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1节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作者:大嘘菊 第1章 禁足 殿下即刻便可归家了,好在没错过…… 除夕前一日,宫里的太监总管高严带着太后的懿旨来到春井巷中的窦家外宅,放禁足在此的庆云郡主窦瑜归家。 之前下的一场大雪,几日都没有化尽,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杈被压折了许多,积雪无人打扫,只蜿蜒出两条常走的小道。屋檐底下挨着放了两个灰扑扑的花盆,里面栽的花只剩下一团纠结的枯枝,吸饱了融雪的土泛着一圈湿湿的黑。 除大宅那边定期派下人送来吃穿用度,哑巴门房握着大门钥匙,外宅里就只留了一个照顾庆云郡主起居的老嬷嬷。老嬷嬷眼睛不大好了,一见到人得眯着眼辨认许久。高严将手插进袖笼里,顶着寒风环顾这座院子,心中唏嘘不已:和先头那位真郡主相比,两人的待遇可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窗外传来模糊的对话声,屋里的窦瑜听见了却没放在心上。明天就是除夕了,她还以为是窦家又送了东西过来。窦家不曾短过她吃喝,除了没有自由,甚至可以提一些要求。但她也只要过几次笔墨。窦老夫人本以为她会在这里闹翻天,听了下人的禀报后默然半晌,评了句“还算乖巧”。这一桩事她自然不知道,大门一落锁,她便和外界隔断了所有联系,什么消息都传不进她的耳朵里。 过去她身体康健,甚少生病,结果前月染了风寒,时好时坏险些成了重症,几帖苦药下去没把病喝好,人反倒连床都起不来了。没想到苦捱了几日又神奇地渐渐好转,只是人懒到了骨子里,总也提不起精神。原本和舒嬷嬷说好在除夕前挂起来的红灯笼都堆在窗边的塌上,她披着棉衣坐在窄塌的另一端,抱着红纸慢吞吞地剪新年要贴的窗花。她绣花不成样子,剪窗花倒是有几分天赋,细碎的纸屑从她指缝间漏出来,等将手心里的红纸展开,便成了一只呆头呆脑的小老虎。 今年是虎年了,她虽没见过老虎,却见旁人做过虎头鞋。正提着窗花对窗看着,舒嬷嬷却忽然风风火火推开门进了屋。 平时三步一喘的老人家,此刻像年轻了十岁有余:“殿下!”她说着话的功夫已经快步迎到了塌前,激动得腮边的肉都在哆嗦,“宫里来人了!您可以归家了!” 窦瑜握着剪子的手一顿,抬头怔怔问:“这才几月啊?”舒嬷嬷总在她耳边念叨她何时解禁,昨日才算过,可还有多半年呢。 舒嬷嬷将她手里怀里的东西囫囵个儿扫出去,再把她从塌上拉起来换衣裳,又哭又笑说:“是真的!是真的!公公在外头等着宣旨呢,往后您就自由了!” 窦瑜整个人都傻了,由着嬷嬷给她穿衣。绿色夹袄的缎子面还是崭新的,是才送来不久的新做的衣裳,这么看来窦家也不像是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在这里被关了一年多,她腰身瘦了一大圈,但窦家送来的衣裳还比照着她从前的尺寸,她也没计较,和嬷嬷学了针线自己改。 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舒嬷嬷摆弄了一圈,又简单地挽了发,插了珠钗,她便被推出了房门。雪天的寒气迎面扑过来,她打了寒颤,一眼就看到了在阶下候着的太监高严。 高严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一根长竹竿样的清瘦身材,秀气端正的容貌,客气恭谨的表情,说话做事任谁都挑不出错儿来。高严是宫里头混出来的人精,如今她正落魄,宣读完旨意,态度却还一如从前对她那样,好声好气地说:“殿下即刻便可归家了,好在没错过这新年,苦尽甘来,好日子还在后头。” 院子里忽然响起“啪”的一声,又一根树枝被积雪压断了,栽进雪地里。窦瑜回过神来,呆呆地应声:“有劳公公了。” 只是她的表情里完全瞧不出喜色,就连边儿上站着的舒嬷嬷看起来都比她开心得多,一个劲儿地拿袖子擦泪。高严默默看在眼里,心中又开始感慨了:从前这位庆云郡主那可真是刁蛮得很,关了这一年,怕是性子磨平了,人也磨傻了。 高严带来的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要说窦瑜对此没感觉,那是不可能的。她打小儿就是个闲不住的姑娘,让她读书写字仿佛是要了她的命,逮住机会就牵着她的小棕马漫山遍野撒丫子疯跑。春井巷这一年多的囚禁就是慢刀子割肉,一开始她无聊得都快疯了,却只能在小小的四方院子里一圈又一圈地走。 但要说此刻有多开心,倒也不至于。她的目光顺着终于卸了锁敞开着的大门望出去,想要扯出一点笑意来应应景,奈何是真的笑不出来,似乎人闷久了,感官也跟着迟钝了。所以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只是轻声问舒嬷嬷:“嬷嬷可愿意随我一同离开?” 舒嬷嬷先是一愣,又摇摇头,道:“老奴习惯了守在这里。” 这宅子虽然又旧又小,倒是正经有一段由来。窦家的老太爷原是襄州太杭人,嘉平十年来奉都赶考,当时便租住在春井巷这间小宅中,多受寡居的邻居大娘照拂。后来金榜题名,邻居大娘却得急病去世了。窦老太爷为报答她,知她无儿无女,身后无人祭拜,便将相邻这两间宅子都买了下来,打通后修做一宅,主屋修设灵堂,摆放邻居大娘的牌位。 舒嬷嬷和她的郎君自年轻时就在这宅中负责打扫看守,后来她郎君去世了,窦家老太爷夸他们夫妇二人是忠仆,允舒嬷嬷将她郎君的牌位立在左侧耳房,设为小灵堂。 窦瑜住的是侧厢,就挨着主屋灵堂。刚来的时候她怕得整夜睡不着,勉强睡了又常做噩梦,但住久了也就习惯了。因为听舒嬷讲过其中渊源,她也就没有继续强求,认真谢道:“这么些日子劳嬷嬷照顾了。” 舒嬷嬷抹着泪,真心实意地说:“这可折煞老奴了。您是个好人,不该受这么久的苦。” 快快活活过一年,时间便也飞快,但若是像她这样被禁足,那日子过起来当真是慢得很。刚来时窦瑜还是珠圆玉润无法无天的小丫头,现下瘦得仿佛变了个模样,旁观的高严暗暗心惊——因为站在面前的庆云郡主,与安玉郡主长得更像了。安玉郡主过去可是名满奉都的绝色美人,与她同父同母的亲妹子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只可惜二人周身气质大相径庭,安玉郡主张扬耀眼,庆云郡主从前是骄横如今是呆傻。 高严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在窦瑜身上打了个转儿,弯着腰恭敬道:“太后的口谕奴婢已经奉命带到了,这便回宫了。” 见他要走,窦瑜才后知后觉地抬手在腕上一抹,将自己戴了许多年的玉镯子褪下一只来。不过她从前没干过这种事,竟不知说什么,愣了片刻,走到高严面前将镯子生硬地塞进他手里,干巴巴地说:“今日多谢公公了。” 高严哭笑不得,神态自然地将玉镯收进袖中,腰弯得更低了,“谢殿下的赏。您要归家的消息也早早送去窦家大宅了,想来那边很快就会派下人来接您。”然后倒着退了几步才转身,抬抬手,门口随行护送的宫卫便跟在他的身后一同离开了。 舒嬷嬷见宫里来的人都走了,站在原地瞧了瞧窦瑜仍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压下心中的不舍,扯了扯方才擦泪的袖子,低声说:“老奴去为您收拾行李。” 窦瑜露出苦笑,轻轻拉了一把舒嬷嬷的胳膊:“本就没带什么东西过来,哪里值得收拾?旧衣裳用的都是好料子,嬷嬷若不嫌弃可以改了做合身的衣裳穿,也可典当了换些银钱用。” 她打定主意要给舒嬷嬷留些尚算值钱的东西,所以话说完,又从发间拔下那支孤零零的珠钗。珠钗整体十分素气,唯一扎眼的便是钗头那颗圆润饱满的珍珠。她用手指捻着干脆利落地掰了下来,塞进舒嬷嬷手中,“我身上就这东西还算值钱,留给嬷嬷你傍身。” 舒嬷嬷连忙推拒。窦瑜却不肯再收回了:“嬷嬷不愿随我走,若这点东西也不收,往后我会一直惦记着你,担心着你。”舒嬷嬷这才犹豫着收了。 窦瑜也确实没带多少东西过来。她是被禁足的,关的时候就匆忙,身上有什么便带进来什么。所以收拾行李的时候,她坐在塌上看着舒嬷嬷归拢出的厚厚几叠宣纸和一摞话本,哑然失笑:“倒也算有点行李了,不至于两手空空地来,又两手空空地走。” 宣纸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封信,连撕开的信封都保存得很好。她出神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慢慢拿起来。 信封上是空白的,没有署名。里面的信她看过很多遍,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就连平日无聊时练字也是照着信上的字迹练的。她将信纸抽出来,再一次展开,像第一次读时那样一字一句地看着。 直到最后一句,她的目光久久停留—— “婚约一事,等我回来再谈。” 她的指腹在“回来”二字上轻轻抹过,低声叹:“你再也回不来了。” 第2章 谢恩 万念贵人怜她,免于囚禁之苦…… 不过小半个时辰,窦家派来接她的马车就到宅门前了。随车夫和小厮过来的熟面孔只有她的旧仆佰娘。窦瑜被罚,从前贴身侍奉在侧的下人连一同进外宅受罚都不能,只得在外面苦守一年,眼巴巴盼着禁足期满再接她回府。 佰娘才与她照面,眼泪就滚出了眼眶,人直接往地上跪:“娘子……殿下,奴婢来接您了。”窦瑜早与身边人约好,在房中还按从前的称呼,只在外面称她为殿下。佰娘一时激动,叫错了连忙改口。 窦瑜上前将她扶起来又给她擦泪,自己的眼眶也跟着泛红,嘴上说着:“瞧你这出息,哭什么?” “您受苦了。”佰娘顺势摸了摸她袖子下细瘦的手臂,眼泪根本止不住,“怎么瘦得这样厉害……” 窦瑜宽慰她:“是长高了,人自然也就瘦了。”张望了一下,问,“春珊呢?” 佰娘连忙同她解释:“不是她不想来。去年四奶奶做主,把她嫁给了府里的管事崔秋,上个月生了个漂亮的小丫头,如今还在月子里呢,坐不得车。” “崔秋?”窦瑜终于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喃喃道:“真好啊……” 被关进外宅前她将佰娘和侍女春珊托付给了四婶娘。春珊早就对崔秋芳心暗许了,只是一面对他时就成了锯嘴葫芦,心思全憋着,把窦瑜急得恨不能帮她去说。如今春珊如愿以偿,窦瑜自然替她高兴。 窦家人应该也没那么急着见她,于是窦瑜同佰娘说:“那咱们先去看看春珊吧。” 佰娘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说:“咱们要先进宫谢圣上和太后开恩,毕竟您是提前一年被放出春井巷的,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窦瑜从前有些娇蛮,但也不是个不知礼数的姑娘。相反,她学起种种礼仪来异常认真,因为她不想给祖父丢人,被人骂没有教养。可惜她天生脾气冲,又是被宠大的,一点儿亏都吃不得,反而因此吃尽苦头,最后依然被骂没有教养。或许娇蛮都说轻了,旁人都觉得她骄横、野蛮,堪比女恶霸。佰娘一提醒,她也反应过来确实是要入宫谢恩的,并没有因长久禁足而露出对圣上太后的怨怼之色。佰娘这才放下心来,但又更加心疼她。 窦瑜这才想起来问佰娘:“为何提前将我放了出来?” 佰娘摇头:“奴婢不知。消息一送到府上老太太就叫奴婢套车来接您了,瞧着也是惊喜得很。” 马车一路赶进皇宫,直至昌和门外停下。窦瑜被佰娘扶下车,在宫人的指引下步行朝太后居住的章弥宫方向走。 章弥宫是太后居所,服侍的宫人自然不少。庭上来往不绝,其实都在悄悄打量着窦瑜。从前的窦瑜虽比不得窦琦,圣宠与太后的垂爱都差得远,可也是郡主之尊,就算流落在外多年,回来之后也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如今从云端跌落了,众人面上再恭谨,心里还是忍不住想瞧一瞧热闹的,所以四面八方的眼风直往她身上飘。 窦瑜沉默着站在殿门外,佰娘垂首站在她侧后位。太后身边的木嬷嬷把她们拦在了此处,压低嗓音温声解释道:“胡老夫人在里头,太后她老人家怕您不自在,便叫您多等片刻。” 窦瑜知道这是太后的体贴。她也属实不愿再与胡老夫人打照面。胡老夫人从前就百般看不上她,嫌弃她缠着自己宝贝孙子不放且是通州那种小地方养大的,恨不能从她一句话里挑出八个错来。所以她乖顺地点点头,只是还未应话,就有个面生的小宫女打起帘子探头出来,道:“木嬷嬷,太后娘娘叫殿下进去呢。” 木嬷嬷怔了怔,才重新挂上得体的笑,迎窦瑜进大殿:“那殿下随奴婢来吧。” 佰娘仍被留在院子里,窦瑜在心里叹了口气,独自随木嬷嬷进了太后的寝殿。 一见太后,窦瑜便跪下行了全套的礼。太后还未开口,头顶先传来了一道熟悉的说笑声,“关了一年有余,礼数倒是未忘。”嗓音略有些含混,一听便知说话的人有些年纪了。 窦瑜没有抬头,又同这道声音的主人见礼:“胡老夫人安康。” 太后这才直言道:“原本不欲你们撞上,偏胡老夫人要见你。” 胡老夫人不阴不阳地插了句嘴:“从前阿瑜的姐姐可差点叫老妇一声祖母,怎么就见不得了?”看出她是有意给窦瑜难堪,太后侧首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训斥或阻拦。两人在闺中就是好友,太后清楚她的脾气,态度多了几分纵容。 窦瑜还跪在地上,胡老夫人却神情自若地同太后继续说起了方才的话题:“攀玉如今仍未成家,老妇这心里急得很,便想着叫您帮忙掌眼,挑一挑好姑娘。” 一提起胡老夫人的嫡孙胡王升,太后不由得先看了窦瑜一眼,见她跪得板正,微微低着头,一截雪白的脖子轻弯,姿态看着有些可怜,嘴上却笑应着:“他打小儿就是个有主意的,哀家瞧中的,他不一定就看得上。” 胡老夫人笑了笑,“从前那门亲事便是您亲自定的,郎才女貌,谁不说好?”见太后表情微微一凝,像是忆起从前了,胡老夫人又将话头一转,“沈侍郎的女儿沈嘉性情柔婉,她姐姐沈沣去岁嫁给了镇远将军顾微,持家做事素有贤名。姐姐如此——” 胡老夫人视线在窦瑜身上打了个转儿,“姐妹二人自幼长在一处,妹妹也应是不差的。”原本她是想说姐姐如此,妹妹必定不会差。只是看到了窦瑜,想起她流落在外多年把性子都养歪了,与她姐姐窦琦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便迅速改了口。 太后认真回忆了一下,点点头,“这个沈嘉……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不过儿孙自有儿孙的缘法,急不得。”又揶揄道,“更何况人家沈侍郎不一定肯放小女儿去你家伺候你个老婆子。” 窦瑜一直在下头端端正正跪着,既不出声,也不抬头。太后有些心软了,缓声道:“你先起身吧。” 窦瑜这才站起身。 “你犯下大错,本该在春井巷禁足两年。但你兄长窦益年初立下大功,替你向圣上求了个恩典,才借了哀家的口提前放你出来。圣上那边你也不必去谢恩了,近来朝中事务繁多,怕也顾不上你。” 窦瑜垂眸听训,此时才知道自己能提前出春井巷,竟是窦益帮了她。只不过更意外的是,窦益是她大伯的儿子,一向厌恶她,没想到还会帮她。 “谢太后。”窦瑜朝着太后磕了个头,额头抵着地砖,凉得她清醒许多。 太后说完话仔细端详起窦瑜来,到底是自己的亲外孙女,她年纪渐老,有些感怀:“圣上未夺你的封号,你还是郡主。禁足是为了叫你改过,既然放你出来,旧事就算翻页了。”又说,“瞧你也沉静了许多。” 胡老夫人忍不住嘀咕:“哪里是那么容易转性儿的!” 太后扫了她一眼。胡老夫人神情仍有些不好,但也没再多说什么了。 “回去吧。”太后对窦瑜摆摆手,不愿留她在此处继续被为难。胡老夫人将孙子放在心尖儿上疼爱,窦瑜的姐姐窦琦曾是她千挑万选最为中意的孙媳妇。可惜两个孩子缘薄,窦琦早逝,胡王升的姻缘也蹉跎至今。 过去窦瑜因为喜欢胡王升闹得满城风雨,极不得胡老夫人喜爱。方才胡老夫人见自己拦着不让两人相见,抱怨说她这个做长辈的怎么就连礼都受不得了。没办法,才叫宫人唤窦瑜进来。 如今胡老夫人气也出了,何苦留窦瑜在这里听着两人的谈话难过。 …… 出了宫,窦瑜又叫车夫径直去了春珊家。 崔秋虽是窦家的下人,却也颇有些家底。他是在老太爷眼皮子下长大的,很受器重,后来老太爷临去世还拿出了他的身契,连着一间小宅子一并交到他手上。只是他念旧情,一直留在窦家做事。 崔秋进屋来给窦瑜磕了个头便抱着孩子退下了,留妻子在屋中和窦瑜佰娘说话。孩子抱走前窦瑜只隔着一臂的距离认真看了两眼,她病还未好利索,生怕过了病气给襁褓中小小的孩子。 窦瑜压着想起身的春珊坐回床上,抬手给她抹泪,“月子里可不许哭。”一旁的佰娘也忍不住跟着一起落泪。 春珊又哭又笑:“今日您便带我回宅子里去吧,奴婢继续伺候您。” 窦瑜笑着拒绝,“急什么,等你养好了再回来便是了,现在孩子怎么离得了母亲?我屋子里的位子自然是给你留着的,谁都抢不走。”又问起崔秋来,“他对你好吗?” “自然是好的。”春珊真心地笑了笑,表情有些羞涩。窦瑜看她过得确实很好,才完全放下心来。 春珊将身后的长枕移开,拿起一个红木长盒,说:“您进春井巷之后半个月,老爷曾从通州送信过来。”这个装信的盒子她一直挨着枕头放在床帐里,时时谨记要亲手交到主子手上。 窦瑜从她手中接过来,听春珊在一旁又继续说,它是一年前远居通州的祖父派人快马加鞭送进奉都的。打开后才知道原来里面放的竟是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窦瑜认出这是祖父最珍爱的私藏,除了画轴,里面只放了一封薄薄的信。 她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落入眼中,信上的措辞委婉又卑微: “阿瑜千金之体,自幼与亲眷失散,不幸长在通州。此地民风粗野,我秦家世代行商,疏于教导,实在惭愧。万念贵人怜她,免于囚禁之苦,亦可将她送来通州苦寒之地思过己身。” 第3章 回窦家 他所求,不过是自己能代替死去…… 祖父在信上请求把她送去通州,那是叫她去思过吗?分明是享福吧。她自有记忆起就在通州生活,十五岁才知道身世——自己三岁时在奉都街上被拐子抱走,后不知辗转几手卖到了通州的人伢子手上,本要卖去富贵人家做丫头或是给哪家做童养媳。 恰逢养母路过,隔着掀起的轿帘一眼瞧中了她。那时养母刚经历丧女之痛,就把她买回了家当作亲生女儿抚养。七岁后虽父母意外亡故,却被祖父宠得无法无天。通州确实民风彪悍,但也淳朴,在那里她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看着祖父不算潇洒却规整认真的字迹,她难过地想:如果当年没离开通州就好了。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2节 祖父原意是将信呈进宫中太后手上为她求情。然而一介商贾罢了,哪里是说递信就能递进去的,附有价值高昂的名画又如何,根本无人敢帮他送进宫里。就算真的那么幸运,信到了太后手上,又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求动太后呢?她于太后来说,不过是个不熟的外孙女罢了。当时怀着疼惜孙女的心情写下这封的祖父不会想到,第一个读这封信的人居然会是自己。 春珊瞧着自家娘子瘦得厉害,可见是没少受苦,难受得心脏都像拧在了一起。离开通州之前,她曾和老爷拍着胸脯许诺过,一定好好护着娘子,绝不让娘子受委屈。可奉都是什么地方?是掉下块大石头能砸死三个权贵的皇城。她一个小小的婢女,又哪里有她说话的地方。所以纵然窦瑜受了天大的委屈,她想帮自家娘子伸冤,也无疑是蚍蜉撼大树,被人踩在脚下碾上几个来回都束手无策。 如今窦瑜解除禁足,春珊也忍不住将憋了一年多的气发泄出来:“当初老爷劝您来奉都认亲,说奉都有多好,富贵又繁华,原来都是骗人的!这儿哪里有咱们通州好,殿下您说是——” 春珊声音忽然一顿,因为她发现窦瑜在哭。娘子从小只有假哭的时候才会出声,嚎得响亮极了,可到真的伤心的时候都是默默落泪,鼻尖红红的,泪珠子从眼眶滚出来就直直往下落。此时此刻便是如此。佰娘掏出帕子慌乱地给她擦泪,摩挲着她的背小声安慰着。 春珊抱怨的话戛然而止,抿抿嘴,小声数落起自己:“奴婢这张嘴没遮拦惯了……奉都也很好的,如今咱们从那巷子里出来了,否极泰来,以后一定顺顺当当。” 委屈和对祖父的思念让窦瑜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她努力想要克制,却连声音都在颤抖,哽咽着说:“想回通州去,不想留在奉都了。” 春珊嘴唇哆嗦两下,冲动地说:“那……那咱们给老爷写信,不在这破地方呆了,回家去!” 窦瑜哭了一会儿渐渐冷静下来,眼泪还挂在腮上,叹道:“哪里是说走就走得了的?”春珊在奉都嫁了人,她又怎么能让春珊舍家弃女随自己离开? 而且窦家也不会放她离开,去通州找到她又想方设法带她回来的胡王升更不会。因为他所求,不过是自己能代替死去的窦琦留在奉都尽孝罢了。 等窦瑜出了春珊家的宅子,才发现又下雪了,天也已经暗了下来。佰娘将准备好的厚实披风披在她身上,撑起伞扶着她登上马车。待坐稳了,车夫一扬鞭,驾车往窦家老宅赶。 街上仍然人声鼎沸,她坐的马车从肆水河的桥上跑过,隔着窗帘都能感受到外头的热闹,她却觉得有些陌生了。刚到奉都的时候,她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总爱往街上跑,又以上街为接口缠着胡王升与自己同游。 请五次可能他只会来一次,那也是她绞尽脑汁才能逼他与自己相见,怪不得他厌烦自己厌烦到要求圣上重罚她。 见窦瑜一直将通州送来的盒子放在膝头,神色落寞。佰娘心里又急又难过,连忙挤出一个笑来,同她说:“近半年城里来了许多胡商,叫卖很多稀奇玩意儿。入夜了街上还有人用火棍做那‘火树银花’,比烟火还要漂亮!之前殿下不还想学跳舞么,玉河坊来了一些胡姬,舞姿翩翩,咱们可以请她们进府来教您。” “我原本就没有跳舞的天赋,学别人做什么呢。”窦瑜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看着桥上街上络绎不绝的行人,轻声说。 天上时不时还在往下落着碎雪,她看到自己握着车帘的手瘦得能看清手背上的青色。十岁的时候因为长身体忽然瘦得厉害,吓得祖父天天守着她吃饭,还请了她最爱吃的酒楼的厨子住在家里给她做点心做酥鸭做粉面丸子,很快又将她养圆了。马车外面如此繁华热闹,却不如记忆里小小的通州望庄让她觉得亲切。 自从她十五岁那年回到奉都,几乎没过几天快活的日子。窦家祖母严肃刻板,最常说的话就是她远不如姐姐窦琦懂事知礼。几位叔伯不管后宅事,她又不是在他们身前长大的,自然无多少情谊。除了二哥窦亭与她似乎是对了眼缘,其余兄长妹妹们待她也不甚亲近,不过总比窦益那样厌烦她要好上许多。 包括她的亲生母亲,其实也并不喜欢她。初来时她也学着讨好过,但母亲心里只认窦琦一个女儿。原本只是不愿见她,说见了总免不得勾起伤心事,后来干脆搬出窦家长住恩扶寺,念佛茹素为窦琦祈福,只有年节才回来。 再之后她了钻牛角尖,想尽办法让圣上为她和胡王升赐婚。母亲听到消息从寺中赶回来骂她恬不知耻,厉声斥责她“若阿琦还在,必不会如你这般。怎么偏是良善的阿琦死了?” 可见胡王升盼着她能替姐姐尽孝,实在是打错了算盘。她给窦家、给母亲带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和抵触。 等马车赶到了窦家大宅门口,天已经完全黑了。 门房提着灯笼相迎,昏黄的光在窦瑜惨白的脸上一打,吓了他一跳,要不是一旁亦步亦趋的佰娘,甚至都不敢认了。这寒冬夜里冷风瑟瑟,恍惚间他还以为安和郡主窦琦回来了呢。 窦瑜扫了门房一眼,看得他后背汗毛直竖立,冷风一吹,整个背都是凉的。夜里本就视人不清,那双晶亮的眼睛乍眼一看真的太像、太像了。他磕磕绊绊道:“殿下……您可算是回来了!府里的主子们都等着盼着呢!” 窦瑜没应声,沉默着往里走。明天就是除夕,窦府中早早就开始布置了,夜色中也能看出各处张灯结彩的喜庆气。但她无心感受,路过院子里的一众下人飘忽躲闪的目光,也不觉得难堪。其实从前刚回到窦家时,她对落在自己身上的各类目光最为敏感,瞧不起的、好奇的、好意的和恶意的,她通通都能感受到。 “回来了!郡主殿下回来了!” 喜鸢一边打帘子,一边朝着厅里扬声报信。她是祖母身边养大的丫头,性子活泛,长得喜气洋洋的,声音也甜脆。一年多没见到她,窦瑜听着这声音有些恍惚。 等迈进了屋子,暖暖的檀香味儿的热气扑面而来,窦瑜木头桩子一样在门边杵了片刻,才抬起头,低声向主位上端坐的窦老夫人问安。几位叔伯都不在,三婶娘杜舒兰和一个面生的紫裙夫人一左一右坐在老夫人下首的凳子上。 杜舒兰主动指着对面的人向窦瑜介绍说:“这是你大伯母。” 窦家大爷的元妻早些年就病逝了,因为思念亡妻多年未再娶,但院子里总不能一直没有女主人。老太太这才千挑万选了梁侍郎家的女儿梁明西给大儿子做续弦。 窦瑜一一向二人问安。因为她还顶着郡主的封号,二人也要起身回礼。 窦老夫人戴着貂鼠毛做的额巾,棕红色棋格纹对襟袄裙,嘴角下落,法令纹极深,生了一副严肃不爱笑的模样。她税利的目光在窦瑜身上走了一圈,从身旁矮几上捡了碧玉佛珠手串捏在手上,淡淡道:“瘦了许多。” 坐在左侧凳子上的杜舒兰人傻嘴快,笑着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呢,瘦些好看,一年多没见着竟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右边的梁明西嫁进窦家给大爷做继室才三个月,婆婆一脸严肃地坐在上面,她也不太敢插话。她本就比一旁的三奶奶杜舒兰年轻一大截,两人今日又撞了衣裳颜色,都穿了烟紫色,反而衬得年龄差距更大了。 窦老夫人指腹压着佛珠,没什么情绪起伏地问:“可知错了?” 窦瑜慢慢跪下来,磕了个头,认真道:“知错了。” 她心里自然是不认这个错的。她被禁足时扣的罪名是“不孝”,在本朝此罪不可谓不重,之所以落下这么个罪,是因为所有人都认定她烧了窦家祠堂。 若是初来奉都时,她必定要分辩清楚,给自己讨一个清白。但如今罚都罚了,清不清白已经不重要了。而且也没人信她是清白的。当初她以为胡王升会信自己,可他却要求圣上重罚她。 窦老夫人见她肯认错,不像从前顽劣,这一年多也不曾听到她胡闹的消息,表情温和了一些。 她生育有二子,分别是窦瑜的大伯窦晏海和父亲窦晏恒。窦晏恒英年早逝,身后唯有窦琦窦瑜两个女儿。窦瑜走失后,老夫人对幼子的爱尽数落在了窦琦一人身上,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窦琦去了她自然痛极,但窦瑜的归来到底还是冲淡了一些悲痛,毕竟爱子仍有血脉留在人世,于她来说是莫大的安慰。 但作为母亲的徐月却因丧女大受打击,一病不起。差点成了她女婿的武公侯次子胡王升派人四处奔波为她寻来神医,几次施针后才从鬼门关救了回来。此后她不问世事,算是半个出家人了。时间长了,窦老夫人对这个丧夫又丧女的儿媳由怜转怨,深深觉得孙女窦瑜就算有天大的错,一多半原因也是自幼和亲人失散以至于长在乡野,归家后亲娘又不管不顾。如今窦瑜也算得了教训,她这个做祖母的往后仔细管教就是了。 念及此,窦老夫人神情更温和了一些,说:“猜到你从宫里谢恩回来必定晚了,我让小厨房做了些点心还煨了盅汤。叫你身边的下人随苏音去将食盒取来,带着回你院子里去吧,然后好好休息。” 苏音是她身边的老嬷嬷,得了令便朝窦瑜微微福身,又看了一眼佰娘,说:“佰娘随我来吧。” 梁明西可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柔声柔气地朝窦瑜说:“殿下坐着等一等吧。” 窦瑜轻轻点了下头,“大伯母叫我阿瑜便好。”说完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第4章 挪院子 谢述因通敌罪伏诛 窦瑜刚一落座,喜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四奶奶也回来了!” 很快下人打起帘子,窦瑜的四婶娘贺存湘迈步走进厅中。她去了斗篷,露出里面的黄衫白裙。应是有意穿了件颜色鲜亮的衣裳撑一撑气色,因为她面色实在很差。 “母亲。”她朝窦老夫人微微一福身,转头看到窦瑜时先是一愣,又勉强卸下愁容露出浅浅的笑来,亲昵道,“阿瑜也回来了。” 窦瑜也朝她笑了笑。 贺存湘嫁给窦家庶出的四爷窦晏平已有十九年,为他生下了一双儿女。大房的梁明西比她小了十岁,论美貌竟也完全比不得她。贺家门庭其实不显,唯独嫡长女贺人月才气过人,高嫁进了谢家。不过从前外面都说贺家女儿一个比一个生得好,是上天厚待。 “你外甥女还好吧。”窦老夫人扫了她一眼,神情间明显压着不悦,面子上却还得过得去,不得不照例问询。 贺存湘的外甥女谢敏是关侍郎的夫人,前日得了急病,才过了一天听说连床都起不来了。窦老夫人不同意儿媳去探望,但性子一向和顺的贺存湘难得刚硬起来,执意要去。窦老夫人对此颇为怨念,自然难撑起好脸色来对她。 “大夫说是心症。”贺存湘说得含糊。 谁都知道谢敏在关家日子不好过。如今谢家遭了大祸,谢家的谢述因通敌罪伏诛,母亲贺人月在家宅前摔砸诰命衣冠后自戕而亡,全是祸及全族的大罪。然而谢述之死,是谢家家主谢江慧大义灭亲的结果,惨死的发妻也被他用一纸休书连同棺椁“休”出家门。他亲手杀了儿子休了妻子,只为换取谢氏一族的平安。 父杀子,夫休妻,纵然可以说为了家族,仍然绝情得令人胆寒。且谢述到底是御旨亲判的罪臣,谢家如何发落搁置了一年多仍没有定论,谢江慧官职也并未起复。故而谢家在奉都城的名声一落千丈,凡有来往者人人自危。贺家的情况倒是稍好一些,虽然贺人月言行不敬上,休出谢家的尸首连母族贺家都不敢接纳,可在外清修的文娥太妃却特意回宫,向圣上提起贺人月早年在马场曾舍身救过孝文皇后,险些丧命,以此事请圣上予她身后体面。 圣上从小养在文娥太妃宫里,母子感情甚至比与太后这个生母更为亲厚。而且孝文皇后病逝多年,却在圣上心中仍留有旧情。所以圣上下旨赞了贺人月过去之举,命贺家收容了她的棺椁。在朝中任职的贺家人也因政绩出色升了官,看起来并没有被迁怒,因此贺家算是躲过了一劫。不过胆子小的依然不敢与贺家有过多的往来。 谢家和贺家三代上下嫁出去仍在世的姑奶奶有两位,即贺人月的亲妹妹贺存湘,以及贺人月的长女谢敏,这两门姻亲窦家和关家如坐针毡,生怕被牵连。窦家仅有位姓贺的四奶奶,原本比关家的情况好上很多,可在此前偏偏有意将嫡女窦瑜嫁给谢述——这差不多是全奉都城都知道的事。不幸中的万幸,是还不曾真的定亲。 即便窦瑜被罚禁足,名声也一直不大好,可也是圣上的外甥女,往后低嫁些也不愁嫁不出去。窦老夫人实在不愿自家再与谢家有牵扯,沉沉的目光落在贺存湘身上,道:“没事就别再出院子了,你身子一向弱,好好养着。” “是,母亲。”贺存湘脸色又白了一些,看得窦老夫人更加不喜,手中珠串揉搓得叮当作响,“你一走便是一整日,可知二郎到现在都没回府?二郎不爱读书,你这个做母亲的竟也管不住。再由着他胡闹,不如送来我这儿,我来替你们夫妻管教!” 窦瑜的父亲当年文辞一绝,窦家二郎的名声也随之传遍都城。贺存湘与窦四爷的长子窦亭在这一辈也行二,很早便以聪慧显名,人称“小二郎”,但长大了却不学无术用书糊风筝,气走无数先生,如今已十八了也不肯科考。窦老夫人偏爱文武出众的嫡长孙窦益,对窦亭这个整日胡闹的孙子有诸多挑剔。不过若不是心中对贺存湘有气,也不至于当着几人面忽然发作。 贺存湘今日见了外甥女,想到这一年多的难过之处,二人抱头哭了许久。外甥女才给关家生了孙子,就被婆母强硬地抱走了,丧母又失子,身子垮了一半,她亲眼见到了人才知道什么是形销骨立。从前谢家门庭显赫,述儿少年英雄,不输先祖之风,极得圣上看重,他们贺家因此沾了不少光。她嫁来窦家之后虽不说事事顺心,也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如今家里出了事,她人先矮上了一头,自然又处处不顺心了。 “媳妇会管教二郎的。”贺存湘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两边的杜舒兰与梁明西对视了一眼,杜舒兰眼神里主要是看热闹,梁明西倒有几分对贺存湘的同情。 这时候佰娘提着食盒进来了,窦瑜站起身,对窦老夫人说:“祖母,那我先回去了。”又对贺存湘说,“四婶娘与我同行吧。” 窦老夫人摆摆手,“都去吧,我也乏了。明儿个就是除夕了,我让府里的针线娘子给你做了几身新衣裳,早就送进你院子里去了。”她话一顿,想到了什么,又说,“六娘前段时间病了,大夫来看过说近水养着比较好,府上只有你院子里有方池子,就挪到那边去了。叫喜鸢给你带路,去新住处吧。” 宅子一共就那么大,搬到哪里去窦瑜都认得路。祖母让喜鸢跟着她,想来是要让她在路上劝自己别为这事吵闹。 窦瑜过去住的度清院如今是被六娘窦云占了,想起搬院子时的不愉快,才刚一出窦老夫人的院子佰娘脸色就变了。只是身边还跟着喜鸢这个丫头,她当然不敢说什么过分的话,所以只在肚子里打着草稿,想等回去了关上屋门再和自家主子数落窦家人的不是。 喜鸢果然开始做和事佬,细声细气地解释说窦云的病来得凶险,心胸不畅,老太太也是忧心孙女这才不得不同意了。原本老太太甚至想花钱请人在窦云的院子里也挖出个池子的。 “那怎么没挖呢?”窦瑜脸上不见气愤之色,仿佛只是诚恳询问。她脚步没停,语气也随意。 喜鸢脚步倒是停滞了一瞬,说话也磕绊了一下:“挖池子要用上好些日子……” “是窦云看上了我那一池子莲花了吧。”窦瑜不留情面地拆穿了窦云的小心思。 喜鸢尴尬地笑笑:“这大冬天的,莲花都败了。” “所以她称病早早占了我的院子,往后季节到了,又是一池莲花。不是么?” “老太太也是为了家里的和睦。”喜鸢还以为被罚之后的窦瑜性子会收敛许多,没想到出来了还是过去不饶人的模样,只好打起了感情牌,继续压低声音说,“老太太夸您心胸豁达,从不在乎这些。六娘病了,家中主子们都迁就着她。” 窦瑜点点头,“既然说迁就,那便是窦云贪得无厌才有此争端。总不能叫我这种心胸豁达的,被贪得无厌的小人欺负了去,岂不是让好人心凉了。”她说这些自夸的脸都没红,自然得像在询问天气一般,说着脚下一转,竟是要改道往度清院的方向去。 贺存湘见喜鸢急得头上都冒汗了,想拦又不敢拦,叹了一口气,扯住窦瑜的袖子说了真话:“大郎说从前你的院子是他找人翻新的,他想让哪个姊妹住,便可以给哪个姊妹住。佰娘当时不肯搬,婆母也在其中润滑说只叫六娘借住几日,是他叫人硬生生赶走了佰娘。你房里有个漆金云的高足瓶,那日便被碰坏了,佰娘托我找人给你修补,说是你的最爱。可惜摔得厉害,如何修补总是有痕迹。”要不是宠爱的嫡孙态度如此强硬,老夫人倒也不会为了窦云就让窦瑜吃亏。 原来是窦益替窦云出头了。怪不得。 窦瑜扭头看向佰娘。佰娘想起那次的委屈眼睛又红了,她被几个粗使下人扭伤了胳膊,光药油就抹了一个多月。 “四奶奶……”喜鸢也要哭了。四奶奶脾气也太直了!这话怎么能不修饰一下直接告诉郡主! 窦瑜早就知道窦云眼馋自己的院子。度清院里有个不大不小的池子,听说从前是死水,里头黑黢黢一片,没有主子住也就无人管。若窦瑜没有走失,正常在窦家长大,应该也会住进这里。因为窦琦就住在隔壁院子,亲姐妹合该住得近些。 窦琦还在世时,窦益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包莲花种子,耗时耗力请人来将池子重新翻修,做了排水道,引入了活水,然后种了满满一池子莲花。 他原本是想以此作为送过妹妹窦琦的十六岁生辰礼,结果院子还没送出去,窦琦便病逝了。后来窦云想搬进来,又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说,结果窦瑜一回家就挑中了这个院子。 那时窦益对自幼失散的窦瑜还是有几分兄妹情的。窦瑜刚来窦家时虽然有些胖,眉眼间依旧能看出与窦琦的相似之处,找回窦瑜又是窦琦从小到大的心愿。因为这些缘故,窦益默许窦瑜住进了自己精心打理的院子。 只是后来窦益与母亲一样,厌恶自己事事学窦琦,学她爱骑棕马学她苦练骑射也学她穿黄裙,连她生前最爱的胡王升都要抢走。但他们都不知道,在通州时,自己的骑射就是胡王升手把手教的,小棕马是胡王升为她挑选的,她来奉都之后只是挑了与自己小马相似的马而已。穿黄裙也是因为胡王升曾说她穿鹅黄色最好看。 直到她来到奉都,才慢慢知道自己在无意中竟成了亲姐姐的替身。即使胡王升失忆了,潜意识里他依然深爱着窦琦。 第5章 罪人谢述 二十一岁的他却以莫须有的罪…… 想起太后的话,窦瑜没像从前那样,被窦益为难了就要想方设法去为难他。即使她依旧不知道窦益为什么要帮自己……或许还是看在窦琦的面子上吧。 她早就放弃了妄想,既有对胡王升的,也有对家人的。在被禁足之前其实她只是想找到胡王升,和他说“你送我回通州吧,从此我就再也不缠着你了”。可惜胡王升没见她。 过去她以为的两情相悦,于她来说是上天的一个玩笑,于胡王升来说更像一个笑话和耻辱。她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是暗示圣上自己在通州和胡王升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以此骗圣上下旨令胡王升娶她。也正是因此,她才知道胡王升恢复记忆之后并没有如他所言,忘记了在通州时经历的一切。他明明全都记得,却骗她说不记得了。所以她死心了。 窦瑜没了继续计较的兴致,对喜鸢说:“你回去吧,院子换就换了,我不会去找窦云麻烦的。” 窦瑜脾气不好,却说话算话。喜鸢如释重负,福了一下身便匆匆退下了。 等她走远了,贺存湘才正色说道:“之前我陪我娘去向文娥太妃致谢,谢她老人家下山来为我姐姐求情。文娥太妃说,是你写信拜托她,她才会如此做。阿瑜,是你救了我们贺家。”长姐去世后不久,阿瑜就被圣上斥不孝,罚禁足春井巷。贺存湘因此愈发愧疚,觉得文娥太妃此前已经向圣上讨来一次宽宥,短期内便不好替阿瑜求情了。 贺存湘朝窦瑜深深福礼,被窦瑜一把扶住了胳膊。想到谢述,又想到他最后留给自己的那封信,窦瑜情绪也低落下来,垂眼说:“无须谢我。要真的算起来,谢述还曾在通州救过我性命。这恩情我没能还给他,也无力救下他的母亲,实在不值得一谢。” 贺存湘声音低低的,怕被人听到一般小心翼翼:“他现在是罪人。别人都避他如蛇蝎,连他的名字都不敢再提。若没有这场祸事,你与他……”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窦瑜拍拍她的背,满眼担忧。贺存湘看着窦瑜清瘦下来在照明灯笼下格外莹白的小脸,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叹气道,“不说了。” 窦瑜也回握她的手,认真地说:“四婶娘,谢述不是罪人。我信他是无辜的。” 谢述的祖父和两位伯父皆战死沙场,当初他祖母和母亲拦着不允他上战场,他便把祖父的题字“马革裹尸”披在身上,长跪庭中不起。十七岁在两军对战的关键时机献神策,十九岁便能独当一面,几次带兵出征,未尝败绩。两年前,赵野等部犯通州告急,谢述自请率所部三千人往援,大胜归来。也正是那次他救了窦瑜一命,又受她祖父和胡王升二人所托护送她来到奉都。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3节 可二十一岁的他却以莫须有的罪名死在亲生父亲手中。窦瑜熟悉谢述,他绝不是那种通敌卖国之人。 贺存湘强忍住泪意。窦瑜的语气如此坚定,稳稳握住自己的手也传递着力量,让她背脊都挺直了一些。她当然不怨述儿连累两家,可家中亲人们,包括她的母亲心中都是有怨的。亲人都不愿信他,阿瑜却肯信,忍不住怅然道:“述儿福薄……” 如果谢述没出事,如果窦瑜也没被禁足,谢家和窦家确实有意撮合他们二人。谢述的母亲与她的母亲是闺中好友,却不像母亲那样讨厌她,第一次见她就待她十分亲昵。还说窦瑜刚会说话的时候认错过母亲,抱着她不肯放,可见两人命中就有母女缘分。后来还真的亲自登窦家的门与老夫人商量。 不过窦瑜深知自己名声不好,其实一直在等谢述主动拒绝这门婚事。她并不觉得被他拒绝是件丢人的事。他曾救自己一命,也屡次替自己解围,这样的好人也定要娶心仪的妻子才好。 谢伯母说自从谢述十七岁起,她就在挑选儿媳妇。挑选到他二十一岁,他也从来没松过口,总说不愿成家。可提起她时,他犹豫了一下才拒绝,必然是有意了。 “但他还是拒绝了。”窦瑜想以此推辞谢伯母的“热情”。 “那是臭小子害羞,你若不拒绝,等他这次凯旋,一定八抬大轿来娶你。” 折腾了一圈,窦瑜身心俱疲,与四婶娘说完这几句话,两人就各自回了院子。 她被挪进了荷枝院,这里甚至比从前的院子更大一些,里里外外打扫得很干净,从外宅带回的两只箱子搁在墙角,通州送来的盒子佰娘一直帮她紧紧抱着。从前侍奉她的下人也都跟来了,鱼贯而入为她一一清点收拾。小厮将烧好的热水一桶桶提进来注满浴桶,方便她洗漱。箱子里除了话本就是用过的宣纸笔墨,几个丫头面面相觑,都在心里默默可怜窦瑜这一年过得清苦。 东西很快就收拾妥当了。佰娘服侍窦瑜洗净身子和长发,换了一身舒服的里衣,又备好纸笔,因为窦瑜要尽快给通州的祖父写一封信报平安。 佰娘一边研磨一边说:“通州那边几个月就会送一次信来,照前年来看,从您被禁足到如今,至少也该有四封左右才对。可直到这个月,也只收到了两封。” “怎会如此?”窦瑜皱紧眉头,有些担心。 佰娘又说:“听说是外头又乱起来了,信件不好远送了。谢将军在时,北边的巴舒族还不敢放肆,上次被唐老将军击退也元气大伤。但近几个月听说残部又与赵野勾结在一起,四处作乱。” 窦瑜对外面时局的认知还停留在禁足之前,也就是谢述刚死的时候,那时各州还算安定。北边巴舒被谢述打怕了,轻易不敢来犯,赵野也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佰娘没什么见识,但春珊从小书念得比窦瑜都好。窦瑜翻墙逃学,跑去街上买糖画红薯,她就穿着窦瑜的衣裳捏着嗓子假扮窦瑜读书。窦瑜后来见春珊异常喜欢看书写字,就让先生也仔细教导她。 春珊有时候会将从外面听来的事串联起来,当成故事给佰娘讲。此刻佰娘也如鹦鹉学舌一般,结结巴巴地复述给窦瑜听。 原来当初谢述一死,大周就被闻风而来的巴舒族打得节节败退,连失几城。朝中鲜少有将领可用,最后是窦益和连上马都颤巍巍的老将军唐天风临危受命,一同披挂上阵。唐老夫人在大军整兵出征前还跑去太后那里求情,结果被太后“请”走了,塞进轿子里送回府上。 谢述十七岁时助唐天风将巴舒大军打得落花流水,也因此一战成名。但这一次的对战,大周原本已显败像,谁知天降陨石直接砸向了巴舒大军。巴舒因此败逃,士气零落。捷报传回奉都,文臣和百姓们认为就算没有了谢述,大周军仍能所向披靡。读书人纷纷写赋作词,恭维圣上乃是真龙天子,颂扬大周有神明庇佑。奉都歌舞升平,一时间较之以往更为繁华。 “我总觉得不放心……”窦瑜一边写一边说,“得想办法尽快将祖父也接到奉都来。” …… 从清早起雪就不再下了,院子里满是沙沙的扫雪声。打听消息的丫头跑回来,和窦云禀报说荷枝院那边不出门了。 昨日从老夫人那里提回来的汤,窦瑜喝了,结果夜里吐得厉害,折腾了大半夜。老夫人身边的苏音懂医,紧忙连夜去给她看了,说是在外宅禁足时亏了身子,乍一吃好东西难克化。所以晨时还昏睡着,连除夕一早给老夫人的问安都没去。 杜舒兰听了小丫头的话,捻着绣花针的手一顿,不解地问女儿:“你打听那边的消息做什么?” “她不去才好呢。”窦云嘀咕,“若一同出门,她又要和大哥吵起来,说不准还会来惹我,闹得人心烦。大过年的,我可不愿见她那副样子!” 每年除夕街上都热闹得很,各家郎君娘子都会上街看戏赏灯游船,窦家的小辈们自然也会坐车出游。原本这时候就该出门了,可清早一大家子去给老太太请安,窦家三位爷谈性大起,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朝中事来了,把老太太都讲困了。杜舒兰就带着女儿先回了院子,儿子却不肯先走。 窦云等得心急,眼巴巴盼着前面尽快散了,好叫哥哥们带她出府玩个痛快。一时半会儿没等到哥哥,先等到了杜舒兰的贴身婢女秀芽进屋来送帖:“是闫家的琴帖,还附了一盒珠,说是闫二娘输给咱们六娘的呢。” 窦云有些得意地站起身,将帖子收了,又从秀芽手里拿过黑沉沉的小匣子,打开来拨弄里面满当当的拇指盖大小的珠子,笑嘻嘻地说:“二娘愿赌服输,果真将珍珠送来了!” 杜舒兰觉得奇怪:“闫老太师的琴会你总装病不肯去。他做过先太子的老师,奉都城里谁不卖他这个面子?原本还能叫多你见一见人。听说今年萧通也会去,他母亲对你向来喜爱,偏偏你眼珠子长在头顶上。”如今储君之位未定,二皇子这两年屡屡得圣上夸赞,是极有希望入主东宫的人选。闫秉文与二皇子一支走得近,又与陛下的养母文娥太妃是同门师兄妹,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了,想巴结他的人不计其数。窦家要不是有个长公主媳妇,挤都挤不进去。 窦云将匣子搁在一边,一抬下巴:“谁说我这次不去?” 杜舒兰先是一怔,马上笑了起来,揶揄说:“你最近是怎么了?仿佛从前那个不是你一样!” 过去窦云是想嫁给谢述才会刻意与闫家人保持距离。但她也不想得罪闫家的几位郎君娘子,只好对外谎称自己一到这个时节身上常有些不适。闫老太师的孙子闫定泽与谢述从小就不对付,少年时还狠狠打过一架,闫定泽被谢述打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左臂都打折了,养了几个月才好。闫家人记了仇,一年一度的闫宅琴会从不给谢家送请帖。 如今谢家落魄了,闫家暗地里痛快着呢。 谢述死了,还成了罪臣,不再是当年美誉满奉都,被称为天生将才的小将军了,窦云反而释然了,再想起他时都是他从前的种种不好,比如冷漠,比如不解风情。反正谢述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她又岂会在一颗死树上吊死。闫二娘拉她看热闹时,她非但不同情谢家人,隐隐还有点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 第6章 郭素 这个郭素在窦家地位尴尬,窦老夫…… 窦云和母亲向来无话不说,她脸颊飞红,诚实道:“我是去见胡王升的。” “胡王升?”杜舒兰猛地提高了嗓音,不赞同地皱着眉,“奉都城里好儿郎多得是,你怎么也看中了他?“ 提起之前的事她还心有余悸:“上次你二伯母发疯你没瞧见啊!亲闺女她都指着鼻子骂,凭你还敢招惹胡王升?” 光论起胡王升这个人,要以审视女婿的眼光看,杜舒兰当然挑不出半分不是来。就算她宠女儿,也不得不说,以窦云的身份嫁去胡家那可真是高攀了。 虽然胡王升上面还有个兄长,不出意外将来该是由这一位来继承侯位。但其祖父老武公侯陪高祖打下天下,他麾下的这一支亲卫后来扩充为如今的北门禁军,以禁军子弟补选,兼守卫宫城和护卫圣驾出游之责。胡王升是圣上看着长大的,颇为倚重,早早就在禁军中历练,如今圣上更是直接将整支禁军都交到了他的手上。说不准往后他还能凭自己的本事挣出个侯位来,自立门庭。 当初二房定下这门亲事她也很是眼热,但她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宝贝女儿窦云肯定是比不上窦琦的。单是论身份这一条,窦琦是郡主,亲娘是长公主,外祖母是太后,亲舅舅是圣上!嫁胡王升还算低嫁了。 杜舒兰放下绣撑,扯了一把女儿的胳膊,看着她的眼睛严肃地说:“胡王升与窦琦定过亲,差点做了你姐夫!更别说从前窦瑜又闹得风风雨雨。他要是真娶了你,满奉都城都要看热闹。你这心思赶紧打住!” 窦云撇撇嘴,不以为意:“从前是从前,婚事不是没成吗?窦瑜都可以厚着脸皮向圣上讨赐婚的旨意,虽然没要来,也没见多少人敢笑话她。” “笑话她?”杜舒兰哼哼两声,“过去窦瑜是咱们奉都城的女霸王,那般任性刁蛮,文娥太妃又做了她的靠山,哪个敢笑话她?犯了那么大的错,关了一年多便放出来了,头顶的郡主封号都还稳当当的。她做过的那些事放在你身上,老太太非把你撵出家门不可。” 窦云嘟着嘴:“我才不会如她那般厚脸皮。”她最喜欢谢述的那几年,也不曾做过任何出格行为。她一举一动代表着窦家的脸面,哪像窦瑜那种乡野长大又没爹娘教养的刁蛮丫头。 杜舒兰用食指轻轻戳她的脑门,“别做那不切实际的梦了!娘瞧着萧通就很好啊,他母亲为人和善得很,咱们两家又算世交,细论起来还是你外祖那边的表亲呢。嫁去不知道有多好,亲上加亲。” “萧通那一对招风耳都快比蒲扇大了!谁要嫁他!”窦云从桌上拿起母亲绣了一小半的绣品,又捡起剪子在正中间赌气一划,毁了个干净。 “你这臭丫头!”杜舒兰抬手要打,又实在不忍心,只好去揪女儿的耳朵。 母女俩拌了一早上的嘴,窦云又气呼呼吃了一盏羹,亲兄长窦勉才进门,弓着背冻得直搓耳朵。 杜舒兰看着心疼,催他靠近燎炉暖暖手,“怎么才回来,又冻成这样!” 窦勉笑了笑,说:“父亲和叔伯拉着大哥和表哥在讲河背道一战,我也留下听了。说着说着,大伯又叫表哥作图细讲,厅里哪有笔墨,便都去院子里看表哥用树枝在雪地上画了。”他讲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对口中这位表哥很是佩服。 窦云撇嘴嘟囔:“你有哪门子表哥?” 杜舒兰轻轻瞪了女儿一眼,又对儿子说:“你听这些做什么!你又不去行军打仗。”她可不乐意儿子跑去战场搏命,只希望他考中进士入朝做个文臣。大郎窦益头一回上战场,听说被敌方一枪勾了脖子,带回来一条长长的血疤,再偏一点怕是命都没了。 窦勉却很喜欢听这类用兵打仗的事,挠挠头,又说:“正说着话,郑千岁忽然派人来府上送礼,父亲便让我回来了。” “郑千岁?”窦云听过此人的“威名”,兴奋地问,“是来给大哥送贺礼的么?” 窦勉摇头,“押礼的小太监说是给表哥送的谢礼。” 窦云脸色更差了,“怎么是给他送谢礼?这一回立了大功的不是大哥吗?”在窦云心里,窦益立功自然与有荣焉,可那劳什子“表哥”就是个鸠占鹊巢的累赘,原本也比府里的下人尊贵不到哪儿去。 女儿不清楚,杜舒兰却知道一些内情。夫妻间房中闲谈时,三爷窦晏章也会提及一些朝中琐事,曾抱怨过宦官郑世芳以长生之术媚圣上,极得宠信,非但让他入朝为官,百官奏事有时居然要经过他才能面见圣上。这次大郎带兵去河背道迎击赵野大军,圣上还派郑世芳为监军。 窦晏章的同窗梁珪极其看不上郑,因为他是阉人出身,朝堂上与他同列时便常常捂鼻故意羞辱。得知圣上要任命他为监军,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声斥责,“一阉竖,安能上战场?”又在这一次大军班师回朝第二日,联合御史安江河上奏,说他随军一战,私占大量珍宝,随意中止进军,耽搁行军,有不满者就地斩杀,还虚报战功。路过冷瓦城,又因为夜深困倦,守关将士开门不及时,便让人毁关进入。 圣上曾赐郑世芳黄巾,他自比谢述,将黄巾披在身上做战袍,打起仗来又跑得比谁都快。杜舒兰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位“郑千岁”敢如此嚣张。 这一战郑千岁差点回不来了,是窦勉口中的表哥郭素救了他一命。想必就是为了答谢救命之恩,才特意来送谢礼。 原本这个郭素在窦家地位尴尬,窦老夫人甚至想撵他出府,因为他的身世来历皆不体面,又冷面冷心。 窦家老夫人出身于襄州马氏,与窦老太爷青梅竹马,两人早早便成亲了。后来窦老太爷来奉都赶考,入仕后便将全家都接来了奉都。夫妻二人几十年始终相敬如宾,府上只有一个通房崔芯,是打小儿就服侍老太爷读书写字的。后来上峰又送了个妾,窦老夫人便做主将这两个房中人都抬了姨娘。 崔芯谨小慎微,在窦老夫人连生下两个儿子之后才敢有孕,也连着生了两个庶子窦晏章和窦晏平。可惜孩子还没学会说话,一场急病人就没了。两个孩子都记在了老夫人名下,也如嫡子一般教养。 送来的这个妾名叫何芬,生得纤细柔弱,生头一胎女儿时难产几乎没了半条命,因此伤了根本,此后再也没能怀上。女儿取名窦晏宁,也随了亲娘的性子,见人就低头垂眼,老夫人一千一万个瞧不上。后来老夫人旁支的外甥郭兴走商进奉都,顺路来给她拜年,竟与窦晏宁瞧上了眼。 窦晏宁活了十几年第一次这么硬气,死活要嫁给郭兴,宁愿陪他走南闯北。对方是自己的外甥,油嘴滑舌不靠谱,窦老夫人又气又愧,只好帮着何姨娘添了些妆,将庶女嫁了出去。 又过了几年,郭兴带着五岁的小郭素来奉都,哭着说窦晏宁病死了,埋在外地,打秋风一般又吃又拿,在窦家住了一个来月才走。 窦家上下都没想到,十一年后,郭兴居然又带着十六岁的郭素登门求接济了。何姨娘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求老夫人将郭兴远远打发了,将郭素留下。往后这孩子的吃穿用度,她卖绣品也能养活。 窦老夫人不落忍,嘴巴虽毒,但还是遂了何姨娘的愿,派人将郭兴狠狠打了一顿,让他拿着钱留下孩子滚出奉都,不然就打断他的手脚拔了舌头扔去猪圈。郭素便得以留在了窦家做表郎君。 结果同年冬天郭素生了一场病,老夫人身边的苏音留了个心眼悄悄问了大夫,才知道这孩子绝没有十六岁,也就十二三的样子,只是个子生得比同龄人高。派去寻窦晏宁尸骨的下人也带回了消息,说真正的郭素早夭,孩子是郭兴捡的,还让他做过杂耍讨钱。 何姨娘听到真相之后却跪求老夫人将孩子留下给她做个念想,施舍他一口饭吃,哪怕留在家里做个下人。老夫人怜惜何姨娘早早丧女,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这孩子依旧顶替着郭素的身份,还是算作十六岁,给何姨娘养老送终。 一年多以前,郭素忽然和何姨娘提出想去从军。何姨娘不允,托人给他找了个养马的活儿。郭素看起来也并无不情愿,第二日便痛快去了。原本他既然顶了表少爷的名头,又被何姨娘当亲外孙养着,束脩都从牙缝里省出来送他去读书。窦老夫人不想何姨娘觉得难堪,所以一大家子齐聚时也必不会少了他。结果这养马的活儿郭素干了一段日子之后,年仅六岁的七娘在席间捂住鼻子说表哥身上有马粪味儿,何姨娘便不许郭素再一同到厅上吃饭。 去年九月,何姨娘突发中风,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却点头同意了郭素去从军。郭素第二日便辞工去应招了,府里也开始有风言风语,传他如何执意离家气病了何姨娘。何姨娘中风后脑子有时也不大清醒了,整日醒醒睡睡,连贯的话都说不出,更别提为郭素解释什么。老夫人对这些风声有所耳闻,便说“他若还能活着回来撵出门去便是了,咱们府上留不得这样狼心狗肺的人。” 可如今听说他曾在打仗时献上计谋,又救了郑千岁这位活祖宗,窦家哪里还敢慢待他,更别说撵他走了。 第7章 除夕 窦益一巴掌扣在梁微平脸上,“瞧…… 窦瑜醒来之后便准备去给祖母请安。她这一觉睡得很沉,见她迟迟不醒,吓得佰娘悄悄掀了好几回帐子。 今日是除夕,院子里的下人们也都换了簇新的衣裳。她挑了件桃红色的大袖衫配宝蓝褶裙,足上一双翘头朱红绢鞋,一进门窦老夫人看了就是眼前一亮,难得夸了句:“这颜色才衬你,过去穿得总有些素气。” 大伯母梁明西也在一旁附和:“阿瑜生得好,怎样的颜色都压得住。” 窦瑜在通州时也好穿红衣。秦家是商户,家产经过几代累积,在通州那小小的地界上富得流油。奉都城里才有的好东西,有一部分也能辗转送到她手上。她耳垂上现在戴的,就是祖父在她十二岁生辰时托了人才高价买到的一对东珠。她那时候的名字还是秦珠,取掌上明珠之意,随着她长大,祖父从各地搜罗品相好的珍珠做成首饰堆满了她的妆奁。 圆润的珠子坠在空气中,在照进来的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流光溢彩,与她相得益彰。如此珠光宝气的打扮,倒与她亲生母亲多了几分相似。 花厅里不见三奶奶杜舒兰,她不爱在老太太身边晃悠,因为说话经常口无遮拦,怕老太太挑剔她,早晨请过安便不再来了。当年给三爷窦晏章议亲时老太太就没看上她,奈何三爷自己喜欢,在这一点上窦家还是比较开明的。厅上只坐着梁明西一位奶奶,穿着碧色的宝相花裙,橘红上衫,发髻上插着几支金蝉簪,也是一副仔细过打扮的模样,手边搁的茶已经喝了一半。窦瑜来之前她正以窦益嫡母的身份与老夫人商议他的婚事。 自上次与唐天风御敌归来,窦益受了封赏,已是高门子弟中极出色的郎君了,求亲的人家络绎不绝。梁明西这个继母一“上任”,就被迫着手为继子挑选合宜的未来娘子了。 窦老夫人疼爱嫡孙,在这件事上必然是要插手的,婆媳二人之前就商量了许久,最后都属意梁四娘梁珍合。老夫人并非没有瞧上旁的人家,奈何宝贝孙子与梁四娘青梅竹马,一双小儿女情投意合,如何舍得不让他如愿?梁明西又亲自去梁家走了一趟,与梁四娘的母亲互相暗示了一番,今日她是来和婆母禀明梁家态度的。 这对未来极有可能成为婆媳的人虽同姓梁,背后的两大家族却没什么亲缘关系,不过也正因为同姓,从前就常有来往。 窦瑜还未出嫁,当着她的面老夫人也就不好再与梁明西讨论孙子婚事了,转而问起她的身体。 窦瑜觉得自己昨夜不是吃坏了肚子,而是禁足时那场病就没好利索,但睡了一觉,精神又大好了,也就诚实地说了:“睡得很好,一起来就没什么不舒服的了。” 老夫人点点头:“那就好。从前在通州吃了苦,耽误了养身子,须得多补补才是。” 窦瑜后背微微僵直了片刻,又很快放松下来。若是一年前的她一定会立刻回答“我在通州养得很健康、很好”,但抬头看到祖母理所当然的眼神,忽然就没了反驳的冲动。她心里知道就够了。 从前她急于让窦家这些亲人们放心,反复强调这些年她并没有吃过苦,也并不责怪他们没有看顾好自己,可反而让他们觉得,她是个养不熟的,心里的天平始终倒向通州秦家。 又略坐了一会儿,苏音从后厢牵着刚睡醒的七娘窦英走了出来。 六岁的窦英穿着粉白袄子,用一只小胖手揉揉眼睛,松开苏音扑进窦老夫人怀里,娇声娇气地喊:“祖母——” 窦老夫人笑着和窦瑜说:“早上七娘随她母亲来请安,困得都坐不住,我便叫人抱她去后面补觉了。”又捏捏小孙女的脸蛋,亲昵道,“怎么不继续睡了?” 苏音帮着解释:“七娘睡前说要和哥哥姐姐们上街去,叫老奴时辰到了一定要把她喊醒。老奴方才去府门口看,马车都备好了。” 老夫人摸了下窦英的发顶,看向窦瑜说:“既然好了,你也跟着去吧,喜庆日子别闷在府里。” 窦瑜应了声是。 ……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4节 等她牵着窦英走到大门口时,看见大哥窦益和表哥郭素正背对着府门低声交谈,她只隐约听到几个词。 “表哥,方才我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只是不喜郑千岁。”原本爷侄几人谈战事谈得好好的,郑世芳的礼乍然送到了府上,当下不悦就写在了窦家大爷窦晏海的脸上。 三爷窦晏章也仅仅是在房中和妻子念念这位郑千岁的不是,窦晏海却性情耿直严正,就算当面撞上郑千岁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于是对郭素的态度也由激赏转为不忿,说他贪功救佞臣。 郭素笑了笑,看起来并不在意:“不妨事的。大伯父性子直,哪有晚辈听不得长辈教导的道理。” 他为人极温和,在军中时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便将智计慷慨交给窦益,解了两军对战时的大麻烦。原本窦益早就知道他应募入了军中,一开始却只当做不认得他,唯恐他借窦家名头行事。直到这一回才对他大有改观,甚至可以说是极为佩服。 两人在军中的身份有天地之别。窦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族,但与宫中沾亲带故,窦老太爷在世时也颇有声望,所以窦益在军中起点也高,再者上过两次战场表现皆不俗。而郭素不过是窦家的穷亲戚,入伍要从最底层做起。只是他抓住了机会,借窦益之口献计,又阴差阳错救了郑千岁一命。 窦益不贪功,才能给他显名的机会。但如何有功,也只能与军中同样立功的兵士们一同受封赏,从伍长爬到小小的校尉而已。 按照真实年岁,窦益应当和郭素差不多,但明面上郭素已经二十三了。郭素生得高大,窦益已十分健壮,他却还要比之高出半头来。从身后看,肩背极阔,身姿利落。 窦瑜记得他过去总佝偻着背,看着沉默瑟缩,想来从军当真能历练人。整个人的气势都不同了。 窦英费力地用小短腿迈过高高的门槛,大喊了一声:“大哥哥!”窦益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便没再继续往下说。他与郭素一同转身,一见窦瑜便和从前一样皱起了眉。 窦益人生得清俊,穿着紫灰色的袍子,腰上环着墨色的腰带,越发衬得身形颀长。面对他这种毫不掩饰的厌恶,假如是禁足之前,窦瑜绝对会说两句不中听的话刺他。此刻她却难得乖巧,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便停下了,朝他一福身,低声说:“谢兄长替我入宫求情。” 本不该在这样的场合致谢,可若是别的时候,想来窦益也不会肯停下脚步等她多说两句话。 窦英已经兴冲冲地扑到了窦益身上。窦益一手护着小妹,却先看了郭素一眼,又看向窦瑜,冷淡说:“用不着你的谢。” 他语气不佳,窦瑜也没往心里去,只当承了陌生人的恩情。“无论如何,这句谢一定要说。” 窦瑜又朝郭素福礼,道了声表哥。 郭素长了一张很文气的脸,穿着一件青色的圆领袍,身上的披风半薄不厚,戴着兔儿毛制的帽子,面庞瘦削。 他拱手同窦瑜还礼:“殿下。”嗓音带着一种奇怪的沉静,窦瑜不知道是自己被关久了还是他的变化确实很大,听起来和从前大不相同。 为精简出行,只套了两辆马车,两位郎君和三位娘子分别同乘。窦瑜走向马车时,见早早就坐进车里的窦云正用手勾起车帘,瞪大了眼睛见鬼一般看着自己。 “你不是不去么?” “谁说我不去?”窦瑜站在马车旁疑惑地抬头看她,等窦英的乳母先将窦英抱了上去,她才踩着小凳爬上马车,钻进车厢。 窦云自知失言,等窦瑜在车里坐下了,紧忙补充说:“你,你昨夜里不是不舒服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声响都传到我院子里了。” “是么?”窦瑜笑笑,“我竟不知道荷枝院和度清院那么近,那点儿声音都传过去了。真该与你赔个不是,耽误你好眠。” 她话说得阴阳怪气的,窦云闹了个脸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一把拉住窦英扯到自己身边,不容拒绝道:“你坐在这儿!” 若窦云说她是早上请安的时候从祖母哪儿听来的,谁都挑不出错。偏偏她因为派下人探查荷枝院的动向,心虚得不行,说话时才这么没有底气。 马车轻轻一晃,已经上路了。 “怎么不见你穿黄色衣裳了。”窦云上下看了窦瑜一眼,见到她披风底下露出的衣裳颜色,故意想以此刺激她。 窦瑜只当没听懂她话里有话:“再喜欢的东西也没有天天吃的道理,总会吃腻的。衣裳当然也是如此。” “嘴硬。”窦云嘴唇阖动了一下,小声嘲笑。 才临近中午,街上已经人声鼎沸了。沿街叫卖的摊贩赛着嗓门一般,但很快又淹没进更响亮的叫好声中,越来越多的人被杂耍吸引。窦英还没下车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喊着要去那里看。 车夫将车绑在肆水河岸边的树上。这里已经停了许多家的马车,梁家三郎梁微平正站在自家车旁,火红色的狐狸毛皮制的帽子下一张好看的脸冻得微红,扬起笑来朝着窦瑜几人说:“可真叫人好等!”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神一直追着窦瑜走。 窦瑜避开他的视线,不想理会这人。 窦益见好友如此表现,无语地上前拉了他一把,要与他一道走,本来已经带他朝着反方向走了几步,发现他还在扭头往后看。 忍无可忍的窦益一巴掌扣在梁微平脸上,“瞧你这出息!” 梁微平依旧笑嘻嘻的,挣脱开窦益的手,转身与郭素擦肩而过,走到窦瑜身边。他认得郭素却没有打招呼,知道郭素是窦家那个沉默寡言在河苑养过马的表少爷,以自己的身份从来不以此等人为威胁。只是方才郭素略略落后两步,窦瑜就跟在他身后被挡了大半,显得他像是窦瑜的屏障一般,极其碍眼。 “五娘!”梁微平语气亲昵,将自己的手炉托到她眼前,“今儿冷得很,你拿着我的手炉吧。” “不必了,谢谢三郎的好意。”窦瑜声线木木的,十分抵触,又绕到郭素另一侧去了。 她换了位置后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忍不住看了身侧的郭素一眼,微抬视线,也只能看到他肩膀。从前谢述……也这样帮自己挡过梁微平的纠缠。 第8章 义女 “五娘还在家中住着,你收义女做…… 窦云和窦英已经手拉着手跑进人堆里去了。两姐妹才转了一小会儿就买了不少东西,连六岁的窦英都抱了满怀。最后终于在猜谜的棚楼前与窦瑜几人会合。 除夕街上还没有正月十五那样盛大的灯会,但仍有由猜灯谜衍生的猜迷摊子,这类游戏是文人墨客的最爱之一。店家特意置了棚楼,里面高高悬挂着错落有致的拳头大小的红绣球,每个绣球里都放了一个谜题,射中者才能得到猜迷的机会。 第一次在奉都遇见这样的摊子时,窦瑜因为从没玩过,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窦云臂力弱,连轻软的小箭也射不远射不准,一腔才情无处施展,急得要哭,于是请求她帮忙射箭。 那时候她还在试图与家中的哥哥妹妹们培养感情,便痛快地答应帮忙,也当真射中了。可射中之后才知道这一步骤不能由人代劳,最后只好自己绞尽脑汁解谜底。也正是因为这段乌龙,她才和梁微平结了仇。 当时窦瑜输在了读书少,正对着化用诗词的猜字谜愁得一头雾水,结果谜题被自来熟的梁微平轻易解开了还顺便奚落她是猪脑子。窦瑜本来懒得理他,不想刚回窦家就在外与人起争执,但接下来他每猜中一条谜题就要大声念出来,再用得意鄙视的眼神盯着她看,让她烦不胜烦。后来她假意射绣球,换了站位又故意射偏,直接射中了梁微平的发冠,害他在街上众人面前披头散发十分失礼。 原本她只当做一报还一报,偏偏梁微平和窦益是好友,经常出现在家中。窦益与窦瑜的关系没有破裂之前,还帮妹妹斥责过几次梁微平口无遮拦。 此后一来二去,梁微平的言行却越来越奇怪,在对窦瑜的态度上,俨然和窦益颠倒了,常在兄妹二人间润滑。 若郎有情妾有意,尚算一段佳话。可窦瑜一见到他就烦,能躲则躲,不好听的话也说了一箩筐,梁微平更是与闫家二娘闫银梦早早定下亲事,所以两人既于情不合,又于理不配。在窦瑜被禁足之前,梁微平因放言非窦家阿瑜不娶,想与闫家退婚的事闹得很大,只是别人不去责怪朝秦暮楚的梁微平,却都来编排窦瑜的不是,窦瑜为此异常不解。不仅闫二娘因此恨上了她,连窦云都要与小姐妹同仇敌忾。 所以再一见到梁微平,窦瑜愁得头都大了。 棚楼旁支起戏台唱起了戏,排上号儿的主顾掏出铜钱点了一出《征西南》。板鼓开场,一穿银甲一穿红官袍两位伶人前后脚从挂布后登台,两人腰间都挎着宝剑,这与往常唱《征西南》的伶人装扮不大相同,不过戏文登台时常有改动,一时间也无人留心到这一点,只顾着看热闹了。 穿银甲的伶人年轻俊秀,身段优美。他先提剑舞了一小段,台下纷纷叫好,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窦云被喝彩声吸引,拉着窦益往人群里挤。窦益展臂抱起窦英,催促郭素一同去看。 郭素脚下却没动,一直留意着几步之遥的窦瑜。 窦瑜看到一旁卖糖画的摊子,想起自己从前在通州时的喜好,走过去挑了两支“云上游龙”和“天狗食月”拿在手上。结果正在荷包里掏铜板的工夫,就被梁微平劈手夺走了一个。 梁微平怕窦瑜再抢回去,连忙塞进嘴里舔舔,又忍不住嘴贱,“真难吃。”举起来打量了一下,“这画的是什么,一条小蛇?” 窦瑜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到摊主正因为梁微平毫不留情的点评而对他横眉竖目,默默挑了一支新糖画,付好了钱指指梁微平,与摊主说:“谁吃的谁付钱。” 随即抬脚便走。 “喂喂喂!”梁微平想追却被摊主一把扯住了袖子,眼看着窦瑜就快走远了,忙道,“我给我给!你先松开我!” 等他付好了钱追上窦瑜,窦瑜已经又与郭素站到一处去了,还客气地分给了他一支糖画。凭什么他要靠抢,别人站着就能捡便宜?他愈发觉得郭素碍眼,但面上没有过多地表现出来,指指戏台,笑容明亮道:“咱们也听戏去吧!” 窦瑜不想和他独处,倒不如一起去看戏,所以与郭素对视一眼,才敷衍着点点头。 他们凑向戏台的时机还算早,很快就被身后涌来的人慢慢挤到了第一排,遇上了窦益三人。这里与戏台只有一臂的距离,待窦瑜完全看清台上情形的同时,一段极哀婉的筚篥声乍然响起。 筚篥、板鼓、琵琶交合响起,台上的戏也越来越精彩,众人看得津津有味。 穿着红官袍的年长伶人从高背椅上起身,又从腰间拔出宝剑,搭在银甲伶人的脖子上。两人对唱起戏文来。 窦瑜不爱听戏,一直在走神,急促的琵琶声弹得她头晕,勉强听出是一段父子争吵的戏。可戏台上的发展越来越奇怪,连心思不在戏上的窦瑜都察觉到这两位伶人居然演的是将军凯旋之后,却被亲父所杀的戏码。 这是——在影射谢江慧杀谢述的事! 这可是一年多以前的惊天大事,奉都城谁人不知?台下逐渐骚动了起来。 银甲伶人也拔出了剑,前排看戏的人都不约而同后退了一步。可两位伶人只是双膝跪地,将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其中那位老伶人不再用戏腔,而是以明明白白的官话哑声喊道:“昏君无道!君杀忠臣……父杀孝子……谢将军枉死!我父子二人曾承谢将军大恩,却无力为他平反,今日愿以命为他喊冤!” 随即二人在窄窄的戏台上自刎,血扑溅了站得最近的窦云一脖子。见到横尸当场,台下的骚动转为哗然。 现在是冬日,呵气成雾,那血热腾腾的飘着气,空气中瞬间腥得厉害。窦云被吓傻了,她半边脸上都是血迹,新衣裳上也是星星点点的一整片,身体僵直到连颤抖都不会了。窦益连忙将她大力拉到自己身旁,碍于怀里还有一个窦英,只好单手捂住她的眼睛安抚说:“六娘莫怕!” 梁微平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本来也愣在了原地,但余光看到窦益的动作便也想逞英雄抬手为窦瑜遮挡一下近处的惨状,结果发现自己已慢了一步。 窦家那个表少爷郭素,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快的速度,此时正侧身挡在窦瑜身前。两人中间隔了一步有余的距离,郭素身上的天青色披风被台上人的血溅了个正着,上面仿佛染上了一支潋滟的红梅。 窦瑜抬起眼,正撞进郭素眼中,只是情形紧张,她还来不及分辨那种一闪而过的熟悉感。 怀里的窦英吓得哭闹不休,窦云变成了木头人,窦益分身乏术,最后是郭素主动接过了窦英并用自己的披风将她紧紧裹住。 窦英也忘了抱着自己的是她曾嫌弃过的表哥,紧紧环着郭素的脖子放声大哭。 骚乱引发了小范围的踩踏,随即蔓延开来,因为除夕长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摊贩也多,人和物瞬间挤在了一起,许多人都被撞进了临近的肆水河里,顿时水花溅起极高。郭素四顾片刻,护着窦瑜和窦英到一处房屋檐下站着,梁微平也如跟屁虫一般随着他们走。 只是他这时候还有心思想别的,注意到郭素的手正隔着厚厚的衣裳扣在窦瑜手腕上,连忙扯开二人,由自己拉着窦瑜,体贴说:“五娘别怕,我保护你!” 郭素面无表情地看了梁微平一眼,没有说话。 窦瑜没时间理会梁微平,只用力挣脱开他的手,眼睛一直盯着被人流带到远处的窦益和窦云。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哥哥和亲妹妹,她自然很担心二人的安危。 窦益手里半拖半拽着被吓傻的窦云,在慌乱的人潮中行动十分受限,很快就与窦瑜四人隔出了数十人的距离。不断有人在受伤,也就更加使人群无法被安抚。更糟的是,表演“火树银花”的几米高台不知为何轰然倒塌,铁汁倾落,炙热的火星纷纷落进慌张窜逃的众人中。 轻则落在发上外袍上,重则直接落在皮肤上。街上的尖叫呼痛声愈发尖锐了,一时间如地下炼狱一般。 窦云也被铁汁溅到了头发,保养得漆黑光亮的长发瞬间被点燃了几绺,这也终于让她从过度惊吓中回神,跟着尖叫了起来。窦益为她扑灭火焰,艰难地护她周全。 最后是官府出动才勉强压制住长街上的动乱,不过短短几刻,繁华热闹的长街变得满地狼藉。京兆府尹因此惴惴不安,一则是百姓伤亡不轻,二则是唯恐事情的源头传进宫中圣上的耳朵里。 谢述谋逆一事曾让圣上震怒,指责他“居功自傲,因益骄横渐生反意”,罪名是已经盖棺定论的事。谁知今日居然有人当街为他喊冤,还斥责圣上是昏君。圣上若知道了,雷霆之威怕要殃及京兆府。 窦云平安回府之后哭得厉害,虽然有窦益护着,她只受了一些轻微擦伤,但因惊吓过度,反应十分大。杜舒兰听闻女儿死里逃生,心都碎了,当晚就住进了她院子里整夜陪她。 窦瑜院子里也被送了压惊的汤,祖母还亲自来看她。 “幸而有郭表哥保护。”窦瑜和祖母提起了郭素。从前她和郭素在窦家都是处境尴尬的人,但她好歹身份高贵,吃的亏有限。而郭素的日子属实不太好过,所以她也会明里暗里帮上一把。如今郭素应该也不需要她的帮忙了,可她还是习惯性地替他说了句好话。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和蔼地说:“郭素是个好孩子,从前府里刁奴胡言乱语,早已通通打发走了。” 见孙女毫发无损,老夫人看过了便放下心来,嘱咐她好生休息。 下午徐月才从恩扶寺回到窦府来过年,她有私卫护驾,一路平安。这一日她难得气色很好,请过安还坐下问了老夫人近来的身体状况。这场面倒是稀罕得很,连老夫人都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了。 作为太后的女儿、圣上的妹妹,徐月高高在上惯了。老夫人在她面前也摆不出婆母的谱,婆媳二人十几年间互相敬着,有不满一般也都是放在心里。 老夫人见她不像从前那般死气沉沉,心情也跟着好了一些,只是很快又沉重起来,与她说:“街上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五娘六娘都受了惊吓。你这个做母亲的,也去瞧瞧五娘罢。” “母亲。”徐月将手放在膝上,整个人有些说不出的激动和浮躁,却强行保持着镇定,“我想同您说件事。”老夫人说的话根本没有进她的耳朵里,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 老夫人掀起眼皮看她,叹了口气,只好问:“什么事?” “我在寺中偶遇了一位小娘子,与我投缘,便想着收作义女。”徐月笑意轻柔,语气异常温和。 老夫人闻言蹙眉,不赞同道:“五娘还在家中住着,你收义女做什么!” 第9章 重生 郭素从前不信佛,可他重生了…… 耳边是簌簌的落雪声,四周一片大雪皑皑,窦瑜却不觉得冷。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5节 她手提一只羊皮灯拾阶而下,看到长阶的尽头坐了一个背影很熟悉的,穿单薄蓝衣的男子,走过去好奇地问他:“雪这么大,怎么不撑伞?” 男子转过头来,露出清俊的眉眼和半边笼在怀里的书卷,居然是郭素。他温和一笑,同她道:“忘记带了。又怕打湿了书,只好抱着。” “窦云是不是又让你跑腿了?”窦瑜替他打抱不平。 没等郭素回答她,身后忽然传来祖父的声音:“珠珠。” 闻声一回头,见一向畏冷的祖父竟也只穿了一件单衣,窦瑜忍不住责怪说:“您穿得这么少,生病了怎么办!”可迎上前去时,祖父却只朝她宠溺地笑笑,然后转走了。 …… “娘子!娘子!” 窦瑜忽然被人从梦中推醒。她耳畔湿凉,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在梦中落泪了,因为侧身睡枕上已经湿了一小片。但梦里的内容都忘了个干净,也不知是为什么而哭,一抬眼就撞上佰娘担忧的视线。 佰娘见她醒了,收回手虚挡住油灯的亮光,柔声说:“瞧您梦中不安,怕是魇住了。” 窦瑜哑声道:“佰娘,我无事。”她抱着被子坐起身来,“还没守岁居然就睡着了。” 佰娘又去给她倒了一盏温水,看着她喝了,轻轻抚着她的背说:“除夕夜奴婢来守就够了,殿下继续睡吧,奴婢在帐外陪着您。” 窦瑜却没有睡了半程又被梦魇的疲倦感,直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来。她醒来之后就莫名觉得心慌,此刻毫无睡意:“不想睡了,想出去透口气。”说着已经趿着鞋从帐中走了出来。 佰娘愣了愣,才忙取来衣裳和披风侍奉她穿好,劝说道:“夜里风凉,只在院中走走便好,莫再染了病。” 窦瑜应了一声,又说:“不必随我出门,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穿戴齐整提着灯笼自行往屋外走去,但也只在院子里走了一小会儿,因为想起自己之前在外宅那处小小的院落里也是这么一圈又一圈走的,觉得心里更闷了,索性推开院门往外走。 天上瞧不见月亮,路上很黑,她手中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摆,模糊的光晕在脚下掺着影子左摇右晃。奉都人有除夕夜里烧祭故人的习俗,所以按照惯例,老夫人就给有此需要的府中下人放了几个时辰的假,好叫他们入夜后也能出府去祭拜亲人。 留在府里没有这种需求的下人们,除了贴身侍奉主子的,现下应该也都在房中守岁,所以院子里静静的,一个人都瞧不见。窦瑜却不觉得害怕,在春井巷住久了,胆子都养大了。 她一路走到府中的花园里,冬天没什么花草,净是一堆枯树和假山石头,嶙峋地摆在夜色里,看起来有些狰狞。她刚走进来就看见近旁的假山下面还坐了一个人。 她将灯笼提高了一些,借着光仔细一看,原来席地而坐的是表哥郭素。因为他居然还穿着早上的那身衣裳,上面的血污都还挂着,所以十分好辨认。 窦瑜朝他走去,他听到脚步声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说话。 他一条腿半屈,背靠着山石,坐姿随意,面前的铜盆里燃着火,里面烧着长寿纸锁。 窦瑜在他身旁蹲下来,将灯笼倚在一旁,小声问他:“表哥,你是在祭奠姑姑么?”听说姑姑窦晏宁很早就过世了,郭素十六岁才住进窦家,严格说来,整个府上他只有何姨娘一个血脉亲人。如今何姨娘也病着,他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出来烧纸锁。 郭素没有回答她。窦瑜倒也没有因为被他忽视而感到羞恼,只静静陪着。直到盆中纸锁烧尽了,郭素才抬起头来,轻声说:“祭奠亲人。” 看似是没有否认窦瑜的问话,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是在祭奠哪位亲人。 窦瑜的姑姑窦晏宁,也就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不但他没有见过,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也没见过。 何姨娘中风之后人也糊涂了许多,反复和他念叨一些事,让他逐渐拼凑出了这具身体的身世和来历。窦老夫人让他顶替了真正的郭素,并压下了查出的消息,所以窦瑜也和许多窦家人一样,以为他真的是窦晏宁所生。 不过窦瑜的话也提醒了他。所以他又拿起了几条纸锁放进火中,这次是烧给窦晏宁,也烧给自己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以及原主人的亲生父母——如果他们真的死了的话。 他烧了许多条长寿锁,有母亲的、老师的、他那些忠心的下属,还有那对父子的。 郭素从前不信佛,可他重生了,想来这世上确实有鬼神。 他见窦瑜盯着火盆看,又看了看四周并无她侍女的踪影,唯有手边一盏灯笼陪她过来,问道:“今日的事,你不怕吗?” 听说六娘窦云回来就发起了高热,院子里乱成一团。面前的窦瑜却连下人都没带,一个人提着灯笼在府里夜游。 窦瑜摇摇头,停顿了一下却又点点头:“两个原本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死了,人命如此轻薄,怎么会不怕?可是——”她的声音低下来,夜风从铜盆里卷走了一些纸灰。 她继续说着:“他们也只是想替谢将军讨个公道吧,人微言轻,便只能用命去反抗了。那么无望的两个人,又好像没什么可怕的。”说完她就沉默了下来,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伤心。谢述作为将军,不是战死在沙场,却死在了一场构陷之中。但她和戏台那两个伶人一样,都没有能力帮谢述洗脱冤屈,她欠他的救命之恩,怕是要下辈子才能还了。 郭素也沉默着。 窦瑜的情绪低落得很明显。如果说她在奉都有朋友,那只有谢述还能算得上是。可也许只是她单方面这么认为。 从谢述的角度来看,经常帮她解围或许是出于责任感吧,因为带她离开通州来到奉都的人是他。 她看地上的纸锁还剩了一些,忍不住说:“郭表哥,你能借我一点纸锁吗?” 郭素侧头看向她,对她奇怪的请求深感啼笑皆非,但还是点点头:“可以。” 窦瑜挑了四条纸锁,然后虔诚地双手捧着放进了铜盆里。这里面有两条是烧给她养父养母的,另外两条是烧给生父和谢述的。虽然纸锁是借来的,可她的心很诚,想来这几个人在地下也能收到吧。 她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想借一条……忘了一个人。” “……都可以给你。” 窦瑜只再挑了一条,她想烧给姐姐窦琦。虽然她对窦琦并无多少感情,可胡王升对她说过,窦琦生前一直想要找到她,也正因为有此遗愿,自己才会有机会阴差阳错和胡王升相遇。如果窦琦还在世,一定会是个很疼爱自己的姐姐吧。 看着纸锁燃尽,她逐渐生出一些倾诉欲,对郭素说:“郭表哥,你好奇今日街上发生的事吗?尤其是那两个自刎的伶人提到的谢述。” 她不需要郭素的回答,紧接着说:“你应该不熟悉谢述,其实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打仗很厉害的,可以万军之中取敌人首级,只带一千人就能围剿赵野七千人,凡是行军打仗的,就没有不佩服他的。” 郭素眉毛动了一下,忍不住问:“你从哪儿听来这么……离谱的说辞。” “离谱么?”窦瑜对打仗没什么概念,用手指蹭了蹭额角,“都是话本里说的。” 以前奉都的大小书局里会有很多以谢述为原型的传奇话本,可惜谢述被定罪之后,所有相关书籍都被付之一炬了。窦瑜也没敢私藏,她心里觉得谢述无辜,却不想因此害了窦家。 “没有万军之中取人首级,也并不是一千人围剿七千人。”郭素见窦瑜向自己投来疑惑的视线,补充道,“曾了解过一些谢……将军的战绩。” 窦瑜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他似乎解读出了她眼神的含义,说:“不过他确实很厉害。” 窦瑜笑眼弯成了月牙:“对吧!他真的很厉害。” 方才的哀伤似乎是被风吹散了,郭素的心蓦地轻松下来,觉得自夸有些脸热,好在有夜色遮掩。 窦瑜仰着脸,突然将话题换到了他的身上:“表哥,你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是吗?” “你以前只爱看书,我从没想过你会选择从军。这次回来一下子就沉稳了好多,眼睛也变得也亮亮的。” “谁的眼睛不亮?”郭素反问了一句。 “你从前呀。你从前很少与人对视,经常别人一看你,你就躲开了。” 第10章 大年初一 一早又再见她笑脸,心情愈加…… 日夜交替的时候,窦府的下人腰缠红布带,以长竹竿提着一帘炮竹,站在府门前点燃。各家各户都在如此做,整个奉都在大年初一这一日以这种方式被唤醒。 窦府内张灯结彩,下人一早就领了新年赏钱,面上都喜气洋洋的。窦瑜也给自己院子里的下人都发了银钱,她手上富裕,人又大方,其他院子的都悄悄羡慕着,毕竟连长公主发赏钱都有没庆云郡主这样阔气。从前以为是从通州乡下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没想到人家阔绰得很,也就是过去的身份低些。 窦瑜出房门之前佰娘还给她挂上了新做的荷包,上面用彩色绣线绣了一朵极精细的牡丹。佰娘一边替她整理衣裳一边碎碎念着:“牡丹有富贵、吉祥、圆满的寓意,辞旧迎新,愿娘子事事顺遂,身体安康。” 窦瑜露出惊喜的笑容,摸着荷包仔细打量,“真好看,谢谢佰娘。”而后又正色道,“也愿佰娘健康平安,万事顺意。” “早些时候就在绣了,一直等着今日给您戴上呢。春珊也给您新打了络子,托奴婢今早给您。”佰娘又轻轻地说,“昨日从春珊家出来,奴婢没有立马回府,叫车夫驾车去了文和寺,为您求来一道平安符,就放在这个荷包里。旧的一年里有再多不好也都过去了,万事朝前看。” 窦瑜知道是自己昨晚忽然梦魇,让佰娘有了担忧。拍拍她的手,说:“我知道的。佰娘不必担心。” 昨日上街窦瑜没带佰娘出门,特地让佰娘亲自到春珊家去送她给春珊备的年礼,以及封了红的金瓜子,还给小孩子送了金子打的长命锁和手环,叫母女二人沾沾新年的喜气。 …… 窦瑜去给祖母请安的时候正巧遇上郭素,见他穿了赭石色长袍,青黑色带银纹的披风盖在肩上,更衬得面色如玉,想起了昨夜两人偶遇和谈话,便朝他一笑。见他又要同自己见礼,窦瑜连忙拦了,说:“表哥无须这样,往后都叫我名字便好。”她也只担个郡主的虚名罢了,被称为“殿下”的时候常觉得滑稽。 这话她从前总来不及和郭素说,因为他实在沉默得很,不爱说话,像一道影子一样。有时她帮了他,他也不说谢,视线才一相接就紧忙移开。不过她也为不贪图那一句谢语,知道他是性格使然,所以从来不放在心上。 听到窦瑜的话,郭素略略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意识到她方才在朝自己笑,便也回了一个极淡的笑容。昨日祭奠时想到惨死的母亲、部下以及因为自己说话而致触怒龙颜,最终死在狱中的老师,心情本郁结难消,谁知多了窦瑜这一道插曲,本该不眠的夜竟也睡得勉强算安稳。 一早又再见她笑脸,心情愈加平和了。 两人一道走进了花厅中,给窦老夫人拜年。窦瑜看到母亲就坐在老夫人左侧,听说她昨日就回府了,但今日才得以见到。 徐月抬眼看了看女儿,表情依然十分冷淡。 她身穿碧青色的如意纹大袖衫,大团花纹褶裙,头发保养得乌油油的,气质高贵卓然。自从窦琦去世后,她常失眠多梦,醒得也早,所以早早就到了老夫人院子里。 窦瑜抬起脚朝母亲所在的方向走了一步,想到她的冷漠又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心里沉沉的,但还是装作不在意地继续走过去,在母亲手边的椅子上缓缓坐下。 徐月往常一串佛珠不离手,今日竟没带了,素白的手轻轻搭在扶手上。她从前还戴着寺里求的佛牌,此刻颈上也换了一串璎珞。窦瑜敏感地察觉到这些变化,但母女关系冷淡,自然没有询问的机会和必要。 老夫人对郭素也是难得温和,仔细听了他的祝语,夸了他这次在军中的表现。 “职位是小了些,但军中人大都是这样一步步高升的,别心急,做好分内事。” “老夫人教导得是。”郭素垂眸应声。见他如此稳重,叫老夫人改观得更多。从前很少仔细瞧这孩子,如今一看,已然成年可以在外闯荡了。虽然身世依旧是她心里一根刺,但好歹不曾连累窦家名声,想开之后也就没那么介怀了。 隔了半盏茶的工夫,四房的也都到了。老夫人一见到窦二郎窦亭就撩起眼皮,不悦地说:“除夕只请了一回安便再见不到你,你可真是个大忙人!府外到底是什么牵着你,见天儿地往外跑!” 窦晏平贺存湘夫妻二人俱是一脸尴尬,窦亭却松开牵着小妹窦英的手,又拍了拍她的头顶。 窦英立马跑过去扑进老夫人怀里,乖巧地叫着祖母,仰着花骨朵一样的小脸说了一箩筐提前背好的吉祥话。 见老太太板不住脸了,窦亭才笑嘻嘻抱拳给祖母鞠了一躬,又跪下磕头,道:“祖母新年好!愿祖母福寿绵长,岁岁康健,万事如意!” 窦老夫人嗔骂:“你这些词都是七娘讲过的,连妹妹都不如!” 窦亭嬉皮笑脸道:“七娘在祖母身边养过几年,自然是极聪颖的,孙儿确实比不得。” 这一关便算过了。到底是自己的孙子,老太太也不想大过年的就开始不依不饶地责备子孙。 三房的来得最晚,窦云被母亲杜舒兰牵着进门,精神仍有些不大好,眼圈也红红的。老夫人瞧着可怜,抱着安慰了一会儿。反观昨日同样受到惊吓的窦英,睡了一觉,像是已经全不记得那些可怕的事了。 不过刚回府的时候窦英也闹得厉害,睡着了又会哭醒,贺存湘抱着哄到入夜。最后还是窦亭这个做兄长的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戴在脸上,以毒攻毒又吓唬了窦英一遍,再扛着她在院子里“骑大马”,鼓励窦英亲手摸一摸可怕的面具,她才渐渐不怕了。 窦云昨日在街上被铁汁燎到了一些头发,修剪掉烧焦的部分后难免变得参差不齐,她早晨坐在镜子前看到了又大哭了一通,门都差点不肯出了。侍女手巧将残损的头发藏进髻里,才勉强安抚住她。 所以窦云也没心情针对窦瑜了,原本今日准备要穿的石榴红的新衣衫也再见不得,让侍女收进箱子底。见到桌上摆放的糕点上印的红福字都会直犯恶心,整个人萎靡地坐在椅子上。 等一大家子人用过了早饭,下人将花厅收拾妥当,陆陆续续就开始有散客登门拜年。有些亲近的、常来往的,老夫人都亲自接待了。但临近午时,下人进来通传说马夏氏提着礼来了。 老夫人不愿见她,打发孩子们回自己的院子里玩耍,叫儿媳去应付,让她们只管说自己见了一早上的人,累了去睡了。自窦家在奉都站稳脚跟起,什么穷亲戚都要来攀扯一番。窦老太爷又是个老好人的性子,从前在世时能接济的都接济了,可窦老夫人却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杜舒兰也不想与这老婆子打交道,借口照顾窦云便离开了。 马夏氏粗俗,见了别家的娘子们非得挨个儿用手摸过去,再用挑媳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说这个与她家大郎相配,又说那个与她家五郎相配,三言两语间把人家的女儿都安排好了,很是不体面。但毕竟与老太太同宗同族,每次又不好直接撵她走,尤其今日又是带着礼上门拜年的。 马夏氏嗓门大,也不避讳人,才来不到半个时辰,整个院子都知道她是借着拜年帮小儿子说亲来了。不过她可不敢招惹窦瑜,即便窦瑜名声不好也轮不到她家来挑拣。她这次是看中了窦云。窦云出生时有个老和尚为她批过命,据说乃凤命,是天生的贵人。这个消息最近不知怎么传进马夏氏的耳朵里了,当夜就做了个美梦,梦到金凤凰飞进了她家院子里,儿子马游高中状元,她也成了状元娘。 窦云确实到该议亲的年纪了,但姐姐窦瑜的婚事耽搁了,她的议亲速度也随之慢了下来。杜舒兰恨不得每日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就在思忖,挑了一圈还是对萧家比较满意,也旁敲侧击地和老夫人提过。 只是窦云不喜欢萧通,疼爱女儿的杜舒兰便想着再等等再看看。至于凤命之说她从未放在心上,皇位上坐的是年已五十的老皇帝,二皇子早就有了正妻嫡子,侧妃侍妾更是不少。三皇子也已娶妻,性格怯懦又不得圣宠,母妃都被打进冷宫了,眼看着前途无望。其余皇子的年纪都远不到成亲的时候,窦云总不能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命格,就耽误了大好的年华。 没了老太太压着,梁明西还是很有大奶奶做派的。她听明白马夏氏的来意,端起茶盏委婉道:“你们马家,不是有意与佟家结亲么?”垂眸吹了下茶沫,“听外头是这么传的。”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6节 马夏氏笑得眯起眼睛,嘴皮子半点不带磕绊,解释说:“佟家与我娘家沾亲带故,才常来往,佟家阿雯又和我们家阿游从小玩到大,如亲兄妹一般。叫哪个误会了?竟传出这种话来。” 梁明西和贺存湘都没想到她脸皮居然能这么厚。 马夏氏与佟家何止是沾亲带故。佟家老夫人是她的亲姨娘,夏家日子最艰难的时候,佟老夫人把马夏氏带回家当亲女儿养着。后来马夏氏的亲哥科举入仕做了少卿,夏家怕被人议论就将送出去的小女儿又要了回去。 她儿子马游和佟家小女儿佟雯青梅竹马,两家早就默认了这门亲事。马夏氏早将佟雯看作未来儿媳,常带在身边,梁明西还未嫁人的时候就都不知道撞见多少回了。 幸亏杜舒兰不在,不然非当场砸了茶盏将她骂跑不可。两位妯娌不约而同地心想。 第11章 善兰琼 窦瑜想到了从前,一时间有些恍…… 等打发走了马夏氏,梁明西和贺存湘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无奈。 “这件事要和三嫂说么?”贺存湘先开了口。 梁明西想了想,说:“我先去同老太太说吧。” 等听完了马夏氏的这一出闹剧,老夫人看不上她家,倒也觉得是时候给窦瑜和窦云挑选人家了。三房的也与她提过几次,老三夫妻疼爱女儿,自然多有留心,无须自己替他们着急。 窦云还好说,窦瑜却让老夫人有些头疼。过去的好姻缘没能开花结果,随着谢家的出事也成了烫手山芋,身边围的都是些烂桃花。她虽对梁四娘满意,又对梁三郎颇有微词。 梁家三郎闹着要和闫家退婚的时候,听说被其父亲梁珪提着棍子狠狠打了一通,只是养好了伤又主动跪去祠堂,依旧不肯改口。梁三郎的母亲倒是十分讲理,还携礼到窦家登门致歉,说自己没能管教好儿子,耽误了窦家娘子的名声。后来窦瑜被禁足,此事因此不了了之,梁家与闫家的联姻照旧。梁家和窦家之间也未生龃龉,照常来往。 老夫人思忖着说:“年后就要开始留心了。” 虽说在窦瑜的婚事上宫里的太后圣上不一定插手,可若嫁得低了,面子上自然不好看。门第高的,又不一定非要攀附长公主这门亲。此事还得让徐月这个做母亲的上上心。 想到徐月,老夫人的头更疼了,问起梁明西:“善家那个女儿,叫善兰琼的,你可见过?” 梁明西都不用刻意去回忆,一听到这个名字便笑了,“自然认得,是个极漂亮的小娘子,脾气也温温柔柔的。”又转而轻叹,“就是身世坎坷了一些。” 老夫人也有所耳闻。善兰琼的父亲善元景也是在朝中做官的,原本是从二品光禄大夫,半年间被撸到正六品下承议郎,后被排挤出了奉都,远放建州岭山去做县令。死前一年他送进宫一封陈情表,结果再次惹怒圣上,圣上又追着他贬官,赶在他咽气前将他贬为了登仕郎。 独女善兰琼自此成了落魄美人。好在她早早与刘家郎君定亲,对方门户虽小,却很是有些风骨,竟没有寻机退亲。善兰琼在岭山守孝期一满便回奉都城暂住在外祖家,等待婚期一到便会出嫁。 “你二弟妹住在寺中时曾见过这个善兰琼,说与她投缘,想收为义女。”老夫人捏着手里的佛珠,有些无奈地说。 “这——”梁明西惊讶不已。 按照情理来说,窦瑜失散多年,又是武公侯次子胡王升帮着艰难找回来的,长公主徐月痛失爱女,幼女失而复得怎么说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就算做不到移情,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对待小女儿,冷漠得仿佛陌生人。现在还要收什么劳什子义女。 “她性格固执,你是清楚的。我是拗不过她了,五娘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如何伤心。” 梁明西也跟着在心里叹了口气。 …… 窦瑜正在房里看书,侍女进来通传说二郎来了,就在院子里呢。 她披上衣裳随佰娘出门去看,见窦亭正蹲在她院子里,背对着房门在地上摆弄。他身材高大,蹲下来挡得严实,看不清到底在做什么。 “二哥,你怎么来了?”窦瑜站在廊上问。 听到她的声音,窦亭才站了起来。他一转身,窦瑜才看到他怀里抱了一只很小的黑色细犬。小狗有些怕人,发着抖将头埋进他臂弯里一个劲儿地拱。 “这是?”窦瑜从前在通州也养过细犬,还是胡王升从一堆小狗里给她挑选出来的,取名十七。只不过平时由胡王升负责喂养照顾,狗与他更亲近。后来回到奉都城他也将十七带上了,如今应该还在胡府养着,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窦亭是个爽朗性子,此刻却有些踌躇模样,犹豫了一下才说:“是有事相求。”他托了托手上的狗子,“送给你的。” 小狗被他托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细声细气地叫唤。窦瑜想到了从前,一时间有些恍惚。 又仔细问了才知道,原来窦亭今日忽然到她院子里来,是想请求她在初六闫家琴会时,代他向沈家的二娘沈嘉转交一本书。二人自幼相熟,近来不知闹了什么矛盾,沈嘉不肯见他了。 闫家的琴帖窦瑜确实收到了,可她并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她与沈二娘关系也寻常,两人还曾共同竞争过文娥太妃弟子的位置。 圣上登基时原本要立东西宫两位太后平起平坐,文娥太妃却主动请旨不愿做太后,只想出宫去夫河山的行宫里清修。文娥太妃在闺阁中便极负才名,一手好琴无人能比,窦瑜的姐姐窦琦便是师从于她。 文娥太妃当年出宫后想收一女弟子带在身边教导琴艺,因此特意设琴宴,在访客的儿孙辈中挑选。沈家的嫡长女沈沣和窦琦是最强劲的竞争对手。众人本以为险些与太后平起平坐的文娥太妃与太后不睦,必然不会收窦琦这个太后的亲外孙女。 谁料最终还是沈沣惜败,只好另寻名师。 后来窦琦去世,沈家便想趁此时机把嫡次女沈嘉送去给太妃教导,谁知又落后窦家一步。窦家居然把刚刚接回奉都不久的她送去了文娥太妃那里。而文娥太妃似乎是念及旧情,就顺势收下了。 可惜朽木不可雕,窦瑜根本不爱弹琴,勉强成调罢了。原本以为文娥太妃听了她灌耳的魔音会直接把她撵回家,谁知太妃还是留下了她。 她定期去夫河山行宫不是练琴,而是上山游玩。行宫各处都被她跑了个遍,放风筝抓兔子,有时候还和太妃赛马。 听到沈嘉的名字,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太后宫中时胡老夫人说的那番话,知道她是胡老夫人十分满意的新一任孙媳人选。虽然自己对胡王升已无什么心思了,可见二哥窦亭这幅明摆着的样子,若真的帮了,莫名还是有点撬墙角的心虚之感。 本朝风气开放,男女间互送个玉坠儿送朵花都不算什么稀罕事。窦亭也常做孟浪之事,没想到这一回倒是羞起来了。 …… 等到下午时一家人又坐在一起用晚饭,梁明西一直忍不住往徐月的方向看。一旁坐着的窦家大伯见了,清了清嗓子,示意她别做得那么明显。 徐月在恩扶寺长久地住着,窦家人都默认她年后又会离家。谁知晚饭前,徐月的私卫和一众下人将她的箱笼一一抬回了府上,院子里也热闹了一阵,看起来至少这段时间是要留在府中了。 老夫人好奇地问了,徐月便直说准备回府里长住。 徐月的目光在埋头认真吃饭的窦瑜身上定了一瞬,若有所思。窦瑜感受到了母亲的视线,觉得奇怪。 她敏感地察觉到母亲待会儿有话要说。 果然,饭后徐月也没有立刻离开,开门见山道:“阿琦故去后我伤心欲绝,始终走不出来。从前我有两个女儿,少了一个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想认善家的女儿兰琼做义女,与阿瑜姐妹相称。明日就带她来府上给老太太磕头,也见见各位叔伯婶娘。” 窦瑜看向了母亲,见她提起善兰琼表情十分温柔,哪怕自己初回窦家时也从未从她脸上见过这种神情。徐月一句话在厅上惊起千层浪,窦益亦是十分震惊。窦家人心思各异,视线都时不时飘向窦瑜,连郭素都朝她看了过来。 郭素重生前就知道窦瑜在窦家过得并不算好,她是由自己从通州带回来的,路上相处的一段时间也不难看出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所以后来碰见她有难处就常替她出头。 只是他还是谢述时到底与她来往有限,见到的机会并不多,能在她受欺负时碰上已算难得了。真的阴差阳错变成了郭素,才直面窦瑜在窦家的难堪。 今日便是第一桩,且来自她的亲生母亲。 窦云萎靡的神色稍变,也支起耳朵认真听。杜舒兰一惊一乍道:“善兰琼?”见徐月向她看了过来,声音转小,低声说,“听说她自岭山回来,就一直在外祖钱家住着待嫁了,钱家人能同意吗?” 若只是备上一份厚礼收为名义上的义女,徐月不必如此劳师动众吧。杜舒兰再傻也看出来,徐月对认义女这件事认真得有些过头了,竟还要带到府上给老太太磕头。即使善兰琼的父母都不在了,钱家也不可能同意。 杜舒兰对善家的情况了解一些。 善兰琼定的亲事是刘家的独子刘仲山。刘仲山与寡母相依为命,长相平凡,学业也平凡,好在读书还算刻苦。他与杜舒兰的儿子窦勉同年入学,关系还算不错。刘家日子最艰难的时候,窦勉还和她讨过钱去接济好友。 后来窦勉落第,刘仲山却考中了进士,虽然后来只得了个九品奉礼郎这样芝麻大小的官职,刘家的生活却也渐渐好转起来。这个刘仲山对善兰琼死心塌地,大有非卿不娶的架势,所以即使善父被圣上不喜,他依然不退婚。 第12章 烈马 “都是好面子,与人吹嘘。”窦瑜…… 见徐月当着窦瑜的面直说了这件事,老夫人还能如何阻拦?只好先说:“明日你还要带着五娘进宫呢。” 厅中一时无人说话。老夫人见窦瑜静静地坐在哪儿,也不喝茶也不抬头,还是心疼了。 从前她对这个流落在外的孙女确实苛刻,怪罪通州秦家把五娘养得散漫,不爱学琴不爱读书,在窦家的郎君娘子之中仿佛一个异类,就连小小的七娘都比她沉静一些。而且她本就是严肃的性子,就算过去那般疼爱的窦琦也有些怕她。窦瑜倒是从不怕她,一年前还经常顶撞她,心情好了又凑到她旁边撒娇卖乖,嬉皮笑脸时倒是有点早逝幼子的影子。 窦老夫人拍板定下来:“若真想收做义女,待年后再说吧。” 徐月虽仍不满意,可也不好当面违背婆母的意思,总要给她面子。她习惯性地想摸一摸一直不离手的佛珠,却摸了个空,心中一定,淡淡道:“那媳妇先回去了。” 窦老夫人抿着嘴略点了下头。 徐月袅娜地起身,她展袖时袖角轻轻拂过窦瑜膝头,又侧头看向窦瑜,说:“阿瑜,你随我来。” 窦瑜愣了一下,才站起身同祖母告别,跟在母亲的身后往外走。 母女二人走在回廊上,等四处无人了,徐月贴身的侍女秋芝都刻意落后了几步,她才同窦瑜说:“你可怪我一直对你冷淡?之前还那样训斥过你。” 窦瑜看着母亲昳丽的面庞和淡漠的眉眼,想起养母柔和的笑容,平静地答:“怪。” 说实话,她在从通州来奉都的路上是幻想过自己亲生母亲的模样的。那时候谢述带兵护送她,夜里有时赶不到驿站会就地扎营,她曾不怕生地跑过去问谢述,她的家人都是什么样的脾气。谢述眼中的窦家人知礼宽和,长公主也是很讲道理的人。 徐月忽而一笑,“你的性格不像我。”她自出生起就身份高贵,矜傲是写在骨子里的,除了自己的母亲弟弟及郎君窦晏恒的母亲,很少给人面子。女儿窦琦是她带在身边,事事亲力亲为,费尽心思抚养长大的,简直就是她的翻版。她对窦瑜,可以说是哪里都不满意。 窦瑜心里升起一股气来,撇开眼,说:“祖母曾说我像父亲。” 徐月却嗤笑了一声,没有反驳她的说法,只是转移了话题,“兰琼脾气好,会是个好姐姐,母亲希望你们姐妹二人往后能够好好相处。攀玉那边——”她主动提起胡王升,“明日你我入宫,一定还会见到他。莫再犯傻了。” 窦瑜不置可否。 当然徐月心里也不觉得女儿还会继续纠缠胡王升,谁看不出来,胡王升对她半点情谊都没有。过去一时头脑发热,如今也算撞了南墙,总该回头了。 …… 初二进宫拜年一直是宫中的惯例。这一日由皇后主持宫宴,连文娥太妃都会回宫小住,凡有诰命的夫人也会被邀请。 窦瑜今日穿了月白色的大袖衫配同色翘头绢鞋,裙上绣着禽鸟卷云,整个人清新秀美。佰娘本想给她梳个高云髻,她拒绝了,只让梳了个最寻常的发髻。过去她的打扮都在努力朝着母亲的喜好靠近,如今也不必了。 母女二人同驾入宫。在车上时徐月没有闭目养息,她轻轻撩起车帘,见昌和门外已经停了许多家的马车,却没有了过去异常华贵显眼的谢家车驾。 不由低声同窦瑜感慨:“那时我虽不说,心里对述儿还是满意的,没想到看走了眼。你也别心急,奉都城里的好儿郎多得是。如今谢家娘子们的婚事,那才叫艰难呢……”她语气有些刻薄。 过去她戴着佛牌时还知慎言,且精神恹恹,不怎么理会外面的事了。自前段时间起精神忽然大好,佛牌摘了,也找回了从前嘴不饶人的劲头。 窦瑜从前与谢述的庶妹谢妙儿关系还算亲近。谢妙儿一直养在谢述母亲名下,待遇很好,如今日这样的场合也能被带出来。这一回却不能得以相见了。 窦瑜三日前才来过这里。等她随母亲进了章弥宫殿内时,恍惚间又像回到了那一天一样,因为胡老夫人还坐在之前的那个位置上,只是换了身衣裳,旁边也多坐了两个人—— 沈家母女。今日能进宫的都不是寻常身份,沈嘉与母亲也是头一回过来。 另一侧也坐了许多别家的夫人娘子,有几个心思写在脸上的小娘子望向沈嘉的视线里都掺杂了一些羡慕之色。毕竟能得胡老夫人青眼是多么难得的事,胡大人如今尚未娶妻,都是胡老夫人在帮孙儿四处相看。 沈嘉穿着碧纱裙,紧挨着母亲坐,脸上露出柔顺的笑容。太后问话时也句句妥帖,得了好几句夸奖。 等徐月携窦瑜向太后请了安,两人一落座,安静了一瞬的大殿内又响起了窃窃私语。 沈嘉也朝窦瑜看了过来。 她比窦瑜还大了半岁,原本也早该议亲了,只是她从前暗暗与窦琦较劲,有窦琦的未婚夫婿做对比,衬得自己的那些追求者都黯淡无光了,所以左挑右选仍未定下。 胡老夫人待沈嘉如此热络,可能有一小部分原因应是做给她看的。并非是她脸大,实在是胡老夫人是个藏不住好恶的直性子,几次三番丢来白眼给她,几乎是向太后夸一句沈嘉的好,就要顺带着看她一眼。因为胡老夫人的表现过于明显,四处看好戏的目光也渐渐不加掩饰,都向窦瑜投了过来。 窦瑜不觉得难堪,这些视线只教她更加清醒。在一旁坐着甚至走起了神,想着早知道今日沈嘉会来,自己应该将二哥那本托她转交的书也一同拿来,就不必等到琴会那日了。听说往年宫宴沈嘉是不会来的,所以她没能周全考虑。 沈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虽然与窦琦较劲,却并不讨厌窦家这对姐妹。文娥太妃没选她做弟子,选了窦瑜,她确实也伤心了好几日,但时间久了也都抛在了脑后。 聚在太后宫里说了一会儿话,太后见身边的孙女徐仪坐不住了,就拍了拍她,和蔼地说:“带着各家的娘子们出去玩会儿吧,别在此处陪我们这些老婆子枯坐着了。” 徐仪正听胡老夫人讲话听得头疼,太后的话一落地,如蒙大赦,立刻说要带着娘子们去骑马比箭。窦瑜还以为徐仪会故意忽视她,因为过去堵着她嘲笑她讲话口音的人里就有徐仪。她也没让徐仪从自己身上讨到过什么便宜,所以两人一直相看两相厌。 没想到徐仪看了她一眼,热情地邀请道:“阿瑜也来,好不好?” 窦瑜与她一对视,就知道她没安好心,但顶着满殿的视线又不得不起身。徐仪得意地笑笑,亲昵地上前来牵她的手:“禁足的日子不好过吧,哪里都去不了,瞧你都瘦了。要我是你,可真得憋坏了!我带你去骑马放风,咱们好好玩一日。”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7节 窦瑜扯起嘴角回了一个自然又真诚的笑:“谢表姐体贴。” 她不生气,就不好玩了。徐仪见她变得沉得住气了,有些意外,捏捏她的手,语气奇怪地哼笑道:“待会儿我将最好的马让给你。” 阴阳怪气,包藏祸心。 窦瑜面上还在笑,心里腹诽着。 果然她们一行人换好骑马装到了宫中的马苑,徐仪就松开了拉着自己的手,盯着她笑看了一眼,然后指挥养马宫人去牵“踏风”来。 穿蓝袍的小太监在一旁为难道:“公主殿下,踏风如今还未被驯服……” 徐仪只当没听见,握着窦瑜的手臂,兴奋地说:“踏风是别人送给二皇兄的。二皇兄又献进宫里,连父皇都夸是极难得的宝马。” 她手上用力,捏得窦瑜都有些痛了,微微皱眉看她。 徐仪歪着头,露出漂亮的牙齿和恶毒的笑意:“你从前不是说过自己骑射很好么,还说是胡大人教你的呢,不会都是骗我们的吧!”她的语气煽动意味极强,一边说着,一边还以视线将围过来的各家娘子们扫了一遍。其余人不敢得罪她,只好喏喏附和,唯独沈嘉皱了眉,开口劝道:“公主殿下,方才宫人说此马还未驯服,还是别牵出来了,伤到人可就不好了。” 窦瑜的心落了地,还以为徐仪会用什么高明的招数来使坏,原来是以为她过去在吹牛,想用还没有驯服的马叫她出丑。 虽然她并不怕徐仪这一招,还是很感激沈嘉的仗义执言。 沈嘉感受到窦瑜向自己看过来的眼神中带了感激,背挺得更直了。壮年男子都不敢轻易尝试驯服烈马,何况娇弱的窦瑜。 徐仪白了沈嘉一眼,嘟囔道:“多管闲事。你害怕,阿瑜可不怕!”她摇了摇窦瑜的胳膊,“是不是啊?” 窦瑜笑容未变,说:“我确实有些害怕。” 徐仪长眉一挑:“所以之前……” “都是好面子,与人吹嘘。”窦瑜主动接话。 那匹叫“踏风”的马已经牵来了,四肢健硕,极为高大,正被养马宫人费力地控制着。 第13章 比马 “如果怕就闭上眼睛,放心。”…… “踏风”在原地踏着马蹄,它被笼头和缰绳束缚着,看起来十分焦躁。 徐仪以为窦瑜是经不住刺激的性格,听了自己的这番话一定会冲动尝试,没想到她宁愿承认过去是在吹嘘,也不肯碰这匹烈马。还是有点脑子的。 宫中马苑的马都会由专门的太监负责驯服,养马太监皆是从宫中各处精挑细选用以驯马的个中好手,却都在踏风身上栽了跟头,接连几人受了重伤。二皇子骑术过人,献马时曾想在圣上面前出风头,结果被踏风直接从背上甩了下来,若非身边的人看护得当,也会被马蹄踩伤。圣上却没有因此怪罪,反而夸了踏风是匹烈性好马,仍将它留在马苑。 徐仪自负骑射出众,虽不敢亲自上马尝试,却对这匹好马十分眼馋,所以仗着圣宠在上个月生辰时向圣上讨要来了。 宫人已经将徐仪平时骑的马牵了过来,她翻身上马,骑在高马上冷笑一声,朝着窦瑜轻蔑道:“所以你根本不会骑?” 窦瑜诚实地说:“骑倒是会骑。” 徐仪想让窦瑜出丑的心不死,念头一转,又说:“那你去重新选一匹马,我们比试一番,总可以吧?” 但窦瑜没有立刻回复徐仪,反而再次看向了踏风,仔仔细细辨认后终于确定了—— 这匹马她是认得的……是谢述的马,惊雪。 它在谢述死后不知为何落入了别人手中,又辗转到了二皇子那里,自己今日才会在这里看到它。惊雪很通人性,从通州到奉都的路上窦瑜摸过许多次,还记得它鬃毛的手感和温顺湿润的眼睛。但那时候它是陪在主人身边的。 此时的惊雪被改了名字,变得暴躁、不肯受驯服,连毛色都不像从前那样光亮了。第一眼觉得它健壮,可联想从前,相比起来已经瘦弱了许多。窦瑜想起谢述在河水边亲手给马刷毛的样子,慢慢向它靠近了两步,并且虚抬起手,与它视线相撞时努力放柔眼神。 她心里其实很没有底气,过去惊雪肯对她低头任由她抚摸,很大可能是因为一旁还有谢述。此时失去了主人的惊雪,却不一定会肯了。心想如果惊雪仍如方才那般表现,她立刻就会停下动作,不再招惹了。因为她有自知之明,自己绝无独立驯服它的本事。 见窦瑜试图向踏风靠近,徐仪不免惊讶起来,嘲弄地说:“怎么?你现在又不怕它了?还想用这一匹马与我比试不成?” 窦瑜依旧不说话,脚下却离踏风更近了,徐仪继续说着:“踏风已经被父皇赐给了我,若你能驯服它,我便将这匹好马转送给你!” 惊雪好像没有刚刚那么不安和暴躁了,它漆黑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穿着一身艳红色骑马装的窦瑜,马蹄踩踏的频率也低了下来,盯着她小心翼翼地走近。 窦瑜忽然停下步子朝徐仪的方向看了过去,问:“你说的话可当真?”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徐仪如此自傲,怎么可能改口?她眉毛一动,抬起下巴说:“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不过你这回要是输了,往后一见我便要向我拜礼说句‘心服口服’,怎么样?” 她的话刚一落地,窦瑜已经在牵马太监惊讶至极的眼神中顺利接过了缰绳。 窦瑜轻柔缓慢地摸着惊雪的鬃毛,很小声,几乎是以口语的方式盯着惊雪的眼睛叫它原本的名字。又安抚了好一会儿,她才敢将脚下锦靴踩进马镫里,握着马鞍利落地翻身上马。惊雪感受到背上的重量,抬起马头嘶叫了一声,原地踏了两步。窦瑜连忙俯下身又摸了摸它,等它再次安静下来,才渐渐坐直了身体。 她轻扯缰绳掉转马头,与一脸不敢相信的徐仪平视。 马下的其余人也全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不过这些娘子们都不曾真的见过这匹烈马发疯的样子,有几人也仅仅是听说它差一点伤了二皇子,所以并不像徐仪那样震动。 “还比吗?”窦瑜打破沉默。 徐仪看看马,又看了看马上的人,攥紧缰绳咬牙笑着说:“比,怎么不比?能骑上马背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当心待会儿被这畜生甩下来。” 窦瑜笑了笑,回道:“那就不劳表姐担心了。你想怎么比?” 徐仪压下心中的不悦,用马鞭指了指对面方向的高台,说:“此地距那边高台约有两百米,高台下竖了箭靶,咱们就比速度和准头好了。” 她的视线在马下站着的娘子们身上巡视而过,居高临下地说,“我与庆云郡主上场比马,你们在一旁光看着也是无聊。”她沉吟片刻,不容置喙道,“不如分作两队,押我赢的站在左边,压庆云郡主赢的站在右边。” 娘子们互相低语推搡了一阵儿,最后畏惧徐仪或本就相信她能赢的,都往左边站了。只有沈嘉犹豫了一下,选择站原地没动。其他人挤在一起,她不动也相当于站在了右侧。 窦瑜扭头看向沈嘉。 沈嘉与窦瑜并不相熟,但又实在看不惯公主的做派,不愿违心去支持她,所以宁可孤零零独自站着,并朝窦瑜点了点头,笑着说:“郡主殿下尽力便好,安全为重。” 徐仪见此情形,坐在马上得意地笑笑,又吩咐宫人去取弓箭。等宫人将弓箭取来,她在站左边的人里挑出了一个与窦瑜同样穿红色骑装的娘子,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又将箭筒递给她,说:“去站在场中百米的位置,再将箭筒举高。” 因倒霉被挑出来小娘子瑟缩了一下,抱着箭筒,脚下像是生了根一般迈不动步子,怕得眼眶都红了。 窦瑜见徐仪想出这种危险的法子,立即出声阻拦:“此举危险,箭筒你我背在身后就好。若马忽然失控,极容易伤到人。”她对自己的骑术再有信心,也不会在这种玩闹比试时置别人于危险的境地。 徐仪毫不理会,又转而对沈嘉说:“既然押庆云郡主赢的只有你,那你拿好箭筒,也去那边等着吧。” 说完才看向窦瑜,道:“押我赢的自然是信我的本事,押你赢的也是信你的本事。既然相信,又怕什么?你我从马上俯身,自她们二人高举的箭筒中抽取羽箭,再到距箭靶二十步处射出——此为规则。” 窦瑜摸着惊雪的毛发,认真地说:“那我认输。” “好。”徐仪娇艳的脸上一派天真神色,一口应下,“既然你认输,那换人来与我比试好了。”她看了一眼那个抱着箭筒害怕地低头抹泪的小娘子,笑眯眯地说,“既然姜九娘你不敢去举箭筒,那就由你来代替庆云郡主。踏风好像也变得温顺了,你去试试。” 说完,徐仪又看向窦瑜。 就算窦瑜认输,沈嘉还是要去场上举箭筒。 窦瑜皱紧眉,不再理会徐仪,肃着脸色拉了一把缰绳,驱使着惊雪走向起点处。沈嘉紧张得面色发白,无奈地在宫人的带领下抱好箭筒往场上走。 窦瑜在她经过自己身边时低声说了句:“如果怕就闭上眼睛,放心。” 马苑面积极大,窦瑜看着眼前广阔的马场,坐在惊雪背上不时安抚着它,盯紧沈嘉越走越远的纤细背影。 要论跋扈,她远远比不过徐仪这个天家的公主。没想到一年多不见,她比之从前,还要恶毒更多。 第14章 胡王升 还是通州时失忆的胡王升比较讨…… 徐显一行四人才踏进马苑,远远就看见马场上有人正准备比马。徐显很快认出了其中一个是自己的皇妹徐仪,她那身紫色骑装太过华丽精致,实在很容易辨认。 马苑的总管连忙过来一一见礼:“二皇子殿下,胡大人,张五郎。” 面前这四人中总管只知晓三人的身份,不知该如何称呼另一人,只好口称“大人”。 前三位各有各的俊秀之处,尤其胡大人,眉目冷峻,面部轮廓如刀斧刻就,气质亦卓然,一身紫袍配玉带,垂坠而下不见一丝褶皱。而这一位生面孔独占了一个身材最为高大,模样却是有些普通,眉毛鼻子嘴巴挑不出一处能叫人印象深刻的,穿着勉强合身的赤衣,黑色腰带间坠了一枚寻常玉环,十分朴素。他竟主动和总管介绍起自己来:“我叫萧夏,是二殿下的好友,也不是什么大人。”他语气温和,笑意浅浅,令人如沐春风。 “萧郎君折煞奴婢了。”总管连忙弯腰拱手再次行礼。 徐显远望着看了一会儿,指向场中,问:“公主是在与谁比试?” 马苑围墙呈巨环状,即便站得远,马蹄声依旧清晰入耳。两匹黑马起先还齐头并进,很快右侧的马便轻松跑到了最前面,足足落下后面大半个马身,还有愈来愈快的架势,这便衬得徐仪身下那匹马追逐得格外吃力了。徐仪过去也只在与窦琦比试时吃过这样的亏,徐显见妹妹吃瘪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看起热闹来。 总管不由得飞快看了一眼二皇子身边的胡大人,恭敬回道:“是庆云郡主。” “是窦五娘。”张太傅的孙子张卢与总管同时出声。 张卢的视线追着远处奔驰的马不放,凝目望着马上那道红色的身影,看得极为认真。 胡王升一怔,也遥遥看过去。 “原来是她。”徐显忽然“咦”了一声,惊讶道,“她骑的那匹马是踏风吧?” 踏风的确是不可多得的骏马,此刻也没有辱没它的新名,四肢矫健有力,疾奔时马鬃拂风而过,腿蹄轻捷,飞驰向前。徐显讶异于连自己都无法驯服的烈马居然肯听一个小丫头的驱使,从前倒是小看她了,吃惊过后又忍不住看向身侧的胡王升。 胡王升早已经收回了视线,神情也仍透着冷淡。 张卢倒是始终投入,低低惊呼了一声,瞪大了眼睛。徐显再次望向场中时,见窦瑜纵马跑到箭靶前几十米的地方忽然向左侧俯身下来,距她不远处有另一人正举起箭筒。 窦瑜探手一捞,从箭筒里干脆利落地抽出了一支羽箭,自马背上直起腰时箭已经稳稳地搭在了弓上,整套动作迅捷且漂亮。 随即将箭果断射出。羽箭破空而过,大力贯入箭靶之上。 “好!”四人之中只有萧夏鼓起了掌。其他人或惊或漠然,唯独他纯粹地欣赏了一段精彩的骑射。 …… 徐仪骑着马跑回了远点,翻身下马时脸色很差,周围的娘子面面相觑,都不敢惹她。 窦瑜落在徐仪后面,跑赢了没有露出得意的神色,也没有急着折返。她爱不释手地摸摸惊雪的马头,跑完了一程,一人一马又亲近了一些。此处空旷无人,她低声问它:“你是不是见到了我,觉得我可以带你去找他,所以才肯这么听话地配合我?” 惊雪长嘶了一声,微微扬起马蹄。 窦瑜整理了一番情绪,扯紧缰绳掉转马头,骑着惊雪先跑到了惊慌未定的沈嘉身边,笑着朝她伸出手。 她背着弓骑在马背上,发丝微乱,额上都是细汗,笑起来明亮得如天上的太阳。刚被牵出来时还不愿受制于人的马,现在正温顺地驮着她,还调皮地朝沈嘉打了个响鼻。 沈嘉怔怔地抬起头看她。 窦瑜撤下一只脚,将马镫空出来给她,又说:“把手给我。” 沈嘉这才回过神来,凑近了将手放进她手心。高祖自马背上打天下,凡高门子女无一不是自幼练习骑射的。沈嘉自然也会骑马,熟练地踩住马镫,借力被她一把拉上了马,紧贴着坐在她身后。 寒冷的冬日里窦瑜跑完马整个人变得热腾腾的,她夹紧马腹笑着说:“走喽!带你回到那边去。” 沈嘉扶着窦瑜的腰,还沉浸在她神采飞扬的笑容之中。从前她也见过窦瑜,那时窦瑜生得圆润,如今腰肢细细的,可见受了不少苦。 方才骏马疾驰而过,她照窦瑜所说紧紧闭着眼睛,所以只感受到风和沙尘的味道,手中的箭筒连摇晃都不曾,一瞬的工夫马便跑远了。 她甚至怀疑窦瑜没能成功抽出羽箭,可等睁开眼睛往箭筒中看时,发现里面的羽箭已经少了一支。 窦瑜与沈嘉同乘回到众娘子围聚的地方,下马后牵着惊雪走到徐仪面前。 大家安静极了,谁都不敢率先出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沈嘉也有些局促地紧挨窦瑜站着。