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芳华》 揽芳华 第1节 《揽芳华》 作者:乔家小桥 文案: 京城落魄贵女冯嘉幼做了个梦,梦到了未来的当朝一品。 醒来后,发现竟然真有其人,如今还只是大理寺里的一个芝麻小官。 她决定先下手为强,“劫”走当夫郎。 北漠十八寨少寨主谢揽,冒名顶替来到京城,潜伏在大理寺准备干一件大事。 没想到前脚刚站稳,后脚就被个女人给“劫”了。 …… 阅读指南: 1.架空明朝,架的很空,官制有大量的私设改动。 2.先婚后爱,菜鸡互啄,磨磨唧唧,圆房较晚。 前半部分言情占比多,后半部分剧情占比多。 文风和从前有些差别。 3.女主属于“法学家”,除了时代背景女性不能做官之外,她其实对做官并没有太多兴趣,不想亲自去官场和政客们你来我往,有那功夫她更想多看两本书。 即使觉得她有本事当大官,认为她当官不输给男性,也请尊重一下她的性格与爱好。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冯嘉幼,谢揽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君本佳人,奈何做贼? 立意:以梦为马,不负韶华。 作品简评: 京城落魄贵女冯嘉幼做了一个预知梦,得知如今大理寺里的芝麻小官谢揽,竟是未来首辅。为了实现改革法制的理想,她选择嫁给谢揽为妻,却没想到,自己所嫁的“谢才子”竟是冒名顶替,他真正的身份,是西北十八寨的少寨主。而预知梦,更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骗局……本文剧情流畅,文笔幽默诙谐,不失为一篇佳作。 第1章 7.1小修 日照西斜,微微橘光笼罩着京城。 隋瑛蹲在兵部侍郎府角门附近的树杈子上,认真观察角门处的动静。 廖侍郎的爱女廖贞贞即将出嫁,府上这几日进进出出的好不热闹。 隋瑛认为混进去并不难,便低头吩咐自己的侍女阿袖:“你去准备一套丫鬟的衣裳。” “小姐,您还是……”阿袖劝她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这口气不出,我怕是要呕死!”隋瑛轻咬银牙,挥着拳头锤向树干。 廖贞贞嫁给谁不行,非得耍手段嫁给冯嘉幼的心上人。 更落井下石,撺掇着一帮贵女联合欺负冯嘉幼,险些害她破相。 “也就是看准了我当时不在京城,否则一脚一个,全给她们踹湖里去!”身为镇国公府的嫡小姐,隋瑛在京城一贯横着走,冯嘉幼是她罩着的,欺负冯嘉幼就是欺负她。 不,哪怕换成隋瑛自己被欺负,都不至于如此气怒。 她离开京城前,冯嘉幼还娇艳的似朵盛放牡丹,短短一个月,已是形销骨立,缠绵病榻了。 而廖贞贞却在等着风光出嫁,凭什么? 今天,隋瑛必须要去给她送份礼,天王老子都拦不住。 * 冯嘉幼身体不适,傍晚便睡下了。 一个多时辰后,她突然惊叫一声,捂着脑袋从梦中惊醒,身上的寝衣几乎被冷汗浸湿透了。 半个月前的花朝会上,她曾撞伤过脑袋,当时大夫说伤势并无大碍,只做了最简单的处理。 可自那天起,她再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似乎做了噩梦,清醒后丁点儿也想不起来,只觉着头痛欲裂。 又请过几位大夫,都说她头伤已愈,应是心病。 京城谁不知道,她与玄影司指挥使家的公子沈时行本是一对儿。 原本两人也是相配的。 冯嘉幼的祖父曾官拜大理寺卿,更是内阁成员,谁见了都得称呼一声冯阁老。 而冯嘉幼的父亲十八岁高中探花,任职刑部,原本未来可期,却莫名其妙失了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几年前冯阁老也离世之后,冯家就只剩下冯嘉幼一个孤女。 权势正盛的沈家自然瞧不上,沈时行将她抛弃,转头和兵部侍郎家的廖小姐定了婚。 凄惨至此,搁谁身上能睡得好? 冯嘉幼懒得多说,心知药不对症,一口也没喝。 平复了会儿心绪,她掀被下床,将濡湿的寝衣脱掉。 “小姐您醒了?”门外响起侍女珊瑚的声音,“阿袖来了,说有急事见您。” 冯嘉幼忙换好衣裳,拉开房门。 阿袖急匆匆迎上去:“冯小姐,我家小姐来过吗?” 冯嘉幼习以为常:“她又怎么了?” 今天一早隋瑛就带着阿袖前来看望她,一直待到下午,她困了,主仆俩方才离去。 只不过睡了个小觉的功夫,瞧阿袖心急火燎的模样,隋瑛像是丢了? 心中仅存的希望破灭,阿袖哭丧着脸道:“小姐从您这里离开以后,直接去了廖侍郎府。她恨廖小姐抢了您的沈公子,知道她害怕猫毛,一碰就会满脸起红疹,好几日不退,便特意收集了一些猫毛准备扔她床铺上去,让她顶着一张丑脸出嫁……” 冯嘉幼险些厥过去:“这个隋瑛,我说的话她只当耳旁风!” 自她回京,冯嘉幼拉着她不知解释过多少回。 她和沈时行只不过是好友关系。 廖贞贞的确尖酸刻薄,可恶极了,但一码归一码,抢她男人这事是不存在的。 冯嘉幼憋着气:“继续说。” “小姐命我在角门附近等着,谁知左等右等不见人。”阿袖声音微颤,“原本角门始终开着,忽就关上了,还添了好些护卫把守,我赶紧离开,路上竟看到玄影司的铁骑杀气腾腾的冲着廖侍郎府去了。” 提及令人闻风丧胆的玄影司,阿袖颤抖的愈发止不住。 冯嘉幼却颇感诧异,不应该啊,先不说以隋瑛的身手不易被发现,即使真露馅了,以她混不吝的名声和背后的镇国公,廖家也犯不上去请玄影司吧? 这是为什么? 廖贞贞?隋瑛?玄影司? 冯嘉幼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痛。 “小姐不曾回府,也没来您这儿,那她应该还在廖家。”阿袖能想到的是廖府内出了其他变故,小姐被困在里面了。 她打算回去继续等。 才刚跑到垂花门,听见背后冯嘉幼喊道:“回来!” 阿袖被她语气里的严肃惊了一跳。 冯嘉幼脸色惨白:“别去,廖贞贞死了,你此时回去等同羊入虎口。” “廖小姐死了?”阿袖怔愣片刻,面色一瞬被抽了个干净,“您的意思是,我家小姐将廖小姐……杀了?” 这怎么可能啊? “我家小姐虽然……但您最清楚了,她有分寸,我提议派个护卫去放猫毛,她还训斥我男子岂能入女子闺房,又岂会杀死廖小姐?” 冯嘉幼不知如何解释,她只是模糊着想起了刚才做的噩梦。 隋瑛潜入廖贞贞闺房时,廖贞贞已被杀害。 不知出于何意,凶手竟将隋瑛打晕之后带出了廖侍郎府,跑去附近的巷子里抢了辆马车,将隋瑛扔在一家茶楼的雅间里面。 玄影司暗卫几乎遍布京城每个角落,迅速查出隋瑛行踪,派大队人马前往茶楼抓捕。 隋瑛的弟弟,镇国公小世子隋思源也恰好赶到。 那小子更是个愣头青,眼见亲姐被欺负,立刻跳起来与玄影司动了刀兵。 莫看他年纪小,名将后代,一身本领,发起疯来十几个玄影卫拿不下他,混乱中,隋思远竟被误杀。 在外戍边的镇国公早年死了儿子,如今又听闻孙子死讯,急怒攻心当场吐血,也一命呜呼。 镇国公府就此落败。 冯嘉幼不忍去想隋瑛的未来,她经历过,最清楚其中滋味儿:“你家世子现在何处?” 阿袖哪里清楚:“世子爷整日跑的不见踪影。” “珊瑚,你快去准备马车。”拦下小世子是没指望了,冯嘉幼心想必须快一步找到隋瑛。 慌乱中,她想到什么,撂下一句“等等”,转身返回房间,“容我先写封信。” 再出来时,冯嘉幼一手端着一方厚重砚台,一手提着一份以蜡封好的信笺,“你不必备马车了,先将这封信送去大理寺要紧。” 又交代,“务必谨慎,今日无论如何不能让隋瑛落在玄影司手里。” 廖贞贞是玄影司指挥使未过门的儿媳妇,婚礼之前惨死,这是在打玄影司的脸。 揽芳华 第2节 而镇国公与那位嗜杀成性的指挥使也不是一路人,甚至有些敌对的意味儿。 隋瑛一旦进了玄影司的黑牢,不死也要扒层皮。 珊瑚点点头,带着密信速速出门。 冯嘉幼则带着阿袖坐上马车,前往城南。 * 城中不设宵禁,酒楼商铺林立,马车一路行去,所经之地人声鼎沸,繁华更胜白天。 “大理寺真会出手吗?”阿袖害怕极了,殷切的看向冯嘉幼。 官场上向来人走茶凉,何况老太爷离世几年了,大理寺还会卖给冯小姐人情么? 就算会,大理寺真能从恐怖的玄影司手底下抢到人? 冯嘉幼不曾回答她,微微垂着睫毛像是在闭目养神,实则是在逼迫自己回忆起更多的梦境。 可惜除却隋瑛这一段惨痛故事,其他全部云山雾罩,难窥真颜。 对了,她还记得一个名字——谢揽。 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她实在是想不起来。 马车停在茶楼门前。 这家茶楼是隋家的产业,冯嘉幼从前陪着隋瑛没少来,是贵客也是熟客。 掌柜笑盈盈地迎上去:“冯小姐您慢着点儿,才刚下过雨,地上湿滑得很。” 阿袖先问:“咱家小姐在吗?” 掌柜摇头:“好几日不曾见过了。” 阿袖回头望向冯嘉幼,不知她为何笃定小姐人在茶楼。 掌柜又说:“世子爷下午倒是来过,拿了些银子,去前面戏楼和几位小公子斗蛐蛐了……” 冯嘉幼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见一字排开的迎客灯笼,它们形态各异,颜色不一,但都在夜风中难以自持,微微摆穗。 她失了会儿神。 怪不得小世子会在玄影司抵达茶楼后来的那么快,戏楼距离茶楼仅仅一个街口。 冯嘉幼劳烦掌柜派个人去把隋思源请回来,掌柜亲自去了,他们家世子爷若是玩到兴头上,可不是谁都能请得动。 “咱们先上楼。”一楼客多,冯嘉幼戴上帷帽,从旋梯去到二楼左侧尽头。 这是一间专为隋瑛姐弟俩准备的上房雅间,从不招待客人。 冯嘉幼推门进去,更印证了她梦中所示是正确的,贵妃榻上正侧躺着一名衣衫朴素,梳双环髻的女子。 单看这熟悉的背影,阿袖已知是自家小姐,立刻扑上去。 隋瑛左手臂上被划出一道血口子,其他还好,只是任凭阿袖摇晃呼喊,仍旧纹丝不动,看来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了。 冯嘉幼快步走到窗边,向下方望去,茶楼后巷子里果然停着一架马车。 她拦下想去请大夫的阿袖,说话的功夫,隋思源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冯姐姐找我什么事儿啊,我正玩着呢!” 不等冯嘉幼开口,小世子已经瞧见榻上昏迷不醒的隋瑛。 起初以为家姐睡着了,小世子脚步放轻了些,却又见她手臂上的伤口,以及阿袖难看的脸色,瞬间瞪圆双眼:“我姐被人打伤了?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冯嘉幼和隋瑛亲近,也当隋思源半个弟弟看待,直接上手拉着他的衣袖说:“思源,你能不能答应我,等会儿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动手?” “为什么啊?”隋思源平视着她。 冯嘉幼本想说“是你姐的意思,你听话就好,不然等你姐醒来肯定要揍你”,却恍然发觉,这孩子的个头都快追上自己了,怕是不好糊弄。 她正斟酌说辞,忽听楼下一阵喧哗。 “玄影司办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快滚!” “你们几个围住这里,不许放任何人入内!” 接着是一阵桌椅重重摩擦地面发出的混响,伴随着叮铃咣当,听着茶碗可摔碎了不少。 阿袖匆忙走到门边,向外一看,立刻将门重重关上:“冯小姐,他们来了!” 冯嘉幼心头也是一个咯噔,来的好快!也不知珊瑚那边如何了,有没有将信送去大理寺。 隋思源左看右看,冷笑道:“好啊,原来是玄影司伤了我姐。” 他黑着脸从墙上取下一柄长剑便要下楼。 冯嘉幼鼓足气力喝道:“隋瑛你怎么了!” 吓了隋思远一跳,慌忙折返,扑到贵妃榻边去看隋瑛的情况。 一声“姐”卡在嗓子眼,隋思远只觉得后脑勺一痛,难以置信的转头去看冯嘉幼,嘴唇掀了掀,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便晕趴在地上。 冯嘉幼手持着那方从家中带来的砚台,吩咐已经呆掉的阿袖:“愣着作甚,地上凉,快将他也扶上榻。” 这是最简单的改命之策。 当然,使用迷药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只是冯嘉幼做过预知梦以后,心中思虑的比较多。 小世子命中这是死劫,不吃点苦头见点血,怕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收起砚台,冯嘉幼擦掉手心里的汗,整理衣裙,重新戴上帷帽,等待着玄影司破门。 第2章 8.1. 一叠子长靴踩踏楼梯的噔噔声逐渐逼近。 随后是踹门声。 隋瑛这间私房距离楼梯口最远,前边雅间全部踹完,才会轮到她们。 “千户大人,还剩下最后一间!” “嘭——!”踹门的官兵瞧见屋内的状况,并未直接进屋拿人。 等一众玄衣配刀的魁梧男人将门外长廊排满,茶楼内一霎悄无声息,气氛更为肃杀。 须臾,为首之人,也正是官兵口中的“千户大人”跨过门槛进入房间。 他双手负在身后,腰间不曾配刀,同样穿着紧身玄衣,只不过样式更为繁复精致些。 自报:“玄影司,裴砚昭。” 呵,越来越会装模作样了,冯嘉幼遮掩在帷帽轻纱下的一双眼睛充满鄙夷,上前虚迎了两步:“民女见过大人。” 她说完,阿袖也跟着行礼。 “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戏?”裴砚昭先看一眼榻上昏迷着的隋瑛姐弟俩,才转向冯嘉幼,“民女?你又是哪家的民女?” 冯嘉幼在心中讥笑,依照玄影司的行事作风,换做旁人带队,半句废话都不会讲,直接冲进来就将隋瑛绑回衙门了。 裴砚昭却不同,在茶楼外认出她的马车,必定要先进来当众给她一番难堪才行。 因为冯嘉幼同这位玄影司第一高手不仅认识,还是青梅竹马,更是不死不休。 冯嘉幼懒懒地说:“自然是大人您‘熟悉’的冯家。” “熟悉”两个字咬的略重。 裴砚昭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冯嘉幼熟视无睹,停顿片刻才说:“玄影司无所不知,大人您当然熟悉。” 裴砚昭许是怕她被逼急了乱说话,不再理会她:“来人,将隋氏姐弟带走!” 门外走廊上的官兵正要冲进来,阿袖伸开双臂挡在前面:“大人,为何还要绑我家世子爷啊?” 裴砚昭扬了扬左臂,对属下做出“停止”的手势,问:“听你的意思,隋思源不该绑,隋瑛却是罪有应得?” 阿袖咬了舌头,忍痛摇头:“小姐也是冤枉的,她只是拿了猫毛想去捉弄一下廖小姐,您看,小姐也被凶手打伤,凶手为了嫁祸,还将小姐送来茶楼……” “你们知道的信息倒是不少。”裴砚昭瞟了冯嘉幼一眼,厉声,“说,是谁为你通风报信!” 他这声质问并未吓到冯嘉幼,却令玄影司众人心头一震。 报信的应该是沈时行,他们家指挥使的小儿子。 他与冯嘉幼本是一对,指挥使不同意,才与廖家结了亲。 千户大人不知道么?怎还当众质问?万一冯嘉幼真将沈时行供出来了,倒霉的可是他们自己。 面面相觑中,百户官凌涛上前一步,抱拳道:“大人,由此可见此案已经在京城散布开来,咱们还是尽早将案犯带走,以免多生事端。” 裴砚昭也没执着于逼问,转身走出雅间:“回衙门!” 眼见官兵再次上前,阿袖怕自己多说多错,遂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冯嘉幼。 冯嘉幼却不说话,她算是看明白了,以裴砚昭的本事和玄影司的能量,隋瑛是不是冤枉的他们已经一清二楚,甚至可能连凶手的“画像”都拿到手了。 但这并不重要。 他们非得一口咬定凶手是隋瑛,将她扛出廖侍郎府的是隋思源,谁也没辙。 玄影司指挥使沈邱,或许是想借此事敲打一下镇国公。 多说无益,她将阿袖拉去一边靠墙站着,把路让出来,目睹两名官兵将隋瑛和隋思源背走。 * 茶馆几扇大门全部敞开,一辆马车直接驶了进来。 毕竟是国公府的世子和小姐,尚未定罪之前,不可能直接扔在马背上招摇过市的回衙门。 将两人放进马车以后,一名官兵负责驾驶,其他人则骑马走在马车周围。 一直等他们离开这条街,百姓才敢从两侧的楼房里跑出来,围着茶楼窃窃私语,猜测发生了什么大事,竟惊动了玄影司。 天空开始飘起小雨,冯嘉幼的马车艰难驶出人群,车夫问:“小姐,咱们现在去哪儿?” 揽芳华 第3节 她摘下帷帽扔去一边:“当然是追上去。” “追、追上去?” “对,保持一定距离,跟在他们后面。” “好嘞。” 阿袖已是心如死灰,冯嘉幼握了握她的手:“没事的,他们牵的是茶楼送货的马车,这马车跑不快,城南到城北还有起码两刻钟的路程。” 话音刚落,马车倏然一个急停。 冯嘉幼扶住车窗勉强稳住,从被风掀起的窗帘一角,瞧见一匹枣红色骏马停在窗外。 是裴砚昭独自杀了回来,隔着窗帘问道:“冯小姐为何跟着我们?” 冯嘉幼啧了一声:“大人还怕民女劫囚不成?” 裴砚昭:“看不懂问问罢了。” 逼问的态度。 “我不过是想送隋瑛一程。”冯嘉幼甩着窗帘垂下的络子玩儿,“谁不知道一旦进了你们的黑牢,活着出来的没几个,侥幸出来,多半也会缺胳膊少腿的。” 她语气讥讽,私底下没有伪装的必要,对他和善,他反而会得寸进尺。 “你是在等大理寺吧。”听出她隐含的气怒,裴砚昭竟笑起来,“顺天府和刑部好歹还能与我们周旋一二,大理寺?如今的大理寺,早已不是你爷爷手底下的大理寺了。” 可不是么,这话冯嘉幼无法反驳,甚至有些感伤。 自从爷爷去世,几年来大理寺卿的位置因为党争换了好几个人,现如今从上至下一片乱糟糟的。 倘若爷爷泉下有知,想必十分难过。 冯嘉幼定了定神,见载着隋瑛的马车并未放缓速度,拖着他并无用处,便撩开车窗帘,露出因久病而略显苍白憔悴的脸,清甜笑道:“俗话说得好,烂船也有三斤钉,还请大人莫要掉以轻心,以免稍后难堪,民女可跟在您后面盯着呢。” “行,你想跟就跟。”裴砚昭见她笑脸便移开了目光,仿佛嫌恶心一般。扯了扯缰绳,马头调转方向,“我也正想瞧一瞧,大理寺里还有多少人这般惦念着冯阁老的旧情,敢为了你得罪我们。” 说完喝了一声“驾!”,猛夹马腹,扬长离去。 笑容消失,冯嘉幼忍不住齿冷,方才他那话带有几分锐利的杀气,她仿佛窥见一支搭在弦上的箭,随时准备射向猎物。 这么些年了,裴砚昭还是满心怨恨。 恨她爷爷也恨她。 说起他们之间的渊源,荒诞中不免带着几分可笑。 冯嘉佑年幼时,冯阁老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身体大不如从前,开始盘算起孙女的未来。 儿子始终下落不明,儿媳常年古佛青灯,小孙女除他之外再无倚仗。 还有冯家的产业,不多但也不薄,全部落入旁支手中,始终是有些不甘心的。 就想给冯嘉幼招个入赘的夫郎。 冯阁老耗费不少心神,终于物色到一个绝佳的好苗子,带在身边悉心栽培,亲自教养。 正是年仅七岁的裴砚昭。 当年他还不叫这名儿,他叫沈云昭。 冯嘉幼只当他是爷爷为自己挑选的玩伴儿,某次听见府内仆人偷偷提起“童养夫”之类的词,她不懂,去问爷爷。 爷爷笑着说就是一辈子陪她玩儿的人,问她喜欢吗。 她拍着手说喜欢,沈哥哥长得好看,能文能武,又对她千好万好,岂会不喜欢。 然而却只陪伴了六年,某一天,十三岁的沈云昭被人接走,连声再见都没留下,冯嘉幼为此伤心好些日子。 没两年爷爷下朝归家,半道车马受惊,摔了一跤,原本就耗损过度的身体彻底垮了。 临终前叮嘱冯嘉幼,今后见到沈云昭必须装作不认识,有关他的一切全都要烂在肚子里,不可向任何人提及。 还感叹,自己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看错了沈云昭的父亲沈邱。 不错,正是现任玄影司指挥使。当时的沈邱还只是京畿营中一名不入流的武官,不知从哪里听说冯阁老正在为孙女挑选入赘女婿,主动将长子送上门,只为换得一个调任的机会。 冯阁老心中瞧不起他这等卖子求荣之徒,却实在喜欢沈云昭,又认为此子跟着这种父亲今后成长堪忧,便选中了他。 却没料到,沈邱在调任之后一路官运亨通,位置越爬越高。 等权势足以压倒冯阁老,沈邱立即将沈云昭讨要回去。 但这个曾经“入赘”过的长子,似乎成为了沈邱的耻辱柱,代表着他从前的落魄与屈辱。 也怕有谁认出沈云昭曾在冯府待过,为他改名裴砚昭,对外宣称为义子,收入玄影司。 冯嘉幼猜,裴砚昭应是将那段“童养夫”的日子视为人生污点,本就是寄人篱下委曲求全,没想到脱离冯府之后,未曾得到补偿,反被沈邱苛待,因此恨上了她爷爷,更将这一切都归咎在她身上。 一开始,她始终记得爷爷的叮嘱,在京中见到裴砚昭只当陌生人,裴砚昭亦然。 但她心中仍是惦念着他的,也自作多情的以为裴砚昭同样惦念她。 即使在他的“关照”下,冯家的铺子和良田缩水一半,险些连宅子都没保住,她还坚定的认为他定有难言之隐,妄想着拉他一把。 直到她及笄那天,去城外静慈庵看望母亲,回来的路上,裴砚昭竟将她从官道掳走,绑了起来,扔进附近一个小山坳里。 他不发一言的离开,不到一刻钟,又冷酷地折返回来,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那是冯嘉幼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幸好裴砚昭认为这样死太便宜她,此地时有流寇出没,他准备驱赶其中最肮脏粗鄙的几人来此,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他在假装接到信报,率领人马赶来,他要亲眼目睹她遭众人唾弃的模样。 可惜裴砚昭前脚刚走,他亲弟弟沈时行后脚现身,将冯嘉幼救了下来。 当裴砚昭率领大队人马出城时,一双双眼睛看到的是沈时行陪着冯嘉幼在雪中漫步。 端方儒雅的沈时行穿着一袭干净的天青色,娇俏可人的冯嘉幼则裹着他的狐裘大氅,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恰好的距离,端的是郎才女貌,赏心悦目。 关于他二人之间的种种,正是这般传出去的。 而两人各怀心思,从不解释。 有了这层关系,玄影司官兵们很少再寻冯家的麻烦。 冯嘉幼也收起了自己最后一丝天真,沈时行说裴砚昭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可她并不想去分析他的心理,也不愿意再去回忆那些年在冯府,到底怎么伤害了他。 更不想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她只希望裴砚昭赶紧去死。 平时,她尽量避免与日渐气盛的裴砚昭产生太多交集,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现在为了救下隋瑛姐弟俩,她顾不得了。 * 一刻钟过后,雨势逐渐转盛,浇熄了夜市的喧闹。 距离玄影司衙门只剩下一两个街口,阿袖实在坐不住,不断掀开马车门帘向前望,却只看到有序前行的玄影司车马,以及撑伞避让的寥寥行人。 终于,车夫“吁”了一声,控马止步:“小姐,前边儿停下来了。” “大理寺来人了?”阿袖激动的再次掀开门帘。 雨势过大,只见玄影司的官兵从战马背囊里取出简易蓑衣,披上后重新启程。 阿袖陷入绝望。 莫说她,一直在心中默数车轮转动圈数的冯嘉幼,也逐渐心浮气躁起来。 那封信写明了对敌之策,但凡送到,大理寺都没有坐视不管的理由,怕就怕珊瑚遭遇了阻碍,没能将信送达。 她不担心珊瑚的安危,珊瑚性格稳重,还有些武艺傍身。 只是这一耽搁,等隋瑛和隋思源被扔进玄影司暗无天日的黑牢里,就再也不是她可以轻易插手的了。 隋瑛还好,隋思远仍有性命之忧。 “小姐,隐约可以瞧见玄影司的门楼了。”车夫担忧地说。 冯嘉幼掀开车窗帘向外望去,夜雨之下,万物影影绰绰,可视范围极小。 “小姐,那位大人又来了……”车夫见到裴砚昭又一次离队,慌忙提醒。 冯嘉幼皱眉,让车夫停车。 她独自下了马车,撑起伞,裙摆扫过地面上的水洼,迎着裴砚昭往前走。 裴砚昭轻轻勒了勒马缰绳,停在原地,给她时间离人群远一些,方便说话。 等冯嘉幼走至他面前,经过风雨敲打,已是颇为狼狈,但仍微微扬起头,露出修长的天鹅颈。 裴砚昭居高临下静静看着她。 冯嘉幼毫不示弱的回望:“你是不是想来讥讽我,求大理寺还不如求你?” “至少我可以令隋氏姐弟少吃些苦头。”裴砚昭抬了抬斗笠帽檐,“你求我那个在礼部任职的弟弟没用,玄影司黑牢里我说了才算。” “那你想我怎样求你?”冯嘉幼问,“扔了伞,跪下磕头,这样够不够?” 手指点着马鞍,裴砚昭嘴角浮出一抹戏谑:“你可以试试。” 四目交接,周围雨花中仿佛有雷火四溅,冯嘉幼冷笑:“做你的春秋大梦!” 意料之中,裴砚昭神色从容:“好一个姐妹情深,隋瑛肯为你两肋插刀,你却连为她屈膝都做不到?” 若是下跪求他有用,冯嘉幼但凡皱一下眉头都枉为人:“可我还不了解你么裴砚昭,我此时真跪了,求了,你只会变本加厉的折磨隋瑛。” 裴砚昭并不否认:“那你出来找我,是想做什么?” “哦?是谁说我出来找你的?”冯嘉幼空出一只手假掩嘲笑,提步绕去他身侧,继续往前走。 裴砚昭策马转身,正不解,前方押送隋氏姐弟的百户官凌涛迅速退出人群,距离他只剩下几步远时,凌涛翻身下马,疾奔上前禀告:“大人!大理寺真来人了,就堵在咱们衙门口!” 裴砚昭的视线许久才从冯嘉幼背影收回来,略有几分恍惚:“堵在衙门口?大理寺来的人是谁?” 凌涛:“一名姓谢的司直,带着几名衙役。” “就只来一个司直?”裴砚昭怀疑自己的耳朵,司直这官位不过从七品,仅仅带着几个衙役,就敢来堵玄影司的大门? “没错,这姓谢的有点什么毛病似的,竟还抱怨起来,说大理寺穷酸,不如咱们玄影司阔绰,外出办案不配马车和蓑衣,连雨伞都要自己出,担心路上淋雨,才选择咱们衙门口等着。” 凌涛说起来也是一副开了眼的模样,分辨不清他哪句真话,哪句调侃。 揽芳华 第4节 …… “让开!” 冯嘉幼被疾驰而过的裴砚昭溅了一身水,不恼,内心反而有几分愉悦。 刚才在马车里,她撩开车窗,远远瞧见了路边撑伞站着的珊瑚。 珊瑚也注视着这边,距离太远,模糊看到她举起手臂指向玄影司的门楼。 冯嘉幼知道大理寺出手了,只不过没往茶楼去,直接来了这里。 完全超出了她的预估。 其实,配合她写的那封信,大理寺在玄影司门口抢人是最合适不过的,只是冯嘉幼不认为现如今的大理寺,面对气焰嚣张的玄影司竟还有这般胆色。 冯嘉幼朝珊瑚站着的方向挥了挥手,珊瑚这才追上来:“小姐,您怎么出来淋雨了?” “马车不能靠近玄影司衙门口。”这场戏冯嘉幼不能缺席,必须上前去,“大理寺这是……?” 珊瑚讲起前往大理寺送信的经过,颇有些一言难尽:“门房老何收下银子,立刻将您写的信送进内衙,却许久不见动静。”又补充,“今晚当值的是陈寺正。” 冯嘉幼了然,六品的寺正做不了主,应是派人从后门出去询问崔少卿了。 大理寺正卿在各方势力的争夺中换了好几任,如今空悬,衙门内大小事务全由崔少卿说了算。 而崔少卿正是她爷爷的学生。 珊瑚将手里伞朝她歪了歪:“约莫两刻钟,陈寺正带着一队人马出了衙门,跨台阶时踩个空,摔飞出去,还挺严重,额头都磕出血了。” “还真是个狠人。”冯嘉幼不免咋舌,又急切地问,“那最后是谁接手了呢?” “谢司直,他就住在衙门里,被陈寺正派人喊了出来,瞧着不情不愿的。” “姓谢?”冯嘉幼微微愣,大理寺几位司直里有姓谢的?想起梦中反复出现过的名字,忽地停住脚步,迫不及待地问,“这位司直是不是叫做谢揽?” “您知道他?” 见小姐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对此人极为在意的模样,珊瑚继续道:“门房老何说谢司直是补缺进来的,刚好两个月。京城暂时没有落脚之处,穷困潦倒的,硬要赖在衙门里住。” 门房老赵还说,上一任司直就是被陈寺正坑的辞了官,才轮到谢揽补缺。 官大一级压死人,也不知他可以坚持多久。 冯嘉幼默默听着,忽然福至心灵,总算想起谢揽是谁了。 第3章 8.1. 裴砚昭折返归来,众官兵自觉分出一条路。 前方衙门口的石狮子旁站着几名大理寺衙役,抖抖索索撑着伞,统一低头看鞋,不敢抬头。 唯有谢揽依然躲在门楼下避雨,浑不在意玄影司守门官兵们的怒目相视。 伞收拢,被他斜着别在背后的皮革腰带上,隔着昏灯和雨幕,像是别了一柄剑。 从他表露出的气质,瞧得出他习过武。 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冯阁老掌管大理寺的那二十多年里,做出了大量改革,几乎将大理寺改成一个全新机构。 但凡有资格外出办案的大理寺官员,多少都会些功夫,要的正是上公堂能断案,去现场敢抓贼。 为了方便,甚至连官服制式都改了,收腰紧袖,干净利索的说是武官都不为过。 如今七年过去,大理寺卿换了几任,这些改制倒还保留着。 “是谁指派你来的?”裴砚昭策马上前,仔细打量谢揽几眼,确定从前不曾见过他。 谢揽拱手行礼:“是陈司正。” 裴砚昭隐约想起来有这号人:“他指使你来堵门?” “下官避雨而已,哪里敢堵门。”瞧着惶恐,谢揽脚下丝毫不动,“千户大人将人犯交给下官,下官立刻就走。” 裴砚昭面无表情,连话都懒得与他多说,吩咐凌涛:“将隋氏姐弟扛下来,先带去牢里帮他们醒一醒。”他翻身下马,兀自往衙门里走,准备将大理寺的人晾在门外,“既然是避雨,你们就在这待着吧,雨停之前,哪儿都不准去!” 话是对大理寺说的,玄影司众人却回应一声“是!”。 大理寺的衙役们打了个激灵,愈发颤巍巍。 裴砚昭越过谢揽,跨进大门槛。 谢揽转身面朝他的背影,拔高音量:“千户大人,你们玄影司当众抢我们大理寺的案子,这不太合适吧?” “你说什么?”裴砚昭停住脚步,他猜这新来的不过是奉命行事,不想与他计较,他竟还敢咬着不放? “胡说八道,谁抢你们案子了?”凌涛上前一步,拳头按捺不住,只想往谢揽身上招呼。 自家衙门口被大理寺指责抢案子,极有可能害他们被言官弹劾。 他们抢的案子多了,被弹劾的次数也多了,并不在意,但这回师出有名,岂肯受此污蔑?“廖小姐被杀害,廖侍郎是向玄影司报的案,我们也是第一个赶过去,依照大魏法典,不归我们管归谁管?” “原来玄影司办案也讲究法典?那真是再好不过。”谢揽如释重负的笑了笑,反手往后腰摸,摸出一封信,“法典里是不是还有一条,以投案自首者为重?” 凌涛被他问的愣住,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 仅限于京城内,只要不牵扯到通敌卖国,皇室宗亲,其他案件的案犯在被抓到之前,愿意去哪个衙门投案,就归哪个衙门管。 这是为了鼓励案犯选择一个信得过的衙门主动投案。 也不怕徇私,因为其它有关衙门,譬如先接到报案的,先赶去案犯地的,全都有权督促。 “你们玄影司赶到茶楼抓捕隋瑛和隋思源,是戌时两刻。”谢揽当着众人的面,扬了扬手中的信封,“而我们大理寺收到这封认罪书,是在戌时正,比你们早了两刻。” “隋瑛先投案了?” 凌涛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视线追着谢揽夹在两指间的信封来回摇晃。 依照千户大人的判断,隋瑛不是冤枉的么? 不对,隋瑛是被凶手迷晕后一路带出去的,直到现在还没醒,几时写的认罪书啊? 一时间场面似乎被凝固了,大理寺衙役一看这形势,终于稍稍抬了抬头。 “原来她打的这样的算盘。”裴砚昭又跨一次门槛,走回来门楼下,信封上的字迹,一看便是冯嘉幼所写。 主意不错,直接让隋瑛和隋思远认罪,被大理寺带走,再反悔喊冤,只会因此而受些杖刑。姐弟俩都是习武之人,并无大碍。 裴砚昭哂笑:“我朝律法中还能替人认罪投案?” 谢揽却像听不见,没有回应他的问话。 裴砚昭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原来是冯嘉幼正绕过人群,走上前来。 冯嘉幼自从想起谢揽是谁,便加快了脚步,能看到他之后,一直目不转睛。可惜隔着厚重雨幕,冯嘉幼看不真切他的容貌,只知他的肤色较之周围军官,非常白皙。 这就是未来的首辅? 说起来,冯嘉幼也不知道谢揽将来到底是个什么官位。 她的预知梦极模糊,任何画面都回忆不起来,好像有人在耳边说书,将故事娓娓道来。 谢揽这个名字,反复在故事里出现,但她能回忆起的关键词只有三个:官居一品,权倾朝野,海晏河清。 一品在本朝基本属于虚衔,官居一品应该只是一个形容词,文有内阁首辅,武有天下兵马大都督。 谢揽既能补大理寺司直的缺,应是科举出身,她猜是首辅,且还是位能令四海升平,名留青史的首辅。 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再说谢揽的站位最容易瞧见冯嘉幼,原本只略看一眼,见她目光过于热烈,以为她在担心自己来堵门会危害到隋氏姐弟,便微微笑了下,表明自己心中有谱,以示安抚。 冯嘉幼猜到他对自己微笑的含义,也稍稍牵起唇角,虽是礼貌回应,却遮掩不住其中的熟络。 宛如故人重逢,令谢揽颇感迷惑。 “谢司直。”裴砚昭面如寒玉,“我在问你话。” 谢揽恍然回神,拱手致歉:“不知大人方才问的什么?” 裴砚昭不语,冷冷睨着他,此刻散发出的气场与先前已是大不相同。 大理寺的人感知不出,凌涛几人待在裴砚昭手下数年,此时汗毛都竖了起来,总觉得下一秒便要血溅三尺了。 这里可是衙门正门口,京城从七品官职再小,那也是个官啊! 凌涛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大人……” 裴砚昭沉沉开口:“谢司直是新来的,有所不知,今日我且教教你,律法中从来没有替人投案的规矩,你手中这封认罪书不能视为投案,应算是隋瑛杀人的证据!” 谢揽却问:“大人看过这封认罪书么?是谁告诉您,冯嘉幼是替人投案的?” “她不是替人投案……?”裴砚昭闻言微愕片刻,心道不妙,伸手便将谢揽指尖夹着的信封夺来,展开一瞧,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看信的同时,冯嘉幼凄风苦雨地上前几步:“这封信是民女的认罪书。” 众人诧异。 “我与廖贞贞之间的恩怨,想必各位官爷略有耳闻。”她开始咬牙切齿,愤怒不已,“廖贞贞夺我所爱,且曾当众对我大肆羞辱,我怀恨在心,便和隋瑛一起潜入廖侍郎府,手刃廖贞贞!当我们准备离开时,仅剩下一口气的廖贞贞竟突然跳起,将隋瑛打晕,我唯有背着隋瑛逃出廖侍郎府。” 顿了顿,说起认罪书上不曾写的内容,“隋思源年纪小,武艺不济,负责在外接应,见隋瑛晕倒,便在附近巷子里抢夺一辆马车,载着我们前往茶楼,路上我为一时冲动后悔不已,于是写下认罪书,花钱雇一名乞丐送往大理寺。” 这一番胡扯,说书似的声情并茂,听得谢揽的眉毛挑了又挑,玄影司众人更是脸都绿了。 错漏百出,一时竟不知从哪儿反驳。 凌涛气笑了,又碍着沈时行的面子不好发作:“冯小姐,你这样信口胡诌,藐视律法,不怕挨板子吗?” 即使大理寺手下留情,尚未出嫁的闺阁女子受杖刑,往后名声指不定就臭了。 她还真是豁得出去。 冯嘉幼:“所以民女哪敢说谎,句句属实。” 凌涛怒道:“行,那我先来请教请教,冯小姐瞧着柔柔弱弱,是如何背着一个成年人,在廖府来去自如的?” 那可是守卫森严的兵部侍郎府! “有何不可?民女自幼习武,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还曾与裴千户过过招。”眼尾扫向裴砚昭,冯嘉幼意味深长地道,“民女的武功底子如何,裴千户应当有所了解。” 若说荒诞,这句话才是众人听来最荒诞的,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望向裴砚昭。 裴砚昭紧绷着双唇,脸上阴云密布。 揽芳华 第5节 冯嘉幼面色淡然,攥着雨伞的手却满是黏黏腻腻的冷汗。 玄影司正门口将事情闹至这般程度,裴砚昭若一意孤行,想要拉拢镇国公的那一派,势必是要弹劾沈邱的。 换做其他人,会去请示沈邱,裴砚昭用不着。 此时,他正在心中掂量得失,冯嘉幼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谢揽的视线在裴砚昭和冯嘉幼身上跳了几个来回,嘴角不经意的向上提了下,才对凌涛说道:“凌大人,案犯武艺如何,应由我们大理寺调查,便不劳您费心了。” 他取出伞,走入雨中,对那几个看戏的衙役说道:“还不做事?” 衙役们刚挪动脚步,便被玄影司众人怒目而视,再次缩了回去。 眼看又要僵持,裴砚昭硬邦邦撂下一句:“将隋瑛和隋思源交给大理寺!”便头也不回的进了衙门。 凌涛咬牙喝了一声“走!”,玄影司众人怨愤着列队进入衙门,将载着隋氏姐弟的马车留在原地。 看着大理寺将马车牵走,冯嘉幼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向后趔趄两步,被珊瑚扶住。 珊瑚碰到她的手腕,烫得吓人:“小姐,您好像有些发热。”本就病着,天气这样冷,还淋了雨,怕是又要大病一场。 “放心,我好得很!”冯嘉幼此言不假,之前没来由的病症是真折磨,如今云散雨霁,心情舒坦多了。 尤其还占了裴砚昭的上风,甭提多解气! 说起来多亏了谢揽,他有胆量来玄影司堵门,才能进行的这样顺利,真不愧是日后权倾朝野的大人物。 “谢司直?”冯嘉幼去寻找谢揽的身影,想向他道声谢,才发现他已经走远了。 一名衙役来到冯嘉幼身边,犯了难,不知该怎样将她“押走”。 冯嘉幼自己拿主意,坐上隋瑛那辆马车,珊瑚陪着一起。 稍作检查,隋瑛依然昏沉沉,隋思源瞧着就快醒了。 起初她觉得将隋思源砸的够狠,大概能抵了他的血光之灾。 刚才临时决定,还是送他进大理寺牢房里先蹲着吧。 马车脚程快,快要追上谢揽的时候,放缓了一些速度。 冯嘉幼听见谢揽说:“你们先回衙门,我还有其他事情做。” 赶车的衙役:“是。” 冯嘉幼忍耐不住掀开车帘子,想近距离瞧瞧谢揽,与刚才的心情不同,纯属好奇,想看看这位未来的当朝一品,此时的模样。 谢揽正侧身让路,惊鸿一瞥间,冯嘉幼只来得及欣赏他一双清亮的眼睛。 或许是才刚度过一劫,心中喜悦,随着雨丝将两人越拉越远,她俏皮地向后探身,笑容似春日里扑蝶的少女:“谢司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呀。” 谢揽的视线追着她,陷入迷惑之中。 …… 再说裴砚昭迈入仪门,立刻派人前往架格库,询问“谢揽”相关。 玄影司的架格库,是太祖开国时特别设立的秘密库房,专属于历代帝王。 其内不仅存放着全国重大案件的卷宗,还封存着各种不传于世的隐秘。 玄影司这个衙门,正是围绕着架格库逐渐建立起来的。 从幕后一步步走到台前,发展至今,已是权势滔天,架格库也逐渐膨胀,其中不断更新的大小官员的档案,比吏部还更详细。 这便是举国上下的官员们谈论起玄影司,人人色变的一个重要原因。 架格库书吏得令,查阅过罢匆匆赶来:“这个谢揽,籍贯是西蜀保宁府,出身军户,祖上曾在蜀王府做过护卫统领,因此有些武术根基。十六岁中举人,名列前茅,赴京赶考的路上,遇到一名匪徒抢掠他人,谢揽仗义出手,结果……” 右手腕筋骨受伤,提笔写字无碍,但想写好字是不可能了,科举无望。 “前年,他第二次赴京赶考,遇到两拨商贩互殴,再次仗义出手……” 右手新伤加旧伤,想恢复至少五六年。 万幸的是,在本朝举人也有做官的资格,只不过要等,等几年十几年也是有的,且通常被派去边远贫瘠之地任职。 “谢揽运气好,被崔少卿看中,直接补缺进入大理寺。” 裴砚昭皱起眉头,原本他觉得这谢揽胆识过人,在他的气场下,从头至尾面不改色,或许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倒是高看他了,分明是个二愣子。 裴砚昭冷凝的脸色刚要缓和,想起冯嘉幼看谢揽的眼神:“他以前来没来过京城?” “应该没有,西蜀距离京城路途遥远,而他在京城并无任何关系。” “他的家族与冯阁老可有渊源?” “冯阁老出身江南大族,而谢家只是西蜀普通军户,似乎牵扯不上。” “知道了,下去吧。”裴砚昭想了想,又喊住他,“等等,去做件事。” * 载着“案犯”的马车比谢揽先抵达大理寺,陈寺正负责接待,亲自将几人送去特别准备的牢房。 三人伤的伤,病的病,便没走流程问案,先请大夫。 大夫也是现成的,陈寺正今晚出门摔的鼻青脸肿,早将大夫请了来。 安顿妥,他前往正院等待谢揽。 等了一刻钟,才瞧见谢揽回来。 陈寺正喝道:“命你押送案犯回衙门,你跑哪儿去了!” 谢揽连忙上前:“是这样的,卑职走半路忽然想起来,冯嘉幼那封认罪书还在裴千户手里,回去拿了。” 陈寺正瞪大双眼:“你、你还敢回去?” 谢揽气恼:“他们竟不给卑职开门。” 陈寺正颤抖着手指,“你你你”了好半天:“谢揽!我正要问你,是谁让你去玄影司堵门的?还敢当着裴千户报我的官名!你区区一个举人,这辈子升迁无望,就乱来,想害我也同你一样吗?” 谢揽大呼冤枉:“您这说的哪里话,卑职只是想不通,咱们和玄影司仅仅相隔两个街口,干嘛舍近求远,非要跑去城南拦截?” “你……!” 谢揽打了个喷嚏:“您若还有训示,能不能等卑职先回房将这身官服换下来?” 他手中雨伞老旧破损,漏雨严重,官服湿透了。 陈寺正心里骂一声“穷鬼”:“不必换了,眼下这案子到了咱们手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上面虽未指示,依照惯例,你应先带队前往廖侍郎府。” “不能等卑职……” “等什么等?等会儿说不定少卿会来,若问起案情,你让他等吗?” 陈寺正刚训完,一名衙役匆匆跑来禀告:“两位大人,玄影司派人来了,说廖侍郎悲伤过度,身体抱恙,让咱们今晚勿再前往打扰。本案的卷宗,玄影司正在整理,估摸着子时三刻便能理好,连带着冯嘉幼的认罪书,请咱们谢司直亲自去取。” 衙役忧心忡忡的看向谢揽,玄影司做卷宗是出了名的迅速,哪里要等到半夜三更,明摆着是报复。 真去取,不知会被折腾成什么模样。 但若不去取,玄影司这口气出不来,稍后恐怕会变本加厉的针对大理寺。 “如此省事儿多了。”谢揽挺高兴的模样,“大人,属下现在可以回房换衣裳了?” “去吧去吧。”陈寺正看傻子似的看他,突然觉着都不必自己赶他走,指不定哪天他就从京城这潭深水里消失了。 “卑职告退。”谢揽躬身拱手。 向后稍退两步,他才敢转身,腰板挺直那一刻,伏低做小的笑容死在脸上。 经游廊回到暂住的东厢,谢揽进入卧房,立刻扯掉身上的官服。 倒也不是因为湿着难受,纯粹觉得厌恶。 “少主。”松烟迎上来,“听说您今晚和裴砚昭对上啦?” “先去打水。” “早给您备好了。”松烟指向窗下的浴桶。 自从来到京城,寒冬腊月里少主也要沐浴。 穿上这身官服混在大理寺,在少主的感官里,应该就像是掉进了猪圈中,每天臭烘烘的。 还得用冷水洗,说热气一蒸腾,那股子臭气更浓,都快将他腌入味了。 谢揽同松烟讲着今日的遭遇,边往窗边走,边解开束发带,甩甩湿漉漉打绺的头发,转了话题:“京城的雨真大,倒豆子似的。” “可不是么,京城不止雨大,人也多,食物花样更多。”松烟感叹,“不过小的还是喜欢咱们北地,星星亮,月亮圆,还没有这么多乌烟瘴气。” 谢揽:“更没有这么多狗官。” 松烟心说:别忘了您现在也是官,虽然只是个冒牌货,也不能骂自己啊。 谢揽入水,三月里京城依然透着寒气,井水冰的刺骨,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等事情办完,头一个就把陈寺正杀了!” 这姓陈的私下受贿,将司直一职卖掉,没想到名额竟被占了,反赔一大笔钱,才处处刁难他。 松烟连连点头,少主纵横北地,哪个见了不低头,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快了。”谢揽安抚自己。 等了两个月,终于等到一个接近“架格库”的机会。 今晚得知要去裴砚昭手上抢人,他暗中给陈寺正使袢子,换成自己去。 前往玄影司堵门,以及遗忘、回取那封认罪书,全在他的计算之中。 目的正是得到玄影司的报复,让他半夜亲自去取。 依照惯用的伎俩,无非是将卷宗与认罪书藏在一个浩瀚的库房里,折腾他去大海捞针。 “玄影司的“海”,应是靠近架格库的地方。”谢揽准备今夜先去探探路。 “您千万小心那个裴砚昭,听说演武场上百八十个人都拿不下他。” “啰嗦。”谢揽从来不曾掉以轻心过,不然岂会采取这种令他生厌的、迂回的方式。 不过若有机会,他还真想和裴砚昭一较高下。 松烟最清楚自家少主的本事,并不太担心,但依然老生常谈地劝:“其实,那件事老爷既然不愿您知道,肯定有他的道理,您又何必冒险来闯……” 揽芳华 第6节 谢揽一眼瞥过去。 松烟不敢再提了,少主这臭脾气有时候比老爷还倔,除了二爷,谁也说不动他。 “别吵我。”谢揽闭目养神,为稍后的探路做准备。 却有衙役跑来东厢,在外门禀告:“谢司直,冯小姐这会儿发了高热。” “陈寺正没请大夫?” “请了,大夫开好药,抓了,也吃下去了。” 定是陈寺正又找麻烦,谢揽压着心头腾起的烦躁问:“那还来找我做什么?” 衙役道:“冯小姐烧的迷迷糊糊,口中一直喊着您的名字,属下寻思着,她是不是有些重要案情想对您说?” 第4章 8.1. 谢揽微微讶,睁开眼睛:“冯小姐一直叫我名字?并非官职?” 衙役:“是的。” 谢揽想起之前冯嘉幼那句“百闻不如一见”,在心里默默琢磨了会儿,他从水中起身,接过松烟递过来的毛巾:“稍等,我随你过去看看。” 换上干净的官服,谢揽在衙役的引路下,前往关押冯嘉幼和隋氏姐弟的秘牢。 说是秘牢,其实是一栋独立的小院子,院墙高耸,进出只有一扇只能从外上锁的门。平时拿来暂时关押那些案情不明,又不好释放出去的权贵。 也在府衙东侧,距离谢揽住的东厢不远,拐几个游廊便到了。 “您里边儿请。” 今晚从玄影司手里带走人犯之后,衙役们待谢揽的态度明显放尊重不少。 锁开启,谢揽入内:“冯小姐住哪里?” “她被关押在那间牢房。”衙役指过去,着重强调“关押”和“牢房”。 谢揽瞥见这秘牢院中处处精致的景观,强忍住才没有讥笑出声,问:“隋小姐和隋世子也被关在这里?” 衙役边带路边回:“隋小姐是不一样的,本案中她确实有嫌疑,少卿下令,已经将她押入了大牢。至于隋世子,他原本是被关在这里。”隋思源自从中午,一直在戏楼斗蛐蛐,人证一大堆,“但他醒来后大吵大闹,戴着镣铐我们也按不住,又被冯小姐举砚台砸晕了,被关押进了重刑犯牢房,也是冯小姐要求的。” 谢揽回忆起风雨中纤细的少女,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在大理寺,冯嘉幼这个名字他不陌生,听说她打小是看着法典学识字的,七八岁就能将本朝现行法典全部倒背如流,单看卷宗,就能指出疑点。 这些年大理寺有几桩棘手的案子,都是在她看过卷宗之后,找出的突破口。 因此崔少卿等人对她颇多照顾,并不只是看在冯阁老的旧情。 对于谢揽而言,她是个挺危险的存在,若非必要,尽量与她避开。 等走到冯嘉幼的牢房门外,衙役正要上前敲门,被他拦下。 雨未停歇,屋檐不断飞下雨串,噼里啪啦扰乱视听,但房内细微的人声,逃不出谢揽的耳朵。 凝神屏息,他听见冯嘉幼念经似的喊着“谢揽”,配合着她因高热微微沙哑的嗓音,直喊得他毛骨悚然。 他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衙役离得近,见他神色异常:“谢司直?” 谢揽回过神,再一次制止他想敲门的动作:“先让她休息吧,等隋瑛醒来,我从玄影司拿回本案卷宗,再说别的。” “遵命。” 谢揽匆忙离开秘牢,连大理寺都不待了,提前去往玄影司。 * 冯嘉幼的热症到了天快亮时才退,醒来时浑身酸痛,嗓子干涩的厉害。 珊瑚只送了日常用品进来,不能在秘牢陪伴,她挣扎着爬起来喝水,守门的衙役听见动静,隔窗问候两句。 冯嘉幼从他口中得知,隋瑛已经醒了,被崔少卿喊去问话。 她便又回去床上,想再睡个回笼觉。 这场热症,似乎将她的“噩梦”给热没了,一夜过去,完全没有做梦。 亏得她昨晚为了刺激自己,入睡前反复喊着谢揽的名字,妄想从梦中多得知一些关于他的信息,全是白搭。 揣着满心的遗憾,冯嘉幼很快又睡着了。 这一次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床时精气神恢复不少。喝下衙役端来的汤药,她伸着懒腰走到窗边,想要询问隋瑛的情况,先听见秘牢大门外有些响动。 “是崔少卿准允人犯过来探望冯小姐的。” “开门吧。” 铜制大门从外被人拉开,隋瑛阔步走进来,还穿着昨日那套侍女装,只不过手上和脚上都戴了铁链镣铐。 秘牢有六间房,只一间门外站了衙役。隋瑛的目光立刻锁定过去,果然瞧见冯嘉幼站在小窗后,正眯眼盯着她。 隋瑛的眼神刚起变化,冯嘉幼甩了个难看的脸色给她,又“砰!”的关紧窗。 隋瑛面露尴尬,慢吞吞走到门口,罚站似的,不敢敲门,也不说话。 过去许久,冯嘉幼才起身冷着脸给她开门。 隋瑛已经很庆幸了,她最清楚冯嘉幼的脾气,眼下若非情况特殊,她能十天半个月不理人。 “幼幼,你打我吧!”隋瑛进去之后,抓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脸上招呼,“我不听你话,把你也害了。” 冯嘉幼没将手收回来,在她脸颊使劲儿拧一把:“我是真想捶你一顿,可锤了没用,你隋瑛是谁啊,谁能管得了你啊?” 隋瑛羞愧极了:“我也不想的,昨天瞧见你恍恍惚惚的模样,就想着替你出口气。” “我讲过多少遍,近来我总睡不好,才会精神恍惚。” “好端端你为何睡不好?还不是因为廖贞贞抢了沈时行吗?” “我和沈时行……” 冯嘉幼心道也怪自己,没有对隋瑛讲过自己和裴砚昭之间的恩怨。 隋瑛嘴上没个把门的,怕她透露出去。 “我和沈时行根本不可能。”冯嘉幼怕她往后再执着此事,惹出其他祸端,郑重道,“他是什么身份,我如今又是什么身份,想跟他,我只能做妾。吴江冯家再凋零,也没有给人做妾的女儿。” 隋瑛张口想反驳,却又没话说。 自冯阁老去世,冯嘉幼在生活上变化不大,她母亲家中是江淮富商,冯家也有不少产业,银钱她是不缺的。 需要用权势才能得到的,譬如京城最紧俏的衣裳首饰,出自名家的字画玩物,隋瑛总会为她抢一份回来。 可唯独这婚事,隋瑛帮不了。 冯嘉幼自嘲:“沈时行本就不是如今的我能肖想的。” 也根本不稀罕,沈邱一家没有好东西,沈时行也不像表面那么干净。 “但廖贞贞实在过分……”隋瑛原本又要骂,想起她已死于非命,改为一声唏嘘,“罢了,人都死了。” “说起来,你有看到凶手么?” 隋瑛摆摆手,叹声“倒霉”:“我才刚进廖贞贞房间,感觉背后有人靠近,都没来得及回头,那人给我一手刀,我就没了意识。” 她也是醒来后才知道廖贞贞被杀了。 “那你的伤?”冯嘉幼看向她包扎好的手臂。 “应该是凶手用匕首割出来的,崔少卿说伤口上有迷药,溶于血,能让我昏迷更久。” 冯嘉幼靠墙坐着,凝眉思索,预知梦里透露过真凶是谁么?是她想不起来,还是原本就没有结果? 她问隋瑛:“崔少卿有没有向你透露,凶手是怎样杀死廖贞贞的?” 多知晓一些细节,她或许可以想起来。 因为凶手认识隋瑛,知道茶楼是隋家的产业。也知道朝局,清楚玄影司会咬着隋瑛不放。没准儿就是她们这个小圈子里的人。 隋瑛摇摇头:“我进去时,崔少卿正要派人前往廖侍郎府。我出来时,玄影司关于本案的卷宗,才刚拿回来。” 才拿回来?冯嘉幼有些诧异。她知道玄影司昨夜让谢揽去取卷宗和认罪书的事儿,以谢揽的能耐,竟会被为难到现在? “他瞧着可还好?” “谁?你说谢司直?一宿没睡,除了有些倦意,其他看上去挺好的。”隋瑛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方才遇到谢揽,还道了谢,“玄影司碰上他这样憨直的人,估计也是没辙。” “憨直?”冯嘉幼好奇她是如何做出的判断,未来会官拜首辅的人,不可能憨直。 “砰砰——”响起敲门声。 押送隋瑛的衙役在外提醒:“您该回牢房了。” 隋瑛刚要说“不”,冯嘉幼起身拉着她一起往外走:“崔少卿是看我面子才准你来的,赶紧回去,别让人家难做。” 她将隋瑛送到大门外,没着急回去,立在屋檐下稍稍环顾。 雨后凉风习习,吹散她的思绪。 小时候,她在大理寺待的时间比在冯府还多,爷爷闲暇时,总爱牵着她的小手在刑房和牢房外漫步,听着里头传出来的惨叫,教她做人的道理,那些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岁月,如今想来,也是难忘的回忆。 “冯小姐……” 陈寺正匆匆赶来。 冯嘉幼收拢思绪,望过去,眼皮儿便是一跳。昨夜下着雨,又黑,她没仔细瞧,陈寺正摔的真不轻。 他原本是个干瘦的形体,脸上也无肉,看着有些刻薄,现在两侧脸颊肿胀发亮,白馒头似的,反而显得可爱了几分。 隋瑛走远了又拐回来,同样盯着他看:“您就是陈寺正?瞧瞧您这惨状,为了不去救我,您也是下了血本。” 她玩儿似的掰着手腕,铁链子叮铃哐当,眼神挑衅:行啊,怕玄影司不怕我们镇国公府是吧,给本小姐等着! 陈寺正讪笑,不敢接她的目光,暗叹自己比窦娥还冤,他是真的摔了一跤,并非故意不去。 有冯嘉幼的认罪书在,有理有据,哪里会不敢去? 可现在怎么解释也没用,连崔少卿都对他含沙射影一番,只夸赞谢揽。 揽芳华 第7节 这些本该是属于他的功劳,全被谢揽给抢了。如此一寻思,心里头更恨! 冯嘉幼将隋瑛拽回来,上前行礼:“大人寻我有事儿?” 陈寺正忙不迭说道:“是崔少卿派我来问问,冯小姐的病好些了没,是不是可以……”他没说下去。 “可以什么?”隋瑛问。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去领板子了。”冯嘉幼抛给她一记白眼,“你不知道我写这封认罪书,是要挨板子的吗?” 那些繁琐枯燥的律法条例,隋瑛原本真不清楚,但崔少卿适才提过,她已经牢牢记在心里:“那也再等等啊,你还病着。” “等不得。”陈寺正浮肿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冯小姐越早去翻供越好,就说昨夜天寒吃了些酒,脑子不清楚乱写的认罪信,顶多拉去刑房打十个小板子,就放回家了。” 无关奸淫罪行,女子被打板子,不必除衣。又是在刑房内,可以避着人。 冯嘉幼点头应“是”,明白他是崔少卿特意派来提点自己的。 “本案特殊,死者牵扯到兵部侍郎、玄影司指挥使、镇国公三家,很快就会发酵起来,还不知上面会有什么指示。再拖下去,冯小姐可能就得上公堂受审了。到时候,那封认罪信便不是藐视王法,而算作诬告。” 诬告自己也属于诬告,此乃冯阁老当年编纂的法典。陈寺正看向冯嘉幼,“《问刑条例》里写的清清楚楚,三十大板,当众,以儆效尤。” 本朝大小法典,冯嘉幼背的滚瓜烂熟,原本就打算上午就去领板子的,只不过刚吃过药,怕吐出来,才没慌着过去。 “你不要再扯我袖子,都快被你扯破了。”她拍隋瑛的手背,“吃这一次教训,往后可长点心吧。” 隋瑛无力的松开手。 冯嘉幼见她这般沮丧,心又软了:“打小板子罢了,我从前试过,还没有夫子拿戒尺打手心疼呢,养几日便好了。” 她其实并不柔弱,会些花拳绣腿,也懂得骑马射箭。 大半个月来睡不安稳,身体虚,才会淋场雨就病倒了。 …… 崔少卿独自在二堂等着她。 冯嘉幼进来时,穿着簇新的石榴红袄裙,妆容精致,尤其是胭脂与口脂涂的尤其用心,不说气色极佳,至少看不出几分病容。 崔少卿原本是板着脸的,此时略有和缓:“本官还以为,你会将自己折腾的凄凄惨惨,跑来讨我可怜。” 冯嘉幼上前跪下,伏地磕头:“即使我有千般理由,错了就是错了,领罚是应当的。” 崔少卿端起茶盏:“哦,你错哪儿了?” 冯嘉幼仍然垂着头:“爷爷一生热衷完善法典,最是厌恶有人玩弄律法,谋取私利。而我却为一己之私,利用大理寺。” 不曾听到回应,她继续道,“当然,大人您肯出手,是因为您知道此案任由玄影司去办,有可能令真凶逍遥法外。而镇国公年事已高,或许还关系着边塞稳定。” 稍待片刻,崔少卿才慢条斯理地道:“哦?那你觉得本官就没有私心?” 冯嘉幼这才抬起头,笑出一对儿酒窝:“我自然知道崔叔叔心疼我啊。” “总算露出本性了,你一副稳重模样,我还真不是适应。”崔少卿瞥她一眼,“起来吧。” 待冯嘉幼站起身,他又说,“杖刑是免不了的,闹得动静大,盯着的人多,少一板子都不行。而且正如你所言,敢做就得敢当,若老师尚在,你只会被罚的更重。” 冯嘉幼忙说“是”。 崔少卿拂了拂袖,撵她去刑房:“领完罚,回家去闭门思过!” 冯嘉幼又应了声“是”,转身出了二堂的门。 东花厅开着小半扇窗,冯嘉幼听见拉动椅子的声响,下意识转头望过去,瞧见有男子刚好走到窗下。 看清楚时,他已经背对冯嘉幼站着了,手中似乎拿着一本册子在读。 从官服制式分辨,应是谢揽。 方才听隋瑛说,谢揽折腾一夜,才从玄影司拿回本案卷宗,崔少卿一贯体恤下属,必定教他先去休息,他却还在翻看卷宗。 冯嘉幼赞叹的同时,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了个招呼,道声谢。 想想此刻不便打扰,她忍住,继续往前走。 刑房位于大理寺仪门与大堂之间的区域,她懒得多走路,准备直接从大堂穿过去,恰好与从前院儿赶来的陈寺正走了个对脸。 陈寺正赶紧拦住她:“你先别去!”又绕过她疾步走到二堂门口,急切道,“少卿,玄影司凌百户来了,拿着玉昭令,带着一队人马闯了进来,说要督促本案进展,就从督促杖刑开始!” 挨板子虽不对外,可没说不许官员进来参观。 何况人犯是从玄影司手中带走的,依照法典他们确实有权利督促。 冯嘉幼原地站着,低头看脚尖,心中没有太多意外,裴砚昭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能够作贱她的机会。 第5章 8.1. 她问:“大人,裴千户也来了?” “目前还没来。”陈寺正摇头。 二堂内传来崔少卿的笑声:“都说沈指挥使十分看重裴砚昭,将他视为接班人在培养,看来是真的,竟连玉诏令都能随意给他用。” 冯嘉幼心中狐疑,总觉着崔少卿这话意有所指。 “你去请凌百户过来。”崔少卿吩咐陈寺正,又招呼冯嘉幼回来。 往回走时,冯嘉幼的眼神不自觉又飘向东花厅,发现原本开启的那半扇窗,不知何时被谢揽合拢了。 她微微垂下睫毛,再次进入二堂。 不一会儿,气宇轩扬的凌涛阔步行至门外,抱拳问安。入内后,干干站着,一句话都不说。 他谨记裴砚昭的训斥,不与这些文官磨嘴皮子,盯紧冯嘉幼挨打即可。 崔少卿冷冷一笑:“本官请你来,是想同你商量商量,大理寺的刑房太挤了,担心你们不够看,不然咱们就将冯嘉幼的杖刑改去公堂上打吧?公堂大,还敞亮。” 凌涛抱拳:“大人您说笑了!” 崔少卿瞧着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当即起身:“既开大堂,只打一个人未免太浪费。正好,今日一早又有一名大胆狂徒跑来大理寺投案,说自己才是廖贞贞被害案的凶手,惊动本官之后,此人又说他只是开个玩笑。你说,如此藐视法典,藐视本官,应当杖责多少?” 凌涛微愣:“又有人投案?” “巧得很,此人与你们玄影司也有几分渊源。” “是谁?”凌涛心头一震,难道又是沈时行? 崔少卿并不回答:“那就拉着此人和冯嘉幼一起打吧。”又吩咐陈寺正,“去!将咱们衙门的人也都召集起来,包括厨娘伙夫,全部去公堂!” 凌涛被他气势所摄,偷瞟冯嘉幼,见她神色悠哉,心中不由惊疑不定。 公子不会真这样拎不清吧?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仍要执意护着冯嘉幼? 何况千户大人不是说,公子肯定不会来阻止的吗? 冯嘉幼配合演戏的同时也在心里盘算,确实像极了沈时行。 但是不应该,裴砚昭一定会采取行动,限制住沈时行的自由才对。 崔少卿抬手一指:“他人就在东花厅,劳烦凌百户押着他一起去大堂吧。” 话音刚落下,隔壁东花厅传出“嘭!”的声响,似乎是案台被推翻在地的声音。 凌涛额头直冒冷汗,心脏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崔少卿不至于为了保前任上司的孙女而说假话,没准儿真是公子。 若是让公子当众被打了板子,回去之后指挥使还不扒了他们的皮? 凌涛立刻抱拳:“大理寺的事务,岂有我等插手的道理?” 一番客套,说起衙门里还有事儿,凌涛赶紧退出了二堂,准备带着人打道回府。 冯嘉幼忍俊不禁,没想到这场危机化解的如此轻易。 是谢揽的主意? 他在玄影司听到了风声,或者是猜到了裴砚昭不会善罢甘休,才会留在东花厅内暗中相助。 再说凌涛走出去没多久,脚步逐渐变得缓慢。 不对啊,崔少卿并没有说谎,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那人是沈时行,一直引导着他去猜,让他自己吓自己! 好啊!凌涛明白被戏耍了,转身怒气冲冲的朝东花厅走,脚步沉重,似要将石板路踩碎! 冯嘉幼绷紧心弦,一时无措,望向崔少卿。 崔少卿以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冯嘉幼替谢揽捏把冷汗。 只听“轰!”的一声响,凌涛重重踹开了东花厅的门,冲了进去! 随后他像是跌进了水中,沉入水底,一点儿水花也没有了。 冯嘉幼察觉不对,连忙跑出去。 却见凌涛站在东花厅门内,如同被点了穴道,一动不动。而他面前站着的,正是沈时行。 莫说凌涛呆若木鸡,冯嘉幼也有些捋不清楚。 好半天凌涛才从傻眼中恢复状态,见沈时行身着大理寺的官服,假装不认识,转身就想逃。 崔少卿喝住他:“你当我们大理寺是什么地方,由得你随意踹门?!” 凌涛苦哈哈:“下官这就去领罚……” 崔少卿拂袖:“十个大板,去吧!” “是!”凌涛哪里敢讨价还价,灰溜溜跑了。 前院里玄影司众人原本是来围观冯嘉幼挨打,不曾想竟是自家大人夹着尾巴钻进刑房,被两个彪形大汉痛打一顿,都是满脸纳闷。 崔少卿心满意足的去往议事厅推敲案情了,沈时行自花厅里走出,朝着冯嘉幼微微笑。 无论何时,他总是一派谦逊有礼的模样:“你是不是在想,既然真的是我,为何不直接出来?” “想让凌百户替你挨板子呗。”冯嘉幼再不懂就成傻子了,沈时行来投案,原本也是得挨板子的,他不想挨打,就出主意换成凌涛。 对于崔少卿来说,打凌涛,可比打沈时行有用且解气多了。 揽芳华 第8节 瞧,这就是京城众多小娘子们爱慕的温良俭让沈时行,心眼子比花果山的猴子还多,蔫坏蔫坏的。 “不过,我原以为你大哥会将你五花大绑。” “差不多吧。他将我锁在高阁上,派了他最得力的两名暗卫看守。” 玄影司高阁是一座典型的空中楼阁,下方三层都是以竹架垒起来的,上下全靠徒手攀爬。 沈时行手无缚鸡之力,将其扔上高阁,等同将一只不会游水的旱鸭子困于孤岛。 冯嘉幼惊讶:“你竟能逃出来?两个月没见,又长本事了啊。” 沈时行一怔:“不是你派人救我出来的么?” 冯嘉幼满头雾水:“我派人救你?” 沈时行讲述:“我枯坐到五更,忽然听到门锁开启的声音,以为是大哥来了,却许久不见人,我推门出去,发现那两名暗卫已经倒在地上。” 冯嘉幼好奇:“那你是怎么从高阁下来的?” “我被那人从背后一掌推下来的。”沈时行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即将落地时,那人抽鞭子缠住我的右臂,接了我一下。” 冯嘉幼若有所思:“你为何穿着谢司直的官服?” “崔少卿为我借的。”沈时行发现这身大理寺官服自己穿着还挺好看,“我落地时摔了一身泥,顺口求的,崔少卿说只有这谢司直暂住在衙门里,又和我年纪相仿,身形相似,却没想他送了官服进来,崔少卿说无妨。” 冯嘉幼“哦”了一声。 “如此惊险,你只‘哦’?”沈时行玩味儿地说,“我瞧你有些不对劲,你适才瞧见东花厅内的人是我,眼神里有着七分惊喜,两分松懈,还暗藏一分失望?” “哟,一个眼神你看出这么多戏?你怎么不去道观外摆摊看相去啊?”冯嘉幼扫他一眼,“我瞧你颇有慧根,乖,咱别去礼部宣礼教了,去钦天监观星象吧?” “你这什么态度?”沈时行扬起书册去敲她脑袋,“我披荆斩棘赶来助你,连句谢谢也不说,还冲我阴阳怪气?” 冯嘉幼一猫腰躲过去,不屑:“我谢你什么?不是你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你大哥,让我不必挂在心上的?” 自从沈时行在城外救下她,就开始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解释,他只是在为裴砚昭积德行善。 听多了,冯嘉幼烦得要命。 沈时行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僵,收了回来:“真不是你请人救我?” 冯嘉幼摇头:“我不认识这样的高人。” 她是有渠道雇人办事,但夜闯玄影司,悄无声息攀上高阁放倒两名暗卫,这不是寻常高手,有钱也请不到。 沈时行思忖:“你的那些爱慕者中……” “说话前最好先过下脑子,我若有这种本事的爱慕者,会被你大哥折磨好几年?” “那……” “行了,我的确不知。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告诉你。”冯嘉幼清楚,比起来是谁杀害了他的未婚妻,他更在意这个潜在的威胁,“我去领罚了,省得夜长梦多,你请便吧。” 说完不再理会他,往刑房走去。 “那我也先回去了。” * 沈时行离开大理寺前,先换上仆人送来的锦绣衣袍,还了身上这套官服,并请衙役代为感谢。 他回去玄影司,来到高阁,仰头望去,裴砚昭果然立在高阁外的廊下,正与暗卫阿甲和阿乙说话。 站得高看得远,裴砚昭一边目望沈时行越走越近,一边听着阿甲禀告。 “当时大概五更天,天还黑着,雨也未停,那贼人的轻功匪夷所思,悄无声息出现在属下背后。属下来不及做出反应,被他以三指扣住后颈穴位,当即浑身无力,晕倒在地。” 阿甲拉下领子,转过身,将后颈一片淤青显露出来。 裴砚昭觑一眼:“力道再多一分,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暗卫不敢说“侥幸”:“那贼人似乎不想见血。” 裴砚昭又问阿乙:“你也不曾窥见此贼身影?” 阿乙低着头:“我与阿甲对向站立,那贼人出手时躲在阿甲背后,属下看不到。待他放倒阿甲,刚露出一点身形,属下便被他一拳击中眉心,一双眼睛立刻‘瞎’了,随后也被掐了脖子。” 他也拉下领子,淤青位置与阿甲不同,但颜色几乎一模一样,足见此人收放力道之精准。 裴砚昭双手撑在栏杆上,许久不吭声。 “我知道了。”他翻身越过栏杆,一跃而下,去见沈时行。 阿甲阿乙总算是松了口气。 突然,阿甲一阵头皮发麻,惊觉背后有人袭击! 他心下大乱,正欲回防,后颈淤青处再次被人扣住。 阿乙猜到是裴砚昭,却无暇思考是否还手,便被一拳打中眉心!眼冒金星的同时,咽喉也被扼住,被他重重一捏! 裴砚昭将两人的描述一整套模仿下来,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你二人仔细对比一下,此贼相较于我,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两人支支吾吾。 裴砚昭厉声:“说实话!” 阿乙硬着头皮:“大人与那贼人的武功都比咱们兄弟高出太多,实在不好比较。但那贼人藏于暗处,若是偷袭,还请大人务必小心!” 裴砚昭心中有了谱,再次翻过栏杆。 等他落地,沈时行信步上前,微微躬身垂首。 “是谁?” “我也想知道是谁。”沈时行又将经历讲了一遍,“冯嘉幼对此同样一无所知,真的,那人应该不是冲着她才救我。” 裴砚昭并不想与他讨论冯嘉幼,绕过他就走。 沈时行喊他:“大哥,你究竟到何时才肯放过她?” 裴砚昭理都不理。 沈时行:“或者说,你何时才肯认清你自己?” 裴砚昭终于忍不住扭头瞪他一眼:“本事不大,口气不小!整日里为了外人与我作对,反说为我好,我和她的事情你知道多少?真为我好,就少在那里自作聪明!” 气恼离去,又很快将他挥之脑后,继续揣测贼人身份。 途径卷宗库房时,裴砚昭脑海里忽地浮现出昨夜带队堵门的那位大理寺司直。 叫什么来着?谢揽。 听说昨夜谢揽一直待在卷宗库房里,会不会他? 裴砚昭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他在卷宗库房活动时,被好几个书吏盯着,没人上报异常。 最关键的一点,架格库中关于谢揽的档案,从他七八岁时就开始记载了。 那些官员资料,都不是上任后才收集的。 当他们初次崭露头角,被玄影司下属书吏判定未来可期,就会专门为其立册,持续关注。 册上说谢揽文采斐然,尤擅书法,武功只懂皮毛,裴砚昭是不怀疑的。 自古以来文武双全者多如过江之鲫,但两样皆拔尖者屈指可数,更遑论能达到那贼人的武学造诣。 裴砚昭自幼被视为武学奇才,练到如今,只有他最清楚吃过多少苦痛。 而谢揽才二十出头,比他还小两岁。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谢揽七八岁以书法扬名,十六岁中举,若是二十来岁在武学上还能与他一较高下…… 天才是办不到的,神仙才可以。 * 谢揽一宿未曾合眼,才伏在案上眯了会儿,衙役将官服送还回来,又将他吵醒。 “丢掉吗?”松烟满眼嫌弃。若是常服,他问都不问直接扔掉。 “大理寺只给我两套官服,丢了我穿什么?”谢揽伸了个懒腰,又伏在案台上,“洗洗接着穿,反正这官服本来就脏。” 松烟说声“好”,又问:“您如今好不容易才摸到架格库,怎么突然跑去高阁暴露了自己?裴砚昭知道了您的存在,往后潜入架格库更难了。” 少主想知道的隐秘,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翻出来的,需要不少时间。 “不碍事,只要裴砚昭不在,玄影司也就那么回事。”谢揽全然没往心里去,两根手指滴答点着桌面玩儿,“他不可能天天蹲在架格库门口。” “小的只是不懂,您为何要担这种风险去帮那个冯嘉幼?” “我不是帮她,我是在自救。”一提起冯嘉幼,谢揽顿时来了精神,正襟危坐,“这冯嘉幼可比玄影司危险得多,她胆大心细,还认识真正的谢揽。” 松烟小声嘀咕:“瞧您说的,您也不是假的啊。” 少主的本名也叫谢揽,他们主仆来自黑水城。 黑水城位于北方戈壁深处,黑水河的下游。 大漠戈壁里的城市,大多是围绕着水源发展起来的。 历史记载中黑水城曾是中原与西域通商的必经点,极为繁荣。 但随着黑水河下游枯竭,周围绿洲减少,气候变得恶劣,此城逐渐没落。 大魏立国以后,将处于西北边境的黑水河流域定为流放地,并派遣一支军队前去管理,驻扎在黑水城,历经百年,终于将这片区域盘活了一些。 而少主和他父亲谢朝宁,正是从中原流放去黑水城的犯人。 松烟不太清楚少主的父亲触犯了什么律法,竟连膝下半岁的幼子也要跟着一起流放,更感叹少主真是天选之子,一个奶娃娃流放路上竟活了下来。 父子俩刚抵达黑水城那年,也正是昭化十二年,黑水城遭北戎小国突袭,迅速失陷。 可惜大魏当时内有天灾人祸引起的暴乱,外有西南战事吃紧,根本无暇顾及那偏僻荒凉一隅。 北戎军将黑水城占领,奴役百姓,并开始蚕食周边。 而少主的父亲,则在北戎军的眼皮子底下,与一些身怀本领的流放犯经过密谋,带领百姓趁夜将北戎军斩杀大半,夺回了黑水城。 兴许是消息通道闭塞,此城夺回大半年,朝廷都没有任何表示。 此后北戎又派了几支队伍来攻,为求自保,黑水河流域的十八个分散村寨,在少主父亲的牵线下,结成同盟。 后来的事情松烟知道的也不详细,不懂朝廷怎么就把守护家园的村寨,贴上了“贼寇”的标签,而少主的父亲,则成了贼寇首领,还派了个太监过来剿匪,刚踏上黑水河流域就被砍了头颅。 朝廷又剿了几次,一次也没成功,之后时不时声讨,慢慢不再理会。 揽芳华 第9节 现如今的黑水城等同一座无主之城,但为了抵抗时常骚扰的北戎军,同盟关系仍在,且愈发紧密。 黑水城百姓与十八村寨,原本称呼少主父亲为大将军,少主为小将军,被严词拒绝后,才改为大寨主和少主。 再说那位真正的“谢举人”,“谢司直”。 少主束发之年跟随二爷出门长见识,游蜀中时,和书生谢揽正是因为同名才相识的。 少主赞叹他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是蜀中明月。 他则惊羡少主剑锋狷狂,傲雪欺霜,乃北地骄阳。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结拜为义兄弟。 书生谢揽喜读书却不喜做官,因祖母央求,才去参考科举。再怎样藏拙,也轻松中了举人。两次进京途中都故意受伤,没想到还是被吏部指了个官当。 他置之不理,带着生了糊涂病的祖母前往黑水城投奔少主,只因听说北地有神医,望少主帮扶一二。 而当时少主正与老爷闹得凶,为解心中迷惑,准备前往京城暗闯架格库。 书生谢揽被吓得不轻,连劝了好几日,说起裴砚昭此人难缠,又说起架格库的浩瀚。 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总算是劝住了少主,两人一合计,便由少主拿着他的任书,来到京城大理寺徐徐图之。 到今日,刚好两个月整。 松烟道:“谢举人不是说过吗,他从没来过京城,在保宁府也不经常在人前露面,那位冯小姐咋会认识他呢。” 这一点谢揽原本也有疑惑,昨夜在玄影司翻找卷宗时才想通的:“她定是拜读过义兄的诗文,心中仰慕,将我当成他了。” 他三师父爱唱戏,类似戏文听过不少,这些闺秀似乎挺容易被才子所俘虏,“更何况我义兄那是何等的才情。” “那也不一定,要真仰慕,早该知道‘谢揽’来了大理寺。”松烟猜测,“小的看她八成是在玄影司门口看上您了,才会在病中喊着您的名字,说什么‘百闻不如一见’,不过是套近乎的说辞……” 话还不曾讲完,就瞧见谢揽杀气腾腾地看向他。 松烟赶忙闭嘴,心知要挨骂,少主肯定以为自己在调侃他。 别看少主傲气到天上去,却独对容貌外形少有自信,甚至颇为自卑。 谁教在黑水城那边,能活下来的多半五大三粗,风沙烈阳侵蚀下,那面皮比戈壁还粗糙。 而少主却始终眉清目秀的,暴晒过阳光后也只能将他暂时晒红,一时间似饮了酒、涂了胭脂,从小被三爷笑话。 久而久之,都给他笑话出心结了,自卑到出门必须戴面具的程度。 以至于北戎军但凡瞧见个戴面具的都要先颤抖几下。 赶在他开口训斥之前,松烟麻溜地转换话题:“您还是没说,为何去救沈时行啊。” “不救沈时行出来,冯嘉幼会继续赖在大理寺不走。”谢揽认为冯嘉幼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前往刑房领罚,并非说她没种,他看出来她与裴砚昭之间似乎有私仇,能让裴砚昭称心如意的事儿,她八成不会去做。 杖刑拖着,她就得一直待在大理寺,又没被限制自由,估摸着过不了几天就会发现,自己并非她仰慕之人。 他忍受陈寺正两个月,只差这临门一脚,绝不能坏在冯嘉幼手上。 谢揽信誓旦旦:“无论如何,也要将冯嘉幼立刻从大理寺赶走,避免再与她产生任何接触。” 巧得很,他刚说完,陈寺正就派衙役找上了门。 “大人,昨夜是陈寺正收的认罪书,本该由他监刑,但他这会儿头痛的厉害,请您去负责冯小姐的杖刑。”加重语气,“冯小姐在刑房等待许久了,请您快去监刑吧!” 衙役话音落下许久,也没听见回应, 松烟紧张地盯着脸色铁青的谢揽,好害怕他下一瞬就将藏在床板下面的苗刀抽出来,冲出去一刀砍死陈寺正。 第6章 8.2. 谢揽要杀陈寺正哪里需要抽刀,一掌就拍死了。 不过他怒而出门,是前往议事厅求见崔少卿,讨教讨教“少卿”和“寺正”究竟哪个官大。 早上谢揽将卷宗拿回来时,表现的萎靡不振,崔少卿亲口允他今日休息。 不然的话,就得去议事厅参与案情讨论。十几个狗官坐在一起,先是崔少卿说上大半个时辰,再是每个人依次发表意见,接着吵架似的相互反驳。 无聊透顶。 想到这里,谢揽顿住脚步。 此刻除了他与受伤的陈寺正,全大理寺的官都聚在议事厅讨论廖贞贞被杀案。 陈寺正顶着那样一幅尊荣,说头痛没人会怀疑。反观自己,尚有力气跑来告状,哪有萎靡不振的样子。 谢揽心中悔不当初,真不该一念之差听取义兄的馊主意,搞什么徐徐图之。 他这人既不喜拘束,又睚眦必报,却忍受陈寺正这样久,可气! 然而都忍了这样久,半途而废更可气! …… 衙役守在刑房外,冯嘉幼独自坐在室内的春凳上,原本有些懒散,听见门外有动静,忙起身摆正姿态。 等门“吱呀”开启,本以为会看到肿成猪头的陈寺正,没想到竟是一位俊俏郎君,只不过脸色瞧着有些阴沉。 冯嘉幼眨了眨眼:“谢司直?” 昨夜没看仔细,但他仪表堂堂的模样,与她在心中描绘的画像并无太大差别。 谢揽愈发认定自己的猜测没错,瞧这仰慕的目光,火辣辣灼的人脸疼。 他只与她对视一眼,旋即转望别处。 来的路上谢揽思量许久,该拿出哪一幅“面具”与她交流,才不被她识破自己的学识不过尔尔。 原本都琢磨好了,被她目光一烧,又全忘了。 他义兄这才情可真了不得,冯嘉幼见到本尊是他这副模样,竟也没消减心中的仰慕。 冯嘉幼问他:“稍后是您监刑?” 谢揽微动嘴唇。 冯嘉幼“嗯?”了一声,等着下文。 多说多错,谢揽决定速战速决,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 怕她从手茧观察出他不善写字,常年习武,他用的是左手,且提瓷瓶的角度刁钻。 冯嘉幼接过手中,摸不着头脑,为何感觉这位谢大人有些奇奇怪怪,昨晚在玄影司门前不是挺正常的么? “冯小姐可知道麻沸散?”谢揽绕过她往前走,假意检视挂在墙上的刑具,只留给她背影,“这颗药丸与麻沸散效果类似,你含在舌下,身体会出现短暂的麻痹,杖刑时会少几分痛苦。” “送我的?”冯嘉幼打开瓶塞,倒出来一颗绿豆大小的药丸,颇感意外。 她听说过这种流传于江湖的药,当年爷爷摔伤之后,疼痛难忍,管家本也想去买,太医却说没什么用处,一颗药的麻痹时间眨眼就过。 如今拿来撑十个板子正合适。 谢揽稍稍偏头,眼尾余光瞥见她似在纠结,劝说道:“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损伤,放心。” 冯嘉幼摩挲着瓷瓶,抬头看向他的背影,发现他似乎在偷瞧自己。 见她发现,忙着收回视线,背影显出几分局促。 她弯了弯唇角,心中并不纠结这药会不会有损害,面对眼前这株日后会长成参天大树的小树苗,她有着挺多想法。 刚才打听过了,谢揽并未婚配,若是恰好没有意中人,她倒是可以先下手为强。 以他的出身和目前的官位,再加上刚来京城,竞争者不多,她也配得起。 至于能否博得他的倾心,冯嘉幼还是颇有自信的,凭她的美貌,只要肯费心思,一般男子抵挡不住。 他不一般,那就水滴石穿。 可惜她不能这样自私,隋思源的命运若是能够改变的话,谢揽也有可能当不了首辅。 譬如无权无势时娶了她,或许直到被裴砚昭害死的那一天,都还是个大理寺司直。 她不敢试,怕这一试,不小心试丢了大魏百姓未来几十年的安居乐业。 然而,他若是先对她有意,这般示好,她害怕自己经受不住诱惑。 谢揽背对着冯嘉幼,看不到也猜不出她那些小心思,只希望她赶紧说声“谢谢”,就可以开始用刑了。 他之所以赠药,是瞧她这病弱的模样,万一打两板子痛晕过去,又得继续留在大理寺,拖个十天半个月都有可能。 “那就多谢大人了。”冯嘉幼微微福身,真心实意的道谢。 谢揽默默松口气,微提唇角:“这药效果短暂,你等板子落下来前再吃。”说完立马去招呼刑房外的衙役进来,吩咐他们动作快一点。 冯嘉幼趴在春凳上,手里捏着那颗小药丸。 谢揽背过身说声“开始”,两名行刑的衙役道声“得罪了”。 等他们举起木杖,冯嘉幼忙将那颗药含在舌下,药丸沾了津液慢慢化开,有淡淡的苦味。随后便觉得身体有些热流涌动,四肢微微发麻。 她知道木杖落下了,却没有任何的痛感。 直到第九杖时,才稍微有点发沉,十杖刚打完,腰胯部逐渐痛的她流出冷汗。 但她清楚衙役们都是熟手,能做到伤皮不伤骨,养几天就好。 杖刑完毕,谢揽抛下一句“冯小姐慢走不送”,立刻离开刑房。 冯嘉幼留在刑房先休息,大理寺将珊瑚放了进来,搀扶着她从后门出去。 马车上早已备好了软垫,冯嘉幼坐不得,趴在软垫上。 她的状态比珊瑚预想的要好太多,好奇却也没问:“小姐,我先帮您涂药,您忍着点。” “哦。”冯嘉幼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应。 等涂好药,马车才启动。 她刚挨过杖刑,车夫怕颠簸不敢疾行,车身摇摇晃晃,惹得她昏昏欲睡的同时,还一阵阵的犯恶心。 “小姐?要不要先停下来歇歇?”珊瑚发现她的脸色较之方才越来越差,涂着胭脂也遮不住的泛黑,额头的汗大颗大颗滚落,擦都擦不及。 “我……”冯嘉幼想说自己确实不太舒服,但她胸口堵得厉害,说不出话。 揽芳华 第10节 见她呼吸不畅,珊瑚将她扶起来,不再趴着。 这一坐起身,气顺了不少,但冯嘉幼张嘴便吐出一口血!贱在雪白的毛垫上,是一片污浊的黑。 “小姐?!”珊瑚吓得不轻。 冯嘉幼一口没吐干净,又是好几口,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处在失去意识的边缘。 珊瑚连喊好几声,冯嘉幼始终没给半点回应,此时尚未离开大理寺的长街,珊瑚朝车夫大喊:“回去!快回大理寺去!” …… 谢揽离开刑房后,没有走得太远,他盯着冯嘉幼被侍女搀扶着离开,追出后门,看到她的马车驶离才终于放心,心道这个危机总算解除了。 此时日头正盛,谢揽没急着回去,站在后门口的街道旁晒太阳。 盘算着待会儿回房午睡一两个时辰,晚上继续潜入玄影司去搜架格库。 “驾——!” “让开一下!” 谢揽忽地听见远方传来急切的叫喊,以及越来越近的马蹄车辙声。 他蹙眉望过去,冯嘉幼的马车竟然又回来了? 谢揽下意识想躲,但那马车行驶的速度,以及车夫急切的模样,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谢揽凝眉犹豫片刻,迎了上去。 “吁——!”瞧见一个穿官服的,车夫勒起缰绳,声音颤抖,“大人,您快看看我家小姐!她好像、好像……”好像快不行了,不敢说出口。 谢揽狐疑着大步上前,掀开帘子,瞧见冯嘉幼此刻的状态,瞳孔紧紧一缩。 只见她从下巴至脖颈,布满黑褐色粘稠的血液,胸口剧烈起伏,似乎还有一大口毒血,堵得她呼吸不畅。 谢揽一看便知她中毒了,情况紧急,他抬腿弯腰进入车厢 ,半跪在她身后:“冒犯了。” 说完,一手托着她的下巴,固定她的身体,另一手则呈空心掌,猛地在她后颈下三寸一拍! 冯嘉幼终于将那口毒血吐了出来,人也似面条一般软下去。 谢揽顾不得擦拭手上的血,抄起她跳下马车,疾步从后门进入大理寺,对守门的衙役道:“你熟悉路,快去请大夫。”又问珊瑚,“她刚才吃过什么?” “连水都不曾喝过。”珊瑚小跑追着他的脚步,“只涂了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是从家中带来的。” 谢揽问:“药膏在哪儿?” 珊瑚:“扔在马车上了。”明白小姐是被人下了毒,不等谢揽吩咐,她扭头往回跑,去车上拿药膏。 谢揽一路抱着她去往自己暂住的东厢,他对医术仅一知半解,但松烟是个行家。 松烟正蹲在院子里洗官服,见他家少主不仅没将冯嘉幼送走,还给抱回了家,惊的眼珠子险些掉水盆里。 再看冯嘉幼身上沾满黑血,懂了,双手在身上一抹,赶紧跟进房间。 谢揽将她放床上:“你快瞧瞧还有没有救。” 以她吐血的程度来看,此毒甚是猛烈,凭经验能救的几率不大。 松烟蹲在床边为她把脉,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扭头瞧见谢揽脚步略微趔趄,吓了一跳:“您也中毒了?” “没事。”说话间,谢揽恢复正常,“我试试小麻丸有没有问题。” 松烟无语:“您随身携带的药,谁有本事动手脚啊,您可真是多此一举。” 谢揽冷笑:“你就有这个本事。” 松烟自打嘴巴,缩起脖子继续诊脉,讨好着说:“少主放心吧,和您的小麻丸肯定无关,她中毒至少也有半个月了。” * 半个月前,冯嘉幼去了趟花朝会,意外磕碰到了头。 回来后她开始睡不安稳,整日里浑浑噩噩,以至于如今一副病容。 她一直认为是头上的伤导致,可大夫总说无碍。 直到此次吐血醒来,她才明白竟是中了毒。 “崔少卿请了太医来,基本上和宋大夫口径一致。”珊瑚立在床边,忧心忡忡地低头望着她,“还不清楚是什么毒,只知不会即刻毒发,至少需要十几个时辰,才会使人暴毙。” 在此之前,那毒藏的极深,不易被发觉。 “太医猜测,您在毒发之前,许是恰好服食了抑制此毒的食物,将毒给解了。余毒积聚体内,不曾散出去。昨日淋雨高热,今日杖刑,又使用了活血药,将积聚的余毒逼了出来,反倒是件好事。” 珊瑚见她不语,“太医和宋大夫都在感慨,小姐您实乃福大命大,定是阁老在天之灵……” 冯嘉幼紧绷双唇,不认为自己如此侥幸,或许她已经毒发过了,濒临死亡之际,才做了预知梦。 再或者说,她是死而复生也不一定。 那么,会是谁下的毒? 首先排除掉裴砚昭。 何时下的毒? 八成是在花朝会上,那段日子隋瑛不在京城,她甚少出门,只去参加过花朝会。 为何要下毒? 冯嘉幼第一时间想到昨晚被杀的廖贞贞。 先是她,再是廖贞贞,若问她二人之间的关联,唯一指向的仅有一个人——沈时行。 冯嘉幼艰难坐起身:“我得去拜见崔少卿。” 原本她并不是很在意廖贞贞这桩案子,崔少卿不曾与她提起卷宗,说明此案理应不难,很快会还隋瑛清白。 “崔少卿交代过,您醒了之后,等情况好些,随时可以过去见他。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现在去。”冯嘉幼突然发现自己竟死过一次,哪里还能坐的住。 她要亲自将凶手挖出来大卸八块! 珊瑚知道拦不住,拿了件新袄裙,协助她替换掉身上的血衣:“好像沈公子也被请来了。” 冯嘉幼点了点头,撩开纱幔才发现这房间原先是有人住的,并非客房:“这是谁的住处?” 屋内布置的简单不失温馨,只是除了书案上没有书卷,哪哪扔的都是书和卷宗。 书案上仅有一个薄薄的棉枕,中间略微凹陷,应是这屋子里的主人时常伏在案上睡觉的缘故。 “是谢司直将您抱回来的。”珊瑚解释着,看向合拢的窗户。 …… 窗外院中,谢揽换了件褐色常服,抱起手臂背对房门而立,盯着眼前被风拉扯的竹叶。 又有些变天了,眼瞅着大雨将至,松烟蹲在他脚边,继续洗官服,边洗边腹诽:这算什么事儿,说那冯嘉幼危险,要速速撵走,怎么越撵越近,都撵自己床上去了…… “立刻从大理寺搬出去。”谢揽忽然开口,吓得他一激灵。 “搬出去?” “嗯。”谢揽思来想去,只剩下这条路走。 冯嘉幼作为凶手的目标,还是“活口”,凶手落网之前,崔少卿有可能留她待在大理寺,就住在这东厢,由他来照应。 原本他赖在大理寺住,是避免被玄影司盯梢。 现在不搬不行。 “您是不是忘了,咱们赖在大理寺不只是因为安全?”松烟冒着被打的风险提醒他,“您就说,咱们搬出去之后住在哪儿?” 他们根本没有钱。 出门时带的一百两银子和六百两银票,一路上全被他家少主霍霍光了。 一会儿帮着赈灾,一会儿帮着安置流民。 就连借宿山中,见人家穷苦,临走时都要默默留下几两银子。 知道的,这是北地十八寨的少寨主上京去做贼,不知道的,还以为散财童子下凡间了。 “我不是还有俸禄?”谢揽眉梢一挑,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不信堂堂一个京官,俸禄还住不起京城的客栈。 “早被陈寺正扣光了。”松烟掏出几个可怜的铜板递给他,“这是咱们身上全部的家当了,您省着点花。” 第7章 8.3. 谢揽看到那几枚铜板,脊背逐渐僵硬。 难堪过后,恨恨地捏起拳头,又在心里记了陈寺正一笔。 “自从来到京城,你长本事了,整日里挤兑我?”谢揽拍了拍松烟的肩膀,咬着牙道,“你认为我被这身官服拘住,不能随时收拾你了,是不是?” 松烟忙将铜板收起来求饶:“小的哪里敢啊,提醒您罢了。” 还真是,从前自己管不住嘴说风凉话,少主说踹就踹,可自从套上这身官服,像是被脖圈拴住的狼,野不起来了。 松烟甚至坏坏地想,倘若这脖圈能套一辈子,世界该多美好啊。 “你又在心里嘀咕什么?”谢揽一看他露出这副贱兮兮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腹诽自己,也不知上辈子造了多少孽,竟遇到这种仆人。 “……”松烟低头卖力洗官服,不敢再说话。 谢揽非要他说,正准备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背后房门“嘎吱”开启,虚弱的冯嘉幼小步迈出来。 谢揽迅速收手,尽量塑造出淡然的表情之后,转身看向她。 冯嘉幼道谢:“大人又帮了我一次……” “不过是余毒,我不出手冯小姐也会安然无恙。”谢揽怕她下一句话是“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崔少卿还在等着。” 催促她赶紧去办正事。 冯嘉幼眼下正被恨怒充斥,确实无心与他攀谈,吩咐珊瑚扶着她往议事厅去。 谢揽也是此刻才发现,冯嘉幼身体素质不错,挨了板子吐过血,哪怕脚下虚浮,脊背依然直挺。 揽芳华 第11节 冯嘉幼走到垂花门时,蓦地想起一件事:“谢司直,您不一起去?” 谢揽:“崔少卿准我今日休息。” 冯嘉幼:“那廖贞贞的案子您可有什么头绪?” “此案由崔少卿亲自处理,我不便多言。”卷宗虽是谢揽从玄影司拿回来的,但他只翻看过目录,旁的一无所知。 冯嘉幼不再多问,绕过垂花门。 心中越想越狐疑,谢揽说崔少卿“准”他休息,证明是他提的要求,劳累一夜是该休息,但冯嘉幼瞧他并无半点疲倦的状态,单纯是不想参与。 以及他房间内那些卷轴,乃历年来大理寺处理过的影响较大的案子。 大理寺新上任的官员必须先熟读这些卷宗,属于不成文的规矩。 谢揽却从未打开过,还扔的到处都是。 冯嘉幼原本以为谢揽的升迁路线是这样的:司直、寺丞、少卿、正卿,随后入内阁,成为首辅。 她爷爷走的正是这条路,只不过爷爷仅仅成为内阁成员,距离首辅还远得很。 瞧谢揽的状态,似乎还有其他想法? “冯小姐。”冯嘉幼正思忖着,谢揽追了上来,“我同你一起去议事厅。” “嗯?”变得这样快? “我先前认为这案子简单,不愿多费心思,现在忽然又有了兴趣。”谢揽朝她笑了一下,继续阔步朝前走,将她远远甩在身后,“我先行一步,你有伤,还是慢一些比较好。” 谢揽知道她起了疑心。 他对案子漠不关心,不像义兄。 以他义兄的为人处世,即使不喜欢官场那一套,也会在其位谋其职,所以宁愿远走北地,也不来赴任。 冯嘉幼望着他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越发摸不着头脑。 他对案子突然上心,是因为她成了受害者么? 不像,更像是想一出是一出。 原本处于惊惧愤怒中的冯嘉幼被他给逗笑了,这人当真是有些……另类。 也许能干大事儿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 …… 谢揽先进入议事厅,厅内竟只剩沈时行一人。 两人客套几句,谢揽去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冯嘉幼随后进来,旋即被沈时行一张英俊却凝重的脸吸引。 “真少见。”少见的严肃。 他与廖贞贞的婚约,是廖贞贞执意、且沈邱硬塞给他的。她被杀,沈时行顶多和隋瑛一样唏嘘几声罢了。 如今得知廖贞贞许是因他而死,自然会有负疚感。 更何况冯嘉幼也险些没命。 沈时行看向冯嘉幼的眼神里塞满浓郁的歉意。 冯嘉幼赶在他长篇大论道歉之前,先问:“崔少卿他们人呢,怎么就你自己? “他们都去二堂见客了。”沈时行解释,“我爹来了。” “沈指挥使亲自来了?”冯嘉幼想想也是,昨天大理寺从玄影司手里抢了隋瑛,今天又将沈时行请来大理寺,沈邱坐不住是正常的。 她走去沈时行旁边的空位置坐下。 屁股刚挨着凳子,她“嘶”地抽气,微微侧身面向他坐:“和我说说你们都讨论了什么?” 卷宗是玄影司写的,他们交给大理寺的那份,肯定会藏着掖着一些细节,沈时行知道的应该比裴少卿还多。 沈时行道:“杀害廖贞贞的凶手,和下毒害你的凶徒并非同一人,也不是同伙。” 冯嘉幼微讶,如此一来,她与廖贞贞之间失去了沈时行这个关联:“那你内疚什么?” “事情有些复杂。”沈时行也微微侧身坐,面向她说,“廖贞贞死于利器穿胸,对方下手干净利索。”沈时行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比划起凶器的形状,“凶器应是一柄这样的匕首,现场并无任何争执打斗的痕迹。廖贞贞之前还特意支开了侍女,将自己关在房中……” 沈时行点到为止,递给冯嘉幼一个眼神。 冯嘉幼挑挑眉毛。 他点头,又耸了下肩膀。 谢揽坐在对面目望两人眉来眼去,没兴趣知道他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只明白传言不真,他二人怎么看都不像情人。 冯嘉幼总算知道玄影司不去抓凶手,非要嫁祸给隋瑛的原因了。 不全是冲着镇国公。 廖贞贞认识凶手,出嫁之前还约了在房中见面,且凶手为男性。 无论她与凶手到底是哪种关系,传出去之后,廖侍郎和沈邱两家都会难堪。 冯嘉幼不懂的是:“ 你怎么就判断我的毒不是那人下的呢?他会用匕首,也可以用毒。” 口中问着,心中通了,眼眸中立马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她被诊断出中毒之后,崔少卿应是秉着排除的心思,去与廖侍郎商议,重新检视了廖贞贞的尸体:“廖贞贞也中了毒,只是她尚未毒发就被杀害?” 沈时行默认,担忧地看向她:“杀她的凶手不难抓,此人留下太多线索,不知崔少卿怎么想的,我大哥心中早已有谱。” 见冯嘉幼脸色瞬间变黑,沈时行忙揭过去,“但谁是下毒之人完全没有头绪,此毒稀罕,每个人毒发的时间不同,少则十几个时辰,多则十几日,范围实在过大,难以锁定凶手究竟何时下的毒。” 冯嘉幼敛眉沉思,说起来,她也未必是在花朝会上中的毒:“你知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毒药?” 太医院说不上来,拥有架格库的玄影司未必不知。 沈时行眼神有些闪躲:“这个……” “我或许是因为你才中毒的。”冯嘉幼横他一眼。他一定知道,这家伙从小泡在架格库里,又有着出众的记忆力,不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聊起八卦来,鲜有他一无所知的事儿。 但私自进入架格库是违规的,不敢放在明面上说。 沈时行禁不住冯嘉幼的眼神压力,压低声音道:“此毒名叫赤鎏金。” 一直悠然自得的谢揽听见“赤鎏金”三个字,不由稍稍侧耳。 似乎曾在哪里听过? 有些口渴,他端起手边的茶盏。 沈时行打开了话匣子:“赤鎏金最初是从西域流入中原的,后来逐渐失传。最后一次留有记载,是在二十三年前,南疆动乱期间,春州城内有几名商户死于此毒。” 下毒的是一名女郎中。 “当年南疆王叛乱,距离春州城尚远,城内好些商户过早囤积粮食,准备坐地起价,那女郎中便逐一给他们下了这种随时可能暴毙的毒药。” 逼着他们不得不将粮食以低价卖给百姓。 可这女郎中仿制了赤鎏金,却仿制不出解药,被她下毒的商户全部因七孔流血而死。 冯嘉幼心中敬她是位女英雄,但她的行为极难逃出律法制裁:“后来呢?” “后来她被判流放,押送去往黑水城。三年后朝廷丢掉了黑水河流域的统治权,架格库也失去了关于赤鎏金的记载。” 谢揽提着茶盖的手一颤,盖子落回瓷杯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沈时行的话匣子被打断,看向他:“谢兄,怎么了?” 冯嘉幼也望过去。 “手麻了。”谢揽重新提起茶盖,低头喝茶,将自己纷乱的情绪隐藏于袅袅茶雾之中,“两位继续。” 沈时行大抵是发现两人只顾着聊天,一直将谢揽晾在一边,随口问道:“谢兄知不知道黑水城以及十八寨?” 谢揽故作镇定:“岂会不知,朝廷年年都要声讨的贼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他们真不是乌合之众。”沈时行连声叹息,“朝中年年有人上书,希望尽早攻打/黑水城,将整个黑水河流域的统治权夺回来,可惜啊……” 包括他父亲在内,那几个有资格做决定的高官全都目光短浅,不知这黑水之地乃是大魏的心腹大患。 冯嘉幼都不记得听沈时行感叹过多少次了。 以往她属于闲着无聊随便听听 ,因为北地太远,且朝局如何与她关系不大。 今日自己所中之毒牵连到黑水城,她便要仔细回想一下沈时行讲过的内容。 只记得十八寨的大寨主和少寨主,玄影司连真名都没探出来。 那位大寨主好像勇猛过人,而他那相貌丑陋喜欢带面具的儿子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刀锋所划之处无不跪服,近年来已经接替他父亲,逐渐成为十八寨的主力。 她问:“与他们交界的北戎国,是不是已经被他们父子俩打下来一半了?” “何止。”沈时行说道,“好几年前,他们还荡平了与西域通商线路上的一切障碍,架构起新的桥梁,做起正当买卖。” 今日情绪不佳,他的语气逐渐愤慨,“十八寨的大寨主有着自立为王的野心,也有实力,如今俨然已是西北最大的祸端,如同当年的南疆王。但他比南疆王聪明太多,朝廷说他是贼寇,他就自认是贼寇,从不越界。” 他承认是贼寇,那黑水河流域依然还是大魏的国土,是家务事。 大魏早些年动乱的厉害,新帝登基之后,一直在休养生息。因此不想大动干戈,先防着外敌要紧。 “然而依我之见,攘外必先安内,早将十八寨剿灭方为正途!” 谢揽垂眸听着,再多用一分力,手中的骨瓷就得碎成齑粉。 他是看不惯自己的爹,却也听不得别人在他面前中伤他爹。 自立为王的野心?胡扯。 也不看看这鬼朝廷从前烂成了什么样子,现如今也就比从前好上那么一点罢了。 新帝年幼,掌印太监和辅政大臣整日里争权夺利,还有一个玄影司指挥使疯子似的四处杀人。 他们父子若真接受诏安,和上杆子送死有区别? “咱们不是在说冯小姐中毒的事儿,聊那么多黑水城十八寨做什么?”谢揽劝他珍惜生命。 “顺口说到了而已。”沈时行又回到原来的话题,“总之,找不到毒是谁下的,京城中我的爱慕者众多,排查不过来。除非寻到当年那位女郎中,问她制毒的药方都给过谁。不过她不懂武功,当年黑水城暴乱时,说不定已经死了。” 放心,你死我姚姑姑都不会死。谢揽丢开茶盏,抓住太师椅的扶手。 毕竟扶手硬一点,不容易碎裂。 揽芳华 第12节 不抓点东西,他担心自己会起身去扭沈时行的脖子,看看谁先剿灭谁。 谢揽的性格并不暴躁,因为从小到大没人敢惹他。 谁让他受气,他当场就撒了。 如今却要一忍再忍,全部堆积于心中,憋得他苦闷。 感知到冯嘉幼的灼灼视线,心知又被怀疑,他调整呼吸,缓慢松开扶手,再次端起茶盏。 冯嘉幼不言语,正是在观察他,发现此人不只思维跳脱,连性格也颇为复杂善变。 他原先书法极佳,却因手腕受伤止步于举人,莫不是生了什么心病? “公子,指挥使大人来接您了。”议事厅外,玄影司的人来报。 沈时行朝谢揽拱手,本想寒暄两句再出去见他父亲。 沈邱竟大步迈了进来。 只他自己,没带一个玄影司护卫。 “父亲。”沈时行心头一惊,连忙迎上前。他的站位恰好将冯嘉幼挡在身后。 不曾想沈邱竟绕过他,无视谢揽,目标直指冯嘉幼:“你就是冯阁老的孙女?” 冯嘉幼从他入内便站起身,心中同样惊疑不定,不知沈邱是何用意。 她与沈家纠葛多年,今日是第一次见到沈邱。 四十出头的样貌,颇为英武。传闻将他渲染的极恐怖,但两个儿子的样貌摆在那里,冯嘉幼心知他的皮相不会太差。 “民女见过沈大人。”冯嘉幼仗着有伤在身,点到即止的行礼。 沈邱颇感慨地叹息:“当年本官曾受过冯阁老提携,多年来忙于政务,也没顾得上照顾你,如今因为犬子,反令你有性命之忧,实在愧对阁老。” 冯嘉幼沉默不语,真没料到他比裴砚昭还恶心。 但她敢呛裴砚昭,却不能在沈邱面前太过放肆。 正三品的玄影司指挥使,对从五品以下的官员都有权先斩后奏,何况她。 冯嘉幼怕死得很,更怕连累到她在城外清修的母亲。 “父亲。”沈时行替她解围,“冯小姐身体不适,不宜久站,您若真心疼她,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让她好生休息才是。” 沈邱微微颔首,深以为然,却笑着询问冯嘉幼:“我刚才正与崔少卿商议,冯小姐此番死里逃生,不知凶徒是否还会下手。此事或与犬子相关,你不如暂来我们衙门养病,大理寺负责彻查,而我玄影司则负责你的安全,不知你意下如何?” 冯嘉幼面色如常,反倒是沈时行先变了脸色:“父亲……” 沈邱缓慢扬起手臂,示意他闭嘴。 沈时行不敢再多言,担忧地望向冯嘉幼,给她使眼色,告诫她千万要斟酌过后再回话。 第8章 双更合一. 冯嘉幼怯怯地问:“不知崔少卿何意?” “我是想你留在大理寺。”崔少卿走进来时仍有些薄喘,应是从二堂出来,一路追着沈邱,“可毕竟你又不是犯人,有权自己做决定。” 话是说给沈邱听的。 冯嘉幼似乎真在思考留在何处,精心修剪的两弯柳叶眉蹙成奇怪的形状。 谢揽早在玄影司衙门口见识过她控制表情的能耐,心道两人互换身份,她去潜伏敌营定比自己混得要好。 “民女想回家。”冯嘉幼绝不去玄影司,谁知道沈邱安的什么心。也不能选择留在大理寺,不然是在打沈邱的脸,“民女觉得,自己若被各位大人保护的太好,这凶徒或许就再也抓不着了……” 沈邱“哈哈哈”大笑几声:“不愧是冯阁老的孙女,有胆识!”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去。 崔少卿躬身送他。 沈时行本想叮嘱冯嘉幼几句,门外沈邱喝道:“还不走?” 沈时行唯有追出去,待追至大理寺门口,瞧见裴砚昭带着凌涛几人骑在马上,正守着沈邱的马车。 沈邱几乎是将沈时行整个提起来,扔上了马车:“去太医院!” 一路上沈邱脸色极差,沈时行满头雾水。 抵达目的地之后,十几名太医围着沈时行扎针放血,忙活半天,最终由太医令做出判断,沈时行并未中毒。 离开太医院之后沈邱的脸色更差,再一次将沈时行扔上马车,自己却抢了裴砚昭的马。 他高居马背,扬鞭指向裴砚昭,冷肃的命令:“从此刻开始,你需寸步不离的保护公子,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属下遵命!”裴砚昭躬身抱拳。 等到沈邱绝尘离去,沈时行探身出来:“裴千户,据推断这下毒之人不是我的爱慕者么?” 为何父亲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仿佛他也是凶手的目标? 裴砚昭跃上马车,坐在驾驶位:“回衙门!” “裴千户我在问你话。”沈时行正色,“你们是不是有了什么新线索?” 骑马护在一旁的凌涛竖起耳朵,心中也好奇的紧。 指挥使大人听闻冯嘉幼与廖贞贞都曾中过一种名叫赤鎏金的毒,神色瞬变,立刻问起小公子人在何处,慌着就往大理寺跑。 活像再迟一步,小公子也会死于非命。 众人面前裴砚昭不得不回答,但语气敷衍到极致:“大人或许是在担心对方因爱生恨,连您也杀吧。” “大哥!”沈时行面露恼色。他在外喊声大哥也无妨,裴砚昭原本就是父亲的“义子”。 裴砚昭一记冷眼杀过去。 沈时行蹲下来,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大哥,你是知道我的,你不告诉我,我会一直烦着你。” “凶手是冲着爹来的。”裴砚昭平淡讲述,“毒杀两名与你有关系的女子,或许是想敲山震虎,也或许是猫戏老鼠,旨在告诉爹,他来了,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沈时行瞠目。 裴砚昭讥笑:“你震惊什么,这些年被寻仇的还少?” 不一样,沈时行摇头:“来寻父亲报仇的一般不是冤有头债有主,就是将‘父债子偿’挂在嘴边。此人为了戏弄父亲竟滥杀无辜女子,我不敢信。” 裴砚昭:“不信也好,反正我是猜的。” “……” “你非得问我,我又不知。” 可沈时行知道大哥不会胡乱猜:“冯嘉幼回冯府去了。” 他原本认为无妨,冯嘉幼这些年被大哥逼的处事极为谨慎,有防备的情况下,凶徒很难再得手。 但如今发现方向错了,连他父亲这般杀伐决断、处变不惊的人物都绷紧了弦,对方的来头必定不小,“大哥,你得派人,不,你得去亲自去保护她,你也不想她就这么死了吧?” * 玄影司一行人自大理寺离开以后,冯嘉幼也坐上返回冯府的马车。 这下,谢揽终于不用在想着如何搬出大理寺。 但他回东厢的路上始终紧锁眉头,沈时行口中的女郎中是姚姑姑无疑,他虽不知姚姑姑被流放的原因,但她是南疆人,精通医毒,他常吃的小麻丸正是出自她之手。 怪不得赤鎏金三个字听起来耳熟,定是从她口中得知的。 姚姑姑嫉恶如仇,若赤鎏金是她仿制而成,必定不会将方子交出去,以防止他人作恶。 那赤鎏金为何突然出现在京城? 谢揽穿过游廊,刚拐入垂花门,脚步倏然顿住。 世间姚姑姑只信得过三人,一人是他父亲,一人是他,最后一人则是他二师父,十八寨的二寨主方栾。 半年前,他二师父留书一封,离开北地,说是寻到了仇人的线索,要前往中原报仇。 谢揽没当回事,聚在黑水城的那帮老家伙们,多半是些流放犯,身上没个血海深仇都不好意思出门。 就连谢揽自己,除了他和他爹,一族几十口人全部死在流放路上。 有件事他追问几年,他爹口风极紧,始终不肯说实话。他上京闯架格库,正是来翻家谱的。 谢揽离开北地之时,二师父尚未回去,赤鎏金出现在京城,莫非和他有关系? 二师父竟敢违背城规滥杀无辜? “少主?”松烟见他站在垂花门下发愣,小跑过去,“听说冯嘉幼已经走了?确定走了吧?” 谢揽蓦地转身,朝府衙正门疾奔:“我得去找她!” 留下松烟站在垂花门下接着发愣。 …… “快点。”冯嘉幼趴在软垫上,心急如焚的催促车夫。 马车剧烈颠簸,珊瑚见她疼的面如白纸,劝道:“小姐,不急于一时。” 冯嘉幼不听:“再快点。” 上午那架马车被她吐了血,车夫又回冯府换了一架,同时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她母亲从城外的庵堂回来了。 应是听说她遭了麻烦,回来探望她的。 她抱怨:“为何挑了辆最慢的。” 府中单是马车就有十几架,装饰各不相同,全凭冯嘉幼出门时的心情。 冯家并无这般财力供她挥霍,家中产业绝大部分出自她母亲的十里红妆。 她外公是江淮排行前三的富商,膝下有一子一女。她母亲比她舅舅更善于钻营,原本打算找个入赘的郎君,陪着一起操持家业,奈何秦淮河畔与她父亲一见钟情,那双拨算盘的巧手,从此红袖添香。 清贵最厌铜臭,一名商户女竟妄想嫁给书香官宦人家的独子,爷爷岂会同意。 但父亲执意要娶,不行就去入赘。爷爷被逼的没法子,只得咬牙应下来。 谁也料想不到,她出生才半年,父亲从郊县忙完公务回来,再也没回来。 揽芳华 第13节 爷爷查了一辈子案,到死也没查出父亲的下落。 其实大家心中都明白,那几年世道乱得很,父亲早已不在人世,只不过寻不到尸骨,不愿承认罢了。 而母亲是最不愿承认的,丢下嗷嗷待哺的奶娃娃去了城外庵堂清修,为父亲祈福。 往常冯嘉幼想见她,也是要挑时候的。如今她回来探望自己,哪能不着急。 …… 天色渐暗,马车迎着落日余晖一直驶入冯府的花厅门外,冯嘉幼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花厅。 一声欢快的“娘”欲要脱口而出,待瞧见母亲的神色,她转为小心翼翼:“娘?” 冯夫人江绘慈坐于客座,常年茹素的她过于清瘦,原本一张圆润的脸早已瘦脱了相,生气时更显凌厉:“跪下!” 冯嘉幼赶紧后退几步,躲在门框后面。 “夫人,小姐现在跪不得!”珊瑚替她下跪。 女管家也跟着劝:“夫人,小姐才遭了一场大罪,若有错,也等她养几天再说?” 花厅内外的其他侍女大气都不敢出。 江绘慈没有松口的意思,似乎冯嘉幼再不肯跪,她就会请家法。 冯嘉幼不服:“娘,女儿为何要跪?” 江绘慈指着她:“你可真厉害啊冯嘉幼,敢孤身前往玄影司门口认罪,未曾出阁,被判了杖刑,打了屁股,你还有脸问我为何要跪?” 冯嘉幼争辩:“若非如此,隋瑛姐弟俩吃得苦头更多。” “隋思源吃了苦头,出来还是镇国公世子,隋瑛吃了苦头,往后照样嫁入王公贵族,你呢?”江绘慈气的微颤手指,“你知不知道,你受杖刑的事儿已经传开了?说你受不住杖刑晕过去,被那位新来的大理寺司直抱回了他的房间!” 冯嘉幼解释:“女儿是中了毒,当时情况危急……” 江绘慈打断:“还有传的更离谱的,说被几板子打到吐血,必定是除衣用的刑,说你是光溜溜被那位谢司直抱回他房间里去的!” 呵,冯嘉幼被气到发笑,不过才一下午的时候,满京城都知道了,这其中无人推波助澜她是不信的。 不知是裴砚昭干的,还是那几个素来与她不和的死丫头! “清者自清。”冯嘉幼才不管。 “你清什么?你是没被打板子?还是没有当众被男人抱回房间里去?”江绘慈骂她,“不要和我说什么情况危急,你若在家中老实待着,不出去逞英雄,能给别人构陷你的机会?” 夜幕降临,廊下早已燃起灯笼,冯嘉幼眼底的光芒却在逐渐暗淡。 她想解释自己中毒和逞英雄无关,却料想母亲会说:若非你自己不检点,与沈时行私相授受,会遭人下毒? 母亲厉害得很,总有办法从她身上找出错误,非得让她相信自己遭遇的所有不幸,全是自作自受。 真可笑,她怎么会以为母亲是回来安慰她的? 自从去清修之后,从小到大不是都对她漠不关心的吗? 数一数,在此之前母亲一共从庵堂回来过两次。第一次是爷爷病逝,母亲作为儿媳回来操办丧事。 第二次便是她及笄当晚,因与沈时行结伴郊游一事传的沸沸扬扬,母亲回来教训她。 那天她被裴砚昭欺辱,受尽惊吓和委屈,眼泪止不住的流,很想扑进母亲怀里哭诉。母亲却只说她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成何体统,毫无大家闺秀的模样。 这才几年,她就将这些忘记了? 江绘慈见她仍倔强着不肯认错,痛心疾首:“我一直以为你早慧,不必我操心,如今却落得个声名狼藉,哪天你父亲回来,定会训斥我教女无方!” 冯嘉幼紧抠门框,想讥讽一句“别担心,他回不来了!” 知道不应该,但一直以来,她内心总有几分憎恨父亲。从未给过她关爱也就罢了,还抢走了母亲的全部心思。 “女儿知错了。”冯嘉幼心灰意冷,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不去顶撞她。 母亲虽没给她几分疼爱,却给了她许多银钱。 她往前蹒跚几步,缓缓跪下认错,“女儿往后一定谨言慎行。” 无论她是不是发自内心,江绘慈都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不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 冯嘉幼跪着听了会儿训,江绘慈又问了她一些关于“谢司直”的事情。 随后她被管家和嬷嬷拉了起来,江绘慈也没拦,容她回房间先歇着。 等回到自己房中,冯嘉幼侧坐在镜前,凝望铜镜中略显憔悴的自己。 “小姐……”珊瑚替她委屈,想着安慰她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这次是夫人过分了。” “其实爷爷也有责任。”冯嘉幼托着腮,手指轻轻点着镜子里自己小巧挺翘的鼻尖,“他总嫌弃我娘是满身铜臭的商户女,我娘受了爷爷、也受这世俗影响,总认为自己配不上爹爹。我骨子里怎么烂都无妨,名声上必须过得去,不然她怕旁人戳她脊梁骨,说是她这商户女,脏了清流冯家的血液。” 所以说,人真的不能用情太深,容易迷失自我。母亲活脱脱就是个列子。 最好就不要动什么感情,省的害人害己。 珊瑚默然。 “其实也挺好的。”冯嘉幼又笑起来。 珊瑚不明所以:“哪里好?” 冯嘉幼说:“像谢司直这种十六岁考上举人,在保宁府颇有名气的才子 ,一看就是我母亲会喜欢的女婿人选,和我爹比较像。” 她父亲十八岁中的探花,谢揽若不是伤了手,指不定也一样。 为他惋惜的同时,冯嘉幼也为自己庆幸,他若一路顺畅,早教人榜下捉婿给捉走了。 “就为了那些流言,夫人便要将您许配给谢司直?”珊瑚更惊讶小姐竟打算逆来顺受?这不像她啊。 换做旁人冯嘉幼当然不肯,谢揽不同,她早就暗戳戳的想对他下手,混个一品夫人当一当。 尤其是陪着他一步步从谷底攀上高位,那是何等的成就感。 冯嘉幼有着自己的理想,也是她爷爷一直在做的事情:改革法制,重修法典。 大魏立国已有两百年,许多制度早已不合时宜,旁的领域她不懂,只知这法制早该大动了。 可惜家中没人在朝为官之后,冯嘉幼重修的法典无人负责推行。 小皇帝今年才五岁,进宫当个宠妃是没指望了。 朝中有能力办这事儿的,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一个是位七十多岁走路都快需要人搀扶的老首辅。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让她预知到了未来的首辅,风华正茂的,没准儿正是上天的启示呢。 这样一想,冯嘉幼忽就没了先前那诸多顾虑,眼眸中原本灭掉的光腾地又燃起来,且比先前烧的更旺。 “我睡会儿。”她双手撑着妆台起身,脱去外衣趴在床上,想尽早将身体养好。 珊瑚退出房间,不一会儿又跑回来贴着房门悄声问:“小姐,您睡着了没?” 冯嘉幼满腹心事,哪里睡得着:“又怎么了?” 珊瑚推门进来:“谢司直来咱们府上了。” 冯嘉幼立马从棉枕里抬起脸:“这么快?” 母亲也未免太雷厉风行了吧? “是他自己找来的,说有事儿见您,被夫人给拦住了。夫人和他说起今日当众将您从马车抱回房间一事,以为他是来道歉的,结果他说一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夫人恼了。” 冯嘉幼赶紧从床铺下来,谢揽今儿也忙了一天,初来京城又没有小圈子,他估摸着都不知道如今已经流言四起。 她想去前院瞧瞧,又觉着不妥,吩咐珊瑚去偷听。 珊瑚听完回来:“他与夫人聊得很不愉快。” “正常。”她母亲的性子是比较直的,定是将流言告诉了他,再问他有何打算。 谢揽似乎不太拘小节,两人能说到一起去才见鬼了。 “他们都聊了什么?” 珊瑚复述一遍。 冯嘉幼认真听着,不辩神色。 “最后谢司直一再要求见您,夫人说此时你二人不方便见面,将他赶出去了。” “他有急事找我,不会轻易离开,应就在门外不远。”冯嘉幼走到书案前,取了张宣纸,在纸上写写画画,“珊瑚,你出去送个信……” * 并不是信,是一张地图,冯府的地形图。 冯府在江绘慈嫁进来后曾扩建过两次,据说原先的府邸太小,放不下她的嫁妆。 扩建用地,全是买下来的邻居宅院,有些邻居不肯出售也没办法,只能绕开,因此冯府的格局并不方正。 谢揽围着外墙走,认真寻找被冯嘉幼以朱砂笔圈起来的一个小红点。 七拐八拐的越走越黑。 当拐过最后一个弯儿,他立刻瞧见那被标注了小红点的墙头上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像极了黑夜里紧盯猎物的捕猎者。 谢揽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冯小姐。” 墙后许是有个高凳,冯嘉幼身量不矮,踩着凳子,脑袋刚好探出墙头。 谢揽着急见她,真见到了,一时间竟迈不开腿上前。 他还迷惘于方才冯夫人的一番话,冯夫人一直问他蜀中家里如何如何,害他还以为自己被识破了。 末了冯夫人又说起冯府,以及她娘家的雄厚财力,说冯府如今在官场虽无一席之地,但仍能为他提供一些支持等等。 聊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这位冯夫人是在探他的口风,想将冯嘉幼许配给他。 “过来呀。”冯嘉幼朝他招手。 谢揽收起那张地图,走上前,距离她五六尺远时停下来,这个距离与她对视正合适。 而且巷子黑,距离远点,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神情,能避免许多尴尬。 “冯小姐,实在对不起。我当时真以为是你毒发,没有想太多。”谢揽不知是余毒,见她命在旦夕,才忙着抱回自己房里去,想尽快让松烟诊治,看能不能救她一命,“我没料到会传的这样离谱。” 是真离谱,而且口传速度也未免太快,大漠的风吹起来都没这样快。 揽芳华 第14节 “我知道您是为了救我。”冯嘉幼说正事儿,“您着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谢揽收起分散的思绪:“我是想来问问你,最近一段时间是否见过一个左脚有些跛的男人,约莫四十几岁,右眼带着眼罩,也或许没带,但他那只眼睛是瞎的。” 冯嘉幼仔细在脑海中搜索。特征如此明显,见过的话她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摇摇头:“不记得。” 谢揽稍稍松了口气。 “和下毒之人有关?” “还不确定,但你稍后注意一些,若见到我描述之人,务必要小心。”谢揽央求,“不急迫的情况下,希望你先通知我,不要惊动其他人。” 若真是他二师父,要处罚也是带回黑水城交给他爹,不能落于官府手中。 冯嘉幼说“好”,以为他是想捞这份功。 谢揽又说:“你莫怕,此人手段颇多,但武功一般。” “嗯。”冯嘉幼乖巧的点点头。 正事儿说完,谢揽陷入沉默,她还在墙头露出脑袋,他转身走了似乎不太合适。 他与她昨日才认识,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莫名其妙就被捆绑在一起,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谢揽忍不住问:“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你真无妨?” 北地没有太多讲究,但他也知道名声这玩意儿对中原女子、尤其类似冯嘉幼这种闺秀是一副沉重的枷锁。 冯嘉幼道:“我说我有事又如何?您不是都对同我母亲讲过了,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 这是事实,谢揽回的直接:“确实没有。” 冯嘉幼挑眉,也不知他是真没有成婚的打算,还是没有与她成婚的打算。 预知梦里不曾提过,她不知未来的首辅夫人究竟是谁,但不论男人女人,有几个不想攀高枝的,尤其是在官场这种势利场所。 她委屈地说:“那我唯有去城外的庵堂里当姑子了。” 谢揽眼皮儿跳了几下:“我看冯小姐也是不拘小节之人,怎么会?” 为救朋友抛头露面挨板子,去哪儿都落落大方的,会困扰于流言,去当尼姑? 冯嘉幼长吁短叹:“我是不在意名声,可我母亲在意呀。” 谢揽难以置信:“即使她是错的,你也要听?” 冯嘉幼悲苦道:“我自小丧父,是母亲辛苦将我拉扯大,我是不会忤逆母亲的。不如就去母亲清修的静慈庵当姑子吧,正好侍奉她,尽尽孝心。” 谢揽听罢一言不发,冯嘉幼见他下颚线紧绷,颇为紧张的模样,“噗嗤”笑出声:“逗你玩儿呢,还当真了?” “有些玩笑开不得。”谢揽险些信以为真,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冯嘉幼:“我口味刁的很,最不喜欢吃素,让我整日吃素还不如让我去死,母亲非让我去当姑子的话,我直接去投湖。” 谢揽:“……” “不信?”冯嘉幼双臂伏在墙头,竟翻出大半个身子,像是要去附近找个湖跳。 “哎!小心。”谢揽见她趔趔趄趄,怕她掉下去,忙走到墙根底下,仰头看她的目光无奈极了,“冯小姐,你不要再戏弄我了。” 才刚认识两天,他并不是很了解她,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流言虽离谱,他确实有错,就不得不担着这份心。 谢揽隐约有种感觉,冯嘉幼不在意这些流言,却有心借流言与他拉近关系。毕竟他是她仰慕多年的“谢才子”。 可他仅仅是个冒牌货,迟早会离开京城。 何况他还是大魏朝廷檄文中的贼匪首领,沈时行口中可比肩南疆祸乱十二载的心腹大患。 真让她知晓自己的身份,她肯定跑的比谁都快。 和他牵扯上关系,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 你信我,这样的流言不会困扰你太久。”事成之后谢揽决定死遁,他“死”了之后,流言也该慢慢散去,“天色已晚,我要回衙门了。冯小姐千万记得那个瞎眼跛子。” “好的。”冯嘉幼也不留他,自己先从墙头下去。 她落地时不知怎么了,“啊!”的一声惨叫。 “冯小姐?”谢揽没有半分迟疑,足尖点地便一跃而起。 当视线可以扫到院内那一刹,他旋即知道自己上当了! 难怪冯嘉幼画了地图选定此处,原来墙壁背后是一片大池塘,仅两侧有路,以及冯嘉幼脚下的一块儿圆形石台。 冯嘉幼此刻正拿着一柄伞蹲在石台上,等着他跳进池塘里。 谢揽当然躲得过去,可以回收力量落在墙头上,也可以直接飞过池塘。 但以他义兄的武功肯定躲不了。 比他义兄再高强几倍,应该也躲不了。 不知道冯嘉幼是不是在试探他,谢揽不躲,任由自己掉进池塘里。 “噗通”一声,溅起一大蓬水,被冯嘉幼拿伞挡了回去。 水不算深,恰好没过谢揽的胸口,他站直了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你做什么?” 冯嘉幼合拢伞站起身,此时才将冷意写在脸上:“你不娶就不娶,何必羞辱我冯家?” “我何时羞辱你们家了?”谢揽被她戏耍,原本没有生气,他以为是那些流言的缘故,自己有错,认了。但羞辱一词从何说起? “你对我母亲说什么了?”冯嘉幼质问,“你说你配不上我,你官位低微,更无心官场,身上银钱不多,穷困潦倒,尤其是相貌最不般配,一个是山上雪,一个是地下泥。” 两人明明郎才女貌,为何这样说?她母亲当即觉得他指的不是相貌,而是瞧不起冯家,就问谁是地上泥。 他回答是他自己。 母亲冷笑着问他多久没照过镜子了。 他说自己从来不照镜子,哪怕掉水里都不会看一眼自己的倒影。 将她母亲气的不轻,没见过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还理直气壮的。 “哪里有错?”谢揽认真对待此事,不惜忍痛自揭伤疤,怎么就成了羞辱了冯家?简直莫名其妙。 第9章 二叔. 如今泡在水里,谢揽倏然反应过来。 大抵是因为对冯夫人说了自己落入水中都不会去看倒影,她才设计这一出,让他掉进池塘中。 谢揽当真没有说假话。 松烟认为的不错,北地人相貌粗犷,他因眉清目秀,皮肤过于白皙时常被三师父嘲笑,令他对容貌不太自信。 但真正的心结是在他六岁那年,因为贪玩偷跑出城,落入北戎军手中。 幸好五师父追来将他救下,面对追兵,他被五师父打扮成女孩子,混在游民里离开。 五师父则惨死于北戎军手中。 回到黑水城之后,他爹并未严厉斥责,只命令他维持住逃回来时的模样,扎辫子,穿裙子,涂胭脂,为他五叔守丧三年。 从此以后,谢揽再没有一时一刻松懈,专研武学,修习兵法,誓要灭掉北戎。 他也不再看镜子和倒影,怕再看到自己梳辫子涂胭脂的模样,想起他是怎么害死五师父的。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没有羞辱你冯家的意思。”谢揽趟着水,一路走到墙边,在冯嘉幼身边停下,侧目觑她一眼,“你是不是山上雪我不知,但我的确是地下泥,丑陋的很。” 说完,他跃出水面,翻过院墙。 冯嘉幼仿佛被他那一眼摄住了魂魄,心口怦怦直跳。 不像心动,是恐惧。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谢揽一双眼睛清亮得很,但刚才似乎充斥着戾气。 她想,或许是真误会他了。 冯嘉幼原地失神片刻,沿着小路往回走。虽不知原因,但自己好像触痛了他某根神经。 需不需要道歉?会不会火上浇油? 她正举棋不定,忽地瞧见垂花门处被月光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有人躲在那儿? 这院子附近没人住,只有白天来打扫的家仆,而且她还派了珊瑚守着来此的路。 “谢揽,你快回来!”不管怎么样,她先大喊! 谢揽落到巷子里后,整理着湿透的衣服,走路之时,浑身上下都在滴滴答答。 尚未拐出这条巷子,又听见她着急的呼喊。 他理也不理,一晚上被她戏弄几次,再回去他就是个傻子。 “噗通——!” 这声音……应是冯嘉幼落水了! 谢揽疑惑着停住脚步,她没必要为了戏弄自己,跳进寒冷的池水里吧? 仅思考一瞬,他转身疾跑两步,飞身落在墙头上。 只见水纹涟漪处,冯嘉幼浮出水面,指着垂花门:“他跑了!快追!” 谢揽瞳孔紧缩,没有追上去,他避开冯嘉幼的视线,沿着墙头飞跃上屋顶,再飞跃上更高的屋顶。 冯嘉幼的目光从垂花门收回来,不过眨眼间,就不见他人了。 “喂!我说真的,没有骗你!”冯嘉幼以为他又走了,朝着院墙大喊。 没人搭理她。 心道这也算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冯嘉幼只能先游到池塘边,料想那贼人被惊到之后,一时半会儿不会来了。 揽芳华 第15节 当然也可能不是贼人,只是一个想过来看热闹的家仆。 冯嘉幼上岸后,被冷风一吹,弯腰打了个喷嚏。 刚直起身子,谢揽从旁边的房顶跳下来,落在她身边,惊的她脚下一滑。 眼瞅着要摔倒,谢揽伸手想拦她的腰,却见她不倒翁般趔趄了几下又站稳了。 谢揽不着痕迹的收回手臂,背在身后,稍退几步,拉开距离。 惊魂未定的冯嘉幼抚着胸口,暗道还好自己小时候也有练过两下子,不然这披头散发的摔在地上,实在丢人。 想起之前惹了谢揽生气,她声音软软的:“我真的没骗你,垂花门那真有人。被我发现以后,他跑了,可惜我没看清他的模样。” “嗯。”谢揽方才站在高处一览无余。 “你不去追?”冯嘉幼见他脸色比之前落水时还难看。 谢揽道:“不会是下毒的凶手,他那么谨慎,怎么会露面,还被你发现。” 冯嘉幼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谢揽问:“你既没看到他,谁将你推下水的?” 冯嘉幼又打了个喷嚏:“我自己跳下去的,你说他武功不高,还是个跛子,我跳水里更安全,可以拖延一些时间。而且怕你不来,跳出水花喊你来。” 真有你的,谢揽不知是夸是贬:“我走了,你的侍女过来了。” 他俩现在都是湿哒哒的模样,再被人瞧见,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好。”冯嘉幼也要赶紧回房去换衣服。 * 谢揽回到大理寺,脱去湿衣服,又洗了个澡。 松烟在旁抱怨:“两件官袍都洗了,三套常服刚穿的一晚上又湿了,咱们可没钱买新衣。” 谢揽不搭理他,走去床边,一伸手将床板整个掀开。 床板下的暗阁里藏着他的宝物,有夜行衣和面具,还有他的几件趁手兵刃。 一件是他惯用的苗刀,虽比剑还窄细,却比剑长太多,不适合夜行携带。 他挑选一柄靴刀。 “怎么还带刀?”松烟原以为他要去架格库,但非必要他是不用刀的。 谢揽表情严肃:“我要去抓二叔。” 他在屋顶看到方峦跑进一个荒废的院子里,推门进入一间屋子,“旁人不知是我,二叔知道,他不可能在我刚离开就去惊动冯嘉幼,他在故意引我,估计是想和我聊聊。” “二爷来京城了?”松烟惊讶。 “他还在滥杀!”谢揽真庆幸廖贞贞不是死于毒,而冯嘉幼福大命大。 松烟展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既然是二爷,您拿什么刀?还是拿鞭子吧?” 谢揽一把推开他:“我有分寸!” 松烟转一圈又绕到他面前:“可别!换做其他几位寨主,您拿什么兵刃都行,但若是二爷,这刀子最后肯定捅在您身上!” 二爷是他们十八寨的军师,脑子和嘴巴厉害的很。 而少主和二爷情同父子,最听二爷的话。平时二爷让他往东走,绝对不会往西挪一步。 谢揽攥紧拳头:“这次我不会由着他!” 谁滥杀他都不会如此气愤。 北戎军酷爱残忍虐杀,谢揽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是以更残忍的手段虐杀过他们,二师父为此与他动过大怒。 那些训斥他听进去了,照着做了,难道都是假的? “少主……”松烟还想拦。 “滚一边去!” 谢揽带刀离开。 …… 躲开人,谢揽穿着夜行衣潜入冯府。凭借印象来到方峦进入的房间,小声敲了敲门,房内无人答应。 他警戒着推门入内,发现这屋子许久无人居住了,落了一层灰。 他凭着灰上的脚印,来到一面墙壁前,墙上有盏熄灭的铜灯。 谢揽扭动那盏灯,书架后方有一块儿石板开始缓慢下沉,是一道暗门。 谢揽顺着楼梯向下走,下方有一条长长的甬道。 甬道的尽头则是一间密室,室内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散乱着纸张,还有一瓶没喝完的酒。 谢揽的眉头越蹙越紧,这阵子,二叔竟然一直藏在冯府? 倏地,他眸光骤冷,转身一拳挥过去! 拳头停在方峦眉心前一寸。 拳风震的他额前几捋头发迅速飞散,又缓慢落下。 “是我。”方峦朝他微微笑,独眼里有着藏不住的惊喜,“你怎么会来京城,还成了大理寺的官员?” 谢揽收回拳头,但仍牢牢攥着,如他紧绷的脸色:“二叔,你若是想杀沈邱报仇,我去替你将他千刀万剐,但你不要再滥杀无辜了。” 方峦愣住:“你在说什么?” 谢揽深吸口气,怒道:“我在说玄影司指挥使沈邱,你打不过他,想先杀他儿子沈时行,或者干脆从与沈时行有关系的两个女人杀起。” 方峦听到笑话似的:“谁和你说的?” 谢揽质问:“冯嘉幼和廖贞贞两人都中了赤鎏金的毒,你敢说不是你下的毒?根据架格库的记载,姚姑姑……” “不是我。”方峦回的坦荡,“架格库里的东西都是人写的,可以莫须有,也可以删除,玄影司指挥使想怎样都行。” 谢揽微怔,他这话的意思,是沈邱故意抹去了关于赤鎏金的记载。 方峦道:“相反的,冯嘉幼所中的赤鎏金,是被我解开的。” 谢揽讶异:“为什么?” 方峦说出令谢揽更惊讶的话:“因为我本名叫做冯孝安。” “冯……?”谢揽屏住呼吸,“冯孝安,冯阁老的独生儿子,冯嘉幼的父亲?” 他微微颔首。 “怎么会……?”谢揽有种犹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他怎么都无法将眼前这个瞎眼瘸腿、胡子拉碴的邋遢男人,和传闻中风华满京城的探花郎放在一起对比。 “冯孝安不是失踪了?您还活着,为何要去黑水城?”谢揽完全想不通,他父亲是大理寺卿,他有妻有女,前程似锦,为何会背井离乡? “当年我识人不清,无意中做了一件错事,怕累及家人,不敢公诸于世,便判了自己流放,去了黑水城。”冯孝安苦笑着叹息,“都已经十几年了,我走的时候,小嘉才出生没多久。” 谢揽不敢相信:“您到底犯了什么错事,值得您抛下一切去自我流放?” 冯孝安不想说,走去石床边坐下,拿起那喝了半瓶的酒:“你先告诉我,你怎么成了大理寺的官?” “我是顶替了我义兄。”谢揽三言两语讲完,继续追问冯孝安的经历。 冯孝安扼腕叹息:“你那位义兄无心朝政,实在是大魏的损失。”忽又指着谢揽笑道,“但你来,实在是太好了!我原本怕极了,你来,真是太好了……” “二叔……”谢揽心中团着太多疑问。 “你先听我说。”冯孝安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近前来,“我女儿有性命之忧,起因是当年我们做的那件错事。” 谢揽捕捉到“我们”:“兵部侍郎也有份?” 冯孝安:“还有沈邱。” 谢揽推算年份,当年的廖侍郎和沈邱,应该都还是无名之辈,如今全都位高权重。 一起做事的人,只有二叔沦落的远不如从前。 到底是什么事?当年朝局上发生了什么巨变? 可惜谢揽对大魏朝廷内的政局了解太少。 冯孝安继续说:“对方来寻仇了,目标是我们的子女,已经因为赤鎏金死了一个。”补充,“我说的不是廖贞贞。” 谢揽试探:“看来当年做错事的不只你们三个?” “不至于的。”冯孝安只解释,“至少我没想着害人,只是做错了事,你信我,我已经惩罚了自己很多年……” “我信。”谢揽看出他实在不想说,也不再逼问,“二叔放心,我一定会暗中保护她。” 谢揽走过去,在他身边屈左膝蹲下,拒绝了他递过来的酒。 冯孝安拿来自己喝:“暗中保护远远不够,沈时行有裴砚昭贴身保护,对方下一个目标肯定是我女儿。我听到了,你与我女儿的流言如今已经传遍了京城。你不如趁此机会,和我女儿成婚,这样就能贴身保护她。” 今日冯孝安每一句话,都令谢揽难以置信:“二叔,旁人说就算了,您知道我的身份,我又不是真的谢揽,冯嘉幼喜欢的是我义兄。” “她喜欢?”冯孝安拍拍他的肩膀,好笑道,“我倒觉得,她是见了你之后,看到了你的特质,认为你奇货可居。” 谢揽正色:“不管因为什么,我也不能娶她。我早晚是要离开京城的,我死遁之后,您打算让您女儿做寡妇不成?” 冯孝安不以为意:“往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但现在小嘉命都快没了,还谈什么以后?” 谢揽摆出没商量的姿态:“此事绝无可能。” 这里不是民风开放的北地,中原规矩实在太多。 若谢揽是女子,冯嘉幼为男子,他说嫁就嫁。 死遁之后,对她影响不大。 反过来却截然不同。 “我有些后悔教了你那么多中原礼节。”冯孝安捏着眉心,流露出疲态。 又叹口气,“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想让我临死之前,还白发人送黑发人?” 谢揽眼眸倏沉,流露出紧张之色。 但他不接话,二师父瞧着只比之前憔悴些,怎么会命不久矣,定是在唬他。 揽芳华 第16节 “你以为小嘉的毒是怎么解的?”冯孝安从腰间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展平给他看,“我趁她入睡时,吸入了我的体内,你姚姑姑说,要解赤鎏金唯有这种以命换命的办法。” 谢揽霍然起身,盯着那封信,一度失语。 “会有办法的。”他不去看信,只重复道,“ 二叔,我这就去找办法救你!” 他想走,被冯孝安拉住:“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当年若不是念着父亲和妻儿,我本想自焚了之。我欠小嘉太多,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你不知对方的难缠,一时半会儿的根本解决不了,正无计可施,你却来了,我才甚是欢喜……” 声音略有些哽咽,谢揽与他对视,似乎从他那只独眼里看到了泪光。 谢揽何曾见过他一贯运筹帷幄的二叔这般模样,一时心乱如麻。 态度也不再如之前强硬:“可是我今天将冯夫人……将二婶得罪了。” “无妨的。”冯孝安见他开始考虑,松了口气,“流言之下,你不来提亲,她也会再找你。” “我怎么提亲?”谢揽在京城一无所有,银钱就几个铜板,他的苗刀倒是很贵重。 但总不能拿苗刀当聘礼吧? 再说这家传苗刀若是送出去,他爹不得扒了他的皮? 冯孝安:“无妨的,你二婶最不缺的就是钱,你带着人搬进来就行。” “搬来冯家住?”谢揽心道也好,这样与二叔近,方便照顾他,也方便趁他醉酒问些秘密出来。 等等,谢揽倏地想到:“那我这样和入赘有什么分别?” 冯孝安说:“你京城内没有居所,搬进冯家住罢了,又没让你改姓,哪里是入赘?再说了,北地一贯都是谁家富裕去谁家,哪有娘家婆家的分别。” 谢揽涨红了脸:“中原的规矩是您教我的,您说,京城人眼中会不会认为我是入赘!” 冯孝安问:“好,就算被人误会为入赘,你原本是谁?” 谢揽道:“北地十八寨少寨主。” “京城人眼里你是谁?” “我义兄,蜀中才子谢举人。” 冯孝安问:“那他蜀中谢揽入赘,与你北地谢揽何干?” 谢揽:“……” 一时间竟不知该怎样反驳。 , 沉默中,冯孝安一阵剧烈的咳嗽:“你是不是想让二叔跪下来求你?” “您别这样。”谢揽连忙伸出手臂阻拦他想下跪的意图,无奈妥协,“我答应就是了。” 第10章 提亲. 见谢揽这幅犹豫的模样,即使现在答应转头也会后悔。 冯孝安紧抓他的手臂:“小山。” 这是谢揽的小名,他爹说,他是在逃亡路上的一个山坳里出生的,只起了一个小名。 贱名好养活,一直也没顾得上起大名,还是冯孝安去到黑水城之后,帮他取的名字。 从“小山”想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取谐音,用了“揽”字。 他问:“二叔这些年待你如何?” 谢揽没有回答,因为单凭一个“好”字无法形容。 自小二叔手把手教他读书写字,对他的生活起居同样无微不至,比他父亲仔细得多。 他对二叔的感情,也是几位师父里最好的。 “我去到黑水城,一见到你就会想到我还有一个女儿,便将我对她所有期望和爱护,全都给了你。”这是实话,至于下一句,则有冯孝安的私心, “在我心中,你算我半个儿子,来我冯家住,你觉得丢人?怕被人耻笑?” “您不用讲了。”谢揽认真做出承诺,“我会尽全力保护她。” 冯孝安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抓人的事情交给沈邱去做,在此之前,我女儿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 谢揽离开密室,没有立刻从密室所在的院子离开,确定周围无人盯梢之后,绕去另一个院子,才翻墙落入后巷。 他前脚刚落地,旋即拔出了靴刀。“锵”的一声,挡下一发箭矢。 循着箭矢射来的方向,瞧见一人站在高处,持着一柄手弩,一双眼睛正紧盯着他。 裴砚昭?这是谢揽不曾预料到的,他不该贴保护沈时行么,为何会来冯府? 如此看来,他和冯嘉幼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昨天闯玄影司的人是不是你?”裴砚昭从高处一跃而下,扔了弩,利索的从腰间抽出一柄利爪样的兵刃,疾步朝谢揽猛攻。 谢揽并不后退,以短刃相迎! 巷子狭窄,双方都没有多少施展的空间,两人也不屑于花里花哨,短兵相接,再一掌一拳,心中基本上就有数了。 要真打起来,大抵能将周围的建筑拆个大半。 谢揽不想暴露,裴砚昭是违背沈邱命令来的,也不愿声张。 双方也都看穿了对方的意图,谢揽寻个机会,从他眼皮子底下逃离。 …… 松烟一直在院子里焦急等待,终于将谢揽盼回来了。 却见他左手背像是被恶犬抓伤,有三条浅浅血印。 “您真和二爷动手了啊。” “是裴砚昭。” 松烟只知裴砚昭强,见到谢揽受伤才知他有多强,立时如临大敌。 “他比我伤的重。”谢揽讥笑,“对自己真够狠的,原本可以避开我那一刀,却直撞上来,就为抓伤我的手背。” 裴砚昭确实有点东西,应是瞧出了些什么,有几分怀疑他了。 在他手背留下记号,等明日一看便知。 可惜谢揽原本就是来闯架格库的,对裴砚昭擅长的兵刃早有了解。 他从北地来时,带了一双姚姑姑做的手套,戴上之后和皮肤没差别,除非仔细摩挲。 他料想裴砚昭也不会直接上前来拉他的手摸一摸。 谢揽将夜行衣扔回暗阁,放下床板之前,将苗刀拿了出来。 “您不会是去报仇吧?”松烟紧张地问,这玩意儿出鞘就没有一次不杀人的。 “你不要满脑子打打杀杀的行不行?”谢揽拿刀鞘敲他脑袋,“明日一早,我准备拿去冯府提亲。” 松烟听完,也惊诧的厉害:“但是少主,我怎么觉得二爷又是在糊弄您呢?赤鎏金只能以命换命,二爷还留着那封信干什么?专门给你看的吧?” 二爷是什么人啊,与西域通商那一路障碍,一半是少主打出来的,一半是他游说来的。 都不知他到底精通多少种语言,忽悠瘸了多少部落。 “无所谓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谢揽眉间显露出黯然之色,“我可不敢赌。” 虽然谢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二叔是真的在怕,“怕我不答应。” 如同海中即将淹死的亡命之徒,见到一块儿浮木,想将他最放心不下的人,交给他最放心之人。 谢揽拒绝不了。 …… 翌日一早,谢揽以粗布卷着他的苗刀准备出门时,衙役来报沈时行抵达衙门口,说想见他。 谢揽出去大理寺,见侧门边停了辆马车。 沈时行掀开车窗帘,礼貌微笑:“谢兄,你这一大早的是要去哪里?” 谢揽上前拱手,故意将光洁的左手背显露给他看,也笑:“去冯府提亲。” 沈时行原本正在仔细打量他的手背皮肤,忽地被他此言震惊:“提亲?” 收回目光,紧张地往车厢内看了一眼。 谢揽赧然道:“沈公子莫非没有听到流言?” 沈时行松口气:“若是为了流言,谢兄大可不必,冯小姐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我昨日傍晚已经去往冯府登门道歉,与冯夫人达成了默契。”谢揽仿佛和沈时行熟悉得很,与他闲话家常,“能娶到冯小姐这般窈窕淑女,是谢某的福气。” 沈时行嘴角直抽,又往车厢里看。 谢揽顺着他的视线,瞥一眼车厢内的某个位置,知道那里坐着裴砚昭。 心里冷笑,你伤我的手,我就刺你的心,这就是你们中原人口中的礼尚往来。 “沈公子若没有要紧事的话,我先去冯府,稍后咱们再聊。” “……” 等谢揽离开以后,沈时行放下车帘子:“不是他,他的手没有一点伤口。” 反观裴砚昭,肩膀上包扎好的伤口,因为拳头捏的太紧,又有血渗出。 “大哥,你又要嫌我烦。”沈时行已经不记得到底与他讲过多少次,“你怎么就非得闹成这样不可呢?冯嘉幼从前多喜欢你啊,你到底为何要将她越推越远?” “你再说话就滚下车。” “爹让你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我滚了,你是不是跟着滚?” “你……!” 沈时行从前一说这事儿,他就恼火的离开,这次恰好是个机会:“你不想听我天天念叨,你倒是告诉我原因。你到底有什么苦衷。当年在城外,你明明知道我跟着你,知道我会救她,你就是为了让她死心。” “你是怕父亲?还是在怕什么?”沈时行着急,“你再这样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扛,她真就要嫁给别人了!” 揽芳华 第17节 裴砚昭本就心烦,被他念叨的忍无可忍: “你不要再自以为是行不行,整天将你那些苦情戏码往我身上套!我是真恨她,没有任何逼不得已!” 沈时行看出他乱了方寸,故意激他:“恨她?你明明喜欢她!” “喜欢能值几个钱?能抵偿我一家人的命?”裴砚昭真想将他从马车里扔出去,“你可知道,冯嘉幼的父亲害得我家破人亡!” 沈时行瞠目结舌。 裴砚昭知道自己冲动了,微微怔。 事已至此,他索性道:“说到这里,你今后不要再埋怨爹不肯认我,只收我当义子。我本来就不是你们沈家的人。我去你家时,你才刚出生,不清楚罢了。” 沈时行还没缓过来。 “当年冯阁老选孙婿,我是主动去的,目的正是报仇。”裴砚昭语气中透着难消的怨恨,“那时冯孝安已经死了,我又一无所有,只想着冯孝安让我失去的一切,我全都要从冯家拿回来。” 沈时行终于慢慢回神:“但你后来放弃了。” 裴砚昭沉默片刻:“因为爹已经成为玄影司高官,有一定权柄在手,而我在冯阁老的栽培下,也有了不俗的能力,我们都已经不再是这京城微不足道的沙尘,继续留在冯家意义不大。” 说完他掀开帘子,喊凌百户过来:“你亲自去一趟蜀中保宁府,找认识谢揽的人,或者通过其他渠道,收集一幅谢揽的画像。” 凌涛怔了下:“谢司直的画像。” 裴砚昭吩咐:“不要这几年的,要之前的。” “你还怀疑他?”沈时行不知道他为何揪着谢揽不放。 “直觉。”裴砚昭说不清楚,“如果真是他,那正好,等冯嘉幼成婚那日,恰好可以送给她一份大礼。” 沈时行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默盘算,自己刚出生那年是昭化十一年。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往常冯嘉幼总是日上三竿才起床,对于睡懒觉这回事儿,她总是能懒则懒。但她母亲回来了,天才刚刚蒙蒙亮,就被嬷嬷派人叫起来,过去请安。 她昏昏欲睡的回话,被江绘慈训了一顿,也没能清醒几分。 江绘慈恼她不争气:“你瞧你这副样子,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张口闭口就这两句,冯嘉幼听烦了,小声说:“您生的是个女儿,又不是一块儿泥巴,不可能照着您想要的模样捏。” “你又在那嘀咕什么?”江绘慈让她走近一些,大声说。 冯嘉幼哪里敢,杵在原地不动。 这时管家疾步过来:“夫人,谢司直又来了,在外求见。” 江绘慈当场就将手里的杯子摔了:“岂有此理,这姓谢的欺人太甚,既瞧不起咱们,又跑来干什么,是嫌流言传的不够难听还是怎么着?” 碎裂的瓷片溅到冯嘉幼的鞋子上,她往后稍退两步,心道这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娘这泼辣性格,清修十几年,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 管家忙道:“谢司直好像是来提亲的。” 江绘慈正准备让护院轰他出去,闻言怔住。 冯嘉幼则“啊?”了一声:“不可能吧?” “看他好像带了聘礼。”管家看不出那粗布包着的是个什么物件,瞧着挺长的,他万分珍视,应价值不菲。 江绘慈捻着手指,思量半响:“我过去会会他。” 她走到房门口,发现冯嘉幼竟随在身后:“你……” 冯嘉幼先开口:“女儿没准备跟着去,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 江绘慈眼眸微动,点了点头。往花厅走时,她对身边的徐嬷嬷道:“小嘉瞧着不对劲。” 这些年她没怎么管过家,不代表她对女儿不闻不问,尤其是冯阁老过世后,她更是时不时关注着。 “以她的性格,会这样逆来顺受?” 徐嬷嬷笑道:“喜事,小姐应是对那位谢司直有意。我瞧着两人是挺般配的,谢司直无非是家世低微了些。肯来提亲,对小姐也应有意。” “那他昨日说的话作何解释?”江绘慈狐疑着来到花厅。 前脚刚进去,冯嘉幼后脚就跟来了,躲在屏风后面偷听。 原因无他,好奇谢揽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瞧他昨夜的态度,睡一觉跑来提亲,除非梦里中邪了。 “谢司直。”江绘慈先朝他行礼,大小好歹算是个官。 “冯夫人。”谢揽起身回礼,微微躬身,表现的极为谦卑。 低头前,他还朝冯嘉幼躲藏的方位扫了一眼。手心里莫名捏出一些冷汗,上战场都没这样紧张过。 【作话】 关于起名,之前就有人说,根据平仄,冯幼嘉比冯嘉幼更合适。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 谢揽→懒 冯嘉幼→加油 意思是,无心在官场混的懒货,需要一个在旁边喊加油的。。 第11章 诚意. 江绘慈坐去主位:“听说谢司直是来提亲的?” 谢揽端正身姿:“是。” 江绘慈责问:“昨晚你不是说暂无成亲的打算?” 谢揽硬着头皮:“谢某回去自省一夜,认为自己不该逃避责任。” 江绘慈冷冷一笑:“可你们蜀中就是这样上门提亲的?” 想起昨晚谢揽曾说他手中只余几个铜板,看来是真的,竟连位媒人都请不起。 江绘慈并不在意,在她的观念里,读书人清贫就代表着清流,是好事儿。 但清贫不等于敷衍,省去三媒六聘可以,诚意必须得足。 若不然,就真是冲着流言迫不得已,内心若太排斥,往后也不会善待她女儿。 谢揽忙将自己的苗刀从茶几上拿起来:“谢某身无长物,只这一件,是我谢家的家传兵刃。” 形似禾苗的长刀裹起来时,细直如一根棍子,解开裹刀的粗布,瞧着也是破旧的刀鞘,但带有“家传”两字,至少代表着诚意。 料想她不会怀疑,义兄也是军户出身,几代仅他一个读书人,家传是柄刀,并无不妥。 江绘慈不懂兵刃,但她自小行商,鉴宝的眼睛毒辣得很,只看这刀鞘材质,以及扑面而来的厚重感,便知这刀价值连城,乃“家传”无疑。 看向谢揽的目光立马柔和几分。 冯嘉幼躲在屏风后面,听着两人越聊越多,甚至都开始讨论成亲的日子。 她抓心挠肝的恨不得将屏风钻个洞,露只眼睛去瞧瞧谢揽的神情,想知道昨晚他离开后受了什么刺激,哪有人对待婚姻大事态度转的这样快? “关于宅院的问题……”江绘慈盘算着在哪里买宅院,当成嫁妆赠给谢揽。 谢揽却说:“不必了,往后住在冯府就好。” 江绘慈闻言茶杯又险些落地:“住我们府上?” “是的。”谢揽之前都是在强撑,说到这尴尬之处,反而一派镇定。 冯孝安已经教了他应对之策。 他从椅子上起身,拱手道:“因为冯府的风水甚和我心意。” 江绘慈微怔,旋即笑了,心中颇为熨帖。 冯家这所宅院里出过两状元一探花,还有一位入过内阁的大理寺卿,他又恰好在大理寺任职。 谢揽也倏地意识到,比起来大张旗鼓的将冯嘉幼娶出去另立门户,留在冯家,等他死遁之后,对冯嘉幼的伤害最小。 也许二叔正是出自这样的考量。 江绘慈仍心有顾虑:“我倒是无妨,但你不怕同僚说笑话?” 谢揽:“那就努力让他们不敢说笑话。” 江绘慈再是一愣,不语。 “日子由您选定,希望越快越好。”谢揽又请求,“在此之前……谢某目前在大理寺居住多有不便,希望能先搬入冯府暂住。” “何时?” “最好今日。” 这番要求简直匪夷所思,甚至可说有些无理,江绘慈摸不准他的心思,不搭理他,只端起茶盏喝茶。 “夫人!”珊瑚进入花厅,急慌慌地道,“小姐昏过去了,您快去瞧瞧吧!” 江绘慈蹙眉,起身道了句“失陪”,将谢揽晾在一边。 冯嘉幼在花厅后院里等着,一见江绘慈过来,忙迎上前:“娘,您不必想太多,谢司直想早些搬进来住,应是为了保护我,关于赤鎏金的凶手,他好像有些眉目。” “保护你?”江绘慈不耻冷笑,“赤鎏金这案子,玄影司和大理寺瞧着都束手无策,他有眉目为何不上报?无非是想独贪这份功劳,来个一鸣惊人罢了。我看他,就差将‘野心’二字写在脸上了。” “若没这份野心我还瞧不上呢。”冯嘉幼嘀咕一声,劝道,“可您想,他背后没有倚仗,又只是个举人,升迁之路本就艰难。再说,官场上有几个没野心的,爷爷不也想站的高一点,才能为百姓做的更多。” 江绘慈道:“你爹就没这份野心。” 所以他下场凄惨,这话冯嘉幼可不敢说出口:“爹是无心攀高位,不代表他没有野心,爷爷没少和我说,爹天生一副反骨,喜欢剑走偏锋。” 她爷爷时常抱怨,说家门不幸生了个逆子。 从小就一大堆歪理,送他去书院与世家子弟一起读书,他偏要去结交三教九流,私底下狐朋狗友一大堆。 为他相中的侯门女,还处于商讨阶段,他便愤然离家出走去往金陵,还带了个商户女回来。 给他安排去补刑部的缺,他不去,说什么乱世里专注于审案,惩治几个恶人,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唯有平定天下,方能天下太平。 揽芳华 第18节 有一阵子,爷爷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加入了什么邪教,尤其的愤世嫉俗,派人盯了他很久。 一直到他成婚生子,才稍微变得稳重。 听女儿提起冯孝安,江绘慈恍惚失了神,竟觉得女儿所言不假,她的夫君其实野心更大,只是更有自己的主意,不拘于世俗。 “娘?”冯嘉幼轻喊,“女儿与谢司直认识不久,但相信他绝非奸邪小人,女儿愿嫁。” 她预知梦里的“海晏河清”说明一切。 江绘慈一旦陷入情绪里,轻易出不来,脑子似乎也没之前灵光,倦怠的摆了下手:“你自己决定的,往后有什么,你自己受着。” 冯嘉幼知道成了,笑道:“他定不会教娘失望的。” “你瞧你这不知羞耻的模样,哪里像个大家闺秀?”骂女儿,江绘慈又来了精神,“不是说回房去,为何偷听?你的脸皮是有多厚?” 冯嘉幼赶紧走:“女儿这就回房。” …… 谢揽出了冯府的大门,没急着走。 再三犹豫,他拐进巷子里,去往上次与冯嘉幼见面的地方。 他有预感冯嘉幼会在那里等着。 昨晚他还信誓旦旦的不娶,一夜过去变了卦,总得给她个说法。 果然,冯嘉幼依然站在那面墙后,只露出个脑袋。 见他真来了,她捂着嘴笑:“谢司直,看来咱们挺有默契。” 谢揽正要说话,她招招手,“你进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完就从墙头消失,不给谢揽反应的机会。 已经到了这份上,谢揽不再顾忌什么,翻墙而过,稳稳落在冯嘉幼刚才站立的圆台上。 冯嘉幼双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走在池塘侧边的鹅卵石道上,取笑他:“我家这墙头,我看你跳的熟门熟路,是不是都快跳出感情了?” “……”谢揽追上她,“你要带我去哪儿?” “诚意啊。”冯嘉幼轻挑眉梢,“你既选中我,拿出了诚意,我自然也要给你瞧瞧我的诚意。” 谢揽听不明白她说什么:“冯小姐,关于我来提亲……” 冯嘉幼:“我懂。” 她心中还挺得意,自己挑中谢揽,是有预知梦加持,知道他未来会官居一品。 而谢揽改主意挑中她,多半是反应过来,选个高官之女,容易受气不说,或许远不如她的本事带来的利益多。 “前面那栋楼曾经是我父亲的书房,现如今是我的书房。”冯嘉幼朝着西北方指过去,“我平日不怎么出门,除了在卧房睡懒觉,便是来书房忙碌。” 谢揽望过去,那栋气派高楼乃是冯府最高处,似座庙宇宫殿,四面环湖,独在水中央。 谢揽随她上了摆渡小船,看她摇浆时的熟稔,知她确实常来此处。 等上了岸,抬头先见门楣上的匾额,字被划的坑坑洼洼,勉强知道是:“千秋阁”。 楹联更是被凿的一个字都看不出。 “我父亲做的。”冯嘉幼见他盯着楹联。 “原本写的什么?”谢揽好奇于他二叔的往事。 冯嘉幼的语气却倏忽有些冷:“不知道,听我爷爷说,这匾额和楹联原本是他写的,他又毁了。” 当时还在楼里放了把火,神叨叨的。 冯嘉幼对他没有好印象,也不想提,推门入内:“进来吧。” 谢揽盯着看了会儿,才进入殿内。 刚扫一眼,他瞳孔一缩,这书山书海的浩瀚程度,让他有种走入了架格库的错觉。 楼内是中空的,只有十几根承重柱,书卷在一层摞一层的柜子上摆放着,向上望,几乎遮天蔽日。 冯嘉幼带他走到其中一面书柜前,指着其中一格:“不只大魏,往上几个朝代的法典,我基本都心里有数。”,又指另外一格,“至于那些,那些是我起草的新法典,已经初具规模了。” 再指着左侧一整排:“这些是大理寺收上来的,各省各县的疑案和悬案副本,有我一份功劳,所以留了一份纪念。” 崔少卿会护着她,完全是她凭实力,“身为整个大理寺的幕僚,有我教导你,你往后在大理寺的晋升肯定是没问题的,信我。” 想说赤鎏金的线索也可以告诉她,她能一起想办法,又忍住了。 纤纤细指再移:“至于这些……” “这些……” “这些……” 谢揽一整个呆若木鸡。 或许是被太多书册晃花了眼,他望着冯嘉幼那张娇俏的脸,越看越像他爹。 他爹从前也是这样领着他,去武库房指着一堆堆各式各样的兵器说,看!这些都是你老爹引以为傲的战利品,全部都是你的了,学会它们,你将天下无敌! 然后开始惨无人道的训练他,鞭笞他,毒打他…… 冯嘉幼差不多讲完,站在浩瀚的卷宗前朝他灿烂地笑:“谢司直,承蒙不弃选中我,我定不负你期望。” 谢揽僵硬着身体,负在背后的手指不停发颤,此刻只想立马转身去找他二叔,喊一声“救命!” 【作话】 冯嘉幼:“加油”鸭!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谢揽:躺平摆“烂”ing。 第12章 野心家. 冯嘉幼这是要和他成亲么? 分明是在与他谈合作。 谢揽终于开始相信冯孝安所言,她并非仰慕义兄,而是看中他奇货可居。 却纳闷她究竟从哪儿看出来,他身怀经国治世的文曲星潜能? 关于读书这块儿,他爹对他最大的期盼,也不过是告别文盲。 同时他心情复杂,原本他一再拒绝二叔,是认为自己有欺骗冯嘉幼感情之嫌。 原来她没有感情。 “冯小姐,这样强行被捆绑在一起的婚姻,你真不会觉着委屈?”谢揽忍不住问。 “可以嫁给谢司直,哪里会委屈呢?” 冯嘉幼早已到了适婚之龄,原本就做好终身不嫁的准备。 她又不缺银钱,是冯府不够大,还是这书楼不够高,干嘛要将自己嫁出去给别人生子管家? 所以她才不怕挨过板子以后会找不到个好婆家。 至于“感情”,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不全是因为江绘慈这个反面例子,毕竟人挺奇怪,哪怕看过再多例子,始终抱有侥幸心理,认为自己会是例外。 像是她与裴砚昭。 从前爷爷忙碌,裴砚昭陪伴她的时间最多,多少个晨昏,她坐在千秋阁里看书,裴砚昭在外面的湖面上练习轻功。 爷爷去世以后那段日子,孤苦伶仃的冯嘉幼都是凭借对他的思念撑过来的。 也终于在一次次失望中,逐渐领悟出一个道理,人活在世上的劲头,寄托在另一人身上是最靠不住的。 寄情山水,寄情诗书,寄情吃喝玩乐,寄情攀登高峰,唯独不可寄情于人。 无论父母爱人朋友,皆然。 唯独谢揽不一样,他这块儿饼实在够大,激起了她的斗志。 毕竟这属于老天爷追着喂饭吃,不吃怕会遭天谴。 她不委屈,谢揽却忽然生出几分酸楚。 虽是权宜之计,也算是他的婚姻大事,关于娶妻成家,虽没想过会是怎样,但绝对不应该是眼前这样。 如冯嘉幼一般功利心重的女子,是他一直以来最不喜欢的。 可又不能怪她,昨晚她设计他掉进池塘,可以说明一个问题,若不是他再来撩拨,她并没有打算更进一步。 “你非要离我这样远说话?”冯嘉幼招手示意还站在门口的谢揽走近些。 谢揽踩过几层台阶去到她面前。 不管怎么说,不再担心被她看穿自己与义兄不同,轻松自如多了。 冯嘉幼像是没料到他步子这样急,忙着向后连退两步。 背部撞到书架,上层放着的书册不稳,摇摇晃晃的将要掉落。 这是冯嘉幼设计好的,等这些书册砸落,谢揽定要来护她。或急着将她拽走,或直接替她挡下。 总之,展示完诚意之后,也需要一些机会来培养一下感情,往后双管齐下,方能牢牢拴住他。 却不想谢揽在那些书册掉落前,负在背后的手掌上摇一推,掌风轻松将书柜稳住,卷轴也如被秋风横扫的落叶,缩回柜子里。 荡出不少的灰尘,呛得冯嘉幼迫不得已转过身打了好几个喷嚏。 谢揽也被迷的眼睛略微发酸:“看来这些书柜该打扫了。” “我担心家仆不仔细,损坏了没得补,平时都是自己打扫,之前病了一段时间,这里爬上爬下不容易……”还没说完又打了个喷嚏,冯嘉幼干干笑了两声,纳闷抬头,珊瑚做事也太不靠谱了。 谢揽见她不停吸鼻子:“还是先出去吧。” 不行,这也未免太打脸了,冯嘉幼的执拗劲儿上来谁也拦不住:“你不妨先回大理寺收拾行囊,我今日状态不错,将这里打扫一下。” “等我回来,我帮你打扫。”这对谢揽而言根本不算事儿,从小他爹就爱往大漠的沙堆里扔条手帕,让他用掌风扫干净周围的沙子,手帕必须还得在原地。 揽芳华 第19节 何况不会动的书柜。 冯嘉幼却说:“不用啦,你的时间宝贵,没必要浪费在这些小事儿上。” 谢揽:“……” “那我回大理寺收拾。”他转身离开。 “哎,对了。”冯嘉幼提醒道,“你过来时,将你房里那些卷宗拿过来,我瞧你都没开封过。你不知道,大理寺给你的那些卷宗,往后考核的内容都在里头,是必须要看的。” 谢揽口中敷衍着说“好”,实际上根本不准备带来。 等他走出千秋阁,踏上摆渡船,摇桨摇了半天,摆渡船也没走两步。 北地哪有船,一般这种距离的湖,他都是直接飞过去。 谢揽烦得只想撅断手里的桨。 又不得不冷静下来,仔细回想冯嘉幼的动作,再分毫不差的使力,一次成功,完美上岸。 …… 谢揽原路返回,跳出冯家的院墙。 又遛个弯,从另一侧潜入,通过密道去见冯孝安。 “你为何大白天来了?”冯孝安正坐在床上,手边拿着不知从哪儿偷来的书册。 “京城里有本事盯我却不被我发现的,也就一个裴砚昭,他现在出不来。”谢揽走去他身边坐下。 “你不要太狂妄,真正锋利的刀通常是杀人不见血的。”冯孝安见他面色郁郁,“怎么,提亲之事不顺利?” “二叔,您那宝贝女儿是真有点儿可怕。” 他讲了讲千秋阁内冯嘉幼说的那些话,“您真确定她想居的货是我?我怎么觉得,她是了解过我义兄,想居的是他?” 冯孝安也露出狐疑的模样:“奇怪了,我以为她看中的是你的将才,但她给你选的路,像是我父亲走的路,目标是内阁?” 他扫谢揽一眼,“送你去内阁,那真不比送头山猪上天简单。” 谢揽愤而起身,横眉以对,知道自己数落了他女儿,故意报复。 这父女俩都小心眼得很。 “开个玩笑罢了。”冯孝安拉他坐下,“你体谅些,她那一套,都是从我父亲手中学来的。我父亲是个迂腐的老古板,小嘉受了他不少影响。” “可我受不了。”谢揽简直不敢想今后的日子。 “我明白,我最受不了我父亲,你又是我教出来的,自然一样。”冯孝安提起酒壶,惆怅道,“可怜我女儿,本该属于她的教导我全给了你,连累她竟被我父亲害成这副模样。” 瞧他说的,活像谢揽抢走了她的父爱,这和他有什么关系:“行了二叔,不是她不好,是我消受不起。” 谢揽既答应下来,断不会反悔,不过是有些话不吐不快。 冯孝安习惯性的拍他肩膀:“放心好了,她又不傻,很快会发现自己努力错了方向。” “说得对,到时候她后悔,我死遁了也无妨。”这么一想,谢揽心里舒坦多了,“说起来,您那宝贝女儿生在大魏真是可惜了,一身的才华,却只能在大理寺当个幕僚,推行法典还得寄托在丈夫身上,不然,她自己去做官……” “那倒也不是性别的缘故。”冯孝安说道,“她可能对官场的你来我往并没有多少兴趣,就喜欢躲在背后当幕僚,只用专注于查案子,不必应付别的。” “您怎么知道?” “我就是这样,是个男人又如何,即使考了个探花,混到刑部侍郎的位置又如何,依然不喜欢在朝为官。只喜欢当幕僚,做军师,背地里搞事情。”冯孝安笑了起来,“你难道不清楚?” 谢揽:“……” 还真是如此,在西北就是这样,二叔总是喜欢躲在背后出谋划策,推着他去做事。 “她费心想要扶持你起来,只因朝廷里没个大官愿意顶着压力帮她推行新法典。她其实算是个学者,原本就只该专注于研究法制,不为朝堂争斗忧心。若我当年没有离开京城,如今应该是刑部尚书,直接帮她将法典递交内阁便是,她也不需要……” 说到这里,冯孝安的笑容逐渐收敛,继续闷头喝酒。 谢揽见他这幅伤怀的模样,想问他真的不打算与妻女相认? 如今危机四伏,躲在暗处更合适? 还是没脸见她们? 或者是怕给了她们希望又让希望彻底破灭? 末了还是忍了回去,“不问过往,不讲私事”,一直都是黑水城那帮老家伙们相处的规矩。 …… 谢揽回到大理寺,先去求见崔少卿,想说明自己要搬离大理寺,前往冯府保护冯嘉幼的事情。 崔少卿没见他,却像是已经收到报信,准了。 等回到东厢,松烟已经将行李收拾的差不多。 一路上都在愤慨:“少主,您真是太容易心软了,这不就是给二爷去当上门女婿吗?西域那边的公主追着您想嫁,您都不同意,竟跑来京城当上门女婿?” 身为仆人,他也跟着丢人。 但等抵达冯府,住进冯嘉幼派人精心布置的房间,吃上一盘盘精致佳肴,松烟立马闭嘴。 大家都说京城繁荣,来了就不想走,他觉得不过如此,还时常想念西北。 直至今天才知道,原来之前是因为太穷了,享受不起,才觉得京城不好。 再说冯嘉幼给谢揽安排的房间,就在她居住的院子隔壁,两人的卧房只相隔一堵墙。 若非她母亲不准,她真想将他安排进自己院子里来。 区区一堵墙,以谢揽的耳力,坐在屋子里就能听到她的一举一动。 一直抱着手臂干干坐到子时,她房间仍有“唰唰”的翻页声。 那声音单调,整整“唰唰”响了两个时辰,尤其催眠,听得谢揽犯困。 直到她挪动椅子,他才重新振作。 既是来保护她的,听见她开门出去,他也连忙起身。 刚走进院子里,就瞧见她从隔壁院墙露出脑袋,估计是想瞅瞅他房间里的灯熄灭了没。 却恰好与他四目相对,两人齐齐怔了怔。 谢揽真是服了,她是有多爱爬墙。 冯嘉幼被抓包,有一丝窘迫:“你还没睡?是换了地方睡不着么?” 谢揽道:“你不是也没睡?” “我的头脑总是夜里比较灵光,睡得晚,上午起得也晚。”冯嘉幼说着从高凳下去,跑回房间掂出一个大竹篮,吃力地举过墙头,“正好,这个给你。” “多谢冯小姐。”谢揽以为是夜宵,他守她半夜,还真有些饿了,忙上去接住。 没想到掀开后,里面竟是一摞子卷宗。 这些封皮儿谢揽见多了,正是他落在房间里的大理寺卷宗。 他告诉冯嘉幼行李太多,过两日再拿,她竟派人取回来了。 冯嘉幼揉着酸胀的肩膀:“我闲着无聊,将考核会涉及的内容差不多都批了出来,你闲暇时只看朱砂笔圈的部分就好。” 谢揽僵硬地道:“多谢。” 话音刚落,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噜两声。 冯嘉幼噗嗤笑道:“恰好我也饿了,正准备吩咐厨房做点儿夜宵,你想吃什么?” 谢揽确实饿:“随便吧。” “那我吃什么,就给你也来一份?” “好。” 谢揽麻木地提着竹篮走回房间里去,将篮子信手一扔。 一看到这些阴魂不散的卷宗,他真想狠狠踩两脚,但想起冯嘉幼为此忙活一晚上,又忍住了。 坐去椅子上等吃饭。 他似乎能够猜到稍后的夜宵是什么。 小时候他负重跳城楼时,摔断了腿,他爹难得做夜宵给他吃,是一整只蹄膀,说什么以形补形,好得快些,才能接着跳。 两刻钟后,冯家的仆人将夜宵端上来后,那精致的瓷碗中盛的白花花豆腐状玩意,果然是某种动物的脑子。 谢揽无语的拿起勺子,不明白他都从大西北跑来京城了,为何还是如出一辙的命运? 怪谁? 谁让他为了将提亲和入住合理化,硬生生给自己套了一个急于建功立业的野心家外壳。 第13章 约见. 若是武官还好,无论扮演哪种野心家,谢揽都可以游刃有余。 偏偏义兄扔了个文官给他,处处束手束脚。 等吃完宵夜,又过了一会儿,差不多四更天,冯嘉幼终于入睡。 谢揽也趴在书案上休息,瞧着是睡着了,实际上一直留有一丝清醒关注着隔壁的动静。 …… 冯嘉幼只睡了一个时辰就被嬷嬷拽起来,去给江绘慈请安。 走路东倒西歪,两侧要是没有珊瑚和嬷嬷夹着,不知要摔倒几次。 江绘慈与她谈论婚期和婚礼,以及新房相关事宜。 说完又将她训一顿,才放她回房去。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这日她吃了碗燕窝,准备睡回笼觉,才刚趴在床上,珊瑚进来说:“小姐,沈公子派小厮来,说约您去郊外爬山。” “约我爬山?”冯嘉幼旋即清醒,知道沈时行定是有要紧事,着急见她。 揽芳华 第20节 往常他们见面都在茶楼饭馆,本就有意做给别人看,从不遮遮掩掩。 可现在他才刚死了未婚妻,她也和谢揽传出流言,在城内见面确实不妥。 “要去么?”珊瑚问。 “容我想想。”冯嘉幼摩挲着手指拿不定主意,两人现在处境危险,且他身边有裴砚昭陪着,她不想冒险,更不想见到裴砚昭。 沈时行都懂,依然约她出城…… 冯嘉幼起床梳洗,绕去隔壁去敲谢揽的门。 这几日他没去大理寺做事,也不知道整天躲在房间里干什么,像是刻意避开,冯嘉幼几乎没见过他。 “谢司直?” 谢揽在房间都听到了,打开门看到她之后,呼吸明显一滞。 冯嘉幼换上了小公子的装扮,简单朴素的月白长袍,又以玉冠束发,唇红齿白,仪态翩翩。 谢揽会发愣,是联想到了二叔。 从前在这京城里,二叔应该就是这般模样的探花郎,才能配的上大理寺那些老人口中的风华无双。 冯嘉幼的容貌不像江绘慈,他有听说,当年冯阁老不同意这门婚事,不只因为江绘慈是商户女。 她的相貌较为普通,冯阁老很难相信一贯眼高于顶的儿子,会与她一见钟情,总觉得儿子只是故意与他唱反调。 “谢司直?”冯嘉幼头一次被男子这样近距离直视,有些遭不住,脸上发烧,却也不曾后退,“我有事儿与你商量。” 谢揽回过神,尴尬的移开目光,轻咳一声问:“你是想要出门?” “沈公子约我出城爬山,估计是……” “走吧。”谢揽先转身关上门,怕她瞧见房间内的竹篮子一动未动。 冯嘉幼提醒:“他身边跟着裴千户,你之前得罪过他。” 谢揽何止得罪过他,还刺他一刀:“去城外,裴千户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对我动手?” 冯嘉幼摇头:“不会的,身为沈指挥使的义子,他在明面上挺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那怕什么。”谢揽正无聊,需要裴砚昭来刺激一下。手背上的伤口早已看不出来,不怕被他发现。 “好。” 他们一起走到后院乘坐马车,去往城外。 一直到出了城门,冯嘉幼才想起来沈时行是她的“旧情郎”,如今她让未婚夫郎陪着一起去见旧情郎,好像有些过分。 她犹豫着解释:“其实我与沈公子之间并不如传闻里说的,当时的情况,和你我现在差不多。” 谢揽想的却是裴砚昭,瞧他对冯府地形的熟悉程度,估摸着这姓裴的从前也曾收过冯嘉幼亲手画的冯府地形图。 他有趣的觑了冯嘉幼一眼,没想到,自己与裴砚昭竟有这样的相似点。 冯嘉幼猜不出他的意思:“你不信?” 谢揽道了声“信”,敷衍过去。 “那你呢?”他对冯嘉幼的过往不在意,冯嘉幼对他却十分在意。 “我什么?”谢揽不明所以。 冯嘉幼打量着他:“从前在蜀中,谢司直莫非没有一两个红颜知己?” 这话问完,马车一阵剧烈颠簸。 她挨过板子的屁股尚未完全恢复,车厢内有谢揽在,她又不好趴着,疼的“嘶”了一声。 “不如停下来歇歇?”伤在隐晦部位,谢揽不好帮忙。 冯嘉幼本想说无妨,感觉像是她迫不及待要见沈时行似的,于是撩开车帘子:“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车夫回:“小姐,前边儿是青云观。” 冯嘉幼眸光微亮,转头对谢揽说道:“听闻青云观解签不错,正好去求一根。” 谢揽惊讶地看向她,瞧她在千秋阁内自负的模样,满脸写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竟还相信算命的? 冯嘉幼从前不信,做过预知梦后不得不信:“不准的话,无非也就是损失一两银子。” 马车在道观外停下来,谢揽陪着她去往观内求了支签。 相士的摊子全摆在道观门口,两人又从道观里出来,谢揽先回车厢里去,从车窗注视着冯嘉幼坐去一个摊位前。 老道长接过冯嘉幼递来的签:“小公子是问前程,还是问姻缘?” 冯嘉幼:“可以都问么?” 老道长为难:“一般一签只问一次。” 冯嘉幼从荷包里摸出一锭金子。 “小公子这签不一般,两次也无妨。”老道长收下金子,“若问姻缘,签文所示为‘千里姻缘一线牵’,乃是上上签,小公子定可与心上人白首偕老。” 他道了声“恭喜”,“可若问前程……” “前程如何?”冯嘉幼见他捋着胡子,紧皱眉头的模样,不由紧张起来。 老道长惋惜:“签文所示为‘误入歧途’,小公子若是生意人,需小心选错了行当压错了宝,最好及时拨乱反正,以免悔之不及。” 冯嘉幼面色不虞:“看来一签的确只能问一次。” 她起身离开,朝马车走。谢揽见她回来,才安心放下帘子。 背后却有人喊住她:“冯嘉幼?” 声音耳熟,冯嘉幼扭头一瞧:“呦,原来是你,何时从边关回来的?” 冤家路窄大抵如此,越讨厌谁越遇见谁,喊她之人是威远侯家的嫡次女程令纾,多年的死对头了。 说起来,她们全是隋瑛的死对头。冯嘉幼在京城贵女圈里仅有隋瑛一个闺中密友,无论谁对谁错,她明面上只帮着隋瑛,才得罪了一众人。 “回来有几日了。”程令纾也穿着男装,与冯嘉幼相比,她的男装扮相更不惹人怀疑,“听说隋瑛被抓进大理寺,你也被打了板子,相识多年,我岂能不回来看看?” 她眼睛一眯,看向冯嘉幼的腰部位置。 冯嘉幼知道她在胡说八道,她这几年跟着父亲在西北戍边。从西北回来不会这样快。 不过……“污蔑我的流言,看来也有你的份?” “那也叫污蔑?”程令纾背着手围着她转了一圈,啧啧道,“大理寺那个谁,不是都住进你府上去了,急成这幅模样,你敢说你们之间清白?” 冯嘉幼一点也不恼,冲她意味深长地笑:“别慌,我是想说真有你份的话,我必须送张请帖给你。” 若无她们推波助澜,岂会如此顺利的将谢揽拿到手? “你敢送我就敢去。”程令纾以为她在摆鸿门宴,遂将腰板挺直。 “就这么说定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冯嘉幼又正色道,“还有,我那未婚夫郎姓谢名揽,不叫那个谁。” 程令纾只觉得她护犊子的模样极为可笑,挑三拣四到最后,嫁个没前途更没自尊的男人,她还挺得意。 三年没回京城,冯家已经落魄至此了? 至于那些流言其实与程令纾无关,她却不屑解释。 毕竟她内心也挺想去添把火,只不过教养不允许罢了。 等冯嘉幼的马车离开,程令纾才将藏进衣袖里的竹签小心翼翼取出来,去找相士解签。 巧的很,她选的也是那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 “公子求什么?” “寻人。”程令纾眉宇间添了几分柔和,“救命恩人,亦是心上人。” “请将对方的名字写在纸上。” 程令纾为难:“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老道士摆手:“没名字怕算不准。” 程令纾取出一锭银子。 老道士心道这位小姐可没之前那位小姐出手阔绰:“签文所示为“众里寻他”、“雾里看花”,且自己琢磨去吧。” …… 沈时行在山脚下围着两匹骏马走来走去。 裴砚昭催促:“非得闹着出城爬山,爬啊,磨蹭什么?” “先活动一下筋骨。”见自己走一步,裴砚昭背着手跟一步,沈时行无奈,“大哥,你也没必要死盯着我吧,此处空旷,四周一览无余,你怕什么?” “爹说的是寸步不离。”裴砚昭轻描淡写。 沈时行鄙夷道:“你那晚将我一个人丢在架格库,自己偷偷跑去冯府,有把爹的命令放心上?” 裴砚昭面色倏沉:“我早解释过,我只是预感之前闯高台救你的贼人会去。说起来,你一直四处张望,该不会约了冯嘉幼?” 沈时行忙说:“大哥与我一起,我哪里会约她来碍你的眼。” 裴砚昭提醒:“你从前护着她,是以为我想护着她,如今既然知道真相,该明确自己的立场。” “大哥放心,我肯定是和你站在一边。”沈时行指天誓日,“大哥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才刚听他表过忠诚,裴砚昭立马窥见一辆马车远远驶来,蓦地转头瞪向沈时行。 