被萧晏整个拎进了皇宫。 霜方糕,两色豆黄,水晶椰蓉,贵妃红……三个掌勺并着整个司膳处,轮番做了□□日,流水般给小公主试用。 小叶子趴在案桌上,自己尝一口,再喂一口萧晏。 眉间松开又皱起。 萧晏揉着她眉宇,“还不满意?那且等等,朕已经下了诏令,下月外邦进贡,且看看他们有何新鲜的吃食。” 小叶子拨下他的手,两只小手拢上一只大掌,摇头,“阿娘给我做过枣泥米糕,可惜吃不到了。” 被她细嫩十指揉搓的掌心,生出细汗。 萧晏深吸了口气,反手握住她,“可记得怎么做的?朕给你做。” 小叶子抬眸看他,笑着告诉他烹制的方法。 红枣风干,碾碎成瓣,和入米团中,上架蒸熟即可。 若有细糖,撒些更好。 听来容易,只是萧晏还是红了眼眶。 阿照给她做的,定然没有细糖。 细糖是稀罕物,寻常人家都是拿来作佐料的,平素根本舍不得用。 何论她们。 萧晏入了小厨房,让司膳备足了细糖。 想定要让女儿甜个够。 只是想归想,做归做。 大叶皇朝的皇帝陛下,撸起袖子却有些发憷。 他的一双手,尸山血海里握过长剑,楼台亭阁中绘过丹青,偏不曾在这阳春之水中泡过。 于是,第一回枣子去核不甚干净。 第二回水太多没有和好面。 第三回水太烫醒不出面。 第四回火太大没出锅先出了焦味。 …… 小姑娘等得昏昏欲睡,趴在案桌上软绵绵合上眼。 他看见,擦干手,拣了自己的披风给她盖上,抱着送去寝殿,回头继续开灶再做。 从来聪慧的男人,但凡悟了技巧,剩下便是孰能生巧的事。 这年入冬之时,他做的枣泥米糕已是香糯软滑,入口即化。 不仅如此,他还学会了包饺子,做面片汤,熬粥炖小菜。 时光匆匆,他还能养她几年。 等她嫁了人,同桌用膳的机会就更少了。 建安五年,小叶子刚到十岁,萧晏便已经在想她婚嫁的事。 其实也不算早,按风俗,女子十三可定亲,到了十五便可出嫁了。然放眼整个大叶朝,他觉得无人能配上小叶子。 又是一年秋风催落叶。 他端着微微放凉的枣泥米糕,颠颠捧给承乾殿中的小公主。 然入殿的一瞬,心中莫名生出一层惧意。 去年虽是头一回做,但后来反复练习,做得也算成功。只是小叶子没有吃,只轻嗅过,弯下新月一样的眼睛,道了声好香。 艳煞 第118节 然后喂给他吃。 夸他厉害,竟然真能做出来。 甚至道,阿娘都没您手巧。 她一块块的喂给他,他一口口咽下去。 整整两盘,一点都不曾剩下。 “会不会有点撑?”她问。 萧晏无奈笑了笑,“左右不用晚膳便好。” 根本不是撑不撑的事。 萧晏幼时用药常吐,后来又连遭打击,叶照两次离别,生离和死别,都让他自我糟践过一段时日,三餐不规整,杯酒不离身。如此彻底伤了脾胃。 用不了这般黏腻的点心,更别说整盘整盘地用下。 回到自己寝殿,苏合赶来时,他已经吐得发虚,到最后胃中出血,从口鼻喷出。 这一年,依旧未能幸免。 糕点一方方喂入,萧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原来,她依旧如此恨他。 他强忍着难受,伸手摸她面颊。 她也不抗拒,由着他摩挲。 小叶子的额上,自左边眼角至眉间朱砂,顺着眉毛的弧度,绘着一簇待放的牡丹,金粉作底,朱色绘瓣,映着霜雪面庞,自是另一番娇妍丽色。 但是依旧有额发若隐若现地掩盖。 那原是一道伤疤。 是那年她撞棺所留。 无论苏合医术如何高明,岁月如何流逝,就是褪不去。 “我闻苏先生所言,殿下脾胃不好,可是真的?可是不能用这样的点心?”小叶子喂完一盘,从一盘继续夹出一块顿了顿,竟是没再放入萧晏碟中,只重新放了回去。 萧晏一愣,须臾心头豁然亮起。 是的,孩子又不知他的身子。 如何便是故意磋磨折腾他? “不要紧。”这样一想,他竟觉得便是再用些亦无妨。 明明是孩子的一分心意,何必这般娇气。 一年便也这么一回。 他做膳,她喂食。 却不想,自己才将米糕夹起,便被她整个拂开了。 连碗带食,全部滚落在地上,发出一点碗碟碎裂的声响。 殿中静了一瞬。 小叶子拂袖起身,盯着地上糕点。 她有一种捡起来,让他继续咽下去的冲动。然拢在袖中的手只攥着衣袖拼命压制着。 距离阿娘死在沧州城的战场上,已经六年了。 他抚养她的日子远远超过了母亲。 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仅四岁,虽知痛恨却不顾细节的稚女。 在被他有意掩盖的事实下,在他言不由衷的话语里,在那些他旧日府邸跟上来的属臣不经意的话语里,她尚能窥出几分母亲的心境。 阿娘一生唯爱的男人,并未十恶不赦,亦非无情无义。 甚至,一直尝试着在弥补。 可是,他的弥补有何用? 这金殿绫罗,换不回母亲复生。 母亲活着,自己或许也能接受他,原谅他。 如今呢? 她不能好好地爱,也不能彻骨地恨…… 小叶盈满泪水的眸光慢慢挪向萧晏,未几又垂下看地上糕点。 她抚下身,一块一块捡起,用帕子小心拂去尘埃,眼前想起那年阿娘给她做的米糕…… “不拣了。”萧晏忍着胃里翻涌的难受,亦蹲下身,从她手中接过,“你若要用,朕再给你做洁净的。” 知道他是嫌不干净,要扔掉。 小叶子死死握着那糕点,她想说,“这样好的东西,怎能说扔就扔,以前她都要掰碎了,就着水,分成好几顿用。” 