得罪徐仪并不是件好事,她头一回随母亲入宫赴宴就闯祸了,虽然不后悔自己今日的选择,可也不耽误她因此觉得害怕。 徐仪若是赢了,一时得意也不会记仇。但她输得很惨,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会加倍生气。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8节 窦瑜主动给徐仪台阶下:“踏风果然是匹好马,怪不得连圣上都称赞。”她将自己能赢得比试归功于马,而不是骑术和箭术更胜徐仪一筹。要是以她刚来奉都城的脾气,这种情形下对徐仪开口说的第一句必然是“这回服了没”,可见她已经收敛太多了。 “不愧是胡大人教出来的。”徐仪话中带刺,被落了面子口不择言,“但你与你姐姐窦琦相比可差得远了,不过是东施效颦。想来过去胡大人肯教你,也是看在窦琦的面子上。” 一开始窦瑜还任由她说。 徐仪却见她脸色微变,知道是踩中了她的痛脚,又接着道:“你缠着胡大人不放,也不过是仗着窦琦不在了,你有幸得了一张和她相似的脸。若她还活着,哪里轮得到你在奉都城放肆,永远是通州乡野没爹没娘的村姑。你不过是窦琦的替身罢了,可就算是替身,胡大人和姑母也觉得你丢了窦琦的脸面。” 泥人也有三分脾气,窦瑜明知她是故意激自己,还是笑着说:“窦琦是什么九天仙女么,她没生我没养我,没听说过死了的人还要从活人身上找面子的。” 听了她的回击,徐仪得意地看向她的身后,故作惊讶地扬声说:“二皇兄,胡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窦瑜回过头,见胡王升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正皱眉看向她。一旁张卢朝她挤眉弄眼,有些心急,看起来像是在绞尽脑汁试图说些什么话来打圆场。 徐显和萧夏则纯纯是在看热闹。 胡王升抬脚走近了,垂眸看着她,静静道:“如此不敬长姐,窦家便是这么教导你的?” 他并没有疾言厉色,但这种冷漠从前无数次刺伤过她。回奉都之后听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训斥,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窦瑜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但总归是不再难受了。她也不反驳,只是垂眼道:“胡大人教训得是。” 她不像从前那样刁蛮,生龙活虎地瞪着自己,胡王升一时有些怔忡,很快又转为冷漠,沉声说:“既然被提前放出来了,就要谨言慎行。” 窦瑜坦然与他对视。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眼底却无笑意,轻声说:“胡大人好为人师的兴致不减反增啊。若真这么喜欢教导我,不如向窦家将我讨来做个干女儿,也比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指点来得叫人心服口服。” 从前她不自量力想与窦琦比较,软的法子硬的法子她都试过,只将他越推越远。苦果她已经吃了,禁足这一年,也算是磨没了最后一点痴心。 不免苦中作乐地想:还是在通州时那个失忆的胡王升比较讨人喜欢。 第15章 过去 二月廿五,宜嫁娶,她穿上嫁衣自…… 窦瑜这话极不给胡王升面子。 胡王升眉间皱得更紧了。过去他喜怒不形于色,很少同人生气,此刻却强压着怒火,冷声道:“你以为我想管你?” “原来你不想。那太好了。”窦瑜撇开眼不再看他,语气生硬,“我也不想多一个爹。” 一旁的徐显忍不出笑出声来。萧夏也以拳抵唇,掩饰笑意。 张卢的顾忌就比较多了,想笑却只能强行克制着,脸都憋红了。他小心翼翼地觑了黑脸的胡王升一眼,清了清嗓子,支吾说:“五娘……五娘真幽默,总爱和胡大人开玩笑。” 她总有激怒自己的本事。 胡王升又上前一步,胸口微微起伏,气怒道:“你——” 张卢连忙挡到窦瑜身前,插进胡王升与窦瑜之间。他比胡王升足足矮了一个头,人又瘦弱,实在没什么气势,示弱般低声道:“攀玉哥……这里人这么多,五娘爱面子,你别总在这种地方训斥她。” 张卢觉得,过去就是因为胡王升总爱在人前落五娘的面子,五娘才每每顶撞他。他比五娘大两岁,隐隐有一些五娘很小时候的记忆,母亲也说过五娘是个很好羞的孩子,总是揪着姐姐的衣袖躲在姐姐身后,可见从小就脸皮薄。 窦瑜看了张卢瘦窄的后背一眼,又看了看他的腿。 张卢这个人也是朵奇葩。窦琦红颜薄命,却依旧是奉都城里许多郎君心中堪比神女的存在,张卢便是其中一员。按理来说,他和胡王升是情敌关系,要么嫉妒胡王升曾得佳人芳心,事事与之针锋相对,要么和胡王升一样讨厌自己。但他对胡王升十分仰慕,私下里以兄长相称,又对窦瑜格外回护。 窦瑜虽与窦琦不算十成十相像,但眉眼间还是颇为相似的,更别说如今瘦了不少的窦瑜。 所以她自然觉得张卢也是因窦琦而移情自己,一向抵触他。刚到奉都时,他还写过几首情诗给她,令她烦不胜烦,大笔一挥,用丑字回了他一首打油诗,击垮了他脆弱的心理防线,听闻当日醉酒大哭“伊人不再”。 结果酒醒后他竟然没有知难而退,也没有记恨,还几次送字帖和词书给她,语重心长地劝诫她刻苦读书,不要辱没了窦琦的才名。她在字帖词书的每一页都用浓墨画了一只大王八,然后通通送还给他。 后来她对胡王升渐渐死心,正逢张卢姑妈来奉都探亲,听说他姑妈家便在通州李庄,与望庄极近,便想让他的姑妈捎她一程,带她回望庄去。她将在奉都的经历添油加醋与张卢说了一遍,张卢逞英雄心起,当真将事情揽在了自己身上。 此举确实任性又天真,之后她冷静下来想了想也庆幸计划没能成行。 没能成行的原因是张卢的姑妈走得匆忙,张卢也不知道招惹了谁被打断了一条腿在家静养,以至于隔了好几日,她才知道他姑妈已经离开奉都这件事。 见张卢为自己说话,也知这里人多口杂,窦瑜渐渐冷静下来,转而对抱臂看热闹的徐仪说:“表姐一向守信,既然我赢了,待会儿踏风我便牵回去了。” 能让胡王升更加讨厌窦瑜,徐仪心中的气也消下去了不少,咬牙勉强笑着说:“不过一个畜生,送你又如何?” 窦瑜笑着回她:“马是我赢走的,战利品和赠礼的区别可不小。”说完便想走。 胡王升却不允,脚下一错,抬起手臂拦住她的去路。 拦下她又不说话,抿着嘴,面色沉沉。见他这幅又厌又怒的样子,窦瑜那股强按下的气又重新翻腾了上来,看着他的眼睛,说:“就算是真姐夫也没有您这样总爱管小姨闲事的,是老天不开眼夺走了您的心上人,让您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别将气都撒在我这个无辜人的身上。” 她故意将话说得刺耳。从前不忍心说,才能让他一次又一次单方面伤害自己,倒不如互相伤害,谁也别痛快。 胡王升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带离众人。窦瑜自然用力挣扎,却敌不过他的大力。 张卢想跟上来,被胡王升怒斥了一声:“滚开!” 吓得他脚步一滞,只好踌躇在原地,又惊又怕道:“五娘不懂事,攀玉哥你别——”他以眼神向二皇子求助,徐显摊摊手,示意自己也无能为力。 与众人隔得远了,胡王升才松开了紧紧攥着窦瑜的手,板着脸,表情僵硬得厉害。 窦瑜摸着自己被攥痛的手臂,脸气得泛红,讽刺道:“你是不是脑子还没好?” 胡王升永远都不是秦十五,那个被她用十五串铜钱买来的、很少笑,但会教她骑马射箭,眼睛里只有她的男人。他为了保护祖父死在了叛军的围攻中,再次醒过来的人仅仅是胡王升。 她是在通州集市上的一个铁笼子里看到秦十五的,脖子和四肢都被捆上了铁索,满身狰狞的鞭伤,眼神却平静冷漠。卖家说他力气大,爱伤人,已经卖出去过一次了,因为不受驯服被主家打出了一身伤又强行退了回来。 他不会说话,只会说和写一个“秦”字。 就是因为这个“秦”字,再加上他凄惨的样子,她才会动了恻隐之心。连着笼子买回去观察了很久,发现他其实是个挺正常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失去了几乎全部的记忆,只记得自己要来通州望庄寻一个姓秦的人。 秦在通州是大姓,在望庄姓秦的人家也不少。窦瑜一边教他说话一边带着他一家一家找过去,可他总摇头。她还曾玩笑着问他:“你找的人不会是我祖父吧?你可别是他的私生子,那不就成我小叔叔了?” 在秦家的第八个月,他说话已经很流畅了,某一日忽然认真地说,自己是在找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娘子,又点点额角偏上的位置,说:“这里有一颗红痣。” 那日睡前对着镜子拆发髻的时候,窦瑜忽然想起秦十五的话,鬼使神差地拨弄了一下额头边缘的发丝,因为对着铜镜看得不大清晰又让侍女青珊凑近细看,才知道自己额角偏上被头发掩盖住的地方,也有一颗鲜红的痣。 但秦十五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人,窦瑜揣着疑惑整整想了一个月,最后索性抛到了脑后。 不久后她和祖父说自己喜欢上了秦十五,祖父差点没气撅过去,非说是奴隶引诱了她,当场就要将人痛打一通再赶出家门,她只好以绝食相逼来护住秦十五。当然,她比较怕死又经不住饿,其实一直在让春珊偷偷给她藏饼子,夜里躲进被窝里吃。 看到她如此固执,祖父又要偷偷把秦十五带走灭口。她听到消息骑马去追,追到时他已经被祖父活埋了,土都填到头顶了。她徒手挖他的时候被尖锐的碎石划得满手是血,把祖父吓坏了,一众下人包括祖父都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帮忙救人。 祖父本意不是真的想要杀了秦十五,即便是奴隶在通州境内也不能随意虐杀,将他活埋只是准备吓唬他。活埋前曾问他是要命,还是执意留在秦家。 秦十五不肯走。 祖父妥协,同意秦十五入赘,但要求他改名换姓,以全新的身份娶她。他便改名傅实,随祖父学习经商。直到她十五岁及笄礼一过,祖父以通州习俗祷告天地,求下吉时,为她备下厚厚的嫁妆,送她去别庄暂住等待婚期。 二月廿五,宜嫁娶,她穿上嫁衣自别庄出嫁。 同日赵野等部犯通州的消息弥漫开来,一支赵军铁骑直入望庄,引得城中大乱。 还没来得及拜天地,窦瑜就被祖父塞进了马车,一家人离开望庄逃命,最终在路上被谢述所救。 第16章 文娥太妃 师父定然仔细给你挑一门好亲…… 回想起过去,尤其是想到自己穿着嫁衣差一点就与他拜堂了,窦瑜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谢述所率军队将他们救下,那时几乎全军都看到了穿着吉服的她和胡王升。但这门亲事却随着胡王升自昏迷中醒来并恢复了记忆,被三缄其口,再无人肯承认了。 不承认就不承认! 窦瑜放下之后愈发觉得从前的自己可笑,恨不得也像他在通州一样干脆失了所有的记忆才好。 胡王升为人虽不好亲近,但自幼读孔孟之书,习君子之道,待人接物也算宽和有度,唯独面对窦瑜总是不假辞色。他自己渐渐也发觉了这一点,只是每每想要克制,与她心平气和地说话,又总被她惹恼。 他深深地看着窦瑜,还是慢慢冷静了下来,认真地说:“你身承郡主之位,已是极尊贵的身份了,却也不能置名声于不顾。阿琦怜你自幼失散,临终前仍念着你,想寻你归家。我自觉……应帮她看顾好你。往后你有难处,尽可以来找我,若能帮到你我自然义不容辞。可通州一年,诸事皆因我意外失忆而起,实在荒唐。若你姐姐还在世,阿瑜,我确实应当是你的姐夫。” 窦瑜不接话。 胡王升心中一叹,沉默片刻又问她:“听说你被禁足前想见我,是要与我说什么?” “一年多以前想说的话,你今日来听,不觉得有些晚么?”窦瑜没忍住顶了他一句,又觉得这种赌气无益,垂眼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早就忘了。” “你过去纠缠不休,我——” “胡大人。”窦瑜张口打断他,平静道,“我已知错了。你不必几次三番提醒我自作多情。” 趁着胡王升微微失神,她又说:“若无事,我先走了,往后自会尽力避着大人。” 见她转身转得果断,再去阻拦反而显得是他在无理取闹,胡王升神色几变,最终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 窦瑜禁足的时候,重病难愈的消息被他的下属探查得知,又自作主张告知于他。那时他只觉得她在卖惨乞怜,毕竟这是她最擅长的事。他并不想打探窦瑜的种种消息,后来也就下令不许他手下任何人再靠近窦家外宅。可今日见她清减了许多,不免有些后悔过去对她太过冷酷。 若阿琦还在世,怕也要责怪自己。 …… 众人离开马苑后不久,便被宫人请去皇后宫中参加宴席了。 唯独姜九娘因被马惊了神,腿软得连行走都艰难,向皇后告罪后便随母亲离宫回府了。徐仪倚在皇后身边听她柔声责备了几句,不反省自己,反怪姜九娘胆子小,扫了大家的兴致。 去过马苑的娘子们一一回到了家人身边,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敢议论公主的不是。 皇后宠爱女儿,三言两语将此事轻轻揭过了,又和女儿一道受了众人的拜礼。等圣上和太后太妃临驾,方才开席。 今年设宴在水榭之上,桌上美酒满盏,流水一般的珍馐佳肴被宫人次第穿帘呈上。水榭四周挂满厚实的锦帘,窦瑜只庆幸自己坐在主位附近,离炭笼比较近,还能暖和一些,正奇怪怎么不在殿中摆席,忽然听到一阵极其悦耳的丝竹声和荡起的潺潺水声。 一只精巧的画舫正缓缓驶向池水中央,船头站了位披着轻纱的美人儿,随着乐声轻巧起舞,体态婀娜,极尽妖娆之姿。原来是借这片水景安排了献艺。 可怜大冬日的穿这么薄,窦瑜光是看着就觉得冷。她往圣上的方向看,正好撞见皇后以邀功的情态与圣上低语。 只是圣上看起来并未被挑起兴致,可有可无地看了一阵儿,便偏头和一旁的文娥太妃说起话来。母子二人多日不曾见过了,圣上细致地询问着太妃的身体和近况,不过即使是九五之尊也要顾忌亲娘的面子,说了几句又转而和另一侧的太后亲昵交谈。 文娥太妃头戴素冠,乌白交杂的发丝整齐地束起,保养得异常柔润。她身穿一件卷枝云纹广袖蓝袍,眉眼温和带笑,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 其实她已是六十余岁的高龄了,虽仍能骑马,却不能久坐,故而略坐了一会儿就离席了,也没人敢计较和怪罪。 胡老夫人仍拉着沈嘉同坐,看起来对她更加满意,要是孙子胡王升就在此处,怕是要即刻请圣上和太后给这双小儿女做主赐婚了。沈嘉一边慎重仔细地应付着老夫人,一边却时不时向窦瑜的方向投来视线。在马苑时撞见胡大人与庆云郡主的对峙,想起从前的各种传言,她心中沉沉的,总觉得传言有虚,对庆云郡主有太多偏见。 窦瑜刚骑过了马,痛快跑了一场,肚子里空空如也,自顾自拿起玉箸吃起面前的几道菜。母亲徐月坐在她旁边,几乎没怎么动菜品,只不时和太后说上两句母女间的体己话。 等窦瑜吃到四五分饱,文娥太妃身边的庄嬷嬷越过众人行至她身侧,俯近她耳边低声说:“殿下,太妃娘娘要见您。” 窦瑜看了母亲一眼,与她示意过才起身随庄嬷嬷去往文娥太妃的旧宫。两人还在路上走着,庄嬷嬷就忍不住说:“太妃娘娘念叨您好几天了,这次终于能见到您,才好放下心来。”又提起她从前养的小棕马,“‘穿庭’养在行宫里,见不着您这个主人,一开始经常不肯吃草料,饿得都瘦了一大圈,好在慢慢养了回来,又精神奕奕了。” “等过了年,我就去行宫把‘穿庭’带回家。”她在被禁足前请求二哥将她的马送去了夫河山行宫,托付给文娥太妃代为照料。“穿庭”和“惊雪”一样极通人性,一定也很思念她,两匹马往后还能一起做个伴。 她进殿时文娥太妃正在煮茶,早已卸了冠,披着头发端坐在桌边。从前太妃打趣她,说自己身边养过的娘子无一不是规矩妥当、尽善尽美的,只有她像只泥猴子,漫山遍野乱窜。 “师父。”窦瑜鼻子酸了,尚还离着几步远,便深深地福了一礼。 “来,让师父瞧瞧你。”文娥太妃紧忙朝窦瑜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9节 待窦瑜坐下后,她端详了好一会儿,柔声说:“瘦了。”刚刚在席上不方便说话,她不着痕迹地将窦瑜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一颗心都要看碎了,有些后悔让这孩子吃了这么久的教训。 将煮好的茶放到她手边,文娥太妃又道:“当初我不为你求情,你可怪我?” 窦瑜摇摇头,端起茶盏,郑重道:“我已知错了,往后一定不再犯傻。” 文娥太妃摸摸她的额头,语重心长地说:“他亲口要圣上罚你,不叫你受这一次苦,你永远放不下他。” “何况他那个祖母,眼睛长到天上去。”她对胡老夫人的嫌弃溢于言表,“你嫁过去也是被她磋磨,何苦来哉!” 见窦瑜捧着茶杯乖巧地喝,太妃眯着眼,说:“我要是有个亲孙儿,就叫他娶了你,让你做我的孙媳妇。什么胡王升李王升的,我看啊,通通配不上你!” 伤感的情绪转瞬即逝,窦瑜玩笑着反驳:“您怎么没有孙儿,宫里好几个呢。” “宫里那些……”文娥太妃摇摇头,“嫁进宫里有什么意思,一关就是一辈子。”她斜眼看着窦瑜,“不是所有人都如我这般好运气,还能从那笼子里逃出来。” 窦瑜点点头,表示赞同。 文娥太妃笑着展臂把窦瑜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脊,和蔼说着:“你等着吧,师父定然仔细给你挑一门好亲事。” 第17章 闫家琴会 郭素认出了自己过去的爱马,…… 窦瑜年初五才从宫中回来,因太后要留爱女徐月小住,她便也不得不随母亲留下。 听说姜九娘来宫里一遭吓出病来了,德高望重的老祖父姜国公抱着官帽进宫里哭诉,圣上气得罚了徐仪禁足,连皇后都一并斥责了,怪她教女无方。后宫里闹哄哄地过了一个新年,徐仪不服气,在寝殿里又哭又叫砸坏了不少东西,太后也跟着头疼。 窦瑜得知后心中有些愧疚,虽不是她害得姜九娘受惊,此事却也因她与徐仪比马而起。 二皇子徐显眼见亲妹妹受着罚,还有闲心命宫人给窦瑜送礼,传话赞她骑术过人,称若有机会一定要与她比试一番。母亲徐月听闻事情经过,只是淡淡地提点她别再闯祸。 唯有佰娘关切得要命。当日公主不许娘子们的随从跟进马苑,想到这位贵主子过去就常为难自家娘子,她急得不行,等到窦瑜全须全发地出来了,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嘴上直念着“阿弥陀佛”。徐仪被圣上责罚,她还默默高兴。 不必等年后再去夫河山行宫将穿庭接回来,窦瑜才一归家,府中下人便来禀,说文娥太妃已特意派人来窦家送马了。 送马的仆人还带来了太妃的话,说穿庭养在行宫的马厩里憋闷久了,牵出去也从没有尽情地撒欢儿跑过,叫她记得多骑出去给它放放风。 窦瑜一得到通传立即独自赶去马厩里寻穿庭,见它与踏风的马舍相邻,一黑一棕两匹马相安无事,屁股对着屁股,都悠然地甩着尾巴。穿庭的毛被刷得油亮,一见到她靠近就不停地抬起颈子,用力碰撞围栏,发出高鸣声。 窦瑜忙隔着栏杆安抚它。 “好久不见了,穿庭。”过去她骑着它漫山遍野地跑,没想到会忽然分别一年有余。 另一边的踏风对她本没那么热情,起初看到她的身影只敷衍地抬抬眼,又继续抖着耳朵风卷残云般吃草料,可一见她与别的马亲近,反而亲昵地凑近栏边,温顺地伸出马头,示意她也来抚摸自己。 它原本的名字“惊雪”不知道有几人知道,为了避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窦瑜斟酌了一番还是决定让它从此以后就叫“踏风”了。 感受到踏风争宠的意图,她就只好先摸摸这一只,再摸摸另一只,又用两手分别抓着草料亲手喂这两匹马。 吃草料沙沙的声音在耳边响着,窦瑜自言自语道:“明日闫家琴会上一定会打马球,到时候带你们两个过去见见世面,松松筋骨。” 一主二马在马厩里增进感情,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身后有响动传来,窦瑜才循声回头,与来人隔空对视了片刻,惊道:“郭表哥?” 与他几日未见了,没想到再见会是在这处马厩里。 郭素也很意外会在这里碰到窦瑜。他因要去外面办事,才会踏足此地。 窦府里的主子们若有事出门,需要用马,都会吩咐下人进马厩牵马。唯独他被怠慢惯了,才常自己过来。 等见了马厩里的马,他又是一愣。 “这马——”他慢慢走了过来。 窦瑜知道他认得穿庭,故而只向他介绍了踏风,笑着说:“它很漂亮吧!是我从宫中比马赢回来的,叫踏风。往后我就有两匹好马了。” 踏风还在认真地吃着窦瑜手上的草料。 瘦了很多。 郭素认出了自己过去的爱马,心中既震动又苦涩。忆起死前情状,眉间笼起一股戾气却又很快闲散了。 踏风的嘴巴还在不停咀嚼着,像个小孩子一样,湿漉漉的大眼睛警惕地盯着不断向自己靠近的男人。 郭素朝它缓缓伸出了手,呢喃一般道:“踏风?”他垂眼看它,睫毛低垂,掩盖住了眼底的复杂之色。日光打落在他微显苍白的脸上,眉目如画的面庞仿佛冷瓷一般细腻好看。 踏风低下马头,先在郭素身上嗅了嗅,隔了好一会儿,有些焦躁地原地踏了几步,忽然以身体撞上栏杆,用力蹭了蹭郭素的侧脸。 郭素被他蹭得后仰。 窦瑜也叫踏风吓了一跳,平复下来又见郭素遭踏风突袭而愣在原地的模样,不由得笑起来,道:“它待生人暴躁得很,没想到与表哥投缘。” 往昔他骑着它四处征战,却在今日这种场合重逢。郭素没有躲开踏风的热情触碰,骨节分明的手缓慢地摸过他的鬃毛,久久才收回来,而后在身侧虚握成了拳。 “是匹好马。”他轻声说。 窦瑜见他面上似有怅然神色,正疑惑着,就听他语气如常道:“我还有事,就先行离开了。” “好。”她怔怔回了,见他已利落套好了马,牵马离去。 踏风自他走后却愈加不安,不停地撞击马舍的围栏,怎样都难以安抚。 …… 初六这一日,窦瑜要去闫家赴琴会。窦亭唯恐她忘了自己的请求,她去祖母处请安时还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厅里,难得听了祖母一通念叨也没有借口离开。 出了花厅,又朝她挤眉弄眼,以灵活的手指比划出一只小狗来暗示她。想到出门前还在咬自己绣鞋的小细犬,窦瑜对二哥笑笑,表示自己没忘。 等离府去到了闫家府上,见来客众多,多数是女眷,听闻男客已都邀去了别院。窦瑜遍寻沈嘉不得,就先被府内下人引至后院了。 闫家琴会每年只送帖给女客,但同时也会以别的名目请男客前来,在前院投壶比箭或开个诗会画会,比试诗词画技。只是男女分席,此刻是见不到的。下午众人才会一起聚到闫家马场,同场赛马或打马球。不过有些娘子不太会马,琴会结束便归家了,比如善家的独女善兰琼,过去还在奉都时向来不参与这一玩乐。 闫定泽拉着好友张卢萧通二人借自己身份便利,悄悄潜进了后院。张卢本不想来,是被闫定泽诓骗来的。 闫定泽和萧通此次狼狈为奸的目的,就是为一睹善兰琼的芳姿。 善兰琼从前就是个小美人胚子,十二岁便与同岁的窦琦有“奉都双姝”之称。可惜她并无多少才情,私底下常被叫草包美人,又自幼与刘家嫡子刘仲山定下婚约,所以身边并无多少追求者。而且她十三岁时随父亲去岭山上任了,上个月才回奉都。他们三人中,唯有萧通偶然见过如今已年满十九的善兰琼一面,见过后简直如害了相思病一般,日日都牵挂着。 能叫人见之难忘,那必定是美极了。闫定泽是奉都城中出了名的贪色,自然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假意立箭靶的时候,萧通忽然说:“你们知道么,窦家的窦瑜也来了。”因为他来时正撞见她下马车。提起窦瑜,他又有几分嫌弃又有几分垂涎,猥琐中透着矛盾,继续压低声音道,“许是有意穿得单薄,瞧着比从前多了两分婀娜。” 听到他如此孟浪的话,张卢臊得从脸一路红到脖子,整个人如蒸虾一般就差冒热气了,咬着牙道:“玉楼慎言!”玉楼正是萧通的表字。 萧通摊摊手,并无羞惭之色。 闫定泽啧啧两声,嫌弃写了满脸。若小娘子生得够美,性子烈些倒也可以忍耐。只是这窦瑜甚无自知之明,本生得胖,又有其姐窦琦珠玉在前,所以她的不好欺负在旁人看来就成了刁横。而且从前她毫不矜持地追着胡王升不放,奉都城可从来没有如她这般的贵女。 且闫定泽与谢述是死敌——虽然谢述除了狠狠揍过他一顿,便再未把他看在眼里了,可他单方面记仇,胡王升又与谢述是好友,所以他对窦瑜的观感自然差上加差。 第18章 见面 眼神却定在她身上,似乎对她十分…… 不过就算闫定泽再不喜欢窦瑜,闫家的琴帖也一定是会送到窦瑜手上的,因为她是文娥太妃的亲传弟子。就算她的琴弹得并不怎么样,文娥太妃都不嫌弃她砸了自己的名声,闫家当然也要给足太妃面子。 只是很多人以为窦瑜才刚解除了禁足,但凡脸皮薄些的一定会躲着今日这类场合,以免叫人白白看了笑话。更何况还有梁三郎那一桩事,就连送帖的闫家人,都觉得窦瑜必不会登门自找没趣,自家送帖只会显得大度,有高门之风。 怪只怪窦亭信不过窦云,不敢将东西交付到她手上,怕她转头就将事情捅到窦老夫人那边去了。至于梁三郎,他就更加不放在心上了,好女百家求,自己的妹妹言行乖巧被人喜爱,闫家人又凭什么将气撒在无辜人的身上。 窦瑜也从不在乎无关人的眼光,别人背地里的议论比不得随手替二哥办件事来得重要。若她与闫二娘没什么交集,倒也不会过来了,以免令她难堪。 可闫二娘因记恨她,没少与人一道给她使绊子,更借窦云之手做过许多事。 所以她想来,就来了。 远远见侍女绿荷正快步朝他们这边走过来,闫定泽扭过头以手挡着脸,朝着二位好友做口型:“糟了糟了!被发现了。” 绿荷见是自家郎君带着好友躲躲藏藏,双臂一展挡住几人的视野和去路,无奈道:“几位郎君莫胡闹了!各家娘子面皮薄,可经不得这样围观。” 萧通从闫定泽身后冒出头,冠冕堂皇道:“谁说我们围观了?我们三人是循着琴音来此处的。‘向君投此曲,所贵知音难’,又哪里知道是哪位娘子弹的?不过是不想辜负琴音罢了!” 闫定泽向后狠狠一杵他的胸口,睁眼说起瞎话来,比划了一下手中的弓,笑嘻嘻地说:“好绿荷,别赶我们走。这地方光线好,我们只是想在此处练箭。你瞧,靶子都立好了,不耽误各位娘子抚琴。” 绿荷也拿他们没法子,只好去花厅向闫夫人告状。 闫夫人便让下人在花厅外立了一块屏风,恰恰将里面挡了个严实。厅中有胆大的娘子闻得外头的动静,悄悄凑近支起的窗子往外看,耳语一阵笑作一团。 闫定泽抻长了脖子也瞧不见屏风后的光景,好奇得抓耳挠腮,沉吟片刻想了个损办法,摆弄着手里的弓箭,压低声音说:“玉楼,你的箭法准,待会儿将箭射到屏风上,咱们再去取,不就能借这个机会看到善娘子了吗?” 张卢自方才被绿荷抓了个现行便羞得背过身去,又不敢独自离开唯恐碰到闫家下人解释不清。他握着拳,仿佛全身都写着对二人轻浮行径的不赞同,听到闫定泽提出的馊主意,猛地回身攥住好友的手臂,皱眉阻拦说:“不许!若射偏了,伤到人怎么办?” 闫定泽胸有成竹道:“玉楼的箭法是霍大哥教的,指哪儿射哪儿。而且那屏风那么大,又不远,你怕什么!” “总之就是不许!”张卢也急了,固执地拦着二人。 张卢与他们二人的性子天差地别,只是三人从小就玩在一处,习惯了凑在一起。 他一本正经地接着劝说道:“你们也别总往那个霍怀康身边凑了,方才在那边那般谄媚对他,可见他理你们了?外头风言风语传得不知有多难听,仔细你们的名声!” 萧通用胳膊挡了他一下,搡开他,面上也有些不悦了,嗓音跟着拔高许多:“你也听风就是雨!朝堂上你兄长攀咬着霍大哥不放,你也学他胡言乱语吗?” “什么攀咬?你说话怎么如此难听!” 几人争吵的声音隐隐传进花厅,不过听得并不分明。各家娘子只隐约听得他们似乎是提到了霍怀康,渐渐交头接耳起来。 霍怀康这个人,整个奉都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出身交州,怀康是他的表字,本名霍琢。右相冯迁到交州巡访民情时他来自荐,得到赏识,后参加科考一举得功名,一路扶摇而上,从小小郎中升到如今的刑部尚书。兼之容貌雅致,文采斐然,曾一身红袍打马过长街,引起一时风尚,许多郎君直到现在都还学他穿红衣骑高马。 近些年圣上喜怒不定,朝臣稍有不慎就容易被贬官,有的甚至一贬再贬。在朝中如此情况下,霍琢却圣宠稳固。他作为天子近臣,凡谏言必被圣上采纳,受宠信的程度犹在郑世芳之上。私下有官员对霍郑二人嗤之以鼻,称其为“霍鹰郑犬,佞臣当道”。 耳边尽是私语声。在奉都城未出嫁娘子们的口中,过去最常提及的三人便是谢述、胡王升和霍琢。 窦瑜很不喜欢霍琢,既知他凄惨之处,更知他心狠手辣之处。 霍琢自唯一的亲人——长姐霍柔死后,整个人都如被风雪浸过一般,多了一层冷意,原本性格清素,逐渐变得严酷残忍起来。 他自交州来到奉都科考时,只带了抚养他长大、相依为命多年的姐姐同行。 后来霍柔嫁给了谢述的部下苏青,婚后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羡煞旁人。然而谢述死后,苏青不受劝降,杀戍军,又献河州三城于巴舒,以忠旧主之名反叛,反而坐实了谢述通敌叛国之罪。 苏青的妻子霍柔尚留在奉都城内,当时已经怀孕七个月。得知苏青造反的消息,又见苏家的宅邸被官兵团团围住,她便与苏青的祖父苏寻在府中自尽了。 霍琢自此性情大变。 谢述的恩师冯迁冯大人曾在朝堂上极力为爱徒辩白,力证他绝无反意,最后触怒圣上被投入大狱,最后惨死了在狱中。 主审冯迁的正是霍琢。 霍琢列数他几项罪状,上书圣上要求重罚。但他人已经死了,便判他与谢述一并被鞭尸五百,高吊城门,以警示百姓。 冯迁于霍琢,亦有师徒情谊。 ……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10节 窦瑜望向厅中,慢慢看了一圈,却没有寻到沈嘉。 倒是先和另一道视线撞了个正着,见一个容貌清媚的娘子虽坐得与她相隔甚远,眼神却定在她身上,似乎对她十分好奇。 这人穿一件牡丹纹黄衫裙,发髻如云,面庞莹白。不是多么富贵的打扮,妆容上却有许多巧思,连额间贴的花钿都比别人的细巧别致。身旁人以为她在发呆,轻扯着她的袖子,低声唤:“兰琼。” 窦瑜恍然。想来母亲要收作义女的善兰琼,就是她。 其实“奉都双姝”这个响当当的名头她从前就曾听过的,据说这一位比窦琦还要美。今日得见,虽无从比较,却也承认此人美极。她略看了看,神色坦然,倒把对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面颊飞红,主动移开了目光,与身边的娘子交耳。 “瞧什么呢?”身后响起轻而雀跃的声音。 窦瑜收回目光回头一看,才知沈嘉刚到,正解下披风朝她笑着。经过宫中马苑一事,沈嘉觉得心中对她多了几分亲近,自然而然地坐到她身侧。 她也对沈嘉笑了笑,说:“没看什么,随意瞧瞧。” “方才马车避让了宣旨大臣的车驾,才来晚了。”从沈家到闫家若抄近路走势必经过谢家大宅,今日谢家被官兵层层围住了,身边嬷嬷怕惊吓了她,远远望见便吩咐车夫改道。 沈嘉看了看窦瑜的侧脸,将后边的话吞进了肚子里,没有提谢家。 窦瑜不知内情,只惦记着窦亭所托,将装书的盒子交到沈嘉手上,含糊低声道:“他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沈嘉一顿,默默垂下眼,用仅她们彼此能听清的声音道:“这东西我是不能收的。”慢慢将盒子推回窦瑜手边。 窦瑜也不强求,痛快道:“那我拿回去给他。” 沈嘉还以为她会劝自己收下,或是问两人的关系。 见她有话却不知如何说的表情,窦瑜道:“我不过是个传话送东西的人,你不想收,只管让他自己头疼去吧。” 沈嘉方才还紧在一起的心蓦然松了下来,不必发愁怎么同她解释,不由得笑了,转而去看她手边的琴,主动找话说:“你既得了文娥太妃做师父,可得让我开开眼,瞧瞧我比你差在了哪里?” 窦瑜腼腆笑笑:“那你可要失望了,即便是文娥太妃这个师父也教不来我这样的顽徒。” 远处窦云见沈嘉与窦瑜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处说话,十分不解,忍不住走过来,亲昵道:“沈姐姐怎么坐在窗边了,这边冷,与我和二娘去那边坐吧。” 沈嘉仰起脸,直说道:“我想与阿瑜坐在一起。” 第19章 捉弄 谁知窦瑜气定神闲 闫夫人出门更衣了。 有长辈坐镇时闫银梦还算老实,看到大伯母离开,也就没了顾忌凑了过来,与窦云并肩站着。她听到沈嘉拒绝了窦云的好心邀请,撇撇嘴,说:“阿云,咱们回那边去吧。”说着便去拉窦云的胳膊。 转身时她不怀好意地将一只脚勾住了窦瑜的琴几下端,上面摆放的黑琴坐立不稳,失去了平衡后猛地栽了下去,一端磕碰在地面,撞出不小的响声。 四周的目光立刻围拢了过来,有不解的,也有看热闹的。方才杂声不断的屋子顷刻便静了下来。 闫银梦还以为窦瑜会手忙脚乱地来扶琴或琴几,谁知她只冷眼看着琴身受损,依旧稳当当地端坐着。沈嘉倒是吓了一跳,但没来得及给出反应,就被窦瑜压住了手,只好犹豫着按下不动。 “啊,抱歉。我不是有意的。”闫银梦不怎么诚心地随口道歉,眼中微带得意和挑衅。窦云也在一旁帮腔,阴阳怪气道:“我五姐姐为人大度,她不会与你计较的。” 在两人不约而同的设想中,窦瑜会暴怒而起,于闫家后宅斥责闫家娘子。其余人必然嫌弃她霸道难缠,明明对方都道了歉,还要抓住别人的“无意”发难。 谁知窦瑜气定神闲,并未露出愤然之色。 “不妨事。”窦瑜看向闫银梦,说,“这张琴是我花了五百金买的,若你带够了钱,赔给我就是了。” 她说完,朝闫银梦摊开了一只手。 见她一幅要钱的姿态,闫银梦脸色骤变:“五百金?你这琴是金子打的不成?我看也不是什么名琴!” “但它确实是我花五百金买的。”窦瑜慢吞吞收回了手,无辜地眨眨眼,“闫二娘要是囊中羞涩,待会儿闫大夫人回来,向她去讨也可以。” “你!”闫银梦被她堵得一口气上不来,围向这边的视线令她开始变得不自在,脸也慢慢涨红了。但凡贵女都避讳张口闭口谈及金钱,以免染了俗气,更别说大庭广众之下讨价还价。窦瑜却是个异类。 闫银梦没法子,只好将自己腰间装钱的荷包取下来,重重扔在几上,哼道:“我只有这么多,都赔给你!可够了?” 窦瑜将荷包拿起来,解开略看了几眼,又掏出里面的铜钱在几上一一排开,道:“这可不够啊。闫二娘是不识数么?差得可远呢。” 又狡黠一笑:“既然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闫二娘可以将自己的琴一并抵给我。” 闫银梦只觉她得寸进尺,哪里肯如她所说,气冲冲地拒绝:“我的琴是从高山阁买的,出自名师之手,怎能抵给你?” “待你有钱了,再来赎就是了。怎么?闫二娘你碰坏了别人的东西,还要赖账,不想赔钱么?” 窦瑜以“赖账”来形容闫银梦,气得她一张俏脸又红又白,指尖都微微颤抖着,胸中憋了一口气,咬牙去将自己的琴抱来,径直搁在窦瑜的琴几上。冲动道:“这下你可满意了?” 窦瑜伸手在她琴上一抚,琴音叮当,悠哉说着:“确实是把好琴,不过比起我的可差远了。”语气带了惋惜。 闫银梦见她随意抚弄自己的爱琴,口中还有贬低之语,不免后悔自己莽撞,受不住刺激,清醒过来便想以其他镯子珠钗与她交换,闫夫人却已折返了。 闫银梦怕再起争执被伯母训斥,狠狠瞪了窦瑜一眼,拉着窦云回到了原位。 善兰琼看完了这一番热闹,摇着头无声地笑了笑,又听见身边娘子正催促她弹一首曲子来听。屋子里娘子众多,善琴者不在少数,可自聚在一处后还无人敢操琴。有些是生性不爱引人注意,有些则是唯恐献丑。 善兰琼却表情磊落,方才插曲一过,屋子里正寂寂无声,她将手搭在弦上试音之后,琴音如流水倾泻,任意所至,令人瞬间沉醉。 身边人佩服地看着她,待她一曲终,惊喜地说:“兰琼,你琴弹得可真好。从前你都不怎么碰琴的,原来是藏着掖着,等着一鸣惊人!” 又有些嫌弃地望向窦瑜那边,小声嘀咕:“还是你性格娴静,不像窦家那个,真是铜臭商人养出来的,张口闭口便是金银,俗气。” 另一边闫夫人凝神听完善兰琼的琴音,表情也十分意外,面朝她真心夸奖道:“善娘子弹得一手好琴啊。” 闫夫人自幼习琴,极有天赋,能得她一句夸,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善兰琼得体一笑,笑意温婉,既不羞也不得意,似乎是习惯了被人夸奖。 …… 到了午时,前院下人来报,说已备好车驾,随时可以带娘子们去马场。 有几家娘子借口有事向闫夫人辞别。闫夫人客套几句,便派出下人相送。意外的是,善兰琼这一回却与众人同行,并未借口归家。 张卢已被气得提前离开了闫家。闫定泽和萧通蹲在府外守株待兔,果然得见善兰琼都异常惊喜。 萧通得意地凑近已目瞪口呆的好友耳边,小声说道:“怎么样?我没说谎吧!” 一转眼的工夫,善兰琼已经被侍女扶上了马车。闫定泽飞快眨眨眼,心中仍在回味那惊鸿一瞥,喃喃叹道:“善女绝色,为之心折。” 等完全看不见善兰琼的身影了,他又急忙催促:“快上车,今日打马球我必上场。” 一行数辆马车驶向闫家的马场。 闫家这处马场设在郊外,坐地极阔,只比宫中马苑小上一些。还特意于视野最佳处架起了高棚做看台,棚内设了坐垫和矮几,放置了夏日后储存的瓜果以及一些酒水。 负责服侍的下人们提前到了此地早早做好准备,也为有意来此地的郎君娘子们牵马,又给马儿喂食草料。 闫家为了撑场面,还邀请了许多朝臣。而这些人因碍于情面,多数都到场了。就连郑世芳都赏脸来了。闫家近来与郑世芳联系密切,邀这位千岁大人来看热闹也在众人预料之内。 郑世芳三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且瘦弱得如一柄直上直下的木杆,身穿暗色常服,面白无须,眼袋微坠,法令纹深刻,生就一副厌世相。他的声音微细,有些柔暗:“早听过闫家琴会的盛名,直至今日才得以一见呐。” 郭素在他身侧,受邀与他同行。 闫老大人见郭素虽穿着不甚讲究,只说得上是干净利落,然而气度非凡,远远迎过去时还以为是哪位世家郎君。可等到看清了样貌却认不出具体身份。正不知如何称呼时,郑世芳竟也主动介绍他名姓,还以“小友”相称。 闫老大人暗暗惊讶。 郑世芳不久前才被郭素救了性命,前次送礼于他,既是为了表达感谢,也意在拉拢。因他在军中并无羽翼,早就想培植出属于自己的势力。可军中居高位者,皆出自世家。世家间盘根错节,要么便与他针锋相对,处处掣肘,要么轻易不敢与他来往,只顾明哲保身。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手扶持起一位新人。 出身低贱者难以爬上高位,如此以利相诱,才会诚心投靠自己。郑世芳不由觉得才打起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这个郭素,也当真是个聪明人,不乏能力又知进退。郑世芳心中得意。 闫老大人亲自作陪,为郑世芳和郭素引路。 恰逢善兰琼自马车上下来,远见她容色夺人,郑世芳眼前一亮,脚步停驻,问道:“那位是——” 闫老大人辨认了一番,说:“好像是善元景善大人的独女,名叫善兰琼,才回奉都不久。”停顿片刻,又小声解释道,“善大人不被圣上所喜,本不该请他女儿过来……只是听说这位娘子入了长公主的眼,与长公主亲厚,这才不敢不请啊。” 长公主失去爱女后一直郁郁寡欢,若此女得她青眼,确实不好得罪。 郑世芳又想起那位前光禄大夫的坎坷官途,啧啧两声,道:“倒是个可怜人。” 第20章 为难 不卑不亢,神色从容 马场上有零散几人在跑马击鞠。 闫家马场效仿宫中马苑,球门及龙头石柱都不逊于宫中之物,还养了不少良驹供主客挑选使用,连圣上都曾驾临过此地,还为马场题字赐名。闫家人以此处为荣,每年要耗费大笔银钱维护修缮。 郑世芳走近时以袖笼着手看了一会儿,指着场内最先击进一球的人问道:“那一位是你家的小郎君吧。” 闫定泽一击便侥幸得手,连他本人都觉得意外,远目望见善兰琼就在场边,更暗道上天助他。此番大出风头,骑在马背上提起月仗挥舞,十分张扬得意。 闫老大人笑着说:“确是我孙儿护明。” 郑世芳又随意夸了几句,二人客套一番。 郭素原本站在一侧静静听着,抬起眼时却发现了窦瑜。她隔得有些远,穿着厚实,披风连着兜帽将自己团团裹紧,站在两匹高马之间,更显得娇小。 窦瑜正在场边牵着两匹马和沈嘉闲谈。沈嘉道:“别人都带了一匹马,或是借用闫家的马。你可倒好,牵了两匹过来。” 窦瑜看看踏风,又看看穿庭,像形容两个小孩子一样说:“总不好冷落了其中一匹。” 沈嘉听到远处的呼喝声,望向场上看了片刻,怅然说着:“从前击鞠厉害的那些人,要么不在了,要么不上场了。倒叫他得意。” 先太子在世时喜好马球,于宫中几次设局,下帖邀高门子弟来比赛。那时也仍在世的谢述和胡王升是至交好友,二人常在一队,联手与人对战当真所向披靡。后来先太子强行将两人分作两队,场上的比拼才渐渐有了看头。 有这些人在场又哪里有闫定泽这等人出风头的机会?也只能在自家马场显摆了。 沈闫两家上一辈关系虽不错,沈嘉对闫定泽却多存鄙视之意。闫定泽好色,从前吃醉了与人打赌,去摸谢述长姐谢敏的腰,把谢敏气得直哭。后来谢述将他堵住狠狠揍了一顿,直接打折了他碰谢敏的那条胳膊,为谢敏出气,因此两家才结下仇来。 她听了事情起末暗地里也觉得解气,这么多年仍忘不了闫定泽的猥琐本性,轻易不肯与他搭话。 窦瑜也见过谢述击鞠时的风采。她刚来奉都城就撞上了一场比赛,由他与胡王升分别带队,最后结果是他赢了。 她一半觉得技痒,另一半则是气他赢了自己的心上人,便也想与他比上一回。因官话说得还不好,惜字如金,生怕露怯,在众目睽睽之下极高冷地与他宣战。 可谢述不欲与她比,听了她的邀战垂眼笑起来,望着她道:“欺负小丫头这种事,我可做不来。”都说谢郎君天生桃花眼,寻常说话时也总如带笑一般好看,任哪家娘子被他低眸望着,都不免砰砰心跳。 窦瑜当时却还是孩子心性,只觉得他是看不起自己,全无少女情怀。又见他指着比她小一岁的表弟贺安,说:“这小子算是我徒弟了,你赢了他,便算赢了我。” 贺安挺了挺自己的小身板,当真要替表哥与她比一场。 她不想和贺安比,故意激他:“你是不是怕了?” 谢述一顿,眉目依然带笑,道:“是怕了。” 四两拨千斤,气得她又借身份跑去圣上面前,请圣上发话。圣上见外甥女如此好斗,便遂了她的意,随口让谢述陪她玩耍一次。 谢述被她逼上场之后倒没让着她,直接叫她连彩球的边角都没碰到,输得无比惨烈,灰头土脸地下了场,不知有多丢人。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11节 贺安被她瞧不起,正气着,趁她输了就带头学她带通州口音的官话,令她难堪。 她又羞又气,连眼眶都红了,咬紧牙犹不服气。 谢述在场上时不糊弄她,离了马场也未笑话她的不自量力,反而用通州话对她说:“你马骑得确实很好,击鞠也很厉害。我比你大六岁,经验也较你丰富,实在是胜之不武了。”语气比方才拒绝自己时诚恳认真多了。 窦瑜早知他会通州话,也用通州话回他:“我会一直练马的,总有一天能赢了你。” “唉?胡大人似乎被拉上场了。”沈嘉的话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只是沈嘉话一出口才知失言,两人关系僵持,提胡大人不是叫窦瑜尴尬么?正想默默转移话题,一旁的踏风却忽然躁动起来。 “胡王升”这三个字只在窦瑜的耳朵里过了一边,就被她抛开了。踏风的反常另她似有所感,回过头,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靠近,有些意外,微扬着声音喊道:“表哥?原来你也来了!” 沈嘉不认得这一位,好奇地打量着。起先还以为是个文臣,因他模样俊雅文秀,可又听窦瑜唤他表哥,隐约记起窦家是有个表亲借住府中,不久前还在战场立了功,是个小武将。 郭素是牵着马过来的,只是刚走近一些,同沈嘉拱手作礼的短暂工夫,踏风竟凑上前去咬他牵来的那匹马,咬到了仍不解气,还侧过身扬起后蹄用力踢它。 他一边扯住缰绳迅速将马拉开,安抚着被又咬又踢的马,一边无奈地看向踏风。 窦瑜也惊得攥紧缰绳,使劲拉它回来,嘴里呵斥道:“踏风!” 踏风打了个响鼻,高高抬起马头不理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郭素说:“它刚刚还挺老实的,不知道突然是怎么了。” 见踏风又再试图往郭素手边凑,强迫着他让他抚摸自己。 心中无语道:这只没节操的臭马! 沈嘉见此景也啧啧称奇,对窦瑜说:“踏风好像很喜欢你表哥,不是说它很难驯服么,怎么如此亲近你们一家人?” “它对我可没这样。”窦瑜忿忿低语道。 郭素摸了摸都快拱到他脸上的踏风,低笑一声,以微带命令的口吻说:“踏风,安静一些。” 踏风这才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真是奇了。”窦瑜看着温顺如小羊羔的烈马踏风,感慨不已。 郑世芳在闫老大人的提醒下才知,郭素是迎到庆云郡主身边去了。他眯起眼看了看,见庆云郡主和从前比是大不一样了,立即热络地遣身边的下人过去邀郭素和窦瑜一同入棚内观看击鞠。 窦瑜没有推拒,拉着沈嘉进了棚中,坐进女眷的位置。 场上的情况并不算激烈,胡王升一人独占鳌头,一轮下来兴致平平,自行下场了。 他一坐进棚中,就有下人来承上彩头。 一场击鞠结束,击入彩球最多者,会得到一些观者放在金盘中的彩头,以作庆贺。胡王升在盘中随意一看,本想直接示意随从来取,却见盘中诸多杂物中放了一个绣了金色莲花纹的锦袋。 他的衣袍上多绣此纹。从前窦瑜绣来送给过他,绣工拙劣,他并未收过。 心思一动,手已经伸出将锦袋拿起。这锦袋上的绣纹十分精致平整,一见便知用心。 他不由得往窦瑜所在的方向看了看,却撞见了窦云羞涩的视线。而窦瑜正在和身边的沈嘉咬着耳朵说话,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 窦云在来之前一直默默许愿,若胡王升上场得胜,便将自己早早绣好的锦袋放入彩头中,送进他手上。此刻非但如愿以偿了,东西还被他挑出来拿在了手中。 胡王升默然将锦袋放回,轻轻一摆手,随从便将东西收敛了起来。 郑世芳对着胡王升恭维道:“胡大人击鞠之技不亚于当年啊,许久不见您上场了。” 胡王升回过神来,一哂,淡淡道:“算是欺负小孩子了。” 张增一踏入棚中,就听到两人这番短暂的交谈,人还未落座先嗤笑一声:“千岁大人怕是下马都比上马快多了吧。” 郑世芳阵前坠马,差点被敌军用刀枪“穿葫芦”一事丢人至极。对此事,一般人半句不敢再提,都不想触郑世芳的霉头,张增却故意给他难堪。 郑世芳果然面色骤变,很快又笑起来,说:“自然是比不得张大人的本事。” 他看到张增的打扮,一指郭素,道:“本官这位小友,也懂骑马,借闫家宝地与张大人比试一番如何?” 张增在击鞠场上也是个中好手,他身上已经换好了骑马服,可见随时是要上场的。 张增不认得郭素,视线瞥过来,轻慢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郭素端坐着朝他施礼,不卑不亢,神色从容。 张增看了一眼身边的下人,下人会意,凑上前来在他耳边低声说明郭素的来历及身份。 “河苑养过马?”张增觑了郭素一眼,轻蔑道,“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与我在场上一较高下的。” 说着他便要坐到位置上,又道:“卑贱之人,不过侥幸在战场捡回一条命,从伍长升做小小校尉。一介散官,也好意思来我面前卖弄么?” 窦瑜坐得不远,张增有意借折辱郭素来给郑世芳难堪,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全都传进了她的耳中。她唤来一旁的下人,命他凑近,低语了几句。 第21章 撑腰 因为她看到胡王升正奋不顾身地朝…… 下人听了窦瑜的吩咐,跑去将踏风牵了过来。又与郭素张增等人说,是庆云郡主窦瑜命他来给校尉大人送马。 “郡主殿下说,将此马借予郭大人。”下人埋着头,小心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战战兢兢地转述着窦瑜的话,一个字都不敢差,“殿下还说了,踏风是圣上都赞过的好马。张大人的马今日撞了大运,有这等福气与踏风同场相较。” 郭素不由莞尔,垂眸一笑。 张增神情一滞,飞快在棚内巡视一圈,找到窦瑜所在,面色登时变得不大好看,却不敢当场发作。 窦瑜也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张增不愿上场也就罢了,还要平白折辱表哥一回,哪有这么好的事?这场子她要替自家人找回来。她没见过郭素打马球,但心知郑世芳的脾气和性格。既然他敢提出让二人比试,肯定对郭素的能力抱有信心。郭素本人看起来也毫不心虚,沉稳淡定。 再加上有踏风相助,必不会输给张增。 窦瑜极少对人有这种信任,但她预感强烈,也就任性而为了。 胡王升意外于窦瑜会如此替人出头,这才正经看了这个叫郭素的人一眼,没看出什么特别来。他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表情淡淡。 窦云则腹诽窦瑜又忍不住想出风头了,恰巧侍女为她递酒,她心中不虞,接酒时手间的动作不稳,手向右侧微一倾斜,杯中些许酒水就撒在了坐在一侧的善兰琼的手上。 善兰琼也正走神着,被温热过的酒水一碰,才乍然回神,慌乱地收回视线垂下了头。 张增哼笑一声:“既然郡主殿下说是福气,不上场倒显得我不知好歹了。” 又压低声音对郭素说:“真是低估你了,倒很会钻营,连郡主也为你说话。” 郭素只道:“是郡主殿下心善。” 他心中想着:郑世芳要他与张增比试,是被落了面子后想借自己来狠狠挫张增的锐气。窦瑜是单纯地希望他能赢,不想他因为身份低微而受侮辱,不掺任何私利,甚至在试图为他撑腰。 再看了张增一眼,略过他,转而遥遥对窦瑜说:“谢过殿下了。” 郭素本就穿得轻便,直接骑马上场。踏风老实得不行,待背上的人坐稳后又亢奋起来,马鬃抖擞,异常精神。下人呈送上来击鞠所用的月仗,郭素一手接过。 月仗是实木所制,刻了花纹,以藤做柄,握在他手中显得极轻巧。 张增自上马前就板着一张臭脸,行至场边也时不时说些挑衅之语,贬损郭素。而郭素扯着缰绳,不以为然,不时低眸摸着踏风,并不做理会。 直到张增口不择言,说着:“奉都人人皆知庆云郡主热情如火,可惜胡大人不解风情。郡主在胡大人那里碰了壁,伤了心,便想寻些听话的养着,以作排遣,是人之常情。” 越说语气越轻慢:“郭大人想借此途登高,亦是人之常情。” 郭素神情冰冷下来,复又浅笑,眼睛望向场中,慢慢道:“张大人还是剩些说话的力气用在场上吧,若待会儿输得惨烈,不知会有多丢人。到时羞而遁走,也是人之常情。” 张增这个人很好面子,年轻时与人逞凶斗勇,输了便觉没脸,悄悄跑了,一连几日连府门都不出。这等丢脸的事是他心中一根尖刺,多少年都忘不掉。 他不知郭素对他过去的丢脸事一清二楚,只当他是随口回击意外猜中了他的痛脚,但还是神情陡转,冷面道:“那我可得好好瞧瞧,你是如何叫我输得惨烈!” 闫定泽萧通二人刚与张卢吵了嘴,将他气回了家中,但三人友情未断,过两日必定又会好起来。张增是张卢的兄长,不消多言,他们两个便带着几人主动加入了张增队伍之中。 另外几个世家子弟不情不愿地归入了郭素的队伍。他们才被打输了几个来回,神情恹恹,没剩什么志气了。其中一人见对面又多出个张大人打头阵,不免丧气道:“快些再输一回,我好下场了,没劲得很。”身边有人跟着附和。 “这就认输了?”郭素问过这一句,也不等他们回答,一夹马腹,率先进入了场中。 这几个世家子弟慢吞吞跟在后面,都抱着必输无疑的心。就算身下的马更换了新的,还有奔跑的劲头,马上的人却一个比一个惫懒。可一开场,骑着马敷衍跑动了一会儿,就全都大张着嘴巴,表情吃惊不已—— 与他们预想的全然不同,张大人居然连球都没碰到,近两年何曾见过他如此丢人! 踏风四蹄开阔,跑动如风,稳稳驮着郭素一马当先,才一开始就轻而易举地抢在张增之前夺下彩球。张增徒劳地瞪大了眼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皮质的小小彩球与自己的月仗失之交臂。二人驱马追逐一阵,张增又气急败坏地让闫定泽几人合围郭素,试图以多欺少。 郭素无人相助,自几马夹击中灵活越过,等冲出包围,果断抓准时机俯下身,利落迅疾地将彩球重重击入石门后的细绳网中。 此前还输到没精打采的几人顿时像被打了鸡血一般,高高举起月仗不顾形象地欢呼起来。 坐在棚中观看比试的窦瑜听到了庆贺声,不由得想起从前自己输给谢述时的狼狈样子,结果就是——她笑得更欢了。 胡王升放下酒杯,也极认真地关注起场中的局势来。 郭素与踏风一人一马配合默契,队伍中的几人也受他带动,不再消极参与,虽没有提供太多助力,也幸而不曾拖他后腿。反倒是张增,因被郭素接连击成几球打乱了阵脚,急于求胜,还与同队撞了马,害得马上的小郎君失手坠落,险些受伤。 才半个多时辰,场中就响起了宣示一局终的锣声。 棚中等候的下人已经端着金盘为赢者收彩头了,只是走到窦瑜面前时,窦瑜却表情微凝,认真思考了起来。 送什么好呢?她被难住了。 旁边的沈嘉往盘中搁了一枚玉环。这时下人轻声催促窦瑜:“郡主殿下?” 窦瑜还在犹豫。 耽搁了一会儿,郭素已经骑着马自场上回来了。他在棚前下马,迈步走了进来。 张增原本又犯了老毛病,第一反应便想遁走,可碍于郭素之前撂下的那番话,还是硬着头皮跟着回来了,进来时面挂寒霜,随从的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被他迁怒。 窦瑜脑中灵光一现,朝下人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最终也没往托盘中放任何东西。 然后,下人托着金盘靠近郑世芳,低声问他: “郑大人可有彩头?” 一切如郑世芳所料,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奚落张增了,朗声笑道:“自然是有的。” 说着就褪下了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以炫耀的语气道:“这扳指——” 他话还未讲完,托着金盘的下人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忽然泛起狠厉之色,陡然暴起,自盘底抽出匕首朝他径直刺去。 雪亮的刀光闪得近处的闫老大人微眯起眼,不自觉后仰,待露出诧异之色,犹在怔忡之时,刺客的匕首已经送至郑世芳颈前了。 郑世芳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脚发软,仿若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躲闪。 电光火石之间,提早一步发现下人有异动的郭素已经抬脚踹翻一旁小几。飞起的木几干扰了刺客一瞬,随即他欺身上前,将郑世芳用力向后一拉,使他险险避开锋利的刀刃,没有血溅当场。 郑世芳的扳指自他手上坠落到地面,骨碌碌滚出很远。他摔坐在地上,呆滞地抬手摸向自己皮肤完好的脖子,冷汗涔涔。 郭素身手极佳。郑世芳手犹在被保住的脖子间摩挲时,他已经按下了刺客,以膝压着对方的脖子,将人狠狠按在地面,倒折起这人的双臂扣在背上。刺客被他大力一掼,脸面重触地砖撞得鼻腔瞬间流血,一口气喘不上来,险些昏死过去。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12节 郑世芳瘫坐在地上,两腿向前伸,冷汗滚落,颤声说:“建萍又救我一命——” 惊险的刺杀令众人乱作一团,见刺客被制服了,惊魂未定,渐渐围拢了过来。 只是悬着的心还未落下,不知是谁最先惊叫了一声,循声抬头看,只见支撑高棚的梁木竟不稳,眼见着这处地方便要倾倒。 窦瑜紧紧拉住了沈嘉的手。 “阿瑜!” “阿瑜!” 她见两道身影向自己靠近。 几步之外的善兰琼第一反应却不是逃命,而是望向了她一直留意着的胡王升,失声喊道:“攀——”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到胡王升正奋不顾身地朝窦瑜的方向扑了过去。 而窦云急于逃命,不慎将处于失神状态的善兰琼绊倒。她自己也站立不稳,下巴猛然撞在木几上,磕得牙齿发木,眼冒金星,求胜的本能让她来不及哭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也顾不上身后被她绊倒的人,随身旁同样慌张的人一起逃出了棚子。 高棚随之轰然倒塌,将善兰琼压在了下面。 第22章 赠马 倒不如将它送到它自己选的新主人…… 善兰琼自昏睡中醒来,一时间眼前重影交叠,她紧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才看清了床边的人。见母亲坐在床边,秋芝姐姐也站在一侧,两人俱是神色关切地望着她。 “母亲……”她嗓音干涩,艰难开口。 她多希望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梦醒了,睁开眼,自己还在窦府,身下躺的还是从小到大安睡的那张柔软的床榻。 但天青色的麻布帐子自木架床三面垂落下来,昏暗的影子盖进她眼中,不得不认清现实,自己此刻仍在善兰琼的外祖钱家,她在其他人眼中还是那个丧父丧母的可怜的善兰琼。 小小的一方宅子,淳朴寡言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有零星的几个仆人,一切都陌生得让她畏惧,又不得不渐渐学着习惯。 “你快吓死母亲了。”徐月见她醒了,微微肿起的眼睛里落下泪来,低声抱怨。 秋芝倒了一盏温水捧过来,徐月亲自接到手上,用小匙喂到善兰琼嘴边,看着她乖乖喝下。 善兰琼头痛欲裂,忍不住抬手去摸额头,只摸到了厚厚的几层纱布。抬手的动作牵扯到了被子底下的身体,周身的疼痛慢慢浮了上来。 徐月连忙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柔声说:“你被木梁砸到了头和后背,昏睡一整天了。” 她最后的记忆是一根木桩朝自己砸了下来。看着母亲眼下微微的青色,哽咽道:“您是一直都在这儿陪着我么?当心吃不消,您身子本就弱。” “你人昏迷着,母亲哪里敢离开半步?你若再不醒,母亲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她握着女儿的手,眼泪掉个不停。 善兰琼反握住母亲的手,安抚道:“无事了,我不是还好好的么。” 徐月初听到消息时,吓得险些栽倒,马不停蹄地赶来了钱家。幸亏女儿福大命大,才能躲过一劫。 “阿瑜……她还好么?”善兰琼想起了什么,忍不住轻声问。 “棚子坍塌砸到了不少人,可唯独你受的伤最重,其他人不过小伤罢了。何况她还有人护着。” 胡王升那紧张的劲头让徐月十分不悦。 即使心中清楚他并不知道阿琦已经回来了,徐月还是替女儿难过。 善兰琼怔了片刻,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没入枕中,喃喃道:“攀玉哥……已经不认得我了。” 她重生后度过了最初惶然的几日,就只敢去寻母亲,和她言明真相。这样诡异惊悚的复生,除了生身母亲,又有谁能接受呢? 徐月也不敢冒险。尤其圣上极度厌恶邪术,若被他得知,必要将女儿视作妖邪,她没有把握可以违抗天威。 如今她连佛牌佛珠都不敢佩戴了。即便女儿是妖是怪,她也一定要护女儿周全。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扣响。 屋里屋外静了一瞬,钱家的管家隔着门低声禀报:“公主殿下,刘家郎君来探望娘子了,可要见见?” 这是刘仲山自昨日起第二次登门了。 前一回徐月以兰琼未醒为由,着人将他打发走了,没想到今天又巴巴地赶来了。 徐月顿时露出厌恶的神色。 身边的秋芝察言观色,明白主子的意图,快步走到门边,冷声说:“娘子还需静养,闲杂人等一概不见。” 钱家管家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这便退下了。 徐月若在钱家,连善兰琼的外祖父母都无法轻易见到外孙女。她嫌弃地看着屋内四处简陋的陈设,女儿昏迷时她无心留意,如今仔细看看,哪处都叫她不满意。 善兰琼聪慧,知道母亲不喜这门亲事,才会一再阻拦两人相见,望着母亲轻轻道:“总是要见的。” 徐月摸摸善兰琼的头发,直言道:“这门亲事母亲并不赞成,是必定要取消的。” 善兰琼急着说话,咳了两声,“我占了人家的身子,总不能负了刘家人。” 善父被贬官,受圣上厌恶,刘家顶着巨大的压力也要履行承诺,娶她进门。她又怎能仗着母亲这座靠山,反去嫌弃刘家呢? 何况她借善兰琼的躯壳复生,看过她留在纸上的只言片语,知道她十分恋慕刘仲山,早就盼着婚期一到,好能嫁给他双宿双飞。 徐月摸摸女儿的发丝,不以为然:“你性格柔善,可婚姻嫁娶乃是人生大事,母亲怎么舍得将你嫁去那般低贱的人家。予刘家钱财以作补偿便是了。” 就算是在病中,善兰琼依旧容色倾城,嘴唇苍白,额覆厚纱,反给她添了一股弱柳扶风的美感。她表情哀伤,默默不语。 “何况,你当真舍得下攀玉么?” 闻言,善兰琼轻轻闭上了眼睛,又有一行泪自颊边流下。 “攀玉如今仍未娶亲。我知道,他是还念着你的。也是为了你,才跑去通州将阿瑜寻了回来,险些将命都丢在那里了。” “母亲不必再说了。”善兰琼紧紧攥着被面,在手心揉搓,艰难道,“是我与攀玉哥无缘。” “就是因为与他有缘,与母亲有缘,你才会复生在这善娘子的身上啊。”徐月感慨叹道。 …… 窦瑜悄悄跟在郭素身后从花厅中出来时,就看到小七娘窦英正在院中的树下垫脚摸高。 原来是她的小风筝挂在了树杈上,侍女已经去唤下人拿梯子过来了,但她是个急性子,一会儿都等不得。 郭素站在后面看着,见窦英心急,已经开始发脾气了,才主动走上前。他人生得高大,功夫又好,看起来只轻松一跃,长臂高探就将风筝自交错的树杈间取了下来。 然后他慢慢蹲下身,将风筝递到窦英的面前。 “给。” 可窦英看到了他的脸,却连连后退。 郭素露出不解的神色,但也还是以手掌轻轻托着风筝,微微缩回手臂,不再继续靠近她。 窦英又用尖脆的声音嚷道:“我不要!” “方才你还费力地够这风筝,怎么又不要了?”窦瑜从台阶上下来,走到她身边问。 窦英把手背到身后,仿佛生怕郭素会将风筝强行塞给自己,撅着嘴说:“六姐姐说他与马同吃同住,骨子里都是马粪味儿!我才不要他拿过的东西。我哥哥会给我做个新风筝的。” “你这小丫头!”窦瑜瞪大了眼睛,立刻要来揪她认错。 窦英尖叫着跑开了,躲在树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她年纪小,忘性大,早已经忘了之前在街上被郭素护在怀里的事了。 窦瑜飞快地看了郭素一眼。 见他神情依旧温煦,只是默默收回了握着风筝的手。看起来有些可怜。 指着树后的窦英严厉道:“窦英!过来和表哥道歉!” 窦英被训斥了,就想跑去花厅里向祖母告状。结果她腿短跑得慢,被窦瑜像逮小鸡一样半路拦了下来,揪住衣裳后边的领子夹抱住,一巴掌打在屁股上。 清脆的一声响,伴随着窦英羞愤的哭嚎。 郭素表情微变,“阿瑜,没关系的。” 他阻拦,是想到阿瑜胳膊上还有伤。窦英人虽小力气可不小,在她胳膊底下挣扎得厉害。于是他上前将窦英从窦瑜怀中提了出来。 窦瑜还以为他是心疼窦英年纪小,受不住打。 窦英哇哇大哭,跌坐在地上撒泼:“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们!” 窦瑜做鬼脸回敬她:“我也讨厌你!讨厌你这个没礼貌的小丫头!” 苏音闻声自花厅出来,见七娘正坐在地上哭,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迎上前:“这是怎么了?七娘怎么哭起来了?” “是我不好,吓到了七娘。”郭素抢先说。 苏音哪里敢指责郭素,忙将窦英抱进怀里安抚:“七娘莫哭。大爷在里头和老太太说事呢,被他听到,又要怪您不端庄了。” 窦家大爷为人刻板,曾训斥过窦英吵闹,还把她吓哭过。整个窦家,窦英最怕的就是这个爱板着脸的大伯,所以一听到苏音这么说,立刻将哭叫声憋了回去,趴在苏音肩头默默流泪。 苏音掏出帕子给她抹脸,又对郭素和窦瑜恭敬地说:“奴婢先去给七娘洗把脸,换身衣裳。” 说完便退下了。 窦瑜犹在气愤之中,慢慢冷静下来后看了郭素一眼,小声说:“表哥,你别将七娘的话放在心上,她年纪小满嘴胡言。” 郭素却想起她方才还和小孩子吵嘴,低头笑起来。 “表哥笑什么?” “没笑什么。”他忽然将手中提了一早上的小小的四方油纸包递到她面前,温声问,“饴糖,吃么?” 眉间蕴笑,补充道:“本来是想给七娘的。” 他说谎了。 今日他很早就出府办事了,回程时遇到卖糖的摊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窦瑜给自己的那支糖画。等回过神来,已经掏出了钱袋子,索性就买了一包。 拿回来之后又想起,每天能与窦瑜碰面的机会也只有给窦老夫人请安的时候,便提着油纸包过来了。 窦瑜从他手中接过纸包,笑着说:“吃!” 郭素的视线在她手臂上定了一瞬,又很快移开,“你手臂上的伤——” “没什么大碍!”窦瑜摸摸自己胳膊,仰脸朝他灿烂地笑。闫家的棚子倒了,表哥和胡王升都来拉她,她也只被碎木磕了一下,留下一处青紫。 胡王升倒是比较惨,木梁直接砸在他肩膀上了。 窦瑜别别扭扭地派下人去胡家探望,特意送了自己压箱底的上好的药材,也算尽了礼数。 手中捧着油纸包,想到自己追着郭素出来的目的,她说:“表哥,你随我来。”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13节 郭素虽疑惑,还是跟在了她身后。 她带着郭素到了马厩。 踏风看到郭素又是一副谄媚相,栏杆都快被它顶歪了,简直让人没眼看。窦瑜走上前爱怜地摸了两下,默然片刻,背对着郭素低声说:“我本不该将它随意送人的。” 她其实也犹豫了一整个晚上。 但想到谢述再也无法回来了,踏风已是匹无主的马,既然与郭素有缘,倒不如将它送到它自己选的新主人手上。谢述应该……也不会怪自己吧。 “表哥在马场上赢了张大人,原本就是要给彩头的。我思来想去不知送些什么好,这便是我给表哥的彩头了。”她坦诚道,“这马的主人已经过世了,若表哥不嫌弃,往后可带着它一同去战场上长长见识。” 踏风似乎能听懂她的话一般,高兴地长鸣了一声。 郭素看着窦瑜的背影,目光沉沉。 第23章 中毒 “郡主殿下……似乎也用了宫里的…… 方才天还清亮着,一转眼,外面的雪已经又在簌簌地下了。窦英好不容易才被安抚住了情绪,不再哭闹,带着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跑去院子里头玩雪。 郭素离开前,将风筝端端正正地平放在了树下。 窦英看到了,却不许侍女去捡。很快风筝上就落满了细碎的雪花,将它渐渐掩盖住了。 “今年的雪似乎格外多。”窦老夫人对长子说,“听说御旨已下,谢家人也算有了着落,堪堪保住性命,算是万幸。” 窦晏海点了点头,前日便是他前去谢府宣旨的,谢家人等这份御旨已经等得麻木了。待听他念完了旨意,跪在下头的谢家人抑制不住低泣着,女眷哭作一团,跪在最前面的谢江慧的肩背在一瞬间垮了下来,已经没了当初意气风发的谢大人的影子。 于谢家来说,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了地。谢江慧早被革了职,现如今又判了流放,连带着全家被赶出奉都,很快就会被押解去万州焦岢那种苦寒之地。 谢家此后三代不许再踏足奉都。落到这幅田地还要叩谢圣上隆恩,是念及谢述祖父和两位伯父皆为国战死沙场,功荫子孙,罪不及全族。 如今谢家男丁寥寥,除了谢江慧,便只剩两个不足十岁的庶子。 窦老夫人低念了句“阿弥陀佛”,佛珠在她指腹间转过,让她心下安稳了不少。于谢家来说此事算是尘埃落定了,于窦家来说也算了了一桩大事,自此不再与谢家有任何牵扯。 “怎么拖了这么久?”搁置了一年才下旨,老夫人也跟着提心吊胆,难免抱怨。 “朝臣意见不一,吵吵嚷嚷地争论不休,圣上才迟迟未做决断吧。” “你没替谢家说话吧?”老夫人担忧道。 窦晏海摇摇头,道,“敢说话的能有几人?”他的声音渐沉,“冯迁为谢述说话,落得个惨死狱中的下场。如今朝政被霍琢郑世芳二人把持着,隐隐分作两派,许多朝臣尽是顺着他们的心思说话办事。人人自危,但求自保罢了。” 母子二人静默了半晌。 窦英玩了一小会儿就回到厅中倚进祖母怀里,揉眼嚷着困。窦老夫人摸摸孙女的衣衫,吩咐苏音道:“瞧这一身的寒气,快带七娘去后厢暖暖。” 之前她还替这小丫头断了“官司”,窦英脾气虽大,却不说谎话,一五一十地和自己复述了事情经过。见她现在不哭不闹了,应该能听得进去话,便摸摸她发心,提点说:“午睡醒了,记得要去和你郭表哥道声歉,我看你六姐姐教训得对。” 窦英嘟囔了两句,但大伯父就坐在一旁,她不敢顶撞祖母。 等苏音牵着窦英走了,老夫人才问起长子:“方才郭素那孩子过来,你怎么理也不理。他打仗刚回来时,我瞧你对他多有赏识,从前大郎也没见你这样夸过。” “我听说郑千岁又送了他新宅,谢他再次救命之恩。他倒是运气好,总能救下贵人。”窦晏海一展袖,将茶盏在小桌上重重一落,语气带了不悦,“如今他已是郑千岁身边的红人了。我们窦家可快留不得这尊大佛了。” 郑世芳此战归来晋封国公,一宦官竟能爬上如此高位,得如此厚赏,窦晏海心中觉得荒唐。郭素在他手下做事,在他看来,便是为人利爪,攀附贼臣了。 老夫人不懂朝中事,忧心长子刚正不阿,恐与人结仇,劝道:“那郑千岁既然得圣宠,还是别去得罪他为好。” 窦晏海面露不屑,倒也没有立即反驳母亲。外头忽然传来了杜舒兰的声音。 “母亲!母亲!可是不好了!” 她人还没进到厅中,声音已经透过帘子传进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听进耳朵里,让老夫人的心砰砰直跳,不由皱起了眉。 老夫人嫌她不稳重,一见到她的人,便开口责备道:“慌里慌张的,成什么样子!” 杜舒兰与窦晏章今日回了娘家,这才午时便回来了,往年都会在那边用晚饭的。谁知她急匆匆回来了,也顾不得什么仪态,走近老夫人跟前,气都还没喘匀,惊慌道:“母亲!梁四娘——没了。” 她虽只是做婶娘的,也知道老太太要给大郎议亲,定下的就是这位梁家四娘。如今听说人死了,她怎能不慌不乱? “什么没了?”老夫人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 “人没了!”杜舒兰跺脚。 老夫人身形一定,随即后背猛然挺直了,望向她,震惊不已道:“怎么会?” 没想到新年还没过,就传来了这样的消息。可是之前人都还健健康康的,怎么说没就没了?随即又难免苦恼起来,孙辈的婚事竟这样不顺,前头是谢家遭难,如今看好的梁四娘竟也在新年殁了。 杜舒兰出门一趟,听来好几桩惨事,吓得腿都有些软了,摸索着在一旁椅子上坐下,继续说着:“也不知这城中是怎么了,听说,姜家九娘和蒋家大郎也死了。” 吞咽了一下口水,小声道:“现在外头都猜,怕是有瘟病了。” “胡言乱语!”一旁的窦晏海见她越说越吓人,当即出声斥责。 杜舒兰被他吓了一大跳,抚着胸口说:“是、是外头在这么传,我不过学舌罢了。”她看看老夫人,又看看窦大爷,见两人都是面色铁青,忙紧闭了嘴不再说话,只拿眼睛觑着身边的男人。 窦晏章和她一同得到的消息,表现得比她沉稳许多,接了她的话沉声说:“舒兰此言也并非耸人听闻。这几家的郎君娘子都是忽然得了急病去世的,且症状一般无二,确实,像是瘟病。” “若是瘟病,岂会不传染他人?连着没了好几个,早该蔓延开来了。”窦晏海仍是不信。 老夫人将手握在椅子的扶手上,慢慢攥紧了,沉吟片刻,说:“宁可信其有啊,不管是瘟病,还是旁的什么病症,咱们先闭了宅子,小心谨慎为上。” …… 老夫人的这道命令一下,府中众人自那一日起就小心遵守着,鲜少有人外出,除了家里几位爷都有官职在身,不得不照常上朝,连经常不着家的窦二郎都老老实实地在自己的院子里呆着。 初十这一日,窦家大爷终于带回消息来,说是太医已经找出了病症的源头,居然是宫里赐下的一批御药出了问题。凡宫中用药皆会经过几道查检,并记录在案,而这一批毒药材不知为何躲过了筛查,混入了正常药材之中。 圣上听闻此消息后勃然大怒,凡经手了这一批药材的太医都掉了脑袋。 姜九娘在宫中马场受到了惊吓,皇后曾特意赐下安神的汤药以示安抚,就害她因此送了命。梁家四娘和蒋家大郎则是在闫家高棚坍塌一事上受了伤,二人的姐姐同在后宫为妃,听说弟妹受伤,也往母家送了药材。因服药剂量和个人体质不同,症状也轻重不一,发作的时间也有先有后。 苏音站在老夫人身侧听到大爷带回的这些消息,不由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老夫人很少见苏音如此惊慌,扭头看向她。 苏音喃喃说:“郡主殿下……似乎也用了宫里的药。” 有公主长住在府中,宫中御药自然源源不断。这次郡主受了轻伤,公主作为母亲难得关切了一回,也往荷枝院送了不少宫里才有的药材,听说还亲自带去了住在外祖钱家的善娘子那边。 第24章 一份解药 善兰琼满眼是泪的看着他,他…… 午后,窦瑜是被佰娘唤醒的。屋子里被熏得暖烘烘的,她却觉得自己像是从屋外的严冬中醒来,自骨缝间往外渗着湿冷的寒气。眼皮沉重,听到耳边有人连唤了三四声,才勉力掀开。 “老夫人和四奶奶来看您了。”佰娘的一双眼睛哭得肿成了核桃,嗓子也哑了,用力将窦瑜托扶起身,想喂她好歹吃些东西。可窦瑜精神不济,也全无胃口。 她早上用过了一碗清粥后就一直在沉睡,接连几日皆是如此。此刻面色如纸,唯独颧骨处浮着一抹淡淡的不自然的潮红。自梦中醒来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身的冷汗,衣衫微潮,只觉得连手指都是沉重的,难以抬起。 佰娘这两天急得嘴边都起了燎泡,一边给她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哽咽道:“这可怎么办!一日比一日严重了……” 这几天宫里的太医来了三四波,都是摇着头离开的,一帖帖药喝下去,人却一日日虚弱下来。老夫人像是又苍老了好几岁,坐在床边,轻轻搓着窦瑜的手背,流着泪反复说:“可得好起来啊,可得好起来啊!” 她最宠爱的幼子年纪轻轻就因意外离世了,只留下女儿窦琦和窦瑜,她这一把年纪,竟也一个都留不住吗? 阿琦死了好几年,阿瑜如今又中了毒。白发人几度送黑发人,当真如拿刀剜她的心一般痛。 “祖母,您别哭了。”窦瑜与祖母的手交握着,视线越过她的肩头,在四婶娘身上定了一瞬,又移开,然后脸上闪过一丝失落的神色。 老夫人的心一紧,竟看懂了她的期盼,转头急声问下人:“长公主呢?” 下人埋头回道:“长公主……去钱家了。说是、说是善家那个小娘子,也中了同样的毒。” “糊涂!”老夫人另一只手握作拳,敲在床沿上叱骂了一句,“简直不配做人的亲娘!” 自己的孩子就要死了,她却在外面心疼别人家的孩子!老太太面上浮起厉色,见到手边团着的虚弱可怜的孙女,又慢慢转为哀伤。 窦瑜闭了闭眼睛,又有些困倦了,小声说:“祖母,我累了,好想睡觉。”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忍泪道:“睡吧。但晚上也要起来吃东西,知道吗?” 窦瑜轻轻点了点头,很快就再次睡着了。 窦老夫人回房后才得知,徐月已经回到了府上,还将善兰琼一并带回来了,就安置在自己的院子里,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着。她当即就派人去将徐月喊来,可三催四请都见不到她的人,最后撂下狠话,说她再不来,就将善兰琼撵出府,送回钱家去。徐月这才泪水涟涟地来了。 整个人虚弱至极,还要侍女搀扶。 “你这个母亲是怎么做的!”窦老夫人刚一见她,就将手重重拍在扶手上,气得面色发红。 “善娘子是病了,可你的亲生女儿也病了!” 徐月在一旁坐下,眼下青黑极重,漠然缓缓道:“兰琼不在我眼皮子底下养病,我不安心。”善兰琼的症状较之窦瑜还要更重一些,如今连说话都不能了,徐月的魂儿都没了半个,全凭执念吊着一口气。 窦老夫人以手指她,颤抖着说:“你真是魔怔了!那人是上辈子欠的孽债不成?” 徐月先是默默不言,忽而又落泪,“您就当是我欠的债吧!拿我的命去抵,我也甘愿!” “老夫人!老夫人!” 外头忽然传来窦府下人的声音,苏音快步迎到门边,一把挑起帘子,就见那大喊大叫的下人气都还未喘匀,比划着大声说:“是胡大人来了!” 他话音未落,胡王升已经大步穿过庭院,向花厅走来。 窦老夫人猛地从椅子上站起。 “老夫人!”胡王升才迈过门槛,甚至来不及注意到徐月也坐在厅中,便有些急迫地开口,“寻到解药了!” 徐月从椅子上起身,赤红着眼,几步快走上前,紧紧握住了胡王升的胳膊,“攀玉!你说什么?” 胡王升展开手心,露出手中紧紧握了一路的纸包。他侧首看着徐月,因来得急胸口仍微微起伏着,道:“有了这解药,阿瑜就有救了。” 徐月身形一凝,忙从他手中将纸包夺过。 胡王升以为她爱女心切,也未阻拦。看着她颤抖着将纸包打开,里面放了一小枚仅指腹大小的靛蓝色凝固药粉。 “怎么、怎么才这么点?”徐月喃喃道。 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窦家,胡王升紧绷的心渐渐放松了下来,嘴边带了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淡淡笑意:“虽然看起来少,也足够一人使用了,兑水给阿瑜服下便可解毒。” 徐月却道:“不够的……怎么够!”她仰起脸,“再派人去拿!这么一点点怎么够解毒!” 胡王升疑惑地皱了下眉,放松的神情渐渐从脸上消失,为难道:“去取药的人受了重伤,且来回一趟即便快马加鞭也要足足三日有余。阿瑜已经拖上好些天了,不能再等了。长公主可是不放心这药?我来之前已经让大夫瞧过了,药粉绝对没有问题。” 老夫人又是放心又是焦急,也在催促着:“是啊,快送去给阿瑜服下,她的症状日日都在加重,确实不能再等了。” 徐月攥紧了纸包,愣在原地。 胡王升见她脚下不动,心中浮起焦躁来,不明白长公主为何如此犹豫,耽搁救治阿瑜的时间。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14节 徐月却望向他,低低说:“攀玉,你随我出来。” ……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四下里寂静一片,佰娘失神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泪已经流干了。听到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反应慢了一瞬,还以为是侍女进来了。 可一抬头却不由惊讶地站起身,抹了一把泪,疑惑道:“胡大人?”她回手将床帐轻轻掩了一下,将帐子后沉睡的窦瑜遮住。 又委婉请他离开:“您怎么直接进来了,这、于礼不合。” 院子里的人想必是不敢拦他,佰娘却不愿意让他靠近。 佰娘对胡王升意见颇大。从前他失忆,流落通州,是自家娘子花钱将他买来的,不然他怕是早就被打死了。但他身份高贵,恢复的记忆便不认账了,可是将她家娘子害苦了。 两人竟这样对峙了一会儿。 “你先出去吧。”胡王升声音微凉,淡得听不出情绪。 佰娘只当没听见,仍不肯改口,请他立即离开:“我家娘子云英未嫁,您怎能直接进到娘子卧房来,快快出去吧,不然我可要喊人了!” 胡王升充耳未闻一般,又走近了两步。 佰娘抬起脸直视他,一脸严肃地死守在帐子前。 “佰娘,你先出去吧。” 帐子后面传来窦瑜异常虚弱的声音。 “娘子——” “出去吧。”窦瑜轻声重复了一遍。 茜红色的帐子将床内的人遮得严严实实的。佰娘退出屋子关门的声音钝钝地响起,胡王升才如刚回神一般,发觉自己居然进到窦瑜的卧房里来了,还固执地站在她床边,撵走了她的下仆。 心中有些茫然。 他应当是高兴的。因为长公主告诉他,阿琦还活着。 可他真的高兴吗? 他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撩开了床帐,看到她虚弱地躺在一团被子里。自她中毒起,不过数日就又瘦了一大圈,脸色愈白,便显得头发更乌。解毒的法子用了不知多少,只不过是延缓了毒发。这样烈性的毒,早晚能夺去她的性命。 或许今晚,或许明日,总归是撑不了多久的。 窦瑜掀起眼皮,倦倦地看着他。见他木然地站在自己床边,扯了扯嘴角,道:“你是知道我要死了,特意来看我么?” 她难得对他好脾气,语气并未夹带什么讽刺的意味,谈及“死”时情绪也很平稳,似乎接受了这个结局。 之前在闫家马场,他奋不顾身地保护自己时,她对他也就不那么讨厌了。当时想着,桥归桥,路归路,往后只做陌生人就好。她可以平静待他,他也终于解脱了。 “坐下吧。”窦瑜甚至朝他笑了笑,“十五——我还可以这么叫你么?” 胡王升在床边坐下,视线落在她搁在床边的手上。 手腕细细的,不堪一折。 两人间沉默了一会儿。 “要是你,不带我回奉都就好了。那样你就不会苦恼于被我纠缠。”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声音越来越轻,“我也不会死在这里。” 胡王升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离她的手更近了一寸,却还是没再继续靠近,低声说:“你……再撑几日,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 这样没有把握就轻易许诺,并不是他的性格,可他还是说了。他在心中默默嘲讽自己满嘴空话。 若她知道,她本来能活,但他却没有选择救她,一定会怪自己吧。他眼睁睁看着善兰琼喝下了那份解药。 善兰琼满眼是泪地看着他,他本该高兴,心里却在发慌。 第25章 怒气 若非从前是至交好友,若非他受伤…… 胡王升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他面上虽木然,心里却像是有鼓在敲击不停,咚咚咚震得他手心发麻。滋味复杂至极。 那应该是愧疚。他心中浮起一些别的念头,但还来不及分辨就飞快消散了。 窦瑜感觉到自己眼前时不时发黑,像是随时都会再次沉入梦中。床沿边坐着的人,她过去那么喜欢,也是唯一喜欢过的,但却没能留下太多好的记忆。 她不再看他,盯着头顶的床帐喃喃自语着:“不知道祖父有没有收到我报平安的信。”若是人有灵魂,她一定要飘回通州去,不要困在奉都这座牢笼里。 这几日昏沉沉入睡时,常能梦到祖父。她很想他,但梦里总是不能靠近,她很怀念在通州时陪在祖父身边的日子。 窦瑜不知道还能麻烦谁来帮自己达成心愿,只好将请求说给旁边的人:“如果我死了,可不可以劳烦你把我的骨灰送去通州,交给我的祖父。我不喜欢奉都城,让我回通州罢。”她嗓音静静的,像一根小小的软刺,扎进他的心间。 “好。”胡王升顿了一下,一口答应下来。 他终于还是慢慢靠近了窦瑜的手,与她冰凉的指尖相触的一瞬间,忍不住想将她的手握进自己手中,给她哪怕一点点温暖。 窦瑜却吃力地将手移开了一些,与他错开。 他只轻碰了下她柔软的指腹,下一刻就摸了个空,指尖一颤,整个人恍惚了片刻。 窦瑜懒懒地合着眼,声音飘忽得像是呓语:“你走吧。我累了。” 胡王升缓缓从床边起身,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最后看了一眼她闭着眼安静的样子,她过去总是吵闹,禁足后被放出来,就性情大变了。不过上次宫苑骑马时她还那么鲜活,他克制自己不去看,以为全然没放在心上,但此刻却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画面。 从床边到屋门口这短短的一段路他走得很慢,推门出来时,见佰娘一直在门外守着,看着他的眼中依旧带着深深的提防。有檐上的碎雪被夜风卷下来,吹落在了他的脸上和脖子上,檐下的红色灯笼还是除夕时挂上的。 他抬头去看,眼底一片空茫。 红色的暗光摇摇曳曳地落进他眼中。 这个新年,还没过去啊。 佰娘快步与他擦身而过,又在他身后重重将屋门合上了。 他独自一人走下台阶,顶着寒风走出院子。 “胡大人!” 他一踏出院门就看到了长公主的侍女秋芝。 秋芝之前是追着他出来的,见他进了荷枝院只好折返回去。可善兰琼喝了药之后一直在流泪,她就又回到荷枝院门口苦等着,冻得身体一直在打摆子。胡王升在里面呆得太久了,她越等越觉得奇怪,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安。 胡王升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秋芝见他表情冷漠,不免有些畏惧,但还是急切道:“胡大人,安和郡主见不到您,一直在哭,求您去瞧瞧她吧!”从前感情那么好的两个人,本以为要生死相隔了,如今柳暗花明了,又能再续前缘,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吗?可是胡大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 也许只是这个消息太过令人震惊,还没有反应过来吧。秋芝在心底安慰自己的同时也是替胡王升找借口。 胡王升到底还是去看了善兰琼。他倾心她多年,如今她死而复生,自己应该半步不离的。 莽撞地跑来荷枝院见窦瑜,只是愧疚。 他在心中再次对自己这么说。 善兰琼原本正虚弱地依偎在母亲怀里,一见到他回来,十分心急地试图从床上起身,身形不稳险些跌下来,被母亲一把揽住又伸手扶着床沿才勉强坐稳。她浑身发软,解药保住了她的性命,可身体还需要仔细调养很久才能恢复如初。 “攀玉哥……”她跪坐在床边,靠母亲支撑着,泪蒙蒙地看着他。 胡王升走到床边来,朝她伸出手。她立即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臂,倾身挨近他,表现得十分脆弱依恋。 徐月神色宽慰且喜悦,放心地将女儿交给了胡王升,然后三步一回头地带着侍女离开屋子,给他们二人独处的机会。 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善兰琼生怕自己是在做梦,仰头看向胡王升,犹豫着开口说:“……之前那次见你,我并非有意瞒着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你相认。”那次他奋不顾身跑去救阿瑜的画面如一根鱼刺横在她心间,她强迫自己不要在意,可一回想心中还是隐隐作痛。 刚刚他只来看了自己一眼,听她说了几句话就忽然走了。她所预想的狂喜神色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也没有如她一直担心的,知道真相后会恐惧自己,抵触自己。他惊讶过后的表现平静到让她茫然失措。 秋芝回来说,他去了阿瑜的荷枝院。她心里苦涩一片。 善兰琼扯住胡王升的袖子,低低哭出声,哽咽说:“你是怕我么?觉得……我是个怪物?我本就该死了,这次中毒,也是老天想收回我这条偷来的命,对不对?” “我不是怕你。”胡王升轻声说,“你能回来,我很开心。” 善兰琼展开细瘦的手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埋进他胸口,呜呜大哭起来。 胡王升抬手摸着她的头发。 “你喝的解药——”他忽然停下来,原本想将真相告知她,但想到阿琦一向善良,何必让她与自己一同承担错处,又将话咽下。 可一时却无法面对她柔软恋慕的目光了。 他摸着善兰琼的发顶,放柔嗓音说:“你好好养身子,夜深了,我先回府了。” 他才回来,竟然又要走了。善兰琼的神色顿时愈发失落,苍白的嘴唇颤抖了两下,还是选择压下不舍,乖巧地说:“好。我等你再来看我。” …… 离开窦府后,胡王升坐在马车中,闭上了眼。疲惫感一层层泛上来,耳边是沉沉的车轮声回荡在巷子里。 还没有行出巷子,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随从惊讶的声音传进车厢:“大人,是郭校尉!” 胡王升没想到郭素回来得这么快,他睁开眼,飞快撩起车帘,探身出来,看着拦在马车前的一人一马。 郭素骑在踏风背上,用力勒着缰绳,稳稳停在马车前。 阿瑜竟将踏风送给了他。胡王升早在二皇子献马时就认出了惊雪。这匹谢述的爱马,能认出的人并不少。但马的主人已经死了,也就无人刻意提及。 郭素是冒着寒风快马赶回来的。最初回程时他身上有伤,唯恐耽搁送药,便将药托付给了随行的胡王升的心腹。草草处理过伤口后,才又骑上马往奉都城赶。 这几日风雪连天,少有放晴。他赶路太过心急,一来一回地折腾,面色青白难看,眉上睫上都是雪霜,头发也是湿的,斗篷上落满了雪,握着缰绳的手也冻得发红发僵。 他远远认出了胡家的马车,这才立刻赶上前拦下。见到胡王升,急促问道:“胡大人!阿瑜可服用了解药?” 胡王升没有说话,静了片刻,却只是说:“你辛苦取药,我自会万金酬谢。” 郭素的表情渐渐冷下来,“大人这是何意?” 他就是信得过胡王升,听闻窦瑜中毒后探问出她的症状,才会选择去向他借人,一起去取解药。听了他这句高高在上的话,反应过来,脸色顿时僵硬得可怕,“你没有将解药给阿瑜?” 胡王升默认了。 郭素的视线又转到马车边同样骑在马上的赵克身上。 赵克受胡王升指派与他同行。他将药交给赵克时,赵克指天立誓向他许诺过,必将药完完整整地交到胡王升手上。可他用命换来的解药,这双主仆却没有用在阿瑜身上。 此情此景,赵克心虚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但就趁他松懈的这一片刻,郭素仿佛一只迅捷的豹子,自马背轻巧地跃上车头,压得车辕一陷。驾车的马受惊慌乱起来,但又因为训练有素仍停在原地。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15节 而郭素的手肘已经用力压上了胡王升的脖子,将他压得一仰,后背重重撞上车壁的雕花菱纹框上,不由痛得闷哼一声。 郭素紧紧咬着后槽牙,手上青筋暴起,质问道:“为什么?” 他用力的同时,头上也浮起一层薄薄的冷汗,藏在衣裳里的伤口迸裂开来,内衫很快被渗出来的血浸透了。 胡王升随行的下人已经纷纷抽出了腰间的刀,迅速围拢到近前。赵克惊道:“郭素!快放了大人!你是不要命了吗?” 夜色浓重,巷子四周寂寂无声,只余郭素沉重的喘息。 胡王升抬起手,拦下欲上前斩杀郭素的随从。 郭素怒极,手上用的力气下一刻就要压碎胡王升的颈骨一般。胡王升表情并不畏惧,从缝隙间喘得一口气,艰难道:“你就算此刻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再去求一次药。” 他能拼了命再去找,阿瑜难道可以一直等自己吗?郭素咬牙,一字一顿道:“我真不该信你。” 若非从前是至交好友,若非他受伤严重,又怎么会把阿瑜救命的药交给别人。 第26章 请求 谢将军与窦五娘,彼此相知……情…… 窦家就在不远处, 但郭素心知没有解药,即便赶回去也无济于事。阿瑜性命攸关,实在耽搁不得, 他再气愤也不得不松了手上扼住胡王升的力道。 胡王升预感到他不会在冲动间杀了自己, 徒将性命舍在此处, 而置阿瑜不顾。终于得以顺畅呼吸, 冰凉的夜风呛进口鼻,他忍不住咳了几声, 沙哑道:“若需我帮助, 自当全力以赴。” 他面上依旧带了痛色,肩背剧痛, 像被撞断了骨头一样。 郭素深深看了胡王升一眼, 眼底泛着怒极的红, 冷声道:“那就不劳烦你了。”下了马车后又重新翻身上马。浓重夜色之中, 他身形修长,稳稳坐在高马上,冷肃的眉眼衬得整个人如刀刃般锋利骇人,猛地调转了马头, 往窦府的反方向驾马飞奔而去。 随从提刀想追。 胡王升却说:“不必拦他。” 他倚着车厢半天未动。围在马车边的随从皆跪了一地, 他们没想到郭素身手竟有如此诡谲,就连与郭素同行过几日的赵克都仅知他身手不错, 作为胡王升护卫, 却险些无法护主子周全,自然要请罪。 胡王升无心计较了, 缓声说:“都起来吧。”他远望着早已经没有那人身影的巷尾,慢慢攥紧了手心,只希望郭素真的能再找到解毒的方法。 可就算有意鼎力相助, 郭素怕也是不会再信他了。 踏风的蹄声急而有力,几欲震破夜色,它与主人一路辛苦,也只歇过几次。郭素骑着它穿过数条街巷,最后停在一条巷子尾端的一间极小的药铺门前。 药铺自外部看来十分简陋,门板单薄,此时紧紧闭着两扇门。 屋内油灯昏暗摇晃,吕高子正盘腿坐在矮炕上眯着眼睛对账。木板门忽然被重重敲响,吓了他一跳。 他有些耳背了,屏息听了一会儿,闻得又是一阵短促有力的敲击,这才披上衣裳,下来开门。 只是打开门后,才刚一看清外面站着的人,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迅速关闭大门。 郭素的反应却极快,直接将一只脚踩入室内,以膝生生别着门板,任凭吕高子如何用力也关不上。他仿佛不怕痛一般,面无表情地挡在两扇门之间。 两人角力半晌,吕高子爱惜自己的门,最先败下阵,松开手由他进来。 郭素上辈子没做过这种几乎算是无赖的事。 谢家郎君是出了名的守礼知节,他为了能上战场忤逆祖母和母亲,已算那二十余年短暂的一生中唯一一次离经叛道了。 可他别无他法。看到吕高子悻悻放弃,他也不进门,还是站在寒风瑟瑟的门外,抱拳道:“吕公,我有急事相求!” 吕高子瞪着一双窄细的眼睛将他从上看到下,见他脸色极差,靴上满是泥泞雪水,一身狼狈,无奈道:“怎么又是你?” 拢了拢衣衫,冷面赶客:“夜深困倦,老夫已要睡了!你若有病要看,还是速速去别处问医吧!” 郭素的手如铁钳一般,一手撑着木门,一手越进屋内急急扣住了吕高子的手臂。吕高子年岁已高,瘦小的身材也经不住他的拉扯,脚下一个踉跄,表情皱作一团,斥责道:“你你你——不尊老者,无礼蛮横!” “抱歉。”郭素迅速松开了手,又将他稳稳托住,一双清亮至极的眼望向了他。吕高子活了五十多年,少见如此清澈的眼睛,心知他既是谢述故人,应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 可谢述和他的母亲惨死后,吕高子怒火攻心,决意不再为高门贵人、皇族王室及为官者问诊,厌恶他们为一己私利坑害忠良。若非郭素是谢述故人,之前也不会出手帮他。 郭素恳求道:“吕公,求你。十万火急。” 吕高子斥他得寸进尺:“我已帮你开过一次药了!”上一回他伪装成寻常大夫,去春井巷给一个小丫头看过病,那时便是应郭素之请。 郭素对他并未隐瞒自己的身份。从军做官者,也在他拒诊名单之列,自然无好脸色对他。吕高子最后之所以肯去救人,是因为郭素拿出了谢述的手信,以过往恩情胁迫于他。 吕高子又道:“这次又想让我帮你救谁?若是普通百姓,哪怕是沿街乞儿,倒还好说!” 郭素答说:“是去窦家。” “窦家?”吕高子回忆片刻,哼哼两声,“昔年欲与谢家结亲,在谢将军遭祸后,恨不得断尾求生,再不敢提及两家过去的来往。——可是这个窦家?” 他往地面唾了一口,推搡着郭素道:“滚!老夫不救这等人!” “生病之人,”郭素在原地站得稳当当的,如铁墙一般,吕高子推不动他。听他语气稍停,复而正色道,“是谢将军的未婚妻子。” “那也仍未过门。窦家无情,窦女生养于此,便是好人么?”吕高子仍是不屑。 郭素沉下一颗心,撇开眼盯着漆黑脱皮的木门,无奈道:“据我所知,谢将军与窦五娘,彼此相知……情投意合。”他此言有损阿瑜名声,实在不该。可事急从权,吕公也不是喜好多嘴多舌之人,他只好说谎以求吕公松口。 说完他又看向了吕高子,语气顺畅了许多:“若谢将军未死,窦五娘一定会是他的妻子。这样,您也不肯救吗?” 那小子戎马几年,连个媳妇都没娶上,早早就被人害死了,若当真有意中人,却因为自己袖手旁观死了,等他百年后到地下遇见那小子,一张老脸也没地方摆了。吕高子弓着身慢慢坐回炕上,于心中天人交战许久,心思几转,叹道:“……老夫不登门,你要想求我救人,将人带出来罢。” “好!”郭素也不继续耽搁,抱拳再施一礼,快速说了句,“还请吕公等我。” 夜色笼罩下的窦府,有人欢喜有人愁。 自胡王升离开,善兰琼的魂儿也跟着跑了,但她脸色渐润,不似中毒时死气萦绕。徐月知道女儿是挺过来了,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发,笑中含泪,陪伴左右,母女二人依偎着喁喁私语。 善兰琼说三句话就要提一遍胡王升。徐月了然,只说:“待你大好了,总归是要与他成婚的,急什么?” “可我不能……不能负了刘家。”善兰琼垂泪。 另一头的窦老夫人流泪流得头疼,本已经命下人吹熄了灯,卧在床榻昏睡。时而梦见幼子生前言笑晏晏的模样,时而又梦到阿瑜初回府上的情形,浑浑噩噩间却忽然被苏音轻轻推醒。 “老夫人,表郎君回来了!”苏音语气意外,也抱了一丝浅浅的希望,“说要带殿下去外面看大夫,如今正在院子里头等着呢。瞧他风尘仆仆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急得厉害。” “快扶我去见他!”窦老夫人忙伸手让苏音将她扶起,连声问:“怎么不将大夫请来府上?” 苏音亦是不解。 等见到了人,还未及窦老夫人开口,郭素便道:“老夫人,我知道一位神医或能为阿瑜解毒。只是神医从不出诊,还请老夫人允许我带阿瑜出府。” “好好好!”窦老夫人也顾不得细想,迎上前握住郭素的手,落着泪说,“好孩子,外祖母将你表妹托付给你,一定要将她救回来啊!”她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总比看着孙女在府上等死要好。 这还是窦老夫人头一回面对郭素时以“外祖母”自称。她是窦晏宁的嫡母不假,但又心知肚明郭素并非窦晏宁的亲生儿子,从前是报着“予他一口饭吃”的行善心思。此刻有所求,才会在嘴上称呼得如此亲昵。 郭素来找老夫人之前就已经让下人备好了马车,又着人去了荷枝院知会一声。佰娘提前将窦瑜从床上扶抱起,给她穿好了衣裳和披风,长发都来不及拢,又将她背出门。 出了门,郭素已经站在台阶下等着了。他顾不得礼数,伸手接过窦瑜。 佰娘只犹豫了一瞬,还是将窦瑜交到了郭素手中。 她哭着问:“当真能救么?” 郭素没有回答她,小心翼翼地托抱着窦瑜,将她护在怀中,转过身大步往院门外走去。 第27章 转机 吕高子眼睛一亮:“谁喝了药?”…… 郭素抱着怀中的人穿过庭院。院子里点起了灯, 照亮着前路。 夜风湿凉。窦瑜像一片极轻的羽毛陷在他怀中,实在感受不到什么重量。他身上还带着血污,可她的衣裳雪白, 整个人被厚实的披风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的, 只露出一点鸦羽一样的黑发和干干净净的脸颊, 合着眼, 仍在昏睡之中。 他没有低头细看,反而抬了抬手拢起她的衣裳, 在她与自己的胸膛之间隔开一些缝隙, 以免血污碰脏了她。手上动作轻柔,脚下步子却迈得越来越大。 他的怀抱为她挡住了所有寒风, 她因梦和身体不适而拧紧的眉间渐渐舒展了。 佰娘在他后面追得十分吃力, 但莫名觉得心里有了些底, 红着眼睛, 一声不吭地紧紧跟随着。 备好的马车已经停在窦家大宅的门口了。郭素将窦瑜安置进马车里,轻轻扶她躺下。佰娘也小跑着追上来,跟着上了马车。 郭素亲自来驾马车,一刻不耽误, 问了佰娘一声“可坐稳了”后, 便扬鞭赶着马向药铺的方向奔驰。 窦瑜躺在佰娘腿上,被她用双臂紧紧护着, 但还是免不了被不停摇晃的车厢震醒, 用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轻轻问:“这是要去哪儿?” 佰娘的眼泪落在她脸上, 又忙擦掉,安抚道:“您有救了,表郎君要带您去看大夫。” 窦瑜看向车帘, 像是透过车帘看到了驾车的人。 心里喃喃:原来是郭表哥。 马车用很快的速度赶到了药铺,吕高子如约在等,虽然依旧没摆出什么好脸色来对他们,开门却很痛快。佰娘见了他的表情,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招惹了这一位。 佰娘从没进过这么小的铺子,也从没见过穿得这么寒碜的神医。她见到的太医或是民间的大夫,无一不是穿着讲究体面的。可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把吕高子当作隐士高人看待,若他真能救自家娘子一命,当即跪下给他磕几个响头她都是乐意的。 吕高子看清了郭素怀里的人。 打量了一下,他无奈又直白:“她中毒已深了,强救也是无用。” 见郭素表情变了,咂咂嘴,继续说:“谢述当年救了老夫一命,这恩呢,确实是该报的。但他人都死了,老夫下辈子当牛做马还给他总行了吧?” 他看一眼就知道,郭素抱着的这个人都半死了,救也没用。 佰娘闻言腿脚一软,捂住嘴差点哭出声来。 郭素仍是坚定地说:“还请尽力一救。” 吕高子见他固执,没办法只好一试。让他将人搁在榻上,号过脉,又轻触了一下窦瑜的掌心。她手冷得像冰块,手心却炙热非常。眼下一线有一道浅黑,唇色也微微染青,颧骨处浮着淡红,明显的中了白麻毒之相。这毒格外棘手,多出现于芘耶人居住的地方,解毒的法子也只有他们才有。 他走到桌边就着油灯的暗光开了一纸方子,亲自抓了药,交给佰娘后又指了指角落煎药的炉子。佰娘不敢延误,紧忙接过药盘,依照他的指示跑去煎药。 吕高子长叹一口气,说:“这帖药喝下去,要是再不见好,我可真没办法了。”但他心里也知道,没有解药,只能勉强续上几日的命而已。 芘耶人居住的地方离奉都远着呢,他在心里想着若自己真能成功为这位窦五娘续命,再为郭素指一条明路,赶紧去将解药找来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郭素的眼睛一直看向榻上的窦瑜。窦瑜自从在马车上醒来以后,就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此时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缓缓睁开眼。 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叫了一声:“表哥……” 郭素坐到榻上,离她稍微近了一些,用微哑的声音生硬地安抚她:“别怕。” “你怎么这么狼狈。”窦瑜问,“外面还在下雪么?” “你是不是觉得冷了?”郭素的视线在窄小的药铺地上巡视一圈,没找到炭盆,最后落在了吕高子睡觉的土炕上。 窦瑜眨眨眼,嘴边浮起浅浅的笑意,慢慢地、吃力地说:“不是……是你发上都是雪。去烤烤火吧,别生病了。” 郭素其实已经冻得手脚发麻了。他搓了搓自己的手,很快恢复了一些知觉,才以手背轻而迅速地碰了一下她的手,只觉得冰得厉害。她所躺的窄榻就放置在窗下,上面只盖了单薄的一层褥,根本无法使她感到温暖。 于是他又起身将窦瑜抱了起来,看了吕高子一眼,要将窦瑜送去土炕上取暖。吕高子想拒绝,最终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16节 郭素又做了一次无赖事,耳朵尖微微有些红了。但他没有碰吕高子干净的被褥,脱下了自己的披风,垫在土炕上,让窦瑜躺在干净的内面上。 “你喜欢窦五娘?”吕高子站在他身后,冷不丁问他。 郭素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低声说:“她是我的表妹,与我有血脉之亲,自然要倾尽全力相救。” “你既是谢述的故人,他又如此放心肯将手信交由你保管,你们二人是朋友吧?” 郭素听了他的话,只抬眼看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吕高子骨子里有些迂腐,又认为郭素落魄,远不及谢述。 “如果是朋友,当知朋友妻不可欺。别生出什么龌龊心思才好。” 郭素无奈笑笑。 吕高子觑了他一眼,忽然道:“你的伤,也得重新包扎一下吧?” 见郭素不说话,吕高子翻了一下白眼,无语道:“这有什么可藏的?我可是狗鼻子,方才一见你就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儿了。”又是骑马又是驾车,此刻血腥味更重了一些。 “那便劳烦吕公了。”郭素隔着衣裳摸了一下腰腹的伤口,这里疼得几乎已经麻木了。 吕高子让郭素坐到了椅子上,帮他换伤药。待解开了他的衣裳,见伤口极深,啧啧两声,心道难为他折腾了这么久,硬生生挺着。 郭素对这种程度的伤却已是习惯了。从前战场上亦是刀剑无眼,受过不少次伤。 吕高子替他将脓血处理了,撒上止血药粉,观察一番后,说:“这是刀伤啊,看起来还是下了死手的。你与人结了仇?可千万别连累了我。” 郭素直言道:“是芘耶人。” 他从知道窦瑜的症状开始,就清楚她是中了什么毒。 为了寻解药,他不得不涉足丕合城。那里是芘耶人群居的地方,他们借了巴舒族人的庇护,轻易不会出城。且他们极度厌恶大周人,一碰面便是不死不休。 所以丕合城也被大周人称为“兽笼子”,哪怕走商的人也不会从城边路过。这么多年过去,双方倒也算相安无事。 “你怎么跑到他们的地界上去了?”吕高子手一顿,“你去向他们求药了?” 他慢慢直起身,倒是真的有些惊讶,问:“所以你认得这个毒?” “白麻草的毒。曾见过一次。”郭素不是去求药,是去骗药加抢药。 “你倒是见多识广。”吕高子又说,“如今正值寒冬,能解白麻草毒的呼明草早已不再生长。但芘耶人深受其害,一定会留有制好的药粉。” 吕高子看看郭素腰间的伤,有些嫌弃:“你拼着受这么重的伤也没能拿到解药?” “拿到了。”郭素淡淡道。 “那药呢?” “是我疏忽,将药交给了别人。” 芘耶人知他们来夺药,直接烧了存药的毡房。芘耶人见到大周人,就如同见到杀父杀母的仇敌,围攻上来,简直像是不要命一样。他为了保证至少一人不受伤,好折返送药,才会被刀划伤腰腹。 吕高子眼睛一亮:“谁喝了药?” 郭素看向他。 吕高子捻着花白的胡子,察觉到了转机,也不瞒他:“如果来不及去找解药。以血入药,大抵是有效的。” 第28章 往事 半条命换半条命吧 郭素走后窦老夫人再睡不着了, 倚靠着迎枕思索半晌,忽然猛力捶了几下膝盖,气恼地让苏音赶紧将徐月喊来。 徐月进门时, 见老夫人的卧房昏暗, 只点了两只烛, 檀香味儿袅袅。她很习惯这样的味道, 过去长住寺中时便是这股气息日日陪伴,让她勉强宁心静气。 这间卧房里陈设甚至可以说是朴素。除了一张床、一方妆台和一面桌, 还有一张高案, 上面摆着老夫人的幼子、她的夫君窦晏恒的牌位。徐月的目光在牌位上落了一瞬,又很快瞥开了眼。 窦老夫人给儿子燃了一炷香, 插上案台后出神地望了一会儿, 背对着她说:“那个善兰琼, 无事了是吧?” 老夫人转过身来, 看着徐月,眼神异常失望。 徐月一愣,心跳得渐渐快了,想搪塞, 又不知如何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她对上窦老夫人如明镜一般的眼睛, 终究还是垂下了眼,低声道:“母亲怎么知道的?” 老夫人从前只觉得这个媳妇拎不清, 好做傻事, 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狠毒。虎毒尚且不食子,她却要如此狠心地对待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小女儿。 压着怒气问:“我不问你, 你是不是还想要一直瞒着我?” 她看着徐月此刻的气色。虽然眼底依旧泛着过度劳累的青色,整个人却全不似之前丢了魂儿那样。 徐月不答,老夫人又将话挑明了问她:“攀玉送来的解药你给谁用了?是不是给了善兰琼?” 老夫人不是个傻子。以胡王升的性格, 他若说拿到了解药,能救阿瑜的命,那必然是真的可以救。可如今阿瑜被郭素带到府外求医,仍生死未卜,分明是没有用过那解药。怪不得徐月将胡王升唤出门去,说了好半晌的话,又主动提出由她陪着胡王升去送药。 胡王升差点做了她的女婿,因对阿琦有情,即使二人没能成亲,依旧将徐月当作半个亲娘看待。他改变主意,背后必然是徐月对他说了些什么。 老夫人指着窦晏恒的牌位,怒冲冲地讲:“你就看着晏恒的牌位回答,你可对得起他?可对得起你与他的女儿?” 徐月身体一震,露出哀婉的神色来,怔怔半晌,未张口先落下了泪。 “阿瑜虽然不是在你身边长大的,可她自幼与亲人失散,何错之有?你居然要为一个外姓人,置她性命于不顾!” 徐月不辩驳,而是慢慢跪了下来。 她除了入门时给老夫人跪着敬过茶,便再未跪过了。 “母亲,或许您会觉得我是疯了,别人也会觉得我疯了。但您见过了兰琼就会明白我为何如此。” “我为何要见她?”老夫人面对这个名字时唯有怨气。因为自徐月碰见了她,就如同着魔了一般,令她百思不得其解,进而生怨。 “因为她,才是您的亲生孙女。”徐月仰起脸,道。 窦老夫人顿时大惊失色,待彻底反应过来她究竟说了什么,半惊半怒地叱骂:“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徐月道:“我没有胡言乱语。兰琼就是阿琦,是阿琦复生在了她身上!” “怪力乱神!”窦老夫人自然不信她的话,嘴唇颤抖着骂她,“你思女过度,已是病入膏肓了……” 徐月的眼睛红得像是会流下血泪来,振振有词地执着道:“您见了她,就知道我说的无一句假话。” 窦老夫人仍是不信,见她猪油蒙心,听不进话,只好说:“好好好!即便如此,阿瑜难道就不是你的女儿么?” 徐月面上一会儿浮出怨色,一会儿浮出痛色,咬牙道:“阿瑜她不是……不是晏恒的女儿。” 窦老夫人瞪大了眼睛。 藏在心中多年的隐秘终于讲出了口,徐月面色赤红,如同醉酒,神情渐渐变得有些癫狂,语无伦次地说:“当初晏恒任期一满,擢升回奉都,在回来的路上我们遭到流民袭击。晏恒身死,我被那贼首赵野……侮辱,侥幸保有一命。” 再抬起头时,她已然满脸是泪了,崩溃大哭着说:“回来便被诊出怀有身孕。” “一开始我怀有侥幸,日日祈祷这是晏恒的孩子,而不是个孽种。可拖得太久了,待我熬不住这样的折磨,想将孩子打掉,又为时已晚。强行堕胎恐有性命之忧,我只好将她生了下来。” 怀窦瑜时她夜夜噩梦缠身,生窦瑜时也叫她受尽了苦头,险些连命都丢了,如何能对这个孩子怀有爱意?孩子生下来后,她见一次便难过一次,勉强养了几年,无一刻不难捱。 后来一念之差,她买通了牙婆扮作拍花子在街上偷偷牵走了窦瑜。 只是这件事被烂在了她心里。她不敢对任何人谈及,哪怕是她的亲生母亲。 “我看你真是疯了!阿瑜、阿瑜明明与晏恒那么像……”听了徐月这番话,老夫人只觉耳中鼓膜震噪,嘴上喃喃反复着“荒唐”,可心中又隐隐明白,徐月不会平白无故以毁坏名节的方式来假意为自己开脱。 她看着徐月泛红的眼睛,甚至忍不住开始在心中反问:阿瑜与晏恒真的像么?爱子在脑海中的轮廓仿若已经模糊了一般,她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论断了。 “怪不得……自阿瑜下生,你待她总不那么亲近。我还以为你是因思念晏恒,才会……”窦老夫人闭上了眼,直直站立着,流下两行泪来。 许久后,她肩背微垮,慢慢行至床边倦倦地坐下了,闭目叹道:“不管怎么样,阿瑜总归是你生的。” 徐月神色几变,最终木然地说:“她是个孽种,我不该带她来到这世上。” 窦老夫人一听到她如此狠心的话,立即睁开眼看过来,可想要责备,双唇却发沉发木,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婆媳二人一坐一跪,无声相对了好一会儿。苏音原本是脚步匆匆地挑起帘子进门来,感觉到此间异样的沉默,小心翼翼地禀报着:“老夫人,表郎君带着殿下回来了。” 老夫人按住床沿,猛地站了起来。可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颤却没能立刻迈出去,身子摇晃了两下,又缓缓地坐回了原位。 徐月纹丝未动,并不关心。 苏音见气氛依旧诡异,老夫人也没有应答,又试探道:“……还将大夫带回了,说事关殿下生死,一定要见老夫人。” 徐月这幅满面泪痕的模样见不得人,老夫人也情绪不稳。过了片刻,老夫人才哑声说:“你去将人带到屏风外,听听是有何话要说。” 苏音依照老夫人的吩咐,将郭素和吕高子请进门。窦瑜和佰娘已经回了荷枝院。 窦瑜喝过了药,精神好了一些,郭素放下了一半的心。他想请老夫人出面,让善兰琼予血救阿瑜。在来时的路上,佰娘告诉他,长公主有意收为义女的善兰琼也中了与阿瑜一样的毒。胡王升拿着他送回奉都的药,不去救阿瑜,自然也不会去救与自己不相干的人。 唯独这个善兰琼,可以通过长公主这个中间人,与胡王升有丝缕关系。 郭素也大概知道长公主徐月的脾气,且看出她似乎极喜爱这个义女,对阿瑜却一直冷淡。老夫人作为祖母,不会眼见亲孙女濒死而不救,在这个窦府,她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隔着一扇屏风,吕高子也未隐瞒,直说了要想救窦瑜一命,就需要那个已经服用过解药之人的血做药引。 徐月原本只想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吕高子这话一出,她便坐不住了,脱口而出问道:“什么意思?” 郭素的视线隔着山水屏风精准地锁定到了徐月。虽然看不清徐月的表情,以他的耳力却能听出徐月异样的反应。 吕高子凡事喜欢从最坏的角度来看,沉吟片刻,回道:“好一些的情况是半条命换半条命吧。” 他又很诚实地补充说:“但也许一个人流尽了血,也解不了另一人身体内的毒。约莫只有三四成把握。” 徐月忽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这怎么可以?”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气道:“你急什么?” “母亲!”徐月欲言又止,可老夫人已经移开视线不再看她了。 窦老夫人轻柔地询问:“阿瑜现在,可还好?” 郭素答说:“不好。若无血来做药引救她,体内的毒随时会危及性命。” 窦老夫人长长一叹,竟对此避而不谈了,只道:“这么晚了,我派府上下人先为神医收拾一间院子,好生休息。此事明日再议。” 郭素瞬间察觉到事情不妙。 可老夫人下一刻便让苏音送他们离开,不肯再继续听他们的话了。 第二日听闻长公主将善兰琼所在的院子锁了起来,又派自己的亲卫把守,不容任何人靠近。 吕高子出院门转悠了一圈,碰见郭素,捋着胡子笑:“看来这窦五娘在窦家的处境不怎么样啊!窦家人果真凉薄,连亲女儿亲孙女都不愿救。这善兰琼到底是什么来头?” 郭素没有理会他,而是立刻去见窦老夫人,却被苏音拦下。 苏音避开他的视线,说:“表郎君,老夫人病了。病得厉害,起不了身,见不了人。” 郭素来前早有猜测,如今印证了。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17节 第29章 赵克 赵克蹲下身,慢慢捏起善兰琼的下…… 吕高子以在窦府住不习惯为由, 第二日午后便带着东西离开了。 佰娘特意备了礼去送他,嘴上虽不敢多做挽留,折返时却一路担心。因为窦瑜每日都需要喝药施针, 若这样数度往返府内府外, 孱弱带病的身体怕是吃不消。 她心中发着愁, 推开院门, 就见一只被喂养得肚子圆滚滚的小细犬忽然从长廊的围栏底下滑下来,炮仗一样撞进了刚摞起的雪堆里。院子里正在扫雪的下人们看到了, 紧忙一拥而上将它挖出来。 窦二郎送来的这只狗十分机灵可爱, 天然与窦瑜亲近。只是窦瑜如今病着,一直都由佰娘负责照看它。 佰娘快步上前抱起它, 拍拍它身上的雪, 一抬头, 发现胡王升的下属赵克正站在院子里。 赵克样貌清秀, 在禁军中也有职务,脾气和身手都极好,原本佰娘对他的印象一直不错。之前有一回窦瑜与胡王升争吵,二人不欢而散, 窦瑜独自一人骑着马在山上乱跑, 不巧赶上了一场很大的风雪,还是赵克将她寻回来的。 此时的佰娘却对他冷下了脸, 问一旁抱着衣裳路过的侍女河翠:“怎么叫他进来了?” 河翠战战兢兢地回话:“赵大人是来送东西的。” 赵克曾常帮窦瑜给胡王升送信送物, 院子里服侍的旧人都很熟悉他,这才没有阻拦, 任由他在此处等候。 佰娘走过去,看到赵克手上捧着一条长匣。 赵克见来人是她,也不多言, 欲将长匣交给她,道:“这些是给庆云郡主的。我家大人说,东西一定要亲自交到佰娘你的手上。” 佰娘没有接过来,而是就着他托扶的手,直接将匣子打开了,见里面都是一些极其难得的名贵药材,心中格外复杂。尤其是想到表郎君带回来救娘子的解药,却被胡王升转送给了善兰琼,一股怨气直冲头顶。 她砰地一声将匣子合上了,阴阳怪气道:“非要交到我手上,可是怕再被人于中途拦下了?” 赵克的耳朵渐渐红了,羞愧不已。 他在院子里已经站了好一会儿,手都冻僵了,听到佰娘如此说,无法辩解,也不恼怒,小声道:“抱歉。”他将姿态放得低,甚至瞧着有些可怜了。 佰娘知道他不过是个听命行事的下人罢了,无意继续在言语上为难他,压下火气,冷冷道:“您还是将这些东西拿回去吧。我们家殿下身体弱,可经不住这样的大补。” 赵克的手在匣底轻轻摩挲,依旧执着地看着佰娘,诚恳劝,“佰娘,你还是收下吧。”他声音低下来,“求你了。” 他卑微至此,佰娘虽有些不解,仍心软下来。可见到他便想起胡王升,心肠又迅速硬了起来。 而房内窦瑜乍然自梦中醒来,只觉像是睡了很沉很久的一觉,好歹是养出了一些精神和力气。她还记得之前表哥带她出府看病,再次醒过来头顶依然是熟悉的帐子,恍惚地躺着,望着床帐出神。 身下的被褥柔软温暖,可她再也躺不住了,感到胸闷,喘息也艰难。 听到院子里有声响,慢慢起身,穿好鞋子,从架上取了衣裳穿上,推门出去。 房门发出开启的响声,赵克闻声抬起头,视线越过佰娘向她身后看。 这院中栽种了一棵大树,夏日时繁茂,如今寒冬只余交错干枯的枝干,枝桠上落满了轻雪,皑皑白雪上落着细碎闪耀的日光,窦瑜就站在树后的台阶之上。 湿凉的风倏忽吹过,卷起她雪白的裙角。 佰娘也跟着回了身,看见窦瑜穿着单薄地站在门边,满心担忧道:“您怎么出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忙忙朝她走了过来。 小细犬看到了窦瑜,在佰娘怀里挣扎得更加厉害,奶声奶气地朝她呜呜。窦瑜从佰娘手里接过它,它就乖乖缩在她臂弯,轻轻往她怀里拱。 窦瑜摸摸小细犬湿漉漉的短毛,对佰娘说:“屋子里闷得慌,出来透口气。”她身上发燥,凉风一吹反而舒服许多。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过去总是明媚娇脆的,一次禁足一场大病,整个人都像是会被风卷走一般。 赵克惊讶于自己会有机会再次见到窦瑜,见她面颊消瘦,脸色如雪,清减到衣裳都显得空落落的,一时间呆怔在原地。又很快察觉到自己视线停留过久,实在以下犯上,慌忙避开视线。 “既然东西已经送到了,那我就先走了。”他将匣子搁在一旁的石桌上,说完话也不与窦瑜对视,径直转身离去了。 他走得又急又快,窦瑜觉得莫名。 佰娘从房中拿出了厚重的披风盖在窦瑜肩头,含糊解释说:“赵大人是来给您送东西的。” 窦瑜看向石桌上搁的长匣,随口道:“既然都送来了,那就拿进房中吧。” 佰娘不希望窦瑜才将胡王升完全放下,又误以为他仍记挂自己,反倒再次一头栽进去,犹豫半天,还是说:“娘子——您可知,原本表郎君已经为你找来了解药。” 窦瑜看向她。 “昨夜送您去吕神医那边看病时,您还不怎么清醒,或许都没听到……表郎君为了取解药还受了很重的伤,托胡大人转交此药。胡大人却将药给善兰琼用了!” 说着佰娘眼中又涌出泪来,既后悔又不后悔,“是奴婢多嘴了。可奴婢不忍您被蒙在鼓里,反将那种人视作好人。”说到这一句几乎咬牙切齿了。 窦瑜抬手给她擦泪,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佰娘小心翼翼地看向她,问:“您不难过么?” “难过。”窦瑜倒很诚实地说出了内心的感受,“不过也不是那么难过。” 与其说难过,倒不如说是心疼。心疼表哥为了救她辛苦奔波一场,却也没想着将这件事告诉她。身上明明有伤,昨夜还要驾车带着自己求医。 