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拆迁队 完结+番外》 _1 江湖拆迁队 作者:太阳菌 文案一: 清酒于马厩中救下一名少女,这少女是个倔强性子,定要跟着他们。清酒留下她,看她一日日成长,最终发现顽石非石,而是玉。 清酒:今日得了一粒种子,埋入土中,日夜浇灌,悉心呵护,来年能开出娇丽的花儿来么。 鱼儿于绝望之中被拉了一把。清酒的到来是黑暗之中朝她投射而来的第一束光,自此留在她身边,哪怕她是镜中花,水中月,只要能靠近一点,也是好的。 鱼儿:今日心中入住了一轮明月,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向她追赶,来年能离她更近些么。 文案二: 江湖上忽然出现一行人物,自号北斗,亦正亦邪,神秘莫测。仅七人,端了占据天险,弟兄千人的山寨,从此声名鹊起。 江湖人士称这七人: 司命星君佛道子 血不沾衣轻斥候 针药两绝医无双 卜无遗卦知机神算 风流才子踏雪无痕 擎天铁杵怒目金刚 ‘虎须’ 江湖名言录有云:“宁戏地府十阎罗,莫惹人界七星君。” 烟雨楼少楼主批语:“不出则已,一出比天高。不鸣则已,一鸣动九霄。” 主cp:狐狸类的腹黑×倔牛类的冰山 使用指南 1.感情慢热!!!!!! 2.主角慢慢成长,性子先软后冷 3.架空 4.有虐,he 5.围脖ID:八根乌鸦(万年潜水)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情有独钟因缘邂逅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君若鱼,清酒┃配角:厌离,莫问,花莲,唐麟趾,齐天柱┃其它:拆迁技术哪家强 翻云覆雨十三寨(一) “小贱人,你想烫死老子!” _2 碗盏在地上摔得匡当响,接连一声钝响,滚汤的茶水四溅,烛台上的棉芯□啵一声,灯火摇曳。 短衫的汉子衣襟大开,露出毛绒绒的胸膛,大手往前一探,抓住扑倒在地的少女。 少女细颈削肩,身子瘦弱,腕上,脚踝上,皆有铁圈束缚。少女被这汉子一把轻易的提了起来,铁圈连着的锁链碰撞,响声刺耳。 这汉子一双虎目,瞪了少女半晌,忽的一巴掌又把她打的摔倒在地。少女面颊登时肿起,嘴角溢出一缕血丝。 一张四方桌的长凳上还坐着一人,小眼鼠须,恍如未闻,捻着胡须缓缓说着:“前段日子兄弟们抓了个不俗的货色,大当家的想要收了,年前大雪封山,寨子里年末酒席没能办成,这一次要连着喜宴一起给办了,大伙闹腾闹腾……” 大汉殴打不止。少女趴在地上咬牙不吭声,实在忍不住,只得用手捂着嘴。 大汉停了手,咧嘴粗笑起来。他蹲在少女身旁,抓起她的头发:“嘿!这小贱人倒是越学越乖,晓得哭了惹得老子心烦,揍得更狠,竟然能咬着牙不出声。” 少女身子钝钝的疼,呼吸已十分艰难,本以为熬了过来,这人今日的殴打应当结束了,却见大汉神色一转,冷笑道:“你不哭?老子现在倒想看你哭了!” 大汉手在少女身上一扯,单薄的棉衣哗啦一声破开。大汉一手压着少女,一手扯着裤子上的腰带。 少女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心头一震,寒凉上涌,舌尖冰冷。手脚俱已发麻,推拒挣扎,却如蚍蜉撼树。打骂已是习惯,痛过就好了,这件事却是恐惧到她魂灵之中,任她再坚强,也惊慌叫喊了起来。 奈何九天之上无神明,谁也不会来救她。 坐在桌边的男人忽的将茶杯往桌上狠狠一放,喝道:“老子跟你说正经事,你他娘的能不能消停点!” “听着呢,你说!” 少女挣扎不止,指甲刮破了大汉的手背。大汉抬起一脚,踹的她蜷起身子,半天气没回上来。 大汉骂道:“他娘的,现在晓得叫啦!” 座上的男人幽幽道:“这丫头还没长好,玩的有什么意思,寨子里有的是好货给你解渴,难道你也好护法那一口?” 少女伏在地上,恹恹的。大汉啐了一口,系好腰带,坐回桌边:“娘的,真扫兴,说正事!” “寨子里酒肉都有,就是一些细家伙用完了。特别是盐、蜡烛、药材之类,这次采办马虎不得,出了什么岔子,三月头不能送过去,误了大当家的好事,你看大当家的不扒了你的皮!” “哪能啊!这些东西兄弟早在年前就准备好了,在库房里存着,就等寨子里来人押回去。” _3 男人笑道:“你小子还挺细心,不枉费大当家的将这差事给你,你也好些年没回寨子里了,这一次你跟我一道回去,见见兄弟们,喝杯喜酒。” “什么时候走?” 男人低头沉吟片刻:“这几日寨子里忙,我们过几天就动身。” 大汉道:“那好,今晚上我们兄弟俩痛饮一杯。” “行!” 大汉向少女呵斥道:“鱼儿,还不去拿酒来!” 喊了半天,少女躺在地上没半分动静。大汉怒道:“没用的东西!” 起身过来提起鱼儿,推开屋门,阔步走进后院。锁链在地上拖拉,哧啦声响。 院子左边是个马厩。三匹健马低首噘着草料。大汉将鱼儿丢在马厩里的草堆上,转身去库房里拿了两坛酒,进了屋,合上了门。 鱼儿难以动弹,面朝着堂屋斜躺着,张着眼睛看那门合上,将屋内泄露出的暖黄灯光隔绝。 屋内两名山贼正把酒言欢。 “春寒正重,你把那小丫头打这么狠,丢在外边,怕是熬不过去。” “死了干净。那贱人偷偷跑出去告官,惹得武林人士注意,差点害死老子,那贱人的女儿就是个小贱人,也不是什么好种。” “兄弟我确实没见过这么能忍的黄毛丫头,说起来她这韧性子我瞧着也不免心惊,不是个简单货色。” “可不是,指不定她什么时候就蹿起来咬老子一口,死了正好,这次回山寨挑几个顺心的回来伺候老子。” “她尸首怎么处理?” “愁什么,一把火烧了。” 屋子里的交谈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落在鱼儿耳朵里,如身在彼岸听现世的声音。 夜前下了一场雨,此时寒意起来,月色温柔,光雾迷离。马儿时不时抬头嘶鸣一声,马尾悠然扫动。 _4 鱼儿费力的缩起身子,想要把自己团成在母亲肚里的模样。身上又痛又冷,到后来又一阵阵发热,手指是麻的,心是早已麻木了的,如今连脑子也要渐渐麻痹了。 她眸光痴痴,望着迷濛的夜色,喃喃唤了一句:“娘亲。” 她坚持不住了,苟且活着已是艰难,报仇便更加难了。 意识越来越飘忽,夜风淅淅,远巷一两声悠扬的狗啸。在这宁静中,鱼儿想就这般睡去也是好的。 一声异样的响动声打碎了这一切,惊了鱼儿的幻梦。鱼儿睁开眼,见马厩前落下一道黑影,一声清越的声音略带疑惑:“怎么这马厩里还拴着个小丫头?” 这话语出自那黑影之口,似是自言自语。 鱼儿勉力睁了睁眼,看清来人模样。一身黑色劲装,身姿婀娜,是个女子,头上带着狐狸面具,面具的狐狸眼儿弯弯,鼻子部分向外凸起,嘴角上翘,微笑的模样。 月色清亮起来,来人银霜披身,薄雾相衬,她修长的手指扣在面具边缘,摘下面具,露出了真容,面容如那狐狸一般浅笑着。 鱼儿心头猛然跳了几下,要跃出胸来。 这人长眉清俊,一双眼眸似乎由人间烟雨铺就,乌发摇曳,月下的她谪仙一般。 鱼儿从未见过这般的人,虽然自己一生所见的人不多,可眼前这人想必是世间少有。她如月宫下凡的仙子,她就是青空皎洁的婵娟。一瞬间,鱼儿真的以为是自己遇着了仙人了…… “清酒,这俩龟儿子脑壳硬的很,啥子都不说。” 又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从堂屋传来。鱼儿面朝着那方,很容易就看见一黑衣着身的人走过来。 这黑衣人围着围巾,长长的拖曳在身后,状似披风。这围巾将她下颏遮住了,脸上又带着一张鬼面具,两只银角在月色下寒光熠熠。她一手拖着两人,正是在屋内喝酒谈天的山贼。 两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她一手就轻易的给拖了出来,摔在地上,一脚踏上大汉的胸膛。 清酒瞥了一眼,淡淡道:“带回去慢慢审。” 黑衣女人发现了鱼儿,疑惑道:“这妹娃咋回事?” “翻云覆雨十三寨常干的营生,大抵是被掳掠来的罢。” 黑衣女人深以为然,解开了大汉的哑穴,正问他道:“说话,这妹娃……” _5 大汉满面赤红,额头青筋暴起,张口就骂:“臭婊/子,贱人,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到你太岁爷头上动土,你他娘别想好死!” 清酒轻轻踢了踢脚,像是站久了挪挪步子一样轻巧,脚上踢出去一块石子,打在大汉心口。大汉一口气没回过来,晕死过去。 “诶!你别弄死了嘛,你弄死了,我审哪个!” 黑衣女人又是扇脸又是掐人中,总算是把人给折腾醒了,嘀咕道:“平日嘴那么利,为啥子今天不骂他个狗血淋头。” 清酒清泓般的眸子直视黑衣女人。黑衣女人声音弱了弱:“怎么了嘛?” 清酒微笑道:“与牲畜呈口舌之快,你将我看做什么人?” 此言一出,被捆着的山贼扭动身子。他俩听出这话是在骂他们,若是两人此时能说话,必然又是一堆污言秽语弥漫后院! “你总是有理!”黑衣女人跨了两步进了马厩,要将三匹马牵出来,瞧见躺在草堆上奄奄一息的鱼儿,又问:“她这伤要是扔起这里头不管,怕是撑不到明天了。” 清酒目光转来,与鱼儿视线相接,清酒道:“你若想活着,我便救你。” 她语气平常,救下鱼儿于她而言一如救猫狗般容易。 只是这一句于鱼儿来说,却是黑暗里射来的唯一一束光。她那双被殴打至充血混浊的眼睛复又起了明亮的光来,光的源头就站在她身前。 她如置身梦中,又一时分不清那数年来痛苦的日子是梦,还是眼前这从天而降的人是自己的梦。 倘若眼前这人是梦,是来接自己的,人生尽头之时存的这一点美好,自己又怎会舍弃。 “我,我想活着……”鱼儿用尽气力,声音依旧细微,害怕那人听不见,蠕动身子,拼了命的想要告诉她。 清酒已跨过来,草堆在她脚下窸窸窣窣的。她一双手在腰后一搭,只见寒光闪过,喀嚓一声,鱼儿手脚上的镣铐断开落在草垛上。她伸过手来,将鱼儿抱出了马厩。 黑衣女人将马牵了出来,拍了拍马背,赞道:“这马要得!三匹,莫问也有份!” 清酒走来,脚尖一点,身子轻盈跃起,抱着鱼儿翩翩坐在了马背上,稳得很。 黑衣女人牵起两名山贼,走到马旁时,见两山贼瞄着骏马互相使眼色。黑衣女人笑一声,嗤道:“你俩个想坐?想起!” 黑衣女人翻身上马,将牵着山贼的绳子系在马辔上,她怎会不知道这两山贼打量着逃跑。一甩马鞭,马儿扬蹄,冲后院门跑出,转向大街驰聘。两个山贼在后跑的踉踉跄跄,勉力跟着,这万一要是跌倒了,可是要在这石板路上被拖磨的肉消骨碎的。 _6 清酒骑着马,牵着另一匹马在后慢慢跟着。 鱼儿坐在马上,伤势太重,已是昏昏沉沉,寒风一来,身子打了个寒颤,清醒了些。 淡雅的清香若有似无,想必是夜风从后边的人身上送来的。这香气有些熟悉,鱼儿苦思不来。眼前似乎有粉嫩的花瓣飘过,鱼儿想起现下初春了,桃花要开了,原来这清雅的香气像桃花香啊。 马儿浅浅的颠簸一下,鱼儿往后靠去,背后陷在温暖之中,再颠簸一下,又往前离开了。 温暖的气息让她向往,她想要靠近,又害怕靠近。 马停在城东一户人家前,清酒抱着鱼儿下马入内,左厢房和正房的灯亮着。清酒径直走到正房门外,唤道:“莫问。” 过了许久,门才打开来。一女子一身酒气站在门内,穿着苗人的服饰,衣裤花纹繁复奇异,袖口挽起,春寒料峭,却露出脚踝和一截白瓷般的臂膀来,两耳上带着银耳环,头发未束,往后飞扬,三指宽的抹额上的花纹与衣裤上的刺绣一般模样。 清俊深秀,却板着一张脸,无任何表情。 莫问睡眼惺忪,不住的揉捏眼角,打着呵欠:“这是你抓的人?” 她让开身子,让清酒进来。 清酒抱着鱼儿入内,将其放在床上:“抓的人麟趾带着,押到厢房里去了,这是在那山贼马厩里……” 清酒朝莫问笑了笑:“摘的一朵花儿。” 清酒简述了发生的事。莫问走到床边给鱼儿把脉:“外伤加寒邪入体,不打紧,正好有药。” 莫问摸着脉并未起身,又换了鱼儿另一手摸脉。 清酒问:“怎么了?” “这姑娘根骨……”莫问眼中闪过一抹疑惑,看向清酒时,吐出两字,“奇佳。” 清酒上前来摸住鱼儿小臂。鱼儿迷迷糊糊,没有动静。清酒面带诧异,沉吟道:“普通人家的孩子有这般资质的倒是少见……” “我摸着脉,这姑娘已是豆蔻之年了,怎的外貌这样瘦小。” “不外乎是那群山贼虐待过甚。” _7 莫问收手起身,取出药丸来,喂鱼儿吃下:“再好的花儿也能被那些山贼摧残成泥。” 鱼儿服下药后,觉着自胃里涌起一股暖流,烘着心口驱散了不少寒意,疼痛都淡了许多了。 莫问又掀了她的衣衫,要给她外敷。这破烂的外衣揭起一角,所露无一块好皮,尽是青紫,背上有个脚形的血印子。 屋里沉默了一瞬。莫问要脱下鱼儿上衣时,鱼儿紧紧的抓住。鱼儿昏昏欲睡,也不知自己在何处,只模糊觉得有人扒自己衣裳,羞愤凄惶,如何都不肯放手。 清酒道:“待她睡了再上药。” 莫问这才作罢。唐麟趾推门进来时,鱼儿已睡意昏沉,恍惚间听见三人谈论盘问两个山贼的事。 “莫问,把你瓶瓶里的药借我使使。” “你省着点用。” “晓得了。” 翻云覆雨十三寨(二) 次日清晨,阳光临窗。鱼儿惊醒,一摸身下柔软,是白净的被褥。身上被换了干净的衣裳,呆思了半日,方才相信昨夜的不是梦。 昨日落了雨,今日碧空如洗,空气甘冽清爽。鱼儿一脚深一脚浅出了房门,身子钝痛去了不少,勉强能下床走动。 院子角落里的桃花树上鸟儿清鸣。那桃花树上绿叶满布半吐红,桃花多是花苞,零星开了几朵花儿,娇嫩的红色甚是喜人,便只是看着,都能嗅到清爽的香气似的。 鱼儿伫足,想起那个忽然出现,仙人一般的人来,抿着嘴牵出一个很秀气的微笑。 鱼儿走到厨房里烧了水。水开不久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在屋子里没看到你,你跑到这里来做啥子?” 鱼儿没听到脚步声,猛地听到人说话,身子一哆嗦,骤然回头,身后站着一个女人,一身玄黑劲装,眉眼英秀。这人昨夜虽未摘下面具来,鱼儿却凭藉着她奇怪的口音认出了她来。 鱼儿朝唐麟趾跪下:“鱼儿想报答大人的救命之恩。” 自己没有银钱,力所能及的也只是些洒扫烧水之事,便是如此,这救命之恩也该能报答一分就报答一分。 唐麟趾手上拿着脸盆,肩上搭着洗脸帕,提着热水倒入盆中:“起来,唐麟趾,我的名,我不是啥子大人,莫那般叫我。” _8 唐麟趾拿着脸帕沾了沾水,覆在脸上:“你叫鱼儿?” “嗯。” “身子还没好,不宜走动,莫乱跑。” 说罢,她将盆中的水倒了,又打了一盆热水端走了。 鱼儿走到灶前,一年前她被那山贼打断了腿,没能好好的治,现在走起路来总不免一摇一晃。 在小凳子上坐下后,这瘦弱的身躯是极小的一团,她看着自己身上雪白的衣衫,脸庞贴在袖口上,闭上眼露出餍足的笑。 鱼儿知道这是昨晚昏睡后,她们替自己换的新衣。这衣裳上没有乌黑的脚印,没有油烟、血腥气和马厩潮湿温腥掺杂的味道。 鱼儿在凳子上坐到正午时分,又听到人诧异的道:“你怎么坐在这里?” 鱼儿心头一颤,忙站起身来。清酒跨过厨房门槛进来,她穿着水蓝的衣衫,衣角云涛滚滚,如仙飘缈,外边一件雪白纱衣,腰封处一只玉箫,横背长剑,剑柄从右腰后探出,剑穗轻晃,右腰下还挂着一只酒葫芦。 在白日,她的面容更加真实清晰,清极雅极。 “坐了一上午?” 鱼儿两手抓着身侧的衣裳,拘谨的站都不知道如何站:“嗯。” 清酒走到木盆边,洗了手,用汗巾擦着手:“你的伤要多休息才能恢复,回去床上躺着。” 鱼儿没有言语。清酒又问:“喜欢在灶台边上坐着?” “嗯。”鱼儿的手紧了紧,抿着唇角,想看她又不敢看她。 非是喜欢在灶台边上坐着,是自己曾经只能在厨房里待着。 清酒走到灶台边上。鱼儿垂着头,见她白履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她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轻缓的:“你觉得身子恢复的如何?” “嗯……” “嗯。嗯。嗯。”清酒将语调拉的老长。鱼儿抬起头来看她时,她笑意盈盈,“倘若不是昨夜听见你说了那句话,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如何说话。” _9 清酒将右手扣在灶台上,五指纤长,如象牙,如白玉,在灰黑的灶台上更显秀美。 鱼儿道:“哪,哪句话?” “你想活着。” 鱼儿怔愣着,清酒已在架子上取过罩衣穿上。 “你要做饭吗?我,我来……” 清酒道:“不必了……” 鱼儿局促的站在原地,过去也不是,呆呆的站在原地又十分不安。 “在灶前帮我加柴罢。” “嗯!” 有了要做的事,鱼儿手脚十分快,灶中的火焰烧的正旺,鱼儿手拿着一根木柴坐的笔直。 “方才问你的,你身子如何了?可有觉得哪里不好?” “我,我没事了。” 清酒笑,鱼儿便也跟着浅浅的笑,她的笑干净。灶中喷吐着火舌,热浪一卷卷来袭,熏得鱼儿面色微红,她两脚并拢规规矩矩的坐着,偷偷望了清酒一眼。 午饭做好,整整五大碗羊羹冒着滚滚热气,浓郁的香味袭人。 清酒朝外扬声喊道:“莫问!” 脚步乱响,莫问急急的进来,抄起两碗羊羹就出去了。唐麟趾在后慢悠悠晃来,端起羊羹与一盘子白馍。 清酒从怀里取出一串佛珠,缠在右手上,端着剩下的跟在两人后边。 鱼儿依旧坐在灶前,灶中明火已熄,仍有余热。 她扯起袖子,两截苍白的小臂瘦的几乎只有骨头,在两只手腕处有一圈黑紫。 _10 这是常年被扣上锁链的痕迹,脚上亦有的。 鱼儿环抱双膝,仍旧觉得现在的一切像梦一样。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清酒去而复返。鱼儿立刻紧张的站起,伸手指了指,也不知自己指的何处:“我……我在等着洗碗……” 以往给那人做了饭,都得等他吃完了,她去收拾干净碗筷,才能吃饭。此间她得坐在厨房内,不碍他的眼,但是要随叫随到,慢了,少不得挨顿揍。 是以这种时候她都紧绷着精神,就怕听漏了他的呼喊。 “碗等会儿自有人来洗,先去吃饭。” 见鱼儿还站在原地不动,清酒道:“过来。” 清酒转身离开,鱼儿只得跟上。鱼儿跟在清酒后边,望见她披肩的墨发,其发绳有两条白色的流苏,融在发中,似白发而非白发,像是墨玉台上落下的皑雪,十分配她,鱼儿的目光不禁随着流苏轻微的摆动而动。 两人到了堂屋。清酒在桌前坐下,鱼儿还站在门边。清酒道:“过来坐。” 莫问和唐麟趾同时抬头看向她,鱼儿在三人的目光里走来坐下,莫问在左,清酒在右,自己的面前摆着一大碗羊羹。与人同桌而食已像是前生的事,现在坐着,十分不习惯,握着汤匙久久不动。 莫问道:“羊肉驱寒,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莫问瞄了瞄她的碗:“你要是吃不完,剩下的可以给我。” 莫问面前摆着两大碗羊羹,其中一碗已吃了一半了。她身子比清酒和唐麟趾要健实些,在女人之中却还是正常的,只这食量却很惊人。 她说话时一丝表情也无,严肃的很。鱼儿有些怕她,连忙道:“嗯。” 莫问问道:“你们昨天问出多少了?” 唐麟趾道:“差不多都招了,今天晚上再唬唬他们,看看还有没得隐瞒。” 清酒正在掰馍,右手握着白馍,左手撕扯,暗红的佛珠贴着雪白的小臂:“问到不少有意思的事,明天回宁城,汇合了厌离和花莲再做打算。” 清酒将馍掰完。唐麟趾舀了一小半去,又将桌上的油辣子加了两勺。莫问端着馍倒了一半。清酒将剩下的推到鱼儿面前:“羊肉泡馍是你们这特有的吃食,你尝尝看我做的合不合格。” _11 鱼儿接过,舀了些在碗里,羊肉的香气越发醇厚。 鱼儿拿着汤匙搅拌,动作很慢,尝了一口,鼻子蓦然一酸。 唐麟趾问道:“鱼儿,你晓不晓得那两个人是翻云覆雨十三寨的山贼?” “嗯。” “你啥时候被他们抓起来的?你爹娘咧?” “三年前……”这一声应答尾音发着颤。 “那你晓不晓得……” “麟趾。” 清酒出声打断,唐麟趾茫然问道:“怎么了?” “食不言。” “……” 鱼儿双手捧着碗,勉强的笑了笑。这一笑,牵引的眸中滚下一滴热泪,落入碗中。 她极力忍住,奈何眼眶酸意难止,泪水开了头,便接二连三了。 唐麟趾嘀咕道:“这妹娃奇怪的很,被两山贼揍的这狠都不哭,怎么现在问两句就哭了嘛……” 鱼儿心想,确实奇怪,自己在那里活了三年,再痛苦的事都承受住了,然而现在突如其来的温暖让自己神经松懈,让自己软弱,只是一汤匙味道熟悉的汤羹而已,便崩溃了,再忍不住了。 莫问给鱼儿递来一方手帕,用着与她表情不符的低柔的声音说道:“给你。” 鱼儿接过:“谢谢大人。” “我叫莫问,叫我莫问就好。” 晚来,鱼儿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即便是服了莫问的药,依旧没有睡意。 _12 午时的谈话,让她想起家中的无妄之灾。 爹爹早逝,与娘亲相依为命,三年前,翻云覆雨十三寨的势力向外拓展,选地方做出山采办接应的点,便是噩梦的开始。 家中房子被夺下,母女俩被迫为奴,邻里莫说相助,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两年前,娘亲逃脱了出去,去寻武林侠士相助,然而人没有杀死,反倒是被捉了回来。那人当着自己的面割开了娘亲的喉咙,又脱了裤子,将垂死的娘亲凌/辱了一番。 粘腻暗红的血液铺在冰冷的地上,娘亲喉咙里混浊的呻/吟,那人粗重恶心的喘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夜里,鱼儿发了一身冷汗,她掀开被子下了床,蹑手蹑脚去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来到厢房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正中放着两张椅子,椅子上绑着两人,凄迷的月光从窗棂间透进来,将两人的面孔照的清晰。 这两人就是她要找的人,却又完全不像了。两人壮实的身躯干瘪了下去,特别是那个一嘴鼠须的男人,敞开的胸前肋骨根根透出,犹如干尸。 鱼儿朝前走了两步,双手握着刀柄,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依旧控制不住的发颤。 两人眼眶深陷,一夜之间竟是苍老了数十岁。两人呆滞的目光望向她手中的刀时陡然起了亮光,遽然间疯狂挣扎,身子拚命往她的刀下凑:“求求你!求求你杀了我!” 声音像是脚踩着砂砾摩擦。 “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罢,求求你了!” 昔日耀武扬威的人如今像疯子一般,一味的求死。 鱼儿呼吸急促错乱,手抖的不成样子,刀险些落下。 身后伸出一只温软的手来,将她的刀缓缓按下:“杀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清酒,她来的悄无声息,似鬼似魅。 鱼儿提着刀,一刹间红了眸子,哽声道:“他,他杀了,杀了我娘亲。” 清酒眼睫微垂,夜色之中,她双眸如幽潭,如最深的井,定定看了鱼儿许久,半晌,幽幽道:“杀人也不是什么好事。” 清酒取过她手中的刀,带着她走出了门槛:“夜深了,回去睡罢。” _13 鱼儿一瘸一拐,三步两停顿的回了屋。清酒再进厢房,自梁上落下一人来,轻盈落在两人身畔。 “麟趾。”清酒朝两人抬了抬下巴。 唐麟趾会意,十指捏的脆响,笑道:“今夜来试试我唐门的逼供法子。” “我什么都说了!求求二位高人大人大量,手下留情!” “知道的,我们都说了,都说了!给个痛快罢!姑奶奶!祖宗!” 两人一通糊叫,涕泗横流,点头如捣蒜,倘若不是被缚着,定是要下跪磕头的。 唐麟趾看向清酒,询问她的意思。清酒手指捻搓着暗红的佛珠,眼神匿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清酒唇瓣轻启,凉凉的说道:“继续,事后处理干净。” 翻云覆雨十三寨(三) 翌日,清酒四人骑马准备去往宁城,日光明媚,时辰尚早,薄雾氤氲,街道上已有摊贩出来做生意。 莫问骑马在最外,晕晕乎乎的俯身靠在马身上。 唐麟趾道:“一大清早就喝这么多,迟早有一天在酒坛子里溺死。” 几人尚在镇中,马儿慢行,一股香气飘来,一对老夫妇在前边做酥饼。 莫问忽的直起身,叫道:“清酒,我饿了!” “才吃的早饭!”唐麟趾额角直跳,她道:“厌离给的银钱要是用完喽,回去得挨她念叨!” 清酒取出荷包,在手上抛了抛,沉甸甸的:“不用她给的就是。” 唐麟趾道:“这是?” 清酒笑道:“那两山贼身上的,这叫劫富济贫。” 清酒将马行到摊前,对老叟道:“老板,来四个酥饼。” _14 莫问的马在最外边,她叫道:“六个!” 老叟看着清酒,询问她的意思。清酒笑道:“六个。” 老叟将刚出炉的酥饼用油纸包好,清酒取过之后,递了唐麟趾四个,其中有三个是要入莫问的肚子的。 鱼儿坐在清酒的马上。清酒将一个酥饼递到她前边,鱼儿接过,暖意透过手掌心流到身体里。 鱼儿回头看了清酒一眼。清酒道:“尝尝。” 鱼儿咬了一口,酥脆香浓,酥皮上洒了一层杏仁,烤的酥香,一口暖了整个胃。 娘亲在时,生活虽不拮据,却也要节省,是以只有生辰时才会破例做一碗羊羹,其余时是吃不到这些零嘴的。 像梦一样,无论以前,还是现在。 路上清酒又买了一包糖炒栗子,出了城也是放开缰绳,任马自己前行,清酒捏着栗子,一声脆响,每次都能将栗肉完整的剥出来。 每一次果壳裂声一响,鱼儿心底就要微微一颤,心中纷杂的很,想要跟清酒靠近一些,坐在她的马上很欢喜,可又害怕离得近了,想要立刻下马去,一颗心总是悬着。 鱼儿望着路两旁的芳草馨花,略略理清了这一团乱麻似的心思。对于美的事物,人总是向往的,自己向往着清酒,但又觉得卑微,就好比路旁郁葱健壮的大树与不值一提的野草,因为太低微了,处在一起便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而且昨夜自己还私自提刀想杀了那两人,被清酒发现了,清酒虽未提,自己也不免惴惴难安。 镇子到宁城有三四十里路,前天下了雨,路上泥泞。清酒几人行的慢,快过午时入了城门,过了牌楼,进入大街,霎时便热闹起来。 清酒三人将马行到一处客栈,立刻有小厮前来牵马。清酒身手利落,翻身下马,并未走开,而是朝着鱼儿张着双臂:“下来。” 鱼儿抱着马脖子,将两腿都挪到一边,整个人横挂在马背上。唐麟趾朗笑出声,鱼儿听到清酒也在浅浅的笑,面上顿时泛起薄红,正在马背上磨蹭,忽感腰上一股力将她提起来,霎时间脚落在了实地上。 四人进到客栈,立即有小二上来,慇勤问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找人。” 清酒几人一眼就瞧见要找的人,只因这客栈正中正对着柜台,楼梯旁那张八仙桌上坐着的人就是。花莲与厌离的行头在一众吃饭的江湖客上边还算是显眼的。 两人也发现了他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三人来的可正是时候。” _15 鱼儿看向说话的人,那人丰神俊朗,一袭白衣轻灵,右鬓三排银色发饰将头发固定,一柄折扇唰一下豁开,白纸扇上书‘绝世无双’四字。这人俊美过了头,鱼儿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个女人,再看才发现那人手掌宽大不同女人,喉间亦有喉结在,竟是个让女人也黯然失色的俊美男儿。 坐在他身侧的女人,背着一把长剑,手拿白色拂尘,象牙白缎道袍,看行头是个道姑,仙风道骨,眸色清淡。只是年纪轻轻,耳鬓垂下的两指青丝里有不少白发,许是凡尘历劫伤了心性。簪子上垂下的两条白色缎带落在肩头,黑白融合,倒有几分太极图的韵味。这人气度从容,向清酒道:“此行结果如何?” “收获颇丰。”清酒又问:“你的腿怎么样了?” “已无大碍。” 四人走过来,桌上饭菜热气袅袅,桌上两人还未动筷。 那男人身形一闪,已跨过长椅,转瞬来至鱼儿身前,身法潇洒。他扇子挑起鱼儿下巴,笑吟吟道:“这标致的小姑娘哪来的呀?” 唐麟趾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对鱼儿说:“鱼儿,这位是莲美人。” 花莲也不恼,笑颜俊雅,他道:“虎婆娘,好好叫你花爷的名字。” 花莲扇子再次打开,三月的天他也不嫌冷,摇扇不止:“清酒,这小美人儿莫不又是你捡的?” 鱼儿局促的将脸扎的更低。清酒笑道:“猜得不错。” 莫问与唐麟趾已走到桌前坐下,莫问已然拿起碗筷了。厌离道:“先吃饭罢,其余的事稍后再说。” 四人悠然行了一路,三十多里路走了大半日,身上又没有带干粮,五脏庙早已闹腾。 鱼儿本不敢坐下的,只是花莲热情的很,拉着她坐在了身边,似对她很感兴趣,夹菜盛饭,笑吟吟看她,以至于鱼儿越发拘谨。 过了午时,客堂里吃饭的人并不多,除了她们一桌,便只有角落里一桌三个喝酒的汉子。 不知说的什么怒了起来,一个大汉拍桌而起:“老子还不信那什么鸟寨手能伸到这里来!” 邻座的人伸手拉了拉他:“兄弟,小点声。” “你还别不忌惮,听说这宁城里还真有十三寨的耳目!”座上一个身着青绸的男人冷笑了一声:“现在翻云覆雨十三寨的势力不小,寨子里千号人,当家的都是有身手的,更别说还有左右护法袁问柳,美人骨。谁惹得起?官府压根的都不敢管!” “有势力又如何!抢掠妇女幼童,肆意凌/虐,公然买卖,收刮百姓钱财,欺压良民,害人无数,家中妻女稍有姿色的,哪个不是愁容满面!就害怕山贼找上门来!似这等大恶之徒,人人得而诛之!岂能因他强就怕了他了!官府算个屁,欺软怕硬!若不是这一块地方没有门派世家落脚,哪容得这些山贼这般放肆嚣张!” 这青绸男人冷哼了一声:“你嘴上说的轻巧!这十三寨依据雁翎山,占尽了天险,易守难攻,凡人哪里敌得过老天爷的力量,就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去了都要吃亏!你也不看看多少武林游侠折在里边,那些个武林正派不也是瞧见这一点才不敢轻举妄动的么!” _16 先前劝说的男人小声说道:“唉!我听说前些日子,就连九霄山庄的小姐都被抓起来了!” “君家的人?嘿!这鸟寨简直找死,九霄山庄的人也敢招惹!” “我还听说过几日有一队武林豪侠要去闯闯这寨子。” “只愿这些侠士武运昌隆罢。” 一阵沉默后,那邻座汉子又小声问道:“兄弟,你先前说的那袁问柳和什么美……美什么来着?” “美人骨。” “对!什么来头?” 青绸男人喝了一口茶,手指点着桌面:“这你都不知道?这两人可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大魔头啊!袁问柳轻功了得,美人骨刀法无双,据说实力能与武尊一战,只不过这两人武学上值得一赞,人品上却可说是丧心病狂。” “怎么说?” “这袁问柳,淫/恶无比,喜奸/淫十一二岁的少女,而后更是要将她们凌/虐至死。这美人骨,呵!更不是个好东西,他专爱收集美人骨头,不论男女,只要他喜欢上了,就要将人杀害,剥去皮肉,留下骨头,或是做成刀具,饰品,或是整具收藏,便是因此,被江湖人称作美人骨。” 那邻座的汉子听得毛骨悚然:“这,竟有这等残暴之人……” 鱼儿觉得这三人聊的事情太过沉重,以至于他们这一桌子的气氛也变得格外沉闷了。 桌上只有莫问吃的最欢。厌离慢条斯理的吃着,左手上仍旧拿着拂尘,其余三人没怎么动筷,只喝着酒。 鱼儿偷偷看了一眼清酒,酒水将她的双唇浸的饱满,红润又有光泽,她左手举着酒杯,右手放在桌上,暗红的佛珠一圈圈绕在她手臂上。 用完饭后,众人回到房内,清酒将小城内发生的事大致说出。 莫问正给鱼儿把脉。鱼儿的伤势远未好全,袖子掳去,骨瘦如柴,腕子上一圈青乌。 花莲瞧了一眼,两眼冒火,忿忿然道:“女人就该是用来疼用来宠的!这些山贼泥巴糊的身子,狗屎做的心,竟如此对待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当真是该死!” 清酒与厌离站在墙边说话。厌离将簪子上垂到身前的两条白缎顺到身后:“你打算如何?” “那两个山贼说美人骨和袁问柳即便是不在山寨,山寨匪首成婚之日,他们也必会回来,既是如此,那自然不免上一趟这‘威名赫赫’的翻云覆雨十三寨的。” _17 “如此看来,你心里是有计划了。” 鱼儿眼角余光一直偷偷瞄着清酒,直到厌离打开了门,预备和清酒出去说话。 门合上的刹那,鱼儿隐约听得:“那个小丫头你打算……” 次日,阴云沉沉,微风阴凉。清酒几人退了客栈,找了城中一处隐蔽的小户人家借住。主人家是一对中年夫妇,有一女儿,十一二的年岁。 清酒和主人商议妥当,给了主人一点银钱,便欲离开。 鱼儿跟着跑到门口,看她们一个个走远,眼眶一热,瞬间有些害怕,抓着衣角,站在门口踌躇不安,紧紧的盯着众人。 清酒从她身边过的时候,手掌轻轻的拂了一下她的头顶。鱼儿看向她时,她浅浅一笑:“乖乖在这里等我们回来,不要乱跑。” 鱼儿悬在高空的心踏踏实实的落了地,很用力的点头:“嗯!” 清酒在道上走远,最后消失在鱼儿视野中。 鱼儿低低道:“你们早些回来……” 清酒走后,鱼儿并未闲着,她帮着主人家浣衣打扫。 未时末,主人家小女儿跑来叫她:“小瘸子,我娘亲喊你跟她一起去买菜。” “哦。” 鱼儿擦了擦手,跟着出门了。妇人带她去买菜,主要是想问她知不知道清酒几人爱吃什么,鱼儿又哪里会知道,最后只有都买一些回去了。 妇人做饭的时候,鱼儿在一旁帮手,忙前忙后,待弄的差不多了,便去到了门外,坐在石阶上,朝远处望着。 天际飘着雾濛濛的雨,这边离闹市很远,街道狭长,对门院墙芳草青青,院内有一株桃花树,枝叶茂盛,桃枝越了墙,枝上刚开的娇花嫩叶沾满了雨珠,沉沉的垂着。 鱼儿看的入迷,不知为何,看着这桃花,便想起清酒把自己从那院子里抱出来。 雾雨飘落在脸上,冰凉凉的,雨雾中走来几道人影,鱼儿立即站起了身。 身影走进,花莲拿着扇子敲敲她的额头:“小鱼儿,下雨了,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_18 “饭做好了。” “哟,这么巧。” 清酒几人一道回来的,前前后后,一伙人围在桌前。 “诸位回来的正是时候,饭刚蒸好。”妇人端着碗筷,笑道:“这好些菜是鱼儿做的,鱼儿乖顺懂事,又心灵手巧,比我那闺女听话多了。” 花莲夹着一块竹笋咬了一口:“虎婆娘,你瞧瞧,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都比你厨艺厉害。” 唐麟趾头也不抬,喝道:“滚!” 清酒舀了一汤匙的蛋羹,轻轻道:“不错。” 鱼儿偷瞧着她的目光才悄悄收回,弯着嘴角埋头吃饭。 一连几日,天气都不大好,雾濛濛的,众人辰时初出去,申时末回来。鱼儿每日站在门口目送众人走,申时末便坐在门口等着,望着那条路的尽头,见到有人影时,身子便一阵燥热,欢喜的不知是坐是立,认错了人,又难免一阵失落。 又一日,鱼儿在屋内帮夫人剥豆角,耳朵敏锐,听得屋外脚步响,她眉眼一扬,满面欢欣。 鱼儿奔到屋外,见到的却是主人家,他拿着一个小包裹,包裹里装着数锭银子。鱼儿勉强的弯起嘴角,失落又尴尬:“柳叔。” “鱼儿啊。” 已经申时末了,她们却还没有回来。 鱼儿倚在门边,朝外望了又望。 柳叔走来说:“我在集市上遇见了清酒姑娘,她让你日后便留在这里。” 鱼儿心里咯登一下,望着柳叔发懵。 柳叔温和的笑道:“你放心,安心在这住着,我和你婶会将你做亲生闺女,好好待你。清酒姑娘给了我不少银钱,我不敢收,但她留下就走了,我就寻思着给你留着,等你长大了,做你嫁妆,给你觅一门好亲事。” “她,她去哪了?” “只看她骑一匹马出北城门去了,其他的人倒是没见着。” _19 鱼儿抢回房里,她的行礼不过一套衣裳,这还是清酒她们给她的,她算得上是身无一物的。 鱼儿草草将衣裳包起,背着包裹,急急冲出了门。柳叔来拦:“鱼儿,你去哪里!” 鱼儿一出口,带着颤音:“我,我去找她。” “我巳时初瞧见的她,她骑着马不知走了多远了,你赶不上的!鱼儿!鱼儿!” 踉跄着跑远的身影,融在了雨雾里。 翻云覆雨十三寨(四) 阴郁的天压抑又沉闷,鱼儿腿脚不便,跑出城外已是气喘不停,初春的寒风依旧砭骨,路上泥泞,弄脏了雪白的靴子。 鱼儿一路往前跑,眼下四顾,就怕错过了什么。她满心委屈,又不知委屈从何处起,只知这一腔惊惶,是因恐会离开那群人而生。她知自己与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此一别,许是一生。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无脑的就追跑出来。若待在那户人家里,无疑是能回到那安稳的日子里的。 鱼儿断断续续的跑,不知跑了多久。阴云蔽日,估摸不到时辰,累了停下来时,两边是漠漠农田,衣衫湿透,也不知是汗水浸的,还是薄雨淋的。 天色暗沉,人烟寥寥,鱼儿擦了擦面上的水珠,抬脚正要往前走,忽见前边田里游出来一条黑蛇。 这东西漆黑细长,盘旋扭动着身子,游到了道路正中,便盘成一团。 远远看上去只像是一团黑色的麻绳,然而鱼儿万做不到这样安慰自己。 她怕蛇,怕到几乎见了要晕厥过去。 鱼儿见了毒蝎蜘蛛一类的都不怕,只这扭曲着前行的蛇,一见了便手脚发软,心窝里泛凉。 此刻,她臂上寒毛已根根竖起,额上冷汗淌颊而下。 鱼儿望向去路,多耽搁一分,她便离他们远一分,若越不过这条蛇,她便只能永远停在这里。 鱼儿向两边望了一望,道路并不宽敞,这么点距离,她不敢从旁边绕过去,总觉得那蛇能瞬移似的,从旁边跑过去,那蛇直起身子就能咬到自己,而从农田里过,便更不敢了,这蛇便是从田里出来的! 鱼儿强压着狂跳的心脏,拖着起着恶寒的身体往前跨了一步,立刻便因着无边的恐惧,喉咙里不自禁的低低呜咽,她紧抿着双唇,这呜咽便近似幼兽的哀鸣。 _20 望着前路,鱼儿又焦急又心惧,对着横亘在路中央的黑蛇低喝道:“你,你走开!” “你走开!” 往前踏了一小步,身子又不由自主的缩回去。 僵持片刻,那黑蛇竟朝她游来,鱼儿立刻着了慌,她甚至不敢回转了身跑,只敢一步步倒退。直到那黑蛇喷吐黑色的蛇信,她便连动都不敢动了,只能短促急乱的呼吸。 这黑色扭曲的身影与那只撕扯她娘亲衣衫的毛绒大手是她人生之中的两大噩梦。 偏巧这时前路一道身影策马而来,马蹄声疾,先还只是模模糊糊的身影,顷刻间便能瞧清身形,竟是离去已久的清酒。 清酒勒住缰绳,手出如电,一道疾影射向这黑蛇,竟直接将这黑蛇脑袋砸的粉碎。 蛇身仍在扭动,鱼儿看了一眼,清酒扔来的是一颗栗子,栗子深深嵌入土内,砸碎蛇头,压着蛇身。鱼儿匆匆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身子还往后退了退。 清酒驭马缓缓上前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没见到那主人家?” 鱼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两手抓着包裹的带子,张口了两次,方才微声道:“我……可不可以让我跟着你……们。” “跟着我们?你跟着我们做什么?”清酒失笑。 清酒救鱼儿,不过顺手,也有询问鱼儿十三寨消息的打算,可不曾有过一点要将她带在身边的念头。她们一群江湖游客带着个小丫头做什么。上次厌离问她,她便思量好了,也算是好人做到底,把她给城里一户好人家养着就是了。 寻了个老实人家,怎的他们才离开一天,这小丫头就跑了出来。 马儿不安分,往前走动,越过了鱼儿。鱼儿小跑着才能跟着:“我,我可以给你们做饭。” 清酒笑道:“我一向爱自己做。” 鱼儿咬了咬唇:“我可以浣衣。” “客栈里大都有专人浣衣。” “我……”鱼儿拉住缰绳,眸子里是害怕被拒绝而积蓄的恐慌:“我可以给你牵马。” 清酒垂眸看她,她的眼眸深沉又冷冽,仿佛有窥破人心的魔力:“小丫头,你到底想做什么?” _21 “那一家子是个清白厚道人家,会好好照顾你,日后吃穿不愁。我们是江湖游士,四处漂泊,身边危险重重,说不准哪天便身首异处。你不在那安逸地方待着,偏生要跟着我们过这样餐风饮露,时时担惊受怕的日子?” “我想要……”鱼儿收住了要出口的话。鱼儿生性聪颖,知道自己所言太过苍白,就一个生人来说,叫别人如何不起疑。可怎样才能让清酒答应呢?鱼儿心思急转,忽而断续说道:“今天那里是安全的地方,有照顾我的人,有遮风避雨的房屋,然而谁又知道会不会出来另一个翻云覆雨十三寨,另一伙山贼,抢了我的房屋,杀了我的家人,枷锁困着我,鞭子抽打我,干了活要打,不干活要打,他高兴要打,不高兴也要打,我今天是个人,或许明天就只是只畜牲,我……我不想再被人欺负,我何时睡,何时起,去哪里,做什么,我想要自己决定。” “哦?”清酒拉长了语调,饶有兴味。 鱼儿深吸了一口气,以往一直不敢直视清酒,只这一刻,她知道不能太畏畏缩缩,便仰头强迫自己直视着她的双眸:“你,你说过我根骨奇佳,我想跟着你学武。” 清酒微一扬眉,笑道:“要拜师,五湖四海那么多名门正派,这些身手高强之人你不去寻,反倒来找我这无名小辈?” 鱼儿说道:“我不认识他们。” 清酒笑道:“说的也是。” “而且,你们轻而易举就制服了那个人,你们功夫一定也很好的。还有……”鱼儿道:“我还没有报你的恩,所以,可不可以让我跟着你……们。” 清酒久不言语,似在思索,她座下的骏马绕着鱼儿缓缓踱步。烟雨微风,衣袂飘动,如墨缎的发上沾满了晶莹的水珠,雪白的流苏轻晃,她是个清秀出尘的人,此刻在濛濛雾雨中,又生出那天月夜之中的飘缈似仙,如梦如幻般的不真实感来。鱼儿蓦然紧张起来,心被无形的大手攥紧,一下一下急急的跳。 良久,清酒道:“答应你不是不可以,但是……” 清酒眼眸一压,眉眼便如出鞘三尺的利剑,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凌厉气势来:“我们收人,一讲机缘,二讲诚意。如此,天黑之前,你若能回宁城,找到来悦客栈,我便允你。” 鱼儿大喜过望:“真的?!” “若是赶不回来,便乖乖的回那主人家里去。”话语一了,清酒调转马头,一夹马肚,朝宁城而去了,竟真留了鱼儿一人在这,让她自己回城。 鱼儿立在烟雨中,瞧着远去的身影,只不过眨眼的功夫,人就消失在薄雾中。 宁城离此地十多里的路,离关城门也只剩一个多时辰了,若是个成年人跑两步,要赶到也得吃些力,更何况是腿脚不便的鱼儿,她追过来时已费了许多气力,如今力竭之身,这十几里路要赶回去,十分艰难。 凉凉的雨丝落在鱼儿面颊上,伴着汗水一起滑落,鱼儿垂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抿了抿嘴,弯下腰捏了捏小腿,再起身时便跑了起来,身影在雾幕之中趔趄着远去。 日暮时分,雨消雾散,天幕依旧暗沉,只有西边与地交汇之处方显出一团淡红的光芒来。 鱼儿额上冷汗如豆,喉咙里一呼吸就刀割一般的疼,铁锈之味盈满口腔,两腿已经发软,如踩在云上,往前走两步着实煎熬,随时都能虚脱昏过去,便是如此的走进了来悦客栈。 那座上的人站起朝她走来,眸子里讶异,而后摇着头转为笑意。 _22 鱼儿喉咙里火烧一样,只能断断续续的说:“我,我找到你了……你答应我的……” 见到了人,鱼儿身心一松,眼前发黑,直挺挺的往前扑倒下去,不省人事了。 再次醒来时,听得有人模模糊糊的说:“小丫头性子硬的很呐!” 鱼儿睁开眼眨了眨,模糊的视线清晰了些,听到头上一道清朗的声音:“哦?小鱼儿醒了。” 鱼儿立刻起了身来,只见花莲抱臂靠在床边。莫问坐在床畔,一手握着她的脚踝。自己伤了的那条腿裤子被撸到膝弯处,膝盖和脚踝处扎了不少银针,鱼儿陡一见吓了一跳。 鱼儿四处寻觅清酒的身影,见清酒三人从外间进来。一见到清酒,鱼儿方才安下心来,相信城外相遇与许诺不是一场虚幻的梦。 清酒似笑非笑:“这十多里路还真给你跑了回来。” 清酒本是算定鱼儿回不来,想让她知难而退,回去那户人家过安生日子,回了城便让花莲去鱼儿身后悄悄跟着。鱼儿找到客栈,花莲也一路跟着回来。鱼儿晕倒后,花莲告知众人:“小鱼儿可真是一里一里跑回来的。” 众人方知其韧性卓绝。 鱼儿抓紧了被褥:“那我可以跟着你们了吗……” 清酒叹了一口气:“没见过你这样的丫头,你若想跟着,便跟着罢。” 靠在床边的花莲忽然俯首朝鱼儿而来,一双俊美的笑眼好奇的打量她:“缘由我都听清酒说了,小鱼儿为什么想要跟着我们?你就不怕我们是坏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投靠我们,万一被我们卖给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岂不是很糟?” 屋内五人都在,五双眼睛或随意或探究的注视着她,只见鱼儿看着清酒说:“我觉得她是好人。” “好人?”花莲双眸睁大,竟不可抑制的大笑起来。鱼儿说的有多认真,他笑的便有多欢,其余几人到是都面色正常。花莲几步转到清酒身旁,脚步又轻又快,像没点地一般:“小鱼儿,你是因为她这张脸还是因为她做的几顿饭,就如此夸她!” 末了,花莲又打趣清酒:“清酒,你这张面皮可真是占尽了便宜。” 花莲手中的折扇点着屋内几人:“我们这群人中论坏,她可是头号,她啊,心肝肠子都是乌黑的。小鱼儿,可不能给点饵就咬了勾。你想想,她若是好人,为何不直接把你接回来,而是将你一个人丢在荒郊野外,让你跑这十多里急急慌慌赶回来,差点伤着,你看,她是不是坏透了。” 清酒笑着,并不反驳,一身素衣,格外雅淡。 鱼儿垂首,有些怕看到她这样的笑,让自己心慌的紧。 “她救了我。” _23 “她一时兴起救的人可多了。”花莲又压低了声,状似恐吓:“自然,她一时兴起杀的人也多的很。” 鱼儿对这群人并不是知根知底,只是因为那天晚上她朝她走来,她犹如神明,温柔的让她同桌而食,她便会永远记住她的恩情,她知道这世上很难用好人两字来概括一个人,她只是言语贫乏,便只会说:“她是好人。” 花莲笑意不止,十分开怀:“不知该说你天真还是该说你太倔。” 厌离摆了一下拂尘:“你好好休息。” 鱼儿很少与厌离交谈,见她直接对自己言语,不免紧张,连忙回道:“嗯!” 厌离转身出了房间,清酒跟在她后面也离开了。 莫问正拔着鱼儿腿上的银针,叮嘱道:“以后不能再这样勉强自己身体,若有下一次,你这腿就别想好了。” 鱼儿本望着房门,闻言一怔,心头雀跃,小心翼翼的求证:“我的腿还能治好吗?” 她本以为自己腿坏了,只能一直这样瘸下去的,并不是不能接受,总免不了难过,毕竟有谁愿意自己一辈子是个瘸子。 花莲折扇敲着手心,笑说:“这世间就没有她治不好的病。” 莫问收了银针:“日后注意些就行。” 来悦客栈三楼是客房,二楼是茶楼,专供客人喝茶听书,客栈地偏,时辰又晚,此处也没什么人。 厌离和清酒坐在靠着栏杆的一桌,清酒给厌离斟茶:“你方才就有话说,说罢。” 厌离清瘦的身子无论何时都挺的笔直:“你兴起救人也就罢了,如今又怎么改变主意将她留下,往后寻找美人骨,带着这么一个丫头多有不便。” “想这样做,便这样做了。” 厌离难得显出一丝笑来:“我听了麟趾说起你拦着这小丫头复仇的事,怎么?你是觉得她和你很像,所以动了恻隐之心,要学师祖和苦缘大师?” 翻云覆雨十三寨(五) 清酒未答话,朝厌离身后招了招手:“莫问。” 莫问过了梁柱,提着一坛酒朝二人走来,背靠着栏杆坐了下来。清酒将桌上的茶糕推到她面前:“莫问,我将这小丫头带回来,你似乎很高兴,你很喜欢她?” _24 厌离浅笑:“她是喜欢这个小丫头的厨艺,虽与你比尚显青涩,假以时日也能与你平分秋色,到时候可就有两位大厨来填她的胃。” 莫问面孔如石板一样无一丝变化,眸子里却透出两分欢意来。 清酒道:“小丫头说她想学武,你这么喜欢她,不如日后就把她留在你身边做个小药童罢。” 莫问拆了酒坛封口,倒酒畅饮,听到清酒的话,立刻道:“好呀。” 厌离疑问:“学武?” 莫问抹了抹嘴角:“那个小姑娘根骨奇佳,我见过的人也就清酒比得上她……” 厌离看向清酒,神色又起了几分探究。 清酒翻过一个酒杯,递到莫问面前。莫问给她倒了一杯酒,清酒轻轻嗅着酒香,笑道:“她对我说人弱被人欺,宁可不要这一时虚伪的安宁,也要自己主宰自己。” 厌离颇为诧异:“这是她的原话?” 如果这话真出自那个小丫头之口,作为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所思这般通透,着实难得。加之其绝佳的根骨与坚韧的心性,实在是一奇才。善加引导,悉心教授武艺,日后必是一了不得的人物。如今各门派求贤若渴,若是遇了她,怕是要争相收为门徒的。 “深意如此,只不过她自己尚未意识到。”清酒将杯中的酒缓缓饮下,眸子微弯,眼波深沉,敛着无数兴味:“她说她跟着我们的目的是想要学武,不认得那些名门正派,只认得我们,所以跟着我们,不仅要学武,还要趁机报恩。” “很有意思的小丫头是不是。你知道我,一向喜欢有意思的人,懂得知恩图报的人,这般有意思又要报恩的小丫头我自然是喜欢的很。”清酒拇指摩挲着酒杯边缘,莞尔一笑:“我们虽不是什么独步天下的高手,教她一招半式还是够的。” 厌离一扬拂尘,叹道:“你若决定好了,我并无异议。” 两人聊了半晌,莫问已喝的趴在了桌上。 厌离见罢,叹息一声:“酒量不好却嗜酒,这世间多是悲苦人,走不出便这般逃避,岂知越陷越深。” 清酒笑道:“你在说她?” 厌离一怔,看到清酒眼中自己的身影,摇头苦笑,不再言语。 接连几天阴雨连绵,这日终于放晴了,骄阳一出,近三月的天暖了不少。 清酒几人聚在房中议事,鱼儿知道她们是有要事商议的,可能与那山寨有关,不敢打扰,在房中枯坐半日,才到楼下给众人打了一壶茶送上去。 _25 走到客房前,见门是开的,正要敲门,唐麟趾的身影在里边走过,目光瞥见鱼儿,叫道:“是鱼儿啊,进来罢。” 鱼儿端着茶水进来,一迎面瞧见的竟然是那个山贼。鱼儿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身子立刻僵硬了,渗到骨子里的寒冷蔓延到她的全身,恐惧一下子翻涌上来。 为什么这个人会在这里?他不是被清酒抓住了么? 茶壶不自觉的便从手中跌落下去,倏忽间,从背后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臂将茶壶捞起,鱼儿觉着身子陷入一片温软之中。 从这淡雅的清香,鱼儿不看也知道是清酒来了。 ‘山贼’走了两步向前,咧出笑来:“小鱼儿。” 听这嬉笑的语气,竟是花莲的声音,鱼儿在惊吓茫然之间,久久不能回神。 清酒走上前来,将茶水放在桌上,对‘山贼’道:“你吓着她了。” ‘山贼’笑嘻嘻的,凶恶的面旁挂着这般的笑容,别提多奇怪:“小鱼儿吓着了,那说明莫问的易容以假乱真了。” 鱼儿听着‘山贼’这般说话,已确定了他是花莲,虽然仍是心悸,却不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鱼儿,你来听听,我这说话的声音和那狗东西像不像?” 鱼儿摇了摇头,‘那狗东西’指的自然是那个山贼。花莲灵动潇洒的神态在‘山贼’面上尽显,与鱼儿噩梦中那人模样相去甚远,滑稽的动作惹得鱼儿腼腆的发笑,一时间竟对这可憎的面容不怎么怕了:“声音要再粗些。” “这样?” 鱼儿咬着笑摇头:“再沉一些。” 鱼儿因着那山贼,对男人是都有些惧怕的,一开始也十分害怕花莲,但花莲是自来熟,温柔文雅,又十分风趣,与那山贼两般的人物,看似浮滑无行,其实对女人敬护,如慈爱的兄长。鱼儿意识到这一点,才对他放松了警惕。 “这样?” 这一次,花莲竟学的有九分像,鱼儿不禁一愣,心窝里又升起一股寒意来,她颤了颤:“好,好像……” 花莲一笑,立刻恢复了自己的声音:“想学吗,我教你,像这般打开喉咙,把舌头压低……” 此时自屏风后面又出来一人,竟是那日到屋子里与那山贼接头的另一人,也是本该被清酒几人制服的,那个面上一络鼠须的山贼。 _26 清酒对看的直愣愣的鱼儿笑说:“别害怕,是莫问。” 温和的声音一下子抚平了鱼儿惊跳的心弦。 厌离自屋外进来后,关上了房门,六人在一间房内,或坐或立。 清酒走到床前的柜子边打开了抽屉,取出一副暗黄的纸卷,摊在桌子上,对花莲和莫问说:“这是关卡地图与主寨的大致路线图,你们记好。” 花莲叹道:“霍!你这么快就画出来了,看来这些天找宁城里翻云覆雨十三寨的‘兄弟’谈天,这辛苦没有白费啊!” 唐麟趾斥道:“哼!你还有脸说,不是你上次闹的狠,我们昨天为啥子赶着换藏身之所,又提前计划,说不准这宁城里那鸟寨的暗桩已经盯起我们喽!” 前几日那几个在客栈谈论翻云覆雨十三寨的大汉说的没错,这宁城也被翻云覆雨十三寨浸透了,里里外外明桩暗桩不少。 清酒左手撑着桌沿,右手在图上指画:“雁翎山外山开始便有巡逻的人马,侧峰之中设有十二道关卡,主峰之上的寨子依崖而建,寨子前边数里草木被清的干干净净,三丈的寨墙,十数座箭台,半里内的动静瞧得清清楚楚。寨子后边一线天万丈悬崖,前边千尺幢,只容一人通过,出口是一洞口,就在寨子跟前。雁翎山鬼斧神工,巍峨险峻,易守难攻,进出山的路被山贼把守,哪个地方稍显出些异动,整个山寨立马知晓。就算是闯过前边十二道关卡,到得千尺幢,只怕一出洞口,也会被射成刺猬,昨日那些前去山寨的武林人士连第一道关卡都未过。” 鱼儿安静的听着她们说话,从几人话里听出了几人昨日不告而别非是要故意,而是事出突然才急急离开,清酒出城,则是跟着那些武林人士去雁翎山了。 清酒直起身:“山贼虽不足为惧,你俩也要谨慎行事,毕竟美人骨与袁问柳可能在寨子里。” 花莲沉着一张脸不说话,他显出这副神情,便与那山贼一模一样,再没一点差别。 清酒道:“我本是打算让莫问和麟趾易容成两个运货的山贼进寨的,可惜……” 一个精通药毒,一个专擅暗杀,本是最适合潜入的人选…… 花莲面上又挂起不正经的笑来,他道:“可惜一个酒鬼,一个路痴,难成气候,注定坏事,所以这重任到头来也只能花爷来担,放心吧,我有分寸,即便是遇着了美人骨,也不会乱来的。” 唐麟趾抱着手臂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哼!” 不多时,几人商议妥当了,一众人下了楼去,鱼儿便也跟在后边。 客栈地偏,依旧没什么人,花莲和莫问自马厩牵出马来,骑上马,牵着缰绳。花莲揶揄厌离道:“神棍给卜一卦?” 厌离也不恼,自袖中取出三枚铜钱,在手背上掷了六次,收好铜钱,一摆拂尘:“乾卦,元,享,利,贞,祥和顺利。” 花莲笑道:“好兆头。” _27 厌离又道:“第二爻,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不可莽撞行事,别未进主寨,在关卡里就被人瞧出异样来,待进了寨子,等候时机,待我们也上了山,再做打算。” 花莲和莫问坐下骏马马蹄轻踏,已轻驰起来,二人在暮色之中扬了扬手:“知道了。” 骏马扬尘,风一般驰远了。 众人回了客栈,客栈里客人少,伙计又见清酒一行人都是女人,便躲懒怠慢,洗浴的热水也不烧,鱼儿自己跑到后厨给清酒三人烧起水来,又盛了热水提到清酒门前。 水桶重,鱼儿羸弱的身子提起来摇摇晃晃洒了不少,身上湿漉漉的。 清酒来开门,见状问道:“怎么是你提水过来?” 鱼儿抹了抹下巴上的水渍:“那些伙计睡了……” 清酒接过水桶提进了屋:“进来吧。” 清酒将水倒入屏风后的木盆中,却未急着让鱼儿再下去打水。她将木桶放在一旁,自己悠悠坐在桌前,看了鱼儿一眼,幽幽叹了口气:“虽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这东风也来的太快了些,都吹到跟前来了。” 这话说的奇怪,鱼儿觉着清酒看她的眼神更奇怪。 随后,清酒却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了。她右手撑着脑袋,阖上了眼,暗红的佛珠垂在白皙的臂膀上,反射着灯火的光芒,幽静诡异。 清酒竟似熟睡了般。鱼儿坐了一会,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觉得奇怪,欲要起身,直感到两腿发软,一站起来便浑身无力,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鱼儿更加诧异,挣扎了几下没站起来,倒是意识开始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都像是糊上一层白纸。 隐隐约约,鱼儿听得窗户打开的吱呀声。两道身影越过窗户进了屋,朝她们走来。鱼儿心里立刻觉得不妙,想起白日里唐麟趾说的话来,暗思:“会不会是山寨里的人已经盯上我们了?” 鱼儿越想越觉得是,咬了咬自己的舌尖,使出了浑身的力喊道:“清酒!清酒!” 声音乏软无力。鱼儿看着桌前那道如雪洁雅的身影,心急如火烧,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只坚持了片刻,再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鱼儿再次醒来,是被惊醒的,耳边有低泣,有怒喝声,风声凄迷悲凉似呜咽。 鱼儿一坐起身,便见着四周蹲着许许多多蜷成一团的女人,有幼童,也有大人。 鱼儿焦急四望,唤道:“清酒!清酒!厌离!唐麟趾……” _28 她身旁的一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拉扯她的衣服,低声道:“不要乱叫,会把他们引来的?” 小姑娘话没说多久,立刻来了两个男人,手中铁棍在笼子面前一敲,金属相撞的铿锵声出,尖锐刺耳:“乱叫什么!给老子安分点!” 鱼儿下意识的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个女人,神色麻木,答道:“这里是炼狱。” 翻云覆雨十三寨(六) 九霄之上骄阳耀目,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鱼儿握住身前冰冷的铁栏,双腕再次被扣上了锁链,锁链上挂了块木牌,写着数字,拴在铁笼底端,像牲畜一般被关在铁笼子里。 这处地方四面都是两丈多高垂直漆黑的山壁,成一圆形,唯有一条七八尺宽的小道通往外面,这里俨然是天然的囚牢。 不光只有鱼儿,这里被关的有上百人。十多人挤在一个铁笼子里,四面还有高高竖起的木桩,上面吊着人,吊着的大多是男人,身上多是伤痕。 在鱼儿身处的铁笼子旁就有一个男人,肩膀宽阔,赤/裸的胸膛肌肉虬结,有许多带血的鞭痕,身子小山一样,十分高壮。他面孔刚毅,头皮光滑没一根头发,是个和尚。 鱼儿看他的时候,他沉毅的目光也落了过来,一瞬间变得柔和与哀怜。他沉沉的叹了一声,不知何故。鱼儿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向着其他的铁笼子里张望,找寻清酒几人的身影。 铁栏阻着,鱼儿视线有限,看不到所有的人,直恨不得把一双眼睛剜了丢出去看去。绕着铁笼子转了一圈,依旧没多大用处,反倒是那铁链太短,鱼儿走的太猛,被扯得一个踉跄。 鱼儿望向手腕上的铁链,眼中溢出愤恨来,自己被困了三年,桩子就定在家中的院子里,锁链很长,自己可以走到厨房,院子,堂屋,库房里,却进不了那山贼的房里。那山贼因娘亲那一遭变的精明又谨慎,怕自己暗夜里偷偷潜入他房内趁他熟睡杀了他,又怕自己趁他不在便跑了,于是想出这条计策,将自己如同牲畜一样拴了三年。 解开锁链的那一晚,自己被打的垂死,原以为活不了了,直恨天道不公,让恶人逍遥人间,好人煎熬受苦,万念俱灰时,清酒来了,就像是上天回应自己不忿的心一般…… 鱼儿眼神骤然一变,狠狠的拉扯腕上的锁链,其势头竟是剥一层皮下来,也要将这锁链卸下来的。 锁链碰在铁栏上匡啷响,与她一个笼子里的人似乎被她的行为吓得惊呆了,等到有人反应过来,立马上前来拉住了她,惶恐的说:“你做什么!” “我要逃出去!” 这女人身上不少淤青,连脸上都有,衣衫被撕扯开过,只能勉强遮掩住雪白的胸脯,她十分恐惧,说话的时候一直朝外边看:“你是刚被抓过来的,什么都不懂,到了这里你要安分些!听话些!才能少吃点苦头!你知不知道!” 先前那个与鱼儿说过话,神情木讷的女人冷笑了一声,她道:“你要逃出去?你一个风一吹就倒的小丫头出去能做什么,不过是被打一顿丢回来而已,若是运气不好,我们这一笼子里的人都要陪着你承受那些山贼的怒火。” _29 鱼儿怔了怔,手从铁栏上无力的垂了下来,这个女人说的是,自己出去了又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那些武功高强的侠士都被抓了来一个个吊着,自己一点功夫都没有,出去了也不过是被打的半死罢了。 这般一想,鱼儿分外颓然,跪坐在地上,怔然望着那些铁笼里关着的女人。她们大多面容姣好,若是在家里,一定父亲呵护,兄弟敬爱,有了好亲事成了婚,有丈夫疼惜,那是个美满又幸福的生活,任谁有这样的日子在,心底都是充满了希望的,然而那些笼中的女人,面容颓丧,两眼无神,身子有伤痕,心灵上的伤口更是严重,她们已然抛弃了所有的希望,甘愿为奴,被这些山贼当货物买卖,当奴隶玩乐,只求所受的责打少一些。 她们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妥协。鱼儿明白她们的心情,并不唾弃她们,只觉得可怜,因为她知道这件事是她们被无数次打骂,接受过无数次绝望后学来的。鱼儿又不免怅惘凄恻,是不是自己以后也会变成这样? 鱼儿靠坐在铁栏边,神志有些萎靡,当时自己和清酒在房里晕倒了,自己被抓来了翻云覆雨十三寨,那清酒也一定是被抓过来了的,不知道厌离和唐麟趾那边是什么样的情况,可还安全,花莲和莫问他们是否进了山寨…… 日暮时分,这座冰冷的囚牢里燃起了篝火,三个山贼提着饭桶来给他们送饭,这三人,一人粗布短装,一人一身栗色麻衣,一人面上一刀刀疤横亘在鼻梁上。 那刀疤脸提着一桶馒头,每个铁笼子前放一桶,待走到一个铁笼子前,鱼儿见他手上拿着的竟是一盘热腾腾的饭菜。这刀疤脸将笼子打开,饭菜给放了进去,态度相比于对待那些笼子里的女人竟是恭敬许多:“喂!吃饭了!” 鱼儿望了望,见里面关着的只有一个人,那人脚一伸,将饭菜提了出来,溅了刀疤脸一身:“滚!别在这里碍你姑奶奶的眼!” 刀疤脸一抹脸上的饭粒,两眼凶光现出,却未对那人动手,只是骂骂咧咧:“耍什么大小姐脾气,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九霄山庄的人了不起?还不是落到我们手里!” 鱼儿想了想,忆起那日客栈里说话的几人,他们好似提到过九霄山庄,似乎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刀疤脸回去提了一桶馒头,继续给下个笼子里的人放饭,他怒气未消,不等那些人来拿馒头,就把铁栏打开,进去也不管是谁,看见个人就踹:“他娘的,你爷赏你吃的,不晓得用手接!” 刀疤脸打的狠,显然是要将在九霄山庄的人身上受得气全发泄在这无辜的女人身上。女人哀嚎呻/吟不止,全无人敢靠近。刀疤脸动手冷酷残忍到了极致,完全不将这女人当作人一般。 那些被吊着的人中有一男人怒喝:“狗屎养的东西!没根的孬种!你他娘的是不是就会欺负女人!” 刀疤脸一抬头,双眸阴鸷,走出笼子来,拿了一条铁棍朝那男人走去,一棍棍往他胸膛上打。 铁笼里恐惧的低泣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鱼儿听得一身沉叹,有人在侧轻轻念起经来,鱼儿抬头一看,见是一旁的和尚。 另外两个山贼是从铁笼的另一端开始放饭的,两人一路放饭,一路闲聊,全不管这闹人的动静。 那粗布短衣的说:“唉,六儿,你听说了没,前几天虎爷他们回来,抓了个天仙般的货色!” 那穿麻衣的山贼道:“我知道,我还亲眼见到了,我瞧上了一眼,魂儿都要飞了,不怪大当家当时就把人藏到会堂后边的小阁楼里去,想要收了做婆娘。” “这我倒是不知道了,那女的做了婆娘,大当家原来抓的人怎么办?你说……会不会赏给兄弟们?” “你想得美!大当家的两个都要,洞房花烛!享双飞之乐!” _30 “说到洞房花烛,这次鼠爷下山采办,说是路上遇到江湖人士袭击,导致丢了一半的货,喜烛之类的没剩多少,把大当家给气的……” 鱼儿被两人谈话吸引了注意,不知为何,听了二人的话,她立刻就认定两人谈的这个‘天仙般的货色’是清酒。 清酒真的也被抓了来了,她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花莲他们知道清酒被抓来了么…… 鱼儿心绪不宁,那放在铁笼前的白馒头也无心去争抢,只是坐在角落里,看着腕上的铁链失落。 自己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夜里,空中新月皎洁,月华如寒霜,落满这哀绝的囚牢。 笼中的人各自蜷缩着正歇息,鱼儿还未入睡,出入的小道里突然传来山贼说笑的声音。 “天天守在这里,都要闲出鸟来了。” “也就玩玩女人这一点,有些意思。” 刀疤脸站在各铁笼的中央,目光打量货物一样,在笼子里的女人身上来回,忽而,他脚步一抬,朝鱼儿这边的笼子里来。他打开笼子,在笼子里中扯住一个女人拉到笼子外边,解开了她的锁链,铁栏门都不关,拉着踉跄的女人朝小道走去。 鱼儿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升起。 那个被吊着的和尚,蓦然睁眼,怒目瞪着刀疤脸,沉喝:“孽障!” 关着九霄山庄的人的笼子里亦传来一声:“畜牲!” 刀疤脸扯出腰上的皮鞭,一鞭甩在和尚身上。和尚一声不吭,刀疤脸觉得没趣,拉着女人走了,走到小道里,将女人摔倒在地便开始解自己裤子。 鱼儿的笼子正对着小道,视线在一瞬间被攫住了,再难移开,背对着她的刀疤脸的身形好似一下子就变成了欺凌她娘亲的那个山贼,鱼儿身上泛起一股恶寒,呼吸变的极不顺畅。 鱼儿弓起身子,喉咙里压抑的发出低沉的哀鸣。血红粘稠的地板,粗重恶心的呻/吟,一直在脑子里回转,压的鱼儿喘不过气来,恨不得将自己脑袋撕碎了,将那些挖出来,但是不可能,自己驱除不了,不仅驱除不了,那呻/吟声还更加清晰了。 被吊着的和尚发现了鱼儿的异状,对鱼儿喊道:“丫头,不要看!把眼睛闭上,耳朵捂住,不要看!不要听!” 鱼儿双手蒙着耳朵,可那声音挡不住,闭上眼睛,画面反倒是更清晰了,画面之中,倒在血泊里的人遽然变成了清酒。 鱼儿心蓦地拧在一起,呼吸一滞,霍然睁开了眼,两眼狠狠的睁着,瞪着小道上的人影,眼里泛出血丝来。 _31 鱼儿猛扯着腕上的锁链,这一次,带着决然,狠狠拉扯不留余地。鱼儿本就瘦弱,一双臂膀只剩一把骨头,这手镣即便是最小的,也留出一些缝隙来,在鱼儿用尽了浑身的力猛拽之下,一双手竟真的脱了出来。 只是两只拇指背后都被擦下来一块血肉,一瞬间便冒出血珠来。 鱼儿顾不上疼痛,拿起铁笼旁的铁棍,蹑了手脚,摒住呼吸,一脚深一脚浅的朝小道走去。 刹那间,囚牢里静的可怕,只余下刀疤脸和那个女人的喘息与低泣。众人惊愣的看着这个手持铁棍,悄然像山贼靠近的身影,连呼吸都忘了。 他们想不到,想不到竟有人能挣脱锁链,竟有人敢挣脱锁链,而这人,只不过是个羸弱的似乎风一吹就会跌倒的小姑娘。 鱼儿走到刀疤脸身后。刀疤脸正忘我,丝毫未注意到异动。鱼儿手起棍落,用了十足的力,敲在刀疤脸后脑勺。一声闷响,刀疤脸软软的趴在了女人身上,没了动静。 女人惊愕的看着她,囚牢里的众人满面的惊异。鱼儿如梦初醒,眼眶通红,身子颤个不停,一阵酸软无力与疼痛从手上传来,咬紧的嘴唇松开便是一口的血腥味。鱼儿不住的粗喘,缓了一会儿,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握紧手中的铁棍,战栗方才舒缓了一些。 囚牢之中一阵骚动,有人喊道:“姑娘,他腰间有钥匙,快把钥匙拿来,给我们解开锁链。” 江湖侠士在这里受尽了鸟气,只因内力被封,身负枷锁,只能任人欺/凌,没想到一个小姑娘给他们带来逃脱之机,一想到终于能摆脱束缚,出口恶气,不免一个个热血沸腾。 又有女人凄厉绝望的叫声:“你看你都做了什么!惹了那些山贼,你会害死我们的!” 早已失了希望的人,只要一想到那些山贼的手段,便浑身战栗,生不出一点反抗的心来,瞧见鱼儿所作所为,简直视她为异物。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越来越高,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吵嚷了。 那个被吊着的和尚忽然沉声一喝:“都收声!吵什么吵!你们想将守卫引来是不是!” 和尚的声音压的很低,但每人都听得清楚。众人不知是被他气势所骇,还是惧怕召来山贼,都收了声。这囚牢一瞬间又恢复了寻常的宁静。 鱼儿正要拿刀疤脸身上的钥匙,忽而听到脚步声,她一向耳灵机警,还是因杀她娘亲的那山贼而练出来的。 和尚低声提醒鱼儿道:“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鱼儿不躲,反倒是对那个被刀疤脸压着的女人说话:“你,你继续叫。” 女人本因这变故害怕的不敢动弹,如今鱼儿说话,她尚不能回神。 鱼儿咬牙道:“你不想死的话,快叫,像刚才那,那样!” _32 脚步声已经快到小道入口了,一道声音囔着:“又哪个东西皮痒了,大晚上的在这闹腾?” 鱼儿拿着铁棍离开了小道,躲在一块木板后边,后背抵着冰凉的山壁,心跳又重又急。 众人也不禁屏息,若是被山贼发现了,这小姑娘的下场坏些可能直接被杀死,好些也得被打的半死。 这时,那个在山贼身下的女人忽然叫起来,前两声还很低,又僵硬,到后面也顾不得羞耻,活命自然比羞耻重要。 小道两边都是山壁,女人的娇喘,高亢的叫声在通道间回荡。众人都顾不得面红耳赤,只顾注意那突然出现的山贼的动向。 这边囚牢一般有三人看守,轮换着两人一起守夜。 那粗布短衣的山贼走到入口处,肩上扛着一把大刀,远远的看着刀疤脸趴在半身赤/裸的女人身上,又听女人叫个不停,于是嗤笑一声:“精力还真他娘旺盛。” 这粗布短衣的山贼吆喝了一声:“喂!你他娘的快些,老子还没玩呢!” 说罢,打着哈欠,转身回去了。 鱼儿听脚步声远,这才又走出来,取下山贼腰间钥匙。 那个和尚开口道:“丫头,你过来,先解开我的锁链。” 先前和尚几次开口替她解围,又怒喝山贼,出家人慈悲为怀,鱼儿相信他是个好人,对他有几分信赖,便率先解开了他的锁链。 锁链一开,和尚没了束缚,从木桩高处落下,两脚落地,扬起一圈尘土,他直起身子,巍然峨然,宽厚的肩膀如铜墙铁壁。 和尚双手合十,十分恭敬的朝鱼儿施了一礼:“你先替众人解开锁链。” “你呢?” 和尚朝她一笑,刀削一般刚毅的面孔变得柔和慈爱,变得可亲:“我去解决另外两个守卫。” 翻云覆雨十三寨(七) 夜色是银灰的,火把投射出的光线并不远,和尚进入小道走远后,身形便模糊了。 通道里的那个女人翻起身,对压在身上的刀疤脸又打又踹,憎恨之色满溢,脸都扭曲了。 _33 鱼儿拿着钥匙,先将吊在木桩上的人放了下来,而后挨个的打开铁笼。笼门打开,大多数的人不是喜色,而是惊惶与无措。 不知为何,鱼儿心底觉得难过。 铁笼正数第三个笼子里关的只有一个人,便是让这山寨也颇为忌惮的九霄山庄的人,鱼儿不禁也有些好奇,被抓了关押着还一身傲气敢跟山贼叫板的人长的怎生模样。 这铁笼子前就架着火把,火光炽盛,将笼子里的人的面貌映的清晰。鱼儿将笼门打开,只见里边的人抱着双臂,盘腿而坐,是个极为年轻的女人,鼻梁英挺。她睁了眼朝鱼儿看来,眼光锐利,一身绛衣,肩上还有暗红的血迹,虽然狼狈,却是锐气逼人。 鱼儿见了她,也不知怎的,心头奇异的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来。 这人兀自打量了鱼儿一会儿:“我们是不是见过?” 鱼儿摇了摇头,又默默的去开别的牢笼。待笼门全部打开时,和尚从小道回来了,手上拖着那两个山贼。两个山贼脑袋耷拉着,身子软趴趴的没一丝动静。 和尚快出小道时,鱼儿疾呼一声:“小心!” 和尚面色一沉,身子急转,他手上的尸体被他一把拧起来向后摔去。 原是那刀疤脸清醒了过来,见和尚走过,便拔了刀来偷袭。同伴尸身迎面砸来,他侧身躲过,不想就是这一瞬,眼前一黑,一双宽大的手如山压来,一把抓住他的面颊。这手犹如铁钳,像是要把他头颅给捏烂了。 刀疤脸提刀乱砍,却陡觉得身子一轻,他被和尚一把给提了起来,往石壁上狠狠一贯,整个脑袋陷进了石壁三分,当场毙命。 和尚外功过硬,修的一身铜皮铁骨,气力如牛,即便内力被封,收拾一个山贼也不在话下。 和尚出手干劲利落,没有丝毫犹疑,山贼毙命不过眨眼间事。他立在原地,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朝众人走来。 那些武林侠士得脱桎梏,见此一幕,又是畅快,又是愤恨:“终于让老子下来了,这一次老子非剥了这帮龟孙子的皮不可!” “说的是,若不是因为山险,又被暗箭所伤,凭他们这山脚猫的功夫也想抓住他爷爷?!” 群情激愤,这帮人不惧生死,能来围剿山贼,自然是热血豪客,哪里甘受山贼的折辱,那口气一直咽在肚子里,如今自由了,就不得不发了! “各位先静一静,听在下一言。”和尚双手合十,朝众人行了一礼:“在下乃是少林寺还俗弟子,法号了尘。” “原来是大师。” “在下知道各位对山寨里的恶人痛入骨髓,恨不得生啖其肉,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各位内力尚未恢复,且对山寨地形不熟,袁问柳和美人骨也在山寨之中,如今莽莽撞撞冲出去实为不妥,当务之急还是先恢复内力伤势,暗中查探山寨地形,再做打算。” _34 少林寺泽被天下,仁德无双,在武林之中威望颇高,虽说少林弟子不杀生,但和尚既已还俗,且山贼着实可恶,死不足惜,众人便也没有觉得不妥。 现在和尚一番分析利弊,众人立刻认同,应声附和,在原地休养恢复内力,懂些医术的便给众人看伤。 有人望着这些被关在笼子里可怜的女人们,摇头叹息:“这些山贼真是畜生不如。” 一旁人道:“这次若不是锁链被解了下来,我们也一样要沦为货物。这次多亏了那个小姑娘,其勇智,沉着,让方某敬佩,也让方某为自己受制于山贼的无能而汗颜。这一条锁链解下来,方某不仅欠她一条命,还欠她一身尊严呐。” “话说回来,怎么不见那个小姑娘……” 和尚四顾,果真没见到鱼儿身影。、那个九霄山庄的人忽而说道:“我见她从小道出去了。” 笼子打开了,这人还在里边坐着。和尚瞧了她一眼,看向小道时,眉头隆起,抬起步子往那边追了去。 小道是个斜坡,上去之后是一块平地,右边有三处帐篷,四面架着火盆,火焰摇曳。 和尚寻着窸窣声,挑开一处帐篷的帘子,只见鱼儿在里边,正套着一身山贼的衣服,床榻边还放着那只沾血的铁棍。 鱼儿取出一条发带,将头发扎成发髻,穿了三四套衣裳,纤瘦的身子才不那么显眼,远看有了几分少年气。 鱼儿提起铁棍,转身来见了和尚,下意识的两手握住铁棍。 和尚问:“你去哪?” “我去救人。” 和尚皱眉,沉声问:“你可知道这山寨里都是些什么人?” 鱼儿垂眸:“我再清楚不过,我与这种人一起生活了三年。” 和尚心神一颤,顿起怜爱之心:“你……那你就应该知道他们暴虐残忍,杀人不眨眼。你先前能打晕那个山贼,一多半是你运气好,接下来可就未必这般好运了。这寨子是龙潭虎穴,到处是吃人的野兽,你个小丫头在里边走,稍有不慎,骨头渣子都不剩!” “我知道,我不怕!”鱼儿的声音有力,她直视着和尚,目光坚毅。这双眸子清亮,里边的光芒慑人,竟是瞧得和尚头皮发麻,血液沸腾。 “我不怕,我什么都没有了……”鱼儿声音又低了下去,眼皮也垂了下去。和尚知道她此话深意,刹然间只觉得胸膛被重重的捶了一拳。 隔了许久,和尚问道:“你说你要救人?他是你什么人?” _35 什么人? 鱼儿怔然,她俩萍水相逢,什么关系都谈不上,若硬要说:“她,她是我恩人,她救了我,让我跟着她,她很好。” 和尚深深的舒了口气,手掌拍在光光的脑袋上。 鱼儿又低声道:“你说的没错,这里的山贼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我娘亲就是那么死的。” 鱼儿只要稍一想起那画面,身体的寒意便不断涌上来:“我不要她也受这样的折辱,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她出来,反正这条命也是她救的,没了,就没了……” 和尚忽而半跪在她身前,一手搭在鱼儿肩上,面色肃然:“报恩虽没错,却如何能将自己的命看的这样轻!恩人要救,你自己也要无恙!” 鱼儿一愣:“你……” 和尚毅然道:“我跟你一起去,拼了这条命也会护你周全!” 一个小姑娘都能这般知恩图报,他蒙她解开锁链,逃脱牢笼,又怎能不知报她的恩。这丫头这颗炽热的心,他是不忍冰冷了它,唯有尽力护她,助她救出恩人了。 和尚立即起身,在帐篷里又翻出一套山贼的衣裳来,可惜他身材高壮,更本穿不下,只一对金钢护腕恰好能带在腕上。和尚又进了另一个帐篷,取出自己的武器来,乃是四尺八寸,由黑铁铸成的铁杵。 沉似擎天之柱,一舞动山河。 鱼儿讶然,她以为佛门之人都是不杀生的,应该都是慈眉善目,仁心仁德的人,可眼前这和尚先前不仅手法利落的杀了三个山贼,现在提起铁杵,气势凛然,叫人胆寒:“你真的是和尚么?” 和尚宽厚的手掌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咧嘴一笑时,显出几分憨厚来:“不像么?” 鱼儿摇了摇头,和尚笑说:“我现如今也算不得和尚,我已经还俗了。” 鱼儿道:“为什么?” 既然当了和尚,为什么又要还俗。 和尚逆着月光而站,面上轮廓蒙上一片阴影,他握着铁杵站在那里,就像山岳一般,狂风暴雨也难撼动:“为了杀人。” 和尚这一句话说的阴沉,他再来看鱼儿时,眸光却并不冷冽了,只是怔然的望着鱼儿,像是透过鱼儿望着更远的地方:“丫头,我入少林寺学武便是为了这一天。多年前,我还是个普通的平民百姓,有妻有女,当年这山寨有袁问柳加入,威势迅起,我们几个小镇全遭了央。那时候我外出走商,回到家中时,爹娘妻女尽丧命于山贼之手,我发了疯,来山寨找他们报仇,空有力气,却不懂一招一式,被打的半死扔下山来,幸逢空明大师游历至此,将我救下,又要度化我,当初我心灰意冷,便随他去了,心想若是学有所成,到时还俗,就报这血海深仇,若是资质驽钝,也能借佛光,洗净尘世冤孽。”这些前尘往事,他轻易不与人提,忽然说与鱼儿听,也是情不自禁。 “所以你现在在这里……” _36 和尚无奈的笑了笑:“我武功虽不落人后,奈何手段计谋却远不及人,所以被设计捉了来。” “对不起。” “为何道歉?” 鱼儿抿抿嘴:“我问起了不好的事。” 和尚心口一热,忽而开口道:“丫头,你能让我抱抱你吗?” 鱼儿不解,看着和尚。和尚的眸子里满溢着悲哀,宽厚的身子在瑟瑟夜风里竟也显得单薄了。 鱼儿点了头,和尚便走来,单膝跪下,一只手臂便圈住了她整个身子,将她抱了个满怀,压抑着声:“若我女儿还在,也当有你一般大了。” 鱼儿试探着拍了拍他的背:“其实我已有十四了,只是长的瘦小些……” 和尚松开了她,手掌盖住了鱼儿头顶,轻轻抚了抚:“我俗名叫齐天柱,你若是不嫌弃,唤我一声齐叔可好。” “齐叔。” 齐天柱心底涌起不少欢欣,他起了身,喟叹一声:“走吧。” 齐天柱在前边开道,习武之人,耳力,直觉,敏锐程度比之普通人要高出不少。他在前边遇着了巡逻的山贼,能更快的动作:“这山寨里头东南西北有四座囚牢,丫头,你恩人被关在何处,你心底可有猜测?” 鱼儿跟在后边,身子被遮的严严实实的:“她应该被关在会堂后的阁楼里了,我看过山寨的地图,我记得路。” 清酒将地图拿出来的时候,她瞥了一眼,山寨里大致的方位地点她都记住了。 齐天柱停下了脚步,回头来看她,显得十分诧异,心想:“这山寨里的地图可不是能简单得到的东西,这丫头哪里看的?” 齐天柱神色遽然一变,对着前方,沉声道:“有两人过来了。” 齐天柱望了望两边,地形陡峭,房屋都是落在高高的石基上。这条过道狭窄,没什么避身之处,若是他内力复原了,至少可以用轻功带着鱼儿攀过石基到房子上边去,可惜如今功力未复,只能正面较量了。 齐天柱观望四周的时候,鱼儿亦观察了一遍这处通道。这条过道陡峭曲折,一面堆砌着酒坛,还有破烂的木架,显得有些杂乱,酒坛后有一条细窄的引水渠。 鱼儿见齐天柱要动武,连忙拉住他的手,此时动武不占上风,对方有两人,也不知其身手如何,若是贸然出手,也许会惊动其他山贼,他们现在最主要的是救人,最好是不要冒这个险。 _37 鱼儿将齐天柱拉到石壁上的一个圆拱处,这个圆拱又矮又浅,前边有酒坛遮了一半去,光线黯淡,不易发现。 齐天柱正思索着这是个让鱼儿藏身的好地方,不料鱼儿把他一推:“快躲进去。” “我?!” “你的特征太明显了,会被认出来的,我,我有办法瞒过他们。” 声音越发近了,鱼儿推着他往里边去。齐天柱吸了口气,相信了鱼儿,将铁杵放入引水渠里,自己缩身挤进了圆拱里去躲着:“太窄了。” 齐天柱身量太宽大了,委委屈屈缩在里边,将圆拱几乎塞满。 鱼儿搬来几个酒坛又将圆拱挡了挡,将铁棍放在酒坛后,又抱了一坛酒在怀里。 岔路口的火光已将那两人的影子投射出来,那两人说笑着,在路口现了身。两人往这边来,陡见鱼儿的身影,定睛一瞧,厉声喝道:“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鱼儿心跳的很猛,快要跳出来般,身子发寒发沉。那人猛地一喝,鱼儿身子便跟着一颤,呼吸不畅,吞咽了几下,仍旧开不来口。 齐天柱在暗处瞧着,全身肌肉紧缩,就等着稍有不对,霍然冲出,摘下那两人脑袋。 两山贼走到鱼儿跟前,其中一人道:“问你话呢,小鬼,在这里偷偷摸摸做什么!” 另一人摸着下巴,打量着鱼儿:“这小鬼面生的很,没怎么见过……” 翻云覆雨十三寨(八) 此言一出,两人霎那间警戒起来,一人已将手按在了刀柄上。 鱼儿思索着花莲曾教的变声的法子,粗着嗓子:“我是新来的,鼠爷让我出来给他取坛酒。” 出口便是青涩几分的少年音。 不过鱼儿发着颤,强自镇定下来,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 摸着下巴的那人觑起眼来:“鼠爷的人?” 这人向另一人使了使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将鱼儿围住。一人沉声道:“凛然正气。” _38 这山寨里头有暗语,十三寨中所谓的十三,便是这主寨与十二道关卡上的寨子。每个寨子都有不同的暗语,极其隐秘,鱼儿哪里可能知道这些。 齐天柱暗叫不好,心想:“这班山贼警觉性一直很高,果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齐天柱一手已扣住了圆拱边缘,蓄势待发,忽听鱼儿竟接了句:“浩荡天恩。” 两人一怔,心底暗道:“真是鼠爷的人。” 一人放在刀柄上的手悄然收回,一人笑哈哈道:“小兄弟别见怪,近来针对山寨的武林人士越来越多,因而盘查的紧了些。” 鱼儿抱着酒坛,往自己胸前压了压,企图止住自己狂跳的心脏:“没事。” 两人一见鱼儿说出了暗语,松懈了不少,只当鱼儿是鼠爷这次下山带回来的毛头小子,还不懂规矩,同她客套了两句,便打着哈欠,越过鱼儿离开了。 齐天柱见没了动静,这才从圆拱里出来,在引水渠里取出武器,满腹疑惑,问鱼儿道:“丫头,你是怎么知道山贼的暗语的?” 鱼儿仍抱着那个酒坛,还因过度紧张而喘气不匀。齐天柱轻轻拍抚她的背让她稍缓过来了一些,鱼儿道:“我曾听他们说过。” 鱼儿先前在囚牢里时听那两个山贼说话,两人提到过‘鼠爷下山采办’,她便猜到是到她家里与那山贼接头的一嘴鼠须的人。 他俩接头时,曾经对过一遍暗语,鱼儿就在一旁,心中有数,所以才能想到这法子来应付刚才两人。 齐天柱听得心潮澎湃,因着他发现眼前这小姑娘心细,沉稳,聪颖,临危不乱,知恩图报,根性甚佳,远非一般人比得!他如同发现一奇珍,大为惊喜道:“丫头啊,你可真是个聪敏的丫头!” 齐天柱又嗤笑道:“只不过,嘿!‘凛然正气,浩荡天恩’用此做暗语,这些山贼也太不要脸了些。” 两名山贼走远,窄道静寂,鱼儿和齐天柱不敢再多做逗留,一路寻着隐蔽处往阁楼去了。 那阁楼在会堂后边,会堂是山贼欢宴议事的场地,前有广场,占地广阔。会堂四方有四座箭楼,视野极广,如有人偷袭,尚未靠近会堂便会被发现,幸而四面屋楼围绕,或高或低,地势复杂,小路极多,阁楼离会堂又有段距离,两人不至于无路可行。 两人在黑暗中潜行,有鱼儿寻路,齐天柱避开巡逻的守卫,到是顺利的找到了那座阁楼。 说是阁楼,其实是一座吊脚楼,前后一共四人看守,若不悄无声息的解决这四人,是难见到屋中人的。 鱼儿抱着一坛酒走到吊脚楼前,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夜里寒气凉的她肺腑难受。 一名山贼走下来,冷喝道:“你是哪位当家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_39 鱼儿对脚楼上看守的两人说道:“两位大哥,大当家的让我拿酒来给四位,说是夜里寒,辛苦四位看守夫人了。” 经了前一番面对山贼,鱼儿这次说起话来到是流畅沉稳的多了。 这山贼皱着眉头,朝后看了同伴一眼,显然有几分怀疑,忽而这时阁楼后边传来重物落地般沉闷的响声。 鱼儿面前的山贼朝同伴一扬头,上边那人立刻拔了刀,悄步朝吊脚楼后边去。 余下这山贼则是拔刀半寸:“豪情壮志。” 山贼冷然瞪视着鱼儿,若是鱼儿答不上来这暗语,他便立刻拔刀斩了她。 鱼儿抬头看着山贼后边,提醒道:“有人。” 这山贼哪里信,只以为是鱼儿糊弄之语,下一刻已是拔刀出鞘,要斩鱼儿双脚:“这等小儿把戏,也敢来糊弄……” 话未说完,邦的一声,山贼两眼一黑,倒翻在地。 齐天柱手持铁杵,站在山贼身后,嘿嘿一笑:“丫头好心提醒你,怎的不听。” 齐天柱拖着山贼,一起扔到吊脚楼底下,随后与鱼儿一道进了屋子。屋里宽敞,桌椅镜几齐全整洁,月窗旁边便是床榻,藉着银灰的月华,鱼儿看见床上的人影。 鱼儿急忙跑过去,一颗心雷鼓,拧巴在一起,深怕见到清酒伤痕累累,深怕来晚了一步。 走到床边,见人横着躺倒在床上,两脚还放在脚踏上,确实是清酒,衣衫整洁,双眸轻阖,似在沉睡,身子被麻绳一圈圈捆缚。见清酒安然无恙,鱼儿心中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鱼儿俯身要给清酒解开麻绳,清酒遽然睁开双眸,眸子清冽深邃,像是月华下蒙上一层银霜的黑玉石。鱼儿吃了一惊,手不自觉的松开了麻绳。 鱼儿愣神了一会儿,直到齐天柱低声唤道:“丫头,动作快些。” 鱼儿回神,对清酒道:“你,你怎么样?” 清酒睁眼一瞬的冷漠消散,几分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鱼儿扶了清酒起来,给她解开麻绳。清酒又问:“花莲和莫问带你过来的?” 清酒随后又似觉得不对,摇了摇头,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的?” _40 清酒身上的麻绳绳结打的紧,鱼儿费了大力才扯开,一张脸憋的通红。 “我来救你出去。” 清酒正取下身上的麻绳,忽听得这句,转头去看着鱼儿,见她说的认真,又看了眼站在桌旁身量熊般的陌生男人,知鱼儿说的并无虚假,顿时双眸一弯,身子一颤,竟是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笑声清灵,身子也笑的直颤。 齐天柱眉头一拢,心生不悦:“姑娘,你可知这一路有多凶险,那些武林高手在这走一遭也要权衡利弊,思量再三!丫头小小年纪,无功夫傍身,遇着山贼只有被打被杀的份,可她要来救你,却不曾有过丝毫犹豫,皆因思报你救命之恩,姑娘不感念其知恩图报之情也就罢了,竟这般发笑,是为何意!” “对不住,失礼了。”清酒掩着双眸,渐渐收敛了笑声,只双眸依旧是弯成月牙,她看向鱼儿时,声线压的低柔,笑言:“我只是听鱼儿要来救我,实在是,实在是欢喜的很。” 鱼儿垂首不敢看清酒,两手垂在身前,一会儿左手握住右手,一会人右手握住左手,这一次连着耳朵也红艳艳的了。 齐天柱端详清酒,见其灵秀清雅,气息沉稳绵长,想她不是平凡之人,又听鱼儿说清酒救她一命,对她自然而然的有了三分敬重,听了清酒这番解释,心中也没多想便释怀了:“既然如此,那便快些同我们离开罢。” 清酒起了身,取出火石点了盏灯,端着灯走到桌前坐下了,手提起茶壶悠悠然倒了三杯茶来:“不急,来,喝茶。” 齐天柱惊呼:“喝茶?!哎呀,姑娘,现如今哪里是悠哉喝茶的时候!” 清酒递了齐天柱一杯,齐天柱没接,清酒转而递给鱼儿,鱼儿双手接过,清酒眸光略一移来:“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鱼儿拇指上被生生擦下来两块皮肉,伤口还未完全结痂,经这前后一番折腾,落了不少尘灰污渍,黑□□一块,中间又冒着血点点:“不,不小心擦的。” 齐天柱道:“丫头强挣锁链时擦下来一块皮肉,若非如此,也弄不脱这桎梏。” 清酒动了动身子,解下了腰间的酒壶。她身上玉箫,酒壶与腕上的佛珠都在,独腰后的剑被取了下来,放在正对门的案台上,清酒并未急着将它拿回来带在身上。清酒道:“说了这么多,还不知这位侠士高姓大名?如何答谢你护送鱼儿来此?” 齐天柱作了一揖:“是在下唐突了。在下是少林还俗弟子,法号了尘,俗名齐天柱,侠士当不上。在下在牢中蒙丫头搭救,本是欠她一命,见她救恩人心切,便助她一臂之力,实是应该,谈什么答谢。” 清酒在齐天柱身上多留了两眼,朝他点头:“清酒。”只是简单的道了姓名。 清酒拔开酒葫芦的塞子,房内顿时弥漫甘冽的醇香。齐天柱出家数年,久不饮酒,而今闻得这酒香,竟也情不自禁的叹道:“好酒!” 清酒道:“鱼儿,过来。” 鱼儿坐到了清酒身旁。清酒伸过手,十指纤长,一手托起鱼儿双手来:“你这伤口若是就这般包扎,日后会流脓落疤,须得先拿酒清洗干净,可能会有些疼。” 鱼儿点了点头,软软应道:“嗯。” _41 清酒葫芦尚未倾倒,自梁上传来一道声音:“你用起这酒给她洗伤口?” 清酒含着笑意,声气飘忽,似吟咏一般:“投我以木桃,自然要报之以琼瑶。” 黑色的身影从梁上暗处落下,如一片鸦羽,轻飘飘的落在地上,不惊起一丝尘埃:“得了,要是莫问晓得了,要在你跟前哭死。” 鱼儿惊讶的看着来人,这落下的人是唐麟趾,竟是一直待在屋内的。 唐麟趾自怀里取出一白瓷小瓶来,扔给了清酒,转而朝齐天柱作了一揖:“唐门,唐麟趾。” 齐天柱暗暗吃惊,面前这女子气息内敛,内力不俗,来时无声,轻功极佳,加之其英姿潇洒,出于唐门,他便知道这是个高手,暗暗比较,自觉她即便是年岁较轻,与自己比之也是毫不逊色的。 一个唐麟趾,一个清酒,皆是气宇非凡,身在龙潭虎穴之中却泰然自若,且听先前言语,似早有同伴混迹在山贼之中。齐天柱心中有了底,这伙人可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被劫上山来,怕是将计就计,特地被山贼‘抓’来的。 齐天柱朝两人一抱拳:“两位姑娘!” 清酒将瓷瓶内的药汁倒在鱼儿伤口上,药汁淡绿清透,鱼儿只觉得一片清凉,药汁自伤处流下时变得黑红混浊,伤口变得干净,露出一片淡红泛白的肉来,清酒又用白布条将鱼儿两指手指包扎好,手法利落,待结系成,清酒道:“齐大哥这是何意。” 齐天柱道:“我知道两位姑娘不是凡俗之人,并非是被抓到这翻云覆雨十三寨来,而是自己要到这山寨来。” 齐天柱朝二人抱拳弯腰:“倘若二位姑娘所行之事是与这寨子对着来,齐某愿助一臂之力,不!请让齐某出这一臂之力!”他心知自己智谋不足,即便现下脱出牢笼,与山寨硬拚怕也难报私仇。而清酒几人不仅毫发无损,手足自由的上了山寨,甚至有同伴混在山寨之中,且先前鱼儿能辨路,称看过‘地图’,怕也是这群人弄到的,这一行人虽来历不明,可灵秀出尘,料想是超凡脱俗的俊杰,虽不知这行人目的为何,但她们此番有备而来,定是与山贼为难的,既是如此,何不帮她们一把,一来若是目的相通,可灭了这群为恶的山贼,二来,可保护鱼儿,全自己恩义。 鱼儿收回自己的手,摸着手上的绷带:“大人,齐叔的家便是被这山寨毁了的。” 鱼儿与清酒几人处了十多日了,唐麟趾几人的名她都能叫出来,唯独唤清酒的时候便战战兢兢,张口难言,先前在客栈昏迷时和从地牢醒来之时唤出口都是焦急惊慌的当口,也就想不到那么多,如今面对着清酒,四周沉静,她便又开不了口了。 清酒看了鱼儿一眼:“唤我清酒。” 鱼儿缓缓抬起头来,清酒已看向齐天柱:“齐大哥内力未复,不若就在这里调息,先恢复内力伤势再说。” 清酒未置可否,但至少未赶齐天柱走,齐天柱便放宽了心。 房内宽大,这屋子里三个姑娘家,他在这坐一夜尚且不好意思,更不会占床,因此走到那屏风后边,席地而坐,调息起来。 清酒对唐麟趾道:“你让花莲去牢里看看,可别让他们在我明日的婚宴前生出什么事来。” 唐麟趾应了,不走正门,身子如轻燕从月窗跃出,融入在月色中。 _42 清酒见外边夜色淡了许多,天际成了深蓝色,已快天亮了,她道:“鱼儿,天快亮了,你去床上睡会儿,养足精神,明日可有一场好戏看。” “你呢?” “我坐一会儿便好。” “不,我坐着,坐着就好。”鱼儿本已站起来了,又坐了下去。 清酒浅浅一笑:“我是习武之人,扛得住数日饥寒劳累,你这小身子板挨了一晚了,还熬得住?” 鱼儿抿抿嘴:“我,我身子小,几张凳子拼一下就可以躺了。” 清酒道:“好了,听话,去睡。” 鱼儿这才扭扭捏捏,在床上躺下了,她本想躺躺就起来,将床让给清酒,岂知一日劳神劳身,几番惊吓,早已身心俱疲,沾了枕头便睡着了,这一睡便睡到落日时分。 次日醒来,还是给门外的动静闹醒的。 鱼儿下床来,便听得外边一声爆喝:“他祖宗的,看守的人呐!死哪去了!” 翻云覆雨十三寨(九) 鱼儿起了身来,见清酒端坐在桌前,依旧是昨晚所坐的位置:“清酒。” 齐天柱自屏风后探出身来,手握铁杵,一动风起:“清酒姑娘。” 齐天柱比划了两下,问清酒需不需要他潜伏着,待那人进来,一把拿住他做人质。 清酒道:“不必。” 屋外的人一腔怒意走来,将楼梯踩的登登响。鱼儿和齐天柱又避回屏风后面。 只见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匡当的撞向两边,来人一件红绸绣金牡丹的半袖长衫,敞开着露出胸膛,方面大耳,虎目森森,腰间挂一把鬼首刀。 这人便是殷雷,正是这作恶多端的山寨大当家。 殷雷见清酒端正坐着,身上困着的麻绳落在床脚,他眉头一压,目光不动神色的四扫,落在屏风上时,眼神一利:“这么好的机会都不跑,你这娘们虎的很呐。” _43 清酒起了身,走到案几前提起那把剑,剑鞘漆黑,剑首乌金云纹,太极剑格,暗绿的剑穗:“不急,今日大婚,怎可没我这主角。” 殷雷手已按在刀柄上:“你还是真心要与本寨主好?说来我那帮混账兄弟早等得不耐烦了,囔着要看美人,如此甚好,你若是听话些,成了婚,你便是压寨夫人,从此吃香喝辣,本寨主向来喜欢听话的娘们!但你若是不听话……” 殷雷两声冷笑,提气纵身,于此同时鬼头刀拔出鞘,寒光一闪,朝屏风斩去,势道凶狠,眼看就要把这屏风一分为二。 从侧面来了一道剑影,来的峻急,拦在刀下,向上一挑,将殷雷的刀挑开,剑势犹未化开,殷雷向后踉跄了几步,方才站稳。 殷雷刀横在身前,见清酒长身玉立,一手持着那柄剑,剑未出鞘,心底震惊,如同被当胸打了一拳。 这人内力他远不能及。 殷雷当机立断,欲夺门而出,然而清酒比他快一步,她身形飘然而至,轻如白鸿,迅似急电,朝他左肋便是一剑。殷雷横刀欲防,清酒剑势上走,挑他下颚。殷雷后躲,清酒连出数剑,剑势连绵不绝,变幻莫测。 殷雷被逼到角落处,退无可退,当胸一剑刺来,殷雷用刀身抵住,清酒一贯力,殷雷魁伟的身子竟被抵在墙上难再动弹,那挡在身前的刀生生弯曲。 鱼儿在屏风后看的目不转睛,清酒剑未出鞘,便将这丈八汉子打的无法动弹。 清酒剑身一转,旋力陡来,殷雷直觉得五脏六腑挪位,身子被一股力挤压,竟是直接撞破了墙壁,飞到屋外。 殷雷俯地呕出一口血,心底方舒坦了些。清酒不急不缓的从殷雷撞破的墙面走出,立在栏杆前,缓声道:“不听话就待怎的?” 恰好此时一行人提着酒路过北面的箭塔,朝这里走来,手中提着酒坛,正要往会堂里去,听得动静才绕到这边来,陡见殷雷趴在地上吐血,惊呼:“大当家的?!” 殷雷手指着清酒,气的发颤:“拿下她!” 众人未及反应,只听得一声惨呼从队伍后边传来。众人回首,只见一道黑影贴着地面,如一尾游蛇,两侧一抹寒光,其在众人间穿梭如入无人之境,手中寒芒到处,鲜血飞溅,惨叫不止。 待得众人反应过来拔刀时,又更本无从反击,袭来的人身手敏捷,在众人间贴地而行,众山贼站得近,长刀施展不开,又兼慌乱,没伤敌人一根毫毛,到是把自己兄弟砍伤不少。 不过片刻工夫,殷雷眼睁睁看着唐麟趾直立起身,两手上寒芒向上一提,带出一道血线,她两侧剩下的最后的两名山贼也轰然倒地。 唐麟趾手中倒握两柄短刀,刀身八寸长,略微弯曲,寒芒熠熠,不沾染半点鲜血。 殷雷捂着胸口,向着前边的箭楼嘶喊:“来人啊!来人啊!” 那箭楼哪里有半分动静,殷雷极目望去,只见上面看守的人软软的趴在栏上。 _44 唐麟趾将刀还回腰间刀鞘上。清酒足尖一点,飘然至殷雷身前。 殷雷骇然无措,一口气提不上来,猛地咳嗽:“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鱼儿和齐天柱也走了来,齐天柱心底也震骇不已,清酒和唐麟趾使得几招虽未尽全力,可一叶知秋,两人武功上乘是绝不用怀疑的。 齐天柱不解,心想:“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功底,在江湖上当是个有头脸的人,怎的我一个不认识?” 齐天柱正翻来覆去寻思两人来历,忽听‘峥’的一声,清酒将手中的剑拔出了鞘。 齐天柱惊奇不已,这剑身明亮,一看就是好材料,可这把好剑却未开锋! 只见清酒提剑走到殷雷前,将剑抵着他的脖子,笑言:“好了,时间到了,该去‘成亲’了。” “你!”殷雷面色青了又白,一个‘你’字憋了半天没有下文,这抵着他脖子的剑虽是无锋,可想起清酒的身手,他也不得不忌惮。 清酒对鱼儿说道:“鱼儿,你先去阁楼里待着,待我们……” 清酒一顿,回来看向鱼儿。鱼儿接触到清酒打量的目光,匆匆撇开。 她听得清酒一叹:“罢了,我原先想你安安分分待在牢中,有花莲看顾,倒也不会有什么事,但不随你意,你总会自己跑出来。” “我,我不是……”鱼儿以为清酒是在怪她添麻烦了,也不敢看她,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双手抓着自己衣角:“对不起……” 清酒道:“我非是在怪你,只是免得你又不知以何种法子,不知从哪里再跑过来,我便问清楚你,你是自己在阁楼里待着,待得我们事了再来寻你,还是跟在我身边,同我一道?” 鱼儿茫然:“让我自己选?” “嗯。” “我,我跟着你。” 齐天柱眉头一皱,不大同意:“这里刀剑无眼,丫头没有功夫,万一伤着如何,带着她怕是不妥。” 唐麟趾抱臂一笑,三分揶揄七分狂傲:“现在这寨子里,可没有比她身边还安全的地方。” 山寨中的会堂有两层,二楼窗扇尽开,一楼大门敞开,红绒毯从青石阶梯下一直铺到会堂里边去。 _45 大堂正中一条红毯铺就的路,一直延伸到高台上,台上一张大案,案后虎皮宝座,宽长似榻,上边已坐了一人,一袭红绸新衣,发似乌云,身影婀娜,头戴金丝凤冠,精致华美,她头前垂下长长的红丝巾,将面容遮住了。 大堂两旁,广设宾席,两侧楼梯直通二楼,搬酒端菜的人来往不绝,桌椅满布。一班山贼趴在栏杆边向着下边坐在高台上的女子出言调笑,山中五六百的山贼聚集此处,简直挨挤不开,饮酒狂欢,人声鼎沸,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大吼方才听得清。 高台下左首第一桌坐了十二人,这十二人便是十二个关卡寨子里的当家。 坐在正中的一个肚子圆滚如欢喜佛的胖子,面上满是横肉,将一双眼睛挤得只剩了一缝,人人称一声二当家的。“今日这屋子里怎么昏沉沉的。” 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一拍桌子,震得杯碗直跳:“今天老大娶婆娘,就点这几只喜烛,黑灯瞎火的,是想要兄弟们摸黑喝酒?” 大堂中央红毯旁左右一排梁柱,各吊着一排灯笼,再就只有各桌上有个四五支蜡烛,光线暗沉,勉强能视物。 一个男子上颚两柳长髯,寨子里多叫一声龙爷,他叹道:“前些日子老鼠下山采办被人给盯上了,货被顺了一批,这些蜡烛本来就快用完了,现在没得补的,当然要省着点用,要不然老大洞房就得摸黑办事。” 这络腮胡子的男人就对着座上一个豆眼鼠须的男人粗声道:“要我说,就是老十三你办事不力,成婚嘛,就得亮堂堂的,喜庆!老十三,你得自罚三杯!” 这豆眼鼠须的男人正是易容上山的花莲,他举起酒杯,笑道:“虎爷,小弟认罚就是了。” 花莲举杯饮酒,实则借喝酒之际望向另一桌,这不看还好,一看便头疼,那桌上一人喝的好畅快,可不就是易容成山贼与他一道来山的莫问。 此时外边天已全黑,隐隐风起,这虎爷朝大门张望,念叨:“这老大去接那女的,怎么现在还没来?” 这龙爷淫/猥的一笑:“我前几日瞧着,你这抓来的娘们长的真是俊,比台上坐的那位还要勾引人,老大怕是等不及了,什么喝酒拜堂都得靠后,先快活一番再说。” 话音刚落不久,大门前台阶上来三道人影,走进了这虎爷才看清是殷雷,他身旁的人正是他前几日捉来的那女子,一旁还跟着个怪模怪样的腿瘸小山贼。 “老大,还真是念叨曹操,曹操就到……” 这虎爷话未说完,发现了不对,他桌上几人也都看见了。殷雷脖子上架着一把剑,被那女人挟持着,可这些人不见慌,仍旧坐着,唯独这虎爷是一早就站起来了的。 这虎爷阴测测的笑:“哟,这可真是新鲜,一个女人把剑架到我翻云覆雨十三寨大当家的脖子上了!” 二当家笑道:“往日里都说袁护法迟早要载在女人手里,都没想到老大你先在女人手里栽了跟头啊。” 此言一出,大堂里的山贼哄声大笑,显然是丝毫不将这挟持大当家的女人放在眼里的。 清酒一直推着殷雷在往前走,此刻殷雷已走到高台下了,他面色铁青,朝这虎爷横了一眼,向他使眼色,冷喝着:“闭嘴。” _46 殷雷这一声是用了内力的,在嘈杂的笑声里,这两字仍旧清晰可闻,大堂里一下子静了。 此刻三人已走到高台上了,左首这一桌,除了花莲假扮的山贼,已全数站起,面色逐渐难看起来。 这虎爷双目一眯,恶狠狠的盯着清酒打量,末了冷笑道:“大当家的,怕她什么,她一个女人,纵有泼天的本事,兄弟们一人一刀,也能将她剁成肉酱。” 殷雷听了这话,转念一想,确实如此,即便这女人功力深厚,但寡不敌众,这堂里六百余兄弟一起举刀乱砍,她还有三头六臂不成,总有一刀杀得了她,登时心下宽慰不少。 哪知清酒一笑:“我这区区一介柔弱女子,自是不敢孤身来闯这龙潭虎穴。” 清酒声音清朗,传遍整个会堂,内力莫测,比之殷雷先前那一下使足内力刻意为之的怒吼,要自然不少。 坐在桌上的花莲自然也听得清晰,他尚在悠然品酒,被清酒这一句‘区区柔弱女子’给说的岔了气,呛的直低声咳嗽。 只听清酒又道:“你们山中十二关卡早在我来之前就被武林正道攻下,寨子内外也被攻占,会堂外已围满正道好汉,你们现在不过是瓮中之鳖,只待我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杀将进来,之所以让我先行进来,不过是要劝你们一句:你们若是此刻弃刀投降,尚能留你们一条贱命,到各世家为奴为仆,为自己赎罪,若是顽抗到底,那阴间路上的孟婆已备好了孟婆汤,这就送各位最后一程了!” 左首站着的十二人面色铁青,那龙爷猛一拍桌子,这实木圆桌登时两半:“放你他娘的屁!敢在这里胡言乱语!你以为你站在什么地方!别说攻占,便是那些武林草包能过的了第一重关卡,你龙爷的龙字便倒着写!” 二当家的道:“就你这点伎俩,也敢来这里吓唬你老子!” 这虎爷也狞笑着:“你说你特来劝我们一句,却用假话来糊弄我们。我现在也待劝你一句,你可要想清楚了,挟持我们大当家的下场可是不得好死,但你若是放了我们大当家的,乖乖的成了婚,在床上撅着屁股把我们大当家的伺候舒服了,他一高兴,便也不计较你今日之过。” 这虎爷淫/笑起来,朝着堂内的众人一挥手:“我这话可是十足十的真,众位兄弟,你们说是不是啊!” 众人起哄,一起大笑,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翻云覆雨十三寨(十) 这翻云覆雨十三寨就是一淫/寨。这伙山贼好色成性,什么难听的话说不出来。 鱼儿听得他们这般羞辱清酒,胸口一团火气压的十分难受,恼羞的脸色通红,只可恨她无半点功夫叫这些人闭嘴,便是呵斥两句,也被那些声音给压下了,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清酒倒是一脸淡然:“你们若是不信,大可问问你们勇猛威武的大当家,我这一个弱女子如何就在他的地盘捉了他来。” 这十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是对此心存疑惑。他们对自家老大自是了解不少。殷雷生性谨慎,功夫不弱,这寨子里除了左右护法,便数他武功最高,即便是面对女人时心有轻视,也不该不声不响的就被人给捉了。 “老大,这……” _47 殷雷面上苍白,额头青筋暴起,自己心头也没底。就先前所见到的,除了那光头和尚,清酒,便只剩一个黑衣女人,一个道姑和他身旁这个做山贼妆扮的小瘸子。 那时与清酒交手,和尚和小瘸子躲在屋里,四座箭楼上看守的人都被人干掉了,绝非是一两人能办到的。 这般一想,殷雷面色更差,嘴上还是硬说:“别听她胡说!” 这一句叫那站着的十二人心中稍安,二当家的先反应过来:“是!寨子守备森严,哪里是你们想来就来的!” 清酒则道:“你们作恶多端,江湖人早有不忿,如今又胆大包天,捉拿君家小姐,九霄山庄早已广发英雄帖,召集天下侠士一同前来讨伐,与我里应外合,势要端了你这寨子!” 此话一出,堂内众人窃窃私语,先前清酒那番话众人还能不信,凭空掉下了一班武林侠士围了会堂,压根站不住脚,只说她信口胡诌,可此时却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九霄山庄名满天下,世人敬仰,上一代庄主君鼎天乃是武林泰斗,在江湖上九霄山庄确实能一呼百应,君家人又一向嫉恶如仇,本就有由头要对付翻云覆雨十三寨,更别说君家小姐真在他们寨子里。 众人慌了神,这虎爷失魂落魄,喃喃念道:“九霄山庄……” 外头夜风正紧,呼呼似哀鸣哽咽之声,打的窗扇直响,便好似棍棒相击之声,风吹将进来,放在桌上没有遮掩的蜡烛立刻熄了一片,烛火摇曳,忽明忽暗,众人精神登时紧绷,人心惶惶。 清酒展眉一笑,清雅秀美似晓春之花,叫众人失了神:“既然如此,直接叫各位侠士出来与你们见见如何。” 话语一落,从两个方位传来十数道破空之声,两道穿过两排灯笼,其劲力之深厚,手法之精准,直射烛芯而过,将两排灯笼尽数熄灭。 其余的打在桌上蜡烛中,霎时间,偌大的堂中只剩十几只蜡烛照明,登时昏暗不已。 二当家的一惊,连忙道:“小心暗器,护好蜡烛!” 倘若堂中立刻黑暗,修为不精之人便如眼盲,到时有人杀进来,还不是任人宰割,那时于他们是大大的不利。 众人听闻,连忙抢来护蜡烛,可是晚了一步,他们也不知对方有多少人,只听刺刺数声,蜡烛尽数灭了,堂中立刻陷入一片深青色中,只隐约能看到身前有人。 登时你踩我的脚,我撞到你的腰,场面更加混乱。 殷雷出声怒吼:“不要慌!既是江湖侠士,何必这般鬼鬼祟祟,不肯爽快露面,必是他们虚张声势!快些寻出火石来,将灯盏点上!” 众人即刻摸索火石,便在此刻,大门处听得一声惨呼,众人的心立刻又悬到了嗓子眼。 那龙爷叱道:“鬼叫什么!” _48 一人颤声道:“八,八当家的,有兄弟刚刚想跑出去,不想门外,门外……” 这人口齿结巴,显然被吓得不轻,引得众人更加不安。 那龙爷怒火更炙:“门外什么!” 这人几乎哭了出来:“门外有一尊丈高的金刚佛像,将大门堵住了,小八一靠近,佛像抬手,用佛杵将小八敲死了。” 大门先前一直敞开,清酒说这里被侠士围住之刻,靠近门边的山贼便想偷偷出去查看,但又怕真有侠士,就围在门侧,他们一出去就会被砍死,因而不敢有所动作,直到堂内灯灭,这山贼害怕的紧,想要偷偷逃跑,被一杵毙命。 这龙爷喝道:“胡说!什么狗屁佛像!” 这话刚说完,他们这桌上忽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翻云覆雨十三寨□□掳掠无恶不作,人神共愤!今日灭了这恶寨,为民除害!” 十二人悚然一惊,这人何时来到他们之间的,他们竟未察觉丝毫动静,正惊骇间,忽感到一阵细微的风息,远处桌旁又响起一道清朗英气的男声:“今日灭了这班山贼,为民除害!” 稍顷,不同位置又一道清爽的声音响起:“为民除害!” 堂中六百余名山贼,个个听得心惊,那声音忽远忽近,就好似身边的人都是敌人。 众人心弦就是拉满了的弓弦,再受不得一点刺激,可偏偏就是这时,堂中传来一人的惨呼。 这弦立刻崩断,不知谁喊了一句:“杀啊!” 众人拔了刀,慌乱之际碰撞摩擦,不知谁踩了谁的脚,不知谁撞了谁的腰,精神敏感之时,一被触碰,哪里想那么多,反手就是一刀过去。 这一来一去,众人已是草木皆兵了,再哪里分敌我,只挥刀乱砍,混乱一片,血气登时盈堂,这里成了战场,成了修罗地狱。 殷雷厉喝:“不要乱!不要乱!” 犹如石沉大海,谁人来听。 众人越杀越红眼,越杀越不来思考,之间有要取火石点灯的,还未打出火来,便被一旁的人一刀给砍了个半死,如此往来,竟一直在黑暗里打了有一炷香,这才渐渐平息。 众人又听得清酒的声音,说道:“花莲,麟趾,点几只灯笼。” 众人听得衣袂翻飞之声,那梁柱上的灯笼个个亮起,光线虽非是十分明亮,可众人在黑暗中已久,适应了昏暗,双眸已能视物,分清敌我。 _49 大堂里只余下五十人不到,此处犹如地狱,满地的尸首,趴在桌上的,吊在栏上的,断臂残肢,血流成河,六百余名山贼,顷刻间命丧于此,可笑的是这非是外人围剿而至,而是自相残杀至死。 殷雷与十二个当家的俱在,十二名当家的浑身浴血,虽受了伤也不过是轻伤,余下好些山贼伤势较重,血流不止。这些人在六百余人的混战中活下来,也是一名好手了。 二当家见花莲扶着他从山下带上来的桩子站在清酒身畔,变了变脸色:“老十三,你站在那处做什么。” 花莲与莫问摘了易容的面皮,露出本来的容貌,唐麟趾亦从梁上落到高台上。 花莲容貌清俊至极,他折扇一展,遮在嘴前,笑意盈盈,口中声音苍老:“小弟自然是不能跟凶恶残忍之人站在一处的。” 口/技之精湛,真真如苍苍老者一般。 众人听他声音,可不就是先前黑暗中说话的那个老人的声音。众人恍然惊悟,先前那几句话皆是出自这人之口,再一观四周,除了这么几个人,哪里见得到所谓的‘武林众侠士’的影子。 那龙爷一手指着花莲几人,气的浑身发抖:“是你!你们!” 殷雷沉声道:“根本就没有什么九霄山庄,天下侠士,都是你们使的诡计!” 花莲朗笑,折扇合拢指了指清酒:“九霄山庄嘛,不过是这位在客栈听了别人谈的几句从而信口胡诌的,倒不想一着就中,哈哈!” 殷雷望着几百名兄弟呈尸堂中,面皮通红,怒目圆瞪:“想我山寨屹立多年,任他武功何等高强,在我山寨面前屁都不是,如今却折在一个女人手里,竟让人家不费吹灰之力,杀我六百多人,杀我六百多人!” 说罢,一张口,竟是气的连连吐血。 花莲抱着双臂,笑说:“你也别气,这人狡谲多诈智近妖,你死在她手里不丢人。” 唐麟趾立在高台右后侧,身形被花莲和殷雷所遮,又穿一身黑,不仔细看也注意不到她,她下颚埋在围巾里,一双眼睛锐利,堂中动静脱不出她的眼。 那剩下的五十多山贼悄悄四散开,已成半包围之势将高台围住,唐麟趾也不在意,只将注意力多放在门外和几处窗口:“都这个时辰了,为啥子还不见袁问柳和美人骨回来,不是说大婚之时他二人必定返回嘛?” 唐麟趾话说完不久,门外进来两人,其中一人手中还提着一人,这两人是齐天柱和厌离,厌离守在后门,齐天柱守在大门。 齐天柱高壮如铁塔,站在大门外就似一堵墙。先前天黑,齐天柱竖眉瞠目,又是个光头,山贼作恶多端,心惊胆颤之际更惧神佛,怕被咒入十八层炼狱,因而瞧见齐天柱这模样与神像几分相像,便将其误认成了一尊金刚神佛像。 山贼们见又多了两人,如临大敌。 齐天柱走来,将手中的人往前一扔,扔到了高台前的台阶下:“清酒姑娘,这人先前要到会堂来,后来察觉到不对便要跑开,被我给捉了来。” _50 清酒朝他打量两眼,问道:“信使?” 这山贼蜷在地上,看了眼殷雷,又看了眼清酒几人,唯唯诺诺不敢答话。 唐麟趾足尖一点,飞至他身旁,扭住他右手,朝他怀里摸去,取出了两封信来,只见外边书‘殷兄亲启’四字。 唐麟趾直接撕开了,取出展看,扫了一眼,脸色一沉。 花莲问道:“信上说什么?” 唐麟趾愤愤走到台上,将信拍在他身上:“你自己看!” 花莲看毕信,向清酒道:“袁问柳和美人骨信中说山下有事耽搁,来不了喜宴。” 唐麟趾恼道:“搞了这么半天,他俩个不来,白费了我们这谨慎。” 这会堂里五六百人,她们几人功夫虽是不弱,但与这五六百人较量,也要损耗极大的气力去,而袁问柳和美人骨两人却不是这普通的山贼之流,届时两人归来,几人再来比拚,势必优势大减,因此才想出这轻便法子来,一来解决这班碍事的山贼,二来袁问柳和美人骨回来时,送两人一份大礼,或可乱其心神,较量起来,更俱优势。 清酒沉吟道:“两个都不来。” 厌离思忖道:“会不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殷雷这一侧听得心底重沉沉的:“我们山寨与你们无怨无仇,你们却同我们山寨过不去,是因为左右护法?” 殷雷见清酒几人早有准备,功夫也不弱,心想清酒被捉来必是早有图谋的,那便不是因抓了她而生的怨仇,他瞧着这几人也不像单纯的行侠仗义之辈,那自然也不是什么为民除害,这几人又提起左右护法,说起左右护法不来便状似恼怒,思来想去便觉着这几人目的可能与左右护法有关。 花莲走到殷雷身前,他身材修长,与殷雷差不多高,伸了手,折扇抬起殷雷下巴,神色轻蔑至极:“我们确实是来找那两个狗东西的,灭你狗寨,不过顺手,我们老大性情多变,难以捉摸,只怪你惹得她不快,现在你也只能自认倒霉。” 清酒淡淡道:“你自己看他们不顺眼便罢了,做什么要扯我。” 花莲极看不得这山寨,将女人作牲畜,与袁问柳和美人骨之流为伍,特别是与美人骨称兄道弟,他也是动了怒的,不过他修养极好,寻常下情绪不外露罢了。 花莲折扇敲着额头,笑道:“毕竟我这榆木脑袋可想不出不费一兵一卒便杀他六百余人的妙点子。” 清酒不理他,向殷雷道:“他俩不来,免不了要继续找,大当家的与他们兄弟相称,想必对二人行踪清楚的很。” 殷雷恶声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_51 底下十二名当家的气结在胸,听他们左一个‘顺手灭了你狗寨’,右一个‘轻松杀了你六百余人’,再看看满堂兄弟尸首,当真是肺也要气炸了,血红着一双眼,只恨不得将这些人撕碎了踩上几脚,因此当场便喝道:“老大,还跟她说个鸟,尽使小人伎俩的贱人,害我们一帮兄弟,此仇海深,管她什么目的,老子现在非把这几人剁碎了喂狗不可!” 翻云覆雨十三寨(十一) 莫问喝多了酒,掩着嘴不住的呵欠,她声音低哑:“清酒,我困了,我们快些下山去罢。” 清酒叫了一声:“鱼儿。” 鱼儿怀抱着清酒的剑鞘,听清酒温声道:“自己找地方躲好。” “嗯。” 鱼儿四望,只见高台下已被五十余名山贼给围住,能藏身的,不过高台上的一方桌案底下。 鱼儿朝这桌案望时,注意到虎皮座椅上坐着的女子,知道这便是另一个被抓来做压寨夫人的女人。 鱼儿走进了,瞧见女人双手向前被绑缚着,鱼儿将剑鞘放在座上,走去将女人手上的绳索解开了。 这女人垂下脸来看她。鱼儿隔着红纱瞧见了女人面容,眉修清,眼细长,一唇微弯,修颈雪白,清俊不俗,难怪会被捉来做压寨夫人了。 鱼儿见女人一点不急的坐在位上看她,于是一手拿了剑鞘,一手拉住她,说道:“他们要打起来了,快些躲好。” 女人任她动作,鱼儿轻松将她拉进了桌案下面躲着。 鱼儿心想这人被捉了来,武功定然是不高的,等一会儿打起来,将这无辜人误伤了不大好,因而拉她进来,又想起山贼厮杀,点燃灯时,满地尸骸,这人却是泰然端坐,不见惊慌,便觉得不是普通人,因此鱼儿也不和她多说话。 外边这龙爷见几人还这般淡然说话,丝毫不将他们放在眼里,骂道:“他奶奶个王八羔子的!” 手上一把月牙铲,提气向前,月牙铲一轮,向清酒砍来。清酒带着殷雷,身子一扭,月牙铲从殷雷胸脯前面斩空。清酒长剑从殷雷脖子上撤开,斜手一递,剑尖直指这龙爷咽喉。 寒芒在前,这龙爷不禁喉头滑动,但陡见剑未开锋,剑身钝如一块铁尺,登时月牙铲上挑,将剑隔开,嗤笑道:“破剑不开峰,也敢拿来在你龙爷面前比划!” 清酒冷笑:“谁说不开锋的剑杀不了人。” 这龙爷操着月牙铲在前,杀得勇猛凶悍。清酒对敌,轻松自然。 其余山贼在这龙爷动时,也一起杀上了前来,唐麟趾五人分战五十人,而这十二个当家的,都齐齐的攻向清酒。 _52 眼见这害了他们六百多兄弟的法子是清酒想出来的,清酒又是这行人中的领头人,心下便是恨她入骨,因此都杀向清酒,要将她碎尸万段。 殷雷摆脱了挟持,见清酒被围攻,随手抽了身旁一柄大刀,朝清酒后门斩来。 清酒一剑被月牙铲给碰开,这龙爷正喜,却见清酒剑顺势往后,如同背后长了眼睛,剑身狠狠打在殷雷脑袋上,绑的一声响。殷雷刀势还未落下,便被这一下敲在百会穴上,脑袋一晕,身子软软倒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众山贼惊呼一声:“老大!” 双目更是赤红,如野兽如恶鬼,一招一式往清酒猛攻,只恨不能立刻杀了她。 清酒踏步轻盈,单手执剑,在十二人中避闪,翩翩如蝶,步法灵巧,而出剑之时,剑势连绵,裹夹着深厚内力,十二人竟不敢轻接。 不知何时,四面便只剩下他们这一圈的打斗声,别处早安静下来,众山贼只听得那道姑淡淡的叫:“清酒,别玩了。” 十二人心头发凉,这五人竟将他们余下的兄弟也悉数杀了,如今竟还说,这女人不过是在与他们‘玩耍’。 清酒沉吟一阵,被二当家的连环攻势逼的退到桌案边。鱼儿在桌下一直偷偷的往外看,清酒退过来时,她伸着个脑袋张望,被清酒一只手给按了下去。 鱼儿连忙缩了回来,抱着自己的双腿,将脑袋搁在腿上,安安分分的躲着。接着便听得外边山贼惨叫连连,不过顷刻间,外边彻底静下来。 只有一人细细的呜咽声:“饶命,饶命!” 清酒在外叫道:“鱼儿,出来罢。” 鱼儿爬出来,见那些山贼死了,还留着那个络腮胡子,被人唤作虎爷的山贼,是他将她和清酒捉来,也是他先前污言秽语侮辱清酒,这十二个山贼中,鱼儿最是厌恶他,不知清酒为何留了他性命。 穿着红衣的女人也爬了出来,不远不近的站着,清酒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将手中的剑还到鱼儿拿着的剑鞘里,一起拿了过来。 厌离和唐麟趾已经往外走了,花莲将桌上的酒坛打破了,酒液洒了一地,齐天柱压着那虎爷,莫问跟在后边。 清酒对鱼儿道:“走吧。” 鱼儿跟在清酒身后,走到台阶前,望着下边的景象,倏尔迈不动步子了。 先前她并没有仔细看,现在直面这血海,这断臂残肢,血腥气浓厚,沉出一股血液的恶臭味,与酒气缠在一起,浑浊难闻,她直觉得胃液翻滚,胸口一阵恶心,腹内胆寒,以至手脚发软,难开口说话。 清酒温清的声音响起:“把眼睛闭上。” _53 鱼儿抿着苍白的唇,闭上了眼睛。 清酒又说道:“牵着我的手,我带你出去。” 一只手握住了她,那手温暖细腻,握着她骨棱棱的手,将她的手几乎整个的包裹住,那手牵引着她往前走,她便跟着,胸膛里的心总是扑扑直跳,不知道是跨在这尸山之中所至,还是被她牵着手所至。 两人走出来后,鱼儿睁开了眼,众人都已出来了。 唐麟趾和厌离已下了台阶,唐麟趾口中一直低骂着:“入他仙人板板,那两个憨皮不回来,我们这一趟不白跑了!” 厌离看一眼齐天柱手中的虎爷:“也算不上白跑,至少能问出他们的行踪。” 花莲叫道:“哪里白跑,这不灭了这寨子么,出了口气,顺便为民除害,哈哈!” 说着,花莲冷哼一声,找了火把来点燃:“看见这寨子就恼火,干脆一把火烧了它!” 花莲就要把火把丢到屋中去,鱼儿连忙叫道:“里边还有人!” 花莲一顿:“哪里有人,小鱼儿,你看花眼了罢。” 鱼儿向堂中看,先前站在高台上的红衣女人哪里还在,向堂内四处一望,不见其踪影,想是那红衣女人已经走了,便不再说什么。 花莲将火把往内一扔,里边被花莲洒了不少酒,火焰片刻间便烧了起来,火舌蔓延,一间大堂给烧的明黄黄的。 鱼儿一行人朝着后山离去。夜色正浓,风轻微了些,空中残云被卷走,皓月当空,银辉遍地,照了前行的路。 一伙人来到会堂前,见鱼儿一行七人离开的背影,又见火焰高起的会堂,映的夜空火红,目瞪口呆,震撼难言。 这行人是被关在牢里的侠士,后因鱼儿得脱桎梏的,他们在地牢里调息一日,内力稍微恢复了些,便有人外出打探。寨子里正办喜宴,除了外围还有一百多号人看守,里边多半聚集在会堂里喝酒吃肉,路上巡逻看守的没几人。 这些侠士见无人来地牢换岗,看守又十分薄弱,想这寨子里必是有什么事,一行人将那些女人安置在牢中,自己潜身来这里打探,所见的竟是这样一幕,无不骇然。 一人走到会堂台阶外朝里一望:“都死了,那些山贼都死了!” “是那几个人做的,是了,我看到他们还抓了一个山贼头子走了,定然是他们了!”这人哈哈笑了一声,便止不住,仰天大笑起来:“死的好!死的好!上苍终于派人来收了他们!” “这七人来去如鬼神,不知是什么来头。” _54 “这堂中有五六百人呐,他们仅仅七人便,便……会不会是武尊里的那几人。” “如何我一人都不认得?而且其中两人分明是那地牢里解开我等锁链的小姑娘和那少林武僧了尘。” 众人沉吟,一时猜不透这几人来历。 “真是奇哉!怪哉!” 众人见山寨主力既已全灭,看那滔天火焰烧的好痛快,便商议一批人去放火烧了这寨子,另一批人去另外几处牢中解救武林同道。 商议罢,众人分作两道散了,那九霄山庄的人站在原地朝鱼儿离开的地方凝望了许久,也跟着众人一道去放火了。 会堂里的火势烧起来时,焦臭味蔓延。清酒几人一离去,高台后的石壁后便绕出来一人,正是那红衣女人,她摘下金丝凤冠,蒙在面前的红纱落了下来,一头乌发散落,她将凤冠随手一扔,走到了那些当家的尸体旁,四周火舌缭绕,也不急着离开。 女人微笑着念道:“小鱼儿……” 不知从哪里走来的一人,一身玄黑衣裳,手上拿着一件大氅披到女人身上:“少主。” 女人道:“事办的如何?” “这寨子关卡易守难攻,只取下了前边一半的关卡,属下担心少主安危,便先行了一步。” 女人冷笑一声:“易守难攻?你们得了这多情报,谋划这么久,句句难办,别人却在一朝谈笑间,灭了大半的山贼,取下了这会堂。” 黑衣男人跪下:“少主息怒,是属下办事不力,贻误少主大事。” 女人沉默片刻,转而问道:“你方才瞧着那女人战这山寨当家的时候,使了几剑?” 黑衣男人一怔,随即答道:“属下眼拙,功力微弱,只瞧见她出了八剑。” 女人轻笑:“八剑?我瞧着她出了十一剑。” “少主天纵奇才,内力深厚,慧眼如炬,定是能察属下所不能察。” 女人走到一梁柱旁,抚着上面的剑痕:“可这女人其实使了十三剑。” 十三剑,无锋之剑,一剑杀一人,大当家的一早便晕死,剩下十二人,又一人求饶被饶了性命,十三剑便只取了十一人的性命,在其身上留下一道致命的伤口,剩余两剑便落在了这梁柱上,留了两道剑痕。 _55 黑衣男人一惊:“这,这女子莫不是已有齐及武尊的功力修为?” 女人问:“你可认得这女子?” “属下不知,只是瞧她剑法有些似无为宫的太虚剑法,但……” “但要比其高明不少,是不是。” “是。” “真是一出好戏。去查,查清楚这七人什么来头,若是没有头绪,便将翻云覆雨十三寨里发生的事散播出去,总有别人来替我们打探他们。” “是!” 女人望着一地死尸,冷笑:“袁问柳和美人骨跑的到是快,怕是听到什么风声。两个比狐狸还精的东西,怪不得能活这么久。” 烈火燃烧的声音之中忽然响起一阵呻/吟,那堆尸体里一人挣扎着站起。 两人看去,女人勾唇一笑:“竟然还有漏网之鱼。没死正好,免得耽搁了我的事。” 女人几步走到殷雷面前,出手如风。殷雷来不及反应,便被点中了穴道,萎顿在地。 女人娇笑一声:“大当家的。” 女人露的这一手,显然功力不浅。殷雷大吃一惊,他先前见这人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心念一动,便想到了,这怕又是一个‘清酒’。 “你们是什么人!” 女人接过黑衣男人递来的长剑,剑锋指着殷雷:“我不想废话,也不想听废话。” “年前你在你山下劫了一趟镖,其中有一张成王墓的地图。” 殷雷咬着牙,瞪着女人。 “不说?” 女人剑锋一转,剑身直插入地板,斩下了殷雷两根手指。 _56 殷雷痛嚎出声,奈何无法动弹:“贱人!” 女人抽出剑,剑锋下移,指着殷雷的裤/裆,冷笑:“不说?” 殷雷面色苍白,咽下口水,他倒是不怕死,可若是男不男女不女的死了…… 剑锋将近,殷雷吼道:“我说!我说!祠堂牌位供奉的地方挂了一副猎虎图,后边有一处暗格,地图便在暗格中的盒子里……” 话刚说完,女人剑锋一转,殷雷脖子一凉,鲜血喷涌,几息间便没了命。 火势已不可收拾,会堂内炙热难当,去路被烈火拦阻,然而这两人披风一卷,破了一墙,轻易的便飞身而出了。 鱼儿一行走到后崖一线天来。悬崖边上往下眺望直觉云雾飘过,深不见底,对岸有十多丈远,只有一根铁链与对岸的崖壁相连,崖边风大,这铁索直晃荡。 那虎爷奇道:“这铁链是何人搭起来的?” 后崖上本是没这条铁链的,且又有人看守,怎会无缘无故多了一条铁链。 花莲道:“自是你花爷搭起来的。” 清酒长剑一转,剑鞘那端勾起这虎爷的衣襟,清酒手臂轻轻一抬,便用这剑鞘把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给举了起来。 清酒举着他走到崖边,剑平伸了出去,这虎爷便悬了空,身下是万丈悬崖,唯独靠这剑鞘支撑他身子不落。 这雁翎山鬼斧神工,人慑于天地之威,立在这悬崖边上无不手软脚软,头晕目眩。这虎爷幸是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靠着清酒一点巧力支持,若是能动弹,怕是打一下颤,都要跌落这悬崖了。 这虎爷大叫:“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啊!”全没了会堂里叫嚣辱骂的气势。 清酒问道:“美人骨在何处?” “我说!我说!姑娘先拉我上去。” 清酒没说话,也不动。 这虎爷不敢往下看,心快的要跳出来,他是怕极了,只能说道:“他在江南,他和袁护法都在江南!” “江南何处?” _57 “苏州,江南苏州,姑娘,快拉我上去。” 清酒清冷的眸子凝视他半晌,勾着这虎爷衣襟处的剑鞘陡然往下一滑,这虎爷万没料到,惊恐的瞪着双眼,没了支撑,身子立刻摔入万丈深渊,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呼,在下坠中声音越来越远。 清酒道:“哎呀,剑滑。” 齐天柱喟然道:“清酒姑娘,他既已求饶,在路上又连连忏悔,愿意用余生赎罪,为何不饶他一命。” 清酒将剑收回腰后:“我不想饶他一命。” 齐天柱一怔,本以为清酒至少会说‘他作恶多端,不值得饶恕’云云,却不想竟这样直白,直白到他无话可说。 清酒一笑:“如何?大师起了慈悲之心了?” 这一句,更叫齐天柱一震,心上好似被打了一鞭,但一瞬透亮了不少。 是了,他为了复仇而来,杀那些人不曾手软。这些人手中冤魂无数,罪愆海深,确实不值得怜悯,但是为何在见到别人杀这些山贼时,却又起了怜悯心,思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些分明是自己都做不到的事。 齐天柱不禁摇头,双手合十,对清酒恭敬道:“惭愧。” 清酒并不多在意,与花莲和唐麟趾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立刻心领神会。 清酒道:“该走了。” 鱼儿望着悬崖,见众人好似没有回头的样子,不禁小声问:“怎么走?” 清酒笑道:“飞过去。” 说话之间,唐麟趾搂着莫问,足尖一点,在铁索之上飞驰已远,在这万丈悬崖上一根风中摇晃的铁链上,她竟如履平地,几次借力,平稳的很,身如鸿雁,朝对岸飞去。 齐天柱见了,情不自禁叫道:“好俊的轻功!” 齐天柱啧啧称奇,心中暗叹:“好一群不可思议的人呐!” 而后是花莲,冲齐天柱叫了一声:“大柱子!” 齐天柱知他是在叫自己,也不怪他无礼,顺从走到他身旁,便听花莲嘀咕:“每次力气活都是我来做。” _58 花莲将齐天柱腰一揽,提气纵身,也朝铁链而去,他这身轻功更见高明,来去如风,轻盈迅捷。 清酒一手搂住厌离,又抓住一旁鱼儿,鱼儿见真是‘飞’过这悬崖,不免紧张。 清酒笑道:“别朝下看。” 鱼儿应道:“嗯。” 鱼儿下意识的抓紧清酒身侧的衣裳,又局促着不敢拽的太紧,清酒腾空起身时,鱼儿望向她。 今夜的月亮分外明亮,她觉得清酒漫步在夜空下,好似成了那明月的化身。 明明就在她手里拽着,却又像在天际,遥不可及。 可见人皮包兽骨(一) 众人自后崖下山,山路崎岖陡峭,好在路途有月光照耀,不至于摸黑前行。 主寨的山峰之上火光大涨,将夜空也烧的通红。主寨外围和山下关卡还余有三四百人,瞧见动静,警觉的放了信号。 山寨后有一线天这一天险,因而后崖守卫松散,鱼儿一行人畅行无阻,等到山贼巡查时,早已走远了。 天濛濛亮时,几人到了山脚下。鱼儿身子单薄,跟不上一群习武之人的步伐,她不想拖累众人,勉力跟着,直到后来齐天柱一把捞起她,背着她走。 齐天柱肩背宽阔,有说不清的踏实感,鱼儿即便是不想劳烦别人,被他背着的时候,却又十分欢喜,暗暗里亦有一分道不明的心酸难过。 齐天柱背着鱼儿走在最后,夜里冷,他身上却滚热,走起路来丝毫不颠簸,鱼儿睡意涌上来,脑袋昏昏沉沉。 齐天柱忽然叫道:“丫头。” 鱼儿软软的应了一声:“嗯?” “你日后作何打算?” 鱼儿不假思索的说:“我跟着清酒她们。” “他们游历江湖,似翻云覆雨十三寨这档子事日后不会少,你个小丫头不会功夫,跟着她们诸多苦楚,为何不找个好人家……” _59 鱼儿清醒了些:“清酒跟我说过,我不愿,是我自己要跟着她们的,她还答应了我,日后会教我武功的。” “唉,你这丫头,罢了。”齐天柱沉叹一声,顿了半晌,又说:“丫头,你说我也跟着他们,他们会允么?” “这个我不知道,你得去问清酒……” 鱼儿喜欢齐天柱这山一般坚实可靠的感觉,有新交了朋友的欣悦,她在这世上认识的人不多,遇上这样一个朋友,自然很是珍惜,若就此离别,难免万分感伤,若是齐天柱能一道,她自然是欢喜的。 正午时分,众人出了山。雁翎山虽是冬日较长,但清明已过,天气也渐渐回暖了,日头正盛。 清酒对齐天柱道:“齐大哥,我们便在此分道而行罢。” 齐天柱踌躇一阵:“那个,清酒姑娘,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花莲与唐麟趾进镇去寻马匹了。厌离和莫问走在前边,回过头来看向他们。鱼儿站在两人的身后,听两人说话,竟也有些紧张。 清酒道:“齐大哥但言无妨。” 齐天柱道:“我能否跟着你们。” 清酒凝望着他,久未言语。 齐天柱蒲扇般的大手摸着光溜溜的脑袋:“我听诸位是游历江湖的,我家破人亡,还俗报了仇,也不知去往何处,倒不如同你们一伴,游走四海。一来,丫头救我一命,我还没报丫头的恩,我跟着你们可以寻机报恩,二来,我也是要找袁问柳的,我与他还有私仇在,此趟也要往江南去。我,我一身内功比不过诸位,但外功深熟,膂力强悍,挑挑提提的重活我都能代劳,我皮糙肉厚,遇敌试探也可让我来。所以,我能否与你们一道?” 清酒提醒道:“齐大哥,我们可不是什么侠义之士。” 齐天柱一愣,忽而笑开道:“我知道,但也知道你们绝非什么大奸大恶之辈!” 清酒淡淡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荣幸之至了。” 鱼儿见清酒答应,重石落地,看向齐天柱时,齐天柱也正望她,两人相视一笑。 清酒走上前,与厌离并肩。厌离抱着拂尘,走路之时,姿态也十分端正:“你与佛门当真是有缘。” 清酒捻搓着臂上垂下的佛珠:“与他有缘的是鱼儿。” 一行人离开雁翎山后,一路往东南走,行了数日,到了云梦泽边境,只见烟波浩渺,一望无际,岸边芸苔万顷,漫野碎金。 _60 七人六匹马,鱼儿不会骑马,便与众人同乘。此刻她坐在齐天柱的马上,齐天柱牵着马绳,正教她骑马。 花莲,唐麟趾,鱼儿,三乘在前,清酒,厌离,莫问,三乘在后。 花莲叹道:“走了这么久,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 鱼儿问道:“苏州很远么?” 鱼儿从未出过远门,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对那将要到的地方,也不免充满了好奇。 花莲问:“小鱼儿有没有去过江南?” 鱼儿摇头。花莲把玩着折扇,摇头晃脑:“要说这江南呐,可是天下第一的好去处,总得说来一句话‘酒楼画舫姻缘寺,一十二座烟雨楼’。” “烟雨楼是什么地方?”这酒楼,画舫,姻缘寺,鱼儿虽未去过,至少听娘亲提起过,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唯独这烟雨楼未听过,而花莲说的这地方好似非常不一般。 “酒楼之中美酒香,画舫之内才艺广,姻缘寺里娇人多,烟雨楼嘛,三样全占,是个……” 唐麟趾喝止道:“没脸没皮,跟起鱼儿说这些。” 花莲折扇一展,笑道:“小鱼儿同我们出来游历,自然要多长见识,那烟雨楼又不是什么肮脏龌龊之地,怎么提都不让提及?” “哼!” 两人拌嘴,鱼儿便不敢再说话,抿了抿嘴,许久不见后边三人说什么话,于是想偷偷的看看清酒,还未回头去,忽听得厌离一声疾呼:“清酒!” 鱼儿扭头去看,只见清酒从马上栽倒下来,厌离在她身侧,迅捷跃下扶住了她。 唐麟趾和花莲停了争吵,立即勒马,轻功施展,朝后飞去。 清酒躺倒在地上,厌离扶着她上身,莫问正给她把脉。 鱼儿心里蓦然一紧,脑子还没回转过来发生了什么,齐天柱一将她抱下来,她便跑到众人面前。只见清酒双眸半阖,眉头深拧,手抓着心口,整张脸都是惨白的。 莫问道:“你吃药了没有?” 良久,清酒从牙缝里挤出两字:“吃了。” _61 莫问叹道:“果然又不起效了。” 莫问在怀里摸索一阵,取出药瓶,啵的一声拔开瓶塞,倒出红色的药丸:“只得再用这药压制了。” 莫问喂了清酒丹药,不过片刻,清酒昏睡过去,眉头依旧未松,身子在轻轻打颤,开始发汗,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鱼儿小心翼翼的问:“她怎么了?” 莫问将清酒背起,弃马而行。厌离站起,恻然一叹:“她生病了。” 自云梦泽开始,众人卖了马,租船走水路。 一来避开沿途追杀的翻云覆雨十三寨的残余势力,虽说一行人不惧,但隔三岔五杀来一群人,花莲嫌收拾起来麻烦。二来,队伍里忽然多了个昏迷的病人,乘船便也方便些。 众人便决定从云梦泽入江,顺着江水往东南走,到了芜城再走陆路,去往苏州。 近几年来风调雨顺,众人行船,顺风顺水,春和景明,长烟一空,雁翔于赤霄,鱼跃于怒涛,望着这浩浩江水,便觉得胸怀开阔,心旷神怡。 鱼儿第一次出远门,一切都是新奇的,她在船舱内的窗子向外望了一会儿,便又走到清酒的床头坐下。 众人坐船已有三日,清酒躺在床上依旧不见醒,反而是连唇色都变得惨白,脸色更不用提,苍白的近乎透明,随时都会消失一般,她一直睡不安稳,起先甚至迷迷糊糊痛苦的闷哼出声,到现在虽沉睡了,眉头却一直未松展。 莫问在房中碾药。这些天她开始教授鱼儿药理,告诉她一些常需的药材,如收敛止血之用,解毒化瘀之用,如何获得,如何辨认,往往是教授一遍,鱼儿便记清了。 这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本事又让厌离几人对鱼儿的天资有了新的评判,商议决定待到了苏州便开始传鱼儿武功。 莫问向床边看了一眼:“鱼儿,坐的不要离清酒太近。” 鱼儿听话的往外挪了挪。相处这么久,鱼儿还是怕莫问。六个人里,便连最正经的厌离都会时不时的笑笑,唯独莫问总是木着一张脸,严肃的很。 花莲从外边进来,扛着鱼竿:“莫问,小鱼儿,要不要去钓鱼。” 莫问摇头道:“我要炼药。” 花莲和莫问又看向鱼儿,鱼儿亦是摇头:“我不去了。” “好罢。”花莲拍了拍鱼儿脑袋,笑吟吟说:“我自垂钓云泽上,引得金鳞鱼儿来,沾沾手气,沾沾手气。” _62 他道是多摸摸这‘鱼儿’便能沾些运气,有个好彩头,多钓些鱼儿出来,摸得鱼儿一头乌发毛毛躁躁的。 莫问道:“清酒一时半会醒不了,你可以出去玩会儿的。” 鱼儿理着头发,看着床上的人,仍是摇了摇头。清酒醒时,她是不敢这样看着她的,现在人昏迷着,她才放松不少,若是出去玩,错过了这样的机会,心里某个地方就呼着可惜,所以她不出去,只是好奇的时候在窗边望望。 隔了许久,莫问去隔壁舱房里配药,鱼儿听到外边连着急叫了几声:“鱼儿!鱼儿!” 鱼儿看了看清酒,又望望外边,外边又叫了几声,好像是花莲在叫。鱼儿不敢喊莫问,想着莫问说‘一时醒不了’,便走了出去。 花莲和唐麟趾坐在船缘上钓鱼,船儿漂动不定,两人却端坐如松,不见晃动。 花莲和唐麟趾都背对着她。齐天柱和厌离立在一旁看两人垂钓。鱼儿走出来,茫然的问:“怎么了?” 几人看向她,怔了一刻,眼底浮起笑意来。鱼儿更是不解了。 稍顷,花莲鱼竿一动,花莲喜道:“上钩了,鱼儿上钩了!” 鱼儿这才反应过来,花莲叫的不是她,而是江中的鱼儿。 鱼儿面色微红,转身回舱里去了。 “你把鱼儿弄生气了。” “这怎么是我的错,虎婆娘不要诬陷人。” 鱼儿轻笑了起来,她没有生气,倒不如说她十分喜欢,这样的日子似梦一般,轻松欢欣。 鱼儿进了清酒房内,刚进门,便见清酒扶着桌子,一手掩着嘴,听得动静,抬起头来看她。 鱼儿一喜:“你,你醒了!” 鱼儿正待叫人。清酒一声闷哼,眉头皱着,手指扣紧桌沿。 鱼儿上前去扶住她:“你怎么样?” 清酒挣脱了鱼儿的手,要朝外走,然似天旋地转一样,步子踉踉跄跄,撞开了桌子:“我,唔……我要下船!” _63 清酒脸色难看极了,一直捂着嘴,便是如此也要挣扎着往外走。 鱼儿抢过去拦住她:“你的病还没好,我去叫莫问来,你先躺下休息好不好。” 清酒又往后梢走,撞到门框上,此刻她这人就像是发烧烧的脑袋晕晕乎乎了一般,举止奇怪。 鱼儿上去搀住她,也被带的跌跌撞撞,往后边去了。 清酒捂着嘴,口齿不清,模模糊糊尽是:“我要下船!” 可这是江中央,滚滚江水,如何下得了船。 鱼儿拦不住清酒,反倒是她被拖到后梢船缘边。鱼儿急忙叫道:“莫问!莫问!” 船顶一道人影飞身过来,鱼儿还来不及开口,被力道一带,身子翻倒,栽进了江水之中。 虽说快谷雨了,江水却依旧是冰冷的。 鱼儿睁眼时,眼中发涩,眼前昏黄一片,耳朵像被蒙着,轰隆隆的声音听得不真切。 正茫然,昏暗中一只白净的手臂从后边环住她的腰,将她带出了水面。 鱼儿呛了几口水,破水而出后,咳嗽不止。她望着身旁搂着她的人,担心的叫道:“清酒。” 鱼儿忧清酒病未恢复,又浸了这冰寒的江水,病情会更重。 哪知清酒面色虽苍白,却不似先前那般昏昏沉沉,脸色也不再痛苦萎靡。 最先赶过来的是花莲:“哎哟,你俩怎么都掉下去啦!” 鱼儿道:“花莲,快拉我们上去。” 花莲拿着绳子踏在船缘上,不急着丢下绳子来捞她们上去,而是笑道:“小鱼儿,拉你上来可以,先叫声莲哥哥听听。” 鱼儿红了脸,张了嘴欲叫,又有些羞赧。 这犹豫之时,清酒明亮的眸子半压,盯着花莲,半威胁的叫了声:“莲哥哥,江水寒气重,你想让她染上风寒不成。” _64 花莲打了个寒噤,连忙扔了绳子下来,讨好的笑着:“这快立夏了,泡泡江水,去去暑气,不打紧的。” 然则离立夏还有十多天呢。 鱼儿本要将清酒先扶上去,然而清酒手掌抵在她腰上,只觉得腹脐下升起一股暖流,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跃出了水面。花莲在上手一伸,就把她捞上了船。 厌离几人也赶了过来,齐天柱手上拿着两张毛毯,一张将冻的瑟瑟发抖的鱼儿裹住。 清酒泡在水中,漠然凝视船只:“让我在水里先待会儿。” 厌离握住绳子一端,手上一甩,绳子成了螺旋状,卷住清酒,再一使力直接将人拉了上来。 “你现在身体比鱼儿还弱,便不要在这江水里可劲折腾了。” 清酒轻功卓绝,稳稳落在船上,只是这脚一挨着船板,立刻萎顿跪倒在地,佝偻着身子,捂着嘴一阵呜咽,就好似被夺了魂魄去,整个人又变成那极痛苦极消沉的状态。 鱼儿见清酒在水中都是好了许多的,怎么这病是一上了船便复发的么,鱼儿忧急的问莫问道:“她是怎么了?” 莫问道:“她晕船。” 可见人皮包兽骨(二) 清酒晕船呈十足的病态,脚下乏力,眼前发黑,整个人气虚萎靡,除却厌离几人习以为常,齐天柱是骇异不止,想这样轻功绝然,内力难测的人,竟会晕船至此,他实在难以理解。 乘船这几日,鱼儿一直近身照顾着清酒,本觉着这人完美的近似天上月,飘逸如仙不像凡尘中的人,站在她身侧,心虽敬慕,却也惶惶然不敢亲近。 如今瞧她晕船,躺倒在床上,三魂去了七魄般,还要和莫问争执着一碗药喝多喝少,便觉着这人添了几丝烟火气,不再那般难以靠近。 自己心底竟有着荒唐又莫名的欢喜。 鱼儿端着一瓷碗,碗中澄黄的汤汁,站立在清酒所住舱外,踌躇着不敢痛快进去。 清酒这几日食难下咽,便是勉强吃了,过不多久也要倚着船缘全数吐出来。 鱼儿偷偷去厨里做了一碗糖水,这是她以前发热犯恶心时,她娘亲常做的,喝的几碗肚里就舒畅许多,她记得做法,而那些药材莫问也有,晒在了甲板上,鱼儿便去做了一碗来。 鱼儿也不是想要讨好谁,只是想清酒能好些,她见清酒自病了那日来清减许多,心中莫名的发慌。 _65 走到房外的时候,莫问已经在了,手上端着一碗药,在劝清酒喝药,清酒与她讨价还价,只喝了半碗。 莫问道:“喝完。” 鱼儿站在外边,抿了抿唇,握紧碗沿,不敢再进去。莫问医术精湛,有她在清酒身边,自是什么都能好的,与莫问相比,她这东西便不算得什么了,说不准还与莫问的药相冲。 本是如此,再寻常不过的道理,可不只如何的,鱼儿魔怔了一般,为着自己的微弱无力,心中针扎似的难受。 清酒忽而朝这边叫道:“鱼儿?你站在外边做什么?进来。” 鱼儿犹疑着不前,奈何清酒和莫问两人都朝她看着,自己也不好转身就走,于是磨蹭着踏了进去。 莫问瞧见她手里的碗,问道:“要吃饭了吗?” 鱼儿摇头,抿着嘴角,轻轻吸了口气,羞涩的红了耳尖:“我,这是我按娘亲的土房子熬的糖水,清心开胃的……” 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也不敢正眼看两人。 清酒和莫问看她半晌,见她没有动静,也没了下文。两人相视一眼。莫问走来,伸出手将鱼儿手中的碗接过,放在鼻前嗅了嗅:“陈皮,乌梅,山楂,嗯,还有一点茯苓,确实止呕吐,去恶气,生津开胃。” 莫问将碗递到清酒面前:“这里边放有少许红糖,不似药般腥苦。” 清酒接了碗,就着碗沿细细的抿了一小口,而后一饮而尽。 鱼儿见她并不嫌弃推拒,利爽的喝了个干净,心中就似那碗一样,把一腔莫名的沉闷给倾尽了,生出无限的欢喜来。 这糖水酸多甜少,清酒初饮,确实压下不少烦恶,岂知饮尽后,酸味犯上来,酸的她嘴边的肌肉直抽搐,眉眼都皱的要缩到一起去,捂着腮帮子直抽气。 清酒这姿态,可亲可爱,鱼儿没瞧过她这样,乍一见了,收不住,浅浅的笑出声来。 清酒似不愿人见她这狼狈模样,被子一掀,缩到了床上去,口里嚷道:“出去,出去,我要休息了。” 莫问和鱼儿出来时,莫问手中还端着半碗药,那药碗十分的大,比之鱼儿拿来的碗要大了一倍。 鱼儿不禁道:“她药还没喝完。” 莫问说道:“她以往喝药只喝一半,所以换了大碗,这碗喝一半才是她要喝的量。” _66 鱼儿又不免奇怪,按理来说,她觉得清酒不该会被这样的伎俩给骗到才是。 莫问看穿她所想:“大碗小碗她都只喝一半,她早就发现了,仍旧只喝一半,大概只求心里上的一个安慰。” 鱼儿道:“她怕苦吗?” 莫问道:“或许罢。” 两人走到厨房去洗碗。鱼儿心下一面希奇,这几人里个个都有稀奇古怪的习惯,唐麟趾身为刺客却不认得路,莫问身为医师却一半时候是醉着的,清酒这样一个完美的人却也原来会有不爱喝药这样的小毛病,一面又是欣喜,只觉得知道了他们这些外人不了解的事,便离他们近些了似的。 船只抵达芜城后,众人改乘马车。清酒晕船晕的狠了,下了船好些天也未恢复过来,整日躺在马车里,只觉得天旋地转,面色苍白,口中无味。鱼儿坐在车内照顾她,莫问,厌离和齐大柱在外驾车,唐麟趾与花莲骑马并行。 谷雨一过,行路便是晴少雨多,鱼儿也没能好好看看外边景致,只大致瞧见山峦渐去,郁郁葱葱的平地阔野迎来,湖泊似星罗棋布,小溪清渠纵横交错。 一日走到一处镇子,镇头牌坊有些年头了,上书‘丰余’二字,想来便是这镇子的名字。再往官道向前四五十里路便到苏州了。 众人将马车停在一株老榕树下暂作休息。厌离分给众人一些银钱,让众人去买些东西。 鱼儿也得了些,双手捧着这些银子,站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望着绿叶树下的厌离,无所适从。 厌离手握着拂尘,长长的白须搭在臂弯上,淡淡的笑道:“和麟趾他们一起去逛逛,遇着想要的东西便买下来。” 鱼儿向马车看了一眼,跟着莫问几人去了,鱼儿最先回来,怀里抱着两个油纸包,钻进了马车内。只见清酒斜躺着,倚着手臂,掀开窗帘,神色漠然,望着外边来来往往的人群。 鱼儿一进来,清酒淡漠的神情一收,脸上带着笑意:“这么快,买了些什么?” 鱼儿将两个油纸包打开,递给了她:“你不舒服,吃些酸梅会好些。” 清酒将手伸来,摸到一个油纸包里。这纸包散着香甜的味道,触手温热,取出来时,见是一枚栗子,清酒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呆了片刻,瞧向鱼儿,笑道:“给我买的?” 鱼儿腼腆的微微点头,一手一个油纸包,便那样伸着。 她本是见清酒这几日倦懒厌食,想找山楂乌梅这些酸食让她开胃,买了乌梅回来的路上瞧见街边有卖糖炒栗子的小摊,想起那日骑马从镇子里离开,清酒特地买了一包栗子,便觉着她应该是喜欢吃这个的,所以就买了些。 清酒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小小的栗子,稍顷,她眉眼微弯,望着鱼儿,放柔了声,笑说:“鱼儿,你真好。” 鱼儿心口一热,连忙道:“不,你才好。” _67 鱼儿磕磕巴巴:“你,你比我好。” 清酒躺着不言,鱼儿去看时,见她手背虚掩着眼睛,乐不可支,身子低笑的直打颤。 鱼儿将油纸包放在一旁,从中捡了栗子出来,垂着头说:“我,我给你剥栗子。” 厌离一行人还没回来,马车里只有鱼儿和清酒两人。两人不说话,马车之中便只有鱼儿剥栗子的脆响。鱼儿也不敢正眼看清酒,只将一粒栗子剥得干干净净的递出去,自有一只白皙温热的手掌来接。 外边那些车马声本是很远的,不知何时,忽然喧闹起来,声音离得近,直往马车内压。 清酒手臂一伸,手指将马车的窗帘撩起,只见街道对面酒楼前一行衣着狼狈的人走过,年龄小的十一二岁,年老的也不过三十来岁,大多是女人,只最末有一对稚气的少年。这些人手脚带着镣铐,被一条锁链串成一行。 后有一官吏模样的人骑着马,手握马鞭,在空中一抽辟啪响,见谁走的慢了,便大声呵斥。 酒楼之上的人见怪不怪,反倒是指点着‘这个要比上次的那个谁谁貌美’‘这个狼狈,但走起路来端庄,一看就是大家的小姐’。 鱼儿看的心口直发寒,不自觉的握住自己的手腕。自在宁城开始,莫问便给她配药调理,莫问医术了得,她骨瘦嶙峋的身子长了不少肉,伤腿也在渐渐恢复,便连身高都在这一个多月里蹿了些,身上的那些伤痕淡去,变得白白嫩嫩的,腕子上那一圈乌紫自然也淡下去了,可有些伤痕是印在心口上,烙在了灵魂里的,药石无医。 清酒凝视了鱼儿片刻,朝外招了招手,唤道:“老人家。” 一位身背薪柴,拄着拐杖的老人走来,见清酒气度不俗,因而恭敬道:“这位小姐,唤老头子来可有什么事?” 清酒看着那行女人,问道:“老人家可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回道:“这是镇子上的大户秦家买来的奴隶,听说是家里犯了事下了狱,被官家发卖的,秦家有路子,年年买些奴婢回来,或是自己留着使唤,或是转手卖出去。” 老人回完清酒的话,拄着拐杖走远,嘴里兀自叹息:“唉,真是造孽啊!” 清酒坐回来,唤道:“鱼儿。” 鱼儿悚然一惊,抬起头来,瞧见清酒清润的双眸,慌慌张张的又避开视线:“怎,怎么了?” 清酒问道:“鱼儿,你可想救她们?” 鱼儿双手交握,垂着头,拇指不断叠交,指腹擦过指背上淡淡的疤痕,始终不做回答。 她生了怜悯,许是因着感同身受,她是想救她们的,可是又不敢给清酒她们添麻烦,怕惹得她们不快,因而没将话说出口来。 _68 直到厌离一行人回来,驱动马匹离开了这丰余镇,鱼儿也没有回答清酒的话。 可见人皮包兽骨(三) 江南烟雨多,一落雨便雾濛濛,季春之末,绿意盎然,浓翠掩在一片薄雾之中,这水城便好似一处人间仙境。 清酒一行人在城中租赁了一处小院子。院子坐北朝南,内一角桃花树,花色浅淡,嫩叶沾上雾珠,含羞带怯的低了螓首。院中一条青石板路,一条通往主屋,一条通往两层的小楼,将院子分成了三块,一角芭蕉修竹,一角香草芳兰,地上布满青苔。这一处安逸宁静,鱼儿很是喜欢。 清酒七人一到苏州,便租下了这间院子,已有三日了。清酒,花莲,唐麟趾出去查探美人骨与袁问柳的行踪去了。院子里留下鱼儿四人。 江南气候潮湿,正值多雨的季节,厌离入了江南后不久,受不得湿冷的天气,腿疾又复发了,只得留在院子里由莫问针灸泡脚。 莫问一得了空闲,碾了几味药材后,偷偷跑去喝酒,歪在躺椅上半醉着睡了。 齐天柱在院子空地上打桩子,不过碗粗的木桩被钉入泥土里,一下一下沉闷的敲击声有节奏的响起。 鱼儿将木桶里的滚水兑了两瓢冷水,提到厌离房中。 厌离坐在床前,两只腿正浸在一只木桶里,衣裤一直撸到大腿上,膝盖上被扎了几针:“我发了一身汗,气血流通,寒气压下去不少,不必再泡了。” 鱼儿将木桶提到厌离跟前:“莫问说了,要泡足半个时辰。” 鱼儿一直好奇。厌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两鬓青丝中却夹杂着不少白发,又得了这腿疾,一遇湿寒便发作,像极了老人家的风湿腿痛,她性子也像个老人家,清清淡淡的,只有时对着花莲几人,才显出几分朝气。 厌离问道:“你的腿伤如何了?” 鱼儿笑道:“莫问说已差不多好了,只以后多捏捏穴位,过段时候走起路来便完全看不出来了。” 厌离见她欢喜,便也跟着笑了,又问:“莫问呢?你腿伤刚好,提水倒水这样的事她还让你来干?” 莫问喝酒了,正糊涂睡呢。 厌离这样严肃说话,像极了一家之长。 鱼儿道:“这些事本就该我来做,我什么都不会,也只有这些能帮得上忙。” 厌离温声道:“虽说同我们在一起要不怕吃苦,却也莫要委屈了自己。” _69 鱼儿心头一震,喉咙塞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只点头。 在她心中,厌离是个严肃端正的人,她敬畏着。这句话她是头一次听厌离说,只是一句,便也叫她忍不住。 这些人口里说着自己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坏人,细细相处下来,其实都是温柔和善的人。 酉时一刻,齐天柱将院子里的桩子全数订完了,清酒三人也回来了,鱼儿与齐天柱做的晚饭。 众人用过饭后,花莲走到院子里,拍了拍那些桩子,叫道:“小鱼儿,快过来。” 鱼儿正同唐麟趾洗碗,抹干净了手,跑到院子里。花莲倚着那木桩子:“先前便说好,到了江南就教你武功,如今天气暖和,你的腿伤也恢复了,正是习武的好时候。” 清酒几人站在滴水檐前,抱着双臂,含笑望着这边。鱼儿下意识的朝清酒看了一眼,这才点头应道:“嗯。” 花莲拍拍手上的灰尘,从腰间取下扇子,展开来笑道:“说起练武,这天下功夫繁多,刀枪剑戟,拳脚擒拿,各门内功心法,要想在武学上有所建树,非是一日之功。现在上手,也至少得练个一年半载方能与人过过招。可如今呢,你跟着我们,不知何样的危险潜伏,须得有自保的能力,方得让我们放心。因而这第一样要学的,便是这武学的重中之重——轻功。” 花莲朗笑一声:“用处大,学来容易,到时候打不过就跑,即便拳脚功夫不到家,但跑得比谁都快,也没人伤的了你。” 唐麟趾在滴水檐下叫道:“扯把子!这轻功又是一日练成的?没得内功做辅,哪里练得出绝佳的轻功!你说个锤子说!” 花莲啪的合拢折扇,扇柄点着唐麟趾,叫道:“唉唉唉!那你说!你说!不首先练轻功,练什么!” 唐麟趾抱着双臂,冷哼一声:“当然是暗杀的手段,只要掌握技法,出其不意,没多少内力也能搞死敌人,鱼儿这身相,又能放松敌人的戒备,正好!” 花莲指着唐麟趾‘你’个半天,好半天没有后话,便要清酒来评评理。 清酒慢条斯理道:“确如花莲所说,该先学轻功。” 花莲朝着唐麟趾昂然道:“你听听!” 转而又对鱼儿说道:“小鱼儿,我们这七人中呢,属我,虎婆娘,清酒三人轻功最好。清酒那门轻功,名为来去无踪步,身法如鬼魅,来去无踪。虎婆娘那门轻功名为千里不留行,暗夜前行,悄无声息,杀人于无形。我这门轻功,嘿嘿!可就了不得了,名为踏雪无痕,轻盈如风,迅捷似电,无人能及!小鱼儿,你想跟着谁学轻功?” 鱼儿没有丝毫考虑,依旧是下意识的去看清酒。清酒也正看她,一双墨玉似的瞳仁温温柔柔的望着她。 花莲见状,积极心受挫,连忙道:“小鱼儿,不是我夸大,我们三人论功夫,或许是清酒最厉害,我与虎婆娘打个平手,可单论轻功,他们两人可都是要略差我一步的。” 清酒说道:“花莲轻功造诣确实凡人难及。” _70 鱼儿这才看向花莲。花莲嘴角一扬,扇柄敲着自己胸膛,笑道:“小鱼儿日后便跟着我学轻功罢!我让大柱子打的梅花桩,从明日起,卯时三刻就要起,学步法,若是偷懒,莲哥哥我可不会轻饶!” 唐麟趾连忙抢道:“那巳时便来同我学迎敌暗杀!” 厌离亦插口道:“既如此,我便来教她剑法罢。” 齐天柱摸摸脑袋:“我教丫头拳脚。” 众人深晓鱼儿天赋异禀,也不怕鱼儿一心多用,学的不精。 花莲见清酒一直沉默不言,揶揄道:“清酒,你肚里货是最多的,这时候不会来躲懒罢。” 众人都在说要教鱼儿什么,单单清酒不说,鱼儿虽然能学到许多东西,心中欢喜,却也总觉得少了什么,有些失落。骤听花莲提起清酒,鱼儿朝清酒看去,心下也分外期待。 清酒不答花莲的话,而是问向鱼儿道:“你字认不认得全?” 鱼儿一呆,稍顷,答道:“只认得一点。” “读过什么书?” “娘亲给我读过一点《三字经》,还有《千字文》。” 清酒道:“从明日起,卯时三刻到我房里来,我教你读书写字。” 鱼儿胸口滚汤,满溢着欢欣,她重重的点头:“嗯!” 花莲叫道:“唉!等等!你定在卯时三刻,那我的轻功呢?!” “往后挪一个时辰。” “唉!你!你!” “打的过我便将时间让你。” 花莲气愤的展扇直扇,哼道:“好男不和女斗!” 唐麟趾自是不免要嘲他的,笑了起来,后来众人便都跟着浅笑了。 _71 自这一日起,便有清酒教鱼儿读书写字,莫问教其医药行针,其余四人教其拳脚功夫。 恍恍惚惚过了一月有余,时至芒种,天气渐热,鱼儿功夫诗书都渐渐上手,清酒那边寻找袁问柳和美人骨却是毫无进展。 清酒几人几乎将整个苏州城都翻了一遍,没找着丝毫踪迹,久不见其行踪,便也有些抑郁,恐人又跑了,线索便又断了。 是日清晨,鱼儿正读书,花莲把清酒拉到院子里说话:“既来了这苏州,便往那烟雨楼里走一遭,何必放着这个便捷的路子不走,偏要自己费力去查探消息,若是耽搁了时间,说不准又叫那两人给跑了。” 清酒沉默良久,而后点头应了。 这烟雨楼鱼儿还记得,在云梦泽时,花莲曾说过,说是天下第一的好去处。 这日正午,清酒便带着她要去这烟雨楼里,说是要带她涨涨见识,日后走动江湖心底有些分寸。一道同行的还有厌离,莫问,齐天柱。 唐麟趾和花莲都说不来。唐麟趾一脸厌恶的神色,显然对那地方十分不喜。花莲却不知是为何,他向来爱凑热闹的,如今却待在院子里说等他们回来。 走在路上时,齐天柱笑道:“花莲兄弟是有喜欢的人了罢。” 鱼儿正自奇怪,不知道齐天柱如何就得出的这个结论。 岂知清酒笑道:“齐大哥对感情一事倒是感觉敏锐。” 齐天柱拍拍脑袋,一笑便显出几分憨实来:“好歹我也是成过家的人。” 清酒又道:“只是这件事在花莲面前,齐大哥便不要提了。” 齐天柱心中好奇,但也知道必有缘由,便也不多问。 街上人来人往,江南人倚水而生,灵气十足,连路边上的叫卖声都温柔似水。 厌离目光朝后略扫了扫,五人后边一道身影一闪而过,她有些无奈道:“清酒。” 清酒笑道:“随她去罢。” 五人过了拱桥,绕过牌坊,走到一处繁华地段。这处行人更多,左边一处靠着湖泊的繁楼,大门上红底金字的招牌,写着‘烟雨楼’三字,这便是他们要找的地方了。 鱼儿极目一看,不免奇异,这烟雨楼后边游廊连着的楼阁台榭几乎有一半是落在湖泊上的。倘若是一下雨,湖上泛起雾来,这楼阁必似腾云驾雾的仙家府邸一般。 _72 齐天柱道:“清酒姑娘,我守在外边等你们,就不进去了。” 齐天柱朝里望了一眼,便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远站到对街去了。清酒也不阻拦,应了一声,同众人一道进了烟雨楼中。 这烟雨楼内布置华贵,大白天里金灯高挑,红幔垂地,台前舞姬甩袖,笙篁高奏,台下觥筹交错,莺声燕语。 鱼儿跟在清酒身后,兀自红了面颊。 守在门边的一妃色罗裙女子走来,笑着打量四人,也不说话。 清酒开门见山道:“姑娘,我们是花莲的朋友,此次来是谈生意的。” 这妃色罗裙的女子水袖掩在嘴边,掩去一脸的笑意:“既是花公子的朋友,请随我来。” 一路走处,一个个路过的身穿云裙的娇妍女子们瞧见清酒四人的行头怪异,都不免多看几眼,随后便嘻笑着,水袖掩着面颊走过了,末了也不忘再打量四人几眼。 身着妃色罗裙的女子带他们穿过大堂,要往后边的厢房去,路过列布的酒桌时,忽听得几人高声谈论:“喂!听说了吗,雁翎山上那淫/寨给烧了。” “我知道,听说是天上降了一道神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天都给烧的通红,把那恶寨连着寨子里的山贼烧的渣都不剩。” “瞎说!分明是有七名高手,轻功卓绝,来无影去无踪,以一敌百,这七位豪侠看不惯那翻云覆雨十三寨的恶行,相约上山,杀尽恶贼,又救下武林众侠,后来放了一把火,把那鸟寨给烧了。” 几人哈哈大笑,举杯相碰,笑道:“管他娘的什么神仙豪侠,反正这把火烧的痛快!” 可见人皮包兽骨(四) 妃色罗裙的女子带四人到了一处厢房,厢房内布置精巧雅致,香炉内烧着淡雅的香木。 红幔飘动,房内两边放有桌案,上方设有圆台,供乐师舞姬表演取乐。 四人才一坐下,便有一行身着霓裳的女子飘然而至,口中娇笑似黄莺百灵之声,乐师紧随在后,都至那台上,向四人行了一礼,便舞乐起来。 桌案上酒肉果品齐全,台上娇人轻舞,琴瑟悠扬,着实是好享受的地方。 莫问有了酒,在什么地方都是放得开的,捉着酒壶便豪饮。厌离微阖双眸,拂尘搭着臂膀,身子挺的笔直,仿佛已入定。清酒端着酒杯细品,缠着佛珠的手腕倚着脸颊,似笑非笑的望着台上,到好似真的来欣赏这烟雨楼的舞乐的。唯独鱼儿,坐立难安,她听清酒和花莲的说话,只以为烟雨楼是收集情报消息的场所,然而一进楼来,春色满溢,男欢女笑,她只觉得浑身都臊的慌,此刻台上那些女子们慢扭纤腰,鱼儿又哪里敢去看的。 一曲终了,四名舞姬朝众人行了礼。 _73 厌离缓缓睁了眼,称赞道:“曲如凤凰哀鸣之音,舞似百花辞春之景。” 清酒又接道:“只可惜曲高和寡,在这寻欢作乐的场所舞这一曲,未免太不合适。” 四名舞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眼中满含惊异,忽而都绽出笑颜,虚掩面颊,携着娇笑声,分散到四人桌前服侍。 到厌离桌前的那女子,娇柔的双手搭住厌离双肩,笑道:“虽曲高和寡,却有两位是懂我们姐妹的。男人听视这舞曲,只道是神女思春,辗转不能得而心中抑郁,又哪里真正明白我们姐妹心底的哀苦凄恻。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这世间果然只有女人最懂女人。” 话语未了,手竟往厌离脖子上摸去。厌离拂尘一甩:“修道之人,已了断尘缘。” 女子被震开数步,握着手腕,眼中含着笑意,敛着一丝了然的光芒,又向同伴使了个眼色。 清酒那边的女子在后,也要环上清酒时。清酒转了身,双手合十,朝着那女子一拜,淡笑道:“带发修行,已看破红尘。” 鱼儿在一旁面红耳赤,看的大为惊骇,本来她们一行女子进到这烟雨楼里来就够奇怪了,只听说风尘女子撩拨男人,怎么现在遇上了女人,也这样品行不端,肆意撩拨的,简直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唯独莫问眼中只有酒,任别人揉圆搓扁,理也不理。 屋外传来一道轻笑声,女子独有的柔媚声线,吟哦间便撩动人的心弦:“道姑和尼姑,丫头和木头,我这烟雨楼里的来客真是越来越希奇。” 门被打开,一着水蓝云裙女子款款而来,脚步轻移,披帛飘荡,便似仙子一般。 这来的人,人物妍媚,形态袅娜,虚掩着面颊,露出一双眉眼,轻轻一笑,笑声娇柔宛转,荡人心魂。 这女人朝四人略略施礼:“小女子流岫,有礼了。” 清酒四人回礼,道了名姓。 流岫笑道:“我听说四位是要来谈生意的。” 流岫藉着话打量四人:“我这烟雨楼是声色之地,不知同四位姑娘有什么生意好谈?” 清酒几人亦是在不动声色的打量她,见她姿态不俗,知她不是个普通烟花女子。 清酒道:“流岫姑娘说笑了。这天下三大情报收集之地,丐帮,玄机楼,烟雨楼。这里怎会是寻常的烟花巷柳,又怎会只做卖笑的生意。” 清酒点破了,流岫自也不便装傻充愣,屋内的舞姬乐师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人伺立在流岫身后。 _74 流岫向上轻笑道:“梁上那位何不也下来一谈,下边好茶好水伺候着,何必如此不解风情,一人在那黑黝黝的狭窄地里待着。” 清酒三人面色如常。只鱼儿惊诧,不自禁的顺着流岫目光朝上看去,只见房梁交错,一块阴影里,是什么人也见不真切。 只听一道声音:“耻于娼妓同坐。” 鱼儿听出是唐麟趾的声音,心想:“明明来时,十分厌恶,推拒着说不来,是何时跟上的……” 鱼儿想了一想,路上清酒和厌离曾对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想来是那时候就发现唐麟趾跟着他们了。 流岫脸色沉了下来。鱼儿见了,知道定是唐麟趾的话惹恼了她。平日里花莲总是对自己说唐麟趾是男人堆里长大的,说话粗俗,直来直往半点不顾别人心情的,叫自己不要多在意。鱼儿觉得唐麟趾平时说话也不如何,只不过是喜欢与花莲呛声,如今看来,唐麟趾说话有时确实狠。 流岫道:“既然阁下如此瞧不起风尘女子,又何必进到我这烟雨楼里来,没得脏了自己的衣裳。” 唐麟趾倚着横梁,抱着臂膀,轻哼一声:“青楼里的婆娘无情无义,寡廉鲜耻,我若不是不放心我朋友,谁愿进到你这屋里头来。” 流岫星眸含怒,冷冷的望着梁上。这烟雨楼是藉着烟花巷柳的幌子做着贩卖消息的生意,这些女子尽是曾经沦落于风尘之地的可怜人,或被烟雨楼招揽收留,或自行拜在烟雨楼里。烟雨楼里第一条规矩便是卖艺不卖身,倒非是彻彻底底的青楼,可即便是如此,嘲谑轻视之人依旧比比皆是,因着出来露脸,卖笑陪酒,在世人眼中便是轻贱货色,遑论曾是娼妓,然而众人也顶多在心中不屑,不会似唐麟趾这般当面说出,更不敢跑到烟雨楼里来当面说出! 唐麟趾这一声‘娼妓’,这八字‘无情无义,寡廉鲜耻’,显然是送给烟雨楼里所有女人的,当真是辛辣直白。 流岫如何不怒! 厌离沉声叫了声:“麟趾。” 唐麟趾在上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厌离向流岫作了一揖:“流岫姑娘息怒,我这朋友幼时曾与青楼女子有些恩怨在,因此口不择言,得罪了姑娘,厌离在此待她向你赔罪。” 流岫眸光沉沉:“道姑此言差矣,便有恩怨,我等何辜!你朋友这口好不狠毒,一张口便是寡廉鲜耻,若是人人似她这般与谁有个恩怨在,便迁怒到这天底下无辜女子头上,一人一口唾沫也将我们淹死了。这里女子本就命苦,若是这世间女子有的选择,谁愿意沦落风尘,受尽白眼。你这朋友也是女人,丝毫不能体怜,不过是因着出身好,便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一句话是狠狠的戳到唐麟趾的痛楚。 唐麟趾在上蓦地通红了双眸,便要下来时,总是忍住了,只不过重力的拍了一掌横梁,险些将其震断了:“我出身好!我出身好得很!可我泥巴地里打滚,逍遥快活!衣衫褴褛,食野草树皮也好过一身锦罗绸缎,向人卖笑!” 唐麟趾这一下气息不稳,除却鱼儿无甚内力,其余几人都听到了。 清酒终于开了口,轻轻的叫了声:“麟趾。” _75 上边的人才渐渐平息了。 清酒淡笑道:“流岫姑娘见谅,她这恩怨结的着实有些大,所以对青楼女子有些偏见,姑娘不要将她放在眼里。” 流岫冷笑一声:“对我们这种人有偏见实也难免。只不过我烟雨楼开门做生意,也不是上赶着求人来,如若诸位不是花公子的朋友,此刻烟雨楼便赶人了。” 清酒道:“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便舍去那些寒暄,还是开门见山的谈生意罢。我们此次来,实是想要向烟雨楼买两人的行踪。” 流岫顿时也失了对这一行人的兴趣,淡淡问道:“何人?” “袁问柳,美人骨。” 流岫并不就缘由多问,只是懒懒的顺起一道鬓边的青丝到耳后:“诸位能来,想必是知道烟雨楼的规矩的。” 清酒道:“自然。” 烟雨楼交易,收取消息,自然要付同等的报酬,只是要何样的报酬却是烟雨楼说了算,或是金钱,或是珍宝,或是承诺,或也是消息。 流岫徐徐说道:“在苗疆之地云屏山之中有一座墓,名为成王墓,我想让诸位帮我去取一样东西。” 清酒半觑清冷的眸子浅浅笑着:“成王墓是什么样的地方,在下也略有耳闻,机关陷阱,虫兽毒蛊,更别说那些个怪力乱神。我们这么点微末功夫,进去了无异于送死,用这样的条件换一个消息,流岫姑娘好会做生意。” “微末功夫?姑娘真是自谦。”流岫轻笑起来,眉间显出一股媚态:“如今江湖疯传的第一大事便是这翻云覆雨十三寨被灭,姑娘可知这占据天险,武林游侠久取不下的恶寨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就被灭了的?” 清酒与厌离不动神色,心下却已明亮,这烟雨楼消息走动的速度真不是一般的快。 流岫又继续道:“是七位豪侠,如同天降,一出手,轻飘飘,无声无息杀了六百余名山贼,十三名当家的无一逃脱。江湖上对这七人来历是众说纷纭,唯独形象是众口一致的。” 流岫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缓缓道:“丈八和尚,道姑,丫头,苗族女子。” 虽只有这四人形象,要瞧出端倪实也太容易了。 鱼儿在流岫目光扫来时,往清酒身边躲了躲,心想:“我们这一行人太过显眼,要分辨出也不难的。” 流岫笑道:“诸位若真是三脚猫功夫,又怎有胆量去会这袁问柳和美人骨呢。” 众人无言。鱼儿去看清酒,见她眸光淡淡,垂在身侧的手兀自数着佛珠。 _76 流岫道:“自然,这买卖做不做在你们。” 忽而,梁上唐麟趾的声音又响起,嘲道:“哼!可真是有情有义的娼妓,这古今天下四大缺德事,吃月子奶,欺老实人,踹寡妇门,挖绝户坟!你可真是迫于生计!一开口就是叫人替你做挖坟这档子缺德事!” 唐麟趾一阵冷嘲热讽,流岫脸色变了又变,只不过是碍于身份,不便跳上梁去同这人较量,只得冷哼一声:“呵!诸位若是不愿,我也不勉强,就按寻常规矩来,若是要这条消息,真金白银来买。” 厌离皱了皱眉:“不知要多少?” “一万两。” 唐麟趾怒道:“你怎么不去抢!” 流岫冷然道:“既嫌贵,那好,送客!” 若是没有唐麟趾掺和,清酒和厌离至少能将价格压下一半来,可如今流岫气的不轻,未立即赶人已是修养好了,是断不可能更改价钱的。 厌离脸色一沉,往梁上看去。 唐麟趾:“……” 清酒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递给流岫:“好,我们买。” 这银票是从那山寨里顺下来的,路上作为盘缠用了不少,厌离思想着有这一万两,接下来的路程是不用再为盘缠劳心,不想这银票未揣热乎,就给了出去。 手上没了银两,便又得束手束脚了。 想到这处,厌离不免又冷冷的看了唐麟趾一眼。 唐麟趾:“……” 清酒几人得了消息,便要离去。流岫将众人送到门边,妩媚一笑,眉眼里不知敛着多少心思,她轻轻的朝几人道:“后会有期。” 可见人皮包兽骨(五) 清酒几人出来时,红日当头,行人比肩,街上依旧热闹。 唐麟趾也不再隐匿身形,与众人走在一处。齐天柱兀自诧异,他也没见唐麟趾来,也没见唐麟趾从烟雨楼里进去,却见她与众人一道出来了。 _77 厌离与唐麟趾走在前边,厌离不住的数落她:“你少说一句就嘴痒是不是!几句话惹得那姑娘怒火滔天,你好大能耐!本可以少使些银钱的事,你一开口便是一万两了,真真是一字千金啊!恰好是我们有一万两,若是没有这一万两,你打算怎么办!原本是能悠然的去寻袁问柳两人,现在倒好,身无分文,英雄也为五斗米折腰!” 唐麟趾捂着双耳,闭着眼也不看厌离,也不驳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跨着步子直往前走。 清酒在后边没听见似的,嘴角含笑,欣然悠然,左瞧瞧右看看,似在沿途欣赏苏州的景致,稍顷,眼神落到一处,升起一抹亮光来。 清酒走到一处摊贩前,从怀里取出银钱,对那卖糖炒栗子的老妇人说道:“阿婆,来一份。” 一开口便是纯正的吴语。 厌离无奈叫道:“清酒。” 正该是节约银钱的时候…… 清酒不以为意,笑道:“那个流岫姑娘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就算麟趾不惹她,她也能扒我们一层皮肉的。反正一万两已给了出去,别生气了,无银一身轻。” 厌离道:“都要喝西北风了,可不轻么。” 众人回了院子里。花莲百无聊赖,正等着人做饭。 见厌离沉着一张脸回来,料想必有趣事,也不吃饭了,紧着几人问询,听罢仰头大笑不止:“虎婆娘,你可真是不负我望,一个照面便惹恼了流岫!” 众人方知晓这流岫就是烟雨楼里的少楼主。 这行走江湖,消息灵通必不可少,特别是唐麟趾这等刺客,若是与流岫结下了梁子,怕是以后走跳江湖,多有阻碍。 唐麟趾兀自嘴硬:“没得她烟雨楼,不还有玄机楼,还有丐帮,再说了我唐门收罗消息的能力也不差。” 厌离摇首,又说起花了一万两来买消息而没了盘缠一事。 唐麟趾便道:“莲美人,你不一直说自己腰缠万贯,富可敌国,那杭州城离这里不过七八十里地,你不如回家去取点盘缠来。” 花莲抱臂:“你捅的篓子,还要我来补?” 鱼儿和齐天柱对这五人的身世是不大了解的,听唐麟趾说的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齐天柱摸了摸脑袋,说道:“那咱们明日真喝西北风了?” _78 厌离轻叹一声:“少不得重操旧业了。” 翌日,鱼儿便晓得了这行人平时路上是如何赚取盘缠的了。 清酒与唐麟趾一同策马去往丰余镇。花莲在院子里挥毫泼墨,说作了字画,拿出去卖去。齐天柱找了一户人家去做搬扛的粗活。莫问外出行医。鱼儿与厌离一道,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摆了一个小桌,桌上摆着笔墨白纸,摊旁立了一个白幡,写着‘观象卜卦’。 厌离自袖中取出三枚铜钱放于桌上,便如老僧坐定,一动不动。 鱼儿坐在一旁,心底大大的料想不到,她本以为这行人潇洒不羁,是来去自由的逍遥客,从不会为盘缠着了烦恼,却也不想在路上也会这样的赚取盘缠,当真是又觉得新奇又觉得可爱。 一上午,自打一人来找厌离观象后,厌离说的头头是道,来的人便多了起来。 日落时分,一青缎长袍的清臞男子立在一旁观看了许久,待观象的人走的差不多后,他才前来,问说:“大师,替我观上一观,何如?” 厌离将银钱交于鱼儿收好,问道:“施主要算什么?” 男子道:“不如就看我运势如何。” 厌离端详男子面相一阵,问道:“施主年岁多少?” “二十有六。” 厌离目光未离开男子面目,徐徐说道:“施主上庭平暗,迁移宫过于开阔,虽踏遍四海,见识多广,然而二十六入丘陵,施主此处暗沉,便免不了要远走他乡,劳累奔波。施主额上又受过伤,正巧伤在日月角、父母宫上。父母在家,或有病灾,你身在远方,无法侍奉,恐遗憾终生。” 一语未了,男子脸红脖子粗,拍桌喝道:“一派胡言!”拂袖怒去了。 鱼儿被这一下拍桌惊得心悸不已,她问道:“他为何生气了,你说的不对么?” 厌离望着远处,语气染了几分怅然:“世间命理哪有推算的尽的,许是我说错了罢。” 一道娇柔的声音插进来:“哪里是道姑说的不对,分明是句句言中,偏偏那是个听不得歹话的人,因而恼羞成怒。” 厌离道:“流岫姑娘。” 一行五六个女子,衣衫鲜明,面上带着细纱,腰如细柳,身姿婀娜,一晃而过,清香犹自盘桓不去。 为首的人自是流岫,她只露出一双眼睛,却也是能被人一眼就认出的,只因着这一双美眸敛尽了人世万种风情,独一无二了。 _79 流岫朝厌离微微欠身,笑道:“道姑怎么在这里摆起算命摊子来了。” 厌离自不好明说,只道:“一言难尽。” “既然有缘遇上了,道姑便也替我占上一卦罢。” 厌离拿起那三枚铜板,问道:“流岫姑娘是问前途还是问姻缘?” 流岫娇嗔一眼,便叫一旁围观的男子酥麻了半边身子,她笑道:“似我这等人,自然只好问前途的。” 厌离铜板抛了六次,细细算来:“离卦。” “如何?” “不大好。”厌离微蹙起眉,沉吟一番,劝道:“流岫姑娘,年末当注意自南边而来的大火。” 流岫听了,心中不以为然,江南潮湿多雨,烟雨楼环湖而建,怎会着了火的道:“可有破解之法?” 厌离道:“险难之中,必要时须攀附,或是找到可依托之人,方可化解。” 流岫再次欠身:“多谢道姑了。”交付了银钱,同烟雨楼众人逶迤离去了。 时辰已晚,天际彤云密布,起了风,刮在身上去了不少热意。 哗啦一声,桌子上的白纸被吹了满地,鱼儿抢去捡,怕被人践踏了,拾到一处时,一只白净的手伸到她面前替她捡起身前的一叠纸。 鱼儿抬头看时,见是个儒生装扮,长眉如鬓,模样英俊的男子。他身后背负一把长剑,只是微弯了身,见鱼儿站起,便将这白纸放到鱼儿手上。 鱼儿道:“谢谢。”男子含笑朝她点了点头。 厌离唤道:“鱼儿,天晚了,我们回去罢。” 鱼儿朝厌离应声,回过头来时,见这男子望着厌离出神,眸中满含诧异。 厌离起了身,收拾着白幡。这男子直到同伴呼唤,方才回了神,朝鱼儿略点了头,又看了厌离一眼,离去了。他走到两个高大的男子身旁,这两人一穿白袍,一穿青衣。 这儒生装扮的男子垂首沉吟:“方才那人好似厌离。” _80 白袍男人问:“厌离?哪个厌离?” 青衣男人道:“还能哪个厌离,不就是无为宫四瑞之一的厌离么。” 白袍男人恍然:“哦!她不是消失好多年了么,门主你看错了罢。” 男子长叹一声:“她是不是厌离无暇深究了,现下当务之急是赶紧将无双带回去,免得她继续胡闹,生出事端来!” 两人齐声道:“是,门主。” 清酒与唐麟趾离去后,隔了日才回。鱼儿与厌离在外算命一天,归来他们那个小院子时,在巷道里见炊烟袅袅。 原来这一伙五个人,就清酒一个会做饭的。莫问,厌离,花莲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唐麟趾下厨,必是红辛辛一片,无人敢下口。因而以往若是清酒不在,几人便好似没了娘亲的孩子,要不在外解决了,要不就马虎的用茶水泡点干粮吃。 可好如今有了个鱼儿也是会做饭的,昨日花莲几个便是巴巴的等着鱼儿回来,好生火下厨。 今日炊烟又起,必是清酒与唐麟趾回来了。 晚饭席间,厌离问道:“查的如何了?” 烟雨楼里给出的消息是袁问柳和美人骨最后出现在那丰余镇,似与镇上的大户秦家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且给出了袁问柳与美人骨两人的画像,因而清酒和唐麟趾方策马四十余里去丰余镇里查探秦家。可巧这秦家就是当日清酒与鱼儿在马车里撞见的,那个买卖奴婢的秦家。 唐麟趾挑了一筷子辣酱,冷笑道:“秦家除了买卖奴婢这一事有些蹊跷,其余的可都是光鲜亮丽。” 厌离道:“怎么说?” 清酒道:“修桥铺路,布粥施药,那秦家的家主秦暮可是个德高望重的大善人,镇上的人是交口称赞。” 花莲急急问道:“那袁问柳和美人骨呢?” 清酒笑道:“没见着,秦家深藏不露,不简单,就我和麟趾两人贸贸然闯进去怕打草惊蛇,所以先回来了。” 清酒慢条斯理的喝着汤,顿了一顿,说道:“明日花莲和齐大哥同我们一道去,探探这秦家,是真慷慨仁善,还是虚有其表。” 两人应了。众人歇了一晚,次日又分了三路。清酒四人去了丰余镇。莫问留守院子。厌离和鱼儿照旧去摆摊算命。 这一日,惠风和畅,正午时分,一瘦高男子路过算命摊子,走了过去后,又折了回来。 _81 走到鱼儿身前,笑着打量鱼儿,目光十分唐突。鱼儿很不自在,却又不知道该如何。 这瘦高男子伸出手来,青筋满布的手爪抓住鱼儿细腕,笑道:“小姑娘,在这风吹日晒,挣得到几个钱,我看你……” 鱼儿有莫问医术调养身子,数月以来,便似脱了淤泥的清莲,完全换了模样。 如今纤肤细白,骨骼清秀,虽未完全长开,眉眼之间已显超逸不俗之色,身子肉还没长多少,清瘦了些,却另有一股娇软柔弱之美。 这男子是动了不良的心思。 厌离眸光似冷电,直射男子,拂尘一甩,白须卷住男子手腕:“这位公子,男女授受不亲。” 男子瞪了厌离片刻,收回手时,见手腕上道道如丝般细的红痕,身躯一震,这才悻悻的离开了。 厌离望着男子离开的方向皱了皱眉,凝声嘱咐鱼儿道:“三白眼,眉尾散,鱼儿,似这等人,个性阴险冷酷,自私放任,心胸狭隘,无容人之量,若是日后遇着了,你尽量的不要去惹他。相由心生,虽不尽然,却也有几分道理,不可轻视。” 鱼儿道:“若,若他来惹我呢?” 厌离顿了一顿,叹道:“那便怪他自己命不好了。” 可见人皮包兽骨(六) 鱼儿和厌离坐不久,一队车马驶来,走出一丈远,忽的停住。车上下来一中年男人,体型富态,着一身云锦长袍,手上一枚翠玉扳指,阔步而来,身后跟了两个仆人。 中年男人走到算命摊前,双手向前一拱,行了一礼,十分恭敬:“天师,可否一观命数?” 厌离道:“收银办事。” 中年男人一怔,似乎惊于厌离的直白,转而一笑,对这算命的特立独行更有了兴趣,一招手,下人取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厌离观看中年男人面向,说道:“施主天庭饱满,地格圆润,耳珠红润肥厚,是富贵齐天之相,前半生无病无灾,安枕无忧。” 中年男人含笑摇了摇头,不大满意,直觉得也不过如此,这些说词,与那些个算命卜卦的奉承之词也没什么不同。 然而,厌离话锋一转:“然则,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等福格,应当多多行善积德,方能绵延,可我观施主眼下并无阴骘文,想来是只顾自己享乐了……” 那下人一声怒喝:“胡说八道!我家秦老爷布粥施药,救济穷苦,丰余镇谁人不知……” _82 厌离眉微挑。丰余镇?秦老爷? 这可凑巧…… 厌离继续道:“且施主命宫红光过盛,有血光隐现,怕是不久,便会招来血光之灾。” 下人又道:“说的越发荒唐了,我们老爷福泽深厚,哪里来的神棍,在这里招摇撞骗,看我不砸了你的招牌。” 那男人却是身躯一震,脸色几变,神态更加恭敬,连忙扬手制止:“住手!不得无礼!” 男人转而向厌离低声恳求,十分热切:“天师可有破解之法?” 厌离沉吟不语。男人近前一步,温声说道:“天师不如移驾鄙居,细细推算,也好让鄙人设酒款待,倘若天师能为鄙人破解这一劫,鄙人必有重赏。” 厌离似几分思索,隔了许久,这才首肯:“那便叨扰了。” “不,是鄙人有幸了。” 厌离遂稍作整理,提了那白幡要跟男人走。 这男人问道:“小师傅不跟着一起来么?” 厌离看了眼鱼儿,说道:“她修为尚浅,要回住处去修行了,不宜同往。” 鱼儿得了厌离眼色,心下知意,朝厌离一行礼:“师傅走好。” 男人便不多说,厌离点了头,与其一道离开了。 鱼儿收拾了桌子,听话的不一人在街上逗留,连忙回院子里去了。 进了院子,找了一遍,见莫问买了酒,喝醉躺在房里睡,便自个儿去院子里将莫问没碾完的药材放在药碾子里碾。 过没多久,忽听得敲门声。 鱼儿往门边走去,走近门边时,心中奇怪:“清酒他们是不会这样快就回来的,莫不是厌离去而复返了?” 鱼儿手搭在门闩上,问了声:“是谁?” _83 外边没人答话,鱼儿心底一凛,感觉到不对劲。她将手撤回,亦不做声了,侧耳倾听外边的动静,遽然间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有些熟悉。 鱼儿心中一个咯登,她直觉得这香味像极了那日在客栈清酒的房里嗅到的气味,那是迷香,吸入少许,浑身发软,不多时便会昏迷过去。 鱼儿连忙捂住口鼻,悄步往屋内去,欲要叫醒莫问。 怎奈门上一声猛响,像是有人在撞门,又是一下,那门闩卡嚓的被撞断,三道身影破门而入。 鱼儿已觉得脚上有些发软,看着那个带头的男人,正是在大街上轻薄他的男子,三白眼,眉尾散,当真是心底险恶,竟然尾随她到这里。 鱼儿额上浸出冷汗来,戒备的瞪视三人,一张口连连呼叫:“莫问!” 为首的男人朝屋内张望,见无人出来,松了口气,转而朝另外两人道:“上!” 两人中一人持棍,一人手上提着麻袋。 拿麻袋这人见是个小姑娘,身娇体柔,便浑身松懈,张着麻袋一个虎扑,似要直接将人装了进去。 鱼儿矮身一躲,脚上一转,身子灵活,绕到这人侧边来,一抬脚踹中他膝侧。鱼儿力道虽不大,但出脚位置精准,踹在他穴位上,这人不支,跌倒在地。 “小妮子有些手脚。”为首的男人目光阴鸷,嘱咐另一人道:“别花了脸,其他地方伤些不要紧。” 两人不再轻视,一左一右。那为首的男人,一拳直往鱼儿心口打来,迅捷之极,鱼儿躲不开,双手架住一拖,将力道引向别处。另一人持棍趁势朝鱼儿背上打来,鱼儿仓皇躲过,不防为首的男人脚上功夫施展,攻鱼儿下盘。 鱼儿疏忽下中了迷香,手脚乏力,动作凝滞,松懈之间给一棍击中,岔了口气,不自觉的吸进了更多迷香,脑袋登时昏昏沉沉。 那两人像是一点事都没有,想必一早就服了解药。 鱼儿跪倒在地之际,一早被鱼儿踹倒的男人也站了起来,拿起麻袋,往鱼儿头上一套,立时整个世界都黑暗了。 鱼儿再醒来,脑袋依旧昏懵,她睁眼,黑漆漆的石壁顶,铁栅栏,她闭上眼,缓了一会儿,方才慢慢跪坐起来。 这地像是个囚牢,牢房中三面石壁,一面铁栅栏,像是在一块巨石中挖凿出的这些牢房来的,间间牢房成一圆形,中央的圆形空地很大,上边一只青铜鼎,烧着薪柴,火光为这无窗无门的地牢提供仅有的光亮。 鱼儿手腕与双脚尽被麻绳紧紧绑缚,望着那些牢房里的女人,鱼儿一阵恍惚,眼前情景如此相似,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月夜下,仿佛自己还身在翻云覆雨十三寨那个压抑逼仄的铁笼中。 鱼儿四顾,只见她身处的这间牢房除她外还有三人,在左侧的是一对白净少年,手脚被锁链缚住,链上挂着木牌,写了数字,竟是那恶寨一样的手法。 _84 鱼儿再一看这两名少年,只觉得有些眼熟,细细回想,猛然发现这两人是当日在丰余镇上看见的,那秦家买来的罪奴。 莫不是这里便是秦家了?捉她来的那个男人是秦家的人! 鱼儿心中惊骇,见那两名少年直直的望着她,对她很好奇似的。鱼儿略一思索,身子在地上像毛虫一样拱了过去,凑近后低声问道:“你们是不是从翻云覆雨十三寨被带过来的?” 两名少年很是清秀,一人瞪大了眼,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也是么?” 一人摇头说道:“她不是,你看她没戴锁链,而且是一个人被带进来的。” 鱼儿心想:“果然如此,这里□□成就是秦家了。” 秦家既然与袁问柳和美人骨有关,必然也与那山寨有瓜葛的,什么被官家发卖的罪奴,怕只是贿赂了本地的官员,表面上做个文章,实际这些人都是翻云覆雨十三寨抓来,偷来,抢来的,送到江南来,给秦家转卖。 身处险境,鱼儿心底竟有些觉得好笑,她从翻云覆雨十三寨逃了出来,走了几千里路,跑到江南来,没想到又给这寨子的余孽捉了进来。 许是一回生二回熟,许是同清酒几人习武识字,磨练了心性,越发勇毅坚韧,此刻她已不像在雁翎山上那般凄恻惊惶,反而是分外的冷静,观察四周,思索逃脱之法。 鱼儿俯在地上,已是大热的天,石板上却又冷又潮,再看看这四周环境,料想是在地底了。 两名少年见鱼儿明亮的眼睛四处转,不像那些女人们,要么一进来如失了魂魄,要么就是哭闹,那绝望的气息压的人喘不过气。 两名少年初来这处,还未见识过地狱的景象,心思还是活泼的:“喂!我叫半斤,他叫八两,你叫什么名字?” 鱼儿看了两人一眼,这两名少年是双胞胎,生的清秀,除却一人穿着赭色衣衫,一人穿着墨青色的衣衫,并无其他的区别。“我叫鱼儿。” 半斤问道:“你为什么也被抓进来了?” 为什么?鱼儿也不大明白,许是运气差了些,叫那个男人看了个正眼。 牢房里一阵飘忽的笑声响起,鱼儿循声望去,是他们这牢房里的那个少女。 他们这间牢房一共四人,除却鱼儿自己,两名少年,还有一名少女,皆是十分稚嫩青涩的人儿,瞧着身板模样,都不过十四五岁。 那少女容貌清丽,耳朵上戴着两个银坠子,她衣衫风格同莫问着装有几分相似,像是苗族服饰,只不过破烂的不能蔽体,她也不在乎,那露出的皮肤上,或淤青,或结了痂的伤口,直直的撞入鱼儿眼中,柔弱的身子似乎没了一处好地方。 鱼儿心头一紧,几乎呼吸不过来,她只是看着,便觉得自己身上曾经的伤口也回来了,细细密密的疼痛往骨髓里钻,额头上泛起密汗。 _85 那少女一直望着空中痴傻的笑,忽又站起了身,绕着牢房,双手前扑,捕捉虚无的空气,口里痴笑道:“蝴蝶,蝴蝶。” 鱼儿问道:“她怎么了?” 半斤向这少女望了一眼,满是怜惜:“不知道,我们来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前几日被带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就成这个样子了。” 鱼儿双手在后,指腹摩挲着拇指背上凸起的疤痕,而后双手狠狠的握了一把,双眸里泛出光来。 八两语气微惊:“你做什么?” 鱼儿挪到了两人跟前来,背对着他们:“给我解开。” 轻淡的一句话,竟叫八两一时愣了神,真按鱼儿的话去做了。 鱼儿双手束缚得解,又解开脚上的麻绳:“我得出去。” 半斤瞪大眼睛,看着鱼儿,不可置信:“你要逃出去?逃不出去的!” “总得试试。” 如果这里真是秦家,那厌离和清酒她们一定在这里,只要,只要找到她们…… 八两问道:“你有办法吗?” 鱼儿动作顿了片刻,而后一点头。 牢里静悄悄的,火光不时摇曳,照的这地牢似青黑的恶鬼大张獠牙。 倏忽间,牢里响起少年惊慌的叫声:“死人了!死人了!” 稍顷,这地牢唯一通向外界的通道响起一阵脚步声,男人粗犷的声音响起:“嚷什么!嚷什么!” 穿一身短打的男人取下腰间的钥匙开了牢门,走进来,只见新抓来的那个少女躺倒在地,两少年挡在她身前,他也看不清她是死是活。 半斤语气惊恐的说道:“她死了。” 这男人走近了要看时,地上一条白影晃来,却是一根麻绳,套住他脖子。 _86 鱼儿脚猛地踢出去,踹在他膝眼上,男人身子不受控制的半跪在地,铁棍脱手,被半斤捡了去,一棍将男人敲晕。 鱼儿起了身,两双胞胎兄弟正踹着男人低骂。蓦然间听得一声爆喝:“狗东西!” 原来是另一看守地牢的人听得动静赶了过来,举了棍就要来打两人,鱼儿身姿敏捷,夺过半斤手中的铁棍,步法轻灵,轻身一脚踩在来人膝弯上,来人身子一矮,她则借力跳高,一棍落下,将这人也敲昏死过去。 半斤和八两瞧着鱼儿,眸子炯炯发光,满是艳羡:“你会武功!” 鱼儿丢了棍子:“你们跟不跟我走?” 半斤和八两对视一眼,半斤摇了摇头。 半斤道:“我们有点怕……” 稍顷,半斤说道:“你不要误会,男子汉大丈夫,才不是因为怕那些奸贼不敢出去,我们,我们只是怕拖累你。” 鱼儿看了他二人半晌,也清楚人多必然引人注目,若要带着他们两人,确实是不好逃出去的。 鱼儿抿了抿嘴,不多说,取下那看守的人腰间的钥匙,扔给了八两,而后默默的往外走。要到牢门边时,手腕被人拉住。 鱼儿回头看,见是那个疯疯傻傻的少女。她拽着她的腕子,拚命的摇头:“不要出去,外边有黑白无常,有牛头马面,光捡小孩子吃。” 她惊恐的张着眼,仿佛现在就看到了那牛头,看到了那马面。 少女忽然放开了她的手,又疯起来,缩到角落里,将自己蜷成一团,瑟瑟发抖,低低呜咽:“好可怕,好可怕。” 鱼儿看着她,仿佛看到了缩在马厩里的自己,喉头哽住了一般。 可见人皮包兽骨(七) 地牢那出口斜斜向上,好像没有尽头。 鱼儿出了牢门,其余囚牢里的女人空洞的目光朝她扫一眼,便又移了开去,不知是已经麻木的不做任何挣扎,还是觉着她这样一个小丫头,成不了气候,因此一个也不向她呼救。 竟这般,免了鱼儿恐她们惊动守卫的担心。 鱼儿走到那出口时,半斤八两兄弟俩站在牢门口,半斤说:“你如果能出去就最好了。” _87 八两道:“你一定能出去。” 鱼儿蹑脚从那通道出去,通道幽长,静悄悄的,潮湿闭闷。鱼儿也不知走了多久,见前边开阔,灯火明亮,有人的喧闹声。鱼儿身子紧贴在通道墙壁上,侧耳静听,原来是那些守卫在喝酒赌钱。 过了这处阔地,有十来级阶梯,通往地面,可那出口盖着厚重的铁板,且有锁孔,怕是得用钥匙打开。 鱼儿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取得钥匙,良久,听得那出口传来沉闷的声响,铁板像一扇门一样被从外边向两边拉开,白光从中间的显出的缝隙里泄下来。 鱼儿心下一凛,那阶梯与她这通道一个方向,若有人下来,一眼便能看的到她。 鱼儿朝那处阔地望了望,赌钱的人都在左边,右边靠墙的地方有一矮柜,倒可在后边一躲。 鱼儿小心的探出头来敲了一眼,见众人注意力都在桌上的骰子上,脚步轻轻一踏,翩翩似白羽,虽未到清酒与花莲那等步伐灵逸,如风迅捷,却也是悄无声息,弹指间便蹲身到那矮柜后,与此同时,这地牢的出口也完全打开了来。 只听得脚步声靠近,在不远处站定,那些赌钱的守卫慌慌忙忙的收拾了东西,叫道:“秦管家。” 那秦管家冷冷道:“老爷在厅里陪客人,等会儿袁护法会直接过来挑人,把人都看好了,不能出一点岔子!” 鱼儿听着声音有些熟悉,只是没有去细想。她全部心思都放在这‘客人’和‘袁护法’上,暗思:“袁问柳真的在这里,那客人会不会是厌离?” 走动声惊回了鱼儿的思绪,眼见那一班人朝地牢下边走去,只入口处还有两名守卫。 鱼儿身形一闪,走到那酒桌上去,思忖片刻,抓起酒瓶颠了颠,朝外边扔了出去,稍顷,听得酒瓶的破碎声。 一名守卫试探着叫:“秦管家?” 无应声,两人下来查看,脚踏在阶梯上,便被鱼儿攻了下盘,猝不及防,向前趔趄,鱼儿两个酒瓶迅猛扔来,稳稳的砸中两人。 这本是唐麟趾教授的她使暗器的手法,只可惜手中没有飞镖之类的物什,只得用酒瓶凑合。众人只道她得学个一年半载才能与人交手,倒不想世事难料,如今这样早就练上手了。 这两守卫倒地□□时,鱼儿已跳上阶梯,朝外奔去,待出了入口,豁然开朗,日光盈窗,帐幔轻摇,点点灯火在上,好似繁星,鱼儿看那台上满目的牌位,却原来这地牢上边是个祠堂。 鱼儿不敢多待,从窗口溜了出去,从角门穿过去后,便捡着幽树掩映,芳草奇花成堆的雅径走,一路上倒也没遇上什么人,只是这秦家的园林实在是大,鱼儿绕了半天,身在其中,亭台楼阁,过了一重又一重,实在不知该往哪处挪步。 鱼儿立在一株榆树后,忽听得有人冷喝:“快去找!应该还在院子里,如果找不回来,惊动了老爷和护法,小心你们的脑袋!” 紧接着便是一行人唯唯诺诺。 _88 鱼儿听得仔细,不防后面有个秦家府里的仆从走来,见了她,凛然喝道:“你是哪个院子里的丫头?在这里偷懒!” 鱼儿心下一惊,暗道:“不好。” 果然听到那行人脚步一转,往这边来,只听一人喊道:“在这里!” 鱼儿脚上藉着树干使力,攀上树枝,就近越上了雕花墙,身子轻轻一纵,敏捷的像只猫儿,轻巧的落了地。 这与那日日踩的梅花桩比来,可容易的太多。 那行人折回来追时,鱼儿已经跑远了。 “快追!” 鱼儿跑不多时,便被重重包围,她不识路,但这群家丁却是对这里熟悉的很,小道捷径烂熟于心。 十余人手持长棍绳索,将她围在中心,便真如捕捉一只野猫似的。 鱼儿难免紧张,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低身子,一人猝然将长棍点来时,其余几人同一时动了。 鱼儿两手一拨,顺势一带,将这长棍引得点向侧面一位大汉的腋下,被点中的大汉手一缩,整条手臂没了力,绳索登时落地。 鱼儿身子对于这群大汉来说是娇小的,一群人来围攻她反而占不到好处,她游与众人间,似一尾泥鳅,滑不溜秋的,如何也捉不住。 这般战法,是鱼儿那日在翻云覆雨十三寨里瞧唐麟趾使过的,记在了心里,见今日境况相同,使将出来,倒十分的好用,虽不如唐麟趾来的灵活迅猛,这一伙人却也捞不着她。 鱼儿内功心法未练,与这伙大男人正面较量,在力量上争长短定是不行的,这一推一引,全用的厌离教授的剑法中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的精髓,将剑法变作了拳脚功夫。 众人虽不担心鱼儿学的驳杂以至于无法精湛,却也没有想过鱼儿能融会贯通至这种境界。 一盏茶的功夫,一群人被鱼儿全带的跌了跤,虽没有重伤,却被突破了包围。 眼见鱼儿又溜走了。 一道娇嫩的声音响起:“什么事这么吵闹?” 一名女子从垂柳后绕过来,彤色衣裙,十七八岁的年纪,皮肤白皙,明艳倩丽。 _89 领头人匆匆爬起,恭敬道:“叶小姐!” 领头的人心念一动,朝着女子一拜,指了指鱼儿逃走的方向,说道:“府里刚送到的那批罪奴里有个小丫头想要逃走,本已给她找好了人家,隔日就要送过去的,今日府里的老妈妈给她梳妆打扮,谁知这小丫头是懂些功夫的,打伤了老妈妈,跑了出来。叶小姐,你是老爷的贵客,本来这样的事不该惊扰了你,可那人家明日就要过来带人走,到时若见不到人,我们下人看守不力,挨几顿板子到是不要紧,就怕别人说我们老爷言而无信。叶小姐,能否劳你帮帮手,你是武林名门高徒,倘若相助,定是一出手便将这小丫头给捉住了。” 这女子道:“秦老爷待我以礼,这点小事,我自然得帮,你们放宽了心,我这就去将这小丫头拿回来。” 鱼儿弯弯绕绕,跑到一处阁楼前,杨柳依依,石子路蜿蜒,通向圆门。 身后忽然起了一声娇喝:“你就是这府里逃窜的小丫头罢,跑的到快!” 鱼儿回头去看,见一女子足尖在柳枝上一点,飞身而来,立在她身前不过一丈远的地方:“我劝你一句,乖乖回去。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家族获罪,被发卖至此,便用新的身份安分活下去。秦老爷家是个仁善人家,为你寻了户好去处,你不思其恩,反而逃跑,给秦老爷平添麻烦,做人可不能如此……” 这女子不绝的说着,鱼儿悄步后退,一双眼睛直视着女子。 鱼儿脚上触到一物,目光斜视,见是一长棍,心神一定,脚尖一挑,将那长棍挑起,接在手中。 长棍一抖,往前一点,势如蛟龙出海,直攻这女子喉头。 方才女子显露了轻功,腰间又佩着长剑,鱼儿知道这人的功夫不是那些家丁能比的,唯有先下手为强。 长棍一展,用的正是齐天柱所教授的十八罗汉棍中的棍法,所谓一寸长一寸强,用长棍敌她的剑,如今没有内力,只能有一点优势,便要用一点优势。 女子一惊,抽剑抵挡:“你!我耐心规劝你,你倒持强惩恶!” 女子功夫不低,鱼儿不敢掉以轻心,这罗汉棍法,棍势威猛,须得配合雄浑的内力,方能将其威力尽展,鱼儿现在是使不出它应有的力量来的,只不过虚晃几招,棍法依旧勇悍,震慑了那女子,慌了她手脚。 鱼儿真正的杀招,藏在后边,是莫问教她的人身上四百零九处穴位,她虽只记住了其中的一百零八处,却也足够了。 处处穴道,鱼儿棍棍点来,位置精准,女子不得不防。女子在最初之刻便被鱼儿占的先机,又在后掉以轻心,这两点是对敌大忌,以至于打到最后,女子越慌越被动,越被动越焦躁,瞧其模样,武功虽不弱,却是未与人真正较量过的。 两人从廊下打到石子路上,鱼儿恐这女子顺手后,内力施展,自己必败,便速战速决,趁女子一个疏忽,长棍递出,直击女子一处死穴。 鱼儿出招没有半分犹疑,她没有想过要杀这人,不过是想要尽己所能逃脱出目前困境。唐麟趾教她,与人对敌时,切忌出招犹疑,便是有后悔,有不解,有疑惑,都得等打完了再想。因而招招果断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女子长剑本是朝鱼儿胸口刺来的,可惜棍长剑短,长剑还未伤到鱼儿,女子死穴便要被点中,回剑自救已是来不及,女子惊骇之下,又忘了躲避,眼看就要被打中。 一侧劲风疾来,一道身影一晃至女子身旁,衣袖一拂,喀嚓一声,鱼儿手中的木棍被绞成碎渣。 _90 鱼儿又觉得眼前一花,两道身影欺至面前,一人一掌,拍在她身上,鱼儿身子飞出,撞到阁楼大门,跌在了地上,顿时觉得五脏六腑成了一滩烂泥,吐了一大口鲜血出来。 “小小年纪,功夫怎么这般凌厉狠毒!” 可见人皮包兽骨(八) 鱼儿勉力抬起头来,只见那女子旁边站的男人,修身挺拔,眉眼俊秀,儒生装扮,分明是那日街上给她拾白纸的人。 另有两个男人,立在石子路上,一人青衣,一人白袍,也是与那人是一伙的,正冷眼望着她。 鱼儿眼见来人武功高强,远非她所敌,摇晃着站起身来,身子却是一阵乏力,耳中不住耳鸣。 鱼儿狠狠的咬着下唇,保持清醒,也不再看这三人,转身欲逃。 迎面见一道人影闪来,便是那尾随她至小院,捉她来此的恶人,鱼儿未能做出反应,倏忽间已被这人点中穴道,就此晕了过去。 那儒生扮相的人凝视着鱼儿,皱着眉头,隐约觉得熟悉,方问道:“秦管家,我见这小姑娘有些熟悉……” 这人一把扶住鱼儿,扛在肩上,向院子里四人行了一礼,笑道:“叶大侠说笑了,这是罪人之女,怎会与叶大侠有交集。老爷听叶大侠已到,早早备了酒席,欲为几位接风洗尘,在下不便多扰,先告辞了。” 这秦管家扛着鱼儿自游廊离开。这姓叶的男人仍是沉眉凝望,直到他身旁的女子扯了扯他的胳膊,笑道:“大哥,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这男人遂板下脸,故作严肃:“近来江湖不大太平,你偏偏要这个时候偷跑出来,我怎么放心,一接到你寄来的书信还不得连夜赶来找你。” 男人扳着女子的身子左右瞧了瞧,担忧道:“如何?刚才那小姑娘伤着你没有?” 女子摇了摇头。男人叹道:“你啊!平日里懒散倦怠,只知道玩乐,不知道多练武,现在好了,连这么个小姑娘都打不过,这几年的剑白学了!” 女子娇声陡扬:“我那是好心劝她,她却突然暴起,趁我不备!谁知道她这么蛮横狡诈!” 男人朗笑一声:“竟也有一天轮到你叶无双说别人蛮横!” “大哥!” 四人说笑着,下人来引路,便跟着离开了。 鱼儿被点倒后,中途醒了一次,脑袋里嗡嗡作响,胸中混沌一团,恶气郁积,十分难受,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又被捉回了地牢,手脚上拴上了锁链,模糊视线中,瞧着身旁两个人面上紫紫绿绿的,围着她瞧。 _91 隐隐约约听得人叹气,说:“还是给捉回来了……” 少顷,又沉沉睡去。 待得身子被人挪动,鱼儿再次醒了来,这一次清醒了许多,睁了眼,只见身前一面镜子,镜中照着的人一脸错愕。 一位妇人持笔沾了些唇脂到她面前,屈身点在她的唇瓣上。 鱼儿回神,方察觉自己正坐着,手铐脚镣已除,身上穿着樱红的刺绣齐胸襦裙,被梳了发髻,头戴金簪步摇,面施脂粉,整个人显得过于妖冶成熟了。 鱼儿道:“你们做什么?” 鱼儿伸了手便要抹脸,一旁一位妇人伸了手来抓住鱼儿的手腕,轻声道:“姑娘,你若想少受些罪,便听话些罢。” 鱼儿不知她这话何意,呆了半晌,便见这些妇人收拾完毕,躬身退了出去,房门关上时,又见门外守着好几人。 鱼儿走到窗前,推窗外望,房后边两侧都有人守着。鱼儿心绪难宁,身子又不利爽,站起了身来回走动,不禁心中凄怆不安。 想她逃脱牢笼,又入牢笼,前几番天运所至,遇上清酒几人,救她于泥沼,现在她陷在此处,又有谁知道,又有谁会来救她,怕不是在这里又是一个三年,甚或是一个永世。 “这次是属下亲自挑选的人,包你老满意。” 鱼儿正难受,忽听得外边响起一道声音,颇耳熟,走近听清了些,便认出了是捉她来的那人。 他不知在和谁说话,听声气甚是谄媚:“属下在街上遇着的,娇柔可人,性子却烈的很,像只野猫,爪子锋利,袁护法回来前还让她给逃了出来,幸而属下发现的及时,将她给捉了回来。比起前几日那丫头,这野猫要有意思的很。” 鱼儿身躯一震,惊骇的立在原地,她脑中无数念头转过,之前在宁城里客栈那几个大汉谈论过的袁问柳的事迹,地牢里那个疯疯癫癫的少女…… “袁护法?是袁问柳!齐叔的仇人!清酒她们要找的人!那丫头,定是地牢里的那个少女,她是被袁问柳给折磨疯的!” 鱼儿手心出了一阵冷汗,身上竟不可抑止的发起抖来,自己被这捉来是做什么的,被这盛装打扮是做什么的,袁问柳进来会做什么,可想而知! 鱼儿心中一凛,握住了自己手腕,颤抖的呼吸着,手腕上移,摸到拇指背上的疤痕,闭上了眼。 再一睁眼,眸中精光乍现,她拔下头上的金簪,握在了手里,心下思念:“清酒说过,求人不如求己。” 天不救我,我自救! _92 鱼儿坐到了床上去,模样乖巧,双手撑在腿前,金簪袖起。 门被推开来,一身穿玄袍的人跨了进来,门遂即被合上。来人背着双手走到床前,大手一探,掐住鱼儿的下巴抬了起来。鱼儿得见其容貌,双眼深陷,面色苍白,比烟雨楼给的画像上更多了三分阴鸷。 袁问柳嘴一勾,冷笑起来:“我一向不爱玩弄死鱼一般的人。” 袁问柳手上稍一用力,将鱼儿推倒在床上:“亮出你的爪子来。” 袁问柳狞笑着,眼眶之中的瞳孔似散着血光一般,扭曲疯狂。鱼儿狠狠的握紧了手中的金簪,心如擂鼓,待他再近些,再近些…… 入了夜,微风阵阵,清冷的月光铺了一地。 清酒四人,留了齐天柱在秦宅外接应,三人纵身跃入围墙,灵巧轻快如燕一般。 哪知落到一处院子,方在老槐树上落脚,便听得洪亮清朗的男声叫道:“不入正门,却来走壁飞檐,必是贼子宵小。” 那屋脊上一人背月而坐,肩上扛着斩马/刀,一手上提着酒葫芦,嘟噜灌了几口酒,随意一抹嘴,笑道:“两个姑娘,一个娘娘腔,也不装扮装扮就来做贼,倒是稀奇。” 这人逆光而坐,唐麟趾和花莲还没瞧清这人是什么来路,便听清酒沉声说道:“狂刀,豪云。” 两人一愣。花莲难以置信:“武尊?!” 清酒道:“小心为妙。” 唐麟趾蹙着眉头:“秦暮为啥子请得动这尊大佛?” 花莲略一思忖,说道:“你俩先走,我拦住他。” 三人目标在袁问柳和美人骨上,并不用和这人起正面冲突,若是交起手来,自是功夫更长的清酒与唐麟趾去捉拿袁问柳和美人骨,轻功好的花莲拖住豪云。 三人一想就透。清酒沉吟道:“这人德行应是有的,或许有什么误会在,稍后你试探试探。” 花莲道:“知道了,你二人小心。” 倏忽间,两人跃起,绕过豪云,似两道黑电。豪云冷哼一声,身起刀转,率先朝唐麟趾攻去。 唐麟趾头也不回,便在那刀气横荡之际,刀身倏的下沉。 _93 花莲于刀身上翩翩而立,这足尖点在刀上,豪云便无法将这一刀酣畅的挥出去。 这一阻滞间,唐麟趾与清酒已经去的无影了。 豪云转刀上挑,花莲轻飘飘的落在院中的水缸上,豪云一刀斩来,相隔三丈,一道寒意直袭,訇然大响,水缸被刀气斩为两半,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刀痕。 花莲身子迅捷,早已闪过一旁,瞧其刀痕,也不免为豪云这深厚的内力所惊叹。 雷霆之间,豪云又出数刀,刀刀猛悍,斩马/刀在他手中舞的轻巧似剑。 豪云攻势虽猛,花莲依旧毫发无损,他步伐轻盈,身子似没有重量,随风漂浮,躲过豪云快刀。 花莲停落在一处,一展折扇,绝世无双四字在月光下摇动:“听闻狂刀豪云,豪气干云,洒脱不羁,却如何愿俯首在一恶霸脚下,甘做看家护院的走狗。” 豪云打的正兴起,热血沸腾,忽见他停下,不满道:“兔儿爷,打架就打架,磨磨唧唧,啰啰嗦嗦!” 花莲面色一沉,他不介意别人说他美,却很是介意别人说他不够男人,当下冷笑一声:“助纣为虐,枉你一世英名……” 顿了一顿,又冷哼道:“什么英名不英名,怕也只是外界谣传,其实不过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花莲转守为攻,足踏清风,身法灵幻,人所难测,一连出了二十多招,只见得一串白影。 这豪云近战却也毫不逊色,刀身刀柄两相交换或阻拦或进攻,防下二十三招,最后被一脚踹中胸膛,但豪云刀锋已近花莲下摆,花莲脚力撤去八分。豪云挨得这一下不轻不重。花莲的衣袍下摆被割了一块去。 “好俊的身手!”豪云拍拍胸膛上的脚印,笑道:“不打了不打了!小兄弟,我看你也是个俊朗人物,不像做贼的,到底是有什么恩怨,这样仇视秦公,这又是‘恶霸’,又是‘助纣为虐’的。” 豪云先前见花莲男生女相,又鬼鬼祟祟偷进秦家,未免心有轻视,只是这一交手,打的酣畅,见其功力不俗,堂堂正正的,出招爽利,不免又对其改观。听他嘴中骂骂咧咧,似有缘由,他从来不比糊涂武,因此停下来,欲要弄清。 两人停了手。花莲方得空打量豪云,见他一身劲装,身后一破烂的披风,一丛胡子连鬓,虽不修边幅,不过眉如刀削,双目明亮,面目却是英俊的很。 豪云挠了挠他那乱胡子,说道:“你说说,若是不难办,秦公向来大度,好好与他言明,他兴许就允了。” “但若是你们存心与秦公为难。”豪云又将他那刀扛在肩上,灌了一口酒,长叹一声:“我不喜争斗,懒动筋骨,奈何平生爱酒,秦公乐善好施,待我以礼,请我一杯酒,我自然得回之以礼,替他守好这宅院。” 花莲听他道了缘由,知道其中确实有内情,又听其说秦暮‘乐善好施’时,不免嗤笑:“秦暮包藏祸心,戕害妇女幼童,窝藏魔头袁问柳和美人骨,与翻云覆雨十三寨有所瓜葛,这种菩萨脸面,却恶狼心的人,‘善’字与他有什么干系!” 豪云道:“袁问柳和美人骨?你是说雁翎山上那个淫/寨?小兄弟,你怕不是弄错了,秦公仁义,在这镇上可是众所周知。” _94 花莲冷笑:“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这酒若是妇女幼童的鲜血膏脂换来的,你也喝的下去。” 豪云望着手中的酒葫芦,皱起了眉:“你可有证据?” 花莲道:“证据……” 可见人皮包兽骨(九) 清酒与唐麟趾绕过豪云后,又在一处汇合,在假山石下捉了一名家丁。唐麟趾沉声问道:“袁问柳和美人骨在何处?” 起初这家丁咬口不答。唐麟趾用石头封住他嘴,又一招利落的折了他手腕。这家丁痛入骨髓,满头冷汗,奈何叫不出来,只得点头求饶。 唐麟趾取出石头后。这家丁招道:“袁老爷就在隔壁那间院子里,此时该在房中,大爷四日前就离府了。” 这‘大爷’自然指的是美人骨了。 清酒凝视着家丁,也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无话。 唐麟趾道一声:“离府了?” 倏的上前,扭住那家丁手腕。 这家丁慌忙道:“是真的,小人不敢乱言!” 清酒道:“先去找袁问柳。” 唐麟趾颔首,一出手打在这家丁后颈。家丁闷哼一声,软到在地。唐麟趾拖着他塞进了假山石洞里,与清酒转身往隔壁院子里去。 两人悄声进了院子,在屋檐上瞧得前后皆有守卫。两人眼神交汇,分向两边跃下,悄无声息,后边守卫尚未察觉,已被放倒在地。 两人又飞身上了栏杆,贴着墙边,向着大开的窗子往里望。 只见袁问柳将一少女推在床上,一扬手,撕破了她的襦裙。 唐麟趾向清酒张着口形,意思是:“这女娃瞧着为啥这么像鱼儿!” 清酒张了张口,比划道:“就是鱼儿。” _95 唐麟趾一惊,满腹疑窦,鱼儿明明该与厌离在一起,怎么会在这里?! 唐麟趾见鱼儿身处险势,便要入内救她。 清酒拉住她的臂膀,朝她摇了摇头。唐麟趾诧异不解,忽见清酒指了指房内。 躺倒在床上的鱼儿遽然间眸光一凛,右手朝压下身来的袁问柳脖子上一划,又快又狠。 