沈时行哪里敢与他对视,垫着脚眺望:“让我瞧瞧谁来了,呀,好像是冯小姐,好巧啊,哈哈。” 裴砚昭原本打算直接将沈时行扔马背上,押回城里去。 冯嘉幼掀帘子时,他依稀看到车厢内还坐着一个人,又打消了念头,压低声音道:“我求你懂事些,不要乱说话,若是牵连到父亲,我会杀了冯嘉幼灭口,你最好相信我。” 沈时行连声答应:“这次是我连累了她,表达一下歉意,大哥莫要多想。” “到了。”冯嘉幼一直掀着帘子。 谢揽望一眼前方,山不高且平,光秃秃的,连棵藏人的树都没有,应是裴砚昭特意挑的:“是个放牛吃草的好地方……”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冯嘉幼也成了牛,他连忙停住。 冯嘉幼似乎不曾听见,专注盯着远处的两抹身影。 她攥着手,青筋异常明显,美眸里的憎恨更是遮掩不住。 揽芳华 第21节 可谢揽观察到她裸露在外的皙白皮肤,汗毛根根竖起,像只面对危险时炸毛的猫。 这令谢揽想不明白,以冯嘉幼的胆量,面对沈邱的气场压迫都不曾流露出这样的情绪。 私下里见到裴砚昭,竟然会恐惧? 他原本以为两人曾是一对儿情人,分开后彼此厌恶而已。 “你怕那位裴千户?”谢揽直接问出口。 吓了冯嘉幼一跳,她表现的如此明显么? 全怪这郊外的山,令她触景生情,想起了及笄那天的遭遇。 “他以前是不是欺负过你?”谢揽斟酌许久,才用了“欺负”这个词。 若真如此,之前那一刀他刺得轻了。 先不说谢揽最瞧不上以武力欺负弱女子的男人,冯嘉幼是他二叔的女儿,假如二叔当年将她带去黑水城,那就是他的亲妹妹,谁敢碰她一下试试。 “你不知他武功多强,而且我曾亲眼见过他当街杀人,溅了我一身。”冯嘉幼放下帘子,搪塞道,“一瞧见他就觉着血淋淋的,浑身不舒坦。” “别怕。”谢揽伸手又将帘子挑开了,直视裴砚昭的位置,迎着逐渐攀升的太阳,目光充斥着挑衅,“有我在这挡着……” 一句“绝对不会让一滴血溅到你身上”险些脱口而出,以他现在的身份说这话,大概会被当成笑话。 背后热腾腾的,他扭头,见冯嘉幼目光灼灼,似乎期盼着他将话说完。 谢揽只能硬着头皮:“我挡在你前面,要溅肯定也是溅我身上。” 单是如此,冯嘉幼已是极为受用,眼底的怨恨淡去,萌生出涟涟笑意:“放心,我没你想的那么怕他,他再强,也不过一介武夫罢了。” 一介武夫?还罢了?敢情她只瞧得上读书人?谢揽被气得硬了拳头,又不能表现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声“那就好”,不再搭理她。 但等下了马车,他仍旧有意挡在冯嘉幼面前,将她与裴砚昭隔开:“裴千户,沈公子。” 裴砚昭的视线朝他手背扫去:“谢司直挺闲。” 真到他面前来,冯嘉幼反而硬气得很,绕开谢揽,觑他一眼,闲闲地道:“裴大人不是也挺有雅兴。” 沈时行上前挡住裴砚昭,一派温润有礼:“真巧,冯小姐也来爬山?” 冯嘉幼“哦”了一声:“我是来上坟的,少年时养了好几年的狗死了,就埋在这座山上。” 沈时行被她噎的说不出话。 他见冯嘉幼穿着男装,赶在裴砚昭开口前,也不管什么男女大防,拉起她就跑:“刚好,咱们一起上山。”压低声音,“你可少说两句吧我的活祖宗!” 多聪明的丫头,怎么就不懂得示弱的道理? 裴砚昭绷着脸要追上去,却看到谢揽不着急慢慢走,他便也放缓了速度,与谢揽一前一后。 沈时行见甩下两人一段距离,暗舒一口气:“终于可以说话了。” “你找我最好有要紧事。”冯嘉幼用力将一颗小石头踢飞,仿佛沈时行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旋即将他的脑袋当石头踢。 “我大哥应该顾不上咱们。”沈时行仍在偷偷打量身后,“他正怀疑谢兄是假的谢举人,先前擅闯我们玄影司的正是他。还派凌百户去往蜀中寻找谢兄的画像。” 冯嘉幼匪夷所思:“理由呢?” “说是直觉。”屁的直觉,分明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此话太不雅,沈时行说不出口,“可能是觉得谢兄的言行举止不似常人,透着些古怪吧。但我翻阅架格库,谢兄少年时堪称天才,所写的治国论看的我心潮澎湃,可惜十二岁时不知遭遇了什么精神打击,日渐消沉,不太爱在人前露面,架格库里关于他的收集也变少了。” 冯嘉幼深蹙眉头,记在心里。 “何为天才?自然与众不同。谢兄不似常人,透着古怪,哪里不对?”沈时行指着自己,“我的怪癖不是更多。” 确实,冯嘉幼第一次与沈时行接触时,真以为他谦谦君子。 接触久了才知,京城百姓茶余饭后大半的消遣是他提供的。 他若仇视谁,从不会表现在脸上,全写在话本子里。 动笔之前,他先会派玄影司众多暗卫潜伏在此人周遭,无死角的盯梢对方,深挖出对方的秘密。 有时甚至会盯梢一年半载之久。 当然,被他仇视的那些人通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喊我来只为了这些?”冯嘉幼是想知道谢揽的过往,但真不值得她跑这一趟。 “顺口提起而已。”沈时行进入正题,“这几日,我因为我大哥……,一直在架格库中翻找十几年前的一些大事记。无意中从一些边角料里,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自己琢磨不出,想拉着你来一起做个参考。” 冯嘉幼头一次见他这般谨慎的模样,也开始专注:“关于什么的?” 沈时行几番欲言又止:“我猜你父亲冯孝安突然失踪,可能与当年的千秋同盟会有关。” 第14章 千秋同盟会. “千秋同盟会?那是什么?” 冯嘉幼好像没有听过,“不对,你好端端的查我爹做什么?” 她从前有请沈时行帮忙查过,但架格库中多数是些溢美之词,大肆渲染她父亲的品貌才华。 当然,也略微提过两句他的叛逆。 比如爷爷安排他去刑部,他不满,闹过一阵子。 最终还是去了,并在刑部表现良好,一路晋升。 沈时行又偷瞧后方一眼,见裴砚昭与谢揽不知再聊什么,没盯着自己,才压低声音道:“不是我想查,我大哥几天前亲口告诉我,是你父亲害的他家破人亡。” 对于冯嘉幼来说,无异于平地一声雷:“什么?” 沈时行提醒她不要突然停下来:“你保持冷静,我才敢继续说。” 冯嘉幼保持正常爬山的步伐:“你说。” 沈时行便将裴砚昭告诉他的和盘托出。 说完,他仔细观察冯嘉幼的表情。 冯嘉幼仅仅是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就这?”她的反应与沈时行预估的不太一样。 “不然呢?”身为受害者,冯嘉幼最清楚裴砚昭是真恨她。 没对他彻底死心之前,她想过无数种原因,也为他寻过千百种理由。 只是从来没往父亲身上去想,才会震惊。 她催促沈时行:“说事儿,不要扯东扯西。” 沈时行只能继续说道:“我大哥从沈云昭改叫裴砚昭是他自己的意思,我猜他原本就姓裴。而你爹在刑部任职,能害他家破人亡的手段,大概是错判了案子。” 必须是错判,倘若大哥的家人是罪有应得,不会怨恨到这种程度。 于是沈时行窝在架格库内,不眠不休翻遍了冯孝安在刑部有可能经手的全部要案。 太难了。 那些年皇帝昏庸无道,宠信奸佞,直属于帝王的玄影司成了奸佞排除异己的刀,整日里忙着抄家灭族。 朝中风声鹤唳,百姓怨声载道,南疆王趁势造反,几乎攻到中原腹地。 整个大魏乌七八糟,四处都有趁火打劫被重判的,其中裴姓之人不少。 “可我找不到能与我大哥相匹配的。”沈时行感慨,“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的方向或许错了。” 冯嘉幼无情嘲笑:“不是或许,是肯定错了。你也不动脑子想想。若我爹当真错判了案子,以你爹现如今的权势,为何不替裴砚昭翻案?” 除非错判之事沈邱也有份。 但以裴砚昭的德性,他宁愿死,也不会被沈邱收养。 沈时行委屈得很,他只擅长挖掘,又不擅长去抽丝剥茧:“不然我作甚喊你来商量,不就是怕自己再找错方向吗?” 冯嘉幼拢着眉:“这事儿应是见不得人的,无论我爹,还是裴砚昭的家人……” 可能还要加上一个当年还是京畿营小武官的沈邱。 冯嘉幼脑子转了一圈,回到原点:“你刚才说的千秋同盟会,是做什么的?” 无论庙堂江湖,这种“盟”,那种“会”的永远屡见不鲜。 以现在的京城举例,不说同个书院出来的文官集团,就连喜爱琴棋书画、养花品茶都有数不清的小团体。 沈时行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二十多年前,咱们大魏奸佞横行,有一批郁郁不得志的有识之士,私下里结成一个同盟,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 “你说的这么含蓄做什么?”冯嘉幼斜他一眼,“无非是一些愤世嫉俗的失败者,打着正义的旗号,一起去干杀人放火的勾当,对不对?” “可一开始,他们所行之事确实是正义的。”沈时行知道她在起草法典,让她去认同这种游离律法之外的行为很难。 也清楚她并不迂腐,“咱们就说以赤鎏金杀人的那位女郎中,南疆王兵临城下,她毒杀一干奸商,救了城中无数百姓,不也是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 “但你说了‘一开始’。”冯嘉幼以食指敲了敲自己的下巴,“让我猜猜看,后来这个同盟会加入的成员逐渐增多,缺乏约束。或是有些人获利之后,私心膨胀。总之,同盟会开始失控。” 都不必猜,无论是史书里,还是大理寺的卷宗里,这样的例子太多。 想凭着一腔热血,将易变的人心始终聚在一起哪有那么容易。 沈时行默认:“同盟会确实出现了你说的问题,当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有几个最初建立的人,提议将同盟会解散,但局势已经发展的由不得他们了。” 冯嘉幼发现:“你一直在帮那几个建立者说话。” 沈时行叹气:“我爹就是其中之一。” 冯嘉幼咋舌:“啊?” “你‘啊’什么?”前方路不好走,沈时行拽着她走另一条山道,“你既然问我,不就已经知道了。” “但我没想到你会亲口告诉我。”冯嘉幼不认为他二人的关系,已经亲密到能让他将自家老父亲的把柄透露出来。 虽然知道这把柄也无用,以沈邱今日之地位,她什么都做不了。 冯嘉幼突然想到:“你不怕告诉我,难道我爹也是千秋同盟会的建立者?” …… 揽芳华 第22节 两人背后,裴砚昭与谢揽走成了并排,时不时聊两句,多数是在沉默。 裴砚昭瞧见前面两人越贴越近,谈论的火热,心中不断预警。 他是真想疾步上前将沈时行扛走,却又不忍放过试探谢揽的机会。 若眼前之人真是冯府外与自己交手之人,裴砚昭甚至都不敢当面拆穿他。 万一他去挟持沈时行,裴砚昭没有自信拦得住,只能转而去挟持冯嘉幼。 裴砚昭不太情愿,也不确定以冯嘉幼能不能制住他。 “谢司直,未婚妻与其他男子这般亲昵,你竟可以淡然处之,这般心性着实令人佩服。” 谢揽也朝前望去。 这俩人不知在说什么秘密,沈时行弯着腰,嘴唇都快凑到冯嘉幼耳边去了。 说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君子,谢揽看他像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谢揽拱手,凭借在陈寺正手底下被迫磨炼出来的演技,低眉顺目:“不淡然又有何用,裴千户面前,下官哪里敢造次。” 裴砚昭竟勾起唇角笑了,话中有话:“你知道我在,还敢来,这叫不敢造次?” 谢揽假装听不懂:“赤鎏金尚无头绪,冯小姐仍在危险之中,我奉崔少卿之命,必须保护她。” “说起来我正疑惑。”裴砚昭问,“能进大理寺的官员,多少都有点武功底子傍身,但擒拿几个小贼还行,赤鎏金案极为凶险,我家指挥使大人点名让我来保护沈公子,你又凭借什么来贴身保护冯小姐?” “对方既然选择下毒,多半武功不高,或者怕暴露自己。”谢揽回得顺畅极了,“因此下官觉得,对待暗算手法的洞察力,比武力更重要。” 裴砚昭冷笑:“你的意思是,你的洞察力比我强?” 谢揽忙停在原地,惶恐躬身:“下官岂敢,只是您问下官凭什么,下官回答而已。” “行,那你我不如比一比。”裴砚昭没停步子,背着手继续往前走。 “赌注是沈公子与冯小姐的命,这可不敢比。” “本官说比就比。” 见他不回头,谢揽冷下脸来。 他入京之后最厌恶的正是这派“我官大,我说了算”的嘴脸,和杀千刀的陈寺正一个德行。 心道比就比,谁怕谁,算上二叔女儿的仇,迟早将你这个“裴千户”打成“赔钱货”。 …… 冯嘉幼仍然陷在自己的推测中。 真有可能。 爷爷口中的父亲,一直是离经叛道的。 还有书楼匾额上的“千秋阁”,以及被划的看不清的楹联。 “我猜是的。”沈时行道,“我在架格库中发现的蛛丝马迹正是这个。” 他先查的谢揽。 一位千里之外的蜀中才子,架格库连他十一岁时所写治国论都临摹收录了一份。 冯孝安人在京城,当年又是何等惊才绝艳,架格库内关于他的记录实在少得可怜。 他又比对了冯孝安的同期,确认了这一点:“估计是我爹掌握架格库之后,抹去了关于你爹的相关记载。只留下了大篇无关痛痒的描述。” 且那些描述全是赞美,一看便知书写之人对冯孝安极为推崇。 “你我两人的父亲,从前应是惺惺相惜的挚友关系。” 冯嘉幼不敢信:“那你爹还由着裴砚昭来我们冯家报仇?” 沈时行摇头:“这一点我真不清楚,我连我大哥的来历都不知道。但你想,我爹放任大哥寻你麻烦,却也由着我帮你。我早觉着奇怪了,我与你之间传的沸沸扬扬,他却从来没有问过我半个字。” 越听冯嘉幼的脸色越差,“那我爹失踪……” “我胡乱猜的,你爹当年可能是执意脱离同盟会,被他们处决了。” 沈时行举手,表示对自己的猜测不负责任,“千秋同盟现在不知是解散了,还是改名了,早已销声匿迹,我所知道的同盟会成员,至今活着的除了我爹,还有兵部廖侍郎,正二品的西南道承宣布政使,以及湖广商会的首领。” 又自顾自寻思着,“从前,他们这个同盟会里各司其职,还有代号,我爹是罗刹,湖广那位生意人是财神,你爹是在刑部判案的,极可能是我爹口中的判官。” 冯嘉幼沉默不语。 沈时行摩挲着自己袖笼上的刺绣:“说不定我原本的方向是对的,你爹应是判错了案子,害死了我大哥的家人。只不过不是在刑部判的,是在千秋同盟会里,以判官的身份判的。” 冯嘉幼思虑片刻,纳闷道:“你爹竟然告诉你这么多隐秘事?” “你在羞辱我?”他怒视,“我可全是凭真本事探出来的!” 沈时行母亲早丧,十岁之前都和沈邱住一间房。 偶然间,他发现有一个黑衣人时常夜闯他们家。 沈邱等他睡着,会领着此人前往密室。 沈时行好奇极了,便在玩耍时故意撞伤头。 撞得满脸血,当场晕过去,醒来之后他就开始装聋子。 提起此事,沈时行依然万分佩服自己的毅力:“你知道骗我爹有多难吗,整整装了大半年,才让我爹开始相信且适应我真成了个聋子。后来那人夜间再来,他们没去密室,直接留在房间里聊,总算让我知道了一些。” 冯嘉幼:“……” 这可能就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沈时行长吁短叹:“可恨那人来过两趟就不来了,害我至今都是一知半解,不然早该知道我大哥……” 他话未说完,冯嘉幼突然掉转方向往回走,高声喊道:“裴千户,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15章 围堵“捉虫”. 裴砚昭原本的关注都聚拢在谢揽身上,没料到前方的冯嘉幼竟忽然转身,将矛头对准自己。 他下意识停住脚步。 “你想干什么?”沈时行拉不住她,追在她身后小声嘱咐,“你千万别泄露同盟会的事情是我说的,若让我爹知晓,定要将我扔进黑牢蹲半年!” “放心。”冯嘉幼安抚他。 她哪里敢透露,这些曾经的同盟会成员如今全是些高官权贵。 尤其是臭名昭著的沈邱。 即使沈时行说的不错,她父亲和沈邱当年曾是挚友。 十几二十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 爬到沈邱现如今的位置,良心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何况旧时情谊。 一旦触动他的利益,自己的小命随时不保。 走到一半,冯嘉幼停下来,等待裴砚昭上前。 裴砚昭犹豫着不动,明白沈时行肯定是对她透了底儿。 背后谢揽问:“裴千户是不是察觉到附近有危险?” 意思是,我怎么瞧着你有些紧张? 裴砚昭不理会他,却重新迈开步子朝前走,视线落在冯嘉幼背后的沈时行身上。 眼神若能杀人,沈时行今日估摸着已经被他千刀万剐了。 裴砚昭走到冯嘉幼面前,稍留一些距离。 这些年两人遇到,一贯是冯嘉幼先开口,这次也不例外:“你知道我爷爷当年为何会挑中你么?” 爷爷为她挑选童养夫,不找文人,只从武官的孩子里选。 他说文人心思重,多薄情,怕她往后压不住。 “他看中你心性坚韧,又有习武的天分,为了栽培你,耗费了大量的心血。” 花重金请不同门道的高手来教他武学,挨着试过一遍,只为确定他最擅长的,以免他走弯路。 至于读书写字,则是爷爷手把手教的,当他亲孙子一般。 “他对我再好也是为了你。”裴砚昭瞧着并不领情。 他侧身站着,望向蔚蓝天空中棉花团般的云团。 冯嘉幼看着他的侧脸:“一直以来,我都欠你一声谢谢。尤其听沈时行说完,更觉得如此。” 裴砚昭眉心微皱,听她解释:“谢谢你在爷爷活着时,什么都不说,什么也没做。” 他欺辱她,是从爷爷去世之后开始的。 更没有在爷爷缠绵病榻那会儿,跑来说出真相。 想到此处冯嘉幼甚至一阵后怕,若真如此,爷爷必定含恨而终。 “你这声‘谢谢’我收下了。”裴砚昭毫不留情地道,“毕竟我至今还在后悔,怎么没趁他咽气之前,去嘲讽他生了一个好儿子。” 裴砚昭当时是真想去的,甚至已经翻墙进了冯家的院子。 可一会儿念着他栽培的恩情。 一会儿又觉得,若非冯孝安,他用的着冯家栽培? 勉强挪到冯阁老的住处,听到房间里传出冯嘉幼低低的啜泣声。 他最终还是选择离开。 冯嘉幼道:“替我爷爷说完谢谢,我还要为我自己说一声,裴砚昭你这个狗东西!” “这才像你。”面对此时的冯嘉幼,裴砚昭方能淡然自若,“你若知道我遭遇了什么,就会明白,这些年你还能站在我面前骂我,有多不容易。” “依我之见,你的遭遇应该不会太凄惨吧。”冯嘉幼笑起来,“不然住在仇人家中,不觉得如芒在背便罢了,竟还喜欢上仇人的女儿,你父母在九泉之下,恐怕都得夸你一声大孝子呢。” 裴砚昭霍然转身盯着她。 揽芳华 第23节 冯嘉幼挑衅回望。 “你在激我?想让我说出你爹与我的恩怨?”若平时,裴砚昭或许会中招,可今日谢揽在,他心弦绷得紧,一直留心提防着,冷静的极快。 “你为何不敢说?是不是你的家人本就是律法所不能容?”冯嘉幼打量他,“或者,连你也见不得人,怕我知道之后告发你?” 有了方才的教训,裴砚昭不想再与她谈,转身欲走。 冯嘉幼道:“我安心不少,原以为我爹做出了大奸大恶之事。如此看来,你们本身也不是完全……” “冯嘉幼!”裴砚昭打断她,捏紧了拳头,“我劝你到此为止。” 冯嘉幼冷静地看着他:“你又何曾对我到此为止过?” 裴砚昭直视她的目光,她不甘示弱。 不知触痛了哪里,裴砚昭迅速松开拳头,一言不发的转身,阔步离开。 沈时行正与谢揽聊天,忽然被裴砚昭拦腰扛在肩上。 他倒悬着还在与谢揽打招呼:“谢兄,咱们改日再聊!” 裴砚昭扛着他几乎是跳下山的,等上了马,沈时行趴在马背上开始吐。 裴砚昭骑在自己的马上,手中牵着他那匹马的缰绳,开始慢慢往回走。 两人各自想着事情,一路无话。 沈时行先回神,探身瞧他脸色一眼:“大哥,是不是和你想的不太一样?她知道你的缘由,情绪几乎没有波动,过于冷静。” 裴砚昭不理会他,松手放长了缰绳,离他远点。 沈时行耸耸肩:“这原本不正是你想要的?你心痛什么?” 裴砚昭将缰绳整个放开。 “瞧你这幅样子,莫说冯嘉幼讨厌你,连我也要不喜欢你了。爹不是常说,这世上所有枷锁都是用来束缚弱者的,真正的强者,但凭本心,莫问前程。” 沈时行策马跟在他身后,“父辈的恩怨,与你们本就无关。你若非得扛着这幅枷锁,那就坚定的继续恨她,折磨她,别心痛,不心软,我也敬你是条好汉。像爹一样,做个狼心狗肺之人,那也是种大能耐。” 裴砚昭回头扫他一眼:“你刚才寻思许久,就是为了想说辞教训我?” 沈时行摆摆手:“那不是,我在想谢揽。” 裴砚昭终于恢复常态:“你发现了什么?” 沈时行摸着下巴:“我在想……” 十二三岁那年,谢揽到底遭遇了什么打击,为何会一蹶不振呢? 方才随意聊了几句,他不敢多打听。 往后要找机会与谢揽混熟,探听出来,看能不能帮他解开心结。 十一岁写出治国论的人物,若肯崛起,必将是国之栋梁。 “大哥,我不想留在礼部了,你帮我和父亲说说,调我去大理寺吧?” “大理寺不收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何况两年时间,你换了六个衙门,整天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沈时行自告奋勇:“你不是怀疑谢揽?我去帮你调查啊!” 裴砚昭甩了下马鞭,没说行或不行:“等谢揽的画像拿回来再说。” * 山上,冯嘉幼仍然站在原地。 等反应过来,忙去追寻谢揽的身影。 见谢揽也在原先的位置立着,似乎在等她收拢情绪,她心道不妙,赶紧朝他走过去:“抱歉,我刚才在想事情,一时失神。” 谢揽问:“冯小姐现在是想继续上山,还是下山回去?” 他们正处在半山腰,今日天气晴好,冯嘉幼是想与他一起继续爬山。 可眼下她心中装着事儿,怕又分神,反倒不好:“回去吧,城外总归危险。” 谢揽不提意见,点头说“好”。 两人并肩往山下走,冯嘉幼发现他一直盯着下山的路,时而眯起一只眼睛,时而微微歪头,小动作颇多。 像是在心里算计什么。 以为他在分析要紧事,便不出声打扰,只时不时偷眼窥他。 其实谢揽是在观察裴砚昭跳下山的几个着力点,估算自己扛着一个人的情况下,可不可以超越他。 心里痒痒的,实在想将冯嘉幼扛起来跳下去试试。 他下意识的瞄向她。 不曾想两人都有些鬼鬼祟祟的视线恰好撞到一处。 两人怔愣片刻,谢揽先移开视线,也不去问冯嘉幼为何偷看他。 见他故作镇定的模样,冯嘉幼忍俊不禁,心中的阴霾因这一个小插曲消散了一些。 无论父亲从前是错是对,也不管和裴砚昭的那些是是非非,谢揽才是她选定的未来。 她定了心,迅速从低沉气压里走出来:“谢司直不好奇,我与他们都聊了什么?” “你打算告诉我?”谢揽并不是好奇,他是想知道是不是与赤鎏金有关系,这关系到二叔。 “线索太乱,容我想想在告诉你。”冯嘉幼不好与他解释。 沈时行说,廖贞贞的父亲也曾是千秋同盟会的成员。 极有可能此次的赤鎏金案,与这个旧时盟会有关系。 然而冯嘉幼不能让谢揽知道,她父亲曾经有过如此不光彩的经历。 “好。”谢揽不坚持。 冯嘉幼歪头看他:“我发现你脾性真好。” 谢揽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想知道她是不是故意讨好他。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脾性好。 大概是他太久没拔刀了。 …… 两人回到冯府后,时候尚早,冯嘉幼无心补眠,直接去往书楼。 谢揽既陪她回来,也一起过来书楼,才刚下摆渡船,他眸光骤然一紧。 书楼内此时有人,听见他们的动静慌着藏了起来。 不确定是不是二叔,谢揽不动声色,陪着冯嘉幼站在大门外。 冯嘉幼抬头看向匾额上的“千秋阁”三个字,心中有了新的感悟。 当年父亲划破匾额,又在书楼内放火,指不定是想自焚。 她推门入内,去往自己存放法典草稿的地方。 只因有了一些新的领悟,某个地方需要修改。 她丢下谢揽,踩着梯子上去,取出一册卷轴。 谢揽则背着手四处闲逛,假装在找书,最后来到那人藏身的书柜后。 戒备着侧身一瞧,果然是他二叔,谢揽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冯孝安手指搁在嘴唇上,对他做出“嘘”的动作。 冯嘉幼爱睡懒觉,总是下午或晚上才来书楼,冯孝安没料到今日竟是上午。 谢揽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手掌轻轻拨动书柜,将他藏得更严实一些。 冯嘉幼坐在梯子上冥思苦想许久,似乎遇到了难题,又将卷轴放回去:“咱们走吧。” 谢揽颇意外:“这么快?”她每次来书楼,至少要待两个时辰。 “谢司直有想看的书?”她朝他走过去。 “没有。”谢揽连忙离开冯孝安藏身的区域,领着她往门口走。 两人乘上摆渡船,依然是冯嘉幼负责摇桨。 等回到岸上,谢揽刚松一口气,却见冯嘉幼大步跑去湖边一盏石灯前,蹲下身,双手抱住,使劲儿一旋! 不好!谢揽忙看向湖中央的书楼,只见内里升腾起滚滚浓烟! 不见明火,应是机关释放出来专门催人眼泪的烟雾! 冯嘉幼又从自己的荷包里摸出一支小小的信号箭,拉动环闩,箭矢升空,“嘭!”的一声。 没过多久,四面八方涌来一众弓箭手,将书楼团团围住,利箭直指书楼! 大场面谢揽见得多了,这明明不算什么,却令他目瞪口呆。 万事俱备,冯嘉幼朝着书楼喊话:“何方宵小,出来!” 随后压低声音和身旁的谢揽解释,“我的法典被人动过,前两天我就隐约有所察觉,但此人十分谨慎,几乎能够恢复原状,令我怀疑自己。今日许是我来得早,他有些慌,弄乱一本……我赌他此时还藏身于书楼内。” “你……可真细心。”谢揽要疯了。 定是他对二叔提了冯嘉幼正在起草法典的事儿,二叔才想来看看。 这下好了,该如何收场? 冯嘉幼挑眉:“不管是不是赤鎏金的凶手,此人藏在我冯府内不知想干什么,抓到他,说不准也是一件功劳。” 谢揽连忙劝她:“只为抓一个贼,弄坏你的书楼不值得。里面可全是你的宝贝。” 冯嘉幼语笑嫣然:“无妨,弄坏的往后再补就是。” 又递给他一个邀功的眼神,像是在说:什么都没有你晋升重要,你才是我最大的宝贝啊未来夫君。 晴空万里,谢揽打了个寒颤。 揽芳华 第24节 第16章 挟持. 说话的功夫,书楼内已被浓烟充斥。 自从冯嘉幼开启机关,书楼所有窗子全部自动合拢。如今,丝丝缕缕的烟雾自窗缝透出,向四周逸散。 因在湖中央,瞧上去有几分仙气缭绕。 冯嘉幼又朝书楼喊话:“烟雾有毒,你还不出来,是想被毒死吗?” 谢揽感知不到:“真有毒?” “骗他的,这些烟雾只会令人身体不适,书楼内空旷,并无藏身之地,那贼人若真藏在里面,忍不了多久定会出来。”冯嘉幼从前拿裴砚昭试过,连他都撑不住半刻钟,“机关是我爹建楼时设计的,不会有问题。” 谢揽一听出自冯孝安之手,放松几许。 他想问一问冯嘉幼楼内是否留有后路,又怕提醒了她,反将后路堵死了。 过一会儿,楼内的机关不再往外释放烟雾,窗缝内透出的雾气也逐渐减少。 但是书楼大门依然紧闭,无事发生。 冯家的护院首领丁久道:“小姐,那贼人是不是在您进去之前就已经跳湖逃了?” “有可能。”冯嘉幼吩咐道,“等烟雾散了,你带着那几位进去搜一搜。” “是。”丁护院退出弓箭手的包围圈,来到后排,与几位闲闲杵在那看热闹的男人说话。 谢揽望过去:“他们是?” 冯嘉幼解释:“是我让丁护院重金请来的江湖高手。” “你确定他们是高手?”谢揽闻言忙又望过去,依然看不出来。 远不如丁护院,至少在这冯府第一次见丁护院时,谢揽还多看了几眼。 冯嘉幼无奈:“能请到的高手里已算是挺强的了。” 丁护院带着领着人到湖边,施展轻功点着湖水抵达书楼。 “等等!”谢揽喝住他们推门入内的动作,又对冯嘉幼道,“我也一起去。” 冯嘉幼蹙起眉:“里面还不知什么情况……” “我亲手抓更好。”谢揽硬撑着自己的野心家外壳,“这些不是你请的高手么?何况书楼内的贼人若还在,吸了不少烟雾,再厉害应也蹦跶不起来了。” 冯嘉幼斟酌:“那你小心些。” 谢揽颔首,顶着无数视线,跳上摆渡船,摇着桨来到书楼前。 那几位高手上下觑他一眼,似乎在估量他的能耐。 丁护院提醒未来姑爷:“谢司直,待会儿您最好躲在他们身后,但也不要离得太近,不然刀兵无眼,您若有个损伤,小的没办法和小姐交代。” 不等谢揽说话,那几名高手已经掩着口鼻推开门。 里头的烟雾还未完全散去,仍有些迷眼。 谢揽突然喝道:“你究竟藏在哪里,跑不掉了,不如自己出来!” 中气十足的声音,将前面全神戒备的几人吓了一跳,又不好指责他,不悦的分散开去搜。 谢揽也走进去,闭上眼睛仔细听,书楼内听不到任何杂音,应是有一条秘密通道,二叔已从水底逃走了。 他终于安稳喘了口气。 突从东北角袭来一道身影,听步伐知道是冯孝安,心中立时明白他的用意,谢揽原地站着动也不动。 等待冯孝安将他挟持。 “谢司直小心!”丁护院离得近,飞扑上前想要忠勇护主。 谢揽曲指,本想弹出一道内力将他打回去。 但人家好心相救,暗箭伤人太不道义,谢揽唯有朝着冯孝安如莽夫般冲过去:“你这小贼,总算现身了!” “您可别……!”丁护院只堪堪抓住一抹衣影。 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自家这姑爷武功了得,竟将避开他的时机把握的分毫不差? 但这念头很快被现实无情碾压,谢揽上前只和那贼人过了一招,便被生擒。 手持一柄冰凉的匕首抵在谢揽颈部,冯孝安喝道:“全都退到角落去,不然我杀了他!” 那几名高手反而围上来,丁护院担心谢揽受伤:“退开!全退开!” 他们也是拿人钱财为人消灾,主家说退,自然退去角落。 冯孝安躲在谢揽身后,尽量藏起自己的脸:“都不准声张,派个人去将外面那位冯小姐请来。” 丁护院知道是要谈判,忙出去报信。 等周围无人,谢揽压低声音:“您怎么不走?” 冯孝安道:“我若从密道离开,小嘉进来一看便知。有个不明身份之人对家中密道了如指掌,她会害怕的。” 谢揽头痛:“可您这样令我非常丢脸。”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进来擒贼,一招便被贼给擒了。 冯孝安低声道:“放心,她不会让此事传出去的。” 谢揽听出他语带笑意,估摸着对冯嘉幼方才的表现极为满意。 他不再抱怨,借此机会令他们父女二人见个面,也挺好。 …… “什么?”冯嘉幼听说谢揽被擒,难以置信。 丁护院认错,承认自己保护不力:“而且谢司直……” 读书读傻了吧,直接往人刀尖上撞。 他不敢犯上,忍住不说。 冯嘉幼也没功夫听,吩咐道:“就说那贼早逃了,将人散去。还有请来的打手,你多给些银子封口。” 丁护院懂得,散了一干弓箭手之后,陪着冯嘉幼乘着摆渡船登上书楼。 门是开着的,冯嘉幼今日出门时作小公子打扮,此时仍是,便背着手阔步跨过书楼门槛,进入楼内。 谢揽立刻垂头,假装羞愧,实则怕被她瞧出端倪。 此番更令他看清楚一件事,冯嘉幼说能帮他在大理寺轻松晋升,绝对不是狂妄。 他更想不通,以她这般心细如丝,竟然一直坚定的认为他奇货可居? 冯嘉幼紧张地打量谢揽,见他不曾受伤,才专心对待挟持他的凶徒。 她并未怒声斥责,淡淡道:“你这几日躲在我们府上,只翻看我起草的法典,没做过什么恶事,想来你…… 冯孝安从谢揽身后向左侧挪了半步,露出大半张脸,看向她。 冯嘉幼下半句话瞬间卡在嗓子里。 此人身形原本颀长,却因微微佝偻着背,显得比谢揽矮了许多,才能藏在他身后。 胡子拉碴的,一只眼睛被银制的眼罩面具遮住,瞧着一条腿也不利索,不正是谢揽在找的人? 难怪他会冲动。 冯孝安迅速缩回去,重新藏在谢揽身后。 谢揽明白,他是以为自己的模样吓到了冯嘉幼,接口说道:“冯小姐猜的不错,他正是我与你提过的匪徒。” 冯孝安这才又挪步出来,再次看向她。 这阵子暗中没少见,但与她这般面对面,感觉是不同的。 冯孝安喃喃说了三个字:“你真像……” 像他。 尤其这身打扮令他恍惚,竟想起了很久之前的自己。 那当真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冯嘉幼心中警铃大作:“是你给我下的赤鎏金?” “不是,先前我的方向错了。”谢揽解释,“他只是一个……小贼。” “哦?”冯嘉幼心中存疑,此人看她的眼神怪异,似乎认识她? 但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 “书楼应该有密道吧?”冯孝安收敛心神,“有劳冯小姐在密道口准备一辆马车,我借谢司直一用,等抵达安全之处,自会放他回来。” 冯嘉幼毫不迟疑:“好。” 冯孝安道:“你太爽利,莫不是……” 冯嘉幼没好气地道:“挟持人质的匪徒,哪个不提这样的要求?我过来的路上早想好了。” 冯孝安忍住笑:“说得也是。” 冯嘉幼转头和身后的丁护院耳语,交代一些事情。 冯孝安又道:“我改主意了,冯小姐太难缠,不搁在我眼皮子底下不放心,不如陪着他一起走一趟?” 丁护院先喝道:“这可不行!” 原本垂首的谢揽也抬起头,疑惑二叔想做什么。 冯孝安将匕首压低,迫使谢揽微微后仰。 眼见压出一条浅浅的血线,冯嘉幼瞳孔一紧,只稍作犹豫:“可以。” 谢揽说他只是个小贼,这一点存疑,但他待在冯府的确只翻看了她的法典草稿。 这年头的贼竟然喜欢看法典? 怎么哪儿都透着古怪,她纳闷着去找开启密道的机关。 …… 揽芳华 第25节 这条密道直通冯府后门,是冯孝安当年为了方便自己出府开凿出来的。 他又让冯嘉幼找来一条锁链,两端分别锁住她与谢揽。 冯孝安驾马车,一路带他们出城,拿着谢揽大理寺的腰牌,通行无阻。 两人被锁着一起,被迫坐在马车长凳同一侧。 谢揽尴尬着不知说什么。 冯嘉幼看着他一路沉默,终于忍不住劝道:“你毕竟才来大理寺两个月,经验尚浅……” 她喋喋不休说了众多安慰之言,谢揽不觉得烦,时不时看她一眼,未从她眼中瞧见一丁点儿轻视。 而且,她一直小心翼翼的,生怕触痛到他。 谢揽心中升腾起一些分辨不清的情绪。 若哪一日在爹面前被北戎挟持,爹应该会说,这样的废物死不足惜,赶紧杀了吧! 或者不等对方动手,先将他一箭射个半死。 而且自从十岁之后,从来都是他救人,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救。 他已经快要忘记被人保护是什么滋味了。 即使知道冯嘉幼有所图,凭她敢毫不迟疑的陪自己一起受挟持,谢揽也领了这份情,暗下决心要报这份恩,在赤鎏金案结束之前保护好她。 不再仅仅只是因为二叔的央求。 “谢司直……”冯嘉幼不知自己哪句话没说好,为何瞧着他更伤怀了? 谢揽垂头看向两人手腕上轻而易举就能扯断的铁箍子。 这应该是唯一一次,但不排除今后真的不再遇到。 他倏忽抬头盯着她,沉沉道:“冯嘉幼你记着,往后无论谁说我被囚,喊你来,千万不要信。” 他不可能被囚,能囚住他,那她来也是送死。 看来这次将他打击狠了,冯嘉幼恨恨地道:“那几个真好意思自认高手,还说有什么江湖排名,吹得天花乱坠,害我花了一千两银子!” 谢揽从伤怀中惊醒:“一千两?” 冯嘉幼气愤:“是一个高手一千两。” 谢揽屏住呼吸,忽然想到自己那几个可怜的铜板。 京城的钱这么好赚的,就他们那点本事,轻松赚到几千两? 而自己贴身保护冯嘉幼,一个铜板没有赚到,还倒赔了一柄家传苗刀? 第17章 办法. 冯嘉幼将责任推到那几名高手身上,见谢揽果真不再似之前那般心事重重,不由舒了口气。 马车一个晃动剧烈,惯性作用下,她突地撞到他身上去。 两人并排坐着,冯嘉幼是以左侧额头,撞上了谢揽的右上臂。 可不比撞在车板子上软和多少。 “你没事吧?” “没事。”冯嘉幼揉着额头,瞥一眼他的手臂,仿佛看到了藏在衣袖下的腱子肉。 武功泛泛,外表瞧着也不壮硕,体格这样好? 估摸着平时挺爱锻炼身体,健康,命长,冯嘉幼挺满意。 …… 出了城,冯孝安一路将他们带去荒山野岭,直到太阳落山才停下。 冯孝安将他们撵下车,二话不说,扭住谢揽的手臂,猛地在他左腿弯踹一脚。 谢揽吃痛皱眉,瞧见冯孝安以冯嘉幼看不到的角度,迅速给他使了个眼色。 谢揽领悟其意,忙痛叫出声,抱着膝盖摔倒在地。 冯嘉幼也被手腕上的锁链牵着倒地,展开双臂护着谢揽,瞪向冯孝安。 正要开口,冯孝安取出钥匙解开两人手腕的锁链。 随后他留下车架,只骑着马,头也不回的离开。 冯嘉幼望着冯孝安绝尘而去的背影,又觉着先前他对自己的熟悉感大概是种错觉:“他真是贼?好生奇怪的贼。” 伤了谢揽的腿,是防止他们太快走回官道喊人抓他,可戴着沉重的镣铐效果一样,何必多此一举? 谢揽心中可太清楚了,戴镣铐走回去,冯嘉幼那细皮嫩肉的手腕必定会起水泡。 做戏做全套,他皮糙肉厚的可以随便折腾。 真造孽。 在北地那破地方谢揽混得如鱼得水,来到富贵的京城从没有过一天好日子。 “你还好么?”冯嘉幼扶着他起身,“先歇歇。” 谢揽装作一瘸一拐的模样:“没事,天色已晚,咱们赶紧回去。” 冯嘉幼却往马车厢位置走:“车里特意放了纸笔,容我画张画像,等上了官道立刻交给外巡城使。” “不要。”谢揽喊住她,“此人对我有用,我必须亲手抓到他。” 冯嘉幼扭头,目光里的怀疑已是接近临界。 谢揽硬撑着:“还是你认为我输给他一次,下次也赢不了?” 罢了,冯嘉幼同样有一堆的秘密瞒着他,不再追问,转回来他身边:“你撑着我走?” 她努努嘴,示意他揽住她的肩膀,以她作为拐杖。 谢揽摇头说不必,扶着腿走路:“就这样慢慢走。” “你怕别人瞧见?”冯嘉幼迈着小步陪在他身侧,“再过几日,咱们便要成亲了。” “那也是过几日的事情,成亲之前,总是男女授受不亲。” 冯嘉幼默不作声,并不觉得谢揽是在守什么男女大防,他防的是她。 方才马车上只顾着安慰他,这会儿刚反应过来,铁镣将两人拴在一起,他也会与她保持最远的距离。 都快成亲了,还像防贼一样防着她。 她怀疑等成亲当晚,谢揽估摸着会找一堆的借口不与她圆房。 既选择和他结伴一起走下去,冯嘉幼可没打算与他做挂名夫妻。 他到底怎么想的,心里还是瞧不上她?只当她是块儿跳板,随时准备另攀高枝? 想得美。 冯嘉幼有些生气。 “我如今穿着男装,没关系。”冯嘉幼目视前方,眼尾余光有意无意地扫着他,“再说穿女装也无妨,流言中你我可是做过更出格的事情。说起来,我咽不下这口气,总觉着委屈,不如……” 谢揽闻言望向她,以为她不想嫁了。 冯嘉幼甩着腰间玉佩上的络子继续说:“不如成亲之前,真将流言里说的那些做了,这样便不冤枉,我心里才能舒坦。” 起初谢揽没理解,反应之后立刻收回视线,转望别处。 谢揽对她也算有了一点了解,皮得很,总爱开玩笑。 他不准备接话,冯嘉幼却突然凑近,垫着脚在他耳边说:“其实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吧。” 耳朵倏痒,谢揽难堪地侧身躲开她:“冯小姐,今日我心情不佳,你不要闹。” “啊?是我误会了?”冯嘉幼说错话似地捂住嘴,两只大眼睛小鹿般灵动,“我瞧你不往官道走,一直领着我往那荒无人烟的深处,还以为你想带我去做什么。” 谢揽停下脚步,身体僵直。 走错路了? 依照方才马车停的方位,以及车辙印,这应是来时路没错啊? 二叔定是故意的! 谢揽假装瘸子比正常走路困难,白走了半天:“我对京城不熟,你熟悉,你怎么不早说?” 冯嘉幼委屈:“你只知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夫唱妇随么,我是真以为你有其他想法,哪里敢质疑。” 谢揽:“……” 看明白了,只因没让她扶着,拒绝了她的好意。 他若当真伤了腿,身处郊外不安全,她不提,他也会开口要求,争取早点回城。 问题他是装的,这不是占她便宜吗? “往哪边才是回去的路?”谢揽妥协,抬起手臂示意她过来撑着。 “这边。”冯嘉幼却无视他的意图,背着手转身带路,头扬得高高的,像只骄傲的孔雀。 生气了?谢揽扶着腿跟在后面,想不明白她在气什么。 三叔说的没错,女人果然比什么武功秘籍都难懂。 …… 踏上官道差不多用了一个时辰,谢揽慢慢走直了腿,冯嘉幼却得时不时停下来歇歇。 起初冯嘉幼一直不搭理他,谢揽问了两次要不要背着她,她的脸色才慢慢恢复。 两人在官道搭了辆运货的马车,抵达城门口时,冯府的马车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回到冯府,冯嘉幼先去见江绘慈。 今儿的事情瞒得过所有人,不可能瞒过江绘慈。 揽芳华 第26节 丁护院是江绘慈娘家那边的家生子,不敢为了冯嘉幼在她面前说谎话。 冯嘉幼原本是去报平安的,江绘慈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要不再考虑考虑,我看这姓谢的靠不住。” “原本您找他说亲,也不是看他靠得住吧。”冯嘉幼指着茶几上的请帖,“再说都到这份上了,现在悔婚我岂不是更被人笑?” 她远在江淮的舅舅和表哥,早两天就动身上京来了。 江绘慈一副烦得要死的模样:“我只提醒你罢了,还是那句话,自己挑的自己受,往后别来找我抱怨。” 冯嘉幼:“女儿明白。” 江绘慈又道:“我今日从早起来,便觉得心里堵得慌,估摸着都是给你筹备婚礼闹的。清修多年,实在懒得管这些琐事,还是你自己看着办吧。” 冯嘉幼微微楞,说“好”。 江绘慈嘱咐:“一切从简,不要太铺张。” 冯嘉幼:“女儿知道了。” 她本也不打算大肆操办,从奢从简意义是一样的,从奢累得慌。 谢揽应也喜欢低调。 最重要的是好东西得藏着,以免被贼惦记。 冯嘉幼从江绘慈住处离开之后,连着几日都在忙自己的婚事,顾不上书楼,没有睡懒觉,也不去管谢揽。 这些年家中的大小事务,名下的商铺田产,全都是冯嘉幼操心,操办起来也不觉得繁琐,凡事井井有条。 然而等婚礼前一天晚上,冯嘉幼突然想起来自己少发了一张请帖。 给程令纾的。 上次在青云观门口斗气时答应过。 冯嘉幼赶紧去写好,派人送去给程令纾。 真讽刺,她在京城一共两位好友,一个蹲在大理寺监牢里还没出来,一个身边跟着裴砚昭不能来。 最后请来观礼的竟然是她的死对头。 * 茶馆二楼靠窗的位置,程令纾看一眼手里新鲜的请帖,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往桌上一扔,继续喝茶。 眼风扫过窗外下方的街道,忽被一个男人吸引了视线。 此人穿着中原人的衣裳,但从面相上来看,似乎是北戎人? 程令纾的父亲镇守西北,她刚在威远道待了三年,那里地处几方交界,时常能见到外族人,多少能分辨一二。 大魏与北戎并不交好,若真是北戎人,潜入京城想做什么? 程令纾留了心,仔细观察他,发现他似乎正在盯梢,目标是前方一名牵着马匹、作书生装扮的男子。 一副极为畏惧,却又必须紧盯的模样。 程令纾立刻下楼去找巡城军,管他是不是北戎人,鬼鬼祟祟的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刚走出茶馆,却发现那人不见了,莫非是发现了她? 程令纾拢起眉,朝着前方被跟踪的书生走去,想作个提醒。 那书生恰好停了下来,询问旁边卖糖葫芦的小贩:“请问这位小哥,大理寺怎么走?” 听到这令她魂牵梦萦的声音,程令纾脚步顿住,愣在灯火之下。 * 玄影司内,沈时行也在拿着请帖,同时偷瞄裴砚昭手中的画像。 “你确定这是谢揽的画像?”裴砚昭始终不愿意相信,但这画像里的人的确是大理寺的谢揽。 约摸是他十二三岁时,除了眉宇间颇为张扬,五官差别不大,应是同一个人。 凌涛抱拳:“这是书院里曾经教导过谢司直的先生所绘。” 裴砚昭沉眸不语,怎么会?不可能。 他急了,沈时行见时机成熟,立刻凑过来道:“大哥,我早说你去蜀中调查他是没用的,有胆子来冒充京官,肯定万事俱备,能让你随便抓到纰漏?你听我说,办法只有一个……” 裴砚昭紧盯着画像,不等他说完:“好,我想办法送你去大理寺。” * 不只裴砚昭急了,谢揽也在着急。 他紧张。 可能比他真成亲前夕还要紧张。 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松烟的注意力只集中在面前满满当当的点心上,琅琊酥糖、状元糖、芙蓉糕、酥油鲍螺、糖蒸酥酪……“少主您真不吃?” 见谢揽摆手,他开始大快朵颐。 冯嘉幼问松烟谢揽喜欢吃什么,松烟说甜食。 没撒谎,他家少主小时候最喜欢吃甜食,但老爷不准他吃。 也不准少主养柔弱的小动物,送了只秃鹫给他。 少主虽然平时经常和老爷对着干,恼起来还会动手,但老爷从小给他立的几个硬规矩却极少违反。 在松烟看来,天高皇帝远,还守着老爷那些旧规矩做什么。 往后是和少夫人在京城过日子,少夫人的规矩才是规矩。 “少主,中原人常说既来之则安之,您着急也没用啊。” “这没办法则安之。”谢揽这几日琢磨来琢磨去,终于琢磨懂了那天冯嘉幼为何会生气。 他还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为两人之间是有默契的,成婚之后,不过是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日常相处还和现在差不多。 瞧冯嘉幼的态度,她不是这样打算的,她想来真的。 这哪里行。 成婚只是权宜之计,往后会让她背个寡妇名声,谢揽都纠结了许久。 必须赶紧想办法。 “不如我明晚装醉?”谢揽抱着手臂坐在窗台上。 “您信我,您骗不过冯小姐的。”松烟含糊着说。 “有了。”谢揽跳下窗户,将心一横,“明天拜完天地,你去挡在洞房门口,就说收到家书,我爹死了,我要守丧。” 松烟一口松饼险些将自己噎死,脑海中浮现出老爷提刀夜奔三千里来砍少主的场面:“您是不是忘记了,您现在是谢举人,他父母早亡。” 谢揽面如死灰。 瞧他一副上刑场的模样,松烟真觉着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起身走到自己包袱前,抖开,散出十几个药瓶:“小的有种药,是从师父那讨来的,兴许能帮您。” 他师父正是姚姑姑,谢揽走过去:“什么药?” 刚问完,他示意松烟先别开口。 不一会儿响起敲门声:“谢司直,您有位也姓谢的同乡登门拜访,此刻正在花厅。” 第18章 婚礼. 姓谢的同乡? “来人可报全名?”谢揽问着, 又示意松烟将包袱里的瓶瓶罐罐收好,稍后再说。 门外仆人道:“他自称谢临溪。” 谢揽一双眼睛逐渐清亮,原本的焦灼不安转被喜悦取代。 临溪,正是他义兄的字。 “少……少爷, 您慢点!”松烟看着他疾步跑出门, 宛如野马脱缰, 想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 背井离乡待在京城的两个多月,实在是将他给憋坏了。 不过瞧他还记着门外有人, 没有直接从敞开的窗户跳出去, 说明还是清醒的。 …… 正在前院忙活的冯嘉幼听闻府上来了一位谢揽的蜀中同乡,好奇得紧。 她先前问过谢揽, 蜀中有没有邀请的人,路途遥远, 须得提前送帖子,他直截了当地说没有。 自称从前曲高和寡, 与同窗格格不入。 冯嘉幼起身去往花厅, 她比谢揽来得早, 不好直接见男客, 便绕去后厅隔着一处镂空往厅内望过去。 这谢临溪规矩坐着, 略有些拘谨。以一根简单的桃木枝束发,穿着朴素的淡青色书生长袍, 容貌不俗, 只不过一路风尘仆仆,无精打采, 难掩疲态。 谢揽三步并作两步的来到花厅, 一声“义兄”出口之前, 察觉到冯嘉幼躲在后厅, 遂将步伐放稳,喊道:“临溪兄。” 谢临溪忙起身,躬身拱手:“谢司直。” 谢揽正要与他接着客套,又察觉到冯嘉幼离开了,看来她只是好奇过来瞅一眼。 谢临溪见他一直朝自己背后看,也转头,低声道:“适才莫不是冯小姐?” “嗯。”谢揽提起来头就开始痛,招呼他坐下,笑道,“你怎么会来?” “我原本想去大理寺问你住在何处,问路时遇到一位熟人,告诉我你如今身在冯府。” 谢临溪淡淡笑容里藏着几分揶揄,“委实令我错愕,过来瞧见张灯结彩,又真见到你,才信了。正在心中揣测,这冯小姐须得是何等品貌,短短时日,竟能套住你这匹北地的狼。” 谢揽正要解释,他摆手,“莫与我说流言。” “是我二叔。”谢揽的事情谢临溪一清二楚,没必要瞒着,三言两语和盘托出,“是不是难以置信,你一直仰慕我二叔,还曾与我赞叹过当年的冯探花,结果竟是同一人。” 揽芳华 第27节 “这……”谢临溪果真露出震惊之色,“我去到黑水城时你二叔不在,正遗憾与他不得相见。” “早晚会见到,他如今人在京城。” 谢揽拍他肩膀,“我刚才想问的是你怎么会来京城?祖母呢?” 他义兄的祖母得了糊涂病,本就是去北地找姚姑姑医治的。说起来也并非亲祖母,只是养育义兄长大的老仆人。 义兄与她感情甚笃,抛下她上京,莫不是…… 但见他并无伤悲之色,谢揽才敢放心问。 谢临溪却皱眉:“不是你喊我来的?” 谢揽怔愣:“我何时喊你来了?” “你不曾写信给我?”谢临溪诧异,“信上写着‘义兄,速来京城助我’,我以为你遇到了难题,便将祖母先嘱托给姚姑姑,赶紧上京来了。” 谢揽霍地起身:“信在何处?” 谢临溪茫然:“扔了,只那几个字,我留着做什么?” 谢揽问:“你确定是我的字迹?” 谢临溪道:“信上有你的令签,我不放心,还请姚姑姑帮忙瞧,她也说是,你的字体寻常人谁模仿得了?” “究竟是谁在搞鬼,竟敢冒充我!”谢揽目光冷厉,第一个想到二叔,又排除掉。 二叔知悉此事全貌是最有嫌疑的,但他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冯嘉幼如今有性命之忧,谢揽贴身保护,谢临溪来京,他还得分心再保护一个。 “坏了!”谢临溪面色一紧,“我原本正想告诉你,适才那为熟人还告诉我,似乎有个北戎的探子一路跟着我,该不是他们故意设计引我来找你?” “他们没这个本事。”谢揽想也不想的否定,“定是你在威远道通行时,亮了我给你的令牌,被他们瞧见,疑心是我又不敢动手试探,才一路跟着。” 那群废物吃一堑永远也不知长一智,能让他们一路跟来京城,会是他本人? “你先住下,探子会在冯府周围,我找机会杀了便是,没什么要紧的。”谢揽想不通的是还有谁知道他在京城,又引义兄过来,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能留在这。”谢临溪起身要走,“你在北地常戴面具,不能排除是有哪方势力想知道你的真实容貌,太危险了,我出门还得假装去那熟人府上,再多转几处,以免暴露你。” “不行。”谢揽戴面具又不是为了保密,是怕戈壁上的太阳太烈将他晒得像涂了胭脂,遭人耻笑,“如今情况不明,我不能离开冯小姐,你遇险我赶不及。” 谢临溪不这样认为:“我从北地一路来此都平安无事,对方的目标肯定是你。没达到目的之前,不会对我怎么样。和你挨得近,我反而会有危险。至于那个北戎探子,京城地界内,更不敢做什么,我自己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不是谢揽瞧不起他的武功,的确是不太行。 “我不是遇到熟人了?”谢临溪表示自己有帮手,“几年前我曾救过她,她是威远侯府的二小姐,你且放心吧。” 说到威远侯,谢揽是知道的,程大将军镇守西北,是距离他们十八寨最近的大魏军。 挺有本事一人,想来女儿也不会差。 谢揽心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本他只是来帮二叔的忙,怎么现在连他与义兄都被牵扯进来了? 会不会有关联? 谢揽想去告诉冯孝安,却又不知他如今人在何处。 “明日你的喜酒我喝不上了。”谢临溪以茶代酒,先敬他一杯。 谢揽不喝,带着歉意道:“我顶着你的名头,害你被人嘲笑……” “他们笑的是谢揽,我如今是谢临溪,再说我家中早已无人,孑然一身,怕什么耻笑。” 谢临溪劝他放宽心,不准他送,临走时又问:“对了,你来京城原本要查的事情,有眉目了么?” 谢揽捏了捏眉心,忧愁的很:“我才刚摸到架格库的门,就摊上了冯小姐的事儿,没空去了。” 他想查的事情,都是已成定局的血腥往事,即使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当年南疆王叛乱,率军五万人北上,大魏号称出兵三十万南下征讨,首次交锋不敌,大败于云城。 究其原因,又是老生常谈的粮草问题。 供给大魏军粮的滇中粮仓坏了事。 粮仓内的储备粮不仅少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还以次充好。 滇中粮仓归属于滇南都司管辖,出了事,又查不出来缘由,从上至下一大票文官武将被砍头抄家流放。 他父亲谢朝宁就是其中之一个倒霉蛋,全家连着才半岁的谢揽一起被流放,十几口人死在路上。 但谢朝宁却没有报复大魏朝廷的念头,说自己确实失职,被罚的不冤枉。 谢揽是吹着漠上的风沙长大的,对大魏没有半点归属感。 但他从不与谢朝宁争辩,只想知道滇中粮仓到底是谁盗的,谁换的,这伙人才是害他失去亲人的罪魁祸首。 可谢朝宁不准他查。 谢揽怀疑他知道,一直在逼问。 起初他说谢揽太小,不要满心仇恨,专心习武才是正途。 等谢揽能独当一面后,又说对方不是他一柄孤刀能够对付的势力。 被逼问急了,谢朝宁竟说这势力叫做世道,凭你谢揽武功盖世,也休想撼动分毫。 谢揽正值气盛之年,哪里能听得了这话,彻底恼了。 世道撼动不了,但敢在他面前搅乱世道的见一个杀一个! 谢朝宁不肯说,他跑出来自己查。 也不是非得去报仇,就是不想被蒙在鼓里过一辈子! 可现如今他不得不暂时放弃,因为事情的轻重缓急他还是分得清的。 再怎样也是过往,远不如眼前冯嘉幼的命重要。 谢临溪离开很久,谢揽仍站在花厅外的院子里沉默。 冯嘉幼原本也没走远,又拐回来,见他面朝院中的花圃站立,脊背绷的刀背一般,脸藏在灯笼光晕之外,莫名瞧着有些孤单。 冯嘉幼犹豫了下,上前去:“谢司直,你在看什么?” 谢揽从思绪中醒来,奇怪自己竟没察觉她靠近:“没看什么,方才见到昔日好友,想起一些往事。” 冯嘉幼想来也是:“你那同窗在京城可有住处,怎么不将他留下?” 谢揽想起自己说过并无相熟的同窗,解释道:“他不是我的同窗,我们交情匪浅,是因为……我们曾一起生过病。” 冯嘉幼微楞,一起生过病的交情? 谢揽讲述义兄的经历:“我十二三岁时,保宁府辖下有个村子曾接连出现怪病,官府公布为疫病,将整个村子封禁起来,此事闹得保宁府人心惶惶,药铺几乎被搬空。我因略懂一些医理,觉着这不像疫病,不知官府为何如此草率,执意封村,于是前往查看,越过重重障碍,才进入那被封禁的村庄里……” 第一次听他聊起从前,冯嘉幼认真听着。 想起沈时行曾说,谢揽初有天才之名,也不吝惜于人前展示,十二三岁时不知遭了什么打击,逐渐消沉避世,鲜少出现于人前。 莫非就是此事? 谢揽话说半茬,一声叹息。 “后来呢?”冯嘉幼猜他究竟遭遇了什么黑暗之事。 多半是经历了残酷的人性,或背叛,或者自己无法面对的怯懦。 谢揽道:“我潜入那村庄一看,竟然真是疫病。自己也被染上了,一起被封禁在内,脸上起了脓疮,几乎毁容,治了好久才治好。” 冯嘉幼眼皮一跳:“……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这还不严重?”谢揽想起当年初见义兄,他整个脑袋都裹着厚厚的纱布。 且不后悔,此次估计错误,下次还敢再去,因为关系到一整个村子的人命,万一真有猫腻怎么办。 谢揽之所以与他结拜,一是同名,二是当时都丑,其三正是欣赏他这腔孤勇。 冯嘉幼恍然,他后来避世竟是因为伤了脸:“难怪你对我娘说自己从不照镜子,倒真是我误会你了。” 谢揽默认不解释。 冯嘉幼明白了,那位谢临溪估计也是去村子里探寻真相,两人一起染过疫病。 还真算过命的交情,难怪不接请帖也会从蜀中跑来为他道喜。 “万幸,你二人都恢复的挺好,这世上才没少了两个好看的人。”冯嘉幼庆幸之后,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眼神似画笔般,从他饱满的额头勾勒到高挺的鼻梁,又点在他不薄不厚的嘴唇上。 谢揽没去看她,只觉着有条鞭子在抽他的脸,火辣辣的疼。 “我先回去了。”谢揽打算转身。 “婚服你试了如何?”冯嘉幼想起来。 谢揽没试过:“差不多。” 瞧出他的敷衍,冯嘉幼眯起眼睛:“试穿不耽误功夫,我特意嘱咐绣娘,做了件容易脱的。” “容易脱”三个字咬的音准明显不同。 这一语双关,谢揽只觉得头皮发麻,喉结滚动几下:“我回去再试试。” 若是真的,得让松烟缝结实点。 冯嘉幼看着他落荒而逃的模样,忍俊不禁。 …… 今儿晚上是没得睡了,冯嘉幼坐在镜前,看着几位嬷嬷帮她试妆。 心中还在想谢揽方才的反应,猜自己是不是误会了。 他会避着自己,或许不是瞧不起,只是他甚少接触女子,害羞罢了? 冯嘉幼揽镜自照:“嬷嬷你说,我的姿色如何?” 徐嬷嬷笑道:“那不都在镜子里写着。” 可不是么,冯嘉幼对自己容貌一百个自信,平素也精心养护着。 她漂亮,又有才学和财富,除了家中没有权势,几乎无可挑剔。 不可能拿不下如今还没几分见识的谢揽。 揽芳华 第28节 冯嘉幼试来试去:“就选这个妆面吧,显得我成熟些。” 起身时,瞧见压在妆盒下的一支签。 正是她从青云观求来的上上签。 …… 等到五更天,冯府里已经热闹起来。 因谢揽在京城居无定所,就在府上拜堂,省了许多迎娶的习俗。冯嘉幼穿上了嫁衣,盖上盖头那一刻,心中竟也升起一丝紧张。 隔壁谢揽更紧张。 攥着一个小瓷瓶,又问一遍松烟:“你确定有用?” 关键此药不对着冯嘉幼,不能提前试一试。 松烟也被外面的气氛搞得紧张起来:“没问题的少主,但你得提前一刻钟吃。” “知道。”谢揽将瓶子塞进宽阔的婚服袖筒里。 起身又整理了下衣冠。 惹得松烟上下打量他:“没想到少主您竟然适合这样鲜艳的衣裳。” 以往他的衣裳不是灰色就是黑色,总是一副老成的模样。 如今身着一袭大红,即使眉间紧皱,也遮挡不住他的神采光芒。 谢揽当他是在调侃:“少说两句风凉话你是不是会死?” 松烟吐舌头,却没腹诽他,只想着真好啊,这趟京城没准来对了。 门外仆人有请:“谢司直,吉时快到了,夫人请您先移步去往厅中。” 谢揽应了声“好”,顾着他的面子,宾客并不多,走个过场罢了,没什么好怕的。 但他还是去匣子里摸了摸自己的刀,仿佛能给他带来力量似的。 谢揽走出房门,去厅上要路过冯嘉幼的院门口,知道她还在里面,禁不住停下步子。 等会儿这两处便不住人了,要搬去一个更靠近冯府后方、新开辟的院落,当做新房。 冯嘉幼也算煞费苦心,从各种细微处表现出他只是暂住冯府,不是入赘来的,以免遭受仆人们的议论。 这小姑娘欺负人时不讲情面,照顾人时同样是方方面面。 也难怪二叔心疼她,父亲失踪,母亲清修,唯一疼她的爷爷也早死了。 只剩她一个人扛风扛雨。 相比较之下谢揽认为自己更幸运一些,他虽自幼丧母,北地的生活也苦,但他有父亲,还有好几位亲叔叔般的师父。 “谢司直?”前面领路的仆人见他站在小姐院外发呆,喊了他一声。 谢揽抽回思绪,刚迈开步子,却听见冯嘉幼的房门打开,隔着院墙她喊了一声:“谢郎。” 这声“谢郎”喊的谢揽迈出去的那条腿险些劈叉。 冯嘉幼走到垂花门:“咱们一起去如何?” 嬷嬷慌里慌张地追出来:“小姐这可使不得,已经省了不少规矩了,不能再乱了该有的规矩!” “谢郎?”冯嘉幼毫不在意,但怕他在意,待在垂花门不出去。 谢揽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哪里知道中原人在女方家中成婚是什么规矩。 但冯嘉幼一个致力于剔除旧法典,改写新法典的人,哪里会在意规矩。 他今日魂不守舍,反应也慢了几拍,还真怕离得远了,她遇到意外自己照顾不到。 “好。”谢揽答应。 “那你过来接我。”冯嘉幼将盖头重新盖上,朝门外伸出一只葱白的手,手中拿着一柄红团扇。 谢揽硬着头皮走过去,伸手捏着那团扇的扇圈。 冯嘉幼这才从门里走出来,感觉到他想松手:“谢郎得引着我,这盖头没拜完天地之前是不能取下来的,我瞧不见路。” 敢情是想守的规矩就守,不想守的就弃,谢揽不多话,以这柄团扇作为连接,小心牵着她往前走。 从住处到厅上,要途径两个花园,一片池塘,她蒙着头不说,还不低头看路,故而走的十分缓慢。 有一次还险些被婚服的裙摆绊倒,幸亏谢揽手快。 扶她站稳后,谢揽实在想不通:“我瞧着小轿不是都在门口停着了,待会儿你乘着过去多好?” “昨天晚上,那支签的签文一直萦绕在我心中。”隔着一层红纱,冯嘉幼与他聊起签文的事儿,“根据那签文所示,我与谢郎成婚是误入歧途,选错了路。” 谢揽从不信这些,却倏然觉得竟然有些准:“嗯?” 冯嘉幼百思不得其解,她是受了预知梦的启示,再加上这支千里姻缘一线牵,有什么可担心的? 至于所谓的“误入歧途”。 谢揽若能依照预知梦成为当朝一品,自己又能与他白首偕老,怎么会误入歧途? 后来冯嘉幼想通了,路是她自己选的,哪里存在‘误’这个字。 所谓歧途,指的应是谢揽往后的路恐怕不会太顺畅。 “我年纪小,对官场知道的始终有限,先前可能想的过于简单。所以拉着你来一起讨个彩头,旨在告诉你,我愿陪你攀高峰,自然也不惧陪你下低谷。” 人生总不过起起伏伏,她选的,她不怕。 冯嘉幼捏着扇柄的手轻轻回拽:“只要谢郎不松开我,哪怕前方是火海刀尖,我都敢闭着眼睛陪你走。你我夫妻齐心,便没有过不去的槛。” 她往回拽的时候,谢揽下意识捏得更紧。 冯嘉幼感觉到了,却瞧不见他此刻的表情。 半响他才问道:“若真有过不去的槛,你我该怎么办?” 冯嘉幼道:“那便是你我人生路的终点,还能怎么办?” 谢揽微动嘴唇,不知该怎样接她的话,原来这世上会有如此触动人心的承诺,且还环绕在两个全无感情的男女之间。 “对不起。”谢揽收拾心情,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如果他是京城里的公子哥,与她因为父母之命成婚,哪怕原本不情愿,听了她这番话,也会想要陪她走下去。 可惜不是。 而冯嘉幼会说这些话,也是因为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他得明白,必须冷静。 冯嘉幼不知他这句“对不起”为何意。 感觉到他情绪不佳,她也适可而止,不再开口。 就这样沉默着抵达厅中。 …… 江绘慈并不在上首坐着,上首是空给谢揽父母的,她甚至都没出现在婚礼现场。 冯嘉幼盖着盖头,在一声声喜话中与谢揽拜了天地。 一切都很正常,只除了拜父母时,谢揽拉着她面朝西北方。 随后冯嘉幼先被送去新搬的小院。 外边的宾客谢揽一个都不认识,倒是发现了冯孝安的身影。 女儿成婚他肯定是要混进来的,谢揽想去到他身边,告诉他谢临溪被骗来京城一事,却见他退出了人群。 谢揽快步追上去,却突被一名打扮的比他今日还花哨的男子拦住。 男子捶胸顿足地道:“我的表妹啊,你往后千万要好好对待我表妹……” 谢揽被他一拦,又遭众人瞩目,彻底追不上了。 这人正是冯嘉幼的表哥江赴。 她舅舅江振岐也来了,观完礼之后,就去探望江绘慈。 江绘慈正裹着件披风在院中独自坐着,他走上前:“小妹,你这几日不是病了,还出来吹风。” 江绘慈见到自家大哥,才流露出些许脆弱:“我该再强硬一点的。” 指得是谢揽与冯嘉幼的婚事。 起初流言四起,她的确决定将两人配成双。 但后来谢揽提亲时,她明显感觉到谢揽有所图。 女儿明知他有所图也不在意,从那时起,江绘慈就不再看好这门婚事。 “让你想到了自己?”江振岐问,“明知冯孝安是与父亲结盟,冲着父亲在江淮商会里的影响力才答应娶你,你也愿意。” 江绘慈苦笑:“谁让我也有所图呢。” 那时候,京城里多少有权有势的美人儿盼着嫁给他。 若非有此良机,冯孝安哪里是她一个相貌平平的商户女可以奢想的? 她见到冯孝安第一眼,就像被鬼迷了心窍。 即使冯孝安明确告诉她,他天生浪荡,心怀万千,可能突然失踪,也或许忽然死去。 不会是个好丈夫,更不会成为一个好父亲,她依然愿意嫁。 江振岐当时便劝过她多次:“如今你后悔了?” “不后悔。”江绘慈摇头,“只可怜了小嘉,我的不幸是我自找的,她的不幸却是我带来的,我没脸见她,不愿与她亲近,正是怕自己后悔。” 她出嫁时信誓旦旦对母亲说此生无悔。 她绝不能后悔。 “人各有命。”江振岐安慰他的妹妹,“何况在我看来,小嘉比你通透得多,很懂得情深不寿的道理,也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不可能会步你的后尘,无需多想。” * 冯嘉幼无聊的坐在新房里,以为谢揽很快会过来,因为外面那些宾客他不认识几个。 揽芳华 第29节 但他竟然硬生生拖到晚上才回来。 而且一直在门外徘徊,几次三番想敲门,又忍住。 冯嘉幼算是明白了,自己讨来的彩头一点儿没能触动他。 她也不吭声,由着他在那里踟蹰。 “姑爷?”门外也不是好站的,两排仆人正齐刷刷盯着谢揽。 嬷嬷上前塞给他一杆秤:“姑爷,咱们本该在旁边伺候着,小姐说您脸皮薄,奴仆们便先退下了。” 说退下,却还站着不动。 赶鸭子上架,谢揽唯有提着那杆秤推门入内。 新房内燃着红烛,贴了喜字,摆满了喜果点心,桌上还有合卺酒。 谢揽巡视一圈,看无可看,最后才将目光锁在位于内室的新娘子身上。 冯嘉幼着一身红装,正罕见的安静坐在床边。 谢揽朝内室走去,一鼓作气,用手里的称挑开她的盖头。 盖头落下时,冯嘉幼仰起脸来,娇艳的容颜在谢揽眼中逐渐清晰。 他忽地想到今早上松烟未必是取笑他,或许中原人穿着这大红色的婚服,的确是要平时惊艳许多。 意识到失神,他忙转身朝外间走:“是不是要喝合卺酒?” 冯嘉幼起身跟过去,一言不发的与他交臂举起合卺酒。 谢揽正要喝,冯嘉幼突然道:“我在这酒里下药了。” 谢揽的动作只稍微一顿,知她又戏弄自己,仰头一饮而尽。 冯嘉幼这才满意的喝下:“谢郎越来越了解我了。” 放下酒杯,冯嘉幼正想着下一步该做什么,谢揽忽地将她打横抱起,步入内室,扔去铺着红褥子的床铺上。 这是冯嘉幼完全不曾料到的,头一个念头就是他真被下药了? 她本在想如何哄着他就范,他真行动,她竟会心慌,一时间羞的想钻进棉被里去。 谢揽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站在床边,一手扶着床架,低头盯着床铺上局促不安俏脸泛红的美人。 专注之下,他的额头开始凝出汗珠。 等时候差不多时,对着冯嘉幼长吁短叹:“你我已是夫妻,虽然难以启齿,我也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冯嘉幼褪去羞涩:“嗯?” 谢揽:“我有病。” 冯嘉幼不明所以:“什么?” “下午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从前得过疫病。”谢揽白皙的脸开始泛红,“痊愈之后留下了病根,只要一对女子有……想法,我就会……” 不必他说,冯嘉幼已然瞪大眼睛,看着他脸上、脖颈上,但凡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出现大片红疹。 怪吓人的。 他自己也挺痛苦的模样,转身去了外间,背对着冯嘉幼。 冯嘉幼心中起疑,但下午他说起感染疫病的事儿,并不像说谎。 “哪有这种病根?”她闻所未闻,只听说有人对猫毛狗毛敏感。 谢揽不答,摆出落寞的姿态。 冯嘉幼沉吟片刻,从床上起来:“总有办法治,你别灰心。” 见她信了,谢揽背对她长长松了口气。 松烟这药果然有用,只要动了欲望就会出疹子,这张脸现在根本没眼看了。 冯嘉幼问他:“那你这样难受不难受?” 谢揽怀疑自己若说还行,她会吹灭了灯,说黑灯瞎火的看不到就万事大吉。 “难受。”谢揽闭上眼睛,“越动情越难受。” 他走去书案前坐下,取过一本书,一副唯有读书方能令他冷静的态度。 冯嘉幼也走过去,掀开琉璃香炉的盖子,为他红袖添香:“既然如此,漫漫长夜,谢郎咱们聊一聊?” “聊什么?”谢揽低头假装翻书。 冯嘉幼伸出手,将他翻开的书册阖上,同时轻启朱唇:“聊聊那个令你知道自己有这病根,让你越动情越难受的女人啊,我实在好奇得紧。” 谢揽稍稍怔愣,旋即脊背绷直。 心道完了,竟忘了这茬,该死的松烟想的破办法,新婚夜这不是公然挑衅吗? 冯嘉幼绕去他对面,眼睛虽弯成迷人的月牙,眼底却晦暗不明的,像是在说,今晚若不交代清楚,小心我让你喜事丧事一起办! 第19章 承诺. 谢揽后悔了。 若是肯对父亲低头服软, 应是能将当年滇中粮仓的真相问出来的。 非得倔着跑来京城受这份罪。 谢揽低头避开她的视线,沉默不语。现在该怎么办?编个女人糊弄过去? 他装哑巴,冯嘉幼也不着急,搬了把凳子过来坐下, 与他不偏不倚的对脸。 她倒不是恼火谢揽从前在蜀中有一两个红颜知己, 惹过几段风流债。 以他这般才貌并不意外, 可在两人的新婚之夜提起来,冯嘉幼受不了。 谢揽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有些迟疑。但转念一想, 借机编一个念念不忘的心上人,正好可以与她拉远距离。 他开始在脑海里“编”。 冯嘉幼却道:“公平一些, 我先说。我解释过自己与沈时行的关系,但其实与我纠缠不清的是裴砚昭。” 谢揽早就知道。 冯嘉幼微微垂着眼:“之前出城爬山的路上, 你问裴砚昭是不是欺负过我,我撒谎了, 其实爷爷去世后的这几年, 他将我欺负的很惨。尤其是及笄之后的那半年, 我几乎夜不能寐, 生不如死。” 谢揽倏忽从书案抬头, 脸上原本的窘迫逐渐消失,等着她说下去。 “别看裴砚昭如今在京城算个人物, 其实很久之前, 他是爷爷为我挑选的童养夫……” 冯嘉幼仔细讲给他听。 有以牙还牙的意思,但原本也打算往后寻个机会告诉他。 谢揽必须知道她和裴砚昭之间的过节, 因为与她成亲, 他也会成为被针对的目标。 “我知道, 我与他的恩怨将会连累你, 应早些告知。但很矛盾,你若不娶我,这些隐秘之事又不便告知。” 说完之后,冯嘉幼瞧见他手底下的书册被抓成一团。 而他脸上的红疹已经退去,容色凉飕飕的,令冯嘉幼转头看一眼窗子合拢了没有,是不是寒风透了进来。 “谢郎怕了?” 谢揽是在怕,怕自己会忍不住脱去喜服换上夜行衣冲去玄影司,当着裴砚昭那一干手下的面再给他一刀! 若不是要守着冯嘉幼,以他的行事作风真的会。 寻常友人他都会帮忙出这口气,更何况是他此刻的妻子。 谢揽抱起手臂,向后微仰,后背紧贴着椅背,有将自己圈住的意思:“你说裴砚昭和冯家有仇?” “上次爬山时沈时行告诉我的,说是与我父亲有仇。”冯嘉幼现在还不能将千秋同盟会的事情告诉他,“我爹从前在刑部做事,估摸着判过他的家人。” 谢揽蹙起眉,想起令二叔自我流放的那件错事,莫非和裴砚昭有关? 那件错事是几个人一起做的,包括沈邱。而裴砚昭被沈邱收养,确实有可能。 可二叔还说此番冯嘉幼遭遇的危机与那件错事有关,又不像裴砚昭。 谢揽并不是很擅长动脑子分析,却答应过二叔不能透露给冯嘉幼,心中烦闷得很。 原本他是站在二叔这边的,只顾着心疼二叔好端端一个探花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听完冯嘉幼这些年的经历,他转了心思,二叔这哪里是自我流放,分明是在逃避责任。 但凡换个人谢揽都得当面骂一声懦夫。 还有裴砚昭,亏得谢揽之前将他视为一个好对手,颇为重视,他也配! 攥起的拳头弹了下桌面,已是极为收敛,案上的石砚依然被震了起来。 “哐当”落下时,冯嘉幼眼皮儿一跳。 先前的气恼暂消,小心翼翼打量他,放软了声音:“谢郎……” “你别这样。”比起冯嘉幼时常戏弄他,谢揽更不喜欢她这幅小心讨好的模样。 拜过天地没有假夫妻,谢揽脑子一热,从椅子上站起身,站得似棵松柏。 而他起身时似有一股压力袭来,迫使坐在对面的冯嘉幼微微后仰,恰好仰头看向他。 “我不怕,你也不必怕。”谢揽目光真挚,“我上次说的话作数,只要我在你身边一天,定会护你周全,风雪下我做你的伞,刀锋前我当你的盾,再高的槛,踏着我的血肉也会送你安稳跨过去,若再让你感受到从前的怕,那便是我谢揽无能。” 冯嘉幼屏住呼吸,一时间竟忘了眨眼。 上次在马车上,他说会挡在她身前时,她没太在意,觉着只是随口一说。 可今夜洞房花烛,他穿这一身大红喜服,在她面前如此郑重其事,她会当真的。 但她能当真么? 冯嘉幼不怀疑他的真诚,但她最喜欢咬文爵字,听出他这话是有前提的:在她身边的时候。 他内心有盘算过离开她。 揽芳华 第30节 听男人说话得学会挖掘其深意。 冯嘉幼呵了口气,拿眼斜他:“你说的这些,都不知是不是和她也说过。” “她?”谢揽凝眉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不想再惹她不开心,决定实话实说,“哪有什么她。比起你,我简单得多。” 从小谢朝宁就防着他分心不练功,除了姚三娘,没几个异性能靠近他十步之内。 就连送他的那只秃鹫都是公的。 成年后谢揽的确遇过几个追着他跑的女人,但他整天忙着打北戎,通西域,壮大他们十八寨。但凡有点时间都用来约人决斗,哪有心思去风花雪月。 也就是在京城里闲的。 “哦?”冯嘉幼指着他的脸,“那你是怎么知道自己有这病根的?” “是松烟拿给我的药。”谢揽怕她不信,从袖子里将药瓶取出来,亮给她看,还与她讲了讲用途。 冯嘉幼得知真相,心中更气恼,她起身一拍案台怒道:“谢揽!” 那方砚台又被震地跳起来,这次轮到谢揽眼皮儿一跳。 通常他爹喊他大名,还拍桌子,他就离挨打不远了。 冯嘉幼指着他恨恨道:“我在你眼里是什么脏东西吗?宁愿吃这种自损的药,也要将我推开?” 即使她已经许久不曾动过嫁人的念头,但有几个姑娘没悄悄幻想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竟遭他这样嫌弃! 谢揽有苦说不出,伸手示意她冷静:“你听我解释……” 冯嘉幼打断:“是听你狡辩吧?” 两人隔着案台对峙,她只恨自己胳膊不够长,不然肯定要给他一巴掌! 心酸委屈,她转身往内室走,边走边扯头上的金冠,发髻散开,黑发铺了下来:“你若真瞧不上我,那咱们趁早和离,我也不是非你不可的!” 谢揽见她似乎攥起袖子擦眼泪,心头一紧,绕过案台追上去:“我哪里会看不上你?” 起初觉得冯嘉幼过于功利,是不太喜欢。 但慢慢想通了,落在她的处境上,又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以她的本事,若非中原对女子这般苛刻,犯得着来依附他? 谢揽是可以率性而为,却也明白这世上不是谁都如他一般幸运,拥有率性的本钱。 冯嘉幼如今正是在努力去挣这份本钱,有什么错? 可她努力错了方向,而他又不好明说。 谢揽看着冯嘉幼坐回床边,侧身趴在摞了几层的厚锦被上。 他来到床边劝:“我是怕你会看不上我,因为我不可能达到你的期望,怕你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冯嘉幼仍埋着脸,声音瓮瓮的:“今早上我说的话,你是聋了?还是你小瞧我,不信我会是个好妻子,可以陪你高山低谷?” 他正要说话,冯嘉幼刷地抬起手臂指向外间。 谢揽知道是叫他滚,不由脱口而出:“没有高山低谷,只有黄沙戈壁,你行不行?” 正郁气的冯嘉幼微微楞,以为他意有所指,却猜不出具体指什么。 她从棉被里抬起头看向他,眼眶有些微微泛红。 谢揽觉得再被她逼一逼,自己就要露馅了,几经犹豫说道:“仕途上的风险,你以为只是在京城里起起伏伏?我打个比方,万一哪天我被贬去边境,是一个恶劣之地……那里你有钱也无处花,都是最原始的以物换物,水比金子贵,食物就那么几样,出门还时常遭遇足以将你卷走的风暴,你确定不会厌烦,不会熬不住死在那里?” 那可是大魏一百多年来的流放地。 也是大魏最偏远最恶劣最残酷的流放地。 即使如今在他们努力下颇为繁荣,也不是她这种娇生惯养的京城贵族小姐可以承受的。 “你指的是威远道?”冯嘉幼想起程令纾在那里戍边三年,的确是黑瘦了一些,远不如从前水灵了。 谢揽不敢说太多:“我随便打个比方。” 威远道距离他们黑水城十八寨,还相隔着三百多里荒无人烟的沙海。 冯嘉幼坐直身子,拧起眉头,谢揽此话当真问住她了。 自出生起她从未离开过京城地界,有些想象不出他口中的生活。 谢揽垂目凝视她思索的模样,私心里很想知道她的答案,若她依然坚决,或许往后…… 可冯嘉幼迟迟不语,眉间的焦虑越来越重,谢揽笑自己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你看,其实你根本就没做好准备,不如再仔细想想。” “我见识少,没准备又如何?”冯嘉幼突地开口质问,“你方才不是信誓旦旦的承诺,说会做我的伞,当我的盾,拿命护我周全?难道你承诺的范围只在京城内,离开京城就不作数了?我去了那里喝不到水,吃不上饭,被风暴卷走,你在做什么?站在旁边瞪大眼睛干干看着吗?” 谢揽被她问的愣住:“我……” “我会不会厌烦不清楚,但若因此熬死了,只证明你无能。”冯嘉幼险些被他的思路带着走,冷哼,“没有做好准备的分明是你,自己先去想清楚,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护住我吧!” 她牙尖嘴利的反击完,便不再理会他。 过一会儿竟听见谢揽笑了,她狐疑抬头,见他像是真想通了什么,眉宇舒展,整个人的状态明显放松不少。 冯嘉幼费解。 折腾许久,红烛已经燃了一半,谢揽转个身挨着她坐下,又低低笑一声。 冯嘉幼瘆得慌:“你笑什么?” 她看不透他,总觉得他有许多面,一会儿神秘莫测,一会儿简单粗暴,而此时他似乎又流露出了自己的另一面,都不知道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谢揽笑意不减:“笑我有福气,娶了位能言善辩的娇妻。” “你才知道?”冯嘉幼从小到大与人争辩道理罕有败绩,现今御史台那位声名鹊起的薛言官少年时都曾被她气到说不出话。 “你同样很有福气,因为我也不差。” 冯嘉幼瞪他一眼。 “我说真的。”谢揽很想将自己那些战绩摆出来给她瞧,如今整个西北没有比他十八寨少寨主名号更响亮的,他爹都比不过。 “确实不差。”冯嘉幼说,“新婚夜吃这种药助兴的,谢郎你怕是独一份呢。” 谢揽:“……” 嘲笑归嘲笑,冯嘉幼总算是不恼了。 谢揽却收敛笑意:“我其实是有难言之隐,暂时不能告诉你。” 难言之隐? 冯嘉幼的视线下意识从他脸上往下移。 “不是你想的那样。”谢揽难堪起身,背对她讪讪道,“总之,你给我一些时间。” 他需要写封家书,让谢临溪带回北地去给谢朝宁,说明他在中原成了亲。 不管他爹会有什么反应,只要知悉此事,婚事在他心中才真算数,因为这是北地嫁娶的规矩。 谢揽本也不是个喜欢思谋太多的性格,心中暗下决定走到哪一步就算哪一步,正如二叔说的,往后的事情谁知道。 “时候不早了,你先睡吧。”他说着从内室去到外间,重新坐回到案台后。 冯嘉幼起身走到屏风边,扶着边框远远看谢揽提笔写字。 她隐隐有种感觉,谢揽似乎放下了一些心防,不再将她拒之门外。 这样就没有必要非得逼他就范,冯嘉幼自己也不喜欢强扭的瓜,毕竟她也不是真的渴。 只是先前他那模糊不清的态度令她不安罢了。 …… 这一夜冯嘉幼睡的格外安稳,都不知何时睡着的。 醒来时谢揽还穿着婚服趴在案台上,枕着手臂休息,冯嘉幼不清楚他打算持续多久,瞧着挺可怜,想着要不要摆张睡榻进来。 这念头只在脑海里闪过一瞬,立刻被她否决。 谢揽早就醒了,从臂弯里抬头,见她只穿着薄薄中衣,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在心中适应了一会儿,才开口问:“要去给……母亲请安?” “不用。”冯嘉幼示意他去内室换件衣裳,“我得喊珊瑚她们进来梳洗,你这样让人瞧见,又要说闲话。” 谢揽连忙起身,去到内室侧边一连打开好几个紫檀衣柜,才看到男子的衣饰。 是冯嘉幼从松烟处拿了他的旧衣服,吩咐衣坊比着做的,估摸着有十几套,都是时下京城贵公子中最流行的。 谢揽看到这些精美的轻裘缓带,脑仁一阵痛,又不好拂她的心意,随便抓了一件出来穿。 “我来帮你吧。”冯嘉幼见他穿好竹叶青色的长袍后,手里拿着两条腰带比较长短有些无措的模样,走过去接入手中,“要这样交叉着穿过来。 谢揽本想展开双臂当个稻草人,由着她摆弄,却在她一双手摸到自己后腰时打了个激灵,将腰带抢回来:“我还是学一学。” 冯嘉幼瞥他一眼,出去喊侍女们进来。 等冯嘉幼全部梳洗完毕,他才堪堪穿好那两根腰带。 在院中的石桌上吃早饭,谢揽问:“京城中成亲后的第一天要做什么?” 冯嘉幼:“无事。” 谢揽:“那可不可以出门?” 冯嘉幼无所谓:“谢郎想去哪里?” 谢揽试探着问:“昨日宾客中有一位威远侯府的程小姐,你与她是好友?” 瞧见冯嘉幼瞬间变脸,他解释,“你莫要误会,临溪兄与她相识,这两日都是她招待的,我有事想见临溪兄,却不知道他在哪里。” 冯嘉幼继续吃莲子羹:“这好办,让珊瑚过去问问,将谢公子请过来。” 谢揽制止:“临溪兄不想外人知道我们认识,因此想要借用一下你与程小姐的关系。” 冯嘉幼垂着眼皮儿,不问缘由:“这有些难,我与程令纾熟归熟,但不是可以约着喝茶的关系。” 话是这样说,她还是吩咐珊瑚去了趟威远侯府,看程令纾怎么说。 没想到程令纾当即与她约了个时间,就在今日华灯初上时。 …… 黄昏时冯嘉幼换了男装陪着谢揽出门,来到约好的湖边。 揽芳华 第31节 那里停着一艘威远侯府的画舫。 冯嘉幼故意来晚了些,等登上画舫甲板,见程令纾虽也穿着男装,但眉眼一看便是精心打扮过。 冯嘉幼又瞄一眼站在她身后,扮作护卫的谢临溪。 她不搭理程令纾,程令纾也不理她,只朝着谢揽拱手:“谢司直,仰慕已久。” 冯嘉幼掩着唇:“那日青云观门外,你笑我夫君‘那个谁’时,他正在马车里坐着,全都听见了。” 程令纾面色一僵,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她又不知这谢揽是她恩公的友人。 冯嘉幼这只臭狐狸精只顾着拆台,竟连自家夫君的脸面都不顾。 好在谢揽瞧着并不在意,还笑着与她客套。 “谢夫人。”谢临溪也与冯嘉幼打招呼。 冯嘉幼规规矩矩的回礼,与先前在花厅偷瞄不同,近距离接触,这谢临溪脸上可以稍微看出一点生过疫病毁过容的痕迹。 极浅,若不是听谢揽提过,她特意留心去看,并不容易发现。 与他相比谢揽算是恢复的彻底。 等客套完了,几人进入船楼里,冯嘉幼与程令纾一路去船尾,留两人在船头说话。 谢揽问:“怎么样?程小姐可有抓到那北戎探子?” 谢临溪摇头:“没有再出现过了,估摸是怕程家,也有可能见我与程家混在一起,认为我不可能是你,甚至不可能是十八寨的人。” 谢揽颔首:“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程家是镇守西北的官兵,谢揽是朝廷眼中霸占西北的贼首,一直是敌对关系。 谢临溪打量他的装扮,忍俊不禁:“你这新婚燕尔的,着急见我,是不是有其它要紧事。” “对。”谢揽将家书递给他,上面没写任何表露身份的字句,“等你回去时,帮我转交给我爹。” 谢临溪收下来:“好。” 谢揽忽地皱眉:“怎么有股血腥味?程小姐刚才在这杀人了?” 这话问的谢临溪无语:“此处乃是京城,天子脚下王法森严,哪里能随意杀人?大概是厨子搬上船的肉,我瞧着程小姐精心准备了许多,打算好生宴请你们夫妇。” 谢揽闭目不语,突又睁开:“不对,这是人血的味道。” 他没去追究尸体在哪里,是谁杀的,先疾步往船尾走。 冯嘉幼正和程令纾在船尾茶室里针尖对麦芒。 “世事难料,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去喝你冯嘉幼的喜酒。” “彼此彼此,在我有生之年竟也能喝到你程令纾亲手煮的茶。” “我希望,这喜酒不会是你的最后一次。” “我也希望,这茶是你亲手煮的最后一壶。” “你咒我早死?” “你也不咒我……” 冯嘉幼茶不曾喝上,话也尚未说完,却见谢揽入内,弯腰将她手中茶盏打翻! 冯嘉幼意识到危险,当即起身躲去他身后。 近来她在家中的吃食都会以银针试探,许久不曾出来,对程令纾这杯茶少了戒备。 程令纾不明所以:“谢司直这是何意?” “程小姐知不知道船上死了人,血都快要流尽了?”谢揽看向她的目光伴有三分森冷,“尸体应该就在底仓。” 程令纾难以置信,当即起身走出茶室,下去底仓。 谢揽带着冯嘉幼一起跟下去,等打开底仓的门,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冯嘉幼瞳孔紧缩,只见舱内叠了几具尸体。她有些反胃,还是将每具尸体都粗看一眼。 此处不是他们丧命之地,应是在别处被杀,今日挪到船上来的。 而且瞧他们的穿着,应是拱卫京师重地的京畿营铁卫。 谢临溪是最后下来的,不忍看,却又盯着其中一具尸体:“这人我有印象,城门外他曾盘问过我,似乎还是个小首领。” “你确定?”谢揽生出不妙的预感。 “不会错,我记得他鼻翼上的这颗痣。”谢临溪忧心忡忡与他交换一个眼神。 谢揽心中有了数,恐怕是假冒自己将义兄骗来京城的人出手了。 只是猜不出那人不直接戳穿他们,搞东搞西的是想要干什么。 也好,一直躲在暗处按兵不动反而可怕。 谢揽趁冯嘉幼不注意时给谢临溪使了个眼色,示意静观其变。 谢临溪回了个“明白”的眼色。 程令纾楞在原地许久没有反应。 是谁将巡城铁卫杀了,扔来她的游船上,为什么?” “程令纾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冯嘉幼上前推她,“快让船靠岸。” 程令纾被她推醒,忙上去喊人办事。 游船尚未驶离太久,很快靠岸。几人尚不及下船,便瞧见前方有几队京畿铁卫呈扇形迅速朝他们靠拢。 先行官手中牵着三条威风凛凛的黑犬,似乎是循着味道一路追过来的。 等这几队铁卫抵达岸边,将游船包围,一名年轻的戎装男子排众而出:“怎么会是你的船? 冯嘉幼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小,竟然出动了京畿铁卫营的副统领齐瞻文。 且还带着这么多铁卫。 “我今日在此游船宴客。”程令纾与他交情匪浅,上前一步,“正要派人去寻你,你们铁卫营有几人惨遭杀害,被凶徒扔上了我的船。” 齐瞻文并未流露出惊讶,只看向甲板上的谢临溪,戒备道:“是不是你杀的?” 程令纾先恼:“你干什么,他是我朋友。” “程小姐慎言!”齐瞻文提醒她,“你知道他是谁吗?” 程令纾确实不知,从未问过他的身份:“萍水相逢,何论出身,我只知他心地良善,绝不会是奸邪小人。 “我抓到了你说的那个探子!”齐瞻文又往前走几步,压低声音道,“探子供述,他可能是黑水城十八寨里的紧要人物,甚至可能是那位少寨主,我不敢信,先派一队人跟踪他,结果全死在你船上了,你怎么说!” 程令纾震惊,猛地转头望向谢临溪。 冯嘉幼同样诧异,以往只从沈时行口中听说十八寨,没想到今日竟然牵扯上了。 她忙去看谢揽的表情,见他也是一副惊讶的模样。 谢揽不站出来为谢临溪作证,应是和程令纾一样不清楚他的来历,两人从前见面次数应也不多。 冯嘉幼又扭头看一眼船舱底部位置,若真是,那如此滥杀无辜心狠手辣之人,并不值得结交, 谢临溪叹口气,对程令纾摇头:“我不是。” 程令纾立刻对齐瞻文道:“我几年前便认识他,武功一直平平,哪会是十八寨的贼寇,更不可能是那位少寨主,你久居京城,根本不知道那人有多狂。” 齐瞻文不理,喝道:“来人,先将他拿下!” 程令纾:“齐瞻文!” 谢揽反而无动于衷,齐瞻文不是裴砚昭,听说是个讲理之人。 义兄本就是冤枉,不怕被他查。 真有不妥他再闯京畿营劫狱。 冯嘉幼趁人不察,从后面踢了程令纾一脚。 程令纾怒而转头,却看到冯嘉幼站在谢揽身后不停用食指点他的后脑勺。 程令纾自小与她斗气,吃过多少亏,立刻领悟她的意思:“齐副统领!