她还想说,“扔了吧,再去做,做了还是你吃。多吃几顿,你就可以死了……” 她抬头看他,眼泪落下来,人便散了意识。 她的病,多来不是身子本身的缘故,基本都是精神和心情所致。 这厢也是,苏合叹气,医者治病不治命。 他能妙手回春,减轻病痛,甚至延缓死亡的到来。但无法控制一个人命运的走向,更无法左右一个人的悲喜。 萧晏颔首,便也更加不敢拂她的意。 万事皆由着她。 只是对于那日小叶子没让他再用糕点,他还是忍不住欢喜。 不经意时,总是拿出来反复回想。 他的女儿,终究还是在意他的。 时间平静地过去一年,如此划到建安七年,小叶子十二岁。 她的身上因眉间朱砂都连着伤口做了花钿彩绘,如此属于叶照的影子所剩无几。风姿仪容,举手投足都是萧晏的模样。 都是天家皇室的风范。 更因天性聪敏,过目不忘。 从去岁开始,已经不是在勤政殿完成课业,而是开始听政作笔录。 天子继位七年,后宫无妃,膝下无子。 早些年群臣宗亲也曾劝谏过,但御座上的君主一拖再拖,拖到兵力翻倍,夺权三省,皇权高度集中,至此这样的声音低下去。 左右实在不济,宗室中尚有贤能的子侄。 只是,偶尔还是有迂腐的臣子忍不住将立后封后宫的事提上来。 萧晏揉着眉心不想回应。 一旁的小公主便将话接来,“可是爱卿备了女儿要入主后宫,还是哪家女郎托你来牵线?” 老臣胡子炸起又落下,“帝王绵延子嗣乃社稷之责,宗庙之德,岂可耽误?” “社稷之责?所以是天下百姓托你带回话?”小公主搁笔冷嗤,“还宗庙之德,难不成萧家祖宗越过皇城与你说,陛下无德?” 如此刁钻又蛮横的角度,莫说迂腐的老臣被噎地面色白一阵红一阵,便是萧晏亦一时回不了神。 分明是强盗般的逻辑,却听来仿若又都对。 扣掉了重点反驳。 臣子一时被噎,萧晏便作了好人安抚,提前散会。 十二岁的少女亭亭玉立,风华正茂。 同他已经有了边界,不再同坐銮驾,只并肩用着另一座轿辇。 春风拂过,她髻上步摇闪烁,垂下的流苏轻轻作响。 无声时似一朵清丽出尘的芙蓉,含怒时又是一支带刺的玫瑰。 但是萧晏看着,她更像一朵牡丹。 盛开在他掌心,他可以血肉浇灌,滋养她以华贵,以雍容。 尤其是这一刻,他不仅欢喜,而且得意。 小叶子终于帮着他说话了,同他站在一条线上。 往前数一载,还有桩开心的是,便是暌违五年,她有愿意过生辰了。 当年因为那一场焚寂,那一个巴掌,四月十七,成了他们谁也不愿提起的日子。 萧晏自然想给她过生辰,但更怕刺激她。便都是让苏合旁敲侧击地问话,自然都是不愿的。 不想五年后,她竟自己提了出来。 萧晏恨不得举国同庆。 小姑娘却道,“不是学了面片汤吗 ,做一碗寿面与我便好。” 她吃着面,道,“我还想种一株七星海棠,苏先生医书里看到的。其花瓣泡茶饮之可生幻觉,我、想见一见阿娘。” 她说的坦荡,思念亦是明朗。 纵是苏合说这样有些伤身,萧晏觉得也没什么,总比她凡是事闷在心中好。 七星海棠难得,然去岁历经三月,萧晏亲自前往西北边境,如回纥境内,寻来此花种她寝殿院中。 今岁四月已经开花了。 七星海棠花期不过七日,小叶子却没有摘下花瓣,反而萧晏偷偷摘了两瓣,被她截住搜了出来扔在了花圃里。 十七这日,她吃着萧晏做的寿面,低声道,“那花甚是美丽,看看便罢了。你我身子都不好,别喝了。” 话落,萧晏的眼泪亦掉下来。 艳煞 第119节 便是这一刻,回想起来,他依旧觉得心口滚烫。 他一点一滴收藏着她对他的好。 相信时光能够带走一切。 譬如,入秋枣熟。 她虽然依旧要他做枣泥米糕,却也不再要他吃。只是一人静静地看着,然后将它们捧上床榻,放在骨灰旁。 只是每逢这时,她便又沉默下去,白天黑夜地抱着那个罐子躺着。 索性时间不长,每年也就那么两三日。 萧晏只当她怀念阿照,便也不敢去打扰她。 只坐院子中,隔着门窗陪她。 石桌上,亦放着一盘枣泥米糕。 他虽不能多用,但尝两口总也不要紧。 他含在口中,慢慢咀嚼。 想着她们母女,当年便是以此果腹。 不是的,当是连这样的东西都没有。 这般想来,握在指尖的糕点破碎,他的手抖得厉害。 * 建安八年,小叶子十三岁,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萧晏没有急着给她定亲。 天子的女儿不愁嫁。 他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通知六局准备婚服。 需要尺寸的地方尚且留着,先制配饰。 盖头,罗带,披帛,他让他们把这些材料通通送来自己的寝殿,由司制指点着,一针一线地缝制。 整整九个月,终于缝制好。 他将这些放在箱笼里,想着等她定了亲,量了尺寸剩下的再慢慢做。 没等到女儿的亲事,先等来了自己的。 十月里,交战多年的回纥,降书遥递。为表诚意,回纥长公主亲来上贡。 说是上贡,亦在和亲,贡的是她自己。 宫宴上,外邦公主轻纱遮面,肚脐嵌珠,腰间环佩叮当响,足腕间璎珞如翡翠。 一双精描细绘的碧玉眼,如丝又如魅。 御座上的君主自是觥筹交错的高手,亦有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纵是这一刻入了十丈红尘,接了舞姬公主的眸光,化作一股可以左拥右抱地姿态。 