以袁问柳内力,若是硬拦,也能拦住,可他却向后跳开,眸子里炯炯精光,跳动着兴奋。 鱼儿脚顺势踢出,她心中虽然羞耻,出脚却毫不犹疑,踹向袁问柳的裤/裆。 袁问柳一愕,动作迟缓半拍,待要躲过,只得后跳。 鱼儿已翻身欺近,手臂顺势而上,如风驰电掣,似苍龙入九霄,直刺袁问柳胸膛。 唐麟趾在外看的精神一振,情不自禁的竟低呼一声:“要得!” 这一手‘走雷霆’是她教的暗杀手法之一,鱼儿施展的如行云流水,虽说是内力不济,可其精要‘迅猛’,鱼儿已是全然领会。 袁问柳轻敌,这一手必中! 果然,金簪刺入袁问柳血肉。可惜,恰恰是内力不济,这一下刺得太浅,便被袁问柳扭住手腕。 袁问柳狂笑一声,越发兴奋:“好!好得很!” 一把拉近鱼儿,掐住她的脖子,朝她的脖子咬来,似要将她血肉尽数吞入腹中。 鱼儿已然尽全力一拼,双手扣住袁问柳的手腕,奈何这双腕似铁钳,如何也掰扯不开。袁问柳另一手来撕鱼儿身上衣衫,一瞬间鱼儿眼中泪花闪烁,心有不甘,亦有恐惧。 清酒在外,见袁问柳扣住鱼儿手腕时,眸光一闪,便知道鱼儿力尽了,开口说道:“鱼儿撑不住了,动手。” 唐麟趾看着小丫头动武还意犹未尽,正寻思着下次教她哪些招式,猛听得清酒说话,回神时,清酒已跃入屋内。 唐麟趾热血上涌,喝骂道:“龟儿子!” 清酒入屋时出了一剑,剑出剑回,难以看清。那袁问柳闻得剑气袭来,虽闪避的及时,手腕上却还是被刺伤了。鱼儿落下来,被清酒接在怀里。 _96 唐麟趾紧随而上,手中寒光飞舞,眼花缭乱,这袁问柳越避越狼狈。唐麟趾可不似鱼儿毫无内力,她动起了手来,敌人一显弱势,便是越打越被动了。 袁问柳见来的两人武功深不可测,料想不是善茬,寻着空隙,破门外逃。这袁问柳轻功卓绝,唐麟趾唯恐跑了他,紧紧的追随而出。 鱼儿像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回来,身上泛着冷汗。她只觉得身上冷极了,先前落入地牢,落入袁问柳手中还不怎么觉得,因为麻木了,反倒不怎么感到可怕,就好似落入冰窟,冻的久了也就没知觉了,现在得脱牢笼,上了岸,冷风一拂,侵肌砭骨,所有感觉泛上来,寒意就像刀子一样割在骨头上,更冷了,心窝都是凉的。 鱼儿只想要抱着些温暖的,什么东西都好。她抓着清酒,就像抱着寒天雪地里唯一一簇火,战栗不止,不肯松手。 清酒抓起床边的罗帐,一扬手撕了下来,盖在鱼儿头顶,长长的罗帐拖到地上,将鱼儿整个人盖住。 鱼儿撑着这一方青罗,从这帐篷里抬起头来,两汪通红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清酒,手上抓着她的衣衫,也不敢放松一毫,就怕一撒手,一闭眼,这眼前的人便如幻影一般消散了。 清酒一早便觉得这姑娘有意思的很。鱼儿无论眼眶如何红了,这眼泪是如何都不会下来的,唯一一次见她落泪,也只有在论及她父母时了。 寻常姑娘经了袁问柳这一遭,早不知哭的如何撕心裂肺了,这姑娘一簪子刺伤了袁问柳不说,现在不喊不闹,一滴泪也不落。 清酒手掌在鱼儿背上抚了抚,知她心中多少还是怕的,一手搭在鱼儿脉搏上,看她伤势如何:“你应当是与厌离在一起的,问了你,你自己也答应与她一道了,怎么转眼又跑到这里来了?” 清酒见鱼儿受了内伤,就方才袁问柳与鱼儿交手那几下,袁问柳还来不及施展内力,显然这是先前便落下的:“又怎么受了这么重的内伤,嗯?” 鱼儿渐渐平息,清酒身上温暖清淡的香气飘散过来,背上又被其轻轻拍抚,这让她精神放松不少,至少不如何发抖了,遂将厌离如何被请到秦宅来,自己如何被抓来,如何在袁问柳的房内,一一说出。 清酒沉吟一阵,说道:“如此说来厌离也在这里?” 鱼儿点了点头,她本来身体未长好,个头只到清酒下巴,如今跪坐在地上,要看清酒只得仰头,屋内光芒落在她眼中,映的水灵灵的。 清酒凝望她半晌,忽而捏住她的脸颊:“这谁给你上的妆?” 鱼儿呆了一瞬,只觉得脸上发热,幸而面上涂了厚厚的脂粉,也看不出她脸红了:“府里的老妈妈。” 鱼儿灵秀之容,这般重妆,太过浓艳,就好似绿柳垂金锁,青山列锦屏,也不说难看,只十分的不恰当。 清酒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在鱼儿面上擦拭,微笑道:“瞎画。” 鱼儿也跟着她浅浅的笑了,先前那惊怯已不知不觉消散了。 清酒擦拭完,帕子上已是红红白白的,正要收回袖中。鱼儿双手搭住她手腕,说道:“我,我给你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_97 清酒微顿,稍顷,将帕子递给她,笑道:“这帕子很重要,不要弄丢了。” 鱼儿接过,见手帕一角用金线绣着一‘蔺’字,她将帕子叠好:“不会的。” 两人起了身,离开了这院子。鱼儿身上衣裳被撕烂,便只有裹着那方青罗。两人过了一道石门,走到一处小湖边上。迎面正有一行人走过来,那走在右侧,一手拿着个‘观象卜卦’的白幡,一双握着拂尘的厌离最是显眼了。 清酒笑道:“你还真在这里。” 厌离瞧见清酒两人,遇上清酒她到是不惊讶的,奇怪的是鱼儿也在这里,且古古怪怪的裹着一层青布:“鱼儿怎么也在这?” 秦暮瞧见自家中突然有两个生人在此,不免一惊,往后退了两步,问道:“天师,你认识她们?” 厌离直言:“朋友。” 一侧匆匆走来一人,俯在秦暮身边耳语几句。秦暮脸色一转,变得铁青:“天师,你这朋友擅自闯入我宅院,伤我家丁,这是何故?” 这一行人另有四人站在左侧,便是叶无双一行人,她提剑的手朝清酒一指:“什么何故,我看她们就是一伙的,鬼鬼祟祟,指不定是什么江洋大盗,一明一暗,里应外合,想是瞧中了秦老爷家的财产,欲要行窃。那小姑娘我认得,不就是那个罪奴,霍!这不仅是要劫财,还要劫人!这一下人赃并获,有何抵赖!” 那儒生装扮的男人喝道:“无双!” 叶无双悻悻的住了嘴。男人一拱手,朝三人道:“在下文武门,叶生,不知三位何门何派?何以不请自来?”叶生身后立着穿着青衣,白袍的两个男人。 清酒打量了一眼,已猜出那两人便是伤了鱼儿的人,随后对这几人视而不见,叶生所说的话,她一字不应,而是答起厌离的话来:“鱼儿被人捉来的,你来这里后,鱼儿一人回了院子,后被人尾随下/药,放倒后,抓到了此处。” 厌离道:“莫问呢?”清酒摇了摇头。 这时响起一声娇喝,叶无双面上微红,已是薄怒:“你们好生无礼,我大哥在与你们说话呢!你们理也不理!” 这番厌离也不理睬众人,迳问鱼儿道:“鱼儿,抓你来的那人怎生模样?” 只见鱼儿望着一方,拧着眉心,厌离问她,她白净的手往一处一指,道:“是他。” 众人顺着看去,见鱼儿指的是方才过来给秦暮传话的那个下人,这人正是秦宅里的秦管家。 叶生先前见到鱼儿时便觉得眼熟,只不过匆匆看了一眼,还没能辨认出来,便给秦管家带走了,他因而没能想起来。现在见鱼儿与厌离一道,忽想起了这姑娘是谁,现在听清酒几人说话,没头没脑,众人都不明白,他心中却已有几分明了是怎么回事,只是有其中几处关键,仍旧不解,不免说道:“三位,这其中缘由,三位何不坦言说清楚了,看是否有什么误会在。” 厌离沉了声,眼中冷光射向秦管家:“确是他了,街上他便十分无礼。” _98 秦管家知晓厌离内力不俗,自知敌不过她,僵笑两声,见叶生等人在旁,心想这些侠义之辈不会见死不救,因此当下抵死不认:“什么抓人,两位在说什么,在下实是不知,两位莫不是认错人了罢,还是偷潜入宅,被抓住了理亏,因而东拉西扯。” 清酒手搭在腰后剑柄上,长剑缓缓出鞘:“鱼儿,他哪只手碰的你?” 鱼儿一愣,没有反应过来清酒话的意思,便见清酒淡淡一笑,说道:“想来是两只手都碰了你。” 可见人皮包兽骨(十) 话语一了,清酒便动了,身如疾风,唯有叶生与厌离看见她动作。清酒动时,厌离也动了,两人并无交流,只一个眼神便可意会,因而叶生拔剑欲要拦住时,厌离闪身抵挡在他前面,叫他无法阻止清酒。 只这一眨眼的功夫,清酒已欺至秦管家身前,寒光一闪,回剑入鞘。秦管家呆愣的还无反应,直到两只手掉落在地,鲜血涌溅,他才感到锥心的痛意,惊恐的瞪着断腕,跪倒在地,发出凄厉的痛嚎。 文武门中这一青衣,一白袍的门人待要来拦,已晚一步,惊骇于清酒剑法功力之高时,也对其冷酷狠厉愕然。 两人这一出神间,清酒脚步一转,已赤手空拳的朝他们攻来,两人一惊,急忙招架。岂知清酒身法奇幻,一掌打来,又有排山倒海之势,深厚内力非他们所能及。 清酒剑法高超,这一套掌法更是浑厚凶悍,两人见着有些眼熟,还未细思,未招架几招,一人中了一掌,被拍到湖水之中。 叶无双惊呼道:“江汜!江渚!” 这两人落处湖水较浅,挣扎着起身,嘴间鲜红一片,显然是受了内伤,吐了血。 清酒在岸边昂然而立,微微笑道:“两位好功夫。” 这两人一怔,登时羞惭的红了脸,什么‘好功夫’,竟是不堪一击,虽说落败有不少是因为疏忽轻敌,但他们间的差距却也是实实在在的。这女子虽是面色和善,此情此景说出这话,听在他们耳中,便不免觉得这话语讽刺。 叶生见手下负伤,冷声喝道:“三位意欲何为!” 清酒回转来,走到秦暮身前。 这秦暮见清酒这等凶狠手段,心下恐惧,连连后退,叫道:“叶门主,救救鄙人。” 清酒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笑吟吟道:“与他有些私怨在。”清酒拉了人就往外走去,鱼儿紧跟在后边。 叶生叫道:“秦公!” 眼见厌离拦阻在前,这次不仅是叶无双激愤了,便连叶生也恼了。 _99 叶生本来怀疑面前这人是厌离,只是他与厌离并未深交,不过是六年前有过数面之缘,又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未与其有过见面,因此并不深熟,所以一直无法确定。在他印象之中,厌离是个清高孤傲的人,不喜与人往来,而面前这人占星卜算江湖气十足,与那些行迹可疑的人为伍,性情一点不像那个厌离,因而叶生道是自己看走了眼。 叶生握剑在手,冷声道:“姑娘,你再阻拦,便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厌离手握拂尘,面不改色:“叶门主,文武门嫉恶如仇,你人品端方,想必不会与残暴/奸佞之人为伍。” 叶生眉头一拧:“姑娘这话何意。” 厌离道:“叶门主若是想弄清楚我们的目的,何不暂歇刀剑,在旁一观。” 厌离朝他微微弯了身,随着清酒的去路离开了。 叶生满腹疑惑,不知这行人打的什么主意。听得叶无双在侧轻轻唤道:“大哥。”叶生收敛心神,率领三人也跟了上去。 袁问柳自房中破门而出,向外逃走,身子犹如离弦之箭。袁问柳轻功一流,唐麟趾虽也不差,但对路径不熟,认路一事又烂的一塌糊涂,不多时便被袁问柳拉开了距离。 两人一追一逃到秦宅边上的一处院子,银月之下,唐麟趾遥遥的见院中有两道身影。 立时喝道:“花莲!拦住他!” 声落身起,花莲身法之快,只余残影,他追至袁问柳身后,一脚横扫,攻袁问柳下盘。 花莲喝道:“你要证据,这不就是证据!” 岂料袁问柳斜着一转身,射出四枚飞刀来。花莲侧身躲过,袁问柳欲乘机逃走,右侧一道刀气横来,朝他腿弯处一斩。 袁问柳只得翻下屋檐,躲过这一击,只见这一刀刀气浩然,竟将右侧的小屋子一分为二! 豪云执刀,眸光森森,有猛虎之势。 袁问柳暗道不好。他与豪云见过几面,豪云认得他。秦暮将豪云请入府中时,他也知晓。他只道自己轻功一流,且昼伏夜出,不会遇着此人,因此放松了戒备,不想还是在此撞见了。 袁问柳因豪云拦住去路时,唐麟趾已追了上来,她与花莲一左一右,从后抢攻,前路又有豪云,袁问柳虽是轻功卓绝,对手却有三人,便是想使些肮脏手段脱身,唐麟趾也见得多了,一一化解。 交手百来个回合,袁问柳最终被豪云刀柄回转,击中腿弯,不支跪地。花莲出手奇快,趁他躲不开,点了他的穴道,令其动弹不得。 豪云任斩马/刀往地上一落,铮的一声,他森然道:“袁问柳!” _100 恰好清酒带着秦暮,与鱼儿一道过来了,她拽着秦暮,轻易的如拎着猫狗,往前一摔,秦暮厚重的身子飞来,跪趴在地。 花莲看了眼清酒,目光又落在鱼儿身上时,蓦然睁大了眼:“小鱼儿?小鱼儿?!为什么在这?!” 清酒道:“被捉来的。”清酒将鱼儿说的经过,大致复述了一遍,此时众人都在,说到中途时,厌离和叶生等人也过来了。 待到讲完,花莲脸上一沉,冷着一张面皮走到袁问柳身前,一脚踹了下去。 豪云走到秦暮跟前,咬牙道:“你表面大仁大义,内里肮脏龌龊,做翻云覆雨十三寨的走狗!那小兄弟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你!” 秦暮方才被甩过来时,穴道已解,他扬声高呼:“这!这属实冤枉呐!什么走狗?豪大侠,这从何说起呀!” 豪云指着袁问柳:“你宅子里跑出来的人,你还要狡辩!” 秦暮摇头:“鄙人不认得这人呐!这是谁?怎会在鄙人宅子里?” 叶生皱眉:“秦公仁善豪义,众所周知,总不能这镇上的人都来替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说话罢,说秦公与翻云覆雨十三寨勾结,实难叫人相信。” 叶无双道:“就是!” 一道细软的声音说道:“他们说的那些罪奴,其实是翻云覆雨十三寨抓来的良家女子,根本不是什么被官家发卖的,是他们自己拿来交易的,那些人就被关在祠堂的地牢里,看管他们的都是秦家的下人,难不成这个你也要说与你无关么!” 鱼儿抓着胸前的青罗,面色肃然,虽然声音柔软,却叫人生不起一丝玩笑的心思。 鱼儿说话时,愤慨的向前踏出了一步。清酒看了她一眼,眸子觑了觑,问道:“鱼儿,你想救她们?”鱼儿一愣,回头看向清酒,正好撞在她黑玉一样的眸子里。 先前他们路过丰余镇,清酒也曾问过这个问题,她不敢答。清酒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有记住,她说他们并非是侠义之士,鱼儿记住了,他们不是桩桩不平事都管的,因而遇上这件事时她便害怕提出要救这些人,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惹得他们不快。 只是现在…… 鱼儿想着先前清酒断了秦管家的双手,又还了文武门两人一掌,她心中便有了一丝期盼,心想:“现在救人,不过是顺手的事,这件事,这件事她应该会应的……” 鱼儿实在是感同身受,不忍这些人再煎熬,心想自己能被救赎,力所能及,也该帮帮他们,让他们脱离地狱才是。 鱼儿迟缓的点了点头,一瞬不瞬的瞧着清酒的神色。 清酒道:“那便救她们。”鱼儿的笑一下子漾开了。 _101 唐麟趾与花莲一道去了地牢,回来时带着一行三四十个女人,其中还有一对双胞胎少年,一名少女。 这俩少年正是半斤八两,两人鼻青脸肿,见到鱼儿,兴冲冲跑来。 鱼儿道:“半斤八两,你们的脸……”鱼儿心思敏捷,想起昏迷中这两人紫紫绿绿的脸,大致能猜到是她逃了出去后,那秦管家在地牢里面没看见人,打了这两人来泄愤,心中不免歉疚。 两少年喜道:“鱼儿,你没事!我们,我们这不碍事的。我听两位大侠说,是你派他们来救我们的,你太好啦!” 如今这群秦家口中的罪奴,当面与这秦暮对峙,秦暮巧舌如簧,却也没了言语。 豪云怒骂:“你!你他娘的!” 豪云斩马/刀一舞,刀锋落在秦暮眉头,所差不过一指之距,刀气寒意凛冽,虽未碰触到秦暮肌肤,他额上依旧裂开一道伤口,鲜血蜿蜒而下。 顿了半晌,夜风都静了。豪云刀锋不落,而是一转,斩马/刀劈向左侧,刀气过处,訇然一响,另一所小屋子轰然坍塌。 豪云狠狠的将酒壶往地下一摔,葫芦破成多块,酒液溅洒,他愤然道:“你这王八羔子!杀你都脏老子的刀!” 豪云刀扛在肩上,向花莲道:“小兄弟,这一次欠你人情了!”说罢,愤而离去。 豪云走后,花莲一脚踢翻秦暮,面色严峻:“美人骨在何处!” 秦暮爬起身来道:“我,我不知……” 唐麟趾短刀立时架在了秦暮脖子上。秦暮见这几人是一伙的,想起清酒先前那雷霆手段,惧其说把自己杀了便把自己杀了,连忙改口:“美人骨已在四日前离府了。” 花莲声音一扬:“离府了?!”花莲看了一眼清酒,见她点头,于是眉头深皱,面色不愉。 这秦暮偷偷瞧了几眼面前的人,倏忽间噗通一声跪下,拱着手道:“诸位大侠,鄙人依附于翻云覆雨十三寨实也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是迫其淫/威,不得不就范,虽为其效命,然而寝食难安,因此加倍的散银布施,只求能补偿我这罪孽于万一。” 花莲冷笑道:“寝食难安,散银布施?怕不是良心过不去,而是为了遮掩你的身份,装一个宅心仁厚的大老爷,避免江湖侠士来找你麻烦罢。” 秦暮一叩头,身体贴俯在地面上:“鄙人愿意散尽全部身家,后半生青灯礼佛,洗刷罪孽,还请各位大侠开恩,饶鄙人这一命。” 几人无言。秦暮又拜倒在叶生脚下,凄然唤道:“叶大侠。” 叶生见其说的真切,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各位,倘若秦……他所言属实,却也并非是十恶不赦之辈,饶他一命也无妨。” _102 眼见叶生几人已经动摇。清酒这一行人却没什么表示,这秦暮又跪着挪到清酒身前,见她手上缠着一串佛珠,眼中一亮,说道:“大,大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是礼佛之人,信佛之人,有一颗慈悲之心,便渡渡弟子罢!” 清酒目光清幽,嘴角微弯,笑意薄凉,幽幽说道:“修桥铺路无尸骸,杀人放火金腰带,披了一身人皮,就将这野兽看做了人,带了一串佛珠,便把修罗认成了佛。” 清酒看了眼叶生,笑说道:“叶门主,你说这世间理,多可笑。” 叶生身躯一震,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清酒随意的问道:“鱼儿,你说该不该饶了他?” 鱼儿望着狼狈趴在地上的秦暮,忽又觉得他十分可怜,他那一番话说的似假似真,鱼儿虽然聪颖,但入世不久,难分辨出这人话语到底是不是真的,她摇头道:“我不知道……” 清酒望着月色,月入中天,夜更深了,她道:“饶他也无妨,我与他本没有什么恩怨在,他是死是活又与我有什么干系。” 叶生料想不到清酒竟会松口,怔愣了半晌,拱手叹道:“姑娘甚是通透……” 一语未了,听得一声惨呼。 那个地牢里疯疯癫癫的少女夺过唐麟趾手中的短刀,一把插入秦暮后心,厉喝:“我杀了你!” 秦暮一手朝众人伸来,呼道:“救……救我……” 那些被关押的女人,像是忽然精神归了体,纷纷扑向秦暮,如一匹匹饿狼,要将他撕咬成碎末,舒展着深积已久的仇恨。 清酒笑道:“只是我不杀他,有的是人想杀他。” 清酒几人立在一旁,没有动作,既不拦阻,也不帮忙。 叶生几人欲要上前拦住众人罢,却也无法动手。这些人深受毒害,他们有何立场来阻止众人报仇。 叶生喟然长叹:“叶某有眼无珠,错把恶贼当圣贤,惭愧!”向众人一欠身,告了辞,拂袖离去了。 一缕情丝绕青丝(一) 叶生一行人离开后,那秦暮被众人打的骨断肉烂,瘫软在地,没了一点生息。 花莲盘问袁问柳,问不出一点美人骨的消息,面上虽不显,心中已是恼了,一动手便要取他性命,被清酒拦阻了。 _103 清酒向外一声清喝:“齐大哥。” 靠南的院墙一声巨响,院墙从中破开,一道魁伟的身影直直从墙外撞破墙壁走了进来,急急呼道:“诶!我在!我在!” 齐天柱一早听到里边打斗的声音,心中担忧,可想到清酒交代,在外接应,不唤自己便不要进,所以心急也不敢冒冒失失闯进来,绷紧了精神,注意四周异动,只待清酒几人出声相唤。 现在清酒一喊,齐天柱热血上涌,精神一振,他内功强悍,直接反身撞破墙壁走了进来。 齐天柱拍了拍脑袋上的灰石,见到鱼儿,一样诧异:“丫头怎么在这?!” 花莲朝袁问柳一指,道:“喏!” 齐天柱顺着看过去,面色骤变,脖子上青筋陡起,变得赤红。 清酒道:“这袁问柳便交由你处置罢。” “清酒姑娘,多谢了。”齐天柱向清酒深深一辑,直起身,郑重道:“清酒姑娘,你带鱼儿先走。” 清酒扶着鱼儿向齐天柱撞出那破口走去,厌离几人也随在后边离开。 “鱼儿!” 鱼儿顿住了脚步,回过身来,只见半斤八两朝她摇手,脸上漾着干净的笑意:“你今天救我们出来,来日我们一定会报答你的!” 另有一道身影从围着秦暮的人群中走出来,正是被逼的疯魔的少女,此刻她面上沉静,好似恢复了正常,她口中无言,朝着鱼儿屈膝跪下,深深一拜,行了大礼。 清酒拍了拍鱼儿肩膀:“走罢。” 五人一道出了秦宅,唯齐天柱与唐麟趾留在里边,五人尚未走远,尤听得唐麟趾说道:“齐大哥,留个全尸,我好带着人去唐门站点交任务。” 紧接着连连沉响,那在秦宅院墙里冒着一个头的画楼轰然倒塌,灰烟直上,仿若有一把巨锤将这画楼的基柱全给锤断了。 翌日,鱼儿方从唐麟趾的笑谈里知晓,昨夜齐天柱使了佛门掌法,连出十掌,最后一掌用全了功力,袁问柳身子飞到画楼中,撞破了门扉身形仍旧不止,直断了数根梁柱,才从画楼后破出摔倒在地。若是功力稍弱,受这一掌身子得成一滩烂泥,袁问柳功力不浅,虽筋骨尽断,但还有个全尸。 连日来的忙碌惊险得了一刻喘息的时间,除了花莲陪同唐麟趾去唐门站点交任务,其余几人都歇在院子里。 这一整日,就着莫问喝酒疏忽,弄的鱼儿在院子里被人捉去一事,厌离好一顿说教。 _104 昨日众人回来时,莫问醉酒尚未清醒,后被叫起,给鱼儿治疗内伤。折腾一番,众人都歇了,无人说这事,莫问还不知鱼儿怎的受了伤。直到今日,厌离将事一一讲明,莫问方知自己喝酒误了事。 厌离道:“你整日醉生梦死,我们不拦着你,你爱喝便喝你的。只是如今越发没个分寸!今日坏了事,丢了鱼儿,好在有惊无险。明日坏了事,是不是就醉死在这桌子上,被割了脑袋,都是糊里糊涂的!” 一连好些话,没在齐天柱和鱼儿面前给莫问留点面子。 莫问从头至尾也只弱弱的驳了一句:“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清酒笑着插了一句:“你还想故意不成?” 自此,莫问一句话也没了,只纳着头听厌离的训。 说到后来,厌离叹一口气,也懒得说她了。 晚间歇息,鱼儿熄了烛火躺在床上。 清冷的月光落在床前,望着一地银霜,鱼儿想起了娘亲,记忆中娘亲的面容已是模糊了。 想着,想着,思绪便渐渐飘忽…… 鱼儿怔然立在一片黑暗之中,回神来时,听得粗重的低吼声,一瞬间,腥腻的血气和一股腐烂酸恶味道一起涌来。 鱼儿心跳骤升,重重的响动,叫她的胸前十分疼痛。她缓步朝前。屋子里昏暗的光线下,一具女尸躺倒在血泊中,面目模糊,随着身上人的动作一下一下耸动。女尸身上的汉子露着毛绒的胸膛,目光猛然朝她射来,咧着一口大牙狞笑,大手朝她抓来。 鱼儿仓皇后退,踩在门槛上,向外跌坐在地。手撑在地上,摸得一手黏湿,回头一看,满地鲜血,身后的大堂集尸如山,尸体残缺不全,直直瞪着一双没有瞳仁的眼。 鱼儿呼吸一滞,踉跄爬起,脚腕忽又被抓住。 鱼儿心窝一凉,朝下看去,只见袁问柳身体扭曲到一个怪异的地步,满头鲜血,一只枯手狠狠的抓住自己。 鱼儿惊得一身冷汗,惊愕无措之际,一道寒光落下,袁问柳的身体化了飞灰。 清柔的冷香掠来,将血腥的气味冲走了,一双温软的手牵住她的手腕。 鱼儿想要回身看身后的人,那人另一只手上移蒙住她的双眼,在她身旁低喃:“牵着我的手,我带你出去。” 鱼儿几番张口,用尽浑身的力气都叫不出她的名字来。 _105 往外走未几步,天朗地阔,一阵清风迎面而来。 鱼儿骤然睁开眼睛,眼前一方桌椅,熄灭的烛灯,满地月光。 原来是梦了一场。 鱼儿发了一身冷汗,起床换衣裳,脱衣时,贴在怀里放着的帕子掉落在地。鱼儿俯身拾了起来,帕子一方绣着‘蔺’字,是昨日清酒用来给她擦脸的那方帕子,她说洗了还她的,今日洗了刚晾干,没来得及还。 帕子上留着淡香,与清酒身上的味道很像,雅淡清柔。 夜里乍醒,鱼儿难再入睡,换了衣裳后,便到了院子里练剑。 皓月如玉,银光似霜,夏季将近,虫鸣渐起。 鱼儿长剑一抖,寒芒飞舞,将厌离教的剑法练了数遍,深熟于心后,越使越快,渐起剑气,一旁的芭蕉叶飒飒作响。 “鱼儿。” 鱼儿回首看去,清酒不知何时立在了檐下,她乌墨长发散着,披着外衣,半身在月光下,半身在阴影里。她似刚醒来,还十分困倦的样子,两眼轻阖着,倚着柱子,双手拢在袖中:“练武不能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该休息的时候就得休息,劳逸结合。” 鱼儿仓促的收了剑,歉疚道:“是不是吵到你了。” 清酒抬起了眼眸来。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倘若警戒心稍高,静夜之中稍有动静便会醒来,现在醒了的,怕不只是她了。 清酒从阶上走下来:“怎么了,睡不着?” 鱼儿盯着自己的衣缘,隔了片刻,应道:“嗯。” 清酒凝视鱼儿半晌。月光洒在她的发上,洒在她的白衣上,她似乘云而来的仙人,携一身清霜浅雾:“今日是女儿节,外边有夜市,想必正热闹,你既然睡不着,不如去逛逛罢。” 鱼儿道:“现在?” 清酒将披着的衣裳穿好,又自怀里取出一根红绳,随意的扎起头发,对鱼儿笑道:“不现在去,还想何时去。” 鱼儿跟着清酒出了院门,走到大街上,只见灯火楼台,游人往来,热闹比白日更甚。 鱼儿与清酒并肩而行,两道瘦影落在青石路上,路上悬挂的灯笼映照着,时短时长。 _106 路上有许多摊子,卖簪子,簪花的,卖粽子吃食的,卖一些新奇的小玩意的。 两人走到一处卖面具的架子前,上面的面具做成各种动物模样,用画笔绘了纹路。 清酒轻声问道:“遇上了袁问柳,还与其交手,你可怕?”鱼儿一手握住自己的手臂,摇了摇头,稍顷,又点了头。 鱼儿问道:“清酒,你们为什么要寻找袁问柳和美人骨?” 清酒抬起手来取了架子上的一张面具来看,袍袖如白云流动:“麟趾接了门中任务,要取这两人人头,我和花莲……与美人骨有些私怨在。” 鱼儿目光不经意间扫到架子左边的一张面具,上前取了下来。 这是一张狐狸面具,用朱砂金粉瞄了眉眼,狐狸眼儿弯弯,同那一晚清酒带着的像极了。鱼儿情不自禁的对着清酒的侧面,举起它来,将它隔空遮住了清酒的侧脸。 清酒道:“我们日后势必会找上美人骨,这美人骨只会比袁问柳狠上千倍万倍,鱼儿,到了那时……” 清酒侧过身子来看鱼儿,只见鱼儿举着一张面具痴痴的望着,清酒道:“怎么,你想要吗?” 鱼儿回神,猛见清酒乌黑的眸子笑望着她,慌忙将那面具放下。 清酒笑道:“无事,想要便买罢。” 清酒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顺手一抛,朝着鱼儿狡黠的一笑:“从秦宅里带出来的,不怕厌离说教。” 鱼儿心中莫名一悸,更加发慌:“清酒,那边有糖炒栗子。” “嗯?” “我,我去给你买一份来。” 清酒正与老板交付银钱,待欲唤住鱼儿时,鱼儿已经走远了。 鱼儿慌张的跑了几步,近了那卖糖炒栗子的小摊,缓步而行,脸上的发胀发热才好了些:“老板,一份糖炒栗子。” 鱼儿向怀里取银钱。银钱还是这几日与厌离在街上摆摊算命挣下的,厌离给了她一部分,让她买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侧来了一人,将银子递给老叟,声音温润:“我来付罢。”鱼儿朝他看去。 _107 叶生拱手朝鱼儿一拜:“鱼儿姑娘也来逛夜市?”叶生一行四人。叶无双在后瞧见鱼儿,面上十分别扭,只朝她点头示意。江汜,江渚两人手上拿着各色玩意,朝鱼儿深深一拜。 鱼儿向他们微微欠身,叫道:“叶门主。” 叶生歉然道:“鱼儿姑娘,先前在秦宅多有误会,出手伤了你,实在是鲁莽,叶生在此向你赔罪了。” 鱼儿摇头道:“没关系,你们也是被秦暮蒙骗了。” “鱼儿姑娘大量。”叶生自怀里取出一瓶丹药,说道:“这是门中治疗内伤的上好丹药,对鱼儿姑娘的内伤有所帮助,算是微薄赔礼,还望姑娘收下,不要嫌弃。” 鱼儿依旧摇头:“不必了,我的内伤已经好了,他们也被清酒打伤了,算两平罢。” 叶生一怔,瞧着手中不愿被收下的丹药,笑了。他不知这姑娘是真的恩怨分明,豁达大度,还是入世不深,不明白这江湖的人情世故。文武门欠人情直白的欠到她手上,她竟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姑娘。” 老叟递过一个油纸包来,鱼儿接过,捂在怀里,又交付了银钱。 老叟接着银钱,看看鱼儿,又看看叶生,道:“这……”鱼儿已转身走了。 叶生叫道:“鱼儿姑娘!” 鱼儿脚步一顿,回转身子,说道:“无功不受禄,多谢叶门主好意了。” ‘无功不受禄’这句话,还是今早清酒刚教给她的。 鱼儿走了,融在人群里,人声喧杂起来,叶生的声音一瞬就听不到了。鱼儿望见清酒的身影,正在那面具摊子边等她。 蓦地里,不知是没看路还是怎么,迎面与一人撞在一起。鱼儿被撞得侧过身子,望向身旁被撞得停下脚步的人,这人一身黑色斗篷,带着兜帽,微微低首,只看到白净的下巴与软红的唇。 鱼儿道:“对不起。” 这人轻笑:“小鱼儿。” 鱼儿听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当即愣住。这人缓缓抬起头来,露出被兜帽遮掩住的半面容颜,清眉星眸,风致妍丽。 鱼儿瞧了觉得好熟悉,眸子一睁,想起在山寨里被抓去做压寨夫人的那个女子,可不就是她,奇道:“是你!” _108 这人含笑近前来,手上提着一物,挂在了鱼儿腰带上:“谢礼。” 这人过来的好快,鱼儿根本就看不清,待要避开,人已经抽身离开。 鱼儿低头一看,见腰上悬着一方玉佩,连忙取下,要将其还与这怪异女子时,一抬头见人已经离开,不知去往了何处,唯独离开时一声低柔的‘后会有期’久久不散。 鱼儿握着玉佩,到了面具架前,忽而脑袋上被扣住一样东西。鱼儿动了动,那狐狸面具便滑下来戴在脸上。 清酒从她怀里取过栗子:“怎么去了这么久?” 鱼儿道:“我遇上叶门主了……” 清酒剥栗子十分娴熟,只食指拇指一捏一撮,栗肉便落在手心:“他向你赔罪了?” 鱼儿道:“你怎么知道的?” 清酒笑了笑,目光扫到那枚玉佩:“这是什么?” 鱼儿将这玉佩递给清酒看:“我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那日山寨会堂里被捉来成亲的那个女人,她把这个给了我,说是谢礼,我要还她的时候,她人就不见了。” 清酒眼睛微微觑起。鱼儿经常见她这般模样,像是在笑,又像威胁人一样,眉眼凌厉。 “她还对你说了什么?” 鱼儿道:“没有了。” 清酒端详着玉佩。这玉佩是月牙形状,玉上有繁复精美的镂空雕刻,通体雪白,一见便知不俗。 “这是个好东西,既然她说是谢礼,你便安心收下。”清酒将玉重系在鱼儿腰带上,玩笑道:“待得日后又没了盘缠,将它当了救急,省的你和厌离出去摆摊算命。” 鱼儿望着她,情不自禁的笑了。 逛尽夜市,鱼儿松快不少,先前梦醒时分的那些逼闷早已消散的无影无踪。 两人回到院子前边的长街,正要转角入小巷。鱼儿摸着怀里的手帕,思索着要还给清酒。清酒忽然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一处萧墙后。 鱼儿看她时,她摇了摇头,做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向那巷子看去。 _109 鱼儿顺着看去,只见巷子里走出一道人影来。 莫问? 一缕情丝绕青丝(二) 莫问背着包袱,出了巷子后往巷内望了望,朝大道走了,不一会儿便走远了。 清酒和鱼儿两人自墙后走出。望着莫问离开的方向,鱼儿问道:“这么晚了,她要去哪?” “不必管她。” “可是……”鱼儿心念一转:“她,她是不是生气了,所以……”‘离家出走’这四字就要出口,只是觉得怪怪的,便没有说出来。 清酒笑道:“也不是真生气。她这人有些别扭,她是知道自己喝酒误事这一错处的,若是自己一人慢慢思量,也会收敛起来,但若是像厌离那般赤/裸裸给她指出来,她便不高兴不自在了,可她又不敢驳厌离,只得一人闷闷的偷跑出来。” 鱼儿听清酒分析,一来知了了清酒对其的了解,二来又觉得莫问这性子与她从不变换的表情不同,实在别扭的……意想不到…… “随她去就是了,待得她自己呆上一段时日,也就恢复正常了,现在去劝她反倒让她羞恼,等过段时候我们再去找她。” 两人回了院子里,走到滴水檐下,要回屋休息时,鱼儿叫住了清酒。她小跑到清酒身前,从怀里取出手帕,递给清酒。 清酒接过,见白净整洁,袖了,朝鱼儿一笑,顿如春朝之芳华。 鱼儿一怔,又觉得脸上热浪涌起,好在有那狐狸面具遮挡。 回了屋里,躺倒在床上,月光依旧,离了噩梦,酣眠一场好梦。 翌日,众人知晓莫问离开,除了齐天柱不明所以,其余几人甚是平常。 这日,清酒和厌离又要上烟雨楼里一趟,问鱼儿要不要一道去。鱼儿本是不爱去哪个热闹繁华地,可不知为何,反应过来时,还是与两人一道去了。 这一次,烟雨楼里到没有什么假把式,流岫直接来见了众人,霓裳羽衣,腰似风拂轻柳,妖冶动人:“各位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呐!” 置酒款待,众人只是不坐。 厌离开门见山道:“美人骨并不在秦宅。” _110 “哦?” 厌离说道:“他四日前便离开了丰余镇!” “道姑来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厌离肃然道:“你提供的消息不实,烟雨楼信誉堪忧。” 流岫懒懒道:“此言差矣。各位可记得来我这烟雨楼是什么日子?正是四日前,那日我们给出消息,他确在丰余镇无误,各位手脚晚了一步,怎可赖我烟雨楼提供的消息不实?” 厌离道:“你!” 欲要开口,又觉得无话可说。只因流岫说的确实有理,这事就是在他们晚了一步。 流岫掩嘴轻笑,模样惹人怜爱:“道姑不要这样看我,没得说我欺负了出家人。” 厌离皱了皱眉,对清酒道:“你来跟她说。” 清酒笑道:“少楼主真是慧心妙舌,谋定深远。” 流岫俏眼媚笑:“哪里,姑娘过誉了。” 两人眼神交汇,这事到底是如何,无需言明,心底都透亮的很。 清酒道:“既然是我们手脚慢了一步,也怪不得少楼主了。” 流岫道:“姑娘真是明理。” 清酒似笑非笑:“只不知这一次要买美人骨的行踪须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姑娘若是诚心发问的,流岫便不绕弯子。” “少楼主神通广大,慧眼如炬,不出手捉弄我们便是好的,又哪里轮得到我们弄虚作假。” 流岫娇笑不止:“姑娘好利的牙口,倒是与你那朋友各有千秋。” 三人知道她指的是唐麟趾,暗自庆幸唐麟趾去交任务了,否则以唐麟趾的脾性定要过来大闹一场。这一次指不定唐麟趾就气的流岫当场赶人,与烟雨楼彻底交恶了。 _111 “说起姑娘那朋友……”流岫走向桌前,衣裳如春花摇曳,她姿态优雅倒下一杯酒来,嘴角抿着笑:“这一次的代价,少不得请各位下一趟成王墓,做一回子缺德事。” 这一句‘缺德事’也正是唐麟趾当日说过的话。鱼儿心中暗忖:“这个流岫姑娘记仇……” 清酒问道:“少楼主要取什么东西?” 流岫道:“青凰酒爵。” 说起这青凰酒爵,也是稀罕物一件。这酒爵乃是一块稀奇的暖玉雕刻而成,玉色青白相间,青色的纹路自成一只展翅的青凰,栩栩如生。倾注酒液后,酒爵玉色尽褪,变得透明,如琉璃一般。酒液入杯,酒香倍增,其味道更变得醇厚非常,妙不可言,就好似倏忽之间沉淀数十载,化作陈年佳酿。 成王墓里珍宝无数,一早就有传言青凰酒爵在成王墓中。 清酒道:“青凰酒爵虽然珍稀,但在金堆玉砌的烟雨楼中却也算不得什么。流岫姑娘也并不像嗜酒之人,为何大费周章,要取这酒爵?” 流岫见清酒情貌,似对这青凰酒爵有几分了解,于是说道:“实不相瞒,要这酒爵的并非是我,而是武林耆老,酒仙解千愁前辈。” “解千愁?!”厌离神色乍现郑重,她道:“倘若是这位前辈,要求这青凰酒爵倒也说得过去,只不过他武功已臻化境,功力之高,要下墓取酒爵是手到擒来,何须他人帮忙。” 流岫一叹,说道:“这其中却有一桩缘由在。” “道姑认得前辈,定也认得酒鬼决明子前辈,知道两人是生死之交了?” 厌离颔首。解千愁与决明子的交情,武林中稍有见识都是知晓的。两人是伯牙子期之交。 这两人武功高强,年轻时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洒脱不羁,到得老来退隐江湖,仍然是声望极高。 再有一桩,这酒仙解千愁擅品评天下美酒,酒鬼决明子擅酿造稀世美酒,闻名江湖,江湖笑称这两人是‘天作之合’,虽是笑谈,却也羡慕不已,人生若能得此一知己,夫复何求啊。 流岫道:“数年前,决明子前辈觅得一古法,造出绝世佳酿,听闻青凰酒爵在成王墓中,自认只有青凰酒爵配得上盛此佳酿,便与前辈约定,待寻得青凰酒爵,请他一道品鉴,岂知……岂知这一去,再未归来。前辈不信决明子前辈出事,因此多年来一直不肯去成王墓。恩师与前辈和决明子前辈是至交好友,感叹多时,终于做了主,吩咐下探成王墓,寻酒爵这一桩事来。”流岫说完,笑意尽褪,泛上一些悲愁来。 厌离得知武林中这一德高望重的前辈有可能离世,也不禁感伤:“原来还有这样一件事。” 又是酒爵,又是酒仙,鱼儿不认得这些东西,这些人,听得云里雾里,只是见厌离神色与说话语气,知道这些东西,这些人不是俗物,不是常人,便不免肃然庄重,不出一口重气滋扰,去看清酒时,见她右手覆上腰间的酒葫芦,沉眉久久不语了。 鱼儿心中一热,忽有一种想要上前替她将眉间抚平的冲动,反应过来,直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脸上脖子一阵烫热。 清酒道:“一事不烦二主,既然美人骨烦烟雨楼追查了一次,这一次与烟雨楼交易便也便宜快捷些。青凰酒爵我们会带回来,届时还请少楼主备好美人骨的消息。” _112 流岫拿着那杯酒,敬到清酒面前:“姑娘爽快,流岫便也不遮掩。烟雨楼会安排人手与姑娘一道下墓,若是姑娘能带回青凰酒爵,不用给到烟雨楼来,可直接去往云梦泽小青山交给解千愁前辈,事后烟雨楼会提供美人骨的消息,直至各位与美人骨恩怨了结。” 清酒接过酒杯一口饮了,买卖谈成。 三人从烟雨楼中出来,走在街上。厌离道:“美人骨早早离去一事烟雨楼分明早有预料,她先前不与我们说,分明是故意与我们为难。还有那成王墓,危机四伏,不是个好进出的地方。你做事从来不肯吃亏的,怎么这一次一口答应了她。” “她一早算好了,志在必得。如今去找丐帮或玄机楼也不知要付出什么,倒不如这般明明白白,若是成了,能得到美人骨的消息,还可以卖解千愁一个人情,这少楼主也算得上是诚意十足了。”清酒嫣然一笑:“我虽不喜被人算计,这次暂且不计较了。风水轮流转,来日方长。” 厌离笑叹:“罢了,随你。” 众人待得唐麟趾与花莲回转来,又歇了两日,便西下往苗疆去,好在莫问的去向也是往苗疆一带而去的。 天气渐热,江南时有暴雨,开头几日便走的有些慢,半赶路半觅莫问,到苗疆与云梦泽交界之地,已经夏至了。 众人骑马行到一处,群山山势起伏,连绵不绝,阻住去路。 众人卖了马匹,改为步行,进了山,山道宽敞,容得三四人并行,两边山壁陡峭,直耸入天。 花莲与鱼儿,齐天柱行在前边,半路回头来向清酒笑道:“你怎么就偷偷开始教小鱼儿内功心法了,也不与我们商量商量。”花莲和鱼儿说话谈起,方晓得女儿节之后,清酒便开始教鱼儿内功心法了 齐天柱踌躇半晌,回头来对清酒说道:“清酒姑娘,我认为丫头所学繁杂,内功心法修习当慎之又慎,还是应该先搁置一下,寻觅有没有适合丫头这种情况的名家心法……” 花莲摇着折扇道:“唉!大柱子,这你就不知道了,要说合适,这天底下没有比清酒身上这两门内功更合适的了。海纳百川,兼容万物,阴阳调和,万法归一。” 齐天柱闻言身躯一震,瞪大了双眸,惊道:“花莲兄弟,你说的这是……” 齐天柱还未将话问出口,花莲已是一笑,转了话题,对鱼儿说道:“小鱼儿,跟着清酒学内功,可是捡的大便宜,你得勤学苦练,最好是把她肚里的宝藏都给挖出来。” 鱼儿心自欢喜,众人对她的教导都是格外细致的,她也急待学有所成,日后能助众人一臂之力。 几人说说笑笑,走不出几步,花莲停下步子,一张折扇,向上笑道:“哟!这不走平坦大道,非得飞檐走壁,真是特立独行。” 众人也都驻足了,鱼儿朝上望去,只见一湖绿轻衫的姑娘背着一只竹篓,身子贴着陡峭的岩壁,就在众人头上四丈来高的地方,她脚下踩着的石路不过尺宽,瞧上去十分艰险。 清酒道:“看服饰是虚怀谷的人。” 厌离道:“怎会在这里。” _113 鱼儿问道:“虚怀谷?” 齐天柱道:“丫头不知道。这虚怀谷是当今江湖上最大的一个医流门派,分为针药两脉,门中弟子仁心仁术,救死扶伤,历代掌门人品性高洁,多为武林各派敬佩,这虚怀谷德行仁义较齐叔师门少林寺也不遑多让。” 一缕情丝绕青丝(三) 正说话间,听得一声惊呼,鱼儿抬头,见一道黑影迅速落将下来。鱼儿一个念头闪过:“那个姑娘掉下来了。” 花莲足尖一点,身子轻盈纵起,稳稳的接住那姑娘,将她横抱在怀中,笑道:“哎哟,天上掉下个小美人。” 这姑娘一张俏丽干净的面容,先是惊吓得失了神,待未感受到疼痛,知道自己尚在人间,方松一口气,一迎面,见一男子抱着自己,出言轻浮,登时恼羞成怒,一巴掌打在花莲脸上:“登徒子!” 花莲脾气甚好,将她安稳放下,随后才捂着自己面颊,哭笑不得:“姑娘,我好心救你,你怎么恩将仇报。” 唐麟趾抱臂笑道:“你言语轻浮,没得正行,不打你打哪个。” 花莲正待与她争辩,忽听一道柔宛的女声焦急呼喊:“泽兰!” 这姑娘急忙回身叫道:“师姐。” 山道转角处一女子急急跑来,墨绿色服饰,容貌清婉秀丽,神色慌张,抓着这姑娘左右细瞧,又捉了她的手腕摸脉,好半晌方才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叫你小心些。” 这女子说罢,朝着花莲行了一礼。她方才也在山壁之上,只不过位置低些,先前经过都瞧见了,知是花莲救了人,也看见了自家师妹失礼打人,因此说道:“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小女子紫芝,这是师妹泽兰。师妹莽撞,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声音温柔轻灵。 花莲持着折扇,朝紫芝一拜,笑道:“在下花莲。紫芝姑娘娴静温雅,仪态端方,果不是小丫头比得的。” 泽兰知他这‘小丫头’指的是自己,通红了一张脸,娇喝道:“你!” 紫芝连忙喝止:“泽兰。” 泽兰努着嘴,轻哼一声撇过了头。紫芝道:“紫芝再谢过公子救命之恩,只可惜这山间野林,无以为报。” 花莲笑道:“行走江湖,有缘相遇便是朋友,举手之劳,何图报尔。” “公子有侠义之心。”紫芝温婉一笑,又朝众人微行一礼:“见几位似在赶路,天色阴郁,怕是要落雨,现在时辰已晚,几位得找地歇息,前方有一村庄,我们在那处落脚,几位若不嫌弃,便由我等引往,安歇在那处,也好叫我们略还些恩情。” 天空铅云密布,山林中渐起薄雾,看这架势得下大雨,雨中在山中赶路多有不便,众人本也打算寻一安身之处的。 _114 花莲看向清酒,询问她的意思。清酒颔首笑道:“再好不过了。” 众人遂跟着紫芝二人前行,路上二人透露他们师门一行有六七人到此,虚怀谷每一年都有弟子出谷入江湖磨练医术,这一次遇见此山村中人身染怪病,因而停留在此为村民治病,先前不禁以身涉险,也是为了寻找草药。 行至一处山坳,便瞧见一处村落,屋舍重重,也有百来户人家。 走到村头,有一白发老人迎了出来,老人一身青黑布衣,一丛白须,面无血色,消瘦至极,他见了紫芝两人,满面期待:“神医姑娘,你们可算是回来,那味草药找的如何?” 紫芝两人面带愧色,摇了摇头。老人眼中的光芒一下散了去,整个人一瞬就消沉了,过的片刻,苦笑了两声,看向清酒众人,问道:“这几位是?” 紫芝道:“先前采药不慎遇险,幸得这几位相救,他们路过此处,天色已晚,行路不便,不知村长可否腾出一些房间给这几位住一晚。” 这老人神色立刻恭敬,向几人拜道:“神医姑娘的恩人就是村子的恩人,老朽自当尽力伺候。” 紫芝又向众人道:“这位是村长。” 众人回礼,清酒说道:“那便相烦一晚了。” 老人领着众人进村,村子坐落在青山绿水间,清幽宁静。现下铅云密集,天地昏暗,阴风飘荡,这村子虽有百户人家,大道之上无甚人往来,乍一见下不免觉得此处萧然。 众人走到村东一处宽阔的屋宅前,屋宅围着竹篱笆,右侧有间小屋子,右脚草棚下一口深井,左处院子搭着架子晒着草药。 泽兰一见,叫道:“哎哟,幸好回来的及时,这些药材没叫雨给淋了。” 泽兰和紫芝抢过去收拾草药。村长引着众人到屋中歇息,堂屋敞亮,有一张八仙桌,村长恭敬的让座,又呼出夫人端茶。 鱼儿抬眼瞧那夫人,也是同这村长一般模样,形容枯槁,面色唇色都是惨白的,好似多年没晒过太阳。 这村长又是给众人布置晚饭,又安排人就在他这屋子里住下,热情恭敬。 正说话间,小屋子里走出来一道身影,朝堂屋而来,走到一半忽而一转,又疾步朝来路返回。 清酒朝外一喝:“回来!” 鱼儿顺着望过去,见那身影一顿,默默转过身来,竟然是出走的莫问。 清酒似笑非笑道:“怎么?跑了十多天了,害的我们一顿好找!还没消气?又要一声不吭跑了?” _115 莫问乖顺走来,也坐在了桌前,低声道:“我没生气。” 唐麟趾说道:“你没生气?你没生气为啥子一点线索都不留?你晓不晓得我拿地赏金全给烟雨楼里那婆娘买你消息切喽!” 唐麟趾说的急了,乡音便蹦将出来。她是恼很了。并非是舍不得这点赏金,实则是因为莫问这一次大大出乎众人意料,没留下任何痕迹,待众人寻时,哪里有迹可寻,少不得上烟雨楼一趟,因此引起了这烟雨楼少楼主对她的一通奚落。 那日正好是厌离和唐麟趾一道在街上寻觅莫问留下的踪迹,流岫倚在烟雨楼临街的栏杆边唤了厌离。厌离寻思借烟雨楼之力寻查莫问去处,便上了楼。唐麟趾撂下脸来,抱着双臂就在楼底下等,也不上去。 流岫是有备而来,一口答应,但是收的银钱却不少,正好是唐麟趾交了任务领的赏金数目。唐麟趾在下瞪着一双眼,这少楼主却巧笑倩兮,心情好得不得了,又说:“我听闻姑娘是唐门好手,还杀了袁问柳去交任务,怎得唐门杀手榜上三十名,一至末尾都没有姑娘的名,不应该啊,怕是传言不可信,这老虎啊,实际不过是一只披着老虎皮的猫儿?” 流岫说唐麟趾外强中干。唐麟趾咬着牙却无言反驳,这杀手榜上三十名确实没有自己的名字。她面色俞差,偏偏倚着栏杆与厌离谈话的人笑颜越明艳,眉眼风流,像个妖精。 厌离交割了银钱下来,与唐麟趾离去时,唐麟趾对流岫的印象越发差了。 这如今见到了莫问,一切因她不留线索而起,以至于面对着流岫这妖精时落了下风,她如何不生气,自然得闹莫问一两句的。 “那个婆娘一毛不拔,都答应替她下墓喽,你的消息她还要另收钱!” 也不知是被唐麟趾喝问的慌了神,还是怎的,莫问的口音也被带的偏了:“我忘了嘛。” “你!”唐麟趾一口气上不来,要说这人又不知从何说起,‘你’了半天,一阵无力。 清酒笑道:“你这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莫问左眼眶上一圈乌黑,虽已经很是浅淡了,但仍旧能看得出受过伤。 清酒一问,众人都来了兴趣。 泽兰和紫芝收拾完草药恰好过来,见众人在一起相谈,甚是熟稔,心下诧异,没听得几句,忽然听清酒提起莫问眼眶上的伤口,泽兰面上一窘,口里打着岔:“原来你们和这木头脸是一路的,这可真有缘分,哈哈,哈哈……” 紫芝嗔了她一眼,歉然道:“是师妹鲁莽,错将莫问姑娘当成了贼人,所以一时动手伤了莫问姑娘,想不到几位是朋友,真是万分抱歉,不知如何赔罪才好。” 泽兰扁扁嘴,不以为意:“她在全村人中蛊后出现,又穿着异族服饰,模样冷冰冰的,一点表情也没有,认错也是情有可原嘛,再说又不止我一个认错了,这里村民还不是将她当成了蛊皇的手下。” 紫芝低声呵斥道:“泽兰!”泽兰把头偏过一边,吐了吐舌头。 清酒问道:“中蛊?” _116 众人神色一凛,见其中是有些曲折,正待听莫问解释,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 一道焦急惊慌的声音叫喊:“神医姑娘,神医姑娘!” 紫芝和泽兰急忙迎了出去,众人也跟在后边,只见一名妇人惶急跑进来,因着太急,一个踉跄往前扑窜,被紫芝一把扶住:“申大娘,出什么事了?” 这妇人眼中悬着泪,哭喊道:“神医姑娘救命啊!昆儿他快不行了!” 紫芝和泽兰脸上一变,泽兰回房取出药箱,紫芝扶着那妇人说道:“边走边说。” 三人急急慌慌的出门走了。莫问望着她们离开的方向,沉吟一阵:“她们怕是不行,我也去一趟。” 莫问就要走,清酒叫道:“等等,我也一起。” 随后清酒又叫道:“鱼儿,过来。” 清酒笑对莫问道:“你好歹是半个师父,这样的场面,怎能不让她见识见识。”三人一道出了院子,不急不缓的朝那人家走去。 一路上莫问简述了离开众人发生的事,原来她离开后,一路西下往苗疆来,到了这处山中。 彼时全村的人被下了蛊,她方入山便给误认成是下蛊之人给绑了去,醒来时挣脱绳索被泽兰瞧见了,泽兰是个急性子,伸手就朝她脸上招呼来,她哪里想到一个外表柔柔软软的姑娘说打人就打人,疏于防范便给一拳打在眼眶上。 莫问又说道:“这村子里的人所中的蛊以人精血为食,中蛊后不会即刻丧命,而是精气精神为之渐渐消磨,神智渐失,成了行尸走肉,直到蛊虫顺着血液游走到心脉,精血一空,便会毙命,十分阴损折磨人。这一次是有人在拿这村子试蛊,村民对这人恨入骨髓,那时恰好碰上我了,见我形迹可疑,所以……”来得太巧,正好被黑锅砸中,实是无奈。 鱼儿在一侧听得不寒而栗,心中觉得这下蛊的人竟然拿人来试蛊,比那些山贼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那些村民脸色苍白,形容消瘦。那,那下蛊的人为什么要用人来试蛊……” 莫问沉默半晌,说道:“蛊虫如药一般,其功用,习性,时效都得试过了方才知道,拿人来试是最方便的。” “苗疆蛊皇,专擅使蛊,门徒近千,虽是亦正亦邪,但有这爱拿人试蛊的臭毛病,因此恶名远扬。苗疆之地大小山林中的百姓受害颇多,这村里的人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会拿住莫问,怕也是因着她身上这身苗疆之地的服饰和古怪的神情。”清酒走在鱼儿身侧,眸子促狭的弯起,压低了声音说道:“说起试蛊,他们蛊虫有救人的,但害人的更多,稀奇古怪,应有尽有,最爱的就是抓了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丫头去,怕不怕?” 清酒朝鱼儿凑来说话,鱼儿见她狡黠的笑意,听她促狭的话语,知道她是故意吓自己,逗弄自己,不知为何,心中一荡,那股子厌恶感散去,脑袋里涌上一股麻意,脸上不自觉的甜软笑着。 鱼儿心下奇异,懵懵懂懂,心中又十分渴望弄清,为何清酒总是能在轻易之间便驱散她心中的寒恶,一如暖春桃花来,吹散三冬雪。 一缕情丝绕青丝(四) 三人走在村子的大道上,山雨欲来,群山白雾氤氲,风渐渐刮的急了,压着路旁野草。 _117 到一处院子前时,那家里的孩子在院里玩闹,手中把着一只竹蜻蜓,一失手被风扬到了大道上,她追着跑了出来,小身子踉踉跄跄,一个不注意跌倒在地。 莫问走上前去将她抱起,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又走去将那竹蜻蜓捡来,要还给这孩子时,家中的妇人急跑出来,一把抱紧自家的孩子。 莫问拿着竹蜻蜓道:“给你。” 那孩子伸了手要来接,被妇人一把按下去。妇人如同母鸡一样,将幼崽完全纳在羽翼之下,她面对着莫问是戒备十足,却又隐藏不住心中的慌张恐惧。 妇人道:“多,多谢大人。” 妇人颤着手来接,而后向三人告了退,抱着孩子急急忙忙的返回到屋中。 三人继续往前走,离开时,鱼儿瞥见那妇人放下孩子,迅速丢开手中的竹蜻蜓,如避蛇蝎,而后更是慌急的合上了大门。 鱼儿见了,蹙起秀眉,心中像是堵着什么似的不畅快。 莫问和紫芝等人都出力来救治村民,这群人对着紫芝等人‘神医姑娘’前‘神医姑娘’后,热切恭敬,对着莫问却是如视虎狼,避之不及!未免太过虚伪刻薄! 可鱼儿转念一想,这也怪不得这些村民的,他们为人所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整日面临蛊毒折磨,对莫问产生怀疑,惶恐躲避,实也是人之常情。 思来想去,鱼儿心中只剩满满的无奈,方才清酒挑起的一波暖意,她还来不及细思,便已散去,又不禁怅然若失。 清酒与莫问在前倒是浑不在意,两人如闲聊一般,清酒笑道:“你不如把这身衣裳换了,村民怕你跟怕什么似的。” 莫问拉了拉自己衣裳,倒似在认真考虑。 三人走到村南一户人家,在屋外便听得隐隐的低泣声。 三人寻声进入一间屋子,只见床榻上躺着一人,脸色发黑,已无出气,其衣襟敞开,紫芝正在床边为其药敷行针,泽兰在一旁帮手拿药递针,把住穴脉。 紫芝额上满是冷汗,眉头紧蹙,神色郑重,每一次落针都要犹疑再三,并不轻松。 床尾站了两个妇人,一名孩童。其中一人是那申大婶,另一人较为年轻,也是一脸病容,望着床榻上的人满面哀戚,是这病人的妻子。两妇人呜呜咽咽,不敢高声哀哭,恐打搅了紫芝救人。桌旁还坐着一位老人,一手搭在桌上,佝偻着背,神色凝重,是这病人的爹。 莫问走来,问泽兰道:“如何了?” 泽兰顾忌着一旁的两个妇人,将声音压的极低:“蛊虫入了心脉,精血将空,药石难治。我们一行弟子全是药门的,门中行针一技并不熟悉,否则行针封住他全身经脉,遏制蛊虫,不说救他,至少能拖延到我们找到凝血花。” _118 紫芝下针越发顾虑,莫问一步上前,取过她手中银针,说道:“我来。” 泽兰双眸一瞪:“你别捣乱,我师姐都不行,你有什么办法!” 欲要上前将人拉住,鱼儿一侧身子,拦住了泽兰。泽兰叫道:“唉!小丫头你别挡着我!” 泽兰推她又不好推的,一迟疑间,莫问已经下了一针,扎在那人身上,又伸了一手要针。 那孩童跑到床边,用稚嫩的拳头捶打莫问,哭喊道:“你放开我爹爹!” 那申大婶像是塌了天,跪到莫问身前,面容又怒又惊恐:“你,这,大人!大人,求你发发慈悲,饶我坤儿一命罢!” 这申大婶哭喊着,竟是对莫问的疑心未除,恐惧惊忧之下慌了神,也不觉得她来是救人的,只以为她是来收了她儿子命的。 清酒身形极快,一步踏出便至床前,一把拎起这孩童后领,对那妇人道:“唉!你这话说的好,我这朋友医毒双绝,因而得了个名号叫做‘活阎罗’。” 清酒将那孩童提溜到面前,眉眼一弯,压出冷然笑意:“俗话说,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这小孩不知是被清酒森然的语气吓着,还是被其眸中寒光震慑,浑身一哆嗦,僵直了身体,再不敢吱一声。 清酒道:“我这朋友要杀的人,别人救不了,要救的人,只剩一口气也死不了,便是这地府也得给她面子,她若要救人,判官生死薄上便不再勾决其名姓。你这‘饶我坤儿一命’说的好,你若诚心求得她心动,她便与这地府判官商议,饶你儿子一命,还你儿子四十年阳寿!”清酒说的煞有其事,屋中的人被她唬的一愣一愣的。 莫问素来是晓得她性子的,也不理会,只专心施针。鱼儿与众人相处一阵,对她也有些了解,当下听她用言语把众人说的不敢妄动,不免觉得好笑,只是碍于场合,只得咬着唇忍着笑意,眼中忍不住的想要看看这人。 清酒手一扬,轻飘飘的将那孩童摔到桌旁老人怀里,似笑非笑道:“遇着她出手,是你们儿子的造化。”众人没了言语,连低泣声都吓的收住了。 屋子里沉静无声,莫问手伸了半天,见紫芝和泽兰没有递针的打算,轻叹一声,手在衣上一拨,抽出一根银针来。 鱼儿看的分明,那针不是口袋取出的,而是从衣裳中刺绣部分抽出的。鱼儿原以为那些银色的花纹是用银线刺绣而成,现如今才发现那是莫问藏在衣裳中一排银针的半截针身。鱼儿惊奇,心想:“怪不得莫问不换寻常衣服。”原是这衣裳中另藏玄机。 莫问行针极快,手法迅捷巧妙,紫芝寸步难行,莫问却在片刻间封住床榻上这人周身一百零八处穴道。 泽兰目瞪口呆,好半晌指着莫问痴痴开口:“你,你怎么会我虚怀谷针门行针手法的!” 鱼儿一愣,心想:“莫问使的是虚怀谷的行针手法?!” 鱼儿瞧了瞧莫问,一如往常的,莫问脸色无任何变化,她又看向清酒,见清酒瞥了一眼泽兰,淡淡道:“你不是针门弟子,怎知她使得是你虚怀谷的行针手法?” _119 泽兰道:“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清酒似恍然一般吟哦:“哦?” 清酒一笑,说道:“那你又怎知她不是这‘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 泽兰一口气憋了半天,娇面通红,指着莫问:“胡说!我虚怀谷里八八六十四路行针神法深奥晦涩,哪里是看一下就学会的,我师姐这等资质,看了这么多年也才了解五分,她?哼!” 清酒笑道:“她?足见她天赋异禀,比之你师姐更甚啊。” “你!” “泽兰!”紫芝喝止道:“救人为先,你再这般吵吵闹闹不知分寸,便出去。”泽兰咬着嘴唇,满脸委屈,不甘不愿的住了声。 莫问行完针,长出一口气,对紫芝道:“你把住他太渊太溪两处穴位。”莫问说完便往外走。 紫芝道:“你去哪里?” 莫问道:“我去拿药。” 莫问一出去,清酒也转身跟着出去了,鱼儿便也跟在后边。 只见莫问不是回了村长家,而是一转入了这家的厨房。鱼儿站在屋外,见莫问拿了一只碗盛了些清水,又抽出一根银针。 清酒上去一把拿住她的手腕。莫问道:“现在不救他,他会死的,他若是死了,你先前的胡编海吹落了空,岂不是打你的脸。” 清酒笑骂道:“你倒是为了他们拿着我为你说的话来压我。” 莫问道:“也用不了多少。” 这时清酒才一叹,松开了手,说道:“随你。” 鱼儿在一旁见她两人这一遭动作,听这奇怪的对话,摸不着头脑,不知两人这一来一回打的什么哑谜,直到清酒转身出屋来,鱼儿见到莫问将银针扎入无名指,指腹溢出一粒豆大的血珠,落入碗中清水,莫问又滴了几滴,方将无名指含入口中,端着碗去了堂屋,喂着那人服下。鱼儿这才朦朦胧胧的明白了一些。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病榻上的人面色转白,气息渐回,这一家子喜极而泣,望着莫问,扭扭捏捏的正不知该如何道谢,莫问几人已干脆的道别离开了。 一行人走在路上。将那人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众人心底都轻松不少。泽兰也早忘了先前的羞恼和委屈,赶在莫问身旁问道:“木头脸,你配的什么药这么神,竟然这样快就清了他体内毒素了。” _120 莫问道:“寻常驱毒提气的药材。” 泽兰吐了吐舌头,不以为然:“骗人!” 眼见莫问不愿多言,泽兰觉得没趣,回首又见紫芝远远的落在后边,垂首凝眉,心事重重,以为她是见莫问医术无俦,天赋远压众人而觉得丧气,便走到了她身边去安慰她。 莫问遂和清酒走在前边,鱼儿跟在两人身后。莫问从怀里取出一瓶丹药,递给了清酒:“你们来的突然,先忘了给你了,这是我新制的丹药,已经快三月了,还好是赶在你蛊毒复发之前炼好了。” 鱼儿在后一直默默跟着,目光扫过两旁屋舍,但见大门紧闭,窗边总有一两双窥视的眼睛,被这般盯着总有些不自在,又不明白这些人何必这样鬼鬼祟祟的,忽听得莫问和清酒说话,注意力便又转移到她两人身上,听莫问说‘蛊毒’二字,心下一怔,愣愣的看向清酒。 清酒何时中了蛊毒?鱼儿心下惊骇,又是心慌,直直的望着清酒,想要上前去把她的脉,随后想到莫问话语中的‘复发’和‘三月’两字,想起来江南的途中,清酒晕倒生病一事,距离上一次确实快三月了,复发?复发?那起由难道是因为清酒身上中的蛊毒,可厌离明明说的是生病了…… 鱼儿心如乱麻,担心忧虑太甚,她以为自己因清酒而如此焦躁是必然的,自己应报清酒救命之恩,因此对她的事格外关切,可内心深处却缠夹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她去细思,又品味不清,徒留一身的烦躁。 一缕情丝绕青丝(五) 清酒接过药来袖了,揶揄道:“幸是气运在,在这里就遇上了你,若是耽搁了几日,可不知会如何。” 莫问登时拘谨,软声道:“我真不是故意不留踪迹的,我,我,其实我是喝醉了……”清酒挑眉横来一眼,睨着莫问。 莫问声音更低了些:“你不要跟厌离说啊。”清酒不做言语,向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莫问道:“我离开后,路过一家酒庄,他家夫人生了病,我出手救治了,主人家要答谢我,将家中精酿给了我,我没忍住,喝的半醉,被马拖到何处也不知道,也是因为醉着,所以才让这村子里的人轻易给捉了去……” 眼看清酒要说话,莫问生硬的转过话题:“这药性比上次的烈,用过后具体会有什么作用,我也不大清楚,你自己注意着些。” 清酒也不为难她,双眸了望远方,轻叹一声:“与这蛊相比,又能烈到哪里去。” 顿了半晌,莫问又道:“清酒,我……” 下面的话又踌躇不发,清酒向她看了一眼,淡淡道:“你想留在这里帮忙,替他们解蛊?” “嗯。” “你要帮他们帮便是了,有什么好顾虑的。” “你们……” _121 清酒浅笑道:“去成王墓也不急于一时,待你解决这里的事情再动身就是。” “好!”莫问的语气轻松不少。 一行人回了村长家,厌离几人坐在堂屋里正要用饭,见她们回来,招呼吃饭,莫问足底生风,率先进去了。 清酒和鱼儿尚在篱笆外,身后又有人叫住清酒。 两人回首一看,见是紫芝。紫芝和泽兰走上前来,紫芝脸色凝重:“清酒姑娘,有件逾矩的事要请教你。” 清酒拢了拢右手的佛珠:“知道逾矩还要问。” 泽兰气恼不过:“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她想师姐这句是客气话,便是不愿意,也不用这样堵人!可要反驳回去,又实在无话可说。 “冒犯了。”紫芝却是不愿再言语上绕弯子的,她朝清酒一揖,直接问道:“莫问姑娘当真只是看过几遍我们虚怀谷的行针手法便无师自通的么?她,她与虚怀谷还有没有别的关系在?” “你这话可以直接问她,何必来问我?”清酒一笑,说道:“是了!你是觉得就算问了,她必不会老老实实答你的话,而我又对她分外了解,倒不如在我这里打探。但你可别看她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就以为她心思深沉,其实相较与我,你跟她说话可是省力的多。” 紫芝道:“清酒姑娘为何顾左右而言他,对我的问题避之不答?” 清酒欺近,紫芝不禁后退了两步,清酒笑道:“还不明显吗?我不想答啊。” 清酒转身便走,叫了鱼儿,一同朝堂屋去。紫芝不禁在后喊道:“清酒姑娘!莫问姑娘无甚表情,不是她木讷,而是她受过伤,做不出来表情对不对!” 眼见清酒毫无停顿,似没听到一般。紫芝怔然失神,泽兰见自己师姐大为失常,连忙扶着她,担心道:“师姐,你怎么了?从申大婶家里出来你就神魂不宁的。” 紫芝好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揉捏眉心,无力笑道:“许是这些日子为村民蛊毒一事心力憔悴,所以胡思乱想了罢。” 清酒与鱼儿去到后厨,在水盆中洗手,一盆清水圈圈涟漪。鱼儿望着水中的一双手皓白如玉,脑海中一直想着清酒身上的蛊毒,与紫芝说过的话。 清酒掸了掸手上的水,取过架上的脸巾擦手,看了鱼儿一眼:“怎么,你也有问题问我?” 鱼儿心下一慌,将手伸到了水盆中去,溅起的水花飞到脸上:“莫问真的是脸上受过伤,所以平常才这样端严的么?” 鱼儿一心想问清酒身上蛊毒的事,然而担心这是不是‘逾矩’了,被清酒突然开口惊的慌了神,所以顺口将莫问的事问了出来。 清酒拿着脸巾走来,擦了擦鱼儿脸上的水珠:“是不是怕她?” _122 鱼儿脸上一红,愣愣的点了头:“有一点。” 清酒将脸巾搭在盆边,让她自己擦手:“其中缘由细说来太过复杂,其实算不上伤,不过是一些东西留下的后遗症,感受不到疼痛,脸上也如石头一样,难以牵出表情来。你也不用怕她,相处这几个月,她实际上是个什么性子你也应当有所了解,我们这一群人里她是最温和不过的。” 鱼儿确实了解,莫问温顺,心底柔软,因此更加奇怪,这样的人为何成天板着一张脸,神态冷漠。 鱼儿心中一直觉得是有缘由的,只是不好冒然问的,现在听清酒说出来,莫问不仅做不来任何表情,更是感觉不到疼痛,平日里几人教授她武功医术,但众人从来不让她以师父相称,只说德行不够,不配做师父,可在鱼儿心中,是将众人当作恩师的,平日众人对她也细心照料教导,她更将众人当作亲人,她已无双亲,人世间更无兄弟姐妹,这一行人便是她最亲的人了,如今知晓了她们身上还有这样的事,胸中抑郁痛心,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都不敢开口问的,不免泛上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清酒能看穿她心中所想似的,忽而开声道:“你好好学她的医术,她便万分高兴啦。” 鱼儿抬头朝清酒看来,见她眼眸一弯,清淡一笑,登时面红过耳,尚不自知。清酒也未看到,她说完这句话便朝堂屋去了。鱼儿连忙擦干净了手,也走到堂屋去。 紫芝和泽兰说是要炼药,并不来用饭。这主人家说是吃过了,一桌子上满是好菜,坐着的只有鱼儿一行人。 桌间,清酒说了莫问要留在这里救人的事,厌离众人一脸寻常,一句反对也无,好似一开始就是来这村子里救人的。 花莲问道:“要怎么救你心里有数没有?” 莫问道:“解药药方已经列出来了,只差药引。” 厌离问道:“什么药引?” 莫问道:“凝血花。习性奇特,多长在悬崖峭壁等险峻之所,或是峡谷暗洞等阴湿之处。” 花莲道:“今日我们遇着的那两虚怀谷弟子便是在寻觅这东西?”莫问点了头。 厌离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来一起找这凝血花,多一人多一份力,再者就身手来说,清酒几人在峭壁间危险的地方寻觅更为妥当。” “厌离姑娘说的对!”齐天柱一握拳头,好是欢喜,他毕竟是佛门中人,虽已还俗,见了悲苦众生总是不免生慈悲之心,想要伸手帮一把。 花莲折扇轻摇:“哎呀,反正我们在这等你解决村民蛊毒也是无聊,倒不如找些事来做。” 莫问虽不多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眼眸之中的欢意却是十分明显的。 当晚,山中下了大雨,村子边的绿河大水滔滔,次日放晴,山中依旧氤氲着一层白雾,隐隐有七彩的光芒,神秘又飘缈。 紫芝和泽兰等人听说清酒几人要去寻凝血花,都出来相送。 _123 花莲摇着折扇笑说:“我们出手,马到功成,免了小姑娘攀崖附岩,小姑娘怎么谢我们。”泽兰轻哼一声,把头偏过去不理他。 唐麟趾笑道:“她不给你一巴掌就是好的。” 紫芝向两人一揖,说道:“几位侠士出手,实是村民之福。” 另一边鱼儿也跟着众人出来,齐天柱见了说道:“游于绝崖峭壁之间也是危险难料,我说丫头还是留在村子里帮衬莫问姑娘的好。” 鱼儿一怔,立在了原地。她心知齐天柱说的对,自己功夫不深,去了倒是给众人添麻烦,众人不仅要寻觅草药,还要分心来照顾她,心中虽然想要同去,却不能说出话来。 清酒问道:“鱼儿,你说呢?” 鱼儿望向她,一双眼睛在朝阳之下澄澈明亮,她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刚想要摇头来拒绝,忽听清酒说道:“你便跟着我一道罢。” 鱼儿大喜过望,情不自禁的露出笑来。 齐天柱听了,欲要劝阻,刚出口一个;“但……” 花莲走过来一把扣住他手腕,拉着就往山里走:“哎呀,大柱子你好啰嗦,快走!早些找到凝血花,我们早些动身。” 齐天柱已被拉出许远,仍不忘回头来叮嘱:“丫头,你自己要小心啊!” 众人朝另外的方向离去,清酒也挑选了一处方位,对鱼儿道:“走罢。” 清酒按着莫问所言描画了凝血花的画像,几人一人一幅在手,分向六方而寻,知其非是一日能得,身上都带上了几天的干粮。 这处山脉连绵,一日内可攀越数座山峰,但要处处留心寻觅药草,这一日内搜寻一座,已算的是极为迅速了。 一连三日,清酒和鱼儿离得村庄已远。这三日来都是晴天,两人饿了便用些干粮,夜里便留在山林里休息,鱼儿趁着夜间勤加修习内功,清酒从旁指点。 这日,两人来到一处河峡谷,这处山壁陡峭,下边一条水流,湍急朝东流去。 清酒立在崖边:“三日来一无所获,找过这处便先回去罢,或许厌离他们那边有消息。” “嗯。”鱼儿朝下一看,说道:“这河水流的好急。” 清酒垂下眼睫望着下边水流涛涛,白花四溅,她向西望去,但见这峡谷曲折,犹如大师挥墨勾勒,向上一转,便遮掩其踪,无法望到源头。清酒远远的朝西边的天空望:“昨日听村长说这山里河流的源头都是西域一座雪山的积雪融化而来。” _124 鱼儿茫然道:“西域?” 清酒说道:“你可知西域是怎样一个地方?” 鱼儿道:“我以前从未出过镇子,后来,后来走过云梦泽,到江南,到这里,都是我没来过的地方……” 清酒回首来,垂眸望着鱼儿:“日后抓住了美人骨,与他私怨一了,便带你去西域看看如何?” 鱼儿心口一热:“真的吗?” 清酒浅浅的一笑。她往前走了两步,身子一跃,纵身而下,手迅捷的扶住崖岸,整个身子凭着一只手吊在崖边。她朝下一望,寻到一处落脚的凸起岩石,手上一松,身子如白羽轻飘飘落下。 清酒在崖间四望,瞧着有凸起的岩石落脚便伏着墙壁攀游过去,身子像是吸住岩壁一样,自在挪动,待移到一处,忽然:“咦!”的一声惊呼。 鱼儿跪趴在崖岸边朝下往,见清酒抬起头来对她道:“鱼儿,将那画卷丢下来。” 鱼儿急忙解开抽出背上包袱里的画卷,贯了几分力贴着崖壁掷了下去。清酒接住画卷在手,展开一看,说道:“这一株有几分像。” 原来清酒在崖间寻觅凝血花,面前这岩壁有一狭窄幽深的小洞,一株如红莲般的花朵开在洞中深处,与画像上的很是相像。清酒收拢了画,伸手去取,然而洞口太小,难将手伸进去。她立于崖壁之上,便是要将这岩壁打碎,也因着所立处狭小而无法施展全力。 清酒手在岩壁上一扶,飞身而上,跃上崖岸:“这洞口太窄了。”清酒瞧瞧自己手腕,一声轻叹。 鱼儿见状,说道:“清酒,我下去试试。”鱼儿清瘦,身子未长全,手腕较细。 清酒答允,教她游于峭壁之间的轻功要诀。清酒要取这凝血花并非是完全没有办法,抽出背后长剑,亦可伸入洞中刺断花茎将其托出来,之所以上来,反让鱼儿下去,不过是见她练功之勤,让她多加锻炼。 这峭壁距底端也不过四五丈来高,下边又有水流,若是鱼儿一时不慎落下,她也能跃下护她安稳,因而放心让她下去。 鱼儿按照清酒先前下崖的法子下去,虽然动作较慢,却也稳健,落到那处小洞前,伸手一探,勉强能伸进去,待小臂都伸进去了方触到那花,就着花茎一折,便取了出来。 鱼儿一喜:“摘到了!” 鱼儿脸上不禁盈着笑意,忽听得清空之上一声长啸,一道黑影从头顶一冲而过。鱼儿一看,原来是一只金鹰,遨游天际。 鱼儿又去看清酒,想告诉她摘到凝血花了,忽见她望着青空,看着那只盘旋云端,自在遨游的金鹰。峡谷的清风盈满她的袖袍,她皓白如玉,飘逸出尘,三千青丝如乌云流动。鱼儿一瞬间觉得她如那金鹰,大地万物绊不住她,只有清风白云配与她为伴。 鱼儿痴痴的望着她,不知何故,胸中涌出一阵难过来。 _125 只有清风白云配与她为伴。 鱼儿垂首,尚未从失落的情绪中自拔,忽听一旁嘶嘶声起,一道青色的身影盘着岩壁弯曲游下。 鱼儿瞥见,一阵恶寒,寒毛顿起,忘了身在何处,脚不自觉的往后一挪,登时身子腾空,坠落感盈身,她不自禁的惊叫出声:“啊!” “鱼儿!” 一缕情丝绕青丝(六) 鱼儿见那道白色的身影一跃而下,如离弦之箭,眼前一花,便被人搂住。 耳边风声鼓鼓,身子在空中,一颗心却已落在了实地上。 空中并无借力之处,眼见就要落入水中,自上游急速飘来一只破旧的竹筏,水流湍急,转眼便至两人身下。 清酒纵气轻身,搂着鱼儿落在竹筏之上,本是要足尖一点在上边借力跃到岸边,可这竹筏摇晃不定,清酒甫一落下,面上蓦然煞白,身子不稳跌倒在竹筏上。 鱼儿在一旁扶住她,不让她落到河水中去,惊道:“连竹筏也晕吗!” 水流急速而下,这耽搁的一会儿,鱼儿已听到前边水声如雷,眼见水流越来越急,前边山岩走势一空,心中咯登一下,料想前边有断崖瀑布。 鱼儿不知这瀑布多高,若是低些还好,若是高些,清酒这般模样,两人落下去必然受伤,得快些到岸上去。 鱼儿叫道:“清酒,前边是悬崖,我们得上岸去!” 一叫几声,清酒含糊吱唔了一声,只捂着嘴,模样十分痛苦。 鱼儿心中一横,搂抱着清酒,身子一歪,倒在河水之中。 鱼儿原想拉着清酒游到岸上去,可水流迅疾,阻扰着她横行,游不过两下,只觉得身子再一次腾空,坠落,这一下只觉得耳边雷响,眼前白花花水幕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鱼儿只能凭直觉感知,这处断崖很高。 鱼儿心中惊跳,方才落下来的时候和清酒冲散了,不知清酒如何了,从这高处落入水中,势必会震伤肺腑,她晕那竹筏,神思混沌,这样落下去必会受伤的。 鱼儿正胡思乱想,忽感水面近了,一股压力从头顶压上来,倏忽间,鱼儿觉得有人抱住了自己,被护在怀里,几乎是下一瞬,身体便落入水中。 有片刻的晕乎,清醒回神后,鱼儿急忙张开双臂,破水而出。她揩拭眼前的水珠,回首望那瀑布,只见这飞流有七八丈,白沫飞溅,响声震天。 _126 身侧传来踏水的声音,鱼儿见清酒出了水向岸边走去,也连忙跟了上去。清酒在岸上拧着湿透了的衣服,见鱼儿上来,问道:“有哪里受伤没有?” 鱼儿摇头,见清酒恢复了正常,也没受什么伤,心中松下一口气。 清酒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鱼儿道:“我,壁岩上有蛇……” 清酒朗笑一声:“闯狼窝斗恶贼的鱼儿也有这致命的弱点。” 鱼儿抿着唇:“对不起。” 清酒摇了摇头:“我不是怪你,你有时就是太认真执拗了些,其实说来也是我的疏忽,才叫你受了惊吓失足跌落。今日是回不去了,找处山洞歇身,看这天快下雨了,得赶紧找些干柴生火。” 瀑布这一面崖壁陡峭,是没出路的。河流四周苍翠掩映,深幽奇秀,静雅如绝世桃源。 清酒和鱼儿觅得一处山洞,山洞宽阔,位置适宜,两人寻了山洞后又就近寻了些干柴。 鱼儿抱着一挪干柴回来时,走到洞口时闻得呻/吟之声,她脚步一顿,辨出是清酒的声音,急忙入内,只见清酒倒在地上,紧紧的拽着胸口衣裳,一只手扣在地上青筋现出,因狠狠的抓捏住石块,手指缝中渗出鲜血来。 清酒身子发着颤,似痛极,脸色因疼痛而忍耐的通红,连双眸都因布满血丝而变得血红,嘴唇却因痛苦而变得惨白,她死咬着牙,仍旧止不住哀嚎。 鱼儿惊道:“清酒!”手中干柴落了一地,她慌张的过去扶住清酒:“你,你怎么了?” 清酒此刻虽是清醒的,但这极大的痛楚让她口中难言,更加难以动弹。 鱼儿觉得清酒身上的痛苦似也染到了自己身上来,每一下呼吸既艰难又疼痛,身子不住的颤抖。 鱼儿遽然想起清酒上次病发,又想起莫问说过的话。 清酒身上的蛊毒发作了! 鱼儿脑子中一麻,慌忙问道:“莫问给你的药呢?” 清酒缓了许久,口中血腥味蔓延,始终缓不过一口气来说话。 鱼儿见她痛苦不堪,越发慌恐难受,便自主的朝她怀里摸去,摸索一阵,取出一瓷瓶来,见就是昨日莫问给的,连忙倒了一粒出来,喂到清酒嘴边。 _127 清酒难张口来含住。鱼儿吸了口气,一手扶住她下巴撬开她嘴唇,柔软的触感叫她心中一慌,背后一阵汗起,可她顾不得太多,连忙将那丹药递了进去。清酒口一闭咽下了。 隔了许久,清酒情况稍见好转,可神色仍是不轻松。 鱼儿轻轻唤她:“清酒。” 清酒推了她一把,自己再次跌倒在地:“鱼儿,你……你先……出去。” 鱼儿道:“但是你的身体……” “出去!” “清酒。” 清酒心脉处一股疼痛又泛上来,她身子一瑟缩,额上起了冷汗,喘气不匀:“出……去……” 鱼儿虽是担心,但也不愿违拗她:“好,我出去,你有什么事就大声叫我,或者是敲出声响来,我立刻进来。” 鱼儿朝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这才又走到洞外去。 鱼儿靠着洞口,不自觉的侧耳听洞内的动静,脑海里不住回想起清酒痛苦的模样,心也莫名的跟着揪紧。 鱼儿长长的叹了一声,看向暗沉的天空,按住自己心口,想自己是不是也病了,为何这处也会疼痛的,可就莫问所学的医术来把脉,却又找不出症结所在,一想医者不自医,又想或许只是自己学的不到家,还未学到莫问本事的十之一二。 待思绪渐宁,鱼儿在附近寻了些柔软的干草,回来时听到清酒唤她,立刻抱着干草小跑入内,见到清酒时,洞内已经升起了火,清酒靠着一块石头坐着,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色。 鱼儿道:“你怎么样了?” 清酒抬起眼睫,眉眼间倦意浓厚,她目光落在鱼儿手中的干草上。 鱼儿说道:“我去寻了些干草给你铺着休息。” “先过来将衣服烤干罢,小心着凉了。”清酒的声音嘶哑倦懒,好像浓睡后初醒一般。 鱼儿过来将干草铺在了清酒身旁,这才脱了外衣在火边烘烤:“你要不要喝些水?”清酒摇头不语。 鱼儿又问:“你饿不饿,我去找些吃食好不好。”清酒依旧摇头。 _128 火光摇曳,外边忽然下起了雨来,雨势很大,这山洞漏水,水珠一滴一滴敲在石壁上,滴答滴答的。 隔了一会儿,鱼儿道:“你先休息一会儿罢,我守着。” 这一次清酒还是没应,鱼儿去看她时,见她倚着石头已经合了眼,像是睡着了。 洞中静悄悄的,唯问滴雨声与火焰燃烧干柴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鱼儿将外衫烘干,去看清酒,见她依旧以先前的姿势睡着。 鱼儿怕她睡的不舒服,想要过去扶她躺到铺好的干草上,却又怕惊醒了她,又担心她一直未动,衣服未烘干着了凉,便拿着自己的外衫想要盖在她身上。 鱼儿拿着衣服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半蹲在清酒身前,手还未伸过去,清酒猛然睁眼。那样的眼神鱼儿曾见到过,在翻云覆雨十三寨去救她时,她躺在床上,一瞬间睁眼来也是这样,冰冷凌厉,如一把杀人不沾血的利剑。 鱼儿被她忽然睁眼弄的有些不知所措,正要开口叫她,一道寒意袭面而来。 鱼儿一惊,侧身一滚的躲过。鱼儿还来不及反应,清酒手中长剑一转又接连攻来,寒芒不断,杀意凛凛,竟是毫不留情。 鱼儿狼狈的躲着,心中不明,为何清酒遽然间便要拔剑杀她,如此决绝,好似自己是她痛入骨髓的敌人般。 鱼儿一直躲得背靠上山洞岩壁,退无可退,眼见清酒一剑刺来,她惊呼:“清酒!” 那寒芒一侧,从她耳际滑过刺入岩壁,一半的剑身尽数没入岩壁中,鱼儿背后尽是冷汗,呼吸都打着颤。这一剑力道之浑厚,若是刺在自己身上,自己就被贯穿了罢。 一缕秀发被长剑从中削断,落在剑身上,鱼儿又轻轻的试探着唤了声:“清酒。” 执着剑的人如梦初醒,眸子清澈许多,皱了皱眉,声音低哑:“是鱼儿啊……” 鱼儿怕刺激到她,放柔了声音说道:“是我。” 清酒拔了拔剑,现下清醒了,却是如何也动不了它。方才出手凌厉,一剑贯入岩壁的人好似不是她,她此刻竟浑身无力,虚弱的不成样子。 鱼儿背抵在岩壁上,与她离得极近,能听到她低沉的喘息声。 清酒又试着拔了次剑,终是不能拔/出来,她身子无力的软倒下去,鱼儿抱住她,两人一起滑跪在地上。 “鱼儿,我睡着的时候,不要……离我太近……”清酒声音倦惫,越来越低。 鱼儿恍然,原来厌离他们都叮嘱自己,清酒睡着时不要离她太近,是这样的缘故。 _129 鱼儿说道:“我扶你过去躺着。” 鱼儿搀扶清酒,走到火堆旁铺的干草上,扶着她躺下,而后不远不近的坐着。 没过多久,清酒呼吸均匀,又昏睡了过去。 鱼儿坐在一侧,眸光不自觉的往她这边移来。鱼儿趴在自己膝上,侧着头望着清酒的睡颜,见她面白如玉,睫毛又密又长,这样安静的看着她,竟有一种难言的满足,有一瞬只希望这样的时刻能永远延续下去。 待得中夜,清酒忽然发起烧来,断断续续的说起胡话,鱼儿想着先前清酒交代她睡着的时候不要离她太近,想着清酒梦魇一般执剑攻来的无情模样,几番挣扎,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坐在她身旁。 鱼儿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清酒,我在这。” 这一次估计是人已昏迷,没有再暴起伤人,可鱼儿心中依旧不轻松,她唤了清酒几次都唤不醒她,唯有坐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 清酒虽无意识,却也狠狠的抓握住她的手,像是溺水之人紧紧抓住唯一的浮木。 鱼儿心中再一次涌起难言的沉痛来:“是什么样的人要下这样狠毒的蛊来折磨你……” 一缕情丝绕青丝(七) 山雨淅淅沥沥的落了一夜,次日放晴,空谷鸟鸣,悠扬清婉。 清酒自昏睡中醒来,一双眸子清明,直直的望着洞顶。洞顶有数处缝隙,晨光射进来,光带如缎。 清酒坐起身来,长发顺着肩头滑到身前,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一只柔腻温软的手握着它,清酒久久的注视着,一向平静的眼底漾起了波纹,她顺着那手看过去,见鱼儿缩趴在一侧,脑袋枕着手臂。 清酒身子一颤,轻轻的笑了出来,几分苦涩,几分欢意。 鱼儿被这轻微的动静惊醒,见到清酒坐着,心中欢喜:“你醒啦!你觉得怎么样了?” 清酒嘴角一弯,温声道:“不是让你离我远些的么?” 鱼儿避开了清酒的目光:“你睡的不安稳……” 火堆已经灭了,一缕青烟袅袅,鱼儿欲要起身,发现自己的手还被清酒握着,她顺着手臂又望向清酒,见清酒眸光轻柔怜惜,瞧着自己,忽而心中一惊,怦怦急跳。 鱼儿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听清酒说道:“可惜了。” _130 鱼儿一呆,顺着她的目光,才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的断发。昨日清酒忽然执剑攻向自己,削断了耳边的一指头发。 鱼儿道:“不要紧的。” 清酒见分明是自己的过错,鱼儿却不安的好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一般,不免打趣她:“如何能说不要紧。你日后若是成了婚,解了发之后见你这里头发要短些,道你是在外边有情郎,私会赠发,情丝一缕,以解相思,他不知其中原委,如此误会了你,倒是我的罪过了。” 鱼儿没有释怀,反而脸色渐红,坐立不安。 清酒浅笑出声,她忘了,鱼儿是一直不禁逗的。清酒说道:“好了,我不闹你了,你过来,我替你绾发。”鱼儿乖顺的走了过来,蹲在清酒身前。 清酒五指顺入她头发,舒缓轻柔的梳理,鱼儿望着缝隙泄露的光华中,细小的烟尘在缓缓浮动,好像这一刻时间的流动变得格外慢,宁静安逸。 永远是这样才好。 清酒将鱼儿那指断发梳成发辫,随后与头发一起束着,倒也看不出来。 整理完毕,鱼儿略有些不舍的起身。清酒也起了身,掸了掸自己衣衫。 鱼儿道:“你先歇会儿,你饿不饿,我出去找些吃食。” 昨日包袱落在水中,干粮是不能吃了,但这山中果子走兽应当不少。 清酒道:“不用了,我跟你一起去。” 清酒走到岩壁边,握住昨日插进岩壁的长剑,看着上边一缕青丝,对鱼儿说道:“快将这些收起来,莫要给山野村夫拾去了,日后若是遇着了心上人可大有用处。” 这一次,鱼儿面红过耳,不发一言,将那指头发收在了怀里。 清酒收回剑后,正言道:“我未说笑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应当格外爱惜的,昨日我伤了你,我向你道歉。” 鱼儿见清酒说的郑重,连忙道:“我是真的不介意的。” 清酒一笑,并未说话,只是伸出手来,似要轻抚鱼儿,最终只是在鱼儿耳边轻轻碰了碰。 两人出了山洞,雨过天晴,山林之中的空气清新,薄雾氤氲,空灵静雅,鸟鸣婉转。 两人朝山上走去,鱼儿问道:“你的身体不要紧吗?” _131 清酒道:“无碍。”鱼儿见她不愿多提,便也不多问。 两人走不多远,绕过一块山石,见草丛之中伏着一白影。清酒按住鱼儿肩膀:“等等。” 鱼儿脚步一顿,忽闻得一声低沉的虎啸,原来树丛里卧着的是一只白虎,身形巨大,体格彪悍,凛凛神威,见两人过来,低嚎了两声,却不动。 清酒走过去两步一看,笑道:“中了埋伏。” 鱼儿也走来,只见那白虎后腿被捕兽夹夹住,鲜血淋漓。两人走近,白虎向着两人哀嚎了两声,莫名的含了一股凄凉之意。 鱼儿不自觉的走上两步,后又有所思的顿住了步子。 清酒道:“白虎有灵,长到这么大的更不容易,这是在求我们救它。” 白虎腹部异样的凸起,鱼儿心中一动,走了过去。 清酒道:“你想救它?” 鱼儿回首,嫣然一笑:“清酒,它有身孕了。” 鱼儿脸上的笑是万物初始般的纯粹,有一种别样的美好。清酒心神一晃,莫名觉得眼前的人带着这样的笑,就像牛乳一样,奶香味十足,过后又觉得荒唐,轻拧起眉头,凝视着她,沉默良久。清酒知道鱼儿言下之意是想要救白虎的,她说道:“可知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鱼儿道:“它还没有伤害我,不一定会伤害我……” 清酒道:“它腹中饥饿,你若一放它,它便要暴起咬断你的脖子,你打算怎么办,它终究是野兽,你道它能念着你的恩德,人在身处绝境时都不会讲什么恩义,它懂什么恩义?” 鱼儿知道清酒说的有道理,心中一块执拗的地方却总是不愿回转,就此妥协:“不是还有你在……” 鱼儿抿着唇,下半句‘你会护着我’没有说出口来,她知道清酒很聪明,她懂的。 清酒笑着摇头,又继续说道:“便是我今日护着你,你纵虎归山,倘若他日有村民入山,这白虎伤了人,你便是间接的害了那人。” 鱼儿一怔,察觉得清酒现在有些不同,往日清酒甚少这样执着的谈论一件事,她总是很洒脱,想做便做,不想做便不做,没有太多的如果,没有这许多的顾虑,她现在却如此认真,神色肃然,仿佛在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鱼儿不禁认真的说道:“总不能以未发生的事来判定当下的事要不要做。” 清酒靠着树干站立,脸上笑着,这笑容浅淡,真诚,她轻轻道:“曾经有个人跟你说过同样的话。” _132 鱼儿自然而然的问:“那个人是谁?” 清酒沉默一会儿,说道:“替它解开捕兽夹罢。” 鱼儿到白虎身前,那白虎十分温顺,趴伏在地一动不动。鱼儿掰开捕兽夹,只见这白虎后腿的伤深可见骨,于是自怀里取出金疮药,洒在它伤口上,撕下自己的裙角,给它包扎好了。 鱼儿起身面朝着白虎退开,该有的警惕也不曾松懈。白虎站起身来,朝她一吼,并无敌意,似在道谢。 鱼儿不禁一笑,朝清酒道:“你看。” 它并没有伤害我。 鱼儿的笑容很灿烂,很耀眼,她不自知,清酒静静的看着她,忽然说道:“那个人是我的老师。” 清酒朝先前的方向继续前行,鱼儿在后跟上,她满腹好奇,清酒的事她知之甚少,如今听她说起,兴致十足:“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清酒一笑:“一个老秃驴。” 鱼儿听这称呼不敬,语气却是十分敬爱的,不免更加感兴趣,再问时,清酒却不说了。 两人找了半山,摘了些果子,清酒猎了一只野猪,本是无意去寻肉食,只是恰好撞见,便猎了来。两人寻了处山洞歇息,回首见那白虎一瘸一拐的跟在后边。 鱼儿叫道:“清酒。” 清酒瞥了一眼,说道:“不用管它。” 两人在河边将野猪剥了皮开了膛,清洗干净,拿回去洞中熏烤,那白虎就守在洞口,见两人回来,便退到一旁,两人进去,就又回来蹲坐着。 清酒主的手,不多时架上野猪肉熟,火候正好,肉色金黄,外焦里嫩,又用了酸杏去腥提味,肉一撕开,肉汁四溢。 清酒用匕首一划,解下前腿骨上的一块肉,递给鱼儿。两人吃的满饱,还剩大半只,洞口传来一阵阵呼噜。鱼儿看向清酒,寻求她的意思,眸中多少带了些祈求。 清酒慢条斯理的用手帕擦着手,说道:“给它罢,反正我们也吃不了。” 鱼儿一喜,托着剩下的大半只烤野猪肉出了洞口,放在白虎前边,说道:“你吃罢。” 白虎朝她轻吼一声,前爪摁住猪肉,低头撕咬。 _133 鱼儿转身进洞,同清酒歇了一会儿,待出来要寻路返回村庄时,见洞口一堆骨头,那大半只野猪已被白虎啃食干净。白虎蹲在一旁舔舐前爪,见两人出来,朝两人轻吼一句,转身朝一方走去。 两人停在原地,那白虎又转过身来朝两人轻吼两声,鱼儿道:“清酒,它好像让我们跟过去。” 清酒斟酌半晌,说道:“跟过去瞧瞧。” 两人随在白虎身后,那白虎走了一段路,回头来见两人跟着,这才继续前行。 两人一虎翻过这山,绕过山坳,转到一座山峰的山腰上,但见树木枝叶繁茂,草木横生,很有些不见天日的味道。 这白虎弯弯绕绕,直到一从杂草前停步,朝两人吼叫。 两人见这地方没有什么稀奇的,向四周望时,那白虎走到杂草前扒拉,透出一条缝隙来。 清酒‘咦’了一声,走上前去,手在背后长剑上一带,长剑飞出,寒光一转,杂草尽数斩断,显出背后的大青石来,那大青石堵着一处洞口,只留下一点缝隙,仅能一人挤身而过,这处甚是隐蔽,若非白虎带来,实难发现。 清酒先行进去,点了火把,见长长一条甬道,深不见底,清酒将鱼儿唤了进来,两人一道往里边去。 走了许久,通道越来越宽敞,渐渐变成一圆形的开阔地,视线也渐渐明亮,只因洞顶蓝色的晶石放着幽亮的光芒,照亮四周。 鱼儿眼明,一眼瞧见山洞壁上一片火红,细看之下,竟是一片的凝血花,她在山崖处好不容易找到一朵,后来也因为落崖而弄丢了,心中自责不已,现下眼见这么一大片凝血花,那些村民的药引不用愁了,心底登时舒展欣喜。 鱼儿目光回转来,看到山洞中央光芒最亮处还有一件物什,十分显眼,只因先前心之所系,所以先注意到了凝血花,现在瞧见那东西,见是一把阔剑,半截剑身插在圆台内,不知是不是那晶石放出的光的缘由,那剑身明亮,非比寻常。 清酒冷笑一声,足尖一点,飞身至剑台上,手握剑柄,内力灌入,刹的一声拔出那柄利剑,登时寒芒刺目,难以直视。 清酒道:“青霜三尺长,利能断金刚。” 鱼儿见她说的有名头,显然是认得这剑的,她看这剑貌不凡,藏处又十分隐蔽,就如同什么秘宝一样,问道:“清酒,这是什么剑?” 清酒阔剑轻轻一舞,立有划破空气的刺刺之声,她笑道:“神剑,青环。” 一缕情丝绕青丝(八) 鱼儿道:“神兵?” 听上去大有来头,原来真不是俗物。 _134 清酒说道:“相传一千多年前,一位铸剑大师得了八样稀世奇珍,用以铸造八件神兵,四柄剑、两把刀、一杆□□、一具瑶琴,兵成之日以自己血肉之躯为祭,天生异象,万鬼同哭。” 清酒手腕一转,青环轻抖,剑气过处,坚实的岩壁上留下一道半尺深的剑痕:“虽然只是传言,具体出处为何,无人得知,但这神兵之威是实实在在,有目共睹的。江湖豪侠一生所求,也不过得一把神兵,傲视群雄,独步江湖。” 鱼儿欢喜道:“你气运真好,寻得了这剑。” 清酒摇首:“鱼儿,这把剑是你找到的,非是我气运好。” 要救白虎是鱼儿的主意,白虎因此而报恩,两人跟随前来找到这处隐蔽的山洞,得此至宝,皆因鱼儿善念。 清酒望剑,眸光冷然:“多少人求神兵而不得,宁愿兄弟反目,骨肉相残。有谁能想到这荒山野岭的山洞之中也有这一把神兵啊。” 鱼儿道:“你得了这把神剑,不开心吗?” 清酒不言,闭上了眼,极轻的叹了口气,脱了外衣将这剑裹住:“鱼儿,摘些凝血花便快些回村子罢,不要耽搁太久。” 鱼儿不再多言,摘了些凝血花,用包袱裹住,和清酒出了洞来,见那白虎远远的在坡上站立,鱼儿走得几步,回身朝它挥了挥手,叫道:“后会有期!” 白虎长嚎一声,似在为两人送行。 两人下山,顺着河流往外走,脚程虽快,也耽搁了一天方才找回村子,还在山坡上,忽见村民全围在了村口,人头攒动,人声喧嚷,似在与人争执什么。 只听一人高声说道:“各位,你们冷静些!” 鱼儿听得这是紫芝的声音,正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忽见清酒朝他们走去。她们的方向正对着村民背面,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得走到侧面才能看清,因此清酒是斜着走的,鱼儿也快步跟了上去。 又听得有村民嘶喊:“村子里都死了十几个人了,你们救不了我们,凭什么要阻止我们自救!” 鱼儿又听到泽兰的声音,她气急败坏的喊道:“你们怎么蛮不讲理,都说只差一味凝血花的药引了,已经有人去山里找了,不日便会找到,你们体内的蛊就能解了,你们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你们!你们快放了她!” 鱼儿一愣,心想:“原来我们在山里耽搁的这几天,已经有这么多人死了,连莫问都没能拖住。” 张耳一听,那些村民情绪更加激动:“说是去找药引,谁知道这药引到底能不能解蛊,又有谁知道这山里到底有没有这药引!” “是啊!那几个人跟她就是一伙的,谁知道她们安的什么心!” 鱼儿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细听下去,听到有人喝道:“他们没有性命之忧,不知身中这蛊毒的痛苦,不能感同身受,当然不急,我们命在旦夕,哪里能再拖,跟他们废话什么,直接动手!” _135 泽兰道:“你们疯啦!这是个大活人!你们要吃她解蛊,简直荒唐!” “你们还替这妖人遮掩!申大婶,你来说说,你们家坤儿是怎么好的!” 一妇人声音响起:“那姑娘端了一碗清水喂了我家坤儿,当天我家坤儿便好了大半,事后我坤儿想起说那水没什么特别,就是有点血腥味!张家的也说亲眼看见那姑娘用针扎破自己的手指,滴了血液在水中,他们家里人服下后第二日就好了!” “喝她的血就能好了!” “对!她的血就是解药!你们不是医师么,我们死了这么多人,你们救不了,现在还拦着我们,是成心看着我们死!” 泽兰尖叫道:“你们还讲不讲理啦!我看你们丧心病狂,简直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紫芝声音冷然:“各位,就算莫问姑娘鲜血能救人,你们也没有擅自取用,伤她身体的道理,虚怀谷弟子在此,决不允许你们伤人!” “这人本来就怪里怪气,鬼鬼祟祟的,先前就怀疑是她下的蛊,她的血液能救人,说明这蛊与她有关联啊!这蛊就是她下的!她下的蛊,就该她来救我们,有什么不对!” “死她一个人,活我们这几百个人,也是这妖人功德一件!” 底下一片附和之声,鱼儿身躯一震,朝那人群瞪大了眼,她去看清酒时,只见清酒面色铁青,眸光冰冷,足尖一点,施展轻功而上。 泽兰叫道:“你们这是强词夺理,你们!你们还要不要脸,有没有王法啦!村长,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们是来救人的,这木头脸帮了多少忙你们心里没数吗,做这种事,你们不怕寝食难安吗!不怕招报应吗!” “活都活不成了,还怕什么报应!” “对啊,活都活不成了,还想什么吃不吃的下,睡不睡的着!” “进了我们村子,就是我们村子的东西,我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就是王法!这就是理!念在你们先前救人也算是实心实意的,你们若是不拦,我们不跟你们为难,你们要是阻拦,我们活不成,你们也别想好活!” “再说废话,这罪魁祸首就要醒了,到时还不知有什么邪术,先杀了她再说!” “听说苗疆那帮邪人,能死而复生,要真正杀了她,得先剜了她的心脏,再割了她的头颅,咱们把她血肉割干净,大家分了,再把她骨头烧了。” “我来!” 一名壮汉手拿弯刀,朝着柴堆上走去,那架子上绑着的正是莫问。 清酒身形如风,顷刻便至,眼光如利剑,一掌推出,往那人心脉拍去,佛珠因这猛烈的动作飘起,一阵轻响。 _136 清酒掌力陡收,手肘撞开壮汉手中的弯刀,手背顺势一挥,打了这人一巴掌,右脚踢出,踹在这人腹上,直将这人踹的飞出,撞破首家门户,吐出一口鲜血,晕死在地。 清酒一拂衣裙上的灰尘,冷然睥睨众人,冷哼一声:“好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清酒这来的如风如电,身法似鬼似魅,众人方才只见一道白影闪来,晃了一晃,一个壮汉便飞了出去。 村民一阵骚动,不绝退后,有人指着清酒叫道:“我认得这人,她们,她们是一伙的。” 人人戒备,人人仇视,盯着两人,仿佛是有深仇大恨的人一般,就是没人敢轻举妄动。 “都闪开!” 村民后方传来一声喝,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叫,众人回首去看,只见有两人被一高似铁塔的和尚举起来。 那两人两手扑腾,不住喊叫,原来是齐天柱几人也恰好赶了回来,刚走到这一边,就说什么吃人不吃人的。 齐天柱将人朝两边一扔,那两人噗通一声摔地,□□不止,村民情不自禁的左右退开,让出一条路来,厌离几人陆续走过来。 唐麟趾在这一旁抱臂啧舌,说道:“她这是被绑起做祭品,准备烧了祭神?” 清酒望了一眼村民,说道:“祭什么神,这是要祭他们的五脏庙。” 清酒这一眼冷光扫来,村民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一时间噤若寒蝉,竟然没有人敢说话了。 唐麟趾道:“她为啥子还睡的死猪一样,被下迷药喽?不是百毒不侵咩?” 厌离走到架子上来,一近身闻得一阵浓郁的酒气,额角一跳,说道:“她喝醉了,一语成谶,这次可真是被人生吞活剥了还糊里糊涂呢。” 紫芝和泽兰见众人归来,齐齐松了口气,急忙上前来,将前因后果简略告知。 原来六人离开后,村子中的人蛊毒频繁发作,虽有莫问和虚怀谷的弟子在,依旧是顾得东顾不了西,而且没有解药,抑制蛊毒的药也渐渐的失了功效,到得昨天已死了十多人,人心惶惶。 原本村中的人对莫问十分敬惧,今晨却忽然转了性子,摆了大酒大肉请莫问入席,村长亲自来陪酒。莫问虽然奇怪,但一众人说什么朝不保夕,不知道能不能吃到下一顿饭,不知能不能活着报莫问和虚怀谷弟子的恩情这样的话,说什么要敬这微薄之力,报救治之恩这样的言词,莫问便以为是众人感到死亡威胁,因而来放纵一把,莫问不好推却,后来村民前后轮番敬酒,直到把莫问灌醉。 虚怀谷弟子也在酒席中,渐渐察觉到不对,就见到一群人直接将醉倒的莫问绑缚起来,亮出刀具来,说什么要将她开膛破肚,取血治病,只因看见过她用自己的鲜血救过人。 虚怀谷弟子医术无双,但谷内会武功的没有多少,武功高强的更是少之又少,这一群虚怀谷弟子中就没有一个会武的。这群村民虽然中蛊,但是人数众多,虚怀谷弟子要抢人,动手打不赢,只能同他们理论,尽量拖时间。 _137 紫芝见清酒几人身手不俗,又见清酒目光冷冽,知道这几人要报仇,这些村民一个都逃不了,说道:“这些村民被死亡逼的丧失了理智,可恨却也可悲,还好莫问没事。” 泽兰问道:“你们找着凝血花没有?” 厌离几人均是摇头,鱼儿看向清酒,只见她神色漠然,一句话也不说,全不表态,满不关心的样子。 鱼儿皱着眉头,觉得她们辛辛苦苦的去找凝血花,莫问却被这样对待,若是将找到凝血花说出去,心中未免觉得不甘不平,可若是不说,这群村民无药可救,必死无疑,这样许多鲜活的生命在自己一念之间覆灭,又太过沉重,压的她喘不过气来。鱼儿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心软,轻轻说道:“找到了。” 紫芝喜出望外:“真的?” 泽兰说道:“那快给我们,做了药引,便能解蛊了。” 村民蠢蠢欲动,双目盯着鱼儿,放着精光,犹如饥饿的野兽盯视着猎物。 花莲伸出折扇来将泽兰一拦,说道:“诶!你们医者仁心要救人,我们就不瞎掺和了。” 泽兰愣愣问道:“什么意思?” 花莲折扇轻摇:“你们虚怀谷一脉悬壶济世,心胸宽厚,乃是圣人,我们是小人,圣人有容人之量,慈爱之心,小人可是睚眦必报,没那么大的胸怀,圣人救人,小人自然要跑路了。” 有性急的村民眼见得救之机在身前,几番波折,早已疯狂,生的渴望将对于花莲几人的恐惧都压下了,将一切廉耻理智也都压下了,他吼喝道:“你们什么意思!” 花莲扇子猛然一合,冷着俊美的面皮:“当初救人,也不图你们记什么恩德,报答什么,只不过爷几个高兴,想救人便救了,现在不想救了,神仙菩萨也拦不了!我就是不救你,怎么,想打你花爷不成!” 一缕情丝绕青丝(九) 紫芝知晓这一行人武功高强,行事莫测,恐其动怒,村民逃不过被灭的下场。她虽厌恶这群村民行径,但医者仁心,她也能体怜这帮村民无辜遭劫,被人试蛊,倍受折磨,临死丧失理智的苦难,因此出声唤住道:“花莲公子。” 紫芝心思敏捷,看出清酒是这一行人拿主意的,又唤清酒道:“清酒姑娘。这伙人被恐惧冲昏了头,做出这混账事来,是不能轻饶,但好歹是百来条人命。你们入山寻觅草药不易,出自一片好心,既然已经寻得,当下救人轻而易举,何必因这些失了心智的人逆了自己善心。你们只当他们是阿猫阿狗,饶他们一命,再有何种惩处,何种不平,救了人再清算也不迟。” 齐天柱是佛门中人,听紫芝说的有理,动了恻隐之心,也跟着劝说道:“清酒姑娘,她说的对……” 齐天柱心想:“都寻得了药引了,只差这一步就能救人,好歹是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不管不顾,心中也放不下去。” 要救这些人太容易了,容易到他们若是不管,这些人死去就像是他们的过错一般,会叫人承担一种沉重的负疚感。 花莲扯了一把他的衣袖,沉声道:“大柱子,别说了。” _138 齐天柱还欲劝上一劝,叫道:“花莲兄弟。” 厌离拂尘一扫,冲齐天柱摇头。齐天柱以为厌离也是不愿救人,要劝阻他,不禁心想:“这也难免,毕竟他们这一行人平日里亲如家人,莫问好心救人,却遭受这般对待,他们不救人也是情理之中的。” 岂知厌离目光向清酒一扫,示意齐天柱道:“她这辈子最痛恨忘恩负义的人,没动手,已是看在莫问想要救人的心和虚怀谷的面子上了,你若再劝,也只是适得其反。” “这……” 泽兰在一旁听得一二,说道:“但这里还有些孩子,他们什么都不懂的。” 唐麟趾面色冷峻,抱着臂膀,肃然道:“我们本来也没有责任救人!人生在世,活着就是一口气,都要被人放在砧板上商量煎炸蒸煮了,还要我们来体怜他们。我们可不是啥子大慈大悲观世音,也不是普度众生活菩萨!我们脾气差的很!” 唐麟趾在这一行人里是脾气最差的,听得这行人唧唧歪歪,早已不耐,身为刺客本就没多少这劳什子的同情心。想刺客这个行当,收银办事,规矩鲜明,比如说主顾背叛刺客,便再也无人接他的任务,刺客回来刺杀这个主顾都是被门中允许的! 在唐麟趾眼里,这伙村民就是‘主顾’,莫问就是‘刺客’,主顾既然背叛,就得承受代价,死不可惜。 紫芝深叹一口气,也不知如何劝说,只是见清酒带着佛珠,想她应当与佛门有瓜葛,不禁说道:“清酒姑娘,你带着佛珠,应当是信佛之人……” 没想一句话未说完,清酒就淡淡道:“我会替他们念经超度的。” 一句话说的这群村民在她心中已是死人了似的,噎的紫芝再不知道说什么好。 泽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知不知道。” 清酒斜乜了泽兰一眼,眸光似冰霜,泽兰不禁浑身一个战栗,结结巴巴道:“你,你想怎样……” 清酒不发一言,将淡漠的眸光移回,问鱼儿道:“鱼儿,凝血花是你找来的,你说怎么办?” 鱼儿抓紧怀里的包袱。这群人遭受无妄之灾,可怜,然而这群人又愚昧,企图牺牲别人的性命来救自己的性命,可恨。救人确实不是难事,可若救了这群人,心中到底是不平的,而且先前清酒身上的凛凛杀意,她是切实感受到了的,比在崖下山洞中的气息更凌冽三分,对于这行人的作为,清酒是真的厌恶;可若是不救,到底几百条人命,他们恶意虽起,却未结出恶果来,就这样弃之不顾,鱼儿也做不出来。 鱼儿拿不定主意,便看向清酒,却见清酒转了身,神色冷漠,不愿再看那些村民一眼,朝山中出路方向离开了,临走说道:“你觉得该如何,便如何办。” 鱼儿望着这百来个村民,一双双眼睛看着她,或是恐惧,或是渴望,有人蠢蠢欲动,终究碍于花莲几人功夫,不敢造次。 虚怀谷的弟子欲要劝说几句,鱼儿心下已经拿定主意。 鱼儿取出包袱里的凝血花,一共十来朵,走入人群之中,分发给了那些孩子,中途有人赤红双眸要来抢,被齐天柱拎着后领提起来扔到一旁,其后虽人人紧盯着鱼儿手中凝血花,再无人敢动作。 _139 鱼儿分发凝血花时,唐麟趾上前解开了莫问身上绳索。紫芝上来为她把脉,本要看看她有未受伤,搭上莫问脉搏那一刻,怔然的盯着莫问,盯视良久。 唐麟趾两巴掌扇到莫问脸上,喊道:“醒醒!还睡!” 莫问迷迷糊糊的睁眼,眼前朦胧,见身前的人好似唐麟趾,神思没有回归,还没想起来自己在哪,在做什么,只问道:“要吃饭了吗?” 厌离摇头笑骂道:“吃饭,你自己就快被煮了吃了!几碗黄汤下肚,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莫问喃喃道:“莫问。” 唐麟趾笑道:“哟!还晓得自己叫啥子!” 唐麟趾扶着莫问走来,鱼儿也正好给完凝血花,当真是凑巧,十几朵凝血花给完,村中孩童一人一朵,不多不少。那些孩童家里人将自家孩子深深护在怀里,眸子血红,宛如野兽,狠狠的盯着众人,就怕谁将他们手中的药引给抢了去。 唐麟趾叹道:“要么一个不救,要么全都救了。鱼儿,你这样只救这些娃儿,以后他们怕是不仅不感恩,反倒是记恨你不救他们父母邻居。” 鱼儿一笑,说道:“随他们去了,我也不是为了他们记恩才救他们的,也不会因为害怕他们恨我,就不救人了。”这一笑的洒脱,倒与清酒平日里的笑意有几分相似。 鱼儿几人已动身要走了,村民不敢阻拦。 紫芝叫道:“几位。” 花莲回头道:“你们走不走?看那群人架势,你们继续留在这里,他们发起疯来,怕是连你们也要吃了,你们虚怀谷弟子不善武艺,到时候只能任人宰割。” 虚怀谷的几名弟子踌躇不知如何是好,纷纷看向师姐紫芝。紫芝看了一眼那些村民的狂态,叹道:“走罢。” 走之前,向那村长说明了解药放在村长家中,只需煎熬,连着药引一起服下,便可解蛊,随后与众人一道离去。 一行人上到东面一座峰上,赶上了清酒。 虚怀谷的几名弟子要回谷,与清酒几人所行方向不同,紫芝几人朝七人道别,说道:“各位,后会有期。”带领几名弟子朝北面去了,临走又朝莫问瞟了几眼,眉头深锁,脸上怀疑尽显。 厌离与清酒互看几眼,而后又看向莫问,厌离轻轻摇头,就见花莲冲着那行人身影遥遥喊道:“走好不送。” 花莲待人走远,回转身来,看向清酒,问道:“清酒,先前就想问了,你这背的什么东西。” 清酒此刻神情稍展,微含笑意,取下背负的青环,递给唐麟趾。 _140 唐麟趾接过,她一握便知是一把长剑,解开外边包裹的衣裳,剑柄一抽而出,峥的一声,寒光刺目。 唐麟趾双眸大睁,摸着剑身上錾刻的两字,怔然片刻,看向清酒,面上狂喜,笑道:“格老子的,青环剑!” 除却清酒与鱼儿,其余几人皆是惊愣当场,花莲道:“虎婆娘,你没开玩笑罢!” 花莲深知唐麟趾熟知兵刃暗器机括一类,又深知清酒对八件神兵的了解,若两人认准是青环剑,那便是青环剑无误了。他看看唐麟趾,又看看清酒,见两人并无玩笑神色,不禁叫道:“真是青环剑呐!” 花莲笑道:“老天爷呀!你们走的什么大运!” “在这山里找到的?你们是不是掉进宝库里去了,这又是一堆凝血花,又是青环剑的,快跟我说说,怎么一回事。” 不仅花莲兴致勃勃,便连厌离几人也好奇的很,这神剑可是天下英豪所垂涎的,怎的忽然就落到了两人手里了,几人心中一百个不明白,一百个好奇。 清酒将落下山崖的事徐徐道来。花莲从唐麟趾手中接过青环,舞了两剑,猎猎风向。花莲啧舌道:“瞧瞧这光泽,瞧瞧这品相,难怪武林中人争抢不休,却不想这其中一把藏在这深山老林,被你二人一只野猪就给换了来,哈哈!天意!天运!” 厌离道:“你打算如何处置这把剑?” 清酒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剑是神剑,却不是什么好东西,带在身边引人注目,容易惹来麻烦。” 清酒向唐麟趾说道:“熔了它。” 齐天柱一惊,万万没想到宝物在手,清酒毫不动心,二话不说竟是要融了它,爱物心起,不禁道:“这神剑难得,是得天地造化之物,毁了可惜,若带着麻烦,不如依旧放回原处。” 花莲笑道:“唉!大柱子,你不懂她的意思,她可从来不做吃亏事,宝物到了手,哪里有丢的道理。” 清酒叫道:“麟趾。” 唐麟趾收好剑,笑道:“没问题。” 齐天柱不知道她们打的什么哑谜,但知道她们是有更好的打算,便不再多言。 这边几人正说话,练武之人耳灵,忽隐隐听得山峰下吵杂之声。几人朝山下看去,只见那山坳处的村庄升起了大火,隐隐约约似看见有人争斗。 发生了何事,众人心想得到,这些人能为了活命而准备杀人饮血,自然也能为了活命而自相残杀。那凝血花不过十来朵,若是做成药末,勉强能救一半的人,但这些人哪里知道,更想不到。为了活命,只能争夺那些孩童手中的药引了。 齐天柱沉叹一声,摇首不再看。鱼儿看着山下村子起了火光,心中有些不忍。 _141 鱼儿喃喃道:“我们来时,那些人还是和善的,为何转眼便变成这般模样。” 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竟也会同那些山贼一样可怕。 清酒眼睫垂下,睥睨山下:“在利益之前,亲人手足尚能反目,更何况是一群/交情浅薄的人在生死关头争夺存活的机会。人人都会化身野兽,变成最凶残的恶狼,这是人性,也是兽性,活下去是最原始的欲望,能驱使他吃下年老体弱的亲人渡过饥寒,活下去。” 鱼儿见清酒神色淡然,好似这天地间旁观一切的神明,喜怒哀乐侵扰不了她,这人飘缈虚幻起来,像镜花水月,鱼儿觉得离她太远了,这样的感觉很不好。 鱼儿情不自禁的张口说道:“我不会的。”清酒一脸茫然,回头来看鱼儿。 鱼儿语气惶急,似急欲要告知给她知道:“就算变成了狼,会饿死,我也不会吃你的。” 鱼儿觉得血液冲到脑子里,因而神思混乱,也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待冷却下来,反应过来自己的‘胡言乱语’,登时抿着嘴,不敢再多说一句。 清酒凝视她半晌,笑意盈眸,她道:“你不是狼,你是鱼儿。” 鱼儿面上微红,她皮肤已被养的十分白嫩,脸上一抹淡红,便像那浑身白软,中央一抹嫩红的寿桃。 花莲在一旁看罢,打趣道:“哟,现在还是一条大红锦鲤了。” 说罢,众人不禁都笑了。 险象环生成王墓(一) 众人离了那村子后,一路往云屏山去,并不急赶,待得近了,清酒身上蛊毒又一次发作,便在城中落了脚,暂时歇了几天。这次有莫问在身侧,清酒倒也不似在崖下那般煎熬。 这歇的几天,唐麟趾一直外出,总是要有人与她一伴的,因着她走得远了,便不大认路了,今日是花莲与她一道,鱼儿见他们神神秘秘的,唐麟趾脸上很是高兴的模样,也不知她去做些什么。 齐天柱与厌离去探路了,剩下鱼儿三人在客栈里。 莫问趴在堂中桌上,没精打采,因着喝酒误事,接连几桩,厌离联同清酒明言禁了她的酒,莫问一番讨价还价下来,商定下了一天三杯。 鱼儿修习完内功心法下来,便见她手指玩弄着酒杯,脸上是没什么变化的,只一双眼眸发直,似在想事情,又似什么都没想。 鱼儿聪颖,先前在厌离和清酒言语中察觉,莫问嗜酒,似乎不单单是喜欢,更像是逃避现实,沉溺神思混沌的感觉。 鱼儿见她这模样,知她是有心事的,正想着跟她说说话,思索如何安慰她才好,唐麟趾和花莲便回来了。两人提着一包裹,走进客栈来,提溜其趴着的莫问,唤了鱼儿一道回了房中,不久齐天柱和厌离也回来了,七人一道聚在房内。 _142 唐麟趾将那包裹放在桌子上,说道:“东西弄好了。” 花莲将扇子插在腰间,搓搓手,笑道:“等好久了。” 花莲将那包裹解开,只见包裹中有七把匕首,刀柄漆黑,刀鞘皮革上绑缚着红绳。花莲取过一柄抽开,银光乍现,峥的一声,险些将那刀鞘给割开。 齐天柱也拿了一把,抽开来看,与花莲那把一般,锋利无双:“这是……” 唐麟趾道:“将那把青环剑融了,另炼了七柄匕首,用来防身。” 齐天柱道:“这样一来,无人知道我们手中有神剑,不招妒忌,又能光明正大的使用。好主意啊!”虽说神剑熔了到底有些可惜,但一想,七人之中也无人使用阔剑,且带着一把青环闯荡江湖,太过招摇,总是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融成匕首倒是最佳的方法了。 唐麟趾道:“我试过了,这兵刃真是千古一遇的好东西,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怕是把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都刺得穿,你们快打开看看。” 清酒走到桌前取过一把,抽出一看,见刀身上錾着二字,念道:“司命。” 厌离抽出一把,见刀身上二字:“司禄。” 其余几人都拿过一把,看刀身上的名,花莲刀上的是‘禄存’二字,莫问刀上的是‘延寿’二字,唐麟趾刀上的是‘益算’二字,齐天柱的是‘度厄’二字,鱼儿的是‘上生’二字。 唐麟趾道:“好刀配好名,没得名字,总觉得可惜,所以我自作主张,錾了这名字上去。” 清酒摇头笑道:“这名字太张狂了些。”鱼儿不解其意。 厌离解释道:“这是天上北斗七星君的字。北斗司生司杀,养物济人之都会也。凡诸有情之人,既禀天地之气,阴阳之令,为男为女,可寿可天,皆出北斗之政命。北斗与天皇大帝,紫薇大帝,共称为九皇星君,执掌天下大势,凡人生死命数,所以清酒说这名字太张狂了。” 花莲笑道:“这刀好歹也是把神兵,若不取狂气些的名字,怎么镇得住它。再者,这北辰有七宿,我们刚好有七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要我说,这就是缘分,这名字是再合适不过的。” 清酒与厌离就名字一事都是无可无不可的,见花莲这样说,便道:“既然都錾上了,便这样罢。” 自此,神兵一化为七,众人行走江湖,都得这样一件‘神兵’,用以傍身。 不日,七人起身,时节将至白露时,七人总算是赶到了云屏山。 云屏山下有一大镇,是从北而来入山的必经之地,不远处云屏山势起伏,虽不似雁翎山直入天心那般巍峨,却连绵不绝,自有一派壮阔气象。 七人到镇口时,古木牌坊下走来两人,朝七人一揖,说道:“七位可是从江南来的?” _143 这两人肤色苍白,穿着青黑劲装,身材矮小,结实精悍,双目明亮,是个精明人物。 两人不动声色的打量过七人,见其形色,心中已有八分确定是自己等的人,因此自报家门道:“阴阳寻路。” 一人躬身道:“小人俞黑。” 一人躬身道:“小人俞白。” 两人神色甚是恭敬,俞黑说道:“奉少楼主差遣,等候七位已久了。”众人知他这少楼主指的是流岫,这两人是烟雨楼的人。 鱼儿好奇道:“这个阴阳寻路是什么?” 俞白笑道:“这是道上给我们兄弟俩起的称号。我们兄弟俩在上边是带路的,在下边也是个寻探的,在这一行混迹久了,因此得了这么个混号。”这上边指的是开阔大地,五湖四海,下边指的便是墓穴了,他们这起道上的人将外边称作阳间,将墓中称为阴间,因此有这么个‘阴阳寻路’的称号。鱼儿心思敏捷,听他这么说了一点,已能明白,便不再问。 俞黑道:“小人已给七位订好了客栈,七位请随小人来。” 七人随着俞黑和俞白到了镇中一家客栈,进到一间客房时,又见过两人,亦是这一次烟雨楼找来下墓的人。 俞黑与俞白是专门在墓中寻路的,对古墓之中的那些门道较为清楚。另外两人,一人名为梅七,瘦高个子,发丘好手,一人名为王虎,虎背熊腰,是云屏山的猎户,对这一带十分熟悉。 几人见过后,俞黑和俞白将各人客房安排妥当。俞黑道:“七位从江南到云屏山来,舟车劳顿,今日便先休息,待明日再进山,若是还有什么物什需要准备,可叫小人备办。” 俞黑和俞白离开后,花莲看着两人背影,问清酒道:“你怎么看?” “身手一般,但做事圆滑精干,既然是烟雨楼的人,自然不会是普通人。”清酒对这两人并不十分感兴趣,说了两句,便摆摆手,说道:“我下去逛逛。” 花莲立马道:“一起一起!”又拉了鱼儿一道,说道:“话说这临到下墓,我和鱼儿还有些紧张,听江湖上传的成王墓怪邪乎的,你们说这墓里会不会真有什么活尸之类的,我们要不要给鱼儿准备些狗血和糯米之类的防身呐。” 唐麟趾嗤道:“你就你,还扯鱼儿。怂包!” 花莲道:“虎婆娘,怎么说话的,花爷我这叫有备无患!” 一行四人,说说闹闹的出了客栈。 这山下的小镇并不是什么交通要道,现如今街上行人往来,却是格外热闹,瞧这些行人大都背剑扛刀的,却都是江湖人士。清酒道:“这镇上武林势力不少,平平无奇的小镇能有什么宝贝,叫这么多人到这地方来。” 清酒这话一出,众人也注意了,这来往的都不是此地住民,而是走江湖的人。 _144 众人观望间,迎面来了一人,是个男子,面容清雅,穿的一身青衣很是怪异,这青衣浑身贴着身体是便于行动的劲装,只两只袖子分外宽大,将两手都拢在了袖里边。 他走过来,似没看路的,撞到了鱼儿身上。鱼儿被撞的退开几步,他也一阵惊呼,见自己撞了个姑娘,连忙弯腰赔罪:“没看路,对不住。” 鱼儿道:“没事。”这男子遂侧过,越过众人要离开。 那男子踏出未有三步,鱼儿拍抚身上被撞的地方,忽而神色一怔。先前男子撞到鱼儿,引得清酒三人注意,此番鱼儿神色有异,尚未做出什么动作,说什么话,清酒已是眸光一凛,朝花莲道:“花莲,抓住他!” 话音一了,花莲纵身而出,只见一道白影一闪而过,那男子十分机警,几乎也是在清酒话落一瞬施展轻功,足尖一点,在一旁物架上一个借力,跃上屋顶,身法极快,再一步,已朝远处飞去,片刻间便已至数丈开外。 清酒话落,花莲追出,男子逃遁,这一切都在兔起鹘落间,眼见那男子轻功竟是不亚于花莲的,几人顿知这镇上藏龙卧虎。 鱼儿摸到腰上,腰间挂着的匕首已不见了,鱼儿心中顿时一空,无言的难过愤恼涌将上来,无处安放:“上生丢了。”这把刀于她而言有着别样的含义,不是因着它是一把神兵利刃,而是这东西仿佛是一样认证,是一个象征,有了它,那六人就像是她的家人,她是他们的一份子,就好比说这镇上一家人姓赵,她也姓赵,她只要一说,众人便知道她是赵家的娃娃一般,这对她来说是个天大的温暖,是个天大的安慰,而且这也是她第一次收到如此宝贵的物什,她十分爱惜,然而不过个把月,竟在这里给人盗了去,给弄丢了。 鱼儿又是自责,又是恨恼,竟不觉得红了眼眶,唐麟趾和清酒的安慰之言她都没能听在心里了。 花莲轻功卓绝,若是他追不上人,这一行人中便也没人能追上,因而她们着急上火也没用,清酒依旧和两人在镇上闲逛。 这西南之地,山峰不绝,林深茂密,自有许多山味奇珍,街上买卖的一些点心吃食,十分别样稀奇,与江南和中原的是大大不同。 清酒只在吃食摊前来回。鱼儿心情不佳,更是没什么胃口,那些吃食她也没怎么瞧,也不知道清酒买了些什么,郁郁的跟着,一路回客栈去了。 险象环生成王墓(二) 鱼儿几人回转客栈后,花莲追出一顿饭的功夫才回转来,一进客房,气急败坏的坐到桌前,提起茶壶就往口里灌,喝完吁出长长一口气来,恼道:“跑的比兔子还快。”清酒见他这样的情貌,就知他没有追上。 鱼儿坐在桌旁,忧道:“花莲。” 花莲咬了咬牙,坐了下来,满怀歉疚道:“对不起啊,小鱼儿,我一时大意,跟丢了这他。” 唐麟趾道:“平日里吹嘘自己轻功如何厉害,这回倒是栽了跟头。” 花莲一反常态的不与唐麟趾斗嘴,他脸色甚为凝重,如实说道:“那贼人轻功确实厉害,与我不相上下。”若是他没有大意,要追上这人也不容易。 花莲轻功如何,众人都知道,现在听他这样说,便知这贼人确不是寻常小贼。 晚饭间,众人见过俞黑和俞白,说起这糟了贼手一事,俞黑和俞白听众人描述那贼人相貌,一番沉吟,说道:“这人怕是两袖清风,阳春,花爷追不上也是情有可原了。” _145 清酒几人当面见那贼人是不认得,听俞黑和俞白说起两袖清风,却是知道的。 这人是个江洋大盗,轻功了得,来去无踪,多少宝物招了他的毒手,便是高手如云,守备森严的大内,他也是来去自如,因此在江湖上是大名鼎鼎。 这大盗一对大袖中的两只手不知摸过多少金银玉石,袖中藏着不知多少俗物,却偏偏反着得了个名字,说是两袖清风,真真是叫人闻之不忘,因此清酒几人对其知道一二。 厌离道:“这人轻功说是当世第一也不为过,他取走的东西除非他自己还来,否则怕是……”厌离没有说下去,鱼儿已明白她的意思。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她向来乖顺,匕首丢了,说到底也是自己大意,自然也提不出什么死追阳春的任性要求,便也只有自己心中空落落,黯然接受了这个现实。 清酒意味不明的笑道:“这座小镇真是卧虎藏龙啊。” 成王墓里珍宝无数,众人知道此番必然会有一些盗墓贼,却未料到还有这样多武林中实力不可测的高深之辈。 俞黑没摸清清酒的意思,见她们这一次来,似乎对成王墓了解不多,想着这番众人一道下墓,有些事情还是要交个底才好,于是说道:“各方势力汇聚,中原,江南,大理,川蜀,云梦的怕是都有,两袖清风这等武艺高深之辈自然不会少。” 花莲道:“他们都跑到这云屏山来干什么,下墓挖那些个金银玉石?怎么偏偏凑到一起来。” 俞白道:“嘿!还不是前段时间的传闻闹的。” 花莲道:“什么传闻?” 俞白一怔,迟疑半晌,说道:“七位不知道?江湖上传闻神剑哀鸿就在成王墓的陪葬坑里,这消息一出,江湖上各大豪侠还不削尖了脑袋要往墓里头挤。” 七人一愣,他们确实不知道这起传闻。眼见成王墓因这一个消息,争抢神剑,各方势力暗涌,凶险已不是先前可比的,不由得着恼。 清酒面上不显,恍然般道:“哦,天下势力云集于此,我们若是入墓,定会碰上一二,届时有什么摩擦,这成王墓中的凶险可是又添上三分。少楼主与我们谈代价的时候没说这事,她言词间恳切,我还道她诚意十足,原来还是有所保留,你们烟雨楼就是这样做生意的?” 俞白和俞黑见清酒脸上笑意盈盈,两人身子却是猛然一颤,暗惊自己说错了话,立即笑着解释道:“这也怪不得少楼主。各位来之前,这消息还没传开。成王墓之中有无哀鸿,烟雨楼也不能确定,因此才未告知给各位,更何况我们此番只取青凰酒爵,与那些人没什么利益冲突,只要尽量避让,也会相安无事。” 清酒只笑笑,说道:“但愿如此罢。”俞黑和俞白见清酒并未深究,这才松了口气。 到得夜间,鱼儿辗转难眠,起了身,拿着剑到客栈后院中练剑。 月色清亮,一地银霜。 鱼儿听得众人谈论神剑哀鸿,先前见识到青环剑,见清酒几人对其的态度,便知道江湖中人对这神兵的狂热。这趟下墓必然凶险难料,她功夫不深,如果下墓,恐会成为众人累赘,几人虽未交代她该如何,但她心中明了,自己不跟去才最为妥当。 鱼儿停了剑,她是万分不愿成为拖累的,只是想着要停留在此,又有几分不甘,加上匕首‘上生’被盗,更是失落愈甚,夜雾凄迷,夜风萧瑟,鱼儿立在庭院中,一时茫然,无所适从,竟有万分痛苦涌来。 _146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说道:“说了过犹不及你也不听,真是个倔性子。” 鱼儿回首,见清酒一身白衣,从婆娑树影下走出,月光照着她清丽的脸庞,她说道:“又睡不着?” 鱼儿捏着拇指背,也不知该如何答她的话。 清酒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鱼儿面前:“上生被盗了去,你先带着司命防身,明日要下墓,不要练剑了,回去歇着。” 鱼儿望着清酒手上的司命,好半晌,她道:“我一起下墓,真的可以吗?” 清酒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 鱼儿喉头一哽,道:“我……”说不出话来。 鱼儿不来接匕首,清酒手一扬,轻轻抛给她,说道:“快去休息,睡不着也得睡。” 鱼儿接住,将司命收在怀里,乖顺朝厢房去。清酒走在她身侧,轻轻拂了一下她耳际,将碰未碰。清酒笑道:“乱想些什么,傻鱼儿。” 鱼儿听到她这句笑言,心里一片滚烫,又有一种莫名的羞意,快步上了楼梯,说道:“我去睡了。” 翌日,一清早,众人从镇子里入了云屏山。云屏山山峦回抱,虽到秋季了,依旧是绿意不减。众人入山后,走了一段路,只见山坳处有一湖泊,岸边绿树掩映,湖上泛着淡淡一层薄雾。 俞黑见众人观看,介绍道:“镇上的人都称这为天女湖,有传言说这湖水下边有通到墓里头的暗河。” 花莲笑道:“不如就从这湖里边进去,省的寻墓打洞。” 俞白笑道:“花爷说笑了,天女湖这么大,又深不见底,这暗河哪里是那么好找的,而且听镇上人说,这天女湖中闹水鬼。就算咱们有天大的功夫,那也是地上的老虎,水中的蝼蚁不是,到了人家的地盘,再厉害的功夫都施展不开,只得任鬼宰割,是不是。” 花莲目光下意识的瞟了眼清酒,他听俞白说话有意思,只是笑笑,也不费心与他争辩。 众人入山,云屏山地广,那梅七寻墓探穴也用了些功夫,第一日只瞧出个大概,到的晚间,众人在山里过了夜,第二日正午,才在一处叫抱云峰的山脚寻得位置。 俞黑和俞白当即卸下工具开挖,梅七和王虎在一旁运土。清酒等人守在一侧,挖得片刻,树林之中传来窸窸窣窣之声。 唐麟趾是最靠树林子的,听得脚步声见,手往腰后一拨,一把锋利的长刀出鞘,指着人高的树丛后,喝道:“什么人!” 与此同时,那树丛后也是一声粗喝:“什么人!” _147 俞白听得动静,连忙抽身前来,此刻,一行人已经从草丛后边踏出来,有十来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人,与唐麟趾兵刃相向的那人,一张国字脸,络腮胡子,手提着一把大刀。 俞白认出这是大理的排沙帮,赶忙挡在两人中间,说道:“唉!别冲动!别冲动!大家都是求财的,拿刀拿剑的伤和气,要是还没进墓就见了血,实在不吉利。” 与唐麟趾相对的这凶悍男人是这排沙帮领头的,他笑道:“求财?就你们这行头……” 他目光在清酒几人身上掠过,眼底起了轻视,笑道:“下墓带着这么多娘们,还有一个小丫头,你们这是来盗墓还是来游玩?” 厌离一直是话少的,此番她却忽然开口说道:“施主,我们下不下得墓暂且不说,只是你印堂暗淡,赤睛过目,恐有血光之灾。” 厌离说的一本正经,唐麟趾几人是了解她的,知道她并不是在玩笑,反倒是因为知道她不开玩笑,听她说出这番话,见那排沙帮领头的脸色一变,倒更觉得好笑了。 那排沙帮领头的喝道:“胡说八道!”这下墓寻宝,最厌一些不吉利的事,虽然这排沙帮领头平日里不信那些鬼神,但成王墓威名在外,他也不得不顾忌着些,现在听厌离说出这些,如何不恼。 厌离道:“施主两颊上的肉惊跳不止,可有心慌?” 厌离话问出口,这领头的人一怔,面色更加难看,厌离又说道:“这‘心惊肉跳’是身体本能,察觉到离死期不远了,因此出的反应,你这墓是入不得的。” 这领头的人一声怒骂:“你这娘们,寻老子晦气!” 拿刀作势要朝厌离劈来,唐麟趾长刀上栏,喝道:“做啥子!想比划两招?” 俞白急急劝道:“唐姑娘,犯不着。”又劝厌离说道:“天师,你也少说两句。” 俞白回转身来,向着那领头的人作了一揖,赔笑道:“各位大爷,有话好好说,实不相瞒,小的是烟雨楼的差使,这次来下墓,真不为别的,只为一件青凰酒爵,若是犯着了你们,我们避开就是,这条道我们也不与你们争,你们先走。” 这领头的人听俞白说起烟雨楼,神色一转,竟笑道:“哟,解老爷子的东西……” 众人见他一听烟雨楼和青凰酒爵,便知道事关解千愁,对他重新打量,心下知了他不是个莽夫,是有些见识的,此次来也是有备而来。 这领头的人一让,笑道:“既然是他老人家的东西,我们怎敢造次,你们先请。” 这些人让开一边,话语之意是不敢惹烟雨楼,但众人心底明白,这些人是要跟在后边,让他们在前边试路呢。 险象环生成王墓(三) 俞黑三人挖开了墓道,墓道封闭多年,沉积阴湿恶臭之气,众人待这些气息散去些,又丢了只雀儿进去,片刻后见它活蹦乱跳,这才下墓。 _148 俞黑和俞白是寻路的,见那些排沙帮的围在四周,向清酒众人小声说道:“七位大人,这咱们是寻青凰酒爵要紧,能少一件麻烦事就少一件麻烦事,那些人咱就别理他们了。” 见众人神色淡淡,浑不在意,两人也不知这七人有没有听进去,叹了一声,下到墓道里,接着便是梅七和王虎,到清酒几人,便是齐天柱在前,那盗洞他勉强下去,下边的墓道并不宽敞,他得微低着头才行,接着便是花莲和莫问两人,鱼儿跟在清酒身边,厌离与唐麟趾断后。 七人都入了盗洞后,那排沙帮十多个人果然也跟着下来了,一行近三十来人挤在墓道中前行。 走了一段路,两边的红土变成了石壁,墓道开阔起来,越发阴冷。 花莲摸摸臂膀,说道:“这甬道怎么阴森森的。” 俞白说道:“花爷,这地下不见光不见日的,当然阴寒了。” 俞白几人举着火把,后边排沙帮的也有四五支火把,花莲依旧觉得光线昏暗:“真该带些糯米狗血来。” 那排沙帮领头的嗤笑一声:“脓包。” 一行人窸窸窣窣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忽见眼前开阔,一道大门拦住去路。 齐天柱道:“地宫入口?” 众人走到门前,火把光线投射到大门之上,只见两边门上有浮雕,清酒抬眼一望,说道:“神荼郁垒。”神荼郁垒是家家户户都要贴在门上的门神,这扇大门却是直接雕刻而上。 花莲道:“这两尊门神栩栩如生,像要跳出来一样。” 鱼儿看向这浮雕,只见两门神腾云驾雾,胯下两只猛虎,背后仙帛飘摇,手上拿着桃木剑和苇索,怒眉瞠目。鱼儿看着直觉得说不出来的怪异,那些云雾卷曲,门神胡须,身姿,还有胯下神虎的须发,都卷曲成圆,一只只好似眼睛一样,看久了,竟叫人不寒而栗。 那排沙帮的有一瘦高汉子举着火把走到大门前,火光射到门上,发出金橙色的光,那人情不自禁的摸上手,说道:“哎哟,乖乖!这门是金子造的呀!” 众人听说,都注意到这扇大门全身都是黄金铸造。素传成王墓中的珍宝可敌一国之福,如今众人见其用金子铸造一座地宫的大门,才知此言不虚。 那领头的人一声喝:“瞎摸什么!” 这人一惊,急忙缩手,又‘哎哟’一声叫,原是那门神雕像须发处十分尖锐,这人一惊之下给划破了手掌,一道鲜血抹在了金门之上。 排沙帮众人撤到一旁,那领头人道:“我们不敢越先,各位先请罢!”这领头人一番观察,估摸这门重有百来斤,外边又没什么机关,只能硬生生推开,可似这等大门后边必有暗器毒药,他不想折损自己人手,便叫清酒一行人先走。 俞黑与俞白眼见这一行人是不愿动的,他们不好耗在这里,便也不说什么,上去推门,齐天柱见了,也一道上前帮忙。 _149 俞黑四人在左,齐天柱一人在右。鱼儿一直觉着这大门怪异,盯着看了半晌,忽见那似眼珠一样的浮雕好像转了一下,全身一颤,再去细看,那浮雕如常,方才的尽似自己看错了。 鱼儿终究是不放心,叫住齐天柱道:“齐叔。”齐天柱回头来。 鱼儿叮嘱他道:“你小心些。” 齐天柱一笑:“放心。” 五人一道使力,齐天柱修炼少林功夫,内力浑厚,体格又雄壮,一人比左边四人力道还要强悍,只见这沉重的大门一声钝响,开启一道细缝。 众人连忙闪到一边,齐天柱心下也暗暗警惕,大门缓缓推开,内里什么模样也渐渐显露。众人一心戒备,只见两门推开到容两人走过的地步,一阵阴冷微风扑过后,便静悄悄的,没有暗箭,更没什么毒药。 齐天柱几人退了回来,那排沙帮的依旧没动作,满心要等他们先入内的。 清酒睬也不睬这些人,站在后边,歪头朝里看了看,对花莲和唐麟趾说道:“你们先进去看看。” 花莲轻功非凡,唐麟趾对暗器机簧有不少研究,两人探路,最为合适。 花莲和唐麟趾依言入内,两人轻身跨过门槛,脚步轻盈,转的几步,见地上无甚机关,这才朝四周看去,只见四面空旷,头顶石壁甚高,不知为何,放着幽淡的光芒。 离门槛四五步之遥,地上不再是灰石,全是黑土一样的东西,石窟中央立着一尊高大的石像,是一位将军持剑而立,除这两样东西怪异外,再无特别的地方。 唐麟趾见越过此处一定得踏上那些黑土,自怀中取出一枚银球,朝那黑土上一扔,铁球在土上一碰,立刻射出许多钢珠,滚向八方,霎时间,石窟顶上峥的射下两排利箭,插向那钢珠滚过的位置。 唐麟趾默默记下那暗器发射而来的方向,又见银球未变色,这些黑土无甚异样,便唤众人进来,让他们跟着她的步子走。 一行人走进来,唐麟趾和花莲在前,齐天柱和俞黑俞白在中,厌离随着,鱼儿跟着清酒,莫问和梅七,王虎三人断后,再后边的,便是排沙帮的人了。 鱼儿脚一踏上那黑土,脚下发出吱吱的酸响,触感软软的,踩着十分不踏实,有一种说不来的厌烦感。 唐麟趾踏的步子有讲究,众人跟随在后,走着她踩过的地方,没再似先前那样触发顶上机关。 一盏茶的功夫,唐麟趾已走到那石像身边,一行人见走过来没发生什么事,心神稍稍松懈,便只这倏忽间,队伍后边惊起一声惨叫。 众人心头一紧,鱼儿回首看去,见是队尾排沙帮的人出了事,只离得太远,瞧不清发生了什么。 清酒朝唐麟趾凝声一喝:“走!” _150 话音落时,那百来斤的大门竟轰然一声,自己关上了,后面传来连连惊慌的嚎叫与惨呼。 鱼儿正出神,腰上被清酒一揽,竟是运起轻功,急速往前而去。 待得到那石像边上时,清酒眉上一皱,步子一转,跃到石像上去了,与此同时喝道:“地下有东西。” 鱼儿朝那黑土一看,只见一层薄土破开,无数拇指大小的虫子爬出, 唐麟趾,花莲,俞黑和俞白已经越过这黑土,齐天柱和厌离却是不得已折了回来,也跃到这石像上。 这虫子不是简单东西,鱼儿往远处一眺,只见排沙帮火把照处,一人被虫子爬满了全身,那人惨叫连连,声音渐渐混浊,痛苦挣扎,跌倒在地,虫子散去时,只余一具干尸,同伴要去救,拿着刀没挥几下,虫群便也一拥而上,将他吞噬,一连五六人被这虫子包裹,吞食尽了血气。 莫问,梅七,王虎三人往石像边赶来,莫问叫道:“是血蛊,快走!” 就算这般说,去路上尽是这血蛊,又往哪里下足,轻功再高,也不可能足不点地。 好在这石像上不知是有什么东西,那些虫子不敢往这边来,众人一见,退来不及退,便纷纷往石像这边跑来。 脚下慌乱,便顾不上往唐麟趾走过的地方走,这一乱踏,登时又引动了机关,头顶无数利箭射下,风声咻咻。 众人着忙,又顾脚下,又顾头顶,登时便有人中箭,鲜血洒出,血蛊更加疯狂。 清酒和厌离同时出剑,长剑舞动,挡开利箭,将石像护得密不透风。 鱼儿眼见莫问三人还踏在黑土上,那土中能立足之处已是少之又少,鱼儿不禁急叫:“莫问,快过来。” 莫问离石像已是很近了,忽而背后一股力道袭来,她侧身一躲,竟是排沙帮那领头人。 排沙帮一众跟在后边,起初那一声惨呼便是他们中人发出来的,原是不知为何便引出了这血蛊来,从那人腿上一路爬将来,裹住他全身,顷刻间便将其血气吸食干净,而后一池的血蛊都被唤醒。 他们那处的血蛊是最先破土而出的,因此他们遭殃的人最多,只片刻间,十多人竟只剩下三人。 那领头的人和另外一手下奔跑甚速,一见前边有人拦,立即挥臂要将她推开,心想若是把她推到血蛊之中,那是更好,至少可拖延时间一二。然而莫问躲避及时,她一侧身,两人虽未将她击倒,却也得了空隙,立刻从她身边一奔向前,几步跨到石像上。 莫问这一躲避,身形一滞,头顶上一支利箭射来,便没能完全躲过,被它擦着额头射下来,立时额上一松,头上带着的抹额落了下来。 莫问这一怔,便又顿了片刻,忽闻一声惨呼,抬头一看,只见排沙帮另一人被血蛊围困,他竟一刀飞中王虎胸膛,王虎立时扑下。他足尖一点,踏着王虎身体向前,越过梅七身旁时,又一刀横斩,斩下梅七头颅,要用梅七尸身的血气引开血蛊,他好踏上石像。 _151 莫问要来拦时,已经晚了。这人越过莫问,又欲朝莫问动手,一刀上拉,莫问后退一步,臂上被划了一刀,鲜血顺着小臂跌落。 莫问双眸一红,动了怒,声音一沉,说道:“你!” 鱼儿惊道:“莫问!” 那些血蛊群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暴动了,连王虎和梅七的尸身都不顾了,也不管那排沙帮的人,而是纷纷朝莫问爬来,如一股黑色的飓风,铺天盖地,叫人躲都来不及躲,只不过眨眼间,便将莫问整个人围住,没留出一丝缝隙来。 险象环生成王墓(四) 鱼儿心底一紧,就要下去,清酒和厌离已先了一步,两人足尖一点,分落莫问两侧。血蛊根本不怕火,两人只能长剑相击,将那些血蛊拍开。 剑甫一指出,莫问头上的血蛊忽而匆匆退下,只见她虽是面颊苍白,但头上无甚伤口,并不像那些被血蛊包裹的人变成了干尸。 瞬息间,血蛊似流水一样,从她身上爬下来。她衣裳都被血蛊咬破了,身上有星星点点的血痕,臂上伤口的血迹完全干了,然而除了嘴唇苍白,莫问像没受什么重伤。 她双目发直,忽而眼神一凝,寒光满溢,右手一抬,指着先前杀人取道的排沙帮那人,嘴唇轻动,发出极轻微的古怪声响。 这血蛊忽而集成一股,竟似听从了莫问的指挥,如一股黑浪,扑向排沙帮那人,这血蛊来如电掣,那人哪里躲得及,瞬间被血蛊缠住,几息之间就化成了干尸。 那人死后,血蛊四处散去,钻回了黑土之中,不再围攻众人。这时莫问胳膊才垂下,身子一软昏倒过去,清酒,一把将她揽过,不至跌倒。 石像上几人见这变故,无不心中骇异。方才凶悍的血蛊逢人便咬,必然吸成干尸,怎么遇上了莫问,这人没事,反倒是血蛊变得温顺,好像都变得听莫问的话似的,十分稀奇古怪。 清酒面色冷峻,抱着莫问上了石像。鱼儿连忙来为莫问把脉,摸了半天,一怔,又细细探摸半日,说道:“她只是失血过多,晕了……”这话说出,鱼儿自己尚有些不信,再三确定,当真只是失血过多。 清酒和厌离松下一口气,无奈的瞟了莫问一眼。 鱼儿更加奇怪了,目光不经意看向莫问额头,只见她额心有一路花纹,似一种花朵,妖艳的舒展身姿。这花纹红艳艳的,不知是胎记还是什么,分外显眼。 鱼儿心想:“莫问一直带着抹额原是用来遮额上的痕迹的么?”鱼儿取出补血提气的丹药给她喂了进去。 血蛊已散,众人心神还未放松多久,忽又传来一阵咯剌剌的声响,像是什么尖锐的东西划拉着石壁。 那排沙帮领头的一声低骂:“他娘的,又是什么鬼东西。” 声响是从大门那边传来的,鱼儿极目望去,隔的远了,看不清明,只见一团白色的东西趴在大门上边。 _152 清酒低声道:“走!” 齐天柱过来一把捞起莫问抗在肩上就走,鱼儿和厌离紧跟在后,那排沙帮两人早跑开了。 鱼儿朝后一望,见清酒留在最后,知她是防那团东西不是善物,要留着断后。鱼儿又朝那大门上看去,只见先前所在大门石壁上的东西已经跃了下来,朝众人追来。那一团白影十分迅速,状似走兽,拖着一条长长的白尾。 众人飞奔到石窟另一头,唐麟趾和花莲早已焦急的等在那,先前血蛊忽现,两人回不来,也只能干着急,现下见清酒几人安然无事,还未及松口气,又见一怪模怪样的凶兽急追在后,精神又为之一紧。 花莲道:“走这边!” 这石窟另一头有三个出口,花莲,俞黑和俞白已探了一番,衡量走中间那出口较为妥当,众人便从中间甬道奔去。 那凶兽紧追在后,尖锐的爪子刮在地上,咯咯的响,刺耳的紧。 花莲在前叫道:“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唐麟趾道:“跑你的,嚷啥子!” 甬道一尽,众人走到一处空阔地,但见石桥悬立纵横,下边水流泊泊。六座石桥连着一座石塔,一直延伸到远处,石桥与石塔连成一片,如同蜂房,路径曲折来回,一时瞧不出出口在何处。 追兵在后,众人也顾不得许多,踏上了石桥,那石桥极窄,只容一人通过,花莲在前探路,其余几人跟着。 清酒上桥时,身后一道劲风袭来。 清酒一侧身,手中一拨,长剑被带出来,反手执剑,顺势向前一划。这一下行云流水极为迅速,清酒想着一剑不断它一臂也该划破血肉,却不想那凶兽皮肉坚实非常,只断了几根毛发。 这凶兽吃了一痛,狂性发作,一声尖啸,众人只觉得耳膜吃痛。 朝那凶兽一看,只见那凶兽头上有利角,雪白毛发之中有好些个眼睛形状的黑色凸起,略一看去,就如身上长了眼睛一样。 唐麟趾和花莲轻功一展,越过几人头顶,折了回来。花莲道:“这东西怎么长的这么磕碜。” 唐麟趾让齐天柱几人先走,他们三人轻功施展,在这狭窄石桥上斗那凶兽刚好,人若是再多了,反倒成妨碍了。 唐麟趾左手一扬,袖中射出银针,刺向凶兽双眼。凶兽头一仰给避开了。唐麟趾银针连发,凶兽长尾扫来,三人不得不飞身躲避。 清酒看这凶兽形貌,沉吟道:“这东西长的有些像白泽。” _153 唐麟趾趁隙上了凶兽的背,听到清酒的话,说道:“就这,瑞兽?!” 长得太让人失望了些。 花莲与清酒在下佯攻,唐麟趾手指一动,袖箭射出,这一次凶兽难避,被唐麟趾射瞎了一只眼。 清酒清喝一声:“走!”花莲已飞身而退。唐麟趾在那凶兽身上一个借力,跃到清酒身后。 清酒内力灌入剑中,全力向石桥一斩。 她身前石桥轰然碎裂,这凶兽疼痛正甚,身子乱摆,脚下石桥崩裂,一个不稳,便与那碎石一起跌入了水中。 石桥下水花四溅,众人见凶兽落入水中,好不容易缓了口气。 清酒几人走到石桥尽头的石塔里,众人在哪里等他们。 厌离道:“没事罢。” 花莲抽出折扇,将喘息声压下,笑道:“小事一桩。” 石塔不大,几人在内显得十分拥挤,清酒向四周一望,撂下脸来:“那两人呢?” 唐麟趾问道:“哪个?” 清酒沉声道:“排沙帮那两人,看到莫问了。” ‘看到莫问了’这句话说的十分古怪,莫问又不是鬼,她在这里,自然而然会被看到。 先前在石像旁的情景,唐麟趾,花莲,俞黑和俞白是没有看见的,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四人也不清楚,只是见到最后血蛊都回了地里。唐麟趾和花莲现在听清酒这么一说,心中已明白了。 清酒走出石塔,站在另一条石桥上,四面一望,只见排沙帮那两人已经跑了,到了西边的石桥上,离得已远。 唐麟趾和花莲站在她身后,唐麟趾道:“我去动手,这两人放不得。” 清酒轻应了一声。唐麟趾和花莲无声跃出,朝那两人追去,几个起落,已转过一个石塔。 两人轻功甚高,排沙帮那两人也未离开太远,不过一盏茶功夫便追上了。 _154 排沙帮那两人已走进了一座石塔中,几番奔逃,那属下功力较浅,已有些气喘,他问道:“老大,我们跑什么呀,这墓里到处是机关,跟在那群人后边至少可以避开一大半去。” 那领头的扶着石壁,朝来的方向看了看:“你懂个屁!” 这领头的回过头来时,皱着浓眉,一脸神秘:“那穿着苗服的姑娘是个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 那属下愣愣道:“女人啊。” 这领头的‘呸’的一声,压着声音吼道:“活人蛊!他娘的,那是个活人蛊!” 那属下仍旧不解:“活人蛊?什么活人蛊?” 这活人蛊听着当是个蛊,可那姑娘分明是个人呐! 那领头的又朝外看了看,摸了把自己额头,叹道:“活人蛊,活人蛊!两种意思,一是活死人肉白骨的蛊,二是用活人当蛊养,如今江湖上说的活人蛊,他娘的就是这两种意思并存的东西。那娘们就是这活人蛊!起先看到她额上的红纹我还没确定,老子的,你看到她驱动蛊虫没有,准他娘的是这东西没跑!” 那属下还没明白其中厉害,听那领头一说,登时喜道:“老大,这比哀鸿还有用啊!咱们跑什么,直接把她抓回去!这是宝贝啊!” 这领头的一巴掌拍在那属下头上,喝道:“命都没了,要宝贝有屁用!你没看见那东西驱使蛊虫的厉害,她身边那伙人貌似早知道她身份的,你想与活人蛊为伍的,有几个是普通人,那几个女的,轻功剑法没一个是虚的,哪个好惹!咱现在跑路要紧……” 话未说完,一道声音插入:“你倒是不糊涂,十分的明白。” 那领头听得声音登时觉得不妙,只见花莲拦在石塔外的一座石桥上,原来花莲并不是从这领头人来路追来的,反而是从另一边绕远路而来。 花莲摇着折扇,冷笑道:“可惜太明白了不是好事,知道太多,是要折寿的。” 这两人紧紧盯着花莲,悄步朝后退去。花莲夺步向前,身法迅捷的攻来。两人急忙来防,不禁背后寒意陡起,反应过来时,已是人头落地。 原是唐麟趾跃到了石塔上,攀在石壁上如同壁虎一样轻易,悄无声息的绕到两人身后,从石窗跃入,花莲出手惹得两人分神,只这一刹那,唐麟趾夺得机先,便能一招制胜,因此两人刚反应过来,已然丧命。 唐麟趾短刀一转,刀上血液尽数甩出,她道:“厌离都劝你不要下墓,硬是不听。”两人收拾完人往回走,清酒一行人也正过来。 这进地宫一顿饭功夫不到,才走过第一关,一众人等就从三十来个人折成九人,众人心中更为警惕。 唐麟趾和花莲站在石塔上,清酒几人已在那石塔连着的石桥上了,要走过来时,忽感脚下一阵震动。 几人站立不稳,不知何故。鱼儿在晃乱中朝下一望,心下一凛,叫道:“清酒,是那白泽!” _155 原是那凶兽被唐麟趾射瞎一只眼,落入石桥下的水中,却未死去。它瓜牙锋利异常,正抱着众人所站石塔的根部,剧烈的撞击。 众人要走,已来不及,一道拇指粗的细缝在塔身上蔓延,石塔从中间裂开崩碎,连着的石桥也迅速断裂,众人无处可躲,纷纷从断裂的石桥上坠落,掉入石桥迷宫下的河水中。 险象环生成王墓(五) 众人跌入水中,先后从水里冒了头。这水流极深,格外昏暗,众人手中没有火把,脚不能沾地,无法自由动作,凶兽环伺,身处劣势。 鱼儿飘在水中,心念一动,凝神定气,将手伸在水里,只觉得极轻微的水波拂在手心里,源源不断。凶兽离得远,这水流的飘动并非是凶兽带动的,而是这河水自身是流通的! 那凶兽兀自撞击着各处石柱,石塔和断桥纷纷断裂,石块从头顶落下,众人急忙游开。 鱼儿叫道:“清酒,这河水是流动的。” 这四面无岸,石塔极高,先下又被凶兽撞得七崩八裂,有那凶兽在,他们是上不去的,可也不能在水里耗着,毕竟水里除了那凶兽也不知还有什么东西,得快快上岸,而如今唯一的办法也只有寻着水流而下找出口了。 清酒叫道:“俞黑,俞白,你们开路。” 俞黑和俞白深熟水性,应了一声,身子便如游鱼一样,蹿了出去,众人连忙跟上。 那些石塔的根部深扎水中,在水底一看,便如石林一般,重重而立,望不到头。 九人游了一会儿,感到身后水涌声大作就知不好,那凶兽不怕水,反倒是十分熟悉水,在水中游动迅速,已追到队伍后边了! 齐天柱游到队伍最后边,说道:“不先解决这东西不行。”众人自然明白。 清酒沉吟一番,与齐天柱一起落到后边,又吩咐道:“花莲到左,麟趾到右。” 七人游换阵形,有齐天柱和清酒断后,俞白和俞黑在前,花莲在左翼,唐麟趾在右翼,鱼儿和厌离扶着昏迷的莫问在中央。 那凶兽迅游而至,欺近清酒两人时,忽然下潜,清酒见波纹漾起的方向,叫道:“麟趾!” 凶兽记恨唐麟趾伤它眼睛,头一个要找的就是唐麟趾。 清酒对齐天柱道:“齐大哥,待我将那凶兽甩将上来,你可能擒住它尾巴,让它不再入水?” 齐天柱一愣,心中涌出诸多问题,只是此刻紧急,不待细问,便道:“七分把握。” _156 言语一毕,清酒也潜入水中,显然是追那凶兽去了。 齐天柱皱着眉头,颇感忧心。深入水中,便无着力处,与这样的凶兽搏斗,要将其甩出水面谈何容易,至少得几十年的深厚内力,清酒年岁不过二十,就算天资再如何不凡,也绝不可能逆天到这种地步。 齐天柱越思越觉得不妙,恐清酒一人在水下对付不来那凶兽,当即便要下去,忽见水面震动,起了波浪,一道摄人的压力从身下传将上来。齐天柱神色一凝,连忙避开。 身前的水面破开,千朵水花绽放,一袭白影飞空。齐天柱凝眸一望,心头一震,那凶兽果然被扔了出来,不知清酒用了什么法子。齐天柱来不及骇异,藉着身旁石柱一跃而起,抓住那凶兽尾巴。 齐天柱双腿盘在石柱上,使一个倒挂金钩,抓着凶兽,一身蛮力如牛,将它整个身子也倒提在空中。 那凶兽挣扎不休,爪子在空中挠的咻咻直响,身子却如何也弯不上去攻击齐天柱。 齐天柱拽住它尾巴在自己胳膊上一绕,死不放它。 唐麟趾右手一甩,三道飞镖射向那凶兽,然而打在它身上却如射在金石上一般,毫发未损。它皮肉深厚,要伤它实也不易。 清酒从水中出来,隐隐见她肩上一块颜色深暗,显是受了伤,她道:“用匕首!” 花莲和唐麟趾恍然。怎么忘了这宝贝! 花莲和唐麟趾游到石柱边,在石柱上借力,一跃而起,两人分左右而攻,那凶兽被抓着尾巴悬在空中,如何躲得过,两刀切在它脖子上,刀刃划过,真如切割油膏一样容易顺手。 唐麟趾和花莲一击得手,落入水中,那凶兽脖子上鲜血喷洒而出,身子颤了几下,不动了。 俞黑和俞白寻路回来,正好见几人灭了那凶兽,心下佩服,说道:“几位大人,这血液落到水里,血腥味许会再引来什么异兽,小人在前边发现一条木船,咱们乘船寻路较为妥当。”齐天柱将那凶兽尸体朝远处一扔,也跳入水中。 几人见他说的有理,得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于是一行人随两人游了小半里路,果见一条船靠在石柱边上。船身陈旧,勉强能载人,一行人陆续上船,这船身宽大,容下九人绰绰有余。 鱼儿几人都是深知清酒晕船的,只是此时此刻,水中凶险未知,她又受了伤,身上有血气还泡在水里,这水里真有个什么嗜血异兽,她就是个活靶子,因此,花莲几人是把一脸抗拒的清酒第一个推上船的。 船中有桨,唐麟趾削了一小节下来,拿怀里干布包裹,取出打火石,点了火把出来,四周登时亮堂起来。 俞白用那桨划船,朝西南方划去。船身一动,清酒脸色更白,手指紧紧扣着船缘,咬着牙根,这一使力,肩上的伤口鲜血流的更凶。 鱼儿蹲在清酒身边给她处理伤口,她跟莫问学医也有半年了,虽不十分精通,却也有所小成,一群人里,除了莫问,已然是她医术最好了。 鱼儿轻轻的拉开清酒肩上的衣衫。花莲和齐天柱齐齐避过头去。鱼儿见她柔白如玉的肩上,有一道向下的爪痕,那伤口处利的如刀剑砍划的一般,虽未见骨,却格外深,鲜血先前已止住了,方才清酒臂上一使力,又崩裂开来,血水不住流下。 _157 鱼儿点了她肩周穴道,鲜血渐止。又翻出携带的药瓶,将金疮药撒在清酒伤口,用内力将丹药烘成药液,浸在绷带上,给清酒包扎。鱼儿手巧,不多时便给清酒处理好伤口。 她抽过身来时,无意间瞥见了清酒的蝴蝶骨,精致优雅,如一把绝世的玉弓,很美,鱼儿不自觉便被它攫住了目光。 清酒道:“怎么总是皱着眉。” 清酒的声音将鱼儿神思唤回,她下意识触碰自己眉心,果真是皱着的。 清酒呻/吟一声,因这说了一句话,便已不支,要吐将出来。 鱼儿见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倾身过去,拍抚她的背。眼见清酒痛苦难忍,鱼儿心中所有的感觉又转化成了疼痛,她忽然隐隐明白,自己皱着眉,是因为看见清酒受了伤。 船一直往西南方去,出了石林,划到出口。那出口两丈来宽,是一长直的通道,水迹侵打的石壁上有巨洞,足有成年男子腰的粗细,那些洞不少,一半隐在水中,一半露出水外。 这通道比那石林更加阴冷,众人直感到此处不安全,俞白划船的速度更快了些,只希望早些通过这鬼地方。 船行驶到一半,水流中传来一股异动。船上都是习武之人,自然感觉清晰。 有什么东西在船底游动。 众人身子紧绷。船一直划到出口,到了两座崖壁狭缝间。说是狭缝,水面却十分宽广,如同大潭。 众人见那崖壁垂直,高逾五六丈,水流侵打的石壁光滑,轻功绝顶也攀不上这样的石壁,众人只得再找出路。 忽觉船后波动剧烈,众人看去,只见一道黑影破水而出。唐麟趾几人已然拿刀在手,就看这跟了他们半路,潜在水中的是何方神圣了。 那物只扬起了一半的身子,潜在水中的身体有多大不得而知,只破水而出的这身子漆黑光亮,水桶粗细,众人粗看之下,只以为是一条巨蟒。 鱼儿眼神一晃,见是一条巨蛇,手中不自觉的抓紧清酒,面色也是惨白,心里一下一下惊跳。 这两人,一人惧船,一人惧蛇,在船尾上难以动弹,俨然都成了重症伤患了。 那东西向前倾下身子,众人得看仔细。它脑袋尖锐,身体偏扁,厌离道:“这不是蛇蟒,这是玄鳝。” 花莲一听,说道:“鳝?”他挑了挑眉,一脸怀疑道:“不都在泥洞子里的么,这四周都是岩石壁,怎么也有这东西。” 俞白道:“这墓里头阴秽之物淤积,鳝鱼一类的就吃这些东西,想是从外边由暗河溜进来的,也不知长了多少年了,长的这么大。” _158 俞黑道:“这东西不犯它,它应该不会主动袭击人的,大概只是瞧见我们觉得好奇,各位不要惹着它。” 鱼儿虽听众人说是鳝不是蛇,然而心中惊恐还是散不去。这东西瞧着太像蛇了,麻绳大小的蛇,鱼儿见了尚且经受不住恐惧,何况是这样大的东西。 众人正要离开,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呼斥声,抬头望去,只见左边崖上有人,人影憧憧,兵戈相交之声传来,有人在上争斗。 一身着青衣的人被逼到岸边,那人躲无可躲,横了心,竟然一把纵下悬崖,坠入水中,溅起无数水花。水流涌动引得小船颠簸。 那崖岸上的人犹自怒骂不止,定要杀了这人的,张开弓弩朝下射来。头上箭雨袭来,众人这艘小船自然被波及。厌离舞剑防守。俞白朝上大喝:“上边的朋友看准了,不要误伤别人!” 那帮人不理,命都不要了似的,从上边跳下来追人,有的人继续射箭,就好像与那青衣人有什么血海深仇。 箭落之间,忽听一声尖啸,船上的人一惊,暗道不好!有箭射中了那玄鳝!这水中异兽无人惹它还好,如今中箭,必然暴怒,那些人在岸上倒不要紧,可他们在水中的却是被连累的遭了央! 俞黑叫道:“快划!快划!” 俞白手舞的飞快,朝前路划去。只见过了这大潭之后,前边陡然狭窄,将将能船身经过,若是能进去,即便是这玄鳝追来,它身子巨大,在这狭窄水道里也施展不开,无法兴风作浪。 眼见就要划到过道,这玄鳝潜入水中,尾巴一拍,平静的水面击起千层浪,船身向前一顷,船尾上的鱼儿和清酒掉入水中。花莲和齐天柱连忙来抓,终究是晚了一步,待要跳到水里救两人,玄鳝又是一击,猛浪袭来,船身颠簸不止,众人立足不住。 这两下拍击,浪头虽猛,却意外的将船身往前推了不少,船驶到了水道里。 水道流速甚快,船一入,自动的也划过数丈,待得众人稳定,要回去接清酒两人,已是困难。 齐天柱一拍大腿,叫道:“丫头和清酒姑娘还没上来呢!”就要跳水里去救人。 厌离拦住他:“有清酒在,不要紧。” 鱼儿和清酒被打入水中后,本欲游向船身,奈何在那水道一旁的岩壁下有个洞口,十分宽大,被水注满了。这洞口中的水是流动的,速度很快,鱼儿和清酒两人被搅在了水流里,被拍下船时的晕乎还未好转,就被一股拉力吸到那洞中,顺着水流一路飘远,竟是不得已与厌离一行人‘分道扬镳’了。 鱼儿抱着清酒,一路被冲了不知多久,好在她开始修炼内功,一口内息绵长,不至被淹死。 待得那溢满水的甬道一尽,鱼儿抱着清酒出了水面。不幸中的万幸,这暗河边终于可以上岸。 鱼儿揽着清酒走上岸。清酒先受伤,肩上失血过多,后又晕船落水,一时间精神未回转来,人有些萎靡。 鱼儿扶着清酒坐下,环顾四周,见河流分叉,将土地划成一块块的‘小岛’,在这样的墓下,竟也长着树木,只这些树木身姿扭曲,树皮灰白如骨。 _159 鱼儿正打量,忽听水中异象,朝水中看去,一道身影在水中扑腾。原来那人不会游泳的,可能也是落进水中被水流拉过来的,现在水中连连呼叫:“救命。” 鱼儿将那人捞了上来。这是个清俊的男子,跪趴在地,呛水呛的连连咳嗽。 先前救人,鱼儿来不及看这人长相,如今见这人好似先前在崖边被追杀到跳崖的那人。他一身青衣,背负着一件长长的物什,被水冲的昏了头,跪趴在地上回神,对着鱼儿连连作揖,说道:“大恩大德!大恩大德!”显然是在谢她救命之恩。 鱼儿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叫道:“是你!” 天可凑巧,这人正是在街上盗她匕首‘上生’的人! 阳春后知后觉抬起头来,一眼瞧见鱼儿,面色一僵,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阳春连滚带爬要跑走,一来水中泡的久了,腿脚发软,二来鱼儿早有准备,阳春一动,她手指倏出,点中他的穴道。 “还我刀来!” 险象环生成王墓(六) 阳春腿上功夫高明,但手上功夫略差,又疏于防范,一下被鱼儿点住,动弹不得。 他连忙赔笑道:“姑,姑娘,有话好好说!你说人生在世,相逢就是有缘,这有缘的就是朋友,咱都是朋友了,有什么事咱们心平气和的谈,不要……唉!唉!姑娘,你别动手动脚,我可是清白人,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不厚道……” 鱼儿在他怀里一翻,见上生还在他身上,取了出来,握在手里。上生失而复得,心中欢喜,只是身前这人喋喋不休,话语越发不着边际,鱼儿一伸手,又点了他哑穴。 阳春生性多话,一刻不说话便浑身难受,被点了哑穴,张口发不出声音,浑身不自在。他想不到自己纵横江湖多年,竟然在一个小姑娘手里栽了跟头,心中直叹,又是什么‘一时大意’,又担心什么‘英雄末路’,腹中百转千回,脸上显露的却是讨好的颜色。 鱼儿哪里理他,将阳春身子转到了另一边去。 鱼儿取来包袱。这包袱是特制防水的,俞黑和俞白料到可能会趟水,因此叫众人带了一套换的干净衣服。鱼儿换完衣裳,清酒仍在调息,鱼儿见她一时半会儿难以收功,怕扰了她,便在远处坐着。 坐了一会儿,觉得腹中饥饿。他们午时进的墓,一路走过来不知花了多长时间,墓里无法辨明时辰,但想来也得入夜了。 鱼儿取出吃食,心思一转,忽然取出一枚丹药走到阳春面前,捏住他下巴,在他一脸惊恐的神色中,把丹药喂了进去。丹药入口即化,即便阳春不想吞下,喉头还是自然而然的咕咚一声,将丹药吞了进去。 鱼儿说道:“你若不乱喊乱叫,我便解了你的穴道,答应就眨一下眼睛。”阳春有苦难言,只得眨了一下眼。 鱼儿解开了他的穴道,阳春立刻跪地干呕,大声喝问:“你给我吃的什么!” 鱼儿道:“我说什么来着!” _160 阳春一愣,张了几次口,最后默默的又合上。 鱼儿道:“不要扰她行功。”鱼儿意指清酒。 阳春瞥了一眼正调息的人,抓住自己头发,一脸懊丧。他是万万没想到,会在一个小姑娘手里栽这么大跟头。 阳春将声音压的很低,说道:“姑娘,你到底想做什么。” 鱼儿坐到一旁,取出饼来,抛给了阳春一块,她道:“出古墓之前,你若听话,我便将解药给你。” 阳春接过烧饼,摸摸腹中,入了成王墓这么久,也是饿了,心想:“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虽然不知吞下了怎么样的毒药,手中的饼却是吃的津津有味。 这饼一吃完,饱了腹,竟又腆着脸朝鱼儿讨水喝,鱼儿递了他,他吃饱喝足后,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心情不禁为之一畅。 他这人向来性子乐观,不好的事转眼忘却,心中琢磨着现在被下了药已是事实,既来之则安之,如今受制于人,既然这小姑娘说听她的话能得解药,便先按兵不动,听她得也无妨。 他目光打量了一眼鱼儿,只见这少女皮肤白皙,身材纤柔,五官秀丽绝伦,隐隐透出一股不凡的势态。他心下好奇:“这是哪个大家的姑娘,怎得没见过的,既然行走江湖,这样的风姿该略有些名气才对。” 阳春心想此番与她也甚是有缘,觉着她眉眼流露出的神态稍有冷漠,但心底是和善的。他已然是忘了被下/药了,对鱼儿升起兴趣,拿着水壶,坐到了鱼儿身旁。 鱼儿瞟了他一眼,往旁挪走了。 阳春笑道:“我叫阳春,你叫什么?” 鱼儿道:“我知道。”她可恼过这名字一阵。 阳春摸着下巴,朗笑道:“你知道我?想是我两袖清风大名鼎鼎,所以你认得我。” 鱼儿声音微沉道:“你偷了我的刀。”言下之意,是因你盗了我刀,才认得的你。 阳春面上尴尬,打着哈哈:“咱们,咱们这是不打不相识嘛。你还未告知我你叫什么,江湖上讲究互报家门,我既然都说了,你岂有相瞒之理。” 鱼儿不愿将自己名字告诉他,并不睬他。恰逢这时,清酒收功,睁开双眸,唤道:“鱼儿。” 阳春道:“原来你叫鱼儿。”鱼儿不去理他,迳往清酒身边来。 清酒先前知道鱼儿救了人上来的,见她点了穴,收拾住阳春,知道鱼儿能对付这人,便调息运功了。运功讲究凝神静气,这期间两人的对话,她未听见,只知鱼儿救了阳春上来了,找他要刀。 _161 清酒就要站起来,鱼儿忽而按住她,朝阳春说了一声:“转过头去。” 清酒见这江洋大盗真如言乖乖转头过去了,一时觉得惊诧,含笑望向鱼儿,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人听话。 鱼儿说道:“我看看你的伤。” 清酒一怔,话比思想快:“好。” 鱼儿将清酒的衣衫拉开,见她内力运转已将衣衫烘干了。解开绷带来,果见水浸的清酒伤口发白肿胀,但好歹是没再流血。鱼儿依旧取出药来,给清酒重新包扎。 清酒反应过来,觉得有趣。想半年以前,她便是让张床叫鱼儿睡,鱼儿也要忸忸怩怩,在一起半年后,鱼儿在他们面前虽放开了许多,仍旧不如何肆意,太过乖顺了。她何时见着这般主动又带些强势的鱼儿。 清酒哪里又想到,自进墓开始,莫问和她先后受伤,现在两人落水,又同众人冲散了,鱼儿一心想要帮到众人,哪怕能尽一分力都是好的,平日里那些小心,自然也就被压了下去,显出她深处的主见,沉着与聪慧来。 鱼儿给她包扎完伤口,又取过包袱里的干粮和水,递到她身前,说道:“你先吃些东西。” 清酒道:“不……” 鱼儿道:“不吃没有气力的。” 清酒朝鱼儿看了一眼,见她目光炯炯,看着自己,好像自己不接,她就一直劝下去。清酒一笑,接了过来,她咬了几口干粮,打开水袋来喝,看向阳春还面着壁,笑问鱼儿道:“你方才和他聊了些什么?” 阳春面对石壁,想转过来,但又想着鱼儿姑娘没叫他转过来,万一自己转过来惹得她生气,不知她又要给自己塞进来什么丹药,想一想,浑身打了个寒噤,乖乖站好,可心底不想鱼儿将先前的事说出来,他觉得太丢人了,于是叫道:“我和鱼儿姑娘聊了些江湖趣事!” 鱼儿哪里知道他心中这些想法,就算知道,也不会瞒着清酒。鱼儿一五一十的将把阳春捞上来后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清酒吃完手中干粮,站起身掸了掸衣裳,对鱼儿笑道:“让他转过来罢。” 鱼儿对阳春道:“你可以转过来了。” 阳春如释重负,回过身来,见鱼儿身旁站着一名女子。他先前在水中泡的头昏脑胀,好不容易上岸,将将看清救自己的是谁,就被鱼儿点中了穴道,后来解了穴道又被鱼儿喂了丹药,一来二去起了兴趣,心思都围绕着鱼儿在转,虽然晓得旁边有一个人,但没有留心这人模样,现在看清,心中不由得吃了一惊。 眼前这人长身玉立,携云卷雾,真真是仙人模样了。 他心中更觉得好奇,这起人都这般标致,何以他丝毫不认得的。又朝她身上打量,忽见她背着道剑,带着佛珠,又不绝的摇头,心想:“这怕是个带发修行的出家人,也难怪一身清宁飘逸的气质,唉!可惜了,只是这又道又佛的,到底是个道姑还是个尼姑?” 清酒见阳春打量自己,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大致猜到他在想什么,不由得笑着向阳春作了一揖:“久仰两袖清风大名,幸会,幸会。” _162 阳春听她这客气话,很是受用,欢喜道:“哪里,哪里,什么大名,不足挂齿。” 清酒道:“不知这鼎鼎大名的两袖清风阳春,到成王墓里来做什么。” “这个……哈哈,自然是求财嘛,成王墓里珍宝那么多,随便拿这么一两件……”进成王墓这件事阳春本不想老实交代,虽然知道瞒不过,但想瞒得一时是一时,于是与清酒打哈哈,然而做贼这么些年,直觉早已练得出神入化,他说着说着,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对,再看清酒笑意,陡觉寒意从足底而生,犹如稚兔面对猛禽时天生的惧意,不由僵硬的笑了两声,顶不住招了:“来找哀鸿剑。” 清酒略歪了着头,看他背后,说道:“你背后这把。” 鱼儿朝阳春身后看去,她先前见这包裹便觉得是刀剑一类的物什,以为这是阳春的,虽然阳春盗过她的刀,她将人抓住了,但也不想随意动别人的东西,一直未碰那物什,因此那剑还一直在阳春身后背着。她从未想过阳春身后这把剑就是哀鸿剑! 阳春一声不发,此情此景,也算是默认了。 “先前追你的人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看来你这剑非是自己找到的,而是从他们手里抢……”清酒浅笑了两声,说道:“该说是盗来的。” 盗这一事是伴了阳春半生的事,寻常别人说起他的盗,他都为了自己的战绩而自得,现如今被清酒几句一说,也不知何故,竟臊红了一张脸。 阳春道:“两位若是也来找这哀鸿剑的,阳春也只能将这剑双手奉上。” 说着真要解下背上长剑,清酒神色忽而一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人躲到树后,朝外一看,只见一队人从东面来,脚步轻快,显然功夫不弱。 鱼儿看到那领头两人。一人面色苍白,身材瘦削,眼窝深陷,颧骨又高,眼神格外深邃。另一人黑色长袍,右手提刀,神姿英挺,目光锐利。这两人落地无声,一步跨出许远,又快又稳。鱼儿望着这两人,直觉得有无边的压力,犹如仰望高深,深觉自身渺小。 那领头两人已经发现他们三人了,鱼儿知道不该与这两人正面交锋,此处避开为佳。清酒却没有任何动作,而且神态有异,脸色是又冷又沉,眸光直直的盯着那拿刀的人。 清酒道:“阳春,你带鱼儿先走,护好她。” 鱼儿眼见那两人不简单,清酒现下又一反常态,身体也受了伤,如何肯听她之言:“清酒,你跟我们一起走,我们下来寻青凰酒爵,不必和旁人争斗。” “就算是我们不想争斗,这旁人也是不允了。”清酒道:“听话,阳春,带她走!” 阳春似认得这一帮子人,瞧了一眼,便魂飞魄散般,唯恐避之不及,听得清酒的话,连忙应了,拉着鱼儿就走。 阳春拉着鱼儿走出许远,鱼儿一回头,见那两人飞身跃过水流,落到清酒面前,一落地,一刀一棍齐朝清酒头上招呼来。清酒反手一拨,长剑出鞘,不防反攻,那两人退开一步,两方持着兵刃对立。 那拿刀的人冷笑道:“我道是看走了眼,原来真是你。” 险象环生成王墓(七) _163 “一别经年,你变化不大,只是想不到这么久了,你还未死,虚怀谷的医术当真是了得。” 那黑袍的人一句话了,连来三刀,刀身泛着一层冷光,一刀落下伴着尖锐的酸响,入耳如锥子刺钻。 清酒用剑挡下一刀后,神色微变,其余两刀并不直接,脚踩来去无踪步,身形变换,躲了过去。 那黑袍人双眸冷觑:“你的剑呢?”清酒不答。 另一瘦削之人铁棍倏来,与黑袍人刀法相互呼应,把清酒去路全部封死。遇上这人,清酒转躲为攻,太虚剑法一出,剑影交织,白光耀目,一剑快过一剑。 顷刻间,三人斗了几十招,只见那两人游刃有余。黑袍人冷笑道:“真该叫琴鬼来看看,她教的好徒儿。” 清酒眸泛冷光,寒芒刺向黑袍人喉头。这黑袍人长刀横斩,两人都不会回兵抵挡,亦不躲闪,便是得手,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是一招同归于尽的招式。 终是黑袍人退后一步,躲开清酒一剑,他大笑道:“好徒儿!好徒儿!竟把我逼的退了一步!” 清酒冷声道:“谁是你徒儿!” 这黑袍人笑道:“你这使得一招同归于尽可是我创的。” 两人甫一分开,那瘦削之人从清酒身侧袭来,一掌打出,内力汹涌。清酒左掌接住,内力碰撞,衣衫无风自动。两人被掌力震开,倒是那先手的瘦削之人被震的倒退的多。 这瘦削之人冷哼一声:“当年便说此女留不得,不知在何处学的些功夫,功力精进至此。” 黑袍人笑道:“怎么,你怕了?” 这瘦削之人冷然道:“该怕的是你和鬼见愁。” 这两人悠然说着话又朝清酒袭来。这一次处处杀招,狠厉辛辣。清酒与两人缠斗一起,不落下风,然而也无法分心顾忌其他的事。 这两人手下一行有七八人,已暗中得了两人命令,越过此处朝鱼儿和阳春追去,要拿下这两人来。 这处地势是个斜坡,黑冷的水流纵横。鱼儿和阳春在前奔逃,阳春听到后边响动,一回头见有人追来,哇哇大叫:“你们怎么惹上这帮罗刹的!” 鱼儿道:“你认得这些人?” 阳春一挤眉,打量鱼儿,说道:“你游历江湖,不知道他们?”他心底当鱼儿是武林大家的小姐,即便是刚刚踏足江湖,也应该对江湖势力有所了解。 _164 鱼儿道:“我不知道。” 阳春摇头啧舌:“到底是年轻。” 鱼儿道:“不要废话。” 阳春道:“那些人是鬼门中人,我瞧着与你朋友交手那两人形貌,该是鬼门之中五鬼的刀鬼和鬼手。”阳春不禁又朝后看了一眼,尚能看见清酒与两人相斗的身形,他感叹道:“你朋友什么来头,当真是厉害,与这两鬼相斗百来招还不落下风。” 鱼儿心系清酒,眼见清酒似与那两人相识,她恍然察觉,自己对清酒并不了解,除了齐天柱自己略知他身世来历外,其余五人,关于他们身世来历,自己知道的并不深。鱼儿道:“鬼门是什么?” 阳春道:“这你都不知道?” 鱼儿道:“说。” 阳春本来话多,他轻功非凡,游遍天下,知道自然多,现在鱼儿这般问,激起他话头:“说起这鬼门,不得了!江南之地,大小帮派众多,但说起有百年根基,睥睨众教派的就四个,烟雨楼、文武门、七弦宫、鬼门!这四个教派各有所长,但单论武功底蕴,门人功夫手段,属这鬼门为首。知道川蜀唐门不?刺客暗杀之流的祖师爷,这鬼门也做这暗杀的生意,与唐门并立江湖。鬼门的门主,江湖人称判官,手下五鬼各各身手不凡。连这位居五鬼之末的鬼见愁,都在江湖中威名赫赫,与唐门杀手榜上第一位的轻斥侯相当,江湖上都说‘川蜀轻斥侯,江南鬼见愁’,这样说,你知道他们厉害了罢。” 阳春兴致勃勃,问道:“话说你这朋友是不是跟鬼门有过节,怎么一上来就砍人?看那两人形貌该是刀鬼和鬼手无误。我跟你说,鬼门追杀可是不死不休,被他们看上了,可一辈子别想安宁。” 鱼儿脚步猛然一停,转过身去,只见清酒与那两人越斗越激烈。她心中空空的,脑子一白,折了回去。 阳春大惊:“我的姑奶奶!你回去作死啊!” 阳春看看鱼儿,那群鬼门的人已经追上来了。他又看看去路,一咬牙,一跺脚,追向鱼儿。 七八人围住鱼儿,一上来使得倒不是杀人的法子,到是要活禽鱼儿。 鱼儿侧身一躲,轻灵敏捷,身后一人臂上射出数枚银针,针尖泛着五彩的光,沾有麻药。 鱼儿抽出腰中上生,叮叮几响,悉数隔开,又闻得脑后风向,鱼儿回手一刀,卡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被一刀两断。数道银光晃来,鱼儿上生舞动,悉数斩断,原来是几条铁索,端上连着铁爪,飞来迅速,便是要抓住鱼儿。 这几人都不曾料到,这姑娘小小年纪,身手不弱,且手中拿着的匕首,削铁如泥,能一刀切断精钢所制的铁爪。 阳春惊得目瞪口呆,叫道:“姑奶奶,这是什么宝贝。” 一行七八人围斗鱼儿,阳春思虑再三,咬了咬牙,也冲了进去。这七八人身手不弱,然而他们面前这姑娘就是尾滑手的鱼儿,溜来溜去,要捉竟也捉不到,一旁又有阳春捣乱,更加难得手。这行人丝毫未料到竟会久攻不下,大为气恼,渐渐焦躁,一人不觉之间下了杀手。 两伙人斗的正酣,也未注意到上边又来了一队人。 _165 这队人穿着环甲棕衣,腰间配剑,有二三十人,个个面色肃穆。 这队人走的近了,众人才发觉他们。 彼时,鱼儿正被一人一刀斜刺,鱼儿拿刀一引,自己旋身躲开,不觉间便面向了那行人。 那队人中为首的眸子一觑,面露惊讶:“少主的玉佩!” 鱼儿身后又有两人袭来,鱼儿矮身从两人空隙间穿过,刀柄一转,打中一人手腕。鱼儿这一招极为灵活莫测,那人不防,但终究是修为深厚,鱼儿内力不及,虽是打中,叫那人吃了一痛,但那人手中兵器依旧稳稳握着,并未掉落。 这行人要再攻,忽闻一声清喝:“莫要放肆!” 这群鬼门的人瞥向出声之人,只见那群忽来的人,纷纷拔剑出鞘,朝他们袭来。这群人功力不弱,又有二三十人,冲入重围中,顷刻间便叫鬼门中人落了下风,但毕竟是好手,鬼门中人也不见惊慌,一人叫道:“鬼门和无月教向来无甚恩仇,但请阁下不要插手鬼门中事。” 那无月教的却是不理,为首那人转到鱼儿身前。鱼儿警觉的看着他,后退两步,哪想这人上来,竟是单膝跪下,说道:“少主洪福齐天。” 阳春更是惊讶瞪着鱼儿,失声道:“你是无月教少主?!” 鱼儿满腹疑问,她哪里是什么无月教少主,这人一上来便说这话,她实是不解,只是见他为自己解围,警惕稍退:“你认错人了罢。” 这人淡淡笑了笑,指着鱼儿玉佩:“此物乃是少主贴身之物,见此玉佩如见少主。” 鱼儿一怔,提起那玉佩来,那枚月牙形的镂空精雕玉佩,清酒曾经说过这是个好东西。鱼儿想起那个见过两面的女人,她已经不大记得她的容貌了,只记得她一身鲜红的嫁衣,乌黑的长发。 鱼儿低声道:“是她。”原来她是无月教的少主。 正回忆间,訇然巨响,鱼儿醒转来,只见清酒和刀鬼,鬼手两人越斗越凶,刀气剑光肆虐,他们一旁那株巨树早已被斩断,木屑横飞,水流激荡。 刀鬼和鬼手身上皆有伤口,清酒也未好到哪里去,口中吐出的鲜血将下颏染得鲜红,那肩上的伤口在争斗中复又裂开,血红一片,饶是如此,三人却不要命了似的,越打越狠。 阳春啧啧惊叹:“鬼门凶悍,可见一斑,瞧那姑娘,却是比那两人还狠,叫人惧骇,这样打下去,必然两败俱伤。”阳春想这姑娘正值青春,竟能以一己之力敌鬼门两大好手,只觉得她所使得不论剑招还是掌法都分为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是哪门武功。 正值骇异间,不防一道身影突来,阳春本要出手,看清是鱼儿,动作凝滞不发,就这片刻迟钝,鱼儿得以上前来一把抽出他背后的哀鸿剑,转身便走。 阳春脑子一炸,连忙追过去,喊道:“姑奶奶你做什么啊!” 鱼儿轻功得花莲传授,修习多日,已有些火候,行步甚快。阳春愣神时,她便已抽身而出,待得阳春追近,她已离得那激斗的三人很近了。阳春立即止住脚步,不敢走过去,在原地连声‘哎哟’的叫天。 _166 鱼儿将那白布一扯,拔剑出鞘,剑刃泛着黑冷的光,抽出那一刻,鱼儿心中惊悸不止,心脏跳动快速得像要碎裂一样,且有一股阴寒之气顺着剑柄倒流入体内,十分不适。 这把神剑与青环完全不同,邪乎的很,可就算察觉到不对,鱼儿神色坚毅,仍是提着它入了那三人的战圈。 鱼儿瞧得清楚,刀鬼所持的长刀不凡,那刀身长窄,到与剑相似,只不过是单刃的,便是刀。 每一次刀鬼用刀袭向清酒,清酒都不硬接,鱼儿知道清酒很爱惜那把剑,刀鬼所用之刀锐利无比,若是击在清酒剑上,必会损坏那把剑。 清酒曾说过,神刀有两把,鱼儿隐隐觉得刀鬼所用之刀应当是一柄神兵。清酒有伤在身,已是不利,对方又以二敌一,若一直这般不敢直接刀鬼攻势,久而久之,处势堪忧。但若是有这把哀鸿剑,自然能会上一会刀鬼的刀。 鱼儿来时,清酒一掌已将刀鬼逼退,正与鬼手酣旋,刀鬼沉气厚发,一刀如猛虎下山,攻清酒腰间破绽。 鱼儿从清酒身后而来,一剑刺出,触及到刀鬼的刀锋时,忽而下带,这一招使得十分柔顺,哀鸿压的刀身下坠,使了力道,剑锋在刀身上划拉,火星迸溅,响声尖锐刺耳,叫人牙酸。 鱼儿这一招虽阻住刀鬼来势,但两人内力难以比较。鱼儿接住了招,手臂却震得发麻,虎口裂开,溢出血来。 刀鬼眼见一小姑娘倏来,竟接住他一刀,还不及惊讶,忽见她手中长剑,凝声喝道:“哀鸿!” 险象环生成王墓(八) 刀鬼和鬼手两人同时一惊,也顾不得清酒,要来抢哀鸿,可清酒挺身而拦,两人又近不得鱼儿身,且鱼儿内功虽低,所使剑法不俗,加之手持哀鸿,两人一时也奈何不得她。 眼前形势紧急,清酒来不及斥责鱼儿带着哀鸿返回,只得先击退刀鬼和鬼手再说,对鱼儿说道:“鱼儿,阴阳无极剑法。” 鱼儿修习的内功之一名为阴阳无极道法,其中有一套简要的剑法。这剑法一人使得,自在而为,灵巧迅捷,变换莫测,可较为柔和,伤敌不深。两人也使得,虽较为笨重,但一阴一阳,刚柔并济,攻守之间,格外凌厉,实为退敌妙招。 清酒和鱼儿默契是有,但刀鬼和鬼手联手下也不差,两人瞧出鱼儿功力较弱,招招向她而来,岂知阴阳无极剑法,阴极便转为阳,两位随意变换,不过倏忽之间,那些杀招被清酒一一挡下,而刀鬼所落之刀,清酒也不用费心逼闪,自有哀鸿来接。 鱼儿越斗越兴起,厮杀之中,血液沸腾,竟觉得一剑若是能刺中敌人,引得其血液飞溅,那便说不出的舒畅,因而一招狠似一招,阳位甚极,锋芒毕露,朝那两人逼近,脑海里什么都不想,手中剑招不断递出,只想就这般一直打到死,也是痛快的。 身上滚热,手中所握的剑却越发寒冷,她也不在意。 鱼儿哀鸿刺出,正击刀鬼胸膛,刀鬼长刀朝鱼儿肩上斩来,鱼儿不躲。这一招便是清酒先前使得同归于尽。清酒并未教过鱼儿这样的招式,不过是鱼儿瞧过一眼,当即便记下了,现下使出,凌厉之气竟而不输清酒。 清酒斜眼瞧见,情知不好,鬼手来攻也不躲,她一掌将鬼手拍飞,肩上中了鬼手一棍。她身形不止,剑交左手,斜刺刀鬼手腕。刀鬼向后仰身,手掌在地上一拍,身子后窜出数丈之远。 清酒回剑入鞘,身子急出,绕到鱼儿身后,两手握住她的手腕,执着她的手强硬的将她手中哀鸿回入剑鞘之中。 _167 清酒凝声喝道:“胡闹!” 鱼儿如梦初醒,一身大汗,犹自气喘不止,心中惊跳还在持续,倒不是方才一招同归于尽险些丧命而至,而是手中这把哀鸿剑像是一个邪神,侵入她的魂灵,把控着她。 拔出这把哀鸿剑时,鱼儿便知这剑邪性十足,可她想也未想。 她知道清酒这一声斥责是怪她不听话返回,而且用了这哀鸿剑,也是怪她胡乱用这‘同归于尽’的招式,但她顾不了这许多。 她看着清酒,从未看见过她眼中这嗜血热烈的神色。她看清酒出手凌厉,奋不顾身。她看清酒与这两人熟识,好似有着什么过去,这过去是重重铁索,缠绕着她,能将她拉到自己再也见不到的地方去。她不清楚清酒的来历,也介入不了清酒的过去,只是见清酒现在这样的模样,她怕极了,好像清酒会随他们而去,抛下他们六人一般。 鱼儿放下手中的剑,任清酒握着,一转身,与清酒迎面而对,不管不顾的向前搂抱住她的脖子,深深的抱住她,颤声道:“我们走好不好,我们是来找青凰酒爵的,只要找到青凰酒爵,我们就离开这里。” 清酒一呆,单手搂着鱼儿,渐渐回神。 鱼儿杀敌时的疯狂是因为哀鸿剑,清酒知道自己的疯狂是因为心魔。 清酒垂下眸子,找回清明来。她还有事要做,何必与他们在此交缠。是魔障了。 清酒神思一定,抱住鱼儿,右手提着哀鸿,足上一点,飞身离去。 阳春就在不远处,瞧见一场精妙的剑法,正为之目眩,眼见两人竟然能合力击退两鬼,为之深深折服,出神之间,见两人已撤了过来,连忙跟上。 刀鬼和鬼手眼见清酒和哀鸿在此,自然不能轻放的,两人受伤不重,急忙提足追来。 无月教一行人眼见哀鸿在鱼儿手上,不去夺哀鸿,反而拦住刀鬼一行鬼门中人。 无月教此次来主要为的也不是这把哀鸿剑。这为首的人斟酌一回,觉得还是以少主玉佩为先,护这姑娘安危为重,因此拦住鬼门众人。 虽然这一行人较刀鬼和鬼手功力远远不及,片刻之间,刀鬼和鬼手两人便突破出来,但清酒和阳春轻功之高,这须臾功夫,三人已走的无影无踪。 三人一路奔走,跃出那纵横暗河后,到了上边来,走不多时,又是那长长的甬道。阳春点燃火把,但见长长的甬道两边尽是五彩壁画,大多是记录墓主人身前事迹。 三人暂时歇住。鱼儿取出手帕子,沾了些水,给清酒擦着嘴下的血迹。这才些会儿,这血液已经凝固成块,鱼儿很仔细,低头轻柔的给她擦拭着。 清酒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低头看她。 鱼儿擦净清酒下颏上的血迹时,手帕已染的鲜红。鱼儿望着上边的血迹,怔了半晌,而后紧紧的握住,吸了一口气,又要来看清酒肩上的伤。 _168 清酒右肩上的血迹已凝结,伤口与之前的绷带黏在了一起,若是揭开,必然又得将伤口撕裂。鱼儿紧皱着眉,她道:“你的伤口要缝合。”可是手上并未带针线,得赶紧回合莫问他们。 清酒握住她的手腕,说道:“不要紧。”她双眸明亮,虽然面色苍白,但是精神很好,流了这许多血,却比先前晕船落水后要精神。 阳春忽然叫道:“唉!你们快来看!” 鱼儿给清酒清理血迹的时候,阳春在那些壁画前观看。两人走过去,只见他身前那副壁画上,一人身着华服,头戴冠冕,手上持着一剑,状若疯魔,先是砍死了自己仆人,而后是武将,最后竟是连自己妻儿也被他杀了。 阳春咋舌道:“传闻成王残暴不仁,视人命如草芥,弑妻杀子,最后暴毙而亡,原来是有根据的。” 鱼儿道:“你们看他手中的剑。” 阳春道:“哀鸿剑。”成王手中所持之剑,观其样貌,便是这哀鸿剑。 阳春不自禁打了个寒颤。鱼儿问道:“怎么了?” 阳春道:“我是想起江湖上传言。哀鸿剑是一把邪剑,若不得相应的心法内功做辅,用这剑久了,必会生出心魔,疯癫发狂,六亲不认。我想这成王是不是就是为此而性情大变,以至于暴毙而死。” 鱼儿想起先前拔剑时那股阴寒之感,现在回忆起来,那感觉还在体内徘徊不去,确实叫人十分抗拒,可心底深处又忍不住去再要碰一碰这剑。 清酒提着那把哀鸿,鱼儿不禁看向她,她知道清酒对这八样神兵了解的多。 清酒触及她的目光,已然明白她要问什么,说道:“刀剑一类的物什,使用的多了,经无数人鲜血洗刷,难免聚积怨气,杀人越多,怨气越深,邪性越足,这样的剑,弑主。这剑确实是一把邪剑,世人虽将那八样兵刃统称为神兵,但这些兵器品性大不相同,威力也有所差别,八样神兵都有偈语,哀鸿剑在八样神兵中排位第二,所赋偈语是‘幽冥剑出,遍野哀鸿’,由这两句也可看出其凶性了。” 鱼儿想起清酒当初所念的青环偈语‘青霜三尺长,利能断金钢’,两相比较,属性确实相去甚远。 这哀鸿已是如此凶狠,这排位第一的,又是怎样的兵器。鱼儿道:“第一的是什么?”清酒沉默不语。 阳春说道:“这第一的自然是‘封喉’,天下第一的神剑,就算是武林圣人前辈也为其疯狂不已。当年为了这把剑,可说是血流成河啊,总得说来……” “总得说来。”清酒斜乜了阳春一眼,阳春一僵,闭了嘴,清酒继续道:“这把剑不是好东西,留不得。” 阳春道:“别啊!就算这剑咱们用不得,也可以用做筹码跟武林门派交易,换点好东西。” 鱼儿道:“谁跟你咱们。” 阳春嘿嘿一笑,腆着脸伸出手来,说道:“鱼儿姑娘,你看你们要是不要的话,不如就给了我,我一定好好利用。” _169 彼时三人已经离了甬道,到了主墓,那主墓大门已被打开,里边火光明亮,有人说话。 三人走到大门边上,只见这主墓修建如宫殿,蔚为壮观,远处一方如祭坛般的圆地半悬空中,除与大门阶梯相通,一方棺椁就安置在那原地中央。 祭坛般的圆地对面通往后室,只是中间如断崖,也不知那下边有多深,只有一座索桥两边相连。 墓室之中已有许多人,众人举着火把,因此墓室中明亮非常。这些人围堵着一队人马,略有争执,因而人声远传。 清酒将手中的哀鸿给了阳春,似笑非笑道:“你既然想要,给你便是了!” 阳春还来不及欣喜,突然听到一道声音:“哀鸿早已不在我身上,各位不必在我身上费工夫。” 阳春听声音耳熟,不禁去看,只见那人蒙着面,赫然是被自己盗走哀鸿的那队人,脸上笑容立刻僵住。 那人随意的一眼扫来,瞥见门外站着三人,目光还来不及注意另外两人,便先看见阳春,眸光一凝,惊喝道:“是他!哀鸿就在他手上!” 众人齐朝这边看来,见到阳春,见到他果真拿着哀鸿剑,眼中精光大炙。 不知谁喝了一句:“各位既然想要,咱们各凭本事,谁先抢到就是谁的!” 险象环生成王墓(九) 众人迅捷而至,扑向阳春如饿虎扑食。阳春吓得纵气轻身,连连避闪,口里委屈叫道:“清酒姑娘,你也太不厚道了!”这哀鸿剑在手上拿着,已然是个烫手的山芋。 阳春乱窜,将一众人引得向东向西,他轻功一流,虽说打不过这么多人,但逃起来亦是也没人捉的住他。 那一行有二三十个人,功夫各样,显然是各门派都有的。 清酒和鱼儿避开人群下了阶梯。石栏上有一道痕迹,似被多道金丝切割的一般,石栏下躺着一具尸体,刚死不久。 清酒上前,在那痕迹中一捻,拉出一条白丝,微歪着头凝视。 鱼儿说道:“是厌离的拂尘。”那痕迹是厌离用拂尘击打而出,那尸体被一刀致命,是唐麟趾杀人的手法。 两人顺着痕迹走到那棺椁前,一路躺着许多尸体,身上伤口都是厌离几人的功夫所至。 他们在这与人交过手了。 _170 棺椁已被撬开,墓主人一身金玉躺卧棺中。一人尸体半搭在棺椁边,鱼儿瞧见他身上有一方令牌,取过来,见令牌一面雕刻着两条金蟒,互相缠绕。 鱼儿一阵恶寒,将这令牌递给了清酒。 清酒接过一看,又是良久沉默,脸上神色几度变换,最后失声笑了出来,看不出是喜事怒,缓缓道:“极乐城。” 鱼儿见又是一队江湖势力,也不知这极乐城实力如何,瞧着满地尸体,心中隐隐担忧。 正出神间,忽闻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朝这边来。鱼儿闻声去看,清酒身子已经转过来,挡在了她身前。 两人身前站着一个男人,发鬓发白,蒙着脸,正是那个提醒哀鸿在阳春身上的人。 他先前紧追阳春不舍,要夺下哀鸿,此刻却离了那一追一赶,群雄逐鹿的游戏,停在清酒身前,直勾勾的盯视着鱼儿。 须臾间,眸子睁大,喃喃道:“鬼!” 清酒和鱼儿同时一愣,不知这人忽然的说些什么。 鱼儿见他看着自己,也朝自己身上看了看,想起花莲说的这古墓里的什么活尸鬼怪来,眼下面前这人直瞧着自己,还念叨什么鬼的,鱼儿竟也不自禁的有些发毛。 这男人更近几步,突然又仰天狂笑,垂下头时,眼神癫狂:“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阴魂不散!阴魂不散!” 清酒听他话中有玄机,似是将鱼儿错认成了别人,不是疯子,便是另有隐情。心思转了几转,说道:“我知道我们家鱼儿肤白貌美,世所难见,阁下再这般直勾勾盯着,我便要以为你图谋不轨了。” 男人将目光落到清酒身上,喃喃道:“鱼儿?鱼儿……”一连复述几遍,目露迷茫,状若疯魔,抬起头时,一双鹰眼又凝视鱼儿。 这目光如刀子一般,将人的外防剥开,露出里面最真实的血和肉,这感觉叫鱼儿不适,她握住清酒胳膊,轻声道:“清酒,这是个疯子,我们还要找厌离他们,不要与他纠缠。” 此时又有一人越过棺椁,飞身而来,落在这男人身旁,叫道:“爹,我们人手先前因为那两袖清风折损太多,待得他们先争得两败俱伤,我们再出手。” 来的这名男子修身挺拔,眉眼英俊,鸦青缎衣,瞧着年纪也有二十好几,与那男人是父子。他见父亲眸光一直盯着别处,对自己的话犹如未闻,不禁也顺着父亲目光看去,直至目光触及鱼儿,面色骤然变白。 他身子发紧的整个在颤抖,朝鱼儿厉声道:“你,你是人是鬼!” 鱼儿皱着眉,疑惑不解,心中有什么念头正冒了一点头出来。 这男子又看向他父亲,叫道:“爹!” _171 那蒙面男人眼神发冷,说道:“不管她是人是鬼,都得死。” 阳春被追得一路东奔西窜,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人,刀剑暗器全往他身上招呼。这前半生还从未有过这样惊险刺激的追逐,心下知道如此久撑不是办法,眼光瞥见清酒和鱼儿在不远处,急转方向,朝两人狂奔。 一人从斜里在前边拦截,探手来就夺哀鸿。阳春朝侧一个翻滚,哀鸿向斜射出,大叫:“清酒姑娘!”清酒睨见一道黑影斜着飞来,抬手接住,触碰间便知道阳春将哀鸿扔给了她。 那蒙面男人一掌打来,低声道:“昊康。”清酒未拿稳哀鸿,剑被打飞了出去。 那名昊康的男子飞身夺剑。鱼儿一同跃出。 昊康要触到剑时,清酒衣袖一带,要将剑拂到深渊里去。 昊康脚步一踏,左手前探,抓住剑柄。鱼儿抓住绳索,从左侧飞身而起,踢在昊康手腕上,昊康手上一麻,不自觉松开,哀鸿飞向空中。 这昊康握住哀鸿,惊喜未定,失了警惕,以至于被鱼儿踢出哀鸿,惊愣间,鱼儿已跃向空中,接哀鸿在手。 昊康眸子一暗,定气凝神,吊桥摇晃,他的身子却稳的很。鱼儿见他只错愕了一瞬,心神便安定下来,无懈可击,心知他可不是叶无双那般初出江湖的人。他无论对敌的经验,还是功夫,都较她强出数倍的。 昊康朝鱼儿走来,步子踏的很稳。鱼儿忽然伸出手来,将哀鸿横在身前,说道:“想要吗?” 昊康眸子一眯,打量着鱼儿,眼神又紧紧的锁住哀鸿,说道:“想要求情?叫我饶你一命?”他不论眼前这人是谁,已决定要杀了她。就算这人不交出哀鸿,他也知道自己夺下哀鸿不是难事,只不过眼前这人若是顶着这张脸向他求饶,他是很欢喜的,欢喜的只是想一想也头皮发麻。 鱼儿一笑,手腕翻转,朝左侧发力,哀鸿飞出,落入深渊。“下去捡罢。” 昊康惊慌的要去拿住,奈何鱼儿这一下来的突然,他万想不到有人竟能如此干脆舍下手中神剑,待去抢时,哀鸿已深深坠下,哪里拿的着。 昊康双手紧紧握住绳索,青筋暴起,胸中热血上涌,脑子一下一下的发胀。 “你竟敢……”他回首来,脖子粗红,拔出腰间长剑,咬牙摇头道:“你会后悔自己做出这样愚蠢的事,后悔的跪在我面前,求我给你痛快一死!”昊康挺剑,一连九剑,直取鱼儿身上死穴。 鱼儿抽出腰间上生,即便吊桥远离火光,上生刀身上明寒的白芒丝毫未减,她刀刀抵挡,从容不迫。 昊康见鱼儿这匕首有古怪,知道不是凡品,他虽穿着金丝软甲,也不禁锁起眉头,心起谨慎。 长剑一挑,白影如电,朝鱼儿手腕直刺,剑气浑厚。 鱼儿倒转匕首,抵住剑身,矮身迅速朝昊康欺近,昊康剑身旋转,抵拦在身前。 _172 他这开头几招,虽只是试探,却未留情,不想鱼儿悉数拦下,且出手凌厉,作风不犹豫,不怯弱。 这吊桥狭窄,长剑难以施展的开,鱼儿用匕首,踏步灵活,身子轻巧,于地利上占尽了便宜,功夫较昊康弱,但也与他打了个平手。 昊康见鱼儿与他竟是旗鼓相当,心想:“我与她年纪差了十来岁,却拿不下这么个小丫头。”当下恼羞成怒,出手便无所顾忌,也不在乎这是在吊桥上,剑气会斩断绳索。 昊康卖出一个破绽。鱼儿阅历未深,顺势而上,匕首一划,挑飞长剑。不想昊康本就要弃剑,早有准备,出手极快。鱼儿未及回防,被昊康一把扭住右手手臂。 昊康双手犹如铁钳,深深扣住鱼儿右臂,手上一使力,鱼儿便握不住上生,匕首落在吊桥上。 昊康冷笑,扼住鱼儿脖子,并不急着致她死地,而是慢慢收紧,说道:“求我。” 鱼儿心中沉静,左手悄然抹上腰间另一把匕首,司命。 清酒入墓之前将这匕首也给了她防身,她找阳春取回上生不久后,鬼门和无月教过来缠斗,一来二去,便未来得及将司命还给清酒。 鱼儿呼吸困难,脖颈的痛感,心脏的缩紧,让她全身乏力。她知道必须一击即中。 鱼儿指尖一触碰到司命,骤然拔刀出鞘,出手何其迅速,如风如电。 昊康捉住鱼儿后,心神难免松懈,眼下变故陡升,一怔之下失了先机,被鱼儿一刀划向手腕,不得不放开扼住鱼儿脖子的手臂。 鱼儿刀光如影随形,又一刀朝他胸口刺来,他手中无剑,不想放手这尾刚捉住的鱼儿。两人离得近,要完全躲开几乎不可能,怒气高升,便扭住鱼儿的胳膊挡在身前。 昊康心想自己穿着金丝软甲,本就不惧一般刀剑,且将这人自己胳膊拦在身前,她还敢刺来不成。 然而鱼儿一匕首刺来,毫无停留,锋利的匕刃不仅刺穿自身手心,而且一往直前,刺入其后的昊康胸膛。 昊康一脸惊愕,茫然的垂头看着插入自己胸膛的匕首。这无措之间,鱼儿匕首更进三分,彻底入了他的心脉,而后一把拔出,带出汹涌血液。 昊康捂住自己胸口,怔然跪倒,鲜血迅速将他身下染得血红,他身子微微摇晃,彻底扑倒在鱼儿身前。 生死一瞬间,他因轻视,而做了错误的选择。 鱼儿握着司命,喘息不止。她抬起双手来,右手满是鲜红,也不知是自己的鲜血还是敌人的鲜血。 她怅惘望着。这是她第一次杀人,鲜血如流水,从人体之中流出。 _173 如清酒所说,这不是什么好事情。 鱼儿满目鲜红,正出神间,忽听得一声哀切的长呼:“昊康!”鱼儿一抬头,见一道白影掠来,是清酒。 鱼儿和昊康追逐哀鸿时,清酒被那蒙面男人缠住,那人功力不低,清酒一时脱不得身。直至鱼儿杀了昊康,这男人忽失爱子,心神大动,一时疏忽,清酒得以抽身出来。 清酒捡起尸身旁的上生,揽着鱼儿,迅速朝对岸掠去。 紧随而来的男人追到尸首旁,抚摸爱子,抬眸而起,眼神暴戾:“我要你生不如死!”还未追来,清酒和鱼儿已到得对岸。 清酒回身一剑,斩断索桥。那人不得已止步,搂住儿子尸身,握住绳索,手上一个借力,飞身回了圆台。 清酒回剑入鞘,刚转过身。鱼儿忽然上前来一把抱住她,收手穿过她手臂,环住她的腰。 鱼儿极少这般主动碰触清酒,先前想都不敢想,后来总想要碰碰她,却也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因着她是皓月,是她心中最美好的存在,没人能污浊她,自己也不行。 可不论与二鬼交手也好,现在也好,想要抱着她,只想要抱着她,也许是因为在生死之间挣扎,也许是自己第一次杀了人。害怕后知后觉般的涌将上来,这样抱着她可以离她更近点,知道她还在,就有无比的安心和勇气。 鱼儿感受到清酒身躯一僵。在地下暗河时也是如此,她想或许是清酒不喜被人这样抱着,或许是不喜被她这样抱着。 鱼儿缓缓松手,要退开来,腰上环来一只手臂,将她轻轻搂着。 清酒轻声问道:“受伤没有。” 鱼儿脑袋虚虚的搁在清酒肩上,望着深渊:“我把哀鸿丢下去了。” 清酒浅笑出声,说道:“我本来也要丢了它的。” 鱼儿又望着对面上蹿下跳的阳春:“阳春被留在那边了,我们怎么过去?” 清酒道:“不必管他,也敢算计我,叫他吃些苦头。厌离他们打斗的痕迹一直往这边来,他们应该在后室,我们去找他们。” “嗯。” 险象环生成王墓(十) 清酒鼻子一向灵敏,嗅到鱼儿身上有血腥味,虽然鱼儿口中说没有受伤,她仍旧是寻着血气捉住了她的右手,半蹲在鱼儿身前,两手翻看鱼儿的手掌心,只见鲜血淋漓的掌心有一道深红的伤口。清酒皱着眉,说道:“没有受伤?嗯?” _174 鱼儿垂首。清酒的双眸漾着雾墨的柔波,其中的关切让鱼儿难以抑制的升起一种异样的欢喜,从足心涌上来一阵酸麻,直冲心口。鱼儿笑道:“我心中有衡量的,特意避开了经脉,只是皮外伤,养些时日就好了。”出那一招时,那一瞬间,鱼儿心思急转,有考量的选择了受伤最低的办法,而并非是热血上脑,莽撞而为。事实也证明她所选的是最佳的办法。 清酒看她良久,不冷不热的说:“那人武功底蕴不差,凭借吊桥牵制住他已是勉强,你不寻机撤到我身边来,反倒与他硬来。他若不是轻狂,早下狠手,你脖子在被他抓住那一刻就身首异处了。他输在疏忽傲慢,你以为你赢在哪里?” 鱼儿抿了抿唇。她心中清楚,自己赢在一股狠劲,赢在学的是刺客的杀招,招招致命,没有留情余地,收手可能。但她知道,清酒所指的却是她赢在侥幸。 若是那人从头至尾都全力战斗,不曾松懈,便是在吊桥上这占尽地利的地方,她也会输。若是那人抓上她脖子一刻,施以杀招,她怎么可能有反击的可能,又怎么会还活着。 诚如清酒所说,最好的选择是撤回她身边。 她一早也想到了,但心中一股扭劲阻扰着她,思想觉得那样做是最好的选择,可身躯却燥热非常,与那人动手就是停不下来…… 鱼儿一直不说话,微垂着头,乖顺听训像是在认错。 清酒瞧人何其通透,她看出鱼儿虽明白自己错了,虽认错了,但若是再发生下一次,她依旧不会改。 清酒叹出一口气:“罢了,也怪我没护好你。” 鱼儿忽而抬起头来:“我不用你护。”清酒用清水给鱼儿手上的伤口洗净,包扎,听得这句话,不禁扬眉,沉静的凝视鱼儿。 鱼儿低声道:“你们教我功夫,不是让我总躲在你们后边的。我也不想一直躲在你们身后,我想跟你们并肩作战。” 眼见清酒不说话,鱼儿又道:“虽然你……们,离我很远,我追的很慢,但总有一天追得上,能与你们并肩,你信我。”鱼儿眼中散发着异样的光芒。这光芒耀眼,撼人的心魄。清酒心中不禁为之一动,脸上忽然浮现的笑,兴味十足。 清酒抚着额,手掌虚虚的遮住双眸,她笑意不止,好一会儿站起身来,说道:“好,别让我等太久。” 得了这句,鱼儿便似有了莫大的肯定,喜不自胜。 两人通过墓道,到了后室。这后室不像个墓室,倒像是山中自然成形的山洞,碎石遍地,山壁上岩石突兀。 两人一眼看到立在远处的人影,身形威猛健壮,除了齐天柱,还能是谁。寻望四周,却并未发现厌离等人的身影。 齐天柱背对二人,手中拉着一条锁链,上身衣衫已经破烂,手臂和背部的肌肉隆起,脖子更是通红,显然他拽着的东西沉重,用了浑身的力气。 鱼儿叫道:“齐叔!” 此地四面皆是岩壁,头顶尖锐的岩石倒立,声音一出,回荡良久。 _175 齐天柱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咬着牙道:“清酒姑娘,快过来帮忙。” 鱼儿朝齐天柱走去,未踏出一步。清酒将她一拦,眸光锐利,朝一侧巨石看去。 那巨石后一阵碎石滚落的□□声,两道身影从那石头后面爬出,站在石顶上,俯视两人。 那两只东西长的像雪猿,长手长脚,一身白毛,佝偻着身,一只提着厌离的剑,一只拿着齐天柱的铁杵,两只乌溜的大眼瞅着鱼儿和清酒。 鱼儿左手拔出司命,神色戒备。这两只东西一见鱼儿手中发着白光的利刃,立刻两手高举,嘴里发着尖锐的啸声。 那举着铁杵的跳下来,一杵向清酒脑袋劈落。清酒躲过,铁杵落空击在地上,又顺势一挥,朝清酒下盘袭来。清酒点着石柱上飞,在上拿着厌离剑的怪猿挺剑直刺清酒胸口,剑光交织,将她笼罩在内。 清酒拔出长剑,右肩负伤,用着左手使剑,将这两只雪猿一样的怪物手中使得招式悉数拦下。 越打清酒心中越是诧异。这两只白毛的猿猴用的招式显然就是齐天柱和厌离经常使得剑法和棍法,且她先前使得两招,也迅速被学了去。 思量间,铁杵和长剑又是袭来,清酒被这两只雪猿缠住。鱼儿趁机寻了个空子,翻身滚出这战圈,朝齐天柱那里跑去。 跑近了才发现齐天柱身前是个断崖,下边有多深根本看不清,黑雾弥漫,将下边景物遮住,阴冷潮湿的气息翻滚。 鱼儿扑在崖边往下看,只见齐天柱拉着的锁链上,莫问倒吊着,腿上有什么东西绕住了锁链,以此保住她没掉下去。莫问一手抓着厌离,一手搂住唐麟趾。唐麟趾四肢下垂,当是晕了过去。厌离手中抓着花莲。花莲被抓着两脚,隔的太远,鱼儿也不知道花莲有没有事。鱼儿向下左右望了两遭,却一直没见俞黑和俞白的身影。 鱼儿唤道:“莫问。”莫问模糊的应了声。她离崖边有段距离,鱼儿要去捞她,只能攀着锁链下去,然而以她的力道,下去了也把这行人带不上来。 鱼儿又叫:“麟趾。” 齐天柱道:“花莲兄弟和唐姑娘中了毒。” “中毒?!”鱼儿惊骇道:“怎么会这样……”厌离等人身手不俗,她深有体会的,怎料到分别没多久,一行人落到这样狼狈的境地。 齐天柱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吼,过分使力,导致双眸充血。鱼儿连忙爬起来,抓着锁链要帮齐天柱将人拉上来,然而是杯水车薪。太重了,简直如下边拴着一座大山。 鱼儿心中奇怪:“不该这么重才对,而且以齐叔的气力,举起我们六人都绰绰有余,怎么会将厌离他们四人拉不上来。” 鱼儿捡起崖边一块石子,灌了力道,朝那锁链下方扔去。石子穿过黑雾,劲道将黑雾破开一个小洞,鱼儿眯眼一看,只见黑洞下方有什么东西游过,窸窸窣窣,反上来一阵腥湿的阴风。 鱼儿道:“下面有东西。” _176 齐天柱额头青筋突起:“那东西把锁链缠住了,否则我就能将他们拉上来。”齐天柱手上被磨破了皮,将锁链染得鲜红,那血液渐渐聚集成一滴,从手上滴落,落入崖下。 片刻间,崖下忽起一声厉啸,整个山洞震颤。伴着那厉啸声,与清酒交战的两只怪猿又跳又叫,出手更猛。 崖下的黑雾被一股凄厉的风吹散,齐天柱双眸瞪视,瞧见下边翻滚着的黑影,大喝道:“丫头!丫头,快离开!” 鱼儿站在崖边,尚未做出反应,只见一道黑影冲天而起,半截身子矗立着,鳞甲黑的发亮,它双眸猩红,张嘴吐出黑色的蛇信。 鱼儿心窝一凉,寒意发散全身。 齐天柱叫:“丫头,快走!”见鱼儿没什么反应,急的浑身燥热,奈何手上松不得,不能离开,只得又叫清酒:“清酒姑娘!清酒姑娘!” 漆黑巨蟒的嘶嘶之声不绝,从崖壁左右两侧又有两条游动而来。一条在齐天柱身侧,绕着崖边的巨石,身子微支。一条就在鱼儿身前,左右游动,似在打量。 齐天柱眼见手上这条锁链的重量丝毫未减,料想下边还有巨蟒。那些黑雾已经散开,齐天柱眼睛向下打量,只见黑□□游动的全是蛇身,他略一算来,崖下还有五条,加上上边的,一共有八条巨蟒,不禁额上出了一层冷汗。 崖下传来一道声音:“小鱼儿,不要怕,蛇五百年化虺,虺五百年化蛟……” 另有一道声音响起,较为微弱,有气无力的斥道:“你说这些屁话有啥子用!” “虎婆娘,你醒啦!”这声音稍一停顿,又喊着鱼儿说道:“小鱼儿,你看着这东西这么大的一条,早不是寻常蛇类能比,壁上那一条,两侧凸起,显然都快要化蛟了,既然要化蛟了,那它就称不上是蛇了,小鱼儿就不用怕了!” “有个屁用!它长得不还是一副蛇样,玄鳝也不是蛇,鱼儿一样怕的,这东西不过是块头大些的蛇!” “唉!你猪脑袋啊,我在帮小鱼儿转移注意力,你倒是给我把它往回扯!” 鱼儿听出是花莲和唐麟趾的声音。两人在下边争论开来,中气不足,显然是有伤在身,然而在这绝境之中,却依旧吵的不肯罢休的。 唐麟趾道:“清酒咧?” 花莲道:“不知道。” 齐天柱道:“清酒姑娘被那怪猿缠住了。” 唐麟趾动了动,朝上喊道:“清酒,你还在磨蹭啥子嘛!快砍了它们,拉我们上去!” 花莲和唐麟趾说话起始,巨蟒便一直盯视着鱼儿,一双血瞳收缩成梭,黑色蛇信几乎射到鱼儿眼前。 _177 鱼儿垂在一侧的手紧紧的握着司命,全身无力的几乎泛酸,她依旧紧紧握着,不敢丝毫放松。 吞咽到喉中的,似乎都是腥冷的空气。 脑海里忽然想起先前清酒指点她与昊康之战时,话中的意思‘你该寻机撤到我身边来’。远处清酒和那怪猿交手时兵刃相接的铮铮声依旧不绝。 鱼儿想:“若能逃过去,清酒一定会护好我。”但这个打算未曾在她心中停留过哪怕须臾。 因着她耳边一直回响的是清酒说过的‘别让我等太久’,因为这句话,在这无边恐惧里,她胸口至少还保留着一口热气。 鱼儿强迫自己抬起头来,眼眶鲜红的,嘴唇紧抿着,依旧止不住打颤。她倒转匕首,刀刃向后。 愿为她遮风挡雨,想报答她所给的一切,如今的自己远不够格,但还有时间,让自己一步步前进。 而要站在她的身边,便不该有东西挡在自己身前,阻碍自己前行。 这最为恐惧的,在决意面前,也便是如此渺小了。 险象环生成王墓(十一) 巨蟒探出獠牙,蛇信再次外吐之际,蟒身已扭曲着向前来,看情状是要将鱼儿缠住。 这样的庞然大物一动,便是惊天震地之势。 鱼儿伏地就势一滚,到了另一侧,且更近巨蟒腹部。巨蟒行动迅捷,然而鱼儿也分外灵活,这一大一小的较量,终是因为鱼儿身形更加便捷而快了一筹。 鱼儿刀光旋转,往上一带。这巨蟒本不是俗物,外防极坚厚,然而司命又哪里是什么普通刀剑。蟒腹被一刀刨开,蟒血不多,但腥气很重,其余巨蟒嗅到这味道,躁动不安。这巨蟒腹部受伤后,倒地挣扎,嘶啸不已。 鱼儿此刻便如她手中的司命,锋利无比,恐惧仍在,只是被另外一种情绪深深压制了。 鱼儿大叫了一声,为自己壮胆一般,她握着司命,翻到蟒身之上,司命狠狠刺入七寸之中。 这巨蟒头部微扬,发出一声嘶吼后,无力垂下了。 花莲几人在下边听到鱼儿的叫声,连连叫道:“小鱼儿怎么了?大柱子!小鱼儿怎么了?” 伏在齐天柱身侧的那条巨蟒迅速朝鱼儿游来,迅捷如电。鱼儿方位变幻莫测,那巨蟒数次张口也咬她不到,伏低斜冲之时,鱼儿翻身跃起,正好骑在巨蟒背部。 _178 巨蟒上身摆动,要将鱼儿摔下。鱼儿司命刺入巨蟒头部,藉着巨蟒摆动的力顺势下滑,司命将巨蟒从头部至下一丈多长割开。巨蟒半个身子血淋淋的,挣扎几下,也扑到在地,蛇尾仍自扭动,良久才僵硬不动了。 齐天柱本是挂心鱼儿,一行人都知道鱼儿如何怕蛇,深恐一回头瞧见的是叫他揪心的惨状,怎知看到的竟是鱼儿沐浴蟒血,连杀两蟒。 花莲叫道:“大柱子,到底怎么了!” 齐天柱回首时分了神,手上力失了几分,就这片刻,锁链被下边的巨蟒拽的向下。齐天柱向前一个踉跄,连忙脚踏在崖边凸起的石块上,这才堪堪止住身形,没掉下去。 锁链因此一阵晃动,厌离几人在下身子一空,以为自己要坠下去了,好在有惊无险。 齐天柱吞咽一回,喊道:“丫头把那两条巨蟒宰了!”声音激昂,极为亢奋! 花莲道:“小鱼儿?” 花莲身子如上岸的鱼儿一样弯曲弹跳,动个不停,恨不得上前亲看去。 厌离抓着他双脚,无奈道:“你消停些!” 又有两条巨蟒从崖底攀着岩壁游上来,经过厌离几人身旁,带动一股腥风。花莲几人嗅到岸上传来的血腥气,又听齐天柱如此说,自然是毫无怀疑了,虽不知鱼儿为何一时不怕这些巨蟒了,但听得她不仅没事,反而杀了两条巨蟒,浑身热血沸腾。 花莲叫道:“小鱼儿,剁了它们!” 三条巨蟒盘桓,其中一条最为巨大,两侧突起,便是花莲所说的那快要化蛟的虺。 然而此时,鱼儿再要施为已是难了,非是怕了,而是力尽了。从地下暗河一路争斗到此,力气早已耗尽,现在勉强支撑,虽然杀了两条巨蟒,虎口已是鲜血淋漓,双手也酸软无力了。 鱼儿气喘不已,面对三条巨蟒,心中惊跳,脑子里迅速思索着如何办。 清酒被两只怪猿缠住,一直思量着击败之法,也一直关注着鱼儿动静,见她不仅敌住两条巨蟒,甚至杀了它们,心中惊讶。鱼儿做得这般已是逆天,换做常人,断做不到如此。 随后再一瞥鱼儿状态,知她已是强弩之末。三条巨蟒环伺,鱼儿便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也不过只能再斩杀一条。 清酒心神一凛,她正被怪猿一前一后包围。说是怪猿,真是十分怪异。 这两只怪猿不仅能将别人的招式分毫不差的学会,甚至连正在出的招式也能现学现使,做到后发先至,与其对打时,就如同在照一面铜镜,与镜中人对打。这怪猿虽没有内力,但是有一股沉厚蛮力,清酒又有伤在身,因此一时拿不下它们。 眼前形势已是刻不容缓,清酒略一思忖,决定兵行险招。 _179 清酒连出三剑,果然,那怪猿出的一般的招式。清酒后退,他便也后退。 清酒长剑一挽,内力灌入,手腕一转,将这一把长剑贯向怪猿胸膛,那怪猿果然也如她,将厌离的剑投射而来。 清酒的内力深厚不比寻常,这剑被灌注内力,去如闪电,只一道白光,那怪猿不及躲,这把剑无刃无锋,射向怪猿,须臾间便穿胸而过。 而怪猿投射来的这把剑,也是极准的,只是两把剑被贯注的力度不同,清酒又为了确保那怪猿不会学她躲开,待的厌离的那把剑射到胸前,划破一层纱衣时,这才迅疾的身姿轻转,一把握住剑柄,顺势刺向身后怪猿的胸膛。 那怪猿学样刺来,但他所用的是铁杵,顶端圆润,就算猛刺,伤人也不重,清酒一矮身,被它擦过肩膀,那怪猿一矮身,正好被清酒抹了脖子。 清酒解决了这两只怪猿,不待停留喘息,已飞身扑向鱼儿。 三只巨蟒缠绕,鱼儿钳制住其中那条最大的。那巨蟒已将鱼儿身子缠住,圈圈缠绕,只消再用上一份力,就能将鱼儿活活勒死。而那巨蟒此刻正也张开血盆大口,朝鱼儿咬来。 鱼儿是带刺的鱼儿,哪里是那么容易下口的。巨蟒张口咬来的时候,鱼儿用手肘抵住,手中还握着司命。这巨蟒一下口,自己将下颚送到了刀刃上,登时进退两难,尖声嘶啸,身子用力扭动,眼看就能把鱼儿勒成两半。 清酒提着厌离的剑,如一朵雪白的疾云。她身姿迅灵,在巨蟒身躯之上跃动,停留在一条巨蟒身上,一条巨蟒七寸之上必有鲜血迸溅。寒光闪动之中,三条巨蟒的脑袋落了地。 这一把开了锋的剑在她手中使得犹如神剑。 清酒将半晕的鱼儿从蛇尸中捞出来,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脸,唤道:“鱼儿!” 鱼儿神智是清醒的,只不过身子绵软乏力,她缓缓的叫了声:“清酒。” 她见到清酒长长的松了口气,脸上浮现的哭笑不得的表情,记忆中好像是第一次看到的。她见到她眼中的光芒,墨玉中柔润的光芒,好温暖。 清酒倾身而来,将她抱了个满怀。 鱼儿立即完全惊醒了,一种酥麻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十指,双足,一阵酸热,她心中似有奔腾骏马,直想要此刻便站起来,欢呼蹦跳。 胡思乱想之间,鱼儿身子不自觉的紧绷。清酒将她松了开来,鱼儿又不免满心的失落。 清酒斩杀的那最大的一条巨蟒是这一窝蟒的首领。首领一死,崖下剩余的三条巨蟒纷纷上来。 齐天柱顿感下边一松,一声大喝,将锁链狠命一拽。那锁链上还挂着四个人,却是被拽飞起来。厌离四人一道飞将上来。 好在厌离和莫问内力还在,厌离拽着花莲,莫问抱着唐麟趾,四人总算安然落到了崖上。 _180 最后三条巨蟒一蹿到崖上,便摇摆巨大身躯,尖啸不止。三条不分先后,齐齐攻向清酒和鱼儿两人。 齐天柱跳到那边,双手相握,赤手空拳的垂向一条巨蟒七寸,只听一声怒喝,那条巨蟒被齐天柱一双肉手捶地稀烂。 清酒起身回转,手腕翻转,一线寒光,两颗巨蟒头落地,一气呵成。 那断落的蛇头还蹿动不止,齐天柱跳上前去两脚,将蛇头远远的踢开。 花莲和唐麟趾软趴趴的瘫在地上。花莲吁出一口气,叫道:“好险,一世英名,差点要丧在蛇口中。” 清酒手中握的是上生,她将匕首上的血迹擦净后,递给了鱼儿。鱼儿收下,将司命交还给了清酒,竟有些不舍。这司命不仅替她杀了昊康,还杀了两条巨蟒,一路护着她,就像是清酒一样。 清酒接过司命并未回入剑鞘,而是走到那些蛇身前,清酒问道:“你们怎么闹的这么狼狈?俞黑和俞白呢?” 厌离几人将自水中分开后的事一一道来。他们从另一边上的岸,有俞黑和俞白寻路,他们更早找到墓门,打开墓室,撬开棺椁。花莲和唐麟趾两个闹腾的一时不防,中了瘴气,那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修武之人自身也能排除体内瘴气,只不过免不了一时身躯酸软,而那时莫问还未清醒,两人只能干熬。 花莲道:“我们好不容易取得青凰酒爵,哪里想到那棺中的大老爷都成干尸了,还能算计人。我和虎婆娘不小心中了瘴气,浑身酸软,身手大减,偏巧这时候遇上了……” 清酒插口道:“极乐城的人?” 花莲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 清酒取出一块令牌,抛给厌离。厌离接过,望着令牌,沉默无言。清酒继续问花莲:“那你们又怎么逃到这里来的?” 花莲躺在地上,摇首叹息:“你不知道,他们其中一人手握神枪‘穿云’,所谓‘穿云裂石,天下无双’,你想他拿着穿云,能是一般人吗……” 说到此处,唐麟趾插了一句道:“那个人是斯羽。”众人都看向她,她说道:“我在门中见过他的情报,那人必然是极乐城主手下第一大将斯羽无误。” 花莲道:“管他是谁,着实可恨。他领着一行人见到神棍,跟打了鸡血一样,活像神棍欠他万两黄金没还,说什么也要拿住我们。