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臣》 称臣 第1节 ?  《称臣》作者:木白苏 文案 江稚鱼女扮男装数年,是各大诗词酒会、赛马围猎的座上宾,活得自由自在,潇洒得意地很。 可谁知她演技太好,竟连天子都骗了。 于是某一天一道圣旨突然送来了侯府,召她入宫为太子侍读,尽心辅佐太子理政。 江稚鱼扶额,这下玩笑开大了。 可更惨的是,这皇宫里有位王爷,和她极其不对付,什么浑水都要拉着她一道趟,还常笑话她身形娇小,有失男子风范。 江稚鱼时常恨得牙痒。 这位王爷可是奇了,天下独一份儿的怪咖。 对皇上皇后直唤老爹老娘,时不时捉弄一下白胡子太傅,还常常偷喝边疆进贡的烈酒然后醉上一整天,最是玩世不恭。 可他总是很奇怪这小江大人一个男子怎么生的比女子还娇弱,踮起脚也不过只到自己的肩膀,于是便总爱逗弄他,看他又气恼又无奈的样子心里很是欢喜。 只是渐渐的,这种欢喜变了味…… 秦淮河畔,暮风残月,星满水岸。 江稚鱼与简是之齐齐醉倒在天地之间。 温热呼吸交错间,简是之瞧见她散乱如绸缎的乌发,以及耳尖的一颗红痣。 霎时情动如十里灯火扬州路 他眸中泛起点点水光,声音低沉嘶哑,只道 “本王好像……喜欢上你了。” 江稚鱼向简是之称臣 而最终俯首的却是简是之 “你以玫瑰作剑,月色为饵,让我俯首甘做你裙下臣。” [小剧场] 散了早朝,简是之将江稚鱼扯到廊下。 “小江大人,今日休沐,咱们一同去沐浴吧。” 江稚鱼:??? “休沐日休沐日,不就是休息沐浴的吗,正好让你体验一下我府上搓澡师傅的祖传手艺。” “那个……我还有事我就不去了……” 见江稚鱼要跑,简是之一把揪住她的衣领。 “都是男人,害羞什么,走啦走啦。” 江稚鱼挣脱失败,只能被简是之拎着走…… 顺便在心里嘀嘀咕咕“简是之你大爷的,谁跟你都是男人……”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稚鱼,简是之 ┃ 配角: ┃ 其它:两个神经病的抓马日常 一句话简介:做你的不二臣 立意:鲜衣怒马少年时 第1章 、初入宫廷 暮春三月时节,杏雨梨云,柳亸莺娇,日头斜倚青山旁,微风乍起,摇漾漫天桃红如雨,落英三两坠于发间,与青丝遣倦。 夕阳下,江稚鱼的身影拖得很长,月白袍角翻起,抖落满身桃瓣片片。 一人独行于落日小道,鼻尖飘忽着种种花香各异,除却路旁栽种的桃树,香气更多来自于江稚鱼腰间挂着的一只只香囊。 大梁人多有雅兴,好诗词,每年这个时节都会在都城举办诗词大会,以文会友,以诗结交,今年的诗词大会刚刚结束,不出意外,蝉联了三年第一的江稚鱼又一举夺魁,于是比赛甫一结束,满上京来观望的贵女皆蜂蛹上前,将自己手中的香囊一股脑塞进了江稚鱼怀里。 依大梁的风俗,女子赠男子香囊,便是表示爱慕之意。 这是每年都会发生的场景,江稚鱼已然司空见惯,只是要麻烦点将这些香囊好好带回府去,再原封不动送还回去,一下子拒绝如此多京城名门贵女的爱意,不是因为江稚鱼清高冷淡,也不是因为那些挨千刀的江湖说书人讲的这位江家小侯爷有断袖之癖,而是因为…… 她确确实实是个女子,如假包换的! 想当年她十五岁即将及笄之时,母亲便再不许她随意出门,总是对她言道女子该如何如何,整日里也只让她看些女德女训之类的书,还说要请宫里的嬷嬷来教她礼仪。 江稚鱼当即深觉大事不好,索性心生一计,就此一身男装打扮,幸而她是十五岁以后搬到的上京,这里没人知道她原是女儿身,她也就心安理得地和旁的男子一同入了国子监,自此绣花针换成了刀枪剑戟,诗词酒会、赛马围猎,好不快活。 江稚鱼刚迈进侯府大门,就见父亲和母亲满脸铁青地立于一旁,直勾勾盯着自己。 江稚鱼不由怔愣,心里暗想最近自己也没惹什么事呀。 江颂今招手:“稚儿,过来。” 江稚鱼满心疑惑走至父亲身边,江颂今向她手里塞了个东西:“自己看吧。” 江稚鱼垂目,当即一骇,手里明晃晃的,竟是圣旨,心跳顿时加快,江稚鱼赶忙打开来看,见其内言道“亭序侯嫡子才德深厚、聪慧过人……” 后数十字皆是这样的体面话,江稚鱼无心去看,直接跳到最后一句。 “特召入宫为太子伴读,尽心辅佐太子理政,钦此。” 江稚鱼登时心内一窒,茫然地瞧着父亲母亲,心里只想着完了完了,这玩笑开大了,连天子都认定自己是男子了。 江稚鱼扶额汗颜,侧目望向父亲,急上心头却一时语塞。 江颂今亦攒眉蹙额,半晌方重重叹息一声,道:“如今既有天子敕,入宫已是必定之事,你且先小心行事,待日后我寻个机会上表天子,举家迁回江南也便是了。” 萧芳舒亦颔首应和,面有难色拉过江稚鱼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只哑声道:“只是世人常言,伴君如伴虎,此番一去,宫墙深深,怕是会委屈了我家女儿。” 萧芳舒越说越伤心,话毕竟扯出帕子来擦了擦眼角。 江稚鱼的纤纤玉手被母亲攥的生疼,见母亲伤感不已,她只好用另一手拍了拍她的肩,有些无奈道:“娘,我是去做臣子,又不是去选秀,还言什么宫墙深深,说的好像一辈子出不来了似的。” 次日天色将亮未亮时分,江稚鱼便恭谨候于宫门外了,抬眼瞧着这金钉朱漆大门,没来由便浑身一紧,晨间清风卷过,宫檐下铁马作响,屋脊走兽威严盘踞,面向之处,便是青亮天际,此时一道旭日微光堪堪燃起,半边琉璃瓦皆蒙于天光之中。 “哟,江大人来的倒早,奴才给江大人请安。” 江稚鱼思绪正放空间,有一内侍迎了过来,朝江稚鱼行礼问安。 江稚鱼瞧着他一脸谄媚样子唤自己江大人,不由缩了缩脖子,她实在有些不习惯于这内侍的势利之气,却也不得不莞尔颔首,恍然间便又想到,若是片刻后见到太子殿下,她或许也要学这位内侍一般,全了君臣体面。 内侍在前引路,江稚鱼紧跟着他穿过长长的甬道,遇到清晨洒扫的宫人皆朝她弯腰垂首示敬,虽然并没人认得她,但见她一身锦袍便知定是贵人,礼数周全些总是不会错的。 不过只一盏茶的功夫,江稚鱼额头便渗出了丝丝汗珠,只觉得昨日里母亲说的深有其理,她仰首望天,只见到小小一片四四方方的,顿时觉得喉咙发紧,再环顾四下里那些恭敬的宫人,益发不自在起来。 江家本立府于江南,亭序侯江颂今不过是个没什么实权的闲散侯爷,左不过天高皇帝远,江家又只江稚鱼这么一个孩子,便养得娇纵了些,晨昏定省亦是能免则免,于是这突然一入宫,江稚鱼便觉如折翼之鸟,不由紧张忐忑,又一想即刻便要面见太子殿下真容,便更加焦心,心中只暗暗想着一会儿行跪拜之礼时是该那只手在上那只手在下。 只是转过甬道,内侍却忽而调转了方向,引着江稚鱼朝另一处宫殿稀少的方向而去。 还未待江稚鱼发问,内侍先笑着解释:“大人莫生惑,今日宫中有场围猎,太子殿下和齐王殿下还有众公卿都在那,陛下吩咐了,将大人带去那便可。” “有劳。”江稚鱼回望亦莞尔。 既是帝令,江稚鱼只好继续跟着内侍,也不知转过了几处轩榭,穿过了几条巷道,只忽觉眼前豁然开朗,便知是到了地方。 内侍颇识礼仪,知晓此地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便也并不过多停留,只行了礼便退了去。 此刻日头已然高挂起,洒下金辉一片,坠于树尖及四周众臣工的锦衣之上,若镀金嵌宝。 只远望一眼,江稚鱼便在众人中瞧见了太子殿下,一身明黄色锦缎耀眼比日光更甚,冠上白玉明珠温润无暇,更衬出独属于他身份的矜贵与骄奢。 更近些,江稚鱼得以一睹天颜,不由惊叹,这位太子殿下当真生得一副好皮囊,目若灿星,神清骨秀,龙章凤姿,眉宇间更有几分柔善的姿态,这与江稚鱼幻想中的那个冷峻严肃的君主大相径庭,她一时失神,不由多瞧了几眼。 “阁下便是,江大人?” 简明之轻巧开口,江稚鱼这才回过神,惊觉自己已然直愣愣立于太子殿下面前,竟令殿下先开口,她即刻发觉不妥,忙赶着行跪拜大礼,却只刚刚屈膝,便被简明之扶住,朗声笑笑,摆了摆手:“不必多礼,陛下不在此处,你以后既是我东宫的人,便无需甚多礼数,今日围猎,你玩得尽兴便好。” 江稚鱼讪讪颔首,来时的焦虑不安已然淡淡散去,只觉上天果真待她不薄,令她得以追随明君。 简明之又挥手招来一旁的内侍:“是之那小子怎么还不到?别是又偷喝烈酒睡过了头,今日不比平常,这么多臣工于此呢,可不能由着他胡闹,快些去将他寻来。” 内侍得了令,也不敢耽搁,紧忙小跑着去寻,却在围猎场外不远处遇到了。 简是之翘着二郎腿,一手垫着头,躺在杂草丛中,这姿势倒真是令内侍吓了一跳,这位齐王殿下也不顾一身锦缎宫袍沾了多少尘,和大地贴了个严严实实。 内侍急忙倒了口气,对简是之一拜:“王爷,太子殿下请您快些过去。” 简是之闻言瞟了那内侍一眼,接着不慌不忙起身,慵懒着开口:“急什么,本王这不是来了吗。” 内侍实在做不到同他这般悠闲,依旧急着劝道:“王爷,江大人已经到了,他以后毕竟要入东宫为臣,您最好去见见。” “是吗?已经来了?”简是之极目远眺,望向围猎场,在人群中找寻了一会儿,便手指着问道:“是他吗?” 内侍恭敬地垂首立于他身后,自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对于主子的问话却又不得不答,只好极力踮起脚伸长脖子,依着简是之手指的方向望着。 简是之回头见他那模样实在难受,一把将他拉了过来,以手臂圈住他的脖颈。 “喏,就那个,是吗?” 内侍被吓得顿时满头冷汗,与王爷并肩,还如此亲密无间,这是多么僭越的行为,这要是被人看见了,足够诛九族了。 内侍深吸了几口气,倒也平静下来了,宫中都知晓,这位王爷向来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主儿,据传有一次饮酒醉了硬是要拉着宫门口的禁军拜把子,还要认人家做大哥,这事被太子殿下知晓后,脸都青了。 “是,就是这位,便是江大人。”内侍颤颤巍巍回答。 简是之松开手臂,竟攒起眉细细瞧起来,半晌,才又开口:“这位小江大人,生得还真是……” 简是之顿了顿,才寻出一个恰当的词:“娇小。” 内侍也不由暗暗偷笑,王爷说的很有道理,这位江大人若是与王爷并排站在一起,那王爷可要足足高他一个头。 简是之咂咂嘴,继续道:“本王听闻这小江大人可是近日上京炙手可热的人物,无数名门贵女追捧的对象,可有此事?” 内侍答道:“确有。” “那本王不免奇怪了,怎的现今贵女们都偏爱这般瘦小的男子?难不成是本王太久没出宫,世道已经变了?” 内侍强忍住笑意,应道:“江大人虽身形瘦小,奴却听闻他文韬武略皆是魁首,面容也生得清秀俊美,或许便是以此得到无数仰慕。” 简是之唇角微弯,不由来了兴趣:“哦?那便去会会,本王且去瞧瞧他有多俊美。” 称臣 第2节 第2章 、树林遇刺 简是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江稚鱼身后时,着实令她吓了一跳,连忙折身行礼:“臣江稚鱼拜见齐王殿下,王爷万安。” “免了免了。”简是之摆摆手,眼神却一瞬不瞬瞧着面前这位娇小的江大人。 一身月白色素面棉袍,腰间束以祥云纹宽腰带,其上坠以双鱼戏珠玉佩,勾勒出轻盈的腰身,纤细羸弱,仿佛不堪一握。 简是之撇撇嘴,心中越发觉得这小江大人实在太过清瘦,没点大梁好儿郎的强健体魄。 甫一抬眼,霎时四目相接,简是之不自禁怔了一瞬,顿时改了念头,随即便深深理解了那些贵女们的心思。 玉面薄唇,眉若远山,目转生情,这位江大人虽是男子却面柔如月光般温凉,不似白面书生般柔弱,竟仙风道骨好比天上谪仙。 江稚鱼同样回望着简是之,只感叹他与简明之五官虽生得相似,只是眉眼间神韵却全然不同,简明之深沉恭良,而他却添了几分少年独有的清冽炽诚,好似淙淙山泉,又如遍野芳菲,恣意且盛大。 不过她可不敢直盯着王爷瞧,只一眼,便匆匆移开了视线,只是那道深深打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未曾离开半分。 江稚鱼被简是之盯得不自在起来,少顷,偶然抬眼见他还是瞧着自己,江稚鱼满头雾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王爷,臣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简是之这才抽离思绪,干咳了几声掩饰尴尬,眼神在四周搜寻,急想寻个由头解释自己的目不转睛。 终于他在一旁垂首而立的宫人中瞧见了那个去寻他的内侍,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指着那内侍道:“他言你生得清俊秀美,是京城中数一数二之容貌,本王便多瞧了瞧,现下觉得……” 简是之抱臂一笑,眸中添了几抹狡黠,接道:“不过如此。” 简明之倒是极了解自己这位嫡亲弟弟,他嘴里可说不出什么夸人的话,便接着笑了笑,扯开了话题。 他招呼旁边的内侍牵了一匹马来,对江稚鱼道:“江大人既来了围猎场,那便定要上场去试试,这匹马是边疆特贡的战马,品貌能力都是第一的,本宫十七岁生辰时得陛下特赏而来,今日你便骑来试试。” 江稚鱼走近些去看,那马着实不是凡品,她又自小喜爱骑马,自然生出几分期待,便对简明之道了谢,脚踩马镫翻身而上,动作飒爽,有如行云流水。 简是之也上马立于江稚鱼身侧,对她道:“本王早听闻江大人善骑射,不妨就趁今日比试比试,看谁猎到的野物多,你若输了,便到本王宫中喂马一月,如何?” 江稚鱼侧头看他,不甘示弱:“那臣若是赢了呢?” “你若赢了,本王便赏你个恩典,你若开口,本王无有不应,怎么样,小江大人,敢比吗?” 江稚鱼一手接过宫人递来的弓箭,一手勒紧缰绳,眉目张扬:“比就比。” 双腿一夹马腹,那马便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简是之亦紧随其后。 茫茫绿意古树间,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相互追逐,马背上的人乌发随风招摇,玄色与白色衣衫缠绕交织,衣袂蹁跹,耳畔只听疾疾风声,满弓发箭,无物可逃。 约摸一个时辰后,江稚鱼侧目看了一眼简是之笼中的战利品,察觉自己即将落于下风,不由有些心急,转眼见前方不远处有只野兔,当下心中一喜,加快速度就逐那野兔而去。 简是之抬眼看了看前路,江稚鱼所行的方向是一片繁茂的树林,其内枝干交叉阻挡,层层繁叶遮覆,在外看不清内里如何,他没来由便有些慌神,忙策马紧随江稚鱼而去。 那野兔引着江稚鱼向树林深处步步深入,终于筋疲力竭放慢速度时,江稚鱼勾起唇角,搭起弓箭,一箭落,正中其身,一击毙命。 简是之寻着她的方向深入,却忽而听到两旁繁茂树后传来一阵窸窣声音,他觉察不妥,放缓了速度,随即便看到了树后探出的十数个黑衣人,已然个个拉满弓箭,尖利箭头不偏不倚直对准江稚鱼的左胸口。 “小心!!” 江稚鱼甫一下马,就听见身后传来简是之的大喊声,她瞬时回首,却见数支弓箭已划过长空,向她迫近,她连忙矮身低头躲闪,却已然迟了,虽躲过了胸口的那一击,却被乱飞的流矢刺中了小腿,汩汩鲜血霎时流出,她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抬眼瞧见不远处简是之与那些黑衣人缠斗起来,只是视线越发朦胧,到最后她竟分辨不出哪个是黑衣人哪个是简是之,箭头有毒,这是她最后的念头,随即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打斗的声音引来了更多的禁军,不多时候,那些黑衣人已悉数被制服。 “留活口!”简是之厉声命令。 只是那些黑衣人一看形势不妙,竟都纷纷自刎而死,简是之暗骂一声,将江稚鱼抱上马背,以最快的速度朝最近的宫殿飞奔而去。 垂拱殿内,简是之与简明之并排跪于墀下。 皇帝大手一挥,将手中茶碗摔个粉碎。 “皇宫大殿内竟行刺杀之事,是当朕已经殡天了吗!” “查!给朕查!朕倒要看看是哪个逆贼敢如此胆大妄为!” 简是之微微抬起深埋的头,见龙椅上的皇帝急喘着粗气,显然是动了大怒,便道:“陛下莫要如此动怒,若为了些狗彘鼠虫之辈损了御体,倒是犯不上。” 话毕,朝一旁已然吓傻了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宫人得令又赶忙上了一杯茶。 皇帝端起茶杯啜了几口,稍稍平稳了气息。 “太子,你说,此事该如何?”皇帝朝一直深跪不语的简明之发问。 简明之抬起头,却怔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话音却时断时续,显然有些紧张:“臣以为……应当……尽快抓捕刺客……” 皇帝又高声呵道:“废话!朕便是问你,如何抓捕?” 简明之深吸了几口气,理了理思绪,答道:“依大梁律法,除朝廷外任何人不得私自锻造兵器,故臣以为,当从那些刺客所执弓箭入手,于京中挨家挨户搜查,若是搜到私自所制兵器,便可查明刺客。” 话毕,殿内一片沉默,简明之不安地瞧向皇帝,生怕自己又出了差错。 良久,皇帝从案上叠放的一摞奏折中抽出一本,丢到他膝前,道:“这是今日上表的奏章,黄河又发水患,具体事宜都在折子中陈明,你回去看看,想个解决之策,三天后上表给朕答复。” “是。”简明之拾起奏折,慌忙行礼退出。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于龙椅上坐下,又屏退了左右,朝简是之招了招手。 简是之起身上前几步,离皇帝更近了些,又跪了下去。 皇帝转怒为笑:“这臭小子,跪着不累啊,就咱们爷俩儿在这,别拘着了。” 简是之见皇帝眉眼挂了笑,便知他已平息了怒意,快速几步上前些,倚着龙椅坐在了阶上。 “你大哥提的法子,你怎么看?” 简是之笑了笑,只含糊道:“臣……臣没什么……” 皇帝打断他:“很蠢对吗?” 简是之忙摇了摇头,又道:“只是那刺客若知晓自己行动失败,现在定然已经将兵器悉数销毁,待到朝廷大张旗鼓去搜寻时,怕是什么也搜不到,白白给全京城百姓看笑话了。” 皇帝哈哈一笑:“那便就让他们以为我们这么蠢,让他们以为我们什么都搜不到,以此放松警惕。” 简是之想了想,亦笑道:“此法甚妙。此次江大人遇刺是因着驾了大哥的马,马身上有专门的标记标明是当朝太子御用,所以臣料想,那些刺客定是专为了刺杀太子而来,或许是看不清马上人脸才误伤了江大人。若敢刺王杀驾,万不是普通刺客那般简单,说不定其背后牵扯到许多人,那便先明修栈道,后暗度陈仓,然后一网打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我?”简是之实在没想到陛下这样的安排。 皇帝拍了一下他的头:“怎么,朕的臣子朕的儿子,朕竟还使唤不动了?” 简是之连忙否认:“自然不是,只是爹您也知道,儿子自小不学无术,整日里也就是吃喝玩乐,实在不敢让儿子担此重任。” 皇帝笑道:“你还知晓你整日里无所事事啊,不过你要清楚,再如何你也是简家的人,你既身在朝廷,就不可能一辈子只享乐而不担责。” 皇帝忽而正色,一只手攥紧他的肩,低头在他耳边道:“你十五岁那年朕便与皇后说,你和明之中,你才是最像朕的那一个,朕既为你君父数年,你的那点小心思,朕如何会不清楚,你且记住朕今日的话,待你二十岁元服成婚后,朕不会下旨令你之藩,你留在京城,当勉励之。” 简是之抬眸正对上皇帝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由得心中一阵惊骇,却强掩着没有表露出来,只答:“臣谨记。” 皇帝又啜了几口茶,怒意已全消,淡然开口:“这亭序侯家的独子第一日入宫竟就遇到如此之事,你去寻查刺客之前定要先登府去慰问道歉,别叫人挑了理出来。” 简是之点头称是。 作者有话说: 推荐一下基友预收新文《温柔男主是偏执狂》,全文存稿中,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收藏一下。 以下文案: 真名门假闺秀女主vs温柔且偏执男主 古灵精怪小女郎和文臣风骨转武将相互救赎的故事 太傅嫡孙裴南湛,温文尔雅,品行高洁,人称京城第一俊,喜欢他的官家小姐能从东城门排到西城门。 陈知韵初见裴南湛,他坐在客栈长椅上执扇笑谈风声,翩翩君子温如玉。 仅此一眼,陈知韵便已沦陷,她的阿兄甚至为了帮追妹夫立志做状元郎。 裴南湛常被世人夸赞他的皮相和才华,但是从来没有人夸赞过他是个有趣之人。 皮相是父母给的,才华是他兢兢业业寒窗苦读十年换来的,而那‘有趣’二字此生从未与他有缘。 学院同窗经常提起他妹妹陈知韵十分温柔端庄有趣,偶然间有幸相见,裴南湛发现她和世间大家闺秀女子并无不同。 转头一身男装的陈知韵救了他,她身法利落,暗器不断,判若两人。 裴南湛一眼认出她,唤了一声陈姑娘。 被认出来的陈知韵嘴里念念有词,完了完了,被认出来了,阿娘说我是名门闺秀不能打架的。 裴南湛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是假名门闺秀呀,果然是有趣。 后来裴南湛发现,陈知韵是个没有心的小女郎。她口口声声所说的喜欢,从来喜欢的都是他的容貌..... 即便如此,名满天下的裴公子还是等了她两世。 爱了她两辈子的高岭之花,最后还是为了爱走下神坛。 父亲常言,嘉平大幸,世有南湛。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重生前的陈知韵莞尔,她选定之人必是世上顶顶好的温柔男儿。 重生后裴南湛那双执笔的手改握长剑。 他说,文不能救国,两世漂浮,我一生只能被你所救。 纠缠两世,陈知韵发现温柔男主好像有点疯批偏执? 第3章 、礼尚往来 “王爷,您看什么呢?”内侍朝贵望着榻上已经躺了半日丝毫未动的简是之问道。 “墙。”简是之实言以告。 朝贵暗自擦汗,又道:“奴方才出宫恰遇见陈尚书……” 朝贵面色迟疑,欲言又止。 简是之这才从白墙上移开视线,瞧着他问:“老师可说什么了?” 朝贵忽而直起身子,目光炯炯回望简是之,放声言道:“简是之那个浑小子,几日未催促他,可是将手中课业都弃到一旁去了?!你且回去告诉他,我再给他三日,若是功课还交不上来,就仔细着他的屁股!” 称臣 第3节 朝贵话毕,立刻又屈了身子,弱弱开口:“这便是陈尚书原话,尚书命奴一字不落转告王爷。” 简是之一改面上的云淡风轻,蹙紧眉头挠了挠头,喃喃着:“本王好歹是个王爷,当朝天子的儿子,他陈冈不过一个臣子,竟敢对本王又打又骂的,放肆,当真是太放肆了。” 朝贵应和道:“确是,王爷您千金之躯,就连陛下和娘娘都不曾动手打过您,那陈尚书凭什么,王爷莫气,奴这就去求见皇后娘娘,求娘娘在陛下面前说明,为王爷换位老师。” 朝贵说着就要朝外走,简是之立马急了:“回来回来!谁让你去了……” 朝贵小声嘟囔:“奴这不也是替王爷气不过吗。” 简是之语气弱了下来:“本王可不曾说过要去告陈尚书的状。” 朝贵眨了眨眼,有些疑惑:“那王爷的意思是?”他记得这位爷方才是动怒了呀。 简是之干咳了几声,缓缓开口:“那个……本王的意思是……” 简是之忽而压低了声音:“这几日要忙着陛下交代的事,你若是不想亲眼见着你家王爷屁股受罪,就在府中寻几个字迹与本王相似的……” 朝贵抬眼看向简是之,一脸“我懂得”的表情:“是,奴明白。” 简是之从榻上坐起,透过帘栊望了望窗外,青天白日,烈阳高照。 “都午时了,为何还不传膳?” 朝贵答:“王爷竟忘了,今晨您起身时吩咐说要静心沉思,不许人打扰。” 简是之揉了揉眉心,心里想着陛下交代的事情,着实有些棘手。 他看着正为自己斟茶的朝贵随意开口道:“那日围猎场上伤了小江大人的刺客,你觉得会是谁?” 朝贵被他这突然一问吓了一跳,忙不迭摇头:“奴不敢妄自揣测。” 朝贵将茶杯递到简是之手中,又迟疑着开口:“不过今晨散朝后,奴从旁的宫人那着实听到了一些闲碎的话。” 简是之啜了口茶:“哦?说来听听。” “今日早朝众臣工各执一词,不过是敌党之间互相抨击,实则也无立足的证据,只是……” 朝贵说到此处戛然而止,面色犹豫。 “只是什么,快说。”简是之催他。 “只是另有些东宫属官怀疑是王爷您觊觎太子之位,这才……” “什么?!”简是之顿时又惊又怒:“当真是天地造物不测,竟会生出这般没脑子的人!若是本王所为,又何苦还去搭救?” 朝贵弱弱道:“他们说是您看马背上的不是太子殿下,故而不想节外生枝,就势救下江大人,还能洗除您的嫌疑……” 话毕,两相沉默良久,简是之忽而转怒为笑,这帮言官当真是好本事,颠倒黑白,扭转乾坤还真是他们的强项,这样的论调恐怕当真要待他之藩后彻底远离京城方能消除。 “朕不会下旨令你之藩,你留在京城,当勉励之。”脑中倏地忆起陛下此番话,简是之不由周身一寒,他想不透其内深意,只觉压在心底,难受得紧。 简是之冷声一笑:“若按他们所说,那便是人人都有嫌疑,就连是太子殿下,也可说是故意为之,嫁祸于我,当真是好笑至极。” 他忽而敛了笑,正色道:“不过确有一人,是最没嫌疑的。” 朝贵想了想,笑道:“是江大人!” 简是之起身理了理衣袍:“本王去瞧瞧他。” 朝贵兴冲冲跟在简是之身后,屁股却突然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简是之收回脚,看着捂着屁股吃痛皱眉的朝贵:“你跟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本王找人。” “是是是。”朝贵急忙转身欲出。 “悄悄的,别被人知晓了!”简是之在他身后急声叮嘱。 东宫偏殿内,江稚鱼靠坐于榻上,面容惨淡,唇色灰白,虚弱非常。 宫人刚喂了药,腿上箭伤本不深,只是箭头沾了剧毒,需喝些汤药来催毒,便好得慢些。 简是之从外入内,见江稚鱼欲动身,忙摆手免了她的礼。 宫人搬了凳子来,简是之坐于江稚鱼对面,问她:“可好些了?” 江稚鱼如实答:“伤已无碍,只是余毒未清,太医说还要再将养几日方能下地。” 简是之望着她,顿时皱紧眉头,一脸懊恼,长声叹息道:“见江大人这般虚弱,本王心内着实不是滋味。” 江稚鱼被简是之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搞得一头雾水,沉默半晌,方缓缓道:“臣还要谢过王爷出手相救。” 闻言,简是之满面愁容顿时消散,眸子不自觉亮了亮,唇边挂上笑:“谢倒是不必,不过本王确有一件事有求于江大人,礼尚往来,江大人一定不会拒绝本王的吧。” 江稚鱼满腹狐疑,缩了缩脖子,问他:“何事?” 简是之笑容更深:“调查刺客一事,你同本王一起吧。” 正如江稚鱼所猜,果真没什么好事,当即摇头:“臣是太子府属官,是该处理东宫事务的,实在不能一心二用。” 简是之不依不饶,笑得和煦明暖:“不过几日就好,不会耽误江大人太多时间的。” 江稚鱼依旧坚定摇头。 简是之敛了笑,直勾勾盯着她:“江稚鱼!你个没良心的!本王舍命救你,你就这般报答吗?!” 江稚鱼被他说的有些羞愧,想了想,又道:“可臣……又不能下地行走,如何同王爷一道,王爷还是另觅高人吧。” 简是之眸中闪过一抹狡黠的笑:“这倒无妨。”接着拍了拍手,有两个宫人抬了一轮椅进来,搁在简是之身侧。 简是之拍了拍轮椅,对榻上之人道:“你坐在上面,本王推你行走。” 江稚鱼被呛了一下,望着轮椅一时语塞,干张了张嘴才道:“这可使不得,王爷身份尊贵,怎能劳您推着我?” 简是之倒是满不在乎:“这又如何?左右本王不介意,你也不必介怀,江大人若是不习惯坐轮椅,那本王背你也可。” 背?! 江稚鱼霎时一惊,忙答:“习惯,习惯,臣坐轮椅就很好,不劳王爷费力了。” 简是之满意地点点头,朝着江稚鱼莞尔道:“习惯就好,那便这般说定了,江大人好生休息,明日晨时本王来接大人。” 江稚鱼不情不愿笑了两声,只好应允。 翌日不过卯时,简是之就如约而至。 江稚鱼艰难地爬起床,满心无语坐进轮椅中。 简是之推着她行至宫道,两旁宫人内侍皆睁大双眼,张大了嘴,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不过看着推轮椅的人是齐王殿下,一切又好似合理了起来。 江稚鱼却是彻底出了名,一时间成了满宫廷宫人间的风靡人物。 “王爷,咱们这是去哪呀?”江稚鱼只觉得简是之带着她在宫里绕来绕去,石子小路颠得她浑身骨头都要散开了。 “自然要先去围猎场瞧瞧。” 江稚鱼记得她入宫第一日有内侍引她前去,并没走太多路,而如今已绕了许久,却还未至,便问道:“王爷,怎的还未到?” 身后传来简是之不紧不慢的声音:“迷路了。” 又是一段十足长的石子路,江稚鱼顿时气得想捶墙,自家里怎会那么容易迷路,他定是故意的! 又绕了一大圈,简是之才终于带江稚鱼到达围猎场。 那些黑衣刺客的尸体已被清理开,只有数只断箭仍留在原地,简是之上前拾起瞧了瞧。 “这箭矢做工极好,又染了剧毒,刺客被捕后皆自尽,看来是预谋许久,有备而来。” 江稚鱼抬眼环望四周,道:“这周围戒备森严,每隔十步便有一禁卫守卫,故此这伙人定然不会是从外而来。” 简是之看向她:“你的意思是,他们早早便埋伏于此,等待时机?” 江稚鱼点头。 简是之微微蹙额:“可猎场开启前,会有禁军先行进入仔细检查,他们若是那时蛰伏于此,定会被发现。” “可若是检查之后再有人进入呢?” “检查之后猎场关闭,要待到围猎那日才会开启,这期间向来是由王内侍看管的。” 江稚鱼随即接道:“那便提审王内侍。” 简是之叹道:“人几日前便已经在诏狱了,可无论如何问询,只道其间并无人进出,亦无人能辨其言真假。” 一时无言,江稚鱼继续环顾,猛然间却发觉几分异样。 江稚鱼勾唇一笑,双眸泛寒:“有人来过,王内侍在说谎。” 第4章 、生生剜骨 江稚鱼抬手指向远处,坚定道:“依着规矩,皇家猎场内会栽种迎春花作为装饰,而眼下,那一排排嫩黄花树间实则混进了连翘,只是两种花从远处望去极为相似,又单几棵混杂其间,所以不易发觉。” 简是之快步走至花树间,摘下相邻几棵树的花瓣仔细查看,恍然道:“迎春花为六瓣,而连翘四瓣,果真如此!” 随即又俯下身,抓了把沙土握进掌心摩挲,道:“树下的土亦有明显翻新的痕迹,看来移栽这几棵连翘不过是几日前的事情,王内侍确是说了谎。” 简是之绕至江稚鱼身后,又推起了轮椅,江稚鱼吓了一跳,忙问:“这是又要去哪?” 简是之手上动作越发快起来,似乎一刻也不愿耽搁,答她:“诏狱。” 诏狱?! 江稚鱼曾听父亲说起过,诏狱内关押的皆是最最穷凶极恶之徒,其内数百种刑罚足令人生不如死,纵是神仙入内也难保性命。 简是之的速度较来时快了许多,待到江稚鱼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出言拒绝时,他们已至诏狱门外了。 甫一踏进,铺天盖地的哀嚎咒骂声便席卷而来,如夜鬼哀鸣声声,自每一寸肌肤钻进江稚鱼的身体里,令她不由恐惧颤抖。 简是之停在一处牢房前,有狱卒上前行礼。 “还是什么都没说吗?”简是之冷声问道。 “回王爷,已用了十数种刑罚,还是……”狱卒迟疑着答。 简是之望向刑架上已然浑身是血的人,眸光寒凉似万年冰渊。 牢房门打开,简是之一步一步走进,玄色鞋靴终停于刑架前。 简是之盯着面前之人,缓缓开口:“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能令你如此舍命保他?” 王内侍艰难地扬起头,透过额前染满血色的乱发回望向简是之,张了张嘴,声音万分虚弱。 “奴没有……没有……” 称臣 第4节 简是之依旧面色平淡,唇角挂着点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上下打量着王内侍因刑罚而已然残破不堪的身体。 “经了这诏狱的十数种刑罚还能在本王面前答本王的话,王内侍果真好本事。” “奴只是……”王内侍边说边止不住咳嗽,有丝丝鲜血自他嘴角流下:“为证清白。” 他装得着实可怜,简是之冷哼一声:“来这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清白的。” 简是之抱臂踱步,也并不着急,只如聊家常般随意开口:“让本王来猜猜,他许给了你什么,是黄金万两,良田千顷,还是娇姬美妾……” 简是之忽而话锋一转,故作惋惜地瞧着王内侍道:“也不对,此等身外之物,王内侍若是今日便死了,又有何用?” 王内侍依旧面沉如水,对简是之的言语似乎并不在意。 简是之望向他的眸子幽沉深暗,瞧不出喜怒,良久后忽而勾唇笑了笑,轻轻抛出一句话。 “若是本王记得不错的话,王内侍家中,有一年迈老母,缠卧病榻,还有一妹妹,尚未出阁吧。” 话若飘尘,落进王内侍耳中却有如玄铁万斤重,方才还毫无波澜的面色现下已显出了万分的紧张,他圆睁双眼,直勾勾盯着简是之,喉咙发出咯咯的声响,带着颤抖的声音质问简是之:“你如何知道……” 王内侍初入宫时只道家中唯剩他一人,多年来家中人也从未来此探望过,况且所托之人早已将他家中人移至了无人知晓的安全处,简是之又如何知道他尚有一母一妹?! 王内侍再也无法冷静,看着简是之微带笑意的面容,只觉通体生寒,他仿若已然知晓了一切。 “你要对我母亲和妹妹做什么?!”王内侍双手不自觉挥舞起来,拖着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声音嘶哑,乱发飘荡,恰似一头发疯的野兽。 简是之走至挂满刑具的石墙前,二指在众多刑具前依次划过,鞭子、弯刀、铁棍……一一被他略过,终于他缓缓取下一把铁钳,握在手中满意地点点头,如挑选一件宝物般不紧不慢,优雅随意。 他缓缓朝王内侍走去,唇角笑意仍旧不减,摆弄着手中的铁钳,轻飘飘道:“本王何苦为难你的家人……” 顿了顿,又道:“为难你,便够了。” 话音刚落,一声哀嚎便爆发而出,瞬时震地通天,诏狱的石壁仿佛都松动了。 江稚鱼一直从铁门外望着内里,简是之和王内侍的交谈她听不清楚,只是这一声凄惨喊叫真真切切令她心内大骇。 她从未听过有人发出这样惨烈的喊叫,亦想不出会是怎样残忍的刑罚,她极目向内望着,却只能瞧到简是之□□的背影,他立于王内侍身前,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不过少顷,一股刺鼻的浓重血腥味道便涌进江稚鱼的鼻腔内,令她忍不住直欲干呕,接着她便瞧见了她此生见到过的最恐怖的场景。 简是之转过身,脸侧是喷溅的点点血痕,连着脖颈及衣物之上,都是殷红一片,而他的右手中紧握着的铁钳上,分明是一块骨头! 江稚鱼本瞧不清楚那是何物,却在简是之移开身子那一瞬望见了王内侍耳侧正流淌着的鲜红,而刑架上的人,已然奄奄一息,仿佛仅仅余下一丝喘息的气力。 所以那铁钳之上,简是之硬生生取下的,便是一块听骨。 生生剜骨,这是怎样的残暴手段。 江稚鱼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只愣愣瞧着简是之接过身旁狱卒递来的白色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掉脸侧的血污,面色平淡沉静,幽暗的眸子里毫无悲喜,只是淡淡的,仿佛方才那声哭嚎并不存在,仿佛方才做这一切的人并不是他。 而他手中的那块骨头却又无比清晰地刺入江稚鱼的眼中,她瞬时万分恍惚,数日相处下来,她本以为简是之不过如寻常百姓家那些顽劣的孩子一般,任性嬉闹不计后果,可如今她望着面前的这个人,只觉得胆寒不已,团团血色印在他的玄色衣袍上,竟如朵朵盛开在地狱的彼岸花,美丽又恐怖,而他面无波澜地站立着,已与地狱融为一体。 “王爷,王内侍……该如何处置?”狱卒显然也胆战心惊,回首望着刑架上已经瘫软如泥的人,小心翼翼询问简是之。 简是之甚至没有抬眼,只将擦完血的帕子丢回狱卒手中,淡淡开口:“他已经招了。” 狱卒有些发懵,方才他在不远处听着,听得简是之对王内侍道若是他实言招供,可以饶他一命,便又小心问道:“可是……将他送出去?” 简是之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锦袍,似是不满意沾染了甚多血污,深皱起了眉,听到狱卒的询问,便道:“人已经没用了,还留着做什么?” 话毕,迈开长腿便向外走去,打开牢门时又轻轻抛下一句:“杀了吧。” “是。”狱卒当即领命,一刀便斩断了王内侍最后一丝气息,江稚鱼目睹着一切,只觉得他终得了解脱,再不必忍受这剜骨剧痛。 简是之再一次站在江稚鱼面前时,依旧是初见时的那般少年模样,江稚鱼望着他,却只觉万分陌生,她如今才知晓,自己其实对于他一无所知。 简是之朝江稚鱼莞尔,带着少年气的笑意清明柔善,对江稚鱼道:“血腥气太重,没吓到江大人吧。” 江稚鱼只怔怔摇头,不知如何答话。 简是之边推轮椅朝外走,边将王内侍的招供一一重复道:“他说禁军巡查后两日,忠武将军去过猎场,只是当夜他醉了酒擅离职守,待赶回时贾将军一行人已经出来了,问之则道奉帝命将前几日大风卷倒的迎春树换下,他入内查看确是如此,贾修应他若他封口,便保他出宫享尽荣华富贵,加之他又恐惧自己因离位而连累家人一同受罚,便未有上报。” “王内侍虽看到贾修带人出了猎场,却不知究竟有几人入内,故而本王猜测,那些黑衣刺客便是如此混入猎场。” 江稚鱼听毕点头,问道:“那现下便该派人即刻围拦贾府……” 简是之否她:“这几日朝廷禁军在京城之中挨家挨户搜查,闹得沸沸扬扬,今日便会无功而返,那贾修衤糀定会放松警惕,敢谋划如此大事,本王只觉得不会这么简单,他身后一定还有人,或许会由此牵扯出朝堂下的一股强大暗流。” 江稚鱼深觉有理,若是此刻抓了贾修,只怕是会打草惊蛇,倒叫其背后的那只手藏得更深了。 “所以现下应当派人悄悄跟踪贾修,看看他每日都去些什么地方,见些什么人,待到时机成熟,便可一网打尽。” “没错。”简是之肯定她的想法,又道:“本王现下要回宫好好洗个澡,再睡上几个时辰,盯梢的事情明日再说。” “盯梢?明日?王爷的意思是……跟踪贾修……”江稚鱼面色为难,颇有些不情不愿。 简是之却当即肯定:“自然还是你同本王一道去,怎么,小江大人,你不愿去?” 江稚鱼猛然想起他方才满面血色,双眸猩红的模样,不由打了个寒颤,随即连忙答道:“愿去,愿去,愿去。” 简是之莞尔颔首:“那便好。” 一路无话,临到宫苑处简是之忽而开口:“本王宫中近日新来了个手艺极好的搓澡师傅,怎么样,小江大人,你随本王一同体验一下如何?” 一同?!洗澡?!! 江稚鱼心中猛然一惊,只觉得呼吸一顿,全身都在拒绝:“不了不了不了,臣便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 简是之却道:“都是男人,害羞什么,走啦走啦。” 不由分说,江稚鱼眼睁睁瞧着自己身下的轮椅驶上了背离东宫的另一方向,正是齐王宫所在之处…… 第5章 、为主分忧 身下轮椅不停向前,江稚鱼脸涨得越发红,脑中飞转,浮现的皆是些她不敢深想的画面。 红帐暖香,水汽氤氲,简是之唤自己入浴池,而他唇角虽挂着笑,眸中的深冷寒意却尽数压迫过来,他为君,己为臣,君命不敢不从,于是自己解开腰间衿带,缓缓褪下衣袍,一切都悉数落进简是之眼内,然后…… 然后以欺君之罪,小命难保。 她只恨此刻自己那条余毒未清的右腿,若不是它,如今说什么也要跑掉。 可无奈,她根本动不了,只能眼看着自己距齐王府越来越近。 尚有几步之遥时,江稚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瞬间只觉得对不起父母,生养自己这许多年,却未来得及尽孝……若是她有幸还能再见到父母亲,定要劝他们再生一子,万一自己某一天突然一命呜呼,也总有个奉养他们的人。 齐王宫的朱漆大门伸手即触时,江稚鱼额角已渗出丝丝汗珠,心内一横间却忽而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 “江大人竟在此处,倒叫本宫好找。” 江稚鱼回首望去,见简明之一袭白衣负手而立,瞬间便觉抓到了救命稻草,眼巴巴抬眼瞧着他。 简明之对简是之道:“也不知你日日寻江大人去做些什么,不过本宫眼下有正事要同江大人商讨,特来找齐王讨人。” 简是之放开了搭在轮椅上的手,道:“大哥正事要紧。” 又面露惋惜,屈身凑到江稚鱼耳边道:“倒是可惜了,看来本王只能自己享受了。” 江稚鱼刚暗暗松了一口气,简是之忽而微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不过本王可不是自私小气之人,既应了你,那便不会反悔,左右来日方长,待下次,下次一定。” 江稚鱼硬着头皮干笑了两声回应,心中却已问候了简是之数十次。 简明之朝身后的宫人招了招手,便有人上前推起轮椅掉转方向,跟在简明之身后朝东宫而去。 落日熔金,辉光映耀于江稚鱼脸侧,她抬眸望向前方逆光而行的简明之,白衣飘飘,光影交织,与光同尘。 不知怎的,望着简明之她脑中竟突然蹦入简是之的面容,江稚鱼不自禁莞尔,想着近日发生的种种,实在觉得这位齐王殿下真真是个传奇人物,大抵宫中所有见过这二位殿下的人都不免暗暗将二人比较。 太子殿下柔善庄重,谦卑沉稳,颇有君主风范,而齐王调皮顽劣,不顾礼数,是扶不上墙的阿斗,这是江稚鱼在宫中短短数日便听闻到的传言,她本也是如此认为,毕竟君王为臣子推轮椅这种事恐怕苡糀全天下也只有简是之做的出,不过她总是暗暗觉得,传言所诉,过于狭隘了。 晚间时候,江稚鱼服了清毒的药,稍微活动了一下右腿,觉得松快了许多,见伤口周围黑色亦消退得差不多,取而代之的是新生的肉芽,心下也安慰了些许。 “江大人,还未歇下吧。” 简明之在门口瞧了瞧,见屋内仍烛光通明,便入了内来,江稚鱼赶忙将卷起的裤腿放下,她伤已好了许多,便咬牙撑着站起身行了礼。 简明之将她扶坐下,唇角扬起明暖的笑意,对她道:“日后只本宫与你二人相处时,便不必行礼,可记住了?” 江稚鱼瞧着他,不由怔愣,他安坐于自己身侧,不过数尺之距,烛光映衬着他的笑颜,伴着如此轻柔的声音,落进耳内飘到心间,激起微波层层。 江稚鱼在心中暗暗感谢满屋子的红烛,掩住了她此刻面颊的绯红。 “臣记下了。”江稚鱼移开眼,轻声答。 两相沉默,唯有窗外鸮声阵阵,似在对月而泣。 良久后,简明之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声音低沉落寞,兀自开口喃喃道:“本宫是嫡子,是皇长子,故而好似自出生那刻起便注定是太子,其实本宫常常很羡慕是之,他活得那般恣意任性,玩世不恭,能享天下极乐,却不必担此重责,不像本宫,自读书识字始,学会的头一句便是,前星承帝座,不使北辰空。” 简明之眸光黯淡,全不似往日里众人面前那般明朗熠熠,如此落进江稚鱼眼中,只觉心酸怜惜。 比帝王更辛苦的永远是将承其位者,要谋上安下,要周全众臣,还要洁身不党,不通外臣……稍有不慎,便要惹臣工不满,令君主生疑,致前星身陷囹圄。 江稚鱼温声劝慰:“殿下不必忧心,大梁有殿下这般忧君为民的太子,是天下百姓的福分,亦是臣等肯舍命追随之君。” 江稚鱼想到自己入宫已有数日,本是东宫属官,却日日跟在齐王身后,白日里于东宫内压根寻不到她的人,一时间便觉羞愧不已,深感对不住太子殿下,于是很想着补救,便问道:“殿下可有何事要臣去办的?臣不嫌麻烦亦不怕苦,只要能替殿下分忧便好。” 简明之微微蹙额,低头默然少顷,缓缓开口:“说来也确是有一桩难事,如今又到雨季,黄河水患频发,这也是年年常有之事了,百姓叫苦,君臣焦心,本宫每年为这事写的折子也不下数十,却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简明之边说边抽出一本奏折递给江稚鱼:“这是今年黄河流域官员的联合上疏,陛下将此事交与了本宫,言明三日为限,明日便要将策论交奉上去,本宫这几日苦苦思索,也实在寻不出更好的解决之方,便拿来给你瞧瞧。” 江稚鱼接过奏章,打开来粗略览阅了一遍,眉头亦不自觉蹙了起来,暗忖少顷对简明之道:“此事虽棘手,但为殿下谋划,本也是臣之责,殿下且宽心,臣定当竭尽全力,明日早朝之前,定会将所书策论交到殿下手中。” 简明之莞尔,盯着江稚鱼,道:“本宫有你,是本宫之福。” 江稚鱼当即觉得心弦一拨,才刚恢复的面色又烧红了起来,她一时怔愣,眼瞧着简明之即将跨出屋内才想起来行礼,却因起身太急一下跌坐到了地上。 她这才堪堪清醒,收回差点咧到耳根的嘴角,双手揉了揉脸,只觉滚烫发热,“本宫有你,是本宫之福”,这话怎么听怎么风月痴缠。 她赶忙晃了晃头,甩掉这些天马行空的幻想,垂目看向手中紧捏的奏折,轻轻叹息。 烧灯续昼一整夜,终于在她将满满好几卷宣纸呈到简明之宫中后,迎来了第一声鸡鸣。 江稚鱼从未如此渴望过床榻,望着软塌塌轻飘飘的被褥,便如久处沙漠之人望见了清泉,饥肠辘辘之徒路过了烧饼摊。 一步、两步……床榻近在眼前…… “江大人!” 一道晴天霹雳,江稚鱼顿住,辨出这声音的主人是简是之后,两眼一黑只想昏倒过去。 事与愿违,她并没有昏过去,片刻后睁眼,入目便是简是之清俊的五官,江稚鱼当即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一大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简是之上下打量着她,开口:“看来小江大人的腿伤好的差不多了。” 称臣 第5节 江稚鱼点点头:“确是,臣可以自己走路了,再不必劳烦王爷了。” 不行也得行,若是再让简是之推着她在皇宫中晃几圈,那她真成了满皇城茶余饭后的消遣了。 简是之粲然一笑:“好极了,那便出发吧。” 说着,便已朝外走去。 江稚鱼回首瞧了一眼勾人的床榻,一咬牙,转身离去。 江稚鱼腿伤初愈,一瘸一拐跟在简是之身后,两人距离越拉越大,简是之觉察后顿住脚步,折返至江稚鱼身边,朝她弯起了手臂。 江稚满目迟疑回望着简是之,不知晓他此举何意。 简是之索性直接拉过江稚鱼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道:“本王扶你。” 江稚鱼直欲喷血,这位齐王殿下还真是每日都给她不一样的惊喜,如今他搀扶着自己,叫旁人看了,倒是比推轮椅更解释不清。 但她只能偷偷在心中嘀嘀咕咕,毕竟脸面和性命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简是之带着江稚鱼兜兜转转,竟转到了宫门口,江稚鱼不由有些兴奋,她入宫好几日了,倒真有些想念宫外的日子。 但令江稚鱼没想到的是,身旁这厮比自己更兴奋,甫一踏出宫门,竟如成了小孩子般,尽朝热闹喧哗处扎去。 江稚鱼多次在后面拉着他,才令他能稍稍收敛一下自己的喜悦之情,他们出宫是有正事要办的,而眼下这位王爷显然将一切都抛诸脑后了,江稚鱼只好提醒:“王爷,咱们该去贾府了。” 简是之目光被街旁的一家酒肆吸引,头也不回地对江稚鱼摆摆手:“不忙不忙,遥想上次本王出宫,还是刚刚识得简是之这三个字的时候,如今好不容易出来,还是先玩的尽兴最重要。” 话音刚落,便拉着江稚鱼入了酒肆。 店小二笑脸相迎,简是之对他道:“要一间上好的雅间,还有你们店里最最上乘的酒,都给爷上来。” “好嘞!”店小二笑开了花,老天有眼,今儿是撞上财神爷了。 店小二乐,简是之也乐,只有江稚鱼想撞墙,她想过简是之会疯闹,却没想到会如此疯,简直就如脱缰野马,她是无论如何也拽不住了。 第6章 、五杯即醉 酒肆二楼最内的一间雅间里,江稚鱼与简是之并排坐着,面前玉案上陈满了各式名酒佳酿,甫一开坛,浓浓酒香便沁人心脾而来。 简是之万分舒心畅意,从前都是在宫中偷贡酒喝,今日总算能光明正大地饮个痛快。 江稚鱼却攒眉蹙额,满脸黑线,幼时一次过年时,父亲在筷子一头沾了酒喂她,她当即便被呛得满面通红,止不住地咳嗽,以至于她至今都不能理解,那般火辣辣的东西,有什么好喝的。 江稚鱼不理解的东西,却是被她身侧这个人深深体悟了,终于在简是之饮完第三杯酒后,皙长素手轻轻一扫,将斟满的白瓷酒樽推到了江稚鱼面前。 “小江大人,快尝尝,这酒可真不比宫中的差。” 望进简是之满含期待的眸子,江稚鱼喉咙一紧,忆起数年前那种火烧般的感觉,便摇了摇头,老实交代:“臣不会饮酒。” 简是之满眼不可置信,惊道:“不会吧小江大人,你一个风流倜傥的小少年郎,竟不会饮酒?!” “那你平日里与友人聚会时都做些什么?难不成竟如那些女子般,只品茗、吃点心?” 也难怪简是之这么大反应,大梁风俗便是如此,尤其是京城,品酒之风已兴盛百年,凡是有些脸面的人物,尤其是十几岁的少年,与三五好友做些曲水流觞之类的雅事再稀松平常不过。 可简是之不知晓的是,江稚鱼本就是女儿身呀!她与闺中好友相聚时,可不正是边吃点心边闲谈天的吗。 江稚鱼垂眸看向酒樽内澄明的液体,依旧摇头:“臣真的不会。” “喝酒嘛,同喝水是一样的,这有什么会不会。”简是之说着便翻过江稚鱼的手,将酒樽硬塞进了她的手中,又道:“古往今来那么多文人墨客以酒作诗,视酒如命,那就说明,它定然是味道极好的,你快些尝尝。” 这都送到嘴边了,江稚鱼也不好再拒绝,左右她上次饮酒时尚年幼,保不齐过了这么多年口味已经变了。 酒樽贴附唇边,江稚鱼仰头,一饮而尽。 虽然这味道她仍旧欣赏不来,不过饮后喉咙里确是没有从前那般火辣辣的感觉,这倒令她稍稍安心了些许。 “这就对了。”简是之又继续斟酒,道:“多喝点,不然只本王一人饮酒实在太过寂寞,况且这满桌的酒,喝不完倒是浪费了。” 简是之举起酒樽,与江稚鱼碰杯,一杯又一杯。 五杯入口后,简是之再次斟酒时不经意侧头,却发觉江稚鱼双颊显红,眼神朦胧,好似有了醉意。 “小江大人?”简是之试探性地唤她。 “……嗯?”江稚鱼缓缓转头,声音含糊,看起来是真的醉了。 简是之不由嘟囔道:“不是吧,才五杯,你怎的就醉了?”见她饮下那五杯时的痛快模样,还以为多能喝呢。 听到此话,江稚鱼登时手臂一挥,惊呼:“我!没!醉!” 然后蹙眉嘟嘴,赌气似的将酒樽举到简是之面前,发出的声音软糯糯的,道:“再来再来。” 简是之不禁笑出了声,果不其然,醉了的人都会说自己没醉。 简是之推开她递来的酒樽,哄小孩似的对她道:“好了好了,乖啊,咱不喝了。” 江稚鱼乐呵呵傻笑起来,眼神在房内环顾,忽而看到了纱帐外弹琴助兴的乐师,她一下便来了精神,晃晃悠悠站起身,扶着一旁的柱子,跌跌撞撞来到了纱帐后,猛然一下凑到乐师跟前,湿漉漉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人家瞧。 乐师吓了一大跳,琴音戛然而止。 江稚鱼依旧傻呵呵乐着,含含糊糊道:“你……你生得……好漂亮……好漂亮……” 简是之怕她摔倒,跟在她身后,如今听她这话,简直笑得肚子疼,这小江大人平日里看着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喝醉了酒竟直冒傻气。 那乐师竟也不含糊,微愣了一下后立马换上一副谄媚的面孔,媚眼如丝回望向江稚鱼,娇滴滴道:“大人醉了,让妾服侍大人歇息吧。” 说着,那双纤纤玉手便攀上了江稚鱼的腰间,急着解她的腰带。 江稚鱼当即一骇,忙向后缩了缩,惊得话都说不利索。 “你……你……我……我是……正经人……” 那乐师却并不打算就此收手,她早便盘算好了,这两位爷出手阔绰,家中定然是有些底子的,若是今日能跟了这人,再哄他为自己赎身做妾,那下半辈子还不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谁还在这苦哈哈地弹琴呀。 江稚鱼逃得不及时,又被乐师拉扯住,瞬间急得满头大汗。 简是之就在一旁目睹全程,笑得脸都疼了,见事态着实有些失控,终于在乐师解开江稚鱼腰带的前一刻出手制止,将自己腰间的钱袋取下丢给乐师,道:“罢了罢了,我这朋友不解风情,这些银钱赏你,你便先下去吧。” 乐师掂了掂钱袋,这分量当真够阔气,便也不再纠缠,只是看了江稚鱼一眼,暗暗摇了摇头,心内一阵唏嘘,有那么多钱又有何用,竟然不行…… “对了,劳烦姑娘替我向店小二讨碗醒酒汤来。”简是之朝正离去的乐师喊道。 乐师走后,简是之蹲下身欲扶起瘫软在地上的江稚鱼,却在刚触到她时被她流氓一般贴了过来,江稚鱼双手紧紧抱着简是之的右臂,头斜靠在他的肩上,呼出的阵阵酒气直往简是之耳朵里钻,竟吹得他心都痒了起来。 简是之好几次试图挣脱,却是徒劳,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江大人看起来那么文文弱弱的一个人,醉了酒力气竟出奇的大。 “江稚鱼,本王警告你,你少耍无赖啊。”简是之语气满带威胁,声音却轻轻软软的,竟好似害怕吓到近在咫尺之人。 闻言,江稚鱼倒是有了回应,不过却不是松开手,而是双手用力,头又向前移了几分,两人竟贴得更紧了些。 待到江稚鱼滚烫的侧脸贴上简是之的侧脸时,他竟没来由地心跳狂乱起来,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也醉了酒。 就这般安坐于地上任由她靠了许久,突觉身上力道一松,简是之侧头,见到江稚鱼已然睡着了。 两人之间,不到一寸的距离,简是之能清楚地瞧见她卷翘的睫毛,挺悄的鼻子,粉嫩的唇瓣,以及雪白玉颜上因醉酒而生出的一抹绯红。 简是之呆呆瞧着,竟失了神。 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知怎的,他脑中竟忽然蹦出甚多形容女子貌美之词,有那么一瞬,他看向她时,当真觉得她貌美似女子一般,又或者说,她其实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更美。 此种念想一冒出头,当即将简是之自己吓了一跳,他自言自语喃喃:“是本王太久没见过女人了吗?竟会觉得一个大男人貌美!真是罪过罪过……” 可他确是实实在在不那么淡然了,索性移开了眼,不再去看她。 不多时候店小二送了醒酒汤来,简是之喂江稚鱼服下,然后便将她横抱起,放在了榻上,还好人做到底地替她盖上了被子。 江稚鱼睡得沉,绵长呼吸声一下接着一下,十分均匀,落进简是之耳中却扰得他心乱如麻,他只当自己亦是饮多了酒,有些醉了罢了。 天幕上第一颗星星亮起时,江稚鱼终于醒了过来,她揉了揉惺忪睡眼,看着漆黑的屋内,很有些发懵。 见她醒来,简是之燃起了几盏烛灯,道:“江大人终于舍得醒了啊,快些起身,咱们还有正事没干呢。” 江稚鱼依旧懵懵坐着,眨巴着大眼睛望向简是之,糯糯开口问道:“何事?” 看着她的样子,听着她的声音,简是之当即拍额,无奈道:“不是吧,你这酒怎么还没醒啊!” 江稚鱼闻言下榻,几步走至简是之面前,直愣愣瞧着他道:“我没醉!” 完了完了完了,果真还没醒。 “好好好,你没醉,快走吧,再晚些来不及了。”简是之拉起她的手便向外走。 在江稚鱼酣睡这数个时辰里,有密探来报,发现了贾修在京郊另有一处宅邸,设的极为私密,简是之便猜测他与人私自往来正是在那,于是就拉着江稚鱼往京郊而去。 星月挂枝之时,简是之带着江稚鱼成功潜到了贾府外,在府外树丛中偷藏少顷,便见贾修在左右环顾后入了内。 二人紧随其后,却被围墙堵住了去路,简是之武功虽好,轻功也不差,可这墙实在高得过分,竟有旁人府中的两个还要多。 江稚鱼痴痴望着这墙:“这户人家定然有钱,墙修得这般高,肯定防得住盗贼。” 简是之翻了翻眼:“也防得住我们。” 江稚鱼甩开简是之的手,眸光熠熠,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糯糯道:“主公莫恼,待臣前去探路。” 话毕,她还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简是之一下哭笑不得,左右这墙是翻不过去了,急也无用,便由她去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江稚鱼小跑着回来,又行了个礼道:“报主公,臣发现一偏门,可以一试。” 简是之将信将疑,由她引着自己去那所谓的偏门。 可待见到其庐山真面目后,简是之强忍着才没有大动肝火,只见江稚鱼手指着墙上的一个狗洞,傻呵呵笑道:“主公,偏门,在这。” 第7章 、一个喷嚏 简是之抬手敲了一下江稚鱼的脑袋,气道:“本王千金之躯,你竟让本王钻狗洞?!” 江稚鱼敛起傻笑,目光熠熠看向简是之,似突然打定了什么主意般,趁他没注意,一脚便踢在了他的膝窝处。 简是之顿时吃痛,腿一软,竟生生扑在了狗洞前。 “主公,臣僭越了,一切都是为了蜀国,您便忍一忍。”江稚鱼边说着,边以脚抵着简是之的后腰,用了死力将人硬生生朝那个窄小的狗洞里塞去。 简是之只觉受到了奇耻大辱,勃然大怒道:“江稚鱼!你放肆!你太放肆了!本王定要治你的罪……啊……” 狗洞太过狭小,简是之头刚伸进去,肩便卡住了,江稚鱼不明所以,只是继续使着蛮力,终于在她奋力一脚后,简是之成功越过狗洞,只是肩上的衣物被洞壁内里的石土划开,在皮肤上留下几道血痕,痛得他不由惊呼出声。 见简是之已经入了院内,江稚鱼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紧接着趴下缩了缩身子,并没费太多力,便也进了去。 称臣 第6节 简是之见她动作如此轻松,边揉着擦痛的肩边暗自嘟囔:“原来身形娇小也有这般好处。” 简是之扯起江稚鱼的手,在月光下一路摸索,终于在内苑一极私密处望见了贾修,他与几人正围坐一处,不知交谈些什么。 简是之赶忙将江稚鱼拉到一花树后蹲下,极目远望着石桌前这几人,极力想要看清他们的面容。 两人静默而立,简是之穷尽全部注意力投向那几人,故而便未感知到此刻的清冷月色、浩渺繁星,以及……凉风习习。 “阿嚏!”阵阵凉风钻进江稚鱼的鼻腔,又叠上未消散的醉意,惹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喷嚏的声音清清脆脆,在这静默无比的夜中衬得愈发清晰。 简是之僵硬地回首,满目不可置信瞧着她,幽幽怨道:“你怎能出卖主公……” 几乎是瞬间,石桌前几人站起身便朝这边冲来,简是之拉起江稚鱼拔腿就跑。 也不知兜兜转转弯弯绕绕了多少路,眼瞧着便要被身后穷追不舍的几人逼到了死角,简是之立于石桥上望向脚下一方深不见底的内河,其内水流暗涌,清澈澄明,想来是由外引进又再通到外面的。 身后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简是之当即心下一横,问江稚鱼:“你会凫水吗?” 话音甫落,也不待江稚鱼回答,简是之右手紧紧扣住江稚鱼的手腕,自桥上纵身一跃,两人齐齐落入水中…… 只是在下落的那片刻间,简是之清清楚楚听到耳畔飘来三个字。 “臣不会。” 心知已没了退路,简是之抛去了全部思绪,只是死死扯住江稚鱼拼命地向前游,水下漆黑一片,对于周围的情况他浑然不知,亦不清楚究竟过了多久,待到前方水面处终于投来些微光亮时,他心中一喜,加紧了速度,却在想要再拉紧些身后之人时猛然惊觉,她的身子比方才已沉了许多。 简是之顿时心跳惊乱,他知晓他们已入水许久,江稚鱼不会凫水,恐怕……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只是尽了全部的力气渡到岸边,三两下将江稚鱼托了上去。 他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江稚鱼默然平躺,双目紧闭,呼吸亦微弱到几近不察。 “江稚鱼?江稚鱼?”简是之凑到她耳边唤她,还出手捏了捏她的脸,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他顿时慌乱起来,望了望四周,却并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目之所及之地更是荒凉无人烟。 简是之心内的急切已至了顶峰,望着江稚鱼虚弱惨白的模样,他脑中忽而蹦入一个法子,是不知多少年前在一本不记得什么书中偶然看到过的。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能一试。 简是之俯下身,渐渐凑近她,在脑中仔细回忆起书中所述的为溺水之人渡气的法子,并一一照做,他的薄唇一寸一寸贴近江稚鱼苍白的唇瓣…… 简是之紧闭双目,心一横,却突然顿住了,心中只觉得有些不对劲,无奈叹气,对尚在昏迷的江稚鱼嘟囔道:“这是本王自打记事以来头一次和旁人如此……亲密,竟还是个男人!” “江稚鱼你可给本王好好记着,日后都要一一报答的,定要对得起本王今日所做的牺牲。” 话毕,简是之又闭上双目,渐渐凑上去,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睁开眼看着仍旧老老实实躺着的人,摇了摇头又喃喃道:“不行,你最好别记得……千万别记得!这事日后若是传出去,本王还不得被将来的王妃笑话死。” 简是之定定神,深吸了一大口气,这次似是真真切切终于下定了决心,猛然一下便朝着她的唇瓣附了上去,却在即将相贴之时被吓了一大跳…… 江稚鱼倏而醒转,简是之眼疾身子快,瞬时退了老远,就见她侧过头屈起身子猛烈咳嗽起来,足咳出几大口水,才慢慢停息下来,面色亦渐渐好转。 简是之瞧她那模样知晓是没什么事了,暗暗松下一口气,同时回想起方才的动作,不由觉得不自在起来。 而江稚鱼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起身走至简是之身侧,瞧着他问道:“王爷,您方才,是对臣做什么呢?” 简是之垂眸看向她,瞧进她满含疑惑的眸子时,顿时又羞又气,却又实在不知如何说,只得支支吾吾道:“那个……本王就是看看……你……还活着吗……” 此话一出,简是之当即便想自绝命门,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编出这么个欠揍的谎话来。 江稚鱼显然也没料到,也着实想暴揍他一顿,可实在身份有别,只尴尬着冷笑了几声,应道:“托王爷的福,臣活得挺好的,挺好的。” 话毕,四周顿时陷入一派死水般的沉默,两人间的尴尬氛围已然登峰造极,江稚鱼暗暗念道,若是自己善凫水,当下定会一头扎进河里再游回去…… 过了许久,简是之好似终于寻到了一个可供转移的话题,便道:“小江大人的酒,醒了吧?” 瞧她方才神色清明,言辞尖锐的模样,想来是被这河中的凉水洗去了醉意。 言及此事,不自在的人倒一下转变成江稚鱼了,这一路因着酒劲疯疯癫癫的,她又实在记不得自己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确是身为人臣的失职。 江稚鱼肃起神色,朝简是之一揖,道:“臣酒醒了,愿受王爷责罚。” 被她嬉嬉闹闹地缠了一天,眼下突然如此知礼数地客气起来,简是之倒有些不习惯,只道:“罢了罢了,左右是本王令你饮的酒,也不能全怪罪你。” 简是之继续正色道:“况且这一日也不是没有收获,同贾修密谋的那几人,可都是朝内有头有脸的人物,看来本王料想果真不错,池面上一眼看去清澈明亮,实则底下早已泥沙汹涌,不过只轻轻一搅,立刻就浮了上来。” 江稚鱼点点头,忽而想到了什么,看向简是之问道:“可若臣记得不错,咱们先是远远瞧着,被发现后又一路奔逃,王爷您是如何……如何知晓密谋那几人都是谁呢?” 简是之勾唇一笑,又恢复了以往那般玩世不恭的神情,道:“你以为本王是你啊,只顾着逃命,本王都那么费力从狗洞爬进去了,总不能让那几人跑了吧。” 江稚鱼怔怔瞧着简是之,越发发觉自己对于他的狭隘,恍惚间她便觉得,或许围猎场上那个落拓不羁的翩翩少年郎不是他,诏狱内生生剜骨的地狱鬼厉不是他,贾府中边奔逃边记下追赶之人面貌的不是他。 又或许,都是他。 “可我们逃了,贾府中那几人怎么办?”江稚鱼有些忧心,若是他们也逃了,那再追捕可就难了。 简是之唇角笑意不减:“放心吧,本王早便安排好了,咱们进入贾府一个时辰后,便有朝廷禁军将贾府层层围拦了起来,若是至子时仍不见你我二人出来,他们便会入府拘拿所有人。” 江稚鱼仰头望了望夜幕,计算了下时辰,乐道:“那此刻,他们已至诏狱了吧。” “若是禁军没睡着的话,应该差不多。” 江稚鱼拊掌笑道:“如此甚好,那此事便算了了。” 简是之却敛了笑,抬手敲了下她的额头:“是啊,朝廷的事是了了,咱们的事呢?” 江稚鱼有些摸不着头脑,满目疑惑瞧向他:“咱们?” 简是之手臂向四周一挥,道:“咱们,如何,离开这呀!” 江稚鱼随着他的方向环顾四周,顿时脊背一寒,此地着实荒凉偏僻得很,莫说是过路的人,就是路边的狗也见不得一只。 江稚鱼干笑了两声,试探着问简是之:“王爷,那您有没有提前吩咐禁军……来寻咱们?” 简是之斜睨着她,道:“本王又不是神仙,如何料的到,你会突然打喷嚏啊!” 第8章 、荒庙一夜 江稚鱼挠了挠头,赔上笑,讪讪道:“王爷莫急,臣有一法子。” “什么法子?” “今夜咱们先在此处寻个容身之地,待明日天亮,依着太阳轨迹找寻方向,或可离开此地。” 瞧着江稚鱼那般迟疑不定的模样,便知她也并无把握,简是之重重叹息一声,道:“你说的对,急也无用,依本王看,咱们还是莫要白费力气了,老老实实等着朝廷的人来寻吧,平白无故丢了个王爷,他们总不会坐视不理。” 江稚鱼当即捡了台阶下,方才那番话也着实是她打肿脸硬充胖子,她哪里晓得如何走出这荒落之地,若是再不慎将这位爷惹急了,一脚给自己踹回河里,直接小命呜呼。 简是之大步朝前走着,江稚鱼赶忙跟上,此地偏僻无人,更无京城繁闹处那般的灯火通明,如此倒是衬得夜幕之上点点繁星越发盛大夺目,将远途映照明朗。 清风白月,瘦弱古道,简是之与江稚鱼一前一后穿梭于高低花木间,衣衫飘掠,惊起流萤阵阵,点点流光散落于二人周身,飞舞坠落,竟似星子飘堕,神降凡尘。 两人行了许久,终于在半人高的杂草丛内发现了一处极为隐蔽破败的荒庙。 江稚鱼心内生喜,小跑着赶了过去,简是之却踌躇不决,他虽无洁癖,平日里也并不计较身着锦缎在沙地里仰躺,可这破庙一眼看去,檐下结满了蛛网,保不齐内里会有蛇鼠蚁虫之类的东西,而自打他幼时被一只身型赛过猫的大老鼠唬到后,便最怵这些了。 见简是之不动,江稚鱼回首望向他,目光带着询问。 简是之咬了咬牙,怕归怕,可总不能被人看扁,便一脸淡然走了过去。 两人入了内里,简是之不由呼吸一窒,里面的状况竟比外面更糟些,地砖石壁间长满了枯草,木架皆折断腐烂乱堆于一旁,蛛网更不必说,稍有不慎,便直往人身上脸上粘。 江稚鱼倒是不在意,从外面拽了些荒草进来,又挑了两块干燥的木块,于堆压的荒草上费力摩擦起来。 她干得起劲,偶然抬眼见简是之仍怔怔负手立于一旁,仿佛有些不知所措,便对他道:“王爷,臣曾闻燧人氏钻木取火的典故,现下试试,若真的能生出火来,这夜便也能过得安稳些。” 简是之“嗯”了一声,算是答复,却仍旧原地杵着。 江稚鱼见状又道:“王爷,您坐下歇着吧。” 简是之环顾左右,沉声道:“坐……哪?” 江稚鱼放下手中的木块,目光流转欲寻一处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却发觉实在不能,又看了几圈,最终择了一处较其他地方似乎还过得去的石台,便拾起一木块走过去,踮起脚用木块将上方的蛛网扯掉,又用袖子擦掉了石台上厚积的尘土。 简是之走近些瞧了瞧,尘土倒是无所谓,确认四周没有那些骇人的活物后,才安坐下来。 江稚鱼接着专心钻木取火,又过了良久,待到简是之觉得他似乎已然等了快一年时,这间小小的破庙内还是漆黑一片,江稚鱼仍旧在专心致志。 简是之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道:“小江大人,你能不能行呀?这要是燧人氏在天有灵,见你如此糟蹋这门手艺,还不得亲自过来同你理论理论。” 江稚鱼顿感羞愧,抬手擦了擦额角急出的汗珠,应道:“就快了,就快了,王爷稍安。” 却在她抬手的那一刻,迎着清冷的月色,简是之清楚瞧见了她掌心的丝丝血痕,嫩白肌肤上血色分外刺目,简是之瞧了,只觉心内越发不舒服。 见她仍旧一次接着一次使力,简是之再坐不住,起身走至她身侧蹲下,稍一用力,抢过了那两只木块。 江稚鱼愣愣瞧着他接过自己的活计,有些摸不着头脑,仔细打量他的神色,欲从中窥见一二,却只见他面色沉静,什么也瞧不出。 似是看出她的惑心,简是之淡淡开口:“笨死了,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幸亏不是齐王府的属官。” 江稚鱼移开视线,努了努嘴,无法反驳,也不敢反驳。 不过只一盏茶未到的时间,江稚鱼顿感眼前一亮,身旁瞬时传来一股温热,她侧头,见那草堆燃得正旺,而简是之在一旁微微扬眉,带着点嘲笑她的意味。 江稚鱼在心中暗暗翻白眼,他不过是赶巧,若没有自己这么久的努力,那草堆如何燃得起来。 “喂,过来。” 江稚鱼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自己心中暗骂他的话被他听到了,赶忙定了定神,绕过火堆走至简是之身侧。 “坐下。”他的声音温和轻柔,却带着命令的口气。 江稚鱼老实照做。 “手翻过来。”简是之边说边一把扯下了自己衣摆的一块布料。 江稚鱼瞪大双目,怔愣问道:“王爷您这是做什么?” 简是之并不想多言,直接捏住江稚鱼的手腕翻过掌心,又三两下将布料缠在了伤口处,止住了血。 江稚鱼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图,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垂眸瞧着双手上缠绕的布料,道:“多谢王爷。” 她忽而想起了什么,瞬时抬眸望向简是之的肩,只见其上有点点血污固着,部分已然结痂。 “王爷,您的伤……” 她暗自羞愧,忘记了他的伤,竟还让他先顾起了自己,于公于私,她都过意不去。 简是之却并不怪罪,只朗声道:“本王皮糙肉厚的不打紧,倒是小江大人,一个大男人,竟生得如此白嫩,肤若凝脂,手如柔夷的,这要是日后落了疤,本王瞧着都心疼。” 江稚鱼心中咯噔一下,好端端的怎竟提起什么大男人之类的话,她不由心惊,暗自揣度莫不是自己醉酒后说错了话,竟惹得他起了疑? 称臣 第7节 顿时觉得脊背发寒,她心中亦不安起来,便试探性地问道:“王爷,臣醉酒时,可……可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话一出口,她越发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垂首敛目,盯着脚边的火堆出神。 简是之却顿时来了精神,将她醉酒调戏乐师、迫着自己钻狗洞又无故打喷嚏之事一一详尽道来。 江稚鱼听后,羞愧不已,连声道歉,只觉将此生的脸面都丢尽了。 又想到她趁着醉意紧缠着自己,将头依靠在自己肩上睡意酣畅的模样,简是之不自禁唇角微扬,温声呢喃:“不过你醉酒的模样,着实有些……” 觉察到自己此话不对,“可爱”二字硬生生被他咽了下去。 江稚鱼眸光闪动,一瞬不瞬紧瞧着他,盼着后话,却没了下文,便开口问道:“有些,什么?” 简是之喉咙发紧,敛笑锁眉,故作嗔怒道:“有些惹人厌!” “哦。”江稚鱼汗颜垂首,闭上嘴不敢再言。 一时无言,只余流流火光舞纵于二人之间,映在四壁,不时变换影像,暖意催困倦,江稚鱼抬眼打量着简是之,见他只手拄着下颌,双目轻合,轻声道:“王爷若是倦了便安心睡吧,臣在此守着。” 简是之闻言睁眼,望了望外面,孤月凄冷,颓垣败井,茅封草长,耳边不时传来阵阵野狼悲嚎。 他指了指庙门:“你去门边守着。” 江稚鱼虽不甚情愿,却也不得不从,只好应声,走过去依着腐朽的木框靠坐下来,静心望着外面的动静,为简是之守夜。 简是之安心下来,伸了伸腰,又回到方才她为自己擦干净的地方躺下,准备一觉到天明。 可甫一合上眼,他便觉得四处皆透着怪异,可张眼去瞧,却又无奇怪之处,如此反复几次,终于在他又合眼时听到了耳畔传来的几道“吱吱”声。 他霎时睁眼,朝暗处角落一瞧,就见有一黑乎乎的东西在动。 那东西四处乱窜,奔至火光映耀的地方便清清楚楚显出了真面目,原是一只灰色大老鼠! 简是之吓得直从地上蹦起,大声唤起来:“江稚鱼!江稚鱼!” “出什么事了王爷?”江稚鱼刚升起的困意顿时消散,忙朝里而来。 “有老鼠,有老鼠啊!”简是之边喊边蹦跳着躲到江稚鱼身后。 江稚鱼满脸黑线,在他大喊着自己的那一瞬,她想到了种种可能,或是遇了刺客,或是进了猛兽,再不济,也或是撞见了鬼,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堂堂七尺男儿,当朝皇子,竟被一只老鼠吓到跳脚。 江稚鱼拾起一根木棍,在尚余一丝火苗的小火堆处借了火,于那老鼠四周挥舞,三两下便逼得它逃窜了出去。 认真查看四周,再寻不到老鼠后,她将手中木棍又丢进了火堆中,无奈道:“王爷,没事了。” 简是之“嗯”了一声,却仍旧心有余悸,警惕地看着周围。 “王爷,您可以将手松开了吗?” 方才驱鼠时,简是之一步不离地随在江稚鱼身后,双手死死扣在她的腰间,现下老鼠没了,他的手却一丝未松。 简是之有些尴尬,连忙移开手,却扯过她的手臂,再一次死死抱住。 第9章 、虎口讨酒 江稚鱼满目困惑看向他的双手,微动了动身子想要挣脱,他却扯得越发紧。 简是之盈盈笑道:“夜间天寒,怎能让小江大人独自守在门边。” 边说着,边拉着江稚鱼至方才石台处坐下。 江稚鱼只觉浑身不舒服,再欲开口令他放开自己的胳膊,话音刚起,却被他“嘘”一声止住了话茬。 江稚鱼侧目瞧向他,见他已合了眼,神色息宁,呼吸深慢,头也渐渐靠近自己的肩。 没来由的,她并未躲开,而是下意识挺直肩背,由着他靠了上来,他的呼吸声近在耳畔,伴着温热的气息卷进她的心里。 江稚鱼不自禁莞尔,望着前方星星点点的焰火出神,想起自她入宫后发生的种种,好似每一处都逃不开简是之的身影。 初时见他,只觉风华少年,鲜衣怒马,肆意张扬,而后共事,又知他雷霆手段,旋乾转坤,旁人或许不识,可她清楚知晓,他虽无心朝事,却是朝堂之上不可多得之辈。 而他于自己,是怎样的感受,江稚鱼扪心自问,自己曾嫌厌他,逃避他,亦恐惧他,世人多言,君侧难立,而如今自己身侧之人,却是与千古诸君大有不同,又或许,是自己尚观冰山一角,未得全貌罢了。 江稚鱼垂目看向自己掌心内包绕着的一块祥云纹玄色锦袍,微微莞尔,暗自念道,不论这位王爷究竟是怎样的人,他待自己,委实不错。 荒草枯枝于点点焰火中发出最后一道“噼啪”声后,整座庙里又恢复了如过往数年般的漆黑幽暗,火堆熄止,团团黑暗笼在二人周身,简是之倚在她肩上,沉沉安睡,江稚鱼也惹了倦意,轻轻合上了眼。 这一觉竟不知睡了多久,江稚鱼睡意昏沉时只觉额头一痛,霎时睁开眼,乌泱泱一堆人便涌入视线,而简是之正嘻嘻笑着屈身瞧向自己,道:“别睡了江大人,朝廷禁军已经寻来了,咱们该回宫啦。” 江稚鱼揉揉眼,尽力适应了一下大亮的天色,待瞧清四周后,顿时羞红了脸,只见庙内庙外皆是肃然正色的禁军,且数十双眼睛个个望向自己,想来都是在等着自己睡醒吧…… 简是之在一旁不忘补刀:“小江大人若是喜欢这庙里的石板床,待回宫后本王去求大哥,在东宫偏殿为你建一个便好了,别在这赖床了。” 听得他的打趣言辞,禁军中也传来阵阵窸窸窣窣的低笑声,江稚鱼一下子脸都红到了耳根,见简是之眉眼轻扬,唇角微弯的模样,她只觉欠揍的很,与昨晚那个在她肩上安睡的默然少年简直判若两人,她同时在心中暗骂自己,昨晚定是疯魔了,竟会觉得这厮待自己不错! 垂拱殿外,陈冈一身朱色朝服,须发半白却神貌俱佳,缓行而至。 叶内侍挂笑相迎,行揖做礼,道:“请陈尚书安。” 陈冈微微颔首回礼,道:“劳烦叶翁入内通传,臣请见陛下。” “当真不巧,这前脚太子殿下与齐王殿下刚刚进去,正与陛下在殿内说话,请陈大人暂且稍候。” 话毕,叶内侍招呼一旁的宫人欲为陈冈搬椅子来,却被陈冈厉声回绝。 宫中人人皆知这位陈尚书的雷厉性子,是个言辞不和便能当场撞柱的主,而又偏偏得先帝宠信,将齐王亲手交与他训导,自始为齐王师之日起,已足有十六年。 叶内侍没再回话,只是屈低身子退去了一旁。 垂拱殿内。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将手中展开的折子瞧了又瞧,简是之与简明之已于墀下静跪半晌,悄悄抬眼打量陛下的神色,却只见无悲无喜,不嗔不怒,窥不得君心分毫。 简是之与简明之大眼瞪小眼,两人皆是心有波澜,揣不得圣意,又不敢出言询问,只跪到膝盖酸痛,才听得头顶圣音。 “别跪着了,都起来吧,再跪出伤来皇后又该找朕理论了。” 简是之与简明之闻言起身。 皇帝收起折子,肃然的神色稍有缓和,眉宇舒展,似流露出点点笑意。 “治理黄河水患的策论,是你亲自写的?”皇帝看了眼折子,又看了眼简明之,问他。 简明之微怔一瞬,一念想到前几日江稚鱼将这篇策论交与自己时的模样,后抬眼望见陛下不加遮掩的喜色,微微笑道:“是臣。” 皇帝笑逐颜开,胡须都扬了上去,赞道:“你此次呈上的策论,较之从前,颇有进步,论事谋策越发有君主之风,朕心甚慰!” 简明之忙躬身施礼,道:“陛下谬赞,此乃臣之本责。” 简是之拍了拍他的肩,于一旁打趣道:“别这般严肃,爹在夸你呢,还不快趁这个机会多讨些赏。” 简是之言语向来爱开玩笑,简明之却不然,面见圣上本就紧张,此等不敬之语一出口,简明之当即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唯恐陛下斥责。 陛下却大笑了几声,手指着简是之道:“就数你最顽劣!” 紧接着又道:“不过刺杀一案,你办的很妥善,抓回的那几人在诏狱中皆陈明了实情,竟是前朝旧臣的后代,朕委实料想不到,虽知你的性子,略微夸赞几句便恨不得上天入地,狂傲非常,但朕还是要夸奖,此事确是多亏了你。” “朕的两位皇子如今都能独当一面了,是朕之幸,亦是大梁之幸,做对了事,便要赏,你二人且说说,想讨些什么,朕都允了。” 简明之挠挠头,施礼道:“为陛下为大梁效劳,是臣分内之事,不敢讨赏。” “真的不要?”陛下又问。 简明之刚要开口称是,却被简是之抢了先:“陛下,大哥一直想要去年北疆进贡的那张大弓。” 简明之未料到他会如此说,当即惊了一下,横目瞧他,心内生出不安来。 他虽说的不错,那弓自己确是垂涎已久,可眼瞧着便知陛下也当那弓是个宝贝的,如今这般堂而皇之地讨要,岂不是虎口夺食,这个简是之,简直是将人往火坑里推。 简是之自然未瞧出简明之面色上透露的紧张,继续笑嘻嘻说着:“陛下,大哥懂事,不好意思朝您要,左右臣没皮没脸的,便替大哥讨了,您可不能出尔反尔。” 陛下面上笑意更浓,却也是奇了,简是之那一套越规逾矩的糊涂话总能逗得他笑出声来。 “好好好,你确实没皮没脸,朕也确实不会出尔反尔,那便准了,一会儿太子便随叶内侍去取弓。” 简明之暗松一口气,行礼道谢。 “那你呢,你想讨些什么啊?”陛下问简是之。 简是之眸光亮了亮,唇角的笑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薄唇翕动,道:“臣听闻,上月陛下新得了两坛好酒……” 简是之话言一半,抬眼细细打量高位的神色,只听得陛下大笑几声,后又故作愠色,将龙椅上一软枕朝他抛去,笑道:“你个混小子,狗的鼻子都没你灵,那两坛酒朕可还没舍得喝呢,你竟就要讨去?” 简是之微一侧身躲过软枕,呵呵笑道:“那是您说的讨什么都成,臣才斗胆让您割爱,再者说了,御医千叮万嘱的,让您少饮酒,您竟还私藏,若是被母后发现了,您可是少不得又要挨一顿唠叨。” “那依齐王殿下所言,倒是为朕消灾咯。” “臣不敢臣不敢,臣也是为陛下的身子着想。” 陛下笑颜不褪,道:“罢了罢了,你总有许多邪辞歪理,朕不与你吵嘴,应了你了。” “你二人不必在此杵着了,快下去领赏。” 两人施礼告退。 甫一踏出殿门,简是之瞬时与陈冈四目相接,温软四月天里,竟从头顶直凉到了脚后跟。 见陈冈脸色不妙,简是之当即拔腿欲逃,却立时被陈冈出言喝住。 “站住!” 简是之脚下一顿,心跳也跟着止了一拍。 叶内侍上前对陈冈道:“大人,您可以入殿了。” 陈冈将手中奏章塞进叶内侍怀中,道:“劳烦叶翁将此交与陛下,请陛下宽恕,我便先不入内面圣了。” 说话间,陈冈一只手已经搭在了简是之的耳朵上,稍一使力,扯着简是之随他而去。 “疼疼疼……老师……疼……”简是之疼得吱哇乱叫,只得顺着他的力,亦步亦趋。 陈冈怒意正盛,手上的力道又紧了紧,粗声道:“还知道疼啊?交代你的课业不曾按时完成,竟还造假来诓我,我自你三岁起教你识礼做人,却不想竟教出了一个欺师之徒!” “我错了,老师,您松松力,耳朵要扯掉了……我错了……啊……”听得他求饶之辞,陈冈越发觉得怒火烧心,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又重了些。 待到陈冈终于将简是之带到尚书府时,他的耳朵已然赤红一片,火辣辣的疼,可陈冈却并没打算就这么饶过他。 “趴下!”陈冈指了指下人们搬来的一长凳,对简是之斥道。 简是之顿时圆睁双目,心跳得飞快,这场面他不是第一次见,自然料的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称臣 第8节 第10章 、不越雷池 “别了吧老师,您消消气,我都这么大了,就别……”简是之嬉皮笑脸,温声讨饶。 陈冈却油盐不进,粗眉一横,扬声喝止:“趴下!” 直面迎上他的滚滚怒火,简是之当即不敢再多言一句,老老实实趴在了长凳上。 “啊——” 陈冈老当益壮,手起棍落,简是之结结实实挨了一杖,立时痛得出声。 “瞧瞧你成日里踢天弄井、无视章法,哪里有半点皇家子嗣的模样,我今日便要替先帝替陛下好好教训你!” 陈冈边训斥,手也没歇着,握紧长棍足打了好几下,眼瞧着简是之面色虚白,连求饶的声音都弱了下来,这才肯罢休。 毕竟年岁大了,又憋着怒火使力,这一下直起身赶忙倒着气,却仍旧剑眉紧蹙,依旧不善地瞧着简是之,厉声道:“起来吧。” 简是之闻言如获赦令,双手撑着长凳勉强站起身,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只觉得屁股一片火辣辣的疼,也不知是否已经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瞧着陈冈撑着长棍,气喘不已的模样,简是之硬生生从苍白的面容上挤出一抹笑,低低道:“老师莫动怒,我知道错了,回去便自罚抄书百遍。” 陈冈将长棍丢到一旁,在院内石凳上坐下顺气,简是之赶忙提起紫砂茶壶,斟了杯茶推到陈冈面前。 陈冈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轻轻叹气道:“你这孩子,就数认错最及时,却又屡教不改。” “改改改,我一定改。”简是之满脸堆笑,痛心疾首。 “行了行了,若再有下次,就算有皇后娘娘护着,我也定要打得你三天下不来床!” “不敢不敢不敢,再不敢有下次了。”这位陈尚书的雷霆手法简是之早有体会,今日不过几杖便已痛得神魂抽离,还如何敢再有下次! 陈冈抬眼瞧他仍呆立一旁,开口道:“快走吧,府里可没备你的饭。” 简是之顺阶便下,立马拾了救命稻草,抬腿就要跑,可一迈出步子,便扯得被打的地方生疼,故而心虽早已飞出尚书府,奈何步子却是一瘸一拐,半天也不过只挪了几步远。 一旁尚书府内的下人见了实在不忍心,欲上前搀扶,却被陈冈喝住:“别管他,让他自己走。” 简是之一步一痛,晃晃悠悠走回宫中,路上遇人还要咬紧牙猛而挺直腰背,掩去狰狞面容,一脸无事发生云淡风轻的神情,实则内衫已被汗浸透。 却还真是冤家路窄,江稚鱼去天章阁送还御书正回返途中,于齐王宫外不远处便瞧见了简是之,她当即躲到一旁,本欲趁着他没发现自己悄悄溜走,暗瞧了一会儿,却发现他微屈身子,步态僵硬,不知在搞些什么名堂。 “齐王殿下今日好雅兴,这是……练习行路呢?” 江稚鱼的声音突然在简是之背后响起,唬了他一跳。 回身见是老熟人,他刚故意直起的腰又折了下去,招手唤她:“快别说风凉话了,过来扶本王一下。” 江稚鱼瞧见他面白如纸,话音飘忽,赶忙上前几步搀住他,问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简是之望了望周遭洒扫的宫人,低声道:“回宫再同你讲。” 简是之全身重量几乎都压在了江稚鱼肩上,江稚鱼费了大力,才将他扶到榻上。 简是之抱了软枕垫头,老老实实趴着。 江稚鱼不明所以,道:“王爷,您怎么不躺着呀?瞧您那难受的模样,躺着多舒服啊,臣扶您躺下。” 简是之翻了翻眼睛,他真切怀疑她是故意的,一把打开她攀上来的手。 而后无奈指了指自己的屁股,将头埋进软枕里,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本王受伤了,躺不下。” 江稚鱼心中暗爽,嚣张跋扈的齐王殿下原也有今日,面上却不能流露半分,只得费力憋住笑,装得满脸担忧,急道:“那臣去请御医。” “别去别去!”简是之立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此事只你知晓罢了,若是传出去,本王这般模样,岂不是要被笑话死。” 江稚鱼也想笑,却不得不硬生生憋回去。 简是之只觉下身越发痛起来,暗自捶床不爽道:“这个陈冈,又打我!” 江稚鱼听了却惊惑出声:“陈冈陈尚书?王爷是说,您……被陈尚书打了?!” 臣子打皇子,江稚鱼还是头一次听说,这可是大不敬的诛九族之罪啊,她不由惊奇,这陈冈究竟是什么人物,不仅做了自己长久以来想做的事情,竟还令简是之哑巴吃黄连,有苦不敢言。 简是之重重叹气,带着哭腔道:“这满天下,除了他陈冈,还有谁敢如此欺负本王,当真是造孽啊!” 江稚鱼不由好奇问道:“可……虽说陈尚书是王爷的老师,那也不能,如此……” 她本想说,也不能将你打得屁股开花啊,想想又觉得不妥,只好犹犹豫豫说了个大概意思。 简是之道:“你不懂。” “本王三岁拜师,当时站起来还没桌案高,便被先帝按着身子,一下就跪在了陈冈面前,磕完三个响头,又敬上一杯茶,自此本王便称了他十六年老师,或许是因着先帝一句,此童顽劣,汝当多责,本王这十六年可没少挨棍子,不过这次算是重的,想来也是当真惹老师气极了。” 江稚鱼偷笑,这位王爷看起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连皇上皇后都不惧,竟也是有怕的人,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简是之抬手打开榻旁的一个小匣子,从中摸出一白瓷瓶递给江稚鱼。 江稚鱼接过,不知所为,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药啊,你来替本王上药。” 江稚鱼顿时一惊,瞧了瞧药瓶,又瞧了瞧简是之的屁股,心中暗道,完了完了完了,男女授受不亲,若是为他如此私密之处上药,那岂不是要将他看光了?! 江稚鱼越想越急越羞,脸不自觉烧红了,握着药瓶愣愣杵在原地,不知如何做。 简是之等得急了,强忍住痛回首瞧她,唤道:“磨蹭什么呢?本王可要疼死了,你还不快些过来。” 江稚鱼强按下心内忐忑,缓步行至榻前,却仍旧没动。 简是之又等了半晌,见还无动静便又回首望她,这次离得近些,他清楚瞧见了江稚鱼双颊处的那抹绯红。 