然笑不迎眸,眸不聚光。近臣都能看懂,这是下一瞬便要冠冕堂皇赐给臣下了。 但十三岁的少女还不曾见识过,即便再聪慧,她的情感喷薄亦不是她自己可以控制的。 她的眼前,又开始浮现母亲的影子。 衣衫褴褛,尸骨不全。 她呼吸开始急促,拢在袖中手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 一舞毕,外邦公主盈盈上拜,捧夜光杯置葡萄酒于君上。 青年君主尚未来得及接过,便闻得左侧声音响起。 “陛下近来不宜饮酒,这杯便由本殿待饮。”话语落下,贴身的姑姑已经上前接来。 那公主有些恼怒转身,瞥她一眼。 小叶子掩袖饮下,笑道,“且上前来,与本殿看看模样。” 公主隐怒上前。 豆蔻之年的少女,对着双十年华的女子,不仅无惧,反而愈发盛气凌人。她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撩过对方面庞,勾下她面纱,又回去抚她眉眼。 不由道,“这双眼睛倒是不错。” “只是本殿幼时,遇见一人,堪称绝色。后来再见所谓佳人,便都成了烟尘。”她顿了顿,挑起面前人下颌,蔑视道,“公主三分姿色,与之相比,便是足下破泥。” “你——”外邦女子被她箍的不得动弹。 “殿下,我说的可对?”小叶子丝毫没有理会她,只侧首问正座的人。 “对。”萧晏连想都未想,应道。 “你们欺人太甚……” “欺你又如何?”小叶子笑,手中发力,一手持了案上玉箸,直往她双目戳去。 鲜血溅了她一脸,她却连眉都未皱一下,只撑着胸口的起伏和气息的连番急促,铆足了劲捅下去,切齿道,“狐媚东西,你勾谁呢?” “那也是你能肖想的人,你也配……” 转眼的变故,宴上尚有外邦使者在,登时乱做一团。 “回纥公主献酒下毒,意欲弑君,致我镇国公主误中副车。所行根本无结交之心,两国联盟不再,杀无赦。” 萧晏话语如珠落下的时候,人已经抱起发病的小叶子,急唤苏合救治。 说他们不是父女,大抵也是无人信的。 一样的心机手腕,一样护短又不讲理。 第69章 、晋江首发 建安九年四月, 承乾殿寝院前的七星海棠种下已经有四个年头,今岁是第三次开花。 小叶子坐在廊下赏花。 抬眼又看东边日头,未几转到正中, 很快落下西山。 七星海棠一年一次开花, 总共就七日花期。这日结束,就剩两日了。 那人还未回来。 那人,自是萧晏。 小叶子没有想到,有一天, 自己会担心他的安危,等着盼着他回来。 去岁昭阳殿一场闹剧,虽萧晏力挽狂澜, 将罪名按在回纥身上, 但到底败了两族关系,西北边境线上一触即发。 自霍氏之乱沧州战役结束,至今已有十年。 十年后,萧晏竟再度上了战场。 大叶天子御驾亲征。 其实, 原不必如此的。 朝中不缺贤臣良将,他手上有的是可用之材。 但偏偏选择了亲去战场。 十一月爆发的战争,历经三月, 今岁二月初, 回纥战败的消息便传回朝中。但是萧晏没回来,领大军直入回纥腹地。 征伐战成了灭族之战。 所谓狗急跳墙,如此相逼,回纥奋起死战, 萧晏本就是千里奔袭, 想取得全面的胜利便不那么容易了。 除非同归于尽。 皇城之中将笄之年的少女, 七岁便授封为镇国公主的姑娘, 七年后,当真行镇国之举。 萧晏三十万亲兵,走时留她一半以护京畿。 然在得知他领兵深入回纥的一刻,她于勤政殿执天子剑一锤定音,将全部兵甲推上战场,支援天子以灭敌邦。 如此,又是两月过去,按理该得胜回朝了。 然,自上月接了援军同天子汇合之后的战报后,至今再无其他消息。 夕阳敛去最后一抹余晖,小叶子起身至花前,轻轻抚摸花瓣。 这花着实稀罕,花期短,开得也少 ,每年不过五至七朵。今年早开的两朵,在似血残阳中凋谢。 这厢就剩了四朵,伞状的粉色小花,零星开在遒劲地枝藤上。 花小,藤壮。 单看都是美的。 但融在一起,整体看着便有些突兀了。 小叶子抚过娇嫩欲滴的花瓣,指腹落在黄色的花蕊上。 须臾,将花蕊摘下来,藏在寸长的护甲中。 在偏殿熬好药,正欲送来的苏合不偏不倚撞见这一幕。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后背猛地生出一层冷汗。 到底只当未见,只缓了片刻,将药端来让小叶子服下。 “越来越苦。”小公主蹙眉,推在一旁,“先生年岁见长,医术却未进尺寸。” 近些年,于百书之中,小叶子尤爱医术。 遂跟着苏合,学习医术药理。 苏合转着笛子,看着面前人素白一张笑脸,将药推回去,“给你补血养气,多添了一味药。” 小叶子看着热气氤氲的汤药,端来慢慢饮下。 饮一半,停下,眼睛盯着案上蜜饯,抬眸看他。 以糖佐药,连这点都同萧晏一样了。 艳煞 第120节 苏合持着冰叉,挑了块大的喂给她。 小叶子嚼完咽下,重新捧起药,“殿下喝药时,也喜欢用蜜饯。” “对,你们越……” 越来越像。 苏合把后头的话咽下。 “先生,您还记得我阿娘长什么样子吗?”小叶子喝完药,放下碗盏问道。 苏合想了想,“您阿娘是这世上少有的美人。但凡见过她的,总不会忘记她倾城模样。” 小叶子闻言,面上露出骄傲的笑。 须臾,笑意淡下,她低声道,“可是,我快要忘记阿娘长什么样了。” 她回首不远处妆台上,闭合的镜子。 