没办法,若是我和虎婆娘没事,还能制住他们,奈何我们身上无力,战力大打折扣,只能以退为进,到这边躲避,但这破洞,压根没有藏身的地方,就只好攀到岩壁上。俞黑和俞白虽不知道我们与极乐城有什么恩怨……”花莲又是一顿,看向厌离,神色严肃的问道:“厌离,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欠他们银钱没还,还是又在人家面前瞎占卜算卦,胡言乱语了!” 清酒司命在蛇腹剜挖,打断道:“说正事。” 厌离道:“为了让我们把青凰酒爵送出去,俞黑和俞白躲在石后做诱饵,引那伙人离开了。” 清酒将蛇腹完全刨开,取出一物,鸽子蛋大小,墨绿的,裹着一层黑色的血浆。 花莲斜眼一瞧,满脸嫌弃:“你做什么来?” _181 莫问也发现玄机,朝清酒走来。清酒将那蛇胆递给她,对花莲道:“你先前说的不错,这些巨蟒身躯庞大,少说也有百年了,这可是个好东西,集它一生道行。” 莫问也道:“这是大补的灵药,顺行气血,对修习内功大有辅益,吃了它,日后修炼事半功倍,这好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 莫问和清酒联手,将八条巨蟒的蛇胆悉数取了出来。莫问道:“八条只多不少。” 莫问将这蛇胆一人给了一只,剩余一只,她收好说道:“这个留着我炼药。”有这么一味灵药,她是极欢喜的,至少对她来说,这可比那什么青凰酒爵有用。 收好之后,莫问一口吞了蛇胆,因着她从未有什么表情,别人也看不出这蛇胆滋味如何,只是想一想,也好吃不到哪里去。 “生吞啊。”花莲一脸抗拒,又道:“不会有毒罢。” 鱼儿也捧着一只蛇胆。那墨绿的如同一枚深色的玉石,可她没办法这样安慰自己,虽说生死存亡的关头,她已有勇气面对心中的恐惧,但这吃蛇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只要一想到要将这吞到自己胃里,最后还会转化成她身体的一部分,伴她一生,便毛骨悚然。 花莲道:“这也太为难鱼儿了,好歹给她着个小菜啊什么的。” 鱼儿道:“我,我不要紧的。” 鱼儿正要闭眼,豁出去一口吞了的时候,她手上的蛇胆被清酒一把拿了过去,清酒道:“我喂你。” 鱼儿怔怔的看着她。清酒道:“闭上眼睛。” 眼见鱼儿还在愣神,没有反应,清酒笑道:“不信我?” 鱼儿缓缓阖上双眸,眼前一片漆黑,山洞阴冷,微微感受到身前人的热度,其余的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鱼儿听到清酒柔声说道:“嘴张开。” 鱼儿没有丝毫挣扎了,只觉得现在清酒便是来喂一粒毒药,要她张口,她也会毫不犹豫的。 鱼儿感到清酒一手托着她下巴,一手将那蛇胆递到她口中。 鱼儿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摒住呼吸将它一口吞下,却不小心弄破了口中的‘蛇胆’,这蛇胆外皮韧薄,十分柔软。鱼儿心想那腥苦的胆汁就要涌将出来,不禁全身紧绷,更不敢吸一口气。 可触在舌尖的,并不是腥辣苦涩之感,那腥气很淡,伴随一股淡淡的奶香,和浓郁的甜味。 鱼儿惊奇的睁大眼睛,瞪着清酒。 _182 清酒笑意盈盈,正将一个皮包收到袖中,眼见鱼儿禁不住好奇,要将口里的东西吐出来。清酒微斥道:“别吐,成什么样子。” 鱼儿微赧,手接在口前的动作僵住,面上起了一片薄红:“怎么会是甜的?” 清酒正用清水洗着她手中蛇胆的血腥,说道:“你吃过蛇胆,怎么知道就是苦的?” 鱼儿一愣,答道:“以前镇上有卖蛇胆的生药铺,他们都这么说,蛇胆是腥苦的。” 清酒笑道:“他卖的是千年大蛇的蛇胆?还是有人吃过千年大蛇的蛇胆告诉过你滋味如何?” 鱼儿摇了摇头。清酒道:“这不就是了。你没有吃过,旁人也没有吃过,怎么就知道它是苦的?” 鱼儿被绕来绕去,情知清酒嘴上了得的,虽然心里觉得她说的有理,仍不能信,去看花莲和唐麟趾。 只见花莲已吞了蛇胆,面上通红,咬着牙,脸上肌肉都抽紧了,还是硬笑道:“甜的,甜的。”回首来又看清酒,只见她面不改色的将蛇胆吞了进去。 鱼儿:“……” 险象环生成王墓(十二) 齐天柱和厌离在怪猿尸身旁取回武器。清酒问道:“这两只怪猿是怎么回事?” 花莲恼道:“谁知道这两东西是怎么回事!我们攀在岩壁上躲的好好的,要上来时,这两畜生偷偷摸摸过来,趁我们不备,夺了大柱子和厌离的兵器,把嵌在岩壁上的锁链一剑斩断了。好在是大柱子在上边反应迅速,扣住岩壁,翻身上去拽住了锁链,否则你们就只能看到摔成一滩烂泥的……不对,那时我们早成巨蟒的肚中餐了。” 清酒笑道:“这怪猿与巨蟒同巢,说不定就是一家子人,打算的就是把你们摔下去给巨蟒做食物的。” 花莲回想起来,浑身一颤:“幸好是你和小鱼儿来的及时。” 清酒道:“极乐城的人刚去不久?我和鱼儿是从主墓室过来的,并未见过手拿穿云的人。” 花莲道:“我们在这崖边上度日如年,哪里知道到底过了多久。” 清酒沉吟一回,说道:“吊桥已经被我毁了,不管他们去哪都已经追不过来了,但是我们也回不去了,现在得另想办法出去。” 花莲几人听得唯一的出路被毁,倒也不慌。花莲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俞黑和俞白曾经说过这里有暗河通到天女湖。我们过来的时候捡到一张成王墓地图……” 清酒眉微扬:“捡到?” _183 唐麟趾道:“抢的,反正那伙人正准备出去,也用不着了。” 花莲道:“上边描绘的这个后室就在天女湖旁边。俞黑和俞白说这里可能有暗河,就是没有暗河,凿也可以凿个洞出来,从这里游到天女湖,然后出去。” 齐天柱巡望四周,四面都是岩壁,一点水打湿的痕迹都没有:“这可不像是有暗河的地方。” 清酒站在崖边,那黑雾散开后,显得崖底并不深,下边的气息潮湿又阴冷。清酒道:“我下去看看。”如今也只有下边存在什么可能。花莲和唐麟趾还瘫软在地上。齐天柱取过锁链来垂到崖下去,他把着一端。 厌离道:“你小心些。” 清酒顺着锁链而下。这崖不高,锁链几乎垂到底部。清酒身形轻盈,片刻间已到了崖底。 众人在上等着,不多时,锁链一阵响动,清酒牵着锁链飞身而上,离得近了,足尖在崖壁上一点,上了崖。 厌离问道:“怎么样?” 清酒道:“有一条很细的水流,但人不可能钻出去。” 花莲喜道:“有水流就好办。”言毕,莫问上前来,取下背上的东西。那是个皮箱子,一早是由俞白背着的,十分仔细。这箱子封的严严实实,清酒用司命打了开来,见满满当当的填着的都是火药。 莫问道:“俞白说进了墓,必要时得开山碎石,所以早先就预备着的,离开时将这些交给了我们。” 花莲道:“这可是霹雳堂上好的火药,威力十足,绝对能炸出一条通道来。” 清酒见别无它法,背上这箱子,笑说:“万一把这山洞炸塌了怎么处?” 花莲笑道:“被压死,在这山洞里干等死,我选择被淹死。” 清酒道:“你可真是债多不愁。”打趣之后,清酒再次下到崖边,布置好火药,用火石点了引线,迅速上了崖。 须臾间,崖下轰然一响,接连又是几声爆响,火光在昏黑的崖底格外显眼。山洞为之震颤,头顶碎石飒飒而落。 火药果真将那一处细缝炸开,雪白的水花奔涌而进,挤入崖底来。 齐天柱扛起花莲,莫问抱起唐麟趾,一行人在崖边候着。 想来外边那天女湖水位高出这里许多,水升到崖壁中坎还未止。几人打了个招呼,清酒先跳了下去,接着便是莫问和唐麟趾两人。齐天柱,花莲和鱼儿三人紧跟着,厌离留在最后。 _184 一入水中,响声便十分模糊,眼前是茫茫一片浅绿色,勉强能看清前后的人。 众人逆着水流动的方向前行,跟随着清酒,游了片刻,碰到山岩壁,有个浴盆大小的洞,左右堆积碎石。清酒两手扒在岩壁上,立在水中,帮后边的莫问和唐麟趾先过去了,随后又等齐天柱几人悉数过去,这才跟了上去。 在这湖底,光线昏暗,眼睛能瞧见的依旧不过身前一丈远。一行人不知道在墓里折腾了多久,外边是白天还是深夜。 众人缓缓的向上游去,天女湖很深,游了一会儿,尤似在湖底,未前进分毫。 鱼儿朝下一望,只见下边黑□□一片,难见底部泥沙,也不是这水太浑浊,鱼儿看那漆黑一片倒不是因为光线的问题,而像是有什么东西,水草一类的。 过了片刻,鱼儿忽觉得那片漆黑离得他们近了些。鱼儿眨了眨眼,以为是错觉,直待得那些东西更近了些,一个个分散开来,鱼儿才知不是错觉。 那些东西哪里是水草,一个个猴子般的形状,浑身黑色长毛,一双眼睛突出,在水中游的奇快。这些东西的恐怖不在长相奇特,也不在游的快,在他们数量多,铺天盖地,犹如一股黑色的潮水涌来。 莫问拉着唐麟趾已快出水面了,清酒又打了个手势让厌离和鱼儿快走。 哪里走的急。倏忽间,四人都被那东西缠住,鱼儿和厌离倒还好,不过一两只拉住他们,齐天柱落在后边,身上满满的挂的是那东西。 鱼儿拔出上生,上生在水中,锋利依旧,一刀便割了那东西胳膊。去看清酒,只见清酒在水中出掌迅疾,威力丝毫不减,将那些东西震晕了过去。 清酒潜游下去,司命舞动,将那东西赶跑不少,把齐天柱身上的花莲拉了下来。 厌离和鱼儿也正游过来,清酒将花莲交到两人手里,让她们带他先离开。 两人虽然担心,但花莲此刻无力动弹,无法自卫,留在水中是负累,得先将他带离水面,且那些东西来的迅速,容不得她们丝毫犹疑的,因此两人一接过花莲,便迅速朝水面游去。 待得快出水面时,鱼儿朝下望了一眼,只见那东西将齐天柱和清酒团团围住,如同一只大手,将两人朝水下拉去。 厌离和鱼儿拉着花莲出了水面,游到岸边。莫问将三人拉了上来。花莲呛了不少水,咳嗽不止,断断续续的说:“是,是水猴子,镇上人说的水鬼……” 厌离和鱼儿走到湖边,待要下去救人,忽见水面出现一个漩涡,越转越大。 稍顷,一道黑影被抛了出来,厌离和鱼儿顿觉那东西庞大,落下时气势压人。 两人一径闪开。那东西摔倒地上,一声闷哼,却原来是齐天柱,摔的四脚朝天,还未哼哼几句,连忙翻身爬起,望着水面,只见清酒已游到了岸边,正爬上岸来。 齐天柱胳膊,脖子上全是那水猴子挠出来的血痕。鱼儿要来给他止血,他却是全然不顾,瞪着清酒,直直看着她,下嘴唇轻颤,说道:“清酒姑娘!清酒姑娘,那是我们佛门绝学,大悲掌,我师父那一辈的人才会,可你,你怎么会的,你怎么会?!”方才在水下,正是这一掌,击退了那无数的水猴子。 _185 齐天柱曾见过清酒动武,她大多时候使剑,那些剑法招式看久了,渐渐回忆起是无为宫的功夫。他也见过清酒赤手空拳打斗,但各路招式都有的,就是有一些佛门粗浅的掌法他也不觉意外。 然而这大悲掌,是得有掌门那一辈深加考量,才会慎重的选择弟子传授。 他见过他师父使过这套掌法,雄浑浩瀚,瞧过一遍便难以忘怀。这样精深的佛门绝学,却被一个女子使来,他如何不诧异惊骇。 他以前见清酒带着一串佛珠,以为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东西,如今看来,当真是她与佛门有一段渊源。 清酒上了岸,未走两步,摇晃跪倒在地,向前吐出一口血来,喘息甚重。 花莲躺在地上望天,对齐天柱道:“大柱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齐天柱满腔疑惑,但也知道花莲的话没错,遽然间便无法问出口了。 鱼儿匆匆忙忙的给齐天柱包扎完后,又去看清酒的伤,要拿她的脉。 清酒摇了摇头,声音很轻,说道:“内力用猛了,不碍事的,让我歇会。”她身体之中的内力还未能全部自在运用,又受了伤,现在不得已用这一招,不仅透支了自己的体力,还把控不住反把自己给震伤了,但于她而言,不死,都是小事。 众人歇了好一会儿,疗伤的疗伤,又草草的吃了些干粮,恢复了些气力。 莫问拿着手中干硬的饼,语调莫名的委屈:“清酒,我想吃糖醋肘子,油泼面,再来一碗鲜鱼嫩豆腐汤。” 唐麟趾肚子咕噜一叫,骂道:“你作死啊!”在墓里的伙食着实差,奈何一伙人又被清酒手艺养叼了嘴。 几人听得莫问的话,不禁都笑了,在墓中历经艰险,死里逃生,现在好端端还坐着,莫名的就有一种在人世的真切感。 清酒见花莲和唐麟趾还躺在地上,状似无力,心想就算是瘴气,以两人功力也早该除尽了才对:“莫问,他们状况如何?” 莫问摇头:“这毒不好解。” 清酒道:“毒?”齐天柱先前说他们中了毒,清酒只以为是瘴气来。 厌离忽然开了口,声音闷沉:“是极乐城的逍遥散。”清酒目光射向厌离。 其余几人显然是不知道这逍遥散的,花莲奇怪道:“你怎么认得这毒?” 厌离顿了良久,平静道:“中了逍遥散后,内力被封,浑身无力,只脑袋清明,待过七天,神思渐渐混沌,如堕梦境。你开始沉溺美梦之时,便是你丧命之日。”厌离言罢,花莲打了个寒噤。 厌离问莫问道:“你有没有把握七天炼出解药?” _186 莫问摇头:“就算是药材齐全,至少也得半个月。” 花莲叫道:“半个月?!挨到那时,我们都成干尸啦!” 花莲扬着脑袋,拚命往莫问身边凑,他道:“唉,哪用制药那么麻烦,你让我咬上一口就行了。” 莫问一弹指把花莲脑袋弹了下去,说道:“那不过是谣传罢了。”刚入墓时的种种情景浮现到鱼儿脑海中,她不禁去看莫问额头,那里又系上了一块青布,将那怪异的花纹完全遮掩住了。 花莲欲哭无泪,嚎道:“不是罢,在墓里遇到那么多妖魔鬼怪都没死,出来了却要被毒死。” 厌离垂下眸子,轻声说道:“只能去极乐城要解药了……” 很轻的一句,如轻鸿拂过的声音。 莫问听得,说道:“他们下了这样的狠手,我不觉得他们会将解药轻易的给我们。清酒和齐大哥又受了伤,花莲和麟趾两个动也动不了,现在去到别人地盘中,不是自投罗网么。” 厌离不答,只是很浅的惨淡一笑。 险象环生成王墓(十三) 众人歇够了,齐天柱扛着花莲,莫问背着唐麟趾,继续上路。依旧南下,要去极乐城。 众人不认为极乐城的人会乖乖把解药交出来,但对于花莲和唐麟趾的毒,他们也不能任其发展,只能先到极乐城,走一步看一步。 现在正是清晨,快入冬了,这极南之地却还只是浅浅的清冷。 清酒目光望着前方,说道:“怎么,你想要拿自己去换?” 走在她身侧的是厌离。清酒说出这话,未指名道姓。厌离知道她在问谁,也知道她要就这事说上一两句的。厌离说道:“看在当年的浅薄交情,她应当不会赶尽杀绝。”厌离和清酒两人脚步稍快,走在前边,离众人有一段距离。但两人说话,后边几人仍是听得到一些。虽是无心要听两人讲话,但听到一点苗头,便心生好奇,不禁都支起了耳朵。 清酒笑了一声,似乐了,她重复道:“赶尽杀绝?是不必赶尽杀绝,她要杀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你师父一人。” 厌离皱了皱眉,叫道:“清酒。” 清酒敛了笑意,侧仰着头睨她:“你不逃避了?” 厌离说道:“我没有逃避。” _187 清酒点头,说道:“哦,你没逃避,你不过是不见她,不过是想一死了之,万般无奈才待在藏龙山中。杀了你师父的,倒像是你自己一样。原来你不是在逃避。” 厌离道:“不过是仇恨循环,我不愿再去沾惹,是因不想再染因果,还去与她纠缠,又有什么意思。人道是‘旁观者清’,你连自己的事都看破了,为何看不破我的心思。” 清酒笑了笑:“如此说来,你是真的放下了?” 厌离道:“你道是我堪不破么。” 清酒说道:“只怕看破的不是你的真心。” 厌离停下步子,看着清酒不说话。清酒也停下来,看着厌离:“我可不愿再从藏龙山下拖个虽生犹死的人回老秃驴和牛鼻子老道的茅庐。” 厌离道:“那你说,除了找她拿解药,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斯羽是武尊,手中有‘穿云’,实力不比豪云低,而她手下不止斯羽这样一个好手。她能杀了我师父,你觉得她功底又能差到哪里去。花莲若是未中毒,尚不敢说潜入极乐城找到解药,安然无恙的出来。更何况现在我们这一行人,中毒的中毒,受伤的受伤。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两人说话的语气甚是平静,与平常交谈并无二致,但一行人与她们相处许久,早摸清了两人脾性。别说莫问三人,就鱼儿来说,都察觉到此时两人之间一股沉闷无声的压抑。 这两人的怒气总是无声的,隐含在沉静内。一片祥和之中,众人感受到的不是美好,而是涛涛压力。 这时,后边五人才为偷听两人说话生了无限悔意。他们不仅知晓了不得了的秘密,且又得知两人吵架了。不敢上去劝的,却又无法忽视两人间酝酿的怒意。 这两人以往从未吵过架,虽说现在这般模样也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吵架。两人总是很合拍,以至于现在众人都不晓得要如何劝说这两人平息怒火。 花莲下颌点了点齐天柱肩膀,说道:“这时候我们队伍里可不能搞分歧,大柱子,你去劝劝她们两个。” 齐大柱头摇的极快,说道:“花莲兄弟,我嘴笨,不成的。” 花莲又叫莫问道:“莫问。” 莫问直截了当道:“不去。”她可不愿惹脾气上来了的清酒和厌离。 花莲遂将主意打到鱼儿身上,他叫道:“小鱼儿,厌离和清酒最疼你了,肯定不会朝你发脾气的,你去劝劝她们。” 鱼儿有些窘迫,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们啊。”清酒和厌离突然聊起来的。那事情听得没头没尾,只能隐隐有些猜测,以至于对两人为何吵架还一知半解,如何劝解这两人。 花莲道:“劝不了,撒个娇也行啊。” 鱼儿被花莲催促着磨蹭向前,待走的近了,踌躇半晌,开口软声叫道:“清酒。” _188 厌离和清酒回转了身来。清酒问道:“怎么了?”与往常一般,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仿若先前这两人就只是在很平静的谈论一件事。 不论如何,鱼儿见两人外表慈和,心中松了口气,思忖良久,说道:“先前你在水里用的那招,真的是齐叔说的大悲掌么?” 清酒浅笑:“如何,想学?” 鱼儿含羞点了头。在水中有水拥阻,不论什么招式,威力都是大打折扣的。清酒那一掌竟将湖水都引动了,其厉害可想而知。 清酒道:“这需要强悍的内力做辅,你现在还学不得。”招式外在的威力有限。剑气,刀气,掌力若想威力倍增,断金碎石,必得有深厚内功,而内力精深,一则在修炼的内功心法高深,二则在自身根骨与领悟。 鱼儿问道:“要多久?”清酒顿了一顿,沉吟不答。鱼儿心中已是清楚,这肯定不是一日之功,与此同时又对清酒身手越加敬佩。她开始练武,才知晓其艰辛,清酒有如此功底,其天赋与努力必然都是万中无一的。 齐天柱几人也走上了前来。花莲说道:“小鱼儿,叫清酒给你露一手,内力要修习到什么地步。” 一行人停在一道小瀑布边,流水淙淙,清凉舒爽。远边灌木丛后窸窸窣窣,草叶摇动。 鱼儿笑望着清酒,十分期待。 清酒依言,手一拨,带出长剑,本是倒握剑柄的,将剑身旋转,改为正握,便是这转动长剑之时,剑气划出,将那一小道白花花的瀑布生生截断。 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然而众人看的清晰,清酒出剑,确确实实让水流中断了片刻。 花莲笑道:“不管什么时候看,都很佩服。”清酒回剑入鞘。 唐麟趾朝后看了一眼,说道:“那些个尾巴终于是走了。”自一行人从墓中出来不久,便一直有人跟着。是墓中出来的也好,是在外边守株待兔的也好,无非是想从他们身上捞点东西,占现成的便宜。虽说这行人对他们造不成什么威胁,但总有人这么跟着,几人是不自在的。清酒露了这么一手,那些人一看,见这现成的便宜不是好捡的,唯有乖乖退去,不敢惹他们麻烦。 齐天柱和鱼儿看的骇异难当。齐天柱心中也是敬佩,但与此同时,又浮出担忧来。一个人就是再有天赋,所能达到的成就都是有限的。清酒的功底以她的年纪来看已经深厚到反常的地步,这就不免叫齐天柱担心了,担心她修炼了什么邪功。往往这类功夫剑走偏锋,成效甚快,但同时后患无穷,极易走火入魔,丧失心智。 齐天柱思量片刻,郑重道:“清酒姑娘,我有话对你说。” 清酒道:“嗯。” 齐天柱道:“我觉得习武之人,踏踏实实,一步步走,这才是长久之道,妄想一步登天的,所害的终究是自己……”众人见他一本正经,以为要说什么重要的事,听他忽然说起这话题来,说的虽是有理,也不禁对他说这话的用意一片茫然,待听得说‘一步登天’,这才渐渐醒悟。齐天柱这是误以为清酒修炼了邪功,这才进步神速。 花莲笑道:“大柱子,你且放宽了心,就算天底下所有人都去干这糊涂事,清酒精明的很,也不会去做这弊多于利的赔本买卖。” 齐天柱道:“那……” _189 花莲不说破,故作神秘的道:“她自有奇遇。” 齐天柱心念一转,忽的想起另一种可能来,那便是由他们传送功力,只因这样传送功力的人会修为大损,而被传送功力的人也不一定能承受的住,实是险招,所以齐天柱一时没往这上面想。齐天柱想到清酒一身不俗的武艺,自然不可能是她自学的,必然上有老师指点,想来是有她的机缘在。眼见闹了个大乌龙,但事情不是他想的那般糟糕,齐天柱反倒更欣慰,他开怀一笑,拍了拍自己脑袋,说道:“是我愚笨了。”众人继续上路。 厌离和清酒的谈话经这么一出被打断,厌离心中沉静不少,她二人依旧走在前边。过了良久,厌离轻声说道:“也许你没说错,或许我在逃避,都将自己骗过了,以为放下了。” 清酒说道:“厌离,这是你的事,做决定的是你自己,我不会干涉,只不过要提醒你一句,你要考虑清楚,你真的做好再见她的打算了?” 沉默片刻,厌离说道:“我考虑清楚了。清酒,无论如何,我会去见她的,现在于我而言,比之他俩人的命,都不重要了。” 清酒道:“你不是她的对手,她若是把你……” 头一次,厌离抢了清酒的话,她道:“她能把我如何?就是杀了我,不过一条命,换两条命来也是值了。” 清酒笑着,打趣道:“花莲和麟趾听了要骂你的。” 厌离浅笑摇头,无言了。 众人行有五日,到了极乐城,城中繁华,各族人往来,比之江南,另有一番风味。 七人寻了家客栈,还未至夜间,来了一队人马,将他们带入了城中宫殿。 几人从车窗外望,只见那宫殿修建犹如皇宫,富丽壮美,非比寻常。 花莲瘫着,说道:“这下好了,整个城池都是人家的地盘,这才落脚,就被人听得风声,片刻间就寻迹追到藏身处了。” 唐麟趾不耐烦道:“你少嚎两句。” 众人被带到一处殿外丹墀上,台阶两边列有两队侍卫,守在最上的,赫然是提着穿云的斯羽。 花莲因他趁人之危,一见他便呲牙咧嘴的。唐麟趾脸色也撂了下来。 从殿中走出两位侍女,一穿鹅黄衣裙,一穿雪青衣衫。两人行礼,对厌离毕恭毕敬道:“厌离大人,主人有请。” 花莲几人哪肯厌离一人去见敌人,欲要发作,被清酒拦下了。清酒朝几人摇头示意。那鹅黄衣裙的女子走来,对清酒几人也十分客气,说道:“几位,请随奴婢到偏殿休息。” 清酒看向厌离,厌离朝她点了头,抱着拂尘,依旧是平日里那副端直的走路模样,随着那雪青衣衫侍女走进了殿。 _190 殿中帐幔重重,不甚明朗,厌离随侍女绕过外间,进到里边,见原来是寝殿。 那雪青衣衫的侍女朝床上的人一行礼,说道:“主人,奴婢将厌离大人带来了。” 帐幔中的人挥了挥手,床前侍立的两位侍女和那雪青衣衫的侍女一道退了出去。 床榻上的人缓缓起身,影子投射到纱幔上,身姿婀娜曼妙。 她拾起床脚边的一缕纱衣,随意的套在了自己身上,伸出一只胳膊来,白皙圆润,纤纤长指撩起帐幔,赤脚踏出,脚趾玉葡萄一样。 这走出的人长发如墨,既柔又直,五官妖艳,唇色如含丹砂,有的不是俗气,而是凌厉威严,俯视九霄的神威。 她穿着一身轻薄的乌纱,压根不能遮住身子,又是松松的系着,露出脖子至小腹一道雪白的肌肤,与那乌纱的颜色相比,更加冲击双目。 她说道:“我要将江湖都翻遍了。你躲到哪里去了,厌离。” 险象环生成王墓(十四) 她缓步走来,走到厌离身前:“我遍寻你不到,万想不到今日你自己找来。” 她脚步轻盈,绕着厌离打量,手指轻抚厌离发簪上垂下的两条白色缎带:“我不喜欢你这身打扮。” 她目光强烈。厌离却一直端正立着,面色平静。她走到厌离身前,鎏金的指甲套轻轻的划过厌离的面颊:“我也不喜欢你这样的神态。” 厌离看向她,直望她的双眸:“我的朋友中了逍遥散。” 她似若未听见的,目光怔怔的看着厌离耳鬓的白发,手指缠上一缕,细细端详,一路滑到发尾:“我最后一次见你,你还没有白发……” “我一直等着你来杀我,等了许久,不见你来。你为什么不来?我去无为宫找你,他们说你离开了,我抓了许多无为宫弟子问询,也没能得到你的消息。我找了你这么多年,前些日子斯羽对我说在成王墓里见到了你,却没能带你回来,我很生气,以为再要得到你的音讯不知又要多少年……” 厌离打断她的话,叫她道:“雾雨,我已了断尘缘,不再纠缠过去,你我的恩怨,已经不重要了。” 雾雨扶着她的脸,贴的她极近,虽见她眼神平静无波,犹不肯信:“你应该恨我。” 厌离说道:“我是来找你要解药的。” 沉默一阵,雾雨忽然一笑,她的美永远是凌厉,侵略味十足:“为了别人的命来求我,说什么了断尘缘,他们是你什么人,你连无为宫都能离开,却与他们呆在一起,甚至为了他们来见我。我又凭什么要将解药给你。” _191 厌离张了张口,想说:“念在往日情分……”忽又觉得荒唐,因而转口道:“给我解药。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我愿意替你做任何一件事。” 雾雨深知厌离说一不二,听她说出这句话,心中没有半分欢喜,她给出的承诺反倒让她发恼。她道:“我可以给你解药,既然你想交易,那便交易。” 厌离道:“你要什么条件。” 指甲套抚着厌离的面颊,划过嘴角,下骇,到脖子上,稍一用力,尖端刺入厌离的肌肤,鲜血溢出。厌离微微皱了眉。雾雨贴在厌离身子上,伸出舌头,将那上面的鲜血舔舐干净了。 雾雨低哑酥柔,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取悦我。” 沉默良久。 雾雨也不急,好整以暇的看着厌离。她知道厌离是什么样的性子,宁折不屈,知道她不会答应的,正因为知道她不会答应,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试探她的底线,是戏弄她要惹她动怒,亦是心中藏着一些心思。 厌离轻颤着阖上眸子,说道:“好。”竟一口答应了。 雾雨看了她半晌:“你说你了断尘缘,忘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到头来这样轻易的答应我,其实你还……” 厌离睁眼,眼中显出一片漠然:“一副皮囊而已。” 雾雨话语断在口中,一身傲骨的厌离,妥协至此,面色不改,却是为了别人。雾雨涌起一腔怒意,怒极反笑:“好,好得很,成交!” 雾雨一把拽过厌离的衣襟,拉着她走到床前,反身坐到床榻上,纱幔被带的轻飘。 雾雨双腿叠交,乌纱叉开,露出白皙的小腿来。这双腿如雪堆玉砌,由匠人精心雕刻到极致的珍品,她向厌离冷笑道:“你知道我不是随意就能被敷衍的人。” 厌离笔直的站在雾雨面前,抿着嘴角,站了半晌没有动作,眉头微敛,神色过分正经,倒显出一丝拘谨来。 雾雨直勾勾的看着厌离,将她身上每一寸细细的扫过,分别了这些年,仍旧觉得熟悉如当年,以至于厌离显出这样正经到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时,她心中一荡,犹如回到两人初见。 雾雨道:“你就打算这样一直站在原地?” 厌离依旧没动。雾雨心想:“过了这么多年,厌离还是厌离,做不出放浪的事情来。” 雾雨双手撑在两侧,说道:“你就这样取悦我?” _192 雾雨慵懒的笑了笑,从鼻尖舒出长长的呻/吟,一腿抬起,脚伸到厌离身前,玉趾触在厌离身上,伸到她衣襟中,撩开了她的外衣,动作暧昧,倒把自己撩的情动,眉眼间露出一股妩媚。 玉趾又一路下滑,抵住她的心口,听得那里心跳平稳,忽然就着了恼。 雾雨倾身一把拿过她,掀到了床上,戏谑道:“厌离,你该知道怎么做的。” 厌离手中的拂尘被雾雨扔了出去。雾雨道:“我看着这东西碍眼的很。”接着是外袍连带着背负的长剑,被扔到床帐之外,期间厌离重重的低哼了一声,几件衣裳从床脚滑下。 雾雨抚摸着身下人的脸庞,一路抚到她的锁骨上,那触感,她不曾忘的。 雾雨眸色一深,缓缓的压下身子来。 帐幔摇曳着张开,又合拢了。 压抑的低吟与柔软的酥媚的娇语起伏交织,夜还长得很。 月色如洗,清风泠泠。 鱼儿起了夜,走到前院来,前院栽有木芙蓉,已快入冬了,这是开的最后一批。 鱼儿坐在栏杆上,头倚着柱子,看那花朵,在月光下红色越发鲜艳,就如血一般。 鱼儿一闭眼,想起墓室中那一刀,只一刀,如此轻易的就断送了一人性命。她骤然睁眼,夜风袭来,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声音轻浅,从东侧而来。鱼儿看去,见是清酒缓步走来,微垂着头,似在想事情。 鱼儿叫道:“清酒。” 清酒入了神,鱼儿出声,她这才发现鱼儿在这,浅浅笑道:“又起夜。” 清酒走来,说道:“总是起夜,会长不高的。” 鱼儿抿嘴笑道:“你也起夜了。”清酒挨着鱼儿坐在了栏杆上。 鱼儿问道:“你是在担心厌离,才睡不着吗?” 清酒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_193 鱼儿道:“好奇怪。” 清酒道:“奇怪什么?” 鱼儿道:“那天我听到你和厌离说话了。厌离好像和这城主有杀师之仇,但是这城主迎我们来,却以宾客之礼相待,客气的很,为什么?” 清酒道:“因为厌离曾与这极乐城的城主交好。” 鱼儿惊讶道:“啊!既然如此,那杀师之仇从何说起?你为什么又不同意厌离到这里来?” 清酒笑道:“你今夜怎么兴头冲冲的。” 鱼儿摸了摸拇指背上的疤痕:“厌离的师父,也算是我半个师祖的。” 清酒两手扶着栏杆,望着月亮,月亮银润雪白。今时月是旧时月,今时人非旧时人。“如此说来,这桩事你倒是该知道了。” 鱼儿道:“不能告诉我吗?” 清酒道:“告诉你也无妨的。” “厌离是无为宫的弟子,她师父是现今无为宫掌门的师弟。” 鱼儿目光炯炯。一路走来,在江湖上遇到不少门派,自她在墓中发现自己对江湖事一概不知时,出了墓后便问了齐天柱许多的江湖事。齐天柱自然欢喜给她讲这些,首先便是将各大门派细说了一遍。 这无为宫雄立江湖百年,底蕴深厚,位于玉山之上。无为宫剑道讲求修身,清心静性,虽说少理世俗,不争名利,但心怀大义,每年都有不少弟子下山历练,行侠仗义。而无为宫剑法武学,江湖上少有能与其一争雄长的,因此它不入江湖,却也以武学造诣与自身德行,立江湖百家上流,百来年不倒。 齐天柱教她,既在厌离手下学武,也算得半个无为宫弟子,应当将无为宫训/诫记于心中,一曰慈,二曰俭,三曰清净己心。 清酒摇头道:“她在无为宫里的样子我没见过,但与她初见时,她固执无趣,从来一副表情,话也不多,整日苦大仇深,我想她在无为宫里也好不到哪去。” 鱼儿笑了笑。如此说来,现在厌离身上隐隐约约是能看到从前的影子的,但对着他们的厌离又是变了许多的。清酒几人乱用银钱或是捅了什么篓子,她总有许多话来说他们,那时的她鲜活许多。 “但是想来在无为宫那样的地方,养的这副性子也是在所难免,固执,牛脾气,不苟言笑,是无为宫弟子标配。” 清酒觑着眸子笑,向鱼儿皱了皱鼻子:“这一点上,你是得了师门几分真传的。” 鱼儿心里好笑,知道她在说自己倔,情知确实如此,也不说话,听她继续说道:“还有一点,也是他们没下过山的弟子的通病,便是不知人情世故,太单纯,太好骗了。” _194 鱼儿讶异道:“谁敢骗无为宫的弟子。” 清酒似笑非笑:“这极乐城里的不就是一个,无为宫的名字可不是免死牌。” 鱼儿问道:“他骗了厌离什么?” 清酒道:“她骗了厌离的所有。” 鱼儿不解这话的含义。清酒又说道:“骗取厌离的怜爱与信任,又杀了她的师父。或是说,她为了杀厌离的师父,处心积虑的接近厌离,从厌离口中套取无为宫的布防,从她手中熟悉无为宫武学,而后等待时机,在厌离面前揭开了自己的真面目。” 鱼儿忽的站起,怒不可遏:“他……他怎能如此!” 清酒笑道:“她为何不能如此?” 鱼儿怔怔站着,一片茫然后,又坐下了。她替厌离愤慨,厌离遇人不淑。但若那人一开始就带着目的,会做出一切确实是顺其自然了。人心千百种,能有翻云覆雨十三寨那样的恶贼,西南来路上那样恩将仇报的人,有极乐城城主这样满腹算计的,也不足为奇了。 鱼儿道:“他为什么要杀厌离的师父?” 清酒撑着下巴:“厌离告诉我,那人说厌离师父是她生父,左不过就是一本为证剑道,抛妻弃女的负心薄幸的男人一生间爱恨情仇的话本子,是真是假,也无人能知道。” 鱼儿愤然道:“就算有理由,也是那人的不对,师祖是那人父亲,便是对不住他,弑杀亲父,他是大逆不道,厌离待他赤诚,他却不顾厌离处境,诓骗厌离,是不忠不义。” 清酒脸上漾着笑意,又是那难瞧出喜怒的样子:“对啊,是那人的罪。” 鱼儿道:“但你为何说厌离在逃避呢?因为她没有找他报仇吗?” 清酒摇了摇头:“事发之后,厌离深恨己过,跪在无为宫主殿阶前,请求掌门执行门规,废她武功,将她逐出师门,但掌门只是罚她闭门思过,不得出宫。玉山常年积雪,我也不知道她跪了多久,她师兄弟看不过去,将她带到藏龙山下,待得我捡到她时,她已落了终身的腿疾。” 鱼儿又痛又怜,心道:“厌离的腿疾原是这样来的。” 清酒道:“我说她在逃避,因她从始至终,都觉得这一切是自己的罪过。” 鱼儿道:“怎么是这样,分明是那人的错,厌离为什么要这样子想?” “因厌离忘不了她。”清酒说的这一句话极轻,转瞬即逝,鱼儿未听清,待再问,清酒就不说了,只道:“日后你就明白了。” 鱼儿也不及深究,担忧说道:“厌离一个人去见这样满腹心机的人,万一他对厌离怎么样……” _195 清酒道:“厌离比我们都了解她,她自己既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后选择来这里,必然有她的考量。” 清酒直起身来,侧头看鱼儿。从雁翎山下的阴影出来,鱼儿也长了大半年了,先前鱼儿只到她胸前,如今也直蹿到她下巴了,长的这样迅速,怕是到的来年,就会与她一样高了。 先前说她长不高,也不过打趣罢了。这丫头长得快,已经摆脱了年少的气息,显出女人独有的娇嫩妩媚来,月光之下的她,脸庞上浮现一层朦胧的光晕,双眸盈盈,盛了两汪秋水。 清酒道:“你也是想着厌离的事,所以又睡不着了?” 鱼儿摇了摇头,拇指不安的叠交,脑海自然而然的浮现墓中种种:“我想起我杀的那个人了。” 险象环生成王墓(十五) 今夜复又起了噩梦,她才走出来的。 过了这么多日,成王墓中吊桥上那一战还是历历在目。她转动匕首,刀刃刺入手心,刺入那人胸膛时,切开衣衫,锁甲,钻入血肉的声音,感觉,无比清晰,闭上眼来,还能瞧见那人瞪着一双眼,茫然无措的样子。 清酒道:“你后悔杀了他?” 鱼儿拨弄着右手上的绷带,伤口早已结了痂:“我不后悔,我只是……”若是再来一次,她相信自己依旧会这样做的,只是现在回想起来,有些无措,取了一人性命很容易,可只要一想起,心中总是重沉沉的。 鱼儿道:“我不喜欢这样轻易夺取他人性命的感觉。清酒,你说的对,这不是一件容易事。” 清酒道:“你心底放不下。”鱼儿默认了。 “鱼儿,身处江湖,这样的腥风血雨,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今后还多的很。” 鱼儿道:“我知道的。” 清酒道:“你若是将手下每一个亡魂都放在自己心上,会累垮自己的。” 鱼儿:“……” 清酒起了身,转到鱼儿跟前,伸出手来,说道:“手拿来。” 鱼儿疑惑的伸出手,覆在清酒手掌上,吹夜风吹的久了,手掌已经泛凉,但清酒的手心还是暖的。 清酒从衣袖里取出那串佛珠来。鱼儿讶声叫道:“清酒?”清酒将那串佛珠一圈圈绕到了鱼儿右手上。 _196 下墓之时,清酒怕这佛珠沾了水,一直包好在怀里放着。鱼儿知她素来爱惜,同那把剑一样。 清酒将佛珠给鱼儿戴好后,执着鱼儿的右手,垂眸看着,说道:“临别时,老师将它赠给我,告诉我说,毋须我至善至仁,但求我问心无愧,今日我将它给你。” 清酒手掌轻扬,靠在鱼儿面旁上,这一下落到实处,轻轻的抚摸她:“鱼儿,你问心无愧。” “你要知道,他想要杀你,他就该死。”清酒嘴角一扬,笑容如霜雪一样凌冽俊美。“好好珍惜它。” 鱼儿站起身来,绕着佛珠的手扣在心口,胸中起了一股痒意,心悸难平。 她痴望着清酒。清酒已踏着石阶上了游廊,说道:“夜里凉,不要久坐了,回去睡罢。” 清酒步步生莲,袍袖盈风,不论何时都这样的洒脱自在。 鱼儿心口发热,热的无所适从,眼眶里起了一股酸热,她叫道:“清酒。” 清酒止住了步子,回头来看她,那一刻,生出无限柔光来。 鱼儿自觉得有什么话要说出的,去细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只那感情汹涌澎湃,如何也止不住,绝不肯让她就这样离去,一定要告诉她什么的。 是什么呢? 鱼儿唇瓣动了动,急出一层汗来,道:“我会一直跟着你。” 清酒凝望她片刻,笑道:“去睡罢。” 清酒身影在游廊尽头一转,看不见了。鱼儿还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佛珠,笑意和暖。 翌日,众人还没能见到厌离的面,昨日那鹅黄衣裳的女子便走了来,要带花莲和唐麟趾去解逍遥散的毒。 众人正自诧异,也不知厌离用了什么法子,竟叫极乐城这样痛快就答应了。花莲和唐麟趾两人心中担心厌离,但自己身上毒未解,别人不给见,也没法子,要去抢人,也得先把毒解了再说。花莲和唐麟趾一道跟着那侍女去了。 这极乐城中有几方药池,若要解逍遥散的毒,便得在其中泡上个三天三夜。 这极乐城倒也客气,待众人犹如上宾,除了离宫和见厌离,几乎是有求必应。 期间,莫问寻得斯羽,问明他们并未抓得俞黑和俞白,那两人安然逃脱,她松了口气,又毫不见外,找他问要了许多药材,当晚便有人将这些药材齐齐送来。 _197 齐天柱、莫问、鱼儿、清酒四人都有伤在身,或深或浅。莫问煎了药,人手一份。 鱼儿端着那药碗,墨绿浓稠,散着一股腥臭,虽被其余苦涩的味道掩盖不少,但是依旧明显的。鱼儿看了看其余三人的碗,药汁都是黑棕的,唯独她这碗,怪异的很。 鱼儿道:“为什么我的药不一样?” 莫问道:“受的伤不一样,药当然不一样。我是失血过多,需要提气补血。齐大哥在水中被水猴子抓伤,需驱阴祛邪。清酒受了内伤,需要中正调和,调养内息。你……被神器所伤,伤口小觑不得,需要好生滋补。” 鱼儿问道:“你在里边加了什么,这不像是滋补的药。” 莫问只道:“快快喝了。”莫问脸上虽然不会有表情,但一双眼睛是灵动的,鱼儿已会从她眼中辨别一些心情,就比如说现在这样的,心虚。 清酒走廊的栏杆上,手上的药只是端着,她笑道:“莫问还能害你不成。” 鱼儿望着手中的药碗,轻叹了口气,浅尝了一口,味道腥苦难忍,索性一闭眼,一逼气,仰头而尽了。 莫问和清酒进来,看着空空的碗底,说道:“喝完了?” 鱼儿道:“嗯。”两人才满意的点了头。 不多时,花莲和唐麟趾泡完药池回来,已能行走。花莲伸了个懒腰,说道:“花爷我又活过来了!” 手一放下,被莫问捉来把了脉,说道:“逍遥散的毒性已清了,以你们的精力,好生歇一晚也就恢复了。” 正说话间,众人忽听清酒笑道:“她怎肯放你来见我们。”几人朝外一看,见是厌离回来了。 花莲笑着调侃道:“我们还以为那城主把你吃了,正准备手脚灵活些就给你去收尸骨来着,果然神棍骨头硬,不管什么妖魔鬼怪来,都是难啃得动的。” 厌离道:“你们的毒解的如何了?” 唐麟趾道:“差不多好了。” 莫问道:“清酒他们的伤也恢复的七七八八了。”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鱼儿道:“厌离,你没事罢。”此时的厌离较平时更浅淡沉静,眉眼间满是倦态。 厌离摇了摇头,说道:“既然大家都恢复的差不多了,我们明日就动身去云梦泽罢。” _198 花莲道:“这么急,那极乐城主让我们走吗,我看先时在墓里那股子凶劲,她不会善罢甘休吧。” 厌离道:“她不让我们走,我们就不走了么?” 花莲点头道:“说的也是。那我们准备准备,明日动身。” 众人散去。独清酒依旧坐在栏杆上,眼光一瞟,看到厌离后颈上的痕迹,说道:“我说过你不是她的对手。” 晚风轻柔,吹拂厌离鬓边的白发,夕照落到上边,生出熠熠光芒。厌离理了理衣襟,说道:“是我主动与她交易的,如此换得解药,倒也便宜。” “我看你倒是宁愿用命来换。”厌离不置可否,清酒又说道:“既如此,便留在这里做城主夫人罢。” 厌离斜乜了她一眼,说道:“你是认真说这句话的么?” 清酒笑道:“玩笑话。‘除非厌离死了,否则绝不会允许自己爱上雾雨’是也不是?”这句话是厌离曾酒后失言说出的。这样的话,清酒是万难在厌离清醒的时候听到的。 清酒心中喟然轻叹:“若你真能心如磐石,不再受情事牵扰,也就好了。” 厌离不愿在这上边多聊,转而说道:“你有没有把握对上斯羽,全身而退?” 清酒知她指明日出极乐城的事,将手中已凉的药喝了半碗,另外半碗药汁倾倒在栏杆前的草地上:“我对斯羽不成问题,花莲他们几人自保也不是问题。”沉吟一阵,说道:“若是雾雨铁了心要留你在这,你觉得该让谁来对付她?” 厌离道:“我来。” 清酒走进明间,将药碗放到桌上:“你的暗疾……” 厌离道:“只是拦她,不成问题。” 清酒回身来,打量着厌离,忽然道:“其实我们在这里多歇几天也不成问题,你为什么急急的要离开?”厌离沉默不言,微敛着眉,面色白了些。 清酒笑道:“罢了,不说了。”她将手扬了扬说道:“我将佛珠给鱼儿了。经历这么多血淋淋的事,是个正常人都会发恶梦的。这佛珠倒也确实有些静心驱邪的用处,所以给了她。得空回藏龙山,你给我做个证,免得他们说我不知珍贵,将它随意丢弃在山脚旮旯里了。” 厌离道:“若是苦缘大师知道你有好好保护它,直至真心赠予他人,他定然心中快慰。” 翌日清晨,七人收拾妥当。从殿中出来,倒是大大方方走的大道,刚出殿门,两个守门的侍卫拦住,见他们背着包袱,说道:“各位,请回殿中去。” 花莲道:“我若是不回去,你要怎么着?” _199 厌离将花莲拦了拦,说道:“我们去向城主辞行。” 侍卫互相看了看,离去了一人,想是请命去了。不一时,斯羽带了一队人前来,他穿一身银甲,头戴银白冠羽,身姿英挺,朝厌离行了一礼,对几人说道:“各位,请安心住着,极乐城一向好客,若是有什么需求,开口就是,才来了几天,何必急着走。” 花莲道:“我们的需求就是要离开。” 厌离道:“我们还有要事,不能在此久留。” 斯羽神色一向严肃,他看了厌离一眼,说道:“若有要事,属下会差人去替各位办妥。” 唐麟趾不耐道:“说个锤子说,能不能直接动手打。” 花莲向斯羽叫道:“长高竿子,虽然你们极乐城解了我和虎婆娘逍遥散的毒,但是说来这毒本就是你们下的,成王墓里你们无缘无故动手,我们也不与你们计较,这事算是两平了。至于这些天在极乐城,你们城主还算是友好,待客有道,尽了地主之谊,因此我们离开之前,也是诚心去辞行,他日若是有缘,由我们做东道,宴请你们一回。此行,我们是必定要去的,若是和和气气的让我们离开,便也认了你们这个朋友,若是强行阻拦,我们可不是软柿子,休怪我们翻脸不认人了!” 险象环生成王墓(十六) 斯羽依然木着一张脸,不带感情的重复道:“请各位回殿中去。” 花莲剑眉一扬,挑衅道:“哈!我偏生不回去,你奈我和!” 话音未落,花莲和唐麟趾分攻两翼,出手迅猛,打出一个口子。齐天柱一头猛撞。他身子雄武,势如猛虎,又有莫问在一旁相助,一撞将那些守卫全给撞开,通出一条道路来。鱼儿和厌离紧随在后,跟着三人阔步走出。 斯羽手中穿云一舞,乌金的枪身,霜雪一般的枪刃,舞起凌冽寒风。他长/枪一甩,要回刺齐天柱,身后遽然间来了一道凛凛剑气,迅如疾电,逼的他不得不拉回抢身回防。 原是清酒一剑斩来,拦住了他。清酒嘴角微翘,神情冷傲:“你要拦的人在这里。” 斯羽面色不改,长/枪横荡,扫开清酒长剑,枪身攒刺,朝清酒胸口袭来,这一下若出海蛟龙,势不可挡。 清酒回剑不及,便是回剑,普通兵刃如何抵住穿云的枪头。劲风来袭,只见清酒在腰间一抹,带出一道寒光,峥的一声。斯羽穿云被抵住,难以寸进。 日光之下,两把兵刃光芒谁也不弱与谁,锐利坚韧是旗鼓相当。 斯羽不由得一怔。清酒寻得空隙,长剑回转来,攻向斯羽,逼的斯羽退开。清酒趁机与他调转了位置,一路打一路往外边撤去。 前边自有齐天柱开路。花莲和唐麟趾护住左右,两人如今功力已复,施展轻功,谁人捉的住他们。齐天柱和莫问在前,出手刚猛,一招一式直来直往,蛮力本就骇人,更何况内功也自不弱。齐天柱往前走去,就真如一座大山碾过,寸草不生。唐麟趾一身暗器,一放出去,便是逼退一大片。花莲身形如风,难以捕捉,一柄折扇使得闻风不见影,连连点住众人穴道,让其动弹不得。 几人越斗越兴起,热血盈胸。花莲如在世逍遥仙,凌空腾挪,世所难见。他一把折扇轻摇,点在一众侍卫肩头,来去自如,笑道:“我们北斗七星君,上天入地,来去自由,谁也拦不住。你们这点伎俩,硬要拦的,都得去阎王爷那报到的,可长点心,趁你花爷还有点耐心,快快离去!” _200 唐麟趾听到,说道:“啥子北斗七星君?” 花莲嘻笑道:“你看这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不都有个威震八方的名号么。说个名号更像那么回事,这不吓唬吓唬他们,叫他们知难而退嘛。”这关头他也不及多想,不过是就着唐麟趾起的那匕首的名胡说的。 极乐城侍卫人虽多,但显然精英并不在此处,此刻功力高深的,只有那斯羽一人。那这群人再多,也拦不住齐天柱几人。 七人一路硬闯到那宫殿大门前的广场,眼见到那大门也不过一百来步了。花莲纵气轻身,要抢先一步前去开门,忽觉得一道劲风往他腿上打来。 这劲风寒气飒飒,花莲心知来人功力不弱,鹞子翻身,躲了过去,抬手看时,见是个黑色劲装的女子,拿着一条长鞭。他不待说话,女子另一鞭已经打来了。 这长鞭是远战之物,他若一心离开,与那人保持着距离,与她有利,花莲心道:“看来还是得将这人制服了再去开宫门。而克服这使长鞭的还得近了身打,近了身,这女子便无力施为。”然而花莲一时却寻不得空隙。那女子功夫不弱,远非那些寻常侍卫能比的。 花莲心下衡量:“这当是这城主手下大将无误了。” 女子又是一鞭打来,险些打到花莲面颊。花莲向唐麟趾叫道:“乖乖,这女人跟你一样凶。” 此刻极乐城中的好手都已赶来,唐麟趾和齐天柱也另有人牵制。 另一边汉白玉阶前的檐下,四名大汉,身躯雄武高壮,肌肉虬结,比之齐天柱更甚,与那殿前圆阔的殿柱相似。四人肩上扛着一座香榻的一角,将那靠榻抬到了檐下正中的方向,稳稳放下。 众人打的正酣,不及注意,忽听得一道声音:“住手。” 那与七人交手的极乐城众人闻声退开,并不恋战。 一行人朝正殿门前看去,虽隔的远,但众人目力极佳,只见一虎背熊腰的男人,真犹如巨人,所谓‘背上能跑马,肩上能撑船’便是如此,一步步稳健走来。 他肩上坐着一女子,玄绸衣裳,倚着那男人,微支着脑袋,露出皓白玉腕,垂在男人身前的一双玉足如雪,未着鞋履。她一袭青丝如墨,斜睨众人。 那男人带着她走到榻前,单膝跪地。雾雨踩在他膝上,一旋身,靠榻斜躺着。 阶下众人行礼道:“主人。” 雾雨不言,只看着厌离,说道:“你就这么急不可耐的想要离开,我以为我们这三天过的很愉快。” 厌离淡淡道:“只是交易。” 鱼儿望着上边的人,怔了半晌,她听得那晚清酒给她说的事,还只道这城主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如今见是个女人,心底某个地方总是觉得怪怪的。 _201 花莲和唐麟趾听雾雨提到交易,眉头一皱,觉得不对头。他们知道这城主不会轻易给他们解毒,肯定是厌离从中调和,有交易是极有可能的,只是听雾雨说话,阴阳怪气的,两人只是听着就觉得不悦。 花莲道:“神棍,你和这女人做的什么交易?她果然是没什么好心的,她找你要的什么?” 唐麟趾亦是唤道:“厌离……” 雾雨斜倚着身子,狭长的眸子半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七人,见这七人之中男女都有,风格迥异,却都俊秀不俗,她不自觉的便冷笑道:“这几人就是你主动来见我,不惜答应我要求的理由?” 雾雨问道:“他们是你什么人?” 厌离正色道:“生死之交。” 雾雨沉默了一会儿,幽幽说道:“厌离,你要明白,我找了你这么久,是舍不得放你离开的。” 厌离拂尘向后一甩,白须卷住背后剑柄,说道:“毋须多言。”其要离开的决意展现的再明白不过。她要离开,动兵刃,抛生死,也是在所不惜的。 花莲先前都为厌离这一句‘生死之交’而热血上涌。几人之间早交过生死,不必言明,众人心中各自有数,但一旦口中说出,岂知话语的力量如此之重,众人听得,不禁神魂一荡,顿感豪情万丈,只觉得便是为了朋友,将性命置之此处,也毫不可惜! 花莲叫道:“喂!上面坐着的,我家厌离想去哪就去哪,她要走,有我们在,大罗神仙都拦不住她!” 清酒与鱼儿听了,禁不住浅笑。花莲爱胡言乱语,一向没遮拦的,但此刻这句话,倒是叫众人心神一震,觉得就是如此。 唐麟趾谑道:“呸!没羞没臊,哪个就是你家的?” 花莲笑道:“你们都是。” 雾雨在上,听得‘我家’这两字,深觉刺耳。她眸色一沉,向众人道:“放跑了他们,便剁了两只手来见我。” 厌离已拿剑在手。雾雨又缓缓道:“若是伤了她,哪只手伤的,便剁哪只。” 一众人领命道:“是。” 极乐城众围攻而来,厌离和清酒早已交换眼神,方位一踏,使出阴阳无极剑法来。这本是无为宫的剑法,厌离身为无为宫弟子,练习这剑法多年,其纯熟与内力,鱼儿尚不能比。鱼儿和清酒在古墓里使出这套剑法,都能将刀鬼和鬼手二人逼退了,此时清酒和厌离使出这套剑法来,威力翻了几番,其锐利谁人能挡,极乐城的围攻迅速被破开一道口子。 清酒叫道:“花莲,麟趾,鱼儿。” 花莲和唐麟趾轻功绝顶,鱼儿轻功也有了些功底,且加之身子轻巧,一瞬便从那口子冲了出去,朝大门疾驰而去。 _202 待众人要去追时,齐天柱一声怒喝,扑向那些人,就犹如一座大山压来。 那看守大门的不过四人。三人飞身过去,忽觉得脑后一阵破空而来的冷风。 花莲身形稍缓,一回身,一条朝长鞭飞击而来,快的只剩一道黑影。花莲手一探,不避不让,向那长鞭抓去,用肉手接着力道凶狠的鞭子。花莲手上被打出一道血痕,可也将那长鞭抓在了手中。 唐麟趾道:“花莲。” 花莲道:“你和小鱼儿先走,我来对付这女人。” 唐麟趾和鱼儿复往大门去。那些侍卫持着长/抢,腰间佩刀,眼见敌人袭来,纷纷持着长/枪喝止。 两人分向左右。侍卫朝两人刺到。唐麟趾身姿轻盈,足尖在枪身上一点,飞身而起,长腿横扫,踢向两人脑袋。一人不防,被踢晕过去。另一人虽有胳膊抵住,待得唐麟趾落地,已是迅起一击。那人手还未撤下来,已被一把匕首刺中了胸膛。 鱼儿则是从那两人长/枪缝隙中穿过,伏低身子,上生横着一划,划破两人大腿。两人登时跪下,待要拔刀时,已被唐麟趾一刀了断了余生。 四人倒在血泊之中,已有三人丧身。 鱼儿皱眉望了片刻,直到唐麟趾叫道:“鱼儿。” 鱼儿握紧右手上缠着的佛珠,神色逐渐平静,又渐转坚定,眸中光芒越发夺目。她步子稳健,朝宫门而去,与唐麟趾一左一右,推开了宫殿的大门。 清酒四人,虽一时未突破,被众人围裹着,但也丝毫未落下风,倒不如说打的极其容易,因那些人不敢伤着厌离,有什么厉害招式打来,便有厌离上前阻挡。如此一来,极乐城众人难进寸步。 直到四人看见大门被打开,清酒陡然收剑,叫道:“站我身旁。” 那三人立时退到清酒身边,极乐城众隐隐觉得势头不对,虽全神戒备,却并未退开。 只见清酒摆了个起手式,似佛门掌法,还未及细究,便感到风息逆流。一边的人被气息吸动的朝清酒靠去,一边的人被雄悍的力推的朝外,其势犹如大海怒涛,落地星辰,雄浑浩瀚,实难抵挡。 待得清酒掌发,被吸引的靠近的飞身跌出,被推的向外的向前扑倒。一圈的人,功力浅的吐血连连,功力深的如斯羽,也狼狈的跌在地上。 这一掌使完,清酒顿时虚脱,跪倒在地,满额冷汗。齐天柱一把捞起她,与厌离和莫问朝大门奔去。 花莲抛来一物,抛到那跌倒的人群中,笑道:“还给你们!”原来是与他相斗的女子,被他用长鞭五花大绑了,动弹不得,只能摔到人堆里。 一行人出大门,扬长而去。 _203 雾雨手中几员大将,功力深厚的,并未受伤,站起了身便要去追。雾雨叫道:“不必追了。” 这几人跪地道:“属下无能。” 雾雨阖上眼来,理不清心中这纷杂的情绪。 今日的厌离是变了那么多。以往的厌离与人交手,从来堂堂正正,她有自己的傲气,不屑从别人弱点进攻,投机取巧。今日的厌离却能拿着她的话当免死金牌,处处以身抵挡极乐城众。以往的厌离从不愿与人一道使阴阳无极剑法,今日的厌离与那女子使阴阳无极剑法,却似心有灵犀一般。 雾雨将身下坐榻的护栏生生捏碎,她道:“佛门绝学……” 雾雨说道:“这群人功夫各不相同,不似一个流派,去查查,他们都是什么来头。” “是。” 雾雨摸着小臂上还未消散的吻痕,露出冷然笑意:“你变成如何都好,厌离,我要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叫我见到了你的人,你还想跑么。” 一十一座烟雨楼(一) 众人离开极乐城后,并未按原来的路回云梦泽,而是为了避开极乐城这个麻烦,走了小路。这样一来,不免绕了远路,回到云梦泽时,已快新年了。 云梦泽下了几场冬雪,大地银装素裹,众人骑马而来,瞧着这银样的世界,眼前一新,与上次来时见到的景致已是两般模样。 鱼儿对着那些景物细品一品,觉得上次在云梦泽上乘船南下犹如隔世了。 清酒一夹马肚,说道:“快些去小青山交付了青凰酒爵,咱们还能赶到山下置办些年货,过个新年。” 清酒蛊毒发作刚过不久,声气还有些发虚,她一夹马肚疾行时,鱼儿劝住她道:“如果新年赶不上,我们在小青山上恳求解老前辈留我们住一晚。我们替他带了这青凰酒爵去,他是老前辈,这点情面是要给的。你身子不好,不要这样急赶着折腾。” 清酒一怔,马匹慢了下来。花莲驱马上前来笑道:“小鱼儿说得对。” 清酒笑了笑,依她的,不着急。花莲又打趣道:“小鱼儿是越来越有管家的气概了,说教起清酒来都不虚的。” 一句话说的鱼儿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她忙道:“没有……”随后想起花莲是这样的性子,便不理他了。 众人跟着都笑了。鱼儿的成长,众人有目共睹。也当真是如花莲所说,鱼儿将自己的心打开了来,不再似以往那样拘谨小心,她的明朗自信分外美丽,让众人倍感欣慰。 众人按着烟雨楼提供的位置,入了小青山,寻到解千愁隐居之地,只见雪坡之上青竹重重,覆着银雪,青白交织,雅的可爱。 _204 雪竹林间有一道石板路,积雪被扫的干净。竹林围着一处院落,院落一角有石桌石椅,椅上坐着一人,一身玄青衣袍。 一行人走过去,清酒上前行礼问道:“老先生,请问这里是解千愁老前辈的住处么?” 这人手中握着一个空酒杯,对面座前也摆着个酒杯,桌上却没酒壶。他头也不抬,说道:“你找那老头子有什么事?他此时忙得很,若是什么拜访拜师之流,趁早下山去罢。” 清酒一笑,听他言语,见他气概,已知他就是解千愁:“解千愁前辈,我们是来还你东西的。” 解千愁抬起头来,只见他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他朝清酒看来,又朝其余六人扫了一眼,说道:“小娃娃,老头子年纪虽然大了,记性还是有的。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也没什么东西落在外边,谈什么还东西给我。莫不是来消遣我。” “哪敢。”清酒取出青凰酒爵来。这酒爵与世上传的相差无几,其品貌确实也值得下这一趟墓的。清酒将这青凰酒爵递给解千愁,说道:“烟雨楼出了悬赏——寻青凰酒爵,晚辈几个有事相求烟雨楼,便与烟雨楼少楼主做了交易,下到成王墓里,费了好一番功夫,算是天运庇佑,九死一生的将这酒爵带了出来。” 解千愁接过酒爵,神色看不出喜怒。他一手握着酒爵,就那么淡淡的握着,并不是十分珍惜欣喜的模样:“是流岫那丫头与你们交易的?” 清酒道:“是。” 凌冽的风刮了一阵,忽然这块地方寂静的就只听得到风声。 解千愁一直看着酒爵,脸上太过绷紧,以至于嘴角轻抽,他手上轻颤,冷声道:“就为了你这么个东西!” 陡然站起扬声,手高高的举起,将酒爵重重的往下一摔,怒喝:“人都不在了,我要你何用!” 鱼儿离得最近,下意识向前一蹿,左手一抄将青凰酒爵接在手中。 解千愁愤慨凄恻之中不觉用了几分内力。鱼儿接时用龙游手卸去几分力道,但接得酒爵在手,还是不免被砸的手心一痛。好在这手上比石板柔软,酒爵还不至被摔碎。鱼儿道:“老前辈,何苦来。” “我要摔它,你接什么!”解千愁胸膛剧烈起伏,似不愿让众人瞧见他失态,一拂衣袖,转过身去,背起了双手:“你们已经将这酒爵送到我手上,我会去信告诉流岫丫头说你们已经完成了任务。我老头子也记你们这份情就是了,其余的,便不用你们多顾了。” 鱼儿手上的佛珠被风一拂,左右摇晃,她温声道:“那位前辈要赠你此物,定也希望你好好珍惜。你若是摔了它,日后会后悔的。” 此时,从屋里走出来一青年,浓眉大眼,干净修整,他叫道:“师父。” 又见到众人,微微吃了一惊,问道:“几位是?” 花莲道:“小哥,我们受烟雨楼所托,来送解老爷子东西的。” 这人说道:“哦,原来是流岫姑娘那边的人。”这人瞧见自家师尊沉着一副面孔,还道他脾气又上来,不禁又说道:“家师脾气不大好,各位见谅。我去给各位泡茶。”说着又朝解千愁喊道:“师父,你好好跟人家说话。”这才转身进屋了。 _205 解千愁坐在了石凳上,一言不发。鱼儿走过去,将青凰酒爵稳稳的摆在他身前。 解千愁悲然望爵良久,喟然长叹:“空有这神器,却是再无好酒了。”好酒自然是有,只是那些俗物已难入解千愁的眼。 他默默低语:“老鬼,你言而无信啊!” 清酒走上前来,笑道:“前辈何必这样灰心,天下怎会没好酒,碰巧晚辈这里就有一壶的。” 清酒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酒香四溢,混着清冽的风息一起涌进肺腑。解千愁眸子忽的大睁,身躯一震,看向清酒手中的酒葫芦。 清酒走到石桌边,将酒倾倒入青凰酒爵之中。酒爵已被众人仔细清洗过,将水注入时,那酒爵没什么变化,此刻清酒的酒入爵中,那酒爵青白玉的颜色悉数褪去,变得如通明的琉璃一样。清酒倒入了半杯,合上酒塞,笑道:“晚辈听流岫姑娘说,酒鬼前辈取这青凰酒爵来,原是让前辈品鉴一番绝佳的酒器与天下第一的佳酿融合的滋味,青凰酒爵已经取来了,这杯酒算是晚辈附赠的。” 品酒有三步,观其色,嗅其味,尝其甘苦。解千愁饮酒无数,对酒的鉴别能力无人能及。他只一观清酒这酒的酒色,酒味,便知道这酒不一般的。他心神一动,忽然朝屋中大呼:“长思!长思!” 先前那青年男子急急慌慌跑出来,手中还端着茶盘:“师父,怎么了?” 解千愁道:“天晚了,大雪堆积,下山的路不好走,去给他们安排几件客房。” 清酒道:“如此便叨扰前辈了。” 长思道:“各位,随我来罢。” 一行人正思量着如何向解千愁开口留在这里歇息,不想解千愁就先说了,倒省的他们多费口舌。 几人跟着长思向房子里走,回首去瞧解千愁时,见他佝偻着背,手握青凰酒爵,在那零星飘下的雪花中,孤身一人,不禁觉得那画面凄然萧瑟。 花莲感叹道:“解老爷子也是重情重义之人。”来看清酒几人时,打量一番,问齐天柱道:“大柱子,若有一日我像决明子前辈一样去了,你会不会像解老爷子一样……” 齐天柱摸摸脑袋,原本光溜的脑袋已经长了一节青黑的发茬:“花莲兄弟,我又不喝酒的……” 花莲:“……”罢了。 拾起心情,又来问清酒时,刚开口,瞧见她的脸庞,想到什么,那笑脸就落了下去,不再问了。 长思带着众人走到前边来。解千愁所处的地方是后院,从前院来看,这房屋要阔朗许多的。 长思笑道:“师父虽然退隐了,但不时会有江湖上的朋友来拜访他,有留几日的,人多的时候就住的不方便,便扩建了。”众人还担心得打地铺,现下挤挤倒也不用担心了。 _206 长思给众人安排好了房间。清酒和鱼儿一间,莫问和厌离一间,齐天柱和花莲住一间。 唐麟趾单独一间。作为刺客,她太过敏感,以往夜晚一般习惯待在房梁上,现下天冷了,不得不下来,但一旁有人息,她会自然而然的醒着,难以入睡。 天色暗沉,一行人用过晚饭后,长思来找清酒,说是解千愁要见她。 清酒让众人都休息了,自己独身跟着长思又到了后院,只见那桌上仍旧放着青凰酒爵。解千愁背着双手立于一旁。 长思退去。清酒走到石桌旁,只见青凰酒爵中的酒已经没了,酒爵又恢复了原来的玉色。清酒微微一笑,心下了然。 “不知前辈将我叫来此处,有何吩咐?” “明人不说暗话,那壶酒卖给老头子如何?” 清酒摇头:“不卖。” “老头子自然不会白要你的。”这样的好酒,清酒不肯轻易罢手也在解千愁意料之中,他道:“我可以给你一辈子用之不竭的金银。” 清酒笑道:“晚辈知道前辈爱酒,但这壶酒,晚辈不会轻易卖的。” 解千愁暗忖:“这是价格不到位,也是,江湖中人有几个是爱财的。”因此又说道:“我用三招毕生绝学来换,如何?”清酒摇头。 解千愁扬眉瞪目:“你个小丫头可不要托大,老头子虽已半退隐了,但自认这江湖上能与老头子比上几招的也没几个。你好歹是个走跳江湖的,竟然这样不识货!” 清酒心中好笑,面上谦恭道:“晚辈又不是武痴,有点功夫傍身就知足了。若是前辈没有别的事,晚辈便走了。” 解千愁急道:“唉,你,你……”说了半天,不知如何引诱这油盐不进的丫头将酒交换,只恼的长叹了一口气,看着清酒离开了。 一行人各自休息,待得中夜,外边寒风更紧,飒飒直响,将一切声音掩盖了。 清酒和鱼儿的房间最靠近主屋。那月窗极轻的晃动了一下后,被抬了起来。 外边月色清亮,月光透射进来,映出两张床上熟睡之人的身影。 一道黑影身姿矫健,溜了进来。那人脚刚落地,靠近他那张床的被子猛然向他掀来。清酒遽然出掌,那人躲得也异常迅速,只是清酒这一掌迅疾无伦,避无可避,于是一掌对上,两人均被内力震开。 鱼儿取出火石点燃了柜上的灯盏,只见灯火明亮之际,照出那人面容,竟是解千愁。 _207 鱼儿讶然道:“老前辈,怎么是你?” 清酒好笑道:“前辈深夜鬼鬼祟祟的跑到两个女子房间里来,这是什么意思?” 解千愁没料到这两人如此警觉。他内功高深,来的绝无声息,却被她两人如此快速察觉了,不禁对两人暗暗赞赏。 解千愁与清酒甫一交手,也察觉到清酒功夫不简单,说道:“看不出来,你这小丫头功底竟然这般深藏不露。”清酒但笑不语。 解千愁见她不接话,不免又感到尴尬,到底是夜闯女子住房,不成体统,他假意咳嗽两声,不好再隐藏,说道:“你实话告诉我,你那壶酒是哪里来的?” 清酒笑道:“原来前辈偷偷摸摸的来,是要来做窃酒贼的。” 一十一座烟雨楼(二) 解千愁立即吹胡子瞪眼:“这是我的屋子,我到这来,怎么算是偷偷摸摸,你个小丫头片子不要瞎说!”他驳起清酒话中这‘偷偷摸摸’来,对窃酒一事倒是供认不讳了。 这解千愁在江湖中虽说是德高望重,人所敬仰,奈何生性嗜酒,酒癖已入骨髓里,算是‘病入膏肓’了。 自结识酒鬼后,其所酿之酒,天下无人能敌,将他嘴养叼了,其余的酒再难入口。酒鬼消失后,解千愁将他藏酒喝完,便再未饮酒,一来因思虑亡友,心智消沉,二来手中并无好酒,就是酒庄里最负盛名的的美酒在他口里,也只觉得如喝水一般无味。 算来他好些年未喝酒了,然而这非但没将他酒癖给戒了去,这番压抑,反而叫他这瘾更重了,以至于清酒这一杯酒将他馋虫勾起来,喜的他心痒难耐,坐立不住。 白日里他抛出万般条件,怎奈清酒不动心。晚来,解千愁便睡不着觉,食髓知味,一闭眼就满鼻子那酒的香气,辗转反侧。一个武学大宗师,也不免性狂到偷偷溜进女子房中来盗酒,只不想被当场抓住了,当真是好没面子。 清酒只笑不语,她也算是看透解千愁本性了。这人虽是武林耆老,不说话时倒是容色威严,但一讲起话来,谈到酒时,倒似老小孩一般。 解千愁道:“你不要东拉西扯,明白回答我,你那酒哪里弄来的。” 说道此处,解千愁虽几欲板起脸来,拿出自己一代宗师的威严,然而始终掩不住一脸馋相:“老头子一生品酒无数,能与你葫芦里酒相比的……”说着,摇了摇头,竟是奉那葫芦里的酒为当世第一了。 鱼儿疑惑道:“连酒鬼前辈也……” 解千愁皱着眉,虽说面露不甘,但依旧是摇头的,认定了连酒鬼酿的好酒也及不上。 清酒道:“许是因为青凰酒爵的关系。” 解千愁不置可否,他道:“不过说起来,这酒的味道风格与老鬼的很是相像,只是细究起来,却比他的任何佳酿都要精醇。” _208 说罢,又看向清酒,势要她给出一个说法的。 清酒道:“这酒是我自己酿的。”只不过酿造之法是别人教的。 此言一出,解千愁大失所望,他心想:“若是别人酿的,我还能寻迹去求,但若是这丫头自己酿的,她先前已明言拒绝,我一个长辈,自然不好跟小辈动手明抢,再说抢也只能抢得一壶,日后怎么办,怕不是要回味着这酒的味道到馋死,可不明抢,这丫头又软硬不吃的,什么条件都交换不来这酒,还不是得空眼望着。”如此翻来覆去的想,好不伤心。 解千愁不肯就此罢手,再加试探,说道:“那老头子卖你个人情如何,你将这酒给我,老头子答应帮你做一件事,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任何事都行。”解千愁在武林中何等身份,他自身又是何等的功力,有这个承诺,便是相当于有一道免死金牌的。 清酒淡然道:“前辈已经欠我们一个人情了。再者,这个话题白天的时候,前辈已然提过。” 解千愁又急又气,他纵横江湖,从来只有人求他,没有他求人的,如今偏偏只能耐着性子,磨着清酒:“唉!你这小丫头怎么就说不通,你说!你要怎样才答应将这酒给我。” 胃口吊到这时,清酒心下觉得够了,长身昂然:“我要前辈一层功力。” 解千愁一怔,随即仰天大笑,声音厚重如洪钟:“好狂的丫头,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解千愁有意显威,大笑之时,丝毫不加掩饰自己内力,强劲的声道将木屋震的咯吱作响,如风中枯木,随时都要倒塌一般。 唐麟趾住处离得最近,早察觉不对劲,闪身到门外,叫道:“清酒,鱼儿。” 清酒道:“无事。”唐麟趾往里一探看,见是解千愁在房内,心下奇怪,索性便守在了门外。 清酒道:“我可以将这酿酒的法子交给前辈。” 解千愁眉梢一颤,却忍了下来,脸上不动声色,一手背起,捋着胡子尖:“老头子是半截身子埋在黄土里的人,功力再强,也不能带进棺材,这一身功力实也没那么重要。但是……”解千愁一顿,声音沉沉:“你若有所耳闻,就当知道老头子的毕生功力,这江湖上仅有三人能与之相敌。若能得我一层功力,江湖上各派人士必然争相前来,什么样的条件不愿与我交换,稀世珍宝不过黄土也一般。这不是我夸大,只是要你知道,你一张酒方子要换我一层功力,何等狂妄。” 清酒道:“那前辈是不愿换了?” 解千愁眉心又是一抖,忙要挥手否认,好在止住了。他本想要压压清酒威风的,奈何清酒一派淡然,毫不在乎的,软硬不吃,偏生他自己又给人家拿捏住软肋。不情愿被一个小辈这样牵着鼻子走,但那酒方子他又想的五脏六腑直痒痒,于是说道:“老夫的功力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承受的,你……” 清酒道:“前辈要传功力的不是我。” 解千愁诧异道:“不是你?” 解千愁不信,功力是个好东西,虽不是什么人都能受得,且传功之时险难万分,受了功力之后要炼化融汇与自身功力为一体也是不易,但平白得着别人高强功力,谁人不想!更何况是他解千愁的内功,虽只一层,也是寻常人不能及的,谁不动心:“你费这么大功夫,倒头来是为别人做嫁衣,谁这么大面子?” 清酒笑了一笑,说道:“怪晚辈没说清楚,前辈若要交换酒方,须得传一层功力予她。” 解千愁见清酒一指,指的一旁床上坐的人,这人比清酒更加年轻,不禁皱起眉来:“你越发戏弄老头子了!你道这功力说传谁就传谁的么!”他是先前与清酒交手,见她功底不弱,衡量传她功力倒也可行,否则若是资质稍差,不但受功的人有危险,传功的人也有危险。 _209 清酒温言道:“前辈不如先瞧瞧可不可行。”解千愁将信将疑的上前来捉住鱼儿左手。鱼儿先前因清酒说要将功力从传她,惊诧的站起,看向清酒,见她满眼笑意,一切所为,竟是为了自己,又惊又喜,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直直的看着她。 解千愁捉着鱼儿的脉探了一会儿,一挑眉,道:“咦?这,好!”摸着鱼儿小臂骨头,点头道:“嗯,难得”又换了鱼儿右臂,说道:“不错。” 解千愁先时并没有仔细瞧过鱼儿,现下将她面目细细瞧来,拢着眉头,沉吟半晌,心道:“这小娃娃瞧着怎么这么面善?” 思想半日,越看越觉得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 清酒道:“前辈是应允了?” 解千愁虽然十分满意,但也不愿这样简单的认了,入清酒的套,轻声一哼,一甩衣袖,说道:“老夫的功力岂是能随便传人的。”说完,竟是又直接从那窗子跃出,翩然而去了。 鱼儿叫道:“清酒。” 清酒摇头笑道:“睡罢,今夜不会再有人来打搅了。” 两人复又安然就寝,鱼儿缩在被子里,一双明亮的眼见探在外边,偷瞧清酒睡颜。清酒未就这事做任何解释,然而一切尽在不言中,鱼儿看着黑暗中模糊的轮库,右手将佛珠靠在心口,心底暖意流淌。 到得第二日,晚间要过除夕,众人自然不想这除夕过的太过清淡,但解千愁这隐居的地方只一些米面,些许腊肉和瓜菜。 齐天柱、唐麟趾、莫问、厌离跑去山中狩猎,余下清酒三人,在屋中打扫,倒似个过新年的热闹样子。 鱼儿将住屋收拾妥当,去堂屋时,发现花莲在木板子上揉面,鱼儿问道:“是要包饺子吗?” 花莲笑道:“鱼儿想吃饺子吗?”揉面是个力气活,那团面在花莲手中被揉圆搓扁,手法十分的娴熟。花莲回头来朝鱼儿笑,说话一点不气喘。 鱼儿道:“我来帮忙。”拿起另一团面也揉了起来。 花莲道:“这不是来包饺子的,是清酒用来做长寿面的,你若想吃饺子,留一点面来,叫清酒给你包饺子。” 鱼儿疑惑道:“寿面?今日是谁的生辰么?” 清酒从外走进来,手中竹篮装着几块豆腐,见两人都在揉面,将竹篮放在一旁。 鱼儿见清酒进来,叫道:“清酒。” 清酒将她脸颊一掐,将鱼儿面上沾染的面粉抹去,说道:“好了,不用揉了。” _210 鱼儿心血一滚,只觉得清酒碰过的地方,灼热难当,连忙转移注意力,问清酒道:“花莲说你要做寿面?” “嗯。” 花莲洗了手:“清酒的生辰是正月,她自己讨个趣,爱给自己下碗寿面的,后来厌离她们三个,都是不知道自己生辰的,便合计合计,一起定在除夕,蹭她一碗面吃,所以我也跟着一起了,凑个热闹。” 花莲说到此处,忽然想起:“鱼儿,你当知道自己生辰在何时罢。”说来众人在一起也快一年了,倒是没听鱼儿提过她的生辰,而他们一行人又随性,不会就着这事细问,以此是一直不知道鱼儿生辰。 鱼儿微微纳着头,摇了摇,表示自己不知道自己生辰,只不去看两人。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想要同众人一个生辰,心下便隐瞒了,因而羞的不敢直视清酒。 花莲只道她是想起自己遭遇难过,心生怜意,说道:“那今晚索性大家都凑一起!” 花莲又对鱼儿笑道:“照这样一算,你也十五了。” 鱼儿感到花莲是有所指的,还没想明白,便听清酒温声道:“十五便该及笄了,是大姑娘了。” 可以嫁人了。 鱼儿去看清酒,思想一瞬放空,待回过神来,不自觉飞红了脸,莫名的羞怯起来,迅速将脸撇开了。 一十一座烟雨楼(三) 齐天柱四人回来,在冬河里捉了不少鱼,还猎了一头外出觅食的鹿,给解千愁拿去了一些,余下的让清酒做菜。 待得掌灯,饭菜上桌,十碗鲜鱼豆腐长寿面,除了莫问三碗,齐天柱两碗,其余五人是一人一碗的。桌上飘着热气,香气萦鼻,七人随性惯了的,也不讲究什么礼性,随意的就坐了。 虽与往常一样的是七人围桌用饭,但到底是除夕,氛围不同,其乐融融,更觉热闹。 七人正吃着面。解千愁走了进来,本来气势威武,走到桌前,脚步忽然一顿,那威势就犹如猛兽炸起的毛发纷纷落了下去。 解千愁鼻翼耸动,面色不改,目光却不离七人手中面碗的。 清酒放下筷箸,问道:“前辈有事?” 花莲道:“前辈吃饭没有,没吃饭快去吃饭罢,这除夕夜里,怎能饿着肚子的。”解千愁目光掩饰的不好,众人一眼看破,花莲浮滑兴起,就算解千愁是前辈,他也不免要调侃两句的。 解千愁自然是吃了饭的,照顾他起居的一向是弟子长思,然而长思厨艺马马虎虎,与清酒难比,虽然两边食材一样的,味道品相却是大不相同。解千愁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又是年夜里,心想吃不着一口好的就算了,还有人眼前摆这样的美食来馋他,实属可恨。 _211 然而解千愁是主,清酒等人是客,断没有他主人家来蹭饭的道理,但他好歹是个前辈,在武林之中谁人不敬的,走到他们桌前,他们不请他入座,反倒是赶人的,解千愁心中有些闷闷不乐,对自己的江湖地位产生了怀疑。 清酒笑道:“前辈来的不巧,若是早些来,我还多煮些,如今却是只少不多的。” 解千愁冷哼一声,不以为然,他分明看到那姑娘面前摆有三碗,怎会少,但此刻他也不是来缠这一事,当即开口直言:“我是来与你商议那酒方子一事的。” 清酒道:“前辈答应了?”不惊不躁,反应平淡,只带着淡淡的笑意,倒似一早就料到的。 解千愁又有几分不高兴了,他道:“我的功力不传外人。”几人只道他是又拒绝了。 鱼儿思忖半刻,忽然通明时,清酒已对她笑道:“鱼儿,还不去拜师。”这不传外人的言下之意是只传自己人的,竟是起了收鱼儿为徒之意。这自然是更好的了,是意外之喜。 这一路上,齐天柱也对鱼儿说了许多解千愁的丰功伟绩,知道他是武林颠峰之流,能拜这样的人为师,自然惊喜万分。然而鱼儿还是看向了清酒众人。众人于她有教导之恩,他们虽不承认,其实也有师徒情分在,如今要拜解千愁为师,若是不得清酒六人准许,她心中虽向往,却也决计不会再拜解千愁为师。 只见几人回味过来解千愁的意思,连忙欢喜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 眼见几人为她拜了高师而欣慰不已,鱼儿心中是加倍的欣快,走到解千愁面前便要跪下时。解千愁嘴角一沉,说道:“就这样空手拜师的?” 鱼儿动作一滞,明白过解千愁的意思来,心中觉得好笑,看向清酒,清酒端过莫问的一碗寿面。 解千愁面色登时缓和。鱼儿跪地叩头拜师:“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正儿八经的拜了第一个师父。 解千愁说道:“起罢,从今而后,你便是我门下第二个弟子,我门下规矩虽不严,但若以后作奸犯科,持强为恶,我必不轻饶。” 鱼儿接过清酒手中寿面,奉给解千愁:“徒儿谨记教诲。”自古以来拜师奉茶,这奉面的到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鱼儿又要去见过师兄,解千愁欢喜接过面来,只推明日。他本也是不喜欢那诸多规矩的,怎么欢喜怎么来,当即毫不见外,同众人一桌吃面,也不讲究座位尊卑。 解千愁左手坐的是唐麟趾。唐麟趾那碗与众人不同,上边浮着一层辣椒油的。解千愁一见她,想起昨夜晚上她现身门前那身功夫,又见她装束,便问道:“你是唐门弟子?” 唐麟趾没想到解千愁突然向她搭话,她一愣,放下筷箸,抱拳道:“晚辈唐门唐麟趾。” 解千愁打量她,问道:“认得唐彪不?” 唐麟趾道:“我师父。” 解千愁忽然大笑:“缘分!原来是他徒儿。他那糟老头子百八十年不来见我,上天倒是派了他徒儿来。麟趾丫头,下次回唐门去给他带句话,就说是我说的,若再不带上好酒好菜来瞧我,下次见着他,看我不揍他。” _212 唐麟趾不知自己师父还与解千愁有段交情在的,听他如此说,还没反应过来,只怔愣愣的应了。 众人欢欢喜喜的吃了个年夜饭,山中寂静,没有城中烟花爆竹那样的热闹,因此众人早早睡了。 待得第二天,清酒早早的起来,辞别了众人,要南去杭州。 鱼儿不明所以,只当她要回去找烟雨楼的,收拾了包袱要跟她一起走。清酒却告知她,她要一人前去,不仅鱼儿不跟去,厌离一行人也不跟去。 鱼儿方从花莲几人口中知晓,清酒每年年初都会去一趟杭州,去做什么,问了几人,也只道不知。 鱼儿一路跟着她,直送到山坳,清酒笑道:“再跟着都到杭州了,快回去。” 这一路走来,鱼儿还是第一次要与清酒分别这样远的,一时没来由的彷徨,心里空空的,总是不能落地:“你,你要小心,莫问给你的药,你好生收着,自己要记得日子,要放在身边……” 清酒道:“这又不是我第一次一个人。” 鱼儿抓紧手上的佛珠,默默不言。清酒走来,拂了拂她头顶上的雪,说道:“好好跟着解前辈学武。” 鱼儿轻轻道:“嗯。” 清酒道:“我走了。” 清酒说走便走的,她转身离去,身影融在风雪中,渐渐行远。鱼儿一直望着,忽然心中一热,朝她喊道:“师父传完我功力,我就去江南找你。” 清酒远远的朝她挥了挥手,鱼儿便也挥了挥手。良久,才回到住处去。 鱼儿一心想要师父快些传完功力,便去江南见清酒,但这一等,却等到来年开春。 鱼儿虽然资质不错,但要承受解千愁的功底到底还冒险了些,因而解千愁便先开始教授鱼儿武学。鱼儿本有根底,加之领悟快,而内功心法之流,阴阳无极道法调和相冲各道,大自在心法兼容万物,鱼儿有这两样心法在身,再学解千愁的内功,事半功倍,饶是如此,要厚实自身功力,也不是一日之功。 待得解千愁传功,已是积雪消融,春暖花开。 五月江南,风息和暖,杨柳依依。苏州城中繁华依旧,热闹依旧。 一行六人,站在湖边原本该是烟雨楼的繁华富丽地方,望着一地焦黑的废墟,只剩满腹惊骇。 这六人便是找寻清酒而来的鱼儿一行人。唐麟趾抱臂冷笑道:“这是老天爷看起不顺眼,降一道雷把他们劈了?” _213 厌离叹道:“唉,我们去哪找烟雨楼要报酬?” 鱼儿踏进废墟里,说道:“有打斗的痕迹。” “这难道是仇家来寻机报复做的,但是哪伙势力连烟雨楼都敢动的?还将偌大的烟雨楼给烧了……”鱼儿所说的那痕迹留在没烧尽的残木桩子上,花莲走来一看,折扇抵着下巴,沉吟道:“这是七弦宫的功夫,七弦宫的功夫以音伤人,其琴萧所出之音才会造出这样的痕迹来。” 那楠木桩子被削去一片,似被锐器劈划所至,但那痕迹边缘又是波浪形的。 花莲又皱眉道:“可七弦宫与烟雨楼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怎会如此明目张胆的来攻打烟雨楼。” 厌离道:“有七弦宫功夫留下的痕迹也不一定代表这是七弦宫所为,现下还是先去找清酒,她更早过来,或许她知晓些什么。” 众人都道是。他们来前,清酒便来了信,说她在苏州。解千愁传完鱼儿功力后,知鱼儿与众人情难割舍,倒也不留她,任她与众人一行南下。 一行人按着信中位置找寻,还未离开烟雨楼多远,迎头来了一个带着丑面具的人,一身青衣,走路如同醉了酒般,左摇右晃。 几人先时没多在意,直到那人走到众人跟前,或说是走到鱼儿面前,似绊了一脚般,身子不稳,撞向鱼儿。 鱼儿脚步灵巧,往旁一转,那人与鱼儿擦身而过。鱼儿神色忽的一凝,转身反去抓那人的手。 鱼儿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先有阳春的前车之鉴,后又得了解千愁一层功力,虽未完全炼化,但这数月以来,自身功力已是大进,一瞬间便察觉到那人盗走她的匕首。 那人功夫不弱,身子一挪,衣袖如青云一样从鱼儿手中流泻而出,足尖一点,翩然离去许远。鱼儿一瞬追出,不落与他。众人眼见这情状,猜到几分,一起追了去。 那人七弯八拐,溜进一条小巷子里。那巷子里站着一人,白衣蹁跹。那盗走鱼儿匕首的就停在她身侧。 鱼儿追来,在巷子一端停下脚步,瞧见那白衣人容貌,笑颜倏开,先是慢走几步,而后跑向那人,顾忌不得其他,冲上去一把抱住她。 清酒笑道:“数月不见,又长高了。” 鱼儿激动之情渐渐冷却,才觉这样抱住清酒不妥,脸转羞怯,松开手去,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花莲几人也到了,站在后边,悠然走来。花莲笑道:“正说要找你,你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你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 清酒看向身侧之人,说道:“没有千里眼也没有顺风耳,不过有只信鸽。” 那盗鱼儿匕首的人揭开面具,露出真容,一脸笑意,对鱼儿道:“鱼儿姑娘,好久不见。墓中一别,我可是过的提心吊胆,你可将我害惨了。” _214 鱼儿惊讶道:“是你,阳春!” 阳春将上生恭敬还上。鱼儿接过,不禁好笑:“两次都让你盗了去。” 阳春道:“鱼儿姑娘功夫进步神速,下次就盗不走啦。” 鱼儿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清酒答道:“说来话长。你们先随我去安顿,我还有事告诉你们。” 花莲道:“是烟雨楼的事么,我们来的时候看见残骸了,那烧的叫一个惨。” 清酒道:“正是。” 一十一座烟雨楼(四) 清酒领着众人向巷子深处走去,一路行处深幽僻静。 一路上,阳春将与鱼儿分别之后的事一一道出。原来那哀鸿剑被扔到深渊去后,无人缠他,他本欲和鱼儿她们一道抽身,只是见清酒斩断索桥,过去不得,只能按原路返回,出得墓来,四下搜寻,却不见鱼儿等人身影。 他不知鱼儿给他喂的什么丹药,但拖久了毒发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又遍寻不到鱼儿,不免忧心忡忡,忽然想起鱼儿和清酒说话时曾提到过烟雨楼,便碰碰运气,死马当活马医,寻到了江南来。 一面见到了流岫。但流岫是个什么人,十足十的商人,话说无奸不商。这阳春没从流岫口里套出什么话来,反倒被流岫将话全给套出来了。阳春招架不住,心想找到鱼儿,拿解药保命要紧,只得全数招了。流岫这才告知鱼儿一行人是为她下墓,完成了任务必然回到烟雨楼来要报酬,因此阳春就一直留在了江南。 期间找了些大夫把脉,都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提心吊胆的等,直等得清酒到江南来,才从她那里知晓,鱼儿喂给他的并不是什么毒药,只是寻常的提气补血的丹药。 阳春甫一闻得,起先还想起这半年来担惊受怕的日子,暴跳如雷,而后却又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豁然释怀。他本就生性豁达通透,与清酒和鱼儿两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的,回思起鱼儿手段,不免仰天大笑,倒觉得这一段经历有趣了。 清酒带着一行人到一处庭院式阁楼的后门,那阁楼十分阔朗繁美,阁楼由东南西北中组成五座阁楼,东西两座还在修建之中。 一行人一进门,便见两人迎在左右两旁,众人一细瞧,见竟是成王墓里带路的俞黑和俞白。两人确实是安然无恙。 这两人见着众人,作了一揖。花莲笑道:“你俩跑的倒是真快,那样的地步,得亏你们引走极乐城的人,还能安然回来。” 俞黑道:“花爷,托各位的福。” 两人带着众人转过石路,穿过花墙,朝一处院子走去,待到游廊时,见门前站着一人,衣裙蹁跹,娇娆多姿。 _215 花莲侧过了脸去,折扇一展,遮住自己面颊,跳到清酒身后:“哎哟!你怎么不告诉我这里是烟雨楼新的安身之地。”先见此地富丽不比寻常,便觉得怀疑,眼下一见流岫,便料到这是烟雨楼新居。毕竟这苏州除了烟雨楼,还没第二个这样财大气粗的。 清酒笑道:“这是后面的一个小院,除了流岫,无人来的,她虽是青楼中人,好歹也算是你半个知己,见见也不算破了誓。” 流岫微微行了一礼,笑意潋滟,说道:“各位,许久不见了。” 厌离几人相继还礼。唯独唐麟趾,见着流岫就不高兴的,抱着一双臂膀,冷哼着向清酒道:“你又和她合计啥子坏事了?” 清酒笑道:“还未来得及呢,我也是昨日刚到的苏州,今日才被少楼主请了过来。” 流岫引着众人先进了屋,屋中已备好酒席,给众人接风洗尘。俞黑和俞白在外候着。流岫让众人坐了,她在末席,温着美酒,洗着杯盏,笑道:“各位这一路上的英雄事迹,流岫可是听了不少。” 流岫摸摸那酒壶,已是温热:“端的了翻云覆雨十三寨,下得了危机重重的成王墓,夺得了神剑哀鸿,却也是爱不要就不要,就连在那神仙难入的极乐城里也是来去自如。江湖上传的疯起,这平地里出了个北斗七星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流岫声音一如往常,柔媚入骨,她低低笑道:“去年初,各位还是无名之辈,世人皆不知各位来路,而今自翻云覆雨十三寨一役起,声势大涨,声名倍增,江湖上对各位的身份是众说纷纭。各位这可说是‘不鸣则已,一鸣动九霄;不出则已,一出比天高’啊!” 花莲摇着扇,明知故问:“哎哟,这档子名号是从哪里蹿出来的。” 流岫提起酒壶,亲给左侧的清酒斟了一杯酒:“还不止这些呢!司命星君佛道子,集佛道两门所长,独步天下,话说‘星君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花莲几人听得这名号,辨出是清酒的,一个个大笑不止,为之拍桌绝倒。 清酒无奈摇头:“这是何处传出的?谁起的名号?”若说这七星君起因是花莲的信口胡诌,那这所谓的‘司命星君佛道子’实在是没来由。 流岫最善察颜观色,江湖上行走的人,多图一个‘名’字,多少人苦心学武,就想扬名天下,若是被人畏惧钦慕,起个这样子的名号,那是喜不自禁的。然而流岫眼见这群人笑出声来,倒不是因得了名号自傲,倒是拿着这名来取笑清酒的,竟是分毫不将这‘名’放在心上。 流岫道:“出处还在查。现在星君的名号可是响当当,直逼那些个武尊,星君倒似不见一点高兴。” 花莲几人笑声又为之一扬。花莲笑的最欢,捂着肚子,将桌子拍的直震。 流岫移步到花莲身旁,替他斟酒,说道:“花莲公子也别光顾着笑星君,风流才子踏雪无痕这个名号可是威风的紧。” 说罢,花莲面色一僵。流岫道:“风流才子这个混号是你以前就有的了,现在又添了一个,可喜可贺。” 花莲道:“这个莫不是你们散出去的罢。” 流岫一笑而过,又移步到齐天柱身旁,要来斟酒时,齐天柱伸出手掌挡了。流岫行礼道:“擎天铁杵怒目金刚。好汉这样的身量,一手擎天,得这样的称号倒也不奇怪。” _216 齐天柱双手合十道:“世俗虚名,何必深究。” 流岫再一转,已到了唐麟趾身旁,但见她冷着一张面皮,一脸不痛快。这壶中的酒便也不讨这个没趣,不倒了:“没想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唐门轻斥侯,是个女人,还这样的年轻。” 唐麟趾道:“女人咋啦?” 流岫道:“许是烟雨楼情报有误。我一直以为这连唐门门主都礼让三分的顶尖刺客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怪不得唐门榜上没有姑娘名字,原来是这唐门榜上还不配落上姑娘名字,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这在座的除了七人,还有阳春。阳春对众人并不熟识,就连对清酒和鱼儿了解也不多,不过是觉得一见如故,因此不计较那么多,现在听流岫将众人事迹一一道来,见这七人就是道上所传,风头正盛的北斗,不禁惊骇,心下更加钦佩,又听流岫说唐麟趾是轻斥侯,更是难以置信。 鱼儿也听阳春提起过轻斥侯,她记性极好,所以不曾忘的,那句‘川蜀轻斥侯,江南鬼见愁’,想来这两人在江湖中是享誉极高的,可莫名的,鱼儿觉得这轻斥侯并非是唐麟趾,这是相处多日后生出的感觉。 唐麟趾不点头称是,也不驳斥,只是冷然:“哼!” 流岫也不与她多缠,转到厌离这边来,苦笑道:“卜无遗卦知机神算,道姑的卦象确实是神卦,若当初道姑替流岫占的那一卦,流岫放在了心上,说不定今日烟雨楼之祸便能避过了。” 厌离问道:“不知楼中发生了何事,何以这偌大的烟雨楼竟会付之一炬。” 流岫轻叹一声:“这事还得从去年年末说起,烟雨楼得了一把弓刀……” 清酒眉一压,问道:“少楼主说的这把弓刀莫不是赤霓?” 流岫颔首。清酒冷笑道:“那就怪不得了。” 鱼儿朝清酒看了看,一片茫然。花莲解释说道:“弓开射星辰,刀落断山岳,说的就是这把弓刀。唉,又是一柄神兵,没完了还。” 厌离道:“烟雨楼落得这个地步,可是江湖中人跑来争抢的缘故?” 齐天柱奇道:“烟雨楼底蕴深厚,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派,何方宵小,竟敢公然与烟雨楼为敌?” “小门小派是不敢,那些百年宗门呢?”花莲折扇快摇几阵,微做沉吟,还是忍不住多管闲事,问流岫道:“我们从烟雨楼旧址过来,在那边发现了七弦宫功夫留下的痕迹,这场争乱可是连七弦宫也参与在内了?” 众人一听,都觉得若真是如此,那此事就非同小可了。那阳春在一旁听得,都是只默默喝酒,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毕竟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只见流岫摇了摇头。花莲又问道:“难不成是过来帮忙的?” 流岫面露难色,微敛着眉头,说道:“是鬼门,五鬼之一的琴鬼。”琴鬼出身七弦宫,在江湖上非是什么秘辛。 _217 清酒手上极轻的挪动了一下,碰到瓷杯,杯中酒液荡起一圈涟漪。 花莲思忖道:“鬼门收集神兵,江湖上都是知道的,她来抢倒也说得过去,但他们行事向来自成规矩,即便是未抢到赤霓,也绝不会放火烧烟雨楼啊。” 流岫道:“琴鬼来夺弓刀,与家师约斗。琴鬼虽被逼退,家师亦被其琴音震出内伤,疗伤之时又遭楼内奸细暗算,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不仅家师中毒,连烟雨楼也付诸大火,所幸弓刀没被人盗去。” 花莲道:“可查出奸细是谁?” 流岫道:“那人是个死士,刚抓到便自尽了,还未查清来历。” 唐麟趾道:“烟雨楼号称眼线遍布天下,反而自己楼中出了奸细也不晓得。” 流岫的好脾气对着唐麟趾时被消磨的干净,话语里带了几分气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烟雨楼开门做生意,查探别人自然也免不了被别人查探。” 厌离免得她们又吵起来,转而问道:“楼中伤亡可严重?” 流岫声音变得柔和,叹息道:“万幸无人丧命,只是楼中姑娘受伤的众多,请各位前来,正是为着两件事相求。” 一十一座烟雨楼(五) “听闻莫问姑娘医术无双,希望莫问姑娘能出手诊治楼中受伤人员。” 莫问为人和顺,有那医者仁心,救人疗伤这种事,她自然不会拒绝,在要开口答应时。唐麟趾抢断道:“求人帮忙,多少得有些诚意。” 流岫料想会有这一茬。唐麟趾口中这句话可是当初她们在烟雨楼找流岫交易莫问行踪时,流岫说过的话。 流岫道:“报酬自然是不会少的,若是各位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唐麟趾仰首昂然:“你看我们也是热心的人,与少楼主交易几次,也是熟人了,不会有啥子过分的要求……” “我们只要白银——三千两,是不是便宜的很。”唐麟趾伸出三根指头来,笑意好是欢畅。 流岫强牵笑意:“便宜的很。”三千两对于烟雨楼来说,实属九牛一毛,换来莫问相助,算得上是赚了。只是叫流岫怄气的是,唐麟趾这三千两就是上次关于莫问行踪交易的金额,唐麟趾交完任务领取赏金的全部金额。若是换做旁人这般幼稚的来找茬也就算了,流岫一向能与各色人物虚与委蛇,不管什么事都可以轻轻松松的就揭过了,偏偏这个唐麟趾,就是能叫她恼怒不已的。 清酒碰了碰唐麟趾,让她适可而止,自己却又显出一副不怀好意的笑来,这旁人是难看出来的,只是鱼儿他们几人跟清酒相处久了,一见她这笑容,就晓得她在打坏主意。“不知少楼主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流岫正色道:“烟雨楼因赤霓遭暗流觊觎,敌在暗,我在明,第一次交手便元气大伤,但对方不一定会善罢甘休,而家师又身受重伤,楼中好手分散各地,虽去了信,最快回来的人也要一月,在此期间,流岫希望各位能保护烟雨楼。” _218 清酒荡了荡手中的酒杯,笑道:“风水轮流转。” 流岫笑道:“清酒姑娘说的是,做人做事得留三分余地,日后才好相见不是。” 清酒道:“不知流岫姑娘准备了何样的报酬?” 流岫道:“任凭各位要求。” 这一次流岫是下了血本,现在她师父重伤,烟雨楼内外要她把持,还要防备散布江南各地的另外一十一座烟雨楼不遭敌人毒手。 友军未来,江南的另外三大门派中,鬼门是已打定主意要抢夺弓刀,烟雨楼与七弦宫有些过节,而那文武门,流岫一向是极瞧不上,看他们就是江湖上和稀泥的,如今身边能求助的,竟然是这恰好到达江南的‘冤家’。 她是深知她们手段的,而且这伙人行事明快爽朗,谈好条件,必定完成约定,最重要的是这行人对神兵无感。烟雨楼此番定需要人帮衬,这行人俨然成了最好的选择,只要烟雨楼安好,流岫便觉得这何样的代价都值得了。 清酒笑道:“一万两。” 流岫一怔,似觉得清酒提出的条件太过简单,答道:“好。” 清酒道:“我们一人一万两,黄金。” 烟雨楼是销金窟,这开门做生意,明面上的生意赚钱,暗地里的生意也赚钱,金银从来不缺的,清酒这条件也在能接受的范围内,流岫道:“可以。” 清酒道:“还有,日后烟雨楼须得无偿为我八人提供消息。” “终身。”清酒缓缓道出这条件来。 流岫心道:“果然没有这样简单的,这星君不是什么好惹的。”从烟雨楼收集的消息来看,这七人日后前途无量,若是拉拢为长期客户,这就是一笔财富。然而如今答应清酒的这个条件,那日后烟雨楼无偿提供消息,不得收取任何报酬,这就是损失了一笔不可估量的报酬啊,想一想,流岫又不免觉得有些心疼。 但到底是答应了,随后一想,忽觉得不对,问道:“何来八人?” 清酒指了指缩在桌尾喝酒,存在感极低的阳春。 阳春一抬头看见众人目光齐聚,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阳春僵笑两声,摆手道:“这我哪能跟各位英雄好汉相提并论,我就会一门子轻功,实在排不上用场,保卫烟雨楼这样的大事,就别让我来了罢,会耽误事的。”他游走江湖,从来不跟人正面冲突,打之前就先开跑了,因此这种看守保护的事,他属实做不来。 清酒道:“只会轻功也不打紧,可以给我们做个跑腿的。” _219 阳春嘴角一抽,说道:“清酒姑娘,你不会说真的罢?” 清酒朝他笑了笑:“或许你想尝尝真毒药的滋味?” 阳春无奈妥协,低声道:“我这造的什么孽啊。” 流岫将众人安置在这院子中。这院子远离繁楼,清幽雅致,又无杂人相扰,众人倒也住的舒服。 翌日,莫问和流岫去看过那烟雨楼的楼主归来,两人就楼主的伤势在院内谈,也是起个避开烟雨楼众人,免得引起担忧慌乱的意思,更是避免有心人探了消息去。 流岫道:“家师情况如何?” 莫问道:“楼主所中之毒能解,但是要用的法子比较猛烈,楼主现下有伤在身,就是不知她能否挨住。” 流岫断然道:“此法不行,师父的安危不能出任何差错。” 莫问琢磨片刻,说道:“若是能得到楼主所中的毒药,我也可以研制出解药来,不知……” 流岫皱眉苦恼:“师父中的毒无色无味,混在茶水之中,楼中姐妹起初没注意,将那盏茶水收去洗了,这……” 突然从游廊上传来一道声音:“那就只能等死了。” 流岫向上一看,见那游廊顶上盘腿坐着一人,抱臂俯视两人。流岫听得这不吉利的话,怒火中烧,还未发作。清酒几人出来,问询情况。 流岫说道:“今日对方的人来信,说是可以给出家师的解药,但得用赤霓交换。” 清酒道:“少楼主担心什么?”她知道流岫心思玲珑,是个能自己拿主意的人,说出这话来,是已起了交换的意思。 流岫道:“空手套白狼。”若是真能用赤霓换的家师平安,她一百个愿意,但是就怕对方意图不纯,阴谋百千。 清酒道:“那少楼主的意思是放长线,钓大鱼?”清酒与流岫打了几次交道了,深知这女人精于买卖,赔本的生意,她不做的。 流岫掩袖轻笑,说道:“与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那明日就劳动星君和各位陪流岫走一趟了。” 两人在这里微微笑着。唐麟趾几个听得云里雾里,不知这俩打的什么哑谜。 待得又一天,天气和朗,流岫手中抱着一物到院子里来。这东西被白布包裹,微微弯曲,犹如一把长弓。 _220 清酒唤来唐麟趾和阳春,与流岫一道出去赴约。 余下几人留守烟雨楼新楼。齐天柱和花莲是不进楼的,各有各的原因,便在楼外街道巡视。 厌离在楼中来往,暗探可疑之人。鱼儿和莫问给烟雨楼受伤的众人疗伤。 烟雨楼中受伤的人着实不少,皮肉伤、内伤、中毒都有。楼中医师忙不过来,城中又没有女大夫,让那些男人进烟雨楼来瞧女子诸多伤势也多有不便。莫问医术当真是了得,能立见成效的。众人可真是盼星星盼月亮,才把个莫问给盼了来。 这班楼中女子疯惯了的,在这楼里谋生活,哪个是端庄守礼的。她们爱调弄人的秉性在,一瞧见莫问这板着一张脸,性子却分外和顺,别提多新鲜,一个个忍不住出言调戏。治疗之时,不是这个房间里的姑娘喊‘姐姐,人家胸口痛’,就是那个喊‘先生,快些来,奴家要喘不过气了’,忙的莫问脚不沾地。 鱼儿在一旁帮手,直到后来,莫问实在忙不过来,就将那些皮肉伤的,都分给了鱼儿去做。 鱼儿便抱着药篮,一间间房看过来。众女子见她风姿灵秀,俏丽干净,疗伤手法了得,又轻柔仔细,一个个好是喜欢,没一个戏弄她的,反倒是个个心生爱怜。聊得几句,知晓些她的身世,顿时感同身受,越发爱惜。鱼儿是来治疗她们伤势的,她们倒是不停对她嘘寒问暖。 鱼儿瞧过一人伤势后,从房间退出来,转到对面第一间。她甫一走近,见绯门半掩,里边有女子的嬉笑声。鱼儿只道是这屋子里主人的姐妹来瞧伤势的,并不避讳,推门直入。 那床上一女子罗衫半解,香肩裸/露,星眸迷濛。另一女子衣裳脱得也只剩薄薄一件了,前襟还大开着,伏在那女子肩上轻吻,嘴唇一路吻挪上去,轻咬那人的耳垂。 那罗衫女子渐渐被压倒,又被吻得半呻/吟,半轻笑,轻轻推拒着:“师姐请到楼中的朋友待回要过来给我看伤的,你适可而止,莫要在别人面前失了规矩。”这罗衫女子便是流岫的师妹流云,受了些皮肉伤。 这话刚说完,鱼儿便推门进来了,一眼瞧见床上这旖旎暧昧的画面,倏忽间,血液冲到脑子里炸成烟花,大脑中一片空白。 待回过神来,鱼儿脸上飞红,耳朵也滴血般,红了一片,抱着药蓝,慌慌张张的道:“对不起。”急忙退了出去。 流云娇嗔身上的人一眼,将她推开:“你瞧,吓着了人家罢。人姑娘是好人家的姑娘,没得叫这轻浮孟浪的画面污了人家姑娘眼睛。” 这女子便又贴上来,亲吻她,向她道不是,软声赔罪。流云穿好衣裳,鞋也来不及穿,下床来就追跑出门去的鱼儿:“鱼儿妹妹,你等等。” 鱼儿一停。流云已追了上来,将她拉回房中,笑道:“是我们唐突了你,你别见怪。” 鱼儿一回来瞧见另一人还在穿衣,脸上不禁又红了,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两人相依相偎,亲昵忽吻的画面,一面觉得荒唐,一面又觉得分外和谐美好。 流云拿着衣袖扇那人,笑道:“一边去。”拉着鱼儿到了床榻边,软言道:“鱼儿妹妹,你给我瞧瞧,我这伤处痒的慌。” 鱼儿镇定了心神,给她细看一番,取出一瓶药来,递给她:“这是伤口在恢复,是正常的感觉,若再痒时便涂抹些这个,能止痒,还能消除疤痕的。” 流云欢喜接过,说道:“哎哟,真是周到,我正为着会留疤发愁呢。”流云一早听楼中姐妹们说过鱼儿的,前些天见她生的白嫩灵气,便是喜欢,如今见她看病细致有序,又丝毫不起轻视神态的,心中就越发爱惜。 _221 鱼儿看完伤势后,收拾好药篮要走。流云上前一把将人拉住,从首饰盒里挑了半日,寻出一只鱼跃雪浪的镂雕青白玉簪来。这玉簪雅致有趣,又十分合鱼儿名字的意。流云拿着这玉簪,簪到鱼儿发髻上,左瞧右瞧,笑道:“哎呀,美得很。” 鱼儿手动时,已被流云的按住了。鱼儿软言道:“这个我不能要,无功不受禄。” 流云道:“就算是你给姐姐看伤的诊金。” 鱼儿道:“少楼主已经付过了。” 流云道:“师姐是师姐的,我是我的。”说着,流云故作哀怜:“还是说你嫌弃我们这班人不干净……” 鱼儿正色道:“没有这样的意思,我收下就是了,谢谢流云姑娘。” 流云说道:“不嫌弃的话,就唤我流云姐姐罢。” 流云又给鱼儿理了理发,瞧着满意后,说道:“鱼儿妹妹生的秀气夺人,做些打扮,天下哪个男子不倾心的。” 流云说叫天下男子倾心,鱼儿情不自禁的就看向流云身侧站的那名女子,眸光发怔。流云瞧她这样光景,说道:“就是女子,也不免要动心的。” 鱼儿遽然回神,流云一句话,点亮她迷茫的一片心境,她忽的就清明起来,随之顶着红的要熟透了一般的脸,向流云辞别,匆匆的往后院去了。 流云后悔的向那女子道:“我说的是不是太直白,吓着她了?” 那女子笑着摇了摇头,懒得与她聊别人的,上来圈住她的腰,直接将她嘴给堵住了。 一十一座烟雨楼(六) 流岫四人一路到了那交易的地方。那地方在苏州的城外,远离大道,半里开外有一片树林子。 四人等不多时,林中有五人骑马而来,这五人粗布短装,形容粗犷。 清酒低声对阳春道:“看得出来是哪个门派么?”阳春游走天下,对各门各派的了解甚广,看人辨门派的功夫比流岫还来的要精。 阳春摸摸下巴,沉吟道:“行路杂乱无章,气息虚浮,都是些不懂功夫的莽夫,而且那样轻浮神色,看起来不过就是一些地痞流氓而已。” 流岫了然道:“对方防范十足,不肯轻易露面,看来也没有肆无忌惮到明目张胆的与我烟雨楼对峙。” 那五人策马到四人身前,这才拉住缰绳,却也不下马,中间那身材粗胖的男人粗声道:“东西带来了没有?” _222 流岫解开手中怀抱物什的白布。赤霓的真容显露出来,只见那就是一把没有弦的大弓模样,身如白金,中间一段,瞧起来像是木头,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弓身两端有利刃,寒光凛凛,单看,又似两把短刀拼接在一起。 这把弓刀,线条十分优美,双刃更是夺人目光,在刀客眼中,这把刀无疑是他们心中的‘美人’,是瞧第一眼,便弥足深陷的存在。这群刀客之中,自然就包括了唐麟趾。 唐麟趾贴身近战时是使刀的,学的刀法居多。流岫一展开这赤霓来,她朝旁睨了一眼,看见这赤霓,一眼便喜欢上了。 马上那人叫道:“一手交赤霓,一手交解药。” 流岫却不急着递上去,转而问道:“不知阁下何门何派?” 那粗胖的汉子一愣,皱着眉道:“问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流岫冷笑道:“咱们也是打过交道了,总要让烟雨楼知道这是败在了谁手里,往后也好再切磋切磋。”流岫是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若来的真是有些手段的人,她自然不会这样明言威胁,但这帮人显然是对方找来替死跑腿的,因此她才吓唬吓唬这班人,让他们露出些马脚。 这粗胖的汉子座下的马匹动了动,目光下意识斜着朝旁边林子里瞄。与他一道的一个毛发泛黄的男人叫道:“你到底做不做交换!” 流岫又道:“我怎么知道这解药是真是假?” 这男人眼见她们这边三个女人,一个男人,都似娇弱无力,壮了壮胆,喝道:“你奶奶的,娘们就是娘们,做事磨磨唧唧,怕前怕后的,要是不想交易,趁早说了,你爷爷这就……” 话未说完,他座下马匹忽然倒地,嘶鸣都未发出一声。他也跟着滚到地上,慌忙爬起时,只见地上一滩血红。这匹马的马头已与马身份离,就躺在他脚边。他大叫一声,跳了开来。 唐麟趾抛玩着手中匕首,冷冷道:“嘴巴放干净点。” 流岫为着唐麟趾出这一手,颇感诧异,神色探究的看了她一眼。唐麟趾目不斜视,淡淡道:“不是为了你。” 流岫撇了撇嘴,知道唐麟趾这话的意思,他们一行四人,那人骂人,骂的就不单单是她了。 对面一行人见唐麟趾霎那间出手斩断马头,他们是看都未看清的,若那匕首往前挪三分,说不定断的就是那黄毛汉子的脑袋。一众人不禁都捂着自己脖子,脸色发白。座下马匹受惊不住乱动,他们紧紧抓住缰绳,六神无主,隐隐有退怯之意,但似又顾忌着什么,不敢就策马奔逃。他们向唐麟趾叫道:“你,你想干什么,我们兄弟,可,可有上百号人……” 流岫思忖戏还得演下去,换了一副娇滴滴的模样,温言道:“几位不要生气,来这一趟也是辛苦,烟雨楼也不想跟各位为难。” 那黄毛男人见流岫软言软语,忘了那惊惶,说道:“你知道分寸就好!” 流岫又道:“但我这担心解药真假,也是人之常情对不对。” 这人目光不住的斜视,转了几转,向天举起右手三指来,说道:“你说的也是。这样,我对天立誓,倘若这解药是假,我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_223 流岫一笑,这班人立誓就如同说玩笑话,哪里是江湖上那些名客一诺千金。流岫也不将他们话当真,但明面上依旧笑道:“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便信了。” 流岫将赤霓交出,黄毛男人接了,迅速上了一名同伴的马。那粗胖汉子又将解药丢给流岫,道一声:“请了。”一行人迅速策马离开。 流岫望着手中瓷瓶,一阵好笑。 清酒对唐麟趾和阳春二人道:“万事仔细,不可逞强。” 两人整理衣襟,似要行路,齐道:“明白。” 流岫走来道:“唐姑娘,小心着些。” 唐麟趾朝她看了半晌,只是冷冷淡淡的朝她点了点头。 唐麟趾和阳春分往两侧走。流岫和清酒却还站在原地,流岫掩袖而笑,微扬了声道:“他们果然上钩了。” 清酒亦是故作大声的说:“少楼主妙计,你说他们要多久才会察觉那赤霓是冒牌货?” 林中相离不远的两株树上蹲着两人,身姿掩在树叶之后,其中一人暗惊:“这烟雨楼果然耍计谋,赤霓是假的!” 这人心中惊骇,正自失神,便这片刻之间,忽觉得身后一阵劲风,急忙侧跃。原先立的树干上已插上了一枚飞镖,可他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他闪身的方向疾来一道寒气。这一次却是更快,他不及避,被一刀毙命。 那暗中监视的还有另一人,更为老道,察觉出流岫两人扬声,好像故意要说给谁听一般,心念电转,瞬间觉得不好,待要抽身时,对面同伴已被人干掉。他迅速做出决定,恐难逃脱,现下当通知组织为要,也不逃离,不防避,而是立即从怀里取出信号要放出去。 可正要动手,一道银光倏来,将他手中的东西卷住,他把握不住,给人夺了去。一回首,只见一青衣男人轻轻巧巧的立在纤细的树枝尖上,手上拿着一条极细的银链,银链底端是只小银爪,抓住了他的信号弹。 这人还不及惊诧恼怒,身后三枚银针射来,他连连避闪,比之另一人,武功要高出不少,可终究不是唐麟趾和阳春两人对手,不多时也被解决了。 那赤霓当然是真的。流岫深知‘舍不得鱼饵钓不到鱼’,若不用真的赤霓,怎么把幕后的人引出来,和清酒假意说出这番话,不过是要吸引林中盯梢的两人的注意,让唐麟趾和阳春夺得先机。 唐麟趾和阳春不待停留,立即追那骑马离开的五人而去。流岫和清酒见两人解决了人后,回烟雨楼去了。 唐麟趾和阳春追了一路,要追寻那五人不过是小菜一碟,倒是那一路上盯梢的人麻烦的很。 唐麟趾第六次悄然摸向树后的人,抹了他的脖子,又一针射向道旁另一人心脉。速度之快,劲道之狠,那人未及反应,已经丧命。 阳春在一旁看得啧啧摇头:“姑奶奶,这是个活阎罗啊!” _224 路上盯梢的人虽多,但比之最开始在树林子里那一对,功夫和经验显然要差上许多,不像是一伙人。 唐麟趾和阳春跟在那五人身后,一直到赤水城外的乱葬岗。两人远远躲在枯木林子里看,见那五人点头哈腰的将赤霓交给另一行人,下一瞬,那行人便亮出刀剑,五人立时身首异处。那行人收起赤霓,骑马离去。 唐麟趾和阳春这才出来查看,只见五人身上中刀处十分利落,显然那班人是练家子,不是这五个地痞流氓能比的。 “杀人灭口。”阳春想起自己被清酒奴役,摇头苦笑,蹲在地上感叹道:“果然这群人就是跑腿的。唉,苦命的兄弟。” 唐麟趾叫道:“走了!” 阳春立时起身,又是嬉皮笑脸,连忙跟上了唐麟趾。 唐麟趾和阳春追着那行人入了城,一路东绕西转,好在是有阳春在,唐麟趾才不至于跟丢。待得天黑时,跟着那些人潜到了码头一个帮派中。 那群人走的大门,唐麟趾和阳春当然是飞檐走壁,两道黑影在月色下几闪,便悄无声息的跃到了会堂屋檐上趴伏。 两人在上见到那领头的人手中捧着赤霓一路走到堂中。正中一张太师椅下站着一身材魁伟的男子,双眉如刀,须发戟张。 那领头的人进内,将赤霓奉上:“帮主,东西带回来了。” 阳春见状,在唐麟趾身旁低声道:“是流沙帮。” 唐麟趾对流沙帮略有耳闻,听阳春确定是流沙帮,不禁疑惑。流沙帮是江南一带的水匪,行事彪悍凶猛,直来直往,若是这行人惹的烟雨楼,放火烧楼到说的过去,但耍心机下毒什么的,倒是叫人不解了。不是有高人指点,那就是另有情由了。 唐麟趾当下按兵不动,伏在檐上继续探听。 这帮主拿起赤霓来,笑道:“嘿,他娘的果然是好东西,怪不得这么多人惦记。” 他舞了舞赤霓,劲风凌冽,他笑意冷下来,又问:“那帮去交易的小子说过什么没有?” “说是烟雨楼过来交易的人不大痛快,虽然也怀疑那药是假的,但最终也没得办法,还是乖乖交换了。” 这帮主哼哼两声:“烟雨楼可不是好惹的,但不好惹,有麻烦事那也是以后的事,当下还是自己性命要紧。出去放哨的兄弟回来了吗?” “还未。” 这帮主道:“出去看看。” _225 那人领命出去,堂中只剩了那帮主一人。稍顷,唐麟趾觉得一阵极其轻微的风掠过,她眸子猛然一睁,只见那堂中多了一人。 那人一身淡青绸衫,忽然的就出现在堂中,犹如鬼魅。不仅那帮主没发觉,连唐麟趾也不知他从哪里进到堂中的。 那帮主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那人不答话。这帮主扬了扬手中赤霓,说道:“这东西我已经帮你们要来了,解药你也该给我了罢。” 这人交易倒是干脆的很,还未拿到刀,便将解药扔给了这帮主。 这帮主接过,揭开一旁几上的小金盅,里面一只肥黑的大蚕蠕动。这帮主小指挑了一点丹药喂给那黑蚕,黑蚕吃下,没过片刻,颜色转白。这帮主神色才松下来,将丹药好生收在金盅里,他冷笑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声音清冷:“你不需要知道。”音线醇厚,是个男人的声音。 这帮主狂笑一声:“确实,谁需要知道死人身份!” 这帮主握着赤霓,抢上来直取那人头颅。那人侧身躲开,这帮主一刀劈在木柱上,木柱登时断裂。这帮主哈哈一笑:“好刀,这把刀,你爷爷我收了!” “愚蠢。”这男人声音依旧沉厚,毫无变化,不为这帮主毁约而动。 唐麟趾在上瞧得,起初这帮主拿着赤霓与这男人打的平分秋色,到后来,这帮主攻势却是急转直下,这男人却还游刃有余。 眼见输赢已定,那男人只差一招便能刺中这帮主胸膛。唐麟趾破了屋檐,与阳春一道跃下。 这男人一刀刺中帮主心脉,唐麟趾同时落下,出腿横踢,将那帮主手中赤霓踢出。 阳春落在几边,心细如发,一把拿起桌上的白蚕和解药,又一手银链射出,卷住赤霓,拉了回来接住。 那男人神色微动,脚步一转,便要攻向阳春。唐麟趾闪身拦住,喝道:“阳春,先走!” 一十一座烟雨楼(七) 阳春抱着赤霓,一眼瞥见那男人面色不善,不自觉的往后一纵,跳到桌子上,却未立即离去:“唐姑娘,那你……” 唐麟趾抽出常用的两柄短刀,如临大敌:“走!” 眼前这男人,丰神隽秀,眸色如死水一般。唐麟趾估摸着这人功力不低,甚至比她要高出一些的,若两人一起离开,必然走不了,只能留一人断后拖延了。 这男人身影陡来,寒光倏闪,已朝阳春攻去。阳春惊的大叫一声,不再停留,从先前屋檐上破出的大洞纵身而出。唐麟趾横里拦截,打乱男人攻势。 _226 这男人用的一把柳叶刀,舞动起来真是轻飘飘如柳叶,霎时间刀光笼罩,将唐麟趾束缚在内。 唐麟趾从容面对,她手中兵刃要短,更好贴身打,身姿迅捷,寻着空隙往那男人跟前钻。那男人退后一步,她便跟前一步,当真是如影随形。 唐麟趾贴地而来,一脚踢中那人手腕,手腕一转,手中短刀朝那男人胸膛疾射而出。只听当的一声,那男人左手拔出一把短刀,将唐麟趾投射而来的刀击开,顺势下刺。 唐麟趾就势双手缠住他左臂,右手短刀顺着他胳膊向那男人脖颈处划去。 那男人回柳叶刀自救,来的峻急。唐麟趾不得不松开对这男人的束缚,向侧一滚,躲了开去。 唐麟趾站起身来,胳膊上已被划出一条血痕。那男人一把撕开被刀划破的外衫,露出里面劲装,问道:“轻斥侯是你什么人?你武功路数与他一般。” 唐麟趾朝他看了半天。这人神色严穆,也正看着唐麟趾。 唐麟趾一向不是怕事的,也不管这人是不是可能与自家师父有什么血海深仇,就直说道:“我师父。” 这男人顿了半晌,开口说:“我叫飞絮。” 这人既然已经自报家门,唐麟趾也依着规矩,说道:“唐麟趾。” 两人再整兵刃。唐麟趾将匕首益算拔了出来,仍是两把短刀迎战。飞絮双手长短双刀,已是全力以赴之姿态。 当两人眼神一汇聚,身随意动,迅捷如电,堂中只听铿锵叮当之声,凌厉刀气将堂中桌椅斩得细碎。 然而两人打了这么久,流沙帮中却没有一人赶来,因外边守卫人众,已是一堆死尸,早在不知不觉时便被飞絮潜进抹杀。 这飞絮也是一个刺客,且是一流的,身法灵敏,劲道凶悍,刀法招式如行云流水,毫不拖沓。他身上隐蔽处也有诸般暗器,与唐麟趾交手时,却未使出,因而唐麟趾也并未用暗器。 两人从堂中一路斗到前院中。那帮旗旁累着酒桶,唐麟趾脚力出处,将一桶踢向飞絮。飞絮一斩,酒桶破成两半,酒水登时满空泼洒下来。 唐麟趾刀转处,平面刀身挨住几滴酒珠,巧力使出,几滴酒珠如飞石一般,射向飞絮诸身大穴。 这一招有个名头,她师父给起的叫做‘天女散花’,名字雅致优美,招式却是十分凶狠。 飞絮柳叶刀舞动,将那水珠悉数拦下,那水珠拍打在刀身处,四溅开来,细小的水星飞行方向莫测,数量多,速度也快。飞絮未及注意,叫两滴飞到眼中,不禁闭了下眼。 唐麟趾趁势直追。飞絮当机立断,迅速将一长一短两刀合在一处,朝唐麟趾左侧斩来。唐麟趾右躲,左手短刀拦架,右手益算袭向飞絮。唐麟趾心想:“他何至于这般大意,让左边空挡大开。”未来得及细想,只道是他被水珠射到眼中,阻碍了视力,一时慌乱。 _227 飞絮一刀斩在唐麟趾短刀上,内力震荡。唐麟趾勉强接住,但飞絮攻势未完。飞絮那柄短刀疾射而出,贴着长刀划向唐麟趾手腕。 唐麟趾一惊,骤然回手,只这一瞬间,已知道不好。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飞絮柳叶刀没了阻挡,一刀斜斩,自唐麟趾左肩划下至小腹,鲜血溅出。唐麟趾益算只刺伤飞絮肩胛骨,可唐麟趾益算非是凡品,乃是青环熔铸重造的兵刃,直刺破飞絮血肉,伤了他骨头。 然而两人伤处还是唐麟趾更为严重,她这一道伤口颇大颇深,鲜血长流,片刻间便无力跪倒在地,身上泛出许多冷汗来。飞絮仍是一脸木然的站着。熟输熟赢,已有分晓。 飞絮收刀入鞘,并不直接取了唐麟趾性命,他道:“你师父于我有一命之恩,今日看在你师父面子上饶你一命,你若侥幸不死,他日相见,再定生死。” 说罢,真个如言放过了唐麟趾,利落离去。 唐麟趾伤的很重,已是神思混沌,连手都抬不起来,更别说点穴止血,只模模糊糊的看着一道人影离去。 耳边风声呼呼,像是过了片刻,又像是过了许久。她觉得自己被一人扶住,一道温暖的气流自手上经脉处涌来。她清明了些,看着身旁的人,声音疲倦:“阳春?” 阳春给她点了穴止血,又慌慌忙忙的扯着自己外衫给她包住身前伤口,急道:“唐姑娘,唐姑娘你撑住,我带你去看大夫!” 阳春将她背起。唐麟趾迷迷糊糊道:“你不是走了么?” 阳春道:“我不放心,打算偷偷回来看一眼的。”好在是回来看了一眼。 阳春将赤霓挪到前边,足尖一点,已朝外飞跃而去。 清酒和流岫回烟雨楼后,直接拿着那所谓的解药回后院寻莫问而来。只见鱼儿在院中碾药,不时的垂首叹息。 流岫来问道:“鱼儿妹妹,莫问姑娘在哪里?” 鱼儿见她俩回来,瞥了眼清酒,迅速将目光移开来:“莫问在书房。” 流岫便向书房而去,要找莫问鉴定这解药真假。清酒却不忙跟过去,依旧立在一旁。 微风吹拂,鱼儿顺了顺鬓边的乱发。清酒一眼瞧见鱼儿发髻之上的簪子,问道:“这玉簪是哪里来的?” 鱼儿扶了扶头上玉簪,她抿了抿下唇,向清酒笑道:“好看吗?” 清酒笑道:“好看。” 鱼儿瞧着身前的人,颜胜春华,眸盛春波,一愣神之后,脸上更觉得发热,自觉狼狈,连忙问向它事:“麟趾和阳春呢?” _228 “她俩钓鱼去了,不出意外,明日应当能回来。” 正说话,流岫和莫问走了出来。清酒问道:“这解药是真是假?” 流岫笑道:“半真半假。也是,那行人能做出下毒这样卑鄙事来,又怎么会厚道的给出解药。”虽能解毒,却暗含玄机,会引发另一股毒性来,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清酒道:“也不必着急,先看麟趾他们那边收获如何了。” 一夜等待,及至次日,一大清早,院子里传来声声急唤:“来人啊,来人啊!莫问姑娘!” 彼时,众人还在熟睡,清酒认出是阳春的声音,起身披了件衣裳就出来了。一眼瞧见院中阳春背着唐麟趾,身影狼狈,脸色大变,急忙迎上来:“怎么回事!” 清酒上来一瞧,见唐麟趾一身衣服满是血污,正昏迷不醒。她一捏脉,好在气息稳健,这才松下一口气。 清酒引着阳春往莫问药房里去。这时众人也被闹醒了。鱼儿几人过来一看,也吓了一跳。众人何时见唐麟趾这样狼狈的,就是在成王墓里,也不见受这样重的伤的。 莫问将人放到榻上,把了一回脉,又把一众男人赶了出去,揭开唐麟趾胸前的绷带来看。只见左肩到小腹一道刀伤很是狰狞,但好在不伤及内脏,又处理的及时,是以只是失血过多,伤了元气,能休养调理的回来。 莫问一番解释,众人放了心,这才得空听阳春说事情的始末。 阳春将昨日一路发生的事细细道来,直说到他返回流沙帮,带着唐麟趾在城中找了一处医馆,粗做包扎,生怕那人再追来,便急急的带着唐麟趾回来了。 清酒道:“你可认出那人是何门何派?” 阳春摇头:“不认得,但看身手是个刺客,而且认得唐姑娘的师父。” 阳春又将昨日在流沙帮得的那金蛊给了莫问。莫问接过一看,见里边躺着一只肥胖的白蚕,一边又有一粒丹药,她戳了戳那白蚕道:“这是试药金蛊。” 阳春道:“我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那流沙帮的帮主帮那个飞絮做事,也是因为被下了毒药的缘故,后来那个飞絮给出解药,那帮主挑了一点解药喂给这白蚕,这白蚕立刻就变了色。一来我觉得稀奇,二来又想那飞絮身后的组织就是幕后黑手,或许下给流沙帮帮主的毒跟楼主的一样,因此将这两样东西都带了回来。” 莫问道:“试药金蛊能试药性,辨各种解药的真假。”其中用法,莫问未及细说,只一手捧着肥白的白蚕,一手拿着那粒丹药,问阳春道:“这金蛊能给我吗?” 阳春见莫问眼中精光满溢,登时笑着摆手说道:“这东西给我也是没用,本来就是给莫问姑娘带回来的,你要便拿去就是。” 莫问遂满目欢喜的收起,又去研究那流沙帮帮主的解药。 待得流岫闻询赶来,已是午时,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那流沙帮帮主所中之毒与烟雨楼楼主所中的毒相同,阳春带回来的解药确能解楼主之毒,乃是万幸,了结了流岫一直劳心的事。忧的是,唐麟趾负伤,昏迷未醒。 _229 唐麟趾一连昏迷数日。这日,流岫又到药房中看她,见她面颊苍白,双眸紧闭,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还是不醒。唐麟趾身上的绷带一直缠到脖子上去,莫问说这一刀伤的着实可怖,痊愈了也会留一道疤痕。 流岫虽然恼这人,但恼来恼去,现在到底是自己人。现下见她为了烟雨楼的事负伤至此,心中也不好受。她一向不爱欠人人情,两方虽是交易,但她心中有一杆自己的秤。听了阳春一番陈述,她自认为是欠了唐麟趾好大一个人情,十分不自在。 彼时,清酒和鱼儿守在一旁。流岫站在床头,见唐麟趾沉睡之时,面容平静,倒是没了清醒时分,恶语相向,冷峻着面旁时的那份可恶劲。 流岫看了一会儿,不禁就想起上次到烟雨楼来时,厌离和清酒所说的话,这人仇视青楼女子是有原因的。她心生好奇,忽然就想听一听这事,于是问清酒道:“你上次说过,她仇视青楼女子有因,她到底因何事对我们风尘女子生的这般偏见?” 清酒挑了挑眉,细细打量她神色,笑问道:“你想知道?” 流岫是心血来潮,随口就问出来的,现在清酒这样子问她倒叫她怪不好意思的,登时就要出口说‘没什么’。但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清酒已经说道:“你知道唐门收的弟子,都是六亲尽绝之人罢。” 流岫点了点头。唐门身为刺客之流的百年大宗,收门徒一向严苛。他们认为刺客就得冷心冷情,在世间不能有任何牵绊,因而大多是招收一些身世孤苦的孩童进宗门。 流岫好奇心又上来,问道:“但这与青楼女子有什么关系,总不能是我们青楼女子把……”说到此处,流岫微扬的嘴角落了下去,脸上的笑意消散不见。 清酒看了她一眼,说道:“她娘亲是青楼女子,也没个什么六亲,只有她娘亲这么一个亲人,后来……” 清酒倚着脸颊,淡淡的叙说:“后来她娘亲攀上高门,被人赎身做妾,但总不好带着一个孩儿。” 流岫没了言语。烟雨楼中虽是卖艺不卖身,但到底是个风月场。青楼里那些故事她不知听过多少,见过多少。清酒说个开头,她大抵就晓得了,唐麟趾这样的故事,在青楼之中并不稀奇。 多的是为奔荣华富贵,抛子弃女的女子,虽说是身不由己,当初又何必生下她呢…… 流岫心中似压下一块石头,更不自在了。 清酒道:“她娘将她带到城外给丢了,扔她倒也极容易。” 说道此处,清酒神色间无嘲谑,无怜悯,脸上轻带笑意就似在说一件老友的囧事,她道:“你大概还不知道罢。她不认路的,走个十里五里,便辨不清回去的路了。她在唐门榜上无名倒不是学艺不精,也不是因着是个什么颇负盛名的轻斥侯。她上不了榜,不过是因为她没办法单独完成任务,她不认得路。” 一十一座烟雨楼(八) 清酒和鱼儿从唐麟趾房中出来,彼时人间六月,夏雨阵阵,屋外落过雨后,鸟鸣绿意,更加清新,让人心旷神怡。 鱼儿和清酒走在游廊上,鱼儿问道:“清酒,你说的那些事是麟趾自己跟你说的吗?” 清酒道:“嗯?” _230 鱼儿道:“我觉得她不像是会主动开口谈论这种事的人。” “她确实不是。”清酒手背掩在嘴侧,凑近了鱼儿,压低声音悄悄道:“这是我将她灌醉了,从她口里套出来的。” 清酒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她这样的笑,叫鱼儿如咬中一粒花椒,心底发麻。鱼儿心想这人是蔫坏的,一向如此,可此时此刻,却觉得她这般模样又美好又可爱,直想紧紧抱着她。 鱼儿感叹道:“你对我们的事都很了解。但是你的事,我……我们知道的并不多。”这是一年相处后,鱼儿的感受。清酒对几人身世经历都十分了解,但对于清酒自己的经历,另外几人知道的程度却是大不相同。鱼儿虽然好奇,但不会从厌离几人处打探,她觉得这事要了解,当直接从清酒口中问明才好,只是一直缺少个契机。 清酒目光移来,她墨黑的眼眸明亮,微微一觑,露出几分探究,自然而然的带上少许威势。这种威势同凛凛杀意一般,叫人见之胆寒。她并不主动,却也总会不经意间露出。 鱼儿声势一软,说道:“这不公平……” 清酒微微一笑,神色之中颇含深意:“鱼儿想要了解吗?了解我的过去?”鱼儿心中怦怦直跳,略一犹豫,点了头。 清酒神色一转,黯然低声道:“但那并不是什么很美好的事,倘若那个人与你想像的不一样,会让你大失所望的。” 游廊檐上两边还在滴水,滴答滴答。鱼儿因她那般神情,心中蓦然揪紧,柔声说道:“不会的,不论怎样,清酒就是清酒。” 清酒斜眼偷扫了鱼儿一眼,嘴角微翘,压着欢意,语调仍显出几分恻然:“是吗,鱼儿这样觉得吗?” 鱼儿心中软软的,对她又怜又惜,郑重点头道:“嗯。” 清酒见鱼儿说的认真,不禁眉眼展开,抚了抚鱼儿脸庞,语声更见温柔:“是吗,我好欢喜。” 鱼儿望着她翕动的唇瓣,又想起流云房中一幕,蓦然红了脸,心中急跳不止,不敢再看她,待得平静下来,不知不觉中,已过了许久。 鱼儿回思起来,不由得一愣。 竟叫清酒将这事给糊弄过去了,以前怎样,终是不听她提起。 清酒和鱼儿离去后,流岫依然在药房中照看唐麟趾。她端了一把小杌子坐在床头,托着香腮,凝望唐麟趾睡颜。见这人生的清秀端正,英气夺人,是个飒爽女子,倘若没有先前那些不愉快,这人倒是十分合她胃口。但是转念一想,唐麟趾对青楼女子厌憎,她虽不能宽容接纳,却也能够理解。 流岫伸着根纤细的玉指戳着唐麟趾微微隆起的眉心,说道:“说起来我们还是同流,你又厌恶我们什么呢,嫌我们不干不净,贪图富贵吗?” 流岫努着嘴,语带不满,又道:“我们烟雨楼又哪里是这样呢,你偏要拿我们烟雨楼与那寻常的烟花巷柳做一般。” 然则流岫心内明白,按世人眼光,两者差别也不大,卖笑陪坐,与那出卖肉体并无二致,不过名声好听些,一个是卖艺,一个是卖身,他人心中是同样的不屑。 _231 只不过世人怎样看待,她流岫不在乎罢了,她并不会因此就这觉得自己轻贱。真正让她气闷的只有唐麟趾那‘无情无义’四字。 烟雨楼楼中众人,自有自己的忠义在! 流岫想着心事,手下不自觉就重了些。唐麟趾忽的呻/吟一声,眉心微动。流岫吃了一惊,连忙将手缩回:“你醒啦!” 唐麟趾缓缓睁眼,初时眼中一片迷茫:“这是哪里?”唐麟趾沉睡已久,声音暗哑,喉咙干涩,一说话便忍不住咳嗽。 流岫扶着唐麟趾靠在床边坐起,倒了一杯水,到床边喂唐麟趾:“这是烟雨楼,阳春将你带了回来。” 唐麟趾见是流岫喂她,虽有些抗拒,但实在是口干的很,还是乖乖的凑上前去,就着杯口慢慢喝了几口。 流岫问道:“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唐麟趾皱眉回忆,先是迷茫,而后眸中渐渐清明,回响起之前发生的诸般事来。她没有差点丧命的惊惶后怕,反倒是笑自己道:“命真硬。” 流岫再喂唐麟趾水,见她推拒不喝了,便将杯子放在床边柜子上,正色道:“这一次是烟雨楼欠了你一个人情。这个恩情,烟雨楼会报答的。” 唐麟趾见流岫温言软语,和顺殷切,性子大改,以为她这是又打什么鬼主意,当下往后缩了缩,捂着伤口,皱眉轻吟;“交易而已,那些都是责任范围之类的事,少楼主不用这么客气,说这些虚话,腻味的很。”唐麟趾学着清酒耍官腔,正儿八经的说话,也是一套一套的。 流岫阅人无数,哪里看不出来唐麟趾的心思。她见唐麟趾这样不解风情,将自己的谢意当作别有用意,不禁恼火,冷笑道:“唐女侠觉得是虚话?烟雨楼可从来都是言出必行,唐女侠既然不信烟雨楼是诚心谢恩,那不如现在就将这恩情报了罢。” 流岫欺近。唐麟趾皱眉后躲:“你做啥子!” 流岫娇笑,当真是百媚斗生:“俗话说的好‘无以为报,以身相许’,自问我们这烟雨楼里最珍贵的就数我们这些女子,而这些女子当中更以我这少楼主为尊。你救我师父一命,我便用一命来报答,从今而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流岫知道唐麟趾厌烦风尘女子,心中火起,存心要恶心她。 唐麟趾刚醒,并不知道阳春带回来的那流沙帮帮主的解药解了烟雨楼主的毒一事,只当是流岫戏弄她,往墙边靠,嘴里叫道:“你做啥子!莫挨我!莫问!清酒!厌离!”这一激动,乡音便蹦出来,连连向好友呼救。 流岫一见她这慌里慌张的模样,心里发笑,这一乐,更觉得戏弄她有趣,便越发卖弄风姿:“能做什么,我来服侍主人穿衣。” 唐麟趾已经靠到墙边,那墙边一扇月窗半开,她见流岫欺近,不假思索,翻身跃了出去。 流岫一怔,哪里想到自己能把这人逼到这个地步,心中挂念她的伤,连忙到月窗边看,嘴里叫道:“诶!你的伤!” 朝外一看,只见唐麟趾虽重伤在身,几个轻身,依旧跃到天井对面的屋檐上,再一纵跃,越飞越远。流岫怒嗔:“飞那么高,摔不死你!” 又过的一些时日,天气炎热,虫鸣不止。下毒之人再未有过动作,烟雨楼几番查探,也没查出对方什么来头。期间一些小鱼小虾打着烟雨楼主意,却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_232 唐麟趾伤势恢复极快,已能下地随便走动。烟雨楼中受伤的人也大多恢复。鱼儿得空练功,功力大有长进。 这日,流岫一身雪青轻衫,臂弯里挂着竹篮,走到后院里来,瞧见院子里清酒在指点鱼儿招式。 流岫走到石桌边,将那竹篮放下,笑道:“这是烟雨楼新进的鲜果,星君尝尝。” 清酒拿起一只血李来,上边水珠莹润,冰凉入骨,已是用冰镇过了的:“费心了。”清酒将这血李扔给鱼儿。鱼儿剑身一挑,血李飞起,左手轻轻接过,身姿潇洒。清酒含笑看着,目光不移,口中与流岫对话:“那幕后的人查得如何了?” 流岫叹道:“对方藏得很好,烟雨楼没找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就连与唐麟趾交手的那个飞絮,也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般。如今他们不再出手,可能也是知道烟雨楼请了援兵,缓过了气来,心中顾及。他们越是不动作,烟雨楼要抓住他们的狐狸尾巴可就越是不容易了。” 清酒问道:“一点蛛丝马迹都未找到?” 流岫摇头。清酒道:“能在烟雨楼眼皮子底下做到这种地步,一般门派可没有这种能力,至少对面这情报能力是与烟雨楼相差不了多少……”清酒倚着脸颊的手,食指点着面旁,沉吟道:“唐门、鬼门、玄机楼、丐帮,都有嫌疑……” 流岫听清酒细数,秀眉拧的更深:“这般说来,当初纵火烧烟雨楼,看来不仅是要让局面混乱,趁机盗走赤霓,更是存了让烟雨楼元气大伤,扰乱我们消息流通,无法出手反击的心思。” 清酒道:“对方心机深沉,不是好对付的。就我知晓,唐门门主不参与江湖纷争,丐帮帮主一向狂放不羁,行事光明磊落,两人嫌疑倒是少一些。” 流岫明白她意思,说道:“我会吩咐楼中多留意鬼门和玄机楼动向。” 清酒又问道:“不知楼主伤势恢复的如何?” 说到此处,流岫愁容满面,答道:“师父的毒是解了,但内伤……” 清酒道:“七弦宫独门内功特殊,被他们琴音震伤,倒也不是那么好恢复的。” 这烟雨楼主的伤势是流岫的第一大心事,她师父未完全恢复,她便始终放不下心来:“若得七弦宫妙音相助,也不过数日功夫便能好了,只是七弦宫与烟雨楼多年前曾闹过一点不愉快,从那之后不相往来,所以,这……” 流岫一声娇叹,满是愁绪:“我也曾厚着脸皮去信到七弦宫相求,但人家理也不理。” “少楼主倒也不必这样烦恼。”清酒站起身来,将腰间那管玉箫解了下来:“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清酒将玉箫递给流岫,笑道:“受了少楼主这样多的礼待,也当尽点心力。少楼主将这管玉箫带上,去到七弦宫给宫主宫商过目,他会留楼主在宫中诊治的。” “这……” 清酒笑道:“少楼主信不过我?” _233 流岫接过玉箫,只见玉箫朴素雅致,除了尾端有裂纹,背面刻了一个‘蔺’字,并没有什么稀奇:“多谢了,家师若能痊愈,此恩此情……” 清酒挥挥衣袖,说道:“罢了,别说这些了,听得腻味。只好好护着这玉箫,别弄坏了就行。” 这话倒是与唐麟趾说出的一般。流岫心知他们率性,真挚笑道:“日后八位便是烟雨楼的朋友。” 一十一座烟雨楼(九) 流岫差师妹流云带着师父前往七弦宫,后流云来信告知,将清酒玉箫拿出时,七弦宫宫主果真不再为难,留了两人在宫中,为师父诊治。 流岫又惊又喜。彼时烟雨楼亲众又询问赶往江南各处烟雨楼中防守,武力大增,再无人敢来骚扰烟雨楼。流岫心忧的两件事一平,登时心怀大畅,神清气爽。 而烟雨楼势力归来,清酒等人已完成约定,本不必再留在烟雨楼,但一来等着美人骨消息,二来也不急于离开,烟雨楼住处清幽雅静,流岫又照顾周到,便在此停歇了一段时日。 是日,七人与阳春都在院子里。安稳多日,众人身子懒怠了,便要动动筋骨。 那花莲和阳春在比试轻功,在各檐间飞跃,当真是闻风不见影,两人轻功卓绝,难分伯仲。 齐天柱在一侧苦练外功。唐麟趾伤势复原,受伤时躺得骨头都软了,一被莫问准许动武,便要拿众人陪练。然而莫问要碾药,厌离和清酒坐在石桌旁,懒得动弹,唐麟趾便捉了鱼儿来陪练。鱼儿也乐得与她交手。鱼儿功力大进,两人过招,竟也能在唐麟趾手中过得百来招。 流岫一进院子里来,见这景象,笑着说道:“好热闹啊!” 清酒和厌离见她来,招呼着她坐到身旁,欢意阔谈。三人可说都是武林新起一辈的英杰,又俱是女子,见识广阔不输江湖上雄峻豪杰。此时经过烟雨楼一劫,流岫见众人真诚出力,为烟雨楼渡过难关,几人品性也是深得她心的,虽说第一次会面时闹的不愉快,但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她已将众人当做挚友,一经畅谈,更觉随心,满腔赤诚,欢愉无伦。 几人正说话,忽见俞白垂手走来,递给流岫一封信。流岫看了一眼,也不避讳众人,当众拆开,里边是一封请柬。流岫展开一看,神色变换,不禁摇头。 清酒见她不避开,知道非是烟雨楼中机密,她便也不避嫌,直问道:“什么消息?” 花莲和阳春争了半日争不出个胜负来,下来歇息。鱼儿和唐麟趾也收了刀剑,暂作休息。四人听得流岫和清酒说话,围到了桌前来。 流岫道:“这一次天下会武要召开了,位置定在名剑山庄。” 鱼儿道:“天下会武?” 花莲与阳春争斗半日,已是口干舌燥,正喝着凉茶,一口饮尽,将那瓷杯往桌子上一放,一声舒叹:“小鱼儿还不知道罢。这天下会武,八年一度,意如其名,就是天底下各个英雄好汉齐聚一堂,较量切磋武艺的盛会,届时各家各派,什么掌法腿法,剑法刀法,十八般武艺,叫你看个够。” 鱼儿正值少年,心思虽较同龄人老沉,但一众人宠着她,向来顺着她来,她很少提要求,然而提过的要求,众人无有不应的,因此渐渐将以往的阴沉谨慎尽数洗刷了去,学得众人的恣意潇洒来,因此遇着这样新奇事还是不免向往好奇:“好像很有意味。” _234 花莲折扇展开轻摇,笑道:“可不是!这可很有些名堂。这是武林共举的盛事。到时不仅无为宫、少林、名剑、九霄山庄这些百年宗门之流会携弟子参加,一些武林游侠,平日不易见的家传武学之流,自学奇士,各大密教都会来展展拳脚,以武会友。” 厌离沉吟道:“这次若是名剑山庄举办天下会武,怕是要冷清些了。” 名剑山庄、九霄山庄、无月教一向不合,江湖上人尽皆知。 天下会武期间,各门各派不论有什么深仇大恨,都是要暂且放下的,只能比武,不能私斗。然而这三大门派却一直是见面就打,所以天下会武之时,绝不凑在一起,至少是三大门派不会同时出现。因此厌离只道这一次,无月教和九霄山庄都不会携弟子出席。 流岫却笑道:“道姑这次可是算差了。这次的天下会武定然是空前盛大。不仅各大豪侠纷涌而去,而且就算是恩怨难解的无月教和九霄山庄,也极有可能赴约。” 厌离一愕,问道:“哦,这是为何?” 流岫将那封请柬放在桌上,徐徐说道:“名剑山庄广发请帖,一为邀请群豪参加天下会武,二为品赏天下第一剑——封喉!” 花莲眸子登时大睁,流岫话音一落,他便大声驳斥:“你说封喉?这不可能!”花莲激动不比寻常,众人诧异,纷纷朝他看来。 花莲自知失态,轻咳了两声,衣袖遮掩之际,看了清酒一眼,见她端坐在石凳上,面色如常。 花莲道:“封喉遗失多年,怎会突然现身,必然是假的。” 鱼儿忆起在成王墓时曾听阳春和清酒提到过封喉的,虽说与哀鸿同为神兵,却排位第一,偈语‘一剑封喉,见者无生’,威力比之哀鸿还要强三分。一把哀鸿都引得众人那般争抢,这封喉剑,怕是要引起更大的轰动了。 流岫道:“名剑山庄可不会信口开河,发出这样的请帖,必有缘由,不论怎样,有封喉现身,这场会武,可热闹了。” 花莲往那请帖一瞧,见白纸黑纸,落款为名剑山庄印章,皱眉道:“这……”流岫说的确实有道理,花莲更觉心焦。 花莲再次看向清酒,只见清酒冷笑:“有意思。” 清酒问向流岫:“这次会武烟雨楼可参加?” 流岫叹道:“烟雨楼经此一祸,虽未伤到根底,却也闹的楼中众人劳累不堪,家师意思是低调休养,这一次的会武,便只让一两人去观望观望。” 流岫又向众人道:“各位可有意要去?” 清酒微微一笑道:“去!这样的盛会怎能不去瞧瞧!” 唐麟趾几人都是无可无不可的,清酒说要去,便也首肯。鱼儿本来就是极感兴趣,清酒的话正合了她的意,又怎会反对。 _235 只有厌离,沉吟不决。此去会武,必然能碰到无为宫门人,虽然掌门未将她逐出师门,她却也无颜再见众人,斟酌良久,终究还是轻叹一声,道:“去罢。”虽无颜面见众人,心底到底是想再见见同门师兄弟,瞧瞧他们现状,到时自可易容换装,在暗中看上一看。 其时,烟雨楼遭逢一劫,正在恢复元气,消息流通受阻,而袁问柳被杀一事,已是打草惊蛇,美人骨出没更加谨慎,是以烟雨楼久未探查到美人骨讯息。 恰逢天下会武召开,众人寻美人骨不到,又无他事缠身,商议定了,便真准备去往中原,参加天下会武。 这日天气正好,众人要离开时,流岫前来相送,身后跟着的俞黑俞白手中拿满了东西。 流岫从俞黑手中拿过一叠银票,迎来笑道:“这是承诺给诸位的报酬,我换成了银票。” 流岫知道一向拿主意的是清酒,便将这银票递给了清酒,岂知清酒笑着不接,厌离走来,一本正经的将厚厚一叠银票收下了。 流岫了然一笑,又从俞白手中取过木牌,一共八块,人手一块:“这是柏木令,持此令牌,各位可在任一烟雨楼中获取消息,调用人手。” 阳春接着这东西好是欢喜,他这个飞天大盗,行事之前须得将动手之处的各样消息打探清楚,如此行事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如今有了烟雨楼这个后盾,于他来说可是猛虎生翅:“这是个好东西,可得好好保存,万一给别人捡了去,可亏大了!” 流岫道:“每一令牌都是特制的,若不是本人拿着令牌前去,烟雨楼是一概不理的。” 流岫一提醒,阳春朝一旁花莲看了看,只见两方令牌后刻的密文是不一样的,不禁感叹:“这般奇妙?” 流岫又在俞黑手中取过一物,那物被白布包裹的严严实实,她道:“还有这样东西……” 流岫走到唐麟趾身前,说道:“家师性命全仰仗你舍命相救,无以为报……” 唐麟趾脸色一变,想起她那日戏弄自己,还道她又要来一次,却见流岫娇眸一嗔,说道:“就你这脾气差劲的婆娘,你道我真愿以身相许么,哼!”流岫见她脸色就知她想到了什么,当下学着唐麟趾乡音说话,娇宛可爱,灵动夺人。 唐麟趾一怔,竟未回呛,默默的垂下目光。 流岫将那东西往唐麟趾怀里一塞,说道:“拿去!” 唐麟趾一看,那东西露出一角,瞬间眸光大炽,将白布掀开,见果真是赤霓,不禁大喜,对着流岫一向冷言冷语,冷面相向的,此刻竟也笑意灿烂,问道:“这个给我么?” 原来流岫在林边与那五人交易,将赤霓拿出时,也曾见到唐麟趾神色,知她心仪此刀。 清酒笑道:“少楼主真舍得。” 流岫道:“这东西虽好,摆在烟雨楼中也确实太浪费了,再者烟雨楼这一次的祸事皆因此刀而起,想来也是无缘,烟雨楼不便再留它,宝刀赠侠客,倒不如赠给适合它的人。”说着,流岫又对唐麟趾道:“你是送,是扔,是留,随你,今日将它赠你,全凭你处置。” _236 唐麟趾越瞧赤霓越喜欢,细细抚摸,真如爱抚情人,她是个率直之人,听得流岫的话,也未及思索先前诸般不愉快,此刻笑颜真挚明朗,对流岫道:“我会好好珍惜,多谢你!” 流岫轻咳一声,云袖微遮面颊,悄然偏过了头。 众人走时,流岫和俞黑俞白两人一路相送到城外密林。清酒几人骑上骏马,拉着缰绳,回转马头对流岫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少楼主请回罢。” 流岫道:“诸位一路顺风,若得了美人骨消息,定然第一时间飞鸽传书,此事毋须挂心。” 清酒道一声:“劳烦了。” 众人骏马扬尘,潇洒欢意,在大道上一路远去了。 天下会武(一) 天下会武之期定在九月中旬,众人时间宽裕,一路北上中原,也不紧赶,走走停停,权当游山玩水了。阳春闲来无事,在烟雨楼中跟着众人捡了个便宜,心情舒畅,便打算与众人一道,去天下会武瞧瞧。 九月之期,金秋飒爽。这日,一行八人已走到名剑山庄地界。 名剑山庄位于虎啸山,虎啸山山势雄伟,奇峻无伦。名剑山庄庄园便建在主峰山坪之上。 这虎啸山一带原先并不是名剑山庄的地盘,而是霹雳堂的旧址。上一代庄主从霹雳堂堂主赢下这虎啸山,这才有了虎啸山上的名剑山庄。 名剑山庄在虎啸山上虽建立不过四十余年,但其实早有根底,且手下经商,是以富有阔绰,这名剑山庄也修建的壮阔峥嵘。 虎啸山外是荣城,荣城位于南北交通要道,因此繁华热闹,人流往来,络绎不绝。 八人尚未入城,走在小路之上,几人都下马牵着缰绳慢行。清酒几人在前。唐麟趾、花莲和阳春三人在后。 唐麟趾三人在林中发现了一株百年的降龙木。降龙木以坚韧著称,唐麟趾要用这降龙木试一试赤霓威力。三人都是嫌事少的,少不得聚一起闹腾,因此落在了后边。 那赤霓不是凡物,没有上弦。烟雨楼曾前往北域,费大力寻到一团冰蚕丝。这冰蚕丝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圣品,烟雨楼也是重金加人情,才弄来细细的一团,织不成软甲、鞋履,如今倒是正好给了唐麟趾做弓弦。 唐麟趾从背后取出一只羽箭,搭弓拉弦,瞄准了那株降龙木。唐麟趾离那降龙木有十来丈远,然而身为刺客,眼力绝佳,对各种暗器,掷射之物精熟,拿起弓箭来也是得心应手,所以也不怕失了准头。 阳春和花莲在一侧兴致勃勃观赏,只见唐麟趾手臂微抬,一箭射出。 羽箭去势峻急,犹如雷霆,那破空之声隐隐如龙吟,飞至十来丈远,劲道竟是丝毫未减,直击降龙木心。众人见其威力,已然暗暗惊叹,却未料这还未了。 _237 那羽箭虽是上好的榆木制就,仍旧受不住赤霓神威,射出之时,唐麟趾用了几分内力,赤霓登时将这内力增至数倍,那羽箭内部已渐渐碎裂,直到触碰到降龙木,有了阻碍,其中神力得以释放,羽箭登时炸的粉碎,而携夹的力道冲击在降龙木上,这百年大树也未得幸免,被其威力从中炸断,上半截降龙木缓缓倒塌。 清酒五人行在前边,离那降龙木也不远,几人都知道唐麟趾身手的,知道她不会射偏了手,便也不如何避闪,实未料到那赤霓威力至此,力道直接将降龙木中段炸成木屑了。 劲风扑面,清酒和鱼儿靠的最近,又正说话,原是不防,只扬起袖子来一遮,然而还是吹的满头都是木屑,一下来的劲急的木屑甚至割破了两人衣袖。 那株降龙木又倒塌下来,拦在众人面前,扬起漫天灰尘,直把五人弄的个灰头土脸。 唐麟趾三人走到降龙木面前来看,惊叹不已。唐麟趾握着赤霓,更是喜欢,直叫:“巴适得很!” 厌离几人掸着身上灰尘。齐天柱笑道:“瞧把唐姑娘乐的,疯魔了都。” 厌离无奈道:“喜的没个正行。” 清酒和鱼儿发丝飞乱,又是满头木屑。清酒不免揶揄道:“不知情的不知唐姑娘这是得了一把弓刀,还道是得了个情人呢!” 唐麟趾脸上微红,说道:“不要乱说。” 唐麟趾收好赤霓。众人绕开了降龙木再次前行,出了树林,就是大路。 大路上一队人马从南呼啸而来,一个个白衣金冠,座下黑马雄骏。 队前左右两侧各有一人骑马持鞭,呵赶路上行人,叫着让道。 这时众人刚从林中走出,正好横插入大道。那左侧的人已驱马至众人跟前,眼见有人拦路,虎目一瞪,手中马鞭就朝最近的鱼儿抽来,口里喝道:“哪里来的山野村姑,也敢挡我们公子的路!” 此时的鱼儿和清酒一身木屑灰尘,形容狼狈。那人也不曾细看,又是个狂傲的,只道是哪个小镇子里贫弱末流,有些三脚猫功夫的人,听闻天下会武,便跑来见见世面。 清酒带着鱼儿往后一挪,甚是轻巧,躲开了那一鞭。这鞭抽在空气里,辟啪一响,劲道毒辣,若是抽在肉身上,少不得皮开肉绽。 两人躲开,让开了道路。那马上的人虽一鞭未中,但见道路通畅了,也不多做计较,疾驰而去。 紧跟这两骑的,是一名公子哥样的清秀人物,握一把羽扇,昂着头也不瞧人,神态傲然,身后一群随从,护他而过,声势甚大。 花莲等人拥上前来,站在路边看向那队人离去的方向,远远的还能瞧见那当先的人甩鞭开道的身影。 花莲皱眉道:“哪里来的狂妄小子,大道上这样嚣张跋扈,耀武扬威。” _238 众人上了大路后,行人变多,都是入荣城的,不时能见到有头有脸的江湖侠客,也有六七人一路的,或是结伴而行,或是门派长辈带着弟子,也有独行的,一人一剑,落拓不羁,潇洒恣意。 进了荣城之后,更是热闹,来往尽是江湖中人,背刀负剑,耳中听到的,也尽是谈论天下会武与封喉剑的。 八人寻了家客栈歇脚。这城中繁华,形色又与江南、大理不一样,八人一落脚便四下闲玩。花莲几人跑到茶馆去喝茶。清酒和鱼儿先前在林中弄的衣衫脏乱,便先整理着装,换了一身衣裳,这才过去。 一行人游走天涯,向来随意,衣着只求轻便,是以几身衣裳能穿好些时日。鱼儿与众人一道,自也是如此。在江南时,流岫见状,请了裁衣的巧匠到烟雨楼中,给众人量身,新作了几件衣裳,极尽工艺。 鱼儿新换的一身黛蓝与雪白交织的罗裙便是流岫请来的巧匠缝制的,流线优美利落,犹似蔚蓝春海上的一朵雪浪。 清酒和鱼儿寻得那茶馆,一进门来,花莲几人便瞧见了,伸手招呼道:“鱼儿,清酒,这里!” 鱼儿一见之下,面带微笑,朝几人挥手。她皮肤甚是白皙,又是年少,乍然之间娇美无限。 几人一怔,猛然间好像是不认识门口那人似的。若不是清酒就站在一侧,他们还以为认错了人。 花莲略做作的捂着自己心口,呼道:“哎呦呦,我的小心肝!怎么不知不觉,我的小鱼儿都长这么大了!清丽绝伦,举世无双,试问还有谁比得过我家小鱼儿。” 众人虽觉得花莲作态浮夸,也见怪不怪了,然而对于他说的话,几人还是有几分认同的。 雁翎山下的鱼儿骨瘦如柴,瘦矮的如幼儿,如今她身姿优美,亭亭玉立,与清酒站立在一起,已经到她额头,与她差不多高了。这真的就是眨眼间的事。 几人朝夕相处,自然很难注意到鱼儿变化,再者,清酒七人本身都是风姿不俗,清俊脱尘之人,互相看的久了,对别人皮囊品相也就品味高了些。鱼儿又是不常打扮的,时常对着看,也就不会产生惊艳之感。 此时鱼儿换了身衣裳,众人一会儿不见,又隔着些许距离,乍看之下,只见一正值妙龄少女,青春之气犹如暖春时的蓓蕾盛开,花香乍溢,其眉眼灵秀,肌肤软白,看到别人时,眸光清冷,带着一股出尘之感,看向清酒几人时,眸光变软,便又娇软可爱。 众人心中颇有一股‘吾家有女初长成’之感,齐天柱也不禁感叹:“丫头长的好快呀!” 众人正感叹之际,鱼儿和清酒已经走来,入了座。 鱼儿见众人猛盯着她看,初时还不在意,几人看得久了,她便有些不自在,将目光移到别处去。 一桌人坐在偏角落的位置。鱼儿来时,茶馆里的人又听书听的聚精会神,因而也没什么人注意到这地方多了两人。 其实这茶馆里本来也没有说书的地方,只不过因这茶馆之中都是行走江湖的人物,生性豪放恣意,互相之间聊的兴起,就用桌子在中间拼成了台子,再又递了一张桌子上去做书案。 那说书的,也不是茶馆之中的说书人,大约也是来喝茶的,茶馆中各人谈论江湖事,他语言风趣,知道许多事,一说起话来,众人便都听他说话了,所以让他上去做个说书人。 _239 那说书人一身荼白长袍,站在桌子拼就的台子上,手持一方醒木,在桌上一敲,还真有几分说书人的姿态。 鱼儿来的正巧,那人正好说到江湖中忽然出现的北斗七人。 只听这说书人道:“说起这北斗七星君,那可不得了,有通天彻地之能,北取翻云寨,南安烟雨楼,极南之地,出入成王墓,极乐城,如入无人之境,试问当今武林,有谁能做到这般。” 下边一刀客拍桌叫道:“你说这些,我们早晓得了,说来说去就这点话,你行不行,不行下来,老子来讲!” 这说书人笑道:“这位看官莫急,听小生细细道来。话说这翻云覆雨十三寨为恶武林,奸/淫掳掠,雁翎山下百姓深受其害。去年年初,那恶寨也是何当有事,竟敢与这武林公敌,魔头美人骨和袁问柳结拜为兄弟!七星君原是与那两魔头有恩怨,摸着两人行踪,找到恶寨,岂知恶寨有天险相助,难以入内!然则对于七星君,这都是小事,七人一招将计就计,假作被山贼捉入山寨,后又唱出空城计,叫众恶贼以为武林侠士空降雁翎山,众恶贼这时便是草木皆兵啊。”这说书人讲话抑扬顿挫,颇有门道,几句话一说,调动众人情绪,直叫众人跟着怒,跟着喜。 一人叫道:“漂亮!要按俺这脑袋,可想不出这等妙计!” 另一人叫道:“别打岔!” 说书人继续道:“当时天黑,六百山贼操办喜事,挤于一堂,个个饮酒欢宴,全然放下了戒备,哪知大祸临头啊!” 这说书人手一飘,做个刮风的手势:“七星君暗地里请来东风相助,登时将烛火全部吹灭,伸手不见五指!众山贼心神大乱!七星君叫一声‘为民除害’,引得众山贼大乱,只道武林群侠袭上山寨,立时慌得自相残杀,不费一兵一卒,灭了整个山寨!” 下边的人拿着茶盏在桌子上乱敲,声音扬道:“我怎么听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说这北斗个个貌美如天仙,功底深如武神。其实是那翻云覆雨十三寨的头子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眼神亵渎了那班邪神,以至于七人羞恼,上山灭了山寨。” 有人问道:“什么邪神?这北斗是好是歹?” 另有人附和前一人道:“我也听说过,这北斗在江南,见得那富绅人家的妻妾容貌比自己更美,心生嫉妒,不仅将那老爷乱刀砍死,还拆了人家宅子。” 一剑客驳道:“放屁!分明是那家贼人与恶寨暗中勾结,买卖妇女。” 又有人道:“那这七邪神南下路过一山村,因那村子款待不周,心生不悦,杀了全村的人又怎么说!” “还有这等事?!” “我听说的是那村里人自己中蛊,七人施药救治,可惜那村民无福消受啊……” 下边越争越凶,一副要打起来的模样,这个说白,那个说黑,东一嘴,西一嘴,扯得天南地北。 七个正主坐在角落听的不亦乐乎,隐隐觉得好笑。 天下会武(二) _240 这说书人也是个极伶俐的,眼见众人的争论变作叫骂,有动手趋势了,他醒木一拍,话锋一转:“听说这七星君也要来参加天下会武。” 下边立刻有人道:“这次天下会武,哪个不想来!” “四圣五宗十二尊,这一次怕不是要聚齐喽!” 这说书人一句话,茶馆之中谈论的风向又变。先前这说书人说的翻云覆雨十三寨的事,是八九不离十。清酒默然站起了身,在那人群后打量。 鱼儿听得那人群中的说词,谈起‘四圣五宗十二尊’来很是敬畏,心下茫然。阳春坐在她左手边,他一向对江湖事知道的很详尽。鱼儿便问阳春道:“阳春,什么是四圣五宗十二尊?” “这四圣五宗十二尊是经由天下会武公选出的身手卓然的能人志士。”阳春磕着瓜子,看那边争得面红耳赤,嘴里正痒痒,也想插上两句来,鱼儿问他,他喜的动动嘴皮子,说说话,登时滔滔不绝:“这四圣啊,选的乃是武林之中德行兼备,武功独步天下,傲视群雄的老前辈。唉!不仅武功要高,品行更要高洁,要天下人为之折服才行。你想想,这得多难!” 鱼儿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阳春问道:“你知道武林中这四圣都是谁不?” 鱼儿摇了摇头。她能问出‘什么是四圣五宗十二尊’来,自然是对这一点都不了解。她知道阳春不过是想卖个关子,便依着他来,露出十分好奇的模样。 阳春一笑,神色之间满含敬慕,娓娓道来:“这四圣分别是无为宫一叶道人、少林寺苦缘大师、酒仙解千愁解老前辈和剑圣杜仲杜老前辈。” 鱼儿听了,不由得一怔,这四圣之中竟还有她的师父!她听她师兄说过一些关于解千愁的事,知道解千愁在武林之中很有名望,却不想竟有个这样的名头,地位尊高如此。 回想起那个嘴馋到半夜入房盗酒的师尊,怎么也不能将他与武林颠峰的四圣给联系起来,是以不自觉的摇了摇头。 阳春只以为是她不认得这四人,他还不知鱼儿拜了解千愁为师一事,心想她初出茅庐,不认得这些老前辈也是在所难免,便安慰道:“这四人都是好些年前就退隐了,除了解千愁老前辈还时不时出来露露面,其余三人已是数年不知行踪,你没见过,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鱼儿微微一笑,并不分辨,又问道:“五宗与十二尊呢?” 阳春道:“这说起来就复杂多了。如今五宗分别是无为宫掌门,一叶道人首徒——剑忘尘,少林寺掌门,苦缘大师高徒——空明大师,九霄山庄前任庄主君鼎天,文武门前任掌门叶霸,名剑山庄前任庄主云思。五宗所选的都是集明严端正,武道超逸于一身的在位掌门。当初选这五宗宗旨也是为了协理武林,化解各门派纠纷,惩奸除恶,弘扬侠义之道。可惜时运乖离,五宗选出不久,云思庄主,君庄主,叶门主先后离世,当初的一腔宏愿不了了之。” 说到此处阳春不禁喟然一叹,暂歇了歇,端着茶盏饮了一口,面露惋惜。鱼儿心思玲珑,心想必然是这些前辈都是人中英杰,风致无双。阳春对这五人仰慕,如此感怀,实也是人之常情。她也不催着阳春往下讲,只静静等着。 过了片刻。阳春继续道:“再有就是这十二尊,便简单许多。天下青年才俊汇聚一堂比武,技高一筹者才能得到武尊这个名号。这是个莫大的荣誉,有了这个称号,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一代之中的颠峰,无人不倾慕的。十二尊当年也只是各大门派弟子,门中佼佼者,如今长江后浪推前浪,当初的弟子也接过师门衣钵成了各派掌门了。这十二尊前三位就分别是现今名剑山庄、九霄山庄、无月教的庄主,教主。” 鱼儿听得入神,陡然听到他提起无月教,拿起腰上的玉佩细细摸索,寻思这次上山若是能碰到那人,正好将这玉佩还与她。阳春说道:“这些人你许是不认得,但其中一人你定然认得,我们先前待过的烟雨楼的楼主便是武尊之一。” 鱼儿哪里是只认得一个。她曾在江南碰上的豪云,在极乐城中遇到的斯羽,两人都是武尊之流。鱼儿曾见过两人动武,对他们功底有几分了解,暗暗敬佩,这十二人确非寻常之辈。 阳春叹口气,摇了摇头:“这十二尊折损的倒只有一个,是前任的虚怀谷谷主玄参,然而玄参谷主仁善和顺,有口皆碑,武林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救治,接过他的恩惠,他不幸离世,却是更叫人惋惜。” _241 说得此处,忽听匡当一声脆响,这响声在人声嘈杂的茶馆中并不明显,但这就在鱼儿和阳春身旁响起,因此两人注意到了。 莫问坐着正擦拭手上茶水,苍白的手腕上被烫起红痕,一旁是摔碎了的茶碗。 鱼儿问道:“莫问,你没事罢。” 这响声是莫问不小心摔碎了茶碗而至。 “我没事。”莫问垂着眼睫,双手放在桌上,本想圈着茶盏,一见面前空无一物,方才想到自己茶盏不小心给摔了,登时手拿下来不是,放在上边又不知怎么放,渐渐有些不安。 另一边谈论天下会武和北斗的事还没停歇,那些人依旧兴致高涨,舍了茶水,喝起酒来:“听闻七星君功夫了得,个个可比武尊,莫不是这次来名剑山庄踢馆,也要争个武尊的名号。” “那也说不准,指不定是为着这封喉剑而来。” 一名剑客疑道:“说起这封喉剑,已经消失十几年了,这一次也不知是真是假。” “名剑山庄一言九鼎,怎会信口开河,既然说有封喉剑,那就是有封喉剑!” “若真是封喉剑,却也不见得好。想当年杭州偌大一个武学世家,就因这一把剑,大婚时里边宾客反目,兵刃相加,外边列强逞威,毫不留情,好好一个喜庆之日,弄得人家破人亡,一百多口的大家族无一幸免!听说那婚宴在西湖上游船举行,那日厮杀过后,西湖的水都给染红了!”这人声音本就阴沉,又说起这桩血腥的陈年往事,不禁叫众人一颤,给酒气染上的三分热度,迅速冰寒了下去。 “天下会武,有德之士汇聚,怎会容许这样的事再次发生!”一人说的抑扬顿挫,激昂万分。茶馆之中一大群人却无人响应,想来也是对此心有顾忌。 那在上的说书人也不说话了。喧闹的茶馆沉默得片刻,忽听一人轻声的幽幽道:“话说这当年杭州封喉剑一事,说是那家人死绝了,可我听得一个传闻……” 话说到此处,被外边的喧扰声打断了。茶馆之中靠近门边的人在外一望,走进来说道:“是虚怀谷和七弦宫的人到了。” 众人听得,七嘴八舌道:“这两大门派闻名已久,寻常不能得见,今日可要好好瞧瞧,是怎样的妙人。” 一时间茶馆里的人走了大半,堵在门口,隐约听到谈论:“听闻这次是名剑山庄特地请了虚怀谷和七弦宫来的,就怕这一次天下会武的英杰多了,气血太旺,火气下不去,争斗之时收不住手,所以请虚怀谷的来专为疗伤救治,又请七弦宫的妙音平息肝火,清心静神。” 过得片刻,人群安静了些,隐隐有人赞叹:“不愧是修身修德的名门正道,门中弟子隽秀雅致,衣拢清风,只是瞧一瞧,便叫人生不起亵渎怠慢的心。” 俄顷,那堵在门口大半的人顺着人流离去了。茶馆之内的人也陆陆续续离开。不多时,人声鼎沸的茶馆便只剩了清酒他们这一桌和大门边上一桌,再就是茶馆中央那个说书人。茶馆里桌子拼起的高台仍在,他便坐在那放着醒木的桌子上,他端起桌上一杯热茶来喝,悠哉悠哉,叹道:“真热闹。” 话音一落,茶馆里来了一行人,头里一个身姿雄伟的男人穿着一身劲装,腰上挂着马鞭,右手拿着乌金长棍,一进来长棍往地上一顿,便喝道:“这里我们公子包场了,闲杂人等快快出去!” 那人声色浑厚,扬声一吼,震得茶馆前后的人一阵耳鸣,可见功力不俗。 _242 坐在大门边的是四个男人,粗布衣裳,桌上放着大刀,一人端着凉茶冷笑:“就有几个臭钱,也敢来你老子面前装大爷!” 那进来的人冷眼斜乜了这说话的人一眼,也不与他多言,脚在长棍底端一踢,双手持棍,一棍落下,极为迅猛。那桌上四人躲开了,桌子却被一棍打的两半。 四人大怒,纷纷抽刀,却也不以多欺他,只出了一人与他对战,两人登时在茶馆里打了起来。 鱼儿几人看着,起先只觉得那进来的两人有些眼熟,还没认出来。待得那两人打不多时,屋外又进来几个穿白衣的人,一拥而上,与手拿乌金长棍的男人一起对付四个刀客。 众人方才想起,这正是在城外便碰到的,骑马围护白衣公子嚣张而过的那伙人。 原本两方功夫是旗鼓相当,然而白衣公子的手下人要多。四名刀客渐渐不敌,终被白衣公子的手下制服。 这四名刀客深深不服,被压在地上,仍旧怒喝:“你!你们以多欺少,算什么英雄好汉!” 有两人捡起这四名刀客的佩刀,扔到了茶馆外边,一行人松开他们,不与他们逞口舌,只冷喝道:“识相点快滚!” 四人佩刀被扔了出去,再者寡不敌众,羞恼难当,却也无可奈何,满含怒气的出了茶馆。 这四人出去后,那白衣的清秀公子才缓步进来,仍旧拿着那把白羽扇,悠然轻扇,语带不屑道:“真是什么人都有胆子来天下会武,鱼龙混杂,却也尽是杂鱼,难见真龙。” 那手持长棍的人嗤笑道:“他们都是蝼蚁,又哪里算得上鱼。” 这白衣公子微微一笑,说道:“说的也是!” 这两人正说话,其他的手下已经过来到鱼儿几人桌前,驱赶八人,又有几人站在那桌子拼就的高台前,叫那说书人下来离开。 天下会武(三) 先前两伙人打斗,茶馆里大多桌子都被打坏了,到处是桌腿木屑。那一行人唤出伙计来清扫,又搬了张桌子到茶馆正中,取过椅子,用帕子擦净,方才让那白衣公子坐,一行人十来个人伺立在他身后。 走到鱼儿桌前这的人也是那白衣金冠,手持长剑,傲然说道:“喂!你们速速离开!” 花莲折扇轻摇,轻佻嘻笑:“我们不离开,你又如何?” 这人把面孔一昂,冷笑:“不要自讨苦吃!” 那白衣公子听得动静,眼睛往这边斜扫,原本只是极其随意的往这边瞥的一眼,目光却不由得在鱼儿身上停住了。 _243 他眼睛一亮,笑意灿然,向一旁持着乌金长棍的人叫道:“修道。” 这名修道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明白了自家主子意思,微一颔首,旋即朝鱼儿那桌走去。 鱼儿桌前这喝叫的人手中的剑已拔了半尺,他见众人悠然坐着,仍是不动,正要出手。修道从后而来,拍住他的肩,示意他退开。这人一愣,这才收了剑,立在一侧。 修道走到鱼儿身前,朝她作一揖,说道:“不知姑娘从何处来,是哪门高徒?” 这人将桌上几人都忽视了,直接问向鱼儿。鱼儿皱了皱眉,心生不悦,不睬他,像是一旁没这个人似的。 那立在修道身后的属下冷喝道:“问你话呢!”修道立起手来,示意那人收声。 花莲觑眸。他是个男人,瞧见那白衣公子往这看的眼色,便清楚了那公子是个什么意图,心中冷笑:“是个什么货色,也敢来打小鱼儿的主意。先前路上嚣张就险些伤着小鱼儿,现在还敢恬不知耻的前来聒噪。”花莲心中颇有一股狗彘要来拱自家水灵灵的白菜的怒意。 先前这白衣公子未碍着他们,他们也就没将这些人当回事,权作看戏了。然而此时这起人跑过来问询鱼儿,江湖中人虽不拘小节,但对初次谋面之人也讲究个礼性,哪有人不自报家门,反倒仰面就问一个姑娘家从何处来,是什么门派的。居心不良,且太傲慢了些。 花莲笑道:“岂不知问询他人之前,得先自报家门。” 修道斜眼看了眼花莲,却对着鱼儿说话道:“我们公子是洛水宁家的公子。” 花莲正要冷言回语,突然一道清冷的声音插进来,说道:“哦,我们小姐是燕山鱼家的小姐。” 八人看去,见说话的正是先前站起,走到那桌子拼就的高台边的清酒,她不知何时已站在鱼儿身后。 起先两伙人在城外相遇,一来那宁家的公子一行人走的快,对路上行人也未注意,二来清酒几个被那降龙木落下扬起的灰尘弄的灰头土脸,清酒和鱼儿更是被扬了一头木屑,是以即便清丽不比寻常,也因形容狼狈而不被注目,所以现在这修道没认出来鱼儿几人就是城外拦路的八人,也不知道自己早早的就将这起人给得罪了。 修道听清酒说话,还以为她是在认真相答。唯有花莲几人知道,清酒这是一本正经的乱扯。 修道一番思索,没听过什么燕山,更没听过什么鱼家,他道这姑娘清灵之姿,风致出尘,定然是个名门后裔,岂料压根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心中略起轻视,微一沉吟,又觉得是清酒在说谎,刻意隐瞒鱼儿身份,便道:“什么燕山鱼家,压根就没听说过!” 清酒道:“什么洛水宁家,压根就没听说过!” 修道浓眉一竖,昂然道:“我们宁家可是洛水一代的武学宗师,人所敬仰,一手松涛掌,闻名天下,谁人不知,哪里来的村妇,竟而一点见识也没有!” 清酒道:“我们鱼家可是燕山一代的武学宗师,人所敬仰,一口胡云术,闻名天下,谁人不知,哪里来的蛮子,竟而一点见识也没有!” 鱼儿听得,禁不住噗嗤一笑,瞧清酒站在身旁,悠然戏弄修道,口里没遮没拦,当真是胡云胡语,悄然娇嗔一眼,便是这一眼,羞意半露,媚丝轻遮,柔意当先,灵秀蕴底。 _244 那宁家公子一直在旁注视,看到这一眼,眼睛一觑,眸光更炙三分。 一旁厌离几人也被清酒的话逗笑了。厌离倒还好,微微笑着,算是矜持。唐麟趾和花莲几个已为之绝倒,趴在桌子上捶桌。 修道后知后觉,知道自己被戏弄了,羞恼的脸红脖子粗,怒喝:“你这女人学我说话!” 清酒道:“你这匹夫学我说话!” 修道额上青筋暴起:“你,你消遣老子!” 清酒睥睨一笑:“还不算太笨。” 修道盛怒之下,几番咬牙,算是生生忍住了,对清酒冷笑道:“做奴才的别太不识数,跟你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 修道见鱼儿在一众人中年纪最小,却独身一人坐在上位,而其余两人一排,都坐在其下手,清酒更是站在她身后,几人言行之间,对其甚是围护,先前清酒又主动称鱼儿为‘小姐’,便以为鱼儿是这几人的主子。他哪里知道这班人坐位从来都是随心所欲,不讲究个礼性的。清酒站着,是一早便起来了的,随性便站站罢了。 清酒见他这般说,嘴角一弯,微微笑道:“这不,你主子也没说话,你个做奴才的又怎么能妄请我主子动嘴。”清酒对他话中讥讽倒是毫不在意,便顺着他的话说了。鱼儿在一旁听到清酒称她主子,总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脸上不禁红了。 修道被清酒激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右臂肌肉一紧,忍不住要动手。 那宁家公子施施然走来,羽扇将修道右手一挡。修道冷哼一声,将长棍往地上一顿,一阵闷响,这才住手了。 “是在下的人鲁莽了,姑娘别见怪。”宁家公子到鱼儿身前,一双眸子紧盯着她:“姑娘想必是来参加天下会武的,在下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想请姑娘赏脸一道去名剑山庄,一路相伴,也成个趣。” 鱼儿狠狠皱了一下眉,她极其不喜这人眼光,太赤/裸,太直白,那炙热的目光盯着她,就好似自己已经是他的所有物,自己一定会答应他似的,侵/略性太强,叫人没来由的反感。 那宁家公子见鱼儿不言语,又笑道:“在下虽是武学后生,家中却与名剑山庄有些交情,姑娘若是……” 鱼儿脸色一沉,一时一刻不想与他再多待,立即回绝道:“不必了!” 宁家公子脸色一僵,久久不言,似愣住了,没想到鱼儿竟会断然拒绝了自己。 清酒笑道:“公子,没大听清?我家小姐说‘不,必,了’啊。” 宁家公子脸色陡然阴沉。他这一生顺风顺水,没遇过挫折,自然而然便傲慢起来。这姑娘他是一眼相中,已能说是志在必得。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因此便没有将追求的过程放在心底,只道是反正也会得到,再加上天性傲慢,竟而完全没有料到鱼儿会拒绝他。 现在鱼儿断然拒绝,一则是恼羞成怒,二则是自己得不到想要之物的悻然,他已是盛怒状态,清酒再一来插话,显出讥嘲之色,便当场发火,阴森森道:“行走江湖,区区一介侍从不要太不识好歹……”宁家在洛水确实是威震一方,这宁家公子横行惯了,第一次出来走江湖,虽听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话,却未真正的体会过。 _245 清酒双眸微觑,眸子泛着寒光,脸上却是笑容可掬:“你这扇子不错。” 这宁家公子正不解这话何意,目光不经意扫向桌上几人,只见坐着的七人眼中精光闪烁,面带笑意的盯着他们。 修道暗觉不好,立刻持着长棍将宁家公子护在身后,下一瞬,一道寒风迎面刮来。 方经过一劫的茶馆,再起争端。这一次的争斗却比上次还要短,顷刻间,茶馆里扑倒了一堆人。 修道半跪在地,倚着长棍,怔愣愣的看了眼倒了一地的同伴,又看了眼晕倒在身旁的宁家公子,额上鲜血糊了他的双眼。他再次看向身前衣衫飘逸的女子,她脸上的微笑,竟是这样叫人胆寒的。 修道喃喃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清酒微微笑道:“燕山鱼家。” 修道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扑倒在地。清酒上前将那宁家公子的羽扇拿在手里把玩。 鱼儿说道:“人都晕死过去了,你还戏弄他。” 清酒回身来朝她笑道:“我说我们是鱼家的人,你不高兴?” 鱼儿脸上一红,连忙装作随意的朝一旁走开,没叫清酒看见她的窘态。 茶馆里的老板在这地方开店,也是经过风风雨雨的,一发现苗头不对,早出去避风头去了。 莫问将那些宁家的人拖过来堆到一起,问清酒道:“清酒,这些人怎么处置。”他们倒没有下狠手,这些人只是晕了过去,若是放任不管,待他们醒后,在名剑山庄遇见,少不得来找他们不痛快,这便麻烦许多。 清酒羽扇轻摇,说道:“人怕出名猪怕壮,我们此去名剑山庄不好太招摇。不显真容,行事才方便些。如今别人上赶着送身份过来,我们不用白不用。” 众人听罢,明白清酒这是打算易容,再借宁家的身份进名剑山庄,纷纷认同。这样掩人耳目,行事确实方便些。 几人商定,花莲指着那还坐在桌子上边的说书人,说道:“既然商议定了,这事自然不能泄露的,把这个也敲晕了罢。” 清酒还未说话,花莲已经要上去动手。 这说书人连连摆手,说道:“哎哟,大人,手下留情,都是一家人,对自家人动手,这是怎么说。” 花莲啐道:“哪个跟你自家人!” _246 清酒道:“花莲,住手。” 花莲见清酒叫停,虽是不解,依旧是住了手。那说书人连忙下来,朝众人深深作了个揖。众人瞧他,见他眉清目秀,身子清臞,如个羸弱人道:“小生说书人,字珠玑,诸位不嫌弃,便唤小生一声珠玑。” 花莲折扇抵着下巴,四绕着打量他。清酒走来,笑说:“你费不着苦思,这是烟雨楼的人。” 花莲折扇在手中一瞧,恍然:“我说有股奇异的熟悉感。” 珠玑又拱了拱手:“司命大人慧眼。”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管玉箫,双手呈给清酒:“楼主用毕,遣我送还给司命,还道:‘日后若有难,烟雨楼但凭差遣’” 清酒将玉箫接过,见其完好,当即收好,说道:“多谢楼主好意。” 几人见是烟雨楼的人,放下戒备之心,收拾起宁家那些人来。 众人扒了这行人衣裳换上,又将宁家众人用药放倒了,让他们睡个七天七夜,绑在马匹上,天黑的时候放出了城门。马儿识途,让它们自己往回走,待得这宁家一行人醒时,已不知走到哪里,再要回来,便是半个多月后了,到时天下会武早完了。 那珠玑瞧着被绑在马儿上,远远离去的一行人说道:“当年宁家夫妇一手松涛掌闻名洛水,也是一代豪侠,但是子嗣稀薄,到中年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千般万般的宝贝着,这一纵容溺爱,就宠出一个这么目中无人,肆无忌惮的公子哥。今日落在几位大人手里,经过这一番挫折,也是他的造化。” 一行人换了行头,由花莲扮作那宁家公子。鱼儿只带了一方狐狸面具,珠玑还是寻常妆扮,其余几人都易了容,待得次日天亮,众人便起身往虎啸山去了。 天下会武(四) 走到虎啸山脚时,人便多了。天下会武是后日正式开始,前去会武的英豪大多是今日上山,因此山道前后满是斗笠劲装的江湖客。 虎啸山雄伟险峻,层峦秀丽清幽,飞瀑苍松,如绝俗仙境。 然而这些江湖侠客却分不出多少心来闲赏,虽说天下会武是天下有能之士的盛会,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特别是这一次盛会还有封喉剑压轴,所以这次会武较以往更为谨慎严苛。 要名剑山庄接纳为客,一得手持名剑山庄请柬,二得通过天下会武试炼。 说到这试炼,是每次会武都有的。天下修武道的江湖人无数,也分个优劣好坏。这试炼通共两道,一测来人轻功身法,二测来人内功底蕴,粗略筛一些三脚猫功夫来浑水摸鱼的人。 这次除了虚怀谷和七弦宫的人被名剑山庄迎来,走得正道。其余一众来客,都是要走后山的。 这虎啸山的后山有两道奇观,一曰‘登云梯’,二曰‘通天门’。想要到主峰之上的名剑山庄,必须通过这两处地方,而这两处地方,便是这一次名剑山庄留给前来的众人的试炼。 _247 九人赶到登云梯时,登云梯前已围了不少人。九人听得一声惊呼,只见一道身影急掠而上,过了那登云梯。 这登云梯乃是一道垂直的山壁,十丈有余,凛凛直插天心。 这样奇险山势,就是绝顶的轻功也飞不上去,然而既然有‘梯’之名,自然是有不一样的地方。这山壁上被人为劈凿出一道阶梯,只是这石梯又窄又浅,便是女子纤足也只能勉强放个脚尖上去,是以要走过去也是不能够的。而山壁顶端,垂下有几条细长的青藤到山壁中段。就是有这两样东西借力,若非是轻功纯熟,身法敏捷之辈,轻易间也越不过这道屏障。 所以这登云梯前围着许多人,望着登云梯,愁眉不展,思索登梯之法。 九人走近间,又有几人跃上登云梯。忽听一声惊叫,只见一粉裙女子跌落下来。 人群之中一道黑影闪出,迅速跃到登云梯下,接住了那女子落下。那女子惊魂未定,在原地好一阵发怔。 鱼儿瞧上两眼,觉得眼熟。那接住女子的男人穿一身玄青长袍,一侧过身来,鱼儿双眸一睁,蓦然忆起,这两人就是在江南见过的,文武门的叶生和叶无双。 此时,清酒几人也认出来了,清酒笑道:“这往前边走,说不准还能遇上一两个熟人。”她手中拿着宁家公子那把羽扇,易容之后的面孔虽然朴实无奇,然而举手投足之间清灵之气仍在,一身白衣,翩跹飘然。 花莲顶着宁家公子的面貌,扇着那把‘绝世无双’的折扇,笑说:“可不是么。”他这一笑,玩世不恭,轻狂恣睢的模样可与他这身打扮万分契合。 那叶无双本是逞强,与自家兄长赌气,要独自跃过登云梯,没想到疏忽之下,跌落下来,虽被叶生接住,但一番惊吓,僵立在那里。 叶生正要出言安慰,来了一个背着虎头大刀的男人。这男人粗布短装,裸露的双臂缠着绷带,肌肉横生,十分雄伟。他走来一把推开拦路的叶无双,笑道:“女人就该在家绣花,相夫教子,学什么舞刀弄枪!这不是你们能玩的东西。” 叶无双被推的踉跄一步,听到这男人说的话,登时满面羞红。她本来脾性骄纵,说她武功不好尚且要羞恼三分,何况这男人是从根本上来否定她,纤手往他一指,便娇喝道:“我学什么,做什么,用得着你管?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男人嘴皮子一掀,笑了一笑,一副我不与你个姑娘家一般见识的模样,说道:“小姑娘,我也不是说你不好,我只不过是阐述事实。这学武女人天生就弱些,也不是谁的过错,是老天爷决定的。上天生出男女,阴阳相辅,男主外,女主内,各有各的职责,这是天道。男人舞弄刀剑,女人弄绣花针,做各自擅长的,这才是本来该有的模样,弃了本来该做的事,来弄这些,那就是舍本逐末,糊涂不清白。” 这男人形容粗犷,说起话来却有模有样,头头是道。 可这一番话,实在是主观偏执,而这登云梯下,虽是男人较多,却也有不少女侠。他这些话不仅惹得叶无双涨红了脸,欲要拔剑与他战个分明,看看是谁不如谁,也犯了众怒。 只见一个绯红衣裙的女子提剑直指这男人,大喝道:“好一个鼓唇弄舌的腌臜匹夫!我们女子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便是舍本逐末,便是不该,你说这有违天道,怎么不见你所说的天道来反驳一句,降一道天雷把我们这些游历江湖的女子劈死!倒是你,狂吠不止,说什么女人天生弱些,不适合修武道,你又有好大的本事?天下女子都不如你了?可知道武尊烟雨楼主玲秋!可知道极乐城主雾雨!可知道虚怀谷主白桑!你及得上她们万一?” 这女子神态冷傲,英气迫人,一身绯衣火一样的明艳,朗朗之词,慷慨铿锵,掷地有声,登云梯下无人不闻,一众人也不禁被她英朗的声音激起心中热血。 人群阵阵窃语,鱼儿侧耳一听,只听到:“这好像是君二小姐啊!” “九霄山庄?九霄山庄已经来了么?” _248 九霄山庄这名字在心中一回转,鱼儿再看向那女子,见她眉眼凌厉,神色清傲,确实和记忆中那个山寨里被囚在铁笼里的人有几分相似,于是走到齐天柱身旁,低声道:“齐叔,你看那人。” 齐天柱向那君二小姐看过去,那君二小姐二十来岁的年纪,虽然年轻,但是已成年了,一两年间变化并不大,所以齐天柱一眼认出了她,笑道:“这是雁翎山上被囚禁的君家小姐啊,那日一别,不想还能再见,丫头,这可真是有缘。”齐天柱与这君家小姐说过的话都不过寥寥几句,但到底也算是共患难过,此番相见,也颇有一种故友重逢的喜悦。 君二小姐向那男人声声责问,不想那男人竟毫不惭愧的说道:“这虚怀谷主白桑,确实是个妙人,医术无俦,仁心无双,但是这武功上边,到底是在下虚高些。至于这烟雨楼主和极乐城主,呵……” 这男人冷笑一声,脸色轻蔑。话语虽未尽,众人已经明白他言下之意了。 原来这登云梯下的人群之中,也有赞同这男人说的话的。 一个瘦削男人走出,嬉皮笑脸,续说了那男人没说完的话,他道:“在下觉得这位壮士所言不差。这男女修武道之上的差异确实存在,这位壮士只是指正,也不是说的什么坏话。你看这如今武林,四圣五宗之流哪一个不是男子,就连十二尊里,也有十一个是男人。这余下一个烟雨楼主,嘿嘿,我也不怕得罪人,这烟雨楼主双臂千人枕,双唇万人尝,又怎算得上一个正经女子,自然不能算在江湖侠客之流中,而这极乐城主,不过仰仗几个得力属下,却也不知道是用的怎样的手段笼络的那些人……” 他这人话语一落,人群之中,不少人撂下脸色。 “兄台慎言!” “阁下这话臆测太过,实在是有辱他人,还请收回此言!” “烟雨楼主也是女中豪杰,怎容你如此轻言侮辱!” 这虚怀谷主、烟雨楼主、极乐城主三人可说是当今武林女流之辈,声名最广的,其中要以烟雨楼主人脉最广,身手最高,受过烟雨楼协助,与烟雨楼有交易的人不在少数,自然不允许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非议烟雨楼主。倘若不是天下会武期间禁止私斗,已有不少人要忍不住动手了! 那君二小姐勃然大怒,峥的拔剑出鞘,长剑指着那瘦削男人:“好个能言善语的小子!我今日倒要领教领教,你有多厉害!” 众人虽然也是心中有气,但碍于天下会武的规矩不便动手。这君二小姐是性情中人,哪里管那么多。众人见了,连忙来劝。 那文武门主叶生说道:“君二小姐,天下会武期间禁止私斗,何必因一时怒气,害的失去参加天下会武的机会,若有不忿,大可比武期间向他挑战。” 这君二小姐冷笑道:“向他挑战,只怕他连这两道试炼都过不去,我到时哪里去寻他。” 众人劝不住,眼看就要动手,忽然一道嗓音淳厚的男声响起:“姒雪,住手。” 君姒雪剑锋一顿,声音微软:“三叔……”不甘不愿的将剑回了鞘。 叶生一见那说话的人,面露喜色,作了一揖,说道:“君庄主。” 那人略一点头,在场的人见是九霄山庄的庄主亲临,纷纷过来打招呼。 _249 鱼儿在人群后,听得那声音时,心念一动,不知为何,想要瞧瞧那人面容,可惜那人被重重围住,难见真容。 清酒羽扇轻摇:“好了,戏也看过了,该走了。” 鱼儿闻言,朝清酒看去,厌离几个都站在清酒那一侧。她看向清酒,便也瞧见厌离几人,只见厌离稍有的面色冷峻,微带怒意。唐麟趾抛着手中匕首。莫问默默取出怀里一包银针,抽出两根,递给了唐麟趾。花莲在唐麟趾耳边低语,瞧着那瘦削男子轻笑。 鱼儿轻轻摇了摇头,看向那两个争论男女修武孰强孰弱的男人,露出怜悯的神色。 那两个男人打不打的过那君二小姐鱼儿不知道,但鱼儿知道,那两人是惹不起清酒这几人的。 那两个男人说什么‘女人修武道不如男人’倒也犯不着清酒几人,偏偏话题不知不觉的扯上了烟雨楼,扯上了极乐城…… 何以敢这样明目张胆贬低这地位尊高的两人? 岂不知祸从口出? 天下会武(五) “劳驾,劳驾,让一让!” 阳春和珠玑一左一右将人群挤开。花莲昂首挺胸,折扇豁得一声展开,从开出的道路悠然走过,颇有不可一世的势态。清酒落他一步,走在左后方。厌离、唐麟趾、莫问三人走在一处,鱼儿和齐天柱走在最后。 宁家公子在城外那样的嚣张法,早已引起不少瞩目。人群之中有认出花莲那张脸的,只道是洛水宁家一行人,眼下见他还是这样狂妄,说道:“这小子不知轻重,什么地方都敢放肆,迟早要吃大亏。” 大张旗鼓的开道,挤到不少人,一些脾气火爆的甚至咒骂出口。伴着这议论声与喝骂声,花莲笑意盈盈走到那登云梯前,回首朝众人一揖,学着那宁家公子的腔调:“小子先走一步,各位英雄请了!” 说罢回身,身子一纵,翩若惊鸿,在那登云梯浅窄至极,难以落足的阶梯上一点,再次借力直跃而上,也不碰那藤蔓,几乎眨眼间便到了登云梯顶端,轻易的犹如闲步漫游。 底下沉静一瞬,忽而有人大叫一声,喝彩道:“好俊的身手!”一如齐天柱初见花莲轻功时的诧异与钦服。 登云梯下众人暗暗称奇,忖度着能这样轻快的上那登云梯,这身轻功在当今武林也算是上流了。 那九霄山庄的君庄主往上看着,语调轻快,透着赞许之意:“这是哪家的公子?” 他身旁长身而立的一名女子沉吟道:“我瞧着像是宁家的公子……” 这君庄主颇感诧异:“我听说宁家夫妇得了一子,娇惯的性子狂妄,武艺却未得几分真传,如今看来,倒是谣言不可信么。我见他轻功尚留了几分没有显露,若真比起来,怕是连我都比不过他的。” _250 花莲上去之后。厌离、莫问、唐麟趾三个走过来。那辨‘男女熟弱’的两个男人相对而立,就在三人身侧。 厌离走在前边。莫问稍落唐麟趾身后。三人路过那两人身旁,唐麟趾手腕一翻,两道银光悄然射出。 这三个人走的位置巧妙,唐麟趾又是贯使暗器的,兼之众人被花莲施展的轻功身法吸引了注意,众目睽睽,高手如云,近百双眼睛之下,竟然无人看到唐麟趾动手。 这两枚银针,一枚射入那瘦削男子膝腕。银针入体,若不是射着穴位,威力不大,所以那男子起先只是觉得后腿有一股细密如蚊虫叮咬的疼痛。他并没有在意,只是后来发觉左腿下半截麻软无力。他奇怪的动了动腿,不想扑通一声,单膝跪下了。 另一枚银针射向那壮汉时,极其细微的叮的一声,被弹开了。唐麟趾射的他手臂,岂知那壮汉双臂围绕的绷带下,带的是精钢护腕,银针射不进去。 这银针上给莫问抹了药,也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不过是让人发软,无法运力的麻药,药效又猛又快。 莫问一向不爱用这些东西对付人,这一次主动给银针喂药,大出唐麟趾意料,但唐麟趾乐的她如此。 唐麟趾射的本是那壮汉的手臂穴道,原是要麻药随着经脉发散全身,让那壮汉身子发软,瘫倒不能动弹的。不想弄巧成拙了。 此刻,已经不少人注意到这瘦削男人无缘无故跪下了,一时不解,又好笑又奇怪,纷纷道:“这人怎么跪着?” 那君二小姐嗤笑道:“原来是个没骨头的。” 这瘦削男人涨的面色通红,然而其余手脚也有些发软,内力运行又凝滞,使了几道力也站不起来。他额上冒出冷汗,凝声道:“哪位好汉背地里伤人?为何同在下为难?” 那银针射向壮汉护腕时,这壮汉有所察觉,现下听那瘦削男人所言,更加确定是有人暗中使了手段,当即大怒道:“什么人,背地里使这些小人手段,有胆子的正面较量!” 众人眼见怪异,窃窃私语,心想怕是这两人口中所言惹得人不快,因此有人来收拾他们。因为先前这两人所言,倒是没人出来帮他们说话。 这壮汉回味上来,心中一片惊骇。这动手的人无声无息,众目之下无一个察觉的。若是这一针射向他心脉的,他岂不是当场就死了。 越想越是焦躁,抓起他觉得面目可疑的几人,提着他们衣襟就问:“是不是你,在我背后放暗器!” 有一人笑道:“我倒是想打你,但离你这么远,没射中你,倒是先打着别人了!” 这一言惊醒了这壮汉。这里前后都是人,如果在远处放暗器,准头再好也要打着别人。这暗器只能是身旁的人发出的。 这壮汉一回想,目光四望,找先前站在他身旁的人,又想着那暗器射来的方向,瞧见唐麟趾一行人时,眸子冷光一亮,喝道:“站住!” 厌离几人已经准备上登云梯了,那壮汉见他们要走,连忙过来,怒声喝道:“就是你们了!使了下作手段就想落跑!” _251 不由分说一掌打来。这时落在最后的是鱼儿和清酒,那一掌直拍鱼儿后心。 清酒身子翩然一转,拦在鱼儿身旁,右手羽扇将鱼儿轻飘飘往身后一带,左手气势凌然,一掌对上那壮汉。两手一刚一柔,恰到好处。 壮汉只存了个留人的心,未出全力,不想一掌打出,对方内力汹涌而出,他险些支撑不住。一抬眸见是个女子,并未在意,只增了几分力,要将她震开。然而对方内力远超他所想,连绵不绝涌来,且刚猛异常,不似个女子的内力,不由得大骇,终是变了脸色。 两人交手,罡风肆掠,气劲刮的地上出现剑劈刀砍般的裂痕,逼得四周的人退开。 叶生皱眉道:“这姑娘竟然修习这种刚硬的内功,实在是不该。” 叶无双见终于有人教训那两个男人,这人还是个女人,心底开心的很,现在听得自家哥哥说这话,不免努着个嘴,不悦道:“怎么,大哥你也要说‘女子不能习武’之类的话?” 叶生笑道:“你这丫头,我一句话都没说完你就要来顶嘴。我说的又不是什么坏话,那些刚猛霸道的内功确实不适合女人修习,这是身体决定的。男子身体属阳,女子身体属阴,各有各适合的内功。若是修炼相悖的内功,确实是逆天修道。你可知道‘刚极易折’的道理,那女子修习这样刚硬的内功,不仅内功难达上层,而且对自己身体也是有害的。” 一言未了,清酒掌力再加三分。这壮汉已暴出冷汗来,他先前的一番话,说什么女子修武不如男子,如今与一个女人硬碰硬的比拚内功,却被这番压制,岂不是在众人面前,自己伸手打自己的脸。 他不想落败,已然拿出了全力。但面前这女子除了衣带飘飞,其余一切都平静悠然,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 这壮汉一晃神,身子已被清酒内力震了出去,踉跄几步方才站稳,捂着胸口,吐出了一口血来。 这壮汉尚难以想像,怔怔道:“你……” 清酒羽扇半遮住脸颊,一摆衣袖,露出浅淡的笑意,也不多与他纠缠,转过了身对厌离几人道:“走罢。” 唐麟趾纵跃而上,身姿迅疾,如一只游隼直冲而上,转瞬到达登云梯顶端,干净利落,丝毫不输花莲,底下又响起一片惊叹之声。 叶无双看的也连连喝彩,不仅为唐麟趾这一身俊俏不俗的轻功,更为清酒一掌打的那壮汉吐了血,她笑着对叶生道:“大哥,你说什么刚极易折,难达顶峰,我看那姑娘厉害的很,一掌就将那壮汉打吐了血,你去也不一定赢得了。” 叶生见叶无双对自己的话如此不以为然,胳膊肘向外拐,倒也不在意,只不过是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对那女子功夫也感到奇怪。 那君二小姐向那壮汉谑道:“这位英雄好汉,你倒是好厉害,怎么连个江湖上无名的柔弱女人也将你一掌打的吐血了。” 这壮汉咬牙不语,只狠狠的看着清酒一行人。 此刻轮到鱼儿上那登云梯时。齐天柱站在登云梯下,双腿分开站定,微弯了腰,双手叠交,沉在胯前。 鱼儿轻身而起,一脚点在齐天柱双掌上。齐天柱双手猛然上抬,鱼儿身姿更见迅捷,直飞而起,未在登云梯上点上一足,只力竭之时,牵住那青藤,用了些力,跃到了登云梯上。 _252 厌离、莫问、珠玑都是这般,借了齐天柱奇力跃上了登云梯。待得这四人上完,齐天柱朝清酒点了头,手指扣在那狭窄的阶梯上,膂力骇人,徒手攀上了登云梯。 登云梯下众人越看越是惊奇,这伙人上这登云梯太也轻松,轻松的这仿佛不是一道屏障,就是一条康庄大道般。 待得余下清酒和阳春两人,众人心中隐隐生了股期待,要看看这两人露出怎样身手的。 只见两人纵身而上,衣袍舞风,恍然间,众人竟觉得这两人身姿如白龙,如玄鸟,再一次赞道:“好轻功!” 那君庄主道:“这宁家公子身边何时聚集了这样一帮好手,瞧着都还年轻,但一个个深藏不露。” 他身旁那女子道:“许是他在江湖上结识的朋友,这几年,江湖上兴起一辈着实出了不少奇才。” 君庄主朗笑道:“英雄出少年。” 登云梯过后,便是通天门,那是一条山道,入口有一能活动的巨石拦路,需要推开巨石才能过去,而挪动这巨石非得有强劲内功不可。 这对于清酒几人倒是十分简单的,齐天柱上前,一声沉喝,巨石缓缓挪动,显出一条曲折狭窄的山路来。 一行人陆续通过,齐天柱走过来之后,放开那巨石,那巨石竟自动滚回了原位,断绝了来路。 经过两道关卡,路上的人已少了许多,只前边远远的有一队人。 走不多时,路道平坦开阔起来,已能看到山庄围墙与大门。众人转过一道阶梯,走到大门前,外边早有人伺立,见清酒几人过来,连忙迎上来,问道:“各位是哪个门派的?” 花莲将那宁家公子的请柬拿出来,珠玑将烟雨楼的请柬拿了出来,那迎接的人接过,看了一遍,笑道:“原来是宁公子和烟雨楼的人到了,两位是一起的。” 花莲折扇摇了摇,冷冷瞥了他一眼,说道:“不该问的别问。” 这人面色一僵:“宁公子说的是,几位里边请。” 众人随着他进了大门,只见迎面一块青黑巨石伫立,上边錾刻四字遒劲有力,乃是——天地正气。 清酒见罢,笑道:“好大四个字。” 天下会武(六) 珠玑在一旁笑道:“司命大人这话,颇有深意啊。” _253 清酒摇摇羽扇:“是吗?” 众人进了山庄之后,再见的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一些宗门弟子早已到达了名剑山庄,清酒九人算是落后的了。 众人走到一处游廊时,转口之处见到那门前站立着两人。一个身着云锦长袍的英俊男子,年纪较轻,一二十来岁,背着双手,气质华贵,在迎接来客,这人便是这名剑山庄的二公子燕翦羽。另一个男人站在他身后,手握长剑,一身黑色劲装,威武刚猛,是其手下孟广。 燕翦羽送走几个江湖客,剑眉轻佻,冷声道:“什么出身,也就敢称宗师,大哥发出请柬,怎么也不思量思量,这都请来的是些什么人。”他说话声音轻微,然而清酒几个内力精湛,那男子说话又没个顾忌,因此几人将他的话尽数听在了耳中。 那带路的留了一行人在原地,持着两份请柬,垂手走到燕翦羽面前,说了几句什么。燕翦羽接过请柬看了几看,低声笑道:“待得高人陨落,只叹后继无人了。” 那带路的不明,说道:“二少爷这话从何说起,武林之中英雄辈出,这一代就拿二少爷来说,天纵之姿,尽得庄主真传,怎说后继无人。” “你懂什么。”燕翦羽嗤笑一声,问道:“除了宁家的和烟雨楼的,那剩下几个是什么人?” 那带路的答道:“应当是门客侍从罢。” 燕翦羽将请柬交还与他,说道:“安置在宁清园。” “二少爷,好歹有烟雨楼的人,这,宁清园是不是太偏了些……” “怎么,你的意思是该把主屋让给他们住才行?”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还不退下!” “是……” 那带路的回来,便要带着清酒九人前往宁清圆。离开之时,燕翦羽那边来了一路人。领头是一个男人,凤仪俊雅,三四十岁的年纪,面容修整,气度无双,阔步走向那燕翦羽。 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二十来岁年纪,长发如墨,雪白里衬,金色长衫。 清酒几人立刻认出,这是先前通天门走在他们前边的那队人。 先前明明走在前边,什么时候落到他们后边去了。 燕翦羽见人过来,向前一拱,语气不咸不淡:“教主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_254 那男人将手中请柬朝他一扔,冷眼睨着他,嗓音沉厚:“这些虚话就少说了。这样的小把戏也要拿到本座面前秀一秀,是本座太久不入江湖,叫人小瞧了,还是你名剑山庄已能一手遮天,一个不出江湖的小兔崽子也敢到本座面前作妖!” 燕翦羽额角上青筋动了动,笑道:“晚辈不知,教主怎么这么大火气?” 那男人一手背着,昂首冷哼一声:“燕悲离呢,他既然敢拿请柬到无月教,就不怕我来,我来了便是客,将客人晾在大门外,这就是你名剑山庄待客之道?多年不见,他是越来越疏忽了。” 燕翦羽道:“接引宾客是晚辈的职责,与家父无关。” 那男人道:“如此说来,他不是疏忽,是越来越老糊涂了。” 燕翦羽道:“你!” 清酒几人还未离开,便又看了一出好戏。世传名剑山庄与无月教不合,今日几人是亲眼见识到了。 将无月教晾在一旁,无人去接待,竟也有人有这底气和胆量干出来。 鱼儿一直看着那金衫女人,虽已有一年多未见了,但那张脸她记得分明,那个就是江南赠玉的女人,眼见她与无月教教主在一起,想来就是无月教少主无疑了。鱼儿握着腰间的玉佩,不禁又忆起成王墓中的一幕,斟酌三番,心想:“此刻不是还玉道谢的时候,反正天下会武还有一段时候,再另寻机会罢。” 鱼儿放下玉佩,再朝那边看时。那女人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她只是打量众人,在几人面容上一掠而过,看向鱼儿时,见鱼儿带着面具,便多看了两眼。 那女人目光带着一股探究,仿佛能剥开全部伪装似的。鱼儿不自觉的忙避开了她的视线。 鱼儿随着众人转身离开时。燕翦羽已被激的是面红耳赤,一副要动手的模样。那无月教教主狂傲睨视,分明是来做客的,到是一点也不客气。 这时一道声音响起:“任轻狂怎么说也是一教之主,怎么为难一个小辈。” 任轻狂偏头看去,冷冷道:“君临。” 九霄山庄的人也到了。鱼儿回头看时,只隐约瞧见那君庄主的身形,一身鸦青长衣,身姿英挺,因离得远了,又有人遮挡,他的面容倒是没怎么看清。 阳春拢在袖子里的手抱着双臂搓了几搓,哆嗦了几下:“啧啧!这无月教教主和九霄山庄庄主的气场不得了啊,隔这么远都被那凛凛杀气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清酒幽幽道:“表面笑的和气,身上的杀气却浓烈的遮掩不住。” 珠玑笑眯眯的说:“这就是笑里藏刀啊。” 清酒眸子敛着兴味,问珠玑道:“世人皆传这九霄山庄、无月教势不两立,却没人说清个原委,烟雨楼可知道?” _255 珠玑道:“烟雨楼收罗到的也不过是坊间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 清酒羽扇遮着半张面容,露出一双含笑的眸子,瞧了珠玑几眼:“我也不追究真假,听着权当解闷。” 珠玑十分顺从的应了,开口要将这段传闻说与她听时,手上一扬,习惯的摆出说书的架势,随后察觉,手抵在嘴边轻咳了两声,笑道:“见笑。” “说起这三家恩怨,还得从这名剑山庄说起。这名剑山庄上一任庄主云思有一女儿,名为云遮月。” 清酒点了点头,说道:“一代女侠,略有耳闻。” 两个人落在后边,说话声音也不大。鱼儿走在一旁,被两人的话吸引了注意,心生好奇,也侧耳听着。 珠玑说道:“云思的大弟子便是如今这名剑山庄的庄主燕悲离。燕悲离与云遮月是师兄妹,可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云思庄主离世,师兄妹不知何故反目,云遮月离开山庄不知所踪,而燕悲离则继承了山庄。” 清酒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珠玑笑道:“当时燕庄主因此被不少人诟病,猜测云思离世,云遮月离开名剑山庄,都是他一手策划,他做这些目的就是为了弑师夺位。但说到底也只是猜测,真相如何,也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清酒道:“你说的倒也没错。” 珠玑道:“云遮月离开山庄后,其实是在外游历,这期间结识了君临和任轻狂,也就是如今的君庄主和任教主,说起来那时无月教还唤作绝龙教呢……” 说到此处,清酒秀眉微扬,对于后边的事,已然能猜到几分。果不其然,就听珠玑说道:“这两人同时倾慕云遮月,可惜这一颗心如何分作两半?云遮月最终与君临相爱,嫁入九霄山庄,与其完婚。名剑山庄前来相贺,师兄妹相认,情谊甚笃,倒也没像江湖上传的那般反目成仇。一切看似和谐,然而乱就乱在这任轻狂是个痴情种子,痴迷云遮月成疯,不肯罢手,一腔执念牵出了十六年的恩怨。” 这珠玑做了那么长的铺垫,正说到关键处,前边转过来一群人,打断了珠玑的话。 那行人在清酒几人前边左转而去,并不交汇,只是出现了一段意料之外的插曲。 那行人的服侍是虚怀谷的,那行人是虚怀谷的弟子。 莫问抬头看到第一眼,便僵直了身子,磨磨蹭蹭的挤到了众人后边。 众人易了容,就是遇见了熟人都不必担心被认出来,但是百密一疏。那虚怀谷队伍末里有一弟子,身着湖绿轻衫,她动了动鼻子,朝众人看过来,眼中茫然半晌,抬脚往这边走来。 花莲一看,折扇轻搭着脸颊,低叫了一声:“哎哟。” 这来的人是泽兰!他在那村子里救了这姑娘,反倒被这姑娘打了一巴掌,是以一见了她,花莲便情不自禁的遮住脸颊了。 泽兰一直走到众人跟前。厌离站在左侧,唐麟趾站在右侧,莫问缩在两人中间。泽兰动动鼻子,轻而易举的将莫问给认了出来,她笑道:“木头脸?” _256 众人见她认了出来莫问,心下诧异,正奇怪呢,又见她向众人看了几眼。齐天柱身量是十分瞩目的,并不常见,她看了一眼,笑道:“大师?” 齐天柱见自己也被认出来,摸着头发,咧嘴笑了笑。 她又环顾一周,瞧见厌离抱着拂尘,又笑道:“厌离姑娘?” “果然是你们,你们真的来了,我还道那是江湖上的谣言,只是你们为什么这副模样。” 那行虚怀谷的人中响起一道温婉悦耳的女声:“泽兰。” 莫问微垂着头,眸子骤然一缩。 泽兰回转身,叫道:“师尊。” “在做什么?” 紫芝也在那群人之中,见师尊发话,也连忙唤泽兰道:“又瞎胡闹,还不快过来。” 泽兰说道:“师姐,是……” 一句话未完,莫问猛然伸出手,紧紧抓住泽兰手腕,朝她摇头。 鱼儿在后边见莫问这等情状,不禁朝那虚怀谷一行人看去。她是第一次看到莫问眼中有如此浓烈的神采,是慌张!这虚怀谷里的人有什么,让她这样失态的。 泽兰看了莫问片刻,回头向紫芝时,说道:“师尊,师姐,你们先去,弟子一会儿就过来。” 那边的人朝这里看了几眼,还是随了泽兰,说道:“注意着些,这里是名剑山庄,不是虚怀谷,不要胡闹。” “弟子知道的!” 天下会武(七) 泽兰插着腰,嫣然笑道:“说罢,你们这是在打算着什么坏事?” 泽兰问的莫问。然而莫问此刻却恍如未闻,只是垂着头。清酒走上来,笑道:“江湖上关于我们的流言四起,此次上来做这些伪装,实在也是无奈之举,泽兰姑娘是怎么一眼就认出来的?” 说到此处,泽兰得意道:“我鼻子很灵的,木头脸身上有一股特殊的药味,所以认出来了。” _257 清酒道:“原来如此。不知道泽兰姑娘能不能替我们隐瞒此事,毕竟我们到天下会武凑个热闹,一些麻烦也是想能避则避。” 泽兰犹豫一会儿,问道:“可以告知我师姐么,上次一别,她时常挂念,见到你们,肯定会开心的。” 清酒不动声色的看了眼莫问,见她心不在焉,再看向泽兰时,笑道:“待得天下会武结束,我们再来拜访如何,只是此间实在是不便。” “那也可以。”泽兰心思纯然,见清酒这样说,倒也没多怀疑,一口答应了,辞别众人就离开了。 一行人这才继续往宁清园去,因着这么一出,清酒也没再继续问那无月教和两大山庄的纠葛。 名剑山庄修建在虎啸山上,依山就势,金碧辉煌,犹如皇家庄园,园林与自然山水浑然一体。众人笑叹:“名剑山庄到底是财大气粗。” 宁清园位置偏远,在山庄最北面,园子后边是一片银杏树林,已是深秋,银杏树叶片片金黄,华丽奇美。宁清园虽偏,但清幽雅致,众人倒也喜欢。 众人安顿时,发现九个人,七间卧室。珠玑笑道:“哎呀,好像没有小生的住处。莫不是那小厮记漏了,烟雨楼的住处还在别的地方?” 花莲把玩着折扇,说道:“有什么打紧,叫小鱼儿和清酒住一间房就是了,虎婆娘只睡房梁的。” 鱼儿听得一愣,脸上发热,想也未想道:“不要!” 花莲说的无心,顺口就出来了。鱼儿心中想到其他的事,因而未来得及思索,出口便驳回,态度急切,倒是显得有些排斥了。 清酒望着鱼儿,眸光微动,屋中静了片刻,清酒轻声问道:“为什么?” 花莲一脸惊吓状:“小鱼儿一向最喜欢粘着清酒的,我道你是极欢喜与她一处的,怎么了?如今长大了,喜好就变了么?”说着又是满面的失落遗憾,一如察觉闺女性情大变的老父亲。 鱼儿:“……” 鱼儿抬头一看到清酒的脸,脸上热的又不敢直视众人了,好在是脸上有面具的。她左手捻弄着右手上的佛珠,软声说道:“不是,我,我爱起夜,会扰着她的。” 清酒露出笑意,说道:“以前你倒是不担心……” 鱼儿:“……” 花莲道:“小鱼儿体格偏弱,莲哥哥才叫你与别人一起住,倒也不是为难你。你若是担心扰着清酒,也不必挂怀,这样的事闹不着她。行了,这事就这样定了。” 鱼儿:“我……” _258 一众人先前看了卧室,每间房里就一张卧榻,意味着同房就得睡在一张床榻上。鱼儿实在无法等闲视之,还想拒绝,可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可恼的是心中隐约有着期待,便更加无从拒绝了。 待得最后,只得默然应了。 晚间,名剑山庄在宴客堂办置了酒席,用好酒好菜款待来客,堂里堂外,灯火辉煌,舞乐不息。 来客甚多,有近千人,客堂之中摆满酒席仍旧坐不下,酒桌一直摆到庭院中来。鱼儿几人就坐在庭院之中角落里的一桌,位置偏僻。 那名剑山庄的庄主出来说话,站在客堂前的阶梯上,向着两边桌席上的群雄敬酒。 鱼儿看向他,见他一身玄蟒长袍,下颚上留着些许胡须,面目俊朗,气质沉稳,举着酒杯,朗声说话,确实有一庄之主的气概。 燕悲离说的无非是些‘诸位英雄好汉能来,蓬荜生辉’的场面话,底下也有人应和。到说道天下会武尾期,请群雄品鉴封喉剑时,底下犹如沸锅,反应热烈。 “庄主当真得了封喉剑?” “庄主一言九鼎,怎会说假。” “庄主从何处寻得封喉剑的?封喉剑不是已消失了十几年了?” 燕悲离从容一笑,说道:“酒肉不尽,各位尽情欢宴。”说罢,转身入席了。 燕悲离虽离开,酒桌之间谈论封喉剑的热度不减。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已有宾客离席。那是坐在堂中的一桌人,服饰一致,雪白衣衫,蓝色丝绦,一尘不染,大抵是不喜这酒席的热闹喧哗,向燕悲离告辞后便走了出来。 那行人一共六人。后边三人极为年轻,不过十六七岁上下,纯挚清朗。前边三人,一名长须苍白,身材健壮的老者。一名二十来岁的清丽女子。一名坐在轮椅之中,温雅的男子。 他们从堂中出来,走到庭院里时。厌离豁然起身,凳子被撞得刺啦一声。 这动静在喧闹的酒席之中并未引起他人的注意。厌离惊慌的盯着那行人,便要离席跟上去时,清酒抓住她的手腕。 厌离眉心深敛,神色痛苦,眼中慌乱不已:“清酒,那是我师兄。” 清酒沉默一阵,还是朝她摇了摇头,说道:“我明白,但现在不是时候。” 无为宫中有四瑞,苍龙魏冉,赤凰厌离,青麟江影,白泽墨成规。 _259 这四人为江湖中人乐道,不仅因这四人天资无双,各有所长,更是因为这四人锄强扶弱,傲然于世,被视为无为宫中坚力量。世人都道这假以时日,四人便是下一个一叶道人。有这等人才,不仅是无为宫之福,更是武林之福。 而如今这四瑞之首的魏冉却是身坐轮椅,难以步行…… 清酒偏头朝那客堂之中一扬,示意厌离去看。厌离看去,只见那客堂靠门一桌的主位上坐着的女人,风姿绰约,冷艳无伦,不是极乐城主雾雨是谁。 她星眸半掩,正斜睨着离开的魏冉一行人。 清酒叹道:“再找机会罢,武林之中都知道你消失日久,现在众目之下,你前去相认,算是怎么回事呢?” 厌离知道清酒的意思。她在武林中消失,并不是什么秘事,对她消失缘由的一些猜测,更是各样的都有。这本来是无为宫私事,但若是她现在过去与魏冉相认,说不准引得雾雨过来,到时不知惹出何样的闹剧,让群雄看这一场戏,让无为宫难堪,也让厌离难堪。 厌离握着拂尘的手抑制不住的轻颤,垂下眸子,深深吸了口气:“是我,是我冲动了……” 她缓缓坐了下来,目光一直随着魏冉众人,直到他们身影远去,看不见了。 鱼儿担忧的看看厌离,又看看清酒。她觉得自从到这虎啸山后,众人都变得不一样了,莫问是这样,厌离也是这样。她不禁心生一股莫名的忧虑和怅惘。来参加天下会武,真的好么? 酒席散后,已是明月高悬,众人回归各处休息。厌离不知无为宫歇在何处,终究是没找到机会见面。 鱼儿和清酒回到房内安歇。鱼儿面具已拿了下来,她久久站在榻前,心中说不出的复杂。她将佛珠在手腕上绕了几绕,咬着绯唇,月光倾洒进来,映照的她一双眸子波光潋滟。 清酒关门回来,解着外套和长剑,问鱼儿道:“怎么还站着?” 鱼儿听到身后窸窣脱衣的响动,心跳变快。她在心口按了按,恼恨这动静平静不下去。 清酒将外衣挂在床边,问道:“外边还是里边?” 鱼儿茫然道:“嗯?” 鱼儿双目迷濛,像是在想别的事,一脸迷茫软糯的模样。清酒眸光轻柔起来,软声道:“你睡在外边,还是睡里边。” 鱼儿觉得清酒的话音化作了蛛丝,散做千缕万缕,融进自己的骨血,缠住自己心扉。她身子不由得一颤,脸起薄红,好在是月色清淡,叫人瞧不出异样来。 床榻里侧是靠墙的,鱼儿脱了鞋,迅速爬到里侧去,说道:“我睡里边。” 鱼儿面对着墙,睁着一双眼睛空望着。她感到身后床榻轻微的一陷,锦被掀起了一角,带动一股微风,那幽淡的味道,像桃花一样的淡淡香味便飘散过来。 _260 鱼儿嗅得,觉得身心都软了,疯了一般想往后靠,想挨着她,虽说强忍住了,但四肢百骸不得安宁。 清酒躺在鱼儿身侧,语气绵软,带着笑意:“你不宽衣的?” “……”鱼儿双颊艳红,双目莹润,女子羞怯娇娆之美原是世间百艳之首,只是清酒不能得见。 清酒道:“你不习惯与人同卧?” 鱼儿未答。静寂的房中,只有清酒一人的声音,温柔的说:“明日,我去厌离房中好了……” “不用的!”鱼儿的声音在静夜之中显得有些大,她双手放在身前,合拢握住那串佛珠,咬了咬唇瓣,说道:“不要紧的,你就睡这里罢……” 清酒没有说话,鱼儿感觉得到她翻转了个身,对着自己。鱼儿连呼吸都不自觉的摒住了,手脚发出冷汗,她很轻很轻的往墙边挪去,直到整个人都贴着墙了,心跳的鼓动还是那样的聒噪。 这个晚上,怕是睡不好了。 翌日天明,鱼儿醒来,还是觉得有些困倦。清酒已经起了,见她醒了,出去拿过饭食放在桌上。 鱼儿舒展了展僵硬的身体,往外一看,日头正盛,一愣:“清酒,现在什么时辰了?” 清酒道:“午时,天下会武已经比过几场了。” 鱼儿道:“你怎么不叫我?” 清酒往椅子上一坐,撑着脸颊,笑望着鱼儿,也不说话。鱼儿视线往外移去,看那梧桐树的枯叶在风中摇摆,回过头来时,清酒还是看着她。鱼儿脸上飞红,触及清酒双目温柔又促狭的笑意,急忙避开她的视线,她才缓缓说道:“花莲他们也没起,不急。” 鱼儿:“……” 这人真是…… 天下会武(八) 待花莲几人起床收拾好,众人才慢慢悠悠的走到斗武场。台上的比试已过了好几场。 这一次来的人虽多,但名剑山庄豪气,安置的场地开阔,比武台台下四周摆放了近百张椅几,四面更建有望楼,楼下楼上皆可观看比武,是以能容下这近千人。 比武台下一角也有安置给烟雨楼的座位,守在外边的侍卫将几人带入,引到比武台东侧,那里有两张空着的椅子。 _261 珠玑笑着向几人一揖,说道:“既然是给烟雨楼的,小生就不客气了。” 众人都是随性的,也任他坐了。花莲和阳春都是喜好热闹的,往人多的望楼上挤去了,唐麟趾也爱待在高处,与那两人一道去了。莫问不愿来这比武台,是以待在宁清园中。厌离和齐天柱站着目光四望,正寻找自己师门所在。剩下一张椅子无人坐,清酒一撩衣衫,款款坐下。 鱼儿站在她身后,目光不经意间瞥到清酒身后。乌顺的长发微微分开,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肌肤被墨发衬的更加雪白,如明玉生晕。 鱼儿呼吸一乱,握紧右手上的佛珠,悄然偏过了头。 那比武台是四方的,下边座椅也排的四个方位,在东边落座的都是些有名望的宗门,比如正中的九霄山庄。 鱼儿此刻已能瞧见那九霄山庄庄主君临的侧脸,丰神隽秀,渊渟岳峙,是一个看着很舒服的人。鱼儿情不自禁多看了两眼。君临身侧站着两名女子。一人是君姒雪,还有一个浅绿裙子,身材纤长的女人,她一手提剑,面容婉丽,气质较君姒雪更为沉稳。 与九霄山庄并排的是无为宫。那老者端坐,魏冉坐在轮椅上,那二十来岁的清丽女子扶着他的轮椅,身后站着的是两名年轻个弟子。 鱼儿正奇怪怎么少了一人,忽听身后望楼上一片哗然。她朝比武台上看去,新一轮比试的人正好上台比武,那比武两人可是好熟悉。一个就是这无为宫的弟子,一个是在那登云梯下出言辱及烟雨楼和极乐城的壮汉。 这第一日比武的大多是各门各派之中的青年一辈,众人以武会友,见识百家之长,也认清自己功夫在江湖中是个什么水平,从第四日开始,才是各门派长辈活动筋骨之日。那时才会有人提出要挑战武尊,甚至是五宗,四圣。 台上那两人比斗,强弱差距明显,无为宫的弟子显然要输那壮汉一截的,斗得一百来招,已左支右绌,慌了手脚。 这却也不能怪那弟子才疏学浅,那弟子瞧着年龄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那壮汉方面大耳,瞧着已快而立了,分明就是用着年岁的积累来压人,比武虽未限定年纪,但二十岁上下是约定俗成的,所以那壮汉上台时,望台上才会有喝倒彩的声音。 那壮汉虎头刀一挑,将无为宫弟子长剑挑飞,又趁他惊慌疏于防备之际,手臂一挥,撞在那无为宫弟子胸膛,将他击飞下比武台,手朝上一伸,准备无误的接住那无为宫弟子的长剑。 那壮汉带着精钢护腕,这一击力道不小。那弟子登时伏地呕血,踉跄几步才站起了身,朝那壮汉一躬,说道:“在下武艺不精,认输。” 那弟子等着壮汉将那长剑还给他时。岂知那壮汉冷笑一声,将长剑向空中一抛,虎头刀落,峥的一声,把长剑斩断。 台下又是一片哗然。那弟子愣了好一阵,难以置信,又羞又恼:“你!”既然是以武会友,众人便都是有分寸的,似这般胜负已分却还要毁人佩剑,便是赤/裸的侮辱。 这弟子想要骂人,奈何无为宫教条森严,行止端方有礼,从来不说粗话,是以想要骂他,却脸憋得通红,也说不出来一句。 那壮汉虎头刀扛在肩上,笑道:“堂堂无为宫,也不过这样的水平,说什么百年剑宗之首,别要让人笑掉了大牙。” 望楼上花莲变了声线,喝道:“你一个大汉不过欺人年少,欺人入世不深,哪里有脸,竟敢对无为宫评头论足!” 此言一出,四下立刻有人附和,指责他以大欺小。 _262 这壮汉倒是脸厚的很,浑不在意,他道:“涉足江湖,可不会有人管你年纪大,年纪小,只管你拳头硬不硬,他输了就是输了,怎么,我可有使诈赢他?他无为宫的招式我哪一个不是正面接下来的?” 那壮汉一脚将长剑踢下台,昂着下巴,盯着魏冉,粗声道:“或许这无为宫四瑞有些本事,不如派个人上来跟我比比。” 那与他比试的弟子气红了一张俊秀的脸,怒道:“你是什么人,也值得我们师兄师姐与你打!” 那壮汉仰天大笑,半晌,说道:“先前是在下失言,其实在下对无为宫也曾深为敬佩,只可惜敬佩的是当年的无为宫,现如今一叶道爷归隐,无为宫六剑,六折其四,这被视为宗门传承的四瑞,一死、一伤、一失踪,剩下的都是不入流的青嫩苗子,你无为宫已是外强中干,百年……不,二十年之后,剑忘尘归天,你无为宫也不过就是个三流门派!” 无为宫六剑乃是掌门剑忘尘一辈的人,均是一等一的高手,六剑俱在时,乃是无为宫全盛之时,只可惜这六人先后离世四个,如今无为宫弟子虽然不少,但功底资质俱佳的,却没有几个了,能接师门传承的也唯有江影一人了,然而终究是势单力薄。 