简是之觉得好笑,猛然凑到江稚鱼面前,直勾勾盯着她沉声道:“你脸红什么?” 江稚鱼怔愣,他与自己不过分毫之距,能分明感觉到他含笑微扬的眉,深沉澄明的眼,以及俊美单薄的唇,他吐出的话音低沉沙哑,似是隐蕴着点点逗弄的意味,伴着温热柔软的呼吸一同扑在她的耳边,令她不由得浑身一颤,双腿发软,当即跌坐在了地上。 简是之看自己恶作剧成功,哈哈大笑了几声,道:“一个大男人,怎的这般爱害羞,快些上药。” 江稚鱼爬起来定了定神,尽力平息面颊处的燥热,一咬牙,想着反正他也当自己是男子,不如将错就错,只是上药而已,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即心一横,打开瓷瓶,上手准备褪去他的衣裤,却忽而停了下来,她心跳狂乱到了极点,好似下一瞬便要自胸膛内蹦出一般,手上动作再也继续不得,起身欲逃,对简是之道:“臣帮王爷寻朝贵来。” 简是之一把扯住她,道:“朝贵那个大嘴巴,白的都能说成黑的,你要是把他找来了,明日本王可就真成了整个皇城的风云人物了。” 江稚鱼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简是之又劝道:“不过是上药而已,也不知你究竟顾忌些什么,想当年本王随陛下出征,在军营里还不是数十人同吃同住,洗澡沐浴也都是在一处,也没见哪个像你这般扭捏。” 顿了顿,又道:“你这般样子,倒真不像男人,竟如闺阁女子般。” “女子”二字当即刺入江稚鱼心中,说者无心,听着有意,为不令简是之起疑,江稚鱼紧咬牙关,心内一横,双手朝他腰带处而去。 素手甫一攀上束带,江稚鱼立时觉得脸又烧红了起来,轻轻一扯,束带自腰间滑落,红晕当即烧到了耳尖,连她呼出的气都越发急促炽热了。 一时羞赧不堪,心窝处狂乱不休,江稚鱼再顾不得其他,将手中药瓶随意一丢,便落荒而逃。 “喂!江稚鱼!你回来……”简是之的高声呼唤被她抛诸脑后,一溜烟便跑掉了。 江稚鱼一路跑回东宫住所,将门窗都紧闭上,抱起茶壶咕咚咕咚饮尽,又扑倒在榻上将头埋进被中,尽力平复慌张的心情。 她虽女扮男装许久,与男子一道同游交谈时皆是安守礼法,从不曾越雷池半分,而今日之事,着实令她心惊。 她辨不明自己是害怕,是羞怯,还是别的什么,只觉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感受,扰得她慌乱不已。 尤其是在对上简是之那个满带挑逗的鬼魅笑意时,她方寸大乱。 第11章 、美景美人 一大早,简是之刚由宫人伺候着梳洗完毕,朝贵便领着一行人急促促入了内里。 “王爷,尚衣局的人来送秋裳。”朝贵禀道。 简是之微怔一瞬,抬眼瞧向窗外,落叶簌簌,西风袅袅,恍然惊觉,竟已入了秋。 宫人个个屈身而立,将手中衣物端举过头顶,供他择选。 他选衣极为挑剔,却又极快,颜色艳丽的不要,镶金嵌玉的不要,雕蟒绣兽的不要,如此一番看下去,便只留了几件玄墨色成衣。 宫人施礼而退,朝贵欲随其后,却被简是之唤住。 “王爷有何吩咐?”朝贵低声询问。 简是之望了望左右,招呼朝贵近前些,附在他耳畔低声道:“那个……小江大人,最近在做些什么?” 朝贵挠挠头,故作沉思状,咂摸良久,才回道:“这个,奴也不知晓,江大人是东宫属官,奴去探听他的私事,也不大合适。” 简是之瞪眼瞧他,嗔怒道:“本王竟不知,你何时做事如此得体了?” 复又指了指自己的屁股,继续道:“不合适?本王的伤传遍宫苑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不合适?!” 虽知晓王爷不会真的同自己生气,朝贵还是双膝触地立即跪了下去,连连摇头:“不是奴,奴没有,奴不知道。” “不是你,难不成还是本王自己说出去的?!你个大嘴巴的,铁定又是将本王受伤之事当作齐王宫秘辛说与那些宫人,以此来结交漂亮小宫女了吧?” 朝贵抿嘴一笑,看来王爷对于这些讨好人的招数还真是摸得门儿清,小声嘟囔着:“可也不能都怪奴啊,那日若不是江大人临阵脱逃,也轮不到奴……” 朝贵一番话将简是之猛然拉回那日的尴尬处境之中,他立时捏紧拳头,在朝贵面前挥了挥,出言呵止道:“还敢说,本王的私事你就那么感兴趣吗?再说,小心本王打你。” 朝贵软声软气:“不敢不敢不敢,王爷息怒。” 秋风习习卷帘栊,飘掠过衣摆,一道凉意钻入体肤,简是之拢了拢衣领,轻叹道:“这一转眼,竟都入秋了,本王也有好些时日没见到小江大人了吧。” “也没太多时日,不过只月余罢了,就是您安心养伤的这段时间……” 朝贵立时知晓自己说错了话,王爷屁股受伤这事现在可是府里的忌讳,怎能随随便便说提就提,于是在简是之浮起怒意的前一刻,他很识相地捂住了嘴。 呆立半晌,朝贵悄悄打量简是之,见他一脸忧心的模样,轻声开口:“王爷,这一早晨您问奴的话都绕着江大人,您莫不是想他了?” 简是之当即深锁眉心,眸中怒火滚滚盯着朝贵,斥道:“你脑中是长虫子了吗?!想他?本王会想他?!” 朝贵知晓自己又说错话了,可又委实觉得委屈,依他这许多年与那些宫女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三句不离一人,那不是思念是什么? 朝贵换上乖顺的笑颜,为自己争辩:“王爷,您莫要羞恼,圣人有云,欺人亦是自欺,王爷对江大人如何,奴还是看得清的。” 简是之眉头锁得更紧,疑道:“什么啊?你看清什么?” 朝贵凑近了些,满脸看透一起的神情,故作神秘般压低嗓音道:“奴知道,王爷您,喜欢江大人。” 简是之被他这话噎得差点晕厥过去,深吸一口气平缓过神后,顺手抽出榻上软枕冲着他的头就飞了过去。 “朝贵!你疯癫了吧!你自己听听你都在说些什么糟乱之辞!” 称臣 第9节 朝贵边揉着隐痛的额角,边急着解释:“可王爷您与江大人相识不过数十日,便日日记挂他,存于心言于口,东宫和齐王宫加起来有那么多属官,奴可从未见过王爷对谁如此这般过。” 简是之越听越气,直冲着朝贵怒吼道:“本王明确告诉你,本王喜欢女子,女子!!江大人堂堂正正一个大男人,你说本王喜欢他,你是何居心?!” “哎呀哎呀,误会了。”朝贵急得满头大汗,赶忙辩道:“奴说的喜欢,不是那种……那种男女之情,就是……就如王爷喜欢奴一般……” “滚出去!”简是之怒呵:“谁说本王喜欢你了?!” 朝贵一时间又惊又惧又急,今日当真是倒霉透了,怎么解释都是错,一着急,舌头竟好似打了结,如何也张不了口,便灰溜溜朝门口退去。 一只脚刚迈出,便听得简是之在身后放声言道:“你若是再敢与那些宫人闲说本王的私事,本王定要杖你!” 他连忙称是,同时以最快的速度撤出了另一只脚。 朝贵走后,简是之足顺了半日气,其实朝贵敢这般没大没小也是他纵出来的,他自己本身就不是循规蹈矩之辈,□□出来的宫人自然也都随他,同主子说笑打闹更是家常便饭,有时出言不慎惹了他,他也不恼,总之齐王宫一向其乐融融,若是宫中要评选最和睦幸福的宫殿,那必然花落齐王宫。 只是今日不同,这是朝贵伺候简是之十四年来,王爷头一次对他真的动怒,而且火气还不小,不只朝贵心中懵愣,简是之亦寻不出由头,不过都是些玩笑话,怎就会引得自己发如此大的火气? 简是之仰躺在榻上,早午膳都未用,心内乱作一团,寻不得出路。 “奴知道,王爷您,喜欢江大人。”脑中不受控制般一次次响起这句话,他知道,自己便是从这开始,才真的动了怒。 春日围猎、同查刺客、贾府追逃、共避荒庙……过往相处种种,皆似烙印于他心窝,时不时涌入他的心绪,令他挣不脱、抽不出又忘不掉。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左右也想不出个头绪,索性便不想了,双腿一屈,豁然起身,大步就朝东宫而去。 想不明白的话,那便去瞧瞧。 两竿落日,半缕残云,点点熔金泼洒,落得一身轻纱,鸟归林,鱼向海,这便是一日中江稚鱼最爱的,斜阳黄昏时。 有美景,是幸事,而美景配美人,那才是乐事。 江稚鱼蹲踞于一古树后,极其轻巧地便将自己隐了起来,她眉目舒展,眼波流转,一瞬不瞬偷瞧着前方不远处,简明之与颜学士正在下棋。 剑眉朗目、神清骨秀、面如冠玉、凤表龙姿,这品貌,果真该当天下第一流! 江稚鱼眸中星光都要满溢出来,只觉得这位太子殿下真真是她见过的最清俊的男子,为人又温润得体,心怀苍生,颇具古人之风。 比起那个齐王殿下,当真是不啻云泥。 她心内也会奇怪,这两人明明同父同母所生,生活之地也都大差不差,怎就一个温雅好似云中仙,而另一个……顽劣如山中精怪! 故而相似的五官,她偏偏就是觉得简明之矜贵俊美,瞧了令人身心愉悦,而那个简是之,见他一次,自己能少活十年。 越想着,她不知不觉便深锁眉心,眼神也不知飘到了哪里,待她发觉过来,赶忙晃了晃头,心内暗骂自己不争气,没来由的想起那个讨人烦的做什么,倒是辜负了此番美景与美人。 不理他不理他,江稚鱼整理好心绪,又一次将眸光精准投向简明之,唇角笑意渐浓。 “哎,瞧什么呢?” 不知何时,一道温声低语兀自在她耳侧响起。 她沉湎于目光所至之地,并未抽出神,只下意识答:“自然是好看的人。” 那声音又低低道来:“哦,好看的人……本王的大哥,就这般好看?” “是……”江稚鱼脱口而出,恍然觉得有些不对。 本王?大哥? 她猛然回首,入目便是简是之放大的脸,他挨得如此近,两人鼻尖差一点就贴在了一起。 江稚鱼心中一惊,不自禁跌坐在地上。 简是之粲然笑着瞧她,道:“江大人这是做什么呢?偷窥太子殿下?” 江稚鱼连忙否认:“没有,我没有。” 简是之星眸一转,浮起一抹狡黠,又道:“此处可是大哥的私院,外臣不得传召不能入内的,眼下太子殿下在此会见颜学士,商讨的可是国家要事,你在这算怎么回事?” 他又紧接着倒吸一口气,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你在此鬼鬼祟祟的,难不成是在偷听?江大人,这可不是小事啊,泄露出去,可是要请你去诏狱住一住的。” 见他误解,江稚鱼急得满头大汗,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我离得这么远,如何听得清殿下与颜学士的对话啊,如此重罪,王爷您可不能乱言。” “不是啊,那是什么呢……”简是之摸了摸下颌,故作沉思后睁圆了眸子直勾勾盯着她,满目震惊道:“那你莫不是,在偷看我大哥?!” 江稚鱼被说中了心思,有些败了气场,却又只能死不承认,只得干巴巴辩解:“没有。” “得了吧,你现下就应当寻面镜子,照一照你那满面春风的模样,若是本王再晚来一会儿,你怕不是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我真的没有,王爷莫要胡说。”她的辩解在简是之眼中,非常之苍白无力。 不知怎的,瞧着她这般羞赧模样,他竟没来由得心内发紧,不痛快起来。 他偏过头,屈身上前凑至她已然羞红的耳侧,低声问道:“江大人,你怕不是,断袖?” 第12章 、喂马一月 断袖??! 江稚鱼在心内怒翻了数个白眼,欲自辩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望着简是之唇角狡黠得意的笑,当即又羞又气。 左右解释不通,索性便不再多费口舌,她偷瞄了瞄四周,暗暗择好了逃跑路线,再趁简是之一个不注意,直起身拔腿便跑。 只是一切不似预期,她刚迈出半步,便突感有一道力从后面死死拉住自己,扯得她一个踉跄,又跌在了地上。 屁股摔得生疼,她却只能紧紧捂住嘴不敢出声,幸而简明之与颜学士战得正酣,并没察觉到这方风景。 江稚鱼回首垂目,只见简是之的金纹玄靴重重踩在自己的衣角,再抬首,正对上他那一副欠揍的神情。 江稚鱼尽了全力用双手抽扯衣角,却只是白费,她那点小力气哪里比得过简是之,半晌只平白添了些汗。 见她不再挣脱,简是之也蹲下身子来,逗猫儿似的问她:“小江大人,这是急着去哪儿呀?” 江稚鱼撇过头,不愿理他。 简是之也不恼,移开鞋靴又夸张地出手掸了掸她衣角沾染的尘灰,柔声细语道:“小江大人莫恼,本王就是开个小玩笑。” 江稚鱼回眸瞧他,淡淡开口:“王爷找臣有何事?” 简是之扯起江稚鱼的手腕,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便已然拉着她边走边道:“出去说。” 江稚鱼拗不过他,只能顺着他的力道被他牵着走,自东宫而出,便转上了齐王宫的方向。 简是之在前一路走得飞快,扯得江稚鱼的手腕生疼,她实在忍受不住,扬声发问:“王爷,您是要将臣拐了吗?” 简是之莞尔一笑,停下脚步放开手,朗声道:“江大人还记不记得,围猎那日你与本王的约定?” 江稚鱼微微蹙眉,揉着吃痛的手腕,略想了一想,并没有印象,便摇了摇头,茫然地瞧着他。 简是之故作委屈:“那日你我打赌,看谁猎到的野物多,你若是输了,便要到本王宫中喂马一月。本王已经问过最后清点野物的宫人,本王猎到的确实比你多,怎么,你不会是要赖账吧?” 江稚鱼满心无语,且不说这事都已过了近两个月了,他竟还能重提出来,况且那日自己还中了箭伤,说到底,也是替他大哥挡的灾,如今又要自己去喂马,这也太没良心了。 果然上位者上下唇一碰,做臣子的合该做牛做马。 “臣自当履行诺言,不过,臣毕竟是东宫属官,终日忙于打理东宫事物,有些时候确实脱不开身。”江稚鱼不情不愿答他。 简是之却不甚所谓,语气不容否决道:“不碍事,每日只耽误江大人一个时辰就好,大人放心,本王自会同大哥说的。” 江稚鱼耸了耸肩,也无法再拒绝,只得心口不一地应了下来。 简是之冁然而笑,又扯起江稚鱼的手腕,大步行至齐王宫内马厩之处。 按常理,宫中御马皆是圈于一处由专门驯马的宫人统一喂养,只是这匹却不同,据传是天下第一的好马,独独养在齐王宫里。 这马的来历也非同一般,是早些年有一地方官员驾此马入京述职,因当日天色已晚,便被陛下留在宫中过夜,只是这一夜过得却不消停,那官员刚要解衣入榻,简是之便敲开了人家的殿门,两手里提了四坛烈酒,说什么都要与他对酌,官员百般推辞却终究敌不过简是之的三寸不烂之舌,烛火摇曳间,一杯接着一杯入了肚,见他饮得畅快渐生醉意之时,简是之恰到好处地提出了划拳,结果就是,那官员第二日忍着头痛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将那宝贝马输了出去。 官员一时间心如刀绞,那匹马可是神了,天下独一份的好,是那些过路的文人墨客见了都要做首诗吟上一吟的,他费了大半辈子的力才寻到这么一匹,本想着好不容易入次宫,总要体面些,却又如何料的到,宫里有个比盗马贼还要狠的强盗,简直令他有苦诉不出,泪都不知道朝谁流,最后还是乘着陛下赐的马车,灰溜溜返了回去。 几年后,那官员又一次入宫,几里外见了简是之,连礼都顾不上,当即掉头一溜烟就跑走了。 照料马匹的宫人见了简是之行礼,简是之将江稚鱼扯到他面前,道:“这位是江大人,这一月你的活计江大人都替你做了,你便回去歇着吧。” 那宫人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看了看马又看了看江稚鱼,手足无措。 简是之拍了一下他的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过江大人。” 那宫人当即得了令,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连连道:“小人多谢江大人,多谢江大人……” 接着又对江稚鱼道:“江大人请便,小人先行告退了。”话毕,几步就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里。 江稚鱼扶额,只觉得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齐王宫中的宫人都同简是之一样不厚道。 “请吧,小江大人。”简是之朝着干草堆扬了扬下颌,笑得人畜无害。 先时于江南,江府内养马,江稚鱼也常去马厩饲马,故而如今重拾故业倒也不算生疏。 她抚了抚马儿的鬃毛,如此品相的极上等马匹,她也是头一次见,果真不凡,却又在心内暗暗感慨,如此好的马儿竟跟了简是之那样的主人,当真是马生一大污点。 简是之负手立于一旁微笑着瞧着江稚鱼的一举一动,寻了个话题引了话茬,便问她:“如若本王没算错的话,小江大人如今年岁已至十八了吧?” 江稚鱼颔首回应,她是昭乐元年生人,过了七月刚好满十八。 简是之又凑上前些,压着声音道:“依大梁风俗,你这个年纪,是该议亲了,江侯爷可有合适的人选?” 听完这话,江稚鱼当即被呛得咳了几声,极力平缓了神色后方道:“无有。” 简是之唇角笑意渐浓,接道:“也是,江大人这般数一数二的清贵人物,京中还真是没哪家的闺秀可堪匹配。” 江稚鱼翻了翻眼睛,知道此话中有几分逗弄的意味,便不再理睬他,专心喂马。 简是之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逗弄人这般有趣的事情,哪里少得了他。 他低头瞧进江稚鱼的眸子,又挂笑道:“太子殿下,倒是足以般配。” 这话如一道天雷炸在江稚鱼耳边,她瞬时从马儿身上抬起眸,正与对面之人四目相接,望着他含笑戏弄的眉眼,立时便不自禁羞红了脸。 “此等僭越之辞,王爷莫要胡说。“她出言辩解。 简是之抱臂倚在一旁的石柱上,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又道:“那方才你偷窥之事,作何解释?” 江稚鱼暗自忖度一番,道:“太子殿下忧国忧民,是为朝臣典范,若说臣仰慕殿下,那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故而心向往之。” 她说的亏心,面上却装得大义凛然,高山景行是一方面,太子殿下容貌昳丽、身形颀长、仙姿卓绝,却也不是假的。 简是之斜眼瞧了瞧她,若有其事地点头:“那便好。” 依着承诺,这一月来每每天色渐暗时分,江稚鱼便如上早朝般准时抵达齐王宫马厩之处,缚起袖子就忙活起来,而几乎每日,简是之总要立在一旁,就倚着那石柱瞧她,时不时起些话头逗她。 星云流转,终于至了一月期限的最后一日,天色已黑透如一方化不开的墨,却还是未见江稚鱼的身影,简是之在马厩踱来踱去,颈面之上都被蚊虫叮了好几个大包,就是没等到那个早该出现的人。 “这个小江大人,莫不是数忘了一天?”简是之自言自语,又有些忧心,怕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便欲亲自往去东宫瞧瞧。 称臣 第10节 至东宫转了一圈,也没寻见人,问了宫人,只道江大人一个时辰前已然离宫,尚未归来。 简是之不免心内犯起嘀咕,生出焦急,便顺着大小宫道开始找寻起来。 行至一偏僻小路,眼前忽有一道白影掠过,惊了他一跳,他连忙缓了缓神,由于出门时走得急,并未提灯,眼下便也只能乘着点点月色,往小路更深暗处去,追寻那道身影。 越往内深入,简是之便越觉心惊,四周景物渐渐慌乱破败,连路旁几步一设的照明烛火也没了,四周杂草已然吞没小腿,将前路都隐去了,再一环顾周围,惊觉此地异常陌生,他生长于宫廷十九年,竟从未到过此处,当真是诡异莫名。 更骇人的是,仅存的一丝月色,眼下竟也不合时宜地被层层乌云掩去了。 简是之咽了咽喉咙,周身瘆得发凉,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仓促间向后迈出一大步,却听得“哐啷”一声,不知一脚踩在了什么东西上。 他当即被吓得一身冷汗,整颗心都要从嗓子里飞出去了,下意识大跳到一旁,垂目看向脚下,只见点点亮光,紧接着四周亮起了烛火,他才看清眼前的情形,有几个身着白衣戴白帽的人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个个面如死灰,空洞的眸子里似是满带怨气。 简是之陡然呼吸一窒,心中暗暗盘算,随即大惊,七月十五,今日正是中元节! 那面前这几位姐姐,怕不是,厉鬼?! 第13章 、中元惊魂 顿时脑中一片空白,也顾不得其他,转身拔腿就跑。 却被一左一右两位白衣姐姐硬生生按了下来,任他如何挣扎也不放手。 简是之当即吓得腿都软了,他幼时便总听得宫人闲谈时言及内宫闹鬼之事,禁中多冤魂,死不瞑目之辈层出不穷,就如曾顾料过他的嬷嬷所言,深宫之中哪口井里没有淹死过人? 简是之越想越心惊,面色煞白竟要同面前这几位姐姐一般了,一瞬间好多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若他今日真的交代在这了,将来史书上提一笔,他绝对称得上大梁有史以来死的最憋屈的王爷。 “你,是什么人?”白衣姐姐突然开口,惊得他浑身一颤。 他这才回过神来,努力平定了思绪后四下瞧了瞧,见周围似乎比方才亮了许多,定睛看了看,原是有几人提了宫灯围在他身侧,这一下倒是将眼前之景照了个透亮,听问他话的那位姐姐声音坚沉有力,迎灯又望见她脚下一团黑色影子,方辨明她不是鬼魅,他这才稍稍松下了心。 又探身仔细一瞧,他不免又惊了一跳,他脚下分列一排排白色纸钱,在幽黑天幕下衬得异常刺眼,而那些纸钱圈围的中央,正是方才被他一脚踢翻的火盆,里面大半数黑灰都洒将出来,还余点点火苗仍旧在兀自燃烧。 中元节祭祀亲人本无可厚非,但这是在宫中,此举便如同诅咒天子,顶顶的大不敬之行! 简是之转惧为怒,扬声质问:“你们又是什么人?胆敢在禁中烧纸钱,都不想活了吗?!” 白衣姐姐却并不为所动,她们似乎也知晓自己此举实为大不敬,故而对简是之的责令没有任何反应。 为首的那位姐姐直勾勾盯着简是之上下打量了几番,倏而一笑,惨白的脸上顿时添了几抹魅影,显得诡异莫名。 她夺过一旁之人的宫灯,举到简是之脸前照了照,突然开口,幽幽道:“能随意于内宫行走的男子,不是陛下便是殿下,瞧你的打扮,不像是太子殿下,更不像陛下,你是,三皇子吧?” 简是之本在心内暗暗盘算着,如何一拳击倒钳制住自己的那两个人,然后撒腿就跑,可在听得她这番话后,顿时生出万般困惑,逃跑之事倒显得不甚重要了。 白衣姐姐很聪明,以穿着能辨出他的身份,可这事怪就怪在,他明明是二皇子,况且宫中也只有两位皇子,一位是太子殿下,另一位便是齐王,如何来得三皇子? 简是之深绝此事不对,不自禁蹙紧眉心,肃起神色看向面前之人,对她道:“本王是齐王,陛下的次子,且宫中只两位皇子,你缘何说我是三皇子?” 此话一出,那人像是听得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忽而放声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尖利刺耳,越发狂妄,甚至笑出了点点泪珠。 半晌,她才终于停歇,眼神飘向脚下的纸钱,声音低弱似在喃喃自语:“娘娘,您听见了吗?那李氏阴毒狞恶、猪卑狗险,简家竟也都是鹗心鹂舌之辈,可怜您一生,错种情根,落得个这般下场,就连您的孩子,也仿若无存。” 她忽而怨睨着简是之,双眸中似泛起泪珠,咬牙一字一句道:“娘娘,您若是在天有灵,就别放过他们。” 白衣姐姐双目直瞪着简是之,抬手拔下头上银簪,一壁直愣愣朝他脖颈处刺去,一壁念着:“娘娘,奴等今日便取了那贱人之子的性命,为您和二殿下报仇!” 那根尖锐银簪瞬时便刺了过来,简是之机巧地偏头躲过,立时使了最大的力挣掉左右两人的桎梏,撒腿就跑。 头顶云层渐厚,将月光全然遮挡,眼下他瞧不清脚下的路,后面舍命般穷追,他眼一闭心一横,漫无方向遇路便逃。 他逃命狂奔,一下跑出不知多远,直到深感口唇发干,喉咙冒烟之时才停下脚步,双手撑在膝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容易倒过了气,回头一瞧,身后点点火光离自己越发近了些,简是之心内暗骂,这群姐姐也太能跑了! 他双眼一闭,继续向前冲,却突然不知道撞在了什么东西上,这一下撞得结结实实,痛得他赶忙下意识捂住了肩。 “哪个不长眼睛的……”他刚要发怒,睁眼便瞧见面前和他一般动作的江稚鱼,她显然也撞得不轻,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王爷,您怎么在这?”江稚鱼率先发问,满心的疑惑。 简是之大喘了几口气,刚要开口,就听得身后杂乱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似就在耳畔般,令他不由得浑身一紧,也顾不得解释,当即扯起江稚鱼的手,继续奔逃。 两人左拐右转,在半人高的杂草及碎石瓦砾间穿梭了许久,忽而前方一亮,柳暗花明之处竟显出了一座宫殿。 殿门半开,其上的朱漆已然褪色,露出青灰斑驳的内壁,其下杂草卷袭,像是许久未有人至,透过敞开的缝隙观其内里,漆黑一片,不知有何物。 只是眼下简是之也顾不得其他,扯着江稚鱼三两步就迈了进去,而后两人一齐使力,将那半人宽的门缝从内合上了。 简是之早已累得脱力,背靠着殿门便滑坐了下来,瘫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对于今夜种种,江稚鱼却越发奇怪,她回身望了望眼下他们身处的这方宫殿,虽早已破败不堪,却仍旧能透过富丽流光的琉璃瓦及檐下排排飘荡的名贵宫灯窥得它的前身,殿宇整体宽阔旷大,峻宇雕墙,瑶台银阙,琼林玉树,朱甍碧瓦,不单主殿,就连东西偏殿皆是气势恢宏,她粗略瞧了一圈,此处的殿宇甚至比东宫更多更气派些。 这宫中除了陛下、皇后及太子,还有哪位主子的宫殿会如此奢华? 江稚鱼疑惑愈深,越过庭院就直往主殿而去,推开积满蛛网的腐朽木门,殿内景色直愣愣扑入她眼帘,令她不由惊叹出声,内里之浮华奢靡,是她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她缓步移至书案前,燃起殿内仅存的半根烛灯,想要从其上数丛书卷之中寻得关于此殿主人的信息,翻来翻去,扬起尘土阵阵,呛得她不由轻咳起来。 又翻找了一会儿,忽而自一本极厚的古书中掉落出一宣纸,她屈身拾起,纸边已暗暗泛黄,上面是墨笔所书的簪花楷字,字字工整流畅,优雅不凡,能看出执笔之人书道极妙,应是位有才情的女子。 而其上所书,不过只一句“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字句珠玑,是为感怀,是为戚怨,更是诀别。 想来深宫之中便是各有各的难处,江稚鱼不由唏嘘,将手中宣纸又轻放回了案上,转眸间,却又发现在书卷的最下方,有一信笺寂然躺在那里。 她抽出来瞧,只见是一封多年前的书信,许是因为年月甚远,信上墨迹大都消磨掉了,她将信凑近烛火,再如何细看却也仅能辨出几个字。 她描着字形大概猜测,拼出信笺最末的一句话。 “臣拜请神佛,但求乔贵妃安。” 江稚鱼捏着信,蹙眉忖度,依信上所诉,此信便是写与乔贵妃的,而现下又在这殿内被她寻到,那便说明乔贵妃正是这座殿宇的主人,而那自称“臣”的写信人又是谁?乔贵妃又缘何写下如此断肠之句? 她百思不得其解,正欲出去寻简是之来共同商议,却还未待她迈出殿门,外面突然响起一道震耳惊呼。 “啊——”是简是之的喊声,满带惊恐与畏惧。 江稚鱼心下一惊,赶忙跑了过去,却见他瑟缩着蹲踞在墙角,一脸惊魂未定的神色。 见江稚鱼过来,简是之一把扯过她的手臂抱住,颤声道:“有鬼啊……” 江稚鱼望了望四周,除却阵阵秋风吹荡树梢,间或卷起些枯叶,再无旁的动静。 见她一脸不相信的表情,简是之焦急地指着她方才进入的主殿,道:“我看见了,适才有一道白色影子入了殿内,我看的清清楚楚,就是有鬼!” 江稚鱼翻了翻眼睛,低头看着自己被他死死扯住的胳膊,无奈叹气道:“王爷,臣刚从殿内出来,莫说是鬼,就是老鼠也见不得一个。” 老鼠??! 简是之另一手顿时也抱了上来,紧紧贴住江稚鱼,像极了一个被吓到的小孩子。 天幕之上忽而一道闪电劈下,令整个天地都亮白了一瞬,紧接着便是接连不断的轰鸣雷声在耳边炸响,滚滚落雨飞流而下,豆大的雨珠砸在两人头上。 江稚鱼扯着简是之朝殿内跑,简是之却好似用了全身的力气死死扯住她,说什么都不挪动半分。 江稚鱼一时心急,几下掰开了他的手,边大步朝殿内走边道:“你不愿进去便自己留在这淋雨吧。” 见简是之仍旧无动于衷,江稚鱼心下一动,又补道:“您是天龙命格,阳气鼎盛,放心吧,就是真有鬼,也不会去找你的。” 听了这话,简是之当即小跑到江稚鱼身侧,双手又一次紧紧环住她的手臂,随着她一同入了殿内。 却在两人入殿的前一刻,那点点烛火十分不争气地,熄灭了。 第14章 、今夜有鬼 江稚鱼明显感觉到身旁之人被吓得向后缩了缩,她不由在心内暗笑。 这位齐王殿下的胆子也太小了,不仅怕老鼠,连这玄乎其玄莫须有的东西他也怕。 她忽而又忆起彼时诏狱之中他那般的冷厉模样,直觉得那便是她对他最大的误解。 她好容易终于将简是之扯到檐下躲雨,见他还是死命紧抱着自己的手臂不肯松,她不由有些无奈,劝道:“王爷,您能松松力吗?臣的胳膊都要断了。” 简是之毫不犹豫,当即又将双手环得更紧了些,眼神不停环顾四周道:“那不行,万一一会儿那鬼来了,你若是跑了,本王怎么办?” 江稚鱼瞧着他那害怕的模样,只觉比自己六岁大的小外甥都不如,暗暗翻了几下眼睛,想起方才于殿内书案上发现的信笺,便想再入内瞧瞧。 刚一抬腿,又被简是之那个拖油瓶拖住了,只听他道:“不能进去,此地阴气极重,最是易聚冤魂之处。” 江稚鱼从不信什么鬼魂之说,此刻瞧着简是之吓得这般模样,只当他脑子坏掉了。 这场雨下得越发大起来,亦伴着阵阵北风,不时便卷起千万雨丝扑面而来,他们躲在檐下,袍角皂靴都湿了大片,好像这雨躲了,但又没完全躲。 江稚鱼最讨厌湿漉衣物贴在身上的感觉,当下也不顾简是之的畏缩,使力甩开他的手就要朝殿内走,简是之眉眼都耷拉了下去,一脸委委屈屈可怜巴巴的表情,紧贴在她身边,不知何时对她的称呼也由江大人转成了江大哥。 简是之不敢离开她身侧半步,在她无数次挣开自己的手后再一次没脸没皮地抱了上去,瞧着她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温声软语道:“江大哥,有话好商量嘛,别动不动就那么大火气,最要紧的是,离我近一点。” 江大哥这个称呼是江稚鱼万万没想到的,如此看来今晚好像也不算太糟,当今位高权重的齐王殿下亲口称她为大哥,还不是醉酒后胡言,那这个便宜,不占白不占。 “方才起了风,将烛火吹熄了,我去瞧瞧还能不能再燃起来。” 她说着便朝书案旁走,在无边黑暗中借着天地间时不时劈下闪电时的亮白光芒摸索着道路,而简是之则是索性双眼一闭,任由她扯着自己走。 到了烛台边仔细一瞧,那半根蜡烛还未燃尽,她在书案上乱堆的书卷中翻找了一番,便摸到了一个火折子,当即心内一喜,便要抽出另一种手来点燃烛火。 这一只手却半天也没抽出来,仍旧被简是之紧紧锁着,江稚鱼顿时头大,横目看向紧贴着自己的人,却见对方挤出一个十分乖顺纯真的笑。 “江大哥,你是我唯一的哥!”简是之目光盈盈,一瞬不瞬盯着她。 江稚鱼转过头去,满心无奈,还真是怕了他了,她暗暗忍住笑,真是不知道如果太子殿下听到他这番话会作何感受,只怕会从西华门追着他打到神武门。 江稚鱼十分笨拙地用一只手操作着,捣鼓了半天,才终于将烛灯点燃,室内那一方浓重的黑暗也被冲破,于幽幽之中显出唯一一点光亮来。 有了光亮,简是之顿时放松了许多,靠着身后的檀木书架瘫坐了下来,这一晚上又惊又累,他简直要虚脱了。 江稚鱼也挨着他坐下,她也不想贴他那么近的,可无奈他的手还是重重压在自己的胳膊上,她也没力再去挣掉,况且方才他还亲口唤了自己大哥,再扔他一个人总有些不厚道。 两人呆坐放空半晌,简是之好似终于缓过了神,忽而想起他今晚这么狼狈的源头,便诘问江稚鱼道:“本该去本王宫中喂马的时间,你怎的跑这来了?” 江稚鱼实言以答:“臣是白日里听闻专饲马匹的那位宫人说,此地生有许多名贵草木,混在草料里喂马最好,且又不可多得的,便赶忙寻来瞧瞧,结果草木没找到,倒是被王爷一头撞来了这。” 简是之略有些尴尬,随后清了清嗓子,故作姿态道:“你一个外臣,无故擅闯内宫,被人发现可是要治罪的。” 江稚鱼辩道:“臣又不是有意的,再说了,臣不说,王爷您也不说,谁又知道?” 简是之此刻已经毫无惧色,又恢复了一如既往般不甚正经的模样,勾唇狡黠一笑,逗她道:“那要看你拿什么来贿赂本王了。” 江稚鱼亦笑,淡然道:“臣这里自然是没什么东西能入得了王爷的眼,不过臣懂得礼尚往来的道理,王爷若是将臣的事说出去,那方才王爷唤臣大哥的事情,臣可不保证会不会传到太子殿下耳朵里。” 称臣 第11节 阴险!简是之撇撇嘴,吃了个哑巴亏,不再接她的话。 这次倒是轮到江稚鱼发问了,仍然是同样的问题:“王爷,您又缘何会到这来?” 简是之故作神秘,依着那些江湖术士的样子捋着本不存在的胡子沉思,半晌方幽幽开口道:“此事,说来话长。” 江稚鱼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长话短说。” 简是之直言:“就是去寻你啊。” 他随后肃起神色,暗暗思忖了一会儿,又喃喃道:“不过这事儿,确实透着古怪。” 江稚鱼瞧着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便也沉了沉眸子,问道:“怎么讲?” 简是之声情并茂、抑扬顿挫、绘声绘色地将他方才所经历的事情一一道与了江稚鱼。 江稚鱼听后也不自觉蹙紧了眉头,听他又道:“自打本王记事以来,宫中一直都仅有两位皇子,那人却偏执般硬是认定本王是三皇子。” 江稚鱼暗自忖度一会儿,好似忽而想起了什么,抬手将书案上方才她所寻到的两篇素纸递给简是之看,边道:“这方宫殿的主人,臣猜测,便是那信笺上所书的乔贵妃,再依着那白衣宫人所言,或许……” 她的话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她实在没法说出口。 而简是之却领悟到了她的意思,顺着她的话接着说了下去:“乔贵妃若有所出,便是二皇子。” 可如今人去楼空,他生于这深宫十九年,连一丝传言都未曾听过,如此决断,实在太过偏激。 而内心深处越发激起的不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座被尘封数年的宫殿下,或许深藏着一个足以撼动整个皇室的秘密。 心脏止不住地狂跳,他好似猜到了什么,却始终隔着一层素纱,令他看似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千万。 江稚鱼亦逼着自己静心梳理思绪,她反复品味着那白衣宫人所言,忽而一怔,问简是之:“那人说的,李氏……是何人?” 简是之双手掩面,深吸一口气,遏制住狂烈的心跳,方淡淡回她:“李玉珍,本王的母后,也就是,当朝的皇后。” 此话一出,江稚鱼当即惊了一下,随即望向简是之,见他眸光暗沉,神色淡漠,眉心紧蹙,便知他也同自己所想一样。 无论他如何不情愿,可眼下种种却都在告知他,这件事和皇后脱不了干系。 一时默然,两人皆各怀心事,满室之内唯有那点点烛火依旧左右飘摇。 外面雨声渐大,砸在青石之上有如山崩玉碎,又似夜鬼悲鸣,伴着阵阵落雨,风也刮得越发紧了起来。 突然一道穿堂之风飘进,简是之顿时惊呼出声:“有鬼!” 这一声简直通天震地,江稚鱼直觉得耳膜都要被他喊破了,方才还满心的乱团,一下被冲得烟消云散。 她无奈瞧向简是之,以为他又是精神太过紧张而出现了幻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刚要发火,却见一团白色的东西飞快地飘了过去。 “有鬼!我就说我看见了,真的有鬼!” “完了完了完了,本王一世英名,却不想一失足要折在这种地方了……”简是之开始哀声哉道,碎碎念着。 江稚鱼当即沉下脸色,顺手就抄起地上的烛台,欲往那白影飘去的方向追去。 简是之却一把扯住她,急道:“你干什么去?那地方有鬼,有鬼!会吃人的!” 江稚鱼边挣着他的手边目光灼灼道:“我捉的就是鬼!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鬼敢吓唬我,看我不打死他!” 江稚鱼怒气冲冲,三两下就甩开了简是之的手,大步就朝殿内横拦的屏风后而去。 她举着烛台,于黑暗中瞪大双眼仔细搜寻,却见那白色影子一会儿贴附于地面,一会儿盘旋于半空,她抬手抓了几下,却都扑了空。 这摆明了是挑衅!点点怒火自她胸腔燃起,她悄悄凑近那道白影,一步、两步……终于在离它足够近后,张开双臂狠狠一扑…… 那道正在半空转圈的白影果然被她牢牢抓进了掌心里,可还未待她欢喜,就猛然发现,自己的身子现在正处于方才那白影的位置,只靠着脚尖点地支撑,可又如何承受得住,她拼命地想要向后直起,身子却开始不受控制地直往地面砸去,更糟的是,方才她顺手抓起的烛台不知何时离了手,现在恰好就躺在她即将倒下的位置。 完了完了,她心内暗道,若是就这么脸朝下栽下去,可不就毁容了吗。 眼看着悲剧就要发生,她眼一闭,心一横,已然认命。 作者有话说: 泥炉煮酒共君享,万家灯火故事长。 稻米们新年快乐!! 第15章 、心头火起 想象中的巨痛没有到来,她忽而感到有一只手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环在她的腰间,使了力一下将她拉了回去。 她被硬生生拽了回去,脚下却找不到平衡,又直直朝前扑了出去,可这一下她倒是没摔疼,只觉得身下软软的,像是压了什么东西。 未几,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并没有与地面亲密接触,而她身下压着的,正是简是之。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鼻尖都贴到了一起。 她恍然失神,未来得及躲避与他的四目相接,于是她在那一方幽幽深暗之中捕捉到了一抹乍起的亮色,如熊熊燃烧的玫瑰,烈火滔天,不熄不止,似要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尽数吞噬。 而在那澄明双眸之中,她很分明瞧见的,只有自己的倒影。 那一瞬,仿佛整个天地都静默了,她再听不到殿外雷声轰鸣,亦闻不及檐下滴雨如绳,北风卷地与落红飘零皆被黑暗尘封,她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剧烈到近乎疯狂的心跳,而那狂烈之中,却不仅有她的,亦有身下之人的。 幸而室内漆黑一片,他们都瞧不见彼此此刻的羞赧与慌乱。 天地间突然一道闪电劈下,一瞬的亮白照亮了殿内,江稚鱼这才恍然回过神,只觉得脸颊脖子耳朵滚烫一片,她咬牙定了定神,匆忙移开目光。 她不敢再多看一瞬,生怕心内野火燎原。 这般感觉,是她此生从未体验过的。 她动了动身子,双手撑地欲直起身,却在刚离开分寸之时,被那只缚在腰间的手一使力扯了回去,毫无防备地,她再一次跌进了他的怀里。 心跳越发猛烈地不可抑制,她心生惊乱,立时出言:“王爷,您的手……” 简是之却恍若未闻,那只环于她腰间的手并未松动半分。 她抬眼看他,正遇上他炽热的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好似灼灼三千桃花,似漫漫火烧赤壁,更似扬州十里,灯火不休。 “王爷?”她唤他。 简是之方才回过神,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立时敛下眼眸,松开了手。 江稚鱼手脚并用急忙爬了起来,同时极力平复心内的燥乱,使其没有显露于面上。 两人分隔几步而立,心内都不甚沉静,他们都要感谢此时天地间的这场大雨,遮盖住了彼此粗重的呼吸。 长久的沉默过后,简是之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掩盖自己方才没忍住的一时情起,一如往常般泠泠开口道:“你不是去捉鬼了吗?鬼呢?可别什么都没找到,反而害得本王摔了一跤。” 江稚鱼这才想起那抹不断飘忽的白色影子,赶忙抬起右手去瞧,果然在她掌心内安安静静躺着。 她凑到窗边,借着外面的光仔细打量手中的东西,看看到底是何方鬼魂,若真的被自己这么轻易抓住,简直是它鬼生一大污点。 简是之也紧忙跟了过去,从前他都是从那些爱闲谈天的宫人口中得知鬼魂之事,若是今日当真被自己撞见真的鬼,回宫后再与朝贵一说,凭借着朝贵那张扭动乾坤的嘴,定然能将自己打造成如神佛一般的人物,待到那时,定能挽回自己当初因屁股受伤而丢失的面子。 顺着窗外依稀透进的光亮,江稚鱼终于看清了那个被自己抓住的“鬼”——一面白色素纱帕子。 她顿感无语,同时她身侧之人也深觉尴尬,堂堂当朝齐王殿下,竟然被一方手帕吓破了胆。 简是之干咳了两声缓解此刻无比尴尬的气氛,挠了挠头道:“也不知是哪宫里的东西,如此大风天气也不知道要收好,就这般飞了出来,倒令江大人与本王吓了一跳,若是被本王知晓是何人之物,定要治她的罪。” 江稚鱼翻了翻眼睛,不知如何评价他这马后炮一般的胆量,况且从始至终被吓了一跳的只有他,怎就平白无故还拉上了自己。 弄清了致他今夜处于如此窘迫之境的罪魁祸首的庐山真面目后,简是之久崩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挑了窗边一处能照进最多光亮的空地上瘫坐了下来,暗暗算计了一下时辰,再有两三个时辰便要天亮了。 忙活了大半夜,江稚鱼心底也生出阵阵倦意,刚要靠近简是之坐下,猛然间便想起方才他们那般亲密无间的接触,当即红了耳尖,左顾右盼着慌乱遮掩,迟迟没有坐下,反而匆忙寻了一处距他较远的地方走去。 简是之望着她渐远的身影,唤道:“去哪呀?” 江稚鱼一怔,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只答:“臣去那边坐。” 简是之似乎已然看穿她的心思,伸出手拍了拍自己身侧的檀木地板,道:“过来这坐。”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虽微小到仅两个人能听到,却满携着君王独有的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 江稚鱼只好回转过身,老老实实走回他身边坐下。 可她甫一坐下,还未待反应,简是之又如今夜数次紧紧抱住她的胳膊那般,再一次重复了这个动作。 “啊——”突然的肢体接触,令她陡然一惊,不自觉喊出了声。 黑暗中她看不清简是之的神情,却清楚感受到他此刻与自己不过咫尺之距,他温热的呼吸扑洒在她的脸侧,惹得她耳朵痒痒的。 “怕什么?本王又不会吃了你。”他哑声说道,言语之间似是带着点点轻笑,其中的温绵缱绻之意直欲勾心摄魄。 江稚鱼被这话惊得周身一颤,不自禁轻咬下唇。 “臣,不怕。”她强压住语气中的微弱颤抖,答他。 简是之悄然勾唇而笑,闭上眼眸,头一偏,靠在了她的肩上。 江稚鱼瞧他没了动静,知他已安稳睡去,便也合上了眼。 窗外雨声渐小,但听得檐角点滴淅沥,风声也歇止了,这荒唐惊慌的一夜似乎终于要过去。 只是唯有他们二人自己知晓,这一夜如何能平静睡去,一时心头火起,恐再难灭。 翌日天明时分,东方第一束刺眼光亮透过腐朽的轩窗映到江稚鱼眼帘时,她缓缓张开了眼。 昨夜风雨早已不见,晨起之时天色如洗,碧空无云,耳畔鸟雀声声啼鸣。 江稚鱼动了动身子,简是之亦从假寐中缓缓醒转,直起身子十分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二人走出殿宇,简是之依旧心有余悸,躲在江稚鱼身后伸长脖子极目向四周张望,确认再没有昨日那几位比鬼还吓人的白衣姐姐后,才终于探出身子大踏步走去。 正阳宫内。 刚散了朝,简是之身着一袭墨紫色暗梅纹直裰朝服,在宫人的通传声中缓步踏入殿内。 “儿子请母后安,愿母后凤体安康,福寿绵长。”他躬身施礼,微弯起唇角,挂上一抹得体的笑意。 皇后于上位轻轻抬手示意他起身,又唤了宫人为他斟茶。 简是之落座后,皇后佯装怒意道:“今日晨起之时,有几只喜鹊在檐下盘旋许久,本宫还猜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原来是齐王殿下来请安了啊。” 此话一出,左右宫人皆露出笑意,简是之倒有些不好意思,辩道:“母后这是说的哪里话,儿子想娘了,就来看看。” “齐王殿下日理万机的,哪还有功夫搭理本宫这个老太婆,平日里晨醒昏定不来也便罢了,如今连逢年过节的家宴竟都早早逃了,唉,本宫到底是老了,免不得不招人待见咯。”皇后言辞虽满含抱怨,嘴角上扬的弧度却从未放下,语带怨念,也不过是讨个趣儿罢了。 简是之亦应着皇后笑,朗声道:“哪里哪里,母后您就别取笑儿子了,这满宫上下谁不知道,您最疼我了。” 皇后佯怒一指他:“就你嘴甜。” 简是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想到昨夜之事,心中顿生困顿,便暗暗忖度言辞,犹豫着开口:“母后,有一件事,儿子想请教。” 称臣 第12节 皇后颔首:“讲来。” 简是之并未立即张口,而是先看了看皇后左右而立的宫人,皇后知晓了他的意思,令她们退下。 满屋之中仅剩他们母子二人后,简是之肃了肃神色,问出了心中所惑:“您可认得……乔贵妃?” 话一脱口,他当即紧张起来,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皇后,生怕错过任何一点她的神情变化。 闻及此,皇后唇角笑意消了几分,却依旧和颜道:“不认得,怎么会好端端提起这个人?” “没有,只是偶然听到的,随便一提。” 简是之神情淡然,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将这件事翻了过去,只是他握着茶杯的手愈加收紧,他分明瞧见了在他提到乔贵妃那一刻,皇后未来得及遮掩而流露出的片刻惊慌。 皇后显然在说谎,这事背后的玄机,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皇后又起了话头,道:“你今日不来请安,本宫亦要差人去传你。” 简是之疑惑道:“母后可是有事要交代?” “自然是有要事。”皇后唇边笑意更浓:“你如今已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纪,本宫为你择了几位世家小姐,明日进宫,你可要好好拾掇拾掇,且去相看一番。” 第16章 、天真愚蠢 “啊?”简是之未料到此事,迟疑了一瞬后颇有些不情愿,拉长话音辩道:“成亲之事……儿子不急。” 皇后立刻变了语气,驳道:“你不急,本宫倒是急得很,本宫少时闺阁中的三五友伴,这两年皆接连抱了孙子,你可倒好,现在婚事还没个着落,你且去打探打探,这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子是打光棍的?” 简是之挠了挠头,又急道:“母后说的是,男婚女嫁,礼法如此,岂能违背?只是……” 他眸子微动,立即道:“什么事都要讲个长幼有序,太子殿下长我三岁,母后若是想要孙儿,也该先操心大哥才是。” 危难时刻及时推出大哥,这是简是之在宫廷十九年悟出的独家秘笈。 虽然有一丝卑鄙,但是确实好用。 不过这次好像出了岔子,皇后压根不吃这一套,只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旋即接道:“少拿你大哥来挡剑,明之为当朝储副,他的婚事乃是国事,可由不得本宫做主,自有陛下与满朝臣工操心。” 简是之再欲开口,皇后却并不给他机会,高了音调直截了当道:“就这般说定了,明日各地推选而来的贵家小姐便要入宫,本宫就在正阳宫后苑与她们拉拉家常,你可万不能来迟了。” “好了好了,今晨起的太早,本宫现下身子乏了,且入内屋歇一歇,你先退下吧。” 简是之瞧皇后的样子,神采奕奕,神清气爽,看着比谁都精神,到底是亲娘,连说谎都懒得做样子。 简是之在心内暗吐苦水,面上唇角一牵,朗声答道:“儿子记下了。” 简是之从正阳宫而出,抬眼望了望天,东方日出熹微,不过也只卯时。 现下他脚下正是一岔路口,朝东为东宫,转西为齐王宫,简是之一脚刚踏进西行路,猛然间想起老师几日前曾告知他,若今日无事,便于巳正时刻至天章阁讲学。 简是之当机立断,收回那只不听话的脚,转身直直朝东宫而去。 “大哥……”简是之出入东宫向来不需宫人通传,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兀自就进了内里。 云纹皂靴堪堪停于殿门前,简是之望见内里之景,不自禁眸色沉了沉,方才微扬的眉眼亦攒蹙了些许。 正殿之内简明之正落笔成书,而他身侧,是江稚鱼在垂目研墨,两人皆默然不语,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落在旁人眼中,倒如一幅书画般养眼。 “钟术那小子跑哪偷懒去了?大哥竟要麻烦江大人做这等下人活计。” 简是之两步并做一步迈入殿内,直走至江稚鱼身旁,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砚台,自顾自研起墨,边道:“江大人入东宫那可是做朝廷重臣的,一双手只书天下论道,做此等粗鄙这事,可是委屈了。” 江稚鱼与简明之对简是之的突然到来皆是一愣,江稚鱼一下两手空空,只无措地瞧向简明之。 简明之干笑了两声,对简是之道:“不是江大人抢了钟术的活计,只是本宫在与江大人商谈朝事,一道也方便些。” 简是之没抬起眼眸,只一直垂目看着砚台,手中动作也未停,接着他的话道:“哦,原是如此,那你们继续。” 江稚鱼与简明之相互对视一眼,简明之并未说什么,江稚鱼倒是觉得这场面,甚是怪异,搞得她有些不舒服,只朝着二人躬身施礼后便退了出去。 江稚鱼甫一出殿,简是之手上的动作也随即停了下来,三两步走至门口将殿门紧紧合了上。 简明之瞧他面色低沉,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与往日那般的纨绔样全然不同,不由诧异地看着他。 简是之回望向他满带询问的眸子,沉了沉嗓,一字一顿道:“你可知道,宫中有位乔贵妃?” 闻言,简明之的神色瞬时阴了下去,低头不语。 捕捉到他阴沉的神色,简是之心内一紧,他暗想,简明之大抵是知晓内情的。 “大哥,我昨日于一荒墟处……”简是之紧接着欲说起自己昨日的怪异经历,却被简明之出言打断。 “我知道。”简明之依旧低垂着头,并未看简是之,也似乎并不关心他的言辞,只沉着嗓音淡淡道。 简是之心跳顿时快了起来,蹙起眉目光灼灼看向他,扬声问道:“你如何知道?!” “是江……” ”不是。” 简明之两指紧捏眉心,轻声叹息道:“宫中哪有不透风的墙,阴暗之地都会有千百双眼睛盯着,那几个宫人敢刺杀王爷,自然是滔天的罪愆,已经于昨夜子时悉数斩首了。” 简是之顿时一窒,片刻后扯起嘴角微微冷笑,这般急着降罪,究竟是罪孽滔天,还是怕被人,知道些什么。 他敛了敛神色,继续道:“那几个宫人同我说的话中提到了母后,所以我猜想,这位乔贵妃,或许与母后有关……” 闻及此话,简明之突然换了神色,扬起头,眸底满是阴鸷,拍案而立,粗声道:“粗蛮之辞如何当真!宫中也从未有过乔贵妃这个人,此事你休要再提。” 简是之心内无法沉静,直迎上他的目光,道:“可若真是清白,内宫之中怎会容忍那几个奴子私烧纸钱数年!” 他极力压下心内汹涌,继续沉声道:“你若知晓真相,为何不告知于我,乔贵妃到底是何人,又是如何驾鹤而去,还有……那些人口中的二皇子,又是谁?” 简明之闭口不语,简是之却并未泄力,依旧直愣愣瞧着他,半晌,他才开口,直与简是之四目而视,只道:“有些事,你不必知晓。” 简是之心内如一团火烧,他与真相好似只隔了一层素纱,他极力想要看清真切的样子,故而不曾停歇一刻,旋即接道:“为何?!我只是想要知晓真相,仅此而已。” 见他依旧不依不饶,简明之积攒的火气亦被燃起,怒声回他道:“你果真天真,简直天真到愚蠢!你总道清白,可这是宫里,从来无有阳春白雪,圣人之说!” 简明之一步一步逼到简是之身前,暗含怒意低声道:“你以为,母后从一个从五品闲官家的庶女坐到凤位之上,靠的仅仅是与陛下的鹣鲽情深吗?还是你觉得,如今我位至东朝,你亦为天底下唯一的亲王,都靠的是你我的运数和陛下的怜悯吗?!” “你醒醒吧简是之,你就是自小被养护得太好了,任何风雨都沾不到你身上,故而你如今幼稚得可以,可你别忘了,你终究是这深深宫苑里的人,水至清则无鱼这样的道理陈尚书也该教过你,望你好生品悟。” “哦,对了。”简明之似乎又想起来什么,一下转怒为笑,拍了拍他的肩,道:“听闻明日母后便要为你选妃,你瞧,这是祖宗定下的礼法,无论过了几载春秋都是这样的,日后你也会有妻,有嫔,有妾,到那时你便会知晓你今日的匆匆质问,有多么愚蠢。” 话毕,简明之又恢复了往常般的清明神色,重新于太师椅上落座。 而简是之却好似一下失了魂,简明之的字字句句,直直戳进他的心窝,令他一时浑噩,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见他兀自呆立原地,简明之只好朝外喊道:“钟术,送齐王殿下回宫。” 一炷香后,简是之回到宫中,仍旧懵楞,他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感受,许是困惑,许是惊慌,许是恐惧…… 他瘫坐于檀木地板上,下意识将头埋进臂弯,脑中一片混乱,他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透心的冰冷,自他的足底一直升到额头。 平生第一次地,他感到深切的无力与浑浊。 由此,他一直呆坐到了月上柳梢头。 “王爷?”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唤他,那声音很轻,倒让他有些怀疑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王爷……” 那声音又响了一次,他这才从那方泥潭之中拔出,微微扬起头。 原来不是幻觉,他望见了江稚鱼。 她大概猜得到简是之与简明之争论了些什么,亦知晓他如此颓唐的缘由,这事本与她毫无干系,她也尽力不再去想,可脑中仿佛不受控制般总是升起要同他一起面对的念头,她只觉自己真是病得不轻,打一入宫便被他捆着一道行事,如今好容易得了清净,竟还要自己找上门。 可她还是来了。 并且在看到他这般模样时,她忽而觉得幸亏自己来了。 江稚鱼朝地上的人伸出手:“先起来,地上凉。” 简是之费力扯出一个笑,用一如往常般开玩笑的语气打趣说道:“江大人倒是稀客,怎么不在东宫劳作了,倒来本王宫中巴结起来了,看来终于是想明白,准备弃暗投明了。” 他虽是欢快语气,吐出的话却暗含叹息,饶是他怎样遮掩,也盖不住他此刻的低沉失落。 江稚鱼只觉得他的嘴比院内的石头还硬,什么样子了还想着瞎扯皮。 “朝贵,取酒来。”他朝外吩咐了一句。 江稚鱼立时道:“你明日还要去与那些贵女相见呢,还是不要饮酒了,到时一身酒气可不好。” 简是之眸光顿时亮了亮,右手一下搭上江稚鱼尚未收回的手,一使力站起了身,同时也将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进。 两人相距不过分毫,简是之嘴角微微一牵,似带着笑意低低道:“江大人怎知本王明日要与贵女相见?” 江稚鱼感知到两人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气氛,顿时红了脸,垂目不言。 简是之又故作恍然悟道:“本王知道了,江大人莫不是暗中打探本王?” 他又忽而凑至她耳畔,温声道:“怎么,就如此关心我?” 第17章 、清月无尘 他温热的呼吸扑在江稚鱼耳畔时,她瞬时一惊,转眸却正对上他缱绻挑弄的双眸,她只觉耳尖都烫了起来,也不顾礼数,下意识双手向前一推,隔远了两人。 “没有……臣只是偶然听得宫人闲传。”她弱弱辩道,故作沉静下却满携慌乱。 简是之唇角一牵,意味深长道:“本王这前脚刚出正阳宫,那些宫人竟都知晓了,还如此巧合的,不偏不倚正传到江大人耳朵里……” 江稚鱼垂首而立,心内阵阵涟漪,她只能尽力敛神屏气,不使他看出自己此刻的方寸大乱。 “王爷,酒来……”朝贵一手提着一坛酒,快步而至。 这尖锐的一声,正巧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氛围。 江稚鱼不由朝他投去感激的眼神,他此刻出现,当真是恰如其分。 简是之却阴下脸色,朝贵向来不懂得察言观色的道理,看来日后是该好生教导了。 简是之接过朝贵递来的酒坛和酒樽,反手扣住江稚鱼的手腕,还未待她反应,便径直出了殿外。 简是之扯着江稚鱼大步流星,直转过了几处角门水榭,终在东角一隅停下。 江稚鱼望了望四周,并未掌起灯,幽暗之中倒越发衬得月明星亮,清晖一片洒落在二人周身,伴着点点萤火流光,好似天地一瞬间静了下来。 称臣 第13节 她不由暗暗惊叹,实在想不到宫中还有这般悠然之地。 “随我来。”简是之又拉起她的手,转入了一阁楼之中,入了内里便见有一梯子直通而上,不待停顿,简是之便搭上了脚,几下爬了上去。 江稚鱼亦跟在他身后,至阶梯尽头时眼前豁然一亮,她惊觉自己此刻正位于一五层楼阁的屋顶,而她脚下,便是整个皇城。 她不由怔愣,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立于如此高处。 简是之见她呆在原地,便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朝她略一勾手:“过来坐。” 江稚鱼这才从满眼的旷远之中堪堪回过神,脚踏过檐顶的砖瓦,小心翼翼走至简是之身侧而坐。 她战战兢兢开口:“王爷,在宫中坐于檐顶之上,可是不敬……” 简是之莞尔,心内暗道,知道不敬不也还是坐了下来,这位小江大人,生得娇娇弱弱的,却有个通天的胆子。 他伸手乱揉了一下她的头,笑道:“无妨,若是真有人瞧见,本王便说今夜伴在本王身侧的是朝贵,左右你们两个身形差不多,旁人远远见了也分辨不出。” 江稚鱼暗笑,想来这些年,朝贵过得也并不是那么顺风顺水,必要时还要被自家主子推出来背锅。 简是之斟满一樽酒,手刚朝江稚鱼那里伸出,忽而忆起了什么,霎时又收了回来。 对上江稚鱼惑然的双眸,他只微微一笑,淡淡道:“江大人的酒量……还是算了。” 上次醉酒时的景象顷刻间涌入江稚鱼脑中,她不禁尴尬笑了笑,心中暗道眼下确实莫要饮酒了,否则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不死也残了。 简是之兀自饮尽杯中酒,长长吁出一口气,双手背后撑在瓦片上,漫无目的地扬起头,贪恋晚风拂面的阵阵清凉。 清月无尘,月色如银。 远处古树的枝丫交互横斜,如一只大手,托起幽幽天幕。 简是之欲将白日里的一切尽数抛诸脑后,只好寄情于掌中酒樽,一杯饮下又紧接着续上一杯。 江稚鱼眼瞧着他杯杯饮尽,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架势,出言拦道:“王爷您莫醉了。” 若是醉了,她总不能将他独留在这屋顶上,可依她的身量气力,又如何搬得动他。 简是之晃了晃酒樽,泠泠道:“这点分量,可醉不了我。” 他又饮了几杯,便将那青瓷酒杯随意丢到了一旁。 四下顿时沉寂下来,只余三两声子规啼鸣,似在对月饮泣,凄怆而绵长。 江稚鱼独独望月良久,不知不觉便将目光投向身侧之人,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他,他微抿薄唇,脸侧的棱角清晰分明,只是他清冷的身影,在这淡泊月光下越显单薄寂寥,好似一颗随时会隐去的星子。 “王爷……”江稚鱼不自觉出声唤他,幽夜的沉默突然被打破,突然到连她自己都未料到。 “嗯?”简是之回眸瞧她,幽沉的眸底泛起点点水雾。 她怔怔与他对视,心内软了又软,温声道:“王爷您,在想心事?” 简是之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问,愣了一瞬,旋即不甚正经道:“江大人如今胆子越发大了,君主的心思都敢揣度。” 江稚鱼暗暗笑了笑,她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离他如此近过,昭昭明月之下,在他唇边的勉强笑意之中,她读懂了他的心事。 她不再去看他,只垂首敛眸,半晌,淡淡道:“您若有心事无处说,但可说与臣,臣虽愚笨,却会尽力体悟的。” 简是之心内一顿,侧目瞧她良久,清冷的眸底渐渐浮起点点星光。 他忽而一笑,道:“本王在想的事,你知道,你也并帮不上什么忙,况且这深宫之中的事,你还是少卷进来。” 江稚鱼抬眼望向他,正巧与他四目相遇,她自顾自道:“看来世人都错了。” “他们都道宫廷中的齐王殿下是满天下最最玩世不恭、落拓不羁的人,世人暗讽你不务正业、无所事事,实则是羡慕你能够呼风唤雨、求仁得仁,但他们不知晓,传说中那位堪比无事小神仙的齐王殿下,也会有困顿不堪的时刻,更可怜的是,他悲伤无助之时,身边唯一能陪着他的,只是两坛陈酿。” 她深深瞧进他的双眸,淡淡道:“再强大孤独的人,也总有不愿意一个人的时候吧。” 简是之怔怔瞧着她,听她兀自说完,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似要将她烫出一个洞。 她说的对,万人之上的齐王殿下,却连一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他终叹息一声,低低开口:“此处本是要建作藏书阁的,只是后来未待竣工便被舍弃了,这些年不曾修葺便荒废了下来,我也是偶然遇见的,幼时常藏在这躲避陈尚书的戒尺,久而久之,不论遇了什么,总爱藏在这。” “梯子是我偷偷放的,而这上面的风景,从前只有我知晓,如今添了你一个。” 江稚鱼莞尔笑道:“那如此说来,堂堂齐王殿下的秘密,岂不是被我知晓了?你说这事我若是讲给朝贵听,得收他多少银子?” 江稚鱼飞扬着神色开玩笑,却忽而发觉简是之看向自己的眼神不知何时变了。 他就那般唇角挂笑静静望着自己,眸底的点点星火似是越发燃了起来。 江稚鱼急忙撇过眼眸,却不过一瞬,简是之伸直身子径直凑了过来。 两人之间霎时不过咫尺之距,江稚鱼心跳顿时不可抑制地狂乱起来,她定定低垂着头,不敢抬眼看他。 未几,头顶传来简是之低低的声音。 “原是只流萤。” 江稚鱼这才堪堪扬起头,见他手心一点荧光,是方才从她发梢取下的一只萤火虫。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双手悄悄捂住发烫的双颊,偷偷抬眼看他,却见他脸侧竟也泛起点点红晕。 她知晓他酒量甚好,这点酒该是不至于令他脸红的。 简是之重坐好,摊开掌心将那只萤虫放了出去,望着它翻飞飘舞的踪迹,他淡淡开口:“明日选秀,你同我去。” 江稚鱼忽而一惊,立时出声打破了今夜所有的美好。 “为何?!” 简是之眸中闪过一抹亮色,云淡风轻道:“你方才还说愿为本王分担,这一日还未过呢,怎的便要反悔了?” 江稚鱼急辩道:“臣说的是乔贵妃之事,如何扯到选秀上去了?” 简是之故作无赖道:“你又没说单这一件事……再说了,你日后也是要娶亲的,明日入宫的都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世家小姐,你也去瞧瞧,保不准便有相中的呢。” 江稚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枉自己方才如此可怜他。 “臣是外臣,不得入内宫。”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推辞之方了。 简是之却又露出了他那抹纯良的笑:“无碍,你跟着本王便好。” 江稚鱼被噎得说不出话,只暗暗翻了翻眼睛,也再无心情品鉴这良辰美景,怀着怨气横目瞧他继续饮酒。 翌日一早,江稚鱼如约至了齐王宫,满面阴霾地跟在简是之身后朝正阳宫而去。 甫一踏入殿门,还未待二人施礼,皇后便高声朝简是之道:“昨日不是说了要你好好整肃一番再来吗……” 简是之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锦袍,又抬手摸了摸冠子,心内暗道自己也并未衣衫不整啊。 皇后急匆匆自上位而下,站到他面前仔细打量,眉心越发蹙紧,道:“你今日既着瓷青色袍子,那腰间的玉坠流苏就该以螺灰色相配,你却佩了泰蓝色,着实不搭调,快回宫换掉!” 简是之挠了挠头,他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有哪里不搭,只道:“这点小事就不必再折腾了罢……再不济,我将这玉坠取下就是了。” 皇后却异常坚决:“不可,必须回宫去换……”边说边推着他出殿:“记得啊,佩那枚螺灰色的……” 第18章 、青梅竹马 简是之走后,殿内便只余皇后与江稚鱼两人,江稚鱼顿感尴尬,忙躬身施礼而出。 她也不知晓要去哪,只是不要再留在殿内便是了。 江稚鱼几步退到殿外,漫无目的地晃荡着,同时在心中暗骂简是之不厚道。 走着走着便至了后苑,此地人少些,她倒是能自在不少。 她就这般百无聊赖地望着苑内的花木,左瞧瞧右瞧瞧,时不时抬手拨弄一下沾着晨露的花苞。 江稚鱼正无聊出神间,突然有一道人影闪入她眼中,那人一身宫装打扮,却不似寻常宫人的粗布衣衫,而是成色极好的锦缎,其上还配着工艺繁复的刺绣花纹,不过她头顶的假髻上只横插着两三只素银簪子,如此更不似妃嫔装扮。 江稚鱼走近些仔细瞧她,却恍然发觉这身影熟悉莫名。 恰在这时,那人或许是感受到了身后的灼灼目光,转而回眸顾盼。 两人正巧对视,江稚鱼当即惊喜出声:“知棠……是你?!” 她辩出面前这位丽人,正是自己幼时的闺阁密友冯知棠,其父原是扬州知州,后因病故去,而此后不久其母亦随之西去,她便被姨母一家接到了京中,如今约摸一算,她们二人亦有五年未见了。 冯知棠见了江稚鱼亦生出欢喜,嘴角笑得放不下来,她快步到了江稚鱼身前,拉起她的手,熟人相见,一下子竟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你为何……” “你怎么……” 两人齐齐开口,旋即都笑出了声。 “你先说。”冯知棠对江稚鱼道。 江稚鱼眉眼弯弯细细打量她,瞧着记忆里那个嬉闹调皮的妹妹如今竟出落得如天上谪仙一般清落不凡,她抬手抚了抚她额边的珍珠,喃喃笑道:“真好看。” “对了,你怎会在宫中?又是此番装扮?”她忽而想起自己方才的疑惑,又问道。 冯知棠抿唇轻笑,细细道来:“五年前我被姨母接道上京来,她本意欲在我十四岁时为我择夫婿而嫁,但我左右想来只觉不妥,若是早早嫁了人,可是要一生困于闺阁的。恰逢那时家中表哥忙于准备科考,我便时常在他上课时偷听,谁知被家中人发现了,便指责我不守闺阁礼仪……” 江稚鱼越听便越蹙紧了额,想来她们分别这五年,她也并不好过。 冯知棠顿了顿,接道:“若是我从不曾知晓闺阁之外的历历山川、浩浩烟波也便罢了,可我偏偏在偷看的典籍之中识得了,由是便只觉这府中的四方天地太过狭小,我亦不该做那笼中丝雀,于是我便背着姨母,偷偷参加了宫中女官的考试,接着便一路擢拔至了尚仪之位。我原想着,待我在宫中攒够了银钱,便去塞北看雪,去边疆骑马,还要南下游船,日后我还要开设私塾,只收女弟子,教她们家国之道,天下之观,告诉她们闺阁之外,仍旧有人生辽阔。” 她粲然一笑:“今日来为皇后娘娘送衣,竟就遇见了你,这真是我这五年来最好的事情了。” 江稚鱼亦为她欢喜,往日虽不易,可眼下结局总归是好的。 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打趣道:“那我日后可是要唤你冯尚仪了?” 冯知棠垂眸笑了笑,又问道:“那你呢?怎么会在这儿?是随江伯伯一同入宫的吗?你怎的一身男装打扮?” 江稚鱼嘴角笑意甚浓,心内暗道知棠还是如少时般一样,问题都是一连串冒出来,活像个三岁小朋友。 她一一答道:“我是自己入宫的,至于为何会在这,倒是说来话长,待我日后慢慢讲给你。” 她忽而狡黠一笑:“不过,你现在却是该称我为江大人。” “江大人?”冯知棠圆睁杏眼瞧着她,满是疑惑。 江稚鱼被她那傻样逗笑,凑至她耳侧,压低声音将她女扮男装又入宫为臣之事接续道来。 冯知棠听后惊得嘴都忘记了合上,她自小便知江稚鱼胆子大,少女害怕的蚁虫、蛇蝎,甚至鬼魂,都不曾唬到过她,可她万没想到,她如今胆子竟大到如此程度。 默默消化了好半天,她亦压低着嗓音道:“这事若是被发现了,那可是欺君之罪,要株连九族的。” 江稚鱼知道她在为自己担心,只道:“我初时伴男装也只是为了行事便宜,怎会想到连陛下也被我骗了,放心吧,我入宫这么久了也不曾有人怀疑过,我以后也便同你一样,待到攒够了银两便辞官回江南去,和你一道办私塾。” 称臣 第14节 冯知棠紧吊的心稍稍放松些,她最是了解江稚鱼,她虽大胆,做事却是很谨慎的,她不会不给自己留退路。 江稚鱼又抱臂喃喃道:“不过着实不公。” “什么不公?”冯知棠问道。 江稚鱼抬眼望向前方的正殿檐角,淡淡说道:“男子到了年纪便可以求取功名,舍身为家国,而女子却要从一个深闺到另一个深闺,纵是有身负才能,如你一般冰雪聪明的,也只能入深宫为官,做到最高位也不过只是个尚仪,当真不公。” 她又继续道:“更何况,如若有一日圣龙归天,就连全天下女子的最尊位,皇后娘娘,竟也要一同殉葬,当真是冤。” 这话一出口,倒是令冯知棠惊了一下,虽然周围除了她二人再无旁人,她还是紧忙捂住了江稚鱼的嘴。 “傻稚儿,这可是内宫,这样大不敬的话休要再说。” 江稚鱼拉下她附在自己唇边的手,柔柔笑道:“知道了知道了,若我再胡言,冯尚仪便遣宫正司的人来掌我的嘴。” 两人相视而笑,又东一句西一句胡聊起来,恨不得将这五年发生的事都道一遍。 简是之换完吊佩后回到正阳殿内,却不见江稚鱼的人,便紧着出来寻。 一入后苑,江稚鱼与冯知棠亲昵笑谈的场面便直入他眼中。 朝贵跟在他身后,刚要出口唤江稚鱼,却被他一把捂住嘴拉到了树后。 简是之拉着朝贵蹲在后苑一颗大树下,拨了拨面前的杂草丛,正露出缝隙来可以看到那两人。 朝贵愣愣瞧着简是之,他正目光炯炯直勾勾盯着那二人瞧。 “王爷,您堂堂当朝亲王,偷听人说话可不好……”朝贵偷偷提醒他。 简是之拍了一下他的头,沉着嗓音道:“小点声。” 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将目光投向那两人,往日里读书都不见他这般认真。 半晌,他开口:“江大人身侧那位,是何人?” 他久不在内宫,并未遇过冯知棠几次,现下离得又远,他实在没看清与江稚鱼嬉笑交谈的到底是何人。 朝贵揉揉眼睛,努力睁大了去看,道:“瞧着身形打扮,像是冯尚仪。” “冯尚仪?”简是之有些未料到:“江大人是前朝外臣,冯尚仪久处深宫,他们二位如何相识?” “奴曾听闻,这冯尚仪祖籍是扬州,江侯爷亦是自江南而来,说不定他们二位是同乡。” 朝贵忽而话锋一转,拍了下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道:“我知道了,江大人与冯尚仪是青梅竹马!” 他立时好似发现了什么宫廷秘辛,当即升起一颗看热闹的心,仔细观望着两人的亲密举动,越看越觉得自己分析的完全在理。 只是他看的太投入,没发觉身旁之人逐渐阴沉的脸色。 “王爷,您说再过几年冯尚仪是不是就要出宫和江大人成婚了?那她以后可就是侯府的少夫人了,我可要趁现在好好巴结巴结她,等她出宫的时候有什么带不走的宝贝好能想着我……对了,您与江大人相识一场又同朝为官,待他成婚那日您也会去的吧,到时最好带上奴,奴也跟着沾沾喜气……” 朝贵仍旧在一旁婆婆妈妈地念叨着,简是之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心内的阴霾在听到“青梅竹马”四个字后骤然升腾起来。 狗屁的青梅竹马!! “瞧你,还是如幼时般不在意小节,站在太阳底下说了这么久的话,都出汗了。”冯知棠边说边自腰间抽出一方素白巾帕:“就知你不会随身带着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这只手帕还是五年前临别时你亲手赠与我的,上面还绣着你的闺名。” 她将手帕展开,露出右上角以蓝色丝线绣着的“芝芝”二字。 冯知棠甫一抬起手欲为江稚鱼拭去额角汗珠,却忽觉身侧一阵风过,接着手中的帕子便没了。 她转眸,就见简是之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身侧,手中拿着帕子,似在细细打量。 她匆忙躬身施礼:“尚仪冯氏问齐王殿下安。” 简是之摆摆手示意她起身,眼神却仍旧留在掌心手帕之上。 江稚鱼看向他手中之物,对他道:“王爷,那是臣之物,还请还给臣。” “哦……”简是之随口应下,却没有一点交还的意思,依旧紧紧握在自己掌中。 “吴绫蜀绣,这帕子的做工果真不凡,纵是比宫中之物也不输。” 他一指摩挲着那纯白帕子上突兀的“芝芝”二字,忽而凑到江稚鱼耳侧,压低声音问她:“这位……芝芝姑娘,是江大人的什么人?” 他眸色不自觉深了深,冷声道:“是你的爱慕之人吗?” 第19章 、佳人在侧 他的话音虽小,听起来竟阴恻恻的,似是带着寒风,竟让她在明阳之下不由冷得缩了缩。 江稚鱼别过头去,躲避他眼神中的询问,抬手去夺他掌心的手帕。 他手中力道忽而收紧,并未令她抢去。 江稚鱼瞧他的神色,便知若是今日自己不说些什么,他定是不依不饶。 可她又实在不能平白无故给自己编出一段姻缘来,无奈下只得实话实说。 “芝芝,是臣小名。”她弱弱道。 “真的?”简是之斜眼瞧她,颇有些不信。 “王爷若不信,可以问冯尚仪。” 简是之回首望向冯知棠,见她朝自己点了点头。 他这才勉强相信,不由得嗤笑出声,嘴里念着芝芝二字反复咂摸,挑起眉对江稚鱼道:“江大人竟有,如此女气的名字。” 江稚鱼看见他唇角略带嘲弄的笑,顿时满脸黑线。 被他笑也笑过了,她朝他摊开掌心,道:“现下王爷可将这帕子还给臣了罢。” 简是之满脸笑意,顺手便将掌中手帕收进了自己怀中,对上江稚鱼错愕的眼眸,只道:“既非心爱之人所赠,那也无甚紧要,本王正巧缺个帕子,内府赶工太慢,便先拿你这个用用。” 江稚鱼心内暗骂,借口,都是借口,他分明就是想给自己添堵! 皇后身边的廖姑姑匆匆走了过来,打断了三人:“王爷竟在这,叫奴好找,皇后娘娘说各贵家小姐都已到了,让王爷快些过去呢。” 简是之“嗯”了一声,迈出几步,却发觉江稚鱼没有跟上来,忙退回去,拉了她一起。 冯知棠朝简是之施礼而退。 廖姑姑引着二人至一亭阁处,内里皇后正与几位小姐闲聊着。 见简是之过来,满阁内的粉黛丽人皆起身施礼问安,这场面,倒是给他吓了一跳。 皇后将他拉到身侧而坐,空气中满满的脂粉味道一下子涌入他的鼻腔,令他不由头脑有些昏胀。 江稚鱼就立于他身后,高大的太师椅遮去了她的下身,她顺势静悄悄地将自己隐了起来,一面欣赏着这些女子的瑰丽之姿,一面暗想一会儿简是之该如何应对。 她细细打量这屋内的娇俏丽人,个个容颜姣好,又是一顶一的身段,而她们虽面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实则每每接下皇后或同侪的话时都带了弦外之音。 世家贵族的小姐们,大抵自小便要学会如何察言观色、逢场作戏,而她们的小小心机却不止于此,比如有人既施了粉黛,却自谦手脚笨拙,习不会描眉画唇之法,另有人,将自己腰间的衿带紧了又紧,只为显出盈盈瘦弱的细腰,江稚鱼见了不由倒吸凉气,她生怕那人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昏了过去。 同时她也在心内暗暗庆幸,幸而自己没受过这样的苦。 皇后笑吟吟地为简是之一一介绍在座的佳人,到下首的两位时她还特别多说了些。 左侧那位身着粉霞捻银丝广袖褶缎裙,外披一层若有似无的薄料轻纱,给人如云中仙人之朦胧感觉,她梳以双平髻,其上斜插着一嵌珠荷花青玉步摇,端起茶杯之时还会有意无意地露出素腕之上的羊脂玉镯。 “这位是你舅家长女,也便是你的表妹,唤作李夕照,说起来你们幼时还见过一次,那年近年关之时,陛下特赐了家宴,那日雪下得极大,你舅舅全家便在宫中过了一夜。”皇后以帕遮嘴笑了几声:“你那时还硬要拉着你夕照妹妹一同堆雪人呢。” 李夕照款步近前,福下身子见礼:“臣女见过……表哥。” 简是之被她的柔声细语顿时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刚要开口更正她,问安时应当说王爷而非表哥,却被皇后抢了先。 皇后朝她招了招手,又对廖姑姑吩咐道:“去将李小姐的椅子搬到王爷身侧。” 廖姑姑手脚麻利,李夕照更麻利,直愣愣就坐到了简是之身旁,坐下时手臂上的素纱还刚刚好地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简是之深一皱眉,立刻甩了甩手,搁在了远处。 皇后稍稍敛起笑意,转眸面向右侧,又道:“这位是首辅大人的侄女,名唤苏楚悦。” 江稚鱼又顺着皇后的视线看向苏楚悦,那人以鹅黄色华衣为里衬,外罩垂地薄罗长袍,素色宫绦两端坠着双鱼佩,最夺人眼目的是她额前眉侧贴附的点点淡粉色珍珠,与眉间红痣映衬,更显得人越发妩媚娇俏,雾鬓云鬟,桃羞杏让,莫说是男子,纵是江稚鱼见了,也不免心波荡漾。 她不免觉得自己这一趟果真没白来,见了这么多绝色美女不说,还能看见简是之如此难受的一面,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苏楚悦亦缓缓上前见礼,鬓边珠钗随着她的步伐左右摆荡,发出泠泠声响。 简是之扯了大半天嘴角也没能挤出一个笑,刚免了她的礼,便见她直起身子,眼神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眸中闪着光亮,竟好似要将自己一整个吞了。 他不禁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江稚鱼偷偷打量此刻皇后的表情,见她已然收敛了方才介绍李夕照时的粲然笑意,由此她便窥透了今日棋局。 一个是自己的侄女,一个是首辅的侄女,一个真心诚意,一个不得已而为,她忽而觉得这盘棋当真有趣,接下来就要看执子之人如何下手了。 简是之收回眼眸,却发觉身侧的李夕照也以同样的眼神打量自己,且过之尤甚。 他刚刚平息下去的心情又惊了起来。 他紧忙开口唤住正欲回到原位的苏楚悦:“劳烦廖姑姑也为苏小姐搬个椅子过来。” 这一下他一左一右都坐了人,不过倒是令他松了口气,现下这两人似乎在暗自较劲,如此,注意力也不全在他身上了。 皇后又同余下那几位佳人说了会儿话,便借口体乏,令她们都散了去,这一下,偌大的阁内便只余下他们四人。 简是之当即耷拉下眼眉,看了看左手边的李夕照,又看了看右手边的苏楚悦,接着回首望向江稚鱼,眸底满是哀求。 江稚鱼耸了耸肩,忙将视线移到屋顶,这事儿,她可帮不了。 苏楚悦嘴角上扬起恰到好处的角度,斟了一杯茶双手奉给简是之,柔柔道:“王爷,喝茶。” 还不待简是之伸手去接,李夕照就起身直接将那茶杯夺了过来,语气不善扬声道:“哟,怎么是蒙顶黄芽,表哥最不喜欢这个了,那些宫人也真是的,偏煮了这茶来。” 她又对着苏楚悦笑了笑:“也不怪你,你与表哥刚刚相识,自然不知他的口味喜好。” 江稚鱼悄悄摸到暗处一角,偷偷拿起一块糕饼咬了一口,看着面前这场大戏,果真是剑拔弩张,精彩得很。 简是之干笑了两声,很有些不知所措。 李夕照又扬眉道:“爹爹前些日子出使边塞而归,带回来不少中原没有的宝物,表哥随照儿去府上瞧瞧吧。” 说着,就扯起了简是之的手欲朝外走。 苏楚悦自然不甘示弱,旋即接道:“若要说宝物,我爹是最爱收藏这些古时玩意儿的,王爷要是感兴趣,合该去苏府一趟才对。” 话音未落,她便拉起来简是之的另一只手。 简是之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实在不能理解历代皇帝为何要后宫三千佳丽,如今有这两个,便已够他烦的了。 称臣 第15节 李夕照与苏楚悦都直愣愣盯着他,等待他发话,简是之脑子使劲转,急着思考应对之策,忽而眸色一亮,心生出一个不算是计谋的计谋。 他一咬牙,只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大不了日后家宴的时候多敬舅舅几杯酒,便对李夕照道:“妹妹说的对,舅舅这才从边塞回来没几天,你该在府中好好孝敬他才是,赏宝之事日后定有机会,你且先回府去吧。” 李夕照吃了闭门羹,当即拉下了脸,又对上苏楚悦嘲讽的笑颜,她更加燃起了怒意,开口辩道:“我……” “来人,送李小姐出去。”简是之并不给她机会,急忙将她请了出去。 李夕照走后,苏楚悦的笑意再也掩藏不住,眉毛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拉住简是之的手又紧了紧,悄笑道:“我入宫之前便听闻宫中有一花苑,风景极美,王爷带悦儿去瞧瞧吧。” 她微眯起眼眸看向简是之,更显妩媚风姿。 简是之却只觉脊背发寒,费力挣脱了她的手,沉声道:“今日便不了,苏小姐亦先行回府去吧,改日若还是想要观景,自有廖姑姑引着前去。” 苏楚悦怔愣一瞬,似是未料到他会如此说,不过旋即又浮上了笑意。 她可不会如李夕照一般蠢钝,面前这位可是当朝亲王,比起他的喜欢,王妃的地位和尊荣更紧要的多。 无论如何,她也是首辅的亲侄女,他不会不给自己几分面子。 “王爷说笑了,悦儿笨拙,赏不得什么美景,只不过想要借口与王爷一道同行罢了,王爷若不愿,悦儿独自前去还有什么意思。”她瓮声瓮气说着,平生出几分可怜模样。 暗处的江稚鱼已经两三块糕饼下肚,又提起一串葡萄,摘下一粒放入口中,边暗想,这位苏小姐看起来是个狠角色。 第20章 、看戏入戏 苏楚悦一瞬不瞬望着简是之,唇角笑意不减,又柔声道:“叔父曾对悦儿说,自他为地方官员时便一直仰慕王爷,如今入内阁为官,更是以王爷之品行要求自己,叔父说了,大梁今朝有王爷这般人物,是全天下的幸事。” 这一段话直听得简是之头皮发麻,且不说那内阁首辅苏大人为地方官员时自己不过十三四岁,他仰慕一个孩童作甚,再者朝野上下谁人不知齐王殿下那是个只会耍滑享乐的主,他这般夸赞,属实违心。 不过是否出自本心并不重要,要紧的是那些官场体面话的弦外之音。 当朝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如今不但不畏惧得罪皇后的母家,极力举荐自己的亲侄女做齐王妃,还教她说出这样的话,其内暗含的意思,他也是猜得透的。 这样的事情并不鲜有,朝廷之中只太子与齐王两位皇子,故自他懂事以来私下巴结攀附之人不胜枚举,可他本志不在此,况且他深知太子生性多疑,于是自少时起他便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与外臣的距离,纵是谨慎如此,也还是避免不了有闲话传出。 江稚鱼一串葡萄已然下肚,满意地舔了舔嘴唇,她只觉此刻殿内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空气都捏紧起来,她深知简是之浑浑噩噩外表下的耳聪目明,她紧紧瞧着他的神色,忽而明白了什么。 很难说他荒唐的行事作风,是他本性如此,还是为了逃避什么而做出的伪装。 简是之紧了紧喉咙,故作惊喜道:“是吗?那如此看来苏大人倒是和苏小姐一样有眼光,别的不说,斗蛐蛐、捉麻雀一类的活计,本王若说是大梁第二,可没人称得上第一,苏小姐回去也同你家叔父说说,平日里无事别总之乎者也地念些圣贤书,没意思地紧,想遛鸟什么的,尽管来找本王,找朝贵也行,他玩得比本王好。” 话毕,他还扬起一个尤甚天真纯良的笑。 江稚鱼差点笑出了声,可别说斗蛐蛐了,在装傻充愣上面他才是当之无愧的大梁第一,人家和他谈论谋论之事,他竟扯到胡闹玩乐上去了,而且又一次,推朝贵出来挡剑。 她再一看那位苏小姐,粉嫩的小脸蛋上立时透出青紫色。 不过苏楚悦当即掩下了面容上乍现一瞬的不悦,重新引出话头,又回到了今日最初的主题。 “皇后娘娘为王爷选妃,悦儿能借此一睹王爷玉容,已是三生有幸,且又能同王爷说上这么好一会儿的话,当真是悦儿和王爷之间的缘分。” 缘分这事简是之熟,在之前从朝贵那里偷来的戏折子中他看到过,一般男女情动,便总借口说是缘分已至,而一旦离分,又以缘去为托辞。 他只觉得,缘分真冤。 苏楚悦又接着说道:“悦儿虽生性憨笨,不似王爷般睿智多思,可悦儿知道做王爷的妃子,或者说做一个男人的妻子,需要些什么。” 她忽而眸色暗了暗,略显出一副委屈的姿态,可怜道:“悦儿自知不如李姐姐般懂礼数识大体,自然也比不得姐姐与王爷的青梅之情。” 不过只一瞬,她又转了神色,道:“不过王爷与李小姐话不投机,日后如何生活得到一处去,悦儿现下虽不知晓王爷所爱,却会细心学得的。” 她目光熠熠瞧着简是之,盯得他直发毛。 简是之虽处事圆滑,自幼与陈尚书还有朝贵他们斗智斗勇也不曾输过,可他多年来战斗的对象都是男子呀,而眼下苏楚悦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就站在自己面前,直白地表达心意,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风月场上的事,他当真一窍不通。 他思来想去,将自己这十数年看过的兵书、习来的兵法都乱想了一通,他只知道,这种时刻绝不能败下阵来,更不能含糊其辞遮掩过去,务必要立场坚定、态度明确才是良策。 他表面虽依旧平淡和气,内心里却已然缠乱成团,又苦心暗自忖度半天,猛然一道念头自他脑中闪过,感受到苏楚悦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发炽热,他也顾不得多想,当即便脱口:“本王有喜欢的人了。” 他思前想后想到的托辞,不过是一句戏折子里俗得不能再俗的话。 他暗暗安慰自己,说了总比没说强。 苏楚悦听后却没有一丝不快,甚至微扬了扬眉毛,旋即朗声道:“如此倒是要恭喜王爷了,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如此好的福气,能得王爷慧眼相青。” 简是之假咳了两声,没有答她的话,本就是他随口编造的,况且他也没有必要告知她。 他只道:“本王心匪石不可转,心匪席不可卷,苏小姐既已知晓内情,便请回吧。” 苏楚悦面色不改,亦没有挪动步子的打算,依旧眸光闪烁,瞧着简是之道:“王爷若有心上人,悦儿自然是为王爷高兴的,只是自古以来,王爷除正妃外,尚需侧妃、贵嫔等庶位……” 她顿了顿,又道:“悦儿心慕王爷,天地可鉴,只愿一生追随王爷,常伴王爷身侧,时时能够伺候王爷便好,并不在意什么嫡庶尊卑之分,还望王爷疼惜垂怜。” 