将心事说出来,觉得轻松许多的佰娘抹掉了泪,柔声说着:“待会儿咱们还要出府去吕神医那边。奴婢叫厨房给您做了汤和点心,您又睡了这么久肯定腹内空空,吃一些吧。” 窦瑜点点头,问:“吕神医不是住在府上了么?”清早她醒过一次,用饭时佰娘说吕高子在窦宅里住下了。 “吕公住不惯,离府了。”佰娘担忧娘子身体,“要不今日,奴婢再求求神医,还是请他住回府上吧,以免您颠簸劳累。” 既已得知吕高子离开的缘由,窦瑜当然不会勉强,道:“不妨事的。” 她停顿了一下,又问:“表哥呢?” “表郎君有事务在身,一早离府就没回来过了。”这一回幸有这位表郎君肯施以援手,从前娘子三番四次帮他,倒也算结下了善缘。佰娘过去只知他落魄,没有对他多加了解过。此次格外留心,仔细打听,才知表郎君正得郑千岁青眼,如今已一跃升作兵部主事,堪称扶摇直上了。 “那你去收拾东西吧。咱们自行去吕神医那里看病,也就不用再劳烦他。” 佰娘应下来。 …… 另一边,赵克虽离开了荷枝院,其实还未走。他又以送药材的名义来到了善兰琼所在的院落。 他是胡王升的亲随,善兰琼自然乐意见他,且激动不已。 她已经能下床自如行走了,解药的效果之好,如立竿见影。那样烈性的毒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除了精神略有些不济之外,表面已经看不出什么病容了。 善兰琼请赵克落座,又叫秋芝给赵克斟了茶。 她吩咐秋芝时神态自然无比,秋芝表现得也极为温驯。赵克知道秋芝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女,一主一仆皆是眼睛长在头顶的。可长公主非但将善兰琼收作义女,还不知为何轻易说服了他家大人,将庆云郡主的救命药用在了她的身上。 他与他家大人自小一同长大,清楚地知道这位善家娘子与大人从过去到此事之前绝无往来。长公主对她的偏爱也充满了怪异之感。 赵克的沉默让善兰琼的心尖如同被猫爪挠着一般。 她急于知道胡王升的任何情况,见他不出声,有些耐不住性子,主动询问起来:“你家大人……他还好么?” 赵克放下茶盏,看向了善兰琼。 善兰琼早已屏退左右,这里只有他们二人。 赵克压低声音,蹙着眉道:“并非是大人不愿来探望娘子,而是他病了。”他语速微快,目露忧色。 善兰琼顿时也跟着担忧不已,身体微微离座,急声道:“怎么会生病呢……严重么?” 赵克垂下眼,眼底的神色看不分明,慢慢道:“病得是很严重——不过您不必太过担心,家中自有人照料。”他将手搭在一侧摆放茶盏的矮桌上,轻轻摩挲着滚烫的杯盏。 “我怎么能不担心呢!”善兰琼急得一口气灌进胸口,连咳几声,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她不顾身体,执意要随赵克去胡家探望病中的胡王升,长公主和秋芝都拦不住她。好在赵克是胡王升身边最为亲近和得用之人,有他护送左右,长公主还从亲卫中调出了几人跟随,所以十分放心。 善兰琼带着对心上人的关心牵挂坐进了马车中,不忘催促车夫快些赶马。车子在街上行了好久,她一路胡思乱想,时而是在为胡王升担心,时而是想到了与他的种种过往,脑中一片混沌。就在她走神的工夫,四周嘈杂的人声已经渐渐听不清了,周遭变得极静,而车忽然一顿,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她的身体随着惯性向前一倾,猛然回神。 疑惑地等了一会儿,她撩起车帘向外看,发觉车夫不知从哪里起改了道,马车驶进了一条无人的巷尾,一堵厚实的墙立着,再向前已经没有路了。 起先她还不觉异样,只扬声问道:“是走错了路吗?” 可马车随行的护卫足有四人,赵克也不可能记错路,怎会不提醒车夫? 诡异的安静让她自惊诧中渐渐生出了丝丝紧张之感,甚至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这时车帘被人猛然从外面掀开,一个戴着面具身手轻捷的黑衣人闪了进来。但她还来不及惊叫,便被这人狠狠一掌劈在了后颈。 随即失去了意识,软绵绵地倒在了面前人的脚下。 她华贵繁复的衣裳像朵花瓣层叠的花儿一样铺开在身下。面具人脚下微动,躲开了她,任由她萎顿在脚边。然后伸出一只手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来。 赵克蹲下身,慢慢捏起善兰琼的下巴,看着她这张异常美丽的脸。 她合着眼,看起来人畜无害。可她这样无辜,却几乎将窦瑜逼上死路。 赵克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将染了她甜腻气息的指腹在膝头用力蹭了两下,又从腰间抽出长剑。 锋利的剑刃在鞘中滑过,发出金属的摩擦声。 他用剑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地划了一刀。 第30章 取血 窦瑜,她的亲妹妹,她怎会不知。…… 屋子里的炭笼发出噼啪的燃烧声。整间房被熏得很暖, 各处陈设简单,拔步床上挂的床帐却都是用着上好的轻纱,垂落着微微掩住空荡荡的床内。 一旁的矮榻上倒是躺了一个人。 躺着的是仍在昏迷中的善兰琼。衣袖自她一条手臂卷起向上, 露出的皮肤上缠着层层厚实的纱布, 内层微微有血红色渗出来。吕高子取血取得急, 也顾不得等她醒来了。 取完了血也上药包扎过了, 赵克将榻上的善兰琼抱了起来,送她去了偏厢, 才又折返回来。 等郭素赶来的工夫, 吕高子坐在桌边喝着苦茶,一时间忧国忧民起来, 望着屋外连天的风雪惆怅道:“雪再这样下个不停, 不知要有多少百姓受灾啊。” 只是赵克和屋内另一个穿亲卫服的人都没有接他的话, 两人如同木头人一般, 已经杵在这儿好一会儿了,显得他像是自说自话,难免有些尴尬。 赵克左臂的衣袖已经被鲜血洇湿了一大片,深蓝色的布料上泛出骇人的黑红色。吕高子清了清嗓子, 难得主动好心, 问他:“你手臂受了伤,可要老夫为你包扎一下?” 赵克语气冷淡又客气地回道:“不必麻烦了。” 见他因失血唇色都发白了, 被拒绝的吕高子腹诽这人当真是自己找罪受。两人腰间都挎着刀剑, 表情冷硬,他也不愿没话找话, 索性继续喝着自己的茶,学他们一样沉默起来。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吕高子自凳上站起身,“可是他们来了?” 赵克比他的反应更快, 已经迅速到了门边,打开了屋门。 碎雪被一股寒风裹挟着卷进房中,扑在赵克的脸上和身上。郭素抱着窦瑜走到廊上,又与赵克擦肩而过进了屋。佰娘追在郭素身后努力给他和窦瑜撑着伞,但他的肩头还是落满了雪。午后她随窦瑜出府,但马车还未赶到吕高子的药铺便被骑马的郭素截下,随他改道来了此处暗宅中。 郭素带了满身的寒气,快步靠近拔步床,将怀中人慢慢放在了上面。窦瑜被他好好地护着,衣裳干燥温暖,看起来已经又陷入了长久的沉睡之中。 赵克看到了他怀里的窦瑜,右脚轻轻向前挪动了一些,又收回了,仍站定在门口,外面风雪声呼号,他回过神来慢慢将门合上了。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18节 吕高子拿起早已经备好的药,端着药碗凑近床边,对郭素说:“血已经取到了,和着药给她一同服下,应能暂解体内部分毒性。” “劳烦吕公了。”郭素从他手中接过药碗,低声谢道。 窦五娘乃长公主亲生女儿,长公主越过她不救,反而救一个半路认下的义女。吕高子看着沉睡的窦瑜,不由觉得她有些可怜。怎么说她也差一点就成了谢述的妻子,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吕高子才肯与郭素等人“狼狈为奸”,将那个善兰琼掳来,取血做药。 如今也算上了贼船了。吕高子心下无奈。 郭素将窦瑜唤醒。 窦瑜勉强睁开眼,迷迷糊糊地被他一勺又一勺,喂完了一碗汤药。汤药里血腥味很重,她不知道里面真的有人血,紧皱着眉艰难地咽下去。 见碗底空了,郭素将碗搁在床边的小凳上,扶着窦瑜躺回床上。 “表哥……”窦瑜眼皮像是要被粘住一般沉重,但还是软软地轻喃。 郭素微蜷的手指一动。 吕高子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郭素那只有意抬起的手。见他将手抬起来,缓慢靠近了窦五娘的脸,吕高子的眼睛也越睁越大——他却只是轻轻替窦五娘掖了掖被子。 郭素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抬头看向他。 吕高子鼻子里哼出一声,旧话重提:“朋友妻——” 郭素莞尔:“吕公不必防贼一般对我。我对阿瑜,唯有兄妹之情。” “我并非信不过你——”吕高子话又一转,“谢述心思重,连他都肯信你,我又有什么信不过的。只是窦五娘貌美,把持不住也是人之常情。”他斜眼看向郭素,故意说反话,试探他的反应。 窦瑜并不曾真的嫁给谢述,她想与谁在一起都是她的自由。吕高子话里话外,是认定了他若与窦瑜生了感情便是对谢述的背叛,这种猜想无礼且荒唐。 即便吕高子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自己说话,郭素依然收敛了面上淡淡的笑意,正色道:“阿瑜本也无须为谢将军守节,她往后若想嫁人,自然也是嫁得的,且无论嫁给谁。吕公不必再试探了。” 又垂眸致歉:“建萍失礼了,请吕公不要见怪。” 吕高子讨了个没趣,见他软硬兼施,竟也没生出什么怒气来。过去谢述这个臭小子也擅长如此,他都习惯了,郭素这一番话下来,甚至让他生出些许亲切之感。甩了下袖子,去一边坐下了。 今日负责护送善兰琼的亲卫首领轻声道:“郭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郭素点点头,随他走出了屋子。 两人顶着风雪并肩走到院中,亲卫首领朝郭素一拱手:“千岁大人的吩咐,属下已办到了。” 郭素抬眼与他对视,低低道:“还要多谢千岁大人。” 亲卫首领恭敬地说:“您救了千岁大人两次,这点小忙,属下义不容辞。您也大可放心,若非挖地三尺,大肆全城搜查,轻易是找不到这里的。为了善娘子的名声,长公主也必然不敢声张。” 只是他这个身份往后用不得了,大抵是要改头换面再继续为郑世芳做事。 他充作郑世芳喉舌,又再次提醒郭素:“启源城生乱,三皇子受不住二皇子的激将之法,执意要带兵上战场。千岁大人实在忧心三皇子的安危,才想让您一同前往,跟护左右。大概明日旨意便会下来了。” 这是郭素应下来的条件。他语气格外平静,回道:“我知道的。” 窦老夫人病得太过凑巧,看来是不会为阿瑜出头了。也正是由于看清了这一点,郭素才会向郑世芳提出请求。郑世芳也说出相应的条件后动用了自己放在长公主身边的人,为他行方便。 阿瑜是老夫人的亲孙女,到底长公主与她说了什么,才能说服她装病,眼睁睁看着阿瑜送死?长公主将善家的女儿视作亲生女儿一般,过去胡王升与善家的女儿根本从无来往,竟也能被长公主说动。 郭素是重生之人,自然比常人更敢于推断—— 如果他可以重生,难道窦琦不可以么?若他的猜测成立,一切就可以解释清楚了。 但这一切与他并无关系了。 因为他只需要善兰琼的血,来救窦瑜一命。 亲卫首领既将话带到了,也就不再久留,向郭素施礼后离开了宅子。 郭素看着他的背影再次陷入沉思。 长公主徐月身边这一批亲卫竟然全都听命于郑世芳。他重生前并不知徐月与郑世芳还有着如此深的交集。徐月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个毫无实权的公主,徒有尊贵无比的名头,几乎不插手宫中事务。而郑世芳却在朝堂之上钻营多年了,两人背地有往来,此事怎么看都不单纯。 赵克也推门出来了。 他走到郭素面前,沉默了片刻,才说:“原本就是我没能信守承诺,如今我将人带来了,也该去向我家大人请罪。” 郭素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口,冷淡说:“你以为他见了这伤,就会信你的话吗?” 赵克划伤自己,装作没能护住善兰琼实在是一步险棋,可他并不后悔。 “我家大人本就对郡主殿下有愧,只是需要一个理由罢了。即便大人看穿了,只要善娘子性命无忧,相信他也不会取我的性命。” 霜雪吹到了他的眉毛和眼睫上,他眨眨眼,唇色更白了。 “郭大人,殿下还是有救的,对吧?” …… 屋内。 善兰琼听到风雪重重拍打窗棂的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醒来后只觉得脖子剧痛,脑袋也昏沉沉的,抬手去摸额头时,才发现自己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随着感官苏醒,意识回笼,纱布之下皮肉撕扯的痛感也渐渐明显起来,只觉得一片火辣辣的疼。 她吸了一口冷气。 余光又猛然看到床边还坐了一个人,吓得惊叫了一声。 “不必害怕。”吕高子勉强算是慈眉善目,外貌并不丑陋。最重要的是,善兰琼是认得他的。 吕高子曾是当世名医,不过过去他并不像如今这般苍老瘦小,穿着几乎称得上落魄。若非善兰琼是如此近距离与他相见,认得这双眼睛,怕也不能轻易认出他来。 “你认得我。”吕高子以陈述的语气说着。他眼利,辨认出了善兰琼的表情。 虽然身处的环境陌生,认出了面前人的身份,善兰琼也没那么害怕了,犹豫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吕高子也没有继续问她为何会认得自己,笑眯眯地直入主题:“你可知,你身体里的毒是如何解的?” 善兰琼知道自己之前是中了毒,但徐月又怎么会告诉她,她的命是从亲妹妹手上抢回来的?所以她诚实地轻声答:“不知道。” “是有人拼死拼活拿回了解药,准备去救别人的。可胡王升和你的母亲,为了救你昧下了这份药,可害苦了别人啊。”吕高子长叹道,“你若是个讲道理的,欠了别人的总要归还。” 这件事总归是藏不住的。窦家人知道窦瑜需要用善兰琼的血,善兰琼只要能活着回去,他们自然能猜出她手臂上的伤是用来取血的。 到时候徐月这个长公主要如何为宠爱的义女出气,就是郭素需要头疼的事了。 吕高子好心,想提前劝一劝善兰琼。若她心性不差,也就不会厚着脸皮为难郭素。 “……这药,原本是要救谁的?”善兰琼神色一僵。解药明明是攀玉哥拿来的,以他的脾气秉性怎会昧下别人的药? “你既然做了长公主的义女,应该也很清楚,长公主还有一个亲生女儿吧?” 善兰琼聪慧,一点便懂了。 窦瑜,她的亲妹妹,她怎会不知。 第31章 冥婚 倒叫人觉得,善娘子这个义女,才…… 这里是偏厢, 房中空空如也,只一方薄榻,连个炭盆都没有。善兰琼身上的披风都还没脱下, 鞋子也穿在脚上, 依然觉得周身冰凉, 仿佛一张嘴就能呵出白雾来。吕高子是来送炭火的, 来时想着,如果善兰琼不知情, 那就顺便也将真相告知于她。 见她听了自己的话, 得知真相,面上所露出的震惊神色不似作假, 应当确实不知情, 心中略松了一口气。小娘子心肠都软, 窦五娘因她之故无法解毒, 又算她半个妹妹,救一救是天经地义的事。 善兰琼嘴唇颤抖了两下,嗫嗫问:“您的意思是,我用的解药, 其实是窦瑜的救命药?” 吕高子点点头。 羞愧感将善兰琼淹没。她面颊涨红, 泫然欲泣,忍着泪艰难地开了口:“那您是要我……怎样弥补?” 自解毒后, 她满心都是胡王升, 全然不知他与母亲为了救自己做下了这等荒唐错事。阿瑜年幼时因家人看护不当而流落外乡,她们姐妹二人没能一同长大, 已经是窦家对不起她了,如今又伤她更深,实在不该。 可善兰琼羞惭之余, 内心极深处却无法自控地生出一丝隐秘的甜意。胡王升为她抛弃了原则,宁愿犯大错也要救她,她也愿代他偿还阿瑜。 吕高子指指她的手臂,“取血便可。” 她摸了摸自己缠着纱布的手臂。 短暂的沉默之后,善兰琼细声道:“我愿意留下来。但可否代我给长公主送去一封信?好叫她放心,放弃寻找我。这样你们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吕高子想了想,觉得她说的话也有道理,便又去问过了郭素。也是奇怪,郭素身上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势在。吕高子本是应他所求来为窦瑜解毒的,遇到事情悬而未决时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去找他商量。 在他们往窦家送信之前,奉都城中寻找善兰琼的人都一无所获。 徐月得知善兰琼被人截走,为了女儿的名声着想,确实没敢声张,六神无主了一会儿,便急急忙忙赶去求郑世芳帮忙找人。可这人之所以会丢,本来就是郑世芳施以“援手”,他表面与徐月打着哈哈,应承下来会帮忙寻找,实则是在随口拖延。 两人间确有阴私,她也十分信得过郑世芳的能力,但仍不敢完全放心,于是又去胡家想找胡王升相助。只是她此行扑了个空,回到窦家才发现胡王升已经先她一步找来了,就在府门外的阶下等候。 他情绪沉稳,率先张口安抚徐月。 与他同行的还有手臂带伤的赵克。他冷汗涔涔,皱着眉,苍白着脸色跪下来向她请罪。徐月年轻时对外矜傲,私下乃暴烈性子,嫁人后才稳重许多,爱女失踪正是怒火焚心之时,下车见到赵克,顿时咬牙切齿。劈手夺过车夫的马鞭,重重抽打在他身上。 这鞭子是迎面抽来的,力道不轻,赵克也分毫未躲,生生受下了。皮鞭在他左脸抽出一条深红的鞭痕,迅速蔓延红肿起来,看着骇人至极。一鞭顺下来,也波及到了脖子和前胸,火辣一片。 赵克被打得肩背一震,没有说话,还直直跪在原地。 胡王升皱起了眉。见徐月仍要继续扬鞭泄愤,抬手轻挡,拦下了她:“长公主殿下!” 他一向是重仪态之人,此时长袍上褶皱繁多,面容微微憔悴,唇也干燥,看起来是一副生着病的模样。他以拳抵唇咳了两声,沉声说道:“赵克有错自然要罚,当务之急是先找人。” 徐月落泪,指着赵克厉声说:“她若有事,我要你偿命!” 胡王升派了亲信之人在奉都城四处寻找,但直至暮色四合都没能找到善兰琼半个影子。 折腾了一圈的徐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猛地惊觉,女儿失踪八成与那郭素有关,一进府门便去了荷枝院,果然阿瑜和佰娘皆不在。她在窦瑜房里一直僵硬地坐到入夜,腿和腰背都坐麻了,也没能等到这对主仆回来。心里也就已经知晓,女儿大概真的是被郭素给掳去了。 怪她关心则乱,居然没能立刻将女儿失踪一事与郭素昨夜的那番话联系起来。因为她实在没想到,郭素竟胆大至此,拼着狠狠得罪自己,也要强行用阿琦的血来救阿瑜。 但郭素不再是从前那个任由窦家人看低一眼的假主子了。他如今升了官职,背后有郑千岁撑腰,就算徐月仗着长公主的身份去找他的麻烦,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来给他定罪。郑世芳必然也要回护他。 若说去宫中借力,可她虽有公主之尊,与圣上一母同胞,但兄妹不在一宫长大,并不算亲近。阿琦如今的身份是善元景的女儿,圣上十分厌恶善元景,显然也不会待见他的女儿。 也只能寄希望于胡王升和郑世芳了。 徐月睁着眼熬了一整夜,第二日一早起身时,嘴边都急得生了燎泡。 大清早窦府门前来了个乞丐,门房本想赶紧将他撵走,却从他手上得了一封信。查问一番后,忙不迭将信送到了徐月手上。 徐月颤抖着手将信展开了,一目十行地看完。信上的字迹并非如过去窦琦所写的那样,应该是她怕被人认出来,稍稍做了变动,但徐月作为母亲还是能确认是出自女儿笔下。揪紧的心略微松了一些,可依然不安。 听她吩咐一直蹲守郭素的下人匆忙回来禀报,说郭素回来了,她便捏着信纸怒气冲冲地赶去他院子里兴师问罪。 郭素朝她从容一礼,道:“长公主殿下。” 徐月赤红着眼,怒气在腹中几番来回,咬牙问他:“兰琼到底在哪儿?” “殿下此言令人费解。”郭素抬头看向她,静静道,“您来之前,这间院子里唯有我一人,我又怎知善娘子在何处?” 他一个河苑养马,又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自最底层向上爬的卑贱之人,顶着她冲天的怒火,说话却也不疾不徐,神态自若。盛怒之下的徐月竟然也压不住他,反被他不紧不慢的态度气得一噎。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19节 怒极反笑:“好,真是好啊。” 她上下打量着他,“你仗着有人撑腰,不将我看在眼里,是不是?”他运气好两度救了郑世芳的性命,得倾力引荐,在圣上那儿都露过脸,有了赞语,即便官职仍不算多高,她也奈何不得他。想来他就是仗着这一点。 “殿下言重。”郭素垂眼,语气恭敬。话又一转,“您如此关怀义女,片刻不见便要四处寻找。但亲生女儿身中剧毒,无解药可用,却不曾关切。” 他说话时一直垂着眼,瞧着态度恭敬,话里话外却并不客气。轻轻一啧,低叹道:“倒叫人觉得,善娘子这个义女,才是您的亲生女儿了。” 话音刚落,郭素便抬眼与徐月对视,眸光坦然又冷淡。 徐月仿佛是被他这道税利的目光直探心底,心脏忽地一震,忍不住心虚起来,目光左右游移,转念又想:郭素怎么可能会猜出阿琦复生这种离奇之事?暗骂自己草木皆兵,心渐渐放下来,仍语滞半晌,才僵硬地说:“阿瑜是我的女儿,我自然关心——她还好么?” 郭素充耳未闻般,抬脚要走。 徐月本以为听不到他的回答了,谁知他与她擦肩而过时,却微微停顿了一下脚步。 “阿瑜好了,任何人都会好。”郭素轻声道。 “果然你是!”徐月惊怒。 郭素却只是侧首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被她误读了,并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 “尚有公务在身,这便告辞了。殿下自便。” 说完便出了门,泰然离去。 郭素一路绕至前院,见窦益失魂落魄地跪在院子当中,身体被麻绳团团捆着,衣冠凌乱,格外狼狈。其父窦晏海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正站在他面前斥责他。 郭素在廊上站定,没有继续向前走。 窦晏海又怒又急的声音清晰可闻:“你去梁家闹什么啊!” “我只是不想珍合受这样的侮辱。”窦益眼睛红得厉害,说话时还又掉下了一滴泪。因受打击,才几日的工夫他就瘦得双颊微陷。 他与梁四娘梁珍合青梅竹马,自幼两情相悦,马上就要定亲了,没想到梁珍合忽然中毒身亡。出了这样的惨事,他告了假,整日喝酒,浑浑噩噩许多日。 原本总有一日能将这段感情放下。谁知圣上突然下旨,要为死去的皇太孙与梁珍合赐婚,将二人葬在一处,做一对“阴夫妻”。 “什么侮辱?”窦晏海手上拿着家法,在他嘴上一抽,打得窦益嘴里渗血,咬牙低声斥道,“莫要口无遮拦,连累一家人!我看你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知他心中难过,却也不能放纵他闯下大祸。圣上近些年脾气不好,若这些话落进了他的耳朵里,窦益的前程也就废了。 梁珍合与皇太孙配阴婚一事,于礼不合,朝中并非无人劝谏,但都掉了脑袋。 宫中成年的皇子原本有三,即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圣上偏宠已故孝文皇后所生的太子,亲自教导其读书骑射,早早就将储君之位给了他。太子也不负圣上所望,文武皆备,勤勉宽和。可天妒英才,三十余岁便病死了,只留下一个嫡子舒儿。 皇太孙身体向来很好,也聪慧过人,肖似父亲,很得圣宠,在太子故去后更成了圣上的心尖肉。半月前却生了一场怪病,始终不见好转。御药问题被查出来后,圣上便以为皇太孙是误服了宫里这一批有问题的药材,但斩杀了太医院数名太医,却一直查不出症结所在。 这一场病生生将皇太孙熬死了。圣上悲痛欲绝,已经罢朝数日,除偶尔借郑世芳之口颁下旨意,等闲官员几乎见不到圣面。 听说就是郑世芳向圣上进言,说皇太孙还未娶妻,九泉之下无人相伴,恐怕孤寂。圣上便想要效仿民间,为皇太孙举办“冥婚”。 恰好梁四娘新丧,生前貌美柔顺,与皇太孙八字相合,又有其庶姐梁昭仪从中说和,梁家竟也同意了。圣上当即下旨加封皇太孙为梁州王,梁珍合为王妃,还要亲自主持婚典。 现在外面有传言,圣上为弥补梁家,要为梁家仅剩的小女儿六娘指婚。还听说,是属意胡王升。 死去的心上人要以妻子之名与别人合葬,窦益如何能接受?好在他有些理智,没有直接进宫去闹,换了衣裳梳洗一番,强压愤懑跑去梁家讨说法。 梁家人既然已经接旨,自然不敢“悔婚”,因此与窦益争执起来。窦益势单力薄,撂翻几人后便被一拥而上的梁家下人捆了起来。梁家又派人来窦家请窦晏海过府,接走他胡闹的儿子。 窦益口内生疼,血腥味弥漫舌尖。他默默垂泪,丧气地跪坐在地上,整个人没了半条命一般。 窦晏海心里很不是滋味,将手缓慢地放在儿子头顶,轻轻拍了两下。 “将此事忘了吧。你还年轻,往后还会娶妻生子,不要囿于旧人,伤人伤己啊。” 窦晏海正直却不莽撞。他身负窦家家业,不敢行差踏错。 郭素忆及先太子,心中复杂。 他走下回廊。窦晏海听到脚步声,警觉回头,见是他,依旧没有什么好脸色。 不再指责窦益,闭上眼,道:“去祠堂跪着吧,反省过错。” 嫡孙被罚跪了祠堂。老夫人听闻后心疼不已,坐卧难安地几次派人去看,等人从祠堂里放了出来,当即就叫苏音去送了活血化瘀的伤药。 善兰琼失踪的事,徐月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苏音倒是知道,可老夫人接连几日心绪起伏过大,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唯恐她知道消息后伤身伤神,几番思量后还是选择瞒了下来。 老夫人那日装病,一早却还是偷偷将善兰琼叫到身边,仔细问了。问过后祖孙二人抱头痛哭。才相认的孙女,若是又出了事,真会要了她的命。 第32章 同游 灯上画了一只抓花球的小猫。…… 取血入药之法果真有效, 才过五日,窦瑜身上的毒就慢慢解了。 面色逐渐红润,除了因连日卧床沉睡而越发消瘦的身体暂时还养不回来, 整个人的精神都重回到了健康的状态。 美貌变得锋利许多, 仿佛画中人。 这五日, 她和佰娘都没有走出过这座宅子, 因为外面酷寒不减,连屋子都极少出, 每日都能见到的人只有吕公。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今年的风雪数日不停, 莫说城外人畜冻死无数,听说连奉都城内都死了许多人, 还有不少房屋被积雪压倒。二皇子带着军士建棚施粥, 收容受灾的百姓, 民声极好。 朝中开始有大臣试探着进谏, 推举二皇子为新任储君。失去嫡孙的痛不再写在圣上的脸上,这给了大臣们更多劝谏的勇气,只是圣上对此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很快这类折子就堆满了案头。 佰娘没有告诉窦瑜善兰琼就在偏厢住着。郭素来得并不频繁, 有时入夜才冒雪前来,只站在门外询问佰娘窦瑜的身体情况。问过了, 略站一会儿, 就走了。 今日窦瑜精神养足了,迟迟不肯睡下, 抱着一把伞坐在桌边等。 佰娘知道她这是在等谁,点了油灯,将暖炉塞进她手中, 火炭的余热烘得手炉极暖,佰娘轻声说:“娘子别等了。表郎君并非日日都来的,兴许今日事多,来不了了。” 屋外一只麻雀半埋在雪枝上摇摇晃晃,抖抖羽毛想要飞走却已经被冻僵了,猛地头朝下一栽,直接掉进了厚雪中,很快又被一只细瘦的手挖了出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窦瑜的房门忽然被敲响。她猛然抬起头,望向门边。 佰娘也欣然快步走过去,用力将门打开,不过却叫主仆二人失望了,来人并非郭素,而是他留下来负责保护窦瑜安全的守卫云宁。 云宁身穿一件黑色劲衣,面上戴着一个棕黑色皮制面具,腰间还配了一把刀,手长脚长但生得瘦弱,一眼便知是少年身量。从前家中护院皆是人高马大的,佰娘最初还悄悄在心中信不过他。但自从见到云宁一点脚尖,轻松一跃丈高攀上院墙,就心服口服了。而且每日都能看见他在院子里练功,一把大刀在他手里舞得虎虎生风,完全不受瘦弱的体型限制。 云宁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也看不到表情。他的黑发高高梳起,头顶落了一层白雪,手上托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碗,佰娘一开门,他便将碗凑到佰娘面前。 佰娘垂眼一看吓了一跳,碗里居然盛着一只拔光了毛,掏了内脏烤熟的小鸟。连忙推拒,客气地说:“你吃吧,娘子和我都已用过饭了!”她家娘子哪里吃过这种东西。 云宁却强将碗塞进佰娘手里,指指她身后走过来的窦瑜,哑声说:“给她吃,很好吃。” 他居然能说话!佰娘吃惊非常。不过他的声音嘶哑难听,仿佛被火焰燎过,或许因为如此,之前才一直不肯说话吧。 窦瑜也同样惊讶。她将手中的东西搁在桌上,站起身靠近,从佰娘手里接过了碗。碗里都快没什么热乎气了,她以手笼着,温柔笑着谢他的好心:“谢谢你啊,云宁。” 看到她不嫌弃,面具之下云宁双眼微弯,十分开心。 窦瑜早猜出他年纪不大,一直很感激他保护自己。想起上一回郭素来看她时给她带了许多白糖糕和元宵饼,就让云宁进屋来暖暖,折身去取。 “请你吃糖糕。” 云宁看了看她手上的油纸包,抬手摸摸自己胸口,衣裳内侧口袋里塞得鼓囊囊的,舔舔牙,还记得吃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说:“我也有的。哥哥也给我买了。” 他一直都叫郭素哥哥。郭素对他也很温柔,见了他总要摸摸他的脑袋。 窦瑜的屋子里温暖馨香,云宁呆不惯,说完话就转身要走。 等他走了,佰娘将门合牢,想再次催促窦瑜睡觉。一回头却见窦瑜坐到桌边,以帕子仔细托着,真的吃起了那只烤熟的小鸟。碗里还给她留了一半。 佰娘无奈摇头,倒了一杯茶放在她手边,也跟着吃起来。 其实这鸟肉烤得没滋没味的,但佰娘见窦瑜吃得开心,吃进嘴里也觉得香甜了。 窦瑜已经不抱希望郭素今夜会来了。之前她身体还很虚弱,早早就睡下了,有心想撑一会儿,也坚持不住,总也赶不上他来。谁知吃完了碗里的东西,净了手漱了口,连头发都拆了,通过发后披在肩头,郭素竟然来了。 佰娘正给她铺床,窦瑜打开了门,就见他站在门口,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 “你果然又没带伞。”佰娘说他不爱带伞,常常落了一头一肩的雪,此刻亲眼印证了,她就忍不住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好看。之前恹恹可怜,眼里都没什么光彩,终于好起来了。 见她如此,郭素心中轻快许多。 “进来吧,屋里暖和。”窦瑜催他进门。 他没说话,带着一身寒意,微微避开她的身体迈过门槛。 走进来后才问她:“怎么还没有休息?” 窦瑜给他倒了热茶暖手,小声说:“我听说你很快就要出征了,忽然想起我在窦宅房中的多宝阁上放了一面护心镜。来奉都城祖父塞给我许多珍宝,这东西我也用不上,送给你正好。” 郭素和吕高子提过自己后日要随三皇子出征的事,佰娘听到了,随口和窦瑜提及,窦瑜就记在了心上。心中想着若今日见不到他,她便让佰娘转达。 郭素微微一怔,没有推拒,真心实意道:“谢谢。” “我还没谢你呢。”窦瑜飞快接话道,“我这一命都是你救下的。往后你有所求,我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郭素轻轻笑出声来。笑她心性始终如一,连谢语都不变。 这句话窦瑜也对谢述说过,一字不差。 当年通州遭兵祸,他带兵救下窦瑜一家,见到她的第一面,她穿着一身大红色喜服,头上的冠不知失落在何处,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像林中的鬼魅。暗夜里唯有火把跳动的光,胡王升受重击后昏倒在地,她为了保护他,握着长剑深深刺进对面士兵的身体里,泪盈盈地坐在地上,表情却异常坚毅。 火光照亮她的面庞,也照着满脸清莹的泪。 另一个士兵高高举着刀,顷刻就要将她斩杀。她也不躲不让,大睁着眼睛,坚持护在胡王升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他纵马提枪将举刀的士兵深深贯穿,生生提起甩到一旁。热烫的血飞溅了她一脸,木木地仰脸看着他,知道自己安全了才开始放声大哭。 后来他喊她上马同乘,繁复的喜服束缚了她的手脚,他等不及便一把将她提上马,感觉到她坐在自己身后一直在发抖,也不敢抱他的腰,只死死揪着他的腰带。 他无奈笑着同她说:“你都快把我的腰带扯下来了。” 她就慌忙放手,险些栽下马。 那天夜里后来还下起了雨,她被雨水打得瑟缩,紧紧贴着他的甲衣。扎营躲雨时,她手忙脚乱地想自行下马,结果踩在地面湿滑的石头上,脚下一窜,几乎是以四脚朝天的姿势仰倒在泥地里。 她丢脸丢得耳根都红了,像只可怜兮兮的落水猫,胡乱地蹭脸上的泥水,反而越抹越花。 见她手软脚软站不起来,他掉转长/枪,用被自己握得温热的一端,朝她递过去。她这才拉着长/枪接力站起身。 郭素盯着窦瑜看了片刻。 看得窦瑜不知作何反应,抬手抹了下自己的脸,还以为吃东西时蹭上了,疑惑地问:“怎么了?” 郭素道:“吕公说你身体里的余毒已清,等我走了,你也可以回窦家去了。记得要带上云宁。” 话一顿,又说:“明日带你出去玩。” 窦瑜眼睛一亮,自中毒起在房里也憋得实在太久,十五的花灯她都错过了。“好!” 见她喜悦,郭素表情更加柔和,身上已经暖和了许多,慢慢说:“那我先走了,你早些睡吧。”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20节 窦瑜忙将手炉塞给他,又把伞递给他。“下次可要记得带伞,别生病了。” 之前在药铺,她苏醒后的第一反应也是让他不要生病。 郭素一手握着伞,一手握着小巧精致的手炉,低低“嗯”了一声。 …… 第二日午时,难得风雪暂停。佰娘笑着打趣,表郎君难不成是个神算子,这确实是个出门的好天气。备好的伞也不必打了,车马轻简,同乘上了街,云宁也挤进了车里一起出门。 城内受灾的人在这两日也安置妥帖了,街上却依旧热闹,照旧有达官显贵,富家娘子郎君外出游玩。街头巷尾烟火气十足,摊位上都是些琳琅满目的小物件,如冠梳、锻匹、还有绒花一类。窦瑜见得多了,也不觉得稀奇。 郭素几次以为她想买,不自觉抬手摸上钱袋子,又见她只是看看,扭头就走了。 十五已经过了,灯棚却还没拆。里面挂着布画,上面画着一些神仙故事。走马灯的灯屏上画着的人、马渐渐走动起来,有的花灯上还画了各类典故。 窦瑜虽不爱读书,话本典故可是看了不少。佰娘若有疑问,她就在一旁小声解释,讲时妙语连珠,云宁被她逗得隔着面具闷闷直笑。郭素唇边也微带笑意。 佰娘又指着另一个灯面问:“那幅呢?画的是什么?” 窦瑜定睛一看,画的是出孟浪公子翻墙夜会小姐的戏码,人物栩栩如生,一人攀在高墙上,一人在墙下遮脸轻笑。窦瑜神色如常地讲了,还能举话本上的例子来细致解读。佰娘倒闹了个大红脸,小声嘟囔:“您整日净看些什么书!” “不是你问我的么?” 佰娘见她心情好了许多,笑着道:“近来少见娘子说这么多话,往后可要多拉你出来了。” 郭素见她一直在摸那个红彤彤的金鱼灯,掏钱同摊主买了下来。云宁也想要,但张了张嘴,又觉得这花灯都是姑娘家才会提在手上的,到底也没好意思开口。可郭素扫了他一眼,却懂了,也主动给他买了一个小小的荷花灯。 又看看佰娘,也给佰娘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见他如此“公平”,窦瑜提着金玉灯,噗嗤一声笑出来。被画笔点缀得流光溢彩的灯在她手上摇摇晃晃,她却笑得比灯还好看。 “我们都有了,表哥却没有,岂不可怜?”她歪着头,笑颜妍妍地说,“表哥你也挑一个吧,多贵我都买给你!” 她语气好不阔气,扭头时,耳垂坠下来的一颗珍珠被细细的金线勾着,在午时氤氲的光影里微微摇晃。 郭素一怔,眼底笑意弥漫,顺着她挑了一盏灯。灯上画了一只抓花球的小猫。 萧夏已经在这儿驻足小半刻了,盯着不远处挑选花灯的四人。一旁的亲随孙明秋一头雾水,悄悄扭头,见主子嘴边居然带了一点笑意。 入宫时孙明秋没有随行,自然认不出对面的人。萧夏却立刻认出,穿紫裙的是那日在宫中比马的庆云郡主窦瑜。她骑在马上英姿勃勃,不输男儿,此刻却娇俏柔婉,实在一人千面。 恰好窦瑜转过身来,孙明秋见此容色,倒吸一口凉气。暗叹主子好眼力,方才只看侧影便知是绝色。 萧夏屈起手指敲了一下他的额头,道:“走,跟上去瞧瞧。” 这对主仆随他们四人进入了奉都城的寻春阁。 这地方乃城中第一茶舍,共分上下两层,有玉牌者方能上楼就座。窦瑜郭素四人径直上了二楼入座。打起了帘子,窦瑜就看到二楼靠近围栏处坐着一道熟悉的纤细身影。 窦瑜脚步一顿,“妙儿?” 谢妙儿虽然带着帷帽,但一侧轻纱撩起,露出半张脸来。 郭素和云宁对视了一眼,云宁垂在身侧的手登时攥紧了,又慢慢松开。 谢妙儿正出着神,听到有叫她的名字脸色顿时一变,猛然抬起头,见是窦瑜,喃喃说:“阿瑜……是你啊。” 从前两人算不得闺中密友,但凑在一处时也较旁人亲近一些,能说上一些话。谢家出事后,窦瑜也打听过她的近况,那时谢家闭门谢客,任何外人都不见。 她走到谢妙儿身边坐下,郭素三人则坐在了另一桌。谢妙儿轻轻握住她的手,眼底湿热,几欲落泪,颤抖着小声和她说着话。 原来谢家被判流放,谢妙儿早在圣旨送达谢家之前就悄悄出嫁了,嫁的是她亲姨母的儿子。门户颇小,但过去曾得她生母接济,因而以报恩之心迎她入门。 嫁出去的女儿不必随谢家人一同流放,圣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或许都没有注意到她这一号人,也就得以被放过。 听闻亲人已经被远远流放了,她郁结难消在家中闷出一场病来,近日刚好些。今日寻春阁有诗会,郎君带她出门散心,留她在二楼喝茶。 楼下斗诗台渐渐热闹起来,有人以“马”为题填词,几个来回后起了争执,说起旧事:“老将军唐天风披挂上阵,神勇无比。忽然天降大星,打得巴舒大军仓皇而逃,我大周乘胜追击,大获全胜!可谓天佑我大周!” 一人接道:“都说那谢谏云有救世之才,大周军中有他才保得常胜不败,我看未必。” 很快就有人附和他:“可不是吗!如今他死了,我大周仍可大败巴舒。过去便是将他捧上了神坛,实则没多大本事!” 第33章 不平 亲人受苦而生的怨怼,就要尽数推…… 也有人试图为谢述正名。只是谢述到底是罪人之身, 即便被人三言两语轻易抹去了过往功绩,这些人也不敢表现得过于激愤,几乎只是以皱眉和摇头表达不忿。因而诋毁他的言论很快占了上风, 甚至呈一面倒之势。 这一类人面露洋洋得意之色, 口沫横飞, 拱手对天, 大肆赞扬圣主,越说越起劲。 郭素坐在桌边慢慢喝着茶。身边的云宁年纪尚轻, 不擅掩盖情绪, 好在盖着面具,很好地隐蔽了表情, 但攥起拳手背青筋毕现, 脖子微微泛着红, 身体僵硬。 云宁转头看向郭素, 见他云淡风轻,似乎全然不曾听到楼下针对他的污蔑之言,胸口重重起伏,到底还是强压下愤怒, 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们二人表现淡定, 听到楼下声音的窦瑜却猛然自桌边站起。正巧茶舍的伙计凑近来奉茶,她起身起得突然, 二人皆来不及反应, 手肘撞上托盘,上面摆放的两个茶盏顺着这股力倒在了盘中。伙计躲避得及时, 滚烫的茶水蔓延开来溅落在窦瑜的袖口,波及了手背。 “阿瑜!”谢妙儿吓得不轻,跟着站起来查看。佰娘也火急火燎地凑上前来, 托着她的手仔细看。 “抱歉。”窦瑜不好意思地看向伙计,率先致歉。 伙计畏缩了一下,也紧忙同她告罪。窦瑜见他没有因自己莽撞而受伤,摆摆手,叫他退下了。 郭素一直留意着这边的情况,见窦瑜被茶水碰到,也搁下茶盏起身走了过来。云宁则亦步亦趋,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窦瑜没有注意到郭素,只顾着扶住围栏,视线越过栏杆向下望。她袖口还湿着,手腕与手掌交接处,原本白嫩的肌肤已经红了一小片。 谢妙儿想起窦瑜从前的脾气,生怕她惹事,忙握了她的手腕将她扯住,压低声音说:“你难道还想替罪人出头不成?算了吧,咱们只当没听见。” 赶到窦瑜身侧的郭素脚步一顿,表情无波无澜,轻声对她说:“你被茶水烫伤了,我们先回去上药。” 窦瑜却没顾得上理会他,转过身盯着谢妙儿。 谢妙儿被她看得心虚,不自在地避开了。 窦瑜张张口,好一会儿才道:“谢述是你的兄长,而非罪人。” 过去她仗着身份和万事不怕的脾气,若遇此类情况必然是会站出来的。胡王升总斥责她好闯祸,不顾后果。如今她意识到无人真心为自己撑腰,性子大改,明明那些人说得如此过分,她却连替谢述说一句话的能力都没有。 她说一句话容易,连累了窦家人却不应该。 谢妙儿眼神躲闪,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也松了许多,颤声说:“谢述他、他已从谢家的族谱中除名了。他确实是罪人,你若下去帮一个罪人出头,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说完这些话,谢妙儿底气渐足,几乎是以宣泄怨气的口吻,垂眸道:“他连累了我们全家。父亲和弟弟们都被流放了,受人羁管再不能回来,往后不知还要如何受苦,嫡母也为他而死,独留我和长姐在奉都城苟活,难道还不能怪他么?” 郭素低声叫云宁去买烫伤药膏。 可云宁听到谢妙儿的话,耳膜鼓涨,再也忍不住胸中气愤,竟来拉扯她的袖子,怒道:“你胡言乱语!” 谢妙儿身边一直沉默的婆子身强体壮,可不是好惹的,瞪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搡在云宁的胸口,一把将他推开,横眉竖目道:“你这人!怎来拉扯我家夫人?” 云宁被推得脚下一晃,被郭素扶住了双肩稳住身形。 郭素松开手,又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示意他不要冲动。 谢妙儿也被吓到了,见这戴着面具的矮个子瘦弱少年气势汹汹,声音难听且喑哑,即便知道这两人是与窦瑜同行的,乍然被靠近拉扯依旧不太自在,将帷帽撩起的纱幔拂落,侧身躲在婆子身后。 郭素心中一叹,再次对云宁说:“去买药。” 云宁隔着面具狠狠瞪了谢妙儿一眼,到底还是忿忿转身走了。 窦瑜难过地想,谢妙儿在闺阁中长大,从未吃过什么苦,天降横祸以致亲人离散,有怨也是应当的。可谢述无辜,无人敢指责上位者无情,亲人受苦而生的怨怼,就要尽数推到他身上了。 她没有受谢妙儿受过的苦,也没有资格和立场让她不要怨恨,却难免为谢述不平,眼眶一热,轻轻对谢妙儿说:“昔年你的祖父戍守青州,敌军决水灌城,城内弹尽粮绝,老将军自割腿肉喂给圣上,你的两位伯父也为国战死沙场。谢述是他们的后人,承他们遗志,将生死置之度外,怎会是不忠之人?” 谢述死后,他手下的将士多不服,或弃用或上书,试图为他洗清冤屈。后来这些旧将便被弃置不用,反抗激烈者,皆被扣下罪名诛杀。此后军心不稳,后患留存至今。 郭素震动,目光落在窦瑜身上,见她眼中盈盈有泪,心中最深之处软陷下来。 谢妙儿也红着眼,哽声道:“他若当真是忠臣良将,父亲又怎会大义灭亲?他向来护着你,你自然偏向他!” 不愿再多谈,偏头拭泪,急急道:“我家中有事,这便走了。” 随即携婆子离去。 窦瑜没有阻拦,只怔怔看着谢妙儿瘦弱的背影。想到自己和她相识,还是因为谢述。 刚到奉都时,她除了要随文娥太妃学琴,还进了学堂读书,恰好与谢妙儿座位相邻。因为知道了谢妙儿是谢述的妹妹,对她很有好感,经常主动和她说话。 谢述在通州救了她一命,到奉都城之后又几次为她解围,她心里十分感激,等他生辰的时候特意备下了厚礼,谁知被谢妙儿偷偷换掉了。这件事之后她才知道谢妙儿自幼爱慕胡王升,厌恶她几次三番缠着胡王升不放,想给她难堪。 生辰宴当日,谢妙儿故意当众打开了她装有贺礼的盒子,原本的贺礼变成了她在课上写的一笔丑字和语句不通的文章,众人见了自然嬉笑一团,争相传阅。 她没有当场发作,一来是没有确凿证据,二来则是听祖母说过家中兄弟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名声相连。谢妙儿虽然只是谢述的庶妹,却是由他母亲抚养长大,与他向来亲厚。自己本就是想以礼谢他,若指责谢妙儿害他和他的母亲丢了人,又或许因这种小事使他疼爱的小妹出丑,反而令他难过,这礼送得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隔几日她才抓了一只老鼠塞进了谢妙儿书袋里想小小报复一下,没想到谢妙儿敢光明正大坑她,胆子却小得很,被吓得当场嚎啕大哭,回家就生病了,整整两天都没来学堂。 后来谢妙儿被谢述强行拉来窦家。最初她还以为谢述是带着妹妹找自己兴师问罪的,没想到他是查清了事情始末,等妹妹病才好就带她来向自己道歉。 窦瑜和谢妙儿讲和,此后关系渐渐融洽。 以后二人怕是再难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说话了。窦瑜收回目光,神色低落,瞥眼见郭素还看着自己的手背,低头一瞧,才恍然感到细微的疼痛,忙以袖遮挡。 郭素却眼疾手快地轻轻挡住她的动作,手指微微勾在袖口以免碰到她的肌肤,温声提醒:“别擦到伤处。” 这时楼下又有一道带笑的声音响起:“文人无情啊!谢述带兵将巴舒和赵野打得节节败退的时候,你们还在奉都城里寻欢作乐、醉生梦死呢。” 众人沉默一瞬。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拔高了嗓音指责他:“你竟敢为罪人说话!” 窦瑜再次向下望,见那个为谢述讲话的人长相有些眼熟。 他穿一见绿衣,偏又系着粉色镶白玉的腰带,长发松松用同色发带拢着,若是风雅郎君作此装扮或许还不算突兀,可他肤色微重,模样寻常,身材又高大,看起来异常违和。只是难得有人肯为谢述辩驳,她眼睛一亮,顿时对此人颇有好感。 郭素见她方才还如被霜打蔫儿了的小花,如今又支楞起来,不免失笑。与她并肩站着,一同向楼下看。 孙明秋见主子忽然为谢述说话,倒不觉十分惊讶,因为英雄惜英雄,主子本就对谢述多有敬佩之意。不过现在的场合不对,他们脚下踩的可是大周的地界,虽目前有二皇子撑腰,也不能这么大胆啊! 萧夏悠哉地喝着茶。 一楼窸窸窣窣一阵,其余人见他闲适,身材又高大威猛,也只窃窃私语,不再有人站起来反驳了。 第34章 质问 只见胡王升高大的身体蓦然软下来…… 萧夏似有所感, 抬头看向二楼,与窦瑜对视。 他眼如鹰隼,极锐利极清亮, 明明是仰视, 又仿佛是自高空锁定猎物, 下一刻便要俯冲而下。 窦瑜也不躲不闪, 直视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忽然想起, 这人自己在宫中马苑曾见过一次。她不知他的身份和姓名, 但当时他就站在二皇子身边,应该是二皇子一党。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21节 二皇子朝中党羽不少, 幕僚众多, 争储之心过于明显, 皇子中也无人与他有一争之力。过去他一直想拉拢谢述而不能, 向谢述送礼甚至送美人,都是常事,她都撞见过许多次。 谢述应该是由于深知圣上多疑且猜忌,别说是二皇子, 即便先太子在世时极为欣赏他, 他也几乎不与先太子私下来往,一门心思征战沙场, 如祖父伯父那般固守国土, 护卫万千百姓。 他的恩师冯迁是三皇子的外祖父。原本有着这一层关系,无形将他与三皇子划作了一个阵营。只是三皇子乃扶不起的阿斗, 在圣上面前怯懦寡言,自儿时起连一篇完整的文章都背不出,出宫开府后又只知提笼架鸟, 四处游乐,性格极蠢笨,最受不得旁人激将,做下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圣上都不爱搭理这个儿子,更没有朝臣在他身上押宝。 外祖父冯迁为谢述进谏辩言,因而落狱惨死。圣上不允冯家为其发丧,将其悬挂城门,以示惩戒。冷宫中的冯妃知道父亲已死,绝望之下吞金自尽。 接连两位至亲离世,三皇子却只顾在府中醉酒嬉戏,造酒池,燃纱幔以观“火景”,幕天席地淫/乱多日。 气得三皇子妃抱着儿子跑回娘家哭诉。 有御史参了他一本,道他欢乐失节,理应受惩。但圣上却认为三皇子的表现实乃人之常情,只因性格有缺,不敢来与他这个父亲争辩,便用这种荒唐法子宣泄不满,难得生出慈父之心,将此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三皇子醒酒后,在圣殿外跪了一下午,也哭了一下午,又变回了圣上那个最为怯懦的儿子。 萧夏见她一手轻轻搭在围栏上,即便没有笑,却眸若灿星,像一只好奇的娇狐,让人看着也心胸一阔,极为熨帖。女子生就一副好皮囊并不算难得,难得的是还有着不输他族女子的气势,自从见过她骑马射箭,更加留有好印象,故而今日偶遇后,才忍不住尾随而来。他还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 只是她身旁还站了个与自己差不多高大的男人,着实有些碍眼了。 他的视线愈加露骨,窦瑜渐渐觉得不舒服,退后一步躲开了。郭素也恰好脚步微动,挡在她身前。 云宁将药买来,折返回来时见谢妙儿已经走了,心中复杂,余怒仍未消。佰娘从他手中将药接过来,扶着窦瑜坐到桌边,仔细给她上药。一边轻轻吹着风,一边心疼地小声说:“您肌肤娇嫩,看着都疼。” 窦瑜道:“也不太疼,其实都没什么感觉了。” 另一只完好的手还在不时地摆弄她的金鱼灯。金鱼灯的鱼身圆鼓鼓的,被她戳来戳去,在桌上坐不稳,滚向一旁将郭素手边的花灯撞得翻倒。 灯上那只抓花球的小猫顿时变成了四脚朝天的小猫。 窦瑜笑起来。她是单纯地在笑两灯相撞,以及画上颠倒的场景。 郭素忍不住也笑了,则是想起了从前两人初见,她摔倒在泥地里的狼狈画面。 佰娘被二人笑得莫名,看看表郎君,又看看自家娘子,总觉得这场景和谐得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两人间的气氛也似再插不进第三人,她跟着干巴巴地笑了笑,其实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 窦瑜忽然抬手摸了摸肚子。 郭素沉默一瞬,说:“咱们先去吃些东西吧。这灯要入夜了才能点亮,灯市还会开几日,等天黑了再出来看也不迟。” 窦瑜愉快地点点头,她确实觉得饿了。只是他们还未站起,楼下又再传来喧哗躁动声。 “官府查验!”有一清朗喊声响起,随即便是兵甲相撞声,楼下文人顿时乱作一团,几番大声呵斥才终于将他们压下来。 还没等窦瑜几人往楼下看,就听到了自一楼向上,踏在楼阶上的纷乱脚步声,显而易见是官兵要上楼来查看。 很快,为首之人以剑挑起帘子,冷漠锋利的视线没了那一层薄薄的遮挡,直直定在了他们的身上。云宁提着荷花灯的手慢慢垂落,另一手压上腰间的刀柄。 是胡王升。 他穿了红色的官服,一副办公事的模样。只不过他掌管北门禁军,本不该出现在此地,巡使却紧跟着他,落于他身后,看来是京兆府由着他借官兵一用。 但胡王升冷漠的神色却没能维持太久,待看清窦瑜之后便愣在了原地。 窦瑜面色红润,又瘦了一圈,已与之前相见完全不同了,上次见她时她躺在床上连说话都艰难。喜悦瞬间充盈心脏,几乎能听到砰砰的震颤声撞击胸口,他几乎控制不住试图向前的脚步,一瞬间甚至忘记了自己来到此处的目的。 他赶来得急迫,此刻欲说话,胸中一口气却抢先冲上来,忙偏头低咳两声。 “你——” 佰娘是知情人,自然猜得到胡王升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方才一听见官兵的声音就慌了。其实昨夜她一听到表郎君说要带娘子出门游玩,就生出了一些忐忑,甚至提议给娘子戴上帷帽。 表郎君却不允,只当没事人一般,将娘子明晃晃地带了出来。他们在街上四处玩耍,各处停留,若街上有暗探留意,又怎会不去向长公主和胡王升禀明? 佰娘吞咽了一下口水,坚定地挡在了窦瑜身前。 窦瑜痊愈了,那么长公主所言便极有可能是真的。胡王升冷静了下来,紧盯着窦瑜:“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我家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就不劳大人您费心了。”佰娘抢先答道。 胡王升并不理会佰娘,双眸锁住窦瑜,慢慢上前两步,继续哑声问:“是怎么解的?” 窦瑜自佰娘身后探出头来,见他一副病中憔悴的模样,额上微汗,面容苍白,双颊也浮红,看起来像是发着高热,倒像她病时的样子了。少见他如此狼狈,不解地答:“自然是喝药喝好的。” 还能是怎么好的?没有了解药,总不能是她天生体质过人,无药自愈吧?窦瑜腹诽。 胡王升又将视线转到了郭素的身上,想问话却迟疑了,当着窦瑜的面竟似问不出口。他再次看了窦瑜一眼,见她神色懵懂,缓缓收紧了袖中的手。 合了下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冷漠,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郭素:“善兰琼呢?” 窦瑜闻言疑惑,也跟着看向郭素。但她终于看明白了,原来是善兰琼失踪,胡王升心急如焚地四处寻找,怪不得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虽然她依旧不明白这两个人是何时生情的,可见胡王升这幅样子,应该是很用心地喜欢着善兰琼吧。他一旦真心喜欢一个人,都是看不到旁人的。 郭素不慌不忙地朝胡王升拱手,落手后才答:“下官好像并不兼任此职。若有人失踪,当报京兆府。” 巡使被点名,急忙上前一步,道:“钱家来报案,说外孙女善兰琼无故失踪。”抬眼飞快地看了郭素一眼,继续说着,“有知情人来报,说此事是与大人有关。敢问大人这几日,都去了何处?” 胡王升深深地看着郭素,观察着他任何细微的神情。 可郭素依然十分淡定,眉梢眼角半点不见慌乱。还没能等到他开口,楼下又匆匆跑上来一人。是有下属赶来找胡王升禀报,靠近他身侧小声道:“大人,善娘子回府了!” 胡王升一怔。 郭素从佰娘臂弯中拿过窦瑜脱下来的披风,重新为她轻轻披在肩头,又将镶了一圈厚密白色绒毛的帽子扣在她头上。 他朝胡王升礼貌一笑,说:“大人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那我们就先走了。” 窦瑜又被厚实的披风裹成了一个球,不忘提起自己的花灯,又帮郭素把他的灯也拿了起来。郭素主动从她手上接过。 金鱼花灯在她的手上摇摇晃晃,她神态轻松,隔着警惕的佰娘,自胡王升身旁走过。 相错时,身上浅淡的药气拂在胡王升鼻端。 胡王升手指微动,没能忍住侧头去看她。见她耳饰上金线摇摆,眼中慢慢浮起雾一般,瞬间天旋地转。 “大人!” 下属和巡使失声大喊。 窦瑜回头看,只见胡王升高大的身体蓦然软下来,山一样向地面轰然栽倒。 ……看起来是不眠不休,又拖着病体在找善兰琼的缘故吧。 有点惨。 窦瑜心想。 第35章 愧疚 他们乍然回府,自然惊动了整座…… 昏迷的胡王升已经被随行的人团团围住, 连衣裳的边角都看不到了。 窦瑜转过头,随表哥下楼。 等到了一楼,就见那个替谢述说话的人还在楼下。 官兵来办事, 许多方才还在指点江山的文人们都成了鹌鹑, 瑟缩在桌边。这人倒是气定神闲, 别人眼观鼻鼻观心, 两只眼睛老实得不得了,丝毫不敢乱瞥乱看, 而他的眼珠子却还在四处打量。 与她视线相接时, 萧夏又朝她笑了一下。这可把佰娘吓得够呛,心道:这到底是哪家的登徒子?他刚刚往楼上看时, 视线就毫不遮掩, 过分至极。 忙将窦瑜挡得更严实了一些。 孙明秋看到了佰娘的动作后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他家主子居然还有被人嫌弃的一天。不过想到主子如今这张假面, 着实是过于普通了,的确不能占到什么便宜。 郭素的视线从萧夏的脸上划过。 自他眼中看不出情绪,仿佛向他们主仆投来的这一眼只是随意打量,但天生如野狼一般的警觉让孙明秋顿时冷肃了面色——郭素! 河背道一战不知折损了他们多少精锐骑兵, 原本以为是大周那个姓窦的小将献上的计策。潜入奉都城才打探清楚, 竟是这个头一回上战场的人想出的诡谲招数,狠狠坑了他们一回。 …… 胡王升病倒的消息也传到了窦家。 徐月长长舒出一口气, 拍拍女儿的手:“这下知道他为何还不来看你了吧?” 善兰琼归家之后听母亲说, 胡王升原本身体不适,可依旧为寻找自己四处奔波。如今她已经回来了, 也早就派人送去告知了他这个消息,却迟迟不见他来看自己。 难免胡思乱想,愁肠百结。现在听说他病得都昏倒了, 再也按捺不住,想立刻去见他,只是胳膊才一动,便痛得轻轻“嘶”了一声。 徐月连忙按住她,又慢慢撩起她的衣袖查看,看着她包裹着伤布的细嫩手臂,眼泪再次落下来,狠狠道:“我必要让伤你的人付出代价!” “母亲!”善兰琼不赞同地蹙眉,“我是心甘情愿的,此事莫要再提了。” 善兰琼在暗宅的时候一直出不得房门,等终于能离开返家,连窦瑜的面都没见过。但她在那里的日子并不算特别难捱,虽每日取血,也有侍女细心照料,且吕高子研制的伤药效果奇佳,涂抹之后疼痛感大大减缓。 吕高子对窦老夫人说过半条命换半条命,但实际操作时才发现于善兰琼的伤害并不是无法逆转的,只是暂时亏耗。这也得益于窦瑜体质绝佳,两厢受益。 善兰琼抱怨地叹着气:“这么大的事,您怎么能瞒着我呢?” 徐月一顿,红着眼眶道:“当时若不立即救你……你便死了。母亲已经失去过你一次,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第二次。” “可阿瑜也是我的亲妹妹啊。”善兰琼泪湿长睫,歉疚至极。 徐月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发,眼中露出偏执之色,既慈爱又残忍地说着:“若你与她之中,母亲只能护住一个,必然要选择你的。”她将善兰琼揽进怀里抱着,几番失而复得,令她越来越极端。 老夫人也和她说,既然两个孩子都活了下来,这件事便算过去了,再不许提。又说家里连毫无血缘关系的郭素都养了,还养不起一个窦瑜么?不管怎么说,窦瑜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徐月无法亲近窦瑜这个女儿,可经过这一次的事心中到底有愧。阿琦被掳走取血,又增生了怨气与愧疚交杂,内心十分复杂。 善兰琼趴在母亲胸口,明明知道不对,却无法责怪她对自己的一腔慈母之心。 这时秋芝进门来报,低声说刘仲山又来了。 “阴魂不散!”徐月唾了一口,头疼不已。这个刘仲山她一千一万个不满意,小小奉礼郎,难道还真的做梦想娶走自己的女儿不成? 善兰琼直起身,询问:“他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母亲将她失踪的消息压了下来,虽叫钱家去报官了,却也不许京兆府声张。 秋芝答话说:“他日日都来的。” 自善兰琼在闫家马场受伤,刘仲山再也没能见过她,故而一直不放心,苦苦等着。善兰琼在钱家时,他经常在钱家门外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等她住进了窦家,也点卯一般风雪无阻,可都被徐月以种种借口拦在了外面。 善兰琼见他如此痴情,心中感动,自椅子上站起身,决定还是见他一面好叫他放心。 徐月并不希望她这般心软,因为感动或是念及刘家对善家之恩跳进火坑。于是拉住了女儿,将梁家与皇太子互通婚书,聘为冥婚的事情仔细说给她听。 说完叹道:“圣上有意弥补梁家,瞧中了胡王升。你若不积极,反而要选刘家这一个,到时可别后悔!” 善兰琼心中震动,进而踌躇不决。 徐月见此松开了手,女儿果真还站在原地拔不动脚,起身握住女儿单薄的肩头,轻柔说着:“你身体还虚弱着,去床上躺着休息吧。母亲过去劝劝他。”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22节 善兰琼呆呆地站着,满心都是胡王升和梁六娘有可能被圣上赐婚的事。 秋芝将屋门打开了,徐月拢好披风,迈了出去。 卷进门的寒气冲淡了房内的暖意,善兰琼肩头瑟缩了一下,回过神来。 “这雪怎么又开始下了!”佰娘抱怨。 窦瑜掀起车帘被扬起的雪粒打在脸上,微微闭了下眼睛,睁开后看向窦府的大门。 他们用过饭游完灯市,早已经入夜了,结束了这一日的出游没有再回暗宅,而是回到了窦府。出门前表哥提醒她不要留贴身物品在房中,又各处收点了一番,想来就是决定了今日要将她带回这里。 郭素站在马车下,抬起手要扶她,一边低声说:“明日要整军出征,暗宅里也不一定会安全。而且你早晚是要回家的。” 窦瑜将手搭进他温暖干燥的手心,听他又道:“让云宁留在你身边,等我回来。” 他轻轻一握紧,待窦瑜下车站稳,便很快松了手。 “好。”窦瑜信任地看着他,唇畔带笑,也学他小声说,“那我等你回来。” 原本带着旖旎意味的对话,因二人表现坦荡,反倒没生出暧昧之意,连敏感的佰娘都没有听出异样来。 他们乍然回府,自然惊动了整座窦宅。 窦老夫人原本都褪衣准备睡下了,听闻婆子来报,又让苏音将自己扶起来。她急得衣裳都没换,就穿着里衣披着褂子在自己房中见了窦瑜。 多日未归家,窦瑜守礼,特意来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咳得厉害,苏音轻抚着她的背,哽咽着对窦瑜说:“老夫人一直念叨着您,可算见您好好地回家了,方才急着下床还跌了一跤。” “祖母当心身体。”窦瑜轻轻说。 她竟不怨自己!老夫人仔细端详她的神情,一时竟猜不出郭素是否和她提过自己那日的狠心,抬手将她扶起来,垂了泪,愧疚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我们阿瑜福大命大,往后必定一帆风顺。”因一念之差,她称病对郭素拒而不见,这几日夜里总生噩梦,反倒真的病了一场。 窦瑜抬眼看着自己的祖母,见她鬓发全白,又苍老了许多。 她眼中如水洗过一般,清亮至极,看得老夫人心虚,偏过头又咳了许多声。 “回房休息去吧。”老夫人咳完后背上全是汗,疲惫地瘫坐在榻上,将紧紧攥着窦瑜的手松开了,摆摆手。 窦瑜应了声是,起身离开了。 见她自屏风后绕出来,佰娘站在门边关切地望着她。她朝佰娘笑了笑,同她一起走出了祖母的屋子。 夜色如墨,瞧不见一颗星子。 窦瑜发现自己竟还紧紧握着那盏金鱼灯,在这样深的夜里,光也显得微弱了,连前路都照不清,却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其实郭素没有说过祖母的任何坏话,吕公倒与她说了不少,所以她大概知道在自己濒死昏睡的几日,这宅子里都发生了什么。 祖母的狠心是真,愧疚也是真。 似乎伤心伤得多了,心也就冷硬了,学会保护自己。她是窦家的女儿,除非回到通州去,不然除了这里,偌大的奉都城又能去哪里呢?但她不是孤身一人了,总有表哥在乎她,她还是有亲人关心着自己的。 她脚步渐渐轻快起来。 佰娘悄悄瞥眼见她神情变了,胸口一松,也终于放下心来,絮絮叨叨地说:“屋子几日没住过了,也不知道院子里那几个丫头有没有偷懒,是不是日日仔细打扫。” 第36章 孽缘 “孽缘。”老夫人沉默了片刻,忽…… 窦瑜和佰娘突然回了院子, 侍女们全都惊喜不已,呆怔片刻才互相拉扯着袖子跪下来。说句实在话,她们空守着这座院子, 真怕等回来的是郡主殿下的棺椁。 从前殿下被禁足时她们还算有个念想, 毕竟总有一天能等到她回来。可这一回殿下中了毒, 情况过于凶险, 一批批太医来了又走,俱是摇头, 言谈间似乎暗指大罗神仙都难救。又曾寄希望于胡大人能带来转机, 那日夜里明明见他被长公主带过来,她们眼巴巴瞧着他独自去见殿下, 连佰娘都被赶出来了, 结果也是白来一趟, 就失魂落魄地走了。 谁知殿下莫名离府几日, 又全须全发地回来了,当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窦瑜叫她们起身后,这群侍女又叽叽喳喳都围了过来。 她在通州是带着身边丫头跑马打猎的主儿,几乎每个丫头都帮着她逃过学, 助她偷跑出府。后来回到奉都城, 被迫收敛许多,但在院子里也经常和侍女们玩耍胡闹, 笑声不断。 当初她被带走禁足, 侍女们一个个儿地都哭成了泪人。 佰娘笑着斥了一声“没规矩”,让她们四散开去做事, 又将各处检查了一遍,都打扫得纤尘不染,可见这群丫头没有偷懒。还叫来河翠询问了这几日的情况。 春珊出嫁暂时离府后, 河翠便成了院子里的大丫头,人也比从前稳重了不少。说这些天院子里大部分时间都紧闭着院门,也无外人来过。 在外面逛了大半日,窦瑜还精神奕奕的,佰娘欣慰不已,可见真是大好了,命人去烧了热水,准备服侍她就寝。 河翠还把小细犬抱来了,许多天不见好像又长大了一点点。小细犬早就有了自己的名字,窦瑜给它取名叫多福,这段日子是由院子里的下人在照顾它。许多天没见了,它也没有忘了窦瑜,一见面还是呜呜叫着叼她的裙角。 窦瑜把它抱进怀里,走到多宝阁边,找到上面摆放的盒子,一手拨开锁扣,慢慢打开。 护心镜就放置在盒中。她原本以为他们不会这么快回到窦家,还曾想让表哥自己来荷枝院取。 这面护心镜,其实根本不是她对郭素说的那样,是祖父送她的奇珍异宝,而是她花费很大心思买来的,却没有来得及送给谢述的生辰礼。那时谢述拉着谢妙儿和她道歉,将此物归还,说已经扣了谢妙儿几个月的月钱做惩罚,就当作是替她送了礼,这么贵重的东西也就不好意思据为己有了。谢述不肯收,所以这份礼她最后也没能送出去。 她把多福放到脚下,将盒子拿下来隔在一旁案上,摸着护心镜上的纹路,自言自语道:“若你在天有灵,可不可以保护表哥。” “他与你都是为了大周的安定。”她又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抵在额头上碎碎念,赌誓道,“为表诚心,这一个月我不吃肉了。” 多福玩累了趴在她的绣鞋上,暖呼呼的肚皮紧紧贴着她。屋外有风忽然吹打得窗棂发出响声,她睁开眼,又拜了三拜,得寸进尺地小声说:“就当你同意了。” 她唤来佰娘。 佰娘正在给她铺床,闻声过来了,看了她怀中的盒子一眼,又听她道:“你去表哥的院子一趟,将这盒子交给他。他明日出征,还不知几时就要离府了,可别错过了。” 佰娘认得这个盒子,在多宝阁上都不知放了多久了,也知道里面放的是面护心镜。紧忙应承下来,立刻就抱着出门了。 她一路快步赶到郭素的院子外,按着铜环叩响了门。 郭素住在整座窦宅里最偏僻的角落。因为何姨娘喜静才择了这里住下,而他是与何姨娘同住的,连自己单独的院子都没有,就像是主子院子里的下人,时时要看顾着何姨娘。 过去他的待遇一向如此,窦家人也觉理所当然。不过后来他立了军功,接连升职,窦老夫人警醒,也曾提过给他打扫一间新院子出来,好搬到宽敞地方住着,却被他拒绝了。 从前尴尬的身份依旧尴尬。但过去是叫人低看一眼的尴尬,现在则是供着一尊小佛一般的尴尬。 何姨娘上了年纪后耳朵都不大好使了,又在病中,夜里叩门倒不怕惊扰了她。 院门被叩响时,郭素正坐在桌边,对着油灯,手托一张宣纸出神。 今日一早他就将暗宅里的吕高子安排妥当了,带窦瑜出门前又简单收拾了各间曾住过人的屋子,却没想到会在她暂住的房中看到遗落的宣纸,上面随意写着一些字。 擅自留下她的笔迹本不应该,尽数烧毁才对,但纸上的字令他迟疑了。 因为这字他再熟悉不过,与他过去的字迹足有七八分相像,还学了许多他写字时的小习惯。而他重生后有意更改,笔下的字反倒与从前大不相同。 阿瑜为什么会学他的字迹? 听到声响,他回过神来。下人来禀,隔着门道:“是郡主殿下身边服侍的佰娘,说是来送东西的。” 郭素心轻轻一跳,猜到了佰娘来送的是什么。 “让她进来吧。” 下人将佰娘引进房中。佰娘将拢在披风里的盒子捧高了一些,呈给郭素看,又稳稳放在桌面上,恭敬地说:“殿下命我来送此物给您。” “替我谢过阿瑜。” 他将手搭上盒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锁扣处一拂,缓缓打开,露出盒子里的东西。 精致的护心镜静静躺在盒子底端,磨得光亮的镜面几乎可鉴人的样貌。 他指腹按在上面繁复的纹路上。 佰娘笑眯眯地“嗳”了一声,躬身退下了。 …… 胡家大宅里的夜又久又长,愁云笼罩。 侍女小心翼翼地试图给胡王升喂药,但他发着高热,昏昏沉沉的,连药都喂不进去了。 胡老夫人又急又愁,抬手捶打了孙子一下,舍不得用力,咬牙恨声道:“我早就拦着你,叫你生着病就不要出门!偏偏固执得像一块硬石头,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幅样子!” 但不喝药病又怎么能好?就算喝不进去也得硬灌。老夫人命婆子将胡王升扶起,自己跟着帮忙好歹喂进去大半碗。 这样折腾一回她身上都被汗湿了,又在孙子的床边坐了太久,身体到底捱不住,听身边人好一通劝说后点点头,被扶回房间休息了。 人才走没一会儿,房中服侍的侍女便听到胡王升在轻轻念着什么。凑近去听,听他说了什么“朱”。只是他人并不清醒,声音含糊,侍女耐心听了好一会儿都没听明白,猜测着问:“郎君可是要喝水?” 他没有应答,依旧困在梦魇之中。 侍女苦熬着守了一夜,好在第二天一清早,就发现胡王升的烧退了。她连忙跑去向老夫人报喜。 胡老夫人一边穿鞋一边念着“阿弥陀佛”,庆幸地说:“亏得他身体向来康健!快扶我去瞧瞧他!” 但等她梳洗过后赶去孙子的院子里找他,却听下人说胡王升不在房中,险些气得仰倒,怒气冲冲地问他这是又跑去了哪里。 下人战战兢兢地回话说:“窦家那边递来消息,说长公主的女儿病了。郎君一听,收拾一番便匆匆叫车出门了。” “窦瑜?”胡老夫人的嗓门瞬间拔高,气得鼻翼张合,被身边婆子扶着才能站稳,捶腿叱骂道,“窦家的女儿非得折腾死我的孙儿不成?” “套马!”老夫人扬声道,“我倒要去看看那窦家的,这几日可是又多生了几只眼睛几张嘴,勾得我孙儿命都不顾了!” 这边胡王升命车夫一路快马赶到窦家,下车后却见跑出来迎他的是长公主身边的秋芝。 他一见秋芝就清醒过来了。生病的是窦琦,而非窦瑜。 不由觉得自己可笑。 秋芝见胡王升匆匆赶来,连气都未喘匀,面色十分难看,视线顿时飘忽起来,有些心虚地垂下头。其实善兰琼并未生病,但她见不到胡王升既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长公主心疼女儿,就任性地派人去胡府请他。 借口就是善兰琼病了。 但递话的人又不能直接提善兰琼的名字,毕竟自外人看来她与胡王升半分关系都无,身份也寻常,何至于劳他跑这一趟。也就含糊地说是长公主的女儿,原以为胡王升能懂。 胡王升慢慢顺过了气,犹带病容的脸上那抹自嘲的笑意也瞬间收敛了。他疲惫地问秋芝:“兰琼……怎么了?” 秋芝见他一开口就是关切善兰琼,心情雀跃,以二人可闻的声音低低道:“您可算来了!善娘子受了不小的惊吓,快些进府瞧瞧吧。” 胡王升以拳抵唇咳了两声,初初迈开腿时脚步虚浮,头也沉重。他站在原地喘了一口气,跟在秋芝身后进了府门。 为表礼数,他最先去向窦老夫人问安。 但其实已是极失礼了,窦老夫人生病一事并未隐瞒外人,他至少也该携礼来探望。 窦老夫人倒不责怪他莽撞登门,只是觉得奇怪,不知此次他又为何过来。想到窦瑜昨夜回府,试探着问:“你是来看阿瑜的么?” 胡王升一怔,道:“来探望——” 窦老夫人见他迟疑,瞬间明白了,叹了口气:“原来你是来找兰琼的。”她语气颇为复杂。 “孽缘。”老夫人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道。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23节 胡王升太阳穴一跳,额头上浮起针扎一般的疼痛来。 第37章 出征 (倒v最后一章)她想去送送表哥…… 自窦老夫人的院中出来, 胡王升被秋芝带去了花园。 善兰琼正在这里等他。 她立在瑟瑟寒风中,风拂过她裙下,背影看起来格外纤弱。听到他的脚步声, 转过身来, 如画的眉眼笼着愁绪, 紧紧蹙着眉, 我见犹怜。 胡王升却在原地站定,不再靠近了。 秋芝远远避开, 背过身去, 想让二人独处。 善兰琼看到他停下了脚步,与自己隔出一段距离, 指骨被她攥得发疼, 眼泪滚出眼眶, 再也控制不住思念, 主动奔向他,几步扑进他怀中。细细的手臂在他背后交错,紧紧缠缚着他的身体。她急迫地希望胡王升还能用从前的眼神看自己,心就像被悬吊在半空中, 总没有着落。隐隐感觉到, 两人之前已经竖起了一堵墙,他甚至有些躲避自己。 胡王升扣着她的手臂, 轻轻将她拉开, 放下手,沉默一会儿才说:“我与阿瑜, 在通州成亲了。” 他如此直白,惊得善兰琼不知该做何表情,怔怔地落下僵硬的手臂, 抬头望向他。 胡王升却一口气说了下去:“在通州时我意外失忆,为阿瑜所救。我们二人已经成婚,只是当日我再次受伤,因而得以恢复过去的记忆。” 这一场大病,他终于回忆起了成亲那一日的画面,自己将穿着大红喜服的窦瑜从喜轿中背了出来,彼时的心境是紧张且喜悦的,跳动的心口牵得他双手发麻。但其实他与窦瑜并未来得及拜堂,可这又有什么差别呢?若非后来他因为头部再次遭受重击,记忆混乱残缺,醒来后不愿承认……那日在场的人其实都默认了他们二人已经礼成。 但秦珠不能是窦瑜,不能是阿琦的亲妹妹。 胡王升倏尔失落一笑。 “所以,”善兰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眼中泪光闪烁,颤抖着问,“所以你与我坦白此事,是决定要娶阿瑜么?” 她艰涩说着:“……娶我的亲妹妹。” 胡王升唇色惨白,苦涩又坚定道:“我不会和她在一起。上天只是开了一个玩笑,如今一切回到了原点,回头无益。” 善兰琼试图去拉他的手,呆呆地问:“那我们呢?” 胡王升自她手中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 作出决定后他轻松了许多,认真道:“往后你有任何难处都可以来找我,我拼尽一切也会帮你。但我若与你在一起,以后又该如何面对你们姐妹二人。” 他看到善兰琼一直在流泪,虽不忍心中却又觉得解脱。 善兰琼抬手抹了一把泪,垂头哽咽着说:“我……我本也是想告诉你,善家欠了刘家许多,我既然占了这副身子,也誓要代善娘子偿还,嫁进刘家的。” 胡王升没有说话,半晌,只是点点头。 “天意弄人,我不怪你。”善兰琼喃喃说着,又踮起脚,合着眼凑近胡王升唇边,睫毛像蝴蝶翅膀般飞速震颤着。两人呼吸相接,胡王升却微微一侧,躲开了她。 善兰琼忍着羞涩做到这种地步,结果被他无声拒绝,呆怔着,泪还挂在腮上。回神后她羞愧难当,紧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与他擦身而过,快步逃离了。 另一边胡老夫人命府中下人套了车,气势汹汹赶来窦家,还未及下车就在大宅门口看到了正携着下人往外走的窦瑜。 窦瑜一直记着表哥的话,在外寸步不离云宁,随行也带着许多护卫。 “你——”胡老夫人踩马凳的脚一时没能站稳,身体歪斜,惊得婆子们围拢过来搀扶,吵吵嚷嚷地拥作一团,吸引了窦瑜的注意。 佰娘跟着瞧了一眼,低声道:“胡老夫人怎么来了?” 窦瑜摇摇头,抬脚走近,隔着两三步远同胡老夫人见礼。 胡老夫人搡开碍事的婆子,抚了下前襟,肃着脸站稳。在她身后张望了一下,却没见到自己的孙子,凝目向她,冷淡问道:“攀玉呢?” 窦瑜莫名,疑惑地问:“胡大人来过?” 胡老夫人示意她向后看,门口其中一座石狮旁,停了另一辆胡家的马车。车夫也才发现胡老夫人竟也跟着来了,畏缩着跑过来跪下同胡老夫人见礼。 胡老夫人懒得理会下人,正欲端起长辈架子训诫窦瑜,下一瞬却又看到了自府门向外走出的胡王升。 冷哼一声:“还要同我装傻么?”瞧窦瑜不似生病之状,更觉得是她是故意将自己孙子骗来,愈发不喜,刻薄道,“不是说生病了?我看分明康健得很,当真是谎话连篇!” 云宁不悦抬眼,看向胡老夫人。 “胡老夫人慎言!”佰娘挡在窦瑜身前,怒目而视。就算是长辈,也不该以如此严重的用词来诋毁小辈。 窦瑜不急不气,遇胡老夫人无理取闹,也只淡淡回道:“我确实不知胡大人今日来了府上。当下还要出门,老夫人自便吧。” 胡王升听清了祖母的话,疾步下了台阶走近。 “祖母!”他拔高了嗓音,语气中带了责备之意,又难堪地说,“我不是来见阿瑜的。” 他没有看向窦瑜。窦瑜也没看他,自顾自上了自家的马车。坐进车内,佰娘还在小声抱怨:“这可还是在咱们家门口……胡老夫人当真过分。” 听说胡老夫人年轻时脾气就奇大,到老了,也是个臭脾气的老太太。她身份又高贵,与太后亲厚,等闲人真是不敢惹她。 窦瑜却满心都是自己今日的计划。三皇子领兵出征,街上必定热闹不已,这等场面她还从未见识过。而且城中有座浮金楼临街而立,在楼上正好能看到出城的队伍。 她想去送送表哥。 胡老夫人被孙子吓了一跳,没想到会被他厉声反驳,一时哑了,重重甩袖,背过身去。胡王升叹了口气,扶住祖母的肩,无奈道:“孙儿不孝,让您担心了。莫气坏了身子。” 车夫扬起马鞭抽打着驾车的马,沉沉的车轮滚动起来,发出吱呀声。他慢慢抬起头,视线追着渐行渐远的窦家马车。 胡老夫人回头看他,见他脸色依旧不好,心疼压过了怒气,长叹着说:“算了!回家吧!” “孙儿还有公事要办。”胡王升垂下眼,微微避开祖母审视的目光,扶她往马车边走,“您先回去吧。” …… 奉都城从来繁华,今日今时更盛。灯市已近尾声,棚楼依然崭新高耸,花灯交错缭乱。沿街楼上有乐伶人奏出征曲,街中有舞伶人穿彩衣,面扣辟邪面具跳凯旋舞,以祝兵士不日凯旋。 因已成出征日的习俗,上街凑热闹的众人也会效仿舞伶人买一张辟邪面具戴上,一直戴面具的云宁混在其中倒不显得突兀了。 他紧紧跟在窦瑜身后。 窦瑜在街上偶遇了沈嘉,两人都惊喜不已,相伴游街。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护卫没有贴身跟随,沈嘉身边只跟了两个侍女,窦瑜身边也只有佰娘和云宁。 两人就像两条灵活的游鱼穿梭在行人间,随侍跟得吃力,唯独云宁身手轻捷灵敏,只落后一步的距离。 沈嘉兴致勃勃地在一个花灯摊前停驻了脚步,窦瑜只想赶去浮金楼,又不忍扫了沈嘉的兴。她随手在灯上抚过,并没有掏钱买下的意思。不过也是巧,这样任意一碰,花灯晃悠悠转了半圈,露出后面的图画,恰好是小猫抓花球。 她不免多看了几眼,想到什么,在面具之下笑得眉眼弯弯。 街上所有人都戴了面具,但遮不住小娘子们婀娜的身形。待窦瑜沈嘉一走,方才两人碰过的花灯就都成了抢手货。 原本一青色衣衫的男子已经追随而来准备掏钱了,却忽然被另一人抢了先。那人伸出手将铜钱压在灯旁的案上,低声道:“这灯我要了。” “哎?你这人懂不懂先来后到啊!” 隔着面具,胡王升也抛弃了一向的克制,不去看旁边人的表情。与青衫男子同行的人看出此人非富即贵,不想惹事,强拉着同伴走了。 胡王升将灯提在手上,在街上慢行。 终于到了浮金楼上,窦瑜点了视野最好的雅间,趴在窗棂旁,远远望着长长的队伍。兵士皆着甲衣,步履整齐,肃穆威严。最前方是骑兵,中间打头的三皇子战袍十分醒目,但窦瑜的视线只在他身上一扫而过,久久落在旁边的郭素身上。 他的战甲并不起眼,一手勒着缰绳,身形卓然高大,衬得三皇子有些瘦弱。 沈嘉对出征的队伍并无多少兴趣,坐在桌边喝茶吃点心,随口道:“过些日子又是圣斋会了,皇后娘娘都会去,想来又躲不过,要在寺里整整住上七日!” 第38章 风雨欲来 新章,晚上还有一更。…… 新年方一过, 日子便游走得飞快。圣斋会定在惊蛰,提前多日宫里宫外就开始了筹备。 皇后凤驾亲临,这等荣耀于恩扶寺来说也是一年一度, 早早预备下贡灯、香烛、斋饭, 以及分发各高门大户的佛帖。窦家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窦瑜被接回奉都后一直到禁足, 这期间可以说是什么盛事都没能赶上。 佰娘小心翼翼地问过了四奶奶贺存湘,需要如何准备。她们到时候还要在寺里住七日, 既怕东西带得不足居住不便, 又怕带得多了过于显眼。 贺存湘帮着列了张单子,叫佰娘照着准备。佰娘自然感激不已, 叠声谢过。 普通百姓近半月只能在恩扶寺最外端的小殿中上香拜佛。但也不乏想要看热闹的, 只是四周有官兵把守, 将整座恩扶寺围成了铁桶, 无闲杂人等敢轻易靠近。 除奉都全城关注的圣斋会之外,这期间还发生了一桩大事。 刘仲山上吊死了。 单论起他的出身或才名,即便身死,似乎也惊不起太大的议论声。芝麻大小的官职, 寻常的样貌, 沉默寡言的性格……集此于一身的刘仲山不过是天子脚下的奉都城里一粒若有若无的尘埃。 但他坚持迎娶善家娘子的举动,在私下, 尤其是各家夫人娘子口口相传间颇有美名。 在这桩惨事发生的前几日, 还曾有人撞见他路遇娇美娘子,结果隔着十来步掉头便走, 那娘子喊他数声,他却像躲狐妖一般步履如飞。还未成婚,便对未婚妻忠贞得不得了, 同僚都笑话他,他也只腼腆不言。 如今对于事端的起因,广而流传的说法是刘母刻薄。据传言,善兰琼无故失踪了几日一事不知怎么传进了刘母的耳朵里。从前极为支持儿子迎娶善兰琼的刘母态度大改,无论如何也不肯应允善兰琼过门了。 刘仲山侍母至孝,苦苦恳求几日无果,试图以绝食相逼迫,谁知刘母跟着他一起绝食。他身体强健,刘母却体弱多病,生生饿了三日险些丢了性命。于是无可奈何的刘仲山面容憔悴,失魂落魄地登门去钱家退了婚。自钱家大门出来,对着紧闭的门扉拜了三拜,当日夜里就在房中上吊自尽了。 但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善兰琼正得长公主徐月的青眼,出入相随,刘家那样小的门户,怎敢得罪公主?可又有人反驳,那刘母是学来了早亡郎君的迂腐,最看重女子清白,听信善娘子失踪的风言风语,这才瞧不上她了!他们刘家过去敢坚持与善家的婚约,连得罪圣上都不怕,难道还怕得罪公主吗? 这些事都是沈嘉从她的母亲那儿听来的,在夫人贵女间传扬得厉害,沈嘉夸张地说:“也就是你,整日憋在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 窦瑜沉默半晌。其实她是听说过这件事的,善兰琼如今不住在钱家,而是留在窦家居住,起初府里也隐隐有风声。只是祖母和母亲都格外维护善兰琼,叫人绑了几个私下议论的,狠狠打了一顿撵出府去,以儆效尤。此后就无人敢再提此事了。 沈嘉轻轻撞了下窦瑜的手臂,忍了又忍还是好奇地问:“长公主为何要收善娘子做义女啊?”有句话她没敢提,外面也有不太好听的笑语,说钱家好似把女儿送给长公主了,直接当了窦家八娘子一般,光明正大长住着。 窦瑜也不知缘由,仔细思考片刻,道:“兴许是对了眼缘吧。” 眼缘这件事真是不好说。她虽然是母亲十月怀胎所生,却总也不得她喜爱,无处说理,只剩无奈。 窦瑜心境平和,将求来的平安牌挂在树上。 而沈嘉求的是姻缘牌。她有些羞涩,悄悄绕到树的另一端垫起脚小心仔细地挂稳。 表哥已经出征半月有余了。窦瑜合着手,站在树下静静祈祷。 巴舒族常年掠边。而今年严重的雪灾令牛羊牲畜冻死无数,食物贫乏,也让他们的掠边行径愈加频繁,边城苦不堪言。苏青早已反叛,与其狼狈为奸,再加一个河北赵野,大周几乎三面受敌。 但仰赖于过去几代积攒下的兵力,大周军依旧有与这几股势力一战之力,令他们轻易不敢来犯,只敢几次三番骚扰各州。 青虎将军王射风镇守东南,他不似这几方势力对奉都虎视眈眈,反而对大周忠心耿耿。谁知在他势力影响下的嘉州忽遭巴舒等部来犯,诸将失利,扼要启源迅速失陷,被改名“别赤”,在巴舒语中乃“猪笼”之意,极尽侮辱。 在经过几日仔细筹划了嘉州如今的形式后,大周方才整军出征。 如今前方也有捷报传回。有一猛将郭素得以凭此战显名,率两千骁骑夜袭巴舒牙帐,巴舒大王子图木格闻信遁走。后郭素与青虎将军王射风会师,合力追击,很快图木格被擒。 窦瑜与有荣焉,想到这份捷报,再次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来。 添福殿太过偏僻,这处后院几乎无人过来。窦瑜和沈嘉两人又略坐一会儿,说了几句话,有小僧来请,说皇后的凤驾已经到了寺门前,斋会即将开始。 她们赶过去的路上还遇到了梁六娘。梁六娘穿了件粉红色的衣裳,狐皮帽和狐毛披风雪白明亮,不见一丝杂色,腰间珍珠镶带,缀着林林总总不知多少珠玉编作的腰饰。她正乖巧地抬手扶着皇太子的母亲乐安太子妃,太子妃偏头看她时神态温和亲昵,二人仿佛亲母女一般亲热。反倒是梁六娘的生母落后半步,神色恭谨,亦步亦趋。 窦瑜和沈嘉在拐角处停了一会儿,等她们进门了,沈嘉才小声感慨说:“梁家如今就剩六娘一个娘子了,宫里赏赐多,皇太孙的母亲也常有赏赐送去梁家,都尽数堆在了她身上。”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24节 沈嘉这话倒也不带嫉妒羡艳之意,反而隐含伤怀。梁珍合意外去世,圣上爱怜早逝的皇孙,生生将生前连面都不曾见过的二人拉扯在一起,葬进同一棺椁之中。 这等“福气”,让人看着悲凉。 另一端的佛殿中,金色的佛像高座,法相庄严。四面念经的低诵声不绝,下方徐月跪在蒲团上拜佛,闭着眼,合十的双手轻轻颤抖。 近日多灾多难,她默默祈求佛祖能够保佑她与女儿善兰琼万事平安。 恩扶寺与寻常寺庙略有不同,由皇室主建,过去多年这里既住过失宠的妃嫔,也住过主动来此的太妃。她长住这里时,经常在这座殿中礼佛,但此刻的心境与以往已是大不相同了。 早就不再携带的佛牌和佛珠今日又被她从盒中翻了出来。佛牌重新佩戴在脖颈正中,垂落胸口,佛珠也紧紧捏在手间。耳畔流转着僧人的念经声,她的心还未完全沉静下来,前方忽然传来断木的脆响,倏然睁眼,见案台正向一侧塌陷。这场惊变吓得她身体猛然向后一震,复又腿软瘫坐在地上。 犹在怔忡间,案台上面的香炉香烛已经哗啦几声散落了一地,香灰扑在地面,四溅到她身前。 殿中僧人忙上前来查看。原来是案台年久失修,一只木腿被老鼠啃食了,以至于忽然断裂。 徐月骤然失态,回过神后急忙站起身来,低垂着视线,心还在砰砰直跳,难以平静,居然连抬头见佛像的勇气都没有了。呆立了一会儿,又匆匆转身离开大殿,才刚迈过高槛,迎面撞见善兰琼来寻她。 春寒料峭,善兰琼却穿得单薄,体态婀娜。披风下是一件黄衫裙,发髻清素,只佩戴了银簪,珠玉寥寥,气质十分清雅。 她催促说:“母亲,皇后凤驾已至,斋会就要开始了,莫要去迟了。” 说完仔细一瞧,看到母亲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讶异道:“怎么了?” 原本徐月不希望女儿随自己来恩扶寺参加圣斋会,甚至考虑过找一个身形相似的人代替她前来,到时候帷帽一遮,再以生病生了面疮为由不以真面目示人就好。因为徐月畏惧佛寺会对复生之人造成影响,佛祖也会因此异象降下惩罚。 但善兰琼认为她并未主动做过任何错事,行得正坐得端,无须惧怕拜佛。 可方才殿中这一遭令徐月着实战战兢兢,慌张地拉了女儿的手,支吾道:“无事……无事!” 她勉强定了定心神,才张口:“我们过去吧。” 母女二人到了斋席上,随众人次第落座。善兰琼看到窦瑜后,眸光一凝,失落和茫然再次交杂在一起。在窦家时,除了向祖母请安实在与窦瑜避不开,她都是躲着窦瑜走的。 当初心心念念想要找回丢失的亲妹妹,如今真的找回来了,关系又变得如此尴尬。她挨着母亲坐下,窦瑜则挨着祖母。姐妹二人从头到尾连眼神都没有接触过。 不过也唯独她一人心中复杂,胡思乱想。窦瑜听不见她心中的纠结,一直拿她当陌生人看待,在窦家碰面时也能如常客气。相比之下,窦瑜自己倒像是客居在窦府了。 皇后还未进门,乐安太子妃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无数奉承声围绕在她身边。不过她对其他人不感兴趣,视线环绕半圈,落在不远处的胡王升身上,指指他,又拍了拍身畔的梁六娘,笑眯眯地说:“攀玉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向来知他出众,如今我又认识一个乖顺的小姑娘,你们瞧,二人是不是很相配?” 她虽与胡王升同辈,但较他长了十余岁,母家与胡家也有来往,确实是看着他长大的。性子直,说话也直白,虽然大家心里有底,一时也没敢真的接话,主要也是不知该如何去接。 胡老夫人还在一旁坐着呢,她都没接话。 善兰琼心思繁乱,抬手去拿桌上的杯盏,但凤驾未至,清茶还未倒进众人杯中,里面空空如也。拿起来后她才反应过来,又失魂落魄地将杯盏放下了,笑容极难看,到底还是忍不住,看向胡王升,期待又害怕着他即将给出的反应。 胡王升没有反驳,只礼貌地回应了太子妃的忽然点名,随即照旧沉默着坐在席间。众人的视线向他投过来,也恍若未觉,宠辱不惊,不作任何反应。一旁的胡老夫人整理好情绪附和笑笑,任谁都看得出十分勉强。 胡老夫人凝目打量梁六娘,在心中长叹,左看右看还是不大满意。 总归是比那个窦瑜好。她随即又开始自我安慰。 沈嘉瞥眼看向母亲。 沈夫人捉到女儿促狭的视线,作势要打她搁在桌下的手。察觉到对面和左右的反应,顾不上女儿了,顺着太子妃的意思出声夸赞胡王升如何出众,梁六娘如何乖巧貌美。也有零散的视线扫到了沈嘉,毕竟胡老夫人对她的喜爱实在表现得过于明显。 沈嘉倒是不伤心。不过母亲的希冀可是落空了,胡王升那边没了希望。 窦老夫人拍了拍窦瑜的手,又轻轻将她的手握进自己掌中。 窦瑜先是奇怪,很快又反应过来,想必祖母以为她会因胡王升难过,在尝试着安抚她。但她确实没什么其他的感觉,只觉得饥肠辘辘。 梁三郎梁微平与闫二娘闫银梦也要成婚了,被太子妃顺带着关切了一句。平时在高门中并无太多存在感的梁家,因为故去的女儿,换来了各异的目光和追捧。 梁微平并不喜欢这一切,亲妹妹的去世于他来说只有哀痛。但整个梁家又怎么敢与皇室作对?非但不能拒绝,还要千恩万谢,感激他们施舍的荣宠。他遥遥向窦瑜的方向看过去,见她微微低着头,还是那副诸事不关心的模样。 大门被自外面推开,数名宫侍迈过门槛先行走了进来,为贵人开路。 皇后到了。 众人离桌跪迎。皇后快步上前扶起了太子妃,握着她的手臂亲密询问了几句。 自先太子故去,太子妃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谁知皇太孙也夭亡了,对她更是巨大的打击。像今日这样肯笑一笑,说两句话,已经算极为难得。 和太子妃说完话,皇后又看向了一旁低顺垂头的梁六娘,目光微顿,打量一番才转头唤众人起身。窦瑜扶着祖母落座,感觉到一道视线投向自己,抬头一看,那日寻春阁中才见过的男子就站在二皇子徐显的身后,正朝她的放向看过来。 徐显特意带萧夏来圣斋会“见见世面”,所以让他充作了自己的随侍,一同前来。进门后萧夏最先看到了窦瑜,紧接着又看到了一旁的善兰琼,难免惊艳。 暗道奉都城果然多绝色,美人发愁更是惹人生怜,他擅作画,当下便有些技痒。 …… 圣斋会持续七日,众夫人贵女随皇后在恩扶寺住下,每日礼佛,祝祷大周风调雨顺。 窦瑜每一次为大周祈福的同时,也不忘将表哥带上,诚心诚意愿他事事安好。但由于她表现得过于虔诚,都将佰娘吓到了,生怕她看破红尘,就地落发出家。 夜里佰娘用药油替窦瑜揉着膝盖,没忍住将此担忧和她讲了,逗得她笑到趴在柔软的被子上,直不起腰来。 不吃肉,已经是她顶顶虔诚的许诺了。要是一辈子都吃不到,那还有何乐趣? “佰娘你大可放心。”窦瑜妍妍一笑,灵动异常,“我心宽着呢,凡事都能看开。” “那便好,那便好!”佰娘也不由得笑自己发傻,又心疼她膝盖肿胀,小声说,“等圣斋会一结束,可得好好躺几日养养腿。” 离开恩扶寺这天,天色虽阴沉沉的,窦瑜却神清气爽,觉得寺里的日子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聊,时不时还能去旁听法事,看到各种奇异的祝祷仪式。反之沈嘉无精打采,她每年都害怕圣斋会来临,预想到还会将膝盖跪得生疼,出门时果然腿脚又不利落了,也明显在寺中憋得厉害,恹恹同窦瑜打了声招呼,说了句“改日再送帖相约”就随母亲上马车了。 窦瑜与祖母上了同一辆马车,刚坐稳,就听到车外一阵骚乱,好奇地将车窗帘挑起,向外看。 竟见到母亲神色慌乱地被亲卫挡在身后,怀中紧紧护着善兰琼。 一个穿丧服的老妇跪坐在地上,花白的鬓发凌乱,满脸泪痕,指着母亲厉声道:“你这等恶妇原来也敢来寺庙拜佛!” 窦瑜转头与祖母对视了一眼,“是母亲与善娘子在外面。” 窦老夫人急忙凑近窗边,却没有认出喊话人的身份,疑惑道:“那是何人?” 苏音爬起身,向窦瑜告了声罪,越过她探头向外面一看,喃喃说:“好像是刘家夫人!”苏音年轻时与刘母是同乡,前几个月也曾在街上见过的,那时她头发还保养得乌油油的,此时几乎全白了。 刘家夫人?窦瑜反应过来,询问道:“可是刘仲山的母亲?” 窦老夫人立即命苏音将她扶下马车。 车下,徐月正在慌张地叫人堵住刘母的嘴。而刘母如同一只失去幼崽的母狼,被多人按压着依旧大力挣扎,哑声大喊:“是你威胁我!说我儿若不与善兰琼退婚,就要他的命!” 她被按在恩扶寺外微微潮湿的土地上,春日来临,地缝中已生新草芽,轻轻抚着她因痛失爱子一日之间就迅速衰老的面庞,眼泪顺着她的眼角不断滑落,缓缓渗进土中。 她哭叫挣扎,声音绝望至极:“我只想我儿活着!名声我也不要!什么恶名我都担下了……可他死了!他死了……” 徐月的亲卫立即撕了衣裳下摆去堵她的嘴,尚能开口说话的间隙,她恨声诅咒徐月与善兰琼不得善终,即便化作厉鬼也会来缠着二人。 她话音刚落,天际之外,雷声如巨车滚过,震得在场之人神色突变。 徐月大惊失色,蓦然抬头四顾,身体如打摆子一般剧烈颤抖。善兰琼也被疯狂的刘母吓到了,不停哭泣,将脸埋在母亲怀中。此时刘母却开始七窍流血,僵直了身体,不再动弹了。 见惯了各种场面的亲卫都被吓得腿脚发软,踉跄着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手。刘母面朝下匍匐在地上,寂寂无声。 刚下车来的窦老夫人见到这幅场面,眼前一黑,脚下不稳险些栽倒,被苏音勉强撑扶住。 一亲卫迟疑着将刘母的身体用力翻了过来,伸出手在她鼻端一探,吞咽了一下口水,向徐月禀报:“是服毒。已经……气绝了。” 血污与泥土混合,微微盖住了刘母狰狞的表情,但其上惨烈的恨意依旧隐约可见,虽已死亡,仍未自她面上褪下。 善兰琼泪水涟涟地看了一眼,哀叫一声:“母亲!” 徐月大喘着气往四处看,恩扶寺陆续有人相携走出,近处也有人在向这里张望,议论纷纷。好在皇后的凤驾和乐安太子妃的车驾早已经最先离开了。她表情僵硬,指挥着亲卫道:“疯人冲撞,胡言乱语,快快将人拖走埋了!” 亲卫将原本用来堵嘴的碎布展开盖在刘母的脸上,几只手抓住她的手脚将她抬走了。 窦老夫人慢慢走过来,紧紧盯着徐月,表情僵硬得可怕,低声问:“她说的,都是真的?” 徐月当即否认。她揽着女儿颤抖的肩背,避开婆母锐利的视线,胡乱说着:“满口假话!她逼死了自己的儿子,又不愿接受,便、便将罪过推到旁人身上!” 善兰琼自她怀中退出,紧紧攥着她的手,低低哭着问:“当真如此么?母亲您真的没有逼迫刘夫人退婚么?” 徐月咬牙否认:“连你也不相信母亲么?” “不要在这里丢人了!”窦老夫人低斥一声,转身道,“先回府去!” 车上佰娘也被吓得直发抖,又低念着安抚窦瑜。窦瑜倒不至于被吓得失神,不过同样被惊到了。车帘猛地自外面撩起,窦老夫人颤颤巍巍上车,窦瑜定睛瞧祖母,发现她正在流泪。 老夫人心里已经信了八分。以徐月对兰琼的重视,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将失而复得的女儿嫁去刘家那种小门小户。 早在听说刘母要退婚的时候自己就该警醒!她狠狠捶打自己的膝头。 …… 距奉都城外几百里外。 赵野命士兵扎营在此,入夜时分终于等来了乞也夏。两方势力汇合此地,想来奉都城中的皇室闻讯后已经夜不能寐了。 巴舒族在老可汗特木根的坐镇之下,过去兵势最为强盛之时,据西北各州为一方霸主。还将他所占领的各州境内百姓分为三等人,一等是巴舒族人,二等是向他投诚的士族,三等是反抗他统治的士族及普通百姓,颁律令称三等人为贱民,不许这三等人之间通婚。 后来高祖和老武公侯收复各州失地,中原势力呈压倒之势辐射各州,巴舒犹如丧家之犬,分裂为零散各部,直至其子都达手腕强横,收拢散部,逐渐又成一方之势,但也不复往昔。 在中原将领统治下的各州此类等级制度非但没有消弭,反而愈演愈烈,逐渐成了士族主导。士族尽心尽力维护,以此来排挤和打压异类及普通百姓。 冀州赵野深受其害。他的母亲为了摆脱贱民的身份成了士族的玩物,而他因男生女相,被有变态癖好的士族当做狗来养,又亵玩他。他暴起杀死了“继父”,为逃生混入流民之中,凭过人的胆识和口才纠集大批流民,渐渐成一方寇首。并以母淫为耻,将生母赶走了,不容她留于冀州。 此后几年,赵野又趁乱世而起,联结巴舒族残部攻下数州,开仓赈济,收束饥民,再次壮大了势力。在境内筑溏溉田,修浚漕渠,带百姓随军练武以自卫,被部下拥立为成武将军,以新朝皇帝自居。随着越来越响的呼声,野心也越来越大,如恶虎一般继续向各州扑食。 这时的各州已经失控,将领拥兵自重,虽然大周律法依旧在境内施行,却在许多方面不再听由朝廷管制。起初朝廷为了安抚赵野,下旨将他封为节度使,也没有阻拦他攻打奉都的脚步。后来剑指奉都,逼得今上徐昌携妃嫔及皇子外逃,路过河州,得戍守在此的将领庞安护驾奔至青州。 不过赵野第一次大败,就是败于谢述的大伯谢明安之手。 但谢家的儿郎总是殒命于战场,轰轰烈烈为国战死。若不是后来谢述横空出世,继承了其祖父伯父之才,奉都怕要提前几年陷于风雨飘摇的境况。 赵野野心的第二次迸发,再次于途中折戟,败于年轻的谢述之手。 这已经是赵野第三次远望奉都城巍峨的城门了。 虽然距离尚远,夜色又深,其实完全看不清远方具体的情形,可他还是心绪澎湃,激动不已。四十余数才要实现毕生的抱负,涉足这座繁华都城。 见乞也夏到了,赵野朗声笑着将他迎入帐内。 如今的巴舒,残部大部分势力听命于巴舒老可汗特木根的孙子,乞也夏。他现在还有一个汉人的名字,萧夏。 第39章 美人图 届时城内要礼数齐备,宾客满堂…… 据说乞也夏是母狼抚养长大的, 从小喝狼奶,吃生肉,身形高大壮硕, 口生尖牙。不过确实也只是“据说”。实际上他并非母狼抚养长大, 那都是汉人商队里的传言罢了, 只因他作风过于残忍, 犹如全无人性的野兽牲畜。 乞也夏继承了巴舒人高大的身形,面容间却也有着汉人的温和秀雅。因为他的母亲是被巴舒族虏获的汉人, 生得白净纤弱, 极擅跳舞,最爱吟诗颂词。原本是被人献给老可汗特木根的妾, 结果老可汗死在了她的肚皮上, 她又被老可汗的大儿子都达强占。 老可汗的汗位和女人都落到了儿子都达的手上, 巴舒族就这样轻易地“改朝换代”了。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25节 族人都在私下里悄悄议论乞也夏是特木根的儿子, 而非孙子。这一说法最初传进都达耳朵里时,他还只当笑谈,可听得多了、日子久了,再加上有心之人的挑拨, 乞也夏, 这个他原本最自豪最疼爱的儿子就渐渐成了他的眼中钉。大儿子图木格又在其中煽风点火,都达甚至生出了除掉乞也夏的心思。 乞也夏不想死, 所以前段时间他刚刚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或许是哥哥。”乞也夏坐在帐内灌了一口酒, 笑着同赵野补充了一句。 都达是他的父亲也好,哥哥也好, 既然威胁到了他,他便眼也不眨地除之而后快。在巴舒族杀父兄无罪,为了可汗的位置, 手足相残、父子操戈已算常事了。 两人在帐内把酒交谈正欢。 乞也夏放下酒壶,对赵野说:“我今日过来,还特意备了份礼赠与你。”他深知赵野的癖好,投其所好。 赵野平生除对奉都城皇宫里的那把龙椅心心念念之外,最好美人和酒肉。冀州家中姬妾众多,乞也夏去过一次,赵野一一引他见了,还提出要送他两个共享美色。 只是他不好这一口,自然婉拒了。 乞也夏拍拍手,其塔风便捧着一只画轴从帐外走了进来,靠近赵野后将手中画轴徐徐展开,待入画之人的样貌与身形完整地展现了出来,才说道:“此女名为善兰琼,乃大周长公主徐月义女。” 听这人的声音,赫然是孙明秋。主仆二人伪装了容貌潜入奉都城,乞也夏花费数月得到二皇子徐显的信任,摸清了不少大周的机密。 对于大周这位二皇子徐显,赵野曾数度嘲笑大周后继无人,如今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居然是他这样的蠢货。 当年河州的戍将庞安护着圣驾奔至青州,在路上还将自己的小妾献给了徐昌。他这小妾年纪虽大,却风韵犹存,很得徐昌的喜爱。皇后当时子嗣艰难,后来平安回到奉都,杀母留子,将孩子养在自己身边。 二皇子徐显以为自己就是这个孩子。 徐显也是从萧夏口中才得知,他的生母赵商正是被赵野赶出冀州的母亲,二人实乃同母兄弟,还曾天真地企图以血脉亲缘为由,将赵野谋做靠山,亲亲热热地称他为兄。 不过徐显并不是赵野的母亲所生,他只是个父母不详的孤儿,被抱进宫中换走了真正的二皇子。赵商预感到命不久矣,生产当日便将亲生儿子托付给了她的情人——追随她一路从冀州辗转到河州,又来到奉都城的亲卫。 赵野站起身。 画上的黄衫美女蹙着眉,手指捏着琉璃玉杯,眼中含愁,身姿动人。作画之人笔触也极为细腻,将美人连发丝都勾勒得纤毫毕现,画中人几乎要活过来了。他双目炯炯,不由走近细细端详,微露垂涎之色。 乞也夏站在他身后,慢慢地带着笑意说:“这份厚礼如何?我可是为赵将军寻到了一位绝世美人。待赵将军攻入奉都城,登上皇位,此等美人岂不是你的囊中物?” 赵野抚掌而笑,赞道:“大善!” …… 圣斋会后,刘母在恩扶寺外大闹随即自尽身亡一事,以及她说的那些话,凭风四散在城中,很快就飘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她那番话成了悬在头顶的宝剑,令长公主始终无法安枕,辗转几日后花费千金请来道士跑去刘家镇压刘母和刘仲山的亡魂,很是闹出了一些风波。连在深宫中的太后都有耳闻,将女儿叫进宫中狠狠斥责一通,不许她再继续胡闹下去。 刘家寡母与儿子相依为命,两人先后惨死,也无族人为其伸冤,不过是成了城中的一项谈资,最多惋惜几句。还没过几日,奉都城诸人也已经没有心情继续谈论此事了。 因为赵野大军压境,奉都城的天都是乌沉沉的,正如每个人的心情。如今城中严阵以待,街上肃肃,最常见的是穿着重甲的士兵列队跑过,兵甲相撞声铿锵,闻之心紧,百姓闭户不出,人人自危。 这次赵野来势汹汹,各处烽燧频频传递军情回奉都,也只是让皇室的人一日比一日紧张。胡王升不畏死,请旨迎战,但所有人都知道赵野这一次敢来必然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且有苏青和巴舒族相助,几股势力联结攻打奉都城,一路人无人能拦,厚重的城门已经变成了单薄的最后一层屏障。才刚经历过新年繁华的奉都城迅速坠入冰窟,几日间天差地别。 圣上徐昌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年轻时,被赵野逼得弃奉都城于不顾,逃命去青州的那段狼狈日子。那一次路上皇后也受足了苦头,不愿回顾,如今再听到赵野的大名,便忍不住将自己关在寝宫中崩溃流泪。 很快又擦掉眼泪,强作镇定,站出来安抚着各宫妃嫔。 二皇子徐显主张求和。 他的表现过于懦弱,令圣上无比失望。而且除非大开城门,禅位于赵野,否则又有什么筹码能使他甘愿退兵? 因此朝中多数大臣主战。虽三皇子带走了一批良将,老将军唐天风和窦益仍在,与胡王升皆愿殊死一战,誓不肯降。 正当此时,赵野却忽然派使者入城。此举并非是故意来耀武扬威,而是客气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任命他为两镇节度使,封他做武王,并向圣上讨要一个名叫善兰琼的绝色美人。 使者在殿上将画轴打开,展于众人眼前。赵野要求画中的善兰琼明日以盛装出城,届时城内要礼数齐备,宾客满堂,遥贺他新喜。 峰回路转。 众人不敢相信如此轻易就可使他退兵,第一反应便是有诈。但赵野手握千军万马,强攻城门便是,何必多此一举派使者过来? 赵野其实也很不情愿。 但他正和乞也夏在帐中赏美人图之时,苏青忽然收到了飞鸽传书,疾步走进帐中,告知他们大周的援军将至。听闻都城遭难,郭素和王射风正要率八万人往援奉都。 “王射风?”赵野呆愣片刻,大声怒斥,“妈的,又被这老贼骗了!” 奉都就在眼前了,难不成要自己失败第三回 ?盛怒之下他自腰间拔出宝剑,一剑将身侧的案台劈作两半,顿时碎木横飞,唾骂道:“这朝令夕改的狗贼实在奸猾!”明明倒戈了,怎么还要继续替大周卖命! 他浩浩荡荡地带军攻来,若真就这么灰溜溜地跑了,岂不是要丢人一辈子! 郭素这个名字已经不是乞也夏第一次听到了。乞也夏笑起来,心道真想亲自见识一番,会一会他。 赵野怒气难平,瞥眼觑着他,没好气地问:“你笑什么?” 三人对坐着,一时无人说话。 八万大军他们确实难敌,铩羽而归又实在不死心。 “就算来不及攻下奉都……”乞也夏沉吟良久,才道,“周旋一下,吓唬他们一番还是做得到的,讨些好处总不过分吧?那也不算空手而归了。” 赵野心宽,一路气势汹汹打过来了,绝对不能空手折返,听乞也夏如此说,渐渐冷静了下来。如果他改口是为名利和美人而来,确实显得没那么丢人。等王射风那个老匹夫和郭素那个毛头小子带军赶来,他早就跑没影儿了。 “难道奉都城内不会提前得到援军正赶来的消息么?” 苏青笑了笑,斩钉截铁道:“不会比我们消息更快的。” …… 此时帐中几人随口改换的“要求”如同一道惊雷落在了窦府头上。若说赵野是来夺皇位的,那圣上还有心气来拼死一战,可只为一个女人,似乎就不值当以军士的性命相搏了。 除了胡王升据理力争之外,朝中其他大臣武将皆意动,没有之前那般情绪激动。 他们甚至抽出心神在思考“善兰琼是谁”这个问题。平时关心闲事的,恍然想到这一位是长公主徐月新认的义女。 当真是可倾一城的美人啊! 殿上许多人在心中默默感慨着。 徐昌挥手散朝,唯独留下了使者。当夜便于宫中拟旨,同意了赵野的要求,快马将这封圣旨连夜送进了窦府的大门。一同送去的,还有草草准备的凤冠霞帔,及从宫库中搬出来的如流水般的赏赐。 徐月连旨意都没听完,就慌慌张张地叫车,想要入宫恳请圣上收回成命。然而快马加鞭赶到皇宫,夜幕四合之下宫门紧闭,将她拦在了外面。 第40章 代嫁前夕 鬼使神差补充了一句:“胡王…… 天才蒙蒙亮, 窦府内外已经被迫开始张灯结彩。 下人唯唯诺诺,连说话都不敢高声,束手束脚地将红灯笼挂到各处。这哪里像是要办喜事? 徐月整夜未睡, 抱着女儿呆坐床边泪流不止。鲜红的嫁衣自桌边的红木托盘垂曳到地上, 金冠也歪倒在凳子下的缝隙中。她的亲卫虽然没有被强行调走, 宫里却又派了兵, 将整座宅子团团围住,闲杂人等只许进不允出。 昨夜宣旨时窦瑜也在, 哀戚迅速笼罩了整座宅子, 祖母当场就栽倒在苏音怀中,后来连参汤都用上了。 受这般紧张氛围感染的佰娘将院门合得严严实实地, 还令院中众人皆噤声, 不许随意出入, 胆战心惊地快步进房中, 对窦瑜说:“此事咱们莫要掺和了,当真吓死个人!” 也不催促窦瑜起床了,扯起被子往她身上盖,还要遮起床帐, 像是要将她藏得严严实实的。 窦瑜无奈, 却也没有笑谈的心思,拍拍佰娘的手, 安抚道:“你紧张过头了, 佰娘。” 圣旨上说得很明白,命善兰琼着盛装、坐喜车出城, 嫁给兵临城下的大军首领赵野。大周习俗乃黄昏时分迎亲,可赵野等不及,皇宫中派下的送亲使者巳时就会来府上接人。 窦瑜并不是以德报怨之人, 说实话她不喜善兰琼。母亲的偏爱不算什么,但解药之事确实是她心中一个难解的结扣,自己险些死在这件事上,且表哥出征,身上的伤都不知是否会有碍……所以她从不肯顺母亲和祖母的意,与善兰琼姐妹相称,只当是陌生人。 但即便今日之祸与她并无干系,赵野直接打到了城门口,圣上为求和同意了他所有的要求,才得以护住城内百姓的平安。善兰琼的出嫁,实则是被上位者牺牲,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大周人都笑不出来吧。 窦瑜叹了一口气。 …… 可徐月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善兰琼出嫁?天将明时执意再次入宫,负责看守窦宅的士兵不敢拦她,但也抽调了几人以护送她进宫的名义紧紧跟随左右。 徐月深知圣上的铁石心肠,不再做无用功,这一回直奔太后寝宫,想请她出面转圜。太后起先不想见她,但亲生女儿跪在宫殿外字字泣血,可怜至极,她也实在心疼。 到底还是见了。 徐月一进来便泪如雨下,像年幼时那样伏在她膝头,哭得直不起身。太后轻轻摸着她的发顶,开解道:“不过是个义女罢了!就算是亲女儿,事关国家安危,也万万救不得啊。” “奉都城中美人如云,随便找一个来代替便好!可以找一个贵女……”徐月语无伦次,急切地说着,“封她做郡主,不不不,封为公主!” 太后无奈道:“快快收回这荒唐的话!你想得倒是容易。若换人被发现了,激怒赵野怎么办?总不能为了一个善兰琼,而置城中所有百姓不顾吧!” 清楚女儿的脾气,生怕她任性妄为,太后的语气也渐渐严厉起来:“你真敢这么做,到时赵野怒起攻城,你就是徐家的罪人!” 徐月哭得愈加凶狠。 “回去吧。”太后头痛欲裂,将她强硬自膝上扶起,显然无法被徐月的眼泪打动,也的确是束手无策。 徐月被“请”出了太后寝宫,精神恍惚地登上马车,自宫中归来的路上脑子里一片混沌,合着眼倚靠车厢壁,交错的泪痕布满苍白无妆的脸,既痛且恨地想着:多年前赵野侮辱她,如今又要强占她的女儿! 赵野…… 她猛然睁开眼。 阿瑜。 她眼中的残泪仿佛凝作了冰,弥漫着透骨的寒意。 马车载着徐月回到了窦家。下车后她见府门内外红绸装点,喜灯高悬,身体不停颤抖着,又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原地思索半晌,径直朝窦瑜的院子去了。 窦瑜没想到母亲会过来。 佰娘如临大敌,似乎感受到了长公主驾临来者不善。但其实徐月进门后,面上的神情堪称慈爱。 这种慈爱在窦家今日的境况之下,难免透着诡异。 红肿的双眼昭示着她的哀伤。她也没有刻意避着佰娘和云宁这两个寸步不离窦瑜的下人,只将窦瑜拉到屏风后,声音微颤地请求她去见一见善兰琼。 “从前母亲不敢说,是因为这样奇异的事很难令人接受……如今兰琼就要被强送出城,嫁给大周的敌人,母亲不想再瞒你。” 窦瑜缓缓自她手中收回自己的手,神色冷漠。 徐月似乎不觉,继续一边流泪一边说:“阿琦自善家娘子的身上复生,她是你的亲姐姐!当年弥留之时,她还念着你,临终的心愿就是将你找回来,怕你流落在外吃苦。攀玉正是为了完成她的遗愿,才会去通州将你带回来,险些连命都没了。” 她说得动情,提到过去的窦琦,窦瑜微有触动,但还不至于和她一样潸然泪下,抱头痛哭,更多则是感到意外。 借体还魂这种事,她只在话本上见到过。但联系起母亲对善兰琼的莫名偏爱,确实也有几分可信。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太过思念亡女,强行编造出这样的“复生”奇事,以寻求自我安慰。 “去劝劝她好么?她自昨夜就闭门不出,不肯见任何人。”徐月动之以情。 “我与她并无太多接触。她连您都不肯见,又怎么会见我。”窦瑜垂眼,“母亲还是请回吧。” 见窦瑜冷漠,徐月怔了怔,喃喃道:“满城百姓的命是命,我女儿的命便不是命吗?她从来良善,也许是甘愿为大周的存亡牺牲自己的,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狭隘了。” 说完她落寞转身。 窦瑜一言不发,任由她离开。之所以没有被说动,一来,善兰琼今日的凄惨之处无人能切身体会,任何劝解都如局外人高高在上的空话,难道跑去劝她认命吗?那也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二来,她谨记郭素留给自己的提醒,任何情况下都不要相信窦家人,一个字都不能相信,包括她的祖母和母亲。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26节 等徐月走了,佰娘绕过屏风,一脸担忧地望着窦瑜。 而窦瑜心情不佳,坐到床边发呆。 巳时就要到了,隐隐能听到前院的爆竹声。 又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忽然传进来一声惊叫,吓得正在房中静静陪着窦瑜的佰娘打了个哆嗦。推门出去看,才发现是河翠不当心,竟端着水盆撞上了院中的云宁,洒了他一身的水。 天气还冷着,云宁的冬衣都被浸透了,佰娘忙催促他回房换衣裳,可别受了寒。 河翠一脸歉疚地跟在他身后,追着他小声道歉。这丫头对云宁颇有好感,佰娘心知肚明。两人这么打了个岔,她心中笼着的不安也微微消散,嘴边露出促狭的笑意。 等云宁换好衣裳打开房门,正要回到院子里去,就见河翠背对他蹲在门口,堵住了自己的去路。 河翠站起身,怯懦着问:“没事吧?” 云宁摇摇头。 他牢记郭素的话,对窦家人异常警惕,即便是面对窦瑜院子里的下人也寡言少语,有时连理都不理。一开始也从不理会河翠,耐不住她总缠上来。 河翠不嫌弃他说话时的声音难听,也不害怕他整日遮面。他的态度渐渐软化,至少肯搭理她了。但也只是偶尔回应两句。 别的侍女都害怕云宁,佰娘就常指派河翠给云宁送东西,一来二去,两人更加熟悉。 河翠从袖子里拿出一包糖,打开油纸后摊在手上,递到他面前:“喏,知道你爱吃甜食。就当是我与你赔罪。” 云宁不肯要,低声说:“我要回去了。” 河翠却忽然拿起一颗糖,出其不意地塞进了他的嘴里,随即嘟囔说:“我月钱都用在这上面了,这东西可真金贵!” 甜丝丝的味道化在云宁的嘴里。 云宁愣愣地含着,听到她的话,便作势要取钱袋,哑声说:“那我还给你。” 河翠按着他的手不肯收钱,忽然红了眼,望着他轻轻说:“不是还要回院子里去么?” 云宁不懂她怎么难过起来了,心口重重跳动了两下,面颊升腾热意,有些怪异之感。他强忍着突如其来的异样不适,点点头,抬脚迈过门槛,又转身将房门关好。 刚下台阶走出几步,脚下突然一晃,重重倒在地上。 河翠靠着门板缓缓瘫坐在地面,看着昏倒的云宁失神片刻,又慌张爬起身,跑回院子里去,忐忑地望向院门。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难捱,等院门真的被敲响了,又觉得他们来得这样快。河翠不敢再耽搁,拖着沉重的脚步,亲手去打开了门。 徐月带着人,去而复返。 之前徐月本是想引窦瑜入善兰琼的屋内,因为嫁衣诸物皆在那里,院中又都是她的人,李代桃僵更为方便。至于窦瑜那个形影不离的护卫,于她来说不过是个奴才,命如猪狗,就地诛杀便是。谁知窦瑜冷漠如斯,半分不曾松动。 不想惊扰全府,着实费了些心思。 她施施然进门来。 河翠退后两步,埋着头,跪在一旁。 亲卫无声且迅速地四散开,将院中众人制住。 窦瑜一日之内第二次见到母亲,是她让人压着自己,准备给自己灌下迷药,代善兰琼出嫁。 房门紧紧关着,佰娘被堵住嘴,五花大绑丢在一边。 被喂过药的窦瑜很快就感觉眼前重影交叠,连直身坐着都困难。母亲的声音在耳边时隐时现,她忍过一段耳鸣,艰难开口问:“所以我,不是父亲的女儿?而是……赵野的?” 徐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说:“你本就不属于窦家,我将你还给他,还给你的亲生父亲。” 她命婆子给窦瑜换衣。 “是我对不起你。” 窦瑜换上了嫁衣和金冠,盖头垂落的一瞬间徐月想到阿琦那日的哭诉,以及胡王升拒绝女儿的那番话,知道他到底还是对窦瑜动心了。 鬼使神差补充了一句:“胡王升也是知道的。” 盖头下的窦瑜慢慢动了一下。 “他为了阿琦,可以拿走属于你的解药。如今也为了阿琦,送你代她出嫁。” 第41章 李代桃僵 耳边只余唢呐吹奏高亢尖锐的…… 来参加这场屈辱婚宴的满院宾客皆已入座, 其间却听不到丝毫笑语攀谈,推杯换盏声。窦老夫人和长公主甚至没有出席,偌大的院中极为冷清, 众人默默, 直到喜乐奏响, 又转而坠入诡异的喧闹之中。 堂中没有司礼, 唢呐一遍又一遍地吹着,拉扯着在场众人的耳朵。被迫来贺者愁眉紧锁, 如丧考妣。 房中。 佰娘的双手被绑缚在身后, 身体也被麻绳紧捆得呼吸艰难,堵住了嘴, 跪在地上含糊地呜呜哭叫, 不停给徐月磕着头, 想以此肯求她放亲生女儿一马。很快额上就见了血, 泪水纵横,凄惨至极。 徐月瞥眼不去看她。 放佰娘和云宁一命已经算是她难得的仁慈了。她表情冷酷,不为所动。 背主的河翠腿一软也跟着跪在地上,只是她不敢像佰娘那样求情, 即使窦瑜看不见, 也朝她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又以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哭着保持跪地的姿势, 长久不起身。 窦瑜被一个婆子稳稳地背负起来, 柔弱无骨地伏趴在陌生的背脊上,喘息微弱。那碗迷药出自宫中, 药性强烈,却不至于让她沉睡,只是头昏脑涨, 几乎连手指都不能动弹,别说逃跑,便是大声喊叫也做不到,只能任由这群人摆弄。 背上的人在流泪。盖头虽然遮住了脸,一滴泪水却滑落在婆子的脖颈上,烫得婆子心有戚戚,扶着她双腿的手也开始颤抖。 婆子心中觉得她可怜,只是自己一家老小的命都捏在长公主的手上,不敢多听多看多想,从头到尾听命行事。那个赵野出了名的嗜血好斗,手段残忍至极。庆云郡主嫁过去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婆子也有过一个儿子,十几岁时志气昂昂去从军了,两年后却只有好心人带回他的一件棉衣和一封家信,一个又一个战士死了也换不来战火的停息。婆子畏惧打仗,难免想着,若牺牲一个小娘子,就可以使万千百姓无忧,便是大大的善事。 等回去,她也会念佛吃素,祈愿庆云郡主来世平安顺遂。 婆子因为见识有限,还想不及那么深远,比如赵野若发觉新娘被替换是否会血洗奉都城。只觉得庆云郡主也那般美艳,而赵野好美色,就算偷梁换柱也没什么差别。 徐月知道窦瑜说不出话来,但依旧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凑近她耳边低声说:“我对你虽无养恩,到底有生恩在。今日你代长姐出嫁,我感激不尽。” 虎毒不食子啊。婆子听清这几句残忍的话,将头埋得更深,恨不得此刻耳朵都是聋的。 窦瑜语气嘲讽,无力道:“你疯了。” 徐月僵硬地扯起嘴角,嘴唇张合,几乎无声地说:“这是赵野欠我的。” 窦瑜就这样被背进了一顶小轿中。她眼前有盖头遮挡,无法视物,但感觉更为灵敏,身子才刚陷入轿中便迅速冷静了下来,心想寻常的车轿绝没有如此逼仄。 她含泪憋着一口气,蓄起一股力努力抬起手摸索着触向身后,屈指轻轻敲击,又以手丈量身体与四处的距离。缓慢而艰难地做完这一切,已经是满头大汗,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 但也大致确认了此处为何让她感到异样。 这是阴阳轿。 这种轿子正反皆有门,前部与尾端肉眼看起来几乎一致,分不清哪边是面前,哪边是后面。轿中以木板相隔,共可以乘坐两人。想来她们就是想用这顶轿子,在到府门口的这段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与善兰琼调换。 可即便她猜出自己身处何处,暂时还是没有办法逃离,暗叹道:难不成真要认命替善兰琼出城? 赵野真是她的亲生父亲吗? 哀伤或是要死要活无济于事,她脱力地躺在轿中,强忍眩晕昏沉感,努力想着办法。 …… 胡王升入宫跪求圣上收回成命无果,改口恳请做送亲使者。见他固执,圣上深深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他想要带善兰琼走,不管放她去哪儿,都比出城受辱要好。来时的路上短暂的谋划过后,命送亲队伍停在府门前,自行进入了府中。 待他赶到的时候,长公主不知去向,门口有宫中派下的重兵把守。