很小的时候,她便不怎么爱照镜子。而自从脸上有了那条疤,牡丹花华艳逼人,挡去朱砂痣的光彩,她便彻底不在看镜中人。 “离开阿娘时,我太小,如今又离开的太久。” “再过些年,怕是泉下相见,对面相逢,也不得相认了。” 话语落下,她目光落在小拇指精致的宝石护甲上。 苏合看她,亦看那藏药的护甲,不由心中叹息。 他自幼长在方外,禁欲寡情。 虽知红尘中有爱恨痴嗔,恩怨纠葛,但终是不曾历过,便也理解不了人心的执迷和放不下。 去岁宫宴之上,他亦亲眼所见,小姑娘受刺激发病。 只因为萧晏多看了一眼那外邦公主。 哪怕根本无心,不过逢场作戏。 但小姑娘,受不了。 她至今还是抱着自己阿娘的骨灰入睡,不许萧晏碰之分毫,心中尤觉那九五之尊不配。 可是在她眼里,萧晏配不上她母亲是一回事,看一眼旁的女人便是另一回事。大抵于她心中,萧晏当真配不上她母亲,但是这世上也没人能配得起萧晏。或者说,谁人都不能来配萧晏。 即便她阿娘已经亡故多年。 即便她不喜欢萧晏。 那晚,萧晏抱她回寝殿。 一路上,她五脏翻绞,明明已经疼得躬弯背脊,手足相触,整个人缩成一团。呼吸急促间,满脸汗水和被溅的血水交融滴落,张着唇口再说不了一句话。 然一双眼睛,却始终不肯闭上,喷薄着滔天的怒火死死盯着萧晏。 待得了一根银针入穴,喘出一口气后,更是直接扇了他一巴掌。 如此方才彻底失力,昏死过去。 醒来后亦是多日不曾言语,直到萧晏领兵出征,她方咬着唇瓣目送他离去。 城郊十里长亭,她垂着头蹲在地上无声哭泣。 初冬雪花落下,苏合俯下身推她,“陛下停下来了,在回头看你。” 她抓着一双新做的护膝,不肯抬头。 最后还是苏合抢了过来,给那人送去。 苏合本以为,她送护膝,等战报,遣援军,眺望萧晏归来,如此种种,当是不再怨恨。却不曾想,见到她摘了七星海棠的花蕊。 这个孩子,原是从未放下过要毒杀生父的心。 萧晏在四月十五的夜间归来。 那晚月亮又大又圆,他踏着满地如水月光,轻装简骑,在昼夜不停疾行了数日后,终于提前赶回了皇城。 承乾殿中的小公主已经沐浴上榻,闻言赤脚跑出去。 “再过一日,便是你生辰。我回来给你做寿面。” 萧晏今岁三十又九,即将不惑。纵是自幼保养,注重养生之道。但到底架不住二十多年先天的顽疾,和后来人世的摧残。 不知何时起,他的眼角有了细碎的皱纹,两鬓微霜。 笑起来,皱纹更深刻,鬓发如银闪在夜色里。 只是,对着这个女儿,依旧保留着当年的温柔。 小叶子亦笑。 她尚且年少,一样的凤眸中盛满天上三千星子,又亮又美丽。 “我要睡了。”她将露在外头的足趾悄悄缩进襦裙里,轻声道,“殿下也先安置吧。” 这是她自去岁发病后,头一回开口与他说话。 萧晏频频颔首,由内侍监扶着回自己寝殿。 走出两步再回首,小姑娘已经关了殿门,看不见人影。 “陛下,公主盼着您回来的,她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老奴都看见了。”内侍监安慰道。 萧晏看他,冷声道,“公主玉足也是你能看的。”说完,眼角眉梢却又都是笑意。 内侍监扶着他偷瞥,嘴角抽了抽。 一夜好眠,养足了精神。 便是眼下这个时辰,春日的午后,阳光碎金,黄鹂展喉。 苏合给他请平安脉,到底说了前两日的所见情形。 “她这是早就起的念头,用海棠花花瓣泡茶生幻觉的这一处作用,直接带偏了你我二人。自是以为她思母心切,方有此念。” “但却不想,她种花真正的目的,并非花瓣实乃花蕊。海棠花花蕊有毒,不重。但是日积月累攒着,积少成多,且风干之后,汇在一起,便是剧毒。” “如今花开三季,她手中攒的那些,足矣毒死一个人了。” 苏合收回手,转身在釜锅中篦了碗养生汤与萧晏,又道,“左右在我研制出解药时,你且不要与她在同膳了,寻个由头避开十天半月。时间我也足够了。” 萧晏一时无话,只翻下袖角,接过汤水饮下。 片刻方平静道,“你别费那个脑子,不必麻烦了。” 苏合愕然,瞪大了眼睛。 “朕也不避她,同她共得一时,朕亦求之不得。何论,她不拒朕。肯与朕同进同出,共膳闲话,已是朕之福气。” “朕还推开?岂不笑话!” “你是否没听懂我说了何事?”苏合蹙眉,敲了一记案桌,“她就没有放下过怨恨。这么些年,她始终觉得你害死了她阿娘。” 苏合往四下扫过,回首谴退宫人,“小丫头想要毒死你。” “我听懂了。”萧晏挑了挑眉,顿了许久方继续道,“但是,本就是如此。阿照……是我害死的。” 他仰头上推过眼角,仿若将泪逼回去。 多少年了,他回避这个事实。 至此一瞬间,将话吐出来,只觉胸腔里寒风凌冽,撞得心脏一层层裂开。 殿中龙涎香袅袅弥散,空气中有一刻寂静无声。 片刻,萧晏深吸了口气,朝着苏合笑了笑。 “别这般看我,原就是要同你说事呢。” 萧晏给他斟了盏茶,递给他。 苏合瞧着对面双手奉来的茶水,脑子嗡嗡作响。 果然,萧晏道,“如今回纥灭了,边境大安。朝中经她持剑援兵一事,想来臣服与敬畏之人亦多起来。宫中的禁军,京畿城防的守军,林方白和钟如航也得了我的意思,皆会以她为尊。如此,朝中内外,都会是她的人。” “唯有一桩,且得交给你。”萧晏示意苏合用茶,继续道,“她身子不好,那样小就积了各式的病。