简是之心内一惊,实在没想到这位苏小姐,首辅大人的嫡亲侄女,竟甘愿如此自降身份。 内阁首辅苏溢无女,一直将其长兄之女苏楚悦视为己出,她自幼便养在苏溢府中,得万般宠爱,一应用度皆是按着京城中贵女小姐的规格,有些甚至赶超县主郡主,故此莫说是做齐王妃,就是太子妃,那也并不算是高攀。 这小姑娘不懂事自甘堕落,他可不能看人误入歧途,忙道:“可苏大人……” 苏溢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如此自降身份,他能忍? 苏楚悦却似乎早已料到了他的话,只莞尔一笑,还不待他说完,便抢道:“悦儿说了,叔父也是万分敬仰王爷的,若悦儿承蒙王爷不弃,叔父自然也是欢喜的。” 简是之只觉得双眼一黑,合着这半天编造出的一个谎话倒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了,方才好容易遮掩过去的话题又被她恰到好处地重提了出来,苏楚悦此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的背后便是苏溢,他若是弃了苏楚悦,便无疑是弃了苏家。 殿内又是一阵恼人的静默,江稚鱼亦不由被这压低的气氛逼得缩回了准备去拿香蕉的手,抬眼瞧向两人,苏楚悦虽始终笑颜姣好,看向简是之的眼神也满含情韵,可她周身的空气分明都剑拔弩张起来,盯着简是之不像是祈讨,更像是逼迫。 而简是之面上显露出分毫阴霾,显然正在攒眉蹙额思考对策。 江稚鱼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 可还不待她紧张完,简是之忽而开口说出的话令她顿时大惊,身子都凉了半截。 “只是恐怕要辜负苏小姐一番心意了,本王对苏小姐无心,亦不能,因为本王……” 他陡然转眸看向江稚鱼,一字一顿道:“因为本王喜欢男子。” 他一步一步行至江稚鱼身前,对上她错愕的双眸,勾唇轻笑,随即一只手攀上她的腰间,轻轻一勾,将整个人都带入了他的怀里。 江稚鱼当即只觉得脑中一阵轰鸣,她本是看戏的人,何时竟入了戏??! 她下意识将指庡?甲深深嵌进掌心里,逼迫自己平复狂乱的心跳,待到终于反应过来后,她侧眼瞟见了苏楚悦灰白无比的脸色,垂眸又瞧见了简是之揽在自己腰间的手。 她旋即剧烈挣扎起来,使尽了全力去挣脱简是之禁锢的手,可她越挣扎,腰间那只手却缩得越紧,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也越近,她心里不由叫苦连连。 可她不知道,这场景落在外人眼中,便是一出欲拒还迎,相互撩拨的戏码。 对上江稚鱼深锁的眉心,简是之淡淡一笑,语调万分痴缠般低低念道:“芝芝,乖……” “芝芝”二字一出口,江稚鱼当即感到有一道闪电直直劈在头顶,浑身如触电般麻了一瞬,她干瞪着眼,同时竟也忘了再使力挣脱。 而简是之邪邪一笑,暗道计谋得逞。 他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中唯一的办法。 面前这场面令苏楚悦大跌眼镜,她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只干愣愣看了二人两眼,便逃似的小跑着退出去了。 苏楚悦走后,江稚鱼狠狠推开了简是之,看到他嘴角那抹实在算不上善良的笑容时,她便知道自己被他利用了。 简是之一面整理方才被她扯皱的袖口,一面对她道:“江大人别误会啊,方才只是权宜之计。” 他嘴角笑意更深,又上前几步抬手替她理了理也皱起的衣衫,却被她一下躲开。 江稚鱼冷冷道:“王爷果真好计谋,这一日下来,李小姐怨恨的是苏家小姐,而苏小姐厌恶的是臣,您倒是落得一身轻。” 简是之抬眼望向殿外,扯了扯嘴角,却并没有笑意,只淡淡道:“她不会信的,放心吧,无人恨你。” 江稚鱼怔愣了一瞬,旋即窥透了他话中的意思,心下怒气也消了,看着他不免又生出些担忧。 也是了,如此荒唐的话自然不会有人信,他此番动作,传进首辅大人的耳中,他定然认为简是之为了拒绝自家的示好而无所不用其极。 日后遇事,大抵不会再如今日这般简单了。 第21章 、中秋之夜 简是之百无聊赖地卧在榻上,眼神向窗外漫无目的地飘忽着,入目唯有阵阵金黄飘摇的落叶。 而与简是之的唯美安逸不同,两步之外的朝贵此刻简直忙得不可开交,满脑袋的汗珠。 今日中秋,晚间时候陛下设了家宴,简是之自然也是要参加的。 而择选衣衫配饰一类的麻烦事,就落在了朝贵头上。 朝贵左挑右选,颜色的细微差别以及布料的文理他都要一一捕捉到,这都过了大半日,他才从一大堆衣物中直起腰,边捶着酸痛的肩颈边抱怨道:“王爷,此等细致活,您合该寻陆尚衣来,奴对这些又不甚懂得。” 简是之自榻上坐起,忽而便想到了几日前选秀之事,苏家小姐的那张媚脸立时浮现在他眼前,令他不由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他这几日实在是不想再见到任何如她那般阿谀谄媚嘴脸的女人了。 而朝贵这张苦瓜般的脸,甚是可爱。 他对朝贵道:“少来,你之前拿本王的私事去结交尚衣局的小宫女,定然学到不少本领,别当本王不知道。” 朝贵干笑着挠了挠头:“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王爷。” 他一壁理着衣物,一壁又扯起话头:“不过奴倒是有些奇怪,别的宫里近身服侍的可都是侍女,就只齐王宫,是奴一个人,顶了本该五个宫人的活计。” 齐王宫初建宫时也是有随身祗应的宫女的,只是简是之少时顽劣得紧,自然与那些粉黛丽人谈不到一处,又常常受她们劝阻,便渐生出厌倦,将她们都借口调到了别处,直到后来遇到朝贵,两人倒算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不过结识了李小姐和苏小姐后,他才知道,当初调走那些宫女,绝对是他这十九年来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简是之抬眼看着面前,就见朝贵一直晃来晃去,直要将自己晃得晕过去。 他实在受不了,开口道:“随便选一件算了,本王又不去选美。” 朝贵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手上的动作也没闲着,道:“那可不成,今晨皇后娘娘特命人传来懿旨,定要奴等为王爷好好装扮呢。” 简是之哼笑一声:“母后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打扮好些,她还能给我涨涨月俸不成?” 朝贵一拍脑袋:“哎呀,差点忘了,叶内侍来告知过,说今晚家宴陛下欲热闹些,故不似往年只家里人共聚,这次还请了许多朝臣外戚一同庆贺。” 朝贵从柜底扯出一石青色银丝滚边杭绸长袍,又接道:“对了,皇后娘娘特别嘱咐了,说李大人与李小姐也会出席。” 简是之刚欲从榻上起身,听到“李小姐”后,当即身子一软,又跌坐了回去。 他暗暗憋气,怪不得母后要自己好好打扮,原来侄女是亲的,儿子倒是捡来的。 称臣 第16节 他又转眸一想,忽而便升起一个念头,当即一扫面上阴霾,问朝贵:“李小姐都被邀请了,那今晚家宴岂不是会去很多人?” 朝贵抹了抹额头的汗,答道:“大概会吧,我听前宫做活的姐姐们讲,朝中有头有脸些的臣工都会去呢。” 简是之当即自榻上站起,音色亮了亮:“那江大人也会去?” 也不待朝贵回应,简是之两三步走到他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几件长袍,仔细打量起来。 他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朝贵的活计,热火朝天地在那堆衣物里扒拉来扒拉去,同时头也不抬地对朝贵道:“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先退下吧。” 朝贵挠了挠头,望着简是之一副死灰复燃的样子颇有些困惑,怔愣了一会儿,便抬步朝外走。 “对了,去尚仪局找冯尚仪要些沉香来熏衣。”他刚走至门口,简是之又高声嘱咐道。 朝贵更加懵愣了,他家主子可是个满身绫罗绸缎在泥地里打滚的主,今日竟亲自吩咐要熏香,当真是齐王宫第一奇闻。 他暗自忖度片刻,忽而灵光一现,抬手拍了一下脑门,心中暗道,定然是为了去见李小姐啊!这门亲事有门儿!有门儿!! “哎呀——”一个软枕从身后直接拍到他的屁股上,痛得他一呼。 随即身后就响起了简是之催促的声音:“磨蹭什么呢?再不去要熏香,本王就把你做成熏香。” 朝贵赶忙捂着屁股跑开了。 中秋良夜,苍茫云海间,圆月乍出,月光滟滟洒照天地,前庭东隅一株百年梧桐如蒙薄纱,悄悄然驻足远望院内的歌舞升平。 陛下与皇后危坐上首之位,而下首则是简是之与简明之一右一左,其余臣工皆按次入座。 简是之自落座后便极目朝后望着,虽说江稚鱼这太子侍读不过是个七品小官,按身份是没资格出席今夜宴席的,可她毕竟还是侯爷嫡子,日后定要承袭侯位的,况且听闻她在东宫颇得太子赏识,这般场合没道理不带着她呀。 “王爷,您瞧什么呢?”简是之正集中全部目光远望时,耳畔忽而响起一道娇柔女声,吓了他一跳。 他转回眸,见李夕照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手里端着酒樽,正眉眼弯弯看向自己。 他慌乱着咽了咽喉咙。 “王爷,照儿敬你。”说完,她一仰头,一饮而尽。 简是之干笑了两声,拿起桌上白瓷酒樽饮了一杯,然后也并不打算同她搭话,又继续朝后望着。 李夕照见他不理自己,便挪了几步,不偏不倚正巧站进了他的视线里,将他所望之处挡个严严实实。 简是之无奈收回目光,对上她那一双潋滟桃花眼时,直想捶墙。 他捏了捏眉心,心上忽生出一个计策。 简是之一改愁容,转面对李夕照笑了笑,又转头唤道:“朝贵,为本王斟酒,本王要敬李小姐一杯。” 朝贵得了令,许是觉得自己白日里的猜测对了,美滋滋走过来拿起了酒壶。 他将酒壶稍稍倾斜,醇香佳酿便倾流出来,可他一抬眸,却看见简是之不停地朝自己眨眼睛。 简是之看了看杯中酒,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如此反复几次,直到酒樽快要溢满,他在心内暗道,自己都暗示的如此明显了,朝贵若是再猜不到,定要他将满皇宫的茅房都清扫一遍。 朝贵紧皱着眉头打量着简是之的神色,凭借他们主仆二人十数年的默契,终于在酒樽装满的前一刻,他理解了简是之的意思,随即在暗处悄悄将壶嘴一歪,汩汩酒液就悉数洒在了简是之的衣袍上。 简是之起身,朝贵连忙双膝跪地,装得涕泗横流:“奴该死,奴该死……” 满堂歌舞嬉笑之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简是之这边。 简是之深蹙起额,浮起满面不悦,踢了朝贵一脚,怒道:“瞎眼的奴才,还不快去为本王更衣!” “是是是。” 说罢,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大步走了出去,歌舞之声旋即恢复如常。 朝贵跟着简是之入了一偏殿,简是之左右仔细瞧了瞧,确定四下再无旁人后方才开口:“小江大人呢?本王寻了半天,也没瞧见他。” 朝贵边替简是之解着腰间衿带边道:“江大人本就不在宫中呀,今日中秋,陛下特许了江大人回家与江侯爷团聚。” 简是之翻了翻眼睛,直想骂人,强压下怒火:“你怎么不早说!” 早知道他便随便寻个借口不来了,做什么还费劲地熏衣服,还要与李夕照逢场作戏。 朝贵一脸无辜:“奴白日里本是要说的,可还不待奴开口,王爷便兴冲冲去选衣服了……” 简是之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便也不再开口。 待到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后,他眸子转了转,低声对朝贵道:“一会儿回去,本王便多饮几杯酒,然后便倒在桌案上,你见此,就偷偷到皇后娘娘身边说本王醉了,让本王先回宫,知道了吗?” 朝贵点点头。 他又道:“上次本王向陛下求得的那两坛好酒还存在库里吧,一会儿都取出来。” 朝贵挠了挠头,王爷若是想喝酒,在宴席上大可以喝个够,还要取出存酒做什么? “王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简是之拍了一下他的头:“要你管。” 朝贵努了努嘴,跟着简是之身后又回到了宴席。 接着便按照计划那般,简是之果然在酒过三巡之后趴倒在了桌案上,而朝贵在悄悄禀明皇后娘娘后便架起他成功逃了出来。 用太子曾经的话来讲,在偷奸耍滑上面,简是之与朝贵简直是千百年来绝无仅有的良配。 侯府。 “夫人,咱们女儿这是怎么了?” “……病了?” “我看像是疯了……” 江稚鱼一脚踏在石凳上,一手举着酒樽,使劲向上托着,一边朝天大喊:“月亮公公,我江稚鱼敬你……你每日都准时上值,四季轮转,年年如此,实是吾辈楷模……你就是我江稚鱼为官之模范……敬你……” 萧芳舒白了江颂今一眼:“什么疯了,稚儿分明是醉了,都怨你,非要让女儿陪你喝酒,这下好了,喝成了个失心疯……” 江颂今捋捋胡子掩饰尴尬:“我也没想到她酒量这么差啊,不随我。” 江稚鱼已经对月吟诵一盏茶的时间了,江颂今连忙将她从石凳上拉了下来,安抚道:“稚儿乖啊,那个……你的心意,月亮公公他老人家都收到了……” 江稚鱼摆手打断他:“胡说!他还没喝我敬的酒!” 江颂今擦汗,柔声道:“他不喝我喝,爹陪稚儿喝。” 江稚鱼在石凳上坐下,酒意上头身子都软了下来,她将手中酒樽随意搁下,趴在石桌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猝然一笑,显得脸颊越发娇红,她含糊着糯糯道:“我不跟你喝。” “那和谁喝?” “我要……和王爷喝。” 第22章 、烂醉如泥 “谁要同本王喝酒啊?” 话音刚落,江颂今与萧芳舒都惊了一跳,转眸就瞧见简是之款步而至,一手里还提着两坛酒。 二人赶忙施礼,简是之亦躬身回应,互道些中秋安好之类的吉利话。 只是院中另一处风景似与这三人间的和乐客套格格不入。 江稚鱼摊趴在石桌上,一只手擎着摇摇欲晃的脑袋,一面咧嘴傻乐,一面小口轻啜着樽中美酒,白瓷般的玉面上已然蒙了一层淡淡绯红。 客气话说完,简是之忽而一笑,对江颂今道:“侯爷当真教子有方,小江大人不但文武第一,对于朝事政情亦是见解独到,本王常听太子殿下私下夸赞,称其是东宫贤臣,国之重器啊。” 江颂今即刻折起腰,连连道:“不敢不敢,殿下与王爷谬赞了,犬子但效微薄之力,只求尽力为陛下与殿下分忧便好,实不敢奢求分毫。” 话毕,简是之却并未接续他的话,两人间顿时静默下来,这般的沉寂在空荡的院内瞬时被放大数倍。 江颂今低垂着头,目之所及之处唯有皂靴间的青石地面,默然的时间越久,他便越发慌张起来,可又实在不敢擅自扬起头,故而窥不见王爷此刻的神情,他不由在心内胡乱猜测,将自己方才所述之言前后忖度了数次,想努力寻出其中是否有丝毫不妥之处。 明明是秋日夜里,凉风习习之间,一滴汗珠竟顺着他的额角流下。 简是之一瞬不瞬望着面前之人,待到看透他此刻的慌乱后,他暗暗勾唇一笑,眸内的深沉一闪而过。 简是之上前几步将江颂今扶立起,对他道:“侯爷就莫要谦虚了,不但太子殿下对小江大人赞许有加,本王亦很欣赏他。” 江颂今偷瞄他的神情,虽是对面而立,虽是触目可得,可他却是无论如何也猜不透简是之那方幽深的眸底中究竟暗藏了什么。 “犬子愚笨,承蒙王爷厚爱,但求王爷日后多加照拂,臣一家定当感恩不尽。”虽不知简是之究竟有何心思,但说些这样的面子话总归不会出错。 只是江颂今未瞧到,他说完这话后,简是之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之色。 简是之朗声笑了笑:“自然。”紧接着晃了晃手中提着的两坛酒:“如此良辰佳节,本王便来与小江大人畅饮一番,不知侯爷可否应允啊?” 江颂今连连颔首:“王爷此语真是折煞臣了,既如此,王爷请便。” 萧芳舒却在一侧暗暗掐了一下江颂今的手,同时紧拧着眉望向江稚鱼,边向他使眼色。 江颂今领会了她的意思,又挂笑对简是之道:“不过犬子实不胜酒力,方才已生了醉意……臣唯恐他冲撞了王爷。” 简是之在心内暗笑,江稚鱼的冲撞,他可没少见识。 “无碍,本王叫他少饮些便是了。” 话落,见萧芳舒和江颂今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江稚鱼,神色略显凝重不快,简是之又补道:“哎呀,侯爷,咱们大梁的男子如何能养得这般娇气,饮酒便是要醉上几次方能慢慢练出海量来,如你这般心疼小江大人,将来待他去求亲,岳丈考察他酒量时,可不是要遭人笑话。” 江颂今心里想着自家这唯一的宝贝女儿,十几年都是这样娇惯着宠过来的,这一入了京可倒好,竟要成了个酒鬼。 他虽心里暗暗嘀咕,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正想着如何接话,就听简是之又道:“侯爷放心吧,本王自有分寸,若是小江大人醉得走不了路了,本王背也是会将他背回房中的。” 江颂今一时有些不好意思,王爷的话既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再寻些蹩脚的理由来推脱,倒显得是他不通情理了。 他只好施礼,而后拉着萧芳舒一同退下了。 偌大的庭院内顿时只余下溶溶月光与简江二人。 简是之立时收起严肃的君主贵容,转成一如既往的不正经模样,同时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朝中人人皆知这位江侯爷是个难缠的主,还好他临时灵机一动,没头没脑地便开始夸赞起江稚鱼,乱了江颂今的方寸,接着提出邀请江稚鱼喝酒之事,那叫一个顺理成章。 “王爷……”江稚鱼醉眼朦胧,有些不敢相信方才自己念叨的人此刻竟就站于自己面前了,她揉了揉眼睛,将面前之人看了真切。 她摇摇晃晃得直欲站起,嘴里含糊说着:“臣……臣江稚……鱼拜……见王……爷……” 简是之强忍着笑,这句子让她断得还真是糟糕。 看来是真醉了。 他急忙几步走至她身边,将她扶坐下,生怕下一瞬她便直愣愣摔倒在青石地上。 江稚鱼的眼神如钉子般直钉在简是之身上,自他坐下,便从未移开分毫。 称臣 第17节 简是之将酒坛开启,兀自斟满酒杯,一抬头,正与她那双迷离眼神相遇。 江稚鱼顶着脸颊一团红晕对他傻傻一笑,接着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石凳,鼻音浓重道:“过来。” 简是之瞧着她的样子,只觉得万分可爱,就连此刻院内的飘飘飞花竟都失了色,不免心生出万千欢喜。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依着她的指示在她身侧老老实实坐好。 微风一过,卷起她周身丝丝酒香直入他的心脾,令他的耳尖不由蒙上点点浅红。 江稚鱼故作神秘对他咧嘴一笑:“我要给你个好东西。” 说完,扬起攥成拳头的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什么东西呀?”简是之亦不自禁泛起笑意,眼里心里是说不出的温柔宠溺。 江稚鱼却一下将右手缩回,俏皮道:“你猜,猜对了就给你。” 简是之瞟了一眼她的手,里面藏着的栗子糕都露出了半块,金黄金黄的。 他暗暗一笑,故意拧起眉心,沉思半晌后懊恼地摇摇头,委屈道:“猜不到。” 江稚鱼顿时得意,嘿嘿笑道:“猜不到吧,我设置的迷题,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被猜到。” 简是之哄孩子似的顺着她的话,语气都不自觉轻柔起来:“是是是,我们芝芝最厉害了,我愚笨,实在猜不透,还请芝芝大人赐教。” 这套哄骗术对这个芝芝小孩倒也管用,她缓缓将右手伸至他面前,摊开手掌,一整块栗子糕顿时显露于流流月光下。 “当当当!贞味观的栗子糕,我最喜欢吃这个了,送给你。” 简是之瞧着她那笑呵呵的傻样,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另一手接过她递来的糕点,可他并没有立即送入自己口中,而是盯着那枚小小栗子糕仔细打量。 江稚鱼见他不动,也学着他打量起来。 简是之在心中叫苦,从小到大侍候他的宫人便千叮万嘱,说他的饮食中万不能混入栗子。 而江稚鱼在想,她还要带简是之去吃栗子羹、栗子饼、栗子酥酪和栗子甜汤! 还不待简是之回过神,江稚鱼一抬手,直直就将那枚栗子糕送入了他的口中。 非常之直接且暴力。 等到一抹清甜自舌尖悄然升起时,简是之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张口欲将其吐出。 江稚鱼却佯装怒意,嘟起樱桃嘴,横起远山眉,敛了笑:“不许吐!” 不知为何,简是之听她这话竟有如帝令,尤其是在触到她眸底的不快时,更是心甘情愿服从。 他急忙以手捂嘴,将口中之物不过囫囵嚼了几下便径直吞了下去。 江稚鱼见他确实老老实实咽了下去,又恢复了笑颜,朗声道:“这便对了,识食物者为俊杰!” 简是之又被她逗笑,不知为何只是瞧着她便心生出无尽愉悦,倒也是奇了,从前她出言犀利,每每激惹到自己时,心里当即便会冒出些对付她的念头,可现下无论她如何僭越,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该怎样顺着她,就如安抚一只随时会炸毛的小猫。 而此刻这只小猫似是疲了,耷拉着脑袋倚在他的肩上,她滚烫的呼吸扑在他的脸侧,随着呼出的酒气一同卷进他的耳内,他只觉浑身酥麻轻软,连心尖都跟着痒了起来。 她半眯着眼,伸手够到他的酒樽,拿到唇边啜了几口,脸颊的红色越发散了开。 他垂眸看着她,一瞬间竟觉得她娇美非常,比女子更甚。 “芝芝……”他一时心绪飘摇,竟没来由地轻声唤出了她的名字。 “嗯?”她声调微扬,应着他。 “……我与大哥,你更喜欢谁?” 他问出此话的瞬间脑中空白一片,当他终于发应过来之时,顿时羞赧不堪,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不受控般脱口而出。 不过这问题的答案,他却着实想知晓。 幸而肩上之人此时已然烂醉,并未发觉此话的不妥,还认真思考起来。 似是当真沉思许久,她才开口道:“太子殿下温润有礼,是谦逊君子,且又生得清俊脱尘,俊美非常,当真是坠仙般的人物……” 简是之都不用瞧,便从她的语气中窥透了她此刻的花痴模样,方才升腾起的温热不免冷下三分。 “不过……”她忽而话锋一转:“我还是喜欢王爷!” 第23章 、荒唐一夜 “王爷虽然素日里不甚正经,不务正业,不行好事,不三不四,不怀好意……” 简是之听她说得越发离谱,不禁沉下神色,暗暗怨道,原来自己在她心中竟是这样的形象! “但是——”江稚鱼忽而提高音量,眼神漫无目的地飘向月下流光檐角,嘿嘿一笑,呢喃接道:“王爷睿智,正直,良善,世俗之人不理解,说他傲慢跋扈,无顾礼法,但只有我知道,他自有一方旷远江湖,天地喧嚣,酒气招摇,他性致洁却从无边界,是这世间最最洒脱快活之人。” 简是之目光灼灼落在她的脸侧,江稚鱼一番言辞如袅袅春风,吹皱他心内一池春水,他心底顿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感觉,看向她的眼神也越发明亮炽热。 他从未想过,他与江稚鱼不过相识数月,她却能以这般想法看待他,而在他叛道离经这十九年里,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肯站在他身边的人。 夜间凉风一过,吹得江稚鱼脸色又红了几分,她咽了咽干渴的喉咙,半眯起眼极力伸手去摸石桌上的酒樽,却因醉意上头,手腕不受控制地一抖,将满满一樽酒皆洒倒在了衣袍上。 醇香酒气顿时飘溢入鼻,江稚鱼动了动身子,她很讨厌湿凉衣物贴附在身上的感觉。 她这一动,鬓边的碎发不经意蹭到简是之的颈侧,惹得他一阵酥痒。 他看向江稚鱼,见她合眼皱眉,似被醉意催生出了困倦,便轻声唤她:“芝芝?” 江稚鱼恍若未闻,只有呼吸一下慢似一下。 月光如温玉般笼着她安稳的睡颜,简是之垂目瞧她,瞧见她卷翘的睫羽,挺立的鼻梁,粉嫩的唇瓣,以及两颊处的微红。 此刻她绵软慵懒,如一泊浅淡月光,蒙在他心头。 江稚鱼忽而又挪了挪身子,将他从游离之中扯了回来。 许是因为靠得不甚舒适,头总是从他的肩上滑落,她索性以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这下倒是舒服了许多。 江稚鱼醉得一塌糊涂,根本不知此举落进简是之心中,惹得他顿时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深深呼吸了几下平复心内的悸动,复又垂目看她,见她像是真的睡着了,便轻轻起身将她横抱了起来,一步一步缓缓向她的房间走去。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开门时也是轻手轻脚,生怕有一点声音就吵醒了此刻于他怀中酣睡的人。 借着一年之中最亮的月光,他缓缓踱步至床榻边,折起身子将她放了下,又扯了一旁的被子为她盖上。 月光映在她的周身,同时衬出了她衣袍上沾染的酒渍。 之前在宫中荒殿躲雨时,他便知晓,她是最讨厌湿漉衣物紧贴在身上的,于是他又拉开了被子,一只手攀上了她腰间的束带,欲为她褪去被酒打湿的外袍。 他轻轻一勾,那薄纱束带就立刻散了开,滴溜溜地滑下了榻,可就待他抬手欲摸到她领口处时,她却忽而换了姿势,面朝内侧过了身子,恰巧躲过了他的下一步动作。 江稚鱼虽醉如烂泥,可大概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在感觉到他即将脱下自己的衣袍时,她有了一瞬的清醒,立马躲开了他的手。 这是一个女扮男装数年的人必备的技能。 简是之莞尔,也不知她是醉得过了头,还是故意躲着自己,不过见她如此,他也未再坚持,又重新为她盖好被子。 江稚鱼借着酒意再次入睡,可简是之却未立即离开,他于榻侧轻轻坐下,看着榻上沉沉睡去的人暗暗出神。 他就那般一瞬不瞬地瞧着,一时恍然,竟觉此刻天地万物都消逝了,他再瞧不见天上月,亦闻不及耳畔风,众生万相之间,唯他们二人而已。 他心内不静,好似突然之间就明白了古人说的何为“三愿如同梁上燕”,何为“云想衣裳花想容”,何为“夜夜流光相皎洁”…… 微风拂进,卷起帐幔飘摇,他望着那素纱散开复层叠,左右飞卷,不由便想到《坛经》中有道“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万物既为虚无,那此夜这俗世之中的所有,无论是愚昧的宗法道义,还是血淋淋的桎梏枷锁,便皆可抛弃罢。 他望她一眼,瞬时燎了原。 他忽而附身,一手紧攥住江稚鱼的手腕,另一手撑在她的腰侧,接着压下身子,于她额头烙下一个炽热滚烫的吻。 纵然此刻他身下之人是男子又如何,纵然世人要将他生生世世钉在耻辱柱上又如何,当下的这份足以吞天噬地的狂烈心动,不会骗人。 他吻得轻柔温软又小心翼翼,满带无穷爱意与生生怜惜,蜻蜓点水般吻过她的鼻梁,一路向下,最终唇瓣紧紧相贴,柔软的触感令他不由浑身一颤。 不过一瞬,他便从那片浓烈的情意中抽身出来,他松开手,拉开了与她的距离,不禁轻轻摇头。 他心中暗道自己或许也醉了罢,今夜过得,甚是荒唐。 可这份荒唐,足够他用一生珍藏。 他透过帘栊望向天上明月,微微勾唇自嘲而笑,今夜过后,他的一时情动,大概唯有月亮会记得。 他低头为江稚鱼掖了掖被角,榻上之人睡得正沉,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或许此刻正在梦中同周公对饮。 “这样也好。”简是之在心中暗念,步履轻缓悄悄退了出去。 翌日正午,朝贵双手叉腰,眉头紧锁,万分无奈地看向一旁的太师椅。 太师椅上简是之双手抱臂,翘着二郎腿,扬起头望着屋顶。 朝贵看着满桌热了凉,凉了热,热了又凉的饭菜简直要心急死,他知道,简是之每每这个动作的时候,都是在冥思苦想,而且往往都是在想一些莫须有的根本无解的问题。 “王爷……” “……” “王爷!王爷!王爷!”朝贵霎时提高音量,如鬼魅般的尖细声音自他嗓中直呼而出,几乎将房顶都刺穿了一个洞。 简是之顺手抽出身后的靠枕,朝着他的头就飞了过去,呵道:“叫魂呢!” 朝贵揉揉额角,嘿嘿一笑道:“王爷您终于理睬奴了。” 简是之这才发觉,自己想事情已足想了半日,朝贵应是唤了自己许久却都被忽略了,他一下倒有些不好意思,假装咳了几声缓解尴尬。 “王爷,您想什么呢?”要论八卦,满皇城的人加起来可都不敌朝贵一个,什么事他都要问一嘴,尤其是可能涉及到齐王宫秘辛之事。 奴子私自打探主子的事,那可是大罪,被知晓后少不得要挨顿鞭子的,可朝贵这厮,不但打探,还是光明正大地打探。 说到底,还都是简是之纵出来的,平日里这宫中也唯有朝贵能与他说上几句话,幸而朝贵虽然嘴松,却也不失机灵,知道什么消息可以透露一点,什么秘密打死也要守住。 简是之拄着下颌沉思片刻,招手令他凑近些,低低道:“你可知道,汉哀帝与董贤的故事?” 朝贵果断摇头,他字都识不得几个,唯一认识的一个姓董的人就是他们村东头的一个同乡,叫作董大壮的,结果那人年纪轻轻上山放牛,一个不注意被牛踢坏了脑袋,成了个傻子。 简是之翻了翻眼睛,又思索半晌,将声音压得比方才还低些,道:“就是,断袖之癖的典故,你可知道?” 这次朝贵没有立刻否认,他也学着简是之的样子撑起下颌仔细思考,这个典故他在闲聊时听宫里年纪大些的内侍讲过,而且那老内侍还以五两银子的价钱告诉了他从前这宫里哪位主子有断袖之好,这银子花得他可亏大了,所以记得清。 断袖之癖,形容男子爱慕男子。 朝贵略加思忖,刚要为自己的聪慧而自傲,结果还不待他浮出喜悦神色,下一刻立即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后退了几大步,双手捂住顾不得合上的大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又惊慌不已的神情。 称臣 第18节 简是之侧眼不解地打量着他:“做什么,见鬼了?” 朝贵放下手,动了动唇,许是因为紧张,发出的声音都颤颤巍巍的:“王爷……那个……奴知道奴生得可爱,又嘴甜会哄人,可……您也不能对奴……有那种心思吧……” 简是之一时懵楞,没理解他的意思。 他又继续接道:“奴虽是个阉人,可还是喜欢小宫女的……” 简是之脸色当即由白转黑,一瞬间在心中将朝贵凌迟了几百次,这个死不要脸的!竟然以为自己喜欢他!! 简是之顿时怒火上心,左看右看没找到能对他造成极大杀伤力的物件,便自椅上站起身,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今日要是不将他打得满地爬,他就不姓简! 朝贵一看事情不妙,当即边向后退边苦苦求饶:“误会,王爷,误会了……奴该死,哎不是,奴不想死,奴不想死啊……” 眼看着简是之一拳瞄着朝贵的嘴角就要砸去,朝贵突然在余光中瞥到一个人,立刻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高声喊道:“给江大人请安!” 江大人…… 简是之顿时停住手上动作,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 “臣江稚鱼拜见王爷。” 简是之瞬间消了怒气,昨晚的事不自主地涌入他的脑中,此时此刻他只想赶忙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明明记得昨夜她是睡着了啊,难不成是他看错了?! 第24章 、当年真相 趁简是之愣神间,朝贵赶忙跑了出去。 简是之定了定神,转过身面向江稚鱼,欲勾唇微笑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江稚鱼瞧着他的神色,猛然间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臣昨晚,又喝醉了……” 简是之颔首,想到她昨晚醉倒在自己肩上的样子,心内不禁温软了几分。 江稚鱼却面容尴尬,吞了吞喉咙,道:“臣醉酒后,没有……乱说或者乱做什么吧……” 话毕,江稚鱼紧张地打量简是之的表情。 简是之一面想着昨夜幽暗沉沦之中的风吹幡动,一面不动声色地淡淡吐出两个字:“没有。” 江稚鱼挠头,她竟然有些不相信自己醉酒后不会胡作非为。 不过她旋即便释然了,就算她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比上次醉酒后逼着简是之钻狗洞更僭越吧…… 江稚鱼又悄悄打量了他几眼,见他面沉如水,星眸不惊,不像是骗自己的样子,故而私心里就将昨夜之事稀里糊涂地丢了去。 虽然她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最后究竟是怎么回到床榻上的…… 江稚鱼暗暗松了口气,只是她并未窥透此刻面前之人眸底一闪而过的惊乱无措。 简是之将一切悸动都深隐于那方幽暗难测的眸底,纵是现下心中似有一场覆天海啸,他吐出的话音依旧淡淡的,带着一种与己无关的毫不在意。 “小江大人可是齐王宫的稀客,今日主动上门,是找本王有事?”简是之扯开话题,问道。 江稚鱼这才想起她此行的目的,立时肃起神色,紧接着望了望左右,确认殿内只他们二人后,她才低低开口:“关于乔贵妃一事……”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偷看简是之的神色,见他面色并无异常后,才继续道:“臣查到了些东西。” 简是之没有立即答她,而是微微蹙额思忖了半晌,方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江稚鱼轻轻捬掌,就见冯知棠一身罨画宫装堪堪而入。 江稚鱼对简是之道:“王爷莫怪,冯尚仪身处内宫,行事便宜,故而此事臣便擅自托付了她,请她暗中调查,不过王爷大可放心,臣与尚仪自幼相识,最是清楚她的行事为人,今日此事背后的秘密若大白,断不会有第四个人知晓。” 冯知棠微微欠身施礼,接着她的话道:“若是此事经臣口中说出后被旁人知晓了,臣自当即刻求得白绫三尺。” 简是之瞧着这两人的神情简直比庙里的神佛都严肃,赶忙开口:“冯尚仪既是小江大人的朋友,那便也是本王的朋友,小江大人信你,本王自然也信。” 江稚鱼朝冯知棠微微颔首示意,冯知棠便将她这数日查得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这位乔贵妃原名乔江篱,为原骠骑大将军乔贺独女,是陛下仍为亲王时便入王府侍候的,听原在王府服侍的老人说,乔贵妃生性平和,端方温婉,于上于下皆是面慈心善,故而深得陛下恩宠。可陛下登基后却并未立即立后,而是举国选秀以扩充后宫,皇后娘娘便是那时入的宫。娘娘甫一入禁中,便颇得圣心,几月后有孕继而诞下皇长子,稳坐到了贵妃之位。彼时内宫之中,最得圣恩也是品级最高的两位嫔妃,便是李贵妃与乔贵妃。可乔贵妃虽服侍陛下日久,却迟迟未有身孕,她亦私下里多处寻医,终于在她嫁与陛下六年后怀了身孕,陛下得知此消息后当即大喜,阖宫封赏,昭告天下,甚至在孩子尚未出生时便亲自拟定了小名,这是莫大的恩宠,当时满宫之中都在传,待到这孩子顺利诞下,乔贵妃必晋皇后之位。可偏偏就在乔贵妃刚被查出怀有身孕的一月后,李贵妃亦有了身孕。” 江稚鱼斟茶递给冯知棠,她啜了一口润喉,又继续道:“所以那日王爷遇见的那些白衣宫人,便是曾经在乔贵妃宫里服侍的,而她们口中的二皇子,便是当年乔贵妃所诞皇子,而您……实则为皇三子。” 简是之单手紧紧攥着茶杯,随着她的言辞,使出的力道愈加增大,分明的骨骼于白皙素手之上清晰可见。 他似是强忍着心内翻涌震荡的情绪,哑着嗓音问道:“乔贵妃生下的二皇子是谁?他又在哪?” 冯知棠缓缓道:“我几近问遍了宫中所有知晓当年事体之人,可谁都没见过这位二皇子,最多的传言便是,他生下后不出一个时辰便夭折了。” 冯知棠在此处顿住,眸色沉了沉,又道:“不过还有一种说法……说二皇子实则是被陛下下令处死的……” 冯知棠深提了一口气,继续将这个故事最终的结局细细道来。 “就在乔贵妃诞下二皇子的三日后,宫中忽而谣言四起,不知传谣者是谁,只知那谣言的内容是关于乔贵妃与彼时任詹事府正职的白忆兴白大人,有人传出二人私相授受,染指皇室,更有甚者,竟传出那二皇子并非皇家血脉,传言如瘟疫洪水般充斥着禁中的每一处角落,不多时就传进了陛下耳中,陛下当即派人调查,不过搜寻半日,就在乔贵妃寝殿中搜出数封两人私下往来的信件,其内字字句句皆情意缠绵,陛下随之大怒,将乔贵妃与白大人皆斩了首级,而那刚生下的孩子多半也难逃此命运,再一个月后,李贵妃顺利产下皇子,登坐皇后之位。” “整件事的前后因果大抵如此,只是此事毕竟不甚光彩,陛下当时敕令将知晓整件事的宫人都驱逐出了京城,如今这些线索臣也是从一些当年无关紧要的宫人口中拼凑得知,至于几分真假,信与不信,还需王爷忖度。” 江稚鱼想到她那晚误入乔贵妃寝殿时看到的于桌案上放置的信笺与那张写着“瓶沉簪折”的宣纸,便知晓这事虽无十分真,却也是有六七分的。 她望向简是之,实在不敢想他得知此事内情后会作何感受,冯知棠虽将当年之事平白地讲述了出来,但闻者却如何能够不对乔贵妃的突遭祸事生疑,而顺理成章地想下去,头一个可疑的,便是皇后娘娘。 简是之怔怔呆坐在原处,并没有变幻任何或疑惑或愤怒或慌张的神色,他只是默然垂首,悄然朦胧得如一泊随时会隐去的月光。 “本王知道了,多谢。”半晌,他才淡淡开口,声音松散似失了心神。 江稚鱼拉着冯知棠施礼后默然退了出去,她想他此刻最需要的,应该是独自安静沉思,她知道即使简是之平日里看起来似是对这俗世间的任何事物都满不在乎,可总有那么一两样东西能将他与生俱来的防御一击即溃。 是夜,天幕之上的圆盘似乎比昨夜更亮些,月色笼罩之下万物都好似披了一层朦胧薄纱,什么都瞧不真切。 眼睛模糊了也便罢了,可偏偏他的心竟也蒙了。 简是之仰倒在五层楼阁的屋顶,目光漫无目的地飘忽着,脑中却是不受控制般一遍遍忆起白日里冯知棠所道的每一词每一句。 这种感觉直要将他逼疯。 忽而他听到了一阵窸窣之音,将他从那方挣扎中拉离,他微微勾唇,淡淡开口:“你来了啊。” 他并未特意去瞧,便知来人是江稚鱼,因为除了她,再没人知道他这个秘密之地。 江稚鱼睬过屋顶的砖瓦,走至他身侧坐下,递给他一壶酒。 简是之坐起身接过,打开壶盖就直灌下几大口,清列泛凉的酒酿一入口,他昏涨的头脑立时清醒了许多。 他晃了晃酒壶,对江稚鱼道:“谢了。” 两人并排静默不语,唯有月色下被拉长的影子交互重叠,亲密又孤独。 两相沉默良久,简是之指着前方忽而开口,声音浅淡,好似一出口便要散在风里。 “你瞧,那棵木樨,过了节气,再如何热烈,终究也是要破败的。” 江稚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下看,果真见到一棵木樨树生得极好,比周围的花树都要高挺,但其下却是层层叠叠的花瓣,堆压在一起,枯萎干黄,早已失了生气,一阵清风徐过,还有三两朵也等不及似的脱落下来。 还不待江稚鱼参透他话中深意,就听他兀自呢喃道:“那棵树,是十二年前陛下、母后与我一同亲手栽种的,原以为十二年流光转逝,日月轮替,也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可今日一瞧,就连那树都躲不过的更替,我又能如何?” 江稚鱼侧过脸瞧他,见他面色晦暗,眸光深沉,眼尾泛红,眉宇之间是说不出的悲戚,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模样,不由心内触动,不自主伸出手紧握住了他的掌心。 感受到掌心处传来的温热,简是之侧过脸去瞧她,忽而苦笑一声,道:“我早该猜到的,只是我不愿,或是说,不敢承认罢了。” “也许大哥说的对,我才是这满宫之中,最最天真可笑之人。” 第25章 、暗潮涌动 江稚鱼亦垂首敛眸,将孤孤心语皆隐于幽蒙月色之中。 她想到了那夜所见的那所天下独一份儿的神霄绛阙,其间显露种种,皆是求不得的帝王恩宠,而现今琴案蒙尘,瓶沉簪折,字句都是怨望与诀别。 单凭一封说不明的信笺,便将自己心爱数年的珍宝狠狠掷下高台,陛下甚至对皇后未曾有过一丝怀疑,亦未调查过内情,而或许就在某个秋暝连天雨里,他最后留给曾经心爱之人的,唯有一个远去的背影。 江稚鱼不懂什么皇家权术与深宫争夺,可她曾听父亲提起过,原骠骑大将军,也便是乔贵妃之父,凯旋之前于军中突然暴毙,至今实情未明。 乔将军功高震主,乔贵妃宠冠六宫又恰怀龙胎,如此细忖,或许,就算皇后当年真的做了什么,大抵也是陛下默许甚至参与了的。 古往今来,前朝后宫,为权为谋,不过沤珠槿艳,刹那浮华而已。 原那夜,无有鬼魄,是人心中有鬼罢了。 江稚鱼淡淡望向简是之,白日里冯知棠所述事实的背后疑点,她猜得透七八分,一个局外人尚能如此,且不论简是之早已是入了十数年局的戏中人。 清酒一壶已见底,清风忽过,简是之陡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似梦呓:“我曾以为,母后心悦陛下,陛下亦爱慕母后,便如民间夫妻般虽平淡却不失厚重,可我今日才知,陛下少时寤寐思服之人,原是乔贵妃。” 他暗暗苦笑,仰头将壶中最后一口酒饮下,又淡淡喃喃:“我方恍然,或许陛下悦爱乔贵妃,亦悦爱母后,只是他的爱里,掺满了算计。” 他忽而转头,望进江稚鱼的眸中,幽幽开口:“我只怕,我以后也会如此。” 四目相接之时,江稚鱼瞧见他双眸之中泛起的点点水雾,于那方幽深冰潭之中,衬出说不明的悲凉。 她知晓他的意思,他是当朝亲王,日后自有摽梅之年的女子与他相配,他会有正妃,还会有侧妃、良娣、贵嫔等以充实后苑,她知他,他生性天真纯良、自由散漫,志不在庙堂,他所盼望的,或许只是两心相知,熙熙融融。 她握着他掌心的手紧了紧,却一时无言,她实不知说什么,又该如何说,可她就是没来由的万分相信,他绝不会如此。 简是之移开眼,或许是这样哀戚的氛围实在不适合他,他将空酒壶朝屋下随意一丢,手撑着身下砖瓦踉跄起身,又因一手仍与江稚鱼紧紧相握,他突然起身,将江稚鱼也跟着带起了身。 江稚鱼回过神来,欲放开紧握在他掌心的手,却被他反手攥得更紧。 简是之一手扯着江稚鱼,一面踩着砖瓦朝前走,再开口时早已变换了语气,声音清冽似山涧清风,道:“玉冠朝服皆是马踏骨,这般如何那般如何,都敌不过本王今夜一枕黄粱。” 江稚鱼被他牵扯着大步跟在他身后,目之所及是他清绝的背影,她知晓这世俗的天罗地网是困不住他的,他从来如风,最是清醒又荒唐。 江稚鱼将简是之送回齐王宫,欲离开时却被朝贵唤住,朝贵从袖中偷偷摸出一剂药方塞到江稚鱼手中,江稚鱼一时懵愣,她又没病给她药方做什么。 她刚欲细细去瞧,朝贵大手突然伸过来将她打住,小眼睛四处观察一番后,才煞有介事地压低嗓音道:“大人莫在此处打开,待回房间后一个人的时候再看。” 江稚鱼心中的疑惑之火越烧越望,问他:“这是治什么的?我又没病,要这作甚。” 朝贵顿时露出一个足以令人神共愤的邪魅笑容,目光灼灼看向江稚鱼,眉飞色舞道:“江大人,这是可以让您长高的药……您可得收好了,万莫让人瞧见,这可是奴求了一个江湖术士才弄来的宫廷禁方,若是被人发现了,奴可是要获罪的……” 朝贵最后嘟哝了些什么江稚鱼压根没听进去,在知道这是让她长高的药方后,她立时脑中“轰”的一声,紧接着便怒从心底起,直欲冲出天灵盖。 她刚想给朝贵来一套江家祖传组合拳,转念一想,却明了朝贵不过一个听话办事的奴才,能做出这档子气死人的事的,定然是他的主子。 简是之!!怎么每每在自己将要心疼他时,他都能成功令自己恨得牙痒! “这是大人初入宫时,王爷便交代下的,只是寻这方子实属不易,奴也是费尽心血苦苦寻求了好久……王爷说大人哪里都好,只是在身高之处较同龄男子稍稍有点欠缺,不过大人莫要灰心,这先天不足,咱还能后天努力……”朝贵面露矜色,依旧在滔滔不绝。 江稚鱼心中已经怒火滚滚,面上却用尽浑身解数使劲挤出一个微笑,咬牙道:“那就代我谢过王爷了……” 称臣 第19节 江稚鱼将那药方胡乱揉成一团塞进袖中,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就走去,齐王宫这地方当真是晦气,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了! 江稚鱼一路踩着月色流光回到东宫,待转入自己屋子所在的偏殿时,却发觉几名宫人内侍立于院内,院中心处堆积着几个箱笼。 江稚鱼正好奇间,就见另有几个宫人正抬着一个大箱笼自自己屋内而出,她立时心下一惊,这不是在给自己搬家吗?! 她赶忙叫来一个宫人询问,那宫人低眉道:“殿下方才下令,命奴等将这间偏殿尽快腾出。” 江稚鱼心中困惑愈深,皇宫之中的人都一个毛病,说话从不说全,她便直问道:“那我住哪?又是何人要迁于此殿?” 那宫人面对她的匆匆询问只是垂眸闭口,半点不言。 这满皇城里,也大抵只有齐王宫的宫人敢与人闲论主子未交代过的事宜了。 “江大人莫急啊,他一个奴子,能知道些什么。” 一道低沉男声忽自江稚鱼身后响起,她顿时回眸,就见一身着朱紫色朝服的男子立于廊下,见她转身,便微微躬身施礼。 江稚鱼亦向他回礼,问道:“恕我眼拙,请问阁下是何人?如何认得我?” 那男子朗声笑了笑,款款走至江稚鱼面前,道:“在下温回舟,今日新入东宫当值,日后还劳烦江大人多加照拂。” 江稚鱼瞧他虽嘴角挂笑,眉目里却尽是冷嘲之意,吐出的话音也是阴恻恻的,似是来者非善。 江稚鱼心中升起一丝不快,道:“温大人如今可是朝中新贵,照拂委实谈不上,不过大人深夜出现于此,想来我这殿院的新主,便是温大人了。” 温回舟微笑颔首:“天色不早了,江大人赶快跟着宫人去到新的住处吧,温某亦要歇下了。” 江稚鱼此刻心中的不悦到了极点,她瞧着温回舟那张满含得意且显耀的面孔,颇有些鸠占鹊巢之感,且她平生最讨厌有人未得她应允便私自挪动她的东西。 她立在原处不动,回以温回舟一个如他一样的假笑后,冷冷开口:“陛下亲召我入宫为太子侍读,平日里与太子殿下论道经邦,居于此处自然行事便宜,我也并未听闻有令命我挪动居所,是否此夜晦暗,温大人走错了路?” 温回舟对于她的直言阻拦亦不恼火,反倒是勾起唇角笑了笑,紧接着掏出一张麻纸奉在双手中,扬眉道:“陛下黄纸在此,江大人若有质疑,可去请面圣。” 江稚鱼盯着他瞧了几眼,便将一切都猜透了,她虽无入朝资格,却对朝中风云也听说一二,温回舟是前不久由内阁首辅苏溢举荐被陛下一路擢拔而上,绝对称得上当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而眼下他敢来此处与自己暗暗叫板,定然是有些筹码在握的,她自然也不会傻到真的拆开他手中黄纸去看。 江稚鱼暗暗深吸入一口气,她本就是女子,不学那些大男人充面子,能伸更更更能屈。 她面上浮笑,侧过身为温回舟让开路,又道:“温大人请。” 温回舟见她挫了锐气,亦微笑颔首,缓缓自她身侧而过。 “哦对了,江大人……”江稚鱼刚欲离开,却又被温回舟出言叫住。 温回舟退回至江稚鱼身侧,摊开掌心,其中是一只绿地粉彩六角小盒子,江稚鱼正惑然间,就听温回舟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响起。 “这是今年最时兴的口脂,我自江宁带入京中的,托首辅大人之意,赠与江大人。” 口脂?! 江稚鱼霎时心惊,怎会送她这般女儿家的东西,难不成…… 还不待她继续胡乱想下去,温回舟将盒盖打开,一股幽幽清香立时沁入心脾,他将盒子举至江稚鱼眼前,眸光闪了闪,忽而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道:“大人莫要误会,这口脂无色,不为上妆只为润唇之用,既是首辅大人一番心意,还望江大人不嫌弃。” 江稚鱼压住方才陡然提速的心跳,将那小盒子接了过来,于怔愣之中看着温回舟堪堪远去,她回过神,垂目看向掌心里这个玲珑小盒子,苏溢无缘无故赠她口脂,又加上温回舟突至东宫,她只觉不是巧合,静水深流之下似正有暗潮涌动。 第26章 、请君入账 如平素一般, 江稚鱼晨日不过卯时便往去前殿,时辰正是赶在太子殿下下朝回来后, 与他坐而论道, 共辩朝事。 可今日确有不同,江稚鱼甫一踏入殿门,便听闻内里传来简明之略带笑意的话音, 而后紧跟着另一男子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略一琢磨, 可不就是昨晚鸠占鹊巢那老鸠的声音! 江稚鱼下意识加快步伐, 几步转入殿内暖阁。 暖阁内燃了旃檀香, 幽幽缥缈白气自青铜镂空螭兽香炉而出,盘旋蒙笼于暖阁之中, 好似将外间风雨都阻隔远去, 自成一方神秘之境。 而江稚鱼此刻, 便是那个打破秘境的人。 她快步行至墀下,打断了简明之与温回舟的论谈。 “臣江稚鱼拜见太子殿下。”江稚鱼按制朝简明之问安。 简明之对于江稚鱼的突然闯入似乎有些不悦,略微蹙了下额, 却也没有说什么,还是如往常般温声道:“起身吧。” 江稚鱼直起身,目光投向案前两人, 简明之素手执笔, 与往常一般批阅公文, 而温回舟一袭白衣立于他身侧, 将他已阅完的折子复看整理。 江稚鱼默然立于原地, 如白纸之上一墨点般格格不入。 她忽觉尴尬, 微微清了清嗓子, 淡淡开口:“殿下,今日朝中之事,可有臣能分忧的?” 简明之未抬眼,依旧执笔而书,默然了一会儿,才道:“江大人有心了,只是今日事体不多,有温大人在此即可。” 话至此,便没了下文,江稚鱼隔着袅袅香雾望着阶上二人,一左一右,默契得很,倒是生生将自己晾在了一边。 她自不是多事之人,只是当初她既受皇命领了太子侍读一职,那便本该在职谋位,食君禄,忠君事。 简明之一语未下便着人替了她的位,她着实心生不快。 “江大人不必候着了,陛下令我辅佐殿下,我自当鞠躬尽瘁,大人万莫忧心,近日天渐寒,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天晚着凉,沾染了病气,到时更难在殿下身侧尽忠了。” 江稚鱼抬眸看着温回舟听他道完这些话,眉眼里满是讥嘲的笑意,她难免生起火气,依他话意,自己不但是个被舍弃的失用之人,还娇柔到竟吹些晚风便能病一场。 太子在上首之位,她不能出言驳斥,只得强忍下来,移目看向简明之,见他仍旧神色淡然,似乎对于温回舟的讽刺言语恍若未闻。 江稚鱼心内沉了沉,太子之意,她已知晓,也不便再多留,躬身施礼后默然退至殿外。 江稚鱼颓然垂首独行于青石小路上,天幕之上青灰一片,重重的云团层叠,顷刻之间便有丝丝细雨飘下,雨丝落在梧桐树上,砸在青石板上,亦连连飞往江稚鱼的发梢耳畔。 只是她并未察觉深秋的肃杀与寂寥,此刻倒颇有一种被贬谪之感,温回舟初入东宫便夺了自己的位置,也不知他如何巧言令色,令太子亦偏信于他…… “啊——”正胡思乱想间,江稚鱼突觉额角一痛,好似生生撞在了什么东西上,令她不由惊呼一声。 她猛然扬起头,正对上简是之微微眯起的深幽星眸。 她怔愣一瞬,待到反应过来时脸颊不由自主微微泛红,她方才走路分心,竟不小心撞到了简是之怀里,此刻两人之间不过分寸之距。 “撞疼了?”简是之的声音在她头顶低低响起。 不知为何,她听得他的话音,竟觉备含关怀缱绻之意,甫一望见他薄唇边牵起的浅淡笑意时,她顿时心乱一霎,忙欲向后撤步拉开二人的距离。 可她的逃离并未成功,简是之一把环住她的腰,将人向前轻轻一带,两人之间的间隔倒比方才时更近些。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悄然弥漫,感受到他按在自己腰间掌心的温热时,江稚鱼的脸侧不禁攀上一抹绯红。 “秋雨伤人,江大人不若与本王一道躲雨。” 闻及此话,江稚鱼这才堪堪回转过神,见天地间已然细雨如帘,自己的发丝与衣袍亦都沾湿了,而此刻她被面前之人圈在怀中,头顶是一把竹骨伞,伞面内里是丹青浅绘的仕女图。 见江稚鱼似不再急着闪躲,简是之缓缓放开环着她的手,转而将自己身上云纹披风解下,披到了江稚鱼的肩上。 江稚鱼愣愣瞧着他,又听他道:“你衣裳单薄,又被雨打湿,可莫要染了风寒。” 江稚鱼心内不自觉轻轻一动,连忙自他身上移开眼,侧眼望着伞边不时滴下的点点水珠。 “温回舟是苏溢极力举荐的,摆明了是为他尽忠的,陛下赏识他也是因着苏溢的几分面子,且观他在朝上所言所行,此人是个惯会谄媚讨好之辈,故而你今下向隅,也不必多加介怀。” 简是之沉声缓缓说着,那话便乘风般一路吹进了江稚鱼心中,她听后,得了许多安慰。 江稚鱼怔怔瞧着简是之,他收敛起往日狂放姿态,沉声稳语时眉宇间有说不出的深邃,可又与那些经世大儒不同,他独有一份少年的热烈与澄澈。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如今面前这个人,便是自己见过的此间最好的少年郎。 可这念头并未来得及在她脑中存留多久,霎时便被他出言打破。 “江大人为何一直盯着本王看……你莫不是,看上本王了?”他一改方才温婉的语气,唇角挂起一抹刻意的笑,边打量着江稚鱼边朗声说道。 江稚鱼当即心口一堵,知晓他又要开始扯皮,故意沉下嗓子:“王爷请自重。” 简是之毫不遮掩地笑了笑,逗弄她就如逗弄一只不甚温顺的小猫,可爱又有趣。 “江大人今日心火不顺,本王能理解,江大人这般人中龙凤的人物,太子殿下不赏识,自有本王欣赏,你放心,若有一日你在东宫混不下去了,本王自然在齐王宫等着你。”简是之唇角笑意更深,缓缓说道。 江稚鱼翻了翻眼睛,道:“就不劳烦齐王殿下费心了,臣在东宫待得好好的,温大人初至东宫,殿下自然要赏他些面子,可这数月来为殿下谋划之人毕竟是我,殿下遇事的所思所决,我是比他清楚的。” 简是之瞧着她一脸不忿的模样,心中暗道这小芝芝当真是越发伶牙俐齿了,他暗暗转眸思忖,忽而眉眼一展,心上一计,便道:“江大人说的甚是,论睿智才学,这帮东宫属官中哪个能比得上你,只是……” 江稚鱼瞧见他嘴角弧度弯得更深了些,便知他这“只是”后定然没跟着什么好话。 简是之略一停顿,旋即接道:“只是这温回舟身形颀长,形貌昳丽,着青衫麻衣依旧不失文臣风骨,这般形象出去,人人都会称赞太子殿下教导下属有方,东宫神貌俱佳……自然,江大人这般面孔在上京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过就是身高上,略输了那么一段,若单看江大人瘦弱娇小如此,大抵会觉得东宫膳食不佳罢……” 江稚鱼算是听明白了,他来来去去拐那么大弯说了一堆,不过就是要说自己低矮,可她本就不敌男子身高,况且在女子之中她也是中上等的,还从未有人说过她生得矮,当真是惹人火气。 可她又委实不能将这火气发作出来,她确实无法解释,自己现今一个男子,缘何比旁人瘦弱矮小。 她又想起昨晚朝贵偷摸塞给自己的那张药方,当时气急就将那张纸胡乱收了起来,本想着回去便扔了,却不想偶遇了温回舟,而后便忘却了。 她此刻记起,便将那揉得皱巴巴的药方掏出,又抬起简是之的手,一把拍在他的掌心内,道:“多谢王爷好意,臣不需要。” 她又随即接道:“东宫到底是皇家重地,王爷无事还是莫要来闲逛了,眼下钟术不在,便由臣代他请王爷出去。” 简是之对于她的出言不逊并不恼火,只是瞧着她浅笑,吐出的话音依旧柔和:“钟术可不敢请本王出去。” 他又忽而抬起手宠溺般轻轻抚了抚江稚鱼的头,笑道:“你啊,是和本王越发熟稔了,不但见礼擅自免了,还学会顶嘴了。” 江稚鱼被他说得陡然羞愧,想起自己方才遇到他时着实没有施礼,又忆起初入宫面对他的谨慎模样,竟不知,是从何时起,自己变得这般僭越了。 “本王可不是来闲逛的……”简是之抬眼瞧见叶内侍一行人已从正殿而出,接道:“奉陛下之命,来东宫宣旨。” 他又贴近江稚鱼耳边,压低声音同她说道:“陛下欲往去大相国寺静心礼佛,安养几日,便下旨由太子殿下暂行监国之职。” 不知何时,天色已晴,伞边雨滴也淌得越发慢了,直至终于落下了最后一滴。 简是之摆摆手,朝贵将伞收起。 他对江稚鱼道:“行了,如今旨意宣读完毕,雨也停了,本王便走了。” 江稚鱼朝他虚虚一行礼,简是之刚迈出一步,忽而转回眸,双目直视进江稚鱼眼中。 他早已敛起笑意,神色肃穆,沉声开口道:“本王说的是真的,你若是不喜在东宫,本王自有办法让你入齐王宫为官。” 江稚鱼怔怔望着他,不知他为何特意转回来说这番话,原以为他只是随口而出的玩笑话,可看他神情万分认真,眉目间是避不开的真诚坚定,她便知,他不是在玩笑。 “太子能给你的,本王也能,他给不出的,本王亦能。”他最后撂下这一句话后深深看了江稚鱼一眼,便转身而去。 那一眼中满含江稚鱼看不懂的情愫。 自那日叶内侍传旨后,便连着三两日有宫人将垂拱殿内积压的奏章奉送而来,简明之则是镇日待在暖阁书房之中,卯时入,子时出,他平素虽亦打理朝事,可初初监国,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江稚鱼本欲替主分忧,可也不知是否是得温回舟那小人的离间,太子好似不愿她插手多言,如此一来,在东宫最忙时候,她倒落了清闲。 她退居一隅,自有人顶她的位,温回舟近日可是勤快得紧,每日都凑在简明之身边,连简明之的随身内侍钟术都自叹不如。 晨间,天色尚青灰晦暗之时,温回舟便已赶至书房,于殿前稍稍整衫,便蹈足而入。 称臣 第20节 入了内里,他不禁一惊,见简明之已然危坐于案前,此时还未至天亮,如此看来他竟是一夜未合眼。 温回舟斟满一杯茶,奉至简明之手边,见他一脸疲态,眉心深锁,便知他定是遇到什么不解之事,由是出言询问道:“殿下缘何忧心?可否说与臣,臣愿为殿下尽绵薄之力。” 便如简是之所言,温回舟此人尤善言辞,他的话语总能恰到好处地砸到人心坎里,却又让人听不出刻意,只觉温和舒畅。 故而这数日相处下来,简明之益发倚重于他,此刻听他这话音,倒真是替自己忧思,便也不打算瞒他,倾诉苦水般将自己近日所遭困境一一言明。 “前日有前线紧急军报送入,孟将军奏表言道北疆近日活动频繁,常偷越边境,似有挑衅之意,朝廷军队由此排布兵阵,于边线处与北疆对峙,然战马稀缺,多由民饲马匹顶替,其速度能力断然不敌专供战马,又言及时令已至十月尾,边境苦寒多风雪,将士今年的冬衣却仍未下发……本宫看过他列数种种,言外之意,便是要向朝廷讨要钱财。” 温回舟眸光微转,已将这事的前后缘由猜出了八九分,便道:“历来拨往军中的银钱都是十月初便发去的,由有司分散采买,最迟不过中旬,一应物什便也该齐全了,孟将军缘何此时来信说明这些?” 这倒是正问到了简明之心中,他不由攒眉蹙额,叫苦道:“这正是本宫忧思的,返回信件询问却迟迟不见答复,而军中急报一封接着一封,连连催促,前夜里竟上书了数百名士兵的亲手署名,颇有逼迫之意。” 温回舟瞧他愁眉不展,颇有难色,便温声道:“殿下不必如此忧心,凡前线之事,都是最最紧急的,孟将军亦是为账下兵卒思虑,难免催的紧了些。” 简明之心中烦忧过剩,亦不顾杯中茶汤早已凉透,仰头便啜饮而下,满面愁苦道:“说来轻松,本宫如何能不忧心,朝廷拨出钱款为军队备冬衣粮秣之用,足有银万两,其间翻了多少路,经了多少手,若要层层盘查下去,怕是到了年关也查不出什么头绪。” 愈说便愈加忧愁,他不免怨道:“这套规法早早便承袭下来,历朝历代都是这么个做法,怎的本宫不过监国才几日,竟就出了如此大的纰漏,当真是诸事不顺!上天若当真看不得本宫做这太子,不如早早降下罪愆,除了本宫皇太子玉带罢了!” 温回舟淡淡然听他抱怨完,又为他添茶,宽慰道:“殿下万莫妄自菲薄,殿下在朝堂多年,有甘愿追随者,自然也有心生怨怼者,殿下今时初登高位,保不齐便有什么人暗中有所动作。” 简明之揉捏眉心,面上愁云更浓,又道:“纵是真有人敌对本宫,此刻也不是查凶论罪的时候,孟将军那边接连催促,本宫亦无他法,只得再从国库拨些银钱送至军队,可谁知……” 言至此处,简明之心内忧愁已登至极点,一时愁火攻心,不自禁重咳了几声。 温回舟将茶杯朝他推了推,他却再无心思喝下,平息了气息后又道:“孟将军竟又接连上书催促,言道那银两并未有分毫送到军营……” “殿下……” 简明之的话突然被打断,他抬眼见是钟术慌张小跑而入,立时脸色一沉,已然猜到了他要说些什么。 钟术此刻也顾不得礼仪,跌跌撞撞入了殿内,朝简明之垂首慌乱道:“殿下,是陈尚书,陈尚书求见……” 简明之哑声道:“如今那银两不知去向,孟将军日日三五封加急信件送来,陈尚书还不依不饶,要与本宫对账……昨夜里足折腾到丑时,好说歹说将他劝走,这不,又来了……” 温回舟亦听出了此事的棘手与为难,对于简明之的处理之方他不置可否,眼下要紧的是门外叫嚣的陈尚书。 户部尚书陈冈,又为当朝齐王的老师,人人都知晓他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凡事较真得紧,莫说是太子,就是皇帝行事出了纰漏,他也是死咬着不放的。 温回舟暗自思忖了半晌,忽而起一念头,便问简明之:“殿下,您自国库又拨了多少银两?” 简明之哑声答他:“白银一万两。” 听得此数,温回舟心内陡然一惊,这可当真不是小数目。 温回舟眸中惊慌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平淡面色,道:“殿下莫忧,请令臣出去与陈尚书言说。” 陈冈那样的倔强性子,简明之委实不信温回舟能让他老老实实离开东宫,可自己也着实没有别的法子,便颔首示意。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温回舟便又重入殿内,面上依旧不悲不喜,瞧不出心思,不过简明之知晓他定是将陈冈劝离了,不然陈冈绝不会放他这般回来。 简明之不由生出几分好奇,这阖宫之中能与陈冈交锋的,可属实没几个,便问他:“你都同陈尚书说了什么?” 温回舟淡淡答道:“无他,臣只说三日后,东宫自会将国库亏空悉数补齐,陈尚书忠于职守亦不是好管闲事之人,他责下没了差错,自然也不会再多问旁的。” 简明之刚欲稍稍松出一口气,忽而想到什么,豁然心弦紧崩,神色也不自禁慌乱,惊问他:“一万两,三日后,由东宫补齐……本宫如何拿的出?!” 温回舟全然不似简明之那般急切心焦,似乎已将一切都掌握,仍旧淡然道:“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为防陈尚书一纸奏章送到大相国寺,殿下只能自己补这空缺。” 简明之使劲按揉着突突跳痛的太阳穴,无望道:“可这事,陛下总会知晓的,躲不过的,本宫这太子之位,怕是坐不长久了。” 温回舟眸光忽而闪了闪,道:“臣倒是有一法。” 简明之猛然抬眸望向他,应道:“讲来。” 温回舟凑上近前,压低了嗓音细细说道:“殿下若不想惹陛下降怒,便要寻个顶替之人,此事总归是要有人承下来的,殿下便将这一切罪责推到那戴罪之人身上便好。” 简明之怔怔盯了他一会,慌乱之际也别无他法,一时心念微动,便低声问他:“本宫该寻的,是何人?” 温回舟眉眼中闪过一抹不可察觉的浅淡笑意,轻声答道:“茶马御史,燕朔。” 他又旋即解释道:“此处丢失的银两,大半是做购买战马之用,冬衣粮秣等较此不过九牛一毛,战马供应不得,自然是茶马御史的罪责。” 简明之自忖一会儿,瞧向温回舟又问:“可那燕朔若要与本宫当堂对质,又该如何?” 温回舟无言,只唇角淡淡一点笑,与简明之对视一瞬,便躬身施礼而退了。 简明之揉着眉心暗暗思忖,忽而恍然领悟了温回舟未挑明的意思,这般念头一出,顿时有一股寒凉之意自他心中蔓延到周身各处。 太子监国,可先斩后奏,若要免于责罚,就要令那替罪之人死无对证。 一个外臣的性命,较之他的前星之位,着实算不得什么。 景元六年霜降这一日,太子殿下令旨,以茶马御史燕朔私吞军款为由将其斩首示众,其家中男子获徒流,女子变卖为奴,府中一应物什皆收缴国库。 皇帝本于大相国寺静心礼佛,下令不许任何人打搅,可陈冈听闻此事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处理不妥,故而手书一封密函冒死呈到了皇帝手中。 皇帝得知此事,当即大怒,于佛祖前就将手中茶杯摔个粉碎,夤夜驾车赶回了禁中。 今夜宫中注定不太平,丑时刚至,垂拱殿内一派灯火通明,其内间或传出皇帝的声声责骂与简明之毫无底气的连连讨饶。 自宫人们在禁中当差始,还从未见过皇帝动此大怒。 此事如乘风一般霎时传遍了整个皇城。 祸起萧墙,江稚鱼于东宫之内已将这事的首尾听全了,自然再无半点困意,匆匆赶往前殿。 甫至前殿,便瞧见了温回舟,他一袭素衣立于梧桐树下,面上依旧如往常般云淡风轻,似乎早就将一切都料到了。 也是,江稚鱼与简明之共事数月,清楚他的品性,他在朝政之上确实无甚多见解,不过他虽愚钝,却断不会存这般伤人之心,若非温回舟在背后为他谋划,他又怎会落得今日这般地步。 江稚鱼越瞧着面前之人越觉迷惘,她参不透他心中所想,但她直觉感到,他绝非纯良,便冷声诘问他:“你为太子殿下谋划,竟教他如此草率地杀人抄家,温回舟,你是何居心?” 温回舟闻言浅浅一笑,忙扬声道:“江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你哪只耳朵听到太子殿下是受我蛊惑了?” “你……”江稚鱼被他出言噎住,他说的对,这一切都不过是她的猜测,至于温回舟到底都同简明之说了些什么,她不得而知。 温回舟款步走至江稚鱼身侧,对上她略有愠色的双目,只温声道:“江大人莫恼,我知你为殿下忧心,其实你我都知晓,殿下做出这般蠢事,大抵明后日太子之位便要易主。” 他忽而压低了声音,一双眼睛盯进江稚鱼眸中,缓缓开口:“不过若是想挽救,眼下倒有个方子。” “哦?”江稚鱼压下怒气,她极欲弄清楚温回舟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便顺着他的话接道:“温大人可有妙计?” 温回舟凑近她耳侧,将那计策缓缓道来:“我知晓江大人学富五车,尤善书道,又与齐王殿下走得近,大人若是能仿着齐王的笔迹书信一封,文墨之外暗暗说明整件事皆是齐王策划,与燕朔勾结而成,意欲陷害太子殿下,我自有办法将那书信与燕府抄家所得之物一道呈到陛下面前,到时便可保住太子殿下的身份体面。” 闻完此语,江稚鱼霎时心惊,满目不可置信地瞧着他,她实在不敢相信她方才听到的,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他竟就如此轻飘飘地吐出口,甚至开口时面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大人莫要惊慌,你我同为东宫属官,我知你对我有诸多不满,可今时风雨欲来,咱们,都是要为殿下打算的。”他唇角弧度又弯了弯,幽幽说着。 江稚鱼暗忖了半晌,才似终于从那方震惊之中回过神,旋即便决绝道:“温大人存错了心,亦寻错了人,此等下流之举,我是不会做的,我也奉劝温大人小心些,总于阴暗之中行走,只怕会蒙了眼失了心,最终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温回舟听她憎恶之言竟也不恼,却朗声笑笑:“江大人不必威胁我,我既然敢这般将我的打算说与你,便是不怕你去将这话再传给齐王殿下或是旁的什么人,左不过这深宫之中皆是各为其主,我一心为太子殿下谋划,自然问心无愧。” 他复冷笑一声,又道:“只怕江大人是问心有愧罢。你这般维护齐王,也不知他日后会不会感念你。” 江稚鱼深深瞧着他,益发不知他到底所求为何,他虽不承认,但江稚鱼敢肯定,简明之的狠厉手段定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由是心中便越发奇怪,他费尽心思入了东宫挤走自己的位置,又为简明之进献这般愚蠢阴鸷的计谋,她本以为,他是要用尽心机将简明之拉下太子之位,可他方才所言却完完全全打破了自己的猜想。 他在拉下太子后,又要推出齐王而保全太子,这是何故? 江稚鱼默默思忖间,却见宫门敞开,叶内侍一行人簇拥着简明之回来。 她猛然自空想中抽离出,于人群之中望见简明之时,江稚鱼顿觉心中一空,她瞧见简明之冕冠已除,乌发随意散乱,束腰玉带也已不见,身上长袍松垮宽大,袍角随着他的迈步被踩在脚下。 落魄至此,想来应是尘埃落定了。 果不其然,将简明之送回东宫后,叶内侍便传帝王口敕,罢除了简明之的太子之位,即日起幽禁于东宫之中,未得帝令,不可离开半步,待西苑修葺完成,便迁入那里作为新的寝宫。 简明之一下瘫坐在石阶上,眼泪叠着泪痕铺了满脸,四下一片静默,他忽而从披散乱发中扬起头,双目泛红死死盯着温回舟,大声怒道:“是你!都是你!一切都是受你挑唆!!” 他似疯魔了般突然站起身,一下凑至温回舟眼前,双手胡乱抓着他的袖口,一声接着一声地怒骂。 而温回舟始终淡淡微笑,只是眉眼间的冷厉寒气直欲将简明之击穿,他使力一动,将袖角从他手中抽回,冷声道:“殿下,您怕是记错了,我可从未说过要您取燕朔性命这般的话。” 简明之陡然怔愣,回想起那日种种,脑中顿时轰鸣一瞬,彼时自己问他若是对质,该如何办,而他只是浅浅一笑,确未多言。 简明之心内顿时如高山轰塌,精神几近崩溃,连连怒道:“你就是那样的意思……就是你的挑唆……” 温回舟满面嫌弃地掸了掸衣袍,再不多顾看一眼,转身便走了,只余简明之一人仰月长啸。 江稚鱼静静望着他,心内一阵扼腕唏嘘,初见之时那个清冷矜贵、眉眼成画的谪仙之人仿若已堪堪远去,现下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个失了心魂而空留皮囊的可怜人。 “殿……”江稚鱼刚欲唤声殿下,却觉不妥,即刻改口:“夜间天寒,您衣衫单薄,还是早些入殿内歇下吧。” 她实在不忍心瞧他这般模样,欲过去搀他入内里。 简明之听得她的话音缓缓转头,好似才发现江稚鱼就在自己身侧,他忽而一扫面上青灰之色,上前几步死死扣住她的手腕,目光灼灼盯着她呢喃道:“我不能,我不能被废弃,我自出生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做了二十余年太子,如今成了全皇城的笑柄,我不能……” 他这般模样确实令江稚鱼吓了一跳,她未曾想他这般看重太子之位,竟好似到了惜之如命的地步,不过确也能理解,这样的事情搁在谁身上,都是不好过的。 她刚欲出言宽慰,简明之握住她手腕的手忽而紧了力道,将她瓷白腕处生生勒出了一道红痕,令她不由吃痛。 她抬眸,就见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双眸,那眼神中带着颇深的执念,令江稚鱼陡然心惊,紧接着就听他沙哑着声音道:“江大人,你帮帮我,你去向陛下认罪,说我是受你蛊惑,你去……你去将一切都认下来,你帮帮我,我不能被废……” 江稚鱼双目圆睁,万分不敢相信这是他所说出的话,可他望向自己时的那份渴求与执念却是那般真切。 她此刻忽而想到从前初入东宫时,他夜间为黄河水患一事请她做策论,彼时她深觉他是个先天之忧而忧的君主,可如今看来,自己那时的想法,当真是个笑话。 江稚鱼向后撤步,死命挣脱他的双手,冷眼瞧着他疯癫痴狂的样子,便知此间他唯一深爱的,不过是太子之位的虚名,而一切不过沤珠槿艳,刹那浮华而已。 简是之每夜子时入睡,几乎雷打不动,故而对于宫中的不太平也不甚在意,直到他从美梦中被叶内侍叫醒,才知晓今晚这禁中之内也唯有他睡得安稳。 陛下传召,他急忙加冠披衫,随着叶内侍往垂拱殿而去。 夜间习习凉风吹散了他的睡意,他抬眸环顾,就见夜幕之上团团乌云接连,低低压在大殿正脊的鸱吻之上,有种覆倒一切的架势。 变天了,他暗想。 简是之入殿内躬身问安,悄悄打量上首帝王的脸色,见他面色沉静,似已熄止了怒意,便知晓早自己一步应该已有旨意送去东宫了。 他敛了敛神,先出言道:“陛下,大哥他虽有过错……” 他话音未完,就听上位者不知将什么重重拍在书案上,发出一声沉闷巨响,立时止住了他的话。 简是之垂首,不敢再多言一句,就听上位道:“你不必替他求情,朕圣旨已拟,明日便会昭告天下。” 话毕,殿中一时静默无言,皇帝早在他入内时便屏退了左右,此刻这空旷大殿内唯有他们二人。 晚风吹起烛火飘摇,此间之内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良久后,皇帝暗暗叹息一声,打破了这方浓重的沉默,他垂下眼眸,拧起眉心,不似方才般厉声,只淡淡念道:“是朕对不起明之。” 简是之偷偷抬眸看向他,见他面带愁云,脊背微驼,此刻不似帝王,而仅是寻常人家的父亲。 “明之自幼习武,教习他的师父无不赞他有过人天资,他确也善武力,随着朕大大小小胜了不少仗,可他于政事上面却实在欠些天赋,朕常想,若是当时不因他是嫡长子而立他为皇太子,便让他做个清闲王爷,是否不会落得今日这番局面。”皇帝缓缓说着,忆起往昔父子相惜之景,不免有些湿了眼眶。 然而不过一瞬,皇帝便遮下了眸中的片刻温软,恢复了往昔的冷厉,道:“不过令他监国几日,就犯下如此过错,朕是他的父亲,可先是天下的君主,他不是国之重器,便该退位。” 称臣 第21节 简是之知晓皇帝的脾气,他既已将话说到这份上,那自己也不需再出言请求了。 他只道:“陛下召臣来,是有何事?” 皇帝将一卷轴掷到他膝下,开口道:“朕命你去江宁,寻这画像上人,务必将他带回宫中。” 简是之急忙展开画像去看,就见其上描绘的是一少年男子,同自己差不多年纪,再仔细去瞧,眉眼之间竟有些微相似。 他心内一惊,直问道:“这是?” 皇帝答他:“朕知晓你的性子,中元那日你既偶然碰到了从前乔贵妃的侍婢,至今日,应是早将当年之事参透了八九分,那朕便也直言……” 简是之全神贯注,额角不自觉紧张得渗出点点冷汗来,听皇帝一字一言说道:“这位,便是乔贵妃之子,当朝二皇子,简昀之。” 简是之脑中登时一片空白,他不知此刻自己脸上是怎样的难名神色,只是一瞬间心底生出无数困惑,唯有一个声音在他脑中连连盘旋。 简昀之,不是早就死了吗?! 第27章 、帝王无情 “他不是……”简是之也顾不及他想, 登时惊惑出言。 皇帝自上位缓步而下,一步一步走至他身侧, 淡淡开口, 只道:“他没死,不过是自出生之日便被送出了宫,一直养在江宁鸡鸣寺中。” 皇帝的话音戛然而止, 三两句道尽了那人的十数年光阴,而简是之只是怔怔然直视着皇帝,他的一字一句传进他耳中, 直搅得他心内一团乱麻, 他暗自苦忖, 竟都忘了尊卑,未从皇帝脸上移开目光。 如若二皇子没死, 那他的种种猜测便都成了真, 乔贵妃未得人染指, 皇帝亦从未轻信传言,他处决乔贵妃而偷留下二皇子,杀母保子, 这是历代帝王惯用的手段。 可若是简明之永远安于太子之位,那满宫之中,以至全天下的万千臣民, 都不会知晓, 远在江宁的一座寺庙里, 竟然藏着一位皇子。 而简昀之则是每日参禅悟道, 修悟兰因, 他或许一生都不会有半点关于父母亲的记忆。 简是之只是深深望着那个自己称之为父亲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旁人口中的, 帝王无情。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出言高声质问他,那些所有爱他的以及他爱的人,之于他,之于他的帝王之位,又算得上什么。 然而在触到身侧之人淡漠的眼眸时,他将一切都忍了下去,因为在那一方深邃之中,他望见的,是王座龙辇,权衡薄情相。 皇帝继而拍了拍他的肩,语气轻松如谈论晚饭般随意道:“莫要再多言了,你快些动身,务必将他安全带回禁中。” “带回禁中,而后呢?”他直言问道。 皇帝并不责备他的无礼,亦直言答他:“传他,太子之位。” 一道刺天破地的闪电忽然而起,瞬时将黑漆深夜撕得粉碎,继而便有震耳雷声横响在大殿之内,随着淋漓大雨,似将天地都搅动了。 似是被这恼人的雨声扰了心神,简是之默然压制的心绪忽而翻起,也不顾尊卑礼数,他抬起眼直视进皇帝的眼眸中,直道:“臣不能。” 殿外雨声渐大,他亦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心绪激荡之时眼尾泛起猩红颜色,吐出的话音似是带了些微的颤抖,道:“他是臣的大哥,臣不能……不能助旁人夺他的位,臣不能……” 闻及此语,皇帝一改方才的轻松神色,顿时面显不悦,以君王的姿态冷眼瞧着他,冷嗤一声:“夺位?朕如今还坐在龙椅上呢,你们要夺谁的位?!” 简是之忽而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当即双膝触地跪了下去,俯首道:“臣失言。” 可他实在心生出万千怨望与不甘,袖口中的拳头紧紧攥起,指甲钉进掌心的痛楚并不能驱散丝毫他心间的无望,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暴雨声中,他又一次出言顶撞道:“可臣便是不能,陛下您知晓的,臣与大哥自小一同长大,他是臣最最亲近之人,臣怎么能……” 皇帝似是早已恼了他这般急急推辞的言语,瞬时将手中手持摔个粉碎,珠玉洒落满地,接连玉碎之音止住了他的言语。 皇帝缓缓折身蹲于他面前,逼他与自己对视,幽幽开口道:“朕早告诉过你,你唤朕陛下而非父亲,那朕,便先是天下君主,而后才是你们兄弟的家父,你亦是如此,只要你还坐这王位一日,只要你还有一天姓简,那你的所言所思所行,就皆是为了国祚社稷,而非你那所谓的绵绵私情。” 皇帝直起身,再不看他,转身一步步朝龙椅走去,边道:“此行你不要带任何随侍,朕会命暗卫暗中保护,不多时朕会传秘旨给宫门禁军,令他们在宫门下钥后为你放行,你过寅时便走,一人驾马,一路向南,着素纱麻衣,只扮作寻常赶路人,万莫叫人发现了你的身份。” 皇帝匆匆交代过后,又唤进叶内侍来送他出去。 简是之已然脱力般直直跪着,任由叶内侍使力将自己从地上拉起,又得他搀扶一步步走至殿门,走进那汹涌雨夜。 几欲踏出殿门时,忽听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夹杂在阵阵雷雨声中,模糊又真切。 “记得朕的话,齐王殿下。” “齐王殿下”这四个字被特意加重了几个度,穿过空空大殿传进简是之耳中,顿时刺痛他的耳膜,那本为天下人所艳羡的地位,如今看来,却是可笑至极。 叶内侍送他而出,将手中竹伞递给他,他只默然接过,却并未撑开,转身步入了那场吞天噬地的风雨里。 他只是走,毫无目的,脑中也全然空白,他不知去做什么,又该如何做,只如一只鬼魄般穿行于这场雨夜。 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突然出现一座宫殿阻拦,他抬眼,看到门匾之上赫然两个明黄大字——东宫,在这幽暗之夜里,分外刺眼。 他盯着那两个大字看了许久,似是忽而想到了什么,空洞冷寒的眼眸中渐渐复了鲜活,他抬步,欲踏入,却遭门旁侍卫出手拦下。 那侍卫朝他躬身行礼,而后道:“王爷,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东宫探望……” “太子殿下”这四个字未来得及说出口,那侍卫忽而想到这个称呼已被舍弃,而陛下又未给简明之新的封号,故而他的话到此戛然而止。 简是之对他道:“本王只去寻江大人。” 话毕,他又欲进入,那侍卫却再次将他拦下。 “王爷,您不能进去……” 那侍卫也犯了难,陛下旨意禁足简明之,却未言明是否封禁整个东宫,可他奉皇命在此看守,严谨些总是更好的,万一放了什么不该的人出去,他可要获大罪的。 见他复又阻拦,简是之本就冷厉的面色又寒下几分,他耐着性子又解释道:“江大人无罪,又无令禁他的足,本王要进去带他走。” “王爷,您不……” 那侍卫欲再说些什么,简是之却无心再听,直接出手抓住他拦在自己面前的手,一使力将他的手腕向后扣了下去,那侍卫瞬时吃痛,连连求饶。 简是之冷目睨着他,语气已寒至极点:“本王再说一次,本王要带江大人走。” 那侍卫已经痛得流出眼泪,再无心亦无力阻拦,忙道:“王爷请便……” 简是之松开手,那侍卫也顾不上已然脱臼的腕骨,急忙摸出钥匙为他打开殿门。 他抬步踏入,直往江稚鱼所居偏殿而去。 风雨催人愁思,江稚鱼坐在窗前望着桌上那盏忽明忽灭的烛灯出神,想起今夜突生的种种,前一刻尚矜贵无比的储副,霎时沦落为囚徒,这皇宫之中,白云苍狗,旦暮之间,万事成空罢了。 一阵急促敲门声传进,打断了她飘忽的思绪。 她一壁疑惑何人会雨夜来此,一壁缓缓走过去推开了门。 见到门外之人,她顿时心中一空,入目,唯有一个衣冠全湿,颓然不已的身影。 “王爷……”她轻轻开口,欲询问他何故如此,又何故来此。 但不知为何,对上他那双被雨打湿的眸子时,所有话语顿时被封在喉咙里,怎样都说不出。 她侧身让简是之入内,为他斟满热茶,又拿来帕子为他擦拭面上雨水。 简是之只是默然任由她踮起脚为自己擦拭额头水珠,少顷,他忽而抬手抓住江稚鱼手腕,哑着声音道:“和我走。” 江稚鱼猝然抬眸,对上他柔软温润的眼眸时,她心中忽而一烫,无论如何也再说不出什么,只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简是之带着江稚鱼出了东宫,回齐王宫后沐浴更衣,换了寻常百姓的粗制衣衫,等他整装好出现在江稚鱼眼前时,江稚鱼忽而觉得,少了那些繁杂的珠玉配饰,除了耀眼的绫罗锦缎,这般的朴素穿着,倒像是更衬他。 冠冕权杖皆是封固,他那般无拘无束之人,合该逍遥自在些。 待到陛下墨敕传至宫门,雨势也渐渐趋小,简是之与江稚鱼驾马一前一后出了禁宫。 等到他们穿越街市,房屋在身后渐渐远去,入目唯有树丛时,江稚鱼才霎时反应过来,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简是之速度不减,迎着呼啸风声,答她:“江宁。” 江宁?!从上京去江宁?? 江稚鱼看他神情不像在玩笑,顿觉呼吸一窒,不确定道:“是去,南边的江宁?” 简是之微微勾唇暗笑:“不然还有哪个江宁。” 江稚鱼只觉双眼一黑,直欲从马背上昏倒过去,她现在只想给当时什么都不问就答应他的自己一个巴掌。 “到江宁,要多久?”江稚鱼弱弱问道,甚至并不想知道他的回答。 “快的话,十数日罢。”少年清列的话音裹在风里传入江稚鱼耳中,让她顿生绝望。 那岂不是说,他们两人两马,要一路风尘奔波十数日? 江稚鱼暗暗生气,当时要她入宫做官时,可没说还有宦游的活计要找上她啊!! 正暗自嘀咕间,简是之忽而一掌拍上她骑的马,两人顿时提升了速度,于细雨夜里纵马飞驰。 第28章 、荒野客栈 两人一路奔行, 间或休息时,江稚鱼已得知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他们弃官道而择了近路, 一路上鲜少有行人,只间断几家驿站茶铺供往来行人歇脚。 江稚鱼与简是之算是风餐露宿地行了三四日,江稚鱼只觉她奔劳得着实辛苦, 吃睡不好,衣裳腰间都宽了两指,她暗自下定决心, 待到回宫, 定要朝简是之讨回公道。 两人并排而行, 又到了一夜暮至时,天色昏黄, 余晖尽下后有一弦白月攀上枝头, 他们继续默然赶路, 再行些时候,却忽见宽阔土路的尽头竟赫然出现一座三层楼屋,四周并无其他房屋建筑, 只这一座孤零零立在那里,尤甚突兀。 ”过去瞧瞧。”两人紧夹马腹,朝那楼屋而去。 二人到了地方甫一下马, 便有一店小二迎了上来, 面上堆满了笑, 顺手牵过简是之的马, 盈盈道:“二位客官, 是要住店?” 江稚鱼抬眼瞧向匾额, 这才知晓此处为一家客栈。 整座楼屋从外看去碧瓦朱甍, 飞阁流丹,于这般荒芜地带独独而存,似遗失在荒漠中的一颗珠玉般夺目耀眼,引人神往。 他们已然在驿站的硬木板上睡了几日了,江稚鱼看了看简是之,其内意味不言而喻。 简是之当即大步迈入客栈,边道:“要两间最好的客房。” “好嘞!”店小二连忙应下。 店小二吩咐了另一人将二人的马牵到马厩,随后便引着两人入内,翻看书册查看剩余客房,不多时,便将两把钥匙分别交入了二人手中。 “二位客官,你们的客房在三层,请随我来。”店小二笑吟吟对二人道。 “你先去吧,我随处转转。”简是之瞧着江稚鱼温声说道。 江稚鱼点点头,她知晓简是之的意思,这般富丽辉煌的客栈孤存于荒郊野岭,着实有些可疑,他们二人若要在此留宿一晚,多存些心思总是好的。 店小二引着江稚鱼拾阶而上,转到三楼,将她带至房间门口后便转身而去。 江稚鱼在房门口四处望了望,此处视野好,能将这一整座楼阁的内里尽收眼底,江稚鱼粗粗环顾一周,只觉与外壁的华美相较,内里奢华更甚。 丹楹刻桷,雕梁绣柱,屋顶雕刻有龙凤盘旋,龙口中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光亮将四角燃着的灯光都掩盖了去,就连她方才踏之而上的阶梯竟也镶珠嵌玉,不沾一丝纤尘。 她心生奇怪,但望见楼下宾客如云,或闲谈仰笑或大快朵颐,面上未有一丝不悦神色,反倒是都舒适尽兴得很,她便又居高临下瞧了一会儿,见实在没什么异样后,便用钥匙打开门入了屋内。 称臣 第22节 甫一踏入,便有一股缥缈香气袭来,是宁神香的味道混杂着淡淡的茉莉清香,最能抚平人心中愁思,江稚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几日的疲惫顿时涌上心头,她转过一木制海棠刺绣镏金屏风,便见有一汤池,水中混杂着无数海棠花瓣,其上水雾袅袅,氤氲满室,四周红烛错落放置,烛火摇曳间,竟衬得此间如仙境般朦胧幻梦,似与外间分属于两个不同天地。 江稚鱼再一顾看,就见那汤池的旁边有一个木制架子,其上铜壶、浮石、澡豆等应有尽有。 江稚鱼当即双眸一亮,俯身搅了一下那香汤,发觉水温正正合适,她当即冁然一笑,面露欢欣,这样的汤池对于一个四五日未沐浴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赐珍宝。 还管他什么奇不奇怪,危不危险,江稚鱼此刻只想着,若是能舒舒服服泡在这汤池里,做鬼也能笑醒。 她也不再迟疑,先出到外间给门上好锁,又遮上屏风,接着便来到汤池前,伸手解开腰间衿带,行云流水般除去身上衣物,踏入汤池之中。 甫一触到海棠香汤时,这几日的疲惫瞬时驱散。 她倚在池壁上,合眼放空,满室静默,只余缓缓汤水流过她白皙如瓷的肌肤。 她就这般享受着岁月静好,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处突然出现一些不知名的响动,她霎时睁开眼,定神侧耳听着。 就听见门锁“咔嗒”一声被从外打开,旋即便有橐橐脚步声由远及近,大步朝屏风处而来。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高声呵问道:“谁?” 