这壮汉言论之间对无为宫极为轻蔑不敬,然而所说的话却也有八分是真的,并非全是狂妄之言。 壮汉对上魏冉的视线,摇着头嘿嘿一笑道:“正所谓折了爪的飞龙不如虫。” 他这话似在嘲讽无为宫损兵折将,实力大减,又似在嘲讽魏冉双腿受伤,不过废人一个。 那弟子捡回自己佩剑回到师门阵营时,又羞又气,无为宫何时不是被武林中人敬仰钦慕的,他见自己学艺不精落败,叫师门受这样的折辱,不禁心神大恸,眼泪不争气的就落了下来。 那老者暴跳如雷,一拍茶几站了起来,喝道:“堂堂男子汉,哭什么哭!” “方才那招春回大地,往左上挑,你往哪里使来?还有那太虚剑法,能练到使出三剑,足以克制小子,你为何不用!” 那老者语气严厉,直喝的那弟子僵立身子,一句话也不敢说,眼泪落的更凶了。 后边两个年轻弟子不安叫道:“师兄。” 魏冉温声道:“师叔,青染年纪还小,第一次与外人动手,一时手足无措实也正常。” “你、离儿、影儿还有成规那小子来参加天下会武时,那个不是十五六岁!” 提起厌离和墨成规,这老者火气更大,无为宫其余几人垂眸凄然,颇为失落。 那老者气的吹胡子瞪眼,咬牙道:“那狂妄小子!我无为宫便是众星陨落,也不是他能蔑视的,老夫这就上去让他领教领教无为宫的厉害!” 魏冉轻叹一声,叫道:“师叔,你是长辈,上去了,不正好应证了那人的话么。”这一次无为宫并未打算让魏冉前来,只不过考虑到这个师叔脾性暴躁,比无为宫众人不同,一众弟子里,也只有生性温和的魏冉能劝他一劝,这才让魏冉也跟来了。 那老者一愣,回味过来,皱眉沉思,说道:“你说的极是。”他回过头对魏冉身后的女子道:“影儿,你去教训教训这人,谅他不是你对手!” _263 江影未动,等着魏冉说话。实际她并没有心思上台比武,那壮汉一番话牵动了她的心。 想当年无为宫六位师尊俱在,他们四个师兄妹无忧无虑,习武学艺,下山仗剑江湖,潇洒意气,那是何等快意,然而如今物是人非,师尊不在了,师姐和师弟也不在了,无为宫人才凋零,落寞了许多。 魏冉看出她心思,柔声道:“师叔,无为宫一向不慕名利,这次带青染他们几个来也只是让他们磨练剑道,何必与那人置气,随他说罢,无为宫如何,也不会因外人几句话就变了。” 那老者听他这样说,觉得有理,但又意难平,将那茶几都捶拦了一角,仍旧气的坐立不安。 另一边的厌离在听到那壮汉说四瑞‘一死、一伤’时,已是心神大振,伤的是魏冉,师妹江影还在,那便是说师弟墨成规…… 厌离身子一下摇晃,险些站立不稳。鱼儿和清酒连忙扶住她,但见她神色悲恸,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她。 待得那壮汉讥讽魏冉已是废人,无为宫后继无人时。厌离冷冷的抬起眸子,抬脚便要上台去,显然是要跟那人较量较量。 清酒拉住她,说道:“你去成什么样子。” 厌离冷声道:“我去教教他无为宫是个什么样子!” 清酒道:“你歇歇。” 厌离还不明白清酒这话意思,便听清酒叫道:“鱼儿。” 鱼儿带着面具,面具下的娇容嫣然一笑,心下惊喜,便连着声音都带着几分愉悦:“我可以去吗?” 鱼儿见武林中人汇聚,比武台上百家武艺争锋,她正是年少,自然见猎心喜,心中也颇想上去较量比斗一番,而且那壮汉几番狂言,先前就侮辱烟雨楼和虚怀谷,现在更是辱及无为宫,惹得厌离不快,她更是对此人极为恼恨,也盼能出手教训他。 厌离略有疑虑:“你先前跟他交手,也知那人是有些功夫的,鱼儿她……” 鱼儿道:“无为宫的弟子,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 厌离一呆,眼前的人姿态那样意气,像极了当年一道下山朝气蓬勃的同门。厌离心中荡起阵阵涟漪,又是怅然若失又是欢意欣慰,她淡淡一笑,说道:“说的对,鱼儿。” 厌离叮嘱道:“与那壮汉过招之时要小心注意,不要被他乱了分寸。”不再劝阻鱼儿了。 鱼儿点了头,要上台时,方想起手中无剑,她一向不配长剑,有一柄粗糙的铁剑是只在练剑时才用的。清酒曾说:“好剑如挚友,剑客用剑用久后,会与剑产生感应,是以剑客得一把好剑就会用一生,所以最开始挑剑之时,要挑一把称手的剑。”因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长剑,所以鱼儿身边不配剑。 此刻见她上台,厌离忙要取下背后长剑,被清酒阻住了。清酒拿下腰后的无锋之剑,递给鱼儿,对她说道:“用这把。” _264 厌离一惊道:“清酒,你……” 清酒向她笑了笑,厌离一甩拂尘,欢愉笑道:“罢了。” 清酒对鱼儿道:“那壮汉刚猛有余,灵变不足,以柔克刚之道是你一向常练的,不要忘了。” 鱼儿双手接过剑,将它抱在怀里,心中一漾,热血上涌,对清酒道:“清酒,我会赢的。”语气坚毅,说出这话来,便叫人觉得这就是事实。 清酒笑道:“哦,志气满满是好事,只是这口气,为何像是要找我讨彩头,嗯?” 鱼儿其实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但听到清酒的话,还是不禁抿了抿唇,顺着她的话问道:“可以吗?” “可以。”清酒双眸一弯,羽扇就倚在鬓边:“鱼儿若是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好。”鱼儿更加欢喜,她足尖一点,持着清酒的剑,飞身上台,向那背过身去了的壮汉朗声道:“小女子来请教阁下高招。” 台下无为宫门人坐处,那老者噌的坐直了身子,盯着台上鱼儿手中的那把剑,魏冉和江影也是一脸诧异,低声道:“两仪?!” 天下会武(九) 江影惊道:“呀!那姑娘怎么会拿着师祖的两仪剑?!” 而此刻比武台南面正中,身穿袈裟的一位白须大师也悄然站起,朝那比武台靠近了两步,低语道:“那佛珠……” 一旁丐帮帮主雷公喝着酒,取笑道:“怎么?空明大师,你也觉得台上那小子说话像放屁,要好好度化度化他?” 空明朝台上凝视半晌,双手合十,像鱼儿微微低首,语带欢意:“阿弥陀佛,不想弟子还能有缘再见苦缘尊者,这乃是平生造化。” 雷公朝台上一看,抚掌大笑:“你说苦缘大师?!台上的?是那个臭屁的大高个,还是那个娇弱的小丫头?” 空明慈爱一笑,并不多言,缓缓坐回原位。 台上那壮汉见上来的是一个女人,带着一方面具,身姿纤柔,不就是在登云梯下他怀疑暗下黑手的一行人中的一个么。他语气沉沉:“是你!” 这壮汉听她声音柔软年轻,睨了她片刻,冷笑道:“小姑娘,这虽然只是比武,但刀剑无眼,可不是与同门师兄弟闹着玩的,断了刀剑是小,若是身上落下一两道疤,将来……”这壮汉话语之中明理暗里讽刺无为宫便罢,言语之间亦是轻视鱼儿,道她身娇体嫩,害怕破了身相,无处许人家。 同为江湖儿女,岂有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台下但凡有些阅历的女侠,哪个不是腥风血雨里出来的,身上留下数道疤痕的,若是此刻是她们在台上被这壮汉取笑害怕留疤,早已勃然大怒了。 _265 鱼儿道:“你好啰嗦。” 比武之前双方总会客套两句。鱼儿却不与他多言,更是对那壮汉毫不掩饰的嫌弃,底下群豪听罢,不由得轻笑起来,不觉得这姑娘骄纵,反倒是觉得可爱的紧。 这名剑山庄的庄主燕悲离坐在北边主位,端着茶盏,浅笑两声道:“这姑娘倒是爽朗。” 这壮汉先前因这一行人出丑,已是怀恨在心,现在能与他们比武,是求之不得,他说出这番话来,言下之意是告知群雄‘刀剑无眼,若不小心伤了人,更或是杀了人,也是我无意的’他一概不负责任的。 这壮汉道:“在下万朝,家传武学虎肆刀法,姑娘何门何派?”他想起清酒显露的功夫,知道他们深不可测,所以并非完全是狂妄自大。这一句话是要打探鱼儿底细,他对鱼儿还有刀客应有的戒备。 鱼儿冷声道:“无为宫外门弟子中的无名之辈。” 万朝道:“无为宫?你怎么是无为宫弟子?”鱼儿与清酒几人一道,并不与无为宫一行,突然上来说是无为宫弟子,他自是觉得有猫腻。 万朝看向无为宫那老者,说道:“在下在登云梯前曾遇见过这位姑娘,她并未与无为宫一道,这人当真是你无为宫的弟子么?” 那老者支支吾吾,掩着嘴咳嗽两声:“嗯,额,算是罢……”既然拿着师父的佩剑,当是与无为宫有些关系的。 万朝嗤笑道:“怎么,这是不服,又上来找在下比试来了?只是这无为宫是没男人了么?叫个小姑娘上来出丑?” 鱼儿拔出两仪剑,说道:“无为宫功夫精妙高深,我只能学的一些皮毛,对付你却还是绰绰有余,何须劳动我师兄们!” 万朝虎头刀横斩,大喝:“大言不惭!” 鱼儿剑花一挽,转身长剑跟着横削。这一下,两人交上了手,比武也正式开始。 两人刀剑相向,然而鱼儿长剑轻灵,来势更快,万朝虎头刀未触及鱼儿腹部,鱼儿剑锋便要先至万朝喉头。 这一招,乃是太虚十三剑的起手式,练臻化境,只是拔剑出鞘,也能伤人性命,就是些微熟练,也能逼的人回剑自救。 万朝先前也见过那无为宫的弟子使这起手式,只不过那弟子被打乱阵脚,一剑使出,招式顿滞,没有鱼儿使来的这般迅捷潇洒。 万朝见鱼儿使无为宫剑法,以为她当真是无为宫弟子,更不怠慢,一刀上挑,用内力震开鱼儿长剑。 鱼儿虎口被震得发麻。这一刀剑交锋,她已明白这万朝内力高于自己,但确如清酒所说,这人不论是内功还是刀法都刚猛有余,灵变不足,要胜他也不是没有可能。 两人甫一交手,台下众人已看出鱼儿所使剑法有些门道。 _266 无为宫更是认出她用的太虚剑法,且十分纯熟,不禁身躯为之一震,大为诧异。 太虚剑法是无为宫绝学,一向不传外人的。 那老者兀自低首自语:“两仪剑,太虚剑法,这丫头莫不是……”那老者抬起头来,朝台上的人看去,眼中露出两抹精光,跳将起来,状似狂喜:“师妹?!” 江影道:“师叔你在说什么啊?” 那老者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别说话,打扰我看比武。” 江影向魏冉看了一眼,两人目光交汇,均是无奈又好笑的摇了摇头。转头去看台上比武时,热血上涌,也不禁有了期待。 他们曾经历过无为宫颠峰之期,他们为身为无为宫弟子而自傲,如今听得有人如此讥嘲无为宫,心底到底是不平与伤感。此刻见一年轻女子提着两仪剑,舞动太虚剑法,心中万分期望她能赢,叫武林众人瞧一瞧无为宫的风采。 万朝虎头刀舞,威猛非凡,一刀刀虎虎生风。 鱼儿身姿翩跹,衣裙如碧海雪涛翻涌舞动,她剑招往来,干净洒脱。 比斗半晌,万朝已知鱼儿内力不如他,却仍旧是拿不下她。每招攻去,气力万钧,却总能被鱼儿将力道遣往别处,与她正面较量,又总觉得力道全使在了棉花上,那有力无处宣泄的感觉叫他渐渐烦躁。 他这家传的虎肆刀法讲究个刀刀逼近,只要对方招式出现个纰漏,他占的一丝机会,便能将对方破绽扩大,以至于他越打越占上风,对方越打越被动,只能跟着他的招式走。 厌离正是看出这一点,才会嘱咐鱼儿小心仔细,防守严密,不要被万朝抢占了先机。 鱼儿小小年纪,孤苦一人,能在山贼手中蛰伏三年,谨慎沉稳的心性远超常人,虽然万朝功底确实不俗,鱼儿接招并不轻松,但依旧沉着应对万朝,百来招下来,打的势均力敌。 然而非是武功高深之辈,看不出里边的窍门,只道是鱼儿游刃有余,在那戏弄万朝,回敬他侮辱无为宫一事。 这君家二小姐君姒雪是一早就与那万朝在登云梯就‘男强女弱,各有所属’的论道结下梁子了。 先前听他轻言谈论无为宫,心中就不喜,不过是碍于君临在场,才没出言驳他。 如今见他与一个姑娘比武,招招式式,凛凛生威,杀机毕露,用尽了全力,却占不到一丝便宜,就忍不住在台下笑他:“这位英雄好汉,本小姐记得你前不久才在登云梯下放过豪言壮语。这世间女子就不适合学武,对武道的追寻,那是男强女弱。我瞧着这姑娘身形娇弱,语气稚嫩,怕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你口中无为宫的青嫩苗子。怎么现在打了这么久,你在这柔弱女子的手上占不到一招半式的便宜啊!” 花莲几人在上看到鱼儿上台,心中就了然了几分,这必然是清酒的意思。他们倒是不担心,这是个磨练的机会,一来锻炼锻炼鱼儿功夫,二来鱼儿确实算是半个无为宫外门弟子,为师门雪耻,理所应当。 现下听那君二小姐出言嘲笑,是意气相投。这花莲也在望楼上喊道:“诶!这位姑娘眼神好,我们家师妹及笄不久,年芳十五,与那壮汉差了几辈,那壮汉也算是个长辈了,我们师妹也不占他便宜,俗话说‘尊老,尊老’,他若不嫌丢脸,我们师妹让他两招也无妨!” _267 这两人一唱一和,望楼上下立时响起一阵哄笑。 其实比武之时,这般喧杂嬉笑,乱比武之人的心神,实是不该,但那万朝太过轻狂,本就叫一些稳重严正的人不喜,而他在登云梯下的那番言论又有不少群豪听在耳中,暗暗觉得反感,所以君姒雪和花莲在这说话,无人斥责,反倒是一堆人起哄。 万朝久攻不下,亦有些心躁,他与那无为宫弟子比斗之时,不过两招就用内力将那弟子震得手足无措。 鱼儿虽来的奇怪,让他警惕,但他听鱼儿是外门弟子,且年纪较轻,便是有些手段,想来也厉害不到哪里去。 哪里知道鱼儿这一招一式使得不仅全是那无为宫弟子的路数,精熟远胜前者,并未用什么奇门怪招偷袭,也照样的化解了他所有的攻势,或说是避开了他所有的招式! 现在听到台下一阵哄笑,心下更加恼怒,手下攻势便更峻急了些。 万朝冷然道:“你一直不与我正面较量,算什么比试,你若不是真心要打,趁早下去!” 鱼儿剑走龙蛇,变幻莫测,在万朝说话之际,第一次主动攻击。 鱼儿与那无为宫弟子大不相同,不说两人对剑法掌握程度的差距,就单单是临敌对阵时把控时机,进退有序,心思敏捷,是那弟子远不能及的。 这一是因为鱼儿天资聪颖,二是因为鱼儿功夫乃是生死之中磨练出来的。 从翻云覆雨十三寨,从江南秦宅,到成王墓吊桥殊死一搏,到极乐城中惊险脱逃。每一次都是真刀真枪的较量,所以这对战时的经验,宗门弟子之中还未踏入江湖的就远不及鱼儿来的深。 鱼儿见万朝心气浮动,已不如开始沉稳,此时不挫他威风,更待何时。 万朝已看出鱼儿这一招便是先前那弟子使过的春回大地,心想:“她这是要用同样的招式来败我,那弟子一招落败,你还用这样的招式,岂不是有意羞辱我!”心下大怒,不假思索,出刀直击,要用同样的办法击退鱼儿,折了她的佩剑。 然而鱼儿出剑,虚虚实实,这一招并不是攻他左肩,而是猛然回转,削他右臂。 万朝一刀挥出落了个空,心下惊骇。 他先前听得无为宫的那师长曾说这一招是向左上挑,知道是那无为宫的弟子慌乱之下使错了招式,而他见鱼儿用剑从容不迫,剑法比那无为宫弟子纯熟很多,心想她定然能使对的,哪知她一用出来,竟然与那弟子一般,也是往右边招呼来。 万朝这一击用的全力,要陡然变招,已来不及。 那无为宫的老者在下看的欢欣非凡,拍腿大笑,连叫三个:“好!好!好!”剑招是死的,人是活的,鱼儿不过颠倒左右,竟而叫万朝方寸大乱,他如何不喜!无为宫天降这样一个心思灵透的天纵奇才,他如何不喜! 天下会武(十) _268 万朝右手落下长刀,左手接过,空着的右臂一挥,竟是拼着右手受伤,不避鱼儿一剑,反手来抓鱼儿。他手腕上带着精钢护腕,被伤也不会是致命伤,便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鱼儿一剑划伤他左肩,对上他抓来的大手,脚下运起踏雪无痕的轻功,飘逸无伦,顺势绕到万朝身侧,万朝哪里抓的住。 先前鱼儿踏的步法全是中规中矩的剑招走位,这一下轻功也是鱼儿留了底,先前没有展露的。 这身法轻俊非凡,是极为高明的轻功,那万朝没有防备,哪里知道鱼儿还身怀这样高深的轻功。这一失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台下见鱼儿这一闪避身法非同寻常,极为俊俏,登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鱼儿这一转身,衣裙如蓓蕾绽开,腰带之上的玉佩飞起。 西边正中坐着任轻狂,他身后立着那金衫女子,一眼瞧见那玉佩,双眸一觑,凝视一番,笑道:“是她,小鱼儿。” 任轻狂淡淡道:“顾儿,你认得她?” 宁顾笑道:“义父,这便是玄鸦与你汇报的,我在山寨里碰到的那个小丫头。” 台上比斗的两人,已有胜败之象。 万朝一击不中,反倒被划伤了手臂,心中浮乱,面对着越战越顺手的鱼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场比试会谁胜谁负了。 鱼儿趁着万朝势弱,不给他喘息之机,使出留底的绝招太虚剑法。 这太虚剑法是无为宫绝学,是最为上层的剑法。太虚十三剑,一剑比一剑强,攻无不克。 鱼儿比斗开始一招起手式便打乱了万朝攻势。当初清酒小用太虚剑法,更是一剑一人,剑无虚发,眨眼取了十一寨首的性命。 鱼儿虽远未到清酒那样功底,但是自解千愁传了一层功底,她炼化了大半层,内力大进,又有千年大蛇的蛇胆这样的天材地宝做辅,修炼起来事半功倍。 鱼儿虽然内力不及万朝,比起同辈人来说却是远胜的。是以这太虚剑法她只练到第四剑,也是不能小觑的存在。 鱼儿一剑攻来,迅如电闪。那万朝已被乱了心神,见这一招来势不凡,下意识的便要躲避,一退步,岂知便是深渊。 鱼儿二剑再进,剑势翻倍。万朝右臂受伤,要及时抵挡,已是不能。 三剑再进,那无为宫的老者极为激动的叫了一声:“中!”鱼儿这一剑挺进,势如雷霆,已避无可避。 _269 万朝败相已露,心中不甘,也不费心躲避了,左手横来的一刀,朝着同归于尽的打法,然而这样也是于事无补,那刀身离鱼儿还有半尺。鱼儿剑锋已刺破他喉头的皮肤。 台下静默半晌,直到燕悲离站起身来,宣布道:“胜负已分!” 台下登时爆发震天的叫好声,这一场虽不是武学大宗师的较量,却另有一股别样的精彩。 “好!” “赢得漂亮!” “万家那小子,可别再说大话了,无为宫也是你能轻视的,人家一个外门弟子也打的你不知东南西北!” “哈哈!老夫说太虚剑法三剑败你,就是三剑能败你!” 胜负已定。 万朝僵立在原地,盯着抵在喉上的无锋之剑,脸色发白。 鱼儿微微气喘,退步回身时,脸上的面具因她的动作掉落。 原是这面具的系带因万朝最后一刀带动的罡风割裂了。鱼儿一动,这带子便承受不住断裂,面具滑落。 鱼儿俏丽台中,明艳的阳光之下,衣裙飘逸,气质清灵,隽美婉丽的娇容还带着少女的青嫩。一见之下的惊艳与欣喜一如午夜漫步,迷离的夜色下,觅得一株在薄雾之中缓缓绽放的梦昙花。 热闹之中,隐隐响起一股抽气声,渐渐的,那热闹的议论之声也慢慢歇下来了。 一众人怎能想到,这年轻女子不仅武艺俊俏,而且真容竟这般绝丽无伦,灵秀脱俗。 鱼儿是正对着北面的,其容貌,北、东、西三面皆能看见。 台下众人是神色各异,初识鱼儿的,如无为宫门人,或是以往有些渊源的,如宁顾叶生之流,大都掩饰不住眼中的惊艳与欣赏。 坐在东面正中的君临一眼看到鱼儿侧颜,待得她面容转过来时,看清她整张脸,止不住全身一颤,连手中茶盏都把持不稳,摔落在地。 他脸上神色复杂,悲痛与震惊交集,喉结几动,这才艰难的呢喃道:“月儿……” 他站起身来,情不自禁的要走过去,回过神来,意识到不妥,这才站立住了,仍是难以置信,一双眼睛盯着鱼儿打量。 _270 坐在北面的燕悲离也一早立起了身,怔然盯着台上的少女:“师妹?!” 斗武场中,平地里忽然起了一声怪笑,声音宏厚,远远传开,显然发笑之人内力高深。 燕悲离和君临看去,只见任轻狂仰头大笑,双眸赤红,状若癫狂,疯魔一般呢喃:“是你!” 燕悲离和君临见状,已知道是骤然瞧见这少女与旧人八分相似的容颜,任轻狂被勾的心魔大动。 鱼儿站立台上,皱起眉来,她不喜欢别人那样炽热直白的目光,各怀心思的打量,捡起台上面具便要下台。 一众人对这发生的变化都是诧异,不知这无月教的教主为何发笑,就见他身姿一众,跃到台上,一手朝鱼儿抓来。 变故陡升,鱼儿见来者不善,退身闪避,然而任轻狂迅捷无伦,鱼儿只感到一阵急风袭面,那人已来到了身前,抓住她手臂。 任轻狂身姿高大,比鱼儿高了大半个头,他高举鱼儿手臂,将她提到自己面前,俯视着她。 燕悲离怒喝:“任轻狂,你做什么!还不退下!” 任轻狂似猛然回神,脸色一变,冷峻狂傲,道:“本座见猎心喜,要和这位小辈切磋切磋!” 君临冷声厉喝:“你休想动她!” 场上事态是峰回路转,一众人瞧得满脸迷茫,不知这先前还好好的三人,怎么又被牵动了怒气,似要大打出手一般。 鱼儿被任轻狂制住,在众人眼中,她就如一尾鱼儿。任轻狂情绪不对,勃然一怒时,弄死她就如弄死一尾鱼儿那般简单,是以众人都不觉的摒住了呼吸,暗暗为这花一样的姑娘落入这样险境而感到惋惜。 望楼上花莲三人见任轻狂上台就觉得不对了,纷纷纵身跃上,要上台帮鱼儿,才走到清酒身边。清酒伸出羽扇拦了拦,幽幽说道:“不必去了。” 唐麟趾道:“但是鱼儿她……” 一语未了,那任轻狂抓住鱼儿,说什么要与小辈比试,就一掌朝鱼儿身上拍落,众人去时已是不及。 电光火石之间,东南两面,两道身影同时闪出,动如雷霆。 一人出剑,剑气动九霄。一人出掌,掌力撼山岳。 这两人修为至深,出手之时。众人只觉得遍生寒气,平地风起。 _271 任轻狂‘咦’的一生,长袖一搅,挡住剑气,又出右掌,挡住右边而来的大悲掌。 这上来两人,一是那无为宫老者,一是那少林寺方丈大师空明。两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任轻狂被两人夹击,被逼的退了一步,眼见武林之中两大高辈拦在鱼儿身前,维护之情甚深,出手竟是比君临和燕悲离还要快一步,显然是一直在关注鱼儿动静,一察觉到不对,便跃身上台了。 任轻狂笑道:“晚辈不过是见到练武奇才,爱才心切,想要指点指点,两位老前辈这么激动做什么,像是怕我伤了这姑娘一样,这姑娘可是与两位有什么瓜葛?” 那老者一哼,白须颤动:“你耳聋了,先前没听见,这丫头是我们无为宫的弟子,你要与她比试,至少也得老夫同意了才行!你贸然出手,倘若伤了她,便是与我无为宫为敌!” 任轻狂又对空明道:“大师这样慇勤相护,难不成这姑娘也是你佛门弟子不成。” 空明手中挂着念珠,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位姑娘与佛门有深缘,贫僧在此,必要护她周全。”这大师声音虽是慈和,但话语却有一股威严在。 台下一片惊叹,没料到这姑娘年纪轻轻,与武林两大门派有瓜葛,竟然能引动这两大高手如此紧张她。 众人不禁纳罕:“这姑娘原是这样尊贵的人物,但是这样的地位、身份与姿容,怎的会完全没听说过?” 此时,燕悲离也飞身上台,挡在鱼儿身前,一挥右手,脸色又冷又沉:“任轻狂,你若敢伤她,坏了天下会武规矩,名剑山庄即刻逐你无月教下虎啸山!” 任轻狂觑着燕悲离:“你是担心我伤她,还是担心我坏了天下会武规矩?” 燕悲离沉声道:“这是名剑山庄,不是任你嚣张的地方。” 任轻狂看了鱼儿一眼,笑着意味不明的说道:“我怎会伤她,我不会伤她。” 这一句似乎戳到燕悲离怒点,只见他剑眉一竖,双目赤红,狠狠瞪着任轻狂,衣袖无风自动,竟是运气内功,似要出手。 任轻狂眼神嗜血:“怕你不成!” 众人看的糊里糊涂,先是任轻狂抓着一个小辈动手,后又是两大高手拦截,现在换成旧仇相斗了? 众人正想这第四日才开始的高手之间的争斗会不会就此提前,就看一又一道身影上台,却是君临。 君临将燕悲离一拦,说道:“燕兄,此时不宜争斗。” 燕悲离怒目相视,丝毫不领他劝解之情,恶声道:“这恨,你能忍!我不能!” _272 君临看了眼鱼儿,眸光之中带着些许疑惑,却又满溢着怜爱,向燕悲离道:“你是主,他是客,你还要主持大局,怎能在此乱了分寸……” 说到此处,他声音一低:“再说,这姑娘的事,你不想先弄清楚么。” 燕悲离听得此处,神色方才一松,皱了皱眉,一摆衣袖,罢了手。 此刻台下的清酒早将君临、燕悲离、任轻狂,瞧见鱼儿时的神态尽收眼底,或痴狂、或悲痛、或怜爱,完全不是见到一个陌生女子该有的。 她姿态散漫的坐在椅上,食指关节顶在太阳穴处,羽扇轻摇,旁观台上的一幕幕。 忽而心念一动,直起身来,向珠玑笑道:“你上次没说完的这三家的恩怨,继续说与我听听。” 天下会武(十一) 珠玑抿了一口茶,笑道:“司命怎么对这三家的恩怨这样感兴趣?” 清酒说道:“看戏得看全套。知道了前因后果,才更有意思。” 珠玑放下茶盏,双手拢在袖中:“司命说的是,不知上次小生说到了哪?” “任轻狂恋慕云遮月。” “对!对!这两人倒也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珠玑望向比武台,长声一叹:“祸事开端之时,也是如今日这般,正在举行天下会武……” 清酒略一思索,问道:“十六年前?” 珠玑道:“正是!那时九霄山庄风云暗涌。云遮月已怀有身孕。君临受其父,也就是君老庄主君鼎天之命率一众弟子赴无为宫参加天下会武。而那时君鼎天的义子君震正打算带着自己儿子君昊康密谋夺取九霄山庄。” 清酒道:“等等,君昊康?” 珠玑道:“怎么了?” 清酒沉吟着:“昊康……”她忆起在成王墓中抢夺哀鸿剑的那对父子。鱼儿杀的那人,那蒙面的父亲似乎唤那人做昊康…… 这世间有这般巧的事? 珠玑叹道:“君鼎天庄主侠义仁善,收了孤苦无依的君震做义子,悉心养他长大,授他武功,保他衣食无忧。君震已是地位尊贵,只可惜这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不思报恩,却心心念念这九霄山庄的庄主之位,企图弑父杀兄,夺取山庄,似这等人,比那牲畜不如。” _273 清酒皱了皱眉,露出一股厌恶的神色,问道:“后来呢?” 珠玑道:“两人知道任轻狂对云遮月未死心,情知以自身之力,难取九霄山庄,便联系了任轻狂,与任轻狂合谋。两人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君震要九霄山庄,任轻狂要云遮月。” 清酒笑道:“借刀杀人,不仅能得到九霄山庄,事后有心,还能将一切事全推到任轻狂身上,免得自己惹一身骚。君震打的好算盘。” 珠玑深为赞同,点头道:“小生也觉得如此。这君鼎天生有二子,长子君傲然,次子君临。这义子君震按年龄排在第二,君临还得唤他一声二哥。” “君震密谋九霄山庄,与任轻狂联手杀了君鼎天和君傲然,夺下九霄山庄后,全然可以对外称这一切都是任轻狂觊觎云遮月而做出的疯狂之举,将自己摘个干净。” “待他继承山庄,就算君临回来,按君临品行,心想长兄为尊,必然也不会与他来挣。到时君临再前去找任轻狂报仇,两虎相争,两败俱伤,除了君震心头大患,君震只需坐收渔翁利便好,实在是用心险恶。” 清酒见他滔滔不绝,对君震极为不屑,好笑的摇了摇头。 珠玑说的口干舌燥,抿了口茶,叹息:“江湖传闻是这君震在九霄山庄下药,才使得任轻狂带领绝龙教众不费吹灰之力击败了君老庄主和君傲然,否则以君老庄主那等功底,怎会惧怕这些宵小。唉!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君震那厮,害怕留下君老庄主和他大哥会祸患无穷,竟也能将其狠心杀害……” 清酒道:“云遮月呢?”她心中预感,接下来的事,才是她想要知道的。 珠玑道:“说起这云遮月,也不愧是一代女侠,相传她当时怀有身孕,无力反抗,眼见九霄山庄内乱,任轻狂前来插手的原因在她,当机立断,一口答应愿意同任轻狂离开,条件是救下山庄众人。” “那任轻狂也是人如其名,轻狂桀骜,丝毫不顾虑留下九霄山庄会有怎样祸害,终是应下了云遮月的要求。” “绝龙教当场反水,任轻狂领着绝龙教众灭了君震父子党羽,君震父子哪里料到任轻狂竟因云遮月一句话,便不顾同盟之情,慌乱之际,与任轻狂交手不敌,身受重伤逃遁无踪。” “君老庄主和君傲然被杀,只余下君傲然两名幼女,九霄山庄死伤无数,自此元气大伤。残余山庄之人拦不住任轻狂,也只有眼睁睁看他带走云遮月。” 珠玑叹了又叹,摇头晃脑,若有一柄折扇在此,定有一副指点江湖的势头:“这任教主生性痴狂,做了这么多,只叹‘能得佳人身,不得佳人心’。” “这云遮月一身傲骨,性子又倔又烈,不愿受辱,但顾虑到腹中孩儿,怀有身孕期间也甘愿与这任教主虚与委蛇,待产下孩子伺机送走后,便拔剑自刎了。” 清酒一扬眉,已然抓住了一丝念头。 珠玑道:“云遮月死后,任轻狂颠狂入魔,喜怒无常,至此将绝龙教改为无月教。君临回到山庄,闻晰前后之事,前往绝龙教要人,却是晚了一步,得知云遮月身亡,大悲大恸,与任轻狂交手,重伤而归。” “待得燕悲离闻知噩耗,那便更晚了,那时任轻狂也不知将云遮月的尸身是烧是埋是藏,燕悲离和君临连云遮月尸首也要不回来。” “燕悲离一恨任轻狂逼死云遮月,二恨君临不能如他承诺的那般护云遮月周全,将这无月教和九霄山庄都恨上了。这十数年一过,及至如今,三方势力的仇恨便是越积越深。” _274 清酒问道:“那孩子呢?云遮月那个孩子呢?” 珠玑道:“这就不知道,任轻狂骗二人说是杀了孩子,让那孩子陪她母亲去了,然而真相如何,真相如何,嘿嘿……”珠玑望着台上一笑,其心思通透,聪慧敏捷,在荣城说书时,清酒便领教了,见他目光看着鱼儿,知道他已看破一二。 清酒笑了一笑,沉吟道:“十六年啊……” 清酒看向台上那三人。任轻狂邪肆,神态之间对燕悲离和君临两人都流露出厌恶之意。君临沉着脸色,对任轻狂是痛之入骨的愤恨神色,但对燕悲离却较为客气。而燕悲离,却是对两人都不待见。 清酒打量半晌,心中笑道:“哈!真是纷乱的因缘纠葛!” 两人谈论声音低沉,众人又一心系挂在比武台上,是以这开阔之地,两人说的话也没什么人听在耳中,便连一旁的厌离和齐天柱也不知道,只寻思着要上台将鱼儿解救下来。 君临劝说燕悲离先弄清楚鱼儿身份,燕悲离便罢了与任轻狂厮杀的念头。比武台上,一场争斗因鱼儿而起,也因鱼儿化解了。 然而此事还远未告终,不论是无为宫,还是少林寺,是名剑山庄也好,是无月教也好,九霄山庄也好。鱼儿身上存了诸多疑问,他们要弄清楚,必要留下她的,便寻思着如何将她拉到自己阵营之中。 燕悲离最先开口道:“姑娘,是名剑山庄防范不严,让你受惊了,请到上座,在下给你赔罪。”燕悲离笑的慈蔼,面容可亲,又将姿态放的极低,鱼儿心中不禁放下几分戒备。 那无为宫的老者是个急进的,眼见鱼儿若是答应,燕悲离就把鱼牵走了,他心中还有疑惑未解,得先留下鱼儿,便叫道:“费不着燕庄主赔礼道歉,这事本也不是你的过错。” 说到此处,这老者横了任轻狂一眼,转过头来对鱼儿说道:“方才你这剑法有两处错误,先同我回去,我再加指点指点。”俨然一副师长模样,这剑法中有错误自是这老者要将鱼儿骗下去扯得幌子。 少林寺的空明大师朝众人微行一礼,念道:“阿弥陀佛,姑娘,贫僧有事相询,不知可否随贫僧去,私下一谈。”这空明大师实话实说,也不做什么伪装。 鱼儿因这俩是厌离和齐天柱的师门,心怀敬意,不知该答应谁,好生为难。 花莲几个见鱼儿身陷五大宗门的争抢之中,他们伪装前来名剑山庄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现在鱼儿上台比武,大出风头,反倒是比先前更加麻烦了。他们若是上去解救鱼儿,自然能带她脱身,可这一来,不免暴露身份,若不上前去,又叫鱼儿茫然无措,孤立无援。 思来想去,头都大了。心想:“这无为宫和少林寺找上鱼儿也罢,怎么这名剑山庄、九霄山庄、无月教都缠上鱼儿了。” 花莲道:“清酒。”想让清酒来拿主意,却见清酒心不在焉,望着大门,轻轻呢喃:“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花莲扬了扬声:“清酒!” 清酒回头来看他,问道:“怎么了?” 花莲道:“我们要不要上去带鱼儿离开?” _275 清酒耳朵一动,听得空中风声有异,笑颜一展:“我们去不合适。” 花莲一愣:“我自然知道我们过去不合适,但也不能放着小鱼儿不管,上面那几个老妖精,一副要吃了小鱼儿的模样,吓着小鱼儿怎么办?” 清酒摇摇头道:“鱼儿胆子肥的很,轻易吓不着的。” 花莲无奈:“我哪里是在跟你说笑!” 正说话,空中风声劲急,他朝空中看去,只见一道青影掠过望楼,飞身而来,来人朗声大笑:“这次的会武这般热闹,看来老头子来的不错。”这人说话中气十足,声音苍劲。 话语传到众人耳中,众人均感耳鸣不止,胸腔震荡,不禁心中惊骇,这等功力,世间能有几个! 那人落到台上,众人看清来人容貌,心想果然如此,又是惊讶,又是欣喜,惊呼:“是解千愁前辈!” 燕悲离连忙迎上前来:“解老前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是得罪。”身为四圣,人所敬仰,但如今四人全数归隐,难觅音讯,唯独解千愁会时不时涉足江湖。燕悲离也曾去信到小青山,期望解千愁出席天下会武,若得他出席,自然是荣威倍增,可心中知道他不喜热闹,所以也没抱多大希望,如今见他出现,自然是又惊又喜。 解千愁挥了挥衣袖,说道:“老头子任性惯了,这次上山也没通知什么人,实在也怪不到你……” 说得一半,一双眼睛瞄到鱼儿,随后往她身旁几人瞪了两眼,问道:“你们围着我徒儿干嘛?” 众人惊诧之中,呆了半晌,良久回神,看向鱼儿,说道:“解老前辈,你说这位姑娘是你的徒儿?!” 天下会武(十二) “是啊,怎么了?”解千愁朝鱼儿招了招手,鱼儿越过几人,站到他身边。 鱼儿问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解千愁胡子一吹,轻哼一声:“天下会武,你能来,师父就来不得?” 鱼儿听他话中有异,心念一动,顺着他斜着的目光,看向台下的清酒。 花莲俯低身子,在清酒耳边低声问道:“解千愁怎么过来了?还赶得这么巧,你像是早料到他会过来的一样。” 清酒道:“我叫他过来的。” 花莲惊道:“啊?!他这么难对付,你酒方子都给他了,他还这么听你的话,你怎么做到的?” _276 清酒撑着下巴,笑意清浅:“就只是很平常的让流岫给他去了封信,告诉他我们来参加天下会武了,至于他来的这么巧……其实他这还是来晚了的,昨日珠玑便告诉我,解前辈已于十数日前启程了,我算一算时日,按他脚程,最晚也是今日到。” 花莲几个看着她的笑意,心底是不信,只是到底为解千愁到来而轻松不少,至少有解千愁在,没人敢再为难鱼儿。 燕悲离和君临得知鱼儿是解千愁弟子时,又是欣慰又是纠结,脸上笑着道:“原来是解老前辈弟子,失敬。” 解千愁还未看懂这场上的气氛,说道:“还只是个丫头,两位庄主按年龄都可以当她爹爹了,也不必跟她讲这些虚礼,日后这丫头还要承你们多加照顾。” 这本是客套,但君临和燕悲离听了解千愁的话,却是一扫先前万种情绪,脸上洋溢着怜爱又温柔的神色:“前辈说的是。” 那任轻狂一早听解千愁说鱼儿是他徒弟,斟酌一番,早已罢手下台。 无为宫的老者瞪着一双眼,对解千愁道:“你徒弟?她怎么是你徒弟?!” 解千愁看向他,哈哈笑道:“漠北?是你小子,这几年不见,你怎么比我老的还快。” 剑漠北涨红了一张脸,直喝:“要你管!”武功修炼至化境,不说容颜永驻,也能延缓衰老。剑漠北与他解千愁功力还差上一截,两人隔着十来岁,看上去倒是一般年纪。 解千愁拍了拍鱼儿脑袋,对他介绍道:“这是我徒儿,我与你师尊同辈,这丫头日后便是与你同辈,也算是你师妹,你日后可得多照拂她!” 剑漠北怒道:“她分明是我无为宫弟子,怎么成了你徒儿!” 解千愁道:“她几时成了你无为宫的弟子了?” 那与鱼儿比试过的万朝还未离去,仍在台上角落,听得他们谈论,愤怒难当,对鱼儿道:“你不是无为宫外门弟子,却打着无为宫的旗号,你消遣我?!” 台上台下又被他吸引了注意。台下众人虽不喜这人,但心中到底是觉得谎报师门不妥,只不过碍于解千愁在上,无人敢说话罢了。 解千愁看了这人一眼,问道:“这小子是谁?” 剑漠北是个长辈,虽然先前因万朝言辞不逊而恼火,但既然有鱼儿帮着出了口恶气,便也不计较了,心平气和的将鱼儿和万朝比武的前因后果简述了一遍。 解千愁向万朝笑道:“我徒儿确实是无为宫的挂名弟子,不算是骗你。小子,你倒也挺狂,年轻人轻狂不全是坏事,但得学会收敛,你说是不是。”解千愁并未问清鱼儿缘由,便出言相互,众人不知,见解千愁都这般说了,鱼儿又使得了无为宫剑法,便道鱼儿真是无为宫挂名弟子,登时释然了。 解千愁轻飘飘的几句话,说的看似平和,然而那万朝心中如压了万斤巨石,到如今,他方切切实实领会了这四圣之威,确实不虚。 万朝战战兢兢,身子不禁发颤,竟不敢直视解千愁双目,低垂着脑袋:“晚,晚辈,是晚辈冒犯了,前辈恕罪……” _277 解千愁笑了笑,倒也不为难他,一摆手道:“去罢。” 那万朝步伐慌乱的下了比武台。解千愁揽了鱼儿的肩,下了比武台,朝清酒几人的位置走来:“走!走!丫头也跟师父去,好久不见,师父还有好多话跟你说。” 剑漠北和空明大师连忙跟上,喊道:“你且等等,我们跟这姑娘还有话说!” 解千愁一将鱼儿接下来,便同花莲几人离开了。无为宫和少林时也随之离去。 不多时,竟连极乐城、九霄山庄、无月教三处的一行人也先后离去,这台下一时冷清了许多。 一时间也无人去关心下一场比试,纷纷朝解千愁那行人离去的方向看去,心底暗思:“原来那仙子一般的少女竟是四圣之一解千愁的徒儿,想来也是,这样出众的女儿家,自然是来历不俗的!定然是一直被解千愁藏着细心教导,因此在江湖上也不闻她名声!这姑娘地位尊贵,不仅是四圣之徒,还是无为宫挂名弟子,也怪不得任轻狂一出手,两大山庄,少林寺和无为宫都十分紧张,出面相护,那任轻狂行事一向乖张,一直我行我素,无人敢惹他,没想到这次也踢到了硬石头。” 一众人津津谈论,对这姑娘的兴趣一时竟盖过了天下会武的比试。 解千愁一行人离去之后,几乎是被剑漠北生拖硬拽进了无为宫所住的庭院之中,而空明大师在后边也毫不见外的跟了过来。 一众人拥进屋内,顿时显得有些拥挤,是以无为宫的几个小辈和花莲唐麟趾几个都站在外边。 解千愁被奉为上座,他虽不愿,奈何小辈奉茶,他也不好立即就走开了。 解千愁左手边站着鱼儿、清酒、厌离、齐天柱,右手边是剑漠北,剑漠北身侧是坐着轮椅的魏冉,再一旁便是空明大师了。 江影从外端来茶水,给几位长辈都斟了一杯。 解千愁呷了一口浓茶,长舒一口气,说道:“有什么事赶紧问,老头子还有事情跟徒儿商量。”言下之意便是‘有事快奏,无事退朝’,不要浪费时间,妨碍我跟爱徒说话。 剑漠北长叹一口气,向鱼儿说道:“姑娘,可否借你手上宝剑一观。” 空明持着右手,向鱼儿微一颔首,问道:“姑娘,可否借你手上佛珠一看。” 鱼儿其实心中早有所感,猜想到几分无为宫和少林寺为何会突然挺身相护,虽然此刻这两样东西在自己手中,但到底不是自己的东西,听到剑漠北和空明的话,目光就不禁看向清酒。 那两人见鱼儿不答话,反而看向别处,正感到奇怪,便听清酒说道:“鱼儿,给两位前辈瞧瞧罢。” 鱼儿取下手中的佛珠,递给空明,又将右手的剑给了剑漠北。 剑漠北接过剑来,细细一观,又抽出半尺剑身来,但见冷光凌冽,沉吟道:“确实是两仪剑没错。” _278 空明捻转佛珠,说道:“这确实也是苦缘尊者的随身佛珠,姑娘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鱼儿道:“这是他人所赠。” 剑漠北急道:“莫不是……” 鱼儿知道他要说什么,摇了摇头,转头看向清酒。 剑漠北两人立时明白她的意思,同时看向清酒,问道:“难不成是这位姑娘。” 清酒说道:“两仪剑是一叶道人所赠,佛珠是苦缘大师所赠。他二人现下很好,修道悟禅,逍遥自在,两位毋须挂怀。” 剑漠北见鱼儿与清酒关系非凡,事事以她为主,心念一动,激动道:“鱼儿姑娘的太虚剑法也是这位姑娘所授?原来姑娘你才是师尊新收的弟子?!”无为宫上下虽知道一叶隐居藏龙山,但藏龙山山脉连绵千里,一叶具体隐居何处,一众人也并不清楚,而且一叶特意叮嘱,门中弟子不得寻他,一众人也不敢进山相寻,所以对一叶的境况是一丝不知,连他是否新收了弟子也一点不明,只是剑漠北见师尊将自己贴身佩剑都赠予清酒了,所以猜测剑漠北收了清酒为徒。 空明又问清酒道:“听姑娘方才所言,苦缘尊者似与一叶道人在一处的,苦缘尊者佛珠轻易不离身,我瞧姑娘气度非凡,莫不是苦缘尊者也度化了你,收了姑娘做俗家弟子?”在外人看来,少林寺收女徒太过荒谬,但佛门之中只讲究缘法,若是有缘,便会收你做弟子,并不管你是男是女。 解千愁一拍手掌,恍然大悟,叫道:“我是说你这丫头功法有些熟悉,原来是一叶和苦缘的徒儿,哼!不愧是师徒,你这狡诈多端,叫人又爱又恨的性儿与他如出一辙!” 清酒接过剑漠北递来的两仪剑收好,接过佛珠后,交给了鱼儿:“鱼儿的太虚剑法确实是我教授,只不过晚辈并非是两位武林圣尊的弟子。” 剑漠北哪里能信:“怎么可能,倘若不是收了你做弟子,师尊怎会将无为宫绝世剑法传授给你!” 清酒淡淡笑道:“晚辈没有说谎,两位前辈不过是指点了晚辈武功,若称晚辈是两位圣尊的弟子,晚辈是当不起的,两位若是不信,大可以问问厌离,她能为晚辈作证。” 在场的无为宫三人听得这名字,不由得身子一震。 剑漠北呼吸一紧,双眸紧紧盯着清酒,问道:“姑娘,你是说离儿……” 一句话未完,厌离已走来,屈膝跪在了他身前,垂首颤声唤道:“师叔。” 剑漠北听出了是厌离声音,惊喜道:“是离儿。” 剑漠北连忙扶起她来,瞧见陌生的面旁,先是一愣,随后明白是厌离易了容,登时将她上下打量,瞧见两鬓白发,不禁眼眶湿润,但是想着她还好好活着,又释然了,笑道:“好!好!没事就好!” 厌离又愧疚又悲痛,心中酸楚,泣声道:“弟子不孝,如今才来拜见师叔,害得师叔如此挂念,弟子不孝……” 正说着话,身为四瑞之一的江影早已忍耐不住欣喜,也顾不得众多长辈在,冲上来抱住厌离,唤道:“师姐,你没事!你还活着!” _279 厌离听她抽噎着,紧紧抱着自己,像是害怕自己是个幻影一般,想起了墨成规离世,他死前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心中更觉痛苦,轻抚她后背:“对不起,师姐回来迟了,该早些来见你们的,对不起……” 魏冉坐着轮椅之上,相比两人,他显得要平静许多,面上温和的笑着。这些却也只是表面上罢了,鱼儿瞥见他手扶在轮椅上,颤抖着撑了几次,像是要起身一般,终是一点动静没有,他这才收回了手,双手交握,来抑制自己手上的颤抖。 魏冉道:“师妹。” 厌离道:“大师兄。” 魏冉安抚一笑,一如往昔。她下山归来,他站在山门迎接,恍然之间,厌离竟觉得自己身在少年之时,待回神,倍感物是人非,终是忍不住,两行清泪滑落。 魏冉温声道:“回来就好。” 天下会武(十三) 清酒又向空明大师行了一礼,笑道:“这边也有一位弟子要认师门呢。” 那空明自然而然的就看向齐天柱,他先前一眼就瞧见齐天柱了,因他身量实在异于常人,所以不自觉便多瞧了两眼,联想到自己徒儿了尘,只是面貌大不相同,如今清酒一说,他心中已是明了。 齐天柱上前单膝一跪,双手合十:“师父,弟子了尘现在才来拜见,请恕弟子罪过。” 空明一笑,说道:“你虽已还俗,不是我弟子,但心有我佛,便是佛门弟子,贫僧能与你再遇,也是有缘,深感开怀。起身罢。” “是。”齐天柱见空明如此说,心中师父不认他的担忧尽数散去,脸上满是快意,起了身。 清酒一行人将地方腾给师徒重聚的几人,告辞之后便往宁清园去,那解千愁竟也不去别处,跟着他们一道往宁清园走了。 厌离与师门之中几人相叙离别之情,从三人口中得知了墨成规离世和魏冉受伤的缘由。 原来当年厌离离开无为宫后不久,苗疆之地拿人试蛊的事频频发生,连蛊皇也压制不下,平民深受其害,各门派商议之后,纷纷派出弟子,组成一队人马,深入苗疆,为名除害。 这是武林众人第一次齐心协力,除魔卫道,只可惜结果不如人意。墨成规便是在那一战之中丧命,魏冉身中蛊毒,再难站起,各门派死伤众多,也没能将那主谋者找出来,唯一能让人欣慰的也不过是那次行动让那些拿人试蛊的人安分不少。 厌离听得此处,不免又是一阵难受,紧皱着眉头:“拿人试蛊这事,我们去年经过苗疆与云梦的边界之地时也曾遇见过。” 魏冉道:“那是什么样的人?” 厌离摇了摇头:“下蛊的人没遇见过。我们到的时候一整个村子的人都已经中了蛊,那蛊能吸食人的血肉,将人变成行尸走肉,虚怀谷的弟子和我的一位朋友都曾为他们解过蛊,也比我们先到,说不准会知道些什么,待我问过我那朋友,再详细的说与你们听。” _280 魏冉点头:“无为宫与虚怀谷也算的上有些交情,虚怀谷那一边便由我和师叔来问罢。” 剑漠北握着茶杯,想起什么,忽然一顿,问厌离道:“说起来,与你一道的那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当真不是师尊收到弟子么?说什么只是指点,可师尊怎会将本门绝学传给一个外人?” 厌离淡淡的笑了一笑:“她并没有隐瞒,她确实不是师祖和苦缘大师弟子。至于来处,我所知也不多,我到藏龙山时,她便在了,听师祖和苦缘大师之言,是要教导度化她,不论如何,她是个可信之人。” 剑漠北问道:“这些年你都在藏龙山养伤?” 厌离道:“三年前我与她一道出了藏龙山,游历江湖,路上结识了不少朋友。” 剑漠北抚着茶盖,连连点头,叹道:“如此也好,我见你比以往通透明朗不少。”说着,剑漠北又笑了笑:“你这性子,能与那行人融在一处,想来那一行人都是俊逸之才,各有不凡之处,师叔也想结识结识,等得了空,请他们到一趟无为宫,师叔要亲自谢谢他们。” “好。” 别来话多,几人一聊之下,竟聊到了月上柳梢。 齐天柱已回到宁清园了,厌离辞别师门几人后,也往宁清园而去。 时至深秋,空中云朵从月前飘过,夜色忽明忽暗,夜色清凉,带动一股幽香。 厌离方踏出花墙的拱门,从一侧树下阴影中闪出一道人影。 厌离心下一凛,急往后退,只是慌乱之下未折退路,一下子撞到花墙之上,没了退路。 霎时之间,来人已逼近,一手撑在墙上,拦住她去路。 秋夜之中没有蝉鸣,静到深处,那轻绵的呼吸声也觉得刺耳。 厌离面色一瞬之间恢复如常,淡淡开口:“城主,不知深夜拦路,所为何事?” 雾雨一身黑色长衣,融在夜色之中,阴云移走,月华洒落,她漆黑瞳仁之中蒙上一层银光,那是惑人的光芒,霸道的叫人迷失其中。 厌离不着痕迹的撇开目光。 雾雨唇角一勾,执起厌离耳鬓一缕白发,放到面前,似在轻嗅,又似在亲吻:“先前我就闻到你的味道了,我知道你来了。” 厌离道:“那便如何?” _281 “所以我来找你了。”雾雨将声音压的低低的,听在耳中,又酥又麻:“你知道我不会轻易放走你的。” 厌离不为所动,她淡淡道:“我与你已无瓜葛,你若守礼,我们也勉强算的上点头之交,你若苦苦相逼,这里是无为宫,没人会任你施为。” 雾雨身子更加贴近几分,她腰肢软的像是没有骨头,靠在厌离身上,拇指轻轻摩挲厌离唇瓣,说道:“前些时日才与我在床上恩爱,今日便说出已无瓜葛这样无情的话,你的心是冷的么。” 厌离用拂尘隔开她抚摸自己唇瓣的手,又一手将她推离。 雾雨笑道:“你不怕我将这事传出去,损了你的名声?” 厌离笑了两声。雾雨迷茫的看着她,见她垂下首来,神色无奈又痛苦:“我厌离有什么名声?” 雾雨脸色一僵,心中某处一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刻花墙另一边传来脚步声,却原来是江影追了过来,察觉到花墙边有人,原是害怕打搅,眸光之余瞥到是厌离,她定睛来看,见另一人竟是雾雨,不由得神色大变,怒道:“你来做什么!” 江影挡在厌离身前,将雾雨和厌离隔了开来。 雾雨不以为意,退后两步,笑道:“不做什么,不过是与你师姐叙叙旧罢了。” 厌离道:“话说完了,你回去罢。” 雾雨歪头看向江影身后的厌离,柔软的发丝从她耳后滑到前面,她黑眸之中盛着两汪温柔的月色:“那……明日再见。” 厌离惊异于她干脆的退步,压了压眉,还未说话。江影已回呛道:“你这女人,我师姐永远都不会再见你!” 雾雨撩着自己头发,慢慢顺到耳后,动作优雅从容:“小丫头,这是我和你师姐之间的事,外人最好不要插手。” 江影脸色一沉,冷怒道:“雾雨,你不要太嚣张,你杀了我师叔一事,掌门看在是你们父女私怨,师叔有错在先,放你一条生路,并不多为难你,这是掌门仁义,不代表是我无为宫怕了你。” “但你利用我师姐,害她负疚多年,我师姐可得罪过你,伤害过你,她有何过错!这一事错在你,无为宫本没打算放过你,不过是因为师姐为你求情,这才又放了你一马。你还恬不知耻,缠闹不休!你又想在她身上图谋什么,又想如何害她!” 江影声声责问。雾雨端着手臂,先前抚摸过厌离唇瓣的手指,揉摸着自己嫩红的下唇,一双眼眸深深的望着厌离,不紧不慢:“谋取什么?”她笑的意味深长,声音暗哑,又绵长又缠绵:“谋取她的心。” 江影脸红过耳,怒斥:“你这女人好不要脸,知不知道羞耻是什么!” 江影一把抓住厌离的手,说道:“师姐,我们走,不要理这疯子!” _282 江影将厌离又拉回无为宫所住庭院之中,回头对雾雨道:“你若再靠近师姐半步,我无为宫弟子绝不会再善罢甘休!” 雾雨没有跟过来,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离去,浓浓夜色之中,犹如一尾黑冷的凤尾蝶。 厌离斜睨了一眼,收回目光,问江影道:“这么晚,你怎么出来了?” 江影停下来,取出两瓶丹药来给厌离,说道:“门中寻觅了不少治疗经脉的灵药,先前忘了给你了,我正要拿过去给你的,希望对你双腿有好处。” 厌离道:“麻烦你了。” 江影吞吞吐吐,犹豫再三,终究是说道:“师姐,那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人,日后……日后,你离她远些罢。” 厌离垂下眼睫,极轻的一声叹息:“我知道。” 当晚厌离睡在了无为宫住处。 另一边,清酒一行人伴着解千愁回到宁清园。早有名剑山庄遣了一众下人前来伺候,又送了不少东西,当真是‘赔礼’。 花莲翻着那些灵芝鹿茸,感叹道:“名剑山庄果然是财大气粗,一言九鼎,说赔礼就赔礼。” 一行人大多不喜外人伺候,遣散了下人。鱼儿让解千愁上座,给他倒茶,问道:“师父,你当真是来参加天下会武的?” 解千愁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唇上的胡须随着飘动了一下,指着清酒道:“你这丫头,真真是坏!算计老头子,一套一套的!跟一叶一个德行!” 鱼儿讶然,心想:“清酒离开小青山半年多了,什么时候又得罪师父了?”她眸光看向清酒,意在询问清酒又做了什么,惹得解千愁这样生气。 清酒故作不知,问道:“晚辈哪里又得罪您老了,惹得你这样大动肝火?” 解千愁也不跟她绕弯子:“你这丫头少给老头子我装蒜!你这算我会来,算得十拿九稳,满是把握的样,你心底不知道?!说!你给的那酒方子是不是漏了什么,我酿出来的味道总是与你葫芦里的差些!” “你若是不说!你若是不说!”解千愁站起身来,左看右看,像个长辈要找棍子教训顽劣不堪的小辈一般。鱼儿连忙上来拉住他,怕她师父急了,真不小心伤了清酒。 清酒泰然而立,笑说:“还有这么个事?我想一想……嗯,可能是前辈那酒是新酿的,所以味道不够厚重,毕竟晚辈这酒,酿了也有五六年了。” 解千愁一愣,自己琢磨了一下,新酒味道清冽,确实是少了几分淳厚的。他这人于酒道上是吹毛求疵的,尝过了更好的酒,难免就对略有不足的酒不满,所以用清酒那酒方子酿出酒来,尝了好些都觉得味道不对,也不及多想,便来兴师问罪。 眼见这是错怪了人,解千愁道:“哦,原来是这样,那……” _283 解千愁眼睛瞄向清酒腰间的酒葫芦:“那……” 清酒和鱼儿看出他的意图。鱼儿哭笑不得,深知师父脾性,不知如何劝,索性也不说话。 清酒道:“解老前辈,晚辈五六年前酿的酒可就这么点了,你好歹也是个长辈,不会连这也抢走罢。” 解千愁面子上挂不住,偏过头去,道:“哼!你把老头子当做什么人,怎会抢你一个小辈的东西!”浑然忘了小青山盗酒一事。 天下会武(十四) 当晚解千愁便歇在宁清园。花莲和阳春挤在一间房中,给解千愁让了一间厢房出来。 晚间鱼儿和清酒回到房中,谈起比武之事。清酒放下茶水,笑问:“想要什么?” 鱼儿叠着两人洗净的衣裳,放进柜中,问道:“什么?” 清酒道:“白日里许诺你的,你若胜了,我便答应你一个要求。” 鱼儿半蹲着身子,合上柜门,右掌抵在冰凉的梨花木上,沉默了一会儿。当时兴起,其实心中并没有想好要提什么要求。 清酒道:“若是没想好,便日后……” 鱼儿起身来,走到清酒身前:“可不可以,抱一下我……” 清酒一脸茫然:“抱一下你?”半晌,哑然失笑:“我道什么,鱼儿你想了这么久,竟想出这么个要求么,你是认真的?” 鱼儿点了点头。白日里的那些事让她心神憔悴,那些人瞧她的眼神,比一场比武都来的让她累,她受不了那些人强烈的目光,她现在只想找一个安静的所在,靠在柔软地方待一会儿。 她的所在之处自然是最让她安心的。 清酒站起身来,比着手势:“是这样横着,还是这样竖着抱?” 鱼儿轻咬内唇,眸中波光潋滟,微显嗔怪:“就寻常那样……” 清酒走到她身前,轻柔的将她整个搂在怀里。 鱼儿顺势靠在她肩上,放纵了自己片刻,汲取她身上的温度,心脏的位置与她贴的这样近。 _284 清酒顺着鱼儿的长发,看着窗外明丽的月色,不知是否是虎啸山高,便连那月亮都觉得近了些。 清酒喟然感叹:“我一直以为是一块顽石,没想到是一块宝玉。” 鱼儿迷迷濛濛的,全身放松之后,连带声音都有些嘶哑,她问:“什么?” 清酒道:“我在夸鱼儿是宝玉啊。” 鱼儿笑道:“总觉得不是这样。” 清酒道:“为什么?” 鱼儿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清酒总是不把话说尽。” 清酒轻轻笑道:“真的在夸你啊。” 翌日,鱼儿因前一天比武一事,起的仍是有些晚。清酒依旧没叫她,问起来,又是花莲几人起晚了。 鱼儿不禁奇怪,笑道:“他们很少这样贪睡的呀,昨晚是去做贼了么?” 清酒笑道:“谁知道呢。” 一行人赶到斗武场时,又是午时了。这几人一过来,因着解千愁和鱼儿的缘由,场中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朝他们看来。 燕悲离本要请解千愁上座,不料解千愁摆了摆手,辞了燕悲离好意,同清酒几人坐在旮旯里。 那本只有两个座位,燕悲离急遣人添加了两个位置。 清酒几个还未过去,就见一道人影一闪,已大剌剌的坐在了一张椅子上,拿着酒葫芦,看着台上比武。 几人走过去,花莲定睛一看,折扇指着他叫道:“啊!是你这糊涂酒鬼!”这人原来就是在江南被那秦暮所骗,替他守宅的武尊豪云。 豪云听得叫声,挠挠了自己那乱胡子,懒懒的看了花莲一眼,叫道:“哎哟,好巧。” “……” 一行人落了座,昨日站着的今日依旧站着。 _285 几人听得解千愁一番解释,原来这两人在山下遇见,便结伴而行了。 几人一想也是,都是好酒的,自然能聚到一起去。 那台上比斗了几场,众人看的也提不起多少兴趣,大都四下闲聊。 清酒与豪云是坐在一边的。鱼儿瞥了一眼,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大多是清酒主动开口,在江南时,两人分明是不熟的。面对外人,鱼儿从未见过她这样热情,不禁多向豪云看了两眼,心头没来由的烦躁。 正自出神,台上比斗胜了的那青年弟子,突然走到清酒他们这边来,弯身一拜,朗声道:“晚辈想要与解千愁前辈高徒比试一场,不知可否有这荣幸。” 这天下会武之中,有向胜者挑战的权利,鱼儿昨日胜了一场,她自然在可挑战之列。 鱼儿昨日一战,大出风采,又因她是解千愁徒儿,与无为宫和少林寺有所瓜葛,早被众多人物关注,此次被人挑战,倒也不出众人意料。 解千愁朗笑一声:“丫头,去罢,师父骨头老了,懒得动弹,这次天下会武是不出手的,你来替师父动手,叫天底下瞧瞧师父本事。” 解千愁以掌法闻名天下,很少使刀剑,他一套掌法精妙深厚,要全部学来十分不易。鱼儿也不过入门,上台比试还是无为宫剑法拿手,但他既然开口,鱼儿自然依他,依旧拿着清酒两仪剑上了台。 那挑战的人是青年子弟,内力比鱼儿不如,所使剑法虽有大家之风,但终是不敌鱼儿,败下阵来。 一片叫好声中,鱼儿正要下台。一名身穿白衣的俊秀少年,手拿一只竹笛上了台来。 这少年朝着鱼儿行了一礼,说道:“姑娘好,在下是七弦宫弟子子夏,想请姑娘赐教。” 七弦宫曾卖过清酒面子,医治烟雨楼主,七弦宫必然是和清酒有些瓜葛,鱼儿一听是七弦宫,不禁就对这七弦宫弟子客气了些:“领教不敢当。” 鱼儿还礼道:“解千愁弟子鱼儿。”言下之意已是答允与他一战。 子夏见她这样客气,甚至第一次在台上自报姓名,脸皮泛红,微垂了头,说道:“鱼儿姑娘请。” 台下见这少年脸皮薄,跟人姑娘家才说一句话就脸红了,那些混江湖,莽气十足的人就起哄:“小兄弟,你这可不行,说句话就脸红,这要是洞房花烛,你不得血液逆流!” 清酒听得起哄的声音,侧眸向台上望去。 鱼儿知道七弦宫是以音律见长,以乐音蛊惑神智,须要得一个先手,所以主动退了十来步相让。 子夏见她如此,微点了头以示敬意。他手指落在竹笛之上,薄唇轻贴吹孔,稍顷,舒缓悠扬的笛声响起,声音平和,听不出一丝杀伐之意。 _286 鱼儿皱了皱眉,等了片刻,不见有什么古怪,主动进攻,飞身前刺。那所隔的十来步转瞬便被鱼儿跨过,剑锋指着子夏心口,很是平淡的一剑,意在试探。 然而子夏立在原地丝毫不躲,鱼儿正诧异,待那剑近子夏身躯半尺内时,剑锋却一偏,从腰侧划过去了。 这一下叫鱼儿惊诧万分,她本意并不是要刺偏的,确确实实是照着子夏心口攻去,怎会鬼使神差的留了情…… 鱼儿失神之间,子夏竹笛一转,将竹笛当作了短剑,朝鱼儿肩头点来。 鱼儿迅疾躲过,连退两步,不禁远离了子夏,心生警惕,再不敢轻视。 子夏竹笛再靠嘴边,这一次吹奏的曲子一改先前,潇洒激扬,侠气四溢,叫人神往策马扬鞭,快意江湖的肆意逍遥。 鱼儿心中热血一涌,恍惚之间,身子已再次攻向子夏。 她心知不对,她原本意念是先要试探观望,沉着应对,但此刻竟激进向前,不仅再次主动出击,所出剑招一改先前沉稳,显得浮躁了许多。 如此一来,破绽便露了出来,子夏用竹笛应对自如。 清酒撑着脸颊,似笑非笑:“七弦宫这一代倒也有些才俊。” 豪云喝了口酒,舒出一口气:“怎么听你这话不像是在夸人。” 台上鱼儿止不住的焦躁,这般心神不受自己掌控的感觉着实不妙。她一咬舌尖,拚命沉心,思索应对之策,忽而脑中灵光一闪。 再次逼近子夏,气势虎虎,子夏一惊,不自觉运起轻功后退,口中吹奏笛音更高更急。 鱼儿惊觉罡风迎面袭来,这七弦宫功夫之妙,不仅能乱人心神,更能让声音化作利刃。 鱼儿侧身避开,仍是被那罡风在衣裳上划了一道口子,同时也觉得两耳疼痛难忍,胸闷难当。她虽不适,然而动作更快。 她那轻俊的轻功,子夏是见过的,心中一生怯意,动作便慢了,被鱼儿追上。 鱼儿从下抬手而上,并不用剑。 这是解千愁所授掌法,叫作风月自来,解千愁好酒,是以所取一众掌法名称颇具诗意。这一掌与佛门观音千手有异曲同工之妙,看似只有一掌,实则后劲连绵,掌力笼罩四面八方,一掌打过,后边还有千百掌。 鱼儿急中生智,用这招掌法,她不信自己还能打空。果不其然,那子夏躲不过去,被鱼儿猛然一击,打飞了竹笛。 _287 竹笛一飞,鱼儿迅起一剑,再刺子夏胸膛,这一下再未刺偏,结结实实点在子夏胸膛之上。 子夏还以为自己要受伤,不禁闭上了眼,却未感到预期的疼痛,睁眼一看,才知鱼儿手中的剑是无锋的。 鱼儿收了剑,说道:“承让了。”说话之时,手往前一伸,先前被打飞的竹笛,被她稳稳接住。她走到子夏面前,将其递还。 子夏接过,俊脸微红,笑道:“多谢鱼儿姑娘,鱼儿姑娘果然好厉害,在下输的心服口服。” 台下喝彩不绝,不仅因着解千愁,更因鱼儿身手确实俊朗不俗,沉稳聪颖,且进退有度,点到即止,是以得人喜爱。 这一战过后,暂时无人找鱼儿挑战,鱼儿也得喘一口气,下了台来。 看到清酒一瞬不瞬的对着她笑,墨色的双眸莹润,笑颜美好。但鱼儿还是被清酒这样看的有些胆怯,不自觉的朝自己身上看了看,问道:“怎么了?” 清酒笑道:“我家鱼儿魅力真大。” 鱼儿:“……” 天下会武(十五) 当晚,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雨,到第二日天气依旧阴沉,比武不得不占时中止。 鱼儿醒来时,清酒已经不在了,她内外找了一圈,没有见到人。 恰逢解千愁在庭院外舒展身子,打了几套简易的掌法,瞧见鱼儿,一时兴起,要教授她新的掌法。 两人朝宁清园外旁的银杏树林走去,因一场雨,银杏叶差不多快落光了,金叶遍地,林中雾气氤氲,树干还是湿的。 两人走到林深处,忽然听到刀剑相交之声。 解千愁‘咦’了一声,不闪不避,大大方方的走过去要一瞧究竟。 只见前边十多步远的地方,两道人影正在较量。一人使刀,浩然磅礴,一人用剑,飘逸潇洒,所使招式无不精妙绝伦。 两人的身影在银杏树间起落来回,薄雾之中,飘渺如仙。 解千愁一细看,说道:“这不是清酒那坏丫头么?另外一个是豪云?” _288 可不就是清酒和豪云两人。鱼儿见自己找了一上午都不见得人,此刻正与豪云在林中练剑,不禁秀眉轻蹙,心中刺刺的。 “刀法厚重,剑法轻灵,一个虎虎生威,重如磐石,一个凌厉难当,飘逸如风,两般模样,却意外契合。”解千愁捋着胡须,眯着眼打量,片刻后笑问鱼儿道:“徒儿,你和清酒一路的,可知道她成婚没有?” “说来豪云这人虽然不修边幅了些,但面容还是端正俊朗的,为人也是义薄云天,豪情仗义,是个好男儿,唯一缺憾的便是这都快而立了,还没能成家立室。” “他爹与我也算是点头之交,他为了义气殉身,到头来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我为他儿子凑一桩姻缘,也算全点朋友情谊。我看清酒这丫头就很好,许多地方与豪云互补,又都是不拘小节的洒脱性子,肯定能处得来,徒儿,你……” “我不知道!” 鱼儿这突然出声,把解千愁唬的一哆嗦,愣愣看着自家徒儿,觉得她好似生气了,却不明白她为何会生气。 鱼儿声音低了低:“我不知道她成婚没有。” 鱼儿明白自己在生气,也知道自己为何会生气。她看向远处的人,胸闷难当。 真的是头一次,体会这样令人热躁的情绪。 “诶,徒儿!徒儿!” 清酒和豪云一战结束,各退了半步,收回兵刃。 豪云朗笑道:“虽然细想一想,你方才说的那些话不似作谎,但果然要试过,现在才能全信。” 笑罢,豪云长长一叹,颇为伤感:“蔺家还有血脉存活世间,我那老头子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清酒垂下眼睫,笑意恻然,她轻声道:“令尊义薄云天,赤血丹心,为了家父洒尽热血,杀到最后一刻,也不曾退缩畏惧。他的巍然身姿,直到现在依旧震撼我心。他对蔺家的恩德,我从不敢忘,上次在江南相遇,形势所迫,没能与你交谈,如今有缘再遇,也算是全了我一桩心愿。” 清酒停顿片刻,问豪云道:“豪大哥真的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么?” 豪云哈哈一笑:“那是老头子对你家的恩,与我有什么关系,就算报恩也报不到我头上。而且老头子称你父亲一声义兄,维护蔺家,为兄弟肝脑涂地就是他应当做的事,又谈什么报恩。最后,在江南时,我做了那糊涂事,险些失了仁义,好在是你们点醒,算起来还是我欠你们一个恩情,哈哈,这样欠来欠去,实在婆婆妈妈,麻烦的很,要不就两清了罢。” 清酒浅浅的笑了笑:“你不亏是他儿子,实在是像,既然你觉得这样好,那便如此罢。” 豪云笑道:“哪有儿子不像老子的。” “话说回来。你如今打算怎么办?当初我来天下会武,是因为传说这名剑山庄得到了封喉剑,他娘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不管真的假的,如果你身份暴露了,都危险的很,当年那群人,想必还没死绝……” _289 豪云话头骤然一顿,他被清酒散发的凌然杀气所震。这样阴冷的气息先前竟一丝都未露的,此刻却蓦然倾斜而出,对于他这样刀尖舔血的刀客来说就如血腥味一般。 清酒冷然笑道:“当然是没死绝的。” “名剑山庄这把剑,也不可能会是封喉剑。” “你说不是,那应当就不是了。”豪云一愣,惊觉什么,问道:“清酒妹子,你游历江湖是想找那些人报仇吗?” 飒飒秋风乱吹衣裳,清酒语气淡淡的说:“人太多了,找不过来,而且我跟两位老师承诺过,不会大开杀戒,只找那个幕后安排操纵的人报仇。” 豪云道:“可有线索?” 清酒摇头。 豪云正色道:“倘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老头子称你父亲一声义兄,那我与你算得上是义兄妹,蔺家的仇和老头子的仇,老子也憋屈好多年了。” 清酒笑了笑。她就是因为豪云忠义的这一点,才不会顾忌的对他说出自己的身份。 两人正说话,听得脚步声靠近,抬眸一看,解千愁和鱼儿走了过来。 清酒看到解千愁,自然而然的就想起酒这一事,解下腰间的葫芦,递给豪云,笑道:“虽然你说两清,但我果然仇想报,恩也想报。这壶酒是我亲自酿的,味道也是得了解老前辈称赞的,你若不嫌弃便收下罢,待得日后有空我再送你几坛。” 清酒怕他拒绝,又笑说:“你若还是觉得恩情与你无关,便当作是义妹给义兄的见面礼罢。” 豪云爱酒,美酒当前,哪里会拒绝。他接了过来,拨开塞子,酒香满溢,豪云大喜,顿时两眼放光:“多谢清酒妹子,愚兄可不客气了!” 那解千愁一过来,鼻子一动闻得酒香,一眼看到清酒把酒给了豪云,顿时急的脸上通红,气的哇哇叫:“你怎能给这小子!不行!不行!” 清酒道:“前辈,鱼儿,你们怎么过来这里了。” 鱼儿并不看清酒,语气一反往常,有些冷淡:“我和师父来林中练武。” 清酒为她这神态有些困惑,默然片刻,心中一念闪过,嘴角勾起,想透了什么,却什么也不说。 另一边解千愁已经扑上去抢豪云手中的酒葫芦,那豪云连连闪避,叫道:“解前辈,就算你是长辈,也没有能乱抢晚辈的东西的道理!” “这酒给你就是糟蹋,快快还来!” _290 豪云朗声道:“这是我清酒妹子给我的,要还,也不是还你啊!” 听得这话解千愁固然更气。鱼儿脸色也是更难看了些。清酒在一旁,嘴角笑意却是更深。 这豪云和解千愁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时,自山庄方向奔来一道青色的人影,速度极快,几个起落就到了四人跟前,却原来是阳春。 他用那大袖擦着额上的汗:“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清酒姑娘。” 清酒问道:“怎么了?” 阳春道:“庄内出事了,花莲兄弟让我来寻你过去。” 清酒当即动身:“边走边说。” 鱼儿几人连忙跟上,一行五人跟着阳春回了山庄。 路上听阳春解释,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今日一早,七弦宫找到名剑山庄,说是门下两名弟子彻夜未归,四周找遍了也不见人,当下名剑山庄派出家丁门徒四处搜寻,遍寻主峰,不见踪影,两个活生生的人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而且这么一找,发现还有数名江湖人士不见了。 因为这些人大多是独来独往的,所以不见了也没人及时发现,是什么时候失踪的,也就没人清楚了。 此刻山庄之中是疑云重重,气氛凝重。江湖中人在名剑山庄无缘无故失踪,这能让人产生联想的无外乎仇杀,但若真是仇杀,怎会一点打斗的痕迹都没有,而且若是在庄内相斗,必然会引起他人注意的。 不论真相如何,有人从庄内消失,甚至牵连到了七弦宫头上,身为东道主的名剑山庄都得给出个交代。 是以名剑山庄一边派出门徒搜寻山庄内外,排查可疑之人,一边请出了虚怀谷谷主到消失了的几人的房中寻找线索,看看存不存在迷药迷烟一类的东西。 五人到时,虚怀谷和名剑山庄里的人都在。虚怀谷的有三人,有两人清酒几人都认得,乃是在山村之中结缘的泽兰和紫芝两人,而她俩身前的女人,众人也见过一面。 一身紫衫,肤色苍白,眸光清冷,瞧着年纪当有三十来岁了,但风韵无双,当得起‘气质如兰’四字! 这人便是虚怀谷的谷主——白桑,来名剑山庄第一日与泽兰撞见时,众人匆匆看了她一眼,如今能正眼看清,无不感叹其气韵非凡,不愧是天下第一名谷的谷主。 名剑山庄的人也有三人。燕悲离背负双手,伫立一旁。他身后站着两人,其长子燕思过,面目清朗,温文儒雅。其次子燕翦羽,张扬冷傲,便是一早接待过清酒众人的那下人口中的二少爷。 _291 白桑细细检查过房中茶具,又翻查床铺和衣柜等地。 这房间离宁清园比较远,是属于比较偏的位置,而消失的几人除了两名七弦宫弟子外,住处都比较偏。 花莲和厌离几个人站在院中,离得房子远远的。 清酒低声对花莲说道:“你和麟趾,阳春两人昨夜子时就没看到他回房中,想来是那时就失踪了。” 说来好巧,这房中住着的正是那个挑衅无为宫与鱼儿打了第一场的万朝,如今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清酒悄声问询道:“你们当时有没有察觉什么异样?”花莲和唐麟趾还有阳春三人第一夜晚间起夜,白日里留意了这万朝的房间,路过时本来是要摸过来给万朝些教训的,结果那人不在房中,三人好是扫兴,等到第二日就没看见过这人了。 花莲摇了摇头,说道:“倘若有迷药之类的,虎婆娘能闻得出来,她没说,那便是没有了。” 说到此处,齐天柱和唐麟趾将不情愿的莫问从宁清园带了过来,说是不情愿,因为莫问是被唐麟趾和齐天柱一左一右架着硬拖过来的。 毕竟这件蹊跷事要查药物,自然就少不了莫问。虽说几人打算置身事外,但也不能处在危险之中而不明不白。 想要看戏,那就得看的明明白白。 天下会武(十六) 莫问被架过来,刚不满的出口个:“清酒……” 那虚怀谷谷主白桑和燕悲离一前一后从房中走出来。莫问连忙收起一副蔫蔫的样子,咻的挤在齐天柱和清酒中间。两人身子将莫问挡了大半去。 白桑和燕悲离瞧见院中的解千愁,两人走上前来。 燕悲离朝解千愁一躬,说道:“晚辈护庄不力,因着这事,连老前辈都惊动了。” 解千愁嘿嘿一笑,摆摆手:“我跟徒儿在林间练武,听得山庄有异,不过是来瞧瞧热闹。” 燕悲离顺势朝鱼儿看去,眸光温和,只可惜鱼儿有心事,目光全然不在这边。 燕悲离身后二子瞧得自家父亲嘴边的笑意,心下大为惊异。 在两人印象之中,燕悲离永远是嘴角下沉,面容冷峻,他永远是严肃的,如今竟然对着一个外人露出这样温柔的笑意来。 _292 燕悲离这长子燕思过垂首伏在燕翦羽耳旁,问道:“二弟,那姑娘是否就是引起君前辈和任轻狂与爹爹相争的那人?” 这两日的比武,燕翦羽是一直有旁观的。 也许是因为鱼儿与‘宁家公子’一流为伍的缘故,燕翦羽第一次见面便对她有些轻视。 认定她也不过是个仗着家世横行无忌,狂妄自傲的人物。因为这第一次见面时的反感,以至于后边知晓她是解千愁弟子,是无为宫弟子,见她不仅比武之时大出风头,甚至因为一张脸引得几大宗门相争,而后燕悲离更是对其关切赞许不绝,燕翦羽对鱼儿更感厌恶。 他心中隐约知晓为何有这样的情绪,但他不承认这是对鱼儿的嫉妒,只一意认为是不屑鱼儿用皮相迷惑他父亲,迷惑众人! 燕翦羽皱眉挪开两步,嗤笑道:“怎么,大哥也对她感兴趣?” 燕思过轻笑不语,静静的朝鱼儿打量。 解千愁问白桑道:“白谷主可查出什么了?” 白桑点了点头,说道:“有些端倪,待看过另外几处同道消失的住处,做下定论,再告知前辈。”白桑声音清润,说话不疾不徐,很是好听。 燕悲离问解千愁道:“这一次失踪的人大多宿在山庄外围,解前辈在宁清园可有发觉什么异样?” 解千愁捋捋胡子:“老夫昨晚睡的很好,没发现什么异样。” 燕悲离关切道:“解前辈虽说功底深厚,牛鬼蛇神莫敢近身,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这山庄中人消失,真相不明的如今,解前辈还是得小心些。” 解千愁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你不必担心。” 燕悲离看向鱼儿,张开口还欲说些什么,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心想:“有解前辈在她身边,比任何护卫都要来的让人放心,我还是不要太过慇勤,让她心生抵触了罢。” 白桑和燕悲离告辞离开。路过清酒几人身旁时,白桑眸光不经意间瞥到莫问。她记得这行人,因为第一日泽兰兴冲冲的向这群人跑去时,她看了一眼。 那日泽兰回去后,她询问过这行人身份,泽兰不愿说,便作罢了。 只不过瞧那日泽兰欢欣的模样,她心下对这行人多少有些兴趣。 白桑不经意间的一眼掠过去,却定格在了莫问脸上,她脚步一顿,甚至朝旁挪动,要看清莫问。 她看出那人脸上的异样,那张脸怪异之极,脸色蜡黄,又一动不动,就犹如一张死人脸。她蓦然间就想起了另一人,脸上一僵,神色渐转冰冷。 _293 抬步就要往莫问走过去的时候,燕悲离见白桑停在原地,一直不动,回身唤道:“白谷主?” 此刻泽兰和紫芝也跟了上来,问道:“师父,怎么了?” 白桑回神,牵动嘴角朝燕悲离歉意一笑,说道:“抱歉,燕庄主,一时想起往事,有些出神。” 白桑朝莫问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见她完全掩在了人后,难以看见。 她还有事在身,不能因一个猜测在这纠缠。她秀眉轻拢,只能先同燕悲离一道离开。 白桑一走,莫问握住清酒肩膀,语气惶恐:“怎么办,清酒,她肯定认出我了,我都说了我不过来了,你偏让我过来!现在怎么办!她认出来了!肯定认出来了!” 莫问语无伦次,鱼儿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虽然一早猜到莫问和虚怀谷有关联,但现在确认了,反倒是更奇怪莫问跟这白谷主是什么关系了。 清酒将莫问双手扒拉下去,笑道:“你是花莲让叫来的,又不是我让叫来的,找他去。” 莫问哭腔都起了,说道:“你还这样说,我,我下山去了!” 说罢,真转身就往外走。 鱼儿真怕她像上次一样,一走又不知跑到哪里去,连忙拉住她胳膊,将人拽了回来,对莫问道:“她很坏,我们不理她。” 这两句都是没错的,但此时此刻由鱼儿说出来,一似对清酒的娇嗔,二似哄孩子一般哄莫问。 清酒笑道:“先不说白谷主认没认出来,就算认出来了,大不了躲她几天,就算遇见了她也不过就是提剑砍你罢了,你又不是打不过,待得天下会武一了,咱们远走高飞,她也抓不住你。” 莫问垂眸道:“她不想看见我的……” 清酒幽幽道:“这名剑山庄有人莫名失踪,不论是仇杀,还是有人蓄意为之,查探真相的虚怀谷中人在此都会成为那幕后之人的眼中钉,虚怀谷众人武艺又不高,名剑山庄万一不能防护周到,而我们又下了山,若是虚怀谷的人到时候有个什么……” 话未说完,莫问已然默默的,乖乖的往房中走去,去查看房中有没有什么线索。 清酒笑了笑。花莲在后摇头啧舌,折扇点着清酒:“你说说你,这舌头真是了不得。” 鱼儿听得清酒先前说什么提剑砍人,心想:“自己难道是想错了,莫问不是谷中弟子,而是谷中仇人么?” 她拉了拉一旁花莲的衣袖,低声问道:“花莲,莫问和白谷主有过什么恩怨么?” _294 花莲抱着手臂,折扇低着下巴,说道:“有恩怨倒是有恩怨,但具体是什么样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你若想知道,嗯……莫问那个样子是不大好问的,除她自己外就清酒最清楚了,你去问她罢。” 鱼儿神色很微妙的变了变。花莲眼睛一眯,‘咦’的一声,双目放光,盯着鱼儿:“你和清酒吵架了?” 鱼儿:“没有。” 鱼儿很冷淡的说完这一句话,迳直就往屋里去了,背后传来花莲朗朗的笑声,问清酒说:“清酒,你和小鱼儿真吵架啦!” 房中莫问正半跪在床边,摸着床头上露出的木头。 鱼儿问道:“莫问,看出什么不对了么?” 莫问朝鱼儿招了招手,说道:“你来看。” 鱼儿走过去,那裸露的木板上有一条很是浅淡的透明痕迹,极不容易发现。 从床边中央,弯弯曲曲,一直蔓延到床头。 莫问道:“这是蛊虫的痕迹,师……” 莫问顿了片刻,说道:“白谷主她们应该也发现了。” 清酒几人刚进来,听得她这句话,问道:“可看得出是什么蛊?” 莫问道:“不能。” 众人在屋中一番查找,除了在这房子里找出有蛊虫爬过的痕迹,倒也找不出什么其他的疑点。 几人出屋来,豪云和解千愁正挣一壶酒挣的兴起,动手打了起来,招式往来,打的是酣畅淋漓,一时竟停不下手。 一行人离了这两人,要去别处看看,路过无为宫住处时,正好遇上无为宫几人。 这几人本是去找泽兰和紫芝问山村村子中蛊一事,遇上虚怀谷在查看失踪几人房间的异常,也知晓了庄子里有人失踪。 江影隔的老远瞧见厌离一行人,便朝厌离挥手,叫道:“师姐!” 一行人走过来,对剑漠北行礼道:“前辈。” _295 因上次与厌离交谈之后,剑漠北对清酒鱼儿这几人就十分有好感,他笑意温和,关怀道:“听闻庄中有人失踪,离儿,你们住的地方也偏,发生什么事没有?” 厌离摇头:“师叔这么快也知晓此事了。” 剑漠北道:“我们方从白谷主那里过来,本来是要问那蛊的事,嗨!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不,听说这一次山庄失踪的人房中都有蛊虫爬过的痕迹。” 说到此处,剑漠北狠狠道:“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苗疆那伙恶人在捣鬼,要是让老夫碰到他们,非把他们碎尸万段不可!” 剑漠北心中忆起两大爱徒一死一伤,是以怒气爆发,待得凝定,惊觉在众人面前这般不妥,收敛怒容,转而笑道:“各位先进院子里坐坐,喝杯茶罢。” 厌离想到此刻正好让莫问说说山村之中村民中蛊那一事,因此便将众人都请进院中了。 清酒这一行九人,或站或立。清酒坐在左首。鱼儿却落座在右尾。无为宫三名青年弟子端了茶进来后,便都悄然立在鱼儿身后,好奇的打量她。 因着他们信了鱼儿是无为宫挂名弟子,又见她剑法卓绝,远超于己,年纪却比自己还小,又是敬佩,又是羡慕。 莫问,厌离,清酒坐在前边聊着山村里的事。莫问前前后后详述完毕之后,剑漠北将她所言与虚怀谷弟子说过的一对比,全部对得上,而且更加详尽。他也将在苗疆之地几年前那伙人试蛊的情状述说了一遍。 莫问沉吟道:“这应当是一种蛊,只是后边的蛊虫效果更为成熟。” 剑漠北道:“果然,在村子里试蛊的人和几年前在苗疆大肆拿活人试蛊的幕后人是一伙的!” 剑漠北一掌拍在几上,茶盏直跳:“他们还有胆子冒出头来!还敢拿活人试蛊,这次老夫不把他们揪出来,扒了他们的皮,老夫名字倒着写!” 魏冉心中也愤恨,但他性子要更温和,更沉得住气,他柔声劝道:“师叔,还有客人在此。” 剑漠北连忙咳嗽两声,压着脾气,好声对众人说道:“失礼了。” 魏冉说话之时。莫问注意到他,朝他看了半晌,又琢磨半晌,问道:“这位公子……” 魏冉被她突然搭话,颇觉意外,但仍是温雅笑道:“姑娘与厌离是朋友,如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魏兄。” 莫问道:“能不能把一下你的脉。” 厌离恍然醒悟一事,一向淡漠的她也不免心血上涌,激动的站起身来,说道:“师兄,你让莫问给你把把脉!” 众人见她一反常态,剑漠北和魏冉几人都觉得奇怪。魏冉顺从的将手腕伸了过去,说道:“请。” _296 莫问手指搭在他脉上,半晌换做左手。无为宫几人自己也不知为何,竟不自觉的摒住了呼吸。 片刻后,莫问收回手来,说道:“果然如此,你是中了蛊毒,才致使双腿瘫痪,无法站立的罢。”比武之时,莫问待在宁清园,一直没有与魏冉离得这样近。今日走近了,莫问便从他身上感到蛊虫的气息,觉得好奇,这才探了探脉,印证了她心中所想。 厌离问道:“你有没有办法?” 莫问沉吟一番,而后肯定道:“七八分把握罢。” 那剑漠北猛然站起,走过来时,甚至踉跄了两步,险些站不稳,他沉稳的声音竟而发颤:“姑娘,这,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啊!” 厌离听了莫问的话,却如释重负,喜极而泣:“师叔,她从不开玩笑。” 剑漠北神色古怪,又是想笑,又是担忧:“可白谷主都说冉儿只有三成希望,而且若不成功便会丧命,她,她年纪也不大,怎会比白谷主都厉害,这……” 厌离道:“师叔,你信她,针药一事她确实不如白谷主高明,但对蛊毒的把控,她是胜过白谷主的。” 说罢,厌离又有些不放心的问莫问道:“你的法子会不会伤及他性命?” 莫问道:“若是以前,确实不成功就会死,但是现在有阳春得来的那试药金蛊,就算有那么个万一失败了,也不会要了他的命。” “当真?”剑漠北走来,这一声的颤音清晰可闻。 剑漠北双手握住莫问的双臂,用力的手背青筋凸起,他双目紧紧盯着莫问:“姑娘,你若是能治好冉儿,你,你就是我无为宫的恩人!我剑漠北承你一辈子的情啊!” 天下会武(十七) 江影更是激动的扑在魏冉腿边,大喜之下,哭道:“大师兄,你听见没有,你这腿伤能治好!你还能站起来,轻剑快马,驰聘江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师兄不会一身困顿在轮椅之上!”魏冉伤后无法站起,再也无法用剑。曾经多么骄傲一个人,如今却如一个废人般,无为宫之中没有不遗憾的,而与其情同兄妹的江影,他的几位恩师,是最为之深恨心痛的。 魏冉仍旧呆愣茫然,没做出什么反应来。 江影起来身,抹了抹脸上泪痕,跑去魏冉卧室,取出他的佩剑,走到魏冉身前,将剑放入他怀里,叫道:“师兄!” 魏冉如梦初醒,轻抚着自己佩剑,手指不住发颤,他紧紧握了一握,看向莫问,问道:“姑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他仍是无法全信,受伤之后,他也曾抱过希望,奈何一次次打击,叫他越发心馁。他表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但内里却是为再不能舞剑而心灰意懒,那时又有墨成规离世,他想自己无法报仇,反而带累师门担忧费心,更感绝望。是未寻回厌离和对宗门的责任感,让他无法一死了之。 现在知道恢复有望,犹似梦中,不敢立刻开怀。 _297 莫问点了头,以为他还是在意这治疗会不会要拿性命做赌,便拉过缩在尾座和鱼儿谈天,戏弄无为宫弟子的阳春,指着阳春说道:“你不用担心的,这家伙前段时间得了试药金蛊这个宝贝,若是用药不对,用试药金蛊一试便知,非成即败这个是可以避免的,你不信的话,可以问他。” 阳春被莫问提着后领,一脸茫然:“啊?额……嗯,对!” 魏冉双手紧握着自己的剑,垂着脑袋:“我,我要如何谢你才好,要如何谢你才好……”声音止不住发抖,已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莫问摆摆手道:“也不是十成十的就能成功了,唔……” 话还没说完,被清酒从后用手捂住了嘴。花莲在一旁说道:“你是厌离师兄,都是自己人,帮你又何必言谢。” 剑漠北一挥袖袍,朝着花莲几人一躬身,严严正正朝几人行了个礼。厌离和清酒连忙将人扶起。剑漠北说道:“无论成功与否,各位都是无为宫恩人。” 这日,莫问便给魏冉把脉试药,摸清楚了他身体的具体状况,一直挨到晚间要走,剑漠北还拉着众人热情款待,不愿她离开。 然而几人是非离开不可的,清酒蛊毒发作的日子又到了。 每当清酒蛊毒发作的日子临近,莫问会算着时间,给清酒把脉,察觉异常,会给她服用解药。虽说是解药,但药性猛烈,服用过后,清酒最短也会有一日的倦乏,得好好休息。 几人回宁清园后,当晚下过了一场雨。清酒的蛊毒果然发作了,用过药后,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烛火摇曳,照着清酒苍白的面孔。 鱼儿坐在桌前,就这样看了半晌,白日里还能因着别扭不理她,只一个劲地跟无为宫的几个年轻弟子讨论太虚剑法,原本还担心晚来自己与她同处一室,会更觉得尴尬,现下她却发病了,不用别扭了,自己心中反而没着没落的。 夜色浓厚,空中阴云未散,光线暗沉,山庄一大片一大片笼在阴影里。 名剑山庄主院花园的假山石下,燕翦羽撑伞缓步走过,停在池塘前。 对边角门走来两人,正是燕思过,后边下属为他撑着伞。 燕思过在对面瞧见燕翦羽,转了方向,穿过凉亭,走到这边来,叫道:“二弟,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燕翦羽淡淡道:“大哥不也没睡么。” 燕思过道:“爹找我商议庄中同道消失一事。” “大哥真是日理万机。”燕翦羽冷笑了笑:“但是那种人也配算我名剑山庄的同道?要我说,大哥,你就不该请这些不三不四的人上来,你瞧瞧都来的些什么人!鱼龙混杂,动小心思的人自然就多,这才两天,庄内便闹出这样的事来!” _298 燕思过皱了皱眉,沉声道:“此事确实是为兄把关不严,但来了山庄便是客人,怎可如此轻言慢待,而且庄中护卫安防一向是二弟你的职责,山庄防卫出了漏洞,有人失踪,庄中守卫竟一点不知,发生这样的事,二弟也当自思己过,寻找弥补之法。” 燕翦羽顿了片刻,轻飘飘道:“小弟不就是在对湖思过,想着如何重新安排庄中防卫,这才睡不着的。” 燕思过道:“如此便好,但夜寒深重,你也注意些身子,过一会儿就回去罢。” 燕翦羽道:“我知道了,大哥,爹还在等你,快过去罢。” 燕思过点了点头,转身同他手下一道离去了,身影在夜色中变成一个墨点,一转身便看不见了。 又过了片刻,树丛之中传来飒飒乱响,一道人影从假山石后绕了出来,身影在黑暗之中看不大清明,这人笑道:“庄主对他这长子果然器重。” 燕翦羽咬牙,眸中闪过一抹狠色。他冷冷的瞥了一眼那说话的人,沉声道:“我们说好了你只能用那些单独上山,没什么名头的人,为何还要去惹七弦宫的人!” 这人扬了扬手,笑道:“哎呀,这送上门的肥羊岂有不收之理,谁让那两弟子跑那么远,还正好给我撞见,这就是命。” 燕翦羽道:“你知不知道这样会给我惹多大的麻烦,今夜我父亲叫燕思过过去,怕是要让他来接手山庄护卫一事,你再要选人试蛊,是难上加难……” 这人插口道:“难不难就是我的事了,二少爷就毋须多担心了。” 燕翦羽冷哼一声,说道:“你的事?你若是落网,还不是得牵连我!” 这人仍是不在意,问道:“二少爷怕了么?” “我怕什么!” “那二少爷何必瞻前顾后。二少爷为我提供‘材料’,我给二少爷回报‘成品’,那批东西的数量已有不少,就是东窗事发,二少爷有他们在手,也不用惧怕武林人士围攻,到时候别说这名剑山庄,就是九霄山庄,无月教,整个中原武林还不都是二少爷的掌中之物。” 燕翦羽道:“那就快快完成你的事!” 这人笑道:“二少爷不用着急,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话未说完,花园尽头传来脚步声,这人犹如来时那般悄然消失在了阴影之中,语声也湮在风中。 燕翦羽一甩衣袖,撑着伞也朝另一边离开了。 到了第二日,阴雨依旧断断续续的下着,灰暗的天地间笼着一层薄雾。 _299 清酒蛊发之后,懒怠喝药,以往还能哄着喝半碗,这一次却连半碗都不喝了,还是唐麟趾掰着她的嘴给硬灌了半碗进去。 弄的虚汗遍身,唐麟趾一抹额上的汗,说道:“就不能惯实她!” 鱼儿在一旁手足无措,她虽然觉得药是一定要喝,莫问说过这药将养身体,但唐麟趾强喂的时候,她又觉得怪心疼的。 午间用过饭后,鱼儿又去了庄外,那日去银杏林的时候,她在林边瞧见过栗子树。 鱼儿找了一遍,不费力的就见到了。 这栗树长得很好,又是秋季,栗子正好熟了。 鱼儿脸上露出笑来,捡起一根树枝,足尖一点,飞身而上,树枝挥出,将果实打落。 栗子果实外边的坚硬毛壳的刺又多又密,鱼儿自怀里取出一方布来,将这些收揽包住,抱在了怀里,回庄内去了。 方才回庄,还没到宁清园,忽听得后边有人叫道:“姑娘!姑娘,留步!”声音有几分熟悉。 鱼儿见左右无人,不禁回头,见来人一身绯色的衣裳,一手提剑,在雨雾之中疾步走来,笑道:“果然是你,正好,免得我去宁清园找你了。” “君二小姐?” 君姒雪笑意明朗:“你认得我,那更好了?” 鱼儿笑了笑,因为翻云覆雨十三寨和登云梯下的事,她对这君二小姐还是有几分好感的,见她认不出自己了,也不以为意:“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君姒雪道:“是我三叔,他想见见你,请你赏脸过去一趟。” 是君临。 鱼儿想起他来,印象是很好的。那个人面容俊雅,目光总是温和可亲,但想着要见他,也不知为何,总是不踏实。 君姒雪见她为难,连忙又道:“只是喝喝茶,说说话,并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你放心。” 鱼儿略一沉吟,点了头,跟随着她去了。 九霄山庄所住之处离主院较近,亭阁辉煌,草木扶疏。 _300 君姒雪引着她到屋中。厅堂开阔,一人正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一温润的女声说道:“三叔,先坐着等等罢,二妹一定能将她带来的。” 君临摇首,叹道:“姒雪性子火烈,万一脾气上来,惹恼了她……” 君姒雪踏进屋去,说道:“三叔,你也太小瞧我了罢。” 君临眸子一亮,连忙回首来,鱼儿正好进来。 她一身雪白的衣裙,外衣肩头被雨雾浸湿,乌发濡湿,几缕头发垂着额前,显得皮肤更加白皙,不知是不是被雨水洗刷过,她一双眸子分外明亮。 君临对着她愣神许久,越是看,越觉得像,越觉得像,心中便越痛。他怕自己情绪流露太过,吓着了她,勉强牵出一抹柔和笑意,朝一旁扬手,温声道:“姑娘,请坐。” 天下会武(十八) 鱼儿有些拘谨,也许是因为独自一人面对君临,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她就近选了张椅子坐下。 君临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转身到鱼儿对面坐下了,轻声叫一旁那清婉的女子道:“如玉。” 君如玉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君临道:“大前天就想请鱼儿姑娘来坐坐,但是任教主上台扰乱了比武,希望没有吓着鱼儿姑娘……”君临将声音放的又轻又柔,生怕吓着她一样。 鱼儿摇了摇头。君临笑道:“这就好。后来解前辈又突然出现,要与姑娘一叙师徒之情,所以一直拖到今天。” 说到此处,君如玉端茶进来,先走到鱼儿跟前递茶过去。 鱼儿怀抱着那栗子,一直没放下,现下腾不出手来,颇觉尴尬。君如玉淡淡的笑了笑,也不在意,将茶盏放在了鱼儿身旁的小几上,又走到君临跟前,将另一盏递给了他。 君临端着茶,目光不住的望向鱼儿,瞧她的一些小动作,或是轻轻蹙眉,或是眸光掠动,不经意间与她目光相对,见她凝眸之时,眼中的光芒,无不让他生出一股熟悉之感,他眼中更见爱怜:“我知道解前辈多年前收过一名弟子,名为长思,一起隐居在小青山。” 鱼儿道:“他是我师兄。” 君临沉吟道:“那不知鱼儿姑娘是何时拜解前辈为师的?” 鱼儿略一思忖,想到这事说不说也无妨,但到底有些防备心,所以模糊答道:“前不久。” 君临问道:“不知鱼儿姑娘是哪里人,可是云梦泽人氏?” _301 鱼儿看了一眼君临。君临握着茶盏,一手提着茶盖,就这样一直拿着,也未喝一口,他笑了笑:“我一直以为姑娘是解前辈抚养长大的,看来我这想法是冒犯了,不知令尊令堂可好?” 鱼儿说道:“他们过世了。” 君临一愣,半晌,哑声道:“抱歉。” 过了片刻,鱼儿浅笑了笑,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若是以前,想起这事她必然凄然迷惘,但是现在她能很平静的面对这件事,因为她不再是孤苦一人。鱼儿说道:“我以前住在雁翎山下,说起来,君二小姐还见过我。” 君姒雪一片茫然,问道:“我?”她还在脑海之中搜寻,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鱼儿笑道:“在翻云覆雨十三寨,君二小姐的牢门还是我给开的。” 君姒雪猛然忆起,惊的一声大叫:“啊!原来是你!” 君如玉微带责怪的叫了她一声:“姒雪。”示意她客人在前,不要一惊一乍。 君姒雪浑不在意,瞪着一双俊眼,对君临和君如玉两人说道:“三叔,大姐,这人就是我去年说的,那个囚牢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 去年翻云覆雨十三寨覆灭,君姒雪得脱桎梏,半路上遇到匆匆赶来的君家人。 君家人这才知晓那寨子已经被端了,详细问起,君姒雪自然将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其中便包括鱼儿如何得了钥匙,放了众人。 当初众人便对这小姑娘颇为赞赏敬佩,如今君临见那人竟就是面前这人,更觉得惊喜,怜爱。 君姒雪琢磨道:“你变化太大了,所以我没认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长高了,腿也不瘸了,人也长好了些,不像以前那样骨瘦如柴,还长标致了些。” 君姒雪是心直口快,也没想着遮掩什么,感受到了什么便说出来什么,没想过这话会不会引起鱼儿不好的回忆。 好在是鱼儿对那些事并不在意,甚至回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明明风吹就倒,却也敢一人闯那山寨,急急慌慌的赶到看押清酒的房中,那人却是将计就计,披着羊皮的猎人,自己这猎物口中的猎物却想着去救猎人,就觉得好笑,怪不得清酒经常说自己有意思。 然而君临听君姒雪的口述,是听一句,心揪紧一分,脸色差一分。他去看鱼儿,在她身上却找不到君姒雪说的那些曾经潦倒惨然的影子。 君姒雪道:“怪不得我那时候就觉得你莫名的熟悉,原来是因为……” 君如玉忽然叫道:“姒雪!”朝她使了使眼色。君姒雪一愣,连忙阻住了出口的话。 _302 君如玉眼见君临悲痛难掩,知道他无法再问什么话,便代为问道:“鱼儿姑娘,不知你姓什么?” 鱼儿一呆,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而自己也一时觉得茫然,自己姓什么? 她娘亲一直鱼儿,鱼儿的唤她,并没有取过什么大名,很久之前,娘亲曾经告诉过爹爹的名字,还有娘亲的名字,但是太久了,记忆模糊一片,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一脸茫然的抬起头来,见君临撑着椅子扶手,面色沉痛,并不正眼看她,又见君如玉两人面色慇勤,十分关切。 来天下会武之后的事,现下细想起来,总是能摸到些什么念头,她心有所感,却不敢去深入的想,现在君如玉问她,她不知为何想起这些事来。 心里莫名的慌乱。 越不想去想,就越是忍不住去想,鱼儿额上冒出冷汗来,她想要快速摆脱这深渊,骤然间忆起一事,便急急说道:“蔺,我姓蔺!” 君如玉皱了皱眉,说道:“蔺?这姓——倒是不常见。” 鱼儿长长出了口气,看着怀里布中包裹的栗子,问道:“君庄主,时候不早了,你若没事的话,晚辈要走了。” 君临寂然半晌,强打精神,温声道:“耽搁了你这么多时候,如玉,去送送她。” 鱼儿欠身告辞,在院门口留住君如玉,向她辞别后,匆匆走了。 君如玉回去后,君姒雪不解道:“为何不直接跟她明说了?” 君如玉道:“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给你说那些,谁受得住呢?更何况她还是‘有父有母’的,慢慢来罢——听你先前所言,她以前过的并不好?” 君临站起了身,捂着自己心口,两道眉毛紧拧着,问君姒雪道:“姒雪,你先前所说的,可是真的?” 君姒雪见这情状,又有些踌躇了,含糊不清道:“那时在囚牢里,我跟她没关在一起,只隐约看了她几眼,其实也不大清楚,三叔……” 然而这些话到底是不能安慰君临,他踉跄几步,跌跪在地,两人连忙上前来扶,却见他双目通红,凄然摇头:“我让她一人流落在外十六年,受尽苦楚,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月儿!” 君姒雪道:“三叔,这又怎么能怪你,全是任轻狂那厮惹出来的。” 君如玉也安慰道:“三叔,往事不可谏,如今找到了她,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鱼儿离开九霄山庄所居之处后,迳直回了宁清园。 _303 空中一直下着毛毛细雨,泛起一阵冷雾,笼在身上,将鱼儿的神思冷却下来。 小路上的石子被雨水洗刷的光滑,反射着微弱的亮光。鱼儿踏在石子路上,思绪就这样一路放空,回到了宁清园。 刚看到园墙,就见园门里先后走出来两个人,定睛一看,是清酒和豪云。 清酒给豪云撑着伞,送他出来,两人有说有笑,不一会儿,豪云离去。 鱼儿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本来清酒出来送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鱼儿却觉得心里有那没头没脑的惆怅,她觉得好笑,轻笑出声,笑完之后,又生出深深的无奈。 鱼儿想要暂时避开,刚转了身,便被清酒看到了,清酒喊道:“鱼儿。” 鱼儿还想装作没听见,要走时,听到轻微的咳嗽声,这步子就迈不出去了。 鱼儿回身看去,见清酒已经缓步走来。 雨雾朦胧,连带着一身白衣的她也变得极不真实。 清酒道:“一会儿不见你,去哪里了?” 清酒走近了。鱼儿看到她面容苍白,还带着一股倦意,她将油纸伞往前一挪,遮住鱼儿头顶,说道:“也不知道打把伞,身上都湿了。” 清酒取出那方手帕来,给鱼儿擦拭脸上的雨水,手帕上残留着她的味道,她的温暖,鱼儿生出无限的眷恋,以至于清酒抽手而去时,她心中一空,不知道如何是好。 鱼儿垂下眸子,不敢与她直视,害怕自己露出异样来:“我在庄外看到有栗子树,摘了些栗子回来。” 清酒目光落在鱼儿怀里抱着的东西上,问道:“你方才要往外走,是要到哪里去?” “我……”鱼儿不大会说谎,特别是在面对清酒的时候,她道:“我看到你和豪云在说话,怕过去打扰了你们。” 清酒笑了笑,说道:“傻鱼儿。” 她牵住鱼儿的手腕,说道:“好了,同我回去罢。” 鱼儿仍由她牵着,由她带回了房中。 _304 清酒站在门边收伞,对鱼儿说道:“去换身衣衫。” 鱼儿将那栗子放在桌上,拿了干净衣裳到屏风后边,心底思绪万千,有一个问题一直压不下去。她换好衣裳出来时,清酒正背对着她在桌前剥弄栗子,她墨发之中的两股雪白流苏随着风摆动。 鱼儿终究是忍不住将那个问题问出了口:“清酒。” “嗯?” “你会不会跟着豪云离开?”然后不要我们了…… 清酒抬起头来,一脸茫然:“我为什么要跟豪云离开?” 鱼儿抿了抿唇,忽而笑道:“师父跟豪云的爹有些交情,说是要替他父亲给他寻一门亲事,让他成家。师父向我打听,清酒成没成婚。” 清酒盯着鱼儿看,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撑着脸颊,寂然半晌,笑道:“我这一辈子不会为了谁停留的,解前辈要失望了。再说了,我与豪云是义兄妹,成婚这事,不着边际。” 鱼儿又是欣喜,又是心闷。清酒对豪云并无爱意,可前面那一句‘不会为了谁停留’却叫鱼儿难以释怀。 她有心事,听到这句话,就觉得清酒是另有所指一般。 越是胡思乱想,越觉得是,一时竟有些万念俱灰。 鱼儿僵硬的笑了笑,问道:“为了我们也不行吗?”我们指的自然是他们一行六人,说‘我’,鱼儿尚且不敢。 清酒笑道:“嗯?鱼儿不是说要跟我一起走么?” 鱼儿愣愣望着她。清酒笑道:“是怎么说的来着?总有一天能追上我,要与我并肩前行,对不对?” 原来她记得,她都记得。 鱼儿笑了出来,竟觉得眼眶有些湿,脸上也热热的,她将头低下,不去看她,嘴角抑制不住的扬起,说道:“又不止是你,还有厌离他们……” 天下会武(十九) 翌日,阴霾了两日的天空总算是放晴了。这期间山庄有人消失一事成众人话柄,一部分人不放在心上,只当是江湖上再寻常不过的仇杀,一部分各怀心思,算定这是冲着封喉剑而来。 不论如何,会武是照样的进行。 _305 今日这一场,是小辈之间最后的一次比试。在这三日比试之中,鱼儿大放异彩,而另一人,这名剑山庄的二公子燕翦羽亦是让众人赞不绝口,感叹后生可畏。 两人的比试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胜者虽说要挑战武尊还差的远了,但要说是下一代之中的颠峰却也不为过。这是众人默认的荣耀,稍有名利心都想赢下这场比武,名扬江湖,成为青年之中的风流人物。 鱼儿却并不为这些,她想赢,只因清酒说过一句‘你能赢他’。 比武台下,清酒一行人还是坐在角落里。 无为宫只有剑漠北带着三个弟子来看比武。魏冉和江影留在了住处,莫问已经开始给魏冉疗伤祛蛊,厌离也留在了那里照看。 因为莫问能治疗魏冉双腿一事,兼之厌离归来,又从清酒哪里知晓师祖安康的消息,剑漠北简直要将这几人当作无为宫的福星,对着几人是喜爱的不得了,虽然清酒几人易了容,相貌平平,剑漠北瞧在眼中,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 这一次一过来,无为宫的几人就挪了过来,和清酒几人旁边坐着的人商量商量,换了位置,挨着清酒他们坐下了。 而君临一行人过来时,也走到无为宫身旁,跟他们旁边的人商议起来换座。坐在那里的人见是君庄主亲来,自然让之不及。君临答谢后,在左右诧异的目光之中优雅从容的坐下了。 珠玑笑道:“这无为宫就算了,连九霄山庄也来套近乎,七星君真是好大的面子,小生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少楼主之前还为花了那么多银子肉痛,如今看来,交了诸位这个朋友,却是稳赚不赔的啊。” 清酒坐在一旁,望着台上的鱼儿,笑而不语。 她坐在看台下最东侧,一旁是珠玑,另一旁已没有座位了,只站着花莲、阳春、唐麟趾和齐天柱四人。 花莲摇摇折扇,瞧见清酒眸中有倦意,微低了身问她道:“你身子要不要紧?不如先回去歇着罢,这里有我们三人看着,解千愁也在,鱼儿不会有什么事。” 清酒手中的羽扇轻轻掩住脸颊,就露出一双微弯的眸子,笑道:“没事,还不至于风一吹就飞走了。” 花莲无奈的道:“你……”最后也只是一叹,随她去了。 此刻台上鱼儿和燕翦羽的比试已经开始了,两人已拆过几十招。 燕翦羽锋芒毕露,一出手便气势凌人,不留丝毫余地。 鱼儿沉着应对,不锐进,也不一味逃躲,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后发制人。 一时间战况胶着。两人都是一代之中的英才俊杰,天资出众,所学的又都是上乘剑法。这两人交手,众人还猜不透会谁胜谁负。 比武台西边正中坐着无月教众人。无月教一旁便是文武门。那门主叶生望着台上鱼儿的飒爽姿容,掩饰不住眼中惊艳,他是见过以前的鱼儿的,所以看见她现在这样的娇娆英姿,感受她的蜕变成长,更觉得敬慕。 _306 他叹道:“鱼儿姑娘的成长如蓓蕾盛开,芳香满溢,就是不知这样卓尔不凡的人,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驾驭的了她。” 一旁传来冷冽的嗤笑声。叶生回头去看,见任轻狂身后站着的女子嘴角微勾,丝毫不掩脸上的不屑。 叶生也不恼,笑道:“少教主可是有不同的见解?” 宁顾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当你想到的是‘驾驭’一词时,你就永远也得不到她。” 叶生心中一震,被一句话点透,久久无言,最后双手一躬,笑道:“多谢赐教。” 任轻狂食指点在额心:“顾儿,看样子,你也挺喜欢她?” 宁顾脸色微滞,随后微微一笑:“这样卓越的人,很难让人不喜欢。” 任轻狂笑道:“确实如此,所以我也喜欢她。” 任轻狂的话意味不明,宁顾不敢轻易答话。她看向台上的人,台上比武的两人还未显出优劣之态,但结果如何,宁顾心中已然有数。 名剑山庄的剑法要旨在凌厉,不出则已,出剑便会伤人,剑法招招先声夺人。 无为宫的剑法却因那与世无争的思想而退化的十分谦和,剑出之时少一股锐意,多一分柔和,旨在变幻多端,剑意不绝。 鱼儿一早便试探出来,是以先避燕翦羽的锋芒。 燕翦羽百招使过,不占上风的如今,虽打的是平手,实则是落了下风了。 再往后,名剑山庄的剑法气势一减,便是无为宫剑法大放光芒之时。 胜负已定。 宁顾暗暗摇头,心想:“这人心思之敏捷,沉着,天资之出众,不骄不躁,步步稳进,若等得个六七年,必然如鱼化龙,一飞冲天,只可惜惹上了义父,前途难测……” 正思索间,听得一片惊呼,原来是台上分出了胜负。 燕翦羽的剑被挑飞,鱼儿在他身前虚虚一划,并未击实。 鱼儿见已定输赢,轻轻松了口气,正准备收剑下台。 _307 那燕翦羽兀自愣神,还未反应过来自己输了。台下北面忽然传来一道苍劲的声音,喝道:“剑啸八荒!” 燕翦羽神色陡然一凛,朝后掠去,接住落下的剑,手腕一抖,剑锋震动,声若龙吟,又是一招朝鱼儿袭来。 鱼儿神色一变,剑未完全回鞘便被再次拔出,抵挡燕翦羽的凌厉一击,但到底是猝不及防,身形略显狼狈。她哪里料到那人输了之后,竟然还会继续攻来。 台下立时有人不满的叫喊:“胜负已分,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不下台便罢,连招呼不打一声就遽然出招!公子这么输不起?” “名剑山庄可是一言九鼎,怎么反而自己坏了规矩!” 燕翦羽先前被击的长剑飞出,却并未被制住,他认为尚有拳脚可较量,胜负尚不能定论,所以心中本就不服,刚才听得说话之人的声音,见他竟是念着招式,显然是让自己再比过,也不多想,心下一定,更增三分底气,是以毫无顾虑的出就剑了。 燕悲离坐在主位上,见燕翦羽输了却不认输,心中不悦,待要止住他,看向台下念着剑招之人,又颇感为难,一时犹疑,便来不及阻止燕翦羽再打下去。 清酒这边几人见本来胜负已分,鱼儿虚虚划了一剑,并不击实,算是给这东道主留几分薄面,竟不想燕翦羽不服输,继续缠斗。 花莲几人恼怒非常。清酒觑眸看向北面,要看看那突然出声指点燕翦羽的人是何方神圣。 只见一名灰袍老者,背着双手,昂然立在台下,他两鬓花白,却精光满目,唇下留着短短花白的胡须,修剪的十分整齐,显得十分精神。 清酒认不得他是谁,便指着他问珠玑道:“这人是谁?” 也不愧是笼络天下情报的组织,珠玑辨认一会儿,沉吟道:“好像是云惘然老爷子,云思老庄主的兄弟,老庄主死后,他便隐居不出了,还有传言是他退居幕后,在辅佐燕悲离。如今他在庄内出现,看来是后一条传言更可信了。” “哦。”清酒沉吟着,将语调拉的老长。 燕翦羽因反击之时的第一剑占了先,再与鱼儿打起来时已有了优势,剑光交织成网,舞的密不透风。 台下云惘然时不时加以指点招式。云惘然是长辈,与解千愁一辈的人物,其阅历和功底是鱼儿和燕翦羽远不能及的,现下公然指点燕翦羽,更助其威,竟丝毫不在意别人如何议论他以大欺小。 云惘然只一双眼睛盯着台上的鱼儿,见她招式往来,出剑凌厉飒爽时,便微笑着点头,出剑仓促凌乱时,又沉下一张脸。 因为有云惘然指点,没过得几招,燕翦羽一改先前,出招更觉顺畅,渐渐压制鱼儿。 就在众人以为燕翦羽要得胜之时。 _308 解千愁猛然一拍桌子,站立而起,叫道:“徒儿,日出东方!” 对面云惘然公然指点燕翦羽,解千愁又不是个能忍耐的,哪里容得他当着自己面欺负自己徒儿,当下也指点起鱼儿来。 鱼儿听得师父指点,并不多疑,手中随他所言出招。解千愁虽以掌法闻名,但对剑法刀法却也颇有研究。 底下众人见解千愁也出面了,一阵沸腾。这场比试看似两个小辈的比试,实则已变成他二人背后两大高手的较量,台下的都成了看热闹的。 这两长辈,先时还只是指点,见徒儿稍落下风,指点的招式便越来越凌厉。你一招,我一式,比得解千愁和云惘然两人自己好胜心也起了,有时招式荒唐了,竟也不顾身份,当众对骂起来。 那燕翦羽轻剑迅疾,当胸刺来。鱼儿按着解千愁指点一招,百鸟朝凤,剑身一晃,要搅住燕翦羽的软剑,缴了他的械,岂知这一招用的不熟练,两剑缠在一处时,两仪剑也脱手而出。 两人长剑同时离手,云惘然率先反应,叫道:“翦羽,分花拂柳!” 这是一招掌法,语意绵柔,实则掌法劲猛。 燕翦羽一掌打来。鱼儿纤腰后弯,一足点地,整个身子都似乎与台面平齐。 解千愁接着来一句,倒不是指点的掌法,只是说:“徒儿,扇他!” 他想长剑脱手,那就是分出胜负了。 鱼儿自江南开始便跟齐天柱学少林寺掌法拳法,又有清酒所授的佛门心法——大自在心法做辅,事半功倍,其后遇到解千愁指点,更加精进。燕翦羽以剑法为主要,不似鱼儿这般集百家之长,这拳脚功夫自然就不及鱼儿了。 鱼儿一个鹞子翻身,手掌在地面掠过。这两日阴雨连绵,台上有不少积水,鱼儿一手掠过的便是一处水洼,手指带起一道水流,直冲燕翦羽面上去。 燕翦羽一时不防,以为是什么暗器,连忙双手护住脸,以至前门大开。鱼儿双手撑地,顺势一脚踹中燕翦羽胸膛,将他踹倒在地。 胜负再分。 那云惘然一怔,气的跳脚,却不是为燕翦羽输了,他怒指解千愁,喝道:“你教的她什么乱七八糟的招式,带坏了她!” 解千愁捋着胡子,说道:“你懂个屁!这招叫鱼儿戏水,能打到敌人的招式就是好招式,正式交手,谁管你那些文绉绉的规矩!” “你!你!你!”云惘然飞身上台,捉住鱼儿手腕,说道:“你这老匹夫,不配教她,自今日开始,由我来亲自教她功夫!” 台下见云惘然竟公然抢起解千愁的徒儿时,一片哗然。 _309 解千愁笑道:“你看她跟不跟你学。” 云惘然昂然道:“我是她……哼!我名剑山庄的剑法闻名天下,她有什么好拒绝的。” 解千愁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徒儿可是懂事的很,你看她敢不敢不禀明师父,就另寻他师!” 两人争论不休。燕翦羽捂着胸口站起身来,两番落败,让他颜面尽失,现下见叔祖竟欲收鱼儿为徒,心下一想,先前一番指点竟是要让他来试鱼儿深浅的,不禁恼羞成怒,本就对鱼儿有些成见,现在怒火越积越深,看向鱼儿时,双目都是通红的。 他邪火突起,不假思索,走到毫无防备的鱼儿身后就是一掌。 鱼儿本在捡两仪剑,闻得背后异动,连忙躲开,侧过身来时,还是不及躲避被打中肩头,登时心血翻涌,跪跌在地。 燕翦羽两番出手,乘人不备。台下众侠士大感不满,登时有人怒喝出声,一时议论指责纷纷。 那燕翦羽一掌打出,稍微冷静后,意识到自己所做不妥,却是为时已晚。 燕悲离勃然大怒,拍桌而起,喝道:“小畜生,你做什么!” 于此同时,清酒眸光一冷,一拍桌几,茶盏蹦跳而起。 清酒一拂茶盖,雪白的茶盖疾射而出,倏忽间击中燕翦羽的胸膛,碎裂四散。 燕翦羽只闻得一阵劲风,失神间躲也来不及躲,被正面打中,顿时觉得五脏六腑一震,跌倒在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台下又是一片惊叹,纷纷看向出手之人。 天下会武(二十) 众人见这出手之人相貌平平无奇,脸上毫无血色,恹恹一股病态,实难想像方才凌然一手出自这人。 看那燕翦羽倒地吐血的模样便能知道这病怏怏的人内力有多深厚。 清酒起身,对着燕悲离虚行一礼,淡淡道:“得罪了。” 齐天柱已迈步上台,俯身抱了鱼儿在怀,斜眼瞧见躺倒在地的燕翦羽正翻身欲要动作,他沉声道:“你若再敢有动作,我便废了你双手。” 解千愁和云惘然就鱼儿拜师一事争得面红耳赤,所以不论是这燕翦羽暗地里出手,还是清酒拂盏还击,两人都没拦下来。 _310 陡见这两孩儿纷纷倒地吐血,一时也来不及责怪,欲要上前查看时,齐天柱已经抱着鱼儿下台了。 清酒斜睨着眸子瞥了一眼燕翦羽,也不说什么,在众目之下离场,齐天柱抱着鱼儿跟随在后,花莲几人也随着离开了。 珠玑双手拢在袖中:“哎哟,明明是不想引人注意,这才换装易容,怎么一个比一个招人瞩目。”这般笑着摇头低语,也跟着去了。 一众人大为惊异。这一行人什么来头,不仅打了燕翦羽,还丝毫不给名剑山庄面子,既然与解千愁之徒相交,必然也是有名望之人,可除了那个狂妄嚣张的‘宁家公子’和烟雨楼的人稍有些名头,其余的确是一个不认得的。 一场比试过后,台下无不交头议论,一是这燕翦羽出手不道义,二是与这鱼儿姑娘一行的人是什么来路。 以至于无为宫和君家的人悄然离开了,也没多少人发现。 那燕翦羽咬牙深恨,摇晃着起身,气血翻涌,整个身子都沉重钝痛,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云惘然运气助他顺行气血一番后,才稍有好转。 下台之时,燕悲离黑着一张脸:“修德练武,修德练武!修德在前,练武在后,无仁无义,功夫再高,不过是个屠夫!你往日便骄纵狂傲,自视甚高,我屡屡告诫,你都不以为意,原本想你还只是年少轻狂——”燕悲离阖目默然半晌,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你太让我失望了,自己去静室思过罢。” 燕翦羽无半点言语,拱手弯身行了一礼,转身往静室而去,旁人要来扶,也被他推开了,他一双眸子望着前方,越发锐利暗沉。 清酒一行人到了无为宫的住处寻莫问。 无为宫的三名弟子见人受伤,连忙腾出了一间房来。齐天柱抱着鱼儿放在了床上。 莫问为魏冉的伤病忙的头昏脑胀,赶过来匆匆给鱼儿把过脉后,说道:“只是轻微的内伤罢了,她自己调息一会儿也就无碍了。”留下一瓶顺气补血的丹药就离开了。 花莲几人都悄然出去,合上了门,让鱼儿能好生歇息。 清酒还留在房中,坐在榻边,要助鱼儿调息时,鱼儿担心她身体还虚弱着,双手抵住她的胳膊,轻轻往外一推,说道:“不用,我自己调息就好了。” 清酒倒也没有强求,起身坐到桌前,免得扰着她。 鱼儿服了丹药后,轻阖双目调息。 清酒倚着手臂,撑着脸颊,凝视着鱼儿的面容,瞧她眉眼灵秀,瞧她肌肤白皙,瞧她红唇柔软,无一处不是惹人怜爱。 清酒静静看着,半晌,淡淡的露出一声笑来,随之,又是一声轻叹。 鱼儿收功后,顿感气血通畅,已好了许多,一睁眼便见清酒看着自己,不免有些窘迫,闪躲着目光。 _311 清酒道:“感觉怎么样了?” 鱼儿道:“又不是什么重伤,你们太紧张了。”她现在好歹有功夫在身,这样的内伤与以往比,甚至都不算什么。 清酒道:“我们的宝玉,可不想给石瓦给碰坏了,自然是要紧张的。” 鱼儿心底一动,一抬头看见清酒眉眼微弯裹着促狭的笑意,抿了抿嘴,心道:“你又这样。” 此时屋外传来争执声,两人不由得齐朝外一望。鱼儿正要起身,清酒已经走了过来,食指点在她额心,微一用力,鱼儿顺着她的力道躺倒在床上。 清酒拉过棉被来给她盖上,说道:“你躺着。”说罢,自己转身开门出去了。 庭院里来了一行人,领头的是云惘然。解千愁正挡在院墙门口不让他进来。 云惘然道:“老匹夫,你让开!” 云惘然往左,解千愁便往左挪,云惘然往右,他便也往右。 云惘然一手指着他,气道:“你——”他狠狠的一摆手,向外站了会儿,似在平复心情,待双手背着,倾过身子来时,说道:“我是来看她的,不跟你浑闹,你老是拦着我做什么。” 解千愁侧对着他,懒懒的抬起眼皮,在云惘然的注视下说道:“不给看。” “你!我!”云惘然胡子直抖,一掀解千愁胳膊:“我跟你浑说什么说!真是!” 解千愁和云惘然还在那里纠缠。清酒一开门来,花莲几人围过来,问道:“鱼儿怎么样?” 清酒还不待说话,一侧目看见君临几人也在,上前问道:“几位这是?” 这君二小姐记起鱼儿后,也顺带记起齐天柱。他上台抱走鱼儿时,她瞧着他高壮的身形,一眼就认出了,将这事告知君临后。君临联想起江湖上风头正盛的七星君,便猜到是这几人了。 君临见鱼儿私下待清酒不同,与她甚是亲厚,又因这几人一路由北至南的作为,心中敬佩,这态度便是和颜悦色,很是可亲,他说道:“我来看看那姑娘伤势,不知她……” 清酒打量了君临三人一眼,顿了片刻,笑说:“没什么大事,她已经休息了,劳君庄主挂心了。” 君临闻言松下一口气,笑道:“没事便好。” 清酒又朗声道:“云老前辈,你也听到了,她已经歇下了,倘若你名剑山庄还知道自己待客不周,有失道义,便不要打搅她了,回去罢。” _312 云惘然一噎,方要说话,这话就被清酒堵死了,再多纠缠,好像就更是自己的不是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 踌躇几番,云惘然低叹道:“这,这——罢了!也是我们的不是。” 待云惘然要走,解千愁又拦住不让走,说道:“就这么走了?” 云惘然额角一跳,说道:“看又不让我看,走也不让我走?” 解千愁捋着胡子,重哼一声,缓缓道:“我宝贝徒儿伤了,还是双方罢手之后,被那小子背后暗算,怎么?不给点表示,当我解千愁的徒儿好欺负?” 云惘然摇头叹息:“这一次确实是那混帐没个道义。如此,她醒了以后,我将那混账东西提来当面向她赔罪,凭她处置,若有什么需求,也尽管向名剑山庄提就是了,就说是我云惘然说的。” 解千愁这才略展笑颜:“这才像句话。” 这才让了路。云惘然带着侍从转身离去,君临自觉不便多打搅,也随着离开了。 这日,厌离和莫问歇在无为宫的住处,鱼儿伤势虽不严重,也被留在了这里,由莫问照看。 清酒几个回到了宁清园,黄昏将临,暮色昏昏,寒风又起。 解千愁坐在院子里,见清酒走过时,向她招手道:“丫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清酒笑着走来,说道:“前辈要找我讨酒的话是没有了,酒葫芦都已经给豪大哥了。” 解千愁哼笑两声,说道:“你这么聪明的性儿,还能不知道我找你说什么?不要在这里给我装疯卖傻。” 清酒问道:“前辈想说什么?” 解千愁也不跟她打哑谜,直说道:“你发现了罢,鱼儿的身世?” 清酒不言。解千愁知道她是默认了,长叹一口气,说道:“我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眼熟,始终想不起来,来了名剑山庄,才突然醒悟,原来是像月儿那丫头。” 清酒淡淡的问道:“前辈想说什么?”还是这样一句话。 解千愁道:“你急什么,坐下来,我跟你慢慢说。” 清酒不坐,依旧倚着那株枯矮的树,风吹打枯叶,发出落雨之声,极好的遮掩了两人的声音。 _313 解千愁叹道:“你这鬼灵精的丫头,真是一点都不可亲可爱,鱼儿遇上了你,也不晓得是她的福还是她的劫。” 解千愁见清酒要走,连忙叫道:“好了!好了!我说正事!说正事,你回来!” “唉!也是上一辈孽缘,燕悲离虽然已经是名剑山庄的庄主,但那人是个牛脾气,且耿直过头,兼之燕思过和燕翦羽是他义子,非是他亲身血脉……” 清酒略有些诧异,微微挑眉,问道:“那两人不是燕悲离亲子?”说来,也确实没见过这庄主夫人…… 解千愁点头,说道:“当初燕悲离不得已才接下山庄,他这种性子,一旦知道云家还有鱼儿这点血脉,必然要将山庄还与鱼儿。” 清酒道:“前辈是说燕悲离想让鱼儿继承名剑山庄?” 解千愁愁道:“今日你也看见了,云惘然对鱼儿的态度,这老家伙轻易不出来的。是八九不离十了。” 清酒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的,她平白得了这么大一助力,日后行走江湖,谁敢欺她。” 解千愁抖抖胡子,说道:“你是真看不懂,还是跟我装傻?古往今来,为了追名逐利,以至于血肉相残的事可少?近在眼前的就有那九霄山庄内乱!” “你看看今日比试上那小子,哼!妒性大,功利心强,又骄又躁,到时候倘若燕悲离没处理好,燕思过这孩儿品行倒还好,不会说什么,就怕燕翦羽这小子又起什么恶心,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又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这是给你提个醒,你心思剔透,聪明的紧,能了敌机先,要有个防备,倘若这名剑山庄真出了个逆子,为了名利地位要手足相残,我那徒儿日日跟着你,你得护好她。” “喂!坏丫头!老头子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在听没在听!” 清酒轻轻的笑道:“在听!在听!晚辈记住了,一定不负前辈所托。” 天下会武(二十一) 晚来风急,呼呼刮个不停,鱼儿躺了大半天,待到晚上的时候却睡不着了。也或许是换了地方,身旁没有那人在,反而是不习惯了。 鱼儿轻叹了一口气,叹息声在空荡的卧室中回转,听得外边的风声,更觉得萧瑟。 鱼儿穿了衣裳起了身,推门出来,只见空中散淡的阴云飘过,像一抹灰烟遮住月亮。 外边四下还有灯火亮着,名剑山庄怕再有人失踪,整晚都派了侍卫提着灯笼巡逻。 鱼儿漫无目的的信步前行,待得回神,已经离无为宫住处有些距离了,藉着黯淡的月光能辨明路径,原来自己走的方向是去宁清园的。 鱼儿:“……” _314 鱼儿轻叹了一声,又转身往来路去。 还是回无为宫住处去罢,半夜三更跑到那边去,害他们担心。 往回走没几步,耳朵一动,听得一旁灌木丛中一阵轻微的耸动,鱼儿眸光一暗,手已经按着腰上的上生。 待得那声音一近,一道黑影出来,鱼儿身形暴起,倒握上生,带出一道寒光。 鱼儿匕首抵住那人脖颈,一手捉住那人右手上的命脉。 来人声音微颤,道:“鱼,鱼儿姑娘……” 鱼儿一怔,松开手收回上生,离远了些,微皱着眉看着来人,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子夏摸了摸自己脖颈,还在,他才松一口气,听见鱼儿问话,兀自红了脸,好在天黑,也看不大清,他道:“我,我,睡不着……” 鱼儿道:“是在担忧七弦宫失踪的那两名弟子的事?” 子夏点了点头,他道:“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我……我,看到你一个人走在路上,现在那些人失踪的缘由没查出来,夜晚一人在外流连不安全,所以我……”言下之意是担心鱼儿一人深夜在外游荡。 鱼儿浅浅的笑了出来,说道:“该担心的人是你罢?” 子夏脸上更红了些,是了,前两天比武才输给她:“我看你今日比武被燕公子打伤了,可有大碍?” “轻伤而已,烦你挂怀。” 子夏道:“这里风大,我先送你回去罢,莫要染上寒邪。” 鱼儿本要回去的,心想七弦宫和无为宫住处也在一个方向,点头答应了。两人往无为宫住处去,路经名剑山庄花园时,遥遥的传来打斗之声。 两人神色一变,寻声潜行过去。 待得打斗声越来越近,两人摒气息声,躲在一株大榕树后,看是何人深夜相斗。 只见暗月之下,那假山石上,湖心亭上,路径石灯之上各立一人。 石灯上的是一个女人,抱着一张瑶琴,衣裙翩然,墨发由两根玉簪束在脑后,眉尾抹红,眸光冰冷,嘴角带着笑意,却叫人感觉不到丝毫善意。 _315 那立在湖心亭上的是个男人,轮廓锋利,持一把柳叶刀,腰间还有一把短刀,眸色死水一般的沉静。 这两人是面向着鱼儿和子夏的,所以能瞧清面容。另一人却是背对着鱼儿和子夏的。那两人鱼儿是都不认得,但那背对着她的人,她只瞧个背影,也能看出那人是花莲。 夜风呜呜作响,三人甫一分开,顷刻之间又出手了。 那拿柳叶刀的男人似要离开,花莲却缠住不让他走。那抱着瑶琴的女人却不是跟那男人一伙的,两不相助,只在两人稍显破绽时,便拨动琴弦直攻而上,瞧着所使功法,竟与七弦宫有八/九分相似。 鱼儿回头去看子夏,问道:“那人所用的像是你们七弦宫的功夫,她是你七弦宫门人。” 子夏双目紧盯着那抱着瑶琴的女人,面色严肃,摇了摇头。 鱼儿还要问他时,忽见一边又先后来了两人。前一人大袖招展,看清那拿柳叶刀的男人,当即叫道:“花莲兄弟,别放跑了他,这人是飞絮,先前助烟雨楼一事中,在流沙帮砍伤唐姑娘的人。” 鱼儿一看来人,竟然是阳春。阳春将将到,便从他身后传来刺刺破空之声,几道暗器直取飞絮。阳春身后一道黑影飞掠而来,原来他身后就跟着唐麟趾。 鱼儿大感诧异,这几人明明都该在宁清园才对,怎么会跑到名剑山庄中围来,还与别人打了起来。 山庄巡逻护卫的队伍还没个踪影,不知是没巡到这处,还是被人悄无声息的干掉了。 那抱着瑶琴的女人见花莲援兵已到,笑道:“人多就不好玩了,你们继续闹罢,我先走了。” 说罢,一拨琴弦,峥的一声,悠扬清越。 鱼儿蓦然间便觉得脑海里一阵恍惚,连那女人的身形都模糊了,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这女人的功底与子夏的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对于子夏而言,这是同门武功,他内力虽不及花莲几人,但功法同宗同源,这声琴音对他影响自然要小的许多。他见那女人一走,神色立刻一肃,连忙追了上去。 鱼儿神思本是迷迷糊糊,只感觉身边起了一阵轻微的风,她连忙抓住,叫道:“去不得。” 子夏道:“我必须去。” 子夏挣开她的手,追着那女人去了。鱼儿一咬牙,不及多想,也跟了过去。 花莲几人也似受了影响,待得回神,那女人早已远去。 花莲皱眉道:“阳春,你去追那女人。”飞絮和这女人都在找封喉剑,那便都不能放脱。不想这名剑山庄藏剑之所刚刚探清,剑虽没摸到,却意外的钓到两条大鱼。 _316 阳春一惊,往后缩了缩,笑道:“我可不敢惹那女人,花爷,你就别为难兄弟我了。” 花莲叫道:“谁让你跟她交手了,你远远在后跟着,探听她的行踪就是,打不过你不知道跑吗!” 唐麟趾已经与那飞絮交上手了。花莲想着上次唐麟趾身受重伤,心知唐麟趾不是飞絮对手,而此时此刻又不能贸然开赤霓弓刀,他须得在此处留下做个照应才好。 阳春胆子这才稍微壮了些,恍然道:“花莲兄弟说的有些道理。” 阳春飞身而去,身子轻敏,飞身行步之间如风一般潇洒自如,他声道:“唉,我就是劳苦的命,不要忘记告诉清酒姑娘,我可是为她好一番奔波!” 声音还未远散,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另一边子夏和鱼儿一路追着那女人出了山庄,那女人还未有停留的意思,竟是要直接离开虎啸山一般。 鱼儿神思恢复之后,暗中觉得跟下去不妥,他们与这女人功底相差实在悬殊,倘若一被发现,怕连性命都难保。 鱼儿提气向前,与子夏并肩,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他带停。 子夏回头来,一脸疑惑的望着她。 鱼儿道:“不能再继续追下去了,这女人功底不俗,倘若是个心肠歹毒之人,我俩被她发现,难逃毒手,还是先回去禀明师门长辈,让他们出手才好。” 子夏点头,说道:“鱼儿姑娘,你说的对!是我有欠考虑,你快快回去禀明燕庄主,我继续追踪那女人,免得跟丢了她。” 鱼儿拧着眉,说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她的行踪是小,你我性命是大。” 子夏摇头,看向鱼儿时,满是感激,他道:“鱼儿姑娘,那女人或许与我同门师兄弟失踪有关,我不可能置之不理,就是舍了这条命也得弄个清楚,这事本不该将你牵涉其中,叫你涉险,你快快回去,去通知燕庄主为要。” 鱼儿一怔:“她与你师兄弟失踪有关……你是不是认得她?” 子夏道:“我……” 话未尽,树林深处传来那女人笑声,那声音虽然好听,笑声却犹如冰水浸体一般,让人浑身战栗:“怎么了?不想玩老鼠追猫的游戏了么?” 鱼儿和子夏悚然一惊,大感不好。原来自己一早就被这女人发现行踪了。 鱼儿依旧拉着子夏躲在树后,恐对方是诈他们出来。 _317 然而那女人一挥琴弦,几道劲风疾来,将她们身前两人合抱粗细的大树拦腰截断。 子夏一额头的冷汗,低声道:“鱼儿姑娘,是我拖累了你,待会儿我先出去拦住她,你趁机离开!” 那女人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一声轻‘哼’将尾音拉的悠长。 她道:“好沉得住气。” 女人再待拨弦,子夏已从灌木丛中冲了出来,说道:“前辈请住手。” 鱼儿仍旧俯在灌木丛中,她见那女人动作一顿,目光掠在子夏服饰之上,又一眼扫过他的竹笛,似笑非笑:“原来是七弦宫的人。” 女人目光骤然亮起两道寒芒,她不动声色的打量四周,暗瞧宫商是否也跟来了:“你跟着我做什么?” 子夏向她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前辈,前些日子我门中有两名弟子失踪,不知前辈可否瞧见过?” 女人眸子一觑,冷然道:“我怎么觉得你在质问我。” “不敢。” 女人仰天清笑出声:“见过又如何,没见过又如何。” “倘若前辈见过,还请告知我那两位同门去向。” 女人忽而勾出一抹柔媚的笑意,声音也变得格外轻柔:“叫宫商来跟我谈。” “这……” “怎么?他缩着不敢见我,连门中弟子也不管了?” 鱼儿俯在灌木丛中,听得一切,观得一切,只觉得那女人喜怒无常,行止比常人多一点癫狂,心想:“这女人与宫商宫主熟识,又会七弦宫绝学,但子夏却说她不是七弦宫门人。” 鱼儿念头一动,蓦然间想起烟雨楼生乱时,流岫说起过的一个人,她心血一涌,还不及多思考,已经站起了身。 子夏见她出来,立时焦急不已,说道:“鱼儿姑娘,你做什么出来!” 那女人笑道:“终于敢出来了?” _318 鱼儿吸了吸气,不轻不重的叫道:“琴鬼前辈。” 那女人神色未变,笑意依旧,说道:“瞧你不是七弦宫的人,也是来找我要人的?” 鱼儿只是试探,听女人言下之意,已是认了自己是琴鬼。 成王墓中,鬼门之中那两人曾对清酒说‘真该叫琴鬼来看看,她教的好徒儿。’鱼儿是过耳不忘,关乎清酒的事,她自然记得更为清楚。 这人,就是清酒的师父。 天下会武(二十二) 鱼儿心知琴鬼已然发现她的所在,以她功底,自己要悄然逃离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在猜到她是琴鬼,是清酒师父时,鱼儿心中更有一种冲动,让她现身。 她对清酒所知的太少了,特别是明了自己心意的现在,当清酒过往呈现在眼前之时,便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了。 子夏见琴鬼脸色不善,心中一紧,挪动步子,挡在了鱼儿身前。 子夏经常听得琴鬼的事,江湖中人道她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杀人不眨眼,前一刻与你谈笑风生,后一刻已与你刀剑相向。他就害怕琴鬼突然变脸,对鱼儿痛下杀手。 琴鬼望着鱼儿,说道:“我看你有些熟悉,嗯……”声音飘忽,似在思索。 鱼儿一愣,她可不记得见过琴鬼。子夏更是心里一咯登,心想:“鱼儿姑娘难不成与鬼门有过什么恩怨?” 琴鬼还在沉吟,阴云从冷月之下移过,投射出的一片阴影从众人身间移过,夜风在林间穿梭,吹扬起几人衣袂。 琴鬼眼中冷光乍现,手上一拨琴弦,刺耳的声音尖锐异常。 鱼儿和子夏禁不住捂着自己的耳朵,待要躲过琴鬼一攻时,发现琴鬼不是对着他两人出手的。 只见左首一株枝叶繁茂的冬青树被琴弦所发的劲风切断,摇摇欲坠。 琴鬼笑道:“躲得真快。” 笑说着,已是连拨数下琴弦,琴鬼凝气拨动之时,声出如刀刃,将那碗口大的树枝切断。 _319 鱼儿见她只是拨动一弦,奏出单音便有如此威力,实难想像琴鬼奏出一曲会是怎样的厉害,回忆起与子夏比武之时的异样奇怪之感,琴鬼弹出曲子只有更高深玄妙。 鱼儿知道不能坐以待毙,心思逃脱之法,却又被声音扰的静不下心来。 正在此刻,林中传来声音。鱼儿看去,昏暗之中一人左躲右闪,大袖招展,身姿敏捷。鱼儿心下一喜,暗道:“是阳春。” 阳春轻功虽厉害,一路追随琴鬼而来,骤然瞧见子夏和鱼儿在,惊讶之下便略有疏忽,叫琴鬼发现了行踪。 琴鬼见来人轻功不俗,躲过自己数招,她笑颜寒意四起,显得有些疯狂。 寒风凛凛,杀气弥漫。 阳春大骇,捂着耳朵往林外奔去,一路大叫:“清酒姑娘,救命啊!” 琴鬼足尖一点,向后跃出,落坐在身后巨树伸展的枝上,双腿盘起,瑶琴横放,指尖在琴弦上一按滑落到底。 素指轻佻,妙音悠扬,曲已成调,分外哀伤,一如子归泣血。 鱼儿和子夏没踏出几步,便感到心中一空,空洞洞的哀伤浮起来,没了逃生的意志,越听那曲子,越觉得悲痛,几欲呕出血来。 琴鬼凝气拨弦,弦丝一挑,数道劲气分两方疾出,一方袭向林中逃遁而去的阳春,一方袭向鱼儿和子夏,心下是懒得和这两个小辈再纠缠,顺带的便要下杀手。 子夏压住鱼儿趴倒在地,躲过一击,连忙对鱼儿说道:“鱼儿姑娘,凝神静气,抱守本心,摒气杂念,不要被她琴音所惑。” 子夏虽如此说,但与琴鬼内功修为差距悬殊,已受了影响。 鱼儿更是不堪,她有心结,有心心念念,为之苦恼的事,此刻这首哀曲在她心中有了依托,更助其威,那些悲伤有了实质,其浓厚已然快要压垮了她。 子夏见鱼儿茫然睁着眼,满脸泪水,连忙捂住她双耳,说道:“鱼儿姑娘,不能听,不能想!” 琴鬼觑了一眼鱼儿,笑道:“倒是个痴情的小鬼。”拨转琴弦,便要了结两人性命。 林外忽然响起一道箫声,箫声本就空洞苍凉,来人吹奏的曲子又哀婉,如泣如诉,让人不禁声泪俱下。与琴鬼所奏之曲,形成对峙之势。 箫声越来越近,一道白影从外而来。鱼儿抬头去看,夜色朦胧,光线昏暗,她也能辨清来的是清酒。 受琴声和箫声所影响,鱼儿心中又喜又悲,两种极端的情绪简直要撕裂了她。 _320 琴鬼看向来人,阴影遮蔽,并不能完全瞧清那人,但她已将鱼儿痴望收在眼中,唇角一勾,说道:“原来是情人来救了。” 琴鬼所奏之曲更转尖锐,声声锥心,箫声抵抗,不得不更为幽咽,声声泣血。 鱼儿和子夏直觉得胸口似有万千把匕首在挖凿,便是清心寡欲也难守本心,更何况是他们这种心有万千思念的。 两人承受不住,先后吐血,鲜血将衣襟染得鲜红,神思一片恍惚,连耳内流下鲜血也浑然不觉。 清酒一落到鱼儿近前一株高树上,那琴鬼素手一挥,劲风来袭。清酒灵敏躲过,顺势落到鱼儿身旁,奏曲仍旧未停,曲调越来越悲凉。 琴鬼冷笑道:“你若不怕与我交手,累的你情人吐血而亡,便只管再继续吹。” 清酒摸到鱼儿耳际鲜血,心下一凛,她过来时听得阳春说鱼儿也在这里,这才取下腰间玉箫吹奏,与琴鬼对抗,叫琴鬼分不出心神来对鱼儿下手,自己又一路疾行,寻着琴声而来。 然而鱼儿功底不够,她料得鱼儿抗不住琴声和箫声交融对抗,但她知道鱼儿聪颖,又有子夏在旁告知她抵抗七弦宫琴声的办法,心想她定然会尽力保护好自己,却不想她竟然受影响至此,比子夏的伤重的何止数倍。 清酒眸色一暗,箫声顿停,叫道:“停手!” 琴鬼一愣,为着听声音是个女人,且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可手中拨挑琴弦依旧不停。 清酒飞身而出,却并不拔出身后两仪剑,只用手中玉箫,去点琴鬼肩头。 清酒来的峻急,琴鬼左手一拂,直接握住清酒玉箫,清酒脚下一踏,却是踏住琴鬼身下瑶琴的琴弦。 瑶琴发出一声浑响,琴弦被清酒压住,琴声戛然而止。 琴鬼疑惑的发出一声:“嗯?” 她左右打量清酒面容,说道:“你是七弦宫的人?” 眸光之余瞥到那管玉箫,侧目去看,瞳孔骤然一缩,她按着琴弦的右手一松,手腕迅疾无影,朝清酒脸侧攻来。 清酒空着的手一遮,虽然拦住,但琴鬼的手指纤长,指甲一撩,还是将她易容的面皮撩起掀了去。 清酒压停琴声之后,便未在进攻。琴鬼双眸一睁,歇了攻势,轻抚上清酒面颊,大展笑颜道:“原来是我宝贝徒儿。” 清酒侧头一躲,飞身后退落在地上,望着琴鬼,轻皱起眉。 _321 琴鬼道:“这些年躲在何处?竟也忍心不来见见我,前些时日刀鬼对我说你还没死,我可是好一阵欢喜,心心念念要与你重逢,今日得见,你待师父却如此疏离,师父好是伤心。” 清酒沉默不言。 琴鬼又道:“没了解药,门中那蛊毒也能被你压制,竟而拖了这么多年,你是越来越能耐了。如今多长时日发作一次?可难捱么?” 清酒淡淡道:“师父,你不是这样温情慈和的人。” 琴鬼笑的身子乱颤,十分开怀,说道:“你这小鬼,还是这样不可爱。” 琴鬼垂首,瑶琴琴弦先前已经被清酒震断,她手指将琴弦一捋,左手抓着琴弦尾端拉直:“听闻名剑山庄得了封喉剑,师父还怕你给江湖中人发现,又怕你被那群豺狼给分尸,又担心你家祖坟被刨,特意来打探,给你报仇……” 清酒神色漠然:“师父只是应门中命令来寻封喉剑的罢。” 琴鬼笑道:“好徒儿,不要总是拆师父的台。” 子夏昏昏沉沉中听到两人谈话,好不心惊,这一直与鱼儿姑娘在一起的女人竟然是琴鬼之徒。 清酒道:“师父,你还是早早离去罢,你闹出的动静早已惊动山庄众人,待得解千愁等人过来,你只会更下不来台。” 琴鬼目光落在清酒玉箫之上,神色又转冰冷,她喜怒变化之快,上一刻还是笑脸,下一刻已显狰狞:“乖徒儿,毁了蔺清潮那贱人的玉箫,师父今日便听你的话,乖乖离开。” 琴鬼漫不经心的拨弄琴弦,说道:“你留着那贱人的玉箫,师父很不高兴。” 清酒嘴角一沉:“师父,不要这样叫她。” 琴鬼面色一冷,恶声道:“那贱人不光夺走了宫商,还抢走了你,我只恨她带你走时,我远在大漠,门中刺杀她的任务被鬼见愁和刀鬼接下,不能亲手血刃了她!” 清酒侧眸睨她,眸子里的寒光就如刀刃之上透出来的凛凛寒气,凌冽慑人:“我念你四年养育之恩,不愿与你动手,但你若再出言辱及我姑姑,我不会再留情面。” 琴鬼神色一转,又笑了起来,显得十分高兴:“你生气啦。” 琴鬼道:“只怕你得更生气了。” 琴鬼再拨琴弦,用那断弦也奏出了乐调来,眼望着清酒脸色遽边,欲要动作,她笑道:“你若不顾你身后那两人的死活,尽管和我来闹。” 清酒冷声道:“师父,停手!” _322 琴鬼道:“你若乖乖听话,师父自然不会下杀手。” “这丫头你很爱护罢,我说看到她怪熟悉,原来是有些像你,倒是个好惹人怜爱的丫头……” 夜色已有些稀薄,林深传来鸟鸣,让琴鬼琴声更添凄厉之感。 清酒握着玉箫,尚未动作,远处又响起一阵琴声。 这琴声却与琴鬼的大不相同。声如丝绸,柔滑顺畅,曲调更是温婉柔和。如仙境之中流水潺潺,香炉之上香烟袅袅,仙人稳坐石台,轻抚瑶琴,仙鹤相伴,白鹿相依,叫人心中生出平和来,除了宁静之外,再无杂质。 琴鬼笑意扩大,更显疯状:“宫商!” 天下会武(二十三) 林外一道身影缓缓走来,优美的琴音更近。 来人雪白长衣,着装严整,玉冠束发,清雅温润,一手抱着瑶琴,一手拨弄琴弦,这人便是宫商。 他虽年岁已近四十,然而岁月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反倒为他添了一份风致。 宫商怀抱瑶琴名为‘裂石’,所谓‘穿云裂石,天下无双’。穿云是一柄神枪,这神器裂石便是宫商这具瑶琴。 裂石之音悠扬顺和,曲调虽不高,却也能将琴鬼发出的琴音压下来。 宫商微微抬眸,望着躺倒在地受了伤的子夏和鱼儿,叹息道:“你越发邪妄嗜杀了。” 琴鬼却是十分开怀,所奏乐调越升越高,忽而峥的一声,七弦六断,琴声这才止住。她脸上浮起一抹红色,衬得她容颜娇艳,她笑道:“今夜是个好日子,重逢爱徒,还见到了你。” 宫商琴声微歇,依旧柔和。清酒知他是在平复子夏和鱼儿心境,避免他俩人内伤加重。 清酒走上前去,将鱼儿抱在怀中。鱼儿已经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看到清酒的脸庞,是那一张清冷的脸,在月下曾被自己认作仙人的容颜,伸出右手,手指轻轻碰到清酒下颏,瞧见她眸中的焦急时,心里一阵绞痛,咳出一口血来。 “鱼儿。” 宫商琴音更为柔和低沉。鱼儿脑袋靠在清酒怀里,渐渐昏睡过去。 清酒一回头看琴鬼,目光锐利,似两道冷电射出,她叫到:“师父!” _323 琴鬼抱着瑶琴,笑道:“别这样看着师父,师父好害怕。” “我伤了她,你心疼了?” “我没想让她这样痛苦的,我原本是要给她个痛快,谁知你奏箫阻拦。”说到此处,琴鬼看了一眼清酒怀里的鱼儿,嘴角的笑更有深意,她道:“又谁知这丫头情丝缠绕,心事重重,所以才伤的这么重……” 清酒垂首看着昏迷的鱼儿,静静的抱着她,偎热她的身体。 “温娆。”宫商问道:“你到名剑山庄中来为了什么?我弟子失踪可与你有关?” 琴鬼道:“也许是有的,也许是没有的。” “温娆!”宫商语气重了些。 琴鬼笑道:“应该是没有罢。” 这样嬉笑轻浮的模样与模棱两可的话,若是换做旁人,还只道这事定是她所为了,然而清酒和宫商了解她的性子,听她这样说,心中已确定此事与她无关了。 宫商又问道:“你来名剑山庄又是要做什么的?” 琴鬼道:“你来得,我就来不得?自然是来看——封喉剑的。” 宫商道:“鬼门也收到了名剑山庄的请柬,不做个客人堂堂正正的进来,偏要做贼,半夜三更,偷摸入庄。” 宫商正说着话,林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窸窸窣窣,有一队人马疾步而来。 一道青影落在清酒近旁的树上,低声说道:“清酒姑娘,燕庄主带人过来了。” 琴鬼抬头朝阳春瞥了一眼。阳春浑身一颤,不自觉往后一躲,身子便从树枝上落将下来。他凌空翻身站稳,迅速缩到树后,偷瞄着琴鬼。 琴鬼一手携着瑶琴,一瞬身子来至清酒面前,伸手在清酒脸上一摸,清酒双手抱着鱼儿,拦不着她,只侧过了头,轻皱着眉。 琴鬼笑道:“我的好徒儿,乖徒儿,师父得了空再来看你。” 琴鬼回头又对宫商说道:“今日见着了你,没见着封喉剑也不打紧。” 说罢,已转身朝林深处离去,只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身形。 _324 子夏踉跄着起身,捂着胸口,他心中忧虑的不过是一些琐碎杂事,不像鱼儿一般心事深重,加之修习的功夫与琴鬼同源,所以虽受了内伤,倒也不像鱼儿那样重至昏迷,他声气虚弱,问道:“师父,不留下她么?” 宫商轻叹:“强留她,恐会伤及你和那位姑娘的性命。” 清酒抱着鱼儿往回走,宫商唤她道:“子归。” 清酒脚步一顿,宫商温声道:“带她去我那罢,温娆琴音震出的内伤不可小觑。” 清酒点了头。彼时天色渐亮,林中寒气更甚。 阳春跟在清酒身后,回头见宫商背着瑶琴裂石,扶着子夏。他上前两步,侧在清酒身旁,低声问她:“清酒姑娘,宫商宫主为什么喊你子归啊?” 清酒没有说话,抱着鱼儿,每一步走的轻稳迅捷。 阳春又问道:“你和琴鬼真是师徒啊?” 清酒脚步一顿,阳春以为她要回答时,却听得一旁窸窸窣窣脚步乱响。 阳春侧头看去,原来是燕悲离带着人到了,还有一些江湖侠士跟着。 燕悲离一眼便看见清酒怀中的鱼儿,见她胸前衣襟染红,阖着双眼,脸色大变,连忙上前,要去探脉。 清酒抱着鱼儿往旁一侧,避过了燕悲离伸来的手:“她受了内伤,需要调养。” 燕悲离的手还尴尬的伸在半空,他留意到清酒,不由得为之诧异。眼前这女子面容清雅风致,超逸绝俗,见之难忘,可他却是第一次见的。 燕悲离再次打量,见清酒似与鱼儿亲厚,又观她装束,这才想起在台下拂盏打伤燕翦羽的人,心下恍然醒悟,原来这人是易了容。 宫商扶着子夏也走了过来,燕悲离道:“宫商宫主,那贼人呢?” 宫商摇头道:“让她逃了。” 燕悲离道:“宫主可看出他是什么来路?” 宫商叹道:“是琴鬼。” 人群之中响起一阵惊叹,有人愤愤道:“竟然是鬼门。” _325 “太也嚣张,在名剑山庄逞凶。” 清酒见众人拦在路前,没有让路的打算,她微敛起眉,不想在这里耽搁,足尖一点,直接从众人头顶飞跃而过。 阳春也连忙跟了上去,叫道:“清酒姑娘,等等我。” 众人顿时哑然。燕悲离道:“宫主,他们伤势要紧,有什么事我们还是回庄再说罢。” 宫商点头称是,一行人连忙又返回庄内。 清酒带着鱼儿回了七弦宫落脚的地方。阳春被清酒使去带莫问过来。宫商亲自为鱼儿焚香抚琴,助她平息心火,顺行内息。 天已朦亮,清酒等在屋外,坐在廊上。廊前垂下的枝叶上覆满秋霜,晶莹雪白。 她望着手中玉箫,轻轻叹气,吐出一道白色的雾气。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轻响,从里打开了来。宫商缓步走出来。清酒立刻站起看向他。 宫商轻声道:“她内伤较重,要恢复不是一日之功,天下会武之后,带她去七弦宫罢。” 清酒垂首敛眉不言。宫商说道:“你也不必太担心,总是能治好,如今我以玄音稍加调理,她也能如常人,只是不能妄动内力,事后待你琐事了结,再带她上七弦宫慢慢调理就是。” 清酒哑声道:“多谢你了。” 宫商道:“不必同我说这样的话。” 宫商背着双手,望着渐渐明亮的天空,白霜已化成了晶莹的露珠。宫商语声哀戚:“我收到玉箫之时,尚且不敢信你还在世上。会宴第一日见你腰间收着这支玉箫,你易了容,容貌陌生,举止明朗不同以前,还道不是你,是有人盗了你的玉箫。今日见到你,方才能信你好好活着,身旁有亲友,脱出了一身阴霾。清潮泉下有知,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两人正说话,阳春和花莲架着莫问风风火火的过来,后边还跟着唐麟趾。 几人一落地,莫问也不说话,就一脸怨念的盯着清酒。 清酒无奈的笑道:“鱼儿伤的比较重,你见谅。” 莫问一怔,她虽然知道鱼儿受伤了,但想有清酒在她身旁,也不会是什么重伤,如今见清酒这样神情,知道这是伤的不轻,当下朝清酒点了头,随进到房中去查看鱼儿伤势。 花莲几人本来还焦心鱼儿伤势,见清酒情绪低沉,又不好问的,反而安慰她道:“别担心,有莫问在,不会让小鱼儿出事的。” _326 清酒问道:“阳春说你们拦下了另外一人,名为飞絮,就是伤了麟趾那人?” 花莲难为情的说道:“让他给跑了。” 唐麟趾还在为这事气愤不已,再次交手,若单打独斗,自己依旧不是他对手,此番那人也是丝毫不恋战,一意脱逃,竟然连留也没能留住他。唐麟趾道:“有人接应他,他不是一个人过来的。” 花莲道:“我听阳春说那逃走的女人是琴鬼,她与飞絮好像不是一路的。这个飞絮,先是觊觎烟雨楼赤霓弓刀,现在又来名剑山庄,企图偷盗封喉,他幕后之人到底是哪方势力……” 清酒皱眉沉吟,兀自低喃:“不是鬼门,玄机楼么?” 花莲问道:“你说什么?” 清酒摇了摇头。花莲叹道:“若说鬼门是明着来收揽神兵,那一伙人就是暗中行事,一明一暗,动作越来越多,风云已起,昨日神棍算了一卦,说荧惑星移,大难将临。” 清酒沉默半晌,压低了声道:“可见过剑?” 花莲道:“方查探到位置,就遇着那两人了,如今发生这样的事,名剑山庄这剑怕是得更宝贝着了,再要找,就不是那样容易的事了。” “话说,既然你已经知道那剑是假的,又何必还要费心去找它,随他们名剑山庄安的什么心,咱们躲在一旁看戏就好了。” 清酒说道:“燕悲离这人耿直刚正,若这剑是假的,他便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的来品剑。” 花莲转着折扇,说道:“我听说这剑是燕二公子燕翦羽找回来的,我看他品行败坏,一点也没燕悲离的风度,说不准他做了什么手脚。” 清酒道:“这样大的事,燕悲离不会连剑都不瞧上一眼,即便他不认得封喉剑,但神兵与普通兵刃差异悬殊,只要仔细试探一番,便能瞧出端倪,他没有瞧出来,只有一种可能……” 说到此处,清酒一顿,话音中断。 三人面色如常,都朝门外看去,过的片刻,燕思过带着一行侍从进来,向清酒行了一礼,说道:“姑娘,家父有事请你过去一叙。” 天下会武(二十四) 燕思过将清酒、宫商、花莲、唐麟趾、阳春五人一道请了去。 清酒四人寻思,这是要兴师问罪啊。 众人被领着到了一间雅室,四周竹帘半卷,室中兽首香炉一缕白烟漂浮,左右两边座椅上都已坐了一些人。 _327 左首边的便是少林空明大师。他慧明通透,清酒虽容貌变换,他也能从其气度认出她来。燕思过一带人进来,他便站起身,朝清酒施了一礼。 清酒双手合十,朝他还了一礼。 空明大师在武林之中地位尊高,众人见他对清酒行礼,无不诧异。 室内正中悬挂的是一副字,依旧是那四个字——天地正气。 清酒看了一眼,目光转而落到燕悲离身上。 燕悲离见人已过来,走下来说道:“劳烦诸位跑一趟了,请坐罢。” 燕悲离向一旁扬手,示意几人入座。 清酒站在原地不动,说道:“坐便不坐了,我身子不便,燕庄主有什么事还请长话短说。”清酒声音慵懒,带着一股浓厚的倦意。这却也非是装的。昨晚琴鬼突然闯入,她入林救人,鱼儿受伤,回七弦宫疗伤之时,她又一直守在外边,直待得天亮,这名剑山庄的人便紧凑着来请人,这精神却也没得一刻放松的时候。 燕悲离见清酒面色不佳,想起先前鱼儿吐血的模样,心中不免焦急,问道:“姑娘可是与人交手受伤了?不知那位姑娘……鱼儿姑娘的伤势怎么样了?” 宫商道:“那位姑娘为琴鬼琴音所震伤,内伤较重,但慢慢调理亦可恢复。” 燕悲离这才稍安下心来,回头见清酒微敛着眉头,神情不耐的模样,咳嗽了一声,正色道:“今日请几位来,主要是想问问昨夜庄内进了贼人一事。几位住处在宁清园,是名剑山庄外围,怎会在深夜之中到了中围花园里,又与人交上手?” “燕庄主这是怀疑我们?”燕悲离方要说话,清酒已道:“确实,这也在所难免。” “我这几位朋友出现在中围花园,说来也与贵庄有关。在贵庄之内接连失踪好些江湖人士,甚至还有七弦宫高徒,至今仍为查明真相。我们住在宁清园,处在外围,自然无法高枕无忧,是以每晚有人守夜。昨晚发现有异动,我这三位朋友轻功较好,跟上前去一探究竟,也不知为何,路上竟没遇着守卫。恰逢那两贼人要盗封喉剑,我这三位朋友出于仗义出了手,只可惜技不如人,叫人给逃了。” 一番话,将责任推给了名剑山庄防卫差。 清酒说时,神色冷淡,瞧上去十分严肃正经,说的是煞有其事。 花莲和唐麟趾早已习惯,阳春也是见识过的,因此这三人也是一脸‘就是如此’,面色如常,丝毫不慌。 说起这七弦宫两门人失踪,那丐帮帮主雷公忽然叫道:“宫商宫主,那琴鬼对你什么心思……” 宫商眼神过去。这雷公尴尬的笑了两声,说道:“我雷公不是嚼舌这些事的人,只是想说,你那两名弟子会不会是琴鬼为纠缠你,暗地里给抓去的?” 宫商摇头道:“不是,她只为封喉剑而来。” _328 雷公琢磨道:“嗯,虽说这鬼门找神兵也不是什么秘事……” 清酒道:“燕庄主,这一事还是因封喉剑而起。” 清酒懒懒的看了燕悲离一眼,说道:“封喉剑之名,无人不知。当初这一把剑酿成的血祸,相信燕庄主多少有耳闻。如今庄主得了封喉剑,不但不怕人知道,反而是布告天下,要与众英雄赏剑。那会召来什么样的人,燕庄主心中应该也有数。但我看这名剑山庄的防守,却如过家家一般,别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相信名剑山庄实力不止如此,那到底是燕庄主疏忽了,还是别人神通广大,将庄内布防摸得一清二楚?”一席话,主客逆转,反倒把事情的错处指向了燕悲离。 若换做是旁人,还顾忌着得罪燕悲离不会说的这么直白,清酒确是不计较这些的。 燕悲离本就因有人在庄内失踪而心生愧疚,是以先前清酒一番狡辩,燕悲离理亏在先,故而沉默不言。现在清酒话语中质疑他赏剑动机不纯,就差没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就是你名剑山庄自己演的一出戏’直接说出来。 燕悲离热血盈胸,扬眉昂然道:“却如姑娘所说,封喉剑威名世人皆知!古往今来,为它有多少明争暗斗,燕某心中当然清楚!燕某之所以敢堂堂正正的将这剑拿出来请天下英雄品鉴,不怕人图谋,只因燕某从未想过要将这封喉剑占为己有!” 燕悲离句句铿锵,虎目含光,正气凛然,容不得人一丝亵渎:“这把剑,当是有德者居之,大仁大义者方能震住神剑血气!燕某借由天下会武赏剑,就是想要天下英雄共选出这圣德之士保管此剑,天下英雄共见,倘若日后再有宵小图谋此剑,天下英雄共诛之!由此可绝多少争斗。庄内有同道失踪,让贼子来去自如,确是燕某责任无可推卸,燕某会尽快抓到幕后主使,给各位一个交代!但天下会武的赏剑初衷,燕某坦坦荡荡!” 清酒正眸静静看了燕悲离一会儿。燕悲离亦与清酒对视,容颜威严。清酒叹了一声,说道:“庄主此举想法虽好,却不一定能实施,人心难测,多少人阳奉阴违,明着答应,背地里依旧筹谋。” 燕悲离正色道:“燕某信这世间忠义之人更多。” 清酒听到这句话,不免凄然一笑,沉默半晌,她问道:“燕庄主,晚辈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 燕悲离见清酒说话不如先前那般冷漠,也不知她态度为何缓和,说道:“请问。” “传说封喉剑遗失多年,庄主从何处寻到的这剑?” “这是小儿远去苗疆之时,从一伙盗贼手中截获的。” 清酒心中沉吟,暗道:“苗疆啊……” 燕悲离问道:“不知燕某能否也问姑娘一个问题?” 清酒顺口道:“请问。” “姑娘为何易容上山,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此言一出,雅室之中的人目光大都聚集在清酒身上。其中有空明大师和叶生早看出来清酒易容了的,也有似丐帮帮主雷公这样才发现的,他一拍大腿,恍然醒悟道:“哎哟,是那个打人的女娃娃啊!” 清酒微微一笑,说道:“一张好看的脸有时也是一个麻烦,我不过是想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罢了。庄主不是女人,想必不大会了解。” _329 燕悲离:“……” 清酒随燕思过离去后不久。鱼儿便清醒了,脑子里一片混沌,胸怀之中总有一种空寂寂的哀伤徘徊不去,闷恶不已,且一有大的动作,便觉得耳中响起一阵杂音,胸口也疼痛难当。 莫问让她静养,不要忧思太多,内伤一事,莫问调药虽能让她恢复大半,但要痊愈,还是非得七弦宫玄音调理不可。 莫问忙过后,便又匆匆回了无为宫那一边。今日是给魏冉行针之日,是以来的匆忙,去的也匆忙。 齐天柱在鱼儿身旁照顾她,七弦宫门人见她是宫主带来的,也极为关切周到。 待得明日悬空,天空大亮,将近午时,鱼儿躺得身子发酸,便起身走了走,到院子里坐着了。 过不多时,七弦宫门人引来两人,到鱼儿跟前说道:“鱼儿姑娘,九霄山庄两位小姐说要见你。” 虽说像是个请求的问话,但那两人都已经跟来了,鱼儿想回绝都不好回绝的。 君姒雪将手中盒子往石桌上一放,已经坐在了一旁,打量着鱼儿的脸,说道:“我瞧着气色怎么比先前还差了?” 君如玉微微责备道:“姒雪,怎么这般无礼。” 鱼儿微微一笑,问道:“君大小姐和君二小姐来,不知是有什么事?” 君如玉笑道:“见你昨日受伤,拿了些药品来,希望对你内伤有帮助。”两人还不知鱼儿昨晚又受了内伤,见她脸色这么差,还以为是被燕翦羽所伤,只不过是不想宣张才隐瞒了伤情,当下对燕家更为不满。 鱼儿道:“我与二位不过是才见几面,实在也没什么交情,这礼怎么好收下。” 君如玉见鱼儿疏离,心知这是难免的,但还是伤感。 她二人母亲早逝,云遮月与君临成婚之后,便待她姐妹二人如亲子,她姐妹俩很是依恋她。 云遮月有身孕时,她已有十二,许多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因而对鱼儿的遗失更为抱憾。 忆起往事,君如玉不禁有些低落,她道:“鱼儿姑娘不要推辞,我俩并无恶意,只是,只是对姑娘一见如故,忧你伤势,只盼你早日康复。” 君如玉揭开盒子,里面白绒绒的躺着的药物如花如丝绒。鱼儿瞥了一眼,不禁一愣。 莫问一直教她识别草药,及至如今,已能认得许多。 _330 这盒中的,她正好就认得。这东西名为白茸,可谓是治疗内伤的灵药,得之不易。 莫问一直寻天地灵宝炼避百毒愈百伤的灵丹,前些日子得了千年大蛇的蛇胆,如今正好缺一味草药之中的圣品。这白茸便可胜任。 鱼儿皱了皱眉,迟疑一会儿,还是道:“我内伤并不严重,细细将养便能恢复,多谢君大小姐费心,只是这东西贵重,我受之有愧……” 君姒雪打断道:“哎呀,什么有愧无愧,你再拒绝,便是瞧我大姐不起,我要生气了。你若硬要论什么交情,便当是你在翻云覆雨十三寨救下我的谢礼。” 君姒雪说话干脆利落,鱼儿觉得自己再拒绝反倒是矫情了,再者她确实想要这味灵药给莫问炼丹,当下便收了,说道:“那便多谢二位好意了。” 正好齐天柱端着药出来,鱼儿便将这东西让他给莫问送过去。 齐天柱道:“两位大小姐无事的话,午时就留在这里吃饭罢。我们有一位朋友厨艺了得,一会儿就回来了。她知两位送礼来,也要谢两位一番的。” 两人正乐的能和鱼儿多相处,当下便高兴的应了。 齐天柱收了白茸,告别三人,正要去找莫问,刚出院子,就见来路上莫问急奔而来,口里慌张叫道:“清,清酒!” 齐天柱正不知发生了何事,朝后一看,只见莫问身后还跟着一人,赫然是那白桑谷主,手中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剑,追着莫问而来。 天下会武(二十五) 原来莫问回了无为宫住处后便给魏冉行针开穴。厌离和江影两人都极为关切,因而守在房中。这师叔剑漠北又被燕悲离给请去雅室相谈庄中乱事,是以外边只有无为宫三个年轻弟子。 无为宫与虚怀谷交好。那日剑漠北得知魏冉双腿治愈有望,喜的恨不得上天入地,将莫问所需的药材给找来。 那虚怀谷此番来本是为了给比武受伤之人疗伤的,手中药材自然齐全。剑漠北便去找白桑相求,白桑听闻,自然答允,只道药一配齐便送过去。 这日药材寻配妥当,也是合该有事。虚怀谷一直对魏冉腿伤束手无策,却另有高人能治愈。白桑自认医术比师兄玄参多有不足,如今身为谷主,更该勤勉笃学,精进医术,所以拿着药材亲自来了无为宫住处,想要找这高人讨教医术。 这无为宫又丝毫不知莫问和虚怀谷恩怨的,见白桑亲自过来,几个小弟子更是欢喜,心想若得白桑在一旁相助,便更加妥当,所以领着白桑就到了魏冉那里。 彼时莫问给魏冉行针,所使的虚怀谷行针手法被白桑瞧见。 白桑先前瞧见莫问就已起疑,现在见她会虚怀谷行针手法,猜到是谁,还哪疑有他。 江影欣喜的叫道:“白谷主……” _331 一言未了,厌离见白桑脸色,心知不好,连忙要拦。白桑抢上几步,走到莫问身旁,手已伸到她脸侧。 莫问正给魏冉行针,出不得岔子,不敢躲过去。白桑轻而易举的便将她易容的脸皮给揭开了。 时隔多年,莫问面容长开,但到底是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且她额上红纹世间无二,再好辨认不过的。 白桑怒目而视,呼吸短促,平时娴雅神态早已无踪。 江影见白桑情状异常,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到底是担心她影响了魏冉治疗。厌离对两人恩怨略知一二的,更是担心白桑此时出手,不仅伤了莫问,更会让魏冉腿伤难复。 两人一左一右走来,一人护着魏冉,一人护着莫问。 白桑白皙的脸皮都泛着一股薄红,怒意明显,但她知了莫问行针关键,稍有差池,会伤到魏冉,是以怒火盈胸,却也强忍着没动手,只等莫问行针完毕。 这样的时刻无疑是煎熬的,房中沉寂的只余下众人的呼吸,众人更感压抑。莫问心下焦急,奈何体质有异,脸上一点也显不出来,连一滴冷汗也没有。 莫问最后一针落下。白桑神色陡然一冷,左右环视,见柜台上架着魏冉佩剑,几步走过去,说道:“魏冉师侄,借你佩剑一用。”白桑与剑漠北同辈,两门又交情不浅,白桑唤魏冉师侄也唤得。 厌离见状不好,连忙上前来拦住,说道:“白谷主,还请息怒。” 莫问已趁势溜了出去,对江影道:“待过一个时辰,再拔银针,此间千万不要动它。” 江影对这情况好是奇怪,还不待多问,莫问已经跑走了。 白桑推开厌离,喝道:“孽徒!”连忙追出。 江影喃喃道:“孽徒?” 江影一脸茫然,回头来看厌离,问道:“师姐,你那朋友是虚怀谷的弟子么?” 厌离一声‘哎呀’,一脸懊恼,不及回江影的话,也急忙跟去了。 莫问心下无主,瞧见身后白桑追来,更是慌乱,直往七弦宫的住处跑来,要来找清酒拿主意。 齐天柱这一出院门,就给遇见了。 齐天柱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她易容的脸皮被揭,露出本来的容貌来,那头上没物遮挡,妖冶的红纹十分夺目。 _332 在成王墓时,齐天柱也曾见到过,当时从清酒口中得知,莫问这红纹关系到她身份,倘若她活人蛊的身份被人知道,只怕是危险重重。 齐天柱心想,院内还有君家的人在,断不能让莫问就这样进去被人瞧见。 齐天柱抓住自己衣袖,大力一扯,撕拉一声,赭色的袖子破开一道大口,他撕下一块长条的布来,递给迎面奔来的莫问,低声道:“莫问妹子,里边有人,先将额头蒙住。” 莫问接过,系在自己额头上,连忙奔进院子。 鱼儿听得外边莫问的叫喊声,早已站起来。君家二女听得喧哗,也感到意外,朝外一看,只见一人狼狈奔来,一瞧见鱼儿便过来抓着她胳膊乱喊:“清酒呢,鱼儿,清酒呢?” 鱼儿见莫问急的不行,她同清酒在一起这么久,已从清酒那里学会如何辨识莫问的情绪,眼下这状态,这已是六神无主了。 鱼儿道:“清酒被燕庄主请去了,还没回来,莫问,怎么了?” 莫问道:“师叔瞧出我来了。” 鱼儿一怔,她见莫问没用易容,已猜到几分,听她说这句话,虽没头没尾,也能猜到这师叔指的是何人。 白桑闯进院内,更印证了鱼儿猜想。 齐天柱不好拦她,一来白桑是女流之辈,二来他本身十分敬重她,是以不敢动真格的,这哪里拦得住。 白桑提剑走到鱼儿这里。莫问已缩到鱼儿身后。 白桑叫道:“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莫问在鱼儿背后伸出个脑袋来,弱弱道:“师叔……” 白桑声色俱厉:“住口,谁是你师叔,你早已不是我虚怀谷弟子!” 白桑长剑直指莫问,因莫问躲在了鱼儿身后,这剑便指着鱼儿。 君如玉皱了皱眉,虽不知白桑与那女子有何纠葛,但这剑锋明晃晃的指着鱼儿,若一失手,许会伤着鱼儿,于是劝说道:“白谷主,有话好好说,先将剑收起,若是误伤他人便不好了。” 白桑对几人道:“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让开。” 莫问平日里遇事不乱,因为自身本事过硬,但此刻却慌乱无措。 _333 鱼儿心想莫问功夫不弱,更兼之清酒几人也在庄内,若是交手不至于打不过白桑,何至于怕她如斯,便是有愧,也不该似个孩童一般畏缩在后。 想来想去,深觉得是莫问以前与白桑相处时,白桑积威日久,莫问对她又敬又怕,一朝翻脸,也不敢与她对峙,只一味的躲她。 要知莫问虽然瞧着沉凝冷峻,实则内心温顺柔软,又怕厌离,又听清酒的话,以前是个什么性子,实在也不难想像。 鱼儿说道:“白谷主,不管你和莫问有什么怨仇,此处是名剑山庄,天下会武有暂弃恩怨,比武之外不得动手一说。白谷主长剑相向,实在是不妥。” “莫问?”白桑冷冷的一笑,说道:“莫轻言,混帐东西,还不滚过来!” 院外过来了三人,却是厌离、泽兰和紫芝。厌离遣了无为宫弟子去叫清酒几人,自己又就近将泽兰和紫芝两人给找过来,只盼这两人念一点先前的恩情,为莫问劝两句。 一过来,正好听得这凤仪娴雅的女子骂人,不仅院中众人惊愣,连泽兰和紫芝也愣在原地。 这是有多大怨仇,多恼恨,自家温柔优雅的师尊才能破口骂人。 莫问悚然一惊,磨磨蹭蹭的挪了出来。 白桑剑锋对着她,凛然道:“在谷中时我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莫问默然片刻,良久,低声道:“今日饶你一命,他日再见,必不留情……” 莫问抬眸瞄了白桑一眼,又学着她冷冰冰的语气说:“从即日起,你不再是我虚怀谷弟子,与我,与虚怀谷,再无瓜葛。” 紫芝在旁听得,失神道:“原来这个人就是大师姐。”泽兰还是云里雾里,不知来龙去脉。 白桑道:“好!今日再遇你,是老天爷也不允你这毒害师尊的孽徒存活世间!今日拿你命来,为师门除害,你可还有话说。” 说罢,提剑朝莫问刺去,厌离拂尘卷住背后剑柄,一带而出,斜刺而来,拦下这一剑。 鱼儿连忙道:“白谷主,你以前放过她一马,便代表她不是罪不容赦,如今且看在这天下会武的面子上,不要在这里动刀剑了,你在此伤她,违背天下会武规矩,于虚怀谷名声有损,而且庄内本就混乱,现在不可内斗,还需一致对外,待有什么恩怨,天下会武过后下山清算,名正言顺,无人能拦。”鱼儿是想拖到天下会武结束,如清酒所言‘溜之大吉’,莫问十分维护这人,愿为她冒着被发现的危险留下来,肯定不愿伤她,到时候天下会武一了,她们趁机偷偷离开,也免得争斗。 白桑略有动摇,却还是道:“这是我谷中之事,与你们何干!” 鱼儿腹诽:“这白谷主是气糊涂了,话语前后颠倒,既然不认莫问是虚怀谷弟子,不让她叫师叔,又说这是她谷中之事,一口一个孽徒。” 白桑不肯罢手,剑下交锋毫不留情。泽兰和紫芝眼见师尊态度坚决,担心她真要取了莫问性命。 _334 泽兰不及细思,莽撞的便上前来用身拦住,使得白桑长剑施展不开。 白桑拧眉,说道:“泽兰,让开。” 她这几个弟子入门较晚,并不是从小长在虚怀谷,性子都较为跳脱。白桑剑尖偏了偏,就怕泽兰没头没脑的一不注意给伤着。 泽兰道:“师父,村子里中蛊一事,全赖她帮忙,师姐她们都可以作证的,他们还救了弟子一命。” 紫芝亦是上前说道:“师父,确实如师妹所说,前次村民中蛊之事,全耐莫问姑娘帮护,我们虚怀谷弟子才能全身而退。” 两人并不敢直言劝白桑罢手,毕竟白桑口中所言的‘毒害师尊’一事不小,不明缘由,不敢妄言为莫问开脱。 只是两人与莫问等人相处过一段时日,知她秉性不坏,且被她相助一事确是属实,所以说出来,希望能劝得师尊心肠软一软,三思后行。 白桑剑锋垂下,胸膛起伏,久久不言。 莫问轻声叫道:“师叔……” 白桑回过头来,又是厉声喝道:“不要叫我师叔!” 莫问垂眸,不再说话。 白桑咬牙低声道:“莫轻言,你这人真的是……” 是怎样,白桑却未言尽,她狠狠的将长剑往地上一掷,转身愤然离去了。 天下会武(二十六) 白桑一走,众人顿时松下一口气。 紫芝和泽兰入虚怀谷数年,两人入谷时,莫问已经不在,所以两人对这一事有诸多不明,只紫芝入谷较早,听得一些传言。 虚怀谷处在川蜀和苗疆交界之处,谷中弟子救世济人,而苗疆之地总有一股暗流,寻修恶蛊,残害百姓。 一方救人,一方害人,可说是水火不容。 十几年前,苗疆蛊皇手下多股势力斗争,局势难控,蛊皇派出圣女求助虚怀谷。 _335 这苗疆蛊皇难以正邪论断,但其抑制修蛊之人大肆伤害平民百姓的作用不可忽视,倘若蛊皇一死,其势力崩塌,那些潜伏的狂徒不受拘束,必然兴起拿人试蛊的恶潮,是以玄参果断带领门徒相助。 平复蛊皇势力斗争后,却是多败俱伤,连虚怀谷亦是元气大损,便是在这一战之中,玄参从苗疆之地带回来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 此女怪模怪样,脖子上带着玄铁项圈,连着断裂的锁链,犹如囚徒,额上红纹妖冶,脉相微弱,几乎难察,话不会说,路也走的踉跄,对一切茫然无知,无甚反应,便如一个痴傻的新生婴儿。 苗疆一向探寻禁术,不仅拿人试蛊,更拿人炼蛊。 有一种禁法便是在妇女有孕期间,种下蛊种,饲以各种药材。 待这婴儿诞下,蛊种成熟,一人一蛊便是同根同源,同体同生。到时再将这婴儿丢入万蛊池中,以蛊饲养,那些蛊便是她同伴亲友,能与它们互相感应,也是她食物,供她养分。 这种禁法只是传闻,因实在叫人匪夷所思,无人敢信,直待此女出现…… 活人蛊,活人蛊,这是人?是蛊? 谷中人心中也不明白,只知道这东西留在谷中,一定是个祸害。 然而玄参却力排众议,不仅将她收留在谷中,更是收她为徒,让众人不得过问她身世,更不可轻言非议她的身份。 即便如此,谷中也无人敢接近她,只有玄参和白桑来负责教养她。 玄参身为谷主,诸事繁忙,空不出许多时间来教导徒儿,便只收了这么一个弟子,这人在虚怀谷现今新一辈的弟子之中便算得上是大师姐。 这位大师姐天资聪颖,针药两门的医术一教便会,实为举世难求的逸才。 匆匆过得几年,苗疆之地险恶势力卷土重来,中原武林召集天下英豪共同讨伐,虚怀谷自然在内。 这一役之中,众星陨落,谷主玄参也身负重伤,不久之后便离世了。这位大师姐从此消失。 白桑接任谷主,将此人从虚怀谷中除名,更是不准谷中弟子提及此人。 新来的弟子都不知晓此人存在。紫芝拜入虚怀谷之时,正是天下英豪齐汇苗疆之后,那时那人消失不久,谷中还有不少人说起她的事,因此紫芝对那人的事是略知一二。 现在白桑这一番追砍莫问,她已然明白莫问就是莫轻言,他们这一辈的大师姐。 白桑已走,紫芝两人虽然对往日恩怨好奇,也知不便细问,不便久留。 _336 紫芝说道:“莫……问姑娘,打搅了,我们先走了。” 莫问见白桑离去,兀自还盯着那把剑,紫芝说话,她也没多注意,只是点头示意。 紫芝朝众人一欠身,拉着茫然的泽兰走了。 远远还听得泽兰问:“师姐,木头脸真是我们虚怀谷弟子啊?” 虚怀谷中人离去后,院中沉静的出奇,呼呼风过。 君如玉拉了拉君姒雪袖子,示意告退。两人虽想要与鱼儿多相处,多了解,但现在这样的状况,她们知道自己还只算是个外人,不便过多打扰的,因此两人也向众人告了辞,心有遗憾的离去,将空间留给他们。 人走的差不多,院子里只有莫问、鱼儿、厌离和齐天柱四人。鱼儿瞧得出莫问的失落,更能感受到她垂眸掩住的痛苦。 良久,莫问道:“嘿嘿,总算是躲过了。” 她脸上做不出大动作,一脸木然的发出笑声,便有些傻里傻气。鱼儿三人此刻都未说话,见莫问并不想提及与虚怀谷的恩怨,便也不会过问。 只是她笑声之中的牵强,三人听出却无法忽视。 厌离轻声一叹,说道:“傻不傻。”劫后余生的开怀装得一点也不像。 莫问沉默了下去。鱼儿去看她时,吃了一惊,见她面容木然,一双眼睛却已湿润,悬泪欲泣。 莫问张开了双臂朝鱼儿来,像是要抱她,待得过来,见她面色苍白,想起她受了伤来着,便转而向厌离,将她抱住。 厌离倒也真站着一动不动,让她抱着,抚抚她的后背,平淡的念叨:“莫要弄脏了我的道袍。” 清酒四人已赶了回来,一进院子,见只有他们几人,地上还躺着一把利剑,当即明白,这是人已经来过了。 清酒走来拾起剑,问道:“白谷主已经来过了?” 厌离叹道:“刚走不久,有惊无险。” 莫问离了厌离,叫着:“清酒。”声音轻软,颇有些委屈。向清酒扑来。 清酒手中挽剑收起,身子往旁一侧,轻巧躲过。 _337 莫问便扑到了唐麟趾身上。唐麟趾推着她的脸颊,叫道:“憨皮,爬开,莫挨我!” 白桑离去之后,莫问仍旧不回无为宫的住处,怕再遇着白桑。厌离为了避免江影和魏冉担心,便一人回去了。 鱼儿因被琴鬼琴音震伤,还需留在七弦宫这里静养。 一众人不好都留在别人的地方,便只清酒和莫问留在七弦宫住处,其余几人回了宁清园。 午时,燕悲离的会议也散了。宫商从雅室回来。解千愁和云惘然两人一起来探望了一番,一路伴着嘴又走了。 午时过后,天下会武依旧在举行,此刻便是武林高辈互相较量,乃是武功巅峰之流的切磋,无疑是精彩绝伦。 鱼儿却已无心去关注,她心中真是不能染一片尘埃,稍起杂念,便觉得耳中翁鸣不止,胸闷如压巨石,难以透气,是以只能放空思绪。 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也不去想,只空空的望着身旁的人。 秋风吹拂院中枯叶衰草,飒飒作响。她衣袂摆动,墨发之中的两股白色流苏总是左右轻摇不停,虽是雪一样的颜色,却总让她觉得这是深秋之中唯一的春景,或许是因为风息中若有若无的桃花香罢。 “鱼儿?鱼儿!” 鱼儿遽然回神,愣愣道:“怎么了?” 清酒道:“怎么出神了?” 鱼儿道:“没有,我在听,你继续说罢。” 清酒笑道:“累了便回去歇着罢。” 鱼儿摇了摇头,要说话时,外边来了一人,瞧着模样是名剑山庄门徒。他瞧见两人以后,只朝两人点头示意,便匆匆进去了。 两人不以为意,却见那人进去不久后便出来了,身后还跟着宫商。 宫商拧着眉,脸色不好,路过两人身边时,向清酒说道:“我去去就回,你若有事直接吩咐门下弟子,或待我回来再说。” 宫商随着那人又离开了,清酒见宫商神色有异,知道有事发生,事关七弦宫。 果不其然,过不多久,阳春跑了过来。 _338 他身姿轻捷,落在墙头,便缩着身子直接蹲在墙头也不下来,两只大袖几乎遮住他的双腿,彼时清酒和鱼儿还在院子里,听得他叫:“清酒姑娘,鱼儿姑娘,出事了。” 清酒问道:“阳春?出什么事了?” 阳春朝屋里望了望,此时七弦宫弟子都在前院习练,琴声温和,幽幽传来。 阳春说道:“名剑山庄的侍卫不是一直在搜寻那两个七弦宫的弟子和消失的武林人士么。” 清酒道:“找到了?” 阳春啧舌道:“找是找到了,今日午时在山中找到的,可惜已经死了,只找到尸体。” 清酒没有丝毫惊骇,很是平淡的道:“哦,还有呢?” 阳春惊讶道:“你怎么知道还有?那些从名剑山庄消失的人的身畔还躺着好些江湖中人的尸体,奇怪的很。” 清酒沉吟道:“是两伙人交手,两败俱伤而死?那些都是什么人?” 阳春道:“奇怪就奇怪在这里。白谷主去初步一探,发现那七弦宫两名弟子和另外消失的几个人并无外伤,也没内伤,却好似被人放干鲜血而死。而出现在他们身畔的那些江湖中人的尸体更是奇怪,竟有一百来具,名剑山庄的停尸房都摆不下了,硬是放的满院子里都是,瞧着□人的紧……” 清酒道:“说正事。” 阳春咳嗽两声,说道:“白谷主说那一百来具尸体伤口陈旧,分明是死了很久了,而且……” 清酒道:“而且?” 阳春说道:“有人辨认出来,里边好些都是当年在天下群豪同苗疆那群拿人试蛊的疯子一战时殒身和消失的侠客。” 清酒沉吟一声:“嗯?” 阳春叹道:“清酒姑娘,你说是不是邪门的很。当年就死了的人,怎会突然出现在虎啸山中,而且都好几年了,那些人尸首早该腐烂了,但我看那些人尸身完整的很,除了颜色有些一言难尽,其他的简直与刚死的无异。” 清酒道:“嗯,确实奇怪,燕庄主他们是什么反应?” 阳春抱着双臂,仰头朝天闭眼想了想,说道:“燕庄主发了好大脾气,要彻查清楚,庄中又增加了不少守卫,里三层,外三层围的跟铁桶似的。白谷主带着弟子在检查那些死尸,啧啧,想来白谷主一介女流,面对那么多尸体面不改色,上下翻看,小弟我是敬佩不已啊。其他得到消息的人大多在观望,我想一是猜测这是有人蓄意为之,冲着封喉剑而来的,二是猜测这是当年一战苗疆之地的余孽知道天下英雄汇聚名剑山庄,为了报复而来的,还有一些人比武的比武,等着看剑的等着看剑,事不关己,心大的很……” 清酒虽只问了一句,然而阳春开了口,便停不下来。 _339 临了,阳春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说道:“清酒姑娘,按小弟我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名剑山庄这次天下比武弄出这么多幺蛾子,事事被人牵着走,恐怕是庄中出了内鬼。” 清酒笑了笑,点头说道:“哦,你还挺聪明。” 天下会武(二十七) 当晚宫商归来,神色哀戚,眉眼倦惫。清酒一问,当真是找到了那两名七弦宫弟子的尸体。 天底下讲究入土为安,燕悲离已遣人下山置办棺椁,只待白桑查明死因,棺椁置办妥当,便将那些尸身入殓。 宫商悲痛于弟子无辜身死,不知仇人是谁便罢,及至如今,尸身还得暴露在外,不得安宁。是以郁郁不乐,一早便归房歇息了。 晚来清风扫月,夜空如洗,明月光华皎洁。因鱼儿须要静养,清酒便不和她同住,住在鱼儿左侧厢房中。 及至中夜,清酒听得异动,双眸一睁,清明的不似从睡梦之中清醒的人。 她迅速穿衣,跃出房外,纵气轻身,飞身到屋檐之上,遥望山庄东方,见起了火光,人声吵杂,竟蔓延到这边来。 风息之中,捎来淡淡的血气。 清酒眼眸一觑,她记得阳春说停放尸体的地方便在东边,略一沉吟,想宁清园在山庄最外围,离那里较远,花莲几人不一定察觉了动静,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得自己过去查探。 清酒朝那方飞身而去,掠过几处屋檐,忽而停住。 她立在飞檐之上,衣袂飘飘,脚下阁楼高耸,整个名剑山庄尽收眼底。回过身了望来处七弦宫的方向,视线尽头,黑□□难辨物形,黑夜之中亦有月光不及之地。 清酒凝神细听,果然还是能听见很细微的声音,犹如虫鸣之声。 清酒又看了一眼东边,却并不过去,而是一转方向,回七弦宫住处去了。 身姿飘逸如流云,方落在墙头,便见鱼儿从屋中出来,正一步步往外走,似要出去。 清酒一怔,落将下来,问道:“鱼儿,怎么起来了?夜里风凉,明明说过让你在屋中好生歇息。” 鱼儿并未答话,脚步缓慢,落地无声,直往前走。 清酒皱了皱眉,轻声唤道:“鱼儿,你要去哪里?” _340 鱼儿依旧不答话,恍若未闻。 清酒察觉到不对,阻住鱼儿去路。鱼儿脚步一转,绕开了她。清酒脸色一变,扬声叫道:“莫问!” 清酒从后拥住鱼儿。鱼儿无声挣扎,并不如何激烈。清酒将鱼儿身子转过来,扶着她的脸,叫道:“鱼儿!” 只见鱼儿双眸无神,看着清酒,也没什么反应。 莫问披着外衫,趿拉着鞋子,一走到檐下,瞧见这情状,疾步过来,把住鱼儿右手,眸光一动,左手在腰间一拨,两指间已夹住一根银针,一针便扎入鱼儿后颈穴位之中。 鱼儿登时身子一软,倒在清酒怀里。 莫问拿着青环铸就的匕首‘延寿’,在鱼儿后颈一划,浅浅的划开银针附近的皮肤,将银针□□的时候,针身还扎着一条黑色的长虫,兀自蠕动,好一会儿身躯才僵硬过去。 莫问用锦帕将这长虫包好,又给鱼儿伤处上药包扎,说道:“好险,幸好这蛊虫钻入的还不深。” 清酒将鱼儿搂抱在怀里,脸颊贴着她的头发,冷声道:“调虎离山么。” “瞧鱼儿症状,这蛊入体,便能将人控制住。”莫问上前把住鱼儿经脉,颇有些诧异,叹道:“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蛊虫。” 莫问道:“清酒,你可瞧见下蛊之人?” 清酒道:“东边停尸房出现异状,我起身前去查探,半路听有异声,觉得不妥,返回来就瞧见鱼儿朝外走,唤她不应,如同别人操纵的傀儡一般。” 莫问说道:“什么声音?” 清酒道:“虫鸣声。”她一回七弦宫,那声音便更远了。 莫问沉吟道:“苗疆一带控制蛊虫,或以药物,或以气味,或以动作,或以声音,那虫鸣声大概就是用来操纵鱼儿体内蛊虫的。” 名剑山庄之中,高手云集,若不是虫鸣这类在山中的寻常之声,便极易给人发现。 “好算计啊。”清酒冷笑了两声:“你有什么筹谋,有什么计划,我通通不会插手,你却偏偏要来惹我。” 清酒抱起鱼儿。鱼儿身子虽长好了,但仍偏清瘦,此刻窝在清酒怀里,清酒更能感受到她的纤柔。 将鱼儿抱回房中后,那烛光一照,床榻边缘有一条细细的痕迹。莫问拿手一抹,还有些粘稠。 _341 莫问沉吟道:“这是蛊虫爬过的痕迹。” 清酒瞥了一眼,眸敛寒光,脸色发沉。 莫问再次给鱼儿把脉,说道:“虽然这蛊虫及时取出来了,但是鱼儿本就受了伤,这样折腾一番,可能身子会有些虚弱。” 清酒坐在床边,眉头轻蹙,问道:“以后可会有影响?” 莫问道:“不打紧。今日鱼儿给我寻了一味灵药来,药材正好凑齐了,待将丹药炼出来,她服用之后,只会更健壮,你放心罢。” 清酒将鱼儿手收回被子中,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歇着罢,明日会有很多事。” “那你呢?” “我在这里守着,免得那人不死心,再施偷袭。” “好。若有事便再叫我。” 莫问走出房门。宫商正好赶来,他住在前院,且白日里听闻噩耗是以心神涣散,只道清酒扬声唤莫问时,才发觉不对,连忙起身来查看。 莫问轻轻带上门,向宫商说明情况,两人脚步声与说话声低沉轻幽,渐渐远去,屋中复又沉静。 烛光摇曳,鱼儿躺在床上,帐幔透下的阴影斜铺下来,将她半个身子笼罩在内。清酒伸出手来,手背轻轻的靠了靠鱼儿脸颊,柔软冰凉。 只闻得浓浓夜色之中,一声叹息。 翌日,莫问因听清酒说东边停尸之处出了状况,虚怀谷住处就在左近,虽怕遇见白桑,但总归是不放心,而且昨晚鱼儿被人下蛊,那蛊虫怪异,她心中有些思量,需要去看一看那些尸身印证,因此易了容后,便往东边停尸处去看情况去了。 阳春午时过来,传莫问的话。 昨日停尸房外名剑山庄看守死尸的侍卫都死了,待得有人听到动静赶去,血流遍地,哪里有凶手的踪迹。莫问暗地里检查了一番,发现那些侍卫受的都是内伤,内脏被人震碎而亡。 清酒正自沉吟,阳春问道:“听说鱼儿姑娘昨晚也被人算计了,是哪个不长眼的吃了雄心豹子胆?” 清酒道:“并未抓到人。” 阳春略有些诧异,却也不深问,只道:“那鱼儿姑娘身体如何了?” _342 清酒道:“无碍。”人是已经醒了,对于昨晚的事丝毫不记得。人还有些昏沉,清酒让宫商抚琴平缓后,又睡了过去。 阳春道:“话说回来,那燕庄主都被气糊涂了,这才刚死了这么多人,就要今日大宴呈出封喉剑。清酒姑娘,你说现在这么多事,不知道那暗地里的人埋得什么心思,燕庄主现在把封喉剑拿出来,不是自讨苦吃么,万一让人抢去了怎么办。” 清酒笑道:“他不是气糊涂了,他是一身正气,不惧任何邪魔歪道。” 阳春道:“什么意思?” 清酒道:“他这是引蛇出洞。名剑山庄在明,凶手在暗,不论做什么名剑山庄都处在被动,时间拖得越久,对名剑山庄越不利,倒不如今日便将这封喉剑拿出来,若是暗处的人是为了封喉剑,少不得要现身,燕悲离等的就是正面较量。” 阳春道:“若不是为了封喉剑呢?” 清酒冷哼一声,说道:“不是为了封喉剑,他也会现身。” 阳春心中不解。清酒也不言明,说道:“阳春,你去将齐大哥和豪大哥叫来。然后会同花莲和麟趾去参加今日大宴。” 阳春两袖拢在袖中,嬉皮笑脸:“司命大人,我怎么总觉得这是场鸿门宴啊,你瞧小弟我这身娇体弱,弱不禁风的……”他初时还觉得这宴会没什么,被清酒两三句一说,便觉得这大宴是波涛暗涌,凶险无比。 清酒笑道:“我看你当时追哀鸿也能下到成王墓里去,怎么这天下英雄汇聚观赏封喉剑的大宴倒不敢去了,要知这封喉剑可比哀鸿剑更为强大,且邪不胜正,大宴时这么多英雄好汉都在,能出多大的事。” 阳春有些动摇,但一想反正有花莲和唐麟趾在,到时就是出事,躲在两人身后总是没问题,随即慷慨拍拍胸膛道:“那小弟就舍命陪君子了!” 说罢,便去宁清园叫人。不多时,豪云和齐天柱过来了七弦宫。鱼儿已醒了,和清酒在院子里说话解乏。 齐天柱听得鱼儿糟了暗算,好生恼怒。豪云肩上扛着斩马/刀,坐在栏杆上,一手拿着酒壶,笑着朝鱼儿抬了抬下巴,说道:“清酒妹子,你叫我们两人来,是来给这小丫头当门神的?” 清酒朝着豪云虚作一揖,笑道:“劳烦豪大哥了。” 豪云摸摸下巴的胡须,笑道:“芝麻大点的事算得什么,别来这一套寒碜你大哥。就是今日燕庄主要拿封喉剑出来,不能过去看上一看,有点可惜。” 清酒道:“豪大哥今晚便不要去凑这个热闹了。” 豪云道:“怎么?” 齐天柱给鱼儿端了把椅子出来,垫上软垫,挪到太阳底下,让她坐着。 阳光照射,才让鱼儿面色不那么苍白,她听到清酒的话,问道:“清酒,你是知道什么了吗?” _343 清酒道:“不知道,但总归晚上便知道了。你不要操心,待得明日,我们便回去了。” 鱼儿一怔,问道:“回哪里?” 一行人从雁翎山一直走到虎啸山,走走停停,没个固定落脚的地方,换而言之,没个归处,想在哪里歇着了,便在哪里歇着。所以清酒一说回去,鱼儿倒不知是要回哪里去。 清酒道:“回江南,去七弦宫,待你伤好,我们再……” 说到此处,清酒停顿了一下。鱼儿续道:“再去找美人骨?” 清酒笑了笑,说道:“对。” 天下会武(二十八) 日暮时分,空中出现了火烧云,大片大片的彤云烧的人心中发慌。 庄中大宴,封喉剑现,几乎所有人都会去,宫商得了清酒嘱托,只他一人前往宴席,留了其余弟子在住处。 宫商走后不久,清酒也出去了,众人问她去哪时,她只说出去转转。 子夏带着几个弟子在天井处练琴,鱼儿看得有趣,子夏便教了她一些粗浅的乐理。 豪云抱着刀坐在栏上靠着柱子。齐天柱抱着双臂,往通道处一站,几乎将门口堵死。 四下里琴声绕梁,因七弦宫住处离宴客的会堂不远,一行人又内功精湛,隐隐能听得会堂的欢饮交谈之声。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鱼儿抬起头来朝外看了看,说道:“清酒怎么还不回来?” 子夏道:“清酒姑娘怕是见那宴席有趣,也过去凑热闹了。”清酒自给琴鬼揭了易容后,到七弦宫来,弟子都见到了她的真容,直觉得容貌佳丽,过目不忘。 这几人到底是何处而来的?一个鱼儿是四圣高徒,一个清酒又让自家师尊礼待有加,又是与无为宫挂钩,又是与佛门牵扯,更与虚怀谷纠缠不清。功夫不俗,一个两个露出真容,便宛若神仙中人,真真是一群奇妙的人。 惊艳同时,心生敬慕,对几人极为关切。 鱼儿随口一问,已有一名弟子说道:“鱼儿姑娘,你若担心,不如我同师兄出去寻寻?”近来山庄之中频频出事,同门身死,尸体还被遗弃山中,连当年征讨苗疆的英雄好汉的尸身也一道被抛了回来。 昨夜看守尸体的侍卫也被杀了,全都受的内伤,一击毙命。众人只道是苗疆的恶人前来示威寻仇的,若是潜伏在庄中,这名剑山庄虽有近千高手,但敌友不明,也就似龙潭虎穴一般。 _344 那弟子以为鱼儿是担心清酒一人在外,恐会同那几位武林同道一般遇到危害,所以才说出这话来。 鱼儿方道:“不必劳烦,想来她是有事耽搁了。” 一句话了,四下里响起异声。豪云“嗯?”的一声,已站起了身。齐天柱也朝外看去。 鱼儿挑弄琴弦的手一顿,微拧着眉。 子夏问:“鱼儿姑娘,怎么了?” 鱼儿道:“你没听到么?” 子夏一怔,凝神细听,只听得四方响起一片虫鸣声,四下里静谧,听得这聒噪的声音便是越来越响,越来越密。 众人大感诧异,这等虫鸣之声得是盛夏才有的,现下深秋之际,怎会有如此浓密的虫鸣。 鱼儿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出去看看。” 一行人走到前门来,忽听得一片急乱的脚步声。豪云和齐天柱大手将众人一拦,一人扛刀,一人提杵,挡在众人身前,盯着来路。 只见左边一道人影一闪,身子一掠,已飞身到两人近前,后边跟着一行人像是逃命一般。 鱼儿道:“莫问?!” 领头的人正是莫问,她怀里却还抱着一人,竟是白桑。白桑左臂受伤,鲜血浸染的一片,她人却还是很有精神,拿着右手推打着莫问脑袋,喝道:“孽障,放我下来!” 鱼儿:“……” 鱼儿看了一眼两人身后,全是虚怀谷的弟子,形容狼狈,鱼儿讶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莫问道:“那些尸体有问题……” 话没说完,一名七弦宫的弟子惊慌叫道:“起,起尸啦!” 虚怀谷一行人后有几个会武的弟子正持剑拦着什么人,众人看去,只见那被拦着的人模样怪异,浑身皮肤不同常人,乃是深紫色,面容枯槁,双眼翻白,不是一具尸体是什么! 可这尸体却正如常人走动,不仅如此,而且身姿灵动,与那虚怀谷弟子交起手来,手脚利落,哪里像个死人。 _345 豪云道:“这东西……僵尸?” 莫问道:“清酒呢?” 鱼儿道:“清酒出去了,还没回来。” 鱼儿见虚怀谷不少弟子受伤,心想这群弟子多不会功夫,护好他们要紧,且得先弄清这是什么情况,鱼儿连忙对众人道:“各位,请先进屋避一避!” 白桑仍是推拒莫问,直喝:“孽障,还不放我下来!” 莫问脑袋一缩,连忙放下白桑。 白桑见此处多是七弦宫弟子,却不见宫商本人,虽然忧心祸水东引,给七弦宫惹来麻烦,这些年轻弟子招架不住,但见武尊豪云在此,且一旁齐天柱气息沉稳,身姿雄健,不似俗人,这才放心了些。 虽然这群人似与莫问有瓜葛,但虚怀谷弟子不擅武艺,又都受伤,此刻要以门中弟子为重,白桑不及多考虑,向鱼儿道了一身谢,领着众弟子进了七弦宫住处,便在堂内席地而坐,互相处理伤口。 鱼儿又连忙嘱咐子夏,让七弦宫弟子不得单独行动,最少两人一起行动,守住院内各个通道。 子夏看了一眼外边,见那行尸越来越多,说道:“鱼儿姑娘,你要多小心。” 鱼儿笑道:“不要紧,齐叔和豪大哥在。” 子夏下去调动七弦宫弟子,门边便只留下鱼儿,齐天柱,豪云和莫问四人,道路外边几个虚怀谷弟子还在抵挡那行尸,已渐渐不支。 齐天柱发一声吼,已冲下去救人。豪云一挽斩马/刀,一声轻喝:“哪里来的妖魔鬼怪,敢在你爷爷面前逞凶!”亦是冲入战圈。 鱼儿看行尸怪异,名剑山庄怎会无缘无故出现这东西?鱼儿问道:“莫问,这是怎么回事?” 莫问说起她去往停尸房后的事。原来因昨晚鱼儿被下蛊,她取得那蛊虫后,暗暗觉得奇怪。今日过去用试药金蛊一试,发现不仅是从山庄之中消失的人体内被下了这蛊,连那莫名其妙出现在山内的一百多具尸首体内也有这蛊。 但是那些人体内的蛊却已取不出来。这蛊寄居人体,以人血肉精气为食,待得成熟之日,蛊虫与肉体化为一体,便是那人毙命之时。 这蛊虫不禁让莫问想起在去苗疆时路过的那村落,村中之人中的蛊与其相像的很,却略有不同,要说何处不同,便是眼下这蛊虫更为成熟,能操纵中蛊之人。 莫问尚不敢直接面对白桑,一直是躲在角落里验蛊,因换了一张面皮,又缩在不显眼的地方,白桑也没看到她。 莫问发现这停尸房之中的尸体全数中蛊之后,便觉得不妙,倘若那虫鸣之声不仅能操纵活人,更能操控死人,后果不可设想。 _346 她正苦思借口,要将虚怀谷弟子引走,忽听得一阵虫鸣之声,心下惊骇,去看那些尸体时,果不其然,那些尸身一个个站起,如活人走动…… 莫问对豪云和齐天柱道:“这些活尸已死,体内无气运行,点穴对他们是行不通的。” 豪云和齐天柱心下一凝,他们方才往那些人穴道上招呼,怪不得一点反应都没有,而且这行人虽没了内力,一招一式却极为刚猛迅捷,全靠的是一股蛮力。 鱼儿游目四望,凝眉道:“有人在控制这些尸体,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擒贼先擒王,还需得找到驱使这些尸体的人。” 莫问飞身上了屋檐,侧耳一听,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虫鸣之声。 鱼儿在下叫道:“莫问,你去宴客的会堂,叫燕庄主派人来相助。” 那行尸越来越多,豪云和齐天柱虽然武功高强,但是双拳难敌四手,且还要保护屋中的虚怀谷弟子,缚手缚脚,更是不利。 再观那些行尸,虽是尸体,没有思想,只知攻击众人,但显然都记的生前功夫,攻击的招数颇有门道,并不是乱抓乱打。而且这些尸体不会痛,不会累,被一刀砍开肩膀,也像什么事也没有继续攻击。 这样打下去,只会越来越不利。 莫问飞下屋檐,说道:“我找清酒来就是说这个事,我们过来的时候,那些行尸一部分追着我们,一部分往山庄四处散去了,此刻怕是整个山庄都有这些尸体晃悠。”宴客的会堂自然也不例外。 鱼儿凝神一听,果然宴客的方向传来的声音已经变得更喧杂,还有兵刃交接之声。 莫问又道:“会堂那边好像已经打起来,而且……” 鱼儿看向她。莫问说道:“那边黑压压一片,这庄内好像不止一百多具行尸……” 齐天柱和豪云已经将虚怀谷的弟子全捞了出来,让他们进了屋。 此刻屋外近二十多的行尸围攻两人,两人竟有些招架不来。 豪云骂道:“他娘的,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一刀将一活尸腰斩,岂知这东西还能动弹,上半身爬过来抱住他的双腿。一行尸此时又持大刀砍来,豪云一接,竟然被震得双手酸麻。 这些尸体虽没有内力,但是有蛮力,且超乎寻常,丝毫不亚于一个有三十年精湛内功的高手。 豪云生平遇敌无数,却也从未与这样奇怪的东西交过手。 _347 齐天柱一掌拍中一尸体的胸膛,将它内脏齐碎,这东西依旧活动如常,齐天柱不禁一身冷汗,问莫问道:“莫问妹子,这东西到底要怎么打?” 莫问道:“只能烧了它。”蛊虫已与尸体融为一体,那不过就是一堆行动的肉块,打成十几段,若得了命令,依旧能动,让其毁灭只能将它烧成灰烬。 鱼儿转身去找人寻酒和制作火把,一入堂中,虚怀谷的弟子已大多将外伤包扎好。白桑听得鱼儿来意,连忙指挥弟子,会武的出去帮忙抵抗行尸,不会武的去后厨寻酒,制作火把。 彼时红日西落,天幕黯淡,唯独西边剩下一抹红云,绽放最后的光芒。 风一吹来,格外阴冷。 西边又来了几道黑影,前进的极为迅速。众人只道又有行尸过来,心中一震,如临大敌。 待得那黑影近了,足尖一掠,绕过行尸,直接往堂内来,众人方才看清是厌离等人。 厌离本在无为宫住处,剑漠北带着三个小弟子参加宴席。魏冉因疗伤忌酒,又不喜热闹,便没去宴席,留在了院内。厌离和江影都留在院中照顾他。 三个师兄妹聊着往事,不料行尸突然来袭,初时还能招架,岂知行尸疼痛不惧,不会劳累,且越聚越多。厌离和江影又要护着魏冉,左支右绌,难以抵挡。 厌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担心七弦宫里的鱼儿众人,便抱着魏冉,和江影一起奔逃到了这边来,所幸两处离得近,但不想这七弦宫住处外的行尸围的更多。 天下会武(二十九) 厌离将魏冉带入屋中。此刻已有三具行尸从屋后冲了进来,子夏带着七弦宫弟子抵拦。虚怀谷会功夫的弟子也上前帮忙,一时也拦得住。 厌离扶着魏冉坐在椅上。魏冉道:“师妹,你的伤让白谷主给你看看。” 厌离目光注视着屋外,眉头皱着,说道:“只是皮外伤。” 魏冉知她挂念同伴,可恨自己双腿未愈,施展不了剑法,不仅不能与同道并肩作战,还尽是拖累别人。他心下一叹,面上仍是温和,说道:“我这里不要紧,里边有白谷主照应,外边有你们守着,那些行尸也打不到里边来,你去帮他们罢。” 厌离回头来看他:“师兄。” 魏冉朝她点了点头,说道:“去罢。” 白桑道:“这里有我照料,尽可放心。” 厌离抱着拂尘向白桑微微欠身,说道:“劳烦白谷主了。” _348 当下也走出屋外,抵抗行尸。因厌离和江影过来,将无为宫住处外的行尸带了过来,所以那行尸更多了,已有三十多具,将去路完全封死。 厌离问鱼儿道:“清酒呢?” 鱼儿道:“清酒出去了,不知是不是去寻花莲他们了。” 几人都知道花莲三人在宴席上,厌离道:“得寻个办法脱身才是。”眼下虽不知道暗地里的人冲着什么来的,只是看这架势,是要将庄中群豪一网打尽了。 鱼儿心下也知道,只是甫一动念思索,便觉得胸中郁积恶气,耳中翁鸣又起,难以支撑。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天空已完全暗了下来,屋中点燃了灯烛,子夏差人拿来了火把。 豁然间,东边响起一声长啸,如龙吟大泽,紧接着便又是另一人发出啸声,如虎啸山林,中气充沛,便在这边也听得一清二楚。 鱼儿一惊,听出是解千愁的声音,不禁唤道:“师父!”解千愁内功卓绝,能与之一较的,庄中也只有云惘然。那后一声长啸必然是云惘然发出,这两声长啸听着极为悲愤,不知两人遇上何事。 正自思虑,又觉得身子不好,便听得一声清喝:“小鱼儿,留神了!” 左边有破空之声,鱼儿有伤在身,心里又在想事,察觉到暗器袭来,要躲已不及。但觉得劲风袭到面旁,横里插来一道寒光,将那暗器打飞了出去,那道寒光方向不变,直插入鱼儿身后的门框上,却原来是一柄匕首。 鱼儿听到那声提醒,便知道是花莲过来了,再一看那匕首,知是唐麟趾出手拦下的暗器,原来那三人已经赶了过来。 鱼儿向暗器所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东边不远处有一株奇骨苍劲的松树。一人立在树弯处,枝桠遮掩住他半个身子,光线又暗,鱼儿一时没看清是谁。 鱼儿正要开口让花莲将那人拦住时,那人不但不躲逃,反而走近了来。 他走到行尸外围,行尸竟不攻击他。众人大感奇怪,着眼一看,何止是行尸不攻击他,他身后还跟着七具行尸,竟而乖顺的护他左右。 那七具行尸行走无声,众人心中已然有数,这七具行尸生前功夫必是小有成就。 偷袭那人手中拿着一把剑,朝鱼儿一抱拳,笑道:“少庄主,你好啊。” 鱼儿拧着眉,叫道:“燕二少爷。” 来人不是燕翦羽是谁,来的奇怪,说话也奇怪,一声少庄主分明是朝着鱼儿叫的。众人大感困惑之际,只道是这人在装神弄鬼,对他越加戒备。 鱼儿道:“这些行尸是名剑山庄的手笔?名剑山庄想要干什么?” _349 花莲道:“这并非是名剑山庄所为,这是二公子与苗疆那群拿人试蛊的余孽做的交易,哈哈,要让整个山庄的英雄好汉都成为那些人的药材,好拿去炼成尸人呢!” 原来花莲三人去参加了宴席,一直在旁暗观。 他们直等到宴席开始。云惘然带着燕翦羽和燕思,身后跟着一众侍卫,去剑冢取来了封喉剑。 封喉剑放在红漆盘之中呈上来时,是万众瞩目,所有人目光都黏在那封喉剑上。 封喉剑本由燕思过端着,云惘然走在最前,兄弟俩走在中间,侍卫随行在后。 两边是宴客的圆桌,坐满宾客,中央一条通道极是宽敞。 那燕翦羽走到半路,突然‘啊’的一声惨呼,撞到燕思过身上。 燕思过两手端着红漆盘,燕翦羽这一下出乎意料,这一撞又比想像之中大力。燕思过不防,一个趔趄,身子朝一旁歪倒。 燕翦羽跟着扑跌在地,捂着胸口,嘴里叫道:“有刺客!”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满座皆惊,霍然起身,道是这意图封喉剑的贼人终于要动手了。 云惘然听得燕翦羽痛呼,瞬间护到燕翦羽身前,口里问道:“羽儿,有事没有?”一双虎目却如电一般射向旁桌。侍卫见燕翦羽受伤,倒有一多半拔剑护在燕翦羽身前。 燕翦羽是向右扑倒,众人想伤他之人必然是在左侧发力,都下意识的看向他左侧那座。 燕思过身旁的侍卫之中有一人来扶他。燕思过正自站起,方欲说话,那人暗地里伸出两指,如风如电,点在燕思过穴道上。燕思过方始惊觉,便被那侍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口中也不能说话,手中封喉被那侍卫轻而易举的夺去。 燕思过虽为人温厚,治庄行商有道,但论武学天赋却不如燕翦羽,是以比燕翦羽年长,倒不如燕翦羽功夫高。 封喉剑被夺,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多数人都被燕翦羽这一下骗过,将注意力移到了左边。谁能知道这名剑山庄的二公子竟也会与外人勾结,谋取封喉剑,真正的贼人却是从右边出手。 便连解千愁和云惘然这样的老江湖也未想到,虽然解千愁对燕翦羽脾性不喜,知他骄躁,却觉得他恶根未深,万料不到他此刻便能做出忘恩负义,谋害至亲之事。而且那封喉剑本来就是他寻来的,若一早就图谋封喉剑,早可无声无息将其收入囊中,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所以那侍卫突然出手抢走封喉剑,竟没人来得及拦阻。 及至那侍卫跃起在桌上一借力飞身朝外时,解千愁和云惘然率先反应过来,喝了一声:“小贼,哪里走!”飞身追出。 那人功夫不弱,便在众人疏忽的顷刻之间已跃到门边,朝外逃去。解千愁和云惘然二人都紧跟在后。 _350 这一下变故横生,封喉剑便在眼前被人抢走。众人还没回味过来是怎么回事,燕悲离在上愤然拍桌,声如雷霆:“欺人太甚!你当我名剑山庄想来便来,想走就走,任你逞恶么!” 燕悲离亲自追出,誓要捉拿此人。一来他选择今日呈剑观赏,本就有引蛇出洞之意,封喉剑被抢走都不如找出潜伏在山庄之中的恶人给武林同道一个交代来的重要,二来这人敢在众人面前现身,且顺利夺走封喉剑,无异于当众打名剑山庄的脸,他如何不怒,自认不捉住这幕后之人,他便不配做这名剑山庄的庄主了! 燕悲离道:“思过,你代为父主持大局。” 燕思过此刻已被旁人解开穴道,被从手中抢走封喉剑,他正自愧疚不已,听得父亲所言,立即重振精神,答道:“是!” 此时已有不少高手追出,说道:“敢在众豪面前放肆,太也猖狂,燕庄主毋须多虑,在下替你将这人捉来!” 一似剑漠北和君临这行人,倒真只是存个帮忙的心,要追回封喉剑,捉拿幕后人,但另有一些人,却是觊觎封喉剑,别有用心的。 花莲三人也暗地里闪了出去,想这人敢在解千愁和云惘然眼皮子底下蹿跳,必是有些本事的,便要跟上去瞧瞧热闹,一出门遇到了清酒。 花莲问道:“你怎么过来了?瞧到刚刚拿剑跑出来的那小贼没有?” 清酒道:“往东边去了。” 阳春朝清酒看了两眼,好奇道:“清酒姑娘怎么不追过去?” 清酒笑道:“走的累了,想要进去喝两杯酒水,歇一歇。” 阳春:“……” 清酒道:“你们快过去罢,慢了就追不上人了,那人功夫可不低。” 阳春还待说什么,已被花莲拽着往东边疾驰而去。唐麟趾向清酒道了一声:“你小心。”跟着花莲走了。 三人一路追赶,直赶到庄外一处枫树林中,满地红叶如血,气氛肃杀。 三人听得说话之声,循声追去,只见道路中央有二三十人。三人不想卷入争斗,便隐身在枫树后窥探。 路中央一边是以解千愁和云惘然为首的武林人士,诸如燕悲离,任轻狂,君临之类各大山庄门派有地位的前辈长老都追了出来,而另有一些独行江湖的功夫高深,颇有名头的剑客也有近十人。 另一边的那侍卫昂然而立,面对这么多高手,也不惊慌。他伸出一双瘦骨嶙嶙的长手揭下脸上的面具,露出真容,只见那张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皮肤干黄,因着太瘦,就如干尸一般。 解千愁和云惘然隐居多年,并不认得那人。但燕悲离等人却没有不认得的,其中以无为宫长老剑漠北情绪最为激动,他满脸通红,胡须颤抖,显然在忍耐极大的愤怒,口里咬牙切齿,直道:“是你!是你!巫常!” _351 参与当年苗疆一战的,谁不认得他。他们不知有多少亲朋兄弟丧生在他蛊毒之下,人人都想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奈何决战之日,却让这人给跑了,再未找到这人踪迹。 巫常发出一声长笑,笑声尖锐,犹如枭唳,他道:“各位朋友,好久不见啊!” 燕悲离冷哼道:“果然是苗疆余孽,不仅图谋封喉剑,还想卷土重来,报当年之仇么。” 巫常道:“是啊,是啊。” 燕悲离道:“你以为你现了身,还走得了么!” 巫常桀桀发笑,一口尖牙森森:“我为何要走。” 说罢,巫常一转神色,竟哭丧着一张脸,佯作伤心哭泣:“可怜的燕庄主,如今还给蒙在鼓里,可怜,可怜。” 众人与巫常打过交道的,都知这人疯癫邪气,古里古怪,心中觉得他这一番话不过是装腔作势,但知这人机警,若是没有保障,不会轻易现身,因此也满是戒备。 巫常话音一落,忽而发出一声尖啸,啸声怪异,嘹亮悠长。 啸声未止,四下里响起一片虫鸣声。倏忽间,一道黑影从一旁蹿来,身披长袍,锦绣奇异,如苗疆服饰之中的祭袍。巫常将手中的封喉剑递给了他,那人双手接过剑便即离开。 解千愁冷喝:“想走,也得问问老头子答不答应!” 天下会武(三十) 众人欲待要去追人,巫常却拦住去路,阴森森说道:“各位别急着走,阔别多年,还未叙离别之情。” 任轻狂不屑的冷嗤了一声:“你这是要一人拦阻我们了,好张狂啊。” 剑漠北本就因墨成规之死饮恨,又因魏冉腿残而郁郁在心,只恨不得能手刃仇人。如今见到巫常,简直是又怒又喜,怒这人竟还有胆量现身,喜现下终于能为徒儿报仇,当下听巫常说这话,便即大喝道:“好!我就来跟你算算旧情!” 剑漠北一剑刺出,去势凌厉,直取要害。 巫常往后躲闪,见有人要去追剑,说道:“都说了,各位不必急着走。” 林中忽起异响,众人望将过去,神色一变,只见昏暗的林中人影憧憧,封住去路。 众人不禁惊骇,他们这是被包围了。 _352 这说来就奇怪的很,他们这二三十人之中无不是武林大豪,功力高深,更有四圣之一的解千愁在,决计不会在被人包围了的情况下而不自知。 难不成是比解千愁都厉害的人物,那更不可能了。 这伙人就像凭空出现,无声无息。 然而躲着枫树林中的花莲三人却是瞧得分明,这些东西怎会有声息,这一个两个分明就是死人,尸体哪里来的气息! 可若说是尸体,却不尽然。 这些尸体活动如常人,且一个两个还功夫不弱,待得行尸欺至跟前,花莲几人才察觉,无不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他们三人是躲在树上,那些行尸直直略过他们,也并不多管,这才躲过一劫。 那巫常左右躲闪,却全未将注意力放在与剑漠北的较量上,眼见行尸已到,他笑道:“解老爷子,久仰大名,这一次你老来名剑山庄真是意外。我准备了一份厚礼,转为拜访你,本来没打算现在拿出来,但既然你来了,那便再好也不过!” 林中行尸一齐攻出,众人虽早有准备,见到这些尸体却也吃了一惊,然而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心里惊骇,仍是从容面对。 君临一剑将一行尸斩首,那无首的尸体兀自动作,君临皱眉道:“这分明是尸体,怎还如活人一般行动。” 解千愁正待出手,一只行尸拦在他面前。 这行尸一身黑色长衫,腰间挂着葫芦,手上握着一只长棍,发髻斑白,除了一身皮肤淡紫,已无气息,是个死人外,倒是个形容潇洒的。 解千愁浑身震颤,双眸蓦然鲜红,叫道:“老,老鬼……” 这只行尸正是他以为身死多年,不见尸骨的挚友,酒鬼决明子。 挚友当前,物是人非。那行尸哪里认得前边的是什么人,他只知杀戮,长棍一转,朝解千愁当胸点来。 解千愁抚掌一撩,竟觉得他这棍中劲力非常,被其震退三步。倏见亲友,却是这般情形,哪里有心抗敌,他心痛难当,勃然大怒,朝巫常道:“你使得什么妖法!使得什么妖法!” 已有行尸将剑漠北困住。巫常在一侧悠然观战,他桀桀发笑:“这份厚礼,老爷子喜不喜欢!” 解千愁长啸一声,啸声直透九霄,凄悲无限。 这些年酒鬼音讯全无,他虽心怀侥幸,心中也明了酒鬼是凶多吉少,待得如今瞧他这般模样,心神大震。他不知酒鬼发生了何事,只当是遭了巫常迫害,直将巫常恨透骨髓:“你不得好死!” _353 解千愁要取他性命,奈何决明子尸身在前阻挡。他知这已不是他挚友,但音容犹在,解千愁自来重情重义,哪里下得去手,越打越悲愤,一时也无法可施。 云惘然见巫常在此处这般肆意嚣张,怒火大炙,也经不住发声一啸,声震寰宇,震开身侧两具行尸,便朝巫常攻去。 云惘然与解千愁功力虽有差距,但在这一行人之中无疑又是最强的。 巫常见那些行尸拦不住他,倒也不慌,伸出手掌,指甲尖利。他笑道:“我来陪你玩玩!” 林中花莲几人早在封喉剑被带走,行尸围困之际,便已悄悄离去,尾随着那带着封喉剑的人一路又回到了山庄。 那人到了一路绕到山庄主厅。这主厅一向是庄主接待重要宾客之所,厅中主位上正坐着一人,花莲三人在暗中一看,却是先前被人暗伤的燕翦羽。 那人将手中的剑呈上,说道:“巫常祭司已经将解千愁和燕悲离等人困住。” 燕翦羽接过剑来,冷笑了两声。 花莲三人看他时,哪里受了伤,先前一番竟是演戏。 燕翦羽道:“戏我已经陪他做全了,这山庄之中尽是武林精英,人中才俊,都是上等的材料。他能带走多少去试蛊练尸人,那要看他那些东西的本事了。” 那人道:“手下这批尸人已完全成熟,燕二爷毋须担心,此次巫常祭司亲自出手,必然是一战功成。” 燕翦羽道:“既然如此,他答应我的事,总该兑现了罢。” 那人道:“巫常祭司为燕二爷准备了七只功夫高强的行尸,供你驱使。待燕二爷私事一了,燕悲离等人也被制服,燕二爷登上名剑山庄之位轻而易举,中原武林尽可收入囊中。” 那人又献上一包香囊,说道:“佩戴此物,那些行尸便不会攻击燕二爷了。” 燕翦羽接过揣在怀中。那人退开一旁,躬身相候。 燕翦羽提起手中的剑,拔出半尺,剑身绽放异光,一如月夜之下,湖水之中的粼粼波光。他凝视一番,嗤笑道:“你不是天下第一又如何,照样能助我夺得武林至尊之位。” 燕翦羽一摆衣袖,朝外而去。 花莲三人隐在暗处听得燕翦羽的暗谋,又惊诧,又鄙夷。 这燕翦羽好大的野心,好不要脸,为了权利地位,竟与苗疆恶人勾结,企图坑害整个山庄之中的武林豪杰,连父兄都不愿放过。 _354 三人暗暗跟在燕翦羽后边。花莲奇怪道:“清酒说那不是封喉剑,但我看那剑,比之青环还凌厉三分,神威赫赫,怎说不是封喉剑?”他对神剑所知不多,不明其理,但又相信清酒的话,一时茫然理不清思绪。 唐麟趾皱了皱眉,她道:“那剑确实与封喉有些相似,但既然清酒说不是封喉,应当是——秋水。”她对兵械本就了解,八样神兵她虽未见过,但听清酒说过一些,倒也能区分。 八样神兵之中,一杆长/枪,一具瑶琴,两把神刀,四把神剑,其中大多数众人都已见识过了。 唐麟趾道:“清酒说四把神剑之中,唯有封喉与秋水关系最为紧密。她说神剑原本只铸了三把,待得那神匠铸造秋水剑时,秋水剑出炉,原料尚有剩余,由于高温未散,还是流质的原料自发流向炉底,冷却之后自成一把长剑,就是封喉。” 阳春道:“这秋水我也听说过,偈语是‘粼粼碧波,一泓秋水’对不对。若是依照唐姑娘所说,这秋水威力当与封喉并齐,怎么反而排在哀鸿剑后边。” 花莲轻叹一声:“这自然与后人有关了。后人以血淬剑,沾血越多,剑越锋利。封喉与哀鸿威力巨大却也不见得是好事,两把剑杀了太多人,邪气十足,说什么神剑,倒不如说是一把魔剑。” 阳春低头回思,觉得确实如此,那秋水剑出鞘时,剑气清冽,倒不似哀鸿那般阴冷冷的叫人好不自在。 花莲又琢磨道:“那日燕庄主说这剑是燕翦羽从苗疆寻回来的,难不成燕翦羽那时候就跟那什么巫常勾搭上,开始谋划了。” 阳春气道:“他知燕庄主对封喉剑不熟,竟敢利用自己父兄的信任这样欺瞒他们,当真是无耻,难道大宴在座的就没有认得封喉剑的了,这般肆无忌惮,叫人好生气。” 花莲笑道:“这不是会堂中的各位英雄好汉都还没能见到剑的真容,剑就被盗走了吗。就是认得又怎地?如今看来,便是这燕翦羽和他话中那巫常合演了一出戏,假作受伤,让巫常趁众人不备抢走剑,引得各大武功高强之辈前去追剑……” 花莲越说脸色越沉,待到话尾,沉吟了一阵,忽然‘哎呀’一声,说道:“那会堂现下所留的多是后生晚辈,没了自家庄主掌门长老,就没了主心骨,武力再一打折扣,此时可不就是最好攻陷的时候,好一招阴险的调虎离山!“ 阳春方想说:“这武林之中人才辈出,会堂之中俊才聚集,人数又多,未必就怕了他们”但是转念一想那些行尸的可怕之处,这话就出不了口了。 阳春弱弱道:“清酒姑娘还在会堂之中,咱们要不要去通知她一声。” 花莲略一沉吟,道:“不,这点事她能应对,咱们现下追燕翦羽要紧,得看他还有什么诡计。” 