他凭借送亲使者的身份才得以进入房中,见善兰琼还没有换衣,披散着头发,赤着双足抱膝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眼周红通通的,面色如纸,状若游魂。 他大步走近,蹲下身,沉声与她说:“起来先换上嫁衣!途中我会想办法放你离开。” 善兰琼怔怔地抬头看他,眼眸中映出他清俊至极的脸,又怒又怕了一整夜,此刻心中情绪再难抑制,两行泪顺着面颊滑落。 听到他此言心中更是感动不已,蜷缩的身子略动了一下,却又凝注了,踌躇道:“……可我走了,奉都城怎么办?” “屈辱忍让绝非长久之计,今日妥协,焉知赵野来日不会得寸进尺。”胡王升看着她轻轻说,“守护奉都城是我们将士的职责,而不是你的。” 善兰琼眼底又是一热。 很快她被胡王升自地上扯起,呆呆地顺着他的话去做。可等她走到桌边,看着桌上堆叠的嫁衣,眼中却露出茫然之色。因为这衣裳似乎与昨夜宫中送来的那件略有不同,虽然皆是红衣金冠,绣纹又有差别。 昨夜东西才一送进房中,就被她揪住撕扯了一番,金冠也掉在地上不知踢到了何处,当时她哪里会有心思仔细看这身嫁衣,所以此刻也不太确定了。 回头看向胡王升,见他拔脚要往屏风外去了,心思几转,到底还是咽下了疑惑。 善兰琼来不及多想,自盆中绞了帕子将面上的泪痕擦净后慌忙换衣。 巳时到了,宫中派来的老嬷嬷站在院中催促善兰琼出门。 来接她的红轿就停在院门口。换好嫁衣后,善兰琼整颗心砰砰直跳,隔着眼前暗红色的遮挡,焦虑浮上心头,急切地想要寻找胡王升站立的位置。 胡王升感受到她的不安,在近处出声安抚道:“别怕。” 善兰琼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老嬷嬷道了声“得罪”,将盖头轻轻掀开,仔细确认了盖头下的人确实是善兰琼,便与门口把守的士兵点点头。 士兵放行。 胡王升立在原地,默默看着善兰琼被扶进了轿中。连同轿子一起过来的秋芝却忽然凑近他,小声说:“大人,长公主有请。” 胡王升随秋芝去见了徐月。 徐月一见到胡王升,满心复杂。恨他朝秦暮楚负了自己的女儿,想到自己诓骗窦瑜说他也知情,恰好他又是送亲使者,必让两人间再生隔阂,心中又是一阵难言的快意。 直到此刻胡王升来见自己,徐月才将预备好的信件交给他。 “此女是赵野流落在外的女儿。”徐月说起谎话来竟连眼也不眨,自然而然道,“是她主动告知于我。到时你将这信给赵野,他便懂了。” 胡王升皱起眉。 不足一日的工夫,便能精准找出这样身份的人? 徐月补充说:“我于此人有莫大的恩情。她甘愿报恩,代为出嫁。” 又问:“怎么?胡大人不信?” 胡王升怀揣疑惑,紧攥着信件向徐月拱手告辞,往府门口大步走去。红轿停在阶下,门大开着,里面无人,看来善兰琼已经被送进了喜车中。 而马车的两扇薄门却扣了铜锁。 胡王升走到车边,抬手摸在上面,镂花木门紧紧合着,冰冷异常。 不由得问:“为何要封门?” 陪嫁的侍女在一旁垂眼道:“是……宫里要求的,怕途中生异”。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27节 侍女胆战心惊,生怕自己表现得太过僵硬被胡王升察觉到,当场戳穿。只是易女而嫁这件事,除了徐月,又有谁能做出来呢?无人会猜到车中人已经顺利换成了窦瑜。 窦瑜在马车中听到胡王升的声音,喉中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无法高声。 外面交谈的声音停了片刻,耳边只余唢呐吹奏高亢尖锐的响声。 “启程。”胡王升忽然高声喊。 窦瑜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难过了。 但几次三番被抛弃,到底让她的心越坠越深。 善兰琼要被送出城嫁给赵野的消息在奉都城内不胫而走,百姓自发前来相送,跪满了两侧道旁。 喜车缓缓行过,这样走了一会儿,胡王升骑在马上回头看。 …… “疼。”善兰琼想躲。 香炉中袅袅飘转出轻烟,拂在鼻端,令人静心凝气。善兰琼受惊吓过度,心神难安,徐月特地让人调配了宁神香。 徐月正拿着用火烫过的刺针,小心翼翼地在善兰琼的眼尾刺下一颗痣,托着她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慢慢道:“到时对外可以说,我又寻了个与善家娘子长相相似之人,以寄思念之情。” 善兰琼抬手想摸,被母亲挡住了。 “别碰。” 徐月又拿起银剪,给善兰琼仔细剪了额发。 善兰琼忽然觉得冷,揉搓了一下手臂,偏头望向窗子,日光透进来落在她美丽的脸上,声音细弱,颤抖着问:“母亲……她是已经出城了么?” 徐月的手一顿,“应该吧。” 良久,她摸着女儿的头发,道:“将此事忘了,莫要再提。” 第42章 肉汤(上) “所以,窦瑜到底是不是…… 巨大而沉默的奉都城静静地立在后方, 回望时越来越小,慢慢凝成瞳孔中一条细细的黑线。日头斜照,稀薄的日光穿透云层, 覆盖着渐行渐远的送亲队伍。 马车轮子沉沉地压过城外的冻土。春日分明到了, 周围却还是寒气迫人。 太冷了, 嫁衣虽然繁复厚重, 却根本无法有效地抵御春寒,窦瑜只好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 她知道自己正离赵野大军的营地越来越近。车厢摇晃震动, 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城外开阔空荡, 风也不受阻隔, 锁住马车两边门扉小而沉重的铜锁在这股风的吹打下一次又一次撞击着木门。 有老鹰在极高的上空盘旋掠过, 发出哨子一般的尖啸声。 窦瑜疲倦地蜷在马车里, 掀了一下沉重的眼皮,只能看到车内满目喜庆的红色。门窗封死,阳光几乎透不进来,车里暗蒙蒙的, 红色的丝绸也都像蒙着一层暗影。 那只老鹰如同巡视领地一般, 俯视着下方长长的,无声的队伍, 盘旋几圈很快又顺着来时的方向飞走了。 …… 巴舒族以鹰为图腾, 可汗金冠上便是仿照海东青而造的双翼神鸟。 没想到会从鲁合的榻上搜出此物,众族人异常激愤, 呈到乞也夏面前来,七嘴八舌地请他给鲁合定罪。 乞也夏垂眼看了看,又将金冠拿在手上, 笑了。 他杀了都达之后这顶可汗金冠也随之不翼而飞,原来是被鲁合藏了起来。鲁合是他的叔父,有野心却没能力,分明垂涎可汗之位已久,却只敢私藏金冠,夜里无人时戴着过瘾吗? 果然废物。 他心中不屑,不过幼年时一直都是鲁合在教导他骑马射箭,念他这份功劳,大度道:“既然鲁合已经死了,此事也无须再计较,你们只当不知。” 鲁合死得窝囊,因为昨夜醉酒昏睡,夜里竟然被呕吐物堵塞喉间,生生憋死了自己。 他虽然有罪,乞也夏还是命人按照巴舒族的习俗为他准备了葬礼。在巴舒,死和生乃是大事,都会有隆重的典礼,其隆重程度较之汉人更甚。 胡王升带着队伍踏进敌军营地时正遇上这场葬礼。 原本是要迎娶“善兰琼”的日子,在此地却看不到分毫喜庆的装饰布置,甚至还在大办丧事。不过本来也不是正经婚娶,甚至连和亲都算不上,仅仅是奉都城一次耻辱的献礼。 而这份礼物就是喜车里的女人。 杀人如麻的敌军近在眼前,巴舒族人除了异常高大的体型之外,长相也凶悍丑陋,正在好奇地朝他们打量,交头接耳地嬉笑。这群不怀好意的异族人就像是围拢过来的饿狼,随时会咬断你的喉咙,啃食你的肌骨。侍女难掩恐惧的神情,自腰间掏出钥匙后颤巍巍地打开了锁车的铜锁,又和嬷嬷一起将窦瑜扶下车来。 但即使手指都在颤抖,还是不忘为窦瑜重新整理好盖头。 都已经将她送到了这里,再遮掩也是徒劳。窦瑜觉得讽刺。 火焰炙烤的味道伴随着冷风钻进她的鼻腔,令她不适地闭气,同时抓住了手侧的衣摆。衣上的纹路磨在手心,陌生未知的环境使得不安瞬间攥紧她的心脏,手臂上汗毛直立。 胡王升下马时朝这边看了一眼。新娘穿着绣鞋的脚刚一落地,身体便微微歪斜,浑身无力,脚下虚浮,需要人在左右搀扶才能站稳。他觉得奇怪,慢慢走了过来。 侍女畏惧地缩着肩膀。窦瑜的手因侍女过度紧张而被握得生疼,挣扎了一下。胡王升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嫁衣逶迤在地,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人束缚其中,几乎看不清这新娘的身形。 胡王升走到了她面前,然后慢慢抬起手,苍白的指尖越过盖头下端的金线流苏,微微向上抬,下一刻就要将盖头掀开。侍女死死盯住他的动作,嘴唇颤抖着,又不敢阻拦。她余光看到胡王升背后有人走近,忽然高声提醒:“大人!” 窦瑜虚弱地垂眸望着这只手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又缩了回去,带动流苏摇摇晃晃。 胡王升收回手,转头看向自己身后。 原来是苏青出来相迎了。 一见到他,胡王升的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过去相处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再见面已经各为其主。而此番故人相见,苏青却笑得开心,道:“没想到送亲使者是你。早知如此,我当出营地远迎!” 他身后营地中的一片空地上,有人在吹奏骨笛,声音格外尖锐刺耳。一群巴舒族的将士围在木柴架起的高台边诵经。苏青同胡王升解释:是巴舒族首领乞也夏的老叔父死了。 他又示意身边的将士将窦瑜带进帐中,说赵野将军已经在等候。胡王升忽然抬手将窦瑜拦在身后,掏出徐月交给他的信件,说:“请赵野先看了这封信,我才会将人交到你们手上。” 苏青表情意外,但还是从他手里接过了信,道了声:“劳烦在此等候。”他还和从前一样满身文气,说话慢条斯理,有礼有节。然而这样的人,居然可以放任怀孕的妻子和养大自己的祖父在家中自尽,又投身敌营,与敌军的铁骑一道来侵犯故土。 苏青暂时离开后,胡王升原本想同身旁的人说话,但几次张口,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两人始终并肩沉默着。 窦瑜同样不想和他说话,难道要问他为什么是由自己代替善兰琼来送死吗?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她以前确实是瞎了眼,竟执意要嫁他。 在赵野来之前,胡王升旁观了营地中的这场葬礼。 他曾看过有关巴舒族风土人情的书卷。按巴舒族人的风俗应该为亡者选择土葬,只是如今在外行军,自然没有棺木,这才就地烧了。众将士环坐四周,燃烧亡者的尸身及其生前所穿的衣物,诵念经文。其实还需杀一只肥羊及下葬者生前所骑的马,以求神羊领路,魂归传说中巴舒祖先诞生的神山,臼沢山。 胡王升看到有人杀掉了一匹黑马。 只是哪里有羊呢? 他又看到杀马的人转过身,快走向营地深处的大帐走去。外面冷风不断,有将士迎上来,将他们先请入一旁临时搭建的小帐中避风。 …… 族人是特意进帐来问乞也夏,仪式无神羊,要不要省去此步骤。 乞也夏脚边卧躺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他以脚尖轻轻踢了一下脚下无声无息的人,笑着说:“这不就是一只肥羊?” 族人惊讶地看了看乞也夏,又看了看他脚下的人。这是鲁合最宠爱的小妾。 而乞也夏正在用帕子擦拭带血的弯刀,他谈笑间又杀了一个人,口气随意道:“鲁合行军还要带着小妾,可见是舍不得分别,我这个做侄子的好心,将人送下去陪伴他。” 这话让人遍体生寒。族人打了个寒颤,沉默着脱下披风将地上已经死去的女人包裹住抱了起来,恭敬地退出了帐子,在门口却和怒气冲冲的赵野撞了个正着。 赵野顾不上理会他,径直进帐来,又将手中的信仍到乞也夏身上,怒道:“大周竟敢换人!他们如此戏耍于我——” 越想越气,又后悔不该来找乞也夏,而应该提着剑直接把送亲的人直接杀了了事。 乞也夏坐直身体,将信一目三行地看了,看完后惊讶地抬头,问赵野:“……窦瑜当真不是你的女儿么?” “什么女儿?”赵野一顿。 乞也夏无奈地一抚额头。赵野出身低贱,从小就没怎么读过书,是后来位子越坐越高,手下的兵将越来越多,这才捏着鼻子认识几个大字。他怀疑赵野根本都没有仔细看信上的内容。 赵野确实不耐烦读信,直接让下属看了。下属边读边同他禀报信上的内容,但也只来得及告诉他大周换了人,送来的人不是善兰琼,而是窦瑜,就被赵野劈手夺走了信纸。 赵野顾不得听完整封信的内容就来找乞也夏了。 乞也夏再次问了一遍:“所以,窦瑜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第43章 肉汤(下) 喃喃道:“别烧……别烧……… 赵野自然是不确定的。 他在冀州姬妾众多, 相应的子女也很是不少。但要说任由子女流落在外,倒也不是他的做派。因为幼年坎坷,他没有体会过什么亲情, 所以对待自己的血脉即便算不得慈父, 可也令他们不愁吃穿, 甚至供他们无度挥霍。 只不过近些年他连年在外, 极少归家,女儿或是儿子长成了什么模样都不大记得了。 乞也夏见他脸色几变, 方才那种萦绕眉宇的怒气和戾气却渐渐消散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算信上的内容并非十成真,至少他确实与大周朝的长公主有过一段风流韵事。乞也夏握着轻飘飘的信纸, 又戏谑道:“大将军竟也过有这等艳福。” 徐月长公主高贵凛然, 赵野居然也做过她的入幕之宾。 提起徐月, 赵野回忆起多年前的事, 脸色很快又转为难看。若此事为真,徐月恨他入骨,竟在此时将她与自己的女儿换了过来!且还不知是抱了何种报复的心思。 赵野多疑,渐生警觉。 …… 苏青再出现时, 视线先在窦瑜身上走了一圈, 复又朝胡王升微笑,言语客气, 要让窦瑜单独留在帐中。 原本的婚帐中已经设好了宴席, 苏青提出请胡王升离开这里,去那边入席, 道:“婚礼是取消了,不过赵将军特命宴席如常,以此来款待各位。” 从奉都赶来送亲的众人不至于风尘仆仆, 可也身心俱疲,不过要是可以选择,他们情愿即刻折返,不愿久留敌营之中。但苏青这份邀请的背后是赵野强硬的态度,如今踏上脚下这片土地,送亲队伍早成了别人案板上的鱼肉,当然不是想拒绝就可以拒绝的。 迷药的药效绵长,窦瑜强行忍耐已到极限,眼前发黑,浑身酥软,坐姿忽然一倾,朝胡王升的方向栽了过去。侍女没能扶住她,还是胡王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提住。 胡王升的手心正压上她左腕上的玉镯,隔着层层婚服,也能感受到手下的人在微微战栗。既然是甘愿代善兰琼出嫁,怎会发抖得这样厉害? 这个代嫁的新娘,表现得一直十分怪异。他甚至都没有听过她说一个字。 见胡王升表情微变,似乎正在沉思什么,苏青以为他是有所警惕,徐徐说:“大将军已经看过信件了。” 说完,又隔着盖头朝着窦瑜道:“娘子一路受苦了。到时将着人送您回冀州老宅暂养,不与将军各处奔波了。” 观他态度,胡王升松了一口气,手上的力道也渐渐松了。 苏青引胡王升进入另一顶小帐中,请他及送亲队伍留下来先观丧礼。丧仪繁复的仪式还没有结束,帐帘轻挑,可以看到用以焚烧死者的高台就在近处,那股难闻的气味瞬间被冷风裹挟着吹满帐内。 众人不适地皱眉。 这顶帐房的内部倒是能看出是经过仔细打扫的,案几上摆放了酒樽和银盘,各处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在帐壁上挂了一张弓,案上铺着兽皮,兽皮上放置着彩绳缠绕的马鞍,是极为简单的婚礼布置。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28节 实际上巴舒族婚礼要隆重许多,但在这里确实也不可能准备多么周全。如今送来的人身份乍变,连这些安排都用不上了,索性就在此地设宴款待他们。 胡王升坐下后略等了片刻,才看到赵野笑着走进帐中。他的身材极为高壮勇武,像座铁塔一般,瞳孔浓黑,流转着嗜杀之人的狠厉。 胡王升自案边起身,欲说话,赵野却抬手虚空压了压,示意他坐下,先行开口道:“大人一路辛苦了。” 他态度携着轻慢之意,并不加以隐藏。 胡王升忍辱,见赵野不似强压盛怒的模样,再次极力压制不满,低眸客气地同他说:“此女是赵将军血脉亲人,今日我将她送来,希望能换取大周朝一时之安。” 赵野笑而不语,定定看着他,待张嘴时却仅是吩咐上菜。 菜肴简单粗暴,皆是肉食,胡王升无心情享用,筷子始终搁放在案上,连碰都没碰过,只慢慢饮着酒水。冷风钻进帐中,吹得他双手冰冷僵硬,外面哭丧的声音越来越大,而帐内酒肉满案,赵野喝至微醺,面颊酡红,帐内帐外反差极大。 胡王升的强自忍耐却被赵野笑话为局促,亲自给他斟酒,还不断向他询问奉都城的风土人情,学他说官话,甚至试图教他说几句冀州语言,仿佛他们是多年未见的老友,而不是战场上你死我活,刀剑相向的敌人。 见胡王升迟迟不肯吃东西,身体微微后仰,难辨喜怒地问了一句:“可是这些东西不合大人的口味?” 胡王升摇头。 “莫急,还有一道菜没呈上来呢。”赵野展颜说道。胡王升表情淡淡,他却似乎迫不及待了,厚实的手掌摩挲着膝头,情绪高昂。 过了一会儿,有人端着祭盘进帐来。银子制成的祭盘上放着许多银碗,碗中有暖汤,一一分送给席间来送亲的大周人。 这便是赵野提到的最后一道菜。 胡王升垂眼看着自己面前案上摆放的银碗,里面的汤水还在微微震荡,漂浮着袅袅的热气,扑在面上,看起来令人食欲大动。只是这汤的味道闻起来却并不鲜香,反是带着一股奇怪的涩气。 赵野也随他低垂的视线看向碗中,催促道:“这肉汤难得。巴舒族人在丧礼上杀神羊,以希冀它带领亡者魂归神山,大人今日来得巧又是贵客,也应当品尝一番这神羊的肉!” 在外行军,哪里会有什么羊? 胡王升觉得奇怪,且这肉汤并无羊肉的膻腥气味,但赵野半请半迫,他和众人到底还是顺着他的意端起了碗。 在赵野的注视下,他凑近碗边,慢慢抿了一口,入口后觉得味道也如同闻起来那样酸涩,难以下咽。 而许多人急于结束这场诡异的宴席,捏着鼻子几口就将汤喝得见底。 胡王升出身高门,金贵之体,在饮食上格外讲究,自幼入口的皆是细脍,强行喝了一小半便嫌弃地放下了碗。 赵野和巴舒族的野蛮让他无法真正安心,再次重申,放低姿态道:“不打招呼便换了人,是大周之过,只是赵将军得以寻回女儿,也是善事。” 赵野唇角微微勾起,忽然说:“我确有许多子女,但他们都在冀州家中居住,不曾有血脉流落在外啊。” 胡王升没想到会被他矢口否认,自案边赫然站起,怒目看他。 赵野不紧不慢地又为二人斟满了酒水,抬眼望着他,“我方才忘了说,还要谢你们大周送来的这神羊。” 大周何时送过什么神羊?一众陪嫁皆是金银细软,杯盏瓶樽,一只活物都没有。 只有……送来的新娘。 想起赵野曾生食人肉的传言,以及巴舒族向来凶狠如野兽的行径,席上就座的众人呆呆低头,看向了手中的碗。 帐内瞬间寂寂无声。 连胡王升都仿若石化,半天没有动弹,喃喃重复赵野的话:“神……羊?” 一位送亲将士最先反应过来,登时面色如土,强压片刻却还是忍不住身体自然而然的排斥,扶着案边剧烈呕吐起来,此后又有几人有同样之举,毫无形象地伏跪在地面,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面前的场景赵野似乎没看到一般,站起身笑着道:“我还有一份礼想送给你们大周,或者说,送给你们大周的长公主。” 他拍了拍手。下属弯着腰呈上来一个盒子,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胡王升的面前。 胡王升怔怔坐回原位,慢慢将盒子打开了,看到里面摆放着一只青玉镯子。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因为这镯子窦瑜已经戴了很多年。原本是用一整块上好的玉料做成的一对,有一年她不小心跌倒,其中一只磕碰出了裂纹,秦老爷就找了手艺精湛的工匠以金作装饰,巧妙地遮掩住这道瑕疵。 自通州来到奉都城窦瑜也一直不曾摘下,后来他见到她,却发现她腕上只剩了孤零零的一只带金饰的。 胡王升指尖颤抖,猛地大力将盒子合上,才片刻工夫,额上已经满是冷汗,抑制不住地大口喘息着。他胃部扭转,一股欲呕的感觉瞬间翻腾上涌,手紧紧扣着案角,力气之大几乎要掰下一块碎木来。 未喝完的汤水还在面前,他望了一眼,眩晕不止。 冷汗涔涔而下,低落在案上。 赵野却没有再理会他了,继续朗声道:“徐月长公主宁舍亲女,也要将那个善兰琼换下,本令我不悦,可既然二人皆是难得的绝色,那此人我便留下了,与众位同享。” 他在帐中环顾,“——味道如何?” 胡王升心跳如鼓,犹不死心,执着地问:“你说……我送来的是谁?” 他抬起了头,赤红着双眼看向赵野。 “大人难道是觉得这玉镯还不够证明?”他略作沉吟,“既然肉汤已享,剩下的骨肉我也留之无用,大人一同带走吧!” 他的命令一下,很快就有人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以红衣裹着带到了胡王升的面前。 抱来的一路上血水滴答,惨烈至极。 胡王升死死盯着那个“人”。实际上已经快看不出人形了,长长的黑发被血水糊做一团,扭曲地团在他曾见过的、摸过的那件婚服里。 胡王升眼底聚起了泪,死死咬着牙,手骨攥得咯吱作响。 他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缓缓起身绕过酒案,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面,以手臂支持着才勉强直起上身。 垂头时眼泪忽然自眼眶落下,砸在他撑地的手边。他紧紧闭上了眼,已经不敢再抬头向正前方多看一眼了。 胡王升表现得太过激动,赵野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又附耳同下属吩咐了一句。 下属跑去帐外拿了火把折返进帐。 赵野将火把接到手中,慢慢走近那具女尸,直接将火把扔在上面。很快火舌舔舐上婚服尚还干涩的衣角,将裙面几处点燃。 火光映衬下,赵野的眼珠光晕流转,微含笑意:“免得这些东西脏了大人的衣裳,不如烧成灰烬,也方便携带。” 胡王升却骤然惊醒一般,猛地扑上去将火把拂开,又以手去拍打上面的火星,喃喃道:“别烧……别烧……” 第44章 抱骨回城 谁知这一日,胡家的聘礼和…… 赵野蹲下来, 看到胡王升反应如此之大,恍然道:“原来你也认识这个叫窦瑜的。” “那如今她成了这幅模样,可还认得?” 胡王升好似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身形凝固, 眼中被婚服的红和血肉的红所占据, 眼睫湿润, 很慢很慢地伸出手去触碰地上的人。 被剐过不知多少刀的手骨暴露在外,泛着森然的白。他的手停滞在半空中, 发现手下几乎没有可经触碰的完整的肌肤。 他不忍碰, 缓缓攥住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发出脆响。 凉风不知从哪里钻进了帐中, 拂过手面, 他身体随之一震, 慌张地膝行过去用婚服将地上卧躺的人裹紧。浓稠的血已经将黑发黏连在一起,金冠上也血迹斑驳,他继续为她整理头发的时候,发丝与金冠紧紧缠绕着, 怎么小心仔细也还是解不开。 他的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他永远都在做帮凶。一次夺她解药, 这一次送她赴死。没有比他更虚伪自私的人了,一直到最后都不肯承认自己对她的爱和亏欠, 为了虚无缥缈的名声, 为了从纠结中得以脱身,还要找更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一定是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卑劣。所以这一路上不肯与自己说一个字。 越想心中越痛, 手就越颤抖,发丝与金冠缠绕得越来越紧,他崩溃地放弃, 把人紧紧抱进怀里,恨不得能将这个人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血肉腥气充盈鼻端。到底需要多少血肉,才能做出一碗又一碗肉汤。 他胃部泛酸,再次不停干呕起来。 赵野见他呕吐得狼狈,残忍地勾起嘴角,继续追问:“方才那碗汤,滋味如何?” 一边说,一边故意伸手要将这具尸首从胡王升怀中扯出来,道:“这么恶心的东西,害得大人呕吐不止,我这便命人提出去烧个干净。”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和戏耍胡王升,只因为觉得十分有趣。 胡王升避开赵野的手,将怀里的人慢慢放下,心中恨意迸发,瞬间从靴中抽出匕首,速度极快地朝着赵野的咽喉处抹过去。但赵野本就一直在提防着他,所以他的速度虽快,赵野却更快,即便躲得惊险,还是成功避开了锋利的刀刃。 身边的人一拥而上将胡王升制住,夺去他的匕首。 送亲的将士们被诓骗着喝下了人肉做成的肉汤,又见识了帐中的惨烈景象,七尺男儿也皆眼含热泪。只是他们早在进入营地前就被卸掉了刀剑利器,如今也都如同营帐中的俘虏,反抗不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胡王升被敌军牢牢控制住。 赵野摸了一下下巴上的血痕,触碰到的地方微微刺痛,表情里看不出有恼怒之色,反而笑了。 脚下的动作却极重极狠,抬脚碾在胡王升握过匕首的手指上。 胡王升咬紧后槽牙,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只用一双红得滴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我杀过很多人。”赵野踩着他的手指,再次蹲在他面前,“他们死的时候,很多人也会用你这种眼神看我。” “但你是大周的使者,我不会杀你,而且还需要你把窦瑜带回去给徐月看。” 赵野站起身,轻慢地踢着地上的死尸,又将踩踏过胡王升手指的鞋底在婚服上缓缓擦过,仿佛脚下的是只人人可食的动物,或是连生命都没有的摆件。 压住胡王升的士兵们感受到他更加大力地挣扎起来,忙以膝骨死死顶着他的后背,压得他背脊咯吱作响。 可即使这样他还在不断挣扎着,咬牙切齿地愤怒道:“赵野——她是你的女儿!” 赵野漫不经心:“徐月说她是,我就要承认么?” 无论胡王升怎样痛且不甘,也分毫奈何不得赵野。赵野最后得意又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离开了这座营帐。 他留下了这支送亲队伍中所有人的性命,将他们撵出了营地。众人死里逃生,却都高兴不起来。 胡王升麻木地抱着尸骨骑在马上,浑身沾染了大片血迹,异常骇人。有将士觉得不忍,犹豫着上前来,低声说:“大人,将……将殿下……放进车中吧。” 马车上铜锁已经打开了,半挂在车门上。 窦瑜之前就被锁在里面。 胡王升看到后心中一涩。想着一路上窦瑜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坐在马车里呢?她也知道车外的人是自己吧。 “她肯定很害怕。”胡王升低低说。 将士默然。人已经死了,怎么还能害怕呢?但也不敢再触胡王升的霉头,默默扯着马缰退下了。 他们朝着奉都城的方向还没走出太远。 “大人!您看!赵野大军撤退了!”另一将士忽然大呼。 巨大的暗红色的太阳渐渐西沉了,残余的光晕在云上留下大片红霞,这片空地上的风都变得温柔起来。 胡王升一怔,拉紧缰绳回望。 乌泱泱的大军果然正在撤退。这群危及着奉都城的虎狼,在城外徘徊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这个时候,他甚至希望赵野的千军万马继续前进,踏平整片奉都城。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29节 为什么只有阿瑜死了呢? 方才还喜悦大呼的将士渐渐噤声,因为他看到面前的胡大人笑了起来,一直笑到流出了眼泪。 “走吧。”胡王升冷静下来后,淡淡说着。 他就这样抱着窦瑜的尸首回奉都城,必然引起骚乱。但没有人敢出言劝说他,只好跟在他马后沉默地走着。 高高耸立着的紧闭的城门近在眼前了。有将士夹紧马腹,跑到近处,迅速翻身下马来大喊: “开门——使者折返!” …… 赵野退兵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奉都城,传进皇宫。胡王升等人一进城,在百姓死里逃生后喜悦的只言片语间,听说庆云郡主窦瑜得急病死了。 胡王升先是一愣,很快又觉得苍凉可笑,徐月就如此迫不及待吗? 他对怀中人低声说:“我是不是还欠你一个拜天地。” 将士们起先还想为胡王升稍稍遮掩一下,好让他怀中的人不那么明显。可他的马行在最前方,怀中人身上的红衣又乍眼,怎么可能不引人注目?很快就有人看出了他怀里抱着什么。 胡王升恍若不觉,就这么抱着一具尸体行过奉都城的街道。 赵克自从之前因疏忽导致善兰琼失踪,已经很久都没有被胡王升带在身边办事了。今日在府中院子走过,正撞见吓得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跑进门通禀消息的下人。 “慌慌张张地成什么样子!”他冷声斥责。 下人脸色发白,颤抖着说:“回来了……回来了!” “大人回来了?”赵克替他补全了话,甩开他,急匆匆从府中奔出向外迎。才靠近敞开的府门,就发现门口围了许多百姓,正对着胡王升指指点点。 胡王升下马后,百姓又像是惊弓之鸟,猛地散开了一些。 赵克呆愣地看着胡王升。他发冠歪斜,衣衫狼狈,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远看着还以为怀里抱着的是一个人,谁知他走近才知道,原来是一具尸体。 赵克上前两步,不忍细看,移开眼迟疑着问:“大人,这是——” 胡王升不言不语,与他擦肩而过。 待胡王升迈过大门,看不见身影了,百姓的议论声渐大: “吓死个嗬。” “那抱着的是个啥啊?” “我瞧着像个人呢!” “人?!” “还穿着红衣裳,看着像婚服……” “胡大人不是出城去送嫁了吗?” “赵野都退兵了!” “是新娘子死了?” “听说那赵野残忍无比,是不是虐杀了新娘子……” “真惨啊……” 赵克听清了几句,心中发慌,紧忙也转身进入府中。 …… 窦家此刻正在筹备明日的丧仪。 “殿下。”秋芝战战兢兢地走到徐月身边,小声说,“胡大人回来了。” 徐月起先还很喜悦,作势要起身。 秋芝又说:“还将……将庆云郡主也带回来了。” 徐月觉得奇怪,慢慢又坐了回去,疑惑不已地问:“怎么会?赵野又将窦瑜好好地送回来了?” “是死了。”秋芝吞咽了一下口水,嗓音微抖,“带回来的是尸首。” “尸首?!”徐月身体一震,不安立马浮上了心头,慌张说,“你细细和我讲,他回来时是什么模样?” 秋芝把打听来的消息一股脑都和徐月讲了。现在奉都城内就如在热锅中泼了油,沸沸扬扬的炸开了锅,议论什么的都有。 最广而流传的消息是——胡王升好像疯了! 徐月紧紧攥着椅子的扶手,喃喃说:“我还怕他来此大闹府宅……疯了就疯了吧。” 她只寄希望于胡王升不要说出真相。 就这么担惊受怕地过了一夜。第二日徐月不得不离开自己的院子,到前堂去,主持窦瑜的丧礼。 赵野终于退兵,百姓安全了,圣上的皇位安稳了,王公贵族的富贵生活得以保全,城中照旧是太平盛世。以至于庆云郡主突染恶疾,于夜里骤然去世,窦宅举办丧礼的当日来吊唁者竟络绎不绝。 众人将对善兰琼牺牲的感激之情转嫁到了长公主徐月的身上,怜她失去义女,又再失亲女。 连宫里的太后都乘车来了,抱着女儿哀伤地哭了一会儿,掉了几滴眼泪。 徐月穿着素服,红着眼跪在棺前,一一谢过吊唁的人。 谁知这一日,武公侯府胡王升的聘礼和婚书一并送抵窦家。 第45章 郭素归 不过不论信与不信,他也不愿阿…… 连同婚书一起来的还有看热闹的百姓, 这群人很快就将窦宅大门前的石阶之下围得水泄不通。门房和府中仆从几次跑出门来,如撵鸡鹅一般展开手臂呵斥驱赶,他们也始终不肯离开, 抻长了脖子, 瞪大了眼一直往门里看。 才进府祭拜过“窦瑜”的各家夫人和大人, 刚一出门就看见这幅景象, 挤出来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便吓得来不及和相送的侍女再说几句客套哀戚的话, 由侍从护着挤出人群慌忙登上自家马车跑了。 也有的夫人和大人喜好瞧热闹, 竟然隐进人群中一起看了起来。 原本府里府外因举办丧仪而清肃哀伤的氛围骤变,连吹打丧乐的队伍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渐渐开始交头接耳。 用黑墨写着大大的“奠”字的白灯笼还高高悬在头顶, 里面丧仪还未结束, 窦家又怎么会允许武公侯府的聘礼和婚书进门? 可聘礼几乎快要堆满了窦府外的空地, 闻讯来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徐月先是命人将府门紧闭,严止进出,但也控制不住下人们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响动,暗中猜度。 下人们站在院子当中挤肩站着, 面面相觑, 又惊又疑。 胡大人在奉都城中是何等身份,他怎么会毫无征兆地忽然发起疯来?而且还派人带着那些东西送到窦家门前。过去庆云郡主追着他跑不假, 可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什么婚约, 他还几次想摆脱郡主殿下的纠缠,甚至都闹到了圣上的面前。 门外的赵克冷肃着一张脸, 眼眉笼着寒霜般,身穿孝服,头戴孝帽, 代胡王升来窦家下聘。这场面当真是奉都城里的头一遭。 大家从昨日起就开始议论了,都猜测胡王升骑在高马上抱着回城的那具尸首应该是善兰琼的。结果今日才知,那竟是庆云郡主窦瑜! “给死人下聘啊?” “胡大人这是要娶一副棺材不成?” “窦家怎么肯呦,我看这位胡大人是疯了!” “真想娶一个死人?当真病得不清……” “我听武公侯府的婆子说,昨日胡老夫人都气昏过去了,胡大人可真是不孝!” “从前清风霁月的郎君,不知多少娘子倾慕,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 “武公侯还请了家法,将胡大人狠狠打了一通!听说那后背打得血肉模糊。” “啊?武公侯不是说自己杀孽太重,好多年前就出家修行去了吗?” “气得从庙里回来了呗!” “胡大人从城外抱回来的怎么会是庆云郡主?送出城的不是那个善兰琼吗?那日好多人都去送了,一直送到城门口,喜车就是从窦家走的!” “我也去了!宫里还派了那么多人来窦家,光是把守在大宅前的士兵就有好些!怎么可能换人?” “是啊是啊,赵野可是指名要善兰琼嫁给他!” “会不会是赵野发现换了人……这才一怒之下把假新娘给……杀了?” 赵克背脊挺立,静静地站在台阶下,周遭的议论声仿佛不曾入耳。窦家不允他入门,他也不恼,拱手扬声说:“长公主易女而嫁,亲生女儿窦瑜替代善兰琼惨死赵野手中——”他忽然停顿了一下。 倒不是他有意要停下,而是说出这番话时喉间不由得一哽,眼周也热了,险些滚下泪来。 赵克此话一出,百姓顿时呼喝一片,窦宅门前仿佛成了菜市口,小声议论转为高声指点。 “天呐……易女而嫁!” “真的假的?善兰琼不只是长公主的义女吗?怎么会让亲女儿代替出嫁?” “庆云郡主才寻回家几年啊?这命可真是不好。” “怎么也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 赵克深吸了一口气,顶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继续说:“亲手送亲生女儿赴死,长公主夜里可能安睡?善兰琼,你眼看着别人代自己赴死,午夜梦回,也不怕无辜的窦瑜来向你索命吗?” 赵克滔滔不绝地讲着,字字清晰,直戳徐月和善兰琼的脊梁骨。 围观的百姓可以说是瞠目结舌了。赵克说话时便不约而同止声,周围静得好似掉一根针也能听清。他稍一停下,就再次七嘴八舌地开始评点感慨。 …… 府内,秋芝最先冷静下来,思忖片刻,主动走近来劝徐月说:“留人在府外不知要胡乱说些什么,倒不如请进府里来安抚。” 正坐在椅子上的徐月其实一直在强作镇定。从她知道了门外的情形后,就已经六神无主了,连双腿都在轻轻打颤。听了侍女的劝言,才发现自己方才竟下了个极蠢的命令,颤抖着声音催促:“是了是了,先将人请进府里来!”她昨夜噩梦缠身,吓醒后再也睡不着了,此时眼下青黑,萎靡不振,握着秋芝的手力气却大得很,直捏得秋芝生疼,又不敢挣扎,只好小声安抚她镇静下来。 府门前无人来闹事时,众人还以为徐月这么憔悴是在为亡女哀伤,茶饭不思,才如此萎顿。 实际上是因为恶事做绝,最近接连因她死人,又深知世上的人死后仍有魂魄,难免怕了。 徐月的视线不由得往灵堂正中央飘去。 正中央放置着一口漆黑的棺木,但里面放的却根本不是尸首,而是窦瑜曾穿过的旧衣、用过的旧物,以及在她房内放置了一夜的用白绢做成的魂帛,以做吸魂纳魄之用。棺上还贴满了徐月命私养的道士,于昨夜紧急以朱砂写就的镇魂符纸。对外则说,符纸是用以祈福的往生符,祈愿女儿窦瑜来生能够投入好人家,享一世清福。 道士说,届时以此棺椁立下衣冠冢,便可将窦瑜徘徊在府内不肯离去的冤魂永锁地下,使徐月及善兰琼得以安枕。 灵堂内摆放在棺前的炭盆里,纸钱都已经烧成了灰烬,也无人有闲心续上,正冒着细细的灰烟,打着旋儿往屋顶飘去,在半空就消散了,飘得无影无踪。 真是徐月怕什么就来什么。 胡王升还是派人过来将此事戳穿了。府门能挡住人,却挡不出赵克的声音。不知是不是胡王升一字一句教他的,他事无巨细,将徐月对窦瑜做过的恶事,一桩一件地挑明。 不单单是这一次代嫁的事,还有窦瑜刚刚从通州回到奉都城时,她的嫌弃以及恶语相向,以及上一回窦家的表郎君郭素冒死取解药,却被她换给了善兰琼使用。 其实赵克远比胡王升知道得更多。窦瑜回到奉都城之后,与他的接触要比胡王升多上许多。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30节 在窦瑜眼中,他永远只是大人的挡箭牌而已。过去她不厌烦自己都算好的,后来也只当自己是陌生人吧。 赵克失落地回想。 即便如今大开府门,将赵克恭恭敬敬地请进府来,也为时已晚。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赵克全都说给了门前的百姓听。 百姓热闹听得满足,品性善良的皆唏嘘不已。有一早出门去买菜,路上被人拉来看热闹的妇人,气得将篮子里的菜叶往窦府门前扔。 还有男人脱下鞋使劲一抛,本想砸门,府门却正好从里面打开了,臭鞋直接打在了出来劝说赵克入府的秋芝头上。 那男人又怕得罪贵人,忙隐进人群里暂且不做声了。 秋芝凭空被打了一下,吓得缩起肩头,也不敢计较,小心翼翼地请赵克先入府。 …… 在徐月看来赵克就是胡王升的走狗,说什么做什么还不是全在胡王升的一念之间?她暗恨胡王升的狠心,竟全然不顾阿琦。 两人当年可是差一点就成了真正的夫妻!窦家和武公侯府此后也如一家人一般相处,胡王升待她有礼又关切,四处奔波为她寻医,代阿琦尽孝。她曾将胡王升看作半个儿子。 谁知这才过了多久,胡王升移情别恋不说,还为了窦瑜在窦家的府门前大闹。往后她和女儿都会是整个奉都城里的笑话了!阿琦又要如何自处…… 非但如此,赵克进府后一见到徐月,便冷眉冷眼地朝她施礼,淡声说:“郡主殿下如今就在胡府。我们大人,想请长公主您,以及牺牲亲妹才得以偷生的善娘子,亲自过去观礼。” 徐月觉得腿软,栽回椅子上才勉强坐稳,指着赵克大声斥责道:“休要胡言乱语!我的女儿窦瑜已染病故去,如今……如今就在这棺椁之中。”她颤着指尖,又转而指向了灵堂中的棺木。 赵克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垂下眼,兀自朝她重复说着:“您的亲生女儿窦瑜到底在哪儿,您比我更清楚。您还未见过她如今的样子,若今日不见上一眼,到时夜里梦到了,可别认不出了。” 不再废话,赵克示意自己身边相随而来的两个将士强拉徐月起身。 “放肆!”秋芝与徐月同时高声喊道。 秋芝扑过来要护住徐月,却被赵克一脚踢开了。赵克慢慢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展向惊魂未定的二人。 此令以金打造,上面刻的是一个“御”字。 见令如见高祖。凭此物虽说做不到无宣判任意斩杀王公贵族,可哪怕是重刑狱中想要提走几人,也都是无人敢阻拦的,更不用说带走一个无实权的长公主,及一个小官的女儿。 这是当年高祖为嘉奖老武公侯而赐下的令牌。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武公侯府只高高供起,从未使用过。谁又能想到,令牌居然会被胡王升用在今日这种情况下。 窦家的下人跪了一地。 赵克继续说着:“劳烦府中下人也将善娘子一并带来吧,我知道她一定还在府上。” 以徐月对她疯魔一般的爱护,几次失而复得,必然不会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内。 “他真是疯了。”徐月瘫坐在地上,喃喃说。 …… 胡王升受了家法,背上遍布着藤鞭狠狠抽打过的血痕。他父亲想要打醒他,手下并未收着力道。 他一言不发地承受了。一大早依旧面无表情地换好喜服,又亲自为“窦瑜”换了衣裳。只是他不会束发,几番尝试依然搞得一团糟,便语气如常地命手巧的侍女婆子们一起为“窦瑜”梳妆,似乎是为一个大活人,为武公侯府真正的主母梳妆一样自然。 侍女婆子互相搀扶着从屋里出来之后,全都吐得昏天黑地,腿软得跪在地上爬不起来。 唯一一个胆大的侍女,脚下打晃地走上前来,捧着红盖头,细声提醒胡王升:“新娘子都是要盖上盖头的”。 胡王升点点头,从侍女手中接过,又温柔地为怀中人盖好了红盖头,然后才将梳妆妥当的“窦瑜”抱到前堂。 前堂这里已经布置成了喜堂,红绸满目,儿臂粗的龙凤花烛端端正正地摆在案台上。司礼也穿着暗红色的崭新的衣裳,颤巍巍地恭候着这对诡异的新人,不时抬手擦着冷汗,牙关紧咬。 府门洞开,胡王升命府中下人不许阻拦任何人,迎接所有宾客。 只是自然无人敢来。 门口倒是有从窦家那边赶过来看热闹的,但他们自然也不敢登门,还是像之前那样只在大门外探头探脑。 胡老夫人气到卧床,额上还盖着冷水浸湿的帕子,胸前起伏不断,还把屋内一众下人都撵个干净,独自在房中生着闷气。 武公侯和嫡长子胡王秉正跪在胡老夫人的房门口。武公侯顶着早已剃度的光头,向母亲告罪说:“不孝子生了个不孝的孙儿,只求母亲保重身体。” “快滚去请大夫来家中看!我看他是疯魔了,邪祟入体!再去请和尚……不,请道士来!”胡老夫人身体太过康健,被孙子气成了这样,喊话还中气十足。 昨夜她又骂又砸,几乎砸碎了房里的瓶盏,现在手边已经砸无可砸了。 “作孽啊。”她长长叹。 …… 胡王升稳稳抱着“窦瑜”,耳边是司礼战战兢兢地大喊着“一拜天地”。 他沉默地弯了弯身体,深深一拜。 一旁的善兰琼大睁着眼睛,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往下坠。徐月打着寒颤,失魂般倚着椅子的木腿,仿佛找到了凭依一般,将后背紧紧地贴在上面。 在徐月和善兰琼被强行带到胡府之后,窦益也慌忙骑上马赶来了武公侯府。胡王升怀中的人虽然穿戴整齐,衣下的惨烈却能在半遮的衣袖间窥得几分。撞见此景他不忍细看,偏过头去,心中复杂又悲戚。 窦益最初赶来此处是为了阻拦胡王升。胡王升让赵克拿着令牌,当着窦家全府下人的面直接押走了徐月和善兰琼,这件事要是传进宫里,怕是他的官帽都要丢了。 接下来必然会迎接圣上和太后的震怒。 因为不管怎么说,徐月也是太后的亲生女儿,圣上的亲妹妹。他一个臣子,再受圣宠也不该如此僭越。 而且窦益也还有着私心。徐月是他婶娘,善兰琼……是他的妹妹,祖母已经将真相都告诉了他,即便离奇,可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也由不得他不信。 只暗叹徐月糊涂,阿琦糊涂,竟真的能做出如此错事。 但胡王升见到他之后,第一句却是问他:你知道你妹妹现在的样子吗? 他瞬间无言,心中一震:窦瑜也是他的妹妹啊。 他不喜欢她,是因为觉得她总缠着胡王升不放,但从未想过她会被害死。来之前祖母拖着病体赶到他面前,让他不要再掺和此事时,看到祖母哀恸的眼神,他就清楚了赵克所言句句属实。 窦益看向徐月和善兰琼。 两人已经被吓破了胆,几乎不会说话了。善兰琼还知道哭,徐月却呆呆地只在不停发着抖。徐月衣发尽乱,全无体面,方才她被胡王升手下的将士提来府上,还没能和胡王升说上一句话,就被将士放进了前堂摆放的棺木里。 将士要合棺,她手舞足蹈地挣扎了半天,还是窦益及时赶到,才得以将她救出来。 善兰琼望着胡王升的方向,哭得不能自抑。 有堂外的风吹进来,将“窦瑜”的盖头吹起一个边角,露出新娘的样貌,司礼喉头一滚,害怕得尿意上涌,夹着腿再次高声:“二拜高堂!” 此处无胡王升的高堂。“窦瑜”的母亲虽在,他也不可能真的去拜她,于是转身要对着空荡荡的两把座椅拜下去。 “胡王升!”有人高喝一声。 胡王升依旧深深拜下这第二道礼。 窦益闻声惊得扭头去看。见郭素穿着兵甲,靴底重重踏过院中的砖石,手里提着枪,面庞冷峻至极,正大步朝前堂走来。 他来得得急,衣袂翻飞,携着冷风进了堂中。 眸内似冰,直直看着胡王升,倏然提起枪指向了他的面门。 郭素的这支枪不知杀过多少人了,红色的枪穗震荡漂浮,枪头的血锈味儿也浸入了冰冷的空气中。 胡王升看着他,不躲不闪。 “窦瑜死了。”他轻轻地说。 窦益看出郭素眼中闪过的戾气,大喊一声:“郭素!” 却还是没能喝止郭素将枪头狠狠刺进了胡王升肩上的血肉里。这股力道将胡王升抵得猛然向后倒,闷哼一声倚在案台上。案台上的东西哗啦一声倒下一片,又坠落到地上。 胡王升痛到眼前发黑,手臂却还稳稳抱着怀中的“窦瑜”。 “我不信。”郭素说。 不过不论信与不信,他也不愿阿瑜嫁给这种人,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第46章 确认 “取火来。”郭素说。 利器刺进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胡王升肩头处喜服的颜色瞬间被洇深了。 善兰琼惊叫一声,极度的恐惧令她的声音尖细得像是只啼血的鸟儿,只是这道叫喊声却戛然而止了, 因为徐月扑过来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别出声!”徐月被吓得灵魂出窍, 完全顾不得散乱的衣裳和发髻。郭素如阎王罗刹一般忽然出现, 她真怕他和胡王升一样疯掉了, 不管不顾地将她们母女二人了结在这里。毕竟他都敢对着胡王升如此! 善兰琼浑身颤抖,不断涌出的眼泪很快就湿润了母亲的手掌。 郭素却没有理会她们, 一手握紧了枪, 极慢地垂眼看向胡王升怀中的那个人。 跟随郭素一同来到武公侯府的还有一支穿戴黑色甲胄、执刀戟的队伍,每个士兵都用黑色面甲盖住了脸, 整齐地列队在庭院之中, 听候郭素的指令。如此训练有素的的队伍, 加之所着甲胄十分特别, 窦益一眼便认出他们都是镇守东南的青虎将军王射风麾下的士兵。 不过窦益还来不及思考郭素为何会统率着这支队伍,见他此刻对胡王升分明是下了狠手,焦急地几步上前,死死握住他还欲继续用力向前送的枪柄。 而郭素手背青筋暴起, 长枪贯入了他的力道, 窦益无法令它稍退半分,照样还是稳稳地插在胡王升的身上。 枪身如寒冰一样凉手。窦益真怕他因为一时意气, 直接在武公侯府的这座大宅里就将胡王升杀了, 大声提醒道:“他是朝廷命官!是武公侯的嫡次子!若杀了他,你以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吗?” 郭素并不理会窦益。 胡王升也不作挣扎, 似乎是甘心死在他手上。 郭素却不再用力了。他的另一只手垂落在身侧,手指先是轻轻蜷了一下,才伸出去摸胡王升怀中人那只露在大红色喜服外的残破的右手。 相触前的一瞬间, 他的动作微微凝滞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慢慢地、坚定地将手掌翻过来仔细查看。 呼吸由重转轻。 他又摸了摸这个人的手腕,再将盖头撩开,从那张血肉翻开的脸上找到几乎难以辨清的五官,堵塞在胸中的一口郁气这才彻底消散了。 做谢述时也好,做郭素时也好,他曾在战场的数度危急时刻中死里逃生,竟都没有如这次一样,令他油然而生类似劫后余生的喜悦。 郭素的嘴角轻翘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握枪的手,复又冷然望着胡王升。或许是急火攻心,也或许是胡王升根本就不了解窦瑜,才会认不出她。 这具女尸一定不是阿瑜。 郭素无比肯定。 他想,阿瑜此刻一定还在赵野手中,只是如何才能将她平平安安地找回来,还要再好好想想办法。王射风的援军来得迟,等奉都城的距离足以落进他们视野之内的时候,赵野和乞也夏早就跑没影儿了。 想再见赵野,势必要先离开奉都城。 胡王升紧紧抱着“窦瑜”,靠着案台慢慢滑坐向地面。 上一次只是被郭素扣按在马车门边手臂脱了臼,养了好几日,这一次直接见血了。胡王升双目失神,自嘲地笑了笑。他定了定神,视线从郭素的脸上缓缓划过,又艰难地侧过头去看司礼。 堂中的司礼本就害怕不已,现在又被这场惊变吓得瘫坐在了地上,两股战战,汗如雨下,发觉自己被胡王升专注的视线盯着,恨不能将整个身体都龟缩起来。 胡王升却只是轻声对他说:“礼还未成。继续。”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31节 “继继继……继续?”司礼哪里见过这种架势的成亲场面?抢婚少见,可也不是没有,但他确实没见过赶来闹事的人身后还带着兵,手里提着长枪,刚一见面就一把将新郎往案台上钉的场面…… 而且争夺的新娘还是个死人…… 司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想说话,可小心翼翼地觑了觑眉眼冷肃的郭素,反复张了张嘴,几次努力也说不出那句“夫妻对拜”来,为难得都快要哭了:“您这……您这也拜不了啊。” 身上插着一柄枪,怕是起身都不能了吧。 窦益见胡王升还在挑衅,朝他低斥道:“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 实际上胡王升并没有挑衅郭素的意思,与窦瑜拜天地已经成了他的执念,他仅仅是想礼成而已。 前堂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府中其他的胡家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武公侯的长子胡王秉闻讯后即刻带上府内私兵匆匆忙忙赶来,抱着袍摆登上台阶,冲入前堂后立刻便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厉声大喝道:“郭素!” 武公侯府自高祖时就受默许,在府中养了几百私兵,到这一辈规模更大,足有七百余勇士,尽管未全数带来,两相对峙,肃杀的氛围也顿时充盈了整座宅邸。 只是私兵与青云骑相比,那便远远不够看了。 郭素笔直地站立堂中,随意向胡王秉一瞥。 胡王秉先是叱骂郭素擅闯府宅。 然而今日胡王升为了与“窦瑜”成婚,特意下令,不许阻拦任何观礼者,郭素这才带着青云骑自正门直入。 胡王秉见到弟弟此刻的惨状,倒吸一口冷气,对郭素说:“你实在欺人太甚!今日之事,我势必要状告到御前!” 郭素却全然不惧他的威胁,只是说:“胡大人兼送亲之责,却将庆云郡主送出了城。正好,他的罪过也一并让圣上裁断吧。” 他连拱手礼都不屑朝胡家人做了,冷声命身后的人将“窦瑜”连同徐月、善兰琼一道带走。青云骑依命行事。 胡王秉巴不得郭素将这尸首远远带走,以免弟弟真的和一个死人拜堂成亲了。且因为也认出了青云骑,难免投鼠忌器,几番犹豫到底还是没有阻拦他们离开。 见“窦瑜”要被带走,胡王升踉跄作势起身,情急之下呛出一口血沫来,慌忙以手抹去了,阻拦郭素:“礼还未成……” 郭素置若罔闻,径直向堂外走。 “将她……还给我!”胡王升行动受限,抬手握住深深陷入自己肩上的枪头,却已经痛到脱力,拔不出来,身体摇摆了几下险些摔倒。 胡王秉急忙上前搀扶住弟弟,见他脸色白得不成样子,疼得满脸虚汗,灌铅一般的双腿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即使被人扶着还是不停往下滑,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又是何苦啊!” 大声命令慌张的下人:“快去请大夫!” …… 窦益追着郭素出了武公侯府,在门口用力扯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停,皱眉小声道:“你知不知道就凭你方才的作为,胡王秉参你一本,就能将你的官职从头撸到脚。这可是你拿命搏出来的位子,无家世背景的人在军中想往上爬有多难,你比我更清楚!” 郭素不言,拂开他的手,又将衣袖扯平。 窦益舔了舔干涩的唇,低头艰涩地说:“阿瑜死了,我也很难过。” 郭素抬眼看他,眉眼间浮起讥诮:“难过?”说完短促地轻笑了一声。 听得这声笑,窦益仿佛被扒掉了皮一样难堪。他面色涨红,哑了好半晌,才丧气不已地说:“我知道你待阿瑜向来很好,比我更像她的亲兄长……我这个兄长其实做得很不称职。当初你将立功的机会让给我,又让我去向圣上讨一个恩典,才能提前放窦瑜回家……” 郭素打断他,静静道:“不是我对她好,而是你们窦家对她太差。” 他语气认真至极,说完后定定看着窦益,神色依然讥讽:“投生做你们窦家的人,当真是她的劫难。” 见窦益无可辩驳,郭素脸上嘲讽的笑意更深,悠悠道:“走吧。让我再去瞧瞧你们窦家人的各种嘴脸。” 这一次出征归来,窦益觉得自己更加不认识郭素了。 很早之前他对郭素的印象是沉默、孱弱,如同一道不爱见阳光的阴郁的影子。后来在军中一起共事又一同出征,因他机敏过人、总有奇招而对他刮目相看,以为他内敛温和,不爱争功。直到今日才见识了他性格中格外狠厉无情的一面。 他方才是真的以为郭素会把胡王升杀了。 郭素没有给徐月及善兰琼额外寻来马车或是可以骑乘的马匹,而是让她们坠在马后徒步前行。 窦益不忍且震惊:“你当真活够了吧……长公主纵然犯下天大的过错,那也代表了皇家的颜面。你让她如此徒步走回窦家,经受百姓的指点,要是让圣上和太后知道了,全家都要被你牵连进去!” “皇家的脸面……”郭素喃喃念了一句。 他翻身上马,扯紧马缰带头离开,不再发一言,直接将窦益扔在了原地。 窦家与胡家相隔的距离倒是不算远。 然而今日在武公侯府外看热闹的百姓迟迟不肯散,徘徊多时,此刻都还没有离开。郭素带人出来的时候,他们围成的一个半圈顿时散成了一线,只因他与紧随其后的青云骑压迫感过强,令普通平民望而生畏。 又见平日里只能抬头仰望的,坐在高高车驾中的长公主,正形容狼狈地跟在马后踉踉跄跄地走,俱是唏嘘不已。 待看到了善兰琼,有妇人曾见过她,高声说:“善兰琼果真没有被送出城!虽剪了头发,可那模样分明是她!” 瞬间群情激奋。尤其是那日洒泪相送的单纯百姓,只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感情,不断朝着二人唾骂指点。窦益牵着马与两人一同徒步,想努力替她们遮掩着身形,但也无济于事。 善兰琼经受不住这些目光和骂语,情绪崩溃地紧紧贴着窦益的手臂,低声念着:“哥哥帮帮我,哥哥……” 窦益咬牙将披风脱下,想盖住善兰琼的头面,使她不至于如此难堪,却被一旁的青云骑士兵毫不留情地扯掉了,扔向街边。 …… 窦家。 下人进灵堂来报,说郭素带着长公主和善娘子回来了,众人当即神色各异,各怀心思。 自胡王升命赵克过来将徐月和善兰琼带走,灵堂里已经挤满了窦家人。窦老夫人倚着椅背,抬手不停地按揉眉心,另一只手则飞快地捻着佛珠,嘴里快速小声地念诵着经文。大房的儿媳梁明西和三房的儿媳杜舒兰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轻声说着一些安抚的话。 而贺存湘将佰娘和云宁带在身边,坐在灵堂的最边角,沉默不语。 窦家的几位爷坐在两旁的椅子上唉声叹气。 郭素回府的消息方一递进来,所有窦家人都严阵以待。 王射风的援军一入城,众人才知赵野退兵实乃闻讯窜逃。郭素非但生擒巴舒大皇子有功,还与三皇子一道搬来了援军往援奉都城,解了奉都城的燃眉之急。 只是如今王射风进宫去了,暂时还不知宫内的情形。郭素本该一同入宫,谁知竟会先出现在府中。 他与窦瑜关系一向融洽…… 正胡思乱想间,很快,郭素最先踏进门来。 云宁一见到郭素便重重跪在地上,双膝压在地砖上发出闷响。他挺直起后背,哑声说:“没能护住娘子,有负您的嘱托。” 郭素让他先站起来,然后环视灵堂一周,看着头顶高悬的白幡,又看了看这里或坐或站的人。 窦家大爷窦晏海见郭素进门后既不施礼,也不问安,不悦地撩起眼皮,仍坐在椅子上端起长辈的架子,道:“你这幅样子难不成是来此处兴师问罪的吗?” 郭素目光淡淡,落在窦晏海身上却令他心头一紧。 窦晏海也是见惯了天威的,轻易不会惧怕别人以目光向自己施压。然而郭素视线之锐利,竟然令他不自觉地闪躲开。之前就知道他能力出众,谁知短短时日居然淬炼成这幅极有城府的样子了。 郭素收回视线,道:“是来此处给窦瑜讨一个公道的。”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灵堂内摆放的棺椁上,抬脚走近,又抬起手将上面贴的符纸一张一张地揭下来。他沉默地揭着,窦家人也沉默地看着,不敢阻拦。 “开棺。”他将手中的一团符纸扔进脚边的火盆里,忽然淡声吩咐。 窦老夫人的眉心重重一跳。 “这可使不得啊!”苏音出声阻拦,吞吞吐吐地说,“即便里面没有殿下的尸首,但旧衣旧物都在,昨日已作了法,此时开棺若惊扰了亡魂……” 云宁却默默不语地跑去找来了撬棒,和青云骑众将士一起将棺木上的十几根镇钉一一撬开了。 随着棺椁被缓慢打开,才能看到椁中小棺木内部,居然比棺木的外部还要过分,密密麻麻地贴满了黄色的符纸,直看得人眼晕。棺木内雪白色的魂帛上还放了一个缠满了红线、挂着十八枚铜钱的木头人偶。 郭素将这东西拿到面前细看,拨开一部分红线,发现木头人偶上用刀刻着“窦瑜”两个大字。 棺材里整齐地摆放着窦瑜曾经穿过的衣裙,以及一些钗环。钗环连收敛的匣子都没有,随意丢在棺中,四散各处。 这些衣裙他很眼熟,都是阿瑜常穿的,钗环也经常能在她的发髻上看到。通州秦家财力不俗,她是在金玉珠宝堆中养出来的人,喜爱的钗环也都珠光宝气,异常精致。 郭素动作轻柔地将衣裳拿出来,钗环也一一拾起,一件件交到早已沉默着走到自己身后的佰娘手上。唯独留下了他最后一次见窦瑜时她发上戴的那支金簪。 佰娘头上的伤还没好,脸色更是难看得紧,连忙从郭素手中将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抱进怀中,又忍不住抬手抹泪。 郭素从腰间抽出一柄弯刀,将放置在一旁的木头人偶重新拿起来,上面刻写出的名字被他细致地划去,吹散浮沫后扔回了棺中。 最后棺木里面仅余这些诅咒之物。 他在窦家人想阻拦又不敢阻拦的注视之下,将徐月提至棺前,压着她往棺木里看,问:“长公主,这些是什么?” “是……是用以祈福的……” 他突然将徐月提起来,头朝下扔进了棺材里。 徐月一日之间进了两次棺材,吓得面无人色,手脚发软,一时竟被衣裙缠住爬不起身来,崩溃着在棺中放声大哭。 “取火来。”郭素说。 见真的要闹出人命了,窦家众人赫然站起,纷纷快步围上前来劝阻,连老夫人都跑了过来。他们七手八脚地将徐月从棺中扯出,将她围起来护在身后。 徐月身份高贵,真的被烧死在了窦家,到时候他们全都要偿命。 郭素也不生气,直接将火把扔进棺木里。徐月跌坐在地上,忍不住想:再晚一步,郭素是不是真的要烧死她? 越想越觉得后怕,不停瑟瑟发抖。善兰琼将母亲紧紧抱住。 大火自深棺中烈烈燃烧。 火光映衬着郭素沉静的面容, 佰娘偏头去看,从他的脸上瞧不出伤心,但又叹:不管伤不伤心,表郎君肯为娘子出头,她便感激不尽了。正欲收回视线,目光滑落,却看到郭素放置在身侧的手正攥成拳。那枚娘子最常佩戴的梅花扣叠云金簪被他紧紧握着,锋利的簪头已经将他手心割破,一滴一滴鲜红的血落向地面。 “您受伤了……”佰娘哽咽着小声提醒郭素。 第47章 冀州 府里窦瑜只听过除自己外的三个人…… 这把火从白天烧到了黑夜。 郭素要带佰娘和云宁离开窦家, 走之前他在贺存湘面前停住了脚步。 姨母柔善知礼,生性正直,自然是看不惯窦家人的做派的。然而就算他今日有心带她一同离开这里, 可一来, 自己现如今的身份与她无亲无故, 骤然发问只会令她疑惑难堪。二来, 她为窦晏平生下儿女,夫妻感情和睦, 不知愿不愿意随自己走。 此事还要搁后再议。 贺存湘慢慢抬起头, 看着郭素低声说:“我……对不起阿瑜。佰娘告诉我她替人出城,要被迫嫁给赵野, 可我……没有能力救她。” 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 是她也要为自己女儿窦英考虑。徐月的荒唐行径一旦被揭穿, 窦家的这些乌糟事曝光在众人眼皮之下, 必然会连累女儿的名声,对窦家门庭影响必然深远,很有可能自此一蹶不振,往后阿英又要如何嫁人呢? 如今事情真的败露了, 她反而放下了一桩心事, 一身轻松。 “您无须觉得抱歉。”佰娘站在郭素身后,哽咽道, “还要谢您带人闯院救下我和云宁。”徐月虽然没想杀他们, 却想将他们毒哑。 贺存湘叹了口气,又沉默地摇了摇头。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32节 徐月和善兰琼见郭素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带着两个人以及一堆衣物走了, 自以为逃过一劫。 但长公主衣衫不整于街中徒步一事,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整座奉都城。一道传扬的,还有善兰琼借庆云郡主代嫁才侥幸得活的事。 若徐月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窦家怕是会将她休弃以保全名声,然而他们忌惮徐月的身份,只能护着她、捧着她,还留惊魂未定的她在府中修养。 郭素在窦家纵火烧棺,连灵堂都被他一把火给点了,事情闹得这么大,窦家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宫中降下惩罚的旨意,可左等右等都没能等到。只等来了郭素受封河州兵马使的消息。河州划入了王射风所辖范围,圣上还封其为节度使。但对于实力强横覆盖多洲的王射风来说,这也不过是一个虚名罢了。 胡王秉听闻长公主颜面尽失,又被郭素吓得几乎精神失常后,也将此事添进了奏折里,穿上官服戴上官帽进宫求见圣上,想要向圣上历数郭素之过。 奏折上痛斥郭素擅闯武公侯府,重伤胡王升,言其虽有功,行事却过于乖张。长公主乃太后之女、天子之妹,被他肆意慢待折辱,竟驱使她当街徒步,引百姓嬉笑围观。这种人若身居高位,还放去河州,必是下一个居功自傲的谢述。 胡王秉自信谢述是圣上的一大痛处,触之必令其震怒警惕。他甚至还夹带上了从胡王升肩头取下的,郭素带着出征的那柄长枪,以此作为罪证。 然而圣上龙体抱恙,胡王秉接连进宫几次都未能面圣。 这期间,三皇子徐寿在龙床前衣不解带地日夜照顾看护,还亲自为圣上试药,令圣上感动非常,稍好些便拟旨立三皇子为太子,又让他监国,裁决庶务。 最后胡王秉的奏折只能送上太子徐寿的案头。 从前徐寿做三皇子时永远是一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模样。如今穿上了太子官服,神态一改从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胡王秉,从容问他:“那世子认为,这郭素该如何处置呢?” 胡王秉义正言辞道:“蔑视皇威,其罪当诛!” 徐寿静了一瞬,却忽然感慨:“我不似二皇兄身强体健,武艺超群,这一回出征幸有建萍相护,才能平安归来啊!” 他似乎只是随口提及二皇子,然而胡王秉的身体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额上开始冒汗。 武公侯府自立府起便是朝中的中立一派,只忠于圣上,从不结党。可到了胡王秉为世子,又在朝中有官职实权在手,渐渐受二皇子拉拢,隐隐与他站成了一派。 圣上子嗣不丰,成年皇子中唯有一个二皇子算是文武兼备,又素有贤名在外,本以为太子之位算是稳妥了。谁知赵野忽然来犯,三皇子徐寿力挽狂澜,说动青虎将军王射风来援,与当初被赵野吓得惊慌失措,极力主和的二皇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哪一个儿子更有能力和手腕,圣上自然看在眼中。只是三皇子如此有能耐,从前岂不是在一直瞒着圣上韬光养晦,装疯卖傻? 胡王秉和朝中的许多人最初还以为圣上会因此忌惮三皇子,认为他太有城府,心思诡谲。然而隔着一道殿门,他们只能感觉到圣殿内风平浪静,父慈子孝。 如今王射风仍留在奉都城,他的青云骑也在城中,犹如在三皇子背后张开了羽翼。 王射风此人性格怪异,往昔圣上仓皇逃命也不见他伸出援手,手握青云骑也只甘心在东南老巢做大周的一面屏障,守护一方。 过去圣上不是没有想过办法,以种种手段试图分化他的势力,然而屡屡碰壁,只能任由他稳稳地盘踞东南。 而郭素在战场上用兵如神,经军中人再到百姓口口相传,短短数日在众人眼中俨然是一副武神降世的模样了。 胡王秉想到他的功劳,又听三皇子叫他的表字叫得如此亲昵,话里还有明显的维护之意,当即改口说,“念及有功……功过相抵?” 徐寿轻轻一笑:“在世子看来,蔑视皇威这种当诛的罪过,也可与一次军功相抵消么?” 胡王秉额头上已满是冷汗,一时间竟猜不准徐寿的意思了,心惊胆战地试探问道:“殿下、殿下认为应当如何罚……赏?” 即便没有抬头,感受到徐寿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也足以令他忐忑不已。 好半晌,徐寿才徐徐道:“长公主徐月阳奉阴违,擅自易女而嫁,险些酿成大祸。罚徐月及其义女善兰琼褪去外衣,跪于窦家庭院,鞭打五十,以儆效尤。” 知他原来早有决断,胡王秉慢慢呼出一口气,以额头沉沉触上冰凉的地砖。 “建萍那柄枪也留下吧。”徐寿又慢悠悠地道。 胡王秉的手一抖,应了声“是”,忙不迭告退后躬身倒退出了殿门。 待他退下后,徐寿缓慢地摩挲着自己身下椅子的龙头扶手,闭眼回味着方才自己与他的对话,叹了声可惜。 同样是高坐在此,可以俯视臣子,对他们有生杀予夺之权,一言一行皆令他们战战兢兢,反复揣度,可头上总还压着一个圣上,也无法真正坐在大殿的龙椅上面见群臣。 如隔靴搔痒,实在算不得痛快。 …… 听闻胡王秉在徐寿那儿碰了一鼻子灰,王射风笑得手中的酒杯都快拿不住了。 郭素将徐寿命人送来的枪拿在手中,沉默地看着枪头。 过去他与胡王升是至交好友,如今也反目成仇了。 东宫太监朝郭素谄媚地笑,又低垂眉眼恭敬地对郭素及王射风说:“太子殿下知道王将军与郭将军酒量过人,说上次便没喝过你们二人,后日在东宫设宴,务请二位将军拨冗前来。” 王射风朝小太监虚空一推杯,醉醺醺地说:“殿下实在客气了。” 却也没明说是去还是不去。 小太监只负责将消息带到,便恭恭敬敬地离开了。 郭素与王射风对坐,将长枪放置一边。 王射风再抬起眼看向对面人时眼中清明,全不似方才醉意满目的样子。他深深看着郭素,将手中冰凉的酒杯放下,说:“从前你畏寒,房中总是放满了炭盆,冰好的酒水放一会儿都暖了。如今这里我呆着都觉得冷,你倒是不怕了。” 他披风都未解,蓄了美须的面上隐隐带笑,因保养得好,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神色慈爱。 郭素偏过头,顺着支起的窗望向郑世芳送给自己的这座新宅,笑了:“这宅子我还从未住过,连被褥怕都是没有的,更别说炭盆了。” 不过他确实是不再畏寒了。过去做谢述时,他曾在一场恶战中负了箭伤,因为箭头淬毒,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却自此落下了病根,受不住寒气。 然而现如今这具身体格外康健,除了一开始太过清瘦以外,全无病痛,连疤痕都少。实在是他得了便宜。 两人静静地喝了一会儿酒,王射风问:“当真不想辅佐徐寿为帝?” 见郭素不语,看出他固执,叹道:“即便你我不辅佐,这个皇位也会是徐寿的囊中之物。难不成真带兵闹起来将皇位从徐家人的手里抢来?” 王射风望着郭素,“到时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啊……而且若不理会徐寿所求,也许你永远都无法平反了。瞧他的意思,手中必有足以令你平反的证据。” 为夺天下的同时也能将王射风这一员东南猛将收入麾下,徐寿向王射风许诺,只要辅佐他登基,待彻底退兵后,他便重塑朝纲,待时机成熟立即为谢述平反。 郭素喝光了杯中的酒。 郭素与徐寿自幼相识,早知道他并非所表现出的那么懦弱蠢笨。徐寿的母亲冯妃胆子很小,深知皇后手段残忍,不愿自己的儿子与二皇子一争高下,只希望他可以平平安安地长大,才教他扮蠢卖乖。没想到徐寿却长歪了性子。他执意出征的目的不是为了救启源,也不是被二皇子激将,而是借此光明正大来找王射风。又驱使苏青做赵野谋臣,诱他攻打奉都城。 此番虽是求援,却也让王射风耽搁行军。即便赵野的铁骑当真踏入了奉都城,一路杀进皇宫,杀光了整个皇室,只要有王射风相助,他就可以再打进城去,赶走赵野,顺势登上皇位。 若非郭素将自己复生的真相告诉了王射风,与他相认,王射风也必不会顾忌奉都城内的百姓。两人有师徒之谊,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层关系。 徐寿是恩师冯迁留存在世的唯一血脉,郭素心情复杂至极。他之所以能说动王射风出兵,是因为他当着郭素的面拿出了半边青云令。 这半边青云令是当年郭素还是谢述时随身携带的。他和王射风将青云令一分为二,二十万青云骑也只听命于他们二人。而他的这一份,却落入了徐寿的手中。 圣上冤死谢述,王射风恨不得生啖其肉,但他答应过孝文皇后,永不来犯,也永远不会伤害徐昌。其实就算徐寿不拿出那半边青云令,他大概也会同意出兵的,因为他看出了徐寿取而代之的野心。 “罪臣谢述……便是罪臣谢述吧。”郭素低头一笑,忽然释然了。想到自己借郑世芳之力追查真相如此之久,罪魁祸首竟是恩师的外孙。 “那就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王射风难得高尚一回,举起酒杯,对郭素慨然道。 郭素摇摇头,与他碰杯,轻笑道:“只愿尽力而为,不负祖父与伯父遗志。” 两杯相撞时,他再次想起阿瑜。 一定要找到她。 这是他最大的愿望。 …… 近几日居然又开始下雪了。雪灾更加严重,明明春天早就已经到了,大雪依然不停。 有人查出宦贼郑世芳与长公主徐月私下筹谋已久,觊觎皇位,意图推举傀儡皇帝把持朝政,又以私养的道士诅咒圣上,以至于圣上忽然缠绵病榻,呕血不止。 外面民谣渐起。 歌谣中指责徐氏皇室昏庸无道,不以赵野为害,反而为皇位稳固怨死忠臣,以至于生出父杀子,母杀女此等有悖伦常的恶事,因此上天降下惩戒。 圣上念及血脉亲缘,只将徐月贬为庶民,仍没有平息这些声音。最后是新太子以铁血手腕压制,才渐渐无人敢提了。 可等到太子诞辰,有媚上者费尽心思上供了一块巨大玉石作为贺礼。 众宾客宴饮正欢时,太子命人将玉石推入庭中,与宾客一同赏玩。可等拉开蒙着玉石的红布后,玉石却轰然碎裂,内侧隐隐可见一道血色内纹。 上面刻写着:徐氏王朝,气数将尽。 …… 冀州,河阴郡。 “乌云塔又在打人了。” 窦瑜用早饭的时候,茂娘站在一旁忽然说。 窦瑜正在出神,筷子尖戳在盘中的青豆上滑了一下,听到茂娘的话才回过神来凝神去听,果然听到了鞭子的抽打声。 鞭子的声音入耳时并不算十分清晰,因为两人的院落相隔了好一段距离。只是清晨府中格外安静,茂娘又对这鞭声敏感,一听便知一定是乌云塔在执鞭打人,整片后背都凉了。 茂娘不是爱管闲事的性格。但她是汉人,即便如今冀州多与巴舒族通商,两族混居,此地汉人依旧保持着饮食习惯和信仰。汉人多信佛教,对佛教中人有着一股天然的敬意在。 “无难师父是佛教高僧,不该受此折辱。”茂娘轻轻地说。 如今各州分制,节度使成了一镇之内的土皇帝。有些州境内法纪全无,极为混乱。按理说在赵野管制下的冀州不该如此,可此地郡守依旧作威作福,因推崇道教大肆烧毁强拆佛寺,许多僧人无处可归,流落在外。 乌云塔偶然得见无难生得好,竟将他强抢进府。窦瑜原本还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她一直在院中鲜少出门,是茂娘听来的墙角,悄悄说给她听。 赵野和乞也夏结盟已久,且他的正妻还是乞也夏同父异母的姐姐苏木贞。 都达强占了父亲特木根的女人后,女人生下了乞也夏。乞也夏的母亲去世得早,苏木贞待他亦姐亦母,所以姐弟间的关系极为亲密。 乌云塔是苏木贞嫁给赵野时,带来的与前一任丈夫生下的女儿。 这些也都是茂娘讲给窦瑜听的。 外面想娶乌云塔的人,能从冀州河阴郡的长街上一路排到府门前,因为她生得实在美丽,而且身份高贵。可她的脾气又实在太差了。 原本茂娘也是乌云塔院子里的人,才二十三岁,模样生得秀雅,唯独脸上两道血疤醒目骇人,破坏了整张脸的美丽。 乌云塔下手极重,将茂娘打得浑身都是伤疤,脸上的两条血痕也是一新一旧。 窦瑜被赵野遣车马下属送来府上的时候,正撞见乌云塔在打她,右脸那条血痕就是窦瑜眼睁睁看着乌云塔抽出来的。但乌云塔身边的下人至少脸上都干干净净的,远没有茂娘这么凄惨。 后来窦瑜才知道乌云塔很不喜欢汉人。即便她的继父赵野也是汉人,但她从不掩饰对汉人的厌恶。 乌云塔身边的下人几乎都是巴舒族人,下人的装束也是巴舒族惯常穿的,直筒锦袍及马鬃与红绳编成的腰带。模样都是圆圆的脸,平平的颧骨,大大的眼睛,打着单侧的耳孔,耳垂下缀着一颗打磨得光滑的黄色珠子。 茂娘则是她在府外与人比箭赢来的,从前是冀州陆家三郎陆双羊的小妾,自从到了她身边,就成了她的出气筒。 来到窦瑜身边服侍后,茂娘才渐渐开朗起来,对窦瑜说一开始她还知道护着自己的这张脸,毕竟没有女人不爱美,可日子久了也就认命了。 有时候在鞭子底下学会做个木头人,反倒比知道躲避时挨打挨得少一些。 这座宅邸的主人名义上是赵野,可因为他长年不归家,女主人苏木贞便成了府中的一言堂,府里大小事都要经她过目,得她首肯。 且苏木贞十分具有“领地意识”,她将赵野宅中其余姬妾子女都挪去了外面的宅子里。独留自己和长女,以及她为赵野生下的才四岁大的小女儿赵赤格居住在老宅。 她还将府中的下人慢慢更换成了巴舒族人,有的是她的陪嫁,有的则是她特意着人采买来的。除了赵野回府时单独居住的那间院子里留下看守他卧房和书房的将士外,就连厨房烧火的都是梳辫子的巴舒族人。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33节 所以整座府里窦瑜只听过除自己外的三个人讲过流利的官话:茂娘、苏木贞和乌云塔。 窦瑜想过很多办法给通州的祖父,或是表哥郭素传递自己在冀州的消息。可她虽然名义上是赵野从外面领回来的女儿,是府里的主子,实际上身边有许多监视自己的人。 除了茂娘是她自己挑选的,其余仆役和婆子都是苏木贞提前为她准备好的——从苏木贞接到赵野来信的那一天起。 茂娘对窦瑜忠心耿耿。 没有人会不感激拉自己出火坑的人。 不过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被毒打,若非罪大恶极,窦瑜都难免生出恻隐之心,有能力相帮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理。更何况茂娘还与自己同是汉人。 进府之后她只提过这么一个要求,让茂娘服侍自己,虽然那时她还不知道茂娘的名字。 苏木贞自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就不用正眼看她,表现得十分嫌弃和高傲,但碍于她的身份和赵野的嘱托,还是决定满足她这个要求。 可乌云塔却不同意。 听到窦瑜提出了这个在她看来十分有挑衅意味的要求后,高傲地抬起了下巴,说茂娘是她的“战利品”,除非有人像她赢陆双羊那样赢了她,她才会同意转送。 说话的同时,她将窦瑜从头看到脚,眼神轻蔑。 窦瑜正是她所厌烦的汉人女子模样,腰肢细细的像是一折就会断,脸白得像只小羊羔,明明春天已经到了却还要披着厚厚的披风,仿佛风一吹就倒了。 顶着她很不礼貌的目光,窦瑜神色不动,直接开口问她借了弓箭。 乌云塔叫人将弓箭取来给她。她拿到弓箭后掂了掂,又试了试,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环视了一圈,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箭射穿了远处阁楼檐上,高高悬挂的那个写着“赵”字的灯笼。 府里各处不是写着“赵”字的旗子,就是写着“赵”字的灯笼,就连坐的椅子扶手都雕刻着赵野的姓氏。 可见赵野和他的夫人一样,也十分具有领地意识。 正堂里还贴了一张大大的简易舆图。舆图上除了赵野已经侵占的各州土地,其余疆土皆用红墨细致地圈起,等待着他的下一次出兵攻占。 他的野心从不掩饰。 “还剩一个。”窦瑜对乌云塔说,然后将弓还给她。 两人并非是正对阁楼站立的,她留给乌云塔的灯笼甚至更近一些。 乌云塔气得俏脸涨红,仍不服输,也学她在原地射出一箭,却只射中了阁楼底下那棵刚刚冒出绿芽的树。 箭被挂在了交错的枝杈间,摇晃两下,栽向了地面。 第48章 随遇而安 在窦瑜之前,她还从没见过衣…… 窦瑜的视线顺着羽箭移动, 见它落地了,适时地轻轻“啧”了一声,似乎在笑, 嘴上却惋惜道:“差一点儿。” 其实又何止是差一点。那边的阁楼足有三层高, 檐上灯笼与大树的顶端处都相距甚远, 更别说乌云塔的箭只擦过了几根树枝。这也显得窦瑜的话更加刺耳了。 乌云塔死死盯着远处掉在地上的那支不争气的箭, 耳中又听到窦瑜的调侃,渐渐气得涨红了脸。在河阴郡, 若遇比箭, 连同龄的郎君都不是她的对手,如今却输给了一个看似连弓都难以拉开的娇娇娘子。 一边的苏木贞见女儿难得受挫, 却笑了。她的乌云塔自负骑射, 又从来瞧不起汉人, 谁知今日竟输给了她最最看不上的汉人女子。 这一手好箭终于令苏木贞正视起窦瑜来。 这股不怕事的劲儿, 像赵野。但当苏木贞试图从窦瑜的脸上找出赵野的影子时,却实在找不出这对父女的相似之处。 赵野男生女相,因而苏木贞见到他的第一面时便有些轻视,不服输地想要挑战他, 却被他轻易制服了, 这才心甘情愿地嫁给他。要说这群子女中哪个更像赵野,还是她生下的小女儿赵赤格, 从眉到嘴与赵野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或许窦瑜更像她的母亲吧。 看着窦瑜异常美丽的眉眼, 苏木贞暗暗感慨:那她的母亲一定十分美丽。 又难免心中酸涩。 赵野娶她,并非出于对她的爱慕, 而是为与弟弟乞也夏交好,使双方的盟友关系更为稳固。他也从未掩饰自己对美色的贪好,府中姬妾众多, 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变多,永远不会少。只是这群女人和她一样,总是一年也见不到他一回。或许只有等到他打下目所能及的所有疆土,才会停下征战的脚步。 这还是乌云塔第一次见到窦瑜,比试过后才想起要问她的身份,握紧了弓,语气僵硬道:“你是谁?” 苏木贞摸摸女儿的肩,柔声介绍说:“她是你父亲的女儿。” 之前收到赵野来信时,苏木贞觉得没有必要提前知会女儿。按照汉人的习惯,乌云塔是嫡女,窦瑜不过是个庶女,二人身份有别。 乌云塔再次将窦瑜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美丽更甚于自己,风尘仆仆而来却半分不见狼狈,微有嫉羡,嘟囔说:“十中之一罢了。” 继父赵野共有十个子女,窦瑜不过是其中之一。 听说巴舒族中就连七八岁的小孩子都善骑射,说实话,窦瑜冲动之下决定出这个头的时候并非是胸有成竹的。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不过她从不怕丢脸,若输了那便输了,既然自己看不惯这个乌云塔欺负茂娘,大可以再想别的办法将人从她身边讨过来。 也好在是踩准了乌云塔的性子,暴躁的人往往最受不住激将。窦瑜先发制人,又故意摆出一副极有把握的样子,以此震慑她,果然令乌云塔失了镇定,匆忙射出一箭。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高估了她的本事。 “还要再比么?”窦瑜客气地问乌云塔。 乌云塔输过一次已经足够丢人,为泄愤将弓箭狠狠掷在地上,又羞又怒地转身走了,这幅模样倒是让窦瑜想起了窦云。 茂娘被乌云塔扔在了原地,随即机灵地跪到窦瑜脚边,双手抵着额,朝她深深一拜,以示感激与忠心。 那之后,窦瑜由下人引路,带着茂娘来到自己这段时间要居住的新院子。 这里不像住在奉都城窦家时,每处院落都有一个考究的名字。看得出这间院子已经长久无人住过了,别说名字,连起码的干净整洁都做不到。 虽然大,却空旷偏僻。 院子正中央的老树都枯死了,甚至还有雷电劈过的焦黑的印记,张牙舞爪地立在空荡荡的院中,许多枝干断裂,缺口丑陋。 窦瑜一踏入院门就见仆从和婢女已经在此迎候她,跪下来学着汉人的口吻称呼她为“娘子”,然而语调怪异生硬,相貌也都和乌云珠及苏木贞身边下人相似,窦瑜见惯了汉人的长相,几乎有些分不清他们了。 推门进屋,又见主屋内陈设虽然齐全,摞在墙边角落的两个木箱子却都是用旧的,边角处连漆都蹭掉了。炭盆里积着炭灰,也不知是哪一年烧过的。 窦瑜代善兰琼出嫁时一同带上的大批“彩礼”被赵野克扣了不少,但其中好几只箱子装的皆是供女子用的珠玉钗裙,这些赵野没有动,便都随窦瑜一起来了冀州。 这些东西出自宫中,稀有珍贵,成了窦瑜来冀州后唯一的“家底”。 手上有了足够的钱财,才能有更多的底气。所以虽然被分到了这样一件破屋子,窦瑜依旧不发愁,还饶有兴致地走到各处打量着。 婢女收拾屋子时偶尔会用巴舒语低语几句。苏木贞指派给窦瑜的这些下人都听得懂官话,只是嘴上说起来不大流畅,口音极重,偶尔还词序颠倒,听来十分滑稽。 窦瑜听不懂巴舒语,茂娘却听得懂。从前在乌云塔的院子里,她只装作哑巴聋子一般,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还会说、会写巴舒族的语言。 等到屋子收拾妥当,婢女离开,茂娘才悄悄告诉窦瑜,方才两个小丫头嘀咕的是“一进府就敢得罪小主子,往后日子肯定不好过,瞧瞧,不就被发配到了这里?” 窦瑜这才知道自己之所以得了这么一处破旧的院落,是乌云塔故意使坏。 茂娘说完便跪在了她面前,羞惭不已道:“都怪我连累了您。” 窦瑜却觉得自己意外得了个宝贝,伸出手拉茂娘起身,笑着对她说:“原来你会说巴舒话!太好了,那从今天起也教教我吧。” 困在这府里,听得最多的就是巴舒话。窦瑜有心想办法逃离这里,那么多懂一种语言也算多一条出路,说不定能在未来帮自己一个大忙。就算帮不到什么,至少下次碰到乌云塔时,若她用巴舒话骂自己,自己也能回击。 她是一定要想办法尽早离开这里的,最好回到通州去。不过就算回通州,也要让表哥知道自己安全才好,莫令他担忧。 阴差阳错得以离开奉都城,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想到自己被送去赵野营地那一日的胆战心惊,如今她只觉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侥幸从赵野手中活下来,她认为要想活得更加长久,最好在他腾出手仔细调查自己的身世之前就跑得远远的。 藏着这样的心思,窦瑜表面按兵不动,老实地在苏木贞的重重监视下安稳地住了几日。在茂娘看来,她当真是个懂得享受、随遇而安的主子。 白日要睡到日上三竿,屋子里的摆设被她全部更换了一遍,大到衣柜屏风,小到茶盏玉瓶,布置得格外华丽舒适。连熏香都要用最好的,沐浴后从头到脚要用河阴郡最贵的香膏,耳珰珠钗日日更换。还常塞钱给厨房的管事加餐,饮食上不贪多不浪费,但要求异常精细,如何烹调都会提出意见,并真诚建议府中厨房下次改进,从不亏待自己。 窦瑜是真的摆出了长住在此地的架势,把自己当作将军府的小主子,过得比苏木贞和乌云塔这对母女都要奢侈很多。 …… 乌云塔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打人。 茂娘出院子替窦瑜办事时偶尔会撞见这种场面,依旧会自心底生出对她的畏惧,听到鞭声反射般手脚发麻,心头发紧。 若是别人挨打,她只会冷漠地路过,因为从前自己挨打的时候别人也是这么对待她的。可无难师父却不同。 她当初还在陆家做陆三郎的小妾时,曾陪陆三郎的正妻入佛寺上香,偶然听过无难师父讲经,悄悄于僧人末位坐下倾听。无难师父温润慈悲,嗓音沉静且令人信服,使她感触良多。 如今见他落难,茂娘更加恨乌云珠的心狠手辣。 因无难师父不肯屈就于自己,乌云塔便不许下人给他送饭送水,这样接连饿了渴了他好些天,又命下人悄悄给他送面饼,还在面饼中加肉糜,哄骗他吃下。等他将面饼吃进嘴里,下一刻便会带人闯进门去羞辱他,说他不过是假清高,破戒食肉。 如此身心双重侮辱之下,听说无难已经好几日没有说过话了,就像自己过去那样心如死灰,如木头人一般承受着鞭打。 之前茂娘也并不知道这些事,还是她四处为窦瑜打听各种消息时偶然间得知的。 此时,窦瑜见茂娘面上不忍,外面的鞭子声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放下筷子,说:“走吧,咱们也去瞧瞧。” 茂娘意外地看向窦瑜,真心实意地说:“您心真善。” 窦瑜却苦笑道:“我如今也与寄人篱下差不了多少了,若帮不了他你可别失望。不过总不能看着咱们汉人被他们巴舒族的人欺负了。” 窦瑜找回了几分自己在通州时的脾气。 茂娘连忙摇摇头,追在她身后随她向外走,迈过门槛后飞快说着:“您何须妄自菲薄!您可是将军的亲生女儿。那乌云塔只是继女,亲疏有别。” 窦瑜虽说着:“赵野不在府里,府中可没有人会偏帮我。”脚步却未停下,径直带着茂娘向乌云塔的院子走去。 茂娘发现窦瑜从不叫赵将军“父亲”,反而常以大名相称。 她来将军府的日子短,还从未见过赵将军。只听说赵将军乃当世枭雄,征战在外,很少归家。 乌云塔住着将军府最大的一间院子,她打人时连院门都不关,下人们早已经习以为常,麻木地站在旁边观看,或沉默地做事。 乌云塔鞭打着活生生的人,却像是打着面袋米袋一般,那种皮鞭与骨肉摩擦而过的声音听着就令人肉紧。茂娘站在门边闭上眼捂住耳朵,不忍看也不忍听。 窦瑜抬手在门扉上轻轻敲了一下,待乌云塔停下手里的动作,朝自己看过来,便扬起笑,自然地说着:“我呆得无聊,来找你玩。” 乌云塔发现窦瑜又换了一件新衣裳,绛红罗对襟衣配百鸟锦裙,云鬓金钗,耳下珠坠摇晃,衬得她整个人光彩夺目。 在窦瑜之前,她还从没见过衣裳首饰这么多、这么爱美的人。 听说窦瑜每日都要带着婢女出门,但凡出门,前呼后拥,四处掏钱买东西。吃的、穿的、玩的、摆的,最过分的一次,要在外面租一辆马车才能将她买的东西尽数带回府上。 她在外一掷千金的做派,才短短几日之内可以说整个河阴郡内已无人不知。如今郡中都在传赵野将军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儿,样貌甚美,挥金如土。 对于窦瑜的所作所为,苏木贞有些不悦,认为她行事太过张扬,还常给自己惹下许多麻烦。 因为窦瑜在外路遇不平,必报赵野的大名和自己的大名。 说起姓名,苏木贞还欲给窦瑜改名为“赵瑜”。只不过窦瑜不肯,理直气壮地推脱说“乌云塔也不姓赵”。 她的名字实在改过太多次了。 何况,窦瑜总隐隐觉得自己并非是赵野的女儿。在奉都时她并非没有听过议论,说自己与窦琦长得极像。 若两人是同母异父,应不会长得那么像吧。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34节 乌云塔不想和窦瑜胡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握着鞭子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手心:“你还会无聊?若无聊,便去找府中的下人陪你出门,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窦瑜眨眨眼,继续说:“我院子里的人不得用,说的话我都听不明白,想寻几个会说官话的解解闷。” 她视线一动,看着那个被茂娘称呼为“无难师父”的和尚正无声无息地趴在院子中的地砖上。他只穿了一件浅色的僧袍,已经被水浸湿了,显得更加清瘦,背脊嶙峋。 背脊之上血污斑斑,被鞭子抽打得衣衫破碎。 窦瑜嘴边带笑,暗讽道:“气结则血凝。你气性如此之大,仔细伤身。” 以前乌云塔是府里的“霸王”,她想打谁就打谁,结果如今来了个爱多管闲事的窦瑜。 乌云塔烦不胜烦。 第49章 见面(上) 与此同时各地异象频出,每…… “血统低贱之人着实碍眼, 见了便令我动气。既然令我生气了,难道不该打么?”乌云塔格外理直气壮。 她向前走了两步,靠近地上卧躺着的无难, 还用脚尖踢了踢他。 轻慢无礼, 极具羞辱之意。 无难身上的血已经被水冲晕开了, 从头到脚湿漉漉的, 背上稍浅的红色蔓延成了一大片,将僧袍都染得变了颜色。这些水不是普通的清水, 而是从井中新打上来的刺骨的冷水, 里面还掺了盐,泼在伤口上使疼痛感更为强烈。 窦瑜没有接她的话, 而是自顾自说:“每日我身边唯有一个茂娘可与我说话, 实在寂寞。” 窦瑜从天而降, 虽有继父赵野的亲笔信件佐证身份, 令她得以将军女儿的身份入府做了新主子,然而乌云塔知道母亲并没有对她完全放下戒心,安排在她身边的下人也都是母亲亲自挑选的,几乎都在监视看管她。 不过听到她说自己寂寞, 乌云塔又怎么会信, 当即无语道:“你还会觉得寂寞?” 窦瑜每日的衣食住行皆要被详尽记录下来,包括她出府后去过的每一个地方, 以及买下的每一件物品。下人再将录册交由母亲仔细查看。 乌云塔在母亲那儿听到专门负责记录窦瑜起居出行的婢女抱怨, 说窦瑜除了睡觉,当真是半个时辰都闲不下来, 每日光是记录她的各类琐碎事,加上挥霍无度买的一堆东西,累得手都快要断了。 恐怕再没有比窦瑜更会找乐趣的人了。 和包括乌云塔在内的这些, 还在从各自母亲手中领着月钱的同龄人相较,窦瑜的手头过于宽裕,随心所欲到令人眼红。 “这和尚的长相真是俊俏。”窦瑜又慢慢走去了无难身旁,背过手微微俯身打量他的侧脸,再次看向乌云塔时,语气透出一股轻佻意味来,慢悠悠道,“你可是舍不得了?” 窦瑜的这句话仿佛是在笑她贪恋和尚美色,乌云塔当然不会承认。在她心中汉人地位低贱,生来就是该做巴舒族人奴隶的。既然是奴隶,那么生死买卖皆由主家做主,又怎会觉得不舍? 窦瑜细看她的表情,忽然财大气粗道:“我花钱同你买下他,如何?” 正如她近来的做派,张口闭口便是提钱,仿佛万物皆可凭银钱解决。 乌云塔不屑地乜了她一眼,穿着马靴的脚重重踏上无难单薄潮湿的背脊,正好踩在他的伤处之上,还用力地碾压了几下,道:“你倒大方。他不过是我足下的一条狗。” 无难的手指轻轻一动,疼痛令他原本就紧蹙的眉头夹得更紧,唇间溢出一声短促闷哼,看来还未完全昏迷,又或许是被疼痛唤醒了。 窦瑜眉轻轻一挑:“既然这样,那就更没有我买不起的道理了。” 乌云塔见她不时以手抚弄腰间挂着的那只沉甸甸的钱袋子,有意开出一个她根本付不起的价钱,好以此将她尽快打发走。 可正欲说话,窦瑜却在她开口前抢先说道:“……汉人金贵,应是要多花些钱的,我身上带的这些怕是不够。” “汉人金贵?”乌云塔当即冷笑,“汉人最为低贱。” 茂娘面色一僵,迅速埋下头,掩饰着自己浮到面上的愤懑。 窦瑜看起来倒是并无气愤之色,反而顺着乌云塔的话往下说:“那你认为,这汉人和尚价值几何?” 乌云塔还没有发觉自己已经被窦瑜绕了进去。她何时同意与她交易了?但她又只顾言语羞辱窦瑜,逞一时之快,因而笑得满是恶意,挑衅道:“你们汉人如猪狗,自然与之等价。” “那我懂了。”窦瑜闻言只是点点头,又示意一旁的茂娘凑近,以手遮掩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听了窦瑜的吩咐,茂娘先是愣了一下,抬眼望向她。窦瑜朝她一笑,她才点点头,匆匆转身离开了这处院子。 这对主仆故弄玄虚,乌云塔忍不住问:“你让她去做什么了?” “就按你说的,找来东西与你交换啊。” 她们略等了一会儿,待茂娘折返时手上只多了一个食篮。她当着乌云塔的面犹豫着将食篮打开,乌云塔向篮中一望,发现里面只放了一盘肉圆。 窦瑜方才就是让茂娘尽快回院中,去桌上取自己早饭时没有吃完的肉圆。 她端起了盘子,递到乌云塔面前,说:“这是猪肉。按你所说,应和这个和尚是差不多的价值吧。” 乌云塔顿时一哽。 窦瑜又笑眯眯地说:“怎么?是觉得这盘肉圆配不上这个和尚?” “你——”乌云塔本也不是个聪明的性子,被窦瑜三两句话就绕糊涂了。 窦瑜自进了院子起就在观察她,见她的视线总忍不住往自己的衣裙上飘,联想到近几日她总有类似的表现,趁她还未发脾气,将话又一转,语气变得温和了几分:“我听说你想要买异色褶裙,不过下人都快跑遍了整个河阴郡也没能令你如愿。” 窦瑜并不完全肯定乌云塔是在找类似的裙子。 但她瞧中了自己几日前穿过的那件一经阳光照射便有异色,显得波光粼粼的裙子倒是不假。当时窦瑜一见她的眼神便知她喜欢,后来偶然在衣铺碰到她身边的婢女,听到了一些婢女向店主人的形容的话。 这才敢大胆猜测。 乌云塔自然是买不到的,因为那裙子是奉都城的宫中之物。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窦瑜点破,乌云塔以为她是在看自己的笑话,脸色更加不好看。 不过窦瑜并没有借此嘲笑乌云塔。 “你若喜欢,我可以送你。”窦瑜语气真诚。 冀州城远没有奉都城里的好东西多,衣裳款式皆显得有些老旧呆板,发钗等女子爱物也远远算不得精致,多数沉重且做工粗糙。其实乌云塔妆奁中也有好几件昂贵精致的首饰,只是戴久了难免觉得不够新奇。 若她一来便提赠裙之事,乌云塔就算再眼馋也会咬牙拒绝,不让她看轻了自己。可她纠缠多时,自己方才被她诡辩堵住,不知如何反驳,几乎恼怒,结果她又改口提出赠裙与自己示弱,令她心情顿时顺畅许多。 此刻分明心动,还是舍不下面子,硬是板起脸,语气却微有松动:“你穿过的我才不稀罕。” 窦瑜带着笑意道:“我还有件新的,从未穿过。” 乌云塔哑了半晌,直直盯着她,撑了好一会儿之后还是败给了自己的爱美之心,实在眼馋于那条异色褶裙,傲娇道:“好吧,人我可以送你。” 窦瑜立即说:“我会命下人将裙子带来给你。” 看着窦瑜又毫不客气地借用了他们院中的下人,一左一右架起了无难将他带走,几人走出院门后渐渐走远,直至看不见,乌云塔身边的老嬷嬷担忧地低语道:“她巧言令色,不过是想护着那个汉人和尚罢了。您这么轻易放走了那和尚,岂不是如了她的意?” 老嬷嬷是乌云塔的乳母,将她一手带大,教会她说流利的官话,对汉人异常了解又异常警惕。 而乌云塔才得了心仪的裙子,十分不在意道:“不过是一个和尚罢了,骨头又那么硬,留下也无趣,送了便送了。” 老嬷嬷却叹:“过去老可汗也以汉人为猪狗牛羊,折辱驱使他们,以为将他们驯服。谁知待他们养精蓄锐,有了能力,便对我们族人赶尽杀绝,抢夺我们的土地和牲畜,将我们逼到极寒之地居住谋生。汉人最擅韬光养晦,能忍一时之辱,您还是太过轻视他们了。” 乌云塔不懂这一桩小事何至于老嬷嬷发出如此感慨,有些莫名,又有些厌烦听她说教。 扬声打断道:“好了嬷嬷。待我换了裙子给你看,你便会信那裙子当真美丽。” 她有些迫不及待,又小声自语:“下次见三郎时要令他见之难忘。” …… 等回到了院子,窦瑜连忙命人将伤势严重的无难师父送到偏厢暂住,又让下人立即去请大夫入府来为他治伤。 大夫被请来之前,茂娘斗胆去摸无难的额头,发现他果然烧得厉害。受了许久的折磨,纵然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何况是清瘦的僧人。 好在他意志坚定,生生挺住了。 窦瑜瞧了床榻上闭目躺着的无难师父一眼,让茂娘暂且留下照看他,正要离开,无难却慢慢睁开了眼睛,视线失焦片刻,慢慢移到了她身上。 窦瑜还以为他早就昏死过去了,见他是醒着的,愣了一瞬后,一改在乌云塔院子里的轻佻,反而双手合十,带着歉意地对他说:“方才并非有意侮辱师父。” 以肉圆与高僧相较,实在无礼。 有的人视名节重于生命,宁死也不愿受侮辱。倒也不能说这样的想法便是错的,只是窦瑜个人觉得还是能够活着更为重要一些。 茂娘也与她有着相同的想法,生怕无难师父真的想不开了,在一旁小声劝说:“保住命才是要紧事。” 无难生就一副好模样,即便剃度依旧难掩风华。他不知在乌云塔手底下受过多少折磨,唇色都快与脸色一般苍白了,身材虽高大,却几乎连衣裳也架不住,下颌生了胡茬,这样狼狈,仍可窥见俊秀清逸的样貌。 他艰难地以手支着床榻,强撑起沉重的身体,想要起身与窦瑜回礼。窦瑜连忙让他躺好,免得拉扯到伤处,再遭一遍罪。 无难却执意坐起,额头上汗涔涔的,修长的十指轻合,语气轻却坚定温和:“感谢施主救命之恩。”声如清泉,抚慰人心。 乌云塔用词极尽侮辱,这类骂言他已经听惯了,皆不会入心入耳,只当锤炼身心。他也知道面前的这位恩人本意是为救自己,感激不尽,又怎会怪她。 大夫到了之后,窦瑜和茂娘退到屏风之外,请他为无难师父褪衣看伤。湿透了的衣衫已经和被皮鞭打裂的伤处黏连在了一起,分剥起来异常艰难,且极其疼痛。即便见惯了各类伤处的大夫都有些不忍,迅速处理好,撒上伤药,又轻轻为其包扎好。 然后留下了药方,嘱咐了一番过后才提着药箱离开。 只是无难师父无法在此地长住,往后的去处令窦瑜犯了难。 提起这件事,茂娘也跟着发愁,叹气说:“无难大师所在的广潮寺如今已经被烧毁了。” 听到广潮寺的境况,无难的身形明显一僵,虽神色静而无波,窦瑜却知道他心中必定是难受的。沉思后,问:“师父可还有朋友?等您养好了伤,我可以将您送往朋友处。” 无难摇了摇头,道:“我自幼长在寺中,以寺庙为家。如今寺中遭祸,活下的僧人都失散了。” 他露出难堪伤感之色,又很快平静下来,认真道:“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去往哪处都可谋生。” 窦瑜道:“师父可以暂时先住在此处,等将伤养好了,再谈以后。” …… 窦瑜将茂娘留下了,独自一人回到房中。 从书局买到的全境舆图还摊开放在书案上。更为详细的舆图一般用于行军打仗,是机要之物,在书局只能买到粗略的拓本,甚至不一定准确。 她坐在椅子上,久久望着舆图上代表通州的那片蜿蜒痕迹,又在继续想着离开这里的办法。 冀州离奉都城不算近。这一路上她乘坐马车,还转过一次水路,约有十来日才抵达河阴郡。 奉都城的消息也鲜少传进郡中。 她在外闲逛这么多日,也只听说了奉都城内发生的几件大事。比如圣上驾崩,太子徐寿登基为帝。她在奉都城时徐寿的身份还只是三皇子,那时听说他的才能远不及二皇子,莫说贤名,传扬在外的尽是做过的荒唐事。没想到储君之争的结果如此令人出其不意,最后竟是最不被众人看好的三皇子入主东宫,登基为帝。 消息传到这里必然是滞后的,还不知这位新帝登基后的情形。 近来各处更加不太平了,起义军如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竖起了反叛的大旗,起义的名头也都差不多,无非是说徐氏王朝非天命所归。与此同时各地异象频出,每支起义军的首领都说自己身负天命。 等到午时,茂娘照着大夫留下的药方为无难师父煎了药,又送去给他喝下后便回到了窦瑜房中。没过多久,苏木贞身边的下人来通知她,午后要去郡守府上赴宴,请她及时梳洗,一同出门。 今日郡守夫人设宴,以苏木贞的身份自然在受邀之列。从前这类宴会她只会带上女儿乌云塔,如今又不得不多带上一个窦瑜。 窦瑜知道陆家三郎的另一个身份是郡守夫人的侄儿,想来今日也会受邀登门。茂娘原本是他的小妾,却被他像物件一样视为赌注输给了别人,便和茂娘说:“你若不想去,我随便带一个婢女便好,反正苏木贞也是要派人跟着我的。” 茂娘摇摇头,坚定道:“奴婢随您一同去。”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35节 见她执意跟随自己,窦瑜也就带上了她,收拾妥当后与苏木贞、乌云塔一同走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发现窦瑜也要跟随赴宴,乌云塔难免觉得有些尴尬,她原本以为母亲不会叫上窦瑜。 窦瑜答应将裙子送她,才回到院子就吩咐了下去,半点不曾耽搁。 而这条裙子送过来后她立马就穿上了。 见窦瑜表情淡淡,仿佛没有留意到她身上这件裙子一般,乌云塔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心想她倒是知趣。 在马车内坐稳后,苏木贞看向了窦瑜。 见她穿着红裙及白色大袖衫,袖口用金线绣着卷枝花卉,仪态比自己的女儿乌云塔更像一位世家贵女。 经过这些时日细致的监视,苏木贞也没能在窦瑜身上找出什么错处或是异样来。赵野在信上也只说要让她格外留神,但有关窦瑜的其他事几乎没有提及。 去往郡守府去的路上,苏木贞忍不住问窦瑜:“你之前住在奉都城?” 窦瑜道:“是。” 街上人声喧嚷,恍惚间令窦瑜觉得自己仍在奉都。她将车帘挑开,向外看。 她对城中这几条街道已经十分熟悉了。 苏木贞见她看窗外看得入神,唇畔带笑,又问:“那是奉都城好,还是冀州好?” 窦瑜坦诚道:“奉都城更为繁华,不过冀州也不算差。” 苏木贞轻轻笑着说:“我倒也想见识见识奉都城内的繁华。” 赵野有野心称帝,苏木贞同样也有野心,想与他并肩坐在这世间最高最尊贵的位子上。 她们乘坐的马车很快就到了郡守府。 郡守府于今日设宴,还邀请了郡中许多世家夫人及其子女。府门前车驾汇聚,宾客不绝。 乌云塔年已十八,早两年前就开始议亲了。苏木贞给赵野送去的最后一封信中还提到了这件事,向他暗示了自己属意的女婿人选,想要征求他的意见。谁知赵野的回信只在最末尾处随意回应了她,说凡事她满意便好。 郡守夫人雍容华贵,对苏木贞态度极为客气,亲自出府来迎,隐隐有示好之意。以赵野的地位,郡守的位置能不能坐得稳当,也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苏木贞与郡守夫人走得近,是看中了郡守的儿子。 乌云塔却属意陆家三郎,陆双羊。 陆家是河阴郡的望族,财力雄厚,门第高贵。苏木贞仔细斟酌挑选,觉得陆家三郎确实也是上佳人选,可惜乌云塔才向他暗示好感,他便娶了正妻,令母女二人皆异常气愤。 第50章 见面(中) 短短的工夫,窦瑜的背上、…… 郡守夫人握着苏木贞的手, 热络地寒暄几句过后,本应最先看向乌云塔,却被一旁的窦瑜夺去了视线, 免不得露出惊艳的神色, 目光闪烁片刻还是笑着望向了乌云塔, 道:“许久不见, 乌云塔越发美丽了。” 又上下瞧了一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今日所穿的这件褶裙, 赞道:“你这衣裙实在独特……我竟从未在城中见过。” 日光落在乌云塔身上, 令她的裙摆上光晕流转,格外吸睛。 乌云塔的反应却很平淡, 微垂着头, 嘴角敷衍地扯了一下。苏木贞在她后腰轻轻扶了一把, 她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提起精神对着郡守夫人客套了两三句。 郡守夫人看出乌云塔的勉强,心中的不悦却没写到脸上,依旧待她热情又亲昵。 问候过了苏木贞母女,郡守夫人这才转头细细端详起窦瑜来。 窦瑜抬眼与她对视, 猝不及防下一刻就被她拉住了手, 听她道:“呀,瞧瞧这肌肤如玉一般, 当真绝色, 不愧是赵将军的女儿。” 窦瑜以笑回应了她。 她的笑见之可亲,郡守夫人更加喜爱。 “咱们这便进去吧。”见赶来赴宴的人越来越多了, 郡守夫人连忙将她们迎进了府中。 河阴郡中的府宅看起来都很古旧了。这个地方在前朝时还做过一段时间的都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纳入了巴舒族的统辖范围之内。现如今境内两族混居,来往融洽, 也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历史原因。 窦瑜由下人引着入了座。她肤色如雪,而冀州因地域原因每年最令人无奈的便是极为持久难捱的风沙天气,再加上日晒毒辣,多数女子肌肤色泽略重。巴舒族更是天生的微黄肤色,如乌云塔,美丽中更多了几分野性。 乍然间这样一个白白净净的人坐在其中,自然醒目。 各色的目光向她投来,窦瑜神色泰然。 郡守夫人本想拉着乌云塔坐在自己身边,方便说话,乌云塔却只当不知她的意图,自行到桌边坐下了,两人间还隔着苏木贞与窦瑜。郡守夫人有些尴尬,心中对她又多了一层不满。 心中忿忿道:你父亲又不止你一个女儿。 且乌云塔并非是赵野亲生的孩子。 苏木贞是赵野的正妻,她又偏宠长女,郡守夫人才将心思都花在了乌云塔的身上。可乌云塔脾气大,眼界高,如此经历了几次令郡守夫人再热的心也逐渐冷了下来。 看到现在多了一个与她身份差不了多少的窦瑜,郡守夫人的心思便渐渐活络了。只是隔着苏木贞,到底还是没敢将这份心思表露出来,以免得罪了她。 这里身份最高的便是苏木贞和郡守夫人了,大家的话题一直围绕在二人身上,恭维声不断。 待陆家那位三郎来的时候,窦瑜明显感觉到了周围一阵骚动,身边的茂娘也向那边投去了视线,她跟着抬头望过去。 陆双羊出入郡守府还不忘携娇妾相伴,身穿一件蓝袍,宽肩瘦腰,身材挺正又高大。他的长相确实出众,但眉目冷淡,透着令人难以亲近的倨傲。 乌云塔虽面上傲气矜持,眼神却总往他身上飘去。看到他身旁寸步不离的美妾,又忍不住咬牙切齿,心思全都摆在了脸上。 郡守夫人将陆双羊叫至身边,姑侄二人亲昵地说了一会儿话,才放他入座。 自始至终,陆双羊都没有看过乌云塔一眼,也没有看过茂娘一眼。 因为茂娘,窦瑜难免对这个人印象差到谷底。 陆双羊的身份有些特别。他的父亲曾与赵野同上战场,是赵野多年来的左膀右臂。母亲是巴舒族的圣女,十八岁时选中了陆双羊的父亲,与他生下了一儿一女,后来将女儿带回了族中亲自抚育,为女儿继任下一任圣女做准备,却将儿子留了下来。 陆双羊的父亲后来又迎娶了正妻,生下了其他嫡子嫡女。实际上陆双羊父母的结合并未经过三书六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是没有,在许多人看来两人甚至算不上是夫妻关系,因此陆双羊在陆家的身份其实是有些尴尬的。 但陆父对这个儿子却寄予了厚望,早年还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很快婢女手扶托盘鱼贯而入,将各色菜肴一一摆上了桌。宴席上很快布满了各异的精美菜品,色香味俱佳,令人食欲大动。 有些菜式众人从未见过,郡守夫人准备了许多日,此刻得意地一一介绍起来。 窦瑜却已经不觉得稀奇了,这些菜几乎没有她没吃过的。直到郡守夫人介绍到一碗炖肉时,窦瑜才不由得侧目细听。 盛放炖肉的银碗小巧精致,里面的肉炖得软烂,又微微散发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这里面的菜叫菊芽草,用来炖肉做羹十分鲜美,是奉都城独有的。” 听到这句话窦瑜倒是开始好奇了。她在奉都城里也住了一段时间,还从没有吃过什么菊芽草。仔细观察碗中的菜,即使和肉混合在了一起也隐隐能看出处理前的样子,自己确实连见都不曾见过。 她甚至开始怀疑起来,难不成这道菜只是打着奉都城的旗号抬高身价,实际上并非是从那边传来的? 带着这份好奇她随众人一同拿起筷子,夹起了一块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吃起来味道确实很鲜美。 她正专心吃着肉,忽然听到有人惊叫了一声,余光就见一道白影飞快地窜了出来。好在她反应不算慢,及时躲开了。而茂娘正低头在帮她斟酒,听到响动后怔怔抬头,险些被那团白影蹬在脸上。 窦瑜拉了她一把,才惊险避开。 顺着“罪魁祸首”过来的方向看过去,原来源头是陆双羊的小妾。她来时怀中抱了一只毛茸茸的白猫,方才不知怎么从她怀中挣脱了。 白猫直接跃上了窦瑜她们这边的桌子,一路接连撞翻了好几个酒盏,导致酒水四溅,满桌狼藉。 乌云塔闪躲不及,白猫直接扑进了她的怀里。那只白猫沿途不知踩中了多少盛菜的盘子,淋漓的汁水被它带到了乌云塔亮闪闪的裙子上。乌云塔慌忙起身,尖叫着想要将它赶走,结果它受了惊吓反而亮出了爪子又将她爱惜不已的裙子抓得勾起了丝。 它还得寸进尺地踩着她傲人的胸脯跳到了她的头上,将她的发髻踩乱,又在发丝上留下了脏兮兮的印记。 一时间这里混乱起来。 陆双羊眼中带笑。 身旁的小妾惊慌失措。 最后还是陆双羊亲自走过去将白猫抓住了,也不嫌弃它身上脏,将它抱在怀里慢慢用手指顺着毛。猫被抚摸得舒服了,抬着下巴眯起眼。 乌云塔本就对陆双羊身边的莺莺燕燕充满敌意,这一回又是被他的小妾抱来的猫抓破了裙子,狠狠瞪向了快步走到陆双羊身后,神态畏惧不已的小妾。 她顶着一身狼狈,质问小妾道:“你的猫弄破了我的裙子,怎么办?” 陆双羊却挡住了身后的人,闯祸的猫还卧在他臂弯中,问道:“那你觉得该怎么处置好呢?” “我这衣裳金贵无比,杀了这小畜生才能令我解气!”乌云塔还以为陆双羊是想替她出气,脱口而出道。 苏木贞闻言呵斥了一声,又压低声音对乌云塔说:“在外喊打喊杀,成什么样子!” 她就是太惯着自己的这个女儿了,还有这么多人在场,动辄提“杀”,观感实在不佳。 乌云塔却不觉得自己错了,见自己受了委屈,母亲不帮自己也就罢了反而还要训斥,眼眶立刻就红了。 “瞧瞧你这副样子!快下去换件衣裳!” 乌云塔狠狠剜了陆双羊的小妾一眼,也不想继续留在此处丢人,由府中婢女扶着离席去换衣裳了。 等她离开后,窦瑜见陆双羊正看着自己身边的茂娘。 想起他将茂娘输给乌云塔的事,窦瑜侧过身将茂娘挡住了。 茂娘感受到陆双羊落在身上的视线,手脚都不知要如何摆放了,这还是他今日第一次正眼看自己。茂娘正努力平复内心波动之际,却听他带着笑低声说:“要主子护着的婢女,留之何用。” “与你何干。”窦瑜态度并不好,直接顶了回去。 两个人声音都不大,离远些是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的。 窦瑜回身见茂娘脸色涨红又伴着愧色,眼中含着泪却不敢落下,强忍着泪扶住自己的手臂,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将陆双羊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带刺地补充了一句:“护不住妻妾的男子,又何用之有呢?” 陆双羊笑了一声。 抱着猫抬脚走了。 闹剧过后,郡守府的下人上前来收拾桌上的一片狼藉。好在那只猫只波及到了一处,其余人看完了热闹便又拿起了杯盏,继续饮食交谈。 但过了一会儿窦瑜总觉得身上发热,仿佛醉酒一般,可是席上酒水自己都还没有来得及入口。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掌下发热,不明所以。 “怎么了?”郡守夫人留意到她的神色,关切地询问。 窦瑜也没有隐瞒,对她解释道:“有些不舒服。” 郡守夫人连忙请她离席,先去客房休息,又起身和苏木贞一同陪着她前去。 谁知窦瑜进入客房之后,不适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尤其是脖子处开始发痒。茂娘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上前来解开她的衣领,见衣下细嫩白皙的肌肤已经浮起了一片片红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一边的郡守夫人和苏木贞也看到了,吓了一跳。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36节 苏木贞可不想窦瑜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事。 赵野将人托付给了她,她头一回把人带出来就出了这样的问题。若被他知道了,怕还要以为是她看不惯他与别人生的女儿,有意暗害。 短短的工夫,窦瑜的背上、手臂上,包括脖颈上都浮起了大片的红斑。这症状无人见过,都快要怀疑她是中毒了。 请来的大夫撩起她袖口看了又看,也说从未见过这样的症状,询问她方才都吃过什么,喝过什么。 窦瑜仔细想了想,席上的菜她几乎都吃了。婢女把今日的菜单报了一遍,大夫听完也不觉得是食物相克。 其他人都无事,只有窦瑜例外。 贵客来府上参加宴席身体却忽感不适,郡守夫人难辞其咎。请大夫时的动静大了些,闹得前院的陆双羊都听到了消息。 第51章 见面(下) 她确实是父亲的女儿,而…… 前面院子里的宴席还在继续着。 客院中, 门边小杌子上坐着的婢女听到声响,忙站起身来,见是陆家三郎穿过院门, 正朝这边走来了。 郡守夫人领着陆双羊快步往里走, 一边同他说着:“幸有婢女提醒我, 瞧我急得都忘了, 你是最善医术的。” 她信得过自己的侄儿,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慌张, 方才简单地将窦瑜的情况讲给他听了。陆双羊学医多年, 听姑母描述了窦瑜的症状,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 只是还没能见到人, 无法下论断。 等到他们进屋时, 窦瑜正由茂娘陪着坐在榻上, 而苏木贞则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窦瑜听到动静看向了门边。 垂帐微微掩住了陆双羊的身形,他隔着几步远便停下了脚步,守礼地站定。郡守夫人先上前来向窦瑜及苏木贞说: “我这个侄儿自幼学医,还懂些偏门医道, 很是厉害。便带他过来瞧上一瞧, 兴许能诊出病症的源头。” 才过了约有一刻钟,窦瑜身上的症状已经又加重了一些, 除了脸上, 衣裳遮不住的地方都能看到一些痕迹,脖颈上最为严重, 红痕一直蔓延到了耳后,还伴随着明显的痒意和肿痛。 她强忍着才没有用手去碰。 窦瑜点点头,陆双羊才走上前来为她查看。他之前在席上待人时、说话时都冷冷淡淡的, 此刻表情却认真严肃,一番观察询问后,结论果然是窦瑜误食菊芽草以以致忽然发病。 对于她不能吃菊芽草这件事,陆双羊格外不解,问道:“听闻窦娘子是从奉都来的。” 这在河阴郡中不是什么秘密,从窦瑜的一口官话中也能听出。茂娘等人即便会说,说得也远不如她那样地道准确。 从前窦瑜的官话可是被人嘲笑过的,没想到如今已是别人一听就知她来处的程度了。 “是的。” 陆双羊道:“菊芽草在冀州虽少见,在奉都城应当是再寻常不过的菜肴了,从前竟从未吃过么?” 窦瑜肯定地回答说:“从未吃过。”甚至在窦家她也从来都没有见过这菊芽草。 “据我所知,不能食用菊芽草的人极少……”陆双羊沉思片刻,又命人拿来纸笔,开了方子,既有内服的,也有外用的。 “这方子是自我师父处得到的,应当有效。这类病症虽然看着厉害,尽早治疗见效也快。”他的话还留有几分余地。 “此后菊芽草需忌食,回去也要注意饮食清淡。”说这句话时他转脸朝向了茂娘,又另外补充了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他嘱咐完之后,视线在茂娘的身上一扫便很快移开了,茂娘回过神来后连忙应下。 讨厌他是一回事,得他帮助又是另一回事。 窦瑜也和他真诚地道了声谢。 陆双羊看向窦瑜。他知道她不喜欢自己,还以为是不会主动和他说话的。 当即眼中带了笑,道:“不必谢我。” 苏木贞插进话来夸赞他医术上佳,不愧是陆家三郎。陆双羊自谦道:“不过略知一二,算不得精通。” …… 此事却不算结束。 窦瑜自郡守府回到将军府后第二日,在陆家下人的指引下,有两人带着陆双羊的帖子来到了府门前。 陆家下人向苏木贞转述了陆双羊的话,说他才疏学浅,生怕不能为窦娘子根治病症,留下隐患,因此特意引荐了一位医术远在他之上的人,来将军府再为窦瑜细看。 苏木贞面上自然是感激不已的,将人请进门来。 她先见过了这位大夫,瞧他虽然上了年纪,眼神却很清明,言行也有气度,只是身边还带了一个身形瘦矮的女人。女人低垂着脸不说话,双手在身前交错看起来有些紧张。 苏木贞难免觉得奇怪。 那大夫看出她的疑惑,主动解释道:“她是我的徒弟,平日常随我一同出来为夫人娘子看病。若有不便之处,也好请她代劳。”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虽然行医者不避讳男女,可总有人更加谨慎。且有陆三郎作保,苏木贞也就不再阻拦了,痛快地命人将他们带去了窦瑜的院子里。 茂娘被唤出门,经由苏木贞身边的下人得知了二人的身份,立即恭敬道:“二位随我进来吧。”说着转身撑住门扉,慢慢又将门推开。 女人率先紧随着她踏入了房门。 熏香的气息连着屋内的暖意扑到面上,女人一时恍惚,脚下不慎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险险扶门稳住。 “莫急。”大夫落后半步,轻声说。 女人又回过身来扶他的手臂。 茂娘将二人领至屏风前:“劳烦先在此等候。” 女人忙低低连声应着:“好的好的。”然后老实听话地驻足。 等待的工夫她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袖口,想将衣裳拉得更为平整些,又捏紧了手指,复又放松,焦躁地在衣缘处磨动。 窦瑜正披衣坐在榻上看书,听到屏风外的响动,抬头见茂娘走了进来,对她说:“是陆三郎因为上次的事,又请了大夫来为您看病。” “上次的方子用着很有效啊。”窦瑜搁下书,更加疑惑了。但她还是换了衣裳,带着茂娘走出屏风去见这二人。 女人的视线直直落在屋中这扇巨大的山水屏风之上,隔着这道虚蒙的阻挡,主仆的对话声清晰地落入她耳中。墨色山脉起伏蜿蜒,那道婀娜纤细的身影慢慢起身,越走越近,直至现出了完整的身形来。 窦瑜抬眼望过来。 随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茂娘不觉异样,只对窦瑜介绍道:“这便是陆三郎说的擅治此症的大夫了,还有他的徒弟。” 窦瑜站在原地,没有动。 见对面的人似乎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匆忙低头掩饰着情绪。她忽然冷静道:“茂娘,我想吃你做的凉糕了,去做些来给我吧。” 茂娘不明所以,但见窦瑜转头望向自己露出了渴望神色,怔怔点头道:“……好。” 又朝两位医者点了下头,便打开门离开了屋子。 等茂娘一走,窦瑜手指轻颤,眼眶跟着红了。 面前的人,竟是佰娘和吕高子。 “佰娘……”她唤道。 佰娘强忍半晌,此刻也早就满脸是泪了,迎上前两步,喃喃道:“娘子……奴婢可算是找到您了!” 过来的路上她只恨自己没有生出翅膀来,又患得患失生怕念想落空,见不到娘子。 