这些年也就与你走得近些,劳你多顾她两年!” 苏合望着澄碧的茶汤,半晌低笑了声,原是早就起了念头,做了安排。 “所以,若非她将剩余兵甲推上战场,你这是打断死在战场上了?” 萧晏的笑意深些,“亦所以,我何德何能,得此她们母女二人!” “你知道吗,闻是她派兵而来的刹那,我就觉得我怎么都不嫩就那样死了,但凡有一口气,我都养着她。” “这世上,除了她,谁也不能要我的命。” “反过来,她若要我的命,随你都可以给她。” 萧晏话语落下,起身拍了拍苏合肩膀,“用茶吧。” 苏合合了合眼,恭谨饮下茶水。 “如此,我便安心了。”萧晏笑,“歇着吧,我得去给她擀面,明个是她生辰。” 四月十七的午膳,小叶子用完一大碗片面汤,道,“晚膳我还想吃。” “那不成。”萧晏道,“晚膳有宫宴,来了好多青年才俊,供你择选。” “你可以择一人,共白首。也可以挑多人,以欢愉。你想怎样,都成。” 小叶子将空盏推在他面前,“我就想吃面片汤。” 萧晏看她片刻,遂点头。 这晚宫中未再设宴,还是两个人在承乾殿的院子中吃面。 用完膳,小叶子指了指东侧花圃中的七星海棠,“今岁的花,再一日便要谢了,殿下可要去看看?” 萧晏想起苏合说的话,只低眸笑了笑。 他突然就有些妄想,想着终是相伴了多年,若哪一天他当真离开了,小叶子会不会也能想起一点他的好?会不会觉得他还是值得她投入一点点感情的? 然后,摘一片花瓣入水,在幻觉中看他一眼! 他这样想,话出口却是言不由衷,“看看便罢了,你也说的花瓣用来多半伤身,可不许用。” 艳煞 第121节 “我知道,不会用的。”小叶子抚过花瓣,慢慢便摸向了花蕊。 萧晏静静看着,无声无息。 * 小叶子拒了宫宴,没有挑选夫婿。 但萧晏也没闲着。 开始让六局按着小叶子如今的身量尺寸,放大一号,开始缝制婚服。 白日里,他依旧正常处理朝政,小叶子则继续入勤政殿听政。 晚间,萧晏都在缝制她的喜服。 之前已经制好了罗带,盖头,披帛,如今是正装。 喜服七层,他的针线功夫尚可,但到底比不上专门的绣娘。捻线持针好几日,也没敢下手。 司制提了个建议,道,“公主礼服自要示以天下人赏观,自是越精美无暇越好。陛下有心,不若做些简单的。” “以后公主总要诞育子嗣,您不如制些婴孩的衣裳。一则容易,再则隔辈分外亲。” 萧晏瞧了司制半晌,转眼便让她顶了六局尚宫副职的缺。 他逢了肚兜,小衣,虎头鞋帽,百子千孙被…… 既是给小叶子孩子的,也是给小叶子的。 他总想尽力将缺失的岁月补回来。 这些都缝制好,放入箱笼的时候,已是春去秋又来。 秋日,枣子成熟,便是做枣泥米糕的时候了。 这一年,米糕出炉,小叶子破天荒用了一块。 只是用得格外慢,仿若身子不适,又似味道不对,只一点点皱眉吞咽下去。 萧晏尝了口,糕点并未问题,遂起身传医官。 小叶子才要制止,直觉胃里翻涌,“哇”得一声全吐了出来。 医官急来,望闻问切。 最后道,“公主只是染了风寒,伤了脾胃,用两幅药调理便可。” 萧晏半信半疑。 小叶子却颔首,“想是夜中贪凉,不碍事。” 萧晏提醒吊胆了数日,结果小姑娘又开了胃口,确实并无大碍。 只是这枣泥米糕,一时间是怎么也不给她用了。 只道,“明年再给你做。” 小叶子挑眉,“明岁,说不定我便用不上了。” 萧晏突然顿下话语,目光落在她的护甲上。 若是如此,也没什么。 萧晏想,待过明岁生辰,孩子便十五了。十五及笄,便是大人了。 他终于把女儿养大了。 这样去见阿照,他能有些底气。 怕小叶子下手得太早,他遂赶紧道,“明岁生辰,你可要什么?我给你备下。那是十五岁的大生辰,我们同及笄礼一起办。我们好好办一场,如何?” “成啊!”小叶子颔首,“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到要什么。” “不急,慢慢想。” 及笄礼要什么,小叶子是真想不出来。 唯有眼下一事,她同萧晏说了。 她说要去一趟安西,想把母亲埋在安西酒泉郡那处屋舍的枣树下。 虽说闻言叶照的骨灰要被埋在安西那般远的地方,萧晏多有不舍。但他依旧开心,这么多年了,孩子终于放下,不在抱着骨灰入睡。可以过回正常人的日子,慢慢走出来,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是遗憾,去了那处,方发现屋子已经卖给一户人家。 既是人家的屋舍,如何能埋外人的骨灰! 这对萧晏自不是难事,他道给他们补足银钱,换处屋舍便罢。 安西大雪飘飞,小叶子抱着骨灰站在院外,看那棵枣树。 半晌摇了摇头。 “大概是天意如此。” “我们还是带阿娘回去吧,我也舍不得离她这么远。” 车驾回程,萧晏看着她,心中难免不生出小小的欢喜。 阿照终是没有离他那般远。 他给小叶子拢了拢身上披风,将那个洁白的罐子也拢实,唯恐她们母女受一点严寒。 “洛阳尚有风水宝地,我叫人择一处……”萧晏试探地问。 小叶子低着头没应声,他便没敢在说下去。 回到皇城时,已是建安十年的二月。 距离小叶子四月十七的及笄礼所剩不过两月。 萧晏的心思全在这上头。 且还有一桩最要紧的事,孩子十五了,却始终只有这么一个乳名,他想给她择个名字。 他的小公主,他日万人之上的姑娘,岂能无名无姓。 