你不能抓人,我刚才已经向大理寺报案了!” 她指向谢揽:“这位是大理寺的谢司直。” 恩公与谢揽乃是好友,比落在铁卫手里强,“十八寨在大魏檄文里一直是贼寇,管他是不是少寨主,只要是贼就归大理寺管!” 齐瞻文连带着岸上众铁卫齐刷刷的望向谢揽。 谢揽:“……” 什么意思,这是打算让他自己查自己了? 第20章 夜审. 流程似曾相识, 谢揽微微偏头,眼尾余光瞥向躲在自己身后的冯嘉幼。 而齐瞻文其实一早就注意到了谢揽,印象中,程令纾的圈子里没有这等气度不凡的贵公子:“你真是大理寺那位谢司直?” 谢揽唯有上前一步:“下官见过齐副统领。” 他这一躬身行礼, 齐瞻文忽又觉着此人先前那股不容忽视的气度消失了:“我说谢司直, 你昨日才刚成婚, 今日就出来办案了?还穿成这样?” 怕不是想晋升想疯了,“之前和玄影司抢, 如今又来和我们京畿营抢, 怎么哪儿都有你?” 一个初来京城不久的七品官,竟然无孔不入, 阴魂不散,如何办到的啊? 谢揽皮笑肉不笑, 感叹道:“赶巧了,下官与内子闲来无事出门游湖, 恰好遇到程小姐报案。” 内子?齐瞻文外头看向他身后, 原来是冯嘉幼。 程令纾道:“齐副统领问完了吗?” 齐瞻文没辙, 示意手下别抓人了, 上船敛尸。 天子脚下最讲规矩, 但凡有一点违规,言官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跳出来拿笔杆子戳死你。 揽芳华 第33节 等两人步入仪门,冯嘉幼道:“你去见崔少卿,我去牢房探望一下隋瑛。” 夜晚之前,大理寺最安全的就是牢房,谢揽想了想说“好”:“等会儿我去接你。” …… 除了冯嘉幼先前住过的“密牢”,大理寺真正的牢房好几个,隋瑛被关在最森严、却也是条件最好的石牢里。 冯嘉幼入内甚至不需要腰牌,衙役领着她走进去,穿过好几个区间,来到隋瑛所在的牢房。 隋瑛一见是她,立马从石床上窜起来:“你怎么来了?” 她在这的日子可不好过,并未受到优待。 镇国公远在边关也没派人来帮他们姐弟俩求情,任凭大理寺处置。 只写了封信感谢冯嘉幼搭救。 冯嘉幼同样不求情,大家意见一致,这姐弟俩都需要趁此机会吃点苦头受些教训,磨一磨性子。 可眼见着瘦了一大圈,冯嘉幼又有些心疼:“你这案子快妥了,再忍几天。” 隋瑛却竖起眉毛:“你昨天才成亲,今天就跑来找我,该不是姓谢的欺负你?” 还是老样子,冯嘉幼收起心疼:“你在这待着吧,我走了。” “哎!别走啊……”隋瑛好不容易才见着她,手臂伸出栅栏拉住她,眼圈红得厉害,“我这次是真知错了,害你挨板子不说,还被迫嫁了人……” 从小相识,冯嘉幼总共也没见她哭过几次,忙拉着她的手安慰:“与你无关。” “你少来安慰我。”隋瑛自从得知已经难受几日,蹲下来抱着膝盖哭,“我知你中了毒,但若不是挨了板子,就不会吐血,不会被他抱回房间里,遭那些流言中伤。” 冯嘉幼也蹲下:“无流言无关,我十分倾慕谢司直,主动想要嫁他为妻。” 隋瑛不信:“你是什么眼光我不清楚?才见了他几面,哪来的倾慕?” “我读过他的文章。”冯嘉幼编个理由,“你不知道,他右手没伤着前,写了一手好字。文章更好,可以读出他胸中有丘壑,往后绝非池中物,嫁他是我的福气。” 隋瑛听她说的头头是道:“真的?” 冯嘉幼发誓:“我确实是因为看好他才会嫁,没有任何勉强。” 话音落下,相隔好几个牢房之外有人叹了口气;“谢夫人挑选夫郎,未免太草率了些。” 冯嘉幼惊讶,这是谢临溪的声音。 方才衙役说此间只关着隋瑛,他怕是不知,刚又送进来一个。 冯嘉幼扶着牢门栅栏站起身,走到谢临溪所在的牢房外:“原来谢公子被关在此处。” 谢临溪问:“谢兄亲口交代的,谢夫人不知?” 冯嘉幼明白了,必定是衙役询问谢揽将人关在哪里,谢揽随口说和隋瑛关在一起。 他本心坚持认为谢临溪是被冤枉的,应去享受和隋瑛的一样待遇。 谢临溪笑道:“谢夫人瞧我的目光如此戒备,心中真认为我是十八寨的少寨主?” “希望不是。”冯嘉幼回以微笑,“夫君友人不多,我自然不愿他失望。” 谢临溪微微怔,随后莞尔:“谢兄才是好福气。” 半响,又说了声“抱歉”。 像是为自己忽然插嘴表达歉意。 冯嘉幼敏锐的与发现他与谢揽一样,也是个多面人。 婚礼前夕他风尘仆仆登门拜访,坐在花厅中等谢揽,眉目中还是有几分张扬意气的。 今日画舫上,矛头全指在他身上,他竟能由着风暴将他搓圆揉扁,唯唯诺诺,从始至终几乎没有存在感。 如此善于藏拙,心性不是一般的坚韧。 难怪程令纾一再拒婚齐瞻文,倾慕此人。 “冯……谢夫人。”牢头进来道,“谢司直来了,正在牢房入口等你。” …… 冯嘉幼出来之前,谢揽背靠着牢门沉思。 他今晚打算带着冯嘉幼住在大理寺。 在房间里下迷魂药令她昏睡,然后等劫狱的人过来时,他也乔装杀过去。 不给那伙人开口和被俘的机会,一个不留全宰了。 再趁机将义兄送出京城,看那个内鬼还有什么办法。 不信他不怕,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继续折腾。 等回去再收拾他。 只是一直担心在这段时间内,冯嘉幼会不会遭遇危险? “谢郎?”冯嘉幼走到他身边,见他许久没反应。 谢揽回神:“我与你说件事。” 冯嘉幼:“嗯?” 谢揽:“今晚要夜审谢临溪,你可能得陪我住在衙门里。” 冯嘉幼:“没问题,不过要派个人去告诉珊瑚,取些换洗的衣物过来。” “好。”两人商量着一起往谢揽先前住的东厢走。 竟在路上遇到了裴砚昭和沈时行。 四个人都是一愣。 沈时行瞧见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小嘉,你昨日才成婚,今日就跑来衙门?” 说完看向谢揽,目光中颇为不满:“谢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冯嘉幼打断他,纳闷得很:“你怎么在这?” 沈时行亮出自己的腰牌:“刚领的,我调来大理寺了。” 冯嘉幼:“?” 谢揽感叹玄影司好能耐,调个人来去如此轻易。 这猴子来不来无所谓,裴砚昭贴身保护他,岂不是也会经常来? “你跟我过来。”冯嘉幼将沈时行拽走。 谢揽也主动朝着原地站着的裴砚昭走过去。 冯嘉幼拽着沈时行去到一侧的游廊,满眼嫌弃:“你好端端的从礼部跑来大理寺做什么?” 沈时行神秘兮兮:“你猜。” 冯嘉幼不用猜:“你是冲着我夫君十二三岁时那场遭遇来的吧。” 沈时行讪讪笑:“怎么会?” “你莫要去烦他,他都告诉我了。”冯嘉幼赶紧讲出来,“是因为一场疫病……” 沈时行听完难以置信:“只是这样?” 冯嘉幼初次听时也与他表情类似:“我看得出来他说的是实话。” “无趣啊无趣!”沈时行瞬间失去了光彩,唉声叹气,“你不早说!” 冯嘉幼好笑:“我哪里知道你动作这样快。” 视线绕过她,沈时行看向正与谢揽说话的裴砚昭,悄声道:“是我大哥动作快,他拿到谢兄年少时的画像还不肯相信。” 冯嘉幼正要告诉他:“那天听你讲完,我这几日琢磨出了一些头绪。” 沈时行倏忽又来了精神:“我就知道告诉你准没错。” 冯嘉幼道:“裴砚昭如此憎恨我父亲,在他心中,他家人应是冤枉的。” 可他只是暗中报仇,不去帮家人翻案,说明这案子是翻不动的。 且裴砚昭不敢暴露自己,估摸着当年也被判了刑,死里逃生。 沈时行深吸口气:“难道是谋反?” 冯嘉幼摇头:“我父亲若弹劾他们谋反,这事儿会没记载?” 谋反历来都是第一等大罪,构陷容易抹去难。 “我想到了十九年前一桩牵连甚广的案子。”冯嘉幼捏着手指,慢慢说出四个字,“滇中粮仓。” “三十万大军败于云城那一战?”这等曾经震惊朝野之事,沈时行当然知道。 此案牵连甚广,滇南都司被处置一大票官员,京城内也有几位高官遭受牵连。 朝中各方势力几乎重新洗牌。 “你去收集因滇中粮仓案被处置的官员名单。”冯嘉幼指了个方向给他,“武官,姓裴,被判满门抄斩。家中有个幼子,那幼子大概‘死’在了牢里,‘死’在了当众斩首前夕。” 沈时行恍然:“我爹许是认识这位裴姓武官,想保他一线血脉,遂将我大哥从牢里救了出来?” 此案确实翻不动,无论滇中粮仓真相如何,不少人的失职罪名依然成立。 “那你爹岂不是……”沈时行流露出震惊之色。 不会,冯孝安常年身在京城,单人哪有能量去撼动遥远的滇中粮仓? 沈时行逐渐严肃:“是千秋同盟会做的?” “未必,他只恨我爹一人。”冯嘉幼持怀疑态度,“还有一点,你爹与裴砚昭的爹恐怕不只‘认识’那么简单。” 滇南都司那么多人获罪,多少婴孩稚童遭难。 沈邱当年区区京畿小武官,是什么样子的交情,才能促使他顶着纷飞的战火南下去救裴砚昭? 除非裴砚昭家中有人也是千秋同盟会的成员。 冯嘉幼转头去看裴砚昭。 裴砚昭不知与谢揽在聊什么,恰好望过来。 揽芳华 第34节 冯嘉幼没有避开,因为她看的并不是裴砚昭本人,是他背后当年南疆大地上那片以鲜血燃烧起来的熊熊战火。 以及数之不清因滇中粮仓惨死的冤魂。 “我更偏向于裴砚昭一家本可以逃过此劫,却因我爹的缘故,最终没能逃掉。” 至于其中“缘故”为何,线索太少,她推论不出来。 “你若真闲得慌,就去查滇中粮仓吧。” 冯嘉幼闲来无事喜欢推敲陈年悬案,却从不碰这种案子。 在她眼中这并非案子,是国殇。 该由负责研究历史的太史令去挖掘,写在罪案卷宗上实属浅薄了。 …… “裴千户。”谢揽挪动脚步,切断了裴砚昭与冯嘉幼的视线交锋。 干什么,当他死了不成? 裴砚昭蹙了蹙眉,发现谢揽比着之前爬山时的态度,改变了不少。 那会儿顶着冯嘉幼未婚夫婿的头衔,言行举止像个局外人。 成婚一夜的功夫,大不相同,俨然已将冯嘉幼纳入羽翼之下。 裴砚昭捏了下拳头,又松开,继续先前的话题:“你们不必白费功夫,刚才押进去的人不会是十八寨的少寨主。” 谢揽虚心求教的模样:“裴千户莫不是见过少寨主?” “险些相见。” 当年裴砚昭逼着自己与冯嘉幼彻底决裂之后,抛下玄影司的职务,孤身从京城前往西北,想去找那位少寨主比刀。 都已经走到漠上了,距离黑水城不远,沈邱竟亲自北上将他抓了回来。 那是沈邱第一次对他大发雷霆,怒斥他竟为一己私情擅离职守。 质问他守的若是粮仓,是不是想让滇中血案重演。 打了他一百军棍,还将他扔进黑牢里受刑许久。 再也不去了。 “我对少寨主有些了解,不会是方才那人。”裴砚昭微微垂眸,此事倒是点醒了他。 北戎探子若不是空穴来风,莫非先前与他交手之人是少寨主? 以身手看真有可能。 裴砚昭不由举目看了谢揽一眼,难道自己真猜错人了? 谢揽今日这身轻裘缓带的贵气装扮,衬托出他的容貌,瞧不出常年在漠上的痕迹。 是自己因为私心针对他了? “公子,该走了!”裴砚昭大步绕过他,招呼沈时行离开。 沈时行道:“我先走。” 冯嘉幼朝他甩甩手,示意他赶紧走。 却见沈时行是往西边走,那里不是出衙门的路,她好奇:“你去西厢房?” “对,今晚要住在这里。”沈时行兴致勃勃,“你们不是抓了十八寨的少寨主吗,今晚还要夜审,我头一天来就赶上这事儿,当然要参与。” “走不走。”裴砚昭不看冯嘉幼,只催促他。 沈时行快速追上去。 谢揽一旁看着,突然觉得今晚的计划难度提升了许多。 不过裴砚昭在也好,至少不用再担心冯嘉幼的安全问题。 冯嘉幼收拾心情,朝谢揽走去,视线围着他好奇地打转:“你方才挡上来,是吃味儿了么?” 谢揽也收拾心情,提起步子朝二堂走,好笑道:“你不是怕他么?我说过会当你的盾,挡着怎么了?” 冯嘉幼迈大步才追得上:“真的?” 听她语气似在调侃,谢揽心生不满。 她之前步步紧逼,使出浑身解数的想让他将这门婚事当真。 他开始当真了,她倒是还没进入状况。 哪个男人目睹自己的新婚妻子和旧情人眉目传情可以无动于衷? 搁在北地,他恐怕直接就动手了。 当然,用眉目传情不太合适,但冯嘉幼方才看裴砚昭的眼神,他一点也瞧不出来有害怕的意思。 道不尽的悲苦和怜悯,寺庙里的女菩萨似的。 也不知昨夜是不是装可怜骗他。 但想起上次出城她恐惧的模样,知道是真的。 谢揽搞不懂。 “我看的其实不是他,跑神了而已。”冯嘉幼察觉他不悦,不逗他了,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你慢点,我跟得累。” 先前谢揽没注意,闻言立刻放缓步子,同时抬高手臂,躲过她那只不安分的纤纤玉手。 见冯嘉幼似乎不死心,还想拉他,谢揽稍稍弯腰交代:“衙门里多少注意一点,你夫君我只是个从七品司直,不是大理寺卿。” 带着夫人来衙门办公,还拉拉扯扯,大理寺像是他家后花园,已有不少衙役朝他们投来目光。 大理寺还真是冯嘉幼第二个家,想说“无妨”,但谢揽私底下也以她的夫君自称,令她眉开眼笑,忽地凑近他:“谢郎以大理寺卿为目标?” 谢揽暗道糟糕。 冯嘉幼道:“今夜是谁主审?不管是谁,我这就去和崔少卿说一声,我也过去盯着,他别提会有多高兴。” 谢揽忙道:“不……!” 冯嘉幼说完已经转身离开,再没之前走路嫌累需要人牵着的娇气模样。 步伐沉稳飞快,干劲十足的。 谢揽真想给自己一巴掌,她想被牵着,老实牵就得了,多什么嘴。 第21章 苗刀(末尾小修). 冯嘉幼今天晚上一定不能去牢房, 她必须待在房间里。 谢揽快步追上去,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制止她去求见崔少卿:“你不能去。” “为什么?”冯嘉幼哦了声,“还是你来大理寺不久, 不知道夜审也是暗审, 就在监牢密室里进行, 这些年我时常帮忙审犯人,衙役们的嘴严实得很。” “不是这个缘故, ”谢揽想起她求签一事, “咱们成婚第一天,住在衙门里已是不妥, 夜晚还要去牢房,未免太不吉利。” 冯嘉幼疑惑:“你之前不是说你不信这些?” “此一时彼一时。”谢揽将心一横, 手从她手腕向下移,生疏又用力的抓住她柔软微凉的手。 见冯嘉幼吃痛皱眉, 他忙松开些力道。 冯嘉幼抬头看他。 谢揽的声音微微异于平时:“总之你别去, 我也尽量少去。昨日你非得讨个彩头, 今日我也想。” 感受着他手心的温暖, 以及薄薄的汗, 冯嘉幼知道他有些紧张。 这股紧张感以两人交握的手为媒介,将冯嘉幼也感染的有些心猿意马。 她不再直直盯着他看, 微微敛目, 眉眼重归柔和。 谢揽不给她思考的机会,牵着她继续往东厢走。 难以理解, 上百斤的兵刃他提的轻松惬意, 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他抓的如临大敌。 更想不到, 这辈子他谢揽竟还有出卖自己战胜对手的一天。 冯嘉幼倏道:“谢郎吃过许多苦吧?” 谢揽明白是在说他的手掌, 练武的和读书的,从手掌最容易分辨。 但他并不担心,冯嘉幼不可能通过这只手来判断他究竟是提笔还是握刀。 他修的兵刃种类多,还经常徒手,手掌并不是磨出茧子,是皮被磨掉了一次又一次,纹路都早已磨平。 全身上下唯独不令谢揽失望的就是他这双手,总算能彰显自己一些性格。 可惜不能向冯嘉幼炫耀,只能说:“没,还是之前染疫病闹的。” 冯嘉幼便不说话了。 一路走到东厢,谢揽才松开她。 屋子不过半个多月没住,冯嘉幼刚进门就打了几个喷嚏,忙出去院中:“你先开窗子透透风。” 谢揽点了灯,推窗时瞧见她站在院中,不停以手作扇,搁在鼻翼前扇风,担心她这样的去了北地可怎么办。 他可以帮她挡刀挡枪,却管不了灰尘沙子。 总不能要求他将整个大漠给铲平了吧? 冯嘉幼见他开完窗打了些水进房迟迟不出来,走过去窗外往屋里一瞧,竟是在擦拭书案和床铺上的灰尘。 她微微讶,也不说话,俯身趴在窗台上,眉眼带笑地看着他忙碌。 谢揽收拾好,转身瞧她笑的艳若桃李:“怎么了?” 冯嘉幼双手撑着窗台翻进房间里来:“开心呀,嫁了个贤惠的夫君。” “随手小事。”谢揽不知怎么就扯上了贤惠。 而且贤惠是不是用来形容女人的? 揽芳华 第35节 但谢揽没空去思索,他依稀听到了一些杂音,似乎是踏碎瓦片的响动? 他指了下冯嘉幼:“你先不要说话。” 冯嘉幼不解,点点头。 谢揽转过身背对她,闭上眼睛,微微侧耳,仔细分辨声音的来源:只有一个人,此人轻功了得,正在小心翼翼朝这里靠拢。 奇怪,此时虽是晚上,却并未入夜,还没到崔少卿提审谢临溪的时间。 内鬼前来劫狱,该是选在牢房内官员最多时,这样才能坐实谢临溪十八寨少寨主的身份。 如今提前出现过来找他,是猜到他会趁机捣乱,想要调虎离山引走他? 引走? 以为能引多久? 谢揽最不怕的就是这种小伎俩,无非是先多杀一个人。 上次和他玩这招的,头已经被他拧掉了。 谢揽睁开眼睛,转身喊冯嘉幼:“你……” 他突地语塞,成婚前喊她冯小姐,现在该喊什么?总是用“你”来称呼似乎不太好。 “嗯?”冯嘉幼已经快要习惯他的奇奇怪怪。 “我想起一件要紧事要去见崔少卿,也想央你帮我做一件事情,”谢揽往西边位置看一眼,“去帮我问一下沈公子……” 她去和沈时行待在一处,安全最有保障。 冯嘉幼催他:“问什么?” 谢揽哪里知道问什么,听那贼人逐渐逼近,随口道:“问他对十九年前的滇中粮仓案有何看法。” 冯嘉幼一瞬挺直了腰:“滇中粮仓?” “对。问仔细一些。”谢揽拉着她朝外走。 “谢郎为何要查滇中粮仓?”冯嘉幼实在费解。 难道他也猜到了裴砚昭的仇恨与滇中粮仓有关? 可她透露的极少,并没有将千秋同盟会说出来,他是如何联想到的? 谢揽陪着她走出垂花门,随口道:“可能与那位少寨主上京有关。” 冯嘉幼先是松口气,又立刻道:“当初黑水城是被一众流放犯从北戎手中夺下来的,大寨主莫不是因粮仓案被流放的滇南都司官员?少寨主上京是来报仇的?” 谢揽一个字都不敢再多讲:“我若知道这么多,便不让你问了。” 他目望冯嘉幼拐过游廊,旋即转身回院子里,边走边脱去身上这套枷锁。 幸好大理寺里还藏着一套夜行衣,以备不时之需。 再等戴上面具,谢揽跃上房顶,主动去追那个内鬼。 那内鬼见到谢揽转身便逃。 大理寺内谢揽边躲边追,愈发确定自己猜的不错,果然是来引他的。 …… 那人一路出了大理寺,跃入一个在建的宅院中。 这宅院夜晚无人,场地空旷,谢揽见合适下手,决定速战速决。 等那人再想飞跃时,谢揽迅捷超越他,心算好方位,落于他上方,俯身朝他面门一拳砸下! 拳风凶猛,下压出千钧气势,那人急忙后撤,重新落在院中。 脚下刚站稳,谢揽的拳头已经再次逼到他眉心! 这一拳他躲得比上一拳吃力了些,再次极速后退! 谢揽仍是提前锁死他的方位,绕去他背后攻他后胸,他竟能一个翻转,反掌反攻谢揽。 谢揽并不躲闪,拳切为掌,与他过了几招。 对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谢揽一贯如此,谁来杀他,从来不问“你是谁,你是谁派来的”这种废话。 除非有人在旁喊一声“留活口”才会收手,比如他二叔。 又过了十几招,这在建中的院子已经被拆的差不多了。 谢揽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厉害,一看便是身经百战。 但也不是他的对手。 时间不多,尤其听见四周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知有埋伏,谢揽拔出靴刀,疾步朝他攻去,决定一刀解决他! 便在此时,两侧高楼上冒出数十个人,箭矢齐刷刷朝谢揽前方飞去,阻挠他靠近那人。 谢揽并未被逼退,以难以估摸的身形速度,躲开那些雨点般的箭矢,刀刃直逼那人的脖颈! 那人能攥住他持刀的手腕,却抵不过他强横如漠上风暴的力量,被冲的极速后退,“嘭”的撞上墙壁,撞碎了半面墙! 那人仓惶倒在地上。 谢揽挥刀斩下! 命悬一线之际,那人喊:“冯孝安!” 谢揽不为所动。 又听冯孝安急着大喊:“谢小山!” 谢揽这才一愣,二叔在他面前喊自己的名字,不怕被知道,看来是自己人? 搞什么,谢揽连忙收手,可这力量出去的太猛,回收极为不易,他抽刀回来时也连退好几步。 手臂垂下,微微发颤。 两侧高楼上弩手退下,只留下一个冯孝安还站在那里。 谢揽仰头看他,险些认不出来。 二叔打理过原本乱糟糟的头发,半拢半披。还换了只银制眼罩,半边蝴蝶翅膀形状,几乎遮住半张脸, 而露出在外的部分,不再像之前一样胡子拉碴,干干净净,露出了精致的下颚线。 脊背挺直了,显得衣衫磊落。 不再像他二叔,像京城里的冯孝安,少了风华,多了沉稳老练。 “你怎么样?”冯孝安落下地,走到那人面前。 那人已经站了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屑:“你不是都看到了,差点儿死在这你好徒弟手中。” 冯孝安好笑:“你自己非要试,怪我?” 谢揽冷着脸听他们说话,已经猜到此人是谁。 高楼那些帮手用的手弩,和之前裴砚昭用的一样。 声音听着也有几分耳熟,不久之前,谢揽曾在大理寺议事厅内听过。 二叔与他认识,曾经一起犯过错。 只能是沈时行的爹,玄影司指挥使沈邱。 那人将面罩拉下来,的确是沈邱,长吁短叹地摆摆手:“自古英雄出少年,人不服老不行啊。” 冯孝安毫不留情的拆台:“你从前也比不过。”又问,“裴砚昭比着他如何?” 沈邱感叹:“吃了磨炼不够的亏,京城还是太过安逸了。” “二叔。”谢揽心烦,“我本有事找您,但现在没空说,必须赶紧回去……” 冯孝安道:“今夜有人会闯大理寺劫狱,意图坐实谢临溪的身份,你急着回去将那些劫狱者先杀了?” 不等谢揽说话,沈邱道:“稍后劫狱的是我的人,我可不能放你回去。” 谢揽怒视沈邱:“原来是你们在搞鬼!” 你们中包括了冯孝安。 谢揽写字是冯孝安手把手教的,再也没有人比他更会模仿字迹。 但他根本不会将“内鬼”两个字和冯孝安想到一起去。 “你们将我义兄推出来,让众人以为他是我,到底想干什么?” 眼见他恼怒起来,冯孝安不急不慢地道:“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必须要抓住的好机会。” 谢揽仍看着沈邱:“什么机会?” 冯孝安道:“将你从这摊浑水里先洗干净的机会。” “我不知是什么浑水,现在只觉得一头雾水。”谢揽冷笑,这才转头看一眼冯孝安,眼神透着陌生,“我不认识你,我二叔不是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少寨主指的是死在船上的那几个京畿铁卫?”沈邱背着手,一副久居上位的气度,“那几个都是从我玄影司黑牢里拉出来的死囚,画花了他们的脸不容易辨认,再加上敛尸的铁卫也是我的人。齐瞻文原本派的那只小队,被我关了起来,等风头过了就放他们出来。” 谢揽持怀疑态度:“我义兄说其中一人他记得……” 冯孝安按了下他肩膀:“有没有一种可能,谢临溪也是在撒谎,为了让你们深信不疑那些死者真是铁卫呢。” 谢揽忽然明白过来:“你见过我义兄了?” 冯孝安点头:“你与小嘉成婚前夕,谢临溪去找你,从府上出去时被我见到了,拉着他叙了个旧。” “你们究竟又在筹谋什么?”一看到这些阴谋家谢揽头就痛。 “说过了,是先将你洗干净。”冯孝安淡淡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做的那件错事么?” 谢揽凝眸。 “我们曾共同组建过一个盟会,起名千秋同盟。”冯孝安指了下身边的沈邱,“那时候我还在国子监读书,他在京畿营里做巡城卫。” 沈邱接着道:“还有一名上京述职的四品武官,一名兵部小官,一名富商,一名江湖人士……” 他们几个出身不同,学识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志向,见不得奸臣横行,百姓疾苦。 所以一拍即合,结成同盟,不断吸收有识之士。 揽芳华 第36节 “我们在那乱世里救人,也杀人,但有一些人不方便明着杀,就会使用一种会延缓发作,不易被发现的毒药,来自于我们那位江湖好友。” 冯孝安看着谢揽,“你之前说赤鎏金是姚三娘仿制的,并不是,她手里的赤鎏金,其实是同盟会给她的,我给她的。我们原本就相识,不然我自判流放,为何会选择去黑水城,还不是因为有熟人,否则你爹也不会轻易接纳我。” 这一点谢揽不怀疑。 他还在想那件错事:“你们常以赤鎏金杀人,杀错了人,所以对方的子女前来报复?” 给他们的子女下毒,让他们感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沈邱听了这话冷冷一笑:“在同盟会解散之前,我从未杀过一个不该死的人。” 谢揽看向冯孝安:“那是?” 冯孝安并未直接回答,仰头望向夜幕繁星:“我父亲一生致力于完善律法,但在我看来用处不大。律法能制裁的向来只是弱者,真正可恨之人,总有办法逃脱律法之外,修来修去,修之何用。” 默然片刻,“但后来我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常劝我凡事不可急于求成,快刀只能斩乱麻,永远无法将乱麻捋顺。” 可有些才华在身上的年轻人,哪个不是自以为脚踏明月,手握乾坤。 冯孝安从不听,甚至瞧不起他父亲。 身居高位,明明能做的更多,却选择明哲保身。 “而我们正是因为太过急功,同盟会发展的过快,超出了我们的掌控。其中最令我们头疼的是我们的结拜大哥,他是同盟会的盟主,当时在滇南都司任职……” 谢揽原本在认真听他们讲故事,直到听见“滇南都司”四个字,神色明显收紧:“难道是我爹?” “你父亲在滇南都司里只是一个无名之辈。”沈邱接口,“我们大哥当时是位正四品武官,若还活着,如今至少也是……” 他大叹一口气,“可惜啊,大哥身边出现一位奸邪小人,是被大哥收入同盟会的一个狗杂种!” 沈邱提起来仍是满脸郁气,“此人才真是狼子野心,一直利用同盟会敛财牟利,坏事做尽!大哥却看不清楚,反被他糊弄,与我们渐行渐远!而且大哥还曾弄丢过腰牌,凭他的腰牌,可以自由进出滇中粮仓。我们至今都在怀疑,当年的滇中粮仓案,会不会是那个狗杂种干的!” 谢揽同仇敌忾:“他究竟是谁?” 沈邱道:“我们不知道,害怕拔出萝卜带出泥,谁收进来的成员谁负责,我们全用代号,只有大哥这个盟主手上有所有人的名册。” 冯孝安摇头:“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太过急功之过,同盟会膨胀的太快,我们根本没有做好准备,管理上出了大乱子。” 沈邱脸色铁青着继续说:“滇南都司上下被彻查之后,大哥丢腰牌的事情竟被揭了过去,逃过一劫,足以证明,他身边那个狗杂种在京城中是有势力的,留下大哥,还想继续利用他,利用同盟会做恶!” 冯孝安拍一下他的肩膀,安抚意味浓厚,大概怕他被气死了。 沈邱深吸口气:“而大哥为了保命,俨然已经决定率同盟会投靠那狗杂种背后的势力,眼看他误入歧途,越走越远,千秋同盟会也将彻底落入奸贼手中,沦为走狗……” 他停住话茬,看向冯孝安。 冯孝安起初不语,等眉目间逐渐显露出落寞之色,才沉沉道:“于是我暗中写了一封告发信,说了他曾丢过腰牌一事,将信送去御史台,由言官出面弹劾。他最终获罪,被判满门抄斩。斩的太急,只救下他一个年仅四岁的小儿子。之后我们将同盟会解散,而我自判流放……” 谢揽想了想:“你们救下来的孩子是裴砚昭?” 冯孝安和沈邱原本正沉浸在悲苦中,闻言齐齐看看向她。 谢揽有一说一:“冯嘉幼告诉我的,她说是沈时行告诉她的,裴砚昭与二叔您有血海深仇,好像还有其他许多事。” “我家小子说的?”沈邱整个人愣住,“那兔崽子怎么知道的?” 既然提起来此事,谢揽为冯嘉幼抱不平:“二叔,你可知道沈邱曾经将裴砚昭送进你们府上的事情?” 沈邱先不去想沈时行,解释道:“此事不能赖我,是冯阁老先找上我的。” 冯孝安失踪之后,冯阁老锲而不舍的查了几年。 他可是查了一辈子案的大理寺卿,哪里瞒得住? “老爷子堵在我家门口,气怒着骂了不知多少句家门不幸,出了这等离经叛道的逆子,将我也骂的狗血淋头,恨不得当场打死,一副我将他儿子带坏了的模样。” 沈邱冤枉得很,他原本老实本分的巡城,冯孝安见他武功不俗,非缠着与他结交,整日里提着酒蹲在他家门口给他洗脑。 他说自己身份卑微,冯孝安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他说自己是匹夫,冯孝安就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沈邱完全是被他拉着上了贼船,一辈子都上不了岸的那种。 “之后冯阁老提议,借选孙婿的名义,将阿昭送去他们府上,他要亲自教导。他说他看出阿昭将来绝非等闲,怕这小子将来下死手报复,想先用恩情去感化他。等他十三四岁时,冯阁老似乎觉得差不多够了,才将他丢回给我。” 沈邱觉得冯阁老是发现阿昭喜欢上了冯嘉幼,认为他不再具有实际的威胁,才会放手。 “阿昭这些年的确有错,但这仇恨我强行命令他忍着更散不掉,你得知道,他全家都因为那封告密信被斩首,他当时四岁了,记事儿的。”沈邱转头对冯孝安说,“我也一直关注着,不会让他真把你闺女怎么样的,他将自己折磨得也够呛,这两年才开始慢慢走出来。” 冯孝安不动声色,半响只问:“我依然非常疑惑,你救他回来后,他并不知是我写的告密信,七岁那年,谁告诉他的?” 沈邱道:“我已经解释许多遍,不是我说的,我也问过他许多遍,死活不告诉我。我猜是那狗杂种的人,估计大哥的名册落在了他手中,咱们却不知道他,实在可气!” 他求冯阁老将他调入玄影司,就是为了查。 可他从芝麻官混成了指挥使,都快顶天了,还没查出来那狗杂种究竟是谁。 “这些年我想尽办法,看这满京城的高官各个都是他!”沈邱揉揉太阳穴,不断告诉自己必须冷静,将自己气死了划不来。 “你肯定是接近真相了。”冯孝安道,“他才会开始动用赤鎏金给其他孩子下毒,却不碰你儿子,目的是想警告你罢手,再敢查他连你儿子也杀。” 谢揽听到此处,终于明白到底是想害冯嘉幼。 也明白了为何要将义兄推出来。 那贼子想杀冯嘉幼,他忽然出现,寸步不离的跟着。 那人何等精明,岂能不去彻查他? 而且那人当年就喜欢发战争财,若让那人查出自己是十八寨的少寨主,必定会抓着这个身份借机生事。 所以先将义兄推出来,将他洗干净,这样以后那人就无法在拿他的身份大做文章。 谢揽不解的是:“那为什么告诉了义兄,不提前告诉我?” “他非要试试你的本事。”冯孝安也颇无奈地指着沈邱,“想看你是否可堪重任。” 谢揽心中虽愤懑,却也着实松懈不少,问沈邱:“稍后你们劫走我义兄,会将他送回北地?” 冯孝安没答:“你可以回去了,就是告诉你一声,等会儿劫狱带着小嘉躲起来不要动手。” 谢揽开始慢慢沉眸,看不出二叔的情绪,立刻移目去看沈邱。 沈邱却避着他的目光。 谢揽顿觉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上前一步逼问:“你们该不会将错就错,准备借用我的身份做些什么?” 冯孝安不答。 谢揽不敢相信:“你们是想借我的名号,去向朝廷低头,接受朝廷诏安?” “你义兄确实有一些想法,是他提议的。只不过我也赞同罢了。” 冯孝安打量谢揽脸色,“他说,他去到北地之后,才知道朝廷为何如此忌惮咱们十八寨。认为单是一时顶替不行,在你离开京城之前,他都得替你顶着。希望沈邱上书提议诏安,他个人接受诏安,去往威远道当人质,朝廷便能放心西北。他与程令纾认识,威远道不会难为他,而你爹知道他是假的,也不会动怒,彼此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这叫相安无事?”真给谢揽气笑了,紧紧捏起拳头,“这是委曲求全吧!” 想都不要想,他绝对不同意。 即使是假的,借用他的名头向大魏朝廷低头接受诏安,此乃奇耻大辱,传回北地他还要不要脸了? 而谢临溪又会遭受多少委屈,人质是这么好当的吗,在那玩什么自我牺牲? 谢揽根本不需要。 冯孝安劝他:“可是朝廷如今是真的忌惮…… ” “不是忌惮,是朝廷最迟三年必定攻打你们!”谈论此事,沈邱脸上多出几分威严,指着谢揽说道,“这些年不知多少折子递上去,我都有拦着,因我知道冯孝安在,不会出事。但他命不久矣,我可不放心你!” 尤其试过谢揽之后,沈邱更不敢掉以轻心。 这小子猛的很,万军之中取人首级不在话下,绝对有拿下北戎自立为王挑起战火的本事。 “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否则用不了三年……” “管你几年。”谢揽自小吃过多少威胁,怕他才怪,“随便打过来,就像我方才将你逼入死角一样,来多少我都让你们有去无回,不信试试。” 沈邱怒极:“你莫不是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 “我说是又如何?若非我二叔拦着,你这十几万玄影卫的首领早被我一刀宰了,哪来的脸与我说这话?” 谢揽讥笑一声,转身便走,“二叔怕我身份暴露,我走就是,您这样厉害哪里用得着我来保护来冯嘉幼?我这就去救出我义兄,带他回北地。” “还有沈邱,我在十八寨坐等你们这些狗官打上门。” “好生狂妄的小子!”沈邱多少年不曾受过这气,险些喘不上来,伸手就要放出令箭,却被冯孝安拦住。 冯孝安喊他:“小山,你不是来京城查滇中粮仓案的?如今有线索,你却不管了?” 谢揽似没听到,飞身跃上屋顶,扬长而去。 “不能放他走!”沈邱再次想要放出令箭。 “他只是个孩子,你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你放心,我最了解他的性子,他自己会想通的。”冯孝安死死按住他的手臂不放。 “你这是放虎归山!” “他是个纸老虎。” “屁的纸老虎,你没见他方才将我按在地上打吗?” “也有人能将他按在地上打,只不过不是你罢了,冷静,稍安勿躁,听我的,先放下令箭……” * 谢揽没回大理寺,先冲回冯府,去到他从前住的小院:“松烟,收拾东西去城外等我,路上机灵点,死了我可不管!” 正打盹的松烟吓了一跳,他这乖张的模样,和上次提刀去抓二爷时类似,只不过更恐怖。 “少主,又怎么了?” 谢揽不搭理他,又走去床铺前一把掀翻了。 这次是场血战,他要让朝廷看看他的实力,要拿最趁手的兵刃:“我的苗刀在哪儿放着?” 松烟诧异道:“您说什么傻话,苗刀不是送给少夫人当聘礼了?” 晴天霹雳,谢揽太久没碰那柄刀,竟给忘了。 赶紧去往他与冯嘉幼的新房,扒了一圈也没找到。 * 再说冯嘉幼才和沈时行聊过滇中粮仓的事儿。 揽芳华 第37节 随便去找他聊了两句,不想和裴砚昭挨得太近,又回到东厢住处。 珊瑚送了衣物过来,天色已晚,她换上寝衣之后正对镜梳妆,房门忽地被推开。 冯嘉幼打了个激灵,转头看到是谢揽才抚着胸口顺气:“谢郎,你去见崔少卿为何穿着夜行衣?” 谢揽压着性子平静地问:“我想回去拿下聘的那柄苗刀,不知你放在哪儿了?” 第22章 他想通了. 冯嘉幼狐疑地看着他:“你回去拿刀做什么?” “我……”谢揽将要抛下她离开, 不敢与她对视。 视线下移,又瞧见她只穿一层薄薄的寝衣,不该看的一眼扫见。 他赶紧转身将敞开的房门关上。 随后谢揽选择看着她的脸:“我担心今晚有人劫狱,需要拿件兵刃。” “皇城脚下, 来大理寺劫狱?”冯嘉幼心道这也未免太悚人听闻, 她爷爷当了二十年大理寺卿, 也没遇到过。 但她不反驳,毕竟从前大理寺也没抓过疑似少寨主的疑犯。 谢揽又问一遍:“刀放在何处?” 冯嘉幼秀眉一蹙, 再度目露疑色:“大理寺内多得是兵刃, 你为何非得要那柄苗刀?” 谢揽实话实说:“我用着趁手。” 冯嘉幼怎么看他都不对劲,半个时辰前还好端端的, 出门一趟的功夫,像是变了个人。 不知是不是被这身夜行衣趁的, 有几分阴沉沉,令她有些慎得慌。 而且他始终站在门口位置, 不往前挪一步, 之前那股被他刻意营造的疏离感又出现了。 冯嘉幼不满:“那是你提亲时的聘礼, 既送给我, 还想要回去?” 谢揽沉默。 他也不想将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 那柄苗刀确实是他最擅长的兵刃。有二叔在,沈邱今夜不会暴露他, 但想杀出京城肯定不容易, 他需要它。 今晚不走,往后更难。 就算他能咽下去这口恶气, 不顾自己在西北的脸面, 先让义兄暂时代替他接受诏安。 下一步, 这假诏安没准儿就会变成真诏安。 北地人没有中原人心眼那么多, 更崇尚武力,谢揽习惯了以武力解决问题。但不爱动脑子,不代表他不会动脑子。 二叔一贯主张接受诏安归顺朝廷。 刚才他与沈邱对阵,二叔不劝,一副料定他不会走的态度。 因为二叔知道他的刀在冯嘉幼手里,认为他过不了冯嘉幼这一关。 谢揽开始怀疑,二叔让他和冯嘉幼成亲,存的心不只是贴身保护她那么简单。 是美人计。 是想他英雄难过美人关。 最终率十八寨归顺朝廷,成为朝廷安固西北的刀,算盘打得啪啪响。 谢揽自认不可能像裴砚昭那么没用,为美色折腰。 但也无需证明,趁早脱身才是。 而二叔和沈邱那么本事,少了他自然还有别人去保护冯嘉幼的安全。 谢揽定了定神,道:“我没想要回去,今晚拿来杀贼,用完立马还给你。” 冯嘉幼质问:“你之前连牢房都不准我去,说新婚去牢房不吉利,一眨眼你就要拿着聘礼去杀贼?你究竟哪句真哪句假?” 谢揽:“……” 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 冯嘉幼不由生出几缕烦闷,这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总是忽左忽右,反反复复的。 前一刻还主动牵她,下一刻就将她推开。 从前伤着右手时,是不是连脑子也一起伤到了? 象牙梳子往桌面一放,冯嘉幼用了点手劲儿,颇响。 落在谢揽心头,微震。 他不是害怕冯嘉幼,非得这样小心翼翼。 还是那句话,她没有做错过任何事,相反的,从小在承受二叔带给她的灾难。 如今谢揽无暇去安排死遁,可能会就此失踪,这不是和二叔当年一样? 刚出生父亲失踪,才成婚夫君失踪,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昨日谢揽还在心中指责过二叔不负责任,今日自己就要重蹈他的覆辙? 真要这样一走了之? 之前二叔险些被她抓住,她束手就擒,与他一起被俘。 他不是心中感动,暗自做出过承诺,赤鎏金这事儿结束前会一直保护她? 大丈夫言而有信,岂能出尔反尔? 不对! 谢揽此时才突然反应过来,二叔当时为何非要带上冯嘉幼,不就是为了让他产生这种想法吗? 二叔果然是在算计他! 谢揽再次拿定主意,搬出自己的野心家外壳:“你不是整天希望我能早些晋升?我不想错过这个立功的机会,只要能立功,就是好彩头。” 冯嘉幼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谢郎,你还没放弃抓贼立功这条路呢?”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谢揽无语:“我身在大理寺,不抓贼我抓什么?” 冯嘉幼紧张地站起身:“你穿着夜行衣,还问我要刀,莫不是准备图谋什么大计不成?” 谢揽道:“等我做完事再告诉你,你先将刀给我。” 冯嘉幼见他这坚决不可更改的模样,真是头痛极了。 两次进京考试,两次因为打架伤了手。 还有上次在书楼,万无一失的情况下还能被擒。 他到底是凭借什么自信总认为自己有本事抓贼立功的? 冯嘉幼是真的怕了,是不是每一株参天大树在小树苗时期,都这么难养的? 沉默片刻。 冯嘉幼忽然道:“刀在书楼里,就我搁置法典的柜子最上方,你踩着梯子登顶就能瞧见。” “原来在书楼里。”谢揽奇怪自己竟没想过去书楼找找看,毕竟那里存放的东西,才是冯嘉幼的宝贝。 大概是从来也没想过,冯嘉幼会将那柄苗刀当宝贝。 毕竟在她眼中,奇货可居的只是他本人。 转身开门时,他脑海里还在想,她怎么会将他赠的刀和她最珍视的法典放在一处? “嘎吱”,门开了半扇,谢揽忍不住扭头看她一眼。 这一别不知会不会还有再见之日,想说一声对不起,让她做了赔本买卖。 他有他的骄傲,不可能向朝廷低头。 相处短短时间,她应该也不会真像她说的那样愿意嫁狗随狗跟他走。 谢揽手臂用力,闷着头开门出去。 结果门还没关上谢揽又阔步迈进来,瞪着冯嘉幼:“我此行一去凶险重重,都可能回不来,你在开心什么?” 冯嘉幼攥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哪有,我担心得很。” “你当我瞎了?”谢揽心道这女人可真会装,临别那一眼,他恰好从铜镜中看到她在笑。 她明明不信他有抓贼的本事,认定他是自不量力自寻死路。 竟忽然将刀指给他,还偷着笑,估摸着是终于认识到自己押错了宝,想换块儿宝,开始盼着他死在外面! 冯嘉幼一时语塞,错开目光,盯着铜镜。 从铜镜的倒影去看谢揽。 她方才确实担心,因不信他的能力,不知他打算干什么,急的想像打晕隋思源一样打晕他。 突然想到,她上次拿砚台打晕隋思源,是为了改他的命。 预知梦里谢揽既然能活到官居一品,那么他强烈想做的事情,她根本不该阻挠。 “西北漠上的半个王”,“大理寺或许遭劫”,京城十几年没这等大事了。 没准儿真是他的契机。 她才会笑。 谢揽见她这幅做贼心虚的模样,越发确定自己猜得不错。 好得很。 他保护她,心疼她,怜惜她,试图懂她的抱负,结果当她认为自己没有价值时,竟会立刻变脸盼着他死。 冯嘉幼从铜镜中看到他站在原地寒着脸生闷气,又不好解释:“你真的多心了,你本也清楚,你是我费尽心思求来的夫君,我岂会盼着你不好?” 她的理想与他的前途绑在一起,天下间谁盼着他不好,也不会是她。 谢揽第二次转身走,这次比刚才坚决的多。 揽芳华 第38节 冯嘉幼看他这幅模样,真怕他稍后分心会出事。 听说这世上一报还一报,她改了隋思源的命,万一报在谢揽身上可怎么办。 她忙追去门口,解释不清时,就采用最原始的手段,竖起两根手指:“我冯嘉幼对月起誓,只要你不负我,此生我仅你谢揽一位夫君,与你生同衾死同穴,但凡我有你心中所想的那种念头,便让我遭万箭穿心!” 话说太快,谢揽从微怔到想制止都来不及,转身呵斥她:“你在那胡说八道什么!” 幸好她够精明加了个前缀,他会先负她,这誓言不作数。 冯嘉幼问:“那你信不信?” 谢揽不想再去想信不信,不重要,反正他要离开:“外面冷,你回屋子里去。” 神色不曾舒展,但他语气稍软几分。 “那你怎么才肯信?你来说个办法。” 冯嘉幼断不准让他这样负气着去出去做事,小跑上前挡在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昨夜忘了说,往后你我夫妻相处必须约法三章,第一便是决不可负气分离。” 人经不起分离,“我有心病,总担心身边在乎的人,会像爹一样突然失踪。万一分别时还负着气,那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谢揽本想绕过去,却被她的话拦了下来。 因为他正准备突然失踪。 本已压制住的歉意又涌上心头,漫入眼中。 天上有月,夜有凉风,冯嘉幼原本散着的黑发被吹的飘散,宽敞的轻纱寝衣也被风鼓起,裙摆飞扬时不时打在谢揽身上。 谢揽看她不是,不看也不是,心中乱极。 保护她是他亲口答应的,更没人摁着他的头拜堂。 即使有再多理由,他这样一走了之都是不负责任。 至少要等到赤鎏金的危险解除。 更何况赤鎏金背后之人,可能还关系到滇中粮仓案。 可他要是留在冯嘉幼身边查,防止那贼人会以他的身份挑起纷争,就必须让义兄代替他向朝廷服软。 不过义兄去威远道待着,有程令纾陪伴好像也不错。 程令纾瞧着挺喜欢义兄,义兄如今也居无定所,没准儿能凑一对良缘。 谢揽是了解谢临溪的,谢临溪会决定代替他接受诏安,并不只是为了他考虑,和二叔一样,也都怕西北真起战火。 他们十八寨和大魏打起来,北戎又要兴风作浪。 不灭掉北戎之前,尽量不要和大魏起争执,这难道不是他们父子一贯的想法? 奇怪了,之前觉得翻了天的大事,怎么现在一想根本没那么要紧。 他到底在争什么? 对了,是在争名声,谢揽的确受不了自己向朝廷低头的名声,非他亲自低头也不行! “你说话啊。”冯嘉幼见他一直垂目不语,自己穿的薄冷得厉害,于是瑟缩着凑近他,几乎要贴进他怀里。 咦?谢揽突然又发现名声这事儿其实也没必要争。 他顶着义兄的名头在京城做上门女婿,义兄顶着他的名头去西北接受诏安,他俩都害对方遭受耻笑,这不挺公平的吗? 第23章 敢做不敢当。. 再说美人计。 明知是计的情况下, 他还如二叔所愿,那只证明他无能活该。 往好处想,没准儿到时候是二叔赔了女儿又折兵呢? 谢揽决定且先留下。 终于如释重负,心道真比打了一场仗还累。 从深思中回神后, 惊觉一股热烫的香雾扑面而来, 汩汩热气上涌, 熏得他呼吸不畅。 冯嘉幼正紧抱双臂,侧身贴在他胸口。 谢揽下意识想要后退, 见她瑟瑟发抖的模样, 弯腰抄起她,打横抱回房里去。 冯嘉幼一时失重, 还没来得及抬臂勾住他的后颈,已被他放回到妆镜前的椅子旁。 他旋即转身去关门, 回来也没看她一眼。 去角落的茶几前倒了杯凉水一饮而尽,随后在椅子上坐下。 冯嘉幼心中那点旖旎尚未萌芽, 便消失无踪。 她走到他身边去, 此处逼仄, 她坐不下, 站立着垂头看他:“你不恼了?信我了?” 手肘撑着桌面上, 谢揽摇晃着手里的水杯,不说话。 “是不是还有旁的事儿, 我先前就瞧着你今晚不太正常。”冯嘉幼伸手推一下他的手臂, 像是故意紧绷,她竟没推动。 又见他额边有乱发, 想帮他捋一捋。 谢揽躲开她的手, 语带抱怨:“你可知道, 我这人从小不能吃亏, 更不能忍。”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死无葬身之地。 从前在北地,他躺在城楼顶上睡觉,有只路过的鹰俯身抓了他一爪子,他立刻认准它的特征,背着长弓在漠上追几天也要将它从天上打下来。 “自从到了京城,已是经常受气。”但那还好,谢揽是冒名顶替,谁糊弄谁说不准。 今晚不同,竟被沈邱指着鼻子恐吓。 看在二叔的面子,还不能动手。 冯嘉幼没听到下文,问道:“大理寺里哪位上官谁给你气受了? 她也不是个脾性多好的性格,能争的从来都是当面争赢。 若是不能争的,那就力所能及的去报复。 冯嘉幼掐腰哼一声:“你告诉我是哪个,往后他若找我帮忙看卷宗,我也给他脸色看。” 谢揽撩起眼皮,瞧她护犊子的模样,心中想笑,忽然也没那么委屈了:“不提了,我已经想通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冯嘉幼蹙眉:“那你真不气了?” 谢揽摆摆手:“不气了。” 听他语气随意起来,冯嘉幼才将此事揭过:“那你先歇着,我喊个人回去帮你取刀。” 谢揽连忙拉住她;“别,我仔细想了想,刚成婚便让聘礼见血确实不吉利。” “无妨,正事要紧。”冯嘉幼见他已经平静,开始催他去做事。 “不去了。”谢揽现在已经无事可做,待会儿只管躲在房间里就好。 “这哪儿行。”冯嘉幼害怕因自己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容,害他丢掉原本的契机,那罪过真就大了。 自己的理想仅是小事,“海晏河清”四个字没了才是大事。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搁置。或者你原本是打算自己回去取刀,那就去吧,别耽搁。” 谢揽一撇嘴:“我现在只想睡觉。” 若非她赌咒发誓,他真要觉得她是盼着他死在外边。 谢揽起身绕开她就往床铺走,穿着夜行衣麻溜躺下,双手交叠搁在脑后当枕头。 躺下之后立刻后悔,他躺床上了,让冯嘉幼躺哪里去? 大理寺这东厢可不比冯府内的新房,床铺小了一半还不止。 冯嘉幼眼下却没空去想什么缠绵之事,她走来床边:“谢郎……” 发现谢揽好像睡着了。 人在装睡之时眼珠一般是会动的,尤其是被紧盯着,内心不宁,更是坚持不了多久。 可她盯着瞧了半天,他藏在眼皮子底下的眼珠连轻微的移动都没有。 挨着枕头立马睡着,可知是有多累。 冯嘉幼稍作犹豫,罢了,他这种状态出去能做什么。 自己则走到外间书案前坐下,拿本卷宗翻看,天这样早,她反正是睡不着的。 眼睛看着字,脑海里再想大理寺今夜到底会不会遭劫。 疑犯身份特殊,崔少卿必定有所准备,何况裴砚昭也在大理寺,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床上的谢揽默默松口气,还好他猜到冯嘉幼会盯他的眼珠,糊弄过去了。 等会儿她乏了回来睡觉,他便起身说睡醒了要去看卷宗。 真是完美的衔接。 却听到轻微挪动椅子的声音,冯嘉幼站起了身,再次朝床边走来。 谢揽赶紧闭上眼睛。 她探身向床内,几缕长发垂落在他下巴上,反复摩挲,撩拨的谢揽几乎要绷不住乱转自己的眼珠。 她却只是抖开叠在里头的被子,拉到他胸前,又掖了掖被角。 许是怕外间明亮的烛火影响他,冯嘉幼将窗幔也小心放下,才重新回去看卷宗。 床幔将两人隔开,谢揽再度睁开眼睛,直勾勾盯着床顶莫名其妙发了会儿愣。 …… 子时一刻,牢房处的夜审就要开始了。 沈时行正打算去看热闹,临出门前裴砚昭接到暗卫送的密信。 沈邱命令他看住沈时行,今夜子时三刻之前,无论外面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许外出。 揽芳华 第39节 也不准告诉沈时行是他的命令。 裴砚昭觉得奇怪,去隔壁敲沈时行的门。 沈时行刚换好大理寺的官服:“大哥,我这身装扮还像那么回事吧?” 裴砚昭问:“我若不让你去,你答应不答应?” 沈时行哪里肯:“大哥……” 裴砚昭知道劝不住他,也懒得和他废话,一手刀将他打晕。 扛着扔回房间床上去。 …… 再说大理寺来回巡逻的队伍,有人时不时经过东厢。 递了个信出去给沈邱。 沈邱此刻正和冯孝安坐在自己的马车里,看过密信后拧紧眉头:“那野小子是不是真的放弃了?该不会假装睡下,床铺上根本没人?万一等会儿我的人闯入大理寺……” 那可都是他耗费多年心血培养出来的一众暗卫,精英中的精英。 莫说被那小子全给杀了,死一个他都会心疼。 冯孝安不厌其烦:“我与你说过几遍,小山并不是真的莽撞,只是一直以来对他而言,动手远远比动脑解决问题的速度更快。你只需给他冷静的时间,他自己就会想通究竟哪种选择对他最有利。” 沈邱不免好奇:“那若是不给他冷静的时间?” 冯孝安摊手:“我都告诉你了,你还非得逼他,那你挨打也是活该。” 沈邱怒道:“我也告诉你,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你不要怪我不给你面子……” “这样吧。”冯孝安思虑道,“你若实在气不过,就挑小山穿着官服时去争口气回来。” 沈邱一怔,却迟疑起来:“他真不会动手?” 冯孝安提醒他:“你不要过分应该还好。”又补充,“我女儿也在他身边的时候更好。” “算了吧!”沈邱不听,“你那闺女像极了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竟从我那榆木疙瘩般的傻儿子嘴里套出那么多话。再说,到时候他二人一个嘴上损我,一个暗里打我,我碍着你又不能真将他们怎么样,更会将我气死!” 冯孝安笑了笑,撩开车帘子望一眼月色:“差不多该动手了。” 提到正事沈邱一瞬严肃,沉吟道:“我思来想去,今夜还是不要动手了,明天先看一天情况。” 多给那小子一天时间冷静。 冯孝安啧啧:“你怕了。” “我这是谨慎!”沈邱说着话,下意识摸了摸脖子。 并没有伤口,但那野小子冷冽的刀锋仿佛在脖颈间留下了森森寒气。 半响,沈邱语重心长:“孝安,若当真无法诏安谢小山,绝对不能放他活着回西北。” 冯孝安不语。 沈邱提醒:“别忘了当年咱们解散同盟会时一起立的誓。” 同盟会虽解散,但他们要做的事情不变,只不过痛定思痛过后,换了一种方式。 小人物影响不了时局,那他们就去做大人物。 快刀只能斩乱麻,那他们就一起抽丝剥茧慢慢来。 他们相互扶持着坐上高位,以手中权柄来匡扶风雨飘摇的王朝,令百姓得到安居的机会。 努力十几年,总算是初有成效。 “当年你因愧对大哥,不愿做官,选择去西北,本也是看重西北那些流放犯的本事。想先借用他们的手抵御北戎。如今十几年过去,你可莫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你冯孝安是京城里的探花郎,不是黑水城十八寨里的二寨主。” …… 大理寺牢房灯火通明,其他地方则陷入深深的静谧。 谢揽竟真睡着了,醒来时撩一下幔帐,见冯嘉幼还在看卷宗。 谢揽起来劝她去睡觉,她不肯,沉浸在什么里似的,甚至都不抬头看他。 谢揽也不勉强,继续躺回床上。 这一夜大理寺内无事发生,谢揽心里清楚沈邱是真的忌惮他。 早晨他起床穿官服,对刚伸了个懒腰的冯嘉幼道:“昨晚我没去牢房,今早上要去议事厅。” 冯嘉幼点头:“我睡会儿。” “你也未免太拼命了。”谢揽瞧见案台周围的墙上贴满了宣纸,写的全是零碎线索。 “可以做自己爱好之事那是幸福呀。”冯嘉幼对他笑,还真是满眼愉悦。 谢揽估摸着大概就像他习武,确实不知疲倦:“那你歇着,我先出去。” 刚拉开门,珊瑚提着一个食盒从垂花门走进来:“姑爷。” 谢揽尚未开口,珊瑚急匆匆道:“咱们府上昨夜遭贼了。” 谢揽微讶:“遭贼了?” 难道是沈邱怕他,去将他的苗刀给盗走了? 冯嘉幼走出来:“哪里遭窃?” 珊瑚道:“哪里也没失窃,就是小姐和姑爷的新房被翻的乱七八糟。” 谢揽:“……” 是他昨夜去找刀时翻的,那会儿正在气头上,下手可能有点急。 珊瑚又说:“更气人的是您和姑爷婚床的床板被砸了一个洞!” 谢揽:“……” 昨夜找刀时,以为冯嘉幼和他一样喜欢将东西藏在床板下。 冯嘉幼冷冷道:“别的地方都无事?” 珊瑚:“无事,昨晚上奴婢进去拿东西时还好好的,今早上入内就成这样了。院子外的家仆都说没人进去过……” 冯嘉幼开始思索。 谢揽莫名升出些许紧张。 料想冯嘉幼应该不会想到他身上去,因为昨夜他们只分开不久,大理寺与冯府之间,一来一回骑快马也来不及。 冯嘉幼的确不会想到他身上,她有些怀疑裴砚昭,有能力也有动机,但又觉得以他现如今的身份应该不会这般下作。 院外沈时行喊道:“小嘉。” 冯嘉幼回房穿好衣裳,出了院子。 沈时行拉她去墙角,气愤不已的小声告状:“我刚听珊瑚说了,你相信我,这事儿肯定是我大哥干的!昨夜他将我打晕,不知干什么去了,害我没看成夜审!” 冯嘉幼眸子一眯,转头对刚追出来的谢揽道:“谢郎,你先去议事厅忙你的,此事我来解决。” 谢揽捏了满手心的汗:“我……” 裴砚昭恰好出来找沈时行,见几人都在,不由停住了步子。 冯嘉幼寒着脸转望裴砚昭:“此事是不是你干的。” 裴砚昭皱起眉:“我干什么了?” “堂堂玄影司千户官,莫不是敢做不敢当?”冯嘉幼说着,扭头去看谢揽,像是告诉他既然也为此事生气,议事厅都不去了,那就一起来讨个说法。 第24章 我的刀和我的心。. 谢揽却站在原地, 略显为难的模样。 他已经在心里骂了自己好几遍,冲动什么,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还不是得自己来收拾。 让裴砚昭背这个黑锅也好, 反正他从前经常欺负冯嘉幼, 也让他尝尝被欺负的滋味。 但冯嘉幼那句“敢做不敢当”, 听在谢揽耳朵里实在刺耳得很。 将自己的过错推给别人,哪怕是仇人, 谢揽也从来没有试过, 办不到。 “谢兄莫要怕他。”沈时行在旁鼓励,“这里是大理寺, 他私闯冯府毁坏财物依照律法是可以拿下问罪的,我定大义灭亲, 做你的证人,共同惩治这等卑鄙小人。” 谢揽真想打死他。 裴砚昭隐约明白一些:“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打晕你之后一直在你房间里, 一夜哪里都没去。” 沈时行质问:“那你好端端打晕我做什么?不想我去看夜审, 之前你怎么不说?定是昨夜与他们夫妇二人住得近, 你心中越来越愤懑, 忍不住跑去冯府发泄。” 比起来冯嘉幼新房被拆的气恼,沈时行对于没看成夜审更愤怒。 且还在夜审前一刻才动手, 简直杀人诛心, “你这也不是第一次偷跑了,上次得知小嘉中了赤鎏金, 你当晚不也是将我打晕锁进密室里?自己跑去冯府保护她, 还被人捅了一刀, 你敢说没有?” 这是冯嘉幼不知道的事情, 她也不再急着追问新房的事儿,看看沈时行,又看看裴砚昭。 裴砚昭难堪得很,一拂袖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犯得着与你们解释?” 说完就走。 瞧他是朝大理寺大门方向,沈时行道了句“糟糕”,大哥这是真恼了,不打算再保护自己。 “我得跟着他,不然他会被我爹重罚。”沈时行和冯嘉幼交代一声,拔腿追上去。 冯嘉幼忙不迭问:“你说裴砚昭被谁捅了一刀?” 沈时行又跑回来,用他以为谢揽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没告诉过你吗?就是那个将我从高阁上救下来的高人,他好像一直在暗中保护你,若不是你请的人,那这人定是爱慕你。” 说完才重新去追:“哎!大哥你别生气,咱们扯平了!” 暗中保护自己的高人?冯嘉幼琢磨片刻,想起谢揽:“没事儿了,你快去议事厅吧。” “不想去了。”谢揽此时的脸色比裴砚昭还更差,转身回院子里去。 这祖宗又怎么了?冯嘉幼忙从珊瑚手里取过食盒,跟着他回去。 揽芳华 第40节 谢揽没听见她问自己原因,忍不住道:“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 冯嘉幼愣住:“为什么?” 谢揽欲言又止,随后咬了咬牙:“我说过不让你怕裴砚昭,我会挡在你前面。但刚才我却一直躲着,甚至连话都不敢说,我对你许下的承诺,现在想想,自己都觉得可笑。” 从前谢揽凭借这一身本事率性而为,几乎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 所以谢朝宁说他报不了仇,不告诉他当年被满门流放的细节,他才会不服气。 现在逐渐发现,这世上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让他没有用武之地。 “你哪会怕他?先前几次见面,你确实有意挡在我面前,你当我没有发现吗?”冯嘉幼上前挽着他的手臂一起走,“你刚才一直不吭声,肯定有你的理由。” 谢揽微微楞。 “我猜你的理由,是怀疑砸咱们新房的人不是裴砚昭。”冯嘉幼起初就觉得不是,沈时行一作证,她凭着对裴砚昭的厌恶又认为是他。 方才看裴砚昭的反应,确定不是他。 裴砚昭针对她干了什么混账事儿,都巴不得甩到她脸上来。 冯嘉幼对谢揽这一处挺满意,被人砸到头上,也不会影响他的思考能力:“我偏激之时身边能有个冷静的人,感觉真好。像沈时行这样的,只会将我往沟里带。” 一番话说的谢揽汗颜,简直抬不起头做人。 他从她手中将食盒取回来,老实掂着,不敢说话。 提醒自己往后遇事一定要冷静,别再那么狂躁,动手之前先想一想后果。 昨晚上他若真的一走了之,莫名失踪,等冯嘉幼回去府上瞧见新房还被砸成那副模样,她得多难过。 两人进屋吃早饭。 谢揽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既然不是裴砚昭,你猜会是谁?” 冯嘉幼想了想:“我猜是那个曾在高阁救过沈时行的人。” 谢揽心里一个咯噔。 冯嘉幼放下勺子:“那人武功很高,一直躲在暗处帮我,估计真是我的爱慕者。” 谢揽咬着筷子笑了。 冯嘉幼随口猜测:“但他藏头露尾不敢在我面前出现,应是有案底的,可能是个被朝廷通缉的江洋大盗。” 谢揽手里的筷子险些掉落。 “之后我火速成亲,他心中不舒服,便将咱们新房砸了,挺符合江湖草莽的风格。”冯嘉幼与谢揽商量,“但念在他帮过我,这事儿咱们就不追究了吧?” 正和谢揽心意:“你说什么都好。” 冯嘉幼托腮朝他笑:“谢郎真是通情达理。” 谢揽心中苦闷,想求她别再夸了,再夸他就真得挖个地缝钻进去了。 以前别人损他,他一概认为对方是嫉妒,毕竟除了容貌他根本无可挑剔。 现在冯嘉幼喜欢鼓励他,夸奖他,他反而总认为自己是块儿扶不起来的烂泥巴,迟早令她失望。 “我真有那么烂么?”谢揽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他嘀咕的比较小声,冯嘉幼没有听清。 “没事。”谢揽心烦意乱地低头喝粥。 他又忽然从碗里抬头:“媳妇儿,我打个比方,只是比方。若是有一天你发现我除了会打架其他一无是处。没有你认为的冷静,甚至易怒易躁。更没有你说的通情达理,甚至蛮不讲理。你会不会像嫌弃沈时行一样嫌弃我?” 他鼓足勇气说了一大通,冯嘉幼打从前边三个字开始就没继续听下去:“你喊我什么?” “我喊了……?”谢揽愣住。 “媳妇儿?”冯嘉幼一直在期待他的第一声“夫人”,或者亲昵些直接喊“幼娘”,“在咱们大魏,好像更多是北地那边喜欢喊‘媳妇儿’?” 她不刻意指出来,谢揽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喊了。 他眼睛快速眨动几下,端正身姿:“也就你们这些贵族规矩多,寻常人家向来是爱怎么喊就怎么喊,你若不喜欢的话,我不喊就是了。” “我喜欢。”冯嘉幼觉得挺新鲜的,央着他再多喊两声,谢揽却死活不开口了,被逼得急了,扔下碗饭都不吃了又说去议事厅。 冯嘉幼见他红了耳朵尖,愈发追着他笑,只给他笑得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跤,手中还没来得及挂上的腰牌都给扔飞出去。 …… 沈邱一整天都在关注着谢揽的动态。 知道他上午在大理寺待着,中午和冯嘉幼回了冯府,下午又陪着冯嘉幼出门去了几件铺子采买字画。 沈邱这才确定他是真的冷静下来,吩咐暗卫们今夜做事。 …… 下午出门是谢揽提议的,目的就是为了做给沈邱看,催促沈邱赶紧行动。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自然是越快越好,以免夜长梦多。 当他们晚上回府里时,婚房基本已经恢复原样。 新婚换床不妥,仅修理一下。 冯嘉幼昨夜一宿没睡,上午只补了一会儿觉,下午又被谢揽拽出门,早早乏了,梳洗之后便上了床。 瞧见谢揽一直站在窗边抬头望月,像是在估算时间,又想起他昨夜累及挨着枕头立马睡着的模样,实在不忍心他继续趴在案台上睡。 冯嘉幼撑着手坐起来,实在懒得动:“谢郎,我不想起身了,你出去告诉珊瑚,让她去找张睡榻搬进来。就说这床刚补过,怕不结实,万一塌了。” “不用了。”关于这事儿谢揽昨夜就已经寻思好,他脱去外袍走进来内室。 弯腰先将桌子上的蜡烛熄灭。 趁着洒进房间里来的朦胧月色,望着他坐在床边脱靴子的背影,冯嘉幼的困乏一扫而空,无声的向床铺里侧挪了挪,空出位置给他。 想说话,心口砰砰跳了跳,又咽下了。 谢揽躺下之前,还学她昨夜的模样将幔帐放了下来, 一时间月色也被隔绝在外,床铺这一方世界内黑黢黢的。 冯嘉幼懂得了,他的打算仅仅是同床休息而已。 她也重新躺下,床铺够大,只要不是刻意靠近,两人挨不着。 她稳了稳纷乱的心神,本想伸手去拉被子,胸前忽然一重,是谢揽将被子拉了上来,边沿恰好挨着她的下巴。 听见谢揽说:“快睡吧,我守着你。” 头一次有男人睡在身边,冯嘉幼哪里睡得着,真做点儿什么或许还没这样尴尬。 她想喊谢揽将幔帐撩开,不透风,闷得她脸红发烧。 可偏又觉得这样的感觉从未体验过,难以言喻。 她还想和谢揽聊点什么,探究一下他的心情。 但仔细听他呼吸清浅均匀,像是又睡着了。 宛如一盆凉水浇下来,先前的暗流涌动仿佛只是在做梦。 冯嘉幼侧过身,面朝谢揽。 她几经怀疑,又再一次确定,不管身畔这颗小树苗现在有多歪,将来肯定是能长成参天大树的。 就凭他这份坐怀不乱的定力。 其实谢揽的定力全靠死撑。 他无数次想伸出手将幔帐给撩开,也不知这破幔帐是什么做的,几乎比大漠正午的烈阳还恐怖,热燥的令他窒息。 没事儿学着当什么好丈夫,纯粹将自己往火堆里送。 他一不是太监二不是和尚,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但凡冯嘉幼此时有一点靠近他的举动,肯定忍不住。 想什么来什么,冯嘉幼还真朝他伸出手,不知是想做什么。 谢揽忍不住开口:“你莫要乱动,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床如今很不结实,真会塌的。半夜里再喊家仆过来修,你不嫌丢人啊?” 突兀的声音将冯嘉幼吓了一跳:“原来你装的。” 谢揽:“我说真的。” 冷静下来的冯嘉幼已是游刃有余,凑去他耳边,意有所指:“所以你是怕床不结实?” 气息吐在他耳朵上,谢揽汗毛竖了起来。 又听她声音沙哑,笑得暧昧:“也不是非得在床上不可呀。” 谢揽要疯了:“我真没见过比你还不知羞的女人。” “我是说睡觉,你想什么呢?”冯嘉幼揶揄他,“看来谢郎平日里可不只是读些圣贤书。” 谢揽突被她激出了点儿脾气,心道你这小女子莫要太猖狂,当心我让你知道我平日里到底都读什么书,叫你哭着求饶! “不逗你了,睡吧。” 冯嘉幼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重新躺好。 被子一拉扯,谢揽知道她背对自己了,刚升起的脾气消失的无影无踪。心想是不是说她不知羞,惹了她生气。 谢揽有些讨好地喊:“幼娘。” 黑暗中冯嘉幼眨了眨眼睛。 “你肯定听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谢揽生活的黑水河流域,一个寨子也有一个寨子的规矩,但有个规矩是统一的,“在我长大的地方,从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说法,男女之间只要相互喜欢就可以成亲,两看相厌了随时可以分开,但两人只要还是夫妻,就必须忠于彼此……” 失忠的一方会被没收全部家产,还要在脸上刺字,男女双方一视同仁,“我是认为,你我现在根本没有相互喜欢到主动结亲的程度,总感觉自己若是对你做了什么,不是特别忠诚。” 蜀中哪个地方有这样的规矩? 冯嘉幼拧起了眉,这听上去像是完全没有接受中原文化影响的蛮荒之地? 她默不作声,引导他随着情绪继续说下去。 谢揽果然坐起身望着她的背影,几经犹豫:“但我心中是真的已经接纳了你,只要你愿意跟着我一天,我必定只忠诚于你一人。我的刀,我的心,我的命,全都会试着交给你,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比起来洞房花烛夜他那脑子一热慷慨激扬的承诺,冯嘉幼听得出,他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正是因为如此,冯嘉幼更觉得奇怪。 揽芳华 第41节 谢揽这种说话的腔调,透出一股浓郁的原始的热情,不像是读书人会说的话啊。 怎么回事? 再想起他之前提过的,那个出门会被风暴卷走、生存条件十分艰苦的地方,似乎像是黑水城? 冯嘉幼将两者结合起来,脑海中竟浮现出大漠黄沙上谢揽散着乌黑的长发,额上坠着鹰骨饰品,裹一身异族风情的模样。 她渐渐感觉出了不对劲儿。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很不对劲儿,但全被冯嘉幼忽视过去了。 因为有预知梦的提示,她眼睛里只有他的未来,忽视了他的现在。 冯嘉幼忽然又想到了谢临溪。 谢揽说他与谢临溪曾经一起染过瘟疫。 “蜀中才子”因毁容避世多年,可谢揽的脸没有任何受损痕迹,谢临溪脸上却可以看出毁过容。 在牢房她对隋瑛撒谎说自己是看上了谢揽的文采,谢临溪叹了口气说她未免太草率。 还说了一句“抱歉”,像是亏欠了她什么。 谢临溪昨日被指认为十八寨的少寨主。 昨晚谢揽穿着夜行衣一脸杀气腾腾的问她要刀。 还有谢揽提起那位少寨主的凶残,那般轻描淡写地说他杀人如麻,杀过的人比她见过的人还多。 从他肯定的语气与挑眉的表情来看,并不是在道听途说,更像是一种自我陈述, 冯嘉幼平时是最擅长去揣摩这些的,可她对着他,好似完全被蒙了眼睛。 如今将这些线索全部整合,她如堕冰窖。 大理寺里关押的谢临溪,的确不是那位纵横西北杀人不眨眼的少寨主。 她枕边之人才是?! 他借用谢临溪的身份潜伏在京城到底有何图谋? 谢临溪又是受了他什么要挟? 冯嘉幼无法再继续思考,因为黑暗中谢揽握住了她的手。 被床幔圈住的旖旎空间此时宛如囚笼。 她的手在颤抖,无法名状的恐惧令她将他甩开,爬起来缩去角落:“你别碰我。” 第25章 寻求同盟. 被她甩开之后, 谢揽那只手僵在半空。 他说什么不该说的了? 也就是她一直撩拨,他血气上涌,解释自己所信奉的忠诚罢了。 亦或是他冒犯了? 可这又不是第一次摸她的手。 “难道是因为我说需要一些时间,你又觉着我心里还是嫌弃你?”除此之外, 谢揽找不出原因, 她为何突然生出这样大的火气。 话音落下半响, 没有听到回应。 “看来我的解释你听不懂。” 任由他说,冯嘉幼环抱着自己, 缩在角落里不动, 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怎么会这样? 会不会是自己推敲失误? 他若真是那位少寨主,冒名顶替潜伏在京城许久, 为何最终选择上门提亲? 娶她之后,岂不是更容易暴露于人前? 想不通。 但越抽丝剥茧, 以及回顾谢揽的言行举止,冯嘉幼越确定他是。 她怕极了, 上次这样害怕还是及笄那天被裴砚昭扔在山坳里。 这人是谁, 是西北漠上凶名在外的贼寇首领啊。 西域通商之路上盘踞着那么多悍匪, 都没一个能悍过他。 先前谈论起时, 冯嘉幼浑然不觉得有多可怕。 因为离她挺远。 如今他不知怀着怎样的企图隐藏在她身边, 与她拥有同床而眠的亲密关系,她如同悬崖走钢丝, 一不小心露了馅, 可能就会粉身碎骨。 她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哗啦一声,幔帐被谢揽扯去一边, 朦胧月色重新倾泻入床铺之内, 冯嘉幼顿时无所遁形。 知道谢揽会看她, 她忙将脸埋进手臂里, 不敢泄露自己恐惧的表情。 然而,她架在膝上的手臂忽然被谢揽抓住,几乎毫不费力的就将她从床角拉扯出来。 冯嘉幼被这股力挟着,扑进他怀中。 没等她做出反应,谢揽单臂撑起她下了床,以抱稚童的姿势抱着她赤脚走到桌边。 空闲那只手将桌面上的杂物扫走,落在地上一阵叮铃哐当。 冯嘉幼被他放坐在桌面上,仍与他贴着。 倏然想起自己先前撩拨他说的那句“怕床塌了,也不是非在床上不可”…… 要死了。 “你放开我!”她本能挣扎,悬殊力量之下无疑是蚍蜉撼树。 怕他察觉,又不敢太过抵触。 “我真没有嫌弃你的意思,说嫌弃,也是怕你嫌弃我。”谢揽按住她不松手,小心哄着她道,“我这人常被说执拗,认死理儿,我从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但你若不喜欢,我往后留心着改就是了。” 他说着柔软的话,用着自己最温和的嗓音,冯嘉幼却像是被猛兽扼住咽喉的兔子,畏惧下一刻就被要他剥皮撕拆。 她去掰他的手臂,颤巍巍求饶:“你快松手,我透不过气,要被你勒死了。” 谢揽不听,他使多少力道心中清楚,拿捏的恰好。 感觉到冯嘉幼在颤抖,以为她冷,谢揽又抱紧点儿:“就从现在改。” 原本决定今夜与她做对真夫妻,更多是不愿再因为此事惹的冯嘉幼多想。 尽早进入为人丈夫的角色中去也好。 但这会儿抱着属于自己的妻子,香香软软的,他真快要昏了头了。 冯嘉幼被他强横的气息包裹,感受着他强而有力却又杂乱无章的心跳,慌乱中,脑海中竟然逐渐多了一丝清醒。 他没有对她太过动心,却明显是动了一些情的。 若非如此,也不会露陷露的太过明显被她抓住。 且还能因为所信奉的“忠诚”一忍再忍着不碰她,足可见极有自己的原则。 应该不会一言不合将她杀了。 “你不用改,做你自己就好。”冯嘉幼也暂时定下心来哄着他,“我方才没有生气,只是身体不太舒服,估摸着是昨晚上在院子里追你时受了风,头有些痛,昏沉沉的。” 听她这样一说,谢揽几乎是立刻松开她,向后微退半步,伸手去摸她额头。 温度肯定是还好,冯嘉幼西子捧心:“这心口也难受,堵得慌。” “你不早点说?”怪不得会一直抖,谢揽赶紧将她又抱回床上去,塞进被子里。 冯嘉幼侧身背对着他,有气无力地道:“你让珊瑚去请李大夫过来吧。” 这位李大夫惯会小题大做。 谢揽本想喊松烟过来,犹豫了下还是照着她的说法做。 等李大夫过来诊脉,听她说的严重,也跟着说了一通,开了一大堆价值不菲的补药。 冯嘉幼吃了药继续躺下时,已经折腾到将近子时,折腾的人仰马翻。 她仗着身体不适大咧咧睡在床铺正中间,一点儿空也不给他留。 谢揽一直坐在床尾处,一夜无眠的冯嘉幼瞧他几次,他就这样靠着床门围子睡觉。 他先前那句话估摸着没撒谎,因为自幼家贫,他在哪儿都能睡。 睡得也浅,冯嘉幼稍微有个小动静,他即刻会醒,还曾好几次小心翼翼的伸手来探她的额头。 冯嘉幼冷静下来仔细想了一夜。 不管他来京城到底图谋些什么,对她应是没有恶意的。 沈时行口中一直在暗中帮助她的人,估摸着就是他。 按照他先前待自己的态度,与爱慕无关。 娶她,可能是为了赤鎏金,需要常伴她身侧。 然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冯嘉幼都不敢领这份情。 因为他可不只是悍匪这样简单,已经无限接近“反贼”的边缘。 “反贼”这罪名一旦牵扯上,便是诛九族的头等重罪。 他的身份若是暴露,冯嘉幼根本解释不清,冯氏族人和她母亲那边的江家都得完。 思及此,冯嘉幼从恐惧渐渐步入焦灼不安,还隐含着一些黯然神伤。 这可如何是好啊? 揽芳华 第43节 谢临溪不答只问:“冯小姐,我听义弟说你整日里认为他往后可以步入内阁,官居一品?” 冯嘉幼不语。 谢临溪微笑着看向她:“冯小姐这份知遇,谢某无以为报,今后只要你愿意站在我这一边,届时我会为你作证,以我背后的力量将你与冯孝安、谢小山彻底割裂,护你家族平安,不知你意下如何?” 冯嘉幼面无表情,看着他缓缓朝自己伸出的、寻求同盟的手。 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恐怖的、断裂过的伤痕。 这就是她梦里官居一品的人。 她在思考,若他真是这样心思深沉的人,会如此轻易的邀请她加入同盟? 骗鬼呢。 第26章 天作之合. 冯嘉幼背过手去, 冷冷看他一眼:“我若加入谢公子的阵营,不知你都需要我做些什么?” 谢临溪淡淡道:“现如今什么都不必做,若有需要,我自会请你相助。” “听上去倒是一桩挺划算的买卖。”冯嘉幼抬起手, 轻轻摸着自己的下巴, 似乎陷入了沉思, “但是,我实在不太喜欢这种将自己九族的命交到别人手中的感觉, 整日里提心吊胆的, 连觉都睡不安稳……” 谢临溪不语,仿佛留给她足够的时间考虑。 冯嘉幼忽地目色一凝, “以免夜长梦多,我干脆直接将谢小山杀了吧!他是十八寨的脊梁骨, 他一死,就不用担心十八寨会造反了。我爹误入歧途当个贼罢了, 怎么着也不会连累我们九族。” “杀他?”谢临溪像是听到了笑话, “你可知道他从小身经百战, 即使你在他睡着时下手, 他的身体都会习惯性作出反制, 你小心因此丧命。” “原来如此。”冯嘉幼继续琢磨,“那就趁他意乱情迷之时……” 谢临溪摇头:“你还是小瞧了他。” “有办法了!”冯嘉幼挑起两弯秀眉, 一派成竹在胸的模样, “我在他最清醒的时候告诉他,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 想试试他信不信我, 叫他原地站着不准动, 以他赠我的那柄苗刀, 他自己惯用的刀,去刺他的心脏……你不是挺了解他么,你觉着我能不能一次成功,取他这条命?” 问完,冯嘉幼好整以暇的看向谢临溪。 终于,谢临溪脸上的笑容开始逐渐收拢,看向她的眼神开始浮现出敌意。 冯嘉幼微微扬起下巴,不疾不徐的与他对视。 两人一番目光交锋,似乎是谢临溪败下阵来,恢复到往昔的温和模样,莞尔道:“看来我还是过于自负,令尊一再提醒过我,关于审疑犯这块儿,你亦是身经百战。” 冯嘉幼冷笑:“怎么了,这就装不下去了?” 谢临溪直视她:“但我仍然想要问一问弟妹,若我先前所言是真的,你到底会怎么选?” 冯嘉幼避开他目光:“你的这种假设毫无意义。” 她私心里不愿意去想,这实在是一个难题。 谢临溪默默观察她的表情,垂了垂眸,不再逼问:“弟妹,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露了馅?” “常理,你若真如你说的那般坚韧能藏,不可能轻易透露给我你的底牌。” “可是谢某承蒙冯小姐青睐,心动之下……” “你眼中对我并没有爱意。”爱恨在眼中是最难藏的,冯嘉幼扫他一眼,“我起初还不确定,可你听说我要使计策一刀捅死谢小山,你眼中惊恐愤怒的情绪难以自控,令我确定你是在诈我。” 谢临溪摩挲着手镣:“我希望弟妹也只是诈我而已,并不曾真动过这样的念头。” 冯嘉幼没必要对他解释,问道:“我爹是打算一直躲着我了?” 谢临溪若只为试她,不会与她讲的这样详细。 尤其是她爹远走黑水城的那一段,详细的似他亲眼看见的一样。 看来她爹也知道成婚后谢揽根本瞒不了她几天,猜她会来见谢临溪,就托谢临溪将始末详细告知。 不管别人怎么看冯孝安,在冯嘉幼眼中,他就是个自私无情又懦弱的王八蛋。 “告诉我冯孝安人在哪里。”冯嘉幼必须当面骂他方可解气。 “我不知道。”谢临溪摇头。 冯嘉幼“哦”了一声:“那我闲着也是闲着,拉我夫君去练练刀,试试他到底会不会躲,瞧瞧他的皮到底有多厚。” 谢临溪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令尊此时应该还在城南的笙箫楼里。” “多谢。”冯嘉幼拔腿就走。 谢临溪喊住她:“你最好等着义弟一起。” “不必你们操心。”她不领情。 “冯嘉幼。”谢临溪突然喊了一声她的全名。 冯嘉幼停住步子扭头:“你还有何指教?” 谢临溪睫毛微垂,朝她拱手:“我义弟心地善良,重情重义,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可他自十三岁之后便是西北无人敌,除了幼年时五师父遭北戎杀害一事,他至今从未遭过一次真正的挫折,性子难免狂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还望你往后多多担待。” 冯嘉幼不动声色。 谢临溪面朝她深深弯下腰,“同时过刚易折,我一直担心……总之,有劳弟妹多费心了。” 冯嘉幼不去承诺他,离开了地牢。 步入地面以后被阳光晃了眼,她停下来,用手搁在眉骨处挡了挡了眼睛。 冯嘉幼静下来,回想刚才与谢临溪交谈的每一个字。 这是她的一个习惯,每一次审问完犯人之后,出来地牢,都必须在脑海里复盘一次,以免有什么注意不到的细节。 等重新回忆一遍之后,冯嘉幼果然发现了一个颇耐人寻味的细节。 越想越令她毛骨悚然。 不对! 冯嘉幼重新跑下地牢,匆忙之下,以至于额头浮出了薄薄的汗。 她双手抓住栏杆:“谢临溪,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 谢临溪:“嗯?” 冯嘉幼问:“你刚才诈我之时,曾说谢揽告诉你,我认为他往后会官居一品?这话真是谢揽说的?” 谢临溪微微怔,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义弟不曾说过,只告诉我你对他寄予厚望,认为他奇货可居。” 冯嘉幼目色凛然:“那是你随口说的?” 谢临溪闭口不答,且也不去看她。 冯嘉幼明白了,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尽量保持住自己的冷静,再次离开地牢,准备去找冯孝安算账。 * 冯嘉幼是会骑马的,小时候爷爷请人训练裴砚昭,她在一旁看着,除了刀枪剑戟,其他感兴趣的东西都会跟着学一学。 一时领悟不了,裴砚昭私底下便会不厌其烦的教她,直到教会她为止。 怕冯孝安跑了,出了大理寺冯嘉幼直接策马去往城南。 谢临溪口中的笙箫楼是一家乐坊,一般华灯初上时才开门营业。 冯嘉幼于笙箫楼门前下马,上前敲门。 小厮将门开了条缝,打着哈欠瞧她一眼:“小公子,您请晚上再来。” 冯嘉幼塞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小厮一拎便是两眼放光,又苦恼的塞还给她:“今儿个真不行,老板娘交代过……” 冯嘉幼压低声音:“这钱只买你摔一跤,喊得大声点。” 说完立刻伸手去推他。 她身体不适,并没有几分力道,小厮却像是被壮汉猛踹了一脚,向后倒地还滚了两圈,痛苦哀嚎:“公子,您可不能闯啊……” 门自然敞开了,冯嘉幼走入装潢精美的大堂,环视一眼周围摆放的各类乐器。 小厮的叫声吵醒了楼里的人,二楼开了几扇窗,不少视线朝她头顶聚拢。 “呦,哪家的小公子,一大早好大的火气?” 冯嘉幼抬头,瞧见二楼立着一位美艳女人,上了点儿年纪,但又瞧不出年纪,应是这楼里的老板娘万婉。 万婉本是出来治她的,她这一抬头,倒将万婉给迷住了似的,直勾勾盯着她。 冯嘉幼面色不善:“万掌柜应该知道我是谁,我来找谁。” 瞧她生的这模样,万婉自然知道,从治人转为被治,尴尬着转身顺着走廊离开。 不一会儿万婉回来:“小公子这边请。” 冯嘉幼上了楼,跟着她去到里侧一间上房外。 万婉正要敲门,却见冯嘉幼抬脚“嘭”的一声踹开。 万婉心都跟着震了震。瞧这气势,知道的这是来见父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抓奸。 冯嘉幼入内,房门被万婉关上。 冯嘉幼朝房间内的冯孝安望过去,和她想象的不同,面前之人已经不是先前的邋遢模样。 他好端端倚着窗,一手拿着本册子,一手捏着骨瓷杯。 眼睛没瞎,腿也没瘸,全是假的。看来都是混在十八寨里的伪装。 之前来到京城还保留着,如今脱掉伪装,这意味着什么? 冯嘉幼捏着拳头上前喊:“冯孝安!” 冯孝安摇了摇头:“你怎么没大没小的。” 冯嘉幼气得发抖:“怎么,你难道觉得我会叫你一声爹?” 冯孝安笑看她:“不管你认不认,喊不喊,我始终都是你爹,这辈子你我谁都改变不了。” “那你告诉我,除了血缘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冯嘉幼言辞如刀,“你是教过我还是养过我?除了给我带来灾难,你还给过我什么?” 揽芳华 第45节 谢揽询问:“杀谁?” 冯嘉幼呵斥:“杀人对你来说是那么轻易的事儿吗?” 谢揽争辩:“不轻易,但是你想杀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对,那人坏得很,就西北那个少寨主叫谢揽的,赶紧去杀吧,千万替我多捅几刀。” 第27章 大官夫人,我给你挣一个。. 听冯嘉幼说完, 谢揽第一反应是义兄得罪她了? 他从议事厅出来没见到冯嘉幼,知道她曾去过地牢。 但她说的名字是谢揽,而非谢小山。 谢揽攥住缰绳的手越绷越紧,青筋突出, 终于懂得她在恼什么。 她知道他的身份了, 昨夜忽然从他身边逃开, 躲去床角时猜出来的。 她藏起来,她会发抖, 都是因为她害怕他。 是啊, 谢揽早料到的,她眼里的才子忽然变成杀人不眨眼的贼寇, 哪里会不怕。 不过现在瞧着没那么怕了,应是义兄替他讲明白了原委。 “去杀啊, 还愣着干什么?”冯嘉幼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气势也比往常盛得多。 谢揽绷紧了双唇不说话, 原本扬起来看她的眼睛也缓缓下垂。闹市之中, 茶铺门口, 吵得他静不下来心去想这会儿到底该怎么办。 一直不说话也不是个事儿, 他又仰起头, 眼神复杂:“我……” “你不必解释,我知你来我身边的目的, 并不是在与你置气, 千真万确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冯嘉幼拖拽缰绳,想从他手里挣脱, “也没说不许你跟着, 凭你的本事, 跟踪我又不被我发现应该不难, 对不对?” 她既这样说,谢揽很果断地松开缰绳:“你想去哪儿静静都可以。” 冯嘉幼骑着马走人,闹市里骑马比走路快不了多少,令她更是心烦。 她从西门出了城,一出去空地儿便像就困于笼中被放飞了的鸟,使劲儿一夹马腹,策马跑的飞快。 她快要憋疯了。 需要这个途径来发泄一下。 冯嘉幼常常会心疼隋瑛没有父母,可她父母全都安好又如何。 有母亲等于没母亲,有父亲远不如没父亲。 冯孝安他怎么就没死呢,难道真是祸害遗千年吗? 她知道自己偏激了,她心里也很清楚,冯孝安使这份计策的初衷里,有一半是为了保护她。 他确实给了她一柄最锋利的刀。 但这样的方式她难以接受。 都不如站出来说,自古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强行逼着她嫁,还更好接受一些。 冯嘉幼策马狂奔了大半个时辰,都快冲进郊县界域了。 勒停了马,她朝两侧密林看了看。 跑的这样急,也不知谢揽有没有跟上来,前方有些荒了,就算没被杀手盯上,也有可能遇到流寇什么的。 冯嘉幼再恼怒,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而且既已成事实,没有必要一直抓着原因不放。 冯嘉幼决定策马返程,气撒了,回去的路走得比较慢。 为今之计,是要认真琢磨下现如今的处境,该怎样处理这门婚事。 在她权衡利弊时,突然发觉自己这样精于计算,只从利益出发,和冯孝安那个自私的男人有什么区别吗? 扪心自问,她非得与谢揽和离不可么? 作为丈夫他还不错,尊重体贴爱护,似乎一样也不少。 冯嘉幼一路寻思着,驱马慢走抵达城门口时,太阳早已落山。 城中正值一日中最热闹的时辰,也不知今儿是个什么喜庆日子,竟还有舞龙舞狮的。 她不想回家,牵着马在小摊位前闲逛。 停在一个卖饰品的摊位前,摆摊卖的饰品几乎没有名贵的,但她瞧上一根木簪,木质普通,手艺却是上乘。 她问:“这支怎么卖?” 摊主忙道:“小公子可真识货,这支是咱们这最贵的,要一两银子。” “我要了。”冯嘉幼拿钱时才想起自己钱袋给了笙箫楼的看门小厮。 木簪都已经拿到手,断没有重新放下的道理,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正准备取下腰间的玉佩拿来换,冯嘉幼手一顿,只因想起冯孝安说自己的骄奢,全是他出卖自身换来的。 一时间这玉佩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 摊主见她迟迟不动:“小公子是嫌贵吗,价钱还可以商量。” 冯嘉幼正窘迫,一只手从她身侧伸过来,在摊位上放下一锭沉甸甸银子:“不必商量了,她想挑的都算在这里。” 这只手放银子时,冯嘉幼以为是谢揽。 第一反应是他哪来的一两银子,而且他知道自己出门忘记什么也不会忘记带钱。 等此人一开口,冯嘉幼扭头看他:“齐公子,你怎么在这?” 齐瞻文竟会帮她付钱,还出手如此阔绰。 她旋即朝他背后望过去,不远处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了高挑出众的薛绽。 新婚夜谢揽夸她能言善辩时,她拿来举例之人正是此人。 薛绽的父亲是现如今的户部尚书,两年前中的榜眼,没入翰林院,直接去了御史台。 如今是名御史,整日里忙着弹劾文武百官,“战绩”彪炳。 