那脚步明显一顿,随即传来一道她无比熟悉的声音:“江大人?你怎么在这?” 来的人,是简是之。 江稚鱼刚欲稍稍松出一口气,那滞住的脚步声却又动了起来,一边传来他更近的话音:“你在里间做什么?” 江稚鱼刚欲出言止住他,却已来不及,她听到了他拉开屏风的声音。 她的心跳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一时慌乱间心上一计,她抬手扯下木架上挂着的浴衣,朝烛火处一挥,那星星火光瞬时熄灭,四下里涌入一片深深黑暗。 在简是之进入的前一刻,江稚鱼起身,将浴衣快速裹在了身上,她崩紧的心弦这才稍稍松下些。 “你怎么不点灯呀?”简是之甫一进入内间,便被浓浓黑暗包裹,亦瞧不清江稚鱼到底在鼓捣些什么。 江稚鱼却根本不答他的话,想起他直直闯进就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问道:“你是如何进来我房间的?” 简是之猛然一愣,答道:“自然是用店小二给的钥匙进来的,还有……这是我的房间啊……”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一愣,她的钥匙能打开这房间的门,他的也能…… 那便是,那店小二为他们开了同一间客房。 “我……唔……”江稚鱼刚欲出声言明此事,却不知何时简是之已立于她身侧,不待她多说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嘘。”简是之轻轻示意她噤声。 四周顿时沉寂下来,两人都清楚听到了门外不时响起的一阵阵窸窣之音,虽听得并不真切,却也能猜出外面定然有人有所动作。 “你不要出声,我去看看。”简是之贴在江稚鱼耳边对她道。 “好。”江稚鱼低低应声。 简是之松开手,却于黑暗之中不甚踩在了江稚鱼浴衣的衣角之上,他迈出一步,江稚鱼本就急急穿上且不甚贴身的浴衣旋即滑下肩头,顺着滑嫩的肌肤一路落下…… 她脑中霎时空白一片,顿时怔在原地,幸而周遭漆黑一片,简是之虽感受到异样回转过头,却并未瞧见她此刻的样子。 可几乎是同时,窗外声音渐渐嘈杂,接着便有点点光亮自远处亮起,紧接着那光越发明亮耀目,顺着窗牗倾洒进来。 简是之的目光被窗外声音吸引,转过头去朝外眺望,待屋内有了依稀亮光时,他欲转回目光,却一下不知被什么东西蒙了眼眸…… 昏聩灯光映进屋内,在黑暗中渐渐衬出江稚鱼雪白的肌肤,突出的锁骨,以及胸前的起伏与不堪一握的腰身…… 她霎时心惊,待简是之转回眼眸前捡起地上滑落的浴衣就蒙在了他的头上,旋即扯下木架上自己的衣物匆匆换上。 简是之实在不明所以,怔愣半晌,待他将头上浴衣扯下时,江稚鱼已然重新穿戴好。 此时屋外已经灯火通明,耀如白昼,屋内也被照得透亮,简是之看了看自己手中握着的浴衣,又看了看江稚鱼身后的汤池,眸光微动,忽而邪邪一笑,两步走至她面前,一瞬不瞬紧盯着她,目光中浮出些许玩味,压下嗓音道:“芝芝,你是饮酒了吗?怎的脸烧得这般红?” 听得他这般逗弄言语,又想到自己方才□□站在他面前,江稚鱼顿时羞赧不堪,脸侧的羞红直攀上耳尖,她的心突突跳着,胡乱逃避着他满含暧昧的眼眸。 足被他瞧着自己盯了良久,江稚鱼才定了定神,极力压下狂乱的心跳,出手推开他,道:“外面那般热闹,你快去瞧瞧是出了什么事……” 或许是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江稚鱼的身上,经她提醒后,简是之这才听到外面接连不断的嘈杂之音。 他唇角又弯了弯,一把扯过江稚鱼的手腕,朗声道:“一道去。” 江稚鱼本渐渐平息的心跳,在触到他滚烫的掌心时,又不可抑制地乱了节奏。 二人推门而出,却被映入眼帘之景顿时惊得说不出话。 屋顶升挂起上百只赤红灯笼,夹杂着各色琉璃灯盏,将这三层楼阁照得堪比白日般清晰,再往下看,却发现,一层正中摆放着的桌椅不知何时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大大的戏台,其上有一行舞女,着露脐短衣束腿裤,随着戏台一旁乐师奏出的婉转琴音,尽情舒展自己曼妙的身姿,而楼上楼下皆挤满了频频拊掌叫好的宾客。 如此景象,当真是她见过最繁闹的客栈了。 “哎,让让……”江稚鱼正感慨间,忽有一位丽人莲步款款缓行而来,路过她身侧时娇声开口。 江稚鱼立时侧身让路,那佳人款款走过时余下缠绵盘旋的氤氲香气,江稚鱼望着她的背影,观她内里只着一件浅紫色单衣,外面并未加衫,而是只以一薄纱搭配,如此更衬出她的盈盈身段,她发髻两侧的珠钗亦随着步伐发出清脆之音,江稚鱼看着甚觉美人倾城美好,却不禁蹙起额头,因为那倾城美人此刻,正搀着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有说有笑地入了客房…… 第29章 、满堂花醉 江稚鱼心生奇怪, 又细细往下顾看,却见满堂花醉三千客, 皆是男男女女, 出双入对,言笑晏晏,莲步款款。 终于在看到第五个左拥右抱的男子后, 江稚鱼察觉到不对劲,她抓来一旁正端着食盘匆匆而过的小厮,问道:“这里, 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小厮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也未停下脚步, 随口答道:“平康坊。” 江稚鱼当即眸色沉了沉,望着楼下的景象, 似是已参透其内玄机, 便也未再出言。 简是之却一头雾水, 那小厮话说得不明不白,平康坊是什么坊? 他便问江稚鱼:“平康坊是什么地方?” 江稚鱼沉吟片刻,低低开口:“就是青楼。” 平康坊是古时长安城里有名的烟柳之地, 观这楼内楼外装饰,倒像是仿照而成。 青楼??! 简是之惊了一跳,立即垂目望向那些所谓的宾客, 起初没觉不妥, 如今一看, 果真个个神情暧昧, 前后簇拥。 简是之万万没想到, 他们二人不过是半路投宿一家客栈, 这客栈竟于深夜摇身一变, 成了青楼! 如此暗暗细忖,那方才他们于内间听到的响动,想来便是屋外挂灯装扮之声。 简是之侧眼瞧向江稚鱼,却发觉与自己的惊讶相反,她倒是镇定得很,一派很见过世面的宠辱不惊模样。 他又凑近了些,垂下眼眸打量她的神色,唇角便不自觉淡淡弯起,轻快道:“江大人倒是很懂行,怕不是……常客?” 江稚鱼陡然回眸,正对上他满含调笑的眼眸,知晓他又在胡乱玩笑,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欲出言辩解,却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 因为她确实去过。 不过绝不是简是之想的那样,彼时年少春衫薄,每每诗词酒会后便总有同侪拉她来这般繁闹之地庆祝,但是她去的都是上等青楼,也便是艺馆,只听听琴,品品茗而已,像眼下这种真正的青楼,她亦是头一次来。 江稚鱼吃了哑巴亏,任由简是之出言逗弄自己,她也不理,只将目光淡淡投向一层正中的那方戏台上,三五歌舞已过,现下又新换上几位丽人,与先前那些粉黛不同,这几位穿着奇异,且以纱巾遮面,不似中原打扮。 乐音一起,那些舞者皆踩着轻快的步伐舞动起来,腰间坠着的银铃铛随着她们的动作发出魅人声响,乐律至最高处,舞女齐齐摘下面上薄纱,台下登时掌声雷动,江稚鱼亦不自禁被吸引了目光。 她瞧见那些女子并非中原人,而是生得颇有西域样貌,个个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眉不画而浓,唇不描而红,倒真如画中飞天神女般优美,难免叫人移不开眼。 江稚鱼望得出神,并未听到简是之出言唤她,直到简是之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眼含询问看向他。 简是之未开口,只是默然打量她,心中有些闷闷的不痛快,只觉她盯着舞女时的那般痴心模样,活像叫人生生勾了心魂去,就差有口水飞流直下了。 简是之欲将江稚鱼拉回屋内,可手还没来得及触到她,便被另有一双手捷足先登。 简是之愣愣瞧着不知何时有一娇俏美人硬生生挤到了两人之间,此刻双手攀上江稚鱼的小臂,娇嗔说道:“这位爷,您可是想要饮些酒?如此良辰佳夜,让妾陪您吧。” 说着,便从身后小厮手中接来一酒樽,利落地斟满酒,递到江稚鱼手中。 江稚鱼只是怔怔然下意识接过,眼前一切发生的太快,她还来不及反应,此刻她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眼前这位姐姐比今晚她在此见到的任何一个都要好看! 那漂亮姐姐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将手中白瓷酒樽与江稚鱼手中的一碰,接着便仰头缓缓饮下。 江稚鱼亦紧跟着她啜饮,不过她很清楚自己的酒量,虽是与此等绝色美人对饮,她还是存有理智地只浅浅啜了一口。 “瞧爷的装束,像是读书人,怎的会途径此地?”漂亮姐姐忽而冁然一笑,玉面之上顿时更添了几分颜色,又泠泠俏皮接道:“莫不是,为了与妾相知?” 江稚鱼亦笑笑,想到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断不能与旁人言说的,索性随便胡诌道:“姐姐猜的不错,我本是入京求学,谁知前些日子家中突然来了书信,让我即刻返乡,我便也不敢多停留,择了近路欲赶回家中,谁知半路在此歇脚时,就遇到了姐姐。” 漂亮姐姐笑得越发明媚勾人,凤眸微微眯起紧盯着江稚鱼瞧,两人本就分寸之距,她却又上前一步,直欲贴到了江稚鱼身上,朱唇轻启,声音越发娇柔,道:“那便好了,想来当真是缘分,爷今夜便是妾命定的贵人……” 她忽而环住江稚鱼的手臂,媚眼如丝瞧着她,眼中星光直欲摄人心魄,嗔念道:“妾近日不知怎的,总觉胸口憋闷,不大能喘得上气,爷既是读书明理的,不妨为妾瞧瞧……” 说罢,也不顾江稚鱼此刻一脸懵愣的神情,双手扯着她便要走。 简是之一直在一旁默默瞧着两人的你来我往,此时面色寒厉得较十二月霜雪更甚,他立时出手握住江稚鱼的素腰,将人一下扯入了自己怀中。 对上那位姐姐的错愕神色时,简是之只冷冷抛下一句:“对不住了,他不喜欢女的。” 话毕,也不顾怀中人的挣扎,揽着她就大步回到了房间。 待到锁好房门后,简是之才松开锁在她腰间的手,江稚鱼当即又羞又气,脸都涨红了几分,他说完那话后,她清楚瞧见了那漂亮姐姐瞧向他们二人的眼神都变了,就差没当场说明他们二人有私情了。 既令她丢了脸不说,还错失了看漂亮姐姐的机会,当真讨厌,可还不等她发作,简是之却抢先一步冷嗤一声,幽怨道:“江大人怕不是忘了自己尚有公职在身,怎能放纵情志寻欢作乐?” 江稚鱼满心无奈,她不过是瞧那美人着实漂亮,多看了几眼而已,怎么就被他说的好像不清白了一样,不过观他那副愠怒神色,倒像是真的生了气,却也不知他为何如此生气,有美人大家一起看就好了,他不看竟还管着自己。 “哦……”她好似恍然明白了什么,扬起一双潋滟眸子直瞧进他的眼中,含笑道:“我知道了,王爷你是不是吃醋了……” “我……”甫一对上她那噙笑眉眼,简是之登时心中一烫,被她诘问得哑言,支支吾吾半天也没底气反驳。 那娇媚丽人如此蛊惑勾引江稚鱼,叫他心里如何舒服。 江稚鱼泠泠笑笑,一副将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接道:“那漂亮姐姐来同我讲话,而不是和你,你便为此心中不快,对不对?” 听得这话,简是之眸中的慌张顿时褪去,无奈地翻了翻眼睛,不再接她的话,只淡淡抛下一句:“睡觉。” 江稚鱼似乎这才将将记起,他们来此,是为停脚歇息的,可不是看美女的。 见简是之走向床榻,她愣愣杵在原地,方才内间里的窘境便一股脑涌上心头,她极力压下面上的滚烫,转身出去找那店小二理论。 于红绿人群之中寻了许久,才找到初时迎接他们的那个店小二,他正挨桌上酒,看来今晚生意万分火爆。 江稚鱼足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听到,眼下天色已晚,她也倦了,不想再多耽搁时间,便直言:“小哥,你为我与我朋友开了同一间客房,劳烦快些再多开一间,我们赶路辛苦,想早些歇下。” 那店小二看了她几眼,嘴角笑意又深了深,走近她身边道:“这位客官,真是不好意思,本店的房间已满,莫不如……您便与您朋友一起睡一间罢。” 江稚鱼登时涌上火气,他们来时她还特别注意了一下,三楼的客房几乎都是空的,怎么一下子竟都满了? “你们这么大的店,房间说满就满了?”江稚鱼没好气地质问他。 那店小二只朝一旁推杯换盏的人群抛去一个眼色,江稚鱼思量一瞬,便知晓了他的意思,这客栈挂羊头卖狗肉,住店人少,做别的事的人倒是满盈。 称臣 第23节 “客官,您与您朋友既都是男人,便也不拘于这些,那屋内床大,你们今晚就挤一挤,过会儿我多退些钱给你们就是了。”说罢,也不等江稚鱼点头,转身便又满面笑容地走入另一群男男女女之中。 江稚鱼心里生气,这小厮的态度着实有恃无恐,不过这地方荒芜一片的,除了这家客栈也没别的去处,她也只好吃了这哑巴亏。 转回房内,江稚鱼同简是之将方才她与那店小二的对话重复了一番,却见他仍旧面色平淡,并未有一丝愠色,这倒当真奇怪,要是搁在平常,敢叫他吃亏,他早就想出千百种方法报复回去了。 见江稚鱼仍旧愣愣杵在原地,简是之坐在榻上轻轻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柔声道:“江大人,快些过来啊,本王可要灭烛了。” 撞上他眸中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时,江稚鱼登时心跳一顿,脸色也不自禁红了几分。 第30章 、金风玉露 他这是什么意思, 叫自己过去,过去和他同睡一张床吗??! 不行不行不行! 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 怎能和一个外男睡一张床? 简是之见她仍旧不动, 又催促道:“磨蹭什么呢?快些过来,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呢。” 江稚鱼越发不好意思,含羞垂下眼眸, 犹豫道:“臣以为,臣与王爷同枕一榻,有些不妥……” 简是之很不理解她的犹豫迟疑, 抬眼瞧她又见她面色红了几分, 便道:“一个大男人, 矫情些什么,本王都未觉得不妥, 你倒是脸红了。” 被他这话一激, 江稚鱼的脸色当即不受控制般又红了些, 就听简是之又道:“就该将你扔在三军军营里住上几日,镇日与十数名兵卒同吃同睡,沐浴洗澡也是几百人一起, 便没什么好羞赧的了。” 江稚鱼心中叫苦,若要真把她送入军营里,和那么多男人同吃同住又一同洗澡, 那场景, 简直不敢深想。 她尴尬笑笑, 走上前去, 动作利落地将榻上一软枕拿了过来抱在怀里, 对简是之道:“王爷, 臣睡地下便好。” 说罢, 又小心翼翼地躲过简是之,将榻上一卷好的被子扯了下来,火速又铺在了地上,紧接着将软枕放好,便要躺下。 却被简是之一把扯起,将她拉到了榻边,双手压着她的肩令她老老实实坐下,而后瞧着她轻叹一声,随即道:“你睡榻,我睡地上。” 江稚鱼呆愣愣看着他拉开被子,和衣躺了下去,而后并未再多言一句,轻轻阖了眼。 呆看了半晌,江稚鱼方缓缓起身,熄止了室内烛火,只余窗外透进的丝丝灯光映照进来,昏聩晦暗。 接着便是良久的沉默,两人都未再张口。 江稚鱼却心内难静,她委实没想到简是之那般尊贵清高之人,会为了自己这样做,而且未带有丝毫迟疑不决。 臣子卧榻,君主枕地,这是怎样的道理。 她侧身静卧,借着些微光亮垂目看向他,能瞧见他被昏黄灯火勾勒出的侧脸,轮廓清晰明朗,面色平淡安稳,江稚鱼就这般瞧着,一时失了心魂。 说来也是奇怪,从前听闻宫人们私下称赞齐王殿下的容貌时,她都是默然不语,不置可否,她虽也承认他生得一副极好皮相,可却总是觉得,同样相似的面容,简明之看起来便是清风朗月,盛世贤君的姿态,而他眉目之间却总是透出些不靠谱。 可现下她瞧着他,见外间交错光影映在他的脸侧,她瞬间没来由得生出一股难名情愫,但见他一眼,竟似胜过凡尘千千万,只愿捎上浊酒与长剑,于风月江湖场上,描摹他眉间春山。 “看够了吗?”简是之似是感受到了那隐于幽暗之中的灼灼目光,也并未张开眼,只淡淡吐出一句。 这忽然而起的一道声音立时打破了江稚鱼的神思,她蓦然回神,反应过来时,不自禁脸色绯红。 “王爷,您……冷吗?”她脱口而出这一句话,为打破这若有似无的尴尬氛围。 不过言辞中的关切却是真真切切的,此地虽不似上京般寒冷,但此刻入了夜,加之他又宿在地上,定是有寒气往身体内钻的。 “不冷。”他温声答她。 江稚鱼仍旧怔怔然望着他,似是借着屋内晦暗的缘故,便多了些有恃无恐,并没有立即从简是之的身上移开目光。 可也不知怎的,简是之明明紧闭着眼,可就是明确地知道那榻上之人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瞧,便出声道:“你若是再看,本王可就上榻去抱着你睡了……” 江稚鱼被他出言一逗弄,耳尖瞬时都红了,即刻老老实实收回目光,乖乖躺好。 “盖好被子。”他又柔声接道。 江稚鱼当即听命,三两下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了进去,连手指头都没有露出来,似是生怕他真的上榻来抱着自己…… 窗外光影渐渐落下,屋内也陷入了无边寂静,最后一丝微光落幕的时刻,简是之微微勾起唇角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翌日东方天幕将将露出青灰之色时,江稚鱼便起了身,悄悄伸了个懒腰,昨夜确是她自皇宫出来后睡的最好的一晚了。 她穿好鞋靴下榻,却见简是之已不在了屋内。 江稚鱼下楼,于一层正厅中寻到了他,他此刻正在桌案前悠闲地享受早餐。 江稚鱼走到他对面坐下,朝他微微一笑道:“王爷,昨夜睡得可还好?” 简是之随口答道:“本王睡得挺好的……” 他的话音略微迟钝一瞬,眸底随即浮上一抹不可察觉的狡黠意味,语气仍旧轻松道:“只是江大人,似乎睡得不太好……” 江稚鱼一口汤粥还未来得及咽下,当即被他这话惊得呛了一下,连连咳嗽几声后急忙问道:“臣……怎么了?” “也没什么……”简是之并未从面前瓷碗中移开目光,只淡淡说道:“就是江大人睡至半夜,突然开口连声唤起本王的名字,足说了好久,也不知,是梦到本王什么了……” 他这话说得含糊暧昧,叫江稚鱼心头蒙羞,却又无法理直气壮地反驳,因为她着实不知晓自己睡觉时有没有说梦话,也着实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做关于他的梦。 可观他面色,却不像是在故意说笑,她心里也不免犯起嘀咕来,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睡前确实盯着他瞧了许久,谁知会不会梦到他…… 江稚鱼一时哑言,有些赧然。 简是之抬眸瞧了她一眼,将她此刻的神色尽收眼底,旋即便勾唇笑了笑,不再多言,专心于吃食。 江稚鱼懵懵然看着他,足过了半晌,才猛然间发觉自己似乎又被他戏弄了,哪有什么梦不梦的,纯粹是他胡说八道,却就这样将自己诈了进去。 两人用过饭后,又重新上路匆匆而去。 弃北往南,又似前时那般苦行了数日,幸而他们脚程快,竟比预估的早了两日抵达江宁。 甫一入江宁境内,江稚鱼便深切体悟到,这里的气候与上京大有不同,虽已临近十一月份,此处却仍旧温暖如春,她瞧着街市上往来行人,都只着素衫单衣,步履轻盈,脚下生莲,女子发髻两侧皆簪三两朵娇嫩鲜花,倒比珠花更显出灵动鲜活,叫人眼前一亮,独具江南女子的温婉柔情,一颦一笑都尽显风韵。 他们二人是入夜时进的城内,此刻街市两旁灯火通明,自城门到内街有无数商贩吆喝叫卖,夹杂着奇异杂耍、吹弹奏唱之类的,倒像是个大型的夜市般,其内行人往来,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江稚鱼与简是之亦步入其中,这江南城镇的晚间之景象,倒是比上京更具烟火气一些,叫他们二人不自觉便放缓了脚步,左右顾看起来。 一路顺着人流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秦淮河畔,堤岸杨柳依依,暮风残月,天上亿万星子倒映进水中,随着潋滟波光欢欣起舞,恰似银河坠落凡间。 江稚鱼看得呆了,于河畔驻足,简是之亦于她身侧停下。 有一船夫从不远处望见两人,便撑起竹竿将画舫渡到岸边,朝两人扬声问道:“两位公子,可是要坐船?” 江稚鱼又一次眼含星光地望向简是之,毕竟钱袋在他的身上,做什么都是要请示他的。 简是之未犹豫片刻,立时从荷包中摸出两锭银子交到那船夫手中,接着便拉着江稚鱼上了船。 那画舫船内里装饰华美,且有一玉案横在船室中央,简是之拿起案上青瓷壶,打开盖子一闻,便霎时有醇香酒气扑鼻而来。 简是之晃了晃酒壶,对江稚鱼笑道:“闻着可是好酒。” 江稚鱼暗暗咽了口水,虽说她酒量不怎么样,但却是喜欢喝的,不过她压下了自己的嘴馋,毕竟要事在身却醉得一塌糊涂这种事她已经干过一次了,若再来一次,她可不敢保证简是之会不会直接掐死自己。 可她未料到的是,简是之斟满酒樽,推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只温声道:“想喝就喝吧,在本王面前无需拘束。” 江稚鱼又有些迟疑:“可若是臣喝醉了……” 简是之抢过她的话:“今日许你醉。” 两人碰杯对饮,河面阵阵清风吹拂而过,将两人的脸都吹红了几分,清酒一壶接着一壶,江稚鱼早就醉得观天地都颠倒了,醉卧于案下,简是之亦是醉眼朦胧地瞧着她,一壁暗暗调侃她的微末酒量,一壁不停地啜饮。 此等美景配上美酒,倒真譬如金风玉露,恰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简是之又独饮下几壶酒,亦渐渐催生出了醉意,又好似是故意将自己灌醉,毕竟这样可得解脱之处,还是不要那么清醒的好。 简是之高声讲叙着宫廷中的有趣之事,江稚鱼听后抚掌大笑,又给他讲了许多自己幼时的玩乐之景,他听了也是笑,瞬时整个画舫之内无不充斥着两人自心底迸发的朗朗笑声。 酒意上心的那一刻,好似天地万物都化成虚无泡影了,涟涟烟波之上,唯有此时此刻的无尽喜悦是最真实可依的。 第31章 、一眼万年 画舫渡到了对岸, 江稚鱼早已醉得一塌糊涂,简是之亦是踉踉跄跄着起身, 从钱袋里胡乱摸出一把钱塞给船夫, 也不知是多了还是少了,转而扶起江稚鱼,将她架在自己的肩头, 步履摇晃着下了船。 画舫渐渐远去,简是之顾盼四周,却见与方才的繁闹不同, 此地幽静非常, 只河边两三盏孤灯, 天幕一轮月,加上倒映着粼粼月色的秦淮河而已。 除之, 再无旁人。 他亦累了, 便索性直接抛去了最后一点忧思, 顺着醉意向后仰倒着躺了下去。 江稚鱼亦紧随着他躺在了他身侧。 简是之抬眼,只望见穹顶之上的星与月,他又侧过头去看向江稚鱼, 她距自己不过咫尺之间,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沉沉醉意。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简是之心内忽而不自觉念起这一句, 暗暗勾唇一笑, 再次侧过头去看她时, 却不知她何时将那根束发墨簪弄没了, 乌黑的长发如绸缎般随意散开, 胡乱枕在她的脑后, 恣意又张扬。 他就这般注目, 借着月色与灯火,真切地瞧见她因醉酒而水汽氤氲的眸子,微微泛红的小巧鼻尖,以及鼻下樱桃红绽的香软。 螓首蛾眉,肌似羊脂,千般袅娜,万般旖旎…… 简是之不由嗤笑自己,他此刻深觉自己一定是疯了,怎的面对这小江大人,竟平白无故生出的尽是些描绘女子娇媚之语。 可在瞧见她耳尖的一颗妖冶红痣时,他毫无道理地,心尖一颤。 霎时情动如灯火十里扬州路,不眠亦不休。 “芝芝……”他哑着嗓音轻声唤她。 “嗯?” 似为听清他接下来的话,江稚鱼朝他那边凑得更近了些,近到能感受到彼此深沉的心跳。 他的唇抵在她耳边,低低念道:“本王……爱慕你……” 其实也说不明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只知道,在说出心中已憋闷了许久的这句话后,虽是借着酒意,他的心跳仍旧快得发狂。 江稚鱼却摆了摆手,笑道:“王爷您别拿臣说笑了……” 简是之忽而肃起神色,定定盯进她的双眸,沉声道:“我没说笑。” 只是江稚鱼此刻醉上心头,瞧什么都是朦胧的,自然也分辨不出他眼底的灼灼情愫。 她只是含糊笑道:“怎么会呢,臣是男子……” 说完,她轻轻合上眼,舒展眉目,似要睡去。 称臣 第24节 简是之又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只觉心中沉闷非常,现下被江畔凉风一吹,酒已醒了大半,倒是暗暗怨怪自己方才为何不再多饮些,直醉到天荒地老才好。 只是休憩了一两个时辰,天色便渐渐亮起。 晨间清明之风拂过河岸,江稚鱼缩了缩身子,堪堪醒转,甫一坐起身,便感到头脑一阵昏沉,她紧揉起眉心,想忆起昨晚自己醉酒后的情景,可无论怎样极力去想,对于昨晚的记忆,便是止步于画舫内的朗朗笑音。 甚至连她如何上的岸,她自己都浑然不知。 又吹了一阵风后,她浑噩的身子逐渐清爽起来,她抬起眼眸,就瞧见前方河畔处有一玄色身影长身而立。 也不知他是早早醒来,还是压根没有睡。 江稚鱼没有出言唤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眸望向他清贵的背影。 偏就是那般巧,碧空之上暖阳初升,投下的第一缕明黄之光映在了他的周身,清风撩起他的麻袍衣角,他逆光而立,身姿挺阔,江稚鱼痴痴望着,竟有了瞬间的恍惚,心中觉得他下一刻便要化作春山野鹤,乘风而去,归于天地之间。 “蛟龙岂是池中物……”她暗暗喃喃。 “醒了?”简是之忽而回眸,见她已然坐起身,冲她淡淡笑笑。 江稚鱼微微颔首,接着便瞧见他朝自己一步一步,踏光而来。 清风无边,云过缥缈,孤日映江心,这幅秋日风景图里,他无疑是最炫目的那抹亮色。 江稚鱼淡淡瞧着他,他未加冠,着粗制麻衣,鬓角尚余三两碎发,还带着宿醉后的微微疲态。 可他携光而来时,惹她刹那怦然。 她当时心里想着,一眼万年,大抵也不过如此。 简是之在她身前站定,日光投下他的身影,将她一整个笼罩住。 他向她伸出手,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辨不明的微妙柔情:“头可还疼?” 江稚鱼摇摇头,晨风顺着她的领口灌进,已将她的闷痛驱散了大半,她顺势搭上他的手,他收紧掌心,将她拉了起来。 江稚鱼与简是之一前一后,朝他们的目的地而去,江宁虽好,可他们总归是有事要做的。 二人闷头行进了半日,终于抵达了鸡鸣寺。 待表明来意后,便有一僧人引着两人左转右拐,绕过了寺中繁闹之地,直朝曲径深处而去。 终至一万分不起眼的耳房外,那僧人轻叩了叩门,听到里面传来响动后,便转身离开了。 木门被推动得吱呀作响,那响动戛然而止的时刻,从屋内闪出一个人。 江稚鱼瞧他一身青衫,眉目慈宁,手里还缠着佛珠,虽实在无法将他与朝堂扯上半分关系,但事实便是,他正是当朝二皇子,简昀之。 三人之间只存有深沉的静默,江稚鱼瞧了瞧简昀之,又瞧了瞧简是之,兄弟相见,实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 这奇怪大抵是因为简是之的母亲,曾间接戕害后简昀之的母亲,而简昀之如今又要回宫夺简是之嫡亲哥哥的太子位罢。 江稚鱼咽了咽喉咙,不免紧张起来,她生怕下一瞬简昀之会像见到仇人般红起眼,继而动起手来。 可她想象中的血雨腥风并没有到来,万物皆是一片平静。 简昀之先行开口打破了这良久的沉默,他朝简是之微微颔首,弯起眼眉浅笑道:“陛下的手书是几日前送到的,没想到你们来得如此快,路途奔波,想来也是辛苦。” 感触到他眸底的祥和与善意时,江稚鱼不禁怔愣一瞬,心内只道他要么是对当年深宫之事全然不知情,要么便是在此修行佛法十数载,真修成了个菩萨心。 简是之同样未料到他会这般,可却不似江稚鱼所想,他于禁中行走,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深知最难看清皮下骨的道理,简昀之面上如何的阳春白雪,心内又是如何的风云翻涌,他不知晓,亦不想知晓。 简是之只是神情淡然地回望向他,轻轻开口:“二……”似是不甚适应这样的称呼,他略微顿了顿,随即接道:“二哥。” 见简是之已打了招呼,江稚鱼自然也要通识礼数的,她朝简昀之拱手躬身,道:“臣江稚鱼见过……” 话到此处却犯了难,立太子圣旨未下,她万不能如此称呼,可若唤作二王爷,却又差了些礼节,只能尴尬地停顿在这。 简昀之却似乎并不在意,只莞尔笑笑,扶起江稚鱼的手,亦朝她颔首后朗声道:“江大人有礼。” 简昀之又对二人道:“劳烦两位山高路远来寻我,不若在此小憩片刻,待我为两位煮些汤面来,用过后再上路吧。” 未来太子爷亲自下厨煮面,江稚鱼实在觉得有些担待不起,可又不好开口拒绝驳了他的好意,正思忖间,就听简是之直截了当道:“不必了,既知山高路远,便更要趁早些,我们在此多耽误一刻,朝堂便要不安稳一刻,莫怪我唐突,二哥还是紧着收拾东西,早些随我返京吧。” 简是之虽言辞有据,面色平淡,可江稚鱼心内知晓,他是不大喜欢他这位从天而降的二哥的。 简昀之应道:“也好,看来是我欠考虑了,既如此,那便出发吧。” 江稚鱼瞧着他,不由诧异道:“您……不带些什么?” 简昀之淡淡笑道:“凡尘俗物皆是拖累,我亦无甚喜爱之物,单我一人,无所牵挂而已。” 江稚鱼怔怔点头,那是他过往年岁的所有,说舍弃便也舍弃了,倒是有一份超然物外的洒脱。 简是之倒是不在意他到底带不带什么东西,只要按部就班将他送回京,陛下能欢欢喜喜将他立为太子,而这之外的事物,便都与他无关。 既已决定,三人也不多耽搁,又照来时之路回返。 似乎是因着多了个人,简是之这一路来的话比来时少了许多,连往时最爱的出言逗弄江稚鱼的环节都省了去。 三人只是默然行路,走出了□□日,到达了一处山脚下,此地已然快至京郊,简是之停下马,朝前望了望,心中稍稍松出口气。 他道:“翻过这片山林,再走出几里,便可入京城了。” 他又仰眸望了望头顶上的天幕,漫天繁星拥月,想来时辰不早了,他再转眼瞧向江稚鱼,见她已生疲态,便道:“今晚先在此休息吧,待明日天亮再行路。” 简昀之无言,默许他的话,这一路来都是这般,无论简是之提议什么,他都是默然照做,从未有过争辩,自然也没发生过江稚鱼幻想了一路的两虎相争场面。 简是之走至江稚鱼身侧,解下披风兀自搭在她的肩头。 江稚鱼脸色微微一红,低声道:“臣不冷。” 简是之未答话,只擅自将披风领口系紧。 第32章 、生死同往 三人靠坐休息, 夜间山林之中静默非常,除了不时响起的阵阵夜鸮鸣叫, 再无旁的声音。 简是之坐于江稚鱼身侧, 忽而出手揽过她的肩,将她的头倚靠在自己的肩头。 江稚鱼瞬间一惊,抬眸正巧与他四目相触, 便听他在自己耳边低低道:“若是困了便睡吧。” 不知为何,从前被他倚靠时,她只觉无奈, 而如今再与他相距分寸, 听得他温热均匀的呼吸时, 便有如石投湖面,惊起阵阵涟漪, 长久不散。 简昀之背靠树干休憩, 江稚鱼枕着简是之的肩亦轻轻合眸。 月轮半遮, 星透疏木,夜半之时,天地万物都昏沉睡去, 唯留下深沉的静谧。 简是之悄然瞧着身侧之人,见她面色平静,红唇微翕, 一派安稳睡去的模样, 不由暗暗勾唇浅笑。 虽已奔劳一日, 倦意上心, 可他总归是不敢睡的, 此地虽已近上京, 晚间又沉静平和, 可他仍旧没来由地心生出几分不安,大抵唯有睁眼守着这夜过去方能安心。 静夜无聊,亦是为了保持清醒,他仰目极力望向天穹,追着星移斗转,学起幼时那般数起漫天星子来。 那是他幼年无所事事时,最喜欢的打发时间的法子,那时候还没有朝贵镇日烦扰他,亦没有陈尚书整日里的耳提面命,不知何谓君臣,何谓朝堂,彼时他唯一担心的便是,夜里宫灯若燃得太亮,是瞧不清他所照顾的历历星辰的。 岁月一晃十数年,对于宫廷王位带给他的一切,他早已厌烦厌倦,照顾星子这般童稚之行,亦早被他抛之身后。 他曾常常觉得,此间之内,像是没什么事物能真的惹他欢喜了。 可他垂目左顾,看向身侧酣睡之人时,心内片刻的感慨阴霾霎时散尽,似正巧逢了春,融开他心中冰封湖水,淙淙而流,春和景明。 他原以为自己已将这喧闹俗世参透,旁人舍命追逐的,在他看来,不过皆是过眼烟云,风过而散,实在不值当为任何身外之物苦苦追求,由是便总也得过且过,纵是有一日猝然长逝,他也无甚遗憾。 可如今心境竟全然不似过往,在他遇见江稚鱼的那一刻,方明白了世人深陷凡俗的沉沦与快乐,他也愿为了她,再争一争这朝夕。 他默然浅笑,伸出手将她肩上的披风又拢得更紧些。 幸而上天垂怜,俗世之中他又寻到了,那个令他心甘情愿照顾一生之人。 夜色愈加深沉,星河便愈加清明,他数得囫囵,也不知来来回回到底数了多少次,又打算重新开始时,却忽而像是听到了什么响动,那窸窣之音极其轻微,可在这无边静默的夜里,还是清晰地落进了他耳内。 他分辨出,是有人踩折枯木树枝的声音。 接着四下里便又陷入了死气沉沉的寂静,他却再难心安,转头顾盼四周却不见一人,当即一股寒气自心头升腾而起,霎时传遍周身。 “芝芝……”他出言欲唤醒江稚鱼。 可还不待他话音落下,瞬间便有数声箭头划破空气的声音,亦同时撕碎了这沉沉的静默。 旋即入目的,便是锋利无比的玄铁箭头朝他们这方齐齐飞来。 简是之下瞬时揽住江稚鱼,朝侧方躲避,下意识将她护在身下。 幸而他反应快,那几支箭落了空,齐齐刺进他们身后的树干上。 不远处树丛内闪起星星火色,有黑压压一批黑衣覆面之人举剑冲来,剑身在寒月下发出冰冷瘆人的光,直欲摄魂夺命。 三人此刻紧靠在一处,冷目注视着渐趋而近的杀戮,对方数十人高举寒刀,而他们却手无寸铁。 刀剑劈下之时,简是之将江稚鱼死死护在身后,面对那万般锋利的寒刃,他只得频频躲闪,毫无还手之力。 再一顾看,便发觉一旁的简昀之亦是笨拙地闪躲,甚至连恰到好处的出拳相搏都未有。 简是之当即心内一沉,合着这三人中唯有他会武功。 眼瞧着一黑衣人已近简昀之身前,简是之瞬时挡了过去,侧踢出腿击在那人胸口处,那黑衣人吃痛仰倒下。 他顺势矮身捡起那人手中长剑,紧握在掌中。 江稚鱼对面迎敌,以她那套江家祖传的组合拳出击,简是之见了暗暗摇头,连忙冲过去挡在她与那黑衣人之间,挥出长剑,一剑剜心。 江稚鱼本欲以她那点三脚猫功夫与简是之一道作战,简是之却不由她胡闹,将她拉回了自己身后。 简是之一壁护着江稚鱼与简昀之,一壁对抗前方不停上前的黑衣人,以一敌百,难免不得招架,他深知自己撑不了太久,故而也不急着解决,出招只以躲闪为主,与那群人暗暗周旋。 同时他也在不停地观望四周,面上虽让人瞧不出异样,心内却是紧张非常,他只祈愿出宫前陛下曾说的会派人暗中保护之语,不是只说说而已。 黑衣人渐渐都围了过来,他也再无力周旋,出剑抵挡之时却被猛然一下将剑打落,他当即面色一沉,心中暗道不好。 却在此刻,另有一行身着铠甲的队伍闯了过来,两波人一相遇,即刻陷入焦灼战局。 朝廷禁军一到,简是之绷紧的心弦也稍稍松了下来,可还不待他喘息多久,不远处又一波黑衣人汹涌而入,人数之多令他着实心惊。 他不由暗忖,这场埋伏刺杀,定是早有预谋,他虽秘密出行,可皇宫中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是不知,这场血雨腥风,为的到底是他,还是简昀之。 然而不论实情如何,眼下最要紧的是,他定要将简昀之平安护送回宫。 当下也不再多犹豫,简是之闯进混乱战局中,寻到禁军首领,对他施令道:“你带着人立刻撤下,先行护送二皇子与江大人回宫。” 禁军首领惊惑道:“王爷您呢?” 简是之夺过他手中佩剑,沉声道:“我在这拖住他们,此地距上京已不远,你定要将他二人平安带回。” 称臣 第25节 “可……”那禁军首领未能领命,依旧在原地迟疑不决。 莫说是留他一人在此,就是这一行禁军都于此交战,结局都难以判别,他实在不能放心将简是之一人留在这,这无异于推他送死。 可简是之却不愿再拖延,只盯着他冷声道:“护送太子殿下回京,这是帝令,大人是要抗旨不成?” 那人立刻噤声,只好服从,下令令众军士退出,围拥着江稚鱼与简昀之,朝往上京而去之路上逃离。 走不多时,江稚鱼突然挣开四周军士的围护,对上禁军首领诧异的眼眸后,只沉声道:“我不能留他一个人。” “江大人,你不能去,王爷有令让微臣带你回宫。” 江稚鱼道:“王爷是传陛下旨意,陛下旨意中说到的是未来太子殿下,故而你要以命相护的,并非是我。” 禁军首领看她一脸决绝,言辞恳切,便知自己再如何阻拦也是无用,前路虽然凶险,但她执意如此,也是心之所往。 江稚鱼极目望向山林中深幽一片,只不远处点点火光,那正是简是之此刻所在的位置,她甚至能隔着这千百树木听到那处刀剑碰撞的铮铮之音。 向前即是死结,她知晓。 可世事便是这般奇异,简是之不喜他那二哥,却甘愿为了他誓死相护,而她,原也是讨厌那个玩世不恭的齐王殿下的,可今时今刻,竟也生出了些生死同往的念头。 她忽而想到了什么,心跳陡然一空,转身紧握住那禁军首领的手臂,喉咙里吐出的话音带着些微的颤抖,道:“大人,我若再不能回返,劳烦你去一趟亭序侯府,告诉我爹娘,说我不孝……” 她忽而顿住,脑中一片空白,原来真正到了生死分别之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 不孝儿女之类的话语,皆是客套言辞,她万不想若是自己真死在了这,托人送回去的最后一句话是这般的冰冷淡漠。 努力平复心跳后又想了想,她便恢复了沉静,亦好似释然,最后道:“劳烦大人告诉我爹娘,我虽身死,但死得其所,是为我心甘情愿之事,我已了无遗憾,也请他们莫要为我多加神伤。” 禁军首领怔怔然听她道完这些,还不待出言,便只瞧见她愈行愈远的背影,孤孤重返于那片昏暗之中。 “启程,回京。”他下令,一行人便相背而去。 江稚鱼不敢多耽搁,用尽全身力气飞跑起来,也不知为何,较之逃离危险之地,反而在她奔向他时,更添了无尽安心。 她躲过刀光剑影,直绕到简是之身边。 “芝芝?”瞧见江稚鱼时,简是之显然惊惑,旋即心内便浮上深深的担忧,暗暗责怪她竟如此不听话。 简是之挥剑抵挡,身上脸上皆是沾染的无尽血色,杀念到极处时,眼尾都泛起猩红颜色。 “快走,离开这。”他声音沙哑,朝江稚鱼喊道。 对上他充满杀戮之色的决绝眼眸时,江稚鱼只是更加决绝地摇头,同时一把握住他的掌心,道:“跟我来。” 她不是憨傻之人,知晓自己平白无故闯回他身边无疑是为他平添累赘,故而她在来时之路上,虽心跳狂乱,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醒,她边跑边默默记下了此处的地形,她发觉此地树木参天,可做掩障,且越往山上去,便越密集,加上山路之中无数岔路,或许可以借此甩掉黑衣人的追击。 简是之早已是苦苦支撑,当下也不管她究竟要做什么,只反手紧握住她的手,一面击退紧随的敌人,一面由着她扯着自己狂跑起来。 第33章 、坠下悬崖 两人一路飞跑, 不知绕过了多少层叠的树丛,只借着天穹之上星子的微弱光芒, 顺着蜿蜒山路奔逃, 遇至岔路口时亦不敢多加停顿,江稚鱼完全凭着下意识的念头择路而跑,而简是之则是将自己全权交与了她。 也不知究竟跑了多久, 转过了多少岔路,忽觉眼前一片开阔,两人也不做他想, 直继续往前。 可再走些, 借着清冷月色一瞧, 简是之霎时停住脚步,同时紧扯住仍急欲向前的江稚鱼。 江稚鱼瞬时觉得脚下一空, 垂目看去, 却发觉自己一足已踏至悬崖边, 幸而有简是之在身后拉住她,才不至于失足坠落。 极目向下望去,触目便是无休无止的深沉黑暗, 遥远深厚不见底,好似一张空洞大口,能将万事万物都吞噬殆尽。 江稚鱼只望了一眼, 瞬时脊背发寒。 她回眸看向简是之, 正与他的忧思眉眼相撞, 一切尽在不语中。 趁着两人停顿这时辰, 身后紧随不舍的黑衣人便蜂拥而至, 个个高举寒刀霜剑, 朝二人一步一步逼近。 江稚鱼紧握住简是之的手已然微微泛白, 半只脚踩空之时,她顿住,已然退无可退。 她抬眸看向简是之,可以瞧见他极力镇静下来不及掩去的一丝慌乱。 黑衣人抽刀而来。 简是之突然开口对江稚鱼急促说道:“我自生来就不是个得上天怜顾之人,少时每每与国子监的监生们赌酒,我都是输得最惨的,而后于宫中常与朝贵比赛投壶,月钱都被他赢了去……” 黑衣人刀剑寒光直逼近二人脖颈,江稚鱼早已心乱难抑,终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她实不理解简是之为何还在加快语速滔滔不绝,于是下意识便抖着声音打断他:“王爷,您到底欲道些什么……” 简是之霎时收了音,握住江稚鱼的手更收紧了些,眸光灼灼低目看向她,话音中是无尽的沉静与认真,只道:“我想说,我向来是个不详之人,但……” 他顿了顿,又接道:“芝芝,你可愿信我?”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着实令江稚鱼不知因果,她不明白为何临死之前,他还要问她这般话。 但既然已经临死,便是无论如何也编不出什么谎话的,她同样目光坚毅回望向简是之,沉声道:“我信。” 简是之勾了勾唇,旋即一句:“那便随着我这不祥之人,一道赌一把罢。” 话音刚落,江稚鱼只觉那只攥住自己的手,又加紧了力道,好似使尽了全身力气,要将她整个融进身体里一般。 而后,在最近的那把寒光利刃砍过来之前,简是之拉着江稚鱼向前一跃,直直扑进了那方铺天盖地的幽暗深渊之中。 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之间,江稚鱼唯一能感知到的,唯有耳畔呼呼风声,以及紧握住自己的那万分滚烫的掌心。 就在她紧阖双眸,等待这悄然走近的死亡之时,却突觉身子一顿,耳畔的风声亦随之消失。 她张开眼,见简是之落在了崖壁突出的一块岩石之上,石上藤蔓野草交织疯长,形成了一块天然的草垫,替他隔阻了陡然下坠带来的冲击。 他只是身子各处不可抑制地酸痛起来,万幸,没有受伤。 然而江稚鱼就没有这般幸运,她此刻身子挂在半空,向下便是噬人深渊,而她与这人世唯一的连接,便是那只滚烫的手。 简是之伏在草垫之上,死命紧握住江稚鱼的手,身上的痛楚一阵阵袭来,他浑身都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可他不敢松懈半分,只要他尚存一息之力,便万不会,任由他的皎皎月亮,独自孤寂沉没。 江稚鱼朝下望去一眼,即刻手脚发软,一种眩晕之感顿时涌入她身上每一处。 “芝芝……别放手……”感受到江稚鱼手上力道渐渐松弛,简是之当即慌张不可自抑,他多怕,只这毫厘之差,足以令他抱憾终身。 简是之的哑声轻唤令江稚鱼渐渐安下心,她闭目深吸一口气,极力忍住不再朝下看,而是抬眸望向他,入目便是他泛红的眼眸,以及额角滴下的汗珠。 江稚鱼强吞下那份本能的恐惧,尽力使浑身松软的骨头恢复正常,接着便极力将另一只手向上伸出,尝试了几次后,终于与简是之垂下的手紧紧相握。 又多了个接触之处,简是之心内微喜,使出了他此生最大的力气,将江稚鱼向上拉。 此刻崖下一片平静,江稚鱼随着简是之的使力而一寸寸向上,两人双手紧紧相握,使力时也是有着不需言说的默契。 就在简是之稍稍松下严肃之色,还差一步便能将江稚鱼拉上时,崖下的沉静突然被破坏,简是之当即头皮一阵发麻,有如芒刺背。 他分明听到了,如树丛之中一般的,箭头玄铁刺破空气的声音。 而几乎是瞬时,悬崖之上便有一阵箭雨落下。 箭头四处飞散,有的刺进崖壁里,有的坠落于深渊之中…… 万千箭羽之中,孤有一支,带着无尽的霜寒与弑杀,不偏不倚正巧刺中了江稚鱼心口。 尖厉箭头入体的那一刻,她瞬时胸口一窒,周身的血液都好似凝滞了,再催生不出任何的气力。 双手霎时松开,她整个人都向后仰倒而去。 “芝芝!!!” 任凭简是之如何大声唤喊,双手如何死命去抓,江稚鱼还是无法控制地直直下落…… 直至简是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江稚鱼亦松开了双手,而后,整个人脱离了最后一丝连接,开始飞速下坠。 “芝芝……”简是之声音沙哑到极点,微弱的喊叫声被悬崖风声击得粉碎,一同散落进风中的,还有他簌簌滴落的泪珠。 望着她渐渐远去,他体验到了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噬骨锥心之痛。 下一瞬,简是之亦将身子探出石块,循着江稚鱼坠下的痕迹,纵身跃下…… 无限黑暗中,留给二人的,唯有下坠,下坠…… 许是简是之这半生的运气都留给了江稚鱼,二人想象之中的粉身碎骨并没有到来,悬崖之下是一方深深水潭,两人坠落的终点,便是齐齐陷入水中。 甫一沉没,简是之憋闷着气,手脚并用拨开层层水波,极力追寻江稚鱼的身影。 而江稚鱼自中箭那一刻开始,头脑便渐趋昏沉,到了此刻,已浑然无知。 简是之抵抗住层层阻力,对于胸中的闷憋也全然不顾,他只是穷尽所有气力,想离江稚鱼近一点,再近一点,直至最终奔至她身侧,双臂揽住她的纤纤楚腰。 胸内气息一点点散尽,他呛了好几口水,但幸而,将她带到了岸上。 简是之将江稚鱼背靠着树,而他因方才的呛憋而止不住猛烈咳嗽起来,直至最后声音嘶哑非常,喉咙里已浮出点点血腥气味竟也不觉。 因为他此刻,满心满眼,所思所想,都是面前这陷入昏迷之人。 箭头正中她心口,一大片血污将她的月白衣袍染得面目全非,她只是紧闭双眼,唇色惨白如纸,未有任何声动,甚至连呼吸都浅淡几近不可闻。 简是之只怔怔盯着她,几欲泣血,从前他随陛下出征,叛军的刀剑架在他脖上时,他也从未曾体会过如此深沉的绝望与恐惧。 他便好像是一个溺水之人,于困苦之中死命挣扎,拼了命地想要拉住岸上的一株飘摇草木。 而江稚鱼于他,便是这救赎。 简是之敛下眼眸,极力驱散心底那无能的惊慌恐惧,他此刻唯一的念头便是,江稚鱼不能死。 他单膝跪于她面前,尽全力使自己恢复往常的镇静,暗暗细忖起从前军中处理箭伤的方法。 见江稚鱼胸口的白衣红了又红,他心念恍然一动,便忆起此时理应先行止血,而后再拔除箭头,为她伤口包扎。 如此想得明白了,他亦不敢再耽搁片刻,抬起手便去解她腰间束带。 他心念慌乱,指尖尚带着微弱颤抖,动作却极其快速,三两下便除去了她的外袍。 外袍松松散开,里面只一件素白单衣,亦是被血染尽。 简是之微一蹙额,心内的急切担忧也达至了顶峰。 他抬手伸向江稚鱼领口,扯下了她的里衣,却发觉内里竟还束着一层,他也不顾多想,当下又迅速除去了她胸口束衣。 下一瞬,江稚鱼莹白如雪的肌肤陡然落于他眼前。 触目便是她纤细的肩颈,突出的锁骨,以及之下的那片温软起伏。 独属于她的旖旎春色霎时崩入他眸底,未带有一丝一毫的准备,他便这样直愣愣将她的上身瞧了光。 瞬时,千万般情绪突然闯入他心头,他只是呆愣在原处,脑中空白一片。 足怔了几瞬,待他恍然反应过来时,才发觉,原来从前种种,皆是有迹可循,只不过他那时竟蠢笨如此,连一丝异样也未得窥见。 称臣 第26节 “芝芝,原是女子……” 往日种种不由自主闯入他脑中,他不合时宜地忽而忆起了中秋那夜与她的片刻温存,由是本微微浮白的脸色霎时涨红,他体内也升腾起一团微妙的热浪,直冲撞着他每一寸肌肤。 他再次转眸看向她时,额角掌心都烫出了细细汗珠,眸底也不自觉浮出无数异样情愫。 第34章 、万千情丝 冷静下来的一刻, 他急忙清除心内那些若有似无的杂念,强忍着体内的滚烫, 集中全部注意力仔细去查看她胸口的那道箭伤。 伤口处暗红一片, 中心还瘀存斑斑黑色,异常突兀地显现在她凝白如脂玉的肌肤上,刺眼又骇人。 简是之深深吸入几口凉气, 压下心头浮躁,伸出手去触碰那箭头刺入她胸口之处。 甫一探清伤势,他霎时心惊, 猛然而起的慌乱心绪直欲将他击得粉碎。 他瞧见, 那箭虽刺入不深, 不至于令她当场丧命,但中心处的黑色却如毒雾般朝周边四散开。 那骇人伤口, 竟就在他的注目下, 愈加扩散加大。 他眉头深锁, 虽万不想相信,但依着从前时在战场的经验,他还是真切地知晓, 那抹驱散不去的黑云,无时无刻不昭示着,箭头已沾染了剧毒, 而那毒正渐渐朝内里侵蚀, 直欲破肉入骨。 心尖万千愁思蒙蔽之间, 他脑中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他依旧单膝触地, 寒眉冷目, 抬手只一下, 便将深深刺入的箭羽拔除而去。 而后他上身堪堪凑上前去, 紧接着唇瓣缓缓触到她胸口的箭伤处。 碰触到她的旖旎温软的那一瞬,他的心底猛然滚烫如烈火燎原,这般异样感觉随着他一下紧似一下的心跳,迅速散遍周身,直烧红了他耳尖。 他舌尖一下下使力,将她心口瘀滞黑血缓缓吸入自己口中,再转头吐出。 崖底一片沉静,连虫鸣与鸟雀之音都不可闻及,唯有天边清冷月色,劈开万丈幽晦深渊,孤孤打在两人周身。 此间之中,唯一可感触到的,只有他陡然颤抖的心跳。 他又胡乱将自身袍角扯下一块,为她简易包扎起伤口止血,似是生怕弄疼了她,故而动作极其轻柔缓慢。 全部毒血清除以后,简是之倦惫已极,当即瘫坐在地上。 但他却忽生出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无尽安心,他瞧向江稚鱼,见她额头冰冷汗珠似是消退了许多,他微微扬起唇角,有了大难后的无尽释然。 他又替她拢紧上身衣物,指尖不经意触到她胸前温软时,他不禁粗重了呼吸,暗暗一笑,今夜如此,便也算,有了肌肤之亲罢。 他伏身垂首,在她颈间落下一个滚烫灼烈的吻。 江稚鱼再次张开眼时,已是三日后。 她幻梦之中的幽幽黄泉路与咸苦孟婆汤并没有出现,入目只是一片白亮,熹微天光透过轩窗洒将进来,映在墙上点点斑驳,光影浮动间透出无限美好。 “真好,我还没死。”她暗想。 她刚微微动身,胸口处便霎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树丛之中的经历瞬时涌入她脑中,她捂住发痛的心口,以手撑榻缓缓坐起身。 而后掌心的异样感觉却令她霍然一抖,她瞬时垂眸看去,却发觉自己身上原来的衣物已被替换了下去,此刻她身着的单衣素白干净,不沾染一丝血污。 瞬间好似有一道惊雷劈在她头顶。 “芝芝,你醒啦。” 门被从外推开,简是之双手捧着药碗,迈入后一瞧见江稚鱼,便惊喜出声。 江稚鱼转眸望向他,忽而忆起什么,双手下意识紧紧攥住领口,急问他:“我的衣服……” 她此刻心内忐忑至极点,唯一的念头便是,她女扮男装之事,该不会被发现了吧?! 听她忽然急切之言,简是之当即便忆起那夜崖底以唇触到她胸口的柔软之感,霎时便微红了脸。 但他万不能承认,自己其实已将她的上身看光。 又一阵橐橐脚步声由远及近,简是之当即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望着缓缓而进的一盘发老妪,便对江稚鱼道:“是这位婆婆,替你换的衣物,还有……你身上的伤,亦是她处理的……” 那老妪进来时,刚巧便撞见了简是之急欲辩解的模样,她只是默然不语,已暗暗将少年的青涩悸动全然窥透,却不忍心拆穿,只暗暗点了头。 如此,江稚鱼已然悬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了下来,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清浅笑容,对那老妪微微颔首道:“多谢婆婆。” 那老妪亦是向她颔首示意,也不多停留,放下为她涤洗干净的衣物后转身便出。 可待走至门口时,她忽而脚步一顿,转过头瞧了瞧简是之,旋即又瞧了瞧江稚鱼,眉眼中不自觉便浮上点点笑意,对江稚鱼温声笑道:“孩子,你果真是有福之人。” 三日前夜里,子时刚过,本晴明一片的天色瞬间阴沉下来,继而伴着阵阵割人寒风,乌云团团飞过,雷电忽起,将天地猛然照亮,旋即便是,一场泼天大雨急急落下,天色变幻之快,直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老妪顶着大雨,奔入院中,手忙脚乱收捡白日里木架上晾晒的衣物,转身欲回屋前,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敲击之音。 这般鬼魅天气,她又是一人独居,不免有些心慌,本欲不加理睬,可那敲门声却阵阵不绝,其间还夹杂着男子的呼喊之音。 虽混入暴雨声中听不真切,但话音中流露出的焦急却可以清楚辨明。 她便又侧耳听了一阵,见那声音依旧不舍不弃,便心下一横,穿过庭院,取下门栓,将铁门推开。 而直愣愣扑入眼眸之景象,却着实令她骇了一跳。 她瞧见,一少年男子背着另一娇小少年,背上之人垂着头,任凭暴雨击打他的脖颈,他只随着背他那人的动作而轻微晃动身体,除此,再无一点声响,似是已绝了气息。 她再垂目,便见顺着那少年人袍角淌下的,除了清清水流,还有刺目鲜血。 她当即心惊不已,本能便想紧关大门,却被那少年人伸手拦住。 他红着眼,任凭冰凉雨滴击打在他面上,他也不顾,只冲着她乞求道:“求求您,救救他……” 他所央求的,定然指的是他背上之人。 她当下犯了难,此地人烟稀少,她当初择此处安家也是因着厌烦了俗尘人世,实在不愿与人打交道,自然也不愿再攀扯上什么麻烦。 她艰难开口想要拒绝:“可……” 那少年人似是猜出了她的话,又急忙打断道:“求求您,救救他……” 他如此重复这句话,在这震天憾地的狂烈风雨里,声声泣血。 已不知究竟重复了多少次,她尚在犹豫间,却忽而眼前一闪,见他双膝弯曲,直愣愣便跪了下去。 这般鲜衣少年肯为之卑微如此的,定然是珍爱更比性命之人。 她暗暗叹息一声,闪开身子将他让了进去。 她避于孤山数十年,便是瞧不得世人这般痴傻,杀阵易闯,而情关最难过,由是她见到江稚鱼第一眼,便瞧出她的女儿身,更窥得透,他对她,早已深埋的万千情丝。 江稚鱼对于她这突然出言尚懵愣之中,老妪已然转身而出。 江稚鱼只好将询问眼神投向简是之,惑然低问道:“婆婆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为何突然笑着与她说,她是有福之人…… 江稚鱼不懂,而简是之却在那婆婆满含蕴意的笑意之中,知晓了她并未言明的话语。 只是她此刻忽而瞧着他问,倒让他平生出无尽羞赧。 他只支支吾吾道:“婆婆许是说……你大难不死,定是有福之人。” 江稚鱼虽仍旧蒙有疑云,但还是信了他的话,那夜着实凶险异常,她能活着逃脱,确实是有运气在的。 简是之转身取来几上药碗,坐至江稚鱼身前,舀起一勺浓黑药汁,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待热气散尽后,便递到江稚鱼嘴边。 江稚鱼垂目看着木勺中的汤药,稍觉得不大好意思,只弱弱道:“王爷,臣自己来吧。” 说着,便要抬手去夺那药碗。 简是之却转腕躲过,兀自又将木勺递至她唇边,柔声低哄道:“芝芝,乖啊……” 话音之中满含的缱绻宠溺,令江稚鱼霎时红了脸。 她无方,只好由着他的意,将唇瓣贴附上去,一股浓浓苦意瞬间自舌尖传至舌根,可抬眸撞见简是之蕴含情愫的眸底时,她脸色又不受控制地更红了些,也顾不及苦不苦涩,大口大口灌着汤药。 终于将那满满一大碗苦药喝下,她直苦得眯起了眼,当即在心内暗道,这世间所有的苦痛之事,大抵都不会有这碗药这般酸苦了。 正当她苦难般地回味间,却忽觉眼前一晃,她还未反应过来时,简是之便将一东西塞入了她口中。 她刚欲发作,却觉一股清甜气息悄然绽开,在她口腔之中盘旋散落,渐渐驱走了汤药的苦味。 是糖,她方知晓。 而后,简是之又以指腹轻轻擦过她唇角,拭去滴落的点点药汁。 窗外明暖之光映照他的侧脸,她抬眸望他,心内顿然一荡。 两人所距不过分寸,她一阵恍然失神后,连忙移开目光,同时低垂下头,躲避他的灼烈注视。 但她退后一寸,简是之却更凑近一分,直至最后将她逼到无路可退。 简是之悄然俯下身子,一手撑在她身侧,上身几欲欺压下来。 江稚鱼别过头去极力掩饰避无可避的慌乱神色,两人之间也瞬时生出一种微妙气氛。 “芝芝……”简是之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尚带着轻微的喘息之音。 “嗯……”江稚鱼不敢抬眼看他,只弱弱回应着。 第35章 、世俗青山 “还疼吗?” 简是之好似更上前了些, 滚烫的呼吸扑在江稚鱼脸侧,惹得她心中顿然一痒。 “不……臣不疼了……”江稚鱼轻声答他, 面上羞赧已难以遮掩。 简是之垂下眸子深深瞧着她, 将她那般少女心思尽收眼底,不自觉就扬起唇角,看向她的眼神也是说不出的宠溺暧昧。 他又低低开口:“那夜, 不是叫你回宫去吗?怎的连本王的令都不听了?” 江稚鱼出言辩驳:“不是的,臣并非意欲违令,臣只是怕……” 话到此处, 她顿觉言辞之中的不妥, 霎时止住了话音, 而抬目对上他眸底的调笑意味时,才知晓他并不是要追究她这抗令之罪, 而是使了心思地逗弄她。 江稚鱼玉面之上的红霞当即又烧红了些, 轻蹙峨眉, 微抿朱唇,尽显少女的娇羞之姿。 落进简是之眼中,如石投明湖, 瞬间激起千波万浪,实难再平定。 称臣 第27节 他可没打算就这么放过这只含羞的猫儿,随即又接着她的话道:“你怕什么?” 江稚鱼只是垂首默然不语。 简是之又道:“是怕本王, 曝尸荒野吗?” 他略一挑眉, 笑道:“芝芝就这般, 关心在意本王吗?” 两人之间的浓情氛围, 瞬间登至顶峰。 江稚鱼克制住猛烈的心跳, 沉下神色答他:“臣既是天家臣子, 自当忠于主君, 臣若弃王爷一人,实在有违礼法,与王爷同往生死,这是臣的本分。” 她这一番话,当真说得冠冕堂皇。 简是之不动声色,只心内悄然一笑,他可不信她这般说辞,她有违的,除了礼法,难道就没有她自己的心吗? 简是之收敛起挑逗她的小小心思,忆起了正事,便肃起神色,对她沉声道:“你自己既说是天家臣子,那你但要记得,本王对你唯一的施令便是,日后若遇危险境况,定要先顾着自己。” “可听清楚了?” 江稚鱼顾念起方才他出言惹自己羞赧不堪之境,目下听完他这话,当即觉着逮住了报复的机会,于是陡然扬起深埋的脸,对上他幽深柔情的眸子,亦学着他的语气就道:“王爷就这般,关心在意臣吗?” 一模一样的话,原封不动奉还。 话毕,江稚鱼已露出点点浅笑,一瞬不瞬打量他的神情,就等着看他下一刻如何红了脸出丑。 可等来的,却只有他愈加深邃的眸光,以及更加严肃认真的面色。 未曾停顿一刻,他当即接过她的话,万分认真道:“是,本王在意你,比这世间,任何人,任何事,都要在意。” 江稚鱼瞬时一阵懵怔,她万没想到他就这般毫不犹豫地认了下来,而且瞧他神色,是唯有敬拜神灵时才有的肃然。 她本想打趣一句,以玩笑之言躲过这个话题,可她实在愧怍心虚,因为她比谁都清楚,他绝不是在玩笑。 简是之忽而轻轻叹息一声,抬手理了理她额前碎发,边柔声道:“所以啊芝芝,请你千万千万,要顾看好自己,知道吗?” 他的温热指尖触到她额角的那一瞬,听着他这般的关心话语,她竟没来由地周身生出一种酥麻之感,扰得她顿时方寸大乱。 如此,自然也忘了移开目光,仍旧紧紧盯进他的双眸里,鬼使神差般就点了点头。 简是之勾起唇角轻笑了笑,四目紧对之时,他眸底的幽深颜色忽而变了…… 他垂目看向她微翕的唇瓣,紧接着一点一点,压下了身子。 温烫呼吸交错间,他的唇渐渐凑近了她的。 江稚鱼顿时被这覆压而来的无尽□□裹挟,周身平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好似盛放进骨血里的怦然悸动。 她不自觉双手紧攥住被角,在他即将落下一个吻时,她忽而转复了一丝的清明,连忙收起大乱的阵脚,朝旁边撇过了头,躲开了他的无尽情念。 他是君,她为臣。 他是男子,她亦是男子。 他们之间远隔的,是名曰世俗的青山。 感受到他依旧炽热的呼吸以及并未移开分毫的目光,她低声开口唤他:“王爷……” 简是之蓦然回神,暧昧气氛瞬时被打破,对于他的恍然情动倒生出些不好意思,他很有些不舍地自她唇上移下眸光,“嗯”了一声。 江稚鱼稍稍松了口气,道:“臣……臣累了……臣想歇下了……” “哦……”简是之柔声应着,极力压下了心内的躁动,缓缓直起身子,替她向上拉了拉被子。 “好生歇着,本王就在外面。”他自榻上起身,对她柔柔笑了笑,而后端起药碗而出。 江稚鱼在榻上又老老实实生躺了两日,虽然她中箭不深,又余毒早清,可还是待到她面色红润通透之时,简是之才允许她可以下地行走。 江稚鱼早已憋闷坏了,此时虽是深沉星夜,还是披了外衫,走至庭院之中。 点点星子,畅畅流云,月色泄满院落,但显无边静谧美好。 清冷月光之下,有一个颀长身影肃然而立,一如在秦淮河畔她看到的那般挺立又清绝。 江稚鱼微微一笑,唤他:“王爷,您在想什么呢?” 简是之闻言转过身,朝她走来,轻声道:“在想,这个时候,二哥也早该拜谒过陛下了,陛下最好对他满意有加,也不枉你我如此舍生弃死。” 江稚鱼想到那夜遇险之时,简是之是何等决绝地舍命保下二皇子,只是因着那尚无定数的太子位。 她心念微动,抬眸看向简是之,对他道:“王爷,您是一个好臣子,亦是一位好君主,大梁有您,是大梁的幸事。” 透过他浑噩的外表窥他内里,字字肺腑。 简是之却暗笑一声,这话,他听着耳熟,好像几月以前,那苏家小姐也说过同样的,说是传她叔父首辅大人的话。 “你别取笑本王了,我这样的人,说是大梁的纨绔还差不多。” 江稚鱼侧目瞧他一眼,见他满脸毫不在乎的神情,自然也是知晓,他这人,惯不会说那些无关痛痒的自谦之语,他当自己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公子,那就没的假。 江稚鱼也不与他争论,只默然挨在他身侧,与他同观这方半轮明月。 良久后,她暗暗算了算,才发觉他们离宫至今已将满一月了,便问简是之道:“王爷,咱们何时启程返京?” 简是之淡淡答着:“不急。” 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待你身上的伤都好全了再做打算。” 江稚鱼随即接道:“臣已然全好了,王爷不必因臣误事。” 简是之勾唇一笑,眸光流转盯着她瞧,幽幽道:“那么重的伤,几日便全好了?本王可不大相信。” 她胸前箭伤其实早已结痂,也早便不觉得疼了,她已闷着这不能做那不能做好几日了,目下又见简是之不信自己,她顿时有些急了语气道:“真的好了,王爷若是不信,臣可以证明……” 她急欲辩解,一瞬间全然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待话至此处,她才堪堪反应过来,陡然止住声音,心跳也不均匀起来。 简是之倒是对于她的失言饶有兴致,扬起眼眸一瞬不瞬打量着她,含笑道:“你要如何,证明?” 江稚鱼不知如何答,亦不敢答,她此刻只想多掌自己几下嘴,古人说祸从口出,她算是深有体会了。 简是之将她那般慌张模样收尽眸底,只暗暗笑笑,心里想着,这小丫头,女扮男装时倒是飒爽霸气的很,谁知,竟这样容易害羞脸红。 简是之也不再为难她,转了话音道:“城墙如此高深的地方,盼着回去做什么?” “左不过本王,有一辈子的时间待在里面,不急这一时。” 江稚鱼暗叹,他生来如风,困在禁宫之中,当真是委屈他了。 两人之间又浮起一阵沉默,似是各怀心事。 江稚鱼抬目望天,乡野中的穹顶当真是比城中更加耀眼夺目些,她本来是没什么幻梦遐想之人,可瞧着瞧着就痴了,今晚的星子怎么就这般亮呢。 她便俏笑着问简是之:“王爷,您可有什么心愿?” 简是之被她这突然一问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怔愣着没说话。 江稚鱼却兴致很好,又抬手指向天幕上万千星河中最亮的那一颗,泠泠道:“对着星子许愿,说不定真的会实现。” 简是之被她这童稚之言逗笑,虽是幼稚无理,可还是遂了她的意,当真认真思索起,自己那些未竞的心愿。 少顷,他便忽而想到一个,顺着江稚鱼手指的方向,寻到那颗夜空之中最璀璨的星子,乖乖合十双手,许愿道:“不知是哪位神仙,小辈先行见礼,若真能实现我愿望,我只愿,再不回返禁中,管什么王权,什么社稷,我若能长久安居于江宁,做个白衣百姓,便是很好。” 不过,这只是他心愿的一半。 他转头垂目瞧向江稚鱼,眸光幽深深邃,道:“我便再贪心一点,若当真能居于江宁,万望万望,常有芝芝伴身侧。” 这是另一半。 江稚鱼含羞笑笑,咽了咽喉咙,弱弱接道:“臣也喜欢江宁,但是王爷这心愿,可是要臣抗旨出宫,臣倒是没什么,就是……对臣的九族不太好……” 第36章 、鹤玉簪碎 景元六年, 初雪。 时令已过冬至,今年的雪虽落得晚了些, 势头却强得很, 天地之间如絮雪粒撒盐般飘落下,连降了两日两夜,将整座皇城都裹进了无尽银白里。 皇帝于昨日朝会之上, 向天下宣召了圣旨,传太子之位于二皇子简昀之,而简是之则被加了秦王封号, 暂居于西府, 待年后, 便自去之藩。 副储位传得急,为稳固朝纲, 虽是逢着风雪天, 皇帝仍旧传令使封太子大典准时进行。 晨日不过卯时, 便有各司司正一一奉上大典所需冕服一类,简昀之知晓众人辛苦,又为各司正皆赏了热茶, 这一早,东宫倒是热闹得紧。 各司正行完职事,亦不便多停留, 皆见礼退下。 简昀之简单盥洗过后, 散着乌发, 单着素衣, 端端坐于铜镜之前。 过不多时, 外间传来内侍的传唤之声, 简昀之轻声应允, 旋即缓着步子垂首走进来的,便是尚仪局的尚仪,冯知棠。 这是大典前的最后一步,由后宫女官之首为未来太子殿下更衣束发。 事体重大,又是她坐这官位以来头一次遇着,难免有些紧张,可她还是尽力静下心思,识礼得体地迈入主殿寝宫之中。 可渐渐走进,待看清简昀之已然坐于铜镜前时,她陡然心跳一乱,平生出许多慌张心绪,连忙在他面前几步站定,垂下头去施了大礼:“臣有罪,还望殿下责罚。” 简昀之敛下眸光瞧她,被她这话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微微笑道:“哦?冯尚仪有何罪?” 冯知棠垂着的头又低了低,道:“臣来迟了,竟令殿下等臣许久,是臣的罪愆。” 简昀之眉眼中浮出浅浅笑意,起身走至她面前,在她的错愕神色之中出手将她扶起,柔声道:“你这话中有好几处错处,本宫可要纠正你。” 他又转身,边走回铜镜前,边悠悠道:“这第一,你来得不迟,较宫中规定的时辰还早了许多,其次,本宫只是刚刚起身,并未等你许久,最后……“ 简昀之素手取来一青瓷茶杯,又提起案上茶壶,斟满了一杯,递至冯知棠面前。 “今日风雪大,有劳冯尚仪了。” 冯知棠顿时惑然,愣愣盯着上首之人瞧了几眼,继而快速移开目光,双手接过了那杯茶。 她浅啜了一口,苦涩微甘的味道顿时盈满口腔,掌心里的热度也令她暂忘了屋外的风雪与方才的窘迫。 她走至简昀之身后,定了定神,取起案上的檀木梳子为他细细梳发。 她极其认真,全部神思都投入在手中的动作上,这可是为未来天子梳发,由不得她一丝马虎。 而简昀之却全然不似她这般紧张,只默然坐着,尽力配合她的动作,同时通过面前铜镜紧紧望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虽为后宫女官之首,可除了必须的官服之外,其余装扮皆是朴素之风,松松盘起的发髻之上只斜插了两根沉木簪子,未有任何珠光宝玉之饰,除了耳下坠着的两颗淡粉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再观她面容,当真与她这素净喜好极为相称,眉眼皆如雪中月色般清冷,就连那赤红口脂,落在她的唇上,竟都好似除了艳丽之态,更显出几分脱俗来。 “殿下,臣为您簪发。”冯知棠已放下梳子,对简昀之道。 简昀之这才从铜镜映照的玉颜上移开眼,转而看向自己已然束起的发髻,对冯知棠笑道:“冯尚仪该是满宫之中最会梳发的女官了吧。” 称臣 第28节 冯知棠微微折下身,显然有些紧张道:“殿下谬赞了,臣不敢当。” 简昀之解开案上一锦盒的锁扣,从里面取出一支鹤玉簪,向后递给冯知棠。 鹤,指代太子,又是以百年不可一得的独山玉雕镂成,由是以此簪束发,便可显出独贵尊位。 冯知棠将玉簪握进掌心,那玉果真成色品相顶好,触之只觉温润。 她亦是知晓此簪的紧要,故而拿起时更是万分小心,一点点凑近简昀之已束起的发髻。 只差一厘,她手中玉簪便要贴上时,屋内窗子被一阵狂风猛然吹开,怒风夹杂着点点雪絮一下涌了进来,雪粒砸在她的手背之上,与殿内暖香正相撞,冰凉之感惹得她下意识手中一抖,而后,那鹤玉簪便脱出了手,直直坠在地上,瞬时玉碎。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待到冯知棠反应过来时,当即便觉有如雷霆炸响于头顶。 打碎鹤玉簪,这是多么大的罪行,可是足够她死上千百回了。 她当即弯曲双膝重重跪了下去,周身如筛糠般发起抖来,殿内虽明暖如春日,可她额角掌心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渗出点点冷汗。 她话语亦带着颤抖:“臣万罪……” 简昀之对于目下一切亦是出乎意料,可他转瞬便恢复了往常般的沉静面色,垂目瞧着地上发着抖缩成一团连连请罪之人,未有一丝愠色,只对着那些碎裂粉末微微蹙了蹙额。 他对冯知棠道:“起身吧。” 冯知棠一时错愕,不敢相信自己是否是听错了,万不敢就这般直起身,依旧俯首请罪。 简昀之朝她伸出一只手,更缓了语气道:“冯尚仪连本宫的话都不听了吗?本宫说,请冯尚仪先起身。” 冯知棠唯恐激起他怒火,连忙从了他的意,慌乱中便抬手放进了他的掌心,虽下一瞬即察觉到自己此举的僭越失礼,但已被他拉起了身。 “殿下,臣合该死罪……”她此刻心如火灼,也知晓再无补救之方,只能一遍遍无望地重复着这等请罪之语。 简昀之却出言止住她,温声道:“冯尚仪切莫忧心如此,此事既已发生,待会儿便传了人来将这玉簪碎片仔细收起,送去内府小心修补便是了。” 冯知棠听出简昀之言辞之中的安慰之意,可绷紧的心弦却并未松下分毫,一时失色急道:“可因臣误了殿下的加封大典,臣着实万死难辞。” 对上她几欲泣泪的双眸,简昀之依旧不紧不慢淡淡道:“不碍事的,簪上本宫平日里的玉簪也是一样的,这般虚华之事,想来陛下不会多加介意的。” 为令她真正安心,他又接道:“待礼成后,本宫自当去陛下面前请罪,便说是本宫自己失手打碎了簪子,陛下最多斥责几句也便罢了。” 话毕,他又转身取下案上另一寻常玉簪,展开冯知棠右手掌心,将其轻轻置入,道:“那便请冯尚仪,重新为本宫簪发。” 冯知棠怔怔抬眸望向他,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皇家储副,何等矜贵的人物,竟会为了她一个奴婢,平白担此罪责。 她将掌心簪子轻轻收紧,这般真切的触感,便是在告知她,方才他的所言所行皆是真实的。 她不禁心中一阵温热。 冯知棠为简昀之簪好发髻,又唤了宫人来收整好了地上碎片,接着便绕至置衣木架之前,取下早早备好的皇太子朝服。 “殿下请,折折节。” 简昀之身形高出她一个头,她只好出言请求他稍矮些身子,以便自己为他更衣,可今晨至此已出了如此多错事,她再开口时,早已声如蚊蚋般微弱。 简昀之乖乖顺从她的话,背对着她微弯了弯腰。 冯知棠展开朝服,为他穿束好。 接着取下鞶带,缓缓凑近前去,双手环过他的腰,为他慢慢束起。 自她入殿内后一直都是依着礼数隔他几步远的距离,现下甫一如此挨近,甚至能感受到鼻尖萦绕的点点独属于他的沉香气息,以及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她不禁蒙上些羞怯,乱神之间又想起方才自己的错行,愈加注重,便愈加慌张,最后那莹白如玉的指尖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冯尚仪,很怕本宫吗?” 冯知棠微抖的指尖陡然一顿,旋即不自觉抬眸,正对上简昀之温润的眉眼,她当即乱了神色,反应过来时,又一次直愣愣跪了下去。 “臣有罪……” 简昀之暗暗失笑,莫名来了些兴致,略一挑眉问她:“哦?冯尚仪这般,又是什么罪名?” 冯知棠垂目低声道:“臣做事不专心,又……又不知避讳地与殿下对目……” 简昀之唇角笑意愈深,心内暗道这冯尚仪,倒是坦诚自谦得很。 他又一次将她扶起,打趣道:“你与本宫相见不到一个时辰,你已请罪三次了,亦给本宫跪过三次了,本宫初登太子位,不想先受的不是众臣工的跪拜,而是冯尚仪的。” 冯知棠听出他言辞中的笑意,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简昀之理了理衣袖,瞧着外面天色,知晓是时候动身了。 便也不再犹豫,在身后之人的施礼声中蹈足出殿。 但至殿门时,他忽而顿住脚步,回首望向殿内垂首而立的冯知棠,浅笑道:“本宫可否能知晓,冯尚仪名讳?” 冯知棠愣了愣,也没做他想,脱口便答道:“臣唤作,冯知棠。” 简昀之微微颔首,转身又对殿门外看守的禁军吩咐道:“雪深路滑,本宫命你送冯尚仪回至居所。” “是。”禁军应下。 简昀之随着皇帝身边的叶内侍上了车辇,往大殿而去。 车辇缓行于绵绵雪道之上,压得雪屑吱吱作响,间或有寒风裹着雪粒透过帘栊飘进,简昀之出手轻轻掸掉袍上沾染的白色,同时在心内暗暗念着:“冯知棠,知棠……” 他唇角不自觉浮出点点笑意:“宁知玉树□□曲,留待野棠如雪枝……” “是个好名字。” 第37章 、落下神坛 正殿之中鞭响三声后, 算是封典礼成。 外间风雪此时已小了许多,一应内侍宫人们皆裹紧冬装扫除宫门雪, 今日当是禁中许久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宫人们凑至一起时,自然也少不得议论起当今朝中这一等要事,而每每引起话头, 都避不得将前后两位太子殿下拿来做做比较,话到热闹处时,便总有几个嘴上没把门的倒出些僭越之语。 江稚鱼一大早便起了身, 在屋中左右踱步, 只觉心内不舒服得紧, 虽说她如今重侍新主,但对于简明之, 还是万感遗憾惋惜的。 暗一思忖, 她便扯过架上鹤氅拢在了身上, 迎着点点风雪往正殿而去。 正殿院中,胡乱堆着几只大箱笼,入目无旁人, 唯有钟术一人忙活着收整。 江稚鱼当即平生出一种无尽凄冷之感,树倒猢狲散,便是若是说。 她一抬目, 正瞧见自殿内缓步而出的简明之。 一身素白衣袍, 发髻高高盘起, 一如数月前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清俊, 只是禁足一月, 他消瘦了许多, 本矜贵的面容亦显得暗淡无光。 江稚鱼远远望着, 他一人,身着单衣,一手里提着一只大箱笼,顺着丹墀缓行而下。 她瞧着,只觉此般情境恰如,天之骄子落下神坛。 江稚鱼很有些不忍心,连忙上前几步走至他面前,可甫一与他对视,她却一时无言,怔然了一瞬,方弱弱开口说道:“臣江稚鱼,拜见秦王殿下。” 简明之见到她时,亦是陡然一愣,随即便沉下面色,也未有停顿,孤自迈入连天风雪之中。 江稚鱼急忙快步拦至他身前:“王爷,臣送您吧。” 她一时也未顾得礼数,只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为他做些什么。 简明之这时才移下目光,正正打量了她一眼,而后冷嗤一声:“江大人此时,是来看我的笑话吗?” 江稚鱼怔愣一瞬,着实不想自己此举竟遭他误会,旋即连忙辩道:“不是的,王爷,臣当真只是想来送您,连日大雪积路,王爷若独行,想必多加不便,臣虽不能做什么,但为王爷分担一二也是好的。” 简明之蹙紧眉头,对于她的话语早已心生烦躁,只怒道:“本王自当早早为新太子腾出地方,无需任何人来假心假意地送别。” “王爷……”江稚鱼欲再说些什么,简明之却再不愿听,转身便大步而去。 江稚鱼望着他颓然瘦弱的背影,甚至被冷风霜雪扑打地微微发起抖来,她越瞧越觉难过,从前那般骄傲明朗之人,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她也不顾简明之的嫌厌,盯着他的背影就追了过去。 简明之大步跨出宫门,恰巧撞见了门外借着扫雪而叽喳乱语的一行宫人,他们似是并未察觉到简明之就这般无有声响地走了过来,当下说得正起劲,其中不少无尽嘲讽之言。 实在大逆不道,也实在惹人火气。 江稚鱼追上去时,正撞见简明之单立于宫门旁,静听着众宫人的大声妄言。 她一时生出怒意,刚欲出言呵止,却瞧见简明之未落一言,而是转过身,在众人的嬉笑声中独自走远了。 江稚鱼当即顿住了脚步,无论如何也再追赶不去,她隔着漫天风帘雪幕静静望着他,顿觉神伤。 直到那一抹素白消失在宫道转角处,她才收回追望的眼眸,轻轻叹息一声,继而转身离去。 待回至自己寝宫时,她正撞见一玄色身影负手而立,于漫天雪白里显得尤为突兀。 大雪天里非要穿黑,黑夜之中非要穿白,这般特立独行之人,除了简是之,还能有谁。 江稚鱼清了清嗓子,发出响动使他转过身来,便问他:“王爷找臣,有事吗?” 简是之微微一笑,故作嗔怒道:“你又不向本王行礼。” 江稚鱼这才反应过来,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好似私心里已舍弃了两人之间的君臣身份。 反正也知晓他不会追究。 简是之收敛起笑意,肃起神色对她道:“本王有正事同你说。” 江稚鱼暗自撇了撇嘴,心想他能有什么正事。 又见他果然一副认真的表情,便也不得不仔细听着。 简是之沉声道:“如今太子之位更易,万事始新,本王是想问你,可愿辞去此职位,转去齐王宫为官?” 他又旋即补道:“你放心,一应事体自有我去同陛下言说,只要你愿意,我定有办法将你接入齐王宫。” 江稚鱼微微一愣,实没想到他来寻自己是为了这事,对上他小心翼翼又满含期待的眸子时,她未停顿一瞬,当即沉声道:“不愿意。” 简是之被这话噎得直想吐血,急忙问道:“为何?” 江稚鱼面色沉静,只淡淡答他:“因为,东宫属官的月钱,比齐王宫的多。” 多么朴实无华的理由,当即逼得简是之说不出话。 他深深瞧着江稚鱼,只觉得这小姑娘如今惹自己火气的本事当真见长。 他缓了缓神色,转眸一想,又道:“不过几十两银子,缺的那些,本王自己补给你就是了,怎么样江大人,要不要考虑一下?” 这次倒换作江稚鱼说不出话了,她倒不是非差那几十两银钱,不过是一想到若真的住入齐王宫,每日定是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怕再多出些在崖底时的那般事宜,平生尴尬。 她只含糊道:“左右东宫距齐王宫不远,王爷若有事找臣,臣两刻便到了。” 如此,便是明白地拒绝了。 为防他进一步紧逼,江稚鱼忽而想到什么,当即扯了话题:“臣方才见秦王殿下独自搬离东宫,西府距此甚远,又逢这冰雪天,臣深觉不妥,王爷若是方便,便帮一帮他吧。” 称臣 第29节 简是之面色沉了沉,暗骂那帮宫人皆是狗眼瞧人的东西,便对江稚鱼道:“放心吧,我令朝贵驾我宫中轺车去接大哥。” 江稚鱼点头,又抬手解下身上鹤氅,递至简是之面前:“我见秦王于冰雪天地里只着单衣,劳烦王爷替我将这鹤氅转交给他,穿上也能暖和些。” 简是之单手接过鹤氅,掌心不自觉越发收紧,白皙素手上骨节分明。 他面色深沉,声音透着寒:“江大人,当真是好心啊。” 江稚鱼却全然未感触到他此刻冷若寒潭的眸子,只答道:“左右臣与秦王殿下君臣一场,此般他落了难,我自不能袖手旁观。” “哦……”简是之一步步逼近江稚鱼,冰寒声音低响于她耳畔:“那本王素衫单衣,在这寒日霜雪里等了江大人这许久,大人便能袖手旁观了?” 江稚鱼陡然一怔,随即慌乱抬眸才发觉他着实只穿了一件单袍,眉目间还沾染了点点雪色,想来着实是等了自己许久。 她当即垂下眼眸,心中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简是之心内浮出无尽酸意,他急忙来此寻她,外衫都未加一件,她却为了旁人将他晾在这许久不说,竟还这般忽略自己而关心他人冷暖。 着实过分至极。 简是之将那鹤氅紧紧收进怀里,不容反驳般沉声道:“本王自会命朝贵为大哥寻些厚衣裳的,江大人这粗制衣衫,想来是不配大哥的。” 江稚鱼听出他话音之中透出的幽怨气息,当即也不敢争辩,只投目望着被他紧收的鹤氅,弱弱出言:“那……臣的鹤氅,可还给臣了吗……” 听她这话,简是之心头火气伴着酸意又烧得更旺了些,只暗道这小江大人实在是不开窍得很,自己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竟还要将她那鹤氅讨要回去。 不给大哥了,也不会给他吗?! 简是之只横目瞧了她一眼,冷冷道:“这样粗烂布料的衣裳,江大人还是莫要再穿了,本王发发好心,替你处置了。” 江稚鱼撇撇嘴:“哦……” 简是之深深瞧了她一眼,见她只是默然垂首,也察觉不出自己的生气,便将万千心意都生生咽了下去。 “果真是块木头,惯不会哄人。”他暗自嘀咕。 简是之揉了揉眉心,又忆起一件不打紧的事,可目下又无话可聊,便将那事讲道:“陛下下令今夜于宫中设家宴,除了众王公,还宴请了几位内阁大臣,其中一位车骑将军,昨日夜里刚凯旋回京,你或许是认得的。” 车骑将军……江稚鱼不记得她认得什么将军啊。 简是之使劲想了想,又接道:“听陛下说,他算是你母亲的旁支叔父的旁支侄儿的嫡子,唤作萧贺的,他立了战功,陛下设家宴一是为太子贺,二便是为他庆功,不过你们之间的亲缘左拐右拐的,大抵也并不亲近了,你自己瞧吧,若是想去见见,便跟着太子殿下一道去,若不想,自也无人强求。” 简是之只觉江稚鱼是断不会去的,因着这关系实在疏远,他们二人见未见过面都未可知,况且她向来不喜这种拘束场面,不是必要她可不会去。 但江稚鱼的反应却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就见她攒眉暗想了一会儿,下一瞬似过往记忆忽而被唤起般,当即睁圆双眼,眸色都亮了几分,惊喜脱口道:“是南星,南星哥哥回来了!” 萧贺,萧南星,她如何不认得,两人亲缘虽远,关系却近,少时她女扮男装入京,便常常由他领着疯玩,他年长她两岁,她便由此唤他一声表哥。 第38章 、分外眼红 萧家是簪缨世家, 萧父原就是大梁功名第一的骠骑大将军,而萧贺当年却并未承袭其父的官位, 他自幼文武通略, 十七岁那年一举夺得武举第一,颇得陛下赏识,成了天子门生。 而后又是作为大梁最年少的三品将军, 一时无限风光。 而他今年元月之时才加了冠,不久后便被派遣到西部边境御敌,一走一年有余, 终于在年底时大胜而归。 这一年着实发生了许多事情, 那个从前总跟在萧将军身后胡乱疯闹的小姑娘如今也算是能独挡朝中风云了。 江稚鱼暗暗感慨着光阴的匆匆流逝, 同时又不免期待起故人重逢的场面来。 只是她想的太出神,全然没注意到身侧之人越发冰寒的面色。 “江大人好像和那萧将军很熟?”简是之陡然开口, 狭长眼眸直愣愣盯着她。 对上他那深若寒潭的眸子, 江稚鱼没来由微微一抖, 她干笑了笑,也不知为何,“很熟”两个字已到了嘴边, 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有点尴尬,简是之就那般满带压迫性地垂目望着她,而她则是紧紧封着嘴不知答些什么。 半晌的沉默过后, 江稚鱼才深吸了一口气, 一咬牙伸出双手将他轻轻往门边推, 边大声笑着说:“王爷还是快些回宫命朝贵赶去送秦王殿下吧……” 这小丫头, 竟要赶自己走。 简是之眸底的颜色又沉了沉, 可回眸对上她那抹明暖的笑意时, 他又实在无方, 只无可奈何地应下了。 夜幕渐沉,月上柳梢之时,宫中各处已掌了灯,流光缥缈,莹莹点点,虽未至大年,却似比年节时更繁闹些。 众王公臣卿皆落了座,一道向上首之位的皇帝与皇后施礼敬酒。 皇帝慈笑颔首,将杯中醇酒一饮而尽,而后道:“今夜是家宴,咱们自不论君臣,众卿不必拘礼,尽兴便好。” 众人道是。 叶内侍恰逢时宜地拍了下手,便有两行宫廷舞女自殿门堪堪而进,朝上位微微见礼后,伴着悠悠乐律之音,摇曳起优美舞姿。 乐舞一起,众人自也不再拘着,都兀自酣饮起来,不时与身旁同侪笑说一番。 酒下了一两杯后,兴致已起,便有几人端着酒杯绕过几步转到简昀之面前,朝他举杯笑道:“殿下初登储副之位,当真可喜可贺。” 简昀之只微微笑着,依次接过那几人敬来的酒,一下饮尽。 “殿下果真爽快。”刑部侍郎抚掌笑道:“大梁能有殿下这样的君主,自然是得天祖护佑,臣等亦甘愿誓死追随殿下,日后若有不识不懂之处,还望殿下不吝赐教一二。” 简昀之唇角笑意不减,眸色却冷淡抽离得很,他只是静静瞧着面前这几人的热情谄媚模样,他知晓,历朝历代的高位者,大抵都要经这么一遭的。 择木而栖,择主而忠,这是千百年来的人之本能。 他微微笑笑:“各位大人当真抬举本宫了,尔等皆是人中龙凤般的人物,大梁日后要仰仗的自然是你们,若真有什么不解的,想来本宫也没得什么拙见,咱们还是一道求问陛下的好。” 这话正正好将那几位抛出的钩子避了过去,简昀之虽初至宫廷不久,但观前朝史书,却也知晓,较那天子之位,更难坐的,便是他这东宫之主。 与朝中众臣工的关系,保留个不远不近的则是最好,少了,免不得背离人心,而多了,更避不得为主上所惮忌,故而这一来一去的分寸,恰是历代被贬太子所栽倒的地方。 他这话一出,那几位老臣皆是面面相觑,一时也摸不透他是真不懂,还是故意避开话题,不过他这般说辞却也着实叫人挑不出错处来,他们只好陪着笑点头称是。 见那刑部侍郎迟迟不归己位,简昀之看出他不是个好打发的,也不犹豫,当下抓起案上酒樽,起身绕过玉案三两步便走至对面简是之面前,兀自与他碰了杯,朗声道:“见你今夜至此一直心不在焉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简是之这才收回在偌大宫殿内一直乱转的眸光,沉下面色来瞧了瞧他,又越过他看清了他背后的情形,回道:“我看是二哥,不堪其扰吧。” 他将杯中酒饮尽,又道:“不过令太子殿下先来寻臣,倒是臣的不是了。” 虽听出他话音之中的不悦之意,亦知晓自自己回宫始他便不甚敬重自己,可简昀之却未生出一点火气,而是上前几步凑近了他耳侧,低声道:“他在外面。” 简是之恍然一愣,随即便知晓了他说的那人正是江稚鱼。 可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找江稚鱼? 简昀之唇角不自觉勾起,其实那日江宁初见,他便隐隐看出自己那弟弟似乎对江大人很有些心思,只是这两人是否你情我愿,他便不知晓了。 “江大人来得晚些,将入殿内时正逢着萧将军离席而出,我瞧着两人像是很熟稔,便也就由着他去了。”他解释道。 只是萧将军这三个字一出,简是之的心弦忽而被猛然一扯,入殿这许久,他一直前后左右顾看,追随江稚鱼的身影,却终未得见,他本还稍稍欢欣了些许,以为那什么南星哥哥在她心中不过如此,是配不得她为了他而来一趟的。 可万没想到,他在此间急忙寻她时,她竟已在殿外与人撞到一起了。 简是之心中翻涌酸意再也抑制不住,也未与叶内侍知会一声,当即迈起大步就离了席。 