她紧紧握住了窦瑜的手,将她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才缓缓向下跪,哭道:“奴婢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要如何和老爷交代啊,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窦瑜将她托住,扶起来。 这段日子佰娘日夜担忧,听闻那个胡王升闹出那样的荒唐事,都已经相信了娘子真的遭了赵野的毒手,死在了城外。幸而郭大人坚信娘子还活着,才让她又有了希望。 窦瑜又看向吕高子,问:“吕公也是和佰娘一同从奉都城来的?” 吕高子却叹道:“我可是算上了郭素这小子的贼船了。” 自从上次帮窦瑜成功解毒,郭素便以保护他安全为由诚恳相邀,他也竟真的被说动,选择跟在了他身边,又随他离开了奉都城。 佰娘却听不得他诋毁郭素,庆幸不已地说道:“真是多亏了郭大人!”自从郭素带她离开了窦家,她也自然而然地改了对他的称呼,学着他身边的人如此称呼他。 听他们提到郭素,窦瑜问:“那表哥呢?他在哪儿?” “郭大人一直在找寻找您的下落,也是他查出您如今在冀州。只是他在奉都还有些事亟待处理,便让我们先来了此处见您,好令您安心。” 至于是什么样的急事,她也不知该不该和娘子细说。 吕高子却在她身后幽幽道:“郭素在奉都城有个儿子,是被儿子绊住了脚步。”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吕高子越来越觉得郭素对窦五娘上心过了头,此前就肯为她舍命,后来把她在窦家的“灵堂”烧了个干净,更是荒唐。 不过他也没想到窦瑜竟真的还能活着。 佰娘不知“郭素有子”背后的内情,吕高子却知道一二。谢述的长姐谢敏嫁进侍郎府中却受了薄待,生产本就亏了身子,后来又郁结难消。他已替谢敏看过了,回天乏术。谢敏见过郭素一面后与他密谈,命忠仆将儿子从婆母那里偷了出来,交由郭素带走。 吕高子不明白谢敏为何执意让儿子离开关家,到底是关家的血脉,总不至于如她那样也被关家苛待。可谢敏似乎完全信不过夫家,宁愿将孩子托付给与自己全无关系的郭素。 看来谢家人都对郭素有着极深的信任。从前是谢述,如今又多了个谢敏。 “表哥的儿子?”窦瑜十分意外,看着吕高子,又看向了佰娘。 表哥什么时候有的儿子? 和哪家娘子有的? 窦瑜满脸震惊。 佰娘支吾说:“大约是的。”郭大人虽没有明言,身边人都是这么传的,他也从未为此澄清。 未婚有子,说实话郭素在佰娘心中高大的形象略有倾塌。不过这不该是她担忧在意的事,也就渐渐想开了。 佰娘又将徐月被贬为庶民的事和窦瑜讲了,还说了奉都城内如今的情形。 新帝徐寿登基前手持圣上的旨意半逼王射风带兵离城,暗指他有不臣之心。圣上驾崩后,徐寿登基不过几日便开始血洗朝堂,二皇子徐显骂他弑父夺位,也被斥责后幽禁府中。 佰娘长叹:“总觉得奉都城不安稳了,怕还有大事要发生。” 叹后又开心地说:“差点忘了和您说,春珊和崔秋也带着女儿一同来了。” 窦瑜听说徐月被贬为庶民,说不出心中的滋味,总归是复杂的。生母几度将自己抛弃,不过好在自己也从未在她身上得到过母爱,不至于有太大的落差。 又听闻侍女春珊也来到了冀州,惊喜道:“当真?” 佰娘用力地点点头。 崔秋的身契本就在自己的手上,因为念着窦老太爷的旧情才一直没有离开窦家。与春珊商议后,崔秋决定离开奉都城来投奔妻子的旧主。 郭素在其中施以援手帮他们尽快将居住的宅子卖掉了。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37节 “那你们如今都在何处落脚?” “我们都在陆三郎的府上住着呢。”佰娘有些不好意思。他们那么多人都住进了陆家,好在陆家家大业大,陆三郎也对他们格外照顾。 “陆三郎?” 佰娘提及这个陆双羊,一直夸奖不断:“那陆三郎是吕公的徒儿,是个极好的人!” 她还不知道陆双羊给自家娘子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凑近一直能闻到窦瑜身上的药气,担忧道:“听闻您误食了菊芽草,身上不适。” 窦瑜拍拍佰娘的手臂,安抚道:“已经好多了,无碍的。” 吕高子却让她坐在桌边,重又为她把脉。他也和陆双羊有着同样的疑惑:“以前没有发现自己吃不得菊芽草么?” 窦瑜摇头。 佰娘也摇头:“在通州时没见过,到了奉都城后窦家的厨子也从没有用它做过菜。” 奉都城中的人家常会吃菊芽草,这也不算什么低贱的菜品,而窦瑜在窦家居然没有食用过。 吕高子沉吟了一会儿,又问:“是否家中有人也不能碰菊芽草?” 吕高子知道有些子女会继承父母的体质,若父母对某种食物或草木,子女往往也会如此。 窦瑜不知。 佰娘却像是突然回忆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说:“好像是……窦二爷,也就是娘子的父亲自幼便吃不得菊芽草。窦老夫人怕他误食,此后就不许府中再出现这种东西了。二爷过世后,这习惯仍保留了下来。” 她曾听府中老人偶然提及过这件事。当时也没有想过娘子会和窦二爷一样吃不得这东西。 没想到如今在冀州误打误撞食用了。 佰娘又茫然道:“可徐月不是说……说您不是二爷的亲生骨肉么?” 窦瑜失神了一会儿。 没想到最后会是以这种方式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她确实是父亲的女儿,而非赵野的。 第52章 通神散 后来渐渐发现胡王升原来是吃不…… 菊芽草娘子吃不得。 窦二爷也吃不得。 那徐月所言必然是假的! 佰娘很快反应了过来, 警觉道:“此地可真是不能久留了。若赵野知道了真相,一定会迁怒于您的。” 她双手在胸前交握,碎碎念地祈祷着:“但愿郭大人能尽快来到冀州, 带咱们平安离开。”如今她对郭素无比信服, 将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 窦瑜笑着拍拍她的手臂, 道:“莫怕。如今赵野远在他新得的辖地, 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赵野对于攻占土地的热爱远远胜于她这个假女儿,嫌弃将她带在身边碍事, 便打发她来了冀州。送来冀州后也不管不顾, 只让苏木贞监视着自己。 这些她都能应付。 吕高子心中也有底,安慰佰娘说:“确实不必担心, 郭小子如今怕是日夜兼程地往此处赶呢。”又小声嘟囔道, “他可比你心急。” 只是他们在此处逗留太久了, 怕被府中的人怀疑, 吕高子出声提醒佰娘:“咱们该走了。” 佰娘不舍地再次握紧了窦瑜的手,又想落泪了。 窦瑜也不舍。 今日发生的一切真如梦一般,猝不及防相见,转眼又要分别了。她巴不得尽快随佰娘吕公离开此处, 可这不是该心急的时候, 她有分寸。 即使佰娘很想留下,苦于没有理由, 还是不得不随着吕高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结果还未等他们踏出门, 才刚走到门边,便听到门外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茂娘端着凉糕先一步将门推开了, 望向窦瑜慌张道:“娘子!无难师父不知为何忽然呕血了!” 窦瑜一惊,立刻随吕高子等人一道去了偏厢。 他们一进房中就看到无难师父正被侍女搀扶着,虚弱地倚坐在桌边的椅子上, 脸色青白,嘴唇嫣红,面前的地上还有一小滩红黑色的血。 他还在剧烈地咳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清俊的容貌微微有些扭曲。 吕高子当即将随身携带的药丸掏出来让他和水服下,他手臂痉挛不停,连茶盏都握不住,狼狈至极。如此表现,绝非是普通受伤之人该有的。 待药丸的药效渐渐起了作用,无难缓缓睁开眼,手上也有了几分力气,慢慢撑在膝上,从胸中缓上来一口气。他连睫毛上都凝着细小的汗滴,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吕高子将手搭上他的手腕,仔细号过脉,又看他的舌苔,详细询问他此刻的感受。 无难如实地说了。身上有了力气,心里却还泛着一波波层出不穷的痒意。 吕高子又问他:“可用过通神散?” 窦瑜知道通神散。 此物最早出现于奉都城,最初有“长生散”之名,还曾在奉都城内掀起一股风气来,引得世家豪族竞相推崇,时人争相购买服用。又因兼有镇痛安神的奇效,偶尔也作为药用,谁知后来逐渐转为了享乐之物。 通神散大量服用后可使人胸怀顺畅,五感灵敏,但若过量服用又会导致通体燥热难耐,长久服用的人喜爱穿单衣宽袍,赤足行走,经常袒胸露乳,尤其聚众饮宴之时场面十分不堪。 高祖极度厌恶通神散,见滥食的情况愈演愈烈,开始大力整治此等风气,还将它定性为“恶物”,言其腐蚀心智,损害躯体。所以后来奉都城中就没有人敢光明正大地服用它了。 没想到会在冀州再次听到这个东西的名字。 无难正想摇头,茂娘却抢先点了点头,回道:“乌云塔觉得师父不驯,说这东西能叫他听话,强喂过两次。师父自己并不知道。” 无难当即皱眉。 他见多识广,也知道通神散是何物。回忆起乌云塔曾命人强灌给他的汤水,才知道那日入口之物居然是混入了通神散的药汤。 “果然如此。”吕高子捋着胡须道。 窦瑜在旁边追问:“这东西会令人生瘾吧?”她虽然从没见过,更没服用过,可也听说随着宫中将通神散列为禁药后,它在城中看似消弭,私底下仍有人在悄悄服用,宁愿花重金购买,只因为习惯服用后难以戒断。 茂娘露出了疑惑的神色:“生瘾?” 窦瑜奇怪茂娘知道通神散,却又似乎不知它的坏处,进一步解释道:“就是会十分依赖此物,吃不到便觉得受不了,像无难师父方才的那副样子。” “这个……奴婢倒是不知了。这种东西乌云塔也在吃的,在整个河阴郡的世家间都十分盛行。”茂娘迟疑着继续道,“世家望族日日供应不断的,应该无害处吧……” 可无难师父刚刚的反应那么可怕,茂娘的语气越来越不确定了。 吕高子哼道:“害处可大着呢,而且确实会生瘾。小师父既然只服用过几次,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应当是前几次服用得过多了。” “奉都城禁食多年的东西,居然在这冀州如此盛行……”吕高子曾见过许多痴迷服用通神散,以至于倾家荡产又掏空了身子的人,不由叹道。 …… 奉都城。 浮金楼雅间。 胡王升穿着白衣坐在桌边,赵克则站在他身后。 他已经穿了好多天素白衣裳了,连束发的冠都是全白的,武公侯府中无一人敢劝阻他,任由他如此装束。他也很少离府,闷在房中几乎连屋门都不出,今日难得出来一回,径直来到浮金楼指名要这处雅间,点了一桌子菜,却也不吃,只静静地喝着酒。 因为那一次的经历胡王升每日饮食再也不能碰任何荤腥,哪怕是闻一下都不行。 他养伤时下人还不知道他多了这个忌讳,给他做的药粥里掺杂了些许肉糜,虽然只有一点点,可才入口他便忽然开始呕吐不止,最后甚至呕出血来了。 吓得府上的人还以为郭素刺进他肩头的那一枪伤到了他的内脏。 后来渐渐发现胡王升原来是吃不得、见不得荤腥。 这简直要过和尚的日子了。 此时桌上也皆是素菜。 浮金楼的店主不明白胡大人为何执意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哪怕方才有人,也硬生生在楼下等候着,让他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唯恐使人久等再得罪了这尊大佛,好说歹说才将上一桌的人“请”走了。店主又怕又疑,赵克却知道缘由—— 大人是听说庆云郡主曾来过这里,而且当日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 胡王升隔窗望出去,此处视野极好,能完整地看到奉都城的长街。 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似乎还是过去那个繁华的奉都城,但其实暗藏风云,随时会有外力打破这种脆弱的假象。 他曾经想守护这种繁华。 可直到如今他才知道自己只是个无比自私的小人,再没有那么伟大的念想了。 善兰琼抱着一只匣子呆呆站在浮金楼的楼下。她知道自己不该上楼去,已经在楼下犹豫很久很久了。 胡王升始终不肯见她,原本她都快要放弃了,没想到今日会偶遇他。见他瘦得厉害,双颊几乎都凹陷了下去,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就在不远处痴痴地望着他。 身上的那件素衣刺痛着她的眼睛。 他难不成是在为窦瑜守孝吗? 多么可笑。 他娶了窦瑜的尸首,将她视作亡妻,人也如同游魂一般。窦瑜死了,可也带走了他的所有“活气”,令他成了行尸走肉。 善兰琼想到现如今母亲与自己的凄惨之处,心中仍压着一口气,一定要当面问问他。裙下的脚已经先于心中所想,迈了出去,她索性一鼓作气快步上了二楼。 离他更近,心中更沉,也更多了几分畏惧。 她喘着粗气,胸前起伏,眼泪仍在不停地掉,看到他坐在那里,不知是委屈还是绝望。 赵克最先发现了她,向她看过来的同时皱紧了眉。 胡王升伸出手欲拿起酒盏时才看到了她,但也只是淡漠地望了她一眼,而后自顾自端起酒慢慢一饮而尽。 他花钱雇人将歌谣散布街头巷尾,借了百姓对天灾的畏惧,促使他们对徐氏上位者生出怨怼,引得皇室动荡,进而使各地起义有了出师之名。 现在如愿了,却又觉得无趣。 任何人都令他提不起兴趣。 善兰琼见他如此漠视自己,抹了一把泪,又向前走了两步,哑声说:“如今……你可满意了?” 胡王升还是没有理会她。 赵克挡在桌前,将胡王升遮住,手慢慢压在腰间的佩剑上,朝善兰琼克制地冷声道:“请你离开。” 他不明白大人为何还要放徐月和善兰琼一命,难不成还在顾念旧情吗?若他可以随心所欲,必要手刃这对母女,以告慰庆云郡主的在天之灵。 胡王升却要他们活着。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38节 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泥沼里一日比一日陷得更深。 见自己被他忽视得彻底,善兰琼苦笑起来。 她脚底发沉,依旧不死心,不愿离开。但对上赵克恨不能当场将自己斩杀的狠厉眼神,畏惧感再次爬上心尖,方才那股不管不顾直冲上脑的勇气已经消散尽了,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 浮金楼的二楼呈环状,窦云本坐在对面的位子上等待好友,谁知撞见了这一幕。 虽然她听不清善兰琼说了什么,可仔细一看对面人是胡王升,怪道善兰琼的胆子可真是够大的。 若她提前得知胡王升在浮金楼,今日必不会与人相约在此。 胡王升现在就是一条疯狗。 她可是不敢再对他有从前那样的心思了。 他娶了死去的窦瑜不说,还怪窦家将窦瑜送了出去,间接害死了她。 善兰琼这种罪魁祸首竟还敢在他面前晃悠。窦云刚刚甚至以为胡王升会命随从将善兰琼直接从二楼扔下去。 见善兰琼跑下了楼,她忙支起手将脸挡住。即便坐得够远,也生怕胡王升发现了自己,进而被迁怒。 闫银梦来时便看到窦云这一副心虚躲避的表情。她走近桌边坐下,莫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窦云没有和她解释,放下手直起身来,表情也转为哀怨,斜了她一眼,有些阴阳怪气地对她说:“三催四请才肯来,二娘你可当真是个大忙人!” 闫银梦因为心虚躲开了她的视线,支支吾吾道:“我已快要成亲了,杂事实在许多,不方便出门……”之前她母亲总拦着她,想让她与窦家人保持距离,以免被无辜波及。 窦云却知道闫银梦没有对自己说真话,如今奉都城里又有哪一家愿意和他们窦家人来往?过去谢家出事都没像今日这样害得窦家成了众矢之的!窦云暗恨着就是因为徐月与善兰琼,窦家的名声一落千丈,如今连自己从前的好友都要慢慢疏远她了。 今日闫银梦肯赴约,怕也是听说了自己将要进宫的事,再收到她的帖子才不敢不来。 闫银梦确实是听说窦云极有可能入宫为妃,不敢与她真的闹僵了。 如今徐寿登基,仍在国丧之中,选妃以充实后宫的事暂缓。但窦云的表姐杜静棠过去是三皇子的侧妃,如今一跃成了宫中的贵妃,频频叫姑母杜舒兰入宫联络感情,窦云也几次随母亲入宫。风声便这样传出来的,还传得有鼻子有眼。 好像窦云自幼得高僧批命,乃是“有凤来仪,可镇灾危”的金贵之命。新帝迷信,便动了纳她进宫的念头。 两人各怀心思地说了一会儿话,总也不似从前亲昵自然了。 窦云本来存了耀武扬威的心思,可看到唯唯诺诺的闫二娘,心思也歇了一半,觉得没什么意思。 到分别时,闫银梦对窦云到底有几分真情意,没忍住轻声提醒她道:“杜贵妃善妒……” 前几日母亲与她提及窦云时随口说了句杜贵妃无容人之量,从前还在三皇子府时就可窥得一二,即便是亲表妹,怕也不希望顺利入宫夺了自己的风头,且又有那样好的命格,往后岂不是要压自己这个贵妃一头? 只是闫银梦话刚起了个头又后悔了,生怕祸从口出,便立刻闭紧嘴不再多言。 窦云不以为然。 虽然她不是杜家的女儿,从前与杜表姐也少有往来。但她身负凤命,若一朝得势,那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这几次进宫表姐待她也异常亲昵热情,可见是希望她能入宫,姐妹二人相护扶持的。 …… 善兰琼失落地乘车回到了如今居住的宅子,刚一进院子,秋芝便迎出来了。 自从徐月被贬为庶民,还在窦家褪衣受了鞭刑,整个人大受打击。 徐寿丝毫不顾忌她的身份,也不因她是自己的姑母而心慈手软。行罚时还命窦家所有的下人都站在一旁观看,以作为对她的惩戒。 心高气傲的徐月又怎能忍受如此对待,伤都还未养好,便从窦家搬了出来。 且她夜里总生噩梦,多数时候是梦到刘家母子和窦瑜。 他们身上都血淋淋的,纠缠着她,要她偿命。 有时是梦到了死去的丈夫窦晏恒,但这样的时候极少。 还有的时候会梦到赵野。 其实她宁愿自己梦到赵野,梦里有恨,会使她更加坦然一些,不至于那么恐惧。 因为用着上好的伤药,徐月身上的鞭伤已经愈合了,可她仍然觉得患处疼痛,甚至比受刑当日还要痛上一些。尤其是夜里瘙痒入骨,仿佛有虫子在不断地往伤口里钻,常令她因疼痛大声喊叫。 善兰琼花钱请了一个又一个大夫来看过,可也一直诊不出原因。 秋芝觉得这应当是心病,只是她不敢直接对徐月说。 “娘子,东西可买到了?”秋芝上前问善兰琼。 善兰琼将抱在怀中的匣子交到她手上。 秋芝打开后惊喜道:“奴婢这就去给公主殿下服下!今夜总算能令殿下安稳地睡一觉了。”她还习惯于像从前那样称呼徐月,但每听到一次,善兰琼内心就多一分苦涩。 这样的坚持还有何意义? 她扯住秋芝的手臂,犹豫道:“这通神散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经人家皆以此为耻,严禁儿孙触碰服食。 因为是禁药,通神散十分难买。善兰琼也费尽心思,花了不少钱才能买到一点。母亲被贬为庶民后,连她的公主冠服都被抄走送回了宫中,更别说其余珠宝玉器。 太皇太后怜惜女儿,悄悄接济着她们,她们才能买下这间宅子,继续使唤仆婢。不过她远在深宫,即便有心接济也能力有限,不能事事兼顾。通神散这样金贵,以她们如今的财力若持续购买下去怕也快捉襟见肘了。 秋芝当然也知道通神散的厉害,但确实没别的可用的法子了,小声说:“公主殿下是离不开这东西的,又能怎么办?您一定要再想想办法才是。” 善兰琼从前还是窦琦时笔下画作价值千金,可如今再仿照那时的技法风格画出来,甚至水平更胜一筹,却连卖出去都困难。她作的画,画工虽然上佳,可如她这样的人奉都城不知凡几,没有了过去的名声加持,不过能得些微薄得可怜的报酬罢了。 看着买家手上那几串可怜的铜板,善兰琼只觉得受辱。 她们还没有惨到那个地步,善兰琼心中存有傲气,也就不愿卖画了。 第53章 彩头(上) 谁赢了,窦娘子这画便给谁…… 自从那日送走了佰娘和吕公, 窦瑜一直在等待离开的日子,或者说,是等待表哥的到来。 一直等到了河阴郡最盛大的节日来临。 其实她来到河阴郡之时便已经距过节不远了。将军府里早早就在为此做着准备, 备下鸡牛猪羊作为献品, 出行的车驾也已经安排妥当。按照惯例每一年都会在这一天请来圣女为全郡祈福, 仪式就在君王河的河畔举行。 君王河早已经彻底解冻了, 城内城外一片生机勃勃。这一日天刚亮,窦瑜与苏木贞、乌云塔乘坐马车出了门。 苏木贞也带上了小女儿赵赤格, 抱着她坐在马车里。赵赤格前段时间生了场小病, 现在病好利索了终于可以随母亲姐姐出门,一路上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乌云塔嫌她烦, 堵住耳朵不想听。 倒是羡慕窦瑜可以自己乘坐一辆车。 窦瑜隔窗望着车外, 虽然还看不到盛夏时水草丰美的景象, 也隐隐能感受到此地的辽阔静美, 日头已经升起,外面飘来草木伴着晨露的香气。他们的车队正沿着君王河缓慢前行,是来得最晚的一批,远远望去, 君王河旁已经停满了车驾, 几乎首尾相继。 窦瑜穿着一件草绿色的棉布袍,只有袍子的领口和袖口用黑色的棉线绣了云饰, 长长的柔顺的黑发梳成了一条辫子垂在脑后。茂娘坐在一旁, 也做着类似的打扮。 之所以她们要如此打扮,是因为传闻多年前河阴郡得圣女庇护, 免受灭城之灾,这一日城中女子都要效仿圣女画像着装。窦瑜也就入乡随俗了。 她下车时看到一支队伍的装束与其他人不同,最前一列的男子甚至穿着兵甲手执斧戟, 看起来严阵以待,茂娘看到队伍中的旗帜后主动向她解释说:“那是图古拉的队伍。” 巴舒族首领称可汗,统治之下还有分出了无数的小部落。过去巴舒族还未四分五裂的时候,每年可汗都会向各部落征收牲畜和皮革,一旦有召,则一呼百应。图古拉便是小部落的头人,也是如今乞也夏最为忠诚的马前卒。同时他也是圣女的父亲,今日特地亲自带领族人护送圣女前来。 郑家负责主持仪式,陆双羊又代表着家族,带人来迎他的外祖父,此时两队人马刚刚在不远处交汇。 窦瑜饶有兴致地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茂娘见她感兴趣,还给她指出了圣女的车驾。 圣女车驾倒也很好辨认。她所乘坐的车驾最为华丽,车盖如伞,金灿灿地在太阳底下发着光,四面悬着大大的金铃,车身也架得比一般马车更高,四面垂着轻柔的白纱,交错掩映,远远望过去像是高高捧起来的一朵未□□的莲花。 “圣女不下车么?”窦瑜问。 茂娘回答说:“只有仪式开始之时,圣女才会下车。其余时候都是静坐车中的。” “也不用吃饭么?” 茂娘抿嘴笑,打趣道:“唯有您最关心这个。” …… 陆双羊向外祖父拜礼,直起身时留意到外祖父身边多了一个自己过去从未见过的人,高大、沉默,也奇怪。 这是个身形极其漂亮的男人,他面上戴着一张又薄又韧的金色面具,透过面具与自己对视时目光沉静,衣着装扮再加上周身气度,看起来并不是下人之流。 图古拉主动向外孙介绍他:“他叫寒延噶,养父母皆为我族人,如今投入我麾下。”听语气,是对此人十分满意信赖。图古拉为人精明谨慎,多疑又好猜忌,难得带在身边的不是多年陪伴在侧,值得信任的心腹。 陆双羊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朝他轻轻点头。 这个叫寒延噶的男人也朝他点了下头作为回应。 寒暄过后陆双羊将外祖父送进帐中休息,等候仪式开始,又独自走到帐外,站定远望着母亲的车驾出神。 圣女端坐在车驾中,白色的重重纱帐在风中时不时浮动一下,自外面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形,执戟的卫兵牢牢把守在车的四周,寸步不离。她不下车,可陆双羊还是固执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姐姐拉珠朝他走过来,他才移开了目光。 “阿弟。”拉珠的声音温柔如水。 她身上是一件青蓝色的袍子,配着明黄色的腰带,长发编成了一条条细细的辫子,头上还戴着珠冠。正如生母一样,拉珠的美丽也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圣洁,笑容也像是丈量好的一般。 但在陆双羊看来只觉得虚假。 拉珠和乌云塔是儿时的玩伴,刚刚与乌云塔叙了旧,想拉她过来见弟弟时却被拒绝了。乌云塔还记恨着上次在郡守府宴席上陆双羊对自己的忽视,赌气般留在几十步远之外,不再靠近,但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陆双羊。 从前弟弟与好友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如今却有了隔阂,拉珠看着弟弟叹了口气,道:“娶了乌云塔,回到族中来为外祖父做事,难道不好么?” “二王子乞也夏若成了新可汗,巴舒当年的辉煌便可重来。他是乌云塔的舅舅……” 陆双羊冷漠地打断了她:“我是汉人。” 他一顿,又说,“阿姐不必劝我了。我与乌云塔并非一路人。” 乌云塔远远望见他们姐弟二人只说了两三句话就不欢而散,便能猜到陆双羊又说了什么,气愤地将脚旁的草叶狠狠踢开。 朱敏春牵着马过来找她,她正愁无处撒气,手中的马鞭直接朝他甩了过去。 朱敏春从小就喜欢乌云塔,总是绞尽脑汁地想要讨好她,见她甩鞭打向自己也不生气,只手忙脚乱地抬手握住了。他长得高壮,相貌也粗犷,远不似陆双羊那么好看。而且脑子并不算灵光,除了对乌云塔有耐性,对别人都异常暴躁好怒。郡守夫人看着文弱,生下的儿子却和她一点儿也不像。 乌云珠也像宴席那日一样不想理会他。 朱敏春却好像不懂得看人脸色一般,还是一直紧紧跟在她旁边,直到仪式开始时才依依不舍地回到朱家的队伍之中,和自己的郡守父亲站在一起。 仪式结束后圣女又回到了车上,而车下的众人在扎好的营地中开宴。 杀了几只牛羊,以火炙烤。 宴席过半,乌云塔忽然起身离席,在众人的目光中移步到空地上跳起了舞,丝竹钟鼓声随之而起。她旋转时腰肢曼妙,随着鼓点和琴声腾踏跳跃,裙摆飞扬,脚下不断踩着明快动人的舞步。 好友拉珠是下一任圣女,身份使然,自然不能如她这样尽情舞蹈。不过拉珠擅长作画,唤婢女取来她的笔墨,坐在一旁将乌云塔的绝妙舞姿画了出来。 巴舒族女子喜爱健舞。窦瑜在奉都城只看人跳过轻盈的软舞,此时此刻正坐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只是总隐隐感觉到有视线投向自己,四处看又都还是一群群看乌云塔跳舞看得如痴如醉的巴舒族人和汉人。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39节 只有一个人吸引了她的目光。因为那人特立独行,戴着一张乍眼的金色面具,任谁都会多看几眼。 别人都在抬头看着跳舞,而他坐在图古拉手侧,只顾默默垂头喝酒。 他坐得有些远,窦瑜看着看着,却觉得这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她微微拧起了眉。 谁知没等她再多看几眼,一曲毕后,乌云塔却来拉她,要她也上场同跳。乌云塔叮叮方才喝了几盏酒,此时颧骨泛着红,一副半醉之相,态度也更加强硬。 窦瑜稳稳坐在坐垫上不肯起身,眨眨眼,拒绝道:“我不会跳。” 乌云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那琴呢,总会弹吧?” “也不会。” “那你会什么?” 窦瑜抬起了手。 乌云塔睁圆了眼睛,等着看她能有什么能耐。 结果窦瑜轻轻拍了两下手心,无辜道:“我会拊掌。” 见乌云塔生气,弯弯眼,笑眯眯地补充说:“方才你跳得很好。” 乌云塔嫌弃不已,余光见拉珠案上的笔墨,又不死心地问:“那可会作画?” 窦瑜诚实道:“也不会。” 乌云塔却强将她拉起,又把她按坐在拉珠身旁,大声说:“不都说奉都城多才女么,你既然是从那里来的人,岂有不会之理?”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刻意提高嗓音的乌云塔吸引到了她的身上。 窦瑜也就不再推拒了。不给她露一手,她也不会相信……自己确实是不会画。 画什么好呢? 听着远处君王河水波荡漾,汩汩流向远方的声音,她信手在纸上抹出了几条扭曲的墨印,河边的树也成了张牙舞爪的妖怪。 乌云塔忍笑,故意拿起她的画,更大声道:“待会儿入林中打猎,谁赢了,窦娘子这画便给谁做彩头!” 朱敏春带头笑出了声。 窦瑜看了看乌云塔,又看了看朱敏春。 将画纸从乌云塔的手中拿了回来,铺回案上,继续埋头作画。等她搁下笔之后,两位婢女上前来将她的画撑起展开。 窦瑜将席上众人也都纳入画中了,只是她画得草率,多数人只勉强能看出个轮廓,唯独乌云塔与朱敏春被画得细致。 就是太丑了,甚至丑得有些滑稽。 可她又偏偏将人的神态抓得格外精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画的是谁。 许多看清了的人想笑又不敢笑。 赵赤格在母亲苏木贞怀中直立起小小的身体,她童言无忌,指着画上两个人,看着乌云塔娇声娇气地大喊:“是姐姐和他!”她又指向朱敏春。 喊完后又露出得意的神色,得意于自己眼尖认出了他们二人。 乌云塔和朱敏春气得脸色发黑。 第54章 彩头(中) 她认出来了。但又不能立刻…… 画上的乌云塔在得意地笑。 而在乌云塔自己看来, 简直丑得不堪入目。 乌云塔记恨窦瑜将她画得这么丑,令席上的众人看了笑话,可方才是她强要窦瑜作画的, 又不好发火, 气得面上发热, 板着一张俏脸, 气闷不已地甩手走了。 窦瑜翘起唇角,露出小小的坏笑来。 这确实是她的最高水准了, 倒也不是故意画得这么丑的, 而是发挥稳定。若乌云塔和朱敏春不嘲笑她,也不至于被她画进画中, 毕竟她画得最好最像的是王八……小小回击一下顿时心情舒畅。 唯独年幼的赵赤格“欣赏”窦瑜的画技。她忽然从母亲苏木贞的腿上滑了下来, 苏木贞第一反应便想拦住小女儿, 可赵赤格就像条滑不溜手的小鱼, 挣脱开母亲的双臂,迈着小短腿跑到窦瑜身边,朝她扬起小小的可爱的一张圆脸。 她讨好地朝着窦瑜笑,又用胖乎乎的手指压在画纸上空白的地方, 比划着圈出一个范围, 乖巧地问:“……可以将我画在这边吗?我个子小,不占地方的。” 这个小丫头可比她的姐姐看着讨喜多了。 窦瑜愉悦地说:“好呀。不过我画得可不好看, 怕将你画丑了。” 赵赤格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信任道:“不会呀,你画了我姐姐,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真的好像!” “赵!赤!格!” 乌云塔咬牙切齿地喊她,走过来要将她强行拖走。赵赤格尖叫了一声, 灵活地躲开了她又重新扑回了母亲的怀里。苏木贞无奈地摸摸小女儿的发顶,对乌云塔说:“别同她计较了。” 这对同母异父的亲姐妹总是不太对付,乌云塔嫌赵赤格闹腾,赵赤格总被乌云塔训斥,也就生了反骨,从不肯听她的话。 不远处的图古拉因为这一场小纷争注意到了窦瑜,好奇地问:“那位是?” 窦瑜和乌云塔已经都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苏木贞坐在两人中间。图古拉认得苏木贞,也认得乌云塔,唯独不认得窦瑜。 一旁的陆双羊随口对外祖父介绍说:“是赵野将军新寻回来的女儿,才派人护送至冀州不久。性子活泛,倒也有几分可爱。” 因为乞也夏的缘故,图古拉对他的外甥女格外宽容,便自然偏向乌云塔道:“乌云塔性格热烈,确实有几分脾气。可那叫窦瑜的小丫头睚眦必报,将人画得丑了,姑娘家爱美又怎会不气?” 陆双羊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寒延噶放下了酒杯,朝他们看了过来。 他本就对万事万物冷淡,知道外祖父偏向乌云塔说话,也无心思为窦瑜分辩,只轻轻一笑。 …… 宴席结束后众人纷纷回了帐中,等待着狩猎的时辰到来。 窦瑜一从席间离开,便被茂娘拉去帐中换衣裳了。骑射服是茂娘亲手给她改的。她这几年又长高许多,并不比河阴郡中同龄的娘子矮,只是太瘦了,买来的骑射服也不太合身。 她穿红色,乌云塔也穿红色,出帐后两人再次碰了面,这又令乌云塔不大高兴,丢给她一个白眼后率先走了。 茂娘一见乌云塔这副表情便有些发怵,小声提醒着窦瑜入林后万要离她远些。待会儿进林中的人皆不带仆婢,因为带了也是添乱,自有侍卫跟随。 “她总是这么不高兴,不必怕她。”窦瑜都看习惯了。 随后她利落地翻身骑到马上,在茂娘的注目之下驱马汇入人群之中。 君王河位于河阴郡西南郊外长青山的山脚下,长青山有一大片山林,名望都林,其中走兽飞禽众多。郡守朱封安喜好打猎,经常与世家族人一起进望都林中合围捕兽,还特意在这里建造了一处放鹰台。 既然今日来了长青山,势必就会入山,因此各家也都提前做好了行猎的准备。每年狩猎日世家子弟间都会有比试,比较打到猎物的优劣和数量。乌云塔在宴席上为了令窦瑜难堪要以她的画送给胜出者,众人并没有放在心上,无人当真。郡守朱封安上一年猎到一只白狐,通体雪白毫无杂色,主动提出今年便以此狐皮作为彩头。 巴舒族人更是热爱这一活动。所以宴席结束,众人便更换了轻便的骑射服,带上弓箭骑上马,准备入山狩猎。 “要随他们一起么?”图古拉的年纪虽然很大了,依然跃跃欲试,自座位上起身后又问起身旁的寒延噶。 寒延噶也随他站起,回道:“自然。” 陆双羊听他声音低哑,虽然不难听,可也透着怪异,心道:怪不得很少说话。 拉珠很意外寒延噶会参与其中,回过神来后主动对他道:“我将弓箭和马借你。” 寒延噶却连头都没回,只冷淡说:“不必了。”径直去牵他的马,随身携带的弓也十分普通。 拉珠本来对狩猎并无太多兴趣,见寒延噶要去,也命人拿来了自己弓箭。可等她上马后,发现寒延噶早已经不知去向了。 …… 入林的人十分多,起先还凑做一堆,很快就四散开了,各自寻找猎物。 朱敏春一心要拔得头筹。他的弓和马自然都是上好的,又自幼苦练骑射,可以说是信心满满。小时候他被乌云塔嘲笑,才下了死力气去练习,今日更不会在乌云塔面前丢脸。 乌云塔甩不脱朱敏春,只好与他一路同行,没想到二人追着一只跑得飞快的鹿越出草丛时,竟又遇到了窦瑜。 可真是冤家路窄。 窦瑜进了林中后悠哉地四处闲逛,侍卫坠在她身后,原本以为这位看起来娇娇弱弱的主子只是各处看看山水美景,待会儿再由他们帮忙猎几只兔子提回去,不至于过于丢脸。 谁知这位娇主子只要开弓便是箭无虚发,比他们的箭快多了,更准多了。见识过后想到他们最初的猜测,都不由得脸热。 时间长了,随着窦瑜猎到的猎物越来越多,侍卫们也从一开始的震惊到习以为常。 窦瑜发现了乌云塔和朱敏春后也没有理会二人,只当做没看见。但她不想惹事,乌云塔却不肯轻易放过她。 四下无人,正是报复的好时候。 乌云塔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恶意翻涌,低声让朱敏春去堵住窦瑜捉弄一番。 她见朱敏春面露犹豫,又故意嫌弃地说:“怎么,你怕了?” “你想如何捉弄她?” 朱敏春果然受不得激将,而且也知道乌云塔就是气不过方才窦瑜令她出丑,绝不会真的让自己伤了她,至少不会见血。 乌云塔视线向下,落在他手中的弓箭上。 朱敏春立即意会,乌云塔是想让他用弓箭来吓唬窦瑜。 他再次犹豫了一瞬,顶着心上人鼓舞催促的目光,定了定神,抬眼看向对面的窦瑜,高声朝她道:“之前你以画故意羞辱我们,可知此时会与我二人碰面?” 挑衅的话已经出口,朱敏春的语气渐渐自然起来,趾高气扬的神色爬上满是横肉的脸,哼笑一声,继续道:“诚恳地向我们认一句错,说一句‘再也不敢了’,就放你离开,如何?” 说话时他还在拨弄自己手上的弓箭,摸着箭上的尾羽。 窦瑜坐在马上,懒懒地掀起眼皮瞅着他们,表情镇静淡定,就像看着两个任性胡闹的孩子。 一旁的侍卫们面色如土,踌躇着不敢上前阻拦朱敏春。他们今日负责保护窦瑜的安全,但离开了这长青山,依旧隶属于郡守府,又哪里敢得罪朱敏春这个最爱喊打喊杀的霸王?这位爷脾气暴躁,轻易无人敢惹。今日如果阻拦了,来日说不准要被他狠狠报复。一时间侍卫们欲哭无泪,恨不得眼睛瞎了,耳朵聋了,看不见眼前窦瑜遭受刁难的场面。 窦瑜却毫无惧色。她当然不会怕,除非这个朱敏春疯了,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伤她。 朱敏春见窦瑜居然不害怕,觉得极没面子,又不愿被乌云塔看轻了,冲动之下真的抬手拉开了弓对准窦瑜。 他手上有分寸,不会真的用箭伤她,不过是要替乌云塔出一口恶气。 “让我看看……你的胆子是不是真的像你表现出来的这么大。”朱敏春咬住后槽牙,以嬉笑的语气说着这句话。 窦瑜不避不让,直直望着他。 朱敏春捏着箭尾的手轻轻颤了一下,被她的眼神激怒,心一横,当真松开手朝她放出了一箭。 不过这一箭其实是朝着窦瑜背后粗壮的树干射过去的,他再觉得没面子,也不是真的蠢。敢伤了赵野的女儿,他爹再宠他也会扒下他一层皮,压着他去将军府道歉,到时候可就是真丢人了。 谁知这一支本就是虚张声势的箭,却连窦瑜头顶的树干都未及射中,就在半途中被远处另一方向破空袭来的羽箭斜刺着截断了去路,“噌”地一声于空中被生生自中间射断,裂成两半落进了草丛中。 是谁? 朱敏春猛地转过脸去看,惊讶都还没来得及转为愕然,瞳孔一缩,目之所及竟又一支箭携风而来,而后重重擦着他的右脸和耳朵飞速而过。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40节 他怔怔地坐在马上,大睁着眼睛。 听到一旁的乌云塔惊呼了一声,他才后知后觉感到侧脸一阵热辣的痛,呆呆地抬起手在面上一抹,然后垂眸看向手心,见上面是自己的鲜血。 脸上的伤处发紧,不断拉扯着他面部的经络,,流出的血已经淌到了下巴处,额角的青筋都跟着跳动起来。 放箭的是图古拉身边那个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 寒延噶。 黑色的骑射服包裹着寒延噶修长漂亮的身体,他坐在马上,在除窦瑜之外的其他人惊恐的注视之下,又从马侧挂着的箭筒中抽出了新一支羽箭,竟毫不迟疑地再次搭上了弓,箭尖直指朱敏春。 朱敏春这才知道害怕,登时变了脸色。 窦瑜也意外地扭头看向寒延噶。 他是…… “寒延噶!”拉珠骑着马跑近,她一直在找寒延噶,哪里会想到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居然看到的是现在这一幕。 “表姐救我!”朱敏春身体僵硬,感受到了来自对面的杀气,双腿颤抖得几乎夹不住马腹。 “寒延噶!”拉珠见寒延噶依旧没有放下弓的意思,反而以修长有力的手指勾紧弓弦,将弓绷到了极致,再次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试图令他冷静。 朱敏春身下的马感受到背上主人的紧张,也焦躁地在原地踩着马蹄。朱敏春抖着手拉紧了缰绳,正要试图向表姐拉珠靠过去,借她遮掩住自己,对面那个奇怪的男人却乍然松开了勾着弓弦的手。 这一夺命箭脱离了弓,直直朝他心口处飞速地射了过来! 求生的本能令朱敏春仰脸向后栽,“砰”地一声重重落下了马。 箭力沉重,在他掉下马的一瞬间羽箭射中了原本立于他身后的树干,整个箭头都深深陷进了木中,箭的尾羽仍在震颤不停,可见力道之大。 朱敏春正好跌进马下湿漉漉的泥滩里。 拉珠和乌云塔都吓得要命。 尤其是近旁的乌云塔,那支箭射过来的时候离她也格外的近,似乎都能感受到它射向此处带动的风。同样被杀气威慑的她不由得闭紧了双眼,直到箭射中了树才回过神来,发现朱敏春落马,急忙苍白着面色下马查看。 朱敏春躺在泥潭中呻/吟了一声。 “你没事吧!” 乌云塔也顾不得地上脏兮兮的,蹲下身上下检查着朱敏春是否受伤,摸到他胸口才恍然想起他身上还套着金丝甲。 这东西刀枪不入,即便方才真的被射中了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拉珠见表弟无事,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夹紧马腹靠近寒延噶,沉着脸望向他,压低声音不赞同道:“这里可是河阴郡!他是郡守的儿子!” 寒延噶不说话。 拉珠又来扯他的马缰,却被他躲开了。他冷淡道:“若我真要他的命,这一箭就是射在他喉咙上。” 他很少说这么长的话,说话时没有看拉珠,而是看着地上的朱敏春。 说完后,抬眼看向窦瑜。 窦瑜也正在看他。 “你——”窦瑜带着疑惑的表情,骑马向这个戴着面具的人慢慢靠过去。“表哥”两个字被她含在口中,意识到此处还有外人,不敢挑明。 她心跳如鼓,砰砰地撞击着胸口,甚至开始觉得耳鸣。 嘴唇也抿成一线。 她认出来了。但又不能立刻与他相认。 朱敏春掉下来的时候后背磕在地上暴露的树根上,疼得要命,眼里甚至疼出了一包泪,也几乎要呕出一口血。他从泥浆中翻身坐起,后怕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听到寒延噶的话又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方才箭射过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会死。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身上还穿着金丝甲。 那种可怕的杀气令他只剩逃命的心思了。 此刻都不敢抬头与寒延噶对视。 第55章 彩头(下) “阿瑜,我来了。”…… 朱敏春的全身上下都蹭了不少泥浆, 连后脑处的头发上都有,又顺着脖子淌进了衣领里,附在皮肤上又痒又黏又凉。 鼻子凑近闻, 还能闻到身上散发出一股泥土恶臭。 恐惧渐渐从朱敏春的心头褪去了, 他觉得既丢脸又愤怒。 那个寒延噶全无歉疚之意, 端坐在马背上, 居高临下。 乌云塔看向寒延噶,压着怒火质问道:“他并未招惹过你, 若方才真的伤到了他, 你担待得起吗?”说完她又看了窦瑜一眼。 不由想到:难不成这个人是在为窦瑜出头? 两人应当并不相识。不过乌云塔见窦瑜直勾勾地望着那人,那副样子倒是我见犹怜, 想来他是路过撞见, 生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冲动之下站出来逞英雄了吧! 寒延噶道:“若她在你们河阴郡受了伤, 倒要看看是谁担待不起了。” 乌云塔将朱敏春扶了起来,第一反应便是寒延噶在暗指窦瑜的身份。 窦瑜是赵野的女儿。如今就连乞也夏都在助赵野谋天下,更别说为乞也夏马首是瞻的图古拉,当然不敢轻易开罪赵野。而乌云塔名义上是赵野的女儿, 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并非赵野的血脉。若论亲疏, 自然是窦瑜这个亲生女儿更该受重视。 弓箭还在寒延噶的手中握着。二人虽气愤,又不敢真的再去招惹他, 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拉珠见气氛紧张, 上前来在几人间调和,面向寒延噶, 语气中不自觉带了讨饶道:“我表弟喜好与人开玩笑,并非是真的想伤了窦瑜。他必然也知错了!” “弓箭不长眼。这种玩笑到底有趣还是无趣,想必现在没有人比舍弟更懂了。”他语气玩味, 听得人心头一凛。 朱敏春双腿发软,畏惧地看了寒延噶一眼,怯懦道:“表姐,咱们回吧。”他这种人一见别人示弱,便强横无比。但别人若是强横起来,他也就气势全无,直接变作鹌鹑了。 上马的时候朱敏春的动作都显得不那么利索了,束手束脚的,后背仍疼得厉害,好不容易才呲牙咧嘴地爬上马背。 回帐换衣裳的路上,朱敏春还后怕地向后看了一眼,见看不到寒延噶的身影了 ,才忍不住问拉珠:“表姐,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而拉珠神情低落,并没有心思回答朱敏春的问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她和寒延噶太多年没见过了,最后一次相见时连一句话都没能说上,前些时候还以为他已经死了,伤心许久。 没想到他仍在世上,还将北地舆图带来交给了外祖父。 他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心上。从前便冷漠,如今更甚。 …… 那三个人都已经走了。 窦瑜慢慢攥紧了手中的缰绳,身体一动不动,大脑一片空白,方才疯跳的心脏渐渐静了下来,可依旧不知该作何反应,呆呆地看着表哥离自己越来越近。 马蹄踩过枯枝,声音细微,却令窦瑜自心尖发颤,眼底蓦地湿热起来。 她这幅样子令郭素面具之下的表情由狠厉渐渐转柔,视线久久停留在她的脸上,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恨不得立刻将她带走。 好半晌才克制道:“走吧。” 他的语气乍然间听不出什么,只有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隐忍着。 窦瑜强作镇定,听话地掉转了马头。 侍卫们想继续跟随,但郭素的视线扫过来时竟令他们纷纷生出畏惧,背脊发凉,不敢再靠近了,只好留在原地不动,眼睁睁看着二人一前一后的离开。 郭素一直紧跟在窦瑜的身后。 窦瑜坐在马背上,一路上总忍不住回头看他。 待走远了,郭素低低“吁”了一声,拉紧缰绳勒住马,然后翻身下来。 自从进入林中,他一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阿瑜,片刻不敢放松。看到朱敏春抬起弓箭朝她拉弓的那一刻,戾气瞬间充盈了心脏,恨不得放箭射向朱敏春那只拉弓的手。 此处幽静,稀疏的新叶盖在高耸的树头之上,静得能听见风拂过树叶时沙沙的响声,这样的场景倒似幽会。 窦瑜却没想到那么多,也迅速自马上下来,下马时因为着急,脚下还踉跄了一下,可她并不在意,只顾快步走到表哥的面前。 “表哥……”她在他身前一步远的地方慢慢停下脚步,眼睛红了,含着一层泪。 其实直到今日她才觉得委屈了。代替善兰琼出嫁的那日心中恐惧更多,愤恨更多,心寒更多。唯独没有多少委屈。 可能是因为她对窦家人从来没有抱过太多希望。 但现在表哥来找自己了,她才有了一种被人呵护之感,一颗心也仿佛被浸入了温水之中。 郭素低头望着她,深深呼吸,平复心中的激动喜悦。今日看到她的第一面起,赶来冀州的一路上悬起的心才终于安稳下来。 “阿瑜,我来了。” 他嗓音放得很轻,几乎显得小心翼翼的。见她睫毛都湿了,又有些无措,身侧的手抬起来,距她的手臂只有半掌距离时,手指微动,又克制地放下了。 “别哭。”他声音轻哑。 “表哥,你的嗓子怎么了?” 窦瑜吸了吸鼻子,又听出他声音不对劲,瓮声瓮气地担忧问道。 他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会好的。”。 为了假扮“寒延噶”,他服药暂时弄哑了自己的嗓子。 没有人会轻易相信只见过几面的人,更何况是多疑的图古拉,但“寒延噶”这个身份却不同。“寒延噶”表面是乞也夏放在奉都城的眼线,实则过去在暗地里为谢述做事。 但其实“寒延噶”这个身份本就是谢述与真正的寒延噶共用的,曾凭这个身份在巴舒族掀起惊涛骇浪,令他们军心溃散。若说体型,郭素现在这副身体倒是与他更为接近一些,几乎不需要像从前那样经过一些细微的调整。 可惜霍琢主导之下的一场大火,烧死了真正的寒延噶几乎所有的家人,他虽然死里逃生,但伤势严重,没撑过几日便离世了。最终那场大火只有他的弟弟云宁活了下来。郭素找到了云宁,将他带在身边。 如今他不是谢述,万事难免束手束脚,可信之人唯有陆双羊和王射风。陆双羊还不知他复生的事,王射风虽然知道,还为他行方便,使他可以继续驱使青云骑,但他却不能把青云骑光明正大地带出奉都城。 因为急于来冀州找到阿瑜,为了躲避城中乞也夏和赵野的眼线,他只好再次借用了“寒延噶”这个假身份。如此才能光明正大地进入河阴郡。 “陆双羊已经将佰娘吕公他们平安送走了。”郭素道,“这两日我就带你一起去河州。” “好。”窦瑜对他无比信任。 …… 郭素先将窦瑜送回了营地。之前负责保护窦瑜安全的侍卫都是郡守府派下来的,闹出了事端,打的自然是郡守的脸。 郡守朱封安震怒,重罚侍卫。 乌云塔觉得寒延噶这个人真是太能借题发挥了。他们不过是吓唬窦瑜一下,还能真的伤她吗? 而朱敏春好面子,他身上除了后背的隐痛之外一点儿伤都没有,不愿让别人知道只是被人虚晃一箭便吓得掉了马。去帐中换衣的路上碰到了人,别人问起他来,都只含糊地说是追逐猎物时一不小心才会落马。 既然已经说了是自己不小心,也就没有理由为难寒延噶。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41节 随后装作没事人一般继续入林狩猎,结果见寒延噶竟也重新回来了。最后众人比试结束,下人清点每个人所猎的成果,寒延噶遥遥领先,再打了一次朱敏春的脸。 朱敏春今日状态不佳,往往自信满满射出的箭,十有七八会射空了,徒惹人嘲笑。眼见着一个穿黄色骑马服的郎君骑马与他擦身而过,追上了寒延噶,笑着说:“寒延噶,你当真厉害!方才那鹿跑得那样快,你是怎么射到的?” “随手一射。”寒延噶惜字如金。 有本事的人冷漠一些并不会让人觉得不悦,反而觉得他有个性。他入林时还是一人一马,现在周围已经围了好几人。 回到营地后又有人问:“谁赢了?” 黄衣郎君抢先扬声道:“自然是寒延噶赢了!” 朱敏春始终沉着脸。又听有人玩笑着提到了窦瑜的那副画,泄愤一般嘟囔道:“谁想要她那副丑画啊?”却又不敢说得太大声。 可还是被寒延噶听到了,慢慢扫了他一眼。 窦瑜听说他们打猎回来了,也带着茂娘从帐中出来看热闹,听到自己的那副画又被人提及,见看表哥看向自己,居然也顺着那人的话,问道:“那……窦娘子的画呢?” 郡守赠予他的那张白狐皮倒是没见他多看上一眼。 不会真想要吧?窦瑜哭笑不得。 眼见婢女将她的画交到了表哥的手上,他垂眸看了看,然后将画撕下了一边。 撕掉的一边交还到了献画的婢女手中,只将另一半仔细折起,收进胸前的衣裳中。 “谢窦娘子的彩头。”他望着窦瑜,眸中带笑道。 婢女看清了自己手中的那小半张图,见上面画的恰是乌云塔和朱敏春,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原地愣住了。赵赤格跑过去拉她的手臂,踮起脚尖将画拿起来,看看画上的人又看了看乌云塔,傻乎乎地说:“姐姐,原来是你被撕下来了。” 一旁的乌云塔眼中仿佛烧着火。 谁知赵赤格又庆幸地说:“幸好,我还在画上呢。” 第56章 离开(上) 抬手时不慎磕了一下桌角,…… 赵赤格用小胖手揉着刚刚睡醒的眼睛, 不情不愿地被奶娘抱上饭桌,饭吃到一半觉才醒了。今日厨房做了圆子,圆滚滚白胖胖地挤在一起, 上面还洒了糖粉, 赵赤格觉得好吃, 抱着碗说要拿去与姐姐窦瑜分享。 乌云塔觉得她这幅百般讨好窦瑜的样子十分碍眼, 阴阳怪气道:“谁稀罕你吃剩的!” 赵赤格朝乌云塔做了个鬼脸,气得乌云塔狠狠将筷子拍在桌上, 作势要揍她。 赵赤格才不怕她, 小短腿一抻,便抱着碗从凳子上滑了下去。 苏木贞将小女儿拉住, 哄着她道:“你今日起得这样晚, 瑜姐姐怕是早就吃过了。改日咱们再请她过来吃, 好么?” 好说歹说赵赤格才肯让奶娘抱自己回院子。等小女儿被抱走了, 苏木贞看着乌云塔,叹道:“你不要总是这么嫌弃妹妹。别看赤格年纪小,她最是敏感的性子,你讨厌她, 她才总这样对你。” 赵赤格从前也是很喜欢乌云塔这个姐姐的, 刚会走路就黏糊糊地抱着她的大腿亲亲密密地喊姐姐。只是乌云塔那时正是最为抵触赵野的时候,她只想让母亲带自己回族里, 而不是住进汉人堆, 在深宅大院里苦苦等着赵野的“临幸”。 她们母女是原野上的鹰,而不是赵野笼子里的鸟儿。 乌云塔觉得自己就是和赵赤格八字不合, 赌气道:“把她送去给窦瑜做妹妹好了!” 苏木贞无奈:“窦瑜本就是她的姐姐。” 乌云塔又阴阳怪气地说:“是了,两个人都流着赵野的血,自然生来亲近。” 苏木贞心中叹气, 又不想惹女儿更加生气,好半天才平心静气地开口劝她道:“你这个脾气真是要改改。你父亲不爱与你计较,但他脾气也不好,别口无遮拦真惹急了他。” 乌云塔冷笑一声,说:“我哪里有机会惹急他?怕是连您的样子他都快记不得了吧。” 她这话戳到了母亲的痛处。苏木贞脸色一白,默默无言地望着一桌子的菜。 乌云塔又有些后悔自己言辞尖锐伤了母亲,但也说不出软话,只梗着脾气坐在凳子上,生着闷气。 “待会儿还要去陆家赴宴。”苏木贞哪里会记亲女儿口不择言的仇呢,但到底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倦倦说,“去梳妆吧。” …… “这两日您的心情似乎很好。” 茂娘为窦瑜挽发的时候忽然说。 就快要离开这里了,窦瑜自然开心。铜镜里映出她像花骨朵一样娇嫩的脸蛋和带笑的眉眼,茂娘见了也跟着心情舒畅起来。 “又可以出门赴宴了,自然开心。”窦瑜摆弄着妆台上的发簪,挑出一支举起来说:“插这支吧。” 图古拉带着人住进了陆家,有贵客在府上,第二日陆家便命下人向各家送了请帖,邀请众人隔日入府参加宴席。将军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茂娘在陆家做妾时也是很爱打扮的、很会打扮的。如今她一颗心都扑在如何打扮窦瑜上。 在她看来,窦瑜简直如玉做的人一般,穿素裙都美得惊人,更别说她还爱穿颜色热烈的衣裳,平日里簪珠带玉,相得益彰,当真绝色。 梳妆结束后,窦瑜忽然端正了神色,望向茂娘。 见窦瑜定定地看着自己,茂娘袖中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慢慢垂下眼道:“……怎么了,您为何如此看着奴婢?” 窦瑜看了她一会儿却笑了,开心地说:“那药膏果真好用。” 拉住茂娘的手,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一些,仔细端详着她脸上的鞭伤。才使用了一小段时间,已经能看出浅了许多。 窦瑜又转身从妆台上拿起一个小盒子,说道:“这药膏盒子还没有手心大,算算日子之前的你应当快用完了。喏。” 她将新的药膏递到茂娘面前。 茂娘眼底发热,没有立即伸手去接,揪着手指喏喏说着:“奴婢不值当用这么金贵的药膏。其实之前您给的那一盒便足够用上很久了。” “店家都说要每日涂抹三次的,夜里还要厚厚敷上,怎么够用?”窦瑜强硬地将盒子塞进她手里,又道,“你分明也是爱美的,既然这东西能让脸上的伤尽快好起来,为何不用!哪里有什么值当不值当的。” 茂娘将药盒用力攥进手心里,坚硬的边角咯得她手中生疼,轻轻说:“那……奴婢谢娘子的赏。” 窦瑜自凳子上站起,茂娘回过神来忙将盒子收进袖中,服侍她换衣。 临近未时才出门,直奔陆家而去。 这一日窦瑜见到的男男女女不比前日在君王河畔见到的那么多,那日因为是节日盛会,连郡中百姓都在河畔的另一端围聚祈福,远观圣女。 今日陆家只请了一部分身份贵重的客人,宴会规模甚至比不上更早些时候在郡守府上的那一回,但车驾也挤满了巷子。窦瑜下车时看到朱敏春穿一件月白袍服骑着高马,不羞不臊地堵在本就狭窄的路中央,探着头在与车上的乌云塔搭话。 乌云塔对他爱答不理。别家的马车因他被堵住,也不敢得罪他,只好小心翼翼地绕过来,避开他。 窦瑜随着苏木贞母女被陆家的下人迎进府中,穿过了垂花门后见到赶来相迎的是一位姿容端正美丽的贵妇人,穿着华丽,云鬓珠钗,对着苏木贞笑容满面。 茂娘在窦瑜身后低声介绍说:“这是陆三郎的嫡母,陆大夫人。” 陆双羊的父亲是陆家的家主,前面生有两个庶子,陆大郎和陆二郎。后来与圣女生下了陆双羊,圣女离开后又几年才续娶了如今这位陆大夫人做正室夫人。 陆大夫人和之前的郡守夫人一样,对苏木贞的态度都是亲昵中透着讨好,可见赵野在这河阴郡内的威望和地位。陆大夫人将她们向厅中引去,才一踏进厅中,见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女眷,隔着一道垂幕,另一面又坐了许多郎君。 靠近厅门的桌边,站起一位样貌柔婉的美妇人。她眼睛明亮,先深深地看了窦瑜身旁的茂娘一眼,然后才对窦瑜等人露出礼貌的浅笑来。 窦瑜也随着她的视线看了茂娘一眼,敏感地发现茂娘垂头时恰好避开了这个人的注视,似乎在躲避着她的视线。 陆大夫人见到这个人,则不悦地蹙起眉,语气阴沉道:“你身子差,便在房中休息,何苦出来见风。” 而此人微微福身,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嘴:“劳婆母忧心了。只是今日家中摆宴,我是三郎妻子,不可不来。” 看来陆家的关系也挺复杂的。窦瑜又想到从前茂娘是陆双羊的妾室,便以为是这个缘故她才不愿见到过去的主母。 陆双羊的妻子很瘦很美,穿一件水绿色的薄衫裙,挽着粉色的披帛,身形绰约。不过她看起来身体不太好,自她起身,身边的婢女便一直轻轻扶着她的手臂,支撑着她的身体。说话时声音也发虚,极柔和清浅。 她又主动拉窦瑜同坐,自报家门道:“我名卫琴,您便是赵将军的女儿窦瑜吧。娘子与我同坐可好?” 窦瑜也向她回了一礼,从善如流地坐下了,又让茂娘站在了自己的另一侧,稍稍避开了卫琴。各位夫人凑在一起说话,卫琴全不在意她们,只留心着窦瑜。 窦瑜也发现了这一点,觉得奇怪,又怀疑是不是因为茂娘。 等表哥来时,窦瑜眼前一亮,遥遥隔着一段垂幕望着他。 这里有些远,表哥也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目光在她的身上定了一瞬。陆双羊来同他讲话,他才慢慢收回了视线。 卫琴一直亲昵地同窦瑜讲着话。宴席过半,她便放下了筷子不再进食了,一旁的婢女弯下腰小声提醒说:“夫人,您该喝药了。” 卫琴美目一动,越过窦瑜望向茂娘,道:“茂娘对府上熟悉,便叫茂娘陪你一同去将药取来吧。” 这话说得毫无道理。如今茂娘是自己的婢女,取药这种事无论如何也不该由她去做。于是窦瑜露出浅浅的笑容,拒绝说:“我这人娇气,离不得茂娘的伺候。夫人府上也不缺下人,何须支使我这个婢女?” 卫琴眼中透着笑意,立刻改口:“是我想得不够周到了。” 谁知茂娘顿了片刻,却忽然怯怯道:“娘子……容奴婢去吧。” 窦瑜眉间轻皱,可扭头看到她露出固执的神色,心中疑惑,到底还是点头同意了。 等茂娘随婢女离开,卫琴又无比自然地继续柔声同她闲聊。窦瑜无心思理她,自顾自吃菜。抬手时不慎磕了一下桌角,远处的郭素便皱了下眉。 她撞得不觉得有多疼,胡乱揉了两下,毫不在意,也不知道隔着不近的距离还有人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 茂娘被婢女带到了陆双羊的书房。 这条路她已经走过无数次了,再熟悉不过。离书房越近,心中也越忐忑。等走到门边,婢女就停下了脚步,低声对她说:“进去吧,三郎就在里面等你呢。” 茂娘深深呼吸,抬手推开了房门。 书房内的陈设还一如从前。陆双羊坐在书案后面,闭着眼,靠在椅背上。 茂娘反手将门合上了,上前两步跪在陆双羊的面前。 陆双羊抬手揉了下眉心,睁开眼看着她。 寒延噶既是郭素,也是谢述,这是他昨日才知道的真相。从他知道真相起就决定随谢述一起去河州了,因为他本来就对继承陆家的家业毫无兴趣。 但他的嫡母却不这样认为,事事提防,年年谋划,堪称殚精竭虑,生怕他夺走了嫡出弟弟的一切。 少年时母亲抛下他和父亲带着姐姐离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亲日日醉酒,几乎一蹶不振,若见到他更是愈发伤心难过。后来他便随师父吕高子去了奉都城,吕高子既是他的师父,也是他的义父。随师父学习了多年医术,直到很大了他才又被父亲接回冀州。也正在奉都城他和谢述不打不相识,成为了至交好友。 而茂娘是他的嫡母陆大夫人,自他回到冀州后就派来他身边的细作。 陆双羊娶了嫡母自认为对他有助力的妻子后,嫡母便借着茂娘的手让妻子中了毒,直到今日妻子体内余毒仍未全消,长久缠绵病榻。 书房里寂寂无声,茂娘在这种沉默中变得愈发胆战心惊,身子也开始颤抖起来。 她并不是有意要害陆双羊妻子的,可也不觉得受了冤枉,因为确实是因为大夫人她才会来到他身边,起初也将他的许多事悄悄说给大夫人听。下毒一事她并不知情,但也借了她的手,所以她才会对陆双羊的妻子充满愧疚。 也是直到那一次她才明白面前的这个人到底纵容饶恕过自己多少回。从她动了心起,便再没有做过伤害他的事了,可还是阴差阳错险些害死了他的正妻。 陆双羊表情复杂,他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步一步走到茂娘面前,垂眼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如今她在窦瑜的身边,而谢述要将窦瑜带走,若她再生二心,害的便是新主了…… 陆双羊忽然伸手掐住了茂娘的脖子。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42节 她的脖子又细又软,脸上的鞭伤还留有痕迹。陆双羊缓缓收紧了手指。 茂娘吓了一跳,猛地抓住他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很快就感到呼吸不畅,几乎以为他是真的要把自己掐死在这里了。 决定来的时候不就已经想到这个结果了吗?原本还在挣扎的茂娘最后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陆双羊,心中绝望,闭上眼睛的同时也松开了手。 但下一刻陆双羊还是松开手饶过了她。他紧紧咬着牙,落在她脸上的眼神复杂。 茂娘死里逃生,手撑住地面痛苦地咳了几声,落了几滴眼泪,哽咽道:“……知道您信不过奴婢。但奴婢真的不会再背叛窦娘子了……” “让奴婢跟着娘子吧……求您了。您应该知道……奴婢虽然为大夫人做过事,但从来不曾真的害过您。” “给奴婢一个改过的机会。” 茂娘反复念叨着,还伸出手抓住了陆双羊的靴,眼泪不停地掉在地上。她确实是真心的。 陆双羊后退了一步,静静站着,许久才开口:“茂娘。” 他顿了一下,茂娘怔怔抬头望向他,听他道:“别再令我失望。” 第57章 离开(中) 说话时已经自然而然地挡在…… 窦瑜带着茂娘走进陆家的花园中, 又在凉亭里坐下。她抬头看着茂娘红肿的双眼,问:“你是想和我说什么?” 茂娘膝头一屈,跪了下来。她做足了心理准备, 沉下心道:“奴婢想向您坦白一件事。” 她一口气将自己在陆家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窦瑜, 分毫不敢隐瞒, 也坦白了方才与陆双羊见过面的事, 只是在错害了卫琴的事上她没好意思过多地加以辩解。 窦瑜看着茂娘,将她的这些话消化了一会儿。陆双羊将自己的妾室给了乌云塔这样心狠手辣的人, 窦瑜在不知内情的时候, 心中的确不耻他的为人。但知道了背后这些过往,心情就要复杂很多了, 半晌才道:“那你如今是什么想法?” 茂娘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以头触地, 含着泪表忠心说:“奴婢已经知错了, 往后只想跟着娘子、服侍娘子,绝无二心!请娘子信奴婢!” 窦瑜将她拉起来,和她对视,认真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这句‘知错’倒是不该讲给我听, 而是要和陆三郎的夫人讲才对。她可知道这一切?” 茂娘低低地嗯了一声,羞愧道:“奴婢恨不能以命相偿……” 卫琴性格温柔大度, 明知那份带毒的药是自己送到她手上的, 依然信她不至于如此恶毒。因此茂娘才更觉得无地自容,“恨不能以命相偿”也确实是她的真心话。 终于将埋在心底的事说了出来, 她心中总算轻松了一些,即便娘子立刻赶她走,她也认了。 窦瑜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方才自己对卫琴多有提防, 误解她是想故意为难茂娘,原来是错怪了她。 园中幽静,茂娘望着窦瑜,并没有听到她说要将自己赶走。 正忐忑不定时,一阵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传进她们耳中。望过去,见是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正飞快地跑着,身材微有些矮胖,皮肤白净净的,看周身精致昂贵的打扮,定是这座府中的小主子或是今日来府上赴宴的客人。 茂娘很快认出了这个孩子的身份,抹了一把泪,对窦瑜道:“那是陆三郎的弟弟陆文清,嫡夫人所出,生时便格外艰难,爱护得像眼珠子一般。平日里前呼后拥不知要跟着多少人,怎么今日竟无人陪着?” 那个叫陆文清的男童没有朝她们所处的凉亭方向靠近,而是一直跑到了水池旁边才站住了脚步。他停下来后探头向水中望了望,然后又警惕地向四周看,最后直直盯着来时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窦瑜和茂娘站的位置恰好被亭柱和栏杆挡住了,没有被他发现。 “他这是在做什么?”窦瑜不解。 她们就是从那边走过来的,池子里的水很深,离那么近其实很危险。还在疑惑中,就见陆文清仿佛是脚下打滑,一时没能站稳,“噗通”一声头重脚轻地栽进了池中,顿时水花四溅。 他又很快从水中冒出了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四肢大力扑腾起来,拍打着水面不断挣扎呼喊着“救命”,看起来情况危急。 茂娘顿时虚捂住嘴惊叫了一声。 窦瑜急忙带着茂娘走出了凉亭,只是还没等她们赶过去救人,就看到陆双羊正向这边过来了,表哥也在他的身旁。 陆双羊听到有人落水的声音,又认出了落水的人是自己的亲弟弟,大步跑上前去,比身后的下人更快更果断地跳进了水池里,游过去将陆文清捞进怀中往岸边带。 郭素和其余人站在岸边搭了一把手,帮着陆双羊将从头湿到脚的陆文清提了上来。 才一上岸陆双羊就松开了手,嫌弃地皱眉,任由弟弟跌坐在地上,蹭了一身泥土。瞥见陆文清没有呛水,扯了扯自己被水浸湿粘在身上的衣领,没好气地问:“你又在胡乱跑什么?身边的下人呢?” 从前他那位嫡母恨不得派十几个人将自己的宝贝儿子团团围住,去哪儿都离不得人,少见今日这样落单。 可陆文清却像是被吓得不轻,一直在哭,尖锐的哭声令陆双羊心烦,看了郭素一眼,抬脚便要同他走,陆文清却猛地扑过来抱住了他的一只脚。 “不许走!”陆文清的脸上水珠和泪珠混杂,语气颇有些蛮不讲理,说完又开始放声大哭,哭声远远地传出去,很快就招来了浩浩荡荡带着一大群仆婢的陆大夫人。 陆大夫人听下人说陆文清不见了,正找儿子找得心急如焚,连前厅的客人都顾不上了,一路经由下人引来花园,一来就撞见了这一幕。她看到爱子浑身是水,还被吓得大哭,连忙扑上来将他紧紧抱进怀中,叠声安抚。 窦瑜拉住了茂娘的手臂。茂娘疑惑地转头,见她将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立即会意,听话地随她暂时站在原地,没有继续靠近。 “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儿子的哭声小了一些,陆大夫人这才兴师问罪般愤怒地看向陆双羊,眼中满是怀疑和抵触。 见到嫡母的表情,陆双羊只是淡淡地陈述了事实:“他不知为何掉进水池里,我下去将他捞了上来。” 嫡母永远都在觉得他时刻想要暗害自己的亲弟弟。 陆大夫人果然不信他的话,咄咄逼人道:“文清怎会自己掉进去?他又不傻!” 陆双羊没有再反复为自己辩解了,看着弟弟埋在母亲的怀里只露出一个后脑勺,觉得疲倦无趣,无心多言。 只对郭素说:“咱们走吧。” 郭素收回放在陆文清身上的目光。有的孩子年纪不算大,害起人来倒是熟练。他知道陆双羊也已经看出来了,不过是懒得纠缠罢了。 陆大夫人对陆双羊身边站着的这个戴面具的人倒有几分忌惮,可一见陆双羊想走,生怕丢失了一个向他发难的好机会,故而依旧不依不饶。 陆双羊被拦住了去路,冷冷道:“前院还有客人未走,非要这样闹下去,您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丢人。” 这时陆大夫人身旁作妇人打扮,容貌妖娆的女子柔柔插话道:“……偏偏正是前院热闹的时候,四郎就险些出了事。三郎平日里看见弟弟都要绕道走,今日倒是稀奇。” 她话里有话,分明是在拱火。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茂娘听得气愤,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凑近窦瑜耳边低声说:“这位是府中的季姨娘,平日里将陆文清哄得很是服帖,都快将她看作是半个亲娘了。” 跟着陆大夫人找来此处的几个婢女一直是负责照顾陆文清的,吓得跪了一地,慌乱告罪道:“奴婢们一时没有看住四郎,请大夫人责罚。” 陆文清却忽然大声哭喊:“是哥哥将我推下去的!” 窦瑜与茂娘对视了一眼,不再围观,朝前方走了过去。 走过去的途中,茂娘又悄悄说着:“陆文清年纪虽然小,脾气却很差,是被大夫人和季姨娘宠坏了。不过以前倒不会这样光明正大地说谎,也不知今日是谁教的……” 陆大夫人听到儿子的哭诉,几乎下一句话便要给陆双羊定罪了,长长的细眉一挑,了然又厌恶的神色明晃晃地挂在了脸上:“看来真要叫你父亲来看看,他疼爱的好儿子是如何对待自己亲弟弟的。” 窦瑜走到了几人面前。 郭素最先看到她,脚下微动。 陆大夫人见到窦瑜,先是一愣,然后整理好情绪,挂起了笑容亲昵道:“娘子怎会在此处?” 窦瑜望着她一笑,也不怕得罪人,直接将自己看到的说了出来:“我带着婢女在后面的凉亭坐着,不巧看到了事情的经过。这位小郎君独自跑到水池边,又不知怎么掉了下去。陆三郎确实只是路过,好心救人。” 她说这几句话时还看了陆文清一眼,这意思便是他说谎了。陆文清没想过自己会被人当场戳穿,仍然保持着张嘴哭叫的姿势,声音却戛然而止了。 陆双羊看了窦瑜一眼。 见众人都朝自己望了过来,窦瑜神色自然。她端着表情的时候很是有些不怒自威的模样。 陆大夫人抹不开面子,直了直腰背,勉强笑道:“我儿文清从不说谎……” 窦瑜也回以一笑:“陆大夫人,我也没有说谎。” 到底是客,又是赵野的女儿,给陆大夫人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斥责窦瑜,一时间面色又红又白,深吸了一口气,主动息事宁人道:“那、那可能是文清被吓坏了,见哥哥站在身后,便误以为是他推了自己。” 窦瑜故作不解道:“是您的儿子先掉进了水里,陆三郎随后赶来撞见了,这才跳下去救人的,又怎会有这样的误解?”她神情分明透着疑惑,这番话却又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陆大夫人的遮掩之语。 郭素轻轻笑出了声。 陆文清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脾气蛮横,见窦瑜多管闲事,句句暗指自己撒谎,气呼呼地从母亲怀中用力挣脱。陆大夫人未及反应,就见她的儿子像只小牛犊一样,弓起圆滚滚的腰背顶着脑袋朝窦瑜的肚子撞了过去! 茂娘吓得上前一步想用身体替窦瑜遮挡,旁边却率先伸出了一只大手,正好按在了陆文清的脑袋上,将他截住。 陆文清人小力气大,可在人高马大的郭素面前这点力气根本不够看,都不需要用上几分力就稳稳将他按下了,甚至无人看得出郭素手上还用了暗力将他推了出去。 陆文清眼前一黑,只觉得身体仿佛不受控制,直接向后仰去,退了两步像一只倒栽的白萝卜一般跌了一个屁股蹲儿,狠狠地坐到了地上,正好撞到尾椎处,直疼得呲牙咧嘴。 仆婢们、陆大夫人和季姨娘慌张地来扶他,将他围了起来。 这回陆文清是真哭了。 疼哭的。 郭素今日依然是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但高大的身形立在那里也很能震慑人。他连陆双羊的面子都不给了,看着陆大夫人毫不客气地冷冷道:“令郎说了谎,又想伤人,陆家的家教便是如此么?” 说话时已经自然而然地挡在了窦瑜前方。 茂娘想保护窦瑜都没她的位子了,抬眼看着前面的郎君高大宽阔的背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心道:这位郎君倒是热心肠,主动替她家娘子出头。 陆文清哭闹不休,婢女都压不住他,被他连连打中几拳,也不敢呼痛躲闪。 “陆文清!” 陆双羊板着脸抬手拨开众人,提着弟弟的衣领将他强硬地自地上拉起,直接拖拽到了窦瑜身前,勒令他道歉:“小小年纪如此不知礼数,任性妄为,立刻道歉!” 陆文清在陆双羊的手中用力挣扎着,手脚并用要踢他打他,拳头胡乱地在空气中挥舞着,却敌不过兄长的大力,憋得脸色通红。陆大夫人心疼得走上前,郭素却抬手将她拦住。 对上郭素的眼睛,陆大夫人自心底发毛,吓了一跳。 图古拉是乞也夏的马前卒,也是他的血刃,整支部落是出了名的凶残嗜杀。如今这群人暂住府中,他们所住的院子她甚至都不敢靠近。这个人出自图古拉麾下,当然令人生惧。 陆文清到底还是被陆双羊强压着向窦瑜道了歉,窦瑜也不与一个小孩子计较,陆大夫人往后能不能管教好自己的儿子,就不是她能插手的了。 这边的热闹还没完,又有婆子一路找过来,急吼吼地跑近了,礼都行得慌乱,朝陆大夫人道:“大夫人!朱郎君在咱们府上出事了!您可快些去瞧瞧吧!” 陆大夫人忙朝婢女使眼色,借着这个机会将陆文清抱走了。她草草朝窦瑜等人一点头,一言不发地随婆子往前头走,将他们直接抛在了这里。 见人走了,陆双羊朝窦瑜一礼,正色道:“感谢窦娘子方才的仗义执言。” 窦瑜半边身子被郭素挡着,探出一个脑袋,朝他客气地说:“不必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陆双羊朝她一笑。 …… 虽然婆子心慌地叫嚷着朱敏春出了事,倒也没有闹出人命这样的大事。 窦瑜等人离开花园后见众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走,听到了只言片语,也好奇地跟随过去看。 出事的地方离花园很近,是陆家的净院。 净院是更衣之所,此刻里里外外站了许多人,下人不敢放肆观看,只敢围在院外探头探脑,门口倒是不少别家的夫人郎君,正窃窃私语着。因为前面太多人将视野都挡住了,窦瑜垫起脚都看不到里面。 郭素见她这幅急着想看的模样,不由垂头莞尔。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43节 又抬起头,轻轻拍了拍前方的陆双羊。 陆双羊个子高倒是能看到一些里面的情形,且他一到此处,因为是陆家人自然有人主动为他让路。忽然被人拍了肩膀,疑惑转头便看到了郭素的神情,进而又读懂了他的暗示。 他忙给窦瑜让开了一条路。 窦瑜这才借着陆双羊让出的视野知道了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也看清了朱敏春此刻的样子。 朱敏春正半趴在地上,剧烈地呕吐着。 他是府上的贵客,又如此狼狈,按理说早该被人扶起来了。可此时居然无人敢上前扶他,就连围在最近一圈的人都露出了欲呕的痛苦神色。 朱敏春今日本就穿着浅色的衣裳,满身肮脏不堪,头脸上都是秽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恶臭。 真是好奇心害死人。 窦瑜不由得抬袖捂住鼻子。 又低声问表哥:“这……是发生了什么?” 郭素朝她摇了摇头,低声说:“不知。”他被窦瑜飞快地轻轻扯了下衣袖,随她离开了此处。 走出好远才终于摆脱了那股味道。 陆双羊先将他们带到了自己的院子里便离开了,去处理朱敏春的事。卫琴命人为他们沏茶,又与他们同坐桌边。她依旧温温柔柔地看着窦瑜,窦瑜想起茂娘的话,也朝她和善一笑,两人渐渐交谈起来。 等陆双羊回来他们才知道朱敏春出事的经过。 府里的下人抓住了暗害朱敏春的人。原来是凶手是来向朱敏春复仇的。 今日的事也是陆家的疏忽。陆家因为住进了大批巴舒族的人,还要布置宴会,人手不足,便在城中花钱雇佣了一批人,以充作临时之用,凶手正是借了这个机会才能混进陆家。 凶手与朱敏春有着深仇大恨,本是为了谋命,趁着朱敏春喝醉了来净院更衣,先打昏了他的贴身侍从,想在净房中将他杀死,扭打时将他的头按进了桶中。 而究其缘由,竟还是与乌云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乌云塔喜好男色,两个多月以前曾看中了一个在街上卖字画的清贫郎君,调戏时被朱敏春撞见了。 朱敏春嫉妒心起,将那郎君的字画摊打翻后又把人也毒打了一通,直接打断了那人的几根肋骨。谁知那郎君伤重不治,捱了几日竟死在了家中。他的兄长痛不欲生,便想要报复朱敏春,让他为自己的弟弟偿命。 知道朱敏春今日一定会来陆家赴宴,已经筹谋许久了。 第58章 离开(下) 少年知好色则慕少艾,是人…… 陆家闹出那么大的事, 年幼的赵赤格全然不知,在府里惦记的事情唯有吃和玩。就因为昨天母亲许诺的话,她居然没有赖床, 反而起了个大早, 还吵着要厨房再做昨天吃过的圆子。 苏木贞为了满足小女儿, 命人去窦瑜的院子里将她请来一同用早饭。乌云塔得知后直接没有过来, 只派下人来说身体不适,留在自己院中用饭了。 平日里伺候赵赤格吃饭, 下人们总被她闹得手忙脚乱, 今日她却很乖,自己握着汤匙, 抱着和脸差不多大的圆碗, 腮帮子鼓囊囊地含糊问:“姐姐, 你会做风筝么?”她眨着大眼睛盯着窦瑜, 十分可爱。 窦瑜嘴里咬着软绵绵的圆子,摇摇头,将嘴里的食物咽下了才说:“从未做过。” 赵赤格有些失望,但很快又兴奋起来:“我有一只旧风筝, 我们今日可以一起放!” 窦瑜想了想, 没有拒绝她。 苏木贞看向静静用饭的窦瑜,道:“我要给你父亲去信, 你有什么话想说的, 我可以代为转达。” 窦瑜却委婉地拒绝了:“我安心在府上等他回来便好。” 心中想道:她能和赵野说什么,巴不得再也别见。等他回来的时候, 自己早就跑没影儿了。 苏木贞也只是随口一说,见她没有这个心思,也就不再强求。 用过早饭后赵赤格又风风火火地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让屋子里的婢女翻出自己上一年的旧风筝,准备去找窦瑜玩,谁知在过去的路上遇到了乌云塔。 乌云塔不理她,她也不理乌云塔。 如今我有新姐姐了。赵赤格心想。 乌云塔看出她要去的方向,此前不在乎妹妹,但见妹妹去亲近自己讨厌的人,便气得牙痒,非要在其中使坏。停住了脚步将赵赤格拦下,皮笑肉不笑道:“你这风筝真好看。” 说着毫不客气地伸手来拿。 听她夸奖,赵赤格很大方地松开了手给她细看。 乌云塔涂了豆蔻的指尖戳在绢布上,明知故问道:“你这是要拿着它去哪儿啊?” “去找瑜姐姐。” 乌云塔表情一冷,仿佛一时没能拿稳,风筝直接从她手中掉在了地上。然后脚步一移踩在风筝上,细微的“咔嚓”声便自她靴底传来。等她收回脚时地上的风筝已经被踩出了一个脚印,木骨也折断了。 “没拿住,真是抱歉。” 乌云塔的语气中毫无歉疚,蹲下身将准备将风筝捡起来还给赵赤格。 赵赤格的奶娘欲哭无泪,乌云塔这个姑奶奶年岁不小了,却总和年幼的妹妹过不去。 而赵赤格红着眼眶尖叫了一声,捏着拳头朝乌云塔扑了过去。 …… 窦瑜还以为吃饭的时候赵赤格只是随口一说,她年纪小,可能转头就忘记了。谁知练了一会儿字,揉着手腕放松时就见茂娘将赵赤格领进了房中。 她满脸是泪,手里还紧紧捏着脏兮兮风筝。奶娘紧随其后,满面愁容。 茂娘很会哄孩子,洗了帕子为赵赤格擦干净脸蛋,几句话就把她逗得破涕为笑。见奶娘坐卧难安,窦瑜问清了缘由才知道,方才在路上乌云塔踩坏了赵赤格的风筝,赵赤格一怒之下居然一口咬在了她的手上,血都咬出来了。 咬完就跑了,奶娘好不容易才追上她。 看到赵赤格笑完了情绪又低落起来,窦瑜让茂娘翻出自己的雕翎毽子陪她玩了一会儿。赵赤格玩累了还不肯走,又在她这里吃了一整盘糕点,趴在桌子上看她写字,无聊了就摆弄她的砚台,蹭了一脸的墨汁。 最后赵赤格趴在榻上睡着了,奶娘这才抓住机会将她抱走。不过那只断了木骨的风筝却落下了。 窦瑜将风筝拿起来。 在窦家她有两个妹妹,可惜都没能培养出什么姐妹情,如今这个与她并无血缘的赵赤格居然如此亲近自己。 也挺唏嘘的,人与人的缘分当真是说不清。 她唤来下人去找竹片和绢布,带着茂娘一起把赵赤格那只七零八落的风筝重新修理好,黏贴妥当,又动笔在上面画了一只简单的摆尾金鱼。 她会画的东西实在有限,也就是鱼和龟画得还能看。 第二日一早,赵赤格一醒来看到帐子上挂着的新风筝,惊喜不已地睁大了眼睛,将风筝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用完饭她被母亲扣下练了几张大字,胡乱写完后迫不及待地抱着风筝跑去找窦瑜,却听院中的下人说窦瑜一早便带着人出门了,还未归府。 噘着嘴反复提醒窦瑜院中的下人:“等瑜姐姐回来了,一定要告诉她我来过!” 下人连忙应下,看着她依依不舍地提着簇新的风筝离开了。 …… 朱敏春的事并没有真的结束,他侥幸从凶手的手中活了下来,好运势却没能一直眷顾着他。 那日后凶手被下了大狱,等待审讯,他的一双年迈父母却来衙前击鼓鸣冤,声泪俱下地控诉郡守之子。为了平息事端,郡守朱封安背地里找到了他们,想要给些钱财堵住他们的嘴。 凶手的父母提出了许多要求,又是提出以昂贵的棺木为小儿子迁坟,又是索要诸多金银绸缎以弥补他们连失二子之痛。 朱敏春听说后,与友人喝花酒时还在笑话他们乃卑贱之人,狮子大开口,怕是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钱财,做梦都要笑醒了。当夜醉酒后继续宿在了妓馆享乐。谁知深夜房中忽然失火,妓馆的下人们慌乱地将火扑灭后却发现朱敏春不知所踪,竟然连他的尸骨都没有找到。 郡守府的下人找了一天一夜,几乎把河阴郡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发现凶手的家人离奇失踪,便有人战战兢兢地提议让郡守挖了坟。立好不足一日的新坟挖开,随着长钉紧封的棺木被撬开,剥开里面胡乱堆叠的绫罗绸缎,众人见朱敏春闭目躺在里面,嘴里强行塞满金银,表情狰狞已经气绝。 窦瑜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早已经趁乱离开了河阴郡。朱敏春的死在他们意料之外,不过即便没有此事,他们也是要在当日一早离开的。 她光明正大带着茂娘和无难师父离开将军府上了马车,进了平日都会逛的布坊。 从前她在里面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挑挑选选,然后大方地买下许多。今日还又像往常那样让下人多套了一辆空马车,布坊外的下人毫无察觉,站在外面苦等到日头高悬,也没见她再从里面走出来。 郡守悲痛欲绝,等反应过来派人封锁城门,不管是窦瑜等人也好,凶手父母也好,全都如人间蒸发一般失去了踪影。 在路上卫琴和窦瑜细细讲了朱家的事。 对于陆双羊与卫琴这对夫妻与他们同行,窦瑜倒是很意外。不知陆双羊是如何与自己的家人交代的,又或者根本没有交代。她见卫琴没有深谈的意思,也就没有多问。 卫琴穿着素雅,笑容倒是比在陆家时更加明亮了,与茂娘也时有主动谈笑。不过茂娘迈不过心中那道坎,依旧待她异常恭谨。清点行装时,他们夫妻带得比较多的却是书籍,这些都是二人的私藏,卫琴大方地挑出了一些,给窦瑜在路上翻阅解闷。 窦瑜不好意思在人家的书上批注,便在单独的纸上一边细读一边练字,偶尔会不小心夹带进书中,连书归还给卫琴,陆双羊翻到过一回,仔细一看讶异非常。 因为窦瑜的字与谢述的字足有七八分像。虽然没有谢述落笔那样遒劲有力,可字形已经仿得极其相似了。 他与谢述相识那几年窦瑜还没有回到奉都城,不知两人的那段过去。左思右想还是拿着这张纸去试探郭素,才知道郭素早已经心知肚明。 “那她知道你是……” “她不知。”复生一事到底还是太过诡异骇人,虽然这时的郭素不愿意承认,可他内心深处确实还是怕她畏惧自己。 一行人一路去往河州,接连赶路多日一直到了河州边城才住进了驿馆。此处驿馆负责接待出行的官差、使者,偶尔也会住进商人,客源繁杂。驿馆中官差和使者更为受重视,所以他们虽然不缺钱财,依旧只被安排住进了一间普通的院落。不过他们一路上本就不求显眼,窦瑜和卫琴戴了一路帷帽,入住驿馆后才摘下。 这里离冀州很远,他们已经彻底安全了。 坐车又坐船,颠簸了一路,茂娘还有些心神恍惚,没想到自己就这样离开了河阴郡。但她早就没什么家人在世了,能跟着娘子就已经十分满足。 窦瑜同样松了一口气,坐在床榻上揉了揉因为长久赶路微微肿胀的双腿,心情却很愉悦。已经入夜了,房中昏暗,只点了几支烛,心神松懈下来的她在摇晃的烛影下昏昏欲睡,软软伏在枕上。茂娘正想出门支使杂役烧水,就发现郭大人已经让杂役烧了热水恰好刚刚送至房门口。 现在茂娘学着侍从对郭素的称呼,也改口叫他郭大人。 郭素如今已经弃了面具不用,初见真容时当真震住了茂娘。她原本以为既然以面具遮住了面容,必然是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的,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样貌丑陋。谁知这位被自家娘子以兄长称呼的郭大人,非但并不丑陋,反而俊秀无比。比陆三郎还要好看得多,是冷眉冷眼也掩盖不住的精致好看。 一夜过后,到了清早,茂娘轻车熟路地来请郭素去饭厅用饭。 郭素道了声“知道了”,让茂娘先去,自行将晨时练功汗湿的衣裳换下,又重新擦洗了脸和手,这才出门。 路上住宿时陆双羊夫妇二人都在他们自己的房中解决三餐。而郭素之前都是独自在房中用饭的,阿瑜见他孤零零的,便说“别家兄妹也都同席进食,没那么多讲究”,一日三餐主动拉他一起吃,此后便习惯了。到了时间,自然而然就坐在了一张小桌上。 他合上屋门,刚踏入院中便听到院门被叩响,走过去一开门看到门口站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还带着三四岁的弟妹,弟妹一左一右抱住了他的大腿。 少年一侧耳上挂了一枚银环,披散着黑发,额间箍了一条皮质的褐色细带,是河州沿边人的打扮。郭素认出了他们,昨日刚到驿馆时,小男童跌倒在阿瑜脚边,阿瑜好心将他扶抱了起来。 见来开门的是郭素,少年扬起明亮的笑容,提起手中的篮子,说明了来意,是来向“美人姐姐”道谢的。 昨天他凑近闻到弟弟手腕上被沾染的熏香,想起自己见到风吹拂起来的帷幔后那张美丽不已的侧脸,脸又红透了。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人。 篮子里是洗干净的山果,少年讨好道:“这是我一早采来的,也都仔细洗过,很新鲜很好吃。” 郭素正欲道谢,少年却不肯把篮子交给他,坚持要亲手送给“美人姐姐”。他笑起来唇边还有两个小小梨涡,看起来十分讨喜。 郭素一挑眉,手落回身侧,道:“我为何要替你传话?” 少年一哽,问道:“美人姐姐不是你的妹妹么?”他们来的时候,他听到好看姐姐叫他“阿兄”,声音又柔又娇,好听得很。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44节 “是啊。”郭素垂眼看他,忽然正经道,“只是我们兄妹被家中严格管束,不能胡乱吃别人的赠予之物。” 少年又求了几句,郭素却始终冷冷淡淡的,挂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见奈何不得他,少年只好带着弟妹,三步一回头地抱着篮子沮丧离开了。 郭素关上院门一转身,就见陆双羊正站在院中。 “出息了。”陆双羊眼中带笑,双臂抱在胸前,促狭道,“竟开始与孩子计较了。” 又学他方才的语气:“只是我们兄妹被家中严格管束……哈哈哈。” 郭素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自己确实没有必要对那少年如此。少年知好色则慕少艾,是人之常情,且越靠近河州,民风越豪放,他却连别人送阿瑜的一篮果子都拦住了,细细想来怕也讨嫌。 只是做便做了。 他的神情很快又恢复了淡然。 第59章 山果 胡王升若真有能耐,那就把所有议…… 驿馆的下人已经将早饭送来了, 一一摆在桌上。 菜色简单,好在花样不少,看着也令人很有食欲。郭素昨夜多出了一些钱, 让驿馆的下人记得将早饭备得丰盛些。边城食物贫瘠, 能凑满这一桌子已经十分难得了。 路上他见窦瑜吃得越来越少, 知道是连续奔波太久影响了胃口。她分明难受, 也不提任何要求,总是努力多吃些怕他担心, 懂事又乖巧, 不过肉眼可见地又瘦了一点。 郭素看在眼里,一颗心软了又软。 窦瑜等来了表哥, 与他隔桌面对面坐着一同用饭。 她喜欢和家人坐在一张桌上用饭, 这还是从前在通州时被祖父养出的习惯。后来因为与窦家人关系生疏, 虽然没有被严格要求“食不言”, 可也说不上什么话。饭菜汤水是热的,但气氛却总是冷冰冰的,显得再好的菜入口都没那么美味了。 现如今和表哥同桌而食,即便也没有那么多的话可以滔滔不绝, 但就是舒心很多, 也自在很多。 窦瑜和郭素吃饭的时候都不需要人留下服侍,茂娘却还是没有闲下来, 将驿馆为无难师父备好的饭菜放入食盒中送去他房里。 窦瑜想到无难师父, 和表哥说:“无难师父似乎是怕给咱们惹来麻烦。” 郭素看向了她。 她虚空拍拍自己的头顶,压低声音说:“他剃了发, 身份比较显眼嘛。” 这幅生怕隔墙有耳的样子十分可爱,郭素搁下筷子认真听她说话,忍笑问道:“为何?” 窦瑜以为郭素不知情, 把自己知道的都说给他听了。茂娘探查消息已经成了习惯,在驿馆里里外外走了一小圈就知道了许多事。原来河州人也不喜僧人,不过和冀州河阴郡对此类人的喊打喊杀、砸烧寺庙不同,河州各地,尤其是边城之中的下层百姓比较厌恶和尚。 因为边城及四周常年出没一伙贼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首的就是个光头男人,据说是出了家的,出来做坏事都还用着过去的法号,所以此地僧人的名声全被他凭一己之力给拖累了。 他们来驿馆投宿时,就连驿丞在见过无难师父之后都对他颇为抵触,下人也都不愿意给他送饭。 之前赶路时无难师父的存在感就极弱,多数时候只在马车中或客房中看书读经。自从进了驿馆更加沉默了,屋门紧紧闭着,窦瑜怕他觉得憋闷,让茂娘劝他在院子里走走,可一早还是不见他出来透口气。 郭素道:“委屈无难师父了,一会儿我去劝他,好令他能安心。咱们一行人并不怕任何人的为难。” 听到表哥的话窦瑜立刻就放心,露出笑容。 无难师父谨小慎微,她看着也很不是滋味,这又不是他的过错。 等过了早饭的时间,驿馆中雇佣的杂役婆婆来院中收拾他们用过的碗筷。收整好后正准备离开,郭素从无难师父的房中走出来看到了她,立刻将她叫住:“阿婆。” 婆婆停下脚步,转身走近檐下,站在台阶底恭敬地垂首问道:“您有何吩咐?” 郭素停顿了一下,才道:“阿婆可知哪里能买到,或是采到山果么?就是……”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大小,补充说:“约有这么大,赤红色的。” 婆婆抬头看向郭素,听了他的形容,了然道:“您说的这种果子驿馆后面的山上就有许多,从西南处上山,不过要走得远些。我孙儿常去那边,可以让他为您带路。” 郭素温和道:“谢阿婆指路,我自己上山便好。” 婆婆离开后就将此事和自己的孙子讲了,孙子一口应下。她在驿馆中做杂役赚些钱财,孙子偶尔会来帮她搭把手,有时也会替入住驿馆的客商官吏跑腿,遇到大方的,还能另外赚取一些银钱。 婆婆没有耽搁,带着孙子李蛮来见郭素。 朝这边的院落走过来的路上李蛮就隐隐猜到了,见祖母口中的人果然是郭素,站在祖母身旁撇了撇嘴。 郭素原本准备套马自己上山去采果子,看到阿婆将孙子轻轻一推,以讨好的口吻道:“这便是我孙儿李蛮,由他为您带路吧。” 没有必要再推脱,于是淡淡看了李蛮一眼,点头应了。 等阿婆离开,李蛮跟在郭素身后去了马厩,夹枪带棒地嘟囔:“之前您若肯收了我送的,也不必再多跑这一趟了。” 郭素不理他,牵马离开驿馆,又按照阿婆之前说的话骑上马径直往山上去了。 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计较实在难看。 李蛮也爬上马背,扬声说:“您走那么快做什么?又不认得路!” 他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自负骑术,结果进了山中才发现自己根本跑不过郭素,很快连他的影子都瞧不见了。气闷地想:山里的路难走着呢,无人带路我看你今晚走不走得出来! 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就赌气地掉转了马头,自行下山去了。 但下山后又有些后悔,在郭素他们居住的院子四周转来转去,一个多时辰也不见他回来。 “不会真迷路了吧!”他心中有些急了,正想回山,结果见到心心念念的美人姐姐居然推开院门走了出来,猜她肯定是出来寻人的,心中更加后悔,生怕被她知道自己故意把那个男人丢在山里了,从而觉得自己恶毒。 窦瑜确实是出来找郭素的。 表哥离开了一个多时辰,她几次顺着打开的窗子往院子里看,还是没能看到他回来,难免有些担心,于是带上茂娘想要出来找一找。 只是没看到表哥,倒是看到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作异族打扮,肌肤微黑,身形健康又漂亮。 他还迎上来主动问自己:“姐姐是在找人么?” 茂娘警惕地看着他。窦瑜上前一步,礼貌地问他有没有看见一个穿黑衣,身量高出他约两头的男子。 自己和那个男人被美人姐姐放在一起比较,还在身材上就输给了他,李蛮无形中吃了瘪,哽了一下,支吾说:“我……我瞧他好像是上山去了!别是迷路了吧。” 又连忙主动请缨,掩饰心虚高声说:“姐姐莫急,我对这座山特别熟悉,可以帮你去寻他!” 他已经开始设想自己折返回山上,将在山中迷了路正晕头转向的男人领回来,到时候美人姐姐一定会对自己感激又佩服。谁知面前的人听到他的这番话,本来面上立刻浮现出心急担忧的神态,却又忽而粲然一笑,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向后望,喊道:“阿兄!” 李蛮被她的笑容晃了心神,怔怔回头,就看到那个男人居然已经回来了,此刻正牵马站在自己的身后。马侧还挂了一只沉甸甸的竹篓,另一只手提着兔耳朵,比他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花兔子生龙活虎地蹬着腿。 窦瑜提着裙子跑过去,笑妍妍地看着表哥手里的兔子问:“怎么还带回来一只兔子?” 郭素将兔子放到了她手上。 窦瑜摸着小兔子柔软的皮毛,小心地将它拢在手心里,越看越喜欢。 竹篓里装满了圆润饱满的山果,这东西郭素过去行军打仗时在山中也吃过,那少年拿来时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不过一直不知道果子叫什么,只知道口味酸甜,想着阿瑜一定喜欢。 “给你解闷。”他眼中带笑,回道。 本想说捉回来给你加餐,见阿瑜对小兔子爱不释手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变了。 李蛮见这对兄妹亲密无间,哪里还有时间理会自己?再次气闷,知道留下也是碍眼,踢了一下脚边的碎石,默默走了。 没走远的时候还听到那个男人在问:“怎么出门来了?” “来找你啊。”美人姐姐似乎回头找他了,道,“方才那个小郎君好心告诉我你上山了,还没谢谢他呢。” 李蛮背肌一紧,加快了离开的脚步,生怕那个男人将自己把他丢在上山的事揭穿。男人却只是说:“听说山上有果子,就去摘了一些给你尝尝鲜。” …… 奉都城,武公侯府。 胡王升将案上的玉坛擦净,牌位也一寸寸擦拭着,目光平静又认真。 身后的婢女听到他对着坛子说话,虽然见了多次,可还是毛骨悚然,一大早就觉得后背发凉,大气都不敢喘。慌张地端着水盆出门,迎面碰上了胡老夫人,脚下一抖连忙屈膝福礼。 “慌里慌张的,成什么样子!”胡老夫人不悦地斥了一句,婢女连忙跪下告罪。 “在这儿跪着吧!学会稳重了再起来。” 胡老夫人教训完婢女,便被嬷嬷扶着迈进了胡王升的房中,一抬眼就能看到案台上摆放的骨灰坛子,看着那东西心里瘆的慌,赶忙移开眼。 “祖母您怎么过来了?”胡王升神色自然,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不同,语气也如常。 “我怎么不能来了?”胡老夫人板着一张脸在桌边坐下,胡王升也过来坐下了,只是祖孙二人相对无言。胡老夫人勉强找话头说了几句,听他一一回答,就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反倒更是郁结难消,看他这幅被牵走了魂儿的样子就生气。 “太皇太后新丧,无论如何明日都要进宫拜祭。家里由着你,出去了别再丢人!” 大周妻子为亡夫守丧,丈夫为亡妻守丧都是常事。但从来没有胡王升这般娶死人,又为早就死了的人守丧的!胡老夫人平日里不敢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要入宫才过来劝。 虽然各家夫人须得携子女入宫祭拜太皇太后,可也不需要着丧服,只需穿无鲜艳花纹,颜色素淡的衣裳即可。胡王升要再做这幅守丧打扮进宫,不知又要被如何议论。 胡王升听话地应道:“孙儿知道了。” 沉默片刻,又关切地问了一句:“祖母身体近来可好?” 胡老夫人冷哼一声:“倒是稀罕,还知道关心我这把老骨头,一时死不了!” 她手扶在桌边,百般忍耐。想起儿子和长孙的劝说,让她不要再刺激攀玉,还是憋住了满肚子的抱怨,让嬷嬷将自己扶起来,叹了一口气,步伐沉重地离开了。 胡王升随之起身,站在大开的屋门前目送祖母离开。 院子里被罚跪的婢女还在抽泣,他冷漠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看着门边贴着的今日新更换上的符纸,抬起手慢慢揭下来。 他看着看着就笑了。 时辰一到,前院设的道场又传来了道士呼喝的声音,铃声、鼓声、玉器声繁杂。祖母和他说是自己近来总睡不沉,常有梦魇,这才请大师来府上驱邪,还在武公侯府的每一处院子都贴了符纸。 但胡王升心知肚明。祖母是觉得他被邪祟入体,想驱的是他院子里的邪。 …… 第二日胡王升脱去素服,换了寻常衣裳,跟随家人入宫拜祭。 胡家的事,城里已经议论到腻烦了,近来常说的还是窦家将六娘窦云送进宫中为妃的事。窦家在奉都城的名声和待遇几起几落,如今又爬上了轻易无人敢得罪的地位。 窦云入宫便是淑妃,位列四妃,比她的表姐还要高上一头。人又年轻,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方入宫就得了圣宠。今日太皇太后丧仪,由皇后主理,窦云还分了一杯协理的羹。窦云在家的时候连看账都还没学明白,更别说处理这样大的事儿了。不过圣上也只是借此昭显她的荣宠,自然有得力的宫人帮着她把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 在太皇太后的灵堂之中,窦云跪的位置仅次与皇后,她提前在手指上抹了催泪的药,此刻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 圣上开恩,也应允庶人徐月进宫为亡母磕头送葬,不过按身份她只能跪在队伍的最末尾,连放置棺椁的灵堂都进不去,跪在炎炎烈日之下,膝头压在坚硬的地砖上,一跪就是近两个时辰。 徐月瘦成了一副骨架子,但还是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跪得背脊笔直。 太皇太后是她最后的靠山了,如今也已经离世,自得知这个消息起她就开始流泪,现在泪已经流尽了,眼底干涩,像是要流出血一般。 过去趾高气昂,尊崇无比的长公主如今也落魄到了这幅田地,灵堂中众人的心思各异。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45节 待祭拜结束,各家夫人娘子都被太监引到隔壁宫殿暂时歇脚,皇后让窦云暂时负责安置这些人,倒是给了她逞威风的机会。 窦云过去哪里享受过这等待遇?脸上犹带泪痕,双眼微肿,面上却一点儿哀伤都看不见了,换成了淡淡的得意。 她穿着素色的宫装,鬓发梳得油光水滑,簪着银簪,银色的耳珰摇摇晃晃。若论美丽,殿中许多娘子都能胜过她,但此处她的地位最高,听着周围的恭维声只觉得飘飘然。 梁六娘坐在最末位,容色憔悴,满脸愁绪,并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何况听她们说着说着又开始议论起胡王升和窦瑜来了。 窦云还因此又落了两滴泪,说着姐姐窦瑜如何可怜,如今徐月和善兰琼已被窦家赶出去了,与她们窦家再无瓜葛。其他人也都在附和着她。 梁六娘深受其害,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参与谈论这桩事,悄悄起身带着贴身侍女往殿外走。 嫡姐梁四娘与皇太孙同葬后,梁家和先太子妃逐渐往来频繁。梁六娘得先太子妃青眼,地位水涨船高,那时圣上又有意将她指婚给胡王升,当真风光无限。 她心中对这门婚事也是极其满意的,多少贵女做梦都想嫁进武公侯府,做胡王升的正妻。当初听闻胡老夫人替孙子相中了沈嘉,她还又酸又涩,哪成想峰回路转,自己也有了靠近他的机会。 谁知还没能开心多久,奉都城就出了大事。胡王升发疯娶了死去的窦瑜,闹得满城风雨,她又如何能嫁、如何敢嫁?其他娘子也都纷纷歇了心思,拿胡王升当疯子看待。 方才拜祭太皇太后时胡王升也在,过去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都是倾慕的、羡艳的,如今却是窥探的、畏惧的。毕竟再俊秀又如何,光明正大结阴婚,正常人决计是干不出这种事的。 梁六娘对他畏惧的同时,心里也夹杂着许多怨气。长兄不过是替她不平,醉酒后编排了胡王升几句,叱骂他娶死人做家中主母,怕是夜夜抱着牌位就寝,荒唐可笑。结果这话不知经了谁的口传进了胡王升的耳朵里,此后长兄官途不顺,在朝堂之上被百般为难,梁家也因此受了牵连。 长兄想去武公侯府认错,吃了几次闭门羹,连胡王升的面都没能见到。 他们梁家运道差,城里又有谁没议论过他的事?更过分的都有,说他抱着腐烂尸骸成亲,更甚者还说他生食骨灰,以至于呕吐不止,传得有鼻子有眼。 胡王升若真有能耐,那就把所有议论过此事的人都报复了,何苦揪着她长兄不放? 梁六娘独自站在殿后的水池边默默垂泪。 第60章 杀人和救人 李蛮失神地看了一下,然后…… 从宫中回来之后, 胡王升重新换回了素服。 贴在他院子里的那些符纸全都被他撕了烧了。重金请来作法的道长对胡老夫人说府中厉鬼猖狂,侵扰心智,仅是设道场做法事成效甚微。 于是胡老夫人再次给了道长大笔钱财, 又听他的话悄悄让胡王升房中的婢女盗取了骨灰坛中的一点骨灰, 以此来作法, 要令窦瑜灰飞烟灭。 当日, 道场重设,道长留在前院做法。结果半个时辰还不到, 府中下人就跌跌撞撞地跑来向她禀报, 说前院出事了。 等胡老夫人匆匆赶过去的时候,只见孙儿胡王升一身白衣, 慢慢抬眼向她看过来, 手里还提了一柄染血的剑。 剑尖指向地面, 鲜红的血顺着剑刃缓缓滴落在地上。而道长面朝下无声无息地趴在他脚边, 背心洇出一大片血红来。 胡老夫人眼前一黑,当场就昏倒了。 等醒来后她生怕孙儿虐杀半仙,从而惹怒了道家神仙,第二日一早又亲自乘马车去道观捐钱以求饶恕。 回程的路上马车却当街被人给拦住了。车夫险些撞倒不要命截车的人, 吓得用力一拉缰绳, 连带着整个车厢重重上下一晃。车内的胡老夫人被震得一抖,一旁的嬷嬷扑过来紧抱住她才稳住了她的身体。 她忿忿掀开车帘一看, 发现拦车闹事的人居然是徐月。都已经被贬为庶人了, 还不嫌丢人么?又在街上闹起来,还得再次连累他们胡家的名声。 胡老夫人紧皱着眉, 道:“你这是做什么!” “胡王升!”徐月猛然扑到车辕处,犹如陷入了癫狂之中,瘦得可怕的指骨紧紧扣住车辕前端, 苦苦哀求着,“把我女儿还给我!求求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即使看清了车上坐着的人是胡老夫人,她也依旧反复念叨着胡王升的大名。 胡老夫人示意下人将她拖开,看着围拢过来看热闹的街头百姓,更加嫌恶地对徐月道:“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的女儿不是被你自己害死了么!” 她这句话既是在说给徐月听,也是说给百姓听。要是可以,她巴不得徐月把那个骨灰坛子抱走,不要留在他们家继续祸害她的孙子。 徐月在胡家下人的手上用力挣扎着,头发凌乱披散开几乎盖住了大半张脸,双腿拖在地上,哑声喊着:“一定是胡王升抓走了我的女儿兰琼!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胡老夫人不明所以,如赶瘟病般摆摆手,让下人将她远远拖走,松手落下了车帘,催促车夫道:“快些回府去!” 胡家的下人把徐月拖进了无人的巷子里,又无比嫌弃地丢在地上。她还在试图向前爬,想要站起身,嘴里不断地念着:“把女儿还给我……” 下人们逃一样迅速离开了此处,不敢沾染神志不清的她。 回到武公侯府后,胡老夫人思来想去,还是命人将孙子叫来跟前。待人来了之后上下打量着他,愁得不断用手按揉眉心,缓解头痛。 “方才在街上徐月拦了我的车,说善兰琼不见了?此事可与你有关?” 胡王升神情坦然,道:“孙儿并不知此事。” 胡老夫人深深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道:“与你无关便好。那徐月虽然不比从前了,可她是个疯人,别去招惹她!” “孙儿知道了。” 好似再没有比他更听话的人了,说什么都乖顺应下,可胡老夫人知道他骨子里是在违逆着自己的。 暗骂窦瑜红颜祸水!实在可恨! 胡王升走时又在院子里碰到了前些日子还在自己房中负责打扫的婢女。 婢女一见他,冷汗都冒出来了,吓得福礼时一直在颤抖。 胡王升虽只看了她一眼就与她擦身而过了,她却抖着脚惶恐不已地去见胡老夫人,跪在她面前说:“……老夫人!求您千万别再将奴婢送回郎君院子里,奴婢会死的,郎君一定会杀了奴婢……” 胡老夫人极其不悦,掀起眼皮沉沉望着她,手掌重重拍在扶手上,怒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好似我孙儿是个杀人如麻的恶徒一般!”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婢女不断在地上磕着头。 道长惨死的事虽然被老夫人压了下来,可府中人人心知肚明。她被迫听从老夫人的吩咐偷盗骨灰,暂且在这院中躲避郎君的迁怒,可郎君真想杀她泄愤,老夫人难道还会执意阻拦吗? 婢女两处为难,心中绝望至极。 …… “你们还会在此处住上几日?”李蛮在前院里碰到茂娘,便又凑上前主动同她搭话。 李蛮的祖母负责窦瑜他们院中的洒扫活计,一来二去茂娘便与她熟悉了,也知道她的孙子常来驿馆帮工。 李蛮则多半是占了自己这张脸的便宜,他长得好看,笑起来又讨喜。茂娘当初家里穷,爹娘把她卖了换钱买米,可后来全家还是都饿死了。她也曾有过一个弟弟,要是还活在世上,应当也有李蛮这么大了。所以李蛮来和她讲话,她就常耐心回答。 不过她也不知道郭大人和陆三郎是何打算,他们已经在此处住了七八日了。午后郭大人还带着娘子去了城中的街上,至少这两日没有离开的意思。 对李蛮摇了摇头,答说:“我也不知。” 她正要走,驿馆的大门却被敲响了,敲门声雨点一般急促,院中杂役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跑过去开门。 门开后,二人见驿馆中又来了一支商队入住。窦瑜他们一行人来时也是如此乔装,但远没有这帮人看着招摇。大箱小包卸下马,一堆人簇拥着一个又矮又胖,身材仿佛一个树墩子一样的男子进门来。 这人穿得体面,但赶路到此风尘仆仆,看着心情也不太好,对迎近的驿丞呼来喝去。驿丞勉强算作官员,但河州边城秩序混乱,很少受到来往官商的尊重。 茂娘露出厌恶的神色,看了一眼就转身要走,可那树墩子余光瞧见她婀娜的身段,眼睛都看直了。没想到在这边城荒地竟能看到如此美色,当即色心大起,几步迎上前来拦住了茂娘的去路。 李蛮年纪不大,但却勇敢,立即将茂娘挡在自己身后,对面前的男人怒目而视。茂娘侧过脸避开那道如影随形的淫邪视线,几欲作呕。 她脸上的疤痕在持续涂抹了药膏后已经变得极淡,不凑近细瞧几乎看不出来了。她也正是好年纪,眉目如画,肌肤白皙,在这破败的驿馆中十分乍眼。 男人见挡住自己的只是个半大少年,抬起下巴以鼻孔看他,并没有被吓退,继续色眯眯道:“我与娘子一见如故,想要认识一番,何苦拦我?” 茂娘嫌弃地皱眉,不想招惹是非,欲转身走开,可又不能将李蛮独自抛在这里,进退两难。李蛮也只是驿馆中的下人罢了,若被住客为难,驿丞可不会替他出头。 果然驿丞几步靠近,来拉扯李蛮的手臂,低声呵斥他不要闯祸,又耳语威胁他若在驿馆闹了事,就将他和他祖母一道赶出去。李蛮面露为难,但最后还是稳稳站在原地,坚定地挡在茂娘身前。 僵持了一会儿,茂娘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靠近,转头一看竟是陆三郎。他一边走近一边道:“茂娘,过来。” 男人见又来了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上下打量着陆双羊,看他生得清俊,外貌与茂娘极为相配,沉下脸问:“你们是夫妻?” 陆双羊懒得理会他,再次唤茂娘到自己身边来。 “你这厮怎不说话?” 陆双羊低眸看着他,轻蔑道:“与你何干?” 茂娘想要过去,男人却还是不依不饶,甚至抬手要去捉她的衣袖。吓得茂娘变了脸色,躲开他粗胖的手,快步跑到陆双羊的身侧。 美人花容失色也赏心悦目,男人恋恋不舍,嗅着空气中残留的浅香,忽又指着茂娘道:“我同你买下她!” 他仗着家财万贯曾买过许多小妾,轻车熟路地同陆双羊开价。 闻言,茂娘的身子不由一抖,面上瞬间闪过痛苦之色。这句话勾起了她在河阴郡的回忆。 陆双羊攥紧袖中的手,冷着脸去握茂娘的手腕要带她离开。 这时忽然有人惊惶着跑进驿馆,因为太急一脚还绊在了门槛上险些扑倒在地,还不及站稳便哆嗦着喊:“恶和尚来了!” 贼匪的首领被边城的百姓称为“恶和尚”,对此人及其同伴又惧又恨。听到这个消息,驿馆的驿丞脸都吓白了,提高声音吩咐道:“关门!快关门!” 可惜已经晚了,大门才合上就从外面被强行撞开,一伙穿着薄甲的贼匪穿门而入,很快就站满了大半个院子。他们这群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听说连军队都不怕,身上的甲衣都是杀了过路的士兵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而李蛮看清为首的那人脖子上的黑痣时,眼底瞬间就浮起了带着恨意的红,用力握住双拳,直勾勾望着他。 他的父母就是被这个人杀掉的! 滔天恨意令他顿时心潮翻涌,恨不能生啖其肉,啃食其骨。他悄悄反手摸向腰后,那里别了一把小小的匕首。可闻讯赶来的祖母却压着他跪了下来,又死死按住他的头抵于地面,强硬不许他抬头看。 边城的人被抢惯了,见到贼匪就往地上跪,奉上所有钱财,运气好还能捡回一条性命。 方才还趾高气昂调戏茂娘的富商也听说过这伙人的恶名,且来时还听闻他们才进城抢掠过一遭,商队中有人说这几日有沙暴,不好强行赶路,这才大着胆子在驿馆住下了。 为首的光头贼首提着一把弯刀,先在院中慢慢扫视了一圈,最后看向与其余人不同,仍站在原地的陆双羊和茂娘。 陆双羊脚下微动,将瑟瑟发抖的茂娘挡住。 贼首见这人完全不怕自己,一挑眉,抬手在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上摸了一把,问:“你们怎么不跪?”他边城口音极重,像是嗓中含了一把粗砂,透着说不出的狠劲儿。 陆双羊与他对视,神情泰然,“为何要跪?” 茂娘深吸一口气,在后面扯他的衣袖。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贼首和其余匪众的视线正落在对面二人的身上,因为自己和祖母一个是少年,一个是老妇,跪得近也并未被提防。 李蛮憋住呼吸握紧手中的匕首,忽然挣脱开祖母的手,像一只飞鹄般暴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抬刃朝贼首的背心刺了过去。 贼首闻声想躲,陆双羊的脚下不知怎么一绊,令他一个趔趄,竟直直往李蛮的刀尖上撞去。但他身经百战,大喝一声扭动身子险险避开,跌在地上滚了一圈,借力起身。 李蛮一击未中仍不死心,赤红着眼再次果断地扑上来,这一回刀尖直冲贼首的面门而来。但他已经失了先机,贼首的身手远在他之上,轻而易举就躲开了他的攻势,两招就制住了并不会武全凭蛮力的他,将他重重压在地上。 李蛮躲闪不及右腿被弯刀划伤,顿时鲜血淋漓,浸湿了半条裤腿。胸口重重撞在地上,喉头一腥,缓过一口气又开始大力挣扎,嘶哑喊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见他如此不驯,被握着脖子按到地上还在拼命挣扎,贼首捡起他掉在地上的匕首,下一刻便用力扎进了他的手背。匕首并不十分锋利,陷入他手骨中后一顿,又被一股大力送得更深,直接穿透了掌心。 李蛮疼得发抖也没有求饶。他的祖母哭着爬过来,拼命给贼首磕头,恳请饶下他一命。 而他被压住脖子呼吸不畅,涨红了脸,流着泪艰难地抬眼看向祖母。方才被制住的一瞬间他只怨恨自己身手太差,不能手刃仇人,此刻见年迈的祖母在自己面前磕着头,全是由于自己过于冲动连累了她,才知后悔。 “对不起……”泪水和泥沙混在一起,沾满了李蛮的侧脸。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46节 贼首浑身上下都蹭满了沙土,狼狈不已,也更加愤怒。本是来抢钱的,却险些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孩子刺伤,实在是奇耻大辱。 他也懒得同李蛮废话,提起弯刀大力一挥,直接朝他的脖颈斩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刀仿若凭空出现,旋转着划开空气,只来得及见寒光闪过,它就已经穿过了细窄庭院中站立的贼匪,将贼首握刀的右臂自手肘处齐齐砍断了。 趴在地上的李蛮被溅了一脸血。 那刀“铛”一声钉入他身后的砖石中,断手随之落在地面。 郭素高大的身躯站立在驿馆的大门口,将窦瑜挡在身后。 自他身旁两侧,及前院与后院相连的两条道,同时迅速涌出一大批穿黑甲的人,眨眼间就将这群贼匪团团围住,无须他下令,便将这群人利落地斩于刀下,空气中只余起伏不断的惨叫声和弥漫开来的血腥气。 最后独活的反而是那个贼首,正按着断臂疼得躺在地上打滚。 陆双羊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袖中。 李蛮回过神来翻身而起,拖着受伤的那条腿,又咬牙将匕首从自己手背中拔出,血瞬间涌出来染满了整个手掌。 他跪在地上使劲将匕首插/进贼首的脖颈中。 一下仍不解气,一边落着大颗眼泪,一边往他的脖子上反复刺去。 “阿蛮……阿蛮……”婆婆拖着瘫软的身体,爬过来用力抱住他,哭着说,“停手吧……” 那贼首早已经死了,在他的匕首下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脖颈处血肉模糊。 李蛮瘫坐在地上,匕首从他颤抖不停的手中滑落,喃喃说:“祖母……我报仇了……我给爹娘报仇了……” 窦瑜听到哭声看向李蛮,她记得他。前几天这个少年还好心地告诉她表哥的去向。 郭素看了李蛮一眼,叫来茂娘:“带阿瑜先回院中吧。” 茂娘惊魂未定,小心翼翼地躲过地上大片横尸,颤巍巍地上前来扶窦瑜。而窦瑜看到这种惨烈的场面,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但面上还算淡定。 李蛮听到了郭素的声音,呆呆地抬头看着他,然后站起身踉跄着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走到郭素面前停下,半晌,膝盖弯下来,跪在地上对他磕了一个头,哽咽道:“谢恩公救命之恩。” 郭素看着他,道:“不必谢我。” 窦瑜没有立即随茂娘离开,见李蛮满脸是血,掏出手帕,站在表哥身旁弯腰朝他递过去,轻声说:“擦一下吧。” 李蛮望着她,眼泪又滚出了眼眶,混着脸上的血迹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上,模样十分骇人。 他迟疑地伸手,但看到自己手上满满的血红,手指忙又缩回来。窦瑜看他犹豫,主动将手帕塞进了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中。 脏污很快浸透了干净洁白的帕子。 李蛮失神地看了一下,然后慢慢用它擦着下巴上滴落的血水。 他手掌上的伤也一直在流血。窦瑜看着都觉得疼,又说:“去我们院子里将伤口包扎一下吧。” 李蛮先是沉默,又低声道谢。 郭素望着院子里的景象,淡漠吩咐道:“清理一下。” 青云骑迅速上前来。 这一支青云骑如今奉郭素为主,当初随他夜袭牙帐,生擒图木格,对他极为臣服。 第61章 木雕 反正也已经送了簪子,索性再雕一…… 前一刻还气焰嚣张的贼匪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见此, 方才还要同陆双羊买下茂娘的男人已经被吓得瘫坐在了地上,又畏惧又庆幸,面色如土, 衣裳下襟已经湿了一大片, 随后被同样惊慌的随从扶起来, 腿软得几乎站不稳, 要人扶着才能勉强站立。 婆婆也瑟缩着站在院子的角落里,看着这群穿黑甲的人沉默地清扫地面, 利落地拖走尸首, 又提水来冲洗了地砖上的大片鲜血。 他们没有带面甲,婆婆认出这些人来驿馆的时候还曾礼貌周全地对她笑, 平素与她问话时也十分温和, 有几人的年纪瞧着也不比她孙子大几岁, 可方才杀人却如砍瓜切菜一般镇定。 驿丞颤巍巍地来跪谢郭素, 不敢直视他,苦笑着道:“这群人为非作歹多年,城中百姓反抗不能。今日您惩奸除恶,当真是大善人!”驿丞迎来送往, 不知接待过多少路过的官商, 自以为眼尖目利,谁知这一遭竟看走了眼, 面前这位军大爷携车队入住时, 他还只当是寻常商旅。 现在再看这些人身上手上的甲胄刀剑,便知他们绝对是出身行伍, 周身是惯常刀尖舔血才能养出的气势。 边城是河州的缩影,此地秩序混乱,州境内更是不受大周管束, 疆域共分三卫,三卫各自为政,且各有指挥使。民风悍野,认为属地同牛羊,可以随时易主,只看谁的拳头够硬。上一任节度使乃本地军中推举,后在兵乱中被斩杀,群龙无首之际,右卫指挥使薛浑的势力渐渐覆盖了三卫,虽无节度使之名,却有节度使之势。 指挥使薛浑就出身自贼匪之中,当初随这群贼匪俘虏边民,杀伤官军,后来摇身一变倒成了正经的地方官员。这些贼匪猖狂,未尝不是因为他放纵的结果。今日来此的也不过是贼匪中极小的一部分罢了,习惯于在这小小的边城里做地头蛇。 要想完全根除,还要费些工夫。 郭素心中思忖。 窦瑜带着浑身是伤的李蛮回到院中,让他先坐在院子里,又急忙回房找出自己箱中上好的止血伤药,命茂娘给他送了出去。 