看来是薛绽瞧见了她陷入窘迫,请齐瞻文来帮她付的银子。 冯嘉幼礼貌微笑,她与他除了少年时在宴席上争执过两次,平日里接触的并不多,也没有什么仇怨。 薛绽礼貌回应。 齐瞻文付了钱之后,看也不看冯嘉幼一眼,转身便朝薛绽走过去,与他一起融入人群。 冯嘉幼隔着人群间隙望着两人一同离开的背影。 她好像没听说薛绽与齐瞻文有多好的交情。 她猜,齐瞻文想拉拢薛绽去弹劾某位官员。 如今皇帝年幼,齐瞻文的父亲兵马大都督齐封,一直是站太后的队,他们这个阵营里,还有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 强是强,但很难撼动内阁与一帮辅政大臣。 那群老臣盘踞朝中几十年了,各个家世显赫,声名鼎沸,门生遍天下。 听说太后党近些年来不断在拉拢新崛起的一些文官势力。 薛家正好就是。 …… 齐瞻文对薛绽道:“没想到薛御史这样心善,我京畿司缺衣少粮的,不如捐点银子?” 薛绽不疾不徐:“大都督统管下的京畿司也会缺衣少粮?拨给你们的银子都去哪儿了?” “我随口开玩笑罢了。” 齐瞻文扭头看一眼冯嘉幼,啧了声:“要说她的容貌确实拔尖,我见犹怜的。可惜家中无势,咱们不可能娶回家中做个正妻,偏偏以她的出身,也不好纳为妾。不然也不会和沈时行不清不楚那么多年,始终没个结果,最后竟招了个全无背景的区区举人。” 薛绽不语。 齐瞻文压低声音:“其实更好,她跟了沈时行反而没有插手的机会。如今嫁的这人微不足道,想个办法逼他写封休书,这冯嘉幼嫁过一次,便好下手收了做个美妾,为薛兄暖床。” 薛绽脚步不停,只转头看他:“齐副统领又是在开玩笑?” 齐瞻文观察不出薛绽的神情,是真在质问他,还是想推着他去做。 真烦,这人难相处得很,偏偏父亲非得让他来拉拢。 齐瞻文正捉摸不定,人群突然涌出骚动,听见前方大喊:“走水啦!” …… 着火的是一家客栈,熊熊烈焰,浓烟滚滚。 冯嘉幼牵着马上前去看,听到周围人说里面的住客已经全都逃出来了,心中稍安。 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被火光引来的巡城官,手中原本牵着一头似狼的烈犬,不知是被大火激发了血性,还是被众人的纷乱吵闹吓到,突然发狂! “让开让开!全都让开!”巡城官死死拽住皮质绳索,但那烈犬体格强壮,竟将他甩在地上,直往人群里闯! 围在客栈外的百姓吓的四处逃窜,惊惶之下不少人倒地。 冯嘉幼也险些被冲的摔倒,向后趔趄时被一条有力的手臂揽住,拥着她后撤。 冯嘉幼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谢揽。 被吓最很的人是齐瞻文,这是他京畿司的烈犬,万一当街咬死了人,定被御史弹劾。 何况身边就站着位御史,即使薛尚书如今对于父亲的拉拢有些意向,众目睽睽之下,薛绽肯定也会弹劾他! 眼见疯犬扑向一个倒地的老妪,齐瞻文赶紧飞扑上前。 但他只是想扯绳子,谢揽手中却攥了把匕首,挡在那老妪身前。 疯犬扑咬他的手臂,反被他扼住脖子,按在地上,手中匕首对准疯犬的脖颈。 “别杀!”齐瞻文喝一声,“不能杀!” 揽芳华 第46节 谢揽不理他,下手干净利落。 杀条疯狗罢了,好歹也是大理寺的,应该没人怀疑。 先前他只担心冯嘉幼会不会起疑心,如今冯嘉幼已经知道了,他可再没几分顾忌。 齐瞻文一看是他,怒道:“我让你不要杀,为何不听!你知道驯化一只多难吗?” 谢揽抹干净手上的血,起身拱手:“齐副统领,这恶犬已经彻底疯了,救不回来,留着只会伤人,” 瞧他这模样,死了条疯狗,可比之前知道死了几个手下悲愤多了。 齐瞻文愈发恼怒,这次没有程令纾在,他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哎呀!”冯嘉幼小跑上前,躲在谢揽身后,惊恐地道,“京畿司何时换犬种了?既然驯化困难,如何能够拿来巡城啊?我瞧着此犬看上去狼的血统更多,说是狼都不为过,我怎么记得,京畿司里没有这种凶猛难控的犬种?” 齐瞻文手臂一颤。这的确不是京畿司的巡城犬,是他帮人驯化的。 那人是徐公公的养子,他不好拒绝。 冯嘉幼又道:“大理寺前几日,好像也接到一起恶犬伤人的案子,让我想想……” “是我糊涂了,多谢司直出手相助!”齐瞻文咬了咬牙,喊那牵狗的巡城官,“还愣着干什么,把尸体带走!” 说完不再理会谢揽,转身去找薛绽。 冯嘉幼躲在谢揽身侧看向薛绽,他竟再看谢揽。 “咱们去牵马。”冯嘉幼也拉着谢揽退出了人群。 拉他之时,发现他的手背似乎有一些烫伤的痕迹,她微微一怔,看来他刚才曾进过火场救人。 冯嘉幼垂着眼眸。 可见程令纾说他在威远道名声极佳,应是真的。 冯嘉幼不禁想,自己之前对谢揽的能力一无所知,因一句天命,就愿意下定决心陪他高峰低谷。 甚至都想好了即使赌输也无所谓。 她选的,好坏她都承受。 既然如此,他是天命所归还是冯孝安丢给她的又有什么关系? 找到马匹之后,冯嘉幼踩着脚蹬上去。 谢揽没去拉缰绳:“你还需不需要继续一个人静静?” 冯嘉幼骑了一下午的马,腰酸背痛的厉害,向前俯身,趴在马背上。 虽没有言语,谢揽看明白了,伸手牵着马走。 她闭着眼睛似在睡觉,他也保持安静,尽量避开人群。 “我见过冯孝安了。”冯嘉幼忽然开口,“原来,我所有的沾沾自喜,不过是他给我编织的一个美梦……” 她闭眼小声说着,像是在梦中呓语。 谢揽听她讲着冯孝安的算计,反应不大,西征荡平贸易路的那几年,他早见识过二叔的各种算计。 整天都担心他会不会心衰而死。 至于冯嘉幼是因为“天命”才嫁给他,也无所谓。 原本就知道她有企图。 “被他耍的团团转,你不气?”冯嘉幼讲完之后,本以为他会冲去找冯孝安算账,结果他脸上就没多少表情。 “怎么会不生气,我前两天还生气的想走。”谢揽抚了抚马脖子上的鬃毛,“不过我的气性一贯是来得快,去的也快。因为谁惹我生气,我通常都会立刻解决掉。” 冯嘉幼瞧见了他手背上的火吻痕迹:“可这次你非但不解决,还妥协了。” 谢揽道:“不去解决,说明其实根本没有那么生气。选择妥协,证明我心里知道这对我可能是好事儿。本能如此,便屈从本心。” 冯嘉幼:“歪理。” “这哪里是歪理,我又不像你一样,没事儿喜欢和人辨什么道理。”谢揽牵马走暗巷,挑眉道,“这叫活着的态度,我活着就只求快活,整天想那么多干什么?” 谢揽从来都不怕算计。 对他好的算计不需要防备,他只需从心做出选择就好。 想害他的,随便去算计,反正算计到心衰也弄不死他。 “你若真有你说的那么洒脱,还听冯孝安的话来娶我,将自己拴住?”冯嘉幼提起来胸口就痛。 “敢做敢当也是我活着的态度。”谢揽认为有必要和她解释,“你我的婚事,我本有错在先。是我忘了中原对女人的枷锁,当众抱你下马车还去我屋里,害你陷于流言。” 冯嘉幼想到:“那些流言肯定也是冯孝安搞出来的。” “可起因确实在我,没我先犯错他不会有机会。”谢揽一副做错事就得立正挨打的态度,“若我此时是以真面目示人,你娘提出要求那会儿,我立刻就会答应娶你。” 冯嘉幼歪着头看他。 “当晚二叔求我,没有思考多久我就答应了,并不是我好说话。娶妻生子与是否接受诏安一样,在我心中都是原则大事,比生死还大,不可能一时意气,完全任由二叔摆布。” 谢揽认真的回望她,“若二叔让我娶的是别人,比如程令纾,我宁死都不会答应的,因为他让我娶的是你冯嘉幼,我才会考虑。” 冯嘉幼错开视线,也摸摸马背鬃毛:“按照你这个说法,真不知道该怪谁了。” “怪谁?为何要去怪?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谢揽停住脚步,勒令马停下,板起脸来,“无论什么原因,我们能相识,成为夫妻,都说明我们有缘分。” 冯嘉幼嗤之以鼻:“今日才知道天命是假的,你又来与我讲缘分。” “你知不知道,在我家乡那里有一处月亮泉,附近风暴极多,但总有人宁可丧命也要去。” 谢揽讲给她听,“关于月亮泉有个古老的传说,只要心中一直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去到月亮湾前下跪朝拜,喝下泉水,下辈子就还能遇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冯嘉幼喜欢听故事,认真听着。 谢揽却不讲了,问道:“你恼你爹算计你,认为你我之间是个错误。可你怎么知道,你爹这份费尽心机的算计,不是你上辈子千辛万苦求来的?” 冯嘉幼真被他说的微微怔,随后坐直了身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会求着你?” “是我求的。” 谢揽转身面对她,双手都搭在马背上,将她锁在中间,仰头望着她笑,“是我求的你,上辈子我一步三叩首,从黑水河沿着沙道顶着风暴一路跪去了月亮泉,把泉水都喝干了,这辈子才能娶到你,行了吧?” 冯嘉幼哼一声:“算你有自知之明。” 谢揽好笑,牵着马继续走。 冯嘉幼随着颠簸摇头晃脑:“我现在也要怀疑,你到底是不是西北的少寨主,怎么和我从程令纾那里听来的不一样。” 谢揽无语:“你这说的什么话,关起门来对着自己的妻子,能和在外面一样?” “哎。”冯嘉幼忽又沮丧。 谢揽知道她在沮丧什么:“你不就是想当大官夫人,我给你挣一个不得了。” 冯嘉幼明白他有资格说这话,十八寨若愿归降,谢揽的父亲至少会封个侯爷。 但是朝廷不可能给他们实权,这辈子也接近不了权力中心。 冯嘉幼默默道:“可我要做的事情,必须得在这京城才能完成。” 谢揽表示好说:“那就趁我在京城顶替义兄的日子,用他的身份帮你挣个回来,给你当真正的聘礼。” 冯嘉幼推他肩膀:“你以为那么容易?” 谢揽牵马走出暗巷,京城的喧嚣繁华再度跃入眼中。 他眺望一眼皇宫的位置:“我从没认为容易,只是相信我自己,只要我愿意努力,很少有我学不会的。” 冯嘉幼坐在马上看着他的背影:“可你做人不是只求快活?” “从前我是一个人。”谢揽觉着她这话问得奇怪,“如今是我们两个,你整天在这闷闷不乐的,你让我怎么快活?” 冯嘉幼低头踢了踢脚蹬,终于笑了。 第28章 新的方向. 这一笑, 积存于心的郁气散去许多。 很多年遇事都是她一个人熬了,身边有个男人哄着的感觉还挺不错。 而谢揽听见她略带释然的轻笑,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回落一大半。 冯嘉幼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 忽地想起来:“喂, 你从前真没有相好过的姑娘?那是谁教你这样哄女人的?” “这用谁教?”谢揽费解的模样, “自己的媳妇儿不哄,等着给谁哄?” 还有, 他很不乐意, “如今你我开诚布公,你不像从前称我谢郎便罢了, ‘喂’什么?” “你本意虽没错,毕竟是以假身份骗了我。”冯嘉幼坐直身子, 微抬下巴,满脸洋溢着骄傲, “在我这里, 可没那么容易揭过去。” 谢揽心道你不也瞒着我“天命”的事儿?但他好不容易才将她哄好, 憋死自己也不敢再多嘴。 “你上来吧。”冯嘉幼踩着马镫往前挪了挪, 喊他上马, “在城外追着我跑了一下午,又不是铁打的, 我不信你不累。” 谢揽拍了下马脖子:“你继续趴着, 我看你比我更累。” 冯嘉幼想说你坐上来,我靠在你怀里岂不是休息的更舒服? 犹豫着说不出口, 大抵是心中仍有一些抵触。 但无妨的, 她知道这只是小问题。 “那随便你。”冯嘉幼又趴下了, 面朝他的方向再次闭上眼睛。 想起冯孝安说要她给谢揽一个家。 谢揽只是在京城没有家罢了, 他的家在西北。 以谢揽的性格来看,他父亲待他应也不错。 真正没有家的人是她才对。 “夫君。”她忽地又开口。 揽芳华 第48节 第29章 真心为她打算的人。. “你确定?”冯嘉幼以宣纸遮住大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圆溜溜透着狡黠的眼睛,“夫君可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哪里会勉强,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谢揽说着已经在案台后面坐下了。 抓起占地方的苗刀哐当扔地上去,再将那些书册平整的摆在面前。 倒也不必这样拼, 冯嘉幼说:“等等不迟, 你先梳洗吃饭。” 昨晚回来洗过澡, 他只将浓密的长发潦草的扎了个高马尾,睡一夜起来, 更是乱糟糟的。 “反正你不是已经和崔少卿告了假, 我上午又不用出门。”谢揽此刻充满斗志,分秒也不想浪费, “随便给我一口吃的就行。” 冯嘉幼便不管他了,吩咐珊瑚端来一碗添了不少补料的粥汤。 谢揽真就待在房里看了一上午, 吃午饭时手中还拿着书册。 下午提着苗刀去武楼见那教头,跟着教头从苗刀最基础的身法练起。 他还能一边应付教头, 一边在脑海里回忆看过的内容。 晚上回房继续背诵, 直到困得趴在案台上睡着为止。 如此状态持续了七八天, 谢揽心里那口和裴砚昭比试的气儿逐渐松了, 终于开始感觉到疲倦乏力, 但做事岂可半途而废,便一直硬撑。 …… 连着阴雨几天, 今日上午终于放了晴。 春日阳光正暖, 小院儿中的桃花也开的浓艳,冯嘉幼坐在桃花树下的石桌边闲闲品茗。 桌面上摆着一首饰盒的金子, 询问松烟:“你从小就跟着他?” 松烟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小的八岁就跟着少主了, 比少主大了三岁。” 是二爷从许多孩子里挑中的他, 不过他知道自家这少夫人与二爷关系不好, 不提也罢。 冯嘉幼问:“我瞧着你像读过不少的书?” “少主读书时小的在一旁跟着学的。”松烟忙又补充,“少主被老爷抓着习武的时间居多,倒是便宜了小的。” 可真是机灵,冯嘉幼正想夸他比谢揽有悟性得多:“那你家老爷与少爷关系如何?” “老爷平日里不苟言笑,行事谨慎。少主则比较莽撞不羁,随性而为。唯一的共同点是有着差不多的倔脾气,父子俩谁都看不惯谁,极少有能坐下来闲话家常的时候,说话超过三句就有可能动手。” 从前有二爷在旁劝着还好,二爷留书出走黑水城以后,父子俩之间的争执越来越多,不然少主也不会跑来京城。 松烟想到什么,又说,“不过,每次动手都是以少主挨打、被老爷重罚结束。” 冯嘉幼理解他的言下之意,谢临溪说谢揽十三岁之后便是西北无人敌,她那公爹应不是儿子的对手。 看来谢揽再动怒也不会昏头,始终记得自己是儿子。 冯嘉幼继续问:“还有呢?” “还有?哦,老爷对少主过分严苛,逼着少主练功的手腕您是不知道有多惨无人道,也极少给他好脸色看。但老爷私底下其实很疼爱少主的。” 这一点谁也没有松烟更清楚,“少爷心里应该也明白。” 冯嘉幼点点头,在黑水城那种艰苦的流放地,还四面楚歌,不对他严苛点,想活着长大不容易。 她又瞥了松烟一眼。 松烟明白她在质疑自己卖主求荣:“少夫人,您可冤枉小的了。小的会对您说这些,是知道说出来对少主更好。” 他指着石桌上的一整盒金子,“小的跟随少主闯荡西北,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远的不提,去年乌孙国那位小公主亮出来的金子可比您多,小的连眼都不眨一下。” 冯嘉幼听了这话微微眯起眼睛:“我想起来,你们那是不是有个地方叫做月亮泉?” “有啊。”松烟印象深刻,“难找难进得很,少主带着我找了半个月才抵达。” 冯嘉幼:“他去那里做什么?” 松烟:“少夫人既然问起月亮泉,应是知道那个古老传说,少主千辛万苦的找过去,当然是去喝泉水啊。” 冯嘉幼微变脸色:“他是为谁去的?” “为了小花。”松烟见她表情不对,“是少主小时候老爷送他的一只……公秃鹫,陪伴少主十多年,死了,少主难过好久,跑去月亮泉喝了口泉水,祈愿小花下辈子还当他的宠物,才好起来。” 冯嘉幼胸口的火气都没来得及升上来,直接变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知道了。” “那小的去忙别的了。” 松烟走的时候一眼都没看那盒金子。 冯嘉幼喊了珊瑚来,交代珊瑚将金子送给去松烟。 想起松烟提到的那位乌孙国小公主,她挥了挥手,让珊瑚再多给两倍。 晒够了阳光,冯嘉幼从桃花树下起身,透过敞开的窗子往屋子里瞧。 谢揽仍在伏案看书册,但他明显已经坐不住了。 弓着背蹲在太师椅上,还时不时用额头去砸桌面。 瞧着有些惨,冯嘉幼却很不厚道的想笑。 她心底虽然确实有所期待,但更多还是抱着陪他玩儿的心态,看他何时才会放弃。 她始终认为谢揽那天晚上不过是一时冲动,只为了哄好她,不惜给他自己挖一个坑。 或者说他太年轻,太张扬,太不知天高地厚,将这京城的名利场看的太过简单了。 等历经这番折腾,或许才能令他清醒,他口中的“不就是大官夫人,我挣一个给你”,实在是令她狠狠心动,却也无比轻浮的一句话。 …… 谢揽在冯府闭关之时,朝中关于十八寨少寨主的问题争执不休。 最终主战派远逊于主和派。 加上谢临溪愿意低头,程令纾的父亲威远将军亲自从西北回来,护送谢临溪前往威远道。 等同于将谢临溪当做人质来防着十八寨,同时也想要借机劝降大寨主。 有程令纾在身边照顾着,谢揽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惜他只能和冯嘉幼一起,远远看着谢临溪随着浩荡的队伍出城,说不上话。 两人刚回到府上,竟然收到齐瞻文送来的帖子,邀请谢揽去参加晚宴。 多谢他上次帮忙杀死疯犬的事儿。 谢揽置之不理,没想到傍晚时分,齐瞻文竟亲自来了,将大都督府的马车停在了冯府的门口。 堂堂大都督的公子,京畿司的副统领,这样纡尊降贵的来请,不去实在不合适。 冯嘉幼与谢揽说了半天,谢揽迫于无奈只能上了他的马车。 马车上谢揽与他寒暄两句便不说话了,齐瞻文似乎也懒得理他。 随后这马车去到城外一处庄园。 刚迈进去,谢揽便听到不绝于耳的丝竹管弦和一些靡靡之音。 从大院到花园,再到宴客厅,到处都是穿着暴露的西域舞姬扭动腰肢,使出浑身解数,散发着热辣的风情。 以及一些看脸完全不认识,但一听见名字,谢揽基本能和册子里的人对照上的权贵公子。 看着这群公子哥酒池肉林放浪形骸,嗅着逸满整座别院躲都躲不掉的淫奢气息,谢揽始终面无表情。 齐瞻文不顾那些公子哥的呼唤,只专心陪着谢揽一人,边走边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态:“谢兄果然是读圣贤书的人,对这些异域美人竟无动于衷。” 搞不懂是真的还是装的。 “我只是近来身体不适。”谢揽应付都懒得应付,随口乱说。 这算哪门子的异域美人,从小司空见惯了的。 冯嘉幼对他来讲才更像是异域美人。 “身体不适?也是,毕竟新婚燕尔。”齐瞻文笑的暧昧。 “齐副统领,您若有事且去忙。”谢揽停下脚步朝他拱手。 齐瞻文笑道:“招待谢兄便是今晚的头等大事,今日这宴席就是专门为你而开的,谢兄初到京城不久,想来还不曾见识过。” 谢揽沉默不语。 “谢兄你看那位舞姬如何。”抄手游廊里,齐瞻文指着前方院中高台上正跳舞的女子,面纱下的容颜摄人心魂,“她可是我特意从西域花重金买回来的。” 谢揽只掀起眼皮一瞅,就这也需要重金,自己上去扭两下都比她强。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没见识。 齐瞻文见他一直不说话,试探道:“齐某将此女送给谢兄作为谢礼如何?” “齐副统领有话不妨直说。”一路走过来谢揽是真忍够了,想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亲自来接,入别院后放着那么多贵族公子哥不陪,一直陪着他,一副带他开开眼界的模样,简直要恶心死他。 齐瞻文却只是笑了笑:“或者谢兄想要其他什么,是官位还是靠山,咱们都好说,定不让谢兄吃亏才是。” “吃亏?”谢揽怎么觉得他在和自己做生意? 与他说了半响,听他不断打哑谜,一直不解。 直到听见附近有人小声低语,也不知是不是齐瞻文故意安排人说他听:“齐副统领看上了他的夫人,想他休妻……” 谢揽微微愣,当即拳头一捏,半句都懒得再客套,告辞都不说一声,转身便走。 再迟一步,他肯定会忍不住拧下齐瞻文的脑袋。 背后齐瞻文还在喊:“希望谢兄仔细衡量,这样的机会其实不多。” …… 回去之后,谢揽气得不停喝水,几乎要将自己撑死。 冯嘉幼问了半天才从他口中问出经过。 揽芳华 第49节 “怎么可能呢。”冯嘉幼才不信齐瞻文会看上她,他从小喜欢程令纾,也挺洁身自好,难道是程令纾走了,他发起了神经?“我觉着你应该是误会了,他是不是想要借机羞辱你?” “我在他眼里算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他摆这样大的阵仗羞辱我?”谢揽又不是个傻子,“你信我,齐瞻文绝对没存什么好心思,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别人。” 冯嘉幼想到薛绽,不会吧。 谢揽气得要命,书也不看了,早早往睡榻上一趴。 等到半夜三更,听见冯嘉幼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谢揽起身换上夜行衣,一路去到大都督府。 这口气不出他会死。 躲过重重防卫,谢揽找到齐瞻文的房间,来到齐瞻文的床前。 齐瞻文毕竟也是个副统领,警觉性还是有的,可是才刚要睁开眼,便被谢揽轻松打晕。 谢揽取出靴刀,在他大腿附近划了一刀,又将沾血的刀扎进他双腿之间的床板上! 若不是怕将事情闹大,这一刀直接送他去当太监! 等做完,谢揽离开齐瞻文的房间,为躲巡逻,他避入大都督府内的佛堂中。 在佛堂墙壁上,谢揽看到一副女子画像。 奇怪了,莫名觉得有些眼熟,这画上的女子他从前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黑暗之中看的不是太清晰,加上此地不宜久留,他先离开,想着等下次再潜进来仔细瞧瞧。 …… 回到家中,谢揽蹑手蹑脚的换下夜行衣,双手伸进发缝里,将拧在一起的头发抖开,娴熟的重新扎起高马尾。 他刚爬上榻,听见冯嘉幼问:“夫君,你上哪儿去了?” 谢揽被吓得险些一头栽在榻上。 他不行了,对着冯嘉幼越来越大意,竟都没有认真从呼吸声分辨她是睡着还是醒着。 “我睡不着出去走走。”谢揽做贼心虚,声音微微有些异样。 “你认为我是那么好糊弄的?”冯嘉幼撩开窗幔去看他。 谢揽无奈的转身,坐在榻边说:“我去了趟大都督府,吓唬了一下齐瞻文。” 冯嘉幼早猜到了:“没被发现吧?” 谢揽道:“怎么会呢,去趟皇宫也不会有人能发现我。” “那就好。”冯嘉幼放下幔帐,“快睡吧。” 她的反应出乎谢揽的预料,他都已经摆好挨骂的姿势了:“你不骂我冲动?万一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里可是天下兵马大都督的府邸。” 冯嘉幼的声音从幔帐里传出来,有种远远近近的飘忽感:“你能忍住没有当场对齐瞻文动手,或者没在他回家路上动手,我觉着已经挺不错了。” 虽说希望他可以谨慎些,但该有的血性脾气还是得有的,“我没本事才会忍,你有本事用你的方式替我出气,我骂你做什么?” 谢揽舒了口气。 冯嘉幼倏又将幔帐掀开,直视他:“但是下次出去你要先告诉我一声,省的我担心。” 谢揽忙不迭点头:“我记下了。” 冯嘉幼重新躺下,终于不用再想东想西。 …… 翌日一早冯嘉幼又察觉出新的异常,谢揽肯定还有其他事情瞒着她。 自从两天前,他对于这些枯燥的官员信息就已经表现出极强烈的抵触心。 冯嘉幼都已经做好心里准备,只等着他怒而摔书说不考了,央着她再帮他换条路走。 可今日谢揽却像换了个人,异常沉静的坐着看书。 坐累了便起身踱步看。 还有,下午去武楼假装学完苗刀回来,通常是他一天中最累的时候,必须洗个澡小憩片刻。 今天回来之后,他只穿条练功裤,赤着精瘦的上半身出去院子里,弯腰从景观水池中舀起一瓢凉水,直接从自己的头顶浇下来。 两鬓边的乱发不住滴着水,肌肉纹理分明的上身泛着盈盈水光,他只擦干双手,倚靠着水池边沿继续看册子。 乏了就再是一瓢水。 乍暖还寒的天气,冯嘉幼真怕他冻病了。 回房取了件披风,本想拿去给他,松烟蹲坐在门口无聊地道:“少夫人,您不用管他,漠上的夜比这冷得多,少主早习惯了。” 冯嘉幼拢着眉头:“他从小就是被大寨主逼着这样练功?” 松烟摇摇头:“倒也不是逼出来的,少主年幼时可不喜欢练功了,还曾闹着离家出走,跑出了黑水城,不曾想被北戎抓住,因此害死了五爷。” 这事儿冯嘉幼知道,那天谢临溪说,这是谢揽至今顺遂的人生里,唯一经过的一道坎。 “后来北戎军将五爷的尸体挂在城门上,是老爷一手提着少主,一手提着刀杀过去为五爷敛的尸。”松烟回忆了下,“从那之后吧,少主练功就再也不需要老爷拿鞭子抽着了。” 抬起手臂指了下又给自己浇了一瓢冷水的谢揽,“和现在的状态差不多,自觉得很。” 听松烟如此一讲,冯嘉幼心中更是惶惑不安。 他昨日到底还经历了什么,会让他心态上产生这样的巨变? 越是事儿大,冯嘉幼越是不敢轻易去问,只密切关注着,观察着。 往后好几日谢揽都是一模一样的状态,冯嘉幼愈发焦灼担心。 但与他交流时,又感觉不出他遭了什么沉重的变故。 这天半夜里,谢揽突然从睡梦中惊坐起身:“国子监祭酒叫什么来着?” 喊出口他才清醒过来,赶紧朝床铺望过去。 冯嘉幼本也睡不着,再也按捺不住,掀开幔帐赤着脚走到睡榻边:“夫君,你到底是怎么了?” 谢揽尴尬地捂脸:“这人名字实在太拗口了,我总是记不住。” 冯嘉幼在榻边坐下:“我指的不是这个,是你怎么从赴过齐瞻文的宴席之后,就变得奇奇怪怪?” “奇怪?”谢揽反问,“我哪儿奇怪了?” “你这几日极其刻苦。” “你这不是胡扯么,自从咱们定下目标,你说我哪天不刻苦?” “前后明显不同。”冯嘉幼盯着他仍有些朦胧的黑色眼瞳,“你告诉我,你到底遭了什么事儿?别忘记了咱们的约法三章,不许瞒着我。” 谢揽举手喊冤:“当真没有啊。” 趁着月色窥见冯嘉幼变了脸色,谢揽忙仔细寻思她说的“不同”究竟是什么。 依稀回过味儿来:“你若非得让我说出不同,之前我只是为了帮你实现理想,才想着去挣个大官当一当,最近又新添了一条。” 冯嘉幼:“嗯?” “我之前看的那些。”谢揽指着外间的书架,“其中讲到了一位正五品的禁军武官,他夫人因生的美艳,被前任大都督的儿子看上,一套连环计下来,以莫须有的罪名,将那禁军武官判处了秋后问斩,他夫人则被充入教坊司,遭受折磨致死。” 冯嘉幼叹气:“这般惨案自古以来比比皆是,女子生的太美,若无依仗便是灾难。” 谢揽当时头昏脑涨可没空感叹,当故事看完就过。 之后去赴齐瞻文的宴,目望那些高官子弟的嘴脸,又听齐瞻文与他谈买卖。 除了想要一刀宰了他,谢揽脑海中情不自禁的浮现出此事:“我甚至只是个从七品,远不如那位禁军武官。若被他们挑错,怕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冯嘉幼同样想到了自己。 冯孝安可能说的不错,嫁人不嫁人,或许真的由不得她来决定。 以往她仗着与沈时行的传闻,以及隋瑛的保护,身边倒是挺干净。 可人生无常。 她也不由自问,凭借自己这点小聪明,是否真能抵抗得住不知哪天就会朝自己倾泻下来的风暴? 谢揽见她有些黯然的垂首,忙拉着她的手安慰:“我当然是不怕,大不了带着你跑回西北我的地盘上,谁也拦不住。临走之前,也不耽误我将齐瞻文给宰了。只不过……” 冯嘉幼抬头:“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如此一来,你想做的事情,或许这辈子再也没有指望了。” 谢揽开始意识到,“我不能再依仗着自己的武功和退路,继续目中无人,必须早日挣个大官来当,用京城人的方式来保护你,为你撑腰。” 他说完之后,见冯嘉幼又垂下头,许久不回应,以为她不信,“我发誓,我真没遭什么事儿,单纯是想明白了这一点罢了,你不要再胡乱揣测。” 冯嘉幼没再揣测,她只是忽然眼圈泛酸,心里难受的厉害。 这世上除了爷爷,她是不是又遇到了一个肯真心为她打算的人? 第30章 好东西是要藏起来的. 原本透进来的月光便很微弱, 她这一低头,谢揽更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是不是又说错哪儿了?” 冯嘉幼收敛自己的情绪,低声细语:“没,我就是脚冷。” 她下床过来那会儿谢揽尚未完全清醒, 此刻才瞧见她竟一直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何止, 在榻边坐下之前她怕寝衣裙摆扫地, 撩了撩,如今多数被她压在臀下, 露出大半条纤细又匀称的腿。 谢揽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 顺着她的脚踝不断上移,喉头一阵发紧。 他想起身抱她回大床上去, 她却挪了腿,直接上了他的睡榻, 钻进薄被里。 谢揽连忙往里侧挪,想让出位置来, 但这睡榻本就只够一个人睡, 想不挨着太难。 “我冷。”冯嘉幼拽了拽薄被, 示意他不要再坐着了, 跑风。 然而谢揽不能躺下, 这一躺下就得侧身从背后抱着她。 谢揽回忆起被她瞧出真实身份那晚,第一次将她紧抱在怀里时那奇怪的感觉, 绵软的好似没有骨头, 又烫的能在他周身随意点火。 揽芳华 第50节 自从与冯嘉幼成婚,他一直很费解自己从前的定力哪儿去了, 为何面对她的撩拨, 总是一再昏头。 他不懂, 冯嘉幼却很清楚。 谢揽是出于责任感, 在心中接受了她这个妻子,自然不会排斥她的靠近。 剩下的就是身为男人,并且是年轻男人本就具有的身体反应。 冯嘉幼从今夜起突然想要更多。 想要他的痴心,以及爱人之间最纯粹的那种生死相许。 不想只当他的责任,只做他相濡与沫的人生伴侣。 “我说我冷。”她重复一遍。 谢揽没有办法,只好躺下来。 故意在两人中夹了点被子,且将手臂也伸到被子外,隔着被子拥着她。 冯嘉幼生气:“我是会吃了你不成?” 谢揽嗅着她发间醉人的香味,支吾道:“我近来白天累得像狗,每晚就只能睡这两个时辰。” 冯嘉幼问:“我不让你睡了?” 谢揽:“……” 夜深静谧之中,冯嘉幼也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低语:“你这样辛苦,梦中都惦记着国子监祭酒的名字,可见压力极大,我帮你纾解纾解如何?” 说完,她蓦地转头,脸颊不小心擦过他的唇。 谢揽只觉着嘴唇一阵发麻,还没从这般刺激中回神,她已经转动身体面朝他,往他怀里蹭。 谢揽睁大了眼睛。 刚成婚那两日冯嘉幼逮着空就要撩拨他,将他搞的手足无措晕头转向。 自从两人开诚布公,她待他谈不上冷淡或者疏离,差不多算是恪守为人妻子的本分,与他相敬如宾。 他挺喜欢最近的相处模式,放松得很,但心里多少会有那么一点落差。 可现在她故态复萌,谢揽却没有几分愉悦。 她这人心高气傲,从前是冲着“天命”才百般讨好他。 得知只是一场骗局,明明就很嫌弃他的。 谢揽想告诉她没必要这样,他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不需要她付出什么来交换,该怎样对他就怎样对他。 但他知道这话定会惹她生气,迟迟说不出口。 冯嘉幼感觉到了,起初他浑身上下明明烫的像块儿烙铁,那处也起了反应,不知为何,似被浇了一瓢院中水池里的凉水,极快恢复正常,甚至透出些寒意。 心中蒸腾出一股被羞辱的热气,冯嘉幼朝他胸口恶狠狠推了一把,起身下了睡榻,回大床上去。 气不过,又下床来他身边,将被子给掀了扔在地上:“你认为我是为了激励你为我去拼命,才想和你亲近吗?” 谢揽不说话,重新坐起来,屈起左腿,左手臂搭在膝盖上,眼睛看着自己的手。 只要和他混熟了,他这人心里根本藏不住话,如今默不作声的,冯嘉幼知道他有一些不开心。 也怪不得他会这样想,毕竟一直以来她对他都是心术不正。 不过从前他明知也无所谓,现在会不悦,倒是种进步。 冯嘉幼“哦”一声:“既然你这么会想,怎么不想想,我是被你说的禁军武官吓到了?可怜自己哪天也被充入了教坊司,还是个处子之身,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齐瞻文或者其他歹人?” 谢揽的视线顷刻挪到她脸上,想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你不要胡思乱想,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就算我死了,还有……” 裴砚昭。 谢揽反正是觉着裴砚昭再怎样拎不清,也不可能任由冯嘉幼沦为那些权贵公子的玩物。 “你让我怎么不胡思乱想?”冯嘉幼质问他,“之前你说你我情意不够,需要时间,否则违背你所信奉的忠诚。可成婚一个月来,你整天离我八丈远,都不愿与我同床,该怎样促进感情?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与我拜了天地,还是拜了把子?” “我先前难道没有与你同床过?”谢揽冤枉得很,“不是你装病将我赶下床的?还有这睡榻,不也是你喊人搬进来的?我们之间,向来不都是你在当家做主?” “我……”冯嘉幼一时被他噎住了,一跺脚,“你再说!” “不说了不说了。”谢揽看着她这幅又气又羞的模样实在可爱。 他笑着下了榻,先伸手勾住她的腰,起身时直接将她扛在肩膀上,快步走到大床前,将她扔到厚实的褥子上。 冯嘉幼在褥子上滚了一圈,坐直身体。 谢揽跪坐在她面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将她滑落肩头的寝衣重新拉好:“那晚我就承认是我钻牛角尖了,若不是为了考进玄影司,我现在就想和你做对儿真夫妻。” “借口,这和考玄影司有什么关系,能占用你多久时间。” 冯嘉幼说完才察觉这话不太对劲儿。 “一夜是耽误得起,怕就怕开了这个先例,食髓知味儿,会一发不可收拾。你读书多,应该知道有个诗句是……”谢揽仔细想,“‘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冯嘉幼被他羞红了脸,瞥见他却是眉头紧锁,像是真在为此担心。 她竟有些忍俊不禁:“怎么,名震西北的少寨主对自己这样没自信?” 谢揽沮丧极了:“凭我最近对自己的新了解,的确没什么自信。” 这下冯嘉幼更是笑出了声。 “笑吧,我自己都想笑。”谢揽捂着自己的额头感叹,“幼娘,其实是我没有你这样聪明的头脑,你不知道,除了武学之外,从小到大,我做每件要紧事都必须专心致志,中途不能分心,不然很难达成。” 冯嘉幼被他的认真感染,收住笑容。 谢揽发誓:“等我考入玄影司,我一定恪守为人丈夫的本分,为媳妇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说什么浑话呢。”猝不及防的,冯嘉幼羞臊的浑身发烫,打着他走,“我懂了,不闹你了,快回去睡吧!” “我发现,还是咱们这张床睡着舒服。”谢揽直接在外侧躺下了,抽了一个枕头搁在两人之间,只枕着自己的手臂,扭头看着她,“最近困得厉害,只要你半夜别扑来我身上,我的定力还是足够的。” “谁会扑你身上?”冯嘉幼抄起枕头打了他一下,背对他躺下。 谢揽在她背后笑了半天。 幔帐卷了起来,不阻碍空气流通,加上两人同房相处了一个月,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彼此熟悉了太多,倒真没了初次同床时的窘迫。 冯嘉幼仔细听着谢揽的呼吸由稍微紊乱到均匀,自己却没有一丝睡意。 她在黑夜中不断审视自己。 她被他感动,对他心存感激,不知餍足的想要他的痴心。 可她有打算拿自己的痴心来换么? 她隐隐有种感觉,谢揽这人啊,你想谋他什么都成,可唯独他的痴心,必须得以同样的痴心来换。 如果没有,那可能做的再多也是徒劳。 …… 再说齐瞻文自从上次宴请过谢揽之后,再也没有其他动作。 外头也没有传出一丁点齐瞻文被恐吓的消息。 只知道他称病好几日没去京畿司。 想来是齐瞻文丢不起这个人,不愿意声张。 冯嘉幼想他也不会猜到谢揽身上去,宴席上一众公子哥玩疯了之后得罪的人多了,齐瞻文身为举办者,被针对再正常不过。 如此,又过去一个多月。 到了六月里,两人新房院子里的纳凉架,已经爬满了绿意盎然的葡萄藤。 谢揽全身心都在忙着准备考核,只偶尔去大理寺点个卯。 崔少卿会容忍他,全是因为冯嘉幼从大理寺里拿回来不少疑案卷宗。 平日里,她坐在秋千上看卷宗,谢揽则躺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看书册。 如今他已经养成了习惯,不再需要借助冷水来逼迫自己冷静。 冯嘉幼倒是少了一些眼福,瞧不见他赤着上身的模样了。 这段日子里,廖贞贞的案子结了,隋瑛终于被释放出来。 从前隋瑛过来冯府从不需要通报,现在冯嘉幼屋里多个人,最不满的就是她。 每次见到谢揽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隋瑛拉着冯嘉幼出门玩儿,原本谢揽不同意,后来得知裴砚昭已经不再跟着沈时行,可见沈邱应该是做了什么,表示自己放弃了继续追查当年自家“大哥”身边的那位“小人”。 那“小人”最近应当不会再有所动作,谢揽也就慢慢放了手。 …… 比起他们的岁月静好,玄影司收录完今年的名单之后,上下都对谢揽的名字出现在名单里格外诧异。 玄影司在京城官职体系中自成一派,每三年招新,加内部考核一次。 先是道场比武,再是文考。 不设任何门槛,只要玄影司查的出你的来历,且认为你有资格。 但通常报名的都是玄影司内部人员,以及各都司内的大小武官。 很少有文官报名的。 虽说如今京中盛传,那几个赫赫有名的教头都在惊叹谢揽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进步神速。 “可再怎样神速,也不至于直接奔着千户官这个职位吧?”凌百户难以置信,询问裴砚昭。 裴砚昭即将升任玄影司下的北镇抚司镇抚一职,空出一个千户官的位置,“不过他本身是从七品的大理寺司直,确实有资格争这个千户官的职位。” 千户这官位虽是五品,但大魏重文轻武。 七品的文官见到六品的武官,基本都不必行礼。 凌涛只纳闷谢揽到底能在几个月内学成什么模样,裴砚昭想的就比较多了。 自从少寨主身份确认,被送去了威远道,裴砚昭早已经不再怀疑谢揽。 现在冯嘉幼摆这一出,又看到这名单上谢揽的名字,令他又生出了疑心。 裴砚昭忽然想到之前齐瞻文遇袭的事儿:“你帮我送个贴子去京畿司,交给齐瞻文。 …… 揽芳华 第51节 京城里无论官有多大,背后势力有多强,都会尽量避免与玄影司起冲突。 齐瞻文虽不想去,也不得不去赴裴砚昭的约。 这人虽无背景,目前也只是个千户官,但却是沈邱的义子。 他父亲说了,指不定便是下一任的玄影司指挥使,不能拉拢的话,也绝对不可得罪, 等到了酒楼雅间,齐瞻文刚坐下,裴砚昭就问:“听说齐副都统一个月多前曾在府上遇袭?” 齐瞻文心里打了个突,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那天晚上他昏迷许久,醒来之后发现腿弯处疼的厉害,起来一瞧全是血,裤裆处还扎着一柄刀,以为自己被阉了,又险些吓晕过去。 齐瞻文讪讪道:“果然瞒得过谁,也瞒不了你们玄影司啊。” 裴砚昭道:“不知那柄刀还在不在?” 他想分辨一下是不是之前冯府外,那贼人拿来抵挡他箭矢所持的刀。 齐瞻文叹气:“查不出什么,就是一柄最普通的刀,兵器铺子里随处可见。裴兄若要的话,稍后齐某派人送去给你。” “多谢。”裴砚昭提起酒壶帮他倒了杯酒。 “裴兄约我来只是为了索要那柄刀?”齐瞻文觉着还有其他事情,否则直接派人来取便是了。 这姓裴的可不是个没事儿爱应酬的人,他若去哪儿应酬,那里指定血流成河。 裴砚昭兀自喝自己的酒:“齐副统领遇袭那晚,曾在郊外庄上举办过宴席?” 齐瞻文回的利索:“约几个友人们聚一聚罢了。” 裴砚昭问得也直接:“大理寺谢司直何时也成了齐副统领的友人?” 他这一副审犯人的模样,令齐瞻文不爽。 但玄影司的职责便是监察百官,裴砚昭不知在查什么,若不配合,指不定将他请进黑牢里审。 饶他父亲是大都督,也不能擅闯黑牢,必须先去找沈邱,才能将他要回来。 齐瞻文解释:“谢司直之前帮我处置过一条疯犬,免我遭受弹劾……” 裴砚昭打断他:“裴某与这姓谢的有私仇,正准备对付他,若齐副统领与他私交甚好,那……” 齐瞻文一听,这可真是好事儿,都不用自己动手了:“裴兄请随意,只要留着他夫人,别的你想做什么齐某甚至可以帮你。” 裴砚昭沉默不语。 不必再看那柄刀了,定是他无疑。 不是十八寨的少寨主,那他到底什么来头? 齐瞻文见他不语,却险些将手中酒杯捏碎:“裴兄,你不会也想要他夫人吧?” 裴砚昭悠悠转眸看向他:“还有谁想要他夫人?” 齐瞻文当然不会将薛绽供出来:“裴兄这话问的,自从冯阁老去世,京城里想要冯嘉幼的多了去了,先前光我知道的就有两三个,只可惜都没那胆量去和你们玄影司的沈公子作对。” 这全是实话。 齐瞻文此刻有些头痛,若将她留给薛绽可能会得罪裴砚昭啊:“叫我说,还是想法子将冯嘉幼充入教坊司算了,谁都不用争。” “我对这等残花败柳没有兴趣。”裴砚昭起身离开。 前脚走出酒楼,后脚便被沈邱派来的人叫住。 裴砚昭回玄影司见沈邱:“义父,大理寺那位谢司直……” “你不必管他。”沈邱正是找他谈一谈此事,“谢揽来考咱们玄影司,让他考便是。” 裴砚昭见沈邱似乎面露笑意,不由收紧神色:“义父知道他的来历?” “我何止知道他的来历。”沈邱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脖子,“还非常清楚他的实力。” 裴砚昭正想追问。 沈邱扬手制止:“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不要再去查他的身份。若是不服,稍后武道场上你可以亲自考他。” 裴砚昭知道他说一不二,问也无用,抱拳道:“孩儿明白了,只要义父信得过他即可。” …… 过了几日的某个夜晚,齐瞻文睡觉时,倏地察觉危险再次逼近! 他将要挣扎醒来,只觉得脖颈一痛,又被人打晕了。 这次醒来后,虽已有心理准备,仍是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 他另一条大腿也被割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流了满床的血。 而裤裆处再被扎了一柄刀! 上一次齐瞻文怕被数落,没敢告诉他父亲,此番既愤怒又惊惧,朝着冲进来的护卫怒吼:“你们这群废物!去请我爹!去把大都督给我找来!” * “大都督齐封显露本领是从哪一桩事?” 今日是玄影司的招新的日子,冯嘉幼边帮谢揽穿衣,便随意考他。 谢揽展开双臂随她摆弄:“齐家祖上本是大魏的开国良将,逐渐凋零的只余下几脉旁支,其中一支便是齐封。南疆王叛乱时,齐封在辽东都司任职。” 当时,齐封有个妹夫在御史台当言官,姓陆,状元郎出身,和冯孝安是同科。 但与冯孝安出身贵族,又在官场混的八面玲珑不同。 状元郎是寒门子弟,性子刚正不阿,四处得罪人。 进御史台当言官,倒是非常适合他。 后来因为南疆那场败仗,这状元郎竟连自己恩师的儿子都不放过,一口气弹劾了几十人,没多久便被调离京城,去往荆北某处当县令。 那会儿世道正乱,路途中遇到山匪,与他夫人双双被害。 “齐封得知此事,只带了手下十余人,从辽东赶往荆北,肃清了当地所有匪徒。并且还镇压了途径此地的、近上万人的起义军。” 朝廷见他竟有此实力,便命他为先锋再次攻打南疆,获得了对战南疆王的首次大捷。 南疆能够平定,齐封居功至伟,没几年便爬上了大都督的位置。 “我还挺欣赏他的。”是谢揽看了他的履历也要赞一声英雄的程度,“可惜,竟然生出齐瞻文那种儿子。” 一提起齐瞻文,谢揽的脸色就不大好看。 冯嘉幼绕去背后帮他整理腰带:“辅政大臣贺义翀的老师是谁?” 谢揽有些痒,随着她的手,直挺的脊背稍稍侧弯:“你问的这些人物,全是如今朝廷里最炙手可热的权臣,玄影司怎么会考?” “你以为玄影司会出多难的题?先武考,再文试,已经刷下去大部分会读书的了。”不等谢揽质问,冯嘉幼先答,“只是有些通过武考的人玄影司并不想要,就会刻意刁难。” 谢揽点了点头,继续回答。 冯嘉幼挑出几个简单的,又挑几个生僻的,谢揽不说解释的多详细,起码能扯出个大概。 “差不多了。”冯嘉幼绕来他面前对他笑,“你肯定没问题的。” “我早告诉过你,只要我想学,没多少是我学不会的。”谢揽挑了挑眉。 他说得骄傲,这三四个月比他练了三四年武还要辛苦。 往后余生恐怕也就只够勇气拼这一次考试。 “那咱们出发吧。”冯嘉幼并未换男装,只准备戴个帷帽。 今日也算是京城内的一场盛会,堪比武举,武道场对外开放,定是人山人海的。 “你真要一起去?”谢揽可以想象出武道场有多乱。 “当然要去,我得看着你,不然被人捉走了怎么办?”冯嘉幼拿起他的苗刀,招呼他出发。 谢揽追上去问:“捉走?” 冯嘉幼和他一起上了马车:“你从前只是有个蜀中才子的名声,可这京中最不缺的就是才子,走几步都能遇到一个,何况又只是个举人。今日你武道场一战成名,京城中多方势力都会盯上你。” 再加上他的气度容貌,又会被多少待字闺中的小姐惦记。 当年裴砚昭就是在玄影司的武道场一鸣惊人。 冯嘉幼藏在人海里看他。 后来人潮拥挤,她摔倒在地,他的目光一刻都没在她身上停留,转头救了工部侍郎的女儿。 当时她还不懂其中缘故,只恼爷爷根本不该将他培养的这样优秀。 好东西是要藏起来的,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 “你在不安?”谢揽发现她死死抱着他的苗刀,自己伸手拿了两次都没成功,“不会是担心我打不过裴砚昭吧?” 冯嘉幼摇摇头:“没事的,我犯病了,缓一会儿就好。” “犯病?”谢揽忙去探她的额头。 “是心病。”冯嘉幼躲过去,“我缓一会儿就好,很快的。” 谢揽寻思她方才说的话,难以置信:“你难道是在胡思乱想,我扬名之后会抛弃糟糠之妻?” 疯了不成,打个京城的擂台罢了,也叫一战成名? “你还不认识我时,我早将西域都给打穿了,如今跑来打这种小擂台,还要压着实力,我心里都觉得憋屈,你还稀罕的不行。” 冯嘉幼微楞,旋即赧然起来,将苗刀扔给他:“谁稀罕你了。” 第31章 (一更)她喜欢咄咄逼人. 武道场位于北城边的小环山。 顾名思义, 是被矮山环绕的一片凹地。 这矮山不陡,和土坡差不多,马车也能上去。但有个约定成俗的规矩,武道场前, 必须下马走上去。 冯嘉幼和谢揽出门的早, 抵达之时围观者还不是很多。 揽芳华 第52节 道场内倒是已经人头攒动。 谢揽原本打算等开始再下去道场, 留在上面多陪一会儿冯嘉幼。 然而道场内的沈时行看到了他们俩,愉快地招招手, 开始往坡上走。 谢揽便先下去了。 沈时行想来冯嘉幼身边也不容易, 短短一段路程,被这个官员, 那个公子的拦住,偏他在外还总是一副儒雅有礼的模样, 不得不耐着性子寒暄。 随后众目睽睽之下,玉冠白衣的沈时行直奔着冯嘉幼而去。 冯嘉幼听见背后有女子的声音开始议论她。 “你说冯嘉幼这婚事是不是个幌子?她与那位谢司直其实是对挂名夫妻?你瞧她, 私底下还是跟沈公子纠缠不清。” “你不知道么, 她夫君今日也来了武道场, 争的还是千户官的位置。一个小文官, 学了几个月的武艺, 被那些教头吹的天花乱坠,还不是为了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 “沈公子的父亲是玄影司指挥使, 他来考玄影司千户官, 这都想不明白?” 冯嘉幼竖起耳朵听得挺开心,这会儿她们嘲讽的多起劲儿, 等会儿谢揽上了场, 她们的脸就得被打的有多疼。 可惜沈时行来她身边聒噪, 挡住了她耳朵:“谢兄真要转武官?他真有武学天赋?我怎么不信呢, 先前我大哥一直怀疑他,不会是真的吧?” 冯嘉幼先隔着帷帽轻纱瞥他一眼:“你不要忘记我已经嫁为人妇,你这样毫不遮掩……” “谢兄清楚即可。”沈时行有几分是故意的,“齐瞻文想劝谢兄休妻的事儿我知道了,我寻思着,我还是得再帮你挡一挡才行。” 冯嘉幼道:“用不着。” 沈时行扼腕叹息:“我之前一直以为我大哥有苦衷,只想着撮合你们重归于好。又不知我父亲和你父亲的关系,不然的话,我将你娶了正好,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我更般配的对象了。” 冯嘉幼无语:“我们般配?” 沈时行:“难道不是?你我一样无心儿女私情,各自都有醉心的事业……” “你那也叫事业?你可别羞辱我了。”冯嘉幼摆摆手,让他一边凉快去。 “怎么,这事业还分三六九等,没听过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沈时行指了指自己,“你嫁给我,其他不说,至少不用担心被贼惦记。” “那也是凭你爹的本事,和你关系不大,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哪天你爹倒台你比我还惨。” 冯嘉幼不是第一次劝他,明明一身才华,更有一腔赤诚,奈何玩心太重,都想不起来他到底换过多少衙门了,“也不知你何时才能收心,早日寻到安身立命之所。不如你去试试御史台?” 沈时行敏锐捕捉:“你想弹劾谁?我现在也能帮你弹劾。” “那不一样。”冯嘉幼摇头,“你现在弹劾全都算在你爹头上,牵扯太大。御史不同,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在意的人不多。” 官职虽小,没有实权,但往往能起到关键的作用。 冯嘉幼说着,眼尾余光扫见远处的薛绽。 他衣饰朴素,若非本人出众,显贵人群中还真不好一眼瞧见他。 而且他会出现在这里冯嘉幼一点也不意外,监察玄影司选拔是否公平,也是御史的任务。 “对了,我请你帮我调查薛绽,你查的怎么样?” 沈时行顺着她扭脸的方向望过去,也看到了薛绽。 他与薛绽不过是点头之交。 在这京城的贵公子里,他俩都属于不爱抱团的那种。 沈时行道:“户部薛尚书这人是比较善于钻营的,但薛绽我认为还好,相对比较正直。贺阁老有意将自己的小孙女许配给他,但薛尚书似乎不太情愿,他更属站队太后。” 冯嘉幼心道正常,站队旧文官集团,薛家只能喝口剩汤。 再看太后那边,强盛的只有大都督和掌印徐公公。 薛家入了这个阵营,等压倒了那几位辅政大臣,往后薛尚书入内阁做首辅都有可能。 “但薛绽似乎不满。”沈时行低声道,“或者说薛绽对阉党不满,不愿他父亲与阉党同流。他之前曾写过折子,弹劾徐公公的义子徐铳豢养狼犬伤人,以及强抢民女,无恶不作。可惜都被压了下来。” “哦?”冯嘉幼微眯起眸,“有意思。” 两人谈论之时,薛绽似乎察觉到他们火热的视线,朝他们望过来。 沈时行一派儒雅的朝他拱手。 薛绽冷淡还礼。 冯嘉幼则离开沈时行,朝他走过去。 薛绽瞧着有几分错愕,但很快恢复平静,移步远离身边好友,朝她走来。 冯嘉幼停在一片相对安静的空地上:“薛御史,多谢你之前替我解围。” 隔着她的帷帽,薛绽也依然垂眸:“谢夫人不是已经将银子还回来了?” 冯嘉幼淡淡道:“可我心中仍有个疑问,薛御史好心为我解围,为何要借齐副统领的手?” 薛绽也淡淡回:“在下身份特殊,以免落人口实。” 冯嘉幼轻笑:“那薛御史就不怕落齐副统领的口实?” 薛绽并未回答。 “薛御史下一个准备弹劾之人,是不是齐副统领?”冯嘉幼撩开了轻纱,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 薛绽旋即望向下方武道场:“谢夫人请自重。” “这话该我说,薛御史请自重。” 冯嘉幼曾在宴席上与薛绽争辩过两次。 第一次他年纪尚小,说不过她,恼的直接抓起一个橘柑砸她,砸中她的额头,将她给砸哭了。 第二次是在少年时,被她气的脸红,一整晚生闷气不说话。 而现在的薛绽已是喜怒不形于色。 “那日客栈失火,巡城犬发疯,怕不是薛御史的杰作。”冯嘉幼放下了纱帽,“毕竟,薛御史最能精准控制着你二人恰好途径此地。” 薛绽微微蹙眉:“谢夫人慎言,这顶帽子并不小。” 冯嘉幼只管道:“因你心中并不想接受齐副统领的拉拢,又碍着令尊不能明说。便借此事弹劾齐瞻文,顺道,那只狼犬还能给你机会去弹劾徐公公的义子徐铳。” 薛绽:“谢夫人……” 冯嘉幼不给他机会说话:“至于遇到我则是个偶然,你故意取出一锭远超出木簪价值的银子,请齐副统领为我解围,让他误会你对我有心。” 之后齐瞻文为拉拢他,开始搞起小动作,“你放长线钓大鱼,若我夫君当真心动,接受以我来换官位,你就能以我夫君的作为,弹劾齐瞻文以卖官来夺人妻女。” 薛绽拱手沉声:“在下为谢夫人解围之时,绝对没有谢夫人以为的这种想法,实乃出自真心。” 他垂首,冯嘉幼瞧不见他的眼神:“那就是为我解围之后,齐瞻文自己跳了出来说了些什么,你顺势而为了?” 薛绽沉默半响:“谢夫人还是像少年时一样喜欢咄咄逼人。” “究竟谁逼着谁?我奉劝薛御史一句,立刻去齐副统领面前收起你那暧昧不明的态度,不要以为我冯嘉幼如今无所依仗便任由你们编排。在你想尽办法弹劾齐瞻文之前,我会先想尽办法将你收买巡城官给狼犬下|药的证据递到大都督和徐公公面前去,看谁速度更快。” 冯嘉幼凉凉笑道,“薛御史不想同流合污的气节我十分欣赏,但你敢将脏水泼到我们夫妇头上来,我定要你好看!” 第32章 (二更)此去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 薛绽被她这一番犀利言辞逼迫的又几近脸红:“实情并不如谢夫人所言。” 冯嘉幼:“哦?那实情是怎样, 薛御史敢说么?” 薛绽往下方道场看去,视线准确地锁定在谢揽身上。 全场仅有谢揽一个文官,再加上近来围绕在他身上的传闻,无论道场内外, 他都是绝对的焦点。 然而谢揽自从下去道场, 就抱着苗刀在角落靠墙站着。 屈起左腿, 脚踩在墙壁上支撑身体,垂着头, 睡着了似的。 总之, 从他身上看不到分毫紧张的模样。 仿佛这样的场面他是司空见惯了的。 “薛御史。”冯嘉幼喊他。 薛绽回神道:“在下并没有给齐副统领任何暗示,他做事与我无关, 我对此不负任何责任。同时我也承认,我的确想要看看以谢司直的人品, 能否配得上你。” 冯嘉幼语气不善:“他配不配得上,与薛御史有何干系。” “因为……” 因为我心悦你这句话, 薛绽没有说出口。 从前没说, 现在更不能说。 冯嘉幼半天听不到下文, 转身离去。 薛绽克制住自己不去看她的身影。 曾经, 冯嘉幼是他最讨厌的人, 一度在他幼小的心灵留下过深刻的阴影。 正是因为如此,从小到大薛绽都在能力范围内一直默默关注着她。 关注的多了, 薛绽发现她赢自己那两次并非侥幸。 她的智慧难能可贵。 冯嘉幼及笄之年, 薛绽曾和父亲提过想要娶她为妻之事。 可惜父亲认为冯嘉幼如今已是孤女,对他的仕途并无多大帮助, 劝他打消念头。 薛绽当时就说“娶妻当娶贤”, 冯嘉幼必定是位极佳的贤内助, 远比强强联姻带给他的更多。 父亲却坚定的认为他是色令智昏。 再加上京中又传出冯嘉幼与沈时行相恋的消息, 沈时行称得上是玄影司这片污泥中开出的一朵莲花,品貌皆是一等,与冯嘉幼倒真般配,薛绽便劝着自己放弃了。 岂料几年过去,两人竟然没成,冯嘉幼转头嫁给了一个初来京城的蜀中小举人。 这令薛绽难以接受。 揽芳华 第53节 以他对冯嘉幼的了解,绝对与流言无关。 所以薛绽很想知道这谢揽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他一直注视的谢揽,直到谢揽上场。 “薛公子?” 薛绽闻言望过去,那带着帷帽朝他走过来的正是贺府的小姐贺唯珺。 辅政三大臣之一贺阁老的孙女,也是他如今有意求娶的女人。 贺唯珺笑道:“瞧你目不转睛的,我喊了你两遍才听见,你也对那位文转武的谢司直很好奇?” 薛绽不是太想说话,只点点头。 贺唯珺问:“他手里拿的是东瀛刀么?” 薛绽道:“苗刀,东瀛刀没有这么长,战场上此刀专克东瀛刀,以及北地骑兵。” 贺唯珺惊讶:“你瞧他拔刀的姿势,怎么也像个东瀛倭人?” 薛绽:“那是因为东瀛刀源于唐横刀……” …… 薛绽这份关注,谢揽感觉不到,因为盯着他看的人实在太多了。 从前在西北他有面具,现在还真是颇为别扭。 只能告诉自己,这些人看的都是义兄。 “谢司直。”凌涛走到他面前来,“你真确定你要用苗刀?” 苗刀主要用来冲锋陷阵,根本不适合单挑。 谢揽都准备动手了,又被他逼停,亮了下自己的右手:“凌百户,我右手受过伤。” 凌涛一拍额头,他忘记了,谢揽正是因为右手有伤写不好字才止步举人。 而苗刀是双手刀,他的左手也能使力。 “那行。”凌涛示意比试开始。 谢揽对面那武官抱了下拳:“谢司直,得罪了。” “得罪了。”谢揽稍作估算,即使以左手作为主力,赢他也不需要几招。 今日最难的就是,每场他都必须赢得艰难。 他得变着法的先输给对方几招,被对方压着打,以表示自己初学武功对战不敌。 随后他再负隅顽抗,抓出地方弱点,艰难反败为胜。 这些全是冯嘉幼特别交代的,要他贡献出一场精彩的演出。 唯有如此,众人才能接受他只集训几个月,就能在这道场中屹立不倒。 …… 果然,围观的人包括沈时行在内,各个的心情都如同过山车一般。 眼见着谢揽要输了,诶,对手竟然暴露出那么大的破绽,被他抓住了机会。 “也就一般,哪有那些教头吹的厉害,全靠侥幸。” 下一场,眼看着谢揽又要输了,诶,对手竟又露出破绽,谢揽又抓了机会。 “有点东西,应变能力不错。” 再一场,对方那体格跳上场地之后,地面都要跟着震一震。谢揽一直在躲。体格悬殊之下,几乎没有破绽,眼见谢揽真要输,对方竟被他四两拨千斤的绊了一跤,摔了出去。 “厉害!” “这个使力点儿找得真准!” 之后的五六七八场,逐渐没人再质疑谢揽会输,只等着看他怎样反攻。 他在实力上虽有不济,但他实在太善于抓弱点,每个弱点都抓的出乎众人意料。 “这就是文人的打法吧!精彩,实在精彩!” 冯嘉幼已经听不见之前嘲讽她的那几个姑娘说话了,她甚至都想将自己的帷帽给摘下来,让别人瞧瞧她此时此刻得意的笑容。 对,她现在尾巴就是翘上天了。 众人夸的每一句话,都夸在她心坎上。 而且冯嘉幼这也是第一次见到谢揽真正动手,听来的和看来的终究有差别。 男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游刃有余时,那份从容不迫,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 她朝薛绽看了一眼,心道他想知道谢揽的深浅,也不知看明白没有。 冯嘉幼又看向他身边的贺唯珺,将帷帽轻纱给撩起来了。 …… “这是最后一个了。”凌涛划掉名册上除了谢揽外的最后一个名字,整个人已经快要傻掉。 “裴千户……”谢揽想起裴砚昭现在已经是四品的镇抚,“裴镇抚不来?” 他刚问完,就听见裴砚昭道:“你想与我较量?” 谢揽看着他走来场地中,攥刀的手都紧了几分。 裴砚昭却扫他一眼:“我瞧你今天已经很累了,你我等以后再比不迟。” 谢揽知道他说自己演戏演得累:“那也无妨的,足够了。” 打你足够了。 虽然最终必须输给他,也想和他打一场。 裴砚昭完全没有和他动手的意思,因为没意思,他不会全力以赴,最后一定会输给自己。 这样的胜利裴砚昭根本不想要,对凌涛道:“准他去文试。” “是!”凌涛抱拳,“谢司直这边请。” 可不敢怠慢,谢揽一旦过了文试,往后便是他的顶头上司。 谢揽只觉得无聊透了,还以为最后能来个高手过过招。 他收刀入鞘,跟着凌涛走。 路过裴砚昭身边时,裴砚昭睨他一眼:“听说你这几个月都在冯府的武楼习武,感觉如何?” 谢揽停住脚步,也看他一眼:“改了改,凑合着还能用。” 裴砚昭冷笑:“捡我剩下的,你倒是捡的很开心。” 谢揽笑道:“那真要感谢裴镇抚剩下来,让我捡了个大便宜。” 裴砚昭恼火的拂袖离开。 这就生气了?谢揽说这话可不是为了气他。 从前瞧不起裴砚昭拎不清,现在真要感谢他拎不清,才让自己白捡了个媳妇儿。 简直要感谢他祖宗十八代。 …… 文试要去玄影司衙门比,谢揽这一走,围观的人少了大半。 冯嘉幼也下山,乘马车先回了冯府去等。 凭借谢揽这几个月所下的苦功,文试不成问题。 谢揽原本也很有自信,考官面前对答如流。 但他真没想到,要回答最后一题时,沈邱竟然亲自来了。 当着玄影司众的面,给谢揽出了一道考题,“对玄影司指挥使沈邱的看法。” 这在其他考生以及玄影司众的心中,简直就是一道送分题。 但谢揽却铁青着脸不答。 沈邱居于上位悠闲喝茶:“怎么,你来考我玄影司,竟对本官没有看法?” 谢揽在心里骂了一百遍该死的老鬼,面上仍然拱手谦恭道:“沈指挥使文韬武略,英明神武,下官仰慕已久。” 沈邱显然没打算放过他:“就这?” 谢揽又说了一堆赞美之词。 沈邱:“还有呢?” 谢揽面无表情:“指挥使大人相貌英俊,尤其这脖颈修长……” 沈邱这脸色一变,脖子瞬间有些发凉,知道到了极限,再过分倒霉的可能是自己。 沈邱朝底下人招了招手:“千户官,就他了。” 虽未正式入册,但沈邱身为玄影司最高统帅,他金口一开,千户之下的众人忙朝谢揽拱手:“千户大人!” …… 玄影司效率到谢揽回到家中,才刚和冯嘉幼讲完沈邱刁难他的事儿,就已经派人送来了腰牌以及官服。 并且告诉他,大理寺那边的手续,已经代他和吏部办好了。 明日太阳生起之前即刻去玄影司报道,否则去领五十军棍。 谢揽也是服了:“沈邱这老鬼难道是怕我今晚就跑回西北去?” “玄影司的行事作风一贯是这样雷厉风行的,所以我才说最适合你。”冯嘉幼拉着他试新官服。 谢揽穿上发现还挺合身:“再怎样雷厉风行,两个时辰就能按照我的身形做出一套官服来?” “你这职位报名者不多,估计他们给所有人都做了两套。”冯嘉幼后退两步打量他,这身黑色紧身的玄影司官服确实比大理寺官服更适合他,“不过我倒是觉得玄影司这名字改得不好,不如前朝的锦衣卫,官服制式也不如从前华丽。” 谢揽道了声“小事一桩”:“等我当上指挥使了改回来。” 冯嘉幼忍俊不禁:“你还真敢想,沈邱肯定是要坐上大都督的位置,才会将玄影司指挥使的位置空出来。” 揽芳华 第54节 听她提到大都督,谢揽想起来:“幼娘,我夜里要再去一趟大都督府。” 冯嘉幼蹙眉:“又去做什么?” “画像。”谢揽仍然惦记着这事儿,“我上次去吓唬齐瞻文,躲避巡逻之时曾进入一座佛堂,那佛堂里挂着一幅画像,画中女子额头饱满,眉骨优越,美出一股英气。” 冯嘉幼看了谢揽一眼。 谢揽忙说:“我不是故意盯着看的,只是画中女子我有些眼熟,当时视线不好,便没有仔细看,想着下次有空再去一探究竟。” 之后谢揽忙着考玄影司,一直不得空。 如今考完了,这事儿要立刻解决,不然总在心里堵得慌。 冯嘉幼感觉奇怪:“人有相似并不奇怪,你怎么会执着那副画像?” 谢揽解释:“我是个过目就忘的记性,能让我记住的定然不会是我生命中的过客。” “行,那你去吧。”冯嘉幼今日见识过他的能耐,更不会拦他。 “等晚会儿,夜深人静之时再去。”谢揽看一眼窗外的月色。 等转过头,瞧见冯嘉幼正以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谢揽强调:“我真没有撒谎。” 冯嘉幼微微点头:“我知道,那你稍后小心点,我先去书楼写会儿法典,等会儿先睡。” 谢揽隐约察觉到她生了点小脾气,追上去:“你若不高兴,我不去了。” 冯嘉幼推他回去:“我没有不高兴,突然想到点烦心事儿罢了。” “什么烦心事?” “法典的事儿,你帮得了?” 谢揽松了口气:“你也不要急,慢慢来就是。” ……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谢揽换好夜行衣去到大都督府,进去佛堂盯着那副画像打量半天,仍然想不起来。 却突然反应过来冯嘉幼确实是在生他的气! 之前明明说好了的,等他考完玄影司就与她做真夫妻。 冯嘉幼肯定是误会他在故意躲避。 谢揽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赶紧回去。 可等他回到家中,冯嘉幼已经睡着了。 他仔细听她呼吸,是真睡着了。 谢揽自知有错,都不敢上床睡,去到外间案台后坐着,有些困了便伏在桌面上休息。 半梦半醒间,他倏地回忆起了那画像上的女人究竟是谁! 冯嘉幼被动静吵醒,撩开床幔一瞧,是谢揽伏在书案前不停翻册子。 她狐疑着起床:“考都考完了,你还看什么?” “幼娘,你快来帮我想一想。”谢揽见她如见救命恩人,朝她招招手。 “恩?”冯嘉幼走上前。 谢揽拉着冯嘉幼坐在椅子上,自己则靠坐于案台,指着台面上的册子与纸张:“我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但不知道是哪里不对,需要你帮我琢磨琢磨。” “什么?”冯嘉幼见他深深蹙眉,一副费解的模样。 “我想起那画像上的女人是谁了。”谢揽弯下腰,一手撑在她坐着的圈椅扶手上,低声道,“好几年前,我在我义兄家中看到过。” 这个转折是冯嘉幼不曾料到的:“你义兄身边不是只有一位被他称为祖母的老仆人?” “我见到的并不是真人,也是一副画像。”谢揽比划着画像的大小,“齐大都督府上的画像,里面的女子十六七岁,从发髻上来看还是闺阁女子。而我义兄收藏的画像,画中人已有二十出头,梳的是妇人发髻。但这两幅画中的女子,我瞧着像是同一个人。” 冯嘉幼道:“我早说过人有相似,这不足为奇吧?” 谢揽道:“我也说了,我平时过目就忘,能让我记住的,可想而知那相貌有多特别,怎么能让我连着见到两次,还都是画像?” 冯嘉幼觉着他这话有道理,也拢起了眉头:“你义兄有没有告诉你,那画中人是他什么人?” “我没问。”谢揽从来没什么好奇心,“但义兄将这幅画当宝贝收藏着,画中人对他而言定是非常重要。那会儿他年纪不大,我敢肯定不是他的心上人,估摸着是他的母亲。” 冯嘉幼闷不吭声,盯着面前的册子。 这册子上被谢揽翻到的一页,正是大都督齐封的上位史。 难道齐封府上的少女画像,是他那个嫁给状元郎的妹妹? 姓陆的状元被贬去荆北当县令,途中全家被杀,没准儿还留了个儿子。 谢揽正是想到了这一点,连觉都睡不着了:“我义兄难道不是蜀中人,他的父亲就是那位姓陆的状元郎?” 难怪义兄会有如此斐然的文采。 也难怪几乎没听他怎么提起过蜀中父母,似乎与蜀中父母关系极淡漠的样子。 谢揽以为他父母早亡,没有多少印象。 但是谢揽想不通:“那陆状元只是被贬,又不像裴砚昭是获罪的,义兄为何要隐姓埋名?” 齐大都督是他的亲舅舅,有这样一座宏伟靠山,义兄为何要躲着? 他不愿来京城考试,厌恶做官,难道也和这事儿有关?” 谢揽只能想到这么多,说完之后去看冯嘉幼。 冯嘉幼不语,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微微闭上眼睛。 谢揽尽量避免发出任何声音。 他知道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脑海中进行推演。 这是冯嘉幼最擅长的,给她一根线头,往往能拖拽出一整座藏于海底的冰川。 谢揽越了解她,越明白当初若不是二叔先用“天命”蒙蔽住她这双极具洞察力的美丽慧眼,自己别说娶到她了,估计接触不了两次就得被她揭穿。 此时欣赏着她立体的侧颜,谢揽暗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冯嘉幼这样的女人。 除了娇惯一些,几乎没有缺点,当然娇惯也不是什么缺点。 搞不好自己上辈子真是喝干了月亮泉的泉水,这辈子才能娶到她。 “假若……” 冯嘉幼终于睁开了眼睛,陡然看到一张放大的俊俏面孔。 谢揽这腰越弯越厉害,脸快要凑到她面前来。 微微一怔,谢揽突地心慌意乱,赶紧直起腰。 冯嘉幼这会儿满脑子的线头,也没空理会这一闪而过的情愫:“他不肯来京城做官,不认齐大都督这个舅舅,有可能他亲生父母的死和齐大都督有关系。” 谢揽抱着手臂:“原因呢?” “你才背过,齐大都督正是因为妹妹妹夫的死,才擅离职守前往去荆北剿匪,被朝廷发现他有将才。”冯嘉幼根据常理揣度,“算起来,齐大都督是这件事的获利者。我若是谢临溪,可能会怀疑,自己父母的死会不会是齐大都督安排的。” 谢揽眉头深蹙:“不会吧,为了一个机会,连自己亲妹妹都杀?” “我也只是怀疑,不过状元郎被杀时,谢临溪应该还很小,他是如何逃过一劫,谁告诉了他,还帮他在蜀中找了个新的身份?” 冯嘉幼越想越深,突然想到了谢临溪之前在牢房试探她时说的话。 他说他有个老师。 他说他背后有势力。 他说他与谢揽见面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这是他的机会。 冯嘉幼惊地站起身! 幸好谢揽躲得快,不跑下巴要被她的头顶撞到:“怎么了?” 冯嘉幼脸色大变,几乎是掐着谢揽的手臂:“夫君,你上次告诉我,你的名字是冯孝安取的?” 谢揽被她掐的眼皮微跳:“我爹没给我取名字,说我是在山里出生的,就喊我小山。二叔来了之后,说什么一览众山小,给我取了谢揽。” 冯嘉幼再问:“你去蜀中,也是冯孝安带你去的?” 谢揽点头:“束发之年,二叔带我去游历,说要带我去见识一下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冯嘉幼向后趔趄,险些摔倒。 谢揽与谢临溪的见面不是偶然,是冯孝安一手安排的…… 谢揽扶住她,见她脸上血色全无,心中也响起警铃。 “他说的是真的,他说的不是假话。”冯嘉幼难以置信,捧着自己额头不住呢喃,“他的确在试探我,也确实在拉我结盟……” “谁?” “谢临溪!他是故意接近你的,用了六年获得你的信任,等来了这个冒充你的机会!” “不可能的。”谢揽不相信,他对于善意恶意分的最清楚,“我义兄对我绝对没有恶意。” 冯嘉幼深吸一口气:“他对你确实没有恶意,他要杀的是你爹!” 谢揽更是不懂:“他杀我爹做什么?” 冯嘉幼推开他,跑去书架中取出一个名册:“这是沈时行给我的名册,之前我让他去查滇中粮仓案,这册子里的是所有滇南都司获罪官员的名单。” 她一页页翻,“名册是按照获罪顺序来的,你瞧,这个姓裴的四品武官就是裴砚昭的爹,再往下数几十个,是谁!” 写的赫然是“谢朝宁”,谢揽的父亲,十八寨的大寨主。 “你爹的名字在下,说明裴砚昭的父亲获罪之后,你爹才受到牵连。而裴砚昭的父亲丢失腰牌一事,正是那位陆状元作为主力弹劾的。” 冯嘉幼不敢想,“陆状元……也就是谢临溪的父母被杀,很有可能是你爹做的。你爹认为……” “绝无可能!”谢揽打断了她的揣测,神色已然冷肃,“没人比我更了解我爹,他绝对不会滥杀无辜,那陆状元只是尽了自己的职责,我爹不会不懂!” 冯嘉幼想说人在极度愤怒之下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但她不敢说。 她又想到冯孝安当年去黑水城,未必是自我流放,也未必是去当细作。 揽芳华 第55节 他是冲着谢朝宁去的。 冯孝安应该是想调查清楚,谢临溪父母的死到底和谢朝宁有没有关系。 因为是冯孝安写的告密信,谢临溪的父亲才会去弹劾,他认为自己也有责任。 如今冯孝安帮着谢临溪报仇,说明谢朝宁肯定脱不了关系。 只是还有许多事情想不通。 冯嘉幼总觉得这中间缺了一条线索,一条非常关键的线索。 “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冯孝安和谢临溪他们现如今在西北,借用你的身份,已经谋一个天罗地网准备杀你爹。”冯嘉幼慌里慌张的去推谢揽,“现在还没消息传回来,他们应该还没动手,你必须赶紧回去!” 谢揽却站着不动,一时间心乱如麻。 他不信。 不信他爹会滥杀。 也不信二叔和义兄这些年待他不是真心。 但他更不信冯嘉幼会猜错。 冯嘉幼定定看着他:“夫君,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我也有。所以你必须回去,去搞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知道究竟谁对谁错,或许谢揽的父亲真的滥杀了无辜。 或许冯孝安这次是对的。 可谢揽的父亲若真死了,她就又成了杀父仇人的女儿。 冯嘉幼还想说跟他一起去一趟西北。 但此行路远,杀机重重,她会是个累赘。 冯嘉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出门吩咐仆人将千里马牵到后门,又准备了一些银子给他。 谢揽最终下定决心:“好。” 他提着刀走了。 冯嘉幼追他出去院中,想喊却没有喊。 等他身影消失,她独自站在葡萄架下,突又生出孤苦伶仃的感觉, 从前裴砚昭便是这样走了,后来再相见时,就待她冷若冰霜。 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为何总要经受这样残酷的事情。 每次当她有所希望,立刻就会转为绝望。 冯嘉幼抱着手臂蹲在地上,眼泪忍不住涌出来。 恍惚中,听见沉重的脚步声,抬起头望向垂花门,是谢揽去而复返。 他面无表情的朝她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心头上。 冯嘉幼下意识的想要起身后退。 谢揽比她动作快,将她从地上捞起来,使劲儿将她往自己怀里按。 动作粗鲁,语气却极坚定:“你不要怕,我不是裴砚昭,我分得清楚二叔是二叔,你是你。此去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 冯嘉幼顿了顿,在他胸口不住点头:“嗯!” “你乖乖在家等我回来,不要太过担心,否则我在外做事也不会安心。” “嗯!” 谢揽松开她,又捧着她的脸颊在她额头安抚一吻,这才转身真的离开。 千里马停在冯府后门。 谢揽从家仆手中拿过缰绳,翻身上马。 原本打算直奔城外,稍作犹豫,南辕北辙先去了位于皇宫脚下的玄影司。 不走正门,直接翻墙入内。 “何人擅闯玄影司!”巡逻的玄影卫们对他还不是太熟悉,立刻围上去。 靠近他之后,其中一人认了出来:“千户大人?” 众人才齐齐抱拳行礼:“千户大人!” 谢揽问:“裴镇抚人在何处?” “先前去了黑牢。” 谢揽立刻去往黑牢,见到裴砚昭恰好出来:“裴镇抚,我要离开京城一阵子。” “你是不是忘记了,你今日才领了腰牌,甚至都还没上任。”裴砚昭见他这幅表情,“而且身为下属,你与我告假是这种态度?” 谢揽朝他抱拳:“这阵子想你帮忙看顾一下冯嘉幼,想必你也知道,齐瞻文对她不怀好意。” 裴砚昭察觉事情不对,多打量他两眼:“你要干什么去?” 谢揽有求于人:“私事。” “你是凭本事考进来的,应该知道玄影司的特殊性,一朝入内,便再没有私事。”裴砚昭提醒他,“你在外的所作所为,沈指挥使都要为你负责,一旦闹出大事,遭弹劾的便是他!” “我不会给玄影司惹麻烦。”谢揽言尽于此,转身离开,“冯嘉幼就有劳你了,算我欠你一次,往后定当奉还。” 裴砚昭心道我用得着你欠:“你找我干什么,齐瞻文对她不怀好意,我难道对她会有多少善意。” 谢揽知道不一样,不搭话。 裴砚昭问:“你几时回来?” 谢揽只答:“尽快。” 目望他走远,裴砚昭当即想派暗卫跟着他,又罢了,心知跟也是白跟。 不是他因私事看不惯谢揽,这分明就是个危险人物,完全想不通义父为何要收他进玄影司。 而谢揽原路返回,跃出玄影司,策马出了京畿道,直奔西北。 第33章 可她理智太久,就想任性一回。. 冯嘉幼在没有燃灯的房间里坐了一夜。 她知道自己只是推敲了个大概, 还有太多细节根本对不上,需要沉下心来继续琢磨。 但她的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完全停摆了。 见过鬼才会更怕黑,就像此时这般凄凉无助的感觉, 她从前一个夜接着一个夜的熬过来。 其中滋味, 根本不愿回想。 如今眼见着有重蹈覆辙的风险, 她岂能不恐惧。 根本就不是谢揽简单一句承诺能够驱散的。 因为她不敢想象,若真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她与他往后该怎么相处? 不, 她甚至怀疑谢揽根本不会再回京城。 冯嘉幼站起了身,她不能就这样坐着等结果, 她必须做点什么。 就像对裴砚昭,没有死心之前她整天为他找理由, 却也只在心中默默想,在远处默默看, 从来没有正面去做过什么。 冯嘉幼现在想来, 那年爷爷去世, 在她最难捱的日子里, 她若肯去找裴砚昭服软哭诉, 用她的柔弱与真心去化他的百炼钢,定能将他的迁怒化为绕指柔。 可她再难过也从不示弱, 因为自小都是裴砚昭捧着她, 哄着她,为她鞍前马后低眉折腰。 她放不下自己的骄傲, 只盼着他自己想明白, 回来找她道歉。 甚至还幻想过他跪在她面前时, 自己究竟要不要轻易原谅他。 冯嘉幼开门出去, 喊人去将松烟叫过来。 自己则换上男装,简单收拾了点行囊。 等松烟过来,冯嘉幼当即道:“夫君回西北了,你带我过去找他。” 松烟错愕:“少主一个人回去干什么?” 冯嘉幼糊弄:“急事,昨晚连夜回去的,交代你来送我。” “这怎么可能?”松烟诧异,“小的武功还不如冯府的护院,哪里护得住少夫人您啊?” 冯嘉幼也惊讶;“你从小跟着他闯荡涉险,你武功不行?” “小的懂医术,跟着少主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松烟心道跟着少主哪里用的着他出手,年纪小时少主经常受伤,他的医术还算有点用,早在七八年前,他就沦为洗衣做饭的杂工了。 瞧着松烟傻眼儿,冯嘉幼也无措起来。 只能去花钱雇人护送了。 冯嘉幼交代他:“你去简单收拾一下,待会儿随我走,当个向导。” 松烟犹豫:“少夫人,去那边可不是闹着玩的,少主真的同意吗?” 冯嘉幼:“我必须去。” 松烟见她态度坚决:“那等回头见到少主,他要是怪罪小的,您可得帮小的兜着。您是不知道,他真动怒的时候有多吓人。” 冯嘉幼答应下来,松烟才回去收拾行装。 江绘慈已经回去城外的庵堂清修,冯嘉幼出门时仅仅交代一下管家,说要去洛阳游玩。 等到了门口,正好碰上隋瑛前来找她:“你这是要去哪儿?怎么还带着包袱?” 隋瑛昨天没去武道场,晚上到处听说谢揽一战成名,考上玄影司千户官的事儿。 今起了个大早,特意过来问问冯嘉幼情况,这几个月关起门来到底怎么培养的,给她也安排安排, 冯嘉幼应付她:“我和夫君约了去洛阳玩儿。” “他今日不是要去玄影司报道?”隋瑛狐疑,“而且现在是七月天,洛阳比咱们这还热,你干嘛带厚披风?” 揽芳华 第56节 冯嘉幼心道蹲了几个月的监牢果然有用,比从前长能耐了。 “哦!”不等冯嘉幼想说辞,隋瑛举起拳头,“你该不是背着我准备去威远道喝程令纾的喜酒吧!” “程令纾的喜酒?”冯嘉幼倏地转头看向她。 “还想瞒我?我消息不比你灵通?”隋瑛不悦,“就那个十八寨的少寨主谢小山。接受朝廷诏安之后,如今在西北都司任个闲职。程令纾的爹这几日递了折子回来,大概是想笼络住他,提议将程令纾许配给他。” 隋瑛嘀咕,“嫁女儿还需要上书朝廷,搞出一副和亲的阵仗,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十八寨已经自立了。” 冯嘉幼真没收到这消息,沈时行昨日也没告诉她:“程将军这样下本钱?大寨主尚未归降,少寨主独自归顺,甚至没带出十八寨的一兵一卒,就这样抬举他?” “你久居京城不知道边关的情况,尤其西北最是复杂。”隋瑛也时常去边关,只不过她爷爷戍守的是南疆,“连我爷爷都视他为心病,觉得他早晚是个大祸害,请战了许多次。” 冯嘉幼踩着脚蹬上马:“这样一个危险人物,他说接受诏安,也不知是不是真心的,程将军便敢将女儿嫁给他。” “程将军也不是吃素的,自会有判断。谢小山接受诏安之后,西北不少闲散势力从前想投十八寨没被接受,如今投了程将军麾下。” 隋瑛仰头看她,“听说程将军其他搞不定的人或势力,谢小山往那一站,对方就投降了,有的是曾受过他的恩惠,有的是被吓的。” 这样听起来,冯嘉幼感觉谢临溪更像是在借用谢揽的名声整顿西北。 不像是单纯报私仇。 “你真要去喝程令纾的喜酒啊?”隋瑛瞧着有些恼了,跺脚道,“我早听说你在我蹲牢房时候和她越走越近,还一起喝茶聊天呢。” 冯嘉幼被她缠磨的没辙:“我是有要紧事去趟威远道,你要闲着无聊,你陪着我一起去,我就不用花钱雇人了。” 隋瑛的武功不算顶好,但走一趟应也够用,起码比花钱雇来的强。 隋瑛一怔:“我陪你?谢揽呢?” 冯嘉幼摆手:“别问那么多,你去就赶紧回家收拾,不去我先走。” 隋瑛当然去,冯嘉幼从来没出过京城,她哪里放心。 去的还是威远道,她得看着冯嘉幼,不能被程令纾那个小浪蹄子给拐跑了。 这一耽搁,出城时都快晌午了。 冯嘉幼一眼瞧见官道上骑在马上的沈时行,微微愣。 沈时行朝隋瑛拱手:“隋小姐。” 隋瑛还惦记着沈时行抛弃冯嘉幼的事情,冷笑一声。 冯嘉幼策马去他身边:“你是特意来堵我的?” “我是特意来等你的。”沈时行拍了拍马背后的行囊,“谢兄告假了,听说昨夜出了城。我大哥派了几个暗卫跟着你,我暂时将他们打发了,咱们快走。” “你知道我去哪儿吗,你也跟着去。”冯嘉幼如果没记错,他也根本没有离开过京城。 “不知道,反正肯定有热闹看。”沈时行催她,“赶紧走,那几个暗卫等会就追上来了。” 冯嘉幼突然不太想去了。 自己身边到底能不能有一个靠谱的人? “走。”冯嘉幼心烦的甩了一下马鞭,沉着脸踏上官道。 她又问松烟:“从这里去黑水城要多久?” 松烟回忆着:“最近的路是出了玉门关继续往西北走,途径三个峡谷,两处戈壁,三个荒漠,五座沙丘,再穿过一片胡杨林,才能进入黑水河流域的绿洲……” 冯嘉幼道:“先去威远道。” 把隋瑛和沈时行丢在程令纾那儿,她再去黑水城。 松烟还在劝:“少夫人,您确定要去?” 冯嘉幼道:“事情尚不明朗,也许我能帮上他的忙。” 即使帮不上忙,她也不要像个怨妇一样待在家中终日惶恐。 更不想做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不管好的坏的,她都要亲自面对,并且让谢揽看到她对他的重视。 很任性。 可她理智太久,就想任性一回。 * 绿洲之上,黑水城。 几百年前这座城属于西北的军事要塞,城门外建有御敌的瓮城。 而且为挡风暴,由黄土夯成的城墙不断加固,如今已是异常浑厚高耸。 大漠落日笼罩之下,愈发透出历史的厚重感。 倏然,东南方的天际突有几只苍鹰掠过,像是被什么动静惊醒。 城门哨卫察觉到异常,立刻跳跃上位于城角的覆钵式塔,向远处眺望。 瞧见一骑身影后,忙吹响哨子,数十名弓箭手熟练就位。 “是少主?是少主!少主回来了!” “快开城门!” 城门尚未完全开启,谢揽便策马越过门外的鸿沟,在众哨卫的恭迎声中穿过城门:“我爹在不在城中?” “启禀少主,大寨主并未出城!” 还活着,万幸还活着,谢揽一路端着心总算是落了一大半。 只要爹还活着就万事都好说。 风尘仆仆赶了几天几夜的路,谢揽整个人都快虚脱了,速度终于慢了一些,去往城主府。 “少主您回来了?” “少主您怎么一副中原人的打扮?” 谢揽顾不得理会他们,抵达城主府后,将快要跑死的千里马扔给手下:“仔细养着。” 他甚至都没走正门,直接跃上城主府。 刚落地,倏地有冷箭自左后方袭来。 谢揽躲也不躲,伸手抓住,转身瞪着朝他放箭的冷峻男人:“爹!” 谢朝宁听见他回来了,特意出来堵他:“你这混账东西还知道回来?一声不吭的跑去京城,闯出多大的祸!最后让你义兄来替你收拾!如今到处都是你接受诏安的消息,我丢脸丢的门都不敢出!” 手一使劲儿,谢揽捏断手里的短箭:“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在来十八寨之前,有没有滥杀过无辜?” 谢朝宁面容冷肃:“你这什么态度?刚回来就想和我动手?” 谢揽:“回答我!” 谢朝宁见他神色与平时不同,眼下也是一片鸦青,是着急赶回来的,于是说道:“我从前是军人,打仗时死在我手底下的兵卒哪个不无辜?” 谢揽扔掉手里的箭:“你不要和我狡辩,我指的不是这个。” 谢朝宁越看他越不对劲:“你是怎么了?” “你记不清的话,我可以提醒你。”谢揽走到他面前来,“就从你还在滇南都司当校尉说起,当年滇南都司内有个正四品的指挥俭事,叫做裴倬正。” 谢朝宁蹙眉:“他是我直属上司。” 谢揽又逼近一步:“这裴倬正还有一个身份你知道不知道。” 谢朝宁不语。 谢揽道:“他还是千秋同盟会的盟主。” “看来你去了京城没白去,连千秋同盟会都查出来了?”一时间,谢朝宁的气散了不少,“你这脑袋可算是没白长着好看了。” 谢揽凝眸:“你不会也是?”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谢朝宁淡淡道,“我不过是裴倬正手底下一个低等校尉,他瞧不上我,从来没拉拢过我进同盟会。” 谢揽继续问:“当年大魏战败,滇中粮仓暴露,滇南都司上下被彻查,裴倬正因为京中有势力,原本逃过一劫,你也逃了过去?” 谢朝宁点头:“后来御史台弹劾裴倬正曾丢失腰牌,他被判问斩,手底下的我们全都跟着遭殃,被判流放。” 果然和冯嘉幼猜的一样,谢揽道,“弹劾裴倬正的御史姓陆,是位寒门出身无权无势的状元郎,但他娶的是将门女,他夫人的兄长,正是如今大魏的兵马大都督齐封。” 谢揽生怕自己说不清楚,与他产生误会,“但在当年,齐封还在辽东都司任职,籍籍无名,微不足道。而你因为怀恨在心,流放之前,跑去杀了陆御史一家人,有没有这回事!” 随着他的质问,谢朝宁的神色越来越紧:“谁告诉你这些的。” “你只管告诉我是不是。” 谢朝宁不回答,还绕过他走去栏杆前,眺望城中。 谢揽看他这幅模样,心里已经凉了大半,追上来质问:“你不是自认失职之罪,从来不恨大魏朝廷?弹劾本是御史的职责,不杀御史,与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一样。何况裴倬正身边有个想要利用同盟会的奸邪小人,滇中粮仓案,很可能就是那块腰牌导致的。” 谢朝宁还是不吭声。 谢揽剩下的一半心也要凉透:“就算你一时激愤,杀陆御史也就罢了,你竟杀了他随行十几口人?” 许久谢朝宁才道:“不是我杀的,与我无关。” 谢揽冷笑:“不是你也定与你有关,你瞧你这幅心虚的模样。” 谢朝宁指着他:“不管与我有没有关,轮得到你来质问我?” 谢揽理也不理,直接翻过栏杆跳去院中。 “你才刚回来又去哪里!” “你不肯说实话,我自然要去问别人。”谢揽要去找谢临溪,骗了他那么多年,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他又提醒,“爹,我劝你最好待在城里哪里也不要去,出城万一被人杀了,我不是很想管你。” 谢朝宁被他气习惯了,倒很镇定:“你要去问谁?谁清楚此事?” 谢揽道:“怎么,你打算再去斩草除根?” 谢朝宁:“我说了与我无关。” 谢揽了解他,知道他有事瞒着,只管走。 “你不说你去做什么,你看你今天走不走得了。” 揽芳华 第57节 “你真以为拦得住我?” 