只留下简昀之仍旧举着杯望着他急急远去的背影,轻笑着摇了摇头。 夜色无尽美好,遥遥月光洒将在周身,江稚鱼与萧贺并排立于院内一隅,自重逢始便一直笑说不停,大都是江稚鱼在道着她入宫以来的趣事或烦心事,而萧贺只是静静听着,边颔首应和边出言几句宽慰着。 待到江稚鱼终于将这一整年在宫中发生的大大小小事宜都说尽后,她便询问萧贺这一年在边地可有什么趣事。 萧贺只柔着眉眼,温声开口道:“芝芝,边地这一年,我很想你。” 江稚鱼恍然一愣,叫他讲述些有趣之事,他怎的突然道起思念来了。 不过她亦是冁然一笑:“我也想你,你都不知晓,这一年里我平白受了多少那齐王的气,他……” 萧贺无奈打断她:“……齐王殿下,你和他,很熟识吗?” 他实在很不愿意在唯有他们二人时提起什么旁的人,可自打他们见面,她便三句不离那齐王,好像她身上发生的什么欢喜的恼人的事情,皆是有他的参与。 好似他们相识这几月,竟胜过了自己与她的数年。 江稚鱼猛然怔愣,随即尴尬笑笑,抬眸瞧着他,弱弱出声道:“怎么了……” 萧贺温温笑笑:“没事。” 忽而一阵晚风拂过,吹落片片枯叶正巧打在江稚鱼肩头,萧贺瞧了,立时上前抬手替她拂掉。 只是他这般举动,远远地正落进匆匆负气赶来的简是之眼中。 他瞧见的是,萧贺离江稚鱼那般近,又带着如此说不清道不明的悠悠情意。 “萧将军!”他什么也顾不得想,当即高呼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彼此注目。 江稚鱼与萧贺皆齐齐转眸望向他,眼见着他大步走来。 简是之直直站定在萧贺面前,一把扯过江稚鱼的手腕,将她扯远了萧贺几步。 萧贺也沉下了面色,十分不情愿地朝简是之虚虚一行礼:“臣萧贺见过齐王殿下。” 简是之对他早已生出敌意,当下只没好气地道:“萧将军是吧,将军久未回京,想来是不大懂得宫中的规矩,那本王便好意告诉你,万望你记得,本王是君,你为臣,本王的人,不是你能随意染指的。” 言辞之中满带着的帝王压迫之息,令江稚鱼都不由得心头一颤。 萧贺却并不怵,反而浮起一抹笑道:“王爷说笑了,臣虽长久不在朝中,却也是知晓,芝芝是东宫属官,绝非齐王殿下宫中,况且臣的表妹,何时竟成了王爷的人?” 简是之冷笑一声,声色冰寒至极:“萧将军的意思,是要与本王抢人了?” 萧贺直直正视他,薄唇微翕吐出一个字:“是。” “你好大的胆。” 江稚鱼已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又一瞧简是之,见他虽仍旧面色不改,可眼眸之中的弑杀之色却已然清晰可见。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他怒意至极时的样子。 萧贺自然也瞧出了他登顶的怒火,仍旧满带挑衅之意地微微笑道:“瞧王爷这神情,倒像是想斩杀了臣。” “但臣如今刚获战功,连加三级,且年后征东之事陛下已点了臣为主将,臣只是劝王爷,还是多思虑思虑,瞧瞧眼下局势,您还会这般想法吗?” 自古以来便都是,有兵权有战功的将军较之游离闲散的王爷不知强上多少倍,简是之既拿他那王爷之位来压他,那他自然可以赫赫战功相要挟,左右他是眼下大梁最炽手可热的人物,只要边境尚未完全安宁,那全天下的百姓以及陛下,都是要依靠他的。 可他万没想到,简是之只低低抛下一句话。 “我会。” 第39章 、剑拔弩张 称臣 第30节 江稚鱼分明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兵戈之意, 她只觉若是此刻简是之手边有个随便什么称手的兵器,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指向萧贺。 堂堂齐王殿下与当朝战功第一的大将军在宫廷之中拳脚相见, 这场面她可承受不起。 江稚鱼连忙隔在二人之间, 熄止了这场愈灼愈烈的焰火。 她正苦恼间,转眸暗暗思忖一瞬,便寻了个法子, 对萧贺微微一笑道:“那个……南星哥哥已离席许久,还是快些回去与众臣卿一道热闹热闹的好,你也算是今夜的紧要人物, 想来是有许多人要与你敬酒的, 别拂了人家的兴才好。” 听江稚鱼这话意是要赶自己走, 萧贺当下便急了:“可……” 江稚鱼瞧不见他的急切,只触到简是之几欲冻死人的冰冷面色, 她又扬声打断萧贺:“还有, 太子殿下初初登位, 你还未当面庆贺呢,眼下还是快去吧,别被殿下挑了什么理来……” 此话一出, 萧贺随即松下面色,只瞟了简是之一眼,又垂目深深瞧向江稚鱼, 他好似瞬时便明白了什么, 江稚鱼这般急着赶自己走, 还不惜僭越般推太子殿下出来压迫, 明眼人又如何瞧不出来, 她是很有些在意简是之的吧。 萧贺不免暗暗浮出苦笑, 江萧两家原就是世交, 他七岁时,也便是江稚鱼五年那年,两家曾为二人定过亲事,若是后来他没有西征御敌,江稚鱼没有阴差阳错入宫,那他们两个,合该成了夫妻。 可如今却也不晚,他既已回来了,又如何会令旁人把她从身边夺走,纵是天横贵胄也不行。 萧贺沉了沉面色,听了江稚鱼的话,又忽而垂首凑至江稚鱼耳边说了什么,而后便与她道别而去。 望着他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江稚鱼深深松下一口气,这样的修罗场,她此生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她只觉今日着实不宜出行,刚欲逃走,却被身侧之人一把扯住,她甫一回眸,顿时心头一凉。 好容易送走了尊菩萨,又来了个更难搞的阎罗。 江稚鱼默默垂首,等着他的话音,可却迟迟未闻,她只好弱弱出言:“王爷……臣要回去了……” “聿安。”简是之没头没脑吐出两个字。 江稚鱼怔怔然抬眸望向他,没懂得他突然出言的意思。 他又低低道:“聿安,本王的字。” “啊?”江稚鱼顿时更添了几分惑然,心中不免疑惑,好端端地,他突然告诉自己他的字做什么。 简是之蹙起眼眉,略有些愠色道:“江大人一口一个南星哥哥,倒是叫得亲热。” 江稚鱼刚欲解释,话还未出口便发觉了其中的不妥,他这话说得,着实不大对劲。 “王爷,您的意思是……” 简是之出言虽是解释,却更是命令的语气,道:“从此刻起,不许你再叫王爷,唤聿安便好。” 江稚鱼愣愣听着,又听他道:“还有,萧南星这名字本王不喜欢,江大人日后还是依着规矩叫萧将军吧。” 江稚鱼实在不解,心中暗道,若是真依着规矩,那她如何能直呼王爷的字? 不过她也不敢反驳,只默默点了头,当下只想快些离开这,左不过日后再遇到这两人撞在一起时,她撒腿便跑就是了。 但简是之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却丝毫未松,只是瞧向她时消散了面上的冰寒阴沉,又问:“方才他悄悄同你说了什么?” 堂堂一朝亲王,怎么还要偷听人说话…… 江稚鱼敛下眼眸,支支吾吾答着:“没……没说什么……” 简是之却一下收紧力道,将她一整个拉入了怀中,满带压迫意味地低低道:“是吗?” 江稚鱼顿时心中一乱,她实在受不得两人之间如此近的距离,心跳加速间只得随意胡诌一句:“他……他只说些要臣天凉加衣,好好照顾自己一类的话。” 简是之眸色幽幽打量着她,足过了良久,才缓缓放开,又道:“何须他废话,明日本王便命内府赶做数十件冬衣送至你宫中。” 江稚鱼只得无奈苦笑,她好想说她冬衣够得很,不用再做的,真的不用…… 可她只是暗想一下而已,见简是之似乎也无意再说些别的,她赶忙逮了机会便逃开了。 时近年末,宫中又是繁繁闹闹一阵忙碌,此时也正是各司最忙的时候,一批一批的华衣锦服,琳琅珍宝都紧着送入各宫,为这场一年一次的最盛大节日做着准备。 而冯知棠作为女官之首,虽不似司正繁忙,但送东西去高位主子宫中的活计,还是必须她出面的。 一大清早先是去了皇后寝宫,又依次转入了皇贵妃与贵妃宫中,而接下来,又叩开了东宫的门。 东宫的内侍将她客客气气请了进去,一路引至正殿。 冯知棠并未立刻蹈足而入,而是先在庑廊下理了理发髻,整了下宫袍,而后深提了一口气,才缓步入内。 丹墀之上简昀之一眼便瞧见了入内来的冯知棠,还不待她施礼,便先出言道:“知棠来了,无需多礼,外间天寒,先凑至暖炉边烤烤火罢。” 冯知棠先是怔然了一瞬,而后放下手中送来东宫的物什,顺了简昀之的话,走至暖炉前烤火。 阵阵温热伴着宁息香的气息扑到她周身,身子渐暖,她玉白面容亦不自觉挂起点点绯红。 案前简昀之批阅完公文后搁下笔,缓缓下阶,走至冯知棠身侧。 冯知棠朝简昀之虚行一礼,唤了声“殿下”。 简昀之微微颔首,扯了话题道:“那鹤玉簪,内府前日已经修整好送来了,冯尚仪再不必为此介怀。” 冯知棠颇有些不好意思,只道:“本就是臣的错处,竟害得殿下平白遭灾,臣死罪难抵。” 简昀之温温一笑:“日后不可再说什么死罪不死罪的话,难不成人的性命还没那簪子紧要?” 冯知棠垂目不语,心中暖了又暖。 却听他忽而又道:“况且是冯尚仪的性命。” 她顿时心中一抖,抬眸却发现简昀之正紧瞧着自己,四目相触之时,她连忙慌乱着移下了目光。 可她心中却不自觉品味起这句话,愈念着便愈加不好意思起来。 简昀之勾唇浅笑,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玉坠,一下递至冯知棠面前,朗声道:“本宫前些日子新得的莲花坠,瞧着像是很衬你,便赏你了。” 冯知棠定定望着他掌心那枚玉坠,是以繁复的功法雕刻的莲花纹路,色泽莹润,通体无瑕,是顶顶上好的东西。 可她不敢接。 简昀之瞧出她的抗拒,干脆出手一把翻过她的手腕,将玉坠兀自搁进了她掌心。 对上她惊慌的眸子时,他只温声道:“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如你这般素雅之人,合该以此相配。” 只是简昀之温热的掌心触到她冰凉的手腕时,冯知棠霎时心跳乱了节拍,此刻亦是万不敢抬眸看他,只默默应下,将那玉坠好好收起,又向他道了谢。 简昀之又转身回至案前,忽而念起了什么事,对冯知棠开口:“冯尚仪接着可是要去齐王宫中?” 冯知棠点头:“是。” 简昀之执起笔,边落笔边道:“那便劳烦你告知齐王一声,江大人早间已离了宫,此刻不在东宫,更不在宫廷别处。” 冯知棠听着有些发懵,实是不知晓他这话作何用意。 简昀之微微一笑又补道:“本宫也是听说,是萧贺萧将军在宫门口接应的江大人,而后两人一左一右同道离开的。” 冯知棠挠了挠头,弱弱发问:“这……也要告知齐王殿下吗?” 简昀之随口应着:“自然。” 虽不知他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但冯知棠还是逐字一一记下了,而后便离开东宫自去往齐王宫中。 冯知棠走后,简昀之手上动作一顿,只温温一笑,他知晓简是之今日是定会来寻江稚鱼的,而他不过是早些告知,江稚鱼不在宫中,叫他别寻错了地方。 而又提及萧将军,自然也是想令他急着些。 只是不知该不该吩咐下去,命齐王宫今晚的菜式里,多添些醋。 还有三日便是大年,江稚鱼总算歇了值。 那晚萧贺俯在她耳边,便是低声邀她去城中新开的一家酒楼吃喝。 当时那般的剑拔弩张气氛,她实在不想应允,可一想到自己入宫这许久,除去仅有的两次因着公事外出,还未有机会能好好玩乐一番,为皇室做牛做马卖命一年,她憋闷得紧,合该出来放松放松。 由是假日一大清早,宫门初开之时,她便赶着出了来,天色虽依旧灰蒙,但萧贺好似已在宫门外等了许久,一见她,便顾自迎了上来。 她便由他引着,缓缓行于初晨街市,时辰虽早,可街上却是行人如织,道路两旁皆是吆喝叫卖的小贩,烟火之气满溢,伴着冬日冷冽的晨风悉数拂进江稚鱼心里。 她微微笑着,左右顾看那些商贩摆出的新鲜玩意,却不留神间,一根红彤彤的东西忽而闯到了自己眼前。 江稚鱼脚步一顿,转眸看去,却见萧贺一手里举着一根冰糖葫芦递到自己面前,眉眼噙笑柔声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这个,可江伯父不许你多吃甜食,故而每每集市之时,你总要缠着我许久,叫我偷偷买来给你,为了这事,我可没少挨江伯父的罚。” 江稚鱼接过糖葫芦,欢喜间又很有些不好意思,他说的可半点不假,自己自幼顽劣的紧,大错小错就没断过,用父亲的话说,简直就是无法无天,可这娇纵的背后多半都是因为有恃无恐,将祸水东引到萧贺身上这种事,她少时屡试不爽。 可现在忆起,着实又觉得很是对不起人家。 身侧的萧贺眼瞧着她的脸色变了变,也不戳穿,当年的事,他可全不在意,反倒是很,甘之如饴。 第40章 、无耻至极 江稚鱼咬下一口糖葫芦, 山楂的酸甜口感瞬时盈满口腔,她一面追寻着童时的味道, 一面又不免想起, 简是之是最不爱吃酸的,若是他吃到这冰糖葫芦,定然浅尝一口就要吐出来…… 江稚鱼咬着糖葫芦, 少顷后恍然回过神,连忙晃晃头将头脑中简是之的身影悉数拂去,这般美好的休值日, 平白无故想起他做什么。 萧贺回眸瞧向江稚鱼, 却不知她在出些什么神, 竟不知不觉落在了自己身后。 他温温一笑,转身走回她身侧, 轻轻握起她如玉皓腕。 江稚鱼怔了一下, 肌肤相触之时她下意识想要逃脱, 却想到从前二人出行时不过也是这般,若当下自己忽而抽离,倒显得有些奇怪, 故而也便没作他想,由他引着自己朝那酒楼而去。 “仙玉楼……”江稚鱼望着墨色匾额上镌刻的三个赤红大字暗暗咂摸,“中堂有神仙, 烟雾蒙玉质”, 倒是个好名字。 店小二自内间远远瞧见两人, 便满面堆笑地迎了过来, 开口便道是萧将军来了, 想来是萧贺早早便来说定好了。 店小二由是引着二人上了楼, 寻了一处幽静的厢房, 青竹屏风缓缓拉起,便将两人与外间的喧闹阻隔了开。 萧贺先执起玉箸,夹了一块酒酿蟹肉放进江稚鱼面前的盘子里,柔声道:“尝尝。” 江稚鱼将蟹肉放入口内,细细品尝后暗叹果真鲜而不腥,肉质细嫩,倒比她在宫中吃过的也不差。 萧贺见她面容舒展,也不自觉弯了弯眼眉,紧着为她一一夹菜,边道:“快多用些,都是你少时最喜欢的吃食,在宫中也不知吃不吃得到。” 江稚鱼细细品味着,屏风外丝竹之声渐起,一派闲适之中她竟有些恍惚,好似猛然一下回到了小时候,彼时便也是如此,无论她想些什么吃食,萧贺都会为她寻来。 由是随着他吃吃喝喝一整年下来,新年裁料做衣时,她才发觉自己长胖了许多,束腰的扣子竟都要往外挪出一个了。 为这事,她又是朝着萧贺发了一通无名火,而萧贺只是软言哄着,未有半点愠色,末了甚至又费力跑到城东去买了支糖葫芦回来赔罪。 江稚鱼暗暗忆着当年往事,深知自己当时着实生气,最后那糖葫芦也没理,可现下想来,又觉羞愧好笑,想着想着就不由得轻轻笑出了声。 萧贺一直紧紧瞧着她,见她忽而冁然一笑,亦是跟着她微微勾唇,温声打趣道:“也不知是哪道菜,如此有幸,能惹得芝芝一笑?” 江稚鱼脸色红了红,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今日委实欢喜,便道:“不过是忆起了些往昔的事情。” 萧贺来了兴致,略一挑眉:“哦?什么事?” 江稚鱼投箸瞧向他,眉眼噙笑:“想到了我少时不大懂事,总是欺负你……” 称臣 第31节 她随即笑笑,颇有些不好意思,脸色也随之更红了些。 萧贺认真瞧着她,少女的娇羞模样尽数落进他眸底,惹得他顿时心内一荡,平生出无尽悸动。 他唇边笑意愈深,柔声道:“不碍事的。” 江稚鱼亦玩笑道:“萧将军脾气倒是好,如此软言软语的,如何震得住三军将士啊?” 萧贺啜了口茶,皙长手指握着茶杯轻轻放下,再抬眸瞧向江稚鱼时,眸底的幽暗之色忽而变了。 他开口,认真道:“只是对你,会这样。” 江稚鱼见他转眼间肃起神色,顿时也收敛了笑意,感受到他灼灼目光似火烧般尽数落在自己周身时,她瞬时有些不太舒服。 她只好端起茶杯,撤开目光,想要以此掩盖目下自己心内的尴尬。 可一口茶水还未咽下,就听得他低沉而又有力的声音兀自响于耳畔。 “被芝芝欺负,是我萧贺最最心甘情愿之事,而若注定要承受你的脾气,我只希望,能用上我的一生。” “咳……咳咳……”此话一出,江稚鱼猛然一下被口中茶水呛住,直咳了好几声。 萧贺见状连忙起身,走至她身后,以掌轻轻叩她的背。 足咳了许久,直到声音都微微哑了下来,她才止住了咳嗽,缓缓喘着气,便不免想到他方才直愣愣说出的话,着实令她慌了神。 她虽自幼调皮顽劣,全不懂得风月之事,但如此露骨之言辞,她就是再傻,却也是听得出几分的。 江稚鱼不敢抬眸,只深深埋着头,她知晓萧贺此刻定然眸光熠熠盯着自己,她生怕她一个对视,将这本就尴尬的场面更加火上浇油。 她低着眉眼,丝毫不停地思考着逃脱之法。 萧贺却断不会放过她,直接扯起她搭在桌边的手,握进自己的掌心内。 他掌心的滚烫温度,令江稚鱼霍然一惊,她同时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想要抽回手,却是不能,他只将掌心收得更紧了些。 “芝芝……”萧贺直直瞧向江稚鱼,声音微微作哑,一字一言道:“你可还记得,幼时爹与江伯父曾一同为你我二人定下过亲事……” 江稚鱼只将头越垂越低,只觉手心都慌张得要浸出汗来,好似面前正温言软语之人,下一瞬便要吃了自己一般。 片刻失神后,江稚鱼悄悄深吸一口气,压抑下心内莫名的紧张,同时尽力抛去那些天马行空般的臆想,她十分努力地回忆往昔,却怎么也记不起父亲与自己说过这回事。 她暗想,父亲不会骗自己,萧贺自然也不会,大抵便是当年说下的定亲之语不过是瞧着两个孩子亲密些,长辈们的胡乱玩笑之语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个信物,自然作不得真的。 况且从认识萧贺那天起,她便一直将他视作哥哥,他待她很好,对她一直照顾有加,她家中也没有嫡亲的哥哥,故而私心里一直是将他当做亲人的。 这事实在是个乌龙,她对萧贺绝对没有半点的非分之想。 江稚鱼思索了片刻,弱弱开口道:“我是一直将你当作兄长的……” 此话一出,萧贺掌心的滚烫霎时凉了下来,却也不等她说完,立时出言打断道:“我要娶你!” 江稚鱼被惊得猛然抬眸看他,却瞬时对上他更加急切熠熠的眸子。 “你我相处这许多年,我不信你瞧不出来我对于你的心思……” “芝芝,我要娶你!”他又说了一次,更加重了语气。 江稚鱼一时又惊又乱,头脑中一片空白,想出言拒绝,却不知如何开口,半天只支支吾吾着:“我……” 萧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愈加灼烈滚烫,好似要将她烫出一个洞来。 他一瞬不瞬盯着她,万分严肃认真道:“明日,我便求父亲去江府提亲。” 江稚鱼急切地想要开口辩解,却不知为何,万千话语都一下堵到嘴边,无论如何却也说不出口,她也是头一次遇着这种境况,额角都急出了汗来。 情急之下她只是下意识想要挣脱被紧紧攥着的手逃离而去,她当真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思考。 可她越挣着,萧贺便握得越紧。 江稚鱼急得眼眶都微微泛起了红,只觉他目下的示爱中,满带了好几分的逼迫。 “萧将军……”江稚鱼出言,声音低小,还带着略微的颤抖。 可还不待她说完,就听得一道巨响忽而劈了下来,紧接着是竹木板散落在地的刺耳声响。 简是之带着满心的怒意,踢碎门口遮拦的竹木屏风,大步走了进来。 他一下甩开萧贺紧攥不舍的手,将江稚鱼一把揽到了自己身后。 少年锋利的眉眼之中是透骨的寒,周身泛出的弑杀之气更是逼人胆寒。 一大早冯知棠将话带到齐王宫时,他便觉察到了其中的不对,当下便出了宫,在街市上逢人便问他二人的去向,一路打听着便寻到了这仙玉楼,偏这店小二是个死性子,无论如何言说,都只道店内的规矩,便是不能透露半分客人的行踪,于是也不顾店小二的阻拦,他一间一间找着,待终于听到江萧二人的声音时,他瞧了瞧面前的屏风,脸色又寒了几分。 屏风是以竹木和特殊材质混制而成的,瞧着不大像是中原的东西,最主要的是,其上悬着一个繁杂精巧的锁。 店小二本就一路气喘吁吁追着他,此刻终于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后,顿时一脸傲然告知他,这锁没人解得开,须有钥匙才行,而这唯一一把钥匙自然就在店小二的身上,他是万不可能交给简是之的。 店小二后面说的什么屁话,简是之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在他听到里间清晰传出萧贺说出的“我要娶你”四个字后,他登时怒意上心,一脚便将那屏风踢了个粉碎。 幸而他来的早,没让萧贺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来。 “王爷这是做什么?跟踪我们?”萧贺早有不满,此刻亦是直直与突然闯入的简是之对峙,袖口中的拳头也已暗暗捏紧。 简是之暂压下胸膛之中滚滚火气,冷嗤一声:“本王早竟看不出,萧将军是个没什么脸皮之人,芝芝明摆着的一万个不情愿,萧将军还要强人所难,当真无耻至极。” 第41章 、心甘情愿 简萧二人之间浓烈的火药气息, 瞬时登至顶峰。 直迎上简是之满是讥讽的眸子,萧贺冷哼一声:“我与芝芝两人之间的事情, 与王爷何干?” 他与江稚鱼数年的青梅之情, 怎容一个外人胡乱置喙?! 简是之却在萧贺盛怒的注视下反身扯起江稚鱼的手,紧握在自己掌心,一字一言道:“芝芝, 是本王的人。” 此话一出,萧贺立时寒着眉眼嗤笑一声:“齐王殿下当真擅长痴心妄想,据我所知, 芝芝与你, 不过君臣而已。” 简是之声色未动, 只忽而回过眸,一双锐气眼眸深深瞧进江稚鱼眼中, 低低幽幽念着:“只是君臣……而已吗?” 四目相触之时, 江稚鱼倏然一愣, 这话倒像是在问她,可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他眸中情绪的突然转变时,简是之瞬时上前一步, 一手揽过了她的纤纤玉腰,将她整个拥进了怀里。 两人之间刹那的拉进,令江稚鱼顿时头脑一片空白。 她就那般怔怔然抬眸望着他, 却瞧见他一点点俯下身, 未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直将微凉薄唇覆在了自己的唇瓣之上。 刹那间的冰凉柔软的触感令江稚鱼霎时惊醒, 不自觉瞪圆了双眸, 定定瞧着眼前近在分寸之人。 她首先感受到的是自己剧烈到近乎发狂的心跳, 而后便是万分的羞赧, 直欲将她身上每一寸肌肤都烧灼起来。 她下意识的念头便是推开简是之逃开,但却不知为何,她双手似不受控制般耷拉在身侧,未有一丝动作,她就那般乖顺地被他桎梏着,承受他满带掠夺意味的深吻,片刻间,甚至忘记了呼吸。 直到他终于离开自己的唇,江稚鱼才深深吸入一口气,但整个人却仍旧是木的,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急促,简直犹如幻影梦境一般,令她一时难辨真假。 但这场面却丝毫不落地尽数刺进了萧贺眼中,万千情绪瞬时冲上头顶,在瞧见简是之一副求而得之过后的显耀样子后,他实在再忍受不住,早已坚硬如石的拳头瞬时就朝他砸了出去。 简是之当下收敛了神色,扬起手接住了他急欲砸向自己面门的拳头。 萧贺虽是天下第一将军,手上功力自不在话下,但简是之亦是师承尊圣,若真较起真来,倒是也不输他的。 可他委实不愿与对面之□□脚相向,毕竟来时他心中所有的酸怒与窝火都已消散了。 因为他吻了江稚鱼,而她没有躲。 从前他只是略略觉得或许他心心念念爱慕之人,对他也是有点心思的,不过那只是若即若离般万分微妙的感觉,令他抓不住又摸不着。 但方才她的举动,已默然说明了一切,即使她仍旧嘴硬着不肯承认半点。 简是之目下心情大好,实在不愿与萧贺那个败家计较,只向后撤了一步,松了手。 简是之微一挑眉,对萧贺道:“萧将军这是何意?胆敢对本王出手,难不成是想要功高震主,拥兵自立?” 他话音虽轻,却霎时如一道巨雷劈响在萧贺耳内。 萧贺这才从方才那阵滚烫翻涌的怒意火海之中获得片刻清醒,随即便深深觉察出了自己此举的鲁莽不妥。 他如今初初大捷返京,若传出个刺王杀驾的罪名,那当真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了。 萧贺沉下面色,尽力收敛了怒气,良久后,才对简是之冷嗤一声:“我当王爷有什么本事,不过只是会借着权术欺压人罢了。” 简是之阴鸷着面色勾了勾唇,对于他的嘲讽之言全然不理,能有本事就好了,管他是什么。 萧贺又越过简是之将目光投向江稚鱼,此刻眼尾已泛起点点微红,哑着声音幽幽念着:“芝芝……” 江稚鱼于怔愣之中恍然回神,有如针刺般陡然一惊,简是之与萧贺齐齐将目光投向她,惹得她瞬时脸红到了耳尖。 她方猛然惊慌念起,简是之方才对自己做的事,实在太过荒唐了…… “芝芝,这是你的本心吗?”萧贺仍旧不死心,直愣愣问她,可他似乎已经知晓了答案,话音里已带了些微的哽咽。 简是之亦垂眸温温看向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江稚鱼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跳,又猛然乱了阵脚,她动了动口,一个字却也说不出,直乱得将眉头都紧皱在了一起,她咬了咬牙,索性直转过了身去,大步跑开了。 她一时竟也不知,自己不敢面对的,到底是那两人,还是自己如绕线般杂乱的心。 萧贺迈步欲追,却被简是之出手拦下。 “萧将军今年也加了冠,是该寻个摽梅之年的女子相配了,本王回宫后自会去求母后,请她为将军多多留意。”简是之出言道。 萧贺早已心如刀割,此刻看向简是之更是生出无尽恨意,扬声怒道:“你凭什么?!我与芝芝是多少年的竹马之谊,只你一个王爷之位,便能生生将她夺走吗?!” 简是之冷眼瞧着他,对他的急声质问不屑一顾,沉了沉面色对他道:“想不到萧将军对兵事如此精通,于情爱上,却是全然不知。” 他又缓缓道:“不论是本王以权术逼夺,还是你的经年爱慕,万般万般,皆敌不过,她的情愿。” 江稚鱼私心里的悦爱之人,是简是之。 萧贺又如何看不出一二,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这世间的情爱之事,本就是最难说清道明的,怦然悸动之时,毫无道理可讲,管他是什么天横贵胄或是乡野村夫,爱了便是爱了,由是此间之中,再容不下其他人。 简是之留下萧贺默然独思,转身离了酒楼。 两日后晨间,简是之刚刚起身,便瞧见朝贵满面大汗急急跑了进来。 “哟,被狼撵了?”简是之啜了一口茶,打趣他。 朝贵瑶瑶头,大喘着粗气:“宫中哪有狼……” 而后又恍然道:“不对,这不是重点!” 他又瞬时换上一副异常忧思惊恐的面容,直对简是之道:“王爷,外面来了人,讨债!” 称臣 第32节 简是之皱了皱眉,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敢来皇宫里要债,他可是头一次听说。 见简是之似乎不大相信,朝贵连忙又道:“人就在外面呢,说是什么……仙玉楼的店主,他说王爷您前几日毁了他们那儿的一扇屏风,那屏风是店主家里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值钱着呢,非要问王爷赔。” 简是之细细自忖了一会儿,这才将两日前酒楼中的事回想起来,他那时心急如火烧,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宝贝不宝贝,抬起一脚就将那屏风踢个粉碎,可如何想得到,这店主也不是个善茬儿,想来在宫中也是有些人脉的,竟要钱要到齐王宫里了。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当真是丢面子。 简是之与朝贵对视一瞬,朝贵当即领会了他那匆匆一眼中隐藏的深意,便是叮嘱自己千万不要将此事传扬出去。 他自然也是知晓轻重的,一下却更犯了难,压低声音又凑到简是之跟前道:“王爷,那屏风他竟开口要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简是之惊了一下。 朝贵面上的汗珠出的更多了些,咬牙恨道:“这帮人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不过一扇屏风而已,摆明了是要讹钱,王爷莫恼,奴这就出去与他们理论,若他们不认,奴就去请尚宝局的司正来鉴定鉴定,看看那什么祖传屏风当真值不值这个钱。” 简是之顿时气得直翻了翻眼睛,狠狠拍了下朝贵的头:“你还嫌本王不够丢人吗?是不是非要闹到满宫皆知你才肯罢休!” 朝贵揉着头顶,一想,深觉自家王爷说的很有道理,便也不再自作主张出些别的馊主意,只问道:“那该怎么办?” 简是之无奈答他:“自然是给钱啊。” “五千两?”朝贵又问。 简是之点头,转眸想了想,忽而又浮起一个念头,当即亮了神色,叮嘱朝贵道:“令他们收了钱后立个字据,你在旁瞧着他们写,要言明本王确确实实交了五千两银子给他们。” 朝贵点点头,在心中暗暗称赞简是之处事严谨。 可他却未察觉到,此刻简是之幽深眸底一闪而过的狡黠之色。 “江大人,近日没来过?”简是之皙长指节摆弄着茶杯,随意提道。 朝贵摇摇头。 简是之微微蹙额,却也是奇了,自那日酒楼之后便再未见过她,就连前一日江侯爷入宫奉礼,她也是称了病并未随同。 简是之略一思忖,直觉得那小丫头定是躲着自己。 朝贵吩咐左右内侍去库房取银钱后,恍然想起什么,又念道:“王爷,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奴还是要讲,早些时候陈尚书便托奴叮嘱过王爷,江大人是东宫属官,又是外臣,陛下最忌讳的便是君臣勾连,王爷还是避讳着些好。” 朝贵话毕抬头,却再不见简是之的身影,殿内转了一圈也没寻着,便懊恼着拍了一下额头,知晓王爷定是又去寻江大人了。 简是之驾了马,急行于京城星雪里,心念所及皆是江稚鱼。 既都吻了,又如何能叫她轻易躲过去。 少年轻轻勾了勾唇,眉间的点点霜雪都融了开,扬手一甩马鞭,便疾驰而去。 第42章 、春野漫山 明日新年, 氏族各家来拜访的尊客络绎不绝,晨间又飘起了小雪, 江稚鱼便正巧寻了由头说天寒腿疾, 不便待客,老老实实躲在了房间里。 江颂今倍感奇怪,自己细心娇养大的女儿, 怎的无端就生出了腿疾?且她自前日回来后便很有异常,白日里就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好容易叫出来用膳, 也是全然心不在焉, 进了不过两三口就丢下筷子回房了。 他越细忖越觉不妥, 刚欲敲门询问,却被萧芳舒拦下, 将他拉到了庑廊下, 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去打扰女儿做什么?” 江颂今亦压下嗓音, 细细道来:“你没觉得阿稚这几日怪得很吗?总是心不在焉的,昨日我还亲眼瞧见她直盯着她房内的窗子看了一下午……” 他又望了望四周,见无人后, 更沉了音色:“你说,阿稚不会是生了什么心疾罢……我瞧着倒像是有些痴了……” 听他此话,萧芳舒当即深锁起眉心, 又深深横了他一眼, 没好气道:“你才是痴傻了!” 江颂今也察觉到自己话意的不妥, 但他话糙理不糙, 急欲辩驳:“可是……” 知女莫如母, 江颂今都能感知到的东西, 萧芳舒又如何能不知晓, 但她自不必去问,她也是从这般年纪过来的,少女时候的心思,她也是能体会的。 故而也不愿与江颂今多废话,只拉着他走开,边道:“女儿家的事情,轮不到你操心。” 江颂今挠了挠头,不理解她话中的含义,甚至对于她这对自家女儿毫不关心的态度生出了一丝不悦,刚欲开口,却见有一小厮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再一瞧,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小厮在他面前站定,哈腰点头,忙道:“侯爷,是……齐王殿下来了。” 江颂今与萧芳舒对视一愣,继而连忙上前几步,在一玄色身影前折身施礼:“不知王爷圣驾,臣有失远迎……” 简是之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这般假客套的说辞,他目下倒是没闲工夫去听。 “江大人呢?本王来寻她。”他温声开口道。 江颂今恭敬答着:“阿稚在她房内。” 简是之迈开步子便直往她院中而去,他曾来过几次,倒算得上轻车熟路。 简是之走出几步后,江颂今忽而想起了什么,连忙转身唤住他,却一下不知如何开口,只支支吾吾着道:“王爷,阿稚她近日……不怎么理人……臣恐怕她会顶撞了王爷,要不王爷还是……别去了吧,有何事臣自会代为传达……” 萧芳舒一直在旁默然偷瞄简是之的神情变化,见他听过这番话后先是微蹙了下额,旋即唇边又浮起点点笑意,萧芳舒当即恍然觉察出了什么,宽大袖口中的素手悄悄掐了江颂今一下,示意他闭上嘴。 而后又扯出笑,对简是之道:“阿稚没事,想来是这几日忙来忙去有些累了罢了,她现下就正在她自己房中,王爷自去寻她就是了。” 简是之温然一笑,轻轻点了头,而后便迈开步子而去。 江颂今边揉着被掐痛的小臂,边疑惑道:“夫人为何要令王爷去找阿稚啊?若阿稚还是那般样子,岂不是要顶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萧芳舒快了脚步,只觉他当真什么也不懂,自不愿与他解释,但江颂今是憨傻的,可自己却瞧得出,阿稚这几日的忧思不言,多半正是为了那齐王殿下。 而齐王提起江稚鱼时的神情,又着实称不上清白。 外间星星小雪絮絮飘飘,越过帘栊点点洒进,触到玉案上的一瞬,霎时融了开。 江稚鱼呆坐在窗边,斜倚着将眸光投向窗外,也不知究竟在瞧些什么,自辰时至今,手边的茶都凉透了。 她瞧的太过认真沉浸,全然未注意到简是之已不声不响出现在自己身后。 简是之望着她的侧影,暗暗勾唇温温一笑,柔着声音唤了一声:“芝芝。” 江稚鱼陡然抽出神,猛然转头瞧见简是之时,玉面之上瞬时蒙了一层红霞。 她当即什么也不顾,起身便要朝外跑,却被简是之抢先一步堵在墙边。 简是之垂目深深瞧着她,眼神中带着说不清的玩味,低低一笑道:“芝芝这是要,去哪啊?” 江稚鱼深埋着头,目之所及唯有自己的足尖,她生怕只那一眼,便如火烧荒山,惹她燎原。 “臣……臣……”她双手紧捏着袍角,支支吾吾着也说不出什么,唯有脸色更羞红了些。 简是之却更凑近些,俯下身子故意打量她,眉眼都噙着宠溺的笑,柔柔道:“我们家芝芝,还真是容易害羞……” 她惯爱脸红,简是之只觉她这般容姿,已是天上谪仙般,再配上那一抹娇羞之态,当真更添摇曳生姿,一顾一盼之间,足引他心火。 听他这话,江稚鱼却辩道:“臣……臣何时成了王爷家的……君臣有别,还望王爷自重……” 她话音飘飘悠悠的,越发没有底气,落进简是之耳中,不像怨怪,倒似带了几分娇嗔。 话音一落下,整张脸都羞红了。 简是之温宠双眸之中不自觉燃起点点星火,扬手捏住她的下颌缓缓抬起,逼她与自己对视。 “看来芝芝是忘了前几日的事……”简是之低低哑哑念着,语气中满带着撩人心弦的暧昧之意,一手随意摆弄她耳边青丝,又接道:“那本王便,帮你回忆回忆……” 江稚鱼陡然一乱:“王爷……” “唔……”还不待她反应,简是之压下身子便含住她嫩粉唇瓣,深深吻了下来,直将她的话音都封在了喉咙里。 一阵酥麻之感顿时传遍江稚鱼周身,直欲将她浑身都灼烧起来,唇瓣相贴之间,她急寻出分寸间的清醒,抬起双臂抵在他胸膛处,想要将他推开。 可她早已浑身酥软,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道,一下出手并未将面前之人推远,倒是触到了他与自己一般同样滚烫热烈的心。 简是之也察觉到了怀中之人的动作,微眯了眸子,腾出一只手,直接扣住她两只手腕,抵在了她头顶墙壁上,他力气大的很,叫人根本挣脱不得。 两人之间瞬时失去了最后一丝阻拦,简是之暗暗勾唇,吻得愈深。 江稚鱼只呆呆然怔在那里,好似天地万物都静止了般,此间之中,唯一能感触到的,只有自己越发绵软的身子,以及对面之人渐沉渐重的呼吸声。 情至深时,简是之轻巧地撬开怀中之人的唇瓣,环在她腰间的手恰到好处地轻柔一捏,惹得她下意识轻哼了一声,他便顺势闯入,直与她唇舌交缠,满带掠夺地冲撞着她的每一处。 呼吸交错间,他渐吻渐深,周身亦不可控制地愈加滚烫起来,心念摇动意乱神迷之时,他匆忙停下了动作,俯在她颈间粗粗呼吸了几声尽力平复着,而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唇。 江稚鱼早已面红耳赤到了极点,此刻外间点点雪花飘进,满灌而入的习习凉风令她顿时清醒,待抬眸正对上他满含情念的眸子时,她立刻转身欲逃。 简是之却直接揽着她的腰,将她紧紧圈在怀里,声音透着无尽的沙哑:“芝芝,莫要再躲了……” 他深深垂眸看向江稚鱼,敛起神色,一字一句着道:“芝芝,我喜欢你。” 四目相触的一瞬间,外间雪色再不见,耳畔寒风再不闻,此时此刻,她唯一所能感知的,便只有面前之人。 他眉眼之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温软,少年的清冽锐气一时不见,只显出如春野漫山般的热烈赤诚。 只那一眼,她登时心念晃动,不自觉眸中氤氲出点点泪珠。 窗外飘雪依旧,屋内烛火忽明忽灭,两人默然对立,再未说出半个字。 良久后,简是之轻轻放开了环在她腰间的手,向外瞧了眼天色,而后整了整衣衫,沉沉落下一句:“明日大年,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宫了。” 江稚鱼低低应了声“嗯”。 简是之深深瞧着她,忽而抬手替她理了下鬓边被自己弄乱的发丝,这瞬间的接触,又令江稚鱼不自觉浑身一抖。 简是之微微勾唇笑笑,俯在她耳边低低道:“没关系,我可以等你。” 江稚鱼一怔:“等什么?” 简是之边朝外走边答着:“等你告知我,你的心意。” 新年伴着雪景而至,宫中最是热闹得紧,早些时辰皇帝在宫中设宴,简是之便陪着向列位朝中元老及叔公舅公敬酒。 待到陛下的筵席结束,又赶着前往正阳宫。 甫一入内,便一股幽幽香粉味道扑鼻而入,顿时呛得他轻咳了一声。 他稍一环顾,便发觉这殿内花红柳绿的,满满登登皆是粉黛佳人,或站或立,或说或笑,好不热闹。 今日大年,阖宫妃嫔,再加上些臣妇诰命都聚在这儿了,可热闹只是她们的,简是之直被吵得头疼。 他正思忖着逃脱之方,却见皇后摆了摆手,示意他近前去。 简是之乖乖顺从,依着礼数说了好些吉利话,而后抬眸望向上首位,却发觉皇后身边有一倩影,他定睛一瞧,发觉那不是别人,便正是皇后极力做媒之人,自己的表妹,李夕照。 简是之登时翻了翻眼睛,暗怨道她还当真是锲而不舍。 第43章 、直言对峙 称臣 第33节 见简是之隔着三两步呆立着, 皇后凤眸微眯,抬手直接将他拉至自己身侧, 与李夕照紧挨着立着。 李夕照芙蓉面上登时浮起笑意, 朝简是之恭恭顺顺行了一礼,掐着嗓子道:“表哥万福。” 简是之只觉一瞬间周身都紧着不自在起来,但出于礼数, 还是朝她微微颔首示意。 皇后端坐凤位之上,将两人的举动尽收眸底,此时拉过了简是之的手, 唇边笑意愈深, 轻轻说道:“本宫有事与你言说。” 简是之瞧母亲那副悦然神情, 便知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但他只得硬着头皮接道:“母后请讲。” 皇后便又微微躬起身子, 更凑近了他二人, 慈柔着声音对简是之道:“过了年, 你便又新添了年岁,本宫是想着,你大婚的事宜, 还是该早些提上日程。” 简是之默然听着,不甚情愿地皱了皱眉,其实方才入内瞧见皇后与李夕照欢笑闲聊, 他便已猜出了一二。 “本宫亦与陛下提及过此事, 陛下应允全权交与本宫承责。”皇后弯起眼眉, 又温声缓缓道来:“本宫是瞧着你与照儿自小在一处, 也算得上是有一段青梅之谊, 且两家知根知底, 你若娶她做正妃, 本宫方能安心些。” 话毕,皇后与李夕照齐齐将目光投向简是之。 简是之暗暗深提起一口气,逼亲竟逼到这份上,看来皇后当真是认定李夕照做儿媳妇了,也是当真等不及要瞧着他成亲了。 心中虽早已愁思烦闷,但他面上自不必表露出来,仍旧一派云淡风轻的神情,淡淡开口只道:“母后,儿子不急。” 皇后却故作愠色拍了下他的手背:“历朝历代的王公贵爵,到你这般年纪,怕是孩子都会满院乱跑了,你又如何不急?” 皇后又轻扫了李夕照一眼,温温笑道:“正巧今日照儿也在,本宫便做主将你二人的亲事说定下来,倒也是不急于一时,待过了年,再请你舅公入宫来细细商议。” 话毕,李夕照顿时面色微红了红,低眉敛眸之间是藏不住的欢喜之色。 简是之却面寒似霜,皇后既明摆着的逼迫,他此刻倒也不愿再顾着礼仪陪笑了,直直出言道:“我不会娶李小姐,母后不必多费力了。” 此话一出,皇后与李夕照皆是脸色突变,不单她二人,满殿中的丽人们也是立时止住了言笑,齐齐望向上首之位,默然不语间满带惊奇与疑惑。 他们三人话音虽不大,但这殿内的女人们又岂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性格,早便借着欢闹笑语,暗暗将他们的对话都听了去。 一语而下后的霎时静默,令皇后顿时挂不住面子。 皇后沉了面色,唇边笑意亦消去了,环顾殿内四周,最后将目光静静落在简是之面上,开口道:“天家私事,还是容后再议。” 李夕照是个不知晓掩藏心事的,有什么心绪皆显露于面上,此刻听得皇后这般说辞,又瞧出简是之眸中的坚毅决绝,只觉这母子俩一唱一和地无端推阻着自己,当下心生出不悦来,登显在面上时,自不觉深深蹙额抿唇。 皇后觉察出她的神情变化,也暗知自己言辞稍有不妥,便又对简是之轻声道:“你也不必早早回绝,嫁娶之事毕竟是头等紧要的,不急在朝夕,待日后两家人坐在一起商议也不迟。” 这话果真有效,李夕照拿定皇后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便也生出几分有恃无恐的骄傲来。 本就是缓除尴尬之辞,满殿之中谁人听不出,又有谁人不知,皇后娘娘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合该顺着话音将此事翻过去作罢。 就在众人收回目光,打算继续与人言谈时,却听得上位少年一道清冽寒音,似盛夏清泉般乍起。 “此事无需再议,我说不娶,便是不娶。” 殿内众人皆是一惊,窸窣之音顿消,一旁的宫人内侍更是噤若寒蝉。 他如此顶撞,可不正是要令皇后娘娘下不来台? 皇后也生出了几分愠色,肃起神色对简是之沉声道:“你这话,是何意?” 其内的不满与压迫,直冲简是之而来。 简是之却仍旧面色不改,只朝着凤位微微垂首,字字落下如沉石般,一字一言道:“我已有喜欢的人了。” 众人一片惊惑唏嘘之中,他又沉声接道:“母后若是急着为我安排婚事,那我便早些去她府上提亲。” 皇后紧握着凤椅的手稍稍松了些,未理睬身侧李夕照青灰一片的面色,压下心头点点火星,定定瞧着简是之,问他:“哦?是哪家的贵女?其父可在朝中为官?家中有多少兄弟姊妹?生辰八字可看过了?” 皇后虽不满他直言回绝自己的做媒撮合,但若他当真有了心仪之人,那女子也是识礼得体的,她又如何会不应允。 简是之亦扬眸回望向皇后,眉宇之中是万分的严肃,并不理会她急急抛出的问询,只淡淡道:“母后认得的,我的全心爱慕之人,便是太子侍读,亭序侯府世子,江大人……” “江稚鱼。” “江稚鱼。”他又轻轻低念了一次,万般静默之中,他似想向天地神明敬告,江稚鱼,是他毕生倾尽所有的诚心爱慕之人。 只是这三个字甫一出口,殿内之人无不惊骇,皆瞪圆了双目,实不敢相信她们亲耳听到的。 江稚鱼,江家的小侯爷,文才动京城,谁人不知晓。 但他实实在在是个男子,亦是无人不知。 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瞧简是之那副神情,又委实不像在说笑,这才反应过来,那齐王殿下,竟有断袖之癖。 不比旁人看热闹般的心思,皇后此刻脸色一阵青接着一阵紫,她只觉自己的儿子当着是疯魔了,当着近乎满京城命妇的面就这般直愣愣道出此等言辞,真是将皇家的颜面都丢尽了。 皇后再也坐不住,登时自凤椅中起身,面上常挂着的得体的笑意也早散了去,对着左右宫人就道:“还不将齐王殿下快些请回宫去,也不知是晨间饮下多少酒,竟在这说些秽乱之辞。” 这是皇后所能存留的最后一丝体面了,左右宫人皆是连忙惊慌上前,欲将简是之赶快请出殿去。 可他自岿然不动,连最后一级阶梯也没拾下,只如蒙雾青山般淡淡存在原地,再一次低低缓缓道:“我没饮酒,也从未醉过。” “我此生唯一的全心爱慕之人,便是江稚鱼。” “你……”皇后当即愠色至盛,对于他的公然挑衅再也忍受不住,一手紧指着他,似有斥责之辞。 一旁的廖姑姑见状,也顾不得礼数,当即上前两步到简是之身侧,悄悄出手扯了下他的袖口,示意他万莫再说了。 廖姑姑随皇后陪嫁入宫,自也是宫廷中的老人,她是眼瞧着简是之长大的,知晓他是个顶顶机灵的孩子,从前他无法无天疯闹时,她也会在旁提点一二,只一个眼神,他便能即刻知晓其内深意,旋即也便收了心,紧着说些好听的来哄人开心。 这也便是为何,他少时顽劣异极,屡屡顶撞上位,却皆能全身而退,且每每都能哄得陛下皇后欢心,叫人根本起不来气恼之心。 不过如今时这般不管不顾,直言顶撞,廖姑姑也是头一遭遇见,连忙便赶来提醒他。 简是之知晓她的心思,却仍旧定定昂首立着,面沉似冰潭,未有一丝一毫弱下气场。 如此这般落在旁人眼中,便是直愣愣与皇后对峙。 满殿看热闹之人无不渗出点点冷汗,一边极惧皇后的风雨欲来,一边又在暗生期许,像目下这般的情景,怕是历朝历代也赶不上几回。 看客焦慌兴奋,戏中人却早已忍受不住,凤眸微红圆瞪向简是之,眼瞧着便要发作。 “母后……” 外间忽而一道话音乍起,熄止了这场烈火。 众人齐齐回眸向殿门处瞧去,就见一朱红宫袍男子自外缓步踏足入内。 原也不是旁人,正是当朝新立的太子,简昀之。 简昀之抖了抖宫袍,站定后乖顺地朝上首之位俯首施礼,言道:“儿臣请母后凤体万安。” 皇后瞬时有些怔愣,也没接上他的话。 简昀之便又将身子折得更低了些,温言道:“宫宴后又陪着陛下与塞外往来使臣饮了酒,未顾及时辰,倒是来得迟了,还望母后恕罪。” 这一下,看客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后闯入者的身上,皇后自然也无暇再顾及自己未发作出的怒火,只定定瞧着下位那位毕恭毕敬的太子殿下。 那个自己曾戕害其生母,害他一人沦落飘零十数年,而他一回来便夺了自己儿子太子之位的人。 若细说来,他二人的渊源,当真是不浅。 但瞧他那副恭顺温良模样,虽不知究竟有几分真,却毕竟数十双眼睛瞧着,她总不能失了胸襟风度,只好强硬挤出一个笑,对他微微抬了抬手:“不碍事,起身赐座吧。” 简昀之又是虚一行礼,算是谢过,却道:“赐座便不必了,今日虽是年节,却也正是使臣往来之最忙碌时候,我只过来给母后见礼,这便还要赶着回去。” 两人同在一处自是尴尬,他若要走,皇后自然求之不得,便颔首:“朝事紧要,你有心就好。” 简昀之不经意般淡淡扫了简是之一眼,旋即便似忽而想起了什么,对皇后道:“只是前些日儿臣批阅公文,有一紧要折子似被江大人带回了府去,如今她休值,儿臣也寻不到她,只能请齐王殿下往去江府一趟,为儿臣将那折子带回。” 第44章 、爱欲之人 皇后当即脸色一变, 此刻提起江稚鱼却是正触了她的霉头,便沉下嗓子道:“东宫之中那么多人, 不必非要使唤齐王做这等小事吧。” 简昀之自然听得出皇后话中透露的不满, 他只微微垂首,毕恭毕敬道:“母后说的是,只是旁的倒也罢了, 这折子关系朝政,儿臣实不敢怠慢,想来若随便差个宫人去取也不大心安, 唯有齐王殿下亲往, 得以成全。” 言辞凿凿, 天衣无缝,以朝事作挡, 皇后登时哑言, 也便不再僵持, 兀自起身由廖姑姑搀着入了内殿,不再理会此间之中的事宜,只道是凤体困乏, 早些歇着去了,请殿内众人自便即可。 众臣妇见方才闹戏不了了之,虽皆生出些不畅快之感, 但天家之事岂是她们所能置喙, 也便没人再提起话茬, 三三两两簇拥着唠起了旁的家常。 简昀之与简是之便一前一后出了殿, 行至回廊下时, 简昀之顿住脚步, 手向腰间扯下一枚敕符, 递至简是之眼前,温声开口道:“今日宫门早锁,你持这敕符方可离宫。” 这敕符是陛下亲赐,太子特有,为辅政便宜而设,此刻瞧着那枚墨玉,简是之微蹙了蹙额,他知晓方才殿内简昀之的出言是在帮衬自己,若不是他,恐怕今日自己万不会如此轻巧脱身。 简昀之承储副位以来,于朝事上颇有作为,屡屡得陛下及诸臣工夸赞,由是他亦知,将奏章落在江府这般事体,他绝做不出。 其内里的意味,两人不言而明。 简是之接过,将玉制敕符握于掌心,淡淡道:“谢了。” 简昀之望着简是之踏雪而去,少年的背影清瘦挺拔,有着说不出的恣意张扬,一路而去,似要去追寻独属于他的皎皎月光。 他瞧着不由暗暗勾唇笑了笑,爱欲之人,如逆光火烛,亦是玄铁盔甲,能触之即溃,亦能引生出无尽的勇气来,只一人在心,便尤胜万马千军。 简昀之转身欲走,却忽听得不远处有话音声即近而来。 是一道尖厉女声:“都怪你阻着本宫,害得本宫给皇后娘娘见礼都迟了……” “娘娘,这珠子您不能拿走……”另一道女声接续响起,其间满带惊急之意。 初听时,他只觉这声音有些熟悉,略一琢磨,便认出,是冯知棠的音色。 他极目去瞧,就见果真两道身影朝此处而来,一长袍粉黛佳人怀中紧抱着一小木匣,急急走着,边对身侧欲阻拦之人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拦本宫!” 冯知棠又急又慌,眼瞧着罗贵妃死抱着那匣子,自己从尚仪局一路劝到正阳宫,她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撒手。 冯知棠干脆一咬牙,直愣愣张开双臂便拦在了罗贵妃面前。 “你好大的胆!”罗贵妃登时起了火气,就要朝面前之人发作。 冯知棠敛眸垂首急解释着:“娘娘恕罪,这东西您实在不能拿走,这是……” “滚开!”罗贵妃怒呵了一声,盛怒之下便出手一推,将冯知棠直直推倒在了地上。 简昀之远远瞧着这一切,已然攒眉蹙额,即刻几步便走了过去。 “贵妃娘娘。”他出言唤住急欲离开之人。 罗贵妃怔愣一瞬,旋即转眸瞧到简昀之,略有些惊讶,沉了沉面色,微微欠身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简昀之投下目光一瞬不瞬瞧着她怀中的匣子,淡淡开口:“方才不巧,将娘娘和冯尚仪的言谈听去了一二。” 他伸出两指指了指那木匣:“我瞧着冯尚仪很是紧张那东西,本宫也是好奇,那匣子里究竟装了什么宝物,竟是贵妃娘娘都不能拿去的。” 罗贵妃未答他,突然这么一问,她也平生出几分心虚来。 仍旧跌伏于地上的冯知棠却心急已极,一时竟也无顾礼数,直答着:“是西域进贡的夜明珠,陛下吩咐暂由尚仪局保管,虽未说明那珠子要用来做什么,却也是万不能就这样给了贵妃娘娘的。” 称臣 第34节 她这话说得急,语气虽也是恭顺,但落进罗贵妃耳中,却是又惹了场火气。 罗贵妃素手直指着冯知棠就道:“什么尚仪女官,说白了不过就是一个婢子,竟也敢处处限制于本宫!本宫今日便是要拿了,你又能如何……” 简昀之见她这脾气,竟似爆竹般一点即燃,此等侮蔑言辞,他委实听不进去,便闪身拦在了两人之间,将冯知棠护在身后,直对上罗贵妃不依不饶的怒意。 “娘娘不必惹这么大火气。”他又沉声说道:“冯尚仪绝没有顶撞娘娘的意思,只是这东西既是西域呈贡,便不再是单单一颗珠子,更可为两国邦交之物件。” 他顿了顿,似是留出空隙给罗贵妃细细思忖,而后又接道:“娘娘自是聪明人,理应知晓此物的紧要。” 罗贵妃冷静片刻后,也生出些尴尬来,垂目瞧向地上的冯知棠,只觉那珠子给出去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简昀之便缓缓伸出手,给了她台阶下:“娘娘将这匣子交与我便好。” 罗贵妃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只得照做,将那匣子递交到简昀之手上。 简昀之微微笑笑,又温声道:“娘娘姿容冠绝,自是无需这般俗物点缀,只是今日无端惹出这一套麻烦事来,到底心里过意不去,我记着前些年西域也有一夜明珠进贡,现下大抵是保管在东宫,虽不比这颗精巧,但若娘娘不嫌弃,我便差人为娘娘送去。” 听他这般一说,罗贵妃更觉不好意思。 简昀之继而又道:“待回宫,我便命人将那珠子翻找出来,不过……” 他勾了勾唇,旋即接道:“要算是冯尚仪奉送给娘娘的,就当作为她今日的僭越赔罪。” 罗贵妃微愣了愣,随即便知晓了他话中含义,太子殿下为一宫人求情,当真是稀罕,不过他话既点到这,便也是告知自己,冯知棠是他的人,就算她有什么错处,自有人替她担着,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去找她的麻烦。 罗贵妃久居深宫多年,这点道理她还是知晓的,只定定垂眸瞧了冯知棠一眼,芙蓉面,柳叶眉,樱桃口,素袍散在青石上,恰如一尊白瓷般易碎,这般娇柔模样,着实足令男人动心。 她收回目光,勉力扯了扯嘴角,对简昀之道:“那便多谢太子殿下……还有冯尚仪了。” 简昀之微微颔首,瞧着罗贵妃堪堪而去。 方才顾着罗贵妃在此,他不便凑近前去,此刻外间唯他与冯知棠两人,他急忙蹲下身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对上她泛白的面色,直担忧道:“怎么了?可是伤着了?” 他是知晓她的,若不是伤得起不了身,她方才是断不会不恭敬见礼的。 冯知棠早便觉出自己的失礼,此刻看着简昀之蹲踞于面前,更添了无尽慌乱,一时情急之间便手忙脚乱地欲站起身,却不想脚踝处扭伤,并未使上力,一下吃痛更跌了下去。 她垂目看向自己的脚踝处,只觉胀痛得紧,又顾及在主上面前,万不能失了礼数去查看,这一下惊急加上慌乱,不自觉额角都渗出了汗来。 只是下一瞬,她便眼瞧着面前之人皙长素手搭在了自己的脚踝之上,她顿时脑中一空,心跳也不禁漏了一拍。 待她回过神时,却发觉简昀之温热掌根正轻揉自己伤痛处,柔缓之中传来无尽暖意,当真减缓了些许疼痛。 只是她却无心去感受,素白脸色早已涨个通红,不过霎时,便将脚缩了回去,一下逃离了他。 且不说堂堂至尊为她一个奴子做此等事,是怎样的僭越,况且女子惜足,唯对夫君,方可示足。 他如此这般,叫她如何不心惊。 “殿下……”冯知棠颤颤出言,轻轻念了一声。 “嗯。”简昀之应她,旋即也察觉了自己方才的失态,见她将双足退于衣袍下,身子又向后紧缩,便也生出些不好意思来。 他暗怪自己的心急,竟一时忘了顾及她的感受。 “你的脚,还能走吗?”他轻轻询问,目光一瞬不瞬紧瞧着她,满带忧心。 冯知棠又动了动身子,却发觉实在不行,轻轻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殿下鹤驾可否移至尚仪局一趟,为臣寻两个宫人来,将臣搀扶回去……”她声音越说越小,越发没有底气。 出言请求太子殿下帮忙,她已觉僭越,却又不得不道:“臣这般姿态在正阳宫,若是片刻后被人瞧见了,总归不好的。” “臣请殿下,帮帮臣……”她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抬眸看向简昀之,正巧与他视线相撞,眸光潋滟着似低低哀求。 四目相触的那一刻,简昀之陡然心波一荡,不自觉咽了咽喉咙。 他定定瞧着她,没来由的,无边意念恰似潮水般涌上了心。 她微微一蹙额,便似藏进了他半生的山河。 “殿下?”见简昀之未回应,冯知棠便又低低念了一声。 简昀之温温一笑,灼灼眸光似将天地间的寒霜都融了,只柔声道:“何须那般麻烦。” “本宫将冯尚仪送回便好。” 送?如何送?! 冯知棠霎时心头一紧,可还不待她反应,立时便觉身下一空,再回过神时,却发觉自己已离了地。 她被简昀之拦腰抱起,头倚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而他的怀抱正将她与这冰霜都阻隔了开。 她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滚烫到近乎发狂的心跳。 只是她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第45章 、江府说亲 江府今日可是热闹的紧。 江侯爷自也算得上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上至公卿朝臣,下及皇家商贾, 多多少少都存着些攀附依存的心, 赶着备上好礼来庆贺新年。 可今日踏破侯府门槛的人却不止这一批。 江侯爷家的小世子已年满十八,虽未及弱冠,但前来说亲的人却是一波紧着一波, 生怕来得慢了这样好的郎婿就被人抢了去。 京中但凡有些地位的,谁人不知,亭序侯家中唯一嫡子, 是个文思武略皆不输先贤的鲜衣少年郎, 虽身长上略略欠缺了点, 但生得面如冠玉,俊郎非常, 满京城里也挑不出几个的顶顶样貌。 待嫁贵女们倾慕, 老爷员外们欣赏, 现下江稚鱼可成了京城里最炽手可热的极佳结亲人选。 江颂今这整半日都在府门口迎来送往,直将脸都笑得僵了,收下的礼也快将仓库堆满了。 朝堂同侪之间的来往也便罢了, 不过寒暄几句,客套一阵也就算全了礼数了,最让他焦恼的, 倒是那些京中家喻户晓的媒婆。 这几天是她们最繁忙的时候, 都接了世家贵族的活计, 赶着来江府举荐列位贵女小姐们。 江颂今是个粗人, 自然招架不住那些名嘴们的极力撺掇, 差点就要给自家的宝贝女儿和别人家的宝贝女儿结下亲来。 他一边忙着回绝, 一边都掏出了帕子擦起汗来, 转眼一瞧,正撞见江稚鱼怀抱着一只食盒往自己院中而去,边走还边朝口中扔进两粒花生,非常之悠闲惬意。 江颂今当即冒了火,合着他在这为她当年女扮男装的任性收拾残局,她反倒开开心心过起了年。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可哪有子债父还的? “阿稚……”江颂今朝着江稚鱼唤了一声。 四周嘈杂声音顿时停歇,一下所有人都抬眸定定瞧向江稚鱼,那媒婆便像狼见了羊一般,小眼睛里霎时泛起了光。 江稚鱼口中一个花生粒还没咽下,瞬间感受到数道灼灼目光,逼得她差点没呛死过去。 “阿稚啊,快来。”江颂今满面慈祥地朝她招了招手。 江稚鱼一下僵住了,半晌后才咽了咽喉咙:“嗯……” 待江稚鱼走来后,江颂今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对她温温一笑,转身头也没回地就走了。 只留下江稚鱼一人,瞬时被六七个媒婆围在了中间。 “江大人,您喜欢怎样的女子呀?” “江大人,要我说城西孙家的那位二小姐,生得当真是花容月貌,西施再世一般,与您正正相配……” “江大人,您可别听她的,我做这行二十年了,一眼便瞧出,您的缘化啊,在东边……” “江大人……” “江大人……” 媒婆的尖厉声音不绝于耳,直冲击着她的耳膜,她这辈子都不曾像如今这般,这么厌恶“江大人”这三个字。 可她只能愣愣听着,在媒婆们闭上嘴喘气休憩的空档,她勉力想要挤出一个礼貌得体的笑以作答复,但浮上面时却是比哭还难看。 新年之日,江稚鱼只觉此刻自己前后左右的话语声比街市外燃起的爆竹还要更响些。 她愣愣杵在原处,已然被吵得不辨黑白了,更谈不上寻些什么法子挣脱,倒真有些忍辱负重之感,在直面媒婆一阵又一阵的口水后,又被塞了满满两手的筵席请帖。 “江大人,收了请帖,定要记得去啊。”张家媒婆笑逐颜开,直觉得这门亲事很有希望。 “是啊是啊,江大人是顶天立地的君子,可万莫忘了赴赵小姐的约。”赵家媒婆又在一旁补道。 众人笑岑岑,唯有江稚鱼苦哈哈。 她女扮男装于风云变幻之中闯荡这么多年,无数明刀暗枪她都躲了,却万不想,英勇一生,今日却折在这了。 绝不能如此! 江稚鱼恢复了霎时的清明,看着满手的请柬使劲鼓足了勇气,如在三军阵前般直言谈判道:“不……” 只这一个字,还未落得下文,又霎时被周围人的话音淹没了过去。 “哎哟江大人果真生得好样貌,莫说是京城里,就是整个中原合在一起,也挑不出一个此等品貌的男子。” “不是,我……”江稚鱼急欲开口。 “说得可是,别的不论,江大人日后若当真与那谢家小姐修成正果,那便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而后膝下儿女,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容貌。” 媒婆话毕,自顾自笑了起来,却也不知有什么可笑的,竟引得一行人都欢笑起来。 只是欢闹都是她们的,江稚鱼此刻脸都绿了,只在心中暗暗赞叹那些媒婆想象力之高超,她连那谢家小姐是什么样子都未见过呢,怎的一言一语间就将两人的孩子都说出来了…… 江稚鱼陪着那帮媒婆就定定在府门口立着,她们没一点离开的意思,她自然也不好赶,就这般两厢僵持着,继续听得嘈乱的话音声。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江稚鱼连陈家小姐用什么店铺的脂粉,王家小姐喜欢哪家的吃食,甚至刘家小姐每晚几时入睡都知晓了…… 就在她已然无尽绝望间,却忽而听得一道少年声音,在这群锐利女声中显得无比突兀。 “哟,江府今日倒是热闹。” 江稚鱼猛然抬眸,便正瞧见简是之翻身下马,朝自己缓步走来。 江稚鱼一下也顾不得前几日的尴尬,当即便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目光熠熠直望向他。 不单江稚鱼,媒婆们的视线也瞬间被吸引过去。 简是之抖了抖衣袍,不紧不慢地走至江稚鱼身侧,垂目瞧见她手中花花绿绿的请柬时,不由得蹙了蹙额。 媒婆自是没亲眼目睹过齐王殿下真容的,此时自然只当他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一眼觉得他品貌不俗,便有好事的满脸堆着笑对他道:“这位公子,还未娶亲吧?” 简是之虽也没经历过这般场面,但淡淡扫了一圈后,他便知晓了其内一二,也猜到了江稚鱼目下灰白脸色,全是这几位媒人的功劳。 来给江稚鱼说媒,瞬时勾起他无尽不悦。 称臣 第35节 他没理睬身旁媒婆的出言问询,只全心全意瞧着江稚鱼,大手一挥将她手中请柬都揽了过来,接着便在众媒婆的错愕神情中,将那些请柬一一奉还。 “江大人无需这些,列位请回吧。”他只冷冷抛下一句。 江稚鱼顿觉松了一口气,她自己是断然请不走这些人的,幸而简是之来了,只他在身边一站,她当下便生出了无尽心安。 可那媒婆全凭一张嘴说来黄金白银,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此刻听简是之这般话音,便是知道来者不善,亦没什么好气地对他道:“这位公子好大的火气,我们几位受人之托为江大人说亲,又干着你什么事了?” 言辞之中的骄横不满,有耳可闻。 江稚鱼顿时心内一紧,敢这般与齐王殿下说话,她实实在在为那几人捏了一把汗。 简是之却并未在意她们的无礼,依旧面色不改,只眸色更沉了沉,直言道:“自与我有关。” “江大人,江稚鱼,是我的爱慕之人。”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江稚鱼更是又惊又慌,霎时间直觉得呼吸都停歇了。 简是之勾了勾唇,又兀自低低道:“是我动了心念,顾自倾慕于她,她如何想我,我并不知晓……” 话及此处忽而一转:“不过有我在此,自不需旁的什么郡主小姐来撞门,你们也无需再白费力气,左右江大人……” 他转眸看向江稚鱼,凑近了几步,直瞧着她的眸子幽幽接道:“也不喜欢她们……对吗?” 江稚鱼早已被扰得头脑昏涨,当下也并未深思他话中含义,只顺着他的话就颔首道:“是。” 简是之莞尔,眸光轻扫了一眼府门,就对众媒婆道:“请吧。” 媒婆们一下吃了瘪,虽都在心中暗骂这位不速之客,面上却也不敢表露出什么,只觉简是之身上独有一种压迫气息,不必倚仗什么,抛下的令便叫人不得不从。 众人最后便也只觉得这年过得着实不顺,一份油水都没能捞到,随即很不甘心地踏出江府,各自散去了。 江稚鱼这才将一直紧绷的身子软了下来,方才发觉,虽是冰寒腊月里,她竟紧张地出了几滴汗来。 她暗暗平复着心绪,却听得简是之忽而开口,话音中似是还带着笑意。 “芝芝年岁已至十八,是该寻个亲家了……看来,江侯爷是着急了?” 江稚鱼旋即摇了摇头,忙否定道:“不急不急,我爹不急,我也不急。” 简是之唇边弧度弯得更深,身子也更凑近了些,低低道:“芝芝就没什么考虑?” 江稚鱼接着摇头:“没有。” 她怎么可能有什么考虑,她一个女子,能对旁的女子生出什么念头。 “哦……”简是之哑声应了一句,同时上身渐渐覆压下来,直将江稚鱼抵在身后的石柱上,贴近她耳边轻声说道:“芝芝或许是时候该,考虑考虑你我之间的事了。” 第46章 、执子之手 你我之间??! 江稚鱼陡然一愣, 随即便忆起了前些日的事,玉面登时红透。 简是之满眼玩味地打量着她, 勾起唇角等她的答复。 江稚鱼当下脑中一阵空白, 感受到简是之愈发温热的呼吸扑在自己耳侧时,她只觉浑身一阵酥麻之感,掌心都渗出点点汗来。 她委实不知答他什么, 一时羞赧之间唯一的念头便是快逃。 她由是快速半躬下身子,低头直闯出了他的压迫,而后头也不回地就直朝自己院落而去。 简是之瞧着她那般慌乱样子, 唇边笑意更深了些。 他既都追来了, 又如何能叫她再逃走。 芝芝啊芝芝, 你误入平芜深处,便惊了一整场的春。 玫瑰满了荒山, 你裙边又如何能不沾染三两瓣。 任她在前急步快走, 简是之依旧不紧不慢, 就在她身后一道追随。 江稚鱼回至自己院内,被这一路凉风一吹,方才转复稍稍的清明, 随即便发觉自己此举的愚拙。 她哪里逃得出简是之的掌心。 果然一转头,便瞧见那道万分熟悉的身影负手而立,眉宇间是温温浅浅的笑意。 江稚鱼定了定神, 与他隔着一方石桌, 垂首唤了一声:“王爷……” “嗯。”简是之淡淡应她, 音色柔软似冬雪初融。 江稚鱼鼓足了气, 尽力不去理睬自己杂乱的心跳, 方道:“今日大年, 您……不该在这。” 简是之扯了扯唇角, 直言答她:“我来找你。” “找臣,做什么?” 江稚鱼心跳越发不自然,话音也越发没有底气,羞赧与紧张一道充斥在她身上每一处角落,逼得她半点不敢抬起头,生怕一下便撞见他眸中的翻涌情愫。 那样的深沉,足以令她沉沦。 只是她此刻的小小心思却被对面之人尽收眼底,简是之一壁缓步走向她,一壁柔声开口,低低念着:“芝芝啊,别再装傻了。” 这话,却似箭头般,一下刺入江稚鱼心内。 她便是在装傻,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是他表明心意那日,或许是秦淮河畔之时,又或许更早些…… 只是连她自己也不知,这般的自欺欺人,究竟是为了骗他,还是骗自己。 简是之已绕至她面前,就那么定定瞧着她,忽而抬起手替她理了理鬓边乱发。 刹那间的接触,令江稚鱼陡然一惊,随即下意识便抬起了眸。 四目相触之时,那一整颗猛烈滚烫的心,不会骗人。 “芝芝,我欲再与你言说一次。” 简是之肃起神色,面上是无尽的认真,一字一言般沉沉说道:“我这人,生来便没什么心趣,从来志不在才贤,对于凡俗之事向来也是得过且过,故而我亦常觉,此生大抵便是这般无趣,数十年不过如一日光景,浑噩着囫囵过去了也便罢了……” 他顾自暗笑了一声:“可哪里想得到,我这般算不上长情之人,竟也会愿意为了一个人,去体会何谓,至死方休。” “江稚鱼啊,我好爱你。” “我常常在想,我只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如何会这样爱你……” 他缓缓扯起江稚鱼的手,握进自己滚烫的掌心,又道:“我知你有无尽顾虑,我只想告诉你,你若是做月上仙,我便做你虔诚信徒,你若是入荆棘林,我便做那先行之人,你若是坠了万丈深渊也不必怕,我定是那个为你托底的人。” “你可愿,执我之手,与我一道拂过冬日风霜,入一场明媚春?”他眸光炽烈,深深望进她眼内。 江稚鱼静静听他道完心意,不自觉便有点点泪珠朦胧了目光。 她尽力掩下心内的涟漪,咬咬牙,却仍旧道出了那个深深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问题。 “王爷,臣是……男子。” 她这话虽并不真,但她只要尚在京中一日,尚在朝为官一日,那便只能是侯府世子,江家的嫡子。 她女儿身一旦被人知晓,必招惹无数杀身之祸。 “我不在意。”简是之温声出言答她。 江稚鱼一下怔愣住,似是未料到他竟没犹豫片刻便给出了答复。 “你是男子或是女子,我都不在意,江稚鱼便只是江稚鱼,是我简是之全心全意的爱慕之人。” 他这话中绝不掺半点虚假,他也曾于数个难眠夜里思忖过,他到底是何时对她动了那样的心思。 辗转思索,虽怎样都想不出一个具体的时候,但他万分清楚,定是在江宁一行之前,也便是,早在知晓她女儿身前,他便将一整心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出去。 若江稚鱼真的是男子,他还会爱她吗? 他也曾这般反问过自己,答复便似目下一般,未犹豫迟疑一刻,他只答会。 江稚鱼敛下眼眸,一时之间也不知心中是何感受,惊讶或紧张都有,却都抵不过渐生的无端欢喜。 但他们之间所隔的,实在太多太多,有许多事情,不是你情我愿的绵绵情意能解决的。 简是之见她低沉下面色,亦不免生出些慌张来,开口道:“芝芝可还有何顾虑?尽说来,我在听。” 江稚鱼沉了沉眸子,直言道:“王爷,你也是知晓我的,我贪恋自由,更艳羡独一无二的情义……”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她没说出口的那些话,简是之却都明了。 他又如何未思虑过,她若是嫁给他,便是要将这一生都困于宫墙之内,且他贵为亲王,又如何不会有充盈后苑之日。 她是断不会忍受这些的,他知晓。 他只对她笑了笑,轻轻道:“不会如此的。” “有我在,不会如此的。” 他这话,是承诺。 只是他这轻飘飘几个字,终究难以叫人心安。 江稚鱼轻轻叹息一声,似梦呓般呢喃道:“青史以来,历朝历代都是这般,不会有什么不同的……” 简是之却忽而亮了眸色,目光灼灼直瞧着她道:“从来如此又如何,我便是要让有些东西,不一样。” 他说得极其认真,江稚鱼却也不是非要不信,只是他这一句“不一样”,不知要面对怎样难名的艰辛与苦难,甚至有可能最终引火烧身,将一切都赔了进去。 为了这一句不算誓言的誓言,搭上一生去铤而走险,不划算得紧,由是那话她听了便是听了,却并未放在心上。 忽起的一阵爆竹烟火之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江稚鱼与简是之齐齐扬首望天,便瞧见天幕之上无尽烟花绽开,星光与火影交错,编织出一场绮丽梦境,将这凡尘人间都笼罩了进去。 简是之深深望过去,不由被引了目光,这还是他第一次,不必隔着深宫高墙顾看此等风光,便觉此刻,连隆冬的风都是柔的。 他远望烟火,满眼皆是人世繁华。 而江稚鱼偏过眸,心念目及,都是他。 他一身玄色素衫,腰间坠着双鱼佩,是如平素一般无二的穿着。 自初时的恼厌,到后来步步深知,这道清明身影便似火灼般深深烙在她心上,任凭无尽寒日风霜,却再挥拭不去。 虽他常自辱,失色于人海,不过浪荡泛泛辈,但在她眼内,他方是月明不自知,只皎皎一点清晖,足引她半生心动。 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缭缭世俗中的一缕风,浊浊乌暗内的一抹白,任凭风云如何翻涌,都卷不去他眉梢少年意气,春衫薄,风华灼,正正是此间最上乘。 他便只是站在那,又叫她如何不爱他。 称臣 第36节 简是之啊简是之,我也曾暗想,那个无数次入我幻梦之中的翩翩少年,该是作你这般模样。 情丝欲爱是天下最不讲道理的事情,摘下的月亮,要偷偷写进朦胧诗里,搁笔之时,只那一人,便携来一整场盛唐。 至此还管他什么凡俗枷锁,什么尘世桎梏,四面楚歌之中,无尽的沼泽地与荆棘丛,都要执手同过才好。 “聿安……”江稚鱼轻声开口,头一次,唤了他的字。 简是之撤下目光,转而温温瞧向她。 “戏折子里常写,自古有情多离别,此般冷寒光景里,我也愿同你一道,去看看永远。”她幽幽抛下这一句。 简是之还未顾应过来时,江稚鱼几步上前,近至他面前,旋即踮起脚尖,双手勾住他的脖颈,一个温热轻巧的吻便落在了他的唇上。 呼吸错杂间,江稚鱼猛然回神,顿觉周身都似火灼般滚烫起来,连忙收回双手,便要离开。 但她只向后一寸,腰间忽而一紧,便被对面之人紧紧环住。 下一瞬,猛烈汹涌的吻便随着无尽情念而来。 唇瓣相依之间,简是之轻巧地撬开她的皓齿,满带欲念地疯狂掠夺她的呼吸,只想再深一点,便将她一整个融入身体里。 半晌后,待到江稚鱼被他深吻得直要顿了呼吸时,简是之才终于肯离开她的唇。 爱欲至顶之时,江稚鱼不由得又涨红了脸。 简是之不肯放开她,一手依旧紧紧揽着她的腰,便是想要将她一直一直留在身边。 此刻垂目瞧她这般模样,又抬手似暧昧般轻轻揉了揉她耳垂。 她耳尖那颗红痣,都更红了些。 第47章 、得寸进尺 朦胧的撩拨之意, 令江稚鱼平生出无尽羞赧,方才霎时情动, 自是顾不得旁的, 心魂动乱之间便凑上去落了一个吻。 目下沉了心,女儿家的害羞之意尽都找了上来。 “王爷……”她轻声开口。 “嗯……”简是之低低答她。 “年节时候,您本是不该在这儿的, 现下还是……快些回宫吧……”她又弱弱出言道。 此刻也唯有他离了江府,她才能转复如往常般的清明。 只是少女的小小心思,他又如何看不出。 他今日正正心情大好, 他知晓她也是同自己一般, 悦爱彼此的, 故而这世间另有什么旁的事情,也都不甚紧要了。 他勾了勾唇, 满目柔情宠溺看向她, 哑声出言道:“芝芝这是在, 赶我吗?”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言辞之中的暧昧之意,充斥而来。 江稚鱼咬了咬下唇, 一时竟不知如何答他。 大年之日有亲王离宫外出,这是大梁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她知晓, 他定是使了什么法子, 费了些周章的。 简是之不紧不慢地从袖口中掏出一张宣纸, 展开在江稚鱼眼前, 闷声道:“瞧瞧。” 江稚鱼不知他在搞些什么名堂, 满心疑惑地将那宣纸接过, 捧在手里便默读了起来。 草草通览了一遍后, 她方知,这宣纸本是一张收据,其上所书便是齐王殿下于一日前赔付了仙玉楼五千两银子。 王爷赔钱给布衣,这事倒是奇,又是五千两这样的数额,当真是百年难一遇。 只是她瞧过了,还是不知他的意思。 简是之又将那宣纸折好收起,缓缓道:“这钱,是为那日在仙玉楼中,我一脚踢碎的屏风。” 这话一出,江稚鱼旋即便忆起了当日的事,彼时之景象,当真是修罗场。 但他平白与自己言说这个做什么? 她在心内暗想,若要深究,那日之事也是因她而起,难不成,他是要自己出一部分的银钱? 简是之暗笑一声,知晓她半晌不出言,保不齐小脑袋瓜里又在乱想些什么,便直言道:“芝芝可瞧见了,五千两……” 果真是为了银钱,江稚鱼以为是自己的猜想成了真,当即苦了脸,十分不情愿地点点头。 简是之却绝非要找她讨钱,又温声道:“你也知晓,我参去朝会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月钱每每都被扣了大半,虽也加上朝贵的私钱,但五千两,对于齐王宫可不是个小数目……” 江稚鱼又是点点头,对于他说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之言深以为然。 见她这般认同,简是之悄然勾了勾唇,正合他意。 “所以啊,齐王宫现下可亏成了个空壳,早没了银钱过年,我还回去做什么?”他眉眼噙着笑,低低道。 江稚鱼陡然一愣,一时入了他的圈套,竟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简是之旋即便又接道:“左右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况且芝芝也不愿看着我,成为历朝最破落悲凉的王爷吧……” 他这话说得着实委屈,江稚鱼侧眼瞧他一脸真诚无辜的模样,当下便觉此事不对劲。 可还不等她想明白究竟哪里不对劲,简是之便抢着开口:“故而只得麻烦江大人,容我在此叨扰几日了。” 他铺垫了这许多,终于道出了心意所达。 江稚鱼却一时惊了心,听他这话,脸都白了一半,忙推拒道:“这般……不甚合乎礼法,王爷您……” 简是之弯了弯唇,一下抢过她的话:“本王何时在意过礼法?” 也是了,宫墙森森尚困他不住,此般又算得上什么。 他满目理所当然,江稚鱼被堵得直哑了言,便只能直愣愣瞧着他得寸进尺,登堂入室,竟如在自己家中一般,绕过她身侧转而径直入了她房中。 “王爷……”江稚鱼终于反应过来时,连忙转过眸望着他背影唤他。 简是之此刻早已是阴谋得逞后的畅快,自然装聋装得好。 江稚鱼撇了撇嘴,也知定是拦不住他,本想着便随他去罢,但转眼见他深入内间,她心内陡然一动,便忆起母亲从前告知过她的,女儿家的闺阁,岂能随意示人。 念及此,她急忙迈开步子,恰在简是之踏入内阁的前一刻,她一闪身,直愣愣拦在了他面前。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突然的跑动,她目下脸色泛起了淡淡绯红。 简是之满目玩味笑意瞧着她,微微扬起眉,便是在询问她此举何意。 对上他的眸子时,江稚鱼心跳顿然不甚自然起来,深深提起一口气方道:“王爷您……您不能进去……” 简是之眸底暧昧逗弄之色更深了些,低低道:“哦?缘何?” 江稚鱼登时红透了脸,支支吾吾着半日却也说不出什么,只愣愣杵在原处。 简是之瞧她那般慌张样子,不由得暗暗一笑,忍不住又道:“芝芝啊,还真是容易害羞。” 江稚鱼敛下眸子,心中羞赧自不必说。 世事便是这般奇怪,偏她一生骄傲狂纵,怎的遇了简是之,便正似老鼠遇了猫,如何逃也逃不掉,就这般被他牢牢握在掌心,女儿身困不住她,与他共生的情丝却能。 动了情念的那一刻,可不正是画地为牢,直要将一生都困进去。 简是之抬手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也不愿再逗她,朗声道:“罢了罢了,芝芝不许进,我自然是听话的……” 他又转身几步走至外间窗边搁放的一软榻处,折身便坐了上去,边道:“本王便屈屈尊,宿在这榻上便好。” 此话一出,江稚鱼刚稍稍平复下的心跳,又霎时提了上来,惊问道:“王爷是要……宿在臣屋内?!” 简是之莞尔点点头。 江稚鱼自是万般拒绝,忙道:“王爷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可不能屈尊……王爷若是非要住在侯府,臣便去求父亲,另为王爷寻出一间上好的厢房来……” “不必。”简是之温温一笑,白皙素手轻拍了拍身下软榻:“何必麻烦江侯爷,我瞧着这软榻就很好。” “可……”江稚鱼急欲开口,却被简是之堵了回去。 “就这般说定了。”简是之面上是毫不遮掩的喜色,语调昂扬道。 只余江稚鱼满面黑线。 说定了?谁同他说定了?不过是仗着王爷的地位,施令罢了。 本以为是两个人间的拉扯,原皆是在他筹划之内。 简是之果真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住了下来,却也是奇了,明明怎样都不合常理的事,却愣是没一个人出来阻拦。 一连三日,皇宫那边没派人来过,江稚鱼虽感奇怪,却也觉是在情理之中,毕竟他的法子招数可有的是。 而更令她意外的是,竟连自己的父母都没询问过此事,江府内平白无故住下个王爷来,还是宿在她的房中,竟没一个人来过问一下,她有时甚至都怀疑,是不是简是之习得了什么道法,令旁的人都瞧不见他。 她也知晓自己此般念头的愚蠢幼稚,父母亲路上遇了他,也是会同他见礼的,不过只一句便过去了,对于其他事体是半点也不过问。 江稚鱼暗暗细忖许久,也想不出什么眉目,实在不知晓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芝芝……”简是之从外间入内,打断了她的苦思。 江稚鱼偏过眼去瞧他,就见他一手里拎着一只食盒,轻轻置放在了几案上。 “明翎斋的糕饼,你最喜欢的口味。”简是之朝她温温一笑道。 江稚鱼打开盖子,一股香甜气味瞬时飘溢出来,再投目一瞧,果然就见花花绿绿三盘糕点躺在里面。 这两日都是这般,他时常会出府去,要么买些她钟爱的吃食来,要么便是不知从哪里淘来些没见过的小玩意儿,无论如何,却总能逗得她欢喜。 欢喜之间也忘了他前日那般委屈哭穷的可怜模样。 总之江稚鱼暗暗觉得,好似他住在府上这两日,也并没想象中那么糟,反而倒引生些欢欣来。 外面天色已沉,她也懒得往去正堂用膳,便在几案前坐下,拾起一只枣泥饼便咬了起来。 简是之也在对面坐了下来,为她斟了杯热茶,而后便眉眼噙笑深深瞧着她。 越瞧便越觉,她一心一意吃东西时的样子,甚是可爱。 任凭此时天地间如何风云翻涌,他就这般看着她,由眼及心,只一瞬便似胜过人间无数。 心安处是吾乡,这样的日子,便正是他所期待的,愿意终其一生,在此蹉跎。 江稚鱼咽下最后一口糕饼,啜了口茶,旋即抬眸,对着简是之赧然一笑。 恰似万千春华。 简是之起身走至她身侧,俯下身堪堪凑近了过去,抬手替她拭去了唇边不慎沾染的点点糕饼碎末。 称臣 第37节 江稚鱼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羽忽闪着,低眉敛目间饱含无尽娇羞与柔媚。 简是之的心陡然一烫。 纤长指尖离开她唇边的那一刻,他的唇贴覆了上去。 柔软滚热的触感霎时袭来,惹得江稚鱼周身一抖,毫无防备地直直承受着他深深落下的吻。 第48章 、风云巨变 他紧紧环住她, 指尖所触之处,霎时引了火, 似有燎原之意。 他吻得愈渐深入, 唇齿相依之间,是无尽的情念与爱欲。 她便也不再躲,被他勾起了心念, 下意识便迎合了上去,将这绵长的吻愈加加深。 外间狂风骤起,顺着半开的窗子扑入内里, 一下熄了烛火。 朦胧昏暗便瞬时盈满了屋子, 视线被剥夺之时, 他们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对面人愈加粗重的呼吸。 心跳猛烈之间, 江稚鱼轻咬了一下他的唇。 简是之一怔, 旋即停下了动作, 垂目深深瞧向她,此间的幽暗隐去了他眸中跳跃的点点星火。 外间烈风挽卷账幔,飘摇翻转间将两人掩进, 似与天地都分隔开,目之所及,唯心中一人而已。 呼吸起伏之间, 简是之又吻了上来, 接续方才绵长贪婪的吻, 同时紧握住她随意搭在枕边的掌心, 正正与她十指相扣, 爱欲之中, 愈加惹火。 痴缠良久后, 江稚鱼轻轻出声唤了一句:“王爷……” “……嗯……”简是之哑声低低应她,而后不舍地停下了动作,将头偏过一侧,埋在她的颈窝中,深深呼吸着。 两相沉默间,伴着飘飘渺渺的风声,唯有无尽的情丝悄然疯长。 “芝芝,我要娶你。”简是之哑着声音,忽而轻轻道出一声。 “待回宫后,我便禀明陛下与母后,备上聘礼,来江府求亲。” 他扬起头,神色肃然一瞬不瞬瞧着她,低低念道:“江稚鱼,我要你,做我的妻。” 心生情念之时,她又如何没有幻想过这一刻,只是这之间远隔的山海与鸿沟,总是令她于入场时便止了步,生怕自己再多蹈足半步,就会灰飞烟灭一般。 但当幻梦中的时刻真切到来时,她投目瞧向他,一双澄明眸子虽隐在阴暗中,却仍旧如初初在山泉中浸过般,那样的虔诚与决绝,竟令她一时红了眼。 原来心生爱欲,不是无所畏惧,而是明知前路无尽险阻,惧怕之余仍旧引剑直上,哪怕丢盔弃甲,肝脑涂地。 她动了动唇,轻轻落下一个字。 “好。” 简是之扯了扯唇角,顿生无尽欢喜,垂下头吻了她的额头,又道:“你什么都不必想,只需乖乖待在家中,一切有我。” 江稚鱼点点头,那句“一切有我”令她平生出无尽心安,也正是这四个字,在往后无数的年月里,伴着她穿越了一场又一场的风霜雪雨。 年后又过了几日,简是之总算肯舍得离开江府,其中多半还是因着简昀之连着送来的三封催促信笺。 其内上书,明日番邦使臣将离京,陛下今夜大设筵席,欲为其践行,叫他一道同往,也算周全了礼数。 简是之本是不愿去的,但架不住江稚鱼总是在旁劝说,他最后索性便手书一封送至简昀之手中,言明江大人将与他一道同往。 江稚鱼实属无奈,却也不得不从,左右她亦是江家唯一的小侯爷,代表亭序侯府参席送别宴,更多了份面子在。 左右这宴上来来往往,朝臣使节们各有各的欢闹处,也没人会注意她,她就躲在一旁多吃些美食看看歌舞便好。 如此念着,暮下酉时稍过,江稚鱼便随着简是之一道入了宫。 转至昭和殿内,果真如早前江稚鱼所想一般无二,陛下端端独坐上首之位,阶下是列位公卿朝臣与番邦使臣,而殿内正中十数名歌姬舞女酣畅助兴,八珍玉食,觥筹交错,正正是她所期盼的。 江稚鱼与简是之本来得迟了些,原怕陛下降罪,江稚鱼还稍稍紧张了一番,但目下他们二人堂而皇之地疾步入内,却似并无人察觉,殿内歌舞之声正盛,众人闲谈饮酒之意正酣,又如何会理会旁的来打扰此刻的兴致。 简是之便扯着江稚鱼悄悄溜到大殿最角落的一处落座。 江稚鱼松下一口气,静静欣赏了会儿歌舞后,视线便不由自主被玉案上的一盘盘吃食吸引。 江稚鱼欲抬手去拾那白果核桃松糕,却忽而想起什么,手当即一顿,便又缩了回去。 她瞧了瞧那盘糕点,转而又瞧了瞧简是之,其内意思不言而明。 毕竟有上位者在旁,她还是要守着些规矩,问询一下的。 只是她万未想到,只这一问,简是之便直接出手取过一块糕点,送至了她唇边。 江稚鱼咽了咽喉咙,尴尬笑笑,直觉得简是之此般,当真是过于客气了,她不过想吃块糕点,实在不至于令齐王殿下亲自喂她,而且还是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 她顿觉不自在,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但转眼瞧见简是之,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模样,好似这满殿之内唯他们二人而已。 江稚鱼一时张口也不是,不张口也不是,犹犹豫豫着只弱弱出言道:“王爷……臣,自己来吧。” 说着,便要抬手去夺简是之手中的糕点。 简是之却一下躲过,又持那糕点送至她唇边,眉眼间都是清清浅浅的笑意,柔声低低道:“芝芝乖……” 江稚鱼脸色顿时红了红,连忙顾向四周,生怕有人发现了他们二人的举动。 江稚鱼轻轻蹙了蹙额,知晓自己拗不过他,便张了嘴轻咬下一口。 简是之笑了笑,很有逗猫儿后的喜悦之意,又将案上食盘都推到了她面前。 江稚鱼自也不客气,将每盘中的吃食都尝了一遍,简是之便挂着笑在旁瞧她,不时为她斟上一杯茶,温声叮嘱着让她慢些吃。 