这事与她说了。 小叶子道是可以,想了想又道,“我随母姓。” 萧晏没有意见。 然而,及笄礼的前一日,小叶子又寻了萧晏。 她问,“你这一生,还娶妻生子吗?” 萧晏愣了愣,摇头。 又赶忙道,“我可以发誓,用这天下……” “不必。”小叶子打断他,“那、你膝下无子,我既做了你多年公主……你无子,我无父,我、姓萧吧,入你皇家族谱。” “你让礼部取名,予我择选。” 这是四月十六的晌午,萧晏将将散朝回到勤政殿。 他从榻上起身,广袖不甚拂落一排奏章,却也无暇顾及。只疾步奔到小叶子面前,第一次在自己女儿清醒的时候拥抱她。 是个大姑娘了。 无需他俯身,便可搂入怀中。 小叶子被他抱住,只低声笑了笑。 须臾退开身,福了福身子行礼离开。 萧晏突然意识到什么,只望着她背影慢慢远去。 或许,这是自己给她过得最后一个生辰了。 但他依旧欣慰,孩子终是给了他慰藉和名分。 四月十七,春光明媚。 镇国公主及笄,宗亲权贵皆受邀入宫参宴。 萧晏自是亲自前往承乾殿接小叶子。 小叶子坐在妆台前,竟是开了镜子,看镜中人。 母亲的痕迹已经寻不到了,全是镜中另一个人的轮廓和影子。 “我想吃面。”她对镜中人道。 “带来了,且少用些,一会还有宴席。” 隔案几坐下。 案上摆着一碗面,一些小菜,还有一壶小叶子备下的酒。 萧晏看着她提壶斟酒,随着她举杯对饮。 两人皆干杯。 小叶子端过碗盏用面,萧晏看着,面上慢慢扬起笑意。 用完,小叶子也没起身,道是有些话同萧晏说。 萧晏亦道,“正好,礼部取好名字了,你挑挑。”说着从袖中掏出卷宗。 小叶子接来,翻过。 边看边道,“我其实从来没有吃过枣泥米糕。这一生,阿娘只做过一回。她总是没有力气,很多时候都在昏睡。可是有我这么个孩子,她也睡不实。我要吃饭,我会哭闹。她无法静心龟息,伤便好不了。院中有颗枣树,便成了我唯一的玩乐处。枣树结果,便是我的零嘴。有了那颗树,阿娘便安心许多。后来,邻家婆婆告诉阿娘,枣子寒凉,又不好消化,我成日吃着,总是不好。她说兑些米粉蒸熟,又甜又果腹。阿娘一直想给我做,但是她连榻都下不了。直到有一日,终于有些力气,开了灶台做米糕。为帮阿娘省些力气,我切了好久的枣子,手都划破了,但是不要紧,终于是做成了……” “但我没有吃到。锅盖开了一半,那些歹人便进了屋子,把刀夹在我脖子上。阿娘一句话也没说,抱起我跟他们走了……” “我伏在阿娘肩头,看着灶台袅袅升起的热气,闻着一阵阵饭食的香味,然后越行越远……” “后来,阿娘把握从霍氏的水牢里救出来,她哭着和我对不起,和我说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回到家就给我做枣泥馅米糕,我们明明已经上了回家的路,可是为什么又折了回来?” “我一辈子都没有吃到阿娘做的米糕。” “我的阿娘她只想给我做一次米糕,却永远没有成功。” “是因为什么?” 艳煞 第122节 泪流满面的姑娘,将带着萧姓名字的卷宗扔尽炭盆中,擦干眼泪道,“抱歉,我终究还是无法原谅你。” “但是,我、也不想太恨你,所以我换了颗毒药。” “七星海棠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用那样的毒,太残忍了。我就……就用了寻常的鹤顶红……” 说话的人儿口中喷出鲜血,大半溅在对面男人身上。 “我阿娘一生所愿,便是我能长大成人。一生……所惧,是怕我早早夭折……” 她撑着起身,颤颤巍巍来到萧晏面前,躬下背脊跪拜他,“谢你,将我养大。” “只是,天若怜我,许我不入轮回,只以完整魂魄伴我阿娘,我与阿娘莫再遇见你。天若不怜我,来生再见,请你记得善待她……” 小叶子伏下身去,未再能起来。 十五岁的少女,缩在一处,尚是小小的一团。 那样软,又那样美。 日光晃眼,漫天洒下。 萧晏辨不清今夕何夕,只看到艳阳中,阿照在向他走来,却是越过他,抱起了孩子。 然后一步步离开。 然而阿照温柔悲悯,似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起身,追去,一个踉跄跌下。 回首,又见屋内伏地的小公主。 原是春日惊鸿一回眸,神佛早已不渡我。 第70章 、正文完 镇国公主的及笄礼成了她的葬礼。 对外宣称乃公主暴毙。 十五岁的姑娘, 确乃一身疾病,从内到外。即便十余年,被天子捧在掌心精养, 但到底难敌命运。 话说回来, 对于这位帝国唯一的公主的命运,这么些年下来,洛阳皇城中的宗亲权贵们,已经有了共识。 不谈, 不论。 九重宫阙里的君王说什么,他们便认什么。 便如眼下,说是葬礼, 却也不曾发丧。 礼部按规矩问了一次, 不得应答之后,便再不敢问第二次。 诸人只守在府衙中,随时等天子传召。 然而,并非萧晏难为臣下, 亦或是被刺激疯癫,而迟迟不肯发丧。 他只是有些茫然,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那一个踉跄跌下后, 他缓了缓神, 撑起来走上去把小姑娘抱在怀里。 那会内侍监和掌事姑姑见他跌倒,尚不知内情,还过来服了他一把。 