三人遂一路在暗中跟着燕翦羽,彼时路上已有不少行尸,见了三人,便朝三人杀来,三人一路躲一路斗。 花莲见燕翦羽领着那七具行尸竟是直往七弦宫住处去的,暗叫一声不好,让唐麟趾和阳春加快脚步,提高防范。 花莲就怕这燕翦羽是妒性极大,此番是要去找鱼儿算账。虽只是猜测,他也不敢松懈。 然而事实真如花莲所料,燕翦羽就是冲着鱼儿来的,好在花莲三人赶来及时,拦下燕翦羽的暗器。 花莲当着众人揭穿燕翦羽真面目,说他要将山庄众人都送与巫常做药材。虚怀谷弟子当下便有人喝道:“做梦!” _355 燕翦羽冷笑一声,也不与这些人多话,他此刻前来,只为杀了鱼儿。 燕翦羽一直以来都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自视甚高,一心想在天下会武大展风采,哪里想到半路上杀出一个鱼儿来。 这个他一直轻视的女人,却被她两次赢过,自己不仅输了比武,甚至大大出丑。 燕悲离罚他思过。他心中仍旧不服,只觉得鱼儿是仗着解千愁的至上武学才赢了自己,倘若他一样是四圣之徒,绝不会比鱼儿差。 至于暗中伤人之事,自己之过,他却想也未想。 燕悲离见他不思悔改,将他鞭笞了一顿。岂知燕悲离的用心他一点也不去想,见燕悲离对鱼儿如此维护,倒是怨恨起燕悲离来。 其后,燕翦羽暗中听得燕悲离和云惘然交谈,得悉鱼儿竟是云思老庄主的外孙女。燕悲离更是将名剑山庄传给鱼儿的主意已定。 这人的怨念一起,便是越积越深!燕翦羽又妒又恨,不仅恨上燕悲离,更是深恨鱼儿。 他让巫常派人去给鱼儿下蛊,却因清酒过于警惕而没能得逞。 现在见计划顺利进行,便要来亲手杀了鱼儿,以雪心头之恨。 天下会武(三十一) 花莲喊了一声:“齐大哥,用神兵!” 花莲三人来时的路上斗过行尸,拳掌对那行尸毫无作用,可用青环所铸的匕首却是能将它杀死,虽不解其理,但想既为神兵,必然能震慑邪祟。 这一声除在场的鱼儿六人外,不由得都听的一愣,用神兵,哪里的神兵,将燕翦羽手中的封喉抢过来么? 齐天柱几人却是一听便明白,也不多疑,拿出青环铸就的匕首来。 暗夜之中,匕首寒光不减,刺入行尸命脉,果然能将这些行尸如活人一般杀死,让他们不再动作。 几人一见,士气大振。 鱼儿不能动武,而一行人之中以豪云功夫最高,自当赋猛虎以爪牙,当下叫道:“豪云大哥!接住!” 豪云听得唤声,回头一看,见一道银光飞来。 _356 原来是鱼儿将上生朝他扔了过来。豪云用斩马/刀一带,银光落下,接在手里,信守一挥,但觉凌冽非常,寒光久久不散,刀气将近旁一行尸胸前切开一道口子。他心下大喜,叫道:“小丫头,多谢了!” 唐麟趾手中不仅有青环铸就的匕首‘益算’,更有弓刀赤霓。她取出赤霓迎敌,将益算递给了江影。 江影接过,道了一声谢。由这匕首刺中的行尸纷纷倒地,就如人死了一样,用着比剑管用。 一行人得了制伏行尸的手段,便似蛟龙入海,搅得天翻地覆,片刻间已有七八具行尸倒地不动。 众人还不待歇口气。燕翦羽见唐麟趾手上弓刀,不确定是不是赤霓,但也留了几分神,而那七人手中的匕首,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世上只有八样神兵,从未听过说有什么神兵是匕首模样的,虽然觉得这起人是虚张声势,但也不禁起了戒备,不似先前那般泰然处之。 燕翦羽往旁一站,身后跟着的七只行尸也加入了战斗中。他要速战速决,不再耽搁了。 齐天柱和豪云在最外围,最先与这七只行尸交上手。 一过招便知道这七只行尸不同先前的。这七只行尸生前便是好手,如今成了行尸更加厉害,更难抵挡。 两人心中起了一阵担忧。这七只行尸武功路数都有名家风范,他俩怕这七只行尸之中有身后那些人的熟人。 待要悉数拦下,这些行尸不惧受伤,而身旁还有别的行尸干扰,两人只一人拦下一只行尸,叫其余五只冲了过去。 说来也是凑巧,燕翦羽手下这七只行尸武功高强,不同一般行尸,若叫虚怀谷和七弦宫中这些年轻弟子来对付必然对付不了。 然而清酒一行本有七人,加上一个阳春便是八个好手。 阳春轻功绝佳,但手上功夫并不精湛,又胆小怕事,一味躲闪,算不上一个武力。清酒不在,鱼儿又受了伤不能动武,便只五人。而此时有江影和豪云加入,却又刚刚好凑足了七人来对付这七只行尸。 几人在武林中坚力量之中都算得上顶尖,豪云更是武尊之流。 行尸便是厉害,但他们有神兵在手,不说立时将行尸击败,便是抵挡一阵子也是轻松的。 然而江影与一只行尸一个照面,便被其一剑划伤肩膀,一掌击飞撞在石灯上。 江影在最左侧,一旁便是厌离。厌离见她受伤,不及与行尸交手,连忙飞身落至她身旁。 厌离心中暗惊,她只道是这行尸功夫超群,才一个照面便伤了江影。 _357 待得厌离看向那行尸,方才明白并不是那行尸功夫如何强,而是江影慌了神,不及防备,更想不到出手。 她眼前这具行尸,分明就是师弟墨成规的容貌。 厌离一时不能接受,眼睁睁看着那具行尸,吞咽尚觉困难,颤巍巍开口,半晌也只叫出个:“师弟……” 无为宫四瑞年幼之时便在宫中一起修道学剑。四人一起长大,情同手足。 厌离性子表面虽冷,但实则极为看重感情。 不入心是路人,入了心便是至亲。 眼下看见师弟这般模样,不禁心神大恸。 江影直摇头,难以接受,已带了哭腔:“师弟他……我明明见到他死了……他受了重伤,还是拦着那些人,蛊虫……爬满了他的身体……师姐,我们找他的尸体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为什么,为什么他在这里……” 江影情绪激动,说话已是颠三倒四。 厌离大致能听得明白,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力沉下心神。 遽然间,那行尸已经再次攻来,长剑一转,使得是无为宫剑法。 厌离一手拂尘将江影后带,一手长剑圈转,抵挡住行尸来攻。 厌离见那行尸所使的剑法,已确定这就是墨成规无疑。见他面无表情,淡紫的皮肤上还能瞧见往日伤痕。 饶她心性沉稳,也不禁又怒又痛,一声清喝,攻向墨成规。 七只行尸,本是一人拦一只,如今江影受伤,便是厌离以一敌二。 厌离先前便已受了伤,如今伤口复又裂开,手臂上鲜红一片。 莫问离得厌离最近,瞧见她两人异状,听到两人对话,已然明白了一半,向燕翦羽道:“那群人已经能将死尸也炼成尸人了么!” 燕翦羽道:“是啊,日后他们的力量将是源源不断的。今日若能捉得解千愁,炼成尸人,当今天下还有谁能与他们为敌!你们还要与他们作对,是没脑子!识相的话,还是放弃抵抗,或许能死的痛快些!”燕翦羽朗朗而言,越说越激动,似已能预见整个中原武林匍伏他脚下,顿时热血盈胸,仰天而笑。 莫问道:“你们好卑鄙啊!”她脸上虽无表情,但声音极为冷厉。 _358 她总算是明白燕翦羽为何会如此有恃无恐。苗疆这次必是试蛊大成,炼出不少尸人来了。 当年天下英雄与巫常等人苗疆一战,不少好手殒身。这些好手生前功夫便是数一数二,如今被炼做尸人,更加厉害,而且不知疼痛,不会劳累,轻易不能止住他们。 寻常人与他们较量本就在体质上输了一截!再一见到这些尸人,都是当年并肩作战的亲友。有的是同门师兄弟,有的是亲手足,更有爱人、徒儿、尊师!此时得见,虽已是行尸,已是敌人,然而见到他们便心神涣散,心痛难忍,哪里还能战斗呢!一如厌离和江影这般! 名剑山庄聚集的各大侠客优势一减再减,如今已然成了劣势了。 莫问深感这些人用心险恶,算计人心至此,脾气极好,也不免怒火盈胸。 江影厉声喝道:“你这奸贼!” 江影倚剑摇晃起身,剑指燕翦羽,直喝道:“你这忘恩负义,狼子野心的狗东西!与苗疆恶人狼狈为奸,害我师兄,叫他死了也不得安宁!毁他尸身,将他炼成这不人不鬼的模样来与师门手足相残!你们有没有心,普天之下,但凡有点道义留存心中,也做不出这样残暴险恶的事。你们,你们!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便是我们全灭了,亦有江湖同道来除了你这畜生!除了苗疆那些恶鬼!” 江影向来敬佩名剑山庄正直行事之风,如今见燕翦羽竟会与巫常勾结,叛宗逆祖,因而骂他畜牲,又因巫常等人一向拿人试蛊,视人命如草芥,一如地狱恶鬼,因而骂他们恶鬼。 燕翦羽见江影喝骂不休,脸色越来越难看。 豪云大叫:“骂得好!砍了他!” 豪云虽要过去助阵,然而一时间还无法解决身前行尸,只能扬声相和。 当下虚怀谷弟子和七弦宫弟子纷纷附和,大家同仇敌忾,气势大涨。 燕翦羽越发恼怒,他拔出秋水,神剑清光玲玲,叫人望而生畏,一挥长剑,朝江影袭来。 七人之中,江影和厌离已受了伤,她们这处最好突破。燕翦羽要先除了这两人,再取鱼儿性命,之后再好好教训这群人。 花莲见状,连忙出声提醒:“神棍,那剑是神兵,硬接不得!” 厌离心中一紧,顾不得身前一剑砍来的墨成规,拼着肩上挨了一剑,撤身朝江影而去。 燕翦羽所使的名剑山庄剑法以凌厉为主,用上秋水剑,威力倍增。 江影内力较燕翦羽强,但是已受了伤,慢了燕翦羽一步,待要躲已是躲不及,只能一剑迎上去。 双剑一交锋,江影虎口一震,长剑登时断了。 _359 燕翦羽秋水来势不止。厌离及时赶到,长剑侧里刺出,剑尖抵住秋水剑面,将其横推了出去。 燕翦羽撤剑回转,一剑又攻来,这剑来的好快,直接往厌离受伤了的肩膀攻来。 还未欺近,燕翦羽觉得背后异风突起,连忙朝旁撤去,回首一看,还能看到一条长鞭的鞭尾。 方才有人在他背后打了一鞭,好在他躲得快,给躲过了。 燕翦羽正待凝眸看是谁时,但觉得寒气扑面,他举剑一迎,峥的一声,只觉得千钧之力压下,被逼的飞身退去好远。 直待身形站稳,定睛一看。那人英姿挺拔,银甲耀眼,长/枪一挽,挡在厌离身前,竟然是极乐城主雾雨手下的大将斯羽。 而花莲也认出,那使鞭的便是曾在极乐城中与之交手的女子,暗处还有好些人,气息沉稳,都是高手,想来都是极乐城的人。 花莲心底好歹是松了口气。他想便是厌离和雾雨有恩怨,但雾雨这人没有燕翦羽这般让人厌憎,不管他们派人到此动机为何,就是死在雾雨手里都比死在燕翦羽手里叫人来的舒畅。 江影因厌离的事对极乐城没有丝毫好感,虽见到刚才是斯羽出手救下她们两人,还是不禁冷嗤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趁火打劫么。” 斯羽瞥了江影一眼,向厌离道:“城主让我们来保护厌离大人。” 江影喝道:“我师姐才不用她管,用不着她假惺惺!” 斯羽说道:“城主让我们保护厌离大人,不是保护你。”暗指这事尚轮不到江影说话。 江影道:“你……” 厌离淡淡的问道:“她人呢?” 斯羽长/枪穿云贯在地上,说道:“城主说厌离大人不想看到她,便暂且不来相见了。” 江影嘀咕道:“她又耍什么把戏……” 厌离皱了皱眉,沉默了一瞬,说道:“你们回去罢,这里用不着你们。” 斯羽却道:“城主之命难违,而且……” 斯羽看了一眼行尸墨成规,冷淡的说道:“厌离大人现在看来并不是游刃有余到能拒绝我们帮助的时候。” _360 厌离:“……” 斯羽道:“厌离大人下不了手的话,属下来帮忙。” 还不待厌离发话,斯羽一挽穿云,长/枪如银龙腾飞,朝墨成规袭去。 天下会武(三十二) 斯羽是武尊,功夫丝毫不逊色与豪云,手上一杆长/枪穿云乃是神兵,他不似豪云等人用不惯匕首,他所习功夫便是以枪法为主,一入场的威势自然不是他人比得。 厌离除却雾雨一事外,从不感情用事。她知道现下最好留下极乐城众人,更能保证大家的安全,而且面对墨成规,她和江影都下不了手,如今让斯羽来确实是更好,因此虽然心中不想再与雾雨有和瓜葛,却不再出言拒绝斯羽相助。 燕翦羽万料不到极乐城众人会来。他是知道极乐城和无为宫恩怨的,可以说名剑山庄之中所有门派之间的关系恩怨,他多少了解,正因为了解,因此安排席位之时,将仇怨较深的安排在一起,如此一来,临难时他们就算不拔剑相向,也不会互相合作,行尸将其攻破的把握便又深了几分。 这极乐城和无为宫恩怨不浅,唯独无为宫厌离与雾雨有些交情,但厌离此刻不在,就是在,两方仇恨海深,若是有一方遇难,另一方不落井下石便算仁道,怎会特意出手来救。 燕翦羽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怔愣了半晌。 厌离易了容,又隐藏了身份。他哪里知道这与雾雨城主有些交情的厌离便在身前,而厌离与雾雨的交情又岂是三言两语说的清的事。 战局有了极乐城众加入,局势立即翻转。 子夏又将火把交入众人手中,明黄黄火光登时照亮黑夜,更加压制行尸。 燕翦羽神色一转,阴冷冷瞪着鱼儿。他并未听清斯羽和厌离,江影的谈话,寻思半晌,不得原因,只道这些人是来救鱼儿,要卖解千愁一个人情。 当下妒火大盛,趁着众人被行尸所困,朝鱼儿攻来。 阳春避行尸一直躲在屋上,视野极好,将下边战况尽收眼底,一见燕翦羽目露凶光,向着鱼儿,知道他又要故伎重施,暗中出手,偷袭鱼儿,立即叫道:“鱼儿姑娘,小心啊!” 鱼儿身旁立着两个七弦宫弟子,哪里是手持秋水的燕翦羽的对手。 齐天柱和豪云听得叫声,朝鱼儿那方一看,只见燕翦羽趁着众人为极乐城众人到来一时分神时,已掩在行尸后,朝鱼儿袭去。 燕翦羽击退两名七弦宫弟子,长剑一挺,离鱼儿不过一丈远。 齐天柱见燕翦羽对鱼儿行凶,登时浑身血液直冲头顶,怒气勃发,脖子粗红。 _361 齐天柱妻女为山贼所害,出家近十年,依然不能了却凡尘,可见执念之深。 其后为报家仇,攻上山寨,机缘之下遇到鱼儿等人,自此跟随众人,虽是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心底却有了归属之感,而他一路教导爱护鱼儿,看她成长,倾注心血,已然将她看做自己女儿,这失而复得的家,失而复得的爱女,他怎容许再有人夺走! 他浑不在意眼前行尸,行尸尖锐的利爪插入他腰腹,躲也不躲,一声虎吼,将身前行尸举过头顶,金刚怒目,朝燕翦羽喝道:“你敢伤她试试!” 一声大喝,震耳欲聋。 燕翦羽心头一震,动作慢了一步,只觉得头顶一股重压,抬头一望,竟是齐天柱将那行尸投掷了过来。 这一掷,力道万千,真如一座大山压下。燕翦羽连忙后躲。 豪云见鱼儿受危,唯恐辜负了清酒所托,也好生恼火。他也是个烈性豪杰,不顾自己受伤,收起用不惯的匕首,斩马/刀一挽,动如雷霆,朝燕翦羽袭来,怒道:“小子,不知好歹!” 这一声之威,丝毫不低于齐天柱。 燕翦羽心中一慌,未战先怯。豪云哪里放过他,一旁行尸袭来,他理也不理,一刀横斩,直要将燕翦羽一刀两断! 花莲如此轻功,当初在豪云刀下都被割了袍摆,险些伤到双腿。燕翦羽现在面对豪云这一刀又哪里躲得过,唯有用秋水抵挡。 刀剑相碰,刀身卡的一声从中裂开,秋水丝毫未损。 然而这一刀之中内力凶悍,燕翦羽远不能及,秋水虽抵住了刀身,但燕翦羽却被震飞了出去,手中秋水也脱手而出。 燕翦羽跌落在行尸之中,吐出一口血来。 豪云穷追不舍,持着断刀来攻,苦于行尸拦在燕翦羽身前,无法一刀结果了他。 燕翦羽被豪云和齐天柱龙虎之相所慑,后怕起来,知道此刻极乐城众支援,鱼儿身旁又有各大武林高手保护,自己一击不中,已然失了机会。 心中深恨,但想来日方长,不必在此处与他们硬磕,还是自身安全要紧。 他向外一望,见秋水丢在鱼儿那一边,过去取回必要与豪云和齐天柱正面较量。他现在手中无物,哪里敢过去,咬牙切齿,一转身果断便朝外逃走了。 此刻斯羽已经制服了墨成规,一枪洞穿他的胸膛。墨成规双膝跪地,再不动弹,而花莲几人也因极乐城众人加入战局,压力骤减,专心对付那七只行尸,大多已被制服。 厌离默然走到了墨成规身前,静静将他脑袋抱入怀中,神色凄然久不发一言。直到瞧见燕翦羽逃走时,两道目光冷电似的直射向燕翦羽,沉声道:“麟趾,别放跑了他!” _362 唐麟趾道:“他跑不脱!”弓刀一展,上了弦,轻身飞上屋檐,寻觅燕翦羽身影。 此时正是深夜,光线暗淡,不过片刻,燕翦羽已不见踪影。 阳春连忙说道:“唐姑娘,唐姑娘!那燕二公子往东边去了!” 唐麟趾眉心一动,朝东飞去,向下叫道:“莲美人!” 花莲知她是怕在山庄之中七弯八拐迷了路,这是叫他引路的,应了一声,紧随而上。 两人轻功极好,燕翦羽哪里比得过,而唐麟趾身为刺客,暗夜视物这一功夫自然不差。两人追出不远,唐麟趾便发现了他。 此时燕翦羽正往庄外去。唐麟趾在屋檐,树丫之间潇洒飞驰,寻找绝佳位置,在山石之上一个起落,飞向一座凉亭,脚在飞檐上一勾,整个身子悬空而立。 唐麟趾取下背后唯一一支箭矢。这只箭矢是她在名剑山庄用精铁混合了青环的余料铸就的,能承受住赤霓之威的箭矢。 唐麟趾拉弓上箭,箭头一瞄,却是对准的房屋。 唐麟趾弓弦拉满,一松手,叫道:“着!” 离弦之矢去势如虹,触及那房屋,疾穿而过,周延房墙爆开一个大洞,威力丝毫不减,穿透房屋之后继续前射。 燕翦羽正自奔逃,忽然身后劲气疾来,好是迅速,几乎刚感觉到,还未及反应,便觉得左腿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扑倒在地。 往下一看,只见左腿血淋淋,自膝盖以下血肉成沫,地上插着一只箭矢,银色箭身上鲜血淌下。 原来唐麟趾看到了燕翦羽身影,隔着房屋便射出了这一箭。 赤霓神威非凡,穿过房屋,力道不坠,直射向燕翦羽左腿。百年降龙木都被赤霓射出的一只木箭给炸成粉末,此刻赤霓射出的这只精铁之箭威力更大,燕翦羽血肉之躯如何抵挡的住。唐麟趾本来只是想射伤他的小腿让他无法走动,不想这一箭竟然直接将他小腿射断。 燕翦羽反应过来,抱着左腿痛嚎一声,额头青筋突起,此刻意志强大,竟未直接晕过去,而是点了身下穴道止住血流,用双手朝外爬去。 爬行不远,眼前忽然出现三对轻履,燕翦羽只道是唐麟趾两人追来了,惶然间目光上移,身前正立着三人,却是生面孔。 左边那人一身青衫,目光冷漠,腰间挂着一把柳叶刀,一把短刀。右边那人一身黑衣,两鬓斑白,蒙着面看不清面容。 中间那人好是怪异,鹤发童颜,虽是男子,容貌俊朗,辨不出来年纪。他额心点了朱砂,在白发之下十分妖冶。 _363 他微微一笑,声音轻慢:“今日的名剑山庄好热闹啊,飞絮,你说是不是。” 飞絮道:“是,楼主。” 这白发人嘴角扬着,视线从楼阁错落的名剑山庄移到山庄左侧的树林之中,意味不明的说道:“鬼吃人,人猎鬼。” 这白发人垂首一笑,目光落在燕翦羽身上,不急不缓取出一张请柬放到燕翦羽身前,对他狼狈的情状,对着庄中的异状视而不见:“燕公子,如今拜访,不知晚也不晚?” 燕翦羽朝请柬上一看,再看向那人:“玄,玄机楼……” 玄机楼较烟雨楼更为隐秘,其历代楼主,江湖中人见过的极少。这一代的楼主凌云,更是神秘,燕翦羽也拿不准这人是不是玄机楼的。 只是此刻这三人突然出现在身前,燕翦羽背后不由得泛起一阵冷汗,面对身前这人竟是比面对追命而来的唐麟趾两人压力更大。 这人遥遥望了一眼燕翦羽背后,温声道:“燕公子似乎麻烦缠身,不知需不需要帮忙。” 燕翦羽不知眼前之人是敌是友,但觉得不会有比面临丧命更差的处境,因此听到这人的话,不禁起了一丝希望,只要让这人带自己找到巫常的手下,那自己便安然无虞了。燕翦羽道:“你想要什么?”他与这人素不相识,自然不信他会平白无故相助自己。 这人笑道:“我不想要什么,我不过是一向——助人为乐。” 燕翦羽知道这几人不简单,断不会如他所言一般是什么大善人。他伏在地上,听到身后脚步声,一咬牙道:“好,你带我离开这里,摆脱那两人追杀,有什么条件日后再谈就是!”无论如何,命更重要。 这人笑着点了点头,朝那黑衣人抬了抬下巴。那黑衣人会意,将燕翦羽扛在肩头,又捡走了地下的请柬,三人朝外飞身离去了。 唐麟趾和花莲赶来,看到三人离开,两人认出其中一人是飞絮,互相看了一眼,暗中追了上去。 天下会武(三十三) 燕翦羽逃走不久后,七弦宫外的行尸先后被制服。 鱼儿听阳春说清酒去了会堂,见清酒一直未归,不免有些担心,而此刻不知这山庄中的行尸有多少,总是在这里耽搁也不是办法。 众人一番商议,决定先去会堂那里找人,再一起冲出去。 因为互相一起有个照应,如今不知行尸数量,不好冒然分开,分减战力,众人便决定一起行动。 那些虚怀谷弟子多半没有武力,自然跟随豪云,斯羽这等武尊。七弦宫弟子又因宫商亲待清酒不同寻常,令他们尽力满足清酒所求,而鱼儿一伙人等人与清酒是同伴,当下见他们击退行尸,所以对他们的话分外依从。极乐城众为保护厌离而来,自然是厌离在哪,他们在哪。 _364 因此鱼儿几人一商议妥当,众人都依允了,当即出发,一行浩浩荡荡有三四十来人。 受伤了和不会功夫的人在内侧,有功夫傍身的则守在外侧,防备行尸。 齐天柱背着不能行走的魏冉,与豪云一左一右贴身守在鱼儿身旁,就怕这山庄之中还有如燕翦羽一般又要来伤鱼儿性命的。 豪云将手上那秋水剑一转,递给了鱼儿,说道:“小丫头,拿着防身。” 鱼儿也不拒绝,接过那秋水剑,握在手里。 一路上众人遇到不少没去宴席,散落各处遭到行尸攻击的,那些人一见鱼儿这边人多势众,连忙也投靠了过来,待走到会堂时已有将近五十多人了。 会堂外行尸众多,正门被围堵着简直寸步难行,里边打杀声不休。 打杀声之中又有幽幽琴音,会堂之中声音嘈杂,然而这琴声却清晰可闻。 七弦宫弟子辨出是宫商在抚琴,见自家师尊安然无恙,心情激动,喊道:“是师尊!” 一行人凭藉着手中神兵和火把,驱开了侧门的行尸,从侧门闯入。 只见会堂中状况极为惨烈,参与宴席的七八百人,死伤已有近三成,遍地横尸,场面十分混乱。 剩下的人还在苦苦支撑,可他们内力有耗尽之时,有受伤难支撑之时,这行尸却不知劳累,不知疼痛,不停歇片刻,攻势一如开始般的勇猛。 会堂中的人不知克制行尸的办法,见如何都杀不死这些行尸,只有越打越气馁。 若不是堂中有宫商以琴音震慑,让外边那些行尸不敢进来,又有各大门派好手勇猛异常,抵住会堂之中的行尸,他们早就被杀戮殆尽。 此刻众人见鱼儿一行人闯了进来,火烧的那些行尸再不动弹,直觉是神仙降世,来救苦救难,不禁欢呼出声。 子夏和七弦宫弟子见到自家师尊端坐堂中,连忙迎了上去,只见他胸前血迹斑斑,竟受了伤。 宫商功力高超,没人能轻易伤他。子夏见他受伤,大感惊讶,慌张道:“师父,你怎会受伤了,何人伤的你。” 宫商先前一直阖着双眸,泰然抚琴,制住正门外的大批行尸,不让其突破,如今听见弟子声音这才睁眸。他朝地下一瞥,幽幽一叹。 子夏朝下一看,见竟是那两名在山庄之中消失的同门师兄弟的尸身。这才明白,是这两名弟子也化作了行尸,突然出手攻击,宫商心有不忍,疏忽之下这才被伤了,否则以他师尊功底,又怎会受伤。 _365 当下忆起墨成规之事,心里直将苗疆余孽恨透了,竟而利用他们师门友爱之情,将情谊化作利剑,来伤害相亲相爱之人,实属可恶。 鱼儿一行人走了过来。白桑一伸素手,便来替宫商把脉。 宫商温声道:“多谢白谷主了。” 白桑亦是温言:“患难之友,理所应当,如今这样形势,可不能让宫主有何损失。” 两人说话都温柔轻慢,十分动听,叫人身处险境,却也心中宁静。 鱼儿游目四望,没有发现清酒身影,问道:“宫商宫主,你瞧见清酒没有?” 宫商皱了皱眉,眼中流出担忧之色:“那些活尸闯进来之时,她还在此,不久便看不到她人了。” 封喉剑被夺走后不久,宫商见到清酒进来,还未聊得几句,门外便惨叫连连,血腥之气弥漫。众人一看,侍卫已横尸在地,当到行尸闯进,众人还是失神疏忽之态。 有一些人没及细思,只下意识大喜呼叫,恍惚之下以为旧友重现,哪里记起自己亲友死了多少年了。 人死哪能复生。 这会堂里武林中的顶尖之流,除却宫商外,都追封喉剑而去。堂中武林里的中坚力量也不少,但还是后生晚辈居多,不少是世家门派中来历练的青嫩苗子。 失了戒备之下,那些年幼的不敌行尸,年长的遇到行尸之中有熟悉的人,不忍下手,因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死伤这么多人。 待得众人慢慢镇静下来,有序抵抗,却都已负伤,劳累不堪,然而行尸一个没除,还勇猛如前,众人哪里逃得出去。 宫商便是忙着抵御行尸,一回过神来时,已经不见了清酒。 鱼儿又朝四周看了看,她不信清酒会丧身在行尸手中,抿了抿唇,说道:“宫主,我们先出庄去,这庄里行尸众多,已不安全。” 宫商轻皱起眉,问道:“如何出去?这些尸体不毁不灭,不累不痛,要想制服,实在是困难。” 鱼儿指着地下一堆焦灰,说道:“这些东西怕火。” 宫商顺着鱼儿指的方向一看,正好有极乐城的人烧了一只行尸。他眉头一松,露出了笑意,点头道:“那便好了。” 此时无为宫的那三个小弟子靠了过来,江影和魏冉见他三人虽受了伤,但性命无碍,松了好大一口气。 _366 君如玉,君姒雪两人看到鱼儿,挂念鱼儿安危,也不禁靠了过来。那无月教的宁顾瞧见鱼儿领着一行人突破进来,制服行尸,心下诧异,好奇的望将过来,也带着属下朝这边走来。 一时间堂中势力竟都朝鱼儿这方聚集而来,其余众人一见,便似有了主心骨,都过这边来了,连燕思过和名剑山庄众人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在众人眼中有两人辈分地位最高,一是这七弦宫宫主宫商,二是四圣解千愁之徒鱼儿。 然而宫商受了伤,正让白桑把脉,众人不敢扰他,看向鱼儿,见一行人都围绕她,跟她说话,又见她先前领着人闯了进来,制服行尸,心里自然而然将她看作依靠,就有人开口问道:“鱼儿姑娘,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鱼儿顺口答道:“庄中行尸肆掠,我们得冲出去,不能坐以待毙。” 有人道:“好!姑娘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立即有人附和:“对!我们听姑娘安排!” 鱼儿一愣,说道:“这话是从何说起。”鱼儿一片茫然,她知道这会堂之中都是人中才俊,不少世家宗门的得力弟子,亦有些小有名气帮派的长老,帮主在此,这群人呼喝,言下之意竟是要听从她的话,她实在是觉得莫名其妙。 燕思过说道:“鱼儿姑娘,眼下团结一心,方能谋一条生路。但大家伙力往何处使,人往何处走,却需要个发号施令的人。宫商宫主受了伤,如今便只有你,身为四圣之徒,又带人过来相救,你说话才最让人信服。只能烦你来劳心来带这个头了。” 鱼儿还不明白这会堂之中的形势。这会堂之中有不少人之间有恩怨,不至于在临难之时窝里斗,却也谈不上相互合作。众人不能自发合作,现场之中又没个能主持大局,调动众豪杰的,虽都是人才,功力精湛,却一盘散沙,难以抵抗行尸,以至于那行尸越来越多,他们处境越来越危险。 燕思过虽是这东道主家的大少爷,其实由他来领导群豪冲出险地最为妥当,然而他心中明白,一来这些行尸出来的不明不白,众人对名剑山庄心存怀疑,不能信任他,二来会堂里的人有江湖小有名气的侠客,有各大宗门的俊杰,燕思过虽是名剑山庄长子,但功夫并不出奇,那些人地位与他相当不服他,辈分比他长的更不服他。 鱼儿年纪虽小,但在比武台上显露的俊俏身手给不少人留下好印象,而更多的人信服她,无外乎她身后有个解千愁。 鱼儿朝厌离和齐天柱看去,两人朝她点了点头。鱼儿来这里本意只为找寻清酒,也未想太多,如今能帮人,免这些人死于非命,倒也有心顺手帮一把,便不扭捏推辞,慷慨道:“各位信得过鱼儿,鱼儿便不谦辞了。” 众人见她应了,欢呼出声,便似现在就逃脱了困境一般。也没人在意鱼儿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有没有领导的才能,众人现在要的,不过是一个能聚积众人力量,将所有人凝聚起来的一个契机。鱼儿便是这个契机。 厌离几人一商议,决定从正门冲出去。 最开始那山庄内的一百多具行尸不过是用来攻会堂中武林人士一个出其不意,引得他们手脚大乱,拖延住会堂中的人,而后苗疆带领的其余行尸渐渐聚集,越来越多,将会堂出口堵死了。 正门行尸最多,左右四道侧门少些,按理说从侧面突破更为简单,当下有人不解,问出为何要从正门走。 鱼儿回那人道:“我们现在出去,那些行尸也会追来,倒不如此刻就和他们正面较量,又怕他怎的!” 那人朗笑道:“姑娘说的好!妖魔鬼怪,谁怕他来!” _367 有人道:“天底下英杰是他们这些卑鄙小人能压倒的吗!是该给他们些颜色瞧瞧,我辈英雄,可不是这么好算计的!” 几人一说,堂中呼和声越发激昂豪壮。 行走江湖,多是狂放不羁的性子,有些明眼人看出这些行尸与苗疆有关,心中早觉得这一战直打的窝囊,被人处处算计,怒火堆积如山高。 若此刻众人一起撤离,倒似落荒而逃一般,心里并不自在,鱼儿说要正面较量,倒正合了他们心底深处的意。 商议一定,鱼儿并不用多费心思,自有厌离几人安排,她只需发号施令,调动众人如何进攻。 依旧是虚怀谷那些不会功夫的弟子被众人保护在最里侧,照顾那些体力不支的,伤重难动的人,再里边便是功力稍低微一些的,外围都是功力精湛的侠客,厌离等人手握神兵,站在最外边。 鱼儿一声令下:“放!” 清越之声满堂皆闻,正对着大门的几人双手一扬,手中酒坛飞出,这些酒坛都是宴客所用,此刻被扔了出去,如流星一般,落到地上碎开,酒水四溅,沾染的那些行尸一身。 阳春拿着一只火把,见酒洒的差不多,便将火把往下一扔。 腾腾大火,冲天而起。 厌离几人商议从正门冲出也并非是一时意气,鲁莽而为,实是他们过来时瞧见正门外行尸多,几乎是一个挨挤着一个,因被宫商琴声干扰,不能入内,挤在门边徘徊。 硬打自然要吃亏,放火烧却是一烧一大片。 只见烈火熊熊,烧的那些行尸骨消肉散,却仍旧是听不到他们一丝哀嚎,只有火焰燃烧油脂的滋滋声。 屋内抵抗行尸的人手一把火,直往那些行尸身上撩,一时间也制伏不少行尸,只是这会堂之内也渐渐着了火,烧了起来。 鱼儿望见外边火小了些,叫了一声:“齐叔!” 齐天柱走到门前,气沉丹田,一声大喝,对着火焰拍出一掌,掌力雄浑无伦,喷吐的掌风将门边的火扑灭。 鱼儿道一声:“咱们走!” 众豪杰豪兴大起,喊杀声大振,热血沸腾,一起冲了出去。 此时门外的行尸烧了有一半去了,鱼儿等人如狼入羊群,凶猛异常,又十分有序,浑不似先前一般六神无主,竟生生将那些围堵的行尸撕开一道口子,硬冲了出去! _368 天下会武(三十四) 一路上仍遇不少行尸,但鱼儿一行有近五六百人,锐气十足,那些行尸竟也拦不住他们。 鱼儿听阳春说解千愁等人被施了调虎离山之计困在东面枫树林中,众人一路斗便一路往东面撤去,一为解围,一为汇合。 众人拿着火把战斗,又正值秋季干燥之时,不免将名剑山庄的宅子给点燃了,好几处院子烧了起来,火势蔓延,大有越烧越旺之势。夜空被映照的通红,然而众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行人冲出名剑山庄,前来袭击的行尸越来越少。 踏入山路之时,豪云脚步一顿,回首朝后一望,又朝四周看了看。 鱼儿问道:“豪云大哥,怎么了?” 豪云凝声道:“虫鸣声停了。” 鱼儿侧耳一听,果然已经没了那令人烦躁的虫鸣声。先前众人兵刃交加之声,呼喝之声极大,倒也没注意这虫鸣声是什么时候停下的。 鱼儿道:“难不成是师父他们已经将那群人制伏了。” 豪云道:“快走,去看看!” 一行人由阳春领路朝枫树林去,沿路依旧见到一些尸人,完完整整,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如寻常尸体一般。 莫问上前检查一番,沉吟道:“看来这些行尸必须要那些虫鸣声才能驱动。” 鱼儿道:“将这些都烧了罢。” 倘若留着,让苗疆那伙人弄回去,岂不又会放出来害人。 世人虽讲究尸身健全,入土为安,但若放任不管,这些尸体又变成行尸来伤害手足弟兄,更叫人痛心,是以无人反对。 一部分人留了下来,收拾这些行尸,另一部分人则继续往枫树林去了。 一行人走到林中,脚踩在落叶上窸窸窣窣,四下里火把照耀,但见中围的枫树林被齐齐拦腰折断了,地上沟壑纵横,地上躺倒不少行尸,简直无法落脚,这处显然经历过一场恶战。 鱼儿见到中央那一身玄青长袍,花白长须的老者,连忙跑了过去,叫道:“师父。” _369 解千愁半跪在地,身前躺着一人,他正为其整理衣容。 鱼儿道:“师父,你没事罢。” 解千愁缓缓抬起头来,下颚胡须上还有斑斑血迹。鱼儿一惊,道:“师父,你受伤了。” 解千愁道:“不碍事,不碍事。” 鱼儿见解千愁神色悲怆,往他身旁一看,地上的尸体腰悬葫芦,头发斑白,年纪与解千愁差不多大,只是皮肤发紫,也是一只行尸。 她见解千愁这般悲痛,不禁想起墨成规的事,顿时明了。这人十有八九是酒鬼决明子。 鱼儿放柔了声,轻轻唤了一句:“师父。” 解千愁知自己这徒儿聪颖,晓得她看了出来,凄笑两声摆了摆头,指着决明子尸体,对鱼儿道:“徒儿,唤他一声世叔罢。”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解千愁为师为父,他这挚交亲友,鱼儿唤一声世叔也唤得。 鱼儿屈身一跪,对着决明子尸身叩了一头,唤道:“世叔在上,晚辈鱼儿叩见。” 解千愁虽痛失挚友,但收了一个惹人怜爱的聪颖徒儿,在这悲寂之刻伴他,心里着实感到几分熨帖。 鱼儿起了身,扶着解千愁起来,问道:“师父,我让莫问来给你看看伤势。” 解千愁摆摆手,说道:“不必了,这伤我心中有数。你们怎么来了这里了?” 鱼儿扶着解千愁到一树墩处坐下,取出治疗内伤的丹药给他服下,将行尸围困,花莲几人见闻,他们如何到会堂,又如何从会堂之中冲出来这些事简略说了出来。 解千愁感叹:“原来燕二这小子……唉,作孽啊,作孽,云思的徒子徒孙怎么出了这么个孽障!” 鱼儿想到一事,问道:“师父,巫常那行引动虫鸣的人是你们制伏的吗?” 解千愁摇头道:“不。这里除了行尸便只有巫常一人,并未见有什么人引动虫鸣声,我们和这些尸体在这里不知打了多久,它们忽然就都倒地不动了,巫常也趁机逃走了,我也没闹明白,你们便过来了。” 鱼儿语气一急,问道:“那师父你有没有见到清酒?” 解千愁道:“我没看见那丫头。那坏丫头怎么了?没和你们一起?” _370 鱼儿不由得心里一紧,顿时牵动琴鬼留下的暗伤,脑中一阵眩晕。 解千愁瞧出她的异样,手腕一翻扣住她脉络,只见气息浮杂,连忙运了一道内力过去,助她平复内息:“徒儿,那坏丫头功夫又厉害,人又狡猾,别人遇上她,只有别人倒霉的份,你不要担心,此刻平心静气,不可起杂念,自己伤势要紧。” 鱼儿道:“是。”虽如此说,却怎么也放不下。 待得心静,已用了好些时候。 那些跟来的人见到自家掌门、长老、长辈,都有了主心骨,心里有了底气,这一直紧绷的精神才算是歇了下来。众人在四处就地而坐,虚怀谷的弟子往来,给众人看伤治疗。 燕悲离和云惘然听燕思过说山庄之中的事,又从七弦宫弟子口中听到燕翦羽的所作所为,目眦欲裂,青筋暴起,直喝:“孽子!畜牲!”一掌将身旁的枫树拦腰打断。待要去亲手将他捉来击毙,却不知他行踪,而且此刻要以各门派安危为先。处理行尸,点算伤亡,收拾善后,这些都是名剑山庄责任所在。 直到燕思过说起鱼儿领着众人闯出时,又不禁好是欣慰,一前一后的反差,叫这两个年纪加起来已超过百岁的人眼眶湿润,险些流出泪来。两人还以为名剑山庄百年来的风骨要断送在燕翦羽手中,然而好是苍天有眼,祖宗庇佑…… 云惘然苦笑摇头,又欢喜又怅惘:“她不愧是大哥的外孙女,不愧是我云家的血脉……” 燕悲离领著名剑山庄众人走到解千愁和鱼儿身前。鱼儿和解千愁刚结束运功。 燕悲离痴痴看着鱼儿,好一会儿,翕动唇瓣,说道:“你好,你很好,你做的很好……”语末之时,已有些哽咽。鱼儿听的一片茫然。 燕悲离已收敛了情绪,将目光转向解千愁,歉声道:“解前辈,这次名剑山庄疏忽,叫你老受惊了。” 解千愁叹了一声,说道:“这一次名剑山庄也是受害一方,要怪也只能怪那行人太过阴险。” 两人又说了几句,燕悲离便派遣人手回山庄处理行尸。 众人坐在林中歇息,恢复气力,一路过来虽然凶险,但劫后回想反而豪情万丈,与身旁的人谈论着会堂之中的惊险一战。 厌离等人找到剑漠北,告知了他墨成规的事。 无为宫的三个小弟子正在山路看守墨成规的尸身,墨成规的尸体也要与那些行尸一道烧毁。 剑漠北沉痛一叹,让江影带着去看墨成规最后一眼去了。 厌离朝四下一望,在西边望见一道身影,缓步走了过去。 雾雨坐在一株倒塌的枫树上,一株枫树树干也被她坐出王位的气势来。 _371 厌离走到她身前,嗅到了血腥气,她道:“你受伤了?” 雾雨抬头,扬唇一笑,露出洁白贝齿:“你在担心我?” 厌离神色淡淡,没有说话。 雾雨抬袖掩在嘴前,假作咳嗽。 厌离不发一言,半蹲在雾雨身前,扣住她的手腕,跟着莫问久了,粗浅的脉息她倒是懂得。 雾雨见状,笑意更为浓烈愉悦,顺势就靠在厌离怀里,手掌抵在她心口:“你很在意我受没受伤,对不对。” 厌离探知雾雨内息平稳,只腰间一道外伤,并不严重。 此时雾雨已得寸进尺,整个人都赖在了厌离身上,搭着她的胳膊,看见上面的伤口,说道:“你也受伤了,斯羽他们没护好你?”声音发沉,威严非凡。 厌离起身抽离,动作轻捷,雾雨身子没了依靠,以她功力,她自然能反应的过来坐好,可她却不做反应,直接软软的扑倒在树干上。 厌离从怀里取出一瓶金创药,放在雾雨身旁,淡淡说道:“多谢你出手相助。” 说罢,抽身就走。雾雨叫道:“厌离!” 厌离脚步一顿。雾雨道:“帮我上药罢,伤口疼的慌。” 厌离没答应,但在原地停了片刻,直到看见对面来人后,抬脚走了。 斯羽一行人迎面而来,越过厌离,走到雾雨跟前,行礼道:“主人。” 雾雨嘴角的笑意落了下去,沉着一张脸,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话:“走!去别处绕半个时辰再回来,现下让我瞧见谁,别想好过!” 斯羽等人一愣,虽不知怎么了,但依旧不多嘴,不过问,应道:“是。”一行人又转身,朝来路离开了。 厌离离开雾雨身旁后,朝鱼儿那处走去,此时莫问几人都守在那一侧。 天已经蒙亮,空林鸟鸣,几人四望还是见不到清酒身影,花莲和唐麟趾又未回来,不禁担心起来。 豪云站起身,说道:“我去找找。” _372 话刚出口,白雾朦胧中走来两道身影,却是花莲和唐麟趾两人。唐麟趾已将弓刀收起背负在身后。 厌离迎上去,说道:“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花莲叹道:“别说了。” 厌离道:“怎么了?” 唐麟趾虎着脸道:“让他给跑了。” 花莲道:“有人插手,将他救走了,我和虎婆娘跟过去,将人跟丢了。” 厌离沉默片刻,说道:“你们没事就行了,他只要还活着,总能再找到。” 鱼儿问道:“花莲,麟趾,你们追过去时有没有看见清酒?” 花莲一愣,讶异道:“怎么?她还没有回来?” “谁没回来?”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接了花莲的话。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一人走来,满脸笑意,不是清酒是谁。 清酒一身衣裳之上全是血迹,连脸颊上都沾染了鲜血,看上去极为骇人。鱼儿疾步过去,抓住她双臂,非常小心,颤声道:“你受伤了。” 这一夜不得安宁,鱼儿一路领着众人冲破行尸围困而来,形容狼狈,眉眼倦惫,眼眶红通通的。 清酒伸出手来顺了顺她额鬓的乱发,手指在她脸颊上一掐,抹去她脸上一块灰尘,笑道:“这是别人的血。” 鱼儿仍旧不放心,右手握住了她的手臂,顺到脉络上去。清酒反将她右手扣住,说道:“我没事。” 鱼儿抿了抿嘴,没有说话,片刻后,右手前伸,清酒虽然依旧扣住她手腕,却并未用力,鱼儿轻易的将手伸到清酒脸庞前,牵住自己衣袖,用自己干净的袖子擦了擦清酒脸庞的血迹:“你做什么去了?这么久也不见你的人,山庄里出了好多事。” 清酒笑道:“捉鬼去了。” 花莲心底念头一动,笑道:“那些制造虫鸣声的人都被你解决了?” 清酒摇头,说道:“跑了一些。” _373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那些虫鸣之声忽然消失了。 动如参商(一) 现下一行人安然齐聚,行尸也被收拾了,心怀松畅,几人坐在一起歇息. 阳春话痨,性子活泼,向清酒大倒苦水,将会堂所见,枫树林所闻,七弦宫住处如何抗击行尸,如何领着一众人冲出山庄来说出来,直讲的眉飞色舞。 几人心神放松,见他说的有趣,不禁浅笑出声。花莲笑骂道:“好没脸没皮,你受了多大的苦来,全程躲在梁上,也不见你出一招一式。”阳春嘻嘻发笑,也不恼。 阳春说到燕翦羽拿着秋水剑来偷袭鱼儿时,鱼儿想起这神剑,拿过身旁这秋水递给清酒观看。 清酒接了过来,端平秋水,垂眸看了一眼,神剑峥的一声翁鸣:“秋水剑。” 几人这边说话声音虽不大,但是四处歇息的武林人士内功深厚,耳聪目明,也能听到这几人说话,见他们提到神剑,都朝这边望来,眼中精光闪烁。 清酒不咸不淡的笑了一声,扬声唤道:“燕庄主。” 燕悲离走来,抱拳微行一礼:“姑娘有何见教?”语声甚是平和,因他见鱼儿甚是亲近清酒,而他们这一行人又在这一次劫难中出了大力,解救众英豪于危机之中,是以对这几人暗暗钦服。 清酒将秋水剑递还,笑道:“秋水剑还你,这次可得认准了。” 燕悲离双手接过剑来,起先听七弦宫弟子说过这剑并非是封喉,他也并不能确定,如今接过神剑观看,一旁有认得封喉剑的人讶异道:“果真不是封喉啊。” “这秋水与封喉八成相似,燕庄主弄错实也正常。” 众人虽见不是封喉,但秋水身为神剑,寻常哪能见得,遥遥观看,目光依旧热烈。 燕悲离知道此剑并非封喉,且因这剑惹来这么大的灾祸,不禁喟然长叹。 此时天色已亮,天空灰濛濛的,虎啸山偏北,冬日来的更早,天上飘起雪来。 众人瞧见这晶莹洁白的雪花,心生喜爱:“下雪了。” 鱼儿伸着手掌,接住一片雪花。清酒走来,笑道:“我们走罢。” 众人起身欲行。行尸之事,天下会武之事,神剑之事,追寻苗疆余孽,各大门派如何处理已与他们无关了,戏看够了,闹够了,是时候走了。 _374 他们来的随性,去时也无多牵挂。 七弦宫和无为宫不喜热闹,又经此一遭,恐再生变故,只想将弟子先带回师门,其他事后在做打算,所以已向燕悲离告辞,先一步下山了。 解千愁因决明子一事,心灰意冷,辞别众人后,知道鱼儿还要和清酒几人一起,向她交代几句后,将决明子火化之后,带着他的骨灰,迳直回小青山去了。 齐天柱正向师门告别。阳春立在前边枫树上朝这边回望,念叨道:“你们快些,等会儿雪大了,山路就不好走了。” 豪云站在树下,扛着刀,懒散的靠着树干,酌饮着葫芦中的酒。 君临和燕悲离见鱼儿要走,同时出声唤住道:“鱼儿姑娘。” 鱼儿回首看他们。燕悲离和君临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起此时此地,不是袒露真相的时机,一时间不知要说些什么。最后倒是君临,儒雅一笑,恳切说道:“蒙鱼儿姑娘费心,助我两位侄女脱难,几位日后得空,请一定光临九霄山庄,让九霄山庄做东答谢各位,还望不要推辞。” 鱼儿想他们一行人居无定所,或东或西,全没个准头,答应了他,也不知何时能去,反叫他空候,但若是拒绝,瞧着君临面容,她又不忍心。 鱼儿正踌躇不知如何回答。清酒应道:“多谢君庄主相邀,他日一定上门拜见。” 鱼儿去看向清酒时,清酒向她笑了笑。 齐天柱与空明大师话别之后,走了过来,几人便要离开,有人忽而朗声唤道:“鱼儿姑娘等等!” 几人回头看去,见那人一抱拳,向着众人道:“姑娘几人救我于为难,此恩此德,铭记于心,不敢有忘,他日若有事,但凭吩咐。” 当下好些听到,都走了出来,豪气陡升,说道:“对!这条命算是姑娘救的,以后有事姑娘吩咐,刀山火海,也给姑娘办成!” 鱼儿见众人情谊真诚,脸色不禁露出淡淡的笑容,胜过万千繁花。 众人瞧见不由一愣,直觉得如此女子,是神仙中人,与她相识,得她青眼是几世修福,不知这世间何人能配的上她。 鱼儿向众人一欠身,说道:“各位,后会有期。”这一趟天下会武虽然险象环生,但觉得不枉此行。 一行七人这才转身朝山下离去。 一人看着他们背影,忽而一怔,一念闪过,喃喃道:“七人,七人……莫不成这七人就是近来风头正盛的北斗星君么!” 这人一话说出,当下有人反应过来,看七人行止果然与那风传的七星君十分相似,一抚掌道:“可不就是!” _375 待叫:“姑娘留步!” 一行人早已去得远了。 清酒几人下了虎啸山来,豪云将上生还与鱼儿后,当即与众人分道而行:“山水有相逢,有缘再回。” 豪云一向独来独往惯了,众人同他并肩作战,惺惺相惜,但知他落拓不羁,也不强留,只挥手作别。 众人下得荣城来,荣城热闹依旧,城中人丝毫不知虎啸山上发生的大事。 几人一入城中,过来迎接的却是烟雨楼的珠玑。 阳春跳到他身前,指着他道:“好哇!我说怎么这两天没见着你人,原来你早见风声不对,下山躲到城里来了。” 珠玑眯着眼笑,说道:“小生功夫不似各位精湛,轻功更不似阳大爷天下无双。手无缚鸡之力,要想保命,可不就得躲得远远的。” 阳春抱着臂膀,哼的一声道:“狡辩。” 清酒说道:“烟雨楼可有来什么消息?” 珠玑道:“司命大人料事如神啊,昨日刚来一只信鸽,传来一个好消息。” 清酒道:“哦,什么好消息?” 珠玑压低了声道:“找到美人骨行踪了。” 七弦宫和无为宫下山来后并未直接就走,两方与清酒几人有约,在山下等候,所以寻了一处客栈歇脚,弟子正在准备马车,刚好遇上了众人,便带着众人回了客栈。 到时,七弦宫几人和无为宫几人都坐在客栈一角。宫商和剑漠北一桌,几个弟子一桌,正谈论天下会武这一遭事,直感慨巫常等人来势汹汹,若不是清酒和鱼儿几人打乱了他们计划,恐怕这一次这么多豪杰,有一大半要折在名剑山庄。 众人见清酒几人到来,连忙迎了过来。 这一次两大门派特意等几人下山来,不仅是要道谢,更有两桩事,一是魏冉腿伤未复,还需莫问继续治疗,二是鱼儿内伤需要宫商以玄音治愈,两件事都耽搁不得。 再来清酒他们这边还有一件事,便是要寻美人骨。烟雨楼传来消息,这美人骨依旧藏身在苏州,就在烟雨楼眼皮子底下,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无怪乎烟雨楼一直没寻到他踪迹。 如此一来,三件事挤在了一起,难分先后。 _376 魏冉腿伤不能长久奔波,不可能让无为宫众人跟着清酒几人跑到江南去。 众人商议了一番,倒是最后莫问自己决定跟随魏冉回无为宫去。无为宫还在虎啸山北边,位于中原地界最北侧,从虎啸山过去不过三日,但清酒几人南下江南,两边势必离得更远。这一去无为宫再回江南,至少数月。 厌离知道莫问是因自己才这般费心,一行人相伴年久,甚少说谢,此刻也不禁郑重对莫问道:“莫问,多谢你。” 莫问道:“那我日后,可不可以多喝一杯……”酒。 最后一字未出,厌离已明白她的意思,断然拒绝道:“不可以。” 莫问一怔,剑漠北几人不明白她俩这对话,但清酒几人懂得,开怀笑起来,先前还有些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歇了一日后,无为宫几人便要启程回无为宫去,一来通知宫内巫常一事,武林已生变动,二来着手魏冉的治疗。 清酒几人相送。莫问将鱼儿唤了过来,在身上东摸摸,西摸摸,摸出了一瓶丹药来,递了给她,说道:“这瓶丹药可解百毒,不论内伤外伤,服下不说痊愈,多少能抑制伤势。”这丹药便是莫问一直要炼制的。鱼儿将最后一味灵药给她凑齐,然而时间仓促,昨日也不过尝试着才炼了三粒出来。 莫问说道:“里面有三粒,你且收好,内伤痊愈之后,服用一粒,身体方能大好,不要忘了,待我回来检查。” 鱼儿收过,第一次发现莫问竟比阳春还啰嗦,然而心中暖意洋溢,十分喜欢她说这些话。 莫问又转过来对清酒道:“我不在,你的药也要记得日日贴身带着,以防万一,我算算日子,如果快些话,年后便能赶回来,应当能赶得上你蛊发。” 清酒笑道:“你自己一人要小心些,别被人拐跑了。” 莫问道:“我又不是麟趾。” 唐麟趾抱臂冷喝:“你说啥子。” 莫问缩回了马车之内。剑漠北向清酒道:“姑娘放心,无为宫一定好好照顾莫问姑娘,只可惜这一次各位要事缠身,否则无论如何也要请各位到无为宫做客。” 江影将益算还给唐麟趾后,便在一旁拉着厌离话别,她道:“师姐,你真不和我们一起回无为宫看一看么?” 厌离摇了摇头。她心中挂念师门,然而自觉无颜回宫,所以并不与江影几人一道回去。 江影倾身将她紧紧抱住,她自来知道自己这师姐性子,不再强劝,只道:“师姐,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师姐,等大师兄双腿治好,我和他一道来见你。” 厌离道:“好。” _377 一行人分别后,清酒几人也收拾好,七弦宫位于扬州,此去倒也有好一段是同路的,因此余下几人一道往江南去了。 动如参商(二) 一行人一路南行,珠玑已提前一步回了烟雨楼,过江之后,鱼儿得跟着宫商回七弦宫,厌离和齐天柱护她左右。 阳春一向来去自由,众人从不拘束他,他想去天下会武,所以与众人同路而行,如今相处一阵子,觉得与众人甚合得来,也没有就离开的意思,又凑热闹要跟着鱼儿等人一起去七弦宫。 然而清酒,花莲,唐麟趾三人却要往苏州去。 清酒一早说过,她和花莲跟美人骨有私怨,而唐麟趾接了袁问柳和美人骨的悬赏。这三人各有所长,又是七人之中/功夫最好的,兼之各有缘由,由这三人去追美人骨倒也理所当然,众人提不出反对的意见来。 鱼儿曾从清酒口中得知,那美人骨功夫不差,清酒也没十足的把握制住他,她虽想让齐天柱和厌离也跟众人一道去找美人骨,但想众人也不会应允,因此也不多说。 寻找美人骨这一事本来就是清酒几人游荡江湖要做的第一件事,时隔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踪迹,众人自然不想再拖,避免夜长梦多,又跑了他。 原本商议好的待鱼儿伤好再一起去寻美人骨,只可惜中途变故颇多,这时候来了美人骨的消息,鱼儿心中虽然惋惜不能同清酒他们一起去完成他们的心愿,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心中祈愿三人平安。 分别这一日,鱼儿拉住清酒,叮嘱道:“你小心些,不要勉强自己。”名剑山庄一战,清酒虽没有让她把脉,但她知道清酒是受了伤的。清酒一人面对苗疆那一群人,便是功夫通天,也到底是肉体凡胎,是人就会受伤,她不愿给她把脉,不过怕她担心。 清酒打趣道:“鱼儿越来越强势了。” 鱼儿面色一僵,嗫嚅道:“你不喜欢吗?”她自明白自己心意后,不敢开口,但芳心已许,难以收回,苦苦抑制,处处留意,不让自己流露太过,然而不自觉之间,仍是十分在意对方的看法。 清酒笑道:“傻鱼儿,这是好事,自来有本事才能强势,这恰恰证明你是越来越好,越来越优秀……” 清酒垂着眼眸,手背温柔的轻蹭了一下鱼儿的脸颊,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些尘埃终将掩不住你的光芒,鱼儿,你总有一天会超过我们的。你很好,你很好……我很喜欢。” 鱼儿明知道她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心底还是忍不住的欢喜,她笑道:“我不想超过你们,能跟你们在一起就很好。那你听不听我的话呢?” 清酒不自禁的露出笑来,这比她平日里的笑意要柔和太多:“我知道了,不会勉强的。” 鱼儿和清酒说过话后,又把唐麟趾拉到一旁,偷偷说起话来。 清酒和花莲骑着马,两人相视一笑。花莲道:“小鱼儿现在心思多了,都会瞒着你了。” 清酒笑道:“她长大了,人都会长大的。” _378 花莲望着天际,入冬以后,天空总是阴霾的,今年是个瑞年,隔个十来天总要下一场雪。花莲感叹道:“是啊,人都会长大的。” 天际飘下小雪来,抬头望着那些雪花却如灰烬一般。花莲怔怔望着,眼底一片茫然,问清酒道:“多少年了来着?” 清酒笑意淡了,说道:“不知道。” 两人默然下来,直等到唐麟趾过来,三人一起上路,也没再说什么。 三人到苏州时,烟雨楼已给众人将事情安排妥当。俞黑领着三人到了城东一所小酒楼中。 订好的厢房后窗正对着一家偏僻的宅院,那是一所二进二出的宅子,白日里不见人往来,美人骨晚间会出没于此。 三人在屋子里歇下,从窗户里监视那宅子动静。 俞黑从怀里取出一物,呈到清酒跟前。那是一只白骨坠子,雕刻精致,坠子下边垂着红穗。 清酒看过一眼后将其递给了花莲。花莲接过,只见这骨坠子白森森,雕刻虽精细,整体看上去却十分诡异。 花莲垂着眼眸,面无表情,拇指抚过这骨雕:“是他的东西,他爱在骨尾刻上一道缺口,越是完美的东西,他越想让它不完美。” 清酒回首对俞黑道:“你去罢,替我向少楼主道一声谢。” 俞黑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三人轮流守在窗边监视那所宅院,一行人追这美人骨已有好些年了,这次才总算是抓住了点尾巴,不想再出差错。 三人一入城中便到了酒楼,连日赶路,风尘仆仆。花莲抢着第一个监视,将清酒和唐麟趾两人赶去休息了。 清酒回房闭目调息,睁眼时已是日暮黄昏,她回到那间房前,轻推开门。 一阵清冷的风迎面而来,花莲依旧站在窗前,长身修俊,衣袖舞动,仿佛不曾动过。这人像是要与天地间的灰色融为一体了。 清酒走过去,轻叹道:“花莲,去歇着罢。” 清酒走到窗前,发现窗台上放着一壶酒,杯子有三只,花莲手中握着一只,另外两只是空杯。 花莲将另一杯斟满,说道:“清酒,陪我喝一杯罢。” _379 清酒笑而不言,慢条斯理的将酒端了起来,放在鼻间嗅了嗅。 花莲手里还握着那白骨坠子,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喝完犹觉得不过瘾,又添了一杯,端着酒杯,说道:“清酒,你过了今年便二十有二了罢。” 清酒抿着酒,轻轻道:“嗯。” 花莲低着头,转着手中的酒杯,说道:“如果寻儿还在的话,如今也跟你一般大了。” 清酒笑望着他:“你这老爷子一般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花莲偏过头去觑着那所宅院,说道:“当初我要是听你的话,早些回来,或许我就已经与寻儿成亲了,可以让她避过一灾,说不定今日还有了两个大胖小子。” 清酒笑意散去,因着风雪,脸色平白添了一丝哀愁,说道:“你肯定不是个好爹爹。” 花莲眼眶赫然红了,嘴角仍是勾着:“是啊,那样的日子无趣,我定是要三天两头的跑出去。可如今,我好生羡慕啊,清酒,她若是在,我一辈子都待在杭州又如何。” 花莲斟了第三杯酒。清酒压住他的胳膊,叹道:“别喝多了,晚上还有正事,过去房里歇着罢。” 花莲手腕一转,将这第三杯酒水倒在了窗前,说道:“这样的时候,我如何睡得着。” 清酒道:“罢了。”也不再劝他。 两人在窗边守到晚上,外边下起了雪,夜色浓黑,风声呼啸,倒是十分好隐藏行踪。 唐麟趾在窗外倒吊着,伸了个脑袋进来对二人说道:“人来了。” 清酒和花莲眸色一凝,西边果然来了一道身影,速度极快,几乎是一闪便入了宅子。 清酒道:“美人骨是鬼门前一任的刀鬼,功夫如何你俩心中应该有计较,千万不要大意。” 唐麟趾道:“晓得了。”花莲正目光灼灼的盯着那宅子,没作声。 清酒叫道:“花莲!” 花莲没有应声。清酒将手搭在他肩上,花莲这才回头来看她,清酒沉声嘱咐道:“花莲,他谨慎又诡诈,杀人拿手,但最擅长的却是诛心,不可小觑了他,你心里要留意,不能莽撞突进,一人对付他。” 花莲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_380 三人身形飞跃,悄无声息的进了宅院。 主屋里有昏暗的光芒,那些格子和架子上不似寻常人家摆些瓷器和古玩。上面摆的是千奇百怪的骨雕,雕工精湛,姿态各异。 屋中一人穿着粗布劲装,身上挂了许多配饰,全是白色骨雕,腰间悬着一把白骨长刀,脖颈之上悬挂白牙项梁。 他这人是十分寻常的容貌,只这一身着装怪异,且他这人身上隐隐有一股邪气,好惹人注目。 美人骨怀里抱着一副骨架,骨头不知被他用什么沾粘着,竟然也不散开。他抱着这森森白骨在怀里,如抱着情人,痴痴望着它,好是诡异。 美人骨口中喃喃:“你果然只有这样才最美丽,你说我是将你做成匕首好,还是将你做成配饰好,这样你我便能形影不离……” 美人骨忽然抬起头来看向门外,他一双眼眶深陷,鹰眸闪烁着阴森森的光芒,紧紧盯着那扇门。 清酒大大方方的推门而入,笑道:“不愧是鬼门前一任的刀鬼,这么快就察觉到有客来了。” 美人骨的声音十分阴郁:“你是鬼门的人?” 美人骨一双眼睛盯着清酒打量,起先带着几分森寒,而后却是一种狂热,他双目精光炯炯:“你的骨头一定很漂亮。” 清酒道:“我的骨头漂不漂亮我不确定,我可以确定的是你得不到它。” 美人骨仍抱着那副骨架,抚摸它的头颅,态度和缓许多,笑道:“是门中派你来的?” 清酒道:“是我自己仰慕前辈名声,所以特地来见见你。” “哦,你要见我。”美人骨咧着一口森森白牙,笑道:“你隶属哪一鬼旗下?” 清酒道:“师从琴鬼。” “不是门中命令,独自来见我。”美人骨笑意更深,声音压的低沉沙哑,犹如毒蛇的嘶鸣之声:“你是想从我这里知道如何解门中的蛊毒对不对。” 清酒心中暗道:“这人果然好聪明。”越发谨慎。 清酒手已经按在了身后的剑柄之上,笑道:“前辈慧智,那这话就好谈许多了。” 动如参商(三) _381 美人骨对她的动作浑不在意,仍是紧紧搂着怀中白骨,爱怜的蹭着头骨,斜眼瞧着清酒:“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清酒道:“那前辈要怎样才会告知?” 美人骨目光下掠,从清酒身上一寸寸扫过,再一次的来打量她,心下更加满意,他道:“用你的骨头换。” 清酒抽出两仪来,笑道:“看来要平和交易是不成了。” 清酒身形迅疾,剑来奇速。美人骨手中抱着白骨,即便动作灵敏,也不免受了阻碍,数招之下肩袖便被划破了,白骨臂环被两仪挑碎,摔落在地。 美人骨神色一变,朝地上臂环瞥了一眼,目光阴沉。 清酒瞧见他神色转变,心念一动,停止了攻势。她人就站在放满了骨雕的木架子旁,长剑一抬,落在一只骨雕的上方,满脸笑意的看向美人骨。 美人骨身子僵住。清酒问道:“前辈,你是如何解开门中蛊毒的?” 美人骨目光紧盯着清酒剑下的骨雕,阴测测的笑道:“怎么,你想脱出鬼门的控制?你知道办法又如何,解了蛊毒,你也躲不过鬼门的追杀。” 清酒长剑下劈,架子应声而塌,骨雕喀拉拉滚了一地:“前辈只需告知解法,其他的便不劳前辈费心了。” 美人骨脸色一沉:“你已经脱出鬼门了?” 虽是问话,语气却是格外确定。 这人十分会察颜观色,尽凭一句话就猜出了清酒脱离了鬼门。 清酒被他瞧出来,倒也不意外,脚步一转,剑指着另一架子,问道:“前辈,如何解蛊?” 美人骨小心的将怀里骨架放在主座上,取下了腰间白骨长刀:“待我将你骨肉分离,必然精雕细琢,修磨出最美的骨头,那时将你日日佩戴身边,怜之爱之。你要知道什么,我不告诉你?”说着说着,似已经预见清酒化作一具白骨躺在他怀中的模样,目光不由得有些痴了。 清酒要再毁他骨雕时,美人骨已经持刀攻来。 清酒接过几招,虽不落下风,但自己剑招使来十分不顺畅,她心忖:“到底是鬼门前任的刀鬼。” 这美人骨为人邪气,一门功夫更是邪门。 两人从堂中打到窗边,清酒知道美人骨这是要把她逼出屋去,免得损了屋中的骨雕。 _382 清酒一声冷笑,偏不如他意,脚上挑起一旁歪到的木椅,往那架子上摔去。 美人骨眉心一跳,闪身去拦。清酒剑势绵密,不容他丝毫空闲。 眼看另一架子骨雕喀拉拉又摔了一地,美人骨一双眼眸泛起鲜红的血丝,刀势越发凌厉,似动了怒,只是片刻后又仿佛释然了,他邪笑着:“不要紧,赔上那些,得你这么一副骨头也是值得的。” 美人骨长刀全往清酒关节上招呼,他道:“不要怕,我给你砍断了,到时骨头集齐后,依旧给你拼的完完整整的。” 然而清酒剑舞的密不透风,毫无破绽,打了半晌,美人骨占不到一点上风。 起先美人骨尚有几分从容,待接过一掌,试探到对方内力后,发现面前这年轻女子的内力丝毫不输于他。 美人骨说道:“青出于蓝,胜于蓝,你的功夫不比那疯女人差,鬼门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清酒笑道:“前辈感兴趣吗?” 两人越斗越猛,屋中坐椅皆已支离破碎,那些骨雕也受不住这你来我往的剑气刀光,破碎不堪。 美人骨不禁朝地下瞥了一眼,分了心。清酒趁机猛进,一招长虹贯日,直刺美人骨胸膛。 美人骨疏忽之下拆招不及,只得上跃,冲破屋顶。奈何清酒这一剑,剑势沛然,久久不衰,直追而上。 美人骨落在屋檐上后,连忙后纵,忽觉得背后异响,侧头一躲,两枚飞镖擦耳而过。 这一下慢了一步,一道白影又从侧面攻来。这一次美人骨如何也躲不过了,胸膛正面挨了一脚,顿时觉得五脏剧震,吐出一口鲜血,摔在了屋脊上。 他身子才抬起来,清酒已一剑指住他咽喉。 美人骨长刀在手,看了眼清酒,又瞥了眼一侧。 唐麟趾落在飞檐上,手上赤霓弓张,对准了美人骨。花莲站在清酒身后不远处,冷冷盯着美人骨,手背一抚鞋边,似乎觉得方才踢了美人骨一脚,都嫌弄脏了鞋。 清酒道:“前辈还不愿说吗?” 美人骨道:“我说了,你便不杀我了么?” 清酒道:“我可以让你死的痛快些。” _383 美人骨不言。清酒笑了一笑:“鬼门的逼供手段,想必前辈再清楚不过。我身后那位姑娘是唐门的,唐门审讯犯人的手法,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还有一位朋友,精通针药,更熟识苗疆蛊虫,或许你也想尝试尝试?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问。” 美人骨眸中的火越烧越旺,丝毫没被骇着,他道:“我越来越中意你了。” 美人骨身子向清酒靠了靠。清酒长剑一伸,顶住他喉头,觑着眸子,冷冷的睨着他。 美人骨伸出舌头舔舐着嘴角边的血迹,他整个人都发着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他道:“我告诉你又何妨。鬼门的蛊毒更本无解!” 清酒一愣,连花莲和唐麟趾的脸色也变了变。花莲折扇指着他,怒道:“没有解药,那为何你叛出鬼门这些年,却未蛊发身亡!还敢扯谎,皮痒的慌,小爷帮你松松!” 美人骨一双眼睛压根不再看花莲和唐麟趾,他只盯着清酒,看着清酒的脸色。他嘴角扬起:“判官怎么会允许门中有人叛变,你真以为我是叛出门派的么。” 清酒神色一变,看向美人骨双眸。这双黑眸深处,闪烁着两点猩红的光芒。 美人骨笑意扩大,音色压的低沉,如恶鬼声声低语:“我只是他安排在门外的一枚棋子,凡有叛出门派意图者,必然要寻法解除裂心蛊,摆脱牵制。若是听闻我背叛门派多年,蛊毒未发,是不是会觉得我有解蛊之法?到时这叛徒一定会来寻我,就如你一般!” “我不过是用来甄别门人忠奸的一枚棋子。” “这世间根本不存在解蛊之法,我未蛊发,只是依赖门中抑制的丹药。身入鬼门,便是甘愿化作恶鬼,舍弃自己生命,命交出去了,判官怎会允许你再收回去。” 美人骨见清酒脸色发白,拧着眉头,眸光沉沉。他越发欢喜,喜的全身上下止不住战栗,他问清酒道:“你叛出门中多久了?一年?两年?还是更久?你用什么办法抑制裂心蛊发作的?硬挨还是盗了门中的丹药?如今你隔多久发作一次,一年?半年?……” 他一双眼睛太锐利了,直盯着清酒,一点点念过来,直说道:“三月?” 他见清酒眸光一动,仰头大笑,浑不在意身前抵着命脉的长剑,十足的欢意,双眸通红,显出一股狂态来:“三月,三月!我间隔半年才发作一次,你会比我先死!我到时候一定会去找你,你的尸骨是我的了!” 花莲脸色铁青,怒喝:“一派胡言!” 美人骨斜乜了花莲一眼,说道:“你也是鬼门的人?” 话问出口,在花莲脸上巡视一番,说道:“你不是鬼门的人,你是来寻仇的,对不对!” 花莲咬着一口牙,握紧了折扇,眸光利剑一般,冰冷的注视着美人骨。 美人骨看清花莲脸色,目光一亮,说道:“是了,你是来寻仇的!” “我想想,我一向只寻美人骨头,我杀了你的朋友?不对?我杀了你的情人?接近了是不是?我杀了你的未婚妻?” _384 美人骨声音一扬,狂笑道:“是了!你的未婚妻,她是哪里人?多少岁?看你面相,她长的一定不差,清丽端庄还是娇娆妖艳,这样妙人的骨头,我一定放在身上带着!你瞧瞧,你还认不认得她?” 花莲随着美人骨的目光朝他身上的骨饰看去,他知道此刻不能再听美人骨的妖言扰乱心神,然而心上人尸骨不全,他哀极痛极,倘若美人骨将她的骨头带着,他如何置之不理,如何能不把她取回! 美人骨胸前斜挎着一排牙形的吊坠。他一个个念道:“这个是大漠落日城里的一个舞娘,这个是中原浮屠城的城主女儿,这个是江南杭州一位富商家的小姐……” 那美人骨说到此处,花莲目光落到那处,眸色遽然赤红,身形暴起,凄声厉喝:“我要你的命!” 便在此时,美人骨朝后一扬,一脚踢开清酒长剑,一转身,三道白骨飞镖朝花莲射去。花莲折扇击打开去,被阻住身形。 清酒和花莲这样的功夫,本不该给了美人骨可趁之机,然而两人心神不宁,美人骨又功夫了得,闪躲踢剑,发出暗器,一切都在兔起鹘落间。 两人虽知这人狡猾多变,最擅诛心,有心提防是一回事,实际面对又是另一回事了。 美人骨击退清酒和花莲两人,奈何身后还有一个唐麟趾。 唐麟趾赤霓若一箭发出,凭借赤霓之威,势必能将他一击毙命。 但是她心思不像清酒那般灵敏,又不了解美人骨为人,以为美人骨所言不过是恐吓清酒,解蛊之法他还藏在肚中未说出,倘若杀了他,再从何处去寻解清酒身上蛊毒的法子? 一犹豫之间,失了准头,一箭射穿了美人骨的肩膀,将他左臂给折断了。 鲜血喷溅,美人骨身形一歪,朝屋檐下栽倒。 花莲一击开美人骨射出的暗器,便立即朝他落下的身形追去。 那树荫下黑漆漆一团身影。花莲还未近身,闻得破空之声,连忙后退,却还是被一些打在脸上。他伸手一摸,湿黏黏的,原来是美人骨甩动残臂,将鲜血洒来。 花莲这一退后,美人骨已点住穴道,止住血流,踉跄两步,稳住身形,施展轻功朝外逃去了。 花莲紧追而上,唐麟趾和清酒也一同追去。三人轻功非凡,如今美人骨又受了伤,倒不担心跑了他。 可万料不到。花莲追在最前边,唐麟趾和清酒落在后边,两人一跨出那宅院院墙时,清酒身子一晃,从墙头跌了下去。 唐麟趾身形急转,从一侧接过她,才不至她摔倒在地。 “清酒?” _385 唐麟趾看她时,她抓着胸口衣襟,眸色赤红。 “你蛊发了?!不是还有半个月,为啥子提前了!为啥子又提前了!”唐麟趾声音有些慌乱,急急忙忙的从她怀里取出莫问的丹药来。 清酒战栗了半晌,抓着唐麟趾手腕,费了好大力才说出一句话来:“去,去追,花莲!他不是,对手……” 唐麟趾掰开她的嘴,喂了一粒丹药进去,看了一眼花莲离开的方向。 花莲此刻眼中只有这仇人,没注意到身后动静,追着美人骨,片刻间身影便隐在了夜色中。 “他有手,有脚,有脑子,打不过还不晓得跑?再说美人骨都折了一臂,他要还对付不了他,就是个废物!” “不是,他……”清酒还要说什么,一阵疼痛泛上来,一口气回不过来,连呻/吟都发不出来。 唐麟趾知道清酒的话一向有她的道理,然而对比花莲,她不可能将蛊发的清酒一人扔在这里不管,她知自己不及花莲和清酒两人□□,然而心中自有一杆秤,遇事有自己的拿捏。 动如参商(四) 唐麟趾给清酒喂了药后,背起她要带她回烟雨楼,然而天色又暗,她又不认得路,一路靠清酒撑着意识,给她指路,好不容易回了烟雨楼里。 一到人便晕了过去。 这夜晚正是烟雨楼热闹的时候,守门的人依旧是当年那个女人,认得唐麟趾和清酒,连忙去叫了流岫出来。 流岫将两人带去了后院,清酒躺下不久又吐了血,脸颊滚汤,气息微弱。 唐麟趾猜想她这是蛊发牵动了在名剑山庄留下的暗伤,心中又担心莫问抑制蛊毒的药没起效,一时急的如无头苍蝇。 流岫虽遣人去寻了医师,忙活一阵子,但那医师束手无策,只开了两张止血顺气的药方子。 唐麟趾跟了莫问那么久,也懂些明堂,拿着那方子看半天见也只是个寻常方子,怒道:“有个屁用!” 流岫叹道:“倘若莫问姑娘在就好了。” 唐麟趾心中灵光一闪,从怀里取出一丹瓶,倒出一粒药来,走到床边,喂入了清酒口中。 过了半晌,清酒略有好转。唐麟趾拿着那丹瓶,叹了一声。 _386 这丹药本来是莫问给鱼儿,让鱼儿贴身带着的。过江分别那一天,鱼儿将她叫过去,将这丹药给了她,让她带着,说是以防万一。 这丹药是给鱼儿伤愈后培本固元用的,唐麟趾初时不肯接,然而她说不过鱼儿,被鱼儿几句话绕的迷迷糊糊就收下了。 唐麟趾还诧异为什么让她带着,而不是直接给清酒。鱼儿笑了笑说:“她不会收的。” 唐麟趾想了一想。鱼儿是料定她言语上说不过她,才选择将这药给她带着,而不是给花莲或清酒。然而好险是带着了。 喂过药之后,唐麟趾便在一旁守着。 因为前前后后经历过一些事,唐麟趾和流岫同处一室已不似先前那般剑拔弩张了。但唐麟趾也没多少闲话与她聊,将今夜前后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便无言了。 流岫唤了人来,连夜派人去追踪花莲和美人骨的踪迹,吩咐妥当之后,她道:“不用担心,烟雨楼的人一旦接触到花莲和美人骨的踪迹便会回消息来。” 她声音本就偏柔媚,此刻放轻了几分,烛火飘摇之中便透出些温柔旖旎来。 唐麟趾垂眸看着清酒,淡淡应道:“嗯。” 流岫看了一眼两人,说道:“你和星君关系很好。” 一句话没头没尾,唐麟趾听了回头来看流岫,一脸莫名:“哈?” 流岫道:“我听说唐门刺客的教条是绝情绝义,但你待她,十分关心,不同别人。” 唐麟趾心中想的是我待鱼儿他们谁不是这样,然而张口说道:“我和她是兄弟,当然……”她和花莲被人调侃惯了,别人也这般问过,因而这句话顺口了,一张口便说了出来。 “不是,我是说,她……她不是我亲人,胜似我亲人,当然不同别个。”其实这话有些答非所问。 唐麟趾心里还因着美人骨那些话乱糟糟的,她皱眉道:“其实你知道的也不差,不论在哪处做刺客都不能有感情,我师父也曾教诲,无心则无伤。只是可惜……” 唐麟趾自嘲的笑了笑:“我大概不是做刺客的料,不认得路,也做不来无情无义。你说的对,榜上三十名,我上不来榜,就是本事不到家。后来……后来……” 外边雪越刮越大,寒风呼啸。屋里烧着地暖,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清酒脸色依旧苍白,但热度好歹是下去了。 流岫听得入了迷,情不自禁问道:“后来呢?” _387 唐麟趾怔怔道:“无家可归,孑然一身,独来独往,以前本也寻常,后来遇着他们,我便不想再一个人了。受伤了有人照顾,结了仇怨,打不过也不要紧,有兄弟姐妹来帮你报,大年的时候,有人给你生火做饭,一起饮酒,一起纵马……” 话语戛然而止,唐麟趾一手撑着额头,不知不觉间说的太多了。 幼时被师父带回唐门后,血雨腥风中走来,本以为自己心硬了,但是后来遇着这一行人,她知道自己某个地方还是软的。她不是孤零零来去无牵挂,她曾幻想过身旁有爱护自己的父母,有亲热的兄弟姐妹。 当真找到的时候,她口中不言,心底格外珍惜。 唐麟趾面对着流岫时一直别扭,虽然没了轻视,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姿态,今日却不禁在她面前说这么多,想一想,还是因为美人骨的关系。 她颇为自责,疏忽之下没留住美人骨。清酒蛊发,自己不能向莫问那般诊治。花莲哀痛之际,自己也做不了什么,便连安慰,自己言语都是这样笨拙。 唐麟趾低声道:“可能你不懂……” 流岫从后将她脑袋抱入怀中,她道:“不,我明白。” 流岫柔声道:“江湖之中,尔虞我诈,唯利是图之人比比皆是,至情至性,莫逆知己却是一生难求,小女子好生羡慕。” 唐麟趾起先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待回过神来,惊觉不对头,猛然抽身,离得流岫老远,脸红脖子粗:“你,你又做啥子!” 流岫说道:“你先去睡罢,今日忙活一天,也该好好歇息,这里有我守着。” 唐麟趾待要拒绝,但流岫又没有要走的意思,再待在屋里,浑身不自在,犹豫再三,说道:“看好她,有事叫我。” 唐麟趾带好房门,去了隔壁的厢房歇息。流岫望着空空的怀抱,笑了一笑,摇了摇头,施施然坐到了床榻边,守着清酒。 清酒再醒来已是三日后,月窗半掩,可以看到外边堆积的白雪。 她一手按在心口,偏头望着外边,散落的墨发搭在削瘦的肩上,衬得面旁越发白皙,垂在身前的手里拿着一张字条。 那是花莲传回的。他追着美人骨一路南上,还未过江,歇在小城之中时托了人传了消息回来。 唐麟趾端着粥进来时,她还保持着那姿势。唐麟趾道:“这雪断断续续下了好些天,外边白白一片,都道今年是个瑞年,必然吉祥安康,事事明朗。” 清酒握了一把窗台上的雪在手里,垂眸看着:“这雪,明年开春就融了,无影无踪,瑞雪凶雪又有什么意义。” 唐麟趾动作一顿:“清酒……” _388 清酒轻轻叹道:“以前嫌命长,如今嫌命短,世事无常,不如人意。” 唐麟趾端了碗坐到床边,斟酌半晌,说道:“那个邪魔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为了偷袭,乱你心神,自然要编出那些话来。等到花莲将人捉住,我和莫问轮番上阵,八十一套刑罚给他上齐了,不怕他不老实交代解蛊的法子。就是,就是有个万一,他不说,莫问这么能捣腾那些虫子,也一定能给你找出办法来。你莫要就此气馁了,鱼儿和厌离他们还等我们回去呢。” 清酒没有说话。唐麟趾转着粥碗里的调羹,为不善安慰之辞而生出如此烦躁来。 屋中沉默得片刻,清酒微微一笑:“你说的对,总有法子。” 唐麟趾心下松了一口气,瞧见她手中传回来的信纸,说道:“你看,我说不用担心他罢,还晓得传信回来,没气糊涂了。” 清酒笑了一声,良久,摇头喟然道:“以他轻功,加上美人骨断臂,倘若不是他在追踪路上被美 人骨惑乱心神,早就将人捉住了,今日送回的,便是‘美人骨已死’。” 唐麟趾道:“捉不住便捉不住嘛,美人骨跑了也不是一回了,人没死就能被抓住。至于花莲,他人虽轻浮,本事还是有的,像你说的,美人骨断了一臂,又受了内伤,逃了这七日已经是强弩之末。花莲对上他,即使一时捉不住,也不会把自己弄出个啥子事来。” 唐麟趾摸着粥温了些,递给清酒,说道:“流岫已经通知就近的人去协助花莲了,待你身体好了,我们一起过去,他还能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清酒凝神细思一遭,点了点头。心中感叹还是自己慌神之下忧思过甚了,忘了花莲不再是那个风风火火的少年,他早已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 再看那雪,不由得又感叹‘物是人非’。 清酒舀起一勺粥,递到口中,皱了皱眉:“这粥你熬的。” “将就着吃吃。”唐麟趾抱着臂膀。 清酒道:“我大病未愈,饮食当清淡些……” “那你自己熬去。” “罢了。” 两人在烟雨楼又歇了两日,清酒恢复了精神,蛊发的虽猛烈,又牵动了暗伤,但唐麟趾拿着莫问给鱼儿的那三枚丹药,喂了清酒一粒后,十分见成效。 清酒是知道自己内伤在身的,对自己恢复如此之快,倒也有些奇怪,问唐麟趾时,唐麟趾好是为难。 鱼儿嘱咐在前,不要告诉清酒。现在清酒明着问询,她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_389 支支吾吾两句,清酒见有隐情,倒也不再逼问她。 这一日烟雨楼又来了消息,烟雨楼中的人已经追上了花莲,正协助花莲追杀美人骨。 唐麟趾笑道:“这一次怕不是我们赶到了,美人骨就只剩一堆白骨了。” 两人正要动身去寻花莲,刚入大厅,烟雨楼里的一位姑娘领着一青袍人急急忙忙走进来,那身着青袍的姿容极为狼狈,一见到两人,大哭大叫着就朝两人扑来。 不是阳春是谁。 清酒瞥了他一眼,阳春僵立在原地,不敢再扑来。清酒问道:“你不是跟鱼儿他们去七弦宫了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阳春呜呜咽咽:“清酒姑娘不好啦!鱼儿姑娘被无月教捉走了!” 清酒:“……” 唐麟趾:“……” 三人间诡异的沉默片刻,清酒渐渐皱起眉来。 唐麟趾骇道:“无月教和鱼儿无怨无仇,怎么就敢公然进七弦宫抢人?!” 不说这七弦宫和无月教实力相当,这又是在别人地盘上,无月教是有多狂多没脑子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阳春左顾右盼,一把拿过桌上的酒,咕噜噜喝了个精光。 此刻流岫正过来要送唐麟趾和清酒两人,见了阳春在这,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唐麟趾又道:“宫商呢?厌离和齐大哥呢?他们怎么没把人看住?!”心中直道不应该,鱼儿身在七弦宫内,又有厌离和齐天柱看护,无月教有通天的本事也掳不走她啊。 流岫道:“怎么了?” “问你话呢!”唐麟趾一把抢过阳春手中的酒壶。 阳春抹了一把嘴,长舒了一口气,定了心神,说道:“任轻狂亲自带领着无月教众在半路上截的人,我们还没回七弦宫就中了他们的埋伏。本来就是寡不敌众,宫商宫主、厌离姑娘和齐大哥都有伤在身……” “任轻狂估计是不想跟七弦宫结死仇,放过了七弦宫的人,只带走了鱼儿姑娘、厌离姑娘和齐大哥。” _390 唐麟趾怒不 可遏,一掌拍在桌子上,将那桌子四条腿给震断了,她问道:“你怎么逃脱了?他们放你来传信的?” 阳春道:“哪能啊!小弟我打不过还不会跑嘛。” 阳春转过身子,扯着背后的衣裳给两人看,只见这一身青袍上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说道:“瞧瞧,无月教那群人疯子一样,要不是我跑的快,此刻还不知在哪处地牢里暗无天日呢。” 清酒冷声道:“我们离开时,后边并无人监视,任轻狂怎么会知道鱼儿跟着宫商要回七弦宫!鱼儿内伤不能长期舟车劳顿,宫商必然要带她走小道捷径,任轻狂又怎么会知道行径,还绕在他们之前设下埋伏!” 唐麟趾说道:“无月教可没有这么灵便迅速的获取消息的能力……” 说到此处,唐麟趾不由得拧起眉来,看了流岫一眼。 流岫何样□□的人,心有七窍,唐麟趾虽什么也没说,只这一眼,流岫已经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这世间收取消息最快的地方屈指可数,烟雨楼,玄机楼,丐帮。这一次无月教如此快捷无误的行动必然有人背后相助,提供鱼儿一行人的消息。 唐麟趾这种心思藏不住的人,这眼神再明显不过,便是怀疑烟雨楼。 流岫不由得恼羞成怒,她冷冷道:“烟雨楼既然认定了八位是朋友,便绝对不会做出不利于八位的事,烟雨楼的女子虽然‘寡廉鲜耻’,但忠义二字,还是守得住的!” 唐麟趾听了这话,涨红了脸,这‘寡廉鲜耻’分明是有所指嘛,这女人怎么这么记仇。 她确实是下意识怀疑烟雨楼,倒不是什么认定了烟雨楼奸恶,是因为只接触过烟雨楼这一处情报流通的组织,一瞬只能想到烟雨楼罢了。 清酒轻轻唤了声:“麟趾。” 流岫气狠了,脸颊越发红艳。唐麟趾不自在的将自己脖子上围着的披风向上扯了扯,因着嘴被遮住了,说话瓮声瓮气的:“少楼主,对不住……” 流岫向清酒道:“星君,此事你不说,烟雨楼也要插手了。你给我一月时间,开过年来后,烟雨楼必然查出是哪方势力暗处行事,证明烟雨楼的清白!” 清酒还不待说话。流岫已轻哼了一声,不理睬唐麟趾,迳直离开了。 唐麟趾:“……” 清酒道:“去年你几句话弄得她恼羞成怒,还不清楚她是个什么性子,还要再来一次?” _391 唐麟趾道:“我都道歉了。”这人真是小气又记仇。 清酒看着她。唐麟趾:“……” 阳春道:“清酒姑娘,现在该怎么办啊?” 清酒一个目光移来,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沉沉无丝毫波澜:“去无月教要人。” 阳春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样的清酒他还不曾见过,那寒锐之气可是要比他见识过的神兵还叫人战栗不止。 阳春道:“就你们三人,那怎么行,双拳难敌四手啊。”他只算着清酒三人,却未将自己给算进去。 阳春朝四处看了看,又问道:“怎么一直没见着花莲兄弟?” 清酒没有答话,此刻流岫已经走了,怕是得恼一阵子。清酒召来那跟着阳春的烟雨楼女子,让她向流岫转告两件事。一是设法让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知晓此事。二是通知花莲,让花莲捉住美人骨后,就地格杀,不必再留他一命逼问鬼门蛊毒一事。 唐麟趾在一旁听得。前一件不明白清酒为何要通知两大山庄,只当是两大山庄恩怨分明,受了鱼儿的恩,知道她受难,必然图报,出手相助。后一件,听到清酒要直接取了美人骨的性命,显然是不再在他身上留任何希望了。连忙劝道 :“清酒,说不定美人骨……” 清酒伸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唐麟趾张了张口,还是没能说什么。她见清酒如此决绝,便知美人骨所言无差了,他并不知道如何解蛊。 阳春张着一双眼睛看看清酒,又看看唐麟趾,好奇但碍于清酒冷冽的气场不敢明问。 清酒吩咐妥当后,便道:“走罢。” 阳春道:“去哪?” 清酒道:“去无月教。” 阳春瞧清酒这意思,像是要让他一起,连忙笑道:“那小弟在这里等候各位凯旋……” 话未尽,已经被唐麟趾一把拽着领子往外拖去。 “唉!唐姑娘,撒手,撒手,小弟这副骨架子再经不起无月教那群疯子折腾啊!” 唐麟趾半拖半拽将阳春绑上了马。三匹骏马,雄伟矫健,一见便知是好马。 _392 却是流岫得知消息后,让楼中的人现备的。 阳春牵着缰绳不禁感叹:“少楼主好慷慨啊,这马是汗血马罢。” 唐麟趾摸了摸马背,抿了抿嘴,心里想着:“得了空,再来好生向她赔罪罢……”翻身上了马。 清酒和唐麟趾本打算去汇合花莲的,但一想阳春从扬州马不停蹄赶来至少也得三四日,鱼儿在无月教待得越久,他们越不放心,便不及汇合花莲,直接往无月教去了。 此时云消雪霁,天气正适合赶路,清酒一马在前,唐麟趾和阳春在后。 阳春偷偷问道:“唐姑娘,你们与美人骨交手是不是吃了些苦头?” 唐麟趾道:“倒也不算。” 阳春挑眉,朝清酒瞄了一眼:“那清酒姑娘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这么吓人。” 唐麟趾懒懒的乜了他一眼。阳春恍然道:“因为鱼儿姑娘他们被抓了去?其实倒也不必太过担心,虽不知那任轻狂做什么找鱼儿姑娘的麻烦,但我看他动手都留了余地,没伤及鱼儿姑娘他们性命,就算捉了鱼儿姑娘他们去,一时半会也不会做出什么来的。” 唐麟趾道:“你还真是乐观。” 阳春朗声笑道:“小弟也就这点长处了。” 无月教地处中原与江南交界,九霄山庄离其最近,其次是烟雨楼,最远的便是名剑山庄了。然而清酒三人到无月教时,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的人都在了,她们反而是最后一批到的。 阳春本以为清酒和七弦宫交好,至少会向七弦宫借人,怎知三人是过扬州而不入。阳春瞧清酒架势,气势汹汹,倒好像真是要三人去闯无月教,不禁心底战战兢兢没个底。 哪里想到刚到无月教盘踞的凤鸣山山脚时,看到黑压压一批人。这些人分两群,一边轻甲护身,背着长剑,手拿箭弩,威姿凛然,队伍最前赫然是云惘然和燕悲离,燕悲离下手便站着燕思过。另一边轻装着身,只手中握一把轻剑,灵姿俊秀,队伍最前站着君临,左右站着君家姐妹二人。 阳春啧舌:“我的乖乖,这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怕不是把家底都搬出来了,这是要与无月教清算旧账,准备你死我活了?” 动如参商(五) 清酒走上前去,同燕悲离和君临打招呼。 君姒雪见到清酒和唐麟趾安然站在跟前,不禁蹙着剑眉,说道:“你们跟在她身边,怎么不护好她!早知道你们才这么点本事,还不如,不如……就不该让鱼儿跟着你们!” 唐麟趾不知君姒雪这话下藏匿的鱼儿身世,她见君姒雪一见面,劈头盖脸一顿指责,直觉得莫名其妙,当下语气也不大好,冷冷道:“鱼儿是我们的人,她如何,关你啥子事,就算你是九霄山庄的人,我们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_393 君姒雪道:“怎么不关我们的事,她是我……” 君临道:“姒雪,现在是争这些的时候么!”君姒雪这才愤愤不言。 君临望向清酒,再次打量她时,见她不论是气度、姿容,还是武功、举止,都不似寻常人家的姑娘,细思之时,总觉得要抓住什么念头,但一瞬之后又觉得这念头十分遥远了:“清酒姑娘,我和燕兄听闻了鱼儿被任轻狂抓了去。任轻狂这人狂傲肆意,行事乖张,前些年性子更显疯状,这次掳劫了鱼儿去,势必对鱼儿不利。我和燕兄此次前来,便是为鱼儿来!” “实不相瞒,鱼儿对九霄山庄和名剑山庄意义非凡,我们绝不容许她受一点伤害!方才姒雪也是关心情切,失了礼数,请你见谅。” 唐麟趾和阳春听得暗暗惊讶,心想鱼儿好大的面子,原来九霄山庄和名剑山庄这么大的阵仗只是为了来救人。 清酒却知道君临是打算跟鱼儿摊牌了,但她面上却仍是装作一无所知,淡淡笑道:“君庄主见外了,现在救人要紧。” 君临点了点头,向云惘然道:“世叔,便由你来指挥罢。”燕悲离虽不待见君临,但君临对名剑山庄的人一向和睦。云惘然身为云遮月二叔,君临待他更是敬重。此时一行人中云惘然辈分又是最高的,他自然愿意让他来领导。 云惘然倒也不推辞,当即指挥君如玉等人分别带领两大山庄得力门徒从凤鸣山四大主要道路攻上,又布置了人在山脚,将凤鸣山围的水泄不通。 云惘然带着人从正面上山,迎接无月教的主力。他此刻虎目森森,气势凛然,冷声说道:“任轻狂那厮若是伤了她,老夫撕碎了他!无月教休想再欺我云家人!”一行人上山,势如猛虎。 云惘然待留意清酒三人时,已不见了他们踪影,只道这三人混在了别的队伍之中,因他们不是两大山庄的人,不好指挥,倒也不过多在意。 其实清酒三人早在众人动身之前便先一步潜入凤鸣山了。三人轻功一流,人数又少,在山林之中穿行,不惊风,不动叶,避过无月教的守卫倒也不是难事。 清酒料得任轻狂会将鱼儿和厌离两人分开看管。一入山庄,三人便分头行动。阳春和唐麟趾去寻被关押的厌离和齐天柱,而清酒则去寻找鱼儿。 无月教落于凤鸣山的半山腰,依山而建,有一半与奇岩相融,不似名剑山庄那般壮丽华贵,但别有一派森严奇丽。 无月教坐落的山峰,后山腰上有一奇观,被称为补天阙,乃是教中禁地,非教主传召不得入内。 补天阙本是一中空山洞,入口狭窄,洞内广阔,壁顶高逾十丈,横着一道丈把宽的缺口,仿若天神落下一道巨斧,将这奇洞一斧劈裂。 光线从这里射入,将洞内照亮,雪花从这里飘落,地上积满皑雪。 从这缺口再往里走,有一祭台,台上灯烛经久不灭,照着中央一口冰晶棺。鱼儿跪坐在一旁,看着冰晶棺中躺着的人的容颜,敛下眸子,心中茫然。 她被抓来这已有数日,从最初的惶惶然到如今的悲愤又无力施为,心中百念纷杂,好些 事没有时间给她细思和慢慢接受,因为任轻狂每日都会过来,她要空出心神来应付他。 _394 任轻狂捉了她来,初时她还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当是天下会武时在比武台上折了他的面子,得罪了他,所以他来找她晦气,后来见他并不下杀手,便更加确定是如此。 岂知他将她关到这山洞中来,让她给冰晶棺中的女子,她所谓的——娘亲,守灵。 任轻狂所言的三宗恩怨,她的身世,她得知那一刻只觉得荒唐。自己有爹,有娘,爹在自己出世之前便已亡故,娘被山贼折磨而死,这些是实实在在的,何以他一番话就推翻了自己过往一切,岂不是可笑。 她一时不能接受,而厌离和齐天柱又受困在此,她一心想救出两人,与他们离开此地,便不理会他说的那些。 而这几日她见识过任轻狂的疯状后,更不信他的疯言。 有哪个常人会日日将一个死人当作活人来说话,给这死人梳发,爱怜温柔之状与对待属下冰冷严厉的态度判若两人,又有哪个常人会夜夜与死人同卧一张棺中。 她日日夜夜瞧着,直为咋舌。 洞外走来一人,披着貂裘大氅,皮肤白皙,双眸润黑,脚步落地无声,她向鱼儿走来,说道:“现如今义父无意杀你,你何必要偷袭他,自讨苦吃。” “是你。”鱼儿认出她来,无月教的少主,自从她赠玉,让无月教众在成王墓下帮了他们一回,她便对此人心存感激,只是此时此刻见识到任轻狂的作为,她不愿再与无月教有过多瓜葛。 对这人,自然也是敬而远之。 从鱼儿被抓到此处,宁顾还是第一次得空来见她:“是我,小鱼儿,我有名字,叫宁顾。”她的声音同清酒一般,即便是柔声说话都带着几分冷意,只不过她的音色要更锐利些,似天生有那压人的威势。 鱼儿并没有答话,待得宁顾走到跟前,她取下腰间的玉佩,递还给她,说道:“还你。” 宁顾垂眸看着她,说道:“你可以留着。” 鱼儿说道:“少主好意,鱼儿心领了。只是这无月教的东西,我受不起。我当初便不愿受下,后来一直没能找机会还你,不过也因此得过一次无月教出手相助,日后若是有机会,会答谢少主成王墓下相助之恩。” 宁顾见鱼儿这般急不可耐的想要两不相欠,也不说什么,接过了玉佩。 宁顾缓缓走到冰晶棺前,手扶在棺上,望着里边的女子,说道:“你和她真的很像,连性子也是一样的。” 鱼儿没有说话。她虽不信任轻狂的话,但这事却一直在心中久久不能释怀。 缘由无他,一些事实就赤/裸裸摆在眼前——那冰晶棺中躺着的女子与她如此相像!以至于说两人毫无关系,无人能信。 世间哪有这般凑巧的事。 _395 宁顾道:“往年义父为了保存她的尸身,一直将她冰封。去年好不容易从成王墓中取得冰晶棺,将她安放其中。这冰晶棺能保尸身不腐,容颜鲜活,你瞧,她是不是像活着一般。” 鱼儿心想:“怪不得透着一股寒气。任轻狂这人当真是疯到极致,反倒让人感叹了。” 宁顾看向鱼儿,说道:“义父为她发疯发狂,十六年如一日。义父与她相处时最忌人打搅,他生气的样子是很可怕的,你最好不要惹他生气,只要他不生气,你在她祭日之前,便可安然无恙。” 鱼儿皱了皱眉。刚被抓来时,听了任轻狂胡言乱语说着他的过往,知晓了三家恩怨,对自己人生产生了疑惑,又不知厌离和齐天柱如何了,心中担忧,两样事掺杂在一处,心中浮躁焦急,也不待沉下心来筹划,趁着任轻狂到棺 中安睡时,取出了上生偷袭。 结果可想而知,没伤着任轻狂,自己倒是被任轻狂一掌震飞,旧伤添新伤。 她冷静下来,回想一想,也觉得自己太过莽撞了。她不过初涉武艺,如何斗得过宗师之流的任轻狂。任轻狂既然敢让她待在身旁,又怎会惧怕她忽施偷袭。 现在按宁顾的话中之意,任轻狂还不想杀了自己,至少在那冰晶棺中的女人祭日之前不会杀了自己,自己这才侥幸逃过了一劫。 只是倘若什么都不做,无异于坐以待毙,也不过早死晚死的差别罢了。 鱼儿正低头苦思脱身之策,奈何手中压根没有能与任轻狂相抗的底牌,抑郁难消,忽然落下一绵软之物盖住头顶。 鱼儿抬头一看,原来是宁顾脱下了大氅盖在了她头上。宁顾半蹲在鱼儿身前,取出一只小瓶:“这是治疗内伤的丹药,一日一粒。不要再鲁莽行事了。” 鱼儿不解的看着她。宁顾却不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如她来时一般无声。 鱼儿皱了皱眉,虽将那丹药收起了,却并不服用,她尚不能相信这人。 晚间任轻狂依旧过来这冰晶棺中与那棺中人同卧,瞧见鱼儿身上披着的大氅后,问道:“顾儿来过了?” 鱼儿道:“嗯。” 任轻狂点了点头,没有后话。 鱼儿心想:“任轻狂虽喜怒无常,行为反覆,但大多时候并不为难我,反而有几分和善,提出一些小小的要求,他倒也会应,是亏了这张脸长得像那棺中女人。只是不知这和善能维持到几时了。” 如此这般又过了三日。宁顾又来过一次,见鱼儿脸色依旧苍白,丝毫未见好转,便知她并未服药,也一眼看穿她是不信任自己,她倒也没就此说什么,只是道:“你那两位朋友虽在牢中,但与义父无怨无仇,义父并没有为难他们。那两人伤势日渐好转,倒是你,届时没见到他们的面,怕是得先病倒了。” 鱼儿心底一颤,宁顾一句话戳中她的命脉。 _396 对于如今的她而言,死不可怕,生离死别才可怕。这世间她最为珍惜的,也不过是与那一行人的缘分。 鱼儿虽然动摇,但仍是说道:“好着又如何,坏着又如何,终究是逃不过任轻狂的掌心。” 宁顾笑了,她道:“心中坚定不移,表面上却装出无可奈何妥协的样子都与她一般。” 鱼儿知道她说的是谁,没做应答。 两人交谈止于此处,宁顾不多时便走了。 这补天阙内只能从那巨大的缺口向外边看看天色,这几日的天色比前段时间的好了许多,不再总是阴沉沉的。 鱼儿走到那缺口下,扬起头,一束阳光照在脸上,带着清冽的冬雪的气息,她眯着眸子朝洞口看了看。 守卫的人站得笔挺,气息绵长。这些守卫虽换了几批,但无一不是好手,以她如今的身子是斗不过的。 鱼儿又朝空中看了看,估摸着已是午时,该有侍女来送饭了。 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反倒是听到一些异样的声响。 自从服下那千年蛇胆后,鱼儿耳力和目力大增,无不远胜常人。她侧耳一听,果然是有不一样的响声。声响越来越大,竟是有人在厮杀。 鱼儿眉头一皱,后山离无月教教坛还有些距离,但声音竟传到这边来,这前边闹出的动静可不是一般的大。 鱼儿一走近出口,那看守的两人立即扬手阻拦,那动静已经有些近了,按两人内力应当也能听到。鱼儿问道:“前边这么吵,出了什么事?” 这两人面无表情,只不答话,并不在意前边 发生了什么事,如两尊守门石像,一动不动。 鱼儿叹了一声,走回了洞内,依旧凝神听着外边动静。 忽听得寒风呼呼,窸窣有声。外边来了一人,行的好快,鱼儿刚听得,那人已近洞前。 功力这般高,鱼儿下意识就想到了任轻狂。果然那两看守的人唤道:“教主。” 鱼儿心头震了一震,起了不好的预感。 _397 任轻狂进了洞内,阔步向鱼儿走来。一阵血腥味扑面而来,鱼儿嗅觉敏锐,一瞬间便感觉到了,她警惕的朝后退去。 任轻狂大笑:“他们来的好快,我原本还要多留你两天,谁知他们先等不及了。” 鱼儿不知任轻狂这‘他们’所指是谁,只觉得任轻狂杀气腾腾,意识到他此刻便要动手了。 鱼儿手已戒备的靠近腰间,忽见任轻狂肩膀微晃,她眸子一缩,右手上生急带而出,向前刺去。 然而差距太过悬殊,同数月前在比武台上一般,任轻狂不过转瞬间便欺至眼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再无人拦住他。 任轻狂一把抓住鱼儿手腕,一把捏住鱼儿脖颈。他一双手铁钳一般,鱼儿握着上生的手松都松不开。 下一瞬,任轻狂已提着鱼儿的身子到了祭台之上,他将她重重摔在冰晶棺上。鱼儿直觉得脊背生疼,闷哼出声。 任轻狂仍旧捏着鱼儿脖子,这细长的脖颈在他手中脆弱不堪,仿佛一碰就碎。 任轻狂看向棺中的人,眸光悲伤,爱怜,他说道:“当初没有她陪在你身旁,你便不愿与我一直在一起了。” 任轻狂的双眸已经鲜红,嘴角却是上扬着。这般嗜血的笑让人无不胆寒,他说道:“我知道你爱极了她,你一定想她日日伴你身旁。我这就送她到你身边来,这样你就不会再想着从我身边逃走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鱼儿眼皮一跳。任轻狂握着鱼儿的手腕,将她手上拿着的上生硬生生倒转,对准她的胸口。鱼儿奋力反抗,收效甚微。 死亡压在胸前,鱼儿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然而抓住的只有一丝遗憾。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对她表明心意。 鱼儿碎声呢喃:“不要。” 任轻狂身躯猛然一震,动作停滞了,望着鱼儿这张分外熟悉的脸,怔忡着。 就这停顿的片刻,洞外传来两声惨呼。任轻狂回过头去,神色比先前更为狠厉。 洞内一道身影进来,在补天阙的那道缺口下的光芒中一闪而过。 那人身形一起,脚在空中一带,两把长剑朝任轻狂疾射而出,势不可挡。她手中还拿着一把剑,寒光凛凛,紧随其后。 任轻狂将鱼儿推向一边,扯下披风向前一搅,旋转的劲力将两剑搅入披风之中。 _398 任轻狂将这披风搅成软鞭,迎上那人的剑,鞭长剑短,且软鞭极为灵活,来势难测。 来人虽抢得先手,任轻狂亦转劣势为平局,叫那人难占上风。 鱼儿看着与任轻狂缠斗的身影,又惊又喜,情不自禁的唤道:“清酒……”但清酒此刻正与任轻狂凶斗,鱼儿唯恐分了她心神,连忙噤了声。 任轻狂身为武尊,除了解千愁那一辈的人物,功夫可说是位于颠峰之流,他身手卓越可不是说说而已。 清酒与他较量,也不禁有些吃力。 任轻狂的软鞭搅住清酒长剑。这一鞭力道万钧,清酒险些拿不稳。 武器被缚住,眼看就要被任轻狂夺走,清酒劲透长剑,长剑被拉走之时,任轻狂披风搅成的软鞭也被剑气震成碎布。 剑在空中飞转了几 圈,插入一旁山岩中。还不待清酒去取,任轻狂双掌已经打来,清酒只能硬迎上去。 两人双掌一抵,内力交拼。霎时间气劲激荡,罡风肆掠,以两人为中心,地上碎石飞起,十数步开外的积雪都被震起了。 清酒体内内力磅礴,却未能完全炼化,所能使用者十之六七,与任轻狂不相上下,但是她蛊发初愈,又连日奔波,脸色一片苍白。 鱼儿在一旁瞧得焦急不已,虽有心助清酒,但那两人交手,罡劲猛烈,她难近身,思来想去,不自觉间,脚上踢到了冰晶棺。鱼儿抬头看到那躺在棺中的人,灵光一闪,向着任轻狂,放柔了声,唤道:“轻狂!” 高手过招,切忌分神,只一瞬间的疏忽都可能送了性命。 任轻狂驰骋江湖多年,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然而鱼儿这一声,却还是切中了他的要害。 轻狂。 曾几何时,她是这般唤他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只会连名带姓的叫他,任轻狂! 任轻狂一片怅惘,恍然若失,心神松懈之下,破绽大漏。清酒眸子一凛,乘势而上,全力击出,将任轻狂震退。 任轻狂内息逆流,喷出一口血,还没能回转过气来。清酒已如影随形,身子紧跟过来,手中握着匕首司命,一刀又准又快,毫不犹疑,刺进任轻狂胸膛。 任轻狂一愣,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胸口,仰天狂笑,一掌击向清酒。 _399 清酒后撤,匕首顺势拔出。任轻狂胸前创口血液飞溅,他浑不在意,捂住伤口,转身朝祭台上去,也不理睬身后的清酒了。 鱼儿已下了祭台,捡起两仪剑,走到了清酒身边。 去看任轻狂时,任轻狂一路走一路笑,脚下淌了一路鲜血。 任轻狂走到冰晶棺前,痴痴望着棺中的人,凄然道:“追云逐月何曾休,痴梦半生是轻狂!” “是轻狂啊……” 任轻狂用了最后一口真气,一脚重重踩在冰晶棺前凸起的石格上,山洞轰轰然一震。 他胸口重创,维持着一口真气才能不倒,此刻真气散去,霍然间支撑不住,跪倒在冰晶棺旁,意识消弭之际,犹自呢喃:“你终究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你。” 追云逐月何曾休,痴梦半生是轻狂。 鱼儿心底一颤,看向任轻狂的背影,不自禁说道:“他……有些可怜……” 她倒不是觉得这人做的所有事可怜,她只是在见识到他艰涩,扭曲,执迷不悟,终是悲剧的爱,觉得多少有些感同身受罢了。 清酒说道:“他只是‘自作孽,不可活’。” 山洞摇晃更加厉害,大块的巨石从山顶砸落。 清酒道:“看来是任轻狂启动了机关,要毁了这山洞,我们赶紧出去。” “嗯。” 清酒搂住鱼儿的腰,足尖一点,朝外离去。 动如参商(六) 出了山洞,雪堆旁立着一道人影。鱼儿立时警惕起来:“清酒,有人。”待看清了,发现是宁顾。 清酒走到宁顾身前,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反而是淡淡的说了一声:“多谢。” 鱼儿看向宁顾,见她神色平静,披风上落了不少雪,想必是在这里站了许久了,应当听见了补天阙内的动静,可她却没有进去,现在她淡然站在原地,依旧没有阻拦二人。 _400 鱼儿不解。清酒道:“少教主是个明事理的人。” 清酒进入了无月教后,四下里将能藏人的地方都搜过了,没见着鱼儿的踪影,捉了无月教的人逼问,一个两个都是硬骨头,死也不开口。 待得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攻了上来,打草惊出了任轻狂这条狂蛇。清酒藏在暗地里,看云惘然对上任轻狂。 虽然燕悲离和君临分东北两路,还未上山,但任轻狂见到云惘然便已知道那两人也过来了,他并不恋战,凭藉着对无月教地形的了解和一众死士摆脱了云惘然,朝一处离开,那些名剑山庄的门徒哪里拦得住他。 任轻狂一走,清酒便暗中的跟了上去,一弯二绕跟到后山,瞧见任轻狂进了一山洞。 洞外站着侍卫,清酒悄然移过去时,见一株树上站着一人,她过去的时候,那人也发现了她。 清酒凭着记忆认出这人是无月教的少主,当下拔出两仪,冷眼看她。 宁顾一手扶着树干,回头看了她一眼,只一瞬的惊讶与一瞬的打量,便又转过头去看着山洞,不在意的将后背暴露给了清酒,她道:“她就在里边,你不去救她吗?” 清酒打量了她片刻,见她毫无敌意,沉了沉眉,果断的越过她,闪身朝山洞外的两名守卫攻去。 清酒也不及思索这人用意,是不愿让无月教埋葬在两大山庄手中,还是想借她的剑杀人,于她而言,只要救出鱼儿,这人在谋算什么都与她无关。 清酒道:“少教主,不,现在该称呼你为教主了。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此次上凤鸣山为救鱼儿而来,说不准掺杂了一两分以往的恩怨。鱼儿已经无恙,任轻狂又自启机关,将自己埋葬在这山洞里,两大山庄再没了动手的理由。现下归你掌管无月教,你若不想无月教就此覆灭,最好是传令下去,让无月教不再抵抗。” 宁顾道:“多谢你的提醒。” 话一说完,清酒带着鱼儿便要离开,走出几步,鱼儿忍不住回头问宁顾道:“宁顾,你为什么帮我?” 她起先怀疑宁顾,事到如今,这怀疑有了几分动摇,只是格外不解,为何只有几面之缘的人,本该是敌对的关系,却处处帮她。 宁顾望着逐渐坍塌的山洞:“我不爱欠人人情,不过还恩罢了。” 鱼儿道:“我并未如何帮过你。”想来一次在山寨,一次在名剑山庄,这两次宁顾都是能自己脱身的,她做的那些事哪里能算恩情。而且细想一遍,更觉得宁顾说的这话有些好笑,她不爱欠人人情,又怎会放任自己义父被杀害,却无动于衷,因此鱼儿对她这话并不如何信。 宁顾轻声道:“不是还你的恩。” 补天阙轰然一声,已彻底崩溃。鱼儿也没能听清这话,就被清酒带着离开了。 宁顾依然站在补天阙前,自言自语:“她安然无恙,任轻狂也死了,你该放心了,只是我最终还是让任轻狂和你永远埋葬在这里,没有将你送还九霄山庄,这算是我一点小小的私心,希望你不要怪我。” _401 十六年前,如同今日一般,晴空飘细雪。一个小腹微凸的美貌女子在雪地里捡到她,将她带到此处,她不是天之骄子,却因那女子从此锦 衣玉食,一跃为众人之上。 宁顾自认为欠的恩从来都是云遮月的,而不是任轻狂的。若是任轻狂遇着她,一眼都懒得施舍与她,他会收她为义女,作为继承人来培育,只因云遮月先收了她做义女。 她身上没有他厌恶之人流的血,却照样能得到云遮月的关怀与宠爱,因此任轻狂便对她刮目相看。 义父,义母。他能从这样的形势上得到一定的满足,扭曲又疯狂的感情。 补天阙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没过多久,便有无月教的几位长老来查看究竟,只见宁顾站在坍塌的补天阙前,两名侍卫躺在雪地上,流淌的鲜血融化了积雪。 几位长老大惊失色,走上前来,问道:“少主,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不见教主?” 宁顾转过身来,双眸湿润,泫然欲泣,愤恨道:“贼人暗闯入洞,想要乘乱偷袭义父。义父让我回教坛带人手过来,谁知我才脱身出了补天阙,义父已启动了机关,与那些贼人同归于尽。” 几位长老勃然大怒,直喝道:“是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的人!是君临和燕悲离上来啦!好啊!害我教主,此仇不报,枉自为人!” 宁顾却摇了摇头,她道:“并非是两大山庄的人。” 几位长老皱眉,不能相信:“他们已明目张胆的攻上凤鸣山来了,少主不知道么,不是那伙人,还能有谁有能力敌得过教主!” 宁顾道:“是玄机楼。” “玄机楼?无月教与他们无怨无仇,他们为什么和我无月教过不去!” 宁顾道:“那各位觉得玄机楼为何无缘无故的告知义父那姑娘的下落!” “玄机楼神通广大,怎会不知道那姑娘与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的关系。那姑娘才在名剑山庄救下群豪,义父劫了她来,难免成为众矢之的。然而义父是什么性子,诸位长老都知道,就算是清楚这些,义父也不会在意,事实就是如此,义父将那姑娘捉回了无月教,关在补天阙内,才导致现在这种局面。” “两大山庄联手上山,玄机楼正好趁乱出手,杀了义父,让无月教和两大山庄死斗,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倘若不是我在这,瞧见经过,今日无月教教坛便要尸骸遍地。” 几大长老面面相觑,一时难言,良久,一名长老躬身道:“教主已死,如今无月教上下听少主号令,此时教众还与两大山庄厮战,按少主……按教主意思,如今我们该如何退敌?”几位长老虽是任轻狂的心腹,但因宁顾的杀伐果决,也不敢因她年纪轻轻,而对她有所轻视。现下任轻狂已死,他们虽有疑虑,但大敌当前,退敌为先,也来不及多想,便要让宁顾担当大局。 宁顾道:“两大山庄上山来,不过是为了往日恩怨,为了救那姑娘,我已将那姑娘放走了,义父也已葬身补天阙,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为难无月教。传令下去,让教众罢手,不必抵抗,日后遇见玄机楼的人,格杀勿论!” 几位长老大惊,不以为然:“教主,铲除玄机楼确是理所应当,但现下放弃抵抗两大山庄的进攻,这如何行,云惘然,燕悲离和君临来势汹汹,倘若放弃抵抗,那不是坐以待毙么!” _402 宁顾说道:“两大山庄‘仁德正直’,在江湖中行事一向正派,不会没有缘由伤害毫不抵抗之人,落人话柄。” “可是……” “照我说的做!” “是……”几位长老匆匆离去,去教坛传宁顾的命令。 宁顾伸出手指抹干净眼角的泪痕,脸色一如先前,平平淡淡的,不起一丝波澜。 忽然雪地里起了一道声音,说道:“玄机楼好心告知消息,无月教却过河拆桥。宁教主当真是无 情,就不怕我将你袖手旁观的事传扬出去。” 宁顾回过身去,那雪堆上站着两人。左侧的男人双手背在身后,长发雪一样的颜色,眉心朱砂分外夺目。站在他身旁的人一身夜行衣,头脸都蒙着,只露出斑白的两鬓和一双锐利的眼睛。 宁顾道:“楼主不是说一向爱助人为乐,怎么现在倒找人不痛快了。” 那白发男人笑道:“教主的不痛快,便是教主仇人的快乐,这样一来就是对教主仇人的相助。” 宁顾斜乜着他,眸子里泛着凌冽的寒光,她道:“你大可以试试。” 男人摇头叹息道:“我还以为经此一遭,玄机楼和无月教便能成为朋友,倒没想到教主转头就将玄机楼卖了。” 宁顾冷笑道:“只可惜,无月教不是任人使的枪。” 话音一落,宁顾身后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匹人来,对其行礼道:“教主。” 那男人不慌不忙,问道:”教主这是什么意思?“ 宁顾朝那两人抬了抬下巴:“想要看戏?搅了无月教的水,再想独善其身,是不能够的。”宁顾身后一行人遽然间拔出武器朝那两人攻去。 这两人纵身后退,眨眼间退去数丈,身法迅敏。那黑衣人不弱,白发男人更强。 宁顾抬了抬手,淡淡道:“不必追了。” 说话之间,两人已离去许远。 _403 两人在雪地上飞驰,身形如游隼,迅疾利落。白发男人望了眼背后,摇头笑道:“这女人竟比任轻狂还不好操控。” 那黑衣人道:“女人一向比男人多个心眼,你能指望她比任轻狂好对付?” 男人说道:“她听不听话都不碍事,反正要查的事已经能确定了。” 男人看向身旁的黑衣人,又问:“九霄山庄的人就在前山,你不打算去瞧瞧?” 黑衣人不答话,白发男人一双眸子笑着觑起。两人不再说话,身形隐在山林之中,几息间便不见了。 清酒带着鱼儿回了前山去,走到半路遇着了寻着踪迹过来的阳春四人。 阳春和唐麟趾救出了厌离和齐天柱。两人虽受了些内伤,倒也不严重,一路上听说了清酒三人捉捕美人骨的事,知道清酒蛊发,又连日赶路,心中十分担心,直到见到清酒和鱼儿两人安然无恙,才算是放下心来。 阳春道:“君庄主他们还在四处寻鱼儿呢,我们要不要过去通知他们一声。” 清酒道:“他们专程为了鱼儿而来,费了这么大的力,自然要见他们一见,当面谢谢他们的。” 鱼儿先前听清酒提到九霄山庄和名剑山庄来了,便非常在意,她还没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不知如何面对九霄山庄和名剑山庄的人,不大愿意去见他们。 清酒眸光掠过她的神色,话语一转,向阳春道:“但现在不是时候,鱼儿他们受了伤,还是要先缓口气。阳春,你去告知君庄主和燕庄主,鱼儿已经救出来了,但是受了些伤,先下山去了,不能当面道谢,多有得罪。” 阳春手指头指了指自己,道:“啊,我去啊?” 清酒道:“我去?” 阳春连忙摆手,笑道:“我去,我去!” 一溜烟的往无月教的教坛去了。 清酒一行人下了山,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了。 鱼儿旧伤未愈,又遭任轻狂这一番折腾,清酒是想将她早日带回七弦宫治疗,但一件件事下来,根本不让人喘气。清酒知道众人需要歇息一下,便不急着往扬州赶。 虽然莫问不在,但鱼儿已经会配一些简单的治疗内伤外伤的药。她写过药方后 ,齐天柱便按着方子抓了药来。 _404 鱼儿有模有样的给厌离几人把过脉后,拿着药材忙进忙出。厌离三人已经去歇着了,清酒坐在鱼儿碾药的房里含笑望着鱼儿忙活。 鱼儿从唐麟趾的房里把完脉回来,迳直走到清酒跟前,伸出手来。 清酒以为她要跟自己要什么东西,歪着头不解的看她。 鱼儿抿了抿唇,直接捉了清酒的手腕,把住她的脉。 她听唐麟趾说了清酒蛊毒提前发作一事,直昏睡了三日才醒,未能歇上一口气,又连忙赶到凤鸣山来。 鱼儿哑声道:“我总是引来麻烦,却不能自己解决,惹得你受累。” 清酒笑了笑,说道:“什么是麻烦呢?鱼儿,于我而言,这些并不是麻烦。” 鱼儿正给清酒把着脉,离得清酒极近。清酒身子向前微倾,伸出手指碰了碰鱼儿的脖颈。 任轻狂掐出的手印还在上边,鱼儿皮肤很白,那印子通红,到现在还没消。 清酒道:“我倒害怕鱼儿嫌我来的不够快呢。” 清酒冰凉的手指触碰到鱼儿皮肤上。鱼儿觉得似有一股细微的电流蹿向心脏,太快了,她还没反应过来,心窝处就泛上来一股酥麻的感觉,四肢百骸说不出来的奇怪。 鱼儿身体不由得颤了颤,往后躲了一下。 清酒一愣,问道:“有些痛吗?” 鱼儿待要说不是,却又不好跟清酒解释自己这不自在,便点了点头,脸上稍微有些红了。 清酒道:“麟趾那里有治疗外创的药,我去拿来给你擦擦。” 清酒正要起身,鱼儿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将她又按了回去。 清酒笑道:“怎么了?” 鱼儿正色道:“过一会儿,我自己去找她。现在你的伤要紧。”清酒的内息有些短促,不似以往那般绵长沉厚,许是旧伤未好,许是与任轻狂交手受了新伤,或是两者都有,不论怎样,鱼儿不会叫她放任不管。 鱼儿取了一丹瓶出来,这是莫问给她的药,过唐麟趾房中去的时候,唐麟趾将这交还给了她。她倒出一粒来,递给清酒道:“这个你先服下。” _405 清酒接过,转了转那丹药,说道:“这是莫问给你的那三枚丹药?” 鱼儿未答,算是默认了。 清酒心中一念闪过,笑道:“这药对我不一定有效,我吃了,也不过是浪费。” 鱼儿心里念着她的伤势,便没顾及清酒这话的用意,直道:“有效的。” 清酒心底一笑,暗道:“果然。”猜到了在烟雨楼时,自己伤势好的这么快,是唐麟趾喂了她这丹药。 清酒向她招了招手,说道:“鱼儿,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嗯?”鱼儿见她神神秘秘的,情不自禁将身子凑了过去。 清酒倏地伸出手来,巧劲掰开她的嘴,将丹药喂了进去。两人离得近,清酒出手又快,鱼儿面对她时一向也没防备,轻而易举的被她得了手。 愣了一瞬,不自禁的有些恼了。 然而她身上留着琴鬼震出的内伤,心绪不能浮杂,虽然先前一路上有宫商为她抚琴,已和缓许多,但经了无月教这一趟,日日沉浸在焦虑中,伤势又有些加重,到此刻虽未倒下,但也是强弩之末。现在情绪大动,脑子里边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向前扑倒,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耳边有吨吨的捣药声,她侧头看去,目光由朦胧转为清晰,那人也由飘缈变得更加真实。 “你醒了,饿不饿。” 鱼儿双目望着房顶, 一时有些懒得说话。 清酒走了过来,坐在床边,笑道:“怎么,在为我将药喂给你生气?” 鱼儿道:“我没有。” 清酒柔声道:“鱼儿。我很了解七弦宫琴音震出的内伤。你被困敌营,倘若只有你一人,你能做到心如止水,但厌离和齐大哥也被抓了,你心中挂念着他们,这一段时间是不是心事重重,你的内伤又加重了,对不对。” “不要急着否认。任轻狂又伤了你,你的身子不是铁打的,不是到了极限怎会晕倒。考虑我们的伤势之前,你应该多注意自己的身子。鱼儿,不要让我为你担心。” 鱼儿看向她,说道:“我也为你担心啊。” _406 两人眸光相接。鱼儿望着清酒一双墨瞳,柔波漾漾,心里一动,张了口,有些话险些脱口而出。 紧要关头被她忍住了,她泛出一身冷汗,在心底提醒自己—— 还不是时候,现在还不行。 鱼儿道:“我服了那丹药,觉得已经好了许多,不信的话,你可以探探我的内息。那剩下一枚丹药,你服了好不好。” 清酒笑道:“莫问炼这药不易,不要胡乱使用。我这伤本来也不是大事,放任两天,自己也就好了。怎么,不信?我可不似你,我很珍惜自己身体的。你若还是不放心,明日便给我抓些药回来煎煎就好了。” 鱼儿心知劝不过她,声音很轻的念叨:“煎了药你也不会乖乖喝完。” 动如参商(七) 鱼儿被清酒喂下那枚丹药,躺了一天后,身体大有好转。 对于清酒的伤,她一直放在心上,虽然清酒不甚在意,说不要紧,把过脉后,发现伤势确实不严重,是她关心则乱,但仍是去药铺买了药回来。 自己分外固执这一点,她清楚的很,所幸清酒并不讨厌她的固执。 鱼儿和齐天柱回来的时候,清酒几人都在一间房中。 阳春盘着一腿坐在柜上,清酒三人围桌坐着,杯中的茶水已经没了热气,一行人坐了已经有一会儿了。 鱼儿和齐天柱进屋时,四人的目光便望将过来,鱼儿看去,直觉得屋中气氛有些怪异。 阳春一双眼睛盯着她,闪闪发光。厌离看了一眼她,而后垂下眼皮,将目光移开了,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唐麟趾抱着臂膀,拧着眉头,心情不好。 清酒…… 鱼儿去看清酒时,清酒向她笑道:“药买回来了?” 一如平常。 鱼儿点了点头,迟疑半晌,问道:“清酒,发生什么事了么?” 阳春跳下柜子来,兴奋的跑到鱼儿跟前来,方道:“鱼儿,你……” _407 一句话没能说完,唐麟趾拍桌而起,平静里轰的一声大响,将阳春吓得一个激灵。 众人看向唐麟趾,她又默然坐了回去,脸色依旧很差。 经她这么一遭,阳春也没了继续说话的意思,房中气氛一瞬间又有些尴尬了。 鱼儿提了提手中的药包,向清酒道:“我去煎药。” 齐天柱看了眼鱼儿离开的身影,再看向房里几人,问着鱼儿的那个问题:“清酒,是不是有什么跟丫头有关的事?” 他们几人在一起几经生死,早已有了常人不及的默契。他能感觉的出来清酒几人态度反常,鱼儿自然也能感觉的出来,因此才借口煎药,主动离开。 她待众人,一向温顺体贴,尽己所能。房中几人正是了解,才更郁郁难平。 厌离起身将房门合上,缓缓将事情原委道来。 原来鱼儿和齐天柱两人出门去买药材时,九霄山庄和名剑山庄的人来过,表明了来意。 要带鱼儿回九霄山庄。 齐天柱前前后后听罢,亦是皱眉不言了,沉默半晌,他道:“其实我觉得,丫头回君家也……未尝不可,那里毕竟是她的家。” 唐麟趾拍桌道:“十六年后突然冒出来的家?天大的笑话!当年我们没救人,又哪里来的鱼儿,哦!我们将她养这么大,现在他们倒是上赶着来抢人了!” 厌离叫道:“麟趾。”示意她冷静些。 厌离虽然明白唐麟趾为何这般恼火,无法接受,因为她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晚来的补偿,晚来的救赎,如今瞧起来,确实过分廉价了,但她也知道君家的人确实也是无可奈何。这故事一开头,就是注定会有缺憾罢了。 齐天柱喟然道:“麟趾妹子也别这么说,我想君庄主当年就算是从任轻狂那里得知女儿已死,也是发了疯的寻过,但天下之大,找个人又谈何容易。也是没办法,如果能选择,谁愿意妻离子散呢。他也不过是个可怜的爹罢了。”说起这些,齐天柱也不禁感同身受,怆然伤怀,倘若没有那些为祸的山贼,自己的妻女也还在,还有个美满的家。 唐麟趾知道触及他的伤心事,心里愧疚,不再说话。 阳春倒是不及他们情绪这么大,仍是沉浸在发现鱼儿不得了的身世的兴趣中,他道:“让鱼儿姑娘回九霄山庄去也没什么不好,燕家的人说要认鱼儿姑娘做少庄主,而鱼儿姑娘回 了君家,自然也是君家的少庄主,这是何等尊荣的身份,再加上解千愁徒儿这一重,以后在武林还不是横着走,谁还敢欺负她,像今日无月教这种事铁定不会再有了,日后我们也跟着沾光啊!”说着,得意的笑了起来。 唐麟趾回头横了他一眼,他这笑声立马干瘪了下去。 _408 厌离叹道:“花莲和莫问在,只怕得更闹腾。” 想到此处,厌离摇了摇头,看向清酒时,问道:“你呢,你是怎么想的?鱼儿一向最听你的话,不论你是让她回九霄山庄,还是让她跟着我们,我想她都会答应的。” 清酒喝着那杯茶,茶水已经冷了,她也不在意,她道:“我怎么想吗……” 鱼儿煎好了药,端着药回来房间时,房中只剩了清酒一人。 鱼儿道:“厌离他们呢?” 清酒道:“我们打算明日回扬州,他们回房去准备了。” “这么快就走?”昨日阳春回来,她便听他说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的人还住在城中,并没有离去,她以为清酒至少还要去谢过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的人。 鱼儿走到清酒面前,将药碗递给她。 清酒接过,黑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腥苦的气味四散。 清酒一直就那么端着,鱼儿知道没那么容易就让她喝药,说道:“再不喝就凉了。” 清酒向她笑了一笑,还是没有要喝的意思:“看着好苦。” 鱼儿好笑道:“这世间怎会有不苦的药。” 清酒手肘靠在桌上依着脸颊,一手端着药碗,望着她,笑道:“但是我怕苦。” 清酒正眼凝望着鱼儿。鱼儿看着那一双眸子,洒了星辰似的,听她说话,竟觉得她像在撒娇,柔柔软软的,心里一悸。 鱼儿撇过了头去,说道:“我去给你买些蜜饯来,好不好。” 清酒笑道:“我看到过不远处的东街有一家老铺子,味道应该不错。” 鱼儿拉过架子上的大氅,披在身上,叹道:“你早说不就好了。” 鱼儿走了出去,又将半个身子支回来,说道:“药不准倒了,还是趁热喝了,我马上就回来了。” 鱼儿出了客栈,便往东街去。今日是个晴天,街上来往的人不少,东街上小玩意多,更加热闹。鱼儿入街后,左右张望,走到街中时,找到了清酒说的那家糖铺子。 _409 交付了银钱,从店家手中接过油纸包,方踏下阶梯,便听有人欢声唤她道:“鱼儿!” 鱼儿抬头一看,见是君姒雪,她身后还站着君如玉和燕思过。 君姒雪道:“你来啦!” 鱼儿说道:“君二小姐,好巧,你们也来买吃食么?” “我们就住在旁边的客栈。”君姒雪热络的走来牵住鱼儿的手,不容分说的就牵着她往客栈去,十分高兴的说:“我们等你好久了,生怕他们不让你来呢。” 鱼儿心思灵敏,听着这话的意思,升起不好的猜想,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一行人上了那客栈的二楼,到了雅间,君姒雪推门而入,笑道:“三叔,你看谁来了。” 雅间之中,君临和云惘然相对而坐,两人身后立着四名门徒。君临执着一子,正与云惘然下棋。燕悲离站在窗前,背负双手。众人听到声音,齐向门边看来,见到鱼儿时,君临眉眼展开,手中黑子掉落在棋盘上。 君临和云惘然先后站了起来。君临唤道:“鱼儿。” 鱼儿向两人行了一礼,叫道:“君庄主,云前辈,燕庄主,听清酒说昨日三位前辈为解鱼儿之困,不顾路途遥远,率领两庄门徒攻 上无月教,鱼儿因此才能脱困。昨日晚辈受了内伤,体力难支,不能当面答谢,所幸今日巧遇,能当面答谢三位前辈救命之恩。” 君临正担忧鱼儿伤势,想要问询,但听她这后面的话,不由得一怔,不禁问道:“巧遇?”君临看向君姒雪三个小辈,见他们也是一脸茫然,问道:“不是清酒姑娘让你来的么?” 鱼儿捏了捏手中纸包,说道:“我只是到这处来买蜜饯的,恰巧遇着了君二小姐。不知这事和清酒有什么关系?” 君临三人互看了一眼。云惘然温声道:“丫头,我们有事要与你说,但此事较为私密,所以派了人过去想邀你过来一见,但是过去的时候你并不在,只有你的那些同伴,我那属下便向他们解释了缘由,希望他们待你回来时能告知你此事,也希望他们就这一事,能帮忙劝劝你。”云惘然等人在无月教一战,虽压制了大半无月教战力,但始终不见任轻狂和鱼儿身影。 直到山体一颤,大地轰然一震,他们感觉到是从后山传来的,正要去后山,便遇到前来传讯的无月教长老,让无月教众放下刀剑,止息了兵戈。 还没找到鱼儿,又遇见了阳春,告知了他们鱼儿被救,已经下山的消息,又知道了任轻狂葬身补天阙。 君临和燕悲离还不知任轻狂将云遮月尸体藏在补天阙这一疯狂之事,两人只因多年仇人死在他人手中而一阵怅惘,心中遗憾和仇恨没能得到丝毫释放,反倒是空落落一片,唯一能慰藉心怀的,也只有云遮月留下了鱼儿这一点。 因此两人也顾不上与无月教众算账,带人撤到了城中,派人去查探鱼儿所在的客栈。 鱼儿僵硬的笑了笑,说道:“她什么也没说。” _410 屋中静了片刻,君临朝她招了招手:“鱼儿,来,过来。” 鱼儿走了过去,君临让她坐在了身旁,拉住了她的手,鱼儿并没有反抗。君临温柔的看着她:“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话,你可能一时不能接受,但是你必须知道……”君临本想先将这事缓缓,让鱼儿慢慢了解,慢慢接受,但任轻狂生了这么一出事端,他不得不改变了主意。 鱼儿心中空空然,连自己回了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听君临徐徐讲起了往事。 他所说的,与任轻狂十分契合,没有偏差。鱼儿尚能安抚自己任轻狂的话是疯言,但君临又怎会胡言乱语。 君临目光慈和,担心鱼儿一时不能接受,因而说话十分舒缓:“鱼儿,我想接你回九霄山庄去,你愿意和我回去吗?” 鱼儿垂着眼睑,捻着右手上的佛珠,忽然看到拇指背上的疤痕,那里已经十分浅了,几乎看不出来,她指腹覆在上面,轻轻摩挲,回忆当时的痛楚与那股清凉。 “清酒说让我回九霄山庄吗?” 屋中众人一怔,想过她可能会说的话,却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君临沉默了片刻,说道:“清酒姑娘并没有说过这话,她只是说她会考虑。” 鱼儿狠狠的松了一口气,脸上泛开的笑意也不似先前那般死气沉沉。 燕悲离问道:“鱼儿,你对我们说的话没有什么疑问?”他以为鱼儿不会这样冷静,至少会质疑两句。 鱼儿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她道:“任轻狂先前跟我说过这些事,分毫不差。” 君临心中一紧,不禁紧张起来。 鱼儿在此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但她却并不第一时间来求证,见了面,依旧唤他君庄主,是不相信,还是她根本就不在意这件事…… 君临问道:“鱼儿,你是怎么想的呢?” 鱼儿捏着那纸包的一角,寂然半晌,她感觉得到屋子 中的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期待的光芒让这空间显得紧凑又逼仄。 “我……我们明天要回扬州了,要在那里停留一段时日,之后,之后可能往西去……”鱼儿没有要回九霄山庄的想法,这对于她而言从来不是选择。她与清酒几人一起游历江湖,虽然漂泊无定,但却分外安心,有些难想像离开了清酒几人之后的生活,只是看着君临时,她不忍直白拒绝,因此说着不切题的话。 然而君临已经足够明白她的意思了,他紧了紧手,心疼难言。那些事在鱼儿眼中是别人的故事,即便有血脉在,没有情感维系,他无法让她有归属感。 _411 鱼儿站起了身,她道:“清酒先前答应过君庄主,会去九霄山庄拜访,也许之后会往北去。” 君姒雪摇头道:“鱼儿,你怎还唤他君庄主,他,他是你爹啊!” 鱼儿怀抱着那包蜜饯,目光没触及房中任何人。 君姒雪却走到她身前,拉住她胳膊,将房中的人一一指给她看,她道:“我是你二姐,你瞧,这是你娘师兄,你要唤他一声燕叔,这是你娘二叔,你要唤他一声叔祖。” “我们是你亲人。” 鱼儿覆住她的手,说道:“我……我有些不习惯,二……小姐,这感觉太飘渺了。” 君姒雪听她这话的意思,似并不排斥他们,心中一喜,说道:“你可以慢慢适应,我们不是让你一下子都接受,我们回庄之后……” 鱼儿道:“二小姐,我一直跟清酒他们一路的,今后也是如此。”她笑着说出这话,眼神坚定。 君姒雪一愣,鱼儿胳膊一挪,不着痕迹的脱离她的手掌,向众人一欠身,说道:“鱼儿还有事,不能久耽,得先回去了,各位见谅。” 鱼儿要走,君临垂首不言,没有挽留的意思。燕悲离和云惘然见了,也只是一叹,他们虽对鱼儿性子不熟,但见过她一两面姿态,心知鱼儿与她娘亲相似,不敢也舍不得强行将她押回山庄去,待要劝,心想她一定如她娘亲一般,牛一样的脾气,也知劝不转她来,一时竟也不拦她。 房中有一名剑山庄的门徒见自家庄主不好劝,料得他们是不敢说重话,且有一些话他们来说不合适,便自己开口劝道:“少庄主,能否听属下一言。” 鱼儿并不知道他在叫自己,只因这人站在她前面,朝着她叫的,她才知道他是在跟她说话。 “少庄主千金之躯,行走江湖有个万一,是两大山庄都为之揪心的事。江湖处处危机,重重险境,少庄主今日被无月教俘虏了去,万幸无恙,但来日遇到危险,又该如何?” “少庄主年幼,虽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但还不能独当一面。少庄主这样天资,要安然成长起来,必须得依靠庞然大物的庇护,否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是中原武林名门,不论势力,名望还是人脉,在江湖之中都是颠峰之流,能给少庄主最好的保护和成长。庄主和君庄主是少庄主亲人,在这尔虞我诈的江湖,即便是这江湖上所有的人要害少庄主,两位庄主也能舍命保护你,是你最该信任的人。” 鱼儿知道他说的在理,两大山庄势力确实大,便连她的师父,虽是四圣,但已半归隐,倒不如他们厉害,但听到后面,渐感不对。 这人道:“少庄主身旁那些人虽然无一不是青年俊杰,但来历不明,目的不明,少庄主与他们四处游历,不说艰苦,这安全便十分难言,他们护不来少庄主,而且人心难测,少庄主一直与他们一道,不是长久之计……” 不待这人说完,鱼儿已动了怒,脸色十分难看。她知这人句句话是为她安危考虑,但这人拨动了她的底线。 她容不得别人这般质疑 清酒他们将她带在身旁的原因。 _412 鱼儿冷声打断他的话道:“水冷水暖鱼自知,毋须他人来多言!” 这人一噎,见鱼儿脸色发寒,生了气,知道自己所言有失,一躬到底,说道:“属下冲撞,少庄主息怒。” 鱼儿向君临三人一欠身,便要离开。燕悲离忽然唤住了她。 “燕庄主还有何事?”鱼儿语气已不大好。 燕悲离张了张口,终是惋惜的叹了一声,他道:“你与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血脉相连,树不论长的多高,总是落叶归根。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一直是你的家,是你的庇护所在,若遇着难事,要知道,你还能回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来。” 鱼儿看向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半晌,向他点了点头,转身下楼去了,君姒雪三个小辈跟了下去送她。 动如参商(八) 君姒雪三人送鱼儿出了客栈,鱼儿转过身来向三人道:“外边天冷,三位回去罢。” 君姒雪说道:“鱼儿,我们和三叔还会在这里歇几天,你要是改变了主意,随时都可以回来!” 鱼儿告别三人,走在街道上时,心里仿佛了却一桩大事般,身子都觉得轻盈了许多。 街道一旁有个老先生在摆摊子,桌上摊好红纸笔墨,挥臂书写对联,许多人候着,鱼儿这才记起来,原来又快到年尾了。 街头有一株老榆树,枝干粗壮,堆银积玉。 鱼儿看到树干前飘出来的一角白衣,心头一动,快步走了过去,待近了,能看清靠在树上那人的侧颜,心里说不出来的欢喜。 不知她在这里等了多久。 遇着事时,清酒让她自己选择,一向如此,所以才什么都不说的哄了自己过来,但是又悄然在这里等着,是不是因为舍不得她离开。 怀里的蜜饯发出香甜的气味,鱼儿觉得口里,心里都泛着甜味,她迎了上去,歪着身子朝她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清酒掸了掸衣裳,一脸从容的走过来,说道:“你去的太久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过来看看。” 鱼儿笑了笑,也不点破,走上前去与她并肩而行,离得很近,手背几乎靠在一起。 鱼儿极其自然的握了上去,那双手柔软冰凉,不再似记忆中那样宽大了,如今那手掌与她差不多,她能将其握在手心里。 _413 清酒朝她看过来,笑道:“怎么?怕我走丢了?” 鱼儿道:“嗯。” 清酒来了兴趣,笑着问道:“那万一我走丢了,鱼儿会来找我吗?” “嗯。”鱼儿声音大了些。 清酒啧啧摇头:“回答的好是敷衍。” 鱼儿浅笑出声,万分肯定:“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会是第一个找到你的。” 清酒笑道:“嗯,这回答就好听许多。” 翌日,天气依旧明朗,一行人收拾好便往扬州去了。 待到扬州时,已近除夕。 白雪融了积,积了融,大雪断断续续的下,一整个冬天都是雪白的。 这天除夕,清酒几个照旧要忙活一桌年夜饭,相比于去年,七弦宫的条件较小青山的要好上许多。 鱼儿披着狐裘,脚踩在积雪上嘎吱嘎吱的。院子里有一颗冬青树,清酒和齐天柱就在冬青树下挖土。 鱼儿在七弦宫中调理,身子好了大半,昨日宫商抚琴,她睡到现在才醒。 鱼儿瞧着两人忙活的身影,玉颜一展,笑意明媚,比之冬日雪景还要清美:“你们这样拆毁七弦宫,宫商宫主知道了,可要逐客的。” 江湖上的传言,说是这七星君所过之处是寸草不生,鱼儿一回忆,这从翻云覆雨十三寨,江南秦宅,烟雨旧楼,成王墓,名剑山庄,要么半毁,要么烧成灰烬,还真是应了这传言了。 齐天柱挖好土坑,抬头向鱼儿笑道:“清酒酿的酒已经好了,正好趁着隆冬,用清雪洗洗,藏入土中。” 鱼儿走了过去,蹲在一旁,要和他们一起堆土。 清酒拉了她一把,笑她道:“你别闹,脏得很,回房歇着去。” 鱼儿笑着看她,不再碰那土,却也不走。她站到清酒身侧,嗅到她身上一股子清冽的酒香,将那如桃花的香味都给压了下去:“这些要全埋了么?” _414 齐天柱道:“留两坛今晚团圆饭用,再给宫商宫主送两坛过去。丫头还没喝过酒罢,倒得好好尝尝清 酒的手艺。” 江湖儿女没有不喝酒的,豪爽不羁的往往都爱以酒会友,以武会友。一面之缘,也能以此成为生死挚交。以往没让鱼儿饮酒,一来众人并不在意这上边的事,二来鱼儿又还小,便也不诱她。 鱼儿望着一坛坛酒,想起解千愁,叹道:“师父也不知怎样了。”解千愁回了小青山后,不久遣烟雨楼送了信来,告知鱼儿,名剑山庄一役,他受了伤,悲痛之余,心境又损,是身心交瘁,因而闭了关。 清酒道:“年后得了空,我们去小青山看看前辈。” 鱼儿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也不知花莲和莫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清酒道:“莫问若是顺利的话,应该能赶在正月过来。至于花莲……” 清酒停顿了片刻,说道:“今日烟雨楼来了信,美人骨已经被解决了,他应该也在路上了。” 有些事鱼儿还不知道,她欢喜道:“这不是很好么,他离扬州远不远,今日能到么?” 清酒脱下身上隔泥污的罩衣,鱼儿顺手就接了过来。 清酒弯腰捞了两把一旁的积雪擦了擦右手上的泥污,隔了好半晌没有说话。 鱼儿见她唇瓣微微张着,白色的雾气缓缓吐出,听见她极轻的叹了一声。 “他到不了,便是回来了,也可能回一趟杭州去。” “杭州?” “他的家。” 鱼儿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是曾几时,有谁跟花莲开过玩笑来着,说花莲是杭州的富家公子,她那时候还以为只是调侃,原来是真的么。 齐天柱道:“今年倒是有些冷清。” 三人正说话,屋檐间飞身来了一人,一身青袍在雪中十分显眼,如只青鸟,轻飘飘落地,双手拢在袖中。 清酒问来人道:“厌离和麟趾呢?” _415 阳春笑嘻嘻走来:“这不是花爷来消息了吗。” 阳春掰着个大拇指,说道:“手刃了为祸不浅的大魔头,为民除害了,了不起!” 清酒淡淡的睨着他。阳春自觉的将话题掰转了回来:“这美人骨不是死了嘛,唐姑娘回唐门站点回消息去了,免得还有人接这任务,厌离姑娘去给她指路了。” 齐天柱一怔,问道:“怎么这时候去,今晚能回得来么?” 阳春道:“这有什么的,就在城中,要不大年三十的还往外跑什么。”说完这话,阳春不由得有些感慨,他自己还就是那个爱大年三十在外跑的。 “原来这样。” 阳春好奇挤过来道:“这埋什么宝贝?” “清酒妹子酿的好酒,如何,阳春兄弟,晚上咱俩喝几杯。” 阳春欢喜道:“这当然了。” 鱼儿在一旁笑道:“今年倒也不见得冷清,这还有一个能顶俩呢。” 这一个阳春要比花莲和莫问两人闹腾多了。 三人相视一笑,独留阳春一脸茫然,笑道:“这又在编排我什么坏话。” 晚间众人围坐一桌,外边寒风呼啸,下起细雪,屋里亮堂,釜中翻滚的汤汁咕噜噜冒着热气,个人面前依旧有一碗寿面,仍是清酒下厨。 阳春手里搓着筷子,受宠若惊,笑道:“哎哟,这可是小弟从小到大第一次吃碗寿面,大恩大德,大恩大德!”他声音发着颤,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又一向是个乐呵性子,哪里有脸在众人面前落泪,连忙挑了一筷子面塞在口里,又因喉头发哽,有些噎住了。 阳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寿面咽下,长舒了一口气,心中说不出的舒坦。 阳春笑道:“清酒姑娘,这真是好酒,你哪里学来的这手艺?” 说着,和齐天柱又干了一杯。 清酒道:“一位前辈教的。” 阳春和齐天柱喝的痛快,其余几人见了,也不禁兴致高涨,虽然身边还有些大大小小的麻烦,但挡不住这大年夜的热闹与欢欣。 _416 俗话说的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鱼儿看着也跃跃欲试。清酒给她斟了一杯,说道:“你尝尝。” 鱼儿端起酒来,学着阳春一饮而尽。口里满是清冽的酒香,只一瞬却转为一道火流从口腔之中烧到肚腹,先是有些作呕,紧跟着后脑一阵发麻,觉得飘然自在。 鱼儿睁着眼,脑子似乎变得有些迟钝,呆呆愣愣的望着清酒。 清酒好笑道:“谁让你一次喝这么多了。” 岂知鱼儿将酒杯放在她身前,看着她,说道:“还要。”就两个字,说的有些含糊不清,黏在了一起似的。 清酒又给她斟一杯。厌离笑道:“没看出来,这还是个小酒鬼。” 唐麟趾也笑:“我看她这模样撑不过三杯。” 一众人吃吃喝喝,天南地北的乱谈,直闹到过了子夜。 七弦宫在扬州城中,几人在堂中还能听到外边人家放的炮竹声,此起彼伏,好是热闹。 桌席上的酒只多不少,那小釜下的火已经熄灭了,空中盘旋一两缕细烟,桌上杯碗皆空,阳春四人这晚上很疯了些,都喝的醉的伏在桌上,不省人事。 鱼儿也是,脸颊艳胜春华,撑着脑袋,眼皮半阖,已有些撑不住困意。 唯独清酒,清醒如常,向着外边而坐,杯中金酒泛波,和着外边万家热闹,一起饮到了腹中。 清酒站起了身,拍了拍鱼儿肩膀,说道:“鱼儿,回房中睡去,不要和他们混在一起,免得着凉了。”他们的身体还不是现在的鱼儿能比的。 鱼儿迷迷糊糊的站起了身。清酒问道:“还站不站的稳,要不要我抱你。” 鱼儿摇了摇头,却伸出一手来,说道:“牵着就好。”许是喝了酒的关系,这声音格外的软。 清酒心里一动,面上露出温柔的笑,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这种时候向我撒撒娇也是可以的。” 岂知鱼儿低头思索,好像考虑了一下,然后认真的摇头:“不可以,要和清酒一起走。” 清酒笑道:“固执。” _417 路边灯柱之中的烛火,光芒细微,但对于清酒和鱼儿来说,辨明路径已经足够了。 两人绕过回廊,走到院子里,白雪在脚下轻响。 鱼儿脚下一没落稳,踉跄一步,半跪在了地上,好在白雪堆积已有些深,也没如何磕着。 清酒笑道:“说了让我抱你罢。” 清酒半蹲在她身旁,要扶她起来。 鱼儿回过头来看她,四目相对,深刻的凝望,离的这般近,四下里静悄悄的。 清酒身上的味道伴着冬日清冽的风飘来,鱼儿呼吸一紧,天上飘着冰凉的雪,她脖子根却泛起一阵难言的热度。 鱼儿痴望着那双眼眸,觉得那是一处漩涡,深深的吸引着她,将她整个的缚住,无处可逃。 无意识间,鱼儿离她越来越近,许是醉酒的关系,她此刻飘飘然,觉得这世间没什么事好怕的。 鱼儿微抬下巴,唇瓣落在她觊觎已久的位置上,那处的柔软让她的心顿时融成了一滩水,直想就此溺死其间。 鱼儿急不可耐,想要更进两分,双手抓住清酒的衣襟,自身整 个的压向她,也将她拉的更靠近自己,一个没把控好,压着人双双倒在了雪地。 鱼儿就势压着她,被她身上的温热包裹,一阵一阵酥麻从尾椎直冲头顶,她急进的伸出软舌,抵着清酒牙关,想要拨开城门。 清酒却将双手搭在她肩上,将她推了开来,唤道:“鱼儿。” 鱼儿身子一颤,全身上下的热血好像一瞬间都冷却了下去,眼里的一片混沌不复存在。 方才看着清酒的模样,她鬼使神差的就亲了上去,虽有几分是恍惚,但后面更多的是想藉着醉意,表露自己的心际。 她经了任轻狂这么一遭事后,唏嘘不已,不愿临到头来再后悔——还没来得及说爱她。 她咬着牙,心中绞着疼。她有几分把握的,但是清酒推开了她,这么的冷静…… 平日里的那些只是错觉么。 _418 鱼儿无措,抱住了她:“你觉得恶心么。” 清酒要拉开她的身子,叫道:“鱼儿!” 鱼儿禁不住心里头的绝望,破天荒的哭了出来,滚汤的泪水落到清酒的脖颈上,抽抽噎噎:“你讨厌我了么。” 清酒拉了拉,见这丫头就是抱着她不撒手,怕是害怕极了。清酒哭笑不得,所幸就抱着她躺在了雪地上:“被占了便宜的是我,你哭个什么劲。” 鱼儿道:“我……”她虽有打算不成功,可能会与清酒关系疏远,但是终究抵不过心中的欲/望,可望不可即,她不知道自己能压抑多久。 鱼儿眼中发热,紧紧抱住怀里的人,赴死一般的决绝:“我喜欢你,清酒,我爱你。” 鱼儿紧贴着清酒的颈窝,泪水不止,她也不知自己竟这般能哭的:“我爱你。” 清酒抚着她的脑袋,顺着头发,摸到耳鬓,擦过她的耳朵,惹得鱼儿一阵心痒,心痒又心焦。 清酒笑哼了一声,不急不缓的说:“所以你就这般猴急,在这里亲我,也不顾别人会看见了。” 鱼儿猛然抬头来看清酒,眼角还挂着泪珠。 鱼儿抿了抿嘴:“清酒,你不要总是让我猜你话里的意思,我想要听明确的话。” 清酒的话总是暧昧不清,让别人去猜。她虽能从这话中听明白清酒不排斥她,但她不敢确定。 鱼儿神色有些急,模样显得十分委屈。 清酒坏心眼的沉默了好久,她推着鱼儿起了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雪,说道:“这里太冷了,回屋去。” 清酒往卧房走,鱼儿紧跟在后边,酒已醒了大半,心一直悬在半空中。 直到进了房中,鱼儿忍不住叫道:“清酒!” 清酒转过身来看着她:“喜欢的,我喜欢鱼儿。” 清酒摸了摸自己心口,笑道:“鱼儿没感觉到吗?” 鱼儿一颗心还没落在实地上,就像除夕的爆竹一样炸裂开来,飘乎乎的,眼中不禁又滚了泪下来:“因为清酒总是虚虚实实。” _419 清酒道:“你怎么又哭了,从我见你开始,你不过哭了三回,今日便占了两回。” 清酒取了手帕要给她来拭泪,谁知鱼儿上来抓着她的胳膊,这一次倒比先前急了些,吻住了清酒。 鱼儿进了两步,逼的清酒退到床边,倒在床榻上。 鱼儿碰触到日思夜想的人,长时间积累的相思骤然爆发,如吞了春/药一般,只是亲吻,也能得到从不曾有的欢愉,让她惊喜到无所适从,罢不了手。 清酒将头一侧,避开了鱼儿的嘴唇,谁知鱼儿唇瓣旁挪,吻到清酒的耳垂上,又亲又咬,一会儿又往脖颈处挪去。 动如参商(九) 翌日,鱼儿从梦中惊醒,猛然坐起,脑子闪过尖锐的刺痛,不禁捂住额头,吸了一口冷气。 她揉按着脑袋,昨晚醉后的点点滴滴浮现出来,动作一顿,诧异的睁大着眸子,愣愣的望着空中。 说出来了…… 她从耳根处迅速窜起两道红晕,抿着嘴,不可自矜的羞腼的笑了出来,却又觉得这般太不矜持,狠狠的往后躺倒,提上被子来蒙住了脑袋,只两只白软的手抓着锦被。 折腾了好一会儿,鱼儿才有所平复,起了身收拾好自己,便寻清酒去了。到她房中时,见人已经不在,走到堂中时,见到厌离四人趴在桌子上,脸色灰白,半死不活。 这四人宿醉,在堂中趴了一晚,骨头都僵了,又受了些风,脑袋如有千百把锥子在凿打。 阳春哀吟不止:“清酒姑娘酿的酒后劲太,太,太……”说不出话来,只能伸了只大拇指出来。 鱼儿问道:“清酒呢?” 厌离不断揉按眉心,声音暗哑:“她在后厨熬醒酒汤。” 说罢看了眼鱼儿,问道:“鱼儿,你没事罢。” 清酒酿的这酒后劲确实大,除了清酒这种酒量骇人的,一般人经不住,鱼儿是第一次饮酒,因而厌离担心她的身体。 厌离不说倒还好,一提起来,鱼儿脑袋便有些刺刺的疼痛,但到底是能受得起,她饮酒不多,最重要的是,如今有一件无比欢欣的事在她心头,能压下一切不适去。 鱼儿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去找清酒。” _420 鱼儿脚步轻快,显得有些急不可待,转到后厨,倚在门旁。 屋中的人正握着锅勺,那人的手,白皙如玉,细且长,形状极好。 这双手柔软,入水做羹汤,这双手也凌厉,御剑破九霄。 她从以前就很喜欢这人的一双手。 鱼儿回想昨晚,这双手抚在耳旁的滋味,心下一颤一颤的,竟有些可耻的腿软。 先前清酒也经常拂弄她的脸颊耳际,她虽喜欢这种触碰,却也没到这般地步。 原来将一切都说开了来,身前的人更加吸引她,打开了她所有心门,以至于她现如今渴求更多。 清酒道:“愣在门边做什么,过来帮忙。” 虽不回头看,清酒也能凭借脚步声知道是谁过来了。 鱼儿进到屋中,正想过去抱清酒,她心跳了一早上了,激动的总不能平静,她想抱抱清酒,想要嗅到她身上的味道,或许能安抚这躁动的心情。 鱼儿刚一靠近,清酒就端着一碗醒酒汤放到她手上,说道:“喝了。” 鱼儿乖乖接过,喝了一半去,一双眼睛不离清酒,瞧着清酒神色与平时无二。 清酒笑道:“总是看着我做什么?” “喝完了就将这两碗醒酒汤端到堂中来。” 清酒端着两碗醒酒汤已经往外走。鱼儿连忙将手中的醒酒汤一饮而尽,端着剩余两碗跟在了清酒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在走廊上,鱼儿望着清酒发中左右轻晃的雪白流苏,忽而想起刚与清酒相遇时发生的事。 那一日,好像自己也曾这般走在她身后过,被她长发中的流苏攫取了视线。她曾只能仰望,如今自己长高了,看起来方便多了。 鱼儿咬着嘴唇,也咬不住这满溢的甜蜜笑意。 太过喜欢这个人,以至于手脚都不知道该要怎么放了。 _421 厌离四人喝过醒酒汤后,慢慢的才好受一些。几人起的都有些晚,此刻已快晌午了,七弦宫正月是 没有早课的,宫商过来给鱼儿抚琴便有些早。 鱼儿还没能找到和清酒独处的机会,已被带走调理内伤去了。 晚间出来,又是众人一起吃饭。 待得后来,那种想要与清酒粘粘糊糊的热切沉淀了下去。 因为她们把事说穿之后,清酒依旧是平平淡淡的,不比先前亲热一分,也不比先前冷淡一分,就好像那事没发生过一般。 自那日开始,清酒如往常那般对她,最多也不过是触摸脸颊,抚头,亲吻这样的事,却不再有过。 鱼儿自己是清醒时,也没了醉酒时那一股冲动莽撞劲,面对着清酒的时候,倒不敢太冒然主动,仍是乖乖顺顺的。 虽无进展,鱼儿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明朗。 以前为了这份羞于开口的情意,她苦苦压抑内心,哪怕在清酒面前多流露一些,都恐会被她嫌恶,如今好了,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 即便现在没有在一起的,但总会的。 鱼儿心中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一定会追赶上她,走在她身旁。 又过了两日,清酒整理了行装,上了七弦宫备的马,动身要去杭州。 这是清酒年后雷打不动要做的事,鱼儿虽早就知道,真到这日清酒要走,心中却万般不舍。 她才明了清酒心意,整日在她身前都嫌看不够的,现下却要离别这么多日。 厌离几人和宫商在城外送清酒。阳春双手拢在袖中,竟也不舍别离般:“就没几个人,你又走了,这不是更冷清了,大过年的,干嘛跑这么远。” 清酒说道:“杭州离这也不远,我一去一回也过不了一月。” 阳春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我好多年都没去杭州了,反正我们现在也没什么事,不如一道去,就当游玩。” 清酒牵着缰绳,笑了笑,没有应答。 _422 唐麟趾出来说话道:“就你闲不住,哪里都想蹦跶。” 宫商走上前来,从广袖中取出一卷书,递给清酒:“先前寻得这《归宁集》,你姑姑一直想要的,但是不知她魂归何处,倒也不敢随意祭给她,如今正好,你带给她罢。” 清酒双手接过,目光显露惊讶:“我听姑姑提过,《归宁集》是乐律珍本,世间所剩无几,斯人已逝,烧了这去,她或许会高兴,但毁了这珍本,想必她也万分惋惜的,宫主……” 宫商微微一笑:“我知道她性子的,这是我的手抄本。” 清酒这才了然,袖了这卷书,神色柔和许多。 清酒向厌离道:“花莲如果是到七弦宫,你让他不要急着回杭州,先在这里等我两天。如果他是直接回的江南,我可能晚几天,带他一起回来。还有莫问那边,应该也差不多了,你去信问问她近况。” 厌离道:“知道了,动身罢,再耽搁就晚了,路上你自己要留意身体。” 清酒向她点了点头,回转过头来时,目光掠过鱼儿。鱼儿站在最外,还一句话未说。 清酒嘴角一勾,不留一言,一拽缰绳,准备走了。 那是一个岔路,清酒转而向西。 马儿扬蹄前进,走的并不快,在雪地上留下一路蹄印。 齐天柱奇怪道:“丫头,清酒要走了,怎的今日你一言不发,你和清酒闹别扭了?” 话一问出口,鱼儿身形已动,施展轻功,几息之间便赶上了清酒。 清酒目光向前,然而耳力敏锐,已听到身后风声有异。她嘴角带起一抹笑意,手上已勒慢了马。 鱼儿赶到她身旁,拉住了缰绳,骏 马打了个响鼻,停住了步子。 鱼儿仰头看着清酒,问道:“你没有什么要跟我交代的么?” 清酒垂眸看着鱼儿,笑道:“你没有什么要跟我交代的么?” 鱼儿看着清酒狡黠的笑意,心里发痒,连带着牙根也痒痒的,想要咬一咬这人。 _423 此刻看着她,直觉得这样的时光太奇妙了,就这样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四肢百骸都麻麻痒痒的,眼里有她身影,便会这样的欢喜,见什么都是欢乐的。 鱼儿向她招了招手,说道:“清酒,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清酒莞尔。这分明是在无月教山下城中,她骗弄她的招式,两人心知肚明,但清酒依旧听从的弯下了身子去,鱼儿立马凑上了前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亲。 两人离众人已有些远,又是清酒侧面正对着众人,挡住了鱼儿,因而众人只当两人是在耳语。 清酒摸了摸脸颊,那里留下的触感又凉又软。 清酒笑道:“哪里像条鱼儿,分明是只偷腥的猫儿。” 鱼儿抿着藏不住的蜜糖一般柔软甜腻的笑意,说道:“路上小心,留意身体。”虽然清酒说蛊毒发作不会接连提前,这一次她能赶在蛊毒发作之前回来,厌离也叮嘱过清酒了,但她还是能不厌其烦的嘱咐她。 清酒也叮嘱道:“你在七弦宫中要听齐大哥和厌离的话,好好调理内息,身体大好之前,不要妄动内力,待我回来之前,不要乱跑。” 鱼儿认真听着,说道:“我知道了。” 鱼儿从怀里取出了匕首上生,摸了摸上生,看向清酒:“我会想你的,每天都想。” 话语甜软,比之那日吃过的蜜饯更叫人回味无穷,清酒舌尖不自觉的舔过贝齿。 鱼儿将上生交到清酒手中,说道:“带着它。” 清酒感觉到匕首握柄上触感有些不一样,细看之下,发现匕首柄上绕着一缕发丝。 清酒一怔,恍然间想起山洞里的事,蛊发之时将鱼儿当作了敌人,出手时不小心斩落了她一缕发丝,后来还逗弄过她,竟不想这发丝最终落在了自己手中。 清酒失笑,摸着这缕系在匕首柄上的发丝,柔语呢喃:“青丝绕。” 鱼儿脸颊微红,她皮肤白皙,像极了雪地上落得一簇柔嫩桃花。 清酒道:“送了我这样的厚礼,我是不是要回礼呢?” 清酒将上生收在了怀中,解下腰间的司命,递到鱼儿手中。 鱼儿握着司命,眼中的欢喜毫不掩饰。 _424 清酒顺手在鱼儿脸颊上捏了捏:“傻鱼儿。” 清酒道:“回去罢。”抓着缰绳一抖,马儿小跑起来,不一会儿便在道上远去。 鱼儿站在原地看不见人影了,这才转身回到众人身旁,一行人回城中去了。 鱼儿随着宫商走在最后,她斟酌半晌,还是忍不住问宫商道:“宫商宫主与清酒家中相识么?” 宫商也不遮掩,说道:“她姑姑是我宫中弟子,与我一辈的。” 鱼儿道:“宫商宫主为何唤清酒子归?”七弦宫里,宫商一直叫清酒子归,她曾听到过好几次。 宫商沉默了片刻,反问道:“清酒没有跟你说过她家中的事么?” 鱼儿摇头,清酒从未提及过家中之事,她一面觉得自己对她渐渐了解,一面又觉得清酒依旧神秘。如今她情意更浓,难以自已,才会一改先前,忍不住想要更了解清酒。 宫商叹了一声,说道:“这些事等她日后想通了,再让她自己跟你们说罢。” 鱼儿微垂着头 ,宫商瞧她有些低落的模样,不禁劝解道:“看得出来子归很珍惜你们,你不知她现在瞧起来同我当年见她时变化有多大,你若是瞧见她当年那一刺猬模样,定然能清楚她多爱护你们了。” 鱼儿听到宫商这形容,生了兴趣,笑道:“刺猬。” 宫商摇头笑道:“可不是刺猬,能扎的人满身伤。” 宫商给鱼儿讲了几件清酒小时候的事,不知不觉间便已回了七弦宫。众人回到院里,分明只离开了一个人,倒是觉得冷清了许多。 五人在七弦宫又住了三天后,又开始飘雪,这雪越下越大,倒隐隐有暴雪的气势。 这日正午,鱼儿几人在院子里温酒赏雪,忽然听到前边有闹声,渐渐起了打斗声,好像与人争执了起来,几人好奇,不知是何人来找七弦宫的麻烦。 他们几人受七弦宫恩惠,在此做客,倘若七弦宫真有什么麻烦,他们也是要帮上一帮的。 几人循声找到那闹事处,宫商已经在了,打斗已经停了下来,七弦宫的弟子围成一圈,却还是剑拔弩张的气势。 鱼儿五人走过去,发现雪上有几点血迹,一看去,见两名弟子受了轻伤,正在包扎。 _425 宫商冷声道:“不知唐门轻斥侯擅闯七弦宫,伤我门人,是什么意思!” 轻斥侯?! 鱼儿心中一动,目光看向那被围在中央的人。 那人一身玄黑着装,与唐麟趾服侍有几分相似之处,束起的头发间有一指明显的白发,下巴上的胡渣也多见雪白。这个人姿容英朗,凌厉干练,只不过此刻却抱着臂,眸色懒懒的。 这人就是唐彪轻斥侯,唐麟趾的师父? 鱼儿意念方既转到,唐彪已发现这边的人了。他目光瞥到唐麟趾,喝道:“小兔崽子,果然躲在这里,让老子好找!” 话出如雷鸣,直震得众人耳痛。 唐麟趾诧异道:“师父?!” 动如参商(十) 唐彪一指唐麟趾,向那受伤的七弦宫弟子道:“你看,我就说我这憨徒儿在宫里头嘛,你偏不信,要自己讨苦头吃。”那弟子面上薄怒,正要出言驳斥。 宫商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向唐彪道:“来者是客,倘若轻斥侯从大门堂堂正正进入,七弦宫必然洒少迎接,以礼相待!可你偏要做这梁上君子,叫人如何不生疑。” 唐彪嘿嘿一笑,不以为意:“我唐门从来不走正门。” 唐彪说的一派理所当然。唐麟趾知道她这师父无赖性子,让他再与宫商胡搅下去,怕惹怒了宫商。他们还住在这里,鱼儿又仰仗宫商抚琴疗伤,到时闹僵了,真不好收场。 唐麟趾上前向宫商行了一礼,歉然道:“宫商宫主,家师礼数不周,我在此代他向宫主赔罪,宫主宽宏,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唐彪像见了什么稀奇事,走到唐麟趾身边,一巴掌拍在她肩上,那啪的一声响亮,众人听在耳中都觉得肩骨一痛。 唐彪嗓门依然洪亮震耳:“你这憨娃儿现在说话为啥子文绉绉的。” 宫商先前听说过清酒一行人在江湖上的名号,对唐麟趾这‘血不沾衣轻斥侯’不以为然,因为他见过唐彪,知道唐麟趾并不是轻斥侯,但也猜到这两人关系匪浅,如今见了,方知晓两人是师徒。 宫商说道:“既然误会一场,七弦宫便不做追究了,来者是客,轻斥侯请进厅内用茶罢。” 宫商是个温雅闲逸之人,唐彪最烦跟这种人打交道,臂弯将唐麟趾一箍,拖到身边,说道:“茶你留着自己喝罢,我要跟我这徒儿喝酒去。” _426 说着,也不等唐麟趾回答,臂弯夹着唐麟趾脑袋,拖着就走。当真是来也如风,去也如风。 厌离皱眉唤道:“麟趾。” 唐麟趾踹了唐彪一脚。唐彪向旁边一跳,摆着架势:“哟呵,兔崽子功力见长啊。” 唐麟趾向厌离几人道:“厌离,我和师父去城南的天地酒楼坐坐。” 唐彪到底是唐麟趾师父,唐麟趾也还是唐门的人。 厌离思忖两人谈些门中秘事的话,他们倒不好太过介入,但因唐彪来的突然,心生诧异,因而还是问道:“等会儿要不要人去接你?” 唐麟趾想了一想,她这师父来去无影,正说话,可能一回头就见不着人了,到时候这人不见得能送她回来,自己摸回来也不知要费多大功夫,因此点了头。 厌离道:“好。” 唐麟趾跟着唐彪离去,唐彪回头打量了一眼鱼儿几人。 唐彪手按在唐麟趾脑袋上,笑道:“这才几年不见,你这兔崽子长了一身膘。” 唐麟趾才将他手挥了下来。唐彪手一绕,又放了上去,笑道:“兔崽子还长高了。” 众人看着他们,仿若见到一对父子。这唐彪待徒弟,像个憨顽的父亲养儿子一般,逗弄嬉笑。 倒很难想像这人是‘十步杀一人,滴血不沾身’冷酷无情的刺客轻斥侯。 还是正月,街上有些冷清,但这扬州城里天地酒楼很有些名头,一年到头,客源不断,所以即便是大年三十,这酒楼也开张。 两人上了二楼,选了露台上的位置,此刻风雪虽停,空气依旧凌冽非常。两人常年居住在川蜀之地,身上火气重,也不惧寒冷。 喝了一杯热酒,唐麟趾问道:“师父,没事不现身,找我有啥子事?” 唐彪拿着酒杯,冷笑一声道:“兔崽子用老子的名头在江湖上混闹,你说老子找你做啥子。” 唐麟趾不以为意:“那是别个起的,关我啥 子事嘛,你说正经地。” _427 唐彪倒也不跟她绕弯子,说道:“门中有事,我来带你回去。” 唐麟趾皱了皱眉,问道:“我大年三十在城内站点取任务,也没听门中有人说起,怎么就有大事了,还劳动你现身来带我回去?” 唐彪不耐道:“叫你回去,你就回去,话这多,不信老子?” 唐麟趾更加起疑,瞥了他一眼,说道:“我手里还有任务。” 唐彪道:“屁个任务,袁问柳和美人骨都死了,你又接的个啥子任务嘛。说起来你在外边浪几年,回门里打个招呼也是应该嘛。” 唐麟趾虎着脸,沉声道:“师父,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唐彪喝了一杯酒,啧了一声,骂道:“瓜娃子,强的很!” 唐彪站起了身,俯视着唐麟趾,神色一瞬变换,泼皮无赖之气尽敛,如一柄出鞘的锋利刀刃:“有人要你跟着的那伙人中一人的命,门主与雇主有些交情,那个人牵扯的事又大,门里虽然没有接,但还是让门人提供消息。你的身份最是不能掺和在这里头,你这脾气,也不指望你提供啥子有用的消息,你只安安分分的给我在门中待到风头过了,就是省心了!” 唐麟趾霍然起身,脑筋转得飞快,她问道:“你说的鱼儿?”唐彪没说话。 唐麟趾又问:“你说的是清酒?” 几人身世之中,最招人觊觎的便是鱼儿和清酒。鱼儿刚经过无月教这么一遭,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的行动能震慑江湖之中的宵小一阵子,应当不会有人再打她的主意。 而清酒,唐麟趾虽不聪明,但相处这么久,她也能从清酒的一些言行之中瞧出端倪。她的身份只比鱼儿更麻烦,若是被人盯上,幕后的定不是一般人,不是寻常能应付的。 她见师父神色一动,料得自己说中了,脸色一白,万没想到竟是如此,当即转身要回去。现在和厌离他们一起赶到杭州,或许还来得及。 唐彪沉声道:“你要去哪?” 唐麟趾毅然道:“我要去通知清酒,让她早作防范。” 唐彪冷着一张脸:“兔崽子,师父怎么教你的。” 唐麟趾见他自称起师父,知他已冷了下来,此刻所言,没得半分玩笑。 唐彪道:“早就告诫过你,身为刺客,第一条就是绝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倒好,沉溺其中,是不是早就忘了怎么杀人了?” 唐麟趾道:“我没有。” _428 唐彪道:“一个刺客和别人成天浑在一起,玩玩,换换胃口倒好,动了真情,给自己找这么多软肋,是不是作死。”唐麟趾闭口不言。 “这件事你没得资格插手,就你这两下功夫,掺和这事,死哪都不晓得!老子费尽心力把你拉扯大,是叫你给别人送死的?等你给老子赚够养老钱,随你死哪去!”唐彪的声音一转,又不似先前那般冷硬了。 唐麟趾盯着唐彪,毅然决然:“我不回去。” 她知道自己师父性子,此刻要走,是不能和和气气的了。 唐麟趾右手暗中伸向背后的赤霓。 唐彪冷笑一声:“师父怎么教你的,动手之前不要显露意图!” 唐彪话音未落,桌上两只酒杯跳起,朝唐麟趾两眼射来。 唐麟趾朝侧旁闪躲,唐彪紧跟攻来,似只黑豹,招式雄浑且灵敏。唐麟趾不敢正面迎击,只能躲避,更显慌乱。 唐彪一占先机,唐麟趾便连取赤霓的机会都没有了。 露台上位置不大,几招之间,唐麟趾已经被逼在一角。 她赤霓没 能取出来,但唐彪背上兕角刀也没用。两人暗器匕首较量,过了十几招,露台半毁。 唐麟趾手中益算是神兵改铸,锋利不比寻常。唐彪一眼看了出来,与她交手倒也不在意,手中匕首照旧迎上去,兵刃一交,益算如割油脂,将那匕首两断。 唐麟趾心神一动,正要乘胜追击。唐彪接住那断刃一弹,右手又持着断刃匕首阻了一阻唐麟趾攻来的益算。 唐彪这一弹出乎意料,且极为迅疾。 唐麟趾左手握着的只是普通匕首,迎上去时,甫一接触,惊觉其中蕴含内力沉厚。 她左手被震得发麻,破绽一露。唐彪一指倏来,点中她的穴道。 唐麟趾立时动弹不得,额上青筋跳动,便要骂人。唐彪,又点了她哑穴。 一番较量下来,大气不带喘的。 _429 唐彪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根绳子,将唐麟趾圈圈一绑,说道:“兔崽子,有些长进,但跟老子比还差远了。” 说罢,哈哈大笑,一抬起头来,见唐麟趾还瞪着他,一巴掌拍向她脑袋瓜子,喝道:“瞪啥子瞪,老子为你操碎了心,莫得良心。” 唐彪将人绑好,扛在肩上,取出一锭银子往后一丢,从露台飞身而下,到城门取过了马匹,将唐麟趾扔在另一匹马上,自己上了马,拉着唐麟趾的马一齐往城外走了。 雪停了三日,但因这积雪深,道路不好走,唐彪带着人没走多远,天色一晚,又下起了雪,便宿在小城里的一处客栈中。 外边白雪飘扬,窗户半开。屋内温着酒,唐彪酌饮,睨着唐麟趾,好不自在。 唐麟趾身上的暗器兵刃全给唐彪收了去,她一身本事都是唐彪教的,有多少斤两,唐彪清楚的很。 虽然解了唐麟趾的穴道,倒也不怕她跑走。 唐麟趾一肚子火,打又打不过,闷闷的坐在位置上,瞪着唐彪。 唐彪递了个酒杯给她,说道:“回去是不可能让你回去的,除非你打的过你师父。” 唐彪给她斟着酒,啧啧道:“你这三两下,不够看,起码还得等个十一二年,勉勉强强跟你师父斗个平手。也就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脾气,以为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了。”他一个劲地数落,殊不知唐麟趾这一身的臭脾气全出自他手中。 “来,咱师徒俩好久不见了,陪师父喝一杯。” 唐麟趾依旧臭着张脸,显得不情不愿,然而手里还是端起酒杯跟唐彪碰了杯,一饮而尽。 唐彪道:“诶,这才对嘛。” 唐麟趾和唐彪一杯两杯的喝,到后来,唐麟趾神色松动了些,亲自给唐彪斟酒,敬了他几杯。 唐彪笑道:“兔崽子,别想着灌醉你师父再逃跑,你几斤几两重,老子清楚的很。” 唐麟趾冷哼一声,说道:“爱喝不喝。”也不理他,自己一杯干了,一副借酒浇愁的模样。 唐彪乐乐呵呵的看着她,悠然喝着杯中的酒,待得几瓶酒干了,唐彪趴在了桌上。 唐麟趾推了推唐彪,试探唤道:“师父。” 见人没动静,才长长松了口气。看了看左袖,袖口缝着一块小小的黑布,不仔细看瞧不分明。 _430 这一方小布被莫问浸了些草药,这药性别说唐彪,就是解千愁在这里也能给人放到了。 唐麟趾连忙上前把兵刃都取了回来,又把他身上的盘缠给摸了个精光:“个糟老头子坏的很。”收拾妥当,便下了楼。 客栈方开门,路上行人不多。此时天色尚早,又值正月,唐麟趾走出了两步,又转回了客栈,一把抓住客栈里那小跑堂,问道 :“晓不晓得扬州怎么走?” 唐麟趾一手就将人提了起来,小跑堂抓着她的胳膊,见她气场冷厉,战战兢兢的就点了点头。 唐麟趾不由分说的拽着人后领,去马棚牵出了马来,将人扔到马上,自己也跨上了马,说道:“指路。” 这小跑堂待要呼叫救命,但看这人行头,知道是个走江湖的,真害怕一开口便被这人结果了,犹犹豫豫,胆战心惊,话也不敢说。 唐麟趾丢了一块银子在他怀里,说道:“乖乖听话,我不伤你。这银子你先收着,到了扬州便放你回来,到时再付你另一半。”小跑堂握着银子愣愣看着她。 唐麟趾一皱眉,冷声道:“懂不懂。”小跑堂慌忙点头。 唐麟趾道:“指路!” 小跑堂打了个寒噤,乖乖的一点一点给唐麟趾指路,城中道路复杂,唐麟趾绕了半晌,好不容易出了城门,立即策马往南边走了。 动如参商(十一) 快马加鞭行了一天,颠的那小跑堂吐了一路,唐麟趾无法,只能先在金城歇了一晚。 一十二座烟雨楼遍布江南各重城之中,可巧金城之中便有一座烟雨楼。 唐麟趾思索一番,拿着柏木令找到了烟雨楼,那管事的女人好不热情。 唐麟趾让其去一封信通知厌离等人,有人在打清酒主意。 唐麟趾已经不打算亲自回扬州了,扬州在北,杭州在南,一去一来更加耽搁。她要直接往杭州去。 那管事的女人做事利索明白,当即传了信鸽,又派专人送信,一面通知流岫,一面通知七弦宫。 流岫接到信时,手中在查透露鱼儿消息的人已有些眉目,料得此次这人暗算清酒,阵仗更大,风云涌动,掀起浪涛,恐这七人孤木难支,连忙召楼中的人回江南,备集人手,一面又给杭州的烟雨楼去了信,寻觅清酒。这些都是后话了。 _431 那管事的女人知道唐麟趾不认路,调了两名得力的手下陪她一起往杭州去,唐麟趾便将那小跑堂的放了回去,隔日便带着两人改道杭州。 积雪渐深,河面结冰,小道难走,三人便走的官道。 行有一日,天地阴冥,大雪吹棉扯絮的飘,赶路异常艰难。 三人停在一处林子口,马匹不停打着响鼻。一人向唐麟趾说道:“唐姑娘,天色已晚,又下着大雪,赶路不方便,咱们今晚先找处地方歇着罢。” 这样的天气勉强不得,唐麟趾四处望了望,却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是这处好像没有歇脚的地方。” 一人道:“有一两处破庙能栖身都是好的。” 另一人说道:“再往前走走瞧瞧,应当有的。” 三人商议停当,便即策马过林。 那林间道路宽敞,积雪不浅,一条白皑皑的大道,两边树影幢幢,垂银挂玉。 朔风呼啸,大雪遮碍视线,唐麟趾不禁放缓了速度。 行至中途,唐麟趾耳朵一动,瞳仁骤缩,喝道:“有埋伏!” 几乎是话落一瞬,訇然一声,土崩石裂,万丈雪浪冲天起,卷着炙热的火舌,朝三人吞没。 这一下大出三人意料,毫无防备,亏得是唐麟趾做刺客的毛病起来,不自禁打量着两旁是个埋伏的好地点,服用千年蛇胆之后,目力耳力远胜常人,这才在危机之前听得一点动静,搏得生机,免了被火药炸成血沫的下场。 饶是如此,仍有一人慢了一步,一条手臂被炸起的石块打中,立时断了,血流不止。三人的马匹也被炸的血肉模糊。 三人才站定,两边林中的积雪下站起道道人影,拔出刀剑便冲杀过来。一眼望去,竟有五六十人。 往后退去,林口已然被人堵住。 眼看着就要被包围了,唐麟趾眸光一凝,取下背后赤霓,说道:“我来开路,跟我一起冲过去。” 利箭搭弦,弓开满月。 一箭射出,携着冲破玉宇的庞然之势,前路积雪被狠狠的荡开,两名挡路的刀客被一箭洞穿。 _432 唐麟趾身轻如燕,随箭而进,赤霓转动,刀气悍然,普通兵刃不能与之相触,一触即断。 唐麟趾一刀斩来,砍杀了一拦路的,赤霓回转,弓弦套住身后一名正要偷袭之人的脖颈,一用内力,那人身首分家,弓弦挂上几滴血珠子。 唐麟趾一人在前开路,悍勇难挡,似天山苍鹰,连凶狼也不过是它的猎物,那些人一时拦挡不住她,又有那两名烟雨楼的人在后支援,三人如一把利剑,将围堵的众人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冲了出去,向前逃 遁。 然而那些埋伏的人像是咬着猎物的毒蛇,穷追不舍。 唐麟趾道:“你俩看不看得出来这些人啥子来路?” 那两人一起摇了摇头。这伙人功夫驳杂,或深或浅,瞧不出一点端倪来。 断了手臂的那人,虽点住了穴道,然而追兵紧逼,无暇细细处理伤口,导致伤处仍在流血,奔逃一路,脸色煞白,渐感不支。 那人停了下来,说道:“唐姑娘,你先走,我来断后。” 唐麟趾皱了皱眉:“没有这个道理!”当下想停下来,与其并肩作战。 倘若换做别个,她真个就走了,现下她是不想再多欠烟雨楼一份情了,毕竟人命最是难还。 另一人飞身至唐麟趾身旁,揽住她的胳膊,带着她继续往前奔逃,不让她停留插手,他道:“唐姑娘,不要浪费了他一番苦心。” 受了重伤,内力难以为继,这冰天雪地里,要逃也逃不得多远,也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差别,倒不如给同伴拖延时间。 唐麟趾一瞬就明白了过来,当即点地飞掠,不用那人带着了,余光瞥到那断臂身影,不禁皱起眉,狠狠的啧舌,低声骂道:“是哪个龟孙算计我!” 她一路从扬州被师父绑着大路小路的走,后来从官道返回扬州,停在金城,又改为杭州,几番改道,就算有心算计,这消息流通的也未免太快了些。 想到此处,自然而然联想起了鱼儿被追截的事,忽然就起了这两件事的幕后主使人是一伙的念头……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寂静的雪路上快速的闪过一道黑影,枝桠上的积雪垂落,啪的一声。 雪林深处,有一破庙,年久失修,顶上几个大洞,风一过,呼啦啦的凄响。 唐麟趾坐在庙中地上,喘着粗气,身旁躺着一人,已经气绝了。 _433 跟着她出来的两人,都死了。 这群人里边很有几个功夫高深的,他们一路打一路跑,跑了十几里路,杀了近一半的人,精疲力竭,但对方还没有停止追杀,而护在她身旁的这烟雨楼的人也终究支撑不住了。 一拉着他进庙中,便登时跪倒,死去之前也只来得及说一句:“不能送你到杭州,对不住了,唐姑娘。” 唐麟趾垂眸看着这人的尸体,她左额破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流了一脸,随意的摸了一把,满眼鲜红:“格老子的!” 庙外虎狼环伺,对方还留有二十来人,身手不凡者不下五人,将破庙重重包围。 即便野兽受伤,也不敢轻敌。 双方僵持之中,唯恐先下手,露出了破绽。 便在此时,大门被一把推开,寒风吹着雪花涌进,一人身披裘衣,拄着拐杖,站在门前。 于此同时,已有四人从左右两侧窗户翻了进来。 那拄着拐杖的人面容英朗,神色却极为阴鸷,笑意邪肆:“好久不见呐,唐姑娘。” 唐麟趾看向那人,拧着两道眉。这拄着拐杖的人竟然就是从她和花莲手中溜走的燕翦羽,真是叫她意料不到,以至于有些发怔:“是你!” 唐麟趾骂道:“原来是苗疆那伙人要你祖宗的命,大逆不道的小畜生,胳膊肘子往外拐。” 燕翦羽眸色阴下来,嘴角肌肉抽动,咬牙冷笑道:“若是巫常要你的命,你如今已是一具死尸。” 名剑山庄的行尸之乱后,巫常因为清酒几人搅局不仅没能完成计划,反倒损失了大半行尸,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得已蛰伏,打算恢复元气,再徐徐图谋。而正道武林势力本就在这一战中折损不少,又起了内斗,追查巫常的势力一 减再减,直到巫常彻底藏身消失,也没人揪住他的尾巴。 燕翦羽暂时不能联络到巫常,否则有行尸在手,他哪里会让唐麟趾逃这么远。 唐麟趾轻蔑的看着他,目光顺到他一双小腿,那里被衣摆遮住。燕翦羽站姿极为僵硬,唐麟趾瞧得出来他装了义肢。 “那人只要你手中的赤霓,说是不杀你。”燕翦羽看到唐麟趾神色,明白她所想,双目蓦然赤红,阴森森道:“那人不杀你,我也不杀你,我只要你的腿!我要你生不如死!” 燕翦羽向众人叫道:“给我剁了这人双腿!” _434 唐麟趾拿起赤霓,面色冷肃,鲜血满额,衬得她犹如杀神:“龟孙,你祖宗给你把另一条腿也打折,赏你一个对称。唐门手艺活一绝,到时候来唐门做轮椅,报你祖宗名字,不收你银钱!” 庙中四人皆是高手,一起攻向唐麟趾。唐麟趾迅速收起赤霓弓弦,不用贴身近战的匕首,而是运起这断山河的神刀。 那四人虽没什么默契,但胜在人多,一个不支,庙外还有二十来个补上,使得车轮战。 唐麟趾如同困兽,可是野兽爪牙锋利,嗜血无畏,二十多人一时也奈何不得她。 从夜色昏沉打到晨光熹微,雪下了一晚终是停了,艳丽的光芒从东边投射而来,照的雪地晶亮。 那庙本就残破,如今已然半塌,雪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死尸,已冷的发紫了,大片大片的鲜红,像是盛开的海棠。 唐麟趾半跪在雪地上,倚着那把赤霓,身前倒下的最后一人尸体还是热乎的。 她仗着神刀赤霓和不顾生死的虎狼之势,生生打了一晚,那二十来人都死了,她也已气衰力竭。 四肢已然是麻木了的,身上伤口不下十余道,最重的便是最后被开在侧腹的这道口子,血流不止。她没了力气自点穴道止血了,随着血液流失,直觉得心口泛冷,连呵出的气都是冷的。 眼前朦朦胧胧的,看人带重影。 唐麟趾神思混沌,脑子里想事想不到太宽泛了,只注重到眼前的,她心想:“这杀的痛快啊,万般好,唯独没能把燕翦羽这个杂种给宰了,但是,但是不能杀他,得把他给厌离带回去……” 燕翦羽拄着手拐,站在唐麟趾五步远的地方,并不上前,冷眼看着她身上血慢慢流。他警惕的很,要确定她完全无动手之力了才会上前。 燕翦羽笑道:“那人虽然给的消息灵便,但给的人手却不大好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唐麟趾竟能顽抗至此,将他带来的人全数杀了。 他带着人来埋伏包围的,有些荒唐的,倒像是这人将他们几十人给包围了。 唐麟趾张了张口,也没法说出声音来。 倘若不是自幼在绝境中打滚,此刻万不能凭借这一股悍勇之气不倒。 燕翦羽见她不说话,讥嘲的笑意深了两分:“待我将你捉回去,我要先斩了你的双腿,断你双臂,把你削成人棍,再用人参灵芝养你,养你活到百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人不鬼的挣扎一辈子。” 燕翦羽见唐麟趾依旧没有动弹,挪动了步子,一脚深一脚浅的朝她走去,手搭在手拐上,卡哒一声,原来这手拐之中藏了剑,他将剑抽出,明晃晃的剑身指着唐麟趾。 脸上漾起的笑容,乃是无比的狂肆痛快。 _435 然而刀刃刺破肉体的声音响起,鲜血在眼前飘溅,感知疼痛的却是他自己。 他怔愣愣的盯着从胸膛透穿的刀刃,身后一道冷厉的声音说道:“听说你要把老子徒弟削成人棍?” 燕翦羽还没能回头看清身后的人,已被用一把匕 首抹了脖子,跪在地上,没了生息,一双眸子永久的阴冷灰暗下去。 与此同时,唐麟趾再支撑不住,向前扑倒。 唐彪一个闪身,将她揽在怀里,取出一枚丹药塞入她口中,只将她身上最重的一道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 唐麟趾回了些力气,拽着他的衣襟,说道:“师父,我求你,你帮我,我啥子都答应你,都答应你……” 唐彪干脆的点了她的穴道,人彻底晕了过去。 唐彪嘴里骂骂咧咧:“个缺心眼的。”他身子魁梧,毫不怜惜的将唐麟趾扛在肩上,往西离开了。 厌离待唐麟趾和唐彪离开有半个时辰后,心里总是不宁,便跟鱼儿几人交代了一声,出门接唐麟趾去了。 到天地酒楼时,不见一位客人,徒留狂风过境般的酒楼。 厌离抓住躲在柜台后的小厮,问道:“施主,可有看见一男一女过来,穿着黑衣,身量大概这么高?” “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施主,我是他们的朋友,有急事找他们,还请你明言。” 小厮抬起头来偷偷瞧了一眼厌离,见她仙风道骨,一派正气,清朗不俗,顿时放下了戒备:“他们先前在二楼饮酒,喝的好好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打了起来,往南门去了。”这一天来客有些少,那两人姿容气势非凡,这小厮一眼就记住了,因此厌离一说,他便能肯定是他俩。 厌离闭目昂首,静思一瞬,当机立断,取出一块银子,对那小厮说:“麻烦施主替我跑一趟七弦宫,带个口信,便说‘厌离南去追唐麟趾,问个准信,毋须担忧’带到了,另有答谢。”她得前去问清楚唐麟趾是怎么想的,她若是打算就趁此机会回去了,他们自不会拦她,她若还不打算回去,也让她先回唐门去,待清酒,莫问和花莲都回来了,他们再一起去接她。 那小厮拿过银子,点了点头。厌离即刻追向南门去,在街头正好瞧见唐彪骑马出城的身影,厌离四顾,瞧见一旁马棚正喂食草料的马匹,顾不得那么多,解了缰绳便牵了出来,飞身跨上。 那照看马的马奴见有人抢马,塌了天一般,顾不得性命,张臂拦在了马前。 厌离急着追人,但也无意伤人命,说道:“施主,贫道有要事在身,借你马匹一用,你可自到七弦宫索取赔偿,施主,舍人一便,可积善缘。” _436 那马奴又不认得厌离,自然不肯放。厌离无奈,摸遍身上,将银钱全给了他,这才放了行。 厌离当即策马追出,被那马奴这么一耽搁,厌离已看不到唐彪和唐麟趾身影,但好在天气晴明,马踏白雪,留了一地的蹄印,厌离便随着蹄印一路追赶。 赶了两日,腿疾复发。以往有莫问在,每到潮湿冷冽之地,便有她针灸,渐有好转,都快让她忘了自己有这毛病了。 今年服了蛇胆之后,这毛病还没犯过,她就以为差不多好了,哪里想到这一受冻,又连日劳累奔波,这腿疾又起来了。初时还能忍,到后来便针穿斧凿一般,尖锐的疼痛从膝盖往脑子里钻。 厌离有些受不住,好在那地离苏州不远,当即改道去了苏州,寻到了流岫,向她借人,接着追唐麟趾去了。 哪里想到,唐麟趾在小城里摆脱了唐彪的束缚,折返了回来,这一来一去,唐麟趾便与流岫派去的人生生错过了。 待到流岫再接到消息,却不是带回了唐麟趾,而是唐麟趾自己委托金城的烟雨楼传回的消息——有人要暗算清酒。 动如参商(十二) 厌离按着莫问留下来的法子寻了医师来针灸了数日,方有些好转,便从流岫那里见到唐麟趾传来的消息。 厌离也顾不得身体,执意要去杭州,当日便要了马匹,要往杭州去。 她端坐在马上,默然瞧了手背上的三枚铜钱半晌,不露声色的收回了袖中,眺望去路,眸光深沉。 流岫道:“你见到星君,便带着她回苏州来。” 厌离身体将将复原。流岫本意不让她去的,奈何劝不动她:“算着唐麟趾传来的消息时间,路上辗转几日,她人现在应该也快到杭州了才对,你们三人照应,也叫人放心些。” 厌离抿了抿唇:“叫你费心了。” “这有什么的。只我召集人手须得时间,最早的也得晚间方到,你却是等不得的,星君也等不得。”流岫叹了一声:“唐麟趾说唐门虽未接下暗杀,但愿意给那人提供消息,背后的人若真是如我所查的,那他筹备定然不是一日两日了,消息极为通便,我们未占先机,否则待烟雨楼众归来,再给你师门去一封信,他们顾念旧恩,必然鼎力相助,何惧那些人来,也不必似今日这般疲于奔命。” 厌离怅然的应了一声:“命罢了。” 流岫道:“你此去也得万分注意。晚间楼中人到了,我便派遣他们去接应你们。”厌离告了辞,策马疾奔,往杭州而去。 清酒到杭州拜祭过后,本来要等花莲,她料得花莲有多半是要直接回杭州来的,歇了几日,没有音讯,便有些不耐,往日闲淡不复,如今竟是归心似箭。 她躺在客栈房中,摸了摸腰上的匕首,脸上不自禁的浮起笑意,干脆起了身,打包好行李,退了客栈,牵了马,要回扬州。 _437 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到得甬城。 甬城是要道,不论西上去苏州还是东上去扬州都得经过此城。 日落黄昏,清酒牵着马匹进城,寻了一家客栈打算歇上一晚,方将马给小厮带去马棚时,见街头一人骑马而来,行色匆匆。 这条大街直通南门,这人显然急着赶路,并不打算留宿。 清酒瞧见那人,愕然扬声一唤:“厌离!” 厌离行至路中时也瞧见了清酒,勒住了缰绳,停在清酒身前,翻身下了马。她一身风尘仆仆,上下打量了清酒两眼,还未说话。清酒已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厌离松了口气,说道:“你没事就好。”实在是运气好,在半路上遇着了。倘若此刻清酒还在杭州,她赶到杭州了,还不知从何处去寻她,又或是她晚了一步,清酒出了甬城,走的与她不是一条道,就此错过了,也未可知。此刻到底有些庆幸自己紧赶而来,不曾晚来一步。 清酒笑了笑,说道:“我能有什么事。” 清酒端详了两眼厌离神色,笑道:“你是不是从流岫那里得到什么消息了?” 厌离瞪大双眼,诧异道:“你已经知道了?”她道是不应该啊,即便是流岫送了信去给杭州的烟雨楼,怕是此刻这信也才刚到。清酒身在甬城,又哪里去知道这消息去。 清酒唤来小厮,将厌离骑的马交给了他,向厌离说道:“三言两语说不清,先进去歇会儿。”她见厌离面有倦色,知道这人性子,怕是一路不曾歇息过,虽说习武之人身强体健,却也不是这样消耗的。 厌离皱眉犹疑,说道:“流岫的意思是我们赶紧回苏州,此次背后的人来势汹汹,恐已准备妥当,七人八人不怕,倘若是百来人,你我势单力薄,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一分耽搁便是万分危险,歇便不用了,还是趁早赶路罢。” 清酒望着厌离笑,笑 的高深莫测。厌离问道:“怎么了?” “天晚赶路,多有不便,倘若有人在路上堵截,你我更易中埋伏,且你连日赶路,神思倦惫,若是遇着了敌人,怎能迎敌。” 厌离看着清酒,顿了片刻,蓦然明白过来,问道:“你在路上已经碰到了……” 清酒握住她手腕,将人拉进客栈:“进去说。” 两人坐到大堂角落里。小二抹了抹桌子,垂首退下传菜去了。清酒拿起一只杯子,擦了擦杯口,倒了杯水,放到厌离身前。 厌离问道:“麟趾来信说她来杭州寻你,她应走在我前面,你们没遇见?” _438 清酒动作一顿,问道:“麟趾?” “你将事情前后经过说给我听听。” 厌离遂将唐彪来寻唐麟趾,她出城追寻,折往苏州,后得到唐麟趾消息,前来杭州寻清酒的事,简略交代了。 清酒抿了一口茶:“有人要打我主意……” 清酒不咸不淡的笑了一声,说道:“我出杭州不久后,就遇着人追杀我啦。” 厌离凝眉:“怎么一回事?” 清酒讲起她离开杭州城后的事。她一路住宿,晚间总能遇着一两拨人暗夜偷袭,为着这事行程才慢了许多。 “麟趾那边只怕也是不得安宁,在路上被人堵住了。”清酒白牙咬着杯壁,瞅着厌离露出笑来,笑意冷然,颇带几分邪气:“这刀口舔血的日子,我倒是好久不曾尝过了。” 厌离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沉默良久,说道:“清酒,你答应过师祖和苦缘大师……” 清酒撑着脸颊,手指玩弄着茶杯,气息温和下来,笑道:“别人不来惹我,我自然不会去找别人麻烦。” “说起来,流岫可曾有查到一些这幕后人的蛛丝马迹?” 厌离道:“玄机楼,凌云。” “凌云?”清酒反覆念着这两个字,轻阖上眼眸,在脑海中回味。 厌离道:“只是这玄机楼掌控消息的能力丝毫不在烟雨楼之下,凌云这人,鲜少露面,江湖上知之甚少,流岫没有确切的证据就证明是他,倘若不是追寻鱼儿被无月教劫走一事,流岫也找不到这蛛丝马迹。” 厌离拧着眉,不解道:“玄机楼鲜少涉足江湖,凌云近年显身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你从藏龙山出来也不久,何时与这样的人结过怨仇,以至于暗中筹谋要你性命。”厌离听到这消息时本不能信,只是这消息是经流岫之手的,她这才有几分信了。 清酒眸色微暗:“何时啊……”她捻搓手指,只是右手上已没了佛珠,略不自在,便将手覆在腰间的上生上,指腹摩挲着刀柄上的青丝。 此时,客栈中进来一行人,约莫十来人,大刀重剑,江湖气十足。 其中一人身材魁梧,然而脚步落地无声,显然功力不俗。客栈中的客人见这行人凶神恶煞的势头,纷纷起身离开了,这行人站在门口,离开的客人还深怕碰着人,侧着身子而过,一出门便匆匆逃走。 厌离只是看了一眼,回头来时,问清酒道:“说起麟趾,你怎知她那边有人拦路?” _439 清酒将手挡在嘴侧,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道:“你可知那些夜间偷袭我的人向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厌离愕然,这与唐麟趾又有什么关系。 话音甫落,那行人进了客栈,扛刀的魁梧男人目光在客栈内四顾,最后落到清酒这桌上,朝她走来,不由分说,一刀斩来,口里冷声喝道:“交出封喉剑!” 清酒和厌离闪身退开。厌离跃到一旁楼梯上,清酒翩然落在左边桌上。两人先前坐着的桌子已被一刀两半,这男人上来的 一刀倒不是取人性命的,不过是个下马威。 清酒冷笑:“便是这句话。” 厌离恍然醒悟,这玄机楼原是瞅着神兵而来么…… 还不待厌离多想,那十多人已将两人围住。 那魁梧男人粗声道:“交出封喉剑,否则,身首异处。” 厌离打量去,见这行人服色,武器各异,显然不是一路人,不像是玄机楼的手下。 眸光掠到最左的一人,觉得有些眼熟,恍然想起这人乃是松竹客。外号虽雅,却是个不行正事的人,说不上大恶,却也扰民一方,后来文武门出面收拾,这人便再未出入江湖。还有那魁梧男人身侧一名老妪,名为付长舌,亦正亦邪,开罪过雾雨,事后便不见踪迹,以前以为是退隐江湖了,现在想想怕是被雾雨暗地里收拾,不敢轻易露面罢了。 还有两三人人,厌离略微有些印象,昔年游历江湖,曾在江南待过一段时日,这些都不是普通的江湖客,在江南一带,多少有些名头的。 清酒向众人展了展双臂,笑道:“诸位且瞧瞧,我哪里像是有封喉剑的,诸位不知从何处听得的这谣言,竟而也不查证,便找上门来,可莫要是被对方戏耍了才好。” 那魁梧男人皱了皱眉,不知是没想到这一茬,还是不信清酒的话,他向一旁的人看了一眼,正是那老妪付长舌,她道:“姑娘不肯认了?” 清酒望着众人,墨色的瞳仁深邃,众人仿佛觉得被看透一般。 清酒向众人笑了一笑,众人面对着这一年轻姑娘,悚然一颤,竟有些莫名的怯意。 那男人身后一公子模样的人物,面色苍白,手拿长剑:“花言巧语,想骗过我们,乖乖交出封喉剑来,免你受苦。” 清酒满是无奈般的一叹,说道:“我并无封喉剑,如何交出来。诸位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仍你们搜身便是。” 众人见她一派坦然,略有错愕,不禁有些动摇,这封喉剑是否真在她手中。 那老妪道:“这样的神兵利刃,你自然不会带在身上,总会找个地方藏起来。” _440 清酒好笑道:“一把剑,我既然不用它,它就是神兵也与废铁无异,我又何必留着它,徒惹事端。” 有几人心底暗暗觉得有理,剑不用,便如废铁,得了神兵不用,难不成藏起来供着么,是能生财还是怎么着。 可仍有人不信。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些人能力不足,却极为贪心,控制不住神剑,仍是要死死将剑拽在手中,又因为没有守剑的能力,功夫不高,但晓得财不外露的道理,便宁愿不用,将剑藏着,也要让它成为自己一人的东西。 一人道:“谁知你是不是在迷惑我们。” 清酒见众人神态,眸子敛着笑意,兴味十足,说道:“我有封喉剑。” 此言一出,十多人面色一变,齐齐盯着她,客栈之中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肃然。 清酒笑道:“也只能有一把,你们夺去了,打算怎么分?” 动如参商(十三) 这其中几人清酒认得,知道这行人并不是为玄机楼卖命,纯粹只是得到消息,来夺封喉的。 至于为谁,自然是为自己。 这行人一齐而来,里面至少有三三两两是相识的,但却没熟到将封喉拱手让人。 清酒心中好笑:“当这封喉是一块肥肉,可以分而食之么。” 那行人来时就各怀心思,原来是想抢前一步,但一来听说了清酒司命星君的名头,集佛道两家之长,不敢轻视,二来得到消息的不止一人,他们赶来时互相遇着了,便想着目的一致,暂且同伴而行,先夺来了封喉剑,再作计较。 本不是什么至诚至信的亲友,又都是历经风雨的老江湖,各人心中那点盘算都清楚,只是利益共同,这才没撕破了脸皮。 可如今清酒将这话点明了,各人心中对同行之人的警惕防备就升到明面上来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斜眼打量身旁之人神色,站位。 清酒笑意更浓,没多少善意,似幸灾乐祸。 那提剑的白衣公子冷声道:“诸位不要听信这女人的话!这女人牙尖嘴利,巧舌如簧,可见一斑,说这么多,无非是要挑拨我们,让我们内讧,她可以兵不血刃。” 说着,这公子冷哼一声:“这女人在算计脱身,这种种恰恰证明她知道封喉所在!” _441 清酒斜里望了一眼厌离,朝她使了个眼色,转而看向那脸色苍白的公子,笑问道:“这位公子面生,不曾见过,不知是哪里的英雄好汉。” “在下不过无名之辈。”这公子冷笑:“你这女人东拉西扯,可是被我言中,心虚了。” 清酒道:“无名之辈也敢来争夺封喉剑,公子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深藏不露啊。” 清酒话语一出,众人都看向这白面公子。 这一行人都为封喉剑而来。有的人相识。有的未见过面,也听闻过名。唯独这白面公子一人,却是不知来历。 这公子脸色更见苍白,他冷眼瞧着清酒,向众人道:“诸位可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如今何须与她胡搅蛮缠,这般温和的问她,她哪里会说真话,将她捉住后,严刑逼供,不怕她不招。若是再这般耽搁下去,被别人捷足先登,或是让她溜走了,再后悔可就晚了!” 利益可比怀疑重,这公子一番话,顿时叫众人收起了疑心,一致对清酒,打算先下手了。 谁得了封喉剑,那也得是见到了封喉剑之后的事。 众人杀气腾腾,清酒视若无睹,见那公子长剑已是半出鞘,伸手制止,嫣然笑道:“诸位别忙。” 众人气息凌厉,显然蓄势待发,并未因清酒这一句话而松懈下来,已然是如野兽紧咬猎物般,丝毫不放。 清酒道:“诸位要封喉剑,给你们就是。” 众人惊愕,先前好一番说词,说封喉剑不在,好啊,果然有诈,一试就试出来了。 清酒叫道:“厌离。” 厌离丢下一物,被白布包裹,隐隐约约能瞧见是一把长剑的形状。 众人身子绷得如离弦之箭,见到封喉,热血直冲上脑,已有性急之人按捺不住冲了上来,欲要抢夺。 然而清酒身形之快,迅如疾风,一把握在手中。那人不假思索,朝清酒攻来。 清酒毫不犹豫,将手中的东西抛向那白衣公子,高声叫道:“给你!” 那白衣公子哪里料到清酒倏然将剑抛来,这样紧张的时刻,忽来奇招,他也不知这手中封喉是真是假,只是下意识接住,要解开那白布来翻开看。 先前性子急躁向清酒手中抢剑的人见状,身子一转,出如离弦之箭,嘴里叫道:“封喉剑给我!” _442 他这一声宛如魔咒,落在众人心中,就如在热油上添了水,狂热如斯。 众人都是为了封喉而来的,倘若一开始清酒干脆的将剑拿出来,他们还疑惑有鬼,现下见清酒一番狡辩,被逼至无奈才送出这剑来,这疑惑便去了几分。 而又正当众人精神紧绷,准备动手时,一股气已经在胸口要喷涌而出,忽然有这么一人来抢封喉剑,他们不及思索,几乎是同时出了手,向那封喉剑抢去。 倘若是没有清酒这前后搅和,或是没有那急性之人,迫不及待的要夺封喉剑,这群人本还能平平和和的带走封喉剑,寻个没人之地,勾心斗角,争夺封喉。 可惜了事态瞬息万变。 那白衣公子狠狠的瞪了一眼清酒,急欲要解开那包裹的白布,看一看这封喉剑真假,奈何一行人悉数来夺,毫不留情。 他在这一行人中最为陌生,刚才又被清酒指出来说了,众人便暗暗对他生了戒心,此刻倘若是别人拿了封喉剑,尚有熟识的人来劝说两句,不至于这般剑拔弩张,可偏偏是他拿了,众人下手便就不留余地。 清酒避开争斗的人群,身形翩然,跃到柜台前。 柜台旁是堆积的酒坛。清酒脚尖一勾,挑起一坛酒,抱在怀中,拿起柜台上的两只酒杯,一转身,飞至楼梯上,坐在厌离身旁的栏杆上,看着下面一场闹剧。 厌离一身外袍褪了去,也无人注意,她向清酒道:“事关神兵,非同小可,我觉得我们还是早回苏州为妙。”清酒不甚在意。 那白衣公子渐渐不支,不得已将那剑抛了出去。 清酒瞧见,脸上的笑满是恶意:“我们一晚上能赶多少路?何必冒这个险,你连日奔波,先歇一晚,我在这里守着。” 厌离蹙着眉,她去看清酒,见她乐在其中,这场热闹显然深得她心:“清酒。” 清酒拿衣袖擦了擦杯子,倒了杯酒递给厌离,说道:“我有分寸,你不是说流岫派了人来接应我们,这一路回去,路上恐有埋伏,我们身旁多一些帮手倒还安全些,再有一两日他们也该到了……” 话未说完,只闻一声惨呼,下边已经见了血。那领头的魁梧男人拿到了剑,松竹客和付长舌和他是一路的,暂时形成了三人应对众人之势。 这三人显然功夫最好,对上那七八人竟也不落下风。 这七八人有心不叫三人离开,就怕是‘顿开金锁走蛟龙’,再难拦住三人,便堵住了各个去路,一直困在客栈中打。 此时见了血腥,众人血气翻滚,哪里还冷静的下来。 这些人本就是行走江湖,一言不合便拔刀相杀的浑人,打的恼了,也不管许多,越斗越狠,大有不死不罢休的势头。 _443 那白衣公子在角落闪躲,并不离去,却也尽量远避战圈。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客栈中有形之物被砍的稀烂,犹如狂风过境,鲜红的血迹这边一道,那边几滴。 活着的只余六人,能站着的也不过四人。 付长舌和松竹客伤的较重,点了穴道,止住伤口鲜血流逝,胡乱咽了两口伤药,坐在地上喘气,便是如此,也不曾失了警惕。 那魁梧男人手里还握着白布包裹的长剑,白布上已经沾上了斑斑血迹。这男人眸色赤红,握着封喉,大笑道:“我得着封喉剑了,我得着封喉剑了!” 那白衣公子伺机而动,便在此时,遽然出手,拔剑向那魁梧男人刺来。 那男人有些脱力,长刀插在地上,还不及出手,只能匆 匆扬起白布裹着的长剑,挡下他这一击,然而还是劲力敌不过,被刺中了肩头。 这白衣公子正要一剑下斩,给他开膛,忽觉背后冷风袭来,他欲待拔剑回击,但身后来势之快,连避闪的机会都不留给他。 他只感到膝弯上被重重一击,一阵疼痛,膝上顿时没力,半跪在地,紧接着穴道便被点住。 他额前的头发被抓住,往后一拉,他不得不仰着头颅,这才看见了是谁背后袭击。 来人容姿清丽,见之忘俗,不是清酒是谁,他没得丝毫心情来欣赏这女子容貌,因这女人一双眼睛敛着无数寒光,刺的人心胆具颤。 上生抵在白衣公子脖子上,只是轻轻贴着,便溢出一道血线。清酒带着冰冷的笑,问道:“你是不是玄机楼的人?” 这白衣公子心中咯登一下,面上却笑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清酒道:“是吗。”手中上生带出一道寒光,锋利的神兵立刻割开了这人的喉咙。没了清酒抓着,这人扑倒在地,鲜血涌出,立刻汇聚一滩。这白衣公子躺在血泊中,片刻便没了生息。 余下众人还在惊讶清酒身手之时,清酒已收了上生,向那魁梧男人手中躲取白布包裹的长剑。 那男人气力已恢复了许多,松竹客和付长舌也缓过了气,见她出手,以为她要夺回封喉剑,豁然出手攻来。 厌离突然从楼梯上下来,拂尘摆动,来势看是柔软,实则不亚于剑锋。 两人立即后躲,但经过一场恶战,到底消耗过多,不敌厌离,先后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_444 而那魁梧男人早已被清酒点倒在地。清酒取过剑,将那白布重重解开,那白布原是一件白色道袍,里面裹着的长剑,模样并不出奇。 屋中的人不禁都将目光集中到清酒手中的长剑上,只见清酒峥的一声拔剑出鞘。 剑是好剑,却无神姿,不过是寻常宝剑,连清酒用的匕首都比不过。 那魁梧男人还未反应过来,说道:“怎么会这样!” 松竹客和付长舌恍然,说道:“原来我们着了你的道!” 清酒将那道袍抛给了厌离。厌离看着满是鲜血的道袍,叹了一声,认命穿上。 天寒地冻,她可未来得及带换洗衣裳。 原来先前清酒给厌离使过眼色,厌离即刻会意,解下道袍反手将背后长剑裹住,先前清酒与那白衣公子说话,所有人都注意着两人,无人注意到厌离的小动作。 其后众人一听到封喉剑,热血上头,全心扑在剑上,又有何人注意到厌离穿未穿外袍,背未背长剑这些小事上。 清酒站在那魁梧男人身前,用剑拍了拍那男人的脸,嗤笑道:“一把破剑,值得这样争。” 那魁梧男人涨红了脸,憋了好半天,吼道:“要杀就杀,废什么话!” 清酒却未动手,问道:“不知诸位从哪里听得消息,说我这里有封喉剑?” 那男人梗着脖子不说话,松竹客和付长舌不言语,另有两人躺在地上,半死不活。 清酒冷笑道:“诸位怎么不想想,封喉剑谁不想要,那传消息的人为何不自己来夺封喉剑,而是将这事广而告之。” 三人面色变了变,清酒又道:“各位这是被人推来试水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不要被人当了棋子还不自知。” 那魁梧男人灵光倏来,瞬间明悟般,看向一旁躺的那白衣男子,狠狠的瞪着,脸上肌肉抽动,暗暗骂了一声:“他娘的!” 那男人看向清酒,说道:“遇上你个狡猾的婆娘,老子认栽,是杀是刮,悉听尊便,日后你 若是遇上玄机楼那帮贱人,帮老子个小忙,多捅他一剑。” 三人引颈就戮。清酒睨了三人一眼,好半晌不动手,悠悠说道:“我可以饶你们一命。” _445 三人虽不惧死,但也惜命,听到有生机,身躯一震,看向清酒,等她下文。 “但有一个条件。” 三人一脸了然,心想:“果然如此。” 那魁梧男人道:“你说说。” 厌离不禁好笑,这男人受制于人,还一副准备讨价还价的模样。 清酒道:“此生不碰封喉剑,遇上与封喉剑有关之事,不得参与,你们若能立誓,我便信,放你们一条生路。” 清酒端详着三人神情。三人并未立即就应,很是纠结了一阵,神色才渐有松动。 好半晌,那魁梧男人正色道:“好!我奎山立誓,此生不碰封喉剑,避开一切与封喉剑相关之事,否则不得好死,难留全尸!” 言毕,松竹客和付长舌先后立了誓,清酒果真依言解开了三人穴道。 这班邪人行走江湖也有自己原则,并非完全是那等偷奸耍滑,毫无规则之人。他们要么极为守誓,要么极好面子,虽然我行我素,但有一套自己的规矩,正因如此,江湖各大门派才未赶尽杀绝。 而厌离认识的这松竹客和付长舌两人便是极好面子的人,所以在被人收拾后,多年不再涉足江湖。 清酒‘纵虎归山’,也不是随意为之。 奎山站立起身,扛起大刀,直白的向清酒看了几眼,说道:“你叫什么?” “清酒。”清酒笑道:“怎么,想下次再来找我较量较量?” 奎山道:“清酒。不杀之恩,我记住了,我奎山男子汉大丈夫,誓言说到做到,恩情该报便报,日后若有事,尽可去一封信到杭州聚贤堂,我奎山接到信件,倾尽全力为你办妥!” 那松竹客和付长舌也是一般言语,行事利落,说完也不再赘言,先后离去,而那两名半死不活的人,已不知何时气绝了。 清酒扫视了一遍狼藉的客栈,朝厌离笑了笑:“今日在这将就一晚罢,弄的这么热闹,夜里该安静些了。” 厌离无奈的叹息了一声,抬步朝楼上去了。 如清酒所言,确实安宁了一晚。翌日两人见没有烟雨楼的人找来,一早便动了身,出了甬城,往苏州去。 _446 两人策马行到一处林间,路旁有一茶棚,桌上茶水还有热气,棚中却无一人。 两人勒停了马,清酒扬声道:“雪地天寒,暗处的朋友便不要躲着了,出来相见罢。” 清朗的声音在林间远远传开,数十道身影悄然现身,踏雪无声,无一不是武学好手。 一人声音苍劲,单刀直入:“交出封喉剑。” 这行人不同客栈遇着的人,他们各个蒙面,瞧不出身份,相比之下,竟是昨日那起浑人比他们光明磊落多了。 厌离喟然长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便是无璧,也不得安宁。” 清酒冷笑道:“蝇营狗苟,驱而复返。” 动如参商(十四) 这班黑衣人气息沉稳绵长,脚步轻盈,前后将厌离和清酒围着。 这些人气势与昨日客栈那些人全然不同,昨日那些人外露,这些人内敛,内敛之人往往是深藏不露。 瞧着阵势,并非是昨日那些人那么好糊弄的。 座下马儿不安的踱着步子,清酒不咸不淡的说道:“这些畜生还真是敏锐。”好似说的马儿,却又像是另有所指。 “交出封喉剑,可免一死。你年纪轻轻,这样天资就此陨落岂不可惜,你自己要知道珍惜。” 清酒安抚着马儿,听得这句话,哑然失笑。 艳阳当空,寒林寂寂,清酒笑声清朗,她道:“这句话我都说厌了,我没有封喉剑,不知封喉剑在何处,怎的没人信。” “玄机楼到底是给出了什么,让诸位深信不疑从我这里能得到封喉剑?年轻人热血气盛,又难辨真假,一时信了便算了,诸位好些老江湖,怎么也就信了,聚众而来,为难我一个势弱女子?” 这些人自持身份,就是害怕被认了出来,使出这样肮脏手段夺剑,损了名声,这才蒙面。 有些人心虚,仿佛觉得被清酒看透一般,即便清酒目光不在他们身上,他们眼神也不自禁的四处闪躲。 “你从杭州来。” _447 清酒看向说话的人,那人将自己伪装的格外严实,蒙了面,头上裹着黑巾,将两道眉毛也给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雪地上有些泛灰,透着一股沧桑,瞧着人时并不凌厉,反倒有几分慈和。 清酒眼神冷了下去,面无表情道:“那又如何?” 似乎察觉到清酒目光有异,那人身躯一震,目光躲了开去,久久不言。 另有一人高声喝道:“你敢说你不是蔺家遗孤?” 清酒在众人目光之中下了马,走到道路中央,解下腰后两仪剑,抬眸睨向众人:“我是蔺家遗孤。你认得我?”众人只觉得她气息倏变,仿若褪下了伪装在身上的羊皮 作谎,天南地北的乱扯,一向是她所能,但涉及到一些事上,她便有些执拗,例如亲口否认自己是蔺家人。 这一句问话,没有多少反问的意思,倒是十分确定。 你认得我。 众人闻言,悚然一惊,更有人不自觉的后退半步,鞋履擦的积雪一响。 “既是如此,你也毋须再巧言掩饰,蔺畴和竹酒必然将封喉剑交给了你……” 清酒脸色一沉,陡然厉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提他们的名字!” 那人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鬓间泛出了冷汗:“你……” 林中气氛肃杀,又冷又僵,不知哪里飞来的乌鸦,扯着嘶鸣,落在堆雪的枝头。 清酒仰头笑了起来,望着清明碧空,艳阳灼热,光芒落满她的双眸,她觑了觑眼睛:“看来当年的事,你们有份了。” 长刀缓缓出鞘的声音在寂林中格外刺耳,清酒侧目看去,目光似冷电。 那人身为习武之人的直觉一起,寒毛直竖。 雪地上一道白影如风如电,厉风扑面而来,这人刀覆左臂,挡下一剑,却被震得退了三步。 一剑未了,一剑又来。 交手不过眨眼之间,一行黑衣人见状,先后出手,以众敌一。 _448 厌离不曾听清酒提起过她的身世,从一叶道人和苦缘大师口中听到的也不过是只言片语,虽然猜到一些,却不敢胡乱肯定。 听得清酒亲口承认她是蔺家遗孤,想起江湖所传的蔺家血案,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 目光从那行黑衣人身上掠过,见有人被清酒的话惊的心虚,却也非是对往事愧疚,而是害怕被认出身份来,于声名有损。 追逐力量,魔怔至此。 厌离拧着眉,心中沉重,慨然轻叹:“世上死生皆为利,不到乌江不肯休。” 话语一落,清酒已认出这些人身份,暴起攻人,两仪也不出鞘,朝那拿刀之人连出三剑,一行黑衣人悉数围攻上去。 厌离神色一变,拂尘立即带出背后长剑,身子在马背上一踏,攻入重围,协助清酒。 这些人功力不弱,人数又多,清酒和厌离不能像昨日一般轻飘飘的便制服了这些人,但要挑开那些人蒙面的面巾,对于清酒来说,并不是做不到。 一炷香的功夫,清酒已经挑下了八人面巾,叫这些人露出了真面目。 清酒一手抓着一把黑色面巾,一手提着未出鞘的两仪,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有两人慌忙的以手掩面,其余六人见事已至此,反而倒是放得开了。 其中一人语气柔和:“交出剑罢,我们也不想赶尽杀绝。” 清酒看向那人,笑了。 她满脸讥谑,唤道:“枫叔。” 那人一双眼睛沧桑,便是一开始问清酒是否从杭州来的人。 厌离听她叫这一声枫叔,直觉得凉气入喉,刀子割般的疼,也向那男人看去。 清酒笑道:“枫叔,你记得不记得,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语气轻柔,就像是与慈爱的长辈回忆往昔。 “你,你记得……”这人喉头一哽,眉头颤动,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那时候还那么小,竟然还未忘。 _449 清酒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将那些面巾一把扬了,说道:“我记得啊,豪叔和枫叔是我最喜欢的两位世叔。” “不仅如此‘义兄之恩,恩同再造,枫弟永记于心,不敢有忘,今生为牛马,侍奉兄长,亦不能报万一。’这句话,我也依稀记得。” 有人为义舍命,有人为利背亲,同样是人,差别如斯。 “我那日是瞧见枫叔如何报恩了,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当初瞧见过的那些脸,这一十四年的日日夜夜,从不曾忘。” 清酒摸了摸自己的脸,笑意不带一丝感情:“枫叔,你说我这张脸,长的是像我娘些,还是像我爹些?过了这些年,我都有些记不大清他们容貌了。” 这人退后了一步,冷汗涔涔,面对生死之时,也没曾像这般恐惧过。 倏忽之间,一道剑光从左侧袭向清酒,已有人不愿再听她多言。 两仪圈转,将剑抵开,另一人又攻了上来,暂停的拚杀再起。 厌离那方亦是被四人围住。斗得久了,厌离有些力不从心,三人在前,刀剑齐来,一人从背后袭击,挺剑刺向厌离后心。 便在此时,一道长鞭横里掠来,响起破空之声,直袭这背后偷袭厌离的人的手腕。这鞭来时迅猛,这人虽躲了过去,却十分狼狈。 这一鞭还不停,转而攻向厌离前边三人,黑鞭极长,又十分柔软,来人却将它使得灵活之极,鞭鞭切中要害。 那三人连忙避开,站定看向来人,不禁惊愕道:“极乐城主。” 雪林边上不知何时来了十几人,以雾雨为首,正是极乐城众人。 雾雨一双眼睛只看着厌离,她说道:“我才回城中,便听得你被无月教捉去,如今又遇上凌云那只狐狸,我这双眼睛真是一刻都不能离开你,否则,一眨眼就不知道你又去了哪里。” 天下会武过后,因巫常等人用行尸作乱, 而极乐城离苗疆不远,地界之中亦有不少苗疆蛊王一脉的人,是正是邪也不清楚。 眼见那些行尸可怖,雾雨不得不回城亲自处理。 安排妥当之后,便折回江南来,她不愿再放脱厌离,与数年不见相比,她用强的也要将人带回去。 才入江南地界,听说了厌离被无月教捉去的事,好在安然逃脱了,她派了人寻厌离踪迹,今日一早到了甬城,人已走了,连忙赶来,路上遇着玄机楼的势力。 _450 她曾与凌云交过两次手,那男人一次比一次邪门,心底隐隐觉得此次这男人是盯上厌离几人了,更不停歇,直追而来。 “凌云楼主没提过极乐城主也会来。” “想不到城主对封喉剑也有兴趣。” 那些人说的话雾雨全然不理,她目光一直在厌离身上,原本的笑颜在瞧见她道袍上的血迹时骤然冷了下去,顺势向厌离身侧最近的一人看去:“我的东西你们也敢碰!” 这道袍上的血迹本来是昨日用计之后留下的,厌离身上并无落伤,可雾雨方才来,哪里知道,只以为这些人出手伤了人。 而这些人听着雾雨话中的意思,更确定她这是为封喉而来。行事一如既往的霸道。 有人见她面色不善,连忙说道:“各位商议好的,逼封喉剑现身,事后各凭本事,此前不得自相……” 雾雨朝一旁抬手,她手下那名女将接过她手中黑鞭,奉上了另一条软鞭。 这鞭反射着白光,原是用银丝与金丝编织而成的金鞭,一鞭打来,能断铁碎石。 这鞭威力可远不是那黑鞭能比的。那说话的人一句未了,雾雨金鞭一扬,宛如吞天银蟒翻滚。 那人吃了一惊,他与这雾雨无怨无仇,哪里想到这人说动手就动手,持剑一拦,然而鞭身受了长剑阻挡,鞭尾自然一转,打到这人臂膀之上。 顿觉得一阵剧痛,胳膊断了一般,而手中剑与金鞭一迎,直觉得来势悍猛,有排山倒海之势,虎口撕裂,剑身兀自震颤不已。 这人惊乱之下,连退数步。 只是慌不择路,一心防备着雾雨,不防身侧一道银光袭来,从下而上,动如雷霆。 他只觉得身上一凉,鲜血飞溅而出,愣愣的跌倒在地上,看着身前站着的清酒,握着一把银光闪闪,还没反应过来,意识就已经飘远,那人面容逐渐模糊,唯独她嘴角的笑,却在一片混沌中格外清晰。 众人见了这一手,不免重新审视清酒的功力。 方才那人虽是疏忽,但就此丧命,却不仅仅是掉以轻心,实在是清酒刚才一击抓的时机太好,出手如电掣,这等功底,便是一等一的杀手也不过如此。他们想着若是换做自己,也未必躲得过去。 清酒抛起上生,改倒握为正握,她最为拿手的从来不是温和不争的太虚十三剑,而是这杀人的手段。 清酒甩去上生刀刃上的鲜血,脸上挂着的仍是没有温度的笑意。 _451 众人心被一下抓紧,狼崽子已经成长为了孤狼,如今谁是猎物,还真不好说。 另一头雾雨伤了一人,还并没有罢休的打算,金鞭一转,又向另一人攻去,那人不敢硬接,连忙后躲,一时还要留意清酒动向。 众人见状,互相交换了眼色,说道:“极乐城主远道而来是客,今日便让城主为先,吾等来日再来讨教。” 说罢,便向林中撤退。 清酒道:“来了还想走!” 