江稚鱼啜下一口茶,东一口西一口地早将肚子填满了,便又重新将目光投向殿中的热闹处,此刻舞女们早已退下,换上了一帮杂耍艺人,个个面戴大红色面具,能从口中喷出火来。 这表演倒是稀奇,是中原没有的,江稚鱼自然而然便被吸引着多瞧了几眼。 只是越看,便越觉那帮人怪异得很。 却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奇怪,只觉处处都透出些不对劲,江稚鱼紧蹙起眉,当下并不觉得是自己的胡乱瞎想。 她便继续深深望过去,将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到为首那人的脸上。 就在她怔怔紧瞧着时,那人却突然转回了脸,一张赤红面具上两个鸡蛋般大小的空洞眼孔,并上直开到耳根的大嘴和其中尖刺的獠牙,令江稚鱼顿时一惊,止不住一抖。 那人就好像知晓江稚鱼正在看着他一般,转而回顾向她时,竟似警告恐吓一样的神情。 江稚鱼逼迫自己沉下心来,继续盯着那人看,越顾看,那般不对劲的感觉便越盛,终于,她好似忽而瞧出了什么,旋即变了脸色,也不顾身旁简是之的出言询问,一下便起身,直朝龙位处而去。 殿内击鼓乐声已毕,那帮戴面具之人施礼而退,却待退至殿门边时,突然顿住了脚步。 江稚鱼此刻在距皇帝两三步的地方,眼瞧着那帮人突然转过了头,一时惊乱之中,她忙喊了句:“护驾!” 却几乎是她这声音发出的同时,数支锋利短箭从那帮人的袖口中齐齐射出,正正直指着龙位而去。 而大梁历来的礼数便是,上首之位只可陛下一人,若旁人在侧必属僭越,故而眼下亦是这般,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待外围禁军反应过来时,有一支箭不偏不倚,正朝皇帝心口处刺去。 江稚鱼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支短箭,当下头脑之中并未闪过一丝念头,完全是出于本能地几步上前,一下便扑在了皇帝身前。 便正在那箭头飞入的前一刻,她挡了过去,那锋利短箭正正好好刺入了她的上臂,鲜血霎时浸透了衣衫,痛感也紧着袭来。 “芝芝!”简是之远远瞧见这般场景,连忙几步飞奔上前,扶住了江稚鱼。 殿内兵刃打斗之音顿起,不过几招之内,朝廷禁军便将那伙刺客制服,可还不待下一步审问,那一行七八人竟齐齐吞药自尽,并未吐露半个字。 下一瞬,殿门从外大力推开,禁军首领陈云廷疾步入内,燃眉急切间,甚至并未施礼,只急急说道:“陛下,禁城被围,臣与刘将军急召城中布防兵士一道抵挡,只是敌军甚多,怕是撑不了多时……”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 简昀之当即惊道:“被围?此话何意?!” 陈云廷答道:“有异族装扮的士兵大举来犯,竟将禁城团团围住,且京中布防兵大半未得调动……” 他又咬了咬牙,道:“臣以为,是有人窜图谋反……” 此等大不敬之言一出口,殿内一片哗然之音,本是热闹欢喜之夜,却不想一下溢满血腥之气,觥筹交错的下一瞬却是山雨欲来,风云巨变。 皇帝面色灰沉,将殿内顾看了一周,却发觉,西境那两位使臣已不在。 宫殿戒备森严,他们是如何离开的? 皇帝默然无言,心内知晓,今夜这方殿内,是有人要反了。 众人惊恐嘈杂之音更盛,内阁首辅苏溢自旁走近前去,朝陛下略略一施礼,道:“还请陛下谋划解决之方。” 此事着实发生得太快,大梁百年来的安稳根基一下连根动摇,叫殿内臣工如何不心惊。 第49章 、弃城而逃 他们不过是入宫来参宴, 怎会想到有可能再也出不去,且如今在座列位, 多半都是文臣, 断然未见识过此等场面,一时惊乱之间也再顾不得什么清流风骨之姿,皆如无头苍蝇般失了心魂。 皇帝虽也没遇过这般境况, 但毕竟是一朝天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魄自是有的。 皇帝敛目自忖了一会儿,面色深沉叫人参不出什么心思, 半晌后才沉声对苏溢道:“苏卿可有何见解?” 苏溢像是早便想好了一般, 当即出言:“臣以为, 陛下与列位朝臣被困于宫内,实作困兽斗, 若要扭转局势, 必要先离开这才好。” 他说完这些, 偷偷瞟了一眼上位的神情,见皇帝面色未有变化,才又接道:“陛下有行宫在江宁, 依臣拙见,便是从宫中暗道离开,由陈将军领着一队禁军护送, 出宫后便转上水路, 直往江宁而去……” 他话还未完, 简昀之当即生出无尽愠色, 抢过了话头, 直对他道:“苏大人这意思, 是要令陛下弃都城而逃?” 听他这诘问, 苏溢脸色也难看下来,抽了抽嘴角,道:“殿下何必如此说,臣只是进献了臣以为的,眼下最好的法子。” 温回舟此刻也从几位臣卿中走出,面对着简昀之道:“临难之时,当以保全陛下为重,如今退缓,待到在江宁重整后,再一举反击也不迟。” 简昀之怒意更甚,冷言高声道:“苏大人与温大人到底是要保全陛下,还是引祸于陛下?!此番一走,落在青史里,那便是逃!未经殊死抵抗,便弃都城而逃,你让全天下百姓如何议论朝廷,又让陛下在史官的口诛笔伐之中如何自处?!” 与简昀之的激烈言辞不同,温回舟只皱了皱眉,话音依旧轻缓道:“殿下所言确实不无道理,只是……” 他朝殿内众人挥了挥衣袖:“殿下也瞧见了,今夜被困住的,不止陛下,不止皇室,还有数十位朝堂重臣,他们又何辜?” 此言一出,顿时得到共鸣,当下便有接连几位大臣上前附议,皆支持苏溢的离宫之言。 “弃城便如同将大梁拱手奉上!”面对那愚昧之言,简昀之实在忍不了,他那样的好脾气,此刻也真的急火上心。 “殿下不能不顾及我们!” “以卵击石,螳臂当车,实非良举!” “臣附议首辅之言,请陛下下令立即去往江宁!” 称臣 第38节 众人叫嚣之声此起彼伏,直有种要将简昀之淹没在口水中的架势。 简昀之不得不收了言,转而抬首望向皇帝,等着他的出言。 皇帝半晌无话,幽沉眸底深不可测,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良久后,他才缓缓开口,却是一句无关痛痒之话。 “江卿如何了?” 也不知是问谁,只落下这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后,皇帝便起身,在众人的或惊惑或恐惧或愠怒的眼神中,转入了偏殿。 方才江稚鱼替皇帝挡下了箭后,便一下栽倒在了简是之怀中,由他抱起入了偏殿,又由他拔除了箭头,简单包扎好。 幸而那箭头刺入不深,血流不多,不多时便止住了,江稚鱼虽尚虚弱,却并未昏倒过去。 瞧着皇帝缓步而入,江稚鱼半靠在榻上动了动身子,欲起身见礼,却被皇帝拦住,免了她的礼。 “可还好?”皇帝问道。 “已无大碍了。”简是之答着。 皇帝点点头,又投目深深瞧向江稚鱼,眸中是辨不明的复杂神色。 “今日,多亏了你。”皇帝沉声低低道。 舍身为天子挡箭,皇帝自然高看她一眼,纵然从前不过一个低品官员,今朝顶着个天子救命恩人的头衔,怎么想都该是升官加爵前途无量。 江稚鱼却猛然一怔,她方才的举动真真切切全是出自本能,未动过一丝一毫旁的念头,便道:“是臣本分,不敢奢求陛下记挂。” 皇帝自她面上移开目光,默然了一会儿,才低低幽幽念道:“朕知晓。” 皇帝兀自起身离殿,殿内众人早已是怨言一片,如今是何等火烧眉头的急切之际,人人想的都是如何保命脱身,还管什么江山臣民、百年社稷,自抵不过他们个人性命紧要,故而苏溢一提出逃脱之法,众人便都赶着拥护追随,生怕独独将自己一个留在这深宫之中丢了命。 皇帝在偏殿久久不出,御史中丞长孙松清再等不住,直扬声对皇帝身边的叶内侍呵道:“陛下移驾至何处了?眼下情况何等紧急,还望叶内侍将陛下请来,与臣等一道商议。” “是啊,陛下未落一言便走了,怕不是要令这满殿之人都留守在此,自己……”谏议大夫萧逸兴接过话,粗着嗓音急急说道,最后一句虽未言明,但话音中夹杂的不满怨怼却是有耳可闻。 叶内侍此刻脸都绿了,这两位可都是大梁的砥柱之臣,陛下从前还赞赏他们为国之重器,可他们如今竟能这般堂而皇之地道出此等大不敬之言,不免叫人寒心生怒。 可却不单他二位,余下众人虽不敢如此直言,但皆在暗暗宣泄自己的不满,明堂之内顿时哗然一片。 简昀之默然立于一旁,心内燃起的怒火自不必说,陈将军所言的反叛军他尚未见到,不过眼下殿内的这些人,倒像是有了逼宫之意。 禁中有暗道可出,宫廷初建之时便是为防此般局面而设的,独有历朝天子知晓,简昀之冷目看过殿内一个个的神色,只觉若是陛下不许他们由暗道离宫,他们便能生生将人吞了一般。 旁日里满口仁义忠君之士,遇了事,一下都变成了宵小鼠辈,这便是大梁臣子的风骨吗? 着实可笑至极。 殿内喧闹之音戛然而止,皇帝自偏殿转入正殿,重新站在龙椅前,目光投向阶下淡淡扫过了一周。 众人一下噤了声,收敛了许多,私心里却仍旧固守己见,若是陛下当真做出什么不利于他们的旨意,他们怕是会当即出言顶撞,连什么君臣礼义都不顾了。 皇帝默然展目望向远处,透过殿门是叠着的檐角,细细密密绵延到宫墙,走兽消失之处,便是深灰天际了。 他八岁受封王位,十八岁登基,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从惨绿少年到如今不惑之年,他每每抬首仰望,永远是这一角小小的天空,无论阴晴雨雪,从此处瞧,都是这般不变的深沉阴冷颜色。 只是今时今刻再瞧去,怕是要变了天色了。 良久后,皇帝收回目光,不可察觉地轻轻叹息一声,向叶内侍递了个眼神,沉沉道:“你去知会六宫一声,愿意离宫的便随朕一起。” 殿内众人听了这话当即露出喜悦之色,都急不可待地想要赶忙离开这方满大梁最庄严奢华的殿宇。 简昀之在一旁目睹这一切,虽知皇帝此般决定绝非上策,但目下境况如此,也实属是不得已。 不多时,殿内便聚了许多人,男男女女、主子宫人,尊卑身份都已不重要了,人与人挤在一起,想的都是如何保命。 陈云廷领着京中尚能调动的禁军的一半为他们此次匆促逃离做保障,另一半则是由刘将军带领,正于此时此刻在禁城门外与叛军刀剑厮杀。 念及此,简昀之不由暗自冷笑一声,也不知那些为国舍命的将士们若是知晓他们拼死守护之人正谋划着如何弃城而逃,该是何等想法。 “殿下!” 思绪转绕间,忽听得有道急促不安的声音响于身后,似还带着些些微微的哭音。 简昀之顿然转回眸,就见是冯知棠正朝自己急急跑来,身上还穿着繁复的宫服,长长裙摆的下角已沾了灰。 “殿下……”冯知棠直直跑到简昀之面前,当下也再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下意识就紧握住了他的双臂,一双乌亮眸子里已浸出点点泪珠,哽咽着就道:“殿下,您没事吧?” 简昀之瞧见她散乱的发髻以及面上避无可避的慌张,心内一下就如冬雪初融般软了下来。 他勉力勾了勾唇,摇头轻轻道:“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冯知棠好似真的被吓到了一般,亲眼瞧见简昀之无事后,便将这三个字低低重复了五六次。 简昀之垂目深深瞧了她一眼,眸底的深沉一闪而过,当下将手伸向腰间摸出一枚令牌,另一手就翻过冯知棠的掌心,将那令牌搁放了进去。 他沉着声音低低道:“此番离宫去往江宁,路途遥远,必然万分艰险,你万不可随往,你现下便持这令牌到东宫去寻何玉成,便是那个常与我一道听日讲的,你认得的,将这令牌交给他,他自会将你平安带离。” 这等燃眉之际,他这话自也说的急,但匆匆交代过后,却见对面之人毫无反应,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他一下便急了,以为是冯知棠不识那何玉成,便又紧着急道:“何玉成常穿一件素青色长衫,身量与我不差,右边眉后有一道疤痕,你见了定然一眼便能认出,我曾请求过他,若有一日当真出了动乱,他承诺会护你平安。” “快些去吧,再晚些怕是来不及。”他又催促道。 第50章 、突生变乱 冯知棠将那令牌死死握进掌心, 又抬起手背胡乱抹了一下眼泪,再次抬眸直视向简昀之时, 眸底是说不出的坚毅深沉颜色。 “我不走。”她执拗道。 简昀之蹙了蹙额, 心内深知时不待人,趁现下宫内乱作一片倒是好走,便又低声劝道:“知棠……” 可只待他念了她的名字, 冯知棠便抢道:“殿下,您无需再劝说,我意已决, 绝无更改。” 她定定瞧进简昀之的眸子里, 迈前几步走近他, 抬手将那枚令牌又重系于他腰间,而后直视着他温声言道:“殿下为我的打算, 我都是知晓的, 但也请殿下顾及我的心意, 在知棠心中,有些东西,是比这世上的任何物事都更紧要的, 也包括我的性命。” 简昀之眸底情绪翻涌,望着她低低念着:“这不值得……” 冯知棠只朝他莞尔道:“自那日殿下赠我莲花坠,我便已觉值得。” “冯尚仪是大梁的臣, 而冯知棠是殿下的臣, 臣随殿下同临生死, 是做臣子的本分, 亦是臣的福分。” 简昀之望着她瞧了许久, 眸底的幽暗沉了又沉, 而后亦对她露出了一个清浅微笑, 握过了她的手。 “本宫允了你的心意,但你万要记得,前路几多险阻,无论何时何境,切不可,松开我的手。” 景元七年的正月初十,百年后落在青史里,被史官称为,大梁历史上最慌闹动乱的一日。 京中军士固守城门,提携玉龙为的那位君,却早已带着浩浩荡荡一行朝廷重臣弃都城而逃。 劳苦奔波数日,终于转入了一处荒郊之地,而越过此便能直上水路,一路无阻赶往江宁。 皇帝下令命众人在此休整,虽惹得几多不满,但总算也是遂了那些胆小鼠辈的心意,他们不过暗自怨言了几声,再不敢与皇帝争说。 他们这一行三四十人,其中大半都是前朝臣卿,后室妃嫔混在其内,不过屈指可数。 彼时叶内侍承皇帝口敕传入正阳宫时,皇后与四位主宫娘娘危坐于正殿,面上都是凛然的沉稳决绝,想来是早已听得了此事。 急急宣完旨意,叶内侍便要上前去搀扶皇后娘娘,却遭她拂了拂衣袖甩开了手,而后便清明地告知他,自己誓与禁城共存亡。 余下四位娘娘自也是这般念头,当下殿内并未有一人挪动半步。 皇后仁德宽厚,向来礼待宫人,这许多年叶内侍自也受过她不少恩典,眼下这般死生之际,也是存着私心,他便又好言苦口劝说了几句,却怎料皇后依旧毫无动摇,只谢了叶内侍为自己的打算,而后便命廖姑姑将他请了出去。 “本宫便坐在这正阳宫内,看那些叛贼能搅出什么动静来。” “叶内侍快些回去罢,别误了陛下及列位臣卿的事。”这是皇后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皇帝独坐于一块磐石之上,抬目望向天穹,是一片绵延无尽的青灰颜色,两三片厚厚的乌云压下,气压低沉间好似直要将这天地都压倒下去。 简是之缓步走至皇帝身侧,未落下一言,只与他一同扬起了头。 半晌后,忽有狂风骤起,一阵紧着一阵猛烈而过,将他们四周掩映的枯草灰木都卷得折了腰。 皇帝方敛下眸子,低低叹息一声:“要落雪了。” 简是之亦收回眸光,应了一声:“今年的头一场雪,落得倒不是时候。” 上百年来大梁人都偏信“瑞雪兆丰年”这样的言辞,故而新年伊始的第一场雪都会备受关注,每至这时,宫内都会燃起琉璃灯盏,宫人们折下梅枝插在发髻一侧,免了一应繁复礼节,同主子欢闹到一处去。 再观今时,却是满眼的破败与死气。 “可有些事情,不总会恰合时宜的。” 皇帝忽而感叹了一句,却令简是之不由吓了一跳,他印象中的那位至尊天子,可断不会有如此情绪之言。 皇帝站起身,忽而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低低喃喃道:“你历事尚少,遇事急躁,又处事骄纵,是该跟着你那二哥好生学学了……” 简是之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瞧见简昀之孤自倚靠在一棵枯木树干上,闭目静修。 但他不懂皇帝对自己说的这番话是何用意,他向来志不在朝堂,又无承位之责,这历历江山,自有人镇守便好。 皇帝亦是知晓他的,这十九年来他得过且过,他便也默许了,但如今世事莫测,他所能托付的,也怕是只有这个仗剑走马的意气少年了。 皇帝搭在他肩上的手忽而收紧,握住之处随即传来一阵痛楚,接着便听得皇帝轻叹道:“你的肩啊,太单薄,如何托得起这万里河山、千万臣民啊?” 话毕,皇帝松了手,兀自走远,只留得简是之一人怔愣于原处,他自认为是最懂揣摩圣人心思的,可如今,他竟连皇帝这话中的意味,是失望,是怨怒,是鞭策,亦或是旁的什么,都听不出。 正兀自愁思间,却有一人走了过来,开口便是:“齐王殿下紧蹙眉心,是有何愁苦吗?” 简是之闻言抬眸,却见是苏溢,当即更沉了面色,正是他此刻最最不愿见到之人。 他极力举荐往去江宁一事,满口的忧君之言,但他又怎么看不出,他良人面孔下的蛇鼠心肠。 见简是之不搭话,苏溢却半点没有转身离去的意思,甚至唇边挂上了点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又道:“臣顾看了一周,也没寻着江大人,怎么,江大人没有一同随往?” 不知为何,从苏溢口中道出的“江大人”这三个字顿时引起简是之无尽厌恶,他当即更寒了面色,冷声道:“无需苏大人挂心。” 苏溢拿江稚鱼引起话头,便是知晓提及此事时简是之不会再默然不语,引得他开口后,苏溢便又接道:“既都是一朝同僚,臣又算得是他的长辈,免不了要询问几句的。” 简是之冷嗤一声:“长辈?江大人乃亭序候嫡子,日后定要承袭候位的,苏大人这亲戚,怕是攀错了。” 苏溢自也不恼,反而轻轻笑笑:“也是了,便是江大人没有小侯爷这么一层身份,单凭着与王爷的这般关系,臣也是高攀不起的。” 他这话里有话,简是之自然听得出。 苏溢又道:“独留江大人一人在禁中,王爷倒也放心?他可是刚受了箭伤。” 简是之压住心内的情绪,面不改色道:“那是她的抉择,苏大人还是同本王一样,先顾好自己,到了江宁再等着江大人也不迟。” 称臣 第39节 苏溢展颜兀自笑了笑,忽而却变了脸色,眸子里蒙上一层阴鸷,幽幽道:“只是怕,王爷等不到江大人,更到不了江宁了……” 他这话轻轻飘飘的,却如一把利剑顿时刺入简是之心口,惹得他顿时心跳一顿,他猛然逼视着苏溢,惊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却见苏溢阴沉着勾了勾唇:“别急啊齐王殿下,您马上便知晓了……” 下一瞬,他便举起双手,重重拍了三下。 几乎是同时,两侧枯木林中霎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盔甲刀剑的声音,正正由远及近,满带着无比的弑杀气息。 “苏溢,你竟要谋反!”简是之陡然明白了什么,旋即惊怒道,同时赶忙奔去皇帝身边,眼神一瞬不瞬紧盯着四周。 苏溢对于简是之的话语全然承认,当下只更加深了脸上的笑意,紧接着四周无数军士携剑而来,即刻便与那一队朝廷禁军交战起来。 事出紧急,简是之也无暇顾及旁的,只紧紧围在皇帝身边,将接续而来的叛军一击毙命。 他发觉那些叛军不是中原长相,便暗想该是西境人,既是如此,那陈将军所说的反叛之人便是苏溢无疑。 他急急提议要弃都城而南下,想来弑君之事是早有预谋。 堂堂正一品内阁首辅,贵极人臣、无边恩荣,却终究还是被利欲蒙了眼,动了邪心。 眼瞧着四周叛军越来越多,陈将军领的那一队人似要招架不住,有几个冲过防线,便直冲到了皇帝面前。 简是之手无兵刃,只能以手臂接过他们不断劈下的刀刃,一面搏斗,一面将皇帝死死护在身后。 余下文臣可便没那么幸运,面对勇猛敌军毫无还手之力,一失了禁军的围护,便当即被取了性命。 看来叛军的目标不只是皇帝,苏溢是要眼下的所有人,都葬身于此。 不过多少时候,朝廷禁军便已损失大半,输局似已落定。 一道寒光利刃将将便要在简昀之面前劈下时,忽有一道身影闪了过来,那想象之中的夺命痛楚没有传来,他抬眼一瞧,是冯知棠结结实实挡在了他身前,替他挨下了那直要取他性命的一剑。 鲜血顿时染满宫袍,冯知棠再支撑不住,顺势便倒了下去。 方才一瞬间突生变乱,他正四下寻顾,却怎么也寻不到她,本以为以她那般聪慧,是寻了个安全的地方隐身了去,却不想会落得这般下场。 简昀之将她拥进怀里,盯着她身上那道长长的伤口,仍旧不停涌出汩汩鲜血,滚烫泪水一下便夺眶而出,他说不出话,只留颤抖的呜咽之声。 第51章 、老有谋略 天地悲怆, 刀剑碰撞间狂风呼啸卷过,风过之处便落下了片片雪絮, 洋洋洒洒, 绵绵延延,铺洒在万物之间。 景元七年的第一场雪,就这般伴着弑杀与哀鸣, 落了下来。 冯知棠瘫靠在简昀之怀里,身上的温度在一点点散去,呼吸也渐渐弱不可闻, 血色早已凝结, 此刻与初雪混杂在一起, 有着说不出的悲寂。 君赠我玉坠,我还君死生。 任凭此刻无数寒光剑影, 无数尸横满地, 简昀之只是静静拥着冯知棠, 拥着他的全天下。 至此刻,他才终于知晓了她固执地想要同往的缘由,或许那时, 她便早已打算好了要舍出自己的性命。 情意当真是这世上最不讲理的物事,心念深种时,直让人罔顾生死。 简昀之紧紧攥住她搭下的手, 感受着她凉如霜雪的指尖, 哽咽着哑声道:“你答应过的, 无论何时何境, 都不能放开我的手……” 冯知棠惨白如纸的脸上费力挤出一个浅浅的笑, 唇瓣翕动, 却是太过虚弱, 连发出声音的气力都没有。 简昀之便下意识更将她的手攥紧,好似生怕松动一点,她便会立刻消失了一般。 他只是太过害怕,怕只一瞬间,便要永远失去她,怕那句爱慕之言,来不及说出,怕今日一别,令他抱憾终天。 简是之以赤膊拦下无数刀剑,闪躲已是不及,更不要说反击之力,眼睁睁便瞧着朝廷禁军所剩无几,大势已去,成败已定。 反叛大军汹涌而来,直欲斩下天子首级。 雪絮如撒盐般越落越紧,好似要将整个大梁都埋葬进去。 山穷水复、道尽途穷,唯死而已。 却在一把利刃正要悬在皇帝头顶时出现了转机。 不知从何处霎时飞来一把匕首,正正刺入举刀之人的胸口,一击毙命,保全了储君的性命。 紧接着便有另一军队赶了过来,马蹄步履之音震山动地,似有千军之势。 两队立刻拼战起来。 苏溢万万没想到会突生这般变故,他抬眼一瞧,发觉为首领军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恨之入骨,千万次想要除之而后快之人。 江稚鱼。 苏溢当即如坠冰潭,再回首望向皇帝,哪里还有方才时的阴霾,俨然一派的云淡风轻。 顿时有如晴日霹雳,他猛然惊觉,是自己中了皇帝和江稚鱼的计。 当时竟没多加思忖,如今才深知此事的破绽百出,万般万般,只怪他自己,看轻了皇帝,更看轻了江稚鱼。 皇帝果真布了一局好险的棋,到此,也算是真的定了输赢。 江稚鱼率领千万大军浩荡而来,那些已生疲态的叛军如何是她的对手。 剑走偏锋,铤而走险,这棋下得果真妙。 只是他想不出,江稚鱼如何能在身负箭伤后暗暗离宫,甚至赶在他们之前召集了数量如此多的地方军队,又恰巧能寻着他们逃离的路线追赶来。 看来他从前无比轻视的黄口小儿,原竟是个老有谋略之人。 只是他这些困惑,怕是再没机会得到解答了。 不消半刻,叛军便悉数被制服,而陈云廷带着怒意向他走来,一脚踢在他的膝窝处,用粗麻绳反着缚住了他的双手,逼他直愣愣跪在了皇帝面前。 成者王,败者寇,历来如此。 “苏溢,果真是你。”皇帝居高临下冷目瞧着他,话音轻蔑阴寒。 苏溢只冷嗤了一声:“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皇帝倒是有耐心答他:“就是在,你提出南迁之时。” 苏溢攒眉回忆当夜殿内的动乱,才发觉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皇帝突然离席,看似是逃避推责,实则便是与江稚鱼谋划了这出戏,不过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竟就布出了这么一场精彩大戏。 他也不知是该折服于皇帝的慧眼识人,还是屈服于江稚鱼的超凡才能。 只是到了末了,他抬眼只见茫茫一片的白,刺入眼内直惹得他炫目昏厥,他所能做的,唯有暗自苦笑,想他一生荣华,官至内阁首辅,竟会输在一个黄毛小子的手里,当真是天意弄人。 这场变故匆匆结束,余下臣工皆随着皇帝返宫,一路上只垂首不言,灰溜溜跟在后头,生怕出口一个字,便惹得圣怒,落个同党的下场。 简是之随在江稚鱼身旁,一瞬不瞬紧盯着她上臂那道箭伤,越瞧便越紧蹙起了额。 连日策马而下,她未敢停歇一瞬,伤口本就初初愈合,这下一折腾,便又撕裂了开,血污混着棉絮就这般沾染在伤口处,历了几日风霜雨雪,早便不能愈合如初了。 江稚鱼感受到了他的熠熠目光,当下也垂了眸去看自己的伤口,而后便对他微微一笑:“不碍事的,已经不疼了。” 她又瞧向他掌心草草缠绕的几根布条,担忧道:“倒是你的伤……” 方才生死时刻,他手无寸铁,只得以掌一次次承下敌军的刀剑,彼时没什么感觉,现下也不知怎的,听她这般关切,倒真是平生出几分疼痛来。 “嘶——”简是之恰合时宜地吸了口凉气,眉头都紧皱在了一起,作为对她的答复。 江稚鱼当即慌了神,急急询问着:“怎么了?还疼吗?” 简是之耷拉下眼眉,故作出一副委屈姿态:“疼,很疼……” 江稚鱼当了真,当即生出无尽心疼,一下勒住缰绳停了下来,急道:“你还是别骑马了,先留在原处,待我去前方镇子上寻个大夫来,替你医治后再出发。” 简是之倏地一愣,他那伤口早没什么事了,本也只是想逗逗她,却不想她这般当真。 他一环顾左右,发觉已有几位同行臣卿的视线投了过来,他只好干咳了几声掩饰此刻的尴尬。 “那个……不必了,别为了我耽误了返宫的时辰。”他低低道。 江稚鱼秀眉却越发蹙紧,肃然厉声道:“那可不行,不若令大家先行,我留在这顾看你便好了。” 简是之对她这提议自然是乐意极了,两人独处,他求而不得,只是这灾乱刚刚平息,此地是最最不安全的,他万不会拿她的性命冒险。 他朝江稚鱼勾了勾唇,故作玩笑道:“怎么,我们家芝芝这还没过门呢,就等不及要镇日与夫君待在一处了?” 被他这么一说,江稚鱼当即红了脸,撇过了脸:“整日没过个正形,懒得理你。” 简是之唇边笑意更深,继续道:“也是了,我也觉得这帮人在旁边,碍眼得很……” 他这话越说越没边儿,江稚鱼实在羞赧,只得双腿一夹马腹,继续跟上前方的队伍。 简是之随后跟了上来,目光灼灼只落在她身上,张扬笑道:“你我皆负了伤,真真天生一对!” 江稚鱼翻了翻眼睛,虽不太愿意理会他,但扬鞭奔入前方雪幕中时,还是不自觉微弯了唇角。 这番变故,差点便入了绝境,她与皇帝商议,孤身一人离宫,一路驾乘快马,至地方召集军队,一应事体,每一处皆是一场豪赌。 幸而她没辜负。 没辜负皇帝的信任,没辜负大梁的万千百姓,更没辜负,她与简是之的一生情动。 此刻有他在身侧,不论来路如何风雪飘摇,她都走得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返宫后已过了三日,冯知棠才从沉沉的昏睡中轻轻张开了眼。 入目便是无比刺眼的一片白亮,她下意识紧了紧眉,待到终于适应了后,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她环顾了一周,脑中渐渐清醒时,却猛然发觉此处竟不是自己的尚仪局。 她极目望见内间殿门处立着的两尊青铜仙鹤,便知晓,自己现下竟身在东宫。 那她身下的床榻…… “知棠,你醒啦……”简昀之泠泠如弦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冯知棠动了动身子,刚想要坐起来,却一下拉动伤口,猛然吃痛忍不住咳嗽起来。 简昀之连忙奔了过去,拿来两个软枕垫在她身后,将她扶坐了起来。 幸而上天庇佑,射向冯知棠那支短箭偏过了心口,虽伤得重,却也及时止住了血,保下了一条命。 简昀之一手端起药碗,一手拾起勺子舀了一勺就送至冯知棠唇边,边柔声道:“方才我去盯着宫人煎药了,他们粗手大脚,我不放心,这碗药的时辰火候刚刚好,我又用蒲扇弄凉了些,现下喝来应当是温的。” 冯知棠顿时生出些害羞,以万般虚弱的话音道:“殿下,这不合规矩,还是……臣自己来吧……” 简昀之没变动作,只莞尔笑笑,更柔着声音:“你已睡了我的床榻三日,还有什么无用的规矩可言?” 冯知棠惨白的脸颊霎时攀上几点红晕。 简昀之将那勺药凑得更近了些,随意说道:“况且这三日你昏睡不醒,药都是我喂的。” 称臣 第40节 冯知棠当即脑中一空,自己既已昏了过去,那他又是如何喂的药?! 她顿感整张脸都烫了起来,也不敢再深想下去,只乖乖听话,张口就将他喂来的药都喝了下去。 第52章 、欺君之罪 一碗药瞬时见了底, 简昀之又不紧不慢地拾起柜上的手帕,轻轻为她擦了擦嘴角。 如此这般的逾矩与亲密, 哪里还有半点君臣的距离在…… “昨日朝会上, 陛下论功行赏,擢拔了江大人为枢密使,从一品的官职, 江大人这一朝越阶连升六级,可是大梁百年来未有的恩典。”简昀之随意开口道。 冯知棠听了也生出欢喜来,她最是知晓江稚鱼的, 她自幼便有通天之才能, 若非不能参加科考, 她早该官至内阁了。 不过喜悦之余又有些隐隐的担心,只怕她如今势头越盛, 盯着她的人便越多, 就越容易出些纰漏, 况且她一旦出错,就是要直接掉脑袋的。 “皇后娘娘今晨也言道,冯尚仪护主有功, 应当受赏的。”简昀之又道。 话头突然扯到自己身上,冯知棠不免怔愣了一下,就听得简昀之继续说道:“内宫赏下的银钱与锦缎宝饰一类都已送去尚仪局了。” 冯知棠愣愣听着, 连忙欲要出言谢恩, 简昀之却忽而话锋一转:“只不过, 皇后娘娘对你青眼有加, 左右想来只觉这般凡俗之物的恩赏到底轻了些, 不足以褒奖冯尚仪的高洁之行, 却又念着冯尚仪已坐到了尚仪之位, 为内宫女官之首,自也再不能似江大人那般论功封赏,如此这般思来想去,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一商议,便提及一个好法子,说是要提早五年许冯尚仪离宫。” 依大梁律令,宫中女官年满三十可离宫,冯知棠如今正正年岁十七,若是能提早五年离宫,可是更多了些盼头。 不过她听得这话时却并无甚多喜悦,更多的只是忽而受赏后的惊奇。 简昀之神色淡然在她面上轻扫了一眼,微微勾起唇:“不过,本宫已替冯尚仪婉拒了皇后娘娘的好意。” 冯知棠一时有些发懵,眨着眼睛直瞧向简昀之,似不理解他的话意。 简昀之已从榻边轻轻起身,拿起了药碗,垂目看向冯知棠淡淡一笑道:“因为本宫欠冯尚仪的恩情可还没还。” 简昀之转身朝外走去,走出两三步突然顿住,似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低低开口:“你我之间的纠葛,没那么容易理清。” 人世间的情意纠缠,哪儿说得清楚啊。 今晨的朝会,陛下面无神情危坐于上首之位,垂目望向殿内一切。 变故已渡,便也是时候该,理一理参知这场反叛的人了。 苏溢由陈云廷押入殿内,一身沾血囚衣跪伏在大殿中央。 见他那一身的污浊破落模样,便知定是在诏狱内受了酷刑的,陛下是未有下令对他用刑的,明眼人一看便知,定是诏狱主官暗自施的令,这场变故来势汹汹,且满朝臣卿多半参与其中,此刻最该做足的,便是用尽一切手段与那苏溢撇清干系,也不论什么往日同僚之谊,只要还留着他一口气,便用尽了诏狱手段折磨他,也是以此来遮盖自己当初依附之事,卯着劲儿地向陛下昭示忠心。 陛下只垂下眼眸淡淡扫视了他一眼,没露出半分或愠怒或狠厉的神色,大抵是因着那输家已被踩在脚下了,如何发落,不过他一句话的事情,实在无需再为此费心。 御史中丞长孙松清躬着身子缓步上前,俯首出言道:“陛下,既已查明苏溢与西境勾结,实为大梁叛贼,理当立即斩首,平息大梁万千臣民的怒意。” 皇帝将目光移向他,盯着他瞧了两眼,长孙松清,变乱当夜头一个站出来出言顶撞,支持苏溢南迁一事之人,如今脸色倒是变得快,俨然又一副为国为君的良臣模样。 皇帝却也没说什么,太多的事君臣上下皆是心知肚明,又何必点破。 “依照大梁律法,今日午时将苏溢斩首示众,一并连坐其九族,苏家一应家财,悉数充入国库。”皇帝淡淡说着,语气毫无波澜地就夺去了他全家的性命,末了,轻轻一挥手,示意陈云廷将苏溢拖押下去。 满殿臣卿无不暗自唏嘘,昔日内阁首辅苏溢,何等的荣宠风光,竟就落得这般下场。 唏嘘过后却又满是忧心,虽说法不责众,却总恐怕下一个如此下场之人会是自己。 一时间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连大声的呼吸都不敢有。 人人俯首,视线只盯着自己皂靴足尖,殿内一片安静,他们便越发惊慌,不知皇帝究竟在想些什么,又将那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投向了谁。 足过了良久,上位终于传来皇帝的声音。 “温回舟,温大人。”皇帝轻声道了一句,声音透着无尽的寒。 温回舟持着朝笏的手陡然一颤,脊背当即蒙出一层冷汗,他缓步出列,走上前去,双膝触地就跪了下去。 “臣在。”声音中是不可控制的颤抖。 其实这也是早早便能料到的事,温回舟初时为官,便是得了苏溢的极力保荐,莫说是两人一直以师徒相称,就是两人毫无干系,也从不来往,碰上这种时候,他都免不得获点灾祸。 当初靠上苏溢那棵大树的时候,他怎会想到他有如此大的野心,而那野心最终将他自己反噬了进去。 “朕记得你拜在苏溢门下,是他最青睐的学生,师承这样的人,你可是学到了些什么?”皇帝诘问他。 “臣……臣……”饶是他再如何聪颖,如何会辩识人心,却也知晓,这时早已是无力回天,皇帝根本不在意他会说些什么。 “既如此……”皇帝转向一旁的叶内侍:“你且通传下去,再拟一道旨,令温大人与他老师一路作陪吧,也算全了他们师徒二人的情义。” 温回舟早已没了什么念头,他也是知晓,这样的下场,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的,只是在等待之时尚还有些焦慌,而如今真正尘埃落定了,倒是生出了几分坦然来。 他轻轻扬起头,定定看向皇帝,唇畔竟挂上了一抹不明的笑意。 “大胆!竟敢直视天子圣颜!”叶内侍察觉到他的异常,怒呵道。 温回舟丝毫不为所动,他一个将死之人,还怕什么世俗礼义吗? “你赢了……”他淡淡开口,唇边莫名笑意不减:“但你当真以为这满殿之人,着官服,戴纱帽,都是与你一条心吗?” 皇帝冷眼睨着他:“你要说什么?” 温回舟冷嗤一声,眼神中满是嘲讽与不屑,冷声笑道:“你这人阴险狡诈,万千心思暗揣,大抵也是不信他们的,不过……” 温回舟放缓了语速,阴寒的声音空响于整个空荡大殿内:“江稚鱼,江大人,舍命护你,又得你托付,该是在你心里有些位置的吧……只是可惜了,哈哈哈……” 他话说一半,便兀自笑了起来,明显瞧出提到江稚鱼时皇帝脸色有了些微的变化,他便笑得更加刺耳。 “江稚鱼啊,你是信的他吧,又怎么会想到,连他也会骗你啊……”他的话音里还透着笑意:“堂堂当朝天子啊,竟被人一直蒙在鼓里,真是可笑……” 皇帝两道眉紧蹙了起来,自龙椅上起身,居高临下冷目瞧着他:“你什么意思?” 温回舟唇边笑意更浓,直视着他一字一句沉声道:“江稚鱼,枢密院主官,江侯爷的嫡子,原来,是个女子!” 他特意加重了尾音,语气中是抑制不住的笑意,满带嘲笑意味。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 “休要胡言!”简昀之当即回身驳斥了他一句,又俯首对皇帝道:“陛下,他定是在乱语挑拨,万不能当真。” “是吗?”温回舟笑道,转身面向简是之,直直盯着他:“齐王殿下理应知晓,我所言非虚吧。” 简是之脊背一阵发寒,回望向温回舟,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瞬时想到了许多,或许温回舟当初入东宫为官,便是冲着江稚鱼去的,而他自然是为苏溢谋事的,若非苏溢已倒了台,怕是断不会留江稚鱼到江宁吧。 “将他带下去。”皇帝淡淡抛下一句。 陈云廷不敢耽搁一刻,立时上前来押下他,想以此遮掩过去他方才说出口的那句话。 江大人是女子这事,他断不会信,更不敢信。 欺君之罪,株连九族,这是什么样的罪愆啊。 却在陈云廷踏出殿门的那一刻,皇帝转头对叶内侍吩咐道:“将江大人请来。” 叶内侍当即眼皮一跳,顿了片刻,才应了声“是”,转身出了殿。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作声,却都知晓,有风雨欲来。 简是之回首望向急急离去的叶内侍,便再也待不下去,温回舟死前说出这事,断然不会是玩笑话,皇帝多半也是信他的。 若是一会儿江稚鱼入殿验身,真相大白,那后果他不敢想…… 当下也顾不得其他,简是之陡然拔腿穿过周围人,众目睽睽之下转头就朝殿门走去。 “齐王……”皇帝冷声唤了他一句。 简是之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接着大步朝殿外走。 皇帝望着他断然决绝的背影,便已知晓了是怎么回事,当即燃起怒意,扬声呵道:“简是之!” 满殿一应臣卿皆是惊出一身冷汗,他们侍奉皇帝这许多年,还从未见他如此触怒。 转眼再观向齐王殿下,朝服袍角翻飞下步伐愈大,对于皇帝的怒斥充耳不闻,两三步就出了殿。 第53章 、违抗帝令 在通往东宫的一处宫道上, 江稚鱼被叶内侍拦住。 “江大人,陛下请您往去朝会。”叶内侍对她道。 江稚鱼微一懵愣, 前些日回朝皇帝特许了她静心养伤, 无需参知朝事,怎的今日这般匆忙唤她而去? 可心中困惑刚到嘴边,她却生生咽了下去, 因为越过叶内侍的肩,她望见了禁军首领刘元霜以及他身后的一行禁军。 面色当即便沉了下来,江稚鱼心念一转, 顿时便恍然明白了什么, 叶内侍虽然言语客气, 但明显来者不善,现下怕是扭着她也要带去大殿了。 如此细忖片刻, 江稚鱼心内渐渐不安起来, 知晓定是出了什么事, 而这一天总会到来的,她已将方才朝会上的事体猜得大差不差。 “江大人,还请您与我们走一趟。”这次是刘元霜开了口, 他几步走到江稚鱼面前,阴冷着脸色抛出这一句,带着几分胁迫意味。 江稚鱼脊背一阵发寒, 脑中顿时涌入无数念头, 头一遭念到的便是若是自己身陷囹圄自也无话可说, 但要牵连了父亲母亲, 并着江家数十户族人, 那可是生生世世都无可饶恕的罪孽。 刘元霜见她愣在原地不动, 冷着脸向身后挥了一下手, 便有几个禁军上前,作势要来捆住江稚鱼的双手。 江稚鱼一时紧张得咽了咽喉咙,这样的架势摆明了是已将她当做了大梁的一等犯人。 却在那几人围上来前一刻,有一道身影愤然拦在了江稚鱼面前,一脚便踢在手持粗麻绳的禁军胸膛处。 “滚开!”是简是之的声音,少年清越的音色中夹杂了翻涌的怒火。 简是之紧攥起江稚鱼的手,观她没有受伤后,才又转过身来面向着刘元霜这一行人,同时将江稚鱼护在了身后。 刘元霜是奉了天子的令,自然不必理会齐王殿下的阻拦,对上简是之怒意正盛的眸子,张口就道:“臣奉陛下口敕,请江大人入朝,还请齐王殿下让开,莫要误了陛下交代的事。” 话毕,他对身旁禁军递了个眼色,就又要上前来捆住江稚鱼。 简是之却拦得愈紧,挺直背脊将身后之人遮得严严实实。 那几位禁军见简是之这般模样,也被吓到了,虽是宫中人人都知齐王殿下是个没什么架子的主儿,但眼下观之,哪里有半点他们口中的浑噩模样,他隐忍着怒意竟似一只蛰伏山中的猛虎,眸底透出的滚滚弑杀之意,令他们不寒而栗。 江稚鱼抬眼,只见得他挺阔的背脊,那一身朱红朝服穿在他身上,恍惚间竟有几分君王的感觉。 不知为何,在这般境地下,她脑中竟丝毫不合时宜地蹦出了一个念头,较之简明之与简昀之,好像他才是最有君王之气的那一个。 不过这样的念头只一瞬间就从她脑中划走,刘元霜眼瞧着也没了什么好脾气,对那几人粗声呵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些动手,难道要让陛下等着你们不成?!” 那几位禁军闻言都沉下了脸,又欲上前,却正遇上简是之越发冰寒的眸色。 称臣 第41节 简是之握住江稚鱼的手又收紧了些,转过身便拉起她大步走去。 刘元霜当下深感到他此举之中的挑衅意味,盯着两人的背影就朝身后禁军挥了下手。 禁军当即得令,追赶而去将两人团团围住,同时搭起弓箭,锐寒箭头直指向江稚鱼。 违抗帝令者,是可以先斩后奏的。 江稚鱼在简是之身后,瞧不见他的神情,只觉那一瞬间他的掌心热得烫人,触之竟如触焰火。 为首几位禁军撞上他的眸子,那一方幽深之中已有星星烈火跳动,似要将面前一切都焚化。 简是之依旧向前走着,丝毫不理会那些阻拦。 似皆被他的模样吓住,随着他的移动,禁军竟不由自主向后退去,足走出几步,为首那几位才终于沉定下来,一咬牙,便直愣愣拦在了简是之面前,将那弓箭越过简是之直直指向江稚鱼的喉咙。 简是之强压下胸中喷薄怒火,哑着声音道了一声。 “谁敢?!” 他是真的生气了,面前禁军听得他这话,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连搭弓的手都不由自主抖起来。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而此刻的齐王殿下,竟似比天子震怒还要更可惧几分,活像一个来自幽冥之地的阎罗,好似只一个眼神,便能瞬间穿心。 但帝令又怎能违,他们只得强忍着定下心神,再不给简是之和江稚鱼让路。 简是之沉沉呼出一口气,指向江稚鱼那数支箭头的寒光刺入他的眼,一瞬间心头怒意再抑制不住。 “她是本王的人,谁敢动她?!”简是之沙哑着嗓音怒道,言辞之间竟似伏□□醒,发出危险的低鸣。 望见简是之已然猩红的眼眸,满堂禁军无一敢言,手中弓箭也不自觉放了下去。 简是之便拉着江稚鱼沿着他们让出的一条路大步离去。 转过宫路,绕过轩榭,就直往东华门而去。 临近宫门时,简是之才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垂目深深瞧向江稚鱼,眼神中有说不出的情绪。 “芝芝……”他幽幽念了一句,声音已嘶哑暗沉,早不似从前般泠泠清越。 “你快走,去哪都好,离开上京,永远也别回来。” 江稚鱼怔怔听他说着,能看到有水雾氤氲在他眼眶中。 “若是上天垂怜,你我此生,大抵还会有再相见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已带了些微的哽咽。 饶是他如此说,江稚鱼又如何不知晓,他今日违抗圣意私自放她出宫,该是要担下天大的罪愆,日后若是能躲得过朝廷的追查,保下一条命已是万幸,哪里还能奢求再相见。 今此一别,便是永生,他们都知晓的。 简是之回身望了眼宫门,扯下腰间悬着的玉牌,此为象征齐王殿下身份之物,他抬起江稚鱼的手,将其轻轻搁在她掌心中。 “快走吧。”他催促了一声,带着无尽的不舍与无望。 泪水早已朦胧了视线,江稚鱼垂目看向掌心那枚温凉玉牌,忽而轻笑了笑,抬起手抹掉了垂下的泪珠。 他要保住她性命,不顾一切要她逃。 可她为何要逃? 江稚鱼将玉牌还给简是之,神情凛然瞧着他,沉声道:“我不走,我要入朝面圣。” 此话一出,简是之先是惊了一下,旋即轻轻叹息一声,竟也扯起唇角笑了笑。 他又如何不知晓江稚鱼,依她的性情,绝没有如丧家之犬般落魄而逃的选择。 她是有气节的,更是要体面的。 他懂她,自也尊重她。 他拼尽所有想保全她,可这样的结果若并非她所愿,那前路无论多少险阻,他也要伴着她一道同往。 简是之回身望了一眼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无边宫墙殿宇,重新扯过她的手。 “走吧,我陪你。”他对她微微一笑道。 一路寒风奔走,早已将江稚鱼头上的赤色束发吹落,此刻一头及腰乌发随意散着,下面是赤红色的长袍翻飞,江稚鱼眼尾泛着红,却神情坚毅决绝,远山眉微微蹙起,恰如高野之花般,妖美有力。 前路无尽回廊曲折,宫院深深不见出路,只是携着风霜一步步迈入深渊之时,她顿生出无边心安。 一盏茶后,江稚鱼与简是之一左一右踏入殿内。 刘元霜早回了殿,再观皇帝面色,应当已是知晓了简是之的无法无天之举。 江稚鱼跪于大殿前中,向皇帝叩首行礼。 皇帝投下目光瞧她,一头松散乌发随意垂在脑后,再配上这一身的灼目赤红,正映得她容颜姣好,虽是身着男装,但仔细去看,又如何瞧不出她眉眼之间的娇柔颜色,就是与媚姿女子相比,都要更多上几分热烈美好。 只是他从前从未这样注意过她,也从未察觉她玉骨之中透出的独属于女子的柔婉风姿。 倒也再无需请人验身,方才简是之的违令之行已说明了一切。 皇帝揉捏着眉心,眉梢上挂了几点愁绪,自那日突生变乱开始,他便已对江稚鱼高看了一眼,一朝越阶连升六级,正正是想要信用依靠她的时候。 可谁知…… 沉默半晌,皇帝终于开口,话音不自觉低沉下来:“江稚鱼,亭序侯府世子,实为……女子?” 江稚鱼闻言微扬起头,未停顿一刻,答道:“臣是女子。” 得到她回答后,皇帝蹙眉敛目一瞬,随后怒目看向她,扬声道:“你可知,欺君之罪,当即刻斩杀,获罪九族?” “臣知晓。”江稚鱼面色依旧丝毫未变,只沉声答着。 旁人若是听了这样的罪罚,早便涕泗横流连连求饶了,她却全然不同,出奇的凛然冷静,且她明明得简是之护佑能够逃出京城,却还是回来了,如此这般,却是令皇帝生出几分不满。 “你是在,挑衅朕?”皇帝紧紧瞧着她,语气中已带了不悦之意。 “臣不敢。”江稚鱼旋即答道,忽而抬眸回望向皇帝,说道:“陛下如何处置臣,臣都无话可说,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反问她,不悦之意更盛。 江稚鱼没有一丝动摇,挺直背脊面向皇帝,一字一言缓缓道:“臣心内不服。” 第54章 、重获新生 此话一出, 朝上众人皆惊抬起眸,不自觉将目光移向她, 单是听得这几个字, 虽事不关己,却暗自出了一身冷汗,似已料到了下一瞬的龙颜震怒。 皇帝此刻神色阴沉到了极点, 只是还不待他开口,就听得江稚鱼又叩首道:“臣有幸蒙陛下赏识,入宫为官已一年有余……” 殿内静得出奇, 外间寒风也已歇止, 此间之内, 唯一可闻的,只有江稚鱼沉缓的话音, 一字一句, 无比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臣自认在官之时谋论处政, 从未有过片刻失职,忧君为民之心也从不敢松懈一瞬,黄河水患, 江南蝗灾,北境大旱……臣承上的一篇篇策论,皆是臣经年所学, 臣伴作男装, 由是才有资格与旁的王公一道入国子监读书, 而后所有诗词酒会、赛马围猎, 也都是因着臣一身男装, 才能够入场……” 话及此处, 字字锥心, 不由就激荡起情绪,只是这番言论,古往今来无数人也都高呼过,却总也无能为力,大抵这样的境遇,落在那些男子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她拼尽所有换取到的,不过是他们唾手便可得,由是这样的心念,如何能得旁人感同身受。 江稚鱼沉下心绪,知晓并没人能真正理解她这一路的血泪艰辛,甚至对于那个妄想冲破成规的人,抱有无尽的不屑与轻蔑。 “臣从未做错什么,也从未有过后悔,今日过后,满殿臣卿皆可对臣口诛笔伐,将臣冠以千古污名,而这一切,不过仅因着臣为女子……” 她顿了顿,眸底锐光更透出几分寒意:“然而乌云蔽日、大厦将倾之时,陛下旁日里亲信之人、列位国之重臣,竟如鼠蚁之辈争相逃窜,敌军迫近禁城之时,临危受命的是臣,舍命护君的亦是臣,臣对于陛下,对于大梁,自问心无愧,臣虽有不解,却从无畏惧,千百年后青史上提一笔,说臣是欺君罪人,臣也没什么怨念。” “臣今日铿锵之言,不为任何,只欲让满殿臣卿知晓,亦是让天下人知晓,女子也有为官之才德,举托社稷之能力,舍身为忠义之胸襟。” 一字一言,字句珠玑,话音落下时,似有千斤般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口,让人都不由得蹙起眉头,敛下神色沉思。 无人不会承认,自己确实看轻了这个身形瘦弱单薄的女子。 江稚鱼又向皇帝俯首道:“此番言辞,皆为臣肺腑之论,臣无意为自己开脱,臣自知罪孽深重,全凭陛下裁决,臣绝无二言。” 方才毅然转身回返之时,她便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念头。 听她这番话语,简是之早已眼尾泛红,这时急欲上前来为她求情,却被身旁的简昀之一下拉住,凝重着神色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简是之知晓他的意思,当朝天子最忌讳之事便是君臣勾结,方才他冒死违令要护江稚鱼出宫,已是触怒龙颜,这时若再出言,倒更是雪上加霜。 然后大殿之内急欲为她求情的,却不只简是之一人。 江稚鱼从前虽只是微末小官,只在东宫内行走,并无参知朝会扆崋的资格,但她手书篇篇策论,引得无数有识之士赏识,且但凡与她有过交往之人都清楚,她为人真诚正直,是此世间少有的颇有古人之风的人,今朝她获罪如此,又如何不替她扼腕惋惜。 户部尚书陈冈,是顶顶的性情中人,虽从未见过江稚鱼,但她手书论道,他都一一翻读过,每每都暗自称赞这位后辈,早便想寻个时机与她一见了。 却不想,这第一面,是这样的情形。 陈冈当下也无顾陛下难看至极的面色,毅然上前,在江稚鱼身侧两三步远跪下,俯首道:“臣斗胆为江大人求情,臣以为,女子为官,虽前所未有,却又如何不可自今朝始,就破这一新规?因陈守旧,只会故步自封,江大人乃是大梁不可多得之重器,天降英才,原是大梁之幸,陛下今日若是杀之,臣,心内不愤。” 陈冈实是千古少有的舍生取义之辈,又向来不善婉转用词,急火上心时,这番话出口,很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似是逼迫天子。 只是皇帝并没发作,仍旧沉着目光,面色凝重,不知在思索什么。 随后,天章阁学士南相旬微掀起官袍下摆,便跪在了陈冈身后:“陛下,臣附议陈尚书所言,说句出格之言,江大人也算是整个大梁的恩人……其欺君罪愆虽是事实,但这一功一过相抵,实在罪不至死啊。” 南相旬已过了耳顺之年,须发半百的老者一头重重磕了下去,他疼惜江稚鱼的才能,此事无关乎年龄,无关乎家世,甚至无关乎交情,只是一个文臣的惜才之心。 无论世道如何变更,历朝历代便也总有那么几个人,将有些东西看重更比性命,后世之人称其为风骨。 半晌后,又有了四五位臣子为江稚鱼跪伏求情。 这些人,江稚鱼都未见过,更想不到他们会如此做。 殿内众人都将目光齐齐投向上位,等待着皇帝最后的决断。 默然半晌后,皇帝抬手揉捏眉心,将视线聚到江稚鱼身上。 简是之顿时一惊,手心汗湿了一片。 当下脑中只留一个念头,若是江稚鱼当真就这般殒命,那余下这荒芜的半生,他该如何挨过。 所有人都肃起神色,万分紧张地竖起耳朵等候皇帝的开口。 足过了许久,又或许其实没有那么长时间,不过这种时刻,连喘息的瞬息都好似被拉长了。 “江稚鱼……”皇帝轻声开口,语气中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好似带了稍稍的叹息。 江稚鱼依旧低垂着头,只俯得更低了些,算作回应。 “枢密院主官江稚鱼,扮作男装入宫,欺君罪名为实,依照大梁律令,当即刻斩杀,获罪九族……” 皇帝低低幽幽说着,简是之眼眶中登时蓄满了水雾,好似有一块千斤重石压于心口,直逼得他要窒息死去。 称臣 第42节 只是话到此处,皇帝顿了顿,再开口时忽而转了话锋:“然……” “朕今日便要将这条律令自大梁律法中除去……” 江稚鱼猛然扬起头,定定瞧向皇帝,便见他已舒展了眉目,又听他道:“多亏了江卿,令朕,亦是令大梁万千臣民知晓了,大梁的女子,从不输于男子,女子,也可远虑深谋,也可为官。” 皇帝自龙椅上起身,沉声道:“江卿此事,亦让朕反省了自己的狭隘,朕实在无法降罪,若是有后世之人论及今日事体,因朕不守旧法,骂朕一句昏君,朕自也认了。” 触及皇帝眼底的点点慈笑之意时,江稚鱼不由得红了眼眶,顿时有如重获新生,她做梦也想不到,她这单薄之躯、微弱之言,竟能让大梁的历史转了个弯。 “臣江稚鱼拜谢陛下。”江稚鱼叩首道。 而后又抬眼望向皇帝,眸中是掩藏不住的烁然光芒,只是还不待她出言,皇帝便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在她前面开了口。 “朕这一世,便也只能做到这了,来日这方山河交递至你们手上时,定然会有更大的作为。” 江稚鱼欲再开口的,便是为全天下女子谋求,使少者可与同龄男子一般,入学识字、明礼辨义,而后也可考学为官,不必将一生都拘于闺阁。 只是这方架在人们心头千百年的桎梏,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破除的。 她既已将这暗夜撕破了一个口子,又何惧后路无人,曦光总会到来。 散了朝,江稚鱼走至殿外廊下,初春凛冽凉风吹面而过,她深吸入一口气,顿感到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畅意之感。 她轻阖双眸,默然感受片刻,却忽而有温热之感触到她手背。 江稚鱼张开眼,见是那道无比熟悉的身影。 简是之一身朱红官袍立在她身侧,右手轻握住了她的手。 简是之转眸朝她微微一笑,少年的眼里像是盛满了山涧清泉般澄澈,触入她眼眸时,也叫她移不开眼。 “恭贺江大人了,官至一品,来日璀璨可期。” 江稚鱼勾唇笑笑,知晓他向来没什么正行,总爱说笑。 不过能时常与他说笑嬉闹,不正是此间最好的事情。 江稚鱼定定瞧向他,见他鬓边两侧碎发微乱,本一丝不苟的朝服领口也微微松散开,便想到了方才那惊险一幕。 他着实任性,着实大胆,着实枉顾礼法,却也,着实舍命要护她。 江稚鱼心中暖如明春,正欲踮脚上前替他拢起额前乱发,手还未动,忽而心念一转,随即却发觉好似有什么不对,略一思忖,当即便沉下了面色。 她紧瞧着简是之双眸,沉声问道:“你是不是早便知晓我是女子?” 这话一下刺入简是之心口,京郊那晚的记忆便如潮水般猛然涌入他脑中。 他明显怔愣了一瞬,语气也不自然起来:“我……我不知晓……” 他只能死死否定,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江稚鱼,他实则早已将她的身子看光…… 江稚鱼又岂是那般好糊弄的,横着眉没什么好气道:“说谎,陛下下令只是令我去验身,结果未知之时你便认定了我是女儿身……” 江稚鱼上前几步,逼视着简是之:“你是如何知晓我是女子的?” 简是之与她对视,咽了咽喉咙。 第55章 、好事将近 江稚鱼步步逼近他, 眼瞧着他的耳尖不由自主泛起了红,抬手一拍他的肩:“你偷看我洗澡?!” 简是之当即满脸黑线, 竟被人冤枉成了变态。 迎上江稚鱼硬气的面色, 简是之微一转眸,顺手便拉住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还不待她反应过来时, 将人轻轻向前一拉,她就直愣愣扑进了他的怀里。 简是之随即低下头,在她脸侧落下一个轻巧的吻。 江稚鱼脸颊顿时烫起来, 连忙向后撤步, 离他远些, 又向四周环顾一圈,所幸散朝后无人在此逗留, 没人瞧见简是之方才那举动。 江稚鱼娇嗔般瞪了他一眼, 似是在埋怨他的出格举动。 简是之却明朗笑道:“怕什么, 左右日后你定是要嫁入齐王府的。“ 江稚鱼微红着脸色瞧向他,正撞见他眸底氤氲的灼灼明华,炽烈耀眼。 五日后的清晨, 江稚鱼盥洗完毕,瞧着铜镜中的自己出神。 时隔四年,她又一次穿上了女装。 湖蓝色银线绞珠软稠上衣, 搭淡玉蓝色藕丝缎裙, 外罩以石青色云雁锦纹对襟长褙子, 腰间坠以五色蝴蝶宫绦, 流苏丝丝缕缕垂至苏绣鞋面。 初来上京之时, 本想着将会从此一身男装, 故而也只带了两三套女儿家的衣物而已, 这一套是昨夜里冯知棠送来的。 一并送来的,还有几多珠钗头面、首饰配坠一类,皆是由齐王宫出款向内府买下的。 冯知棠还悄悄告诉江稚鱼,简是之向她偷问了江稚鱼的尺寸,命内府挑今年最时兴的料子赶做衣裙呢。 “齐王殿下这一朝,可是有种要将家底都掏空的架势。”冯知棠最后笑说了这么一句。 江稚鱼笑呵她不要胡言,又看向那一大箱笼的饰物,珠光宝气、琉璃璀璨,见之便知不凡,简是之送来给她的,定都是顶顶上好的东西。 外间忽传来一阵敲门声,并着门外宫人的通传:“江大人,侯爷来了。” 江稚鱼闻言露出欢喜之色,疾步过去推开了门,将父亲请了进来。 江稚鱼为江颂今斟了一杯热茶,而后又忙在暖炉里再丢进两根银碳。 江颂今啜了口茶暖身子,见江稚鱼坐在对面后便开口,故意怨道:“现如今已是枢密院主官了,怎的也不回家去住?竟还要赖在东宫里,也不知会不会惹得太子殿下烦扰。” 从前江稚鱼为太子侍读,自然长居于东宫,而如今入了内阁为官,只需每日朝会时入宫即可,散了朝理应早早回家去。 只是她这新官上任没几日,偷着懒还没将留在这的东西打点好,且这几日事物堆积,她紧着处理呢。 江稚鱼朝江颂今乖顺笑笑:“爹若是想我了,便直说好了,不丢人。” 江颂今柔着眼眉白了她一眼,将一杯热茶饮下。 “爹入宫来寻我,可不是为了来与我吵嘴的吧?”江稚鱼问道。 江颂今好似这才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当下换了副表情,肃起神色,连脊背都略略挺直了些,幽幽开口:“你没听说……那事儿?” 江稚鱼定定瞧着他,不由紧蹙起眉:“何事?” 看来是真没听说,江颂今心内暗道。 “你的好事。”江颂今答她,眼角眉梢顿时攀上笑意。 江稚鱼一下更加懵愣,好事?她能有什么好事? 江颂今也不再卖关子,直愣愣就说道:“昨日,齐王殿下来府中提亲了……” 只这一句出口,江稚鱼脑中当即轰鸣一瞬,回过神时不由自主就脱口两个字。 “为我?” 江颂今满脸无语,抬手敲了一下江稚鱼的额头:“不然是为谁?” 江稚鱼呆愣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她虽知晓总会有那么一日,也早已将一整颗心都暗许给了他,但一切成真之时,她却又觉着莫名的不真实。 齐王殿下,皇室唯一的亲王,他的婚事更是大梁的政事,不单要皇帝皇后首肯,更要得满朝臣卿支持。 而她,将将从欺君罪名之中洗脱出来,虽有人赏识,但更多的,是在背地里咬牙暗骂的。 可便就在这时,就在此时此刻,他越过了重重关山,要来娶她。 她不知晓他是如何做到的,只知道,他一定会来娶自己,而自己,也一定会嫁给他。 “我曾以为我坐到了侯爷之位,一应吃穿用度应是与宫内也大差不差了,可直到昨日才知晓,非也,非也啊!”江颂今又说道。 “昨日齐王殿下送到府上的聘礼,光是用马车拉来,就足足有三车,卸下后一一摆列在正堂内,人都没站脚的地方,我偷偷打开一箱看,只见得最上面那一个,是一对白玉八仙纹手镯,那可不是一般的玉镯,我也是听从前宫里的老人说的,那镯子是前朝传下来的,玉质千年难一遇,一块玉料,只打出了三只镯子,一只随先皇后入了葬,余下这两只凑作一对,收置在宫里,是有历代传下去的打算。” 江颂今暗自咂嘴:“这齐王殿下,还真是下了本儿,我猜着那几大箱里的东西,定是没有俗物的。” 他又随即转了话锋:“不过你爹我可不是那种见宝眼开之人,昨日王爷虽亲自上门求亲,但我也只是与他周旋了几句,并没有立即将这门亲事应下,那几箱子的礼也未动,我与你母亲商议,还是要来问问你的意见。” 虽说古来男女婚嫁之事十之八九都为父母之命,能攀上王府这一姻缘,不知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的,但江家也只这一个女儿,百般娇养自不必说,为人父母更是清楚她的性子,她认准的事情,撞破了南墙也断不会回头,而不合心意之事,任谁决断好的她也是不会认的。 故而他这才冒着风雪进宫,赶来询问江稚鱼的心思,他可是怕就这么瞒着她应下来,待到大婚之日,万一她直接来个逃婚这一出,那江家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江颂今一面暗赞自己思虑缜密,一面静等着江稚鱼的答复。 但半天却未等到她开口,江颂今转眼去瞧,只见江稚鱼默然坐着,飘纱裙摆随意堆在身后,双手松松交叠在膝上,眸光越过窗棂不知瞧向何处,唇瓣微抿,好似没有什么要开口的打算。 江颂今轻轻摇头笑了,他一眼便看穿江稚鱼那一派淡然模样下的星火跃动,浅色瞳仁氤氲出缥缈水雾,映出一整片心池的潋滟荡漾。 这南墙,她是注定要去撞了。 知晓了她的心意后,江颂今起身抖了抖衣袍,对江稚鱼道:“婚期由宫中拟定下后送报至府中,想来如今事多纷扰,是需些时间准备的。” 江稚鱼也起身,随送江颂今至殿外庑廊下,一壁走着,江颂今又叮嘱道:“你也是该早些搬回府里了,旁的不论,你从前野惯了,今朝要嫁为人妻,更有着齐王妃这一层身份在,一应礼数都要识得的,断不能落人口舌,还是回府里寻个教习嬷嬷来费心学学才好,还有,虽说你身份不比寻常女子,需得每日入朝,但大梁本有这习俗,男女大婚前还是要尽量避着不见为好,这也是为着一个好意头……” 江颂今不停念叨着,自己娇养十八年的掌上明珠就要嫁人,他自然千万个不舍得又不放心,要嘱咐的话说起来就没完,江稚鱼在一旁默默听着,清浅笑颜上不自觉晕染了几分绯红。 父亲母亲为她忙碌准备着她与所爱之人的婚事,凡尘俗世之中最幸福美好之事也莫过于此了。 又辗转忙碌了五日,江稚鱼才终于将搁存在东宫的东西收整好,命府中下人抬回了家里。 踏出宫门的那一瞬,江稚鱼忽而转过身去定定望了一眼,红墙黛瓦、飞檐走兽,庄严肃穆一如她初见时一般无二,只是两相间隔一年余,其间所历种种,早便使她心境全不似当初了。 “江大人,该走了。”是枢密院的副官在一旁催促,今日江稚鱼离宫,他前来相送。 江稚鱼微微颔首,迈出宫门,登上马车,撩开帘子一角向外望,禁宫已堪堪远去,而赤红宫墙的一隅,一枝红梅悄然绽开,昭示着春意将至。 回至江府后,又是好一顿紧锣密鼓地收拾,江稚鱼本还有些不舍自己从前那些男装,但由着萧芳舒做主,一股脑全叫人扔了去,这一下衣柜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五颜六色的锦衣纱裙,妆奁里也添满了各式珠宝首饰,如此,倒与那些京城贵女没什么两样儿了。 江稚鱼在一旁呆站着,咬下一口苹果,定定瞧着萧芳舒与几位手脚麻利的丫鬟婆子一起整理她的闺阁。 她倒没什么所谓,左右是用发带或是金簪束发,她也不甚在乎。 萧芳舒却是在意的很,婚嫁这种人生中一等一的大事,可马虎不得,于是专请了从前宫中的教习嬷嬷来,一位教导礼仪,一位教习妆发打扮,还一位则是个巧舌的,请她来专为江稚鱼讲些旁人不知道的,齐王殿下的私事。 江稚鱼在心内暗笑,要说齐王殿下的私事,她知道的可断不会比那位嬷嬷少。 第56章 、宜嫁宜娶 第二日午前, 宫里定下的大婚日子便传至了江府。 三月初八,是朝中礼官与钦天监及各部共同商定的, 整年之中最宜嫁娶的日子。 称臣 第43节 距三月初八尚有一月余, 大婚所需之物,都由着府中人紧着操办起来,萧芳舒一连几日都是随着日出离府, 月上时方才回府,只是为了挑一块料子来做枕巾,就足将整个上京的铺子都逛了个遍。 女儿家一生之中最大的事, 自然马虎不得, 一应物事, 都要最好的。 而江颂今则是忙着接待镇日登门拜贺的客人,当朝齐王与枢密院主官的姻亲, 朝中几乎所有臣卿皆前来道喜, 这一整日下来, 江颂今连水都喝不得一口,着实辛苦。 江颂今辛苦,萧芳舒辛苦, 府内下人更是辛苦,而唯有江稚鱼,悠闲自在得很, 时不时逗下鸟, 浇下花, 背过手远远瞧着府里众人来来往往。 其实她原也并不清闲的, 回府后第二日, 那三位教习嬷嬷便迎着晨曦而至, 一个接着一个教导她宫中礼节, 她哪里学得来这些,每每昏昏欲睡时,嬷嬷便以手中藤条狠狠击在桌案上,似是在警告,若不好好听讲,下一次那藤条就该落在她身上了。 江稚鱼满心愁苦,只觉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国子监的学堂,面对夫子的戒尺时的场面。 如此硬挺了两日,至第三日时,江稚鱼一大早怏怏交呈上昨日嬷嬷布置的课业,在绣布上绣出两只戏水鸳鸯。 “待到大婚之前,将这一幅绣到枕巾上,是对王爷与您顶好的意头。”嬷嬷如是说。 江稚鱼脸色灰黑,一句“好意头”,她足足一整夜没合眼。 不过有些事情着实需要天赋,经过这一整晚,江稚鱼终于发现了她此生最最不擅长之事,便是刺绣。 绣布上哪里有什么鸳鸯,不过是两坨棕黑色的乱线,松松散散堆叠在一处,定睛仔细去瞧,将将能看出些轮廓来。 但这确实是她极限了。 江稚鱼毫无底气地交上绣布,眼神同时悄悄瞟向嬷嬷手中的藤条,很怕下一瞬那东西便打在自己身上。 嬷嬷发怒是肯定的,江稚鱼已然看到她嘴角不由自主抽动了两下,但想象之中的惩罚却没有到来,只见嬷嬷右手一丢,就将那藤条随意撇在了一旁,距江稚鱼很远。 江稚鱼顿时发懵,却也不敢提醒,只好沉默着听嬷嬷又讲起旁的来,这一整节课实在奇怪,一向性格狠辣的嬷嬷竟然头一次对她露出了笑脸。 至稍晚些时,江稚鱼才终于明白了个中因由。 下人送来一封信给她,是简是之手书。 江稚鱼通读过后,才知晓原是简是之偷给了那嬷嬷不少好处,让其装装面子教导,无人瞧着时,就让江稚鱼好生歇着。 他告诉江稚鱼,无需学什么闹人的繁琐礼仪,齐王宫向来没什么规矩,若说有,那唯一的一条便是,齐王宫从上到下,唯齐王妃马首是瞻。 “芝芝,好生想你。” 江稚鱼念至最后一句,浅笑着将信纸收起装好,放入匣子里存好。 再抬眸望向窗外时,有一整片天穹的火红晚霞,直蔓延到无穷无尽,将天地都蒙上一层朦胧之色,美得让人惊叹。 “当真是个大好晴日。”江稚鱼推开窗,深吸入一口气,随意放松心神。 一阵轻巧的敲门声将她放空的思绪扯了回来。 “小姐,萧将军请见。”门外有小厮通传道。 萧贺这个名字再出现时,江稚鱼猛然一愣……自那日仙玉楼一别,确是许久未见了。 江稚鱼走至院中,正见到萧贺向她走来,少年的身形依旧清隽挺立,只是眉宇之间好似生出淡淡的愁云。 “你的婚事,我已听说了。”他低低道。 江稚鱼低着眉,轻轻“嗯”了一声。 “恭喜你啊。”萧贺勉力扯起嘴角笑了笑,眉间眼底却怎样也染不上笑意。 江稚鱼亦报以微笑,轻快着语气对他道:“萧将军这样的意气儿郎,京城里不知有多少闺阁贵女仰慕呢,待年后,定有媒婆要踏破将军府的门槛。” 她这话说得轻松,是为了调和眼下的气氛,自也是对于他的祝愿。 萧贺无言,只淡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低哑道:“只是我怕是不能亲眼见你成婚了,再过几日,我便要领命西征,故而今日登府造访,既是祝贺,亦为辞别。” 江稚鱼倒是有些没想到,问道:“如此急吗?” 萧贺点头:“年前经那一场变故,虽已平息,但终究只是扫除了面上忧患,西境反叛之心不死,不如早些迎敌,一鼓作气也多些胜算。” 江稚鱼峨眉微蹙,自也知晓那场变乱远没有结束,真正的一场硬仗还没有打。 萧贺上前几步,将一只锦盒递到江稚鱼面前,微笑道:“总之,你既唤我一声表哥,又连着这许多年的情谊,我虽不能亲自到场庆贺,但这礼,你定要收下。” 将军府的贺礼几日前便已送到了,江稚鱼懵然一瞬,下意识想要出言拒绝,却好似被萧贺猜到,他接道:“将军府的贺礼是将军府的,我的是我的,这礼,不是萧将军贺江大人,是萧贺贺江稚鱼。” 江稚鱼点点头,接过那锦盒,打开一瞧,是一支凤凰金簪,金丝交织,珠玉作配,雕镂出极精细的纹路,是凤凰于飞的模样,纵是不懂得这些宝饰之人,也能一眼便瞧出此物绝为上品。 况且凤凰图样作饰,更衬得尊荣无比,不像是寻常百姓家的东西。 萧贺为她解释道:“此簪是上次我凯旋时自西部边境带回的,听此地百姓说这簪子是从前皇室之物,辗转流落至民间,被一商人寻得,本是要入京来进献给皇后娘娘的,正被我遇着了,便出高价买下了,想着待到……” 他忽而顿了一下,轻笑了笑才又接道:“待到你成婚之时,将它送给你。” 江稚鱼盯着那簪子瞧了瞧,又将手递了出去:“将军的心意我自是知晓的,只是这份礼太过贵重了,我承不起……” 萧贺只道:“小时候你顽劣,将陛下亲赐我的狼毫笔都折断了,怎的这越长大些反而越胆小了……你只管安心收下,左不过日后我娶亲时,你也赠上一份厚礼。” 江稚鱼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觉他言之有理,庆贺之礼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便将那金簪好生收入了锦盒。 只是她不知晓,萧贺那句突然的停顿,本想说的是“待到我前往江府求亲时亲手赠与你”,只是他无尽的心意也只得在这场深冬埋葬,但一想到,她一身如火赤红嫁衣,妆容姣好,眉眼挂笑,与她心爱之人俯首对拜,虽不能亲眼见到,但念着念着,自也心生出无限美好。 她今朝觅得良人,他是万分祝福的,他盼得她幸福。 “好啦,下次再见便要唤你一声齐王妃了。”萧贺依旧笑着说道。 江稚鱼亦勾唇笑笑:“战场刀剑无眼,将军务必当心,等到将军凯旋,我与王爷定会摆宴为将军庆贺。” “自然,你们夫妻两个还欠我一顿喜酒,我可是记着。”萧贺敛起了笑意,最后深深瞧了江稚鱼一眼,那一眼中饱含无限的难名情感,不过一瞬,却又消散了,而后便转身由小厮引路离了江府。 晚间时分,府里各处挂了灯,凛冽晚风总是催人疲倦,下人们已在浴桶中放好了热水,又铺上一层鲜花瓣,等着江稚鱼沐浴。 江稚鱼自外间入浴室时,一下便被室内氤氲的雾气裹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得不说,水汽暖人身,今夜也着实冷的紧。 待到适应了室内温度后,江稚鱼脱去了外袍,走至浴桶前伸手一触,发觉水温正好,便摆手命两侧四个侍奉的丫鬟退出去。 也不知是为何,她便是不习惯沐浴时有旁人在一旁伺候,总是令她拘束不自在,故而换回女装后,她沐浴时也是要屏退下人。 江稚鱼浅浅笑着伸了个懒腰,将腰间玉坠与宫绦取下,宽大袍子一下松散开,几下便褪去了外衫,继而是里衣,长腿一迈,便坐入浴桶中。 寒凉的身子顿时浸入阵阵暖意,鼻尖处不时传来息宁熏香的味道,惬意舒适得很,她向后靠去,便轻阖上了眼,将一切思绪都抽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到水温渐渐退凉后,她向一旁的木架伸出手,想要去取上面放置的布巾,只是摸来摸去,却落了空。 江稚鱼顿时有些疑惑,正想着丫鬟总不至于忘拿了布巾,却在这时,她手心一沉,一块布巾便搁在了她手里。 江稚鱼怔了一瞬,待到反应过来时顿时心跳极速,猛然转脸向那边瞧去,竟见是简是之正笑看着自己。 江稚鱼差点惊出声,连忙抬起双臂遮在了自己胸前…… “你、你、怎么来了?”她一时又惊又羞,脑中一阵空白,话都说不利索了。 简是之唇边笑意愈深,定定瞧着她就逼近了几步,直接凑在了浴桶边上,眼底满是暧昧的挑弄之色。 第57章 、满室旖旎 见他不答话, 江稚鱼更加慌乱,咽了咽喉咙又道:“婚前男女不能相见的, 你、你怎么进来的?!” 简是之一双澄澈眼眸紧盯着她, 将她此刻的羞赧无措一览无余,上身向前一探,抬手便绕住了她耳后一缕青丝, 发丝盈了水汽,湿漉漉缠在他指尖,简是之饶有兴致地垂眸打量着, 似在把玩一件物什。 “我听说, 萧将军方才来过了?”他淡淡开口, 语气却并不十分和善。 江稚鱼点点头,实话道:“他来送大婚贺礼。” “哦……”简是之轻轻应和着, 目光却仍旧一瞬不瞬盯着她瞧。 江稚鱼已是害羞不已, 她好端端在自家洗着澡, 怎的偏被他堵得一动不敢动,幸而这水面上花瓣铺得厚,将她锁骨下的整个身子都掩了起来, 才不至于被他一眼看光。 “王爷,这不合规矩,您还是快些回去吧……”江稚鱼螓首低垂, 轻咬了咬下唇, 对他下了逐客令。 只怕他再以这般灼烈的眼神盯着自己瞧, 她便要当即挖个洞将自己埋了去。 简是之却并不答她的话, 也丝毫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随意开口道:“将军府的贺礼不是早便送到了吗?他这时前来相贺, 又是孤自一人, 只怕是,没什么好心。” 江稚鱼听他这话外之意似是冤枉了萧贺,一时也忘了急欲将他赶走这事,出言解释道:“怎么说萧将军也算是我的表亲,他亲自前来祝贺,自是合情合理,你无需想太多。” “哦……是吗?”简是之眸色一沉,眉尾微不可察地上挑一下,继而道:“表哥将算盘都打到表妹身上了,这算哪门子的合情合理?” 江稚鱼不由无奈笑笑,这坛陈年老醋,他却仍旧吃得起劲。 “本王也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顶顶上好的物件,值得萧将军亲自走这一趟?”他又问道。 江稚鱼答他:“是一支凤凰金簪,就在那边靠窗的几案上,你去瞧瞧。” 她这话,也是为了将他赶快支走。 简是之点点头,果真走远了几步,江稚鱼当即松下一口气,可还不待她这一口气松完,简是之顿时转过眸又瞧向她,一双眸子透出澄明的光,盯着她便问:“在何处?” 江稚鱼只觉他这问询绝对故意,她已说得清楚,却又无奈再重复一次:“在那边靠墙的几案上。” 简是之带些无辜地笑笑:“没有啊。” 江稚鱼轻蹙了蹙额,有些怀疑是自己记错了,却又觉得不大可能,只得以最小的动作慢慢转过一侧身子,朝那边几案望了望,一眼便瞧见了一只孤零零的锦盒端端放置于其上,而简是之的目光还在四周不断寻觅。 江稚鱼一时有些着急,素手一指就道:“不正是在那吗?” 下一瞬,她登时脑中一空,才发觉竟忘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连忙缩回手又重新挡在了身前,但转眼瞧见简是之唇角那一抹暧昧笑意时,她发觉一切都晚了…… 江稚鱼当即又羞又气,那么显眼的锦盒,他哪里是看不到,分明就是要趁机占她的便宜! 简是之眼尾上挑,眸光灼灼在她身上每一寸游走,所触之处当即燃起火。 江稚鱼自然感受的到他此刻的灼烈,不敢抬头瞧他,只含羞开口:“王爷若无事,还是早些回宫吧。” 简是之唇边笑意愈深,暗道她又在赶自己。 可他怎会这般轻易放过她。 简是之淡扫一眼案上那锦盒,故意沉下音色:“凤凰金簪……萧贺真是舍得。” 登时一股醋意弥漫出。 江稚鱼忆及年少之时,她着实与萧贺亲近,却也当真不知他对自己存着那份心思,眼下也不知为何竟真觉有些对不起简是之,便软软开口:“都过了这许久了,你怎的还过意不去,我只当萧将军是哥哥。” “你对他没心思,他可是惦记你惦记得紧。”简是之打翻了醋缸,便就要故作愠色,等着她来哄劝。 江稚鱼也是委屈,如何知道该说些什么乖巧话来哄他,想来想去也只得道:“你我还有月余便要成婚了,何须在意旁人。” 简是之悄然勾唇,似是正等着她这句话。 “是啊,芝芝马上就是我的,齐王妃了。”简是之低哑着嗓音轻轻说着,同时将身子俯上前去,一手轻划过江稚鱼如玉润泽的脸颊。 突然的肌肤接触令江稚鱼不由一颤,不自觉就抬眸看向他。 称臣 第44节 四目相触之时,他眼底的朦胧星火再也抑制不住,暧昧眸光自上而下流转,触及她的含羞眼眸,粉红唇瓣,以及锁骨下似初雪般透澈的肌肤。 他渐渐贴近,一手轻捏住她的下颌微扬起,薄唇便覆了上来,不时有息宁熏香的气息伴着她身上独有的香气一同扑入他口鼻,唇齿相缠间,催生出无尽的□□爱恋。 他的吻愈渐加深,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直到水温凉透,江稚鱼滚烫的身子被冷水一浸,不由自主一抖,简是之这才离开了她的唇。 方才情念上心,竟忘了她尚泡在冷水里。 江稚鱼刚欲开口请他回避自己更衣,却见他一下扯过木架上的衣袍,握住她的手腕拉起,将那衣袍裹在了她的身上。 江稚鱼当即脑中一片空白。 “冷吗?”他低低问着,声音中带着隐忍的沙哑。 江稚鱼一时呆愣,只摇摇头。 下一瞬便觉脚下一空,被他拦腰抱起,待她反应过来时,竟发觉他抱着自己径直走向床榻。 轻纱帐幔下,他将她搁在床榻上,纱幔翻飞,扑灭数盏烛火,只剩一盏摇摇欲坠,隐隐约约能瞧见一点光亮。 便是借着这一点幽微光亮,江稚鱼瞧见了简是之深沉眼底毫不遮掩的爱念…… 他轻轻覆压上来,滚烫的呼吸扑在她耳侧,幸而她被无边黑暗裹挟,将她此刻的羞赧与脸红都掩去了。 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一下重比一下,在她的耳边与颈窝处游走,最后他轻咬了一下她耳尖,惹得她心头顿时一颤。 他的唇便又压了上来,带着侵略与野蛮,顺着玉颈直下,好似要将一切吞噬。 “芝芝,我……要你……” 她只觉周身都如火灼一般,扰得她不剩半点清明,最后只朦胧听得他落下这么一句,接着便感觉到他的大手伸向自己腰间,轻轻一扯,那本就欲盖弥彰的衣袍就顺势褪至了榻下。 榻下他的玄色长袍与她的纯白衣袍胡乱堆叠在一起,外间寒风呼啸传进内里,夹杂着暧昧喘息…… 她腕上珠串彼此碰撞,泠泠之音一下紧似一下,不时起伏翻覆,砸到床边木栏时,一下碎至几瓣。 满室春光旖旎,处处皆是爱欲气息。 一夜风过,院内满地落红沾染花露,散落于青石上。 日头斜挂东方时,江稚鱼揉了揉眼,略一动身,顿感下身传来一阵酸痛,昨夜种种便霎时涌入脑中,她直羞得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这一幕却正被身旁之人瞧见,简是之早便醒了,只一手撑头静静打量着她,他的齐王妃。 简是之浅浅一笑,将那被子自她脸上拿开,柔声道:“还不舍得起来吗?” 他这话说得暧昧,江稚鱼脸色更红了些。 简是之却更故意道:“却是不对,昨夜里最累的,可不是芝芝啊……” 江稚鱼登时羞臊不已,顿时想到他昨夜直折腾到大半夜…… “我命你院里的丫鬟给你煮了补汤,不过多久就要送来了,芝芝快些起吧。”他淡淡笑道。 江稚鱼这才想起,这还是在她房中啊,那他昨晚岂不是在她房中就与她…… 且还吩咐了她院里的下人,那他昨晚留宿之事岂非人人都知晓了! 江稚鱼当时只想挖个洞钻进去…… 简是之起身,替她拿来备好的衣物。 江稚鱼瞧着他,果真已穿戴好了,又瞧了瞧他拿来的衣裙:“我要更衣了,你……转过去。” 简是之温温一笑:“夫人哪一处我没有见过?何须这般害羞。” 江稚鱼顿感自己像个小玩意儿一般被他捏在手心,只得故作怒意掩饰自己的害羞:“转过去!” “好好好,遵齐王妃的令。”简是之满目宠溺,他最听夫人的话,放下衣物就乖乖转了过去。 江稚鱼见他不会突然转回身后,才从被子里出来,快速换好衣服,转出寝阁,坐在了梳妆台前。 一阵敲门声起,有丫鬟道:“小姐,补汤送来了,我……能进去吗?” “进来吧。”简是之抢先答道。 丫鬟见到两人时,虽是垂着头,仍旧偷偷笑了一下,将补汤放到了几案上,转身欲出时忽而想到了什么,又往回走去,将床榻上的被褥取下,对江稚鱼微微一福身:“小姐,我将这被褥送去浣洗。” 江稚鱼转眼一看,正正瞧见了那褥子上染着的一抹落红,当即羞得转过了脸,却是简是之轻笑道:“有劳。” 江稚鱼只觉自己此生都没这么羞臊过,抬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却是觉得与昨日不同了。 她随意拿起妆奁中一支描眉笔准备梳妆,却被身后的简是之夺去。 她疑惑地透过铜镜瞧他,只见他微微一笑道:“我来为夫人上妆。” 第58章 、画眉举案 江稚鱼满腹狐疑, 也不知他是何时学的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但一看他那满目自信的模样, 顿觉有些不对。 “齐王殿下果真见识渊博, 也不知这样的手艺,是哪里学来的?”江稚鱼峨眉微挑,转头看向他。 简是之执着眉笔的手忽而一顿, 唇边却绽开笑,俯到她耳边低低道:“芝芝这是,怀疑我有旁的女子?” “芝芝吃醋了?”他轻笑道。 江稚鱼嘟起嘴扭过头去, 一下想到了什么, 脸色更难看了些, 话音也低沉下来:“也是了,王爷这般尊荣身份, 日后何愁后院无人, 教习嬷嬷也是百般叮嘱过我的, 叫我定要大度,不可与人争风吃醋,这样才保得王宫安宁, 王爷的心思也好都付与朝政上。” 听她这话,简是之原本的浅笑面容顿时蒙上一层灰云,握住江稚鱼的肩逼她与自己对视, 沉声道:“我早说过, 不必听那些嬷嬷婆子的鬼话, 描眉上妆这一应事物, 是我特意求着冯尚仪学的, 只为你一人执笔而画, 芝芝, 我今日便明白告诉你,我简是之此生,唯江稚鱼一人而已,你自也无需与谁争风吃醋,你便是端端坐在那里,就足令我穷尽一生心神往之。” 江稚鱼怔怔听着,能辨出他言辞之恳切认真,她自然无需过多确认他的心意,但总有些世俗条框难以割舍,千百年来如此的事情,岂是一人之力能改变的。 对上他的炽诚眼眸,江稚鱼轻握了握他的手,温温笑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左不过日后圣上皇后为你娶侧妃时,你将人家体面娶进来,好生安养着就是,你放心,我会做得好齐王妃的,你我心意相通,这便足够了。” 这话是宽慰他的,也是江稚鱼心中真实所想,自家父母便算得上是京里排的上号的恩爱夫妻了,除了母亲外,父亲还另有四位妾室,一位是娶正妻前在老家纳的,比父亲长了三岁,算作童养媳,另一位是父母亲大婚后不久陛下指来的,令两位则都是父亲在京中为官后,私下里有官员巴结,便将自家远房有姿色的晚辈送来给父亲做妾。 母亲是高门大户出身,是懂得做一家主母之道的,故而这许多年下来,后院相处一片祥和,父亲也从未冷落过母亲,江稚鱼自小便觉,依着江府这般,应算得上是大梁的典范了。 故而若婚后,她学着母亲的方法,宽以待人,与别人好生相处,哪里又能闹出戏本子里说的后院起火一类的荒唐事来。 她自己知晓这个道理,然而转眸看向简是之时,却发觉少年清冽的面容竟黑沉了下来,幽暗眸子里也是少有的肃然,定定瞧着她就道:“你我心意相通自是必然,我心里唯你,便要身边眼前皆是你,芝芝,我无需做样子给谁瞧,我说了只娶你一人,便再容不下其他。” 江稚鱼见他在此事上确实执着,当下没来由就甩出一句:“可你是大梁的亲王,纵是乡野山夫也没得这般道理,我知你偏爱凡尘外的自由,但有些事,是你我无法更改的。” 江稚鱼微扬起下巴打量他,见他仍旧面无表情,暗想是自己这话说得伤人了,便轻轻搭上他的手背,软了语气出言宽慰:“虽是无法更改,但……” 她本欲说的是“但往后种种,我自与你执手同往”,但还不得说完,便被简是之抢过了话。 “我便是要,有些事情不一样。” 江稚鱼怔愣一瞬,也不知怎的,这话落地好似有千斤重,顿时砸入她心中,一遍遍在她耳畔回响。 待她再转过神来时,简是之眼角眉梢又挂起了那抹独独对她的温宁浅笑,皙长指节握住描眉笔,俯首便凑了近前去。 简是之在江稚鱼眼前恰将铜镜遮挡住,江稚鱼也只得任由他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听他边画边道:“古人有言画眉举案,是为夫妇恩爱之意,今日我学张生画眉,与芝芝习刺绣一般,虽都为初学,但想来,应是比你那绣品要好些。” 经他这一提醒,江稚鱼恍然便想起了自己前几日绣的那一幅鸳鸯戏水,谁曾想,那嬷嬷竟背着她将她那一幅大作送到了齐王宫去,她已能想象到简是之初见那绣品时的大笑模样了。 简是之倒是像模像样地描画,不消多时,便搁了笔,对着江稚鱼一张小脸仔仔细细地瞧,眼底的宠爱之意怎样都遮掩不住。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简是之不自觉幽幽念道。 江稚鱼听了,先是笑了一声,后又故意嗔道:“这是《登徒子好色赋并序》里的,王爷此言是说自己是宋玉,秦章华大夫,还是那登徒子?” 简是之亦笑着辩道:“我自然比不得宋玉那般坐怀不乱,也不想要章华大夫所依的发乎情止乎礼,而芝芝也断没有登徒子之妻般貌若无盐,故而要说我……单单是贪恋夫人的温存而已。” 江稚鱼脸颊微红,将目光从他身上撤了开。 简是之便侧过身,让铜镜得以映照出少女的娇媚容颜。 这一瞧,江稚鱼本弯得低低的两道眉忽而舒展了开,她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不由在心内暗道,简是之方才的狂放之言果真不是在自大自欺,他这初学者的手艺也着实强过自己不知多少倍。 镜中之人容色姣好,眉如远山在望,微带些娇嗔之气地蹙起,就不知盛满了多少人间正酿的好酒。 尤其眉间一点赤红梅花花钿,不过两三笔,就足将整个妆容提了色,一时也不知是人娇美似花,还是花化作了人。 简是之从后拥住江稚鱼,将唇贴近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我们家芝芝换回女装,甚是好看。” 江稚鱼浅浅勾唇一笑,她是女子,无论往时伴作男装有多么不拘,但心底里对于女儿家的妆容打扮还是喜欢的,幸而如今风波已定,她想着日后也是该向冯知棠好好讨教讨教了。 距大婚尚余二十几日的时间,简是之深夜偷会江稚鱼的事情不知被谁传了出去,其实也难怪,他那日留宿后还那般张扬,任江府哪一个都会有所耳闻罢。 结果便是,皇后私下下令禁了他的足,命他老老实实待在齐王宫直到成婚那日。 江稚鱼的处境自也不比他好上多少,又重操起刺绣的活计来,且父亲有意无意地便时不时来院里转一圈,将她看得紧。 起初几日还有他的手信送来,也不知是哪一日便断了,而后就再没了消息。 江稚鱼边绣着丑鸳鸯边想,定是朝贵偷偷向宫外传信被抓了包,也不知领罚的时候简是之会不会上演一出主仆情深,将他护在身后。 不过一刻,江稚鱼便得出了结论,齐王殿下是断然不会替朝贵求情的,依他们两个往日里那关系,他不火上浇油一番已是仁慈了。 唉,可怜的朝贵,江稚鱼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 “咕咕——咕咕——”突然一阵鸟叫声清晰传来,江稚鱼执针的动作停了下来,侧耳去听,却觉不对,这个季节哪里来的鸟叫。 她再一看外间天色,已是月上柳梢、昏黑一片了。 她本不愿去理,但那叫声却接续响起,实在吵得她心烦。 “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如此想着,她倒是想要去揪出到底是哪家不睡觉的小孩。 于是便披上外衫,挑了盏灯,走出屋外,寻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路找过去,终至了她院内的外墙下。 声音戛然而止,江稚鱼踮起脚高举起灯去照,却是黑洞洞一片,那墙太高,她什么也瞧不见。 正当她转身欲走时,忽而从上面掉下个什么东西,软软的一下砸在她头上,再叽里咕噜坠了下来。 她伸手一抓,却见是一朵粉红蔷薇。 她便更是疑惑,这个季节没有鸟叫声,更没有蔷薇啊。 她再转回身仰头向上看,就听得一道清冽少年音在她头顶响起:“芝芝,数日不见,好生想你。” 是简是之的声音,她顿时认出。 今夜本就乌云蔽月,那墙偏又高得过分,她是瞧不清他的,不过一想到他此刻便坐在那么高的墙上,就一阵心惊。 ”你是如何出宫来的?何故来此?可有人瞧见你?”所有问题一股脑都涌了出来。 简是之不急着答,只泠泠一笑,对她道:“我的傻芝芝,关在府里许久,你却是忘了,今日可是花朝节。” 称臣 第45节 江稚鱼猛然想起,今日二月十五,正是花朝节。 