他过去抱了小姑娘,手足就不够用。 便低声道, “拿条毯子来。” 宫人见此状, 哪还敢言语, 只听命从事。 他坐在小叶子先前蜷缩伏地处, 把毯子给她盖好,挡去衣襟口的大片血迹。然后又细细擦干了她唇畔面庞的鲜血。 如此将她卧在自己臂弯中。 她的身体还有一点余温,两颊染了胭脂还是红润的。 长长的睫毛覆下,同睡着时无甚区别。 萧晏俯身吻了吻她额头。 以往十一年,即便她沉睡,萧晏也不敢这般近地触碰她。 怕她嫌恶自己,怕刺激她发病。 如今,倒是好了,连亲她她都不声不响。 萧晏擦了把泪,想把她这日的模样记得清楚些。 是长大了。 及笄束发而盘,她柔软乌黑的三千青丝高高挽起,作了一个灵蛇髻。髻上簪着他不久前给她选的六尾红宝石累金凤仪步摇。 春光下,宝石熠熠生辉。 他还没来记得告诉她,这是她阿娘最喜欢的一套头面。 秦王府三年,叶照常日戴着它。 她走后,他在夜里想她。想的受不了,便拿出来左右摆弄,想着有一天重新给她戴上。 是了,他也没来及告诉阿照,这是亲王正妃才能簪的步摇。 萧晏抚着步摇,捋齐流苏,拨正凤头,指腹蹭过孩子繁茂的发髻。看见在华光璀璨的头面后,发髻的尾部,簪了一朵朵小小的梨花。 又多,又素,又白。 他面上多了些笑,这是为阿照戴的孝。 掩盖在他给的无上尊荣后。 日头偏转,有阳光渡在他身上,投下大片阴影。 他终于有了些动作,拨下她满头珠翠,擦去她面上脂粉。 这一刻素净如莲的孩子,同自己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日落月升,月隐日出。 两昼夜过去,苏合过来给他刺入了几根银针,护住心脉。 “多谢!”他喘出口气,抬眸虚弱地笑了笑,“我不要紧。” “这两日只是在想,该如何安置孩子。”他又低垂了眉眼,看臂弯中的姑娘,终于低声道,“让礼部散了吧,我自己来便可。” 小叶子死后第三日,萧晏给她备了一副寻常的棺木。在城郊西头,当年火葬叶照的荒原上,放了一把火。 大火烧了半日,得了一抔骨灰。 他连骨灰盒也没有备,只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放入那个洁白的瓷罐中。 新旧两色粉末混在一起,好似血肉交融,血脉相连。 亦如当年,孩子在母亲腹中,便只有她们二人,再无第三人相伴。 所以经年后,她们依旧只要彼此,不容旁人插入。 风过莽原,残阳如血。 萧晏抱着骨灰盒,站在余晖里。 又开始无措起来,只四下张望,然后低头看他的妻儿。 要将她们安葬在哪呢? 皇陵,大抵她们是不愿去的。 安西,又太远,他实在舍不得。 不惑之年的男人,在御座上已经坐了多年的君主,这一刻彷徨踌躇似一个无助的孩子。 暮色余晖里,他抱着她们回了宫。 最后,放在寝殿书案上。 他本想放在床榻上,又怕她们生气。 放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自己又不放心。 便折中放在了书案上。 同一室内,隔着一座屏风。 可以看见身姿轮廓,可以听到呼吸声。 夜色阑珊,烛影晃动。 他坐在床榻畔,看那个雪白的瓷罐。 不知看了多久,双眼半张半阖,终于撑不住。 遂自己解开衣襟。 他的眉眼依旧温柔,只是眸光有些涣散。 喃喃道,“明日还有早朝,我先歇下了。” 萧晏这一躺下,第二日自然没能起身。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莫说起来,他都不曾苏醒。 天子染恙的事自也瞒不住,好在这宫城内外都是他自己的人,皇权亦稳,不曾有动乱。 半月后的晚间,夜风微醺,他睁开了眼。 彼时,苏合侍奉在侧。 然见他醒来,并无多少意外和欢喜,眼中只是多出一抹悲悯和敬意。 萧晏昏迷的这段时日里,并非昏死没有意识。 他昏昏沉沉想追随她们而去,脉象弱的几乎摸不到。但未几,又会聚拢意识生出求生的欲望。 苏合同他知己半生,见证了他这一路掩藏在万丈荣光之下,悲凉而隐秘的往过。 艳煞 第123节 来时路,不堪回首。 往前走,是更冷。 他凑在他耳畔轻声慰他,“实在撑不住亦无妨,且为自己活一回,她们当还未走远。” 这样的话,也就只有他敢说。 御榻上的君王双眼不曾睁开,泪水却滑落下来,只感激颔首。 可是,终究他还是选择留在人间。 人在世上生,必有责在身。 他身上还担着江山社稷。 除此,还有另一桩事……他笑笑,未说。 * 翌日,萧晏便重新出现在含光殿早朝,出现在勤政殿论政。 帝王心思缜密,文韬武略,山河日趋安稳,民生逐渐改善。 九重宫阙里的男人,一如往昔。 上马能征战,握笔能阅政。 当然,他在一个个深夜中的梦魇痉挛,苏合走遍天下为他寻药吊命,这些自无人会看到。 群臣百官看到的是,帝心凉薄。 当年那个受万千荣宠的镇国公主,死后经年,帝王从未再提起。 虽是伤心了一阵,然公主皇陵未入,牌位未设。 看如此模样,分明一切如风散。 如此,建安十三年,镇国公主薨逝的第四年,终于有臣子再度提议,天子立后开后宫,绵延子嗣。 这一年,萧晏四十又三。 虽风华尚在,威仪依旧。 然眼角皱纹愈深,鬓边霜华渐浓。 他接了卷宗,没有批复,但从宗室子中择出了一少年为储君,与天下作交代。 