茂娘走出屋门将药交给了懂医术的陆双羊,由他给李蛮包扎了腿上和手上的伤口。好在李蛮从小上蹿下跳,身手灵活,腿上的刀伤看着唬人,幸未伤到筋骨。 他的祖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得直抹泪。 李蛮心中还充盈着大仇得报的激动和茫然,包扎妥善后小声向陆双羊道谢。他的祖母还要给陆双羊跪下,被陆双羊托着手臂扶起。 待郭素处理好前院的事,踏进院中后看了他们一眼,便要直接回房。 “您留步!”李蛮见到他后眼睛便是一亮,顾不得伤处,连忙几步追上前,站在了他身后。 他暗暗责怪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之前无礼至极,实在愚蠢。犹豫了片刻,尴尬道:“我……我也想做您的属下,和您学武!就像今日院子里那些穿盔甲的人一样。” 郭素隔空甩出的那把刀震得他现在还恍惚着,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身手!从前他仗着和城中铁匠学来的三拳两脚,和人打架也从无敌手,自以为能耐很大,从不怕事。可今日险些死在刀下成了亡魂,才知道自己的弱小。他想成为强者,而不想为人鱼肉,任人宰割。 婆婆明显想拦住孙子,但不敢当着郭素的面出声阻拦,向前迈了几步,又手足无措地停留在了原地。 郭素看了婆婆一眼,视线落在李蛮身上,没有嘲笑他,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认真地说:“等你再长大一些,若还有这样的念头,再来找我吧。如今大事,是要照顾好自己的亲人。” 李蛮被他的话说服,祖母年迈,弟妹年幼,他又怎能任性妄为舍下亲人离开? 用不带伤的手挠挠后脑,憨憨问:“那……到时我要如何才能找到您呢?”他怕郭素很快就离开了,仰起脸看向他,满脸都是坚毅和渴望。 “我就在河州。你想找,自然能找到。”郭素抬手在李蛮的肩头拍了一下,才转身离开。 李蛮肩头一暖,在原地站了许久。 凭着一股意气支撑到现在,向郭素说出了自己的心愿才放松下来,很快就觉得浑身发疼,手上更是疼得钻心,呲牙咧嘴地捧着手掌忍住眼泪。 …… 房中,窦瑜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坐在妆台前久久没有起身,一直打量着铜镜里的自己。 茂娘在一旁瞧着稀奇,娘子样貌美极,却并非喜爱揽镜自照之人,难得在镜前坐这么久。打来水为她净面洗手,好奇地问道:“今日您随大人上街,没有买些什么吗?” 窦瑜不像从前那样一掷千金,茂娘都有点不太习惯了。以前在河阴郡,她但凡出门必然要买上许多东西,装满马车都是常事,哪里像今日这般空手而归。 窦瑜道:“买了。” 她抬起手拨弄发上的簪子。 茂娘凝目一瞧,这才发现娘子发上插了一支木簪。木簪朴素,只在簪头雕了一丛梅花,可惜做工有些粗糙了,别说栩栩如生,只勉强算作能看,连她都瞧不上眼,更别说娘子了。 语塞半晌,心中意外,嘴上委婉道:“……倒有几分别致。” 窦瑜却笑了起来,看出茂娘心中所想,拔下了木簪握在手上,实话实说道:“确实做工一般。”但她的语气中却丝毫听不出嫌弃,看手上的动作反而是爱不释手的。 这可与窦瑜从前的眼光相去甚远。她自幼在金银堆里养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妆奁里的那些首饰无一不是昂贵至极。就连在河阴郡中最大的珍宝阁里她都是挑挑拣拣,嫌弃这个又嫌弃那个,挑剔得不得了。 但她却真的很喜欢这支簪,因为这是表哥给她买的生辰礼。表哥居然记得她的生辰! 其实她都不知道表哥的生辰…… 没想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五月初六,明日就是她的生辰了,她自己都快忘了。 午后在城中逛了一圈,街上倒也算热闹,可居然没什么像样的物件可买。不过心知贼匪常在城中洗劫,恐怕也仅剩这些贼匪瞧不上眼的了。这只簪上的梅花和她过去常带的梅花金簪倒是有几分像,可惜金簪遗落在窦家了,所以才动了买下它的心思。 窦瑜将木簪又插回发间,其余珠钗若在,就显得它太过突兀了,所以她将原本发上的钗都卸了,这样再看倒也不算难看。 左看右看,她心中满意。 晚饭时,李蛮的祖母为了答谢他们,用孙子之前猎来的鹿肉做了香喷喷的肉锅子送来。陆双羊卫琴夫妇也被窦瑜请来饭厅同食。 坐下后,陆双羊注意到窦瑜发间只戴了支木簪,心中奇怪。 卫琴也注意到了。她与窦瑜早就相熟了,坐在窦瑜身旁亲昵笑着说:“你这装束不同往日,不过倒是多了几分风雅。”初见时窦瑜打扮得明艳照人,赶路时常不佩钗环,可唯独没见过她戴木簪。 “今日在上街买的。”窦瑜回道。 郭素看了她一眼。她已经低垂下头在喝汤了,睫毛卷翘,盖着眼,隐隐在笑。 陆双羊看见郭素拿着筷子,却迟迟没有动作,视线一直落在盘中的菜上。 疑惑地问:“怎么?今日的菜不合你胃口?” 郭素回过神:“没有。” 他夹了一筷子青笋。 “你不是不爱吃笋么?”陆双羊道。 “是么?”郭素神色如常,将菜慢慢送入口中,待吃下了,才道,“你记错了。” 我怎么可能记错?陆双羊震惊。 谢述在战场上没有娇贵脾气,常与军士同食同眠,随性得完全看不出是奉都城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金贵郎君。但若他回到奉都城,品味就变得异常挑剔,不爱吃的东西怎样劝都不会吃。 当初听说他不吃青笋,陆双羊还曾使坏把青笋混入别的菜中骗他吃下,结果被他按着好一通胖揍,现在还记得疼呢。 “表哥不吃青笋?”窦瑜忽然抬头看向陆双羊,又看了看表哥。她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没见过表哥碰这种菜色,不过自己以前也从来没有格外留意过。 陆双羊面色微变,桌下的脚被郭素狠狠踩住了。 “怎么了?”他镇静地反问窦瑜。 窦瑜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说:“没什么……以前也有一个认识的人不爱吃青笋,好巧。” …… 入夜时分,郭素一人坐在房中。 自从复生,他独自惯了,从来不觉得寂寞。但一墙之隔就是阿瑜的房间,心底又生出一种隐秘的熨帖和安稳之感。 有家人陪伴,才知他也并非是孤家寡人。 他今日在街上陪阿瑜游玩,见阿瑜看来看去,只对那支木簪感兴趣,便脱口而出要买下送她。但两人是兄妹,他为阿瑜买簪有些不合适,可话已经出口了,就只好找补说是送她的生辰礼。 不过他还是觉得那木簪太过粗糙了,算不得正经的生辰礼。 桌上油灯的光影投下来,笼住他修长的手指和指尖捏着的一个手掌大小的木雕。这木雕被打磨得圆润光滑,看得出雕刻者的用心。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47节 本来已经雕好了这只团起身子睡觉的小猫,想明日送给阿瑜。 他将木雕小猫收回袖中,双目中神情认真无比,用刻刀一点点磨过木料,木屑洒落下来,梅花的纹路随之慢慢出现在刀下。 反正也已经送了簪子,索性再雕一支好的吧。 他心里想着。 第62章 生辰 “你们母女这样狠辣无情,早该给…… 窦瑜今日生辰, 清早便吃到了红鸡蛋和寿面。 “是郭大人嘱咐过今早一定要让您吃到的。” 窦瑜一边吃,一边听茂娘夸赞表哥:“大人早早就请驿馆的厨房为您备席,院子里也特意布置过了, 还挂了红灯笼。” 她原本想着既然住在驿馆, 诸事不便, 生辰只简单度过了就好, 没想到表哥还是尽可能地为她办了小小的宴席。按照她以往的经历来看,这场面算寒酸了, 可却比在窦家时要满足千倍万倍。 在通州时她的生辰在七月份, 祖父恨不能让整个望庄都为她庆贺,年年的这一日都要请戏班子走街串巷唱戏, 大摆流水席, 府中下人各个发银裸子。回到窦家后她也过了一次生辰, 排场倒也是不小, 不过母亲那日还在恩扶寺中长住,连面都没露。 表哥带人杀了贼匪的事半日工夫就传遍了边城,城中百姓淳朴,听说驿馆门前一早就放满了百姓积攒的口粮和山果, 还有一些用绳线打的络子, 为向他们表达感激之情。 表哥留下了络子山果等物,至于米面和一些难得的菜肉, 则派人挨家挨户询问, 想要归还,但都无人肯认领。 驿馆中的杂役也都主动跑来帮忙。窦瑜知道了便拿出一些钱让茂娘做了封红分发给来帮忙的人, 也让他们得些喜气,以此表达自己的感激。 院子里足足热闹了一个上午。 到了正午开宴时,外面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地上很快微微湿了一层, 散发着泥土的凉腥气。 陆双羊和卫琴夫妻二人共同送了她一份厚礼,是一尊小小的玉佛,曾在寺庙香火中供奉过,十分金贵难得。他们悄悄离开河阴郡一路赶来河州,携带的行李自然要有取舍,二人不在乎身外俗物,这已是手上最贵重的东西了。 无难也被请来了,他送了窦瑜一卷自己熬夜写就的祈福经文,妥善放在盒中。 就连茂娘都送了礼,是一对金珠耳珰。她手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耳珰还是陆双羊送她的,过去因为实在珍惜从未舍得佩戴过,今日借花献佛。陆双羊看到了,沉默一瞬,没有说话。 窦瑜一一向他们表示了感谢,知道茂娘身世凄苦攒钱不易,从她手上得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倒有些不忍,心里想着过些时候再以别的形式补还给她。 陆双羊见郭素迟迟不动,看向他,又看向他怀里的木匣,明知故问道:“你的礼呢?妹妹过生辰,做兄长的礼可不能轻啊。” 郭素扫他一眼,道:“多话。” 卫琴笑斥丈夫:“郭大人必然比咱们的礼重多了,还用你说?” 郭大人肉眼可见的疼爱妹妹,卫琴看到他手上的匣子格外精致,光凭这匣子的价值便可令人咋舌了,还以为里面会是什么宝贝。谁知交到窦瑜手上后,在旁边眼巴巴看着窦瑜打开,见里面只有一支簪子和一块木头摆件,倒也是好看的,就是在这匣子的衬托之下显得有些平平无奇了。 陆双羊先是讶异,又眸中带笑道:“这……当真算是买椟还珠了。” 卫琴拍了他一下,嫌他多嘴。 窦瑜抱着匣子却笑得开心,尤其看到那支簪,知道是表哥觉得昨日在街上买的有些粗糙,才会重新为她做了一支。 “真好看!”她真心实意地说,将手伸进匣中爱惜地轻轻摸着簪头栩栩如生的梅花。 卫琴在旁边说着:“千金难买心头好,瞧着阿瑜喜欢,那就是最珍贵的了。” 陆双羊促狭地“啧”了一声。 郭素也垂眸一笑,在一旁静静站立,并没有因为自己送的礼在其余人的映衬下不那么贵重而难堪。又看阿瑜还在打量着簪子和木雕,眼中一片柔和。 窦瑜迎上他的视线,道:“过去可不知表哥还有这样好的雕工。” 闻言,卫琴扬眉,十分意外:“原来这是郭大人亲手做的!” 郭素道:“儿时与人学的,好在没荒废了这门手艺。” 屋内热闹了一番,几人正要落座用饭时,院门忽然被叩响了。外面的雨眼见着越下越大,茂娘拿伞跑出去看,一开院门,才知来的人是李蛮。他连伞都没带,肩上和头发都被淋湿了,怀里还抱了一个用布紧紧包裹的东西。 茂娘撑着伞将李蛮领进院中,带到屋门前。 李蛮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去了。 他穿着的布鞋被雨水和泥浆浸透,局促地并着脚站在门口,结巴说着:“我……我身上脏,就不进去了。” 窦瑜过生辰的消息昨夜就传开了,李蛮听说后也抓耳挠腮地想要送她生辰礼。因为下雨,东西一直抱在怀里护得严严实实的。 窦瑜说:“无妨的,快进来吧。你身上还有伤呢。” 让茂娘将李蛮拉进来,一同坐在桌边。李蛮像一只蒸红了的虾蟹,桌上菜色琳琅,他眼睛都不知放在哪儿才好,鼓起勇气看向窦瑜,小声说:“我听说今日是窦姐姐的生辰,便想着送件生辰礼,就是……就是有些粗糙了。希望姐姐不嫌弃。” 说着他打开了怀中简陋的木盒子,里面垫着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麻布,麻布上放着半尺大小的木雕马。 马鞍笼头都有,雕工没那么精细,木料也一般,但因为分量足,又是一匹飞奔的骏马形态,乍见之下十分惊艳。 陆双羊“噗嗤”一声笑出来。 李蛮听到小声,还以为是这东西无人看得上眼,这才被嫌弃了,尴尬地笑笑。 郭素淡淡朝陆双羊看了一眼。 陆双羊并不是在嘲笑李蛮。他拍拍李蛮肩膀,认真地说:“也真是巧,你送了木雕,郭素也送了木雕。” 听到也有人和自己送了一样的东西,李蛮这才稍稍挺直了后背,眼中放光地看向郭素。 紧赶慢赶雕了一整夜再加一上午,李蛮的手都被磨出了水泡。好在这个木雕他半月前就在雕刻了,已经有了雏形,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贺礼了。 窦瑜接过来看了看,道谢说:“谢谢你。” 李蛮得了这句话,就已经开心至极了。 …… 屋子里的下人都被撵出去了。 胡王升醉酒昏睡了半个时辰,被雨水打在窗子上的声音吵醒。从桌上爬起来时头痛欲裂,手里还握着酒盏。他开始以为是自己不慎碰洒了酒水,但盏中空空,桌面也干燥,唯独侧脸微湿,抬手抹过眼下,恍然发现是自己在梦中落泪了。 今日是阿瑜的生辰,他又梦到了她。 大梦一场,醒来更加茫然失落。 今日上街想买她在通州时最爱吃的几样点心,但找遍了整个奉都城,也只找到三种。 他看着桌上的点心笑了笑,像是陷入了回忆中,良久,抬手将包着点心的油纸一一打开,然后拿起一块慢慢吃起来。起先还在慢慢咀嚼着,随即不停地把糕点塞进嘴里,一直吃到再也吃不下,还要强塞入口,最后胃内翻涌痉挛,手掌按住桌面俯下身开始剧烈呕吐。 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因为知道即便人死也还能复生,正如窦琦那样,所以他开始大肆搜罗能人异士。不过能人异士并不好寻,他焦躁难忍,一时绝望,一时又心存妄念。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孤魂野鬼,要么窦瑜复生回来陪他,要么他去死,去找她赔罪,然后就可以永远和她在一起了。 他知道祖母请来作法的道士不过是为诓骗钱财,最初也只是烧毁那些碍眼的符箓而已,可道士却要祖母对阿瑜赶尽杀绝,触了他的逆鳞。 所以他将那道士杀了。 杀人的时候他心里前所未有的痛快,仿佛是放出了心中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将阿瑜的骨灰留在身边无法令他满足,他想让她复活,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他浑浑噩噩地站起身,走到门边,推开门迈了出去。 赵克走进院中时见胡王升穿着单薄的衣衫立在檐下,从天上飘落的细雨被夜风吹到他身上,袖子和前襟都湿了。而他仿佛不觉得冷,一直漠然站着。 赵克去屋中取了披风为他披上,低声问:“外面还下着雨,大人怎么出来了?” 胡王升被冷风吹得清醒不少,抬脚往阶下走,说:“去地牢。” 赵克跟随上他。 这间地牢是武公侯府的私牢,建造在地下,冷得如冰窖一般,四面不透光,连一盏油灯都没有,置身其中便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完全分不清白天黑夜。因为长久没有关押过人,牢房中打扫得十分干净,只是周遭泛着发潮难闻的霉味。 善兰琼披头散发地抱膝坐在角落里。 已经五月了,这里再冷也冻不死人。赵克因为厌恶她,故意让牢中的守卫将她的被褥换成最薄的,饭食也都是残羹剩饭。 善兰琼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宁愿饿着也不吃一口,才在这儿关了两日,就饿得腹中空空浑身发虚了。看不见光于心理上更是一种莫大的折磨,再多关几日怕就能将她逼疯。 她在寂静无声中轻轻抽泣着。 忽然听到牢门开锁的声音后身体一僵,随即抖起来,一时不敢抬头去看。 墙壁上的油灯被依次点燃,她终于感受到了光亮。长久不见光,眼睛立刻刺痛起来,眼泪流得更凶了。 脚步声渐近,那股若无若无的酒气也漫至鼻端,视线低垂到地面,看到一双暗黑带白纹的锦靴慢慢停在了自己面前。 见他走近后蹲下,善兰琼更加害怕地缩成一团。 胡王升盯着她的发顶看了很久,久到善兰琼心中已经恐惧到麻木了,才听他喃喃问道:“……你为何会复生呢?” 他来这里,竟只是为了问自己这句话吗? 善兰琼很快明白了他为什么要问这一句。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他的模样还是自己所熟悉的,可那股散不去的戾气却令她陌生又害怕,嘴唇不断轻颤,道:“你想让窦瑜活过来……是不是?” 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又或许只是不甘心,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报复般一字一顿说着:“死了就是死了,你别做梦了。” 看到胡王升因为自己的话脸色瞬间变沉,更觉得痛快无比,声音也尖利起来:“就算她像我一样复生,也只会离你远远的!因为是你亲手送她去死的!” 胡王升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不断用力。 表情依然冷漠如冰。 这样的胡王升才终于令善兰琼再次爆发出畏惧,生怕真的死在他手上,不停挣扎着,断断续续说着:“你……真要杀我!从前你绝不会如此待我……” 胡王升静静道:“从前我也不知你如此狠毒,眼睁睁看着亲妹妹代你去死。” “你们母女这样狠辣无情,早该给她陪葬,不是吗?” “母亲……予她生命!”善兰琼的眼泪砸在胡王升的袖口上,她的指甲隔着单薄的衣袖深深陷入胡王升皮肤中,用力到雪白的衣料上渐渐晕开血红色。 胡王升眼中渗红,也在流泪,轻轻问着:“所以她就要死吗?你的母亲可曾养过她?” 他松开手,看着善兰琼死里逃生后趴在地上的狼狈样子,站起身,冷漠道:“徐月断了通神散的滋味不好受吧。” 善兰琼呆住了,似乎一时间难以理解,待懂了他这句话后顿时变了脸色,不管不顾地向他扑过去。 胡王升微微后退了一步。 她的手指与他的衣摆错过,只触到冰冷的布料,然后重重扑倒在地砖上,不可置信地抬起脸哑声喊道:“原来是你!是你害了我母亲!” 怪不得那个商户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卖给她通神散了,即便她提出加钱,反复恳求,依然不松口,后来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过于依赖通神散,一旦中断就会心痒难耐,精神恍惚,夜里梦魇的情况也更加严重。 这一切,竟然都是胡王升一手主导的吗? 善兰琼面无人色,喉头发出“赫赫”声,连骨头里都在散发着寒气,趴在地上打了个冷战,只觉得背脊如千斤重,再也无力爬起来了。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48节 第63章 祖父 他视阿瑜为自己唯一的亲人。…… “薛浑那厮在境内正威风着, 谁知大周朝又新封了一位兵马使,总领兵权,掌管一州兵马, 便是郭素了。他当然不服, 尤其听闻郭素一来便带兵将边城及散落各地作乱的贼匪追剿了个干净, 愈发难安, 想趁其未立足之际,乘隙除之而后快! 郭素也不急着与他正面相抗, 亲入左卫及河州卫游说首领, 两卫早在薛浑的压迫下积怨已久,被郭素说动, 转投他麾下, 以他为统率。且那郭素又用兵如神, 率十数万军士直捣右卫中城, 令自负本事的薛浑节节败退。 郭素与薛浑这一战,打了足足有三个月。最终以郭素平定河州军乱为结束……” 秦风海坐在茶馆里,听台上的说书先生说得口沫横飞,神情激昂, 越说语气越恭维。台下人听得十分认真, 他则掏出钱来搁在桌上,起身就走。 卓伯站在桌边听得正起劲, 一回头见自家老爷竟走了, 忙追出门去。 河州云水郡,城中繁盛, 街上热闹非凡。 秦风海穿着低调,宝蓝色长衫配布鞋,花白的头发以白玉簪束着, 看起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老者,今日出门连车轿都没坐,来去皆是步行。 到了这陌生的地界,少有人知道他便是通州名声赫赫,家财万贯的秦家家主。 卓伯快步赶到他身后,笑眯眯地凑近问他:“这回您可算放心了吧!” “我放什么心?”秦风海瞥了他一眼,负手在身后,板着脸说。 “您这……”卓伯见他还不肯承认,“您不是想要考察这位郭素郭大人的品性么,怕他配不上咱们家娘子!日日在街上转悠,不就是想听听城中百姓都是如何议论他的吗?” 反正卓伯是满意了,感慨道:“百姓爱戴,战无不胜,当真是个——” 秦风海鼻子里哼了一声,打断他道:“是个什么?他只是珠珠的表兄!我考察他做什么?” 卓伯一哑,找补道:“……表兄表妹,身份倒也相配。” 秦风海抬手揪他耳朵,在他耳边咬牙说:“珠珠对他无意!瞧不上他!” 卓伯疼得呲牙咧嘴,捂着耳朵嘟囔:“您怎么知道娘子瞧不上郭大人?” “他还有个儿子,连我都看不上,更别说珠珠!”郭素未娶妻却先有子,怕是外室所生。秦风海对孙女婿的品性、样貌、过往皆挑剔,故而对郭素并不十分满意。 秦风海被接来河州半月有余了,之前河州因战乱极不太平,稍微安稳了一些郭素才派人去通州寻他。 珠珠那丫头可不如从前,那时候手上擦破了皮都要和他哭上几日。如今大了反而报喜不报忧,他几次逼问佰娘春珊,两人才红着眼睛将珠珠在奉都城的经历完整地讲给他听。听说珠珠险些被亲娘给害死了,气得他痛骂窦家列祖列宗并诅咒窦家不得善终,门庭一落千丈。 郭素是珠珠的表哥,又费尽心思将她找回来,护她周全,两人住在一个宅子里,秦风海原本以为二人生了情谊,谁知旁敲侧击地问了,珠珠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两人现在还以兄妹相称呢。 以珠珠的年纪早该成婚了,看来还得他来操心这件事。 秦风海一边思索着这件事一边解了钱袋子给窦瑜买了一支糖葫芦,而后带着卓伯走回了府宅。 郭素买下的这间宅子是座新宅,三进院落,花繁草茂,廊亭曲折,景色十分雅致。但比不及通州秦家恨不得以金砖铺地的富丽堂皇,秦风海住了几天后觉得实在委屈了自己的孙女。 卓伯却直言不讳道:“咱们府上与此处一比——俗了。”卓伯祖上学文学经,虽然没学出什么名堂,只曾祖父考中过秀才,但每一代都自比读书人,按秦风海的话来说,就是养出来的孩子流的汗都恨不得带着墨臭味儿。 后来家道中落,为人奴仆。卓伯好运在卖身进了秦家,又在秦风海身边长大,算作半个儿子来养。他也对秦家忠心耿耿。 秦风海从通州来到河州之前,散些钱财打发走了家中所有的下人,唯独带着卓伯。 二人走进正院后,见作妇人打扮的春珊在正厅外守着。 春珊看到秦风海后立刻迎下阶来,道:“老爷,您回来了!” 又回身指指帘,低声说:“娘子在里面呢,厅中有客。” 秦风海停下脚步,问道:“是谁来了?”大中午还不走。 “好似是来给郭大人说亲的!”春珊已经习惯了郭大人在城中的炙手可热。郭大人虽累月在外,鲜少回城,但他的威名早已经传遍云水郡了。又听闻他未曾娶妻,媒人来了一茬又一茬,府上的门槛都要给踏平了。 秦风海嫌弃道:“他们知道那郭素几只眼睛几只耳朵么,模样怕都没见过,就敢来登门说亲了!” 春珊捂嘴笑:“瞧咱们家娘子的模样,也知郭大人不会差的。” “表兄妹罢了。”秦风海甩袖往厅里走。 春珊想拦又没敢拦,看向卓伯。卓伯朝她努努嘴,小声说:“不知怎么又气不顺了。” 秦风海倒不是真的厌恶郭素,相反是异常感激他的。自己疼爱了多年的孙女在奉都城过得那么惨,郭素带她出火海,便是对秦家有恩,对他有恩。 这份恩情,便是要他倾家荡产来归还,也是应当的。 不过表兄妹同住,还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怕惹人说嘴,所以秦风海来到云水郡没几日,就在此处新置办了宅子,想将孙女窦瑜接去同住。然而府上这些把守的军士都是榆木脑袋,只说郭大人不归府,便要守着娘子,不可放她轻易搬离此处。 没办法他只好也跟着住进来。 …… 这媒人比上一个还能说。 窦瑜面上带着笑,其实已经很想打哈欠,尽快将人送走回房午睡去了。 云水郡中想巴结她的人不知有多少,都是因为她乃表哥唯一的亲人,是府中如今管家的人。表哥留下管家照看府中杂事,从旁指点她,很快她就能独当一面了。如今也会甄别各类请帖,知道哪家值得赴约,哪家敷衍了事便好。 媒人坐在椅子上,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郭大人的这位妹子。她可当真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小娘子,体态纤秾合度,肩头薄薄的,肌肤雪一般,瞧着就让人心生爱怜。笑起来更是艳绝,随意坐在椅子上也有种说不出的漂亮。 但她今日来此是有正经事的,拿了人家的钱,替人说亲,反复思量后,试探着继续道:“江家的静曼,仰慕大人良久……” 窦瑜莞尔:“我表哥近几月只回过云水郡一次,且是五六日前的事儿了。江家娘子何时仰慕上的?竟用得上‘良久’二字。” 媒人不觉尴尬,反而笑道:“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江娘子前些时候见大人一面便记挂在心上了,觉得度日如年,非君不嫁。” 河州风气果真比奉都城还开放些,这番话媒人毫无遮掩便说出口了。 “可我做不得表哥的主……”窦瑜刚说到这儿,就看到祖父掀开帘子踏进门来。 媒人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见进门来的是个样貌严肃,腰圆体壮的老头子,站起来福礼,疑惑地问:“这位是?” “是我祖父。”窦瑜道。 那不就是郭大人的外祖父?媒人心思几转,笑得更加热络。 秦风海却对她没有好脸色,将手背在身后,沉着脸扬声喊道:“春珊,送客!” 春珊在外面听到了,紧忙快步靠近厅门,将帘子勾起。 窦瑜转向不安的媒人道:“表哥不日便会回城了,婚姻大事还要他自行定夺,到时夫人再登门来问吧。” 媒人不敢招惹明显脾气不好的秦风海,闻言便忙不迭告辞了。 待媒人走后,秦风海默默从背后拿出了糖葫芦。 窦瑜看到祖父手上红艳艳的糖葫芦,笑出了声,走近问:“您怎么还买了这个?” 秦风海将糖葫芦塞到她手上,皱着眉道:“你这妹妹做的,还要负责替兄长解决婚事不成?” 窦瑜咬着山楂含糊说:“表哥将这宅子交给了我,诸事自然要我来暂时管着,来了媒人,还能闭门谢客不成?” 离开通州时还是个任性又喜好撒娇的丫头,现在居然也能管起一座宅子了。秦风海长长叹了口气。 …… 各处大定,郭素提前带军回到了云水郡。 媒人刚出了大门,正要走下台阶时,忽然听到一阵马鸣,随即是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抬头看到一匹骏马自巷中奔来,马上的人着重甲,满身肃杀之气。 身后跟随的众人也都骑在高马上,一副才自战场下来的模样。 腿一软,险些跌下阶去。 她没能认出来人,直到门内有人跑出来相迎,大喊:“大人回来了!” 这才知道原来打头的人便是郭素! 郭素下了马,与她擦身而过。 媒人还来不及同他说话,嘴巴像是被黏住了,为他气势所压,畏惧不已。又看着门口的整齐列队的众士兵,视线触及在面甲之上就迅速移开了,心口砰砰直跳,不敢再在这里逗留。 战战兢兢匆忙跑走。 郭素不知门口遇到的人是来给自己说亲的,他径直入府内,与闻信迎出的管家相遇。 管家喜悦道:“大人!”又跪下见礼。 “阿瑜呢?”郭素习惯性地率先问她。 管家坠在他身后随他向院中走,回答道:“应还是在前厅,秦老爷也在。” 过去的路上还在对窦瑜夸赞不断:“多亏了有娘子,将府上打理得井井有条。” 郭素眼中浮出笑意。 脚步更快了一些。 窦瑜听到下人通禀,说表哥回来了,也离开座椅穿过帘子站在门口张望。很快就见到他穿过了院门大步走来,甲衣干净,看不到半分血迹,但气势犹在。 上下看他,露在外面的地方看不见伤处,稍稍放下心来。 郭素先站定同秦风海拱手作礼,也循着窦瑜的叫法,称他为“祖父”。 不论秦风海心中有什么样的想法,真对上郭素时倒是很给面子。 郭素这才转向了窦瑜,轻声问:“一切可好?” “前几日不是才见过,一切如常。”窦瑜一顿,转而又说,“不过——” 郭素的表情顿时更加认真,凝视向她。 “想为你说亲的人更多了,方才还送走一位媒人,一套话我回了十几遍,笑都笑累了。”她语气亲昵,仿佛撒娇。 郭素眼中透出笑意来,道:“无须理会这些人,直接打发出去就是了。” “怎能如此?若没有媒人敢登门了,表哥真要娶妻的时候怎么办?” 秦风海在窦瑜身后,幽幽道:“早些娶妻也好,等你这宅子里有了女主人,我便好将珠珠接去我那宅子里住。那里才是她的家。” 郭素神色一顿。 “祖父!”窦瑜飞快看了郭素一眼。 “怎么,你还要一直住在这里不成?”秦风海看了看孙女,又看向郭素。 郭素与秦风海对视。 秦风海认真道:“上一次你回府时行色匆匆,知你事务繁忙,无暇顾忌琐事,我才压下未提。今日你又回来了,正好,府上有了主子,我便要将珠珠带回我们自己的宅子里居住了。” 面前的人是他们秦家的恩人,秦风海命令的口吻说惯了,乍然改换语气还有些不自在,又道:“……你意下如何?”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49节 秦风海所求,也理所应当。 郭素心知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早在决定将人从通州接来时就预料到了这一日。 可他竟张不开口应下此事。 快马加鞭赶回云水郡,他心中总有一个念头,虽然隐蔽,可也不可忽视。见了阿瑜,才知道原来自己一路上在记挂着什么。 他被谢家抛弃,坚信他清白的母亲和长姐先后亡故。这具身体唯有外祖母何氏一个并无血脉亲缘的亲人,然而重病卧床,以昂贵的药材吊了一段时间命后,也撒手人寰。 他视阿瑜为自己唯一的亲人。 但阿瑜却不是,她还有自己的祖父。 第64章 改主意 您是她的祖父,便也是我的祖父…… 屋外的两只鸟儿在笼子里叽叽喳喳地叫着, 蹦得正欢。 这还是上个月管家怕她呆得憋闷,特意给她寻来的。此前她还从未见过这样奇特漂亮的鸟,鸟羽艳丽斑斓, 叫声婉转悦耳, 挂在檐下后院子里确实显得热闹了许多。 窦瑜支着下巴坐在书案后, 百无聊赖地翻着案上的书卷, 实际上面写的内容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只将书页摆弄得哗啦作响, 手指拂过来又抹过去。祖父执意要今日便带她离开, 两处院中都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她才在这里住了几个月,房里的东西就积攒了许多, 多数异常金贵的陈设都是管家得了表哥的吩咐后, 陆陆续续添置进来的。这些物件她没有让下人装箱, 都还摆放在原位, 只装走她入府时随身带来的衣物首饰便好。 旁边叠衣的佰娘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兴致不高,又不明所以。 窦瑜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祖父提出带自己离开时表哥的表情。 觉得那时的表哥好似是被主人抛弃的小狗。这比方不大恰当,但却是她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看起来真的好可怜。 表哥从来都是淡定温和的,那一刻完全不一样了。好像她若真的离开, 就是抛弃了他一样。 唉。 她低头看书页, 上面的字那么多,可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离”。指腹从字上擦过, 又飞快将这一页翻过去了。 婢女春珊已经在畅想搬到新宅之后的日子了, 在通州时她们那样快活,如今又能像从前一样, 面上难掩兴奋,一个劲儿地和佰娘茂娘说着以后的打算。 她们说了一会儿后,佰娘又忽然问起窦瑜住进新宅想不想再养一只小狗陪自己。 听到佰娘的话, 窦瑜先是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发呆期间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反应过来后又摇摇头。 之前问起在窦家时养了一段时间的多福,佰娘告诉她,多福在她“出事”后便被窦家二哥抱回去养了。在通州一次,在窦家一次,她两次养狗都没能长久。虽然是被迫离开了它们,但让小狗频繁更换主人还是于心不忍,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屋子里婢女们正忙忙碌碌时,有下人进门来禀报说府上的管家来了。 随后将人领进来,管家躬身禀明来意,原来是想问窦瑜有无需要他搭把手的地方。 她院子里的下人众多,都是极能干的人,一会儿工夫屋子就空了不少,准备带走的诸物也已经妥善收进箱笼里了。约莫再有半个时辰,就能收拾得七七八八。 管家进门后不着痕迹地在屋内看了几眼,心中暗叹。不过脸上仍然带着自然的笑意,恭敬道:“您就要搬府了,大人记挂着,这才责我来看看。府上的下人皆供娘子差遣,不过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大人对娘子无所不应,事事操心。”说话时不断悄悄打量着窦瑜的表情,见她神色微黯,他又仿佛是随口感慨着,“您在家中住着,便是大人的牵挂。等您人离开了此处,大人往后怕要以军营为家了。” 窦瑜握紧了手中的书卷。 她不是傻子,管家会说这番话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自然心中有数。不过她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管家此言并非夸大,表哥确实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搬府,并不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管家叹道:“娘子搬府也没什么,反正新宅离得不算远。下月就是大人的生辰了,到时娘子肯定还能回咱们府上看看大人。”他抬袖抹了抹眼角。 “将东西都放回去吧。”窦瑜忽然说。 管家擦泪的手一顿。 佰娘等人一怔。 春珊呆了一瞬,呐呐道:“可老爷那边……” “我去和祖父说。”窦瑜说着话时已经站起身往门口走了,提裙迈出屋门。 佰娘等人都来不及拦她,面面相觑。 茂娘看了管家一眼,却见他低着头,似乎是在笑。挪动身体,凑近他小声问:“大人知道您过来,说这些话给娘子听吗?” 管家抬头时脸上的神色早已经恢复了正经,看向茂娘,一板一眼道:“我是府里的下人,职责所在便是为大人娘子分忧,自然主子是什么意思,我便传达什么意思。” 手往身后一背,见屋子里的人还在大眼瞪小眼,催促说:“愣着做什么?娘子不是让你们将东西都放回去么,怎当成耳旁风了!快快快,将屋子收拾回从前的样子!” 春珊希望落空,犹觉不解,问:“当真不走啦?” 管家睁圆了双目,道:“娘子方才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走了!还不快些收拾了!” 他盯着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收整好的箱笼再次打开,东西一一取出,以拳抵唇咳了两声,这才抬脚走了。 “我怎么觉得管家那么得意呢……” 春珊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嘟囔说。 茂娘心中赞同春珊的话,跟着道:“大人是不是不想让娘子离开啊?” 佰娘拍拍她手臂,轻声提醒:“别揣测主子的意思了。既然娘子说不搬,便是她自己拿了注意,咱们照办便好。” …… 另一边,秦风海早早命人将东西装点好,摞起的箱子堆在院子当中的空地上,又在催促卓伯去备车。 卓伯见他心急,叹着气正要往院外走,却碰到窦瑜过来,意外道:“娘子您怎么来了?” “卓伯这是要去哪儿?”窦瑜问。 卓伯回话说:“不是要搬去新宅么,老爷让我去备车。” 窦瑜拦下他:“先不必去了。” 秦风海看到孙女来了自己院中,边走近边问着:“珠珠,你院子里都收拾好了?” 窦瑜迎上去和祖父说:“祖父,我们还继续在这边住下,好不好?” 秦风海表情一变。 窦瑜拉着祖父的手,撒娇道:“表哥孤身一人,与他同住又如何?为何一定要搬走?” 秦风海见她又不肯走了,严肃地问:“你是不是舍不得他?” “我……”窦瑜语塞。 “只是搬去新宅,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窦瑜眉间微微皱了下,又很快舒展开,看向祖父格外认真道:“表哥只剩我一个亲人了。” 秦风海立刻反驳:“他分明还有个儿子!” 窦瑜一惊,不知祖父是从哪里打听到了谢安的存在,竟误会了。紧接着又笑道:“那孩子可不是表哥的亲生儿子,您是从哪儿听说的?” 秦风海自然不信:“他说不是,你就信了?” “这有什么可骗我的?” 表哥虽然没有和她细说谢安的来历,可也没有瞒她,告诉她孩子是故人之子,名字是其亡故的生母亲自取的。 孩子是从奉都城带回来的,谢这个姓也难免令窦瑜想起奉都的谢家。 但她还是没有深究孩子的具体来历,也不好与祖父说太多。 上了年纪的人若固执起来,三头牛都拉不回来。秦风海冷着脸道:“是不是他不肯放你走?我现在就去找他问个清楚!” “祖父!”窦瑜见他已经往院外走了,追了两步,卓伯却将她拦下,低声说,“您还是让郭大人亲自来和老爷说吧。” …… 秦风海在路上揪了个下人询问郭素此刻在哪儿,等寻来书房门前时,郭素正在里面与人议事。 他来时气势汹汹,一听说郭素有正事,便压下火气,背过身站在门外等。本来还怕他强闯书房的士兵都暗觉意外,心道娘子这个祖父看着凶,倒是讲理得很。 书房内。 幕僚的声音响在耳边,可郭素总也静不下心,说了些话便命他们退下了,独自坐在房中。 知道秦风海来后,起身相迎。 秦风海进了门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你和珠珠说什么了?” 郭素不解:“我……” “珠珠忽然又不肯走了!” 郭素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又放开,道:“是么?”他表情未变,心跳却加快了。 秦风海哼了一声,自行找了椅子坐到一旁。 郭素走到他面前,没有立刻撇清关系,否认自己影响了窦瑜的决定,而是认真道:“祖父,不论是住在新宅也好,住在此处也好,两处都是您与阿瑜的家。” 又道:“我无父无母,与孤儿无异,唯有阿瑜一个亲人。您是她的祖父,便也是我的祖父。” 这话说得中听。秦风海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人,郭素威名在外,地位卓然,却一直待自己有礼至极,此刻姿态又放得如此之低,他也板不住脸了,几乎开始自省,是不是他的反应过激了。这小子没什么家人,往后一起生活也没什么。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 秦风海硬声道:“一起住……倒也无不可。反正这宅子珠珠怕也是住惯了,一时换了地方,又要再花费时间适应习惯,实在折腾。” 又怕郭素太得意,补充说:“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珠珠住得不开心了,我们祖孙二人随时会走!” “那是当然的。”郭素接话接得自然无比,“您与阿瑜选择自由,想住在哪里都可以。” 第65章 共食 竟有一日也学会了用这样卖惨的手…… 等送走了秦风海, 郭素依旧在书房坐着,只过了一小会儿便又听到敲门声。 他道:“进来吧。” 管家打开门,低头走了进来。进来后径直朝郭素跪下, 告罪道:“小人自作主张去见了娘子, 还请大人降罪。” 管家是个聪明且忠心的人, 绝口不提郭素之前对他的暗示, 只说是自己自作主张。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50节 郭素看着跪在脚下的管家。许久后,说:“你何错之有呢?” 他不想放阿瑜离开, 心思卑劣, 竟有一日也学会了用这样卖惨的手段。 心思几转,想要起身去找阿瑜, 管家立刻猜出了他要做什么, 小心翼翼道:“来时的路上, 小人撞见秦老爷带着娘子出府了, 说要去外面的酒楼用饭,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郭素又坐回了原位。半晌后,才说:“你先出去吧。” 秦风海拉着窦瑜去街上酒楼打牙祭,这在通州时是常事, 祖孙二人曾吃遍了望庄大小酒楼。 秦风海缺什么都不会缺钱, 豪气地点了满满一桌子菜。窦瑜不急着动筷,反而也给郭素多要了一份, 并让酒楼备了食盒装好。 秦风海见孙女对郭素上心至此, 故意道:“是祖父我考虑不周了,应当请你们二人一同来这里。” 窦瑜忍俊不禁, 顺嘴说起好话来:“我最爱的人是祖父!” “你就是哄我。”秦风海分明被哄得心花怒放,依然强行板着脸,可最后还是没忍住, 露出笑容,认命道,“算了算了。让他们将饭菜都装好,咱们还是回府去吃吧。” 窦瑜立即接话:“好啊。” 说着已经站起来了。 见她迫不及待,秦风海只能无奈摇头。 …… 下人已经来敲过一次书房的门了,询问郭素是否要用饭。 郭素只说不饿。 听到敲门声又响起,他轻皱了下眉,门外却传来下人的声音:“大人,娘子请您一同去饭厅用饭。” 郭素微惊。他们祖孙二人不是要在府外用饭吗?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没有耽搁立即便来了,站在厅前时脚步却停顿了片刻。 厅中已经摆好了饭。 秦风海抬头遥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窦瑜眼睛一亮,微微提高嗓音道:“表哥,你来了!怎么不进来?” 秦风海拿起筷子,眼睛看着桌上的菜说:“还要催请你入座不成?” 郭素默默走过来坐下。 小小的一张圆桌,窦瑜坐在两个男人之间,一个是臭着脸的祖父,一个是静静坐着,双手落在膝头的表哥。 窦瑜看看祖父,又看看表哥,心情愉悦地说:“咱们一家人还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呢。” 听她说“一家人”,郭素的心一跳。 窦瑜笑意如蜜。秦风海心里却酸酸的,道:“你这丫头适应得倒是快,这便成一家人了。” 窦瑜忙主动给祖父夹菜,打趣说:“您这是在争宠不成?” 郭素拿起了碗。 “表哥,你之前一直在外面打仗,都还没能在云水郡好好逛一逛。这些菜品都是出自郡中最好的酒楼,不比奉都城的差。” 郭素夹了菜放入口中,吃过后,道:“很好吃。” 桌上窦瑜的话比较多,她心情好,任谁都看得出来。 他认真听着,嘴边轻轻勾了一下。 心完全落回肚子里,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吃的菜都是什么滋味,但总归是很好吃的。 …… 郭素回了云水郡之后也没能立刻闲下来,依然有军务要处理,第二日一早就离府了。 窦瑜则带着春珊上了街。 去时的路上,春珊好奇地问:“您是想买什么?” 窦瑜只说想要随便看看,心道:自然是买下个月送给表哥的生辰礼。之前她得了表哥送的木雕和簪子,肯定要投桃报李。 但上街后在各个店铺中看来看去始终不太满意,又想起“流水阁”中卖琴,卖书,也卖些机巧之物,便赶过来碰碰运气。 好在此处正巧新到了一批货,凡是能令她稍稍满意的,索性全部买下了。 一进门时她就看到了案台上摆放的一张琴,趁婢女向店铺伙计付钱的空当,走过去细看。 她不懂赏琴,吸引她的是琴头上雕着的梅花。一旁的店家看出她感兴趣,又知她不差钱财,忙紧跟在她身后说了许多好话,将琴里外夸了一通。 窦瑜便让店家将这琴也一并包起来,谁知身后忽然欺上来一个人。 她偏头一看,见向自己靠过来是个容貌清秀的女子。穿着不俗,应也出身富贵,长眉细细的,压着一双杏眼,樱唇饱满,见人便带着几分笑意。 手指摸上琴,认真看向窦瑜道:“这琴不好。” 店家认得这个人,不敢驳她,凑上前来拱手说:“江三娘大驾光临,是想要看些什么?” 江三娘却不理会他的殷切,左看右看,主动替窦瑜选了把琴,道:“倒不如买这一把。” 窦瑜觉得这个人实在太过自来熟了,不过光从这两句话来看,确实也是好意。 她买东西只看眼缘,不问价格,将琴买回去也不是为了弹的,但还是认真谢过了面前人,道:“多谢娘子的好意,只是这琴合了我的眼缘,是旁的比不上的。” 她买下的所有东西都已经包好送上了马车,又让春珊抱上这把琴,不再多做停留,与江三娘点头示意后就转身离开了。 等上车后窦瑜忽然想起在方才店家对那个人的称呼,问:“那人姓江?” 春珊回道:“听店家似乎是叫了‘江三娘’。” “云水郡中能令店家如此恭敬的江氏,只有一家吧。” 之前请媒人来家中试探的便是江家。 只是巧合么? 窦瑜觉得怪异。 …… 江朝玉见窦瑜并未听从她说的,仍然选了那把空有样貌的琴,笑了笑。 等窦瑜离开,也不继续留在流水阁中,径直带着随从往外走。待出门后,只能看到越行越远的郭家马车,听下人猜测起她的身份:“长得这样美……怕是那位郭大人的妾室吧?” 江朝玉抬起手重重打了一下随从的额头,哼道:“你这脑子都装的都是些什么!” 又道:“……郭素有个妹子,想来就是这位了。” 江朝玉之所以进到流水阁中,完全是因为在门口看到了带有郭家标识的马车。 她听说父亲要将姐姐嫁给郭素。 那个郭素他们见都没见过,父亲竟执意想将姐姐嫁给他,无非是为了攀附权势。就算郭素样貌丑陋,也无妨碍,姐姐在父亲眼中便如一件可以与人交换利益的物品。 姐姐已经在家哭了好几日了,又生性懦弱不敢忤逆父亲。她昨日听闻姨娘私下里请了水家夫人充作媒人,去了郭家,觉得实在荒唐。 水家夫人热心肠,爱替女儿家去男方家里相看。她跑去责怪父亲,父亲却说水家夫人嘴严,不会将这事胡乱拿出去说。 可那郭家人就不会乱说吗?万一将此事当作笑谈对别人讲了,旁人难免看轻了姐姐,姐姐又要如何自处? 江朝玉恨透了姨娘和父亲。今日一看到郭家的车,脚就不受控制地迎上来了。 谁知遇上的会是郭素的妹妹。 江朝玉脾气骄纵,随从怕她惹祸,规劝道:“如今您看也看过了,既然郭大人的妹子都生得如此样貌,郭大人必然也不会差的。若咱们大人的筹算成了,也不会辱没了大娘子。” 江朝玉想起姐姐被父亲和姨娘逼得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人瘦了一大圈,一口银牙几乎被她咬碎。 她的姐姐乃云水郡第一美人,怎能落得如此田地,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 等到满心不忿地回家时,又见庶长兄江勤书正被父亲训斥。 姨娘从前是父亲的通房,在母亲嫁入江家之前便私自有孕。父亲爱怜姨娘,悄悄将她安置去别院,直到生下庶长子才将她带回府中。 母亲柔善,最后还是选择容下了姨娘。谁知病逝后管家之权便落入了姨娘手中,被她死死把持着。祖母做主想为父亲续弦,也被父亲一再拖延。 庶长兄仗着江家在云水郡的地位整日花天酒地,狎妓寻欢,闯了祸父亲还要为他花钱摆平。 实在可气! 她在厅中坐下,倒要听听自己这位不争气的庶长兄又闹出了什么笑话。 江勤书见了妹妹急忙抬袖遮掩住自己的脸,也知丢人。 一晃而过也足够江朝玉看清了他嘴边和眼角的淤青,必然又是与人打架了。听了父亲的责骂才进一步了解到,江勤书因一妓子与人争风吃醋,由吵嘴发展为拳脚相向。 江勤书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被人按在地上狠揍了一顿。若非遇到了父亲的门客,救下了他,还不知要被打成什么样子。 江朝玉心中嫌弃至极。 江父骂够了,气得要他去祠堂罚跪,说完后便甩袖离开了。 江勤书也跟着垂头丧气地站起来,准备向外走去。江朝玉忽然喊住了他:“大哥!” 她走近后,道:“你可真是的,一妓子也值当你如此么?” 江勤书面对妹妹时脾气倒是不错,也不恼,挠挠后脑,尴尬地说:“朝玉你不知,那妓子堪称人间绝色,貌美至极。而且我是为她出头,那潘龄轻薄于她,我……” 江朝玉懒得听他解释,打断道:“再美,能美得过郭素郭大人的妹妹么?” 江朝玉轻轻一笑。 江勤书的眼睛果然亮了。 不喜书墨,唯好美色。说的便是这个江勤书了。 第66章 偷窥 “这等贼子,当断一指,才能长记…… 一早, 胡家的下人来送请帖。 胡贞的帖子送到了窦瑜手上,她还未来得及展开,就听到佰娘惊喜的声音渐近:“娘子!您瞧这是谁回来了?” 屋门开着, 窦瑜将视线投向院中, 佰娘轻拉着一个单薄瘦弱的少年的臂弯。少年脸上带着熟悉的面具, 个头似乎长高了一点。 窦瑜站起身, 同样惊喜不已:“云宁!” 春珊和茂娘从未见过云宁,都在好奇地打量着他。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51节 面具盖住了云宁脸上的愧疚, 之前郭大哥信任他, 留他保护瑜姐姐,可他却因疏忽为人所缚, 还好瑜姐姐没有出事, 否则他万死难辞其咎。 窦瑜快步走出屋子, 来到他身前, 上下看他,真心夸赞道:“之前听表哥说你一直随军,在战场上英武非常,实在是厉害!” 云宁更加不好意思, 以低哑的嗓音道:“之前没能护住你, 我……” “谁都不是神算子,哪里能事事预料到?”窦瑜打断了他, “而且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云宁一顿, 又提声信誓旦旦:“今后我还负责保护你,绝不会再令你受伤了!” 窦瑜从未将云宁看作过护卫, 只当弟弟看待,见他还是在长个子的年纪,更加爱怜, 轻轻拍拍他的手臂,笑着说:“好。刚回来一定累了吧,先好好在府上休息。” 云宁却摇头说不累。 窦瑜将他带进屋中小坐,他简单说了分别这几月间的种种经历。吕高子做了军医,他便贴身负责吕公的安全。郭素最先回了云水郡,而吕公和他今日才到。 …… 窦瑜本来打定主意让云宁先休息几日,但第二日得知她准备出门,他便早早在院门口等候了。 胡贞昨日的帖子是想约她游湖,一并受邀的还有卫琴。 胡贞的父亲是表哥麾下一员猛将,胡贞几次来到家中做客,也常请她外出游玩。卫琴与窦瑜又一直走得近,一来二去三人便成了好友。 约定的地点是云水郡的东湖。胡贞提前租下了画舫,带了一众仆婢在上面迎接一同赶来的窦瑜和卫琴。 她笑容热络,一见二人就立即走上前,两只手分别拉着窦瑜和卫琴,道:“天气这样好,我果真没选错日子。” 日光清明,湖上波光粼粼,不时有微凉的风吹到画舫之上。画舫离岸边很近,今日不知是什么好日子,一群郎君在湖畔骑着高马游逛,见到船上立着的窦瑜和卫琴,两人一粉一蓝,裙袂飘飘,引得这些人争相凑近去看。 佰娘慌慌张张将帷帽拿起要给窦瑜戴上,直道疏忽。 胡贞直接将窦瑜二人拉进了船舱中。船舱内部有桌有榻,布置华丽舒适,木窗开着,湖风拂面,轻轻吹动着舱内悬挂的纱帘。 窦瑜刚踏入舱中便看到了桌边坐着的人,表情微微意外,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胡贞主动向她与卫琴引荐说:“这是江家三娘,江朝玉,与我一同长大,情同姐妹。” 又对江朝玉说:“这是郭大人的表妹秦珠,这是卫琴。” 窦瑜对外已经改回了通州时的名字。她看着江朝玉,见江朝玉对自己友好一笑,语气自然道:“我与娘子倒是有缘。” 胡贞不免惊讶:“原来你们曾见过。” 窦瑜回说:“确实有缘。” 又同胡贞和卫琴解释了前几日在流水阁中与江三娘偶遇的事。 卫琴笑着说:“那可真是巧了。”她仔细打量着江朝玉,看她眉目利落,隐约透着一股精明,心里暗暗存了警惕。胡贞前些时候刚请她们上山踏青,才几日工夫又下帖来邀游湖,偏偏多带了一个与阿瑜碰过一面的江朝玉,怎么看都像是有意安排过的。 而胡贞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中却恍然:怪不得朝玉托自己给窦瑜送了请帖。 不过胡贞心思单纯,不知江朝玉心中的真实想法,还以为她只是想多认识一个朋友。 几人正式见过礼后,窦瑜和卫琴就挨着坐下了。 江朝玉故作不满,对胡贞道:“才知你有了新朋友,怪不得近来总是不找我,难不成是将我忘了?” 胡贞倒是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脸颊微微泛红,扯着她的衣袖道:“怎会忘了你!下次再出门肯定约上你。” 又讨好道:“我有位堂兄月底要来河州祭祖,他身份高贵,又是远道自奉都而来,家中必然要热闹许多日,到时也请你们三人来府上玩。” 胡家在河州乃钟鸣鼎食之家,月底的祭祖礼是河州世家中排场最大的,别家两三日便结束了,胡家要持续足足七八日。上几年胡贞也都会请江静曼江朝玉姐妹二人来府上做客。 “你还有住在奉都城的堂兄?”江朝玉从没听她说过。 窦瑜摸向茶盏的手一顿。 胡贞笑了笑,道:“其实我还从未见过这位堂兄,因远住奉都城,他还没有来过这里。” 窦瑜忽然问:“你堂兄叫什么?” 其实问话时她已有了预感,果然听胡贞回道:“他名胡王升,表字攀玉。” 虽说心中有了准备,窦瑜依然一怔。 她与胡贞来往多次,倒从未因为这个相同的姓氏有过联想,谁知胡贞竟真的和胡王升是亲戚。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不过她当然不会主动去与他碰面,到时候找个理由不应约就好了。表哥没想过掩盖她仍活在世上的消息,她堂堂正正活着,何须惧怕被人知晓?胡王升若来此听闻郭素有个叫“秦珠”的妹妹,应该会猜到是她。但更大的可能是不会刻意打探,毕竟只是来河州祭祖而已,事情结束后应当又会很快回去了。 窦瑜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几人坐在画舫的船舱中喝茶吃点心,不时顺着窗子向东湖上看。 而舱外的江勤书已是按捺不住了,一个劲儿地朝里面探头探脑。自见到窦瑜的第一眼起,他的魂儿也跟着跑了,眼巴巴望着她的侧颜。 今日他在朝玉的提议下假扮作了她的仆从。正如朝玉所言,郭素这个妹妹长相确实远远胜于浮鸿楼的妓子,以致于他看得入迷了,脖子越伸越长,脚下也不由得向前迈了两步。 他就站在画舫的边缘。 云宁起初就没有跟随窦瑜进入船舱中,此刻倚着围栏曲折处盯紧了江勤书。他眼利,早早就发现了这人的异样,见他依旧窥探不停,放轻脚步慢慢靠近了。 这个地方是画舫上的死角,避开了众人。 失神的江勤书全然不设防,屁股被人自后面狠狠一踹,跌过半人高的围栏,“噗通”一声落进了水里。他不会泅水,吓得在水中一个劲儿地扑腾挣扎,一边吞着湖水一边呼救:“救我!救我!” 江家的下人闻声围拢过来,见是江勤书落水,顿时心急如焚,像下饺子一般纷纷跳入湖中。云宁抱臂在栏杆边站着,冷漠地旁观湖里手忙脚乱救人的场面。 窦瑜她们也听到了叫嚷声,走出船舱查看。 江勤书已经被下人捞了上来,正半趴在船板上呕水。即便天气温暖,但被湖水浸透了全身,风还是吹得他发起抖来。他穿着江家下人的衣裳,江朝玉想不认都不行。 拧起眉,抢先开了口:“是我家中下人莽撞落水,回去后定要狠狠罚他!” 她本意就是想让庶兄看到郭素妹妹的花容月貌,以他好色又愚蠢的本性,定会对美人念念不忘。 江勤书虽脑子一般,那张脸却随了他亲娘,生得俊美无比。他对待心仪的美人又惯会甜言蜜语,不知哄得多少娘子心甘情愿地入了他的情网。听闻郭素宠爱其妹,又自胡贞口中刺探出秦珠性格柔和温良。无论成与不成,得知自己的妹妹与江家有了牵扯,不信郭素还好意思求娶她的姐姐。这点男女风月事,想来也不至于令郭素迁怒他们江家这一郡中望族。 但江朝玉没想到江勤书会被人给直接揪了出来,怕事情的态势难以掌控,才要将他带回去“处置”。 江勤书身上湿淋淋的,死死埋着头,不敢抬起来。云宁走上前反剪住他的双手,力气奇大,疼得他腰背都直不起来,忍不住咧嘴呻\吟。 窦瑜见到云宁如此不客气,问道:“这是怎么了?” 云宁答说:“我瞧他往船舱中探头探脑,必定有鬼。” “我没——”江勤书第一反应便是否认。谁知云宁又自腰中抽出剑,“唰”一声架上了他的脖子。这剑刃冰凉得厉害,紧紧贴着江勤书颈上的细皮嫩肉,似乎连汗毛都能感受到此剑的锋利,吓得他连谎都不会说了,抱拳讨饶道:“我认错!抱歉,抱歉!” 江朝玉深吸一口气,简直恨铁不成钢。他不过是以目窥探,云宁便是手腕通天也拿不出证据,若他咬死云宁污蔑,谁能奈何得了他? 实在愚蠢至极! 全程默然的卫琴却忽然道:“这等贼子,当断一指,才能长记性。” 窦瑜看了卫琴一眼,瞬间便懂了。这话并不符合她一贯的性子,会如此说,必然有她的道理, 故而云宁看过来时,窦瑜没有阻拦。 云宁得了她的默许,一言不发抬起剑,作势要按卫琴的话砍断江勤书的手指。这般架势吓得江勤书脸色骤变,倏尔抬头看向江朝玉,失声大喊:“妹妹救我!” 胡贞猛然转头向江朝玉看了过去。 又仔细端详着这个“仆从”——原来之前是乔装打扮过的,涂黑了面庞,画粗了眉毛,一直低头掩饰着,她又没有留意,才没能认出来。方才落了水,面上冲洗干净,再细看,可不就是江朝玉那个庶兄! 胡贞惊道:“江勤书?怎么是你!” 云宁依然将剑重重挥下。 江勤书被吓得眼泪直流。 结果并没有血溅当场,剑锋仅是贴着他的指尖深深砍在了船板上。 胡贞脱口而出的惊叫声也跟着戛然而止,抚着胸口顺气,她还以为这个小侍卫真要当场伤人了!回过神来后,迎过去将浑身发软的江勤书提起,转头问同样呆怔的好友:“朝玉,你兄长怎会在此处?” “我也不知。”江朝玉连忙否认。 她又先发制人,转而指责起江勤书来:“大哥你怎能这样胡闹?悄悄装扮成这样,混入我的随从中?” 第67章 出头 “那便让江围亲自来这里领他的儿…… 江勤书没想到妹妹会将错处都推到自己身上。 “我——”他想先站起身, 可稍一前倾,又离身前斜刺进木中的锋利长剑更近了,飞快缩了一下脖子, 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回了原位。 画舫上的热闹已经吸引了更多人, 围聚在湖畔向这里张望着。 胡贞神情歉疚地看着窦瑜。她明知江勤书的秉性, 可又不好当众揭他的短, 让江家没了面子,真是两处为难。 “珠珠……”她呐呐开口。 江朝玉插话说:“兄长一时糊涂, 待回家之后我一定告知父亲, 不会轻纵了他。” 欲让那个戴面具的小侍卫高抬贵手,可见他还持握着剑, 简直罗刹一般, 转而小心地向窦瑜求情:“……还望秦娘子饶他一回。” 她寄希望于窦瑜是个好脾气的人, 江勤书没有真的轻薄到她, 他们又都站在外面,受人围观着,也许软语相求便能令她心软,进而息事宁人。 窦瑜却问江朝玉:“江三娘此前当真不知, 令兄混入了你的随从之中么?” 江朝玉立刻道:“我确实不知。若我知道, 又怎会任由他犯下这样的错!” 窦瑜不大信她的话。有江家找媒人登门在前,上次在流水阁相遇还可以归为巧合, 若再加上今日的事便不能单纯地说只是巧上加巧了。 “那令兄的本事倒真是不小。非但瞒过了江三娘, 竟也能将其余同行的下人一并瞒住。” 江朝玉尴尬道:“确实是我疏忽。他近日闯祸惹恼了家父,正在禁足期间。或许只是在家中耐不住寂寞, 这才借了我仆从的身份混出府来。” 江勤书急忙点头应和:“是了是了,我只是想借机出府,并不是有意冒犯。” 窦瑜看向江勤书。 江勤书与她一对视, 紧张之余再被惊艳,痴痴望着她。卫琴嫌恶地侧身挡住窦瑜,以不高不低的声音说:“江三娘这位兄长何止是本事不小,胆子也不小。” 佰娘也看到了江勤书孟浪的眼神,心中气愤,视线抬起时,忽然扬声道:“娘子,那边的人是不是咱家大人?” 窦瑜循着佰娘的目光看向不远处。 她们所处的画舫并未行驶入湖中,而是由一截木桥连至岸边,一眼就能看到桥上正有五人向这边走过来。走在最前面的可不就是表哥。 “表哥!” 江朝玉听到窦瑜的称呼,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回身望着早闻其名,却从未见过其人的郭素。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52节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 这个郭素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她所以为的郭素,是战场杀神,必然样貌凶悍,眉粗目厉,身体壮如山。因为她曾见过郭素的手下败将——右卫指挥使薛浑,也就自以为所有类似的人都会如薛浑那般。 薛浑那样可怕凶残的人都败在了他的手上,他又怎会是这幅样子?眉目间还带有书卷气,神情冷冽,身材像一竿笔直的竹。 步子稳又快,沿桥行来,衣摆微微拂动。 见他走近,江朝玉又被他气势所摄,稍稍后退了半步。 但其实郭素的眼神完全没有落在她身上,只一直看着窦瑜所在的位置。 郭素很快踏上了画舫。胡家的下人不认得他,却认得他身边落后一步的自家的家主,胡子岚。 当即纷纷跪下了。 胡贞也讶异非常,大声叫道:“父亲?” 胡子岚朝女儿招招手。胡贞走到他身边,然后小心翼翼地觑着郭素。 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而后迅速埋下了头。他身形颀长,侧脸俊美,表情却冷淡,一向威严的父亲都只能走在他身后,令她大气都不敢喘。却瞥见秦珠完全不怕他,迎上来亲昵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郭素一改登船时的淡漠,眉目一舒,低声回道:“方才在楼上看到了这边的动静,便过来了。” 云水郡东湖旁建造了一座郡中最大最好的酒楼“仙顶阁”,郭素还主动给窦瑜指了指他过来的方向。 “我知道那里。”窦瑜认出了仙顶阁。那里也正是之前她和祖父一起去过的。 上一次阿瑜给他带了仙顶阁的几样招牌菜,今日郭素随部下在外,就主动提出要来此处。只是菜刚摆上桌,就听闻东湖上有人落水,他们全程在阁楼上看得清清楚楚,他也一眼就认出了画舫上的阿瑜。 胡子岚环顾半圈,见都动刀动剑了,问女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胡贞连忙将事情讲给父亲听,但为了给江家兄妹留些面子,并未说江勤书偷窥,只说他是胡闹惹事,结果被郭大人妹妹的侍卫当场拿住了。 胡江两家在上一代虽有些私交,胡子岚却看不上江勤书这个江家庶长子,认为他不但没什么本事,还爱闯祸。但女儿和江家嫡次女江朝玉走得很近,胡江两家的往来也就显得更多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能直接教训江家的儿子。看了一眼郭素的背影,怕他发怒。 他可是知道郭大人有多宝贝自己的妹妹。今日江勤书冲撞了秦珠,江家可要自求多福了。 郭素听完了胡贞明显有保留的叙述,又开口问云宁:“云宁,你来细讲,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宁一五一十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最后咬定江勤书偷窥。 郭素皱起眉。 胡贞吓得往父亲身后缩去,她可再清楚不过面前这位郭大人在战场上的手段了,因为父亲总在府上夸赞他。能令父亲钦佩臣服的人,必然比父亲还要勇武厉害得多。 她方才没有将话说全,可别惹他不快了,迁怒自己。 江朝玉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郭素道:“郭大人,这次是我兄长胡闹了,但他并无坏心思。” 江勤书也在他们交谈中知道了郭素的身份,隐约想起姨娘想将妹妹江静曼嫁给他,紧忙露出讨好的笑容,微微直起脖子道:“郭大人,我父乃江围,曾为西卫军捐过军饷钱粮的。” 两卫大军归附郭素后,与青云骑共同整编为一支西卫军。江家在军中无人,过去还曾押宝薛浑,悄悄接济右卫军。后来江围见薛浑被郭素打得落花流水,这才风吹草,两头倒,急着向郭素表忠心了。 郭素看了江勤书一眼:“是么?” 他语气十分冷淡,一旁的江朝玉暗道不好。 他们江家确实家大业大,不愁钱粮。但捐出的那点军饷对于西卫军来说根本不够看,不过是为了向郭素卖个好。江勤书这个蠢货,居然还敢用邀功一般的语气同他说话。 郭素道:“那便让江围亲自来这里领他的儿子吧。” 窦瑜看了看表哥。 又被他带回了船舱坐下。 而江勤书就这样被丢在船板上吹湖风。他身上的水染湿了身下的木板,冷意透过衣裤,使他无比难捱地瘫坐着。郭素带来的侍卫及云宁将他半围住,他抬头看着这些门神一样的人,露出畏惧不已的神色,磕磕绊绊地求道:“郭大人!郭大人!我已经知错了……” 郭素坐下后拿起桌上的茶壶,给窦瑜倒了一杯茶水。窦瑜还没有伸手去拿,又见他以手背轻触盏壁,道:“冷了。” “劳烦再上一壶热茶吧。” 他对胡家的仆从说。 胡子岚跟着走进来,吩咐下人说:“还不快去?” 他似乎是顺着郭素的话在说茶,此话却也令江朝玉一震。 江朝玉略作迟疑后,屈辱地对身边的下人说:“还不快回家中,将我父亲请来!” 父亲到来之前,她只好陪着兄长留在船板上,看着舱中的郭家兄妹慢慢地,悠闲地喝着茶水。 胡贞也不敢再替好友说话,一直贴近父亲,老实地坐着。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江朝玉看到平素出门永远都要乘坐马车、仆婢环绕的父亲居然骑着马便匆忙赶来了。他身上的衣裳都还是早上穿的那件,来不及更换,额上遍布汗水,手提着衣袍小跑上木桥,朝画舫而来。 江勤书扭头见到父亲,既觉得终于得救了又感到惧怕,颤了两下,高声道:“父亲!” 江围却没有理会儿子,直接走进船舱中,讨好地看向郭素,吞咽了一下口水,道:“听闻郭大人近日归郡,正欲摆下宴席请您到寒舍,为您接风洗尘。” “那倒是不必了。”郭素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视线又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江勤书。 江围转过头,沉着脸扫了自己的儿女一眼。 …… 江朝玉登门来访时,胡贞心中的气还没消。 这几日江家很不太平,但江朝玉惧怕中更多了几分痛快。江勤书惹到了郭素,即便父亲一向疼爱庶兄,也气得请了家法将他狠狠痛打一顿,姨娘如何哭求都没有用了。 江勤书本就快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通藤条打下去,从皮到骨吃足了苦头,在床上哀哀呼着痛躺了一日后,又被强行拉起来跪祠堂。 虽然她连带着被父亲狠狠训斥了,可也仅仅是禁足几日,与兄长相较之下倒不算是什么惩罚了。 禁足后才想起胡贞这边还没有安抚,便主动登门来同她认错。 胡贞也没躲着她,一见到她便冲她撒气道:“你兄长冒犯了秦珠,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再去见她!” 她回家后才得身边的婢女提醒,恍然明白过来,以江勤书好色的个性,当日一定是为了在舱外偷看秦珠。秦珠貌美,不知怎么被他惦记上了,才借妹妹遮掩,悄悄来看。 “父亲也怪我疏忽。郭家现如今可是河州最惹不起的,你们兄妹倒好,头回见面就将他家得罪了!” “我也后悔死了。”江朝玉握住她的手,摆出羞愧的神色道,“阿贞,你就原谅我一回吧。父亲狠狠罚了我们兄妹二人,也算为过错付出了代价。” 江朝玉又示意贴身婢女上前,将一路抱来的盒子放在凉亭的桌上,说:“这是你最爱吃的桂花糕,我特意买来与你赔罪。” 胡贞不想理她。 两人僵持中,有匆匆的脚步声靠近。 是婢女过来了,对胡贞说着:“娘子,夫人叫您去前院呢!奉都城那边的人到了,夫人要您去见礼。” 胡贞站起身,噘着嘴撵人:“不与你说了,我堂兄到了府上,这便去见他了。” 说完就将江朝玉独自抛在了亭中。 江朝玉看着胡贞离去的背影,也不好在别人家中久留,只能带人离开。 另一边,胡贞带着婢女走到前院时,还有些意外。 她以为堂兄从奉都城来,又听说是圣上身边的红人,排场一定不小。谁知前院只零星站了十来个生面孔,并不像她设想中那样前呼后拥,带了大群仆婢侍卫来他们河州摆威风。 一迈进厅里,母亲正坐在主位上,右手下座坐了一个穿白袍的男子。 四面小桌上的带来的礼倒是许多。 母亲将她叫来身边:“阿贞,过来见过你堂兄。” 胡贞小步走过去,望向胡王升时吓了一跳。 面前的人容貌冷峻无比,但实在太瘦了,她在高门望族中还从未见过这么瘦的人,简直像是重病未愈一般。短暂停顿后,慢慢福身见礼:“堂兄好。” 胡王升站起身回礼,语气也如他周身的气质一般冷,道:“堂妹。” 第68章 含羞面具 他的耳尖都红了 他声音倒真是好听。 胡贞走神想着。 胡王升的视线落在胡贞面上。他的双眸黑且清透, 但眼中的神采却像是被禁锢住了,因而望着人时才显得格外淡漠,可又仿佛能将人看穿一般。只是很快他便将视线从胡贞的身上移开了, 人也坐回了原位。 胡贞坐下后还在时不时看向自己这位陌生的堂兄。 胡王升礼数周全, 今日也为她备了厚礼。 母亲似乎很喜欢他, 问候过他家人, 又笑着说起多年前曾去他家中拜访。 “那时候你才五六岁,我去到奉都城中探望老夫人, 看见你坐在院子里读书。”胡夫人以手比划了一下他当时的个头, “也就这么高,但说话念书都很显稳重了, 那时我便知你往后的才学必不会差。” “夫人谬赞, 攀玉不敢当。”胡王升自谦后, 又沉默了下来。 好在胡夫人擅交际, 即便胡王升问一句才会回一句,她依旧滔滔不绝地讲着话,全然不显冷场。 而胡贞插不上话,在一旁渐渐无聊起来。 虽为同姓, 她的祖父与胡王升的祖父乃同母兄弟, 各自婚娶后便分了家。胡王升的祖父投军,跟随大周皇帝打天下立下汗马功劳, 族中这一支也随之一跃成为勋贵。她的祖父则一直留在河州, 也凭本事攒下了基业,但确实与奉都城的胡家比不得。 从前也不见这位堂兄回河州参加祭祖, 今年是吹了什么样的风,竟将这尊大佛给刮来了? …… 此日后,因为贵客胡王升的到来, 胡家更加用心地为祭祖做着准备,全家斋浴三日,迎接月底。 祭祖当日,众家打开四面祠堂的大门,敲击祭鼓,奏礼乐,请牲酒,读祝文,再由子孙列队拜祭。 窦瑜入乡随俗,也在府中与祖父一道为养父母的牌位上了一柱香,又听祖父絮絮念着他们祖孙二人万事都好,望儿子儿媳泉下有知,护佑他们的女儿平安健康。 听说了宝贝孙女在奉都城的经历后,秦风海巴不得这里也摆上窦家人的牌位。 等拜过养父母后回了院子,窦瑜才踏过院门,便见佰娘迎上来对她说:“是大人来了,等了您有一会儿了。” 她往院中一瞧,表哥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听到脚步声便站起身来。 奇怪地问:“表哥过来找我,是有何事么?” 郭素抿嘴。 出乎意料,他道:“是想带你出去玩。” 他在外打了数月的仗,直接将阿瑜一人扔在云水郡,如今终于能闲下几日,心中最清晰的念头便是这个。只要阿瑜开心,他也便开心许多。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53节 窦瑜先是意外,但心中自然高兴,忙命佰娘收拾一番,自己则入房中迅速梳洗换衣。 而后撩开帘子从房中走出来。 郭素一直站在院子里静静等着她。见她面带笑容,几步轻快地走下台阶,开开心心地说:“表哥,我已好了!咱们走吧。” “好。”他恍了一瞬的神,定了定,答道。 窦瑜顺便将佰娘、茂娘和春珊都一并带出了府。不是想要她们随身伺候自己,而是额外给了三人银钱,好让她们借今日的机会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日,准许几人入夜再回府。 三人喜不自胜,谢过主子后相携另坐了一辆小马车上街去玩儿了。 午后的郡中长街热闹非凡。 沿街搭起了数座火架。有穿灰衫的伎人扮作神仙,或扮作鬼兽,手持彩杖在百姓间漫步穿梭,以此来表示各家祖先借着这一日重新临世,游历人世。 长街中还架起了一座高高的灯台,约有三丈高,仰望时极为震撼,破晓之时由云水郡中的长寿之人一一摆放上数十盏烛台,待黄昏时分会依次点燃,燃烧整夜。 之前和表哥这样一同出游,还是他们在奉都城的时候。 窦瑜也如那日一样开心,郭素落后她半步,紧紧跟着她各处走。 “看这些面具!”窦瑜轻轻拉了一下表哥的衣袖,扯着他停在了一处摊前。 在奉都城也能看到许多卖面具的摊子,只是那里的面具大多青面獠牙,寓意在于驱邪避祸。可这里卖的面具却是画出了人的各类神态,有哀泣状、大笑状、含羞状、威严状、怒发冲冠状……挂满了小小一张摊。 窦瑜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圈,格外喜欢,感叹道:“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面具。” 这么美的小娘子,无人不愿与其搭话,摊主立即笑得谄媚,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卖弄,郭素便已经和窦瑜解释了:“这叫‘千面人’。” 他指了指身后不远处表演着各类杂伎的伎人,接着道:“有种表演叫‘傀儡戏’,伎人便会带着这些面具随乐舞蹈。” 他言简意赅,堵住了摊主一肚子的长篇大论。 窦瑜挑选了一个含羞表情的面具,在手上掂来复去地打量。 郭素正要取钱为她买下。 她看到表哥的动作,却出其不意地将手中的“含羞”面具扣在了他的脸上。表哥一向正经,如今却戴了一张娇俏的假面,再配上他的宽肩长身,实在有趣。 当即连眼睛都笑得弯弯的。 郭素条件反射地抬手去摸面具,却正好压住了窦瑜还停留着的半截细又柔滑的手指。 他一怔。 手指轻轻一屈时却像是将她指尖笼住了。 窦瑜感受到他手心中的温热,指尖微颤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他。 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眼睛睁得圆圆的,漆黑水润的眼睛显得娇气又懵懂,让他想起之前在河阴郡狩猎时,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射杀的那只小鹿。当时他也不知为何会联想到阿瑜。 郭素慢慢放开了手,又将手向后伸绑好面具两侧的系带。 他的耳尖都红了,倒是很配这张含羞面。 窦瑜很想取笑他,可嘴巴却像是被黏住了,慌忙转过身,又给自己挑选了一个“威严状”面具戴在脸上。 但她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手笨,怎么也绑不好系带。 “我来。”郭素低声道,然后走到了她身后。 窦瑜一路与表哥并身而来,也没有留意到他身上的气味。此刻却能清楚地闻到自他身上传来的淡又清冽的暖香味道。不似熏香,也不似皂荚,格外好闻。 不自觉中她的身体都发木了。 只知呆呆地抬手按着面具,任由他为自己绑好脑后的带子。 郭素的动作十分小心谨慎,但手背还是难免碰到窦瑜微凉柔滑的发丝,耳朵也更红了。本想系出一个漂亮的结扣,可手指竟忽然不听使唤了一样,将带子绑得一团糟。 他尴尬地放手,心道:好在阿瑜看不到后面。 带子已经在他的“巧”手下扭作了一团,乱七八糟地堆在窦瑜的脑后。 恰在这时,表演火戏的伎人喷出火焰,围观的百姓鼓掌惊呼,又不由得纷纷后退避让火光,一层推挤着一层,最外层的人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撞上了郭素。 郭素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将带子解开重新系好,一时不察,没能及时躲闪开。他被后面的人狠狠一撞,向前一倾碰上了窦瑜的后背,手也虚虚笼着她单薄的肩头。 窦瑜吓了一跳,几乎是贴在他的怀里转过身。抬起头时,郭素正欲低头询问,而她的额头直接撞上了他的下巴。 两人同时“嘶”了一声。 “抱歉啊,抱歉!”身后有人叠声向郭素道歉。 郭素顾不上去揉自己被撞痛的地方,手按向窦瑜额角,关切地问:“没事吧?” 窦瑜又尴尬又觉得好笑,盯着他眼睛,“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郭素被她的笑声感染,眼里也带上了笑意。 “觉得我们两个突然变得好笨。”又说,“而且我还戴了面具,该痛的是你吧!” 他下巴处红了一小片。 却答:“不疼。” 窦瑜向四处看。杂伎人吐完火,又开始舞刀弄枪,围观的人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多,若再留在此处,怕是连落脚都难了。 “这里人太多了,咱们去别处吧。”说话时再次轻轻拉扯表哥的衣袖边角。 郭素像是无形中穿了一根细线在身上,窦瑜轻轻一捏,便能轻易操纵他一般。应了声好,将钱付给摊主后小心地护着她,两人绕过拥挤的人群,往长街对面走去。 两人前脚刚离开,另一穿白衣的人慢慢走到了两人停留过的摊前。 这人站得久了,摊主便热情道:“郎君您要看些什么?” 胡王升得到下人禀报之后离开了沿街的食肆,一直站在长街一角,真切地看到了方才这里发生的一切。 他不言,抬手摸了摸与窦瑜买走的那张相似的“威严”面,又转而拿起方才她给郭素挑选的那种面具。 默默掏出钱,道:“要这个。” 他一边转身,一边将面具戴在脸上。 隔着攒动的行人,他停下了脚步,遥遥望向她。她和郭素刚走到对面,视线也正好扫了过来。 因为他戴上了和郭素一样的面具,果然吸引了窦瑜的视线。 竟然要通过这样才能得她多看一眼。 她真的还活在世上。 胡王升眼中一热,袖中的手一直在轻颤,耳中鼓噪,街上的喧闹在一瞬间都离他渐远,难以入耳。 郭素问窦瑜:“在看什么。”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之前去过的面具摊前站了一个瘦高的人。他戴着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具,似乎也在看着他们二人。 窦瑜回答道:“那边有人和表哥戴了一样的面具。” 她越看表哥脸上的面具越觉得想笑,说:“还以为这种面具不会有郎君主动买下。” …… 胡王升此前予一刺客千金,雇他去刺杀赵野,谁知赵野奸猾,竟失手了。不过这个刺客虽没杀成赵野,却给胡王升带回来了一个消息:窦瑜很有可能还活在世上。 刺客去了赵野身边后隐约听说他和大周公主曾有一个女儿,推测便是窦瑜。 胡王升说不出当日心中的滋味,狂喜后几经查探,才得知赵野将窦瑜送到了冀州河阴郡。可等他快马加鞭赶去河阴郡,窦瑜已经又不知所踪了。 直到最近他有了强烈的预感,窦瑜一定是被郭素带走了。 提着一口气,拖着被自己折腾得骨瘦如柴的身体一路奔波赶来河州。可此时此刻真的见到了窦瑜,却半步都不敢再上前了。 胡王升失魂落魄地徒步走回了胡府。 他手上还提着那张面具,回府后抱着面具浑浑噩噩躺在床上,夜里便忽然咳出了血。 消息传到胡夫人院中,胡贞坐在母亲身侧,听闻后脱口而出道:“他可别在咱们家出事了。” 胡夫人被女儿这句话吓了一跳,小声责备道:“胡言乱语些什么?口无遮拦!” 胡贞被训斥后噘了噘嘴,初见堂兄时就觉得他不大康健,怪不得之前从不来河州,看来是体弱难以远行。 真还不如不来。 第69章 外室 郡中江家的儿子江勤书将一妓子养…… 关乎外地战情的军报送至了郭素手上。 徐寿以强硬手腕登基后行事堪称暴虐, 耽于酒色,重刑厚敛,集民脂民膏大兴土木, 重建过去因战乱被毁的长生台。巴舒族趁此民怨沸腾之际大举进犯, 再次与赵野联结, 距上一回不过短短几月便卷土重来了。 徐寿被迫逃出奉都城, 正如先帝当年那样仓皇逃窜。早有准备的王射风率大军来援,迅速平定了奉都城之乱, 又放出消息恭迎徐寿回宫, 然而徐寿却迟迟不敢现身回城。 王射风在部下几番催请后,仍旧拒绝龙袍加身, 反而将皇帝冠服摆在龙椅之上, 自己则代为摄政。 郭素坐在屋内, 深思时, 视线慢慢从军报上移开,落在一旁案上的面具之上。 他的神情渐渐转为柔和,抬手按了按眉心。 军将们一直在云水郡郊外的军营中操练。午后郭素在营地中巡视一圈,却从士兵间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 仔细查问后得知, 外面都在传郡中江家的儿子江勤书将一妓子养为外室, 而那外室的样貌颇为肖似阿瑜。 郭素神色凝重。 跪在他面前回话的将士只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凝滞了,诚惶诚恐半晌, 悄悄抬起眼皮看他, 见素来处变不惊的郭大人眸光发沉,隐隐可见怒色。 …… 江勤书购置的宅子位于深巷之中, 近几日他几乎以此处为家,流连温柔乡。 白日宣淫后他正做着美梦,却忽然被一声震天巨响惊醒, 茫然地抱着被子翻身坐起,神思逐渐清明后才从不断涌入院中的杂乱脚步声分辨出,是院门自外面被人强行撞开了。 身旁的外室阿柳也随之醒来,吓得紧紧抱住了他的臂膀。二人还来不及进一步动作,又有几人径直闯入屋门,连这些人的样貌都未看清,江勤书便从床上被人硬生生拖拽了下来,架出屋门后扔进院中。 他甚至连衣裳都没穿,只穿了条雪白的亵裤,手掌蹭过坚硬的地面,磨得生疼,狼狈地跌坐在一双黑靴前。 这双靴近在咫尺,他缓缓抬起头,从袍摆下缘一路看至镶着玉环的腰带,正要再向上看,面前人已经蹲下身,狠狠揪住他脑后的头发,迫使他猛地仰起了头。 “怎么又见面了呢?”这个人的声音轻轻的,落入江勤书的耳中后,寒意却在一瞬间流窜进了他的四肢百骸。 是郭素。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54节 又是郭素。 再次看到这位煞神,江勤书只觉得自己被父亲用藤条狠狠抽打过的伤处还痛得厉害。他连忙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赔着笑道:“您……是来找我的?” “知道我为何来找你吗?”郭素脸上倒无凶神恶煞的表情,语气也一直淡淡的,听着却令江勤书心虚不已。 “不,不知。”他嗓子发干,怕得厉害。落在身上的阳光都无法使他感到温暖,冷到打颤。 他的外室阿柳已经穿好了衣裳,跌跌撞撞地跟在士兵身后出了屋。她做了多年妓子,倒也不怕被人看了身子,不过这群士兵训练有素,只目不斜视地揪走了江勤书,然后留下几人站在屏风外冷声命她尽快穿衣。 她不敢耽搁,头发都没梳,凌乱地披散下来盖住肩背,才与江勤书胡天胡地一番,口脂被蹭得晕开在唇边,脖颈上还有着明显的痕迹。 此刻吓得缩着肩膀,走近后脚下一软跪在了江勤书的身旁。她慢慢仰脸看向郭素,露出娇美又楚楚可怜的脸蛋。 她的眉眼生得昳丽非常,只可惜右脸靠近眉尾处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红色的胎记,损坏了整体的美丽。她的声音虽然在抖,还是娇滴滴的百转千回,讨好道:“官大人,奴家可不曾做过什么坏事呀!” 郭素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阿柳不明所以慌乱低头,反让江勤书寒毛直立,瞬间冷汗满身,脱口道:“大人,我与她一早便相识了!绝不是、绝不是……” 只是说到此处,后面的话又不敢继续说完整了。 “绝不是什么?”郭素嘴角轻轻一勾,追问道。 江勤书额头处冒出的汗已经流到了脸上,他颤声说着:“……请您信我。” “他说的是真的么?” 阿柳忽听大人在问自己,感受到了头顶的压迫,瑟缩了一下。她因为面有瑕疵,平日里接待的客人都是些贩夫走卒,即便这样的人还是会嫌弃她的样貌,总让她以手遮挡胎记。江勤书的皮相这般好,又肯为她赎身,她自然喜欢得不得了。能成为他的外室,更是如天降横财一般,梦里都要笑醒。 她并不贪心。江家家大业大,她也不求被抬进江家做他的良妾,只想攒些钱,毕竟手上有了余钱,活着才有底气,不用像从前那样以卖笑卖身谋生。 打心底里不愿惹恼了江勤书,可她更不敢对面前这位大人撒谎,能令江勤书怕成这幅样子,必然位高权重。衡量过后,她依旧埋着头,支支吾吾地说:“是三日前,江三郎在众姊妹中挑中了奴家。” 她不敢看江勤书的表情,也不敢看郭素的表情。 话音一落,院子里一时间静得厉害。 “她说谎!”江勤书突然大喊。这一声怒呵吓了阿柳一跳,按着砰砰直跳的胸口扭头看向矢口否认的男人。 她可没有说谎!自己的确是三日前才被江勤书赎了身,安置在这座宅中的。也听说了江勤书之所以迷恋自己,是因为她这张与兵马使大人的妹妹秦珠有几分相似的脸。 她还曾想过偷偷去见一见那个秦珠,看看自己与她到底有多么相像,可始终没有机会。 郭素不语,目光沉沉。 阿柳生怕郭素不信自己,又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听说的事和盘托出:“官大人,你别瞧奴家面丑,便以为奴家不可能短短几日便做了江三郎的外室。” 她吞咽着口水,接着像在说天大的秘密一般,轻轻道:“……听说奴家长得像兵马使大人的小妹。” 江勤书闻言,神色陡然转厉,仿若发狂,居然猛地扑过来要掐她的脖子。但他的头发还在郭素手上攥着,徒劳地张牙舞爪一番,也只捏住了阿柳细嫩的手臂。 阿柳疼得用力甩开了他,由跪姿转为跌坐在地上。 反正必然是要得罪一个人的,她为了印证自己的话,闭上眼,咬牙道:“床笫间,江三郎总……总叫奴家珠珠。听闻兵马使郭大人的妹妹名‘秦珠’,这可不就是那位娘子的小名吗?” “你——”江勤书刚要说话,声音却被扼断了。他整个人被郭素掐着脖子,如同木偶人一般被提了起来。 生生拖出了一段路,娇生惯养的皮肉在粗糙的青石砖上磨出了血,又疼又怕地不断喊叫求饶。 郭素将瘦弱的江勤书提到了院中摆放的水缸前,然后按住他不断摆动的头,眼都不眨地用力压进了水里。 他心中戾气翻涌,手上力道奇大。 求生的本能使江勤书奋力挣扎起来,可在郭素手下半点无法摆脱,缸中满满的水迅速涌进他的口鼻,呛得他难受极了,几乎以为自己下一刻便会被溺死。 意识模糊之际,却又被郭素提了起来。 “还要说谎?” 这声音听在耳中忽近忽远,江勤书呛出一口水,胸腔撕裂一般难受,艰难发声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可郭素面无表情地再次把他按进了水里。 四面地上溅得都是水,江勤书像一只手舞足蹈的大乌龟,不停扑腾着。每当手脚发软,挣扎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又会被掐着脖子提出水面,得以吐水喘息。 反复三次,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等郭素放开手后便烂泥一般萎顿在地上,脸上水淋淋的,喘息微弱,表情痛苦。 不远处的阿柳吓得缩成一团,又庆幸不已地想:幸亏自己没有说谎,得罪这个活阎王。 她一直没有认出郭素的身份,不懂自己方才几句实话怎么会令他如此生气。 …… 江勤书找了个和郭大人的妹妹长得很像的妓子养做外室。这一消息已经传得满城都是,自然也传进了窦瑜的耳中。 窦瑜听说后,皱了皱眉。 佰娘气得不行,将外面胡乱揣测的人及此事的源头江勤书狠狠骂了一圈,愤然道:“当真是无妄之灾!待大人查清了此事,这些人绝无好果子吃!” “若无人刻意散播消息,怎会短短这些工夫便传开了?”窦瑜正认真想着,这时候见春珊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不好了,老爷提着剑要去那个江家找人算账!” 窦瑜一听,立刻起身要去阻拦祖父。还不知是谁散布的消息,且不知源头是真是假,怎么就要登门去教训人家了? 幸而她动作快,去的及时,赶在祖父迈出府门前将他拦下了。 秦风海已命人去取马了,窦瑜见他手上果然提了剑,剑鞘已不知被丢在了何处,哭笑不得道:“祖父!这件事还是先查清为好,不要贸然登门。” “损了你的名声,我便要去和他们拼命!”秦风海气到头昏脑涨,握紧了手中的剑执意要去给江家人好看,又怕无鞘的宝剑伤了身前的孙女,将手背向身后,远远避开她。 郭素这时正好回府,窦瑜看到表哥,就像是看到了救星:“表哥,你快来帮我劝劝祖父!” “他刚回来,能知道什么?”秦风海依旧难掩愤怒,撇开眼。 “我知道。” 郭素说话时已走近身前。他表现得沉稳,秦风海看向他,心中更加生气,不悦于他既然听说了,竟还能如此平静。 语气便也带了些许责怪:“你还当这是小事不成?” “自然不是小事。祖父,此事我会处理的。” 他语气坚定。秦风海渐渐冷静了下来,将信将疑道:“你能怎么处理?” “信表哥就好了。”窦瑜从祖父手上拿过剑,摸着剑柄上镶嵌的宝石,打量几眼后失笑道,“这剑您是从哪儿翻出来的?” 她们秦家家产丰厚,金银贵重之物众多,连宝剑都这般华贵。 秦风海当时气急非常,他又不会武,这剑也是做装饰之用的。不过剑身虽过于华丽了,确实也削铁如泥,锋利异常。 窦瑜抬头时又看到郭素衣袖和前襟都带着水痕,奇怪地上前来问:“表哥,你的袖子怎么都湿了?” 郭素先是垂眸望她,又抬手摸了一下湿透的袖口,不在意道:“不小心打翻了水盆。” 第70章 处理 问:“死了?怎么死的?”…… 路上自然不会凭空掉下什么水盆。而若是在军营中打翻的, 他事务繁忙时会宿在那边,也并非无洁净衣裳可换,不至于穿着湿衣便回来了。 郭素自知自己这句话错漏百出。 窦瑜倒也没有深究, 探手去摸他袖口时, 无意间轻轻一扯, 又见他手腕下端红了一小片, 还微微蹭破了皮。 “怎么还受伤了?”她惊道。 出去一趟,又是湿了衣裳, 又是擦伤了手腕。是去与人打架了不成? 应当是把江勤书按入水里的时候在缸边蹭到了, 算不上痛,这点小伤又何须抹药。郭素听到阿瑜软声关切, 萦绕于心的戾气却渐渐消散了, 和缓说:“外面的那些话, 你别怕。” 窦瑜一哂, 乐观道:“不过是些不大好听的传言,我信表哥会处理好的。” 又抬手推着他,说不急着处理江家的事,先去将衣裳换了, 伤处抹了药, 再来说别的。 她把祖父的剑也顺手提走了。 秦风海见事关自己的名声,孙女也不急不躁, 竟只关心旁人身上那点不痛不痒的小伤, 气呼呼地回了自己的院子生闷气去了。 …… 郭素走后,院子里只留下了几个士兵。 阿柳局促地从地上爬起身, 不安地看着几步之外卧在水缸边哀哀呻吟的江勤书。一两个时辰以前,他们还在房里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谁知一转眼这个从来居高临下对待自己的财神爷就沦落成了如今的样子。 郭素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打断江勤书的一条胳膊。 士兵从院子里寻了条粗实的木棍,阿柳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江勤书被几棍子打折了右臂,断骨声及渗人的痛呼声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心中也不忍。 但什么都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她握紧了侍卫丢给自己沉甸甸的钱袋子以及身契,犹犹豫豫地低声问:“大爷,他会死么?” 只是无人理会她。 阿柳从拿到身契和钱的那一刻起就明白了方才那位官大人的意思。她已得罪了江勤书,若消息再传到江家,怕是真在郡中活不下去了,还不如悄悄离开此处自谋生路,总比从前在楼中卖身要好。所以士兵一将江勤书拖走,她立即跑回房收拾细软。 江勤书出门后则被人堵住了嘴塞进马车,而后被随意地扔到江府门口。 万幸的是他头上罩了布袋,不至于更加丢脸,强忍着剧痛爬上台阶敲开了府门。门房还以为他是来讨饭的乞丐,正欲将他撵走,听出了他的声音才慌张地扶他进门。 江家姨娘闻讯赶来时人刚被抬进前院,她跌跌撞撞扑到儿子身边,见他面无人色,摸着他以衣裳胡乱裹住的身体哭喊道:“这究竟是怎么了!” “别碰手臂!”江勤书被碰到伤处后猛地清醒过来,痛叫了一声。 家主江围得知消息后匆匆赶来,稳住心神先让人去请了大夫,又命下人把江勤书抬回他自己的院子里。 家里兄长出了事,江静曼江朝玉姐妹二人急忙也赶来探望。二人来时,江围正铁青着脸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结果他一见到女儿江朝玉,二话不说便起身扬手抽了她一耳光。 江朝玉不曾料想这一幕,被重重的巴掌打得趔趄,被身后的姐姐扶住,脸上火辣辣地疼。她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父亲。 “从前你戏弄兄长,我从不斥责于你,谁知你竟越发胡闹了!” 江围面沉声厉,指着女儿叱骂。 姨娘哭得更大声了。 江静曼惊吓过后,把妹妹护在身后。 江朝玉被父亲突如其来的巴掌打蒙了,愣了好一会儿,才红着眼睛道:“女儿连发生了什么事都还不知,父亲又为何打我?” “你还要装作无辜!我身边的事,哪一件不被你打探得清清楚楚?” 江勤书半边身子都要扑到床外边去了,再次牵扯到了断臂,疼得浑身发抖。自画舫那次,江朝玉把事情都推到了他的头上起,他便积下了怨气,回来后越想越觉得奇怪,今日更确信此事的背后是她在作怪。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55节 养外室绝非体面事,他再胡闹也不敢声张。前两日才查到自己身边居然养了个狼心狗肺的下人,经常悄悄给江朝玉传递消息,正想寻机会处理了,谁知今日自己就遭了祸事。 江勤书又疼又气,指向地上跪着的下人怒道:“把这个吃里扒外的拖出去乱棍打死!从脚打到手,一寸寸骨头都打断!” 江朝玉这才注意到屋中地上还跪着江勤书的随侍。 随侍今日被主子留在了院中,没能跟随出府,隐隐便觉忐忑。听到江勤书的话,又开始不停磕着头,害怕地求饶道:“绝对不是小人走漏了消息!家主饶命!郎君饶命!” 一拥而上的人七手八脚要将他拖出门,他奋力挣脱开,额头带血地扑到江朝玉的脚下,死命抱着她的腿哭道:“娘子救救小人吧!小人不想死!” 江朝玉一脚踹开他,白着脸见他被扭住手脚抬走,而后直接压在屋外的院子里一杖又一杖挨着打,叫声越来越弱,没一会儿就再没有声音了。 江朝玉嘴唇轻颤了两下,被打的侧脸已经迅速红肿了起来,转面向父亲,泫然欲泣地问:“父亲,您也不信我?” 江围坐回凳子上,冷声道:“从前总是纵着你,才会让你闯下这样大的祸事来!” 在江朝玉赶来之前,江勤书向父亲诉苦,将这两次得罪郭素的事归结到了她的身上。 “明明你纵着的是他!”江朝玉满眼怨恨,“你只爱你的宝贝儿子,可他烂泥扶不上墙,活该有今日!你再这样惯着,下一次就是死在外面!” 江静曼觉察到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趁父亲还没有彻底发怒,连忙用力将妹妹拉了出去。 一路往回廊上走,见四处无人江静曼才严肃地问:“到底是不是你?” 妹妹从小就爱捉弄江勤书,但这两次的后果实在太严重了,不是他们家能承受得起的。 江朝玉眼中还含着泪,胸口起伏,不过面对亲姐姐还是没有说气话,委屈道:“这次真不是我!” 她确实动过这样的心思,试图让郭家人得知江勤书养了个和秦珠极像的外室,但身边的婢女劝她说那郭素可不是好招惹的,头一次算是放过了江家,没真伤江勤书的筋骨,若再来一回可就说不准了。 江勤书到底是江家人,郭素要是迁怒,整个江家都落不到好。她这才歇了心思。 如今也算是印证了婢女的猜测。 江静曼叹气:“父亲若要我嫁那郭素,嫁就是了!无须你这样为我出头!”她心里很清楚,妹妹恨姨母劝说父亲把她卖给郭家,好能攀上高枝,为江家的未来铺路。 江朝玉吸吸鼻子,迟疑着说:“我见过郭素了,他……凭样貌倒也配得上姐姐。只是上一回极不给咱们家面子,我有些怕他,哪里还敢再去招惹?” 江静曼听出妹妹的语气明显有变化,似乎怨气中夹杂了不甘。她摸了摸妹妹的头,柔声劝说道:“父亲肯定又要去登门赔罪。既然大哥被放回了家,事情应也不会更糟了,这几日你别去他和父亲面前讨嫌,自行在院中禁足吧。” 正如江静曼猜测的那样,江围知道儿子是因何受伤之后,顾不上责骂他,先换了衣裳坐上马车去找郭素请罪。 到了郭素面前,汗水已经湿了他背后的衣裳。 “令郎行事不检,闹出这些风波来。你这个做父亲的认为当如何平息此事呢?” 江围一听郭素这句话,惶恐不安地请他饶过庶子一命。 郭素喝着茶,漫不经心道:“我要是真要他死,今日被抬回江家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江围抬手擦汗,儿子被打断了一条胳膊,自己非但不敢责怪罪魁祸首,还要谢他网开一面。毕竟对于掌兵马大权的兵马使来说,他们江家确实如蝼蚁一般,随意便可被碾死。 “既然是你们江家人闹出来的事,那便由你们江家来处理,不算为难吧?” 江围自然无所不应,应下后在原地踟蹰。 “送客吧。”郭素对管家道。 说完便先行起身走了。 而江围如蒙大赦,不敢再多留,对着郭素的背影深深施礼后几乎是逃出门去。 江围原本以为是自家女儿闹出的事,回去后左右为难,既做不到大义灭亲,又不敢找替罪羊糊弄郭素。 一边大力派人调查,一边发愁不已,头发都不知揪掉了多少。 郭素嫌江家办事慢,两日后大发慈悲找人暗示江围,指出散布消息的主使者乃是潘家的小儿子,潘龄。 潘龄与江勤书有仇,过去便针锋相对,最近还曾大打出手。本以为这是个借刀杀人的妙计,可世上无不透风的墙,事情到底还是败露了,引火上身。 隔日,窦瑜听说郡中潘家的小儿子被人扒了裤子,于夜里吊在长街的一根高杆之上,直到天明时分才被人救下。 这一消息迅速压过了之前的传言。毕竟江勤书的那桩艳闻只算得上道听途说,还无机会验证,说上一两天众人也就没了兴致,而潘龄光溜溜的两条大白腿可是全郡不知多少人亲眼所见的。 那潘龄素来风雅,极好面子,上一次和江勤书打架不慎被抓破了脸,都几日不曾出门在人前走动,这一回可是丢了大人。 …… 同一日。 管家有事来向郭大人禀报,见主子们还在用饭便驻足门边,想等到大人出门后再与他讲,饭后秦风海却将人留下说话。 闲谈片刻,郭素留意到管家有事要说,直接唤他进门。 “有何事要报?” 管家刚要凑近郭素耳边,郭素却见旁边坐着的阿瑜一脸好奇,摆手示意管家无须近身,有什么事讲出来便好。 管家立刻收回迈出的脚,站在原地道:“江勤书死了。” 窦瑜意外。 虽然因为外面的传言她对这个江勤书印象更差了,可乍然听闻一个曾见过的,活生生的人没了,也觉得怪吓人的。 秦风海同样没有料到江勤书会是这种下场,他第一反应便是看向郭素,眼中分明写着:你就直接把人处理掉了? 郭素与秦风海对视后又看向管家,问:“死了?怎么死的?” 总不至于是被吓死的吧。 秦风海觉得他装模作样,认准了这便是他之前说的“处理”。心道:这小子的手段竟比自己年轻时候还狠呐。 管家轻声答:“虐杀。” “他这是与人结仇了么?”窦瑜问。 管家道:“江勤书在外常与人有摩擦,可那都是些小仇,还不至于丢了性命。” 第71章 相处 终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将书拿了…… 江家家主唯一的儿子遇害,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江勤书断了手臂在家中养伤,结果离奇地惨死家中,这件事官府也介入了其中, 仍迟迟没能抓住凶手。 这段时间街上常有官兵跑动, 因怕窦瑜被冲撞了, 佰娘等人都不愿她出门。 窦瑜在院子里又一连憋闷了好几日。 早上阳光还算好, 午后天气却有些阴沉。她嫌弃屋中光的线不够,让下人将桌案搬到了院子里, 好能坐在院中品茶读书。 正看得入迷, 不知今夕何夕时,树上忽然掉下来了一团黑影。 窦瑜放下看了一半的书, 绕过书案凑近去看, 发现掉落的原来是一只麻雀。小小麻雀的才有手心大小, 羽毛已经长全了, 居然还不会飞。她蹲下来把它拢进手心,托了起来。 它趴在她手里啾啾地叫着,呆头呆脑,十分可爱。 她捧着小麻雀, 仰着头绕树转了小半圈, 很快便找到了高高的枝杈间隐匿于叶中的鸟窝。之前便知道自己院子里的这棵大树上有鸟筑了巢。佰娘还说鸟儿肯在此地筑巢代表着祥瑞盈宅,是好兆头, 不许下人打扰。 陪在她身边的婢女看出了她的打算, 道:“奴婢这便去叫下人拿梯子过来,将这小东西送上去。” 窦瑜估摸着树枝到地面的距离, 觉得爬上去再容易不过了,叫住婢女,说:“何至于那么麻烦, 我自己便能送上去。” 说完将手中的麻雀交给了婢女。 婢女想要阻拦她,可她已经走到了树前,二话不说便将裙摆捞起,探长手臂握住了一条比略粗些的树杈,使力试探了它的坚硬程度,然后踩着粗糙的树干借力向树上攀爬。 她的动作算得上矫健了,脚一踩手臂一拉,整个人就坐在了距地面不足一人高的树枝上,坐稳后朝婢女伸手:“给我吧。” 婢女已经被吓傻了,一边举高手臂,一边战战兢兢提醒道:“您可仔细些!若叫您受了伤,佰娘定会责骂奴婢的。” “这才多高啊?”窦瑜很小时候就会翻墙爬树了,对这点高度嗤之以鼻。她慢慢站起身,躲过交错的枝桠,垫脚将麻雀小心翼翼地放回巢中。 这棵树长势茂盛,枝干又粗又结实,完全支撑得起她细瘦的身体。反正爬都爬了,她索性灵巧地在枝叶间钻过,提脚往更高处攀。 站得高,能越过院墙看得很远,若再爬得高些,怕是整座府邸都能收入眼中了。 婢女急得直跺脚。没想到娘子玩心大起,胆子居然这么大。 窦瑜在奉都城内被约束了几年,把性子都快磨平了,如今来了云水郡,性子野回去了不少。她贪恋广阔的视野和高处的微风,迟迟不想下去。 茂娘一进院中便看到了树上的窦瑜,慌忙地跑到树下,抬头花容失色道:“小祖宗,您这是在做什么?怎能爬这么高!” 说完又催促婢女去取梯子来。 窦瑜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低头笑嘻嘻地问:“茂娘,你回来了?无难师父最近如何?” 茂娘今日一早离府,是去寺中看过了无难。 云水郡最大的一座寺庙建在鹤丘山上,无难只身一人徒步上山入寺,见过主持一面后得他收容,留在寺中为小弟子们讲经。 窦瑜怕无难在寺中受欺负,常常命茂娘去探望。 茂娘对窦瑜没了办法,关注着她的脚下,生怕她踩不稳坠落下来。听到她的询问,举起在怀中抱了一路的佛经,回道:“无难师父一切都好。这佛经是他亲手抄写的,让我拿来给您。” 窦瑜已经收过无难许多经卷了,都是他一笔一划亲手写的,用以抄写经文的墨里还混了朱砂,字字用心。 茂娘方才的惊叫声把院子里的婢仆都吸引了过来,一群人围拢在树下,连房中做事的佰娘和春珊都出门来看。 窦瑜无奈地将他们都撵走,蹲在树上说:“好了好了,这便下来了。” 她人还在树上坐着,垂落双腿,下裙微微摇晃摆动,院门却忽然被敲响。 郭素推门进院中,便看到了这一幕。 方才茂娘因为心急,院门未关严,他轻轻一碰便开了。 院子里一众下人都低下了头,向他见礼。 郭素走到树下,往树上看去,无奈笑道:“这是在做什么?” 窦瑜也对他粲然一笑,指指头顶,“鸟儿掉下来了,我送它回家。” 郭素对着她抬起手,道:“先下来吧。” 窦瑜听话地伸展双臂,他身材高大,手臂也长且有力。她身体轻得像片羽毛一样,被托着小臂,稳又轻盈地落在地上。 见她站稳了,郭素沉吟,问:“是不是在家中呆久了,觉得闷了?” 窦瑜方才爬得高,他隔着一重院墙远远就看到了。迟迟不愿下来,是不是嫌弃这院子太小?他心中想着。 窦瑜道:“好像是有点儿。” 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放着一张书案,一阵风吹来,案上的书页哗啦作响。郭素好奇地问:“是在看什么?” 他转过身,修长的手指刚触上书面,窦瑜快步上前,手指擦过他的指尖盖在书上,笑了笑,说:“……在读诗。”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56节 郭素眉一挑。 窦瑜读的这本书名为《兰花缘》。 其实她看的书绝大部分都是表哥命人给她搜罗来的。《兰花缘》行文妙语连珠,趣味盎然,只是内容稍有些露骨大胆,窦瑜撒谎时耳根都红了。 可惜《兰花缘》只有残本,内容并不完整。好在她并不执着于结局,将前面的内容翻来覆去读了两三遍。 郭素没有继续追问,像哄孩子的语气般:“你要是觉得闷了,明日我再带你出门。” 整座府中,唯有窦瑜院中下人认为自家大人的脾气温和,极好说话。但除了这个院子之外,都觉得大人铁面无私,十分不好招惹。 窦瑜又见表哥的视线从她的茶杯上划过,主动问:“表哥可要尝尝我院子里的茶?” 郭素嘴上虽未说什么,却从善如流地坐下了。 婢女取出新一套茶具,备水备炭。而窦瑜亲力亲为,煮茶、冲茶,然后以双手捧着,笑眯眯递到了郭素的面前。 “表哥,请用茶。” 院子里鸟鸣声清脆,天上有些发阴,怕是明日会有一场雨。院中的风又轻又凉,将书页吹拂开,摊在书案的一角。 两人对坐着。 窦瑜笑容明亮,茶盏压着柔软的手心,自盏中飘起的暖香茶气袅袅拂过她的面庞。一切都近在咫尺。 郭素从她手中接过茶,慢慢喝了一口。 “怎么样?”她迫不及待地问。 “尚可。”郭素诚实道。 窦瑜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感慨说:“幸而茶叶是好的,我这样的手艺也不至于难以入口。” 郭素笑起来。 两人静静喝茶,时不时说上两句话,直到婢女来报,说胡子岚大人带着女儿胡贞来了,才停下交谈。 郭素离开此处去见胡子岚。 窦瑜继续看她的书,谁知只看了一小会儿,胡贞便跑来见她。 上次在画舫的事窦瑜倒没有怪过胡贞什么,只是不想再去她家,以免与她的堂兄胡王升碰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今日她既然来了,也不会将她撵走,让人将她请进了院中。 胡贞一直想找窦瑜道歉。之前祭祖节快结束时,胡家请了伶人入府唱戏,热闹得很,她亲手写了请帖邀窦瑜到府上,窦瑜却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了。 再有几日家中祖母要做寿,父亲亲自来给上峰送帖,顺便谈事,胡贞借此机会央求父亲也带她一同登门。 她坐在郭素方才坐过的位子上,委委屈屈地说:“这一回你再不肯来,便是还在怪罪我了。” 窦瑜无奈,只好应下。 …… 胡家父女离开后,郭素回了书房。他坐了片刻,忽然将管家从门外叫了进来。 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兰花缘》是什么?” 管家还以为主子是有要事吩咐,听到此话先是面露不解,顿了顿,小心地重复道:“《兰花缘》?” 这是什么? “一本书的名字……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出去吧。” 郭素随手从案头拿起一本书,打开翻阅。 主子嘴上说不是要紧事,未必就真的不是要紧事。管家这点脑子还是有的,迟疑着问:“可要小人出府为您寻找此书?” 郭素拈着书页的手一停,视线还落在书上,过了一会儿,垂眼低低“嗯”了一声。 管家便知这真的是大事了,躬身退出了书房。 等人走后,郭素又有些后悔。 他目力不错,方才扫一眼便看清了阿瑜案上那本书的名字,只是阿瑜明显不想告诉自己她在读什么书。 私下里命人去找,若被阿瑜知道了,是否会怪他逾矩?也实在有些无礼了。 “焦伯!”他忽然提声唤管家。 再推门进来的却是另一仆人,恭敬道:“管家出府去了,大人有何吩咐?” 郭素抚了下额头,摆手让他出去。 无奈地想:这人……行事倒也太快了。 另一边,管家片刻不敢耽误,从马厩牵了马便出府直奔卖书的铺子。好在这《兰花缘》并不难找,没耗费多少工夫他就跑了一个来回,擦着汗快步进入院中。 待平复了呼吸后,才敲响书房的门。 郭素握在手上的书连两页都没看完,一直在走神。听到敲门声,握书的手微微一紧,面色如常道:“进来。” 管家推开门,见主子聚精会神在看书,双手捧着《兰花缘》,轻轻奉到他案上,又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小人退下了。” 郭素点点头,没有去碰那本书。 待房中只剩下他一人,他第三次忍不住将视线落在那本书上后,终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将书拿了起来。 第72章 再见 她果然睡沉了,无知无觉地向他…… 郭素一目十行地看完《兰花缘》的开篇后, 还只当是寻常话本。这本书讲的是人与精怪的故事,情节曲折离奇,也算得上是话本中的上乘之作了, 只是看着看着文字居然变得露骨起来。 他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书, 猛地将书合上了。可书虽然合上了, 画面感极强的文字却还是停留在脑海中, 耳根也开始隐隐发热。 他把这本《兰花缘》与案上其余的书混放在一起,不再去翻, 拿起另一本书强行令自己静下心。 只是想了想, 又站起身将案上所有的书拿起,放在了书架上的最高一层。 等到胡家寿宴这一日, 他与窦瑜一同坐马车去胡家。 马车里的空间不算小, 两人连衣角都不会碰到一起。但郭素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本《兰花缘》, 竟开始心虚, 深吸一口气,默背起从前烂熟于心的文章来。 窦瑜全然不知他心中杂乱的念头。 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把胡王升在胡家的事告诉表哥。 原本以为胡王升祭祖节后应当会离开了,也算成功避过了和他碰面的可能,但几日前才知道胡家老夫人还要过寿, 想来他会继续留下。 郭素整理好心绪后, 道:“胡家……” “表哥。”二人同时开了口。 “嗯?你先说。” 窦瑜停了一下,问道:“你知道胡王升也在郡中么?”表哥掌一州兵马, 消息必然是比自己灵通的。 郭素确实是有所耳闻的。都无须刻意打探, 胡子岚是他下属,两人走得又近, 自然也听他随口提过家中来了位子侄。最初得知的时候他也意外于会如此碰巧,过去他的身份还是谢家的儿子,并与胡王升相熟时, 都不知胡家在河州还有一房亲戚。 不过胡王升这段时间也算老实,出乎他意料的安静。 因为不想徒惹阿瑜烦恼,他才没有告诉她。既然今日要去胡家,便很有可能会碰面了,方才开口也正是想告诉她这件事。 即便他拦着阿瑜不与胡王升见面,也有预感,此刻胡王升虽表现得平静,却绝不会无声无息地离开。他对阿瑜有执念,由着他在暗处,反而不如光明正大地见上一见。 窦瑜说:“之前我代善兰琼出嫁,是他送我去的。” “所以你怕见他?”郭素问。 窦瑜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的神色,迎上他的视线,道:“倒也不是怕。” 但他的出现还是再次勾起了她许多不好的回忆。 郭素轻声说:“若是你不想见……” “见了又如何?”窦瑜打断他,坚定道,“我又不欠他的,凭什么要躲着他?” 阿瑜还不知道胡王升在奉都城做了什么样的疯狂事。 郭素想起阿瑜代嫁,又想起胡王升抱着尸骸回城。见过了他在胡家执意成亲的疯狂模样,对他的警惕心便不会轻易消减。 佰娘和春珊虽知晓胡王升在奉都城和一具尸骨成了婚的事,也从来没有和窦瑜提及过,巴不得胡王升这个人自此消失在她的生活之中。这一回去胡家,两个婢女心中的确忐忑,好在最后还是想清楚了,河州现在是她们家大人的地界,胡王升在奉都城身份尊贵又能怎样?这才慢慢壮起了胆子。 …… 出了江勤书的事,今日这样的场合自然不会有江家人过来。胡贞就算再生江朝玉的气,可到底与她从小相识,关系亲密,提起来也是唏嘘不已。 开宴之前,窦瑜被她拉着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路上听她用同情的语气说了许多江家的事。江围的姨娘痛失爱子,一病不起,没两日也跟着一命呜呼了。江围的母亲借机为儿子搜罗婚事,想为他再寻一位贤妻。 过去江家的后院被妾室把持着,外面看来不知有多丢人。胡贞迟疑了一会儿,忽然小声说:“你听没听说……江家姨娘好似是死在江老夫人手上的,她亲妹妹跑到江府外面大闹了一场,又去衙门状告江家。外面都在这么传呢!” 窦瑜哑然。 胡贞身后的婢女紧忙咳嗽了两声,示意主子慎言。 胡贞扭头看她,压低声音不悦道:“你咳什么?我不是说了是听说么,况且只是与珠珠说说而已。”心道,在自己家中怕什么。 窦瑜拍拍她:“不论外面怎样传,这样的话确实不适合在外面说。” 胡贞轻轻吐了吐舌头。 二人绕过一条小路,才穿过花树掩映的小拱门,就见迎面过来了一位穿紫衣的清瘦郎君。 窦瑜慢慢驻足。 胡贞道:“堂兄?你怎么在此处?” 胡王升停在几步远之外,视线落在窦瑜面上。胡贞说了些什么话他都没有听清,凝滞的血液像是被煮热、煮沸了,迅速流过他的躯干,涌进心脏里。 胸口内的心跳声咚咚,一声响过一声。 “堂妹。”他的声音轻落落的,像要被风吹散了。视线又再次转向窦瑜,但没有出声。 并不是他不想说,而是喉头梗塞,发不出声音来。 和最后见到她的那一面相比,她面庞莹润了一些,眸光清凌凌的。能与她重逢自然不奢望从这双眼睛里看到喜悦,但居然也没有厌恶。 就像他只是个过路人而已。 胡贞只当他是不认得,主动介绍说:“这是秦珠,郭大人的妹妹。”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57节 他目光沉静,直直望着窦瑜。 许久不曾见过了,乍然一见只觉得陌生。窦瑜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最后尽数化为抵触,拉了胡贞一下,道:“我们走吧。” “哦,好。”胡贞牵着窦瑜的手,与胡王升擦肩而过。 走得远了,胡贞为胡王升方才的冷淡找补道:“他性子便是这样,并非针对你。都来我们家许多日了,和我也只说过‘堂妹’,‘告辞’这种话,我已习惯了。” 又忍不住嘀咕:“人也病怏怏的,之前不知为何忽然病起来,怪严重的,吓得家里提心吊胆。” 她语气倒无什么恶意,半嗔半笑道:“这是瞧咱们河州山清水秀,跑来养病不成?” 窦瑜没有接她的话。 去胡贞院子里小坐了一会儿,等到开席后,二人又被下人引去席上。 今日的寿星胡老夫人也早已经入座了,按着云水郡中的习俗,整寿穿绿锦衣,箍着暗黄色绣了寿纹的抹额,手边放了支虎头杖。一时间四面庆贺声不绝,直到家中小辈们凑齐来为她拜寿,众夫人才各自落座。 窦瑜坐得离主桌非常近,胡王升距她不过两步远。 她垂眼看着面前放菜的小碟,没再抬头了。 她被胡贞拉着和胡家的一群娘子坐在一起。原本胡贞的母亲因郭素之故,想请她入主桌就座,但她不愿太过显眼,直接推辞了。这时其余人都起身去拜寿,她还是吸引了胡老夫人的注意。 “这位是?”她朝窦瑜看过来。 胡王升也借此机会,顺理成章地向窦瑜投来目光。 胡贞走过来将窦瑜拉起,带到胡老夫人身前,道:“祖母,这是兵马使郭大人的表妹秦珠。” “瞧,生得可真是好。”胡老夫人一边对旁边的夫人们说着,一边伸出了手。窦瑜近前一步,将自己的手放入她手中。 与奉都城打过交道的胡老夫人相比,这位河州的胡老夫人从面相上便显得格外慈爱温和。 窦瑜对她说了句祝语。 胡老夫人听完又笑着夸赞:“样貌好,名字好,声音也这样好听。” 已经拜过寿的郎君们也没有久留,一一离开堂中,去前面席上了。 胡王升缀在最后,回头望。 只能看到窦瑜的背影。 走出去后听得前方有人在低声说:“你方才可看到郭大人的妹妹了?当真是好看。” 另一人示意他闭嘴:“叫郭大人知道你在外议论他妹妹,有你好看的。” “我又不是故意去看的,她就立在那儿,郭大人就算知道了还能挖了我的眼睛不成?” “可别提这些了,又叫我想起……”这人的声音更小了,“你听说没有,那江勤书死在家里,眼睛都被人挖掉了,实在可怕!” “你亲眼看到啦?”对方还不信。 “我也是听人说的……”两人并肩越走越快,声音慢慢也听不分明了。 胡王升来时,郭素正坐在座位上,听到脚步声就辨出了来人,微微抬起头看他。 胡子岚还站起身,热情地要互为两人引荐。 “认得。”郭素淡淡阻拦道。 胡子岚想起郭素从前在奉都城为官,一拍脑袋:“是了,你们二人都曾在奉都城,年纪又相仿。” 但他现在是郭素下属,胡王升又是他侄子,显得差了辈分一般。 紧接着又察觉到两人的表现皆冷淡,胡子岚慢慢收了笑意,心里想着:不会是从前有什么过节吧?他越看越觉得是如此,他们二人表情看不出什么,但相似的冰冷态度已经代表了一些问题。 以防触了霉头,胡子岚连忙转开了话题。 不过他倒是多虑了,胡王升并不想与郭素起冲突,自顾自坐去了一边。全程只顾饮酒,一言不发。 胡子岚关切地提醒:“你身子不好,少饮些酒。” 但胡王升仍握着酒盏,辣口的酒水滚过喉咙,哑声道:“无事。” 另一边,等郎君们都走了,娘子们也坐回了原位。有夫人见胡老夫人还时不时看向窦瑜那桌,小声对胡老夫人打趣道:“既然这么喜欢,何不给自家孙儿说亲,向郭大人求娶他这妹子。” 胡老夫人自谦道:“我家那几个泥猴子哪里能配?” 想了想又说:“也就我那个侄孙儿算配得上。” 毕竟身份足够尊贵,又有样貌和才学。 …… 寿宴结束后,窦瑜和郭素坐上回程的马车。 郭素落后窦瑜许多。他进了车厢,才发现她靠着车壁似乎是睡着了。 窦瑜在席上被劝着喝了一点酒,见风时还算清醒,没想到坐上了马车后脑袋越发昏沉,渐渐地眼皮便合上了。 后脑抵着车壁,原本只是想闭眼待一会儿,谁知还没等到表哥上车已经慢慢睡着了。 车帘盖得严实,车厢内微暗。马车已经跑上了回程的路,车身开始轻轻摇晃着。 坐在一侧的郭素看着阿瑜的头一点一点的,盯着瞧了许久,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将她压向了自己肩头。 她果然睡沉了,无知无觉地向他倾过来。 待她的侧脸压上他肩膀的同一刻,他好像不会呼吸了。 从她身上传来清浅的酒香,他不由屏息,放在膝头的手逐渐握成了拳。 而她乖乖地贴着他,身上微暖的体温顺着两人贴近的手臂透过了他的衣袍。 第73章 无耻 “竖子无耻!” 从胡家回府的这条路, 不长也不短。 郭素觉得阿瑜只在他肩头枕了片刻,马车轻轻一个颠簸,她瞬间醒了过来, 猛地坐直身体。 “我……” 窦瑜眯了眯眼, 看到表哥肩头衣裳微乱的褶皱, 摸摸发热的脸, 含糊地说:“我喝了些酒,一不小心便睡着了。” “头昏?”郭素声音低哑。 窦瑜摇摇头, “还好。” 她还以为是自己睡沉了, 自动寻找舒服的姿势,这才靠上了表哥的肩膀, 接下来还有一小段路, 生怕自己又将表哥当成枕头, 所以刻意离他更远了一些。 郭素察觉到她的动作, 看到她面颊的红晕漫上耳根,一直攥成拳放在膝头的手渐渐松开,清了清嗓子,道:“方才, 我见你靠着车壁睡着了, 想……” 窦瑜望向他。 “……想让你睡得安稳些。是我主动扶你靠过来的。” “啊?”窦瑜微讶。 听了表哥的解释,知道并不是自己主动靠过去的, 原本应当不那么尴尬了。可她只觉得脸上更热, 微微结巴道:“那,那谢谢表哥好意。” 马车抵达府门后, 佰娘从供车夫乘坐的前室跳下来,立在车下。 窦瑜率先下了马车。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迈入府门后, 身后悬挂的灯笼也已经点燃。表哥的影子被拉长,正好落在她脚下。 她的脚步慢下来,四处静谧,忍不住回过头看他。 郭素见她停住了脚步,长腿一迈几步跟上来,问:“怎么了?还是不舒服?” “没有。”窦瑜朝他嫣然一笑。 郭素也忍不住回以一笑,说:“入夜风凉,回去吧。” 等两人分别回了院子之后,郭素又让下人给窦瑜送了醒酒汤,这是管家一早就为他备下的。 窦瑜捧着碗,坐在床边安静地喝着。佰娘麻利地为她拆着发上的钗环,感受到了她的好心情。 佰娘此刻的心情也很好。 今日她跟在娘子身后碰到胡王升的那一刻,若她是只猫,怕是背上的毛都要竖起来了。还以为胡王升会不管不顾地发疯,嘴上不敢出声,其实随时准备着挡在娘子身前。没想到胡王升表现得意外的平静。 佰娘心中觉得异样,又带了些庆幸。