话语一落,那些人未去远,倒是真的不走了。 朗朗之声响起:“说的是,各位不必急着走。” 那行人往两边分开,一人带着属下缓步踏来,长发如霜,凤眼狭长,眉间朱砂妖冶。 他步步走近,开口唤道:“肆儿。” 清酒瞳仁紧缩,心口像是被重重捶打了一拳,憎恨如罗网,冷冰冰的缠住心口,避无可避。 动如参商(十五) 雾雨啧了一声,不咸不淡的说:“说狐狸,狐狸到。” 寒鸦嘶鸣,朔风撩着清酒衣袂,她看着那人的面容,好半晌,咬着牙叫出他的名字:“千秋!” 凌云笑意和煦,望着清酒说道:“没大没小,不愿叫我姐夫,也该唤我一声哥哥。” 清酒望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人,她何其聪明,倏忽间便已明白:“千秋,凌云,千秋,凌云……” “千秋万世,凌云之志……呵呵,原来你就是玄机楼的楼主。” 清酒眼里泛起血丝,神色逐渐阴冷,她捂着脑袋,笑道:“你可知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厌离见清酒情绪大动,情状异常,收剑入鞘,飞身至清酒身旁,忧心唤道:“清酒。” 担忧心焦之意,溢于言表。 _452 雾雨在旁见得,眸色一暗,双目之中泛着冷波,目光扫了一眼厌离扶着清酒的双手,又转到厌离看着清酒的眼神上,神色愈发暗沉。 凌云微微一笑,反向雾雨道:“雾雨城主,这是也想要来争一争封喉剑的?只带这点人手,怕是不够。” 凌云身后黑压压跟着一行人,气息沉稳,少说有三十多人,加上那群黑衣人,得有五十来人,何止是极乐城众人的一倍。 凌云势在必得,可见一斑。 雾雨本为找厌离而来,人多行动不便,便只带了十几名亲众,没料得横生枝节,遇上凌云这人。 这男人邪门,上次相遇时,一头长发还只是斑白,如今已是如雪如霜,想必他那邪功已是大成。 雾雨暗忖与他交手讨不得好处,这封喉剑她虽感兴趣,但最主要的目的却不是剑,是人,没必要与他对上。 雾雨似笑非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你的好手段,但这借刀杀人的法子就别打到我身上来了。” “哦。”凌云的目光落在厌离身上,意味深长的说道:“那城主不远万里来,只是来瞧瞧热闹的?可这刀剑无眼,城主虽然功力高深,不惧这些,但伤了城主亲眷便不好了。” 雾雨嘴角沉了下来,看着凌云:“都道玄机楼深熟这江湖中人与人的关系,连烟雨楼和丐帮都远远不及,如今看来,确实如此了。” 凌云虚虚拱了一拱手,说道:“不若这般,今日权当给玄机楼一个面子,城主先回去,倘若对这热闹感兴趣,来日玄机楼登门拜访,将这热闹清如何。” 雾雨冷哼了一声,并未急著作声。 凌云一个‘亲眷’已然道尽所有,意思再明显不过,他知道雾雨为何而来,两方既然没有利益冲突,他也不愿多一个仇敌,愿意给雾雨行一个方便,让她带走厌离。 凌云的意思,清酒明白,厌离也明白。 若是雾雨首肯,带走厌离,厌离自可安然无虞。 但她不会留清酒一人,更不会跟着雾雨走。 这一次身着大难,只她两人,面对强敌,势单力薄,除非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难逃升天。 唯一能争上一争的办法,只有让雾雨插手,尚能拖到烟雨楼援兵赶来,然而此事与雾雨无关,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她凭什么来做。 厌离目光触及雾雨,瞧见雪地里的女人披着白裘,长身玉立,一双目光冷沉沉的盯着清酒看,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_453 厌离一瞬想起多年前在无为宫,她跪在师父尸体前,房屋起了大火,火烧的辟啪响,烧的暗沉的黑夜通红,雾雨在一旁看着她的生父,她的师父,也是这般的目光。 厌离心中一凛,想要开口求雾雨相助的话转了回去。 厌离阖眸轻叹,再次拔出长剑,与清酒并肩而立,说道:“罢了,生死有命。” 清酒看向厌离。厌离洒然笑道:“倘若你我时运不济,丧命于此,黄泉路上有人作伴,倒也不会太冷清。” 凌云重新打量着两人,颇有深意的笑道:“肆儿这朋友至情至性,能与你生死相依,关系非常啊。” 此言一出,雾雨眉头轻拢,透出几分不悦。 清酒听得这句话,神色一冷。她以为凌云动了捉厌离威胁她的心思。 这男人从来是深藏不露,有百面,有千面,她并不十分了解这男人真面目,唯独有一点她能确定,这人的奸伪狡猾,歹毒非常,绝不会变! 清酒叫道:“厌离。” 厌离斜里望了她一眼,见清酒展颜,清朗一笑,那笑颜带着少年人不沾世俗的纯美,在清酒脸上,是极少见的。 “今生得遇你,是我之幸。” 这笑意叫厌离愣神。清酒身形一晃,眨眼间欺至厌离身前,手刀打向厌离颈后。 厌离瞳仁一缩,闪避不及,方道一个:“你……”后颈一痛,两眼一黑,晕了过去,身子软软跪倒,被清酒接在怀里。 清酒歉然一笑:“我好好跟你说,你必然不答应。对不住了。” 雾雨瞧着清酒搂住厌离,脸色更差,握着金鞭的手紧了一紧,还是忍住了没有动手。 清酒托着厌离,手掌在厌离后腰上一使力,将厌离向雾雨推去。 雾雨下意识的将人接在怀里,厌离昏晕过去,身子完全无力,便要跪倒下去。 那女将见状,要上前来帮忙,斯羽抬起手臂,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过去。 雾雨一手扶着厌离的背,另一手环过她双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_454 清酒她脚尖轻佻,将厌离落在雪地上的剑和拂尘向雾雨踢了过去。 雾雨不闪不避,泰然而立。斯羽穿云向前一探,化解了长剑和拂尘凶悍的来势,长剑和拂尘坠落之时,已有两人接在手中,好好收着。 清酒又恢复了先前那冷漠的表情,说道:“你欠她的。” 雾雨冷淡的看了清酒一眼。相看两生厌,大抵如此。 雾雨抱着厌离,毫不留恋的带着极乐城众离开了,身影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雪地中。 凌云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拦的意思,他虽动了意,但此刻权衡利弊,捉住厌离和与雾雨为敌,显然是次之的选择。 许多事他爱细细计较,慢慢撒网,这是智谋,也是乐趣,即便今日放过,来日仍旧有机会捉来,眼下最重要的是捉住这个逃了一十四年的漏网之鱼。 清酒道:“已没了他人干扰,今日我们便来算一算旧账罢。” 清酒面上风平浪静,心中已似怒海波涛,恨意纷纷,绝难破除心中魔障。 两位大师所有的感化教导,不论什么清净心,什么欢喜心,什么柔软心,还是堪破、放下、自在,宽恕己身,在此刻无一不是不堪一击。 世事如此,她大抵也只能带着因果在苦海里挣扎。 凌云道:“肆儿,我也算得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何必弄得如此剑拔弩张,我俩好生说说话不好么?你可知我寻了你这么多年,年前见你,竟没能认出你来,芷儿若是知道……” “你不配!”清酒眼眶赤红,斜乜着他:“你不配唤我的名字,你不配与我说话,你更不配提起她的名字!” 清酒狠狠说道:“我宁愿我当年就死了,也不要救你这狼子野心的畜牲回我蔺家,害我二姐一生,害我蔺家 满门!” 清酒道:“千秋,世间虚伪歹毒,无人能出你右!” 当年不识虎狼真面目,将他救回家中,尽心照看至痊愈。这人天生是演戏的料子,装得好一个温润仁善落魄公子,博得长辈赏识,博得家姐倾心,如今想来,原来一切从一开始救人就是计。 仁慈之心,换得如斯算计,除了恨苍天无眼,清酒什么也做不了。 侥幸逃脱一死,即便习武,学了杀人的手段,通过师门寻找仇人复仇,找到的却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人物,真正的主谋,那穿着的一身大红的新服是由蔺家血液染就的新郎官,不知去向。 _455 清酒只知道他名千秋,孤苦伶仃,孑然一身,被自己所救,拜在蔺家门下做了门客,其余的竟一概不知了。 何处去找他,一丝有用的信息也没有,无数个日夜寻不到,连爹娘家人的音容都渐渐淡去,唯独千秋的脸越发清晰。 因而十四年不曾见面,即便他一头青丝化白发,相遇之时,也一眼认出了他。 “家仇十四载,不报枉为人。”清酒一把将两仪灌入雪地,两仪剑插入土中一尺。 这班人,不配她用两仪剑。 她动如风驰,众人虽在她提起两仪剑时已有防范,却在她弃剑攻来后,仍无法挡下迎面一击。 这一掌如泰山压来,那抵挡的两人不知厉害,听得有一人叫道:“是大悲掌,不可硬接!” 两人听过大悲掌威名,哪里敢拦,然而掌风袭至心脉,不拦是死,拦了或可一搏,两人齐出掌来对上清酒。 几乎是内力相抵一瞬,便是摧枯拉朽。两人吐血飞出,跌在雪地上,瞬间毙命。 两人知道清酒青年奇才,武学远胜同龄之人,却总也还在一个宗师范畴,却没料到这人一出手,身上内力赫然是一个功底不下六十余年的绝世高手。 其中一人佩剑被掌力震得飞向空中,清酒手一扬,将长剑稳稳接在手中,剑芒似这铺了一地的白雪。 风声飒飒,清酒看着众人,说道:“血债难消,唯有以命相抵,不论是我,还是你们。” 那群黑衣人身子紧绷,分明只有一人,却还是心中惊悸不已。 清酒长剑一挽,白雪飞扬,毫不犹疑朝众人杀来。 这把剑不是两仪,它有锋有刃。她使的剑法也不是太虚剑法,用之前问心,这些人是不是该杀,用此剑法是否无愧于心,她用的是鬼门的剑法,动了手,不问该不该杀,只有你死我生。 一片黑影之中,白雪翻飞。凌云在一旁观战,并未急着动手,他道:“诸位,动手注意着些,伤了她四肢不要紧,莫伤着脑袋,伤了肺腑不要紧,可要护着她心脉。” 清酒出手狠辣,内力磅礴,用之不竭。 一顿饭的功夫,黑衣人死伤过半,且蒙面的面巾悉数被揭了下来,众人望着那半身染血的女人。她眸子明亮,越战越勇,真真似从地狱爬上来讨命的恶鬼。 那被清酒称为枫叔的男人看向她的面旁,有一瞬的恍惚,以为是他那义兄回来了。 _456 这一下吓的六神无主,浑身剧颤,口里怪叫一声,竟转回了身,连滚带爬的逃走了,口里浑喊着:“是义弟鬼迷心窍,兄长恕罪,兄长恕罪!” 一路逃开,那行黑衣人早已生了惧意,此时见有人撤退,纷纷伺机逃开。 清酒分/身乏术,那行黑衣人朝不同方向逃离,终究是叫他们逃走了九人。 清酒解决了身前最后一人,待要去追赶,一侧一柄短刀朝清酒飞来。清酒朝后纵身,躲了开去。 清酒朝一旁看去,玄机楼众人围 了上来,终于是打算动手了。 清酒有些气喘,喉头泛上的血腥味被她强行压了回去,身体之中的内力,她炼化的十之有八,如今强行使出十成内力,必然被反噬。 凌云身后站着两人,一身腰间挂着一把柳叶刀,一人也是一身夜行衣妆扮,两鬓花白。他二人往前踏入一步,正打算动手。 凌云抬手一拦,说道:“我来与她叙叙旧,也正好试试剑。” 一名属下双手捧着一把剑走上来。凌云握住剑柄,长剑峥的出鞘,剑身在雪地映衬下发出妖冶的暗红光芒。 清酒蹙着眉头:“哀鸿……” 这把剑,鱼儿分明将它抛入了成王墓里的深渊,怎会…… 凌云看着手中的剑,笑道:“这是一把好剑,为了捞回它,可是花了我不少功夫,但是这把剑虽好,果然还是不及封喉。” 清酒剑花一挽,不待他多言,朝他命门攻去。 凌云不躲反攻,哀鸿夹着一股阴森之气,叫人寒毛直竖,心生畏惧。 清酒剑意迅疾,凌云剑意诡谲。然而这兵刃上占了上风,清酒与其交手之时,心神总是被哀鸿影响。 凌云功力远胜过鱼儿,对于神兵颇有研究,这些神剑,用起来自然要些法子,那时鱼儿也不过用出些皮毛,然而此时这哀鸿剑在凌云手中,其威力十成被其用出了八成,神威悍然。 三招之下便折了清酒手中兵刃。 清酒朝后闪避,顺势打伤两名玄机楼的人,夺过一人佩剑,与凌云再次交上手。 _457 斗得片刻,清酒心中恨意越发浓烈,恍恍惚惚之中眼前血红一片,仿若当年的西湖。清酒出手更为激进,额上全是冷汗,她知道此刻得速战速决,再这般耗下去,被哀鸿所控,必然要输。 然而晃神之间,那两鬓斑白的黑衣人突然加入战局,与凌云一左一右夹攻清酒。 凌云显然也没想到,这人不经自己同意,便来插手,还下的死手,似与清酒有不共戴天之仇。 凌云恼道:“君震!” 清酒神思一震,忽觉得这名字格外熟悉,一失神之下,君震一掌打来,清酒匆匆防守,被震偏一步。 凌云一剑刺来,锋利的剑刃直接刺断清酒手中的长剑,被君震这么一扰,剑锋失了准头,竟刺入清酒的胸膛正中。 凌云见失手,脸色遽变,急忙上前要点住她穴道止血,缓住她心头一口气。 就在他近身之时,变故陡升,原本萎顿在地的人,忽然暴起,不知何时扔弃了断剑,手中握着一道短短的寒芒,朝他心口刺来。 两人离得本近,哀鸿这一剑似又刺中清酒命脉,凌云慌神之中本没有多加防范。 而哀鸿还刺在清酒体内,重伤之时,谁料到她竟撞着长剑,任凭长剑透体而出,只为离得凌云更近,将上生朝他心口刺入。 电光火石间,凌云抬起左手一拦,上生如入油脂,刺透他右手,那一下的猛力凌云抵挡不住,又叫其前进半分,刺入心口。 入肉半分,凌云心下一凛,没想到清酒如此之狠,当年撒娇撒痴的丫头,如今就是一匹恶狼。 清酒胸前血流不止,鲜红的血珠子像南天烛,一颗一颗滴在雪地上,然而她双眼分外明亮,脸上的笑意也格外畅快。 清酒手上再一使力,上生又进半分,凌云‘唔’的一声。 那持柳叶刀的人迅速走来,拿着刀便要将清酒直接斩首。 凌云冷着脸叫道:“住手!” 凌云问清酒道:“封喉在哪?” 清酒手上用了扭力,上生一转, 直接斩断了凌云左手:“去阴曹地府,叫阎王爷告诉你罢!” _458 凌云一声痛呼。清酒上生再刺凌云心口之时。凌云一把拔出哀鸿,向后退去。 清酒胸口血液如泉涌,跌跪在地,意识仿佛被上了镣铐一般,重沉沉的。 动如参商(十六) 凌云先前急乱之下退开了三丈来远。君震因着插手,早被那挂着柳叶刀的男人压着退到外侧。 凌云收起哀鸿,捂着断手,面色铁青,他横了君震一眼,向守在清酒身侧的两人抬了抬下巴。 那两人警惕上前,才一近身,忽听得一声清啸:“你们这帮孙子,看招!” 那人轻功极高,何时到的队伍外围,众人也没察觉,只听到这叫声,下意识一看。 一道青影袭来,左袖一扬,刺刺劲风声响,一片暗器使出,似落了漫天黑雨,右袖一挥,一团白/粉落下,被风一吹,无处不是。 众人陡然一见,知那白/粉有毒,连忙掩袖护住口鼻,刀剑抵御落下的暗器,一时之间手忙脚乱,包围圈露出了破绽。 那道青影一冲而出,落到清酒身旁,将人背起,一把拔出两仪,转脚就走,没得丝毫多余的停留。 他整个人快如掣电,来去只见一道虚影,也只在背起清酒时,停留的一瞬叫凌云看清他的面目:“两袖清风,阳春!” 凌云冷声喝道:“飞絮!”话音一落,那腰悬柳叶刀的男人便飞身追出。 阳春还在名剑山庄的时候磨着莫问和唐麟趾要过一些保命的东西。 他行走江湖,虽然轻功卓越,但手上功夫不行,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倘若有个万一,跑不动了,至少还得有个保命的手段。 他知道莫问和唐麟趾手段,这一人擅长各种药毒,一人是唐门高徒,精研各类机括。 跟着两人好说歹说,撒泼打滚,从莫问手里讨到一味一沾皮肤立即麻痹的迷药,唐麟趾又给他做了一件精巧的暗器,正好藏在他宽大的袖中,拨动机括,百枚银钉立时飞射而出。 万想不到第一次用,竟是这样的场合。 这些暗器遇着功夫中等的,还有些威力,遇到功力高深的,却也派不上多大用场。若不是阳春轻功绝伦,来的无声无息,悄然间出手打得凌云等人措手不及,却也不一定能碰到清酒。 阳春一背起清酒,撒腿就跑,脚一点地,身子便蹿出许远,宛若蜂鸟。 _459 阳春往甬城的方向飞身而去。他轻功天下第一乃是公认的,并非虚名,若论轻功的持久力,自然比不过解千愁几个老妖怪,但若是只论快,无人及他。 而飞絮是玄机楼的刺客,轻功也不低,阳春为着烟雨楼的事见过他一次,已有领教。若是此时此刻,只他一人,摆脱飞絮追击不是难事,但是此时此刻他背上还背着清酒,不免慢些,叫飞絮紧紧跟在身后,而远处跟着的数道黑影,显然是玄机楼众人穷追不舍。 阳春一头冷汗,他天生怕事,遇事逃为先,以前见识过飞絮的手段,对上这人,他相信只过一招自己便会身首异处,他很是惜命,若是平常,遇见飞絮唯恐避之不及。 然而方才他却一反常态,招惹了这帮煞神,因为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然做出动作。 清酒靠在阳春肩上,神态恹恹:“阳春……” 阳春因为紧张,把控不住,声音怪异的扬起:“清酒姑娘,是我!” 隔了好一会儿,阳春以为清酒不会再说话的时候。清酒声音微弱,说道:“放我下来,带着我,你逃不过的。” 阳春有些激动,声音发颤:“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我阳春虽然贪生怕死,也没有舍弃朋友,自己求生的道理!” 阳春感觉到背上濡湿了一片,血腥之气浓厚,他想起先前冲入之时,看到的清酒胸前的伤,狠狠的摇了摇头,说道:“清酒姑娘,你不要担心,到了甬城就安全了。” “我和鱼儿姑娘还有齐大哥收到了烟雨楼的信,宫商宫主亲自选了一批七弦宫好手,和我们一起到杭州来寻你,还有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两位庄主派了几名高手在暗中保护鱼儿,这一次出事,两庄的人全都显了身,说任鱼儿姑娘差遣,咱不怕他们!” 又隔了一会儿,才听清酒缓缓叫了一声:“鱼儿……” 阳春道:“我们从扬州赶到甬城,听说城里闹了事,一打听才知道你已经出了城,走了另一条路回苏州。我脚程快,所以先赶到了这里,过不了多久,鱼儿姑娘和宫商宫主他们也会到了,你不要担心!” 说话之间,背后响起破空之声,阳春机警的往一侧一躲,一柄短刀贴着他小腿擦过。 这往一旁躲,劲力歇下来,飞絮立刻追了上来。 阳春仍旧没命的跑,但是眼见飞絮越来越近,脑海里只浮出四字‘吾命休矣’。 却在此时,身后响起一阵奔马声,紧接着便是刀剑相交之声。 背后风响,似乎又来了一人。阳春听得一声怒喝:“小子,敢算计老子义妹,老子叫你死无全尸!” 阳春辨出是豪云声音,竟忍不住喜极而泣。他偏头看了一眼,只见远处烟雨楼的人和玄机楼的人打成一团。豪云斩马/刀狂舞,彪悍无伦,与飞絮战在一处。 原来阳春他们从扬州来,与清酒岔开了。烟雨楼的人却是从苏州来的,豪云游游荡荡,年后正好在江南,流岫留意到这人,便将这人也请了来。烟雨楼的人赶来甬城,此时正好在这一条道上遇上了。 _460 阳春目光一掠,见几道身影赶来,其中有凌云和君震两人,他虽不认得凌云,却也知道他是这一行人中发号施令的,脚下更不敢停,只管往前飞驰。 不知逃了多久,他一颗心总是提着,不禁气喘吁吁,待再留意,身后静悄悄的,没了打杀声,也没了人追赶。 他还来不及松口气,背上的人一声低吟,吐出几口血来。这吓的他冷汗直冒,脚步更快了:“清酒姑娘,你撑住,我们来之前,莫问姑娘来信了,她不日便到。莫问姑娘医术通神,她一定能治好你的,一定能!” 清酒抓住他胳膊,声音像是咬着牙用力发出的:“阳春,我托你三件事……” 阳春听她这话颇有些交代后事的意味,更加慌乱,说道:“不成,不成啊!清酒姑娘,小弟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事还是你身体好后,亲自去做!” 清酒又咳嗽了两声,嘴边溢出的血液殷红,她阖上眼,虚弱的说道:“我求你……” 阳春喉头哽住,张了张口,半晌只能应出个:“嗯。” 清酒缓了两口气,说道:“第一件,将这两仪剑交还给无为宫,让他们向一叶道人带一句话,‘学生无德,有负厚望’” 阳春喉头艰涩,道:“好。” “第二件。”清酒摸向腰间玉箫,滑了两次手,方才取下:“将这玉箫交给宫商……” 阳春等了半晌,没听到第三件,清酒声气越发微弱,他急道:“还有呢?” “还有……”清酒要待取上生,手中无力,眼中望去,只见这世间白茫茫一片,她怔然半晌,说道:“鱼儿,鱼儿……让鱼儿回九霄山庄……” 阳春道:“好……” 话音未落,清酒双手无力垂落,玉箫从她手中落下,落在雪地中。 阳春停了下来,唤道:“清酒姑娘……” 不见回应,脖子上沾染的一片血迹都已冷透了,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清酒姑娘!” 方欲回头,忽听得峥的一声响,脑海中一痛,脚 下一个趔趄,直直栽倒,倒下去时,模模糊糊看到林中有个人影,还未辨清便晕了过去。 _461 再次醒来,是被人叫醒的。 还未睁眼便被人可劲的摇晃,又是拍脸,又是掐人中,他茫茫然睁眼,看清身前的人,懵然道:“齐大哥……” “醒了。” 阳春愣了片刻,忽然浑身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像身上着了火一般蹦跳起来,四下里一望,满头满脸的冷汗:“清酒姑娘呢?清酒姑娘呢!” 齐天柱手里拿着那把两仪剑。鱼儿便站在一旁,手里握着那只沾了血的玉箫:“我们到的时候,这里只有你。” 阳春回想起昏迷前一刻的事,如遭雷击,跪坐在地上,好半晌回过劲来,垂着雪地,张口怒骂:“这帮没人性的狗贼,连清酒姑娘的尸身都不愿放过,好歹毒,你们好歹毒啊!” 鱼儿朝后退了两步,堪堪站稳,调整了呼吸,仍止不住声音发颤:“阳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阳春正沉浸在自己悲愤之中,哪里注意到鱼儿异状,他爬过去抱住鱼儿和齐天柱的大腿,涕泗横流,哭道:“齐大哥,鱼儿姑娘,小弟对不住你们啊!” 鱼儿咬着的下唇几欲见血,身子摇晃着便要跌倒。她身侧一人连忙扶住,担忧道:“少庄主。” 宫商抱着瑶琴‘裂石’,他心中虽急,语气依然温和:“阳春,你先将事情经过清。” 阳春抽抽噎噎,将如何救出清酒,清酒如何重伤,如何奔逃至此,如何遭人偷袭,晕了过去,简略告知。 鱼儿目光远眺,这来去只有一条路,两边是雪林,来路他们没遇到什么可疑的人,去路有烟雨楼的人拦住,再就是两侧雪林…… 鱼儿望到一处,神色一凝,慌忙走去,步子凌乱。 路边积雪之上有两三点鲜红,往前走两步到雪林之中,前边细碎的落了些血迹,如散在雪中的血红浆果。 鱼儿整个身子如坠在冰窖中,感觉迟钝,但脑子却格外清晰。她足尖一点,朝着血迹追去,阳春连滚带爬,连忙跟着一块去了,齐天柱和两大山庄的人见状,也跟了过去。 宫商没有带着七弦宫的人跟着,而是前去帮协烟雨楼。 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飘飘扬扬的又下起了雪,寒风一吹,呜呜咽咽的。 越过雪林,穿过原野,灰濛濛的一片世界。鱼儿停在江前,望着浩浩江水,天地一色,格外凄凉。 鱼儿四处望了一望,附近别说船家,连半个人烟也没有,血迹在此处便断了,这寥寥线索也就此没了。 _462 鱼儿在原地站了半晌,大雪立刻便落了她一身。便是有血迹,此刻也大概被大雪掩埋了。 这雪落了一冬,将整个大地都盖住了,盖住了屋舍,盖住了密林,盖住了江湖,唯独盖不住人的悲欢离合。 鱼儿冲着江喊道:“清酒!” 声音在江面上远远传开去,无人应和,如悲鸿孤鸣。 鱼儿身子一晃,心火灼烧,呕出一口血来,两眼发黑,向前倒去。 两大山庄的人大惊:“少庄主!” “三小姐!” 齐天柱将人接在怀里,焦急唤道:“丫头!” 如鱼化龙(一) 鱼儿再醒来已是七日后,当所有的记忆还未归拢来,她一睁眼,望着虚无的空中,茫然若失。 屋外响起交谈的声音。“鱼儿如何了?” “已经请了城中的大夫看过,说是忧极哀极,火热亢盛,伤了五腑,开的药也喂下去了,但人一直没醒。丫头一直最爱黏着清酒,清酒这事对她,唉……”齐天柱一声长叹,不愿多谈,转头说道:“如今莫问妹子你回来就好了。” 两人走到门边,门外守着的两山庄的人,见了两人抱拳行了一礼。 莫问道:“这是?”魏冉痊愈之后,莫问便赶回扬州,路途中收到烟雨楼来信,得知有人要算计清酒,转而往杭州来,才赶到甬城,见到城中竟有不少烟雨楼的人走动,上前一问,才知自己晚回一步。 清酒失踪,鱼儿昏迷,急急找到了鱼儿一行人歇脚的宅院。来的匆忙,这些事中的细节她还有许多不知道的地方, 齐天柱道:“这是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的两位兄弟,这事我之后再与你细说,先进去看看丫头。” 那两人不认得莫问,但见齐天柱抓着这人,一副得了救星的模样,猜到这是一行人中的那位神医,当下恭敬的让开了身子。 两人推门而入,便看到鱼儿已清醒,坐在床头。 齐天柱大喜:“丫头醒了!” _463 鱼儿声音暗哑:“齐叔,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去吩咐人给你弄点吃的来,你想吃什么?” 鱼儿方要道‘不必麻烦了’,她实在没胃口。 齐天柱已道:“嗨,莫问妹子刚回来,餐风饮露,怕也是没吃好过,我给你们都弄点来,想吃什么吃什么!”齐天柱匆匆出去,唯恐慢了一步,饿着两人似的。 莫问将包袱放在桌上,如往常一般,轻轻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鱼儿咬着下唇,紧紧抓着身前的锦被,一双手止不住颤抖。 莫问走来坐在床边,握住鱼儿的手。 鱼儿说道:“莫问,我没事。” 莫问看着鱼儿那副快要哭了的模样:“有事没事,也得我看过之后再说。”莫问执住鱼儿的手腕,摸着她的脉,依旧是面无表情,只一双眼睛阖着,敛尽万种情绪。 莫问把过脉后,说道:“急火攻心,是心病,药石能医身,不能医心,你跟着我学医也有两年了,这些道理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 明白又能如何…… 齐天柱送了吃食进来,阳春也正好从外边回来,四人围成一桌,唯有莫问动筷,其余三人哪里吃的进去。 莫问道:“你们怎么不吃?” 鱼儿面色苍白,手里拿着筷子,手腕无力的搭在桌边。 莫问给她夹了菜,放在碗中:“鱼儿,你昏睡多日,须得补补,不可不吃。” 鱼儿垂着眼睑:“我……” 莫问道:“若是清酒在,她定要说说你的。‘民以食为天,委屈了什么也不能委屈了肚子’,她说的。” 阳春和齐天柱没听过清酒说这话,但见识过清酒厨艺,知道她在吃上面一直挺讲究的。 _464 鱼儿抬起手,缓缓吃了起来。阳春和齐天柱一见,松了口气,在心中给莫问赞了一声。 莫问吃饱了饭,鱼儿也才用了小半碗,放下了筷子,问阳春道:“阳春,烟雨楼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几人吃饭前,阳春绝口不提那边的事,就怕这话一出口,叫谁都没了食欲。 阳春犹犹豫 豫,看了三人一眼,吞吞吐吐的说:“那凌云狡诈的很,一见形势不对便撤走了。烟雨楼捉到几个玄机楼的人事先都藏了毒,一被捉住也服毒自尽了,虽有宫商宫主协助,却是一无所获。至于清酒姑娘,按着时间推论,应当不是被凌云等人带走的,但流岫少楼主说,说若是玄机楼事先在路上埋伏了人,那就,那就另当别论了……” 莫问瞄了一眼鱼儿脸色,转而问道:“怎么不见厌离,麟趾和花莲,他们三人做什么去了?” 阳春搓着手,回想起年前的热闹,如今再观现下众人四分五裂,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花莲兄弟捉拿美人骨,当时不在清酒姑娘身边,如今得到了消息,正在回来的路上,应当快到甬城了。唐姑娘是最先得到有人要暗害清酒姑娘的消息的,金城的烟雨楼派了人为唐姑娘带路,她本该是最先到的,可是,可是……烟雨楼说,在路上发现了那烟雨楼两人的尸体和另外几十人的尸身,其中一人还是那个燕家的二公子燕翦羽,流岫姑娘说那几十人可能是玄机楼派去的……” 齐天柱和鱼儿也是第一次听这事,心下一紧,问道:“那麟趾呢?” 阳春道:“没见到唐姑娘,那地方找遍了,也没得丝毫踪迹。” 莫问道:“厌离呢,我来时听说她是和清酒一起的,她也是和清酒一起失踪了?” 阳春摇了摇头:“不知。”连厌离有没有遇上清酒都不知晓。 众人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冷,屋中的气氛沉重异常。 阳春僵硬的笑了笑,说道:“没找到人却也不是坏事,唐姑娘说不定是迷了路,厌离姑娘说不定是错过了,走到杭州去了……” 一时间四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就怕一开口失言,触及谁的痛楚。 屋中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鱼儿站起来身,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一连三天,仍是任何消息也没有,就连玄机楼也像是避风头般藏隐在暗处,无处可寻。 众人虽不愿意去想,但心底都明白,唐麟趾和厌离都不是蠢笨的人,若是没事,定然设法联系众人,两人处境本就不容乐观,现在没有任何联系,那必然是出了事的。 而清酒,不论是主要调查的烟雨楼众人,还是帮协的七弦宫和两大山庄的人,心里都是认了‘死要见尸’,因为按着阳春的描述,众人心中已认定了清酒绝无生还可能。 _465 待得第四日,花莲终于归来。 鱼儿听到消息,放下手中喝了一口的药,转身就往厅中走。 见到花莲时,鱼儿险些认不出他来。 花莲与众人在一起时,从来是个干净俊俏的美公子,时而轻浮无行,时而优雅温润。许是自家人瞧自家人最好,鱼儿一直认为这世间男子没得能比过花莲和齐天柱的。 然而厅中坐在莫问身旁的人,风尘仆仆,下巴长了胡须出来,没有修理,青黑的一茬,双目沧桑,失却了往日神采。 桌上摆着一个包裹,包裹底部血红一片,他怀抱着一个瓷坛,和莫问在喝酒。 如今没了人管束莫问了,她想喝多少都可以,但也只饮了一杯便放下了。 花莲双手抱着那瓷坛举起:“我杀了美人骨,追他路上不慎叫他惊动了鬼门,所以费了些功夫,晚了这些时候。” “他胡言乱语,我也不知他那些骨头哪个才是我要的,便全部烧了,心想如此也好,里边总有她在,而那些姑娘遭受这畜牲杀害,死后骨肉分离,不得安宁,我将她们都带回杭州去安葬,也算是积点阴德。我又将美人骨脑袋砍了,让他尝尝死无全尸的滋味,我也好带回来叫虎婆娘去交 任务,让虎婆娘去交任务……”说到这里,花莲便不再说了。 花莲那般颓然,叫鱼儿瞧见了心底一绞,往日风流倜傥,神采奕奕的人变作了这般,让她见哀情更觉恻然。 花莲在宅院歇了三日,对清酒三人的事绝口不提。 鱼儿从阳春那里知晓,花莲是在回来的路上便收到了烟雨楼的消息,对发生了什么一清二楚。 鱼儿渐渐有些不安,这不安在第四日落到了实处。花莲要启程回杭州:“小鱼儿,你要跟我一起回去么。” 花莲依旧是没精打采,昨日他拿了些清酒的衣物,告诉鱼儿说‘以前问她以后想安定了,在何处落脚,她张了口,笑了一笑,说不一定能到那时候,我想她原本是要说回家的……尽管那里什么都不剩下了’。即便不见尸首,花莲也要带这些衣物回杭州去,做个衣冠冢。 天地灰暗,雪落不止,所知所感皆是冰冷,却也不知这是天气所致,还是心境所致。 鱼儿勉强牵出一抹笑来,仍是想笑着送花莲离开:“我要回九霄山庄去,她要我回九霄山庄去。” 或许是这笑太过难看了,花莲走来摸了摸她的头,自从她及笄,花莲便不曾这般摸过她。 “你若是在九霄山庄住不习惯,便到杭州花家来找我。” _466 莫问,鱼儿和齐天柱在雪中送花莲,鱼儿忆起那日从扬州送清酒去杭州的画面。她取出司命,物在人不再。 花莲也问过莫问和齐天柱是否要和他去杭州,两人一道拒绝了。 齐天柱大仇得报,这一辈子也没了什么执念,唯一的祈愿,也只有看着鱼儿好好长大。 次日,便是莫问的辞行。她去找鱼儿和齐天柱时,包袱都已收拾好了。 不论是清酒,还是唐麟趾和厌离,依旧觅不到关于她们的一丝信息。但他们不可能永远停留在甬城等消息。 鱼儿双手握紧了松,松了又握紧,好半晌,低低开口道:“你也要走么?” 莫问道:“我去找解清酒蛊毒的法子。”她从花莲那里知道清酒三人追杀美人骨的经过。美人骨并不知晓裂心蛊的解法,她猜想连鬼门的判官都极有可能不知道这解法,所以只能从别处入手。 鱼儿惊诧的看着她。莫问看破她所想,说道:“他们都觉得清酒死了,总要有一个人相信她还活着。” 鱼儿鼻子一酸,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 莫问怕了拍她的肩,待鱼儿抬头来看她时。莫问拉扯着自己脸皮,做了个僵硬的微笑:“我会定时回信来的,也会打探厌离她们的消息,你回了九霄山庄,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好好习武,若是他们待你不好,尽管去找花莲,不要怕扰了他。” 两人一走,不久后,烟雨楼和七弦宫也相继回去了。 鱼儿知道豪云和宫商了解清酒过去,至少了解部分过去,原是想和两人说说话。 及至如今,鱼儿对清酒的过去还是知晓不多,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然而豪云这人,一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来时她不知晓,走时她也不知道。而宫商,他从阳春那里接过那只玉箫,便一直郁郁寡欢,怅然回了七弦宫。 最后一人来向鱼儿辞行的是阳春,他背负着两仪剑,规规矩矩向鱼儿和齐天柱两人一躬到底。 鱼儿问道:“去无为宫交还了两仪剑后,你打算去何处?” 阳春道:“我与少楼主说好了,帮协烟雨楼寻觅清酒姑娘三人的踪迹。” 阳春目光坚毅,发着光亮:“鱼儿姑娘,我一定会找到清酒姑娘的,就算只剩一具白骨,我也给你们找回来!在此 之前,齐大哥,鱼儿姑娘,你们要好好保重。” _467 阳春走后,鱼儿几人便动身回九霄山庄了。 道路不好走,又时不时飘些雪。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的人听鱼儿说愿意回庄后,喜不自禁,有鱼儿昏迷七日在前,待她越发小心,生怕在将鱼儿护送到庄之前出了什么岔子,雇了马车,不让她骑马,怕她受了一点凉,受了一点惊。 这日到了九霄山庄地界内,路过一处桃树林。北方桃树一般是花落后发芽长叶,冬末的桃树还只是光秃漆黑,看过去十分萧条。 齐天柱坐在马车外驾车,看得此景,想起当年雁翎山下片片桃林,鲜艳欲滴。 往日瞧见未开的桃树倒也不是这般触景伤情,当年大家热热闹闹一帮人,瞧见再萧瑟的景致也觉得热闹。这一次只余他与鱼儿两人,许是心境所致,竟也如那些初经别离的毛头小子长吁短叹。 齐天柱正看桃林出神,忽听得马车内一阵细碎的响声,像是一盘豆子洒落在地的声音。 齐天柱掀开车帘,问道:“丫头,怎么了?” 鱼儿跪在马车内,手上拾捡着什么,她抬起脸来,一双眼睛垂着泪珠,一颗一颗:“齐叔,佛珠断了。” 清酒赠送给她的佛珠从中断开,佛珠散了一地。鱼儿无声的落泪,手足无措的捡着佛珠。 齐天柱躬身进入车内,也一起捡佛珠。 齐天柱拿了一方手帕来兜着,将佛珠找齐,一百零八颗,虽是整整齐齐,一粒不少,但绳断了,便串不起来了。 鱼儿仍是跪坐着,捧着佛珠,喃喃道:“为什么……” 齐天柱看她满身死寂之气,心里一疼,将她搂在怀里,说道:“丫头,哭罢,哭出来就好了。” 好半晌,鱼儿在齐天柱怀里压抑的呜咽起来:“她离开之前,分明说很快就能回来,为什么,为什么转眼之间,都走了……” 齐天柱扶着她的脑袋,叹道:“人这一生有许多遗憾,便是因为这悲欢离合,谁也料想不到。” “会走的强留不住,但是缘分未断,人生漫漫,丫头,相逢定有时。” 如鱼化龙(二) 九霄山庄同七弦宫一般坐落在城中,不如名剑山庄那般富丽堂皇,但也有百年武学之家的气派。 君临一早站在门外亲候,见过大风大浪的君庄主,此刻却在门前走来走去,心神不宁。 _468 “庄主,来了!” 只见东道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八骑护在左右,在门前停稳。 君临理了理衣襟,两袖一摆,对着齐天柱一拜,说道:“齐兄,一路护送鱼儿,让你受累了。” 齐天柱跳下马车来,扶住君临双手,笑道:“君庄主言重了。” 一双素白的手掀开车帘,狐裘裹着鱼儿纤弱的身子,隽秀清灵的人儿在这雪白世界中,显得越发娇嫩,惹人怜爱。 君临看向着鱼儿,距上次相见也没过多久,但他瞧着鱼儿却消减了许多。 鱼儿下了马车,走到君临身前,向他行了一礼,拜道:“君……”她习惯的便要唤君庄主,然而这一次回来,万不是什么做客的,有些事迟早要习惯,便即改道:“爹。” 君临愣了片刻,没回味过来,猛然间醒悟鱼儿叫了什么,连忙应道:“诶。” 反应过来,紧接着不禁又高了声音,应了一声:“诶!”脸上笑意可掬。 鱼儿见君临只因自己这叫的一声‘爹’便如此高兴,心中反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君临走来牵住鱼儿手腕,说道:“来。”便要带鱼儿进门。 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回想起来这身后还有客人没招呼。从来礼数周到的君临,现在为着一声‘爹’,喜不自禁,倒有些恍恍惚惚了。他忙向齐天柱几人道:“诸位舟车劳顿,请一起入庄,让君某好好款待。” 名剑山庄的人还骑在马上,并不下马,听到君临的话,也只是向他抱了抱拳:“君庄主,我们的职责是保护少庄主,如今既然将少庄主安全送到了九霄山庄,我等也该回名剑山庄覆命了。” 这几人拉着缰绳,调转了马头,便是要立即动身的:“君庄主,今日少庄主送到贵庄中是毫发无损的,不日,燕庄主和云老要过庄来拜访,届时少庄主若损了分毫,那两位是不能罢休的。” 这话由他来向君临说,极为无礼。然而君临不仅不恼,反而十分高兴:“这是自然!” 名剑山庄的人离去后,君临带着鱼儿和齐天柱先去了为他俩安排的住处。 鱼儿住处在南轩,即便是冬日,绿意不减,清幽雅致,有重新布置的痕迹,看得出君临很是用心。 齐天柱跟着鱼儿一起入了九霄山庄。齐天柱自身愿拜为门客,但君临却执意以兄弟相称,以兄弟相待,考虑到鱼儿初到此处,不能立即习惯,齐天柱住处离鱼儿十分近。 三人休息片刻后,君临带着鱼儿去见了一人,那人是君鼎天的夫人,鱼儿得唤那人一声祖母。 _469 君鼎天死后,庄中妇女老幼靠着云遮月保全了一命。经此血祸,老夫人便不再过问庄中事物,只一心吃斋念佛,心中唯一过不去坎便是君临和云遮月的这个孩子。 君临带着鱼儿过去时,老夫人抓着鱼儿的手,颤声道:“像,真像。” 老夫人将鱼儿搂在怀里,怜惜的爱抚:“孩子,这些年在外,叫你吃了不少苦,今日回到君家来,君家不会再叫你受一丝委屈!” 老夫人对君临道:“临儿,我们君家上下欠遮月良多,也欠这个孩子的,你要好好待她,必须好好待她!” 君临道:“娘说的是。” 不久后,君临便要给鱼儿正名。鱼儿认祖归宗,并不仅仅是入族谱,祭拜先祖,君临散尽英雄帖,邀天下英雄共享喜事,实则 是将鱼儿的身份广而告之。 一向做事风格低调温和的君家,这一次却十分高调。 天下人都知道,君家找回了三小姐,宝贝的不行。 请帖才发出,便立即有人回帖,认祖归宗一事安排在清明,在此之前,已有不少人送了礼来。 鱼儿认祖归宗已不算是家事了。君临安排了人教授了鱼儿文礼,鱼儿幼时生活艰难,落在山贼手中,求生已是困难,又哪里去习文知礼,其后游荡江湖多年,江湖人落拓不羁,他想鱼儿身边那些人不注重这些,定然没教过鱼儿。 哪里想到鱼儿行止有度,言谈有礼,便是一个大家小姐的姿态。君临知晓了,欢喜的不得了,日日嘘寒问暖,恨不得将欠缺的十六年一股脑的补上。 清明当日,下了一场雨,雨丝极细,仔细看也看不清。 九霄山庄门庭若市,均是来看这君家三小姐的。 “名剑山庄,燕悲离燕庄主,云惘然云老先生到!” 门童声音传来,那热闹的人群纷纷朝外看去,惊诧不已。这燕悲离和君临不对付好多年了,这次竟然主动上门,算是不计前嫌了? 君临喜气满面迎了出去,向燕悲离道:“燕兄。”又向云惘然一拱手,唤道:“云叔。” “候你二位已久,进屋里上座。” 燕悲离板着一张脸,半晌应了一声:“嗯。” _470 云惘然倒是虎着一张脸,严声道:“君临。” 君临道:“晚辈在。” “鱼儿是完完整整进的你九霄山庄,这一次,你得护好她,我云家就这么一条血脉了,倘若日后她在你这里有个万一,老夫豁出性命不要,也与君家没完!” 君临直起身,神色毅然,朗声道:“云叔不必担心,不会有这一日。” 云惘然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随着君临走了进去。 众人心道:“这两庄是冰释前嫌了,原来是这三小姐的功劳,得两庄重视若此,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但愿不是什么恃宠而骄,蛮横无理的小妮子。” 到得吉时,君临领着鱼儿去了祠堂,点香叩拜,将她名字入了族谱。 入了君家,便要姓君,自这一日开始,她便不是鱼儿,而是君若鱼了。 鱼儿跪在蒲团上,听着君临念着祷词,这本来也算是喜事一件,君家众人待她赤诚,她能感觉得到,但是此时此刻,仍止不住心中苍凉,哀哀的阖上双目。 祭拜完后,君临便带着她去宴客堂见宾客。 众人一见这君三小姐的面目,皎皎女子,秀色夺人,心中觉得这君家的小姐确实就该是如此的,随之又觉得十分熟悉,想了半日,其中一人惊呼道:“原来是恩人!” 众人还是不解,慢慢才相继记起,原来这君家三小姐便是那日名剑山庄上领着群豪冲出行尸包围的女子,解千愁的徒儿,惊才艳艳的少年俊杰。 君临向着众人敬了一杯酒:“承蒙各位看的起我九霄山庄,今日来贺小女归家,君某感激不尽,日后小女还要承望各位多多照拂。” “君庄主哪里话。” 群情沸腾,如今这君三小姐,竟是当日恩人。众人惊喜不已,举起酒杯来,敬鱼儿道:“三小姐,一谢当日虎啸山上救命之恩,二贺三小姐认祖归宗,在下敬三小姐一杯,日后若有差遣,无所不应!” 鱼儿微微一笑,不骄不躁,泰然从容,回了一杯。众人见了,心中喜欢,喝了一声采:“好!” 这一场宴,宾主尽欢。 晚间席散之时,鱼儿离开未远,在游廊上被人叫住了。 鱼儿回头一看,隽秀的白衣少年跑来,原来是子夏。自七弦宫离开,已有数月不见了。 _471 子夏叫道:“鱼儿姑娘。” 鱼儿道:“子夏。” 子夏神色担忧,柔声问道:“鱼儿姑娘,你还好罢。” 鱼儿道:“我很好啊,何出此言。” 子夏张了张口,说道:“你看着不太高兴。” 鱼儿摸了摸脸,说道:“可能是有些乏了,气色不太好罢。” 子夏想说,绝非如此。席上他一直看着鱼儿,现在的鱼儿与先前有哪里不一样了,他说不上来,只是觉得那人站在热闹之中,却孤寂一人似的,整个人是灰白的,眼中空茫茫一片。 说话也叫人感到疏离,若说以前的鱼儿声音如水,清灵柔和,如今这水便结了冰。 而她的笑也像是例行公事。子夏很难想像,去年秋时,就在虎啸山的比武台上,眼前的姑娘还是那个笑意纯澈,让他红了脸的姑娘,短短半年,如今像换了一个人。 鱼儿问道:“宫商宫主身体可还好?”这一次七弦宫来九霄山庄祝贺,宫商并没有来,是由子夏带弟子前来的。 子夏道:“师父他闭关了,所以这一次不能亲来庆贺,你不要介意。” 鱼儿笑了笑:“我怎会介意,你们能来就十分好了。” 鱼儿朝游廊外看了看,似乎在看天色,她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子夏道:“啊,好,是……” 鱼儿转身朝南轩去,嘴角的弧度落了下来,脸上平平淡淡的没了表情。 子夏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怅然叹了一声。 鱼儿回了南轩后,并未回房歇息,她坐在游亭之中看着夜色。 晚间雨歇,雾气升腾起来,朦朦胧胧一片。 齐天柱回来,看到亭中的人,走了过来,柔声说道:“累了一日了,怎么还不歇息?” _472 半晌,鱼儿轻轻幽幽的说:“齐叔,他们都没有来。” 齐天柱道:“许是有事不能来,但是你回君家这么大的事他们不会不放在心上,就是人不能到,礼也一定在路上,回去歇着罢,说不准明日一睁眼,这礼便到了。” 齐天柱扶着鱼儿起了身,送她回了房,自己站在屋外,摇头叹息一声,黯然回去了。 夜半,月空如洗,玉轮皎洁,竹叶上的雨水汇集在叶间,晶莹透亮,将落未落。 鱼儿从睡梦中惊醒,豁然坐起了身,一身虚汗,揪着胸口喘息不止。 她朝房内看了一眼,慌忙下来床,鞋也不穿,便推门而出,看到眼前景象,熟悉,但有着更深沉的陌生,她无法接受般摇着头,朝后踉跄了两步,朝外逃去。 一路惶急叫唤:“厌离!花莲!” “莫问!麟趾!” “齐叔!” “清酒!清酒!” 她一遍一遍唤着众人名字,越发慌张。 “清酒!清酒!” “齐叔!你们在哪啊!” 鱼儿一声声悲唤,惊动了庄中的人。家仆出来一看,便见自家三小姐只穿了一身中衣,赤着脚,慌张无措。 有人立即跑去禀告君临,又有人去寻齐天柱。 家仆取了衣裳给鱼儿披上,要拦着她,鱼儿却理也不理。 直到齐天柱急急披了一件衣衫,趿着鞋子就出来了,飞奔到鱼儿身前:“丫头,你怎么了。” 鱼儿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襟,目不转眼的看着他:“不是梦,不是梦。” 齐天柱见她满头虚汗,神色慌张,见到他却笑了起来,知道她梦魇了,接过家仆手中的衣衫,披到鱼儿身上,轻抚她后背:“齐叔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 _473 鱼儿精神松弛,脚下一软,扑倒在齐天柱怀里。 齐天柱抱起她,往她房中去,路上遇到赶过来的君临和君家两姐妹,均是披着衣裳就出来了。 君临道:“怎么了这是?” 齐天柱和君临对视一眼。君临不再多问,同齐天柱一起送鱼儿回房。 君临等在房外。齐天柱将鱼儿抱到床榻上。鱼儿拽着齐天柱衣袖,说道:“齐叔,我做了一个梦。” 齐天柱说道:“做噩梦了?” 鱼儿茫然的望着莫名的地方,说道:“我醒来的那一刻,以为和清酒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都是梦,或许我还身在马棚之中,被锁链捆着,只是不甘,所以做了这么一场梦,清酒和麟趾救了我,我和他们一起浪迹天涯,我回到君家,这些都是我想像出来的,我现在还在梦中。” 鱼儿垂下眼脸,说道:“又或许以前的都是梦,我其实一直在君家,艰难挣扎求生是梦,那些凶恶的山贼是梦,和清酒他们四方游历也是梦。我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幻的……” 齐天柱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道:“那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鱼儿侧躺着,牵着齐天柱的衣袖,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溢出,顺着发鬓落在床上,她笑道:“因为见到了齐叔,所以知道不是梦了。” 齐天柱就地坐在床前,笑道:“你这丫头,平日里聪明的很,今日却犯傻,你看看那佛珠……” 齐天柱又取出那匕首‘度厄’,在鱼儿眼前晃了晃:“这些又岂是假的,若是梦,又怎会有这些东西在,傻丫头。” 那佛珠就在鱼儿手上缠着,只是当时情急,从睡梦中惊醒之时慌乱要比平日胜十倍,未想到这上边。 鱼儿将佛珠叩在心口,说道:“齐叔,你给我说说我们以前的事罢。” 齐天柱道:“好。” “待我想想,我们初次相见,是翻云覆雨十三寨的囚牢对也不对。” “嗯。” 齐天柱笑道:“当时你打晕山贼,取来钥匙,还要孤身一人去救人,我就心想,好不怕死的一个丫头……” 齐天柱轻声说着,直到鱼儿睡着,才轻轻退了出来。 _474 君临一直守在屋外,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但男女有别,没有男子深夜停留在女子闺房的道理,只因君临知道齐天柱和鱼儿关系之深,已形同父女,因此容齐天柱进去安抚鱼儿,自己反倒守在外面。 君临见齐天柱出来,一躬到底,行了大礼。 齐天柱慌忙扶起,说道:“君庄主,何必行此大礼。” 君临望向屋子,叹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齐天柱也曾是个父亲,便即明白,君临所谢为何。 乃是这些年他所不能够做到的陪伴与救赎。 夜风萧瑟,齐天柱深叹,救赎了鱼儿,如今能救赎鱼儿的又哪里是他。 他双手合十抵在额前:“求我佛慈悲,渡我等苦难。” 如鱼化龙(三) 翌日,真应了齐天柱的话,杭州来了人,携了贺礼和信件来谒鱼儿。 鱼儿接过礼来,是一副画卷。她拆开信件来看,是花莲所书,上边问她近况如何,是否受过委屈,何时有空到杭州来游玩,快到末尾才提起那贺礼。原来这是花莲亲自动笔,作了这幅画送她为贺礼。 鱼儿拆开画卷,问道:“花莲有没有说过什么。” 那人道:“少爷说他神思倦乏,心绪难振,不便远游,不能亲自过来,请姑娘见谅。” 鱼儿知道花莲还没缓过来,便不多言。 那画摊开来,画的原是烟雨楼的那处宅院。齐天柱在练武,花莲和阳春在檐上较量轻功,她与唐麟趾在对练,厌离,清酒,流岫围坐在桌前相谈甚欢。无论人景,皆是栩栩如生。 鱼儿指尖拂上画中那人的面容,一点点抚摸,将画抱在了怀里。那送信的人已静静退了出去。 过了几日,阳春不走正门,飞檐走壁,入了九霄山庄,被当贼人捉拿,闹了一出乌龙。 鱼儿道:“你好生生走正门,必然待你为上宾,却偏偏要走偏门。” 阳春还是往日那般嬉笑,说道:“我这老毛病了。” 鱼儿嘴角微微翘了一翘,给阳春倒茶,打量他,见他黑了一些,想来是在外奔波给晒的。 _475 阳春取出两份信,递给鱼儿道:“我前几日去了一趟川蜀,所以错过了你的大宴,你可不要怪罪。” 鱼儿道:“你去川蜀做什么?” 阳春笑嘻嘻道:“鱼儿姑娘,这信算是烟雨楼,解千愁前辈和我送给你的贺礼,你见了若是高兴,便不要计较我晚来之过,好不好。” 鱼儿接过信,问道:“师父不是在闭关么,你怎的去扰他?” 阳春抱着双臂,背靠着桌子,坐没坐相:“他小徒儿这样重要的场合,做师父的怎能不送贺礼。其实也不费神,不过劳他写一封信罢了。” 鱼儿拆开了信来看,只见一张信纸上,字体粗豪。 鱼儿瞳仁一缩,一眼认出了是唐麟趾的笔迹。上书‘我没事,等我打倒唐彪那个糟老头子,就来跟你们回合’短短一句话,确实是唐麟趾会说的,鱼儿反覆看了几遍。 鱼儿道:“麟趾没事,只是回唐门去了,那为何这么久她没有消息来?” 阳春道:“前两个月少楼主查到一点线索,但是怕这线索若是假的,告诉了你们叫你们空欢喜一场,便叫我先去唐门探一探。解千愁前辈与唐彪有些交情,流岫就托解千愁写了一封信让我带着,叫唐彪看了,能通融通融,让我见见唐姑娘。” 鱼儿道:“你见到她了吗?” 阳春指了指信:“唐姑娘已经知道清酒姑娘的事了。唐彪不愿放唐姑娘出唐门,唐姑娘似乎也与唐彪做了什么约定,也没有偷偷跑出来的意愿,这信就是唐姑娘当着她师父的面写了给我的。” 鱼儿垂眸看着信,稍顷,说道:“她没事就好。” 鱼儿又缓缓拆了另一份信,信上的字根骨娟秀,是莫问的字。鱼儿有些诧异,问道:“你遇到莫问了?”看信上所说,莫问也在往西边走。 阳春说道:“这是莫问姑娘送到烟雨楼,烟雨楼给我一道带过来的。” 阳春露出白齿,笑道:“堂堂两袖清风,如今成了信使了。” 鱼儿将那两份信折了又折,收在信封中,叠着放好,一切做完后,顿了半晌,她低声问道:“阳春,有她的消息吗?” 阳春神色微变,坐正了身子,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鱼儿本能想到,但见他摇头,心 里仍止不住疼。 _476 时间恍然便过,转眼已是深秋,自阳春上次送了唐麟趾的消息过来后,烟雨楼再一次派了人来,竟是找到厌离的行踪。 上次阳春来时,鱼儿便嘱咐过他,任何关于清酒厌离他们的消息,不论能不能确定,都希望能第一时间送一份到九霄山庄来。 因此这一次厌离的事,烟雨楼并不十分肯定,却也送了一份消息过来。 鱼儿看着那张纸条:“极乐城……” 忆起前事,雾雨确实有足够的理由囚禁厌离。 然而烟雨楼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厌离确实在极乐城,无法光明正大的要人。 若是强硬搜人,凭借两大山庄和烟雨楼的势力,甚至再借助无为宫,要进极乐城找人不是不行,但是以雾雨的性子,届时必然两败俱伤。 倘若到时厌离不在极乐城,倒成了四大门派联手欺人,肆意妄为了。 鱼儿叹息。当初进出极乐城,全然不用管这些生前身后名,如今身份不同,也不能似当初那般恣意。 但又一想,当年出极乐城,一来是凭借了清酒功力强悍,超出雾雨预料,二是雾雨手下留情。 如今她便只是鱼儿,什么也不用顾忌,凭她的实力却也什么都做不了,就如在清酒的事上一样…… 厌离的事有流岫去详查,去和雾雨周旋。 鱼儿则是向君临提起想要习武,她虽已有了底子,但未大成,修习一路还需宗师指引教导,避免走上歪路,如今清酒等人不在了,齐天柱不擅练剑,解千愁又正在闭关。若要精进,独当一面,能求助的便只有君临。 君家的剑法也是一绝,君临能在十二尊中榜上有名,实力自是不一般。 君临见她不仅天资聪颖,更是勤学,倍感欣慰。他本来还担心鱼儿陡遇变故,要有段日子萎靡,想让她先缓缓,便未提过练武的事,倒不想鱼儿先提起了。 只是这剑没练几天,听到消息的云惘然赶了来,二话不说将鱼儿带走了。君临想趁教授武艺,拉近与女儿的心思就此泡汤。 云惘然将鱼儿带走,并不是打算自己教授,而是让她另拜名师:“若是你爷爷还在,或是你外公还在,教你还差不多,就你爹那点本事也想教你,简直糟蹋你的天资。”君临一代宗师却被云惘然贬为‘那点本事’。 “可是我已经有了师父,若是家父便算了,再拜他人为师怎么能行。” 云惘然取出一封信来交给鱼儿:“打开看看。” _477 鱼儿拆开一看,却是解千愁的亲笔书信,信中写道:“名剑山庄一战,为师身心俱疲,闭关养伤,不能授艺,深为愧疚。吾徒天资聪颖,若得名师引导,来日必成大器。剑圣杜仲,为师不喜此人做派,然其剑术超群,功夫卓绝,这世间除却一叶与苦缘,唯有此人之能,配为吾徒之师。吾徒才华不可埋没,若欲另拜名师,为师准之。” 原来云惘然来之前便已去信告知解千愁此事了,他与解千愁不对付,但鱼儿到底是解千愁名正言顺收的徒儿,他带着鱼儿去拜师,没有不告知解千愁的道理。 鱼儿见解千愁准许,这才释然,收起信件,问道:“师父在信里提到剑圣杜仲,却是怎么一回事?” 云惘然捋着胡须,说道:“你外公与杜仲有些交情,叔祖思来想去,他做你师父,才不至埋没了你的天分。” 云惘然带着鱼儿入了江南,到了一处名为守元的小城。云惘然在镇上找人打听了一回,带着鱼儿骑着马往郊外去了,走了三日,到一处槐树林,绿意盎然,叶筛日影。 至林深处,见一木屋,外围篱笆,院内搭着草棚堆积木柴 ,鸟儿落在草棚上,啾啾清明,左角挖了一口井,背后树木繁盛,遮的光影黯淡。 此处是个清幽宁静之所,远离世俗,确实是个隐居的好所在,只是对于杜仲这样名噪一时的剑豪,却也未免太落寞了些。 云惘然见此情景,惋惜道:“唉,想当年他剑术大成,纵横天下,若只论剑法,连一叶也要让他三分,因此江湖中给他封了个剑圣的称号,实至名归,无人不服,何等意气风发……” 鱼儿不解。一叶和苦缘是修道悟佛之人,清心寡欲,不慕名利,因此能在名盛之时退隐。解千愁因痛失友人,意志消沉,隐在小青山,却也不是全然不入江湖。想这剑圣杜仲,豪名满天下,怎会在风头正盛的时候悄然退隐。 鱼儿道:“叔祖,杜仲前辈何故退隐?” 云惘然默然半晌,叹道:“为名,为利。” “昔年他剑术登峰造极,却还想更近一步,功利心渐重,被有心之人利用,做出杀人夺宝这样的糊涂事。世间万法有因果,他在那边动杀心,下杀手,却不想他仇家找上他家门,见他不在,杀害了他的妻女。他害的别人家破人亡,到头来自己也落了个家破人亡,与至亲骨肉阴阳永隔。”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幡然醒悟,一夜白头,只是为时已晚,那时起便自封兵刃,立誓此生不再踏入江湖一步。” 云惘然好生感慨,叮嘱道:“鱼儿,你要引此为戒,日后万不可为了名利失去本心。” 鱼儿神色疏淡,明白师父为何提起‘不喜此人做派’:“鱼儿记住了。” 云惘然道:“人心有好坏,剑术没有,他虽做过错事,但一门剑法确实卓绝不凡,你的武功若要在短短几年之内有所建树,拜他为师最为适合。” 两人将马拴在树上,进了院子,寂林鸟鸣,门扉紧掩,一缕细烟从主屋飘出。 云惘然嗅得,知道屋中的人在烧香,他轻声道:“让你拜他为师,叔祖也存了一点私心,想他抱憾终生,无法自拔,只盼你学有所成,用其剑法行侠仗义,能弥补他万分之一的罪孽也是好的。” _478 云惘然上前叩了叩门,叫道:“杜仲兄,远客来访,你也不出来见见?” 屋中好半天没有应声,云惘然回头对鱼儿苦笑道:“你要拜他为师,他却不一定愿收。” 云惘然又敲了敲门,说道:“小弟惘然有事相求,杜仲兄当真不愿现身?” 过了片刻,门呀的一响,从里侧打开。 屋里走出来一人,身躯颀长,一身灰袍,白发苍苍,嘴角微沉,目光落在云惘然身上:“若只是旧人相叙便罢,若是拜师,我已不理江湖事,只怕要驳你的面子了。”先前云惘然对鱼儿说的话,他已听见。 许是多年来极少说话,声音有些不清。 云惘然也不急,引着鱼儿过来,说道:“杜仲兄,这是我大哥的外孙女,便是月儿和君临那孩子的女儿,你曾去过两人婚宴,还记得不曾。” 鱼儿拜道:“晚辈君若鱼,见过杜仲前辈。” 杜仲看了鱼儿两眼,点了点头,说道:“倒有几分云思的风骨。” 云惘然说道:“这孩子根骨百年难遇,连解千愁那怪老儿也愿收她做徒儿,只可惜缘分浅,他年前受了伤,至今闭关中,没法子继续传授她武功。老云家积德,得了这么个好苗子,不想委屈了她,若是我大哥或是君家老头子在,我万不敢来扰杜仲兄清净,但……” 杜仲抬了抬手,示意他打住:“惘然,我的事你清楚,我此生不碰剑,不动武,收徒之事,不必再提。” 云惘然笑了一笑,也不在意,说道:“既然如此,也 只得作罢了。” “只不过你与大哥相交,她也得称你一声世叔祖,已经来了,她也不能就这样回去,怎么也得照顾你几日,以尽晚辈之仪。” 杜仲默然看了他半晌,指了指侧屋,说了一声:“随你罢。”转身进屋了。 云惘然去马背上取来行礼,交到鱼儿手中,拍了拍她的肩膀,朝鱼儿挤了挤眼睛,说道:“这几日你便留在此处,好好照顾世叔祖,叔祖便先走了。” 云惘然上了马背,牵着缰绳,一夹马肚,朝来路离开了。 鱼儿垂眸看着手中包袱,抬脚向侧屋走去。她得拜此人为师,她还有事要做,没得一身武功傍身不成。 如鱼化龙(四) _479 侧屋左间是卧室,此处只有杜仲一人居住,但卧室床榻被褥齐整,桌几洁净,还有一面铜镜,像个女子居所,想必是为他已逝的妻女起的这间房屋。 鱼儿安顿下来后,出来时见那木门又阖上了,安静无声,窗口飘出的烟像一缕细细的线,往空中消散,无影无踪。 她到林中练了一个时辰的剑,回来时日落西山,木门依旧阖着。 鱼儿去到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动手生火做了饭,用端盘端了一份走到门前,说道:“前辈,时辰已晚,该用晚膳了。” 门中之人久久未应,鱼儿将端盘放在门前,说道:“晚辈待会儿来收拾碗筷。” 鱼儿转身要走时,屋里的人说道:“云惘然打的什么主意我清楚,我不会收徒的,你不必费这些心思,趁早离去罢。” 鱼儿道:“晚辈只是做晚辈该做的。” 门中寂然半晌,杜仲又说道:“罢了,你愿如此便如此罢。” 鱼儿回了房中,天气入秋,入夜渐早,夜幕升起,月挂柳梢。 鱼儿出房去,门前端盘里的饭菜已经被吃干净了,鱼儿弯腰将端盘端起,往厨房去清洗碗筷。 一连半月,鱼儿白日几乎全在练剑,到用饭之时便回来做饭,送一份到杜仲门前,清洗干净碗筷,又去林中练剑。 杜仲经常待在屋中打坐,鱼儿有时能见他出来劈材,打猎,但那门大部分时间是关着的,鱼儿与他的交谈也止于头日那么两句。 这日夜半,鱼儿打坐完正要入睡,忽听得窗外异响,她神色一凝,一道黑影破窗而进,长剑泛着寒光朝她刺来,鱼儿朝侧一滚,取下墙上挂的剑,与来人交上了手。 两人从屋中打到院子里,来人功力深厚,鱼儿对了数十招渐落下风,但也渐感不对。 那人功力高她许多,不论是制服她还是杀了她都不是难事,却处处留了余地。 正思索对策之际,来人趁着空隙近身,一掌拍在她肩头。这掌尽是外力,她身子被打的撞向屋子,撞开大门,跌到屋内,却并未受内伤。 那人紧跟着袭来,一剑缠上来,似银蛇绕住鱼儿手臂。 鱼儿若稍有不慎,整条手臂都得废了。她瞳孔一缩,长剑抵地,借力倒跃起身,似鱼跃江湖,落到那人背后,剑风飒然,朝来人背后倒刺。 来人功力高出鱼儿许多,鱼儿这一招虽出其不意,他也应付的来,长剑圈转,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挡住鱼儿剑来。 _480 剑招被抵住,鱼儿也不慌,方才来人进屋一招,已经漏了底。 那招是名剑山庄的剑法‘龙飞蛇舞’,想来这人是叔祖无疑,只不知他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来人正是云惘然,他深夜袭击,就是要激一激杜仲,看他见故人血脉受了生死威胁,是不是还执着不肯动武,倘若他真无动于衷,那便也无可奈何,这场拜师终究是无望的,便带鱼儿回去了,倘若他愿意出手救人,那就还不是铁石心肠,便有突破的办法,尽可将鱼儿留在此处慢慢磨他。 已经打到杜仲房里来了,云惘然正打算出重手,里间一道身影霎时而至,捉住鱼儿握剑的手腕。鱼儿全无抵抗之力。 杜仲瞪着鱼儿,呼吸粗重:“方才那剑招,那剑招你怎会的!” 杜仲一早就听得动静,暗中观察,鱼儿使的剑法他全瞧在了眼里,方才对付云惘然‘龙飞蛇舞’的那一剑招,深深刻在他脑子里了,绝不会认错。 默然半晌,鱼儿神色失落道:“晚辈意中人所授。” 这是清酒教授她的剑法。清酒教她的不止是无为宫剑法,清酒 所知武学颇多,却不像是浅尝辄止,那些剑法精湛深奥,绝不是门外人能学得的,这点曾让鱼儿格外不解。 这剑招是去年重阳,清酒喝了些酒后所授。这剑法精妙,后发制人,名为‘剑指东南’,并不好练,事后清酒像是改变主意了般,让她莫练这招,她本以为是这剑招艰涩难懂,清酒怕她练不会。 但清酒随之让她万不可在人前使出这招,鱼儿才明白清酒忽然教授这剑招只是因为心血来潮。 然而这剑招处于劣势之时,着实好用,现下是对着云惘然的,她便没有顾忌用了出来,不想被杜仲瞧在了眼里。 云惘然听到鱼儿说意中人,惊愕的瞪大了眼睛:“嗯?!”意中人?不知道啊,叔祖怎么不知道啊! 杜仲胸口起伏渐大,问鱼儿道:“他在哪,他人在哪里?” 鱼儿道:“她……” 鱼儿咬住下唇,眼神痛苦:“她不见了,生死未卜……” 杜仲倒退两步,颓然靠在桌上。屋中左侧设有佛龛,上面供着牌位,插了三炷香,三点火红的光芒忽明忽暗,他看向牌位,双目湿润,忽又仰头笑了起来,又哭又笑,状若癫狂。 连云惘然都看不过,正想过去安抚。杜仲低头苦笑,说道:“是天意,天意。” 杜仲看向鱼儿道:“我教你武功,我一身武艺愿倾囊相授。” _481 鱼儿一怔,待要拜师。杜仲摇了摇头:“不必拜师。” “出去罢,让我一人待一会儿。” 云惘然见自己已被他认了出来,讪讪的不好多言,带着鱼儿出去了。 那大门撞坏了,只能阖上一扇,鱼儿带上时,见到杜仲跪在蒲团上,朝那佛龛深深拜了下去。 翌日,云惘然目的达成,便独身一人回了名剑山庄,临走之时,千方百计,旁敲侧击,想要问问鱼儿口中意中人。 只是见她神色落寞,不愿多谈,以为是个浪荡公子,骗了自家侄孙女的感情,伤了侄孙女的心,自己暗地里气的跳脚,又不好多问,自己个沉着一张脸回了名剑山庄,着手下调查鱼儿游历江湖时结交过那些男人,这也是后话了。 杜仲答应传授鱼儿武功之后,真如其言,每日教授鱼儿剑法,竭尽心力,毫不藏私。 鱼儿沉心习武,卯时至酉时,比之杜仲要求的还要刻苦,一门心思全扑在功夫上,不去想别的,也不敢去想别的。 一年到头,年末时回了躺君家,在君家过了年。 除夕晚上,鱼儿茫茫然下了一锅长寿面,盛起来时有十来碗,望着桌上空空坐了齐天柱一人,恍然发现自己做多了。 齐天柱呼哧呼哧的吃完了一碗:“丫头手艺越发好了。” 鱼儿却道:“不如她。” 到年底还是没有清酒的任何消息,厌离的事也没什么进展。 年后鱼儿回了杜仲处,春去秋来,匆匆又是一年,这年年末鱼儿却不回君家了,依旧在这处静地修行练剑,只去了一封信给九霄山庄。 如此这般四年有余,一日,杜仲问鱼儿道:“听惘然说,解千愁曾传过你一层功力。” 鱼儿道:“是。” “你可炼化了?” “已全部炼化了。” 杜仲点了点头,垂眸道:“如此便好,你来。” _482 杜仲招着鱼儿进了房中,指着那个蒲团说:“坐下。” 鱼儿隐隐有预感他要做什么,说道:“前辈……” 杜仲与鱼儿相处几年,知她聪慧,想她已猜了出来,说道:“我意已决。你不必担忧,你既能接受解 千愁功力,我的便也不成问题。” 鱼儿沉默片刻,她虽觉得受之有愧,却不拒绝,坐到了蒲团上。 杜仲传授鱼儿功力,先只是试探,见鱼儿身体并不排斥,这才徐徐授之。 鱼儿只道他会传授一两层功力,多些也不过三四层,全然不想他竟将全身功力传了过来。 功力乃是一人修武精华所在,得纯厚能力绝非一日之功,这江湖之中,有谁会将自己一身修习之功拱手让人。 鱼儿实在不解杜仲此举为何,她也来不及细想,身体涨的难受,险些承受不住,若不是这些年功底大涨,绝撑不下来。 鱼儿收功调息,一身冷汗,回头看杜仲时,他人越发苍老,目光渐渐浑浊。 “前辈,你为何……” 杜仲无力的抬了抬手,言说:“你去罢,我能教你的,你都学会了,此后只需多加修行,以你心性,再过一两年,你的剑法便炉火纯青了。” 鱼儿道:“前辈。” “去罢,莫要再回来了。” 鱼儿知道杜仲说一不二,无奈之下退了一步,向他跪下磕了一个头,杜仲却转了过去不愿受。 鱼儿起身又拜了拜,说道:“多谢前辈授艺之恩,鱼儿没齿难忘,前辈保重。” 鱼儿收拾了行囊,回首看那木屋,雪落雪融,花开花败,深林之中无岁月,这地方与来时无丝毫变化。 但是已经四年了啊。 鱼儿学成归来,回得九霄山庄,君临好是欢喜,接风洗尘,只是见自家女儿性子越发寡淡,任何风雨惊不起她眼中一丝涟漪,她这般淡情,回到庄中也只是练剑,俨然一副武痴的模样,又叫君临好一番忧愁,为此与齐天柱谈了好几次,齐天柱也无法可施。 _483 这一年,燕悲离已有退位之意,逐渐卸下了庄主职责,将名剑山庄交到了鱼儿手中。 鱼儿身在九霄山庄,名剑山庄大小事物,连著名剑山庄门下诸多商铺生意,难以事事管到,许多事以前都是燕悲离长子燕思过帮忙管协,鱼儿便依然让燕思过管理山庄,只有大事才一一过问。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过去,时至惊蛰,春雷阵阵,这夜鱼儿入梦,久违的梦到了清酒。 她站在桃花树下,衣袂飘飘,笑望着她。 鱼儿说道:“我想你了。” 清酒却说:“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鱼儿朝她走过去,距离一丝也没能拉近。 清酒转过身,望着远处,说道:“我要走了。” 清酒抬脚便走,鱼儿心中慌跳不停,疾步过去,如何也无法靠近,反倒是越离越远。 “等等,清酒!” “你说过!你会等我,等我与你一起!清酒,不要走!” 清酒不曾回头,身影越走越远。“你让我等太久了。” 鱼儿朝她伸出手,徒抓住一丝虚无,狂风吹落了一场桃花雨。鱼儿猛然惊醒,手还伸在空中,她轻轻喘息,身上的衣衫已经汗湿了。 鱼儿默然起身,换了一身衣裳,再也没了睡意,走出房间时,嗅到一股薄香,眼底掠过一抹轻红。 她侧目望去,院中一株桃树开了花。 这时节桃树开花本是寻常,鱼儿讶异,只是因为这本来是一颗死树,若说死树也不全然准确,这颗树一向只发一些幼芽,幼芽未能开出叶来便凋零了,从来没开过花。 家仆以为这是株死树,要挖了重植树苗,被鱼儿制止了。 她喜欢桃花,连带着喜欢桃树,虽是死树,也不 _484 愿除去。 今夜却开花了。 鱼儿落寞道:“连你都开花了。” 离那年初已过六年之久,依然寻不到那人丝毫讯息,似乎就此消失了一般。 然而时间过的越久,她越不信她死了,心中总有股无名的念头,觉得她该是在某处地方活着的。 鱼儿取了一壶酒来,坐到院中石桌上,看着那满树桃花,发的好旺,花叶饱满。 鱼儿望着望着,情不自禁的走到树下,抱住了树干。 鱼儿折了枝桃花回到桌前,一阵清风拂过,一瓣桃花落到酒杯中,酒泛金波。 鱼儿坐在桌前,将那酒一饮而尽,念道:“子夜桃花发,清风拂玉盏。” “我所顾盼处,此生意中人。” 是我意中人…… 过了这么多年,鱼儿酒量未涨多少,喝了几杯便扑到在石桌之上,视线变得朦胧,依旧看着那桃花。 清空鸟鸣,鱼儿醒来,天已大亮,她捂着额头,看那一树桃花,知道昨夜所见不是梦。 正拿着那桃枝看,角门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人,扬着手中的信,叫道:“三小姐!烟雨楼来信了!” 如鱼化龙(五) 鱼儿看向来人,走来的青年身姿高挺,笑意干净清朗,她道:“即墨。宿月呢?” 这兄弟俩一向形影不离,是半年前拜入九霄山庄中的。 说来与鱼儿颇有渊源,或说是两人就是为了鱼儿才拜到九霄山庄门下的。 这兄弟俩原名半斤八两,曾因面目清秀,少年时被翻云覆雨十三寨捉了去,带去了秦宅发卖,被清酒一行人搅和了,鱼儿将人解救后,这俩少年入了少林,做了武僧。 _485 只因凡尘未了,心中总念着恩情未还,去年外出游历恰好遇见鱼儿从杜仲那里归家,一眼将她认出,上前攀谈果是没认错,当即回到师门,向师父禀明,还了俗,拜到九霄山庄门下。 两人幼时漂泊无依,无名无姓,半斤八两不过自个起来唤对方的,既然还了俗,不好再用法号,入了九霄山庄后,君临喜爱两人知恩图报,亲自起名‘宿月’‘即墨’,随君姓,两人欣然接受。 君即墨道:“师叔看过了信,说是个好消息,三小姐你见了一定要赴约的,就和宿月整理行装去了。”齐天柱亦是少林寺出身,论资排辈是两人师叔,虽还了俗,两人见到齐天柱,依旧是‘师叔’‘师叔’的喊。 信有两封,鱼儿一一看过,紧紧抓着信:“这信什么时候来的?” “就方才送到庄里的,不过算算,从烟雨楼那边送来的,虽是加急,却应该也有些时日了。” 话未说完,鱼儿已向外走去,即墨连忙跟上:“三小姐,等等我!”他新奇的看着鱼儿背影,想自他到九霄山庄来,还没见过鱼儿这般着急。 今年江南多雨,又到雨水时节,细细密密的雨丝就没断过,杭州笼在雾中,添了不少雅意。 又一批客人停在阶前收伞,一名绯衣女子掸着袖上水珠:“小二,有没有客房。” 那小二见一行有五人,三男二女。其中那中年人身材魁伟,小山也似,在门前一立,将门挡了大半去。两名青年人一模一样的面孔,干净俊秀。青年人为其撑伞的那女人,清清冷冷,朦胧不真切,就如这杭州的烟雨。神姿荡人心魄,是从未见过的。 那小二呆看了两眼,一旁绯衣女子叫道:“小二,看什么呢!” 小二回神,连忙笑道:“客官莫恼,小的走神了。有客房!客官要几间?” “先备一桌酒菜,再安排四间上房。” 一行人进到客栈里。因着雨不停,客栈多是避雨歇脚的,堂中只剩正中一桌是个空位。 一行人才落座,听到隔壁桌上几个江湖人在那里高谈阔论。 “近年来江湖众星殒落,颇有些青黄不接啊。” “怎么说?” “还不是上次的天下会武,苗疆以人试蛊那群余孽所害,天下英豪有近一半折在其中。昔年天下会武,群雄争霸,盛极一时,选出四圣五宗十二尊出来,这些人可说是武林巅峰。但你看看现在,三圣退隐,不知生死,解千愁在上次天下会武受伤,闭关至今,四圣没,如今无为宫的掌门剑忘尘身子每况愈下,又与极乐城对上了,气数将近。这十二尊,玄参已死,前几年任轻狂也被两大山庄联手灭了,丐帮雷公退隐,燕悲离退隐,这四圣五宗十二尊现在还存几个?苗疆那些余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能尽灭,必然卷土重来,想想当年虎啸山上行尸肆掠,届时邪徒来袭,武林有何人能迎战?” 另一桌的人听到,忍不住插嘴道:“兄台这话就不对了,要我说,武林这些年是人才辈出。上次天下会武是被人搅和了,若是没被搅和,指不定便有人才补上这四圣五宗十二尊的空缺。那文武门的叶生门主颇有叶老门主 之风,身手不差。无月教的教主宁顾亦是才俊,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还有无为宫的苍龙魏冉,听说得高人救治,医好双腿,又能动武,这人岂是等闲之辈?再说当年风头大盛的七星君,哪个不是身手非凡,传说里边光司命星君就有五宗的实力。” _486 “传说是传说,谣传怎能信。我还听说这七星君给人围剿灭了,若是真有五宗实力,怎能如此轻易就死了。这些年也没听说过什么七星君,可见终究是谣言,也不过是群无名小辈,贪名罢了,在江湖上捏造出来那些事来,被人越传越离谱。而这叶生,宁顾,魏冉之流,又哪里比的过叶霸,任轻狂和剑忘尘。” 正中那桌的女子动作一顿,酒杯重新放回了桌上。 先前接话的人不以为然道:“这人就知道起哄,如此消极,说的好没意思。” 有人听得正有意思,笑道:“兄台,不必睬他,你跟我说说。” 那接话的人喝了口酒,哼哼两声:“我说一人,他肯定没得反驳——君家三小姐,君三小姐是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的少庄主,又是解千愁徒儿,功夫自不必说,及笄之年就在天下会武取得青年弟子间的第一,传闻她便是这七星君中一人,昔年帮助群豪脱困,德高位重,这武林之中有半数人受过三小姐的恩。” 结果那言论消极的人笑说:“两大山庄的继承人,我还听说那君三小姐貌比天仙,啧啧,日后也不知便宜了哪个俏郎君。” 有人笑这人好痴,说道:“你以为君三小姐是寻常女子,就知道情情爱爱?” 那人道:“说破天也是个女人,还能不想着男人了?” “原来是个浑人。”便不欲与他争辩。 正中这一桌的两名青年人拍桌而起,一人说道:“丑恶粗俗之辈,安敢轻辱三小姐!” 一人接道:“你连给三小姐提鞋都脏了三小姐的鞋!” 那浑人瞥了两人一眼,阴阳怪气的笑了一声,说道:“好俊两个小子,我不配,你俩配!” 正中那桌的绯衣女子恼道:“跟这种东西废什么话,直接废了他!” 那浑人酒杯往桌上一顿,遽然站起,大声喝道:“哪来的婆娘,怎么,想动刀子!” 一旁的人多是劝的,大家和气说话,别动手。 “若是谈论江湖大势也就罢了,非议女儿家情事,你个好不要脸的东西。”这绯衣女子哪里怕他:“打就打,怕你么!你姑奶奶今天就教教你怎么说人话!” 那浑人张眉怒目:“指着老子脸骂,不给你这婆娘点颜色瞧瞧,老子以后怎么在江湖上混!”一拍桌子,同桌三人都站了起来,气势凶恶。 客栈中又来了一人,一身劲装,身后背着一把弓刀,带着斗笠,帽檐压的有些低,遮住了面容。 此刻客栈中的人都集中在那绯衣女子和那浑人身上,也无人注意到这人。 _487 这人向正中那桌看了一眼,又向另一桌看去。那四人已经推开了椅子,提着刀剑朝那绯衣女子走过来了。 江湖人多是一言不合便喊打喊杀,客栈众人见怪不怪了。 这人摘下斗笠,拿着一转,向那四人掷去。这人手法精巧,斗笠一出便有破空之声,击中一人胸膛,旋转着砸到第二人胸口,轨迹改变击在第三人下巴上,这才落了下来。 客栈中响起一阵吸气声,这斗笠发出时看不出异常,万想不到如此狠厉,来的又迅疾,被砸中的前两人倒地吐血,第三人下巴也歪了。只是扔了一顶斗笠便有如此威力,来人内功不可小觑。 为首的人见状,以为是那女子帮手,勃然大怒,拔出佩刀就朝正中那桌砍来。正中那桌就那穿着 蔚蓝云衫的女子是背着他坐的,也离他最近,他这一刀自然而然朝这女子砍来。 这女子握起桌上的剑,向后一撞。 那浑人没料到这女子好大的力,一撞险些叫他把不住手中的刀,身子不禁往后仰倒,堪堪站稳,那女子一把剑已经横在脖颈前,长剑出鞘半尺,剑刃寒光森森,并未挨着,他都觉得脖子上一阵刺痛。 客栈角落一人站起,颤声道:“秋……秋水,莫不是君三小姐……” 听得秋水这名字,群情悚然,再瞧那女子唇红肤白,清冷之姿,着实出尘,更是确定了鱼儿身份。一个个身冒冷汗,回忆着方才有没有失言之处,得罪了这三小姐的。 这人可不就是下江南的鱼儿,收到信后便赶来了杭州。齐天柱自然跟了来,君即墨和君宿月是个尾巴,两个一向跟着她,而君姒雪死活也要跟来,君家本就不放心鱼儿一人出来,也就同意让君姒雪跟来了。 至于这秋水剑一直保存在名剑山庄内,年前鱼儿从名剑山庄取了来,带着这东西招人觊觎,她不顾一些人明处暗处图谋,将这剑带在了身边,就是等人来觊觎。 江湖之中人心叵测,不知什么样的人物惦记着这把剑,鱼儿将秋水剑带在身边无疑是危险的,君临和燕悲离不同意,却劝不了她。 那浑人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他哪里想到在这里胡言乱语,正主就坐在一旁。 “君……君三小姐……” 鱼儿神色漠然,提正了剑,长剑便即回鞘。 忽听得齐天柱声音高昂:“麟趾妹子!” 鱼儿立即回头去看,先前用斗笠伤人的人朝他们这桌走来,桌前站定,说道:“齐大哥,好久不见。” 齐天柱欢叫一声‘哎呀!’,冲上前去,也顾不上男女授受不亲那套,一把将人抱在怀里,朗笑着狠狠拍了两下唐麟趾的背。 _488 齐天柱放开唐麟趾后。唐麟趾看向鱼儿,向鱼儿笑道:“鱼儿,好久不见啊。” 鱼儿看向唐麟趾。唐麟趾左额角有一道疤痕,断了左眉,不笑的时候气势越发锋锐。鱼儿看她好一会儿,轻轻柔柔的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未见时,颇有近乡情怯之感,心思浮杂,难以安宁。此刻见到了,看到眼前的人仍是记忆之中的模样,连说话的语气都与自己所想的相差无几,心情意外的十分平静。 客栈中有人看到唐麟趾所背弓的一角,有些眼熟,偷偷摸摸挪到唐麟趾背后的方向,看清那是一把弓刀,瞪大了眼,惊骇道:“赤霓!” 那倒地的浑人听见,浑身都软了,战战兢兢的看向唐麟趾,结结巴巴的说:“轻……轻斥候……” “血不沾衣……轻斥候!”听着竟有些泣音。 说秋水是由君三小姐带着的,因这秋水自天下会武后一直存在名剑山庄,这剑也只有庄主和少庄主能动,如今众人见鱼儿拿着它,因此推论她是君三小姐。 而轻斥侯拿着赤霓却用不着推论,赤霓在轻斥侯手上,江湖上已经传了好些年了。 如今唐麟趾带着弓刀,并不似以前那般那布遮住,而是光明正大的负在背上。 那浑人朝后挪着屁股。流年不利,祸从口出。 鱼儿斜眼乜了那人一眼。唐麟趾侧过头向他一笑。这人浑身一颤,连忙拱手道:“两……两位恕罪!在下,方才,方才是醉酒了,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君姒雪嗤道:“真本事没有,嘴上功夫倒是了得。” 这人十分识相,转头又朝君姒雪一拱到底:“在下不长眼,方才冒犯了姑娘,望姑娘饶恕。” 君姒雪冷哼一 声道:“人后张狂,人前胆怯,欺软怕硬的东西,你刚才不是好嚣张么。” 这人把头纳的低低的,满头满脸的冷汗:“这……这……是在下的不是,在下的不是。” “哼!” 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 鱼儿等人本也不愿与他一般见识,不过是他自己说到后边忘了形,越发不堪,这才动了手。 _489 如今旧人重逢,几人也不想被扰了兴致,未与他多做纠缠,将他撇过一边,一行人上楼去了。 如鱼化龙(六) 众人进了厢房。唐麟趾与君姒雪只见过两面,隔了这么多年,早已不记得这人是谁,见这人对鱼儿举止亲昵,便问道:“这位是?” 君姒雪行了一礼:“君姒雪,我是鱼儿的二姐。” 唐麟趾回了一礼:“唐麟趾。” 鱼儿又向唐麟趾介绍了君即墨和君宿月两人:“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们曾在秦家解救的那些人中便有他二人。” 那两人正要拜倒,准备谢恩。唐麟趾看了一眼两人,见两人目光灼灼,料想到两人要说什么,她不耐那些俗礼,抬了抬手,说道:“我知道了,先坐罢。” 君即墨和君宿月:“……” 众人入了座。齐天柱开始问起唐麟趾的事。 这些年唐麟趾来信很少,齐天柱和鱼儿并不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 齐天柱问起。唐麟趾便将当年迷晕师父,去到金城,改道杭州,路上遇伏的事简略说了。 事后她昏迷了一段时日,被唐彪带回唐门,醒来时知道了清酒的事。 待要回江南来,本就打不过唐彪,又是伤重之身,可说是毫无反抗之力,被唐彪一顿好揍。 唐彪又几番出言激她‘就这德行,出去也是送死’,将唐麟趾脾气傲气一股脑都给激了上来,与唐彪约法三章,倘若她打得过唐彪了,唐彪不得再插手她的事。 “十年,给你十年,你也斗不过老子!” 实际上只用了六年,唐麟趾与唐彪打了个平手,只不过唐彪见她未用赤霓,自己认了输。 鱼儿问道:“麟趾,你是才到么?莫问怎么未与你一起?” 鱼儿接到的两封信。其中一封便是唐麟趾写的。六年相聚,聚在江南。 唐麟趾晓得花莲萎靡不振的事,便提议直接到杭州来,一来找花莲,二来这是清酒消失之前特意要到的地方,说不准有什么线索。 _490 信中提到她联系了莫问,两人要一道回来,按着时间来算,唐麟趾和莫问应该早就到了,如今却只她一人,而且唐麟趾像是将将赶到。 唐麟趾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说道:“我……我本来约了莫问一起,但那路不好找嘛,就走岔了,直接绕到杭州来了……” 齐天柱和鱼儿露出了然的神色。 唐麟趾:“……” “她见我不到,过一段时间也就自己过来了,现在还是先去把莲美人从安乐窝揪出来。话说回来,你们为啥子住客栈,不去住莲美人宅子,他不是杭州首富家的公子咩。” 唐麟趾本来是要直接去找花莲,路过客栈,要抓个人带路罢了,碰巧遇见鱼儿几个。 鱼儿双手圈着茶杯未答,她随杜仲学武多年,不让自己有一丝他念,在寂林之中待了这些年,离得杭州虽近,却一次也没去见过花莲,如今再相见,实是彷徨的,所以并未直接找过去。 君姒雪道:“贸然打扰不好,当先递拜帖再……” 唐麟趾当即起身,说道:“跟他讲啥子虚礼,既然没有别的事,不如现在就去找他!” 说着,真让一行人退了房,拉着众人去寻花宅。 花宅落在城南,随意问一个过路人都知道。 一行人站在花宅门前,略有些意外,这杭州首富的家宅当是富丽无双,华美非常,如今见到的实是个普通大户人家的家宅,并未有什么特异之处。 鱼儿看到唐麟趾抬头打量着花宅的院墙,知道她动了直接飞檐走壁进去寻人的意,基于唐彪闯七弦宫和阳春闯九霄山庄的前车之鉴,鱼儿唤道:“即墨。” 即墨会意,上前向 那守门的家仆道:“这位小哥,烦请通报一声,说君家三小姐拜见花二爷。” 那家仆闻言,精神一抖,朝鱼儿这边望了一眼,躬身说道:“少候。” 急急忙忙的就进去通报,片刻出来两人,前面一人长衫,昂首阔步,后边跟着的正是先前那家仆。 那身着长衫的走到鱼儿一行人身前,微微一揖:“小人花桂,是花府管家,花二爷有交代,小姐若是来寻,必要好生相待。” 花桂带着众人入府。花宅内实比外面所见的广阔,楼阁重重,亭廊迂回,走了半晌,到一处房外,门外有两名下人。 _491 花桂走上前,在门外拱手说道:“二爷,君家……” 花桂刚一启口。唐麟趾已经走上前去:“莲美人就藏在此处逍遥?” 花桂伸手止住:“姑娘,不可……” 唐麟趾脚步轻快,这人话没能说完,唐麟趾已经推门而入。 原来这是一件书房,房内沉香味浓,左侧书桌后堆积册本,册本后一人埋首,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到唐麟趾,愣愣盯了她半晌。 唐麟趾转步走到桌前,手肘撑在桌上,笑道:“花二爷,好大面子啊,我见你还得通报。” 花莲霍然起身,走到桌前,上下看了唐麟趾一眼:“虎婆娘,真是你!” 花莲一把抱住她,力道有些猛,险些让她背后赤霓的刀刃给割伤,他笑道:“真是你!” “我就知道,你命硬,找你麻烦的人都是自找麻烦,能出什么事啊!”花莲当年也接到了唐麟趾报平安的信,但素知这人要强,真有事也不会说出口,所以一直有些忧心。 花莲松开她,两只手又夹着她脑袋左瞧右瞧,怜惜道:“哟,怎么都破相了,谁弄的!” 唐麟趾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嫌弃道:“你肉麻不肉麻。”唐麟趾抱起双臂,斜眼看他:“我听鱼儿说,你当初可不是这副德行,活像我们全死了,心灰气丧就回了杭州,甩手啥子事也不管,专做你潇洒风流的大少爷了。” 鱼儿带着齐天柱一行人也走了进来。花桂站在一侧,瞧着唐麟趾和花莲举止亲密,不禁□了好几眼,说道:“二爷恕罪,属下拦不住这位姑娘。” 花莲挥了挥手:“你拦得住她才怪了,下去罢。” “是。” 花莲向齐天柱道:“齐大哥。” 花莲又看向鱼儿。六年来齐天柱没什么变化,倒是鱼儿,完全长开,是个出世的美人,清冷绝丽,只是以前的鱼儿乖乖顺顺,多伶俐机俏的丫头啊,但现在的鱼儿神情冷漠疏淡,没了少年时的明媚,叫花莲好生感慨。 花莲张开了臂膀,鱼儿站在原地未动,花莲一笑,走上前去抱了抱她,说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一些。” 花莲比划了一下,说道:“该跟清酒差不多了。” “你啊,六年,也不过来瞧瞧我。” _492 鱼儿拇指轻抚着手上的佛珠,说道:“怕你触景伤情。” 她打量着花莲。花莲穿着深蓝长衫,沉稳不少,没了以前给人那轻飘飘的感觉,仿佛一直漂浮在空中的绣绒种子落了地,生了根。 鱼儿想了一下,为何自己有这种感觉。 七人之中,最爱笑的便是清酒和花莲。花莲爱笑,玩世不恭,恣意轻狂,初识他便总会觉得有几分不正经,如今他这笑容已然少了许多,且十分浅淡,显得稳重得体。 花莲动作一顿,半晌没有说话。 鱼儿嘴角浅浅一弯,说道:“其实是我怕触景伤情。” 齐天柱道:“百八年不听丫头玩笑了,花 莲兄弟,你别当真了,丫头这些年在外习武,连九霄山庄都未归,去年夏至才回来。” 虽齐天柱这般解释,但花莲望着鱼儿的眼睛,事实如何,两人心底都明白。 花莲道:“怎么今日你们一起到杭州来了,像是约好的,也不事先与我说一声,我好接风洗尘。” 唐麟趾道:“给你来了信,没收到?” 花莲恍然想起,走到册上一顿翻找,拿出一封信来:“果然来信了,我一忙起来就忘了。” 唐麟趾拿起桌上一本书册,随手一翻,发现是账本,密密麻麻的数字名称瞧得她头昏眼花:“我还以为你回了杭州后,整日颓靡,过着败家子风流淫奢的日子,却原来这样子勤勉上进。莲美人,你这是打算弃武从商了?” 花莲从她手中取过账本摆好,走出来朝外一扬手:“正午了,你们远道而来,先用饭,既然人都见到了,也不急着把话在这一两刻说完。” 齐天柱点头道:“花莲兄弟说的是。”先前众人在客栈落脚,一顿饭也没能好好吃,给几个人浑人搅和了。 几人走了出去,鱼儿落在最后,在屋子里瞧了一眼,看到东面墙上挂着一把扇子,扇面上书‘绝世无双’四字,正对著书桌,正是花莲以前常使得那把折扇。 花莲回首唤她:“鱼儿,怎么了?” 鱼儿看向他,摇了摇头,默然跟了上去。 花莲带着众人去了客厅,酒足饭饱,摆上茶来,众人一叙久别之情,然而说来,却也没什么事好讲。 _493 几人分道扬镳后,细想起来,过的都是格外简单的。 鱼儿,唐麟趾,齐天柱六年埋头习武,花莲经商,皆是一句话概括的事,比之那几年天南地北的闯荡,跌宕起伏,说不完的奇闻轶事,这几年显得平静的很了。 花莲抚着茶盏,问道:“既然来了,你们要不要去看一看清酒。” 这话指的是清酒的衣冠冢,几个人心底明白,只是他突然提起时,还是会不禁升起一抹欣喜,以为他是找着了人。 唐麟趾脸上显得不大高兴,她将茶盏猛的往桌上一放,呛啷一声响,茶水溅出,热气缭缭:“花莲,你啥子意思嘛,你真当她死了!” 花莲看向她,反问道:“不然呢,你要自欺欺人?阳春说,一剑穿胸!她是人,□□凡胎!” 唐麟趾就坐在花莲身侧,蓦然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猛然将他拉了起来,虎着脸瞪着他。 气氛压抑又凝重,君姒雪,君宿月,君即墨三人自觉得身为外人,坐在此处不免尴尬,也不敢多言,纷纷错开目光。 齐天柱在一旁瞧得也有些紧张,虽然以前唐麟趾和花莲斗嘴不少,一言不合就开打,但两人现在的气氛显然不同往日。 这时隔六年,好不容易相聚,两人分明都是心系挚友,若是因此闹的不愉快,更叫人痛心了。 鱼儿唤道:“麟趾,花莲。” 半晌,唐麟趾松手将花莲推到椅上,自己转身坐下了:“□□凡胎又如何,反正我不信她会这么不明不白的就死了。” 花莲道:“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清楚,六年了,她若没事,早就来寻我们了!” “花莲。”鱼儿的声音清清冷冷,像冬雾一样,她是一行人之中变化最大的。唐麟趾和花莲初见之下都有些不适应,她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小丫头,更像是江湖上传言的那君家三小姐,名门之后,卓越无双的世家子弟,已有一门之长的气度。“你是不是打算不再踏入江湖了?” 如鱼化龙(七) 花莲沉默不应,对于众人来说,便是默认了。 唐麟趾皱眉道:“你真要当个账房先生,从此不问江湖事了?” “什么账房先生,我是在打理家业!” 唐麟趾拍桌而起:“花莲,我就问你,清酒的仇你报不报了!” _494 花莲脸色一沉,目光狠厉:“当然要报!” “那好,我们先去虚怀谷接莫问,再探极乐城找厌离。烟雨楼来信说已经抓到当年那伙贼人的尾巴了,正在详查,等我们回来就把他们老巢端了!” 鱼儿皱了皱眉:“莫问……在虚怀谷?”怪不得让唐麟趾去接她。 唐麟趾轻咳了一声,说道:“不要紧的,她应该能应付的了。” 鱼儿和齐天柱:“……” 花莲捏了捏眉头,叹息了一声:“唉!” 唐麟趾回头向他道:“唉啥子唉,花莲,你现在咋子婆婆妈妈的嘛,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跟不跟我们走,一句话的事!” 花莲拇指拨转着茶盖,好半晌不回话。 鱼儿看了一眼君姒雪,后者会意,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朝花莲一拜,说道:“初到杭州来,听闻西湖断桥乃是一绝,神往已久,现下闲来无事,正想前去游玩,只是不知路,不知花莲公子能不能派人给我带带路。” 花莲知道君姒雪是好意空出地方,不打扰他们四人,当下点头,唤了一名伶俐的家仆进来,带君姒雪去西湖,说道:“不能亲陪,还请君二小姐恕罪。” 那君即墨嘀咕道:“来的时候不就看过了……” 被君姒雪踢了一脚,斜眼瞪着君即墨和君宿月:“还不起来随我去。” 又向众人道:“那我便先行告退了。” 君姒雪带走了君即墨和君宿月,屋中便只剩这七星君中的四人。 四人都不说话,很是静了一阵。 直到鱼儿问道:“花莲,是因为清酒吗?” 沉默片刻,花莲抬头看向鱼儿,说道:“我们俩家是世交,我不曾跟你们说过罢。” 齐天柱道:“你和清酒都不曾说过,但这些年也猜到了一些。” 清酒身世最是神秘,如鱼儿和齐天柱也只知道她可能家在杭州,师从鬼门,武功得四圣指点,其余的便不知道了。了解深些的,如莫问,唐麟趾,厌离三人,知道的也不是明明白白。 _495 所以当初清酒被人设计追杀,众人才如此猝不及防,不晓得这怨从何结起。 即便如今,流岫已查出不少事来,众人还缺一个印证。 花莲说道:“我与你们说说我和她的事罢,你们找了这么多年了,这些事你们也该知道。” 三人点头,唐麟趾默然坐了回去,安静听他讲。 花莲说道:“昔日杭州有一武学世家,名震江湖,未退隐前,与江南四大门派实力相当。” 齐天柱和鱼儿有些茫然,倒是唐麟趾恍惚片刻,说道:“你是说蔺家?”蔺家二十年前被灭门,那时齐天柱未入武林,鱼儿不过懵懂孩童,也就唐麟趾早早入了唐门,对江湖势力略有耳闻,听说过蔺家。 花莲道:“大隐隐于市,蔺家退隐后,向家父学习经商,不再掺和江湖中事,一心从商。我与清酒自小相识,便如兄妹一般。” 花莲看向屋外,眸子渐渐觑起,回忆当年:“她六岁那年,贪玩偷跑出来随我们狩猎,遇到一人遭山贼围攻,奄奄一息。她自小机敏善良,唤了我们将人给救了下来,带回蔺家救治,那人……” “名叫千秋,下作歹毒!”花莲深吸一口气 ,右手青筋凸起,生生将茶盏捏碎,碎瓷割破了他的手,鲜血混着茶水一起流了下来,他冷笑两声:“但装的好一副人样,骗过众人。蔺家真心待他,纳他为婿,呵,人心鬼蜮,这狗东西入蔺家,实是为了查探封喉剑是否在蔺家!不知他是主谋还是只是帮凶,一场婚宴,因他暗中策划,招来整个江湖中觊觎封喉剑,在阴暗中行事的小人。” 花莲向外一指:“就在那西湖上,蔺家遭了灭门之灾。” 花莲道:“家父本也要去这婚宴的,生了病,兄长在家服侍,两人因此躲过一劫。我年初随师父上山学武,也免了一灾,家母和小妹却没这般幸运。当年我听闻消息下山来时,已道是蔺家无一幸存,我们那时不知就里,以为是蔺家的仇家找上门来,酿成了血祸。” 鱼儿脸色越发阴沉,手中茶水早已冷却,荡出一圈圈波纹,她缓缓将茶盏放在桌上:“后来呢?” 花莲将那些碎瓷扔到地上,沉着脸色说道:“我有一未婚妻,小名寻儿,当时为了蔺家的事,家父一直忙于暗中追查凶手,寻觅是否有存活下来的人,我沉于武学,想着报仇,将与她的婚期一拖再拖,直到六年后,家中传信到上山来,她被美人骨所害。” 说道此处,花莲愤然捶桌,咬牙切齿:“蔺家覆灭,杭州无人坐镇,倘若蔺伯父一家尚在,岂容得美人骨那魔头在杭州嚣张!” “我原想为她办理后事,回来才知道,她尸骨不全,我没有回山,留在了杭州,要找美人骨报仇。便是那时,遇着了回杭州来的清酒。六年,她已有十四,我在蔺家老宅见到她,神情阴鸷,出手狠辣,狼一样,险些没认出她来,还是她先认出了我,这才罢了手。” 花莲凄然笑了笑:“你们不知那时我多惊讶,蔺家突然覆灭,家母家妹无辜丧命,家父追查凶手,耗尽心血,身体每况愈下,寻儿一死,更是一次打击。我想清酒未死,当年谜团便能解开,家父心事能了,身体必然能好些,光顾着高兴,却未想到她一八岁孩童,如何孤身躲过了灭门之灾,又如何一人活了下来。” “我将她带回花家,果不其然,家父疯魔一般,就着当年蔺家灭门一事,让清酒事无钜细的说出来,一遍一遍的确认。” “当晚清酒便离开了,家父回过神来,以为是自己吓着了她,让她重经当年灭门之痛。派人寻她,哪里有踪迹,没多久便郁郁而终,临终之时犹自悔恨没能好好看护她,交代兄长与我,定要寻回她来,护好蔺家这最好一丝血脉。如今想来,清酒那时怕是不信任我们,这才连夜离开了。再到后来……”花莲看向唐麟趾:“遇到你们的事,你都知道了。” _496 花莲道:“我随她而行,无非两件事——报仇;护她周全,助她复仇。如今一件得遂心愿,第二件……永远做不到了。” 花莲阖上眸子,长出了一口气:“我空有一身功夫,护不住爱人,护不住亲人,现如今连朋友也护不住了。心里空荡荡,满是茫然,我以什么与你们同行?” 三人听完蔺家的事,各有忿恨,待听完花莲所言,无不一声感叹。 齐天柱说道:“花莲兄弟,此事你无须自责,这并非是你的过错,若真说护不住,我们六人,谁不是如此呢。” 唐麟趾隔着茶几,身子歪过去拍了拍花莲的肩膀,声音柔缓许多:“好了,花莲。”不再恼他。 众人说话的时候,花桂已替众人安排好了住处,众人暂时歇在了花家。 君姒雪三人还未归来。唐麟趾和齐天柱在房中歇息。鱼儿因第一次到花家来,拜见家主乃是礼数,于是随着花莲去见了他大哥花吟。 兄弟俩长的很像,鱼儿听花莲说他这兄长是杭州第一富商,见面后却不见这人身 上有商人的市侩气,反倒是个温雅如玉的贵公子,与花莲来说,是一静一动。 出来时,花莲走在前边,鱼儿侧扬起头望向空中,天色尚早,风雨已歇。 鱼儿唤道:“花莲。” 花莲回过头来看她。顿了片刻,鱼儿说道:“能带我去蔺家旧宅看看么?” 花莲沉默一会儿:“那里什么都不剩了。” 鱼儿点头道:“嗯。” 花莲叹了一声,转向游廊:“随我来。” 蔺家家宅同花家隔了两条街,在西湖边上,眺其规模,可想当年盛荣。 鱼儿随着花莲进入蔺家,确实如他所说,什么也不剩。 断壁残垣,杂草丛生。 花莲说道:“当初那行人为了找封喉,将蔺家翻遍了,最后一把火烧了这里。” _497 鱼儿走到庭院中的一株香樟树下。这树在大火中存活了下来,枝叶繁茂。 她曾听清酒说起过江南之地的一个习俗。江南人家若得了女儿,会在庭院中种下一株香樟树,女儿到待嫁之龄,树也长成了,出嫁时,家中人会伐了树做成两只箱笼,放入丝绸,作为嫁妆,寓意‘两相厮守’。 如今树木参天,人却不在了。 花莲看向鱼儿,鱼儿缠着佛珠的右手正贴在树上,从花莲的方向看上去,她的目光哀婉。 花莲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一种可能,探究的看了鱼儿两眼,越想越觉得是,但又觉得有些荒唐。 直到见鱼儿取出司命,拔出刀刃,削了一截树枝下来,小心收起为止。 花莲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小鱼儿,你……”江南的习俗,种香樟树的寓意,他自然是十分清楚的。 鱼儿道:“花莲,这间宅子现在是在谁手中?” 花莲愣了一瞬,说道:“蔺家覆灭,这间宅子被火烧之后,坊间便传是鬼宅,无人敢收下,地契被官府收回。” 鱼儿望着花莲不说话,片刻,花莲笑了笑:“好罢,瞒不过你,是清酒不愿让别人知道,这地契现在我兄长手中收着,名义上是我兄长的。” 鱼儿问道:“可以出给我么?” 花莲不解道:“你要这地契做什么?” 鱼儿捧着那节香樟枝,微垂眼睑,轻轻说道:“我想让她,有家可归。” 如鱼化龙(八) 回花家的路上,鱼儿的话像是刻在了花莲脑子里似的,来来回回的琢磨,总能品出不一样的意味来。 他瞄了几眼鱼儿手中的香樟树枝,想要问也不知如何开口。如今的鱼儿不如当初那般温和柔软,她不说话时,自有一派威严,花莲没法子像以前一样逗弄她。 两人一路无言,走到花家大门时,花桂等在门外,一见花莲和鱼儿回来,立即迎了上来。 “怎么了?” 花桂说道:“二爷,烟雨楼的流岫姑娘来了。” _498 “流岫,她怎么也来了?”花莲问花桂道:“人呢?” “流岫姑娘听说君三小姐也来了,便直接到君三小姐住的院子里等了。” 花莲和鱼儿进了宅子,走到住处的那院墙外时,听到有人说话。 花莲向里望了一望,做了个手势,示意鱼儿先别进去。 鱼儿向里边一看,见院子里流岫正和唐麟趾说话呢。 齐天柱不知去了何处,院子里单就流岫和唐麟趾两人。唐麟趾显得十分局促。 流岫一身轻衫披帛,娆娆亭亭。她估计也刚到,才见着唐麟趾,眼里还在一寸寸打量:“六年不见,唐姑娘越发英姿飒爽,俊俏可人了。” 唐麟趾心想,这人果然没变,不见面则已,一见面就要调弄人。 流岫嫣然笑道:“唐姑娘不待见我,这么久不见,也不与我打声招呼。” 唐麟趾这才生硬道了声:“好久不见。” 流岫道:“既然你在这里,那便代表你打过你师父了。你果然是资质卓跞,当初倒是我小瞧了你,还怕你一辈子都出不了唐门了。” 唐麟趾道:“老头子不忍下狠手罢了。” 两人间沉默了半晌。流岫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她眉梢的疤痕,手上有些烦躁的弄着披帛:“当初是烟雨楼能力不足,不能护你们周全,累你和星君半路受伏。” 唐麟趾心中本来在计较怎么道谢和道歉,流岫反而倒是心怀愧疚的,她不禁有些惶恐,说道:“你这话说的……” 唐麟趾叹了一声,心里骂自己,这对当初的事道歉和道谢本是应该的,自己何至于支支吾吾,不敢说出口了。 想到此处,唐麟趾向后退了一步,对着流岫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说道:“清酒的事本来与烟雨楼无关,少楼主当初出手相助,不遗余力帮协我们,事后也出力寻找清酒,查明幕后黑手,这是不小的恩德,反倒是因为我,没能救下烟雨楼两位兄弟,害他们送了性命。还有……” 唐麟趾眼睛上瞄,瞥见流岫因自己这一礼露出错愕的神情。“还有,当初,当初的事是我错怪你了,鱼儿被无月教捉去一事,我怀疑烟雨楼,是我的不对。”当初本打算再遇见流岫时便道歉,谁知道这一阴差阳错,就等了六年了。 唐麟趾直起身来,咳嗽了两声,看向流岫说道:“虽然有些晚,但话还是得说。对不住,还有,多谢你。” 流岫那错愕的神情便染上了笑意,她云袖掩住双唇:“难为你记得,不枉我费心查探。” _499 唐麟趾就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流岫又说:“至于帮助星君的事,我说过,烟雨楼已经认了你们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危难之际,出手援助,岂非寻常?” 流岫语声一转,幽幽道了一个:“不过……” 唐麟趾看向流岫,却见流岫向前一踏:“既然你说起谢,不知你打算怎么谢我。” 唐麟趾没料得流岫这样问,目光呆呆的。流岫笑道:“你不会打算只口头上说说罢,烟雨楼开门做生意,亲兄弟,明算账,唐姑娘要谢 ,打算用什么做谢礼啊?” 唐麟趾说道:“我事先没想到。但凭你说,若是金银器物,花莲会置办,若是要谁人头,你说一声,我去给你取。” 流岫娇笑不止,说道:“我不要金银,也不要谁的人头。” 流岫又往前踏了一步,身子向唐麟趾倾过来,离得唐麟趾近极了:“我要你,唐姑娘不如以身相许罢。” 唐麟趾在她靠过来时,身子一转,下意识就朝旁躲开了,说道:“我与你说正经的。” 流岫道:“我说的是正经的啊。” 唐麟趾目光怪异,看了流岫半会儿,直说道:“我不喜欢女人。” 流岫不以为意,一合手掌:“正巧,我就喜欢不喜欢女人的女人。你说我俩,是不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 流岫转过来,又朝她靠近时。唐麟趾足尖一点,后掠飞上了屋顶,在屋顶盘腿坐着:“得寸进尺,给根竿子就顺着往上爬。”对于自己真心致歉道谢,流岫却乘势戏弄,气急败坏。 流岫在下望着,低声道:“又飞这么高。” 流岫见唐麟趾没有下来的意思,眼睛一转,露出狡猾的笑来。 她清了下嗓子,一展身姿,竟是在下唱了起来,词唱道:“小女子身世不着,十数载风尘颠倒。丈夫轻,妇人笑,三千红尘客皆把我小瞧,道我无情无义,向着金银卖笑。岂知妾身心似磐石心,不因身外物动摇。怎奈何烟花巷柳身,轻浮孟浪名,终有心悦人,飞檐避驱之,本以为多情总被无情恼,却不过是姑娘嫌恶罢了。” 流岫声韵优雅,凄凄唱罢,叫人颇是感叹风尘女子爱而不能的心酸。 唐麟趾觉得自己分明没做错,却坐立不安,有一股有力无处使的憋闷,她坐在上边张了张口,最后也只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我并未嫌恶你的身份。” 不待多说,那厢房的门打开来,阳春和齐天柱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酒杯。阳春道:“这谁在唱曲啊……” _500 刚想说‘久别重逢,怎么也换个喜庆点的’,就瞧见了流岫,认出那是流岫的声音。 阳春笑道:“少楼主这什么好兴致。” 流岫朝房顶上望着。阳春顺着目光望过去,瞧见了唐麟趾。 唐麟趾瞧着阳春这打量的眼神,脸色更黑了,飞身下了屋檐,说道:“不是我叫她唱的。”颇有些像此地无银的举止。 阳春拉着唐麟趾,一副‘我懂’的模样,说道:“唐姑娘,这么久不见了,也随我跟齐大哥去喝一杯去,走!走!” 花莲和鱼儿从院墙后走了出来,花莲笑道:“这主人家都没到,你们自己倒是喝上了。” 阳春大叫一声:“哎呀,花莲兄弟!”扑上来给抱了个满怀。 再看向一旁的鱼儿时,就不敢这样放浪形骸了,规规矩矩拱手作了一揖,笑道:“鱼儿姑娘。”鱼儿还了一礼。 这些年来,阳春轮廓更沉毅了,他下颏上留起了一撮胡须。自从鱼儿跟从杜仲学武,也是久不见他了。 流岫笑望着花莲和鱼儿,说道:“你俩什么时候到的?” 花莲手蜷在嘴边,轻咳一声,笑道:“刚到。” 花莲手一招,说道:“别在这里站着了,进屋里坐着聊罢。” 一行人先后进了屋,在桌边坐下。阳春取过碗盏来给众人倒酒。花莲问流岫道:“你此次来,是为着什么事?” 流岫道:“花公子没收着信?” 花莲茫然道:“什么信?” 鱼儿看了花莲一眼,提醒道:“我一共收到两封信,一封是唐麟趾的,一封 是烟雨楼的。” 花莲一拍脑袋,说道:“对!对!是两封信来着,我光顾着看虎婆娘的信,信中说什么来着……” 鱼儿徐徐说道:“少楼主查到当年埋伏清酒那些人的踪迹了。” _501 “查到了?!”花莲声音激昂。唐麟趾白了他一眼。花莲忽然想到先前唐麟趾就说起过这事,只是他一心在别处,就给忘了:“玄机楼在何处?” 当年那事过去后,玄机楼隐在暗处,愣是一点踪迹都未露出来,烟雨楼耗尽法子寻找,收效甚微。 流岫摇头道:“并非是玄机楼。当年玄机楼谣传封喉剑在星君手上,有一批江湖人士起意埋伏,未与玄机楼勾结,目的只在封喉剑,但另有一批人,来历不明,却似与玄机楼商议好的,听从凌云指挥,与玄机楼一起行动。烟雨楼寻到了那行人所在,想着这些人或多或少会知道玄机楼的消息。” 花莲狠狠的喝了一碗酒,将碗顿在桌上,没有说话。 唐麟趾抱着双臂,说道:“我和鱼儿将神兵光明正大的带在身上,也是想让那帮人知道。他们不是要神兵么,等着他们来抢!” 鱼儿心知此时流岫来意不是如此简单,问道:“少楼主是来告知那些人藏身之地的?” 流岫眉头微凝,正了神色,说道:“不是。那行人一共有十人,我给各位寄过信不久后,那些人相继被害,已死了八人。” 鱼儿心中一算,这些人与玄机楼联合,想来身手不凡,又行踪隐蔽,一般人难以查到,有人能在数月里杀了这八人,能做到这事,要做这事的,没有几人:“可是玄机楼杀人灭口?” 流岫道:“尚且不知。余下两人,一名秦枫,一名林格。” 花莲咬着牙,阴森森说道:“秦枫?” “花公子认识?” 花莲冷笑,说道:“何止认识,我遇见了,可也得叫他一声枫叔!” 鱼儿看了他一眼,目光沉了沉,问流岫道:“这两人在哪里?” 流岫道:“秦枫被看押在文武门中,而林格,就在这杭州城里。现下有烟雨楼中的人暗中看守他的住处,我怕此事出了岔子,因而亲来一趟。”杭州亦有一座烟雨楼,那十人是烟雨楼现今能得到的最靠近玄机楼的消息,不能出现差错。流岫不放心,亲自赶来杭州,调遣烟雨楼的人,要将事安排妥当。而阔别多年,她也想再见见这几人。 唐麟趾道:“这些人即便不知道玄机楼在何处,当年清酒出事,他们也脱不了干系,清酒现在何处,是被玄机楼带走,还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他们或许也知道一二,这些人断不能放过!” 鱼儿冷声道:“事不宜迟,今夜便去会会他罢。” 如鱼化龙(九) 待得晚间,乌云渐开,月明星稀。 城西一隅多是私家宅院,三更天时,打更的在街上走着,在小巷里瞧得一处宅院火光冲天,急敲铜锣,才敲两下,脑袋一疼,两眼一黑,被人打晕了过去。 _502 一人将这打更的拖到树后,一面对另一人说道:“快去通知少楼主!” 鱼儿一行人出了花宅,要去见林格,走出不远,一道黑影急奔而来,朝流岫一拜,忙忙说道:“少楼主,有人暗杀林格!” 众人神色一变,忙往林格住处而去。 林格那宅院的火烧的红通通的,烈烈火势瞬间将正屋吞没,热浪一波一波侵袭而来。 宅院中庭阶前,一男子倚剑跪倒在地,褐衣上满是鲜血。一旁有一妇人,怀中搂抱着孩子。 男子身前站着一人。这人身子在黑袍之中,兜帽遮住了头,脸上又戴着一方银质的面具,全身上下除了那张薄唇,也就一双手露在外边,辨不出是男是女。 这人垂着的左手拿着剑鞘,右手长剑剑锋抵住了男子的喉头。 长剑在银月照耀下发出幽异暗沉的光芒,风拂在剑上,会有浅淡的剑吟,这剑吟声如细针扎在人心中,慌乱惶恐,忍不住便要屈腿跪拜。 这人看了大火一会儿,幽幽说道:“烧的好旺啊。” 男子咬了咬牙,颤声道:“你杀了我罢,只求你放过我妻女。” “你有什么资格来与我讨价还价?”这人将剑挪到男子左肩上,看向一旁。那孩子泪水不止,被妇人紧紧捂着嘴,生怕她哭出声来,惹到这人,瞬间丢了性命。 这人说道:“像你这种人,自知罪孽深重,迟早有人要找你来讨命,你却还敢成亲生子,这不是祸害她们一生么?”男子难言。 这人又问男子道:“你与你的夫人恩爱么,你们女儿是否体贴乖顺,你爱她么?” 男子跪着向这人挪了两步,惊惶道:“都是我的过错,是我罪该万死,此事与我妻女无关,我求你,你放过她们罢!” 这人笑了两声,男子直觉得毛骨悚然。 “我如果杀了她们,你是否便也能体会家破人亡的痛楚了?” 这人两句话让男子生了莫大的绝望,眼见无法让妻女脱难,他赤红了双眼,大吼一声,挥动手中的剑要做最后一搏,却是蚍蜉撼树。 这人长剑一转,结果了他的性命。 那妇人大哭起来,将自己的孩子抱的更紧了。 _503 鱼儿等人赶来,为时已晚。 最先踏进宅子里来的是君姒雪,这人已回剑入鞘,双目往后一瞥,剑梢一带,勾起那男子尸身,掌上运力,将那男子尸身推到了君姒雪身上。 君姒雪本待拔剑,瞧见一人飞过来,本能的出手接住,因此慢了一步拦截这人。 随在君姒雪身后的便是鱼儿,那凶手已飞身越过院墙逃走,鱼儿瞥见那人背影,瞳仁骤然一缩,心上有一股奇妙的预感。她足尖一点,迅速追去。 在后的齐天柱和唐麟趾见君姒雪接住那男子,料到他便是林格,一探脉息,已经死绝。 唐麟趾见人被杀,线索又少了,好是恼火,骂了一声:“入他仙人!”一展身姿,也飞身向凶手追了过去。齐天柱担心鱼儿,跟在了唐麟趾身后。 君姒雪推开了身上的尸首,瞧见远处台阶上瑟瑟发抖的母女,叹了一声,吩咐赶来的君即墨和君宿月两人:“照看好她们。”朝着东墙鱼儿等人离开的位置去了。 那凶手轻功卓绝,内力更深,一路逃遁,速度丝毫不减。 鱼儿紧随在后,看那 人在月下施展轻功时的灵捷身姿,脑海之中千思万绪,惶急与忐忑萦绕着她。 鱼儿轻功不低,她同花莲修习轻功,后得阳春指点改进,刻苦修习,如今内力深厚,轻功已是非同一般。 昔日阳春曾夸下海口,这世间轻功功法论快,他阳春最快,花莲兄弟稍微比他低些,勉勉强强排在第二。 两人轻功着实了得,如不论内力,不比持久,阳春所言不错。 而得两人所传的鱼儿,自然也是排得上号,如此轻功,追那人本不成问题,可她心绪杂乱,无法定神,离那人越来越远,反倒是后面的唐麟趾赶了上来。 唐麟趾怕迷路,在屋檐院墙上飞跃,从侧面围追那人。 “小贼,往哪跑!” 唐麟趾一甩手,暗器射出,咻咻风响。 这暗器来的又凶又急,封住那人去路。 那人才跃上屋顶,脚步一顿。鱼儿已跟了上来,也落在屋顶上。 _504 一人立在左端,一人立在右端。 月夜之下,那人黑袍飘摆,衣袖猎猎作响。 鱼儿情不自禁的便唤道:“清酒。” 鱼儿声音轻微,但另两人内力深厚,俱能听清。唐麟趾一怔,愣愣道:“清酒?” 唐麟趾朝那一身黑,露出的地方不过巴掌大的人看去,实在想不出鱼儿是从哪里看出这人是清酒的。 鱼儿反应过来,也觉得好没道理,自己这感觉来的好没道理。 齐天柱和君姒雪已经追赶了上来。那人缓缓转过来身,脚下砖瓦喀拉一响。 鱼儿看向那人,兜帽遮掩着,透下一片阴影,又有面具掩盖,她根本看不清那人面容。 她心里不禁忧急,鬼使神差的朝那人走了两步过去。 君姒雪站在鱼儿身后,一直盯着那凶手,忽见那人提剑的手,拇指顶开了剑鞘。 君姒雪眉头一皱,拔剑上前,同时喝道:“鱼儿小心!” 鱼儿惊觉自己着了魔,对着一身份不明的人毫无防备,回神之时,那人已经拔剑攻来,长剑就落在她头顶,君姒雪横架着剑,挡住了那人的袭击。 那人瞬间攻来,实力非同寻常,且那把剑,着实诡异。 鱼儿朝旁一撤,君姒雪有了空地施展剑招,当即还击,剑招凌厉。 君姒雪招式精妙,却在未能展尽时,手中宝剑倏忽断裂,她错愕不已,不明自己的剑是什么时候被震断的,便听得唐麟趾一声惊喝:“封喉!” 齐天柱先前不知此人是敌是友,便只是观望,但这人攻击了鱼儿,料想不是善茬,是敌是友先捉住再说,才出手忽听得唐麟趾叫‘封喉’,因此毫不留力了,一掌打去,掌力雄浑,人未至,罡风已肆掠,压的人难以动弹。 这六年来,齐天柱功力精进不少,越发刚猛。 齐天柱这一佛门掌法,包罗万象,避无可避。 这人左手剑鞘落下,脚上一踢,剑鞘飞起,长剑一刺,剑刃准确的回入剑鞘之中。这人左掌又一掌对上齐天柱。 _505 两人内力一经交汇,各是一震。齐天柱被反震的飞退下屋顶。那人被震退,却藉着这力道朝后掠去,一转身又朝远处逃遁。 唐麟趾身形如同一只黑豹,猛然蹿出,紧追那人,嘴里怒骂道:“龟儿子,还想跑,你跑的了么!”在她眼中,清酒决计不会伤害鱼儿,方才这人对着鱼儿出手,便不会是清酒。那人手里拿着封喉剑,十有八九知道清酒失踪始末,甚至出手害过清酒,抢来了封喉剑! 她直恨不得现在就把人捉住,抽筋剥皮,因而犹如猛虎,势不可 挡。 鱼儿说道:“齐叔,麟趾不认路,你去帮她。” 齐天柱望着自己的手心出神,若有所思。直到鱼儿又叫了一遍:“齐叔?怎么了?” 齐天柱皱了皱眉,说道:“回来再与你说,你自己留心,恐他们有同伙。”追唐麟趾去了。 齐天柱走后,鱼儿在心中叹了一声,本该她自己去追最为妥当,只是此时此刻,身心乏力。 先前那人攻来,距得她仅一步之遥,她嗅得一股药味,并非预想之中淡淡的桃花香味。 不知该说是失望么,可这期望本就是毫无根据的东西。 唐麟趾追着那人已出了城西,往城东去了。她站在一高点,张弓搭箭,向那人跑走的方向瞄准,叫道:“我叫你跑!” 神箭破空,射穿院墙,朝那人肩头射去。 唐麟趾虽怒气盈胸,但好歹还知道要留活口盘问,因而下手留了情。 唐麟趾一箭射出后,立即追箭而上。 这箭可不是暗器能比的,寻常人遇了,也只有认命被射的份。 那人耳朵一动,听到背后风响异常,双手已扣住黑袍,待得劲风袭身,身子向侧一滑,竟是从黑袍之中脱身而出。 神箭射破黑袍,却并未伤着人,这人竟使了一招金蝉脱壳,躲了开去。 唐麟趾紧贴着攻来,她已收起赤霓改用匕首益算,赤霓太过凶悍,她怕一失手将这人给杀了,用匕首反倒更灵活些。 这人一记手肘顶开背刺,双手拽住未落的黑袍一旋。这黑袍便似绽开的黑莲,往唐麟趾身上罩来,神似村中孩童用红布来戏耍牯牛。 _506 这人身法巧妙,又似对唐麟趾功夫十分了解,了敌机先,将唐麟趾的攻击轻易的躲了开,绕到她身后,用黑袍缠住了唐麟趾上身。 唐麟趾目不能视,被这人一脚踹在臀上,往前一个趔趄。 齐天柱追来,瞧她狼狈之状,颇感惊讶,眼角余光瞥到那人逃离,看那身形,原是个女子。 齐天柱道:“麟趾妹子。” 唐麟趾叫道:“不必管我,不要放跑了那龟儿子!” 齐天柱脚步一转,追上那人。本就慢了一步,他轻功又不如唐麟趾,兼之那人对杭州城地形十分熟悉,没追出几步便不见了那人踪影,只得原路返回去找唐麟趾。 唐麟趾已用益算将那黑袍割的粉碎,见齐天柱一人回来,知道叫那人跑了。 除了自家师父和清酒,她还未与谁交手闹的如今日这般狼狈。 现如今人跑了,气没处撒,恼羞成怒,一脚踹在人家院墙上,院墙登时裂出蛛网似的裂纹。 “格老子的!入他仙人!” 如鱼化龙(十) 齐天柱和唐麟趾回去时,鱼儿等人已经回了花家。两人又回到花宅,瞧见厅堂之中灯火通明。 鱼儿和花莲几人都在,厅堂正中另有两人,身上捆着绳索,被君即墨和君宿月压制着。 君即墨喝道:“老实点!” 众人见两人空手归来,唐麟趾又气恼非常,便知那人逃脱了。 花莲站起身来,走到唐麟趾身前,他神情凝重,问道:“小鱼儿说那人拿着封喉剑,你看清楚了?当真是封喉剑?” 唐麟趾道:“没得错。” 唐麟趾看向那被捆着的两人,这一男一女,都五六十来岁了,两鬓斑白,但双目精光满溢,显然是个练家子:“这两个是谁?” 流岫道:“他们一行四人,有三人在外阻拦我烟雨楼的人,另一人进去杀了林格,便是与你们交过手的那黑袍人。其中一个魁梧汉子逃脱了,这两人叫我们捉住了。” _507 齐天柱道:“少楼主可能查出他们身份?” 流岫笑了笑,说道:“说来这两人倒还小有名气,也不用特地查探,就连花公子也认得他俩。” 齐天柱看向花莲。花莲说道:“杭州有一处地方名叫聚贤堂,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汇聚在那处,亦正亦邪,都是些浑人。这两人便在其中,那人号松竹客,这妇人名付长舌。” 流岫补充道:“说来凑巧,当年这两人也曾埋伏过星君,要抢封喉,最后负伤而归。” 唐麟趾问道:“你说有四人,可知另外两人是谁?” 流岫摇头道:“逃走的两人一带面具,另一蒙着头脸,未见真容,如何得知身份。” 唐麟趾点了点头。转而向这两人冷喝道:“说!另外两人是谁,你们怎么使得卑鄙手段得到的封喉!又为何要杀林格!” 这松竹客和付长舌都冷哼一声,把头偏向一边,闭上了眼,不理众人。 唐麟趾眼中寒意森森,取下益算,就向这两人刺去:“不说是罢,那就先吃点苦头!” 一侧青影一动,白光凛凛,挡下益算。 唐麟趾说道:“鱼儿,你拦我做啥子。” 鱼儿收好司命,贴身放好,目光在那两人身上一扫,淡淡说道:“他俩还有用,伤不得。” 她先前陡然遇见那黑袍人,心思杂乱,现在宁下心来,回思起来,不论那人拿着封喉剑,还是杀了林格,都可能与玄机楼和清酒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另外八人也有可能是那人杀的。 这人身份绝不简单,反倒是比最后一个秦枫来的还要重要。 从她入手,不管是玄机楼,还是失踪多年的清酒,或许都会有所突破。 鱼儿目光坚决。无论如何,都得捉住这人。 过了七日,这日夜里,玉盘皎洁,白日下过雨,湿热的空气中掺杂着草木的土腥气。 城北聚贤堂半里外的桥柱旁倚着一人,双手握剑,背在身后,望着河道。一人走来,身形雄健,朝她一拜:“恩人。” 这人淡淡应道:“嗯。你传信要见我,所为何事?” _508 男人说道:“松竹客和付长舌二人传回消息,说是君家三小姐欲调两庄门徒,伙同烟雨楼和花家捉拿你,恩人需速速离开杭州。” 这人不见慌急,问道:“他二人从何处知道的这消息?” 男人道:“我们那日分三路离开,我虽摆脱了烟雨楼的人,但松竹客和付长舌给烟雨楼的人捉了去,被他们逼问恩人身份下落,他二人抵死不说。那行人没有法子,便索性硬来,想要倾四方之力捉你。他二人便在一旁听得了。” “恩人,两庄门徒众多,都身手不低;烟雨楼消息灵通;花家人脉极广,财能通神。届时两庄门徒到达,四方联手在杭州城搜人,恩人除非懂七十二般变化,否则绝难躲过他们追查,他二人心中正是担忧此事,一回聚贤堂,便暗中传了消息过来,叫我来让恩人尽早离开杭州城。” 这人沉默不语。男人说道:“恩人,虽不知这君三小姐为何要因为林格之死与你如此过不去,但这君三小姐是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的少庄主,听说还是解千愁徒儿,交友甚广,半数江湖客受过她恩情,恩人若无必要,还是莫要与她对上了,这女人,不好惹。” 这人侧过头来,看向男人,盯他良久,她虽带着面具,男人依旧被她看得发毛。 这人幽幽说道:“她的本事,我清楚。”稍顷,问道:“他二人被这君三小姐捉了去,是如何从他们手中逃脱的?” 男人道:“那行人大抵是见逼问不出话来,所以看守松懈,他二人便趁夜逃了出来。” 这人笑了一声。男人奇怪道:“恩人,怎么了?” 这人转了方向,背对着男人,向着空空的巷道,说道:“他们这是放饵钓鱼呢。” 男人一怔,未及说话,只听得衣袂飘动之声,对桥一侧的屋檐上落下一青衣男人,两袖宽宽,笑意盈面,他惊愕道:“两袖清风?!” 一道黑影紧跟着从岸边飞跃而至,在桥边的河道旁站定,不是唐麟趾是谁。 男人听得身后脚步响,朝后一看,一男一女走来,正是齐天柱和君姒雪。 鱼儿从石桥前方的巷道中走出,她脚步看上去轻慢,落地无声,却走得极快,转瞬便至桥头,拦住两人去路。 男人注意全在最后出现的鱼儿身上时,又听得空中豁的一声,他循声看去,只见后方屋檐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人,白衣飘飘,手持折扇,与阳春相对而立。 众人见这人出来,也有些诧异。唐麟趾笑道:“莲美人,不是不跟我们一起行动嘛?” 花莲道:“她拿着的是不是封喉剑,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今日要瞧个分明的。我这也是不放心,怕你们将这人又放跑了。”众人相视一笑。 前有狼,后有虎。 张了天罗地网,捉这么一个人。 _509 唐麟趾看向那人,冷笑道:“你再跑啊!” 男人道:“原来你们那是做戏,故意放走松竹客二人的。” 鱼儿一直看着那带着面具的人。那人未着黑袍,一身黑色劲装,身姿婀娜,是个女人,墨发长长,束在脑后,那人仍是背着手,握着剑,没有如临大敌的戒备警惕。 鱼儿道:“也算不得做戏,若今日见不到这人,来日也只能如那二人听到的那般,让两庄门徒来杭州城找人。” 那带着面具的女人问道:“君三小姐动这么大阵仗找我,为了什么?” 这人声音沉郁,鱼儿略一回忆,便不曾听过这人声音:“我有几句话想要问问阁下。” “问过之后呢?” 鱼儿道:“酌情处置。” 这人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酌情处置?君三小姐好大的口气啊。” 唐麟趾已经搭好了赤霓弓,冷声道:“敬酒不吃,你是要吃罚酒?” 这人未看唐麟趾,一直盯着鱼儿,问道:“不知君三小姐要问什么?” 鱼儿道:“你叫什么?” 这人沉默了一会儿,阳春在上叫道:“你可别想弄个假名字糊弄。” 这人回道:“知还。” 鱼儿微敛眉头,似有些怀疑,她沉吟道:“知还 姑娘,何门何派?” 这人此时便回的十分干脆:“鬼门。” 此言一出,鱼儿,花莲几人齐齐变了脸色。花莲冷声道:“你是鬼门的人,如何证明!” 这人从腰上取下一枚令牌。阳春道:“令牌可以造假啊。” _510 这人说道:“如若不信,那我便无话可说了。” 鱼儿道:“为何要杀林格?”鱼儿口里问着话,目光已一寸一寸的将那人从头打量到脚。 这人道:“门中命令。” “另外八人也是你杀的?” “是。” “鬼门为何要杀这些人!”鱼儿越问越快。 这人答的不疾不徐:“门里的事,不便告知。” 鱼儿道:“你是哪一鬼的属下?” 这人道:“直属于判官。” 几人心中已有思量。鬼门的门主判官,五大得力手下称之为鬼,实力超群,听命于判官,管理门众。 门众一般听从五鬼调令,直属于判官管理的,除了五鬼,并没有几人。 鱼儿问:“你可认得清酒?” 这人道:“认得,叛徒。” 花莲问道:“你手中封喉剑从何处而来!” 这人道:“蔺家旧址中取的。” 花莲铁青了脸,声音极冷:“你怎知在那处。” 这人道:“那叛徒说的。” 唐麟趾神色一动,说道:“你见过她,她在哪里,在你鬼门?” 这人跺了跺脚。一众人诧异不解,阳春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_511 这人道:“我是说,她死了,化作一抔黄土,归于大地。” 唐麟趾眸色赤红,手中松弦,一箭射出,怒喝:“你杀了她!” 这人封喉剑拔出,一阵轻细的剑吟声响起,众人腿心一软,阳春踉跄一步,险些跌了下来。 这人长剑一拨,将来箭拨转了方向,更泄了力道,箭插入石柱中。 “我杀人虽不少,可不顶无辜的怨债,那叛徒本就奄奄一息,被她师父琴鬼带回门中后,没多久便咽气了,与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报仇,先找对人再说。” 身侧一道劲风来袭,鱼儿持着秋水攻来,招招迅疾,剑尖刺来,如密雨落下一般,无处可躲。 这人并不多言,与鱼儿交上手,招式从容,不落下风。 阳春在上看到那人出招,问唐麟趾道:“唐姑娘,你看不看得出那人是哪门剑法?” 唐麟趾沉吟道:“倒是有些像鬼门手法……” 鱼儿一剑逼退那人,问道:“你说你是鬼门人,那为何会使佛门金刚掌!” 先前齐天柱与她对上了一掌,察觉到这人使得一招是佛门招式,因而诧异,回去后便与鱼儿说了。 这人怔了一瞬,说道:“这有什么,佛门金刚掌是外门功夫,又不是什么门中密招,我从几个少林弟子那里偷学来,有什么难?” 说罢,这人剑路一改,使了一剑招出来。 这剑招鱼儿已烂熟于心,轻易便拆解了开来。 这人道:“便如这君家剑法,学来一般的容易。君三小姐,不知我使得对不对。”这人用的一招,正是前些日子对上君姒雪时,君姒雪用过的那剑招。 这人学了来,竟有七八分像。 鱼儿后掠退开,看了那人半晌,说道:“知还姑娘身负奇才,世间少见,我认识的人中,也只有一人能做到如此。” 这人却不接话,只道:“是么,这也不过寻常本事罢。” 如鱼化龙(十一) _512 鱼儿未收剑,秋水剑的剑身像银辉落在湖面,闪出粼粼波光,如同响和封喉一样,兀自颤鸣,一行人之中内力最浅的阳春最先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屋檐上。 那男人也满头大汗,气喘如牛,见鱼儿拿着剑,以为她还要再打,也取下刀,要助一助恩人。 鱼儿看了他一眼,问那女人道:“你怎会与聚贤堂的人在一起,这些人为何又甘心为你驱使?” “早年帮过他们一些小忙,这些人虽是混不吝的性子,好歹知恩图报。杭州城内他们消息灵通,因此叫他们来查林格住处。”这人并不遮掩,大大方方的说了出来。 鱼儿不露声色,也看不出来她到底信是不信,心底又在想着些什么。 “君三小姐还有什么话要问?” 鱼儿道:“已经问完了。” 这人嘴角微弯,弧度极浅,偏只鱼儿见到了,她不禁想着,此刻这女人面具下定是一副戏谑的神情。 “那君三小姐可想好了要如何处置我?” 鱼儿收了秋水,走到桥旁,让开了道路:“今夜打搅了,改日定当亲往鬼门赔礼道歉。” 这人挽了个剑花,收起封喉,朝鱼儿那方离去,那男人跟随在后。路过鱼儿身旁时,这人说道:“恭候大驾。” 唐麟趾怒气未歇,神色凶恶,横了那两人背影一眼,到桥头狠狠拔下石柱上的箭,走到鱼儿身旁,说道:“就这样放她走了?” 花莲飞身落在桥上,缓步走来。鱼儿问道:“方才她说的话,你觉得有几成真?” 花莲一转折扇,背起双手:“半真半假。混杂真实的谎言最叫人信服。我原觉得此人重要,今夜一看,这人绝不能放过。” 唐麟趾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才要问。鱼儿和花莲已向那离开的两人走去。余下几人不明就里,却也不多问,一起跟了上去。 那两人走了一路,到一处偏僻的客栈。男人回头看了一眼,见鱼儿几人依旧跟在后边:“恩人,他们这一直跟着,不知还要做什么。” 这人往后瞥了一眼,叫道:“奎山。” 那男人应道:“是,恩人有何吩咐。” 这人道:“你先回聚贤堂去,明日麻烦你和我跑一趟乌金城。” _513 奎山又看了一眼鱼儿几人,他们已走了过来:“可是恩人,这些人你一人应付……” 这人道:“不妨事,你去罢。” 奎山回想那几人显露的几手功夫,他均是不及,若留在此处,反倒给恩人添麻烦。 他心里好是愧憾,松懈了戒备,给恩人惹来君三小姐这武林里的小祖宗:“恩人小心。”行了一礼,便退下,回聚贤堂去了,路上两番回头,没见那行人跟来,知道那些人是咬着恩人不放了。 奎山走后,这人进了客栈,客栈只有一个守夜的小跑堂,点一盏油灯,在柜前昏昏欲睡。 这人才上了楼梯,要回厢房。鱼儿一行六人,前前后后挤进了客栈。 花莲走到柜前,敲了两下,叫道:“小跑堂,住店!” 那小跑堂迷迷糊糊睁眼,本有些不耐烦,一看清是花莲,立即换了一副嘴脸:“花,花二爷,你老怎么到我们这小店来了。” “没听清么,住店!”花莲折扇点着那要上楼的人,朝她一笑,说道:“把那人东南西北上下的六间厢房都给我收拾干净,花爷我现在就要住进去。” 阳春双手拢在袖中,挤在齐天柱旁边,笑着小声道:“花莲兄弟好一番纨绔子弟的做派。” 那小跑堂的朝那楼梯上的人看了一眼,好是为 难:“花二爷,这有的厢房还住着人……” 花莲从袖子取出一叠银票往那小跑堂的怀里摔去:“现在!” 那小跑堂看了一眼银票,眼睛直了,满脸堆着笑:“是,是,你老稍候。” 那女人只往下瞧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直接回房了。 小跑堂的叫来了老板,给花莲安排妥当,当夜这六人除了阳春回花宅通知流岫,其余五人就在这客栈里住了下来。 光明正大的监视。 一夜无事。 翌日,那女人打开房门下楼来,君即墨和君宿月兄弟俩已经换了花莲和唐麟趾回去,二人与齐天柱和阳春同坐一桌。 _514 阳春见那人下来,招呼她道:“知还姑娘,过来我们这桌一起用饭罢,这客栈里的汤面不错。”仿佛与这人相熟般。 这人恍若未闻,独身坐到靠窗的桌边。 小二过来询问了要什么吃食,垂手退下。 不多时,鱼儿也起了,走下楼来。 君即墨和君宿月兄弟挥手叫道:“三小姐。”招呼她坐到他们那桌,还起身让了位置。 然而鱼儿也像是没听见,走到了靠窗那桌,坐在了那人对面。 这人略歪了头,表示疑惑:“我还未与君三小姐熟到能同桌而食罢?” 鱼儿神色自若:“知还姑娘很像我一个故人,我不介意与你同桌。” 这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道:“倒是我的荣幸了。” 小二很快端了面上来,这人右手扶碗,左手取筷。 鱼儿见状,眸光闪动了一下。这人察觉到什么,动作顿了一下,依旧吃面。 “君三小姐不用饭么,这家客栈汤面确实不错。” 小二前来问询。鱼儿说道:“与她一样。” 不多时,上了面来,鱼儿未急着动筷,而是问道:“知还姑娘用右手使剑,却用左手吃饭,不知何故?” 这人笑了笑:“不过是右手曾受过伤,养成了这个习惯。君三小姐这般慇勤主动,对我的事格外关心,倘若我是个男子,还以为君三小姐是对我……” 一语未了,鱼儿向这人耳侧陡然出剑,动如电掣。这人反应极快,举起筷箸在耳边挡了一下。 鱼儿这一剑并不是攻击这人,然而秋水何等利剑,只是寻常一剑,带动的剑气也将那一双筷箸两断。 一只蚊虫跌落在这人身前桌上。鱼儿收起秋水剑,面不改色:“方才有只蚊虫在知还姑娘身旁,突然出手,莫要见怪。” 这人顺着面具的细带往后一摸,虽然方才用筷箸挡了一击,仍是未将这凌厉的剑气拦全,系带已被剑气割出断口:“神剑秋水用来刺蚊虫,君三小姐好兴致。” _515 这人放下断筷,提了封喉,起身道:“君三小姐慢用,我先回房了。” 鱼儿看向那人离去的身影,直至不见。 齐天柱走来,问道:“丫头,怎么了?”他见鱼儿忽然出剑,便知鱼儿是有心试探这人,那必然是瞧出端倪了。 鱼儿看着那双断筷,良久,说道:“她右手使剑,却用左手拿筷。” 齐天柱不解。虽说一般人常用手是一只,但世间之大,两只手换着用也不是没有,这虽不常见,却也不是什么特异之处。 “便如何?” 鱼儿侧过头来,仰头望着他。只有一瞬,齐天柱瞧见那双眸子变得柔软:“清酒便是右手使剑,左手拿筷。” 齐天柱皱眉回思,不曾想起:“清酒妹子是这样?” 鱼儿拇指拂了拂手上的佛 珠,说道:“她虽惯用右手,实际两手一样灵活,只因右手以前戴着佛珠,怕用饭时佛珠不小心垂到碗中沾染油渍,便一直左手拿筷。” 齐天柱知道鱼儿心细,却没想到她连这种小事也注意到了,且记了这么久。 齐天柱叹道:“但她若是清酒妹子,又为何不与我们相认,为何与我们拔剑相向。” “丫头,许是巧合罢。” 午间,奎山到客栈来见那人,那人已收拾妥当,奎山一到,她便与他出去了。 鱼儿等人轮流看着她,一见她出客栈,便即跟上去。只见那两人走到一处树前,那里栓着两匹骏马,两人解开缰绳,上了马,往城门去了。 齐天柱向鱼儿道:“他们似乎要远行,我们未准备马匹,却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唐麟趾和花莲已经牵着马匹过来了。 流岫一直派人暗中监视奎山动向,得知他置备了马匹,便料得他们要远行,迅速备了马匹,交由两人带过来。 两人已收拾好了行礼,花莲一副远行的模样,是已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探一探这知还的底,看她话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_516 若清酒已死是假,她必然知晓清酒线索,还需从她这查探清酒所在,若清酒已死是真,不论鬼门还是玄机楼,他都要闹个天翻地覆! 他只道清酒死了,倍受打击,心灰意冷,如今知道一丝清酒尚存的可能,便即重燃热血,心中迷雾不存,要做何事,他已清晰明了。 君即墨和君宿月已将客栈众人行礼收拾妥当,唐麟趾和花莲一来,众人便即跨上骏马,跟着那两人出了城门。 路上鱼儿跟花莲说起知还用筷之事。花莲折扇抵着下巴,沉默良久后,说道:“她身形确实与清酒相近,而声音,清酒同我学过口技,她若想要可以遮掩,不是难事。小鱼儿,你所怀疑,不无道理。” 流岫置备的马匹一向是好马,一行人已经赶上了两人,不远不近的在后跟着。 那两人一直向北而行。花莲说道:“小鱼儿,我们来猜一猜她会去哪。” 两人相视一眼,异口同声:“乌金城。” 文武门便在乌金城中,秦枫被关押在那处。这人取了那九人性命,不会单单落下一人。 奎山与那人并排前行,听得啼声,回头一看,吸了口凉气,说道:“恩人,那些人又跟过来了。” “也不知他们怀着什么意图,是好是坏,倘若坏了恩人的事……恩人,这起人不简单,虽然他们现下不为难我们,却不知将来如何,还是甩开他们为妙。” 两人行马不快,那人身子轻微摇晃,下巴向右抬了抬:“那人,两袖清风阳春,轻功论快,天下第一。” “旁边那花家公子,轻功踏雪无痕,追得上阳春。” “他旁边那君家三小姐,轻功师承他二人,青出于蓝。还有那背着弓刀的,唐门弟子,寻踪索迹的好手,轻功一流。”这人笑道:“甩开他们?你有什么妙点子?” 奎山听得一脑门子汗,身子板不自觉挺直:“恩人,你对他们很了解。” 这人斜着眼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想说什么?” 奎山道:“昨日那些人听到恩人的话,便要报仇,恩人又对他们如此了解,那些人与恩人有些交情罢?既然是友非敌,恩人何必骗他们,说……说自己死了。” 如鱼化龙(十二) 说自己死了,化作一抔黄土,归于大地。 她可不就是众人寻寻觅觅,苦找六年的人么。 _517 清酒在心里苦笑一声。奎山见她不说话,想到:“必是有难处罢,那些人听到恩人身死,神情激愤,恨不得立刻报仇雪恨,想来交情不浅。” 心里一动,不禁劝道:“恩人,你不要嫌我多嘴。要我说这江湖上行走靠朋友,朋友之间相交得坦诚相见,我是个粗汉子,大道理不懂,但‘兄弟一心,齐力断金’的话还是明白,多大的难处,跟朋友说明白了,也不是个难处,多失意的事,同兄弟们痛痛快快喝一场,打一架,转头就能忘了。恩人若有难处,该与他们说清道明,大家一起想法子,一群人的脑子比一个人的脑子转的快,麻烦总能解决。恩人真不该在朋友面前咒自己死……” 清酒却摇头,望着空茫的去路,一声轻叹:“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恩人……”清酒一夹马肚,马匹加快了速度。奎山落在后边,话没能说完,到嘴边只剩一声:“唉……” 乌金城路途遥远,非一日能到,天气转热,众人换了轻便衣裳,唯独清酒一身黑色长衣,衬的她肤色苍白,她像是不怕热的,一点汗也未出。 这日众人歇在镇中,再有一两日便能到乌金城了,日已西落,余温未散。 众人赶得巧,这日镇中有集市。过路时鱼儿鼻间嗅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便即招了君宿月和君即墨来。鱼儿吩咐罢,两人领命离去。 清酒和奎山寻了家客栈,前脚落座,鱼儿等人后脚跟到。 唐麟趾,阳春,齐天柱和君姒雪自然而然的坐在他俩旁桌,要招呼鱼儿和花莲来坐时,两人已毫不见外的坐在了清酒和奎山这一桌。 奎山道:“君三小姐,我们也不熟,你不跟自己人坐一桌,跑我们这边来凑什么热闹。” 鱼儿道:“那桌坐不下了。” 奎山侧目望去,那桌分明还有两个空位。 他正要说话,君即墨和君宿月两人到了客栈,一人手里拿着一纸包,说道:“三小姐,买回来了。”走来交到鱼儿手中。 鱼儿接过,朝一旁使了个眼色。君即墨还在发愣,君宿月已了然,拉着人到唐麟趾他们那桌坐下了。 鱼儿施施然坐下,拆着纸包,说道:“好歹有同路之谊,两位不会连同桌都不允,叫我们两个站着用饭罢。” 那神色模样,是根本就不打算去别桌。奎山僵硬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花莲道:“小鱼儿,你这买的什么?” 鱼儿拆开了来,手里拿出一枚栗子。花莲怔了一下,笑意怅然。 鱼儿将那纸包推给他,问道:“你要吃么?” _518 花莲取了一枚栗子在手里把玩,将另一纸包打开,是一包蜜饯。 鱼儿手上巧劲一施,栗壳应声而裂,果肉从中落在了她手心。 奎山道:“想不到君三小姐原来也爱这些零嘴吃食。” 鱼儿嚼着栗肉,这时节的栗子都是去年保存的,果肉不比鲜时,有些干硬,但好在够香甜:“我不爱吃……” 说这话时,鱼儿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奎山身旁的人,缓缓道:“我爱的人爱吃。”只见那人的食指轻微的抽动了一下。 此言一出,花莲失手将手中栗子捏的稀烂。齐天柱正在喝茶,一口水呛住,茶水溅了满脸。君姒雪手一抖,筷子落在了地上。 众人目光齐刷刷朝鱼儿投来。 花莲,唐麟趾,齐天柱与鱼儿相处这么久,对着鱼儿这话理解更深,鱼儿接触的人 ,他们大多认识,这其中与她话相衬,爱吃甜食和栗子的可不就只那么一位么! 花莲和齐天柱满腹话涌到嘴边要问,碍于此刻人多,没问出口,如坐针毡似的,动个不停。阳春还不甚清楚,他与唐麟趾同坐一边,按捺不住好奇心,向唐麟趾打探。唐麟趾咳嗽两声,表情怪异。 君姒雪不知道他们几人之间的那些习惯,不知道鱼儿口中说的这人是谁,几番张口想要找鱼儿问个明白,最终觉得不能贸贸然开口,得先想好如何婉转的套话。 鱼儿面色如常,仿佛刚才什么话也没说,静静的剥着栗子壳。 她将纸包推到清酒面前,说道:“知还姑娘,要不要尝尝。” 清酒垂眸看了一眼。鱼儿没有吃多少,却将所有栗子都剥了壳。“不了,我不爱吃甜食。多谢君三小姐好意……” 话没说完。鱼儿将纸包推来时,不经意碰到清酒放在桌上的手指,大热的天,她的手却凉的很。 鱼儿一把将她的手握住,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清酒浑身一震,面具遮掩去大部分她松动的神色,唯露出抿着的嘴唇,她急忙要将手抽回。 鱼儿反倒是抓的更紧,手指往上摸去,要探她的脉:“身子康健是大事,我曾修习过医术,帮知还姑娘瞧上一瞧……” 清酒脚上使力,挑动桌子飞起。鱼儿不得不收回手,那桌子在空中转了一圈,又稳稳落在地上,只是那一桌的饭菜,栗子,蜜饯,撒的一地都是。 _519 这一桌四人早已身法迅捷的避开,免得被饭菜汤汁淋到。 清酒道:“无事献慇勤。我与君三小姐不熟,经脉要穴岂是任你拿捏的。君三小姐事事殷切,莫不是想趁我不备,忽施偷袭。” 君姒雪听见她怀疑指责鱼儿,怒道:“我三妹心善关切你,你这人不知好歹!我们君家行事堂堂正正,何怕与你交手,偷袭?你轻藐谁呢!” 清酒冷笑一声:“不是偷袭,要堂堂正正较量?那各位为何要跟我一路。鬼门与九霄山庄虽无甚交情,但我好歹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与给位为难,处处忍让。我怕麻烦,却也不是解决不了麻烦。”她声音一沉,抑扬顿挫,一番话说出来很是威风。 君姒雪剑拔出了半截,就要冲上来与她比划比划,被齐天柱拉住了。 鱼儿垂眸望着一地狼藉,栗子和蜜饯与饭粒汤汁混在了一起:“方才冒犯了知还姑娘,我在此向你赔罪。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们此去要到乌金城,并非有意跟着你,不过恰巧同路罢了。” 奎山对这巧合表示诧异与怀疑,嘀咕道:“同路?” 清酒听她轻软的声音,见她微垂着脑袋,像往昔一样服软的模样。她好不容易撑起的傲兀嚣狂姿态一下子散了大半,默然半晌,她冷硬的说道:“我不爱与人亲近,君三小姐莫要靠我太近。” 说罢,朝着众人行了一礼:“得罪了。”让小二带着上楼看厢房去了。奎山一人坐在下面,颇为尴尬,也跟着上去了。 晚间,各人的住处照例是围着清酒厢房的。鱼儿住在东侧,坐下没多久,房门被叩响,打开房门。花莲,齐天柱和唐麟趾在外站成一排。 鱼儿早料到他们要来,让到一旁让他们进来了。花莲站在中间,她想许是三人自觉得花莲口才要好些,派他来主谈。 鱼儿给三人倒茶,他三人还没能就白天的问题问出什么,鱼儿已淡淡说道:“那不是玩笑。” 三人神色各异,面面相觑,他们见鱼儿的神色依旧平淡,仿若这事如此寻常,天经地义一般。 花莲叹了一口气,问道:“清酒知道吗?”先前的猜想 是成真了,他心情虽是复杂,不知是不是早有防备,竟不觉得难以接受。 鱼儿道:“她知道,她已经答应我了。” 齐天柱问道:“答应你什么了?”齐天柱早见过鱼儿因清酒死讯失魂落魄,了无生趣的模样,他只道鱼儿依赖清酒,如今恍然明悟,总觉得哪里错了,但因为见了她们一路相处相伴的模样,哪里错了,心中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鱼儿道:“她答应嫁给我了。” 唐麟趾诧异的尾音扬起:“她嫁给你?!”不知是不是因为流岫成日的戏弄,她心底觉得这桩事有些寻常。她只是奇怪,清酒何时与鱼儿好上的,这两人成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竟为发现端倪。 _520 “怎么了?” “不是,我觉得清酒这人,怎么着也是你嫁给她罢。”你如何镇得住她。 鱼儿笑了笑:“又有什么区别,我都行。” 花莲折扇狠狠敲了一下鱼儿脑袋,斥道:“你严肃些,我们现在是在跟你谈婚论嫁么!” 唐麟趾道:“你急啥子,不是迟早的事么。” 花莲折扇指着唐麟趾,道:“你……” 说不出什么话来,憋了半天,反倒笑了起来,笑罢,竟释然了:“罢了,是,我们急什么呢,这本是鱼儿自己的事。” 三人离去后,鱼儿还未及关门,君姒雪已走了过来,叫道:“鱼儿。” “二姐。” 两人进入房里,那桌上三杯茶还是温的。君姒雪拉着鱼儿在床边坐下,说道:“鱼儿,二姐有事要问你。” 鱼儿道:“二姐想问那人是谁?” 君姒雪笑道:“二姐也不是什么老古板,你说出来,二姐给你参谋参谋,若是个才俊,你大可引回山庄见三叔。”早几年云惘然私底下查与鱼儿有交情的男子,她还觉得云惘然多心了,怎知竟是真的,在屋中思虑良久,没想到委婉套话的法子,干脆开门见山了。 “是文武门的叶门主?我听说你们在江南便不打不相识了。” 鱼儿摇了摇头。君姒雪又问:“那是七弦宫的高徒子夏?那年天下会武,你们像是很谈得来,他在年轻弟子里算得个翘楚,人也俊俏,就是性子太女孩儿气了,不知这些年有没有改变。” 鱼儿依旧摇头:“二姐,那人你见过。” “我见过?”君姒雪脸色一变,说道:“不会是那花家公子罢。”她觉得那人太轻浮了,不可靠。 鱼儿道:“是清酒。” 君姒雪用了一点时间来将这名字与脑海里的人物对上,她只顾着想这人容貌,反倒是忘了更重要的事,待记起这人,脸上像是发着呆,好不容易想起来该露出个惊骇的神情,这才慢了一步,惊骇道:“她是个女人啊!” 君姒雪看了鱼儿好久,确认是她所想的人,鱼儿并未在玩笑。 _521 “她,她不是死了么……”忽想起这事,惊骇放下了,松了一口气,心想不用看着自家三妹误入歧途。 但一瞧鱼儿神情,惊觉不对。老君家都是痴情种子,不论是她爷爷,她爹,还是她三叔。 她双手抓住鱼儿臂膀,痛心疾首:“傻妹妹,你该不会想给她守寡罢。” 冲击一波大过一波,她暂时无法去关心这是不是个女人,只害怕鱼儿一生都要将心放在一个死人身上。 鱼儿道:“我不会守寡,她没有死。” 君姒雪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会守寡。 鱼儿说道:“二姐,我累了,想要睡了。” 君姒雪心里被冲击的凌乱一片,还未回过 神来,囫囵答应着:“好,你休息。” 鱼儿将君姒雪送出门,君姒雪道:“不用送了,你回去歇着罢。” 君姒雪朝自己房间走去,一路若有所思,总觉得哪里不对,自己是不是漏了什么。 如鱼化龙(十三) 夜深人静,虫鸣声声。阳春走到清酒门前,行如鬼魅,不带一点声响。 悄然推开房门,蹑手蹑脚走了进来,桌上的茶壶不知何故歪倒在地上,茶水流了一地。 他轻轻跨过去,走到窗前,藉着透窗的朦胧光辉,看见床上的人和衣而卧,抱着封喉剑,把自己蜷成一团,那面具不曾取下。 阳春搓了搓手,腹诽道:“鱼儿姑娘说你就是清酒姑娘,且叫我来做个印证!” 他手朝清酒耳边的系带伸去,要摘下她的面具,叫她无可隐瞒,再做不了戏。 待得近了,不禁摒住呼吸,升起一种解开真相的兴奋。 睡着的人蓦然睁眼,封喉剑出鞘,倏忽间,一道幽深的寒芒朝着阳春喉头划来。 _522 阳春轻功第一,反应更是敏捷,却也措不及防,十分狼狈的闪过这一剑,若他轻功稍微弱些,可真叫这剑给一剑封喉了。 清酒站起了身,右手持着封喉剑。 阳春道:“知还姑娘,我下去出恭,睡的迷迷糊糊走错房了,误会,误会!扰你清梦,对不住你,我立刻回去。” 清酒不言语,银质面具泛着阴冷的光,昏暗光线中瞧不清她的眼神。 阳春一向感觉敏锐,他察觉到眼前这人气息冷厉,此时此刻,杀神一般。他心底就觉得不妙。 封喉剑轻吟,落在他耳中,直觉得心烦意乱,身子发软,去看那封喉剑,那剑身好像飘出红色的血气。 不待细看,清酒又一剑攻来。阳春轻身一纵到柜子上,身子游鱼一般,越窗而逃。 他道清酒不会穷追不舍,哪料背后轰然一响,往后一瞅,那人提剑追来,要赶尽杀绝的势头,顿时魂飞魄散,脚下不敢留力。 却也不知是不是封喉剑的影响,腿脚乏力,轻功大减,几息之间被人追上。 他直觉得头顶发毛,脑袋往下一缩,封喉贴着他脑袋削了过去,割断了他几根头发。 他就势一滚,落到院子里,往众人厢房里跑,没命的喊:“齐大哥,花莲兄弟,鱼儿姑娘,救命啊!”杀猪似的。 清酒一剑快似一剑,起初几剑阳春还能躲得过去,到后边只能手脚并用,连滚带爬。 清酒一剑刺来,一道罡风破墙而出,劈面往清酒而来,清酒持剑正面相击。 那是唐麟趾用赤霓射来的箭,她一般爱在梁上睡觉,耳朵贴在房梁上,耳力格外敏锐,一听到风吹草动,立马惊觉。 唐麟趾一出来就见那人要对阳春下杀手,她本来不大信这人是清酒,如今见这危急状况,不待多想,射出的一剑使了十成十的威力。 这箭力生猛,如天外陨石砸落。清酒单手执剑,相抗一瞬,将其击偏,却也未完全躲过,箭矢划过之时,带动锐风,划破了清酒的下颏,血珠渗出,如一道红线。 唐麟趾趁着清酒拦箭时,已经冲出来将阳春一把提溜到后边,然而清酒拦箭之快,远出唐麟趾所料,她手里还提着阳春,那人已如影随形,一剑指着阳春。 唐麟趾额角一跳,骂道:“龟儿子的。” 左手赤霓往上一拦,架住封喉。 _523 她左手虽能使刀,但不如右手灵活,那封喉剑又很是邪性,清酒猛然一击之下,她招架不住,单膝跪地。 “知还姑娘!”横里一道剑气挑来,清酒往后飞掠躲开,唐麟趾燃眉之急得解。 鱼儿一听到动静,披上外衫,提着秋水剑便出来了,一出来见那人和唐麟趾打成一团,叫了那人一声,急忙出手分解。 齐天柱和花莲等人都听到动静从厢房 里出来了。阳春像受了天大委屈,抱着花莲诉苦。 “你们再晚点出来,就见不到我了啊。” 清酒站在远处,未再穷追不舍,此刻她像溺了水才上岸的人,喘着气,白日里大热天不曾流汗,此刻冷汗不止,濡湿了两鬓长发。 阳春瞧着那把封喉,再看看执剑的人,毛骨悚然,吞咽着口水,觉得齐天柱这身量更叫人放心些,默默挪到齐天柱身后:“她真要杀我。” 鱼儿手里是出鞘的秋水。唐麟趾改用右手持刀,一副要与那人再打过的势头。齐天柱手中擎着铁杵,往地上一顿。众人持兵向着那人,防备她再动手。 方才一番交手,剑气纵横,院里几株桑树受尽摧残,落叶纷纷。 鱼儿才叫了一声:“知还姑娘……”想要劝解。 清酒向左一剑挥下,身侧的石桌被她切豆腐般一剑两半,她向着众人道:“诸位若再逾矩,便如此桌,届时莫怪我不客气。” 她声音嘶哑,如浓睡方醒时的嗓音,逐字逐句说着狠厉的话。 鱼儿道:“知还姑娘!” 那人毫不理睬,转身朝厢房走去。 众人对前后发生的事不清楚,见人走了,剩一院惨状,一脸莫名,围着阳春问始末。 阳春将前后说来。唐麟趾擦着虎口撕裂处的鲜血,嘲道:“大名鼎鼎的两袖清风也有失手的时候。” 阳春不服道:“我进出毫无声息,这女人一下子就发觉了,肯定是睁着眼睛睡觉的。” 鱼儿站在一旁,捻着佛珠,静静的不说话。花莲走上前,说道:“怎么了?” _524 夜风飒飒,月色凄迷。 鱼儿说:“我猜她是清酒,一万个感觉告诉我她是,但她不承认,不露出真容来,到头来也只是感觉而已,得不到印证也就只是猜测。” “鱼儿……” 如果得不到确实的证据,一点变故也能叫她动摇。 鱼儿垂眸,低声道:“我觉得如果是她,她不会这样对我……对我们。”话语平静,却藏着难对人言的委屈。 翌日,众人继续赶路。奎山几番回头后望,见鱼儿等人的马匹不知道比前几天远了多少,心里奇怪,向清酒道:“恩人,今日他们不如往常那样紧跟,莫不是昨日被恩人吓到了。” 清酒微微侧头,看向后方,目光在那人身上扫了一眼,抿了抿嘴,幽幽说道:“如此倒好。” 一行人赶到乌金城。因着那晚的事,鱼儿几人保持了距离,未再紧逼,远远跟在后边。 这一日才入城门,在牌坊下清酒瞧见三人在一侧等候,那为首的人紫袍纶巾,气宇轩昂,相貌堂堂。 清酒勒停了马。奎山问道:“恩人,怎么了?” 清酒低声道:“文武门门主,叶生。” 奎山道:“他怎么在这。”这次恩人做的事要与他交上手,他不早不晚出现在此处,莫不是已闻得风吹草动。 清酒皱着眉,目光往后掠去,声音越发沉郁:“招待客人。” 叶生遥遥望见从城门而来的人影,眼前一亮,理了理衣袖。 因流岫担心这最后一人秦枫出现什么岔子,早已来信给叶生。信中说这是君家所寻要人,君家两位小姐亲自来寻,届时希望门主通融等等。 文武门与九霄山庄交好,君家的人既然来了,叶生自然要尽地主之谊。 但来的不是九霄山庄的家主君临,叶生本不用亲自出来迎接,他却出现在此处,神采奕奕。 清酒看向他,渐渐的觑起眸子。 鱼儿等 _525 人骑马过来,没看到叶生,反而是先注意了停在牌坊旁的清酒和奎山。 叶生走到马前,向众人行了半礼:“君二小姐,少庄主,恭候多时。” 鱼儿等人才惊觉叶生在此处,连忙下马,回了一礼:“叶门主,见谅,方才走神了,没料到叶门主亲自来迎接。” 在近处看到鱼儿,叶生更是惊艳。 自鱼儿回君家那一宴中,他见过她一面之后,又隔了六年。花是越开越艳,人是越长越娇。 叶生道:“少庄主和二小姐第一次到乌金城来,自然要好好招待,我怕手下人怠慢了,不放心。流岫少楼主已来过信了,各位来意我已清楚,此事还需相谈。各位路途辛苦,我已置备酒席,先让我为各位接风洗尘。” 鱼儿看了一眼那人背影,见她夹了夹马肚,马匹缓缓向远处去,奎山望了他们一眼,驱马跟上了那人。 鱼儿回头来向叶生笑道:“叶门主,我们此次来并非只为这一件事,我另有俗事缠身,不便同门主去文武门,让家姐代我多陪两杯水酒谢罪了。” “这……” “告辞。” 鱼儿使了个眼色,只唐麟趾和阳春跟着她,向那人去路离开。留了君姒雪等人在原地。 君姒雪向叶生行了一礼:“叶门主,叨扰了。” 叶生神色颇为失落,向君姒雪笑了一笑,朝一侧扬手:“请。” 清酒和奎山找了一家客栈,鱼儿三人跟来后,看了看那客栈,转头看向对面,这客栈对面也是客栈。 一条街上两家客栈对门开,绝无仅有。这边客栈题字‘地老天荒’,那边客栈题字‘海枯石烂’。 阳春指着这牌子,笑道:“这是不是该挂个横批‘有情人终成眷属’。” 鱼儿进了‘海枯石烂’这家客栈,她暂时不想再步步紧逼,试探那人,有时离得太近了,也看不清真相,所谓当局者迷。 她也不怕跑了她,只要看住秦枫,总会遇着她。 清酒进了‘地老天荒’的客栈,奎山在后说道:“恩人,他们住到对面那家客栈去了。” _526 久久地,清酒才应低声应道:“嗯。” 如鱼化龙(一十四) 两拨人分两间客栈住下。头三天,奎山托乌金城里的弟兄将文武门的大致情况打探了一番。 文武门曾一度是江南武学世宗之首。叶霸死后,叶生年纪轻轻掌位,虽是少年才俊,终究不如其父威武,镇得住四方宵小。 文武门虽不及当年风光,但也依旧不好惹。文武门中的两位长老是叶霸兄弟,功力浑厚,可说是这文武门的一对镇门雄狮,妖邪莫敢侵犯。 文武门的防守不松,奎山能打探的消息有限。 清酒也不急,她知道此次要杀秦枫,不光是要对上叶生,还要对上鱼儿几人。 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清酒坐在客栈二楼的隔间,座位临窗,窗口正对着对面客栈。暮色已起,华灯初升。 一桌菜肴,奎山坐在对面大快朵颐。一路上被鱼儿等人搅和的,他没能好好吃上一顿,此刻放开了肚皮,吃的痛快。 清酒无甚胃口,动了两次筷子,目光望着对面客栈,思绪放空之时,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八字。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清酒望着这八字,心里反覆念着,闷沉沉无处排解。 有缘再聚,见上一面,已是莫大的恩赐,但人心是永远不满足的,看上一眼不够。 一念放纵,换来越发不舍。 原本那晚就该决意逃脱,以她的功底,要逃开不是不行,若逃走了,便没今日这般的烦恼了。 但还不迟,此刻了断,免其后患。 清酒目光锁在‘断’字上,越看心口越是闷烦厌恶。 不能再留在她身边了,六年了,她越来越聪明,哪里是当初那个说什么信什么的傻丫头,迟早骗不过她,要叫她发现的。 _527 她心绪百转千回,绕不出自己给自己造的迷宫。忽而奎山在对面说道:“那不是君三小姐么。” 清酒如梦初醒,向窗口望出。 鱼儿穿着一身墨绿绸衫从客栈里走了出来。叶生站在门外,见她出来,向她行了一礼。两人朝街上而去,阳春和唐麟趾并未跟着。 清酒蹙着眉。奎山说道:“这是要去逛夜市罢。嘿嘿,这君家三小姐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听说君庄主已起了意要招上门女婿,这叶门主不会是看上……” 清酒手将桌上那八字一抹,站起了身。 奎山道:“恩人?” 清酒道:“陪我出去走走。” “这当口?” 话没说完,清酒已经往外走去了。奎山一抹满嘴的油,看着吃了一半的饭菜,叹了一声,认命的跟了上去。 这乌金城的夜市很是热闹。酒楼、赌坊、茶楼、戏楼、杂耍、各色的小玩意儿,河边还有放花灯的。 清酒和奎山从街头走起,刚开始奎山瞧着有意思的杂耍,呵两声彩,拉着清酒看。清酒无甚兴致,淡然路过。 奎山才知她真是出来走走而已。没走多远,瞧见了前边的叶生和鱼儿,两人在卖面具的摊子前立住了。 清酒脚步一转,侧过身子,站在了一旁的冰糖葫芦摊子前。 奎山一面问:“恩人,你不是不爱吃甜食么。”一面又说:“前面那两人好像是叶门主和君三小姐,恩人,我们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与他们同行?” 清酒给了那摊贩一锭银子,将那扎满糖葫芦的草木棒子都买了下来,往奎山一扔,冷声道:“给你买的。多吃东西,少说话。” “去打招呼同行,你和他们很熟么?” “……” 奎山接住那草木棒子,嘀咕道:“我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鱼儿和叶生又继续往前走。清酒正好买完了糖葫芦,也继续往前走。奎山抱着糖葫芦的架子走在她旁边。 _528 走不远,鱼儿停在了一首饰架前边。 那是个妇人经营的摊子,全是束发的木钗,无金无玉,虽不华美,但或大气潇洒,或秀气雅致,别有格调。 鱼儿看中一支木钗,目光一扫而过,并未多留。 她动了意,却不想买。 首饰这种物什,她从来不缺,自己买来有什么意思,带给谁看。 叶生问她可有看中的,言下之意,倒是想买来送她。鱼儿婉拒了,两人继续前行。 奎山扛着糖葫芦架子,笑道:“这叶门主倒是主动。” 男子送女子首饰,含义可不一般。 “算起来,这叶门主年岁该有三十多了,但好在相貌俊朗,功力不俗,是人中俊杰,至今也未娶亲,和君三小姐倒也相配……” 清酒忽然侧过头来看着他,问道:“相配么,哪里配?” 奎山道:“这叶门主武功高强。” 清酒冷笑一声:“武功高强?他连我都打不过,算得什么武功高强。” 奎山笑道:“叶门主成熟稳重,能照顾人……” 他心中腹诽:“叶生一介凡人,打不过你再寻常不过,这世上有几个常人打的过你。” 清酒道:“他大了君三小姐十来岁,自然是‘成熟稳重’。” 奎山道:“是有些大,但面上也瞧不出。叶门主神姿威武,相貌极好。” 清酒道:“皮囊好?他那张脸连那花家公子也不如,有什么好依仗的。” 奎山想了一想花莲,确实风流倜傥,寻常人难比得上。待他要再争上一争,刚要开口,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一股寒意,默默的住了口。 鱼儿和叶生走到河边,那里君姒雪已在等着,招呼着鱼儿过去放花灯。 _529 此处放花灯多为祈福。鱼儿放了一只花灯,蹲在岸边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祈祷。 君姒雪朝叶生看了一眼,笑了一笑:“多谢叶门主陪我们家二妹了。” 叶生知她姐妹俩有话要说,朝两人行了一礼:“这是见外话。叶某还有些东西要置办,得离开一会儿,稍后便回。” “请便。” 叶生离去。君姒雪看了眼他的背影,挤了挤鱼儿,笑道:“你俩逛的可开心?” 鱼儿目光冷淡:“不过应酬罢了,什么开心不开心?”枯走一路,也没说什么话。不过顾忌两门交情上,更何况花莲和君姒雪等人还住在文武门中,不好次次拒绝他罢了。 君姒雪道:“鱼儿,我看叶门主年纪大些,但到底是一表人才,他对你也有意思,你看……” 鱼儿淡淡说道:“待他回来我就明言拒绝他。” “我不是这意思,唉,你这孩子,那是个女人,你,你怎么执迷不悟哦。” 鱼儿两手执着佛珠:“我此生,悟不了了。” “你,唉……” “二姐,说正事罢,花莲那边可问出什么来了?” 君姒雪心底气闷,长吁短叹:“出了岔子,秦枫疯了,花莲什么也没问出来。” “怎么会这样。” 君姒雪道:“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变得疯疯癫癫,在乌金城里杀了人,才被文武门抓了起来,听说已有些年头了。要不明日你亲自去看看?” 鱼儿沉吟道:“嗯。” 叶生 信步回了先前那首饰摊,虽然鱼儿婉拒了,但他还是能看出鱼儿喜欢那发钗,私心里想要博得鱼儿欢心,因此要将它买下来,赠给鱼儿。 怎料才走到摊前,还未开口。一旁来了一人,伸手就朝那发钗去。 _530 叶生心中一急,扣住那人手腕。 冰冷的声音道:“公子,男女授受不亲。” 叶生朝一旁看去,身旁的人面具半掩住了脸庞,长生玉立。正是看见叶生离开,跟了上来的清酒。 她猜到这人要做什么。 叶生放开了她的手,歉然道:“得罪了。我正要买这发钗,见姑娘要取去,一时情急,姑娘见谅。” 清酒笑道:“公子要买了去送情人?” 叶生红了脸,却并未反驳。 清酒笑意一冷,说:“不巧,我也看中了这发钗,不能让你。” 叶生道:“姑娘,她生性寡淡,好不容易见她有一动意的物什,还请姑娘成人之美,让我这只发钗,叶生感激不尽。” 清酒略作惊讶的扬了声:“原来是叶门主。”瞧着叶生自信的挺了挺身子,她笑道:“听闻叶门主有剑中君子的雅号,都说君子有成人之美,怎么叶门主反倒让我来成人之美。这发钗我也喜欢,是非要不可的,只能委屈叶门主了。” 叶生脸色变了变,发觉这人是来找茬的,不再理她,直接给出了银两,说道:“老板,这是银钱。” 就等着老板接过银钱,直接取走发钗。 清酒知这是文武门地盘,这里商贩都给叶生几分面子,要得发钗,还需先下手为强。 清酒取出一张银票,朝那老板一扔:“老板,这是银钱。” 那妇人手忙脚乱接住,瞧见面额,吓道:“这,这太多了……” 清酒道:“赔你摊子的。” 叶生已将手伸向发钗。清酒一脚将摊子踢走,叶生抓了个空。 “你!”叶生动怒,涨红了脸:“姑娘是来挑事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清酒笑了一声,手在摊子上一拍,震得所有发钗飞起,她待伸手去接。叶生挥掌朝她打来,另一手也到空中去抢。 _531 清酒与他拆了几招,发钗被两人争来夺去,又飞到了空中。 叶生再要夺时,清酒一转剑鞘,将那发钗打向一旁,被奎山接住了。 叶生目光随着发钗而动,被分了神。清酒掌风拨动,带开他手臂,使他前门大开,飞身一踢,踹中他的胸膛。 叶生翻跌在地,捂住胸口,胳膊肘支起身子,瞪向清酒:“你……” 他心下一凛。他虽轻敌分神,以他功力也绝不至败在一个普通人手下。 清酒朝他一拜,淡淡道:“承让了。”一拂衣摆,转身便走。 清酒到奎山身前,伸出手掌。奎山把发钗送上,笑道:“我原以为恩人不爱这些东西,却忘了恩人也是女人,也要梳装打扮。”为着一支发钗连对叶门主出手就打,不愧是恩人。 清酒嘴角微弯,并不计较奎山说的话。 奎山道:“恩人好似很高兴。”得了个钗子就这么欢欣,原来恩人也有这么女儿家的一面。 清酒把玩发钗,拿在眼前观赏,两人一路朝客栈去。 走到一路巷口时。清酒目光遽变,她手指灵活,两指夹住发钗,将那尖端指向一侧。 巷口突然出现的人,眼睛离这发钗尖端不过一寸。这人一身黑衣,脸上一张惨白的面具扣住整个面旁,两只圆圆的空洞露出一双木然的眼睛来。 他从阴暗中来的悄无声息,双手 叠交,手背前垂着一枚令牌,朝着清酒行了一礼:“阴兵借道。” 清酒嘴角沉下,目光冰冷,毫无感情的说道:“奎山,你在此处候着。” 奎山看了一眼那人,向清酒点了点头。他一早见识过,这是鬼门之中的鬼差。 阴兵借道,生人回避。 清酒随着那人走进了巷道中,如两点浓墨融入墨水之中,与黑暗化作了一体。 “判官让你来传什么?” _532 “鬼门寻得剑圣杜仲踪迹,判官着你前去送他上路。剑圣剑道卓绝,俯视群雄,为防你不敌,门中派了人协助你,月底出发。” “我自己的事还未解决。” “这桩任务不妨碍你的事,判官相信以你的能力,这几日内能解决秦枫。再者,剑圣杜仲不止是鬼门的目标,也是你的仇人。届时你与他交手,见过他的剑法,就明白了。” 黑巷之中静寂良久,才又响起声音。“好,我知道了。” 如鱼化龙(十五) 叶生发钗没抢到,闹的灰头土脸。他在心中衡量,那女人身手不凡,自己全力以赴恐怕也比不过。乌金城中竟然来了这么一号人物,应当警惕。 他回到河岸边,待鱼儿和君姒雪放完花灯,送两人回了客栈,也无心其他,只想着回门中去嘱咐门人留意乌金城来往的武林中人。 鱼儿说道:“叶门主便送到此处罢,今夜多谢你相陪,明日我登门拜谢。” 叶生道:“少庄主客气了……” 话未说完,听得人群里一阵呼声,一道身影从屋檐之上飞跃而来,轻敏飘然,落到客栈前,过路百姓还以为见着仙人。 鱼儿道:“花莲。” 花莲行色匆匆,路过叶生时,瞥了他一眼,走到鱼儿身旁,耳语了几句。 鱼儿看向叶生。叶生了然,说道:“叶某告辞了,少庄主好生歇息。” 君姒雪本要与叶生一道回去,但看着花莲脸色,知道出了事,便留了下来。 叶生离开后。鱼儿皱眉道:“文武门里高手不少,又有你和齐叔在,怎会还叫人劫走了。是她么?” 花莲摇头:“文武门中有内鬼,她今夜潜入刺杀秦枫时,与两位长老交上手,另有一行人趁着机会带走了秦枫,还抓走了文武门里的大小姐叶无双。文武门的人已经来找叶生了,他稍后也要知道的。” 叶生已走远,到了街口。三人遥遥看去,只见一人奔到叶生身前,指手画脚说了什么,片刻后,叶生随着那人迅速离去。 鱼儿向君姒雪道:“二姐,你去叫唐麟趾和阳春。” “好。” _533 鱼儿看了一眼花莲,花莲上前带路,鱼儿跟随而上:“你和齐叔没出手?” 花莲从怀里取出几只梅花镖,腕上用力,梅花镖入墙三分。 这是唐麟趾给他的飞镖,专用做标记,他留下记号,好待唐麟趾三人寻迹而来。 花莲说道:“她一人对付文武门两大长老,我怕出什么岔子,便在一旁掠阵。齐大哥与那一行人交上手,没料到文武门中潜伏内贼,没防备那人将秦枫偷偷带走了,现在他和那两小兄弟已经去追赶了。” 鱼儿默然片刻,目光一动:“那些是玄机楼的人?” 鱼儿和花莲对视一眼。花莲颔首,他也是这般猜测。 乌金城外有一片槐树,已是夏季,蝉鸣不止,夜里昏暗,这地阴凉,一阵风来便阴气森森。 林中一道道人影,悄然静立,人影与树影组成狰狞的形状,就似这槐树召来的魑魅魍魉。 树叶轻动,不知何时来了一人,腰悬柳叶刀,立在为首的人前,神色漠然:“君震。” 君震冷冷道:“飞絮。” “凌云知道了,叫你来捉我回去的?” 飞絮道:“楼主料事如神,自君若鱼带着秋水出九霄山庄下江南,便算到你会有所行动。君震,上一次你擅自出手,使楼主还未问出封喉下楼便差些失手杀了蔺子归,楼主饶了你一次。” “这一次又不听命令,擅自行动,甚至将辛丑带了出来……” “君震,你可知违抗楼主之命,后果如何!” 一侧巍然巨影转过身子来,如山峰转动,呼呼风向,周围槐树枝叶摇曳不息,这怪物身量惊人,却口吐人言:“丑,没有不听话,是,君震让丑出来……”语气十分胆怯惧怕。 君震厉声道:“莫动,你想叫人发现我们的埋伏不成!” 那庞然大物‘唔’的一声委屈的低吟,听话的缩了回去。 君震道:“君家那丫头 想通过秦枫找玄机楼,她要杀秦枫。那拿着封喉剑的也来了,不管她是不是蔺子归,我们将计就计,用秦枫引他们过来,倒时封喉,秋水,赤霓,都到我们手中,他不是要神兵么!当年他被蔺子归断手,变得畏畏缩缩,他怕做这事,我来替他做有什么不好!”说罢,踢了腿边的人一脚。 _534 他腿旁的人正是秦枫,缩成一团,神神叨叨。 飞絮道:“只怕不是瓮中捉鳖,而是引狼入室!楼主不出手是因时机未到,你要对付的人,都不是简单人物,你如此轻敌,到时若没能得到神兵,又私自动用文武门暗棋,你可知道你会是什么下场。” 君震面目狰狞道:“我不管,今日他们聚齐了,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要将他们一锅端了,我儿的仇我一定要报!今日你若定要拦我,此刻咱们便只有你死我活!” 两人正说话,查探的斥候回来了,向君震道:“人追来了,已在三里外。” 君震冷笑,朝一旁男人抬了抬下巴,说道:“去!”这男人立即背起叶无双走出林去。 林中道路,月夜之下,清酒轻功迅疾非常,然而动作依旧优雅,面具在银辉下熠熠光寒。 远处两人穷追不舍,一声爆喝:“哪里跑!” 原来是文武门里的两位长老追清酒而来。 清酒目下四顾,并未将两人放在眼中,只见一男人背着一人从林里走了出来。清酒微一停顿,两位长老迅速缠了上来。 这两位长老也看到了从远处跑来的男人,凝神一瞧,竟是门中弟子,背上的背的正是叶无双。“双儿?!” 这男人看向清酒,露出满面惊惶,向后退去,斜眼瞧见两位长老过来,便大叫:“大长老,二长老,救命!” 两位长老顾不得清酒,连忙飞身上前。一人捉住叶无双的经脉,见她气息已绝,已经死了,浑身一震,一声痛呼,将她搂抱在怀里:“双儿啊!” 另一人见叶无双气绝,眸色赤红,一把抓住那男人衣襟,说道:“怎么回事!谁!谁是凶手!” 这男人挤出两行泪来:“那行人劫走小姐和弟子,小姐不从,路上被他们打伤,没想到他们没分寸,重伤小姐,小姐半路咽了气,他们嫌带着小姐尸身麻烦,将小姐扔在路旁,我乘着他们不备,溜了出来,一路找回来,万幸小姐尸体没叫野兽啃食,我便背了小姐一路逃回……” 说到此处,男人一指清酒:“我在路上听那伙贼人称她为主子,说她拖住了两位长老,要等她先回来再离开……” 两位长老一声悲啸,看向清酒的双目满含怒恨:“天杀的奸贼,老夫不把你抽筋剥皮,怎对得起我双儿遭此横祸!” 两人猛地朝清酒攻来,再下手已不是以捉为首要。两人痛失侄女,理智难存,恨不得杀清酒而后快,哪里再留手。 齐天柱三人追来时,那男人正指认清酒是幕后主使。齐天柱见两位长老是不死不休的势头,连忙加入战局,谁也不帮,只拦阻两方相斗:“两位长老,这其中必有误会,各位先解释清楚……” “有什么好解释的,齐壮士,你让开,老夫要手刃仇人,你再阻拦,休怪老夫翻脸不认人。” _535 这两人要逼退齐天柱,怎料清酒乘机抽身,越过两人朝那男人而去。 一位长老惊道:“不好,她要迁怒那弟子,将那弟子也害了!” 那男人见清酒攻来,怕她擒住自己逼问,便要自尽,让清酒落个杀人灭口的行径,让她有口难辩,再难洗清嫌疑。 他待要咬破口中毒囊,怎想到清酒功力之深,远超他所想像。 清酒攻来奇速,一瞬便至他身前,封喉剑圈 转,剑柄打在他脸侧,他下巴脱臼不说,一口牙全碎了。 他痛觉都还未传上来,便被清酒点住了穴道,再动弹不得。 两位长老赶过来时,待要喝‘奸贼,休要伤人。’ 却见清酒只是将人点住,俯身从地上捡起毒囊,扔给他们,冷笑道:“无脑匹夫。好好审罢,再问问看谁是凶手。” 那长老端详着手中毒囊,这东西一向是死士才藏在口里的,门中弟子断不会在口里放这物什。 两位长老面色凝重,看向那弟子,这弟子确实是门中弟子,只不过入门不久。 两位长老不是蠢笨之人,久经江湖,见识过万般手段。他二人被清酒点透,恍然一悟,顿时气的满面通红:“好!好奸细!贼畜生!”待逼问他是谁,是何方势力,这男人只一心求死。 清酒将手轻轻放在那弟子肩上:“死士虽不怕死,却不一定不怕疼。你要死,我偏不如你意。” 话音一落,卡嚓一声,这男人身子乱颤,脸色惨白。他肩骨被捏碎,疼痛钻心刺骨。 这男人咬牙不言。清酒说道:“说了死的痛快,不说,痛死过去,既然都要死,为什么不少受些折磨。”清酒一催掌力,男人整条臂骨都碎了。 这男人牙直打颤:“前,前方三里槐树林中,玄机楼……”再忍不住痛,招了。 清酒当即撇下众人,足尖一点,身子如离弦之箭,离去数丈,她轻功高绝,将齐天柱三人远远甩在后边,行了一段距离,忽然闪到林中,封喉出鞘,一息之间,解决了一个探路的斥候。 那斥候瞪着眼,手里握着未能发出的信号弹,便已气绝。 清酒行这三里路,不过一两盏茶的功夫。她停步,耳听得虫鸣一片一片,此起彼伏。 _536 封喉剑峥然出鞘,月色之下,暗沉的剑光渐转浓烈猩红,她神色狂肆,扬声道:“你们不是要封喉剑么,便来瞧瞧这封喉剑!” 清酒内力一催,封喉剑吟啸扩散开去,这剑吟声细碎绵长,无孔不入,钻到四肢百骸里,人听了顿起臣服之意,剑吟声不止,时间久了,欲疯欲狂。 林中埋伏的功力稍低,已跪倒匍伏在地,瑟瑟发抖。 秦枫听到清酒说封喉剑时,疯状更剧烈。不管不顾的从林子里跑出来,目眦欲裂,叫道:“封喉剑,给我封喉剑!” 清酒斜乜着林子,手指在封喉上一抹。封喉如相合她的快意般,峥的翁鸣一声。她冷笑道:“使过一次的伎俩,还想让我入瓮么。” 如鱼化龙(十六) 清酒往前踏了一步,两边土地之中,六人半截身子破土而出。这六人一早将去路挖了无数深坑,埋下毒刺,只留下一层薄薄的脆土,此刻天暗,从外围绝难查出异常,只消踏上一步,便会坠落,不死也重伤。 这六人也埋伏在深坑之中,清酒一过来,他六人倏然攻出,六条锁链连着铁爪,朝清酒四肢,头颅,腰身袭来,要攻她个出其不意。 清酒立身不动,封喉剑划个满圆,精钢铸就的六条锁链被齐齐截断,猩红的剑气如阎罗手中判官笔,这六人虽身着护甲,但一挨着剑气仍是皮开肉绽,伤至肺腑,顷刻毙命。 清酒挽了个剑花,起剑下劈,这一剑,内力与封喉神威两相助力,剑气纵横,如怒海滔天巨浪,前方道路一层地皮被生生掀开,外围槐树林枝干稍细的悉数折断,劲气向林深处荡去,树叶乱打,飒飒作响。 那六人挖出的深坑陷阱显了形,赤裸裸的摆在清酒眼前。 林深处的君震狠狠的捏住树干,说道:“不可能!当今世上唯有四圣有此内力,这人功底怎么会与四圣并齐!” 鱼儿和花莲追到时,便瞧见这人露的一手,深感震撼,心里想着当初交手,这人是留了手,若是像今日这般施为,他们不一定能拦的下她。 他二人轻功已臻化境。清酒前来追玄机楼众人时,他二人便已赶到齐天柱那地方,见了文武门两位长老,知道叶无双已死之事,但无暇多留,只吩咐了君即墨和君宿月两人看管好文武门的奸细,便追清酒而来。 清酒提剑朝秦枫杀去。林间寒芒几闪,无数弩箭飞射而出,这弩箭比寻常弓箭又疾又猛,清酒不得不停步。 林间忽地轰然一响,犹如巨兽的吼啸声,接着林木朝两边侧倒,大地一下一下震动,伴着呛啷啷金石相击之声,由远而近,似什么洪荒巨兽迈步一般。 清酒神色一凝,瞧见林中冲出来一人。说是人,却是异人! 这人罕见异常,仿若有巨人血脉,身量高壮,直如一座小山压来。清酒身形修长,却也不过只在他腰腹间。他腰背宽厚,双掌大如蒲扇,就连齐天柱在此,身子比他也直是‘瘦弱’。 这异人正是飞絮口中所唤的辛丑。他身着金刚铠甲,将浑身包裹的严实,双手和双脚扣着厚重的锁链,手中握着一对重锤,个头硕大,怕也有百八十斤。这样笨重的铠甲武器落在身上,本该行动缓慢,他却动如风雷,转瞬奔到清酒身前。 _537 一声低喝,一锤朝清酒打来,如闷雷炸响。 辛丑魁伟绝伦,一巴掌拍下来似乎就能将人拍成肉泥。鱼儿瞧得心颤,怕他伤了清酒,连忙拔剑相助。 林中射箭不停,却也不怕打到辛丑,因辛丑一身铠甲有近一寸厚,刀剑难穿,箭射在他身上犹如搔痒。 花莲一撩衣摆,转而飞掠向林内,冷冷笑道:“玄机楼,花爷可寻了你们六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 花莲如风行电掣,一入林中,众人不及防御,花莲已杀到一人身前,击毙了他,躲过他手中弓弩,朝林中一顿乱射。 那些人隐在暗处,花莲也不会摆弄这东西,虽没伤到人,但惊着那些人,叫他们慌忙躲避时,暴露了位置。 花莲弃了弓弩,朝那些人攻去,出手之迅疾,又击毙了两人,他打的兴起,热血翻滚,一想起玄机楼所作所为,恨不得现在立即就将这里的人悉数击毙,以消这心头之恨,因此出手格外狠厉,毫不留情。 正要趁势追击,刀风从他左侧袭来,他偏身一避,看向来人,叶遮月华,光影斑驳,看不分明来人面容,只那一把柳叶刀格外熟悉,可不就是在名剑山庄 交过手的飞絮么。 花莲一怔,说道:“原来你是玄机楼的人!” 想到昔年他砍过唐麟趾一刀,说不准六年前也埋伏伤过清酒,冷声道:“正好,新帐旧账一起算!” 花莲神色肃然,他知道飞絮身手不凡,这六年他不曾荒废功夫,但敌人必也长进,自己对上他不能掉以轻心。 飞絮拔出一长一短两刀,已是全力以赴的架势,他虽是为拦阻君震而来,但既然拦不住人,也不能放任不管! 倏忽间,两人齐齐出手。君震在暗处瞧得鱼儿现身,已攻了出去,两方人混战,那些隐在暗处的发射弩箭便不密集了,只瞅准空挡,暗中袭击清酒三人。 鱼儿与清酒一道攻击辛丑。鱼儿使的太虚剑法,圈转灵活,诱敌深入。清酒用的鬼门杀敌之术,锐意十足,一攻一守,配合无间。 辛丑被两人打的团团转,身上铠甲被两把神剑划的破烂,但他凭着骇人的身量和神力,舞动两把钢锤,每一下都是破天的势头,一侧又有秦枫,不要命的攻袭清酒。清酒和鱼儿一时倒奈何不得他二人。 横里又有君震攻了出来,他喝道:“辛丑,把你左侧那女人逼过来!” 辛丑瓮声瓮气的应道:“哦。”侧过身子一隔,面朝清酒,背朝鱼儿,登时如山隔断二人。 清酒和鱼儿两人都愣了一下,想这人大概是脑子不好使,她二人若是前后夹击,他却又如何防守。 _538 但不待鱼儿出手,君震已一剑朝她刺来。 鱼儿反应迅速,秋水回转。君震料得神剑之威,不敢硬碰,立即将剑缩回。 君震眼神怨毒,瞪着鱼儿:“赔我儿命来!” 君震一出手便是杀招。鱼儿接架,心里疑惑,自己何时欠了他儿子一条命,与他结的仇恨。陡见君震使的几下剑招是九霄山庄的剑招。 这剑招非一般门徒能学,他使的这几招已是出神入化,显然不是能偷学到的,也必然学了有些年头了。 鱼儿道:“你怎会九霄山庄的剑法!” 君震阴测测道:“我学这剑法的时候你还未出生呢。哼!你与云遮月那贱人长的真像,一般奸诈,当初我就不该容情,一剑杀了她,让你死在她腹中,免得我孩儿在成王墓里被你所害!” 鱼儿恍然大悟,原来这人就是君震,她名义上的二伯,害死她爷爷与大伯,害得她流落在外十多年的根源! 她也想起了成王墓中那对父子,在吊桥之上杀死的那名青年,竟阴差阳错,大义灭亲,报了家仇么。鱼儿淡然道:“原来是你。” 鱼儿想起其中因果,说道:“你倒是歹毒的理所当然。” 君震冷声道:“拿命来!” 他所使九霄山庄剑法,鱼儿全然知道。鱼儿虽不及他纯熟,但她所学颇广,尤其以太虚剑法与剑圣的剑法为长,内力得杜仲所传,未及悉数收纳为己用,但内力也已与君震相差不远。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鱼儿记住九霄山庄剑法关窍处,每每出剑阻拦,打的君震使剑不顺,隐隐落至下风。 君震瞧出她所使一部分乃是剑圣的剑法,眼里妒恨:“云惘然那老匹夫倒是好手段,竟能找到剑圣,让他收你为徒,真是煞费苦心!” 鱼儿也不奇怪他看的出自己剑法。两庄和剑圣交好,君震还在九霄山庄时自然也见过杜仲,见识过他的剑法。 清酒听得君震的话,却全身一震。她从辛丑抬起的臂膀空隙看去,瞧得鱼儿所使的剑招,其中一剑在她脑海之中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还不待她细思,秦枫从侧面攻来,竟要空手来抓封喉 。 此时此刻,清酒看到他的脸,无边恨意一下子从心底涌上来,紧接着忿怒,怨恨,痛苦,所以炙热浓烈的负面情绪在心中胶着。 _539 封喉更助其威,使得清酒双目都是赤红的。封喉剑杀人无数,邪性深重。 清酒一面认识到自己深陷其中,一面又无法自拔。她一剑挥去,此时杀意深重,封喉剑神威更加骇人,直将秦枫双手斩落。 亲人死状在脑海里徘徊不去,她心中悲痛难抑,狠声道:“你们当这剑是什么好东西么!” 封喉剑相和主人心境,铮鸣出声,比先前更响更利,尖锐到令人牙酸的声音传播开去。众人胸前一震,气血翻涌,大生惧意。 辛丑双锤落地,倒退两步,捂着耳朵,朝清酒跪倒:“主人,不要叫了,不要叫了……” 没了辛丑出手,清酒要杀受伤的秦枫轻而易举,她一剑将其毙命,望着倒地的尸首,心里恶气稍散,恢复了些清明,看向远处与君震交手的鱼儿。 因方才封喉剑鸣,两人都受了影响。但鱼儿手中有秋水,似乎护住了她,使她受的影响更小些。 君震无神剑相护,心神大受震动,被鱼儿趁势留下两道伤,渐无还手之力。 鱼儿待君震势乏之际,一剑斩断了他的长剑,又一剑雷霆送出,刺入君震胸口。 这本是致命之伤,君震却如回光返照,精神大作,拼着最后一口气,不待鱼儿拔剑,冲了过来,死死抱住鱼儿腰身。 君震猛喝一声:“辛丑!还不动手!” 辛丑摇头:“丑,丑,不敢……” 君震恶声道:“你是想回去叫楼主教训你不成!” 辛丑身子一抖,呜呜叫了一声,拦住了要过来相助的清酒。 清酒神色一凝,封喉剑仍自铮鸣不已,飞身一剑朝辛丑头颅斩去。辛丑慌忙抬臂抵挡,牵动扣住双腕的锁链,封喉一瞬便将这厚重的锁链切断。 眼角余光瞥到鱼儿打了君震两掌,君震死命抱住鱼儿不放,她已觉得不妙,便听他朝林中喝道:“动手!” 清酒耳听得风声有异。林中寒芒一闪,一只弩箭疾射而出。清酒抽身乏术,鱼儿更是被君震困住难以闪避。清酒封喉出手,朝那弩箭投掷而去。 岂料封喉太利,一触弩箭便将其从中刺断,但弩箭射出的势道未止,箭头依旧朝鱼儿射去,只不过被清酒这一击改变了箭路,射中鱼儿肩头。 鱼儿一声闷哼,林中第二箭射出时,君震已耐不住重伤,气绝身亡。鱼儿一脚将他踹开,朝侧躲过,踉跄了两步,跪倒在地。 _540 清酒这厢,辛丑已不再拦她,他愣愣的瞧着手腕上断裂的锁链,瞥到清酒一掌打来,连连摆手:“丑,不打了,不打了。” “主人,饶命……” 清酒听他这一声‘主人’似在叫自己,心里不解,但见他确无再动手的意图,才暂时放过了他。 林中埋伏的人见君震身亡,弩箭铺天盖地射来。 清酒见鱼儿跪倒在地,神色萎靡,想到那箭上有毒,飞身过去,将她抱在怀里,然而双手抱着人,便无法拦箭,只能躲闪,颇为费力。 忽听到箭打在辛丑铠甲上叮叮当当的声响,心念一动,试探着向辛丑叫了一声:“挡着。” 辛丑果真应道:“哦。”乖乖的挪了过来,挡在两人身前,严严密密,一只箭也射不过来。 如鱼化龙(十七) 清酒一低头,瞧见鱼儿呼吸短促,她用手一探,吐息冰凉。 清酒目光一沉。鱼儿内力今非昔比,镇的住一般毒性,不至于太快发作,这箭上的毒却这么快发作,当是见血封喉的猛毒。 鱼儿靠在她怀中,声气微弱,饧着眼眸:“知还姑娘不是……不喜人亲近么。” 清酒沉默不言,将鱼儿放下,让她倚石坐着,对辛丑道:“护着她!” 辛丑‘唔’的一缩脑袋,挪了过来,两只大手将鱼儿圈住,如护着什么易碎的珍宝,生怕她遭风吹碎了:“丑,护着她。” 清酒身形一闪而出,取回插在远处的封喉,蹿入林中,细碎的剑吟又起,弩箭发射的弦响不绝,林中雀儿扑腾着翅膀乱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朝林外射出的弩箭越来越少,直至没有,而林里复归平静。 清酒从林里走出,虽穿着黑衣,一身血迹不明显,但身上血腥味浓厚,下巴上也沾了一点鲜血。 她手上拖着一人,那人被点了穴道,身体挺的笔直,一点不动弹。 清酒走到鱼儿跟前,将这人朝旁一扔,一手拔开手中瓷瓶瓶塞,倒出一粒药丸来,塞进了那人口中。 这些弩箭都淬了毒,这些人没打算留活口,本不打算带解药,只因怕误伤了自己人,才带了一瓶解药。 她扎了那人一箭,要用那人试药。过了片刻,她探了探那人脉息,渐转平稳,确是解药,这才再倒出一粒,送到鱼儿跟前:“这是解药。” _541 鱼儿躺着不动,苦笑一声:“知还姑娘,我身上无力。” 清酒将药送到鱼儿嘴边,鱼儿张口,不待清酒将药喂进去,她已伸出软舌,将清酒指尖捏着的药丸卷了进去。 软软嫩嫩的舌头不可避免的蹭过清酒的手指,清酒呼吸岔了气,她盯了自己的手指半晌,指尖的痒意已经钻到了心里,她说道:“君三小姐是属狗的?” 清酒想她是故意伸舌头的。鱼儿确实是故意的,但她已无力再回话,解药服下之后,她睡意昏沉,神思困倦,渐渐阖上了眼。 清酒见她睡过去,叹了一口气。 回头见辛丑还守在后边,这时才得空来思索他的事。 她朝辛丑看了两眼,问道:“你叫什么?” “辛丑。” “把头盔摘下来。” 辛丑摇了摇头,两只手合着,好是委屈:“楼主,不让摘……” 清酒眸子一觑:“你是玄机楼的人,为何要唤我主人?”将封喉拔了出来。 封喉剑吟声已很是轻微了,那辛丑还是双腿一软,颤声叫道:“主人,丑,很听话。” 清酒心念一动,她端详封喉剑身,想起以前听到的一句话‘封喉毁人意志,叫天下人俯首称臣,不是邪剑是什么’! 清酒一催内力,封喉剑峥鸣。辛丑身子发抖,呜咽着捂着耳朵:“主人,别叫了……” 清酒想这异人怪模怪样,脑子又不好使,怕是受了封喉剑影响,糊里糊涂认了自己为主。 她剑锋一转,飞身而上,剑意洒然,一路往下送出,行云流水,待得落地,收剑回鞘,辛丑头盔,铠甲,锁链尽皆碎裂,落在地上,吨吨几声重响。 清酒看向辛丑容貌,见他肥头大耳,脑袋光溜溜的不生毛发,一副憨厚的相貌。 清酒叫道:“起来。” 辛丑站起身,摸着自己脑袋,又看看手脚,见盔甲锁链顿解,欢喜非常:“主人,主人,丑,不用带着了锁链!” _542 清酒走过去将鱼儿抱在怀里,打量着辛丑一眼, 目光又撇向躺在那处被她试药的人,向辛丑试探:“杀了他。” 辛丑为难道:“杀了他,楼主怪罪丑,不给饭吃,会饿……” 清酒道:“你听他的话,还是听我的话?他不管你饭,我管。” 辛丑这才朝那人走去,仍犹疑了一会儿,回头见清酒已经抱着鱼儿走了,连忙往那人腰上踩了一脚。苦煞了这被点了穴道的,动弹不得,躲不开,被辛丑一脚踩断脊骨,气绝身亡。 辛丑转身跟上清酒,一踏步地上便轻微的一震:“主人,丑,听话。” 齐天柱和那文武门里的一位长老赶来,只见这里交手过后的一地惨状,那长老又仰头看向立在清酒身旁的辛丑,惊骇的半晌合不拢嘴:“这……” 齐天柱只看到鱼儿躺在清酒怀里,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走到清酒跟前:“丫头!” 清酒将鱼儿递到他怀中:“她受了伤,中了毒,服了解药睡了。” 齐天柱避开鱼儿伤处,那箭头还埋在鱼儿体内未拔出,箭头有倒刺,轻易取出会使得伤处扩大。这类阴险的弩箭暗器,唐麟趾最是在行,叫她取最为妥当,是以清酒并未贸然动手。 齐天柱自也知道,急欲带鱼儿回去,四下一看,问清酒道:“知还姑娘,不知可有见到花莲?” 清酒一怔,她被辛丑和秦枫纠缠,未注意花莲动向。却在此刻见林中一人走出来,正是花莲。 花莲身上有两道血痕,长发凌乱,颇为狼狈。他与飞絮交手,林中地形对他不利,反倒是叫身为刺客的飞絮占尽便宜,其中又有玄机楼的人助他,花莲没占得多少便宜。打到最后,飞絮见形势不利,果断抽身,花莲也拦不住他。 几次跑了他,花莲气急败坏,一出来见鱼儿受了伤,更是恼火:“虎婆娘和阳春掉阴沟里了?怎么还不来!” 那位长老道:“当务之急还是先治疗少庄主的箭伤,门内有医师,各位请移步文武门。” 齐天柱道:“长老说的对。”当下就抱着鱼儿和花莲火速赶回文武门。 那长老让清酒也去文武门中,有事问询,语气还算客气。清酒暗夜擅闯文武门,与两位长老交手,至使玄机楼有机可乘,虽然叶无双不是死在她手上,她也有莫大关系,文武门自然不会轻松放过她离开。 清酒并无反对,带辛丑一道去了文武门。 齐天柱回转来时,就遣君即墨和君宿月回去寻找唐麟趾三人。这唐麟趾和阳春果真是掉阴沟里了。 _543 清酒前往文武门刺杀秦枫时,便叫奎山拖住唐麟趾和阳春二人。 奎山拎着几坛好酒,偷偷摸摸说要向两人透露他恩人的消息,把两人留住了。 这一路走过来,三人也算得有交情,再者唐麟趾和阳春好奇他口里的消息,便放下了戒备,到得后来脾性相投,越聊越欢,三人喝的烂醉。 君姒雪又不知如何辨认他们的路标,无法一人追去,在客栈里磨蹭了不少时间,待到君即墨和君宿月两人赶来,说鱼儿受伤了。 君姒雪心中忧急,再顾不得许多,打了两桶井水,往三人身上一泼。三人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了大半。 君姒雪听说只能唐麟趾来取鱼儿身上中的弩箭,也不待她回神,抓起人就往文武门去。 奎山和阳春在后边听到众人都在文武门里,迷迷糊糊的也跟了上去。 好在鱼儿伤的不是要害,又服了解药,未伤及根本。唐麟趾将箭取出包扎好出来,听得众人说完事情经过,才知道就这一晚发生了许多事。 唐麟趾道:“那个知还呢?文武门抓她来,会不会将怨气撒在她头上。” 花莲道:“她一五一十的交代。文武门见她是鬼门中人,为任务刺杀秦枫,除了擅闯文武门,与两位长老交手,倒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反而是助他们抓了奸细,杀了凶手,文武门不是不讲道理的地方,在情理上拿她没办法,也打不过她。再说了,现在文武门忙着叶无双的丧事,又哪里管的了那许多。” 阳春道:“这一次文武门是对上玄机楼了,玄机楼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过了数日,文武门要将叶无双下葬,他们这一伙人住在文武门中,于情于理都要去送一程,便由阳春和那两兄弟出面去送葬了。 这几日鱼儿养伤,睡多醒少,众人便暂时歇在文武门中,盯着清酒动向。 这日天地冥暗,细雨连绵,洗去连日燥热。 房屋内,清酒执着手中鬼门传信,桌上放着那张面具,她手上一握,纸张化作齑粉。 她捻搓着右手手指,怔怔望着,良久,喃喃道:“我快要忘了,我应该瞒着你,要瞒着你。” 屋外门响,清酒收回神思,带上面具,走出门去。 奎山拜道:“恩人。” 清酒道:“辛丑呢?” _544 奎山笑道:“他吃太多,文武门实在容忍不了,将他赶出去了。” 清酒交给他一物,说道:“你和他在文武门外等我。” 清酒朝外走去,奎山道:“恩人,你去哪?” “辞行。” 清酒走到一处院外,站立半晌才进去。齐天柱和君姒雪正站在廊檐下说话,见她过来。齐天柱道:“知还姑娘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打把伞,可是有要紧事?” 清酒朝他一拜,说道:“我来向君三小姐辞行。” 齐天柱道:“知还姑娘要去哪?” 清酒道:“不便相告。” 那正屋便是鱼儿卧室,她早已醒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到清酒的声音便道:“齐叔,二姐,请知还姑娘进来罢。” 清酒进到屋内。鱼儿已靠在床头坐着,说道:“知还姑娘要走,竟会向我来辞行。” 清酒走到床前,向鱼儿道:“君三小姐不必这般句句试探,我此番前来,是与君三小姐解开误会,我们……明话明说,免得日后麻烦。” 鱼儿手抵在嘴边,轻嗽两声:“误会?” 清酒道:“君三小姐似乎将我当成别人了。” 鱼儿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清酒,并不言语。 “是清酒?”清酒叹道:“我不知道君三小姐何以产生这样的误会……” 清酒斩钉截铁:“但她确实死了五年有余。” 一念佛魔(一) “君三小姐若想寻她,大可去西湖。她师父念这些年来的师徒之情,全她遗愿,将她尸身火化成灰,洒在西湖,让他们一家在黄泉路上团圆。” 鱼儿咬住下唇,久久不言,良久,她抬头看向清酒,目转秋波:“知还姑娘说的没错,我确实觉得你是清酒。” _545 “你不是吗?”这一声温柔而倔强。 清酒喉头一哽,背在身后的手背上青筋抽动,她阖上眸子,语气平稳,明明白白的答道:“不是。” 鱼儿道:“那你何以处处躲我?” 清酒道:“做刺客的孑然一身,赤条条来去。我瞧得出君三小姐待那人不一般,赤胆错付了人,落在我身上,平白多这纠缠,只会带来许多麻烦。” 鱼儿道:“我原是麻烦。” 清酒道:“君三小姐跟我一路,到这乌金城里守着秦枫,要探我底细……君三小姐不必开脱。我为了避开你等,叫奎山拖住那二人,进文武门刺杀秦枫,又遇上你们的人阻拦,惊动了文武门长老。我想我们本无冲突,不是敌人,你们却平地生了这么多事端,叫我险些丧命,这些不是麻烦?” 鱼儿不放过她,紧问道:“你又为何如此热心的救我。” 清酒说道:“多一桩九霄山庄和名剑山庄人情如何不好?君三小姐,你我也算共患难,因而与你敞明了说这些。你们中间有一唐门的刺客,你也应当了解刺客行事作风,还请君三小姐瞧在这共患难和救命之恩的份上,不与我多为难。你们若还想了解那叛……清酒的事,可去鬼门寻她师父,她师父知道更为详尽。” 鱼儿默然不语,只是看着她。清酒觉得目光灼热,将她心肺都要灼伤了。 稍顷,鱼儿道:“知还姑娘,我最后问你一事。” “请问。” “知还姑娘为何一直带着面具,这也是刺客的行事作风?” 此次换了清酒来沉默,她看向屋外,雨雾缠绵,半晌,她柔软了声音,说道:“君三小姐,不怕你笑话,我曾有一个心爱之人……” 清风幽幽,温柔熨帖。 “我爱她,思念她,忘不了她,可惜造化弄人,我俩此生已不能再见。遮住这张脸,只当这世间再无知还,只剩鬼门的刺客,如此才不会去想念她,虽是自欺欺人之举,倒也有些成效,所以我绝不在人前摘下面具。” 清酒回过头来,向鱼儿一拜。鱼儿侧过脸去,不受这礼。 清酒道:“我与君三小姐萍水相逢,念着一路同行之谊,来向君三小姐辞行。你我本来殊途,日后仍是殊途,希望君三小姐将我的话听了进去。今日一别,无再见之时,愿君三小姐身体康健,一生顺遂。” 鱼儿心中有预感,这人已下了决定,若他们再跟上去,这人会使出浑身手段摆脱众人,她也不打算留任何余地了。 清酒走出了房门,踏在院中石子路上,雨不知何时又大了些。 _546 “站住!” 鱼儿赤着脚追了出来。君姒雪要过来拦着,鱼儿还有伤在身,她哪里容得她这般不顾自己身体,但一脚还未踏出,便被齐天柱伸手拦住了。齐天柱冲她摇了摇头。 鱼儿走到清酒身后,说道:“我不信。”她这话同这天道一般,染了雨气。 清酒待要离开。鱼儿先她一步从后抱住她的腰,紧紧抱着:“你为什么不愿认我?” 鱼儿向她腰上和怀中摸去,摸索半日,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上生呢?你的上生呢?” 清酒望着天空坠落的雨滴,雨水落在面具上,汇聚成细流,蜿蜒而下,便似泪一般 ,她轻叹:“君三小姐,你为何不愿承认自己认错了人。” 鱼儿声渐哽咽:“我知道你是清酒,你就是清酒!我知道你是!” “你为什么不愿认我,为什么不认鱼儿啊!” “我已能与你并肩而行,什么苦什么难,我都能与你共同面对,你答应过我,你会走慢些,走慢些等我追上你,我找了六年,追了六年。你不要再丢下我了。” 清酒双手握住封喉,用剑鞘别开鱼儿环着她腰的手:“君三小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清酒。” 清酒一将她手弄松开,立即抽身往前走,脚步决绝断然,直走出院落。 “清酒!”鱼儿被清酒倏然抽身带的跌跪在地,她呼唤那人,那人却不停步,也不回头。 雨水已将她衣衫淋湿,她跪在地上,望着手中的物什,不可抑止的笑了起来:“你还要骗我,你还想如何骗我。” 君姒雪在一旁看着,虽不明白前因后果,但仍是气恼不已,直恨不得将那知还身上戳两个窟窿。她见那人走后,鱼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自鱼儿回君家,她何时见过她这样情绪大动,吓得不轻,连忙撑伞上前。 齐天柱已入屋抱了薄被出来,将鱼儿一裹,垂头瞧见她手中拿着一方手帕,那手帕已浸湿,除却一角绣着一个‘蔺’字,别无他异。 齐天柱心中已有些明白,他扶着鱼儿进了屋,说道:“二小姐,你去取些驱寒的药来。” “好。” 齐天柱又道:“丫头,你好生歇着,我去找麟趾妹子和花莲兄弟过来商议,你还有伤在身,要先养好身子,才能继续追查清酒的事,千万不可冲动。” _547 鱼儿捏着那方手帕出神,并未应声。齐天柱见状,只是一叹,出门去寻唐麟趾和花莲了。 清酒一路出了文武门,四下一望,便看到奎山和辛丑在凉亭躲雨。辛丑进不去凉亭,委委屈屈的缩在亭边。 清酒走到亭前,奎山站起身迎了过来。清酒将手一伸,奎山便从怀里取出一物交到清酒手中。那是一把匕首,刀柄上环着一束头发。 清酒说道:“奎山,你我恩怨两清,从今日起,你不再欠我什么,回杭州去罢。” 奎山一怔:“恩人,你,你不要我相随了?” 清酒道:“你的事已经做完了,这一路多承你照顾。” “恩人……” “这一去,此生不复相见,你多保重。” 奎山几番张口,不知说什么,最后朝着清酒一揖到底,直至清酒转身离开才起身。 辛丑见着清酒走了,连忙跟上了清酒。 他形象特异,走在街上,来往行人纷纷侧目。 清酒回首,说道:“你不要跟着我。” 辛丑不喜那些人目光,将两手遮在耳侧,听到清酒说话,问道:“主人,不要丑了?” 清酒道:“你回文武门去,去等着那日与我一道的女人。日后她就是你主人,你跟着她,护着她,她心底仁善,不会不管你。” “你不要跟她说是我吩咐的,也不要向别人透露你以前是玄机楼的人。去罢。” “主人,不要……” 清酒道:“你不听我的话?” 辛丑哭丧着脸,磨蹭半晌,才在清酒的目光中转身离开,走得两步,回头朝清酒看了一眼,再走两步,又是回头,如此这般,直走到文武门前。 清酒这才离去,回‘地老天荒’那间客栈去取马,直走到后院马厩前,方才停步。 _548 这阴雨天又沉又闷,她的心口像是绞作一团,透不过气来 。 她将右手伸到跟前,手中握着一指头发,一只发钗,痴然盯了半晌,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说罢,自己摇头笑了两声,要将那发钗捏断,过了良久,衣裳头发全湿了,面具上凝结着雨珠,不曾下手。 她将其放回怀中,一触之下,发现手帕遗失,怔然半晌,苦笑道:“你现在是又倔又狡猾,叫我怎么办好,怎么办好……” 取过马匹,翻身上马,望着前路,目光空洞洞。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清酒从北门而出,路过城门,恰逢送葬归来的阳春。阳春立在城门处,揉了揉眼睛:“刚刚过去的是不是知还?!” 一经细看,不明她怎的独身一人出城门了,连忙回了文武门去告知鱼儿。 清酒从乌金城出发,昼夜兼程,行了四五日到了守元小城,去寻鬼门的人,却见了一封留信。清酒来的晚了,他们已先一步前去。 清酒寻着地方,直到半夜赶到杜仲住处。先一批的杀手已埋伏在那处,等着夜深动手。 判官行事谨慎,这次来的人身手不低。清酒一到,一人打了个手势,六人射出弩箭,另有六人从三方突入屋中,只听得屋中闷哼一声。 清酒信步上前,大大方方从正门进入,一入屋内,所见令她颇为诧异。 那倒在蒲团上的白发老者神色萎靡,六人的剑已架在了他脖颈之上,传说中的剑圣杜仲一个回合便被制服。 清酒道:“你们确定这人是杜仲?” 一人飞身上房梁取下剑盒,将盒打开,拿出里面长剑,抽剑出鞘,确是剑圣佩剑‘无痕’没错。 这倒奇了,堂堂剑圣杜仲,这样轻易被制服,仿若手无缚鸡之力。 其实杜仲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他虽将内力传给鱼儿,但并非是武功废了。他不出手,是因知道仇家找上门来了,一心求死,不愿出手。 当下有一人行事利落,也不深究,就要抹了他脖子,完成门中任务。杜仲不躲不闪,这剑正待落下,横里剑光一闪,将这剑截成两断。 _549 鬼门众人悚然一惊,那人回首向清酒道:“你做什么!” 清酒执着封喉,看了杜仲一眼,面无表情:“显而易见,阻止你们杀他。” “你要亲自杀他?” 清酒笑了笑,说道:“我不要他死。” “这人与你有血海深仇,你要放过他?你大仇不报了!” “我爱杀他便杀他,爱饶他便饶他,高兴怎么做便怎么做。我的家仇报不报,与你何干!” “你想违抗判官命令!” “便是这般!”话音一落,已先行出手,如今她的内力在武林之中已是数一数二,又有封喉在手,先下手之时,那行人难以抵挡,一炷香的功夫,十三人都死在了封喉剑下。 清酒执着封喉走向杜仲,剑往下淌着血,她斜了一眼佛像,嗤笑道:“做了亏心事,便来求神拜佛,叫菩萨保佑你不被仇家找到吗?” “是,是封喉剑。”杜仲盯着那把剑,又将目光移到清酒脸上,心越跳越急,脸上渐红,他道:“他们说你与我有血海深仇,你是谁,你是蔺家遗孤,是不是!” 杜仲急欲求证,一双眼睛瞪着,几乎出眶。清酒冷哼一声,算是应答。 她转身走出屋去,杜仲跌跌撞撞起身:“你不杀我?” 杜仲跟着她走到屋外:“你快杀了我,报你家仇!” 清酒道:“我不杀你。” 杜仲双目通红,说道:“你为什么不杀我!我手 上有你蔺家人命,你该当找我讨回!我愧悔半生,只等这一天!” 清酒斜着眼看他半晌,冷笑一声:“你收了个好徒儿。杜仲,余下半生继续忏悔罢。” 清酒飞身离去。杜仲踉跄追了几步,追不上,颓然跪倒在地上:“为什么不杀我?” 清酒并未走远,她就歇在林间溪水边,过了一日,不曾离去。 _550 这夜已是满月,身前堆着火堆,她靠的极近,几乎要被火舌烫伤,身上还是止不住冷。 封喉靠在身旁,呼吸渐乱,耳朵听得异响,知道有人靠近,她也无法起身。 来人一共三人,走到火堆前。为首的男人眼睛细长,嘴唇扬起刻薄的弧度:“虽说你背叛过一次鬼门,但没料到你还有胆量再来一次。” “不仅放过杜仲,还杀害同门。”这男人打量她两眼,见她蛊发,冷笑着走到清酒身前,一把抓住她头发后拽,迫着她昂头仰视自己:“你是真不怕死。” 两侧的人嗤笑出声。一人道:“清酒大人好威风,想那裂心蛊在清酒大人眼里也不过小儿把戏罢。” 一人从怀里取出一瓷瓶,笑吟吟将瓷瓶拔开,将药丸倒在火堆中,药丸顿时烧成灰烬:“看来这次的解药,你也用不着了。” 他三人奉命给清酒送解药,解药六粒,三月送一次,这次恰好赶上杜仲的任务。他三人是琴鬼手下,对清酒多有妒恨,但碍于清酒身手,平日不敢嚣张,此刻她违背鬼门,门中留不得她,她没了依仗,蛊发之后,只能任人宰割,他三人便有恃无恐。 扯着清酒头发那男人拍了拍清酒的脸,笑道:“你平时不是好威风,今日怎么不说话。” 清酒身子因剧痛轻颤,那三人看的快意,极尽侮辱嘲笑之词。 清酒蠕动唇瓣,似说了什么。抓着清酒的男人没听清,将耳朵凑近了,问道:“你说什么?” 清酒缓回一口气来,眸子蓦然一睁,寒光熠熠。那男人惊觉不妙,待躲,匕首入肉,直刺心脏。 另外两人还未发觉,清酒已将那男人推开,上生抽出,向一人投掷而去,这神兵改铸的匕首锋利无双,直插入那男子额头,那男子登时丧命。 另一人不待后退避开,清酒已抽出封喉,一跃而上,一剑克敌。那人胸前鲜血狂喷。 一瞬之间灭了三人,一气呵成。 这撑着的一口气用尽,清酒同最后那人一起跪倒在地上,嘴里不住的吐血,疼痛致使身体一阵阵痉挛,再无力握住封喉。 “徒儿,你这模样也太凄惨了些,师父都看不过去。” 一念佛魔(二) 琴鬼从林中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人。清酒蜷在地上,只能瞧见她烟青的裙摆。 琴鬼手上不知提着什么,血液一滴一滴落下,滴在落叶上。 _551 “我本想着这杜仲剑法超群,独步天下,特来瞧瞧他的剑法。精妙绝伦的剑法没瞧着,反倒撞见你胡闹,徒儿,你真是扫师父的兴。” 清酒张了口要说话,只能咳出两口血来,这痛楚越发剧烈,到她不能承受的地步,她不甘在人前示弱,也无法控制,呜咽出声。 琴鬼身侧那人抱着琴鬼的瑶琴,看着清酒匍伏在脚前,笑道:“这叛徒两度罔顾大人恩情,不可一世,丝毫未将判官和大人放在眼中,落得这样下场也是她活该,如今她丧家犬一条,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这人话未说完,琴鬼反手一巴掌抽打在她脸上,响声清脆,这人的脸瞬间红肿。 “她再不济也是我徒儿,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指摘她!” 这人浑身一颤,惶恐跪下道:“属下多嘴,大人息怒。” 琴鬼一手扶额,状若惋惜的长叹一声:“徒儿,你瞧瞧,这些年来鬼门收的人一个不如一个。那三个小子入门几年,不知深浅,真当鬼门里什么人都能惹,丢了性命也不可惜。这个也不得师父的心,聒噪的很。师父想再收个弟子罢,待你死后,消遣消遣,但总也找不到称心的。” 琴鬼将手上提着的东西往清酒跟前一扔,那东西咕噜噜滚了两圈。清酒视线模模糊糊,大致还是能认出那是什么。 剑圣杜仲的脑袋。 “这人,师父替你解决了,这次便饶了你。” 琴鬼半蹲下身,另取出一瓶解药放到清酒跟前,伸出手摸了摸她脑袋:“乖,宝贝徒儿,你还想多活些时日,就听话些,起码熬到师父给你找到师妹后再死。” 这溪边萦绕着血气和死亡的味道。清酒瞳仁扩散,眼前白茫茫一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清醒着。 待得白光散去,眼前景物再有了形状,琴鬼已不知去向。 火堆还在烧,火光在风中摇曳,身边放着的杜仲头颅张着一双浑浊空洞的眼,肤色发紫。 清酒试了十来次,终于取了一粒解药出来,混着满口鲜血咽了下去。 心口依旧像是拿着钝刀子割般的疼,但比先前好过了一些,可惜未缓上两口气,耳边又听到声响。 这溪边离通往杜仲住处的林间小路有一两里路,她内功深湛,耳力卓然,加之深夜林静,仍能听到奔马之声。 那奔马之声停了一阵,分作两拨,一行往杜仲住处去,一行往这边来。 声音越来越近,清酒倚着封喉强撑起身,取回了上生收在怀里。 _552 马停在身后不远处,一人下马,身子一跃,倏忽间便过来了。 若平时清酒定然能猜到来人会是谁,但此时她神思混混沌沌,身体不需要思想来控制,转身一剑,直指向来人。 来人不闪不避,亦不曾回手:“是我。” 鱼儿如是说道。 那日清酒离开乌金城,恰好给阳春撞见。阳春回了文武门告知众人,鱼儿毫无犹疑,整备行装,追她而来。 一直到守元城,没了踪迹。 然而鱼儿心中已明白她要到哪里去,其时天黑,留了齐天柱和阳春在城中,其余人都往杜仲隐居之所赶来。 入了深林,行到中途,鱼儿像是心有所感,与众人分道往溪边走,行不远就瞧到一点火光。 这深夜之中宿在林外,好巧不巧还是杜仲隐居的不远处,能是 谁。 她远远瞧到那人的身形,便已认了出来。 “你受伤了!” 她似没瞧见抵在身前的封喉,眼里看到的只有这人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迹。 鱼儿要过去,清酒那把剑握的稳稳的,丝毫不挪开。 鱼儿将手指搭在剑锋上,推开了封喉。 仿若触动了什么机关,清酒精神一松,身子软倒下去。 鱼儿抢上一步,抱住了她,顺势跪坐在地上。看到她衣襟上暗湿一片,下颏上满目猩红,她呼吸直发紧,手向她伸出。 清酒忽然精神,猛然出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腕。 鱼儿道:“我不摘你的面具,只是替你把把脉。” _553 清酒的手依旧不放,不知是控制不好力气,还是不能相信鱼儿的话。清酒握的十分用力。鱼儿直觉得像是被铁钳箍着,骨头都要碎了。 鱼儿道:“好,我不把脉。” 这话说了一会儿,清酒才松了手,恢复了那副虚弱无力的模样。 鱼儿抱着她,感受到她身子颤抖,说道:“你不信我,我带你回城中去找大夫好不好。” 她不敢多用了一点力碰她,说话也不敢多重一丝气,好似这种举动都会加重她的伤。 忽然间,脑海里一念闪过,她一手抱着清酒,一手取下腰上荷包,倒出了一粒丹药。 六年前天下会武时,莫问试炼了三枚丹药,解百毒愈百伤,交给了鱼儿收着,原想她被琴鬼琴音震伤,让她康复之后服用,固本培元。 后来这丹药,一枚在清酒蛊发时用了,一枚在她从无月教下山后服用了,如今还剩这最后一枚。 这丹药或许能暂缓这人伤势,如此想到,鱼儿便取过给她喂了下去。 这丹药一入肚腹,登时升起一股暖气,烘熨着心口。清酒那些疼痛不再锐利,叫她能喘上几口气。 过得片刻,清酒倦意泛上来,挣扎着保持清醒,一把推向鱼儿,要从她怀里挣脱。 鱼儿未用多大力抱着她,又不曾防备,被她推的往旁一倒。清酒也从她怀里滚了出来,爬了一步,捡起封喉,踉踉跄跄往前走到一颗树前,抵住树干不让自己摔倒,握着剑,对着鱼儿。 鱼儿向旁侧倒时,才瞧见一旁的尸首,还有杜仲的人头。 她乍见之下,不免惊愣:“杜……前辈……” 她与杜仲毕竟相处五年,且杜仲对她有授艺之情,她并非草木,见到杜仲尸首分离,心里怅惘悲哀。 鱼儿道:“是……你做的?” 片刻,清酒道:“门中任务。世传杜仲剑法出神入化,却也不过尔尔。”她的声音糟透了,暗哑不清,嘴里还有血块,如在失声的边缘。 鱼儿正了身姿,对着杜仲头颅端端正正一拜,脱了自己外衫铺在地上,抱着杜仲头颅放在上边,替他整理了头发,擦净鲜血,才将它包起。 清酒在一旁看着,先耐不住问道:“那日,玄机楼的人说你是他弟子。” _554 “我剑法确实是他所传,但他并未收我为徒。” “你不找我报仇?”她原想笑两声,然而说这几句话已气喘不已,实在无力笑了。 鱼儿起了身将那包好的头颅抱在怀里,注视着清酒。 当年同杜仲习武时,她并不清楚杜仲的恩怨。直到后来云惘然提起过杜仲要夺的宝是封喉剑,再到花莲说起蔺家血灾,她就明白了清酒和杜仲的仇。 与杜仲相处这五年,鱼儿清楚,对于杜仲来说,被清酒所杀反而是他的解脱。 “你受了 伤,那丹药对你的伤处也不知有多大效用,你先歇会儿罢,我在此处守着你,待你好些,我们去城中寻大夫。”鱼儿对清酒的问话避而不谈。 天际成了深蓝,已快亮了,林中悠悠鸟鸣。 清酒叫这蛊折磨的浑身衣裳被冷汗浸湿,已是精疲力尽。她靠着树干滑坐在地上,脑袋靠在树干上,斜望着一侧的鱼儿。 鱼儿想过去,又不能过去,她知道这人此刻戒心重的很,她不想再增加这人的劳累了,即便担心不已,却也真如言,静静坐在一旁不去扰她。 清酒道:“我已与你明言,你为何又追了过来。” 鱼儿拾了些柴加在火堆之中,将火焰拨弄起来:“我只是来拜望杜前辈,没成想又遇到了你。” 清酒还有许多话想说,没能出口,盘桓在心中,化作了锁链将她拉入睡梦中。 再次惊醒,却是感到有人靠近,她待要出手,手边摸了个空,没拿到封喉。 如此失了先机,双手被人用锁链扣住。 她看向袭来的人。却是鱼儿,她面容离的近近的。 清酒不禁往后一扬,脑袋磕在了树干上。 “唔,你……” 一言未了,鱼儿伸出手来,替她揉弄磕着的地方。 _555 清酒侧头避开,面具遮住了脸上一点酡红:“你做什么!” 鱼儿道:“杜前辈虽不是我恩师,但与名剑山庄颇有交情,他死在你手上,我们不能不管,今日起扣住你,待我们事了,带你回名剑山庄受审。” 清酒问的本不是这事,但鱼儿的回答却叫她无话可说。 