其乃先帝长子湘王之子。 当年霍氏之乱,湘王夫妇双双死于其中,留下这么一颗独苗,由他照拂。 早些年,萧晏教导小叶子,亦教导他。 原也担得起“人中龙凤”四字。 少年入东宫,由萧晏手把手传授文治武功。 又四年,建安十七年,太子及冠。由天子主婚,迎新妇立太子妃。 同年,萧晏避世沁园。 除非有重大军事政务,其他都不再理会。 观之两年,太子夫妻和睦,绵延子嗣,年少有为,是为优秀的储君。 是故,建安十九年,小叶子离世的第十年,太子登基。 萧晏彻底退居二线,离开洛阳,前往安西。 少年帝王领群臣皆劝,边地多险恶,且留皇城安老。 萧晏摇头,持少年手,“我等这日已经太久,来日无多,且容我去看看。” 原也无人知晓,镇国公主死后第二年,沐过人血,踏过白骨、不信鬼神的帝王,开始信佛、信轮回,信因果。 那年梦里择生,除了这千秋山河,原还有一处,需他活着去争取。 便是他的小公主,死前所念。 求不入轮回,不经往生,唯愿保持完整魂魄越过异世越过他,陪她阿娘。 她活着时,他纵是山河拱手亦不是她想要的。 如今亡故,这么点愿望,他怎么都要为她实现的。 然高僧入宫阙,却与他说,他妻子杀戮重,女儿及笄既亡,皆是无来世之人。 没有来生,他便给她们修一个。 他乃帝王,且用这一生功绩换。 山河无恙,百姓安泰,这个隐约出现的盛世,换他妻儿一个来生,总是够的。 如此他在无人之巅,冰冷御座,一坐十年。 西去这一年,萧晏即将至天命年,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了。 他捧着骨灰,一路过山门施香火,遇寺庙磕长头。 既生来世,理当如愿。 小姑娘的愿望,还不曾为她实现。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唯剩一颗赤子之心。 到达安西酒泉郡的时候,已经建安二十年的冬天。 和那年小叶子带他来时一般模样,阴霾的天空开始落雪。 他到底还是重金买下了那处屋舍,把母女俩的骨灰埋在枣树下。 大雪将他的头发染的更白,他佝偻背脊,终于哭出声来。 冬去春来,四季轮转。 他再未离开过安西,一直住在这座屋舍中。 安西多庙宇,他一座座祈求,为女儿求一愿。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得遇真佛。 庙宇中香烟袅袅,萧晏虔诚跪拜。 “吾主一生功绩,往生本该至尊荣华,平安顺遂。早年换得她二人来世,如此至尊难留,平安难遂,来世尚是坎坷路。”大师道,“如今还求他愿,吾主可能付出什么?这世间事从来皆有代价。” 曾经君临天的男人,一跪数日,终于道,“用我来世半生换。” “准我为其铺平来世路,护她二人聚首安康。我用余生换。” 如此,佛前一跪又十年。 建安二十九年,萧晏大限将至。 洛阳皇城中的天子得信千里赶来,看着垂暮之年的老者,恭谨道,“叔父百年当如安排?” 萧晏靠在摇椅中,目光落在那颗枣树上,“朕乃大叶天子,自入帝陵。” 新帝颔首,亦看那数,“那故人可要同入陵寝。” “不必。”萧晏想都没有想,或者说已经想了多年,终是不敢去扰她们。 唯眼前浮现出,多年前叶照在沧州城中跪在府门边求他的模样。 遂又道,“且传史官载,建安帝早年德行有亏,妻女逢难,未救之。至此一生,无妻无子,是为天罚,留后世警戒之。” 新帝含泪领命,离去时,安西又开始落雪。 大雪纷飞里,男人折腰叩首,又跪佛前。 雪霁天开,漫天艳阳霞光,跪首的背影模糊,又清晰。 男人原是再未起身,这厢直起背脊的是年仅十一岁的长乐郡主。 如今是清泽四年的夏天,距离她入洛阳大慈恩慈,于佛前坐禅已经两年。 五年前,她的父亲为救她母亲,伤重昏迷,至今未醒。 两年前,此处明觉大师道是她阿娘来此坐禅十年,或许能得个圆满。 然且不言阿娘不愿离开父亲,便是阿娘愿意,她亦是不肯的。 从前生到今世,到今世父亲待她母女之种种,她终于释怀。 父母在一起的时光太少,且让他们伴着彼此。 恰她年幼,十年不过打马间。 她来求,来跪。 “坐禅枯寂,时光聊赖,这方过两年,可撑得住?”明觉大师持佛珠问。 “天若顾我,惜我华年,我父我母自当早日醒来。” “天若不顾我,亦不过十年矣,我无惧,更不悔。” “天自顾你,顾我们一家人。”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小叶子回首,见到有女白绫覆眼,却依旧芳华绝代。身畔郎君,虽身形消瘦,却是眉目清朗,风姿依旧。 “阿娘,阿耶,你们都醒了!”小姑娘提缁衣袍摆奔过去。 叶照俯身抱她,抚她面庞,回想梦中数十年情境,又忍不住侧首看身边的男人。 颔首道,“都醒了,都好了。我们,来接你回家。” 小叶子扑上去,吻她面颊。 须臾,一手牵一个,往外走去。 却不想,一旁的萧晏却愣神僵在原处。 “走了,回家。”叶照嗔道。 萧晏回过神来,点点头,开口问话,声音却是又轻又低。 他慢慢蹲下身,看着小叶子,问,“你方才唤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