谢朝宁从腰间抽出早准备好的蛇皮鞭子,站在高楼上甩的啪一声:“你这混账东西敢走试试,信不信我抽死你!” 谢揽当然信,从小到大每次理亏说不过他就把他抽的皮开肉绽,仿佛这样才有做父亲的尊严。 他转身扬起苗刀刀鞘指向高楼:“这些年你怎么抽得到我,自己心里没数?” “你有种上来!” “我没种,你下来。” 四周的守卫看着听着,几乎都是一样的面无表情。 习以为常了,只是今次似乎闹的更厉害。 第34章 坚守的信念. “你不下来是吗?那我走了。” 谢揽收回指向高楼的刀鞘, 再度转身。 其实他很想谢朝宁像从前一样,恼火的跳下来挥鞭子狠狠抽他。 说明心中坦荡。 现在他却只是口中严厉着吓唬他,根本没有任何动作。 这世上谢揽最了解的人就是谢朝宁,知道他有些慌, 不想他去问真相, 但又心虚着没脸面真正出手阻拦。 “谢小山!”谢朝宁喊他。 谢揽放缓了脚步, 微微偏头。 谢朝宁也放缓了声音:“你必须相信我,陆御史一家人的确不是我杀的。我只是……” 他欲言又止, 谢揽彻底失去耐性:“别和我解释, 我相信你没用。别人已经杀上门报仇了,你去和他解释, 能让他相信才行。” “谁?齐大都督?”谢朝宁说完便否认掉,“不会是他, 究竟是谁?” “是二叔说的,你觉得以二叔的谨慎, 手里若是没有你害死陆御史的证据, 会随意冤枉你?” 谢揽暂时不能将谢临溪供出来, 他对谢朝宁充满了怀疑, 真怕谢朝宁跑去斩草除根。 谢揽现如今的心情糟糕透顶, 谢临溪处心积虑欺骗了他的情谊,他原本该恨得厉害。 可他偏偏还要想着怎样去代父赎罪。 “你二叔?他在查陆御史?”谢朝宁怔然, 随后眼眸闪过一抹恐慌。 “你自己小心点。”谢揽撂下句话走人。 他可以不提谢临溪, 但必须将二叔供出来,因为二叔防不胜防。 谢朝宁没再拦着。 谢揽也没真的走, 而是回去自己房间。 他又不是铁打的, 不眠不休几日从京城跑回来, 全靠一口气撑着, 需要养一养精神再去找谢临溪。 再说他离开了大半年,房间每天都有人通风打扫,和以前没有区别。 谢揽却莫名不太习惯,总觉着哪里和从前不一样。 他也不是没试过一走好几个月,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别扭的感觉。 直到奴仆放好了水,他坐在浴桶里抖开长发才明白过来。 因为没有冯嘉幼。 这个从小都没换过的房间,已经成了他的过去。 他如今是个有家室的人,除了自己媳妇儿身边,哪里都只是过客。 也不知她在家中过的如何,会不会因为太过忧虑而茶饭不思。 她这人一贯心思重,想得多,他那会儿走的太急了,应该擦干她的眼泪,多安抚她几句再离开。 他也不该亲她的额头,直接吻她的嘴唇才对。 或者干脆抱起她回房,和她做完真夫妻,安她的心。 反正根本不差那点儿时间。 谢揽此时催促自己尽快闭目养神,修整好,赶紧办完事情回京城。迟一天,她便有可能会瘦一圈。 但他发现自己无法静下来了,满脑子都在延续刚才的想法。 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她用殷红双唇呼唤他谢郎时的模样。 还有她唇边惑人的笑,以及她藏在薄纱寝衣之下曼妙的胴体。 他下滑,将脑袋浸入水中,想让自己清醒清醒。 可这明明是从黑水河里舀出来的凉水,怎么如同沸腾滚水,几乎要将他煮熟。 怎么回事,从前她整天扭着腰肢在他身边晃悠,除了夜晚那两次撩拨,他从来不会如此。 现在她远在天边,甚至连太阳都还不曾完全落山,他不过是在脑海里想了想罢了,身体为何会起反应? 谢揽想不通,这种无法自控的感觉他很不喜欢。 猛地从水中重新钻出来,他如醉酒般微红的眼睛里努力写满了克制,却又难以克制。 骨节分明的双手紧紧抓住浴桶边沿,下唇被他咬出了血,混着从下巴滴落的水,落在了水面上,烧得这水又烫了几分。 * 冯嘉幼用了三天时间才出玉门关,颠簸的她早没了出门时的精神。 可这距离威远道还远得很,更别提更远的黑水城。 隋瑛和松烟瞧着都挺好,沈时行比冯嘉幼的状态还更差。 他往日里骑马少,骑多了发现自己晕马,一颠簸就想吐。 “少夫人,咱们今晚就住这里?” 他们来到一家客栈外,瞧见外面已经拴了许多马匹。 “不好吧?”冯嘉幼见那些马匹的马鞍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像是一队人。 大魏关内还是相对太平的,相隔不远就会有玄影司的千户所和百户所,以及各大都司的屯兵。 出来关外地广人稀,三教九流什么都有。 松烟举了举手里的地图:“天已经黑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往前几十里才有客栈,咱们今晚就得露宿野外了。” “就住这吧。”隋瑛说。 她倒还能坚持,冯嘉幼娇气得很,哪吃得了露宿的苦。 冯嘉幼看向沈时行:“你什么意见?” 沈时行下了马就蹲在路边吐,快要站不起来了,摆摆手:“你们决定,呕……” “沈时行,我说你好歹也是个男人,怎么那么没用?”隋瑛忍不住对冯嘉幼道,“你从前就该拉着我与这家伙一起出趟门,这样我肯定不会有之前的牢狱之灾。” 冯嘉幼:“哦?” “因为我会深信不疑你说的话,你和他只是朋友,就他这样的,天底下没有女人会喜欢他,我隋瑛说的。” 隋瑛这一路真是长见识了,她爷爷与沈邱不同路,她以前和沈时行接触不多,从来不知道一个大男人能够那么像三姑六婆。 路边小贩打架,都非得站在旁边看半天。 起初他们穿的金贵,他尚有几分收敛,后来怕太引人注目,他们集体换上粗布衣裳,更方便了他看热闹时和周围百姓打成一片,聊的拽不走,全是被隋瑛硬扛走的。 为此,她们逼着沈时行又装扮成公子哥。 她和冯嘉幼充当他的侍女,松烟则是书童。 冯嘉幼笑道:“他也没你说的那么差。”她让松烟去帮沈时行拍拍背,“就住在这吧。” 沈时行吐完之后直起腰:“隋小姐,不要忘记你现在是我的侍女,有侍女这么和主子说话的?” 隋瑛手骨捏的咔咔响,笑嘻嘻:“那少爷您累不累,需不需要奴婢给您捏捏骨呀?” 沈时行看着她摇头,露出嫌弃的眼神,懒得与她多说。 两人转头时,冯嘉幼已经快走到客栈门口了,连忙追上去。 冯嘉幼离近了一瞧,这客栈大堂风格粗犷,瞧着宽敞的很,里面有二十几张桌子,其中十几张都坐满了人。 从装扮来看的确是同伙人。 “是军人。”隋瑛从坐姿就能看出,“咱们大魏的军人。” 冯嘉幼闻言放心不少:“能不能看出来是哪家?” “他们全是精兵,老大不在。”隋瑛分辨不出,“没准儿也是去威远道喝程令纾喜酒的。” “隋小姐常混军营,连这都看不出来?”沈时行瞥她一眼。 “你知道?”隋瑛问,“是哪家的?怎么看出来的?” 沈时行整理长袍儒袖,仪态万千的迈进去:“我是个没用的男人,你这样有用都看不出来,我怎么会看得出来?” “你……!”隋瑛气的想锤他。 冯嘉幼拉住隋瑛,朝她摇摇头,里面那些人已经开始打量他们了。 隋瑛只好忍住,学着冯嘉幼低眉顺目的模样,跟着沈时行进入客栈。 他们一行人在角落坐下。 那些军人的视线在他们几人脸上巡视,观察个差不多后,便不再多看。 但其中一人退席,上去二楼房间里报告:“为首的公子来头恐怕不小,他那两名侍女像是刻意扮丑,依然能看得出相貌不俗,尤其是……” “别多事。” 揽芳华 第58节 “是。” 楼下,隋瑛低声问:“你猜那人上去说什么了?” “来了生人,上去给主子报个信很正常。”冯嘉幼小声询问沈时行,“你到底看没看出来?” 沈时行支起手,故意防着隋瑛听见,只对冯嘉幼道:“我和你一样第一次离开京城,差不多的见识,我哪里会知道。” 也不一定非得见识多才能分辨,他们没看出来,冯嘉幼倒是看出来了。 这些人的坐姿是在学大魏军,但他们饮的是酒。 她记得非常清楚,依据大魏军律,这样集体出动的情况下,是不能聚众喝酒的。 冯嘉幼看向松烟,发现松烟从进来后就一直故意低着头。 她心里有谱了,这群估计是北戎人,还是北地骑兵。 踏出关外遇到北戎人再正常不过,此时离开反而不好,既然他们愿意伪装,说明不想惹是生非,那就假装不知道。 * 谢揽本意是只趁沐浴时休息一会儿,没想到沐浴完他更累了。 去床上躺了一会儿。 一睡竟然睡到天亮,慌里慌张地起来,换上他在家乡穿的衣裳,只用骨质额圈将长发一拢,背着刀出了门。 却见谢朝宁仍然站在高楼上,还是昨天那套装扮,可见一夜没有休息过。 他手臂上停了只鹰,见谢揽出来,放飞了鹰。 “你在给谁传信?”谢揽知道那是他的信鹰。 谢朝宁道:“你说要找我报仇的人是你义兄谢临溪吧?你也别去找他了,我约了他见面。用的理由是和他谈谈诏安的事情,相信程侯爷不会阻拦。” 谢揽不去问他怎么知道的:“你想做什么?” “我想看看他打算用什么办法杀我。”谢朝宁指向谢揽,“你不准插手此事,给我乖乖去牢里蹲着。” “你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说与你无关?”谢揽难以置信,“还是你不知悔改,真准备斩草除根?” 谢朝宁喝道:“来人,把少主关进铁牢里去!” 一众人低着头犹豫。 谢朝宁又指着那些人对谢揽道:“你不去,我就把他们全杀了。” 谢揽不认识他似的:“爹,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谢朝宁冷笑:“他们都准备杀我了,你还护着他们来指责我。我确实是有些错,但不要忘记我是你爹,养你这么大,教你一身好本事,你竟然胳膊肘往外拐,我才要问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真令我心寒。” “我脑子有问题?”谢揽听了这话简直要笑出声,自己这一路疯跑回来,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出事,他还心寒?“好,就算我脑子有问题,那我的对事不对人又是谁教的?” “还记得小时候,我和一个同龄的孩子抢奶酥吃,动手打了他,你将我吊在塔上一天一夜,告诫我习武之人当有气节,不求我往后做个惩恶扬善的英雄,但绝对不能成个恃强凌弱的孬种,否则不配握咱们谢家的苗刀。” 谢朝宁没有说话。 “还有当年我害死五叔之后,北戎将五叔的尸体挂在莫城的城楼上。我又悔又怕,逃回来之后一直躲在衣柜里哭,是你将我一把拽了出来,用一根长麻绳将我绑在你背上,孤身带着我杀去莫城为五叔敛尸。” 年幼的谢揽趴在父亲背上,以父亲的视角,目睹他是如何以一刀战群雄。 刀锋于眼前一次次划过,滚烫的热血一道道溅到小谢揽脸上,将他浇成了个血人。 “我吓得几回闭眼,你却说自己此番是代替我来为五叔收尸,要我必须睁大眼睛仔细看着。你还说越大的错,越要勇敢面对,往后方能不困于心。” 谢揽厉声质问:“你既教我勇敢面对,那你对我遮遮掩掩的干什么?知道我因为你的一个错付出了多少?” 先是二叔再是谢临溪,原来一个个都只是嘴上说的漂亮。 如今父亲才真是给了他当头一棒。 谢揽甚至有些动摇,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那些信念,到底是不是对的。 难道不是这世道有问题,是他有问题,是他与这世道格格不入吗? 第35章 原来如此啊。. 面对谢揽的质问, 谢朝宁半分触动也没有,仍是冷笑。 摆出一副“我管你那么多,只要我一天是你老子,你就没资格指责我”的态度:“谢小山我最后再问你一遍, 去不去牢里?” “随便你们吧, 我不管了, 我要回京城去。”谢揽蓦地有些丧气,“还有, 别和我说什么胳膊肘往外拐, 二叔也算我半个爹,现在更是我的岳父。” “什么?”谢朝宁拔高了声音。 “我在京城里娶了二叔的女儿, 用的虽是假身份,但我是认真的, 你做事情最好掂量一些,我走了。” 谢揽扯下背在身后的家传苗刀, 摔在他面前, “真当我喜欢管你, 只是怕你们闹起来, 哪一方出事我们夫妻俩都承受不起。” 谢朝宁见他扔刀, 瞧着是气愤之举,心里却清楚他是将刀给自己防身。 毕竟这曾经也是谢朝宁最趁手的兵刃。 谢朝宁原本僵着的脸色和缓许多。 谢揽是真打算回京城去。 不想管了, 父亲一旦有了准备, 想杀他难如登天。 自己言尽于此,相信父亲也会有分寸。 “你不准走, 我说了, 给我滚去牢里。”谢朝宁重新板起脸, “此事解决之前, 你哪里都不准去,不然谢临溪和你二叔必将死在我手里。” 谢揽回头冷冷看着他。 谢朝宁负手转身离去:“你最清楚你爹向来说一不二。” 谢揽捏紧了拳头。 见他有动手的征兆,护城首领云飞上前单膝跪下,抬起左臂横在胸前:“少主,大寨主正在气头上,您还是不要再激怒他了……” 谢揽凉凉一笑:“自从我超越他,他对着我哪天不在气头上?一直都是这样霸道,仗着是爹,非得处处压我一头。” 云飞几人垂首半跪着,不敢吭声。 谢揽最终也没说什么,转向牢房的方向走,那是一间谢朝宁专门打造出来锁他的牢房。 试验过多次,确定他逃不出来。 * 关外客栈。 昨夜暴雨,雷鸣电闪,早上方才停歇。 自从离开京城,这几晚住客栈,隋瑛都和冯嘉幼同住一间房。 冯嘉幼爱睡懒觉,隋瑛却醒得极早,这几日醒来她发现冯嘉幼总是背对着她靠墙睡,与她保持着最远的距离。 端了早饭回房间里来吃,隋瑛见冯嘉幼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忍不住问:“你和你夫君,你俩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嗯?”冯嘉幼下床穿衣,寻思她问这话的根源。 “从前咱们玩累了一张床上睡午觉,你总爱贴着我睡,现在却远远躲着。”隋瑛咬着筷子打量她,“昨晚上雷那么响,换做以前,你吓醒后早该抱着我了,你却只是拉起被子蒙住头继续睡。” 胆子变大了,却也更独立,不是什么好现象。 “这样的么?”冯嘉幼还真没意识到,她和谢揽同床了久了,竟然养出了这样的习惯,实话告诉她,“我夫君之前要考玄影司,不能分心,我们就在床中间放个枕头。” “那他没考之前,你试过他么?”隋瑛到底没有问的太露骨,“他没有什么毛病吧?” “能有什么毛病,你别乱猜。”冯嘉幼从前也不是没和隋瑛聊过这些话题,但都是闲话别人夫妻,如今说到自己头上,显出几分拘谨。 隋瑛真不是乱猜,正常男人哪个受得了,身边躺着的那可是冯嘉幼啊。 在隋瑛眼睛里,冯嘉幼就属于女人中的女人,极品中的极品,任何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都是理所应当。 居然忍得住同床几个月不碰她,肯定有病。 “你别不好意思。先前你说嫁给他是因为看中他的才华,我那会儿不信,现在信了,可他若真有问题,再有前途你也得多想想,不能一辈子守活寡。” 隋瑛咬一口肉包子,干硬的如同嚼蜡,禁不住皱皱眉,“他若窝囊也就罢了,你还能寻几个面首。但他一鸣惊人的考上了玄影司千户官,往后前途当真说不准,到时候由不得你。” 冯嘉幼无语:“你能不能不要整天面首来面首去的。” 隋瑛也早到了适婚年龄,凭她的出身,原本上门提亲的该踏破门槛。 但真正上门的寥寥无几,她爷爷先后为她议了几门亲最后都吹了。 就因为隋瑛喜欢收集各色美男子这事儿。 每次进了镇国公府,家仆大部分都是些俊俏郎君。 曾经更是在戏楼和程令纾的哥哥因为争一个漂亮伶人大打出手。 把程令纾的哥哥打的在家躺了半个月。 镇国公管了几次管不住,也就不管了。念她早早没了父母,他常年戍边也无法陪伴,对她纵容的厉害。 冯嘉幼是最清楚的,隋瑛其实从不乱来,至今仍是处子之身。 单纯就是觉着这些美男子们赏心悦目,看着养眼,令她心旷神怡。 而且她手段磊落,那些人多半是她从京中那些公子哥手底下救出来的。 就比如程令纾哥哥想要霸占的那个可怜伶人。 可旁人不知,总说三道四,京中贵女圈里都对隋瑛避之不及,年幼时的几个闺中密友也渐行渐远,只剩下冯嘉幼一直没有抛弃她。 劝也劝不动,冯嘉幼偶尔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好劝的。 除了不容易议亲,这点喜好也挑不出错。 不过往后镇国公府她得少去了,之前谢揽忙着考试,隋瑛请她去家里玩儿,真就后花园吃个点心罢了,回来也给她心虚的不行。 谢揽估计是不知道隋瑛的这点儿嗜好,由着两人出门,一句也没问过。 “你就无需操心我了,我做事不比你拎得清?”冯嘉幼坐下来和她一起吃早饭,尝试了好几次,也没能咽下去一口冷硬的包子,只喝两口白粥,“赶紧吃完启程吧。” 等收拾好,冯嘉幼开门出去,同侧走廊上还有一间房开了门。 揽芳华 第59节 昨天北地骑兵上楼报告,进的正是这间房。 冯嘉幼知道此人应是这一行人的首领。 没想到竟是一名女子,二十岁左右的模样,身材高挑,五官深邃,肤色是很健康的那种美。 她背着一个长方体的乌木匣子,应是兵器匣,不知里面是什么兵刃。 女子也看到了她,微微颔首示意。 不等冯嘉幼反应,便背着匣子下楼去了。 一楼大堂里原本坐着的众人,齐刷刷地起身。 待女子朝客栈门外走,他们才有序的跟着鱼贯而出。 随后冯嘉幼便听见马蹄铮铮的声音,这一伙人策马扬长而去,不知往那个方向走了。 房门又“咯吱”一声,松烟悄悄出来,站在二楼探头望向门口:“走了?” “北戎人?”冯嘉幼问。 松烟抚着胸口:“小的昨天不敢说,怕少夫人太紧张会露馅,这女的是北戎第一猛将的妹妹阿尔娜,他们兄妹俩都是我家少主的死对头。” 冯嘉幼惊讶:“这样厉害?” 松烟忙不迭点头:“她最擅长耍阴招,手底下招揽了一票杀手死士,能人异士,险些被我家少主抓住两次,都逃了。”叹息,“少主也在就好了,这次准能抓住她。” 眼下不被抓就不错了,冯嘉幼更觉着要赶紧离开:“去喊上沈公子,咱们赶紧走。” 沈时行出来看到马匹就害怕,踩了两次脚蹬都没上去。 “你认真的还是装的?”隋瑛过去抓起他的肩胛骨,将他扔上马背。又朝马屁股上拍了下,那马撒欢的狂奔起来。 “小嘉快救我!” 听着沈时行惊恐的呼喊声,冯嘉幼真是想不通:“阿瑛,你平时不是最怜香惜玉,你瞧他弱不禁风的,相貌也比梨楼那伶人好看多了吧,你总欺负他干什么?” 隋瑛翻身上马:“人家是真可怜,他是自己作死,哪里能一样?” “你看我面上忍忍吧。”冯嘉幼嘴上嫌弃沈时行,心里拿他当好友,见不得他总被欺负,“你要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隋瑛撇了撇嘴:“好啦我知道了。” 她挥鞭子追上去,矫健探身拽住沈时行那匹马的缰绳。 离得远,冯嘉幼不知道沈时行对她说了什么,就看到隋瑛朝那马屁股上猛甩一鞭子,那马颠着沈时行跑的更快。 冯嘉幼管不了了,叹了口气,踩着脚蹬上马。 …… 再次启程,前方的路是越来越难走。 幸好松烟熟悉路况,知道怎样应对。 又过了几日,越是邻近威远道,松烟越是如鱼得水。 碰到麻烦之时,朝对方行个十八寨的礼节,说几句冯嘉幼听不懂的话,基本都能轻松化解。 抵达威远道后,先前的疲劳扫清了一大半。 这里本就是多民族融合地区,再加上与西域的通商路重开,街上穿什么服饰的都有,看着极新鲜。 隋瑛与沈时行全都图新鲜换上了西域的装扮,只有冯嘉幼还穿着素色袄裙,只不伦不类的裹了个头纱,蒙住她的脸。 倒不是怕露脸惹麻烦,她被这里的风沙吹怕了,明显感觉到一路走过来,她像个逐渐干瘪掉的橘子,皮肤不如出发前水润。 也可能是劳累的缘故。 等到了将军府,听闻程令纾和谢临溪昨日出门,今日还没归来。 府上程令纾的护卫认识隋瑛和沈时行,一个是国公府的小姐,一个是玄影司指挥使的儿子,自然不敢怠慢,安排的妥妥当当。 冯嘉幼特意打听,十八寨最近没有任何动静,传出少寨主接受诏安的消息后,他们更是蛰伏的厉害。 而谢临溪在威远道也没有任何针对十八寨的动静。 西北一整个岁月静好。 庆幸谢朝宁没死,冯嘉幼放宽心的同时,又觉得不能理解。 谢临溪是陆御史的儿子,几乎是铁板钉钉的。 谢朝宁和陆御史全家被杀有一定的关系,也不会出错。 谢临溪在冯孝安的帮助下,处心积虑接近谢揽,不惜自损右手放弃仕途,多半是为了等机会报仇。 一直不动手,借用谢揽的名声安于现状的整顿西北,是想干什么? 甚至还打算娶了程令纾,在这里扎根? …… 将军府内舒舒服服住了一夜,冯嘉幼差不多养好了精神。 一大早的,她写了封信留书出走,扔下隋瑛两人,和松烟悄悄前往黑水城十八寨。 松烟先和她交代:“咱们这一路过去,基本不会有人为的危险。” 因为没有贼匪想不开敢在他们十八寨的地盘上闹事,“但是天险少不了,小的也未必全都带您避开,您得有个心理准备。” “我记下了。”冯嘉幼一路上都听他讲过多次了,遇到各种险情该怎样处理,早就牢牢记在脑海里。 离开威远道,踏上茫茫大漠,冯嘉幼第一次感悟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 在她的印象中,大漠是广袤荒芜的,没想到压根不是。 这无垠沙海之内镶嵌有栽满植被的峡谷,蜿蜒着清澈的河流,松烟带着她绕路,走的都是这种骑马不费劲的地方。 “好像也并没有太可怕?”冯嘉幼想起成亲那晚谢揽在那里吓唬她,说她来了肯定会熬不住死掉。 “少夫人,这可都是我们十八寨努力二十年的成果。”松烟回想当初,“从前这里荒的很,还到处盘踞着马贼,遍地死人骨头,先是大寨主,再是少主,肃了一轮又一轮。” 他这么一路讲着,冯嘉幼一路听着。 早上四更出门,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抵达。 冯嘉幼远远望见了绿洲之上的黑水城。 松烟朝覆钵式塔招手:“是我啊小巴!” 塔上的哨兵少年喜悦道:“是松烟,快开城门!” “不能开,松烟身边有个陌生女子。”另一个哨兵制止他,“大寨主不是说了,这两天要加强戒备。” “哦对!”小巴又保持警戒。 等冯嘉幼走近时,城楼上的箭矢已经瞄准了她。 松烟停在瓮城外:“你们快开门,她是咱们的少夫人!” 楼上小巴探头去看冯嘉幼,见她中原人的装扮,还蒙着脸,他将信将疑。 “少主呢?”松烟知道和他说不清,“你去问少主。” 小巴稀松平常地道:“少主又被大寨主给关起来了。” 冯嘉幼闻言皱起了眉。 松烟完全不见任何惊讶:“那你去快去禀告大寨主。” 冯嘉幼一言不发的骑在马上,安静在城门外等着。 约莫一刻钟过去,厚重的城门逐渐开启,一名清秀少年走了出来。 “这人叫云飞,老爷的狗腿子。”松烟小声说。 云飞走到冯嘉幼的马前行礼:“少夫人,请随属下入内。” 城楼上看热闹的众人齐齐睁大眼睛,不会吧,他们家少主当真成亲了? 还娶了一个看上去风一吹就会倒下的中原女人? 冯嘉幼在一众探究的视线里,策马跟着云飞进入城中,问道:“咱们是要去拜见大寨主么?” “大寨主说让您先去见少主,还说……”云飞欲言又止。 冯嘉幼问:“说什么?” 云飞道:“大寨主还说,您有本事将少主劝出牢房来,他才认您这个儿媳妇。” 冯嘉幼这就不懂了:“不是他将我夫君关起来的?” 云飞也搞不懂:“但在大寨主看来,好像是少主在和他赌气?” 他领着冯嘉幼沿着城主府的楼梯向下,来到地底。 囚禁谢揽的牢房是间密室,和黑水城整体的黄土夯实风格不同,全是以陨铁打造,如一个困兽的牢笼。 这阵仗,玄影司的黑牢见了也得自叹不如。 云飞见冯嘉幼皱眉,忙解释:“大寨主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一般的牢房根本关不住少主,不是被他拆了门,就是将墙壁整个踹塌掉。” “那为何非得将他关起来不可呢?” 冯嘉幼不过是随口一问。 她从松烟口中也了解不少,十三四岁那会儿,谢揽的武功已经超越了谢朝宁,也是他性格上最叛逆最张狂的时候,一不拽着就会出去搅风搅雨,没少让谢朝宁操心。 云飞叹口气,一言难尽的模样,又说:“不过这次属下倒真没觉得少主有什么过错,而且少主被关这几天,与往常也大不相同。” 冯嘉幼问:“哪里不同?” 云飞担忧地道:“少主瞧着意志有些消沉,像是受了挺严重的打击,属下还从来没见他这个模样。” 冯嘉幼微微颔首:“开门吧。” 云飞莫名觉着她这幅“心中有数”的模样,像极了二爷。 他伸手扭动墙上的机关,厚重的小闸门缓缓上升。 云飞做出请的手势。 冯嘉幼猫着腰钻进去,站直了之后,发现这监牢面积挺大。 而谢揽人在远处背靠夹角坐着,微微垂首闭眼,习惯性的屈起左腿。 揽芳华 第60节 他如今这幅模样,和她发现他是冒名顶替那晚,脑海中浮现出的异域风情差不多。 披散着乌黑的长发,额上箍一个狼牙圈环,身上则穿着充满黑水河寨民风格的修身长袍。 冯嘉幼站在门口,不动声色盯着他看了半响。 她很好奇,一个男人怎么能将野性不羁和简单纯粹这两种迥异的气质融合的这样恰到好处? 不由回忆起他那晚上说的话,他说他会忠诚于她一人,他的刀,他的心,他的命,都会试着交付给她。 当时只察觉到这话不该出自于读书人之口,如今有些后悔,怎么没耐着性子听他继续说下去呢。 “滚!” 谢揽突然厉声开口,吓了她一跳。 她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谢揽察觉到不同,抬起头看了一眼。 两人视线纠缠片刻,他又低下头,将眼睛重新闭上了,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这样漠视的态度,冯嘉幼很不熟悉,脚步迟疑着,不太敢上前去。 她在脑海中想过他瞧见她时的场景,起初该是惊喜,随后应会训斥她胆大妄为不听话。 没想过他会如此冷淡。 她正不知所措,谢揽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她。 冯嘉幼这次看清他略微有些浑浊的眼瞳里,仿佛透着复杂的疑惑。 “夫君?”冯嘉幼试探着喊他。 她的声音仿若一抹凉风,吹醒了谢揽的神智,他倏然起身,如她原先所料想的一样,流露出难以描述的惊喜:“你怎么来了?” 旋即又阴沉着脸,“不是让你在家里好好待着,你跑来这里做什么?谁带你来的?松烟?” 他快步朝门口走,目露凶光,像是要去将松烟抓出来狠狠揍一顿。 路过冯嘉幼时,被她眼疾手快的牵住:“我来都来了,你恼有什么用?” 谢揽想甩开她,但连尝试也没尝试便放弃了,只寒着脸:“怎么连你都不让我省心了?” “我何时让你省过心?”冯嘉幼双手牵着他左右摇了摇,对他笑,“我难道不是你最大的麻烦么?” 她摇这几下,轻松便将谢揽的火气给摇散了,无奈得很:“你是没有见过鬼,不知道关外天有多黑。” 冯嘉幼丢开他转过身:“我这么摸黑跑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训我的。” “我哪里敢训你。”谢揽连忙绕去她面前哄她,“我是担心,不敢想你路上万一遭遇什么不测,我可怎么办。” “我又不是一个人跑出来的,还有隋瑛和沈时行陪着。”冯嘉幼和他简单说了说,没提遇到阿尔娜的事儿,又问他,“你爹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 “我爹疯了。”谢揽提都不想提,转身回去角落里。 冯嘉幼追着他走过去:“你问他了?” “他说陆御史一家人不是他亲手杀的,但他承认自己有错,却又不肯告诉我什么错。” 谢揽重新坐下,“他不说实话,我怎么替他去和谢临溪化解恩怨?他还非常恼火,骂我胳膊肘往外拐,说自己心寒,我就说我不管了,他还要挟我,将我关起来……” 冯嘉幼琢磨片刻,在他面前跪坐下来:“夫君啊,听上去父亲更像是和你赌气,不是真想去针对谢临溪的。” “他自己做错了事,和我赌什么气?”谢揽讥笑,“他嫌我态度不好,难道还要我去哄着他,陆御史一家人死就死了,有什么了不起,不管谢临溪还是二叔,谁敢来报仇我帮他全杀了?” 冯嘉幼问:“那如果是我做错了事呢?” “你做事肯定有你的理由,真错了我替你扛,要偿命我代你偿。” 谢揽说着话再次屈膝,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爹不一样的。我口中不服他,但在我心里,他是这世上最高的一座山峰。” 谢揽抬头望向天花板。 想起自己连站都站不稳时,就开始握着一柄没刃的木刀跟着父亲一招一式的学。 如今武功虽然已经超越了他,但其他的谢揽自知还差得远。 小时候,黑水河时常遭北戎突袭的那些年,不管场面有多乱,只要父亲出现,所有人都如见神明,尽可能的躲在他身后。 他既如刀锋锐利,又像厚盾般可靠。 而像父亲这样的英雄人物,在大魏却只能去偏远的滇南都司当一个小小校尉,谢揽就知道当时的朝廷烂透了。 当然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冯嘉幼有些理解了,原来谢朝宁是他的信仰与目标,谢揽很难接受他有道德上的瑕疵。 可惜只要是人就会犯错,冯嘉幼很想和他商量,试着放低一些要求,坐下来和谢朝宁好好聊一聊,不要那么咄咄逼人。 比起来冯孝安,谢朝宁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好父亲。 但冯嘉幼没有说,因为谢揽对自身的要求一贯极高。 他这个人又稍微有些一条筋,劝他放低要求,可能会动摇他的坚持。 这一连番的变故,从冯孝安到谢临溪,再到他父亲,对他来讲已经是很严重的打击。 而谢揽这几日也正是困惑于此,微微垂头,低声问了一句:“幼娘,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冯嘉幼没有回答,忽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谢揽屏住了呼吸。 冯嘉幼捏他下巴的拇指上移,轻轻摩挲着他薄厚适中的下嘴唇。 谢揽心神荡漾,像被捏住七寸的蛇,一点也动弹不得。 他以为她想亲上来,她却质问:“你这伤口哪来的?” “嗯?”谢揽还没能回神。 “我说你下嘴唇上的伤口。”冯嘉幼使劲儿捏他的下巴,伤口已经淡了,但一看便是被牙齿咬出来的,先前被咬的可不轻。 谢揽反应过来,忽地涨得脸红,眼神也开始闪躲。 看他这幅羞愧致死的模样,冯嘉幼愈发确定是被哪个野女人咬出来的。 方才还在心疼他,这会儿只想扇他几巴掌出气。 “怪不得不想我来,是不是怕我碍着你?我倒是忘了,这里不像京城识货的少,在你的地盘上,投怀送抱的女人多得是。” 冯嘉幼冷着脸丢开他的下巴,朝他肩膀重重一推,真将他推的一趔趄。 她起身要走。 “这是我自己咬的。”谢揽跟着起身拉住她,头痛得很,娶个善于断案的媳妇儿有时候真不是一件好事,“你不要整天疑神疑鬼的行不行,哪来的女人,就我这人厌狗烦的德性,只有你整天将我当成宝。” “那你下口这么狠的咬自己做什么?”冯嘉幼指着他,眯起眼睛,“别告诉我说是和你爹吵架气的。” “是因为……”谢揽喉结滚动,难以启齿。 该怎么解释,说自己当时像个色中饿鬼一样反复肖想着她的身体,这说出来她会怎么看待他? 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难堪。 “放手!”冯嘉幼拍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手臂,言辞锐利,“你解释不了,我替你说。因为遭受连番打击,你发现自己从前真傻,守什么可笑的忠诚,正好有女人投怀送抱,你就一时糊涂了是不是?” “你少污蔑我,我会是这样脆弱的人?”谢揽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我以真心换真心,他们糟践我是他们的错,我又没错,我为什么要糊涂?” 被冯嘉幼这样一激,谢揽终于发现自己的疑惑不过就是一时感触。 冯嘉幼道:“我看你是……” 谢揽不想听她再继续乱猜,闲着的那条手臂箍住她不盈一握的腰,将她向上一勾,低头吻住她的唇。 冯嘉幼被迫踮起脚尖,仰起头接受。 这是成亲几个月来,他们夫妻第一次有这样亲密的举动,还是他主动的。 但冯嘉幼内心没有什么悸动,远不如他临走前印在她额头那一吻更感触。 因为他完全是在咬,没有什么技巧可言。 冯嘉幼这一路过来十八寨,嘴唇被风沙吹的有些干燥,被他这样用力地咬,疼得直皱眉。 脑海中又切换了一种怀疑,没准儿不是有女人投怀送抱,是他去强吻对方,以这种粗暴的方式,才被对方给咬了。 想到这她忍不了,双手捧住他的脸,固定住,找准机会狠狠在他上嘴唇狠狠咬了一口。 她还是气力不够,没能咬出血,但过程中咬到了他的舌尖,明显感觉到他疼的一激灵,松开了她。 “想糊弄我?”冯嘉幼以袖子沾了沾唇,看他狼狈的模样,“谢揽我告诉你,今天就算外面北戎兵临城下,你也必须给我说清楚才能出去,我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分轻重不讲道理。” 谢揽捂着嘴,痛得额角青筋直跳,看她一眼又一眼,突然笑起来:“嘴上一个小伤口,对你来说真有这样严重?” 不是一个小伤口,是他这幅难堪遮掩的态度一看就有问题,冯嘉幼搬出法典来:“当然,你是我的丈夫,我管不了你其他事,但你的身体是我的所有物,这触碰到了我的利益,我有权知道。” 谢揽的笑逐渐黯淡下去:“就只是这样?” 冯嘉幼蹙眉:“这理由还不够?” 谢揽微微垂下长睫毛,复又抬眼注视她:“就没有一点是因为喜欢,在乎,才会生气?” 冯嘉幼不防他会这样问,将她问的微怔。 谢揽静静注视她,心开始逐渐沉底。 他从前醉心于武学,追求恣意自由,从来没尝过像现在这般起伏不定的心情。 在她身边时还不察,赶回来的路上惦记着父亲也不察。 闲下来的这几日,他心里始终空落落的,好像只有想起冯嘉幼才不会觉得这熟悉的牢房过于冰冷。 所以当他真的看到她时,第一反应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谢揽不知这是不是同床共枕几个月,习惯了身边有个知冷知热又风情万种的漂亮女人之后,乍然分离所产生的不适。 他有一些混乱。 同时非常清楚,冯嘉幼依然是那么清醒冷静。 她从京城跑来只是担心这里的形势,担心他会不再回去京城。 她从进到这牢房见到他,就没有流露出多少思念的情绪,更多是在表夫妻之间的忠心。 谢揽自小在男人堆里长大,接触的女人少的可怜,对情爱之事至今懵懵懂懂。 揽芳华 第61节 但他知道冯嘉幼懂得,她曾喜欢过裴砚昭那么多年。 她若喜欢自己,不可能意味不到,刚才进牢房之后就会直接扑过来抱住他的吧。 想起来谢揽觉得心口越发堵得慌。 因为他开始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冯嘉幼这颗曾被裴砚昭践踏过的心往后恐怕很难焐热。 从前他无所畏惧,相信只要自己愿意付出,石头也能给她焐热了。 可现在的他已经有些不太确定,原来以自己的真心,不是一定能够换来对方的真心。 他不想再将自己的真心掏出来给人作贱。 只希望他这次的反常只是因为习惯问题。 也或许是被身边人骗的太多,竟然仅剩下一个冯嘉幼能够和他相互取暖,才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温暖的感觉。 一定是。 “的确是我自己咬的,原因不想说。你别多心了,不信你去问我爹,在这里我敢乱来,他先会把我打个半死。” 谢揽不等她回答,牵起她往外门口走。 他不可能告诉冯嘉幼他有一些微微缭乱,这会让他看上去太不值钱,“走,我去找我爹认个错,让他准我出去,我带你梳洗休息,瞧你这张脸像小花猫似的。” 冯嘉幼被他拉着出去。 云飞犹豫了下,也没拦他,只跟在他们身后。 谢揽步子比较急,冯嘉幼一直被拽着。 她看着他的身影,还在想着他问的问题,或者说是他会问这个问题的原因。 因为自己的千里奔赴,他的心是不是稍稍有些乱了? 冯嘉幼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去安抚一下他,但她实在不想说假话去哄骗他。 她想了想,转动被他握着那只手,插进他指缝里去,与他十指紧扣。 她感觉到他的手臂微微有些僵硬,随后将她抓得更紧。 “其实,你也不必对人心失去信心。”冯嘉幼换个方式开解他,“因为不怪你会被谢临溪欺骗,他不算真的欺骗你。” “欺骗还能算作假的?”谢揽不想听见他的名字。 “我仔细想了想,那天在监牢里,我之所以被谢临溪蒙混过去,是在我说我杀你之时,他对我流露出了敌意。”冯嘉幼思虑道,“我认为他对你们这份结拜之情,是真心以对的。” 谢揽只听见:“你说你要杀我?” 冯嘉幼忙解释:“我是诈他的。” 谢揽想问当时怕连累九族,她是不是真动过这样的念头,话到嘴边也没问:“不管怎么样,他骗我这事儿都是真的。” 找一圈没见到谢朝宁,谢揽拉了个人,“大寨主在哪儿?” “回少主,大寨主出城了啊。”那人指向城门口,“来了贵客,大寨主亲自出去迎了。” 冯嘉幼立刻想到:“我去威远道时,谢临溪与程令纾已经离开了一天。松烟带着我抄近路,他们估计这会儿才到。” 谢揽微微蹙眉,站在原地不动弹。 冯嘉幼问:“你真不管了?” 谢揽烦得很:“我不想看到谢临溪。” “走吧。”冯嘉幼知道他心里想出去,拉着他去。 …… 天色已暗。 城门外。 程令纾陪着谢临溪面朝城门站着。 只见城门大开,城楼上的哨卫全部肃清了,却迟迟不见谢朝宁的身影。 等了许久,倒是见到谢揽与冯嘉幼从城门里出来。 谢临溪恍然,旋即笑了一下;“我还正奇怪谢朝宁从何得知我的身份,叔叔说的对,果然是瞒不住你啊。” 他说“你”时,看的人是冯嘉幼。 “谢公子的叔叔是谁?”冯嘉幼问他,“我父亲冯孝安?” 谢临溪并未回答,转望她身边的谢揽:“义弟。” 谢揽真不知他这声是怎么叫出口的:“谢临溪,你知道我爹摆下鸿门宴,你还敢只带着程令纾一个人来?” 谢临溪摊手:“有何不敢,义弟你看啊,你父亲甚至都不敢出来见我。” 谢揽也没找到他爹的身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质问谢临溪:“我问你,你十二三岁时闯入瘟疫村子,感染上疫病,是不是也是在讲故事?是想我对你另眼相看?” 谢临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说话。 倒是程令纾在旁忍不住道:“谢公子,若只为了让你另眼相看,那他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冯嘉幼趁着月色也看向谢临溪的脸,脑海中忽然想到先前裴砚昭派人去蜀中调查谢揽的事儿。 听说是从谢临溪书院老师那里,求来一副谢临溪少年时画像。 沈时行告诉他,那画像可窥见的模样,和谢揽现如今的模样相差不大。 而裴砚昭还不死心,才将沈时行安排进了大理寺继续调查谢揽。 当时冯嘉幼并不知道谢揽是假冒的,没有当回事。 现在一想,冯嘉幼当即震惊。 谢临溪在十二三岁之前时常于公众场合露面,十二三岁时他因为瘟疫毁容了,这张脸是动过的。 在没有毁容之前,他应该和谢揽长的非常相像。 而他毁容之后,十四岁那年,冯孝安才安排他们两个见面。 冯孝安不仅刻意让两人同名,且一个小名“小山”,一个表字“临溪”,山谷临溪,他们难道原本就是亲兄弟吗? 谢临溪像是猜到冯嘉幼会有所猜测,时不时看向她。 冯嘉幼也向他看去,从他的表情上,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难怪啊。 难怪她一直非常费解。 不管是谢临溪还是冯孝安,他们敌对谢朝宁,却都对谢揽真心实意。 尤其是冯孝安,挖空心思的想让谢揽脱离十八寨,以谢临溪的身份在京城做官安家。 还交代她给谢揽一个家。 原来如此啊。 第36章 杀人放火金腰带. 而谢朝宁心虚, 不肯告诉谢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因为这错事儿和谢揽有关。 和谢揽赌气,说自己心寒,就更容易理解了。 冯嘉幼正在心中琢磨时, 背后传来女子悠扬悦耳的声音:“小山, 关于谢临溪的脸, 我倒是能够为他作证,当年是我为他医治的, 他确实感染了疫病, 莫说毁了脸,命都险些没了。” 冯嘉幼转过头, 瞧见那说话的女子正走出城门。 此时太阳早已落山,她仍然撑着一把伞, 穿着寨民风格的服饰,头上裹着碧蓝色的纱巾, 走起路来袅袅婷婷。 从薄纱窥见她姣好的容颜, 顶多二十五六岁。 不过冯嘉幼知道她起码四十朝上数了, 因为她腰间别着一个针灸使用的棉布袋, 是位医者。 应是谢揽时常挂在嘴边的姚姑姑, 松烟的师父。 也是沈时行口中,当年在南疆以赤鎏金鸩杀无数奸商而被判流放黑水城的女郎中。 “姑姑。”谢临溪朝她恭敬的行了个礼。 姚三娘朝他笑了笑, 仔细欣赏他这张漂亮的脸, 频频点头,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 随后她看向冯嘉幼, 眼神中充斥着冯嘉幼看不懂的复杂。 冯嘉幼乖巧行礼:“姚姑姑。” 姚三娘莞尔回应, 又看向无动于衷的谢揽:“怎么, 娶了媳妇儿忘了姑姑, 离家出走大半年,回来见到我吭都不吭一声?” “原来你也跟着二叔一起骗我。”谢揽目色冷冷,“我才想起来,你与二叔早在中原就是旧相识,你手中的赤鎏金还是他给的。” “我冤枉。”姚三娘撑着伞晃悠到谢揽与谢临溪中间的位置,“你二叔当年拉着我奔去蜀中救人,十万火急,我根本不知救的是谁。到了蜀中见到谢临溪时,他就只剩下一口气,那张脸溃烂的没有一处好地方……” 说完,又晃悠到冯嘉幼身边,“等稍后有空,你来城中医馆找我,我有些事想和你聊聊。” 冯嘉幼眸光微凝,知道和冯孝安有关系,点头应下。 姚三娘便撑着伞回城去了,一副此地不宜久留的态度。 她这一走,城外又剩下他们四个人。 程令纾和冯嘉幼都很有默契的后退半步,站在自己男人的身后。 她们对视一眼,冯嘉幼知道程令纾已经清楚了始末。 程令纾也知道冯嘉幼猜了出来。 她二人的内心都颇为复杂。 在京中做了十几年的死对头,前阵子突然一起坐下喝茶聊天已是挺奇怪。 如今又莫名其妙成了妯娌。 冯嘉幼的心情当然更复杂一些,因为她远不如程令纾知道内情。 谢朝宁强行留下谢揽,如今又大开城门,让他们兄弟二人见面,应是存了心给谢揽知道真相。 揽芳华 第62节 她开始担忧谢揽稍后的反应。 一时间无人说话,谢揽打破这个沉默:“总算你对着我没有全部是谎言。谢临溪,这些不提了,关于你的家人……陆御史一家,你和二叔有什么证据是我爹下的手?” “证据?”谢临溪只看着谢揽微笑。 冯嘉幼知道他想说谢揽就是证据。 但谢揽是完全不知情的,谢临溪再这样不干脆,只会令谢揽越来越烦躁。 冯嘉幼插了句嘴:“谢公子,陆御史一家不是在驿馆内全都不幸丧生,那你和你的老仆人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 谢临溪知道她给自己找了个开端,经过漫长的沉默,他终于开口:“因为我刚出生不久,就被祖母抱去庙里养着,没有跟随父母前往荆北赴任,才逃过一劫。” “出生就被送去了庙里?”冯嘉幼的母亲在庵堂清修,她自小常去庵堂,也曾见过一个在庵堂长大的富家千金。 听说是体弱多病,怕养不活才送到庵堂里养着,等过了七岁才接回家。 这种事情似乎挺常见。 “是你想的那样。”谢临溪点头,“我不足月,生下来便险些夭折,被父母送去庙里,养在佛祖膝下。那庙里主持说,要想养活我,对外必须只字不提,且三年不得相见。因此连我那身在辽东的舅舅或许都以为我夭折了。” 冯嘉幼习惯审犯人,接口问:“那你弟弟呢,是孪生的?还是小你一两岁?” 冯嘉幼更倾向谢揽比他小了一两岁,这点差别不大,基本看不出来。 他没有毁容之前与谢揽相貌相像,但应该也不是孪生兄弟那种一模一样难以分辨的像。 不然这毁容也未免太过彻底。 而且两人身形相差挺大,从骨架看,谢临溪似杨柳,谢揽如松柏。身高上谢揽则比他要高出大半个头。 他俩应是一个随了出自没落书香的陆御史,一个随了出身齐氏将门的陆夫人。 通常双生子出现这种巨大差异的不多。 所以当脸上看不出相似之后,他二人完全不同。 即使冯嘉幼知道他俩同名,小名与表字也很有涵义,也没往这茬去想。 “你怎么知道他还有个弟弟?”谢揽目光幽深地转头看她,“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过?” “你先听他说。”冯嘉幼推他朝前看,却没能推动。 “你怎么古里古怪的?”谢揽继续打量她。 他现如今对她情绪的变化不说了若指掌,至少可以拿捏大半。 思及此,谢揽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从前哪里会去在乎别人想什么东西。 他连自己的事情都懒得多想。 又烦又累。 可他自从认识冯嘉幼至今,哪天不在察言观色? 几个月过去,除了猜不出她脑子里正在琢磨的事情,但凡他能看到她的表情变化,就知道她此时的情绪。 他是认为保护和爱护自己的媳妇儿天经地义,身为男人、为人丈夫本该如此。 但他是不是做的有些过头了? 难怪他离开她几日时常胡思乱想,原来平时就想了太多。 还说不想自己看上去不值钱。 早不值钱了。 这毛病往后必须改。 该做的做,但绝对不能过头,不然岂不是像条看主人脸色行事的看门狗。 尊严呢? 他重新转头望向谢临溪:“你不要扯东扯西的了,直接告诉我证据,我相信这其中应有什么误会,陆御史一家人不会是我爹杀的。” 谢临溪不理会他的质问,回答冯嘉幼的问题:“弟弟比我小了一岁半。他与我不同,虽也不足月,但身体素质极佳。跟随我父母去荆北赴任时,他只有几个月大。那晚在驿馆,我陆家连家仆护卫十几人被贼匪突袭,贼匪杀人之后,还在驿馆放了一把大火,想要毁尸灭迹。” 冯嘉幼一听就知道可疑,当时正值南疆大乱,大魏国土上到处是流民和贼寇。 贼寇杀人劫掠不必多此一举的毁尸灭迹,除非凶手想要掩藏什么。 “贼匪想要掩藏的是我弟弟。”谢临溪冷声道,“贼匪想让前来敛尸的官员作证,我那年幼的弟弟被大火烧成了灰。但我弟弟脚腕上戴了此物。” 谢临溪从自己腰间的布袋里,摸出一块儿玉石雕成小佛像,“我与弟弟一人一块,这个是我的。此石质地特殊,火烧不熔,碎裂都极少见。” 冯嘉幼去看谢揽的反应,他对这玉雕没有任何反应。 但谢揽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谢临溪跑来说与父亲的仇怨,怎么一直在和冯嘉幼聊他失踪的弟弟? 好像他这个失踪的弟弟,和父亲有着莫大的关系。 难道他弟弟被父亲给偷走了,所以他才认定是父亲灭了他满门? 父亲不肯说出口的错,指的是偷了陆御史的小儿子? 如果是真的,那个孩子现在哪儿? 难道是寨子里的某个人,被二叔给查出来了? 他狐疑的看向谢临溪。 谢临溪避开他的视线,只看向冯嘉幼:“当时刑部亲自接手此案,连夜前来查案的人正是刑部侍郎,你的父亲。” 冯嘉幼默不作声。 谢临溪讲述:“你爹与我爹同科,两人一状元一探花,也算惺惺相惜。你爹许是想过拉拢我爹进入同盟会,调查过他,得知了我被养在庙里的事情。” 冯嘉幼知道冯孝安肯定放弃了拉拢,因为陆御史这人太过刚正,做事一丝不苟,一板一眼。 属于那种前脚知道同盟会的存在,后脚立马就会去告发的那种。 莫说同科好友,换成他亲爹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去告发。 接下来的事情都不必谢临溪说,冯嘉幼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冯孝安从京城赶去荆北查案之前,就意识到‘毁尸灭迹’一事不同寻常。 于是先去了一趟庙里,询问谢临溪那位老仆人一些细节。 等冯孝安去到驿馆,就开始掘地三尺的去找那块儿玉佛,没有找到,猜测出那个孩子被人给抱走了。 “但为何不声张?”冯嘉幼不懂冯孝安为何将此事隐瞒,连谢临溪的存在也一并瞒下来。 怎么不将谢临溪交给他舅舅齐封?“我父亲是不是怀疑,下杀手的人正是如今的大都督齐封?” “嗯,舅舅与我父母往常并不亲近,可我父母出事后,舅舅从辽东都司赶来的实在太快,就像是事先准备好了的,在等这个让朝廷看见他的机会。” 谢临溪捏着手,眼底涌出了几分戾气,“所以你爹暂时不敢泄露我的存在,将我藏了起来。” 冯嘉幼摩挲着指腹,低头沉吟。 之后齐封真的被朝廷看到,委以重任,担任对抗南疆的主将。 冯孝安必定是更怀疑他,至今都怀疑。 “可是,我爹既然怀疑是齐封下的手,怎么又盯上了……”冯嘉幼险些将自己公爹的大名当众说出口,“怎么又盯上了大寨主呢?” 她话音刚落,谢揽倏地转头看向后方瓮城上。 冯嘉幼也随他转头去看,只见高耸厚重的城楼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男人。 相貌看着顶多也就三十五六岁,五官深邃,气质硬朗。 苗刀竖放着,尖端抵住地面,而他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搭在刀柄顶端。 瞧上去气定神闲,可眉宇之间洋溢出的锐利气势,令人信服他一人可抵千军。 总之随意往那一站,没人敢怀疑他就是有能耐自立为王的十八寨大寨主。 冯嘉幼本以为谢揽刚猛自信的一面应是随了齐氏将门,如今一看才知道,绝对是像谢朝宁更多。 谢揽今日种种,和谁生他关系不大,完全是被谢朝宁一手培养出来的。 而谢朝宁的视线扫过他们每个人,最后定格在谢揽身上:“因为冯孝安查出来,杀人的和放火的不是同一拨人,杀人的是一群假扮成匪徒的军人,而放火之人,是我。” 第37章 这个世道从来没有善待过他。. 谢揽对着谢朝宁, 半分也不压制脾气:“他们人都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放火?烧尸体泄愤不成?” 不对,谢临溪刚才已经说过了,是为了隐藏他弟弟被偷走的事实。 谢揽质问他:“你前往荆北驿站, 原本是想去找陆御史报仇, 结果发现他们已经被杀, 只剩下陆御史的小儿子还活着,于是你带走他, 一把火烧了驿站?” “差不多。”谢朝宁冷冷道, “就因为姓陆的一纸弹劾,连累我被叛处流放, 我自知失职有错,没有想过反抗。可怜我家乡的妻儿, 尚未与我会和就已惨死。我儿子和陆家的小儿子一样,也就几个月大, 南疆战火之下, 我驻守滇中粮仓近一年不曾归家, 甚至都没看过他一眼, 给他取个好名字, 他就死了。” “你儿子?”谢揽想说他是不是真的失心疯了,自己不就是他儿子, 何时死了? 难道自己还有个孪生的兄弟? 谢揽忽地瞳孔紧缩, 看一眼正阴冷盯着谢朝宁的谢临溪,又看一眼高楼上阖上双眸不愿回想往事的谢朝宁。 不会的。 谢揽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 可偏偏此时, 冯嘉幼上前挽住了他的手臂。 她这个想要扶住他的举动, 令原本站得很稳的谢揽, 脚下竟然想打趔趄。 谢朝宁慢慢睁开眼睛:“我的家乡就在荆州, 押送我们的官员与我有些交情,默许我脱离队伍回去为我妻儿收尸。而我将他们埋葬之后,得知姓陆的被贬到了荆北,如今就在距离我几十里外的驿馆内,我再也无法自控,连夜跑过去,想要杀了他。” 但是谢朝宁在驿馆门外徘徊了大半夜,始终没有付诸行动。 他又走了。 他是戴罪之身,回去时选择了一条偏僻小路,深更半夜里竟与几个骑马之人擦肩而过。 谢朝宁沉浸在妻儿惨死的痛苦中,无心理会,甚至都没有抬眼看过他们。 没想到他们竟然分出一人调转马头,前去追杀谢朝宁。 揽芳华 第63节 可惜那人根本不是谢朝宁的对手,被他三两招拿下,正想问,那人却咬毒自尽。 谢朝宁明白他们都是死士,是奔着驿馆去的。 没想到会在路中遇人,怕稍后被谢朝宁暴露出特征,想杀他以绝后患。 谢朝宁不想管,可那驿馆之内不只有陆御史一人,其他人何其无辜。 他立刻转头回去驿站:“但我还是去晚了,整个驿站上下几十人全部惨死。” 谢临溪自己说出父母之死时,他很淡然,并没有太多情绪起伏。 然而从谢朝宁这个见证者口中得知,他攥紧了拳,眼白逐渐爬满了红血丝。 程令纾在旁担忧地看着他,几次犹豫着开口,又忍下。 相比谢临溪的恨意,冯嘉幼去观谢揽的神色,他依然处于茫然无措之中。 谢朝宁道:“而那伙人杀完人之后,并没有走,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 他们应是被幕后主使交代过,必须要斩草除根,杀了陆御史的儿子。 “终于,他们从驿馆后院中的水井里找出一个婴孩儿,那婴孩儿应是被陆夫人狠心打晕了,装进水桶里,放入水井中,想着能不能救他一命……” 被抓上来之后,那婴儿似乎清醒过来,哭了一声。 谢朝宁至今还清晰的记得,当晚夜黑风高,在那血沉肃杀的驿馆里,婴儿嘹亮干净的哭声有多么的不合时宜。 “在他们动手之前,我先动了手。” 也是交手过程中,谢朝宁判定他们是一些训练有素的军人。 他料想此事应有蹊跷,便将这些人的尸体全都搬走处理,一把火烧掉整个驿站,令幕后之人认定已经斩草除根。 “我带走了陆御史的儿子,重新回到流放的队伍里,说这是我的儿子,没有死透,被我救了回来。押送官问我他叫什么名字,我没念过几本书,抬头见苍茫青山,就说他叫……谢小山。” “爹!”听到这里谢揽再也忍不住。 他挣脱了冯嘉幼的手,向前走一步。脸上毫无血色,声线也极为不稳,“你是不是因为和我赌气,恼我胳膊肘往外拐,才故意在这里乱说?” 谢朝宁一言不发地从后腰带处摸出一件物什,挥手扔下去。 他扔的极准,谢揽伸手轻松接过。 展开五指,掌心中是一枚小小的玉佛。 和谢临溪手中的一模一样。 谢朝宁道:“这是当初从你脚踝处摘下来的,还给你。” 谢揽握着那带着体温的玉佛,眼睛逐渐浑浊。 他咬着嘴唇,喉结滚动,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有个舅舅,但那个舅舅靠不住,却真不知陆御史还有个大儿子。”谢朝宁不再去管谢揽,对谢临溪道,“我也没想到冯孝安真有本事,竟能查到我身上来。且如此舍得,抛下京城里的一切,跑来大西北的帮你找弟弟。” 谢临溪收拾心情,深吸一口气,却是对冯嘉幼解释:“弟妹,你父亲原本只是在查案子,当查到谢朝宁身上时,他意识到我弟弟会失踪,他可能要负一些责任。” 对冯孝安来说,写告发信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他并不后悔。 “但我弟弟失踪,成为他的一个心病。无论是心存一些愧疚,还是出于和我父亲之间的同窗情谊,他在我父亲坟前立誓,一定会帮我将弟弟找回来。” 冯嘉幼不作回应。 谢临溪道:“可他几次三番派人来此,全都石沉大海,叔叔决定亲自过来一趟。他先将我安顿在蜀中,知道弟弟如今姓谢,也给我安排一户姓谢的军户人家,随后才出发过来十八寨。” 谢朝宁回忆道:“我还记得他来的时候,差不多没了半条命。也算是巧了,他刚入寨子,北戎便派了军队来攻打我们,他自己想走都难如登天,还想从我身边带走小山,做什么梦呢?” 冯嘉幼想起这一路抵达黑水城,松烟和她讲的那些往事。 之后应该有个五六年时间,谢朝宁才联合那些流放犯以及寨民将北戎彻底打退出黑水河流域,这周边才稍微安稳下来。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冯孝安不得不呕心沥血当军师的功劳。 冯嘉幼想,冯孝安被迫待在十八寨的那些年,没准儿学会了脚踏实地,也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的事业,不再去做从前那些虚无缥缈的救国梦。 “后来叔叔终于回来蜀中看我,说关外虽苦,但弟弟过得还不错。”谢临溪担忧地看向谢揽的背影,从他知道真相,就再也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冯孝安还说经过这些年的观察,谢朝宁与他们家的灭门之仇应该无关。 弟弟跟着谢朝宁学本事学的挺好,他也会悉心从旁教导,让他放心。 冯孝安鼓励他一起努力,往后考去京城,完成他父亲整肃官场的遗愿。 能够查明父母被杀的真相更好。 谢临溪也争气,小小年纪便扬名蜀中。 但之后因为去闯那因疫病被官府封锁的村子,他险些丧命。 冯孝安带着姚三娘千里迢迢跑来蜀中,气得不轻。 说他弟弟如今已经纵横西北,瞧着是没他聪慧,却从来不让人操一丁点心。 而他竟然还在干这样的蠢事。 谢临溪却不认同他的训斥,认为自己没有错,万一封村之事真有古怪,就能救下一村人的命。 冯孝安无奈得很,告诉他错是没错,只是他这种性格并不适合去京城做官,迟早会走他父亲的老路。 完全没有机会去和齐封交锋。 都不如指望他弟弟,磨一磨性子指不定还能用。 听他这样说,谢临溪反正毁了脸,便央求着想和弟弟见上一面。 第二年,冯孝安领着谢揽来蜀中见识蜀道难,闻说当地有位才子与他同名同姓,两兄弟顺理成章的相见。 许是血亲之故,谢揽与他一见如故,两人当即结拜为兄弟。 谢临溪见谢揽如此骁勇,本该是位良将,却沦为西北悍匪。 言辞中处处透着对大魏朝廷的不满,往后很有可能成为反贼,再次挑起类似当年南疆王那般的战火,导致生灵涂炭。 他父亲一生为民为国,得知儿子如此,九泉之下恐怕都不得安宁。 他很想告诉谢揽真相,但冯孝安不许。 以谢揽张狂的个性,若告诉他真相,他能立刻提刀杀上京城,杀去大都督府。 先不说并没有确定是齐封所为,就算是,大魏的天下兵马大都督是那么好杀的? 最好的结果也是以命换命。 而对于诏安一事,谢揽同样是没得商量。 谢临溪心中有了计较,等脸好了之后,就不常在人前露面,让蜀中人只记得他从前的模样。 之后考了举人,且止步于举人,不去京城抛头露面。 寻个谢揽与谢朝宁争执滇中粮仓的时机,他让冯孝安托京城内的关系,帮他寻了个大理寺的官职。 他再劝说谢揽顶替他来京城,去闯架格库一探究竟。 反复说玄影司守卫森严,裴砚昭有多无敌,终于挑起了他的好胜心,同意拿着他的任书前往京城。 谢揽与他从前容貌相似,且他伤废了右手,也不怕谢揽往后写字露陷…… 听到这里时,冯嘉幼知道自己猜错了,谢临溪顶替谢揽来西北,并不是为了杀谢朝宁。 他就是为了堵死别人挖掘谢揽真实身份的路,让谢揽安心以他的身份好好适应京城的生活。 先给谢揽一个小官当当,磨他的性子。 随后利用他的弱点,比如他对她的责任感,绑的他无法抽身。 待将他磨得差不多了,若认为他能适应京城官场,有和齐封对阵的能力,再告诉他真相,去调查他们被灭门的真相。 现在的谢揽,应该还不符合他们的预期,所以一直瞒着。 此番是被她提前给揭露了出来,不然不知他们想等到何时才说。 谢临溪抬头望向高楼:“谢朝宁,我虽恨你,但我从未动过任何杀你的念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你救了我弟弟。” “你是不是有病,恨我爹做什么?”早已沉默许久的谢揽蓦地转身怒视他,“恨我爹带着我做了大魏檄文上的贼匪,有个悍匪弟弟,给你丢脸了是吗?” 谢临溪还未曾开口,谢揽又指着他道,“谢临溪我告诉你,我一天是十八寨的人,一辈子都是,到死都是!我的人生轮不到你来安排,你怕我反朝廷是吗?我偏要反,我立刻反给你看!” 他倏然移目看向程令纾。 程令纾被他狠辣目光逼迫的心惊胆战。 谢揽难道是想杀她祭旗? 她爹是威远道的大将军,杀她正适合向大魏宣战。 虽躲在谢临溪身后,但程令纾求救的目光看向冯嘉幼。 见冯嘉幼摇摇头,程令纾才安心。 然而冯嘉幼见谢揽这幅乖张模样,说自己心头不怵得慌是假话。 刚得知他身份时,她几乎吓破了胆,但接触下来又觉得他其实温顺体贴,能由着她撒娇或者撒泼拿捏。 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危险的一面。 也怪不得冯孝安和谢临溪总担心他会反。 他是没有这个心思,也希望天下太平,就怕有人逼他。 连谢朝宁这般恪守之人,因妻儿的死也会冲昏头。 冯嘉幼禁不住想的远些,哪天谢揽在京城官场犯了事儿,她大着肚子被小皇帝处死,他逃出京城之后真可能会不反吗? 但现在谢揽确实只是随便发泄一下,冷静下来之后,轰他们走:“赶紧滚,我不想看到你们。义兄还是亲兄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差别,总之谢临溪你就是骗了我。” 谢临溪解释:“我恨谢朝宁,是因为我知道他从前没有善待你……” 谢揽气笑了:“你下个套给我钻,就是善待我?” “你大哥没有恨错我,他说的是对的。”谢朝宁开口,“我从前确实没有善待你。” 谢揽又转身抬头:“你当然没有善待我,从小到大抽了我多少鞭子你还记得清吗。” 谢朝宁冷冷道:“不,你不懂我的意思。当年我抱走你,一把火烧了驿馆,除了让幕后主使以为你死了,也想让你其他亲人以为你死了。” 谢揽只看他不说话。 揽芳华 第64节 谢朝宁回望他:“我当时对陆御史知之甚少,根本不知齐封是你舅舅,也没怀疑是他派人干的,我只想带你走。我儿子死了,姓陆的留下了一个儿子,我认为这是天理昭彰,是老天赔一个儿子给我。” 谢揽闭上眼睛,又睁开:“你没错。” 谢朝宁道:“我儿子若还活着,他就得跟我流放,于是你也要跟我一起流放。我儿子原本要来黑水城当奴隶做苦工,那就换成你来当奴隶做苦工。我儿子本该吃得苦,你全都要给我吃一遍。” 谢揽像是顶不住自上而来的压力,移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谢朝宁冷道:“唯一的不同,我的亲儿子我会护着,而你吃再多苦我都觉得是活该。我从来不会主动护着你,不给你好脸色,我甚至希望你熬不住死了,去给我儿子陪葬,但我没料到你小子命那么硬,那么多身强力壮的成年人都熬死了,你小小一个硬是撑了下来。” 谢揽紧紧攥起拳头,控制自己的情绪: “爹,我知道你在说气话。” 谢朝宁回的干脆:“我若有一句虚言,便让我不得好死!” 谢揽倏又抬头看他,目光闪躲,无所适从,眼圈也开始泛红:“可你明明就对我很好,连家传的刀都给了我。” “那是后来。”谢朝宁道,“后来我忙着团结寨民,对付北戎,慢慢从我妻儿的死里走出来,不再那么痛苦。而随着你长大,整天抱着我叫爹,我才慢慢对你有了感情。” 又补一句,“养狗养久了,是很容易产生感情。” 谢揽朝他吼:“原来你那时候养我就当是养条狗吗?” 谢朝宁道:“没错。” “好,好得很!””谢揽奇怪的笑了一声,逃避似的转身便跑。 “夫君!”冯嘉幼伸手去拉他,这才知道他若不想被她拉住,速度能有多快。 他没有回城,朝着西边的峡谷一步三跃,很快消失无踪。 冯嘉幼赶紧往城里跑,见到人要了匹马,上马出城去追他。 心中恼怒的厉害,实在忍不住,她抬头朝谢朝宁喝道:“父亲您这又是何必?养条狗这种伤感情的话……。” 谢朝宁打断:“我从前养他就是当他是条狗来养,我句句实言,没有撒谎。” 冯嘉幼:“但那是从前,之后您心中早当他亲生儿子看待,曾想过将他还给他的家人。” 才会去打听齐封,发现齐封非常有可疑,又打消了送谢揽回中原的念头。 “您逼他练武,是希望他面对那样一位强敌,能有自保的能力。您自己也开始拼命在此处安身立命,努力掌控西北,就是怕大都督哪天出手,您有足够的能力护住他。既是如此,您为何要这样伤他呢?” 她仰着头看着城楼上的谢朝宁,实在费解。 许是漠上的风沙迷了谢朝宁的眼,他的双眸也有些微微泛红。 “是您习惯了打压他?还是您觉得维系你们之间的只是血缘,不想自己输得太惨?” 冯嘉幼虽然着急去追谢揽,却也想知道谢朝宁说这些话的心态,这样才能去安慰谢揽。 但谢朝宁不肯说话。 冯嘉幼急了:“您就真的从没想过,他爱您敬您与血缘无关,您是他心中最高的山,是他从小的信仰与目标啊。” 冯嘉幼不管他了,勒马转身,慌着去追谢揽。 “你以为我不清楚,你才认识他几天?”谢朝宁终于开口,冷笑道,“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我的儿子。” 冯嘉幼勒马停下。 “但是他该醒醒了。”谢朝宁低头耐心和她说,“其实我家这小子有一颗玲珑心,非常聪明,从小只要他愿意去做的事情,一点就通。只可惜这些年仗着一身本事,又自信有我,过于狂妄,不知天高地厚。” 指着冯嘉幼,“你父亲也有责任,在他身边将他惯的。” 又去指责谢临溪,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你和冯孝安,你们两个可真懂得舍己付出,将路给他铺的真好啊!京城那般血腥残酷之地,你们让他荣华富贵,权势美人,一切仿佛都唾手可得,你们是为他好吗,分明是在害他!” 谢临溪皱起眉。 谢朝宁抬臂指向谢揽消失的方向:“而我今天就是要让他清醒,这个世道从来没有善待过他,能活到今天,只不过是他命硬加侥幸罢了!” 谢朝宁这话冯嘉幼无法辩驳,万一谢揽当年熬不住死了,万一谢朝宁始终对他没有感情,哪里还有他的如今。 她有些琢磨出谢朝宁的意思。 只用好的结果去安慰谢揽,会让他忽略到原本残酷的事实,他就会永远心存侥幸。 同时,他在打破谢揽从小对他的英雄幻想,将他卑鄙的一面展现给他看。 果然听他说:“谢小山的信仰和目标绝对不能是我,万一我哪天突然死了怎么办?” “他必须逐渐想明白,信谁都不如信自己,自己的心才是这世上最难翻越的高山,此生他唯有不断超越自身,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说完谢朝宁提着刀转身回城,背影透出几分萧索,“这原本就是我打算教小山的最后一项本领,只是看他整天没心没肺的模样,一直不舍得罢了。” 第38章 索性放他自由吧。. 冯嘉幼等他的身影消失于城楼, 才重新策马去追谢揽。 谢朝宁的教导方式是否正确,冯嘉幼并不知道,总之身为父亲他有教导的资格,轮不到她插嘴。 可身为妻子, 她也有自己的方式, 不会去听谢朝宁的。 她沿着谢揽消失的峡谷往内深入。 漠上的夜晚几乎不需要点灯笼, 缀满明亮星星的天穹像是倒扣在大漠上的捕萤网。 近的仿佛手可摘星辰,却又不会产生压抑感。 相比之下, 京城的天幕则像一个倒扣着的金碗, 看似富丽,却密不透风, 令人透不过气。 也难怪谢揽不喜欢思虑太多,不爱勾心斗角, 常年生活在这样地方,是很容易心胸开阔。 可惜了, 她若不是有着太多的想法, 倒真有几分愿意跟着谢揽留下来。 冯嘉幼边想边寻, 本以为要寻很久, 没想到没走多远, 就瞧见了谢揽。 河畔前有一株倒下的树,他正坐在粗壮的树干上, 伸直了修长的双腿, 一双眼睛盯着前方的河水,不知在想什么。 冯嘉幼知道这条河就是黑水河, 是这片漠上最大的河流, 他们的母亲河。 整个黑水河流域, 从上至下共有十八个村寨, 原先都是些彪悍的原住民,被谢朝宁团结起来之后,为了抵御北戎,每个村寨都在扩容,还建起了类似黑水城般的军事堡垒。 如今最大一个寨子聚集了足有上万人之多。 平时这十八个村寨各过各的,对敌时才会团结在一起。 并且只听令于黑水城内的谢家父子。 当年大魏打南疆不好打,是因为南疆坐拥十万大山,毒瘴遍地。 攻打西北也是同理,都受限于自然环境。 但南疆军队离开故土,踏上中原大地之后,他们的优势便没了。 西北不同,这些北地人天生体格就比中原人强壮。 多年前北戎曾一度攻到了京城外,一路上势如破竹。 也是亲自来一趟,冯嘉幼才知道为何那么多人害怕谢家父子会反。 谢朝宁有帝王魄力,谢揽又是猛将,他们父子俩一旦反了,指不定比当年南疆王闹出的阵仗还大。 冯嘉幼琢磨着,若是如今大魏风雨飘摇,民不聊生,无药可救,指不定她会劝着谢揽反,帮着他反。 可大魏现在正处于恢复与上升期,境内还算稳定,百姓不说安居乐业,日子起码过得去。 不敢再起刀兵。 而冯嘉幼转念又想到,谢揽在西北纵横多年,无论是威远道听来的,还是看到的,他都不是会对人低眉折腰的性格。 这样一个野男人,先前却肯为了她去背那些枯燥的官员信息,还将自己逼的没有喘息的机会。 冯嘉幼更懂得了这份难能可贵。 “你站在那里想什么?”谢揽突然喊她。 她回神。 “你怎么来的这么慢?”谢揽又数落她一句。 冯嘉幼明白了他之所以没有跑太远,是知道她会追上来,故意停下来等她。 她翻身下马,朝他走过去:“和你父亲聊了几句。” 谢揽烦躁得很:“别和我提他。” “哦。”冯嘉幼走到他面前。 谢揽抬头看她:“你这是什么表情?” 冯嘉幼背着手打量他,笑道:“有些意外的表情。” 谢揽蹙眉:“意外什么?” “你受了这样惨痛的打击,竟然只在这里安静的坐着?”冯嘉幼撩起他一缕长发,绕在手指里玩儿,“我还以为等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正跪在沙地里痛哭。” “你可真敢想。”谢揽自己都不敢想,自从当年为五叔敛尸之后,世上还会有什么打击能令他跪地痛哭。 冯嘉幼又道:“那至少也得意志消沉的躺在沙地里,拉都拉不起来吧?” “我就说你总是轻看我。”谢揽没什么表情地道,“我自小什么风暴没见过,不想见,我爹也会摁着我的头让我见,我敢喊苦喊累躺在沙地上不起来,他就敢直接把我埋了。” 冯嘉幼心道怪不得谢朝宁敢这样伤他,完全不怕他会因此而一蹶不振。 可怜这样的承受能力,也不知是吃多少苦才换来的。 但冯嘉幼不信他是真的没事。 她的性格还算冷静自持,之前得知被冯孝安欺骗以后,都策马去城外疯跑了大半个时辰才纾解出来。 谢揽这样易怒易燥的性格,太安静不是什么好现象。 “哎。”她丢开他的发丝,长长叹了口气,“我原本都盘算好了该怎样抱着你哭,陪着你躺,积攒了一肚子安慰你的话,好像全无用武之地了。” 她说着朝正吃草的马匹方向走,“的确是我轻看你了,你哪里需要我陪着,我还是不要在这碍着你了。” 没想到谢揽竟然没有伸手拉她。 她都走到马儿身边了,他依然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冯嘉幼拉着缰绳抱怨地看着他。 揽芳华 第65节 他在看黑水河里的流水。 冯嘉幼跺了下脚,发出声音,谢揽才开口:“你先回去也好,这里夜间很冷,你回我房间里休息,我明早上回去,丢不了的,放心。” “我现在就很冷。”冯嘉幼又走回他面前。 她从程大将军府动身出发黑水城时,知道要露宿一夜,穿的一点也不薄。 谢揽看她这身杏色的织锦袄裙挺厚,又摸了摸她的小手,热乎乎的,比他的手还热。 他什么也没说,开始起身解腰带,脱衣服给她穿。 冯嘉幼按住他:“你从进了牢房就没换过衣裳吧,臭烘烘的,我不要穿。” “但这附近没有给你避风的地方。”谢揽知道她就是故意闹,“你究竟想怎么样,你说。” 冯嘉幼松开他:“你干嘛冲我发脾气?” 谢揽哪有朝她发脾气的意思,顶多就是声音大了点:“幼娘,我承认我现在的心情很糟糕,从来没有这样糟糕过,你先不要闹我,乖乖回房里等着我。” 冯嘉幼就是想打开他话匣子:“我当时心情糟糕,你怎么不说躲远些,非得一直跟着我?” “因为你需要我哄,我却不需要你哄。”谢揽绕开她走到河边,弯腰捡起一颗小石头,扔飞出去,闷闷地道,“我爹什么意图,他想让我明白的道理,我心里全都清楚得很,只是需要时间接受。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你不用哄我。” “你错了。”冯嘉幼看着他的背影,“现在是我需要你来哄哄我。” 谢揽并没有回头。 冯嘉幼自顾自道:“其实仔细想想,你比我幸运多了,你爹虽不是亲爹,起初当你狗养,但后来待你不薄。你还有亲兄暗中为你筹谋。以及冯孝安,本该是我的爹,却陪在你身边长大,教你读书写字……” 说到这,她还真有些难过起来,声音逐渐哽咽。 谢揽忙转身看向她,方才得知太多事情,一时冲击过多,竟忽略了这茬。 从前以为二叔是做错了事自我流放才来,和他关系不大。 如今知道他正是冲着自己来的,真就像抢了她的爹。 冯嘉幼越想越难过,逐渐红了眼眶:“我哄你做什么,你有什么可怜的,我才是爹不疼娘不爱,要什么没什么,谁都嫌弃的那个……” 话没说完,大颗大颗的眼泪珠串似的顺着脸颊滴落。 她刚要攥起袖子去擦,已经被谢揽按在自己怀里,搂得紧紧的:“我疼,我爱,往后我做你爹娘,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冯嘉幼推他推不动,攥起拳头锤他肩头:“给你脸了,敢当我爹娘。” 谢揽忙改口:“那我当你儿子,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冯嘉幼要被他气死了:“你会不会说话?” 接连受的刺激多,谢揽脑子本来就乱,反应不过来自己口不择言:“不管当什么都可以,总之你有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之前他好像还在思考,除了为人丈夫的责任之外,他对冯嘉幼做得太多了,有些没尊严,往后得改。 可在责任之外,他原本就十分怜爱她。 自从知道她是二叔的女儿,二叔又时不时提起自己将对女儿的那份教导,全部给了他。 谢揽便觉得自己好像亏欠了她什么。 谢揽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很幸福,身边有父亲和几位叔叔照顾,所以更觉得冯嘉幼独自承担风雨特别可怜。 尤其是新婚夜得知她被裴砚昭欺负的事情之后,更是怜爱她怜爱的不行。 故而舍不得她伤心难过,处处察言观色,只盼着她开心。 “你快松开我,我真透不过气儿了。”冯嘉幼被他按着后背,只觉得胸腔里的气儿都给他给挤光了,憋得实在难受,使劲儿推他。 她原本也就是一时伤感,这会儿有些缺氧,只能先顾着命。 谢揽连忙松开她。 冯嘉幼抚着胸口喘了几口气。 “对不起。”谢揽见她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泪,小巧的鼻尖也因哭过而通红,愧疚不已,“但是二叔这事儿,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冯嘉幼这会儿和他的思绪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她早忘了伤感,那都是从前的事儿。 她现在更为自己的未来担心。平时与他相敬如宾时,他这人还挺温柔体贴。 可当他主动亲她抱她,总是莽得很,一点分寸也没有。不是咬的她嘴疼,就是搂的她几乎要窒息,没有一次不是如此。 虽然也没几次,但冯嘉幼已经开始忍不住担心,跟他圆房时,可能没有什么巫山云雨,只剩下腥风血雨。 谢揽见她不说话,眉头深锁,像是在隐忍什么痛苦。 他换种方式安慰她:“幼娘,我真不比你幸运多少,这世上的人除了我爹,就没有一个人真心盼着我好。先说二叔,他是最担心我造反的,从前的目的不说,后面所有一切,都是想要诏安我。再说谢临溪……” 谢揽提起谢临溪就生气。 原本谢揽被算计娶了冯嘉幼,自认有错在先,必须要负责任,倒也没什么。 可现在明白过来,他连去往京城都是被谢临溪骗过去的。 他若不去京城会犯错吗? 他本该在漠上过他的快活日子,怎么会将自己搞的像现在这样乱七八糟? 然而这份憋屈,他再被气的冲昏头也不能当着冯嘉幼的面说出来。 听上去像是责怪她绑住了他,不知又要哭成什么样子,心疼的还是他。 而且谢揽非常清楚自己只是在气头上。 他说过的,他与冯嘉幼的今生的缘分都是他上辈子跪去月亮泉求来的。 他也承诺去为她挣个大官夫人,这些不可能因为任何变故而动摇。 冯嘉幼问他:“你大哥怎么了?” “什么大哥?”谢揽恼火道,“他处心积虑的将身份让给我,你真当他是在尽兄长的责任?有一半也是怕我造反,另一半你没听他说,是二叔说他的性格不适合去京城做官。但是头上顶着父亲的遗愿,以及父母之仇,内心无法安宁。” 谢揽转身又去河边,仿佛对着这条母亲河,才能安抚他的烦躁。 “倘若陆家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就得逼迫自己成为一个冷血无情的政客。可万幸啊,他还有个弟弟,他有选择。” 冯嘉幼抚着胸口走到他身边去。 听谢揽冷笑:“他将我骗来京城,先用个小官磨我的性子,暗中观察我能否担当重任,随后一步步的逼着我往前走。” 即使没有冯嘉幼,可能也会用其他女人的名节大事来拴住他。 因为他们太了解他的性格和弱点。 将女方全族的身家性命与他完全绑住之后,他就会像现在这样骑虎难下,动弹不得。 冯嘉幼道:“你倒也不必这样指责你大哥,他也是有本事的,像你说的,若没有你他也行,他会逼着自己改变。之所以甘愿让位置给你,一是想诏安你,二是因为你更可靠,他自认不如你强,想要以你为主。” “我更强更可靠,我就活该倒霉去接手这样的烂摊子?他弱他还有理了?” 谢揽是真的生气,也是真的难过。 “这些我最亲近的人,都只想将我变成他们心里期望的模样,有谁真正在乎过我心里究竟想要什么?” 就连冯嘉幼也是一样,从前因为天命认为他奇货可居,知道真相就想与他和离。 只因他愿意为她拼个功名,助她实现理想,她才又贴上来。 说到底,看中的还是他的本事。 谢揽发现自己很像一把刀,一件工具,一块儿垫脚石,唯独不像个人。 他仰头望着满天触手可及的繁星:“所以我不喜欢想太多,想透了就会发现,这一天天活着到底有个什么意思。索性不管了,由得别人折腾去,我只管做我自己,快活一天是一天。” 冯嘉幼抬头望着他的眼睛,诸多星星的倒影点在他清澈的眼瞳里,有一种令人心疼的破碎感。 很多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冯嘉幼其实体会到了。 究其根源,他此时此刻所有的不痛快,似乎都来源于她这个沉重的枷锁。 他一句没提她,却处处都在指责她。 而冯嘉幼已经没有立场安慰他,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她非常的虚伪。 因为她确实是想要紧紧绑住他,不然也不会大老远的跑来西北。 她也是从未在意过他的想法,只对他有所图谋中的一员,自私得很。 冯嘉幼随他一起沉默了很久很久,或许是大漠的风也将她的心胸吹的开阔一回,她想,索性放他自由吧。 “夫君,按照你们这的规矩,只要我们两个谈妥,是不是就可以和离?” 谢揽听见“和离”两个字,原本昏沉沉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心道一声糟糕。 冯嘉幼叹了口气:“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你一再勉强自己,你也别再心烦了,既然心里实在不想回京城,就不要回去了,我回京城之后便对玄影司说你死在了西北。” “你胡说八道什么。”今夜谢揽心情极差,一时失控想得太多才会发牢骚。刚才就想让冯嘉幼先回去,怕自己忍不住乱说话,她会乱想,“我真没有不想回去,我既答应保护你,无论什么原因……” 冯嘉幼打断他:“如果你逼着自己回京城就只是为了保护我,那大可不必。我可以改嫁给沈时行,前一段他还说我嫁给他最合适。” 谢揽瞪着她:“沈时行说的?” 冯嘉幼想了想:“其实还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我及笄之前,他就连番想要求娶我,热烈得很,我那会儿心系着裴砚昭,都不知道拒绝了他多少次。不久之后他调去金陵任职,还时常写信给我倾诉相思之苦,我终于忍不住回信痛骂他好色之徒没有前途,说我此生非权臣不嫁,他才终于消停,只问这算不算我做出的承诺。” “他都二十六七了,至今不曾娶妻,我估摸着他还念着我,不会介意我嫁过人。最重要的一点,听闻他最近被内阁一致选为帝师,下半年就要从金陵回京城来了。连着改革法制他都有希望帮我实现,可能比你去给我挣个大官夫人快得多。” 她问谢揽:“这样你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第39章 扎在心底的一根刺。. 她话音落下许久, 谢揽都没有回应。 冯嘉幼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确认他是有几分触动的。 原先写满哀伤险些要沁出泪的眼睛,此时平添了几分柔光。 谢揽颇欣慰地道:“你肯这样为我着想,让我觉着自己值得多了。” 冯嘉幼此时心中却骤然涌上几分失落, 她避开他有些黏糊糊的目光, 看向铺满碎星的粼粼河面。 揽芳华 第66节 原来打破他这份责任感后, 他对她竟没有多少留恋。 就听谢揽数落她:“但是你下回扯谎话也扯的像一些,若真有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就能被选为帝师的男人, 爱慕你这些年, 你早嫁他了。” 谢揽毕竟是通过了玄影司考核的人,他知道按照大魏的规矩, 帝师通常是太子师,等太子登基之后, 太子师成为帝师。 但如今的小皇帝尚在襁褓之中就登基了,从未入主过东宫。 故而负责教导他的老师, 直接便是帝师。 小皇帝今年五岁, 已经换过两任帝师, 第一任是前内阁次辅, 被徐公公与齐大都督联合斗倒了。 第二任换成太后党的人, 内阁辅政大臣们也不答应。 因为“帝师”比较特殊,大魏立国以来, 但凡能坚持到皇帝登基的帝师, 无不成为内阁大学士。 可以说成为帝师,等同一只脚迈入了内阁。 谢揽考玄影司那会儿, 第二任帝师才刚被内阁搞下台。辅政大臣们还在和太后党角逐, 尚未确认第三任是谁。 谢揽猜不出她说的是谁, 但此人肯定和她没什么关联。 要知道她原本就想嫁个内阁权臣, 好助她推行新律。 从“天命”里得知一个未来的内阁权臣,她都愿献出自己陪着他从低处开始爬。 她扯这个谎话,是想除去他心里关于她的枷锁,他明白。 因为这若是真的,她确实不再需要他了。 相反的,他还可能成为她去实现心愿的阻碍。 他的坚持负责和坚守承诺,是在对方确实需要的情况下。 没有逼着对方必须接受的道理。 “你能有这个心,我真的高兴。”谢揽有被她安慰到,先前沦落谷底时的自怨自艾淡了不少。 他嘴角噙着笑,抬手抚了抚她的鬓角,比平时温柔得多。 冯嘉幼不乐意了,横他一眼:“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不配,堂堂帝师竟会瞧得上我?” 谢揽忙说:“怎么会呢,可惜大魏境内女子不能做官,不然我觉得这内阁首辅你来当都绰绰有余。我只是了解你的眼光……” “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当年我就看走眼了这个李似修。” 冯嘉幼道,“这人出身没落多年的伯府,当年科举仅是个二甲第一,之后选为翰林院庶吉士。虽说非翰林不入内阁,但翰林多得是人。尤其那一科连状元榜眼探花都平平无奇,更何况他。” 当然,她将他请来求娶的媒人轰走,单纯是因为无心罢了。 “来威远道的路上,沈时行得到消息,说李似修被内阁拟定为新帝师,我也吓了一跳。才知他去往金陵之后,这些年写了不少的折子递去内阁,颇得赏识。” “当然,这不足以令他获选,全靠大儒名仕夏曦站出来推荐,他说李似修是他悉心教导出来的弟子,可堪大任。” 莫说冯嘉幼,谁能想得到那夏老先生如今都快九十了,当年南疆动乱之前他就早已归隐山水之间,竟还收了个关门弟子。 而且李似修从来都没提过。 “这位老先生一生教出的高官名流数不胜数,其中有三人入了内阁,一人成为首辅,连太后都无话可说,由着内阁做出选定。” 冯嘉幼对谢揽道:“不信你派人去京城打听,才选定的,消息很快会传开,看有多少人会和我一样诧异。根据沈时行的说法,李似修这几年在金陵一直稳中求进,从不惹人注目,大概认为此次帝师之争是个天赐良机,才将他的老师请出山,杀了一众竞争者一个措手不及,成功上位。” 但在冯嘉幼看来,以目前局势,李似修还是有些急躁了,应该再等等。 她再去看谢揽,他的神色开始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原本摸她鬓边的手明显僵住了。 “所以你来的路上就开始后悔了?”谢揽收回了自己的手,负在身后。 他眼底原本堆砌的沮丧没了,取而代之是恼怒,“那你还跑来西北找我做什么,直接去金陵找他不得了?吩咐松烟回来告诉我一声,我自会‘死’在外面,把位置让出来他。” “我为何要后悔,我嫁的夫君比他好多了。” 冯嘉幼仰头迎着他的视线,眼眸里写满真诚,“你打从心底的疼爱我,怜惜我,凡事都站在我的角度为我考虑,为我拼命,却又不是出于对我的觊觎。我心中清楚,这辈子若是错过你,我再不可能遇到第二个。我想抓紧你都来不及,哪里舍得离开你。” 她这猝不及防一番话,将谢揽给说愣住了,清醒过后,无所适从的移开目光去看河面。 但一瞬又转过来,再度与她视线纠缠。 她这双形状漂亮的眼睛明明十分水润,却仿佛隐藏着危险的流沙。 他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深陷其中。 “可我现在明白过来,我不能这样自私。”他两人虽是被骗着绑在一起,谁也怪不得谁,但冯嘉幼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她是这场骗局里的获利者,谢揽付出的更多。 “我说过多少遍,我做什么都是自愿的,你扯什么自私。” 谢揽制止她说下去,“只因为我今天多抱怨了几句?你要知道我刚才遭受了多少打击,我就不能偶尔脆弱一下,你至于抓着不放?” 冯嘉幼:“我不是……” 谢揽继续道:“我真就是一时丧气和置气,恼的是谢临溪和二叔一直骗我。但实际上我在京城里过的并不难受,甚至习惯了你在我身边的日子。” 他指着自己下嘴唇的伤口,“你不是问我这伤口哪来的?是离开你几天我想你想出来的。我不肯说,是不想你瞧不起我,是我的心有些乱,不知是习惯之故,还是其他什么,我还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 谢揽说完想转身,被冯嘉幼抓住手臂,重新将他扳的面向自己:“是习惯也好,是同床共枕多了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动心也罢,都抵不过你对我的责任感,远远抵不过。” 谢揽目光躲闪。 冯嘉幼却是个极为较真之人:“因为你对我的这份责任,是谢临溪从骗你来京城开始,一步步被骗出来的。它会成为深埋你心底的一根刺,有一点风吹草动立刻冒出头来扎你一下。不断提醒着你,我是他们套在你身上的枷锁。” 套着这样名叫欺骗的枷锁,他根本不可能打从心底去喜欢她。 而且这根刺是她再努力也拔不出来的。 只要刺在,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动心和无根浮萍差不多,但凡经个风雨便散了。 “你属于漠上,向往自由。而我属于京城,满心功利,我们两个原本就不合适。” 冯嘉幼松开了他,“从前我明知这一切还想绑着你,是我舍不得,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而你也因为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得不自愿套上枷锁。现在我们都得感谢李似修,你终于可以解脱了,去做你喜欢的事情吧。” 谢揽很想反驳她,恼火的指责她明明就是想踢开他,去投奔对她更有利的人。 但他反驳不了,因为他明白冯嘉幼说的都是对的,几乎句句都说在他心坎上。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一桩好事,冯嘉幼不再需要他了,又能够更早实现理想。 