百花生日,最是良辰之时,而传到今代,花朝节除却拜请花神,也是青年男女相约出行、互诉心意的日子。 这时辰,应是正能赶上街市最繁闹的一阵。 只是江稚鱼望了望这高高的院墙,霎时没了什么希望,只沉下声回他:“还是算了,父亲母亲是不会让我出去的。” 一朵蔷薇又扔了下来,像是在惩罚她这泄气之辞,简是之接着道:“我的芝芝,什么时候这般听话了?” 江稚鱼自然不会乖乖听话,但她自然也是不能如简是之一样,翻上这高墙的。 却还不待她再多犹豫一会儿,简是之便已替她想好了法子。 “你便从府门出来就好,侯爷那边,自有朝贵。” 果真,江稚鱼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交谈的声音,想来便是朝贵在编些什么胡话来诓父亲。 江稚鱼点了点头,提起衣裙就朝府门口疾步走去,先前想的那问题也有了答案。 齐王殿下果真会火上浇油。 但求花神保佑朝贵,善哉善哉。 第59章 、皇家大婚 简是之牵起江稚鱼的手, 并肩行于京城良夜之中。 花朝节果真热闹又浪漫,街市上满是赏花放灯的少年男女, 或情意微醺, 或昭然若揭,或青山隐于雾,祈求花神娘娘轻挑开这层薄纱。 而简是之则是大摇大摆, 毫不遮掩地与身侧之人十指相扣,好似生怕花神不知晓他二人的好事将近。 江稚鱼垂下眼睫,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片阴影, 轻声开口道:“你也实在大胆, 皇后娘娘既已禁了你的足, 你竟还偷跑来找我。” 简是之顿住脚步,扯过一边搁放的一朵蓝色牡丹, 抬手就簪在了江稚鱼鬓边。 为心爱之人簪花, 亦是花朝节的习俗之一, 但求个恩爱两白头的意味。 瞧那牡丹花在她仙姿下似也失了色,简是之微微一笑:“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啊。” “油嘴滑舌。”江稚鱼故意嗔道。 “只是周旋了许久, 耽误了不少时辰,只赶上了这集市,不过芝芝放心, 待到来年, 我再与你将这花朝节好生过一次, 游春扑蝶、祝神集会、簪花赏红……都陪你历过一次才算好。”简是之哄她道。 江稚鱼撇了撇嘴:“只是怕, 日后皇后娘娘知晓你翻墙来寻我, 会说我是不懂规矩又不识大体的, 如何做得好齐王妃。” 简是之俯下身在她脸侧轻轻吻了一下, 笑道:“谁要你做齐王妃了,你就乖乖做我的夫人便好。” 江稚鱼脸色一红,别过脸去不再瞧他,将目光移到四周的摊贩上。 繁锦围簇,歌舞飘摇,两人一路看去,不由就放缓了步伐。 待行至一花灯会前,眼瞧着前方游人如织,江稚鱼忽而停下了脚步,抬手一拍前面那人的肩,挑眉惊喜道:“知棠!” 前面一身天青色罗裙的少女转回身,先是略略惊讶了一下,而后也挂起了笑意:“稚儿,竟在这遇了你。” 江稚鱼瞧着冯知棠手上提着个什么东西,借着四周灯光细细看去,才发觉是布料针线一应的物什,而后杏眼微微流转,唇角就勾起一抹笑意,道:“我在宫中也任职一年有余了,怎的竟不知花朝节会特许后宫女官出宫逛街采买?” 冯知棠的心思好似被一眼看穿,顿时接不上话,转眼却又瞧见了江稚鱼身旁与她双手紧握的简是之,略一琢磨,就知晓了是怎么一回事。 “江侯爷也不知晓,江大人出门吧?”冯知棠回击道。 两人相视而笑,冯尚仪在变乱之时死命相护太子殿下,这是朝野上下都有所耳闻之事,此刻又遇到她偷偷出宫,江稚鱼盯着她提着的那布料道:“花朝节习俗,女子为心爱男子亲手缝制香囊、衣物等相赠,是为表明爱慕之意。” “冯尚仪这般大费周章,可是为了心上人?” “是……太子殿下吗?”江稚鱼浅浅笑着,弯弯的眼睛直盯进冯知棠的眸子里,避之不及间令她一下红了脸。 少女朝暮思念的小小心事,如何能被她这般莽撞唐突地问出口。 “才没有,休要胡说!”冯知棠立即争辩道:“我只是……买些料子为自己剪裁新衣。” 江稚鱼自然一百个不相信,是宫里的料子不时兴了,还是内府新作的衣物不合身了,让她犯得着偷跑出宫来买料子。 只是还不待她再次开口,简是之悄悄捏了捏她手背,止了她的话。 太子殿下早已加冠,按理说正妃侧妃也该有了几个了,不过是受封以来一桩桩事接着,没得空闲罢了,如今初初平定下来,朝中大臣举荐太子妃的折子直要将人淹了去,简是之曾翻过几个,都是京中有头有脸家的贵女小姐,不是这个公爷家的嫡女,便是那个将军家的独女,虽说身份上是可堪匹配的,但因着从前皇后为他选妃时留下的阴影,他瞧着那些丽人,就是怎么看怎么觉得都不是善茬儿。 若是太子殿下当真能与冯知棠修成正果,也算是两心相许,天大的好事。 简是之转头对江稚鱼道:“你瞧前面那花灯很是好看,咱们去买一个吧。” 江稚鱼愣了一愣,前面黑压压围满了人,哪里瞧得见什么花灯。 简是之等不到她回应,只在心内苦笑,这位江大人真的天生不是谈情说爱的料,从前同他一起时不晓得如何软语哄人也便罢了,目下竟连朋友的情缘也不放过。 倒是冯知棠先明白了简是之替自己解围的意思,对他微微一福身:“宫门就快下钥了,臣要赶着回去了,王爷也要尽快些,别叫人看见惹出动静来,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 简是之轻轻点了点头:“本王知晓,冯尚仪也要当心些。” 冯知棠最后朝简是之行了一礼,又对江稚鱼温温笑了一下,而后便提着手里的东西踏着月色转身离去。 江稚鱼刚从冯知棠的背影中转过神来,简是之便紧握起她的手,往人群喧闹中走去。 江稚鱼一下惑然:“去哪?” “买花灯。”简是之朗声答她。 “可若被人认出……” 江稚鱼顿生顾虑,可还不待她顾虑完,简是之直接拉着她步入了那一场盛大繁华之中。 各色花灯高高低低挂起,映出昏黄暖色的光,一下便将这四方小地方都裹挟了进去,让人不由心生出春意已近的温暖。 “想要哪个?”简是之凑近她问。 江稚鱼环顾一周,直觉琳琅丰盛,每一盏都惹眼得紧,她挑来挑去便指向挂在最高处的一盏荷花灯。 “我要这个,荷是为合,团圆美满又是清丽美好,是顶好的意头。” 简是之自然是不差钱的,手向腰间钱袋处,一锭金子便掏了出来。 那店家大抵也是头一次遇着这样如此大方的主儿,这钱莫说是一盏花灯,就是将这场上所有的灯连着他那店一并盘了去,也是绰绰有余的。 “这位公子,咱家这都是小本买卖,您这金子,我实在找不出零,您看看,可还有零碎铜钱?”店主边解下那盏高高挂起的荷花灯,边犯难道。 简是之却微微一笑,接过花灯,只道:“无碍,多的银钱便赏你了,我夫人说了,这灯是好意头,我与夫人的新婚之喜,多少银钱也是买不来的。” 店主听着也笑了开:“眼瞧着便知,您与尊夫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老夫嘴拙,不会说什么讨巧的话,便是祝您二位新婚大喜,早生贵子咯!” 简是之泠泠笑了两声,江稚鱼却免不得有几分羞赧,他二人毕竟还没成亲呢,他这一声一声的夫人,叫得倒是熟练。 江稚鱼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握住简是之的手,两人就这般缓缓走着,好似这一生也便能这样,走至白头。 抬眼望了望天色,却知时辰已不早了,江稚鱼停下脚步,看了眼那望不到头的长街,有些无奈地对简是之道:“宫门快关了,你该回去了。” 长街依旧繁闹,简是之却也添了些不舍,暗暗笑叹道:“明明你将是我明媒正娶的齐王妃,如今怎的竟连见个面都像是偷偷幽会一样。” 江稚鱼轻推了他一下:“莫要胡说。” 简是之定定瞧着她,便是戏折子里有情人分别那般,含着情丝万千放开她的手。 “真的走了?” 他向东往皇城,她向西回江府,倒还真有几分鸳鸯离散的意味。 “嗯……” 江稚鱼这一声回应还没来得及传入简是之耳中,天幕之上突然绽开了点点烟火,噼里啪啦的声响好似盖过了凡世间的一切,此刻街上的所有人都举目望天,眼眸里映照出明亮的星火。 “唔……” 身侧之人忽而凑近,她这一声惊呼没出口,直接被他封进了喉咙里。 简是之一手紧紧揽着她的腰,一手扶起她的侧脸,深深吻了下去,舌齿碰撞间,心跳狂乱声都被烟花声遮盖,只能感受到对方愈加滚烫的气息,似比任何一次都更猛烈。 足过了许久,简是之才堪堪放开她。 冷风一吹,江稚鱼面颊上的红晕似又红了些,但心思冷静下来时,才发觉原来方才周遭有这么多人,她不知晓是否有人瞧见,她不敢去看,只在心里暗道简是之的大胆。 他着实大胆,众目睽睽之下就吻了上来,将这份极致爱意说了尽兴。 漫天繁花散开时,再不囿于世俗,只这一瞬,便到了地老天荒。 三月初八,皇室大婚。 红妆十里,满城庆贺,是整个大梁百年来最最盛大的婚礼。 江稚鱼端端坐在花轿中,凤冠霞帔,金丝纹带,团扇掩面,腿上放着一个玉如意。 一行几百人的迎婚队伍,为首的喜婆每迈出一步便掬一捧花瓣扬起,就这样吹打着几近绕过了半座城,京城满地落英,百姓们夹道庆贺,人人都为齐王与王妃忠心祝福。 待至宫中时,便是一一依着礼数,拜祖,拜二皇,拜天地诸神,而后二人分别,江稚鱼由几位嬷嬷搀着去皇后宫中静听祖训。 等到一应礼节都过去后,已是天色深黑了,远处的鞭炮奏乐之声依旧不绝于耳。 江稚鱼坐在床榻边,依旧举着团扇遮脸,实则已是全身都疲软了下来,她实在想不到,原来嫁入皇家这么累。 门从外被推开,听得简是之的脚步声越发近了,江稚鱼忽而心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 她终于嫁给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了。 第60章 、嘉礼初成 简是之由左右喜婆引着, 取下江稚鱼手中团扇,又接过她们递来的合卺酒, 两人交杯行合卺礼。 而后他便端端坐于江稚鱼身旁, 早便想要转眼去仔细瞧瞧他的新娘,却无奈碍于这些繁文缛节,只得依着那些嬷嬷的流程来。 “桃花灼灼, 宜室宜家,嘉礼初成,鹣鲽情深, 同心同德, 白头永偕……”嬷嬷捏着腔调, 一字一言念诵着吉利之辞。 待到喜烛都燃完了半截,嬷嬷才终于止了话, 一连四位喜婆朝简是之和江稚鱼福身行礼, 面上挂笑喜道:“奴等恭贺王爷王妃新婚大喜。” 简是之轻轻摆手示意她们起身:“今日有劳, 尔等自去朝贵那里领赏。” “谢王爷。”那几位嬷嬷都是掐好时辰的,皇室婚礼容不得半点差错,什么时候该拜祖, 什么时候该敬神,都是一一请钦天监算过的。 而眼下这时刻,正是要留给王爷与王妃的。 偌大的宫殿内顿时只余下江稚鱼与简是之二人, 简是之终于能转过头去瞧她。 称臣 第46节 那凤冠戴在她头上, 如明珠皓月般耀眼, 一身吉服更是如春树枝头最艳烈的花。 芝芝便是大梁最美的新娘。 简是之抬手, 将她头上凤冠取了下来, 搁在了一旁妆奁上。 “很重吧。”简是之瞧着她额头显出的那道红痕, 疼惜道。 江稚鱼浅笑着摇摇头, 明澈眸底似有水汽氤氲。 她望着殿内水晶玉璧,珍珠幕帘,衣架上成对的两件大红亵衣,此刻她却更加恍惚,一切都犹如梦幻一般。 简是之轻轻握住她的手,贴近她耳边柔声道:“芝芝,今日是我此生最最欢喜的一日。” 少年的眼底眉梢,是遮不住掩不去的明朗笑意。 江稚鱼却稍显局促,细微的神情被身侧之人尽收眼底。 “怎么,瞧着夫人像是没什么兴致,现已敬拜过了天地神灵,夫人若是这个时候反悔,我也是不会放你走的。”简是之笑说着,还带着几分故意的霸道。 江稚鱼敛眉一笑,说道:“往日在家时,父亲母亲便总说我性情骄纵顽劣,我是怕,我做不好这齐王妃。” 她这话轻轻的,却一下刺入简是之心中,他这才知晓,无论自己如何与她言说,叫她无需顾及旁的,做自己便好,但她又如何能真的做到还似往时般随意,王妃这一层身份摆在那里,定然是要多几分顾虑的。 但他娶她,是要她欢喜快乐的。 简是之对她温温一笑,当下就道:“你若不高兴,那我们便不住在宫里了,待过几日我便去求陛下,遣我去藩地,左右我已元服成婚,依着律例,也是该支藩了。” 从前这事有几位言官提过,不过皇帝全都视而不见,久而久之朝中臣卿们也便知,陛下是有意将齐王留在京城的,再便无人递折子来催促了。 简是之自然也是知晓,皇帝本意是想他留在京中辅佐太子殿下的,那时是简明之。 但如今坐在太子位的是简昀之,他虽在位不久,处理政事已是游刃有余,本就不需他这个不学无术的闲散王爷,且他向来志不在朝堂,宫墙深深如何困得住他。 他只希望和他的芝芝,安逸快乐地过这一生。 “真的吗?”江稚鱼有些不信,却也是心生期许的。 简是之点头:“江宁,你是喜欢江宁的,我便去求陛下,赐江宁为我的封地,到时我便做江南的一个富贵逍遥王爷。” “你便是恣意潇洒王妃。”简是之瞧着江稚鱼道。 江稚鱼被他逗得笑出了声,方才的忧心一下子都散了去。 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她便再未奢求过全然的自由,但此刻她才知晓,她那些烦恼不过是庸人自扰。 她知晓简是之是懂得她的心思的,他容不得她有半点的委屈。 “简是之,谢谢你。”江稚鱼定定瞧进他眸子里,说出这一句。 夫妻之间说出这般话好似有些矫情,但却是她实实在在心中所想,她在他那里得到了全部的、最高的肯定以及毫无保留的爱意。 “傻瓜。”简是之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带着无尽的宠溺:“夫人若是真想谢我,总要有些表示。” 江稚鱼没听出他这话中的暧昧,却是当了真:“你想要什么?” 简是之故作姿态思忖了一会儿,半玩笑半认真道:“去到江宁后定是整日里无所事事,闲得很,夫人不如……为我们生个孩子?” 他这话故意拉长了尾音,明摆着存着逗弄她的心。 江稚鱼一不小心又入了他挖的坑,想起方才自己竟还一脸认真问他想要什么,当即羞怯起来。 简是之却一点点凑上近前,抓起她的手腕便将她的手搭在了自己腰间的玉带上。 “依着礼数,夫人此刻该为我更衣了,咱们……还有事要做。” 他沉着嗓音,将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变得朦胧暧昧。 江稚鱼连忙缩回手,万分羞赧地转过了脸,她哪里受得住他这般挑逗。 简是之一瞬不瞬盯着她瞧,眼底的灼烈愈演愈深,再难克制时,他起身,将殿内余下的几盏烛火依次熄了。 黑暗顿时笼了过来,等到江稚鱼适应了室内的昏暗后,简是之已距她不过毫厘。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自然清楚得很。 大红吉服胡乱丢在地上,床角悬着的香囊流苏肆意翻飞,情到深时,她眸中水雾潋滟,只剩低低的啜泣之声,尽被他粗野地封在唇里。 一整晚,爱与痛一起来。 翌日清早,新妇是要去皇后宫中请安敬茶的。 昨儿个夜里本就折腾到很晚,又加上心中惦念着请安这事,唯恐迟了遭人嫌怨,故而江稚鱼这一晚睡得也并不踏实,东方还未泛白之时,她便睁了眼,当即只觉浑身酸疼,如骨头都散了架一般。 她忍不住轻哼一声,却不想简是之也早醒了,一下凑了过来,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垂目便瞧见她脖颈胸前几点刺眼吻痕,简是之不由暗暗一笑:“芝芝今日若是实在不想动,我便去母后那里说一声,叫你不必过去,左右都是一家人,母后脾气好,不会怪罪的。” 江稚鱼并不领他的情,明知她今日需早起出门,昨夜却还折腾她到那么晚,且新婚第一日便摆起谱不去请安,叫旁人看了算怎么回事。 “齐王殿下不必装好人,我定是要去的。”江稚鱼故意没好气道。 简是之笑了笑,语气越发暧昧:“那齐王妃可要记得,穿个高领的衣服。” 江稚鱼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了他的话外之意,顿然又羞又恼。 刚动下腿想要踢他一下,却一阵疼传上来,令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简是之在一旁瞧着,不由就笑了出来。 江稚鱼立即觉得下了面子,忽而脑子一抽,没来由就蹦出一句:“从前我腿疼下不了床时,南星哥哥可没像你这般笑话过我……” 这话一出,两人脸色都变了,简是之本来的含笑眼眸顿然暗了下来,江稚鱼当即想怒扇自己一巴掌,好端端的她提萧贺做什么。 不过这事儿却是真的,少时她初学骑马,总是弄得一身伤,萧贺确实从未笑过她,是以她竟觉得这样说能引得简是之不悦,为她扳回一城…… 简是之真真切切的不悦了,而且很严重地不悦。 “我……唔……”江稚鱼急忙想要解释,却没来得及,简是之一下凑了过来,掠夺般地吻了下来。 直吻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时,他才缓缓松开,却并没打算就此放过她,而是一路向下,又重新落在了昨夜里他留下的那些吻痕上。 直到他的手逐渐不安分起来,江稚鱼才恍然明白他要做什么,连忙止住他,轻轻软声道:“时辰不早了……我该起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简是之游走的手忽而顿住,而后才从她身上离开,江稚鱼这才松出一口气,若是他眼下要将昨晚重演一遍,那她可当真下不了床了。 不过这笔账他还是记下了,当下贴在她耳边就低声说道:“与母后和各位娘娘无需说太久的话,记得早些回来,我在这、等着你。” 江稚鱼心内一横,她自己惹起的火,可不还是要她自己扑灭。 不多时,就有王府的内人来替她梳妆打扮,再乘上轺车,就往正阳宫去。 至了正阳宫,江稚鱼原本还惴惴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皇后娘娘并着几位主宫娘娘正闲谈着,见她进来,都止了话头笑吟吟瞧着她。 从前听人说的,婆婆为难新妇这一类的事也并未发生在江稚鱼身上,皇后娘娘和善地接过她奉上的茶,未舍得她跪在地上太久,便传人赐了座。 皇后娘娘眉眼慈宁地瞧着她,心中对这位儿媳自是十分满意的。 “是之前些日子常来宫里烦扰本宫,说是求着本宫初见王妃时万莫为难,那几天日日晨醒昏定,简直比他过往二十余年来得都勤,直要将本宫耳朵都磨出茧子来。”皇后玩笑着说道。 其余娘娘听了,都掩面而笑,更打趣说着:“齐王殿下偏宠王妃这事儿,怕是整个大梁都要知晓了。” 江稚鱼低头含笑不语,面上带着几分羞怯,就听得皇后娘娘又道:“稚儿身份特殊,在前朝担着要紧的差事,可政事虽忙,却也不能忘了,让本宫早些抱上孙子才好,老大老二不争气,媳妇都娶不上,本宫可就等着你了。” 江稚鱼实在害羞,却也只得点头承下,一时间正阳宫内妇人们一言一语,好不欢笑热闹。 第61章 、携手而来 大婚后三日, 来齐王宫道贺的人才渐渐少了下来,一应贺礼尽数收入了库里, 可是把朝贵累坏了, 亲自登入册又亲自点查一遍,一一对照好后才肯放心。 朝贵虽平日里看着不甚靠谱,但毕竟也是王宫的主管内侍, 做事自有一套章法,况且这贺礼数目之多,价值之高, 旁人也不敢轻易插手。 齐王殿下与枢密使大婚, 这可是大梁前所未有之事, 前朝后宫所有人自都赶着来凑这热闹。 这日尚未至卯时,江稚鱼便起了身, 正在妆奁前梳妆, 简是之朦胧着睁开眼, 下意识伸手去搂身旁之人,却一下扑了空,立时清醒过来, 就望见帘子外江稚鱼端端坐着的背影。 “夫人今日怎的起得这般早?”他扬声问了一句,声音里还带着早起的沙哑。 江稚鱼描着眉道:“去上朝呀。” 他二人新婚,陛下自然免了每日的朝会, 却也未有明说这假给他们放到什么时候, 简是之这时候软玉温香在怀, 自然也不会去问, 暗想着能多拖些时日便多拖一些。 简是之下了床, 懒散着走至江稚鱼身边, 从后环住她, 贴在她耳边就似撒娇般轻声道:“今日便再偷懒一天不行吗?我还没将夫人瞧够呢。” 江稚鱼别过脸去不让他贴过来,好容易上好的妆,可不想被他再弄花了。 “齐王殿下得全天下百姓供养,自当宵衣旰食为国为民才好。”她故意说道。 只是她这故意的躲避却惹了简是之不满,他一下凑过来,便直接吻在了她唇上,将她刚刚涂好的口脂都吃掉了一大半。 江稚鱼嘟起嘴就要和他理论,一转头却正撞见他□□的上身,肌肤润泽如玉,肌肉紧实有致,亵裤还穿的低低的,直惹人遐思。 江稚鱼连忙转回头,目光不知停在何处,语调略有些不自在:“衣物也不穿好,就这样松散着成何体统。” 简是之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低低一笑:“都成婚了,芝芝怎的还是这样容易害羞?” 江稚鱼一时有些恼,明明是他自己非要将亵衣的扣子散开,又光着上身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怎的又变成他有理讲了。 “却是你,在引诱我。” 江稚鱼带着气,只是这话落在简是之耳中,却正中了他下怀,成了夫妻之间嬉闹的闺阁之语。 “是又怎样。”他的气息故意扑在她耳边,轻咬了一下她耳尖。 江稚鱼的脸颊连带着耳朵一下都红了,简是之便更近一步,两手摸索着就去解她腰间的衿带。 他可是不想上朝的,这样大好的时光,他还有好些事要和夫人一起做呢。 只是那衿带繁复的扣节还未解开,江稚鱼便一下打在他那双不安分的手上,然后便从他怀里挣脱,站起身面向他。 “给你一刻钟的时间,收整好自己,换好朝服,随我一同上朝。” 话毕,江稚鱼大步走出了内间,并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一时之间也不知究竟谁是君谁是臣,只不过夫人的话定是要听的,他不敢反抗。 “是,江大人。”简是之冲着外间无奈喊道。 简是之边怨气冲冲地换着衣服边心想,方才江稚鱼还被他撩拨得一副春心乱动的模样,下一瞬竟如变脸一样,俨然一个大义凛然的忠君之臣。 简是之心道,大梁有江稚鱼,他也便放心了。 “简是之,你好了没?怎的像个女子一样磨蹭?你难不成也要描眉画唇?”江稚鱼没好气地在外催促道。 简是之急急忙忙穿上皂靴:“来了来了来了!” 称臣 第47节 距朝会还有一阵时辰,众臣卿都在外等候,眼瞧着不远处走来两人。 都是一身朱红色朝服,踏着晨曦朝阳而来。 最惹人眼球的便是,两人手牵手,并肩说笑着。 虽看不清面容,但余人一瞧便知,是齐王殿下与齐王妃。 这倒真是有古以来的奇观了。 大抵百年以后,他们二位也会为后人传颂,男女婚恋,并不是要女子甘于内阁、相夫教子,妻子也可站在丈夫身旁,与他并肩同行。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齐王殿下今日瞧着当真是容光焕发。”简是之与江稚鱼刚一走近,就有人上赶着来问候。 “可不是,我还听说呢,王妃可是王爷跪在陛下寝宫外三天三夜求来的呢。”其他人一言一语打趣着。 这事却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江稚鱼虽是朝中炽手可热的人物,但皇帝也是最忌讳君臣勾结的,况且是王爷与臣子成婚这般史无前例之事,他起初自是万般反对的。 但却架不住简是之铁了心只娶江稚鱼一人,就差带个剃刀来,若再遭反对,便直接原地做了和尚。 简是之笑而不语,尽听着他们说些或真心或假意的赞许逢迎,忽而眼神一转,却在人群后的一处角落里瞧见一个人,孤孤立在那儿,乍一眼便能瞧出通身的落寞之感。 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嫡亲兄长,从前的太子殿下,简明之。 他一身官服站在檐下阴影里,与他视线相碰之时,他却撇过眼避开了。 简是之忽而心内不大舒服起来,幼时是简明之亦父亦师带着他,整座皇宫里他与他最是亲厚,而如今,竟疏远如陌生人一般。 上一次见他,竟也是上一年的事了。 他与江稚鱼成婚时,自然是请过他的,而他作为兄长,也理应到场,然而他却没来,也并未差人递过话。 他是怨自己的吧,简是之心内暗想,他该是怨自己,明明是他的亲弟弟,却将一个外人护送回皇宫,扶他夺了他的位。 江稚鱼也瞧见了简明之,自打他搬离东宫后,就再未上过早朝,而今日突然前来,所为何事她已猜到了。 年后就要令他支藩,算一算日子也是该到了。 江稚鱼轻轻晃了晃简是之的手,示意他过去简明之那边。 简是之心领神会,与江稚鱼一同走过去。 “大哥……”他明朗笑着唤道,便是还想如小时候一样,将他当做最亲近的人。 但简明之却并未理他,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单薄的背影。 简是之再欲近前,却见禁军开了殿门,朝会开始了。 简明之也似避着他一般,大步迈入了殿内。 简是之只好随他身后入内,与江稚鱼一左一右分立两侧。 皇帝端坐于龙位之上,先是照例过问了各地方近来的事宜,并无特殊后,竟默然了一阵,而后对身旁传令官颔首示意,便宣了两件事。 一则,便是如朝中众人猜想的那般,令简明之即日启程,离京支藩。 二则,是萧贺那边传来战报,前线战事不容乐观,西境屡次偷犯我朝边境,掠地杀人,肆意挑衅,恳请朝中派遣精兵,将其一举击溃,免除后患。 简是之默然听着,已明了再不多时,定然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过他也无甚多忧心,朝会后,陛下留了简昀之、江稚鱼与几位将军一道商议此事。 简是之便孤自回了府,等到晚间天色稍暗时,江稚鱼才略显疲态地回来。 简是之连忙奉上茶,为她揉捏肩颈,等她稍作休息后,便询问起他们白日里商讨的事宜来。 江稚鱼啜了口茶,缓缓道:“却也并无其他,朝廷出兵征讨一事算是敲定,不过由谁领兵,又出兵多少,尚未定下。” 江稚鱼离开垂拱殿时,简昀之与几位将军仍在里面,他们之后商议的都是具体的出兵事宜,定下后自会有令旨传给她。 大梁到这一朝,边境不和之事不算少有,大抵都是不疼不痒,也不大被君主搁在心上,是以简是之便想着,左不过出兵震慑一下,且不久前苏溢与西境勾结叛乱被平定,西境自然元气大伤,想来眼下也是闹不成什么气候的。 如此想着,简是之便觉得前朝一应事体自有陛下与太子坐镇,如今简明之既已要支藩,那他要前往江宁一事,也是时候该提上日程了。 拿定主意后,他便对江稚鱼道:“我出去一下,你先用晚饭,不必等我。” 江稚鱼虽不知他到底要去做什么,却也并不想要多过问,只点了点头:“早些回来。” 垂拱殿内烛火高燃,依旧亮如白昼。 简是之远远望见,便知陛下仍在里面商讨政事,当下他心内便觉,若是将大梁历来的君主按照勤奋努力排个名,那今朝的陛下绝对是首屈一指。 果真刚至廊下,叶内侍便上前来躬身一礼:“王爷,秦王殿下在里头。” 简明之在里面,他倒是没想到,他此刻不该在府内收整行囊,等着明日一早便驾马离开吗? 简是之越想越觉不对,就挂起笑意对叶内侍道:“无妨,父皇与大哥在里面,说不定是扯些家常,我们是一家人,我进去与他们一道闲说几句,陛下不会怪罪的。” 他这话说得得体有礼,叶内侍略一思忖,想着明日秦王殿下将要离京,大抵陛下便是与他说些父子之间的关怀之言,是以令齐王殿下入内,也算是一家团圆,倒是不打紧。 由是他便撤开了身子,命人开了殿门请简是之入内。 “臣请随陛下一同出征。” 简是之踏入殿内听到的第一句便是简明之的铮铮请命之语。 他忽而心跳一空,怔住了一瞬。 第62章 、御驾亲征 那一刻, 无数想法划过他脑中。 简明之请求随陛下一同出征是何意? 陛下要亲征?区区一个西境,何以要陛下亲征? “是之……”皇帝瞧见了伫立在殿门口的简是之, 出言唤了他一声。 简是之连忙回过神, 疾步走过去行了一礼。 殿内点了无尽烛火,昏黄光亮映照在龙颜上,简是之抬眸便瞧见了皇帝半白的须发, 他随意坐下时,脊背也微微弯了,再不似从前那个策马敢当天下先的少年帝王了。 不知怎的, 简是之瞧着瞧着, 竟忽生出一种落寞之感。 天大的英雄也会老。 也是了, 如今他都已成了家,父亲也早至了天命之年。 半晌后, 皇帝轻轻叹出一口气打破了此间沉默, 缓缓道:“你都听到了。” 这话是对简是之说的, 他听后点了点头。 “陛下此次是要亲征?”虽是亲耳听到,但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故而问了出来。 皇帝应他:“是。朕与众臣卿商议了许久, 深觉西境胆敢如此叫嚣,实力定是不容小觑,思来想去还是朕亲自领兵更稳妥些。” 简是之心内担忧之意渐盛, 就道:“可陛下……” 皇帝知晓他要说什么, 摆了摆手止了他的话, 盯着面前的烛台看了一会儿, 幽幽说道:“有些事情是在其位者不得不做的, 朕亦同你说过, 一朝人有一朝人各自的命数, 到了朕这里,就是朕的命,得认。” 皇帝躬身向前拍了拍他的肩,展颜一笑道:“你且放心吧,别看朕年岁大了,却也是提得起刀,拉得起弓的,若是现在好好比试一场,你定然是朕的手下败将。” 听皇帝如此说来,简是之也稍稍放下了心来,或者说,他这颗心悬着也是无用,天子已然决定下来的事情,又有谁能更改,眼下怕是西征的一切事宜都已拟好了旨意送去江稚鱼那里了。 皇帝又将目光投到简明之身上,他孤自跪在那里,头低低垂着,刚才的言辞是铁了心的要随同出征。 皇帝没有即刻应允他,私心里也是实在不愿他一道去冒这个险。 做个逍遥王爷自在一生,是他对于他的期盼,一个父亲对于孩子的期盼。 简明之却扬起头,正对上皇帝幽暗的眼眸,坚决道:“恳请陛下恩准,许臣一同前往。” 皇帝仍旧没张口,心里还是不肯答应的。 简明之起了身,换到皇帝脚边跪坐下,声音里也带了微微的叹息:“爹,已是许多年了,儿子一直尊称您陛下,也一直不敢僭越,困在太子那层身份里甚久,竟好似将父子之间的情分都疏远了……” 他的眼里似有泪水涌了上来,继续道:“爹您从前常说,我们皇家,是先君臣而后父子,但儿子心里想的却是,若无父子,哪里来的君臣?儿子定然先是您的孩子,而后才是陛下以及大梁的臣子。” 他一字一句,皆如肺腑之言,皇帝听了也心生动容,他膝下三子,往日里虽是最偏宠简是之,但心里最觉对之不起的便是他这长子。 因着嫡长子这个身份,简明之刚生下来时便注定了是皇太子,因而也就注定了对于他的一切要求都要更加严苛。 少时他背不下书,要打,他习武练剑不敌旁人,更是要罚。 深冬腊月里罚他长跪在雪地里背书,让一个父亲于心何忍,但他却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不单单是他的父亲,更是这一国的君主,全天下百姓的君父,对他的纵容便是弃天下百姓不顾,他只能对他严厉一些,再严厉一些。 由是这么多年,简明之心底里对于自己,是畏惧多于敬重的,皇帝都知晓。 听了这么多年“陛下”,他这一声“爹”突然叫出来,一下就好像在他心中的坚冰上凿开了一个口子。 简明之抹了一下泪,哽咽着声音接着道:“爹罢了我的太子之位,我承认是心中不服的,但沉下心思去想,也明了我卓识政绩不如人,故而儿子现下也再不奢求什么高位,幸好儿子尚有一身武力可以施展,爹若定要亲自率兵西征,就恳请爹给儿子一个认错尽孝的机会,儿子什么都不求,只愿做爹身边一小卒,为爹牵战马,背箭袋,到时战场刀剑无眼,儿子能拦在爹的身前,已是今生幸事了。” 话毕,简明之已是涕泗横流,滚烫的泪珠一串串滑落下来,有几滴便落在了皇帝手背上。 皇帝眼尾也染红了,定定瞧着他,眉宇之间是说不出的复杂情感,或是感动,或是愧疚,或是父对子的垂爱。 末了,皇帝终于软了心,轻轻点头:“若你执意要去,朕也只好应了你,但要将话说在前头,此番朕亲征,大不同于往前,西境敌军势力不容小觑,朕已命太子全权代理朝政,便是做好了迎接一切后果的打算,你若是……” 皇帝仍旧是不舍他犯险的,但简明之心如磐石已定,当下便一头磕在了地上,抢过了话:“臣为陛下,为大梁,死而无憾。” 皇帝收回目光,又是微不可察地轻轻叹息了一声,半边脸都掩没在了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你呢,你来找朕,有何事?”良久后,皇帝微扬起下颌指了一下简是之,声音中添了几分沧桑喑哑。 方才静观完皇帝与简明之的对话后,现下话头突然扯到自己身上时,简是之竟一下哑了言,最后只动了动喉咙,“请命去江宁”这五个字,竟说不出半个,只深垂着头:“臣无事。” 皇帝并未再追问下去,而是转头对简明之道:“你且先行回宫休整吧,出征在即,朕也要好生准备准备。” 简明之施礼告退,简是之抬眸瞧了瞧,只觉皇帝眼下满面疲态,已是乏了,便也施了一礼:“那臣也退下了。” 却在他转身欲走时,皇帝忽而开口,声音沙哑至极:“朕知道你要说什么……” 简是之猛然顿住脚步,就听皇帝又道:“你生在皇家,似比平常人多出许多条路来走,你长到这么大了,自有你的运数和活法,朕不强迫你,也望你观天下局势,再观你心后,谨慎定夺。” 皇帝自龙椅上起身,缓步走至他身侧,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你且记得,时势造人,人亦造时势。” 话毕,便转过身,自偏门而出了。 只余简是之一人孤自怔在原地,耳边不断地一遍遍回响那句“时势造人,人亦造时势”,一瞬间却好似周身血液都凝滞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去的王府,一入了寝殿,便直直仰倒在了卧榻上。 江稚鱼见他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倒是吓了一跳,心里疑惑着便坐到榻边问他:“你怎么了?怎的出去一趟竟连魂都丢了去?” 称臣 第48节 简是之将目光从幕帘移到她脸上,眸底将将有了些鲜活的光亮,却没有立即答她的话,而是转问道:“陛下要亲征一事,你可知晓了?” 听闻这话,江稚鱼也一下肃起来了神色,蹙眉颔首:“先才刚刚送来的令旨,现下阖宫上下都该传遍了。” 话毕,又是一阵沉默。 江稚鱼思忖着他方才面色,已将他往去垂拱殿所为之事与在那遭遇猜了八九分,眼下以心度心,又如何不知他感受。 她将手轻轻搭在他手背,温言道:“我想我大抵是明白你的,你虽镇日无忧玩乐,但心底里又如何未装得这方山河,你有自己的定夺,也且放心,无论你做出怎样的抉择,我定会陪着你。” 简是之抬眸与她对视,眸子里似蒙了一层浅浅的水汽,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得太急太快,叫他已然掌握好的所有,在一瞬之间轰然坍塌。 从垂拱殿回齐王宫这一路似耗尽了他此生的力气,他心内疲累万分,喑哑着说道:“芝芝,你会不会觉得我懦弱?可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我原想着能与你如平常夫妻般平淡一生已是最好,可我偏却放弃了,而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又无从知晓。” 他此刻的无力与慌张,江稚鱼看进眼里,亦映入心内。 从来看客心,方能得清明观。 江稚鱼搭着他的手转而握住了他掌心,与他四目相触沉声道:“你真正想要,是边境安宁,是百姓安居,是大梁千百年的太平鼎盛。” 这话一下刺入简是之心中,他从未想过,要将自己与大梁兴衰这一万分重大的事宜联系在一起,可如今当真给了他机会抛下一切时,他又选择了转身离去。 他想承认,他是一个矛盾的人,更是一介胆小又懦弱之辈。 “王爷,随陛下出征吧,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江稚鱼缓缓说出这一句,惹得简是之周身一震,望进她眼眸里那一抹决绝的坚定时,他竟忽而松了一口气,似心中无数缠乱荆棘皆被砍断一般,生出一种莫名的畅意。 回望向她,他亦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景元七年三月十八,大雪,大梁皇帝简信率兵亲征西境,与西境大军正面抗衡。 军营里,江稚鱼在桌案前垂首瞧着西境全部的地图沉思,不时提笔在上标注一些符号。 简是之抖落身上沾染的风雪入账,在暖炉前边烤火边一瞬不瞬盯着江稚鱼瞧。 半晌后,他轻轻叹息一声道:“你这人,当真是犟,无论如何劝阻,却还是跟着来了。” 第63章 、喜事一桩 江稚鱼搁了笔, 却未抬起眼,仍旧伏在案边, 答了句:“左右我是枢密使, 只得陛下授意,齐王殿下可管不了臣。” 简是之淡笑着摇了摇头,他又如何不知, 她一个不善武力之人,偏跪求了大半日要随往,皆因着心中放心不下他罢了。 不过江稚鱼的远虑深谋, 放眼整个大梁却是无几人能敌得过的, 两军对阵前, 她连着几日未合眼,与陛下和列位将军一同谋划。 大梁与西境的第一场交锋, 便是以大梁得胜为结。 此时已是西征后一月, 陛下赐宴为军中将士庆贺鼓舞。 萧贺作为此次大军主帅, 免不了成为整个酒宴的焦点,手下的士兵都紧着灌他酒,直要令他醉倒过去才肯罢休。 “萧将军果真英勇, 此番大胜,你可算得头功一件。”简是之举着酒樽走过来,几个正围着萧贺的士兵见状都自行走开了。 萧贺本就与简是之心存芥蒂, 与他也没什么话说, 现下出于礼数, 只淡淡应了声:“齐王殿下与江大人的布阵谋略更高于人, 我不过是多出些力气。” 简是之将樽中酒缓缓饮尽, 而后搁下酒樽, 变了一副认真的神色:“我是真心之言, 大梁有你这般武将,才智武学第一,护国之心第一,又何愁催不散阴云。” 简是之表情肃然,萧贺知他也没必要刻意说好听的话来恭维自己,这一字一言,却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 他盯着简是之瞧了几眼,忽而勾起唇兀自一笑,竟脱口一句:“你大抵不知道,你骨子里透出的那般感觉,简直与陛下如出一辙,一样的帝王之气。” 他这话说得着实僭越无礼,但简是之却并未生出不悦,他向来不是个依言守礼的人,故而对于别人云里雾里的言辞也不甚在意。 他只轻轻笑了一声:“萧将军怕不是醉了,此等言语,本王只当你是在委婉嘲讽了,左右本王也算是……夺了你的心上人。” 简是之给了他台阶,将他方才那种大逆不道的话玩笑着遮掩了过去,却也是存了一点点的私心。 江稚鱼是他的妻,这事他可是丝毫不厌烦地要一次次提醒萧贺,以宣示他的主权。 萧贺胸口一阵沉闷,只是这陈年之事,他虽没能全然释怀,却也是深深掩藏下了。 他转身拿起案上一个新的酒樽,又提起酒壶将酒倒满,递到简是之面前,道:“齐王殿下与江大人大婚那日,我没能亲自到场,实是憾事一桩,如今这杯酒,便算是弥补吧……萧贺恭贺齐王殿下大婚之喜。” 简是之接过酒樽,仰头一饮而尽,清酒滚过喉咙,令他声音更清冽了几分:“那本王便收下了萧将军的道贺。” 萧贺瞧着他的眸色忽而深了深,就道:“虽知道说出这般言语不甚合适,但还是请求殿下,定要善待王妃,若说我如今还存着什么私心,那便是希望殿下能尽一生疼爱怜惜她。” “若是当真有一日王爷嫌厌了她,也请……” 他这一句话还未说完,简是之立时出言打断,声音中隐隐透出些愠意:“不会,本王的王妃,自有本王疼着宠着,就不劳将军费心了,也请将军少生挂念,早日觅得自己正缘才好。” 话到此处,两人之间再没什么可说,简是之便早早离了席,左右他现下饮不下酒也吃不下菜,一心都想着自家夫人。 营帐里,江稚鱼难得的没有在桌案前苦思,而是对着妆镜涂抹她自制的面膏。 边境风沙大,她这许久也没有时间养护,只觉得面上被风一吹,便如刀割一般生疼,故而今日终于得了空,她便打算补偿一下自己。 简是之大步走进时,倒是吓了她一跳。 她便随口问道:“你不是与将士们一同庆功吗?怎的早早便回来了?” 简是之脱下外袍坐在榻边,满是委屈道:“今日萧贺是众星捧月,我眼不见为净。” 听他这话音不对,江稚鱼透过铜镜果真就见他像个小孩子一般,兀自恼着呢,她便放下面膏,到他身侧坐下,笑着轻敲了下他的额头,哄道:“你我都成婚这么久了,这坛陈年老醋你究竟要吃到什么时候?” 简是之一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揽进了怀里,更委屈着道:“萧贺贼心不死,没几句话就转到了你身上,我听了便是心中不悦。” 江稚鱼明知他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也知他是在无理取闹,便故意道:“那可如何是好?他的心意,我又管不了。” 简是之被她这话一激,果真急了:“那你的心意呢?若日后他当真费尽心思与我争抢你,你可还是会坚定?” 江稚鱼只觉他这问题幼稚得很,若不坚定,她又为何心甘情愿越过重重困阻嫁与他。 江稚鱼不愿理他,便作势起身,边道:“不想与你多费口舌,我要接着涂面霜了,你要是无事可做便早些休息吧。” 只是还不待她走出一步,简是之忽而拉住了她,稍一用力,她整个人便脚下不稳扑进了他的怀里。 接着他的唇便覆了上来,手指也轻车熟路地勾下了她腰间的束带。 “夫人近日,却是冷落了我。”他贴覆在她耳边低低说着,抬手便放下了床榻两边的围帐。 军中自然比不得宫里,他们的营帐与将士们的很近,虽说现下众人都聚在远处饮酒,但江稚鱼总归是害羞得紧,两手隔在他胸前推阻他。 “会被人撞见……”她轻轻柔柔说着,身上单衣却早已被他褪至了腰间。 简是之已是情念上心,万不肯就此罢手的,更贴在她耳边哑声道:“我们轻声一些,不就好了……” 话毕,便张口含住了她耳垂,惹得她霎时周身一抖,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 纤腰低伏,香汗欲滴,他沙哑着重复之前的问题:“你的心意呢?” 她只得轻颤声音,娇声软语一次次念着他的名字,却又不敢大声,到了最后都变成轻轻的低吟,被他吃了进去。 战争总是艰苦,不知多少个不寐之夜熬着,但总归目下结果是好的,距出征之日已过了足足四个月,这四月里,大大小小的仗算在一起,西境惨亡人数是朝廷的五倍之多,这场征战,想来是胜负已定。 西境也已至了夏日,白日里暴晒,夜间却温度骤减,军士们难免生出几分不适与懈怠,萧贺虽严明军规,却也想着过不了几月便能班师回朝,故而并不很苛待违令之士。 江稚鱼这几日得了闲,简是之也终于有了机会得以日日贴在她身边,赶上镇里集市时,他便会在天亮前赶远路入城为她买来各色软糯的糕点。 江稚鱼从不是挑嘴的人,却不知为何,入夏以来,她便没什么胃口,简是之只想着是军中饮食粗俭,她不大习惯罢了。 这日他在镇上集市逛了一个时辰,好容易发现了一家与京中小食味道很相似的店,便将其中各式糕点几乎买了个遍,赶着回去给江稚鱼改善口味。 只是他满心欢喜将吃食递至她面前,江稚鱼却只是拿起闻了闻,张口欲咬时,却一下向旁俯下身,手捂住胸口一阵恶心。 简是之连忙走至她身侧,扶起她急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江稚鱼压下那一阵恶心的感觉,话音也弱弱的:“我也不知道,只觉什么也吃不下,大抵是天气炎热的原因。” 简是之深皱起眉,拔腿就朝外走:“我去请郎中来瞧瞧。” 不多时,简是之焦急地赶回来,身后是旁日里为战伤士兵救治的殷大夫。 殷大夫放下随身携带的小箱子,从中拿出一块垫巾,便对江稚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老夫先为江大人号脉。” 江稚鱼老老实实将手腕伸去,简是之则是在一旁万分担忧地瞧着,眸光未移开过半分,好似生怕一个不留神,郎中便诊出了什么要命的病来。 却不过只一会儿,殷大夫便点点头收回了手,心里已有了定论,便张口问江稚鱼道:“大人的月信,可是推迟许久了?” 江稚鱼平素月信本就不准,她也不大在意,现下他一提,这才发觉,自己好似已有三月未来月信了。 她如实相告,殷大夫便又点了点头,忽而展颜一笑,对二人道:“王爷王妃大可放心,王妃这并不是身体有疾,而是一桩天大的喜事,王妃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殷大夫语调平淡说出这一句,落在江稚鱼与简是之的心里,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方才把脉,王妃虽身体康健,却连着几月休息不好,气血虚亏,故而眼下有了身孕,万要好生安养才是。”殷大夫又嘱咐了几句,才提起药箱离开。 待到送出殷大夫后,简是之才好似猛然反应过来,一下屈身凑至江稚鱼的小腹处抚了抚,好半天才语调颤抖地挤出一句话。 “我……我要当父亲了?!” 面上心里的激动喜悦,丝毫不加遮掩。 江稚鱼也是同他一般的欢喜,但喜悦之余不免就想到了眼下的处境。 她在前线征战,为国之重事谋略策划,连沾染风寒高烧数日都不得空去休息,又如何能安下心来好生养胎。 如此一看,这个孩子来得倒真不是时候。 第64章 、虚假繁荣 齐王妃有孕一事自然第一时间传入皇帝耳中, 帝大喜,当下便宣了简是之来见。 皇帝在军帐内左右踱步, 许是因着数月征战, 面容上平添了无尽风霜憔悴,此刻却展颜而笑,素日里未曾舒展过的剑眉也松缓了下来。 简是之抬帘入内, 施了一礼。 皇帝边让他入座边道:“今夕不同往时,你竟是要当父亲的人了,而朕, 竟是要做皇爷爷了。” 皇帝说着, 眉梢嘴角是挂不住的笑意。 还未等简是之答话, 皇帝便又拊掌笑道:“这个孩子来得好,是顶顶吉利的意头, 又是朕的头一个孙辈, 朕便是要将整个大梁最尊贵的都给他。” 皇帝在账内走来走去, 欢喜之盛就是无法镇静落座,连平日里不怒自有的三分威严都消散了,此时此刻便就是如寻常百姓家的长辈一般, 为即将到来的新生而欢悦。 “朕要亲自为这孩子取个名字。” 听了这话,简是之立时自椅子中站起身,拦道:“陛下, 这不合规矩。” 称臣 第49节 依照大梁百年来的习俗, 皇帝赐名虽不鲜有, 但最早也是满月之后, 像如今刚有孕三月便赐名的, 实在找不出一个, 况且只是齐王的长子, 来日长大成人亦是亲王之位,与皇族大统并无甚干系。 简是之出言劝阻,只怕陛下此举令太子心生龃龉,更是怕有些言官借此挑拨。 皇帝不会想不到这些,却忽略了简是之,兀自摩挲着下颌,思考了一阵,更亮了音色开口:“依朕言,若是男儿,便取佑程二字,是为承天之佑、前程锦绣之意,而若是女儿,便叫懿婕,取嘉言懿行,婕妤美好之意。” 简是之从旁定定听着,竟有瞬间的恍惚,只觉得眼前这位黄袍在身的帝王忽而步入了凡俗,他此刻的欢欣模样,丝毫不糅杂任何的国家或政治的杂质,他只是一个爷爷,只是他的父亲。 简是之从未见过他这般,印象中似乎也从未有过父亲这个身份,纵是私下里,他也极少唤他父亲,自打他明是非开始,便知晓他生在皇家,这里只有君父,没有家父。 而皇帝这些年对他的耳提面命,亦是站在这个国家的至尊之位,他教他,要免私情,要敛嗔痴,要一心为民,他自然承认他是个好皇帝,却从未觉得他是个慈爱的父亲。 他原以为这位冷冰冰的帝王是不会为亲情触动的,但见眼前这一幕,年逾半百的人因为一个新生即将到来的消息竟红了眼眶,如何能不叫他动容。 天底下没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即使帝王家亦是如此。 许也是察觉到了自己此刻的异常,皇帝转移了话题:“战事快结束了,待到回京后,你求的那件事,朕会极力满足你。” 简是之转了转眸子,这才想起皇帝说的是哪件事,便是出征前他欲言又止的去往江宁一事,他原以为陛下会驳回的,就如他从前一直不时告知他的,要为了大梁的社稷留在京中一般,却万不想,他是理解的,并且记了这许久。 帐外风沙滚过,简是之忽而无话,他好似发觉了自己的狭隘,对于父亲的偏见与自己一直以来的自私。 皇帝却是拍了拍他的肩,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儿啊,你该原谅爹,国与家之间,我能舍弃的,也唯有这点可怜的父子之情了,是以这么多年,明知你志向不在朝堂,却一次次忽略你的感受,逼迫你长成这个样子,每每念及此,朕又于心何忍。” 简是之整颗心好似被揉搅了一般,见皇帝擦了一下眼泪,又喃喃道:“你大哥,便是被朕逼了二十余年,这许多许多年里,不是没有人对朕说过,他根本就不是做太子的料,可是朕太过偏执,朕总觉着朕的长子,该是无所惧的,但朕错了,朕瞧着他失意落魄,苦苦求索,朕才知道朕错了,出征前朕在佛堂问自己,朕究竟想要的是什么,这困扰朕许久之事或许已有了答案,待到这仗一打完,朕便放你们两个去过自己的日子。” 皇帝握起简是之的手轻拍了拍他手背,这是他们父子这二十多年来最亲密的动作了。 他感受到父亲带茧的宽厚的大手,一如幼时手把手教习他练字一般温暖有力。 继而他便听到父亲低沉喑哑的声音响起在耳边:“但有朕在一日,朕便能护着你们,去做个普通人吧。” “去做个普通人吧。”他从未想过这话能从皇帝的口中说出。 从皇帝的军帐中离开后,翻涌的黄沙扑在他面上,他好似皆感知不到,只觉此刻心里是滚烫的。 夕阳从漫天黄沙下的地平线落下的那一刻,他想的是,往日已逝,来日尽可追。 战事的收尾却不知为何会如此漫长,明明再无大规模的冲突,明明西境屡屡战败,但那座西境的都城却是怎样都攻不下来。 这拖着拖着,便又过了一季。 江稚鱼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陛下已下令不许她再插手任何军中要务,让她将安心养胎放在首位。 可她如何是个能闲下来的性子,且战事迁延未结,她更是心生火气,饭菜也不太吃得下。 简是之倒是心疼不已,有时夜里见她睡不安稳,还会在心中暗暗责怪他与她这孩子太不懂事,惯会折腾母亲,待这孩子出生后必要好好说教一番。 这日入夜已深,天色早已昏沉,简是之与陛下及诸将议事后刚回至帐中,便见江稚鱼端端坐于桌前,一大桌的饭菜未动一口。 简是之见状连忙解下外袍净手,心道定是自家夫人又没了什么食欲。 这事倒是常有,江稚鱼有孕以来,胃口一向不大好,简是之也无方,只得紧着哄她勉强吃些,而有时她深夜里闹着要吃酸,他二话不说便策马去最近的镇上为她买橘子来,这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两三个时辰,他却从未嫌过辛苦,有时甚至想若自己能代她受这孕期之苦便好了。 这样的事多了,久而久之落在旁人眼中,便编传出齐王妃娇宠无度,实为红颜祸水这类的谬言来,不过江稚鱼无心去听那般谣传,简是之自也不愿理会,左右他是真的心疼江稚鱼,恨不得娇宠得再过分一点才好。 便如先前几月一样,简是之便坐到江稚鱼身旁,端起碗一口一口喂她,恰如顾看一个三岁孩子一般,无尽的宠溺。 江稚鱼就这般用了几口,再便吃不下了,秀眉微蹙便转过了脸去。 简是之只得柔着嗓音哄道:“今日这鲥鱼可是自中原运来的,不知多少冰块覆着,到时还能这般新鲜,你瞧如此鲜嫩的鱼肉,整个西境可找不出第二个,乖乖,便再吃一点。” 江稚鱼却是无动于衷,眸子一沉,便似在思考什么一般,当下也并不说话了。 简是之便维持着这个喂饭的姿势许久,最后也只得败下阵来,对一旁的下人招了招手,将这一桌几乎没用过的饭菜撤了下去。 江稚鱼却依旧苦思,两道弯弯的眉越发压低。 简是之见她不对,出言问道:“夫人在想什么?可是腹中孩儿又不老实了?” 话毕,一手便轻轻搭上她的腹部,轻轻揉按着,如此好似能缓解一些难受。 江稚鱼思忧之色丝毫未减,竟再坐不住,一下起了身。 “朝廷之军迟迟未能攻下西境,我总觉这事很有些蹊跷。”她终于对简是之道出她这许久以来的忧虑之事。 简是之听了也不免皱眉,这事的不对他亦早有察觉,不过为免她忧心,才未表露出而已,却也知,迟早瞒不了她。 江稚鱼作势便要朝外走,道:“我要与陛下细细商讨此事,此中必有哪里出了大的差错。” 只是她没走出两步便忽觉眼前一阵发黑,脚下也不可控制地发起软来。 这亦是她有孕以来的老毛病了,体力不支,心力憔悴,重时甚至有滑胎之迹象。 怀胎四五个月时,她曾动过念头,想要饮下堕胎药了结了这个孩子,那时正是战事最紧张的时候,她亦是权衡再三,深觉当以大梁的局势为先,却幸好被简是之及时拦下,而后便不再许她插手任何军务。 江稚鱼虽说专心养胎,却又如何不关心战况,得了机会便抓着前方的将士们打探,这一打探就到了今日,得知现下的情势,她并未有一丝欢欣,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的不安与惊慌。 她只觉这场虚假繁荣之下,必定掩藏着无尽的暗流与旋涡。 简是之将她扶至榻边坐下,他是最懂她的,更知她在想些什么,便道:“你且在此好生歇着,我自会前去与陛下商议。” 江稚鱼虚虚瞧着他,并未答话,他便在后又加了一句:“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便尽写在纸上,我回来后定第一时间交递给陛下。” 如此说完,江稚鱼才好似松出一口气,乖乖点了点头,放他离了去。 简是之也不敢耽搁,大步便往皇帝营帐而去,但至了帐外尚远处,却来了一队军士将他拦了下来。 为首的那个人他并不面熟,却见他毕恭毕敬行了一礼:“请齐王殿下在外等候,陛下正与秦王殿下说话,发令不许任何人近前。” 简是之怔怔然颔首,面朝向营帐的方向等候。 可越等下去,竟越觉不对…… 第65章 、心生怨望 营帐内, 皇帝偏身躺靠在榻上,因前几日天气忽凉而染的风寒尚未痊愈, 现下也只得裹紧裘氅取暖, 不时咳嗽几声。 简明之未得宣召堂而皇之蹈足入内时,皇帝抬了一下眼皮,却也没太放在心上, 只伸了伸手唤他近前些坐下。 “眼下这般战况,西境都城久攻不下,你也无需过分忧虑, 朕与众将定会商讨出一个好的法子来。”皇帝心猜他是为了战事忧愁而来, 毕竟攻城的主帅便正是他, 而如今军中流言四起,大多是诋毁他的, 是以便出言宽慰几句, 免得他忧思在心, 再拖出什么病来。 简明之却对这话无甚反应,目光低垂,半张脸都掩藏在那半根飘摇烛火映照不到的黑暗里, 半晌后幽幽开口道:“这近一年来,每每论及军务政事,陛下都是与齐王, 与江大人, 与萧将军密谈, 商定了方才告知我, 使我与那些兵卒一同得知, 陛下可知如此行为, 瞧在旁人眼中, 该编些什么浑话来议论我?” 他这话中突起的怨念猛然刺了一下皇帝的心,皇帝急欲出言,却张口太急呛入了冷风,瞬间剧烈地咳嗽起来。 简明之依旧面色如水,未有一丝波澜,从椅上起身便走来坐在了榻边,一手轻轻拍着皇帝的背。 这样的僭越之举,他从前是万不敢做出的。 “想我十五岁生辰那日,你将先帝御用的墨宝赐给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口口声声说望我担大任,承大统,勤奋勉励,以沿袭国祚,由是这数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殚精竭虑,我生怕我的一个疏忽便惹你不满,你一个眼神便足以令我几夜难眠,但你是如何对我的,我战战兢兢二十余年,只一个不大不小的差错,你竟不惜皇家秘辛传出而遭人议论的风险,将简昀之接回了宫中,扶他登了太子位……” “你是在全天下人面前,将我的脸面按进了泥土里。” 皇帝终于止住了咳,抬眸却正对上他浸满寒意的眸子,驳道:“朕如何想不到这些,你以为罢了你的位后,朕就安心了吗?朕是皇帝,亦是从太子这个位置上走过来的,你在想什么朕岂会不知,但朕既是全天下的君主,自然是要为全天下人考虑,你自幼擅武,却对朝事迟钝了一些,朕做出这般决定,也是为你好。” “你又怎知哪般是为我好?!”简明之话音里已带了几分波澜:“你既如此嫌我厌我,当初便不该给我希冀,叫我最后心生怨望。” 皇帝与他对视的眸底一沉:“心生怨望?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简明之此刻好似再也不能如方才般沉静,扬声就道:“我便是心有怨望,论君臣,你扶持简昀之上位,论父子,你对简是之无尽偏私,你知道那些宫人私下是如何议论我的吗?他们说,当朝大皇子绝非陛下与皇后娘娘亲生……” “啪”一记耳光拍在他脸侧,皇帝粗眉横起,已是气急:“放肆!这般风言风语你竟要拿到朕面前来言说!你且揪出是哪个宫人编造出的腌臜之言,朕定要诛其九族!” 这一巴掌下去,果真令简明之冷静了不少,他擦掉眼角滑落的一滴泪珠,语气稍稍平静,又道:“你扪心自问,你当真没有偏心吗?” 他这一句平淡的话,却好似比方才无数激闹的言辞更锐利,一下扎入皇帝心口。 皇帝微微叹息一声,眸中似也有水雾笼罩,低低说道:“寻常百姓家尚且做不到一碗水端平,朕也是平常人,无法令你们都满意,这些年昀之和是之也并不是如你想的那般舒心畅意的,这便是身在皇家的无奈,但经此一战,听着刀剑擦发而过的声音,朕恍然明白了,是不该迫着你们过这样的日子,此后天高海阔,你们自有各自的去处。” 许是上了年纪,皇帝最后说这话时气息已不太平顺,他轻轻喘息着拉过简明之的手,对他道:“待到战事结束回京后,朕便令你支藩,任你想选什么地方都行,朕都应你,只想你再不沾染朝堂中的血雨腥风。” 话毕,皇帝又止不住咳起来,半白的胡须不停颤动,就如那半根摇曳着随时便要熄止的火烛般孱弱。 又是一滴泪滚下,简明之却没有看他,而是转眼看向那已然不堪一击的烛火,下一瞬,他挥了挥衣袖,那点火苗便毫无悬念地扑灭了。 无尽的黑暗瞬间将整个营帐吞噬。 “可惜啊,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简明之凑近皇帝耳边低低幽幽念出这一句,就如恶魔在耳畔的低吟。 而后,他手中一把尖锐的匕首在黑暗中泛出凛冽的寒光。 简是之在皇帝营帐外等候了半晌,却发觉不论远处近处得见的军士越发多起来,个个手中的火把直晃了他的眼。 虽说皇帝帐外本就该多些防守,但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却觉军队阵列杂乱得很,且四处不见萧贺的身影,他本该在御前待命的。 简是之心弦忽而紧绷,心内暗觉不好,便对拦住他那将领道:“我有急事找陛下,必须立即入账。” 然后令他最最担忧之事还是发生了,那人根本无动于衷,甚至侧过一步,直直挡在了他眼前。 “你这是何意?”他虽是诘问,心里却免不得慌乱起来,直觉便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齐王殿下今日,怕是不得入内了。”那人冷冰冰撂下这一句,接着拔出了佩剑挡在简是之身前。 简是之瞬间脊背一阵发寒,手心也不可控制地冒出冷汗来,他好似已然猜到了什么,却不敢深想下去,当下脑中便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闯进去。 他来得匆忙,并未携带任何护身的兵器,而那阻拦之人见他有硬闯之意,也不顾其他,立时便举剑劈了下来,他左右躲避,只能赤手空拳接下那锋锐冷利的剑刃。 一时间鲜血飘洒,那举剑之人好似下了杀心,一剑剑划开他的皮肉,只是周身不停传来的痛楚似乎都感知不到了,他唯一的念想便是,今夜要变天了。 西境夜里多大风,狂风卷着黄沙滚过,便好似将整片天地都蒙盖上了一层灰尘,又是一剑正刺入他的上臂,简是之强忍着风沙抬眼,却在远望向营帐之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那一刻他脑中如雷鸣划过般轰然一声,接着只觉周身血液都冷凝了。 大风掀起帐帘一边,清楚地露出了内里的景象—— 他亲眼看见,简明之一刀刺入尚半卧在榻上的皇帝胸口,拔刀而出时,鲜血扬洒了整个营帐。 而后皇帝圆睁着眼,目光是万分的不敢相信,却再没了半分气息。 一时之间,秋风呜咽,星月泣血。 简是之猛然失去支撑跪倒在了地上,只听得周遭有刀刃碰撞的声音与人群嘈杂的声响,好似还有人来将他拉起,但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好似不知什么人恍惚间将他一整颗心都挖走了一般,只留给他一个木讷的躯壳。 该叫他如何接受,不过短短的一瞬,他亲眼目睹他的嫡亲哥哥杀死了他的父亲。 过往与今时不断在他头脑中交替重叠,一幕是新年之时他们一家人互道吉利的欢欣,一幕是他偷懒被罚时大哥将他护在身后的庆幸,再到出征前他字字泣血,言及父子之情的深情,到了最后,却都定格在那血淋淋的一幕,钉进他的心里。 “王爷……王爷?”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终于在萧贺接续几遍的呼喊声中,简是之才讷讷回过神,他已被扶站起,而面前,是被捆绑着的简明之跪在那里。 乱局已定,他再也不能当方才那荒唐一幕是噩梦了。 萧贺神色是前所未有的紧张,说话语调也比往时更急切:“王爷,这逆贼谋反,竟行弑君杀父之举,眼下虽将他挟制住,但外面西境之军竟有反攻之势,是坚守还是撤离,臣请王爷早做定夺。” 简是之眉心深拧,微闭了闭眼,他很想立即逃离这一切,但他知道,他不能,他甚至连悲恸的时间都没有,眼下陛下殡天,秦王谋反,帐中千万人能听命的也唯有他了。 称臣 第50节 他只得极力保持镇定,细细思索此事的前后因果,待到将种种异样蹊跷串联到一起时,他将目光落到简明之身上,问他:“当时宫中那场变乱,苏溢不过只是一步棋,真正与西境勾结之人,是你?” 到了这等境况,简明之竟也多了几分坦然,回望向他:“是。” “朝廷几月攻城不下,如今又遭敌偷袭,是你泄露了军机?” “是。”简明之回答地干脆。 简是之心头一凛,已将眼下局势想了清楚,简明之既然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弑君杀父,那定是西境有了必胜的筹码,现下如若再僵持下去,只会是正中了他们的计谋,令朝廷之军全军覆没。 他当下便做出了决断,对萧贺道:“你领一队人先行撤离返京,辅佐太子殿下登位,我随后会手书一封递给户部尚书陈冈,自有他在朝中接应你,想来经此大变,朝堂不乏趁乱生事之人,本王许你,若有人胆敢对太子登基一事施加阻拦,不论是谁,可即刻斩杀。” 简是之将皇帝生前的佩剑交到萧贺手里,便是许了他这等权利。 “是。”萧贺不多耽搁,转身又对余下的将士做了部署,便领命离去了。 简是之令旁人也不必守在这,尽早回去做好撤离打算,便只留了几个兵卒在此保护。 周遭瞬时安静下来,他怔怔然将目光锁在简明之身上,不时有风沙在二人之间飘过,他心中是说不明的悲痛,好像面前这个他本无比熟悉的人,此刻却陌生至极。 第66章 、摧心折骨 他不知该是如何面对他, 明明他此刻应当气极恨极,应当对他杀之而后快, 但悲愤欲绝之时, 念起的却是少时追随他身后的那一幕幕。 最后唯有双眼猩红直视着他,说不出话。 却是简明之望着他先张了口:“如此甚好,我是万古不易的罪人了。” 简明之唇畔弯起的点点冷笑, 豁然刺痛了简是之的眼。 他终是变了语调,问出了那一句:“为何?” 简明之笑得更深了些,边摇着头边道:“也是了, 每每你所求, 他无有不应的, 你如何能通晓我的苦处。” 他那一双眼里竟没有半点荒唐闹剧后的激荡情绪,而是愈发深沉着, 幽幽望进简是之的眸子里。 “他在最后的时候, 都还在想着你。” 简是之寂然与他对立, 怔怔听着他的话,一字一字砸入他心口,二十余年, 他当他亦兄亦父亦师,却从未发觉,他竟早对自己生了嫉恨的心。 也是在一场悲剧落幕的时刻, 他才终于看出, 原来他那一直敬重亲厚的大哥, 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爱重的, 从来都只有那滔天的权柄, 只可怜他心中欲念太深, 最后终是将自己都困了进去。 “你与西境敌军里应外合, 本可以多等些时辰再动手,到时便可全身而退……” 余下的话简是之没有说完,简明之却心知,一时兀自笑了起来,笑意直达眼底时竟不受控制地翻出点点泪花。 简是之怔怔瞧着他,辨不明他这泪是为殡天的父亲而流,还是为他自己而流,又或许,都是有的。 简明之面上泪珠成串,头低低垂着,只余下肩膀在这深秋寒风中不停抖动。 末了,他道:“或许我再未想过离开吧。” 话音刚落地,还不待简是之反应,他便径直冲了出去。 简是之身后的护卫见状连忙拔剑挡在他身前,却见简明之直直冲着剑身而去,脖颈与玄刃霎时相贴,有一道奇异的声响在这寂寥的秋夜响起,而后是浓红鲜血飞溅了几尺,最后与黄沙混搅在一起。 简是之越过面前两人的肩,眼睁睁便瞧着他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上,失了一切生息。 简是之怔在原地,直到护卫确认简明之确实已然绝气,才从他身前退去。 他一步一步向简明之的尸首走去,脚下却有如千斤重,这短短的几步他好似走了经年。 他缓缓蹲在他身旁,抬起手为他合上了眼。 这一刻,他才确认,他后悔了。 “将尸首送去火烧了吧。”他沉沉吩咐了一声。 而大梁律法,刺王杀驾之逆贼,虽已身死,但其尸首亦要承受同生前一样的种种刑罚折辱,是要当街鞭尸,并将头颅割下悬在宫门以为警示的。 但简是之不忍,一把火烧了干净,就当这世上没这么个人,也算保全了他最后一丝体面。 不远处依稀有炮火声声传来,军营里躁动不安,看着地上残留的污浊血迹,他忽然觉得好累,顿生出一种想就此一睡不醒的冲动,却在这念头刚起的时候便打消了,因为他想到了江稚鱼。 一整颗心当即悬了起来,他连忙转身往回赶,却在走出没几步,遇着了江稚鱼身边一直服侍的丫鬟淡竹。 淡竹大步疾跑过来,面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见着简是之时,眼底的泪猛然又滑落出来。 简是之的心骤然一紧。 淡竹哽咽着边哭边道:“王爷不好了,方才有人来禀告了王妃陛下驾崩还有秦王叛乱的消息……王妃便急赶着要来寻您,却不料一时惊慌焦急,身下竟见了红……有了要早产的迹象……” 简是之顿时慌了,跑着便往回赶,淡竹紧紧追着,哭声未止,边跑边又道:“稳婆和大夫都来了,王妃生产已有一会儿了,可奴只……只见着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王妃的声音也渐渐不可闻……” 匆匆回至账外,简是之急欲入内,却遭守在外面的丫鬟拦下,却又如何拦得住他,两个人只得齐齐跪在他面前,哭求道:“王爷您不能进去,妇人生产有血腥气,万不可沾染到您身上……” 宫中妇人地位卑微,生产时却是有这样的规矩,可眼下这般时候了,简是之哪里听得了她这屁话,长腿一迈便要跨过那两人的肩闯入。 还是急急追赶过来的淡竹僭越拉住了他,劝道:“王爷还是莫要进去了,您这一入,势必要带些冷凉气息入内的,王妃眼下正在节骨眼儿上,受不得一丝刺激的,若是再见了您在榻侧,免不得更要多几分忧心焦躁的。” 如此说着,简是之才终于被拉回了一丝理智,他是担忧得心焦,却不得不忍耐,目下最紧要的便是护她安心生产。 他便拂袖负手等待,可奈何心下实在难以平静,干脆就绕着这门边来回踱步,边侧耳仔细去听里面的动静,眉头却越发蹙紧,其中江稚鱼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像是寻常妇人使力生产的声响,倒像是在隐隐啜泣。 简是之的心豁然揪作一团,恰逢这时稳婆又端出一大盘血水来,他连忙上去揪住人问道:“里面情况如何?王妃可还好?” 稳婆敛着眸,眼神不停地躲闪,支支吾吾着答了句:“这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妇人生孩子哪里有这么快,王爷且再等等。” 话毕,便要垂着首赶忙走开,那稳婆也不是个傻的,如何瞧不出齐王殿下心中急火直要烧了起来,而又怎么敢说真话,她生怕自己多说一句,便直接脑袋不保,故而只简单两句搪塞过去也便罢了,左右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这些。 可简是之虽是不懂女人生孩子的事,但他深知里面情况不对劲,亦看穿那稳婆的糊弄言辞,当下起了怒气,抬手便拉住稳婆,接着将一整盆血水打翻在她身上。 “本王问你,王妃如何了?!”音色中的灼烈火气,直令稳婆骇得发抖。 稳婆当即重重跪了下去,将头磕在简是之脚边,颤声老实答道:“王妃……王妃……受惊早产,胎出不畅……似有……似有……崩中之预兆……” 崩中…… 简是之只觉眼中顿时一黑,脚下没站稳直接向旁晃了一步,强忍下胸腔中翻涌的难受,他揪住稳婆的领子将她拉起,顺了口气才道:“本王命你,不管施出什么样的计策,必要保住王妃的性命。” 稳婆早已畏极惧极,当下只连连承应下。 简是之一把将她推到门口,又补了一句:“告诉里面的人,使尽他们此生所有的办法保全王妃,否则,本王拉你们所有人一同陪葬,还有,如若你们胆敢为留下孩子而舍弃王妃,本王定将你们个个千刀万剐,祸及十族!” 那稳婆吓得腿都软了,连声称是就钻进了帐中。 里面不时传来阵阵唉声议论的声音,将江稚鱼仅存的微息都盖过了。 简是之依旧踱步,负手的指尖却都不可抑制地颤抖着,背后的冷汗也早已浸湿衣衫,帐内大夫稳婆的声音一歇,周遭瞬时静了下来,而这种静谧直要令他窒息死去。 他甚至不敢回忆这一夜,好生荒唐悲苦,只短短几个时辰,他失去了两位至亲,而现下,又要再加上一位吗? 不,不,他在心中极力否认,江稚鱼于他,早已不仅是与他为伴、为他生儿育女的夫人那么简单,她已然镶嵌入他的骨血里,随着他每一次的心跳漫及全身。 他万分肯定,若是当真失去了她,他会疯掉。 可隔着那一层厚厚的帘布,他什么都做不了,大婚上执她之手那刻起,他便暗下决心,要护她周全一世,可真到了她最最无望的时候,他却只能隔在远处茫然无措,唯一能做的,仅有千次万次地虔诚祈祷。 他突然有些恨自己,情绪在这一刻崩盘,他恨为何每每在至亲之人最需要他时,他都落了空,就如他再早几步,皇帝大概不会如此凄惨地死去…… 他又很怕,很怕这一次,他没能紧握住江稚鱼的手,让她也在满目昏黑中孤自离去…… 种种摧心折骨之感劈头而下,他支撑不住便抱膝蹲了下去,有水雾蓄满眼眶,他强强忍着,万般俱静时,帐内的一点动静便足以让他崩断神经。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直到头顶那方原本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被冲淡了些时,里面终于传出了阵阵声响。 起初还很微弱,不过几下,便变得有力起来,简是之支撑着颤然的双腿站起,面上浓重的阴霾终于散了一点,他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几位稳婆大夫连着营帐内所有人都一股脑走了出来,淡竹将一个小小的襁褓递到简是之面前,音色疲倦中夹带着喜悦:“恭喜王爷,是位小郡主!” 简是之定定瞧了一眼襁褓中白嫩的婴儿,依旧啼哭不止,他却并未接过,长腿一迈便挤过人群向帐内而去,边喑哑问道:“王妃呢?” 淡竹抱着孩子跟在他身后,盈盈喜道:“托了天大的福,王妃从鬼门关被拽了回来,眼下止住了血,只是身子极虚,沉沉睡过去了。” 简是之几步走至内里榻边,立刻俯身上前去查看,见江稚鱼闭眼平卧着,面无半点血色,睡时连呼吸都是轻轻浅浅的。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过头来时,眼底的一滴泪忽地迸了出来。 第67章 、悔之晚矣 依着先皇赐名, 小郡主刚生下来就有了自己的名字——简懿婕。 嘉言懿行,婕妤美好, 是她未曾谋面的皇爷爷对她最好的希冀。 江稚鱼的身子依旧虚不受补, 却免不得时局迫人,只好乘在马车里随大军撤回了上京。 多事之秋,大梁一时晦暗难明。 先帝入葬, 新帝登基,边陲之地依旧战火连天。 入了冬,夜里刺骨的凉。 江稚鱼将小郡主哄睡, 抬眼望了望天色, 已是深黑了, 却还未见简是之回宫。 这几月事务太多,他整日里不得空闲, 忙于前线不甚明朗的战事, 更忙于新帝初初即位后的一大堆琐事。 江稚鱼有时望着他疲倦的身影不由想起, 倒真是应了先帝初时的心愿,这位纨绔浑噩的齐王殿下一夜之间就成了新帝最有力的辅政之臣。 上天总是爱捉弄人,好像简是之这二十余年逃过的政事, 都在这几月里悉数补了回来。 江稚鱼挑了一盏宫灯,轻轻关上殿门,踏入夜色便去寻他。 她知道他在哪。 那座废弃的藏书阁顶, 常是他的栖身之处。 一片月色如寒霜下, 她果真见了他。 两人对视一眼, 简是之蹙了蹙额, 边将身上狐氅解下边道:“夜里如此凉, 你身子不好, 莫要常出来走动。” 说着, 就将大氅披到了她身上。 江稚鱼挨着他坐下,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两相都是一样的冰凉。 一模一样的位置,抬眼是同样的那棵木樨树,在冬日时节,早已成了一树枯木。 时隔两年,却是一切都不同了。 称臣 第51节 简是之黯然的目光在那树上流转,江稚鱼记得他说过,这树是他与先皇和皇后一同亲手栽种的。 良久无言的沉默后,简是之忽而开口,声音低低哑哑,问道:“母后的丧仪预备地如何了?” 江稚鱼的心猛地一刺,缓了缓,答道:“依照皇后娘娘生前所托,并未有任何繁琐的丧仪,只合棺与先帝并葬了。” 说这话时,江稚鱼心中是难名的难受,但大梁礼俗便是如此,皇帝身死,皇后与贵妃便要陪葬,一杯鸩酒入喉,哪管生前如何锦绣繁华,最后都成了黄土一怀。 这之前,简是之曾问过皇后,她是否为当初入宫而后悔,又是否为这法度感到不公。 皇后思忖了一会儿,最后只摇了摇头,说出的话同许久之前先帝与他说过的很像,便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而这就是她的命。 她说这宫里风云变幻,她也曾狠辣过,良善过,利用人也为人所用,可到头来终是逃不过这样的结局,故而这世间的输赢取舍,向来是无定数的,她锦衣玉食活了大半辈子,为皇家育有两子,已然没什么憾事了。 末了,她还请简是之替她为简昀之好生道个歉,这隔了大半生的渊源缠结,就留着她去地下亲自与乔贵妃求得谅解罢。 简是之抱臂屈膝,将头深深埋入臂弯里,他无言,江稚鱼却能感受到此刻他心内翻涌不止的苦痛与无边沉沦的哀伤。 不过短短数月,他当真好像变了个人,哪里还有半点从前仗剑走马、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但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抚慰他,此时此刻,所有的言辞都显得无比无力又苍白。 她只得握紧了手,道出一句:“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都会陪着你。” 简是之深深吸入一口气,将头抬起,转头对江稚鱼似梦呓般喃喃了一句:“我觉得我是这样差劲的一个人。” 他目内闪烁,垂目望着那棵枯树,喑哑道:“自幼时为学之日起,父亲便常教导我,该是臣心佐君,而以君心处政,但回想我这数年,离权势近,却离正道远,日常骄狂,自以为是,对为君为臣之道实则一无所知,令尊师寒心,君父烦忧。” “我近日常想,或许父亲并非是体恤了我,他只是放任了我,他只觉我无药可救,绝无任何堪当大任的品格,否则,他也不会不惜千里,背负流言,定要将简昀之接回宫中。” “父亲那日同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去做个普通人,我不知这是否为他本愿,只是我每每想起这一句,就会痛恨自己,我恨自己的懦弱逃避,恨自己的浑噩无能,更恨我一心向外,却没能长久侍奉于父母身侧,只余现下颓唐自缚,悔之晚矣。” 他越说便越落下泪来,一时竟涕泗横流。 江稚鱼静静望着他,心中亦是无尽的动容,伸出双臂便环抱住了他。 “若是实在心有痛楚,那便尽数说出来吧,有我与寒月在听。”她轻轻说道。 简是之胡乱抹了把眼泪,哽咽着又道:“父亲出征前曾令我牢记一句话,时势造人,人亦造时势,我那时并不知是何意,但如今我好似终于有了答案。” “父亲在位之时,能以天下百姓之心为己心,以百姓之任为己任,最后死于战乱途中,对他所处的这一方山河已是无愧无怍,而今若能举我绵薄之力,再为大梁争下一世的太平,便是我所能做的全部了,来日史书上落下一笔,只望后世记得君王之治,而不知舍生赴死之人为谁,大抵这便是父亲真正要告知我的,人亦造时势。” 那一晚,简是之说了许多,亦留下了无数的眼泪,而这之后,江稚鱼便觉他与从前自己初入宫时认识的那个齐王殿下不同了。 从前他深觉无所谓之事,现在令他彻夜难眠,而从前他弃之无顾之物,成了他心中深植的执念,逃不掉,也避不开,渐渐在某处生了根。 这一年的年节过得不如往时隆重,新帝下令一切从简,不比往年请王公大臣入宫一同欢庆,只皇宫里这些人开设宴席欢闹了一番,算是辞去旧尘,盼望新运。 年后不久,萧贺便与兵部侍郎家的小女儿定下了亲。 这亲事结得虽突然,但却是有理可循,萧父与兵部侍郎李夜在未发迹时便是同窗好友,而后一同入朝为官,都掌兵事,自然比旁人更亲厚些,况且京中早有传闻,说那李家小姐倾慕萧将军多年,还曾扬言此生非他不嫁。 但彼时萧贺刚加冠回京,少年满心满眼都只江稚鱼一个,哪里顾得上她的仰慕示好。 不过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如今江稚鱼已有了孩子,他也终觅得良缘,实是最好的结局了。 前线战事丝毫不得松懈,萧贺脱不得身返京来行婚嫁之礼,偏萧李两家都急迫得紧,硬是要这大婚早早举行下来,最后实在无方,只好将这本不该拿到朝堂上去说的家事手书奏折一封,呈给了简昀之。 简昀之理解两家人的急切,如今时局不安,战况又愈发激烈,而萧贺又是萧家这一支的独子,想来萧父也实在担忧惧怕。 简昀之将这事说与了简是之和江稚鱼,最后三人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便是命人护送那李家小姐去往军营,在那与萧将军完婚。 这也算是没有办法中最后的办法了,李大人虽是不舍,却也只好同意了。 而后不出几月,便从那边传来了李家小姐有孕的消息,简昀之便连忙派人将她接回京中好生安养。 江稚鱼带着小郡主去瞧过她几次,她初孕之时的反应也很剧烈,江稚鱼便花了许多时间陪她,甚至为防发生如她早产一般的噩梦,递到李府的信件她都要一一查验过才肯放心交给她看。 有孕四五个月时,她常常情绪不大好,江稚鱼每每都要说好些话来劝她,且要让她亲眼看到萧贺递给朝廷的亲笔信件才能安心。 萧贺交递到朝廷的信里,先是及时汇报了当下的状况,结尾处还要问及如今京中的境况,问陛下圣体安和否,问齐王如何,还要问江稚鱼和小郡主,每封都是如此。 只是他却不会写信给李小姐,初时每月尚能有一两封,后来就彻底断了,只在寄给萧府的家书中会问到李小姐和腹中胎儿的近况。 这些江稚鱼都有注意到,但她从不敢在李家小姐面前提及,她心内总有些隐隐的难受,虽然这般想法实不该有,但她便是觉得,萧贺最初是不愿娶李小姐为妻的。 后来她这想法确被证实了,那日太医刚来请过脉,李小姐便屏退了左右,独留江稚鱼一人在屋中。 “将军今日还是没有寄信来吗?”她问江稚鱼。 江稚鱼于心不忍,却实在不想骗她,只点了点头。 却见她低眉敛目,苦涩一笑,低低道:“也是了,我得偿所愿嫁与他,又怀了他的孩子,但他的心却从未在我身上。” 江稚鱼一时有些慌,连忙出言宽慰她:“不是的,孕期惯爱胡思乱想,你忧思太多,于腹中孩子也是不益……” 李小姐却不由自主泣出了几滴泪珠,她连忙拾起帕子擦掉,转而浅浅笑了一下,道:“王妃无需安慰我,我早知道的,他自始至终喜欢的人,都是你。” 江稚鱼心中顿时一紧,连连摇头:“那只是少不更事之时的玩笑话罢了,你可切莫记挂在心上。” 李小姐瞧着江稚鱼,没有半分的怨怪神色,只是自嘲般沉沉说了一句:“我听到了,新婚之夜他醉得不省人事,我替他宽衣时,他一声声唤出的,是你的名字。” 第68章 、新帝立后 春日终至时, 宫里为小郡主置办了周岁宴,这也算是交战以来迎来的唯一一件喜事了, 虽然国库不甚充裕, 皇帝还是下令隆重操办,一应规格都依着长公主的礼仪。 小郡主虽是早产羸弱,这一年却是万分用心养护着的, 这时与同龄人相比已并不太瘦小了,因着是宫里唯一的小辈,人人都宠爱得紧, 简昀之更是拉着简是之一同商议了三四天, 给小郡主赐了封号为熙宁。 周岁宴上大家伙自是欢喜的, 不过到了第二日上朝时简昀之的脸色便越发青灰了下来。 一众大臣简直就如商量好了一般,接连上书请陛下早日立后选妃, 以充实后宫。 如今前线战事未明, 简昀之自然无心思索这些, 本想搪塞着就将这事掩饰过去,可那些白胡子毒舌臣工岂会轻易放过他,找出的理由也是让人无从拒绝, 一来没有哪朝哪代的皇帝早已过了加冠之年还未娶妻纳妃的,二来齐王殿下都已有了小郡主,而陛下仍旧孤身一人, 这也实在说不过去。 简昀之招架不住众臣卿一个接一个飞来的刀子, 便只好将视线投向简是之, 满是无奈求助之意。 却不料简是之近前去, 抖了抖衣袖, 躬身就道:“臣附议列位大人所言, 还请陛下早日择妃, 为皇室之将来打算。” 这一下,简昀之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了,只好将事情提上日程。 不过下面呈递上来的众多官家小姐的画像他都无心去看,只应下先定后位而后再论其他。 接着几日可是将朝中的大臣们思虑坏了,毕竟天家嫁娶向来是国之重事,他们揣度不清皇帝心中所思,更是不知该如何投其所好,有些位分低些的便明知自家女儿无缘后位,也就不上赶着递帖子上去了,最后就只些内阁大臣家的适龄女子列在候选名单上。 有些心中有盘算的还会备些好礼去齐王宫请安,话外之意便是请问齐王殿下有无推举之人,若是没有,希望能得助力。 毕竟经先皇突然被刺杀一事,齐王殿下一朝号令三军,成了新帝的左膀右臂,他的推荐还是很有些分量的。 不过简是之总是含糊着找话题将这事扯过去,翻来覆去说着圣心不可揣测云云。 但别人不知,他与江稚鱼心里却跟明镜似的,简昀之心系之人,哪里是什么贵家小姐,便就是宫里得他常常召见的尚仪局掌事,冯知棠。 自打江稚鱼从边塞回宫,冯知棠便总是来与她说话,顺便逗弄逗弄小郡主,她本就喜欢小孩,又加上小郡主着实乖顺可爱,她这个干娘自然就认下了。 而有时江稚鱼与她闲聊,也会有意无意地问她往后的打算,是否有中意之人,冯知棠害羞撒谎,只道并没什么想法,只等着到了岁数后出宫再做打算。 江稚鱼每每被这话气得想吐血,又在心中暗道这两人实在扭捏,还需她从中助力一番。 这一日,冯知棠还如往常一般带着自己亲手烹制的软米糊来了齐王宫,抱着小郡主就一口一口喂着。 江稚鱼摆弄着手中绣帕,随口便道:“陛下要择后一事,你可听说了?” 冯知棠执勺子的手明显一顿,随即道:“举国的重事,这几日宫里传的沸沸扬扬的,我早便听说了。” 江稚鱼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又似随意闲聊般继续道:“我还听说这宫里的宫人们私下里都在押宝,赌哪家的小姐能最终登得后位呢。” 冯知棠将最后一口米糊喂完,面色明显有些沉了下来,道:“竟敢拿皇家的事情作赌,可是大不敬的。” 江稚鱼嗔她一声,拍了拍她的手:“左右大家闲来无事,这事又无损什么,不如你我也来猜猜,我听王爷说现下争论最多的便是定武侯家的长女与银青光禄大夫的独女,依你所见,陛下像是会偏向哪家的?” 话毕,江稚鱼便眸光涟涟地盯着她,却见她一双柳叶眉压得更低了,只道:“我猜这事做什么,这可是天家的要紧事,轮得到我一个奴子评论些什么。” 江稚鱼定定瞧着她,转而勾唇笑了笑,故意道:“却也是,我们再怎么猜度又有何用,听说那人选陛下早几日已定下了,不过是尚未拟旨昭告天下而已。” 这话说完,江稚鱼便收回目光,随手拿了案上一本书来,气定神闲地随意翻看着。 却是冯知棠一改方才闪避的神色,竟有些着急了,问她:“你可知定的是哪家的小姐?” 书挡着江稚鱼的脸,才不至于被冯知棠看到她一脸得逞后的笑意,在心内暗道,还嘴硬说关自己何事,这会子有人倒是急了。 但还不待江稚鱼回应她,外面忽而响起推门掀帘之音,两人齐齐向旁看去,见是简昀之缓缓入内。 冯知棠猛地自炕上站起,连忙便规规矩矩施了一礼,又道:“外面的宫人怎的连礼数都忘了,陛下前来竟也不知通传一声,教导宫人亦是尚仪局的职责,如此是臣失职了。” 简昀之将她扶起,见她那般仓皇样子不由浅浅一笑:“冯尚仪每每见朕,总要寻些自身的错处来,是硬要惹得朕罚你不可吗?” 冯知棠一时有些窘迫,不知该如何答他这话,紧张地脸色微微红了些。 江稚鱼倒是分得清情势,这时笑着插了一嘴:“是我不叫她们通传的,我这便去尚仪局领罚……” 江稚鱼抱起小郡主连忙就朝外走,待出殿之前还饶有意味地回首瞧了冯知棠一眼,道:“冯尚仪的问题便请陛下亲自解答吧。” 经江稚鱼如此一打趣,冯知棠脸色更红了些,急着就对简昀之道:“陛下莫听齐王妃胡言,她爱玩笑惯了,臣……” 简昀之却忽而拉过她的手,眉眼噙笑直言打断她:“是你。” 冯知棠猛然一怔,屋内瞬时静默下来,只余两人四目相视,听得心跳声阵阵狂乱。 好半天,冯知棠才万般无可相信地道出一句:“陛下是说……” 声音是飘幽幽发着抖的。 简昀之却是肃然,未带半分犹疑,直愣愣道:“朕说,是你。” “朕要立你为后。” 这话落地似有千斤重,一下砸入冯知棠心里,令她心头一颤。 又叫她如何相信,她不过宫里一个伺候人的女婢,何以敢肖想后位? 冯知棠猛然惊慌,连忙想向后撤步扯回手,却被简昀之拉得更紧,她一下心惊,竟双膝触地跪了下去。 “臣无才无德,对于陛下所言实在惶恐,还请陛下收回方才的话。” 简昀之蹙了蹙额,再一次将她扶起,一双澄明眸子望进她眼中,温声道:“我便明说,我早心悦于你,而动乱那日你舍命救我,我亦不信你与我不是两情相悦,任他什么身份地位,皆是虚谈,自我为太子始,未曾有过一件事偏私过自己,但今日便是想要执意任性一回,我此生所求之唯一,便是你。” 冯知棠定定听着,不自觉已红了眼眶,她自是爱慕他的,故而才深觉他值得更好的一个。 但他心中,她便已是最好。 “知棠,做朕的皇后,可好?” 窗外鹂啼阵阵,瓣雨如帘,两人对望,不许多时,她眼底忽而滴落一滴泪,随即轻轻点了头。 称臣 第52节 而后不过数日,新帝大婚与举行封后典礼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国,个中议论之声不断,皇后为一宫中女官,这还是大梁立朝以来的头一次。 上书劝阻的折子更是堆了满满一桌案,简昀之干脆都叫人烧了去,其中艰难自是不少,但他便是执意要如此,也再无人能奈何。 由是四月里的一个晴明之日,大梁的皇宫里迎来了皇后,亦是后宫中唯一一个女人。 不过冯知棠虽做了皇后,仍旧喜欢和江稚鱼凑在一处,两人这下倒是成了妯娌,论关系上更是亲近了不少。 冯知棠还笑言,往时一心想着待到了年岁出宫时要开设女子书苑,要经商赚取银钱如何如何,这下子倒好,竟要一辈子困在这四方天地之中了。 不过江稚鱼知她并非抱怨,帝后恩爱这事连坊间的老百姓都知晓了,中宫有主之后皇帝再未提过选妃一事,真真的专房之宠,说的可不正是她。 这月里却是喜事成双,其后不久,李家小姐便临盆生产了,一下顺利得了双生子,是两个白皙健康的男孩。 皇帝知道后亦是喜悦,便要为这两个孩子亲自赐名,还召萧贺即刻返京来与家人团聚。 不过萧贺骑马往返所需时日甚久,回到府中只匆匆待了一日,夤夜便又急着赶回了。 那李家小姐虽然心里难过,却也说不得什么,也还好有了这两个孩子,得以令生活忙碌起来,疏缓了不少愁绪。 好似除了那远在边塞的战事,大梁的一切都安定了下来,日子也便流水一般自指尖划过。 