鱼儿又在她锁链之间牵了一条绳子,她握着绳子那端,将清酒拉起身:“对不住知还姑娘了,知还姑娘内功卓绝,我等不敌,只能用这法子困住你,还有这封喉剑,也暂时由我们来保管。” 清酒朝一侧看去,才见花莲、唐麟趾、君姒雪都在。君姒雪一脸阴沉,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向鱼儿走来。 鱼儿将绳子递给花莲,花莲笑吟吟接过,向清酒道:“知还姑娘,不要想着跑,以你现在的身体是跑不了的。” “……” 鱼儿和君姒雪在前面说话,花莲和唐麟趾在后边牵住清酒跟了上去。 君姒雪压抑着声音道:“鱼儿,杜仲前辈虽不是你师父,但他授艺五年,将一身功夫尽数传你,便同你师父无异。这人杀了杜仲前辈,于情于理,你都不该放过她!” 鱼儿淡淡道:“二姐,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我看你是糊涂了!杀师之仇,不共戴天,你却置之不理!” 鱼儿道:“别说杜前辈可能不是她所杀,便是她杀的,对于杜前辈来说,也是好事一桩。不论如何我都会护着她,不让任何人伤她,二姐若定要她偿命,我只能目无尊长了。” 鱼儿不留余地。君姒雪见她这坚定的态度,反而软了下来,问道:“你说这好事一桩是什么意思,还有人求着死不成。” 鱼儿道:“你若想知道,回了山庄后去问云叔祖罢,我说了二姐也不一定信。” “……” 鱼儿将杜仲尸首拼合,葬回那处院子后面。 一行人出了树林子,君即墨和君宿月在外守着马,一旁还有个庞然大物,正是辛丑。 鱼儿等人出乌金城后,辛丑死活跟着鱼儿,赶他不走。众人知道他是玄机楼的人,但并无恶意,也算救过鱼儿,因此不为难他,问他要做什么,他支支吾吾不说。 他答应了清酒的,倒记着不露底,可惜遇着鱼儿,还是三言两语将他的话套了 _556 出来,他还不自知。 鱼儿让他跟了过来。此刻辛丑再见清酒,欢喜非常,才露笑颜,就要叫人,看到清酒的眼色,立即将脸捂住了。 众人回了镇上,临走前带着清酒去看大夫。这时清酒倒不拒绝了,只是那大夫把脉半晌,瞧不出个所以然,众人只得作罢。 好在昨晚清酒的伤势看着可怖,过了一日便只是有些虚弱,再无异常。鱼儿仍不放心,吩咐君即墨兄弟俩将药材采买齐全,这才上路。一路往西南方向走。 清酒坐在马上,双手拴着锁链,系着的绳子那头被鱼儿牵着:“君三小姐,这路不像是去名剑山庄的。” “知还姑娘贵人多忘事,我说待我们事了,才能回名剑山庄去,要麻烦知还姑娘随我们走一趟了。” 清酒道:“不知君三小姐这是要去哪里?做什么?” 清酒等了一会儿,才听鱼儿幽幽道:“无为宫高徒,赤凰厌离,不知道知还姑娘认不认得?” 清酒嘴角一僵,半晌:“略有耳闻。” “厌离是我们亲友。无为宫和极乐城因为她的事打了起来,我们先去极乐城,一为找她,二为解围……” 一念佛魔(三) 既然有‘先’,必然有‘后’。 去过极乐城之后再要去哪处,清酒心中已然有数,便不说话了。 众人一路西行,到极乐城也要些时候,时节转秋。这一路上清酒蛊发过两次,因未动武,没闹到遇着鱼儿那晚奄奄就死的地步,但她处境已越发被动。 这一日到了极乐城外,路过一处阔叶林,还未进城,唐麟趾忽然抬手示意停步:“有人。” 鱼儿和清酒也已察觉,朝林中看去,忽见一道身影匆匆走出,到鱼儿跟前一拜:“小师叔!” 众人一愣,瞧他服饰,原是无为宫的人。 鱼儿等人依稀有些印象。这人是当年天下会武被人在台上折了剑的那弟子。 他脸上掩不住激动,将鱼儿当作尊长,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之礼。 _557 这弟子把鱼儿当师长,还得从两仪剑说起,他误会了鱼儿是一叶道人的徒弟。鱼儿曾经解释过,这弟子仍是不改口。 鱼儿道:“你是无为宫弟子,怎么会在这地方?” 这弟子知道这行人同厌离交情匪浅,当下也不隐瞒。原来无为宫前来的弟子全驻扎在此林中。 这弟子将众人带到无为宫停歇的地方,外围有弟子看守,林深处不少弟子正歇息,这弟子一到便高声囔道:“大师兄,师姐!” 剑漠北一嗓子吼出来:“喧囔什么!成什么体统!” 这弟子仍是欢喜,笑嘻嘻道:“师叔,你瞧瞧,谁来了!” 剑漠北领着魏冉和江影走来,一瞧见鱼儿几人,登时身躯一震,慌忙过来:“原是各位……” 三人喜出望外。剑漠北道:“君三小姐,各位恩人……” 剑漠北一正神色,忽然道:“无为宫弟子听令!” 众人正奇怪,便见四周弟子站起身子,向着他们端正站立。剑漠北道:“拜!”众弟子俯首一拜。 饶鱼儿性子淡漠,也不免一惊,阳春等人更是咋舌。 无为宫是武林名流,百年圣宗,声名斐然。这里弟子不少,得有无为宫半数人物了,其中多是与魏冉厌离一辈的人物,鱼儿算得厌离半个徒儿,也算得是这些人晚辈,可受不过这一礼。 鱼儿还礼拜道:“前辈这是做什么。” 剑漠北叫道:“冉儿。” 魏冉走上前来,众人见他双腿行走如常,长身玉立,温雅似玉,不禁欣慰。这样妙的人物便该潇洒天地间,而不是终身困坐在轮椅之上。莫问的努力没有白费。 魏冉一掀衣摆,朝众人一跪:“莫问姑娘不辞辛劳,为在下治愈顽疾,恩同再造,诸位大恩大德,不敢有忘,日后但有所求,愿效犬马之劳。” 男儿行走天地间,跪天跪地,跪父母师长。魏冉这般杰出的人竟朝他们下跪,实为感念恩德,不知如何相谢才好。莫问这一救,救他傲骨,救他荣耀,实比救他性命还要让他感激。 而魏冉无出意外便是下一任的无为宫掌门。无为宫一向仁德兼备,门中弟子相亲相爱,如同亲人。魏冉为他们所救,他们便也如自己被救一般,因此向众人一拜,以表敬重。 鱼儿在魏冉将跪之时便把他扶住,没让他完全跪下去,她道:“各位言重了。魏冉前辈这伤是莫问治好的,没有跪我们的道理,而且魏冉前辈是厌离的师兄,便是自家人,救自家人何须言谢。” _558 鱼儿动了内力,魏冉被她扶着,没能跪下去。魏冉惊讶不已,那时见鱼儿小小年纪根骨奇佳,日后定有作为,如今果然她内力深厚非比寻常,成长不可谓不迅速,心中越发敬佩。 唐 麟趾摆了一摆手,说道:“别谢来谢去了,麻不麻烦。我们来找厌离的,路上听说你们和极乐城打起来了,救没救回厌离?” 他们去守元追清酒的路上接到烟雨楼来信。流岫说极乐城和无为宫之间形势越发紧张,已经交过几次手了,两方剑拔弩张,若仇恨越积越深,到时打起来只怕要两败俱伤。 极乐城毕竟是雾雨的地盘,在此处她势力雄厚。剑忘尘身为掌门要镇守无为宫,无为宫无法倾巢而出,必然不敌极乐城。 倘若到时撕破了脸皮,闹的你死我活,当是无为宫先吃亏,待无为宫遭极乐城重伤一事传回中原,以无为宫威望与人脉,将有更多势力杀到极乐城来为无为宫讨回公道,到时这地方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这是厌离不愿见到的,自然也不是鱼儿等人愿看到的,因而一抓到清酒便火速往极乐城赶。如今看情况总算还未完全打起来。 剑漠北听了唐麟趾的话,长叹一声,将这段时日的事徐徐道来。 当年魏冉双腿恢复后,同江影一道来江南,想要见一见厌离,岂知厌离失了踪迹,遍寻数年不得,直到年前烟雨楼才确定了厌离确在极乐城中,他们两人才收到消息。 无为宫得知后,立即派了弟子到极乐城。起初还是很和气的讲道理,让雾雨放人,雾雨不理。 两门派正面交手谁也讨不到好,剑漠北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也知道以厌离心性,若是知晓了为她而累的无数弟子伤亡,怕会自刎谢罪,因而一直避免正面交锋。只几次派弟子潜入极乐城中,想暗中带出厌离,但极乐城中高手如云,他们几次都未成功。 直到前两日,五名弟子失踪,众人疑心是极乐城所为,群情激愤,他们不愿动兵戈,并非怕死,如今极乐城欺到头上,自不会一退再退。 众人已然叫战,只待一个时机就攻入极乐城中,便在此时,鱼儿等人赶到了。 鱼儿道:“前辈,不如先让我们试一试,看能否救出厌离,再做打算。” “你们?” 鱼儿叫道:“阳春。” 阳春走到前边来,向剑漠北虚行了一礼,笑道:“剑老前辈。” 剑漠北瞪着一双眼:“两袖清风?” 阳春笑嘻嘻道:“老前辈,我们几人轻功也算过得去,多这一次也不多,便再等一晚与极乐城开战如何。” _559 剑漠北沉吟:“这……” 魏冉道:“师叔,两方厮杀,能避则避,如他所说,多这一次不多,便依君三小姐的,先救出师妹,再行问责极乐城我弟子失踪之故。” “好!” 当下商议定,晚间由鱼儿、花莲、阳春、唐麟趾和魏冉一起探入极乐城。 待到夜幕降临,风清月明,鱼儿将手中绳索一拉,把清酒拉起了身:“你跟我们一道去。” 清酒歪头看了看她。鱼儿道:“我们这几个轻功好的不在,免得你趁此机会,畏罪而逃。” 清酒心底无奈,这丫头越来越精了。 剑漠北问道:“君三小姐,这位是?” 鱼儿看向清酒,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说道:“她是我名剑山庄的囚徒。” “带她入城,会不会坏事?” 鱼儿道:“不要紧,这人轻功不比我差,且很是讲理,同她阐明利害,说不准到时还能帮我们一把,将功折罪。” 鱼儿将‘讲理’两字咬的很重。清酒:“……” 剑漠北听罢,不再说什么。一行六人动身,悄无声息的越过城门,往城中宫殿去。 月色溶 溶,幽室灯清。 厌离跪坐在蒲团前,抱着拂尘,微垂着头,阖着双眸,半晌叹了一声,睁开双目。 这静寂清幽的地方,心诵经书,却仍难抛俗世纷扰,静下心来。 ‘那行人来势汹汹,城主受了伤’ ‘极乐城是好惹的?对方也没讨着好’ _560 白日里那两婢女的对话萦绕心底,久不散去。 厌离站起身,走到室外。庭院布置清雅,移栽奇松馨兰,是她居住在此后,雾雨布置的。 厌离绕了一圈,过门不出,又绕了一圈,抬头仰望月色,纤瘦的影子落在墙上。 时光匆匆,如今回想,竟是在此处住有六年了。 困居此地,消息闭塞,丝毫不知鱼儿等人境况如何。近来才听雾雨提过一次,无为宫找到极乐城来了。 自那以后,雾雨便未来过此处了。 厌离看着夜空之上的冰轮,渐渐圆满,心里涌起月有阴晴圆缺之感,回想起这六年来一些往事。 当初清醒过来后,她人便已在极乐城宫殿内,待知晓一切,瞧着雾雨笑言‘她亲手把你交给我的,你该去怪她’。 她气恼过了头,以至于说不出一句话来。 雾雨强留她在极乐城,凭她一己之力也出不去。 她也不挣扎,整日打坐念经,一副超脱物外,坐地飞升的架势。她这人性子本就淡薄无趣,待到漠然的本性显出,似乎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侵扰不了她。 这比敌对更叫雾雨难接受。直到两年后,两人关系才有所缓和。 极乐城气候湿热,那时厌离没有注重自身暗伤,腿疾复发。厌离明面上不显,待得雾雨发现已有些严重。 经医师一看,须得每日针灸泡脚,以此缓解。 那日泡脚之时,阖眼休息,待得有人近前,替她擦拭小腿,她以为是极乐城中的婢女:“不用你麻烦。” 一睁眼时,却是雾雨半蹲在身前,用布巾沾了桶中药水,从她膝盖一路擦下去。 两名婢女立在她身后,目不斜视。 厌离一惊:“你不必如此……”厌离第一想到的竟是她这样的人,不该在人前屈膝。她城主之尊,纡尊降贵给自己洗脚,厌离一见到,一时间有些错乱。 雾雨又换过干布,握住她的脚腕拿出水面。厌离待要缩了缩,雾雨握着不放。 _561 厌离身子上热出了一层汗:“雾雨,我自己来。” 雾雨朝侧一示意,那两名婢女退了下去。 雾雨坐在凳上,不理会厌离的抗议,慢条斯理的将厌离的两腿擦了干净放在自己腿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腿伤。” 厌离沉默一阵,又慢慢淡然,说道:“你我泛泛之交,这些事有什么好说的。” “泛泛之交。”雾雨嗤笑道:“哪里有效于飞之乐,行鱼水之欢的泛泛之交!” “并非我愿。” 雾雨不依不饶,冷笑道:“第二次是你我交易,第一次呢!” 厌离沉眉不言,好一会儿,注视着雾雨:“雾雨,你定要明说,那今日便分辨清楚。当年厌离确实堕入情网,但已斩断情丝,了却红尘,世间缘分已尽,你要囚着这身皮囊便囚着,只待来日灵肉分离,彻底无牵无挂!” “你说你了断尘缘,无牵无挂,那人呢,你愿意为她死!” “厌离不是无为宫的厌离,是七星君的厌离,你可明白!” 厌离要将脚缩回,雾雨抱在怀里不放:“我不管你如何。无为宫的厌离,我要,七星君的厌离,我也要,你的皮 囊,我要,你的心,我也要!” 雾雨抬起眸子来看她,她这张脸是上苍造就勾魂夺魄的最好手段,温柔又蛮横:“厌离,我有无尽的时光与你蹉跎。” 一念佛魔(四) 厌离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时,夜阑人静,风月依旧。 她复叹一声,心中明白,虽然自己决意未改,但如雾雨这般痴缠不放,两人关系已渐乎不清不楚。 我欲挥剑斩情丝,奈何伊人夺剑…… 厌离绕着庭院终是出了那道门,朝雾雨住处走去。 自无为宫来后,极乐城全城戒严。厌离走在路上已能感觉得到。 _562 雾雨虽不让她出宫殿,她也试过逃脱,一人力薄,实在难逃,但雾雨并不严加看守她,这宫殿内不论何处她都能去,所以路上巡逻的侍卫见了她并不阻拦,只是向她行礼,问她一句要去哪里。 厌离才走出西苑,忽的听到空中衣袂飘动之声,她神色一凛,喝道:“什么人!” 只见墙那头参天的树桠上坐着一人,拽着小胡子笑道:“厌离姑娘,好久不见。” 墙头有两人,一人端立,风致翩然,一人蜷蹲,身姿矫健。 “神棍,你藏在这里,可好会享福。” “找你是真不容易。” 久别重逢,乍见故人,厌离怔愣的看着花莲、唐麟趾、阳春三人,清风萦身,明月当头,犹觉得是在梦中,因而也不出声,只怕惊扰了这场梦。 “师妹。” 厌离向左一看,魏冉和鱼儿悄然而至。 鱼儿道:“厌离。” 厌离看着众人,嘴唇轻颤,微敛眉头,抿住了下唇,神情隐忍又克制:“鱼儿。” 她瞧着脱胎换骨的人,觉得当真是恍若隔世。 “师兄。”魏冉已能正常行走,厌离欣慰难言。 魏冉温声道:“对不住,我们来晚了。” 厌离正要说话,落在最后的清酒也赶到了,在鱼儿身后不远处站定。 厌离看到她,先是一愣,嘴角一翘,不自禁的露出笑,然而笑意只一瞬,她神色变换,那目光显是在克制怒气,她喜怒哀乐一向浅淡,也就鱼儿几人同她相处久了,能迅速分辨出来。 但鱼儿瞧出厌离动怒,已经晚了。 厌离拔剑,剑花一挽,挺剑朝清酒攻去。 六年闲适,厌离也不曾荒废武学,功夫自有精进,圈转如意,进退随心,一招一式极为洒脱。 _563 魏冉瞧得,不惊讶厌离忽然出手,反而先惊讶道:“师妹的剑法越发超脱了,足见心境大进。” 清酒无剑在手,好在手上锁链够长,可用作武器抵挡。 厌离一剑化三影,清酒甩出锁链将她的剑缠住。厌离长剑一震,将锁链震断,一剑偏刺,划破清酒左臂衣袖,割伤臂膀,入肉半寸,伤肉不伤骨。 花莲等人见厌离动手,皆是一脸茫然,还是鱼儿心思敏捷,率先想到其中曲折。 鱼儿叫道:“厌离,她不是清酒。” 厌离收剑,看向鱼儿。鱼儿道:“这是鬼门的知还姑娘。” 厌离一脸懵,脸上犹自不信,又看向清酒。清酒捂着臂膀,后退两步,笑道:“君三小姐这位朋友可真有意思,见面就用刀剑招呼。” 厌离问鱼儿道:“不是清酒……” 鱼儿摇了摇头。厌离这才转身持剑朝清酒一拜,怔怔的仍是茫然:“知还姑娘,我认错了人,将你当作了我的一位故人,伤了你,对不住。” 清酒后退一步:“不敢,不敢。” 花莲笑道:“清酒这是做了什么好事,惹得你这么恼她。” 厌离道:“当年的事说来话长,但总归是因她,我在这里享了六年‘清福’,你说 我是不是得谢她。” 鱼儿看了一眼清酒:“可怜叫知还姑娘顶了罪,真是万份对不起你。” 清酒:“……” 厌离问道:“怎么不见莫问和齐大哥,还有清酒,她如何了……”想到当年情景,只余清酒一人,断难全身而退,只盼花莲等人嘴里能说出个好消息来,譬如烟雨楼或鱼儿等人及时赶到…… 花莲道:“想你在这地方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这许多事三言两语难尽,咱们出去了再细细的说。” 鱼儿道:“有人来了!” 几人神色一变,众人身形一纵,翩然翻过墙头,躲入院中。 _564 墙外脚步声疾,伴着一声一声高呼:“有刺客入城!” 阳春道:“这么快就发现了。” 厌离道:“极乐城守卫森严,先下已惊动了雾雨,她若有心,我们无法全身而退。” 魏冉向厌离道:“师妹,我们此次专为带你出去,门下有五名弟子失踪,无为宫和极乐城已是剑拔弩张,若今日不能带你出去,明日师叔带着弟子攻进来,只怕连商谈都没有便直接打起来。” 厌离皱眉:“有弟子失踪?可是雾雨所为?” 魏冉道:“并不清楚,但目前也只有她会做这种事,许是威胁无为宫,也许是威胁你,雾雨可向你透露过这事?” 厌离沉吟半晌,说道:“我去问她。” “你去问她?!这时候避她还来不及,厌离姑娘你还上赶着去寻她。” 厌离没有回阳春的话。不去寻她,她也会找过来,进城容易,出城却没那么容易。 一行人是绕后从南侧潜身进来,此时那地方必已严加戒备,众人离开时便从东侧出去了,阳春身形如风,一人当先,便要越过宫墙之时,那墙下暗影中一道黑影破空打来。 阳春机敏,鹞子翻身一躲,瞧清上边是一条黑鞭。 这么一顿,影子里走出来一人,从两侧出现两队士兵,拦住去路。 花莲看清那女人,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当年他与这女人交过手,记得她是雾雨手下一员大将。 唐麟趾道:“看来得先打一顿了。” “厌离。”众人身后响起威严冰冷的声音来。 众人回头看去,雾雨已带着手下追到。 雾雨说道:“现在外面太乱,你该好好在西苑待着。” 花莲和唐麟趾一左一右挡住厌离,昂首挺胸,给厌离做足了气势。 如今她可不是一人,不再任人宰割了。 _565 厌离却分开了两人,越过两人走到人前,向雾雨道:“雾雨,我要走了。” “我不许!” 厌离恍若未闻,问道:“雾雨,无为宫有五名弟子失踪,可是你做的?” 雾雨微微仰了头,头发滑落垂到脑后,她穿的单薄,长发未束,看起来是急急赶来,乌绸长衫凌乱,衣襟开处,隐约瞧到她肩头包扎了纱布。 “你觉得是我所为?” 厌离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站在雾雨身旁的斯羽皱了皱眉,开口说道:“城主并未捉过无为宫弟子,倒是无为宫弟子伙同一些江湖中人伤了城主。” 魏冉不以为然:“城主功夫卓然,门中小辈断不能及,如何能伤得了城主,而无为宫为处理门户中事到此,并未约来其他武林同道,这几位也是今日方至。阁下空口白话,真是张嘴就来。” 魏冉瞧着谦谦儒雅,但此刻却口不饶人,实为雾雨囚禁厌离六年之久而气愤。 斯羽冷冷的瞥了 一眼魏冉,说道:“这里是极乐城,我们要做什么做不得,还需在你面前作谎!” 雾雨抬了抬手,示意斯羽住口。她向厌离道:“昨日有八人,其中五人穿着无为宫弟子服饰,功法虽然生疏,但用的确实是无为宫剑法,另有三人蒙面,功夫卓绝,是宗师之流,有两人受了我一鞭,腰上有伤。” 魏冉听到,说道:“这就怪了,此次前来的弟子,虽然年轻,但绝不至功法生疏,至于宗师……” 魏冉情不自禁看向鱼儿等人,直到如今,确实是只有鱼儿等人算得上江湖同道中的援助。 阳春叫道:“厌离姑娘她师兄,你看我们做什么,我们可白日才到。”阳春翻了个筋斗,示意他腰上无伤。 其余几人接受到斯羽探究的目光。花莲豁的一声展开折扇,笑道:“要不要来交两手,看看在下腰上有伤无伤。” 厌离断言道:“雾雨,那些不会是无为宫的人。” “这事蹊跷,我会禀明师叔,让他再加查探。” “禀明?”雾雨摇头道:“我不会让你走。” _566 厌离偏过头,瞧着皎皎明月,并不去看雾雨的眼睛,她那一双眼睛容易让人沉溺,其中厉害,她早已领教过。 魏冉鱼儿等人严阵以待,已知道此时非交手不可。 唯有清酒两手空空,悠然立在一侧。唯有厌离拔剑出鞘,却毫无战意。 斯羽沉声道:“厌离大人,城主对你好歹算是有救命之恩,这六年间也并不曾亏待你,你此时却要与她为敌,伤她性命么。” 厌离默然半晌:“你说得对。”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不会与你刀剑相向,你要动手,我也不会还手。”厌离长剑洒然一舞,反手抵在了脖颈上,说道:“但朋友因我逢难,我不能坐视不理,既然一切因我而起,必然以我为终。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如今便还给你罢。” “你!”雾雨身子一震,凄然笑道:“好!好得很!好得很!” “放他们走!” “城主……是!” 对面的人让开了道路,阳春和唐麟趾在前开路,其后花莲、鱼儿和清酒三人跟上,魏冉与厌离转身待走时。 雾雨唤道:“厌离。” 厌离伫足回首。雾雨道:“你们那五名弟子失踪与极乐城无关。” 雾雨垂眸:“我雾雨做事不需偷偷摸摸。厌离,我这一生做过偷偷摸摸的事,唯有骗你这一件……” 厌离轻叹一声:“雾雨,你我……” 厌离唇瓣吸合,中途那两字消散无声,一如落红入土为尘泥,无影无踪:“缘浅。” 厌离决然转身,衣角云纹飘摇,一径随风远去。 一念佛魔(五) 众人出了极乐城,汇合了无为宫众人。剑漠北等人见他们安然带出了厌离,又惊又喜,说不完感激之情。 魏冉就城中见闻说来,说到雾雨提到的江湖中人。剑漠北斩钉截铁:“这一次前来,绝无其他武林朋友与我们同行,我也未派那五名弟子前往极乐城。” _567 魏冉听罢,沉吟道:“但雾雨不像是在说谎,她做事一向霸道,暗地里掳劫无为宫弟子不似她的风格,更何况她现在连师妹都放了,她不与无为宫为难,无为宫自然也不会与她纠缠,她又何必留下那五名弟子自惹麻烦,由此看来,她说的事应当不会有假。” 鱼儿说道:“极乐城与无为宫交恶的事众人皆知,或许是有心人暗中挑拨,想要鹬蚌相争,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 魏冉心念一动:“极乐城与苗疆接壤,莫不是!” 剑漠北神色一变:“冉儿猜测不无道理,或许是苗疆中的那些人……” 想当年武林群雄汇聚苗疆,剿灭邪道,原因之一便是这地盘邪人汇聚,或以杀人取乐,或以人试蛊,或挑动门派纷争,视人命为草芥,唯恐天下不乱。 这伙人就如癣疾,不下猛药,难以除尽。 但苗疆一战还是有不少人逃脱,蛰伏各地,只待时机一到,卷土重来,兴风作浪。 那巫常就是其中一人。众人忽然想到当年名剑山庄上巫常逃脱,武林众门派至今寻他不到,苗疆是他老巢,保不准他又回到这里来。 想起当年巫常手段,那些凶猛的行尸,众人全身一怵。 剑漠北肃然道:“此事非同小可,绝不能放任不管。” 翌日天明,鱼儿等人便要启程去虚怀谷。无为宫此来极乐城本为厌离,此时救得厌离出来,那五名弟子失踪又另有蹊跷,他们自然不会再纠缠极乐城不放。 剑漠北带着弟子入了苗疆,要查明五名弟子失踪之事,只遣了江影带了几名受伤弟子回无为宫,禀报掌门在极乐城发生的事。 临到分别,厌离犹豫再三,向剑漠北道:“师叔,这一次的事,极乐城也被算计了。极乐城与无为宫一向心存芥蒂,但若是大敌当前,还是该摒弃前嫌,同仇敌忾。” 剑漠北一叹:“你说的这些我怎会不明白,只是雾雨那女娃娃霸道的很,她一向看无为宫不顺眼,怎会与无为宫合作,你跟她讲道理,她愿意听就听,不愿听,好些只是不理你,脾气上来了直接开打,无为宫与极乐城就是冰与火,怎么融的到一处去。” 厌离浅浅一笑,安抚道:“她不是昏主,极乐城与苗疆毗邻,倘若苗疆当真有人想要掀起风浪,极乐城首当其冲。她身为极乐城主,护守一方百姓,明白了其中道理,自会未雨绸缪。所以师叔到关键时刻,或可尝试与她合作一次。” 剑漠北垂首默默思索她的话:“你说的有理,好,师叔记住了。” 鱼儿等人已经要走了。厌离俯首朝剑漠北一拜:“师叔不远万里前来解救弟子,师门之恩,永生难报,本该跟随左右侍奉,但好友生死未卜,此事未了,一生难安。” 剑漠北哈哈一笑,拍了拍厌离的肩,眼眶有些湿润:“你自幼性子淡薄,你师父和我们一度担心你在这世上少了许多乐趣,好在有冉儿三人伴你,不至你太冷漠。后来你师父身死,你罪责自身,全无生志,师门都道救不回你来,却不想你游历江湖,结识这一班英雄好汉,勃勃生气,潇洒豁达。师叔真不知该如何谢他们。” 厌离道:“弟子不肖……” _568 剑漠北道:“诶!都过去了。你重情重义,能有朋友肝胆相照,我十分高兴。离儿啊,冉儿、你、影儿和成规,你 们四人是我们从小带大的,我们将你们当作亲生子女,这世间没有哪个父母不想子女好,师门只望你活的欢欣,你可明白。” “去罢,做你想做的事。” 厌离喉头一涩,再次朝剑漠北深深一拜:“师叔保重。” 鱼儿一行人横穿苗疆,前往虚怀谷。 这虚怀谷在川蜀与苗疆接壤处,深谷幽幽,山峦云雾缭绕。虚怀谷入口之处是一湖泊,入内必须乘船。 虚怀谷救世济民,有不少人慕名而来,这附近住民受了虚怀谷不少恩德,自愿在湖泊里设舟摆渡,载人过湖。 这日众人赶到入口,与摆渡人商议妥当,准备乘舟过湖。 清酒站在岸前。那日锁链被厌离斩断,鱼儿等人不再给她拷上锁链,但封喉剑不在手上,若逃,对上唐麟趾、花莲、阳春、鱼儿四人,无甚胜算,若打,除非两败俱伤…… 因而没能逃脱,才至如今,落得这般地步。 鱼儿回过头来,向清酒道:“知还姑娘,请上船罢。” 清酒只是不动。鱼儿道:“知还姑娘?” 清酒纳了一口气,问道:“你一定要将我也带去?” “怎么,知还姑娘不想去?但你现在是有罪之身,不去也得去。”鱼儿语气轻快,似带着笑意:“知还姑娘,日色已晚,不要再拖了。” 清酒皱起眉头,不动也不说话。湖面吹起一阵清风,涟漪圈圈,鱼儿将乱发顺到而后:“难不成知还姑娘怕乘船?” 清酒心底叹息一声,阖上眼,无可奈何的向前踏上一步,颇有慨然赴死的气概。 众人不禁都回头来看向她,见她上船,船往水下微微一沉,她身子一顿,片刻后穿过船舱,到了船尾,每一步都走的极稳,最后跪坐在船尾上不动了。 众人约了三艘船,除了辛丑身子太重,船吃水太深,他一身坐一艘,其余人分了两艘乘坐。 清酒这艘船上有厌离、齐天柱、阳春和鱼儿四人,鱼儿瞧得船内有针线,向船夫借用。 _569 这船夫笑道:“这针线是我媳妇给我缝补衣褂用的,姑娘不嫌弃便拿去用罢。” 鱼儿道了一声谢,拿着针线走到船尾,坐到清酒身旁。 清酒脸色苍白,抿着嘴:“你做什么……”一句话不能说多,匆匆闭嘴。 鱼儿穿针引线,拉过清酒的胳膊:“你这里破了,我给你补补。” 清酒当初穿着这件衣裳,被厌离一剑划伤,伤不过是皮肉伤,几日便好了,但衣裳又不会自己愈合,那条破口自然还在。 清酒不敢动,也开不了口,只能任由鱼儿缝补。 那船夫被鱼儿打开了话头,打量他们几眼,问道:“看各位行头是行走江湖的,这次来虚怀谷是来求医的罢?” 厌离道:“差不多。” 船夫兴致勃勃道:“嘿嘿,虚怀谷悬壶济世,美名满天下,像你们这种来求医的不知道有多少,但虚怀谷不是什么人都医,虚怀谷的三不救你们可知道?” 阳春来了兴趣,问道:“还有这规矩?哪三不救?” 船夫道:“该死鬼不救,自绝人不救,与莫轻言有关之人不救。” 船舱中三人面面相觑,阳春又问道:“船家,这三不救怎么说?” 船夫道:“这该死鬼,自然是恶贯满盈,为害不浅的贼人,虚怀谷不救;自绝人乃是已无求生欲求,自绝性命的人;至于这最后的莫轻言嘛……” 船夫冷哼一声,不屑道:“这莫轻言是玄参谷主的大弟子,由玄参谷主和白桑谷主教养长大,但这人却是白眼狼 一只,恩将仇报,杀害恩师。白桑谷主仁慈,饶她一命,只将她逐出虚怀谷,自此以后,虚怀谷中便言明,但凡与这忘恩负义的叛徒有所瓜葛,一概不救。” 船内几人默然无言。那船夫见他们几人神色古怪,说道:“我知道江湖中人血气方刚,若是各位求医不成,切莫一怒之下在虚怀谷中动武,虚怀谷禁武可是武林各门各派默认的规矩,求医不成事小,这世间大夫多的是,可若惹着了虚怀谷,就是惹着了整个武林,犯不着。” 阳春笑道:“船家放心,我们一向敬慕虚怀谷,怎会动武,到时候一定和和气气。” 鱼儿将清酒的衣袖缝补好,针脚细密,她凑上前将针线咬断。 一抬头时,清酒正好侧头来看她。 _570 自相逢之后,两人不曾离的这般近,近到呼吸缠绵,气息旖旎,近到鱼儿瞧见那面具下的一双眼睛,墨染烟雨,人间至美。 便在此时,船夫叫了一声:“到了!” 船靠岸停稳,清酒豁然起身,跳到岸上,却一个踉跄,跌跪在地上。 鱼儿心蓦然一紧,上来扶她:“知还姑娘,你脸色不大好。” 清酒唇色苍白,满是冷汗,她缓了一会儿:“旧疾复发,不碍事。” 关心则乱,鱼儿上次遇见清酒时,她浑身是血的模样太过可怖,真当她身上有什么伤复发,要来把她的脉,说道:“我瞧瞧。”清酒将手抽走。 “是了,你不愿我碰你……此处再往前就到虚怀谷了,虚怀谷医者仁心,只会救人,不会害人,你可以放心让他们瞧瞧。” 待得众人都上了岸,清酒心中厌恶感散去了些,缓过气来,方能动身。 虚怀谷众弟子住处依山傍水,前方是草药田,一侧更有各色植蔬花草,悠然闲静。 花莲赞道:“真是世外桃源,待我日后得空,也要买一块地来这么建处居所。” 田中有不少弟子正在养护花草,见有外人到来,上前来问道:“各位前来可是求医?” 鱼儿等人还未说话,有弟子认出他们,当年名剑山庄上若非这几人,虚怀谷不少弟子要折在虎啸山上:“快去通知师父,有贵客前来!” 那弟子又向鱼儿等人道:“各位请到客堂。” 众人被请入客堂,弟子端来花茶。不少小弟子听闻贵客前来,趴在门外观看,见到辛丑极大的个子坐在门阶前,也不惧怕,反而新异,上前把脉:“你是不是有上古巨人族血脉?” “听闻巨人族以朝露为食,你是不是只饮露水?” 叽叽喳喳,问东问西。 白桑走来,紫芝和泽兰随在她身后。白桑温声道:“去别处玩,不要打扰了客人。” 弟子齐声道:“是。” 弟子握住辛丑手指,又推又拉。 _571 辛丑道:“丑,要等主人。” “去玩啦,你主人又不会跑。”合力将他带走了。 白桑进入客堂,鱼儿等人起身。白桑道:“让各位久等了。” 泽兰欢喜道:“早让你们来瞧瞧,你们怎么这么久才来呀!” 各人相视一笑,说道:“世事难料。” 唐麟趾往前往后瞧,没见着莫问,她问道:“白谷主,莫问呢,她怎么还不过来?” 白桑面色一沉,敛着眉头:“这里没有什么莫问,我以为各位为访见或求医而来,却原来是寻人的,谷内并没有各位要找的人,各位若是要找人,还请往别处罢。” 泽兰在后面向众人挤眉弄眼,花莲迅速领会,连忙笑道:“白谷主莫误会,我们是来求医的 ,只是我们那朋友曾来信说她在这一带,所以问这一句。” 白桑仍是沉默一阵,才道:“虚怀谷虽有三不救的规矩,但各位对虚怀谷有恩,若是求医,虚怀谷必然全力医治,但若是为了别的事,虚怀谷只能得罪了。” 花莲道:“是,是,白谷主说的是。” 唐麟趾还有话说,花莲连忙抓住她的手,耳语道:“先住下来再说。” 一念佛魔(六) 当日众人便住在了虚怀谷中,白桑待客周到,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小院子,众人住在一起,相见方便。 白桑设宴款待,席上问及是谁要治病。众人用厌离的腿疾敷衍了过去,好不容易熬到席散,虚怀谷的人都各归住处休息,夜深人静,没了别人。 唐麟趾忍不住道:“莫问来的信上清清白白写的在虚怀谷里,这白谷主分明说谎,你们为啥子不找她问个明白?” 唐麟趾来来回回的走动,花莲一把拉住她,生怕她一个冲动跑了出去找白桑。花莲道:“她不愿意说,你明着问,她更不会说真话。话说这事本就蹊跷,莫问知道白谷主和她不对付,躲她还来不及,怎么偏生往虚怀谷里凑,她给你那信上没说这事?” 唐麟趾摇头:“她只说让我来接她……” 唐麟趾说是接她,实则是信上‘接应我’三字。 _572 鱼儿道:“大抵还是为找解清酒身上蛊毒的法子而来。” 厌离道:“不论白谷主隐瞒了什么,如今我们住了下来,可以慢慢查探……” 话未说完,众人听得有人过来,噤了声。 片刻后,堂屋外响起了敲门声,阳春离得最近,跳过去开了门,一见来人,开口道:“泽兰姑娘,这么晚了,可有什么事?” 泽兰神神秘秘的看了看身后:“先让我进去。” 阳春让开身子,等她进去后,合上了门。 泽兰见众人都在,虚虚行了一礼。花莲把玩着折扇,打量着泽兰:“白日里泽兰姑娘在我们提到莫问时,几番示意,想必是就莫问的事有话要说。” 泽兰开门见山:“大师姐被师父囚禁起来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厌离起身道:“泽兰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泽兰点头:“大师姐她私自闯入虚怀谷秘籍阁,触发了机关,困在阁楼中,给师父和各大长老瞧见了,将她关押了起来。” 唐麟趾道:“那为啥子你师父要扯谎!” 泽兰虽是违背了师父旨意过来帮他们,但听到唐麟趾对白桑语气稍有不敬,便有些生气,撅着嘴:“私闯虚怀谷秘籍阁是大罪,更何况大师姐在虚怀谷里本就被视作恶人,这一次抓到她,长老们旧事重提,说她把玄参谷主,她,她……哎呀,反正就是说她无法无天,罪大恶极,当初叫她逃过一劫,现在竟然还敢回来,要严加惩处!若不是师父护着她,哪里只会是囚禁她这么简单!” 鱼儿见她动了气,这虚怀谷里师徒亲睦,白日里瞧着这些弟子待师父又敬又爱,明白泽兰爱护白桑,不愿别人说她不好,当下温言安抚:“白桑谷主仁德,麟趾关心情切失言,你不要介怀。” 泽兰轻轻哼了一声。厌离道:“其实白日里白谷主大可与我们明言。” 泽兰道:“我师叔虽未置她于死地,也不会轻易放了她。她见你们是来找人的,不想跟你们起冲突,自然不会明说。” 花莲折扇拍打着手心,说道:“泽兰姑娘是特意为告知我们这事才深夜里悄悄过来?” 泽兰道:“我其实是为了带你们去救大师姐才过来的。” “这……”众人面面相觑。 _573 “你们不信我?” “非是不信,而是奇怪……” 泽兰撇了撇嘴:“她和你们两次救下虚怀谷弟子,她不像弑师的恶人,我想当年的事或许另有隐情。她若继续留在这里,师父若是禁不起长老的抗议,改变主意要杀她,她难逃一死。就算师父最终不杀她,那也是死罪能免,活罪难饶。” 厌离向她 行了一礼,说道:“泽兰姑娘不忘前恩,明理通透。” 泽兰听她正正经经的夸自己,羞赧的红了脸,怪不好意思:“好了,不要多说了,随我去救人罢,我是瞒着师姐出来的,不能耽搁太久,否则要被她发现了。” 众人一番商议,由鱼儿、花莲和唐麟趾随她一道前去。那地方离得众人住处不远,穿过花田到一处依山而建楼阁群前,黑夜里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众人紧跟着泽兰,进到囚室内。莫问的囚室是最深处的一间,泽兰打开铁门,三人入内,心想这虚怀谷果真是与众不同,一间囚室橱柜桌椅一应俱全,整洁干净,比客栈上房还要安逸。 莫问正坐在案前看书,听到响动抬起头来,三人已走了过来。 莫问盯着三人,眼里闪着光:“你们,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呀!” 花莲坐在案几上,拿了案上果盘里的甜枣扔到嘴里,折扇敲着莫问脑袋:“我们还道你在这受了天大的委屈,原来日子过的这般潇洒安逸,枉我们一路担心。” 唐麟趾走进了,顺着地上的杯口粗细的锁链一路看,见莫问双脚被铁链困住。 唐麟趾取下背后赤霓,不耐烦的朝花莲挥了挥手,说道:“爬开。” 花莲一旋身,从案上起身到了鱼儿身边。 唐麟趾一刀落下,神兵锋锐异常,将锁链劈开,刀锋直陷入青石地板里:“被机关捉住,你怎么不笨死算了。” 莫问说道:“术业有专攻,我又不是你……” 唐麟趾一把将她拉起身。鱼儿问道:“莫问,‘延寿’可在你身上?” 若有这神兵利刃,切断锁链,打开门锁不成问题,她不需他们营救也能自己出去。 莫问点头。唐麟趾道:“有你不用,待在这里好安逸咩!” _574 莫问道:“我在等你们过来,虚怀谷秘籍阁我一个人进不去。” 泽兰听罢,惊骇道:“你还要进秘籍阁!这次要是被长老们发现,师父都护不了你!不行,我不会准许你们进去……” 一言未毕,泽兰颈后一痛,两眼一黑,晕倒过去。 鱼儿在一侧接住她软倒的身子。莫问道:“鱼儿,你打晕她做什么?” 鱼儿道:“你逃出去的事迟早会被发现,她若未做到不留痕迹,虚怀谷细察起来难免连累了她,打晕了她,让虚怀谷认为是我们挟持了她来,好免了她的嫌疑。再者你说要进秘籍阁去,我看她这反应是要拚死拉着不让你再进的,打晕她,免得麻烦。” 莫问目光在鱼儿身上圈转。鱼儿问道:“怎么了?” 莫问道:“就是觉得鱼儿现在说话做事跟清酒越来越像了,是错觉么……” 鱼儿:“……” 唐麟趾将她脖子一勾,肩膀一揽,往外走去:“好了,好了!废话不多说,你不是要去秘籍阁,折日不如撞日,就现在罢。” 鱼儿将泽兰抱到床榻上,和花莲跟了上去,并不关上囚牢的门,待得明日,虚怀谷的人便能发现泽兰。 “莫问,你去秘籍阁可是为了清酒蛊毒一事?” 莫问回头中收藏医术万卷,秘术、异术、禁术无数,我想进去看看,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准。” 她又回过头像唐麟趾道:“但秘籍阁是虚怀谷请来唐门的能工巧匠修建的,机关无数,轻易进不去。” 唐麟趾道:“唐门的人修建?这我倒要好好瞧瞧,切磋切磋,你该早些叫我过来。” 莫问语气幽怨:“我还未动身前便去了信,让你来接应我,但你现在才到 。” 唐麟趾:“……” 四人出了楼,还未走远,忽见花田中黑□□三条人影。 莫问低声道:“有人!” _575 那边三人似乎发现了他们,朝她们走来。 莫问率先注意到当先一人,那人一身黑衣,带着银质面具,从未瞧见过,此时此刻陡见生人,浑身警惕:“若他们声张把更多的人引过来就遭了,先把他们打晕。” 唐麟趾一把拉住莫问,朝来人扬了扬下巴:“自己人。” 莫问这才看到那人身后跟着的两人,一是阳春,一是齐天柱。 “阳春,齐大哥。” 齐天柱道:“你们莫问妹子救出来了,怎么不见泽兰姑娘?” 花莲道:“她和我牵扯太多是自惹麻烦,鱼儿已将她打晕了。” “如此也好。” 莫问指了指清酒,问唐麟趾道:“这个呢?” 唐麟趾道:“这是……” 鱼儿道:“这是鬼门的知还姑娘。”简略的向莫问说了他们自江南相遇后的各种事。 鱼儿问清酒道:“知还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清酒淡淡道:“睡不着,散步。” 今夜泽兰造访,众人商议营救时,清酒并不在场,但算到他们要去救莫问,因此出来,寻找离开的时机。 谁知齐天柱和阳春两个光明正大的守在屋子外边,她借口散步,信步走到花田,这两人便也在后跟了过来。 鱼儿道:“你们来的正好,我们正要进秘籍阁,多一人多一分力量。” 莫问眼睛瞟着清酒,俯在唐麟趾耳畔问道:“我们去秘籍阁,有这么个外人在会不会坏事啊?” “这……”唐麟趾看了一眼鱼儿,说道:“应该不会罢。” 清酒道:“听君三小姐这话的意思,是把我也算进去了?” _576 鱼儿嘴角极浅的翘起:“知还姑娘好聪明。” “……” 一念佛魔(七) 莫问领着众人绕过花田。高楼独立,靠着山壁,一半凸出,仿若将楼阁嵌入了石壁之中,巧夺天工。 这座楼阁从外看便不简单,入了内更是七弯八转,难辨南北,一不留神便要迷困其中。 这对于记不住方向的唐麟趾无疑是个莫大考验,只走了一段路便败下阵来,退到后边让莫问打头阵。阳春和花莲跟在后边,其后是清酒和鱼儿,齐天柱落在最后。 第一层机关算得上温柔,第二层便架上了箭弩、银针、放置迷烟。 这虚怀谷是武林医药第一宗,医药一学的集大成者。这若挨上一针,当场便要趴下,好在众人功夫卓越,又有唐麟趾识得这些陷阱机窍排布方法,要躲过这些不难。 待到第三层,狭窄的通道仅容两人并肩而行。阳春手撑着地连翻几个筋斗,绕过蚕丝线。这蚕丝线透明,又薄又细,在白日里都难楼中光线昏暗,更难瞧见,倘若触碰,牵一发而动全身,机关开启,众人身在这甬道之内无处躲避,便似瓮中之鳖。 若非是唐麟趾服用过大蛇蛇胆,目明耳聪,就是她功力深厚,也见不着这蚕丝排布。 走在前面的三人已过去,阳春不曾用过蛇胆,目力不比他们,只能按着他们三人的步子踏,嘴里笑道:“我还以为这秘籍阁是龙潭虎穴,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已快踏出甬道,鱼儿和清酒还在中央,齐天柱留在了另一头,已备应付突发的状况。 花莲摇着折扇说道;“上蹿下跳,猴儿也似,你快些过来,别生出什么岔子!” 仿若是应了他这句话,唐麟趾耳朵一动,听的崩的一声丝线断裂的轻响,她心中一紧,喝道:“阳春!” 阳春也感到腿上触碰到了什么东西,身子连纵,急速跃了过去,到了对头,双手将自己头脸身子一顿摸遍,发现没被突然冒出的暗器射个对穿,才要松口气,忽然听到齐天柱一身浑吼:“丫头!知还姑娘!” 阳春回首看去,只见甬道地面中央出现裂缝,朝两侧分开,仿若石兽张开巨口,要将两人吞进去。 也不知那下面有底无底,是不是藏了什么蛇蝎蜂虿,尖刀长枪,阳春一想都头皮发麻,只恨自己疏忽。 地面分开的极为迅速,待得停下,与两侧墙壁浑如一体,无凸起处可借力,鱼儿和清酒躲避不及,双双落下深坑,齐天柱也无力解救。 这下面极深,并未放置什么蛇虫刀尖,只机关一开启,两端一个小口注了水进来。鱼儿和清酒还在下落之时,想要攀上去,但两边满是青苔,又滑又湿,无法借力,只得轻身落在水中。 _577 水波漾漾,溅起的水花湿了脸颊,鱼儿取出手帕来擦了擦脸。 莫问趴在上边向两人叫道;“你们别急,我去找绳子拉你们上来。” 可这是藏书的地方,只有纸张,哪来绳索,眼光寻觅半日,落在花莲和阳春身上。 唐麟趾也瞧着两人,说道;“快脱了!” 阳春和花莲已明其意。阳春作扭捏态,说道;“我们怎么说也有男女之别,这青天白日,忒失礼了……” 唐麟趾不耐烦跟他闲扯,说道;“不妨事,我们将你做姐妹,快些快些,别磨蹭!” 花莲解开腰带,脱下衣裳,无奈笑道;“阳春兄,快些脱罢,你总不能让她们脱下这衣衫。” 阳春只得脱下衣服,脱得剩中衣中裤。四人将腰带衣衫搓成长绳,还未完事,忽感到地上一震,那分开的地面又渐渐合拢。 鱼儿和清酒在下边本不慌张,鱼儿擦净脸颊,正想将手帕递给清酒,却不知又触动了什么, 使得两边墙壁向中间挤压。 这两壁要相合,挤压之力愈过千斤,两人若是不能上去,只怕要被压成肉酱。 鱼儿叫道:“麟趾!” 唐麟趾道;“你们撑住!”连忙起身去寻这机窍,要关停它。 两壁仍朝中间移动,将鱼儿和清酒所处的地方越来越窄,那水位也渐渐上涨至两人腰上,清酒向靠拢的石壁打了几掌,磅礴掌力震动了石壁,却未能叫其停下。 终于至一人刚够转身的地步,清酒双掌抵住两壁,使出全力堪堪能止住不让它再合拢一步,但其合力生猛,她冷汗涔涔,再无力顾及其他。 花莲等人已将那衣衫腰带搓成的绳索坠了下来,叫到;“鱼儿,知还姑娘,你们快上来。” 清酒道;“你先上去!”她此时若一松手,她二人下一刻就得被压的动弹不得。 鱼儿无动于衷,泰然一点不知事态紧急,她拿着那手帕擦了擦清酒脖子上的冷汗。 清酒急怒交加:“你要在这里等死么!” _578 鱼儿神色淡淡,将那手帕展开,一方白手帕角上用金线绣着一个‘蔺’字,问道;“知还姑娘可认得这是什么?”倘若是旁人,见她生死关头做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只怕要以为她疯了。 清酒一怔,怒气全消,明白鱼儿要做什么,一股无力遍袭全身,她消极抵抗:“那叛徒的手帕。” 鱼儿笑着,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她的贴身之物怎会在你身上。” “我……” 不待她再辩解,鱼儿一手向前,向她面具伸来。 清酒一惊,欲要后退躲避,两手稍松,两边石壁立刻向里合拢了一些,清酒连忙再次施力牢牢抵住。 此刻她就是砧板上的鱼,逃的到哪里去。 鱼儿如愿扣住了面具,这一次她能摘下来,这人再躲不过。 心紧身热,随着面具一点点摘下,熟悉的眉眼出现,眼眶逐渐润湿。 她喉间发堵,心每跳一下,牵着整个胸膛的痛,伸出手捂住这人苍白的脸庞,一点点摩挲,难看的笑了一下:“知还姑娘,这世间可有两个人有完全一样的脸?这一次你要怎么说,说你和她只是容貌相同么?”这一笑牵动之下,眼中盈满的泪珠滚落。 “鱼儿。”清酒张了张口,费力的唤出这个称呼。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声音。 鱼儿忘我的倾身拥住她,她抱住了自己的爱人,极尽温存,头颈相交,暧昧摩挲。 “你还活着。” 清酒垂下眼睑,将下唇咬起一段血痕。 两人身躯紧贴,衣衫被冷水浸湿,粘在身上。清酒更能感觉到怀中身躯的柔软,火热的温度。 鱼儿在她耳边呢喃道:“我们两人的心从未像现在这样紧贴过,只隔着两层肚皮,我能感受到它每一下的搏动。” “可我离的它这样近,却也不知道它怎么想的,我要问问它,为什么你这么冷?” 鱼儿双手捧住清酒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为什么这么冷?能看着我们失魂落魄,担惊受怕,我们可有做错什么。” “你为什么不认我,不认我……”前声一颤,后声已忍不住泣音。 _579 两壁不知何时停止了挤压,鱼儿抽身后退。清酒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鱼儿摸去眼角泪痕,转身走向垂下的绳索,拉着一接力,飞身而上。 清酒双臂无力的垂下,目光灰暗,望着她的背影,心口酸疼如何也止不住。 鱼儿顺着绳索上了岸,花莲和阳春在一旁静静的也不敢说话。莫 问去帮协唐麟趾处理机关,才走来就见鱼儿上来,问道:“怎么样,没事罢?” 说着又朝后看,清酒已拉着绳索上岸,两人看见她,不禁一愣。 莫问道:“清酒?!花莲,是清酒吗?是清酒啊!啊!啊!你从哪里来的!”莫问忽然见她,还有些错乱,拉住她左看右看,又摸她的脸,确定不是人假扮的。怎么不见六年,生死未卜的人就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唐麟趾走到岸边朝下望了一望,下边空荡荡无人,见知还果真就是清酒,心里忽然起了一股气,狠狠的拍了她一掌,喝道:“糊弄我们好玩么!你,你真是,这样朋友,若不是在他人屋檐里,非得揍你一顿!” 阳春一边穿衣,一边痛哭流涕:“是清酒姑娘呀!太好了,真是你,小弟当日,真以为,真以为你……” 其中只有花莲最为平静,他这是物极必反,欢欣到了极致反而平静了,饮恨六年,终能释然,化作吁出的一口浊气。 清酒勉强一笑,声音疲累不堪;“对不住你们……累你们担忧这么久……” 清酒感觉到一旁的视线,回头去看,鱼儿已将目光移走。 阳春等人还要她隐瞒身份给个解释,齐天柱已过来了,花莲道:“我们触动了机关,不知会不会惊动了虚怀谷的人,还是先取书要紧。” 众人都道是,向顶楼而去。这一次换了唐麟趾、莫问和鱼儿走在前头,其余四人走在后边。阳春扯住清酒说个不停,将他从大漠找到大理,从西域找到东海,生怕她只剩一堆白骨。 清酒目光追随着鱼儿,奈何她不曾回头看,一步一步往前走,也不再说一句话。 花莲折扇敲击着下巴,瞧见清酒的眼神,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鱼儿,问道;“清酒,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清酒回头来看他,神色浅淡:“什么交代?” 花莲道:“你这些年去了哪里?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来见我们?既然见了,为何又不愿相认?还有,你对鱼儿……” 清酒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截住道:“花莲。” _580 “给我些时间。” 花莲看着清酒神色,张了张口,不再问。 众人到了顶层,取下莫问要的书籍,返回时轻松的多。 安然回到住的小院,此时趁夜离开,避免与虚怀谷冲突最为妥当,然而莫问翻看书籍,心想或许需用到虚怀谷里的药材,要连夜看完这些书,将需要的一并带走,免得到时还得来一趟虚怀谷。 众人回来时,厌离还未睡,瞧到清酒,瞪她良久:“还真是你,好啊!好啊!你可准备好怎么谢罪!” 清酒道:“任你宰割就是。” 厌离啐她,笑骂道:“你这几斤几两肉能卖几个钱,谁稀罕!”虽这般说,心里终是松了一口气。 两人没能说几句话,阳春出来叫道:“清酒姑娘,莫问姑娘叫你进去。” “做什么?” “鱼儿姑娘说你前段日子蛊发,吐了血,莫问姑娘听了,要给你把把脉,瞧瞧你的身子。” 清酒听罢,眉头微皱。 厌离问道:“你现在这是讳病忌医了?” 清酒笑了一笑:“这是哪里说起。”随阳春去了。 屋内鱼儿也在。清酒看她许久,唤一声:“鱼儿。” 鱼儿只淡淡应道;“嗯。” 清酒想要跟她说说话,自己也还未整理好思绪。 莫问坐在桌边,手里把着医书,一目十行,见清酒进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过去。 清酒心中叹息一声,坐了过去。莫问一双眼睛还埋在医书里,手在桌上摸了半日,没摸着手腕,又拍了拍桌子:“手。” 清酒将手放了上去,莫问顺着摸到她经脉,摸了一会儿,口里沉吟,猛然从书中抬起头来:“你!” _581 她合上医书,看向清酒。清酒抬起另一只手,压住她把脉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要把另一只手么?”莫问的话及时咽回了肚中。 莫问背对着鱼儿,若不然,鱼儿此刻便能从莫问眼神之中瞧出端倪。 一念佛魔(八) 莫问回头向鱼儿道:“鱼儿,你的衣衫还是湿的,先去换身干净衣衫,免得着凉了。” 鱼儿和清酒落入陷阱里,浑身被水浸湿,还没来得及换衣裳。莫问现在说出这句话十分正当。 鱼儿眸光微动,却对于莫问这个时候支开自己表示疑问。 莫问还没领教过六年后鱼儿的精明,初次交锋之下,诧异的手足无措,若非脸上做不来表情,便要露出马脚。 清酒轻嗽了两声。莫问道:“啊,对,清酒衣裳也是湿的,她现在身子弱,着不得凉,你给她也拿件换的衣裳。” 鱼儿目光落在清酒苍白的脸色上,看了一眼,这才转身出去了。 待得房门合上,莫问捉过清酒另一只手腕来把脉,结果一样:“怎会这样,不应该啊,你,你……” 清酒收回手,理着袖口,神色平静。 莫问见她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一肚子气没法子显在脸上,只能扬在声音里:“脉相浮泛,病邪深重,元气衰竭,你,你就快死了你知不知道!” 清酒答道:“我知道。” 莫问过来抓住她的衣襟,要脱她衣服:“鱼儿说你这些年在鬼门,有鬼门解药遏制,那蛊毒绝不会损坏你的身体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当年的伤?你把衣服脱了给我瞧瞧!” 清酒覆住莫问的手,轻声道:“莫问,就是你探的这般,你再如何瞧,也是这般。” “你……”莫问一肚子话挤在胸口不能脱出,压的她气闷难受,粗暴的再次捏住清酒手腕,把住她的脉,以此表达自己不满,再一细探,心里发沉:“你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你连一年的时间都不留给我,你,你为什么不早些来找我!我或许就找得到法子了……” 她如今才有些眉目,找不找的到解蛊的法子另说,就算真能找到,却够不够时间去寻,若需要什么药材,或得到哪处去寻秘法,要到大漠去,到异国去,这点时间哪里够! 清酒满脸愧色,说道:“我在鬼门六年,年初方能下地走动,并非是不想来找你们,只是明白这具身体已经病入膏肓,就算你医术通神也回天乏术。这么短的时间,什么都不够做,见了你们,叙不够离情,将将亲热,温度才回升上来,我又得离开。给黑夜里的人一盏灯,又将它拿走,何其残忍。” “清酒已经死过一次了,何必让她再死一次。” _582 莫问豁的站起了身,用力过猛,凳子翻到,她绕着桌子从左走到右,从右走到左,怒声道:“你!你瞧不起我么!” 若非体质特异,她此刻该是怒眉睁目,所有的血色悉数冲到脸上。 清酒道:“你要囔的他们全听见?” 莫问一股脑把那些医书全搬到桌上,朝清酒的方向推了推:“你信我,我能找到法子,就算只有几个月,我也能找到法子!” 莫问走到清酒跟前,俯身抱住她,说道:“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你不要像师父和师叔一样丢下我不管!” 清酒鼻子一酸,苦涩难言。 她忽然想到人死后为何会有哭丧,生者对逝者表达思恋不舍的痛苦之情,离去的人若能知道,心中会可耻的满足欢欣,她走的不寂寞,有那么多人想着她,念着她。 清酒很久之前无畏生死,不会有人因着她活着而高兴,也不会有人因为她死了而难过想念。 那个给她酿酒方子的人慰勉她‘江湖这么大,你总能找到志同道合,值得托付一生的朋友’。 她确实找到了,也能感受到这种可耻的满足与欢欣,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寂寞,她在这尘世之中还有眷恋,有 不舍。 这些人难过,她欢喜也疼痛。 “就算我不管你,还有厌离管你,如今又添了麟趾,添了花莲,添了鱼儿和齐大哥,还有阳春……”清酒拍了拍她的背,哑着声:“好了,鱼儿要回来了。” “这不一样,如何能一样。”莫问松开她,看着她:“你不能走,厌离也不能走,谁都不能走!我会有法子!” “好!好!我听你的,如今我哪里也去不了,你不必担心我走。”清酒依着她的话说,安抚她,免得她声音大起来,真的囔的他们都知道了。 她心里又苦笑,也不知道瞒他们做什么,事到如今,迟早是都要知道的。 清酒捏着眉心,没个头绪。 屋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清酒回过头去,鱼儿已推门进来,她手上抱着一套衣衫走来递给清酒,说道:“去换吧。” “鱼儿……” _583 清酒起身,还是没将心中的话理明白,此时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好地方。 这声呼唤便就此生生断裂。她起了身,要出去,忽然见鱼儿还站在这里未走,知道她要找莫问问清情况的。 清酒向莫问道:“莫问,我回去了。” 莫问眼睛还是红红的,懵然的应了一声:“好……” 抬头看到清酒眼色,揉揉眼睛,从桌上,瞄了鱼儿一眼,说道:“鱼儿,我还要看医书,你先回去罢,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鱼儿回头看向清酒,那人已经转身走了。 待得翌日一早,山谷间雾气氤氲,众人盘算着离开,若是等到大亮,虚怀谷弟子给莫问送吃食,发现人跑了,他们再要走就不免麻烦些。 然而莫问却说还不能走,她坦而言之,清酒的蛊毒十分麻烦,或许得要虚怀谷帮忙。 阳春吓到:“你和白谷主不是水火不容么,当日我们一提到你,白谷主立即变了脸色,怪吓人的,她知道你逃跑,肯定怀疑我们,到时候救什么人,是要将我们全部下狱才对!” 鱼儿问莫问道:“非要虚怀谷不可?” 莫问并未说谎,但被鱼儿的眼神打量的莫名心虚,呆愣了一下:“对。” 鱼儿沉吟道:“那便不走,我和清酒陪莫问留下,你们先出谷。下狱便下狱,白谷主医者仁心,病者在前,晓之以情,她念着当年救命之恩,应当会施以援手。” 花莲道:“既然要留下,那便都留下,好歹有个照应,更何况若是泽兰姑娘不供出我们,白谷主就是怀疑我们,我们来个抵死不认,他们也没证据证明是我们救出的莫问,是不是。” 厌离道:“花莲说的对。” 最后一行人商议定,还是让阳春一人出了谷,他脚程快,若真有好歹,也有他能在外接应。 当日正午,果有人来问责,却不是白桑,而是泽兰。 虚怀谷已知道了莫问出逃,泽兰并未供出众人,各大长老也只以为是莫问打晕了泽兰,自己逃了出来。白桑一早对鱼儿等人隐瞒了莫问在虚怀谷,现在倒不好堂堂正正的来责问是不是他们带走了莫问。 泽兰则是来问是不是他们闯的秘籍阁,触动了机关。就自己被打晕一事,和他们闯入机关一事生了一通气。 众人好言好语赔罪,好在她气来的快去的快,众人没说几句软话,她便不恼了。 _584 众人依旧安然住在小院内。虚怀谷弟子知道他们有恩于虚怀谷,待众人客气有加,他们能在虚怀谷各处走动。倒是苦了莫问,不能被虚怀谷发现,白日得呆在屋中,不能轻易出来,只能夜晚出来走走。 这日,花莲 从虚怀谷长老那得了两坛草药酒,强身健体,清心明目。拉着清酒在院子里酌饮。 酒酣时,花莲问清酒道:“你如今可整理好思绪,要和我好好说说这些年来的事了?” 清酒手撑着头,揉弄额角,沉吟道:“却又从何说起……”要她亲手打破这重逢的喜悦,却又如何忍心。 花莲笑道:“不如从小鱼儿说起。你知不知道小鱼儿从蔺宅摘了一段香樟枝,如今蔺宅的地契可在她手中。” 清酒看向他。他展开折扇,几下轻摇:“别这样看着我。家兄生意拓展,北方是名剑山庄的地盘,若是一张地契讨的这小主子欢心,换得生意和顺,何乐不为。当然,这是家兄的主意。” 清酒哼了一声,哪里信他:“若不是你说了什么,花大哥怎会将地契送给别人。” 花莲道:“不然,不然,小鱼儿的东西就是你的,你的东西也是小鱼儿的,算不上送给别人。” 清酒淡淡道:“话别乱说。” 花莲嗅到气息不对,正了神色问道:“清酒,小鱼儿说六年前你答应了要嫁她,这话可是真的?” “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这才是话不能乱说!” 清酒放下酒杯:“我确实说过这话。” 花莲这才展颜,笑道:“不是小鱼儿一厢情愿就行。” 清酒斜眼瞧他,笑问:“你不觉得这感情荒诞离奇?” 花莲合起折扇转玩:“嘿,小瞧了我罢,花爷我阅书无数,什么痴男怨女,旷世奇缘没见过。更何况,哈哈,你会喜欢的人,我以前是如何都想不出来,现在想想,荒诞离奇才合你啊!” 清酒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笑一笑,并不说话。 花莲道:“那你准备何时与小鱼儿完婚啊?我瞧她爹爹君庄主那一关可不好过。” 若不提起这事,清酒尚可自欺欺人,什么也不想,不触碰现实,只沉浸在当下。 _585 完婚这两字是撕破梦境的利剑,将血淋淋的现实摊在她面前,那人的未来,她永远也占不了一席之地。 清酒心口也似撕裂的疼,疲于应付花莲,只强笑:“你瞎说什么。” “我瞎说什么?”花莲笑她:“明明你自己不知羞耻,人家才多大年纪,就说嫁她,你哄她的不成。” 花莲瞧清酒脸色难看,脸上也沉了下来,问道:“清酒,你莫不成当真是……” “不,我爱她。”这句话份量何其大,清酒说完,便觉得浑身无力,她阖着眸子,掩不住疲乏之态:“但不会与她在一起。” 花莲听到前一句才松了口气,听到后一句,冲口而出:“屁话!” 一念佛魔(九) 花莲是个斯文人,行事风雅,骂人一向不带脏字,如今心潮澎湃,污言出口,心中觉得没有什么话能似这两个字这般爽脱,能道明自己不满之意。 “既然喜欢,就该在一起!” 虚怀谷中花草香细,萦满谷中,安人神思。这里的人心思简单,一生救死扶伤,连带着这风也是温柔的。 “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在一起,花莲。” 花莲气笑了,他道:“相互喜欢都不合适,还有什么合适。你不会是顾及着你俩同是女人罢,你不像是这样拘谨的人。” 清酒揉了揉眼角,她没有精力来应付花莲,但花莲又不是寻常能对付的人,他不把她的事情弄清楚,是放不下心的。 “不适合就是我不想与她成婚,我们不是一类人。” “怎么就不是一类……” 清酒硬生生打断他的话,语气冷硬:“她是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的少庄主,携家带口,肩负两庄未来,誉满天下。我身无一物,赤条条来去,无牵无挂,走到哪里算哪里,仇家无数。” 花莲不以为然:“你说的这些简直不成问题,这些虚名和身份小鱼儿何曾放在眼里,她可以为了你放弃这些,毫无疑问!” 清酒唇色苍白,撑着额心,阖着眸子:“当年不成问题,如今九霄山庄倾心教养她六年,几时辜负过她,你要她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让她做个忘恩负义之辈?” 花莲被驳的哑口无言,转而道:“这全是你自己的想法,但此事关乎鱼儿,是你们两人的事,你是否该找她商谈一番。” _586 清酒道:“不是两个人的问题,是一个人的问题,只是我的问题,是我不要跟她在一起,我自己要做的事,何须征同他人的意见。” 花莲遽然站起身来,扇子指她道:“你,你……”叹了一声:“真是如小鱼儿所说,你的心比以前还冷,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是就这事牵出了先前的埋怨来,怨怪清酒瞒着他,见了也不相认。 他们是什么交情,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牵挂歉疚的直恨不得剜了自己的心,这人没死,却不来见他!若非鱼儿揭了她面具,不知她要瞒到几时。 真是没一点良心! 花莲站起了身,面对清酒,侧过了身子,余光瞥到一旁有人,正眼看去,愣了一下:“鱼儿……” 鱼儿站在檐下,十来步远,想来他们的说话是能听的清清楚楚的。 清酒起身回头望去,鱼儿正看着她,一手端着糕点,右手垂下,佛珠轻晃。 鱼儿转身离开,花莲开口唤她,她也只做没听见。 花莲恼道:“如你的愿了!日后看着鱼儿嫁作他人妇,你就高兴了,呵,有你哭的!清酒啊清酒,昔日你曾劝我珍惜眼前人,趁早与寻儿成婚,将她扣在身边,免得生了变故,风水轮流转,如今我劝你,莫要鲁莽才是,我就是你活生生的例子!” 清酒手按在心口,喘气渐重。 花莲见她额上满是冷汗,心里一跳:“清酒,你怎么了!” “莫问……”话未说完,两眼一闭,朝前栽倒。 再睁眼,屋中灯光雪亮,她不适应的闭了闭眼,耳边听到花莲的声音:“她醒了。” 莫问走到床边坐下,将她手拿了出来把脉,稍倾,说道:“暂时不碍事了。” 莫问向清酒道:“鬼门的解药药性太烈,对你来说是饮鸩止渴,你身子熬不住,不能再用那药了,日后用我给你配的药。” 清酒瞥了眼花莲:“你都知道了。” 莫问立马局促 的走开,到桌前碾药。 _587 “我逼问的她,她哪里瞒得过我。”花莲声音低沉暗哑:“这样大的事,你也不跟我说!” “我不是还没想好怎么说么。再说你现在也知道了。”清酒手背靠在头上,闭着眼:“现在这样,反而像是交代后事了。” 花莲恼她看的这样云淡风轻,对生死无所谓一般,低喝道:“你闭嘴罢!” 花莲离开后。清酒躺在床上默默的转过身,屋中静静,唯有莫问碾药的声音。 清酒皱着眉头,枕着胳膊,将自己蜷成一团。 心酸千百种,一言难蔽之。 翌日清晨,唐麟趾来看她,正说话时。鱼儿进来了,脚踏进了一只,又缩了回去。 鱼儿向唐麟趾道:“麟趾,早饭好了,你跟清酒说,让她去用饭。” 唐麟趾奇怪的看着她,又回头看了眼清酒。鱼儿说的话真是奇怪,人就在这里,怎么还要我来转告。虽然不解,还是向清酒道:“清酒,我们去用饭。” 清酒看着鱼儿,嘴里说道:“麟趾,你告诉她,我不去了,没有胃口。” 唐麟趾又看向鱼儿:“她病没好,可能懒得动弹。” 鱼儿又说:“麟趾,你跟她说,你不愿见着我,也不要不吃饭,亏得是自己身子,我会回房中去,不碍着你。” 唐麟趾看向清酒:“她这么说……” 清酒道:“麟趾,你跟她说,我没说不愿见你,你也不必避着我。” 唐麟趾看看鱼儿,又看看清酒,一脸莫名:“你们搞啥子哦!自己说!” 愤愤然起身,出去了。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鱼儿道:“当初在七弦宫,是你亲口许诺,后来回九霄山庄,也是你让我回去,如今你拿这件事来搪塞我,倒说你我不是一类人了。” 清酒沉默不言。鱼儿笑了一笑:“清酒,我很好糊弄么?” 当日,小院的人都知道两人吵架了。 _588 君姒雪知道清酒就是自家妹妹找了六年的人时,气的直想呕血,现在听到两人吵架,就要揍清酒,但想到打了这人,到时可还不是自己妹妹心疼。这般一想,心肝脾肺肾无不绞着难受,因而一整日目光似利剑,恨不得把清酒身子瞪出几百个洞来。 阳春惧怕,齐天柱尴尬,鱼儿和清酒同时出现的地方,他俩都不想待下去。 两人的事不算秘辛,同行的人都知道了。 阳春一打听,知道了吵架的缘由,找齐天柱和花莲合计,说道:“花莲兄弟,齐大哥,让她们这样吵下去,小弟可经不住吓。鱼儿姑娘的脸色冻得死人,清酒姑娘的眼神吓得死人,可要想个法子,让她俩和好才是。” 花莲仰躺在椅上,望天道:“难呐!” 阳春向花莲道:“花莲兄弟,你和清酒姑娘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最熟悉她性子,你劝劝呗!” “我怎么劝。” 虽是这般说,夜里仍是提了几坛酒把清酒叫到了花田里,他折扇敲一敲酒坛,说道:“再聊聊。” 清酒抱着双臂看着他,就昨日喝酒后的结果,表示显而易见的不情愿。 花莲道:“当你瞒我的赔罪,也不同我喝一杯?” 清酒没了话说,默默坐下了。 花莲本意是想灌醉了清酒,再好套她的话。既然知道了清酒身体的情况,他自然明白她不想耽搁了鱼儿,先前她那一番不过是遮掩的鬼话。 人有了顾忌就是不同,不能什么都不管,只想着快活。 但他以为清酒不该一样,她是身随心动 人,想做什么便做什,生死离别怎能吓到了她,让她畏缩不前。 花莲想,大抵是死亡和仇恨围困她数年,她孤身一人抵御,钻到了牛角尖里,所以不似以往洒脱了。 这般一想,便觉得事情好办了。他只需引出她心里话,她是个通透的人,只要把话说出来了,她自己便可想明白。 但要她说真心话,还非得用非常手段不可。 酒后吐真言这个法子虽然笨些,但实用,想太聪明的法子反而骗不过她。 _589 花莲成功灌了清酒大半酒水,到头来却是他自己个先醉了。清酒海量,花莲尚未见识过她的底线,因而轻敌了。 如此不成器,藏在暗处的几人瞧不过,提着酒坛,装作不经意路过,笑着揶揄他俩:“喝酒也不叫我们,真是不够朋友。” 来了一场车轮战,势要灌醉了这人。 酒坛散的满地都是,人也七歪八倒,唯有清酒一人仍旧端坐。 花田之中,月明风清,起了秋凉,夜风便萧瑟起来,繁花开的热闹,到底减了这份孤寂。 最后连厌离也来了,她抱着拂尘坐到清酒身旁,说道:“好热闹。” 清酒擎着酒杯,问道:“你也要同我喝一杯?” 厌离浅浅一笑,真拿起一只干净酒杯来,斟了酒与她对杯:“院子就这么大,你和她的事,大家全知道。” “我想不到,你和鱼儿竟是与我一样。” 清酒鼻子里哼哼两声,说道:“若不是事到临头,谁又想的到。” “是啊,谁也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跟别人这样孩子气的置气。” “是她同我置气。” “她生气不是因为你起的由头?” 两人喝着酒,你一言我一语。 厌离将醉未醉之际,望月轻叹,劝清酒道:“清酒啊,人可以说走就走,感情岂是说断就断的?” 清酒问:“厌离,你这话是在劝我,还是在劝你自己啊?” 厌离饮了酒,寻常清明的眼此刻蒙上一层雾气,湿润迷茫。 清酒吃吃的笑:“心如磐石,不留余地,要断了情丝的人,反而来劝别人不要绝情,要继续谈情说爱。” 厌离一时无言。 _590 这日入夜,鱼儿坐在房中,听到外边安静得很,心中诧异,走出来一瞧,见众人都不在,找了一圈,唯有莫问在房里炼药。 莫问听鱼儿说众人不在,便与她一道出来寻。 遥遥的就看见花田上的人影,两人走进一看,众人横七竖八的抱着酒坛醉倒在田埂上。 凉风香细,这处可是个饮酒赏月的好所在。 莫问不满道:“你们怎么能不叫我!” 鱼儿走到清酒和厌离身前。厌离已醉了,半坐着支着脑袋。 清酒坐的端正,听到脚步声,回头来看她。她的一双眸子明亮,能比下皓月的光辉去。鱼儿不知她醉没有,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直到她开口唤了一声:“鱼儿。” 鱼儿的心就软了些,走上前向她伸手:“回去罢,风凉。” 清酒看看她的脸,目光移到她的手上,动作缓慢的把手放到她手心里,仿若这是一个十分神圣的动作。 鱼儿拉她起身,将一众人留给了莫问,自己带着清酒先走了。 走在路上时,清酒看着鱼儿牵她的手,又吃吃的笑:“我忽然想起六年前,那年过冬,大年夜晚上好像也是这般,他们都喝醉了,但那时醉的是你,我牵着你的手回房。” “好像就在昨日,其实已经六 年了,过的好快呀。” 鱼儿带着清酒回了房,众人在田埂上席地而坐,不可避免的沾上灰尘,鱼儿给她脱了外衫,又端了水来,用帕子沾湿了,蹲在她膝前给她擦手。 清酒问她:“鱼儿,还在生气吗?” 鱼儿擦干她的手,两只手握住:“我生什么气?昨日的事?” “清酒,当年你亲口承诺,我俩互通生辰八字,上生易司命,我们算得上是订了亲,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赖不掉的。” “你若还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来推脱,我明日就绑着你成了亲。到时就算你活不过这个冬天死了,你也依旧是我的妻子!” 清酒猛然抬头来看她:“你……” _591 鱼儿道:“我听到了,那晚你与莫问说话,我就知道了。我恼你小瞧我。鱼儿不是经不起离别的人,你因为这样的事,就想推开鱼儿……” 清酒瞪着眼看她,许久难言。她胸膛起伏,胸口泛疼,脑子也混沌一团:“你知道了……” 鱼儿摩挲揉弄着清酒的双手,柔声道:“我知道了。” 本来是迟早要知道的…… 清酒浑身无力,一张口,发现下唇颤抖:“我不想推开你,我想与你在一起,但是……” 鱼儿心里被拧紧,身前的人半张迎着月光的脸,晶莹的泪从眼中低落,落在鱼儿手背上,炙热的温度将鱼儿的心也烫伤了。 “鱼儿,我要死了。” 鱼儿从未见过她这般彷徨无助。 她心里眼里一片酸楚,再难忍住,起身将清酒紧紧抱住,哽咽道:“清酒,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 一念佛魔(十) 鱼儿爱怜的抱着她,说道:“就算只有一天,也让我陪着你,只有一天,也让我和你在一起。” 鱼儿半蹲下来,抚着她的脸庞,与她额头相靠,她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你离开后我会做傻事,我向你保证,我不会,你不在了,我每天思念你,每天好好的活。” “清酒,我再问你一遍,你当年的说过的话还做不做数,你要不要与我成婚?” 清酒闭着眼:“你的人生那么长……” 鱼儿手掌向清酒脑后摩挲而去,擦过她的耳垂,扶在她后颈。 鱼儿声音低哑:“你不要说话。” 清酒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睁开双眼,便见到一阵阴影压来,鱼儿吻了过来,暖香轻盈,围绕着她,她下意思往后避。鱼儿扶着她脖子,制住了她。 清酒不得不与她双唇相接,分外柔软,像是触在云端。 鱼儿轻轻的啃咬,软舌挑拨清酒的唇缝。 _592 她手指按在清酒后脑勺的风池穴上。清酒后脑之下立即如过电般,一股酥麻直冲到尾椎。 这是按压人体穴位之后的正常反应,鱼儿向莫问认的穴位,学以致用。 清酒情不自禁轻哼一声,鱼儿软舌趁势而入,便真似鱼儿入了海,泛游嬉戏,弄住清酒的舌尖吮吸。 心痒到了骨髓里,常人哪受得住爱人这样撩拨。 鱼儿将清酒推到在床上,跪坐在她腰腹上,春色横眉,双眼烧红,她不比清酒好多少。 鱼儿取下自己的腰带,款解衣衫,动作优雅,亦是无言的诱惑。 “鱼儿!”清酒支着胳膊半撑起身子。 鱼儿一把又将她推了回去,她衣衫已松,如此一动作,便彻底敞开了:“我不要听你说话。” 鱼儿执着她的手放在心口,一路往下,朦胧星眼:“我会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清酒呼吸渐乱,耳朵烧的发痛,心也向浇了热油,放在火上炙烤。 她想起当年救出鱼儿的场景。那样一个柔弱的小人,无依无靠,生命垂危,她便回忆起西湖上的自己,一瞬间的心软,救下了她来。 她与自己一样,有一样的遭遇,一样的仇恨,但也与自己不一样,自己用鲜血把身体染的一身脏污,这姑娘倔强顽强,生长在绝望中,却一直纯白洁净。 那日崖下遇白虎,鱼儿说放了它,它还未做恶事,不要以未发生的事来判定现在要不要杀它。 这句话她曾听到过,是苦缘大师说她的,很久之前,她在一叶和苦缘身前,便是这只‘白虎’。 苦缘和一叶能宽恕她,甚至教养她,是因为他俩是圣人。 鱼儿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正因为是普通人,说出这话来才在她心间更有份量,她仿若因这一句话释然了,说是得了救赎也不为过。 也因此,她看她便觉得不同,她决心要守着这团纯白的光,让她安然成长,不愿这世间的丑恶污浊了她。 她想着鱼儿是另一个自己,自己有太多缺憾和悔恨,所以至少让鱼儿得到完满。 注视太多,瞧过她太多可爱之处,这份决心便慢慢发了酵,变了质。她想要独占,想要她来填满自己人生的空缺。 _593 只是这人间悲欢离合,自己永远不受天道眷顾,悲离占了多半,只能一人孤零零来去。 她对鱼儿是有欲望的,以前可以将这份欲望压在仇恨和年龄下,如今也能用寿命压住这份欲望。 但理由太过脆薄,敌不过欲望的浓烈,一经鱼儿不要命的挑拨,欲望便蓬勃而出。 屋内灯火摇曳,绮景春香,莺莺软语。 夜色正浓,外头一朵开的红艳的朱槿与夜风缠绵,被吹落枝头。金屋香暖,夜露凝集,也如烘了的蜜,又暖又黏。 东方泛白,众人捂着宿醉疼裂的头从花田回来。莫问气他们喝酒不唤她,只把厌离拉了回来,其余众人都在花田躺了一夜。 君姒雪一回房,见隔壁鱼儿的房里开着,没有人,走到莫问房里问道:“鱼儿去哪了,怎么这么早房里就没有人。” 莫问顺口答道:“她在清酒房里睡呢。” 君姒雪昨夜喝多了,早晨醒来脑子还有些懵,顺着复述了一句:“哦,鱼儿在清酒房里睡呢。” 顿了片刻,蓦地瞪着眸子,厉声高叫道:“什么!鱼儿在她房里睡!” 莫问被她这一叫吓得打碎了手上的药罐:“你,你小声点。” 君姒雪红着眼,气呼呼的往清酒住房走:“我找她去!” 莫问连忙跟了上去,早有花莲几个人听到君姒雪的叫喊,心里疑惑,出来一看君姒雪往清酒房前走,立刻明白。 花莲忙走来拦在君姒雪跟前,假作两声咳嗽,说道:“君二小姐,她们还在睡,你现在过去成什么样子!” 君姒雪想到什么,脸上连耳朵红了一片,对花莲道:“你们是不是合起伙来算计我三妹!” 花莲皱眉:“这是什么话!” 君姒雪道:“把我们都灌醉了,又让清酒喝了酒,好让她趁醉,趁醉行事!” 花莲好笑道:“便是如此,也该是把鱼儿灌醉才对,再说了,本来也是让清酒说出真心话,现在这般反而更进了一步……咳咳,或许有些不合礼节,但你想想,鱼儿如果不答应,她也下不了手是不是。” 君姒雪更怒了,她直喝:“你什么意思。” _594 阳春过来帮口,安抚道:“二小姐,莫吵,莫吵,既然同睡一屋,两人算是和好了,这总得来说不是坏事。” 君姒雪冷哼一声:“若清酒醒来不认怎么办!” 唐麟趾不耐烦道:“这也得她们醒来再说嘛!” 君姒雪没了话,齐天柱过来劝众人散了,先回去歇息,一行人虽往屋里走,眼睛仍是好奇的不住瞄着清酒那屋子。 君姒雪往回走了两步,不放心,叫了君即墨和君宿月两个过来,让他们守在门外。 及至天边大亮,众人抵不过宿醉,在房里又睡了过去。君即墨和君宿月喝了两碗醒酒汤,精神的多,在清酒屋外站得笔直。 门从里被打开,清酒披着外衫走了出来,她长发未束,直垂至腰后。 君即墨和君宿月走下来,一左一右拦着:“清酒姑娘醒了,清酒姑娘要去哪里?” 清酒道:“我出去走走。” 清酒越过他们,走出了院子。他们跟了上去,说道:“我们陪姑娘一起。” 清酒停步侧身,向他们道:“让我一人静一静,我不会逃走。” 君即墨和君宿月本一见清酒神色,话在口边也说不出来了,点了点头,让清酒一人走了。 清酒一直往前,越过花田,转过楼阁,前面是一片树林,走出树林之后便是一池泉水。 泉水泠泠,青翠环绕。清酒坐到池边岩石上,这里静的很,鸟鸣声让这里显得更空寂,她知道此处只有她一人。 她坐了好久,低声道:“爹,娘,姑姑,我有家人了。” 她两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溢出:“但我只能陪她这样短的时间。” “我舍不得她。” 她压抑的低泣。一只青鸟落在岩石边,侧扬起头看了清酒一眼,低头啄食,它不能懂得人类的哀伤。 清酒回去时,鱼儿正疯找她,见她回来,不管不顾,冲上来一把抱住她:“你去了哪里!” _595 “我只是出去走走。”清酒低头一看,鱼儿赤着脚,她道:“怎么鞋也不穿。” 鱼儿捧着她的脸,亲了亲她的鼻梁:“我醒来不见你,我以为我又在做梦,都是梦。” 鱼儿还没能挣脱虚幻与现实的枷锁,她一双眼睛湿红,抱着清酒时仍止不住颤抖。 君姒雪朝清酒投来责备的眼神,只鱼儿在这,她不好发作。她一早听到动静醒来,便帮着找清酒。 清酒半搂半抱将鱼儿带回了她房中,给她擦了脚,穿上鞋子,又新取了一套衣服给她,昨日那套衣服是不能穿了。 鱼儿穿好了衣裳,便赖在清酒身上,抱着她,还是心有余悸,问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昨日喝了些酒,今日起床有些头疼,所以出去走走。”清酒拉她起身,说道:“来,过来,我给你梳头。” 鱼儿坐到了妆镜前。清酒拿起木梳给她梳发。鱼儿长发柔顺,一梳到尾,她在镜中见了,按着清酒的节奏念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清酒心里一疼,笑道:“你我哪来的儿孙满堂。” 鱼儿不以为意,说道:“是个吉利话。” 清酒替她梳好了发,拿出了一枚木簪给鱼儿带上。鱼儿碰了碰,清酒道:“别动,碰乱了。” 鱼儿道:“瞧着有些眼熟。” “是么?” 这正是乌金城内,鱼儿看上的那簪子,她看破不说破。 鱼儿忽然想起一事,拿起妆台上的一只盒子,揭开盒盖递到清酒面前,说道:“你瞧。” 盒中躺着一节树枝,清酒道:“这是香樟枝罢……”她见得多了,因而能辨出来,一念闪过,她想起花莲提过的,鱼儿在蔺宅摘下的一段香樟枝。 鱼儿手里端着盒子,坐着仰头望清酒,说道:“这是在你家院子里摘的,我将地契买了过来,等我们回去后,我们就将那宅子修葺改建一番好不好。花莲说这虚怀谷里花田草药好,我们带些回去,在后花园里种下,等到以后草药长好,还可用来给莫问炼药。我们总共也没有几人,也不知厌离他们愿不愿跟我们一起住,若是一起,要不了几间房,空起来的可给厌离做道场,可给麟趾做铸造炉……” 清酒不说话,伸出手抚了抚她的脸颊。鱼儿握住她的手,温柔呢喃:“清酒,你会长命百岁。” 一念佛魔(十一) _596 众人在虚怀谷里住未多久,便至寒露。鱼儿向君姒雪坦然告知,清酒与她已有夫妻之实,待清酒伤好,便回九霄山庄去见父亲。 君姒雪惊愣了半日没说话,周公之礼都行了,再如何反对都没了用。 这一事众人也都知晓了,心里又觉得奇怪,又觉得欢喜,怀着这样奇异的心境,除了花莲、莫问和鱼儿以外,众人并不知清酒寿命只有数月这一桩事。 花莲无法向他人述说心中担忧,惆怅难以排解,只能终日与莫问在一起研究那医书,消遣消遣。 这日,花莲拿着医书问莫问道:“莫问,你瞧瞧这个法子。” “这药太猛了,清酒的蛊在心脉,药一起效,蛊没死,她先死。” “这个呢?” “这味药材已经绝种了。” “……” 花莲恼恨的把书往桌上一摔,将角落的书给震掉了下去,他说道:“怎么这不行,那不行,天道无情,真一点余地都不留给她!” “你别给我添乱。”莫问俯身去捡书,一本老旧的线装书摔散,羊皮卷从夹缝里显露了一角。 莫问‘咦’了一声,伸了个手指头进去抠了出来,一掸开,原来只有半张。 她看了半晌,目光转动,凝思良久,沉默不语。 花莲看她举着个羊皮卷,凑过来道:“什么东西。” 莫问立即将它收起来,背在身后,不给花莲看,她道:“我找到一点头绪,我去和清酒商量。” 花莲一怔,登时大喜:“你找到了!真的!我与你一起去!”也忘了去追究莫问手上的东西。 两人来见清酒时。清酒正坐在游廊上,鱼儿躺在她腿上,闭着双眼,似乎睡着了。 也不知先前发生了什么,清酒的左手和鱼儿右手是用佛珠缠在一起的。 清酒见他两人过来,问道:“怎么了?” _597 清酒一说话,鱼儿也睁了眼,起了身。 莫问将来意告知后,她又道:“我要去一趟苗疆,寻苗疆蛊皇,但是,但是时间可能不够……” 清酒感觉到鱼儿的手握紧了,她另一只手覆到两人相握的手上去,问道:“你既然来跟我商议,肯定是有法子拖延时间对不对。” 莫问点了点头。清酒和鱼儿看出她眼中的为难,便知道这法子不容易。 果听莫问道:“我若用金针封穴,可压制蛊毒,延你寿命数月,但是……” 花莲问道:“但是什么?” 莫问咬了咬唇,嘀咕道:“但至少要两人来金针封穴,如今虚怀谷里会金针封穴的,只有我师叔了。” 若是其他弟子还好,尚可绑了出去,哄骗一番,或许能使他出手协助,但若是白桑来,势必要与莫问会面,到时别说协助,她不把莫问捅出七八个窟窿来已是仁慈。 花莲用折扇打着脑门,说道:“这可如何是好,偌大虚怀谷,为什么谁都不会,偏偏就她一人会这劳什子金针封穴!” 莫问道:“以前我师父也会……这个不好学,其他人或许会些,但远不如师叔精熟,跟不上我的速度。” 鱼儿蹙眉思虑:“白谷主不是绝情的人,事情总归有转换的余地。不如这样,今夜我先拜访白谷主,探探她的口风。” 莫问望了望清酒,摇了摇头,向鱼儿说道:“不能拖太久。鱼儿,今晚你请我师叔过来,我,我亲自跟她谈。” 鱼儿诧异。花莲瞪着一双眼,他说道:“你不是怕你师叔么。” 莫问两手不安的交握摩挲,她看了 一眼花莲,说道:“迟早,迟早要见面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晚间,鱼儿前去寻白桑。莫问在房中,坐立不安,过的片刻便要喝一口水。 直到门外响起脚步声,莫问噌的站起。 房门被打开,白桑踏进门来,鱼儿跟在后边。 _598 白桑一见莫问,立即变了脸色,回头问鱼儿道:“少庄主,这就是你要带我见的人?!” 鱼儿道:“白桑谷主息怒,事出有因,还请你平心和气的同她聊一聊。” 白桑隽秀温婉的脸此刻满覆冰霜,鱼儿心想白桑手边上若是有剑,这人怕又得拔剑相向了。 莫问战战兢兢的叫了一声:“师叔……” 白桑立刻喝道:“谁是你师叔!”她平素声音温柔,却又不知为何,怒喝之时威严十足。 莫问左手摸了摸右手,右手又摸了摸左手,低着头抬着眼瞄白桑,犹豫半晌,叫道:“阿,阿桑?” 鱼儿愣了一愣。白桑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脸上红过脖子根,拍的桌子一震,喝道:“你叫我什么!” 莫问被吓了一跳,情不自禁的往后退,后边却是放书的架子,一退后背便靠住了架子:“我,是你不让我叫师叔……” 白桑一摆袖,冷哼一声,说道:“孽障,私闯虚怀谷,私闯秘籍阁,私自越狱,还有胆子藏在虚怀谷里,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莫问手往后撑时,摸到那些书,心里一定,忽而往前,说道:“你要杀我没关系。但是,我有个朋友,她要死了,我找到了线索,必须要到苗疆去见苗疆蛊皇,但,但是她撑不到那个时候,我要金针封穴,封住她穴道,替她延命,整个虚怀谷,只有你金针封穴已学完满。” 白桑眉头一皱道:“你要去见蛊皇?” “白谷主。” 白桑一回头,鱼儿朝她一拜,说道:“白谷主,鱼儿也求你,那人曾在名剑山庄中杀尽控制行尸的贼人,救众人于危难,白谷主仁慈,看在这一情面上,求你施以援手,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将永感恩德。” 白桑见她求情,有些为难。莫问走上前,白桑皱眉后退一步:“你做什么。” 莫问从腰间取下匕首‘益算’,呈给白桑,她道:“这是青环改铸的匕首,破金裂石,驱邪除煞,一刀就可以要了我的命。给你,等我救下她,我的命任你处置,我不会再躲。” 莫问将益算塞到白桑手中,白桑睨着这匕首,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好半晌,说道:“好,我救她。” 莫问心上一松,不禁又唤道:“师叔。” 白桑横了她一眼,她立马噤了声。白桑道:“不过是还少庄主和那人的恩情,待得事了,必然与你算账。” “……” _599 白桑说话算话。翌日天明,便携带了药箱过来,与莫问一道进了清酒房间。 为了避免惊扰,一众人都候在外边。 花莲摇着折扇,惊奇道:“莫问笨嘴拙舌,到底怎么说动的白谷主?” 唐麟趾昨日躲在屋顶上,将白桑和莫问的对话听了多半去:“不过是秋后算账。” 阳春皱皱鼻子,说道:“没彻底饶过啊,我看这白谷主对莫问姑娘几次手下留情,还道她心软,这次说不准就不计前嫌了。唉,你说这屋里就她俩,白谷主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直接对莫问姑娘动起手来……” 花莲说道:“白谷主不是这样的人,小鱼儿,你说是不是。” 鱼儿望着屋子,一言不发。花莲问到她,她便顺口提道:“白谷主昨日还提了个条 件。” 花莲茫然道:“什么条件?” “莫问去苗疆,她要同行。” 阳春双手拢在袖里,问道:“怎么,这白谷主是怕莫问姑娘跑了?” 厌离沉吟道:“昔日虚怀谷曾帮助苗疆蛊皇平过叛乱,虚怀谷在苗疆蛊皇那里有几分情面,莫问此去若得白谷主同行,会顺利许多,这是只有好处的事。” 鱼儿皱了皱眉,说道:“但昨日莫问提及要去寻苗疆蛊皇时,白谷主面色怪异。还有莫问,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昨日也有些奇怪。” 鱼儿压低声,说道:“厌离,她忽然要到苗疆去,我总是不放心,苗疆是专出蛊虫的地方,她又有个活人蛊的身份,我总觉得会闹出什么事来,莫问的事你可知道什么?”当初在成王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厌离摇头,说道:“我知道的不多,清酒应该会清楚些,莫问若不愿说,你可以去问清酒。不过此去苗疆,你大可放心,我们一道去,不会让莫问出什么岔子。” 鱼儿点了点头,忽然听到屋中传出清酒的痛吟声,身子不自觉的往前疾走,要进屋去。 厌离捞住了她胳膊,冲她摇头。 鱼儿这才回神,伫足在原地,只是耳听得那些痛叫声,心里便也跟着这些声音揪紧,额边都浸出了冷汗来。 过了一个时辰有余,白桑开了门,先走了出来,她一头大汗,神色倦惫,瞧着众人围堵在门前,说道:“已封了她的穴位,不过她身子损耗厉害,就是用金针封穴,至多能延两月罢了。” _600 众人心底虽嫌两月少,但到底是多了两月,还是松了一口气。 莫问随后出来,说道:“没事了,鱼儿,你进去看看她罢。” 鱼儿进屋,走到床边。清酒呼吸还打着颤,眼皮重的很,看了一眼是鱼儿,便闭上了眼。 鱼儿道:“你觉得怎么样?” 清酒道:“身子重的很。” 鱼儿温声道:“你功力被封,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身轻如燕。” 清酒轻轻的哼笑了两声:“我现在这么弱,要被你欺负了。” 鱼儿听出她的困意,掖了掖被角,爱怜的吻了吻她的额头,说道:“我不欺负你,我只疼你。你是不是困了,你先睡会儿,我在这里陪你。” 清酒轻应了一声,本还强撑着精神,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至午时,清酒醒后,一众人竟都已收拾好行囊,来向清酒和鱼儿辞行。 众人为着争取时间,今日便要动身去苗疆。 除了鱼儿陪清酒,还有辛丑留在虚怀谷守护两人,其余人都要去苗疆。 事关清酒生死,鱼儿若不亲去,百万个不放心,但她才与清酒亲昵,越发缠绵难舍,而且让她留了清酒在虚怀谷里而自己去苗疆,清酒现在毫无功力,她更放心不下,因而还是守在了清酒身边。 众人也明白这个道理。见她二人如胶似漆,到时若众人去了苗疆也什么都没找到,白跑一趟,鱼儿离了清酒去苗疆,两人便连最后安然相处的时光也没有,因此也不忍她二人分别,但为了万无一失,多一人多一份力,众人都整备了行囊,一起动身。 一念佛魔(十二) 莫问等人去了苗疆三月有余,气候转寒,白日结霜。 冬日一来,人懒怠动弹,清酒无内力傍身,难捱寒冷,缩在屋里,神思困倦,整日睡不醒,到了晚上反而精神了。 每日泽兰和紫芝过来给清酒探脉,鱼儿整备一日三餐,闲时同清酒说说话,说这六年来的遭遇,虽没得什么稀奇事,面对着清酒时,却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 用完饭后,清酒睡意上涌,鱼儿是生拖硬拽也要拉她出去走走的,日子过的悠哉安闲。 _601 这日清晨,却不如往日平静。 清酒蛊发了。鱼儿给她用了莫问留的药,药未起效。 这人在床上疼的死去活来,疼昏了头,寻着匕首自尽。 鱼儿压着她,抱着她,在她耳边温柔劝慰,情知不能解她疼痛分毫,茫然无力,落了泪。 辛丑得了鱼儿命令,急急慌慌去找虚怀谷弟子,因言辞不清,好一番折腾,寻了泽兰和紫芝来。 清酒昏了神智,胡乱挣扎。紫芝捉着她的手,给她把脉,弄出一身汗来。 紫芝把完了脉,神色凝重,和泽兰调了几服药给清酒喂下,效果不佳。 几人折腾到日暮,精疲力尽,清酒才昏睡了过去。 紫芝歉然道:“鱼儿姑娘,我和师妹学艺不精,帮不上什么忙,实在惭愧。” 鱼儿坐在床边,握着清酒的手,眼神一刻也不离开她,无力道:“不是你们医术不精。我知道,是她大限已至,时日无多了,对不对。” 泽兰道:“你别泄气,大师姐他们说不准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鱼儿没有回话。紫芝心里叹息一声,朝她行了一礼,说道:“鱼儿姑娘,我们先回去了。” 鱼儿这才应了一声。两人出了屋去,不能放心,泽兰便暂时留在此处照看。 夜幕降临,月射西窗。清酒醒了过来,比白日里精神得许多。 她折腾了一日,到了晚上却说睡不着,要起来走走。 外边天凉,她才蛊毒发作,鱼儿哪里肯让她出去,最后折了中,给她披了件大氅,两人相依相偎,坐在门槛上望月。 风弄树影,苍阶凝霜。 清酒轻叹:“春色恼人眠不得。” 鱼儿说道:“我看你是被风吹昏了头,都过小寒了,要也是冬色,哪来的春色。” _602 清酒侧过头来看她,下巴枕在鱼儿肩上,咧嘴一笑,气息挠的鱼儿耳尖痒痒:“你说哪来的春色。” 鱼儿一偏头,望着她含笑的眼睛,心里怦怦的跳,想起当年初见她也是这般,只是不能离她这么近。鱼儿抿着下唇:“我不知道。” 清酒向前一伸,蜻蜓点水,吻了鱼儿一下,笑道:“可不就在这里。” 鱼儿咬着满嘴的甜蜜,憋着一肚子的欢欣,有绸缪缠绵之意,偏生要顾忌这人身体,只能隐藏着满腔欢乐,故作深沉,说道:“天晚了,这门口风大,坐久了要着凉的,我们去睡。” 清酒依顺的与她进屋,见她合了门,走来床边要给自己宽衣时。清酒笑道:“但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要……” 鱼儿正解着清酒大氅系带,话没说完,身前的人扣住她的脑袋,往前一带,迎面吻了下来。 清酒出手远比她出手容易得手的多,清酒只是一吻她,她便放松下来,清酒舌尖一挑,便能挑开她的唇瓣,吻进去。 鱼儿半推半就,恼道:“不行,白日疼的死去活来,晚上你还要闹腾。” 清酒不理她,带着她倒在了床上,将软 玉温香抱了个满怀。 她记得白日里发生的事,心里无限怅惘失意,声音依然温柔坚定:“我哪次蛊发不是要死要活的,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已经没事了。” 鱼儿趴在她身上,抱着她,不说话,闷闷道:“不行。” 清酒捞着她的脸抬起来,假作恼道:“你不依我,我不高兴,要生气了。” 鱼儿便笑了,说道:“不要以为我会心软。” 清酒又吻了下来,鱼儿早已心软,更经不住她温柔的吻弄。 解了衣衫,放了帐幔,剔暗了灯。 柳腰款摆,鱼水携欢。 花心轻拆,牡丹滴露。 _603 一觉到天明,鱼儿轻轻起了身,穿好了衣裳,给清酒盖好被子,吻了吻她,出了房门,去后厨了。 鱼儿正熬着汤,拿着汤勺尝了尝味,手上调着味,脑中想着事。 没注意身后来了人,来人倚在门边笑道:“小鱼儿,在想什么事这么入神,一会儿甜蜜蜜的笑,一会儿惆怅锁眉,也不知身后来了人。” 鱼儿听得声音,心中大喜,急忙回头,见是花莲,竟而不能自抑的喜泣:“你们回来了!” 花莲抱着臂膀,笑道:“我们回来了,清酒呢,怎么不见她。” 鱼儿拭了拭眼角泪痕,说道:“她还没起,在睡。” 花莲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走进后厨,往盅内一望,说道:“好香啊,给清酒熬的补汤,这又嗜睡,又大补的,难不成她有身子了?” 鱼儿脸上一红,拿着勺狠敲了花莲一下:“你说话越没个形。” 花莲道:“先给我试个毒,路上都没能好好吃个饭。” 鱼儿这才瞧见花莲一身风尘仆仆,颇为狼狈,拿了只碗给他盛汤,忙问道:“此去结果如何?” 花莲端着碗,长叹了一声,说道:“半喜半忧。” 这样一说,果如花莲所料,鱼儿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满是忧郁。 花莲说道:“厌离、麟趾和齐大哥留在了苗疆,阳春去中原了,我,莫问,白谷主和你二姐、你两个家臣赶了回来。” 鱼儿听着事情似乎横生枝节,另有波折,要换地和花莲细说。 才一到院子,看到莫问,唤道:“莫问。” 这人好似没听见,直接进了屋去,合上了门,鱼儿望了一望,确是莫问的屋子没错。 鱼儿要走上去问询,花莲出来,拦阻道:“让她一人静一静。” 鱼儿问:“她怎么了?还有,厌离几人为何还留在苗疆,阳春为何又去了中原。” “这事说来话长。”花莲一撩衣摆,坐到石凳上,说道:“莫问的事,待清酒醒来再说。先说厌离的事,这事还是先瞒着清酒,她现在疗伤为首要,不要让她多操心。” _604 “你说的是。” “我们此去见苗疆蛊皇还算顺利,虽然其中有些小波折,也算安然渡过了,临走时,厌离从蛊皇那里得到消息,曾有无为宫门人来拜谒过蛊皇。” 鱼儿道:“剑漠北前辈?” 花莲道:“是。” 鱼儿点头道:“剑漠北要在苗疆查探弟子失踪之故,免不了要与蛊皇打交道。” 花莲道:“蛊皇已然知道了当年巫常在名剑山庄做的好事,听到魏冉猜想这其中黑手或有可能是巫常后,便愿意协助剑漠北调查,但是我们到苗疆时,剑漠北一行人已失了音讯。” “无为宫弟子最后传回消息,确定那人是巫常无疑,而且他身旁有不少江湖高手,来历不明。这事到底不简 单,师门遇难,厌离如何也放心不下,留在了蛊皇身边调查巫常行踪。麟趾和齐大哥不放心她一人,也留了下来照应。” 鱼儿问道:“阳春去中原可是去通知无为宫的?” 花莲颔首:“事关巫常,多少门派与他旧恨未了,且他能把控行尸,邪门歪道,若知他在何处,各门派不会善罢甘休。阳春此去中原,历经江南,让烟雨楼传讯天下,汇聚群豪,再往无为宫去,通知剑忘尘掌门苗疆发生的事。” 花莲说完感叹,真是多事之秋。 鱼儿心里不能宁定,叹道:“只愿无为宫门人福泽庇佑……” 这日,清酒一觉睡到晌午,众人也不扰她,待她醒了,鱼儿替她穿衣梳妆,告诉她众人已经回来了。 清酒自然欢喜,出来时,众人正等她吃饭。清酒笑道:“何必依着我来。” 花莲打趣她道:“如今你可是大贵人,你不动筷,这掌厨的不让我等落座呀。” 清酒坐到鱼儿身旁,见只有花莲和君姒雪在,君即墨和君宿月候在门外,并不见其他人:“莫问几个呢?” 花莲道:“厌离几个落后一程,过一段时日才能回来,莫问倒是回来了……” 鱼儿问君即墨道:“莫问呢,怎么不过来?” 君宿月回道:“三小姐,莫问姑娘说她没胃口。” _605 “她没胃口?”清酒一挑眉,仿若听到了天大的谎话。 清酒看向花莲。花莲道:“你别看我,我也没闹明白怎么回事,这次算得顺利,她也找到法子了,但一路下来闷闷不乐,失魂落魄,我也不知她是为了什么。” 花莲越说,鱼儿越听不明白,便道:“反正清酒也醒了,你将你们苗疆一行的事细细说来。” 花莲徐徐道来。原来众人入了苗疆之后,白桑曾随玄参来见过苗疆蛊皇,认得路,蛊皇手下多也认得她,因而顺利见了蛊皇。 花莲说道:“头两天那蛊皇还算是客气,听说莫问是来求医的,他也道尽力为之。谁知后来莫问与蛊皇两人私下详谈后,这蛊皇就翻了脸,说莫问是他们的东西。” 花莲抽出颈后折扇,这寒冷的天,豁开扇直摇:“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鱼儿想起活人蛊一事,看向清酒,低声问道:“莫问的身子是他们弄成这样的?” 清酒脸色不大好,她说道:“当年蛊皇避祸,丢出这烫手山芋,玄参接了,不仅如此,还替他擦干净了屁股,他怎还有脸将莫问要回去!” 花莲听罢,摇首叹息:“看来还有个知道原委的人,我问莫问,她如何也不肯说。” 鱼儿问道:“你说莫问得了法子,后来却又如何谈妥了?” 花莲冷笑几声,说道:“哪里谈妥了,我们有求而来,正好被他制住了软肋,他还以为莫问是虚怀谷里的人呢,对白谷主道‘用莫问来换救命之法’说什么苗疆才该是她的归属,能助她掌控自己的能力,一大堆,我没那心情记他说的那些屁话。” 鱼儿皱着眉,问道:“后来呢?” 说道此处,那君即墨忍不住嘴痒,插口道:“三小姐,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秦家那个疯姑娘。” 鱼儿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 君宿月道:“就是当初和我们一起被关在地牢里的那个姑娘,被袁问柳折磨疯了的。” 一提起袁问柳,鱼儿立即回想起来,她当初被捉到秦宅地牢,与几个少年关在一起,其中两人便是这对兄弟,还有一个姑娘,疯疯癫癫,颇为可怜,虽然印象深刻,但过了这么多年,一时不能想起。 鱼儿见两人忽然 提到此女,知她必是相关人物,问道:“她是什么人。” 君即墨还准备卖个关子,正笑着。君姒雪说道:“那姑娘是蛊皇孙女,新任圣女。她认出了君即墨和君宿月两人,当年共过患难,遇见了自然要说上一两句,一聊起来便知道他们在侍奉你。” _606 “二小姐,你怎么抢我的话。” 鱼儿颇为诧异,说道:“还有这样的事,却也太巧了些。” 花莲笑道:“左不过一个‘缘’字。” 君即墨道:“三小姐对她有救命之恩,她知道我们是为三小姐寻救而来,二话不说,帮莫问姑娘偷取了所需的卷轴出来。蛊皇虽发现了,一来苦于没有证据,二来不忍惩罚她,只得做不知。我们临走前,她问三小姐好,说她永远记得三小姐的恩德,若得闲,必然登门拜谢。” 鱼儿听到这些,感慨良多,心里竟不能平静。 君宿月道:“可见善恶终有报,是三小姐往日积善,得了今日福报,天道庇佑,必让三小姐一生顺遂。” 一念佛魔(十三) 鱼儿道:“说到此处,我还是不知莫问怎么了。” 君即墨已经走到了屋里来,说道:“会不会是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 花莲合起折扇,抵在下颏:“我们回来的时候碰到一个妇人,听旁人说是前任圣女,拉住了莫问认亲,说是她亲娘。” 清酒垂头,若有所思。花莲的神色显然是不信那人的话,他道:“只怕是蛊皇不甘心就这样放走了莫问,特意安排了这么一出母女相认,想将亲情做系带,把莫问拴在苗疆。” 清酒道:“莫问呢,如何反应?” 花莲笑道:“自然是一脸茫然。二十多年后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说我是你娘,任谁都不能接受罢。这种事,鱼儿当颇有心得。” 君姒雪瞪了花莲一眼。花莲装作没看见,说道:“倒是白谷主,发了好大脾气。啧啧,那样一个温婉的人,瞪着那妇人,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她问那妇人‘你当真是她娘亲’,那妇人自然答‘是’,说你若不信,苗疆有认子蛊,可拿来让我跟幺儿一试,她唤莫问做‘幺儿’,亲热的很,说什么现今寻回了她,要亲她爱她,话没说完,白谷主一个巴掌抽了过去,说她‘你这样的人也配为人母’。”花莲说道此处,回想起这情景来,心里还是舒畅,他发笑道:“我做梦都不能想到白谷主这样的人会打人巴掌,那妇人直被打的半天没回神。” 鱼儿见清酒懒得动筷,给她往碗中夹菜,口里问道:“白谷主呢?” 花莲道:“我看她一路上怒气未消,不好惹,她一入虚怀谷便和我们分开了,要去做什么我也不敢问,大抵是数月未归,回去处理谷中事物罢。” 君姒雪已吃好,停筷漱口。鱼儿说道:“二姐,你去替我瞧瞧白谷主,她若是得空,请她过来帮清酒诊诊脉,清酒的蛊毒发作已越发频繁。” _607 君姒雪会了意,起身道:“好,我这就去。” 走出门去,把君即墨和君宿月也给唤走了,这一次两兄弟很是上道的没有多言。 待三人走了。花莲神色沉了下来,问清酒道:“活人蛊到底是什么?”花莲对君姒雪不算是知根知底,此事关乎莫问,非同小可,他谨慎关切,因此君姒雪在时,有些话不便说。鱼儿亦是瞧了出来,便支开了三人。 花莲铁青着脸:“莫问和蛊皇私谈时,我和虎婆娘不放心,跟了过去。结果听得蛊皇提起巫常所炼的行尸,说那行尸便是从活人蛊衍生而来,行尸这种伤天害理的邪祟,怎么还就成了莫问近亲了!” 鱼儿听着也觉得心惊,但到花莲最后一句,她道:“莫问就是莫问,你别将她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攀亲戚。” 花莲扶额,说道:“是。我气糊涂了。” 清酒幽幽开了口,她说:“活人蛊,是苗疆禁术,用活人作蛊,若能练成,便可驱御百蛊。” 花莲打断道:“我记得,你说过。” 清酒继续道:“你说你们遇着的那女人是前任圣女,她可能没有说谎,或许真是莫问娘亲。” 花莲瞪着一双眼,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清酒瞥了他一眼,花莲噤声,清酒继续说道:“养活人蛊,需要从母体开始甄选,挑选资质卓越,亲近蛊虫的女人,受孕期间,身体承受的住胎儿和蛊种的双重折磨。胎儿出世后,被扔进万蛊池,以蛊为伴,以蛊为食,承受的住万蛊噬咬,最后蛊虫尽死,她活下来了,就是活人蛊。” 花莲的脸已渐扭曲,鱼儿一双秀眉深蹙,清酒道:“苗疆蛊皇手下的圣女,自来是女子御蛊中最好的人,那人当真是前任圣女,便是莫 问亲娘无误。当时她若不是自愿,倒还是她可怜,忍受折磨又与骨肉分离,呵,可她是自愿的,从莫问未出世开始,她心中就不将她作人,就如白桑所说,她这样的人不配为人母。” 花莲吸了口冷气,不想这世间还有这样惨无人道的荒唐事,他道:“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清酒唇色苍白,掩嘴咳嗽了两声,说道:“当年入虚怀谷,听玄参谷主说起过。” 鱼儿取了大氅给她披上,说道:“莫问心里肯定明白这事,所以闷闷不乐。” 清酒起身,说道:“我去跟她谈谈。” 花莲和鱼儿起身跟上。花莲说道:“我俩也去。” 三人走到莫问房外,房门紧闭,清酒向两人道:“你俩先不要进去。” _608 清酒敲了敲门,唤道:“莫问。” 屋内起了一阵响动,片刻后,莫问道:“怎么了?” “我有事跟你谈谈。” 屋内静了半晌,清酒道:“我进来了。” “不行!等等!” 清酒一扬眉,换了不容置疑的语气:“我进来了。” 她往前一推门,没推动,屋内落了门闩,她现在手上无力,不能直接将门闩震断,看了鱼儿一眼。 鱼儿上前来,将门一推,门闩从中断折,门被打开了来。 清酒走了进去,只见满桌满柜的书籍摊开,莫问正忙着收拾。 “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怎么过来了。” 鱼儿和花莲站在门外。清酒合上了门,走到桌前,目光落在摊开的书上,一本本瞧过去:“我有事,来与你谈谈。听花莲说,你们在苗疆时遇到一个妇人,自认是你娘亲?” 莫问自然的应了一声:“嗯。” 清酒看到一处,手指落在书页上:“他以为你为了此事怏怏不乐……” 莫问茫然道:“啊?” 清酒从书中抬起头来看她,说道:“如今看来不是了。” 莫问抱着一堆竹简,怪道:“我都不认得她,我为何要为她不快?” “那你为何一路郁郁,茶饭不思。”清酒手指点著书,那处记载乃是蛊虫驱灭之法,她道:“你已从蛊皇手里取得驱蛊的法子,为何还要找这些?” 莫问将竹简抱紧,卡哒的细碎声响,她目光闪避,急促呼吸了几下,说道:“那个法子不行。” _609 莫问忽而将竹简悉数摊到桌上,翻找起来:“我另找法子,一样能救你。” 清酒叫道:“莫问。” 莫问道:“不能用那个法子。” 清酒道:“莫问,你看着我说话。” 医书被莫问的动作挤掉了几本:“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清酒见她有点魔怔,走到她身前,一把拉起她的衣襟,说道:“你看着我说话!” 这一声有些大,鱼儿和花莲在外听到,不禁看向屋内,只是门扉掩着,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 莫问眼眶渐红,被清酒拉着,手足无措:“我做不到,清酒,我不行,我做不到。” 清酒道:“莫问……” 莫问已渐崩溃,她捂着耳朵:“我杀了我师父,清酒,我也会杀了你的,我该怎么办?” 清酒倾身抱住她,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好!好!你不要想了,我们另寻法子,没事的,我们还有时间。” 莫问连日奔波,精神紧绷,如此被清酒一安抚,松懈下来,竟睡着了。 旁晚时分,白桑同君姒雪等人 过来,给清酒把了脉。 还未离去,花莲进来问道:“见着莫问没有?” 鱼儿道:“她不在房里?” 花莲摇了摇头。清酒道:“去寻她……算了,让她一人静静。” 白桑收拾了出来,没有直接回去,她绕了远路,去到花田东侧。 那里有一块地未开垦,有一株合欢树,亭亭如盖。 _610 暮霭沉沉,满地霜华。白桑站在远处,树下蹲着一人,她走了过去,冷声道:“你的朋友都在找你。” 莫问扯着身前的青藤,这青藤终年不枯,藤上小花四季盛开,她将其绕成花环。 夜风吹拂,黄叶纷飞。白桑说道:“她所剩时日无多,不够你来找寻新的法子,你若不救她,她唯有死路一条。” “我会失控,我会……杀了她……” 白桑声音冰冷:“失控?莫轻言,我饶了你一次,你若再失控,那般模样出现在我面前,你以为我还会放过你,到时我会直接取了你性命。” 莫问怔怔然回头,暮色冥暗,但她目力极好,能看清白桑的脸,她听着她说这样无情的话语,反而如释重负,卸了压在心口那块大石一般。 “真的?小师叔。”她的声音带着欢愉,困扰她的问题迎刃而解。 “小……”白桑吸了口气,闭眼皱眉,摆袖转身:“孽障。” 莫问以前高兴的时候,忘了正行,会这样唤她。 白桑要走,莫问连忙站起了身,跟了上去。她最怕历史重演,她不愿再恢复神智时,亲人受伤倒在自己身前,而伤人的刀握在自己手中,当她知晓救人之法,却与当初所行之事无甚差异,她怕极了自己重蹈覆辙,再伤了清酒,那便真是万劫不复了。 但白桑说会阻止她,她便放下了心,将事情往好了想,这一次纵使失控,鱼儿她们都能拦住自己,而且她得来的卷轴上描述清晰,总比上次她毫无章法乱来要好许多,或许能成功。 白桑斜乜了一眼跟在后边的莫问,两人已走到灯火明亮处,白桑见到莫问那张脸,仍是同以前一般,不能做出什么表情,但不知为何,这张脸看上去却总是像在笑一般。 白桑愣了一下,停了下来。 莫问走上前,磨磨蹭蹭,终是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边,将手上的东西往白桑头上一放,说道:“师叔,多谢你。” 白桑回过神来,脸色沉了下来,说道:“谁是你师叔!” 莫问将东西一给,见她发怒,立即飞身溜了。 白桑站在原地,将头上的东西取了下来,却是莫问用青藤花绕的花环。白桑垂眸摩挲,低喃道:“莫轻言……” 一念佛魔(十四) 莫问因白桑一句话解开心结,但仍是对自己的力量恐惧。她从不过分去探究自己身体的不同,只怕触了禁忌,一去不回。 _611 当年在成王墓,驱动蛊虫,实则是以血饲蛊后,莫名心灵相通,自然为之。 但驱动人体内的蛊与驱动寻常蛊虫不同,人体之中的蛊贪性重,寄生人体总是要从其身得到什么,她若控制不了蛊,蛊便会控制她。 莫问得到那卷轴时,记载的虽是驱蛊之法,实则是活人蛊用法。 她当初找到那半张羊皮卷,尚抱了半分着希望,但看到实际做法与当年自己无意识下所做的事无甚区别时,她如同站在悬崖边上,要到对岸只有一座腐烂的独木桥,要么踏上去坠落深渊,要么永远停在这一头。 这不禁让她有些崩溃。 是以直到清酒再次蛊发昏迷,莫问再拖不得,避无可避,准备了药材,针刀,目光带着慷慨赴死的决然,进了清酒房里。 这事出不得岔子,白桑和鱼儿在屋内守候,其余人都守在院外,就连辛丑也趴在围墙外向里张望。 清酒躺在床上,因蛊发虚弱不堪。莫问走到她床前,清酒拍了拍她放在床边的手。 若在以前,她是厌极了天命,说这世间一切自有定数,那是屁话,蔺家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受这灭门之灾。 但现在她不得不向莫问说一句:“尽人事,听天命。” 莫问木着脸,直直的看着她,显得格外严肃。清酒脸色苍白,望着虚空浅浅一笑:“我的命本来就不好,若交代在这里,也不是你的过错。” 清酒偏过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鱼儿。 这次终于是轮到她了。上天就是会玩弄人,以前她一次次憎恨活的是自己,目睹亲人离去,如今上天似听到了她的心声,要收了她,她已经舍不得离开人世。 很舍不得了。 鱼儿与她目光缠绵,她说不出什么‘莫问一定能救你的话’,她很少见莫问这样崩溃,每人都有伤心事,化作了疤,一碰便要流血。 她不想给莫问太大的压力,莫问承受的恐慌已然够多了。 莫问已运起银针,扎入清酒穴位,她道:“你又小瞧我,我一定能救你。” 再一针落下,清酒已昏昏沉沉,耳中听得声音模糊。 “到时候你可能会昏睡一段日子,待你醒来,厌离他们也该回来了,一切风波已平……去扬州……听……你在……埋了酒……” _612 声音越发飘缈,直到她意识沉入黑暗之中,什么也感觉不到。 莫问施了两针让清酒处于假死状态,解开了清酒腰带。清酒只着一身中衣,腰带一散,胸口露了出来。 鱼儿瞥见了她胸口上一道疤痕,像肉虫伏在上边,心口一滞,不论看几次,她都觉得心疼,能感觉到死别曾离她这么近。 莫问说道:“鱼儿,将司命给我。” 鱼儿解下司命,递给了她。莫问接过,拔出刀刃在火上炙烤,待得刀凉,抬手在清酒胸口一划,动作迅捷,毫无犹疑。 神刀锋利,如入油脂,在清酒心口分开一道又长又细的伤口,鲜血顿时涌出。 莫问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解下抹额。她用司命又在自己手心划开一道伤口,取过银针,沾了自己的血,插入清酒伤口旁,一封十二针。 完事之后,莫问便蹲跪在床榻前,一只手搭在清酒腕上,阖上了眼。 但见莫问嘴唇翕合,无声在说什么。十二根银针针顶一粒细小的血珠顺着银针流下,入了清酒体内。 鱼儿紧张 的连呼吸都是紧凑的。她见清酒胸口鲜血没有止住,蜿蜒流下,虽然血流细且缓,但源源不断。 莫问仍是没有动静,也不知何时是个头,若得一两个时辰,清酒也得血尽而亡,便是一炷香的功夫,也得损了根本。 鱼儿心疼的不得了,不知这得怎么补回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莫问呼吸渐渐急促,脖子上经脉血红,浮现出来,像有生命一般,往她脸上爬去。 白桑面色一变,凄切的闭上了双眼,手上却是果断的拔出莫问的匕首‘延寿’。 鱼儿见她这动作,已明白了许多,心中大恸,疼的好似自己死了,心入了地狱,受着非人的折磨,才会有这等痛楚。 鱼儿眸子一动,积蓄的泪水便汹涌而下,她看向床上阖着眼的人。 哀戚到了极致,脑子里已茫茫然一片空白。 清酒,我一生的眼泪都为你而流,你最终还是要弃我而去。 _613 就在这时,莫问突然撤手,用力过猛,摔在地上,撑起身子时,额上的图纹鲜红欲滴,她一双眼睛也是赤红的,异常明亮。 莫问道:“我成功了,我成功了!那蛊死了!” 她异常亢奋,身子直抖,精神不同寻常。 莫问看向白桑,说道:“师叔,我没有失控,我还是我!” 莫问爬了两次没爬起来,像不知如何用自己的手脚,又摔了回去,但她依旧很高兴,很亢奋:“鱼儿,我救下她了,她没事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鱼儿呆了一会儿,忽然大悟,心从地狱到了极乐世界,一下子受不住这样大的落差,心扯着疼。 白桑松了一口气,收起延寿,见莫问爬不起来,待要去扶她,再去给清酒缝合伤口。 才走到莫问身旁蹲下,忽见她眼神转变,变得惶恐不安,她捂着耳朵,神神叨叨:“别叫了,不要叫了!” 莫问是不怎么流汗的人,此时却大汗淋漓。 白桑情不自禁叫了一声:“轻言!” 莫问目光陡转暴虐,朝外怒吼:“不要叫了!” 在外边的花莲紧张的贴到门前,向门中问道:“莫问怎么了?什么不要叫?” 白桑将她抱在怀里,莫问整个身子不安的扭动,将脑袋全埋在白桑怀里。 鱼儿耳朵一动,说道:“是虫鸣声!” 白桑道:“虚怀谷虫兽虽多,但外围花草驱虫,它们不能靠近住宅,再者已入冬,这种时节怎么可能还有虫鸣。” 花莲在外道:“确实有虫鸣声。”侧着耳朵一听,从远处还有嘈杂声。 鱼儿忽然脸色大变:“巫常?!”当初在名剑山庄听到的虫鸣声,便是这种。 白桑听到这名字,心猛然一沉。莫问已混沌了,狠狠箍住白桑的腰,她的力道极其生猛,似要将白桑拦腰折断一般。 白桑痛哼一声。鱼儿见莫问生变,顾不得去想这里怎会出现这种虫鸣声,连忙闪身到莫问身后,剑鞘一转,敲响莫问后颈。 _614 然莫问穴位不同常人,一敲之下,莫问没昏过去,反而松了白桑,回身一掌朝鱼儿打来。 鱼儿未对她防备,被一掌震退了一步。 白桑重获自由,趁着莫问被鱼儿吸引了注意,取下一根银针往莫问耳后一扎。 对莫问穴位挪移,她大致清楚,一针落下,莫问登时软倒在她怀里,昏了过去。 白桑一身冷汗,喘不上一口气,挣扎起身替清酒缝合伤口。 此时,屋外传来疾呼声,慌乱的脚步声。 鱼儿皱眉 道:“花莲,怎么了?” 院子内进来几名老者,还有泽兰,紫芝和几名年轻弟子:“谷主,大事不好了!” 屋中白桑专心致志,全不为屋外声音影响,只专注眼下伤口,手法迅速,替清酒缝合了伤口,涂抹上药,包扎拔针。 花莲道:“几位长老不要着急,白谷主正在诊治,打扰不得,有什么要事,可让我等转告,若不嫌弃,与我等商议也成。” 那长老抢天呼地,说道:“等不得了!巫常那些混帐东西渡湖杀到我们虚怀谷来了,几位侠士,求你们看在我虚怀谷救世济民,一生为善的份上,保护谷主和这几名年幼弟子从后山撤离,我等感激不尽,来世结草衔环,愿为牛马!” 花莲道:“这有什么,怎么就用得着弃谷奔逃,说这种丧气话。各位不必担心,我们出手助各位驱逐那班□□!” 长老连连摆手,直喘气:“那些混帐东西驱使行尸,凶悍难挡,已伤了我虚怀谷数名弟子,我虚怀谷弟子会武的弟子不多,那些东西不怕药不怕毒,即便是有几位侠士在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花莲惊诧道:“又是行尸,这东西可用火烧的。” 紫芝道:“不行了,巫常不知又用了什么法子,如今那东西已经不怕火了。” 长老急道:“几位侠士,此刻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快些走罢,等一会儿他们便要打到这里来了,你们速速离去,那巫常丧心病狂,全不将人命放在眼中,我虚怀谷被他盯上,在劫难逃,只求各位为我虚怀谷留下一脉。” 门被打开,白桑走出,神色沉静,说道:“各位,请带这几名年幼弟子从后山离开。” 鱼儿抱了清酒出来,叫道:“辛丑。” _615 辛丑叫道:“丑在这里,在这里。” 鱼儿将清酒抱给他,他两只手掌并排递下来接住。又让花莲将莫问抱出来,花莲道:“莫问怎么晕了。” “估计是被巫常这虫鸣声给影响了!” “怎会,当初在名剑山庄上也是好好的,狗入的巫常!”花莲火气上来,破口大骂,破了戒,这污言秽语是越说越顺口。 花莲也将莫问递给辛丑抱着,辛丑双掌宽大,小臂长厚,可将两人抱在怀里。 鱼儿说道:“护好她们。” 辛丑点了点头:“嗯!” 白桑道:“黄□长老,这些年轻弟子不认得后山的路,你给他们带路。” 黄□道:“谷主认得路啊。老夫年老体衰,来带路只是个拖累。” 白桑道:“我身为虚怀谷谷主,谷在人在,没有抛弃弟子不顾,孤身逃走的道理。” 几位长老像塌了天,说道:“巫常那厮失心疯,突袭我虚怀谷,不知藏着什么祸心,此番我们是拦不住了,谷主若落到他们手上,他们不留情面,那我们虚怀谷一脉便要彻底陨落了啊!” 鱼儿心底不宁,巫常偷袭这时机太巧了些,且他一直藏匿踪迹,却突然现身,攻击虚怀谷,必然是有备而来。 远处响起一声人的惨叫,辛丑说道:“主人,他们过来了。” 一行人从院门出去,瞧见两名弟子正持剑抵挡一只皮肤暗紫的行尸,那行尸大吼,似在示威,比当初在名剑山庄的东西还有人性。 鱼儿道:“辛丑,先走!” 白桑亦道:“泽兰,紫芝,带着弟子先走!” “师父……”一行弟子不愿离开。白桑道:“听话!” “是……” 一念佛魔(十五) _616 那几个长老却不愿走,他们一生都奉献给了虚怀谷,誓要与虚怀谷共存亡。 被鱼儿一声令下,让那几个年轻弟子给架着走了。 鱼儿秋水剑出,剑花一挽,如玄月凌空,那两名弟子拦着的行尸头首分离,身子迅速干瘪下去,没了动静。 鱼儿见状,松了口气,好歹用神兵能对付这些东西。 白桑走来,那两名弟子对付杀不死的行尸不见惊慌,见白桑还未撤离,反倒慌乱了:“谷主,你怎么还未走!长老们没遇见你么,糟了……” 白桑蹲到那行尸身前,也不顾这东西狰狞可怖,取出银针探看。 “谷主,这脏邪诡异,小心为妙。” 白桑不以为意道:“医堂那边的弟子如何了?” 这两名弟子咬牙切齿,一人说道:“今日谷中来了一些病人,长老授课,不少弟子聚集在那边,几乎全数被围困,会武的师兄弟反抗,尽数丧命在行尸手下……” “他们有多少人?” “太多了,不下百人,不止有行尸,还有些武林高手。” 鱼儿说道:“白谷主,巫常是做足了准备攻下虚怀谷,我们人手不足,还与他纠缠,只会白白送了性命,若是被他抓了作为人质,要挟武林众人,那时更糟。此刻还是先撤退,待备齐人手,再夺回虚怀谷。虚怀谷还需要你来做主,你不可在此时逞一时意气!” 白桑起身,望向医堂的方向,见几处起了火光,朔风萧萧,衰草凄迷,她一身白衣立在天地间,高山也不比她清臞的身子巍峨挺拔。 她神情悲切,说道:“少庄主,你说的是,是我短见了。” 一行人迅速朝后山离去。一路上几人越想越愤恨,君姒雪怒道:“这巫常太也无法无天了,虚怀谷乃是武林圣地,止兵息戈。虚怀谷施恩天下,巫常动虚怀谷,他就不怕武林豪杰群起而攻么!” 鱼儿道:“巫常攻击虚怀谷必是有意为之。” 花莲道:“他能为了什么……” 正自沉吟,瞧见鱼儿的眼神,脸色一变,说道:“倘若他已准备妥当,要从苗疆进攻武林各地,虚怀谷位于苗疆与外壤交界处,首当其冲。亦或是……” 君姒雪问道:“或是什么?” _617 “若是交战,必有死伤,天底下最好的医师聚集在虚怀谷,不论是疗伤,或是探寻击败行尸的法子,虚怀谷都必不可少,他如今第一个攻打虚怀谷,日后武林豪杰与巫常交战,可不就少了个最有力的后盾!” 君姒雪道:“这可也太阴险了。江湖间门派交战,不累医师,这是最基本的道理!” 半林黄叶飒飒作响,鱼儿目光向后一掠,脸色冷峻:“他们追上来了。” 一瞬之间,鱼儿和花莲落在最后,破空之声越逼越近,两人一旋身,折扇拍打,秋水轻佻,将几只弩箭悉数拨开。 追赶的人顷刻间拉进了距离,当先一人颧骨凸起,双目凹陷,眼神阴鸷:“那只活人蛊呢?” 鱼儿佯作不知,说道:“什么活人蛊。” 巫常阴沉沉的笑:“小丫头,少跟我装蒜。” 巫常背后响起一道声音,说道:“巫常,不要与他们浪费时间,前路已封,他们只能从这条路逃走,派行尸去追,总会追到,先捉下白桑,不怕那活人蛊不就犯。” 那说话的人走上前来,一袭紫罗长袍,鹤发童颜,相貌堂堂。 花莲的脸一点点狰狞,双目赤红,如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千秋!”这两字几乎是用牙咬出来的。 千秋…… 鱼儿目光如冷电,狠狠的射向那男人。 凌云神色淡然,笑意融融,说道:“是花莲啊,这么多年,你容貌没怎么变过,倒是肆儿……” 花莲咆哮道:“你住口!别用你的脏嘴唤她乳名。” 他极其嫌恶道:“你也配!” 凌云笑容依旧和淡,全不为花莲言语动怒,他朝左右一望,说道:“肆儿不在这里,看来是与活人蛊一道先行离开了。让我猜猜,你们去了一趟苗疆,拜谒蛊皇,是不是要找解她体内蛊毒的法子,观你神色,当是成功解了她蛊毒了,但此刻不见她,她身子还未恢复?” 鱼儿此刻算是见识到这男人伪装的功底,机敏的心思。她若从未听花莲提起过蔺家之祸,也只会当面前这人是个恂恂儒雅的公子,但已知他本相,她看这人只感到一股寒意直透心口。 凌云笑道:“她每每出我意料,每当我以为她会死,她总是顽强的活了下来……” _618 一语未了,一道剑光势如雷霆朝他面门而落,凄风呜呜,似厉鬼哀嚎。 凌云右手抬剑抵挡一击,迎面看见一双眼眸森森,寒光冷厉,一愣之下,剑鞘卡的一声,从中碎裂,露出里面猩红的剑刃。 凌云被这深厚的内力逼退两步。鱼儿长剑在虚空一划,能听得空气挤压的细吟声。 她睨着那把剑,正是自己丢入成王墓深渊的哀鸿剑,眉头深敛。 凌云笑了两声,右手握着剑柄一甩,剑鞘脱落:“秋水,君家的三小姐。肆儿可是捡了一条好狗。” 君姒雪三人纷纷拔剑。君姒雪怒喝道:“狗东西,嘴巴放干净些!” 鱼儿怒恨盈胸,但理智仍在,她道:“二姐,先送白谷主离开。” 君姒雪道:“但你……” 巫常冷笑:“还想到哪里去,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巫常打了个手势,虫鸣声响,坡下立刻攻上来十只行尸。鱼儿剑走龙蛇,立时刺死了两只。 花莲取下匕首,身法轻俊灵活,又将身旁一只头首分离。 君姒雪和君即墨兄弟俩护着白桑步步后退。鱼儿长剑一转,再攻凌云。 她手下不留分毫力,每一剑都取凌云要害,用意再明显不过,她要杀了这人。 凌云右手持剑,招招接架。鱼儿一剑威势胜过一剑,仿若重重叠加,越打越猛。 凌云初时还从容不迫,他早已听说过鱼儿才名,知她天赋异禀,有精湛功力实乃寻常,可越到后边,越是惊诧。 他看出鱼儿使的是剑圣剑法,且内力远非她一个二十来岁女子能修习得来的。 他亦不再留力。两人在林间相斗,所到此处树木尽摧,剑气掠过,地皮尽毁。 两人斗了百来招,势均力敌。凌云双眼一眯,已不想再与她多缠,正要催动哀鸿之威,忽听得叫声:“白谷主!” 鱼儿心下一凝,躲过凌云一剑,身子往后纵跃,回头一看,君姒雪负伤萎顿在地,巫常抱住晕过去的白桑交给了一名手下。 _619 花莲和鱼儿奔去救援,立刻有行尸围上来,眼见那人带着白桑往虚怀谷撤回,两人发了狠,将七只行尸尽数斩杀。 忽见一道人影从头顶掠过,花莲脸色发白:“飞絮!” 鱼儿神色一变,望向后路,正是辛丑等人离开的方向。 飞絮的功夫她没领教过,但听说过,她知道他功夫至少是胜过唐麟趾的,此刻后方一群老弱病残,遇上飞絮,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鱼儿看了一眼被带走的白桑,只一瞬的犹疑,便坚定了神色,说道 :“花莲,先撤!” 两人不再恋战,一左一右携了受伤的君姒雪,和君即墨兄弟俩往清酒等人离开的方向撤走。 “追!” 虚怀谷后山出路有几条,其间隔的最近的也有几十里,若选错了出口,便难追得上人。 鱼儿追寻地上被压的痕迹,一路疾驰,唯恐慢了一步,终是赶在飞絮追上众人前拦下了他。 鱼儿情知在前的一行除辛丑外全不是战力,他们只有几人,护不了他们所有人,人多累赘,虎狼又穷追不舍,一旦被追上,便再脱不了身,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鱼儿念头一转,心生一计。 她和花莲缠住了飞絮,让君姒雪三人先行,先追上辛丑几人。 鱼儿和花莲且战且退,出了虚怀谷,会合了辛丑,择路往南逃走,一路上凌云和巫常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将行尸乔装一番,也放了出来。 鱼儿几人不敢硬碰,乔装打扮,往大路上走。 飞絮见君姒雪三人没了踪迹,知她们分路而行。他知道虚怀谷弟子多不会武,都是软弱可欺之辈,抛弃累赘实乃正常。 飞絮另派了人寻迹去追,但主要战力仍是紧追鱼儿不放。 辛丑身子巨大,骑不了马,好在他迈步阔,可抵常人数步,跑起来不比马匹慢。 鱼儿和花莲架着马车,车中乘坐人,向江南而行,日夜奔袭,不敢停留。 _620 一追有十来日,这日终是叫飞絮赶上,他一柄短刀飞来,直射马车。 鱼儿足尖一点,飞身上了车顶,剑鞘绕住刀柄,将短刀反拍回去。 然而又有四道飞抓射来,扣住马车边缘。 鱼儿叫道:“辛丑!” 那四人将马车拉毁之际,辛丑已弯了身子,躬身进马车,抱出两人,转身没命的跑。 一侧策马前追,花莲从驾座上腾空一脚,踹在马肚子上,他这一脚力有千钧,骏马登时侧翻,倒地嘶鸣。 飞絮一行五六十人,鱼儿和花莲纵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将这五六十人一并拦住。 飞絮趁两人不备,越过直追辛丑,他轻功卓越,轻跃飞驰,不一会儿便赶上辛丑,他沉声叫道:“辛丑!还不停下!” 辛丑摇头,说道:“主人不让!” 飞絮道:“你敌我不分,楼主已然动怒,你现在回来,楼主尚能饶你一命,你若执迷不悟,下场可凄惨的很!” “主人也会生气……” 飞絮脸色一沉,一柄飞刀疾射而出,饶是辛丑皮糙肉厚,这飞刀仍是刺入他腿弯。 辛丑吃痛,跪倒在地。飞絮转瞬追上,见他仍是护着怀里两人。 飞絮道:“还不交出活人蛊和蔺子归!” 辛丑呜呜两声,将手放下来,他臂上两人轻身跳下。飞絮一向木然的脸,亦不禁瞪着双目,难掩惊怒。 泽兰骄哼一声,横他一眼:“哪来的活人蛊,又哪来的蔺子归,你是什么人,没命追我家大个子做什么!” 紫芝道:“追杀虚怀谷医师,阁下不怕天下人耻笑?” “你们!” 鱼儿和花莲追来,飞絮回眸朝两人瞪了一眼:“调虎离山,你俩竟放心将她们放在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当中!” _621 花莲睨着他道:“兵行险招,不破不立!” 追兵骑着马将鱼儿五人团团围住,飞絮眸色暗沉:“将你们捉回去也是一样。” 这些中好些高手,鱼儿心里沉重异常,他们五人对上这么些人,难以脱身了。 就在此时 ,听得梆梆的清脆之声,围在外围的人说道:“飞絮,丐帮的人!” 远处的一行人竹棒敲着破碗,说道:“前边那几位让一让诶,叫花子化斋,好狗不挡道!” 一念佛魔(十六) 飞絮沉声道:“不要节外生枝。” 一行人立马将鱼儿五人往林中逼走,他们人多,便是拦成一股人墙也能把鱼儿几人推过去。 鱼儿秋水乱舞,剑芒如星落,杀了一人,飞身跃起,要看看来人,倘若有认得的,或可求他一助。 飞絮抽出柳叶刀,一刀斩来,逼的她落地。 那来的丐帮一行有二十多人,领头的脚步轻快,朝他们奔来,笑道:“这狗儿听话,让不拦路便不拦路。”后边跟着的人一片哄笑。 围追鱼儿的一行人听罢,心中不忿。一人亮长刀,寒光森森,他冷冷道:“让了路便走。多嘴多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领头的人仍是嬉笑:“哎哟,这狗要咬人啊。” 鱼儿扬声道:“在下九霄山庄君若鱼,外边的是丐帮哪位朋友。” 鱼儿声音清朗,兵戈打斗之声亦不能遮掩其声。 这领头的人神色一变,肃然道:“丐帮长老隐山。原来是少庄主被困,待我等助少庄主一臂之力!” 隐山等人本在赶路,远远瞧见一行五六十人追着五六个人,不齿他们以多欺少,是以叫板嘲讽,并不知道是鱼儿等人被困。 现在一见是鱼儿受难,立即正了颜色。想他们兄弟在名剑山庄上也受过鱼儿的恩,而此次前来更是得了烟雨楼消息,要请鱼儿一行人协助的,自然要护她周全! _622 丐帮弟子本来已走到路旁,隐山一声令下,丐帮弟子提着棍棒冲杀进去。丐帮此行准备充分,这一行弟子均是好手! 围追鱼儿的一行人腹背受敌,立时大乱。 鱼儿五人突破包围与丐帮弟子会合,匆匆看了一眼,隐约记得,当年她回九霄山庄,君临宴请群豪,这人曾与丐帮帮主雷公一起道贺。 隐山身材精瘦,已有五十多岁,头发依旧乌黑。他问道:“少庄主,你们不是在虚怀谷?怎到了这里,还遭人追杀?这些人是什么人?” 鱼儿道:“此事说来话长,待得脱身,再详细告知隐长老。这些是巫常和玄机楼的人,里边有两只行尸,长老小心应付。” 隐山一听鱼儿说起巫常,提到行尸,脸色猛然一沉,怒眉张目:“原来这是巫常的人,好啊!狗贼,你老子不寻你,你倒上赶着来找老子了!” 丐帮众人齐声一呼,均是满脸怒色,声势大涨,冲杀之下,打的不留情,不要命,活像与这些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鱼儿亦是思索不来缘由,但丐帮与他们一起才不过对方一半的人,终究势弱,死命纠缠不是好办法,还需寻机退走才是。 鱼儿将自己的想法与隐山一说,哪知隐山不以为意,大声道:“少庄主不必担心,烟雨楼的朋友不久后就到,不需怕他们!” 鱼儿恍然悟道:“烟雨楼。原来各位是烟雨楼请来的么!” 飞絮见久攻不下,对方更有援兵,眉头一皱,心下思量,便下令撤退,追另一队人马而去。 这丐帮弟子凶悍的很,硬是追杀了好一阵,直至追不上了,才返回来。 鱼儿心里松了口气,但转而又忧心,君姒雪是否能安全将众人送到小青山解千愁住处。 鱼儿担心飞絮去而复返,找了一处隐蔽所在让众人歇脚修整。 泽兰和紫芝随身带了一些伤药,给众人疗伤。鱼儿、花莲和隐山坐在一处,说起虚怀谷的事,才知丐帮弟子为何在此。 原来丐帮帮主雷公早已离世,所谓退隐之词,不过是新任帮主未能选出,为了避免帮中生乱,用来震慑帮众的。 而就在今夏,帮主 刚选出不久,雷公墓被破,尸体被盗走。 全帮震怒,几番查探,甚至不惜花了大价钱请烟雨楼相帮,才这近日得到点蛛丝马迹。 _623 鱼儿皱眉道:“雷老帮主尸身是被巫常一伙人盗走了?”她想起那些行尸,若是巫常盗走,用来炼制行尸,想一想都叫人毛骨悚然。 隐山双目赤红:“除了这狗贼,还有谁做的出这样阴损的事!” 他道:“烟雨楼的少楼主说,少庄主的朋友在苗疆探查到巫常的踪迹,少庄主在虚怀谷内,只要见到少庄主,少庄主必会带我等去寻巫常踪迹。是以各地丐帮弟子收到消息,调集了旗下好手,少楼主也派遣了烟雨楼的朋友,大家相约在虚怀谷外的锁龙城见面,请新任帮主伊松和烟雨楼齐老进谷见少庄主。” “我们这二十多个弟兄从旱州来,算是慢的,其余弟兄大约都快到锁龙城了。” 花莲叫了一声‘哎哟’,说道:“这可糟了!” 隐山道:“何出此言?” 鱼儿遂将虚怀谷里发生的事,他们为何一路逃到此处说了个明白。 隐山胸膛起伏,气愤难挡,一掌将身旁树木拍的粉碎,连连叫道:“好哇!好哇!他这是要向整个武林宣战!他肆无忌惮,难不成我们就怕了他了!” 隐山走到泽兰和紫芝身前,对两人道:“两位姑娘,虚怀谷是武林圣地,他既然让血染了虚怀谷,那这狗贼,天底下人人得而诛之!两位放心,我这就叫弟子放出消息去,不日群雄汇聚,讨伐巫常和玄机楼,绝不让虚怀谷受了这份委屈!” 泽兰和紫芝不禁盈泪,行礼道:“长老厚情,铭记于心!” 隐山一摆手,说道:“虚怀谷泽被天下,哪里用得着向我等说谢。” 当日隐山便让丐帮弟子四传消息后便即动身,鱼儿等人也跟随隐山一行走捷径赶去虚怀谷的锁龙城,只怕慢了一步,丐帮和烟雨楼的人会遭受巫常等人暗算。 众人晓行夜宿,将要到锁龙城前的一个小镇,再有五六十里路便能赶到锁龙城了。 还未入镇,便能感受到暗处的视线,一路下来有人跟踪监视,鱼儿几人疑心是巫常和凌云的人,一入镇,有一名丐帮弟子出来迎接,这才知道原来是丐帮的人。 这人领着众人到了一处后巷,从后门进入。这是一处废弃的宅子,杂草横生,过了穿堂,有两人迎来,人未到,声已至:“少庄主,可把你等来了!” 这两人一人身材雄伟,麻布罩衫,一人白须垂胸,精神矍铄,前者便是丐帮新任帮主尹松,后者是烟雨楼至交好友,武林名宿齐老。 丐帮消息流传是最快的,烟雨楼和玄机楼远不能及,所以鱼儿几人还在路上,两人便已收到了消息。 鱼儿几人向两人行了一礼。隐山问道:“帮主,不是说好在锁龙城聚会么,怎么众兄弟落脚在此处?” 伊松长叹了一口气,愁眉不展:“巫常占领了虚怀谷,势力外扩,周边几个城镇小帮派尽数被灭,锁龙城全是他的人,我和齐老初时不知情况,带着弟子进去,与他们交了手,败退至此。” _624 “那时便料到虚怀谷可能凶多吉少。这几日我们主动出击过不少次,但巫常势力庞大,光锁龙城就有好些高手坐镇,还有行尸……唉,那些东西不知如何对付,如今用火也不成了,我们不少弟子受伤,打入虚怀谷便更不用谈了。前不久才收到你的消息,知道君少庄主与你们一处,我们正要向她询问详情……” 泽兰和紫芝听闻有人受伤,说道:“我们是虚怀谷弟子,虽学识浅薄,也请让我们进一点绵薄之力。” 伊松见两人是虚怀谷里的医师,心下大喜 。 丐帮都是些粗野汉子,只会处理些外伤,还没轻没重的,伊松正为一帮伤员缺人救治头疼。“原来是虚怀谷高徒,快请!” 当下一名丐帮弟子带两人往伤员的住处去。 鱼儿告知两人巫常和凌云狼狈为奸,白桑被擒之事。 在场的人无不怒恨,仇人就在眼前,盗走雷公尸体,竟还袭击虚怀谷。 齐老这等涵养好的人也忍不住道:“虚怀谷立世百年,武林每一次动乱纷争,都不敢将战火燃到虚怀谷里,这是做人的底线。他们……” “真是好不要脸的东西!” 伊松道:“可怎么想个法子,先探探白谷主的情况,若是白谷主无事,能将她救出来是最好的。” 鱼儿道:“巫常不再隐藏,便证明他有把握与武林群雄一战,但靠我们现在的人手,不足以对抗他,更何况现在他身旁有一个凌云,有哀鸿剑,我们不能贸然出击,还当设法通知各大门派。” 齐老叹息道:“阳春兄弟去通知无为宫去了,至于其他门派……虽现今丐帮散出了消息去,但各门派距此地遥远,若是他们再一观望,一犹疑,待得人手齐聚,巫常怕已将武林宗门各个击破了。” 想当年武林群雄齐讨巫常一党,也是动意数年,筹备近一年,由几大宗门领头,才聚齐那么多人。 如今一时之间,也找不来多少人手。 鱼儿一听齐老提起无为宫,心想剑漠北一行人深入寻查巫常,巫常已有如此势力,剑漠北等人与他们正面交锋,只怕已遇难,便连在苗疆的厌离等人,巫常攻占虚怀谷,苗疆离得极近,应当已知晓此事,但如今仍未收到厌离等人消息,却也不知道他们吉凶如何。 鱼儿心情低落,但一想起清酒,又重振了精神,她不会放过巫常,更不会放过凌云!眼下更有忧急之事需她苦恼解决:“家姐与我分道,护送其余逃出来的虚怀谷弟子前往小青山,倘若顺利,当能请动师父出山,待她回了九霄山庄禀明家父,亦可带来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的战力!” 伊松喜道:“若能得两庄相助,可就太好了,届时少林必也不忍众生受难,会出手相助,加上无为宫,声势大振,何怕这些贼子宵小啊!” 之子于归(一) _625 过有月余,镇上下起冬雪,丐帮弟子几番潜入锁龙城查探,锁龙城内帮派会堂被巫常的人驻守,城中尽是巫常与玄机楼的势力。 鱼儿和花莲两人轻功拔尖,也曾打探过一次。他二人直入虎穴,查探虚怀谷。 虚怀谷前路入口唯有渡湖一条,但渡口被巫常把控,易守难攻。 两人行过百里,从后山绕入,后山亦是守备森严,周边小镇又有玄机楼的暗桩。两人不敢打草惊蛇,先退了回去,回小镇时因下雪耽搁了两日。 一入镇中便觉得不同寻常,镇上门户紧闭,行人稀少,清净的很。 鱼儿侧耳一听,听得东方有打杀之声,她道:“糟了!” 两人弃马,运起轻功向丐帮和烟雨楼栖身的弃宅赶去,在屋檐上看到院中一行黑衣人与丐帮弟子交手。 两人远远的就听到伊松悲愤的咆哮声:“巫常这狗东西,老子要把他碎尸万段!” 原来巫常势力外扩,要肃清镇中的江湖势力,玄机楼又打听得丐帮和烟雨楼藏身之处,一举攻来。 这打头阵的不是他人,正是巫常用丐帮老帮主雷公尸身炼制的行尸。 伊松这一行人不论是人手还是气势都被打压住,交手自然落在下风,不少弟子负伤。 鱼儿和花莲入了战局。鱼儿一路杀到内堂来,见伊松正与雷公交手,眼神又恨又痛,心境大震,招式虚浮,便越发制于人。 齐老在一旁拦架另一名高手,劝说伊松先撤,如此打法,必会死伤惨重。 伊松眼见恩师在前,尸首成了这般模样,直恨不得将这伙贼人撕碎了,血气上涌,哪里冷静的下来。 鱼儿秋水一运,剑分东南,将两人隔开,叫道:“齐老,带帮主先走!” “少庄主!”齐老见鱼儿回来,放了些心,一掌将身前的人震退,撤到伊松身边来,恰好隐山也赶了进来,两人一左一右将不甘的伊松拖走。 鱼儿又向外叫道:“撤!” 声音传开去,清晰可闻,众人都听见了,攻守有序,一行人防守,一行人护着伤员先走。 鱼儿和花莲落在最后,那雷公似开了灵智,知道两人手上的匕首兵刃挨不得,并不硬碰,但又纠缠不休。 _626 雷公生前本就功夫卓越,少逢敌手,如今化作行尸,功体更强。 是以鱼儿和花莲掩护众人到了镇口,仍是摆脱不了追杀的人。 一行人在镇口斗得昏天黑地。锁龙城离小镇不远,巫常的人支援赶来,敌方人手越多,即便鱼儿内力深厚,也经不住如此的车轮战,渐感不支。 鱼儿被三人围攻,花莲境地亦是不好,留在后方防守的人皆是以少敌多的局面。 便在此时,鱼儿忽觉一侧寒气迫体,她连忙往后退,只见刀气悍然,朝围攻她的三人斩去,那三人不得不往后闪退避。 鱼儿记得丐帮和烟雨楼里都没有用刀的,她看向这一刀劈来的方向。 支架倒塌,那人扛着斩马刀,显露了身形:“小丫头,好久不见。” 鱼儿道:“豪大哥?!” 豪云飞身到鱼儿身侧,与她并肩对着那三人。鱼儿诧异道:“你怎会在这里。”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豪云简言道:“在路上听到玄机楼的消息,就赶了过来。” 当年清酒被玄机楼追杀,烟雨楼因此查得凌云与蔺家灭门有关。 豪云便四处探访玄机楼消息,前段时日在路上听到丐帮散布的消息,知道虚怀谷被巫常和凌云联手占了,因而过来一探究竟,才入镇中 便发觉有人打斗,一看之下就认出了鱼儿和花莲。 豪云挠了挠胡子,向鱼儿笑道:“他们人多,咱也不怕他们!” 随即又朝那三人朗声道:“有种的你们别跑!” 鱼儿心思剔透,说道:“烟雨楼还有人手派来么。” “稍后你便知晓了。” 那一行撤退的众人已出了镇,在道上走,忽见听远处奔马声,只见前方一行人,马蹄踏雪,呼啸而来。 众人心惊,一下慌乱,只道又是巫常派来的人,要围困他们。 _627 那一行人倏忽来至跟前,当先一人认出是丐帮的,抱拳拜道:“广清府顾威,听闻三小姐遇难,特来相助。” 后边几人跟着抱拳拜道:“旱州宁青平!” “东州许昌!” 一连多人,竟都是有名之士,却是来处各不相同。 先前那人问道:“三小姐现在何处?” 伊松说道:“就在镇中!” 众人策马便往镇中赶去。伊松奇怪道:“这群人怎知道少庄主有难的?又如此热衷前来相助?” 齐老捋着长须,叹道:“当是丐帮放出消息,少庄主在虚怀谷与巫常等人交手,一路败退所至,这些人都是离得近的,想来收到消息便赶来了,当年名剑山庄一战,少庄主施恩颇广,她年纪轻轻,有如此威望,实属难得。” 一语未了,又来两队人马,赶到众人跟前,拜道:“江南海晏!奉九霄山庄少庄主之召,前来讨伐巫常凌云之流。” 另一队人马中一人道:“云梦大泽吴东青!恶贼偷袭虚怀谷,人神共愤,我等愿听少庄主差遣,共襄义举!丐帮诸位兄弟,可有见到少庄主?” 丐帮和烟雨楼众人见众豪杰行动如此迅速,怕是一听消息便动身赶来,热血豪情,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各位都是仁义忠信之士!巫常那班恶贼就在镇中,少庄主为让我们先撤,正拖着他们,如今既有各位相助,声势大涨,何惧他们,叫我们杀回去,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伊帮主说的是!” 伊松将伤员留下,率领弟子同众豪杰又一起返回镇上。 这一来,非同小可,众人势若猛虎,生生将巫常和玄机楼的人逼退。 众人依旧留在镇上,丝毫也不惧巫常再次来袭,要将巫常侵占武林的步子阻拦在此处。 到第三四日又来了两拨人,那废弃的宅院已住不下,众人寻着附近的大宅租赁了一间。 只等着人手凑齐,攻入锁龙城,将巫常和凌云安排在锁龙城里的人手清除,再思量营救虚怀谷弟子,铲除巫常和凌云。 过了半月,阳春带来了无为宫门人,竟是剑忘尘亲自带领弟子前来。 剑忘尘极少下山,但身份名望极高,仅次于他的师尊一叶道人。 _628 众人知他前来,无不心喜,心想这次得能瞻仰尊容,也算不枉此行了。 鱼儿跟着众人出去迎接,她第一次见剑忘尘,见他仙风道骨,神情闲适,虽有病容,难掩其风致,倒是与厌离有些相像。 与剑忘尘一道的还有名剑山庄的人。原来阳春得了流岫的话,让他往名剑山庄也走一趟,名剑山庄自天下会武后便一直追查巫常,他们与巫常的梁子可结的大了,当是很愿意一道来讨伐巫常。 果不其然,名剑山庄得了消息后便调遣人手,一道来了。 众人见过后,回入宅中,鱼儿与云惘然说了一会儿话,剑忘尘便过来见她。 剑忘尘好歹算得上她半个师祖,鱼儿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剑忘尘笑吟吟抬起她的手 来:“小友严肃了。” 剑忘尘早听剑漠北说起过鱼儿一行人的事,如今见她气度雍容,神姿灵秀,心中很是喜欢。 阳春跟在后边,他见了这里早已聚集这样多的豪杰也不惊讶,向鱼儿笑道:“鱼儿姑娘的名声当真好用。” 鱼儿也奇怪,这些人怎么来的这样快,还都打着会她的名号。 阳春徐徐道来,原来是流岫收到丐帮的消息,让他们将消息改了一改,说成是鱼儿被困,邀请群豪共伐巫常。 阳春笑道:“流岫姑娘冒了鱼儿姑娘的名,让鱼儿姑娘不要怪罪。” 鱼儿浅淡一笑,说道:“帮了大忙,谢她还来不及。” 剑忘尘问起厌离近来状况,鱼儿将从虚怀谷退走,还没能接到厌离等人的消息告知。 剑忘尘眉间凄然,不胜悲切。鱼儿想他必然已知道剑漠北一行人失踪一事,心想那一行人中不少是生死未卜,但既然遇上的是巫常这样的人,也能猜到是有死无生了。 一霎间弟子折半,厌离那边也不知是凶是吉,饶是剑忘尘心性开阔豁达,也难免伤感。 鱼儿也不知如何安慰,反倒是剑忘尘一笑道:“让小友见笑了。” 众人正筹谋先除尽锁龙城内巫常和凌云的势力,进驻锁龙城。 期间君姒雪归来,君临带着九霄山庄门徒赶到,在其先后还有文武门和无月教。 _629 文武门大小姐被玄机楼贼人害死,众人都有耳闻,他们为报仇,为响应鱼儿众人也明白,但无月教和两庄交恶,六年前更是被两庄联手杀了前任教主,竟也愿来相助,着实叫人惊奇。 宁顾施施然跟鱼儿打了个招呼,并不在意众人探究的目光。 鱼儿也无心去想众人如何想法,因她见君姒雪已到,解千愁却还未来,而心生忧虑。 君姒雪道:“我和即墨、宿月,安安全全的将众人护送上小青山,见过解千愁解前辈了。” 鱼儿愁眉不展:“二姐你一去一回,都从中原赶过来了,师父在小青山,没道理还落到你后边。” 君姒雪安慰道:“解前辈功力高深,无出其右者,没人能为难他,许是他去请好友出山一道前来,因此耽搁了也说不准。” 鱼儿阖眸叹息:“但愿如此。” 她手中捻搓着佛珠,心中分外挂念那人。 她并非好事之人,初涉江湖,跟在清酒等人身边,得了一身看戏的习性,并没有什么大仁大义的品格,如今她非要一力撑起伐巫的大旗,不过是要取凌云人头! 鱼儿双目一睁,望着前方锁龙城,寒光骇人。 他非死不可! 众英会聚,齐入锁龙城。 早有一些有见识的商家观察到近日气氛不对,早早歇了店铺生意,街道比往日冷清许多。 众人分了三路,向丐帮弟子打探出的三个驻点进发。鱼儿和剑忘尘则领着众人朝巫常的人占领的帮会会堂攻去。 鱼儿带着人堂堂正正走的大门,那守门的人一见他们,立即拔剑,冷喝:“私家禁地,不得入内!” 鱼儿和剑忘尘站在原地,守门的两人忽听得门中有人惨呼,回头一看,原来另有一批人从两侧越墙入内,已打了起来。 这两人还来不及呵斥。鱼儿身侧两名无为宫门人身形如风,欺至那两人身前,手掌抵在两人胸口,两人登时难以运气。 两名门人推着两人入内,笑道:“好兄弟,咱们进屋说!” 一行人随着涌入大门,最后两人合上大门,掩上宅院内厮杀。 _630 之子于归(二) 鱼儿这一行人都是好手,更有剑忘尘坐镇,但这帮会里巫常和凌云的人手中也是‘藏龙卧虎’,血斗之下,一时难以完全镇压。 那具雷公的行尸也在此处,专门对付鱼儿。 剑忘尘被另一具行尸缠住,他瞧着那行尸面容,惊诧道:“于老先生,唉……” 年少相交,多年未见,竟是如此相逢,心中悲切,再一想若是剑漠北等人遇难,只怕也会被巫常炼制成行尸。 想到此处,平和的心境也不禁生了怒气。 剑忘尘手下并不容情,他剑法已是登峰造极,行来飘洒超逸,风致翩翩,叫人为之目眩。 鱼儿见了,心中感叹他不愧无为宫掌门之名,只是未能多观太虚剑法,便被雷公逼到了中庭。 中庭埋伏了弓弩手,两人一落中庭,数箭齐发。 雷公不惧弩箭,不闪不避,直袭鱼儿。但鱼儿是血肉之躯,可承受不住这弩箭,因而得费心躲避,便落得下风。 鱼儿情知不可久拖,一心二用,与雷公交手之际,看清弩箭来处,记住了弓弩手的方向,待要乘隙将这些弓弩手解决。 忽听得刺剌剌的风响,犹如利物划破虚空的声音,随之便是一人的惨叫。 鱼儿凝神一听,又是拉弦之声,瞬息之后,伴着惨叫之声,数名弓弩手中箭倒地。 鱼儿有一丝预感,心口发热,情绪激荡。一道寒光从她眼底掠过,越过她直袭雷公。 势如银龙,破空而来。 鱼儿道:“穿云!” 神兵穿云,来人是斯羽,既然斯羽在这里,那是极乐城的人来了! 斯羽一杆长□□向雷公,出如雷霆。雷公后避,他便紧随而上。 鱼儿得了一丝空闲,往后一看。只见唐麟趾握着赤霓正跃了围墙过来,叫道:“鱼儿!”原来那几箭果真是她发的。 _631 鱼儿想她赶来,一路必有许多波折,但来不及细问,只欢喜道:“麟趾,你没事,厌离和齐大哥呢?” 唐麟趾身子轻盈,跳过一具死尸,来到鱼儿跟前,她道:“我们过来的时候遇着你二姐了,齐大哥过去帮协君庄主了,厌离嘛……” 唐麟趾朝鱼儿身后努了努嘴,说道:“喏。” 鱼儿回首看去,见厌离和剑忘尘一道走过来,剑忘尘身旁的赫然是剑漠北和魏冉等人。 鱼儿目光后掠,又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中堂云母石屏旁倚着的婀娜身影,不是雾雨是谁。 雷公已被斯羽手中神兵穿云解决,与剑忘尘相斗的于老先生也被厌离手中匕首‘司禄’一刀封喉。 雾雨微敛着眸子,目光胶着在厌离身上,并不过来。极乐城的人解决完余下的人,立在她身后,听她调令。 这样几个人聚在一起,倒十分奇妙。 剑漠北等人忽然出现相助。剑忘尘见他们一行人未死,且会堂内外邪贼尽除,显然很是开怀。 剑忘尘关切问鱼儿道:“小友没受伤罢?” 鱼儿摇了摇头,说道:“劳你老挂怀,并未负伤。” “那便好。” 剑忘尘清点了人数,要去助其他几处。 鱼儿低声问唐麟趾道:“你们怎么会跟雾雨在一起?” 唐麟趾道:“说来话长,总得来说算是雾雨出手救了厌离师叔那些人,我们回来的时候跟他们碰上了。” 原来当初剑漠北一行人深入苗疆,虽找到了巫常的踪迹,但也被对方发现了所在,一路追杀。 剑漠北拼着性命,虽死伤惨重,但好歹是将消息给送出去了。 众人处境危急,都只道难逃一死,却没料到被雾雨所救。 雾雨追查私闯极乐城那五人,找到点苗头,寻着到了苗疆境内,遇着逃出传信的无为宫弟子,顺着便找到了剑漠北等人,总算在众人还有一口气时,将众人都救了下来。 _632 众人修养之际,得到消息,巫常已和凌云攻下虚怀谷。 雾雨心思明亮,极乐城与苗疆相邻,虚怀谷被占,极乐城遭难只怕也不远了。 她从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巫常对极乐城是个威胁,必然要铲除,因而回归极乐城加派兵力防守,又调兵遣将,往虚怀谷来。 而厌离等人知道虚怀谷被占时,已有些晚了,那时一起传到的还有群雄共讨巫常凌云的风声。 厌离劝苗疆蛊皇出手相助。蛊皇城府极深,见武林群雄与巫常相斗,战火未在苗疆燃起,便起了隔岸观火的心思,满打算先观望观望再说,对厌离请求的出战一事,含糊推脱。 厌离几番劝他不过,只得作罢,与唐麟趾和齐天柱一起回虚怀谷来,但到底是耽搁了些时日,回来时,众人已经在锁龙城打起来了。 剑忘尘听魏冉等人说过脱难的缘由,出去时特意到雾雨前行了半礼。剑忘尘道:“雾雨城主不顾嫌隙,救下我无为宫十数名门人,此情我剑忘尘记下了。” 雾雨神色冷淡,但面对剑忘尘时倒不像对其他无为宫门人那样桀骜到不拿正眼看一眼,好歹是规规矩矩还了一礼。 她直起身来时,朝厌离瞟了一眼,见她站在师伯师叔身后,神情疏淡,并不看自己,心情阴郁,口气更为冰冷:“不过是为了别人才做的个顺水人情,掌门不必挂怀。” 剑忘尘并不介意,笑了一笑,领着众人出去了,一路拉着厌离问长短,又问剑漠北路上经历。 鱼儿和唐麟趾跟在后边。唐麟趾问鱼儿清酒几人的状况,待得知晓清酒蛊毒已解,喜不自禁,待知晓白桑被捉,虚怀谷内被擒的弟子生死不明,她沉吟一会儿,说道:“这个不打紧,既然阳春和花莲都在,加上你我,众人吸引火力,我们四人暗探虚怀谷,应当不成问题。” 末了,又叹息道:“若是清酒在此处就好了,那便万事无虞,不知她身体恢复的如何,能不能赶过来。” 唐麟趾不提清酒还好,她一提起清酒。鱼儿想起她的音容,思念便如附骨之蛆,叫她一刻都难以忍受。 分明与她分离没多久,以前六年都熬过来了,但现下的一瞬一息都让她分外煎熬。 她直觉得自己是病入膏肓,才会在这青天白日里想着要拥抱她,亲吻她,想着这些荒淫的事…… 其余豪杰的行动十分顺利,因城外也埋伏了人手,巫常和凌云的同党无一人能逃走。 众人将那些尸体收敛掩埋,收拾妥当,才坐在一起商议下一步该如何。 期间见极乐城也来相助,势力更多,众人信心更足,士气大振。 如今这一行人之中,云惘然和剑忘尘辈分最高,多半的人为鱼儿而来。鱼儿因长辈在此,并不多话,因此还是由云惘然和剑忘尘两人主话。 _633 众人都觉得该一鼓作气,直攻入虚怀谷中,取了巫常和凌云狗头。 虽有人忌惮行尸之威,问道:“这虚怀谷如今已是巫常老巢,必然人手齐备,那些行尸不知他有多少,如今我们只有数把神兵,倘若他们有百具,千具行尸,我们要怎么打?” 一人性子暴躁,当即骂道:“怕他个鸟!这行尸就算不怕伤不怕疼,你把他大卸八块,我不信他还能动弹,再不行就把他剁成肉 酱,难不成他还能还原了!” 此话虽是有理,但这将行尸大卸八块不说难办,如此血腥,常人如何能为之。 云惘然道:“诸位且先听我一言,我们此次不与他们决一死战。” “云老可有什么妙计。” 云惘然道:“先救出白谷主和虚怀谷存活弟子为要,待白谷主出来,寻找出能对付行尸的法子,我们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云惘然遂和剑忘尘将计划说出让众人参详。众人人马分为两批,一批夺下渡口,渡船过湖,另一批人从后山绕入,挑选下几名轻功卓绝的好手先入谷解救下白桑和众弟子,发出信号,众人前后夹击,一起接应。 众人听罢,都颔首称是,觉得还该如此,又问:“这入谷救白谷主的人轻功必定要好,还得不畏艰险,不知云老可有合适人选?” 云惘然便将鱼儿、唐麟趾、花莲和阳春四人说了出来。这是一早鱼儿便向云惘然提议的。 云惘然虽觉得太过凶险,不准鱼儿亲去,但耐不过鱼儿心意已决,劝不转来,只得答应。 毕竟却如鱼儿所言,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便是他自己如今和鱼儿较量轻功,怕也得输给这个年轻人了。 众人听了,无不对鱼儿胆气和身手更加敬服,而对于花莲和唐麟趾等人,他们如今才确信这江湖上传的七星君是确有其人,睹得真容,皆是灵姿深秀之辈,无不奇之敬之。 四人大名,众人早有耳闻,现在身手也见过了,自然不会怀疑四人能力,对于云惘然的提议,无人反对,便如此商议定了。 待得数日后,大雪停歇,艳阳熠熠,寂林鸟鸣,在空中回旋,久久不散。 四道黑影落地无声,在林中一闪而过。 雾雨一剑割掉一名守卫的咽喉,解决了外围最后一人,接过属下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上血迹,随即将手帕扔在那人尸首之上。 这后山入口风大,又正值寒冬,雾雨披着貂裘,看了一旁直朝里望的厌离。她一身道袍,身子挺拔清瘦,她们常年在无为宫的人向来不畏寒,但是…… _634 雾雨目光落在厌离膝上,眸色暗了暗,她开口道:“他们四人进谷还需费些功夫,你在这里空望着也于事无补,先过去歇歇罢。” 厌离道:“无碍。” 雾雨生恼,冷声道:“你自己双腿是个什么样子你不清楚么……”一句话未了,如鲠在喉。 厌离为何会落下这腿疾,追根溯源,到底是她的罪愆。 厌离并不看她,眼中白雪皑皑,清远淡漠:“你不必来这里的。” 进攻的主力在前山,后山只有丐帮、文武门和极乐城,原本商议的极乐城的位置是无为宫的,雾雨给拦下来了,剑忘尘自然不会同她抢。 雾雨咬了咬牙,沉声道:“我是不想来。” 谁让你在这! 之子于归(三) 鱼儿走过后山,将路径记得清楚,入了虚怀谷后,众人在这里久住,更是熟悉了。 当下花莲和唐麟趾,鱼儿和阳春,分了两路,一行往虚怀谷的地牢去,一行绕过花田,往医堂去。 那些虚怀谷被囚禁的弟子倒不用花莲和唐麟趾费心去找,就明晃晃的在院子里进出。 自然,不是自由之身。 众弟子镣铐加身,看守的人把刀跟随。 唐麟趾飞身到二楼凉亭,朝下望了一眼,寒毛直竖。 这院子里铺的全是死人。这些虚怀谷的弟子手里拿着银针,不知沾了什么东西,便往这些尸体上行针。 唐麟趾跃了回去,花莲问道:“如何?” 唐麟趾摇摇头:“都是些年轻弟子,白桑不在这里,看守的人不少,东边望楼四个,下边六个,前门守着五人,还不知有没有行尸,现在动手,肯定会惊动别人。” 花莲沉吟道:“白谷主和长老们既然不在这里,那我们便先等等,瞧瞧小鱼儿那边情况再说。” _635 冬日昼短夜长,酉时一过,暮色渐起,天际风云变幻。北方压来一片云絮,寒风渐起。 厌离觉得一阵心绪不宁,取出铜钱,默默占了一卦,迷雾障目,堪不破前途,竟是与当初占清酒那一卦差不了多少。 她正垂头拨弄手背上铜钱,忽听到远方‘咻’的一声长响。她抬头一看,一道火光突破山霭,直冲云霄,在昏暗的天空中格外显眼。 有人叫道:“少庄主他们发信号了,是不是得手了!” 叶生皱眉道:“也太快了,偌大的虚怀谷,他们光是查探就要不少时间,总不可能一进屋就得手。” “那是出岔子了?” 辛丑也是跟他们一路的,他目光望着远方,躁动不安:“主人出事了,丑要去救她,出事了,主人会生气。” 他言语混杂不清,没个条理,众人听不明白。 唯有厌离知道,这主人前者指鱼儿,后者指清酒,只因清酒让他听鱼儿的话,他便也将鱼儿认做了主人。 雾雨抬了一下眼皮,慢悠悠的:“不管得没得手,既然信号放出了,肯定是出事了,要放着不管吗?” 这丐帮帮主伊松颔首道:“说的是,不管得没得手,总不能放任不管。” 他心中略一思忖,已下了决定,看向叶生和雾雨,问道:“两位,我们不能全部进去,不知两位谁要守在这里,留作接应?”言下之意是他必要进谷的。 雾雨嗤笑道:“让你们进谷,遇着行尸拿白刃砍么?” 雾雨手下大将有神兵‘穿云’,众人皆知。 进谷之后若遇着行尸,有一神兵傍身,不至于太被动。让极乐城进城肯定更平稳些。 伊松好歹是从她话里听明白了意思,虽对她这嘲讽的语气诸多不满,但好歹想着事态不比寻常,也没放在心里,只是对叶生说道:“叶门主,那就你留守此处罢。” 叶生并无异议。众人准备动身了,他叮嘱道:“各位小心。” “明白。” 厌离放了信号后,不多时,北方又升起一道信号,前谷的人也准备动手了。 _636 雾雨和伊松带着人进了谷。厌离拿着花莲绘下的地图在前边引路,辛丑握着两柄重锤走在她身旁。 辛丑没遇着玄机楼的人,便不惧怕,不会打不还手。 一路下来不管是明兵暗哨,他一锤扫过去,如开天辟地破鸿蒙,树木禾草要毁一片去,血肉之躯哪里挡得住这重锤,便是退开了的,也被雾雨身 旁的弓弩手给射死了。 一直到快进谷,倒是都顺畅。偶有一两只凶狠的行尸,众人围住,飞絮一枪刺去,也不动了。 走过一片稀疏的椴树林后就是北侧的花田,还未出林,忽闻打斗之声。循声看去,只见有人相杀,边打边往林中逃。 当先跑过来的十几人手脚还带着镣铐,行路踉踉跄跄,匡当当直响。 辛丑身子奇大无比,这十几人一眼瞧见,认了出来,就似在绝境里遇着一束光,脸上情不自禁露出欢喜的神情来。 厌离道:“是虚怀谷弟子!” 众人惊闻,忙上前解救。 打斗的一方正是花莲和唐麟趾,另一方有八人,四只行尸。 唐麟趾和花莲两人身上都有负伤,喘气沉重。 信号非是他二人所发,他二人见着这信号时,也起了疑心,直觉得太快了些。 可不论因为什么,既然这信号出了,必然是出了事的。 唐麟趾和花莲本想趁乱行动,这看守的人虽为这动静而乱,但无一人离开,反倒是远处过来一队人,像是往这边来的。 他俩觉得打草惊了蛇,若这次空手而归,机会一失,只怕下次更难解救了。 既然信号已出,等在山前山后的人会上来接应,他俩使把力,救这帮弟子出去倒不是不可为。 打定了主意,两人便出了手。如蓄势已久的猛兽,一开始自然能在气势上压倒。 唐麟趾又在唐门待了六年,刺客不要命的狠劲越浓厚,出手越凶悍,这鲜血堆积的气场,初次交手的人都要被震慑一下。 _637 也因此给了花莲机会,解救弟子出院子。 花莲瞧着那一排排的尸体也被惊骇了一把,活像是什么邪教的祭祀。 一问才知,这些弟子被巫常安排在此处炼制行尸,放蛊入体,行针通穴,非医者不可为。 他们不愿为虎作伥,做这等的事,奈何师尊和谷主的性命全握在巫常手里,不得不受这挟制。 十几名弟子手脚受制,走的不快。唐麟趾和花莲对敌,腾不出手来给他们解开镣铐,一行人纠纠缠缠往后山去。 总算是自己人先赶了过来。 厌离见唐麟趾和花莲负伤,心中就有了个底,知道是不好对付的人,不似林中那些可以轻易解决。 厌离向正要出手的伊松道:“帮主,不可大意。” 伊松应了,但心底总瞧不起以多欺少,是以只带了几个弟子前去相助。但雾雨不管这些,手底下的人一拥而上。 饶是如此,也一时不能击败这八人和两具行尸。 这些人功法怪异,寻常人使用内力,一点点使将出来,有个由少至多的过程,功力高深,修为臻化境的人,这个过程被无限缩短,也仍是存在。 但这些人倏放倏收,就好似寻常人从茶嘴倒茶,水流越来越大。这些人便是将茶壶底部凿穿,茶水从底端倾泄而出,邪门的很。 所以这些人出手极快,且内力浑厚强劲。 众人救得花莲和唐麟趾出包围圈,也只将两人打得重伤,击毙一只行尸,其余的人都是轻伤。 厌离叫道:“各位,不要恋战,先退出谷去。” 话音一落,訇然一响,如一道巨雷炸开,大地都颤了几颤。 厌离瞧得医堂方向火光冲天,响声来自那处,似乎是引爆了□□。 唐麟趾杀红了眼,并不听厌离的话。 厌离连叫了两声麟趾,唐麟趾不应,眼见敌方援兵已到,再多纠缠,只怕要深陷虎穴。 _638 雾雨取过一旁属下腰间挂着的金鞭就抽了过去。 唐麟趾听得身后破空之声,向旁躲,脱离了战圈,一收了手,回过神来,向雾雨怒目而视:“你做啥子!” 唐麟趾一怒,乡音蹦出。 雾雨懒懒道:“听不懂。” 厌离叹了一声,说道:“麟趾,救虚怀谷弟子为主,不需要与他们正面交锋,不要搅乱计划。” 唐麟趾道:“是鱼儿那边发的信号,他们去了医堂,那边出了事,我们现在走了,他们怎么办。不行,我要去找他们!” 医堂方向烧了起来,火舌撩弄暮霭,将夜色浸染的紫红。 厌离道:“前路自有人接应他们。” 一行人已陆续往后撤,唐麟趾不动,厌离上前拉住她的胳膊便走,说道:“先走!追兵已经过来了,不要被他们缠上……” “想走?你们能走到哪里去!” 说话之人内功深厚,中气充沛,如龙吟虎啸,震彻山谷。 那追将来的人越发近了,到众人目力所及之处,众人警觉,竟是巫常和凌云亲自追了过来。 厌离眉头一皱,觑着眼睛看那两人。 凌云哀鸿已出了鞘。巫常手上抱着白桑。白桑阖着一双眸子,月白的衣服上血迹斑斑,像是后山雪地上的那株腊梅。 厌离退到伊松和雾雨身侧,低声道:“他们不似追来的,倒似逃来的。” 巫常手弯过白桑脖颈,五指指甲尖利,搭在白桑脖颈上。 众弟子心间一颤,此刻觉得白桑脖颈太过纤弱细嫩,仿佛巫常指甲只轻轻一划,白桑都会经脉破裂,失血而亡。 “你这狗贼,放了我家谷主!” 巫常冷冷笑道:“我当初说什么来着,不要试图逃跑,你们长老和谷主的命还在我们手里……” _639 他说完这句话,十几名弟子才惊觉不见几位长老踪影,厉喝道:“我们长老呢!” 巫常冷笑着不答话。凌云笑眯眯的说道:“你们现在过来,倒还留得住你家谷主的命。” 伊松悄声问厌离和雾雨:“这要如何处?”白桑就在他们手上,且受了伤,是战是退,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你!”这些弟子听他言下之意,好像是已杀了长老泄愤,一个个愤恨的呼吸急促,浑身燥热。 北风吹来,有的弟子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下,抬头一看,簌簌而下的暗沉沉,一片片。 他们以为下雪了,接在手里一看,却是灰烬。 原来医堂燃烧,风将这些灰烬携来。这些弟子心中又不禁起了一片凄凉。 他们想不通,虚怀谷悬壶济世,世代积善,为何会落得今日这番悲惨的境地,落得这样一个不堪的下场。 难道这世道真就是这般恶人嚣张,好人受累,如此不公? 一名年幼的弟子终是经受不住连番变故,当场哇的嚎啕大哭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啊!” 他这一哭,其余几名弟子更感委屈,不胜凄惶,暗暗垂泪。 那伊松跳出来道:“哭你奶奶个腿,大丈夫流汗流血不流泪!” 他激怒之下,放弃了思考,喝道:“不管了,他娘的狗杂碎,干他!” 他一声犹如狮吼,眼光似刀,一转木棍,朝巫常和凌云两人攻去。 一呼百应,原本撤退的人又调转了回来,喊杀声大振,从林中冲杀出来,像群狼下山。 凌云谑笑道:“不自量力。” 之子于归(四) 巫常和凌云的人手不少,而且十人中就有六只是行尸,未交手,丐帮和极乐城就先弱三分了。 雾雨道:“啧,蠢货,光长体格不长脑子!” _640 这时候,她要撤退也来不及了。 她从属下那里取过剑,这里敌我混杂,又在林中,长鞭施展不开,倒是剑好用些。 她取了剑,也不似伊松那样热血沸腾,横冲直撞。她只守在厌离身旁转悠,遇到有人攻过来,便懒懒散散的拦几剑。 比之她的剑法,厌离要利落的多。因厌离手中有‘司禄’,是为数不多能杀死行尸的神兵,她自觉要负担制止更多的行尸,雪白的拂尘上都被血给染红了。 厌离左右一顾,将大致情形瞧在眼中,两方人数相当,但这行尸凶悍,那些高手功法诡异,武功是对方整体高过了他们。 他们一时撑得下去,是因为众人心里一股恶气,不甘心,不甘心放过了巫常和凌云,更不甘心被他俩给打败了。 然而意志终是不能弥补现实的差距。 厌离找到花莲,向他交代:“你去前山看一看,告诉我师伯他们,巫常和凌云在这里,让他们派人过来支援。” “好!” 花莲深纳一口气,平地一点,纵上椴树。 椴树高有四五丈,他一口气纵到顶点,在软枝上一踏,跃到丈远的另一椴树上,如踏风而行的白云。 天色已暗,再者无人轻功能像他这般运用自如,要么没看见,看见了也捉不到。叫花莲越过了巫常和凌云,出了椴树林,往前谷而去。 厌离见花莲出去了,仍不能放松,她想虚怀谷应该不止这些人,谷前的江湖同道应该也是与人交上手了的,只愿那些人不会太难对付。 厌离躲过一剑,退到了辛丑身旁。 辛丑蜷缩着身子,不似先前威武,有人来伤他,他不敢动手。 “辛丑,还手。” 辛丑捂着脑袋,垂下来看厌离,说道:“我不敢。”又偷偷瞄了一眼凌云的方向。 厌离领会得是凌云之故:“你不还手,他也不会留情,他们会杀了你的,你这身躯可抵挡得住刀剑?” 辛丑摇了摇头。厌离还要说话时,辛丑忽而抬起头,望着黑□□的天空:“下雪了。” _641 厌离闻声看去,树木遮掩的空隙间,只能从熹微的光芒中辨别落下的雪花,轻柔的飘落在额头上,被体温融化成水,从脸颊滑落。 冬雪总能让人眼前一新,让人拥有愉悦清明的心境,似乎这雪能掩盖一切丑恶。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凌云见两伙人越斗越凶,林中弥漫着鲜血的味道,杀气浓烈,仿若血色的薄雾漂浮在树林中。 他睨着手拿穿云的斯羽,拿着赤霓的唐麟趾,不屑道:“神兵在你们手上不过是堆破铜烂铁,你们这群凡夫俗子,拿着神兵简直是糟蹋,今日就让我来教教你们什么叫神兵!” 他将手中哀鸿一转,剑身幽沉猩红,这颜色落到他眼中,也化作了两点腥芒。 或许是练武之人的直觉,离他最近的伊松悚然一惊,骇道:“你做什么!” 凌云微笑着,一个俊俏公子,宛如地狱恶鬼:“哀鸿剑,一剑就是千军万马,铁骑所踏之处,哀鸿遍野!” 他手中一催内力,剑泛幽光,剑身翁鸣。 这声音落在众人耳朵里,就像是有人用指甲刮着琴弦,尖锐怪异的声音硬是让人手脚筋肉里的都是酸的。 厌离立刻觉得身子一阵怪异,说不上来,只觉得有股无名火 ,烧的脑子渐渐混沌,想要释放出去,便恨不得将身边有形的物体砸个稀碎。 她意思到不妙,立刻凝神定气,运起无为宫内功。 阴阳无极道法本质是调合阴阳,平心静气的上层心法。 厌离又修的少私寡欲的道,近年来大成,心绪少有波动,因而渐渐宁定了下来。 然而其余的人却不似她这般清心寡欲,也无这等上层静心的心法内功护体,一众人本就在打斗中杀伐之气渐重,哪里忍受得住这魔音摧残。 一个满眼鲜红,一个仰天怒吼,一个理智全失,一个六亲不认,一个接一个…… 那些人捂着脑袋狂吼,眼中不复清明,就似山中嗜血野兽的嚎叫。 拿起了兵刃,胡乱攻击人,也不辨敌友,就只是纯粹的杀戮。 _642 林中乱作一团,前一刻并肩作战的兄弟,此刻却在互相残杀,活生的无间地狱绘卷。 厌离方才宁神,一睁眼瞧见这样的场面,也不禁呆立当场,松懈了防备。 忽闻身后一声吼叫,犹如雷鸣,震耳欲聋。 她陡觉身侧如山的压力,疏忽之下,尚未意识到躲避,只听得有人叫了一声:“厌离!” 一道身影扑过来,将她抱在怀里,带着她一转身。她仰面朝上,那人覆在她身上。 朝上的这一瞬间,她看到了先前站在她身后的辛丑。 他双目圆睁,大张着口,嘴角流涎,发出牛吼,状如癫狂。 他挥舞着重锤,向自己扫来,这是铺天盖地的一击,血肉之躯正面挨着这一锤,只怕要成了肉酱。 她没有看到覆在身上的人的脸,但她一手搂着她的腰,也能感觉到是雾雨。 雾雨抱着她转身,将她扑倒,护着她躲过这一击。 雾雨动作很快,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没能完全躲过辛丑一锤。 她背上擦过重锤一角,只是这样,也如正面受了绝世高手一掌的掌力,五脏六腑都为之一震,登时吐出血来。 她们身下是个斜坡,雾雨搂住厌离跌在在斜坡上,滚了一圈,落到底端积雪上。 雾雨只一纳气,整个胸腔跟着疼,她想若是多挨一点,只怕腑脏当场就要爆成血沫。 饶是如此,她也算是尽力了。 那讨人嫌的剑鸣声闹的她整个脑子不得安宁,浑浑噩噩的,但是不知为何,还是能分辨出厌离来,见她受袭,身子一瞬间做出了反应。 她软软的趴在厌离身上,厌离抱着她坐起身。 迎着昏暗的光,她看到厌离的眼神,哀婉似蔓草在心野中滋生。 她咳嗽了一下,吐了一口血,体内撕裂般的疼。她喃喃道:“啊……你只有这种时候才愿这般爱怜的看着我,你只有这种时候才会露出疼惜的眼神……” _643 雾雨声音嘶哑,伸出手来,抚住厌离的脸,手指落在她眼角旁,细细摩挲。 雾雨感到自己内伤颇重,难以治愈,她道:“厌离,我好像快要死了……” 厌离知道她后背受袭,震伤了内脏,她不懂这些,不敢轻易动她:“你说什么胡话。” 雾雨摸了摸她的脸,望着她,眷恋她此刻的柔软,心里觉得这时刻也不赖,只是不能长久:“厌离,我知道你这辈子都不愿再与我有瓜葛……” 雾雨觉得身子泛乏,那剑鸣声还不停,这不痛快的声音似乎将她伤都加重了,她眼皮重,又不愿闭上:“下辈子。下辈子你原谅我,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厌离瞪着她,握着雾雨的手腕青筋都起了,但落在雾雨手腕上的里并不重。 雾雨等了半晌,没有回答,她心里起了一股傲气。 你就下辈子都不愿给我么,我有什么不好,也不是没人要。 她想不要开口了罢,心里终是舍不得,觉得不问,过奈何桥时都要遗憾。 大抵重伤时,意志总是软弱些,她若康健清醒时,心中的傲气绝不会允许她再问第二遍,但此刻傲骨敌不过渴望。 “好不好?” 厌离微张着嘴,良久,艰涩的吐出一个:“好。” “城主!”这声嘶吼满是绝望。 厌离扶着雾雨躺在雪地里,取出手帕,将她下巴上的血迹擦干净。 斯羽过来了,他亲眼见到雾雨挨了辛丑一锤,只恨离得太远,没能护住她。 他一向没什么表情,此刻将脸绷的极紧,近乎到了崩坏的边缘:“城主……” 厌离见他是清明的,但此时他也因护主不力,双目赤红,神情骇人,与那些陷入疯狂的人像极了。 “属下去寻医师来!” 这里好些虚怀谷弟子,总有办法遏制内伤。 _644 可那些弟子也如其他人一般,陷入癫狂之中,只知杀戮。 斯羽抓了两名弟子过来,却如何也唤不醒他们。 厌离道:“先杀了凌云!” 斯羽脸色一肃,看向外围的凌云。凌云正肆意的笑,品赏自己的杰作。 唐麟趾飞身过来,来的无声,身姿矫健,像猫儿一样落下半蹲着:“厌离,你没事罢?”她先前见到辛丑挥捶,厌离就站在一旁,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厌离看向一旁的她,见她神智也在,心里计量着,这剑鸣声不能影响拿着神兵的两人,倒不知是不是改铸的缘由,她拿着‘司禄’,却还是险些被迷了心智。 “我没事。”厌离嘴角绷直,眸泛冷光:“麟趾,去杀了凌云。” 唐麟趾取了赤霓的弦,站起身,冷哼道:“他弄出这怪声音,我正不痛快,要找他算账!” 斯羽早已一揽穿云,攻了过去。他知道只有杀了凌云,没了剑鸣声,众人才会恢复正常。 唐麟趾嘱咐道:“你自己要小心……” 她离开前瞥了一眼地下躺着的雾雨。人情世故,她并不精通,只觉得雾雨和厌离的关系就是一团缠的乱七八糟的麻线,真难用语言说清楚。 有仇又有恩,时而要困住她,时而要舍命相救,奇怪的很。 唐麟趾跟上了斯羽。在这杀戮场,要抵达凌云身旁并不简单。 按唐麟趾的话说,那些所谓的自己人,现在脑壳不清白,只要遇着了,拿着刀剑就要来杀他俩。 还有一个辛丑,一声声牛吼,响彻山谷,手里两只重锤乱舞乱砸,舞起一阵阵狂风,树木断折,不知多少人受伤,唐麟趾和斯羽也被止了步子。 他们这边的人受了影响,凌云那边也没好多少,但他们那边行尸居多。 行尸这东西没有神智,只受巫常摆布,因而在众人陷入疯狂之际,行尸依然能分辨敌我,袭击丐帮和极乐城的人。 同道相残,被辛丑重锤伤及,以及被行尸所杀。 这后山接应的人,一时间竟就伤亡了一半去。 _645 唐麟趾和斯羽好不容易破开重重围堵,攻向凌云。 凌云以一敌二,那剑鸣声仍是不止。两人一时取不下他性命,越发焦躁。 眼见他们这边损失越来越重,那些人再不清醒,只怕要将自己人都杀光了。他们就要在此处全军覆没。 两人急的头脑发热,打 的越狠,越是自乱阵脚。 偏生凌云这厮攻于心计,满面轻松,脸带讥嘲,言语相刺。 两人越打越乱。凌云身旁还有行尸相护,他俩没伤着凌云,反倒自己负了伤。 唐麟趾持着赤霓,气喘吁吁,鲜血混着汗水从脸颊淌下。 斯羽在她身旁,他右臂受了伤,改用左手握枪:“唐姑娘,我们该怎生像个法子,像这样与他蛮斗,太吃亏了。” 唐麟趾道:“法子?能有什么法子?” 凌云道:“自然是就地自刎这法子最简便了。” 唐麟趾骂道:“自刎你个锤子!龟儿子!” 凌云微笑道:“你们不会以为你们赢得了罢。还想着前谷那些人能来救你们?天下群雄会聚锁龙城,我们怎会不知,早准备了厚礼款待各位,你们可知前山那些人面对的是什么?” “都要死的,不过是挣扎着一个早晚……” 他带着笑说着这句话,话没能说完,林中忽然‘峥’的一响,似有人拨动了古琴琴弦,悠扬清越的声音远远传开。 接着几声连响,如珠落玉盘,清圆盈润。 单调渐渐成曲,琴声悠悠,叫人心中自在宁静,神往高山流水,焚香煮茶。 这突如其来的琴音就如一泓清泉,洗去一林的血腥狂暴之气。 众人大梦方醒。 _646 之子于归(五) 恢复了神智,想起先前所作所为,再一瞧倒在一侧同伴的尸体,就不禁有些崩溃。 或有些重伤,还有一口气在的,有人连忙扶住了他,焦急的哽咽唤道:“虚怀谷的弟子在不在,这里有人受伤!” 四面八方,一连好些人说这句话。 一时间这林中混乱不堪,这时是防备最弱之时,倘若凌云领着众人全力一击,那这余下的人也要死大半去。 但这琴声不仅唤回了众人神智,更震慑住了行尸。 这些行尸动作缓慢,全不似先前那般敏捷。 林深处有人叫道:“让一让,让一让!虚怀谷弟子救死扶伤!” 厌离听到这熟悉的身影,胸口一热,她本跪坐在雾雨身旁,连忙起身,因雾雨的手拉着她的衣袖,她一个趔趄,弯腰才稳住了身子。 那说话的人身子轻敏,在尸体间纵跃,身法极快。身后跟着一行人,遇到有口气在的,便有一两个停住,为其把脉。 厌离向那人叫道:“莫问!”叫的急了,声音有些异样。 莫问一顿,转向这边来,倏忽便至跟前。 “厌离。” “你快看看她。”厌离指着雾雨。 莫问取下包袱:“你受伤没有?” 厌离道:“我无事。” 她盯着莫问动作,见莫问解开包袱,里面瓶瓶罐罐,有一包银针,一包药材。 莫问如今未穿那身苗服,这些东西只能另外收着:“她怎么了?” “她背上受了辛丑一锤。” _647 雾雨只是轻微动弹也会觉得疼,所以呼吸短促,若非内力不俗,她早已昏了过去,但现在状况也算不得好了。 她目光朦朦胧胧的,也不知意识在是不在。 莫问给她把了脉。厌离呼吸发紧,问道:“她怎么样?” 莫问要扒雾雨衣服,说道:“死不了。” 雾雨目光骤然冷厉,一把狠狠的抓住莫问的手腕,因着一动作,嘴角又溢了血出来。 莫问面无表情的看着雾雨,一双眼睛是困惑的,她又看向厌离,说道:“刚才死不了,现在难说。” 厌离忙握住雾雨的手。莫问说:“你按着她,不要让她乱动。” “好。”厌离放下拂尘和剑,两只手拽着雾雨手腕。 莫问松开雾雨的腰带,敞开她中衣,将胸和小腹露了出来,顺着骨骼摸了一摸。 雾雨咬牙切齿,狠瞪着莫问。 “厌离,她像要活吞了我。” “雾雨,她只是在给你瞧伤。她行医施救法子一向偏门,一些事医者是不避讳的,你……” 厌离瞧着雾雨看她的眼神透着那么一股子委屈,话噎在口里说不出来。 雾雨这人一向强势,难见她服软。 厌离有幸瞧上几回,但那时雾雨隐瞒着身份,这委屈也不乏欺瞒在。 此时此刻,这股委屈怕不是作假。 厌离肩垂了下来,她向雾雨淡淡的一笑,一如这暖春三月,薄冰化作柔水。她声音和软,说道:“一会儿就好了。”雾雨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莫问手法迅速,将银针封入她受伤的地方,又塞了一粒丹药到雾雨口中,取过木棍,架着她胸前和后背,拿纱布缠绕了起来。 雪还在下,雪花落在雾雨眼睫上,她眨了眨眼,忽然说道:“厌离,我想起了我们初见时的事。” _648 “我遇着几个登徒子,你将我当作世家里娇生惯养,脾气蛮横的大小 姐,以为我不会武,出手相助。” “我那时不知道你的身份,没想过骗你,只是觉得有趣,便将错就错,让你误会了下去。” “如今又说这些做什么呢。”厌离口吻似不愿谈这些事,但她目光惘然。 她没有告诉雾雨。 她抱着她躲开辛丑攻击那一刻,她脑子里也忽然记起了最初的事。她想这大概是人之将死要过的走马灯。 “只是忽然想了起来,你不想听,我便不说了。”雾雨摸了摸厌离的手,声音低了下去:“厌离,对不起。” 厌离一怔,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雾雨这句道歉并非争对前一句,她知道她是在为了什么而道歉。 但她没想过雾雨会道歉,因为她从来没见过雾雨认错,也知道她这样的霸道性子,即使觉得错了,也不愿在人前承认的。 所以倏尔听得,竟不知该用何样的心情来面对。 直到莫问出言将她惊醒:“包扎好了,不要随意动她。” 雾雨衣裳还是松垮着的,莫问给她包扎了,说是不要动她。厌离也不好给她整理,只能脱了自己的道袍,盖在了她身上。 莫问收拾了包裹,厌离道:“莫问,清酒是不是也来了?” 莫问将包裹背好,说道:“嗯。我们来的时候,守在锁龙城的人说你们准备进攻虚怀谷了,便分了两路,她从前谷走的。” 厌离诧异道:“前谷?” 她没记错,走前谷是必须渡船的。 莫问看出她的疑惑,说道:“她师父硬拿她去的。” “她师父?琴鬼么?” _649 还没能多问些,忽听得伊松怒吼:“凌云!!!”只从这声音也能听出无限的憎恨。 厌离明白众人在琴声中清醒过来,已经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这手刃朋友的滋味不是谁都能忍受,悔恨震恐悉数化作怨愤,只会落到始作俑者身上。 厌离想起白桑的事。莫问怕白桑,却也爱护白桑,白桑陷于为难,她绝不会不管,但巫常控制着白桑,正好要挟她。 厌离听鱼儿说巫常想要要抓莫问。她若告诉莫问这件事,莫问前去营救,势必受挟制,若不告诉莫问,便是替她做主,让她置身事外了,但莫问肯定不愿如此的。 她一时间竟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莫问白桑在巫常手上。 “莫问。” 莫问正要去看看别处受伤的人,立住了脚步,回头看厌离:“怎么了?” 厌离皱了皱眉,还是说了出来:“白谷主在巫常手上,好像受了伤。” 风淅淅,天际昏暗,但林中白雪堆积,反射一地寒光。 “他在哪?”莫问声音平静,对她这样的人来说,脸上没有表情,表达情绪的只有声音和眼神。 厌离他们与她相处这么久,便是如此来判断她的心情,她听过的她的声音韵调丰富,但像此刻这般平板至毫无起伏,还是第一次。 平静的叫人不寒而栗。 厌离不禁一怔,稍顷,说道:“方才还与凌云一道,此刻不知逃到哪里去了,这里应该有人看见的,你去问问。” 莫问走了,越过那些行尸找到了凌云。 那弹琴的人从林中走了出来,也到了凌云跟前,一手抱琴,另一手仍自缓缓拨弄琴弦,声音似流水潺潺而过。 凌云阴了脸色,沉声道:“宫商!” 他一早得了消息,七弦宫宫主正值闭关,怎料得他会出现在此处。 宫 _650 商温笑道:“我苦思这神兵玄妙之处,近日终能参悟一丝玄机,不巧就赶上了一试的机会。” 不知是不是这琴声之故,凌云心中生了惧意,细听之下,其实还有笛萧之声,想必是七弦宫其他弟子。 他猛然发觉,宫商是谁请来的。 他派人出去抓蔺子归,直到现在也没有音讯,此刻宫商来了,她也一定来了! 莫问冷声问道:“凌云,巫常在哪里!” 凌云余下的人手阻拦众人,行尸行动虽缓,依旧能战,将众人团团拦住,不让他们近凌云的身。 凌云心思不在这行人上边,他回过头,越过无垠的花田,望向另一边,那一头大火在燃烧,天空都是紫红的。 凌云虽不理睬她,没有回她的话,但另有一人叫道:“哎呀,不好!巫常带着白谷主往西边逃走了!”伊松听到有人问起巫常,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顺口就说了出来。 巫常在凌云催动哀鸿剑前,就带着一部分人先走了。 伊松虽见了,但全副身心在凌云的哀鸿剑上,还不及吩咐人去追时,哀鸿剑鸣,众人都失去了理智。 莫问听了,转身就朝西边追去。 伊松见状,连忙吩咐了几名弟子跟去。 唐麟趾望了一望凌云,又看了看莫问,‘唉!’的一声恼叹,还是放弃了杀凌云,选择跟上莫问。 她想这里这么多人对付凌云,也不少她一个,而莫问这人呆头呆脑,一个人去追巫常,她如何放心。 莫问对虚怀谷的路径很清楚,路过一处潭水,出林之后便是三条岔路。 这其中一条路是断崖,一条会迂回到前谷。巫常没有必要往绝路上走,回前谷也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莫问向正中那条路走了过去,这条路她来过,当年她跟着清酒从谷中逃出去,走的便是这条路。 梅树夹道,这个时节,梅花开的正好,艳红欲滴,由白雪一衬,更显清姿。 巫常等人走在前边,不是仓皇逃窜,因而一点不急,一步步走着。 _651 是以莫问在梅林中央便追上了他们。 “巫常!” 一行人闻声伫足。巫常回过头来,看到莫问,眼中登时发出异样的光彩。 他没想到要的东西竟然此时自己找上门来。 “是你!”巫常愉悦的声音发颤,他认出了她来,即便是蒙着头巾,不看那红纹,也能认出她来。 他当初得到点风声,入虚怀谷查探,与玄参交上了手,但是没见着活人蛊。他不死心,玄参死后,又暗暗探了一次虚怀谷,仍旧没有找到她。 他也不知当初在名剑山庄上曾与她离得这样近,只是没有会上一面。 否则必然感叹两次与这东西失之交臂,浪费了这些时间。 巫常一转过来。莫问便看到了他抱着的白桑,看到她胸前的红色的血迹。 莫问的瞳仁收缩,成了梭状,寻常人的瞳孔断做不到这样。 “师叔……”风吹的她耳垂上的银环摇摆,她大睁着一双诡异的眸子,只看着白桑,木然的脸在这夜色里显得阴冷。 她抬着步子直往巫常走来,唐麟趾和一行丐帮弟子刚刚追到,没有明白她要做什么。 唐麟趾叫道:“莫问!”想让她停下,再往前走可就到巫常跟前了。 巫常抬了抬下巴,两名属下越过了莫问,朝唐麟趾出手。 其余有十来只行尸往那些丐帮弟子袭来,他们倒是知道唐麟趾这赤霓挨不得。 莫问似没听到唐麟趾的 呼唤一般,对巫常一干人也视若不见,她走到巫常身前,伸出手来要碰白桑。 巫常身旁一人忽然闪出,一刀砍向莫问双腿,刀锋锐利,又快又狠,登时见血。 莫问跪倒在地。 _652 巫常有些心疼的说:“让她无力反抗就行,可别损了她的根本。” “属下有分寸。” 巫常将白桑放到一旁,走到莫问跟前来蹲下,扯开她额上头巾,捏着她的下巴,仔细端详那红纹。 他笑道:“我终于见着你啦!” 他兴奋极了,简直要喜极而泣:“你是最完美的一只活人蛊。你知不知道你能养成,费了我多少心血。” “蛊皇那个老东西,因为忌惮我,不仅不让我碰你,还要将我驱逐出苗疆!那个蠢货,以为把你放到虚怀谷,我就找不到你了。哼!没想到我因此炼制出行尸,如今又找回了你!” 他将莫问上下打量,像是打量着什么物品,见她长的极好,欢喜的快要将对蛊皇和玄参的怨恨忘了,直要感谢两人。 他养的那些活人蛊也有能长到四五岁的,但都活不到成年,像莫问身体长的这样好,精气足,还习了武,古今罕见,比任何蛊都要稀贵。 “有了你的血,我能养出最完美的行尸来,我能给他们开灵智,甚至将来有一天,能制出长生不老的蛊来,哈哈……” 想着这些,他快活的不得了,对于莫问推开他,爬到白桑身前,也不计较。 莫问瞧了一眼白桑的伤处,在胸膛正中的心脉处,她不敢直接把白桑的脉,便只是伸手碰了碰白桑的脸颊,入手冰凉。 站立在一旁的几只行尸自莫问腿上被砍了一刀,流出鲜血后,他们便直直的盯着莫问,嘴角流涎。 当莫问爬到白桑身前后,便再忍不住,咆哮着朝莫问扑咬而来,巫常几名属下拦都拦不住。 莫问的血对所有的蛊有致命的吸引力,能勾动他们的本能,对行尸而言,这是最畏惧也是最诱人的存在。 行尸犬牙尖利,咬破了莫问皮肤,鲜血溢出,他们吞入口中,更显疯狂,要撕下皮肉来。 巫常喝止道:“住手!” 巫常好不容易得到这活人蛊,珍惜的很,可不愿让别人给破坏了。 行尸尝了血,不肯罢休。 巫常取出骨笛,尖酸的笛声响起。 _653 这些行尸忽而都住了手,齐齐的转过面向巫常,模样怪异。 巫常目光看到莫问,见她侧过头来看着他,她额上红纹越发艳丽,整个眼白染了一层鲜红。 这些行尸住手并非是因被他控制了,而是因莫问的指令。 莫问指着他,嘴巴张合,发出轻微的古怪声响。 这些行尸得了命令,不理笛声,齐齐朝巫常扑咬而来。 巫常的属下拦阻,然而行尸本就多,先前的行尸不吃人,此刻的行尸更凶更猛,且一个俩个都如吃人血肉的猛兽,不惧刀剑,抵着透体而过的剑将人扑倒便撕咬。 哀嚎一阵接一阵。 巫常见了,又是恐惧,又是惊艳,将他这枯瘦的脸都扭曲了。 他亲眼见到莫问的能力已自己成长到了这个地步,喜不自禁,但是这力量如深渊,庞大到不可测,不可控,是以恐惧。 他抬起骨笛,换了韵调,朝着莫问吹,见莫问捂住了脑袋,他便激动的加紧了调子,要控制她。 要得到这举世无双的宝贝了,巨大的喜悦挤着他,他已经不再去想其他,眼里心里都只有这只活人蛊。 却见莫问倏然狠狠的睁了眼 ,瞪着他,吼道:“撕了他!” 行尸如野兽哀嚎,他们将巫常一行属下撕的血肉横飞,鲜血将他们染得鲜红,他们又一步步朝巫常走来。 巫常连催骨笛,但莫问始终没有丧失理智归他控制。 直至一群行尸扑来,他仍是不死心,吹奏笛子,行尸利牙咬住他身子撕扯。 行尸将他扑倒,一只只涌上,疼痛让他的疯狂收敛,他回了神,他在痛吟之中,犹自不解,为什么莫问不受他控制。 蛊最受不住虫鸣之声,意志越弱,越容易被控制。 这活人蛊天赋异禀,虽能自如控制体外的蛊,但控制体内的蛊必不自如,需要消耗极大的精神,值此虚弱之际,稍加干预,便要丧失理智。 _654 凌云说她还不会把控,否则上次驱除她朋友体内的蛊后,不会就昏晕了过去,那时定是受了影响,失去了理智,被人弄晕了。 这才多少时日,她怎么可能就不受控制了。 断气之前,巫常仍旧不明白。 怎么可能…… 之子于归(六) 行尸将巫常撕的稀碎。以巫常的功夫,不说抵抗,要逃走是没有问题的,但他一颗心全系在莫问身上。 当初那场拿人试蛊风波的起由便是要炼活人蛊,莫问脱离了他们的控制,自然生长,到如今俨然是最完美的作品。 这是他魂牵梦萦之所在。他到处找她,欣喜若狂,多年执念,好不容易得到她,怎么会愿意撒手。 莫问不再看他一眼,她深吸了一口气,因为紧张,一双眼睛的异状还未退去。 莫问身上被咬开的地方还在流血。她将伤口递到白桑嘴边,血液一滴两滴,落到白桑苍白的唇缝,顺着脸颊滑落,浪费了许多。 莫问轻轻掰开她的嘴,将血喂了进去。 巫常死后,喝了莫问血的行尸没了指令,茫茫然站在原地,没碰莫问血的依然在攻击丐帮弟子。 唐麟趾将巫常仅剩的两名属下解决后,到莫问身旁,抓住她的手腕,说道:“够了!” 莫问滴下去的鲜血,将白桑的下颏染的一片血红。被扼住手腕,她茫然的抬头看向唐麟趾。 “再不止血,她没死,你就先死喽!” 唐麟趾把莫问的包袱解下来,给她包扎伤处,她身为刺客,对皮肉伤还是颇有研究。 莫问血液流失过多,似乎身体这时候才想起反应,于是两眼一黑,晕了过去,倒在唐麟趾怀里。 “喂!莫问!” 唐麟趾打了打她的脸,见只是昏了过去,松了一口气。 _655 唐麟趾将她身上胡乱一包扎,扔到一旁,去看白桑。 她拉开白桑的衣服检查,看到那处伤口。这伤虽然在胸口,很深,但不至要害,只是失血太多了,血虽止住了,白桑人还是昏迷的,所以看着吓人。 唐麟趾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想,这巫常不是要用白桑来威胁莫问,怎么突然又对她下了杀手,既然下了杀手,为什么又不直接将人杀死,而是这样吊着。难不成只是在威胁? 可这胸口一刀十分干脆,稍差一会儿,人可就真死了,哪有这样威胁的。 唐麟趾想不通,她自然是不能想明白,因为这伤口是白桑自己刺的。 巫常用白桑要挟一众长老和弟子,眼见虚怀谷弟子要沦为巫常的帮凶。 虚怀谷百年清誉毁于一旦,白桑怎么甘心。 她将虚怀谷看的比性命重要,她虽纤弱却坚定,生死比不过无愧于心。 她怀里还带着莫问的‘延寿’,待得巫常再来劝降他们一行人时,她已想好要与他同归于尽。 然而计划总有些赶不上变化。 巫常和凌云一起到来。他们知道群雄今日进攻虚怀谷,要带着白桑从后山撤离,留给群雄一个空谷。 白桑不愿受他们挟制,更不愿让自己变成他们威胁众人的筹码。在两人不备之际,忽施攻击。 她内力被封,成败只在一瞬间。 但那两人都是功力不俗之辈,且早有预料,终究是毫发无损躲开了。 白桑一击不中,刀锋决然一转,往自己胸口刺来。 这一招倒是让两人错愕不已,他俩没料到白桑刚烈至此,本来是躲远了,这一下难拦住她自尽了。 眼见她要命丧在此,隐在暗处的鱼儿不得不出手,掷出司命打在刀柄上,将白桑的手震开了。 她和阳春潜入谷内,好不容易找到此处,伏在房梁上,还没来得及动手。 巫常和凌云到来,鱼儿本要伺机而动,只是变故陡生,不得已暴露了身形。 _656 凌云冷笑一 声:“不知何时进了一只老鼠。” 他右手抽出背后的哀鸿,纵身一剑,直指鱼儿。 鱼儿出剑抵拦,破了房顶,落在屋檐上。 凌云紧追而到:“原来是你啊。瞧见你我就想到肆儿,这段时日总也找不到她,你知不知道她在何处?” 鱼儿深恨着他,恨他伤害清酒,践踏清酒一腔热忱。 她一向不会骂人,无法将对他的厌憎诉诸语言,便悉数凝在剑中。 剑圣的剑法锐利,执着于攻势,悍猛的犹如刀法,毫不容情。 鱼儿与别人交手,总是要留三分,着意不将人一击毙命,至少留一口气,但她对凌云时,只想杀之而后快,因而不用费心留手,所以这剑法使得酣畅淋漓。 然而凌云也不是泛泛之辈,两人打斗之中,凌云不意将鱼儿腰上的信号挑了出来,登时一道火光直冲天际。 两人都是一愕。鱼儿觉得此刻不是发信号的好时机。凌云想他还准备先杀了这丫头,能活捉是更好,但信号发出了,便不能跟她久缠了。 屋檐下又传来一声惨呼,是阳春的声音。 鱼儿一分神从屋顶破洞往底下望的时候。凌云已经跃下屋檐,准备离开了。 巫常已经出来了,手里抱着白桑,身后跟着数人。 鱼儿要追过去,凌云回首朝她看了一眼,微笑道:“你不管你朋友了?这医堂里,可是埋了火药……” 鱼儿一怔,深深看了两人一眼。她不能放着阳春不管,而且她便是阻拦,仅凭她一人怕也拦不住这么多人。 她进来医堂,此时虫鸣声四起,她听得‘滋滋’引线燃烧的声音,却辨不出来在何处。 阳春伏在地上,两只胳膊撑地,额上满是冷汗。 他腿伤了,身后还立着一只行尸,握着剑,朝他刺来。 _657 鱼儿和凌云破屋出去后,巫常便在给白桑止血。 阳春自认不是他对手,但以他轻功,巫常也奈何不了他。 只是他终究像只风筝,只要人质在巫常手中,这风筝牵引的线便握在巫常手里。 阳春心想倒不如先救几位长老!他趁巫常全服心神都在白桑身上时,悄悄落到几位长老身边。 他本是个江洋大盗,开锁这种事是他的拿手好戏,片刻便开了一个长老手上的镣铐。 卡嚓一声,虽然极其细微,仍是落在了巫常耳里。 他回头一看,说道:“这不是还有一只老鼠么。” 阳春急忙后躲,他一心计较着巫常要攻过来了,不防后腰倏忽被人抱住,一看竟是只行尸,行尸行动一向无声无息,阳春这一惊非同小可。 巫常也听过他的大名,阴测测的笑了一声,将从白桑胸口取下的匕首延寿朝阳春腿上掷出,要毁了他逃命的本钱。 行尸力大无穷,阳春被抱着,哪里躲得过,被一刀刺中大腿,痛呼了一声。 巫常抱起白桑便出去了,留了这只行尸在这,让他解决那些长老和阳春。 鱼儿进来的及时,将这行尸一剑斩首,又回首一剑,将众长老手脚的锁链斩断。 她搀扶起阳春,对长老说道:“巫常引燃了火药,快出去!”引线方位不好辨别,不知还有多久这里就要爆炸了,她没有功夫细思,扶着阳春便破窗而出。 尽乎是在出窗那一刻,医堂爆炸。 也不知巫常埋了多少火药,震天彻底的一声响,将人的耳朵震的阵阵翁鸣,木屑碎石飞射,火光冲天而起。 鱼儿双耳都被震出了血来,额角也被一道木 屑划破一道口子,鲜血流下来,到了眼睛里。 她呻吟一声,从地上爬起。 阳春就躺在她身旁,两条腿上被一些木屑刺中,鲜血斑驳,虽不是重伤,但是不能行走了。 _658 火焰猎猎作响,听在鱼儿耳中是很朦胧的声音。 她四下里寻找,看不到那些长老的身影。 心里忽然咯登一下,她轻功不差,因而行动迅疾,就是如此也险些被火海吞没,若这些长老不会武,慢上她一步,又怎么逃的出来。 火光通红,飘摇之时,那些断垣残壁透下的影子也跟着摇摆,如黑夜暗行的魑魅。 她口里喊着那些人,不知那些人姓什么,便叫着:“长老。”耳朵里听声音仍是模糊,也不知自己喊的什么。 总是无人应,找到东墙侧门时,瞧到那燃烧的木板下压的一只手,鱼儿靠近了些,被那热度灼的皮肤发痛,但心口直发凉。 鱼儿忽然一阵无力,颓然站在原地,伫足良久。 人心是肉长的,要救的人就因这一步之遥,葬身火海,她感到愧疚和难言的凄凉。 忽然侧面的一扇木门飞了出来,鱼儿看了过去,隐隐约约看到有一人影,她的心一下子浮动起来,想着是不是还有人活着,但过去一看,立马意识到不对。 那人影被火照耀的不真实,鱼儿敛着眉,只觉得那人影一个,两个,太多了些,好像里边全部是人。 那些人一步步走出来,鱼儿的眸子蓦然扩大。 这些并不是人,竟全部是行尸。 火烧不坏这些东西,爆炸毁坏了他们的囚笼,他们在虫鸣的驱使下行动,走出火海。 鱼儿连忙跑回了阳春那边,只见那边也有许多行尸从火海里走出来。 鱼儿搀扶着他,要带他离开。 阳春寒毛直竖:“这里怎么这么多行尸,老天爷!巫常刨了人家多少坟啊!” 鱼儿带着阳春,行动受限,那些行尸冲出来,眨眼间便将两人包围。 阳春想,这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飞!更别提他现在受伤,走不得,鱼儿带着他,就是带着一个累赘。 这样一想,他心里很是难过,做了半晌的思想斗争,怀着决绝的心,说道:“鱼儿姑娘,你不要管我,一人逃走罢,只你一个人,或许还能一搏,带着我的话,两个人都要赔在这。” _659 他说的豪迈慨然,但是因心理的恐颤,让这份豪气折损了一半。 鱼儿没有听见,一来耳朵受了伤,二来她心里在想别的事。 她希望此刻前谷的人还是不要来了,看这势头,这些行尸有好几百来只,与他们的人不相上下,两方交手,怕不是要同归于尽呢。 但若无人接应,她和阳春真要被困死在这里。 可那些人得了信号终究是来了,一看这阵仗也被吓了一跳。 这些行尸见了人就杀,看着忽然有一大批人过来,被人气吸引,重重围困鱼儿两人的行尸一大半朝那些人杀去。 云惘然和君临心系鱼儿,一过来就看到鱼儿被围困,当即带着两庄的人过去解救鱼儿。 见她只是耳朵和额上受了伤,才略松了一口气。 阳春将一路经过告诉众人。众人寻思,这医堂内的火药只怕是留给群雄的。只是凌云和巫常没料到鱼儿几人这样有胆量,敢孤身闯入虚怀谷。他们被搅乱了计划,所以才提前引燃火药。 鱼儿正想凌云他们从后山撤走,不知会不会遇上厌离他们,花莲就过来了。 花莲告诉他们,厌离一行人迎面遇上了凌 云和巫常,正与他们交手,恐怕不敌,要派些人过去支援。 但这百来只行尸岂是好对付的,他们自顾不暇,又要派得力的人去寻找解决弄出虫鸣声的人,若再分散了人手,无疑是拆东墙补西墙。 可总是不能放着后山的人不管,于是勉强分了一支人马,让花莲带过去。 但花莲来的时候容易,回去时,就觉得哪里都是行尸。 暮色冥暗,忽然下起了雪,医堂的火烧的越来越大,将周围房屋都吞噬了。 那火边越亮,他们这边倒越暗似的。 众人打的愁云惨雾,心想总不能全寄希望于驱除虫鸣声来止住行尸动作。 万一抵抗不到那时候呢! _660 这太孤注一掷了,但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人人苦思,寻机破局时,后方来了一队人。 众人心里一紧,心想不会是巫常特意绕到后边来合围罢,却也不应该啊, 他们后边留了人防守,也不至于一点动静也没有啊! 莫不是留守的人前来支援,却也不像…… 正在胡乱猜测,忽然听得铮铮数下琴声,这琴声杀伐之气深重。 “琴,琴鬼!” “是鬼门的人!” 众人又惊又惧,一向做刺客这生意的门派都邪气的很,正邪难分,谁出的起价钱,谁就请的动他们。 可若是他们这边的人,请了他们怎会不说,那不然就是巫常和凌云请来的…… 众人正要组织后防,心想留守的人怎么放他们进来了,莫不是那些人已全部被解决了? 也是,鬼门一向深不可测。 却见那行人越过众人,冲杀入行尸之中,留下众人一脸茫然。 一道青影也跟着跃入人群,众人一见,这下可喜不自胜,仿若飘荡无依的心瞬间有人依靠。 这来的不是别人,可是解千愁! 原来这鬼门不是敌人,倒是朋友,是被解千愁前辈请来的! 转念一想,也不对啊!解千愁一向与这鬼门没交情,怎么忽然就请的动这鬼门了。 但不是他,又是谁呢? 这鬼门的人凶悍异常。不一会儿,众人就发现来的不止琴鬼,还有刀鬼,他一把白虹,也是神兵之一。 _661 想那偈语‘探虎穴兮入蛟空,仰天嘘气成白虹’,果然凌凌神威不比寻常。 不一会儿又见剑鬼、鬼手和鬼见愁三人,众人大感惊讶,五鬼齐至,这背后的人不仅面子大,这筹码大的也是叫人难以想像。 这鬼门的人似虎入羊群,疯状毕露,鬼门出了美人骨这样的人,其余门人又会正常到哪里去。 有人见到刀鬼厮杀,煞气重重,碰上行尸这种东西,没有一点惧意,反倒打的很畅快似的,带着近乎疯狂的笑意,便不由得避而远之。 心里又庆幸着,鬼门这样的门派虽然又疯又邪,好歹有自己的规矩和原则,若是都像凌云和巫常这样毫无底线,对付起鬼门来,只怕也十分头疼。 琴鬼一手抱着琴,一手提着一只行尸脑袋,对着他看,见他一双眼睛还在动,嘴巴张合,似要咬人,她便咯咯的笑,向一旁的人道:“徒儿呀,这东西好有趣味,我能不能带两只回去玩玩?” 一旁站着的人穿着斗篷,这黑色的斗篷是用来遮雪的,将脑袋也盖住了,她左右望望,似在寻人,忽看到一处,便纵身往那边去。 遇得行尸拦路,长剑一舞,剑光交织成网,势不可挡。 “你瞧见那人出剑没有,快的我看不清,他出 了几剑?” “没瞧清啊?这是什么人,我看他跟鬼门一起的,难不成就是剑鬼?” “喂,他拿的是不是,封喉剑!” 之子于归(七) 鱼儿虽然负伤,不过只是伤了耳朵,她依然拿着剑抵挡行尸。 这些行尸怎么杀也杀不完似的。鱼儿心里清楚,要灭尽这群行尸,除了一人一把神兵,也就只有将藏在暗处弄出虫鸣声来的人除掉。 她忽然就想起上次在名剑山庄来,还是清酒潜到暗处杀了那些控制行尸的人,当时她一身衣裳都给血染红了,自己还道她受了伤。 她一想起清酒,便不可遏制的思念她。她不是个软弱的人,身陷险地,她并不惧怕,她只是想有她在身旁。 不知怎的,忽然间灵犀一动,她朝后一转,只见身后五步之遥站着一只行尸,缓缓倒下,他背后的人便露了出来。 瞧见那人,鱼儿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几步疾走到她跟前,抿了抿嘴,好多话冲到嘴边,最后化作一句:“我好想你。” _662 清酒张嘴说了什么。鱼儿一心只看着她了,回过神来,懵然道:“嗯?” 清酒笑着又说了一句,鱼儿这才想起来:“我听不见。” 清酒一怔,手指摸向鱼儿耳朵,见耳廓上有血,都已经凝固了:“耳朵受伤了?” 她见鱼儿只是看着她笑,鱼儿现在很少笑了,大部分的笑容也是对着她的,她仍自不满足,很珍惜她每一次笑颜,觉得很可怜爱。 这是两人从死的恐惧分别后,再一次相见,虽只过了数月,也如隔世般。 鱼儿心想,若不是在这样的地方,她是一定要抱抱她,亲亲她的。 像是窥得了她心中所想。清酒解开斗篷一扬,将鱼儿从头盖住,她自己也钻到这披风里,凑到鱼儿面前,吻住了她。 末了,还舔了舔她的嘴角。 两人上半身被披风遮住,众人看在眼里虽然觉得怪异,也猜想不到她们在做什么。 君临问道:“姒雪啊,那人是谁?在拉着鱼儿说悄悄话么?为什么还要挡住?这是什么时候,这样胡闹,也太不把战场当回事了。” 君姒雪认出是清酒,便料得两人在干什么,君临问起,她脸上诡异的一红,不知如何答君临的话。 清酒抽身。披风从鱼儿头上滑落到肩头,鱼儿一手抓着,望向清酒,见她噙着笑,唇瓣在火光里显得水润,一双眸子也被这火焰烧的温热,烫着她的心。 鱼儿忽然想起,眼前这人原本是个肆意的人。 只不过六年阔别,又是隐忍遮瞒身份,又是缠绵病榻,一重重枷锁缚住了她的羽翼。 鱼儿忍不住内心的悸动,顾不得在人前,倾身抱住了她。 她一想起往日经历,仍是后怕,也觉得心疼,现在终于能与这人厮守终生了,她心里便更加珍惜,也甜蜜欢喜,飘飘然到觉得有些不真实。 两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便也没有去理会旁人。 直到一旁响起咳嗽声,清酒淡淡的一眼瞥过去。 阳春尴尬的笑了笑,指了指一侧,原来是解千愁过来了。 _663 解千愁站在一旁,打量着两人,目光困惑。 他是知道自己徒儿与这清酒丫头关系匪浅,两个女娃娃搂搂抱抱好像也是寻常,但这两人做起来怎么就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呢? 鱼儿倒是大大方方,向解千愁唤道:“师父。” 解千愁笑道:“久别重逢罢,是很欢喜,但叙旧还是留到解决麻烦后,怎么样?” 他虽然好奇,但也不愿多干涩,毕竟都是年轻人的事,他这个老头子就不讨人嫌的多管闲事了。 阳春腿伤了,他被齐大柱背在背上,手脚一起动弹,欢快极了,问道:“解老前 辈,你跟清酒姑娘一道来的,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像是不到最后关头不肯出场一样。” 他见解千愁和清酒都来了,带着鬼门的人,神兵天降。 虽说人多了,也不见得能把那些行尸解决,但他心里一直对两人怀有极大的敬意,觉得这两人无所不能,所以还身在战场,却像已经万事无虞,将先前的恐惧都抛开了,竟也能在这战场上闲谈起来。 解千愁呵呵笑道:“老头子倒是很着急,想要早些来,但这清酒丫头莽的很,竟然要去鬼门谈买卖,她大病初愈,那种地方,老头子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过去,所以与她一道去了趟江南。” 阳春道:“这么说来,鬼门真是清酒姑娘你请过来的!” 阳春虽听说过鬼门做生意的规矩,也仍旧惊讶不已。 他想清酒姑娘与鬼门的关系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清酒对于鬼门来说是叛徒,鬼门对于叛徒一向是赶尽杀绝。而鬼门对于清酒来说虽有恩师,但也有仇人。 当初在成王墓里的清酒与刀鬼和鬼手的较量他还记得,那恨意是人都看得出来,打的那样不要命。 可六年前,又偏偏是鬼门救了清酒一命,六年后,鬼门又愿意出手相助。 这种又惜又恨,相爱相杀,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阳春心里直泛嘀咕。清酒姑娘也是什么人都敢找,鬼门也真是什么生意都敢接。 齐天柱看了一看,这次鬼门出动的规模不小,他道:“清酒,你怎么请动的他们?” 他对鬼门还不如阳春了解,因而十分奇怪,还有些戒备,倒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形势严峻,再受不得一点冲击,所以要小心着些。 _664 其实他的怀疑也有道理,他们与鬼门之间无恩,甚至是有恨,鬼门怎么就愿意出动这么多人相助,要知道这行尸不好对付,一战之下必要损伤,不是得不偿失么。 “封喉剑,玄机楼的情报网,钱。”清酒反手一剑解决背后攻来的行尸,伸着三根手指,说一句放下一指。 阳春几乎要从齐天柱背上跳下来,他道:“封喉剑,清酒姑娘,你怎么能将封喉剑给他们?” 清酒闻言,平持着剑,瞧了一眼:“这是什么好东西么,他们既然要,为什么不给他们,倒是省了我一个麻烦。本来六年之前救我,其中一个默认的条件便是我死后,封喉剑归鬼门所有……”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他们以为她命不久矣,谁知她解了蛊,死不成了,按着规矩,这封喉剑便还不能是鬼门的,而现在让她死,也不是容易的事,所以说这封喉剑他们一时半会儿拿不到手。 权衡之下,重新交易。 而玄机楼的情报网是鬼门一早垂涎的,利字当头,鬼门倒是很愿意做这交易。 阳春觉得封喉剑这样的宝贝给出去挺可惜的,但终究是清酒的东西,她好似不愿谈,他就避开了这话题,另说道:“这玄机楼的情报网,就算灭了玄机楼,群雄怎会允许这好处全给鬼门占去,还有,请的出五鬼,这银钱想必也不少罢,清酒姑娘,你打算如何解决啊?” 清酒笑眯眯的看向鱼儿道:“解老前辈、名剑山庄、九霄山庄在武林中这样大的威望,鱼儿和解老前辈总能想法子解决的,至于钱嘛,花莲应该拿的出手,再若不然,名剑山庄那么大产业……” 齐天柱无奈道:“清酒,这银钱和威望好歹都是别家的,咱们这么大的事怎么也得事先和他们商量一下……” “别家的吗?”清酒意味不明的笑。 齐天柱一怔,想到什么,神情几度变换,最后显得有些怪异。清酒已道:“这不是事出紧急 ,来不及商量嘛。” 解千愁:“……”清酒事先也没有跟他商量这事,他还是第一次听她说。 鱼儿听觉仍是模糊,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见她对自己笑,便也回以一笑,惹得清酒心里一痒,上前摸了摸她。 解千愁咳嗽了两声,说道:“清酒丫头,你也没跟我说过啊。这三样东西都给鬼门得了去,鬼门势力大增,它亦正亦邪,倘若有一天它似凌云这般丧心病狂,武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啊。” 清酒笑着,却是对着鱼儿笑的,她的语气不咸不淡:“那时就与我无关了。” “额……” 齐天柱和阳春也想起她往日的脾性来,与‘知还’相处了一段时日,倒忘了她本来是怎么样一个人了。齐天柱叹道:“俗话说明日事明日忧,这些事不论怎么着,也得把今日先度过再说,凌云不死,这些也就都还谈不上。” _665 “哎哟!”阳春怪叫一声,说道:“凌云还在谷后呢,也不知道花莲兄弟带人截住他没有,清酒姑娘,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想到清酒和凌云的私仇,清酒是一定想要亲自解决他的。 “我去会会他。”那些事沉淀已有二十年了,是时候解决了,凌云这样的人,她不想为了他悒郁半生。 清酒转身要走。鱼儿对先前的谈话听的不清,虽只模模糊糊知道一个大概,但也知道清酒现在要去做什么。 她抓住她的一只手,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阳春向鱼儿挥手,吸引她的注意,而后怕她听不清,夸张的做着口形:“鱼儿姑娘!清酒姑娘是要去对付凌云,知道吗,对付凌云!” 他以为鱼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怕清酒一人危险,所以要跟着去,但实际上报仇这种事还是应当清酒一人来,他想清酒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却没料到清酒思忖了一会儿,向鱼儿笑道:“你确实也应该去,如今这家仇你也得担上一份。” 鱼儿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但看她神情知道她是答应了。 齐天柱和阳春听到清酒的话,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 解千愁听着这话就觉得很奇怪了,什么叫家仇你也得担上一份,这算什么意思?不由得多想,管不住嘴要问的时候。清酒忽然说道:“这里就麻烦解前辈多照看着些了,我师父她是个疯性子,没有分寸,她失控的时候,你老拉着她些。” 话刚一说完,那头琴声连响,激昂迅疾,如狂风暴雨,这琴声之中又还夹杂着琴鬼的疯笑,他们离得远都被激的心血翻涌,很是不适。 她这琴声是无差别攻击,虽是在斗行尸,但周围的人也被影响,痛苦不堪,她做事一向不顾旁人,不仅不去理会,内力倒使的更多。 “哎哟,冤孽!”解千愁只得将要问的话硬生生给憋了回去,只来得及向两人嘱咐一句:“万事小心。”便去那边收拾烂摊子。 清酒又问齐天柱道:“麟趾在哪里?” “大概也在后谷。” “齐大哥,你去找花莲,让他找到麟趾,一起去解决藏在暗处驱动行尸的人,麟趾虽不认得路,寻人倒是好手。” “好。” 清酒交代完后,握住鱼儿的手,一起往谷后而去。 _666 之子于归(八) 清酒和鱼儿没到谷后便遇着了凌云,就在花田之中,天上的雪徐徐下着,田中满堆玉蕊,隆冬的天,倒也像是开了一地雪白的花。 凌云持着哀鸿,唤道:“肆儿。”语声温柔,仿若他跟面前这人没有血海深仇,很亲昵似的。 鱼儿双耳虽还在痛,听力已渐渐恢复,听到这一声‘肆儿’,看着凌云故作温存的神情,心里冷怒,气愤到胃里一抽,很是不适。 