而自己从今往后也可以恢复逍遥自在,再也不会生出今日对阵谢临溪时的憋屈。 但他完全没有抛开枷锁的畅快,甚至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儿巨石。 他混乱着问:“你会不会将事情想的太美了,李似修一直不娶妻,没准儿是他有什么毛病,你就知道他还在等着你?” “我的生辰在十月。”冯嘉幼摆出证据,“这几年每到我生辰那天,就会有人往我府上送一支木芙蓉,还是比较罕见的双色木芙蓉。我原先以为是京城里的谁,因为这花送到时还很新鲜。路上沈时行告诉我,李似修闲暇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养花弄草,尤其喜欢栽培这些稀罕物种。” “还有……” 谢揽打断她:“行了你不要说了。” 他连她生辰是何时都不知道,到底还在这固执什么? “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谢揽绕过她往马匹方向走,“走了,回去休息,明天我送你回京城。” 冯嘉幼转头说:“不用,你将我送到威远道就行,我和隋瑛他们一起回去。” 谢揽牵过缰绳的手微僵:“怕我被发现?那我躲着送你。” “是真的不用,沈时行来到威远道的消息肯定传了回去,玄影司的人应该已经到了,会送我们回去的。” 冯嘉幼也走过去,踩着脚蹬上马,晃动身体时青丝甩在他手臂上。 想来不再合适,她拢了拢长发,避免和他接触。 谢揽原本是打算翻身上马的,带着她骑回去,见她已经开始这样避着他,低垂着眼睛沉默许久,他拉着缰绳走回去:“如果来的是裴砚昭怎么办?” “他如今是北镇抚司的镇抚,轻易出不来的。”冯嘉幼劝他放宽心。 谢揽便不再多说。 一路都沉默,包括冯嘉幼。 他牵马在前看着远方还好,冯嘉幼低头就先看到他的背影,心中时不时涌起微酸。 相处这几个月,他整日在家看书,从早到晚除了下午去学刀那两个时辰,两人几乎一直腻在一块儿,彼此间是有深厚情谊的。 冯嘉幼眼圈又开始泛红,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她细小的哽咽声,逃不过谢揽的耳朵。 谢揽几乎要将手里的缰绳给捏成了齑粉,想去哄她,可他现在有什么立场去哄她。 她已经在和他划清界限了。 等回城之后,他们是不是也要分开房间? 这算什么,往后她成了李似修的女人,他想再靠近她都是不道德的。 谢揽禁不住想她今后对着李似修,是不是也像对着自己一样? 整天风情万种的围着他撒娇,唤他李郎? 谢揽单是稍微想了那么一下,都忍不住想要立刻提刀去将李似修给杀了。 “不行,我还要去京城查我父母的仇。”快走到城门口时,谢揽停了下来,扭头对着正哽咽的冯嘉幼道,“毕竟是生我之人,不能因为怄气不管,而谢临溪那没用的东西,指望他根本不行,必须得我亲自来。” 又捏紧了拳头,“还有,我必须亲眼看看那个李似修靠不靠得住,不然我不放心,不可能放手。” 第40章 用完就丢的工具(修). 冯嘉幼知道他是一时拎不清, 想劝一劝他,张口时抽噎了下,又给噎了回去。 她深吸口气,稳定自己的情绪。 她自己也是一时勇气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心里根本舍不得, 点了点头:“你自己想好就行。” “那你先别哭了。”谢揽背过身之后才道。 冯嘉幼“嗯”了一声, 心里舒服多了,自然不再流泪。 …… 等回到城中之后, 谢揽让冯嘉幼去睡他的房间, 帮她安排着食物和沐浴的事儿。 揽芳华 第67节 一直等到她熄了灯,在床上睡下, 他才去到隔壁房间里。 怎么可能睡得着,在黑暗的房间里坐了会儿, 又跑去屋顶上吹风。 越吹越心烦,不怎么爱喝酒的他, 又从地窖里挖出一瓶陈酿就着星光喝了几口。 今晚他大概是这世上最倒霉的人了吧。 突然背了一身血海深仇, 仇人还可能是自己的亲舅舅, 大魏的天下兵马大都督。 从小仰慕的父亲不是亲的, 当初养他只当成狗, 还盼着他死。 他都还没有从这一连番的打击里走出来,连媳妇儿也要拱手让给别人了。 一时之间, 谢揽甚至不知自己应该先去难过哪一件事。 惨的太过, 他反而破罐子破摔。 趁着酒劲儿放空自己的脑袋,他在屋顶躺倒, 闭上眼睛睡觉, 将一切抛诸脑后。 星垂遍野, 四周静谧无声。 半梦半醒之时谢揽忽地坐起身, 他眉头深锁,目光锐利,越想越不对。 冯嘉幼刚才在说什么鬼话? 她说他心里有根叫做欺骗的刺,被那根刺扎着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喜欢她,只会觉得她是沉重的负担。 她拔不出来所以放手。 根本就不是这样,谢揽这会儿才终于想明白过来。 他会觉得憋屈的根本原因和欺骗一点关系也没有,是这个女人她没有心! 从头到尾都只当他是工具。 就比如现在,找到一个比他更合适的男人,或者说是更合适的工具,立刻就想将他给踢走,换个新的。 最可恨的,她还冠冕堂皇的说了一大堆,来证明他们两个人不合适,完全将他给绕进去了,好像全是为他着想一样。 谢揽气冲冲的从房顶跳下去,想要将她从床上拉起来理论理论。 都走到门口了,他又拼命忍住,暗骂谢小山你欠不欠啊? 非得听她亲口说出你不如别人? 她既然找到更好的选择,那就祝福她早日实现心愿好了。 …… 第二天一早,冯嘉幼出门见到谢揽时坐在院子里,都还没走近,就嗅到他满身的酒味,熏得她皱了皱鼻子,也不知昨晚喝了多少。 回想起来,自从认识他开始,冯嘉幼从来也没见他喝过酒。 不过突然遭逢变故,借酒消愁也是正常的。 冯嘉幼走上前原本想安慰他几句,却见他冷着个脸,看都不想看她一样的模样。 这是几个意思?冯嘉幼已经够委屈了,她千里迢迢跑来,本是怕他往后不回京城。 因为可怜他,不得不选择放手,却不知他昨夜乱想了什么,如何在心中的诋毁她,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冯嘉幼也不搭理他。 吃过早饭,谢揽和冯嘉幼出发去威远道,他将从冯家骑来的千里马还给冯嘉幼。 自己随便选了一匹马,出城时对冯嘉幼道:“我想了一夜,查我亲生父母的案子不一定非得我亲自去京城。至于李似修,你既说没问题,以你的眼光大概没问题,京城我就不去了,我只送你去威远道,随后我就回来。” 冯嘉幼猜到了,简单说声“好”,与他一样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谢揽说这话是想看她的态度。 她竟答的这样随意,谢揽越发感觉自己真像一把被扔掉的工具。 “那你跟好我。” 谢揽骑马在前带路,将她远远抛在后面,一次都不回头。 冯嘉幼也不喊他,她累了就停下来,反正他听着她的马蹄声,她停下,他也会停下。 下午时她在河边坐着,他坐在马上停在前方十几丈远。 冯嘉幼揉着自己因为骑马太多而酸胀的腰,看着他的背影。 忽然有些内急,便起身往峡谷张望,去找一个隐蔽点的地方解决。 等冯嘉幼解决好,从隐蔽处回来的路上,听见头顶上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隐约瞧见一抹衣角,且还有些眼熟,恍惚想起来难道是之前关外客栈里那一伙北戎骑兵? 首领叫什么她一时忘记了,只记得松烟说是谢揽的死对头,非常强悍的一个女人。 冯嘉幼心里害怕,不敢声张,赶紧往谢揽的方向跑。 上方,有几个人再用北戎语交谈。 “看清楚了,是上次客栈里的中原女人,不知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这里是十八寨的地盘,她难道是寨子里的人?” 副首领道:“先抓了再说。” “但是大小姐交代……”他们躲在这里,是因为大小姐潜入了威远道。 少寨主接受诏安,他们家大小姐第一个不信,非得过来威远道一探究竟。 也不知是不信少寨主会接受诏安,还是不信他要娶妻。 他们家大小姐向来高傲,也就少寨主将她给打服了,她总盯着人家,旁人以为她是想报仇,他们这些手下人却有察觉,她是对他暗生了情愫。 只可惜他们北戎与十八寨是你死我活的关系,那少寨主因为他五师父的事情,对他们恨之入骨,两人根本一点可能性也没有。 大小姐心中也清楚,也在努力放下。 但只要他有个风吹草动,大小姐还是忍不住关注着。 如今嫌他们人多碍眼,吩咐他们全都躲进这峡谷中,不能暴露踪迹。 副首领又道:“必须要抓,你瞧她的穿着模样也知道不是个寻常寨民。” 其他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无非是看这女子生的美貌,恐怕在客栈时就瞧上了。 他们也有许久不曾碰过女人,更何况这样的美人,心里全都痒得很,但是不敢。 大小姐最痛恨手下人干这事儿,不将他们全都处死,也会把他们全都阉掉。 “大小姐一时半会回不来,咱们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怕有人说。” “全都拉下水,不就没人说了……” 几人正在私语,突地有个冷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放心,你们那些伙伴不会说出去的。” 几人惊了一跳,转头瞧见一个作中原人打扮的男人,手里握着一柄弯刀。 刀刃还在不断滴着血。 这刀是他们自己人的武器,却在他手里! “你是什么人?”那副首领震惊。 他那十几个手下藏身的山洞也就距离此处不远,被杀时竟一点声音都没传出来?!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整个西北恐怕只有少寨主,但他不该出现在这才对啊。 锵的拔出武器,他们手握利刃却无半分斗志,心中只想着如何逃走。 …… 冯嘉幼跑出峡谷后,远远瞧见谢揽正单膝跪在河边挽着袖子洗手。 她顾不得两人此时的状态,赶紧提着裙子跑过去,紧张兮兮地道:“夫君,我刚才好像看到了北戎人,之前我们在玉门关外……” “你看错了,附近现在除了你和我之外没有活人。”谢揽听见她喊的那声“夫君”,脸色终于没有那么差了。 他站起身,将袖子放下来,态度也比之前和缓得多,“你若休息好了咱们就走吧,不然天黑之前赶不到住宿的岩洞。” “我看错了?”冯嘉幼皱起眉毛。 “嗯,我很确定。”谢揽点头。 他这样肯定的话,冯嘉幼只能相信自己是真看错了,大概最近没睡好太紧张,眼睛花了。 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舒了口气:“吓死我了。” 她又提着裙子跑回去骑马。 谢揽看着她跑步的姿势,不自觉微微弯起唇角,想起来她抛弃他的事儿,脸色又黑了。 这次出发,谢揽没再将她甩的那么远,时不时停下来等她。 而冯嘉幼跟着谢揽远与之前跟着松烟轻松,他比松烟更熟悉路,掐着点似的,天黑时刚好抵达一个适宜休息的岩洞。 她看着谢揽从马背行囊里取出两张毛绒绒的兽皮毯子,在岩洞内平坦之处铺好,且将一边卷起来当枕头。 另一张则给她当被子盖。 周围撒上驱虫的药粉之后,示意她去睡。 他自己则去角落靠墙坐下来,习惯性的屈起膝。 冯嘉幼来时也露宿过,就直接躺在岩石上,硌的她浑身痛。 现在窝在柔和的毛毯里,感觉比在京中的软床上睡着还更舒服。 漠上的夜晚极冷,岩洞里也没有太多光线,怪石嶙峋影影绰绰有些渗人,她却满心安宁。 这就是她舍不得他的原因,谢揽这人粗中有细,很懂得照顾人。 完了,她开始动摇了,真的很想将他绑在身边,管他心里快活不快活,往后她努力给他快活不行么? 她原本就是个极其自私的人,干嘛突然这样为他着想? 关键是他还不领情,在那里气什么! 冯嘉幼倏地恼了,坐起身四处摸,想摸个石头什么的砸过去。 揽芳华 第68节 可惜周围被谢揽收拾干净了,什么都没有。 只能脱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砸,但这镯子是外公送她的稀罕物,价值连城,万一他这蠢货不知道接,砸碎了,她得心疼死。 冯嘉幼又直愣愣躺下睡觉,并且拉起毛毯将头蒙起来。 “你怎么了?”谢揽听着她各种动作,忍不住问。 冯嘉幼不搭理他。 谢揽提醒:“这毯子不透气,你小心别把自己闷死了。” 冯嘉幼确实有些呼吸不畅,以为是气的,他不说都不知是毯子的问题。 但他这说话的态度听得她心里不痛快,一把掀了毯子,穿鞋起身:“我从小锦衣玉食的,睡不惯岩洞,你赶紧起来,咱们连夜赶路,明天早上就能抵达威远道,我要睡将军府的软床。” 说完她就往外走,没走到洞口就冻得一哆嗦。 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她抱着手臂又尴尬着小跑回来,重新躺回暖和的毯子里:“算了,我们还是明天再走吧。” 见她这幅摸样,谢揽觉得好笑得很,知道她会跑回来,他坐在那连动都没动。 冯嘉幼重新躺下,最近整天起码赶路,她累得很,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而谢揽听着她呼吸逐渐平稳,难以置信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他一天不怎么搭理她,她竟然都不在意的? 昨天还在那里哭的伤心,今天就像没事人一样,果然昨晚的眼泪都是恶狼的眼泪,假慈悲。 刚才听着她辗转反侧,谢揽就等着她问他一句。 他好趁机反问她是不是当他工具用完就丢,不能主动去问,因为很像是自取其辱。 谢揽烦得要死,起身出去吹冷风。 …… 第二天两人继续出发,距离威远道已经越来越近了。 谢揽在前带路,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和走路差不多。 冯嘉幼知道他有话想对自己说,她不超过他,同样放缓速度慢吞吞的跟在他身后。 见他三次勒马停下来,她心中期盼着他回头,但他又一甩马鞭继续走。 冯嘉幼失望,她打从心底希望谢揽来和她说他不想放手,自由和她相比,还是她更重要。 他的犹豫已经说明,她根本没那么重要。 算了,既然做出决定就不要再后悔。 如此磨磨蹭蹭的,一直到下午才抵达。 城门口处,冯嘉幼对他说:“你就送到这吧,不然我回去不好说。” 这就想着他赶紧“死”了?谢揽负手拿着马鞭,淡淡道:“我现在还不能‘死’,我得见见沈时行,有话问他。你不必担心,稍后我的‘死讯’会传回去的。” 冯嘉幼沉默了会儿:“好吧。” 两人一起默默进城去,又默默来到将军府,牵着马走的极慢。 隋瑛这几日都顾不得游玩,一直在找她,见她是和谢揽一起回来的,总算是松了口气。 以为谢揽刚入玄影司,接到任务才来的,并未多想。 只对谢揽说:“我可真羡慕你的好福气,娶了这么好的妻子,和你才分开一天,就拉着我们往这大西北的跑,你知道她这一路吃了多少苦,你可得记在心里。” 谢揽漫不经心地道:“可惜了,要是消息早几天传回京城,她便不会拉着你们跑来大西北吃这份苦。” “什么消息?”隋瑛不明所以。 冯嘉幼拉下脸来:“你不是要去找沈时行,还不过去?” 谢揽问了沈时行人在何处,转身去找他。 “从前在大理寺见他,感觉他挺平和一人,怎么考入玄影司之后,变得这么拽?”隋瑛心道怪不得去考玄影司,还真挺合适的。 冯嘉幼不和她聊谢揽,只说:“你快去收拾一下,咱们下午启程回去。” “这么急?”隋瑛见她这大半月已经瘦了一圈,而且隋瑛自己也挺辛苦,“你夫君暂时不回去,你急着回京作什么?没有急事的话,咱们先在这休息几天?”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冯嘉幼也不想解释原因,“咱们走吧。” “你们起争执了?你大老远跑来找他,他不感动,还与你闹脾气?”隋瑛确定这小夫妻之间出了问题,怪不得谢揽刚才瞧着这么拽。 可恶,就该打他一顿才是,让他知道冯嘉幼可不是能够随便欺负的。 不过能在武道场一战成名的人,她好像打不过。 “你不要乱想,我从来也没离开京城这样久,想家了。”怕她看出来,冯嘉幼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瞧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隋瑛不问了,立马答应下来:“行,咱们立刻走。” 她与冯嘉幼说话之时,谢揽去找沈时行。 沈时行也以为他是接到了秘密任务:“怪不得我爹没派人来抓我回去,原来知道谢兄在此。” “玄影司没来人接你?”谢揽眉头蹙起,那谁送冯嘉幼回去? “怎么,谢兄目前不打算回去?”沈时行正好也不想走,他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没有玩够。 谢揽不答反问:“沈公子,最近被内阁选为新帝师的那位李大人,你感觉着他为人如何?” 沈时行不太明白:“谢兄指的是哪一方面?” 谢揽想了想:“除了才学之外,其他为人处世的方面。” 沈时行沉吟片刻说出两个字:“风流。” 谢揽拔高声音:“风流?” 沈时行点点头:“风雅,风趣,不流于世俗。” 谢揽问:“那你觉着他会不会介意娶位二嫁女子,或者寡妇为正妻?” “这有什么问题?”沈时行纳闷道,“莫说他了,我也不介意啊。” 谢揽倏地想起沈时行说他与冯嘉幼最相配的话,凉飕飕扫他一眼。 沈时行如芒在背,浑身针扎似的疼,不自在地晃了晃脖子。 但谢揽清楚他对冯嘉幼没那个意思,多半是知道了齐瞻文劝他休妻一事,想替冯嘉幼出头。 谢揽继续问:“但是根据你们京城的风俗,李大人一旦成为帝师,娶个二嫁寡妇,不会遭人耻笑?” 沈时行摆摆手:“谢兄想多了,李大人乃是夏老先生的弟子,他们这一脉稍微遗了些魏晋风流,最爱追求脱俗的风骨。许多原本会被耻笑的事儿,换成他们去做,更说明他们不流俗,反能成为一桩美谈。” 谢揽听不懂他口中什么魏晋,满脑子都是“风流”两个字。 且自动演变成“下流”。 大概意思是李似修这种下流胚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难怪那么不要脸的整天写信送花。 这人听着根本就靠不住。 沈时行察觉他不对劲儿:“谢兄,你是不是有什么小道消息,李大人至今不娶妻,该不是他有什么特殊嗜好……难道,他好人妻?” 一句话说的谢揽脸色更难看,扭头就走。 沈时行愈发认定他有消息:“我的天,李大人该不是真的独好人妻吧?还喜欢偷寡妇?这可就有些悚然听闻了……” 幸亏他没有追上去,否则必定会挨打。 沈时行也没空想太多,隋瑛过来通知他收拾行囊,并且只给他一刻钟的时间。 隋瑛是个急性子,从答应离开到抵达城门口只用了半个时辰。 谢揽随着他们一起出城,只有沈时行与他交谈,冯嘉幼与隋瑛都不理他。 威远道的城外比京城更热闹,几方交界,各族人南来北往。 几人牵着马走到岔路口,一条路通往北方,是回去黑水城。 一条路去往东方,是回关内中原。 当着隋瑛两人的面,冯嘉幼喊了一声夫君:“那你留下来诸事小心,我们先回去了。” 谢揽许久才颔首:“路上小心。” 冯嘉幼道:“等我们抵达最近的玄影司百户所,就让沈公子去亮明身份。” “放心吧。”沈时行答应下来。 谢揽看着他们三人牵马走上回关内的路,路上人多,只牵着走。 他也转身踏上回家的路。 对,漠上的寨子里才是他的家。 慢吞吞牵马走了十几步,谢揽忍不住回头,瞧见冯嘉幼已经落后于隋瑛两人许多。 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想回头。 他不差啊,他不是说了,不会的他都可以学,只是时间问题。 谢揽看着她单薄瘦弱的背影,想着她纱巾也遮不住的美貌,担心她路上万一再遇到危险怎么办? 不然他暗中跟着? 但这一路到玄影司百户所是一条阳关道,能遇到什么危险,再说普通危险以隋瑛的身手完全应付的来。 别找理由了,人家根本不稀罕你。 谢揽转身憋着一股劲儿继续走。 直到前方传来马蹄声,有一队十八寨的人马迎面而来 云飞远远望见自家少主,跳下马快步朝他走去,在外不敢行寨子里的礼节,抱拳道:“少主。” 谢揽瞄一眼他背后的二十几人,全是他去扫荡北戎时惯用的手下:“你们怎么来了?还穿成这模样” 云飞道:“大寨主说让我们跟着您一起去京城,打个下手。” 谢揽正心烦,挥手打发他们回去:“不需要,我不去那讨厌的京城。” 揽芳华 第69节 云飞不接他的话,大寨主说少主会去京城,肯定会去。 “大寨主还吩咐属下带来这个。”云飞将背后的长匣子打开,取出谢家的家传苗刀,后退一步,躬起身双手奉上。 谢揽微微蹙眉,盯着他手中的苗刀,眼眸中流露出奇怪的神色。 云飞心里忐忑不安。 大寨主说人手他会收,刀不一定。 若执意不收,拿去给少夫人。 “少主……”云飞小心翼翼地道,“大寨主说让您带着防身,但千万不要和对手硬碰硬。” 云飞话还没说完,手中霍然一轻。 只见谢揽从他手中抢了苗刀握在手中,将云飞吓了一跳。 “少主?”他怎么看自家少主都不对劲。 “你喊着他们跟我来!”谢揽交代云飞一声,转身提着苗刀快步去追冯嘉幼。 冯嘉幼已经走到了人烟稀少处,骑上马正准备扬鞭,听到声音之后回头。 看着谢揽穿梭人群奔她而来。 谢揽抵达马前,亮了亮手中的苗刀,又以刀柄指了指身后的正追上来的队伍,不情愿地道:“我爹说我做事不能半途而废,非得逼着我去京城。” 冯嘉幼看一眼苗刀,又看向后方追上来的一行人,她只能认出两人,一人是大寨主身边思虑周全的云飞,一人是瞧上去呆头呆脑但听说身手矫健的哨兵少年小巴。 他们穿着关内的服饰,相貌也并非异族人,估计都是黑水城流放犯的后代。 谢朝宁想的周到,谢揽刚进玄影司,用自己惯用的人最好。 只要沈邱点头,就说这些人都是从暗卫营调出来给他用的,不会有人怀疑。 再一个,谢朝宁可能是怕谢揽在京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直接去和齐大都督硬碰硬。 想用这些手下牵制他。 冯嘉幼其实挺不明白的,怎么谁都想牵制他? 至少她看到的谢揽并没有张狂冲动到不顾一切,必须牵制住才行啊。 或许她还是不够了解他,也或许她之前就已经牵制住了他。 冯嘉幼点头道:“那咱们一起走吧。” 绕了一圈,又和昨晚他的打算一样了。 云飞将谢揽的马牵来,停在后方等他,知趣的没有靠太近。 谢揽半响没有动作,手指捻着冯嘉幼手边的缰绳,都快将结实的缰绳给捻细了。 “还有事?”冯嘉幼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揽仰起头,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说:“我想骑你这匹马,之前从京城一路骑回来,我发现这是匹好马。” “当然是好马,我外公送我的宝物便没有不好的。”冯嘉幼说着从马上下来,“那你骑这匹,我去骑你的。” 目望冯嘉幼朝云飞走过去,谢揽绷紧了双唇,将拳头一攥。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阔步朝她走。 冯嘉幼只感觉背后有阵风,谢揽已经绕来她面前,二话不说弯下腰,伸出左手臂圈住她的腿弯。 随他起身,冯嘉幼被提离了地面,坐在他臂弯上,身体的惯性迫使她不得不朝他倾身,伏在他肩膀上。 “你快放我下来。”从冯嘉幼这个角度,恰好看到云飞等一群十八寨的人。 他们一个个都睁大眼睛,看的她羞愤不已。 抱就正经抱,这种强抢的抱势是不是故意的? 前方隋瑛当即就要下马,被沈时行抓住:“人家两夫妻的事情,你插什么手?” 隋瑛怒道:“两夫妻就能欺负人了?” 沈时行劝她:“你没发现他们之前在冷战啊,就小嘉这性格你还不了解?她对着敌人的时候冷静的令人可怕,但对着亲近之人脾气倔强得很,你不使点劲儿,她敢和你冷战到天荒地老,死都不回头。” 尤其是对他大哥,当年他大哥离开冯府之后,再见面只不过一次没给她好脸色看,她就再也不给他好脸色看。 即使心知他可能有难处,她也一句不问。 哪怕私底下伤心的流干了泪,表面仍像个扎手的刺猬。 不然他大哥也不会变得越来越冷硬,与她之间也演变的越来越惨烈。 沈时行并不是在指责冯嘉幼,关于他大哥,她绝对是个受害者。 只是怕她往后再吃苦头。 隋瑛朝他冷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 “放我下来!”冯嘉幼喊了半天没用。 谢揽不搭理她,单臂抱着她走回那匹千里马前。 等他翻身上马,冯嘉幼也被他扔在身前侧坐。 千里马猛地负重,不再老实站立,前后乱动着铁蹄。 冯嘉幼骑马本就不多,侧坐无法坐稳,只能以双臂攀住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才要问你想做什么?”谢揽压低声音,“你就说我们现在还是不是夫妻,你为何要这样小心翼翼避着我?” 冯嘉幼也压低声音:“你不是告诉我,根据你们寨子里的规矩,两夫妻只要去你们母亲河畔谈拢,就能解除原本的婚姻关系?” “前提是两人一起去拜过母亲河,你我可曾去拜过?” 谢揽提醒她,“你是不是忘记了,你我是按照中原规矩成的亲。你是我明媒正娶来的妻子,全京城都知道。” 冯嘉幼:“但是我们都知道……” “我不知道!”谢揽见她想脱离自己,朝前趴着去抱马脖子,便踢了马腹一脚。 马儿因为受惊而稍稍扬起前蹄。 冯嘉幼惊呼一声,又只能撤回来攀住他。 谢揽稳住马,气道:“先不说李似修靠不靠的住,就算他真是你要等的良人,你现在就开始对他表忠心,会不会太早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我表什么衷心了?”冯嘉幼被他指责的气恼,这话实在伤人,若不是前面有隋瑛,后面有十八寨的一众人,她非得要给他一巴掌。 谢揽质问:“那你是什么?” 他这幅咄咄逼人的模样,冯嘉幼见过,但没亲自尝过,心中生出委屈,咬着唇不语。 “觉得我陌生是不是?”谢揽心里比她还委屈,强撑着说,“你去问问后面那些人,我的脾气向来如此,我的耐心就只留给我的媳妇儿,你非得离开我,我凭什么给你好脸色看?” 冯嘉幼想说谁非要离开他了,明明是他没有下决心来留。 但她现如今在众人面前被他这样粗暴对待,心中又羞又怒,不想搭理他。 真说恼了,在这闹起来,她可丢不起这个脸,等稍后私下里再与他理论。 谢揽侧身勾住她的腿弯,轻易举起,小心翼翼将她放正了来:“我已经说过了,如果靠得住,我会放你去找李似修的。但在此之前,我一天没写休书,一天没死在外面,你始终是我的结发妻子,我就有责任照顾你。” 说完,他回头对云飞等人喝道:“走了,启程去京城!” 云飞一行人回应时险些将“少主”喊出口。 被谢揽瞪了一眼,才慌忙想起来齐齐改口:“是,千户大人!” 第41章 有问有答的才好。(修). 因是下午才启程, 太阳即将落山,又兼大雨,提前住进了客栈。 谢揽从前常年在外跑,住店事宜都是他一手操办。 冯嘉幼和他住同一件房, 这关外的客栈环境都比较简陋, 屋内陈设不多, 但还算干净。 她先进了房间,站着不动, 等着谢揽关起门来给她道歉。 结果谢揽回房之后将背后的刀解下来随手一扔, 看也没看她一眼,躺去床上, 枕着自己的手臂。 冯嘉幼揣着情绪一言不发的在凳子上坐下。 心口有些痛,伸手捂了捂, 手发麻。 许久。 谢揽撩了下床幔看向她:“ 客栈里没有卷宗给你瞧,你打算瞪着眼睛干坐一夜?” 从被他扛上马开始, 冯嘉幼忍了一个下午, 实在忍受不了他这幅恶劣的态度。 她起身质问:“你究竟在恼我什么?我是真的不懂, 好端端的, 怎么一夜过去, 你像是变了个人?” 谢揽心道你可总算想起来了,“我昨天早上开始变, 你今天晚上才想起来问?若我没有追上来, 那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问?” “我凭什么要问你?”冯嘉幼拿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水润喉。 前一晚难受, 他还知道哄, 夜里她心痛的大半宿没睡, 早上起来他还对她爱答不理的, 她招谁惹谁了,“总之不是我的错。” “还记不记得我找你要刀那次?”谢揽这话已经在心中憋了两天,“我本打算杀出京城回来西北。是你拼命拦我,还和我约法三章。你说你有心病,就是我们夫妻往后不可负气分离,以免留下遗憾。我当时正是因为你这话才决定留下来,结果你呢,你自己可有放在心上?” 当时他负气要走,她诅咒发誓的留。 现在他负气说不回,她完全视而不见。他喝了一夜闷酒,第二天不多说话。她瞥他一眼,问都不问一句。 原因想来伤人,从前她以为他是天命,现在的他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个被舍弃的工具罢了。 听他提起约法三章,冯嘉幼喝水的动作猛然一顿。 不可负气分离,的确是她一直以来对夫妻关系的认知。原来很多道理说起来简单,真正做起来并不容易。 冯嘉幼意识到对着亲近的人她很容易迷糊,越亲近越容易迷糊。 “是我错了。”冯嘉幼从迷茫中惊醒,连忙摆正自己的态度。 乍一听她认错,谢揽不太习惯。 揽芳华 第70节 冯嘉幼道:“两次是有差别,但绝对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差别。” 谢揽听她狡辩:“那是什么差别。” “从前我当你是一起努力的伙伴,能平心静气与你有商有量。现在当你是……”冯嘉幼停歇了下,“当你是情郎,便会觉得你我之间出现问题时,你理应求着我,而不是我去求着你,你的尊严不该强过我的骄傲,这是我的问题,是我错了。” 这是她一个极大的缺点,她从前和裴砚昭之间的相处就像大小姐和仆人。 她从来都是趾高气扬,高高在上的。 只是自从舍了那段情后,太久没有暴露过。以至于忽然暴露,她自己都没察觉到。 谢揽这几天受了那么多打击,换做寻常人甚至可能一蹶不振,她本就该多照顾点他的情绪才对。 而谢揽根本没太明白她到底说了什么,积攒了两天的怒意,听见“情郎”两个字时,散的比狂风吹沙粒还快。 再提醒自己也没用,几乎是一瞬间丢盔弃甲,连骨头都软了。 冯嘉幼又走来他身边,一副趾高气扬地模样:“但是不能负气分离是双方的事情,我糊涂了忘记约定,你记得你怎么也明知故犯?” 谢揽本来在床上躺的吊儿郎当,忙坐起身,坐的规规矩矩,像小时候被他爹教训时:“我也知道错了。” “那就不提了。”冯嘉幼见好就收,把这一页掀过去,“你现在说说你昨天怎么突然就变了?” 谢揽犹豫了会儿:“就那晚你说不想成为我的枷锁,要放我自由,我信了。可夜里我忽然反应过来,我会觉得你很沉重的重要原因分明是……” 冯嘉幼:“嗯?” 谢揽不想再提,怕他二人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相处因他一句话又崩掉。 但这事儿在他心里是个疙瘩,还是没忍住:“是我觉得你这个女人根本就没有心。” 冯嘉幼皱起眉:“我怎么没有心了?” 谢揽咬了咬牙:“你敢说你口中的放我自由,全都是为我打算?你没有觉得李似修其实更适合你,觉得李似修比我强?” 冯嘉幼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太舒服,一时沉默。 果然是自取其辱,谢揽双臂撑在大腿上,身体前倾,垂着头不再看她。 冯嘉幼道:“那晚你说这世上除了你爹再没有一个人真心为你打算,又说人活着没什么意思,因为无人在意你真正想要什么。虽没提我一句,但句句指责我只当你是工具,你揣着这样的想法,你告诉我要怎么安慰你?除了给你自由,我还能做什么?” 谢揽抬头:“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怎么回事,冯嘉幼觉得心口越来越难受:“之前你说要帮我挣个大官夫人,起初我甚至都没当真,陪着你玩罢了。我想着既与你成了婚,我们之间相处也还不错,那便守着你好生过日子,哪有当你是工具……” 默了默,“那会儿也算工具吧,但我只是指着你与我依偎取暖,与我聊天解闷,再送我个血缘亲人。” 谢揽琢磨自己上哪儿送她个血缘亲人,明白过来后,呼吸乱了几拍。 冯嘉幼手脚微微发麻,不适感越来越重:“我当时做出这个决定,但凡考虑过李似修比你对我更有利,就让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都实现不了我的……” 谢揽打断她:“你别说了,我信你。” “我都说了我也舍不得,我的勇气也就那么一次,我避着你,是怕继续纠纠缠缠的我会更舍不得,你怎么能说我没有心……”冯嘉幼说不下去了,坐在他身边,将头歪在他将帮上,声若蚊蝇,“夫君,我心里难受得很……” 她说的难受是实质的难受。 她近几年夜间睡得少,处理卷宗和修新律耗的心神多,偶尔会有这个毛病。 劳累太狠或是激动过甚就容易犯病,最近总是赶路实在是太累,可能要犯病了。 冯嘉幼手脚冒出冷汗,意识也逐渐模糊,努力抱着谢揽的手臂:“我好难受,你快……”想说找大夫,但她嘴唇发麻,颤着说不出。 可谢揽不知道,以为她是被自己气的难受。 她越说难受他越自责,恨自己为何要乱想和她赌气。 他明明不是这样的性格,也不知怎么回事,变得这么不像自己。 “幼娘……”谢揽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之后就去拉她的手,有话和她说。 突然发现她的手冷得吓人,且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 谢揽这才发觉不对,扳着她的肩膀将她扳过来面朝自己,却见她紧闭双眸,唇色发紫。 “幼娘?”谢揽连声喊她,发现她连意识都不清醒了,惊得他瞬间浮出一身冷汗。 “松烟?!”谢揽喊出口才想起松烟没跟着来,平时觉得他没一点用,此时才记得他的重要。 谢揽立刻抱起她出去问:“这附近哪有大夫?” 掌柜忙指路:“前边巷子口就有家医馆……” 谢揽抱着冯嘉幼直接从二楼跳下来,落在客栈门口,跑了出去。 尚未入夜,医馆还开着门,不等谢揽详细说明,大夫一瞧见冯嘉幼的模样当即说:“快将她放平了来!” 谢揽连忙将她放在榻上,蹲在榻边,仔细看着大夫取了几根银针扎在她几处穴位。 他知道不该打扰,但他耐不住心中的恐慌,忍不住问:“大夫,我夫人是怎么回事?她没什么大碍吧?” 大夫边施针边道:“放心,公子送来的及时。” 听着是安慰,谢揽更紧张:“也就是送来的不及时她会有大碍?” “不及时医治,送命也是常有的事儿。”这种心衰猝死的大夫见多了。 谢揽如堕冰窖:“什么?” 大夫问:“尊夫人平日里是不是太过劳心?” “她想得多。”谢揽想起书案上堆积成山的卷宗,还有一册册的新法典。 “这病就怕劳心劳力,往后必须注意一些,否则真会哪天就一倒不起了。” 施完针,终于有一丝血色爬上了冯嘉幼的脸颊。 大夫也松口气,擦擦额头的汗水:“不过这毛病虽然凶险,但只要能缓过来一会儿就好了,公子不必太过担心。” “我不担心……”谢揽在榻边蹲着,脑袋低垂,额头抵着她的手臂。 他浑身肌肉不受控制的僵硬着,这会儿莫说让他提刀,有人从背后给他一刀都不一定有本事躲过去。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也犯了病,想喊大夫过来给他扎几针。 谢揽禁不住对比冯嘉幼在大理寺后门口余毒发作那一次。 他上去马车之后,见到马车里全是她吐出的黑血,白色的绒毛地毯上触目惊心。 而她晕倒在珊瑚肩上,眼见着只剩下一口气儿,比此时严重千万倍。 可当时他的心情和反应是什么? 现在呢? 这差别也未免太大。 …… 冯嘉幼躺了大半个时辰,悠悠转醒,睁眼瞧见陌生的环境,本能一缩。 但她的手被谢揽握着,熟悉的感觉又令她放松下来。 谢揽见她想坐起来,又给她摁下去:“你别乱动,大夫说让你多躺躺。” 冯嘉幼扭头看他,见他脸色苍白,估摸着比自己此时的脸色还差。 知道自己吓到了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我没事的,只不过一点儿小毛病。都已经好几次了,不看大夫也会自己缓过来。” “你管这叫小毛病?”谢揽几乎吓掉了半条命,内疚着问,“是不是被我气的?” 他可从来没对她发过脾气,只这一次,还仅仅是小小发作了一下,就遭到了这样的“报复”。 往后再也不敢了。 冯嘉幼非得坐起身,扭了扭有些麻木的脖子:“不是的,之前我去找冯孝安吵架,被他气的跳起来都没关系。上次犯病是前年年底,帮崔少卿复核各地送上来的卷宗,赶得急,连续七天每天只睡一个时辰,第八天就心痛的险些昏厥。最近整天骑马赶路,吃不好睡不好累的了。” 坐起身有些头晕,冯嘉幼又躺下了。 谢揽从凳子上起身,继续蹲在她旁边,双手裹着她的手:“幼娘,我有话和你说。” 冯嘉幼:“嗯?” 谢揽刚要开口,大夫从后堂走出来:“醒了?” 谢揽忙将位置让出来,让大夫给她诊治。 大夫诊了脉,又好一番问询,开了几服药便说她可以走了,但往后切记不可太过劳身劳心。 冯嘉幼抱着药,谢揽抱着她离开了医馆。 外面竟下起了小雨,又回去问大夫借了把伞,冯嘉幼除了抱着药,还得空出一只手打伞。 夜渐深,长街上已不见太多人的身影。 谢揽抱着她慢吞吞走着,想起刚才大夫交代的事项,语重心长地道:“你不能再骑马了,先在这休息几日,过几天咱们买辆马车慢慢逛回京城去,反正也不急。” “还有你往后得早点睡,子时之前必须睡,不能再看卷宗看到半夜。” 冯嘉幼不是没试过早睡,无奈道:“但太早我实在睡不着啊。” 谢揽认为这是胡扯:“习惯是养出来的,许多我觉得做不到的事情,我爹硬是给我养出习惯来。” 冯嘉幼的气性还在:“我没爹。” “我来帮你养。”谢揽都已经规划好了,“子时之前你不睡我就掐了蜡烛,将你扔到床上去按着你睡。” 冯嘉幼嗤之以鼻:“你想得美,等回了京城,玄影司可不像大理寺能让你整天混日子,忙得很呢。” 谢揽心道这好办:“我去警告沈邱,他敢不让我子时之前回家我就造反。” 冯嘉幼忍俊不禁,却没有回应他。 谢揽道:“我是认真的。” 冯嘉幼蹙眉:“你还真想造反?” “哪儿啊,我说的是……回家。”谢揽低头看着她锁起的眉头,终于说出两次都没说出的话,“我仔细想了想,我还是想去京城帮你去挣大官,不管谁更可靠,只要不是我,我都不能放心。因为我有这个自信,他们谁也不如我。” 雨有些大了,冯嘉幼将伞朝正中挪了挪,没接他的话。 “你遮你自己就好,我还怕这点雨。”谢揽用额头将她的伞柄轻轻蹭回去,“你快答应我一声。” 冯嘉幼不答应:“你想陪就陪,为何非得要我答应?” 谢揽固执得很:“因为这样有问有答的才好。” 揽芳华 第71节 冯嘉幼心里明白,什么有问有答,因为他并不是太坚决,需要她往他脖子上再套个绳。 这人真是记吃不记打啊。 谢揽催促:“你快答应我。” 冯嘉幼沉默了很久,用虚弱的语气说出残酷的话:“我原本就舍不得放手,既然给你机会你不跑,非得贴上来,往后你被京城牢牢拴住,就算憋屈死了也是你活该,哭也给我滚远点哭,别来我跟前儿碍我的眼。” “对对对,就是这样,是我活该。”谢揽终于扬眉笑了起来,“我就总喜欢干一些活该的事情。” 冯嘉幼翻了个白眼:“你还笑得出来?不先为你的自由哭一场?” “自由是什么?”谢揽将她向上轻轻抛了下,碍着她身体不适,不敢抛的太高。 他笑的眉眼弯弯,“我现在的感受是,自由就像漠上的狂风,再强劲又如何,吹一阵子总会散去,全都是虚的。如今手里沉甸甸抱着的,才是真实的。” 被他抛起时稍微失重,冯嘉幼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重新落入他怀里后,抬头见他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她的情绪被感染,唇角也跟着上扬。 虽身处雨中,胸中却有阴霾一扫而空的明朗感。 但很快,冯嘉幼脑子里只剩下“沉甸甸”三个字。 连谢揽这种体格都说她很沉?隋瑛不是说她瘦了,怎么还会沉甸甸? …… 第二天冯嘉幼在房间里喝过药,出去吃早饭时,只浅浅吃了几口。 谢揽以为她没胃口,她说不合胃口。谢揽又问她想吃什么,她随口说药苦想吃果脯。 谢揽跑出去买了十几种回来。 客栈大堂里,云飞一众人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样子,看的是目瞪口呆。 昨天谢揽对她发脾气时的态度,在他们眼里才是正常的。 今日这位,真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他们家少主。 隋瑛也是诧异:“怎么会变得这么快?” 沈时行笑她没见识:“你不知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隋瑛又没成婚,她哪里知道,只赞叹:“我姐妹儿真有本事。” …… 一行人在这城里待了好几日,等冯嘉幼稍微养了养精神才重新出发,骑马换成了乘坐马车。 一旦乘上马车,这一路回去就像游玩。 而且玄影司也没派人来催。 谢揽曾经去过的地方多,途经之地哪里景美他一清二楚,一行人就这么边玩边走。 但是在路上时,谢揽得知了一个噩耗。李似修已从金陵出发,即将抵达京城。 虽说现在他不用再去管这人靠不靠得住,但也不知揣着什么心思,他吩咐云飞骑快马先回京城,盯着李似修的一举一动。 随后继续边玩边走,故意拖了整整一个月才回去。 归来当日京城大雨,仿佛在扫荡暑气,宣布着即将入秋。 等回到熟悉的冯府,谢揽沐浴过后坐在自己最讨厌的书案后,心中竟奇怪的生出一种踏实感。 他发现环境会影响人的心情。 在西北漠上他挺容易燥,来到京城,不,准确来说来到他与冯嘉幼这间处处雅致的婚房里,他极容易就能静下来。 侧边小窗下忽然有人悄声喊道:“少主。” 谢揽忍不住叹了口气:“云飞,你不走正门,躲在墙角干什么?你该不是潜进冯府来的吧?” 云飞还真是潜进来的,贴着小窗低声道:“属下听闻您到了京城,特意过来禀告您,关于那位姓李的大人……” 谢揽喊他:“过来正门,这里是我家中,你不要偷偷摸摸做贼一样。” 穿着蓑衣的云飞只能从窗口绕来正门,尴尬道;“属下还不太习惯。” “慢慢习惯。”谢揽起身走过去门槛处,压低声音问,“那位李大人怎么样?” 云飞表情严肃:“以属下看,此人问题很大。” 谢揽一听这话眼睛亮了亮:“说说看?” 云飞正要说,谢揽瞧见冯嘉幼撑着伞拐进了垂花门,上次昏厥过后她的身体并没有异常,一路上看大夫也都说还好。 谢揽总觉得她的唇色仍有一些微微的紫,还需要再养养。 “你先等等。”谢揽示意云飞停下来。 冯嘉幼回府后先和管家聊了聊,这会儿回来瞧见云飞:“来说李大人的事儿?” 她往屋里去,谢揽拉住她:“你也一块儿听听,云飞说他这人问题不小。” “哦?”冯嘉幼倒真好奇。 “你说吧。”谢揽给云飞使个眼色。 云飞道:“这位李大人回来京城一个月,还没正式上任,除了在宅院里安置他从金陵带回来的花草,就是出门参加各种宴席。” 想起少主特意交代的几点,“他家中没有任何侍妾,每晚在书案前坐到子时,早上天不亮又起来看公文,闲暇去摆弄花草,日复一日几乎没有变化。” “出门在外则比较丰富,那些宴请他的官员中有想打压他的,请来各路高人,但李大人博古论今,根本无懈可击。” “也有使劲了浑身解数巴结他的,可钱财他不缺,听说他在金陵那几年以小博大,盘活无数商铺,家底极为丰厚。” “至于美人,似乎都知道他对美色不敢兴趣,有人请来京师第一名琴,想以才情打动他,结果一曲没弹完,便被他挑出几处错误,抢了琴弹给她听,声情并茂一番劝诫,那向来高傲的名琴哭着回去从良了……” 冯嘉幼坐在桌前托下巴听着,瞟了谢揽一眼。 谢揽诧异的询问云飞;“你不是说他问题很大?” “是。”云飞点头,“属下觉着这人也未免太优秀,难怪会被选为帝师,当你发现他一处优点,立刻又会发现这其实是他最微不足道的优点……” “行了你闭嘴吧。”谢揽纳闷云飞在寨子里挺聪明的,怎么来个京城成了个傻子? “对了少主还有一点。”云飞想起来。 “什么?”谢揽没好气。 云飞道:“李大人自从来京城只主动宴请过一人,大理寺的崔少卿,并且宴请过两次。” 这下冯嘉幼蹙了蹙眉,不知他两次找崔少卿,是冲着她还是冲着谢揽。 她在刚知道李似修要回京时,就有些担心谢揽的身份会被他查出来。 正思虑,管家撑着伞拿了张帖子来:“姑爷,金陵那位李大人派了人过来,说仰慕您乃大魏百年来大理寺转玄影司第一人,想约您今晚于望仙楼一聚。” 谢揽瞥向管家手里的帖子。 好一个李似修,自己前脚刚到京城,后脚帖子就来了。还是如此暴雨天,摆鸿门宴也不是这样摆的。 “不去。”谢揽吩咐管家去推掉,“就说我舟车劳顿累得很,改日再约。” 凭什么他约就得冒雨去赴宴,给他脸了。 管家迟疑着道:“李大人那边还说,您此时与其在家中听手下道听途说,不如亲自见他一面。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亦然。” 第42章 再瞧她现如今这幅模样,他几乎快要认不出来了。. 谢揽听了此话倏地看向云飞。 云飞也是愣住, 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发现的。 “你去应一声,我会准时到。”话说到这份上,谢揽再不去就像怕他似的。 “是。”管家匆匆离开。 谢揽往内室走,去换衣服。 冯嘉幼跟了进去, 默默帮他系腰带。 谢揽举着手臂只觉得尴尬, 本想喊她来听李似修的短处, 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冯嘉幼笑起来:“夫君,从这些能看出什么来?除了你之外, 多少人暗中盯着他, 他怎么可能会让你们挑出他的错处?” 谢揽“哦?”了一声:“你说他是装出来的?” “那倒是没有必要装,也装不出来。”冯嘉幼帮他穿好腰带, 又去取配饰,“但他真正的品性为人, 从这些根本无法体现,全藏在他每晚看的书册、以及他早晨查阅的那些公文里。” 谢揽蹙了蹙眉, 不是特别理解。 “等你正式接手玄影司的职务, 卷入更高一层的权力旋涡, 慢慢就会明白的。” 将他打扮好, 冯嘉幼的手掌在他前襟处压了压, 叮嘱道,“见他时莫要只顾着拈酸吃醋, 你必须清楚, 他可能是你我的生死大敌。” “你是说他会查出我的身份?”谢揽原本会担心,但谢临溪思虑的如此周全, 如今还真不怕, “不过他不是对你有情, 总不会害你吧?” 冯嘉幼可没有他这样乐观, 等谢揽出了门,她也出门前往大理寺。 今日是初一,大理寺晚上有例会,崔少卿一般会忙到子时才回府。 她离开京城许久,崔少卿那边应该积攒了不少卷宗, 她冒雨去取,也是想从崔少卿处打探一下,李似修宴请他到底都谈了些什么。 …… 谢揽乘坐马车去往望仙楼,路上都在想冯嘉幼叮嘱他的那些话。 他发现自己与冯嘉幼的思维不太一样,他在这拈酸吃醋的功夫,冯嘉幼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对付李似修了。 马车摇晃了下,车夫在前道:“姑爷,这条路前边好像出了是什么事儿,围观的人太多,咱们得换一条走,可能会迟到。” 谢揽之前说过自己会准时到,撩开车帘子看一眼,前方人头躜动,雨伞叠着雨伞,果然堵的水泄不通。 京城人真是闲得慌,大雨天撑着伞也要挤在一起看热闹。 “那换条路走吧。” 揽芳华 第72节 “好嘞。” 等谢揽抵达望仙楼时,迟到了估摸一刻钟左右。 他刚撩开帘子出去车厢,已有人为他撑伞,还有人躬身在马车边放下垫脚凳。 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废物。 但这就是京城官宦贵族的生活方式,谢揽既决定留下,就必须适应。 他穿着冯嘉幼特意挑的锦绣华服,踩着垫脚凳下了马车,气度雍容的站到望仙楼门口时,立刻便引来楼上楼下众多目光,猜度着他的身份。 “谢千户?”掌柜慌忙迎了上来,“李大人定的雅间在二楼,但他人还没到。” “他还没到?”谢揽在心里记下了,这人不守时。 刚记好,背后有人喊:“谢千户?” 一名少年绕来他面前躬身拱手,“谢千户,我家大人路上遭遇了一些意外,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他派小的过来道歉,让您白跑这一趟实在过意不去,改日定当登门致歉。” “李大人遭遇了什么意外?”谢揽想起刚才街道被堵的事儿,难道和李似修有关? 那少年提起来仍有恐惧之意:“我家大人遭遇了刺杀。” 谢揽惊讶,还没上任的帝师当街被刺杀,这事儿听着怎么那么玄乎:“那李大人可有受伤?” 少年摇头:“无大碍,我家大人只是手臂受了一点轻微的刀伤。只可惜暴雨天不好追踪,被凶手给逃了。” 真是太可惜了,谢揽惋惜着摇了摇头。 这没用的刺客也不知是谁请的,怎么不来请他,便宜又好用,指哪儿砍哪儿,砍错包赔。 “那请你家大人好生养伤,我们改日再约。”谢揽正好也不想与他应酬,转身出了望仙楼。 踩着垫脚凳重新坐回马车里:“回家吧。” …… 这厢冯嘉幼换了男装之后,从后门进了大理寺,知道崔少卿正在议事厅,她先去卷宗房溜了一圈。 没多久,崔少卿派人喊她去二堂。 她抱走几册感兴趣的案件卷宗,撑着伞去往二堂。 走在抄手游廊上,远远看到崔少卿与一人相伴着从二堂走出,站于廊下。 他落后于崔少卿半步,再加上细密的雨帘,冯嘉幼瞧不清楚他的脸。 但能让崔少卿起身相送之人,想也知道其品级,穿的却不是官服,似乎是一袭水墨纹样的儒袖宽袍,撑着一柄颇有江南风韵的油纸伞,与这雨天倒是相得益彰。 冯嘉幼停住脚步,躲去柱子后面避开他们。 等崔少卿将他送走,她才绕出来。 崔少卿回来之后,脸色凝重的仿佛能滴出水,招呼她进二堂里来:“这朝堂又要不太平了,新任帝师当街遭人刺杀,你说说看……” 冯嘉幼一愣:“李大人遭人刺杀?” 崔少卿沉沉道:“这凶手该怎么查,他是内阁举荐的第三任帝师,对此最不满的人是谁?” 冯嘉幼心道是太后党,不要以为太后党不敢这么明目张胆,这很像阉贼的风格。 但也不排除是辅政大臣们借机挑事。 冯嘉幼反应过来:“方才您送出门的是李大人?” 此案恐怕关乎党争,如今大理寺一直没有正卿,就是因为大理寺还没被站队,由大理寺处理最好。 “正是。”崔少卿头痛不已,今年是怎么回事,案子一桩比一桩棘手,“李大人亲自来报案,我不接都不行。” 冯嘉幼寻思着:“也未免太巧了。” 崔少卿不解:“巧什么?” 冯嘉幼问:“崔叔叔,听说之前李大人约您两次,方不方便告诉我他都说了什么?” “他回来京城谁都不请,连着请我两次,搞得阉贼以为他在拉拢我。”崔少卿提起来更头痛,“但他不是拉拢我,是在要挟我。” 冯嘉幼皱眉:“怎么说?” 崔少卿看向她手里的卷宗:“他让人搬了一摞子卷宗副本摆在我面前,他说自己研究了大理寺内所有官员的断案风格,这些不符合任何一人,问我是不是有位幕后军师,观其缜密思路应是一位女子。” 这不是要挟是什么,私自将本该自己处理的案子交给一个女子来做,足够言官弹劾一通的了。 冯嘉幼垂着眼,不只崔少卿会被弹劾,她往后也不能再自由出入大理寺,做她热爱的事情了。 “崔叔叔将我说出来了?” “不说能行?”崔少卿安抚她,“他私下来问,说明不想闹大,奔着我来的我兜着即可,无非也就是站辅政大臣的队。而且我与他谈起你在起草新律的事儿,将你的一些想法讲了讲,他颇为欣赏,我觉着对你来说或许是个机会。” 冯嘉幼沉默许久:“崔叔叔,我先回去了。” 她一手抱着卷宗,一手提着伞出了二堂,沿着另一侧游廊走出去。 如她所料,李似修站在游廊尽头,瞧着正在避雨。像是怕雨势过大,弄脏他过于繁琐飘逸的衣衫。 冯嘉幼凝视他的背影时只觉着非常陌生,因为从前总共也没见过几面。 她甚至都不知这人究竟何时何地见到了她,随后开始一门心思的求娶她。 “李大人。”雨声中,冯嘉幼隔着挺远的距离喊他一声。 李似修提着合拢的伞转身。 见到他的正脸,冯嘉幼才总算有了印象。 李似修的相貌自然和几年前没有差别,冯嘉幼第一次见他时,就记住了他这双含情眼,令他瞧着有几分轻佻。 但气质与几年前却大不相同,当年他有些闲散悠哉,如今写满了清高矜贵。 说起来藏拙,这位才是藏拙界的祖师爷,不然也不会出其不意的夺下帝师之位。 李似修不认识的上下打量她:“阁下抱着大理寺的卷宗,瞧着也不像官吏,不知是何人?” 搁这装什么?但冯嘉幼还真不能拆穿他,他的身份不便私见官员内眷,她也不能明说自己是这大理寺的幕僚。 冯嘉幼知道他身边肯定有暗卫:“李大人此时说话方不方便?” 他点头:“阁下有话不妨直言。” “听闻您是来报案的?”要说的话有些隐秘,冯嘉幼上前几步,看向他被划破一道平整口子的右手臂,只稍微沁了点血。 但正是这点血,以他如今敏感的身份,却足以搅动朝中的风雨。 “没错。”李似修颔首,“我今晚约了玄影司的谢千户,遭遇刺杀后派了仆人去给他报信,仆人尚未归来,我在此稍等一会儿。” 冯嘉幼面色紧绷:“李大人暴雨约人见面,真是有雅兴。” 李似修笑道:“只因谢千户外出多日,今日才回,我仰慕已久实在等不及。” “难道不是因为下暴雨的晚上,更适合行刺的凶手逃脱?” 冯嘉幼搂紧手里的卷宗,低声沉沉道,“李大人这招声东击西用的漂亮,约着谢千户出门,算准谢夫人会趁此时机前来大理寺。您又安排刺客当街行刺自己,推掉谢千户之约,以报案之名来大理寺见谢夫人,凭谁都无法诟病你的行为。” 李似修目色沉静的看着她。 冯嘉幼道:“当然,此次的刺杀行动并非临时起意,也并不只是为了见谢夫人,不然也未免过于小题大做,当另有更高深的目的。” 李似修淡淡道:“阁下可知如此污蔑帝师,是何等的罪过?” 冯嘉幼不卑不亢:“李大人既来大理寺报案,我大理寺自然有权问询,有权推测案件的任何一种可能性,何来污蔑?” 李似修微提唇角:“那我只问,我为何要大费周章的来见谢夫人?” 冯嘉幼反问:“你说为何?” 李似修避而不答:“阁下的推论只对一半,我今晚确实想要会一会谢千户,看他乃何方神圣,没料到路上竟会遇到刺客。遇刺之后,我才转念先来大理寺见谢夫人,毕竟这样的时机目前不多。” 冯嘉幼将信将疑:“李大人究竟为何非要来见谢夫人?” 李似修拗不过她的样子:“因我猜这谢千户非寻常人,谢夫人应是陷入了一桩源于压迫的婚姻之中,在他身边过得并不如意。” 他说完,等待冯嘉幼接,神色瞧上去有几分鼓励她求救似的。 但冯嘉幼却只是冷硬地质问:“那又关李大人何事?” 李似修微微蹙起眉梢。 冯嘉幼的态度仍是冷漠地很:“我奉劝李大人一句,在京城只管做好分内之事,旁人夫妻如何用不着您来操心。” 突地响起一道惊雷,闪电照亮夜空。 李似修拢了拢被穿廊风吹的鼓起来的长袖,心道自己此番打乱原定计划,提前两年重返京城,正是因此缘故,岂会不算他分内之事? 冯嘉幼朝他微微躬身:“其实不管原因如何,谢千户与谢夫人如今恩爱甚笃,还望李大人高抬贵手,莫在挑起事端。” “恩爱甚笃?”从她口中听到这四个字,李似修禁不住笑起来。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玄影司的武道场外,那天有个名叫裴砚昭的青年人在武道场一战成名。 同时,那天也是李似修人生的至暗时刻,心灰意冷的跟随人群游荡到武道场,却见树边蹲坐着一个好看的小姑娘,哭的泣不成声。 他远远看着她哭了小半个时辰,哭的仿佛天塌了一般,让他觉得自己今日或许并不是最惨的一个,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最后他鼓足勇气上前,折腰递条帕子去她眼前,她挥手打掉,骂了声登徒子,起身提着裙子跑了。 想知道她是哪家的小姐不难,但李似修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到她那天是为谁而哭。 李似修又寻机会见她几次,即使眉间锁着愁绪,她眼中依然是闪着光芒的。 再瞧她现如今这幅模样,他几乎快要认不出来了。 他一直不语,冯嘉幼不知他知道多少,心中没谱。 她实在摸不准这人,如今只能看出他是个心思极细城府极深的政客,这样的人通常只会立足于自身利益,极少会被个人情感左右。 顺他鸡犬升天,逆他则死无葬身之地。 自己当年真是被裴砚昭给迷了心窍,只想着打发他,不然就算李似修再善于藏拙,凭他求娶她时想要展现自身的本能,她也应该能看出这人绝非池中物。 而这些年他远在金陵,她有耳闻他官位爬的挺快,但并没有极出色,她没怎么关注过。 若他再早些回京,冯嘉幼没被冯孝安算计之前,兴许真会考虑一下他。 但现在对她而言,他是个极危险的敌人,必须谨慎应对。 揽芳华 第73节 第43章 她瞧着是认了命,他不认。. 各怀心思的沉默中, 李似修终于再次开口:“对比从前与现在,恩爱甚笃四个字,谢夫人揽镜自照时先骗过自己,再来骗我不迟。” 冯嘉幼依然是那句话:“但这与您没有关系。” 李似修置之不理, 朝她进了一步, 恰好站在廊灯下, 面容比先前明朗许多:“我承认是我过于乐观,回来晚了, 但还不迟。” 他撂下这句话, 撑起伞转身往雨里走。 如今两人的身份见一面太不容易,冯嘉幼追上前一步, 直呼他的名字:“李似修!” 他脚步顿下。 冯嘉幼的语气颇急:“你这人怎么还是和从前一样顽固,不论我出嫁的原因, 也不管我们夫妻感情如何,如今我已为他人妇, 且安于现状不愿改变, 你何苦非得追着我死缠烂打?” 李似修转头看她怒视自己的模样, 直到此刻才终于和心上人重叠在一起。 他弯起唇角, 先前的疏远仿佛冰雪消融:“那你告诉我, 你究竟遭了他什么胁迫?” 冯嘉幼认真摇头:“没有胁迫,我是自愿的。” 即使是被欺骗, 也算她自愿的。 “以我对你的了解, 绝无可能。”李似修刚要柔和的态度,旋即又收敛起来, “你敢说你在割舍下玄影司那位裴镇抚之后, 原本更属意之人不是我?” 不等她回答, 他再度提步离开。 冯嘉幼想和他说清楚, 但远处有人朝这边过来,她不得不停住脚步,目望他在雨中渐行渐远。 她思索着李似修最后一句话,怎么想都觉着不太对劲儿。 原本她以为是自己那一封忍无可忍的回信,让他误以为是一种承诺,如今见她突然低嫁,心中才会不痛快。 可听他之意,好像她在许久之前就该知道他会有今日这般成就? 她快要熬到双十年华也不嫁人,是在等着看他的成就? 为何会如此?难道是他曾经写的那些信? 冯嘉幼从没看完过,莫非信中暗藏了什么信息? …… 李似修出了大理寺,上了马车。 他稳稳坐着,心绪却久久无法平静。 尤其是雨打车棚的嘭嘭噪音,吵得他心烦意乱。 遇到冯嘉幼之时,李似修已知自己稍后不得不前往金陵,且多年无法归来,才会在短短时间内几次三番的求娶,只想将她暂时带离京城这处伤心地,呵护她渡过难关。 奈何她丝毫不为所动。 之后去到金陵,李似修改变了策略,开始写信与她交心。 知她有继承冯阁老遗愿改革法制的志向,他研读了所有冯阁老关于新律的文书,只言片语也不放过。 以及冯嘉幼往日里帮大理寺处理的卷宗,观其手法,他才发觉她竟有这般大才。 李似修心中不甚欢喜,开始在信中夹杂一些见解,以及隐晦透露出自己有能力助她达成所愿。 将那些信连贯起来,几乎快要将他真正的身家背景交代出来。 原本她始终没有任何回应,以为她是没看或是看不懂,她却突然写了一封回信给他。 李似修猜她是看懂了,知道他的仕途之路早已被人规划好,只要他愿意努力,稍后必定成为帝师步入内阁。 因为他前一封信还喊累,抱怨这条内阁之路实在不好走,想偷偷回京城去看望她。 她立刻回信骂他好色之徒没有前途,说她此生非内阁权臣不嫁。 这不算承诺算什么? 李似修这才安心留在金陵继续筹谋。 之后得知她与沈时行的传闻,因清楚裴砚昭与沈时行其实是兄弟两个,他大概明白这只是她的挡箭牌,放心不少。 尔后多年她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求娶,李似修更确定她是在考量他。 他愈发沉下心做事,反正她年纪还小,不着急。 他将她暂且抛去脑后,只在她每年生辰时送支双色木芙蓉过去,期盼着往后与她高处相逢。 结果只在今年短短半个月内,她忽然嫁人,他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又是中毒又是流言,所嫁之人还是初来京城的“小人物”,这其中怎么可能没有猫腻儿? 而谢揽此人经他观察绝对有问题。 冯嘉幼瞧着是认了命,李似修不认。 就像他精心养护的一株兰花,他日日看,夜夜盼,好不容易才结出了花骨朵。眼见着即将绽放,竟突然杀出一个采花贼,一夜之间连花盆都给他端走了。 绝不能忍。 …… 而李似修离开以后,冯嘉幼抱着卷宗背靠廊柱沉吟许久。 若他二人之间真有什么误会,那也不是她的错。 就他写的那些信,每一封都比老太太的裹脚布还长,冯嘉幼耐着性子看了半天,只看了一个辞藻华丽却罗里吧嗦诉衷情的开篇,直接就扔掉了。 冯嘉幼虽在感情中过分骄纵,但她也专一,当她心中认定一个目标,没有彻底放弃之前,其他男人再优秀也与她无关,绝对不会分出半点心思去比较。 若非李似修的字迹笔走游龙实在漂亮,她甚至都不想打开看一眼。 冯嘉幼寻思着需不需要找个机会与他解释清楚,又担心说透了之后,指不定他更会恼羞成怒。 毕竟她还摸不准他的性格。 只知道他往后必定针对谢揽,而谢揽的身份也确实经不起他针对。 冯嘉幼头痛不已,这可如何是好? 面对李似修她都招架不住,更何况是谢揽。 不行,她必须得逆转这个被动的局势。 …… 李似修回家的半路上,他那去往望仙楼报信的护卫姜平回来,贴着车窗低声道:“大人,谢千户已经回府去了。” 李似修闭着眼睛问:“如何?” 姜平知他之意:“谢千户与传闻无二,容貌气度都是拔尖的。据属下观察,他似乎极不习惯被仆人簇拥,举止有些局促,倒是符合他的出身。” 这位谢千户的出身本就查不出问题,他们已经去蜀中查了个底朝天。 就只有一处疑点,考举人时他伤了脸,并未依照规矩验明正身,考官像是被收买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与他们要查的事情无关。 谢千户从小长这模样,不可能是假冒的,堵不住悠悠众口。 “不过您若说他是乍富新贵,也不像,属下观他举手投足之间,偶尔会流露出一股久居上位睥睨众人的气势,总之……” 姜平想不出形容词,“谢千户这人极为复杂,难以捉摸。” “哦?”李似修默默听罢,轻笑一声,“看来我果真是遇到对手了。” …… 谢揽饿着肚子出门赴宴,一口水没喝上,又饿着肚子回来。 他坐在马车里,无意中瞧见路边铺子里刚出笼冒热气的包子,馋的不轻。 但距离冯府也就还有一刻钟的路,回去捡冯嘉幼吃剩下的都能撑死他,没必要浪费银子。 结果抵达家门口,谢揽才知道冯嘉幼跑去了大理寺,料想她应该快要回来了,没往里头去,就站在冯府大门的匾额下等她。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冯嘉幼,倒是等来大理寺的一众衙役。 谢揽原本倚着门框,见他们身披蓑衣骑着马冲着冯府而来,头一个反应是冯嘉幼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立刻站直了。 毕竟曾在大理寺里待了两个多月,领头的衙役他认识。 衙役也认识他,匆匆下马上前行礼,一声谢司直险些喊出口:“谢千户,您在门口刚好,我家崔少卿想请您去趟大理寺。” “你们这阵势是‘请’?”谢揽扫一眼他身后带刀的十几人,马背上还绑着镣铐。 他熟悉大理寺的流程,这分明是抓捕。 以至于附近已有行人驻足围观。 衙役为难道:“回谢千户,方才李大人前去大理寺报案,说自己当街遇袭。根据崔少卿了解,李大人今晚前往望仙楼时纯属临时起意,就只有您和掌柜知道……” “李大人亲自去了大理寺报案?”谢揽都不用动脑子去想,立刻知道他是冲着冯嘉幼去的。 好个李帝师,约他见面只是虚晃一枪,目的竟是私见他的夫人! 不要说他忍耐力不行,这放在哪个男人身上能忍? 台阶下的衙役顿觉一股重压迎头砸下,抬头一看谢揽恐怖的神色,他浑身汗毛竖起,不自觉的后退一步。 从前在大理寺时,从来不知这位整天被陈寺正欺负的司直大人如此可怕。 “谢千户,小的们知道的也不多,您跟着咱们走一趟去问崔少卿便是了……”衙役垂着头。 谢揽本想说不去,有本事你们动手试试看。 但转念想到冯嘉幼如今还在大理寺内没回来,形势若真如此严峻,她应该会递个消息给他? 除非是她给崔少卿出的主意。 “行,我跟你们走一趟。”谢揽又坐上马车,他今儿一身装扮都是冯嘉幼精挑细选的,不敢去骑马淋雨。 大理寺的衙役们松了口气。 等谢揽抵达大理寺,去到二堂见到崔少卿。 少卿一职是四品,千户是五品,虽相差一级,但文官四品比武官五品高得多。 揽芳华 第74节 可谢揽是玄影司京城衙门内的千户,又不一样,连崔少卿都要朝他拱个手:“谢千户,从前在我大理寺,我还真是没看出来。” 谢揽知道他颇为照顾冯嘉幼,一直当他长辈看。 但此时谢揽情绪不佳,抱拳行礼过后张口便问:“我夫人在哪儿?” “后堂。”崔少卿也不在意他的态度,朝后一指。 见他没有拦着的意思,谢揽直接往后走。 步入后堂,瞧见冯嘉幼坐在小桌前,桌上摆了几碟简单的饭菜。 冯嘉幼招呼他:“夫君啊,快过来先吃点东西,今晚有得你忙。” 谢揽原本被李似修气得不轻,又不停想着他二人见面聊了什么,这会儿她喊他吃饭,他老实走过去坐下:“刺客是不是李似修故意安排的?” “目前不太清楚。”冯嘉幼递筷子给他,笑着表扬他,“你竟猜到是我的主意,不吵不闹乖乖来了大理寺,很有长进嘛。” “你是怕他最终牵扯到我,先下手为强?”谢揽原本很饿,这会儿气饱了,一口都吃不下,捏着筷子不动。 冯嘉幼摇头:“刺杀这事儿他不会牵连你,不然他直接去刑部,刑部尚书与沈邱有仇,沈邱不一定能及时将你捞出来,你定会吃苦。” 谢揽盯着筷子尖,眼神晦暗不明。 今日大理寺上门拿人这出,又让他想起官员书册中那因夫人貌美而被陷害的五品禁卫军教头。 原来这些手握权柄的大人物,想害人是如此的轻易。 只需定个宴席,请位刺客,就能让你含冤入狱百口莫辩。 “但此事李似修不敢牵连你。”冯嘉幼见他吃不下饭菜,捡了块儿糕点掰开两半,送去他嘴边,“你是玄影司沈邱的人,他是内阁辅政大臣的人,刺杀一案落在你头上,会将玄影司推到风口浪尖上,沈邱在朝中是不站队的,两帮人一贯都不得罪他,谁得罪他就等于将玄影司往敌人身边推。” 谢揽张口从她指尖将糕点咬过去,含糊着道:“那你故意牵连我,是想让沈邱过来捞我,把这案子从大理寺抢走?” “对,沈邱稍后肯定会来。让玄影司去查,你亲自去查。换个方式去想,这可能是他送上门的大好的立功机会。听说今日那刺客是位使刀的高手,被李似修手底下四名暗卫拦着,还能伤到他,且全身而退。” 抓捕这刺客,绝对是谢揽的强项,没人比他更强。 冯嘉幼朝二堂外望一眼,起身来到谢揽背后,瞧着是帮他捏肩,却弯腰在他耳边轻声道,“最重要的,你可以借此机会正大光明的去调查李似修。” 谢揽耳朵根痒得的泛红,听她这样说,不解的朝她的方向扭头。 一瞬间与她的脸贴近,几乎是鼻尖擦过鼻尖。 他哪里受得住这刺激,下意识要将脸转回去,却被冯嘉幼两只手捧住他两边脸颊,逼得他直视她。 冯嘉幼道:“我发现你胆子真小。” 他胆子小??谢揽听不了这话,他想争辩,但两人几乎鼻尖相触,他屏住气,连正常呼吸都做不到,更别提说话。 “哎。”冯嘉幼愁得慌,她这夫君哪儿都好,就是亲昵之事上怯得很,深闺小姐都没他怯。 所以主动抱她吻她,总是毫无章法的弄疼她,就是太怯的缘故。 成婚这么久两人的感情进展缓慢,以至于今日她被李似修数落,冯嘉幼觉得问题全在于他。 夫妻间感情升温最快的方式,不就是耳鬓厮磨? 从西北回来的路上,他说她昏厥过需要睡好,客栈床铺小,都与她分床睡。 可以理解,只是不知道回京之后他能不能鼓起勇气。虽说没那么深的感情,但等该做的做了,没准儿感情就深了呢? 她甚至有些喜欢之前两人闹别扭,他发脾气将她扛上马时的模样,才符合他西北少寨主的性格。 “你要调查李似修。”冯嘉幼松开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将另外半块糕点喂他吃。 却没有送到嘴边,只懒懒举着。 他探身过来咬时,冯嘉幼忽然将那块儿糕点咬在自己的贝齿间,歪头凑过去他嘴边。 谢揽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咬住糕点的同时也咬住了她的唇。 他脑袋放空一瞬,冯嘉幼已经松开了口,稍稍后仰,得意地看着他笑:“甜么?” 没想到谢揽竟直愣愣将那块儿糕点囫囵地咽了下去,噎得脸都胀红了,伸手直抓她的手臂。 冯嘉幼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倒水给他,又帮他顺了半天的气儿。 谢揽噎出了点眼泪,难以想象他也算英雄一世,竟然险些被一块儿酥糕给噎死。 “幼娘你不对劲儿。”谢揽缓过来之后,脸色难看的瞟她一眼。她许久不曾如此撩拨他了,“李似修和你说了什么,让你这样反常?” “瞧你说的,我和自己的夫君玩乐叫做反常?”冯嘉幼无语得很,坐下来又给他倒杯茶。 谢揽喝茶顺气,抬起手臂四处指:“这里是大理寺后堂,崔少卿在面前坐着,你身后一堆的卷宗,你若不是受了刺激,会有闲心跟我玩乐?” “你不要乱想,我与他聊什么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冯嘉幼见识过他的乱想,生怕他又不知想到哪里去,扯着他的衣襟,将他拉来身边。 她凑在他耳边低声道,“还接着说刚才的话,关于趁机调查李似修的事儿。” 谢揽蹙眉:“调查什么?” 冯嘉幼道:“他有些奇怪。从前他就有成为帝师入主内阁的野心,入过翰林的谁没这样的野心?他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与我谈他志向,显露他的才能。可他没有,他选择遮遮掩掩,隐晦藏于信中。” 冯嘉幼有点怀疑他背后或许有个势力支持,从他自小拜入夏老先生门下,就是一个试图进入内阁的开始。 “这个势力应该不是内阁叶首辅,不然没必要遮掩,甚至一旦被叶首辅察觉,李似修不会有机会。” 冯嘉幼只是猜测,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就该把李似修那些信一字不落全看完。 同时也感叹真是色令智昏,也难怪她当年会昏头,连李似修这般善藏之人也会昏头。 她嘱咐谢揽:“他们的争斗咱们不管,但李似修在调查你,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希望能在他抓到你的把柄之前,先抓到他的一点点把柄,咱们才有与他谈判的机会。” 估计很难查出来,但总得有个机会试试,不然李似修这个敌人实在是太过可怕。 谢揽若有所思:“我明白了。” 前厅响起声音:“崔少卿,玄影司沈指挥使和裴镇抚到了!” 崔少卿出去迎,又朝后堂道:“谢千户跟我一起去,你们两夫妻有话稍后回府再说。” 冯嘉幼推他:“快去吧。” “先等等,我肚子饿。”谢揽此刻胃口又好了,拿起筷子快速吃了个半饱,才迈步往外走。 冯嘉幼知道崔少卿已经出了门,外间没人,说道:“别忙太晚,早些回家来。” 谢揽忙不迭点头:“放心,我记得子时回来催你睡觉。” 冯嘉幼意有所指地笑:“不是催我睡觉,是和我睡觉。” 谢揽跨门槛时又险些摔一跤。 第44章 (一更)他是抢,我是夺。. 这场暴雨逐渐转小, 玄影司的人马将大理寺正门口给堵的严严实实。 谢揽追出去之后,瞧见崔少卿弓着腰,正站在马车旁挨训。 沈邱一直都没下马车,逮着崔少卿像骂孙子一样:“将刺杀帝师的罪名安在我玄影司头上, 谁给你的胆子?” 崔少卿根本不敢吭声。 沈邱望见谢揽出来, 指着他道:“人我带走了, 别说我们玄影司霸道,既将这脏水泼到我们头上, 那我们就得亲自查个清楚给你们瞧瞧。” 崔少卿连声应是, 挨顿骂将这烫手的案子给让出去也是值得。 沈邱转头又开始骂谢揽:“千户的椅子你一天都还没坐,就开始给我惹是生非!” 谢揽可不吃他这套, 抱拳大声道:“属下只是去赴了场宴,什么都没做。” 此话出口, 不仅周围的玄影司众人,连聚在门外的大理寺官员都惊诧。 这是在顶撞沈指挥使? 沈邱怒道:“你好端端的去赴他的宴做什么?”就不怕李似修这种长了几百个心眼子的政客看穿你的身份?“此事是你惹出来的, 你去查清楚!” 谢揽正要应下, 沈邱又看向裴砚昭, “裴镇抚, 你先带他去认认门, 教教他身为玄影司的官,到底该有什么觉悟!” 众人本等着沈邱的雷霆震怒, 没人料想到竟是这样的发展。 如今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沈邱对这位新考入的千户官不同寻常。 “走!”沈邱交代完之后,离开大理寺。 裴砚昭翻身上马, 许久没有言语。 他知道义父待谢揽不同, 如今看来不只不同, 而是寄予厚望, 想要栽培谢揽该怎样在玄影司立足。 裴砚昭对沈邱心生不满,事实上自从沈邱压着他坚持让谢揽进玄影司那天起,他就生出了不满。 准确来说是危机感,与冯嘉幼没有关系的危机感。 “沈大人说让你带我去认门,认什么门?”谢揽听不懂这些官话。 裴砚昭想说我是你的上级,不懂得用尊称?末了也没说,只冷冷道:“你先回衙门换官服。” …… 等人散了之后,冯嘉幼撑着伞从后堂离开,去往后门,准备回家去。 临走前先写了个条子,让留在马车里等她的珊瑚去找沈时行,看他有没有办法拿到李似修这些年递去内阁的折子。 她得知己知彼才行。 可惜她已经嫁了人,不然可以直接约他见面,多接触几回不愁摸不透他。 但若她没有嫁人,八成会选择嫁给他,又哪里需要去恐惧他? 冯嘉幼开始在脑海里梳理着李似修的生平。 沈时行告诉她,李似修的母亲李青晚出身忠文伯府,是上一代忠文伯爷的掌上明珠。 李青晚自小体弱多病,老伯爷没舍得将她嫁出去,给她招了个女婿,似乎是李家的教书先生,一位落榜书生。 沈时行猜,多半是李青晚与那教书先生厮混到了一起,珠胎暗结,老伯爷无可奈何才成全这桩婚事。 李似修七岁时那教书先生过世,稍后老伯爷也过世,他舅舅李骆继承了爵位。 李骆实在无能窝囊,一辈子连个功名也没考上,只荫了七品的闲职。 揽芳华 第75节 忠文伯府早已没落多年,直到李似修高中二甲第一,入了翰林,才开始稍微有点起色。 如今李似修回京后并没有自立门户,依然留在忠文伯府。 沈时行还说自己见过李青晚,一双眼睛生的特别。 冯嘉幼想起李似修的眼睛,估计与她长得颇像,他出身李家这一处应该挑不出毛病。 …… 忠文伯府内。 李骆得知自家外甥遇刺一事,跑来府门外等着。 李似修刚抵达,他连忙迎上去:“叙之啊,你伤的严重不严重?” 李似修忙敛袖行礼:“无碍,惹舅父担心了。” “你我舅甥之间不必如此生分。”李骆迎着他入府,“我已经请了大夫来,你赶紧过去让他给你瞧瞧。” 李似修为难道:“我想先去拜见母亲。” “也是,妹妹知道遇刺的事儿同样担心得很,你快去吧。” 李似修又朝他行礼,才往偏院走去。 李骆见他走远才松了口气,如今对着自己的外甥,他满头的汗。 从前就隐隐觉得他有本事,却没料到他这样有本事,连带着自己这忠文伯府也突然惹人关注,往常那些趾高气扬的同僚,如今见了他全都换了一副面孔。 一群见风使舵的小人。 “你从前没太苛待他吧?”李骆回去后宅,又问一遍自己的夫人。 李夫人赶紧发誓:“知道你疼妹妹,我哪里敢啊。” 她真没苛待过,李似修是跟着李家姓的,从小书读的不错,往后考中了功名也都算在李家的头上,她没那么糊涂。 只恨她还是不够清醒:“哎,当初媛媛一心想嫁表哥,你也极力促成,我偏不许,不然如今……” 李骆骂她妇人见识短:“如今媛媛一双儿女都好几岁了,你知道后悔了?” 李夫人悔得肠子都青了,又拉着自己的丈夫小声问:“说起来,叙之的亲生父亲你真不知是谁?” 李骆去捂她的嘴:“叙之如今是什么身份,你可不敢乱说!” 李夫人立刻噤若寒蝉。 “我是真不知道。”李骆如今也很好奇。 当年他妹妹到了适婚之龄,原本父亲正在给她议亲,却发现她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父亲震怒,怎么逼问她都不肯说。要她打掉腹中胎儿,她以死相逼非要留下。 父亲迫于无奈,最终只能将一个落魄书生招进李家大门作为掩饰。 …… 李似修在偏院暖阁里见到李青晚,上前去行礼:“娘,孩儿无碍,您莫要担心。” 李青晚起身拉着他端看半响:“是小伤没错,但你的脸色瞧着不太好。” “与伤势无关。”李似修没有解释。 李青晚问道:“你回京也有一个月,还没去见你父亲?” 李似修扶着她坐下:“孩儿近来被人盯得紧,暂时不太方便,父亲也没找我。” “但你刻意避开了一场他也在场的宴席,究竟是不方便,还是怕他责怪你提前回京?”李青晚抓住他的手道,“你还不死心?那位冯小姐已经嫁人了……” “这桩婚事她是被逼迫的。”李似修打断,“帝师可以换人,她的夫君也可以换人。” 李青晚皱起了眉:“你这孩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从前她屡次拒绝你时,我就说她既瞧不上你,交给你父亲去想办法,你非不同意,说婚姻大事不喜欢以权势强抢,如今你不也一样要强抢,你还看不惯你父亲?” 李似修微微垂眸,不辩神色:“冯小姐与孩儿早已达成默契,谢千户是抢,孩儿是夺。” “那随你高兴吧。”李青晚心烦地摆了摆手,“但你还是尽快去见你父亲,虽说他答应过我,你的婚事他不过问,可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因为女人误事,我不敢保证他不会……” 不说了,他们父子俩的关系近几年本就紧张,她这话说出口,有百害而无一利。 * 冯嘉幼回家的路上,雨天里路面积水多,看不清坑洼地,马车颠簸的比较厉害。 她正想事情没留意,突然一个急转,她的额头随着惯性撞在车壁上,痛的她一蹙眉。 听着外面的动静,好像是和另外一辆马车碰上了。 她还没缓过神,车厢内忽被扔起来一个人,竟是已陷入昏厥的车夫! 冯嘉幼猛地后缩,刚要惊呼出声,有人跳上了驾驶位,掀开车帘:“谢夫人,不想我将你打晕的话,希望你保持安静。” 冯嘉幼捂住嘴,这贼人一副车夫的打扮,披蓑衣戴斗笠,斗笠的帽檐压的极低,看不见他的容貌。 “下车。”他冷冷说。 识时务的冯嘉幼立刻跟着他乖乖下车,上去另一辆朴素简单的马车。 而自家那辆马车,则被人驾驶着继续出发。 此贼并非一个人,而是一伙人,马车相碰挑选的位置也选的极佳。 莫说下着雨,便是晴夜里也不容易被人瞧见她下了车。 可见这样当街劫人的事儿他们常常干,并对京城的街道非常熟悉。 “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冯嘉幼看这马车内的车窗是封死的,根本猜不出这是要往哪儿走。 赶车的贼人不说话。 冯嘉幼害怕得很,微颤着声音继续问:“你们将我打晕或者迷晕不是更好么?就不怕路过巡城官时我会喊叫?” 外面的贼人不太耐烦地恐吓:“那你不妨试试,看你有没有出声的机会!” 被他这样一骂,冯嘉幼恐惧的心稍安,猜着是有谁想见她,与她聊点什么,或者谈笔买卖。 将她打晕了万一喊不醒,会浪费他们主子的时间。 马车在街道上行了很久,冯嘉幼原本听着外面的响动,默默在心中记着路。 但这马车兜了几个圈子之后,她就再也记不住了。 最后来到一处僻静处,马车终于停下来,赶车的贼人扔进来一条黑巾:“蒙上你的眼睛。” 冯嘉幼捡起黑巾很老实的蒙上,摸索着出了车厢。 “谢夫人小心些。”说话的换成一名女子,并且来搀扶她。 冯嘉幼借着她的力下了马车,被她扶着走。 最后停在一间厅内,周围变得鸦雀无声,冯嘉幼听着他们似乎全都退下了,便将蒙眼的黑巾扯下。 眼睛乍见光明,旋即瞧见厅内上首坐着一个男人。 他高坐太师椅,姿态却很闲散,穿着打扮像个富贵的员外郎,手中持着一本书卷在看,挡住了他的脸。 冯嘉幼先开口:“您是……?” 他稍稍放下书卷,露出了他的脸。 只见他面容阴柔白净,瞧着还不到四十的年纪,淡淡道:“谢夫人从来也不是什么深闺女子,莫非从前在京中不曾见过我?” 冯嘉幼当然见过,因此瞳孔紧缩,震惊的难以描述。 被劫来的这一路上,她将无数可疑人物从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却绝对没有想过是他。 如今朝中唯一能和内阁首辅抗衡之人,司礼监掌印大监,阉党之首徐宗献。 第45章 (二更)做我的幕僚,绝对不会亏待你。. 为什么会是他? 冯嘉幼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揣测着徐宗献为何劫她过来。 要知道此人已在宫廷待了二十几年,从最低等的洒扫太监做起,一路摸爬滚打踩着尸山血海才有今日。 五年前,先帝驾崩前夕, 他早就成为仅次于掌印的秉笔大太监。 而先帝驾崩当晚, 正是他传的遗诏, 并联合手握军权的大都督齐封,力保当时仅有十一个月大的小皇子登基, 挤走了内阁首辅更属意的二皇子。 其中有没有猫腻不好说, 因为先帝昏庸无道,整日里疑神疑鬼, 视自己的儿子为仇敌,一直不曾立下太子。 驾崩前几年, 倒是非常宠爱小皇子的生母梁贵妃,也正是现如今的梁太后。 而随着小皇子登基, 徐宗献也终于爬上了宦官的巅峰, 成为司礼监的掌印。 在大魏, 司礼监原本就是帝王专门用来制约内阁的存在。 内阁想做什么事儿, 拟定政策呈上去, 他强硬着不给盖印,这事儿内阁一时之间还真办不成。 更何况如今皇帝年幼, 徐宗献等同手握皇权, 可怕得很。 面对他的问话,冯嘉幼太久没有言语, 此时从惊怔中反应过来, 也忘了自己穿着男装, 立刻以女子姿态福身问安:“见过徐督公。” 称这声督公, 是因为从前东厂尚未废除时便是这样称呼,如今东厂虽被内阁压着不得恢复,但徐宗献手下豢养的势力与当年东厂无异。 因没有名目,这群阉人便被统称为“十二监” ,徐宗献便是十二监的大督公。 冯嘉幼谨慎问:“不知督公您……” 不等她问完,徐宗献道:“听闻谢夫人是崔少卿的幕僚,智计过人,不妨猜猜我今晚为何会请你来。” “莫非是因为帝师李大人今晚当街遇刺一事?”冯嘉幼只能想到这一处。 如今此案落在玄影司手里,谢揽首当其冲。 他调查的方向,或许关系着太后党与辅政大臣之后谁能稍微占据上风。 “这一点督公大可放心。”冯嘉幼始终垂首而立,“您也知道玄影司从不偏颇任何一方,沈指挥使一贯嚣张,谁的账都不买……” 徐宗献劫她来,是想试着通过她来操控谢揽? 揽芳华 第76节 她忙补充一句,“妾身并没有这样大的本事,能去左右妾身的夫君。” 她话音落下,徐宗献换了个姿势坐,依然是闲适懒散,语气也不辨喜怒:“谢夫人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 冯嘉幼心道还真是如此,她今日若不答应,他打算拿着她的命去要挟谢揽? 若谢揽是那种野心勃勃之人,不在意她的命,他岂不是会得罪玄影司,反受其害? 难道内阁将他选定的第二任帝师搞下台,扶了李似修上去,将他气到昏了头? 冯嘉幼觉着不太合常理,并没有回答。 徐宗献手边的桌面上摆着一个上了锁的木盒,他看一眼:“不说你夫君,聊聊你祖父冯阁老吧。说起来我还是比较欣赏他的,在朝中几十年从不结党营私,凭一手断案的真本事进入内阁,算是股真正的清流。” 冯嘉幼不防他怎么又提起了爷爷,而且这夸奖从他口中说出,听着有几分讽刺。 徐宗献感叹道:“可惜了,谁让他那会儿挡了别人的路。” 冯嘉幼先是微微蹙眉,随后霍然抬头。 他这话什么意思?是说爷爷的死有蹊跷? 当年爷爷的身体本就不好,又因为车马受惊重重摔了一跤,才一病不起。 冯嘉幼料想他在耍诈:“不应该的,我爷爷也不是当即殒命,事后调查车马没问题,受惊的原因也没问题,的确只是一场意外。” “我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那不是意外。”徐宗献微微勾起唇角,“证据就在这里面,想不想看?” …… 这厢玄影司内,谢揽换好了飒爽的官服,出门去到李似修遇刺的长街上。 不好再去打扰李似修,裴砚昭喊了他的护卫姜平过来,在现场详细描述当时的情况。 裴砚昭按照姜平所说的细节,代入刺客,演练了好几遍,差不多将刺客的本事做出了一个评估,甚至推断出刺客的一些习惯。 谢揽站在一侧的商铺屋檐下避雨,听他交代手下人将这些记在卷宗里,忍不住道:“裴镇抚说的不对,这刺客比你推断的厉害太多。” 裴砚昭只淡淡瞟他一眼,但玄影司其他人看他的目光则颇为不善。 他们全都跟惯了裴砚昭,对于谢揽这空降的千户官并没有几分好感,看不得他当众反驳自家大人。 谢揽才懒得管他们怎么想,等他从寨子里带来的人手去暗卫营镀一层金,出来之后比这些人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裴砚昭却问:“我说的哪里不对?” “当时下的暴雨,现在是小雨,阻力不一样,岂可混为一谈?”谢揽抬头望雨,回想他当时经过这里时的雨速。 沉吟片刻,他快步冲出去夺了裴砚昭手里形似刺客使用的短刀。 飞身跃上刺客原先的藏身地,随后又飞跃而下,去砍杀马车里假扮李似修的人。 姜平和当时一样去拦,只见短刀在谢揽手中打了个旋,刀背擦着那人的手臂过去,谢揽又利索地退走。 姜平目露惊喜,连连点头:“对!谢千户与那刺客的速度身法几乎是一模一样!” 玄影司一众人愣住,刚才裴镇抚试了好几次,他竟一次成功,还分毫不差? 谢揽根据刺客逃走的方向,接连在房顶跳跃,一直跳到刺客消失的地方才回来。 他重新落在街道上,短刀在手中打了一个旋又一个旋,眉头深锁,似在心中估算。 之后对那持笔的记录官说道:“刺客手小指细,七成是个女人。她的轻功比刀法厉害,李大人临时起意去望仙楼,雨夜走这条路也是偶然,刺客没时间踩点,逃走的每一步却都是周遭最佳,可见她对这附近的坊巷环境极为熟悉。” 谢揽环视街道左右的商铺,“她平时应该就在这坊间居住,住了有些年头了。” 那记录官听得呆愣住,提着笔许久没有动作。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谢揽发现玄影司这些人也未免太呆了,要是他的人早就该干嘛去干嘛,根本不用他多废话,“既然已知她的身形,还不去挨家挨户排查?” 刚回京城第一天就给他找这麻烦,谢揽非将刺客抓出来痛打一顿不可。 玄影司众人似乎被他的气势所慑,忘了这里裴砚昭才是最高上级,齐齐正色抱拳:“属下领命!” “等等!”谢揽审视周围,那刺客既住在附近,此时不知会不会就藏匿在人群里围观?“一队人将附近封锁,排查围观的女子。一队人去封锁城门,再回衙门调集人手,城墙每五十步安排一人仔细守着,以令箭及时传递消息,看她能飞到哪里去。” “是!”一众人接受安排,有条不紊的去做事。 只留下裴砚昭脸色难看的站在原地。 谢揽真心安慰他一句:“也不算你的问题,主要是李大人遇袭时我刚好路过这儿,清楚当时的雨速。” 裴砚昭的脸色更差,即使他清楚也计算不了这样精准。 谢揽不好再说,他常年在漠上与人交手,自然环境对速度的影响他早已习惯成自然。 “妙!” 街道前方突然有人笑着赞叹了一声。 笑声是从一辆马车里传出来的,车内之人原本撩开帘子默默看,说完这声“妙”之后,他放下了帘子,又说了一声“走吧”。 裴砚昭一眼认出此人的马车,朝他的方向躬身抱拳恭送。 见谢揽没有动作,低声提醒:“是齐大都督,还不快行礼。” 谢揽眸色收紧,顿了顿才敷衍的抱拳。 关于他还有亲生父母这事儿,不知为何,从西北回京城这一路谢揽始终感觉非常陌生。 