却是一年后,冯知棠有孕不足三月便滑了胎,而后虽是精心调理,却再未有怀孕迹象,请了无数世间名医来诊脉,最后只道皇后娘娘伤及根本,尚需调理。 只是每每这般说辞,冯知棠又如何听不出,她这身子,恐怕是再难生育了。 第69章 、国寺解签 朦胧烟雨时节, 江稚鱼带着淡竹出宫去往京中大相国寺,本意为大梁祈福, 实则也是祈求皇后娘娘能早诞皇嗣。 燃香敬佛后已至了午时, 淡竹将江稚鱼从蒲团上搀起,江稚鱼揉了揉已然酸痛的双膝,转身欲走时却忽而瞥见堂内一隅有一僧人端端坐着, 面前案上是一筒竹签,一瞧便知是卜卦算命之用。 那僧人垂目不语,却好似感知到了江稚鱼投来的目光, 在她离去的前一刻缓缓开口:“贵人若心内惶然, 不妨来算一算。” 江稚鱼闻言顿住脚步, 回眸定定瞧着那僧人良久,淡竹见状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 附在她耳边轻轻道:“王妃, 时辰不早了, 咱们还是快些回宫罢,这些命数之论,不过是单凭一人妄言的。” 宫中虽是敬佛, 对于命理这一类的说法却是颇有分歧,江稚鱼此番出宫本就不便惹人注目,更不可能将为皇后娘娘求子之事说与旁人, 淡竹的担忧不无道理, 只怕这墙漏风, 遭有心人听了去, 对皇家不利。 只是在江稚鱼尚怔然时, 那僧人又不紧不慢道:“贵人心头有心结淤堵, 往后必定常来跪求, 一切所求,不为任何,只为心安罢了。” 话及此处,那僧人终是扬起了头,目光淡淡地落在江稚鱼身上,话音依旧平淡如水:“贫僧不知能否解贵人心结,但或可令贵人暂且心安几许,不过这其中的真假,贵人信或不信,听或不听,全凭贵人自己决断。” 听他说得这些话后,江稚鱼好似被猛然点破了心思,犹豫了一瞬后便令淡竹去殿外守着,而自己走至那僧人对面坐下。 僧人将竹筒递给江稚鱼,江稚鱼正蹙额不知如何道出自己心中忧思,却听那僧人道:“贵人无需多言,只摇出那竹签便可。” 江稚鱼松出一口气,依着他的话摇晃起手中竹筒,同时在心中默念冯知棠的名字,不多时,一根竹签便晃落出来,孤孤砸落在案上。 那僧人将竹签拾起,念出了上面黑笔描出的一行字。 彩云易散琉璃脆。 听得这几个字时,江稚鱼心中猛地一震,望着僧人的瞳仁不由缩了缩,语出自白居易的诗,其中的破碎凄冷令她顿感无限心慌。 “此为何意?”她怔怔瞧着僧人问道,话音里不免带了细碎的颤抖。 僧人垂目盯着手中竹签又看了看,半晌后开口道:“生若彩云琉璃,易散易碎,初时美好华丽,终归残败荒凉。” 起初虽是半信半疑,但知晓竟是此般解签后,江稚鱼实在心慌不已,又急着接问道:“可否请禅师说得再详尽些?何谓初时美好,终归残败?” 那僧人不比江稚鱼,脸上未有丝毫情绪变化,只默默将竹签收整好,道了一句:“贫僧仅能言及此处,再无其他。” 江稚鱼顿时卸了力,有些颓唐地瘫坐下,脑中一遍遍回想他方才的话,却终是思忖不出什么,过了些许时候,才又开口:“我还想再求一签。” 那僧人便又将竹筒递给她,与刚才同样的一番动作,只是这次,她心中念的,是简是之的名字。 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这是简是之的签。 江稚鱼眼眸沉了沉,此语也并非什么好意头。 “禅师,此签何解?”她又问道。 那僧人轻拂了拂衣袖,答道:“少时春衫薄,风流自逍遥,却道是,往日不可追,终究黄粱梦一场。” 江稚鱼心中乱扰不定,想再问询些什么,那僧人却是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淡淡道:“贵人无需忧心至此,今日解签权当是一消遣,人各有命,命有定数,亦有万般不定,贵人所求的心安,不在神佛,更不在贫僧,只在贵人自己。” 僧人抬眸望向窗外,天边日头已然西斜了,他又道:“就如日月轮替,终有各自的时辰,太多事,逃避不得,闪躲不得,各人有各人的前路,亦强求不得。” 话已说完,那僧人便携着竹筒起身,对江稚鱼微微顿首,而后离开了。 独留江稚鱼一人,在偌大殿内自傍晚呆坐到夜幕渐沉,最终还是淡竹见江稚鱼迟迟不出,心内担忧得紧,擅自推门进了来便见她脸色极差,将她紧忙扶上马车,赶回了宫中。 而后每每夜深难眠之时,大相国寺那僧人的话便会突然蹦入江稚鱼头脑中,时而扰得她忧虑不堪,时而却又能在其中得到释怀解脱,只是这些她却从不敢与旁人说起。 景元十一年,距与西境交战已有整四年了,战事依旧焦灼难定,朝廷的形势亦并不明朗。 皇后娘娘独占后宫却迟迟未孕,早已惹得满朝臣卿不满,皇家的家事向来亦是国事,一本接一本上奏请求陛下选妃的折子递上来,终是压得人喘不过气。 简昀之心里自是不愿的,帝后大婚时他曾许诺过,无论遇何境况,终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故而前朝接连不断施加的这许多压力,他从未向冯知棠提过一句,只是让她安心调养身子,告诉她他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但前朝那么大的风雨又如何不会吹进后宫几滴雨点,宫人们背后的议论免不了传进冯知棠的耳朵里,由是在四月杏雨梨云的绝佳美好时候,她去求了简是之,带着皇后的亲笔令旨,请他在全国为皇帝选妃。 简是之并没有立即应下,但这事传进那帮大臣的耳朵里,也便成了板上钉钉了,都赶着将自家尚未出阁的适龄女子描摹成画像送进宫里。 简昀之再想躲避,已是徒劳了。 一连三个月,简是之便奉着旨意在全国择选女子入宫,全部到皇后娘娘宫中相看,有冯知棠瞧得过眼的,再加上家世清白,品行良善,便留入了内宫。 这一下,大梁可是举国都热闹了起来,人人都知晓当朝皇后娘娘出身女官,没什么家世,是以便暗自笃定,大梁选嫔妃不重家世,都赶着往这富贵荣华前面凑。 自先皇殡天后,后宫也是许久未有这么热闹了,一批一批比春花还娇嫩的美人住了进来,连空气中都满溢着无限的脂粉味道。 这一次全国选妃接续了三月余,共择选了三十二人,不过简昀之并未参入其中,一应事宜皆是冯知棠全权操办的。 而离别三月余,简是之终于得以回到齐王宫歇息一阵了。 简是之回来时,江稚鱼刚刚将小郡主哄睡,拆了头饰,褪下外袍,准备入榻,却在他刚迈进内屋时,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 “芝芝,可想我了吗?”简是之虽是疲惫,语气中却夹杂着丝毫掩不住的欢喜。 江稚鱼回眸瞧了一眼卧榻边小床中正熟睡的小郡主,快步走过来就将简是之推出了内屋,这才压低声音道:“你这一身的脂粉味道,可别将孩子呛到。” 简是之展颜笑了笑,继而又故意委屈道:“我三月未回,刚一回家,便被夫人拒之门外,这又是怎样的道理?” 江稚鱼瞧他尚有心情说笑,定是没累到,便也撇了撇嘴,抬手在鼻子前轻轻扇了扇,微微嗔道:“王爷这三个月倒当真是浸在花丛里了,周身都是散不掉的香啊。” 简是之弯起唇角,上前几步便搂住了江稚鱼的腰,沉沉道:“夫人这是吃醋了吗?我不过是奉命行事,为陛下择妃,这有何好醋的?” 江稚鱼听出他话中的逗弄意味,她当然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吃醋,便被他这话惹得有些气,直道:“我哪里有吃醋,不过是在思忖着,该求陛下为你也纳几位侧妃进来,免得我长日无聊,又免得你到时不愿见我……” 只是这玩笑之语却令简是之顿时肃然起来,薄唇轻启就拦道:“我怎会不愿见你。” 江稚鱼顿住一瞬,才发觉不能与他开这样的玩笑,刚要出言解释,就听他又沉声道:“况且我绝不会纳妾,我说过的,今生只你一个。” 江稚鱼见他着实认真严肃,便连忙哄道:“好了好了,我只是随意说笑的,你快些换套衣物去休息吧。” 只是她这话说完,简是之却并不肯放手,而是又挑眉道:“那便劳烦夫人为我更衣咯。” 江稚鱼无奈,知晓他又是缠上自己了,便只好叮嘱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屋,为他更换了衣物。 随后便压下声音对他道:“快些休息吧,别将孩子吵醒了。” 可简是之并没有乖乖听她的话,转而去外面唤了淡竹进来,令她将小郡主抱去了别处,还将换下的那一套衣物丢给了外面的宫人,道:“将这一套都丢了去,王妃不喜欢。” 江稚鱼眼瞧着淡竹将小郡主抱走,又将内屋的门关上,屋内一下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简是之走过来轻轻吻了她的唇,耳鬓厮磨道:“没有夫人在,如何休息?” 江稚鱼被他吻得脸色涨红,简是之瞧着怀中羞赧不已的人转身将烛灯都熄止了。 人常言,小别胜新婚,原是这个道理。 第70章 、割地和亲 “云腾致雨, 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齐王宫的花苑里, 小郡主身着一件粉嫩单袄, 扎着两个小圆髻,蹦蹦跳跳着诵读千字文。 细算起,小郡主如今也四岁了, 虽尚未到入学堂的年纪,但奈何这小丫头调皮得紧,开智又比寻常孩子早许多, 简是之终是觉得她常常扰得江稚鱼及齐王宫的宫人婢子们不得安宁, 故而便求了皇帝, 为她择选了老师,教导她启蒙。 只是江稚鱼常在心内暗自发牢骚, 要说小郡主天生这欢脱性子, 可不正是像极了简是之, 她有时看着小郡主给宫人们捣乱,便像是瞧见了小时候的齐王殿下一般,十足的如出一辙。 “娘亲娘亲, 这句解作何意啊?”小郡主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侧坐在廊下的江稚鱼,奶声奶气问着。 江稚鱼接过她手中书册瞧了一眼,柔声道:“金生丽水, 玉出昆冈, 是道黄金产于金沙江, 美玉出在昆仑山岗。黄金可驱邪避凶, 玉石乃是结日月精华而成, 故而曾有言, 观祥云, 知山有美玉,而至今时,玉亦常与人为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便是如此。” 这些老师还没教过,小郡主自然不懂,但令江稚鱼稍感欣慰的,便是她虽性情与她爹爹相似,但好学之心可是比她那不中用的爹强多了。 在这一点上,算是遗传了她自幼聪颖的娘亲。 小郡主伸出两只小圆手抓着那比她脸还大的书册,边翻边问,好似对于任何事情都有浇不灭的好奇,最后还是淡竹和朝贵一起过来哄着抱着才将她送回里屋睡午觉。 “王妃,太医来请脉了。”淡竹转回院内连忙通传道。 “请进来吧。”江稚鱼拢了拢衣衫,淡淡答道。 自当年他们从边塞回宫后,简是之一直忧心着江稚鱼的身子,彼时她刚刚生下小郡主,虚弱得好像经风一吹便要就此消散了一般,是以简是之便立下了这规矩,每日午后请太医来请脉,几年如一日,雷打不动。 幸而江稚鱼的身体终究恢复得不错,这一两年把脉后也没什么要紧,渐渐的,江稚鱼便觉此事纯属多此一举,但简是之也是执拗,旁的任何事体他都是百依百顺,唯独这一件,他万般坚定决绝,江稚鱼也只得无奈听从。 只是按着再熟悉不过的顺序诊脉,不过这次太医浓重的双眉却是明显地皱了一下,这可将一旁静立的淡竹吓坏了,连忙就问道:“可是王妃身子有什么不适?” 太医没立即答她,而是又默默把了一会儿脉,眉头舒展开的一瞬唇角紧着勾了起来,退后一步便直直跪在了江稚鱼面前,喜道:“恭喜王妃,此为喜脉。” 江稚鱼微微怔了一瞬,面上旋即亦浮出点点笑意,对淡竹道:“命人将许太医送回,再吩咐上下宫人来领赏。” “是!”淡竹笑逐颜开,对外面宫人吩咐了几句,齐王宫一下子一派的祥和喜乐。 “王爷现在何处?”江稚鱼唤来朝贵问道。 朝贵边龇着牙笑边答:“王爷今晨一大早便去往垂拱殿了,现下还未回来,想来是与陛下及众臣工议事呢。” 江稚鱼微微颔首,略一思忖,便对淡竹道:“去将膳房做的茶点装上,我们去给王爷送去。” 她只是想寻个理由,让他第一时间知晓这个喜讯。 淡竹手脚麻利地将食盒装盖好,又为江稚鱼加了一件外衫,而后便随着她往垂拱殿去。 称臣 第53节 却在离开齐王宫不过几步,便正碰见了一玄色身影快步走近,正是简是之。 “王爷。”淡竹连忙福身行礼,简是之却没理,这倒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江稚鱼仔细瞧了瞧,却发觉他面色青灰得吓人,像是刚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一股难名的惊慌顿时在她心中升腾而起。 “出什么事了?”虽然不过多参知前朝政事,但江稚鱼还是有着超越常人的敏捷,尤其是在这并不太平的时候。 直直撞上江稚鱼满带急切担忧的眼眸,简是之一时只是叹气,接连的叹气,最后才像是不得不面对一般,沙哑着嗓音无力道:“刚刚前线送来的急报……萧将军,以身许国了。” 听得这话时,江稚鱼顿时脑中一阵轰鸣,恍惚间竟觉天地都倒转了,还是淡竹上前搀扶了一下,才令她不至于失去支撑而向后倒去。 默然良久,江稚鱼才强忍着苦涩又问道:“那现下战况如何?萧将军战死的消息可传去萧府了?而后朝廷领军之人又择了谁?” 这一字一言中,是掩不去的无尽担忧,萧贺是此次与西境抗衡的总将领,如今他身死的消息传出,任谁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简是之两指深按着眉心,这消息实在太过突然,留给朝廷处理此事的时间已然不多,他与简昀之商议到最后,只余下一个法子了。 他拉过江稚鱼的手,夕阳下他狭长的身影遮盖住了她的,虽然此刻无边暖光如浮金般洒落,但两只紧握的手,却是寒凉无比。 “陛下已经传令下去,为他立了衣冠冢,以国丧之仪厚葬,至于战局,怕是需破万难才能有转机了……” 又是重重的一声叹息,简是之仰头望着夕阳最终落下的地方,道:“朝廷会撤兵,陛下派遣使臣前去求和,至于求和的条件,我们怕是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这是朝廷的决议,亦是天下万万百姓的决议,这场仗打得太久太苦了……我们终是败了。” 江稚鱼偏过头,迎着最后一抹余晖,清晰瞧见有几滴泪珠滑过他脸侧,然后坠落、飘散。 而后几日,简是之并没什么气恼愤慨,亦没什么哀戚惊忧,他只是静静的,将自己一整日一整日关在皇家祠堂里,不许任何人靠近,连着三日水米未进,却是谁也不能将他劝出来。 最后江稚鱼便下令由着他去,她知晓他在等什么,更想得到每每深夜静默之时,他是如何一遍遍在列祖列宗面前无言忏悔。 他着实太痛苦,他着实不得解脱。 终于在使臣回朝那日,他将自己从那心牢里放了出来,未待整装,第一时间便冲到垂拱殿去问询。 黄金白银丝绸茶叶这一类条件自不必说,只是仍有两件可算作耻辱,一是将西部三省割让,二是每隔三年送公主或适龄皇室女子前去和亲。其上所列种种条件一件不落地应下,西境王才同意暂时退兵,使两国百姓得以安息休整。 只是割地和亲,又如何容易? 祖上一辈辈辛苦打下的江山,儿孙后代竟要拱手送人,甚至还要牺牲女子的幸福来保得他们一群男人的安然,这是何等的窝囊与讽刺! 那一夜,简是之与简昀之在垂拱殿冰凉的地上坐了一整夜,烛火燃尽了便是无边的黑暗席卷而来,见不到一丝光亮,更找不到半点出路。 一整晚,简是之熬干了心血,如风中残烛,而简昀之,白了头。 天色将亮之时,简是之双手撑着地勉强站起,走至简昀之身边,就如寻常人家的兄弟一般轻轻拍了他的肩,更如曾经许多次先皇对他做过的那样。 他咽了咽已然干涩如刀割的喉咙,才令自己得以发出声音:“为了大梁的百姓,这场仗不能再打了。” 简昀之脸埋在双手里,深深吸入一口气,颓然道:“我知晓的。” 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西境开出的条件虽然过分,但他们根本没能力拒绝,而这一晚,不过是在一遍接着一遍劝说自己,接受它。 两相沉默良久,简是之忽而舒展了眉目,语气似也活泛了些,缓缓道:“牺牲女人保卫家国这事,我实在做不出,左右西境不过是要个牢固的保障……那便送我去吧,我去做那个质子。” 听他说完这话,简昀之猛然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干动了动嘴,却实在说不出任何话来。 简是之勉力硬挤出一个笑,道:“这是目下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我是当朝唯一的亲王,送我去做质子,定然比旁人更令西境放心,况且我一个人大男人,比起皇室那些娇嫩的女子,更能承受境外的风霜,于你我而言,也更能安心。” 简昀之即刻驳他:“是你安心,朕如何能够?西境仇视朝廷已久,你若去做质子,屈辱摧残自然少不了,甚至……连自身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所以我更要去!”简是之接道:“以我一人性命换那些女子的命,岂不是很值得?” 简昀之一时哑言,眸底不受控制地蓄满了泪珠,叹息了许久,才又缓缓开口道:“你若是走了,王妃怎么办?你还不知道吧,你又要做爹爹了……” 这话就如一把尖锥般猛然扎进简是之的心口,这还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知道江稚鱼有孕的消息,想来她是为免他担忧,于是并着齐王宫的人一起瞒了他。 江稚鱼向来是他不可触碰的软肋,舍不得,自然是舍不得的,想念,自然也是会想念的…… “你要知道,这一走,别说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许是一生都回不来的。”简昀之将一切后果剖开来,说给他。 简是之仰天长叹一声,末了,道:“我只是怕我会恨自己,恨自己的畏缩胆小,卑微乞讨而来的日子,我如何能过得心安理得,大抵是从前逃避的时候太多了,如今该还债了。” “陛下,我心意已决,请您下旨吧。” 话毕,他推开殿门,外面已然天光大亮,他一身白色长衫,披散着乱发,赤脚便步入了烟云里。 第71章 、初雪降临 景元十一年的寒冬似比往时来得更早些, 不过十月末,天地间便是冰寒一片。 江稚鱼已有孕数月, 虽再不像初次怀孕那般折腾, 但夜里总是睡得不甚安稳。 早起披了外衫下榻,身旁人已不在,江稚鱼沉了沉眼眸, 近日简是之总是早出晚归,她不常见他,心中虽隐隐有些阴沉, 却也是无方。 淡竹熬了养胎安神的汤药, 江稚鱼喝过后, 走至窗边玉案前落座,殿内静默一片, 不时有呼啸的风声击打窗扇的声响。 外头阴雾灰蒙, 屋里并未点灯, 淡竹抱着空空的药碗立在一旁,只隐隐能瞧见江稚鱼侧脸瘦削的线条。 简是之请命去西境做质子一事已是拟旨下诏,成了定论了, 而这之后连着数日,不单是江稚鱼,王宫里的宫人们, 连同淡竹和朝贵都再未见过他。 他或许是在逃避,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江稚鱼, 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的“抛妻弃子”。 而这几日, 江稚鱼也并未差人寻过他, 甚至对于这事, 她也从未与人商讨过, 便好像没有发生过一般。 淡竹常常觉得,王妃心底里是生气的,与王爷斗气也是可以理解,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王爷怎能不与王妃商量一下便一意孤行,就连她一个外人瞧了,都深以为王爷此举是对王妃与小郡主的不负责。 江稚鱼在窗边呆坐了一会儿,听得窗外声音越发大了,为免她受凉,淡竹本想搀她到榻边坐着,却不想还不待她开口,江稚鱼略略起身抬手,便直接将窗子大推了开。 外间的寒风径直扑入,吹得床边帐幔都飘荡了几下,随之而至的还有星星点点的银白色。 江稚鱼将半边身子探了出去,伸出掌心便接到了一枚小小的雪花,触之即融。 “淡竹,下雪了。”她沉沉缓缓道出这一句。 淡竹立马接道:“是啊王妃,是初雪,这是好意头。” 接着有六七片飞花落入她掌心时,朝贵急急忙忙从外面跑了进来,也不顾鞋靴底沾着的泥泞雪水,直愣愣冲入内间便急道:“王妃,王爷他……他……” 许是因为这一路太急,嗓子里呛了风,他话都说不顺畅,于是更是急得冒出了汗珠。 瞧他这模样,淡竹的心都连着被提了起来,忙问道:“王爷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啊!” 朝贵连喘了几口粗气,声音里却有了些些颤抖,道:“王爷……王爷走了……” “奴方才瞧见的,有一支军队护送王爷正往宫门而去,陛下与皇后娘娘在城楼相送。” 这话说完,淡竹即刻便转过头去瞧江稚鱼的神情,心里更是如打鼓般紧张慌乱。 简是之走了,不辞而别。 淡竹实在怕江稚鱼怀着身孕出什么岔子,下意识担忧地唤了一声:“王妃……” 江稚鱼这才从方才一瞬间的怔愣中回过神,面上却没显出什么波动,只是淡淡地望了窗外一眼,随后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包裹,拆开后里面是一件厚重的棉衣。 她将棉衣交给朝贵,道:“西境苦寒,也不知他带去的衣服能否御寒,这件棉衣我又多加了几层棉,你此刻去,若是赶得上,便交到他手里,若赶不上……也便算了。” 朝贵鼻子一阵酸楚,也不敢耽搁,迈出殿门拔腿就跑了出去。 淡竹心底也泛出苦涩,她才知晓王妃并非与王爷怄气,这几日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原是时时在担忧王爷,将那本就足够厚重的棉衣补了一遍又一遍。 淡竹实在没忍住,道:“王妃,您要不要去送送……” “不了。”江稚鱼轻声打断她,转而将那窗子轻轻关上,方才还勉强透进来的一丝光亮此刻又都消散了,四下里又恢复了一片深幽。 “你出去吧,我乏了。” 江稚鱼走回床榻边,又躺了回去,将身子都隐入了黑暗里。 淡竹出去后,殿内又陷入了深沉的寂静,听得外面有折枝般的噼啪音,许是雪下得更大了。 江稚鱼轻合上眼,便不由得忆起了从前先皇的猝然离世,先皇后难以逃避的宿命,以及简明之那血淋淋的退场。 那都曾是简是之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而他们的离去却都是如此的猛烈与猝不及防,叫人每每想起,都当做是一场避无可避的灾难。 是以他向来是不善于告别的,江稚鱼深深知道。 “离别”二字于他而言,本身就是罪孽的杀戮。 江稚鱼只是默默记下了这个日子,景元十一年的十月二十,初雪这一日,是他们夫妻分别的日子。 军队在雪天里一路向西而行,越往西北而去,便越觉冬日的冷冽与残酷,最后到了西境的都城,将简是之交到西境王的手里,他们便连忙返回上京了。 而简是之就好像是一件物品,在往后的年月里,注定要承受仇家非人般的对待。 西境王拓拔长宇的待客之道果真高明,为简是之准备的卧房不过是一间四面漏风的草屋,而他带来的御寒之物,包括临别时朝贵急着送来的那件棉衣,都被西境人当着他的面扯碎了。在这深寒严冬里,他只有一床薄薄的被子相依。 论吃食更是不佳,西境的食物本就不比上京精致,好的东西又自然不会流到简是之那里,整整几日下来,他便已瘦削如骨。 身体与物质上的苛待却实在算不得什么,毕竟简是之是西境的筹码,凭着他,西境才好连年向朝廷索要银钱,是以虽是处处苛待折磨,却并不真的会要他的命,而精神上的磋磨,才足以令人窒息发颤。 士兵们饮酒后常以拳脚向他而取乐,赛马时也以先捕到他为头筹,骑射时甚至将他冠上白玉当做靶心,诸如此类的奇耻大辱,他只得一一忍受。 来年春时,冰雪渐次消融,西境人大多入山捕猎而去,折辱他的时日比以前少了许多,又或许是手段都用尽了,觉得实在无趣了。 他却并不得闲,王宫里饲喂马匹的马奴瞧不上他,人人都盘算着如何欺辱他,便叫他一人赶了十数匹马去喂。 简是之一人去那荒芜之地赶马,也并无人看管他,左右为了大梁,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私自逃跑的。 他坐在溪边一块石头上,望着澄澈溪水倒映出的影子不由吓了一跳,不过短短数月,他竟好似全然变了个人,从前那个仗剑走马、驰骋京城的小王爷早已不在,如今他一身破败颓然,眉目间却是半点的少年意气都没有了。 而唯一尚能令他认出自己的,是眸底那一片越发坚定的炽烈光亮。 “大梁今日所失种种,来日必要一分不差地拿回来。”这是他临行前对于简昀之的唯一请托。 痛苦之时不迷失,便已足够。 他用溪水洗了脸和双手,顿觉清爽了许多,身上久久未愈的伤痕至少也得以干净些。 “啊——” 突然而起的一道尖锐声响划破了此刻的宁静,接着是连连不断的女声:“救命!救命!!” 简是之立即回眸瞧去,就见不远处有一红色身影急急朝这边跑来,越近些,便瞧清是一约摸十六七岁光景的少女,边跑边大声求救,而她身后,是一匹穷追不舍的野狼。 简是之当下也没来得及想什么,拾起石头旁一根折断的树枝便朝那女子跑来的方向冲了过去,将那女子拦在身后,举起手中断枝,便将锋利木屑的那一头直直插入了野狼一只眼睛里,那野狼随即低嚎一声,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终究却是忍不住痛楚,只得怨怨离开了。 “多谢。”那红衣女子即刻上前来,对他道了谢,接着从上到下打量他。 许是他的服饰与西境不同,那女子不由得多瞧了几眼,而少女的心思又是丝毫不得遮掩,最后迎着山间烈烈的阳光对他粲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位来自大梁的王爷吧。” 简是之没说话,那少女继续自顾自道:“我是西境王唯一的女儿,我叫拓拔昭月,父王说我生来便明媚璀璨,最像那沉夜里唯一的昭昭月明,故而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称臣 第54节 简是之却对她姓甚名谁半点兴趣没有,转身便要走,却被她拦在面前。 她凑前几步,仔仔细细盯着他瞧,半晌后才道:“他们都骗我,说中原人瘦瘦弱弱的,连缚鸡之力都没有,我今日得见了你,才知道他们所言皆虚。” 阳光映照在少女的侧脸,长长的眼睫轻颤了颤,似都染了光亮,精致的脸庞微微泛了红,略带些羞涩却又直白道:“我觉得你很勇敢,而且……生得也极好看。” 这是肺腑之言,拓拔昭月生在西境十六年,还没遇到过一个像他一般好看的男子。 西境男儿多彪悍生猛,她不喜欢。 与少女的灵动活泼不同,简是之一张脸都浸满了愁容,一双眸子低沉着,并未瞧她一眼,只冷冷道:“方才我救你时并不知你是西境公主,你亦知晓,西境与大梁向来是仇敌,若来日战场相见,我不会手软。” 说罢,便直直离去,只剩拓拔昭月在原地气得跺脚。 她是整个西境捧在手心的小公主,哪里有人敢对她说这种话,但气过后又觉得这个中原人实在大胆,他现在可还是他们西境手心里的玩意儿,嘴上再硬气又能如何。 拓拔昭月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微微勾唇一笑,心里暗道一句——走着瞧。 第72章 、能屈能伸 晴日一早, 简是之便被人带离了那座荒败的茅屋,一路上也不与他说明缘由, 两个彪猛大汉一前一后, 似押解犯人般赶着他走,若落得远了,尚免不了几下踢打。 自打简是之到西境来, 这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怪的却是,这两人引着他, 却是朝王宫中心走去。 须知如简是之这般, 可算是整个西境最末等的人, 哪里有机会去那深宫华殿之中。 简是之当下脚步渐沉,心内不免一阵思忖, 但如何想却也想不出什么来, 一时只存着随机应变之心思便好。 但当最终到了地方, 抬眼见了面前人,他不免双眸一沉,眉头微微紧蹙起。 眼前人不是旁人, 正是几日前他偶然出手救下的那位,西境的小公主,拓拔昭月。 她今日仍旧一身红色轻纱裙打扮, 干净利落又勾人眼球, 而与初见那日不同的是, 她配了额饰与耳铛, 若是仔细瞧, 也不难发觉她的指甲染了淡淡的粉色, 少女的小小心思藏在了精心装扮的每一处。 只是她所期盼之人对这些都浑不在意, 等到那两位侍从离开后,简是之冷言直问道:“你将我带来这,有何事?” 言辞冷漠,面容轻慢,拓拔昭月看在眼里,却是不恼,只将方才背在身后的两手霎时举到他面前,掌心里是一只小巧的瓷玉瓶。 “那日我见你手臂上有旧伤,就寻了这药来,想着给你涂上,伤也好得快些。”少女朝他粲然笑着,弯弯的月牙眼里浸满了稚气与欢快。 只是换来的,却是简是之当头泼下的一盆冷水。 “不必了。” 话毕,转身边走边又道:“公主莫忘了,你我本就是天生的仇家,来日必有一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拓拔昭月嘟了嘟嘴,大梁与西境打仗这事她是知晓,但说到底她不过一个处世不深的小丫头,什么国仇家恨、你死我亡之类的事情,她尚且没什么太深的感悟,只是觉着眼前这个玉面小郎君生得好看,又救了自己一命,理应对他好些。 于是便出手拦住了简是之,黑葡萄般乌亮的眸子一转,心上一计,便道:“西境这地方可与你们那上京不同,整日里风沙吹着,就是肌肤再如何粗厚的人,不加护理也抵不住这般糙磨,你瞧瞧你,手臂上新伤叠着旧疤,再不涂药,定然是要生疮流脓的,到时候保不齐要将整条手臂都砍下来。” 这话说得简是之果真犹疑了,他自己的伤自己清楚得很,他深知拓拔昭月所言非虚,转念一想,他如今身居于此,本就活得艰难,实在犯不着再给自己找罪受。 大丈夫能屈能伸,用西境名贵的药材给自己治伤,他委实不亏。 脚步一滞,转身接过那玉瓷瓶,拓拔昭月方才隐下的笑靥又浮了上来,盈盈道:“我就说我没看错人,你果真是个聪明的。” “既如此,你那间破屋子也不必再住了,我这院子里好多间空房子呢,选一间给你住便好。” 简是之实未想到她还有如此盘算,当下抬了眼瞧她,满腹狐疑不解。 拓拔昭月又笑道:“我说了父王最是宠爱我,我只跟他说,你得罪了我,我要将你绑在这,使些手段对付你,他二话不说便同意了。” 简是之没再推拒,既是西境王点头的事,他也拒绝不得,况且能住得舒服些,又为何要一根筋死磕? 江稚鱼与简是之的第二个孩子是在暮春时节降生的,生产过程并未如头一次般遭罪,不过几个时辰,便听到了十分有力的婴儿啼哭声。 只是这次简是之不在,守在殿外的是冯知棠。 第二胎是一位小世子,同他姐姐一样,刚出生便有了名字,佑程,是当初先皇亲自赐的名,承天之佑,前程锦绣。 边境安稳后,大梁百姓也都回归了从前安居乐业的生活,战争带给人们的伤痛都渐渐消散了,也没人会再提起当年的苦难了。 除了江稚鱼,除了齐王宫。 于她而言,这日子过得说快也快,说慢却也是慢,人前因着简是之的舍生取义之举,举国上下都更敬仰她几分,又加上圣上终年无子嗣,在小世子满两周岁时,简昀之下了一诏,令小世子学习为君治国之道,一应有关事体皆按着皇太子规制。 此举之意,不言而喻。 但人后,江稚鱼已不知有多少个夜里辗转难眠,每每瞧见身旁那空荡的位置,她都不由得一阵心痛如绞。 旁人常劝她,待到时日长了,这感觉就会慢慢变淡,最后全然没了,但距他离开之日,已是三年有余,她却只觉这般痛楚越发强烈,且全不是寄托到小世子或小郡主身上便能转移的。 她无法送信给他,他自然也不可能写信送来,只有在每年年关西境入京之时,她得以托人问及几句他的近况,而每每得到的答复不过就是他还活着。 只这短短一句,便是她一整年的希冀,只要她知晓他在人世的某一处尚且安好,那便已是最好,即使归期遥遥,即使生生不见。 一转眼,拓拔昭月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西境的规矩向来便是,想要迎娶公主,便要在众人打擂中夺得第一,只有最勇猛的男人,才足以配得上唯一的小公主。 但与西境旁的女子不同,拓拔昭月向来不喜欢那些粗糙的男子,大抵是她少时去过一次上京的原因,那时她便立誓日后定要寻觅一位有礼有义,风雅温润的男人做郎君。 现下她好似寻到了。 拓拔昭月趴在窗沿上,眼睛一瞬不瞬向下望着,唇边还勾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的卧房在二楼,推开窗子恰能瞧到对面一楼的简是之。 而这已是很多很多次,她瞧见简是之总在夜深时举头望月,且经常直到月色西沉,东方吐亮,他才肯关上窗子。 她不懂,只是月亮而已,天天都能瞧见,还有什么好看的。 拓拔昭月关上窗子,下楼去,敲开了他的门。 简是之向来是不欢迎她的,这一点拓拔昭月很清楚,每每她主动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都是一副冷漠不快的神情,或者说他来西境这几年,就没变过别的表情。 “你们中原人当真奇怪,月亮而已,有什么好瞧的?”少女直言问道。 简是之专心窗外之景,并无心理睬她。 拓拔昭月鬼马精灵,故意道:“哦,我知晓了……我叫拓拔昭月,昭月,便是昭昭明月,那你望月……” 简是之当真无法忍受她这番荒唐的言辞,冷然打断道:“不是!” 拓拔昭月小小计谋得逞,一时心情也好,单手拄着下巴在他侧面瞧着他问:“那是什么呀?” 简是之沉吟了些许,才缓缓道:“古今文人墨客多以月为意象,写月便是写思念,望月便是望故乡,沦落漂泊之时,以月寄情才是唯一可做的事。” 拓拔昭月听得愣愣的,她哪里懂得什么意象,什么寄情之类的东西,便不甚所谓道:“要我说你们中原人就是矫情,这样好好的日子,好好的月亮,非要蒙上些愁苦颜色,月亮若是听了定然觉得冤。” 简是之轻轻摇摇头,只叹息道:“你不会懂得的。” “这是此世间我与她唯一的联结了。” “若此刻,她在望月,我亦在望,可否就算是见了一面呢。”他兀自喃喃着。 拓拔昭月似也被他此刻低沉的情绪感染,收起了往日里明媚的笑颜,沉声道:“你说的她……是指你的夫人吗?” 拓拔昭月知晓他在故乡有一位妻子,那还是去年西境的一个古老节日上,西境王身边的两个随从逼着简是之饮下烈酒,一坛接一坛地灌下去,他早已醉的不省人事,最后还是拓拔昭月找人将他背了回来。 喝下醒酒汤药后,他就开始胡言乱语,但拓拔昭月仔细去听,才听出他并不是在胡说,他嘴里一遍遍念着的,是一个名字——江稚鱼。 后来她知道,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是他的夫人,他对她说,他是全天下最好命的人,他娶了他一生爱慕的女子,并且育有两个孩子。 一个女儿,另一个尚且不知男女。 拓拔昭月心中有些闷闷的,她原是不信人世间有什么感情会一如既往地坚固,仔细算算,简是之离家已经三四年了,这之间他与他那夫人连封书信都没有过,整晚整晚的遥望月亮又有何用。 也不知是不是白日里父王提及婚事惹得她现下余气未消,还是眼见着简是之这模样又勾起了点火气来,她瞧着他便道:“我要嫁人了。” 简是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弄得不明所以,最后只得接道:“恭喜。” 拓拔昭月一跺脚:“恭喜个大头鬼!” 她上前一步凑到他面前,将自己也笼进月色流淌下的轻纱里,直直盯着简是之就诘问道:“你难不成看不出来吗?我喜欢你。” 她一字一顿道:“我拓拔昭月,喜欢你。” 第73章 、生的希望 简是之面色并无波澜, 只向后撤了一步,沉下眸子淡淡道:“公主请自重。” 西境与大梁不同, 民风多开放, 故而女子勇敢向心爱男子示爱这等事,从来算不得什么不自重之列。 是以听得简是之这般言辞,又见他那似乎无所谓的神色, 拓拔昭月顿然有些急了,直视他双眸,语气不善道:“我与你在同个屋檐下, 朝夕相处数年, 若没有我, 你不知要受旁人多少的苦,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嘛, 女追男隔层纱, 你自然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简是之年长她九岁, 当下瞧这小丫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也没当真,只略略觉出些好笑,便道:“拓拔昭月, 你应当知晓的,我已有夫人,你莫要再胡闹了。” 拓拔昭月却并未玩闹, 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眸色一暗, 肃然道:“你不会以为你还能回得去吧?” 少女唇边微微一勾, 眸底却未浮出半点笑意, 幽幽道:“如今看来不是我胡闹, 倒是你天真得可笑。” “你做质子来这的第一天, 便应当在私心里彻底断了离开的念头。” 这一句,正戳在简是之最痛的痛处。 他何尝不知道,此番离家,归期何有。 但他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而大抵唯有这种自欺,才得以令他在这千万里外的地方,孤自飘零。 四年十个月零三天。 拓拔昭月见他不言,又继续道:“左右你是绝回不了大梁的,我劝你还是尽早放下对家里的惦念,而与我成婚,你我都能获益。” 她为他细细道来这其中的缘由:“你若是娶了我,便是西境的驸马,再无人敢欺负你不说,西境与大梁或许会因此放下兵戈,再者,你此生再不能归家,对你那夫人和孩儿亦是痛苦,要我说,你便即刻修书一封,同你那夫人说清,你俩就此和离,各寻归路去。” “怎么样,我这方法,是不是对你、对我、对你那夫人,还有大梁和西境,都是顶好的?” 拓拔昭月双眸闪亮,定定瞧着简是之,等他的回复。 简是之仍旧低垂眼眉,静默了一会儿后,只道:“你说的不错,但我不会娶你。” 唯江稚鱼一人,此生皆然。 而若是他当真告知江稚鱼,令她改嫁旁人,那他委实是将她看轻了。 拓拔昭月在一旁鼓着脸闷气,道:“你今日不同意就算了,我明日再来问问。” 简是之无奈摇摇头,心里道这丫头果真是小孩子心性。 称臣 第55节 不过…… 简是之忽而想到了什么,急忙出言拦住了欲离开的拓拔昭月。 “你方才是说,若我修书一封想送去大梁,你能办到?” 拓拔昭月脚步一顿,转身看了看他,轻轻点了点头,道:“照理说父王是不许你与外界通信的,但若你实在太思念家乡亲人,我上下打点一番,或许……是可以试试的。” 其实这事她早便想悄悄告诉简是之的,虽然确实太过冒险,一旦被发现,她也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但每每见他对月思人,她又总是于心不忍,终于这一次还是说了出来。 简是之心内顿时一阵惊喜,却半点不能表露在面上,只转瞬间便已在脑中有了盘算。 “千思万念自是书不尽的,请容许我多思虑思虑,若公主当真能帮我这大忙,我自是万般感念公主的恩德。” 他突然对自己这般客气,倒是惹得拓拔昭月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少来了,你又不肯娶我,说这些没用的话做什么……那你便好好想想,将想说的都写下来,再转交给我便好。” 简是之这时倒是完美诠释了大梁君子的礼仪,对拓拔昭月微微颔首,轻声道:“有劳。” 拓拔昭月自然看不出简是之那一副花花肠子,更不知两人一言一语之间简是之已引着她将送信这事敲定了下来,而这个四年里早已如行尸走肉般枯死的人,忽然间有了生的希望。 第二日、第三日、第三十日,拓拔昭月来问简是之愿不愿意娶她,得到的回答都是坚决不变的否定。 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西境小公主骄傲嚣张一世,竟栽在了这么一个死气沉沉的中原人身上。 然光阴流逝,公主大婚的事也不能再拖下去了,眼瞧着比武已到了终场,最终只剩下西境最勇猛的五位汉子的角逐。 拓拔昭月曾经偷偷跑去比武场看过一次,一眼过去,个顶个的都是彪壮威武的男子,她当时只觉那人单手便足以将她摁到地里去。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当真是没办法的事情,强求不得。 但偏偏西境传统便是如此,这比武一场比一场精彩,西境王心里似也早有了女婿人选。 拓拔昭月整夜难眠,后日终场决胜负,到那时任她再如何不愿意,已是无用了。 翻来覆去她只想到一个人——简是之,这个中原人虽然不经打,脑子却很是灵光的。 翌日东方初亮时,拓拔昭月便蹦到了简是之眼前,开门见山道:“我不想嫁给那些人,你得帮我。” 简是之坐在桌案旁,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道:“为何?” 拓拔昭月义正言辞:“我当我们是朋友。” 简是之握着茶杯的指节轻轻一顿,淡淡道:“我当我们是敌人。” 拓拔昭月抢过他手中茶杯,气鼓鼓道:“我不管,你就是得帮我,没有为何,就是要帮我,就要就要……” 简是之摇头轻笑,眼瞧着这小丫头颇有些耍无赖的架势,转眸一想,便心上一计。 “帮你可以,但我有条件。” 拓拔昭月瞧了他一眼:“你讲。” “我闷在这四方小屋已有快五年了,若是可以,我想要出去转转。” “去哪转转?” 简是之一脸的云淡风轻,淡淡道:“无需多远,公主宫殿附近便好,哪里都行,我只是想瞧瞧外面的景色。” 拓拔昭月心里道这有什么难,不就是带他随处逛逛看看嘛,是以当即便应了他。 简是之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继而道:“其实此事也不难,你说按着你们西境的规矩,最后胜出者即为驸马,那你便使些伎俩,令这场斗争并无胜出者,这事不就结了。” 拓拔昭月挠了挠头:“你说得明白点,如何能没有胜出者……该不会是将那五个人都……” 见拓拔昭月一脸恐怖的神色,简是之顿时汗颜,只得连忙打断她:“你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令他们五个永远战成平手,自然就分不出胜者来了,再说清楚些,你命人悄悄弄些猛烈的泻药来,加在那几人临场前最后一顿的吃食里,到时药力一来,谁还有心比赛,怕是连拳都挥不出一个来。” 拓拔昭月愣愣听他说着,反应了一会儿后顿觉此招绝妙,随即难掩喜悦之色,一想到那五人服下泻药后的样子便抚掌大笑:“此计甚妙!此计甚妙!” 没想到这个中原人,使起阴险小人的招数来真是丝毫不逊色。 第二日终战如期而至,拓拔昭月也提早准备好了一切,果真就如两人预想的那般,那五位壮士一泻千里,根本没什么心思在意输赢。 且这招来回用了三次后,就再没人招架得住了,一时甚至都有人在传,说公主是天上仙君下凡,凡人匹配不得,是以欲靠近时,才会屡屡遭殃。 拓拔昭月也终于得偿所愿,成婚这事西境王再不提起了,只说容后再议。 拓拔昭月心情好,简是之心情更好。 能参观西境王宫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况且还是他这样一个最令西境人人敌对的敌国质子。 起初拓拔昭月只是带他在公主宫殿旁没有人烟的地方逛逛,后来简是之每帮她一件事,便提出条件要她领自己再去远一些的地方瞧瞧,久而久之,终于又过了一年半后,简是之基本将王宫整个看全了。 当然除了西南角的一处藏书楼,无论简是之如何请求,拓拔昭月都坚决不许他靠近。 只是拓拔昭月到底天真,她哪里会知道,每每白日里她带简是之走过一处地方,夜里他都会偷偷在宣纸上描绘出来,这许久下来,他已有了一张庞大的西境王宫地图,大到整体框架,小到每一棵树木,都清晰地显现在那上面。 只是那偏僻的藏书楼,在地图上空了一块。 直觉告诉简是之,那里定然暗藏着无尽的秘密和玄机。 拓拔昭月不带他去,他自然有别的法子。 而就如萧贺生前曾对他说,他是天生的君主,无需刻意,便有支配旁人的头脑和气势。 西境纵然人人都厌弃他,但对于小公主,却多出无比的宽容与喜爱。 简是之打着拓拔昭月的旗子,使的手段,编造的谎言,传达的令旨,那便是西境公主的旨意,再加上他那张善于诡辩的嘴,很快就弄到了藏书楼的钥匙。 他先前打听到钥匙有两把,但他眼下只有一把,这一把只能打开藏书楼的大门,却难以接近内中的暗室,若是这般,去了也白去。 他一整夜一整夜点着油灯,反反复复去瞧那枚青铜制成的钥匙,偶然就在一个静默的夜晚,电光石火之间,他便有了计策。 第74章 、望卿自怜 内阁的机关锁里若插入了假的钥匙, 便会无数机关同时触发,他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但若不是真的钥匙, 又不是假的钥匙, 那该如何? 念及此,简是之顿然神色一亮,将手中钥匙磨搓了几下, 就打定了主意。 他要找人为他再制一枚同这个一模一样的钥匙,然后将那钥匙有识别作用的图案磨损掉,这样再插入内阁机关锁中, 并不会触发任何机关, 到时也就无人有凭据说他这钥匙是假的, 他大可争辩一句,说是铜制钥匙日久天长, 磨损生锈了, 故而失去了作用。 再加上他随身携带的公主令牌, 应当无人会为难他。 而说到那令牌,拓拔昭月本也是宝贝似的不许他碰不许他看,但这小丫头天真, 他又老谋深算,最后只说借着看看便教她大梁人曲水流觞之类的风雅趣事,她高高兴兴就将令牌奉上了。 再后来, 借得习惯了, 慢慢就变成像拿自己东西一样了。 这令牌可给简是之行了不少的方便。 而秋月某一日的深夜, 他果真就以这个方法进入了藏书楼的最内层, 在那里他找到的东西, 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西境最大的秘密, 也是整个大梁最想得到的东西——西境大军的军事战略部署图纸。 于是第二日, 在离开大梁整整七年后,他提笔写下了寄往上京的第一封信。 拓拔昭月也委实说到做到,打点了无数人后将那信寄了出去。 寄出的不仅是那几张铺满油墨的纸,更是简是之所有的希冀,整个大梁的希冀。 这日正是中秋,依着古来的规矩,晚间宫里是有一场盛大夜宴的,但这七年,江稚鱼都未曾出席过,所有的中秋节,她都是独自一人,在大相国寺度过的。 每逢年节去神佛前祈祷她的丈夫平安顺遂,已融进她骨子里,成了她的习惯。 后来有几次曾又遇见过当初为她解签的那位僧人,她会问到简是之的命途。 但不同那时,此番那僧人只说他前路不定,有关于他的一切皆是变数,逆天改命或是行差踏错,只在他一人的一念之间。 江稚鱼从大相国寺回到齐王宫时已是亥时了,一入屋却见小世子眼睛红彤彤地吸着鼻子,显然是哭过了,听见她回来的动静就一下扑了过来紧紧抱着。 江稚鱼一时有些慌,小世子的性子可与小郡主大不相同,小郡主天性活泼、喜动爱闹,与她爹爹小时候简直如出一辙,而小世子则更像江稚鱼一些,性子沉稳,做事也更有思量,自他懂事起,江稚鱼还从未见他哭得这么凶过。 江稚鱼连忙蹲下将他圈在怀里,柔声问道:“程儿怎么了?可是今日在国子监被先生教训了?” 小世子时年七岁,本还未到入学堂的年纪,但陛下有意令他为宗室后继,且他又开智早,对许多事颇有见解,是以便早早入了国子监,同其他宗室子弟一起学习,除此,还另请了几位老师额外教他有关治国为君之类的策谋。 小世子两手胡乱抹着眼泪,边摇头边抽泣道:“不是先生训责,是郡王哥哥,他说我是没有爹爹的孩子……” “娘亲,我已经七岁了,还从未见过爹爹,娘亲总说爹爹在很远的地方,是不是因为爹爹不喜欢程儿,所以从来不回家来看看程儿?” 小世子红彤彤的眼睛直盯着江稚鱼,伴泪而下的话令她心头疼得颤了颤,她不敢回视过去,只将小世子揽在怀里,紧紧抱住。 “不是的程儿,爹爹很喜欢很喜欢你,爹爹也很想见你,只是……” 江稚鱼不知该如何与他叙说那些利益争斗、阴暗流血的过从,一时哑言,只将怀抱着他的手缩得更紧。 整整七年的等待,提起时如何能不湿了眼眶。 小世子瞧见江稚鱼脸上滑落的泪珠,赶忙止住了哭,转而伸出小手替她擦拭,鼻音浓重道:“娘亲不哭,程儿不会任性了,程儿知道娘亲也很想很想爹爹,程儿陪娘亲一起等爹爹。” 江稚鱼点点头,两人一时默然,良久后,小世子的嘴角又耷拉了下去,低低问了一句:“可娘亲,爹爹真的……会回来吗?” 同样的问题,这七年里江稚鱼不知问过自己多少次。 他还会回来吗? 好像会,又大概不会。 她不知道。 “娘亲也不知道。”江稚鱼不想骗他,更不想给他无望的希冀。 小世子眼里含着的泪珠没忍住又掉落了几颗,江稚鱼替他一一擦去,温言道:“程儿,你现在还小,并不能理解爹爹为何定要离开家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但你要知道,若没有爹爹,便不会有你今日的安稳顺遂,更不会有全天下百姓的安养生息。” 江稚鱼忽而起身到窗边,推开窗子,立时便有中秋夜银亮的月光流淌进来。 “程儿你瞧,只要你每天晚上都能在这片土地上安然地享受月色,每日清晨又能如常地沐浴阳光,那便是爹爹在守护你,此后无管日月轮替,世事如何,你都须带着那份希冀好好生活。” 小世子望着月色点了点头。 “王妃……王妃……”外头朝贵急匆匆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也不顾通传的规矩,一下就推开门入了内里。 江稚鱼见他实在着急,面上的神色也不知是喜还是惊,又似乎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各种情感混杂在一起,倒是显得有些滑稽好笑。 但她可笑不出来,朝贵这般深夜急切前来,定是有极要紧的事,她便招呼淡竹带小世子回去睡觉了。 朝贵也终于平顺了呼吸,将一封信奉了上来,道:“王妃,有给您的信。” 江稚鱼一时有些懵,没当即接过,而是道:“现下宫门早便下钥了,如何还会有信送来?” 朝贵磕磕巴巴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解释,只憋红着脸道:“您自己看看便知晓了。” 称臣 第56节 江稚鱼有些犹疑地接过那信,却在拿到信封后瞧见的第一眼便涌出了泪珠。 信封是上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书下的一句:赠我此生最最爱慕之人——芝芝亲启。 江稚鱼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拆开信封时已有无数泪珠不争气地浸湿了信纸,滴在墨汁上晕染开一片。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江稚鱼如获珍宝般一字一字读着,字里行间便好似拼凑出了那张她日夜思念整整七年的脸。 泪水早就如开了闸般不可控制,只信的最末一句——大抵归期已近,望卿自怜,足以击穿江稚鱼柔软至极的一整颗心。 这中秋夜里,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后来得知他这信是一并两封,另一封送到了简昀之手上,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夤夜便叩开了垂拱殿的大门,哭笑着将另一封又读了一遍。 那封信里简是之详尽写下了他收集到的所有有关西境命门的东西,还附上了一张他手绘的王宫地图。 至此,江稚鱼这颗悬了七年的心,才终于得以稍稍放松一些。 江稚鱼一整夜都没睡着,将那信捧在手心里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甚至都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也不肯放手。 她又何尝不知简是之是经历了何等的艰难才送出这一封信来。 事实也确是如此,从西境送信出来本就不是小事,简是之求了拓拔昭月许久她只是答应为他送出一封,后来简是之实在无方,只好学了拓拔昭月那耍无赖的手段,若她不肯将这两封一同送出,那他便绝食饿死自己,拓拔昭月见他果真水米未进整两日后,这才松了口应下他。 收到信的第二日,简昀之便秘密召见了朝中重臣商议此事,垂拱殿内连连烧灯续昼数日,最后终是有了定论。 或许是时候将这场闹剧有个了断了,也是时候,该接大梁朝的齐王殿下回家了。 简昀之在朝中有了大动作,简是之在千万里外的西境自然也没闲着,他在信中告知简昀之,等到时大梁与西境开战,不必顾及他的安危,他自有办法逃脱。 可这逃脱之道,他实则并未想好。 一连几日他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为往后谋划,他知晓,这之后的每一步,他都错不得。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打断了简是之的思绪,他连忙将案上地图收起,转身却见是拓拔昭月立在他面前,双眼直直盯着他。 瞧那面容,半点不似往日里那般俏皮欢脱,紧蹙的眉弓里蕴满了怒意。 “你怎么……” “啪——”还不待简是之问完,拓拔昭月直接扬手在他脸上打下一个巴掌。 简是之顿时懵愣了,同时一股十分不妙的感觉在心中升腾而起。 “你一直都在骗我对不对?!什么送信,什么闲逛,通通都是假的!你一直都在利用我!!” 拓拔昭月怒意盛极,歇息底里冲他大喊着,眼尾也因气怒而染上猩红颜色,对简是之连连逼问。 “比武时你出计帮我,也不是出于好心吧,你从那时起便开始利用我,此后的每一桩每一件,在你眼里,都是交易罢!” 拓拔昭月身子晃了晃,突然知晓这般残忍的真相实在令她太过悲愤。 简是之没说话,低垂着眉眼不敢瞧她,他须承认,他一开始接触她时确是如她说的那般,都是利用,都是交易。 但他欺骗不了自己,这利用和交易之中,又存了几分的真心。 他并不讨厌她,他也曾想过,若他们并非对立,他与她,或许可成为朋友,甚至是结拜的兄妹。 但事到如今,一切都不可能了。 拓拔昭月勾起唇角自嘲一笑,两行泪珠滚落下来,无望地瞧着简是之,幽幽道:“七年啊,你将我当成了什么?” 真心被撕碎的感觉,当真痛得彻骨。 可不待两人再说些什么,又有一下人闯了进来,面色同样的不善,开口便对简是之道:“西境王有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简是之心内顿然一窒,已然预料到了什么,步履沉重地跟在那人身后。 那人又转向拓拔昭月,道:“还有公主殿下,大王唤您一同过去。” 第75章 、祸临己身 一入殿内, 简是之的心便彻底沉了下来。 西境王拓拔长宇坐在上首位,而下面跪着的一行人中有两个是简是之认得的, 便是那日引他进入藏书楼的两位。 东窗事发, 祸临己身,这一日简是之不是没有预想过,只是万没想到, 会如此突然迅速,如此措手不及。 西境王命人将简是之按跪在地上,怒道:“你竟敢窃取藏书楼内的机密, 当真是不想活了!” 简是之无言辩驳, 他是如何潜入藏书楼, 又如何哄骗拓拔昭月替他送信出去,这其中的一切细节, 西境王显然已经一清二楚, 他是瞒不了的。 实则在那两封信送出的那一刻, 他就已然预想到了这样的结局。 漂泊半世,身死他乡,他逃不掉的。 西境王又对拓拔昭月粗声吼道:“你当真被人骗得团团转, 他自始至终不过都是在利用你,你怎可一步步着了他的道!” 若说简是之是主谋,那拓拔昭月全然算得上是帮凶, 只是那并非她本意而已, 现下看来却又都不甚重要了。 西境王对自己这最宠爱的小女儿已是失望透顶。 拓拔昭月垂首跪下, 一整颗心突突地跳着, 简直要蹦出胸腔来, 不过却不是为了她自己, 而是距她不远的这个即将要遭殃的中原人。 西境王也不过多耗费口舌, 反正不论哪朝,不论哪个国家,对于这样泄露军机之人的处决唯有一个——杀之泄恨。 左右大梁与西境再次开战不过迟早的事,留简是之一命已经全无意义,而战争打响前,他定要将这可恨之人碎尸万段! “来人,将这中原人拖下去,即刻处以车裂之刑,而后砍下他首级,挂在城门之上,来日叫他们大梁的军队好生看着!” 话毕,即刻便有人上前来缚住简是之的双臂,便要将他拖走。 “不要……不要……” 拓拔昭月满眼的泪顿时奔涌出来,使尽全身的力气拦在了简是之面前,任由那下人如何使力,她便是死死扯住简是之,不容许任何人将他带走。 ”拓拔昭月!!” 西境王见状大怒,起身从上位走下来,一把便将拓拔昭月推倒在了旁边。 “带走!” “不……不要……”拓拔昭月连忙手脚并用爬起来,这时当着满殿下人的面,她却什么也顾不上了,就如一个行乞的乞丐一般,抛下了最后一丝尊严,只死死抓着简是之不放。 西境王挥了挥手,连着又上来几人,眼瞧着拓拔昭月已经抓不住了,她豁然放开了手,一下扑到西境王脚边,抱着他的鞋靴连连祈求道:“父王,你不能杀他,你不能……” 西境王甩开她的手,面上的嫌厌之色愈加严重。 拓拔昭月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抹了眼泪,脸上已是泪水混着灰尘,乌蒙蒙一片,再没有半点少女独有的灵动与天真。 她回眸望了简是之一眼,转而沉声道:“父王,你不能杀他,我有了他的孩子。”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立刻惊住了,就连拖着简是之的那几人都停了手上的动作,殿内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落在了西境王的脸上。 “你说什么?” 纵是西境王一生历过无数风霜,却还是没能立即从她的话中反应过来。 拓拔昭月平淡着音色又重复了一遍:“我怀了他的孩子,你不能杀他。” 这话说完,她又立即抽出一旁侍卫的佩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道:“你若是执意要杀他,那我便随他一起,我与我腹中的孩儿,我们两个人陪他。” 殿内死一般的沉寂,西境王只觉眼前黑了黑,好似天地都倒转了,他阖上双眸沉吟了许久,末了长叹一口气,道:“先将那贼人押入死牢罢。” 拓拔昭月长呼出一口气,周身都瘫软了下来,手一抖,直逼脖颈的长剑砸落到地上。 离开之前,简是之深深望了拓拔昭月一眼,他本以为他今日必定身死于此,却怎会想到那个本该恨自己欺她骗她之人,会在这种时候舍命护他。 不仅赌上了她自身的性命,还陪上了她这一世的清白。 拓拔昭月当然没有怀孕,只不过是觉得两条性命加在一起,筹码更重些,当下她只一心要保住简是之的性命,至于之后谎言被拆穿的后果,她全不在乎。 西境的死牢与大梁的诏狱很像,却又全然不相同。 诏狱里满是野鬼哭声,撕心裂肺、惨叫哀嚎,叫人单单听了就再无一点生的念头。 而这死牢却静得出奇,就好像一个偌大的罩子,将这里与任何声音都隔绝了开。 没有一点声响,没有一丝光亮,四周都是铁墙围堵,留给简是之的,只有那仅能容纳一人的无比微小的空间。 除去每日一次的送食,他再见不到其他的人。 自然,还有隔几日便有一次的刑罚。 拓拔昭月以死相逼,西境王答应了留住简是之一条命,但却绝不会让他在人世好过。 简是之在死牢的这段日子,算是将西境所有折磨人的手段都承受了一遍。 用小荆条抽打腿及背,为笞刑。以大竹板打击臀和腿,为杖刑。用银针刺入指甲,为插针刑。此外,还有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炙烤、鞭打、钟刑等,一应种种,无不惨绝。 但总会留他最后一口气,叫他求死艰难,求生更困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这样无所希望的日子。 但他心中总有一团熄不灭的火,他扯下草垫子上的草杆,整齐摆放在地上,以此计时,每过一日便摆上一根,他总是相信,大梁最终会胜利的。 直到两年一个月零三天后,他在受刑回去的路上偶然听到了有狱兵闲聊。 那是这两年来他第一次听见除棍棒抽打之外的声音,认真辨认了许久,他才渐渐听出他们所说的是什么。 “公主殿下在和亲的路上跳了马车,坠下山崖死了。” 简是之眼皮陡地一跳,当下便要冲过去让那人说个明白,却还不待他走出一步,便换来了身后一狱兵的拳打脚踢,等他奄奄一息伏在地上动弹不得时,狱兵又将他扔回了牢房里。 而后,他又有几次听见关于外界的消息。 “大梁起兵攻打过来了,也不知这场仗打不打得赢。” “大梁撤兵了,听说前线战况惨烈得简直没眼看。” “你听说了吗?大梁的国君前些日子突然死了,现今后继无人,我看呐,咱们大王是时候攻入上京了。” …… 简是之已经再无心思计算时日了,甚至不再去分辨那些人言语的真假,他只依稀算了算,距他被关入死牢起,已大约有四年的时间了。 四年了,若大梁还没有出兵,那他当年费尽心思换来的西境军事图早已成了一张废纸,他这一生,也注定会烂死在死牢这方泥地里了。 不得不承认,人心一旦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后来简是之每夜睡前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为大梁祈祷了,浮起的念头都是,若能就此长眠便是极好。 有时他会看见先皇与先皇后站在他面前,他们同他说笑,就像小时候那样,而画面一转,却又是简明之的脸,蒙了一层血色,眼瞧着先皇咽下最后一口气。 称臣 第57节 这些都太真实,他已分不清是幻想、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困在梦魇里苦苦挣扎时,牢房的门突然开了。 “喂、喂,中原人,醒醒……” 梦里他在黄昏下的秦淮河边,他身旁是一脸粲然笑意的江稚鱼,他伸过手去抓她,却只握住了一阵风,接着他便坠入了河底,不停地下坠、下坠…… 他好像要死了。 却突然有一只手拉住了他,将他从河里救了上来。 简是之睁开眼,牢房外透进并不明亮的一点点光线,却是这四年里,他第一次见到光,顿时双眼一阵灼痛。 他适应了许久,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孔——拓拔昭月。 他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又或许是因为四年里他从未说过一个字,已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发声了。 拓拔昭月很是急迫,紧紧拉住了他混满淤泥与血污的手,道:“来不及了,快和我走。” 简是之已经如一把枯骨般消瘦,甚至连走路都没了什么力气,任由拓拔昭月拉着他,一路走出死牢。 时隔四年阳光再一次照在他身上时,他早已死灰一般的心竟又燃起了一点。 他咽了咽干涸带血的喉咙,张了张嘴,磕磕巴巴地小声说道:“你……你怎么……” 他想问的是,你怎么还活着? 拓拔昭月却好似真的有万分紧急的事情,拉着他小跑起来,边道:“当年你进入死牢后不久大梁便攻了过来,这些年西境与大梁鏖战,过不多久西境便要战败,到时父王定然不留你。” 她握着简是之的手更紧了紧,脚步也更快。 “我带你走,离开西境,回大梁去。” 简是之一路都是怔愣的,直到跑出王宫,迎着西下的日头,他的心因猛烈的奔跑而突突跳动时,他才初初反应过来,这一切不是梦,也不是幻想,是真真发生的。 拓拔昭月牵来早便备好的马,将缰绳递到他面前:“快些走吧,你该回家了。” 简是之接过缰绳,心中说不出的感觉,一时之间他有好些话想对她说,有好些情绪激荡翻涌,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他欠拓拔昭月的,今生今世都还不起。 拓拔昭月望了望太阳,快要落了,便催促道:“快些走吧。” 简是之踩着脚蹬翻身上马,转身的一刻却被拓拔昭月出言叫住。 她背着光,他瞧不清她的表情,听声音却知道她应是哭了。 “喂,中原人……”她轻轻笑了一下:“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简是之回望向她,刚想要开口,却听她又道:“算了算了,你别说……” “等到大梁战胜,押送西境王室入京后,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到那时你再告诉我。” “还有,到那时可千万别装作不认得我,要记得保我一命。” 拓拔昭月勾起小指:“喏,拉钩。” 简是之也伸出小指扣住她的:“拉钩。” 第76章 、少年已逝 这一个月里, 发生了太多的变故。 大梁与西境的这场仗终究打赢了。 但简昀之率兵亲征,却再没能回来。 侵入西境王宫后, 西境王誓死不降, 简昀之与之交战,双双殒命。 大梁朝的天子,又一次长眠在了大漠风沙里。 简是之并未立即回京, 而是随同大梁的军队一同打了过去,他也是存了私心,想寻到拓拔昭月, 带她回大梁去。 但他再也没能见到她。 听人说, 那日她擅自放走他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刚回到王宫,便被人视作叛徒, 被暗处飞来的流矢一箭穿心, 当场绝了气。 景元二十二年, 在简是之离开大梁十一年后,终于回了家。 这场战争是杀戮,却更是盛世。 大梁已失去了最大的威胁, 当年无奈割出的土地悉数收了回来,天下百姓也再不用受战争的侵扰。 只是这背后两朝天子的性命,与他那十一年的遭遇, 没人会记得。 简是之踏入齐王宫的一刻, 整个人竟没来由地发起抖来。 丹桂树下, 是一女子静坐的背影。 较十一年前清减了许多, 落寞了许多。 “芝芝……”他唤出她名字时, 声音颤抖嘶哑到了极点。 江稚鱼猛然转头, 满目的不可置信, 随即拔腿朝他跑来,泪珠都飘落在风里。 简是之紧紧抱住她,在西境十一年不论遭受了什么,他从未流过一滴泪,他本以为他早已麻木,却在触碰到她时,像是枯木逢了春,滚烫的泪滴落进她的颈窝。 那是彼此日夜思念,拼死也要见到的人啊。 两人就这般静默着抱了许久,待终于止住了哭,江稚鱼放开他,命淡竹将郡主和小世子带了过来。 本以为是父子相见的喜悦,两个孩子却都藏在江稚鱼的身后不肯上前。 郡主到底是年长一些,只是当初父王离家时她不过刚刚识字的年纪,如今却都该议亲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接受,先开了口:“见过父王。” 小世子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这位姐姐唤作“父王”的人,这是他第一次见他,母亲常常告诉他父亲是大梁的英雄,而他印象中的英雄都该是威风凛凛、英俊勇猛的,可这人,须发半白、形容枯槁,颓然得竟如野鬼一般,哪里有半点英雄的样子。 江稚鱼轻轻晃了晃世子的小手:“程儿,这是爹爹。” 小世子终究还是上前施了一礼,唤了一声“爹爹”。 而简是之扯了扯唇角,唯有苦笑,路是他自己选的,他又能怨得了谁。 江稚鱼急急忙忙赶去正阳宫时,冯知棠面前一杯鸩酒已经摆好了。 江稚鱼冲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道:“先皇走得突然,并未留下旨意说是否要你陪葬,你与他感情深厚,想来他是不舍的……” 江稚鱼极力想劝她,不要饮下那杯毒酒。 冯知棠却拍了拍她的手背,淡笑着摇了摇头。 “稚儿,我的身世你是清楚的,我这一生,唯有在他那里,方得到了全然的、最高的、毫无保留的爱意,十几年前,我知晓自己不能生育,为他纳了妃,但没人知道,他从未宠幸过她们……他敬我、怜我、爱我,与他做夫妻这十数年,是我此生最最快乐的时光,如今,我又怎舍得他一个人在那阴冷的地方孤自零落?” 她举起酒杯凑到唇边,抬手替江稚鱼拭掉了面上的泪珠,慢慢笑了笑:“稚儿,无需为我伤心,这是我能为自己选择的,最好的结局。” 话毕,举杯,一饮而尽。 几日后,先皇与先皇后并葬入皇陵。 简是之作为新帝登基后,改了国号为乾,这是新的开始。 夜里他登上了城楼,俯瞰整个上京的景色,只愿往后这里的每一处街市,都平安祥宁。 江稚鱼走到他身侧,为他添了一件大氅。 简是之轻轻拉住她的手,哑声道:“芝芝,我好生对你不起。” 两个人的身影都隐在沉夜的黑暗里,瞧不清彼此的表情,也无需去瞧,只静静地,说说话。 十一年里无数次期盼过的,只他们两个人,静静地,说说话。 “成婚之前我想,待到大婚后我便带你迁居江宁,大婚后却又想,等动乱一结束便即刻启程,却不想最后等着等着,就等到了今日,战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但我却再也走不出这了。” “芝芝,嫁给我,你可曾有过后悔?” “从未。” 江稚鱼向着他走近了两步,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轻轻道:“我此生做过最正确的事,便是嫁给你,我一直都觉得,我嫁给了全天下最好的男子。” 简是之一只手握住她的肩头,道:“芝芝,如今我倒真的坐在了那个我曾经最讨厌的位子上了,我想大抵直到今日,我才终于明白了父皇曾与我说的,命数二字。” “可是啊芝芝,这地方太冷太孤独了,我只怕我一个人,会撑不下去……” “有我在呢,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又以我的私心将你困住了,我着实是可恨的。” “不是的,若真说有什么东西将我困住,那也从来不是你的私心,而是我的,真正困住我的,是我的私心。” 是我私心里对你的一世爱慕。 封后大典后的头一件事,是简是之下令废除了殉葬制度。 他曾对江稚鱼许诺过的,从来如此的事情,他偏是要有些是不一样的。 而第二件事,他在京郊亲手为拓拔昭月立了一座墓,里面葬了他凭记忆画下后又命内府连夜赶制出的那件她最爱的红衣。 随之一同入葬的,还有一枚刻有他名字的玉佩。 那日他在她墓前坐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斜,饮完最后一口酒后,他道:“小骗子,是你先失了信,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我可告诉你了哦,我叫简是之,你最好永永远远记得。” “因为我也会永远记得你的名字。” 战后急需处理的政务太多,重逢后江稚鱼与简是之两人却是没什么时间相见的,简是之整晚整晚地宿在垂拱殿里,睁眼是奏章,闭眼是令旨。 终有一日,他那身体承受不住,旧疾复发,深夜里急召了所有的御医来救治。 当时简是之带兵与西境交战时,曾遭敌方一箭伤及肺部,然伤口处理得及时,箭头又容易拔出,之后涂了几日的药也就无事了。 今朝猝然发作,倒是将人吓坏了。 情况似乎不容乐观,御医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告知江稚鱼时,她当即眼前一黑便栽倒了过去。 原是当初射入简是之体内的那枚箭头藏有剧毒,那毒不比寻常毒物,大抵是西境特有,进入人体后不会立即毒发,而是慢慢侵及内里,蚀骨入血,待到漫布全身后才会使人显出症状来。 而简是之身子本就虚弱不堪,这毒发作得也就更快了些。 更要命的是,这毒奇特,谁都没见过,太医院一众御医们不眠不休翻遍了所有古典医籍,却是找不到半点破解之法。 或者说,此毒根本无解。 得到了最后答案后,简是之只是平静地,仍旧如往常一般在垂拱殿待上一整日,处理那些必需的事情。 称臣 第58节 只是他要逼迫自己更快些,因为太医说他最后的期限是不到一年。 有时他甚至会觉得这是件好事,提前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他好有足够的时间来与那些他爱的人道别。 江稚鱼却没他那般坦然,她不知已哭晕过多少次,才最终接受了这个现实。 两个相爱之人,生生分别十一年,团聚不过几月,却只剩下不到一年的相守。 命运本将他压下谷底,却又将他抛起,而到了最后,却终究没有怜悯他。 那种失而复得又失去的感觉,直欲将人生生逼疯。 转眼到了年节,大年初一的清晨,扑簌簌落了一地的雪。 简是之好容易歇了歇,便随江稚鱼一同出来赏雪。 他们一路从正阳宫往齐王宫走去,今日宫人们都得了假,大清早的并无人出来,周遭便安静下来,只听得落雪的声音与脚踩雪地的咯吱声。 瞧见齐王宫匾额的一刻,两人心底都是一阵触动。 半生已过,将至不惑之年,如今再抬眼望见王宫门前的那条小路,不由得便想起许多许多年前,纨绔桀骜的齐王殿下与女扮男装的小江大人。 犹记得那时他在老师那挨了打,正是在这条路上遇着了她,便出手拉住她,硬要她去为他涂药。 只是白驹过隙,过往种种,却都好似昨日才发生一般,叫人忘不掉、舍不得。 简是之牵着她的手,又往宫门走去,这雪落得愈发大了,宫门处已积了厚厚的一层。 简是之慢慢走过去,缓缓蹲下身子,抓了一把雪握在掌心里,低低念着:“瑞雪兆丰年,今年该会有个好收成。” 江稚鱼在他身后几步远处静静看着,一下就酸了鼻尖,转过头对淡竹道:“今日天寒,陛下穿的少,你去取件狐氅来。” 简是之揉搓着手心里的雪,仍旧背对着江稚鱼,道:“这十一年,多亏有你,你将婕儿和程儿养的很好,程儿是做君王的苗子,大梁后继有人,我也便能安心合上眼了。” 江稚鱼静静听着,只瞧见他的背影沧桑又颓唐,一阵风吹过,他身子便不受控地轻轻颤了颤,就好似他掌心里的雪花,轻轻一触碰,便立即融化了。 而她在他身后捂着嘴,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淡竹拿着狐氅急急忙忙跑过来,便见江稚鱼满面的泪痕,连忙道:“娘娘,年节时可是不好哭的,您这是怎么了?” 江稚鱼极力忍住眼泪,轻轻叹息一声,道:“我没事。” “我只是……再也寻到秦淮河畔的那个翩翩少年郎了。” 第77章 、酒酽春浓 “娘娘, 皇上的吉地透水了。” 江稚鱼刚起身梳妆,内府的主管便入内请安了, 开口头一句便是这个。 江稚鱼描眉的手微微一顿, 一双娥眉已是蹙紧了,心中很是不悦。 简是之旧疾复发后礼部连同内府的那帮人便如狗嗅到了骨头一般,一刻不停地开始建造他的陵地。 年后尚未出正月, 因这事来正阳宫烦扰江稚鱼已有好几趟了。 整日的催促,好像多巴不得人死了一般。 江稚鱼当下没忍住脾气,手一扬便将那根描眉笔甩在了那内侍的头上, 道:“催命吗!大过年的也不叫人安宁!” 她这突然起来的脾气倒是令淡竹吓了一跳, 她跟在江稚鱼身边这么多年, 却是头一次见她对下人发这样大的火气。 淡竹手脚麻利地将眉笔捡起,对那内侍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万莫多说, 赶快退下。 淡竹是了解江稚鱼的, 她并不是放任情绪的人,而方才突然爆发,到底是有原因的。 陛下剩下的时日不多了, 这是江稚鱼怎样都无法面对的事,偏偏内府那帮人又一次次将这血淋淋的真相撕碎了,呈到她面前。 江稚鱼闭了闭眼, 平静了一会儿, 才道:“陛下呢?” 淡竹道:“陛下已经连着五日都在垂拱殿内, 还有太子殿下陪着。” 江稚鱼点点头, 与她所想无二, 他到底是放心不下这天下的, 在那一日到来之前, 他应是打算将他此生所有的论道都讲与太子。 “陛下今日的情况……还好吗?” 淡竹沉默了一瞬,答道:“不太好……早些时候朝贵来送过一次话,说陛下昨夜至今晨不停地咳,亦时时咳出鲜血来,请太医瞧了也是没什么法子……” “朝贵还说……说……请娘娘心里有个准备……” 后面的那一句淡竹实在说不出——陛下的大限,怕就是这一两日了。 只是到了这时,江稚鱼反倒哭不出了,只是觉得痛,很痛很痛,痛得连呼吸都费了力。 江稚鱼怔怔地在妆镜前痴坐了许久,随即道:“你且去问问,宫里有没有祖籍江宁的宫人,会做江宁餐食的,若是有,便即刻请到正阳宫来。” “是。” 终于在后宫里寻到了一个,是宫里的老人了,宫人们都唤她张大娘,老家便是江宁的,江宁菜式与小吃都会做些,最拿手的是江宁最经典的一道桂花糖芋苗。 张大娘是宫里干粗活的,也是头一次被皇后娘娘召见,当下也有些激动,连说着要给皇后娘娘烧一桌子饭菜,保准让娘娘尝到最地道的江宁口味。 江稚鱼将她带到了膳房,却并不是让她烧饭菜,而是请她教自己做,就做那道桂花糖芋苗。 这算道甜食,与那些名菜相比,倒是简单许多,她也更易上手些。 可江稚鱼到底是从没进过后厨的人,又定要追求口味的一般无二,是以等她终于满意时,已是夕阳欲沉了。 江稚鱼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将一碗热腾腾的桂花糖芋苗装在了食盒里,便往垂拱殿而去。 简是之为大梁万万子民谋划心忧,而她在意的,唯有他。 她现在唯一还能做的,也只有全了他的一点点念想。 吃下这碗桂花糖芋苗,望他来世得以在江宁,从心过活吧。 远远见了江稚鱼,朝贵便小跑着迎了上来,唤道:“娘娘。” “陛下在殿内吗?本宫来为他送些吃食。” 朝贵瞧了瞧那食盒,转头又望了望垂拱殿紧闭的殿门,神色颇有些为难,皱着一张脸道:“娘娘恕罪,您现下不能入内。” “陛下不是与太子殿下在里面吗?本宫只送完东西便出来,不会耽误他们的。” 朝贵却道:“太子殿下午前便离开了,这时是有旁的人在里面,陛下特别下令不许任何人入内。” 江稚鱼听后倒生疑惑,问道:“是谁在里面?” 朝贵道:“这……奴也不知晓,那人来得神秘,一路又以帷帽遮脸,实在瞧不出是何人。” 江稚鱼心中隐隐觉察出些不对,按理说陛下召见朝臣是没必要这般偷偷摸摸的,只是事到如今的境地,她再也不想去深思什么了。 她将食盒交递给朝贵:“那便等那人走后,你替我交给陛下吧。” “那娘娘……”您何时再来见见陛下? 大抵实在觉得残忍,朝贵的话没有全然说出口。 江稚鱼却也猜到了他的意思,道:“晚些时候我还会再来一趟的。” 自垂拱殿回宫后,江稚鱼再未得到一丝平静,就如一个在悬崖边摇晃行走的人,怀揣着一颗随时会粉身碎骨的心。 她坐立不住,索性便去了佛堂,跪拜在神佛前,手里捻着佛珠,一心念着的只有简是之这三个字。 她多希望此刻能有神迹降临,还她一个康健安乐的郎君。 佛珠一颗一颗捻过去,夜便沉了。 那神秘入殿之人终于离开后,朝贵便连忙差人将食盒里的东西拿去热了,而后步履匆匆到殿外提声道:“陛下,皇后娘娘几个时辰前送来了吃食,可容许奴送进去?” 殿内无人应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朝贵更扬了声:“陛下……” 还是并无人应。 朝贵登时心跳一滞,一把推开殿门就冲了进去。 触目便是简是之紧阖双眼,静静地,静静地靠坐在龙椅里。 手中的食盒顿时摔在地上,瓷碗粉碎,桂花糖芋苗洒了一地。 哀钟敲响第一声时,佛堂里江稚鱼双手一震,佛珠扯断散了一地。 珠子砸落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接连不断的刺耳声响,像是奏起悲凉破碎的哀歌。 郡主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双眸含泪望着江稚鱼瘦削僵直的背影,满是担忧地唤了声:“母后……” 良久后,江稚鱼才沉沉应了句:“我没事。” 郡主刚搀着江稚鱼起身,外面便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近来。 有一内侍快步入了内里,对江稚鱼躬身一礼,依着礼节道:“娘娘请节哀。” 随后对身后人微微一点头,便另有两位内侍上前,一人手里端着一木盘,上面孤零零一个杯子,而杯子里是装满的澄明液体。 那内侍道:“娘娘……” 却还不待他说完,郡主先反应了过来,走上前去扬手便打了他一巴掌,当下燃起火气道:“父皇早便下旨废除殉葬制,你这是何意?给皇后娘娘送毒酒,是要造反吗?!” 那内侍被这一下吓得不轻,皇帝走得猝然,他也是着急忙活着,没成想出了这么大的错事,连连跪下求饶。 江稚鱼从始至终面色平静如水,只扫了一眼那杯毒酒后道:“东西放下,你们退下吧。” 郡主眼瞧着已被移至玉案上的酒杯,心一下提了上来,慌乱唤着:“母后……” 江稚鱼朝她摆了摆手,淡然如往常一般,道:“你也出去吧。” 四下里终于静了下来后,她慢慢走到案前,举起了那杯酒…… 新一日的朝阳升起时,太子殿下承继大统,早春的枯木吐了芽,宫廷某个角落里的木樨树也蒙了春光,万物伊始,生生不息。 史官忙活了几日,终将简是之这短短一生的事迹写入了青史,而他那十一年的离家漂泊却未得提及一字,这是大梁的耻辱,不能留给后世人看的。 是以青史里的这位皇帝,不过就是一个无所事事、不知所谓的齐王殿下,论狠厉,比不过其父,论谋略,比不过其兄。 捡了漏做个皇帝,仅此而已。 只是他生平中提及的一句,一生未纳妾,与其妻恩爱有加,却颇为人乐道。 无人知晓他二人是如何相识相知的,便当做是普通的世家联姻,史官只提笔写下—— 少年夫妻,共育二子,鸾凤和鸣,共赴死生。 称臣 第59节 赵大婶今年五十三了,住在江宁西柳村少说也有四十年了,但最近却见了一桩怪事。 她家隔壁的那户人家早些年北上经商去了,空了一座院子没人住,她常常热心肠地去帮忙打理,当然,顺手放点家里放不下的东西也不碍什么事。 就在某天她照常去打扫时,一推门却见院子里站了两个人,六眼相对时一个比一个懵。 还是那两人中的那个男人先说了话,他说他们夫妻家道中落,就搬到这村子里来养老。 那男人说他名叫简三,因在家中排行老三,父亲便为他取了这个名字。 而那女人叫江秀芝,赵大婶听那简三总唤她芝芝,还在心里暗笑,这夫妻俩也不年轻了,言语举止还是恩爱甜腻的紧,好不害臊。 夜沉了下来,夫妻俩才将行李都收整好,累得双双趴在床榻上不愿再动弹一下。 虽是如此,想起白天的事,江秀芝还是使足了力踹了一旁的简三一脚,很有些不满道:“亏你还师承名满天下的大学士,白日里怎就胡诌出了这么两个没文化的名字来!” 简三撇了撇嘴,委屈道:“哪里没文化,我听着倒觉亲切,与这村子很相匹配。” 江秀芝白了他一眼:“是匹配,我叫秀芝,隔壁赵大婶叫秀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姐妹呢。” 简三扯过被角掩嘴偷笑。 江秀芝又没好气道:“别笑了!你也不想想,你我就这般走了,留程儿一个人在京中,也不知会不会……” 简三拉过她的手握住,温声道:“程儿定然是个好君主,莫要多想了,我们费了多大的力才能到江宁来,往后便是做个普通人,从心而活。” 江秀芝浅浅笑了笑,亦紧握住他的手。 他说的着实很对,他们此番,确是费了天大的力。 死局出现转机,是在新年后去大相国寺拜佛的那一日。 那日在旁伺候敬香的,恰是曾为江稚鱼解签的僧人。 他那时便瞧出简是之中毒已深,而后出入垂拱殿那神秘之人亦是他。 他为简是之解了毒,救了他的命,又与他一同谋划了假死之事,是以才有了如今西柳村的简三。 至于江稚鱼,她饮下的那杯鸩酒自然是害不了命的,只会造成人命息全断的假象,靠着这个,便有了西柳村的新村民,江秀芝。 “若是当时我没有饮下那杯酒,又会如何?”江稚鱼问简是之。 那也许,如今这世上多了一个太后,少了一个村民简三的媳妇吧。 “不会的。”简是之转过头看向她,黑暗里他眸光熠熠,坚定道:“我知你不舍我一人。” 简是之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道:“芝芝,我们再没有一个十一年可以错过了。” 赵大婶是西柳村养鸡的一把好手,她家的鸡个顶个的健壮肥美,毛色也比寻常的鸡更有光泽。 简三也承认那鸡挺可爱的,当然,只有上桌的时候。 赵大婶喜欢养鸡,他偏爱种花。 从住到这儿的第一日他便想好了,要在院子里种上一整院的花,管他什么花,都要栽上一些,开得越绚烂越耀眼越好。 他买来花种,每日辛勤耕种,待终于到了花期,院子里接二连三结上花苞时,他已想象到了芝芝对自己那崇拜仰慕的眼神,也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一顿猛烈的夸赞。 只是在一个寻常的清晨,一切都出了岔子。 赵大婶家的鸡不知怎么都到了简三家的院子里来,见到花?婲苞花骨朵就啄,鸡掌一下一下将花苗都踩了个稀巴烂。 简三一阵火大,随手抄起墙边的一把锄头就甩了过去。 这一下,就把赵大婶最宝贝的那只公鸡的翅膀打折了。 赵大婶岂是吃瘪的人,当天中午就来找简三理论。 起初简三还试图和她讲道理,到了最后却只有被她数落的份儿,最后还是江秀芝与赵大婶说了几句软话,赵大婶这才原谅了简三。 赵大婶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晚上就送了一只老母鸡来,说是给简三补补身子。 她总说,简三这人生得倒是好看,只是这身子骨忒差了些,半点也不上那些与他一般年纪的庄稼汉。 江秀芝道了谢,送走赵大婶后对简三一指那母鸡,道:“不能辜负赵大婶的嘱托,今晚咱们吃鸡。” 简三点点头:“好。” “……” 半晌后,简三仍旧愣愣杵在原地,江秀芝轻轻推了他一下:“发什么愣呢?先去把鸡杀了啊。” 简三点点头:“好。” “……” 江秀芝重重推了他一下:“我说把鸡杀了!” 简三颤颤巍巍凑上前去,那母鸡突然震了下翅膀,他就立刻退了回来,弱弱道:“我……我不敢……” 江秀芝顿时心内一阵无语,压下脏话,只道:“你怕老鼠,怕鬼,竟连一只鸡也怕啊!” “堂堂齐王殿下,一朝天子,亲征西境……怕只鸡?!” 简三极力为自己辩驳:“那不一样,它……它这东西是尖嘴的……它……” “要你何用!” 江秀芝转身拿起案板上的菜刀,一把推开他,举刀就向那母鸡砍去…… 好吧,最后是赵大婶亲自下的手。 连只鸡都不敢杀,那日后赵大婶更觉这简三柔柔弱弱的,甚至还真心为江秀芝担忧了一番,若只凭着简三养家,那她可不是要饿死。 这之后赵大婶思来想去,为简三谋了个出路。 种庄稼养牲口一类的粗活他做不了,那不若去学堂里读书,虽说年纪是大了一些,但科举又不看这个,若是学个十年八年,当真中了举,一朝入朝为官,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简三:“……我谢谢你。” 不过后来,赵大婶也就不瞎操心了,因为她发现这俩夫妻压根儿就不缺钱,整日里也不劳作,就是养养花,品品茶,没事时再去小河里游会儿船,过的那简直是皇上皇后一样的生活。 她这老奴,操心皇上的生活做什么,当真闲的,还没养鸡有趣! 一转眼住到西柳村已经三年了,简三和江秀芝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每日黄昏时都要坐在一起看夕阳。 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瞧着日头渐渐西沉,天际都是火烧的颜色,直到最后一抹光辉隐去,暮色四合,星月挂枝。 从前时,江稚鱼总是害怕这个时候,光影渐沉时,是一日的终结,而这种明确感知到的消逝常常令她莫名感伤。 但如今却不会了。 因为她知道,太阳第二日定然会照常升起。 而她爱慕的那个人,会永远守在她的身边,她一转眼便能瞧见的地方。 “芝芝,吃晚饭啦!” “来啦!”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感谢支持(鞠躬),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