若不知这人本性,这人是十足的淳良温柔,但瞧清其贪婪险恶之后,见他这样作态,就觉得恶心。鱼儿握着清酒的手便不自禁用力。 清酒眸光清浅,淡淡的睨着他。 在六年之前,她会被这一声惹怒,恨不得将他撕碎了。他所有的血都不够填那十四年来的怨憎。 如今倒好了,像是超脱了一般,心里虽然还是恨他,但能平心和气的面对。 苦缘大师曾说这人生有八苦,你要比别人多承受一倍,但若能堪破了,便能得大自在。 在死生一线之上挣扎,她依着鱼儿,直觉得多活一天也是好的,若能重来,她想好好的跟她一起活下去,忽然的就想起了她姑姑说过的话。 那一刻她才真的将那话记在了心里。 与挚爱别离,与仇人相会,求不得长相厮守,彷徨无措之际,忽然迎来一缕生机,历经生死,她豁然开朗,终究明了,因而现在放得下。 对于凌云的挑衅,她能漠然处之,倒是先注意了鱼儿的怨愤,拍了拍她的手背。 清酒抽出背后的封喉剑来,挽了个剑花,举着剑顺着剑身看了一眼,瞥向凌云,讥嘲的笑道:“千秋,这就是你要的封喉剑。” “你不过来取么?” 凌云这才显露了本相,眼神赤裸裸的盯着封喉,放着奇异的光,又很温柔的唤了一声:“肆儿。” 他道:“当初蔺家若是能乖乖交出封喉剑,也不至于此,是不是。”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始终不离封喉。 鱼儿冷笑了一声,说道:“按你的话,倒是蔺家的不是了!” 凌云身子颤抖,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他笑的那样欢畅,不比往日的真实,他是真心发笑,他说道:“肆儿,你若不将我捡回去,我如何打入蔺家内部,芷儿不对我动心,我如何放下蔺家戒备,蔺畴若不信任我,我如何知己知彼,如何制定计划,大闹婚宴呐……” _667 “肆儿,你说是不是蔺家的不是?” “你!你要不要脸,你个混账东西!”鱼儿瞬间红了眼睛,她不知到底是心疼还是气愤什么的,这感觉太过浓烈,吞噬的她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觉得胸中如此哽塞,眼前之人仿佛就是这世间所有恶的集合。 她自幼就瞧过人间地狱,在苦难中成长,对所有恶意习以为常,面对那些山贼,她年纪轻轻都不会怨愤的不能自已,而今她历经世事,越发沉毅,遇事之时本该更加泰然平和。 但真到此处,她只觉得一个人怎么能到如此荒谬可恶的地步,她恨他到不愿他简单死了,她要他承受这世间所有的痛苦,在不甘与悔恨中死去。 事后她才细想明白,自己为何失控。因为她爱清酒超过了爱自己,在自己身上她能淡然应对,但是在清酒身上发生便不行,自己的事可以忍受,清酒不能受半分委屈。 鱼儿一抬秋水,一招白虹贯日,气势如虹,如后羿射日那一支箭,有破天的势头。 凌云冷笑,哀鸿圈转,在鱼儿靠近之际急速颤鸣。 宫商等人被他属下拖住了,无宫商琴音安抚,便是她有秋水护身,在这样浮躁怒恨的情绪中也难不受影响。 果不其然,鱼儿这一招失了准头,本指心口,却攻到了肩头,被凌云剑身带转,力道引向别处。 如一拳狠狠的打在棉花上,这力发泄不出去,倒是伤害了自身。 凌云要趁势而上,忽听到另一阵异响。他双腿一软,心生惧意,动作凝滞间。鱼儿已缓过来,一剑又来。 凌云后掠,连忙躲开了,停在五步开外,看向声音响处。 青夜之中,清酒握着颤鸣的封喉,流风回雪,玉姿娇娆,不知是不是封喉的缘故,这清臞的人淡漠的一眼也有睥睨天下的气概。 凌云心里一颤,他紧盯着封喉,眼中光芒更加炽烈。 他欣喜若狂,脸上的肌肉也跟着抽动,身上不自禁要臣服,他知道这是封喉的缘故,现下见识过封喉的威力,心中对力量的渴望让他对封喉更加迷恋。 脚下凝力,一个俯冲,瞬间至清酒跟前。 他身子掠地,压的极低,如一尾游蛇,剑锋横扫,朝清酒脚踝横斩。 清酒封喉倚地,凌空翻身。哀鸿击在封喉上,铛的一响。 两人内力非比寻常。清酒曾得一叶和苦缘一半功力,及至如今,已完全炼化,内力比之解千愁更甚。凌云修炼邪功,一步登天,虽三十多的年岁已是一头白发,但功力也远非常人能比。 _668 两剑相逢,两人手上皆是一麻,四周积雪激荡,玉蕊飞转。 鱼儿乘势而入,剑动之下,身姿曼妙,如轻舞一般。 这飞雪被她剑锋引动,化龙游之势,朝凌云后心袭来。 飘飘皓雪,美则美矣,却是杀人利器。 凌云回剑,剑尖轻罢,有凤鸣之声,剑上一点猩芒便似血凤的凤眸。 凌云抽身抵挡鱼儿攻势。清酒不肯罢休,连入一招,从天而落的一剑,看似只一剑,却有万点光芒,来之迅疾,如流星落地。 凌云压低身姿,几乎伏在地上,剑法怪异,寻常剑法对上底盘这样低的人,威力几乎发挥不出来。 然而清酒和鱼儿配合无间,阴阳无极剑法之中,取相生相克之道,也是互补长短的道。 其中一招剑法‘清者为干,浊着为坤’。这干是天,坤是地,干者御天,坤者统地,剑法统御天地。便是凌云低到尘埃之中,他也在两人剑法笼罩之下。 凌云感受到头顶的压迫,剑道一变,剑动奇速,似火凤翱翔,将两人神剑悉数拦住。 值此时刻,凌云似游刃有余,实则败局已定。 清酒和鱼儿岂是池中之物。他邪攻大成,功夫已臻化境,若清酒和鱼儿不相识,他对付两人,尚能逐个击破。 可这两人相识相知,同过生,共过死,身躯灵魂已渐交融,两人心有灵犀,似水如鱼,虽是两个人,却胜过三个四个…… 她二人并肩而战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此时一上手,已觉得颇合心意,越打越相合,到现在已是默契的如同一人。 凌云这样满心算计的人,不能理解这样全身托付信赖的心情。 他对两人这样的默契感到一阵茫然,心里有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与失落,好似曾几何时,自己也曾与别人这样一起练过剑,不知是梦,还是真有这样的事。 眼见剑来,他无暇思索,直起了身后掠躲避。 清酒和鱼儿如影随形,分攻左右,这一击,登峰造极,无一丝瑕疵。 凌云防无可防。清酒一剑齐肩断了他右臂,鱼儿一剑齐肩断了他左臂。 _669 哀鸿飞出,在空中转了几圈,插入丈外的雪地中,凌云那只断臂还握在剑柄上。 凌 云鲜血飞淌,失力跪倒在地,终是落败。清酒一剑架到他脖子上。 宫商和伊松制服了凌云的手下,赶过来时,正好瞧见最后一招。 伊松见她二人配合如此,实在佩服,直觉得这剑法妙不可言,凌云被制伏,他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漂亮!” 凌云当真是魔怔了,封喉抵在他脖间时,他先不关心自己生死,反倒是痴痴的望着这剑。 鱼儿皱起眉,觉得就如此杀了他,太过便宜了他。 清酒幽幽说道:“我觉得你说的对,当初我不该救你一命,带你回蔺家,这是错的。所以我现在应该将你的命收回来,虽有些晚了,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我来此之前,去了一趟杭州,拜祭过我爹娘,跟他们说起过要来会你一事,向他们许诺了要送你下去见他们,我想他们应该很高兴见你。” 清酒剑锋挑起凌云的下颏,问道:“千秋,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凌云抬头看向鱼儿,笑道:“肆儿,若不是你养的狗这样会咬人,我……”不一定会输。 他最后的话永没了出口之日,清酒封喉剑刺入他嘴中,往回一挑,剑身上便粘着一团血红的软软的物什,她一甩剑,剑身上的异物悉数落地,封喉洁净如初。 凌云张着血淋淋的口,因被断了舌头,只能放出霍霍的响声。 清酒收起封喉,她蹲到凌云跟前,向凌云笑道:“我不会用封喉杀了你的。你当初一把火将二十来只宴船烧成飞灰,沉入西湖底,今日我也如法炮制,将你烧成灰。” 她目光渐冷,说道:“我会给你塑一尊青铜像,跪在我蔺家一百六十四口衣冠冢前,将你骨灰埋在青铜像下,永生永世向我爹娘忏悔!” 雪下了一夜,东方泛白,天色渐明,行尸无数,仍未被制服,群豪疲惫不堪,但生死攸关,也不敢歇下来,那边打的仍旧是天昏地暗。 鱼儿和清酒这里已将凌云制服,鱼儿遣了人架了柴火,清酒执着火把站在柴堆前,淡淡的看了凌云一眼,将火把扔了下去。 火焰烧了起来,不一会儿高涨,将凌云吞噬。这火烧的痛楚非常人所能忍,他在火中哀嚎,却因没了舌头,这叫声格外凄厉悲惨。 宫商和伊松两人都在一旁,宫商温善,伊松刚正,却无一人劝说清酒‘死则死矣,这般死法却太过残酷’。 _670 只宫商不忍观看,退去后谷,照理伤患。 清酒望向东边,此时天边的光亮还是温和的,照着一层淡淡的暖红的云彩,身侧的人伸出手与她交握,十指相扣,她抬头久久看着,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之子于归(九) 在冬日,天亮的慢,等到大亮时,一堆火堪堪烧完。 不知何时,虫鸣声已经止歇了,那些行尸僵立在原地不动。 众人疲累交加,长舒一口气,顾不得地寒,瘫倒在地上。 虚怀谷的弟子们还休息不得,前前后后给人看伤,又记挂着谷主安危,派了人去找,没得到消息,便总是放心不下。 鱼儿和清酒收拾着凌云骨灰时,唐麟趾一行人回来了。 唐麟趾手上拖拽着一人,近了一看,才发现是飞絮。 唐麟趾右肩上受了伤,草草包扎了一番,纱布上还有殷红的血迹。 飞絮虽然瘫软着,被唐麟趾拖行,但意识还是清醒的,只不过双腿像阳春一般被伤了。 花莲抱着白桑。齐天柱身躯魁梧,身后背着个阳春,身前还把昏晕过去的莫问给抱着。 眼见这昏迷的昏迷,流血的流血,着实凄惨狼狈。 鱼儿还来不及问情况。唐麟趾提着飞絮,将他往清酒跟前一甩。不止不歇的打了一晚,加之失血过多,唇色苍白,就是她也有些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长长喘了一口气。 飞絮趴在清酒跟前,他看清酒和鱼儿两人完好,再瞧见那把哀鸿剑,痴痴的望向那火堆,心里已明白了凌云下场。 清酒看了一眼飞絮,问唐麟趾道:“这是怎么了?” 花莲将白桑交给几名赶过来的虚怀谷弟子,说道:“齐大哥过来找我,说让我去找麟趾,先解决暗中控制行尸的人……” 他去到谷后,一问之下,知道唐麟趾和莫问追巫常而去,心里正担忧,恐他们不是巫常对手,去找她们时,唐麟趾和那一群丐帮弟子已经将莫问和白桑带回来了。 花莲听说了经过。巫常控制莫问不成,反被行尸咬死,唏嘘感叹过后,向唐麟趾说了来意。 _671 众人喘不上一口气,又跟着唐麟趾寻迹追踪。 这弄出虫鸣声的不止一处地方,之所以谷中四面皆有虫鸣,是四面八方都藏了人。 群豪派出的人已经灭了好几处,但仍有虫鸣不绝,众人怎么也寻不到余下的位置。 唐麟趾却带着几人找到了虚怀谷藏书的秘籍阁。 花莲笑道:“他们倒也会藏,秘籍阁里本就机关密布,易守难攻,倘若不是我们去过一回,见识过这些机关,说不准就要在那地方全军覆没。不过就算如此,也没少吃苦头……” 花莲折扇点了点飞絮,说道:“这人是千秋手下一员猛将,当初你昏迷不醒,我和鱼儿调虎离山,引开了他。若不是碰巧遇上丐帮的兄弟,险些就折在他手中。刚才虎婆娘与他交手,也差点把性命断送在他手里,要不是我从中解救……” 唐麟趾横了花莲一眼,哼的一声,抱着双臂,仰着头用鼻子对着花莲,说道:“你这话咋子这么难听,你是说我不如他,靠你才赢得?刚才分明是你搅局,我那一刀攻袭,如果不是你横插一脚,乱了我打法,我也不会多受他一刀!” 花莲转着折扇,说道:“虎婆娘真是不识好人心,要不是我出手,飞絮柳叶刀风驰电掣,你没砍倒他,他就先把你肩膀卸了,还容得你出手!” 唐麟趾道:“我那刀法精妙,攻守兼备,他来我也挡得下。你懂个锤子!” 两人斗起嘴来,越扯越偏离了主题。清酒轻咳一声,淡淡道:“好了。”两人这才止住了。 鱼儿问道:“麟趾,你将这人解决了就好,将他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唐麟趾道:“他曾经饶过我一命,我不愿欠人人情,所以这一次我也不动手杀他。我想他既然是 凌云的手下,当年说不定也……唔,嗯,我把他带过来,让清酒处置。” 清酒点了点头,表示她明白其中用意。 她看向飞絮,见他还是望着那堆灰烬,始终不发一言。 清酒说道:“你是个忠仆,只是主子不是个东西,我不为难你。” 清酒话音一落,剑光动处,他人头已落。 “下辈子可得选个好主子。”清酒出手干脆,飞絮也不闪不避,取了这人性命就如割草一般,十分平淡。 封喉回鞘,清酒又拾起哀鸿,她问道:“厌离怎么样了?” _672 唐麟趾说起林中的事。凌云催动哀鸿,叫众人失了神智。好在是宫商及时赶来,但雾雨仍是为了救厌离重伤。 厌离正在照看她。辛丑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惊惧惶恐,生怕清酒回来了责怪,哭的不能自已,像打雷一般。厌离又得照顾雾雨,又要安慰他。 清酒说道:“总算是将这个长夜度了过去,你们歇着罢,让虚怀谷的弟子看看伤。” 花莲见她神色,问道:“你这是要到哪去,也不歇一口气。” “今天是个好日子,适合将旧账全了了。” 齐天柱不知道清酒在鬼门的仇人,唐麟趾还不知鬼门的人过来了,两人朦朦胧胧,也就阳春和花莲心底清楚明白这话意思。 阳春道:“清酒姑娘,你跟人家做生意,这样过河拆桥不好罢。” 清酒道:“生意是生意,私仇是私仇。如今行尸已了,凌云已死,生意做完了,自然该是算账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 清酒来到前谷,鱼儿依旧跟着她。 她握着清酒的手,能感受到清酒的雀跃,知道她解决了一桩心事,整个人都轻了。她看清酒轻松欢悦,她也跟着轻松欢悦,脸上不禁漾起浅浅的笑意。 前谷的人三三两两,席地而坐。 解千愁和鬼门到来,让局促的形势松泛了下来,虽不能说他们一行到来让这场大战取得了胜利,但这行人的到来减少了伤亡是毋庸置疑的。 不少人围着解千愁。他本就位高望尊,这一来又被人视作救星,因而不少人向他道谢,他少不了寒暄,很是头疼。 清酒找了一圈没看见刀鬼和鬼见愁,五鬼之中只留了琴鬼和剑鬼,其余人早已不知不觉退去。 鬼门行事一向这般,来的似鬼似魅,离的悄无声息。 “师父,刀鬼和鬼见愁呢?” 琴鬼见她过来,就知道她已经杀了凌云,兴致高涨,说道:“他们都回鬼门了,判官只留我和剑鬼在这里平桩。” 平桩是鬼门行话,指收取交易的报酬。 _673 清酒心里道:“走的到快。” 清酒猜想的到是判官给那两人下了命令。 判官是个精于买卖的人。刀鬼和鬼见愁不是怕事的人,他俩巴不得与强者交手,若是她找两人报仇,两人绝不会躲。 但鬼门一向不做无用的事,她现在重入鬼门,算不得鬼门叛徒,杀了她不合规矩,也没什么用处。 判官料到事情了结后,清酒要找两人清算,刀鬼和鬼见愁也不会躲避。 他一向精明,还没平桩之前,以和为贵,因而向两人交代结束后即刻返回鬼门。 琴鬼知道清酒找那两人做什么,扔开了手里的那只行尸,凑到清酒跟前,面露不满:“徒儿,本来就是蔺清潮那贱人不好,你干嘛总心心念念为的她和师父过不去。” 清酒听她这般唤蔺清潮,脸色不由得一沉:“我何曾和你过不 去。” 琴鬼随手将瑶琴往剑鬼手上一扔。剑鬼立在琴鬼身后,背后一把长剑比寻常剑刃长了一寸,他微颔首,轮廓分明,双目有神。 琴鬼空着两只手,上前夹住清酒的脸。清酒没躲,她便又很欢喜,一改阴沉,笑道:“那两个老男人投错了胎,该是个女人,否则也不该跟个长舌妇似的,为着你叛出师门的事整日在师父面前聒噪,说我养了只白眼狼。” “让师父瞧瞧,是不是,嗯,还挺像。”她捂着清酒的脸左掰掰,右掰掰。 “师父烦得很,门里又有禁止私斗的规矩,不能跟他们动手,头疼的很。我一头疼,忍不住要拿别人算账,闹的江湖里许多人追着我,很是麻烦。你说说,你找他们报仇是不是跟师父过不去。” 清酒没有答话。站在琴鬼身后的剑鬼忽然说话,他声音沉厚:“小鬼,你叛出鬼门,本是有错在先,蔺清潮挑拨你,带你离开,是她破坏鬼门规矩,刀鬼和鬼见愁杀她并无不妥。” 清酒看向他,说道:“老师说的对,但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我能理解,并不能原谅,终有一天,我要杀了他二人,为我姑姑报仇。” 鱼儿听清酒语气恭敬,不似对寻常人那般漠然,不禁心生诧异,打量剑鬼。 她以为鬼门的人都似琴鬼和刀鬼这种疯疯癫癫,邪气肆意。不想剑鬼却是个气宇轩昂,端正俊逸的人。 清酒对他有敬意,并非是敷衍,鱼儿心中便有几分料得,清酒称呼这人为‘老师’,想来也是为他教过她什么,当是剑法无疑。 剑鬼半阖眸子,他劝人向来只劝一次,他听清酒语气不留余地,便不再多言,只是说道:“你一杀他二人,算得再次叛出鬼门,到时门中必会派人前来解决你。” _674 剑鬼忽然睁开眸子,满目精光,威严森森:“倘若是我,可不会留情。” “学生明白。”清酒取下封喉和哀鸿,递交给剑鬼,说道:“这是这次交易的报酬。” 她将两把剑交出去,并无犹疑。该是鬼门的报酬,没有人能拖欠,而且她对这几把神剑,从骨子里憎厌,因此没一点不舍。 琴鬼从旁接过,抽出两把剑观看,颇为嫌弃:“这两把剑黑□□,倒不如白花花的银子好看。”又问清酒道:“还剩两桩呢?” “玄机楼的情报网还要先处理一番,至于银子,过一段时日,到杭州去取。” “麻烦。” 四个人正在这里说话,那边解千愁看到清酒和鱼儿过来,总算是能摆脱众人,连忙高声道:“唉,各位,各位!这鬼门的人当真不是老头子请来的,请动鬼门的人就在那里,各位要谢也去谢她,老头子不过是来凑徒儿的热闹罢了。” 众人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两道倩影并肩而立,迎着霞光,美似神仙。 “那不是少庄主么?” “另外一人是谁,不认得啊?” “那是不是拿封喉剑那人,当真是好厉害。” 有人痴然望着,竟脱口而出:“天造地设,那人站在少庄主身旁,倒是和少庄主好般配啊。” 另有人嗤道:“瞎了你的眼,看清楚些,那是个姑娘。” 解千愁听得这话,却忽然心念一动,想通了一事,血冲到脑子里,蒙掉了。 旁人来问他清酒身份,他想也没想,顺口就说道:“司命星君,你识不识得?” “司命星君?!是她,那不是个风流无双,俊比天神的男人么!” “胡说!明明是个俊俏的和尚!” “放屁!是道士!” 这些话君临听在耳中,看着鱼儿和清酒。自从鱼儿回君家,他还没能看到鱼儿脸上出现这样的笑容,他觑着眼见打量清酒,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_675 之子于归(十) 大战了结,虽然艰险,但比得多年前在苗疆一战,可要好了太多。 巫常死了。即便他们伤亡不轻,心里也终究是舒坦的。 临近除夕,许多豪杰门派纷纷告辞,众人为理义而来,来的干脆,去的也洒脱。 余下许多人,一来是伤重至不能远行,暂且留在虚怀谷养伤,二来是离得宗门远了,赶不回去过年,便在虚怀谷里凑个热闹。 众人将那些行尸集起来烧了,收拾了骨灰,在后山挑了块地,修了墓,葬了进去。 前谷的医堂被炸了,大火连着烧了一片,将谷前许多屋舍烧了,众人就都在后边的楼阁里住着。 手脚健全之人都帮着搭手修理屋舍,已修了个议事的中堂出来。 这日,鱼儿和解千愁便在这中堂内跟着几个门派的掌门人,武林耆老议事。 “要将玄机楼的情报网给鬼门,我绝不答应!鬼门行事无常,是江湖中最不安稳的门派,他们实力强劲,若得了玄机楼的情报网,如虎添翼,日后翻江倒海,何人能镇得住他!” 解千愁有些头疼,这事果然不是那么好商量的,连忙朝剑忘尘递了几个眼神过去。 剑忘尘放下茶盏,笑了一笑,不疾不徐的说道:“鬼门是做刺客生意的,不会无缘无故的插手,既然许诺了人家报酬,又怎好在事成之后反悔。” “这也不是我们许诺的,大家伙一起杀敌,倒全将这好处给鬼门捞去了,要我说……唉!齐老!齐老你来说说,这一次烟雨楼出力不少,丐帮更是损失惨重,给丐帮和烟雨楼怎么着都比给了鬼门好。齐老,你说是不是。” 有人拉烟雨楼下水,这齐老是见惯了场面的人,只捋着胡子,笑着也不答话。 解千愁道:“人这鬼门也出了不少力,若不是他们过来,我们声势重振,倒不知道还要死伤多少人,五鬼齐出,算是很有诚意了。” “照我说,真不能给!” “难不成你不知道鬼门的规矩,这报酬收不到,他们会做些什么!” 属于鬼门的报酬,他们能倾尽一切势力来收取。 烟雨楼和丐帮都知晓,这玄机楼的情报网既然跟鬼门挂了钩了,他们拿过去就是自惹麻烦,倒眼不见为净。 _676 “他们势力大了,以后还不知怎样无法无天……” “这不是还没有到无法无天嘛!” 鱼儿心神不宁,心思不在众人谈话上面。 堂中说话的声音就像隔了一层薄膜才传到她耳中,显得有些遥远,反倒是中堂旁在修屋子,木柴敲得梆梆响的声音,和那些人的吆喝声更清晰些。 鱼儿想着这里离楼阁有多远,她运轻功过去快些好似只需一盏茶的功夫…… 不知道爹爹和清酒他们聊的如何,爹爹脾气虽好,但在这件事上不一定会让步,只希望他和叔祖不要为难清酒才好。 今日在鱼儿要来和众人商谈的时候,君临和云惘然约了清酒说话。 这边的屋舍僻静,三人坐在堂屋里。云惘然坐在上首,清酒坐在他左手边,君临与她相对,坐在右手边。 相比鱼儿那边的唇枪舌战,语声不歇,这边安静得叫人窒息,半晌了没有一句话,外边雪地鸟儿翅膀的扑腾之声都能被无限放大。 “清酒姑娘。” “是。” 君临这边顿了一瞬,然这一瞬像是被延长,他道:“请喝茶。” 清酒手里握着茶盏,这已经是第三杯茶了。她心里笑着,脸上神色从容,甚至于有些严肃:“君庄主有事就直说罢。” 君临僵硬的笑了笑。厮杀里走出来的君庄主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还不至于在一个年轻姑娘面前输了阵势,但他面对清酒时确实有些露怯。 缘由无它,只能是鱼儿。 “清酒姑娘。” 清酒耐心的应道:“是。” “我听说,鱼儿已经和姑娘……私定终身。” 鱼儿亲口告诉了他,加之有君姒雪作证,他得知消息那一刻,如遭雷击。 君家恪守礼节,君临算不得迂腐,却也有一般世家的习气。私定终身,甚至已经行了周公之礼,这对他是个大大的打击,更别说那人还是个女子! _677 他心中很气,只是他青年丧妻,如今中年,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且对她多有亏欠,他很是爱护,又急又怒,也不忍破其脸面,狠狠呵责。 而且他心里到底是维护女儿,将许多错推到了清酒身上。 然而他也不敢明白找清酒算账,不能对她动手,就连说话也是久久斟酌,很是委婉。 因为他心里顾忌。君临清楚,当年鱼儿明白表示不愿回君家,后来又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终究是一个先来后到,分了个远近亲疏。 六年前鱼儿愿意跟这些人浪迹天涯,六年中鱼儿的失魂落魄和如今与众人重逢后的欢欣喜悦,他都瞧在眼中,有些笑容是鱼儿从未在九霄山庄展现过的。 他很失落,颓然沮丧,却改变不了许多事实。 这些人救鱼儿于水火,教养她,爱护她,先了他一步,鱼儿与他们亲近,是这么个道理。 他想法子补救,也是需要时间。 现在终究是这些人在鱼儿心里重要些,让鱼儿在九霄山庄和这行人中选,他没这自信鱼儿会选九霄山庄。 所以他很是慎重,避免和清酒撕破脸,若是闹的太僵,她索性带着鱼儿私奔,他可要怎么处。 也不用想,鱼儿是一定跟她去的。 这是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还没能捂热乎。 可又不愿轻易放过了清酒,他实在是恼恨。一时也堪不透两个女人是怎么就弄到了一块去。 他本来想着给清酒来个下马威,但见她冲和恬淡,举止有度,反倒是她这种从容的态度在气势上压倒了他。 君临已经在鱼儿的介绍和自己的调查中对清酒有了很足的认识。知她是蔺家遗孤,不忘家仇,身陷泥沼,顽强拼活,又身负奇才,年纪轻轻武功在当今武林已是屈指一数,实是不可多得的俊杰,是个奇女子。 如今见她这般气度,点了点头,很是欣赏,但随即想起她和鱼儿的事,又恼起来,心绪百转千回,纠结不已。 清酒嘴角弯了一弯,放下茶盏,说道:“是。” “清酒姑娘是怎么想的?你二人同为女子,鱼儿她还小,经不住世间繁华,清酒姑娘已经过了冲动的年纪了,怎么也……” _678 “情难自禁,君庄主。” “君庄主,请恕我冒昧。鱼儿跟我说,尊夫人生前与你很恩爱。君庄主,想必你不会怪我轻浮,我想你也应该理解‘情难自禁’四个字。” “要说我怎么想的……”清酒很温柔的笑了,她说:“君庄主,我只是爱她而已,就像你和夫人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她说她想和我在一起,我亦如是。” 清酒提了云遮月。君临忆起她来,心中爱怜。 月儿,好个伶俐的丫头,她拿我们做比,我可怎么狠得下心。 他见清酒毫不羞赧直诉其情,眉眼之间的缱绻之意,与当年云遮月爱意涌动时一般。 这感情做不得假。 燕侣莺俦,恩爱绸缪,当年自己也是这般啊。 世事难料,如今自己孤家寡人,倍感凄寥。 他本有许多话可以驳她,也有许多话想要斥责她,但因心里凄凉无力,没有精力来对付她了。他终究是败下了阵来。 君临向一直作壁上观,始终不发一言的云惘然使了使眼神,让他镇一镇这丫头。 云惘然是老前辈,清酒只能更敬重,且他不似他,不会被清酒说到了心坎里,因为想起月儿就心软了。 君临是觉得云惘然是他们君家最后的防线了。却见云惘然朝他瞪了瞪眼睛,好似在问他‘你朝我使个什么眼色,我还得出马?!’ 君临只做没看见,眼睛瞟向了别处。 云惘然手抵在嘴边,咳嗽着轻了轻嗓子。 “清酒姑娘。” 清酒看向他,说道:“是。” 云惘然向她慈和的一笑。他面对着清酒也很心虚。 他已知晓清酒和杜仲的恩怨。虽然杜仲已死,当年的事也跟名剑山庄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名剑山庄与杜仲交好,且知道当年的事,也知道杜仲隐居之所。 _679 他总有一种包庇了杜仲的自愧感,尤其是知道清酒是蔺家唯一留存的血脉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他是听鱼儿说,清酒已经放下了,而且她得一叶和苦缘教导,很早之前就明白祸不及他人的道理,他才松下了一口气,若非如此,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云惘然在心里感叹。鱼儿对她感情更深,君临又对月儿有愧,这女儿家着实是才俊,又伶牙俐齿,两人情谊深重,先斩后奏,名剑山庄也对人家亏欠着。 仿若是上天要来凑成了这段姻缘,叫他们反对不得,否则这些个条件缺了一条,他们都能大大方方的来说这一句‘我不允许你和鱼儿在一起。’ 是以云惘然酝酿了半日,只能说出个:“鱼儿是必须要在九霄山庄的!” 这话是有歧义的,像是应允了,鱼儿不能外嫁,清酒必须入赘到九霄山庄,又像是在警告清酒,九霄山庄是决不会允许她带走鱼儿的。 这要看人怎么理解了。君临是有些气馁,云惘然神色和软,哪里有震慑人的气势,分明是在好生生的跟人商量,不就是妥协了么。 他觉得从未如现在这般疲倦过,在心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清酒笑道:“我随她。” 这一点她很好商量。云惘然好似找回些场面,点了点头,故作严肃:“嗯。” 鱼儿那边软硬兼施,总算是将事情谈妥了,一向众人告辞,便往这边赶来。 三人的谈话已经结束,云惘然和君临早已离开。 鱼儿走过来,不掩焦急,左右看了看:“爹爹和叔祖呢?” 清酒道:“已经走了。” 鱼儿问道:“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清酒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长长的呻/吟了一声:“为难么,倒也没什么,不过多喝了两杯茶,肚子涨的慌。” 她斜眼瞥见鱼儿不安的□□着佛珠,这佛珠以前还是她带的时候,也有这种习惯,也不知这丫头何时养成了这习惯。 她两只手臂还向上伸展着,忽然一转过身,将站在一旁的鱼儿抱住。 鱼儿心里想着事,被她小小的吓了一下,笑着说:“你做什么。” _680 清酒道:“你不信我?你看我何时有在嘴皮子上输给别人过。” 她顿了一下,笑道:“自然,是除了你之外的别人。” 鱼儿道:“我就怕你顾忌我,嘴下留情。爹爹他为了这件事很生气,嘴上虽没说,可能心里气恼的不成样子,我怕他不留情面。” 清酒想到君临先前的委曲求全,温声笑说:“你可将你爹爹想的太不讲情理了些,他要是知道了,可会哭的。” 鱼儿心里一暖,不知是因为亲人包容,还是这六年前的承诺如今能实现经过多少挫折,这苦尽甘来让她眼里一阵酸楚,犹觉是梦,她问道:“他答应了?” 清酒说道:“已经让步了,你再求求情,他就能松口了。” 清酒不会拿这种事哄她,这自然是真的。 鱼儿紧紧抱住她,只觉得这世间所有的烦心事都了了,自己通体舒泰,再没有一刻能比现在轻盈自在。 终能与你结连理,此中欢情人难知啊…… 之子于归(十一) 到了晌午,太阳暖暖的照着,人站在阳光底下晒一晒惬意的很,那些在养伤的都要出来走动走动。 唐麟趾没伤到根本,躺了几天就耐不住,在太阳底下和齐天柱过招。 阳春腿伤好的差不多,仍是装病,窝在躺椅上。照看他伤病的虚怀谷弟子在一旁端茶递水,弟子们因他们救下白桑,又杀了凌云和巫常,心里感激,将阳春照顾的很是仔细。 花莲从外边回来,手里拿着药。唐麟趾见他一个人,问道:“厌离呢?” 花莲和厌离一起出去给他们拿的伤药。花莲向左边抬了抬下巴:“给那城主送药去了。” 虚怀谷里屋舍给了烧了大半,没多少住的位置,人又多,都挤在了一起。 极乐城的人就在他们院子隔壁。今天去虚怀谷弟子那里取药,那管药物的弟子见了厌离,说起极乐城的药还没有取,一并给了他们,让他们帮忙送过去。因为离得近。 内伤总比外伤难养,雾雨到现在还下不得床,但她功力强,恢复的快,已能坐起来。 厌离进屋去的时候,雾雨就靠着床头坐着,腿上盖着锦被,墨发垂在肩头。 _681 “你……恢复的如何?” 雾雨笑道:“小伤而已。” “你一向爱逞强,这伤还是不要轻视的好。” “你特意过来看我的?” 厌离诡异的沉默了半晌,揽着宽袖,将两瓶药放在桌上,说道:“这是虚怀谷弟子给的药,我们离得近,今日去取药时,那弟子见你们的人还未到,顺手给了我,让我给你们送来。” 事实却是如此,但厌离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了,显得欲盖弥彰。 雾雨不说话,这安静得气氛让厌离有些不安,她道:“这瓶外敷,这瓶内用……” 雾雨懒懒的咳嗽了两声,说道:“你一说我才想起来,正是要用药的时候,你帮我上药罢。” 厌离向外边走去,说道:“还是让你的侍女……” 走到门边一看,先前还跟着她过来的侍女不知道去了哪里,回头一看雾雨,见她正含笑的望着自己,缓缓取下腰带,解开衣衫,那衣服滑落到她腰际。 厌离偏过了视线。雾雨伤在肺腑,这药要涂抹在她前胸后背,自然得裸/着上身。 厌离皱了皱眉,说道:“我看你已能动作,这药还是你自己上更为方便。” 雾雨一脸无辜的说:“我双臂无力,再说这后背我也摸不到。你方才还说我爱逞强,让我不要轻视了,怎么你现在一句话一个说词?” “……” 她词穷,说不过她。 雾雨这性子,她不过去上药,她能一直这样光着上身,现在天气正寒,莫要受冻,伤上加伤才好。 终究这伤是为了她来的,难免心软。 厌离叹了一口气,拿起了药朝她走过去…… 雾雨的伤前几日一直由她手下那名女将上药,药也一直是她取的,今日拿药的时候去迟了一步,道是已经有人给送回去了。 _682 她赶回来时,瞧见斯羽站在院子外边:“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虚怀谷的人说药有人送过来了,你收到没有?” 斯羽点了点头。她要进院子去,斯羽拦着她,面无表情:“你现在最好不要进去。” 她觉得莫名其妙,一把打开他胳膊,说道:“主子要上药了,这是耽搁得的?” 不等他再说,已经越过了他进了院子。 走到雾雨房前,见门开着,一脚踏进去。那床榻前的镂雕屏风撤走了,她一眼就看到床上的情景。 只见她主子露着上身,一把抓着厌离的手按在她的胸上,大概是用力狠了,那乳白的肉从厌离指缝间凸出来。 厌离很是窘迫,费了些劲把手抽出来,疾步走过来门边将药塞到她手里,说道:“你来的正好,给她上药罢。”说罢,如蒙大赦,匆匆走了。 厌离一走。她吓得立刻跪了下来,说道:“主子恕罪。”心里恼着斯羽不将话说个明白。 雾雨将绣枕一把朝她扔过来,喝道:“滚出去!” “是!” 厌离回来的时候走的急了,到院子里没注意,脚下给枯枝绊了一下,踉跄了一步。 给阳春看见了,笑道:“诶!厌离姑娘,你是知道莫问姑娘醒了,这么着急,差点没摔了。” 厌离一怔,问道:“莫问醒了?” “诶?你不知道啊。” 厌离走到莫问房里去看。白桑正坐在床边给莫问把脉。 白桑受的是皮肉伤,虽然看着可怖,将养几天,也能下床走动。这几日莫问的脉都是她亲自过来看的。 厌离走过去一看,莫问还躺着,闭着眼:“不是说醒了么?” 花莲笑道:“刚才是醒了,突然就坐起来,吓了我一跳。叫了一声‘师叔!”又倒下去睡着了。” 花莲笑着拿眼睛睃白桑,厌离也跟着注意白桑,见她神色动了一下。 _683 花莲这话是说夸张了。莫问确实是突然就醒了,坐着朦朦呆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了白桑和虚怀谷的情况,知道凌云和巫常都死了,那些行尸也解决了,放了心,又睡了。 白桑将莫问的手塞回被子里,说道:“她驱使人体内的蛊,前后两次离的极近,又失了精血,元气大伤,因此昏迷了些时日,现在醒了就不要紧了,是会嗜睡些,但元气慢慢养回来就好了。” “劳烦白谷主了。” “应该的。” 花莲和厌离送白桑出门,到了院子里,白桑若有所思,忽然停住。 花莲问道:“白谷主还有什么要交代?” 白桑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她爱吃肉食……”沉吟半晌,迟迟没有后文。 花莲笑道:“可惜了。虚怀谷内喜食素,后山野兽又都冬眠,只能委屈她一段日子了。” 白桑说道:“锁龙城里有一家肉铺,现在应当还开着铺面……” 花莲和厌离对视一眼,花莲笑着向白桑拜道:“多谢白谷主告知。”心里想着,看来这白谷主待莫问终究是嘴硬心软。 白桑离开后。厌离问道:“清酒呢,她脚程快,又清楚莫问口味,让她跑一趟。”这一段时日,莫问忙前忙后,累苦了她,是该好好犒劳她的。 花莲说:“齐大哥去找了。” 阳春却神秘兮兮的笑道:“清酒姑娘怕是不得闲。” 厌离道:“怎么?” “前几日,鱼儿姑娘跟君庄主摊了牌,今日君庄主又将清酒姑娘请了去,只怕是好事将近啊。”阳春好奇心十足,又健谈,大家伙住在一起,那些琐琐碎碎的事,一向是他最先知道。 花莲折扇打着手心,问道:“当真?!” “即墨兄弟说的,哪能有假。” 厌离却一脸忧色,她道:“九霄山庄家风严谨,鱼儿和清酒的事,在君庄主那怕是不好过。” 花莲丝毫不见担心,反而很高兴似的:“就不需为她操心了,她应付的来,咱们等着喝喜酒就是了。” _684 “你倒是放的宽心。” “等着罢,指不定明日就过来报喜。” 报喜确实来报了,倒是隔了好几日。清酒和鱼儿一道过来,莫问也醒了,在床铺上嚼着肉脯。花莲他们几个都在,挤了一屋子的人。 两人过来说了这桩喜事,一并告知的还有她们要回杭州去了。 花莲盘算着日子,是到蔺家的祭日了。 清酒问起他们是如何打算的。如今诸事已了,她若回杭州了,很可能就在杭州落脚了。 一行七人,如今再加个阳春,众人看上去虽然是一直在一起,倒也没什么一定要在一起的理由。 以前还有个目的,为了找美人骨,为了给她找治蛊的法子。如今都了了,而且中间一度分开了六年之久,分分合合都似寻常。 厌离如今将世事都看淡了,心结解了大半,不再怕回无为宫,她本来就是无为宫弟子,回无为宫去很正常。 更别论唐麟趾一直是唐门弟子,接取任务,可能要返回宗门。 花莲当是要回一趟杭州的,齐天柱目前也会跟着鱼儿。 至于莫问,虽然在一起久了,但虚怀谷是她自幼成长之地,白桑已经软化,为着莫问舍生相救,不再向以前那样冷言冷语,铁面无情。 虚怀谷是莫问的难以割舍,说不定以这机会留在这里,总能让虚怀谷的人重新接纳。 而阳春,与他相遇之前,他必然就是那风,无拘无束,想去哪便去哪,不像是一个会在一处地方长久停留的人。 清酒心中很舍却不下他们,惟愿爱人在侧,友人在跟前,但她也不能自私的就拘束了他们,如何选择还是看他们自己。 她也开不了口让他们留下,有些话不说出口,还能欺瞒住自己,让心冷硬些。 她待别人时恣意,待自己人时就完全换了一副态度,细腻熨帖,想的深远。 她也不是太过哀怨的人,其实只要情谊在,虽隔千里远,天涯若比邻。 阳春有些慌张,问道:“怎么?鱼儿姑娘前些日子不是说杭州那宅子也有我的一份,还问我有个宅子想要什么样子的,听清酒姑娘这口气怎么像是要反悔了,戏弄我么,还是不过就随口一问,我可是当真了的……” _685 他的声音竟带了哭意,把众人都给惊着了。 倒不是他贪财,一个宅子能值多少银钱,他不是没有。 只是以往在外漂泊,从没一个落脚的地方,以前是迫于形势不能在一个地方长住,怕仇家找上来,也是因为自己一个人住着无味。 鱼儿跟他提过这桩事后,他日日记在心里,甚至在脑海里描绘日后在这宅子里的生活。 他要在南苑挑一个风水好的院子,要挂上鸟笼,养上几只漂亮的雀儿,最好是跟唐麟趾或是花莲连着,闲来无事跟众人比比轻功…… 无人时想一想,能笑出声来。 唐麟趾也道:“你咋子回事哦,喜酒都莫得喝,就赶我们走。” 厌离叹息一声:“我还想说让鱼儿替我弄间带书房的,我已经交代师兄给我誊抄经书,让他送到杭州去……” 莫问道:“我的药田……” “我不是赶你们,这不是觉得佛大,瞧不上那小庙么。” 清酒笑着笑着,掩住了眼睛。那间宅子太大了,以前一百多口人一起住,由觉得互相隔得远,就算有她和鱼儿两个,也会觉得大的寂寞。 花莲笑道:“看看,什么话都叫她给说了。” 厌离其实也知道清酒为了什么,她说道:“大家都是走江湖的,常年在外,从前没个居所,走到哪里算哪里,但还是要个落脚的地方,累了歇一歇,其实在哪里安生不行呢,就看合不合心意。” “你说的是。” 众人都很是愿意去杭州安居,倒也算不上安居,不过在那大宅子里寻个好居处,挂个名,说起来,算得上是‘家’在杭州,无事的时候能说上一声回家。 本是情理之中,却在清酒意料之外。 之子于归(十二) 过了几日,清酒几人便要动身回杭州,也不拘快到年关。 两庄的人和他们一起走。白桑知道他们要离开,也没什么表示,不过来给莫问探脉来的勤了。 _686 那日众人从谷后离开,因为清酒坐不了船。 走到梅林,梅花开的艳,轻红的花瓣落在雪堆上,日头正好,空气清冽,美景在旁,众人心情自然也好,一路说说笑笑。 厌离和花莲,阳春走在一排。花莲朝后看了看,见出谷了,还不见雾雨身影,不禁笑道:“怎么不见极乐城主来送行啊,瞧瞧你上次出极乐城的阵仗,这一次你走,她竟然不哭不闹,乖乖放你走,难不成是真的看开了。” 经了这么一遭,众人都将她和雾雨的关系看的分明。 以前因为厌离的关系将雾雨有些轻瞧,不大待见她,但雾雨先救了无为宫门人,后舍命救下厌离,便又对她有些改观。虽不支持她两人,倒会开开玩笑。 阳春笑道:“花莲兄弟你不知道,雾雨城主经这一遭大战,要回极乐城去一趟,理理政务,待得了空闲,才能再来找厌离姑娘。” “这你都知道,你又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我这闲来无事跟极乐城的侍从闲聊……” 厌离叹了一声,虽觉得耳朵遭罪,又不禁将这些话都听在耳里。 这些话轻飘飘的如鸿毛,本没有什么重量,落在水面上却能荡起一圈涟漪。 她罕见的烦乱,走快了一步,与唐麟趾并肩而行,离得两人远远的。 清酒,莫问,鱼儿三人走在一起。莫问似对这梅林留恋,走的很慢,因而三人落在了最后。 鱼儿倚着清酒,跟她咬耳朵:“白谷主没有来送行,莫问走的这样不干脆。” 想当初清酒带莫问离开虚怀谷,白桑追杀到梅林,从某方面来说,都算得是送行了。 这几日清酒给她讲了些她和莫问以前的事。白谷主这段时日对莫问态度已好了许多了,至少莫问唤她‘师叔’,她不会再像以往那样斥责她。 原谅释然总需要一个过程,然而她们私心总是向着莫问的,总希望这个过程一步跨就。 要出梅林的时候,后面传来了脚步声。 清酒向后一瞄,说道:“说人人到。”笑着拉鱼儿走远了,留了莫问一人。 “师叔!”莫问看向走来的人,虽脸上笑不出来,声音到底是欢悦的,像极了久待主人归家的看门犬,一见了主人便迫不及待的摇尾乞怜。 _687 白桑在她身前三步远站定,将手上布包递了出去:“这是一些草药和鲜花种子。”她曾听到过花莲羡慕他们虚怀谷的花田,也知道莫问想种草药,留心收集了一些种子,因而来迟了。 众人对虚怀谷有不小的恩情,他们没什么可报答的,只能尽些微薄之力。 莫问接了过来,她喜出望外,仔细的收着:“多谢师叔。” 白桑忽然叫道:“莫轻言。” 莫问抬起头来看她,白桑却又不说话了,良久,她轻轻说道:“在外要乖些,不要总是给朋友惹麻烦,遇到病弱之人,能帮则帮,行医救世,良心为本,行事不要乖张暴虐,不要堕了虚怀谷的名声。” 不要堕了虚怀谷的名声…… 莫问将这话在心里念了两遍,忽然明白过来,她目光晶亮,声音更是雀跃:“师叔!” 白桑一转话题,又问道:“还记不记得你师父的祭日。” 提起这事,莫问又有些胆怯,局促的两手紧紧的交握,点了点头。 “十月十四。” 白桑声音低了些:“到时候记得回来祭拜。” 莫问怔愣住了。虚怀谷的人一向厌恶她进谷,更别说让她给玄参祭拜。往年来她不敢偷偷进谷,只能对着虚怀谷的方向祭拜。 她弱弱的说:“但是长老们不允许……” “只是祭拜倒也没什么,这一次他们也觉得欠了你一个大恩情……”白桑没有说下去,只道:“不要忘了。这么多年,他也应该想见见你。” 莫问道:“不会忘了!我一定过来,提前来!” 白桑静静的看着她。莫问很久不见她用这样温柔的神色对着自己,心里一软,连带着整个身子也软了下来。 白桑道:“好了,走罢,不要让你朋友久等了。” 莫问点了点头,道别后,走了几步,又回转了身,看到白桑还站在原地,风吹的她衣角扬起。 莫问向白桑道:“师叔,你也快回去罢,你伤没好全,不要吹多了冷风。” _688 莫问转身又走,跟上了清酒和鱼儿,回头一看,还是能看到白桑的身影,她朝白桑很用力的挥了挥手,喊道:“师叔,我十月十四一定回来!” 再走了一段路,向后看,便看不到白桑了。 待众人赶到杭州,已到了新年了。 那蔺宅是鱼儿一早给了流岫消息,请她出力重修的。 花家自也全力相助,杭州这个地界,花家和烟雨楼财力能遮天,不到半年,蔺宅翻然一新。 一如当年的气派。 到杭州这日,鱼儿拉着清酒到了宅子大门前。 清酒事先并不知道宅子已经翻修好了,她站在门前,抬头望着檐下牌匾‘蔺宅’两字,喉咙上下滑动,皱着眉,露出痛苦的神色。 她离开这里这样久,但这里昔日繁荣的景象印在她记忆里,瓦缝之中冒岔的青草,苍阶上的青苔,一砖一瓦都是这样清晰。 她往前跨了一步,一瞬之间,好像踏过了时间的界线,回到了儿时。 仆人匆匆迎过来,呼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叫我们好找,夫人都急哭了。” 身后有人温柔的唤她:“肆儿。” 清酒回过头去,柔软的风吹过脸庞,像是有人轻轻的抚摸她的脸颊。 鱼儿站在她身后,叫道:“清酒。” 清酒回过神来,勉强的向众人笑了笑:“各位不要在这里站着了,都进去罢。” 众人进了大门,走到二门时,见有人等着。 仔细一看,竟是奎山,他笑着向两人招呼:“恩人,君三小姐。” 清酒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奎山向她一拜:“恩人荣归旧居,我和聚贤堂的兄弟们没什么好送的,给恩人做了一块牌匾。” _689 奎山将那牌匾给清酒看,边框鎏金镂雕,蓝底金字,书‘七星聚义’四字。 “恩人若不嫌弃……” 清酒沉吟道:“牌匾虽好,只这‘七星聚义’四个字……”他们所行,但求舒心,哪里算得上‘义’这个字。 鱼儿笑道:“也是一番心意,这四字不行,将那‘义’字拿掉就好。” 奎山像是生怕她会拒绝似的,连忙说:“那我拿回去叫师傅修了,隔日就给恩人送过来。” 清酒道:“叫你费心了。” “哪里话。” 众人到大厅时,那里也有人相候。 袅娜清姿,一袭湖色轻衫罗裙,笑着迎上来:“诸位舟车劳顿,此番归来,可是不易。”清酒道:“少楼主。” 大厅里桌椅陈列,字画古玩一应俱全,想来这些操办总是得力于流岫和花家大哥。 她温声道:“多谢你了。” 流岫机敏,明了她的意思,笑道:“我可不敢冒领功劳,这些都是君三小姐的吩咐,她付的银子,我们都是领银子做事。” 清酒看向鱼儿,她俩人间说谢字是多余的,要谢也不知从何谢起,但这些事到底是让她欢喜,心里温暖的不成样子。 迎着清酒爱怜的目光,鱼儿脸上淡淡的,握着清酒的手却很俏皮的捏了捏。 流岫安排着给众人接风洗尘,一场酒宴下来就有些晚了,众人长途跋涉,皆是疲惫,席散后便归去歇息。 晚间弦月高挂,风呜呜的吹,流岫找了不少伶俐的仆人,将路灯都点上了,因此并不觉得黑暗。 清酒和鱼儿还在那里安置客人,她俩归来,就算得是主人了。 流岫不用操心。今日天色太晚,她也不打算回烟雨楼,与两人招呼了一声,要回房里去歇息。 过了月门,踏在石子路上,听到身后有人叫:“流岫。” _690 流岫可熟悉这声音了,还没回头,就先带了三分笑意:“唐姑娘。有事?” “我有东西给你。”唐麟趾走过来,摸了摸鼻子,不知从哪里拿出个小方盒子,递到流岫手上。 流岫接过,嗅到一股清雅的香味,并不浓厚,淡淡的很是好闻:“好香啊,这是什么?” 她将盒子打开,用小指一抹,细致柔滑,虽然看不清,但从触感上也知道是胭脂。她吃了一惊,万万想不到唐麟趾这样的人也会挑胭脂,用来送她。 唐麟趾僵硬的咳了两声嗽,清清嗓子:“这是胭脂翠,锁龙城里的,嗯……送你,多谢你这一段时日来的出力。”她从来不用这个,自然也不会挑选,是那日去锁龙城里给莫问买肉脯,让花莲帮着选的,花莲选这东西是一把好手。 流岫道:“不知唐姑娘是谢我出的什么力?若是指巫常一事,是天下英雄都该出力的事,我做的那些也是理所当然,还劳唐姑娘这样记挂,特意给我买这一盒胭脂……”流岫将‘特意’两字咬的重了些,透出些奇特的韵味,在这月夜下,显得暧昧。 唐麟趾虽对流岫大有改观,但仍觉得自己不擅长应付她。 她买这一盒胭脂是因为上次在江南向她道歉和道谢一事,流岫觉得她没有诚意;后来在苗疆发现巫常,也是她费心传递消息;如今又帮协着修复蔺宅,觉得很有必要谢她,所以买了,倒没想许多。 流岫见她皱眉,怕又将人逗弄跑了,收敛了些,问道:“你怎么想起来要送我胭脂?”这东西可不是寻常送的。 唐麟趾道:“觉得适合你,就送了……” 流岫娇笑起来,身子乱颤,这人真是太可怜可爱了,想不逗弄她都难。 唐麟趾硬着头皮,蹩脚的岔开话题:“你一直在杭州,苏州没你可行?” 流岫见她实在局促,也就顺着她的话说:“烟雨楼要将主楼迁到杭州来,现在那边有师父看管,我负责这里,日后是要久居杭州的……” 说到此处,她凑到唐麟趾跟前,话末语气上撩,显得轻佻:“日后你我就是邻居,唐姑娘可要多多关照。” 她惊异的发现,唐麟趾竟然没躲开,只闷声道了句:“嗯。” 她太惊奇了,以至于没顾得上继续调戏唐麟趾。 想来这杭州以后的日子可有趣的紧了。 之子于归(十三) 众人入江南地界后,君临和云惘然就各遣了人回山庄,将家中老小接过来。 _691 君临眼中,还觉得清酒和鱼儿是小孩子,不知轻重,这不明不白,生米成了熟饭,名不正言不顺,算是个什么事! 但既然木已成舟,该办的事就要办。 嫁娶是人生大事,君临虽对清酒仍有芥蒂,然而都应允了,这婚事他还是想要热热闹闹的办一场,不让鱼儿受了委屈。 还是鱼儿劝说,清酒和她都不喜爱热闹,且这女子成亲,古今从未有过,即便两人如今声名大盛,也不见得全天下的人都能接受两个女子在一起,所以不必大肆操办,徒惹一些麻烦。 她们只愿一些知心的朋友亲人陪伴在侧,就是再好不过。 君临这才罢休,但仍是亲力操持。 婚姻大事,操办起来也不容易,光这君家和名剑山庄的人过来就用了一个多月。 期间鱼儿和清酒去了一趟扬州,当年埋在七弦宫树下的酒陈的香醇,都取了回去,顺道向宫商给了喜帖。 这酒拿回来可喜了解千愁,一早从小青山过来,本来为着清酒和鱼儿两个女儿家成亲觉得别别扭扭,这酒一到跟前,可就什么都抛到了脑后。 “解前辈,你可留些,给你徒儿大婚时用。” 解千愁睨了她一眼:“小气。我这么大个宝贝徒儿给你抢走了都没跟你计较,你却连喜酒都不让老头子多喝两口。” 清酒笑道:“你老也不想想,当初这宝贝怎么来的。” “就你嘴伶俐,一点不饶人。” 两人正说话,鱼儿走了过来。 清酒瞧她神色,问道:“怎么了?” 鱼儿说道:“极乐城的人过来了。” 清酒挑了挑眉,说道:“怎么,知道厌离在这,来抢人的?” “倒不是。”鱼儿的神情一言难尽:“来送贺礼的。” 两人去到大厅,斯羽在那站得笔直,大厅堆满厚礼,清酒过去一瞧,笑了。 _692 南海明珠,血珊瑚,金丝嵌玉龙凤呈祥…… 份份贵重,倒真是送喜礼来的。 斯羽见她俩人过来,朝俩人一拜,说道:“城主听闻两位姑娘近日大婚,特派属下送来贺礼。” 清酒似笑非笑,说道:“极乐城主消息好灵通啊。” 斯羽波澜不惊,回道:“城主政务繁忙,不能亲至,但大婚那日,定会亲来庆贺。” “那便多谢城主好意了。” 斯羽走后。鱼儿拉着清酒道:“我俩大婚,她送这样贵重的贺礼,我们何时与她这般要好了?” 清酒好笑道:“她是高兴,高兴没人觊觎厌离了。” 鱼儿愣了一下,随后不禁笑了起来,轻轻打了一下清酒,说道:“怎么,她还怀疑你和厌离……” “她是巴不得我俩成婚了,最好麟趾和莫问也快些嫁了,厌离身边再没了她的威胁。”清酒笑道:“她打的好算盘,送了些礼来,我们大婚时她过来相贺,可以名正言顺的见厌离,不至于太疏离,让自己害相思,也不至于太殷切,惹的厌离厌烦。” 鱼儿说道:“你这样说的倒是让人有些心疼她,如此费尽心思,只是为了离眼厌离近些。” “确实难为她了,有伤在身,还这样长途奔波。” 鱼儿叹了一声,她与清酒结了连理,也希望身边的人能找到相依相靠之人,最好是个个如此,但想来却是美满的不现实:“她若当初就有这份心,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到底是先做错了,失去了,才知道自己做错了,想要弥补珍惜了。” “清酒,不如我们……”鱼儿的心软些,她看得出来厌离对雾雨也不算是完全无情,不过是先前雾雨逼的太紧了,让厌离自己都不能得空想想,她到底是不是释然了,能原谅自己爱着雾雨这件事。 若两人皆有情,凑成姻缘一桩倒也不赖。 清酒却淡淡的,她说:“人有远近亲疏,或许在别人看来,雾雨不是罪不可赦,但我的心是向着厌离的,所以不喜欢雾雨,并不能轻易原谅她给厌离照成的伤害。我不会帮她。” “不过……”清酒话语一转:“感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何抉择还是看厌离自己,所以我也不会阻扰雾雨。她俩最后能如何,是终成眷属,还是如现在这样像个寻常朋友,看缘分,顺其自然罢。” 鱼儿听她说的在理,点了点头,不再赘言。 她们的婚事在仲春,雾雨当真来了,还是提前了两日来的。 _693 清酒嘴上虽说的不待见她,倒还是让她住在了蔺宅,以礼相待。 大婚这日天气不好,细密的雨丝连绵,但别有风味。 杭州最是好风景,长街小雨润如酥,清宁雅致之至。 虽然她们只请了朋友,来的人也不少。 七弦宫、无为宫和虚怀谷都知晓些消息,派了人送礼来;烟雨楼和花家是不消说的;两庄的人本来就多。 人一多起来就热闹,宅子内外张灯结彩,就像那寻常人家的婚事一般。 来往的人路过此处,见到有人娶亲,也要伫足瞧上一瞧。 她俩也像寻常夫妻,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江湖儿女随性得多,当即入桌与亲朋欢饮。倒是君临还讲些礼性,安置宾客,向众人敬酒。 桌席不少,君临转过来时,就不见了清酒和鱼儿。他招过来呆呆伫立在阶前当门神的辛丑,问道:“那两个丫头呢!” 辛丑摇头道:“丑不知道的。” 辛丑实在是不会说谎,满是不安。 看来是知道了。 辛丑跟着清酒一路回杭州来,路上就听清酒和鱼儿的话,想来是这两个丫头吩咐了他不许说出去。 君临心想不是这就去洞房了罢,才什么时辰,就这样急了。 花莲笑道:“我刚刚瞧见她俩出去了,或许是喝多了,出去醒酒了罢。” 君临恼道:“出去醒酒?!她俩当这是什么日子!都是当家作主的人了,丢下一桌宾客悄悄出去,这样躲闲,混闹!” 花莲笑道:“君庄主多担待些。”他们一向随意惯了的,这种人情世故厌烦的很,今日好歹是大婚,若是平时有这么多人来,迟早得都叉出去。 花莲向中庭外的夜空望了一眼,他心底感叹,今夜这样好的月色,别说沉浸在浓情蜜意里的人,就连他这孤家寡人都嫌这里吵闹,想要出去走走。 _694 夜里雨停之后,碧空如洗,皓月之侧,繁星点点,西湖水波轻漾,寒烟袅袅。 湖心亭里有两人,都向着湖面而坐,其中一人抱着酒坛将酒倾洒在湖里。 酒液在月光下透亮,潺潺落入水中。 清酒握着鱼儿的手,说道:“爹,娘,肆儿带着妻子来看你们了。” 两人身着大红嫁衣,这热闹的红色缠绵在一处。 鱼儿捏住她的手,竟而有些紧张:“清酒,爹娘……会不会同意我俩在一起?” 她忽然想起一事,清酒家中的人若在,也不知会不会容易女儿取一个女子,而且蔺家现在只余了她一人,与她在一起,自然是没有子嗣了…… 她事事想着她,却也没想到,这一点与她而言也是同样。 清酒牵过她的手,抱在怀里,她看着湖面,笑道:“他们一定会接纳你,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家里人最疼我了……” 说到此处,情难自禁,这笑容消失,万般落寞:“他们最疼我了……” 鱼儿瞧见她神色,心里骤然绞紧,喉咙里一阵阵哽塞,她起身将清酒揽在怀中:“日后有我疼你。”她知道家人永远是清酒的缺憾,心上破了一块,她不知道自己填不填的满。 惟愿自己常伴她左右,让她不再寂寞。 清酒回抱住她,紧紧的拥着,因为脑袋埋在她怀里,瓮声瓮气的说道:“鱼儿,你唤我一声肆儿。” 清酒酒量一向好的,今日也没喝多少,但却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否则怎会这样孩子气的向鱼儿撒娇撒痴。 鱼儿抚着她的脑袋,手顺下去时,拂过她的耳朵:“肆儿。”她轻声呢喃,极尽温柔。 “再唤一声。” “肆儿。” 清酒顺着她的身子,躺倒在她腿上,半个身子都赖着她,手还要环住她的腰:“我们暂且不要回去了罢。” 今日是她俩大婚,一屋宾客都为她俩而来,现在俩主人倒是丢下众人不管,当真是胡闹。 _695 鱼儿却道:“好,我们不回去了。” 亭中静谧,时而有水波动荡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琴响打破了宁静。 两人的独处被打破,清酒多少面色不虞。 她为着这安逸氛围的逝去,惋惜的叹了一声。 起了身,带着鱼儿一道走出湖心亭,向亭上一望。 琴鬼端坐在飞檐上,拨弄着腿上瑶琴。 她并不意外,毕竟琴鬼这喜帖就是她送去的,前段时日鬼门到杭州来平了桩,她心里想着琴鬼不是今日到,便是明日要过来的。 “徒儿,师父虽然没成过婚,倒也记得拜完天地是入洞房,师父看你俩到这来,还以为你们想寻刺激,哪知你们只谈天。”琴鬼笑道:“徒儿,你是不是不会啊?师父教你啊!” 清酒向她一拜道:“师父。” 这两师徒关系虽怪,但鱼儿也看得出清酒还是将她当作师父,既然是长辈,鱼儿也跟着行了一礼。 琴鬼斜着眼睛睨了鱼儿一眼,长笑起来,向清酒道:“你这点倒是跟蔺清潮那贱人一般……” 她见清酒皱起眉来,又一笑掩过不提,转而说道:“好徒儿,不要臭着一张脸的,好歹师父是来贺你成婚的。” 琴鬼去了一趟蔺家,两人早拜完了堂离开了,虽没遇到清酒和鱼儿,但碰上了宫商。 去虚怀谷时,宫商一直躲着她,倒是没机会见着,现在不期而遇,倒是颇有一种意外之喜。 宫商见了她之后很不高兴,因而她现在很高兴! “不知师父要怎么相贺?” 这边别无他人,琴鬼却将手掩在嘴边,笑着做密语状,低声道:“刀鬼和鬼见愁这一次一起出任务,去了东海赤平。” “这个消息,算不算好贺礼?” 清酒笑道:“师父怎么突然想到告诉我他二人行踪了?”对于琴鬼说的这消息,她并不怀疑。 _696 琴鬼挑动琴弦,琴声颤鸣,久久不绝:“他俩手下人手那么多,师父手中统共那么几个人,还被你弄死了三个。师父想把他俩人手划拉些过来,当然,全部给我也是可以……” 清酒不置一词,不做表示。 琴鬼柔柔软软的笑着哄她一般:“好徒儿,好徒儿,这俩人实在碍些解决了他俩,师父静候佳音。” 虽未言明,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她一定会去。 她俩回去时,众人都喝的差不多了。流岫娇红了脸,软软的倚在桌上,拉着唐麟趾的衣袖唤:“冤家。” 阳春向花莲和齐天柱比划:“我那院子有这么大。”痴痴的笑。 厌离静静坐在那里,极乐城几个人将一边的人都挤到了别处去,一桌上就厌离和雾雨两个,虽不说话,雾雨那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厌离。 清酒和鱼儿听到君临在那里牢骚,问:“那两个丫头怎么还没回来。清酒这丫头的师父来闹了一通,将宫商宫主都气走了,她也不来管管。” 两个人更不敢现身,蹑了手足,偷偷的回去新房之中。 房中红烛高烧,秀枕暖被都是鸳鸯龙凤,桌上放着合卺酒。 清酒取了倒了两杯,递了一杯给鱼儿。 两人对拜。清酒说道:“一愿良人千岁。” 鱼儿说道:“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两人相视一笑,交杯而饮。 只见星眼朦胧,晕染脸颊。两人相携走到床边,剔暗了灯烛,放下帐幔,同床共枕。 喜事过后。众人陆续离去,过了数日,君临和云惘然等人也要回中原去。 他们本不舍得离鱼儿太远,先前商议的在九霄山庄完婚,只因怜惜清酒家中无人,所以定在蔺家。 她们什么性子,他也很是清楚,将这两人拘束在九霄山庄,两人也不一定喜欢。 _697 他也不奢求太多,如今怎么着也算是多了一个女儿,日后若是能常回九霄山庄和名剑山庄看看,也不错了。 总是比清酒带跑了鱼儿,她两人私奔,再见不到要好了太多。 君临离去前,再三叮嘱,过些时日就要回九霄山庄来! 他本来是这次回去就要带清酒和鱼儿回一趟祭祖的,只因清酒要去一趟东海,要耽搁些时日,这才许她们迟些回去。 “不要忘了!不许迟了!” 马匹离去许远,君临的声音犹在回荡。 宾客大都离去,却还有一尊大佛送不走。 雾雨住在蔺家,好似很理所当然。众人明理暗里要送客,她只做听不懂。 厌离只道:“罢了,过几日我们就出门了,她一人还住在这里做什么,到时自然离开。” 又是晴明一日,众人整备行李,牵了马匹。 清酒嘱咐了辛丑道:“好生看守宅子。” 辛丑连连点头,冲众人挥手作别:“主人,主人早些回来!” 一行人出了城,流岫早已在凉亭备了酒水饯别;“星君一去要多久?” “少则三月,多则五月。” “那祝各位一路顺遂。” 众人一起饮酒时。流岫取出一枚平安结,挂到唐麟趾腰上,说道:“这是我在庙里求得平安结,唐姑娘一路好生保重。” 有了清酒和鱼儿的事在先。阳春看这两人就觉得有些意思,取笑道:“少楼主偏心,怎的我们没有?” 流岫笑道:“这是回礼,你可有送过胭脂。” 听罢这话,阳春笑意更浓,打量唐麟趾的眼神别有意味:“这东西我可不敢轻易的送。” _698 唐麟趾被他们一唱一和弄的有些不好意思,出了亭子,说道:“好了!好了!上路吧,天色要晚了。” 众人先后上了马,还未走远,城门方向一骑赶来,瞧清来人,阳春啧舌道:“这一个冤家未了,又来一个冤家。” 厌离眉心一跳,向着凑近了的人道:“你来做什么?” 雾雨甩了甩马鞭,笑道:“解决了巫常,极乐城中无事,闲下来便想出来走走。” 清酒问道:“城主要走东海?” 虽是问话,是如何,众人心里都明白。 “是。” 果然如此。 清酒笑而不语,也不管她,一摆缰绳,马儿扬蹄,鱼儿紧跟在后边,众人也陆续跟上。 厌离和雾雨两人落在了最后。厌离看她许久:“你……” 末了只叹道:“罢了,随你罢。” 她想赶她走,她只怕要巧言狡辩。 赶是赶不走的,大路朝天,谁都走得,她还能拦着她不让她走了。 厌离驱马前行。雾雨深深一笑,欢欢喜喜的跟了上去。 一行九人,向阳策马,往东海去了。 红尘潇洒,又是一段不羁之旅。 清酒番外(一) 江南一地,杨柳抽芽的时候,大户人家的公子便要结群作伴,春猎踏青。 孟春之际多雨,天气凉,清晨薄雾氤氲,一早踏出来,青石板上雨迹斑驳。 _699 一道小小的身影白簇簇一团,蹑手蹑脚的从角门走过来,屋外两名守门侍卫见到她,叫道:“小……” 蔺子归立即将手指立在嘴边,小声的说道:“嘘。” 侍卫应和她,低声笑道:“小姐又要做什么?” “爹爹呢?” “老爷在里边和二爷说话呢,一会儿走不开。” 蔺子归轻手轻脚进去,趴在外间走廊上的窗子往里望,蔺畴正和蔺元说话。 她隐隐约约听得‘封喉毁人意志,叫天下人俯首称臣,不是邪剑是什么!’ 也不大懂,只是见他俩确是有事,这才放了心。 偷偷摸摸溜出了侧门,汪常牵了小马驹在那里等着。 汪常道:“小姐,还是不要去了罢,要是有个万一,可不是好玩的。” 汪常不扶她上马,她自己拱了上去。 马背上像是挂着一只白嫩嫩的花卷:“哥哥姐姐都在,有什么好怕的。花莲都能去春猎了,我为什么不能去。” 汪常无奈,扶着她端正坐好:“花二公子大您多少,他在家习武,精于骑射,您骑马都还得阿常扶。” 她一拽着缰绳,小马驹往前走。她轻哼道:“你再罗嗦,我就不要你跟着了。” 汪常将缰绳拽着不撒手,在前牵引:“好,好,好,阿常不说,只求回来时老爷怪罪,小姐看阿常可怜,求两句情。” 这小马驹走得慢,蔺常又总怕她颠着,走走停停,过了长林,才赶到蔺江一行人。 花莲见了道:“这小丫头片子怎么也来了。” 蔺江回过头来,头疼道:“这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蔺芷招呼她过来,汪常将小马驹牵来与他们并行。 _700 她叫道:“大哥,二姐。” 蔺芷伸过手,将她从小马驹抱到自己马上,捏了捏她脸颊:“是不是瞒着大伯出来的。” 蔺江道:“春猎又不是过家家,仔细伤着了,快些回去,不要胡闹。” 她拽住蔺芷衣角,撇过头去不看他,说道:“大哥去年说等我大些,也带我出来春猎,大哥言而无信。” 蔺江笑道:“这才一年,你就长大了?” 她偏过头去,正对着花莲。 花莲拿着手上一个玉坠的穗子在她跟前摇晃,像逗孩子那样逗她,说道:“小肆儿,怎么不叫人。” 她一脸嫌弃的望他,叫道:“花莲。” 他拿穗子作势要打她脑袋:“没大没小,叫哥哥。” 她轻哼了一声,看向他身旁的寻儿,说道:“你跟寻儿姐姐成了婚,成了大人,我才叫你哥哥,要不你就跟我一样还是个孩子,我不叫你哥哥。” 寻儿红了脸,含羞低下头。花莲也不好意思,敲了她一记:“越发胡闹,蔺大哥,芷姐姐,你俩也不管管她!” 她躲了过去,将脑袋埋在蔺芷怀里。 蔺江摇头道:“这小祖宗,谁管的了她。” 蔺芷摸了摸她的脑袋,向蔺江道:“大哥,肆儿她也好奇,眼巴巴盼了一年了,就带她去罢。” “这春猎鸟兽行走,箭来箭往,不说伤着她,惊着她了可怎么好。” 她辩驳道:“我才没那么娇弱!” 蔺芷笑道:“她也就是瞧着新鲜,这次尝了鲜,下次就不这样闹着来了。有你我,花二弟也在此,费点心看着,能出什么事。” “行罢。”蔺江向她道:“待会儿要听我和二姐的话,若是再胡闹,立刻让阿常送你回去,知道不知道。” “嗯!” _701 一行人进入林猎区,她都是跟在蔺芷身旁。 蔺家退隐江湖,改为从商,但蔺家子女依旧习武。蔺芷箭法精湛,矢出必中。 她前几次拍手叫好,到后面心痒难耐,想要一试。 蔺芷看透她心思,她一向依顺宠爱她,叫汪常取了一把轻弓来,把着她的手教她射箭:“手臂伸直,紧绷用力。” 这弓轻且小,她也能拉的半开,使了几次,瞄着一只灰兔一箭射出,力道不足,箭矢落在灰兔跟前,把它惊走了。 “肆儿准头倒是好,就是力道不足。” 她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兴奋的坐立不住:“二姐,我想自己试试。” 蔺芷叫道:“阿常。” 汪常走到马旁,蔺芷抱着她递给了汪常。汪常接住她的腰,护着她稳稳落地。 “好生跟着肆儿。” “是。” 那一边,花莲也正教寻儿射箭,寻儿是个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平日里说话都温温柔柔的。 她心底嘀咕着,寻儿姐姐不爱骑射,想要学这个是为着花莲,花莲个负心汉,肯定不会深想。 负心汉这个词,是听她贴身侍女月儿说的,她并不很懂,心里却忽然想到这个词,觉得该用这个词来形容他。 花莲确实没有深想,他一教会寻儿如何拉箭张弓,蔺江一唤他去林深处追猎虎狼,他便撇下了寻儿,跟着蔺江一起走了。 她瞧见寻儿眼望着花莲离开,脸显落寞之色,于是走了过去:“寻儿姐姐,我陪你一起练。” 寻儿弯着一双灵秀的眸子,说道:“肆儿拉得开弓?” 她立刻搭箭上弦,天假她便,先前那只灰兔又圈转了回来,窝在另一株树下,她将箭瞄准,说道:“你小瞧了肆儿。” 她用了全力,将弦尽力拉开,白润的脸憋得通红,一箭射出,真中了:“寻儿姐姐,你瞧!” _702 只是这箭射入的不深,射在灰兔背上。灰兔没立即死了,蹦跶着往林中逃去。 “我的兔子!” 她想也不想,拔腿跟上去。 “肆儿!” “小姐!” 寻儿和阿常在她身旁,可不敢让她一个人走远,也跟了过去。 所幸这兔子受伤力竭,蹦跶没有多远,给她扑住。 她捏着兔耳朵,提溜起来,欢天喜地:“阿常,你瞧瞧,我第一次春猎就捉了一只兔子!” 寻儿取出手绢给她擦去脸上灰尘:“肆儿好厉害。” “我要给娘带回去!” “夫人一定高兴。” 他们正要返回去,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叫骂着:“你有种再跑啊,老子看你能逃哪儿去!” 她心生好奇,寻着声音过去了,三人一道藏在灌木丛里,向路上张望。 只见一帮戎髯大汉,提着刀,扛着板斧,围着一个浑身是伤的青衣男人。 那男人半躺在地上,手撑着往后挪。这些人便一点点逼近:“敢挡着老子玩女人,你他娘的不知好歹,不给你来上三板斧,不知道你爷爷惹不得!” 她皱着眉,婴儿肥的脸圆滚起来:“阿常,这杭州城外怎么还有悍匪?” 她爹爹坐镇在这里,四方水匪旱贼早已销声匿迹,居然还有人敢在杭州城脚下逞威风。 汪常也困惑,低声道:“可能是别处闯到这边来的,小姐,你看……” “阿常,你打的过他们吗?” _703 汪常沉吟:“他们一共八人,属下虽不至落败,怕也奈何不了他们,更何况两位小姐在这里……” “可那个人好像撑不住了……”她脑子一转,说道:“阿常,我和寻儿姐姐回去叫二姐,我俩走后,你在这里叫阵,吸引他们注意,别让他们杀了那个人。” “是。” 她牵着寻儿从灌木丛里出来,悄悄远离,再向蔺芷在的方向跑去。 蔺芷也因久不见她,和两名下人找了过来,一见了她,语气有些急的说道:“你跑到哪儿去了,一会儿不看着你就不见了人。” 她跑上拉住蔺芷的手,指着林中:“二姐,那边有悍匪,追着杀人。” 蔺芷神色一变,握着她双肩,将她瞧了个遍:“你受伤没有?” 她摇了摇头。此时花莲和蔺江也正好回来,问道:“怎么了?” “肆儿说瞧见了悍匪伤人。” 两人一惊,问询到她和寻儿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 蔺江神情凝重:“这行人什么来头,也敢在杭州行凶。” 蔺芷道:“阿常在那边拖延,不能放任不管。” “走!” 她也要跟着去,被花莲一把拽住后领,拉着她和寻儿,一起在原地等候。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人就回来了。蔺芷和蔺江在前,汪常在后背着那男人。 蔺江说道:“这人伤得重,得快些诊治,否则性命难保。” 春猎横生枝节,众人不得不提早回城。 杭州城外突现悍匪,众人不放心她一个人走,但她那小马驹着实跟不上众人速度,蔺芷照旧把她提溜到自己马上,载着她回城。 早有仆人回了蔺家禀报。他们一到门前,刚下马,她就听到奶妈叫:“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叫我们好找,夫人都急哭了。” _704 她回首叫:“成嬷嬷。” 竹酒从大门里出来,面容婉丽,行止优雅,偏偏此刻脚步凌乱,急叫道:“肆儿。” 她见了她便开了颜,欢声叫道:“娘!” 她扑到竹酒怀里,说道:“娘,今日肆儿春猎猎了一只兔子……” 她一抬头看见竹酒眼睛红红的。竹酒三十好几,却还是肤光胜雪,因而一哭,双眼便红的明显,最有江南美人楚楚可怜之态。 “娘,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心口又泛疼了。” 竹酒将她身上细细打量,见毫发无损,一颗心才算落了地,取了手巾给她拭汗:“你吓死娘了。” 那先一步回来报信的人糊涂,说话没说个明白,只道小姐遇着了悍匪。 在屋里到处找她不见的竹酒听了这句话,脑袋一阵眩晕,心里绞痛。 虽有蔺畴安慰着她,说她肯定是偷偷跑出去春猎,身边有蔺江和蔺芷跟着,不会让她出事,她仍旧放不下心来。 她搂住竹酒的脖子,拿脸颊轻轻蹭她,软声认错:“娘,对不起。” 蔺畴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人。 蔺畴姿容威严,站在那里背着手不说话就很吓人,沉着声音说话就更能威吓人了:“这丫头越来越没个规矩,这次偷偷跑出去,险些出了事!” 她知道自己犯了错,因而很是乖觉,缩在竹酒怀里不说话。 直到豪义和秦枫过来,从竹酒怀里将她抱了过去。 “豪叔!枫叔!” 秦枫撑着她腋下,将高高她举了起来,笑道:“小肆儿怎么还轻了?” 抱在怀里时,又挠她痒,她被闹的咯咯笑,全忘了她爹还在生气。 蔺畴手里拿着极细的竹扁,在她屁股上抽了一下:“这次不会轻饶了你,得让你长长记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胡闹!” _705 这一下倒也不疼,只是来的突然,将她吓了一下,本来还在笑,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唬的说不出话来。 秦枫拍抚她的背,给她顺气,说道:“义兄,她还是个小孩子,难免贪玩些。” “她今日敢不说一声跑出去春猎,明日就敢离家出走闯荡江湖,当哪里都跟家里一样?我今日不仅要跟她算账,江儿和芷儿跟她一起浑闹,我也得让蔺元管管他俩!” 豪义笑道:“我刚刚听了蔺江那孩子说了前因后果,还是肆儿发现的那些悍匪。肆儿临危不惧,不莽撞,知进退,很有义兄风范,而且知道要救人性命,善性可佳,义兄不如就功过相抵罢。” 蔺畴见她被唬住了,乖乖伏在秦枫肩头,本来还有一些说词,心里一软,想这红脸也该唱完了,点到为止:“义弟说的是。” 蔺畴向她道:“这次就饶了你,再有下次,不问缘由,先打你十鞭子!” 蔺畴又向竹酒说话,声音骤转柔和:“她没事,你可放下心了,回去休息罢。” 竹酒点了点头,接回她,要带她回去。 路过蔺畴身旁时,她低声说道:“爹,这次不关大哥和二姐的事,能不能不要罚他们……” 蔺畴右手一动,想要摸摸她的脑袋,生生忍住,背在身后,板着脸,沉声道:“嗯。” 她这才放心,竹酒抱着她走远了些,她就恢复了生气。 回到房里才坐下没多久,成嬷嬷端了药过来:“小姐,该喝药了。” 那药碗在她跟前,浓黑腥腻的汤汁。她皱着鼻子眼,看向竹酒,一脸不情愿。 “肆儿,乖。” 她扁着嘴,端着药碗,喝了半碗,就皱着眉说:“苦,不喝了。” “肆儿,药喝完了才能见成效。” 她踢着双腿,一时嘴快:“喝完了也不一定见成效……” 她见竹酒显出哀婉的目光,立刻意识到说错了话,随即吐了吐舌头说道:“好苦,娘,准肆儿多吃两颗蜜饯,肆儿就喝完了。” 竹酒笑道:“贪吃,仔细牙疼。” _706 虽这样说着,仍让成嬷嬷端了蜜饯和甜枣过来。 “娘喂我吃。” 竹酒依她,亲手喂她。她这才慢吞吞的将剩下半碗药喝完。 竹酒笑她说:“喝半碗药还要人好生哄着,将来可有谁受得了你这脾气,可别嫁不出去才好。” 她轻哼一声,说道:“连喝药都没耐性哄我,又怎么会处处护我。肆儿将来找个夫婿,定要有耐心,会哄肆儿喝药。” 她牵着竹酒裙摆,笑道:“要是找不到,肆儿就一辈子都陪着娘,娘哄肆儿喝药。” “这孩子又说傻话。” 她和竹酒没说几句,便犯困了,一日奔波,药效又上来,眨巴着眼睛,打了两个呵欠。 “困了就睡会儿。” 她拉着她衣服,仍旧没放手:“娘陪我睡。” “这么大了,还是这样撒娇。” 竹酒嘴上这样说,实则已脱了鞋上床,侧躺着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没一会儿,她就进入了梦乡。 竹酒看着紧紧靠着自己的孩子,怔忡望了一会儿,忍不住悲从心来,俯下身在她耳鬓吻了一吻,一滴清泪落了下来。 许是他们武林世家,在这江湖上结了太多冤仇,落了债,报应在后人身上。 蔺畴三个儿子相继夭折,而立之年,才又得这么一个幺女。 却是五感缺失,没有味觉。 这孩子哪里尝得出苦,又哪里识得出甜。 玩这样的小把戏,不过是早慧懂事,只为哄竹酒开心罢了。 _707 清酒番外(二)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当初那男人伤重至奄奄一息,蔺家怕将他留在医馆,无人照料,因而将他带回蔺家,好生照看,直至他伤愈。 他言到他名为千秋,家中无人,书剑飘零,孤旅至此,遇到悍匪,因那起浑人纠缠妇女,他看不过眼,拔剑相助,却终究鲁莽,寡不敌众。 他为报救命之恩,愿入蔺家为仆。 蔺畴为人谨慎,曾着秦枫调查过他,后知这人并未隐瞒身世,又见他俊朗英气,身世孤苦,有知恩图报之心,心想肆儿救了他,也算是与他有缘,便将他收做了门徒。 杭州一代近些年有蔺家坐镇,较为安宁,在这安宁的时光中,时间有一种静谧的气氛,你经过时觉得慢,回头一看,却觉得恍如昨日。 就发生的城外悍匪伤人这事,已过去了一年有余。 今年瑞雪兆丰年,琼英满堆,玉蕊成团。 今年,花莲要随师父上山学武,不知归期。 今年,蔺芷要与千秋完婚,只道是两情相悦。 寻儿染上了风寒,送花莲出了花家大门,便不能再原行,只是目送着他的身影在飘摇的雪花中,渐行渐远。 蔺子归从城里与花莲一道出去,她踩着咯吱咯吱响的积雪,背着双手,银狐裘雪白的绒毛偎着一张小脸,像个小大人:“花莲,你为什么要出去学武啊?” “因为我想同蔺伯父那样,行侠仗义,江湖逍遥,没得一身好功夫傍身可不成。” “你跟着我爹也可以学。” 花莲笑道:“我资质差了些,在剑法上没有多少天赋,虽然蔺伯父剑法高超,但是我跟着他学也不能有所建树。” “可你走了,寻儿姐姐怎么办。” 花莲张着口,望着茫茫白雪,许久沉叹一声:“有舍有得,有舍才有得,终无法两全……” “你可以先和寻儿姐姐成婚,等她成了你妻子,你就能带她上山了。” _708 花莲脸上一红,斥道:“胡闹,婚姻大事,岂是这么随意的,再说,寻儿她还小……” 她莫名的气愤,重重哼了一声:“寻儿姐姐已经快及笄了,娘说已经能嫁人了。寻儿姐姐这样好的人,你不要,可有的是人要,你现在走了,她被人抢走了,你可不要哭!” 花莲五指张开,少年手指修长,将她头顶盖住,左右乱摸:“所以你得帮我看好她,若是她被人抢走了,我回来要跟你算账的。” “花莲……你真的要走啊。”她垂着脑袋:“二姐要成婚了,娘说她成婚之后便不能同以前一样跟我胡闹,你也要走了,我……” 花莲半蹲下身子,敲敲她的脑袋:“不是还有千秋和蔺大哥,还有寻儿,我也不是不回来了,就是可能会有些晚,到时候我们还能一起春猎;蔺伯父说你天资难得,必要让你习武的,到时候我们也能一起切磋。” 花莲起了身,牵着她在雪地里走,白绒毯子似的雪地印下两排足印。 “那你要快些回来。” “好。” 蔺芷和千秋的婚宴是冬末春初,天气还很寒冷,嘴里能呵出一团白气。 蔺家有游船的习惯,去年俗事多,一直没能赶上游船,便趁着这机会婚宴与游船一道,既便宜也新颖。 那日里一大早,蔺子归便被嬷嬷从被子里扒拉出来,她双眼都睁不开,索性闭着,任由他们梳发穿衣。 竹酒过来的时候,她已收拾妥当。 竹酒将她抱在怀里,亲了一口。 两人出门去,积雪虽融,但地气寒凉,竹酒想着抱她。 她如今八岁,比前年长高了一截,抱在怀里并不轻松。 她往旁躲了躲,说道:“我跟娘一起走。” 竹酒笑道:“大了,嫌弃娘了。” 她又回来抱住竹酒的胳膊:“肆儿永远都喜欢娘。” 蔺宅离西湖不远,乘马车到岸口只片刻功夫,竹酒牵着她上了船。 _709 这迎来送往的彩船华丽,云锦封顶,红幔金丝。主船大气,分有三层,已有不少宾客到了。 竹酒身为主母,少不得要应酬。 她便跟随着大哥蔺江转悠。他们游船还是第一次这样铺张,她也是第一次参加婚宴,而且是在船上的婚宴,自然稀奇,也不觉得枯燥,不知不觉,等来了新人。 千秋虽是入赘到蔺家,还是按着寻常人家的嫁娶。 千秋牵着蔺芷来拜过高堂,拜过天地。蔺芷被送入新房,新郎官却是要被截下来灌酒的。 她听她娘说‘人这一生中最美的是做新娘子的时候。’ 可惜蔺芷被红盖头盖着,她从头至尾也没能看到蔺芷的面容,有些遗憾。 桌间人声鼎沸,闹的很开,那边缠着新郎官的全是在劝酒。 她看着热闹,心里好奇,这酒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古往今来,诗人剑客为其颠倒,如今宾客疯狂,也都让着新郎官喝。 她知道自己喝了也尝不出味道来,却还是忍不住取过竹酒手旁的酒杯,偷偷酌饮了一口。 确实尝不出什么味道,但是能感到肺腑间食管灼烫,像一道火流了下去。 天灵盖处一麻,接着一种漂浮的轻盈感。 这感觉很是奇妙,她不禁将剩下的一口饮尽了。 竹酒发现的时候,她酒意已经上来,睡眼惺忪。 竹酒又好气又好笑,拍打了她一下,说道:“小酒鬼,跟你爹一样!” 竹酒唤来汪常。这条船人多,太嘈杂了,竹酒怕吵了她,抱着她去了另一条船。 给她脱了鞋子衣裳,将她抱上床,被角掖好,让月儿和汪常好生看顾,这才又返回了那边去。 她睡的很沉,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得天旋地转,她身子也跟着转动。 她被惊醒,才发现是竹酒在摇晃她。 _710 她揉了揉眼睛,软糯糯的唤了一声:“娘?” 竹酒神色焦急,全不似寻常,见她醒了,连忙拿了衣裳给她穿。 她觉得她娘是急糊涂了:“娘,这不是我的衣裳。” 这好像是月儿的。 月儿虽比她大两岁,但身材差不多。 竹酒叫了一声:“月儿!” 月儿走过来,却是穿着她的衣服。 竹酒向月儿道:“苦了你了,孩子,让你落在蔺家。” 月儿道:“夫人,我既然是蔺家的人,便该当如此。” 竹酒回过头来,神色不忍。 她半晌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竹酒已给她将鞋穿好,头发只用一条发绳绾起。 竹酒取出一方帕子,帕子雪白,一角用金线绣着一个‘蔺’字。 竹酒将其塞到她怀里,抚了抚她胸口,哽咽道:“肆儿,从现在起你要隐姓埋名,不能告诉别人你叫蔺子归,跟着阿常去扬州七弦宫找你姑姑蔺清潮,见到她你便将这帕子给她看,日后你就留在她身边,她会好好教养你。” “娘,为什么我要去姑姑那里。”这个姑姑,她甚至都未见过。 竹酒却很急,来不及与她细细解释,牵着她往船外走,到了船侧。 那里放了绳索,船边有一艘小船,随波摇晃。汪常和月儿都跳了下去。 竹酒半跪在她跟前,捧着她的脸,咬着下唇,眼里已盈满了泪。 竹酒贴到她耳边,低声说道:“有一把封喉剑,在家后祠中,你爹经常上香的地方。肆儿,你要记住,要是有人捉住你,逼问你,你只做不知道,不到生死攸关之际,千万不能说出来,千万不能,知道不知道。” 竹酒侧过来,吻了吻她的脸颊,取出一枚丹药,喂给了她。 _711 她仍旧是茫然,不能懂得她娘说的这些,但隐隐明白她要和她娘分开了。 汪常趴在绳索上催促:“夫人,快点罢。” 忽然间,主船那边传来异响。两船之间只隔了一条船,她回头去看时,看到有人惨叫落水,接连好几人,那边乱成了一片。 那在日光下明晃晃反射白光的,分明是刀剑。 婚宴之上,断然不会有这种东西。 她是极聪慧的人,虽然年幼,见识却广,一瞬间就想明白了。 有人趁着蔺家大婚,来报仇来了。 竹酒一把抱起她,将她递到船舷外。 她抱着竹酒的脖子不撒手:“我和娘一起。” 竹酒撒着拙劣的谎言:“肆儿先和阿常离开,娘过段日子就去看你。” 她不信。竹酒要将她弄下去,汪常站在绳索上扯她的腰,她死死箍住竹酒的脖子,将竹酒白嫩的肌肤勒的通红一片:“娘不走,我也不走,我和娘还有爹一起。” 她哭闹起来。竹酒再忍不住,用力的抱住她,眼泪一滴滴的落,温柔的说:“乖,肆儿,听话。” “我不走!我不要走,我要和娘还有爹在一起!” 竹酒通红着眼睛,不惜弄伤她的胳膊,将她双手狠狠掰开。 她身子一瞬落下,被汪常接在怀里。 她双手向船上的竹酒伸着,仍是叫:“娘!” 竹酒绝望的跪倒在船上,捂着心口,崩溃着哭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一声一声,杜鹃啼血。 汪常接住蔺子归才落到船上,隔壁一条大船也立刻起了变动。 _712 月儿将船划出两船之间,蔺家婚宴的船外围已经被数十艘小船包围了。 他们此刻这样逃出去,在一眼尽收的江面上太显眼了,这处地方离岸太远,冲不出去。 汪常当机立断,向蔺子归道:“小姐,深吸一口气!” 汪常抱着蔺子归向侧一倒,两人翻入水中,月儿紧随着入水。 江南之地江河交错,江南人自幼熟识水性,他们入了水,便是一尾鱼。 汪常抱着蔺子归潜游到一处水草旁,才敢露出个嘴巴换几口气。 远处守的太严,将水下也不放过,他们不能硬闯过去,只能潜在水中,等待逃脱的时机。 冬日还没收尾,空气寒冽,江水更是寒冷。 蔺子归年幼,经受不住冰寒。 汪常和月儿将蔺子归抱在中间,竹酒喂下的那一粒丹药,也能护住她心口和丹田里的一团暖气。 他们离主船的位置并不远,怕被发现,只能潜在水下,隔一会儿嘴浮出水面换气。 蔺子归现在想哭叫,也不能哭出来了。 她曾几次探头,从主船开着的窗子看到交战的人,刀光剑影,惨呼连连,那些大红,不知是鲜血还是新婚的颜色。 她急着找家人的影子,但从她的地方看过去,视线有限,哪里找寻的到。 那些逃下船的,不论是撑船还是潜游,似乎都没能逃过那些人的包围,渐无声息。 船行到的这处地方靠山,人烟稀少,久无人来救援。 不知隔了多久,船上的厮杀声渐渐止歇了。 她冒出头来唤气时,骤然看见主船顶上,有人交手。 离得远,看不清面容,但她大致能辨出那几人。 _713 她瞧见了她爹,也辨出了豪义和秦枫两人,更辨出了千秋。 她万想不到,匆匆看到的一幕,竟是她爹将后背交给秦枫,那个慈爱的枫叔却反手一剑,刺穿了她爹的胸膛。 她脑子一片空白,张了口就要叫“爹!” 汪常先一步冒出水面,捂着她的嘴,将她的脑袋按在怀里,哽咽道:“小姐,不要看。” 汪常带着她沉入水里,她脑子仍旧是蒙着的,忘了挣扎。 这一切好像是一场梦,否则为何会出现这样可怕的事,她的手脚和身子为何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待得外边彻底平静,水面漾起一圈圈波纹,似乎有船从不远处经过。 “有人!” 一柄长刀直射入水中,汪常将蔺子归和月儿揽在怀中,挡住了这刀,身上吃痛,一口气吐了出来。 “过去瞧瞧。” 汪常浮出水面,将蔺子归压在身下,声气低微:“小姐,千万不要出来,不要出声。月儿……” 蔺子归看到那把刀从他胸前穿出,她一阵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而汪常说完话后,月儿把身子往下一潜,离她而去,朝远处游走。 那撑船的人过来,将长竿往汪常身上一挑,要将他弄上船去。 蔺子归在水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汪常却将她的手掰开,伸手在抚着她脸庞,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眼角。 汪常被挑出水面,身上还插着刀子,到船上那一刻却似回光返照,虎吼一声,拔出腰刀,朝最近那人冲去:“混账东西,跟你爷爷一起下地狱罢!” 那人没想到这人伤重至此,还能有如此威势,不曾防备,被一刀刺中胸膛,与汪常一起倒在船上。 船上其余几人惊觉,乱刀砍来。汪常倒下那一刻就已气绝。 众人尤不放心,又刺了他几剑,这才将他抛入水中。 _714 “水下恐还有人,来个人下去瞧瞧。” 众人正犹疑,担心有像汪常这般的狠人潜伏,自己下去要被暗算,无人主动入水。 正耽搁间,又来了一艘船,说道:“各位,东边抓到一个小丫头,看服色模样像是千秋公子描述的那人。” “蔺畴的小女儿抓住了?!蔺家的人死都不肯交出封喉剑,竹酒爱女心切,必然要告诉她女儿封喉剑的位置,以求关键时刻保她性命,她如今是唯一知晓封喉剑在何处的人,一定要护住她性命。” “千秋公子呢?” “众人护着那小丫头上岸了,公子正赶过去。” “我们也快过去,可不要落了人后。” 一片附和之声,众人匆匆撑船离开。 水面恢复平静,蔺子归尤不敢出来,直到憋不住要换气时,这才冒出了头来。 她游到汪常身畔,汪常浮在水面上,周边湖水浮着一层暗红。 她拉了拉汪常,叫道:“阿常。” “阿常。” 连叫了两声,啜泣起来。汪常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她鼻子一酸,脸色给江水泡的煞白,双目却红的很。 她转身朝主船游过去,中途没了力,倦惫的很,就想这样沉下去,手脚都由不得脑子使唤,却像是自己有意识的,就这样游到主船边。 她抓住了船边的锁梯,上了船,瘫跪在船上,浑身都是冷的,也就心口有一团热气。 可没过多久,又觉得灼热的皮肤发痛,又冷又热,脸上挂的水珠也不知是江水还是热汗。 那些人离开时点燃了婚宴的船,火已经烧了起来。 她撑着起身,蹒跚往船内去,一路哭叫着:“娘!” _715 “爹!” “大哥!二姐!” “二叔!” “婶婶!” 无一人应她。船内静悄悄,只有木材被火烧的崩裂之声。 原本宴客的地方,声声欢庆,推杯换盏的人都再无生气。 一地尸体,鲜血汇聚成河。 她站在中央,眼泪流的双眼发痛,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 声音发不出来,像是有什么压着喉咙。 可这里太安静了,她怕这种安静,拼了命叫道:“娘!爹!” 声音像是从缝隙里挤出来的,细碎又粗粝。 她往前走,瞧见了蔺元夫妇,一杆长/枪穿透了两人身躯。蔺芷跪倒在两人跟前。 就在不久之前,她才遗憾不能看到她二姐大婚时的容颜。 此刻蔺芷没遮红盖头,确实好美的面容,却脸色死灰,无一丝生气。 蔺芷手中握着长剑,脸上泪痕犹在,白皙美丽的脖颈横着一道狰狞的血口子。 她走过去摸蔺芷的脸,又冰又冷。她张了张口,再叫不出来,搂着她的脖子哭。 她又向船顶走去,在楼梯上瞧见她大哥蔺江,眼泪像是要流干了,眼睛又烧又疼。 她走到船顶。这里尸首满地,让她几乎不能落脚。 她一眼就瞧见了豪义。豪义最惹人注目,因为他还站着。 _716 就像是在无尽黑夜迎来了一束光,终于找到一丝依靠,她好生欢喜,脸上又哭又笑,露出难看的神情。 直到她走过去,瞧见豪义胸前满是鲜血,眼中没有一丝神采。 豪义不过是倚着长刀,才没倒下去。 她的神情一点点裂开,一颗心也就此破碎。 豪义跟前跪着的人,被人斩了首,头颅落在不远处,鲜血铺了一地。 便是如此,她也一眼认出了他,是蔺畴,是她爹。 倒在蔺畴身旁,牵着他的手的女人是竹酒,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脸色雪白,阖着眼眸,安然的神情像只是睡着了。 她走过去抱起蔺畴的头颅,到竹酒跟前跪下,推了推竹酒的身子,叫道:“娘。” 她在自己身上摸索,又到蔺畴怀里,豪义怀里摸索,终于搜出一瓶伤药,倒出一粒,给竹酒喂进去。 这药只能塞到嘴里。她闭了一回眼,希望睁眼时,她娘能醒过来。 一切都是徒劳。 她如何能接受,跪坐在竹酒跟前,抱着她爹的脑袋,推着竹酒的身子,像往日唤她娘起床,祈望她醒过来。 时间越久,她越知道无望,越崩溃,伏在她娘身上绝望的哭嚎起来。 这碎心的叫声,似要将一腔心肺都呕出来。 平静的江面上,唯有悲切的北风的凄吟与哀婉的火的呜咽来响和她。 天际云絮飘动,时间悄无声息流走,火越烧越大,她躺在她娘身边,没有下船的打算。 风中忽然猎猎作响,一道身影跃上船顶:“我道来晚了,人都死绝散场了。怎么还留着个小丫头。” 清酒番外(三) 这来的人湖色罗裙,姿容隽婉,但神色作态却透露出与容貌不符的肆意轻狂。 _717 她一手抱着瑶琴,走在满地尸首中,似闲庭信步,神色自若。 “我说那群人好大本事,却不知斩草除根?连个娇弱无能的小丫头也能逃脱。”到了蔺子归跟前,一把抓住她的后领,提将起来。 “小丫头,你是什么人?”她将蔺子归从头至尾的打量。 蔺子归哭的抽抽噎噎的,一双眼睛红肿,泪水盈眶,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模糊:“我……” “嗯?” 蔺子归犹疑的这一会儿。她已瞧出端倪,勾着嘴角,幽幽道:“你抱着蔺家家主头颅,跪拜在蔺家主母跟前跪拜,哭的如此伤心,你是蔺家的人?” 蔺子归记得她娘的话,抽噎道:“我是蔺家的家仆,家主和主母宽厚,我深受恩德,他们无辜丧命,所以伤心。” “倒是个好记恩的家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清酒。”蔺子归胡乱绉的一个名字,却也不是毫无根由,只是这名字说出来,她哭的更厉害。爹娘就在跟前,她不能认。 家没了,不仅是家人没有了,就连名义上也没有了。 这女人带着蔺子归上了岸,数艘婚宴的大船完全被火焰吞噬,已经要沉了。 蔺子归站在岸上朝船的方向跪了下去,叩了三个头。 来时春绿雪融,杨柳抽丝,觉得喜气可人。 去时路途茫茫,春寒砭骨,只有凄凉可言。 女人拉着蔺子归上了街。在东岸沿街之地,一个男人在大槐树下等候。 这男人鸦青劲装,身背长剑,剑眉星目,神情沉毅,见女人过来,唤道:“琴鬼……” 待瞧见她牵着的蔺子归,皱了皱眉:“这人是?” “这丫头说是蔺家家仆,几艘船里就她这一个还喘着气,我带回来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你那边如何了?” “蔺家家宅中留守的人无一活口,那宅子也被人一把火烧了。” _718 蔺子归闻言,立即向一边望去,远处空中确实有黑烟升起。 这浓浓的黑烟就像是盘旋在她心口的毒蛇,骤然咬了她一口。 她脸色煞白,眼神茫茫的无措,不自禁的向那处走,被琴鬼一把拉了回来:“想跑?” 男人朝蔺子归睨了一眼,不以为意,他并不将她放在眼中。他知道若是琴鬼有意,这小丫头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琴鬼的手掌心。 “来晚了一步,封喉剑拿不到,生意做不成了,我们是直接回鬼门复命,还是继续追屠杀蔺家的那行人?” 琴鬼抬了抬耳鬓的头发,说道:“我们劳累这么久,总该歇歇,剩下的就让判官交给刀鬼他们罢。” 她此次过来本是存了私心。她知道蔺清潮的母家就是这杭州蔺家,本来想过来见识见识,谁知这样不中用,她人都还没到,竟然死光了。 两人商量罢,取了马匹,直接出了杭州城。 蔺子归浑浑噩噩,任由他们摆弄,直到骏马过长街,经过花宅。 蔺子归看到花世叔出来,因走的急,险些在台阶上摔了一跤。他身后跟着许多家仆,花大哥在一旁搀扶他。 她知道他一定是得到消息了。她恨不得立刻跳下马去,向他哭诉船上的遭遇,但一想到花家母女的尸体,她又怕见他。 护着她的汪常死了,月儿也怕凶多吉少,她若去见他,是不是也会连累了他。 蔺子归将脑袋埋在琴鬼怀里,又忍不住啜泣起来。琴鬼不耐烦的啧舌:“小鬼,不要弄脏了我的衣裳!” 她便忍住不哭,身子一抽一抽,脸色苍白,双目红肿,模样煞是可怜。 未出城之前,蔺子归尚怕遇见那群人,因而埋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当晚三人没能找到落脚的村镇,宿在山野之中。 三人围坐在篝火前,四周昏暗,唯有眼前的一片光明。 蔺子归倦惫不堪,却如何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眼前皆是满船的尸体,不尽的鲜血。 一切恐慌与茫然散去,待得她接受了这件事,只剩下绝望与无尽的仇恨。 _719 她越是想起家中人死去的模样,心中越是难熬。 她少年心性,终究不懂得韬光养晦,不知道忍。 她向那两人道:“你们鬼门是不是什么杀人的生意都做?” 那男人懒得理她,头也不抬。 倒是琴鬼很有意趣跟她聊,笑道:“是,你一个小小家仆倒是知道我们鬼门?” 她道:“我有一桩生意要跟你们做!” 那男人抬起头来,朝她多看了两眼。 琴鬼笑吟吟道:“你要做什么生意?” “今日向蔺家动手的那行人,我要他们所有人的命!” 琴鬼抓住她的衣襟,一把提了过来,一手捏住她的脸颊:“这可是笔大生意,不知道你出不出得起报酬?” “我,我……”蔺子归这才想起来,她家破人亡,如今不是蔺家小姐,只是个没了根的家仆,又有什么报酬。 要说能做报酬的,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有那把剑,但是娘说…… 她还没有说出口。琴鬼已经说道:“你既然知道鬼门是做杀人生意的,那知不知道我们鬼门是吃人的?” 蔺子归一愣,摇了摇头。 琴鬼指甲划着蔺子归的脸,笑道:“我瞧你细皮嫩肉,想必肉质一定极好。” 蔺子归看向她艳红的双唇,此刻觉得像是鲜血染的,听着她发出阴沉的声调,再瞧见那露出的尖牙,她一个寒噤,往后缩了缩。 琴鬼眼中笑意更浓:“不如这样,我接了你这桩生意,就用你来换!” 那男人面色一改,沉声叫道:“琴鬼!” 鬼门的规矩,口出无戏言。既然说出了要接生意,就不存在玩笑,这生意是必须接的。 _720 琴鬼正在兴头上:“你不要多嘴。” 那男人说道:“那行人势力复杂,身份多是不明,明处暗处的都有,深不可测,你若追杀这些人,势必竖敌多,这桩任务危险的很……” 琴鬼瞥了他一眼道:“剑鬼,你管的也太宽了。” 剑鬼张合唇瓣,再无一句话。琴鬼做事,最烦他人插手干预,他知道他劝不过她。 琴鬼再看向蔺子归,手指点了一下蔺子归额头,说道:“你这人聪颖,眸子里有灵气,脑花一定极鲜美。听说有一道佳肴便是趁着猴子活着,敲开它的头骨,用美酒灌到脑花里去,再来食用,味道极美,想来人脑做来味道也是一样。” 琴鬼舔了舔嘴唇,又摸着蔺子归心口,说道:“你这人又忠心,心脏一定暖甜可口。” “你这五脏六腑皆是大补之物。” 蔺子归听她说的这样具体,稍一想象,便忍不住吐意,伸手捂住了嘴,眼角都憋出了泪花。 “如何,你还要和我做这桩生意?” 蔺子归望着她良久,放下双手:“我给你!你只要杀了他们,我什么都给你!” 此番倒是琴鬼愣住了,剑鬼叹息:“这次看你要如何收场。” 剑鬼望向蔺子归,打量着她:“如此见闻胆识,倒不像是寻常家仆。” 琴鬼忽然笑起来:“好,很好。” 她一把提起蔺子归,将她扔到马上,随后自己也跨上马背,马鞭一打,骏马嘶鸣一声往山上奔去。 直到密林处,马匹不能通行,琴鬼下了马,将她拉下来,仍往林深处走。 琴鬼将她扔到一处山洞前,又丢了一只匕首给她,说道:“既然你是真心要同我做生意,那我便允你。” “只是如今你这身板还不够我塞牙缝,肉质也不够韧。我将你在此处放养半年,你若活得到我回来寻你,自然最好。” “你若活不到我回来寻你,那便是你诚意不够,就可惜了这上好的食材,算我仁心善行,施舍了这山中豺狼虎豹罢。” 说完之后,琴鬼转身便走。四周野兽时而长嚎,便连鹧鸪之声也变得阴森诡异。蔺子归如何不怕,追着琴鬼走了两步,哪里追得上她。 _721 琴鬼丢完了蔺子归,策马回来,歇息了一晚,与剑鬼回了鬼门复命。 半年来她时有任务,有时想起蔺子归来,也觉得这丫头不是成了虎狼的食物,也该自己逃出山去了,渐渐就忘了这事。 直到一年后,她才再次想起她还有一只食材养在山野中。 近来无聊,她兴头又起来了,便到当初那山林中去寻。 凭着记忆走到山洞前,在山中寻了一圈,都没见到人,正要败兴而归。 忽听窸窣之声,速度极快,她一回转身,出手如电,抓住袭来之人的脖颈,另一手钳制住她的手腕。 她手里抓住的这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还是个孩子。 她偏头看到她握着的匕首时,才认出了这就是她一年前养在山野里的食材。 四面聚集了几只野狼,朝着琴鬼呲牙咧嘴,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或是短促的嗷叫。 琴鬼嗅到蔺子归身上的血膻味,看到蔺子归眸子里狠厉的光时,她目光一亮,笑道:“你成头狼了!” “好,我喜欢!” 蔺子归年幼娇弱,成年人都斗不过群狼,她更是斗不过狼了。 但人有别于畜牲,便是在于头脑。 她虽年幼,见识却广。她将野狼便溺之物涂抹在身上,沾染了狼的气味,野狼便将她视作同族。 单单作为狼族,也不一定能活下去,因而她杀了头狼,成了新的头狼。 当初在家宅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有多风光,如今在山林之中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便有多落魄。 琴鬼欢欢喜喜的将这头狼崽子带回了鬼门,让属下将她收拾收拾后,仍旧是当初那个灵秀的小丫头,只是如今眉梢染了戾气,身子骨也不像个柔柔弱弱的世家小姐了。 蔺子归记得当初的约定,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然而等着她的,不是被大卸八块,不是被敲开天灵盖被挖去脑髓。 等着她的是一枚银针。 _722 琴鬼说:“我要收你为徒,你若允了,师父会帮你追查灭蔺家满门的幕后凶手,一个不漏。你若不允……” 琴鬼眯着眼睛笑:“鬼门只有鬼门众和阴魂能踏进,你如今进了鬼门,若不能成鬼门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蔺子归神色无惧,朝着琴鬼跪下叩头:“弟子清酒,拜见师父。” “聪明的丫头。” 琴鬼素手一翻,银针刺入她心脉。她觉得心口处像是爬进了什么东西,心脏裂开了一样疼。她忍耐不住,捂着 心口在地上左右翻滚,痛吟出声。 片刻功夫,已是满头冷汗。 琴鬼半蹲下身子,取走银针,又喂了一粒丹药到她口中。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琴鬼的徒儿。你要记住,鬼门的人,一脚踏进了阎王殿,百无禁忌!” 清酒番外(四) 她入了鬼门后,这世间便再无蔺子归,有的只是鬼门刺客清酒。 琴鬼虽说收了她为徒,但半年起码是有四月不在鬼门中的,因此她还是跟着门人一起习武。 鬼门中一向由资历老的刺客来教授门人习武。受教的门人年龄不一,学的却是一样的本事,习武的强度也是一样。 这对于十几岁的少年倒没什么,对九十岁的孩子就太难了些,便越发分了差距高低。 暗杀的本领最让年少人血气上涨,修习无聊,少不得找些乐子打发时间,这以强凌弱是常见的。 清酒在山林中野长一年,狼口下讨生,比别人不怕死,而且她是琴鬼亲收的弟子,身份不一般,虽然她年幼又是女子,却无人敢来惹她,但也是因为如此,旁人嫉妒她。 这日刀鬼前来校验弟子功夫,鬼门一向有校验的规矩。 刀鬼是不把人打的痛哭流涕求饶不放下台的,他正在上边翻着名簿挑选人,便有人从背后将清酒推了出去。 刀鬼看了她一眼,说道:“听说琴鬼近日收了一名弟子,就是你?上来。” 清酒自知推辞无用,接过了教习师傅递过的长剑,清酒走上练武台。 _723 平日里不论是自己练习还是对练,众人都用的真刀真剑,长剑在日光下晃的刺眼。 刀鬼将簿子往下一扔,也不拔刀,说道:“动手。” 清酒虚晃一招,直取刀鬼心口。 就清酒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这一剑出的已是极快,但对于刀鬼来说,不够看。 刀鬼虎爪一探,避开长剑,直接钳住清酒脖颈,提将起来,趁着清酒变招之前,将她摔向一旁。 “平日里你教习师傅是这般教你的?花里胡哨,再来!” 清酒握住长剑,强撑起身,再次向他攻来。 这一次依旧极惨,而且她不知不觉中使了蔺家的剑法,仍是没能过一招,被刀鬼打了一掌,长剑脱手,俯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刀鬼背着双手,睨着她冷笑:“我听说你曾是蔺家家仆,你方才用的起手式不是鬼门剑法,莫不是蔺家剑法?什么东西,画虎不成反类犬。” 清酒明知他不是在说蔺家剑法差,只是她自己使得不好,但仍是生了气,气蔺家被这样小瞧。 她拿起剑,大叫一声,三度出手。 许是有一口气撑着,这次竟过了三招,但最终还是落败,且被刀鬼夺了剑去,向胸前划了一剑。 她跌坐在地上,没被剑划伤,然而衣服破了,怀里的帕子被刀鬼挑了过去。 那帕子是她娘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她脸色大变,叫道:“还给我!” 刀鬼将那帕子握在手里,说道:“想要?自己过来拿。” 她起了身,赤手空拳便向他冲去,可有剑在手时她都只能与他过三招,没了剑又如何斗得过他,只有更狼狈罢了。 她偏偏又不肯服软,被揍得身上没一块好皮,跪在地上咳血,鼻子里湿黏黏的,一抹一手鲜红。 刀鬼转着那帕子,笑道:“还不求饶?” 鬼门的弟子,不管性子多倔多硬,在他手下过了一炷香都得求饶。 _724 清酒发了狠,一手抓住刀鬼衣摆,拖拽着顺势而上。 刀鬼就站在清酒身旁,也不是不能躲,不过一犹豫间,已经被清酒攀了上来。 清酒双腿盘住他的腰,一手拽着他的胳膊,伸手就朝他手中的帕子伸去。 岂料刀鬼一计肘击,打在她脑袋上。她脑子一懵,嗡鸣不止,半晌没回转过来。 她知道,倘若刀鬼发了狠,随便一掌都能打死了她。 她也不怕,死了倒好,就可以去见爹娘了,她心里倒有些期望被刀鬼打死。 刀鬼手臂高举,她臂短,够不着帕子,力气也不如他大,将他的手拉不回来。 她气塞胸口,脑袋一凑上去,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在台下看得人直摇头,心道这人是找死,敢冒犯刀鬼,活不成了。 清酒咬的极狠,几乎撕下一块肉来。 刀鬼却不知道疼似的,开怀大笑,捏着她下颏,逼迫她松了口。 也不去止血,只是拉着清酒头发扯到自己跟前。 清酒在刀鬼眼中看到了她师父的那种狂热,邪肆的笑。 刀鬼咧嘴说:“小鬼,我中意你了,过来做我的徒儿罢!” 忽然间一道剑光向刀鬼袭来,来如急电,气势磅礴,刀鬼旁躲,手中的人和帕子却都被抢了去。 清酒只是觉得青影一晃,自己已经被另一人拎在手里。 “师父……” 琴鬼将那帕子劈面摔她脸上,又向刀鬼说道:“刀鬼,你要收她为徒,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剑鬼收起长剑:“刀鬼,你做的不合规矩了。” _725 刀鬼不以为意,笑望琴鬼:“不准收他人弟子为徒,门中可没有这规矩。” 琴鬼冷笑:“那也得看看你有没有命收。” 刀鬼豁地拔开长刀,整个刀身都反射白光,与这头顶烈日争辉:“我早想讨教这七弦宫的七绝音,今日就让我来开开眼界!” 鬼王相斗,小鬼遭殃。底下的人噤若寒蝉,没一个敢上来劝的。 剑鬼往两人中间一站:“门中禁止私斗。” 剑鬼抬出鬼门规矩来劝阻两人。刀鬼不会太放肆,立时歇了一半的战意,琴鬼迟迟不出手,他觉得没意思,便收回了刀。 琴鬼冷冷瞥了他一眼,拎着清酒下了练武台,回自己住处去了。 琴鬼和剑鬼出任务回来,想起自己还有个徒儿在,起了兴致想要考验徒儿功底,逗弄逗弄徒儿解解闷,没想到自己徒儿给别人逗弄去了,还逗弄的体无完肤。 好没意思。 清酒在台上凭着意志撑着,一下台放松了精神,立刻晕了过去。 她这伤皮肉伤内伤都不轻,琴鬼叫人给她上了药,到了晚上,她人还醒,又发起烧来。 琴鬼还真担心她就这样给刀鬼折腾死了,折她面子不说,自己往后可不就没了解闷的乐趣! 可这喂药喂一碗倒有半碗吐出来,琴鬼将碗朝属下一扔:“滚出去再倒一碗来。” “是。” 琴鬼不耐烦的坐在床边,咕噜道:“养个孩子怎么这么麻烦。” 琴鬼手搁到清酒脖子上,说道:“不如杀了你,省得麻烦。” 她又笑道:“倒有些舍不得。” 正待抽回手时,清酒醒了,一双眼睛迷迷蒙蒙的,被子里伸出双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叫唤道:“娘。” 琴鬼一怔,一把将她从被子提到跟前,咬牙道:“小鬼,你看仔细了,我有那么老吗!” _726 这人是烧糊涂了,也不管她说什么,眼泪汪汪搂住她脖子:“娘。” “给我滚下去!” 清酒是一直悔恨在船上松了手,这时再有机会把住她娘是再不愿撒手,琴鬼哪里将她弄的下去。 清酒这一哭闹起来,不止不休,病中的人多少软弱些,她似要将这一年多来的委屈都哭出来,琴鬼越是斥责,她哭的越凶。 琴鬼塞着耳朵,恼道:“个小兔崽子,哭的我脑仁疼!” 要点她穴道,把她弄昏死过去。 那去端药的属下过来,瞧见这般情形,迟疑道:“大人,她本已重伤,若再将其弄晕过去,这药怕是喂不进去了,倒时病情加重……” “她聒噪的很,不弄晕她,怎么让她闭嘴。” “这,这……大人不如顺势哄哄她。” “你让本座哄她!” 声如雷鸣,那属下吓得立即跪倒在地,连连道:“属下冒犯,属下该死。” 清酒的眼泪落到她脖子上,她衣襟湿了一块,贴着肌肤很不舒服,她偏了偏头,冷声道:“出去。” “是。” “药给我。” “是……” 那属下躬身退了出去。琴鬼端着碗,说道:“吵死了。” 琴鬼看向清酒,心里觉得丢了又可惜,留着又麻烦。 东想西想之下,手上不自觉的抚了抚清酒的后背,哄起她来,倒还真有些成效。 房门并没有关上,剑鬼进屋里来时,一眼就瞧见琴鬼眉眼温和,好声好气的哄着清酒。 _727 他愣在那里。他与琴鬼早年相识,琴鬼离开七弦宫后,是由他引进鬼门的,虽然她年纪尚轻,却也因为天资和剑鬼的关系成为五鬼之一。 地位虽高,任务也多,杀戮一事经多了,戾气便重,琴鬼离开七弦宫时本已不复往日清和,如今更是疯癫了。 可就在那一瞬间,他还以为是看到了少时的她。 剑鬼微笑道:“倒鲜少见你这样用心。” 琴鬼一抬起头来,眉眼目光又有了往日的狂态:“我以为捡了个乐子回来,倒不想是捡了个冤家回来。” “难为你,年纪轻轻就要当娘。” “你竟然也会开玩笑了。” “……” 琴鬼将那碗药半哄半灌了下去,半夜里,清酒的烧便退了。 清酒难得做了一个美梦。往日的梦里,总十分惨烈,前后皆是她家人的尸首,今日这个梦里,她娘是活的,过来接她,抱着她,还与她说了话。 清酒很不愿醒来,但是头昏脑胀,还是醒了过来。 她一睁眼,发现景物颠倒,以为是还在梦里,随后才发现自己给倒吊在树上。 “哟,醒了?” “师父。” 琴鬼倚着根细竹棍子,笑眯眯道:“身为刺客随时随地都应该保持警惕,被绑了都不知道,睡的跟死猪一样,就你这样,被人千刀万剐,片成细肉烫了,都还睡着!” 琴鬼一棍子打在她臀上。这一下虽重,也不是不能忍受。 只是清酒觉得羞耻,只有她爹吓她时才会在她屁股上轻轻抽一下,但琴鬼到底不是她爹,而且她现如今觉得自己长大了,就好比打人不打脸,这屁股也不是随便能动的。 她倒吊着,全身血液冲到脑袋里,脸本来就涨红了,被琴鬼一打,耳朵连着脖子全红了。 她费力挣扎,但双手被缚住,就只能像上了岸的泥鳅,紧着腰前后动弹。 _728 “你,你放我下来!” 清酒脸上一红,眼睛也充了血。 琴鬼拿着那竹棍子戳到她脸颊上:“你还想咬我不成?” “我平时怎么教你的,跟刀鬼对练,居然一招都过不了,简直丢你师父的人!” 清酒气呼呼的,还真想荡过去咬她,被琴鬼一棍子又戳了回去。“你平时根本就没教过我功夫!” 琴鬼想起来,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我不教你,你自己不会问!” 清酒觉得她强词夺理,闭了嘴瞪着她,不跟她说话。 忽然有一道声音说:“你收了她为徒,总是这样搁置也不成,这次算是来得及时,下次她或许真给刀鬼夺去做徒儿了。不如你忙时,我来教她剑法。” 清酒寻声看过去,这才发现剑鬼也在,他坐在石桌前喝茶。 琴鬼笑吟吟道:“哎呀,很少见你这样多管闲事,今天是怎么了。” 剑鬼喝了一口茶,什么也没说。 琴鬼道:“算了,你来教也好。” 琴鬼反手又打了清酒一棍,说道:“下次你要在刀鬼手里过不了招,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从这日起,剑鬼在鬼门时,清酒都要去他手底下习武。 剑鬼练剑,一向只有对练。 他教清酒剑法,便亲自跟她打。 清酒只有挨揍的份,剑鬼的剑从来没有出鞘过,但那剑鞘打在身上也极疼。 疼倒也罢了,让清酒挫败的是她在剑鬼手中,依然是过不了一招。 莫说过招,剑鬼的剑比寻常剑要长一寸,他使将起来大开大合,清酒连近他身都做不到。 _729 也不知道被打倒在地多少次,清酒喘息道:“不公平!” 剑鬼冷淡道:“什么不公平?”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你的剑比我的长,占了优势。” 剑鬼倒似很好说话,取下匕首:“好,我用匕首跟你打。” “你的胳膊也比我的长。” “可以,我手臂不会伸直。” “你比我年长,多二十年的功力!” “我可以不用内力。” “好。” 清酒爬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打算着要过个十来招。 哪里知道仍旧是一招落败,她跌在地上,捂着肩口,那里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剑鬼将匕首往地上一掷,冷哼一声:“日后你与人交手,可无人会管你年纪大小,用的什么兵刃,比你高还是比你矮,想着怎么让着你,他们只会管如何能杀了你!” “你有天资,也很聪明,但不要把这聪明用在歪心思上!” “这道伤刻在你身上,给你一个教训,望你一生谨记,好自为之!” 清酒番外(五) 清酒用了三年时间,才能在剑鬼手下过上百招,彼时她已有十三,身量拔高不少,已经接鬼门里的任务了。 琴鬼因为任务远赴大漠,不知要何时归来,近几年她确如承诺的一般,追查灭门蔺家的参与者,手中有一些人的名单。 清酒暗中瞧过一眼,全记在了心上。 这一次她完成了任务后,特意绕到云梦大泽。 _730 白猿城中有她一位仇家,过的好生逍遥,家境殷实,夫妻和睦,子女孝顺。 清酒坐在屋檐上,瞧着下边侍女挑着灯笼引路,那主母牵着孩子,一路说说笑笑。 阴云遮月,将她整个人笼在阴影之中。 原来这灭了她全族的人也有妻有子,何以能如此狠心,杀别人妻子时就不曾想到自己妻儿,不曾生起半分怜悯之心么! 苍天无眼,她蔺家血流成河,罪魁祸首却安乐无虞。 清酒将手上的石子捏成齑粉,指间都擦出了血来。 他们不配这安逸的生活! 她霍然起身,像一条影子融到了阴影之中,再难辨身形。 这种大宅,草木茂盛,亭台楼阁错立,最适合隐藏潜行。 清酒悄然转过东苑,出了月门,到了花园中,影子像墨一样浓稠。 她走到湖石畔时,神色骤然一凝,察觉到对面有人出手攻来,她倚石缩脚,攀上湖石倒挂金钩,抽出短剑向下刺去,一气呵成。 阴云悄移,月光落下,那一团伏在地上的影子也瞧得真切了,是个十几岁的少女,目光锐利,一身黑衣,身姿矫捷,底盘压的极低,如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 她反握刀刃,与清酒对峙,一高一下。 清酒不动声色打量她,看到她的服饰,说道:“唐门的人?” 清酒倒挂着,腰间的令牌露了出来。这少女说道:“鬼门的人?” 清酒脚一松,倒翻下来,落在她跟前:“你来这里出任务,不知要杀谁?” 这少女起了身,匕首一转,改为正握,刀尖对着清酒指指点点:“关你啥子事!” 黑夜里脚步声传来,是巡夜的两名守卫:“什么人在那里?” 清酒神色一冷,行动如风,欺至两人跟前,长剑转处,两人脖间染血,立时毙命。 _731 这少女点点头,说道:“你身手要得。” 话音未落,清酒折回来,朝她攻来。 这少女一愣,但反应也快,抽出另一把匕首,双手挡架。 这少女身姿灵活,猫儿一样,又轻健又敏捷,用着匕首贴身打。清酒剑势凌厉,打法老沉。 这一轻一重的较量,一时难分胜负。 只是这少女害怕打斗声召来其他人,打的较为克制,便渐渐落了下风。 最终被清酒一剑撩的翻趴在地,还没翻转起身。清酒腿跪在她背上,将她压住,长剑插在她脖子旁,又反扭住她的右手。 这少女叫道:“道上的规矩,都是来做任务的嘛,井水不犯河水啊。” 清酒一扭她手臂,她正说着话,没忍住“嗷!”的一声。 “你来杀谁?” “这宅子家主周玄禹。” 清酒淡淡道:“好巧,我也是来杀他。” “那不正好,我可以跟你合伙嘛,唉,你松开我。” “你叫什么名字,唐门第几代弟子,师从何人?” “我叫唐麟趾,互报家门,你叫啥子?”这少女到底有戒心,不肯托底。 “麟趾,麟趾……”清酒怔怔的望着她,手上不禁松了。 麟趾与蔺芷,虽然音同,但到底有些差别。 她听得这名字,动摇至此,不过是与家中人分别越久,越觉得痛心,在这世上孤零零一人,过得越久,越感到家人的好处,便越是思念。 唐麟趾趁她不备,挣脱了她的束缚,她摸着后背,盘腿坐在地上,说道:“既然目的是一样,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_732 “你功夫这么好,我俩联手,省一半的力。你将这个人头给我,收到的银钱我四你六,怎样?”倒也不计前嫌。 清酒静静看她,眼前这少女英气,笑起来爽朗。 唐麟趾见她不说话,撇撇嘴,说道:“那不然,我三你七……” 清酒依旧不言。唐麟趾又道:“我二你八!” “……” “喂!你也太贪了罢。好,我一你九!” 清酒还是没开口。唐麟趾一咬牙,说道:“算了,你只要将人头让给我交任务,我得的银钱全给你!” 清酒不禁带了丝笑意,问道:“你跟他有私仇?宁愿报酬不要,也要拿到他的人头?” 唐麟趾抱着双臂,好半晌,说道:“我跟他没仇,我只是要证明自己。” 顿了片刻,她声音坚定:“我一定要完成这任务,叫门里的人看看,我不是废物!” 清酒道:“你的功夫不差,何出此言?” 唐麟趾起了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咕噜一声:“我不认得路……” 清酒听清了,但没能理解这话的意思,下意识说:“什么?” 唐麟趾咬了咬牙,脸上羞红:“我说我不认得路,你聋的是不是!” 清酒恍然道:“原来你是路痴……” “路痴又怎么,也不见得比人差,你瞧不起我么,我们再来打过,先前我大意,这一次绝对不输你!” 清酒摆手,神情淡然:“我只是奇怪,你一个路痴,为何成了刺客。”听她话里的意思,怕是很严重,连左右都分得糊涂,倒是难为她居然能找到这周家,又摸到了宅子里来。 唐麟趾的脸色忽然沉下来,她道:“认不认得路不是我能定的,成不成为刺客也由不得我做主,你问我?我也想问问老天爷。” 唐麟趾这话触动了清酒心事,叫她想起了自己家祸。 _733 清酒说道:“是我失言。这桩任务就依你,人头可以给你,银钱我也不要,其他我都不管,我只要能手刃了周玄禹。” “当真。”说起任务,唐麟趾一扫阴郁,见清酒颔首,她又问道:“你晓得那周老头子的卧房在哪不?” “你不知道?” “我晓得。” 唐麟趾从怀里取了一张地图出来给她。唐麟趾晓得,但是找不到,她已经在这里绕了一个时辰了。 有了清酒带路,这路就好走了许多,片刻功夫找到周玄禹的卧房。 彼时内间灯火已熄,外面光线也暗得很,两个门童在外边守着,呵欠连连。 清酒给唐麟趾打了个手势,两人分了左右过去,潜行到两人身旁,一左一右放倒了门童。 清酒又让唐麟趾去守着窗口,她挑开门闩,悄步跨了进去。 两人皆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只怕活龙在跟前也敢张口吞了,哪里去想这周玄禹虽不是武术名家,却也习武数十年,她两个再好的天资,到底才习武几年,怎么就杀得了中流武师。 周玄禹为人警惕,清酒剑来时便惊醒,躲了出去,遇上唐麟趾。 他灭了蔺家满门之后,整日惴惴,虽然蔺家绝后了,他仍旧是怕有人来寻仇,遇到人刺杀,一惊之下失了分寸,被唐麟趾一枚梅花镖射中大腿。 但他到底是老江湖了,失惊之后,不过片刻便冷静下来,沉着应对。 唐麟趾身手在她这年龄已算得绝好了,与周玄禹过上几十招不在话下,但她经验不足,被周玄禹装伤骗的冒进,被一剑割伤手臂,落了下风,节节败退。 清酒适时插手,以二对一。 这周玄禹见来的不过是两个黄毛丫头,便放了心。 这两人虽然身手不差,但经历不足,刚才那唐门的丫头不就被他骗了,有些小瞧两人。 周玄禹出招渐慢,装的左支右绌,露出败退之相,要故伎重施。 两人果然中计,深入之时。周玄禹内力猛增,衣袖拂开唐麟趾手臂,一剑往她胸口刺到。 心里想到,好,解决了一个! _734 谁想到清酒一脚猛力踹在唐麟趾屁股上,将她踢倒,让她躲过了这一剑。 周玄禹愣了一下,但应变极快,招式未尽,雷霆一剑往清酒刺来。 他心想,这个丫头不好对付,还是先解决了她! 清酒踢出一脚,身子还未正回来,周玄禹长剑便到了,她躲不开,也没打算躲。 她偏避要害,这一剑没入她肩胛骨下,将她整个身子都穿透了。 她弃了长剑,狠狠抓住他的右臂,喝道:“唐麟趾!” 周玄禹心中警铃大作,急待抽身时,眼角寒光一闪,剧痛钻心,他右臂被唐麟趾一刀齐肩而断。 他捂着断臂,惨嚎出声,难以置信自己败在两个丫头手中。 他瞪着眸子,叫道:“我杀了你……” 清酒抽出肩上的剑,长剑横挥,一剑封喉。 那人睁着两只不甘的眼睛,扑倒在灰尘中,鲜血蔓延开来。 清酒目光灰沉,像没有一丝光亮,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人死了,她不能感到痛快。 她走上前,将剑锋往下,在这人身上戳了几个窟窿,越戳越狠。 唐麟趾爬起来,拦着她,说道:“你别把他脑袋毁了,辨不出容貌是交不了任务的。” 一旁传来一声凄然的惨叫声,两人看过去,见一妇人瘫倒在阶前,捂着嘴流泪。 清酒知道这人,是周玄禹的夫人。她先前也在卧室中,被周玄禹嘱咐不准出来,如今听到没了动静,才走出来一看。 清酒看到她,忽然想起琴鬼的话——杀人诛心。 直接一剑杀了,只能叫那人痛快死去,不能叫他感受到自己的痛苦。 要让他家破人亡,一切尽失,苟活世间,才能让他体会自己万分之一的绝望。 _735 清酒持着剑,朝那妇人走去。 唐麟趾见她去势汹汹,来不及割周玄禹的脑袋便跟了过去,果见她扬剑要杀那妇人。 唐麟趾一把从背后抱住她,托着她不让她过去:“喂,道上规矩,祸不及妻儿,周玄禹都死了,不必再多伤人命。” “你懂什么!他不配有妻儿,他只配断子绝孙!” “我不懂,我只晓得祸不及妻儿!” “你放手!” “不放!” “你!” 唐麟趾防备着这人发起火来将她也给捅一剑,没料到这人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唐麟趾手上湿黏一片,往前一看。清酒身上一片鲜红,那伤口鲜血泊泊,这人原来是鲜血过多晕了过去。 “喂,你撑住,别死啊!” 唐麟趾将人背在背上,麻利的割了周玄禹的脑袋,跃上院墙。 这时那妇人才想起来要叫人:“来人呐!杀人了!” 唐麟趾一着急起来,更加不辨东西,施展着轻功,在屋顶上飞跃,才出了宅子,又幸巧遇到打更的更夫,捉了让其带着到了客栈。 那小二见她两人一身血迹,还不敢留,被唐麟趾亮着刀子逼着开了一间上房。 唐麟趾将她抱到床上,解了她的上衣,看过一番,也不知伤没伤到腑脏,点了她的穴道止血,又取了自己的金疮药敷在她伤口止血,撕了床单,给她包扎。 做完一切,见清酒脸色苍白,一探鼻息,气息微弱。 唐麟趾一急,拍了拍她的脸,说道:“你醒醒,醒醒,你可别死了!” “喂!” _736 “我都还不知道你叫啥子!” 清酒咳嗽两声,微睁了眼,幽幽道:“别拍了,不死也被你拍死了。” 唐麟趾松了一口气,坐在踏脚板上:“没死就好,明早医馆开门了,我去给你找大夫来。” “你认得路么?” “我只是路痴,又不是傻子,我不会找人问么!” “也是。” “喂,我还不晓得你名,你叫啥子?” 清酒望着头顶乳白的床帐,看的眼花,阖上了眸子,好久轻声答了一句:“清酒。” “我们也算是同过生死了,这次多亏了你帮忙,清酒,我记住你了。” 清酒没有说话,唐麟趾也安静了下来,屋里静了片刻,唐麟趾又开口道:“清酒,我听说你们鬼门里有个鬼见愁。” “我也听说你们唐门里有个轻斥侯。” 唐麟趾哼了一声,说道:“就是个糟老头子。” 她回过头,向清酒道:“我跟你说……” 窗筛月影,时明时暗,唐麟趾与清酒说了许多,大都是她在讲,她是第一次与别的宗门的人交流,甚至和这人共生死了,她觉得与这人脾性挺投的,不禁多话了些。 一直说到半夜,清酒撑不住疲惫睡了过去。 翌日,唐麟趾出门去请大夫,没去多久,清酒就醒了。 坐起身来,听到屋外有人走过,脚步纷杂,好似有三四人。 有人说道:“清潮师姐,这一次师兄生辰,你可备好礼物了?” 清酒一怔,不及穿鞋,提了剑走到门边。 _737 站在门前,她又犹疑了,或许只是同名…… 此时另有一道声音说道:“我忧思它事,倒将这事给忘却了,也不知现在备礼来不来得及。” 清酒推了门出去,只见左边过道上一行七弦宫门人走远,中间那一人湖绿长裙,姿态娴雅。 清酒拔了剑,剑锋一挑,使了一招蔺家的剑法,朝她后心攻去。 清酒番外(六) 这剑离那人不过一步之遥,那人侧过身子,转动玉箫,封住剑锋来路。 清酒得以看到她的侧颜。她眉眼清俊,有几分熟悉。 清酒剑动灵活,顺着玉箫游走,刺她手腕。 那女人见到这一招,大为震惊,瞪着清酒,忘了躲闪。 她身旁三名七弦宫门人出手迅疾,一人击开清酒长剑,另两人左右进攻,将清酒一掌打到在地。 那女人回过神来,立即叫道:“不可伤她!” 三人已夺了清酒的剑,将她压制在地上。 一人厉声责问:“你是什么人,竟敢偷袭我师姐!” 那女人三步并两步走,到清酒跟前,急问道:“你怎会使这剑法!” 清酒本就有伤在身,动手之际,伤口便裂开了,又中了一掌,倒地之后,气力不支,脑中眩晕。 她听到那女人问这话,已确定她就是蔺清潮,索性不再支撑,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不在客栈之中。 橙黄的光从窗子里射到床榻上,带着余晖最后的温度,院子里树叶飒飒,屋子中飘着淡淡的草药味,时间似乎在此处停止。 她睁开眼时,蔺清潮便坐在床榻旁,对着她娘给她的那手帕垂泪。 _738 蔺清潮很伤心,她眉间凄婉悲痛之意,清酒经历过,因而感同身受。 她一瞬间又像是回到了那艘船上,她唤她娘,闭着眼,祈求着再睁眼时,她娘能醒过来…… 她开口唤道:“姑姑。” 蔺清潮沉浸在悲痛之中,清酒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才发现她醒了。 蔺清潮回头看她时,眼中还有泪水,她伸出手抚摸她的脸庞,小心翼翼的像怕碰碎了她,呢喃着:“你眼睛像她……” 她好像不能够承受这悲伤,偏过头泪又落下,抹去泪痕,收敛了情绪,才回头向清酒笑道:“肆儿,我虽没见过你,但大哥和……和你娘的书信中经常提起你……” 清酒望着她,端详她的容貌。 这么多年,她爹的容貌在她脑海里已经开始模糊了,所以她只是模模糊糊的觉得蔺清潮与她爹很像。但细想起来,她爹神色姿容要更沉毅威严些;她这姑姑却要清逸许多,还有一股女儿家少有的潇洒气。 她听蔺清潮言词,与她爹并无嫌隙,幼时她爹提起这位姑姑也是很亲和,却不知为何这许多年,不曾见她回过一次蔺家。 “肆儿,当年小人奸诈,使计害了蔺家,我不信蔺家无一人幸存,四处寻觅,却一无所获。老天垂怜,让你安然无恙,又让你我相见。”蔺清潮将她抱入怀里:“这些年苦了你了。” 清酒抓住她背后的衣裳:“姑姑。”她眼中酸楚,却哭不出来。 不知什么东西将她心底与家人重逢的喜悦压住了。 “从今以后有姑姑在,姑姑会保护好你。” 清酒其实并未做好与蔺清潮相认之后的打算。 她出任务后就可以出鬼门随意走动,其实有机会去扬州找蔺清潮。 她没有去,一是因为她心中报仇为首要,二是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蔺清潮。 经过家中大变,她孤零零一个人都过了这么多年了,突然出现在一个人陌生人面前叫她姑姑,她自己尴尬,想必那人也会尴尬。其实说到底,还是近乡情怯。 现在与她相认,是因为人就在她跟前了,她一时冲动,终究是想见见她。 清酒虽没有做打算,蔺清潮却替她打算了。 _739 蔺清潮要将她带回七弦宫去。 清酒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正无头绪,便顺了蔺清潮,答应跟她回七弦宫,顺带她记得琴鬼就是出身七弦宫,也正好过去看看她师父之前的师门是个什么样子。 蔺清潮因见她受了极重的伤,又问起这伤从何处来的,问她逃离那灾难后,去了哪里。 清酒含糊其辞,不愿说出鬼门的事,对这伤的来历自也遮遮掩掩。 蔺清潮明白初时相见,这孩子不可能便全身心信任依赖。清酒不愿说,她便也不问了。 清酒伤好些之后,蔺清潮便启程,带着她去了扬州。 扬州离杭州不远,气候也是一样。夏初之际,下雨过后,街上会有薄薄的白雾,她恍惚觉得是回了杭州。 她们赶回来时,正是七弦宫宫主的生辰,七弦宫不喜热闹,但仍旧有不少人来庆贺。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别人笑着送礼而来,七弦宫也不好赶了出去,少不得张罗宴席。 七弦宫上下都忙得焦头烂额,清酒以为蔺清潮安排好她也会去帮忙,谁知蔺清潮不喜应酬,跑到给她安排的厢房里躲懒,也趁势与她叙叙家常。 她觉得相比于她爹和她二叔的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她这姑姑要任性许多,可能是身为家中小女儿的缘故。 直到晚间宴席开了,蔺清潮才带她入席。 蔺清潮坐在她身旁,给她夹菜。清酒碗里堆得山高。 蔺清潮说道:“肆儿,我听阿……我听你娘说过,你没有味觉是不是?” 清酒点了点头,不以为意,慢条斯理的吃着:“有或是没有,没什么两样。” 蔺清潮放下筷箸:“品尝五味是人间一大乐趣,怎会没有区别。” 她怜她自幼不知酸甜苦辣,语声温柔又坚定:“姑姑一定会找到法子,让你恢复味觉。” 清酒兴致缺缺,只淡淡的应了一声:“嗯。” 她俩没能说上几句话,就有人来与蔺清潮攀谈。 _740 她这姑姑是七弦宫的长老,地位高,前后有几人过来搭讪敬酒。 清酒看着那酒杯之中泛着的金波发着呆,她好像饮过酒,不知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喝过酒后飘忽的滋味。 蔺清潮一回头就见她盯着自己的酒杯看,笑道:“肆儿也想尝尝?” 清酒还没回答,她已倒了一杯,递到她跟前。 她爹有很多规矩,那时年幼,不允她沾这种东西,倒是她这姑姑,怎么做事随心所欲,百无禁忌。 清酒好奇心起,接过后一口饮尽,浑身一个激灵。 蔺清潮见她这模样,笑道:“小酒鬼。” 清酒一怔,茫然的看着她,好像有谁也对她笑着说过这句话。 她眯了眯眼,将酒杯伸到蔺清潮跟前。蔺清潮道:“还要?” 她点了点头。蔺清潮给她倒满,笑道:“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爱酒的都是性情中人,肆儿不似大哥那样严肃,倒是更合姑姑的脾性。” 蔺清潮给她斟了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与她对饮。 席散之后,清酒便有了八分醉意。蔺清潮去送宫商生辰礼了,让她在外边等她。 她困倦的很,坐在栏杆上,抱着那圆柱子,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 “清潮,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贺礼,而是人。” “师兄,你喝醉了。” 那人苦笑了两声,说道:“我若不是喝醉了,怎会什么话都说出来让你知道。” “师兄,清潮已心有所属,你何苦……”“我明白,但是清潮啊,感情岂是自己能左右,说断就断,说抛就抛,你不能如此,我亦不能如此,就连羽阕也……罢了,不说这些了,今日是醉狠了,你回去休息罢。” 声音越来越近,那说话的两人走了过来。 清酒向其中一人叫道:“姑姑。” _741 蔺清潮过来牵起她的手:“我们回去罢。” 站在蔺清潮身旁的便是这七弦宫的宫主宫商,是个风致翩翩的男人,他温声道:“你便是清酒罢,日后就将七弦宫当作自己的家,不必拘束。” 清酒点了点头,又打量了他几眼,初见之下,她觉得七弦宫中的人都算得温和,也不知当初她师父是怎么闹的叛出师门了。 蔺清潮向宫商说道:“师兄,我们走了。” 她牵着清酒的手回了厢房,带着她坐到床上时,见她蔫头蔫脑,知道她醉意浓厚。 蔺清潮笑着将冰凉的手捂在清酒发烫的脸颊上,给她脱了鞋,解了衣裳,扶着她躺下。 也许是因为今日是满月,瞧着那圆圆的月亮,就想起团圆,想起家人,也许是因为那月色太温柔,夜色太寂静,生生的叫人感受孤独。 清酒牵住蔺清潮的手,叫道:“姑姑。” “怎么了?” 清酒看了她一会儿,说道:“可以陪我睡一会儿吗?” “好。” 蔺清潮脱了鞋,和衣躺在清酒身侧,亲了亲她额头,将她揽在怀里,拍抚她的背,轻声哄她:“睡罢。” 清酒在鬼门这些年,被训练的极度谨慎,睡时只要有人近身便会惊醒。 她一向浅眠,今日许是喝醉了,精神放松了,她沉沉睡去,得了个好梦。 在七弦宫的这段日子里,蔺清潮渐渐察觉清酒戾气极重,开始教她习琴练萧,修习七弦宫心法。 因《礼乐》中有言:“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 蔺清潮要清除她身上狂悖嗜杀的性子,可她不愿。 这里的生活□□逸太宁静了,这不该是她过的日子,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自己就废了,谈什么报仇。 相处这段时日,清酒发现蔺清潮是个极风雅的人,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又爱饮酒,活的率性洒脱,这样的人似乎与谁都处得来,自然也包括了她。 _742 蔺清潮极爱护她。让她想起了她娘,但蔺清潮又与她娘有些不同。 她松懈了防备,真心接纳了这个姑姑,可她并没有因此打算长期留在七弦宫,留在她身旁。 鬼门不允许,她心中的仇恨也不允许。 她在七弦宫从六月待到第二年初春,便生了离去之意。 清酒番外(七) 快清明的时候,蔺清潮带着清酒上街,要做几身夏衣。 逛了几条街后,歇在茶馆里,那台上有说书的,讲的是古今武林的奇闻轶事。 “说到武林中的奇事,不得不提到杭州了。”那人醒木一拍,扬声道:“话说六年前,这杭州啊,有一武学世家蔺家,颇有名望。那日蔺家大婚,别出新裁,在船上游湖宴客,原是好意,谁知是自作囚牢。一行来历不明之人上了婚船,见人就杀。” “上至家主宾客,下至仆人侍从,无一幸存。大喜之日,那是尸骸遍地,血流漂杵啊!” 有人问道:“蔺家可不一般,那些人什么来历,竟然动得了蔺家?” “在江湖里沾染了是非,无非‘恩仇’两字。想来这蔺家在江湖中结怨颇深,以至于许多仇家在那日找上门去。究竟是因果循环,报应……” 那说书的人话语未尽。清酒将手上的茶杯猛然往地上一摔,哐啷一声,引来众人侧目。 她眼神冰冷,直盯着说书人,眉宇间杀气浓厚。 蔺清潮察觉不对,叫道:“肆儿。” 清酒已经拔剑冲到台上去了,那说书人见到明晃晃的剑刃,吓得面色惨白,连忙往后跑。 清酒左手拨出腰间匕首,往前一掷。匕首刺入说书人的腿弯。 那人惨呼一声,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灰白的裤腿上浸出暗红的血迹。 茶馆里见有人拔剑伤人,躲避不及,纷纷退了出去。 “有人生事,快去通知七弦宫!” _743 清酒持剑走到那说书人跟前,一剑落下,就要了结了他性命。 横里一把玉箫拦在剑下,将清酒震开。 蔺清潮挡在那说书人前,凝声说道:“肆儿,你做什么!” 清酒握着剑柄太过用力,整个手臂都在轻颤:“他说蔺家‘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说!” 那说书人颤颤巍巍的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往旁逃。 清酒要去追,蔺清潮总拦着她。 “他是个事外人,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即便是出言不逊,你给他个教训便罢了,怎么还要伤他性命!” 清酒红着眼眶,怒道:“他该死!” 蔺清潮皱眉道:“肆儿!” “你将人的性命看做什么,他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你说杀就杀,如此暴戾。大哥和你娘便是这样教你的!” 清酒冷冷看了她一眼,说道:“无人教我!有什么人来教我!他们都死了!就死在西湖上!” 蔺清潮心里一紧,知道自己说话欠妥,触及了清酒的心事:“肆儿……” 清酒愤然转身,前边有桌子拦路,她一脚踹开,直往外走。 “肆儿!” 清酒出了茶馆,并不回七弦宫,而是往城外走。蔺清潮唤她,她也不理。 一直走到城外的小树林中,蔺清潮见她气还没够,不知她要走到哪里去,在后边叫道:“肆儿,肆儿!姑姑先前失言了,但是你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有些话咱们要定下心来好好说,先跟姑姑回七弦宫去好不好。” 清酒忽然停住,背向着蔺清潮,问道:“姑姑,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报家仇。” “肆儿,怎么忽然说这个?” “我在七弦宫的这些日子里,对于报仇的事,你只字未提,你只知道让我弹琴吹箫,学劳什子心法,将家仇抛之脑后,就像没发生过那些事一样!你喝酒作画,醉卧星河,好是逍遥,可有想过蔺家百来口人死不瞑目!” _744 清酒越说越激愤,出离愤怒。 她身负血海深仇,家中只剩下她一人,虽然现下有了师门,有了师父,有了依靠,但仇恨是不能共通的,她心上仍觉得孤独。 这无边的仇恨几乎要压垮了她。 好在她现在找到了蔺清潮。她觉得蔺清潮应该是这世间最理解她痛苦的人,也是最能支持她的人,可实际上并非这样。 蔺清潮一身轻盈,似乎并不因家仇沉郁,她甚至有余心为那说书人考虑。 事实与想象的差距让清酒无法接受,她越发觉得蔺清潮偏安一隅,只知享乐。 “肆儿,不是这样……” 清酒看着蔺清潮,满是失望:“你弃家仇于不顾。” 清酒崩溃的吼道:“懦夫!” 清酒手背一抹眼角的泪,决然转身:“这仇你不报,我来!” 蔺清潮足尖一点,飞身到清酒身前拦着:“肆儿,你要去哪里。” “让开!” 清酒想也不想便拔了剑,朝蔺清潮攻去,她无心伤她,不过是要逼她退开,只不过盛怒之下,把控不好力道。 蔺清潮用玉箫一拦之下,未用全力,玉石究竟敌不过铁器摧残,出现了几道裂纹。 蔺清潮神色微凝,玉箫一转,用了几分内力,将清酒长剑震的脱手,指出如电,点中清酒穴道。 “肆儿,你冷静些。” 蔺清潮叹息了一声:“姑姑并非不想报仇,只是不想让你沾染这些。” 她早年以寻觅家中有无幸存之人为主,现下以教养清酒为主,寻仇之事便一再搁置了。 这些她从不与清酒说,不过是不愿让她在想起灭门那日的惨事。 _745 她抚住清酒脸颊,温声道:“肆儿,你知不知道你幼名为何唤肆儿,你爹娘又为何要给你取名子归?你上面有三个哥哥,蔺家运道不佳,子嗣单薄,你爹娘三个孩儿都是不满周岁便夭折了,你娘为此身子大损,家中都道大哥或要绝后。” “你可知你的到来,让他俩有多欢喜。”她将不能动弹的清酒抱在怀里:“他们爱惨了你,恨不得将日月星辰都摘来给你,处处护你周全,只要涉及了你,事事细心过问。你会爬了,会走了,会叫爹娘了,我这里都要来一份家书。” “他们让你活下来,不是叫你深陷仇恨之中,痛苦一生。昔年我劝大哥不要太纵着你,免得让你恃宠而骄。大哥说你性子淳良,就是宠着你,纵着你,你日后必也是个温和良善,懂得爱护人的人。” “可你瞧瞧你自己,你哪有他们期盼的一点样子,他们若看见你变得如此痴妄,受着这些苦楚,带你一起离开倒是好的。” 清酒哽咽道:“那他们为什么不带我走,带走我算了!” “肆儿,他们只想你活着,想你好好活着。” 蔺清潮抱着她回了七弦宫,封了她的内力,将她关在房里,让她自己想明白之前哪里也不准去。 宫商听说了这事,以为蔺清潮为了茶馆的事罚她,便劝说道:“子归是孩子心性,又经历了家中大变,性子难免暴躁易怒,你该耐心开导才是。” 蔺清潮却格外颓然,心里疲累极了。 她自认为是长辈,是清酒如今唯一的依靠,不敢在清酒面前露出一点伤心难过,也不愿在她跟前显一点疲倦颓丧的样子。 她怕这孩子无措担忧,岂知这孩子比她想的要性烈许多,浑身是刺,划得她心口鲜血淋漓。 蔺清潮掩住眼睛,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两人正说话,一名弟子急急忙忙跑过来,向两人道:“宫主,长老,不好了!” “怎么了?” “子归姑娘不知怎么发了急病,倒在地上十分痛苦,可她又不准我们近前察看,将我们都赶了出来。” 两人脸色一变,连忙过去,一进院子,便看到几名弟子围在房前。 蔺清潮走过去,只见门扉紧掩,她推了一把,门落了门闩,推不开。 她一运内力,将门闩震断,推门进去。 迎面一只茶杯飞过来,她侧步躲了开去。 _746 “滚出去,都滚出去,不许进来!” 蔺清潮对宫商说道:“师兄,你带弟子们都出去罢,将觉音请来。”觉音是七弦宫门人,颇懂医道。 “好。” 众人离去。蔺清潮向清酒走过去。清酒蜷在地上,额上青筋都出来了,脸上通红,唇色惨白。 她体内蛊发了,原是隔一年多才会发一次,所以身上没有带药,本来记着日子,但这次好像比上次提前了一些,因而这般猝不及防。 “出去,不要过来!”她像只受伤的幼兽,对身旁一切都抱有敌意。 蔺清潮走到她身旁,不顾清酒推拒,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慰:“肆儿,好了,肆儿,没事了,姑姑在这里。” “姑姑在这里。” 清酒挣了两下,撑不住,在她怀里压抑的哭了起来:“姑姑,他们杀了爹,爹死了,他们都还不放过他,将他斩首,娘就倒在他身边,身体冰凉,姑姑,他们不是人……” 蔺清潮心疼的窒息,她知道清酒是从厮杀场中逃出来的,必然看见过一些事,却不知道她看的那样仔细,将一切都瞧在了眼里。 蔺清潮将她抱到床上,一遍遍安抚她,觉音过来时,她也没有放开她。 觉音把过脉后,眉头紧皱,沉吟一番,叹了一声,才开了两幅强药,喂清酒喝下去,让她昏睡了过去。 清酒睡的不安稳,蔺清潮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问询觉音病况。觉音将症状告知。 清酒未服鬼门解药,醒来之后,仍是难受,睁眼之初,觉得手上握着东西,顺过去一看,却是蔺清潮的手。 那双手很柔软,手掌上有薄薄的茧,只是握着便觉得踏实,春风徐徐,竟也能一时忘掉身子的疼痛。 直到蔺清潮唤她,担忧的望着她:“肆儿,你为何不告诉我你入了鬼门?” 蔺清潮之前便有怀疑,清酒知道这次蛊发就瞒不住了,便不再隐瞒:“我没想好怎么说……” “姑姑知道你当初有许多难处,并不会怪你。”蔺清潮摸了摸她脑袋,说道:“只是肆儿,鬼门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清酒何尝不知,鬼门收银杀人,亦正亦邪,可她不愿听别人说师门不好:“有什么不好,至少他们把肆儿从虎穴里救了出来,收留了肆儿,教授肆儿功夫!” _747 蔺清潮因她身子不好,顺着她说,不想触怒了她,惹得她又不好:“好。知恩念恩,是该如此。不知到是鬼门中何人救肆儿出来,又收了肆儿为徒?姑姑来日若有机会,好好谢她。” 清酒道:“我不知道师父名讳,只知门中都唤她琴鬼。” “原来……原来是她……”蔺清潮神色几度变换,末了无奈怅叹一声。 “姑姑,你认得师父?” “我与她曾是师姐么,怎会不认得她。” 蔺清潮心底揣测,不知琴鬼是不是为了报复她,才故意收了清酒为徒。 蔺清潮思来想去,不能安心,忽然间心生一念,她向清酒道:“肆儿,鬼门如何我们暂且搁置不提,只你身上这蛊毒,姑姑必须要给你除去,让你不再受人挟制,经受此种煎熬。” 清酒每每蛊发,都痛不欲生,她确实不希望身上有这么个折磨人的东西:“可门中都说这蛊毒只有判官的解药能抑制毒发,别人解不开。” 蔺清潮笑道:“这世间有一处地方叫虚怀谷,集天下医道之长,宫商宫主与虚怀谷的玄参谷主交好。年前我去了一封信,求他为你的味觉想想法子,昨日他回信已到,说是有些眉目了。” “我带你走一趟虚怀谷,让他医治你的味觉,也请他顺道看看你这蛊毒。玄参谷主不仅精通医理,而且熟识蛊毒,应当有些头绪,若是能解最好,就是不能解,也能恢复你的味觉,不多走这些路。” 提起味觉和蛊毒,清酒有几分雀跃,问道:“真的么?” “姑姑何必骗你。” 待过了几日,清酒能下床走动了,蔺清潮便安排着同她去虚怀谷。 动身那日,宫商前来送行,说起:“我想给你派些人手,你又不愿,路上怎么也能照顾着些你俩。” 蔺清潮道:“师兄你已破例让她修习七弦宫心法,肆儿她到底还不是七弦宫中的人,我怎好让你为她一而再的改变门规。不过是去一趟虚怀谷,也用不了什么人。” “好罢,你路上小心。” “知道。” 两人告别宫商,往虚怀谷去,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到了锁龙城内。 再往前便是虚怀谷了,蔺清潮没急着赶路,在城中与清酒用了午饭后,又去逛街,买了许多吃食。 _748 蔺清潮怀里抱着两袋蜜饯,甜枣,又拿着肉脯,还要伸手去取那包栗子,清酒见她实在拿不下,伸手接在了手中。 清酒知道她姑姑喜爱这些吃食,但没有到这种贪嘴的地步,不明白她为何在要拜访虚怀谷前买这些东西。 问她时,她笑道:“这些虽是小东西,但是美味,天下美食,这不止百分之一,姑姑想让肆儿味觉一恢复就能尝到,你定会喜欢。日后肆儿便陪姑姑去尝这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好不好。” 清酒心里很欢喜,却颠颠那栗子,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见得喜欢这些东西。” 蔺清潮笑道:“姑姑也不是孩子了呀。这些也不全是买给你的,我听说玄参谷主收了个关门弟子,年纪与你差不多大,第一次相见,总得给人家带些礼。” 清酒听说这并不全是自己的,又不大高兴了,闷闷的应了一声:“嗯。” 两人到了虚怀谷前,需要渡湖。 清酒望着那茫茫湖面,心里没来由的发慌。 待到上了船,她身上便开始出冷汗。 蔺清潮发觉她的异常,问道:“肆儿,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清酒脑海里不断闪现出一船血腥,明明那些人的脸都不记得了,可他们的死状和满地鲜血却分外清晰。 清酒奔出船舱,趴在船边呕吐起来,脸色瞬间煞白。 蔺清潮跟了出来,拍抚她的后背:“莫不是吃坏肚子了,怎么好好的就吐起来。” 那船家递了水来,说道:“看小姐这模样,倒像是晕船。” 蔺清潮道:“怎么可能,她生长在水边,自幼便跟着族中乘船游湖,都是好好的……” 一话未了,蔺清潮神色遽然一变,拦在了清酒身前,望着船顶。 船顶上不知何时立了一人,一身黑衣,手握两把峨眉刺,眉眼凌厉:“鬼门琴鬼首徒清酒,久不归门,门中弟子举报你背叛师门,与七弦宫勾结,意图暗害师尊琴鬼。 今日捉你回鬼门受刑,莫要抵抗,徒增皮肉之苦。” 清酒回眸一看,见是鬼见愁,什么背叛师门,什么与七弦宫勾结暗害师门,简直莫名其妙。 _749 她张口欲辩驳,只说了一个:“我没有……”到后边心里泛恶心,胃里直抽搐,她趴在船边直恨不得将胃吐出来。 她视线落在湖面上,看到水波漾漾,船边不远处有一竹筏,那撑杆的人不是刀鬼是谁。 竟这样大阵仗,对付她需要劳动两鬼么。 不对,不是来对付她的,是来对付姑姑的! 刀鬼将竹筏撑过来,笑道:“琴鬼是不在,若她在,就是抢也要将这任务抢过来。” 鬼见愁一出手便要来捉清酒。蔺清潮反身一剑将他挡开。 鬼见愁并不意外,声音平静无波:“外人莫要阻拦,否则后果自负。” “等等,在下七弦宫蔺清潮,并无敌意。只是对于阁下词中这孩子背叛鬼门一事有异议,确实,她这段时日在七弦宫内,却并非有背叛鬼门之举。” “没有?”鬼见愁始终淡淡的,他又问道:“那你带着她去虚怀谷做什么?” 蔺清潮一愣,解蛊一事是不能说的:“这孩子味觉缺失,玄参谷主说能解救,因此带她前来。” “你迟疑了。”鬼见愁道:“我记得她说她只是蔺家一个家仆,也能劳你如此挂心?” 蔺清潮半晌无言。清酒已对她说过鬼门里的事,清酒谎称自己是家仆,躲过多少人的追杀。 她离家多年,对封喉一事知晓不多,且又身在七弦宫,便是如此,这些年都有不少人来骚扰。 若是清酒的身份暴露,不论是鬼门,还是其他人,对清酒都是极大的危害。 可若是没有一个可靠的关系,又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消去鬼见愁的怀疑。 刀鬼已没这耐心给蔺清潮想托词,拔了刀:“管她如何,既然已经与蔺清潮绞在一起,对于琴鬼来说,那就是叛门,毋须分辨太多。” 刀鬼一点竹筏,飞身上船,朝蔺清潮攻来。 蔺清潮不敢大意,取下长剑迎敌。 刀鬼忽然提到琴鬼。蔺清潮更不敢让他们带走清酒。 _750 她知道琴鬼对自己的恨意,她怕清酒一落到琴鬼手上,琴鬼要将恨意转到清酒身上,那时这孩子不知要受到多少折磨。 蔺清潮以一敌二,她虽然功力卓越,鬼见愁和刀鬼也不是等闲之辈,她又要顾着清酒,渐感吃力。 那船家小哥避祸,已跳到了水里。 蔺清潮心念一动,叫道:“肆儿,你快跳到水里,游到对岸去,到了虚怀谷边界,他们便不能奈何你!” 清酒吐得眼角浸出眼泪,她张了张口,费力叫道:“我不是叛徒,你们不要打了!” 鬼见愁和刀鬼哪里罢手。清酒想要过去帮忙,一站起来便脚步虚浮,扑在船上,顺势一把抱住刀鬼的腿。 刀鬼长刀一挽,顺势下斩,这一斩伤的不是要害。 然而蔺清潮护清酒心切,长剑还是抵过去拦阻。 刀鬼这刀是神刀白虹,普通兵刃哪里能抵抗,蔺清潮只拦了一拦,长剑便此折断。 如此一分神,鬼见愁峨眉刺到,她无处可避,被刺穿腹部。 蔺清潮一掌将他逼退,峨眉刺抽出时,她腹部立即血溅。 蔺清潮眼角余光望得离岸已不远。她心想:“我会落败已成定局,只是无论如何都得保肆儿平安。” 蔺清潮好不容易寻得空隙,拼着腰上又受了一计峨眉刺,冲出夹围,抱起清酒跳入水中。 纵下船时,刀鬼不肯罢休,一刀雷霆下劈,要凌空一斩,直接废了两人。 这神兵挥出的刀气怎可小觑。蔺清潮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终究只能叹息一声,是躲不过了。 她凌空转身,将清酒护在怀里,背对着刀鬼,用肉身来抵这一刀。 只听得清酒凄厉的唤了一声:“姑姑!” 两人砰的一声落入水中,那水面涌起浪花之后,登时冒出一层暗红的血迹。 刀鬼握了握手,啧啧嘴:“没有斩到两人的手感。” _751 要下水去追。鬼见愁一把拉住他,摇头道:“已经到虚怀谷边界了。” 不知不觉间,船已近岸。 刀鬼收刀,笑道:“罢了,算这小鬼命大。” “是在这里蹲守,还是回门中复命?” 鬼见愁沉吟:“姑姑?这小鬼身份不简单,先回去复命罢。” 莫问番外(一) 初春时,万物生长,虚怀谷里遍植花卉草药,天晴时绿意盎然,蝶舞翩翩。 白桑坐在走廊上,看着满院子追着蝴蝶爬的孩子。 她倚着脸颊,轻叹了一声,嘀咕道:“真不像个人。” 那孩子皮肤是淡紫色的,吚吚呜呜也不会说话,走路还不熟练,多是在地上爬,将一身衣服弄的脏兮兮。 她脖子扣着枷锁,原本还拖着一条锁链,那些人像拴狗一样把她拴住。 玄参虽将锁链取下来了,但这枷锁是精铁铸就,紧紧靠着她脖子,一直弄不下来。 玄参去协助苗疆蛊皇平定叛乱,回来时就将她带了回来。 谷里的人得知这就是传说中的活人蛊,无不排斥。 传说苗疆内乱就是因为活人蛊。虚怀谷这次前去协助的弟子死了大半,谷中会武的弟子本来就少,这一次又打折扣,日后更无自保之力。 虚怀谷见了这祸源怎会高兴,更何况留这东西在虚怀谷,往后也不知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虚怀谷弟子都劝诫玄参将这麻烦丢出去,玄参口头上应着,过两日,过两日就送走。 这两日复两日,直到收做了弟子,取名莫轻言。 白桑正出神,忽然听到一阵‘沙沙’的响声,她回过神来,看向莫轻言。 _752 莫轻言已经像虫子一样拱到墙角去了,背向着她,不知在做什么。 白桑叫道:“轻言。” 连叫两声,那人不应。 玄参说她可能听力受损,也可能是只对特定的声音才有反应,因而要叫她,必须用极大的声音。 猛然喝一声,她身子才会一颤,回过头来茫然的看着你。 白桑揉了揉额角,她做不来这种事,谷中的人都知道她性子柔婉,温声细语,一向好说话。 可就是因为好说话,玄参才得以将看顾莫轻言的任务交给了她。 玄参身为谷主,事物繁忙,虽收了莫轻言为弟子,别说教导她,连看她的时间都极少。 那些长老们巴不得莫轻言走的,更没一人肯帮玄参教导莫轻言了,推来推去,到最后推到了白桑这里来。 白桑站起身,向莫轻言走去,口里仍是叫她:“轻言。” 白桑走到她跟前一看,吓了一跳,就连着叫莫轻言的声音都跟着扭曲变色。 莫轻言嘴里正叼着一条蛇。那蛇漆黑,蛇鳞在阳光下反射五彩的光芒,一瞧便知是毒蛇,应当是门中弟子拿来入药的,不知怎么溜了出来。 莫轻言咬着蛇头。这蛇不知死没有,身子绕在莫轻言手臂上,尾巴又细又长。 莫轻言嘴巴嘬了两下,要把这毒蛇吸溜下去,吃了它。 白桑慌叫:“这个不能吃!” “轻言,快吐出来!” 说了好些,莫轻言不理她。白桑去夺那蛇,但莫轻言身子幼小,却有一股蛮力。白桑虽已及笄,竟不及她力气大。 莫轻言拽着这蛇不松手,她也拿不出来。 阻止又阻止不了,说话她又听不懂。 _753 白桑连叫她几声,莫轻言都没有反应。 她是个负责任的人,虽然也劝说过玄参不要将莫轻言留在虚怀谷,但既然现在莫轻言留了下来,由她照顾,她就护她周全。 白桑心中慌急,想起玄参交代的如何激起莫轻言反应,就算她是个性子温婉的人,现在也得被赶鸭子上架,提高声音,横眉冷喝:“莫轻言!” 莫轻言身子一颤,缓缓抬头来看她。 白桑见她一双眸子湿漉漉的,茫然的望着自己,或许她心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但白桑却看出一些委屈和害怕来。 白桑心里觉得抱歉,将那毒蛇从她口里拉了出来。 这毒蛇已经死了,蛇头被莫轻言咬烂,血和涎水混在一起。 白桑将毒蛇扔到一边,掰开莫轻言的嘴看了一看。 莫轻言的舌头也是偏紫的,白桑检查有没有伤口时,那舌头乱动,抵过来舔了舔她的手指。 白桑一巴掌轻轻拍过去:“别乱动。” 这一次莫轻言好像是听懂了,舌头又缩了回去。 白桑心念一动,问道:“你是不是饿了?” 莫轻言叫道:“啊……” 这无意义的音节被无限拉长,叫的白桑耳膜都发痛了。 到末尾是,莫轻言忽然发出“么”的一声。 白桑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眼睛一亮,握着莫轻言两只脏爪子,说道:“轻言,叫——师——叔。” 她将两字拆开来,说的清晰且慢长。 “啊……” “——师——叔。” _754 “啊……” 白桑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但叫莫轻言这‘啊’字有了起伏腔调,她也挺满意,牵着莫问的手去了厨房。 她并不擅厨艺,但没到开饭的时候,管伙食的弟子没个影子,只得她亲自上阵。 她取过臂绳束起长袖,又用发绳挽起头发,生火洗菜,倒也做的利索,下锅翻炒时,瞥见莫轻言凑到了灶前。 红澄澄的火光在她眸子里摇曳,她将手伸到了火中去。 白桑额角青筋一跳,她觉得长久以往下去,她的脾气也得像那火一样暴躁了。 “莫轻言!” 白桑将她的手拉回来,看到她手上已经烧的满是水泡了,想说她两句,转念一想,她什么都不懂,哪里知道火是伤人的。 白桑带她到流水边一遍遍冲洗,见她仍旧是没什么反应,问道:“你不怕疼吗?” 莫轻言看着她,依旧是那懵懂的眼神。 白桑忍不住捏住她的脸颊,末了长长叹息了一声:“你也不懂,问你做什么。” 白桑给她上了药包扎,那两只手肿的像猪蹄一样,吃不了饭,只得白桑喂她。 她本还想说教她用筷,如今看来还是得喂上一段时间。 莫轻言的胃是个无底洞,喂多少下去,她都像是饿着,张着嘴等着咬勺。 白桑做的三菜一汤她吃了个精光,她如此捧场,白桑自然高兴,摸了摸她的脑袋,看着她还张着嘴,说道:“不能再吃了,对身体不好。” 这时辰已是生火做饭的时候,管理后厨的弟子进来,一看到白桑,笑道:“白桑小师叔,你怎么在这?” “她饿了,我借厨房做些饭菜。” “这些事你吩咐我们来就行了。” 莫轻言看看那弟子,看看白桑,又开口叫起来:“啊……” _755 那弟子奇怪道:“师妹是不是没吃好?” 白桑也不明了莫轻言为什么突然叫起来,许是在模仿他们说话,可太过吵闹了,方要让她住口。 莫轻言尾声吐出个“桑”字,像是闭口时,舌尖抵住上颚,气冲出来时,才恰巧有这么个声音,听着像‘桑’。 白桑愣了一下,又继续先前的教学:“轻言,叫——师——叔。” 那弟子觉得有趣,问道“白桑小师叔,你已经教会她说话了么?”莫轻言又叫:“啊……桑……桑……”这次短促了些,这‘桑’字清晰,不像是错觉了。 “——师——叔。” “啊……桑。” 白桑教她几遍不成,莫轻言从头到尾只知道颠来倒去念着‘啊’和‘桑’这两个字。白桑觉得这样像是逗弄刚出生的孩子说话一样,自己觉得好笑,也觉得十分有意思。 从这日开始,她便用了心教莫轻言说话,读书。 ‘啊’和‘桑’成了莫轻言最先学会的两个字,就像无数孩子,最先叫的总是‘爹娘’,因为爹娘希望她第一个开口叫的就是自己,因而如此教她。 白桑不是她爹娘,但也希望她第一个开口叫的自己,因而教她叫‘师叔’,也许是这两个字难得许多,莫轻言一直学不会,开口闭口‘啊桑’。 白桑笑一笑,也由她去了。 这样相处的日子过的极快,两年时光一瞬就过去了。 玄参查阅古籍,寻觅法子,让莫轻言每日药浴,她紫色的皮肤变得淡紫,变得浅白,最后有了一丝血气,让她看着像个正常人。 他又每日督促她习武,让她血气运行,脉相也不像初时那般微不可查。 玄参教她习武为人,白桑教她读书医术。 莫轻言已会断断续续说一些话,不仅能叫‘师叔’还会叫‘师父’叫‘师伯’。 多亏了白桑调/教。 因此莫轻言有些怕她。怕她敬她,爱她也依赖她。 _756 白桑只要一横眉冷喝,她便瑟缩了身子,心吊着,不敢多动多言;只要一招手唤:“轻言,过来。”她便乖乖走过去,脸贴着她手掌轻蹭。像动物一般,纯粹直白的用动作表达依恋之情。 虚怀谷的花田旁有一株合欢树,树木粗壮,不知立在此处多少年了,见证了数代门人的成长。 白桑喜欢坐在树下看书,也时常在此处教授莫轻言读书认字。 这日白桑靠着树睡着了,春风徐徐,浮动她的衣角,树叶摇曳,筛下斑驳光影,她如花中的仙子,让人心生喜爱。 莫轻言站在一片青藤花地里,站在烈日阳光中,两手交握着,脸上木然,但若是了解她的人,必然知道她的不安。 一道人影走近,玄参身着烟青羽衫,走到莫轻言身旁,宽厚的手掌抚在她头顶,他声音淳厚,温声道:“听说你又惹她生气了?” 莫轻言低低的“呜”了一声。 玄参目力极好,眯了一眯眼,瞧清白桑手中的书,他问道:“她现在在教你《论语》,不知学到哪一章?” 莫轻言遥遥看着白桑的睡颜,说道:“学而。” 玄参半蹲下身子,望着她的眼睛,他神色慈和:“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汎爱众。尊重师长,敬爱同门,她教过你,你为什么还要出手打伤同门弟子?师父授你武艺,一则希望你强身健体,二则若有余力,希望你保护同门,可不是让你持强凌弱的。” 莫轻言喉咙里呜咽了一声,低着头点了点,表示她知道错了。 玄参抚摸她的脸庞,她贴着他的手轻蹭。 玄参笑道:“这次的事,师父也查问清楚了,并非全是你的过错,是那弟子失言在先,你是为了维护师叔是不是?” “嗯。但是……师叔……生气。”莫轻言开口,声音还很含糊,不能流利的说出一句话。 “你是好心,爱护师长做到了,但是方法欠妥,日后不可如此莽撞。” 玄参牵住莫轻言双手,莫轻言又点了点头。 “不过,看在你维护师叔,又知道错了的份上。师父教你一个法子,让师叔消气。” 莫轻言直勾勾盯着他。 玄参扯出一旁的青藤花,手法熟练的绕出一个花环,扣在莫轻言脑袋上:“我教你,但日后不可乱用,仗着这个法子便肆无忌惮惹师叔生气,只有你师叔久不消气,你知道错了时,才能用来哄一哄你师叔。” _757 莫轻言摸着花环,眼珠子上抬,要看一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玄参已经又扯了一段青藤出来,说道:“来,跟师父学着。” 莫轻言蹲到玄参身边,也扯了一段青藤,有模有样的跟着他学。 白桑醒来时,就瞧见太阳底下,青藤花田里,一大一小,一白一青,两团身影挨靠在一起,背向着她,不知在做什么。 直到莫轻言站直了身子,举着一个什么东西,忽然转过了身来。她急忙闭上了眼睛装睡。 她微微抬起眼皮,从那一点细缝中,瞧见莫轻言拿着那东西兴冲冲跑过来,没跑几步就给青藤绊倒,扑跌在地上。 她眼皮一跳,自然而然的睁开了双眸。莫轻言已经爬了起来,跑了过来。 “师……师叔,给你……”莫轻言还踌躇着,怕白桑生气,手上花环将递未递。 白桑一眼向玄参望过去。玄参站在莫轻言身后,背着手微笑着,见白桑看过来,低声道:“轻言知道错了,你收下这花环便不要生气了罢。”说罢朝她眨了眨眼。 白桑一瞬间就明白这花环出现的前因后果,她痛恨与她这师兄的默契。 什么不生气的好法子。就是给她个消气的台阶下罢了,让她就此不要追究了。 白桑无奈的叹息,微低了头。 莫轻言走了过去,将花环带在她头上:“师叔……不生气……” 白桑掸了掸她衣服上的灰尘,说道:“你日后听话些,师叔就不会生气。” 莫轻言见她如此说,知道她是真的不生气了,心里欢喜,倾过去抱了抱她。 白桑搂着她,让她坐在了身旁。 风景正好,玄参难得偷了半日清闲,便靠着莫轻言坐在树荫下。 莫轻言想起什么,又颠颠的跑过去,扯了一段青藤花,绕成一个毛毛躁躁的花环,戴在了玄参头上。 玄参顺了顺鬓边被莫轻言弄乱的头发,笑问两人:“如何?” _758 白桑噗嗤一笑:“师兄带着,太花枝招展了些。” 玄参朗笑几声。莫轻言又挤到两人中间,挽着两人胳膊,靠着树干,歇在树影下。 树叶晃动,莫轻言抬头望着缝隙里漏下的阳光,温暖包裹着全身。 此心安处是吾乡,惟愿时光你慢些走。 清酒番外(八) 院子里鸟儿叽叽喳喳个不停,房门开着,屋子里陈设古朴。 清酒自清醒后,一直呆坐在床上,颓然的失了一切生机。 门边响起脚步声,清酒斜眼望过去,那一身湖绿夏衣的姑娘在门边探了探首。 她记得那谷主似乎唤她轻言,莫轻言? 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清酒收回目光,说道:“出去。” 她现在不想看见任何人的脸。 莫轻言端着药到她跟前,说道:“你该喝药了。” 清酒道:“出去!”因为这两个字咬的太过用力,嘴角一阵抽搐。 “你不喜欢吃药啊,太苦了是不是,我这里有蜜饯……” 莫轻言一手端着碗,一手在怀里摸索。 清酒听到这句话,瞳仁一缩,眼眶蓦然通红。 她一抬手,将莫轻言手上的药碗掀翻,药汁溅了莫轻言一身。 “滚出去!” _759 这雷霆一喝,将莫轻言唬的怔住了。 白桑走进来,将莫轻言拉到身后,沉声道:“你心里不痛快,不要拿别人撒气。这孩子又不欠你什么,难不成人人都该哄着你吃药么。” 白桑一句话戳到清酒心坎上,疼的她心里一阵痉挛。 她眼中泪光一闪,泪水滚滚而落。 她撑着起身,也不穿鞋,光着脚走到那梨花柜前,台子上放着灰坛,里面盛着蔺清潮的骨灰。 清酒将它抱在怀里,往外走去。 院子外玄参正和一叶道人,苦缘大师说话,他请了两圣过来,本是为了解开莫轻言脖子上的枷锁。 莫轻言长大了,那枷锁若再不除去,怕是要伤到她皮肉。可这精铁除去不易,更别说解开枷锁时不能伤到莫轻言。 玄参寻不到神兵,便只能寻求内力高深,剑法精湛的人前来苦缘和一叶前来相助。 两人正要退隐,如今才得了空,应邀前来,也是如此,遇到了蔺清潮和清酒的事,也就对蔺家灭门之事知晓了一二。 玄参见清酒过来,拦住她,温声问道:“你到哪里去。”蔺清潮临终前将清酒交托给他,他既答应了,便不会辜负亡友遗愿。 “与你们没有关系!” 白桑和莫轻言跟了过来。玄参看了她们一眼,方才房里闹出的动静他多少听到了。他说道:“轻言这个孩子自幼长在谷中,不通人情,冒犯着你,你不要怪她。白桑教导她长大,视如己出,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所以言辞激烈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清酒往旁一走,要绕开他。 岂知这人身影如鬼魅一样,她往旁一步,这人看着没动,却依旧站在她跟前。 “你让开!” “你的病还没有治好。” “我不要你们治了!” 玄参和煦的笑着,不让路。 _760 清酒往后退了两步,捡起三枚石子朝玄参气海、右眼、膻中射去,她封住玄参右路,自己往左边绕开。 可跟前像是矗立着三座绕不开的大山。那道人一把拂尘轻轻一撩,将石子拨开。那僧人双手合十,清酒不曾看清他如何动作,自己已扑倒在地,怎么都起不来。 道人捋着长长的银须,说道:“小娃娃嘛,不听话打两下屁股就不敢调皮了。” 清酒死命挣扎,她知道自己是被那僧人用内力压住了,便用了内力来抵抗他。 可这僧人内力如泰山,她在他脚下不过是砂砾,如何能抗衡。她却不要命了,与这僧人硬来,脖子粗红,脸上也红的不正常,耳朵和鼻子里都流出了血来。 这僧人脸露惊色,见伤了她,连忙松手:“何苦!何苦!” 清酒不顾后果,经脉已经受损。僧人一松手,她趴在地上呕了一口血出来。 她抹了抹口鼻,挣扎着爬起来,又往外走。 玄参面露不忍,走到她跟前半蹲下身子,问道:“你要去哪里,我不是不让你走,只是答应了你姑姑要照顾好你,若是你有个可靠的地方,告诉我叫我放心了,我可以让你走。 清酒脸上显露了一瞬的茫然。 去哪里?她有哪里可去。 她脸上泪水混着血,哭道:“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去,我想回家。” 她的声音无措,像迷了路,找不到归路的孩子,委屈恐惶。 玄参为之难过,却给不了一丝安慰。“你姑姑辛苦将你送到这里来,为了治好你的味觉和你身上的蛊毒。她将你托付给我,这是她最后的愿望,你不愿意帮她实现吗?” 清酒抽噎着,不说话。 玄参拍了拍她的肩,说道:“等你味觉恢复,我研制出遏制你蛊毒的法子,我不再限制你去哪。你就再在这里等一段时日可好?” 苦缘忽然开口道:“小施主,人死后,亡灵要在死去的地方徘徊一段时日方才离去,小施主不愿在这里多陪陪蔺施主么?” 清酒看向说话的大和尚。大和尚方面大耳,微低着头,光圆的头顶有九个戒疤。他慈眉善目,声音温厚。 她不是信神佛的人,但大概是心中也祈望如此,便信了苦缘的话,愿意再留在虚怀谷一段时日。 _761 这一段时日里,玄参费心治疗她的味觉,清酒对待治疗却十分消极。 清酒的药自那天后都是其他的弟子来送,但她总能看到那姑娘的身影,不是趴在门边偷看她,便是趴在院子墙上。 她本来无心理她,那一天玄参来给她针灸,她多嘴问了一句。 玄参笑道:“轻言她还没出过谷,相处的人一直是谷中的弟子,她第一次见到谷外的人,还是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因而对你感兴趣,希望没有冒犯到你。” 清酒什么也没说。 这日玄参给她针灸完后,她便觉得有些不同。 玄参随手取来草药一试,她含在口里,甘甜过后,便是一阵湿苦。 这些味道,是她从不曾感受过的,她愣愣的嚼了一嚼,吞咽了下去。 玄参的医术当真了得,她这味觉困扰了她爹娘许多年,他却区区一月便治愈了。 玄参问道:“如何?” “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这个味道。” 玄参笑道:“你能尝出不同就好,日后吃的东西多了,你就明白该怎么形容了,你饿不饿,想不想尝些点心之类的。” 清酒一呆:“不用了,多谢。”相比于玄参的欣慰,她显的格外失落,好像并没有治愈顽疾,反而加重了一般。 玄参知她心中郁结,所以闷闷不乐。 他医术虽然精湛,终究只能医人,不能医心。 他摇摇头,吩咐她好生休息便离开了。 夜里,玄参那里又送了药来,说是为了巩固她的身子。 清酒坐在走廊上,穿着薄薄的单衣,赤着双脚,露出纤瘦雪白的脚腕。 她看到院门边出现的熟悉身影,那人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_762 她叫道:“你进来罢。” 那人身子一缩,只露一双眼睛瞅着她,好半晌才走了出来。 清酒估摸着是上次吓着她了,她见了自己这样害怕。 清酒手里端着药碗,望着她道:“上次的事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那人木着一张脸,清酒若不是从别的弟子那里听说她不同常人,一向没什么表情,还要以为她是生气了,将那事记在心底了。 “你找我有事么?” 那人看了她一会儿,仿佛才明白过来她的话,摇了摇头。 随之而来的便是两人间长久的沉默,月色雪白,四下里蝉鸣不止。 清酒拍了拍身旁,说道:“你坐着罢,总是仰头看着你很累。” 那人走过来坐到她的身旁。 “你是叫轻言?” “莫轻言。” “我叫……我叫清酒。” “我知道。”莫轻言点了点头,她有些紧张,拽着衣角,若是白桑在这里,她就看的出来。 这谷里的人都不大喜欢莫轻言,现在虽不排斥她,却也不亲近她,不冷不热的。 虽有白桑和玄参在,与莫轻言年龄终究差距太大。 清酒过来之前,玄参就收到了信,告诉莫问,说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姑娘要到谷里来治病,这孩子性子随和,或许能与你成为朋友。 因而莫问期待着,紧张忐忑,想着该怎么与她相处,带她去花田,带她去秘籍阁,带她去后山,虚怀谷里有什么好玩的,稀奇的,她细细想着,直至清酒到来。 “你是什么时候拜玄参谷主为师的?” _763 莫轻言回想了一下:“很久以前。” “你的父母呢?” 莫轻言摇头:“不记得了。” 清酒喝了一口药,啧舌道:“好苦啊。” “药都是这样的。” 清酒拇指摩挲着碗口边缘,没有答话。 明月圆润,没有一点缺口。 清酒怔怔的望着碗中药汁倒映出的月亮,她出神道:“我家里有一百来口人,我也要不记得他们了,都好久了。” “怎么有这么多,比虚怀谷里的弟子还要多。”莫轻言口气显得很惊讶。 清酒回过头来,嘴角一弯,淡淡的笑了。 好看,但是凄凉。 莫轻言懵然,不能明白这笑的意思。 待到后来想问,清酒已在那天晚上她归去后,偷偷的离开了虚怀谷。 自那以后,至虚怀谷往东南一路,传言有一名少年杀手,专杀匪盗、奸贼,手段之残忍,见者骇然。 云梦大泽入秋之后,时常下雨,雾气缭绕,秋凉一起,迷离萧瑟。 清酒穿着草鞋,浑身粗布衣裳,背上斜挂着一只罐子,手边放着剑。 她坐在人家家宅台阶前,望着滴水檐,看那一滴滴水滴落下,滴咚滴咚。 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神茫然。 四个男人走过来,腰边挂着刀,凶神恶煞。 _764 一旁的摊贩直往后缩,恨不得躲到墙里边去。 对面一人靠着墙正睡着,一身黑衣,用草帽遮住了脸,身旁放着根长棍,似乎是找不到客栈的旅人。 四人围到清酒跟前,将她上下打量许久。 一人啐道:“老幺,你他娘认错人了罢!这分明是个女娃娃,怎么可能是杀了老五老六的那个混账小子!” 另一人已经拔了刀:“老大,我怎么可能认错这张脸,就算认错了这张脸,也不会认错那把剑,就是她!” “喂,小姑娘,你是什么人?” 清酒抬起眼皮,音色懒散:“你们是一伙的?” “我们大哥问你话呢!” “老幺不可能认错,这小东西这么嚣张,先断了她手脚再说,其余的慢慢问就是。” “我说大哥,仔细瞧瞧,这姑娘长的真俊啊,不如咱们……” 话没说完,忽然间那人觉得下巴颏一阵刺痛,垂眸一看,寒光直袭而来,他慌忙躲避,踉跄着坐倒在地上。 这才看清是这少女出剑了,另外三人纷纷拔刀,向她攻来。 雨后的街道行人本就少,见到有人生事都躲得远远的,刀剑相交的铿锵声整条街清晰可闻。 别家院内的枝叶越了墙,雨水将枯叶压的低垂,莹润的水珠垂在叶尾,直到地上闷的一震,那水珠滴落在地。 清酒将砍入肩头的刀拔出,随意的往四具尸体中一扔,弯着身子用脚旁人的衣裳擦了擦手上的血,又在四人怀里一阵摸索,摸出了一袋碎银子。 走到旁边的摊贩处,敲了敲摊架:“老师傅,一份糖炒栗子。” 那师傅战战兢兢,包好一份栗子放到摊前。清酒递过去的银子,他却不敢收。 清酒身后忽然伸来两只手,一手拿走栗子,一手取过清酒手里的银子,扔到那摊贩怀里:“老师傅,给你你便收着,这是老实本分赚来的钱,又不是什么不义之财,对得起天地良心。” 清酒转头看去,只见身后站着的人一身黑色长衫,发须灰白,双目炯炯精神,脸生的极嫩,所以看着年轻,但清酒猜他应当是年过半百了。 这人先前一直坐在对面,不知他何时醒了,站在她身后,她没有一丝察觉。 _765 这人将栗子抛到另一只手里接着,笑问道:“小友,怎么有你这样贪嘴的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性命当头,你居然还有闲情来买栗子。” 清酒去拿那栗子:“关你什么事。” 这人又抛到另一只手上:“唉,虽是这么个理,但是我跟小友有眼缘。倒是不舍得小友这样作践自己。” 清酒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摸摸胡子,沉吟道:“江湖中人称我为酒鬼,老朋友唤我一声老鬼,小友想叫我什么?” 清酒一愣,酒鬼决明子? 清酒番外(九) 清酒还在这边怀疑决明子的身份。决明子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说道:“走,走,走,去看伤,若耽搁了,伤口发炎,染了风寒,可不是好玩的。” 清酒被他拉的踉跄两步,要挣脱他的手,却一点力都用不上。 决明子将她带到一处草庐前,门前一只小火炉,炉上煨着药,苦涩的味道混入到烟雨中。 “周大夫,周大夫在不在?” 决明子叫着,人已经拉着清酒走了进去。 屋内立着两排架子,一名长衫的中年男人手里端着簸箕站在药架前,存放晒好的药材。 决明子推着清酒到坐塌边,按着她坐下,自己坐在下手的椅子上,将栗子放到茶几上,打开了纸包,毫不见外的剥着栗子吃了起来:“给这小姑娘看看,她肩上受了伤。” 清酒刚想起来,那大夫走过来,将簸箕放到坐塌上,很是自然的揭开清酒衣服来看肩上伤口。 “这伤怎么拖了这么久……”这大夫抬着眼皮看了清酒一眼:“你这手臂怕是不想要了。” “嗯?不久啊,我带她过来没有半个时辰。” 这大夫沉吟:“旧伤加新伤。你这旧伤口草草包扎后便放着不管,已经发炎发烂了,要想好全,得先将烂肉割掉。”决明子倾身过去看,这才明白说的是清酒肩下的一道旧伤。 粗灰的布沾满了血迹,因为发炎,与伤口黏在了一起。 _766 决明子看的直皱眉:“小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如此不知道爱惜。” 大夫轻叹了一声:“我去准备用具。” 清酒一直垂着头,沉默寡言,对自己的伤毫不挂心,对决明子和大夫的对话也像是没听在耳朵里。 决明子看了一眼周大夫离开的背影,回头来向清酒说道:“我看你方才使得几招剑法是鬼门里的剑法,你是鬼门的刺客……” 倘若平时有人突然指出了清酒武艺的出处,她必已全身戒备,但此刻她心中毫无波澜,只是看了决明子一眼。 决明子将她神态看在眼中,没有哪一个刺客是这样松懈的,这姑娘确已了无生趣。 “动如风雷,随出随止。我当时就心想,这小姑娘资质极好了。原来你还带伤在身,看来你天资再好也没有,只可惜已投入了鬼门,如若不然,怎么也要收在手里亲自教导。” 正说着话,周大夫端着端盘回来了,盘中放着清水,纱布,金疮药和一把极锋利的匕首。 周大夫拿起那匕首在烛火下烧了烧:“老鬼,我这里麻药用完了,你先将这小姑娘敲晕过去。” 决明子双指倏出,要来点清酒穴道时。 清酒说道:“不用了。” 决明子见清酒抬起眼睛来看他,那双眼睛依旧是那样,死气沉沉,不带一丝光彩。 她道:“就这样。” 周大夫讶然:“这痛楚可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清酒没有改口。周大夫皱眉看向决明子,决明子冲他点了点头。 周大夫叹了口气,割开她肩上包扎的破布:“这中途可不能停下来,你若忍受不住,也得强忍着。” 周大夫用清水将她伤口冲洗干净,便开始割去外表的烂肉。 决明子在一旁打量清酒的神色,见她苍白的脸色渐渐通红,眼眶也变得鲜红湿润,因此眸子有了一丝神采。 决明子知道清酒不是不怕疼,许是她习惯了疼,惯于忍耐,她此刻也许在感受这份痛楚。 _767 决明子见她满头大汗,问道:“感受到了吗,自己还活着。” 清酒回头来看他,痛楚让她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决明子取下腰间的酒葫芦,递给她道:“喝口酒,止止疼。” 决明子见她不接,便拔了塞子,走过去塞到清酒手里。 葫芦中立即飘出清冽的酒香,许多酒的香味是猛烈的,直直撞向嗅觉,这酒味却很温和,不辛辣,只是嗅着仿佛就能尝到甘醇的味道。 清酒想起蔺清潮饮酒,特别爱醇和的酒,她若在,一定喜欢这 酒。 清酒仰头喝了一口,这是她味觉恢复后第一次饮酒,仿佛每一滴酒液都在刺激味蕾。 这火一样的液体流下去,口里觉得辣,觉得苦,也觉得甜,三种味道奇异的和谐。 她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半葫芦,喝的急了,酒水从嘴角滑落。 胃里在烧,身子飘忽,竟将那疼痛变得不真实,就连心上的疼痛也那样虚幻了。 决明子笑吟吟的将酒葫芦夺了回去:“没看出来小友还是个小酒鬼,虽投我好,可是这般牛饮,未免太不珍惜美禄。” 周大夫已将烂肉割去,敷过金疮药,给她重新包扎好了。 她当即谢过了这人,要交付了银钱就离开,一来抢来的钱袋在决明子手上,二来那大夫不准她走,说是从他草庐里走出去的都是康健之人,她要离开,必须得伤好了才能走。 她被留在那里歇息了三日,伤口恢复的迅速,已结痂长新肉了。她坐在后院走廊上,光脚踏在青石台阶上。 草庐后院围着几只鸡,一生的乐趣就是啄米。 众人大抵要笑它,畜生就是畜生。清酒却有些羡慕它,没有心,不知道疼,只要填饱了肚子就是快乐的。 清酒看着那鸡喙将泥地啄的坑坑洼洼,身上一阵发痒,不禁去挠伤口。 身后走来一人,按住她的手,说道:“好不容易结了痂,别又弄裂开了。” _768 决明子走到清酒身旁坐下。清酒还是隔着布挠了挠。 决明子提了一坛酒到她跟前,笑道:“若是管不住手,不如喝点酒来转移精神。” 决明子冲她摇了摇杯子,解开坛封,倒了一杯酒放到清酒手旁。 清酒拿起酒杯,望着里面荡起的清波,酒香浓烈,又是好酒,只是不同上次的,该是烈酒:“你我萍水相逢,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清酒现在已经没有兴趣去探究别人要在她身上索求什么,她不过是纯粹的好奇。 决明子自己倒了一杯酒,拿到清酒手边靠了一靠,细细饮尽,攒眉啧舌,长叹一口气:“火候到了。” 清酒也将酒饮尽,这酒果然烈,她猛然喝进去,呛了几下。 决明子很是开怀,又给她斟了一杯,一连与她对饮了三杯。 决明子道:“不如这样,公平起见,你问一个问题,我回答,我问一个问题,你也要回答,如何?” 清酒看向他。这酒后劲大,她已然有些犯晕。 决明子道:“权作下酒菜了。” “好。” “那我先问,还是你先问?” “我已问过了。” “嗯……我先前说过,瞧着你合眼缘。” “哪有因为这样没来由的道理就为一个陌生人劳心劳力的。” 决明子朗声大笑:“做人莫要太究根究底了,你将一切算计明白,再去做事,有什么意思。我想如此做,便如此做了,无关其他,随心而已。” “你问完了,该我问了。”决明子喝完一杯酒,看着清酒问道:“小友,我看你了无生趣,没了生志,不过是行尸走肉一具空壳。你年纪轻轻,怎么如此颓丧不振。” “你不懂。” _769 决明子笑道:“你不说,我自然不懂。” 清酒抬头看去,院子里母鸡护着鸡崽,一家子圈在一起,她看过去好像看到以前的自己,一家子其乐融融。 或许那些事压抑太久了,她需要倾诉发泄,或许也只是醉了,多话而已。 对着这么个认识了三日的人,她竟毫不隐瞒,将自己的遭遇一一道来。 “原来……是这样。”决明子沉叹一声:“蔺家的事,我也略有耳闻,你,唉……” “被留下来的总是我……”清酒摸着杯缘,她想哭的,哭不出来,心里只剩下空洞洞的悲伤。 说到此处,她眉头一皱,眼里显出更深沉的黑暗,她站起身,怔然望着前方,问道:“是不是我命太硬,所以克死了他们,因为我,所以他们都死了。不然,不然怎么只有我活着……”她好像发现一切的源头,细想下去,绝望便要将她吞噬。 决明子拿着竹棍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胡说八道,瞎想什么。”“你过来,来,坐下。” 决明子返回屋里去,拿了两个大海碗,笑着倒了两大碗酒:“很久不这样牛饮了,今日破个例。” 决明子喝了一大口酒,盘腿走着,正对清酒:“人的经历是不同的,但感情是能相通的。小友,我知道你已有求死之心。寻常人经历你这些未必承受的住,但你已经走过来,你还这么小,也正因为你还这样小,万不可半途而废。” “他们都死了,留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决明子拿着棍子又敲了一下清酒的脑袋:“你不是为了别人活着,你是为了自己活着。要说活着有什么意思,那有意思的事可多了去了!”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南国的密林,东海的怒涛,西域的沙漠,大漠的孤雁,你可曾去瞧过,小小年纪,不该将死挂在心头,你去将这些都瞧过了,还觉得人生无趣,再无人拦你寻死。” “日后踏在黄泉路上,与你爹娘相聚,不是抱头痛哭,诉说你活的如何痛苦,如何思念他们,让他们心如刀绞。你向他们讲述你双足所踏之处,双眼所见之景,想必他们要欣慰百倍。” “再者,江湖这么大,你总能找到志同道合,值得托付一生的朋友,不会总是孤身一人。”决明子的声音放得无比柔和,他眼角含笑:“他日倘若有幸,你遇着你的钟子期,你会发现不枉这世间走一着,虽隔千里远,心中念着他,你也不觉得孤独。他不是家人,却胜是家人。” 清酒垂眸:“我这样的人……” 决明子知她要说什么,拿着棍子又敲了一下:“你这榆木脑袋,希望敲一敲,能开窍。大奸大恶之人尚且有一个臭味相投,你这样灵秀聪明的小丫头,一定也有一个伯牙遇子期。” 清酒望着他,眸光颤动了一下。 决明子一笑,拍了拍自己双腿,说道:“来,过来。” _770 清酒乖顺躺到他的腿上,决明子抚着她的头发。 清酒看着天幕里升起的月亮,觉得那双手像极了记忆里她爹的手。 决明子叹息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拨云见日终有时。” “小友,谁的人生都不会一直苦下去,熬了过去,总能尝到甜头。” 自这一晚对饮谈心,清酒心怀敞开了些,不似往日死气沉沉。 清酒觉得决明子说的对,她若就这般入了地府。 亲者痛,仇者快。 她要活的自在,要报仇,要经历人世酸甜苦辣,不枉她娘这般辛苦生了她下来,不枉她到这人世间来一趟。 等那些都做完了,她再两手一撒,痛痛快快的去见她爹娘。 决明子见状,很是欣慰。清酒养伤这些时日,他便经常与她说些江湖中的见闻,又教她品酒。两人一交心,决明子更觉得这姑娘合他脾性,又教她酿酒的法子,将自己所有倾囊相授。 只恨时间太短,决明子要动身去往苗疆了。 清酒伤好,也收拾了行囊准备离开。蔺清潮希望她的骨灰能被洒在西湖里,与家人一处,所以她要回一趟杭州。 两人到客栈互相饯别,决明子摸着清酒脑袋,说道:“我真想收你为徒,可你有了师父,唉……” 倘若不是苗疆这一趟凶吉难料,他会先等等清酒,将她一起带到苗疆去。 决明子将一封信交给清酒,说道:“你的身份注定你身边危险重重,行走江湖,要有自保之力,我有一位朋友在小青山,功夫说的过去,你有天资,在他手底受教几年,日后走动,便不怕那许多麻烦。” “但是……” 决明子笑了一笑,知她所想,说道:“你不必拜他为师,只需让他教你武艺即可,你将这信给他看,他会答应。要是他口头上还要倔一倔,这人性格外强中干,你软硬兼施,他便拿你没招了。” 清酒接过了信,两人正说话。 一旁有喝酒的人,发起酒疯来,越来越吵,最后打了起来。 _771 清酒感觉到身后风动,侧着一躲,只见一个人摔了过来。 这大汉反倒在地,手在空中乱抓要稳住身子,不想把清酒的包袱扯了下来。 包袱落地,只听得哐当一声。 清酒神色遽变,一脚踹在那大汉脸上,将他踢到一边,连忙打开包袱来看。 “小友,怎么了?” 只见包袱中的骨灰罐已经四碎,骨灰散了出来。 清酒沉默不言,取出怀里的帕子将骨灰包好,起了身,猛然拔剑,直刺那大汉要害。 那大汉先前被踹了一脚还蒙着,不知道躲。 决明子惊愕之中,急忙要出手制止。他身侧却忽然闪过两道身影,风一般掠过去,一把拂尘绞住清酒长剑,一串佛珠困住了清酒双手。 眨眼之间,清酒身子被压在桌上。 “小施主,不可害他性命。” “你个小娃娃,可真能跑,我和苦缘从虚怀谷追你这么多日,才找着你。怎么出来都不跟玄参谷主打个招呼,害他挂心。” 决明子见到两人,愕然了一阵子,随后上前一拜笑道:“原来是一叶道爷,苦缘尊者,许久不见了。” 一叶也颇为惊讶:“是你呀,解千愁近来可好。” “正醉生梦死呢。” 三人说说笑笑,宛如多年不见的老友。 决明子提起清酒,问两人道:“两位也认得这位小友?” 一叶道人说道:“此一趟俗世结的尘缘呐。” 一叶从虚怀谷说起,一直说到受了玄参所托,追寻清酒。 _772 两人在一路上见到清酒所作所为,已暗暗生了教化清酒的心思。 决明子听出些许来,向清酒笑道:“小友武道运数极好,看来那封信是没有用途了。” 清酒双手挣扎着,奈何依旧是动弹不得,她心里恨极了,直想将打碎蔺清潮骨灰罐那人杀了。 可那人早已察觉不对跑走了。 她怒意发泄不得,便费劲了心思,要找这一僧一道的不痛快。 但她的功夫在两人眼里都是小儿把戏。 一叶道人封了她的内力,将她扛在肩上,要带走,他向决明子道:“老鬼,这一次就不与你久叙了,来日得空请往藏龙山,贫道与你畅谈。” 清酒手乱抓乱挠,一把扯到他的胡须,狠命的拉扯。 “哎哟,贫道的胡子,这小娃娃,哟,哟,轻点,轻点!”一叶道人吹胡子瞪眼,见清酒这样不安分,找店家要了麻袋,把她双手一捆,装进麻袋里,只露了个脑袋出来:“看你还胡闹!” 说罢,扛了她就走,苦缘收好清酒的包袱,跟在后边。 走了一段路,决明子忽然赶了上来:“两位等等!” “决明子施主可有什么指教?” 决明子道:“我与小友说两句话。” 清酒还在那里叫骂:“牛鼻子老道!秃驴!放我下来!” 决明子走到清酒跟前,塞了一张信纸到困着清酒的麻袋之中,他笑道:“这是我新酿的酒方子,暂时存在你这,若是两位大师将你带到藏龙山去了,待得来日我拜访藏龙山,再向你取回来。届时,我可要你亲自奉还。” “酒鬼……” 将东西存在这里,叫她有一丝牵挂,莫要再那般颓然寻死。 清酒知道他的良苦用心,问道:“你什么时候来!” 决明子已转身走了,伸手摆了摆,当作告别:“很快。” _773 清酒番外(十) 一叶和苦缘将清酒带走,要带清酒去往藏龙山隐居,已去信给了玄参。 他俩清楚清酒深陷仇恨,行事暴戾,清酒又是个极聪明有天资的人,倘若任其发展,长此以往,江湖中怕是要生出一个魔头来,搅起腥风血雨。 一叶本觉得此女留不得。深陷泥泽,孽根深种,难放得下仇恨,若能有报仇之日,她势必要赶尽杀绝,但凡与蔺家灭门一事有一丝牵扯的人,她都不会留情。 性子狠厉,一如路人不意碰碎了骨灰罐,她便要杀了那人,将人性命视若草芥。 倘若废了她武功,可惜了这样的天资,且就算废了功夫,她也有头脑才智,一样能害人。可若要除了她,永绝后患,她又何其无辜。 苦缘有慈悲心,劝说一叶。我们此来本为教养她,日久天长,终有一日能叫她心怀善念,放下仇恨。 若是放过她,有朝一日她涉足江湖,残害他人,便是你我的罪过。 未到那一日,你怎知她便会害人。真有这一日,也是你我教导无方,你我到时亲自出手,压她回来,一道向众人自尽谢罪便是。 一叶默然,终究是不愿伤她性命,同意了苦缘的主意。 防微杜渐,也为了却蔺清潮遗愿,两人愿意亲自教导清酒,若无形之中化去一场灾难,也算得他二人的一件功德。 两人带着清酒去了一趟杭州,在西湖前洒下蔺清潮的骨灰,便即改道前往藏龙山。 清酒在这藏龙山一住便是数年,期间鬼门蛊毒发作了两次,一次比一次痛苦难忍,倘若不是一叶与苦缘用内力强行压制,她险些熬不过去。 藏龙山临近无为宫所在的玉山,冬长夏短,山中常年白雪覆盖。 白鹤雪鹿,清涧碧泉,怡然安宁若仙家福地。 清酒终日听一叶和苦缘念叨什么上苍有好生之德,天地大仁,烦不胜烦,可听得久了,倒也惯了。 习惯旁边有人念叨,她想一个人静静时,坐在林深处,身周只有鸟鸣与风打松针的声音,坐久了便感到一丝孤寂,她愿意回到两人的茅庐中去,听他两人唠叨。有 时觉得这样也不错,这里安静得很,没有俗世纷扰,可以不必去想那些痛苦的事,也不会觉得孤单,一叶和苦缘总有说不完的道理,不会让这里太孤寂了。 一叶和苦缘授她阴阳无极道法和大自在心法后,她心中越发平静,不会像以往一样生一股无名火。 _774 苦缘说她所学颇多,学的太过繁杂反倒对自己不好,一不留心,容易走火入魔。 这两门心法最适合她学,一样包容万物,汇纳百家内力,一样阴阳调和,化至刚为至柔,毋须担心所习内力刚猛,伤了自身。 一叶的武学又是最讲究清净不争的,清酒习来,清净学不全,到多了两分洒脱。 匆匆便是两年走过,玄参寄了信来,让一叶和苦缘带清酒去虚怀谷一趟,他研制出了压制清酒蛊毒的丹药,要让清酒一试。 一叶和苦缘却准了她一人出山,这大出清酒意料,她本以为两人是绝不放心她一人踏足江湖的。 清酒问道:“你们不怕我跑了,到江湖上为非作歹?” 苦缘取下他的佛珠,牵过清酒的手,一圈圈绕了上去,口里喃喃念着佛偈,末了向清酒说道:“不求你至善至仁,但求你问心无愧。” 一叶手上拿着一把剑,剑格是太极的图案。清酒见过,这剑一直放在堂中的剑架上。 一叶将这剑递给她,说道:“此剑无锋,名为两仪。日后你便用这把剑罢,与人交手,出剑之时望你念及众生性命来之不易,留下三分情面。” 一叶和苦缘隐居,已不再轻易踏足江湖,因而不与清酒同去,他俩让清酒一人前去虚怀谷,也存了磨练她的心思。 清酒双手捧着这把剑,笑道:“怕是要叫你们失望了。” 两人但笑不语。清酒带着这两样东西下了藏龙山。现下是冬日,白雪绵延至山脚,清酒下山时,天上下起小雪。 走到山脚时,她拍了拍头上积雪,走进路旁的酒肆,要吃口热食。 一掀开门帘,见靠着里墙搭了门板,一身着白色道袍的女子躺在上边,另有两名年轻男子站在床边,也是身着道袍,看服色像是同出一门。 那店主夫妇俩在三人跟前端倒热水,很是殷勤,见有客人进来,那妇人才过来招呼:“姑娘要些什么?” 妇人看了清酒一眼,脸上忽然露出困惑的神色,而后直勾勾的打量她,向她丈夫叫道:“老头子,你来看看,这姑娘是不是前年一叶仙长带上山的那小姑娘。” 清酒默然。她前年跟一叶和苦缘上山,确实在这里落过一次脚,这妇人倒是好记性。 那两名年轻男子闻言,也转过头朝她看来,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清酒打量着,心想这三人应当是无为宫的弟子,莫不是来找一叶的?一叶不是说已吩咐了无为宫的人,不要来寻他么? _775 那店主走过来将她看了一看,点头道:“是,好像是那姑娘。” 两名无为宫的弟子走过来,向清酒一拜,问道:“姑娘当真如老伯所说,见过一叶师祖?” 清酒笑道:“那牛鼻子老道?我是见过……” 不仅见过,而且天天都见过。 当下一名弟子皱眉,怒道:“你怎的对师祖无礼!” 这弟子少年心性,沉不住气,愤然下已抽剑半寸。清酒瞪着眼:“哎呀,你想动手!” 清酒嘴角一勾,抽出背后两仪,笑道:“好啊,我奉陪!” 她在山上整日对着草木练剑,早乏了,如今见着活人,总算能舒展舒展身子,她巴不得找人动手。 她一剑倏出,剑光如流星,潇潇洒洒,连着出了三招。 那弟子本无动手之意,清酒出剑又快,他被打的连连后退。 另一名弟子惊讶道:“太虚剑法,两仪剑?!师弟,快住手!” 那弟子倒想住手,奈何清酒不给他停手的机会。他索性扔了剑,跪在地上,引颈就戮。 清酒剑随之而来,抵在他脖子上,这剑无锋,不会割伤了他。 清酒看着厚厚的剑刃,一挑眉,收回剑:“没意思。” 另一名弟子也向清酒跪倒,说道:“弟子拜见师叔,不知是师叔到此,方才冒犯师叔,请师叔恕罪。” 清酒心里说道:“谁是你们师叔。” 床上躺着那女子也翻身下了床,摇晃了一下,直接跪在了地上。 那两名弟子见状,连忙去扶:“师姐!” 这女子深深趴伏在地,行了个大礼:“弟子厌离,拜见师叔。” _776 她声气微弱,显然有伤在身。 一名弟子哀恳的对清酒说道:“师叔,师姐腿上有伤。”言下之意,想叫清酒让厌离先起来。 清酒往厌离腿上一看,雪白的道袍一瞬已浸出红晕来了,看来受伤不轻。 清酒道:“起来吧,起来吧。” 两名弟子扶着厌离到床上坐下,清酒得以看清厌离容貌,见她眉眼淡漠,气质出尘,最为显眼的当是她鬓边两指白发。 无为宫尊师敬长,师长没发话之前,晚辈是不能多言的。 但那弟子已管不了许多,焦急的便问:“师叔,你从藏龙山下来,想必是与师祖住在一起,受他教导了。你可否带我们去见见师祖。弟子求你,求你救救性命。” 清酒左看右看,问道:“我看你身体康健,救什么性命?” “不是我,是师姐。她,她……”那弟子向另一名弟子使了个眼色,站起了身走到清酒跟前,向清酒一拜,说道:“师叔,请随我到外边说话。” 清酒转身跟着那人出去,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厌离,见她仍是那般静静坐在那里,没了生气,傀儡一般。 清酒一出去,那弟子转过身就朝她噗通跪下,将她惊了一下。 “你又跪着做什么……” 这弟子声泪俱下的将无为宫发生的事说来。说起厌离下山游历,结交了一人名为雾雨。 这雾雨原是极乐城的城主,是厌离师父的女儿。雾雨结交厌离原是为报仇而来,可厌离却是真心以待,以至于无形之中帮了雾雨,害了师父。 无为宫受袭,不少弟子受伤,眼看着师父死在自己跟前,厌离大受打击,自认罪过滔天。 厌离想让掌门以门规赐她死罪,再逐她出师门。 掌门不允,她便长跪无为宫殿前不起,谁人劝说都不听。玉山阴寒,山顶常年积雪,他们虽是习武之人,跪一两个时辰不打紧,这要是跪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不说死了,那一双腿是不想要了。 厌离前几日病倒,才被人扛了回去,着大夫一看,膝盖那里全烂了,身上又发热,这一病就去了半条命,醒来之时两鬓的头发全白了。 掌门见她愧悔至此,一心求死,知要医她,必得先医心。 _777 若论医心,一叶大智大慧,堪透尘缘,只有他来,才能劝导厌离放下,重先唤起厌离生机。 清酒听着这前因后果,出了会神,总觉得这故事有些耳熟,思来想去,一锤手掌,说道:“啊,这不是我么……” 那弟子抬头怔怔看着她,满是不解。清酒笑道:“没什么。只是你知道,牛鼻子……一叶他现在不见外人。” “虽是如此,虽是如此,但!但性命攸关,师祖他若知道是为了救人,一定不会怪罪的。师叔,求求你,救救师姐性命罢。” “好罢,好罢,容我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的最终结果便是清酒带着厌离上山,这两名弟子留下。 厌离不能行走,来时由两名弟子轮流背她上来。现下就只能清酒背她上山。 清酒踩在雪地里,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她心里叹了口气,平白无故,为什么自己要接这个吃力不讨好的累活。 她将厌离放下来,让她靠树坐着,自己舒了口气,取过腰间的酒葫芦,拔开盖子,咕噜咕噜灌了两口。 山中无聊,她学着酒鬼的方子酿酒,成果不错。 她将葫芦递给厌离,说道:“喝两口,暖暖身子。” “修道之人,不沾酒肉。”语气平板,听得好生无趣。 清酒蹲到她身旁,洒了一点酒在她受伤的膝盖上。 酒水浸到里边的伤口,厌离立刻感到一阵刀割的痛楚,不禁皱起了眉,痛吟了一声。 清酒笑道:“是不是感觉自己还活着。” 厌离因为疼痛,眼角泛红,她看向清酒,这时才正眼打量她。 这人生的极清俊,特别是这一双眼睛,像是被雪洗过一样,爱戏谑的看人。 清酒问道:“你不知道一叶这个牛鼻子老道也喝酒的?” 厌离摇头。清酒笑道:“真是一个坏师祖,自己喝酒,却让弟子守清规戒律。” _778 清酒将酒递过去,让她喝。厌离仍是不碰。 清酒道:“你若不喝,到茅庐前就冻死了,一叶和你师弟不得找我算账,说我言而无信,指不定把你丢在哪条山沟沟里不管。” 厌离皱着眉头。清酒又说:“你要死就死,可别让我来承担这罪过啊。” 厌离心头一震,张了几次嘴,说不出个什么来,最后还是将那酒葫芦接了过来,喝了一口。 辛辣的味道是不曾尝过的,厌离喝了一点便咳嗽不停。 清酒笑意盈盈,又将她背起。 厌离伏在她背上,一点一点尝着这酒。 人人都道酒能消愁,今日她若能喝醉,是否也能忘了烦忧? 厌离喝了不少,渐渐感到头脑晕乎,还真有这么一刻,让她忘了许多事,只感受到两旁呜呜的雪风。 可下一刻,这雪风化作烈焰,她好似又站在燃烧的宫殿前,身边是师尊的尸体,一旁是那人模糊的影子。 她怔怔望着那道影子,悲从心来,清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到清酒脖子里。 清酒嘀咕道:“怎么还哭了。” 厌离喃喃道:“我将心都给了你,你怎能如此对我。” “你这人看起来古板,说话怎么这么肉麻……”清酒顺口一答,随后明白过来厌离说的是别人。 这是醉了,这没喝过酒的人,还真是一碰酒就醉。 厌离泪水盈眶,初此醉酒,那种失控感叫她没了平日的端严。 她哽咽道:“你为何要骗我,欺我,让我做了不仁不义之徒。” “可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我却恨不了你!” “雾雨,你不如也一剑将我杀了,算你最后待我的一点仁慈!” _779 清酒摇头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么个人要死要活,你可真是没用,她就是个混账东西……” 清酒一句话没说完,伏在她身上的厌离忽然直起身来,说道:“对,她就是个混帐东西!” 厌离将酒葫芦往前狠狠的一扔,叫道:“雾雨,你个混账东西!” “唉,哎呀,我的葫芦!” “混帐东西!” “你才是个混帐东西!” 清酒番外(終) 清酒将厌离带上山后。一叶收留了厌离,他自然不会放任寻死的徒孙不管。 厌离腿伤严重,寒邪侵入骨髓。 心要治,身体的伤也不能小觑。 清酒这一去虚怀谷,不止要拿自己的药,还得就厌离的腿伤向玄参求一两味灵药来。 从藏龙山到虚怀谷路途遥远,她赶路时就察觉到江湖上不太平,隐约听说各大门派带领门众与苗疆里的恶人交手,两败俱伤。 她没放在心上。这日到了虚怀谷,见到了玄参。 玄参受了伤,脸色苍白,满脸疲倦,虽强打着精神,清酒也能看得出他伤得不轻。 莫轻言在他身旁伺疾。清酒看向这姑娘,长高了些,依旧一张死人脸,额上系了抹额,遮住了额上的红纹。清酒一问之下,方知玄参是在苗疆一战里受的伤。 她记忆里玄参是顶厉害的人,功夫极好,医术通神,如今伤重的这般憔悴,那一战想必十分惨烈。 玄参看到清酒就站在门外,说道:“你来了,进来罢。” 玄参将莫轻言遣了出去。莫轻言走到清酒身旁时,清酒向她笑了一笑。 莫轻言一怔,没看着路,脚踢在门槛上,一个踉跄,险些摔了手中的药碗。 _780 莫轻言走后,清酒笑道:“这么些年,她怎么还是这么冒失。” 玄参笑了笑,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她就是这么个性子。” 清酒走来,扶着他坐起身。玄参望着她,感慨道:“一叶和苦缘两位圣尊到底是费了心,看到你如今这般模样,我也心安了,身赴黄泉,也能向你姑姑交代了。” “谷主这说的是什么话……” 玄参摇摇头说道:“我是医者,自己身体是个什么样子,还能不清楚么。” 玄参从床头取过一本医书,一瓶丹药递交给清酒,他道:“你来的正是时候,我还怕你来晚了,我见不到你。这瓶里的丹药是遏制你蛊毒发作的,这本医书是关于各蛊解法的,书里夹了一张方子,是丹药炼制法门,你收好。” 清酒拿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正不知如何言谢。 玄参已说道:“我还要求你一件事。” 清酒道:“谷主有事直说,对我说话,何须用求字。” 玄参说道:“你此次回藏龙山去,将轻言也带走,将她交给一叶和苦缘,便说是我托他两位照看这孩子。” 清酒讶然:“谷主要我带走莫轻言,她知道么?这里毕竟是她自幼长大的地方,她不一定愿意跟我走。” 玄参叹息了一声:“轻言的身份你多少知道些,如今已有人偷入谷中查探,这里不是她长留之地,我若去后,她在这里更不安全。她肯定不想离开,但我只愿,我只愿她能平平安安,你可明白?” “我明白……” 玄参已视莫轻言为己出,可怜了天下父母心。 清酒终究是答应了玄参。 她在谷里歇了两日,想让莫轻言与玄参多相处两日。 因玄参重伤一事,虚怀谷上下气氛颇为紧张。 玄参和白桑是这一辈弟子之中最有天分的两人。玄参伤重一事虽对外隐瞒,但几位长老清楚的很。 玄参已将谷主之位传给了白桑,谷中事物明面上是玄参打理,实则是白桑在暗中处置。 _781 因而白桑每日忙的脚不沾地,连莫轻言轻易都见不到她。 这日晌午,莫轻言给玄参熬了药端去。 玄参端着药碗喝药。莫轻言便站在一旁,偷偷的瞄玄参,手不安的拽着衣角。 莫轻言的小动作一向瞒不过玄参。玄参笑道:“你又做了什么亏心事,是不是又惹师叔生气了?” 莫轻言摇了摇头,良久方才说道:“师父的病一直不见好,我改了几味药,怕不对。” 玄参垂下眼睫,神色惆怅:“你的天分是少有的,白桑尚不及你,倘若我能……” 若我能活到那时,我会将谷主之位传你。 玄参心里叹息了一声,面上强作笑颜:“你现在医术可不输师父年少时,定不会出岔子。” 玄参说着,喝了半碗药下去,初时还没有察觉不对,末了才感到一股铁锈味。 他一诧之下,猛然咳嗽几声,不小心将碗摔了。 “师父。” 玄参牵过莫轻言的手,问道:“你在里边放了什么?” 他瞥到莫轻言手腕上缠着纱布,翻过一看,布上还有血迹。 莫轻言道:“他们都说活人蛊,活死人,肉白骨。师父,师父多少药下去都没有奇效,我想,或许这个有用也说不准……” 玄参苦笑了两声,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 他伤重如此,是因为中了蛊毒。虚怀谷对蛊毒上精研的不多,为了研制出抑制清酒蛊毒的丹药,他都耗费了数年,如今他身上的蛊却不能再给他这样长的时间了。 或许活人蛊真如传说中有用,到底不得其用法,而且若真是要食其肉,饮其血,他也不愿为自己的身体而去伤害徒儿的身体。 “我想师父快些好。” 玄参抱住她,想安慰她,可一想到时日无多,分别在即,就说不出话来。 _782 莫轻言在玄参怀里,目光渐渐迷离,她问道:“师父,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玄参道:“什么声音?” “好像……虫鸣声一样。” 莫轻言脑子里一阵恍惚,看东西忽然像蒙了一层血色,眼前的东西扭曲的不成形状。 “轻言,轻言!” 有人叫她,这声音也朦朦胧胧的…… 清酒窝在医堂前一把藤椅上,望着无边的花田,磕着糖炒栗子。 心里感叹这虚怀谷的景色就是好,藏龙山就不能比,不管哪里都白秃秃的。 她正感惬意,忽然有人一路慌叫道:“来人啊!来人啊!莫轻言杀了谷主!” 清酒一怔,霍然起身,栗子滚了一地。 她跟着人流走了两步,又迅速返回去,到自己房中收拾了包袱,拿了两仪。 再到那人群聚集之地时,那里已前前后后围满了人。 清酒挤到前边去,只见莫轻言手里还拽着一块尖锐的瓷片,像是瓷碗的一角,手里满是鲜血。她呆呆的看向前方,一双眼睛里的瞳仁尖利的成了梭状。 有人低声道:“你看她的眼睛,像鬼一样。” 几名长老从玄参房里走出来,脸色阴沉。 一名长老脖子粗红,怒眉瞠目,指着莫轻言直骂:“这个叛门弑师的混帐东西!忘恩负义!就该千刀万剐!” 白桑走下来,手里拿着玄参的剑,她脸上有两条泪痕,眼眶通红,望着莫轻言问:“为什么要杀你师父!” 莫轻言摇摇头,她自己也还没明白过来,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玄参便浑身是血倒在她跟前,她手里握着带血的瓷片。 一切来的太快了,她的情绪都没能反应上来,只有一片空白。 _783 “我不知道,师叔,我不知道怎么了……” “师叔……”莫轻言哽咽了一声,她想说‘我怕’,可没能说出口来。 白桑拔剑,一剑朝她刺来。 莫轻言惊惧的叫了一声,捂着脑袋滚到了一旁去,要跑开时,虚怀谷弟子围着她,身边一张张脸全是憎厌的神情,指着她,喝骂她。 白桑朝她走来。她退无可退,她叫道:“师叔……” 白桑咬牙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师侄!他也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当初谷中的人都说你是灾祸,留下你必然后患无穷! 白桑一剑又刺来,含泪怒道:“你为什么这样不争气!” 莫轻言无措惶恐,她自己一片茫然,像刚出世的幼儿懵懂无知,她所能依靠的人站在她跟前要杀她,她呜咽道:“我只是给师父熬了药,想他快些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白桑一剑刺伤她腰腹,再一剑来时,清酒一剑架来,将白桑剑刃挑开。 清酒一把抓住莫轻言腰带,足尖一点,施展轻功,带着她跃过人群向外逃去。 没人料到会突然来人带莫轻言逃走,就连白桑也惊愕在那里。 “是不是同党!” “那不是谷主救治的小姑娘么!” “不管了,莫轻言这个弑师的孽障!绝不能轻易放过了她!” “她逃出谷外正好,她的脏血不配洒在虚怀谷里,在谷外将她正法!” 一行人朝两人逃遁的方向追去,然而清酒轻功卓越,一会儿不见了人影,众人只得分散了寻找。 清酒脚下不停,直逃到后山一处梅林,如今倒春寒,积雪未融,红梅在枝头将落未落。 清酒将莫轻言扔到地上,才能喘口气:“爬起来自己走。”莫轻言却未听见似的,缩在地上装死。 _784 清酒拿着剑鞘捅了捅她,问道:“你要留在这里等死?” 莫轻言抬起头来,瑟瑟缩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我要怎么办才好,师父死了,我杀了他……” 清酒扶额沉吟,她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只是受了玄参所托,要带她回藏龙山罢了。 玄参因蔺清潮遗愿,对她尽心尽力,她也定要完成玄参遗愿,带莫轻言回藏龙山。 忽然间,这梅林一头响起一声清喝:“莫轻言!” 声音远远传过来,莫轻言身子一颤,回头去看。白桑站在尽头,她手上的剑隔空指着她。 莫轻言想要爬起来,脚下一滑,又趴了回去:“师叔。” “我不是你师叔。” 白桑望了她许久,看她趴伏在地上的模样,她想起她不会走路时,像虫子在地上一样拱来拱去,一切都好像在昨日。 风吹着凋零的梅花花瓣,片片暗红在空中飞舞。 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呢? 白桑握着剑的手颓然落下,她道:“莫轻言,我今日饶你一命,他日再见,必不留情……” 莫轻言趴在地上痴痴的看着白桑。白桑再抬眸时,眼中只有冰冷:“从即日起,你不再是我虚怀谷弟子,与我,与虚怀谷,再无瓜葛!” 莫轻言不明白,她甚至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杀了玄参,此时那感觉已经追了上来,心里尖锐的疼。 莫轻言两手前攀,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越急越不知道如何站立,又跌了回去:“师叔。” 白桑转过身,冷冷的说道:“现在滚出虚怀谷,我不想再见到你!” “师叔,不要!你别丢下我!” “师叔!” 莫轻言叫着白桑,直到再看不见白桑的身影,她眼中泪水落在雪地里,她突然捂着自己心口,把自己蜷缩起来:“好疼啊。” _785 “这里好疼啊。”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杀了师父,我只想师父快些好起来。” “不要丢下我,不要又留我一个人。” 许久许久,清酒走到她身边,在她跟前蹲了下来,手背拂去她眼角的泪。 这是这冰天雪地里,莫轻言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她回过头,趴在地上看她。 清酒摸摸她的头,垂眸望着她,神色悲悯,说道:“好可怜啊。” “你无处可去了吗?” “跟着我罢。” “我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到这里也完结了_(:3J∠)_这群少年都是小可爱鸭,只是每个人的经历都不大好(我可能真的是后妈)曾经看到一句话,说幸运的人一生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治愈童年。清酒算得上两者兼并,她的不幸是救了凌云,间接造成她一生缺憾,让她痛苦不堪;她的幸运是有个善良温柔的母亲,有担当负责任的父亲,奠定了她一生正能量方面的品质,不至于让她彻底沉沦在仇恨中。她的柔软在遇到同样善良柔软的人的时候显露,她能博得他们的喜爱和帮助,也能学会这些人身上潇洒积极的生活态度。鱼儿是老幼都宠她,清酒则比较受老年团的宠爱。最后这段话,大概是清酒自己孤身一人流落时,所期望的有一个人出现到她面前,对她说这些话,但是没有这么个人。所以她有了这么个机会,就自己来当这个人,来说这段话,想要弥补心里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