想到从前发生的事,实在五味杂陈。 反正娘子看起来是完全放下了。只要疯子一样的胡王升也能放下,两厢安好,那便再好不过了。 佰娘还默默猜测着,过去他之所以发疯,可能是以为娘子死了。见娘子还活着,也随之释然了吧。 …… 胡家。 下人送来了醒酒汤。胡王升在席上虽然喝了不少酒,神思仍清明,醒酒汤随意搁在桌上,他连碰都未碰。 解了衣躺在床上,慢慢闭上了眼,很快陷入了沉睡之中。他很久不曾梦到过窦瑜了,今日得以一见,她反而入了梦。 窦瑜穿着嫁衣立在他面前,透过轻薄的红色盖头,她眼波又柔又暖。他一时分不清这是在通州,还是在奉都城的胡家。 各处喜气洋洋的。在催促声中,两人分别执了红绸的一头,慢慢走进喜堂中。 耳畔是司礼唱词,胡王升心中无比喜悦,可即将对拜之时,郭素却忽然出现在了喜堂之上。 郭素提起长\枪,遥遥指着他。 而窦瑜一把掀开了盖头,毫不犹豫地朝郭素跑了过去。 他急忙去阻拦。 …… 肩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胡王升猛地惊醒过来,抬手用力按着旧伤处。他额头上冷汗涔涔,背上湿透一片。 咬牙忍了许久,肩头的隐痛才慢慢减轻许多,可他再无睡意了,睁眼至天明。 第二日,胡老夫人院子里的下人禀报说,胡王升来见。 她这个侄孙儿在家中是贵客,难得主动过来,立刻叫人将他请进门。 胡王升坐下后也没有绕弯子,直接道:“叔婆,今日我来此,是想请您帮个忙。” 胡老夫人示意他但说无妨。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58节 “我想向郭素郭大人的妹妹提亲。不知可否劳您为我登一回门?” 胡老夫人自然惊讶不已,道:“这——” 惊讶过后,犹豫了半晌,还是委婉拒绝了:“攀玉,并非叔婆不乐意为你跑这一趟。你家远在奉都城,父亲祖母俱在,咱们两家虽有亲,我也不敢托大,万万是做不得你这个主的。” 胡王升没有说话。 胡老夫人停了停,继续劝道:“昨日我也是见过了那位娘子的,确实与你相配。你若当真喜欢,还是要先往家中去信,向你父亲和祖母说明此事,再请家中人亲自来河州提亲。轻率登门,郭家怕是要恼你的。” 胡王升垂头说着:“自然要如此。我也已送信至家中了,但如今各处不太平,不好令父亲祖母立即动身,远行来此地。且我也并非当下便要求娶。” 说完,他从袖中掏出一枚古玉。 “这是我胡家的传家之玉,只想请叔婆代我家中长辈去探一探郭家的口风。” 原来是想去试探郭家大人的意思。胡老夫人无奈打趣道:“你便心急如此么?” “待天下大定,再去求娶也无妨。抑或是,好女百家求,你生怕落后别人一步?” 胡王升没有否认。 “我知此事是强人所难了。”胡王升起身离座,向胡老夫人行了个大礼,异常诚恳地说,“祖父与叔公乃同母兄弟,叔婆便如我亲祖母一般。” 即便胡老夫人还是觉得不妥,可见侄孙态度诚恳,姿态又这样低,她活了许多年,能为子孙辈做些事情,也是心甘情愿的。更别说他身后还有胡家。若她嫡亲子孙有朝一日入奉都城为官,多了这一道助力,便可避开许多弯路了。 另外,此事能成,她们家也算是攀上了郭大人这门亲。儿子在郭大人手下做事,有一层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胡老夫人一会儿觉得为难,一会儿又有些意动。 胡王升深深再拜:“侄孙对郭大人之妹一见倾心,请叔婆为我去说说吧。” “好。”胡老夫人一拍扶手,摸向一边的虎头杖。 胡王升立刻来扶她。 胡老夫人拍拍他的手臂,“叔婆便为你跑这一遭。但丑话说在前头,若人家不肯应,叔婆也没法子。你堂叔可还在郭大人手下做事呢!” …… 胡老夫人一登门,管家火急火燎地去寻主子。 在去往院中的路上碰见了郭素,郭素最近事多,想来又要离府。管家不敢耽搁,立即将事情与他说了,头一句说得不清,只道是有人来提亲了。 郭素想起他刚回云水郡时便有江家遣人来问,那时阿瑜还打趣了他几句,随口道:“打发走就是了。”说完便要走。 管家脸色却带了些异样,见人向前走了,追上去小心道:“这次这个,是、是来向娘子提亲的。”顿了顿,改口说,“也不算正式提亲……但总归是差不多的意思。” 郭素骤然停下了,回头看他。 “哪家?” “胡家不是从奉都城来了位亲戚么,便是这一个,叫胡王升的。也是奇怪,他家里远在外地,父母皆不在此处,怎敢如此冒失?” “赶出去。”郭素直接道。 管家有些犹豫,觑着郭素的表情,说:“来的人是胡老夫人。怕是要卖个面子,见上一见。若不乐意,当面回绝便好。” 这位胡老夫人身份极其特殊。她出自河州柏氏,柏家上一辈四个郎君皆为守护云水郡安危战死,连女眷都上了战场,是整个河州都远近闻名的忠烈世家,郡中无人不给柏姓儿女面子。 “不必见。”郭素声音冰冷。 “嗳。”管家连忙应下了,跑去劝胡家人离开。 胡老夫人没能见到郭素,更别说转达侄孙的话了,但这件事却经了几道口传进了秦风海的耳朵里。 秦风海得知了这件事后,才知道原来胡王升竟在郡中。 当年他差点便将孙女嫁给他了,本以为即便两人的婚事成不了,他也会因珠珠对他的救命之恩而多加照拂。结果珠珠险些将命都赔出去了,如今他还敢来招惹? 秦风海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上次的宝剑被窦瑜收走了,他在房中转了一圈,也没能找到什么趁手的利器,最后在院子里捡了根臂粗的棍子,提在手上,骑马气势汹汹赶去了胡家。 可他身份不明,又是一副登门闹事的样子,胡家门房不敢让他进门,强将他拦在外面。 秦风海只好站在胡府门口,扬声喊胡王升出来。 消息很快传遍了胡家,胡王升也真被他喊了出来,一见他便快步迎上前,亲切称呼道:“祖父!原来是您。” “你还有脸叫我祖父?”秦风海睨了他一眼,态度极差。 “您确实是我的祖父,为何不能叫?” 秦风海见胡王升仿佛没事人一般,半点瞧不出心虚,强压的怒火迅速翻涌上来,提着棍子就朝他打了过去! “竖子无耻!” 四面闻声来看热闹的人聚集在了府门前。围观的人越多,秦风海打得越起劲。胡家的下人想上前阻拦,却被胡王升厉声喝止了。 胡王升跪在了地上,背脊板正,一下不落地承受着秦风海的棍打,朗声说:“当年在通州时我已与珠珠成了亲,您便是我的长辈。无论祖父怎样打我,都是我应受的。” 秦风海恨不得将他打成哑巴,声音微带颤抖道:“胡言乱语!” “祖父便是我二人的见证者。我与珠珠是一同祭拜过祖宗牌位的,若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 在通州拜堂前确实是要先拜过祖宗的,得了祖宗祝福,礼已经成了一半。 秦风海被气昏了头,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 “你这是要毁了她的名声吗?”秦风海压着嗓音,怒不可遏,最后一棍下去,木棍竟直接在胡王升背上打折了。 胡王升闷哼一声,腰弯下去,以手撑着地,脸色白得吓人。 围观的众人哗然:原来郭大人的妹子是成过婚了的! 胡王升笑了笑。 他轻轻说:“祖父……大可以直接将我打死在此处。” 第74章 下狱 若就这样轻易放过了,旁人或许还…… 秦风海胸膛起伏, 手上的棍子都打断了,犹不解气,又扬手狠狠打了胡王升一耳光, 咬牙切齿道:“我看你是疯魔了!” 他手心用力到发麻, 恨恨说:“我孙女与你无一丝干系!” 打人不打脸, 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此举算十分侮辱人的做法了。胡王升依旧不避不让,受下了这一巴掌, 侧脸迅速红肿了起来。 秦风海还欲再打, 忽然有高喊声传来:“借路,借路!”纷沓的脚步声很快跑近了, 几双手将一圈人墙拨开。围观的循声百姓一看, 缩后了两步, 交头接耳道:“是郭大人来了!” 郭素勒停了马, 翻身下来。这时候胡家的老夫人也拄着虎头杖,被仆婢簇拥着出来了。 秦风海见郭素身后带了人,如见救星,走近低声与他说:“你快快叫人将围观者驱散吧!这厮满口胡言……” 郭素却没有按秦风海所说的那样尽快将百姓撵走。他听到四面零散的议论声, 表情未变, 转头望向胡老夫人,道:“您这位侄孙怕是发了癫, 什么胡话都敢说。” 他神态清冷, 胡老夫人生怕得罪了他,立即接话:“老身侄孙儿体弱多病, 近日浑浑噩噩,一时蒙了心智!还请大人见谅。”边说边示意下人将胡王升拉进府中。 郭素带来的一群人迅速涌上阶去,持兵械将胡家人团团围住了。 胡老夫人有些站不稳, 心知此事怕是不好善了,语带恳求道:“大人心慈,这小子确实是口无遮拦,言语冲撞了大人的妹妹。老身明日便将他送回奉都城家中,让他家人严加管教。” 这话也是在暗暗提醒面前人,胡王升的身份高贵,希望他能够大事化小。 郭素却道:“胡大人今日污了我表妹的名声,若就这样轻易放过了,旁人或许还以为是我们家心虚。” “我表妹清清白白,与老夫人的侄孙并无任何关系,怎能平白被他攀扯上。”他淡淡道,“押到衙门,让县官裁夺吧。” 谁不知道水云郡的县官也要看郭素的眼色行事。胡王升一旦被押送过去,就算郭素要直接将他下了大狱,县官也只会照办。但胡老夫人不敢阻拦,得罪了郭素,她儿子的前程怎么办?跟着脚下一颤,身后的仆婢手忙脚乱地把她托住扶稳。 郭素的命令一下,胡王升立刻被身后的人反扣住双臂,狠狠压弯了腰。他勉强抬起头看向郭素,只对上了他冷淡的眼。 胡家众人眼睁睁看着胡王升被带走了。 郭素底气十足。胡王升行事完全是凭着一股意气和心底压抑了太久的疯狂,但在被打了一巴掌又听了郭素的话之后,终于也有几分清醒了,默默无言。百姓纷纷挠头,大部分人都更倾向于相信郭大人所说的。 见围观的人渐渐散了,郭素走到秦风海身侧,说:“祖父,咱们回去吧。” 秦风海这时可摆不出长辈的倨傲做派了,“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地与他回了家。 回府后,秦风海看着迎上来的窦瑜,嘴唇动了动,“珠珠,”他小声说,“祖父好像闯祸了……”三言两语把刚刚的事情说给她听。 秦风海面上带着不自在,还别扭地夸了郭素一句:“幸而你表哥去了,否则祖父真叫那小子气糊涂了。” 窦瑜看向表哥。 此前佰娘说起胡老夫人代胡王升登门的事,还点评他这不是找打吗?实在奇怪。又说:“老爷必然狠狠抽他一顿!光是想想,便觉得解气了。” 但祖父行事冲动,窦瑜坐立难安,这才离开了院子到府门边等他们回来。 郭素说,“无事了。”他顿了顿,“我让人将他送去了衙门。” 他打量着阿瑜面上的神色。阿瑜善良豁达,会不会怪自己如此做? “若不是他发疯,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窦瑜无语道。 “别担心。” “我不担心。”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窦瑜笑望他,眼底亮晶晶的,带着“果然如此”的表情道:“我就知道表哥会说这个。” “有表哥在,我就不担心。”窦瑜正色道。 郭素忽然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秦风海撇了撇嘴。孙女身后有了更高更坚实的屏障,不像从前那样依赖自己了,他自然不爽。但他也确实后悔今日太过冲动。从前胡王升失去记忆时,他便忌惮此人,认为胡王升从面相上看着就是个无心无情之人,奈何孙女喜欢。 秦家行商多年,能够在通州做大,凭的是“诚信”二字,而非阴谋算计。秦风海做事够狠,不过脑袋里却没有太多弯弯绕绕。他儿子尚在世时,和如今被他带在身边的卓伯,确实也替秦家挡了不少暗处的阴私。 不知不觉中,秦风海对郭素的印象已经越来越好,越来越信任了。 …… 上次说好出府游玩,但第二日下了大雨没能成行,后来紧跟着又是胡老夫人的寿宴,计划便搁置了,不过郭素一直记在心上。这一日他带着窦瑜和祖父,以及一队人马乘车去郊外游玩。 郭素和窦瑜在奉都城的坐骑——踏风和穿庭,也都带来了河州。秦风海拉着卓伯寻一处水边悠哉烹茶,郭素窦瑜二人则骑着马在郡郊痛快地跑了大半日。返程路上窦瑜的腿肚子都酸软得在打颤,心情却愉悦不已。 近黄昏时马车才进入家宅坐落的小巷,车轮沉沉压过石板路,发出缓慢悠长的滚动声,骑马的护卫凑近窗边,向郭素禀报说:“大人,后面有一辆马车似乎在跟着咱们。” 话音落,那辆马车的速度又快了不少,很快就追了上来。 郭素命车夫停下。 窦瑜撩开掩着车窗的布帘,看到一辆深灰色帘子的马车与他们的马车并立,停在了巷子里。车内先钻出了一位小娘子,身穿一件蓝色轻绸,身段娇娆,只是头上戴了帷帽,完全看不清样貌。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59节 她踏下马车前,原本与车夫同坐一侧的仆人率先跳下马车,然后伏跪在了地上。 服侍的婆子也先她一步下车来,抬手去搀扶。 蓝衣娘子踩着跪地仆人的背脊下了车。仆人瘦弱得很,踩上去整个身体都绷紧了,支撑地面的手臂颤巍巍的。一边的婆子垂眼看他,不悦地斥道:“稳着些!若摔了小夫人,要你好看!” 这种仆人一般是主子身边地位最低下的,也称为“人凳”。 此类事一般是由奴隶来做。但奉都城也好,河州也好,现如今都不兴奴隶买卖了。家中的仆从要么是家生子,要么是外面采买来的,主家虽捏着身契,也不会太过轻贱了下人。如通州那样存在贩奴市的地界,会被人认为是粗野之地。 胡王升失忆的那一年被窦瑜救下,也做过她一回人凳。但那是她第一次买奴隶,觉得踩着凳子下马车和踩着人的背脊下马车结果都是一样的,可过程就有些令她不适了。后来便让胡王升去养了一段时日马。 蓝衣娘子下来后,车里又出来一个穿着赤色长袍的男子,个子不高,身材精瘦有力。他的视线直直穿过车窗落在窦瑜面上,眼睛明亮有神,带笑问:“娘子,请问一下,前方可是郭素郭大人的府上?” 佰娘下车来挡住他的视线,回说:“是的,您是想要……?” 窦瑜回头看表哥。 “我下去看看,你在车上坐着便好。”郭素说。 待他一下车,男子仔细看了看,拱手道:“若没有猜错,您便是郭素大人吧。在下王旦。” “王旦?”郭素听到他姓王,首先想到了王射风。 王旦接下来果然进一步表明身份,印证了郭素的猜测:“我是王射风将军的侄儿,家在西岐,如今供职于奉都城。” 他是奉王射风之命来河州找郭素的。郭素接过他随身携带的令牌,看了看,然后带他们一行人回了府上。 那个蓝衣娘子方才一直站在马车前,由婆子扶着,没有凑近,也不说话。王旦也没有介绍她的身份。 进门后佰娘低声问窦瑜:“这位要如何安排?” “既然是那位王大人家中的女眷,也是咱们府上的客人,请她到客院歇歇脚吧。” 等安置好了蓝衣娘子,进屋也不见她摘下帷帽,全程半个字都不说。佰娘走出房门后,婆子快步追了出来,她见这座府里连下人的穿戴都十分体面,羡艳极了,谄媚地对佰娘说:“我家小夫人怕生,妹妹莫怪。”心中腹诽:其实是性格冷淡,偏偏她家大人爱得不行。 另一边郭素将王旦领进院中,带他在厅内坐下。 王旦是西岐王家的人,按血脉亲缘来讲与王射风是实打实的近亲,但双方少有来往。王射风做节度使时性子比较“独”,轻易也不理会远住西岐的这群亲戚。但西岐王家听闻王射风做了摄政王,再也坐不住了,即便热脸去贴冷屁股也要马不停蹄向他表忠心,入朝做官。 王旦奉命前来,也不废话。如今圣上徐寿不知所踪,一支反叛军的首领自称是真正的二皇子,乃大周正统,借着这个身份纠集了数股势力,在周边打了几场胜仗,短短几个月已成气候。这些势力各怀鬼胎,但打的旗号都是拥护大周正统,暗指皇宫之内代为摄政的王射风有不臣之心。 当年赵野的母亲赵商将刚生下的二皇子托付给了自己的情人。这一秘闻其实很早就传出风声了。 只是近几个月越传越广。过去没有途径验证这一说法,后来抱着玉玺出逃奉都城的徐寿在逃亡路上留下了一道圣旨,于圣旨上提及了此事,说他若有不测,便将皇位传位真正的二皇兄。 后来数度自奉都败逃的赵野听闻此事,带兵将反叛军首领俘获,对外却宣称是在“保护”弟弟,愿以兄长之名辅佐他登基。 王射风要么不承认世上存在这么一个人,要么找出真正的二皇子。 “那真正的二皇子,此刻是在河州?” “郭大人聪明。”王旦恭维了一句,“当真是巧,二皇子原本流落在冀州河阴郡,最后竟与大人一行人来到了河州。” 郭素沉吟,道:“是无难。” 王旦但笑不语。 郭素又说:“只是无难早已经出了家。出家人舍弃过往,六根清净,怕不愿涉足于此争端之中吧。” 王旦笑了笑,胸有成竹道:“世上当真有人宁守着一座寒寺,而不去做这天下之主吗?” 天下之主? 郭素一哂,懒得反驳他。 王旦拱手请求:“还望大人能行个方便,让我与二皇子见上一见。” 第75章 送礼 不如转投郭大人帷帐之内 王旦等人在府上一留就是半个月, 期间求见郭素十回,也只能见到他一面。 今日又再次碰了壁,连他的影子都没能看到。 他们等着要见的人此刻却在窦瑜的院子里, 手上捏着一只拨浪鼓, 左右轻轻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击打声, 试图吸引谢安的注意力。 谢安乖乖地趴在窦瑜怀里, 全神贯注地抓着她佩戴的璎珞圈上垂落下来的珠玉,完全不理会郭素。 窦瑜笑出声, 主动将小谢安放进表哥怀里, 还指教他如何托抱。这样小小的一团陷进怀中,一手还拿着拨浪鼓的郭素只觉得浑身僵硬。 谢安还是不肯亲近他, 挣扎起来, 半个身子都快挺出他怀里了, 又不会说话, 张着嘴朝窦瑜奶声奶气地啊啊叫。 见谢安的大眼睛里又蓄了一包泪,窦瑜只好从表哥怀里再把他接回来。她有时都还是孩子性子,但抱起谢安姿势却很熟练,一边轻拍他的背后, 一边安慰表哥说:“你陪他陪得少, 他对你自然不熟悉。待会儿春珊进来了,他又要往春珊怀里扑, 到时也瞧不见我了。” 谢安年纪太小, 还离不得奶娘。但据表哥说,谢安从前的奶娘出了事, 路上一直都是春珊在照顾他。正好春珊也在喂养女儿,奶水充足,又真心喜爱乖巧的谢安, 便主动顶替了奶娘的身份。窦瑜索性让谢安住进了自己的院子,方便春珊照顾,省得她还要几处跑。 窦瑜很喜欢谢安,见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便十分惊讶,因为谢安的眉毛和谢述的眉毛真的好像。 她一开始也以为是“谢”这个姓氏影响了判断,以至于先入为主,才会越看越像。可日子久了,心里依然觉得二人好几处都非常非常像。 不过她从没有和别人提过这件事。 郭素摸了摸谢安的额头,心里无奈地想着:不都说外甥天生会亲近舅舅么? 他认真看着专心哄孩子的阿瑜,想到她从来没有向自己追问过谢安的来历。 如果和阿瑜说明孩子的真实来历,也无法解释谢述的姐姐为什么肯放心地将儿子交给他带走。毕竟谢家还有个谢妙儿留在奉都城,即便想要托付,也不会选择明面上看起来无亲无故的自己。 两个人隔着一张小几坐在榻上,窦瑜怀里的谢安开始吃起手指来,涂得白胖的手掌到处都是亮晶晶的口水。 郭素伸手去拦他,他还不高兴,眼看着又要哭了。 这时佰娘抱着几个盒子进了门,绕过屏风,向他们禀报说:“这些是王旦大人命人送来的,说是给娘子的见面礼。” 她说完还嘀咕了一句:“那群人在府上住了许多天了,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窦瑜也不知道。 郭素与她解释道:“他奉命来此地游说无难师父,回奉都城继承皇位。” 这也是可以告诉她的吗?窦瑜惊。 紧接着又惊:原来无难师父还有着这样的身份。 见到她的表情,郭素眼底透出笑意,道:“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屋内的佰娘和茂娘也俱是意外。 二人中倒是茂娘最先反应过来,喃喃说:“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窦瑜转而问她。 茂娘回道:“最近城里总听有小孩在唱什么‘真龙在庙宇’,还有其他几句奴婢听得不大明白。” 窦瑜疑惑:“那是谁在刻意散播消息?”若非人为,指向如此明显的歌谣也不会迅速地传扬开。 郭素将手里的拨浪鼓搁在小几上,道:“无难师父不想走,有人想逼他走罢了。” 茂娘露出关切的神色,但她只是个做奴婢的,也不敢追问大人。 “那无难师父会如他们所愿吗?”窦瑜问。 郭素轻摇了两下头,“只要无难师父不想走,便能护他安安稳稳地留在云水郡。” 窦瑜放了心,又半支起身体,抬手将谢安放进了表哥怀里。 谢安这次没有挣扎了,老实地坐在郭素怀中。 窦瑜好奇地打开王旦送来的盒子。待盒子一开露出了里面放置的东西,一旁的佰娘不由低低惊呼一声。 盒子里放了一尊玉莲香炉,是清透的碧色,不见一丝杂质,看着便是价值连城之物。 窦瑜又将其余几个盒子打开,有两匣子香料,还有两支蝴蝶钗。茂娘有几分辨物的眼力,感慨道:“早听闻西岐王家富可敌国,一出手便是这样的好东西。” 佰娘颇有些不服气,道:“我们秦家也是堆金积玉的人家。” 窦瑜闻言,笑着说:“咱们家可远远比不上西岐王家。” 秦家在通州确实算得上富甲一方,但西岐王家却是人尽皆知的有钱,那可是不知多少代积累下来的财富。 东西确实是好东西,但实在过于贵重了,她不知道表哥和王旦是什么样的关系,不好贸然收下。看向了表哥,问:“这些东西,能收么?” 若他说不能,她立刻就退还给王旦。 “收着吧。”郭素捏捏谢安的肉脸蛋,望着窦瑜温声道。 …… 听下人回禀,窦瑜那边收下了礼,王旦松了口气。 论送礼一途,他经验丰富。迄今为止只在郭素和无难身上碰过壁。 之前得郭素首肯,他确实得以见了无难一面。只可惜无难一听到他的来意,几乎是立刻回绝了他,不肯与他回奉都城。 而且无难似乎是一早便知道自己的身世,得知自己乃先帝的血脉后,仍旧表现得异常淡定沉稳,毫无惊色和喜悦。而且今上失踪,皇位无人坐,他明明有坐拥江山的可能,却不为所动。 无难不愿再见他,郭素派去的人守着他,把四面围得铜墙铁壁一般,王旦再没能找到机会继续劝说。 对此,王旦十分不甘心,不信血肉之躯会无一丝私欲。立刻让人去打探无难的喜好,想要以攻心之道来诱惑他改变主意。 同时王旦还让身边的仆婢悄悄打探了郭素府上几位主子的喜好。 他事情做的隐蔽,一开始还怕被郭素察觉,后来见无人阻拦,胆子随之越来越大。最先探听出来的是秦风海的喜好。得知秦风海爱品茶,爱收藏古物之后,王旦送了他西岐最好的茶叶和几幅极其名贵的古画。 起先秦风海还推拒了他,后来他主动制造了“偶遇”,两人一同品茶,品出了忘年交的架势。有了这样的交情后,再以厚礼相送,秦风海便没有继续推辞了,还不忘回礼。 王旦的人前几日远远看到过郭大人妹妹身边的下人抱着好些盆养得娇艳的花。王旦思忖后亲自挑了玉莲香炉相送,还附赠了两整匣子一钱千金的香料及两支蝴蝶钗,钗上嵌了数十颗大小一致的珍珠,非常金贵难得。 可惜他们远道而来,轻车简从,带的东西有限。否则以他的眼力早看出郭大人的表妹喜好精致衣饰,该多送些西岐的名贵绸缎。 这几位主子里唯独郭素完全看不出喜好,实在令王旦头疼。最该讨好的人却无路讨好,他已经冥思苦想多日了。 既然是男人,要么贪慕权势,要么贪恋美色,要么二者皆爱。 郭素在河州没有节度使这样最高的头衔,但众人皆知,兵权尽数握在他手上,几十万河州军被他牢牢把持着。几次漂亮的胜仗更打出了响亮的名头。王旦没本事令他再近一步,就只好在别处使劲了。 在房中坐了一会儿,门被推开,轻轻的脚步声靠近了他。 王旦没有抬头,一双白如羊脂的纤纤玉手捧着茶盏送至他眼前。他随意看了看,放在膝上的手指敲击了两下,视线顺着这双美手向上,直到移至面前人的容颜之上。 “琼娘。”他轻轻唤了一声,抬起手。 女人温驯地跪了下来,玲珑的身子紧紧贴靠着他的腿,乖巧地仰起脸。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60节 王旦轻摸着她脸颊柔滑的肌肤,喃喃说:“你这样美,没有男人会不爱吧。” 善兰琼哆嗦了一下。 果然王旦下一句就是:“不知郭大人会不会喜欢。” 善兰琼身份低微,还没有资格被他带到郭素面前介绍身份,这些天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院子里闭门不出。 善兰琼眼中弥漫着水雾,急急道:“您救妾身出火海,妾身愿一辈子伺候您。”她不敢直接恳求王旦别将自己转送他人。 “跟着我有何前程。”王旦笑着说,“哪里比得上那位郭大人位高权重。” 善兰琼脑中乱糟糟的,不敢瞒他,咬了下嘴唇,道:“……过去在奉都城时,郭大人曾见过妾身。” 善兰琼当初被王旦救下后,本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但王旦不喜受骗,权衡利弊后她还是将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了。除了她复生这样诡异的经历。 “哦?”王旦来了兴致,问她,“那他从前见你时是何态度?” 善兰琼知道他的意思,屈辱道:“妾身的姿容入不得郭大人的眼。” “真是稀奇。”听了小妾的话,王旦更觉得棘手了。他阅美色无数,也不得不承认善兰琼是他平生所见之最,当真美得不可方物。若是郭素见过,竟也不曾动心,那看来并不是好色之徒。 不过也有可能是郭素从未经历过美人的好处,才能坐怀不乱。 想到这一点,他眼睛一亮,自语道:“郭素似乎还未娶妻啊……好似也无什么通房妾室。” 善兰琼不敢插话,静静地跪在原地,王旦却很快将她扶起来。她垂下眼睫,由着他反复打量。 “琼娘何苦自谦啊,论样貌,无人能比你更美了。” 善兰琼长睫湿润,脸色发白,这幅柔弱至极的样子更是我见犹怜。王旦却无怜香惜玉的心思,以指腹为她拭了泪,又握上她交握在小腹处柔软的手。 察觉到她在轻轻发颤。 “你在我身边当真是埋没了美色,不如转投郭大人帷帐之内。有朝一日若得了他青眼,往后未必还是低贱的妾室。” 善兰琼猛然望向王旦,嘴唇颤了两下,“妾身……”眼泪从她的眼眶中倏然滚落下来。 她这么不情不愿,王旦瞬时收了面上的笑意。 “你不愿?”他声音发凉。 善兰琼生怕惹怒了他,再次跪在他脚边,羞愧得红了脸,用力揪着铺展在地面的裙边,贝齿轻碰,艰难道:“自然无不愿。” 她强行忍住还欲落下的眼泪,以免令他更加厌烦。 “我瞧着郭大人健武非常,英姿勃勃,实在远胜于我啊。”王旦露出了满意的笑意,眼睛都不眨地自我贬低着,面上浮起极兴奋的神采。 第76章 献舞失策 “若她非献舞不可,就在院子…… 善兰琼的身份只是妾室, 独自住一间偏厢,不与王旦同住。她浑浑噩噩地从王旦那里回来,进门时被门槛所绊踉跄了一下, 身旁的婆子眼疾手快, 立刻将她扶住了。 她用力甩开婆子的手, 铁青着脸走到内室的榻上缓缓坐下。眼睛还红着, 忍了很久的眼泪再次簌簌落下来。 婆子觑着她,噤声, 不敢劝。 善兰琼泪眼朦胧地抬脸望着这间屋子, 虽然仅是客房,也比她前几月的住所好了太多。她的手死死扣在矮榻边缘的横木上, 很快指甲缝处都渗出了血丝, 可与心里的怨恨和耻辱相比, 这点疼也算不得什么了。 三个月前, 胡王升绝情地将她与母亲送给了赵野,只为换取窦瑜的下落。 她恨得发狂。 母亲本就情绪不稳,断了通神散,精神恍惚, 身体每况愈下。本就极瘦了, 经这一番折腾,几乎送出了半条命。明明已经凄惨至此, 贼人赵野还欲侮辱母亲, 母亲奋力反抗中刺瞎了他的一只眼…… 善兰琼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下。 她也想过自尽, 可又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死在杀母凶手的手中,此后又有谁能为她们母女报仇呢?但她手无缚鸡之力, 面对凶残的赵野,实在不知如何才能逃出生天。 绝望之际,她没想到会在赵野那里遇到徐寿。坐了几月龙椅,曾下旨折辱过母亲的……表哥徐寿。 彼时的徐寿同样生不如死,他先是被一队叛军俘获,后又辗转落入了赵野手中。叛军竟阉割了他,毁了他的脸,赵野更是以折辱戏耍他为乐,让他在马厩中与战马同食同住。 最后她和徐寿不谋而合,找到机会趁乱逃了出来,得以被王旦救下。 善兰琼慢慢睁开了眼。 她看向屋内一角,那里站着一个瘦弱又沉默的男人。冷淡开口道:“给我倒杯茶。” 听到她的话,近处的婆子“嗳”了一声,就要走去桌边。 “让寿全去。”善兰琼抬了抬下巴。 角落里的寿全缩着肩膀,躬身去倒了一杯热茶,然后小心地将茶盏捧到善兰琼面前。 善兰琼伸手去碰茶盏,刚拿起来,手掌立刻抖了一下,猛地将茶盏甩了出去。飞溅的茶水洒了寿全一身,她厉声呵斥:“你要烫死我不成!” 茶水虽热,还远不到烫手的程度。只不过经了寿全手的东西,善兰琼从不会真的入口,这一次也只是为了拿他撒气罢了。 她警惕心强,不懂王旦怎么敢将他留在身边伺候。也曾问过王旦,王旦却说没有人比寿全更想活着,自然不会拿命去赌。 寿全身体凝滞了一下,僵硬着屈膝跪了下来。 善兰琼见他跪在自己脚边,心情倒是顺畅了许多。她捏着寿全的下巴,呵气如兰道:“你还以为是过去被人好好伺候着的时候么?如今的你,不过是一条低贱的狗。就算侥幸爬回奉都城又如何,难不成凭你这幅残破的身子再去做皇帝吗?” 她柔滑的手指在寿全下颌处慢慢滑动,寿全紧张不已,想躲又不敢,身体微微摇摆哆嗦。 善兰琼猛地将他脸上的人皮假面撕扯了下来。 寿全随即尖叫了一声,双手掩着脸跌坐在地面。他这一声叫尖利难听,仿佛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婆子皱眉看了他一眼。 手掌挡不住的地方,隐隐露出溃烂后愈合的皮肤,婆子觉得伤眼,连忙嫌弃地移开了视线。 善兰琼笑声如银铃,提着薄薄的人皮,笑得倚向榻边的横栏。 “这东西给你用,当真算是浪费了。”她说。 人皮假面确实是人皮所造,十分贴合人面,虽然近看不够自然,但也能使人的样貌大改。王旦却把这么难得的东西送给一个奴才使用。 王旦享受着寿全的伺候,夜里还要寿全打水,亲手为他搓洗双足。 “徐寿啊徐寿,过去做帝王,如今只能给人洗脚。”善兰琼笑着笑着,竟笑出了眼泪。 等笑够了,她神情落寞下来,呆呆坐在榻边。 徐寿的喘息粗重,胸膛起伏,上下牙齿“咯咯”作响,看不出是畏惧还是愤怒。 “滚出去。”善兰琼恹恹地把人皮假面甩到了徐寿身上,轻声说。 徐寿紧握着那张假面,然后又慌张地展开贴在脸上,遮住丑陋的面容。待贴好了,迅速退出屏风,跑出了屋门。 婆子也紧随其后离开了屋子。 只剩善兰琼独自坐着。她发泄了一通,心想:自己又比徐寿好到哪儿去呢?过去不也是高高在上,如今却要与人为妾,靠美色搏取男人的怜惜。 而且她很清楚,王旦虽喜好美色,可他自幼见过无数美人,再美的人于他来说也只是消遣,心中更爱权势。 方才他也绝不是在开玩笑。若郭素真的看上了她,他必然笑得花一样将自己拱手奉上。 想到郭素,她缓缓攥紧了衣裙。之前与这个人少有的接触便是胡王升将原本属于窦瑜的解药送予她服用,郭素困住了她,胁迫她为窦瑜做药引。后来以为窦瑜惨死,他险些杀了胡王升,让她们母女在街上屈辱徒步,还在窦府把母亲扔进棺中…… 在巷子里时她隔着帷帽看他,他似乎比从前看起来更加深不可测,目光如剑,哪怕明知他看不到自己的脸心底还是生出了惧怕。 至于窦瑜……她一直避免回忆起她。窦瑜活得开心自在,非但没有死在赵野手上,还被郭素妥善护在这座宅中。 真好啊。 她羡慕极了。 又嫉妒极了。 她们是姐妹,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地里,上天还真是不公。若过得安稳时她得知妹妹还活着,或许自己也会为她开心吧,内心也不会那么愧疚了。可在她此生最狼狈无助的时候,却得知本该惨死的妹妹活得好好的,自己的未婚夫也移情别恋……这样的落差让她几欲发疯。 那如果郭素爱上了自己呢? 这个念头一出,便在善兰琼脑海中挥之不去了。她从榻边站起,游魂一样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屏息看着铜镜中这张极美的脸。 她伸手去摸冰冷的镜面。王旦方才劝她时她只觉得满心屈辱,但现在再设想起来,心里却油然生出了一丝莫名的畅快。 她甚至隐隐开始期待着王旦将自己推入郭素怀中。 既然自己无手腕亲自复仇,那么,依附一位强者呢? …… 想要使郭素见到善兰琼,只差一个合宜的场合将人带到他面前,且这一面要足够惊艳。 王旦便派人去外面的酒楼里花了重金请最好的厨子到府上。即便住在别人家里,也不耽误他一掷千金请客吃饭。同时他还向郭素提议,这日一并宴请军中将领。 他心中有着算计:这样做既显得不那么刻意,也能交好将士们。 郭素应了。 宴饮当日,一群刀口舔血的将士们纷纷卸了刀剑入府来。因为人数不少,索性直接在庭院中摆上了两排食案,供他们入座。王旦悄悄叫人去请善兰琼,预备等人来了,再告知郭素这是送给他一份厚礼。官员中互赠美人不是什么稀奇事,王旦自忖郭素是男人,定然也有男人的劣根性,见到这等尤物只会半推半就。 在等待的这几日中,善兰琼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心中既兴奋又忐忑。过来转达王旦吩咐的婢女进门之前,她正在轻轻摩挲着手心里的鎏金镂空香囊。 这小小的香囊内却有乾坤,其中放了一颗香粉攒成的小珠,只遇零星酒水便可散发异香,引人动情。假使整个融入酒中,一旦饮下,半刻之内神思恍惚,渴望与人交\合,此前是她与王旦在帐中寻欢时的助兴之物。 她出着神,听到脚步声后吓了一跳,忙将镂空香囊以细细的银链子挂上脖颈。 婆子追着进来,站在婢女身后。婢女捧着匣子轻声对善兰琼说:“大人请您即刻梳妆,去往宴席上。” 匣子里是王旦送她的一套新钗。善兰琼随意摸了摸,又吩咐婆子为她翻出箱笼里的舞裙,以及一把未开刃的装饰宝剑。 她去献舞,府上却无乐师能为她奏乐,只好趁梳洗换衣的间隙命婆子学会摇铃。无伴乐跳不了她擅长的舞,退而求其次准备表演舞剑。 善兰琼换好舞裙,佩戴了与裙同色的面纱,袅娜穿过回廊,停在宴厅门口。 隔着垂下来的半扇帘,听到里面王旦对郭素的恭维声,她刻意压低了嗓音,柔媚道:“妾身琼娘,特意来为两位大人献舞。” 王旦闻言一怔,看向了门边。他确实是想让琼娘在郭素面前露露脸,不过之前她表现得不情不愿,便想徐徐图之,谁成想才隔了两三天她就认了命,还如此积极地想要献舞。 王旦笑了两声,朝郭素道:“是了……我这妾室擅舞,大人赏脸品鉴一番如何?” 门口的侍卫将帘子撩起,善兰琼垂着一截颈子,亭亭立着。 郭素对此并无兴趣,轻轻向外摆了摆手,侍卫会意,落下帘低声让善兰琼快些离开。 王旦支起身,“怎么将人拦下了?” 郭素漠然道:“既然是酒宴,不必看这些不相干的。” 王旦哽住,很快尴尬一笑,又道:“怎会是不相干的呢?赏舞也算雅事一件。”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61节 “王大人喜欢的话,大可此宴过后回自己院中尽情欣赏。” 侍卫板着脸要将善兰琼请下去,但善兰琼已经来了,又怎肯被这样狼狈地撵走?面纱遮不住的美目瞬间湿润了起来,祈求般望了望左右。 院中分列两侧的食案之后,一位虎背熊腰的副将中气十足地大喊道:“郭大人!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怎好就这样赶走?我们想看啊!” 紧接着又有人应和:“是啊是啊!我们想看!” 带了浓浓调笑意味的声音穿过了帘子,传进厅中。 善兰琼顿时如芒在背,垂着头进退两难。她是想进入厅中为郭素献舞,而不是由着这些小喽啰调戏。 酒杯在郭素手上慢慢转了半圈,他眼都没抬,道:“若她非献舞不可,就在院子里跳给大家看吧。” 善兰琼执意要跳,就只能在院子里跳。 可她就算在院子里跳出花儿来,郭素也根本看不到,反而白白便宜了身后这群五大三粗的臭男人。 王旦心中也很是不情愿。他愿意将美人献给郭素,但不意味着就愿意美人被其他人唐突,到底还是他的小妾,真当院起了舞,无疑是在打自己的脸。 他紧紧攥着酒杯,强压不悦。 好在善兰琼确实不想受这等委屈,顾不得丢脸,匆忙一福身,就迅速转身退下了。 院中军将们起哄的笑声此起彼伏。 王旦笑容僵硬。 第77章 询问 是想问大人的妹妹可定亲了 佰娘进门时, 窦瑜正坐在桌边看着春珊喂谢安吃米糊糊。谢安吃饭很乖,小嘴巴一努一努的,十分可爱。 而春珊的亲生女儿崔凝则被窦瑜抱在自己怀里, 进屋前已经喂过奶了, 安静乖巧地贴着身后香香的怀抱。崔凝比谢安小了两个多月, 瘦小许多, 鼻子嘴巴都秀秀气气的,眨巴着眼睛盯着谢安看。 “两个孩子这样一起长大, 也能做个伴。”窦瑜摸摸崔凝细软的发丝, 开心地说。 “能陪小郎君长大是阿凝的福气。”春珊看了看女儿,温柔道。 “什么福气不福气的, 既然他们一同长大, 那就是互相陪伴。”窦瑜立即反驳说。 崔秋为了春珊彻底离开了窦家, 手上存下不少钱财, 后来窦瑜解除禁足后还特意补给了春珊一份厚厚的嫁妆。到了河州之后,崔秋做起了小买卖,置办了铺子,夫妻二人完全可以不再为奴为婢。但春珊抛不下老爷和娘子, 执意留在府上。她小时候差点被人卖进了花楼, 是老爷中途遇见了才将她赎下来,没让她落入火海。 窦瑜便折中想了个法子, 他们府宅的后趟街有一排院子可供居住, 也在表哥田产之内,她就将春珊一家三口安排进了那里。想来府上就过来, 有事不想来,谢安身边也有其余婆妇可以照顾他。 春珊笑了笑,随即发现到了用饭的时辰屋里却还没摆饭, 疑惑下人今日的动作怎么如此慢,怕饿到了窦瑜。 “前院正准备宴请军中的一些将士们。”佰娘进屋来报,手上还提了两个三层的食盒。她将食盒放到桌上,神秘兮兮地打开,“娘子不想过去,大人就命了人去仙顶阁订下这些菜品。管家刚刚送来,他提早就跑来让咱们的小厨房先别生火,原来是为的这个。” 想起管家方才刻意强调了两遍的话,她又补充道:“还是大人亲自拟的菜单。” 窦瑜一看食盒内,都是自己上一次吃过后比较喜欢的,不知是碰巧还是表哥的记性好。 两个大大的食盒里足足放了七道菜,其中还有一盅汤和一盅奶羹。这奶羹窦瑜倒是没吃过,上面淋了淡色的花卤和蜜水,光是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她伸手一触盅身还能感受到丝丝凉意。 “先尝尝这个。”她兴致勃勃催促道。 这顿饭刚开始吃,王旦身边的下人忽然也提着食盒过来了。佰娘出去见了,回来哭笑不得地说:“今日宴席是王大人请了外面的厨子入府来做。他还记挂着娘子您,前头宴席都还未开,就让厨房那边先额外给您备了一份。” 窦瑜也失笑。 佰娘心道这可真是多余的殷勤了,无奈说着:“这边都还吃不完,奴婢便回绝了,也谢过了那边的好意。” 窦瑜吃得无节制,肚子里都有些撑,待用过饭后便领着身边的婢女们带上谢安和崔凝去外面散步,一行人一路往小花园的方向走。 谢安崔凝年纪虽然小,但出了小小的四方院子也明显有些兴奋。几人走走停停,抱着两个孩子在各处看。 还没走出多远,见十几步远的花树后猛然跑出来一道红色的纤瘦身影,窦瑜疑惑地问:“那边是谁?怎么行色匆匆的。” “瞧打扮像是舞姬……怎能四处乱跑?”佰娘皱起了眉,又让随行的婢女跑去拦下她。 婢女迅速跑了过去,追上那人后与之拉扯了两下,说了两句话便很快回来报说:“是王大人的妾室,奴婢没敢将她强拉过来。不知为何做这般打扮,眼睛红通通的好似哭过。” 到底是府上的客人,佰娘没有责怪婢女,只是追问了一句:“穿的确实是舞裙吧?” “是。”婢女答。舞裙比寻常衣裙更为大胆,很好辨认。 佰娘猜测着对窦瑜说:“或许是去前头献舞了?可瞧这时候,宴席才开始不久吧。” 以往府里从没见过舞姬,表哥也不像是会请舞姬在席上助兴的性子,难不成是王旦?窦瑜没再猜度了,只道:“真是奇怪。”也没有放在心上,继续往前面走。 另一边善兰琼已经快步跑回了院子里。 窦瑜一行人发现她之前,她就已经隔着花树看到不远处的她们了。但眼看着她们越走越近,想要慌忙避让却避无可避,只能闷头疾行。 可在半路又被婢女拦下询问,见那婢女虽言行客气却又满眼警惕,她简直羞耻至极,窘迫地说明了身份,落后几步的婆子也追了上来。好在婢女认得婆子,才肯放行。 善兰琼在前院受了辱,路上又多了这一遭偶遇,刚回屋子便控制不住地发起火来,用力地扯下面纱摔在婆子身上。 婆子小心翼翼地劝了两句,却激得她火气更盛,拔下头上琳琅的钗使劲往婆子的身上掷。沉重的钗头打到还好说,尖锐的钗尾扎过来隔着衣裳都能感觉到刺痛,锋利的金片还划伤了面颊。 婆子十分委屈,跪了下来,默默等她自行平静下来。 善兰琼发泄过后鬓发全乱,狼狈地趴在榻上哭。哭了许久,才渐渐安静下来。 婆子不敢再触她的霉头,之前发生的事一概不提。善兰琼冷静下来后自己却喃喃道:“府上竟还有孩子么?是谁的孩子?”当时她虽然慌张,但也看清了窦瑜和婢女分别抱了两个小孩子。 善兰琼看向婆子。 婆子连忙回答说:“好似都不是府中大人的亲子。一个只是婢女的孩子,另一个老奴就不知了。” …… 从小花园折返的时候,窦瑜还能隐隐听到前院乱糟糟的声音,受邀之人出自军中,皆不拘小节。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听说前院的宴散了。 更晚些时候另有消息传来,说无难师父被接进了府里。窦瑜想起之前表哥说过无难师父的身世,那他可也算自己的表哥。还有茂娘说的那些歌谣,猜测着他要是继续留在寺庙中,怕是无法保证安全,住在这座府里还有表哥可以保护他。 多了一层亲缘关系,窦瑜对无难也隐隐多了一分亲近和关心,自然而然想去探望,也想一并谢他曾陆续送过自己几卷佛经。 第二日巳时末她让婢女装了些瓜果,带上去见无难师父,谁料半途被一只小猫缠住了脚。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亲人的猫,通体雪白,唯独鼻子处有一小块黑点,不停地朝她喵喵叫,还躺在她脚边对她翻出圆滚滚的肚皮。 “它长得好特别,是误闯入府的吗?” 窦瑜蹲在地上,它还站起来凑近蹭她的膝盖,“这么干净,看着也不像是野猫。” 身后的茂娘认得它,回说:“这是无难师父的猫。过去在寺中得他喂养,后来就缠上了他。看来无难师父离寺后也将它一同带出来了。” 窦瑜摸摸小猫背上的毛,道:“那我们抱上这只小东西,顺便送还给他吧,应当是乱跑出来的,可别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结果她抱着猫,就快走到无难师父的院门口时,见院门自里面被打开了。表哥从院中走了出来,无难师父也正站在他身后。 “看!”窦瑜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表哥身前,将猫高抱至他眼下,喜悦问道,“很可爱吧?” “是哪里来的猫?”郭素伸手轻轻揉了揉小猫的脑袋,又说,“确实可爱。” 窦瑜朝他身后轻抬了抬下巴,又展开笑颜对无难说:“无难师父,听说这是你的猫。” 无难许久不曾见过她了,见她在笑,竟也跟着露出了极浅的笑容。这笑容不细看几乎看不分明,仍旧很快收敛干净。 他走上前从她手里接过小猫,表情克制地同她道谢。 略一顿,又请她进院中小坐。而郭素没有多做停留,因为他午后还要出府。 窦瑜在院子当中的石桌边坐下,喝着无难师父亲手沏的茶,听他轻轻说:“之前得知了你的身份,却没有与你相认,抱歉。” 无难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生父是九五至尊,高坐龙椅之上。但他长在寺中,自幼修习佛法,对生身父母及财富权势并无执念。 王旦打错了算盘。如今他只想寻一处寺庙,为人讲经也好,清修也罢,总之不会如王旦之流所愿。 窦瑜摇头,认真道:“师父实在不必与我道歉。你与我虽然确有一些亲缘,但相识时间这样短,自然没有必要对我言无不尽,反而置自己于危险之中。” 之前身份未暴露时,他还在寺庙里住得好好的,现在却要避于府中。可想而知,至少目前来看这个身份对他是弊大于利的。 无难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屈了一下。 他又轻声问:“之前那些经卷……” 窦瑜立即谢道:“我都供在案上了,也都仔细读过。谢谢你。” “不必谢我。”无难一字字道。 …… 郭素之所以离府,是因为他今日在仙顶阁中设酒席,单独宴请军中的魏将军。 河州共分三卫,如今除了西北部不算完全太平,在郭素的统率下合兵之后,三卫也隐隐有合为一卫的趋势了。 魏将军名魏玉林,自少年时应募从军,戎马几十年,坐上了左卫指挥使的职位。云水郡又是在左卫地界,所以他在此地的威望颇高。郭素之前在河州各处平乱时也得他许多助力。 虽然郭素年轻许多,魏玉林还是对他心悦诚服,二人私下里也有几分交情。前些时候一支叛军北上河州在沿境作乱,魏玉林受命带兵狙击,后力破叛军,近日才凯旋。 他在外打仗时已不算年轻的妻子早产了一月为他诞下了最小的女儿,自觉亏欠夫人良多,所以除了凯旋当日与郭素汇报战情,任谁想请他出门都会被他一口回拒,寸步不离地守在夫人身边。 昨日王旦为了向军中的各位将军卖个好,是以个人名义亲手写了请帖,魏玉林更不会给他这个面子。 郭素给魏玉林休了假,让他照看夫人,本也想暂缓一段时日再请魏玉林出门。魏玉林却主动要与他见面,他便直接将魏玉林请到这里来了。 两人酒量都很好。几杯酒水下肚,魏玉林连脸都没红,眼底透亮,看了郭素两眼,却捏着酒盏没有立刻说话。 见他几度迟疑,郭素放下酒盏温和道:“您若有话,但说无妨。” 魏玉林轻轻一拍桌,直言问道:“我也不与大人兜圈子……是想问大人的妹妹可定亲了,或是有了中意之人?” 郭素一顿,望着魏玉林诚恳的双眼,原本挂了两分笑意的面容平静下来,回道:“尚未定亲。” 魏玉林是个大老粗,平时心里也不藏话,且今日得了夫人的“军令”,有些话不得不说。他挠挠脸,难得文绉绉地讲话:“我儿魏延近来茶饭不思,逼问之下才问出他对大人的妹妹一见倾心,数日难忘。我这才厚着老脸来见大人了。” 原来是想替儿子说亲。 郭素又停了一下,问:“是何时见过?” 魏玉林道:“不久前令妹与大人在郡郊跑马,我儿与好友正巧遇上了。” 郭素想起来了。 那日他和阿瑜跑了两圈马刚停下,就看到一群少年郎凑近笑嘻嘻来见礼。不过同行的有五六人,也不知哪一个是魏将军的爱子。 “大人别瞧我粗俗,生得也不算好看,我儿随了他母亲,最是良善温和,样貌也是不差的。”魏玉林老脸微红,“我自小没读过什么书,大字不识一个,后来还是夫人压着才认得些字。但我儿开蒙早,又好读书,肚子里也算有些文墨。” 其实魏玉林是自谦了。他的长子魏延是云水郡出了名的才学好,人生得俊朗,又无富家子弟的劣习恶性。要非说缺点,便是有些文弱了。魏玉林是自马上打出的家业,儿子却不爱舞刀弄枪,他自己也颇为嫌弃这一点,压着儿子练过一两年拳脚,但成效甚微。 对此他自然也不会隐瞒,诚实道:“唯有一点……我儿身手不佳,如大人这般威武的,一招就可将他撂倒了。”说完羞惭地扶了扶额。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62节 郭素沉默。 管家之前也悄悄问过他,是否要开始着手为阿瑜挑选亲事了。阿瑜已经十七岁了,就算他愿意留她在府上住一辈子,祖父也不会同意的。 家中长辈尚在,此事是要祖父来操心。不过这里不是通州,为了阿瑜的未来,他也一定要插手的,至少要一一查清楚适龄郎君的身世底细,好从中择优。 打从一开始他就将自己放在了“兄长”的位子上。做哥哥的替妹妹考虑将来,插手也算合情合理。 他静静想着。 魏玉林没能立刻得到他的回应,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请帖,拿出来后才发现外封有些皱了,急忙在桌上压平整,平抬起手递给郭素,憨笑道:“大人万要赏脸,过些日子是我小女儿满月酒,还请大人携妹妹登门吃酒。” 郭素将帖收下了,片刻后,才道:“感谢将军相邀,届时必会如约而至。” 魏玉林见他收下了帖,又打量他的神色。 确定他是在认真考虑,心中喜悦。 可算是能回家交差了。 其实他心中对长子的表现还是有些嫌弃。若以他年轻时的脾气,遇上喜欢的小娘子必然会不顾脸皮,围追堵截。他夫人便是如此被他追求来的。 可儿子魏延凡事都要讲个“礼数”,不敢刻意偶遇,甚至不愿去主动打听心仪之人的消息,视此为孟浪行径。 憋在家里画画写词有个屁用,日思夜想容易坐了心病。魏玉林心道:关键时刻,还得爷老子出马。 第78章 挑选 “您英武非凡,可也不能照着您自…… 魏玉林酒足饭饱, 向郭素拜别。他再三请郭素先上了车,驻足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在原地站了许久。 亲近的仆人上前来小声问郭大人是何意思。 郭素喜怒难辨, 魏玉林自己也有些拿不准, 一捶手心道:“咱们去给魏延那小子多买些衣裳发冠,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 待好好拾掇一番,说不准就叫郭大人的妹妹一见钟情了!” 他对自己儿子的长相还是很有信心的, 仆人对自家家主的眼光却没什么信心。果真最后买回去一堆过于鲜丽的颜色, 连魏夫人都嫌弃他这是要把儿子打扮成花孔雀不成? …… 郭素回府后将魏玉林的话转达给了秦风海。 没等秦风海说什么,又补充道郡中适龄儿郎不止魏家有, 若阿瑜不抵触, 他愿意帮她先把一把关。 “这样的大事, 最后还要阿瑜自己拿主意。”郭素道。 秦风海看了看他, 叹了口气:“珠珠母亲去得早,你也还未娶妻,不然长嫂如母,也好帮着相看相看。如今家里就两个男人, 可当真是愁人了……” 两个大男人相对无言半晌。 “你还没有打算么?”秦风海顺口问了一句。 “什么打算?”郭素一愣。 “娶妻成家啊。” 郭素回道:“暂无打算。” “你是珠珠的哥哥, 比她还虚长几岁呢,也该在这上面放些心思了。” 秦风海不比刚来时那样, 如今对郭素多了两分真心, 居然也替他着急起来。 郭素却只说不急,沉默了一会儿, 又说:“如果阿瑜还不想过早成亲,也无妨碍,大可在家中多留几年, 慢慢挑选。” 秦风海笑了:“珠珠已经十七岁上了,再不挑选,好儿郎都被别人家给挑走喽!” 他也不情愿孙女出嫁,心里还有个存了多年的念头。既然话已经说到这儿了,他厚实的手掌在椅子扶手上摩挲了两下,对郭素说:“其实也无须执着于找个门第多么高的人家,高门大户里规矩多,我知道你位高权重,但孩子嫁去了别人家,那就别人家的媳妇,还能时时刻刻搁在眼皮子底下盯着不成?我是见不得珠珠受委屈的。” 越说越觉得心中难受,他在扶手上一拍,豪声道:“只要为人正直,身体康健,样貌也不差,入赘又有何妨!” 郭素没有接话,也在沉思。 秦风海过去在通州时就想为孙女招婿,当时家大业大,亲人唯她一个,待自己百年后肯定是要将全部家产留给她的,就算招来的孙女婿没什么大本事,还有卓伯从旁照顾着,可以代为打理。 如今老宅、田铺和各处庄子都变卖了,手上这一大笔几辈子都享用不尽的钱财可做孙女未来的嫁妆,但他心里还是有一点奢望,依旧想招一闲婿入门,不把捧在手心养大的孙女送去别人家里。 郭素让管家将佰娘请来了,借她的口去问阿瑜的意思。 女子出嫁本就是寻常事,窦瑜听佰娘提起这件事也没生出太多羞涩的心思来。让祖父和表哥把关,至少人品上不必担心,到时再让她看一看,能合眼缘,不要盲婚哑嫁便好。 得她点头,郭素便着手让管家去搜罗适宜的人选了。管家办事速度极快,没两日就托着一摞纸呈给郭素看。 郭素以极其挑剔的眼光一张张看过去。 能放上郭素案头的都已经过了一道筛选,诸如眼歪嘴斜、家宅不宁、好色好赌之流自然不敢拿来给他看。 纸上画的是适龄且未定亲郎君的小像,上面还密密麻麻写着生辰年月、属相、身体情况、简单的经历及喜好。 “萧云。”郭素一边看,一边轻念着名字。 管家对纸上所列十数人的生平已经倒背如流了,恭敬接话道:“萧云的祖母白夫人是河州有名的才女,学生众多。他父母俱在,但由祖母抚养长大,写得一手好字好词,前年一首《登鹿山阁》被郡中文人争相传阅,还有人愿以百金相求。” “好饮酒?” 郭素视线一凝,心中不满意,于是将这张纸放在一边,另拿起了一张。 “李关……” “李备灵李刺史的嫡次子,长兄曾连中三元,光耀门楣。他也有算术之才,外祖家是河州远近闻名的富商,且十三岁便考中了秀才,今年还有秋闱,想必结果不会差。生得也好,比之他长兄更为……” 郭素打断他,道:“十三岁是秀才,今年已十七,也不是头一回参加秋闱了。”这是嫌他不如他兄长的本事了。不过科考本也不是容易事,考到七老八十还未中举的人也有许多,毕竟还这样年轻,所以管家并没有觉得这是多么大的瑕疵。 眼瞧着郭素又择出来放在了一边,再拿起一张。 “张台——年纪稍大了两岁,还曾定过亲?” “女方生了重病,拖了两年还是亡故了。此后张家也没急着议亲,又足足等了一年余。张台此人家世不显,然幼时贫而勤学,十五六岁便可在课业之余,授徒换取束侑以自给。大人您之前说过,择人不必只看中门第,也要重才学。” 郭素还是将纸放下了。 管家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被这样挑拣了几回,生怕主子怪罪他办事不力。 郭素又拿起了一个名“齐铎”的人,这人比张台还大了两岁,管家迅速答说:“此人文武兼备,家财万贯,祖父曾做过河州卫的副指挥。他乃永和二十五年殿试第一,后在朝中为官,时日虽短也颇有几分政绩,听说在朝时刚正不阿。一年后父亲病逝,回乡丁忧,如今守孝期满。” 除了年纪大点,几乎没缺点。管家一口气说完,长舒一口气。 郭素沉默后忽然说:“怎么左脸长了这么大一颗痣。” 管家一顿,斗胆凑近一瞧,心想那痣也不算大啊,长在眼下,并不难看。试探着道:“倒……倒也无损样貌,瞧着还是很英气的。” 等一路说了十几人,管家已经被挑刺挑得习惯了。 他深吸一口气,对郭素介绍起最后一位来:“魏延,魏玉林魏将军的长子,博学多才,在郡中的名声甚好,为人又正直守礼。” 郭素刚要说话,管家主动挑刺道:“就是文弱一些。” 郭素扫了他一眼,将纸也一并放在了“弃选”的位置上。抬头发现管家欲言又止,道:“想说什么便说吧,我又不会罚你。” 管家嘿嘿一笑,说着:“大人,您也太挑剔了,且也没个确定的标准。” “这也算挑剔么?”郭素淡淡反问。 “您英武非凡,可也不能照着您自己这般标准去挑剔啊,那还找得到合适的人选吗?” 郭素不受他恭维,站起身将那一摞纸按在他怀中,道:“我没那么好,不过这并不影响我要给阿瑜挑一门最好的亲事。” 管家大着胆子将他择出去的魏延又抽了出来,放在案上,搁在他眼皮子底下。 “只有这位郎君您看的时间比较久。听说过几日您与娘子要去魏家赴宴,那日可以亲自检阅一番。” …… 家中人还在为她的亲事劳心劳力,窦瑜不必为此烦恼,与卫琴约着出了门。不过她也不是为了闲逛,今日是陪卫琴去医馆看大夫。 “怎么不去找吕公?”窦瑜觉得奇怪。卫琴特地乘马车来接她,等坐进车里她才低声问卫琴。 “府中事不论大小总也逃不过院中耳目,不想叫太多人知道。”卫琴说得含糊,“你也知道我身子差……” 身边亲近的朋友唯她一人,今日出门还是借口与她相约,可有些话卫琴依旧藏在心里,搪塞说:“我嫁给怀安两年有余了,一直不曾有孕,便想来仁安堂问问。”怀安是陆双羊的表字。 其实卫琴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了,但陆双羊恐她忧思过重一直瞒着她,吕公每一回为她诊脉后说的话也有所保留。卫琴觉得头上仿佛悬了一把随时会落下的宝剑,她已经认命了,想找大夫印证自己的猜测。若是真的,往后也不必整日喝那样苦的药反复受折磨了。 窦瑜坐在外堂等候,卫琴则带着婢女去往内堂问诊。仁安堂的管事认得窦瑜,喊出了她的身份后殷勤地请她入座,又命伙计看茶。 坐了小半刻,佰娘一直警惕地望着门边不停向内窥探的老人家。云宁的视线也一瞬不移地落在这人的身上。 老人家看起来上了年纪,穿着粗布麻衣,佝偻腰背,面色发暗发灰。他方才已付过了钱,拿上包好的药准备出门离开了,谁知这会儿又不肯走,站在那里张望了半天。 迎上佰娘锐利的视线,老人家没有心虚避让,反而再次进门来,朝这边越走越近。佰娘刚要喝止他,他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吓得窦瑜手里的茶盏都差点没拿稳。 “您可是郭大人的妹子?”老人家布满皱纹的脸上顿时泪痕交错,朝窦瑜磕了两个响头,“求您行行好,让郭大人饶我儿一命吧!” 窦瑜让云宁去将他扶起来,好言劝道:“我家兄长在郡中为官,处置任何人应都有他的道理。即便有隐情,你觉得冤屈,来找我我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云宁想将老人家扶起来,可因他不配合,虽然年迈也是骨架不小的男人,所以扶得格外吃力,更像是两人在拉扯。 老人家依然不停哭闹着,很快街上的行人闻声围到了医馆门前,医馆内的伙计也忍不出竖起耳朵细听。 窦瑜怕这事传出去几经人口被矫改,反而让人误会了表哥真的做过什么冤枉别人的恶事,于是让老人家先冷静下来,大可以说说到底是何冤屈。 她语气温和诚恳,老人家却还是不肯说,只反复讲着他儿子屡立战功,为河州安稳立下汗马功劳云云,如今却在大牢里等死。人群里有人认出了他,喊道:“那是伯西他爹吧!” 人群中议论声渐响:“早听说伯西从军去了。” “那伯老说的应当是真的吧,他儿子从小壮实得很,在战场上不会差的!” “郭大人那般人物怎会冤枉一介小卒?” “伯西十二三岁的时候还打过他爹嘞,我看长大了也不是啥好人!” 这时人群中忽然挤进来一个瘦削的男子,一边挤一边还在不停说着“抱歉”。他身上本穿着易脏的白袍,一路与提着野菜篮子的妇人、挑着鸡笼的男人擦身而过,蹭了一袖口土灰和鸡毛。 终于挤到门前,他急喘了两口气对门内还在哭闹撒泼的老人家说:“我知道你儿子。” 窦瑜抬眼看向这个人,总觉得有些眼熟。这个人接触到她的目光后却迅速瞥开视线,望着伯老冷冷说:“你儿子仗着有军功,目无法纪,欲奸□□女未遂,之前犯过一次错便从军中除籍了,此后恶行更甚!” 伯老看向他,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以后冲过去揪着他的衣袖大喊:“你胡言乱语!”因激动口沫横飞,喷了白衣男子一脸。 白衣男子喜洁,拂开他的手,皱眉隐忍道:“我若有一句假话,天雷可惩。” 他来时挤得太急,周围的人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样貌。这时站得最近的人认出了他,高喊:“是魏郎君啊!” “那定是没有假了,魏郎君从不说假话!” 伯老被街坊四邻及过路来看热闹的众人指指点点,也觉得面臊,掩面冲开人墙跌跌撞撞跑了出去,不小心遗落的药也顾不上了。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63节 窦瑜方才听到了白衣男子的姓氏,福身向他道谢,“谢魏郎君仗义执言。” 白衣男子一怔,微微退后一步险些撞上门槛,稳住身形,道:“不必谢我。”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 “他名魏延。”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喊。众人扭头去看,见是一位穿浅绿衣笑嘻嘻的年轻郎君。 第79章 年年有瑜 “也是我的心愿。”郭素回答…… 门外好友这一声高喝令魏延羞得从耳根红到了脖子, 被点出了身份,面上热腾腾的,胡乱与窦瑜道了别, 便转身走了。 魏延出门之后越走越快。 绿衣郎君追在他身后, 见他不理会自己, 看来是生气了, 急忙辩解:“要不是我骗你来,你还见不到心上人呢, 自然也无法替她解围!” 今日是他约魏延出的门。魏延向来守约, 早早就在等他了。而他磨蹭着从家中赶来,正巧在街上撞见这一遭热闹, 才去对面食肆将魏延强拉了过来。 “不需要。”魏延头也不回, 冷冷道。 走出了很远, 魏延才猛地站下了脚步, 抬起手臂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袖,丧气失落地拍了拍脏处。 “我看你是害羞了吧?”好友笑嘻嘻地搂他肩膀,却又被他毫不客气地扯开了。 绿衣郎君也不生气,依旧嬉皮笑脸道:“别气啦!方才你必定给秦娘子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魏延看了他一眼, 面色不虞, 拔脚继续向前走。 他们二人离去后,医馆门口看热闹的人已经散了一大半。 馆内, 窦瑜想着:魏延?那位郎君姓魏, 难不成是邀表哥与自己过几日去府上赴宴的魏家? 卫琴问诊过后从内堂走出来才听到了一些声响,见门口围了几人, 快步走到窦瑜身边,关切地问:“怎么了?” “方才出了些状况,有好心人来解了围。” 卫琴皱眉:“没事吧?” “没什么事。”窦瑜道。 医馆的管事战战兢兢地来向窦瑜赔罪, 窦瑜示意他无事,与卫琴相携离开。 回府后,等到用晚饭时,窦瑜对祖父和表哥提起今日在仁安堂发生的事,还随口夸奖了两句:“还是听他友人说了,才知道他名魏延,可当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秦风海听后也跟着点头。 窦瑜却见表哥没有说话,也无动作,张开五指在他面前一晃,“表哥!” 郭素回过神来,问:“怎么了?” “在想什么呢?想得都出神了。” “在想军中事务。”郭素扯了扯嘴角,含糊回道。 又是这个魏延。 他内心对这个名字升出抵触来,令心情有些莫名,多了两分躁意。 …… 管家之前虽建议主子先亲自考察魏延,可也没有偷懒,又连夜选出了新一批郎君,再次将整理好的纸卷呈给郭素看。郭素虽如常命他放下了,却连翻都没翻过。 入夜以后郭素收到了一封信件。来信的是河州卫指挥使,他终于被说动,决意与郭素联手收复西北。原本西北有河州卫做屏障,极难攻克,这才搁置下来。他带兵去镇南郡最快也要明晚才能动身,一早必须先去营中调度人手。 第二日一早起身,郭素连早饭都不欲去吃,想命院子里的下人到饭厅中去与阿瑜和祖父说一声。 他一边换衣,一边扬声将下人叫进门。 可等人进来了,话到嘴边他却没说出口,片刻后又挥退下人,道:“算了。” 或许晚上都来不及再回府一趟,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全家人一同用饭,至少也要当面对阿瑜和祖父说明安排,故而最后他换好衣裳还是出现在了饭厅中。 窦瑜已经坐在了桌边,见他来了便习惯性朝他一笑,又见他身上是平日去往营中才有的打扮,疑惑问道:“表哥是急着出门?” 郭素坐下道:“是要去镇南郡,今日便会动身了。” 窦瑜心中一惊:这么急?她与祖父对视一眼,又追问道:“那什么时候回来?” 郭素道:“要十日左右。” 窦瑜知道他肯定是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想问他能不能迟些再走,但转念又考虑到军中无小事,昨日还不曾听他提过要走的事,必然是临时安排下来的决定。 她叹了口气,几乎是自言自语:“算了。” “怎么了?”郭素见窦瑜似有沮丧之意,问道。 “没什么。”窦瑜打起精神,关切说着,“表哥一路平安,早些回来。” 秦风海倒是问了两句镇南郡的情况,又嘱咐他一路小心。 窦瑜随意用了几口粥后见表哥站起身准备离开了,猛然想到什么,急急唤佰娘到身边来,又让她俯下身,凑近她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佰娘领命后匆匆走出了饭厅,赶回院子里取来了一只黑漆漆的、擦得光亮的木盒子。 窦瑜在通往府门口的路上等着佰娘,终于等到了人影,迎近几步后接过盒子便往府外跑,佰娘都追不上她。 “表哥!”她才迈过门槛立即扬声喊,随后提着裙子往阶下走。 郭素已经坐进了马车内,闻声抬手勾起车窗的帘子。厚重遮光的布帘一开,就见阿瑜一张小小的脸凑得很近,跑得脸颊泛红,身子贴向窗将手臂举高,将托着的盒子递给他。 她气喘吁吁地说,“怕你午后也来不及回家。”又神秘兮兮道,“明日再打开。” 待马车上路后,已经驶出巷子了,郭素摸着手里的盒子才忽然想起,明日是“他”的生辰。他握着盒底的手一紧。 之前管家为他安排随侍时讲究颇多,为避免随侍与他属相相冲,还特意问过他的生辰。他对这一方面并无讲究,但也没有拒了身边人的好意,就将这具身体的生辰年月告诉给了管家。 但他毕竟从未顶着这个身份经历过这一日,所以才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车厢晃动着,郭素轻轻靠上车壁,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盒上很慢地抚过。 …… 眼看着天色都快暗下来了,大人果然没有再回府,怕是都已经启程去往镇南郡了。 佰娘在心中叹气,低声问窦瑜:“那咱们之前的准备怎么办?” “先将东西都收进库中吧,又不会坏掉,等表哥办完事回了府再拿出来给他看。”窦瑜以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将放在案上的书翻得哗啦作响,情绪有些低落。 生怕提前走漏风声,备好的东西被她左藏右藏,带进府里时都小心翼翼,不敢假院外人之手搬动,只许她自己院子里的下人触碰。 唉。 她看不进去书,用笔沾了浓浓的墨汁在纸上胡乱涂抹,转眼就废了几张纸。 “娘子!” 佰娘走到门边将帘挑起,朝院中跑近的婢女责备了一句:“咋呼什么,怎么跑这样急?” 婢女喘出两口气,指着身后道:“大人回来了!” 听到婢女的话,窦瑜迅速从桌边站起身,怔怔问:“晚上不是还要离郡么?怎么又回来了?” 没等婢女回答,郭素已经走到门前了,还没进门,便道:“明日再走也不迟。”他声音清凌凌的,直落进窦瑜耳中。 郭素立在门边,赶回来的路上他心中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急迫。一路自府门快步行来,手里还拿着今早出门时阿瑜塞给自己的盒子,见她的目光落在上面,顿了顿,道:“还没有打开看过。” 窦瑜站在书案后,好半天都没说话。 郭素抬脚走进房中,见她面前摊开的纸上乱七八糟涂抹了一堆字不像字,画不像画的墨迹,莞尔道:“浪费纸张。” “我……我这是在作画。”窦瑜狡辩说。 郭素将盒子放在书案边缘,伸手将最上面一张纸拿起,问:“画的是什么?” 窦瑜张了张嘴,胡编乱造道:“画的……是一棵树。”她指着乱糟糟的墨团,“这是叶子,”又往下指着几乎透出纸背的一条粗线,“这是树干。” 听了她这番指鹿为马,屋子里的婢女们都在艰难忍笑。 窦瑜忽然倾身,趁郭素不备将他放在案上的盒子拿到了自己怀中。 “送了人的东西,还能拿回去?”郭素忍俊不禁道。 “这东西只是退而求其次。”窦瑜想,表哥忽然拿着盒子回来,应当是想起了自己的生辰,于是道,“既然表哥回来了,不如提前过生辰吧。” 见他并未露出意外的神色,便知道自己猜想对了。 “佰娘!”她忽然抬声。 佰娘眼里也带上了笑,会意地“嗳”了一声,揪着婢女出门去准备了。 “表哥先在此处稍等片刻。” 窦瑜说完后见他仍执着地朝自己摊开手,想将盒子要回去,不由得将盒子抱得更紧,尴尬道:“这当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还是不要看了。” “已经送出了手,便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手仍没有收回的意思。 从没见过表哥如此固执的一面,僵持了一会儿,窦瑜先败下阵来,硬着头皮,慢吞吞地将盒子递还给他。 郭素本来没有打算当着她的面打开看盒中的内容,可见她面带窘色,眼神闪烁,模样异常可爱,许久不曾有过的捉弄人的念头在心中飞速略过。 于是他将盒子打开了。 里面放了一只翠绿色的香囊,其上用更深一些的线绣出了一丛挺拔的竹子。他拿起来后用手指轻轻摩挲绣纹,指腹压到香囊的另一面,翻过来一看,后面是以粉紫色丝线绣出的兰花。 香囊用料虽好,论价值却远不及上头挂着的流苏珠坠,这坠子一触便知价值连城。郭素不由想起之前他送阿瑜木雕时陆双羊打趣的“买椟还珠”。 但他的手指却依旧在香囊上久久停留,神色温柔。 窦瑜禁足的时候同嬷嬷学过针线,但也只改过衣裳,那时哪有心情绣花绣草。不过仗着粗学了一段时日,对自己的女红有了莫名的自信。 茂娘绣活儿好,问清她的想法后先替她绣出花样来,然后她再照着模仿,茂娘也全程从旁指点。竹子和兰花都不算难绣,但她拆拆补补十几次,才勉强绣出能入眼的样子。她难得认真起来做一件事,最后绣得也算有模有样,绣好之后房中婢女都在夸赞。 起先她对成果也十分满意。但有茂娘珠玉在前,她越看越觉得自己绣得太过粗糙了,这才熄了送香囊的心思,另备了一份生辰礼。 今日以为表哥要远行,慌乱之下也只剩这份礼可送,勉强说得上用心。 “这怎么是退而求其次?”郭素轻轻反驳她之前的话。 窦瑜脸热道:“绣得不好。” 郭素摇头,看着她道:“绣得很好。” 窦瑜觉得他是在哄自己,指了指香囊一侧:“最值钱的便是那颗珠子了,表哥回去之后将珠坠儿摘了挂在别处吧,就当我是送了这个。” 两人说话的工夫,外面已经准备妥当了,佰娘进门来请他们二人移步花园。郭素将香囊收回盒中。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64节 窦瑜和郭素一路去往花园,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儿都瞧不见。头顶的月亮已经能看到一些浅淡的轮廓,但天还未全黑下来,隐约看得清前路。 他们穿过门,一同进入花园。园内有个不算大的池子,可惜从前只有一片空荡荡的水,可这时候进来再看,池里竟放了满满一池子荷花灯。 池边围了一些下人,还在继续往池子里放灯。 荷花灯很早以前是用来祭神的,延续下来后慢慢变成了祝福祈愿的象征。今日这一堆灯以绢布制成,染成了许多种颜色,天色已暗,只远处天空还留有一抹残光,像是天与云的一道夹缝,四面墨沉沉的,亭台廊道皆是一团团黑影,一时间反倒衬得水中满目琳琅,光彩熠熠。 郭素一时不言,望着前方。 身畔的窦瑜庆幸不已:“真的准备了好久,还以为要白白准备了。虽然还未到表哥的生辰,可也不差多久了。” “是我不好。”郭素道。 窦瑜皱了皱鼻子,道:“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连自己的生辰都能忘记!” “从前从未庆贺过生辰。”他静了一瞬,轻声回。 啊?窦瑜一脸心疼地望着他。见他神情平静,依旧脑补了他心中的难过寂寥。 “那以后就有我陪你过啦。”窦瑜见不得表哥受委屈,撞撞他的手臂,笑着说,“不会再叫你一个人。” 郭素转头看她。她眼底笑意柔软如波,可惜很快就从他身上移开了,直直落向前方,数点灯影落进她眼眸里,“就像今日这样,不但有我,还有这些灯。我们都在陪着表哥。” 郭素的心重重跳了一下。下人往池中放灯的同时不停用手撩动池水,轻轻推送荷花灯向池心荡去,水声杳杳。 他慢慢道:“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窦瑜俏皮地说,“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好。”他道。 在点点荷灯的映衬下,微暗的水中波光粼粼,像是满天的星子都落进了这片池中。 窦瑜的双眼亮晶晶的,催促说:“表哥许愿吧!一盏灯便可以许一个愿。” 郭素看着几乎飘了满池的荷灯失笑道:“你这是要我许多少个愿望?上天有灵,怕都会对我厌烦,怪我贪心。” 他道:“我许一个愿望便好。” 说完后不等窦瑜反驳,他双手合十,慢慢闭上了眼。他的侧脸沉静且俊逸,侧影挺拔又高大。窦瑜站在他身旁,忍不住偏头看他。 心中想着:这些灯中很大一部分可都是我亲手做的,上天若有灵,也当知我诚心,替表哥完成愿望。 很快郭素就睁开了眼。 “这么快?许了什么愿?”窦瑜脱口而出。见他视线移向自己,又摸了摸头发,改口道,“不说给我听也无妨,说给上天便够了。” 鬼使神差,郭素道:“惟愿年年有瑜。”他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年年有余?”窦瑜问,“这不是新年时的祝愿么?” “也是我的心愿。”郭素回答道。 第80章 祝愿 “那希望他……来生幸福美满,也…… “你还怕上天觉得你贪心, 再没有比你更不贪心的了!”窦瑜实在觉得他亏了。 备好的荷花灯都尽数放进了水中,下人们默默站起身退到一侧。窦瑜带他从回廊上走下来,坐在近水的阶上。 几只灯被缓慢荡动的水波推回了水池边缘, 郭素向下望, 认真看了看, 道:“之前管家说, 你问过他库中有多少绢布和纱料。” 窦瑜知道他猜到了,露出小小的、得意的笑, 炫耀道:“这些灯都是我和院子里的婢女一同做的, 还不错吧?不过府中库房存放的那些料子实在太好,拿来做灯过于奢侈了, 最后还是派人去外面采买的。” 她说完话, 又低头在近处寻找, 看能不能辨认出自己亲手做的。果真找到后, 指向水中,兴奋不已道:“表哥!你看那一只绯红色的,便是我亲手做的。” 郭素定睛去看。那一只小小的绯红色荷花灯在脚下不远处的水面轻轻荡着,格外显眼。 窦瑜抱住膝, 轻声道:“刚回奉都城那一年的中秋节, 我也放过一次荷花灯,知道这种灯大致的是什么样子。后来在外宅禁足, 反正也无事可做, 便学着做了许多东西,其中就有荷花灯。” 那日中秋她本是想约胡王升出门相见,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出现。她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着,因为来往的人太多,不小心与人撞上后灯不慎从手中掉落, 很快就被过路的人踩在鞋底,踩得脏兮兮的,灯也变了形。 那时肆水河上荷花灯的光连成一片,别人的心愿都有所承载,她觉得委屈,捧着七零八落的灯坐在河边掉眼泪,结果遇上了谢述。 谢述把他的灯送给了她。 可她心情不佳,被熟人碰见哭鼻子只觉得丢脸,胡乱对着灯许了愿,浑浑噩噩放了灯,许的内容是什么连自己都不记得了。后来听闻谢述去世,她才感到后悔。 她对郭素说起这件事时隐去了关于胡王升的部分,只说了谢述当时的好心,怅然道:“总觉得是欠了他一个心愿。” “那你还给他了。”郭素低低道。 窦瑜没有听清,转头问:“什么?” “那你可以还给他。”郭素神色不变地改口道。他伸手从池中捞起那只绯红色的灯,水淋淋地托在手上,凑近她。 “替他许一个愿吧。” 窦瑜愣了愣,“可他已经……” 荷花灯中微弱的光笼着郭素的眉眼,他道:“那祝他下辈子也好。” 窦瑜迟疑片刻,在他的注视下缓缓闭目,当真就着这盏被他托起的荷灯,异常认真地为谢述许了一个愿。 自语道:“那希望他……来生幸福美满,也希望他沉冤昭雪。” 窦瑜睁开眼后,正撞上郭素柔软的目光。 “他一定听到了。”他道。 为表哥提前过了生辰,了了窦瑜近日记挂在心中最大的事。夜渐渐深了,二人在池边一直坐到水中荷灯熄灭了大片,才起身离开。 只是郭素将她送到院门口后,又独自折返回花园。 等他回到自己院中时,手里多了一盏绯红色荷花灯。 这盏灯既然是她对谢述的祝福,那么由他收着,想来上天也不会怪罪。 他垂头自嘲一笑。 下人自他身后进入房中掌灯,又为他备好沐浴的水,无声无息地退出房门。 他立在案前,见书案上还放着管家送来的另十几份郎君小像,伫立片刻,将这些纸拿了起来。比之上次,这一回纸上的内容更为详细,他却没有细看,径直走到灯台前,提起灯罩,以烛火将手中的纸点燃了,然后随意扔进脚边的盆中。火舌舔过纸张,迅速将墨迹吞噬干净,化作一团团灰烬。 沐浴后,郭素穿着中衣躺在床上,合上了眼。 他极少做梦,这一次入睡后却很快陷入梦境之中,梦到自己置身于一座庭院,一张书案摆在院内,阿瑜正坐在案后伏案沉睡。他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了,没有惊扰她,只静静看着她的发顶,心中一片安宁。一晃神,再低头看时,他又坐到了池边,对面是满池飘荡的荷花灯。阿瑜紧挨自己坐着,头轻轻压在他肩上,依旧睡得香甜。 不知今夕何夕。 耳边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郭素放在身侧的手指一动,随即睁开了眼睛,却一时没有应声。门外的人停了小半刻,见屋内无回应,又再次敲击了两下,小声地隔着门道:“大人,该起了。” 他向来浅眠,今日要出行,按照以往习惯必然会提前醒来,没想到还要下人敲门才被唤醒。 “大人?”下人声音中透出疑惑。 他掀开被子翻身坐起,应了一声:“进来吧。” 郭素坐在床边套靴,下人捧着盥洗之物进门,服侍他洗漱。同时也在桌上摆好了清粥和几碟菜,等他换衣后用饭。 “撤下去吧。”郭素无胃口,只看了一眼,淡淡道。 房中无人说话,烛火跳动,一时间只有下人收拾碗碟的轻轻声响。郭素看向窗子,外面天还暗着,想必阿瑜还在睡梦中吧。 套上甲衣之前,他顿了一顿,转身去看案上放着的盒子。放下掩膊,走过去将盒子打开,拿出里面的香囊,垂眸看了看,然后收进了衣襟内侧。 一切收拾妥当后,郭素带着人大步往府门口的方向走去。出门几日也不需要多么大的阵仗,他没有惊动全府,这个时候府中也只有洒扫的下人起床了,小路上静悄悄的,一路走过来看不见几个人。 可等他快走到门边时神情却一凝,脚步也跟着缓了下来,视野之内落入一道细挑的身影。 站在门口的窦瑜听到脚步声,迅速回过头。 天才蒙蒙亮,风微有些凉。她穿了披风,由佰娘陪着站在府门内的檐廊处,看到他后向前迎了两步。 郭素没料到她会来送自己,快步走过去,问:“天都还没有全亮,怎么出来了?” “来送表哥啊。家人远行,哪有不送的道理?”窦瑜自然而然道。边说着话,她又从佰娘手里拿过食盒,“知道你走得早,怕是连早饭都吃得不多。里面的点心还是热的,还有一些肉干,可以在路上吃,好歹能填一填肚子。” 郭素胸口放了香囊的地方似乎有些发烫,他抬手慢慢接过食盒。食盒并不算沉,但也压着手,令他心中安稳。 “早上风凉,快回去吧。”他道,“等我回来。” “我看着你走。”窦瑜想也不差这一会儿,哪有赶来送行却只碰了面就走了,那也太敷衍了。 郭素深深看了她一眼,握紧手中的鞭,将食盒递给随行的侍卫,出府后迅速上了马。 他骑在马上,又催窦瑜回去:“这便要走了,你也快些回去,趁着天没亮还能再回去睡一会儿。” “啰嗦。”窦瑜嘟囔了一句,朝他挥挥手,又点点头。 郭素驱马向前,带队动了身。待走出一段距离后,他自马上回头,回望府门前。 远处还有些暗,好在门口的下人都提了灯,照得很清楚。见窦瑜被佰娘拉着往府内走了,他这才放了心。 …… 王旦在郭素府上只住了短短一段时日,除了不敢光明正大地在府上宴饮作乐,但日常起居也从不会亏待自己。也没少在外使银子,买进府中不知多少大件器物、小件陈设。等离开的时候可是犯了愁,府里那个铁面无私的管家说了,两个时辰内他们若不将东西收拾好,连人带物搬出这座宅子,就派府里的下人过来搭把手。府里的下人手脚没轻没重,到时要是摔了碰了什么,一概不管。 府里不会昧他一分一毫,他若有遗落的,一把火烧掉了事。 为什么要被撵出府,王旦心知肚明。 之前郭素不让他再见无难,他想尽办法才通过寺庙里的一个小沙弥得知,无难前段时日总与府上一个名叫茂娘的婢女来往。 甭管是不是出家人,一男一女凑在一处,有了往来,王旦立即便往罗帐内的那点儿事上猜度。但后来再细细盘问才知,无难并不与茂娘直接碰面,守礼得很,只经小沙弥的手转交佛经。 小沙弥收了王旦的银子,知无不言,他知道无难师父抄写经书时会以血混合朱砂,彻夜写就。 如此心诚,是送给谁呢? 王旦自然想到了秦珠身上,因为茂娘是她的贴身婢女。之前在巷中的惊鸿一瞥王旦还曾回味过,但他不是见了美人就走不动路的人,身边又从来不缺美妾,何至于想不开去招惹郭素的妹妹,再节外生枝。故而说话做事,包括眼珠子都老实得不得了。 无难与他同在一座府上,似乎更容易接触了。但还没等他再想方设法去试探,身边几个得用的下人就被五花大绑压在院子里狠狠杖打了一顿,一同被打的还有几个原本就在府上做事的仆婢,打完后尽数撵出了府。 王旦胆战心惊地去问了,才知道是郭素下的命令,这些人被打的缘由也都有着相关之处。他的人罪在贿赂及窥探,府上的仆婢罪在受贿及不忠。 他身边的下人因此去了大半,做事越发束手束脚了。 王旦使银子打探消息的招数早已经用惯了,之前郭素分明也没有阻拦自己,一段时间都安稳无事,谁知郭素竟是等着这时候突然发难,狠狠落了他的面子。 被敲打了一番后,即便与无难同住府上,王旦一时也不敢主动去招惹了。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65节 直到今日听说郭素有事离府,压下的心思才又蠢蠢欲动起来。谁料管家二话不说来到他院中,竟要将他直接从府中撵走。 管家油盐不进,郭素妹妹的院子隔着很远就能看到有重兵把守看护,连靠近一些怕都会有性命之忧。无奈之下,他便想去求秦风海替自己说两句好话。管家再有权势,也只是府里的下人,而秦风海却是主子,郭素不在,还有谁敢驳了他的面子? 平时两人当真如忘年交一般,王旦不知送过秦风海多少好东西。虽然确实是存了刻意讨好的心思,花出去的钱和心思却是实打实的,他也投入了两分真情实意,拿他当爷爷敬着。 西岐王家的人,还不曾将姿态放低到如此地步。 可现如今秦风海连他的面都不肯见了,只有那个老狐狸一般的卓伯笑眯眯地将他堵在院门外,道:“王大人可是缺了搬东西的人手?若是不够,我们老爷这便借你几人,用完再还回来就是了。” 第81章 善兰琼的死 本章无主角 被扫地出门, 王旦心情不佳,善兰琼的日子也不好过,只能小意服侍着。 时常要供善兰琼泄愤的徐寿日子更不好过, 但他除了屈辱隐忍也无其他法子, 怨气积攒在心中无处宣泄, 整个人显得愈发阴郁和沉默。 有时他对着镜子, 仿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郑世芳的, 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尖细难听, 因此非必要时,他不再开口说话。宦贼郑世芳过去以为他荒唐懦弱, 想要扶持他登基, 将他立为傀儡皇帝, 实现自己把持朝政的野心。等到他登基之后就像踩死一只虫蚁一般, 轻而易举了结了此人。 王旦没能说服无难,从郭素府上离开之后匆匆租赁了一间宅子暂时住着,正一筹莫展之际,善兰琼小心地建议他不如先回到奉都城, 何必在云水郡浪费时日, 他却不肯死心。徐寿则建议他往奉都城送信,请摄政王送来信物。 郭素是王射风的下属, 若有了信物, 还怕不能号令他吗?到时王旦便能直起腰杆,将自己在郭素处丢失的脸面一一讨要回来。 此言正中王旦心坎。随即王旦采纳了徐寿的建议, 还拍了拍他的脸蛋,夸赞他聪明。 徐寿面上始终挂着讨好的笑意。 又过了几日,王旦带着善兰琼和徐寿出门找乐子。徐寿得王旦默许, 不必再给二人做人凳了,可善兰琼依旧不肯放过他。 迈进食肆之前善兰琼故意掩鼻,嫌弃他身上的气味重,要他在马车边上等候。 徐寿被阉割后身上总带着一股洗不净的尿骚气,王旦厌恶,施舍他昂贵香粉用来掩盖身上的味道。他换衣也十分勤快,至少每日出门随侍时,身上只有略微刺鼻的香气。 善兰琼作此态,王旦也想起他身上的污秽,露出了倒胃口的嫌恶神色,便顺了她的意,命徐寿在外等候。 徐寿恭敬应是。 等两人走了,车夫也要调笑他,凑到他颈前来夸张用力地嗅,充满恶意地说他身上好香。 徐寿咬紧后槽牙将车夫重重搡开,避开马车停放的地方,独自站去了街角,百无聊赖地往四处看时,却看到了不远处慢慢行来的胡王升。 徐寿僵在了原地,确信自己不会看错,也讶异于居然会在云水郡遇到胡王升,真如做梦一般。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抬脚跟上了他。 胡王升在牢里被关了几日,放出来后,胡家老夫人苦口婆心地劝他归家,直言她们家再不敢留他。不过他自胡家搬走,却另新买了一座宅子,依旧住在云水郡中。 胡家人管不了,虽然听说了,也只当不知。 胡王升常独自外出酗酒,喝得醉醺醺返家,再大睡整日。今日又照常来到街上,也不比过去在奉都城时那样讲究,在食肆外的竹棚坐下,叫了一壶酒。 才将清亮的酒水倒进盏中,便察觉到身旁走近了一人。 胡王升拿起酒杯,转头看了过去。 瘦得骨节嶙峋的手摸索着撕下脸上的人皮假面,露出一张丑陋、但依稀可辨从前样貌的脸。这个人嘴唇哆嗦了两下,压抑着声音道:“攀玉救我!” 胡王升打翻了手中的酒盏,酒水迅速弥漫开来,淅淅沥沥地沿着桌边滴落在地面。 …… 徐寿登基后,先皇后随之暴毙,紧接着被追封为太后,对外说是为先帝殉情而死。徐寿记得先皇后当初是如何对待自己母亲的,后来听宫人说,带着毒酒和白绫去她宫中时她还哭喊着不肯赴死,宫人只好亲自动手送了她一程。 这样掌握着每个人生死的滋味实在令他回味无穷。 朝中暗涛汹涌,徐寿多疑,几乎不肯轻信任何朝臣。唯独武公侯府历代只忠于帝王,当初他还只是个不受重视的皇子时,也曾得过胡王升的帮助。所以只要武公侯府忠心,他自然会保胡氏满门的荣华富贵。知道胡王升对姑母有怨,也下旨罚了姑母为他出气,还因此招惹上了善兰琼这个疯女人。 胡王升震惊过后,将徐寿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进入房门,两人无言半晌。胡王升垂眼见他衣着简陋粗糙,身上不断传来奇怪的异香,喊来下人为他打水沐浴,更换衣裳。 又吩咐下人进去服侍。 胡王升坐在桌边,心中思忖徐寿失踪之后为何会落到如今的这般境地,又为何容貌被毁,声音也大变。 净房内忽然传来一声惊叫,随即是徐寿情绪失控的暴喝声:“滚出去!” 下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跪在胡王升面前,明显是被忽然发疯的徐寿吓到了,谨慎道:“小人只是想要服侍郎君解衣,谁知他……” “你先出去吧。”胡王升道。 下人连忙爬起来,退出房门。 等房门被再次合上,胡王升走进净室,见徐寿披头散发地靠着浴桶发抖,丑陋的脸更加扭曲。 他腮边的皮肉颤抖着,喃喃说着:“杀了王旦……杀了善兰琼!” 胡王升眉心狠狠一皱,顾不得问他为何要撵下人出去,反问道:“善兰琼?” 徐寿慢慢冷静了下来,瞳孔微散,久久才定神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善兰琼从赵野手中逃出来了,就在这云水郡之中。” “你说,她要是知道你也在,会不会过来报复你?” 胡王升不怕善兰琼报复自己,唯一的念头是怕她再去伤害窦瑜。 …… 徐寿莫名失踪,王旦也派人在郡中寻找过,但皆无功而返。 善兰琼觉得奇怪。徐寿肯留在王旦身边,不就是寄希望于王旦能带他回到奉都城吗?怎么会悄悄跑了? 谁知二人就要放弃寻找他之时,善兰琼却在街上看到了他的身影。见他步履匆匆,谨慎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后进了一家酒楼。 善兰琼顾不得细想,带着随行的两名侍卫和婢女追了过去。 进门后又见他上了二楼,悄悄跟上去,随他到了一间厢房门口。善兰琼欲抓他回去,命侍卫破门而入。 谁成想,撞开门后第一眼看到的竟不是徐寿,而是屋内桌边坐着的胡王升。 善兰琼顿时石化,望着这一张熟悉不已、令自己又爱又恨的脸,牙关轻颤,仔细修剪过的指甲死死按进了手心。 慌神间,她已经被从后重重推入门内,门板门也砰地一声被紧紧关上了。 侍卫和婢女被一同涌入屋内的几人利落地扭断了脖子。方才还陪在自己身边活生生的人,转眼横尸在了自己脚下,她这才惊醒回神。 徐寿从门后鬼影一般现出身形来,沉默地站定。 善兰琼又怕又怒,恍然大悟道:“你故意骗我来此!”她完全失去了冷静,双目圆睁,疯狂地扑向徐寿,扬手狠狠抽打他的脸。 左右开弓掌掴了他数下,划得他满脸血痕。 徐寿狠狠推开了她,她站立不稳,向后重重跌坐在胡王升脚边。 善兰琼手心触到身后人冰凉的鞋面,打了个寒颤,强作镇定,继续张口辱骂徐寿。阉狗、阉贼、无根之人,口不择言,想到什么便骂什么。 听到这些污言秽语,胡王升眉心一跳,望向了徐寿。 徐寿如同被人当街扒掉了衣裳,脸色猪肝一般涨红发紫,鼻翼开合,几乎处在暴怒边缘了,却又慢慢强行忍耐下来。 他从前最看不起太监,如今别人也能用这些字眼来侮辱他。 胡王升扯住善兰琼的手臂,迫她扭转身体,与自己对视。 两人的距离很近,呼吸相闻。 善兰琼看着他冷漠的眉眼,自他全无情绪的眸中看到了发过疯后鬓发全乱、咬牙切齿的自己。 察觉到自己这幅癫狂样子有多难看,她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恐惧也再次翻涌到心尖。 “别杀我——别杀我!”她向后缩着,喃喃求饶。 胡王升没有说话。 善兰琼仍在自言自语:“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来找窦瑜的,对不对?” 若是从前的她,得知胡王升为了窦瑜如此穷追不舍必然要伤心难过,此刻却如同找到生路一般,不再向后躲,反而猛地扑向他,另一只没有被攥住的手死死握着他的膝盖。 “我知道窦瑜在哪儿!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胡王升抿嘴放开了钳住她手臂的手,又拂开她,表情阴沉。 见他似乎要站起身,想起他曾将自己送给了赵野,善兰琼面色惨白,眼神闪烁,急中生智道:“我还能帮你得到窦瑜!你不是很爱她吗?” 胡王升眉一挑,静静望向她。 善兰琼见他有所反应,慌张抬手胡乱地在颈间摸索,手指发软,几次才抓住那只挂在脖颈处的鎏金镂空香囊,扯下来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胡王升接过来捏在手上,问她。 “这东西混入酒水中服下,便可令人爱上面前的人……”善兰琼喘息沉沉,强令自己与面前人对视,好能使他相信自己的话。 胡王升自然不会信。他嘴角轻扯,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这枚小小的圆滚滚的香囊,忽然喊人去拿一壶酒来。 胡王升的属下领命,很快出门取回一壶热酒,交入他的手上。他一手自桌上拿起一只茶盏,沿着内壁倒进一盏酒,搁在桌上,又将香囊打开,捻起卡在里面的一枚香丸,轻抛进了盏中。 拿起酒盏来轻轻在手心晃了半圈,示意徐寿灌给她。 一直沉默着站在旁边的徐寿一愣。他被养出了奴性,胡王升也全然不在意他从前的身份了,对他呼来喝去。徐寿视线微垂,迟疑着走向胡王升,接过酒盏的手轻轻哆嗦着。 徐寿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垂眼看向善兰琼。 善兰琼不断向后躲,因惧怕过甚,尖叫着痛骂徐寿宣泄恐惧,骂得也越来越难听。 徐寿的手不再颤抖了。他毕恭毕敬地请胡王升的属下将善兰琼按住,以免她挣扎,浪费了这盏酒。 善兰琼很快被自身后伸来的两双手压住了臂膀,尽管牙关紧闭,还是被徐寿强行灌进了半盏掺了香粉的热酒。徐寿恨不得将酒盏塞进她口中,热酒顿时滚下喉咙,呛得她鼻腔发涩发痛,不停干呕着。 没能灌进去的另外小半盏,洒了她一脖子,湿漉漉滚进衣襟内。 徐寿握着空盏后退了两步。 晦暗不明的眼死死盯着趴在地上的善兰琼。 约莫小半刻的工夫,她脸上逐渐泛起潮红,开始不断抬手拉扯衣领,头也左右摇摆,表情难安,若单单是醉酒,绝不至于如此丑态百出。 胡王升走近,捏着她的手臂用力将她提起来。而她神思迷蒙,还试图往他身上贴,寻找他裸露在外的肌肤。 他不耐烦地将她扯开,甩向一边。 “这种脏东西,你也敢骗我给她用?”见她又试图向自己脚边凑,胡王升命属下将她提出去,泼些冷水令她清醒过来。 属下刚应了声是,还没等靠近善兰琼身前,全部骤然变了脸色,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向前。 善兰琼在混沌间忽感鼻腔一热,懵懂垂首,见几点血水砸落在了裙摆上,很快渗入了衣料之中。她保持着箕踞坐姿,裙面上的血痕越来越多,滴滴答答的血不断从她鼻中落下。 胡王升微微睁大了眼。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66节 五脏六腑间绵密的疼痛盖过了体内那股剧烈痒意,令善兰琼的灵台逐渐清明起来,怔怔抬手摸了摸鼻下。 只摸到一手黏腻的鲜红。 她开始听不见任何声音,慢慢抬起头,也看不清对面胡王升的脸,视野之内一片血红。 喉头也随之一腥。 整个身体就像是被直接抽掉了骨头一般,睁着眼,软软侧躺到了地上。 胡王升在原地呆站许久,看着无声卧在地面的善兰琼,眼睛凝滞地转动了一下,缓慢抬头望向徐寿。 徐寿仿佛是被吓到了,喉间滚动,吞咽了一下口水,看着胡王升小声道:“她……她居然如此蛇蝎心肠!给你的竟是毒/药!” 第82章 归来 披着避雨的油衣,英挺的眉目沾染…… 家中重要事务都会经窦瑜的耳。管家牢牢记得大人的吩咐, 除去一些繁杂琐事,皆要向家中娘子禀明,所以今日近午时又过来了。 一来二去, 佰娘也与他相熟了, 还喊他进院中吃新做好的点心。 管家得了一小匣子, 抱在怀里, 道:“那位王旦王大人的小妾不知为何丢失了,来向咱们借些人手, 帮忙寻找。” “可报官了?”窦瑜问。 “报过了, 找了两日都没能找到人。应当也是走投无路,这才来向咱们府上求援。”管家唏嘘道, “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听说那妾室身边跟着的下人找到了, 只不过都没了性命……” “这样性命攸关的大事, 便多借他们些人手吧。”窦瑜想起之前在宅中的那次偶遇,一转眼又听闻她失踪,催管家速去调派人手。 等管家走后,佰娘忧心地说是不是郡中近些天不太平, 还是少出门为好。 府上安全得很, 每日都能见到巡逻的侍卫队伍。起初佰娘等婢女撞见了还会害怕,如今看了只觉得安稳。 “希望平安无事吧。”窦瑜叹了一句, 站起身, 按照之前的安排,准备去祖父院中坐一坐。今日特意让厨房多做了几份点心, 就是为了也送去给祖父尝鲜。 她将婢女装好的点心匣子带上,刚进入祖父院中,祖父一见到她便朝她招了招手, 道:“正准备派人去叫你。珠珠,你过来坐。” 说完又命院子里的下人都出去了,只留下了卓伯。 窦瑜觉得莫名,走过去坐下,道:“祖父是有话要同我说?” 秦风海道:“咱们祖孙二人闲聊几句还不行么?” 窦瑜才不信:“闲聊至于将其余人都赶出去么?” 秦风海没有回应,又让卓伯去找棋盘来,“来来来,咱们祖孙手谈一局。” 卓伯欲言又止,知道秦风海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还是没有多嘴,将棋盘为两人摆好了。 窦瑜在棋奁中翻弄两下,笑道:“咱们俩哪里会下这个?” “你小时候我还教过你!” 窦瑜笑着摇头,“得了吧。您自己都学得一团糟,也只教会我在棋盘上用棋子摆画。” 可祖父还是执意要拉自己认真地下一局,窦瑜无奈应下了,不过还没走几步,见自己胡乱落子祖父也不阻拦,就知道祖父是有别的意图。 她用手指敲了敲棋盘,直话直说道:“有什么话您就讲吧。” 秦风海已经在肚子里酝酿了半晌,将手里的棋子扔回奁中,捡了个话头从好几日前说起,讲他前些天在街上遇到惊马,险些被马撞了。 “怎么无人告诉我?”窦瑜脸色顿时就变了,从榻上支起身体,越过矮几去拉祖父的衣袖,“可有哪里受了伤?” “这不是重点!”秦风海摆摆手。 那日他连磕碰都没有,当时情况虽危急,好在有一少年郎勒马救下了他。少年郎做了好事不留名,秦风海想感谢他都找不到人,谁知后来去听说书时又再次遇见了他。 秦风海嫌弃卓伯啰嗦,去听说书也没带上他,结果忘拿钱袋子了,最后还是这个少年郎慷慨解囊,替他给了钱。接连两次相遇,又两次得他帮助,秦风海觉得两人实在有缘,又约他第二日再见,请他吃酒。 这一回问清了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听到祖父频繁提起这个名叫“韩连山”的少年郎,且语气极为欣赏,窦瑜道:“之前您不是还与在咱们府上住了几日的王大人走得近么?”祖父交朋友怎么都是忘年交。 秦风海嫌弃道:“我可不喜那样满肚子钻营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看眼睛便知不真诚。” 他不过是拿那个王旦逗趣,打发时间。见自己的话被孙女岔开了,又不死心地再次说了回来,“这个韩连山父母俱亡,是外祖母养大的。前些年他外祖母也因病故去了,孑然一身,怪可怜的。” “是很可怜。”窦瑜真诚道。 秦风海盯着孙女。 窦瑜盯着祖父。 秦风海“啧”了一声,抬手在矮几上拍了拍,“你这丫头分明知道祖父的意思!故意装作不懂。” “您有话不直说,绕了这么多弯子……” 秦风海咳了两声,看向一旁充作木桩子的卓伯:“上次你也见到了那个韩连山,你说说他为人如何?” 卓伯立即道:“相貌堂堂,身手了得!” “招他入赘,如何?”秦风海终于不绕弯子了,望着窦瑜问道。 窦瑜哭笑不得,原来祖父和自己说了这么多话,目的真的是为了这件事。 “您与他才认识几日?人家对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您说他年已弱冠,是否早有了心仪之人?即便家中无人为他打点,以至于婚事还无着落,也不见得就甘心入赘啊!” “只是忽然遇见合适的人选,一时才多想了些……”秦风海低声道。 他又摸着下巴上花白的胡须,沉吟道:“日子确实是有些短了,总要再考察一番。到时你表哥回来,也让他看一看,有他与祖父一同把关,总不会出错了。” 窦瑜依旧不赞同,皱皱眉道:“您可别贸然去提这事。何况您孙女我又不恨嫁,至于这样心急么?”不想再多谈,说完便起身要走。 “坐下坐下。”秦风海觑着孙女的表情,见她有点气恼,笑着哄她,“祖父只是说说罢了。而且只有祖父瞧中又有什么用?还是要看你的心思。你若看中了哪个,祖父冲进人家大门,直接将人给你绑回来!” 窦瑜觉得既好气,又实在想笑,道:“您又不是土匪,何况这里也不是咱们通州!” “不是还有你表哥吗?有他帮忙,哪个郎君绑不到你面前?” 窦瑜再也板不住脸了,忍不住笑:“表哥才不会与您胡闹呢。总之您别再如此了。” 她了解祖父的性格,又多提醒了一句:“也别再去试探那个人!若人家察觉出了您的打算,怕还会觉得冒犯。” …… 过两日在梳妆时,窦瑜还将此事和佰娘说了。佰娘听说后也觉得啼笑皆非。 “老爷可真是心急!不过也是不忍送您出嫁吧,这才想招一个上门的孙女婿。从前在通州时,老爷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 说完佰娘又立即想到了胡王升,瞬间噤声不语,为窦瑜梳好发后才继续道:“大人如今到哪儿了?” “应当快回来了吧。表哥说一来一回需要十日,差不了太久的。” 今日已经到了魏家请帖上定好的日子,表哥还未归郡,她只能独自前往。礼是早已经备好的,清点后又带上随行的人,便坐上马车往魏家去了。 到后还有些意外。魏家家主魏玉林在军中地位不低,他爱女满月,府里却看不出大操大办的架势,也并非是布置得不够隆重,相反仅是灯笼就沿着房檐扯出来的锦线挂满了庭院上空,门口的爆竹更是响了许久,但宾客寥寥,多数还是魏夫人的娘家人。 窦瑜首次见到魏夫人。魏夫人刚生产不久,体态丰腴,眼睛不说话时都像带了笑意,见之可亲,主动拉住她的带她入座。 魏夫人主动低声同她解释,说魏将军与同僚几乎不大来往,早几日主动请了他们在外头吃酒,今日便没再请了。除了娘家人,席上只有几位与魏夫人在闺中时就关系亲密的夫人受邀前来。 在交谈中,窦瑜又得知魏延果真是魏夫人的儿子,和她说起之前的事,再次道谢。 魏夫人惊喜不已,险些脱口而出“那你瞧我儿如何”,又连忙将话咽下了,怕吓到了她。 因身体缘故魏夫人不好久坐,以邀众人去房中看自己的小女儿为由,拉上窦瑜到自己院中喝茶。 窦瑜还得以抱了一下魏夫人的小女儿,软乎乎的一小团,比谢安和崔凝更小更软,她吓得几乎都不会抱了,幸而很快又被围拢过来的女眷接手,轮流熟练地抱进怀里逗哄。 她又被带着在一旁坐下,听魏夫人让身边婢女去取来魏延练的字。 她微感奇怪,但对面还坐着魏夫人的生母,魏夫人想给自己的母亲看一看外孙的字也很合情合理。 只不过婢女却空手而归,为难地凑近魏夫人,低声说:“郎君叫夫人别再闹了。” 魏夫人飞快地看了窦瑜一眼,压低声音道:“这小子!这怎么叫胡闹呢?” 直到窦瑜因大雨辞别,魏夫人都没能找到机会向她展示自己儿子的种种优秀之处。婢女几次无功而返,最后一次几乎要哭出来,说魏延直接将房门都锁上了。 魏将军代夫人将窦瑜送至府门前。 “感谢将军及夫人今日的款待。”窦瑜一福身,“您回去吧,外面这样大的雨,不必再送了。” 豆大的雨滴从天幕砸落下来,连成一道道水幕。魏夫人在窦瑜离开院子前便命婢女取来了几把新伞,交至佰娘手上。 “娘子快上车吧,仔细受了雨气。”佰娘撑着伞,低声说。 雨越下越大了,被风斜吹到面上,有些凉,裙摆也被雨水浸湿了一小半。窦瑜点点头,才刚转身,忽然听到巷子尽头传来疾驰的马蹄声。起先被雨声盖过了,待离得近了才越来越清晰。 她循声望过去,一匹飞驰的骏马穿过雨幕,正向这边奔来。马上是一道熟悉的身影,裹在被雨淋得水亮的油衣中,随着渐近才看清了脸。 她失声道:“表哥!” “还以为您来不及赶回了!”魏玉林也惊喜地迎下了台阶。 郭素勒紧缰绳停止住马。 他骑在马上,披着避雨的油衣,英挺的眉目沾染了水气,带笑道:“特来道一声恭喜。” 第83章 自荐 “祖父若想招婿入门,那我如何?…… 窦瑜坐在马车里, 耳边满是杂乱雨滴打在车篷上的重响。她将车帘撩开一条缝隙,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前方骑在马上的人,道:“表哥, 上车来坐吧, 外面的雨这么大。” 即便她刻意提高了声音, 依旧盖不过雨声。但这一声关切还是被郭素清楚地捕捉到了, 他回过头,望着她道:“我身上都还湿着, 快将帘子放下吧。” 窦瑜只好迟疑地将车帘放下了。 这一场雨来得急, 下得大,去得也快。等他们回到府门前时, 雨势已经渐弱, 淅沥沥落在地面。 窦瑜钻出车厢的时候, 郭素已经从佰娘手里接过伞, 撑开挡在她的头顶上。 方才看雨越下越大,还以为会持续很久,谁知转眼就变小了。窦瑜边下车边道:“早知道不该执意离开,应当在魏家多留一会儿, 也就不至于冒着这场大雨回来了。” “为何急着回府?”郭素问她。 她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魏夫人实在太过热情。” 郭素想起了魏将军那日的话, 握着伞柄的手慢慢收紧了,晃神了一瞬, 语气微紧, “怎样热情?” 这反倒把窦瑜给问住了。她略一顿,才说:“听了许多魏家郎君的事迹。”还要再开口, 却没有注意脚下被雨水打湿的平阶,鞋底一半踩在阶上,脚下一滑, 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向前倾。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67节 “小心。” 眼见要摔了,郭素出言提醒的同时伸出手,手背向上抬臂格挡在她身前。窦瑜来不及反应,用力握在了他的手背上,稳住身形。 她的手柔弱无骨,右手虎口处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衬得肌肤更加雪白。手心贴在他的手背上,令他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他的手很大,微凉。因为一路握着缰绳,手背潮湿。 仅一只手就将她托得稳稳的。窦瑜的视线顺着表哥的手臂向上,两人对视了一眼,还是她最先移开了视线。 她默默松手后,郭素又自怀中掏出干燥洁净的手帕递给她。 “擦擦手。”他轻声说。 “擦擦手。” 窦瑜脑海里乍然再一次响起了这句话。她上身轻轻弹了一下,整个人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坐直了,手也不由自主地摸上了发痒发热的耳朵,用力揉了一下。 回房后她一直对着这条手帕发呆,上面的水痕早都已经干了。佰娘将滚烫的姜汤放在她手边晾着,顺着她的视线一看,忍不住问道:“您是在看书,还是在看这帕子?” 窦瑜没有回应,书页的一角还在她指腹间揉搓着。 佰娘又凑近了仔细打量,见不过是条素帕子,连花草都没绣上一片,左看右看也没能瞧出这帕子的独特之处,于是道:“大人的这条帕子也没什么稀奇的啊?难不成是料子格外好?” 要论迟钝,这对主仆倒是很像。茂娘忍住笑,走上前将佰娘轻轻拉开了,食指压在唇上朝她“嘘”了一声,又道:“别打搅娘子看书了,来帮我挑棉线的颜色吧。” 茂娘的话反倒令窦瑜心中更多了两分心虚,她骤然慌乱,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嘴上说着:“这书无聊,我去换一本。”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 不料因转身的动作大了些,她握入手中的那本书的一角不慎碰到了旁边叠着的一摞书。这些书原本就被她随意摞在一起,坐立不稳又被外力碰撞,向前倾倒下去连带着将烛台也碰倒了。 因雨后天还阴着,屋内昏暗,这才点上了烛火。 火焰顺着烛台直直往帕子上掉。 窦瑜惊了一惊,又急忙伸手去救被烛台压在底下的那条帕子。 这一动作可将佰娘吓了一跳,迅速将烛台扶起来,又去抓窦瑜的手,仔细查看后见没有受伤才后怕道:“不过是一条帕子罢了!您若被伤了手可如何是好?” “无事。”窦瑜敷衍应着,一双眼睛只顾看着帕子上被烛火烧出的一个小小的洞,皱紧了眉头。 “表哥的帕子……” 佰娘也看到了灼破的地方,主动说着:“奴婢来补一补吧,这么小的洞,几针便能补好了。” 窦瑜却将帕子收了,飞快道:“我自己就可以。” …… 第二日一早祖孙三人又同坐一桌用饭。 起先窦瑜还觉得气氛如常,胃口也不错。郭素在桌上话本就少,静静吃着,除了偶尔停下筷子认真听她讲话外几乎不言。 直到听见身旁的祖父清了清嗓子,窦瑜才暗道不好。果然祖父一见表哥回来,便想和他探讨自己心心念念的入赘人选的事,第一句话便提起了韩连山:“我午后与人有约,他名韩连山,是——” 窦瑜一听这个名字便觉得头疼,连忙打断了祖父的话,道:“是祖父在外面结识的好友。那按辈分,咱们二人岂不是要叫叔公?” “叔公?”郭素重复道,也有些疑惑。 秦风海被她的惊人之语呛了一下,轻轻瞪了一眼自己这个满口胡言的孙女,“什么叔公!” 窦瑜朝祖父扯出了一个笑,还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轻轻咬着牙低声说:“先吃饭吧祖父,知道您午后要去见我与表哥的叔公了。” 秦风海知道她不想谈这件事,无奈地哼了一声,只好把肚子里的话暂压下来,对郭素打起哑谜:“那等我回来再与你说。” 郭素更觉得奇怪了,他从未听说过“韩连山”这个名字。见这对祖孙打着眉眼官司,无奈一笑,当然不信阿瑜口中的“叔公”之谈。 不过秦风海这一次离府,仅仅用了半个时辰就折返了,而且是志得意满地出门,又满身怒气地回来。卓伯从他身后追上来,还差几步远时,接到了他掷过来的马鞭,险些撞在脸上。 韩连山没有赴约,只命身边的仆人前来,转达的话也很不委婉,直接点明了秦风海的心思,说自己虽无父无母,也是正经人家养出来的独子,并无入赘的念头。虽然话中谢了秦风海的抬爱,可用词也带着明显的拒绝和抵触。 这令秦风海闹了个没脸,反倒气恼起来,站定在路上咬牙切齿道:“我虽有这个念头,也从未与他明说过。这个韩连山当真木头脑袋,如此给人难堪!” 卓伯追了上来,叹气道:“那您不也是确有此意么,不怪人家能看出来,偏偏又遇上个直言快语的,结果被人家给戳穿了,您便恼羞成怒了。” “滚!”秦风海转过身一撩袍摆,抬脚踢他的屁股。 卓伯没有躲,被这一脚踹了个正着,向前踉跄了两步,嘴上哎呦地痛叫一声,捂着臀转过身。转身后越过秦风海肩头看向了他身后,惊讶道:“郭大人?” 秦风海立即转过头,面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干咳了两声,问不远处站立的郭素:“你怎么在这里?” 带着郭素回到院中,摆上茶后,见他还是沉默。在秦风海印象中,郭素难得像此刻这样迟疑难言,主动问:“你有事要说?” 郭素坐在石凳上,背脊挺阔,看起来极为可靠。 他慢慢道:“祖父若想招赘……” 秦风海再次面热起来,还以为郭素这样的聪明人只会当作没有听见方才自己与卓伯的对话,解释说:“我也不是整日在外胡乱找人的,珠珠是我最疼爱的孙女,哪里是什么人都配得上的?只不过是觉得与那人有些缘分,家世背景上又格外合适。如今不提也罢!只当是我老糊涂了。” 说完,秦风海看了郭素一眼,总觉他有种说不上来的紧张。 倒是怪了。 “听管家说,你之前还在替珠珠挑选人家,可遇到满意的了?说说看。”秦风海叹了口气,端起热茶送到嘴边。 谁知郭素继续道:“……那我如何?” 秦风海险些被茶水烫到了舌头,手腕一抖,将茶水洒了一桌,连袍摆都溅湿了。他“嘶”了一声,甩开茶盏,摸摸耳朵。 “你说什么?” “祖父若想招婿入门,那我如何?”郭素再次道,表情认真。 秦风海瞪大了眼睛,看看桌上的一片狼藉,又看看身旁同样满脸震惊的卓伯。喃喃问:“我听错了?” 卓伯回:“应、应当没有听错。” 郭素紧绷的身体略有放松。他将自己并非窦老夫人庶女窦晏宁亲子,是老夫人及外祖母好心收留的事说了出来,没有半点隐瞒。 相较于他前面的话,这件事都难以令秦风海感到惊讶了。 即便郭素出身不明,如今的官职却是不能作假的。 就算他是窦家的血脉,如今在秦风海看来,除自己孙女外的窦家人也相当于是死绝了,那么又与无父无母,无宗无族有何区别? 但秦风海仍然无法立即给出答复,许久才道:“我得仔细想想这件事。” 说完,他扶着石桌站起,留郭素独自坐着,转身离开了。 入夜。 秦风海在床上辗转难眠,平日的这个时候他早应当入睡了,此刻心里却一直想着郭素说的话,猛然翻身坐起下了床,披上衣,点起灯,在屋子里坐了许久。 夜越来越深,他依旧毫无睡意。 既然睡不着,他索性穿了衣裳去敲郭素的院门。 郭素院子里的下人跑来打开院门,见秦老爷提着灯笼独自一人立在门外,木着脸色,语气没什么起伏道:“叫你们大人出来。” 说着便抬脚踏入院中。 下人的瞌睡都吓没了,不敢耽搁,立即跑去通禀。 郭素本来已经睡下了,也好脾气地披衣来见秦风海。他推开房门,顺阶而下,立在院中问:“祖父怎么深夜前来?” 还好意思问?还不是因为他语出惊人! 秦风海往院子当中一坐,把提来的几只酒壶重重放在石桌上,道:“来找你喝酒。” 郭素一怔,倒也没有多问,先命下人去取酒杯,又在他对面坐下了。 等下人将酒杯取来,秦风海又露出嫌弃的神色:“这么小的杯子?” 郭素失笑,又让下人拿了大一些的酒盏。 秦风海带着将郭素灌醉,好能套出他真心话的成算,故而过来时带上的是号称“三杯醉”的烈酒,还亲手给郭素倒了满满一盏。 郭素没有推拒,举起酒盏与他轻轻对碰,随后一饮而尽。只是接连喝掉几盏酒后,眼底却依然清明。 反倒是秦风海随着几盏酒下肚,话渐渐多了起来,还兴致勃勃地与他提起了窦瑜儿时的事,讲她如何顽皮,不爱读书,翻墙偷跑出府和人打架。 郭素在一旁静静听着,听到有趣的地方眼里都是笑意,偶尔询问一句,引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讲。 第84章 心上人 人家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一早窦瑜穿好衣裙自屏风后走出, 见婢女正从食盒里往外端着碗碟,将早饭一一摆放到桌上,不免疑惑。 “今日怎么在房里摆饭了?” 佰娘替她将凳子拉开一些, 等她入座, 解释道:“听说郭大人病了, 老爷身体也不大舒服, 您去了前院也是独自用饭,不如就在房里。” 窦瑜将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 道:“两人怎么同时病了?” “好似昨夜在一起喝了酒。” 夜里喝酒?窦瑜疑惑的眼神和佰娘的撞在一起, 两人都觉得不解。 生病了总要去探望。用过早饭后,窦瑜叫上佰娘准备去看看祖父和表哥。 之前被烧破的手帕已经补好了, 她在破损的地方绣了片柳叶, 绣得很用心, 整体还算满意, 想着去表哥处探望时顺便还他帕子。 可她握着帕子刚站起身,又迟疑了。 沉思许久才开口道:“我记得我有一条还没有用过的素白帕子。” 佰娘回道:“确实是有的,怎么了?” “都已经弄坏了,就算补过了, 再送回去总归不太好。还是换成新的吧。”窦瑜有理有据道。 然后就可以把这条手帕留下了。 她又开始觉得心虚。 好在佰娘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 没有多问,很快将去她说的帕子找了出来。 窦瑜带上这条新手帕敲开了表哥的院门。待见到人后, 一看便知他是真的生病了。 他肩头另披着一件披风, 以拳抵着唇,咳了两声, 脸上还浮着淡淡的红,肯定是发着热呢。 窦瑜走上前,问道:“是不是因为那夜冒雨……” “不是。”郭素怕她担心, 忍下不适,“或许是一来一回数日,有些累了,休养几天就会好的。” 说完走到一旁坐下了,视线又落在她手上。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68节 窦瑜连忙将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放在石桌上,道:“我听说你病了,过来探望,顺便来还手帕。” 手帕很新,可以看出是从未用过的。郭素认出这并不是那日他递给她的那一条。 窦瑜解释道:“我不小心将帕子弄破了,原本是补好了的,可思来想去还是另找了一条新的,与你那条很像。” “寻常帕子而已,不必特意来还。”话虽然如此说,他还是将帕子拿起来,攥入手中。 窦瑜心思繁乱,心口砰砰直跳,脚下一挪,想在他身旁的凳上坐下,郭素却抬手拦住了她,刚想说话又偏头咳了两声。 窦瑜微欠的腰立刻直了起来,都还没来得及碰到凳子。 他咳后哑声道:“别离我太近了,会将病过给你。” 表哥病得这么厉害,窦瑜暗怪自己方才还准备要坐,岂不是留他在院子里陪自己吹风?反应过来后生怕影响他休息,忙不迭道:“既然生病了,一定得好好休息。我这就走了,再去看看祖父。” 说完片刻不耽搁,立即转身走了。 郭素心中一急,又剧烈咳起来。才见到人,说了两句话,又被自己赶跑了。 活像是有人撵在自己身后一般,窦瑜一溜烟儿便走到了门边,又听到他不断的咳声,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泛起一阵阵难受。 在去探望祖父的路上,她回忆着说:“我记得有一年祖父总咳个不停,后来请到一位大夫,开了张治咳的方子。祖父喝了之后很快起了效,方子应还留着吧。” “卓伯应当替老爷收着呢。”佰娘回道。 窦瑜的步子迈得更快了,往祖父院子走去。 进了门,看到祖父正躺在院中的一把躺椅上。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猛然将盖在祖父脸上的扇子揭开,道:“既然不舒服,怎么不在房里休息?” “外面阳光好,晒一晒身上舒服很多。”秦风海眯了眯眼,坐起身,宿醉后总觉得口干,又向身旁伸出手,从桌上端起茶盏灌了一口冷茶。 窦瑜仔细端详后见祖父面色还好,放下心来。 秦风海又觉得头疼,抬手揉了揉眉心。他许久不曾体会醉酒的滋味了,怨念道:“那臭小子还挺能喝。” 他自称千杯不醉,但昨夜后面的几盏酒都是强行灌下去的,马上认输之际,郭素说自己不胜酒力,输得心服口服,两人才终结了这一场把酒谈心。 真是好险,差一点便要在小辈面前丢人了。秦风海庆幸地想着。 卓伯在一旁恭维道:“那还是您厉害一些,您可没病倒。” 听到卓伯的话,秦风海的心情更好了一些。郭素这小子果然是输给了自己,才几盏酒就喝趴下了,自己除了头疼并没有像他那样生病。 无奈地看着祖父得意的表情,窦瑜的语气里带了一点责怪:“您半夜睡不着,也不能去将表哥喊起来陪您喝酒呀!又偏不在屋子里喝。表哥舟车劳顿,醉酒又伤身,能不生病么?” 说完,又接着询问起那张治咳方子。 “我方才去探望了表哥,听他咳得厉害,用了那张方子会好得快些。” 秦风海被她好一通责怪,故作不悦,“你到底是来看我的,还是来向我讨要方子的?”又哼道,“胳膊肘向外拐!这像话吗!” “表哥又不是外人!”窦瑜反驳。 在秦风海看来确实是外人。他孙辈中唯有珠珠一个,除非郭素真的入赘了他们秦家。 昨日夜里与郭素交谈一场,确实令秦风海意动。 郭素身份地位也不低,品性更是没得说。他看重的也不过是孙女未来的夫婿是个撑得起门楣的男儿,假使自己有朝一日不在世上了,也能让珠珠过着富足安稳的生活。 就算贴上全部身家做珠珠的嫁妆,将她嫁给这样的人,秦风海内心中也是愿意的。更何况郭素主动提出了入赘,自然让他十分满意,真是挑不出什么不好来。 秦风海昨夜喝酒上了头,忘了问郭素,如果自己同意了他又要如何试探珠珠的意思。 珠珠才从郭素那边过来,神色如常,想来还不知情。他想先替郭素探一探珠珠的心思。 请了清嗓子,道:“关于你嫁人的事……” 怎么又说起这件事了?之前她对此还无意见,如今心里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抵触,撒娇打断道:“祖父,亲事先缓一缓好不好?我还不太想嫁人。” 秦风海觉得奇怪:“之前你不曾反对,怎么忽然又不想了?” “总之就是不想了!”窦瑜不讲理道。 “是不是祖父之前看中了那个韩连山,令你不快了?”秦风海试探着问。 “不是的。”窦瑜摇头。 秦风海随口又问:“难不成是有心上人了?” 却没有听到反驳。 他顿时一惊,道:“当真是有心上人了?” 窦瑜不肯说,只重复讲着:“总之目前我还不想嫁人。” 她又再次向祖父讨要药方。 秦风海以威胁的口吻说:“你不告诉我心上人是谁,我是不会将方子给你的。” 窦瑜不吃祖父这一套,直接带着佰娘去屋子里翻箱子。因为对祖父存放各类东西的习惯了如指掌,很快就将方子找到了。 秦风海追进门来抢,但他哪里跑得过年轻又灵活的小孙女。窦瑜一边绕着桌子跑,一边打开方子辨认一番,几样治咳惯用的药材她还是认得的,叠好塞进袖里,然后笑嘻嘻地同祖父告别,拉着佰娘跑出了屋门。 连那把扇子都被她随手顺走了。 “你这丫头!”秦风海气愤地大喊,但又追不上。 卓伯站在他身后偷笑。 孙女已经跑没影儿了,秦风海冷静下来后以拳捶打掌心,道:“完了完了,这回郭素可是晚了一步!” 自言自语道:“快到手的上门女婿要没了。” 他不停地在房内踱步。 到底是选孙女喜欢的,还是选主动要入赘的? 秦风海犯了难,挠挠头,愁道:“这可如何是好!” 他猛地停下脚步,望向卓伯:“你怎么看?” 卓伯一愣,回说:“当然还是以咱们家娘子的喜爱为重。” “我也这么想的。”秦风海长叹。 但他还是想替郭素努力一把。 …… 郭素院子里的下人再次见到秦风海,立即恭恭敬敬请他进门。 虽然大人病着,也提前知会过了院子里的人,若娘子或秦老爷登门,不可阻拦。娘子刚遣人送了药方子过来,送方子的人才走,秦老爷又来了。 郭素昨夜入睡后被叫起,酒后神思清明,索性整夜处理军务。河州卫与西北结怨已久,指挥使早在一个月以前便带兵与西北军在镇南郡对阵,送来的信上虽是说愿与他联手,实际也是为求援。此次他率援军近四日才赶到镇南郡,只用了不到一日的功夫便荡平西北军。如今人虽折返回来,余下事务还要尽快处理。 天将明时打了一会盹儿,再醒后他便发觉自己生病了,一早见阿瑜时还能忍耐,待她一走更为严重了,头重脚轻,不停发着虚汗。 这场病应当早在体内积攒了许久,骤然爆发,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不过他依然强撑着来见秦风海。 抵唇咳过几声后,问:“祖父可是有事要与我说?” 秦风海的眉头紧紧夹着,他心中的确对郭素满意,但原本还想为难他几番,毕竟太轻易得偿所愿,便不容易珍惜了。珠珠心肠软,又与他感情深厚,要是被他三言两语哄住了,可真算便宜了他。 但现在珠珠有了心上人,不用他想法子为难郭素,而是要替他担心了。 话里带了几分埋怨,斜睨着他道:“你说说你,人家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既然钟情于我们珠珠,早前为何不向她表明心迹?如今可是晚了!” “晚了?”郭素一顿。 “珠珠已经有了心上人!”秦风海重叹一声,“今日我本想替你旁敲侧击地问上一问,谁知她忽然说不愿你我再替她寻亲事了!” 郭素带着病容立在那儿,苍白带红的面色看着可怜。 秦风海不忍道:“和外头那些不知家世品性的郎君相比,我倒是偏心你的。可珠珠乃我掌中珠玉,我不忍她有半分不如意。她若是执意要嫁给心上人,我自然无法违逆她的心思,点头让你入赘。” 他以为郭素是难过傻了,自顾自说着话:“你在军中做事素有决断,怎么连珠珠这般好脾气的小丫头都笼络不住?她怕是还只拿你当兄长。” 想起珠珠近来只夸奖过一人,秦风海恍然道:“珠珠的心上人,该不会是那个魏延吧!”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仗义出手、英雄救美,可不就令珠珠钟情了……” 第85章 陪伴 郭素却知道自己今日这一盘棋教得…… 郭素始终没有出声回应。 秦风海自己猜度了半天, 仿佛在唱独角戏,反应过来后奇怪地看向他,却见他脚下踉跄了一下, 伸手扶向一旁的桌子, 只是没能扶稳, 随即身体像一座山一般倒了下来。 这场变故先是将秦风海吓了一跳。但郭素方才的脸色虽不大好, 精神看起来还不错,秦风海哪里知道他一直是在强撑着, 于是便怀疑这是他的苦肉计。 秦风海佩服不已, 心想世上竟还有比自己更会装病的人。珠珠小时候不懂事,他也装病吓唬过她, 没想到郭素迅速想到了应对之法, 看来是想以苦肉计令珠珠心软。 因此也显得不那么心急了, 正要走过去扶他, 门外的下人听到屋内的响动后却很快跑了进来。 “大人!”下人登时吓得脸色大变,紧忙抢先上前将郭素扶起。 这时秦风海再仔细一看,郭素面色如纸,脸色和唇色几乎一样苍白, 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这可绝不像是能装出来的。 屋内好一阵兵荒马乱。郭素院子里的下人又是跑出府请大夫, 又是打水来给他擦洗降温,进进出出的响闹声也惊动了窦瑜。 窦瑜匆忙赶来时遇到了在此处一直没有离开的祖父。 她迈过门槛, 顾不上询问祖父为何会在这里, 手还扶在门框上就急急问道:“表哥怎么了?” “忽然昏倒了。”秦风海刚回了一声,就见自己的孙女风一般快步越过了他, 走到床边去看郭素。 窦瑜见表哥躺在床上,身上压着一层厚实的锦被,双目紧闭, 眉心皱着,脸色也异常差,看起来极其不适。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虚弱的样子,一颗心脏像是被用力攥紧了,眼角也跟着泛红,走到床边的小凳上坐下,轻扯锦被的一角,盖住他放在被子外的手。 下人很快将吕公请来了。窦瑜连忙让开位置,请他近前查看。 吕高子号过脉后,仔细问了郭素最近的起居饮食,听下人一一答了,道:“是积劳成疾,不必太过担心,这病发出来也就好了。”又走到桌边开了退热和温补的方子。 窦瑜放心许多,谢道:“劳烦吕公了。” 打起精神与他寒暄了一句:“许久未见吕公,近日可还好?” “见不到我才是好事。”吕高子朗声笑了笑,指着床上的郭素,道,“不然便是这幅场面了。” 窦瑜笑不出来,朝他福礼,再次谢他。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69节 送走吕公后,秦风海见孙女又坐回了床边。 屋内一时间静悄悄的,无人说话。他心念一转,忽然道:“病中之人最缺亲人关怀,你表哥唯有你一个亲人,这几日常来看看他吧,也能使他早些恢复。” 就算不是苦肉计,未尝不能利用一番,院子里不缺服侍的下人,也累不到自己的宝贝孙女。秦风海心中的算盘打得响。 窦瑜哪里有不应的道理,点了点头。 …… 第二日一早她便赶来了。 听下人说表哥夜里醒过一次,但很快又继续昏睡了。摸出他还有些发热,窦瑜又用凉水浸湿了帕子,拧得半干后替换掉他额头上那一条已经变得温热的。 中间喂他喝了一次药,好在他并不是完全无意识的,还能配合着吞咽药汁。 前一天心中杂乱,再加上担忧,窦瑜夜里几乎没怎么睡着。换了几次帕子后,觉得困倦,起先还以手支着头,慢慢支撑不住了,转为趴在床边浅眠。 她睡得很浅,一直半梦半醒。 郭素很少梦到儿时的事,也很少梦到自己的兄长。 因为在他出生以前,兄长已经早夭了。他从未见过,自然不太可能梦到,没想到这一回在梦境中却同时见到了父亲和兄长。 兄长三岁能文,敏而好学,是父亲最为宠爱和自豪的孩子,也一直按照父亲的设想成长。兄长夭折后的第二年,他出生了,却没有如父亲所愿像兄长那样学经学文,偏好舞刀弄枪。 他经常逃学去跑马,离经叛道,幼年时还不敬师长,气跑了不知多少先生,这与兄长的性情大相径庭。随着长相和喜好都与兄长极为相像的庶弟长大,父亲对他更是只剩厌烦了。 此后父亲为保谢家满门,以母亲的性命相要挟,逼他束手就擒,最终令自己死在了亲生父亲的剑下。 郭素忽然感到胸口闷痛,眼皮快速颤动几下后猛地睁开了眼。 他的手无意识地轻轻一动,触到了一片微凉柔滑之物,怔怔偏头望向床边,发现那里竟趴着合眼沉睡的阿瑜。 她长长卷翘的睫毛近在手边,鸦羽一般的黑发随意绾起,只插了两支簪,小又挺翘的鼻头泛着轻粉,肌肤如玉,睡得格外安静。 只要一抬手,他就能碰到她的脸。 郭素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他的手指停在近在咫尺处,手下就是她的发顶,却迟迟没有落下。帐子没有闭合,屋外明亮的日光透进来,笼着她单薄的肩背。 他心中一片静谧,唇畔浮起笑意,刚要收回手,没想到她忽然惊醒,抬头时直接撞到了他的手心。 转瞬即逝。 他屈握起五指,像是想留住方才短暂的触感。 窦瑜眼前先是迷蒙了一会儿,随即惊喜地睁大了眼睛,道:“表哥,你醒了?” “困了怎么不回房休息?”郭素放下手,以臂撑起身体想要坐起。 窦瑜自然而然地凑近来扶他,不答他的话,只是问他:“是不是饿了?你从昨日昏迷后就再也没有吃过东西了。” “我无事了,自会用饭的,你回去睡一会儿吧。” “我也饿了。”窦瑜眨巴了两下眼睛,道。 郭素哑然,再让她离开好像就是逼她饿肚子一般。 厨房里一直热着粥和清淡的小菜,下人迅速将这些东西摆上桌。郭素坐在桌边,摸着温热的碗壁,原本是没什么胃口的,可身旁的人吃得香甜,他也拿起勺子,一口一口静静地吃着。 表哥清醒了,又陪着他吃了些东西,窦瑜终于放下心来。不过察觉到他脸色仍有些发白,自己留下也是扰他休息,所以用过饭后懂事地起身告辞。 “记得喝药,我先回去了,等明日再来看你。” 郭素点点头,目送她脚步轻快地离开。 她走时三步一回头,可脚下也不过是短短一段路,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院门口。 吃饭时两人分明都很安静,可等她走了,他又觉得屋子里倏然冷清下来。 不过这种冷清没有持续太久,阿瑜前脚刚走,祖父又来看他。见祖父上下打量他,他诚实道:“已好得差不多了。” 果然是铁打的身体,那样的重症也不过一夜间便有好转。可秦风海对他的回答却十分不满,道:“你这小子实在是笨!” 看到郭素露出不解的神色,秦风海又道:“你病好得这么快,明日后日珠珠自然不会再过来了。” 指点一番后,他咂摸了两下嘴,装作不经意道:“上次在你这儿喝到的那个千日酿,还有么?” 前日夜里他们二人对饮,他带过来的酒很快就喝得见了底,于是让郭素再寻新酒。郭素院中有几坛别人送的好酒,平时从不喝,所以连酒封都没开过,当日开了一坛,他尝过后念念不忘。 郭素命下人将剩下的几坛酒送去祖父院中。 秦风海过来的主要目的便是为了这几坛子酒,最终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离开前不忘再次提醒郭素—— “记得苦肉计!” …… 郭素手上握着书,竟全然不知上面写了什么。书案正对着房门摆放,门开着,视线毫无阻挡,抬眼便可以直接看到院门。 说好今日来看他的人,却没有来。 他耐着性子一字字读着手上的书,最终还是将书放下了。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院门才被叩响。下人跑过去将窦瑜迎进门,又机灵地退下了。 她没敢来得太早,一进门便问:“表哥可好些了?” “好多了。” 郭素回答后,耳边忽然响起了秦风海的“提点”。 说完话垂首咳了两声,但又心虚地停下了,自觉装咳装得太过生硬。抬眸见到阿瑜皱眉,更是不敢继续如此了。 窦瑜皱眉却是因为担忧,奇怪道:“之前那张治咳的药方是祖父用过的,过去分明有效,还让吕公仔细看过了,也正对你的症。都已经喝过了几次,怎么偏偏不见好?” 郭素耳根悄悄红了,阿瑜记挂他病症,他却故意使她担心,实在不该,还是选择诚实道:“方子是很有效的。” 窦瑜却不信了,以为他是在安慰自己。 今日她没有急着走,看到表哥坐在书案后看书,想着自己即便留下也不会耽误他休息。 两人不时会对话几句。郭素的视线虽然落在书上,但一直惦记着回她的话,可只说了寥寥几句,她就安静了下来。忍不住抬眼寻她,见她坐在榻上,正认真地盯着矮几上摆的一盘残局。 是清早无聊的时候自己与自己对弈留下的棋局。 “想下棋?”郭素站起身往榻边走。 见他这是要陪自己下棋,窦瑜忙摆摆手,道:“我不会下棋。表哥你还是继续看书吧。” 郭素生怕她觉得在这里呆着无聊,即使听到她拒绝,依旧没再坐回去。 “那我教你。”他已经走到她身边了。 窦瑜愣住了,仰脸看着他,微微调整坐姿,应道:“好、好啊。” 郭素在她对面坐下。 简单的规则她还是知道的,不过与祖父下时他总悔棋,她也学祖父,习惯了耍赖皮,此刻对面的人换了表哥,依旧顺手将已经落下的棋子拿起。 落子无悔。 她反应过来后又连忙将抠起的棋子放回了原位,朝表哥尴尬一笑。 郭素将她才放回的那一子拿起来,放在另一个位置上,道:“可以下在这儿。” 他讲解得很耐心,渐渐的,窦瑜也认真听起来。 郭素却知道自己今日这一盘棋教得一塌糊涂,他静不下心,全凭直觉在讲。 第86章 转折 “我从未想过与别人成婚。”郭素…… 窗子半支起来, 窦瑜一偏头就能看到院子当中的景致。和她花团锦簇的院子不同,表哥的院子显得有些清肃空旷。难得有些鲜亮颜色的地方唯有对面廊下一角,放置着松盆景和一盆花。 “那是之前表哥派人送去我院子里的花吧?” 像牡丹又非牡丹, 色浅又透亮, 花瓣繁多又松散, 像是一大捧莲。这院子里只能看到一盆, 送去她院子里却一连十数盆,满院芳香, 吸引了许多蝴蝶。 表哥和祖父经常往她的院子里添置东西, 祖父常送的都是些金银器物、珠宝玉石,表哥常送的多是花花草草及话本纸笔, 还有许多新奇的小玩意。 郭素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道:“看着赏心悦目, 便留下了一盆。” 还没等二人收回目光, 便见一仆从自院门进入,一路往这间屋子的方向过来了。 仆从敲门来报:“大人,是魏将军派人往府上送了信,还附上了一枚令。” 郭素命他拿进来。 仆从双手捧着, 快步进屋来将信封和令送至他手上。他也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 就搁在了一边。 窦瑜多看了两眼。这枚令像是石料打磨雕刻成的,呈白灰色, 很薄, 约莫手掌大小,上面刻了魏将军的名字。 郭素见她好奇, 解释道:“军中将领一人一令,见令如见人。” “表哥也有么?” 听她询问,郭素自榻上起身, 取来了自己的令,放在她手上任她细看。 窦瑜还坐在榻上,两人一站一坐,只隔着半臂的距离。郭素看她饶有兴致地将自己的令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细瞧,手指自他名字上轻轻摩挲而过。 她仰起脸,笑言:“表哥令上的花纹看起来比魏将军的复杂多了,还是你的更好看。” 看过后,她将这片薄薄的东西交还给他,又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很快放开手,催他坐下继续与自己下棋。 除去第一局半教半下,后面的每一盘他都让了几子,可她依旧下得一塌糊涂。 郭素连赢后有些迟疑,思索着要不要悄悄放水也让她赢一把,以免她输了太多次觉得扫兴,没了再和他对弈的兴致。实际上窦瑜全然不在乎输赢,她也有自知之明,胡乱学了不足一个时辰又怎么可能会赢表哥,只是陪他打发时间罢了。 不过又暗笑不像是自己陪他打发时间,倒像是他在哄自己玩。 直至午后她才离开。原本怕耽误表哥午睡,近午时她就起身要走,但表哥说棋局未完,不应当半途而废,这才又坐回原位将整盘棋下完了。 等走出屋门时,发现外面又下起了小雨,雨势极小,不走进院中几乎感觉不到。最近是连雨天,她已经习惯了时不时就会来一场雨。 婢女撑伞陪着她离开。 郭素站在门边,风将细雨吹进檐下。下人担忧地在他身旁撑起伞,替他遮挡。 “大人,您的病才好了一些,快些回屋吧。” 郭素仍未动。 在心中想着:如果阿瑜只当自己是兄长,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会不会对他避之不及?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70节 可他不愿再后退一步了,也不想永远只做她的兄长。 …… 隔日,崔家又派人来送帖。 郭素头也没抬,直接命下人去回绝了。下人领命后刚准备退下,他又将人叫住。 另一边,窦瑜收到崔家娘子的请帖还有些奇怪。她与崔家娘子从没有来往过,崔家娘子爱热闹,之前也办过宴,发过帖,过去胡贞赴宴后还和她提过几回,但她一直不曾收到过邀请。 等在席上用饭时她一问,果然崔家也邀请了表哥和祖父。只不过送到她手上的帖子,落款写的是崔家娘子的闺名,送给表哥和祖父的帖子则是崔家家主亲手所书。 “崔家的老家主乐善好施,在郡中素有名望。崔家将他仙逝的这一月的最后一日定为施粥日,家中也会设宴邀请族亲好友。”郭素同二人解释道。 定“施粥日”的本意是好的,也承继了崔老家主的善行。不过崔家的新任家主坚持了没两年,这一善举就变了味,既想占着好名声,又不甘白白耗费大笔钱财,在家宴上用度奢靡,可施下的粥几乎是一碗碗清水,看不见几粒米。 郭素有意去赴约,敲打崔家。 秦风海随意说了几句话后,又将话题绕到了孙女身上,旁敲侧击想问出她的心上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表哥还在旁边坐着,窦瑜不想谈,只好装作没听见,一门心思扒拉着碗中的饭。 郭素见阿瑜为难,也出声阻拦:“祖父,先不提此事了。” 该着急的人不急,他这是为了谁?秦风海瞪了郭素一眼。 他又一拍桌子,“你害羞什么?大可直接说出来,好让你表哥替你去相看相看!” “不需要。”窦瑜气闷,被逼得急了,脱口道,“怎么不着急替表哥相看?兄长都未娶妻,我做妹妹的又急什么!” 说完她便有些后悔,可说出口的话又无法收回。好在祖父终于不说话了,三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放下碗筷,闷闷道:“我吃好了。”随即起身离开。 郭素也忽然再无胃口,有些发怔地坐着。 秦风海好心办了坏事,干笑两声,对他道:“你别急,反正珠珠说暂时不想成婚……” …… 准备去往崔家赴宴的当天,郭素想与阿瑜同乘。她这几天总有意识地躲避着自己,连着两天都没有来前院用饭了。 可走到府门前他才得知,阿瑜已叫人备好了两辆马车,她自己乘坐了稍小一些的,先一步动身往崔家去了。 他和祖父共乘一辆,一路在车厢中大眼瞪小眼。 秦风海最先打破沉默,问:“我惹珠珠生气了,难道你也惹她生气了?” 闻言,郭素摇头。 秦风海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我是帮不了你了。” 先一步赶到崔家的窦瑜心情同样不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脾气何时变得如此捉摸不定了。 她自己的心思难不成还要强迫别人来猜不成?别人猜不到,又忍不住迁怒。应当是被祖父和表哥宠坏了,才会这样不讲道理。 但想到表哥毫无怨言地为自己挑选合适的婚事,说不定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选,等着她一点头,便会直接将她嫁出去。想到这些,她那点隐秘的心思又说不出口了。 从前追着胡王升身后跑的厚脸皮哪里去了?窦瑜恨不得敲自己的脑袋。她越想心中越烦乱,忽然自亭中站起身,四顾寻找表哥的身影。 崔家乃云水郡豪富之家,就连城中的仙顶阁都是崔家的产业之一。宅邸极阔,亭台楼阁无一不精美绝伦,她置身的这处凉亭外围居然是一片水波荡荡的湖。可惜赶上天色不好,云霭沉沉,湖水也显得灰暗了,怕是又将有一场大雨。 崔家还特意建了奢华的雨棚。窦瑜过来的路上,雨棚内捧着酒水瓜果的仆婢络绎不绝,不断在其间穿梭。 胡贞一把撒下鱼食,近处各色肥硕的鲤鱼涌动摆尾,圆滚滚地挤在一起。她感慨道:“崔家的灵鱼湖声名在外,这些鱼竟养到这么大了。” 窦瑜倚着围栏发呆,她从未见过体型如此大的鲤鱼,看着它们争相抢夺鱼食,渐渐放下心中的胡思乱想。 两人在亭中坐了一会儿,崔明英才姗姗来迟。 崔明英穿一件朱红褶裙,上配粉白小衫,高高挽着发,面如桃花。脖颈上是一串珍珠项链,其间垂着一块镶金玉牌,从头到脚满身富贵,连翘头履上都挂着珍珠。 她与胡贞自幼相熟,也不客套,一见面就抱作一团。 胡贞为窦瑜和崔明英介绍对方,二人相互福礼,算作相识了。 窦瑜见到崔明英后,记起自己居然是见过她的。 之前她和表哥在郡郊跑马时,一群少年郎认出了表哥,跑来打招呼。崔明英当时就扮了男装混在其中,所以才令她印象深刻。 不过此刻看崔明英的表现,仿佛是与她第一次相见,便猜出她不希望自己提及上一回的事,所以也只当是初见了。 胡贞拉住崔明英的手,忽然道:“方才我见到你了,在金露楼那边的垂花门旁与人私会!”她神情还有些促狭。 崔明英顿时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脸也迅速红了起来。 亭子里只有她们三人,且胡贞应了崔明英所求,要帮她与窦瑜相识。之前还没想明白缘由,意外撞见了刚刚的场面,才恍然大悟。 此刻她也就不避着窦瑜,笑着打趣崔明英道:“怪道你这丫头肯低头求人,原来是想给珠珠做嫂子!”她又去拉窦瑜的手,拽窦瑜到身前,“快来瞧瞧这个美人儿,做你嫂子你可满意?” 胡贞还是口无遮拦的性格。 震惊之色从窦瑜面上褪下,但脸色仍然不大好看。她自己也知道,立即垂眼掩饰,眉心微微皱着。 崔明英飞快地看了窦瑜一眼,抬手重重拧胡贞的脸皮,嗔道:“你这嘴松的臭丫头!” 放下手后又表情复杂道:“他带着随侍,我也带了婢女,就在前头路上碰了一面,是哪门子私会?”没想到短短两句话的功夫,还被胡贞撞见了。 崔明英让府中下人故意带郭素走了金露楼那边的小路,在必会经过的垂花门前拦住他,问他前日为何不来赴约。 尤其昨日得知舅父受罚,她心中又愤怒又伤心,忍不住怪他:“你明知盗令牌骗你相见的人是我,为何要罚我舅父!” “魏将军遗失令牌,自然当罚。”郭素连解释的话都惜字如金,说完抬脚便走了。 明明那日郡郊初遇,他对自己的妹妹笑得那么温柔好看,对别人却总这么冷冰冰的。崔明英被他的冷漠刺伤,在金露楼下独自坐了许久,过来的路上也失魂落魄。 但她又不想在郭素妹妹的面前表现出失意和沮丧,被察觉出自己是一厢情愿,所以语气里带了些羞意,听起来仿佛二人之间真的有别样的情愫一般。 崔明英朝窦瑜凑近了一些,主动示好道:“早听说郭大人有个宠爱至极又美貌至极的妹妹,今日见了才知道传言不虚,我看了也喜欢得不得了。” 她虽主动讨好窦瑜,内心里对窦瑜却有些微妙的嫌弃。即便郭素未明说,云水郡中的人也知道秦珠不过是郭大人的表亲,无父无母,只能赖在郭大人身边,依仗着他的庇护。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罢了,未来能借郭大人的势攀上一门好亲事就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窦瑜与崔明英对视,看出她眼中柔软笑意包裹下的轻慢,慢慢自她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一直到崔家的这场宴席结束,窦瑜心中堵塞的那股闷气还是无处宣泄。 离开时崔家连老带少出门相送,言语恭谨,一直小意讨好着,但面色都不太好看,她也没心思探究,独自钻进马车。 “阿瑜?”郭素走到车窗下,隔着车帘轻轻唤了她一声。 今日在崔家,她自我开解后还想立刻找到表哥,决定不再这么没头没脑地任性下去,把气都撒在他身上了。 生气后,互相说过话就算和好了。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认为的。 没想到会撞上崔明英这档子事。 她没有理会车外的表哥,命车夫驾马回府。 回府后又把自己关在了房里,等到晚饭时候依旧没有去前院。几个婢女见了她这几日的表现,心中都是又奇怪又担忧,小心翼翼地询问她,也没有得到回答。 屋子里静悄悄的,茂娘推推佰娘,示意她再去问问。 窦瑜面朝内侧,躺在帐子里不说话。 佰娘脚步轻轻地凑近,将帐子撩开,关切问道:“娘子,您饿不饿?” 窦瑜瓮声瓮气地回:“不饿。” 她用手指在被子的绣纹上划来划去,提不起精神。 过了半个多时辰,太阳都要落山了,院子当中昏黄一片。打开院门后看到郭素,茂娘就像看到了救星,喜悦地跑进屋内通禀。 窦瑜猛地从床上坐起,自帐子后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沉默了一会儿,道:“就说我已经睡了。” 佰娘和茂娘更觉得奇怪了,不约而同地想:“这到底是怎么了?” 窦瑜又缩回了帐中。透过纱帐,能隐约看到她盘腿坐在被褥上的纤细身影,佰娘暗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房门,去向郭素转达她的话。 窦瑜裹着被子垂头丧气地坐着,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屋外的声响,可惜完全听不清。或许表哥根本没有进入院中,又或许已经走了。 佰娘很快回到房中,来到床边,掀开床帐,呈给她一只黑褐色全无花纹的匣子。 “大人给您的。”佰娘道,“说是一个机关匣子,逗您开心。” 佰娘见她仍是没有反应,还以为不会接过去了,无奈地欲将手收回。 窦瑜的身体动了动,在她收手之际将匣子从她手上抱进了自己怀中。然后缩在被子里摆弄这个其貌不扬的匣子,在手中转了几圈都没能找到锁扣,一寸寸摸过,最后拇指按到一处可以滑动的木板,才惊觉这个匣子的独特和奇妙之处。 原来这是以许多长短不一的木板环环相扣组成的匣子,找到关窍才能打开。打开一层,里面还有另一层小的,接连打开了四五层,忽然从里面掉出来一个小小的木雕人。 木雕人头朝下栽在了她的被子上,她一怔,伸出手慢慢把它拿起来仔细端详。 木雕人是作揖的姿态,仿佛在与人讨饶。 她鼻子一酸,越发觉得自己真是无理取闹。 但她也是真的很不开心。 佰娘再次看了一眼闭合的床帐,走到支起的窗边想将窗放下,隔窗看见两个小婢女在窗下躲懒,笑着轻斥:“聚在这儿嘀咕什么呢?还不快去做事!” 小婢女是在好奇地往院门口的方向张望,方才佰娘没将院门合严,现在还能看到那里站着的人。 她们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活泼的时候,几步迈到窗边,低声同佰娘说:“大人好似还在门外呢!怎么还没走?” 窦瑜听到婢女的话,忽然停了手上的动作,回神后又继续摸着木雕小人。 过了小半刻,茂娘抱着油衣进屋来说:“外头忽然下起雨来了,把院子里的花都搬进房里来吧。那些都是大人送来的,可娇贵着呢。” 佰娘便和她穿上油衣去帮着院子里的下人搬花。十几盆花刚搬了一半,忽见自家娘子出了房门,手上撑起伞,胳膊处还夹带了一把,走下了台阶,又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快步穿过庭院直奔院门。 “娘子?您这是要去哪儿啊!”佰娘最先反应过来,追了出去。 窦瑜一出院门便闷头向前走,走出一段距离后开始左顾右盼。天色昏暗,脚下的砖石被雨淋得湿亮,这条路上除了她哪里还有别人? 佰娘好不容易追到了人,气喘吁吁地站在她身侧问:“您是怕大人淋了雨?兴许已经在下雨前回去了。” “咱们回去吧,娘子。”佰娘劝道。 窦瑜身上只穿了件单衣,凉雨伴着黄昏后的凉风,一个劲儿往她身上吹。她缓缓握紧伞柄,觉得自己之前是任性,现在是犯蠢。 人早都走了,现在跑出来做什么? 佰娘将身上的油衣脱下来给她披上,又从她手上拿过另一把伞,心疼不已道:“您到底是怎么了,活像丢了魂儿一般。” “没什么。”窦瑜缩缩脖子,将伞往佰娘头顶倾斜,为她挡雨,“咱们回去吧。”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71节 她转过身。 郭素就站在她身后。 他没有穿油衣,也没有带伞,雨水已经将他肩头淋湿了。 佰娘惊叫了一声:“大人!”急忙跑去把伞递给他。 郭素没有接,对佰娘道:“你先回去。”他的语气虽轻,却不容置喙。 佰娘不敢忤逆大人,回头看了窦瑜一眼,得她点头应允后,慢吞吞地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出几步远,再回头,见大人正朝自家娘子走近。 她不敢再看,加快步伐离开了。 窦瑜微微抬起脸看着面前的人。 他头发潮湿,有水珠顺着脸颊流下来。她将伞抬高一些,想为他挡雨,“不冷么?快回去换件衣裳,你病才好了一些,别又病倒了。” 郭素从她手上接过伞,“怎么一直不理我。” “我不是正在理你么?”窦瑜飞快眨了几下眼,避开他的注视心虚道。 “前两日,还有今日出门。”他固执道,“都没有理我。” 窦瑜觉得鼻子又开始发酸,她以后再也不想把话憋在心里了,真的太难受了。 她道:“今日我在崔府,听人说撞见你和崔家娘子在一处。” 郭素立即道:“阿瑜,我没——” “表哥,不要娶妻。”窦瑜好不容易才攒足了勇气,都顾不上听他解释,急急开口。 郭素未说完的话骤然停住。 窦瑜吸吸鼻子,委屈得不行,“之前我是胡说的,我根本不希望你娶妻。”她满心都是后悔,在席上不该因为被祖父逼问得狠了就口不择言。 越说越委屈,眼泪瞬间滚出眼眶,鼻子和眼睛都红红的。 再不懂她的心思,自己就真的是傻子了。 郭素愣了好一会儿,他的手在袖中蜷了一下,缓慢抬起,用指腹轻轻蹭掉她脸上的泪。 继续解释道:“前日崔娘子命人拿了魏将军的令骗我出门,我未去见她。今日在崔家遇到了,她问我为何责罚魏将军,我答她魏将军应罚,便走了。”他以叙述的口吻说完,语气平静,心里却截然相反,犹如翻滚着惊涛骇浪,一直反复想着她方才的话。 窦瑜呆住了,后知后觉感到丢脸。“我——”她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缝中去。 “我从未想过与别人成婚。”郭素又道。 第87章 心迹 是他们二人的婚事么? “我从未想过与别人成婚。” 听到他说了这句话, 窦瑜的心重重跳了一下,呆呆地望向他,眼眶中残余的泪掉到腮上, 也顾不上擦掉。他指腹的余温仿佛还停留在脸上, 她张了张嘴, 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即便生死之际, 郭素也能做到泰然面对,但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有多么紧张, 握着伞柄的手紧了又紧, 语气紧绷着,克制道:“还下着雨, 我先送你回去。” “……好。”窦瑜感到心跳如擂鼓一般, 面上热腾腾的, 肯定已经红透了, 话音刚一落地便率先转身,快步往前走。 郭素紧紧跟在她身侧,以伞倾护住她,自己的半边肩头在雨中越淋越湿。 两人沿着小路向前走, 窦瑜忍不住放慢脚步, 悄悄歪头看他的侧脸。 他却在同一时刻转过头来,吓得她飞快移开视线, 掩耳盗铃般直直看着前方。 郭素见她的脸红红的, 垂着眼,睫毛颤得飞快, 像是翩然的蝴蝶翅膀。四面的雨越下越大,她被油衣包裹着,更显娇小, 这样的场合似乎并不适合剖白内心,向她倾吐情意。 可他心中又充盈着一股急迫,恨不得将她用力抱进怀中,让她从这一刻起便留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微颤道:“之前我想着为你挑选一位夫婿,要他良善正直,勇武康健,博闻强识,顶天立地,认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足以配得上你。管家四处搜罗了许多适龄且出众的郎君,可我看过后觉得他们都不够好。” 窦瑜被他如此苛刻的要求震惊到了,脚步一滞,羞意也减退了,心中轻松许多,道:“是表哥你太过挑剔了,为公主挑驸马也不过如此吧。我又不是天仙下凡,若照你这样的要求,怕是这辈子也嫁不出去了。” 郭素格外认真道:“因为我总忍不住刻薄审视,有意忽略他们的过人之处,而着意挑出他们的种种不好。后来我才明白,不是他们每一个都不够好,而是我有私心。” 他此话一出,两个人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 窦瑜抬眼看他,脸虽然还红着,却努力让自己直视他的眼睛,看到他眼中满满的、绝不会错看的情意。 “我不过是仗着兄长的身份才能够离你近一些,从前觉得能护你在身边就已经十分满足了,但生了贪心,又想要更进一步。” 他低首凝望着她,轻声道:“一直想为你找一个完美的夫婿,可我现在后悔了,因为我并非完美之人。但还是厚颜想请你嫁我,以妻子的身份永远留在我身边……你愿意么?”说完这些话,他有些忐忑。 即便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他依旧做不到像在战场时那样运筹帷幄,镇定自若。也会患得患失,忐忑不安。 方才在他说话的过程中还无比紧张羞涩的窦瑜,此刻却慢慢安定下来了,她迎着他垂下的目光,露出明亮又温软的笑颜来。 方才还微涩的心,像是被泡进了温水中。 她鼓起勇气抬起手,慢慢搭在他握伞的手上,软软凉凉的手心贴着他的手背,又笨拙地握紧。只是他的手太大了,她根本包裹不住,像是试探着伸出触角的细细藤蔓,慢吞吞地缠住树干。 他另一只手立刻反握上来。 握着他手背的五指一松,刚想抽回,却又被他攥住了指尖。细嫩的手指搭在他手掌虎口处,被他以拇指内侧轻轻擦过掌心。 这一下又温柔又珍惜,窦瑜顿时背心酥麻,耳朵又红了。 眼神闪烁了一下,抿抿嘴道:“反正……反正你将要求定得那么高,也无人能满足了。找不到合适的,那、那就便宜你吧。” 她嘴硬后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即便有更好的,我也不喜欢。” 中毒濒死之际你冒险为我求药,流落冀州时你又赶来带我离开。其实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最好的了。不过这样肉麻的话她忽然说不出口了。 但这些情意早已经写进了她的眼睛里。 郭素胸口起伏,将她整只手掌包裹进了自己手中。雨水打在头顶的伞面上,敲出杂乱的响声。 窦瑜几乎要承受不住他压迫感极强的视线,正欲瞥开目光。 “我该怎么哄珠珠啊?” 不远处忽然传来祖父发愁的声音,“这丫头越来越不好哄了,从前卖支糖葫芦就不气了,现在一气就是许多天,当真急人!” 窦瑜顿时一惊,急忙想将手抽回来,却没能成功,依旧被表哥握在掌心里。 “先松开,祖父往这边来了!”她以气声慌乱道。 紧接着又是卓伯的声音:“您特意出府买了一整靶子的糖葫芦,差点塞不进马车,娘子见了怎么可能继续生您的气?” “我也真是的,逼她做什么?既然不想嫁人那就先不嫁!”秦风海看开了,什么事能比珠珠过得舒心重要? 他和卓伯走上了这条小路,一抬眼就看到了挡路的两个人。 卓伯正艰难地用伞为草靶上插满的糖葫芦挡雨。秦风海则在帮自己和他撑伞挡雨。 八目相对。 四人无言。 秦风海脸色大变,视线从两人的脸上移到两人交握的手上,惊道:“你们这是——” “祖父。”郭素松开手,转身面向他。 窦瑜却往他身后缩,攥着他的衣袖,低念:“怎么办怎么办……”她并不知道表哥提前和祖父坦白过了,乍然被撞见,第一反应便是心虚。 “娘子,您不必怕,老爷一早便知道了!”卓伯一开始也很吃惊,反应过来后喜悦地抢先说道。 窦瑜闻言长舒一口气,又疑惑,自郭素身后冒出头来,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郭素忽然笑了,笑意发自内心,如月般明亮,在场几人都未见过他露出如此外放的情绪。他对身边的窦瑜道:“我太心急了,便提前去向祖父坦白。祖父还为我出谋划策。” “好啊,闹了半天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郭素怕她生气,收敛了笑意仔细看她的表情,却见她脸上并无恼色。 窦瑜怎会因为此事生气,也明白了祖父前些天的良苦用心,转忧为笑。 秦风海见二人的表现分明是互相坦白了心意,想笑一笑,打趣一番,却忽然高兴不起来。 臭小子如意了,自己之前分明还为二人操心,巴不得他们早日成婚,此刻心里怎么反倒堵得慌?他青着脸无语地想。 宝贝孙女被人拐跑了。 秦风海想挑郭素的刺了。 窦瑜刚想拉着表哥往祖父那边走,却见祖父忽然转身,大步离开了。卓伯只好也跟着他一同离去。 “祖父?”窦瑜正想追,却被表哥握住了手腕。 “我先送你回去,由我来和祖父详谈此事吧。不必担心。” 窦瑜被他抬手摸了发顶,望着他说:“还有我的糖葫芦……”祖父明明是买来给她的,结果又直接拿走了。 郭素忍俊不禁道:“好。” …… 窦瑜睁开眼,帐子合得严严实实的,依旧有细微的光透进来,可见天色大亮了。 她猛地翻身坐起,将床帐拂开。 佰娘被她吓了一跳,走近道:“您醒啦?” 将床帐缚起,笑着说:“一早奴婢来唤您起床,可您困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还要再睡。” 窦瑜确实有些印象,好像她哼哼唧唧抱着被子不肯起,佰娘无奈,只好由着她赖床了。她昨日被表哥送回院中,洗漱沐浴后躺在床上却迟迟没能入睡。 表哥说的那些话反反复复地回响在耳边,她仿佛一只被蒸熟的大虾,热气腾腾地躺在被子里辗转反侧。 约莫天快亮了,才渐渐困倦沉睡。 她也羞于启齿,到现在佰娘还不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见她不想说,一直没敢问她。 窦瑜穿上鞋子,自床上下来。 佰娘喊婢女送水进来,又命人摆饭,“反正这几日您都是在房中用的饭,奴婢便大胆地做了主,去前院知会了老爷和大人一声。” “都快过午时了,随便吃些点心就去前院吧。”窦瑜净面漱口后吩咐。 “总要吃点东西。”佰娘劝,“喝些粥也好。” 劝完后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昨夜大人送来的糖葫芦实在太多,存不住。您说叫厨房处置,厨房的人便做了许多山楂点心,不过空腹吃不好,您垫垫肚子再拿来给您品尝。” 想到表哥向祖父讨要糖葫芦的场面,虽然没有亲眼所见,窦瑜还是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72节 不知道表哥和祖父昨夜又说了些什么。 是他们二人的婚事么? 窦瑜暗道自己可真够心急的,将这些念头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坐去桌边简单用了些粥饼和蛋羹。 桌上的东西才刚撤下没多久,婢女进门来报,说表哥来了,又转述了表哥的话,请她梳洗,想与她同去见祖父。 佰娘听后奇怪地说:“大人的口吻怎如此正经?”府上没有请安的习惯,平时娘子想去见老爷,自己便去了,还从未像这样相约去见。 窦瑜莫名有些紧张。 佰娘取来了一件湖蓝衣裙及一件桃粉衣裙,由窦瑜挑选。窦瑜平日里很少直接指明要穿哪一件,都是佰娘先挑几件,她从中随意指了换上。反正柜子里的衣裳都是她喜欢的,穿哪一件都一样。 今日却不同。她看了两件衣裙一眼,难得都不满意,道:“今日想穿那件水红色的大袖衫。” 换好衣裳又点出钗环,都是略有些打眼,平时在家中极少佩戴的。佰娘顺从地为她一一簪好,忍不住多嘴道:“您今日心情似乎很好。” “确实不错。”窦瑜对镜仔细照了照,露出异常灿烂的笑来,美得夺目。 佰娘都被她这一笑晃了神,更觉得奇怪了。 第88章 筹备 到时宾客会在新宅中安帐设席,宴…… 窦瑜梳妆打扮并未耽搁多少时候, 可临出门时又磨蹭起来,转身走回床榻边,将枕下的木雕小人摸了出来。 小人的眉眼生动细致, 拱手作揖的姿态也栩栩如生。她伸手戳了戳它的脑袋, 又将它收进袖中。 这东西虽小巧, 却像给予了她更多的勇气一般。她沉沉舒出一口气, 穿过屋子,迈出房门。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碧空如洗, 院子里花香怡人。檐下挂笼里的几只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只喜鹊绕树飞了一圈, 落在廊边地面, 啄食散落的鸟食。郭素静立在院中等她, 身上穿着一件青色新衫, 腰间还挂了她送他的那只翠绿色香囊。 佰娘看到喜鹊,笑道:“这只报喜鸟竟落在咱们院中了,可是要有什么好事?” 郭素也看向了那只喜鹊,眼眉舒展, 平日里常挂在脸上的冷淡半点影子都瞧不见了。连佰娘这么迟钝的人都看了出来, 福身问好。 窦瑜慢慢走下台阶,来到他身前。 郭素含笑望着她走近。 “今日我起晚了, 并非还在躲着你。”她盯着他腰带下悬挂的香囊, 小声解释道。 “我知晓。”郭素轻轻牵了一下她的手,又放开。 牵她时, 她的手指在他掌心中轻蜷了一下,依旧是还很不习惯的样子。怕她不适,他没敢久握。 两人对视一眼。 方才短暂的一握, 他摸到她手心微潮。 “紧张?”郭素低声问。 “还好,只是有一点……”窦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认真想了一会儿才道,“觉得不真实。” 昨日才知道表哥的心思,今日就要与他一同去见祖父,说不定还会谈论他们二人的婚事。她既觉得顺理成章,又觉得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而且虽两情相悦,旁边站了对此事全然不知的佰娘,不远处还有仆婢在走动,令她无法放开,总是羞涩。 “不过总要有这一日的。”她笑了笑,令自己放松下来。 两人的对话异常亲昵,佰娘听到后满脸诧异,看到郭大人的动作更是大惊,不过此时此刻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只能先看看自家娘子,再看看郭大人,眼睛瞪得极大,嘴也微微张开。 “走吧。”窦瑜催促。 郭素与她并肩同行,向院外走去。佰娘险些忘了跟上,那只喜鹊振翅飞起,飞快掠过细长的庭院,这才惊醒了她。 她落后两步的距离,呆呆傻傻地看着前方一红一青的身影。心道: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窦瑜和郭素二人出现在祖父院中,一同进门。 “当真是金童玉女……”卓伯见到两人,情不自禁道。 秦风海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连忙捂住嘴,还在自己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祖父。” “祖父。” 二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唤了一声。 窦瑜觑着祖父的脸色,见他朝自己看过来,立即露出了笑颜。 “这几日不和您一起用饭,我胃口都差了好多。”她语气中带着撒娇,走过去拉祖父的手。 “一生气,说不来就不来。我都这把年纪了,你还能陪我吃几年饭?到时候饭桌上只能摆我的牌位了。”秦风海哼道。 “呸呸,祖父长命百岁!”窦瑜偏头轻呸了两下。 秦风海清了清嗓子,端起长辈的架势语气淡淡地让他们先落座。 昨夜郭素来找他的时候他心中还存着气,直接将人拒之门外。让郭素在院外站了足足一个时辰后,才松口请他进门。 郭素姿态放得低,言语诚恳,也主动提及了未来将有的婚事,听得出初步的安排在他心中早已经有数,又请秦风海来拿主意,定章程,语气和言辞都听不出恭维,却字字叫人心中舒服又愉悦。 秦风海实在是从他身上挑不出半点毛病,且又被拿住了脉门——他依然愿意入赘。所以强板着脸撑了没多久,也就点头应允了。 “既然决定要入赘,往后珠珠照旧姓秦,你们也就算不得表兄妹了。我也会在郡中购置新宅,作为我们秦家的宅院。”秦风海看着郭素道。 “入赘?”窦瑜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一遍后,看向表哥,又看向祖父,见了他们的表情才确定,“你们已商量好了?” “自然是商量好了的。”秦风海直了直背脊,“我们秦家唯有你一个独苗苗,若不是他肯入赘,你以为我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祖父!”窦瑜皱眉,“难不成……您是以此事作为条件,才应允我们二人婚事的?” “阿瑜,是我主动向祖父提出的。”郭素开了口,“无论是你嫁我,还是我入赘,都没有什么不同。我无父无母,你我唯有祖父一个长辈,入赘反而更为合适。” 他的语气像是在说今日天气一样自然。 秦风海听了他这番话,露出满意的神色,对窦瑜道:“瞧瞧,我可没有逼他。” “即便是入赘,该有的礼数也要周全。”秦风海态度主动了一些,“婚期定得晚一些或早一些都无妨,总归不会离开家。” “好。”终于正式过了祖父这一关,郭素只觉得心中安定。 …… 等离开祖父的院子后,窦瑜的情绪却微微低落。 佰娘站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候着,像一块守门石一般,眼观六路,不许府上来往的仆婢靠近。 郭素小心地伸手去握窦瑜的手,并未用太大的力道,只松松握着,她也没有挣扎和不适了。 他心中自然喜悦。 心意相通后,他总忍不住亲近她,又唯恐她怪罪自己得寸进尺。到底不曾真的拜过天地,心知亲近也要有尺度才好。 他没有如此喜欢过一个人,时时刻刻想与她呆在一处,恨不能将世上所有她所喜爱的都捧到她面前。 见她有话想要说,又迟疑不言,主动问她:“怎么了?” “表哥你当真是……真心实意要入赘我们家吗?”窦瑜也不是心心念念非要乘婚车,被他从家中娶走去做郭家的媳妇,只是历朝历代总是嫁娶者众,入赘者少。而且表哥作为河州兵马使,不怕同僚百姓因此看轻他吗? 郭素看出她心中所想,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回道:“再真心实意不过了。” “那别人若是嘲笑你……”窦瑜喏喏道。 “何惧人言?”郭素对此确实毫不在意,对她安抚一笑。 两人手指在袖子的遮掩下交缠在一处。要不是窦瑜觉得在此处停留得过久了,连佰娘都频频向这边张望,慢慢收回了手,怕会站到地老天荒。 除了拉手,两人也再没有越矩的举动了,可光是拉手,时间就长得让佰娘内心直呼救命。 因为她腿都快站麻了。 在回去的路上,窦瑜也向佰娘赔了不是:“佰娘,我并非有意瞒你。昨夜里心情混乱,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我疏忽了娘子。”佰娘反倒十分自责,“竟从未看出您的心思。” 她只当是兄妹情深,谁知一晃神,两位主子竟要成亲了! 佰娘又一跺脚,道:“要做的事这样多,时间又仓促,可真是叫人心急!” “不必急。”窦瑜安慰她,“离定下婚期还早着呢。慢慢准备也来得及。” 佰娘嘴上不说,心里却不信。瞧大人那副样子,怕是等不了太久,她不能听娘子的,还是得尽快做好万全的准备。 刚一回到院子,她便将此事通知了所有仆婢。不出一日,整个府上应该都能收到消息了,这也是老爷和大人默许的。 众人也都如佰娘一开始得知时那样露出了极其震惊的表情,每个人都既吃惊又兴奋。窦瑜在房中看书,打扫屋内的下人进进出出,有两个胆子大些的婢女还向她道喜。 她闹了个大红脸,冷静下来后索性让佰娘茂娘去做了封红,给院子里的下人发些添喜钱。 佰娘忍不住打趣她道:“娘子这赏钱给得为时尚早吧。” 窦瑜嘴硬:“今日我心情好,给大家添些月钱怎么了?” 佰娘茂娘笑着去发钱了,仆婢们更加惊喜,站在院子里高声谢恩:“谢娘子的赏!” 院子里各处的躁动逐渐安静下来后,佰娘又拉着茂娘开始没日没夜地赶制婚房中要用到的绣品。婚服请了几十位绣娘共同赶制,但一些喜褥喜被和喜垫都要她们帮着缝制。 窦瑜也要绣两样东西:成婚当日的罗袜,以及头上要盖的喜帕。 第二日佰娘和茂娘眼下都熬出了青黑的痕迹,精神却大好,拿着绣撑坐在廊上一边绣一边低声交谈:“听说老爷去购置了新宅,到时宾客会在新宅中安帐设席,宴请宾客。” 春珊刚得知消息便急匆匆跑来了府上,进了院中来到廊下就听到了这句话,吓了一跳。 “什么意思?”她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佰娘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压低声音说:“娘子并非从宅中出嫁,而是大人登门,到时宾客都在咱们秦家的新宅观礼。” “那这、那这不就是……入赘?”最后两个字春珊都不敢说得太大声,颤微微地吐出口。 佰娘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郭大人同意了。入赘这种事,从来都是些身份低微又无父无母的郎君才会肯的。 但郭大人又确确实实应下了。 这场婚礼不必置婚车,而是新郎官骑高马带着聘礼登门入赘。 在此之前要先等她们搬进新宅中,请媒人入府送至婚书,答复后再择定婚期。秦家往此处旧宅送来金银宝器,珠玉钗裙、罗帐丝绸……林林总总作为娘子的嫁妆,待婚期当日再由郭大人一并带进秦家。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73节 第89章 大婚(上) 司礼高唱拜天地。 秦家这座新宅与郭素的宅邸相距不远, 但也要穿越长街,走过两条巷子。 经过又一次深谈,秦风海做主将婚期定在了两个月后。时间上略有些仓促, 但该准备的一应俱全, 礼数也一步不落。 窦瑜目前暂住在别院, 未来正经入住的院落还在修葺。府里风景最好的一处院落被定为她成婚后的住所, 这是秦风海亲自挑选的。他又花费重金着人里里外外仔细布置,甚至精细到了窗枋屋檐, 彩绘了蝠纹、云纹, 意图求个好兆头,没几日各处便焕然一新, 比之从前更为气派华贵。 添置陈设器物的事, 明面上虽然也是秦风海操着心, 可实际上大半东西都是郭素派人送来的。 卓伯暗地里和秦风海感慨:“郭大人这是要把整副身家都送进咱们府上不成?到时候还出得起财礼吗?” “我管他出不出得起?”秦风海嘴上无情, 心中却十分满意。 到了送财礼上门的日子,云水郡中的众人听到风声全跑上街看热闹,见几百个箱子由肩扛、车载、马驼,流水一般进了秦家才刷过了新漆, 在日光下亮得晃眼的大门中。 婢女跑进院子里报喜, 将前院的场景描述得天花乱坠,直说得口干舌燥。 另有婢女好奇地问她:“看到喜雁了么?” 大雁乃忠贞之鸟, 婚姻嫁娶一般都会选它来做聘礼之一。婢女年纪小, 还是头一回经历主家办喜事,从未见过活的大雁。 “不止喜雁, 还有好多好多东西,箱笼合得严实,倒是看不见什么, 但还有许多牛羊牲物用红绸裹着,院子里都没处落脚。管家不许我们张望,将我们给撵回来了。”语气还透着意犹未尽。 “那往后咱们要怎么称呼大人?” “叫姑爷吧?”婢女们兴致勃勃地压低声音议论着。 “说什么呢?”头顶忽然有声音传来,婢女们都吓了一跳,转身抬头看。 窦瑜将手支在窗棂上,撑着下巴,面上带笑。 婢女反应过来后,坦白道:“在猜今日大人会给您送什么。” 自定下婚期到婚期来临,期间一共六十六天,表哥已经送了她五十六件礼物。 有时是和那日的匣子类似的机关盒,有时是玉制或玛瑙制的摆件,有时是珠钗,还有过臂钏璎珞等等。这令婚期前两月有余的时光流逝得飞快,对于窦瑜来说,几乎是一眨眼,婚期就近在眼前了。 阖府热闹非凡,每个人面上都喜气洋洋的。到午后,吉服也送来了窦瑜房中。 佰娘等婢女将吉服一件件展开,供她细看,以防她有不满意的地方需要改进。窦瑜摸着衣上精致至极的绣纹,心中才有了即将出嫁的实感。 “没什么不满意的,很好了。”她真心实意道。 换吉服是个极其麻烦的过程,看着这十几件大大小小的衣裳,窦瑜就头疼。所以当佰娘询问她要不要在婢女的帮助下试穿一番时,她立即拒绝了。 量体裁衣总不会出错,绣娘生怕出任何问题,量尺寸时慎之又慎,初裁好时也拿来请她试过。 连着吉服一同送过来的还有郭素送给窦瑜的礼物。 房中所有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因为他每日都会送。 佰娘等人从一开始的夸赞,变得习以为常,婢女们还凑在一起悄悄猜郭大人能坚持送多久。 但窦瑜还是如第一日收到时那样好奇又喜悦。 早在婢女们急着展开吉服给她细看时,她就坐在桌边把表哥送的礼打开了。今日送的是一只镶嵌紫色宝石的金镯,精巧美丽,她拿出来戴在手腕上,然后细细打量。 从前她有过一双玉镯,常年佩戴着,后来完好的一只被她当作谢礼送给了来外宅宣旨的太监总管。镶了金饰用以补全缺口的那一只则落到了赵野手中。 自那之后她的手腕上便再也没有长久戴过什么了。 …… 余下的十日也转瞬即逝。 婚礼的前一夜,窦瑜又收到了一只木雕,这次雕刻的是一个笑盈盈的小娘子。她握在手上看了看,然后翻出了之前表哥送自己的那个作揖小人,摆在一起发现果然大小相同,衣着相似,看起来像是一对。 仔细看,小娘子的眉眼像她。 作揖小郎君的眉眼像表哥。 明日就要大婚了,她还担心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一沾枕就沉沉入睡了。装着一对木雕小人的匣子被她板板正正地放在枕边,伴着她入睡。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她便被七手八脚地从温暖的被子中挖了出来,困倦地耷拉着眼皮,被人用热帕子擦了把脸,接下来又是一整套的沐浴梳洗流程。 用饭、上妆、挽发,直到午后才正式开始更衣。吉服层层套在身上,最外层是大袖连裳,配披帛、革带。挽发后戴上金冠,最前端金凤含珠,华贵非常。 一切准备妥当后,已经能听到前院的喧闹声了。 “这个时辰姑爷应当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房中婢女喜盈盈道。 正如婢女的推测,郭素已经换好吉服从府中出发。 秦家的下人在队伍必经的路上设障拦马,这也是婚礼中的一环,寓意是给新郎下马威,要他日后珍重妻子。 街上看热闹的百姓人挤人。郭素民声极好,骑马路过时不少百姓往礼车上扔瓜果花束,香包罗扇诸物。虽然背地里他们也不解郭素明明是如此尊贵的身份,竟然会选择入赘,且娶的还是从前养在自己身边的表妹。可毕竟他是整个河州地位最高之人,即便入赘,也无人好意思笑他自轻。 人群中的魏延望着马上的郭素,神情落寞。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绝对是比不得郭大人的,但心上人今日就要成婚了,还是难免意难平。 围观的百姓将他挤得站立不稳,他本就文弱,又懒得躲闪,眼看就要被搡倒了,幸亏身边的好友扶住了他,无奈地低声安慰。魏延充耳不闻,失魂落魄地转身,没想到撞倒了身后的一位醉醺醺的郎君。 那郎君躺在地上手里还死死攥着酒壶,满身的酒气,没戴冠,鬓发微乱,异常狼狈。 魏延吓得不轻,急忙去扶。好友握住他的手臂,阻拦道:“别管了,不是你的错,是他没长眼。” 他试图拉魏延离开此地,“我也带你喝酒去。” 魏延不肯走,将地上的醉汉扶起来,歉疚道:“您无事吧?真是抱歉。” 地上的人已经烂醉如泥了,魏延见他如此狼狈还能看出样貌俊秀端正,衣裳用料也绝非凡品,奇怪于这样的人怎么没有随从跟在左右。 …… 婢女跑进院中喊:“姑爷来了!” 在此之前,窦瑜听不见太多的声音,满耳朵都是锣声和爆竹声,屋内的人也一直在不停地说话。但婢女的这一句叫嚷清晰地传进了她耳中,令她精神一震,持续了快半个时辰的困倦也消失不见了。 她偏头去看窗子,窗上贴着红纸剪出的喜字,隔着窗纱只能看到院子里影影绰绰走动的仆婢。 有人催促她道:“新娘子该盖上盖头了!” 她心里紧张,袖内搁在膝头的手顿时攥紧了,下一刻眼前就被一片暗红遮挡住了。她绣喜帕的时候怕是自己这辈子最用心的时候,如今这东西就盖在她的头上。 婢女将她轻轻搀扶起来,引她离开床榻,绕过屏风,一步步走出房门。 出门后,她耳朵一动,听到了一道渐渐走近的,沉稳的脚步声,知道是表哥来了。 她看不见他现在的样子,只能看到他的一双红绸绣面的新靴以及同色的衣摆。他在自己面前停留了许久,婢女小声催促他,他才应了一声“好。” 原来是有人用金托盘呈上了红绸。 郭素握起一端,另一端由佰娘交到了窦瑜的手上。 “咱们走吧。”他低声道。 窦瑜牵着红绸,因为知道另一端是握在谁的手上,即便看不清前路,也并不惊慌害怕。何况身侧还有婢女虚虚扶着她。 庭院中已经择吉地安帐,供新人饮合卺酒。在合卺酒前,便是拜堂了。满院的宾客看到二位新人走了进来,喧闹了一阵,遥遥向他们道贺,又目送他们站进喜堂中。 司礼高唱拜天地。 他们三拜过后,在宾客及祖父的见证下,正式结为夫妻。 窦瑜先被引进帐中坐下,郭素随后入内。帐内中央安放一条酒案,上面是两只金卺, 喜娘笑着道:“揭盖头喽。” 话音刚落,他以手轻轻托着盖头的下端,握住,再珍重地缓慢撩开。 随着视野逐渐明亮起来,她这才得以看到表哥今日的样子。 他戴了冠,整齐地束起发,婚服是沿官服制,圆领宽袖,玄衣肩部有日月纹,背部有山纹,下裳绣麒麟。眉目温和,看到她后眼眸深深,凝视着她不放。 窦瑜的视线也胶在他身上,仿佛一时看呆了。 帐内的喜娘婢女们皆在偷笑。听到窸窸窣窣的笑声,她才回过神来,慌忙低垂了视线。 郭素撩起吉服的袍摆与窦瑜隔酒案对坐,又共饮了合卺酒,全程两人的耳朵都红红的,观礼的众人忍俊不禁,一一说了吉祥话,随婢女喜娘退出了帐子。 好在给了他们二人单独说两句话的时间。 “累不累?”郭素问。 窦瑜抹掉唇上残留的酒水,摇摇头。 “你看。”郭素看出她羞涩局促,忽然向她展开手心。 窦瑜好奇地抬眼看过去,见他摊开的手上是一个小小的绣球,用几块颜色鲜艳的布头拼凑缝合成的,几个尖角处缀着明黄色的流苏,虽然不那么精致,但干净平整。 “今日从长街上带着队伍一路走来,接了一车的瓜果香囊,这是个五六岁的小童扔进我怀里的。阿瑜,郡中许多百姓都在祝福你我。” 窦瑜拿过绣球,想到当时的场景,终于笑了。 前面还有宾客要招待,已经有下人站在帐外小声催请了。郭素第一次见她盛装打扮,今日又是他们的大喜之日,迟迟不舍起身离去。 第90章 大婚(下) 屏住呼吸,眼睫飞颤 等郭素离帐后, 窦瑜被婢女簇拥搀扶着进了洞房。 佰娘早就心疼她辛苦,一进门最先为她取下略重的金冠,妥善地存放进盒中, 又率一众婢女服侍她脱下层层吉服, 取水来为她擦净面上厚重的脂粉。 窦瑜可算是能透口气了, 反手轻轻捶了下自己的后背。午后一换好衣裳她只能端正地坐着, 拜堂时都到黄昏了,这期间身体和情绪皆紧绷, 结束仪式放松下来后也就显得格外疲惫。佰娘又问她饿不饿, 要不要用些点心。 她摇头拒绝了。虽然累,肚子却不饿, 换了身轻薄的水红色袍子, 坐在床边等候表哥回来。 等了一个多时辰, 期间佰娘和茂娘怕她枯坐着无聊, 一直陪她说话,春珊还将谢安和崔凝这两个孩子带来了,因为今日的喜事特意给他们穿了小红褂,还在额间点了红, 像画中的小娃娃一样好看。 窦瑜轮流抱了抱他们, 春珊眼里带着笑,道:“怕是不久后府上就要多个小主子了。” 窦瑜没应声, 耳朵尖儿红得像要滴血。 屋子里笑声不断, 忽然听到门外有婢女喊了一声“姑爷”,随即房门被推开。 他回来了。 窦瑜没有方才在喜帐中时那么紧张, 但也忍不住握了握手上小小的绣球,抬眼盯着他从门边走进内室。佰娘在旁边看着,见两个人眼神痴缠, 再容不下第三人了,嘴边也不由带上了笑意,立即向二人告了退,正要带着屋子里的其他下人出去,却被郭素叫住了。 郭素轻轻摸了摸崔凝和谢安的脑袋,吩咐婢女为窦瑜换外出的衣裳。 “为何要我换衣?是要去哪儿?”窦瑜好奇地问他。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74节 他眼里透着笑意,对她道:“今日的礼还没送。” 窦瑜有点惊讶地看着他。她总共连续收了他六十五件礼物,还以为大婚前一日收到的就是最后一件了,没想到今日也有。 很快换好了衣裙,他自然而然地靠近握住她的手,牵着她绕过屏风走出房门,抛下了一众婢女。凑近能闻到他身上很淡的酒气,但他眼中清明,并无醉意。 二人一路出了院子,慢慢往花园走去。搬来新宅的这两个月里他也时常会过来,通往各处的路早已经被他摸清了。窦瑜感到他手心滚烫,牢牢包裹着她的手。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但也不会觉得尴尬难受。 等进入园中后,她看到四面挂满了贴着喜字的灯笼,将整座花园都照亮了。 一早就在此地等候的下人呈上了另一种灯,数量足有几十盏。窦瑜认得这种灯,名为祈天灯,借烛火和风力可以升到天上,这才明白过来表哥带她来这里的目的。 她打量着灯罩,上面写着“永结同心”等祝祷的吉祥话,又细细辨认字迹,伸出手指小心地触着上面的字,问道:“这些不会是表哥你亲手写的吧?” 郭素笑着默认了。其实不仅是字,灯也是他一盏一盏亲手做的。 窦瑜一盏盏看过去,发现有几盏灯的灯罩上却是空白的,打趣道:“表哥不会是无词可写了吧?” 他望着她,接过下人取来的笔,交到她手上,“这些写了字的都是我的心愿,那你的呢?” 窦瑜怔怔接了笔,见他主动为她扶着灯罩,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漂亮话。思索了片刻,心中想什么,落笔便写什么,心愿与他也大同小异。 郭素看着她认真的侧颜,落笔时的小心翼翼,心中说不出的安宁,视线一直落在她脸上,片刻都没有移开。 待她写好了,他带着她一同将这些祈天灯放上天,一盏又一盏,望着它们凭风升入漆黑的夜空之中。 夜风拂过。 郭素自身后将她抱进自己怀里。她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也抬手抱住了他环住自己的手臂。 等他们回院时,佰娘等人就像是巢穴里伸着脖子嗷嗷待哺的小雀,眼巴巴地张望着。看到他们相携而来的身影后,松了一口气:“娘子,姑爷,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大喜之日,洞房花烛夜。已经很晚了,喜房中还灯火通明,下人们不断进进出出。 烧好了水,婢女们先服侍窦瑜换衣沐浴,坐在内室的郭素趁这个间隙命下人去厨房备了汤面。 等窦瑜披散着长发,身上带着微微的潮气走出浴房时,就见表哥朝自己招手,唤她到桌边吃面。她早已经饥肠辘辘了,走过去闻到面香眼睛便是一亮,迫不及待地坐下,从他手里拿过筷子,凑近面碗深深呼吸。 “好香啊。” “快吃吧。”郭素看着她笑盈盈的眼眸,心里又软又热。 “你不吃么?”窦瑜用玉簪将头发挽起,又转头寻找婢女,也想叫厨房再送一碗过来。 “敬酒时已经吃过了。”郭素阻拦了她。 窦瑜这才在他的注视下一口一口吃起来。 看着她吃了几口后,郭素站起身去浴房沐浴,出来时见她坐在榻上,碗筷已经撤掉了,正抬起手去摸窗上贴着的“喜”字。 “这是我剪的。”她跪坐在榻上得意地向他炫耀。 郭素穿着单袍走过来,身上带着清冽的水汽,挨近问她:“你还会剪纸么?”他坐在了她对面。 窦瑜回道:“我还会更厉害的!” 她说完立即趿鞋下榻,从妆台处翻找出来几张红纸和一把金剪子,跑回来兴致勃勃地说:“我剪给你看!” 她坐下将红纸细致地折好,边折边感叹:“还是被关在窦家别院的时候学会的,时间过得可真快……” 拿起剪子,和面前人对视了一下,又低首认真地剪起来,很快就有细碎的红纸屑落在她屈起的腿上。 两位主子可真是半点不着急,说说笑笑,实在是辜负这大好夜晚了。听着屋内的说笑声,佰娘无奈又心急,春珊昨夜简单教导了娘子一番,娘子是懂一些的,但女孩子家自然羞于主动,不会是姑爷不会吧? 她急得反复往窗边张望。 两人头挨头的剪影在灯火的照耀下投在窗纱上。佰娘真怕他们会这样剪上一整夜的纸。 屋内,郭素伸出手指勾了一下红纸的边缘,认真发问:“剪的是什么?” 窦瑜剪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舔着爪子的小老虎。 “是一只——嗷呜。”她忽然放下剪子,摆出扑食的样子,身体猛地朝他倾过去,又在近处停住了。 郭素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显然并没有被她的突袭吓到,两人呼吸相闻,目光相接。 屋子里太过安静,红烛燃烧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 “是一只老虎。”窦瑜轻声说完,身子后撤,刚想要坐回原位,却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她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因为没有用力,自然没能挣脱开。 “还没剪完……” 她说话时郭素已经越过两人之间横着的矮几,逐渐凑近她的脸,将她最后一个字吻进口中。 窦瑜用力闭上眼,屏住呼吸,眼睫飞颤,擦掉口脂的嘴唇依旧红润,被由轻到重地压住。他的吻起先还算温柔,渐渐的,呼吸也重了一些,随即站起身将她横抱起来。 被他抱着走到床帐边时,她头上用来挽发的玉簪不慎勾到了纱帐,虽然不痛也吓了她一跳,慌忙抬手将簪子抽掉,攥在手里,微凉的长发顿时落了他满臂。 撒帐的果谷已经被收拾干净了,也更换了新的被褥。郭素将她放在上面,唇稍稍与她分开,又重新贴合上。 窦瑜局促后仰,手指揪着他的衣袖,不敢动了。过了片刻,她嗯嗯两声,呼吸不过来想要躲闪。 他反手将另一侧帐子拂落,窦瑜眼前一暗,仰面陷进被中。 …… 她起先觉得有些冷,渐渐又觉得热。看到罗帐上绣着双飞燕,一上一下轻轻飞动,藤蔓葡萄纹缠缠绕绕,扭动一处,寓意多子多福。她眼中迷蒙带泪,因失神,原本握在手里的玉簪落在了枕边,手不知落在何处才好,摆动时不小心将玉簪碰落,直接掉在脚踏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好像摔碎了。 她吓了一跳,抱着她的人闷哼一声。 …… 郭素抹掉窦瑜眼角的泪,侧躺在枕上平复呼吸。 她紧紧闭着眼,埋首在他怀中,被他抱住汗湿滑腻的肩臂。 “睡吧。”他亲吻她鬓边的湿发,声音热热的,令她更加昏昏欲睡。 …… 魏将军府。 卧房中魏夫人穿着寝衣坐在床边,魏玉林正给她捶揉肩膀。 松快了一些后,魏夫人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倒是好大的场面,咱们家自是比不过的。” 魏玉林憨憨笑着:“都应邀去了,咱们就别抱怨了。” 魏夫人瞥他一眼,嘟囔道:“你可真是个好脾气!上回被打了板子,在那么多属下的面前丢了老脸,今日还非叫我同去。” “本就是我的疏忽,叫明英那丫头摸走了我的官令,受大人责罚也是应当的。”魏玉林前些时候才被郭素罚过,倒也没记恨,收到请帖后反倒长舒一口气,十分喜悦,日子一到便拉着夫人前去观礼了。 魏夫人又长叹:“儿子的心愿落空,我跟着不爽快。今日入帐观礼,新妇貌美柔婉,可心得紧,可惜做不了咱们魏家的媳妇。” “你忍心让咱们儿子入赘啊?”魏玉林半打趣半开解,安抚着夫人。 提到入赘,魏夫人才略有释怀,感慨道:“郭大人倒也真是个狠人。我是舍不得儿子入赘别家的。” 想到什么又忽然变了脸色,“郭大人知道咱们家想要求娶秦娘子的事,不会怪罪吧?” 魏玉林无奈道:“胡想什么呢?郭大人乃真君子,怎么会因为这种小事迁怒。” 第91章 暂别 她轻声道:“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魏夫人又问:“延儿呢?” 今日他们夫妻去赴了婚宴, 也不知儿子会多失落。 魏玉林道:“听下人说从外面带回府一个醉汉,好像是不小心碰倒了人家,还特意请了大夫。” 另一边, 魏延已经将那醉倒的人安置在了客院, 吩咐了下人, 等他酒醒后问明他家在何处, 再送他归家。谁知天色都晚了,好友又提着灯笼来敲府门, 急匆匆随着下人来见他。 一见到他立即道:“我随从见那人眼熟, 回了府才想起来,报我说他是胡家的亲戚, 从奉都城来的武公侯次子胡王升!之前还在胡家门外对秦娘子出言不逊, 被郭大人狠狠教训了一番。” 又心急道:“这样的人谁敢收容?你也不怕郭大人得知后怪罪!” 魏延愣了愣, 表情顿时变得不太好看。倒不是怕被郭大人怪罪, 而是得知胡王升曾诋毁秦娘子,猜想他今日醉得人事不省,怕也是因为秦娘子出嫁而不快。 魏延随即与好友一同去了客院,走进房中, 见胡王升仍躺在床上昏睡着, 他上前去推,也不见醒来。 好友是个急躁性子, 直接去桌边取来茶壶, 又拿开壶盖,直接将里面的茶水倒在了胡王升的脸上。 微冷的水一激, 胡王升瞬间皱起眉头,眼皮也跟着动了动。 魏延拉住好友:“你这是做什么?” 好友道:“好叫他尽快醒来,速速离去。他身份高贵又如何?奉都城天高皇帝远, 何况现如今王将军得势,天下怕都要易主了,怕他做什么?” “我并非是怕他,而是此举无礼。” “这种人为何以礼相待。听闻武公侯府忠心徐氏,我瞧他来奉都城也是为避祸吧,不然怎么死乞白赖不肯离开?” 胡王升在两人的交谈声中逐渐醒来,起先眼神还带着茫然,慢慢才清醒许多。沉沉睡了一觉,他酒已经醒了大半,坐起身,慢慢抹掉面上的水渍,下床来。 他定了定心神,视线从面前两位郎君面上划过,见一人撇开眼不看他,便朝魏延施礼,认真谢过他。 魏延侧身避开他这一礼,对他既厌恶又有些歉疚,脸色沉下来,语气尚算客气,但仍坚定地请他离开。 “你既无事,速速归家吧。” 胡王升再次感谢二人,然后由府上下人指引着,迈着虚浮的步子从魏家的角门离开。 虽然酒醒了,他身上还是带着未散的酒气,十分熏鼻。云水郡中无宵禁,穿过长街时还能看到许多行人,路过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因为他的形象实在狼狈,步伐凌乱,眼中也没什么光彩,如同被抽走了魂。 他走到了秦家附近,站定了,遥遥望着秦家新宅的大门。门前的两座巨大的石狮上绑着红绸,府门檐下高高挂着大红色的灯笼。看来宾客都已经散了,大门紧闭,巷子里也格外空寂。 他捂住嘴咳了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眼睛湿润,头痛欲裂。 在通州时他也曾将阿瑜背出喜轿,差一点拜了天地。今夜她却嫁给了别人。 听着痛苦压抑的低咳声,坐在一旁角落中的徐寿认出了他,紧忙走了出来,来到他面前急急道:“我找了你好几个时辰了!” 见他落魄的样子,又叹气:“你何必还要惦记着窦瑜?她已嫁给别人了!还不如随我回奉都城,留在这里也是徒惹伤怀……” 胡王升直起身,目光从他脸上轻慢地划过,冷淡道:“你又坐不回从前的位置,何苦还惦记着回奉都。” 听到他这句话,徐寿的表情瞬间扭曲了一下,因为带着人皮假面,更显得诡异,咬牙低声道:“赵野害我至此,我势必要与他寻仇!” 他语速飞快,像是要说服胡王升,又像是在说服自己:“那王射风与谢述是故交,我可令谢述沉冤昭雪,不怕王射风不答应我的条件。” 胡王升轻轻一笑,嘲讽之意分明。他道:“昔年冯相为谢述喊冤,因而落狱惨死。你是冯相的外孙,明明手中握有证据,为何不肯为自己的外祖父正名?”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75节 徐寿一怔,缓慢道:“人已死了……自然物尽其用。” “你说王射风肯为已死之人的名声助你一臂之力,但你自己却不在乎外祖父的名声。”胡王升再次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谢述也是你的好友!”徐寿不甘心地追上去,在他身后说着,“带我回奉都城……我知道你也一直坚信谢述是清白的。” 胡王升没再理会他,仍然向前走着。他自袖中掏出金镯,用力攥着,渐渐走出了巷子。 …… 天光大亮,隔窗能听到鸟鸣声。 窦瑜醒来后觉得身上清爽,略有不适,但也不是十分难受,应当是昨夜后来抹的药起了效。被子带着两人的体温,将她拢得十分严实,只露出一头凌乱的青丝散落在光滑的被面和枕上。她发现自己整个人都陷在表哥怀中,他微微侧卧,抱着她的肩头,两人肌肤相贴,亲昵到了极点。 居然还没有醒么?窦瑜想。 咫尺间的他睡颜沉静,睫毛也黑长浓密,鼻梁挺直,薄薄的唇轻抿着。 窦瑜认真地看了看,又乖乖地在他怀里趴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无聊,也不想继续睡,于是试图从他怀中悄悄退出来,谁知他的一双手臂简直如铁钳一般,牢牢缚着她,令她动弹不能。 她小心翼翼地扭了扭身子,猛地恍然,原来他早都醒了,于是开始使坏,伸手去捂他的口鼻。 他轻轻在她手心亲了一下,睁开眼,眼里分明满是笑意。 “醒了还要装睡?”窦瑜捏了一下他肌肉紧实的手臂,想要坐起身。郭素却不肯让她起来,从来端正淡定的人居然也会耍赖皮,任凭她小鱼一样在自己怀中的方寸之地扑腾,然后小小使力就将她压回身下。 “只是闭着眼,怎么是装睡?”晨起躁动,声音沉哑。 两人在床上胡闹了一会儿,婢女听到房内的响动,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门,低声询问他们是否要起身,又说前面老爷还在等候。 窦瑜脸红得厉害,强行将他推出被子,将自己团团包裹成蚕蛹,伸出光溜溜的手臂去拿早备好了放在一旁的洁净新衣。 郭素眉梢眼角及唇边皆带笑意,也取来衣裳穿好,隔着纱帐见她换好了,才唤下人进门。 婢女随即捧着盥洗之物鱼贯入内。她们都经过教导了,不敢抬头往床边细看。 窦瑜由她们服侍着洗漱梳妆,穿上外衣。一切收拾妥当后,新婚的两人牵手一同出了房门去见祖父,和他共用早饭。 秦风海早就在饭厅等着他们了,成婚第二日,他自然也不急躁,让下人不必去催。终于了了一桩最大的心事,他心情舒畅,神采奕奕,二人过来时正站在廊下仰头逗着笼子里的鹦鹉。 小夫妻携手而来,有意搭配过的外裳更衬得二人郎才女貌,甚是相配。他看在眼中也十分满意欣慰。 “祖父!”窦瑜弯弯眼睛,唤了他一声。 郭素也随她叫了一声“祖父”。他从前也这样称呼,但今日因身份变化,落在秦风海的耳朵里含义自然就不同以往了。 “进来用饭吧。”秦风海慈爱招呼道。 新婚第二日,厨房大显身手,明明是一大早,摆上桌的菜品颇有宴席的架势了。郭素自然而然给窦瑜夹菜,窦瑜撞了他手臂一下,他抬眼,见祖父正看着自己。 于是他也用公筷给祖父夹了一筷子菜,“您也吃。”他道。 秦风海无语道:“我是欣慰,不是吃醋。” 窦瑜偷笑。 待吃饱后,她放下了碗筷。秦风海瞥见,思索片刻后看向了她,问:“婚事之所以提前,是因为他很快便要出征。你知晓吧?” 窦瑜点点头。 表哥从没有瞒过她,当初婚期初定的时候他就来问过她的意见。那时对她说,若她觉得太过匆忙,心中还没有准备好,便等他行军归来再操办也不迟。 既然决定嫁给表哥了,又何必在这关口退缩犹豫?故而得她点头后,婚事正式开始筹备,用两个月的时间便将该置办的东西都置办全了,非但不显匆忙,反而格外隆重讲究。 云水郡中少见如此盛大的婚礼,百姓怕是要津津乐道好一段时日。 刚成婚就要分别,秦风海在心中叹了口气,但也理解郭素在其位,便要谋其事,尽其责。如今天下极不太平,州境及四方有乱,他自然责无旁贷。 桌下,郭素握了握窦瑜的手。窦瑜偏头对他笑了笑。 午后,卫琴夫妻登门拜访。昨日人多,窦瑜都没能和卫琴说上什么话,连忙拉上她进了屋,两人有说有笑大半日。因为这一次出征陆双羊也会随军,窦瑜便叫卫琴时常来府上打发时间,或者自己去陆府找她玩。 婚后几日,郭素忙里偷闲陪着窦瑜在郡中四处游玩,钓鱼赏花跑马尽情享乐,常常清早出门,入夜方归。有时不巧有雨,便在屋中对弈读书练字,或在廊下赏雨闲谈。夜里春宵帐暖,温存不断。 半月后,出征在即。 前一日夜里自然又是一番痴缠。 重重帐子紧掩着,他的汗落在她脸上,她觉得有些痒,又有些痛。但明日就要分别,强行忍耐,最后还是溃不成军。 第二日天都还没亮,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身体再累也及时醒来了。隔着半幅垂落的红帐,看到背对着床站立的挺拔身影,背肌微弓,正放轻动作穿着单衣。 她轻轻下床,连鞋都没穿,几步走近自身后伸臂将他抱住,侧脸紧紧贴着他背心,极其不舍。 郭素立刻转身,垂下眼见她光脚踩在地毯上,将她抱起来放到床沿边坐着,又蹲下身,一只膝盖抵着脚踏,抬手摸摸她的脸。 “怎么不继续睡了?”他低低问。 窦瑜没说话,眼眶先红了。郭素轻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安慰道:“很快就会回来了。” 之前他也曾一连行军三月,期间只匆忙见过一次,那时她并不觉十分思念,只坚信他定会凯旋。可如今他人还没走,她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与他分离了。 郭素心里也难受,但还是狠狠心站起身去取甲。 窦瑜忍泪,穿上软鞋,下床来主动接过他手中的甲衣,一件件帮他穿好。 穿戴整齐后,摸着腰带上冰冷的铜片,她轻声道:“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郭素用手指摩挲她细嫩的下巴,勾起来,俯身爱怜地亲吻,从嘴唇亲到微微红肿的眼皮,蹭到湿湿的泪,宽大温热的手掌一下一下摸着她脑后的头发。 第92章 有孕 有人披星戴月而归。 二月风雪连天。在窦瑜诊断出怀有三个月身孕后不久, 又下了一场大雪,铁蹄踏过足以没过脚踝的厚雪,郭素回到了云水郡。这是他在这一场持续了数月的战事中第一次回来。 不久后又再次离开。 各地烽火不绝, 郭素在叛军之中有恶虎之名, 手段暴烈, 治军有方, 打退了四方对奉都城虎视眈眈的势力。河州军俨然成了猛虎羽翼,令四境闻风丧胆。 等到春末他再回来, 孩子在窦瑜的肚子里格外活泼, 轻轻摸在肚皮上,就会踢脚回应。可他依然无法久留。 满庭花开得最繁盛时, 有人披星戴月而归。 院子里来往的下人见穿着盔甲的男人疾行而过, 慌张又欣喜地向他行礼, 恭敬唤:“姑爷!” 郭素步履匆匆地穿过庭院, 又示意廊下婢女噤声,迈上台阶,深深呼吸,才抬起手缓慢地推开门, 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 屋内没有夏日的燥热, 冰缸已经撤下了,残留的丝丝凉意被挡在屏风外, 令内室温度正好。 窦瑜怀孕后, 外间日日轮换婢女,整夜陪着她, 以防她夜间时身子忽然不适。今日当值的婢女原本都已经昏昏欲睡了,门被推开后乍然惊醒,睁大了眼睛看着门边那道高大熟悉的身影, 下一刻便迅速爬起身,只是刚欲说话就被郭素抬手打断。 “出去吧。”他声音极轻地命令。 婢女听命,悄无声息地离开。 郭素绕过屏风走进内室,到床边撩开纱帐。 床上沉沉入睡的人裹着衾被侧卧,睡梦中也眉心紧皱,一张莹白的小脸露在被外,比上次见时更要消瘦。 他心疼得厉害,走到床边俯下身,以手轻轻碰着她的侧脸,又唯恐吵醒她,碰了一下便立刻收回了手。身上还套着厚重的盔甲,顾不上脱,屈起一条腿坐在脚踏上,小心翼翼地握住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认真凝视着她。这一场长达九个月的平乱之战期间,他也只回来了两次,留她一人独自面对有孕时期的种种难捱和辛苦。 如今动乱终于平息,为了能够尽快赶回,他日夜兼程,此刻放松下来只觉得又疲又乏,幸而在赶来的路上简单擦洗过,衣甲也是干净的,不至于气味难闻。在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心心念念的人之后,他就保持着这个并不舒服的姿势趴在床沿睡着了。 屋外,闻讯赶来的佰娘压低声音问婢女:“大人回来了?” 婢女小声应是,又道:“进去了就没再出来。” “留两人守夜,其余人都退下吧,别惊扰了主子。”佰娘提醒道。 …… 最近因为身子重,窦瑜夜里也睡不安稳,时常要起夜,难得这一夜睡得很好。肚子越来越大了,她已经无法平仰入睡,一直都是侧身睡的,醒来后还没睁眼,就感觉到自己手被人握着。 猛然清醒了过来,看着床边趴在的人,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回过神后她从被子里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摸着表哥生了一些坚硬胡茬的下颌。 腹中的孩子仿佛也感受到了父亲就在身边,也跟着闹腾起来。 郭素几乎是立刻醒来,回握住她的手,直起腰背盯着她看,又压着她柔软纤细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怎么不到床上来睡?”她等胎动平息,放柔声音问。 “对不起。”郭素眼底发红,又怜惜又愧疚,指腹眷恋地轻轻蹭着她的手背。 “道歉做什么……”窦瑜声音一哽,问他:“那……还要走么?” 他摇摇头,肯定道:“不走了。” 听到他这句话后,窦瑜紧绷的肩头也放松了,强忍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入枕中。郭素温柔地给她擦着泪,许诺说:“再也不会像这样,长久地丢下你一个人了。” 一个月以前他带上无难,同时又押解叛臣苏青去了奉都城。 无难在王射风的游说下,为报郭素及窦瑜的恩情同意登基,又拿出信物向朝臣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当年他的生母赵商在先帝徐昌逃难的路上得宠,徐昌将自幼佩戴的玉佩赏赐给了她。后来赵商将玉佩一分为二,打磨成了一对玉扣,一半藏在无难的襁褓中,另一半则托忠心的宫婢给了徐昌。 这半枚玉佩徐昌倒是一直留着,生前也常佩戴。如今无难拿出了这一半信物验明正身,再加上他的长相与先帝格外相像,也就无朝臣再怀疑了。其实原本他们都默认王射风会随便找来一个假的二皇子指鹿为马,毕竟就算这样也无人能奈何得了他,没想到他居然找来了真的。 只不过徐氏几代帝王,还从没出现让一个和尚登上皇位的情况。而且无难虽然同意登基,还不曾松口还俗,更别提充实后宫绵延皇嗣,就这样身份尴尬地住在皇宫中,也会每日上朝,但实际上政务依旧交由王射风处置。 有了罪臣苏青的口供及罪证,谢述终于得以平反,谢家其余人也被赦免,从流放之地获释归城。王射风想要郭素留下,再派人将窦瑜接回奉都城与他团聚,但他执意要亲自赶回来。 王射风妥协于他的固执,借无难之手下旨封他为河州王,又封窦瑜为一等国夫人,诰命文书和冠服也一同交由他一同带回河州。 窦瑜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抹也抹不净。她躲开他的手,坐起身扑向他,手臂随即缠绕上他的脖子,紧紧抱住,然后将泪水蹭满了他侧脸和脖颈。 郭素轻拍她背心,听她的抽噎声心里也随着抽痛。待她渐渐冷静下来,才隔着被子摸摸她的肚子,问她:“孩子乖不乖?” 窦瑜掀开被,顶着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肚皮上。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喜悦道:“方才还在踢我,活泼得很。” 肚子里的小肉团感受到父亲的体温,又开始伸手伸脚,脚丫子现出了明显的轮廓,很给面子地回应着。 郭素心中震动,坐在床上将窦瑜揽回怀中,手臂环抱着她肩头,将下巴搭在她发顶。她靠在他肩头,长长的黑发披散着,发丝馨香柔滑,淡淡的香气充盈他鼻端。 只是他顾忌着盔甲坚硬,抱了片刻又将她放开了,道:“我先去沐浴。” 窦瑜点点头应下,可也跟着下了床,小尾巴一样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看着他从外到里一层层脱下甲衣。 他失笑,揉揉她的头发,道:“你先去吃饭。”随即扬声喊下人进门。 下人们早就在外面候着了,闻声入内,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喜悦轻松,手脚麻利地将碗碟摆上桌。 窦瑜眼巴巴地看着他进了浴房,才肯转身去桌边坐下。 等郭素沐浴结束出来后,就见她在桌边朝自己招手,“表哥快来,”她道,“昨夜你才回来,睡得也不舒服,一定又累又饿。先吃些东西,再去补眠养养精神。” 桌上难得出现了一些带了荤腥的菜肴,之前窦瑜对这类东西全无胃口,总是勉强着自己才能吃下一点。今日主动提出想吃,佰娘欢喜雀跃地吩咐了下去,也顾不得是一大清早,就让厨房上了些肉羹和肉饼。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76节 这些荤食日日都做,秦风海那边也照着一日三餐往院子里送,但都进了下人的肚子里,窦瑜最多只会吃两口应付一番。 佰娘站在旁边,紧紧盯着窦瑜手上和嘴上的动作,见她果然吃了,而且咽下后也没有发呕,几乎要喜极而泣了,道:“前些时候夫人的胃口一直不好,今日倒是稀奇了,难得用得这么香。” 府中下人们早已经改口了,不称“娘子”改称“夫人”。 窦瑜也觉得意外,往常她更喜欢吃也清淡的粥菜,今日口味这么重的也能下咽了。 佰娘思索后,望向郭素感慨道:“想来是您不在,夫人心中不安,便表现在了饮食上。” 听了她的话,郭素心中更是酸涩难言,自己行军在外无法兼顾阿瑜,纵然有天大的理由,也是他为人夫、为人父的一大过错。顾不上自己吃,又给她盛了一碗汤,轻轻放在她手边,认真注视着她一点点用饭的过程。 窦瑜身上的不适全都消散不见了,她咬了一口饼,笑盈盈地看着他。 两人久别重逢,必然有许多话要讲,下人们互相对望几眼后识趣地悄悄退出门。 窦瑜吞咽下嘴里的食物,听着表哥讲这几月发生的事,忍不住再次确认道:“无难师父当真做了皇帝?”虽然按照血脉亲缘来看,无难算是她的表哥,可她还是习惯这样称呼他。 郭素点头,又道:“不过无难师父志不在此,这个皇位怕也坐不长久。” “那他不会有危险吧……”皇宫之内危机四伏,无难师父又从未学过什么帝王之术,没有在宫里生活的经验,骤然被迫登上高位,又要如何应对才好。 “放心。王将军会护着他的。”奉都城内也再无危机了,王射风摄政王之位坐得更加名正言顺。 “而且你也能再见到他。”郭素又道。 见她露出疑惑的表情,他伸手摸着她圆滚滚的肚子,道:“咱们总要回去一趟的。不过不是现在,怎么也得等孩子降生,你也养好了身体再说。” 阿瑜即将临盆,经不起舟车劳顿。郭素心中做好了打算,这一年半载他们都不会离开河州。 这日之后,郭素白日里陪她解闷,夜里哄她入睡了再处理各种堆积的事务。 距离临产之日越来越近,窦瑜微有不安,好在府上待命的产婆经验丰富,又有表哥时时陪伴安抚,慢慢也放松了下来。 第93章 新生命 他几乎想立即与她坦白一切…… 腹中孩子的降生之日近在眼前, 窦瑜嘴上不说,可原本放松下来的心情再次变得焦躁,近几天入夜后迟迟不肯睡, 窝在郭素怀中听他讲行军时的种种见闻。 战场上的事多数都比较血腥, 不适合她听, 他挑拣了一些行军途中还算有趣的经历给她讲, 也提到了几个他们二人都熟知的人,比如赵野, 比如苏青。 郭素在阵前将赵野的一员大将斩于马下, 赵野不知从何处探听到他与阿瑜成婚的事,说自己还算是他的岳父, 要他下马跪拜。 他当时不发一言, 交战时却亲手将赵野挑下马, 打断了赵野的腿, 令他不得不在马下跪着,回敬了他的出言不逊。 窦瑜听后,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夸赞他武艺高强, 实乃军中第一勇士。郭素被她夸得耳朵红了。他讲述此事的本意并不是想与她炫耀, 只是赵野当初进逼奉都城,迫使她出城代嫁, 他想为她出一口恶气罢了。 而苏青, 是他作为谢述时的部下兼好友,阿瑜也很熟悉此人。 苏青被他押解回奉都城后交代了当初的罪行, 被判斩首。王射风前两日飞鸽传书,告知了他苏青的最终下场。 苏青并没有死在刽子手的砍刀之下,而是死在了刑部尚书霍琢的手中。霍琢将他从狱中劫出, 然后虐杀了他,将他手脚砍断后活埋在荒地里。 苏青当年八抬大轿迎娶了霍琢的姐姐霍柔,却害得身怀六甲的霍柔惨死。霍琢对自己的这位姐夫,过去也曾真心仰慕,还得他指点武艺,没想到多年后会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 郭素没有向阿瑜细讲苏青死时的惨状,只说是霍琢向他寻了仇。 窦瑜摸着他的领口出神,半晌后轻轻道:“苏青害了柔姐姐,有这样的下场也是报应不爽。但谢述那么无辜,却被霍琢迁怒,已经身死还要与恩师一同被鞭尸。他也曾与谢述相熟,冯相亦是他的老师……霍琢得知报复错了人,可会后悔?” 郭素一怔。 见阿瑜情绪低落,他几乎想立即与她坦白一切,但死而复生是妖异之相,他怕阿瑜畏惧他…… 窦瑜看他不再继续往下说,以为是行军时的事讲得差不多了,便从他怀中离开,去找话本打发时间。 郭素回过神来,怕她夜里看书伤眼,便主动拿过话本一页一页读给她听。 窦瑜觉得他读话本的样子十分有趣,分明都是些绮艳文字,他读起来却仿佛在念文牍或孔圣人之作,总是一本正经的。于是捉弄人的兴致大起,故意给他挑一些情节露骨的“艳书”,见他时不时磕绊一下,又表情淡定地坚持读完,便乐不可支。 她找到了新的乐趣。 夜阑人静时,她就像只懒洋洋的猫一般缩在他怀中,抚摸着拱起的肚子,闭合着眼,听他一字字讲着话本里的故事。 …… 这一日夜里也是如此。 郭素将她抱在自己怀中,念书的声音清淡又柔和,读着读着,她就有了困意,渐渐枕着他的手臂睡着了。 确认她睡熟后,他将话本合起来放在一旁,抱起她送回床上,又吹熄了灯,也一同睡下了。 夜色越来越深。 而隔了几道院墙的秦风海本在睡梦中,却被卓伯唤醒了。 睁开眼后还没等看清他的面庞,便听到他惊慌道:“要生了!已发动了!” 他“腾”地一下坐起身,光脚踏在床下,胡乱寻着靴,又看向窗子,见外面漆黑一片,显然离天亮还早着,忧心道:“怎么深夜发动!” “莫急莫急。”卓伯为他取来外袍,服侍他穿好,又提着灯笼大步走在前头开路,两人穿过暗夜赶往窦瑜和郭素的住院。 随着一阵喧闹声,整座宅子的灯都点起来了,庭院里亮白如昼,仆婢的脚步略显凌乱,好在准备充分,下人们虽心急,手上做事也仍有条理。 秦风海匆匆赶来,见佰娘还在廊下嘱咐下人备饭烧水等事,急声问她:“怎么样了?” 佰娘答:“已经送进产房中了,方才还在痛,现在又好了。不过产婆说就是今晚。” 产房早就备好了。房中的窦瑜非但不痛,还有胃口吃些东西。她夜里忽然疼醒,惊慌未定,谁知疼痛很快又缓和了。 郭素坐在床边,摸了摸她因方才的疼痛而生出一层薄汗的额头,又紧紧抱着她,隔着寝衣轻轻搓着她微凉的手臂。即便不疼了,她还是紧张得手足发凉。 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心口砰砰直跳,见茂娘送来红糖水鸡蛋,要给她存蓄体力,立即扶她靠在自己的胸前,从茂娘手中接过碗,喂她一口口吃了。 吃完了东西,窦瑜感觉从胸口到胃中都是热腾腾的,像有无限的力气足以将孩子生下来。不过她嫌弃自己一会儿疼起来满头大汗会十分难看,便想将表哥推出门去等。 郭素自然不肯走,紧抿着嘴,沉默地望着她。 窦瑜笑着在他脸上胡乱亲了几下,再次推搡他的手臂,道:“我好像听到祖父的声音了,你去陪他在屋外等我。” “快去吧!” “穿上衣服!”她又提醒。 郭素见她固执,慢慢扶她靠在枕上,起身随手取过外袍穿在素白的寝衣外,两步一回头地出了房门。 出门后他看到门外站着的祖父,也无心情打招呼,祖孙二人对视一眼,都紧皱着眉,同时担忧地转头死死盯着紧闭的门扉。 又过了一会儿,屋内的窦瑜发出痛吟声,产婆道:“快!就要生了!” 接下来不时有婢女端着水盆走进门内,很快又端着满盆鲜红的水走出,绷着脸色,场面骇人。 除了一开始听到了几声痛叫,此后完全听不到阿瑜呼痛的声音了,郭素心下难安,下一刻又有婢女出门倒水,他脚下一动,一言不发地挤进了门中,疾步走进室内。 “姑爷,您不能进去啊!”外面的下人和屋里的下人都想拦他,又阻拦不住。 秦风海急得满头大汗,低喝一声:“他怎么进不得?叫他进去看看自己媳妇为他受的苦也好!” 下人们也就不敢再多嘴了。 郭素几步走到床边,伸出手盖在窦瑜紧紧揪着被面的手上。因为怕她呼痛时咬到自己,产婆在她嘴里放了软木条,因此在屋外才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她一门心思用着力,脸上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疼到有些恍惚。 “别怕,别怕。”郭素手指发颤,小心翼翼地擦着她汗湿的鬓角和额头,喃喃安抚道。 窦瑜早顾不上自己此刻的形象了,听到他的声音心里只剩委屈,后悔自己刚刚嘴硬逞能,不想让他陪在身边。他的到来给了她更多的力量,但还是又咬着牙努力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感到身下一滑,全身一轻,猛然瘫软下来。 天将明时,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众人惊喜非常,却也不意外,都心知肚明小主子是位小小娘子。 府中的产婆有多年相胎的经验,初入府时看了窦瑜的肚子便猜出是女胎。只是从前她也在不少高门大户中服侍过待产的夫人,有的不在意生男生女,有的却极其在意。 她怕说了反倒落了埋怨,也就只当不知,谨守本分。但相处一段时日后,不得不感慨主家夫人姑爷感情甚好,对即将降生的孩儿也不在意男女,便悄悄暗示了夫人的贴身婢女。 后来就见夫人拉着婢女喜气洋洋地开始裁剪缝制颜色鲜嫩的小衣,一看就知道是给腹中女儿准备的,还给她另封了厚厚的赏银。 与自己脐血相连十个月的肉团子降生后,窦瑜脱力地躺在床上,连睁眼看一看孩子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浑身上下汗涔涔的,眼前发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但她听到了自己的孩子像小猫一样细微的叫声,心也揪起来,又强撑起眼皮,偏头寻找。 郭素仍用力握着她的手,刚刚下人抱着孩子想给他这个做父亲的细看,他也只随意看了一眼,便继续给闭目喘息的窦瑜擦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 此时见她在找女儿,他才转头命下人把孩子抱过来。 孩子已经擦洗过了身子,包裹上了早早备好的柔软锦被。 郭素将裹在襁褓中的小女儿轻轻凑到窦瑜的脸旁。 “她好小……”窦瑜仔细看了看,虚弱地说。 确实太小了,柔软脆弱得像是没有骨头,郭素都不敢太用力地抱她,小心不已地托在臂弯间。这时对女儿的爱怜之情才渐渐漫上他的心头,眉眼温和地望着怀中这个还不足他半臂长的小人儿。 窦瑜又用手指轻轻蹭了一下女儿握成小拳头的手,开心地笑了。 “再辛苦也值得了。好神奇。”她凑近亲了亲女儿生着胎发的小脑袋,感慨道。 秦风海已经被请进了屋中,隔着一道屏风,听着室内小夫妻的细语声,心急得抓耳挠腮,重重咳了两声作为提醒。 “珠珠,你还好吧?” 听到祖父关切的询问,窦瑜应了一声,又让表哥将孩子抱出去给他看。 郭素抱着女儿走出内室,秦风海连忙迎上前。他抱孩子的姿势可比他们小夫妻熟练多了,慎重珍视地将曾孙女拢入怀中,垂眸细细打量,满目慈爱。 他们夫妻二人几月前就商量好了让祖父为孩子取名。秦风海这几月冥思苦想,想出了许多适合重孙的姓名,还特地写在了纸上。可今晚来得匆忙,纸忘记带来了,也完全想不起自己最满意的是哪一个名字。 但窗外的天光蔓延入窗纱,令房中逐渐明亮。他脑海中灵光一现,立刻拍了板。 他给孩子取名叫秦晓。 晓,天明也。 这不正是破晓带来的新生吗? 第94章 禅位 已经算是便宜他们窦家了 又是一年盛夏, 奉都城中恢复了昔年的繁华安宁。这两年有摄政王坐镇,护住满城百姓不至于遭受战火波及,但各地频频生乱, 皇位空悬, 民心不稳。 如今河州王早已率兵荡平各地叛军, 虎视眈眈的巴舒族也被诛灭了能力最为强劲的一支, 残部为自保远避塞外,仿佛丧家犬一般苟延残喘。 圣上登基不过半年便有意退位让贤, 摄政王拒不肯应。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77节 隔三月, 又再请摄政王登基,仍无果。 更深露重, 空旷寂静的殿中仍掌着灯。无难披衣坐在椅上, 凝目伏案写着第三份禅位诏书。 一旁陪他熬夜的太监总管心中不解, 又不敢擅自开口询问, 只担忧地请他早些就寝,仔细身体。 无难手一顿,看向了高严,看过一眼后又垂下眼眸继续落笔, 边写边道:“有什么想问的, 大可以直接问。” 他虽然登基为帝,却从来没有将自己看作真正的九五至尊。高严于他来说也并非是奴婢, 而是这幽幽深宫中陪着自己苦熬的友人。 高严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垂头轻声问他:“陛下为何如此厌恶这宫廷,一定要禅位于摄政王?奴婢瞧着, 摄政王也非怀有狼子野心之人,是真心要辅佐您的。更何况河州王妃乃是您的亲表妹,河州王必然也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无难的字迹娟秀雅致, 从前都是用来抄写经文,如今竟在此处写着诏书。他心中恍惚又觉得荒唐,报完了郭素和窦瑜的恩情,只想远离这深宫,继续做和尚。 “并非厌恶,而是畏惧。”他淡淡回答道。 华服美食,巍峨殿宇,百官万民臣服于脚下……只要是□□凡胎都很难会对此心生厌恶吧。即便他自幼出家,经历了这一遭也自知修为不够,仍有贪欲未除。 说完,他摆了摆手。 高严不敢再继续追问,立即退下了。 殿中仅剩他一人。无难心中叹气,默念了句“阿弥陀佛”。他更像是个无实权的傀儡皇帝,百官虽然对着他奏事,但真正批改奏折的却是王射风。可即便这样依旧生出了贪念,甚至近几日夜里都迟迟不敢入睡。 前日入夜,他梦到自己身穿龙袍,脚下臣服着文武百官,对他高呼万岁。而他慌张侧头,一旁的皇后也转头与他对视,展颜一笑,竟是窦瑜的样貌。 他满头大汗地醒来,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醒来后不愿再等,禅位的决心更深。 待这第三封退位诏书一出,文武百官顺势恭请王射风登基。王射风数度辞让,最终还是被拥立为帝。 无难则如愿出家,继续去做他的和尚了。 ……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昨日去赴宫宴,窦老夫人在席间听到了许多传言。河州王和王妃回到奉都城后不久,就有人说河州王妃秦珠便是窦家五娘窦瑜。而窦瑜当年代善兰琼出嫁,却能自赵野手上死里逃生,是因为赵野乃她的生父。 赵野已死,但生前是几度兵临城下的乱臣贼子,与他扯上关系绝非好事,即便是无根据的谣言也如一根利刺。当年谢将军不就是被污蔑与赵野及巴舒族勾结叛国,才落得个惨死的下场吗?窦老夫人自觉亏欠窦瑜良多,闭严了嘴,只当看不见各色窥探的目光。 她坐在厅堂中,对着下首坐着的几个儿子媳妇、孙子孙媳唏嘘道:“郭素阿瑜二人如今已是河州王和河州王妃了,今非昔比,可不是咱们家高攀得上的,往后你们在外也不许胡乱说话。” 说完,又喃喃叹着:“听说阿瑜生了女儿,已有一岁多了。” 听到“女儿”这两个字,杜舒兰又忍不住开始落泪。窦晏章拍拍她的肩头,低声安抚,儿子窦勉也担忧地看向她。 徐寿登基后封六娘窦云做了淑妃,可还没等六娘享几个月的福,就随圣驾逃出城去避难了,此后再也没能回来,与其余伴驾的人一同了无音讯,生死不明。自那之后她的母亲杜舒兰精神就不大好了,动辄落泪,人也不像从前那么爱说笑。 四奶奶贺存湘更是一贯少言少语,同情地看了对面坐着的妯娌一眼,心中暗叹,没有说话。 只有长了两岁的窦英好奇地发问:“是五姐姐和郭表哥吗?” 这两年因为母亲的教导,她懂事了许多,对郭素窦瑜虽不熟悉,心中也有几分好感。贺存湘摸摸女儿的脑袋,道:“是。”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到家里呀?” 贺存湘一顿,低声道:“他们成婚了,要住在自己家里。” 窦英听得一知半解,又望着母亲疑惑起来:“哥哥也成婚了,但他和嫂子也住在府上呀。” 窦亭与沈家二娘沈嘉成婚已有一年有余了,听到小妹的话,对视了一眼。 因为杜舒兰的哭泣,本就气氛微沉的厅中更显得压抑了。这时门外跑来了一个婆子,嚷嚷道:“不好了老太太!” 她气喘吁吁的,一边福礼一边道:“有人往咱们府门前泼了秽物!” 窦老夫人一惊,皱起眉,嘴边的法令纹也显得更深,问:“人抓到了吗?” “没有。”婆子气道,“都是些在街上胡混的泥腿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着污耳朵,传出去也丢脸。窦老夫人脸色几变,怒道:“是得罪了什么人不成?平白无故的,为何到咱们府门前做这等乌糟事!” 而且那群人泼的还不是一般的秽物,而是臭烘烘的大粪水,泼了一门板,还洒满了窦府门前的整片空地。门里门外腥臭难闻,还有人捂着鼻子跑来看热闹。 无论窦老夫人再怎么生气,也拦不住这件事迅速传扬开,成了一桩笑谈。 沈夫人等女儿女婿回到家中探望时还提起了此事,关切地问了两句,怕是窦家惹了什么流民地痞,再波及到沈嘉夫妻二人。 沈嘉皱皱眉,撒娇道:“母亲别提这些倒胃口的事了,无大碍的。” “那咱们提提别的。”沈夫人又压低声音道,“我记得过去你与河州王妃的关系还算不错,还常约着出行,现如今她就在城中住着,怎么也不见你去拜访一二?真算起来,你还是她的嫂子呢。”秦珠就是窦瑜,这已经是许多人心照不宣的事了。 沈嘉一怔后嘴上敷衍几句,打发了母亲,只说从前就关系寻常,又许久不曾见过了。实际上一提起窦瑜,她心中喜悦又熨帖。 原本得知窦瑜成了河州王妃,又清楚她与窦家不睦,已不寄希望于她能想起自己了,自然也不敢与她攀关系,讲旧情。谁知自己和窦亭的儿子满月时,窦瑜人虽未至,礼却来了。 能被她念着,沈嘉已经十分满意了,即便不能如从前那样做好友,也会一直记着她的好。 …… 窦家的大门被人泼了粪水的事,自然兜兜转转也传进了窦瑜的耳朵里。 这样的笑话佰娘也不会放过,声情并茂地讲给她听。 午后,秦风海照例带着费心搜罗来的各种新奇玩意儿来看曾孙女。秦晓肉呼呼的身子上套着豆绿色肚兜,衬得更像一个白团子,细软的头发扎成了两个揪,脑后垂着发丝,发揪上系着与衣裳同色的珍珠锦带,坐在榻上摆弄上一回曾祖父送给她的狼毫笔,藕节一样胖胖的手臂大开大合地在纸上胡乱涂画。 窦瑜也没有绕弯子,直接问祖父:“窦家那个事,是不是您叫人去做的?” 秦风海倒也没隐瞒,一边提了一口气展臂抱起曾孙女,笑说着她沉了一些,又对窦瑜道:“这口恶气在我心里憋了许久。咱们刚到奉都城时不好这样做,容易惹人怀疑,如今过了许多日了,肯定怀疑不到咱们头上。” 他表情颇有些得意。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如此孩子脾气。窦瑜听后又气又想笑。 秦晓手上的笔沾足了墨,被抱起来后又胡乱在曾祖父的侧脸上画了两道墨痕。偏偏秦风海纵容她纵容得厉害,脸上被涂了墨还在哈哈大笑。窦瑜从榻上起身,走上前拍了下女儿的小屁股,将笔从她手中抽出,轻轻斥:“臭丫头,不许在纸以外的地方乱涂乱画。” 秦晓虽然爱闹,脾气却很好,笔被夺走了还在笑嘻嘻,伸出小胖手去抓母亲的衣襟,想回到母亲怀中。 秦风海把她交还给窦瑜,又忿忿地说:“他们窦家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不过是花钱雇几人去他们大门口泼粪水,已经算是便宜他们窦家了。” 第95章 菊芽草 今日窦老夫人称病没有赴宴,怕…… 自从河州王夫妇来到奉都城, 私下里的闲谈议论总也绕不开他们二人。至于之前关于赵野的言论,众人稀奇了一段时间后,渐渐也觉得更像是无稽之谈。 毕竟窦瑜与早逝的窦琦长得极像, 即便可以说二人仅是肖似生母, 可当年长公主徐月与窦家二郎也是羡煞旁人的一段神仙眷侣, 又怎么会和一贼首有纠葛?那赵野在阵前口出狂言, 兴许是仰慕年轻时容色倾城的长公主而生了癔症,也或许只是为了折辱河州王吧。 可惜河州王妃平日从不赴宴, 想见一见都难, 就连前些时候永王妃办宴,她都没有到场, 更别说其余世家的大小宴席了。 圣上成年的儿子唯有永王一个, 虽然是庶出, 可新帝才登基, 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嫡子出生。满朝新臣旧臣,除了河州王,怕是再无人敢不给永王面子。 这一日是沈家老太公喜寿,他乃奉都城第一长寿之人, 沈家为庆贺自然要大办宴席, 就连王公贵族收到请帖的都愿意来凑这个热闹。 原本以为今日也不会见到河州王妃,众人才敢继续在席间议论。不过他们都不是傻子, 即便议论也都是挑好的话讲, 不然哪一日自己说的话传进河州王耳朵里,平白得罪了天子之下第一等的权臣。 河州王在外征战几乎战无不胜, 战绩传回奉都城,百姓都说他乃战神下凡,比之当年的谢述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为佐证这一说法, 总有些奇奇怪怪、或真或假的故事传扬开。 最离奇也是穿得最广的便是“战神附体”说。由来是一人酒后与友人吹嘘,说河州王还是窦家的表郎君时,与付家的郎君起了争执,被砸了脑袋,眼见着是当场一命呜呼了。 那人说得有板有眼:“气都绝了,我亲自在他鼻下探过!还以为窦付两家会因此结仇,当时还是我抬的尸,要送去窦家,谁知河州王半路忽然活了过来!” 大家说得正起劲,没想到沈家夫人亲自离桌去迎贵客,再回来时身旁站着的人竟是河州王妃秦珠。 曾经见过窦瑜的夫人自然是一眼便认出来了,但也不敢提从前的事,更不敢称呼她过去的姓名。 从前窦家做的事不光彩,虽然罪名大部分都落在了徐月及她那个义女身上,两人也在城中销声匿迹,窦家依然落不到什么好评价。在其余人看来,河州王妃不迁怒就已经算良善之人,顾念着旧情了。毕竟窦家也只养了她一年,连养恩都算不上。 沈家夫人得知河州王妃肯来时,心里直夸女儿面子大。永王妃都请不到的人,却肯来他们沈家做客。 窦瑜随表哥回到奉都城之前,就隐约预感到无难师父的皇位怕是坐不长久。不过他能顺遂心意,平安离宫,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表哥即便在新帝登基前不赶来,登基后也势必要来的。她又不想再和表哥长久地分离,所以拖到女儿一岁多,他们才备好车驾,一路游山玩水,慢吞吞前往此处。 之前沈嘉的孩子满月,她因为不想登窦家的门,所以只送了礼过去。如今沈嘉的曾祖父办寿,她收到请帖自然不会再拒绝。 席上,沈夫人及沈嘉一左一右地将窦瑜夹在了中间。食桌上菜品琳琅满目,唯独少了城中人常见的菊芽草。 定下来客名单后主家都会提前询问宾客是否有忌口,沈家夫人听下人禀报食单时提及河州王妃不能食用菊芽草,还觉得奇怪。因为她很少见奉都人吃不得菊芽草的,唯一知道的另一人还是从前的窦家二郎,也就是窦瑜的父亲。 父女血脉相承相连,当真是件神奇的事,居然会与同一种食物相冲。前几日她照例去窦家看望女儿和外孙的时候,还当作一件稀奇事和女儿讲了。 沈嘉听后也很惊讶,随即又替窦瑜觉得委屈。 窦家宅子外面的人不清楚,她嫁进窦家后却听到了一些风声。尤其锁着门的西小院里关着的疯女人,偶尔会大喊大叫,她的婢女隔墙听见过几句,回来悄悄告诉她,原来窦瑜一直被质疑并非窦二郎的血脉,所以当初徐月定是相信了,才会对亲生女儿如此残忍。想来也正因为如此,代嫁当日窦家老夫人才没有为窦瑜出头。 沈嘉又装作不经意地和窦老夫人说了。 今日窦老夫人称病没有赴宴,怕也是无颜见窦瑜吧。 …… 正如沈嘉所猜想的,那日在她走后,窦老夫人强撑着的脸色骤然一垮,起身时险些没能站稳,一旁的嬷嬷苏音紧忙扶住她,看到她脸色发灰,闭目流下了一行浊泪。 呆站了半晌,窦老夫人拿上钥匙,拄着拐杖走到西小院,身边只带了苏音一人,命她打开了挂着铜锁的大门。 院子里空荡荡的,屋门也如院门那样锁着。 穿过这道紧闭的门,苏音提高灯笼将屋内照亮,四面昏暗发潮,床边传来断断续续的歌谣声和笑声。 苏音每一次听到这个声音都会寒毛直立,望向床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佝偻着单薄的背脊,正伸出干瘪如柴的双手,在床沿一寸寸摸索,一边低低念着“阿琦”,一边又哼起颠三倒四的歌谣来。 仔细分辨,才能从这不成调也不成词的哼唱中听出是哄孩子入睡的歌谣。 很多人都以为徐月离奇失踪了,但只有窦老夫人及心腹知道,徐月在失踪了几个月后又回来了,在一日深夜被扔在窦家的角门外,双目失明,已经疯了。 窦老夫人念及她曾为窦家生下两个孩子,性格虽极端,可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若她的二郎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自己的母亲对他的妻子不闻不问,任其冻死在府外。 只当是做善事也好。所以她命人将徐月抬进府中,又悄悄锁在了西小院。 喝了一段时间药后徐月偶尔也会清醒一时半刻,只是这种时候少之又少,即便清醒,说话也依然颠三倒四,不成词句。窦老夫人也正是在她半疯半清醒时才慢慢问出她的经历,原来她是被胡王升送给了赵野。 窦家哪里还敢招惹胡王升?即便知道了真相,窦老夫人也不敢、亦不愿为徐月出头了。 赵野本想杀她,最后却只毁了她双目,又雇人将她送回了奉都城。 这是赵野第二次放了她。 当年他当着她的面杀了她的丈夫,如今又亲手把她变成了瞎子。 “近几日疯癫的情况更重了一些,连饭都不肯吃了,整日要找三娘。”苏音轻声道。 窦老夫人拖着脚步慢慢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看着她瘦得不成样子的面庞和满脸的懵懂恍惚,含着泪叹息:“糊涂啊。” 徐月依然在床上寻找她的“阿琦”。 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78节 “你只知道找三娘,可你不仅仅有她一个女儿……”即便她疯了,窦老夫人还是将真相告诉了她,“二郎吃不得菊芽草,阿瑜也吃不得。阿瑜分明是我们窦家的血脉啊!” 大夫说过徐月再不能受到刺激了,但窦老夫人此刻却几乎是在向她宣泄怨气,咬牙切齿,眉目狰狞:“若非你蒙了心,何至于闹成今日这般……我也再无脸面去见她了。” “你心心念念的女儿,怕是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不然你这幅样子都能回来,她却全无音讯,自然是凶多吉少。”提到窦琦,窦老夫人指端痉挛了一下,眼泪再次滚出眼眶,顺着面上的沟壑流淌下来,默默想着:她还不如死在当年,不要再回来。 一口气说完许多话,又不停流着泪,窦老夫人很快就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眼前发黑,险些仰倒。 苏音连忙带她离开此处,又将她扶回院子,喂药、施针、按摩,才令她缓上来一口气。 第二日,负责往西小院送饭的下人战战兢兢来报,徐月在房里用腰带自尽了。 …… 窦家没有为徐月发丧,只用一副草席卷着,花钱叫人悄悄葬在了乱葬岗,竖了一条木板充做了无名碑。过去尊贵无比的长公主,就这样成了一座无名无姓的孤坟。 这件事逃不过郭素的耳目。 徐寿早几月之前就回到了奉都城,本以为胡王升会帮他见到王射风,进而再做交易,可胡王升直接将他提到了王射风面前。一圈重刑下来,有什么都招了。 原来他一直视为筹码的是当年苏青与乞也夏来往联通的密信,记录了苏青是如何栽赃嫁祸谢述,又是如何与巴舒族勾结的。半块青云令也是当年他从苏青手上得到的。 郭素顺藤摸瓜,也意外得知了善兰琼身死的事。 陆双羊得知后有些唏嘘。徐寿是冯迁的外孙,冯迁为人清肃正直,为爱徒喊冤惨死,外孙却因贪欲和权欲落得如此下场。 他看了郭素一眼,犹豫了片刻,问道:“你见过谢江慧了么?” “见过了。”郭素神情如常。前些时候他带着阿瑜和女儿上街,坐在马车上看到谢江慧自典当行出来。 谢家平反后,谢江慧并未官复原职,仅是白身,当初被抄走的家产也未返还。 谢家人虽可以继续住着从前的宅子,却不得不过清贫的生活。谢江慧苦守门庭,也不肯将老宅变卖以谋生。 妾室悄悄接受了两次谢妙儿的接济后,被他撞见,惹得他大发雷霆。因为他觉得依靠出嫁女儿的接济过活太过丢脸,宁愿饿死。 陆双羊道:“谢江慧被流放后,应当是没少受苦,只靠一口气撑着。如今你得以平反,谢家人也回到了奉都城,他那口气仿佛就散了,听说这几日卧床不起,怕是没几日可活了。” 郭素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道:“他予我生命,我将命还给了他,可母亲和祖母再也回不来了。他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 屋子里静了一瞬,门外忽然传来小孩子的叫喊声。 郭素方才还冷淡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 陆双羊也笑了:“你女儿来了。许久未见了,快也叫我这个叔父抱一抱。” 从沈家回来后,窦瑜换了身衣裳陪着女儿在床上玩。女儿玩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累,把手里的玩具一丢又开始四处找父亲的身影了。 于是窦瑜就抱上女儿往书房这边来了。 府上各处她都是通行无阻的,即便是书房这样用来商议要事的重地,侍卫见了她也完全不会阻拦。不过一般府上来了外人和表哥在书房谈事时她也不会主动往这边凑,听说陆双羊是一个多时辰以前来的,本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到了这里之后,她低声问了门外的侍卫,得知陆双羊还没走,正想先离开,怀中的小丫头却不干了。 书房内的郭素听到外面的响动,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你女儿找你。”窦瑜一见到他,便架着女儿腋下将她微微举高,无奈一笑。 秦晓踢着小短腿,朝父亲露出无辜又可爱的笑,伸手要他抱。 郭素上前一步抱起女儿,单手稳稳地将她托抱在自己怀中,又去拉窦瑜的手。 看见他们一家人走进书房,陆双羊笑道:“我倒觉得自己有些碍眼了。” 他站起身,从郭素手上接过秦晓抱进自己怀中,颠了颠,逗得她咯咯笑。只抱了一会儿,又察觉到她想坐到书案上去,便看向郭素。 郭素望着女儿,道:“让她坐吧,她喜欢。” 秦晓一沾到书案立刻开始四处爬,显然很熟悉这个地方,也是被郭素宠得没边儿了,案头的公文都没有收起来,并不怕被她碰倒碰乱。等她爬累了,又抓起书案上的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倒也知道不去乱碰有字迹的纸张,只要空白的。 陆双羊见她架势十足,凑近想看她在画什么,见她一本正经地十分可爱,笔下又黑黑地糊作一团,忍不住去扯毛笔的顶端逗弄她。几下之后显然惹得她不耐烦,出其不意地挥笔在他雪白的衣襟上抹出了长长的一道浓黑。 陆双羊失笑。 “秦晓!”窦瑜见女儿又拿笔往别人的身上画,上前阻拦,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又点了点她鼻尖,“不可以这样。” “让下人带你去换身衣裳吧。”郭素揉揉女儿的发顶,对陆双羊道。 “你十几岁的时候还敢捆住我的手往我脸上画,你女儿也只在衣服上画罢了。”陆双羊并不在意。 郭素看向他。 窦瑜抱起女儿的手一顿。 陆双羊说话时脸上还带着笑意,说完立即反应过来到自己一时失言,心虚地望向一旁的窦瑜。窦瑜看了他一眼,表情倒是如常。 第96章 正文完 “另一个也实现了。”郭素凑近…… 秦晓对书房内的异样气氛无知无觉, 只顾张开手臂扑进母亲香香的怀抱里。 “她手上都是墨渍,我先抱她回去了。”窦瑜托起女儿,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微微笑着道。 陆双羊看了看她, 又扭头看向郭素, 不敢再说话。 见过父亲的秦晓也已心满意足, 乖乖地爬回母亲肩头,出门时还朝留在书房的二人摆了摆小胖手。而窦瑜迈过门槛, 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陆双羊以和蔼的笑容回应了这个可爱的小丫头。等窦瑜走了, 他才犹犹豫豫地说:“我好像闯祸了……不过应当也不会露馅吧。” “但愿不会。”他又自言自语补充了一句,随后露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来, 望着郭素。 郭素低垂着眼, 倒也没生气, 面上也没有其他的表情, 又慢慢坐回到书案后面。 “你不跟着过去么?”陆双羊询问的话一顿,转开话题道,“……我看我还是先走吧。” 他自知惹了祸,不敢再留下碍郭素的眼, 也不试图掺和他们夫妻间的事了, 连忙告辞。 待目送陆双羊离开之后,郭素又在书房里坐了很长时间。这一段时间里, 他的身形像是在椅子上凝固住了, 视线落在房中虚空的一点,回忆起从前的事来。 他在通州初见阿瑜的时候, 就觉得她是个可怜的丫头。成亲这样大好的日子,却因为遭遇祸事不得不中断,一身吉服脏兮兮的, 脸也蹭了泥灰,狼狈得不成样子。又觉得她吃力握剑护住胡王升的模样脆弱又勇敢,火光下一双眼睛泪盈盈的,明明自己也很需要保护,却努力想要保护身后的人。 胡王升恢复了记忆,与她的婚事也作废了。后来有很多人不知道内情,说她死缠烂打,说她冥顽不灵,可他却知道胡王升对她的亏欠。 如今她嫁给了自己,夫妻间本应当亲密无间,可他却因为心中的恐惧不敢和她坦白,难不成自己真的要装一辈子的傻吗?更何况,阿瑜怕是早已经知道了,只是在等他主动言明。 念及此,他倏然起身,大步走出书房,回了院中。 院子里静悄悄的,下人都不知跑去了哪里。郭素想,应当是阿瑜有意将各处的下人都暂时打发走了。他站定在门口,将手轻轻扶在门上,又没有立刻推开,这样略停了一下,门便从里面被打开了。 他立刻抬眼。 窦瑜出现在门边,方才穿的那身衣裳都还没换,盯着他,问:“怎么不进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又道:“你再不回来,菜都要凉了,还怎么吃?”语气微微紧绷着,强压着情绪。 郭素紧跟在她身后走进房中,落了她背影的眼中情绪深重,满是愧疚,见桌上已经摆好了菜,屋内一个下人都没有,女儿也被抱走了,而在他习惯落坐的位置前,摆放了一小盘炒笋。 窦瑜已经在桌边坐下了。 他也随她默默坐下,无须她催促,又主动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笋放入口中。这些菜放置了一会儿都已经没有热气了,笋的味道也显得更加怪异。他从小就很不爱吃这种东西,但此刻一口一口地吃着,细细咀嚼,直到吃完了整盘菜。 期间窦瑜一直没有说话,等他吃完了才忽然道:“不是不爱吃么?” “你想我吃,我就吃。”郭素搁下筷子,抬头看她。 “别以为你这么说就能糊弄过去了。”窦瑜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掩饰般从凳子上站起,快步往内室走。 郭素立即起身追上去,先是握着她的手腕,等她脚步停下后又从后面抱住她,手臂渐渐收紧,急声道:“我错了。” 窦瑜用力挣开他的手,继续走向妆台边找出了一个镶着孔雀石的红木盒子。她深吸一口气,将盒子打开。里面共分两层,她取下最上面的一层,又从最底端摸出来一个信封。 她手上攥着这封信,转身几步上前,用力拍在郭素的胸口上,道:“你打开来看。” 郭素捏住薄薄的信封,垂眼将它翻转到正面,立刻认出了这封信——这是他当年出征前派人送给她的信件。 里面写的一字一句,他自然不会忘。 “认得吗?”窦瑜板着脸问他。 郭素嘴唇一动,道:“认得。” 装出的冷漠并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太久,对着自己深爱的人,怎么可能忍心真的呵斥责怪。她既气他隐瞒自己,更心疼他的遭遇,轻声又哽咽地说:“我在禁足的时候一直对着这封信练字。上面的每一句话,我都照着写过无数次,也无数次在想,写信的这个人当时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是觉得我是个麻烦,急着摆脱,还是……” “没有。”郭素迅速打断她,深深看着她,道,“我从没有觉得你是个麻烦。” “你承认了。”窦瑜抬手抹了一把掉在脸颊的泪,手指轻轻颤抖。 郭素点头道:“阿瑜,我怕你觉得我是个怪物,怕你畏惧我。” “陛下也知道吧,不然怎么会如此信任你。”窦瑜吸吸鼻子,“他畏惧你吗?” 郭素沉默了下来。 “陆双羊也并不畏惧你啊。” 窦瑜哽咽了一下,抬头看他,认真道:“那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畏惧你?” 郭素轻轻喘息着,胸口起伏,愧疚瞬间淹没了他整颗心,再次上前用力抱住她。这一回窦瑜没再挣扎了,气得捶了一下他的后背,脸埋在他怀中,用力揪住他背后的衣裳。 其实关于他的真实身份,蛛丝马迹并不算少,但一开始她完全没有想过表哥的性情大变的缘由,竟是死而复生这样离奇的事。 之前她一时觉得真相便是如此,一时又觉得太过离奇。可巧合太多,不得不令她深深怀疑,城中关于“战神附体”的流言更是令她豁然开朗。 郭素察觉到她又在流泪了,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将她抱到床边坐着,蹲下来给她擦泪。 窦瑜问他:“之前我被禁足,又忽然提前被放了出来。是不是因为你?” 窦益在她被放出来之后对她的态度依然恶劣,也不愿承她的谢意,当时她没有细想,如今再看,以两人那时的关系他绝非会想到用军功换她出来。思来想去,只有面前的人会尽力帮她。 “是。”郭素决心再不瞒她,坦诚道。 除此之外,他还告诉了她与此事相关的另外一桩隐情:“你当时被禁足的罪名是烧了窦家祠堂,其实派人混进窦家悄悄烧掉祠堂的主使是霍琢,他趁你被罚跪,栽赃嫁祸于你。因为霍琢恨我,连带着也恨上了你,你又请文娥太妃出山为我母亲求情。是我连累了你。” 窦瑜起先还不解,她从没有得罪过霍琢,甚至与霍柔还有过几次交集,谢述的母亲那时已经去世,她求情也只不过能予她身后几分体面。但想起霍琢那时刚失去姐姐,已经完全没有了理智,怕是满心都只想报复站在谢述这一边的人。 “那霍琢现在……” “他自杀了。在杀了苏青之后。”霍琢手段阴狠,做下无数错事,若他活着,郭素定会找他一一清算。人死如灯灭,之前的仇怨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霍琢这几年一直活在仇恨之中,因为仇恨,连自己的恩师都被他亲手害死了。终于为唯一的亲人报了仇,他也就选择了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