甚至觉得二叔和爹怕他会不顾一切冲来找齐封报仇,分明是杞人忧天。 但此时齐封突然近在咫尺,谢揽竟升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等齐封的马车走远,他仍不能完全静下心来。 人群散去之后,裴砚昭压低声音:“我忘记问你,你之前说有私事,竟是去了西北。你去那里做什么?” “看望我师兄。”谢揽正心烦,也压低声音信口胡说八道,“我师兄你知道的,十八寨少寨主谢小山。” 裴砚昭听着他扯:“你们是师兄弟?” 谢揽继续扯:“师父先在西北教他,又来蜀中教我,我们当然是师兄弟。” 裴砚昭冷笑:“接受诏安的人真是谢小山?我怎么看着他文质儒雅半分不像,那谢小山可是个出了名的猖狂悍匪。” 说谁猖狂?谢揽抱起手臂也冷笑:“裴镇抚没听过人不可貌相?比如有些人表面上气度凛然的,也看不出从前给人当过童养夫。” 一句话将裴砚昭给说红了眼。 但他来不及发作,直视斜侧方的房顶:“谁!” 他正要出手,被谢揽拦住:“是我的人。” 只见小巴像只猴子从房顶蹿下来,没有靠近他们,着急的朝谢揽招手。 谢揽心生不妙,他不放心冯嘉幼,从大理寺出来后就让小巴暗中跟着她,如今看来是出了事。 他快步走过去弯下腰,小巴贴着他的耳朵焦急道:“少夫人回家路上被一伙人给劫走了,他们武功好厉害,赶车的斗笠人好像比云飞还厉害,我不敢现身,只好一路跟过去……” 谢揽没骑马来,抢了裴砚昭的马就跑:“带路!” …… 厅内冯嘉幼仍在盯着徐宗献手底下的木盒子。 她紧紧绷着双唇,内心乱做一团,只因无法判断他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 她太想看盒子里的证据,却知道徐宗献不会轻易给她看:“督公的条件是什么?” “你若看过这证据,便知你我的目标其实是一致的。”徐宗献依然保持着弯唇的表情,手指轻轻点在木盒上,似在蛊惑,“来我麾下,做我的幕僚,绝对不会亏待你。” 指甲与木盒接触,那滴滴答答地声音吵的冯嘉幼更加心绪不宁:“我不认为自己值得督公费此心思招揽。” “莫要小瞧了自己,至少你肯定有本事帮我将李似修赶回金陵去。” 冯嘉幼垂头不语,徐宗献静静打量着她。 才貌双全,也难怪。 沉默之中,房门突然被推开,冯嘉幼先前见过的斗笠人闯了进来,急慌慌道:“督公,那位谢千户闯进来了,咱们的人完全拦不住!” 徐宗献微微怔:“他带了多少人?” “只他自己!” “自己?” 斗笠人点头,知道他难以置信,也明白他们被人跟踪了,丢了督公这处隐秘别院,心中惧怕不已:“属下护送您赶紧离开吧!” 根本来不及,谢揽已经追着他来此,如个杀神一般,只抵达门口,却仿佛席卷着滚滚气势,厅内已然被肃杀之气充斥。 斗笠人惊惧之下去抓冯嘉幼的脖子,想要当做要挟。 冯嘉幼却先被谢揽拽住手臂向后一拉,牢牢圈在胸前。 斗笠人不防扑了个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谢揽一脚踹中肋骨:“是你吧?就是你这狗东西劫走我夫人!” 根根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剧痛令那斗笠人跪倒在地。 一路上谢揽被吓得腿软,不然这一脚能要了他的命。 “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京城之内竟敢当街劫人,还有没有王法了?”谢揽见冯嘉幼安然无恙,恐惧之意消失,只剩下恨意。 这会儿她瞧着平安无事,被劫来的一路上得有多害怕。 越想越恨,“啪”的一声,谢揽没搂着冯嘉幼的那只手,从那人头上的斗笠折出一根尖锐竹篾,两指一夹以内力扔飞出去,当做暗器朝徐宗献脖颈处飞溅! 徐宗献坐着不动,神色亦是淡然,那根竹篾被他一名暗卫扔出的暗器打掉。 “可以啊。”谢揽朝那暗卫躲藏的方向望去,立刻知道上首这人身份不同寻常,身边环绕着一等一的高手。 不过他也没使几分力气,正要再动手,却被冯嘉幼死死按住:“夫君千万不要!” 方才她根本就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谢揽出手实在太快,如今看到掉落在地的竹篾才后知后觉的惊出一身冷汗。 他这样露本领很容易露陷。 且以徐宗献的身份,他们最后肯定讨不到什么便宜。 谢揽被她按的动不了,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再继续动手。 徐宗献仔细看了谢揽几眼,撩开衣摆站起身离开,直接往后院去了:“我方才说的话谢夫人不妨考虑看看。” 暗卫提醒:“督公,您带来的盒子忘记拿了……” “原本就是给她的。”徐宗献信步而行,“给她找点儿事情去做,省得她整天盯着叙之不放,一直调查他,迟早查出我们之间的关系。” 揽芳华 第77节 又回头往厅中望一眼,“倒是这位谢千户很是不简单。” 暗卫惊叹:“顶尖高手,一路打进来甚至都没用全力。” 徐宗献:“他若用全力你能否接得住?” 暗卫仔细思虑:“暗器的话属下勉强一试,但若正面交手,恐怕得我们师兄弟几人联手才有希望牵制住他,不过此人的弱点也十分明显就是了……” 徐宗献知道了他所指的弱点是什么。 第46章 给你个痛快. 暗卫又道:“咱们要不要摸摸这位谢千户的底儿?” “用不着。”徐宗献走出别院后门, “沈邱既敢重用他,此人问题不大,查不出什么。” 暗卫犹豫着道:“公子近来一直在查他,却一无所获, 属下想着咱们……” 徐宗献上了马车:“那更不必, 我不可能事事帮他。” 话音落下又一人来报:“督公, 公子那边递消息过来,说想约您见个面。” “怎么, 终于肯主动见我了?”徐宗献思忖片刻, “让他直接给我下帖子,今夜他遇袭, 约我见面只会令人以为他怀疑我。” “是!” …… 冯嘉幼见徐宗献留下木盒子,知道是故意留给她的, 忙上前取走。 谢揽跟在她身后:“这人到底是谁?” 冯嘉幼道:“司礼监掌印。” 谢揽没有很意外:“他找你做什么?” “不太清楚。”冯嘉幼摇摇头,指着手里的木盒, “他告诉我, 当年我爷爷出的那场致命意外是人为的, 证据在这盒子里, 想以此物作为诚意, 邀请我成为他的幕僚。” 但冯嘉幼对这两件事都持怀疑态度。 “给我。”见盒子上了锁,谢揽从她手中取过来将锁扯掉, 打开一瞧, 盒子里空无一物。 他展示给冯嘉幼看,“假的, 怪不得留下来不带走。” 冯嘉幼见盒子是空的, 深深锁眉:“他为何要故弄玄虚呢?” “谁知道。”谢揽才不去猜这些人的鬼心眼子。 “还是拿走吧, 等回家里在细细研究。”冯嘉幼说完, 眼尾余光又扫见地上的竹篾,头有些痛,“夫君啊,你来了之后瞧见我好端端站在这,为何还下手这样狠?” “我哪儿狠了?”谢揽心里喊着冤枉,一路打进来一个人也没杀,谨记着此乃天子脚下,不能多惹是非,“我已经非常收敛了,这竹篾即使不被挡下,也不会要他的命,就想放他点血给他个教训。” 此地不宜久留,冯嘉幼拉着他走:“那就再收敛一些,瞧见我无碍,你先停下来好好说话,不要那么冲动。” 冯嘉幼对武功不是太了解,估摸着已经被怀疑了。 好在徐宗献目前对他夫妻俩似乎有所图,再加上沈邱当众作保,应该无碍。 谢揽被她拉着走,几次三番想要停下来。 心中不悦极了,自己心急火燎的跑来救她,想着替她出气,没得到一句感谢,还被她数落一通。 若见她无碍,他立马就能冷静下来权衡利弊,对着劫走她的仇人侃侃而谈,那还是他吗? 这一晚上被折腾的人仰马翻,最后竟被她盖了个“冲动”的章。 没错,他就是冲动,不冲动能跑来京城受这罪? 还质问他为何下手这样狠,怎么问出口的? 这女人是有心,但也仅有那么一点点罢了。 生气。 心里琢磨着等下次她再被劫走,他就故意表现的云淡风轻,下手气定神闲慢悠悠的,看她心里又是什么滋味,会不会表扬他。 呸,乱想什么,这种事情只此一次足够。 此番是运气好,万一他没喊小巴跟着,万一劫她之人是齐瞻文那个色中饿鬼,他哪里还有在这生气的机会? 如此一想谢揽一阵后怕,再顾不上抱怨。 冯嘉幼揣着满心的事儿,只顾拉着他走路,一直也没回头看他一眼,根本不知他转了好几遍的心思。 “你是怎么找来的?” “骑马找来的。” 冯嘉幼给他个白眼:“我是问你怎么知道我被劫到了这里?你派人跟踪我?” 谢揽纠正:“这叫保护不是跟踪。” 冯嘉幼觉着是一半一半。 离开别院大门,她一看周围荒无人烟:“马呢?” “我找找看。”谢揽来时太过慌张,竟忘了将马仍在了哪儿,绕着别院走上半圈才找到。 冯嘉幼一瞧眼前的枣红马,眉梢一拢:“你怎么骑了裴砚昭的马?” 谢揽正想解释,却蓦地愣住,也打量起这匹枣红马。 玄影司的马几乎都长这模样,她凭什么一眼分辨出这是裴砚昭的马? 谢揽腹诽她在人群里辨认自己的夫君,也不知能不能认得这样迅速。 得了,他和一匹马比较什么? 但他越看这匹马越不顺眼,只想找个地方偷偷放生。 “反正雨已经停了,我背着你跑回去。”谢揽将小巴喊出来,吩咐他将马骑回去还给裴砚昭。 冯嘉幼看着他半蹲下来:“你别闹,从这里回家恐怕不近。” 谢揽拍了下自己的肩膀:“也不算远,来。” “那你别再说我沉啊。”冯嘉幼伏在他背上。 “我何时说过你沉了?我都嫌你瘦成一把骨头。”谢揽背着她起身。 冯嘉幼骨架细,从身形看上去确实瘦成一把骨头,但谢揽最清楚她抱起来软软的,一点也不硌得慌。 尤其是现在,一片澎湃的柔软挤在他背上,将他的脊柱都给挤的挺直,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先迈哪条腿才好。 而冯嘉幼垂下双臂绕过他的脖子,有些累,脸也贴在他肩上。 她呼出的气伴着野外的凉风有节奏的拂在他后颈间,谢揽适应了一会儿,才背着她跳上了附近的矮山:“咱们走直线回去,其实比骑马绕路更快。” “等等。”冯嘉幼发现天色不对,明明是黑夜,竟有隐隐的红光。 她转头,竟是下方徐宗献的别院着了火。 分几处点燃的,一旦汇合起来便是一片汪洋火海。 “看来被你发现之后,这别院他不会来了。” “不来便一把火全烧掉?”谢揽不是很懂这逻辑,只回忆起来里面雕梁画栋,处处精美,不知砸了多少银子进去。 又想起他之前来的路上,还看到附近有流民瑟瑟抱团缩在树下避雨。 这话他不会说出口,因为冯嘉幼会以法则来教训他,徐宗献有权处理他的产业。 谢揽懂得这个道理,只不过心生感叹:“这世上永远都没有公平可言。” 徐宗献提起爷爷,冯嘉幼此时也想念起了爷爷:“对于大魏的普通百姓而言,律法应是他们唯一能去争取的公平了。爷爷一生致力于追求这种公平,我也一样。若有人可以做到,当然是乐见其成,若无人愿做,那便只能身先士卒。” 这其实不算理想,准确来说是种期盼。 “就像爷爷说的,这些事儿总得有人做,总得让后人看到希望,这簇火焰才不至于熄灭,才有可能越烧越旺。” 一代代的,终有一日会达到他们所期盼的公平吧? 谢揽看不到她的脸,却能想象到她说此话时的表情。 只要一谈论起新律,谢揽就觉着她锐利的像一柄剑,遇山劈山,遇水分水。 此刻哪里还有一点温香软玉的感觉,谢揽如同背着一座山:“别乱想了,要身先士卒也是我来,就你这小身板子能顶得住几两风雪?” 冯嘉幼搂紧他,凑他耳边轻笑:“我怎么觉得你连步子都重了呢?是不是在心里哭自己命苦,怎么会娶了我这样不省心的媳妇儿?” “你少小瞧我。”谢揽痒得歪头避开她,“我从小忙着打北戎,抽空还要肃马贼和通西域,干的不比你少。这几年西北趋于稳定,我无事可做,才让你看我像个闲人。” 冯嘉幼哪会当他闲人:“我当然知道夫君是西北百姓心目中的英雄。” “那倒也不是为了当什么英雄。”谢揽背着她继续走,有句话想说很久了,“对了,你能不能换个称呼?” 冯嘉幼重新趴在他背上:“什么?” 谢揽清了清嗓子:“还像最初时喊我谢郎?经过上次的事儿,我发现夫君这称呼可不一定只用来称呼我。” 冯嘉幼眨眨眼:“但是谢郎也不一定只称呼你啊,我若再嫁个姓谢的男人,仍是谢郎。” 谢揽被她一句话气的险些吐血,若非下过雨,道路泥泞,非得将她扔下去不可。 不说话了。 沉默之中,冯嘉幼趴在他宽厚的背上昏昏欲睡。 朦胧中听见他低声叹气:“幼娘,我是说过要学着做官,也答应过会收起我的目中无人,可是有些我真的学不会,也不是太想学,怎么办呢。” 冯嘉幼明白他能逼着自己折腰,但绝对不能折心。 “你想学,我还不准你学呢。”冯嘉幼后边还有话,但她被困意席卷,竟真的睡着了。 …… 城内湖中,夜雨涨水,飘荡着不少的画舫游船。 “李大人这边请。”宦官模样的男子躬身引着李似修上了一艘画舫。 李似修进入舱中,见到徐宗献正盘膝坐在一个矮几后,矮几上摆满了工具,也堆积着一些木屑。 揽芳华 第78节 他正拿着一柄小刀做木簪。 李似修走过去他对面,面无表情的盘膝坐下:“督公。” 徐宗献专心致志:“你伤势如何?” 李似修拢起手:“您难道不清楚?” 徐宗献这才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他一眼:“你认为是我派人去刺杀你?为了图谋?在你心中我已是如此不折手段之人了?” 李似修无动于衷:“是母亲逼着我见您,我来只为告诉您一声,我不会因为私事耽误正事儿,请您莫要去找冯小姐的麻烦。” 徐宗献放下刻刀:“可惜你来晚了,我才刚见过她。” 李似修瞳孔微缩。 “你若钟情个木头美人随你折腾,但冯家人不好惹,他家几代人都擅长律法,各个心思缜密。” 徐宗献面容严肃,“也不知你透了什么信息给她,她给崔少卿出主意将谢千户列为疑犯,主动接这烫手山芋,我猜目的正是为了查你。” “她查不出来。”李似修在信中透了多少,他再清楚不过。 徐宗献正色:“走到今日这一步岂可心存侥幸?如今我用冯阁老的陈年旧事来暂时拖住她,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尽快妥善解决,不然等我再出手时,你莫来怪我心狠。” 李似修问:“冯阁老当年受伤真不是意外?” 徐宗献拿起木簪继续打磨:“京中哪来那么多意外,多数意外之下总藏着必然。” 李似修本想问个究竟,被他打断,“自从你去金陵,几年过去,是真不打算再喊我一声父亲了?” 李似修沉默了会儿:“那我必须先要知道,您需要的究竟是一个儿子,还是一颗帮您打入内阁的棋子?” 徐宗献听得想笑:“你不知道棋子我多的是,但这辈子只可能有你一个儿子?你是我的意外之喜,当初若不是得知你的存在,我早活不下去。” 李似修不曾说话。 从他懂事起就知道,身边的父亲只是一个幌子,他真正的父亲被困于深宫。 印象中母亲总是红着眼睛劝他用功读书,往后才有机会救他父亲出牢笼。 他心疼生父的凄苦遭遇,自小便付出百倍的努力。 却没想到他父亲比他更努力,硬是将一条歧路给走成了坦途。 “那是从前。”李似修望着他,“但您早就变了,孩儿如今越来越看不懂您。” 从前父亲说为他铺路,助他入内阁,他十分庆幸。 因为不管旁人怎样贬低,在李似修心目中,他的父亲比这满朝文人都更有智慧和风骨。 认定父亲是想要借未来新帝之手,开创一个盛世。 李似修也一直以此为目标。 直到有一天,他一位叫做印卓的同科酒后失足落水丢了命,而印卓才是原本该被派去金陵之人。 李似修跑去质问父亲,反被痛骂一通。 他才明白过来,父亲口中的铺路竟然是这样的铺法。 也正是那一天,万念俱灰的李似修游荡到了玄影司的武道场,见到了痛哭流涕的冯嘉幼。 “你究竟何时才能收起你的天真,不再与我争论对与错?”徐宗献叹了口气,表情无奈得很,“对错从来不重要,无论你行得有多正,站得有多直,你出去喊一声,说你李似修是我徐宗献的亲生儿子,你去试试看。” 李似修不接他的话。 “何况当时我被你逼急了只是在说气话,我深知你的性子,岂会杀他来影响你我父子感情?” 徐宗献说完话将手中打磨好的木簪递过去,“带回去给你母亲。” …… 冯嘉幼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一路,醒来时已经在自家床上躺着了。 今晚乌云遮月,没有光亮透进来,床帷内黑黢黢的。 她伸手一摸,发现自己竟还穿着外穿的衣裳,估计谢揽是怕吵醒她,竟让她就这样睡下了。 而她嗅到枕边传来淡淡的皂角味道,不用去摸,也知道谢揽是沐浴更衣过后才睡下的。 也不知道回来多久了,冯嘉幼坐起身摸黑脱掉身上这套男装,找不到寝衣,只好光着躺下来。 淋过雨,总觉得身上有些黏黏腻腻。 不行,她还是得去清洗一下。 她才刚要坐起身,有些迷糊的谢揽侧身面朝她,一巴掌将她按下去:“睡都睡下了,明早上再洗,我又不嫌弃你。” 说完他才发现不对劲,他的手按的不是地方,而她好像什么也没穿。 稍愣片刻,谢揽的头脑瞬间清醒,将手收了回来。 以为冯嘉幼要趁机调侃他,却半响听不见声音,尴尬中他没话找话说:“那木盒子我放在书案上了,我研究好半天,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盒子,没有任何的机关。” 依然没听见冯嘉幼回应。 “幼娘?”谢揽试着推她手臂,也没有反应。 他猛然想起上次她昏厥时的状况,立刻起身将她从被褥中捞起来晃了晃,连声地喊:“你是不是心口又不舒服了?” 摸完她的手又忙着摸脸,没有出冷汗,温度也很正常。 谢揽本打算将她放下,去将蜡烛点起来瞧瞧她的脸色,却忽然发觉她原本软的像面条的身体,又宛如被抛上岸的鱼,在他怀里扑腾了下。 她憋不住笑了。 谢揽这才知道遭她戏弄,泄了口气,又忍不住指责她:“这玩笑往后开不得,真的会被你吓到。回头你心病好了,该换我得了。” “我不吓你,你敢这样抱我?”冯嘉幼此时正坐在他腿上,抬起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生怕他将自己扔了。 谢揽先前只顾着担心,这会儿才感受到怀里滑不溜秋的触感。 因为没有光亮,不担心被冯嘉幼看到他露怯的表情,他倒是能够镇定:“先别闹了,你今天才受过惊吓。” “所以才需要你来安慰啊。”冯嘉幼嫌弃坐的不舒服,蹭着他的腿挪了挪身子。 听见谢揽低声闷哼一声,她越发来了兴致,故意糗他,“我知道你懂得不多,没事儿,你躺着就好,我可以自己来。” “连这话你都说得出口?”谢揽难以置信,早知道她不害臊,没想到都已经猖狂到这种地步。 以至于他都忘记了被取笑的羞赧,只觉得惊恐。 冯嘉幼凑他耳畔小声说:“我其实也有些怕,因为你每次主动亲近我都弄得我疼,我都不敢想……” 这般不着寸缕的贴在男人身上,被他那股熟悉又陌生的阳刚之气包裹着,她终究生出一些羞涩,没再继续说下去。 原本只存着逗弄他玩儿的心思,增添几分闺房之乐,此刻倒真从心底涌出几分异样情愫,竟连身子都软了半边。 她前后的变化,谢揽很敏锐的感受到了。 拥着逐渐柔顺乖巧的冯嘉幼,他也从起初的窘迫,逐渐动了情,且比冯嘉幼热烈太多,如野火一般,迅速燃烧全身。 被烧的头昏脑胀,他微颤着声音:“你恐怕要忍一下,第一回估计我还是会弄疼你。” 冯嘉幼知道第一回再温柔也可能会痛,娇羞着在他怀里点点头。 正寻思着这大概就是水到渠成,却听见谢揽又说:“我现在的心情,真的很像我第一次杀人之前的感受。” 冯嘉幼微愣。 谢揽是真觉着特别像,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感受一次:“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被我爹逼着提刀去杀人,就像现在一样紧张。等上了战场,往常练的刀法全给忘了,闭着眼睛冲上去乱砍一通,对方死的特别凄惨恐怖,我睁开眼睛都吐了。” 冯嘉幼:“……” “但等我杀人杀多了,手起刀落,不仅自己眼都不眨,还能给对方一个痛快。”谢揽以此类推,向她保证道,“你大概只需忍个十来回,等我习惯之后,肯定也能给你一个痛快。” 第47章 既能磨性子,还能学知识,一举两得。. 说完之后, 谢揽还在等着冯嘉幼回应:“你怎么都不说话? 冯嘉幼正生气,攥起拳头朝谢揽肩头锤去:“你实在不想就直说,吓唬我做什么?” 还往后给她一个痛快,她只恨手边没利器, 否则现在就想先给他一个痛快。 对着他头一回酝酿出这种情意, 刚冒了个尖, 全被他给毁了。 好端端的水到渠成,硬是被他截断。 “我没吓唬你。”谢揽哪里不想, 这会儿他要想疯了, 眼睛熬的发红,能忍住与她说话, 是因为她才抱怨过自己一主动就弄疼她。 他在找原因,想给她信心, “就是想告诉你先忍忍我,我一昏头容易没轻重。” “我不忍, 你先去找别人习惯个十来回, 好了再来找我。”冯嘉幼不想去体会他的用心, 兴致被他一番话吓的消退, 不高兴得很。 还整天唠叨她没有心, 瞧瞧他这混账样子,得多大的心才能容的下他? “我找谁去?”她这话将谢揽说的心口发闷。 她不说话, 只开始推搡挣扎。但她这点可怜的力气, 和羽毛搔痒差不多,反将他激的无法自控, 一翻身将她放倒。 覆着他的重量, 促使她光滑的后背陷入柔软的褥子里。 冯嘉幼都不知这褥子原来如此厚实, 竟能令她镶嵌入内。好在他及时起身跪坐, 她才得以喘口气儿。 他很急躁,身上的寝衣都不会脱了,混着裂帛之声扯掉的。 黑暗中她看不到什么,却能感受到被释放出的更为炽热的阳刚气息。 冯嘉幼躺在那里忽然不知所措,面上发烧,心口突突直跳。原先散去的情愫似乎又有冒尖的势头。 “你、你忍着,我……” 冯嘉幼屈腿蹬他一脚,让他闭嘴。 脚踝却被他抓住,她咬住了自己的唇,等待他覆上来与她耳鬓厮磨。 但他似乎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始终跪坐着。冯嘉幼感觉自己的腿都要被掐出淤青了,也不知他到底准备干什么。 蓦地心中一悚,他该不会打算什么都不做,直接开疆扩土吧? 而从他随后的举动来看,还真是! 揽芳华 第79节 天啊,冯嘉幼几乎要窒息,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他刚说的话:闭着眼睛挥刀乱砍一通,对方死的要多惨有多惨。 原本真不是吓唬她,她可是初次,他竟想这样蛮上,怕不是真想要她的命? 如今冯嘉幼清晰的感觉到那柄“刀”已经朝她杀来,她喊了一声“要死了!”,使劲儿伸腿去蹬他胸口,想要远离他,“你快起开,这样胡来我受不了!” 谢揽胡乱按住她,声音沙哑微颤:“不是说好了,你要给我机会去习惯。” 冯嘉幼慌张道:“这可不是习惯的问题,你、你这就不对!” 终究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家,她也不是全然懂得,且也羞于出口,央求着说;“夫君啊,今夜还是算了吧,我折腾了一晚上实在累得很,我想睡觉。” 谢揽掌心全是汗:“幼娘……” 他这一声哀求之意明显,还伴着粗重的喘息,冯嘉幼也知道这时候让他停下来他受不了,还是她主动撩起来的,太不讲道理。 然而死道友不死贫道,冯嘉幼泼他冷水:“怎么了,我不愿意,你是不是打算对我用强?就像你杀人一样,不用去管对方愿不愿意被你杀?” 她将话说到这份上,谢揽按着她的手果然慢慢松了。 冯嘉幼连忙翻身逃走,根据记忆抓了白天里穿的男装,边走边披上。 因为有谢揽在,院子里一个护卫也没有,她衣衫不整的出了门,去西屋喊珊瑚:“帮我准备水,我要沐浴。” 原本就打算洗洗再睡,趁着去暖阁沐浴的功夫让谢揽自己冷静冷静。 “小姐,姑爷欺负您了?”珊瑚整日里在家中伺候她,最清楚两人至今不曾圆房。今晚明明睡下了,又起来沐浴,还以为成了事儿。 却见小姐两条腿上到处是红印,以她这娇养的细肉,稍后指不定会有淤青。 冯嘉幼泡在水里揉着自己的腿,方才都快被他给折断了:“他哪里敢欺负我。” 就像他说的,因为太过紧张下手失了轻重。 但这不算什么,还好他提前说了那番话,凉了她的心,不然一时不察被他突然得逞,这会儿她怕是正在边打他边痛哭。 洗好之后换上寝衣,冯嘉幼回去卧房里。 灯已经燃了起来,她瞧见谢揽也穿好了中衣坐在床边,双臂架在膝盖上,双手交握,还弯腰垂着头。 瞧他睡前才扎好的高马尾,被他抓的乱糟糟的模样,冯嘉幼暗怪自己今晚干嘛要招惹他。 不过这样也好,提前发现问题才能提前解决。 可此事又羞于启齿,冯嘉幼扶着入内室的门框站立,没往里头去:“夫君,你还好吧?” 谢揽半响才抬头,面色不虞:“你说我会不会好?” 原本睡得好好的,非要将他折腾起来,折腾到半死不活,是不是故意的? 冯嘉幼抱怨着拉起自己的裙摆:“你生什么气,快来瞧瞧我的腿。” 泡过热水之后,白皙皮肤上那些红印子更是明显。 原先黑灯瞎火的谢揽看不到,此时他愣住,刚才明明已经非常克制,怎么还会这样? 他自责的移开目光:“是你先折腾我的,而且我都说了我需要习惯,习惯后我才会得心应手。” 冯嘉幼放下裙摆:“你这手劲儿可以习惯,其他却不行。” 谢揽蹙起眉问;“什么其他的?” 沐浴时冯嘉幼都想好了,撇开脸面说:“你头一次上战场乱杀人,是因为太过紧张忘记了招式,习惯了就好。但你刚才不是忘记,而是根本就不知道招式……” “我当然知道。”谢揽比她脸皮儿薄得多,重新垂下头,“但你之前不是抱怨我,说我主动亲你抱你都会弄疼你,我索性全跳过去,只做最后一步好了,省得你多疼两次。” 冯嘉幼:“……”自己究竟嫁了个什么人才? 她头痛极了:“这若是跳过去,你就不只是弄疼我,是可能会弄伤我……夫君,你从前在寨子里生活,你、你们一群男人聚在一起,私下里都没聊过这些么?” 他抬头,冯嘉幼看他眼神就知道没有聊过。 可能和寨子里民风淳朴有关?或者他只喜欢和人聊武学? 谢揽目露疑惑:“聊什么?” 冯嘉幼头痛哦,实在拉不下脸和他去聊“女人是水做的”这件事,因为要讲的太多,而且有些她也是道听途说。 自小跟在爷爷身边长大,母亲见面只会数落她,从来没和她谈过这些私密事。 再说她与裴砚昭在一起时年纪还很小,稍大些时就已经分开了,懂的真不多。 成婚前嬷嬷倒是讲了,但全是教她怎样以色侍人,她听两句便不听了。 “我累了,我想睡觉。”她五官几乎全皱着,走去床边爬上床铺。 谢揽避着她站起身,准备去熄灯,又听她说:“留着灯。” 谢揽转而去往外间的书案坐下,不想再和她挨着。 冯嘉幼也没理他,自顾自睡了。 …… 事儿虽没办成,但两人之间却有些不一样。 冯嘉幼早上起床忘了昨晚的恐慌,一瞧见谢揽,脑海里就想起昨晚的赤诚相近,屡屡想要避开他的视线。 而谢揽冷静下来之后,更不敢回想自己昨夜里都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一回想心火就蹭蹭往上升。 与她对面吃早饭,几乎没有抬过头。 冯嘉幼见他如此,反而镇定下来,越发觉得自己先前的认知是对的。 能让他们夫妻关系快速进展的关键,就在这亲昵之间。 毕竟两人已是足够交心,并没有隔阂。 她没吃几口放下了筷子:“等会儿你去衙门,我跟你一道去。” 谢揽这才抬头:“我去的是玄影司,不是大理寺。” 冯嘉幼起身走到书案前,将徐宗献留下的木盒子拿起来:“我去玄影司找沈公子。” 沈时行也是昨个儿才回的京城,此时肯定待在架格库里,研究最近发生的奇闻异事。 谢揽点头:“行。” 冯嘉幼没换男装,只备了个帷帽。本想像从前一样帮他穿官服,却见他已经利索的穿好。 两人出了门往玄影司去。 马车上谢揽见她一直低头摆弄木盒,忍不住问:“幼娘,我这人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冯嘉幼不解:“嗯?” “我是说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死的那么惨,但是自我知道这一个多月来,心里并没有太多感觉,更别提像你这样想着去查明真相。” 不说对比冯嘉幼,谢揽对比一下谢临溪,都感觉自己没良心,“直到昨晚在街上偶遇齐封,我这心里头才总算升出些异样。” “正常的。”冯嘉幼安慰他,“我记挂着爷爷,是因为感情深厚。谢临溪记挂父母,是他从小知悉。” 谢揽早已独立,且对自己的成长环境相当满意。 有没有亲生父母对他影响不大,再加上他性格洒脱,更不会多想。 “只是夫君你必须明白一点。”冯嘉幼看向他,“陆御史夫妇两人并没有主动抛弃你,他们是被歹人剥夺了陪伴你成长的资格。” 她这话说的谢揽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堵得慌,但又摸不清。 冯嘉幼换个话题:“你昨晚见到齐封了?” 谢揽点头:“昨晚我们在李似修遇刺的街上演练,他在马车里远远看着,等我演练完刺客刺杀的流程,他喊了一声‘妙’,离得老远又听不见我们说话,也不知妙什么。” 冯嘉幼担忧:“齐封同样是位武道高手,估摸着从你演练便看出你身手不凡。” 说话间抵达玄影司门外,谢揽道:“我进去帮你将沈时行喊出来。” 冯嘉幼:“好。” 谢揽刚下马车,玄影司一队人马正从外面归来,百户官见到他之后急匆匆上前抱拳:“千户大人,经过一夜排查,我们基本确定了刺客的身份,和您猜测的一致,她就住在附近的安仁坊,是风潮楼内的一名琴师,叫做谷千娇。” 冯嘉幼微微怔,京城第一名琴谷千娇? 谢揽也想起云飞说的,这名琴曾去李似修面前献过艺,反被李似修挑出错,抢了琴,数落的她痛哭离去。 莫非因此怀恨在心? 谢揽问:“她人呢?” 百户官道:“行刺过后谷千娇回到风潮楼,但没多久再次出了门,之后便失去了踪迹。据调查,她是因为听说咱们玄影司接手了此案之后才出门的。” 冯嘉幼忍不住隔着帘子问:“她再次出门时穿了什么,带了什么?” 那百户官不知马车内有人,还是一名女子,见谢揽面色如常,猜是他的夫人,忙回道:“穿的是日常在楼里的袄裙,只带了帷帽。” “夫君。”冯嘉幼喊一声。 谢揽立刻走到马车窗下,附耳过去。 冯嘉幼稍稍撩开窗帘一角,低声道:“谷千娇应是知道裴砚昭有实地演练的习惯,想去瞧瞧有没有威胁,原本没打算逃走,虽听不到你说什么,却见你完全将她演练了出来,心里害怕才跑的。” 谢揽回忆:“但当时我也想到了她可能会在附近,立刻让他们去封锁排查了,尤其注意女子,她是怎么逃走的?” 昨晚看热闹的人虽不少,但女子并不多。 冯嘉幼沉吟片刻:“她若是上了齐封的马车呢?” 谢揽稍稍一怔,恍然:“难怪齐封突然大喊一声‘妙’,不是喊给我们听的,是喊给谷千娇听的?” “这不敢确定,我想不通一个女杀手,为何值得齐封亲自去救。”冯嘉幼蹙起眉头,“不管怎样,你派人去查齐封昨晚的行踪,看他原本该不该路过那里。等等,不能直接派人去查,你先去禀告沈邱。” 谢揽道了声“好”,直奔衙门里去。 问了沈邱在哪儿,去他面前说明来意。 沈邱听罢教训道:“齐封既然有嫌疑,还查什么行踪,就不怕打草惊蛇?”说着解下自己腰间的牙牌,“拿我的令,直接召集人手去搜大都督府,管他是不是,先搜了再说。” 谢揽伸手接过牙牌,有一瞬的愣神。 沈邱居于上位趾高气扬地笑道:“怎么样啊谢小山,在我玄影司里做事不憋屈吧?等你哪一天坐到我这个位置上来,才会更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逍遥自在。” 谢揽懒得理他,厅内只他两人,拿了牙牌便走。 沈邱在背后道:“还有,你带来的人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身份,你可以拿来用了。” 谢揽停住脚步,扭头看他:“你就真不怕我有所图谋?” 揽芳华 第80节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沈邱朝他冷笑,“老子是打不过你,但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你小子学着点吧。” …… 大都督府。 齐瞻文正准备出门去往京畿司,听闻玄影司来了不少人将自家府邸团团围住,惊了一跳。 玄影司代天子行事,天下间除了皇宫就没有他们不敢闯的地方。 “通知我父亲了吗?”齐瞻文赶紧出去府门口。 谢揽负手而立,目望他走近。 齐瞻文脚步沉重,上次见到谢揽,他还是大理寺里一个无权无势的外来芝麻官,随手可以捏死。 这才多久的功夫,他竟摇身一变成为沈邱器重的玄影司千户官。 凛黑的玄影司特制官服套上身,背后站着一众玄影卫,连气场都与先前大不相同。 “齐副统领,许久不见。”谢揽凉凉开口,“我依稀记得我还欠你一个回答。” 齐瞻文心头一个咯噔,是说让他休妻的事儿:“谢千户,这其实是个误会。” 他误会了薛绽的意思,后来又见薛绽,才发现他对冯嘉幼根本没有意思。 谢揽亮出沈邱的牙牌:“搜!” “是!”身后的玄影卫立刻列队,鱼贯进入大都督府。 府内守卫想拦,被齐瞻文喝止:“放他们进去!” 谢揽也迈步朝里走,齐瞻文跟着他身边,“谢千户,你们到底在搜什么?” 谢揽实话实说:“我怀疑齐大都督窝藏了昨晚当街刺杀李大人的刺客。” “什么?!”齐瞻文震惊,“你该不是蓄意报复我吧?刺杀帝师的罪名你也敢往我父亲头上摁?” 谢揽不理会他。 齐瞻文随他身边,压低声音道:“谢千户,之前是我误会了,往后不会再盯着你夫人,你还想怎么样?” “听你的意思,内子不再被你盯着,我该对你感恩戴德?”谢揽瞧见他这幅嘴脸就恶心,想让他滚,别再挑战他的耐心。 真是一朝小人得势,齐瞻文冷笑:“我今日是给沈指挥使面子,不要以为我真怕你。” 谢揽也想说要不是我穿着这身官服,你早没命了。 “谢千户慢慢搜吧!”齐瞻文拂袖离去。 谢揽虚晃了几处,来到了佛堂,再一次见到墙上挂着的画像。齐封的妹妹,他的生母。 不知齐封将这幅像挂在佛堂里做什么,心中愧疚? 若会愧疚,每每瞧见,夜里真能睡安稳? 谢揽微微仰头凝视画中人,想起冯嘉幼先前说的那句话,有些失神。 若没有当年那场谋杀,那么陪伴自己成长之人,就是画中的陆夫人以及陆御史。 两人是不是一个悉心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一个耐心教导他读书识字? 只是不知,当父亲发现他并不是一块儿读书的材料之后会不会失望呢。 估摸着不会,因为家中还有好读书的大哥。 两个儿子一文一武,换了哪家的父母也该十分欣慰才对。 想得多了心口疼,谢揽止住飞散的思绪,转身走出佛堂。 大都督府占地不小,几十人搜了大半个时辰,回来主院禀告:“启禀千户大人,没有搜到那女刺客!” 搜不到就撤,谢揽下令走人。 齐瞻文挡住他:“我奉劝谢千户一句,在京中没有背景的人如同风筝,飞得再高也没用。那条细线极容易断,飞得越高,摔得越重。” 谢揽绕过他:“那齐副统领最好去烧香拜佛,求着我身后这根线千万不要断。” 出了大都督府,云飞快步来他身边:“少主,都已经安排好了……” …… 得知沈时行在架格库里睡着了,还没醒来,冯嘉幼将马车转到玄影司后门。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沈时行才匆匆从后门出来,上去马车:“你怎么不让他们叫醒我?” 冯嘉幼扬了扬手里的卷宗副本:“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儿。” 沈时行以为她来拿折子:“李似修送去内阁的折子不好拿。” “没关系。”冯嘉幼现在不忙着去想李似修,谢揽都在徐宗献面前暴露过了,还怕被李似修发现? 冯嘉幼惊觉自己的胆子,已被这些大人物磨炼的越来越大。 “你先帮我看看此物。”她将身侧的空木盒拿起来递给沈时行,“有人告诉我,我爷爷当年马车受惊并非意外,说他是挡了人的路,这木盒子就是证据。” 沈时行接过木盒翻来倒去的看:“咦,这不就是个很普通的黄花梨木盒?” 冯嘉幼:“你拿回去研究吧,我先往别的方向查查看。” 沈时行:“好。” 冯嘉幼:“我还得请你帮个忙,去和我夫君聊一聊。” 沈时行正沉迷摆弄木盒子,纳闷抬头:“聊什么?” “就你们男人之间关于女人的那点事儿。”冯嘉幼道,“我夫君从前读书读傻了,像个呆子似的。” 沈时行愣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她的意思。 “总之麻烦你帮我教教他。”冯嘉幼思来想去,这事儿最合适交给沈时行。 她对着沈时行不会羞于启齿,因为她从来也没将沈时行当成男人看过,比隋瑛更像她的闺中密友。 但他千真万确是个男人,还懂得特别多。 “别!你饶了我,这我当真教不了谢兄。”沈时行连连摆手,“我去找他聊这个,我怀疑他会打我。再说男女之事我也不懂,我无妻无妾,比他还不如。” 冯嘉幼不信:“你写了十几册流俗的话本子,我虽不曾看过,也知常被人称赞细致入微,你敢说你不懂?” 沈时行诧异:“那我从西北回来这一路,还写了叶首辅之子与蛇精的风流事,你当我见过蛇精?” 冯嘉幼:“……” “我之所以写的细致入微,都是我夜间出入烟花柳巷观摩来的。”沈时行眼睛一亮,“有了,我晚上可以领着谢兄一起去观摩观摩……” 冯嘉幼一脚将他踹下了马车。 …… 谢揽今晚将近子时才回到家中。 一进屋,就发现书案后坐着的冯嘉幼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充满了审视:“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你不是很清楚,玄影司不养闲人。”谢揽走去桌前倒水喝,有些避着她的目光。 这一避,冯嘉幼脸色微变:“说实话。” 谢揽险些呛到,心头打了个突,还真是什么瞒不过她。 冯嘉幼站起身瞪着他:“你是不是跟着沈时行出去了?” 谢揽莫名其妙:“我跟他能去哪儿?” 看来不是,冯嘉幼重新坐下,继续看卷宗;“那你去哪儿了?” 谢揽老实交代:“今天不是去搜大都督府么,我知道搜不出什么,就让我一个精通机关的手下,跟进去找一找他府上的密道,找出来三条,并且估算了出口。” 冯嘉幼明白了,他是想堵着密道出口,看齐封会不会送那女刺客出来:“你难得这样用心思,是真打算借此事和齐封交手了?” 谢揽:“至少探探他的虚实。” 冯嘉幼提醒他:“你小心些,他不只武功高强还老谋深算。” “你放心,我不会冒失的去和齐封正面为敌。”谢揽心里清楚,单挑齐封他不会输,但齐封不会和他单挑。 就像徐宗献身边那个能打掉他竹篾的暗卫,一个尚且难缠,徐宗献养了一群。 齐封估计也差不多。 从前谢揽真可能去搏一搏,如今有家有室,他不敢。 冯嘉幼知道他不敢,只怕他被激,然而现在劝他遇事不要冲动没有任何意义。 “不说这些了。”谢揽边往内室走边脱官服,“快子时了,赶紧来休息。” 等他绑好头发,却见冯嘉幼还坐在椅子上不动,正准备走过去把她抱回床上睡觉,一瞬想起昨夜,僵在了原地。 完蛋了,经过昨夜,他没办法再和她睡同一张床了。 夜晚这样待在同一间房他都受不了。根本不用她来撩拨,他多看她一眼都喉头发紧,心痒难耐。 冯嘉幼磨蹭着阖上卷宗,起身见他正神色复杂的盯着自己,也微微一怔。 要命了,现在满脑子全是那柄抵住她命脉,只差一点儿便将她斩杀的刀。 两人这样尴尬站着,谁也不说话,像是在比较谁更无措。 这次倒是谢揽先开口:“幼娘,我想明白了,昨晚是我不好,明明是我有问题,不想着改正自己,却让你忍。” 冯嘉幼微微垂首,不看他也不言语。 “我想办法改改。”虽然谢揽也不清楚自己这种性格缺陷该怎么改,但一定要改。 冯嘉幼终于开口:“其实要治你的紧张昏头,并不是太难,不一定非得让我忍个十来回。” 她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将书案让给他。 谢揽费解着过去坐下。 冯嘉幼从后方书架上抱来一摞又一摞的书册。 这些书册的封面全被绢布蒙住,谢揽狐疑着拿了一本来看,竟是画册,翻看了几页,瞳孔越缩越紧,立刻阖上。 冯嘉幼道:“你抽空将这些全部看完,我觉着就差不多了。” 沈时行就是看的多,去花街柳巷都能无动于衷,他应该也行。 揽芳华 第81节 既能磨性子,还能学知识,一举两得。 谢揽听她说的轻飘飘,一整个惊住:“幼娘,你认为这是我抽空可以看完的?” 冯嘉幼按着那些书册:“比起来之前考玄影司看的那些少很多了吧?两天一册,也就一两个月。” “也就?”谢揽腾地站起身,“连着一两个月让我每天大半夜看这些,你想我死不如直接拿刀给我个痛快?” 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一身武功在她跟前儿根本不够看的,她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啊。 第48章 这世间武学,博大精深。. 冯嘉幼听了他的抱怨, 却道:“你若不想半夜里看,那白天带去衙门里抽空看?” 谢揽简直要疯了:“看这些根本就没有什么用处,全是纸上谈兵。” 冯嘉幼不乐意:“你不试试怎么会知道?” “哪里用得着试?”谢揽屈起手指“铛铛”叩着桌面,“就像武功都是一招一式练出来的, 我从来没见过谁的武功是看出来的。” “这和练武怎么会一样?”冯嘉幼也从来没见谁将巫山云雨这般旖旎之事, 张口闭口的拿来与“战场”、“杀人”、“练武”相比较。 还真的是个武痴, 满脑子存着这样的心思,能怪她胆子小害怕他? “都差不多, 反正我不看。”谢揽此番打定主意绝对不妥协。 他将画册推远, 想要离开书案,“你信我, 这些除了会折磨我,完全没有一点儿作用。” “你的定力这样差么?”冯嘉幼朝他肩膀一推, 又将他推回椅子上坐下。 “我定力差?”谢揽将手臂架在书案上,仰头看着她, 心里挺想笑。 这女人可真有意思, 他的定力差不差她不清楚? 刚成婚那几日, 她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他, 但凡他的定力差那么一点, 大半年过去,她这肚子里可能都已经揣着他的崽儿了。 想到这儿, 谢揽下意识瞄了一眼她的腹部。 想到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 他忍不住咽口水,慌忙移开视线, 暗骂自己现在怎么像个色中恶鬼一样, 什么东西。 “我是想到了沈公子。”这样一对比, 冯嘉幼不由感叹, “你不知道,他不仅看,他还会写会画,却依然坐怀不乱。” 小看他了,好厉害,不愧十岁就能装聋子大半年去骗他爹。 谢揽不屑:“你不是男人,根本不懂,他不是定力比我强,他是因为……” 是因为沈时行是个孤家寡人,不曾对谁动过一点真心。 从前谢揽也能做到,毕竟习武之人最忌三心两意。 不然也不会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下刀如有神,先斩心上人。” 当时他不明白,如今深刻的体会到了其中内涵。因为与此相对应的,是“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 这男女之间的事儿,谢揽发现也和高手过招差不了多少。 不是你斩了我,就是我斩了你。 很明显,冯嘉幼现在比他略胜了一筹。 谢揽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遂生出几分挫败感。 自从他十三岁起,约人比武从来没有输过一次,好久没尝过输的滋味了。 关键是从前输了以后,至多三个月他就能反败为胜。 而现在他连一点赢的门路都摸不着,好像还越输越惨了? 冯嘉幼见他突然没骨头似的往椅背一靠,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心里也打了个突。 她就知道,让他看这些可能会让他心生误会,认为自己嫌弃他不行。 一开始她没有拿出来,因为这些本就是她买回来自己学习的。 刚才他道歉说要改,见他又摸不着门路的样子,冯嘉幼才临时决定拿出来给他。 “好啦,你不想看就不看了。”冯嘉幼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走了,陪我去睡觉。” “你去睡,我就在这睡。”谢揽反将她往内室方向推,“明天还是把睡榻给我搬回来吧。” “不行。”冯嘉幼不可能答应,她要的是进展,分床睡岂不是又倒回去了? 她将心一横,又一次拉起他的手:“夫君,不如我们今晚继续……” “你放过我吧。”谢揽拒绝,“我的毛病还没改,下手重一点你就翻脸跑了,真当我铁打的?” 昨晚已经憋了一回,那股难受的劲儿到现在还没消,可不敢再来第二回。 冯嘉幼保证:“我今天肯定不跑。” 她往纱灯看一眼,今晚燃着灯,让他能看清楚她,他就会比较怯。 大不了她将脸面完全舍了,主动去引导他,其余的就像他说的,忍忍就是。 谢揽本想说“你看我信不信你的鬼话”,她却用指尖打着圈挠了挠他的掌心。 他从手臂一直麻到心坎,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 但谢揽现在揣着一口不服输的气儿,强迫自己抽回手:“你让我缓两天。” 冯嘉幼少见他这样坚决的态度,她再多说几句,倒像是她逼良为娼似的。 不知又搭错了哪根筋,冯嘉幼也不想理他了。 但想起他们夫妻间的约法三章,她问:“你生我气了?” 谢揽心知是在和自己较劲,与她无关,忙去哄她:“怎么会呢幼娘,是我今天去了趟大都督府有些心烦。” 冯嘉幼估计他是又见到了陆夫人的那副画像,心里堵得慌。 瞧他这状态,怕是对齐封的憎恨会越来越浓:“你别嫌我多嘴,你对着齐封必须万事小心,不可冲动。我没有和他接触过,一点也摸不准他的心思,只知他老谋深算,我一时之间肯定不是对手。” 冯嘉幼想了想,“就比如他亲自去救那女刺客,我总觉得他别有所图。他若再有什么反常举动,你不要自作主张,先告诉我一声。” 谢揽一口答应下来:“我知道了。” 冯嘉幼:“那你等我睡着了过来睡,不要避着我。” “好。” 冯嘉幼先去睡了,最近一个月来她每日被谢揽逼着子时左右躺下,竟真慢慢养成了习惯,躺下之后翻几个身便能睡着。 谢揽毫无睡意,原本抱着手臂坐在那想事情。 想得心烦了抽本书看,毕竟他向来一看书就犯困。 结果忘记了眼前这几摞子书全是禁书,忙又阖上。不过他突然挺好奇,毕竟从前他只听过,没看过。 反正冯嘉幼已经放弃了逼着他看,他闲来无事瞅几眼也没什么。 他探头往内室望一眼,确定冯嘉幼睡着了。 偷偷打开,开始一页页翻。 起初觉得颇为羞耻,没想到越看越精神,发现这可比之前看的官员名册有意思多了。 也不知过去多久,窗外响起一个声音:“少主。” 谢揽惊得险些将手里的书册扔出去:“云飞,你想吓死我?” 云飞愣住:“您没发现我来?” 这也未免太稀奇了,以他家少主清醒时的警觉性,从他跳入院中的时候,就该发现了才对。 谢揽轻轻拍着胸口压惊:“有事儿说事儿,是不是大都督府那边有什么情况,那女刺客从密道出来了?” “没看到有人从密道出来。”云飞道,“但有几个人从密道进去了,其中一人应是主子,披了件戴帽子的黑斗篷,全身上下遮的严严实实,一看就知道此行见不得光。而且为他开启密道门,引他入内的,正是齐大都督的贴身护卫……” 谢揽蹙起眉。 云飞又道:“我们不敢潜入内一探究竟,先回来禀告少主。” 夜间的守卫要比白天森严得多,因为齐封回了府上,他身边的护卫暗卫都在。 “我过去瞧瞧。” 谢揽起身蹑手蹑脚的去换了夜行衣,随手抓一副面具戴上。 都翻出院墙了又回来,将那册看了一大半的书阖上,扔回书堆里去。 “派个人在这保护少夫人。”谢揽交代云飞一声,随后先行一步去往大都督府。 …… 谢揽对这大都督府已是熟门熟路。 根据那黑衣人走的密道,通往的是府内的一处偏院,院中有个占地不小的演武场。 谢揽靠近那偏院,感觉不到任何的守卫,便直接跃入院中,又跳上屋顶。 这会儿他才瞧见演武场中站着一个人,且正是云飞口中的神秘黑袍人。 此时他独自站在正中,虽穿着鬼祟,却身姿笔挺,一看就颇具气魄。 谢揽远远看着他,感觉到不太对。这人从密道入内来找齐封,本该秘密行事,大咧咧站在演武场中干什么? 难道是半夜睡不着来找齐封单挑的? 那人突然开口:“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谢揽微微怔,心道不错啊,这两日他发现京城果然是卧虎藏龙。 只不过此人仅仅察觉到他的气息,却没锁定他的位置。 谢揽不想惹事端,准备离开,那人却又说:“阁下几番入佛堂,对舍妹画像颇感兴趣的模样,应是舍妹的故人,不打算与本都督聊几句么?” 谢揽闻言脊背僵直,倏然凝眸朝他望去。 只见他脱下斗篷,随手一扔,露出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正是大都督齐封。 “你很有经验,入内后怕留下脚印,以内力扫了一遍。但你不知道的是,我从来不许下人打扫佛堂,都是我闲了才去打扫。” 揽芳华 第82节 齐封依然没发现他的位置,环顾四周,“你第一次入内时,我当是哪个新来的下人不懂事,后来我儿子于睡梦中遭人放血恐吓,我才知道先前他已经被人放过一次血,时间正是佛堂被闯的那次。” 听他说着话,谢揽察觉到四面八方袭来的压力,其中至少有十人以上能达到与他单挑的资格。 齐封声音冷酷:“我当时仍以为是偶然,认为你是为了躲避护卫,误入了佛堂。但在我儿子第二次被放血不久,玄影司武道场招新当晚,你又来了佛堂一次……” 缓了缓,又继续道,“我详细询问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他那一阵子都招惹过谁,还真是不少,其中便有一条,他盯上了一个姓冯的女人,还曾扬言要将她送去教坊司。” 四周搜捕的压力越来越近,谢揽见藏不住了,索性站起身:“我在这!” 跳上屋顶最高处,他盘膝坐下,不过分暴露身形。 齐封转身朝他望去,趁着夜色打量他:“何不摘下你的面具?” 谢揽无动于衷,面具之下发出的声音与平时不同:“大都督真知道我是谁?” “实话说,我起初不知道。”齐封冷笑道,“相比较你这籍籍无名之辈,我其实更怀疑裴砚昭,他也曾闯过我府上。” 谢揽真不知道齐瞻文被放过两次血。 齐封道:“故而昨夜裴砚昭在长街演练刺杀一案,我恰好在附近,便过去瞧瞧,见你展露身手,发现你也不容小觑,少不得就是你二人中的一个。” 谢揽这才明白,怪不得冯嘉幼一直不懂齐封为何会亲自出场救一个女刺客。 原来他不是冲着女刺客去的,是冲着裴砚昭。 “你认识谷千娇吧?就那第一名琴。”不然谢揽想不通,“你知道她是刺客,看到了她藏于人群中?” “没错,我知道她是刺客,京中其实还有一些人知道。但刺杀李似修并不是我指使的。”齐封撇清关系。 当他见到谷千娇不好逃走,大喊一声“妙”,救下她,正是引着玄影司去怀疑他。 齐封知道沈邱的行事作风,应该会直接派人来搜他的大都督府。 而谢揽来了之后,果然又去了佛堂。 且因为是搜查,他去的明目张胆,众目睽睽,还待了好一阵子。 齐封由此确定了前几次去佛堂的人是谢揽,不是裴砚昭。 他背着手,走来谢揽所在的楼前,仰头看着他:“还不肯摘下你的面具吗,谢千户?” 谢揽居高临下:“齐封,你不惜引火烧身,只是为报你儿子的恐吓之仇?” 齐封抿着唇不语。 谢揽冷冷道:“若为了替齐瞻文报仇,你既有疑心,凭你的身份直接拿人审问便是了。拐这么多弯儿,冒这样大的风险,是因为你心里有鬼吧,太想知道我为何去佛堂了,是不是?” 齐封目光收紧:“你出身蜀中,与京城并无往来,为何几次三番的偷看舍妹画像?” 谢揽反问:“你又为何怕我去看?” 齐封寒声道:“你从哪儿看出我害怕?” 谢揽道:“那我觉得画中女子长得漂亮,多看几眼怎么了?” 齐封像是被惹恼了一般:“不说可以,等抓住你之后再逼问不迟!” “有那个本事抓住我再说。”以现在的形势,只要谢揽不摘面具,齐封就不敢硬说是他。 其实就算摘了面具,只要谢揽能逃出大都督府,齐封根本不敢直接带人出府抓他。 齐封是窝藏刺客的嫌疑人,谢揽身为主管此案的千户官,暗闯大都督府调查,符合玄影司的规矩。 齐封根本没有立场去抓他。 直到此刻,谢揽几乎可以确定,当年驿馆那场血案绝对是齐封的手笔。 如今面对一个几次三番入佛堂看画像的人,才会这般如临大敌。 一股伴着酸涩的怒意冲上心口,谢揽真想立刻冲下去尽全力杀了齐封! 但十面埋伏之下,他可能会付出极惨重的代价。 不可以,必须冷静。谢揽闭上眼睛,胸口起伏不定。 他逼着自己去想冯嘉幼漂亮的脸孔,不断在脑海里回忆她各种动人的时刻,极尽全力忍耐了许久,才终于稍稍按捺下心中这股冲动。 “齐封,我今日暂且放过你。”谢揽咬牙拔出了靴刀,早知道今晚会被围攻,该带苗刀才是。 而齐封并没有亮兵刃,后退几步,将战场让给手下:“抓活的!” 随他话音落下,立时便有十几道身影跃上屋顶。 他们显然已经打听过谢揽在武道场的表现,抛去他故意隐藏锋芒的部分,判断出他打法刚猛,最擅使刀。 因此没人去和他硬碰硬,兵刃多半是长鞭和软剑。 且他们之间有着十足的默契,相互配合着拉长与他的距离。 这一交手,谢揽便知这群人不是什么军人或者护卫,而是被悉心培养出来的精锐杀手。 齐封今夜是下了大本钱的。 谢揽的手腕刚躲过鞭子,软剑便擦着脖颈而过,只一个转身的功夫,又从耳畔飞过一道暗器。 没人和他正面打,十个人变换着位置捉迷藏一般缠着他,消耗他。 谢揽被缠的烦躁,手中的短刀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索性扔了。 故意露出一个破绽,引那使软剑的朝他突袭,谢揽眼疾手快的绕去此人侧边,折断他的手腕。 那杀手惨叫一声,软剑脱手,被谢揽接住。 谢揽将他一脚踹下屋顶,手腕用力,手中软剑如蛇震颤,忽又平直,铿然有声。 “真是好笑,你们以为我只会用刀?” 谢揽爱用刀,是因为刀杀人更快,简单省事儿。剑乃君子之器用着累,且不符合他的气质。 但他剑术同样不差,曾经败于软剑之下,苦心钻研许久,又以软剑胜过对方。 故而他这一换兵刃,局势瞬间改变。 齐封在下方围观,甚至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谢揽,读书人出身,再分心思习武怎么能练到这种程度? 换了兵刃之后,与方才的刚猛打法截然不同。软剑似笔,他笔走游龙,大开大合,身形潇洒飘逸。 而剑气似墨,泼洒而出,绘一副简单水墨画的功夫,已将那十几名精锐杀手全部重创! 谢揽知道齐封身边的护卫和暗卫尚未出手,半分也不恋战,寻了个空冲出包围,迅速逃离大都督府。 护卫正要去追,齐封紧紧锁起眉头,扬了扬手臂:“不追。” …… 谢揽逃出来之后,立刻去往密道口,交代云飞带人撤走。 云飞他们没敢靠近府邸,不知出了什么事儿,但看少主这一身的杀气,以及脸上、夜行衣上被飞溅的斑斑血迹,便知他刚才经历了一场血战。 “少主,您被齐封发现了行踪?” “我是被他给算计了。”谢揽心道也算有成果,至少确定了齐封就是凶手,“算计我有什么用,打得过我才行。” 这就是谢揽从来不怕算计,也懒得动脑子去算计的原因。 任尔东西南北风,一刀足以破之。 云飞来了京城短短时日,已是见识良多:“大寨主所言极是,京城的确是步步凶险。” “那又如何,我不是毫发无损的出来了?”谢揽今夜原本对着冯嘉幼有些丧气,经此一战,自信又回来了,得意地笑了一声,“西北也好,中原也罢,我还是一样那么无敌。” 少主当然无敌,云飞是打从心底想要夸赞他,却蓦地睁大眼睛:“少主,您流血了!” 谢揽瞥他一眼:“他们都没挨着我。” 云飞指着他的鼻子:“您真的流血了!” 谢揽微微一怔,伸手一抹鼻下,摸到了热烫的鲜血。 随后都不用他用手摸,血越流越多,止都止不住,顺着下巴尖下雨似的。 云飞多少年不曾看到少主受伤,何况流这么多血,惊慌失措地喊:“少、少主,您刚才是不是遭人暗算受了什么内伤啊?!” “内伤?”谢揽一开口满嘴的血腥,心里迷茫得很,仔细回忆,确定自己方才不曾被谁打中过。 忽地反应过来是他这两天憋的了,原本也无妨,突然经历一场血战,气血于体内运行过盛导致的! 先前是他错了,冯嘉幼并不是杀人不见血。瞧这血流的,他连腿都有些发软。 这世间武学,果真是博大精深。 第49章 也是巧的很,恰好有人可以帮忙。. “少主, 您真的没事吗?”云飞见他也不先疗伤,任由血流,“您感受不到伤到了哪里?” 谢揽摆摆手:“我没受伤。” 真是要丢死人了,而且云飞这一叫嚷, 其他人也都围上来看。 一伙人围观他流血, 全部露出惊恐的表情, 不住回头去看大都督府,活像里面有什么可怕之人似的。 谢揽还没办法解释, 不然更丢人。 …… 大都督府内。 齐封从偏院离开, 脑海里还浮现着方才谢揽剑挑十几名杀手时的身姿。 这估摸着还是他防御之下的本领,从头至尾他只想着逃走, 不曾下过真正的杀手。 “谢揽多大年纪?”齐封询问护卫,之前在长街上离得比较远, 天黑还下着雨,他看不太清楚。 “吏部写的是二十一, 瞧着差不多, 二十上下的模样。”护卫犹豫之后才道, “以他这岁数, 难以想象竟能如此老练狠辣。” 齐封陷入沉默。 “爹!”齐瞻文突然从游廊拐角窜了出来, “今日之事,您真打算就这么算了?不追究了?” 齐封冷漠道:“玄影司正常办案, 你想怎么追究?” 揽芳华 第83节 齐瞻文愤怒不已:“哪里是正常办案, 是那谢千户故意报复我!就因为我之前让他休妻,他恨上了我, 如今拿着鸡毛当令箭, 竟敢栽赃您, 这口气您咽的下去, 我可咽不下去,我非得……” “啪!” 齐封狠狠给他一耳光:“你妄图夺人妻女,不知悔改,还在这里大放厥词?” 齐瞻文涨红了脸,半天才憋出一句:“不是您让我去拉拢薛绽的?” “我让你用这种方式拉拢了?”齐封气怒交加,“此番若不是你被人放血恐吓,我都不知你整天在外干了这么多好事!” 齐瞻文咬了咬牙:“什么叫我干的好事?您说说看,我干的事情,有一件是为了我自己吗?” “难道还能是我逼着你去干的?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不成器的东西!”齐封懒得看他一眼的模样,一拂袖绕过他离开,“之前念你有伤暂且饶了你,如今瞧你这中气十足的模样,自己去领家法!” 齐瞻文站在原地捏紧了拳头,随后听话去领家法。 到了刑房往那一跪,脱去上衣:“动手吧。” 家仆们面面相觑,齐瞻文不耐烦地催:“赶紧的,磨蹭什么?” 鞭子才刚举起来,刑房门被推开,齐夫人秦忆君匆匆入内:“给我放下!” 家仆们松了口气,全都退出了刑房。 一看齐瞻文半边脸都肿了起来,秦忆君几乎要掉泪:“你说你,没事儿惹你爹做什么?” “我哪里惹他了?”齐瞻文恼道,“从小到大我何时惹过他?他交代我的哪一件事情,我没有尽心尽力的去做?” 无论念书还是习武,他都努力做到不差别人太多。 那些交际应酬当他喜欢吗,惹上一身骚,不都是为了齐家在筹谋?还因此遭了程令纾的讨厌,他抱怨过一句? 说自己拉拢薛绽的方式不对,那他可曾教过该怎样拉拢? 齐瞻文也不敢问,问了就得被骂是废物。 齐瞻文萎靡不振的跪坐着;“我知爹是英雄人物,对我期望极高,我有些愚笨达不到他的要求,对我不满也是正常的,但您说我究竟要做到哪一步,才能得到他一点认同?” 见儿子这幅垂头丧气的摸样,秦忆君眼泪止不住的流:“娘早就告诉过你,不必理会你爹对你的看法。他算哪门子的英雄,没人比我更清楚,他就是个卑鄙小人。你不如他,不过是不如他狠罢了。” 齐瞻文听不得这话:“您乱说什么呢!” 他心中清楚,无非是父亲宠爱妾室,多年不去她院中,她心生怨恨。 齐瞻文都不知安慰她多少次了,那些小妾左不过是些玩意儿,有几个能在父亲身边长久的。 “我可没有乱说。”秦忆君冷笑一声。 被困在内宅,朝堂上的事情她不知,但秦忆君知道齐封是怎么抓住机会才有今天的。 全靠佛堂画像里那个女人,齐封父亲收养的同袍之女,一个将门遗孤。 秦忆君在嫁给他之前,就知道齐封心里只有齐姿。 但抛开两人的兄妹身份不说,齐姿根本不喜欢他,早早嫁给一个来京待考的寒门子弟陆清庭,且押对了宝,成了状元夫人。 而齐封成婚后带着秦忆君去了辽东驻守,远离京城。 好几年过去,兄妹俩几乎很少联系,岂料他那妹夫一家人竟突然全部死在了荆北驿馆。 通过种种迹象,秦忆君怀疑是她丈夫所为。 但却想不通齐封明明都逼着自己放下了,为何会突然痛下杀手。 思来想去,秦忆君怀疑和齐姿生的那个儿子有关系,算算日子,齐姿有孕的那两个月,齐封刚好回京述职,怕不是哪天酒后昏了头…… 毕竟述职回来之后,齐封就有一些反常。 秦忆君想,齐封估计疑心那个孩子是不是他的种,越想越着魔。 最终下定决心派人去将他妹夫杀了,想将齐姿母子俩暗中抢走。他再借机去剿匪,让朝廷看到他的本事,给他一个去平定南疆战乱的机会,一举两得。 谁曾想他派去的人竟然一个也没回来,倒是一把大火烧光了他所有的念想。 他直奔荆北本是计划之中,疯了似的到处杀人恐怕不是。 从此以后秦忆君再也没见他笑过,她也同样再也笑不出来。 她憋了满心疑问想问,却随着他越站越高,根本不敢问。 * 谢揽半夜里从外面潜回冯府,没往房间里进。 他寻了一口距离房间最近的井,在井边脱掉身上沾满血的夜行衣,只剩下条亵裤。 打了桶水先洗了脸,随后迎头浇下,仔细嗅了嗅身上没什么血腥味了,才悄声回去房间里。 他拿条巾帕擦头发的功夫,听见冯嘉幼似乎在悠悠转醒。 他连忙停住动作,连呼吸也一起屏住。 冯嘉幼察觉身畔无人,还是挣扎着醒来了,坐起身抱着被角往外间张望。 “我在这,不要怕。”谢揽走到床边去。 冯嘉幼揉揉眼睛,趁着夜色瞧见他头发湿漉漉的,还赤着上身:“你做什么去了?” 谢揽犹豫起来,这会儿告诉她,今夜她怕是睡不着了。 但自己好像也没这个本事瞒住她,唯有先提醒:“幼娘,我说了之后你不要激动。” 他不提醒还好,冯嘉幼原本还有些迷糊,被他吓得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睛。 连他都怕自己会激动的事情,绝对不是什么小事。 谢揽解释道:“我去了趟大都督府,真被你说中了,齐封的确是另有所图,他一连串举动下来,只为了确定我之前去过佛堂,今晚还设了个局,把我引了去,想抓我……” 他挑三拣四的说,冯嘉幼的心脏被越捏越紧。 谢揽轻描淡写地讲诉自己逃走的过程:“我逃了,他果然没追。” 冯嘉幼被气得不轻:“我睡前才叮嘱你对着齐封要万事小心,若齐封再有奇怪举动,先告诉我一声,你转头立马忘记,还跑去他府上!” 谢揽皱起眉:“我没忘记,但有个神秘人从密道去他府上,这不算他的奇怪举动吧?” 冯嘉幼厉声:“神秘人不就是他?” 谢揽摊手:“那我若不去,你也不知道神秘人是他啊。” 冯嘉幼被他气得两眼发昏,一时间竟不知回他什么才好。 谢揽听她急喘几声,慌忙道:“你莫要生气,我记着了。主要是见你睡熟了,不想喊醒你。” “是我睡觉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冯嘉幼后怕的不行,“我可不想一觉起来成了寡妇。” “你想的也未免太多了。”谢揽听罢只觉着好笑,“只要我不想着杀齐封,全身而退根本不成问题。你不知道,类似的困局我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莫说就我一个人,从前带着松烟那个累赘,我也一样可以杀出重围。” 冯嘉幼道:“你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谢揽哪里不知道,冯嘉幼就让他知道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其他人真没有,多半时候是他让别人产生这种念头。 从西北到京城,竟然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裴砚昭也不行,身手不错,可太缺乏经验,但凡谢揽挑个恶劣天气,就能将他吊起来打。 这话谢揽不敢说出口,否则冯嘉幼会举出一堆狂妄自大没有好下场的例子来数落他。 他不说话就意味着不服气,冯嘉幼黑着脸起身下了床,赤着脚去点燃油灯。 屋内亮堂之后,冯嘉幼转过身望着他,眼神如刀:“谢小山你给我听好了,你若让我成了寡妇,我当晚就去找其他男人投怀送抱,总之我一天都不为你守!” 谢揽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心口腾地升起火气,本想将手里的擦头发的巾帕直接扔了,末了还是随手抛去了桌面上。 他在冯嘉幼的妆台前坐下,拿起她的梳子玩儿,不去看她:“你至于么?从前没你替我出主意,我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知道你艺高人胆大,也知道你可能还很喜欢这种挑战。但我不行,我胆子小。”冯嘉幼走过去抓起他的手,“你摸摸我手心里的汗,还有这!” 谢揽的手被她带着,摸上她的鬓角,竟有些被汗水给打湿了。 又探进她寝衣里去,汗水干了之后带走一部分温度,冰凉一片。 谢揽逃得轻松惬意,哪里料到她会怕成这样,愣了一会儿。 冯嘉幼趁机道:“你好端端在我面前坐着,我听着都后怕,我不敢想我睡一觉醒来,听云飞说你去了大都督府一直没回来,我该怎么办?” 谢揽被她问的自责不已:“你不要想太多……” “你知道我想得多,就别总是吓我。”冯嘉幼偷瞄他一眼,半真半假的哽咽了两声,“我好不容易才有个家,你莫让我整日里担惊受怕,连觉都睡不安稳,非得绑着你才行……” 谢揽一叠声答应:“我记着了,记着了,下次你再说有危险不许我轻举妄动,我绝对不会自作主张。” “真的?”冯嘉幼非得要他再三保证。 “绝对的。”谢揽再三保证,“原本我觉着自己正常做事,不知哪里有错,现在明白了,让媳妇儿担心就是我天大的错。” 冯嘉幼瞪他一眼:“你总是答应的好听,事到临头全都忘了。” 谢揽讪讪:“会忘记说明答应的敷衍,我郑重答应过你的事情,有哪次办不到?” 冯嘉幼仔细一想确实如此,她稍稍安心,转瞬又提心吊胆:“如今被齐封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谢揽无所谓:“看他对待我这般谨慎的态度,明面上不会将我怎么着。” 冯嘉幼点点头:“我猜他下一步是将那女刺客交出来,说是自己抓到的,以撇清关系。” “不管他。”谢揽站起身,将她推到床边去,“你赶紧继续睡吧。” 冯嘉幼坐在床边拉住他:“你又要干什么去?” “你不要一惊一乍。”谢揽抓了抓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我实在懒得擦了,想去院子里吹干,外面风不小。” 像是在回应他,呼呼风声将窗子刮出一阵响动。 “刚入秋,夜风凉得很,你湿着头发吹风不怕吹得头痛?现在是年轻,等将来老了有你后悔的。”冯嘉幼指着巾帕,“懒死你了,快拿过来我帮你擦。” “不用了,你快些睡觉。”话是这样说着,谢揽却鬼使神差的取了巾帕递给她。 冯嘉幼指了指面前:“发什么愣,快坐下来啊,难不成让我举着手臂帮你擦?” 谢揽听话的在床边坐下,背对着她,感受着她的纤纤细指穿过他的发缝,轻轻撩起,搁在掌心中。 发丝似乎能传递她手心的温度,一直暖到了他的心中。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打从他记事以来,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帮他擦头发。 她还说“老了”。 揽芳华 第85节 看的是谢揽。 谢揽倒是无所谓,只不过手里还拿着盐引,本想交还给沈邱,沈邱打发回去:“你负责的案子,将证据给我做什么?” “大人刚才不是说,此物需要拿去金陵户部核查?”谢揽以为案子会转去金陵的玄影司千户所,交给当地的千户去查。 沈邱随手指了个人,那人连忙解释:“谢千户,咱们玄影司的案子从来都是一人负责到底,除了死,没有中途换人的。” 谢揽:“……” 难道他稍后还得亲自跑一趟金陵?他才刚回京城几天,整天没日没夜的忙。也不知月俸是多少,才对得起他这般劳碌。 说起来他确实没关心过月俸的问题,日常所需全被冯嘉幼一手包办了,十足的上门女婿。 但是她的生辰快到了,总不能拿着她的银子帮她准备礼物吧? 出了黑牢,谢揽引着齐封往衙门口走:“大都督这边请。” 等走到没人的地方,齐封忽地开口:“昨夜你将靴刀扔在了屋顶上,削铁如泥,是柄好刀。” 没有指名道姓,谢揽当听不见。 齐封望着他的背影:“听闻你最擅长的是苗刀,有机会本都督挺想讨教讨教。” 谢揽这才开口:“会有机会。”等到杀你的时候,一定让你试试我的苗刀。 齐封又问:“你这一身本事是谁教的?” 谢揽淡淡道:“内子耗费重金,为下官请来了京中几位名教头。” 齐封继续问:“你自小生活的环境是不是极为恶劣?不然在你这样的岁数里,极少人拥有你这般老辣的经验。” 谢揽没有回答,他微微蹙起眉,有些摸不着头脑。 原本以为齐封点名让他来送,会趁机逼问一通,没想到只说了这样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昨晚设局抓他时的气焰也不知去哪儿了,莫非见识过他的身手,知道凭武力拿不下他,改变了策略? * 李似修尚未走出玄影司,突被一人拦住:“李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公子?”李似修见过他的画像。 沈时行微微愣,回想自己从前与他有过交集? 李似修笑了下:“以这身装扮自由出入玄影司的,也就只有沈公子了。” 沈时行也笑起来,朝他拱手:“在下有件事想请您帮忙,当然我也是受人所托。” 他扭头,李似修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瞧见左侧较为隐蔽的角落里,正伫立着一名女子。 虽戴着帷帽,轻纱垂到了腿弯处,也能认出是冯嘉幼。 沈时行介绍道:“这位是谢夫人,是在下的至交好友,她夫君正是主管您这桩刺杀案的谢千户。我们遇到一些难题……” 李似修:“沈公子请说。” “前几日,有人赠了一个黄花梨木盒子给她,说与八年前冯阁老坠马意外相关。”沈时行解释了一通,“经我查证,应与当时太和殿着火后,一艘行走于大运河,运送私盐的商船相关……” 黄花梨木盒?李似修心知是谁赠给她的,却也是听沈时行说完,才知道此事竟与私盐相关。 他倏然明白过来,父亲定是已经猜到买凶杀他之人和盐政相关。 这些年李似修往内阁递折子,谈论最多的就是改革盐政。 父亲派人传信劝过他许多次,说这块儿饼太大,轻易不要动。 不只是江南,京城内多得是贵族与官员在吃盐政的利,无非是吃多吃少的区别。 如今他遭行刺,父亲估计是有些恼了,碍着身份又不好为他出头,便将冯阁老的事情告诉冯嘉幼,想借她的手给他们添点堵。 并不只是为了分冯嘉幼的心思。 但那股势力猖狂至极,敢谋害阁老,敢刺杀帝师,推冯嘉幼出去不是送死么? 沈时行讲完之后,尚未开口求李似修办事儿,他先道:“我能否与谢夫人单独聊几句?” 身在谢揽任职的衙门里,李似修反而无需顾忌太多。 沈时行忙道:“请便。” 李似修转身朝角落走去。 冯嘉幼知他谨慎,不防他会走过来,连忙福身行礼:“李大人。” 对于找李似修帮忙,冯嘉幼原本是犹豫的。但沈时行说的不错,术业有专攻。她既决心查,自然要利用起一切能利用的资源。 李似修在她面前站定:“你是想托我查一查那艘船的来历?” 冯嘉幼:“且看大人您是否有闲暇时间。” 李似修:“时间有些久了,恐怕不太好查。” 冯嘉幼知道困难:“大人只需为我指条路即可,其余的我自己想办法。不方便也无妨……” 她慢慢查,抽丝剥茧的查,不信查不出来。 找他帮忙只是可以省时间。 李似修想要劝她别插手:“其实在我看来没有那么麻烦,当年害你祖父的,和今日害我的,没准儿是同一伙势力,只管交给玄影司去查。” “但也有可能不是。”冯嘉幼不愿意去想当然。 “你执意去查,或许会遭遇危险。”李似修沉吟片刻,叮嘱道,“你且当做从来不知道,全部交给我来处理,莫要再让任何人知道你在查那艘商船。” 若不是因为他,冯嘉幼不会知道商船的事儿,他责无旁贷。 冯嘉幼却摇了摇头:“这一处无需李大人忧心,我夫君武功不俗,会保护好我的。” 李似修余下的话哽在嗓子里。 他没说帮忙,也没说不帮,一言不发的转身,走回沈时行面前:“沈公子,我先告辞。” “这边请。”沈时行对他好奇,将他往衙门口送。 李似修上了马车立刻吩咐姜平:“派人去买最快前往金陵的船票,顺便通知秦大人一声,今晚的约我没空去了。” 姜平:“是。” 这厢沈时行回来冯嘉幼身边:“小嘉,李大人答应帮忙了么?没有趁机对你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吧?咱也不是非得找他帮忙不可,你往后还是少跟他接触为妙。” 冯嘉幼:“?” 沈时行这会儿有点后悔:“谢兄没跟你说?李似修这人有怪癖,他喜欢……人妻。” 当着冯嘉幼的面,有些难以启齿。 冯嘉幼:“……”谢揽这家伙,也没必要诋毁人家吧。 “我原本并不是太相信,但我瞧他刚才的反应……”尽管他伪装的很好,沈时行依然隐隐嗅出了异常,“你千万不要告诉谢兄,是我出主意让你找李大人帮忙。” 说曹操曹操到,沈时行一眼瞥见谢揽正往这边走,赶紧溜之大吉:“小嘉,李似修的折子我搞到手了一些,回去拿给你……” 谢揽走过来,目望沈时行逃跑的背影:“他怎么了?一见我就跑?” 冯嘉幼剜了他一眼:“你为何诋毁李似修?” 谢揽莫名其妙:“我何时诋毁过他?”顶多是腹诽。 听冯嘉幼讲完,他无语,“我从未说过这话,是沈时行自己乱想。” “你不乱说,他会乱想?” 谢揽不愿再提起两人之前闹过的不愉快,岔开话题:“你找李似修做什么?” 冯嘉幼道:“沈时行帮我解开了木盒之谜,竟与私盐有关,李似修恰好在金陵户部管盐政的……” 谢揽听她讲着,倏地撩开她帷帽的轻纱,弯腰低头仔细盯着她的脸。 冯嘉幼冷不丁被他吓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谢揽轻声道:“我担心你得知爷爷真被人谋算过,哭了一场。” “多久的事儿了,我哪有那么脆弱。何况此事也未必是真。”冯嘉幼拍他的手,让他赶紧站直了,不要将脸凑到她帷帽里面,容易引人误会。 果不其然,远处有人路过,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匆匆走了。 冯嘉幼更是窘迫,脸颊禁不住泛红,使劲儿将他推出去:“这里是衙门,你注意点。” 说完才想起来,从前在大理寺里,谢揽也对她说过一样的话。 但大理寺是她半个家,其他衙门里不行。 幸好有人远远喊道:“谢千户,指挥使大人让您送完人赶紧回去。” “知道了。”谢揽不耐烦地答应着,又对冯嘉幼道,“你先回家,我今天估计又要忙一整天。” 冯嘉幼扯下帽纱:“快去做正事儿吧。” 谢揽头痛得很:“忙一整天估计都不够,明天可能还要离开京城去趟金陵户部,核对什么盐引。” 原本他根本不想去查,尤其事关李似修,干嘛替他去操劳。 如今得知兴许和冯嘉幼的爷爷也有些关系,又觉得责无旁贷。 “但有件事儿我是真想不通。” 冯嘉幼:“嗯?” 谢揽:“我刚问了问,原来我这个官职月俸竟然只有三两银子,比之前品级更低的大理寺司直还少!” 京城里花销原本就大,倘若冯嘉幼也只是穷苦人家的姑娘,他靠这点俸禄哪里够养家的? 他感叹万千,“我听说望仙楼里的跑堂每月都有二两银子,究竟是不是真的?” 冯嘉幼:“……”本以为他想不通的是案情,“你都进玄影司了,还计较月俸?” 这话谢揽不爱听:“我付出了辛苦,为何不能计较报酬?” 冯嘉幼哭笑不得:“可是有几个人是冲着俸禄去当官的?” “所以唯有家底丰厚之人才能当官?”谢揽想起二叔常说“寒门再难出贵子”,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穷人当了官,若是不贪,又上有老下有小,真的不会饿死?” “这个……”冯嘉幼抬手挠了挠鬓边,竟无从辩驳。 大魏是历朝以来最苛待官员的,饿死不至于,但真就是穷困潦倒。 揽芳华 第86节 冯嘉幼避而不答:“你就先别操心这个了,暂时你还饿不死。” 她将谢揽撵回去做事情,站在原地继续等沈时行。 没多久,沈时行提了个带盖的竹篮过来,递给她:“这些折子小心别弄丢了,看完之后得还回去。” “晚上就能还你。”冯嘉幼接过提篮,这些应该一天就能看完,“对了,还要麻烦你一件事,帮我订船票。” 沈时行愣:“订船票?你说谢兄去金陵要坐船去?他骑马不是更快?你难道还想和谢兄一起去?” “有何不妥?” “我知你俩感情好,但也没必要走哪儿都跟着他吧?这才从西北回来几天啊,你也不嫌累?” 冯嘉幼累也没辙:“你不懂,我不放心他自己出门。” 沈时行无语:“谢兄文武双全,又不是上战场打仗,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冯嘉幼无奈,真上战场她反而不担心,出去办案子谢揽现在一个人不行。 “那为何要我帮忙去订?”沈时行见劝不动,便不劝了,“我又没坐过商船,渡口都没去过。” 冯嘉幼解释:“我听闻有艘商船好像叫金莛号?船票极贵,且最好的两间上房,不是我有钱就能买到的。” 沈时行明白了,去金陵又不用隐藏身份,冯大小姐出门自然是怎么舒坦怎么来:“买哪一天的船票?” “买最近的吧。” “好。” * 等回到家中,冯嘉幼吩咐珊瑚泡了一壶茶。 她在书案后坐下,从竹篮里取出一沓折子,认真翻阅起来。 这些折子几乎都在讨论当前盐政的弊端,并且提出革新的建议。 冯嘉幼对盐政并没有多少了解,看不太懂。不得不停下来,先去研究大魏这几十年来的盐政。 太过投入,午饭都顾不得吃,只就着茶水吃了几块儿糕点。 等研究完,再重新看李似修这些折子,不由感叹他果真是个有想法的人,难怪能入内阁的眼。 内阁选他为帝师,估计也有改革盐政的苗头。 这就不难解释他为何会遭刺杀,对方应该是想扑灭这个苗头。 除此之外,冯嘉幼心道倘若李似修当年写信,行文结构能像写折子这般简明扼要,一针见血,她岂会扔掉不看? “小姐。”珊瑚怕扰了她,在外轻声敲门,“沈公子递了消息过来。” 冯嘉幼料想是船票的事儿:“进来吧。” 沈时行派了名侍女:“夫人,我家公子说,金莛号今日恰好有票,晚上戌时整起航,只不过那两间上房已被人定下。错过今日,要等三日之后。” 冯嘉幼蹙眉:“那算了,帮我谢过你家公子。”若不订那两间上房,普通船票她派管家去买即可。 侍女忙道:“我家公子劝您千万不要上今晚戌时那艘船。” 冯嘉幼不解:“为何?” 侍女道:“我们打听到那两间上房,分别被李大人和安远侯府的秦大人定下了。” 冯嘉幼暗道李似修这是信不过玄影司,打算回金陵去查自己的案子。 是得避开他,从京城到金陵船上要待好几日,遇到不免尴尬。 不过…… 冯嘉幼低头看一眼手中的折子,这本折子里李似修刚好在讲盐枭。 江南如今盘踞着不少倒卖私盐的势力,一些大势力的首领多半是些江湖人士。他们武功高强,再加上与地方官员勾结,南直隶派过兵,也发布过悬赏,并没有多大用处。 折子中李似修一再强调,任由这些盐枭继续发展,迟早会成为祸患。纵观历史,先有黄巢起义,再有张士诚造反,两人全是大盐枭出身。 冯嘉幼不禁生出点想法,杀这些盐枭应该是谢揽的强项,毕竟他肃清过无数马贼。 那些盘踞在西北的马贼,可一点不比江南的盐枭好对付,从前也是令朝廷头痛的存在。 但为官最忌越权,他没有立场去诛杀盐枭…… …… 谢揽晚上回来,瞧见冯嘉幼手里拿的不是卷宗,竟是折子:“你还在研究李似修?” “我是研究盐政。”冯嘉幼抬头,“研究了一整日,研究的心惊。” “嗯?”谢揽也走过去。 冯嘉幼:“关于滇中粮仓。” “滇中粮仓”四个字真像一个魔咒,一旦提起来就令人心口发闷。 他们每个人的命运,似乎都与滇中粮仓息息相关。 事实上不只是他们,当年因为粮仓被盗,战败死亡的将士先不提,光是滇南都司就牵连了上万人,害的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其中包括了谢朝宁,对于谢揽来说,也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 “从前我没见过你爹,见过之后我脑子里常常在想,滇南都司人才济济,怎么能让粮食被盗走大半?” 那不是盗一颗夜明珠,而是一石又一石货真价实的粮食。 要盗走,需要一车又一车的往外运,还是从谢朝宁眼皮子底下运走,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我在想,会不会从一开始,粮仓里的粮食就没有账面上那么多,毕竟你爹只负责守,不负责查验。” “你是说滇南都司的高官往高处虚报了?”谢揽拿起折子看了两眼,满纸写的全是诛杀盐枭的建议,“理由呢?” 通常都是少报才对,多出来的才能落入私囊。 “为了拿到盐引。”冯嘉幼也是今日研究盐引旧政时,才突然联想起来,“你知道盐商是怎么获取盐引的么?” 谢揽道:“我今天才知道有盐引这东西,原来卖个盐那么复杂。” 冯嘉幼道:“如今简单多了,换取容易,户部发放随意,造成盐引泛滥。但在二十多年前,朝廷对盐引管控极端严格,商户多半是拿粮食换来的。” 谢揽也不说话,等着她讲。 冯嘉幼:“以滇中粮仓举例,商户将粮食运送去滇南都司,滇南都司查收后上报户部,户部派人核实,再出具盐引给商户。” 这需要军队高层、户部官员、商户几方面勾结,少一个环节都不行。 需要有人从中间搭桥,“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千秋同盟会里的那个叛徒。若真如此,裴砚昭的父亲也不是丢了腰牌那么简单。” 谢揽蹙眉:“原来那个叛徒不是发战争财,他吃的其实是盐利?” “估计他也没想到南疆会爆发战争,因此暴露了滇中粮仓?毕竟牵连到裴砚昭的父亲,等于毁了一整个庞大的千秋同盟会,他还怎么继续牟利。” 当然,冯嘉幼也是闲着无聊随便猜测。 管家匆匆过来:“小姐,姑爷,大都督府的齐公子派人送了礼物来,说之前得罪了姑爷,特意送来赔罪的。” “齐瞻文会赔罪?”谢揽一点也不信,“他又想搞什么鬼?” 见管家抱着两个礼盒进来,冯嘉幼好奇起身:“我瞧瞧是什么。” “你不要碰。”谢揽拦住她,“他不安好心,万一在礼盒里装了暗器。” 冯嘉幼笑了:“齐瞻文报了大名,哪里可能明目张胆的送暗器害人呢?” “像他这样的人渣什么做不出来。”谢揽将她拉去身后,自己信手掀开第一个盒子。 冯嘉幼探头一看,竟是一柄锋利的短刀。 “这是我的刀,昨晚扔在大都督府了。”谢揽又打开第二个盒子,里头放着几张纸,“这是什么?” 冯嘉幼拿过来:“是地契。”再一看地段,连她都禁不住吃惊,“这可是有钱都买不来的,前内阁次辅的府邸。” 好端端的,为何送一栋千金难买的宅子赔罪? 谢揽莫名想到了“金屋藏娇”四个字。 “这个齐瞻文!”谢揽对他的忍耐已经抵达极限,抢过地契,“你今天不要再着拦我,他既敢明目张胆的羞辱咱们,我就有理由明着去给他个教训。” 第51章 富贵险中求“改错字”. 冯嘉幼没拦着他取刀, 是因为愣住了,不知他为何突然发起脾气。 等她反应过来,慌忙小跑上前从背后拽住他的腰带:“夫君,你是不是误会了?大家同朝为官, 不好送银子, 多半是送宅院商铺, 古玩字画或者美人,哪来的羞辱?” 谢揽也不敢使劲儿挣脱:“不一样。他本是打算逼我休妻, 将你抢走, 如今送一处宅院来,明着是道歉, 实则是说他不死心,势必要将你金屋藏娇, 这不是羞辱是什么?” 冯嘉幼微微瞠目,真不知他是如何想出来的。 “那你先等等。”她松开了手, 跑回房间将沈邱的牙牌取出来, 塞他腰间, “注意点分寸。” “我知道。”谢揽一见她不阻拦, 愈发确定自己是对的, 出门上马去往大都督府。 他倒也没直闯,门前下马阔步上前:“我找齐副统领。” 毕竟才刚率众来搜过府邸, 守卫认出他是玄影司的千户, 又见他面色冷峻,目露戾气, 竟不敢多问:“我家公子一刻钟前出门去赴宴了……” “去何处赴宴?” 一名守卫入府问了问, 出来回话:“公子去了城外的闲鹤山庄。” 谢揽早已做出总结, 京中这些公子哥只要去城外赴宴, 八成不是什么好宴。 守卫指个方向,谢揽骑马直追。 齐瞻文的马车抵达闲鹤山庄,踩着垫脚落地,便听闻后方的马蹄声。 转头见是谢揽,他旋即瞳孔紧缩,面色不善地问:“你家主子还请了谢千户?” 来迎他的管家愣住:“不曾啊。” 没等齐瞻文继续问,刀鞘已如棍子般朝他迎头砸下。他心下大惊,一闪身躲过。 刚站稳,刀鞘又扫他下盘。他避之不及,膝盖骨被敲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揽芳华 第87节 但刀鞘毫无停顿,再敲他手肘。 “你做什么?!”齐瞻文狼狈不堪的躲。谢揽始终没拔刀,单手握着苗刀当做长棍,只敲他关节。 几乎没用招式,使的力气也不重,但却能逼的他左闪右躲、上蹿下跳的像只猴子。 他此行一个护卫也没带,闻声从山庄里跑出来的几位宾客,见状只觉得两人是在玩闹,甚至还发出了笑声。 短短时间里,关节被敲了将近百次,钝痛感席卷全身,齐瞻文既丢脸又震惊,这人轻轻松松便能逼的他毫无还手之力? 在他即将倒地之前,谢揽收了手,从腰间取出地契朝他扔过去,冷笑道:“你想赔罪这样便足够了,宅子给你留着当坟墓我觉得更合适。” 说完就走,一眼也不多看他。 “你少胡说八道,谁找你赔罪了?!”齐瞻文全身骨头剧痛,心中怒急,朝他的背影大声喝道。 但他再愤怒也无计可施,根本不敢追,甚至只能死撑着站立,以免众人面前更丢脸。 姓谢的你给我等着!齐瞻文在心中怒喝,咬牙暂且咽下这口气。眼睛扫向飘落地面的纸张,又倏地愣住,这竟然是地契,而且还真是他们齐家的产业? …… 谢揽再回家时神清气爽,将苗刀扔回架子上:“幼娘,我现在悟出一个道理。” 冯嘉幼正在内室里忙活:“嗯?” 谢揽来回跑的口渴,从果盘里挑了个梨子吃,八月的梨子正水润。 他不削皮直接啃:“报复一个人,不一定非得杀了他,一刀下去反而是给他一个痛快。不如看他更在乎什么,比如齐瞻文,他要脸,那就让他当众没脸。” 冯嘉幼好笑:“其实是你想多了,若他送来这栋宅子只为了羞辱咱们,那我愿意被羞辱,只盼着他多送几次。” 谢揽难以置信:“你是不是也太没骨气了?” 冯嘉幼心道只要不是当面羞辱,有什么关系,谁会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骨气去和大把的钱财过不去? 哦,谢揽会。 “我只想告诉你那栋宅子的价值,齐瞻文唯有疯了才会拿出来羞辱咱们。这也是令我纳闷之处,他出手一贯如此阔绰的?” 谢揽叼着梨子进去内室找她:“那你还放我去?” 冯嘉幼正在收拾衣柜,取出一些衣裳叠放在床上,笑着道:“放你去出口气也好,省得你整天被姓齐的父子俩气的胸口痛。反正有那张地契在手,可以拿来指控齐瞻文贿赂你,真闹大了,御史台也会站在你这边。” 谢揽倚着月牙门框,看向她的视线感动的一塌糊涂。 冯嘉幼和他爹最大的不同,就是不会一味的总想打压他。 她像是在放风筝,虽一直死死拽住他,却也懂得适当放手。 不过这有什么好感动的? 谢揽纳闷着咬了口梨子,思忖自己是不是有些什么毛病? 没空想太多,他发觉了冯嘉幼的异常:“你这是在做什么?” 原本以为她在帮他收拾行李,却见她又开始收拾梳妆台。 再看摞在床上的那些衣裳,竟多半是她常穿的袄裙以及男装,“你该不会是想和我一起去?” “我不能去么?”冯嘉幼挑了挑眉,“就你这随时提刀出门砍人的架势,我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南直隶?” 若是上战场,她尽可放手,但让他去和户部官员以及盐商打交道,她总觉得悬。 “不行,你忘记之前大夫的交代?”谢揽上前抓住她的手臂,“我也不愿留你一个人在京城里,但你不可以舟车劳顿。” 金陵近得很,一路顺畅,冯家那匹千里马一天足以抵达,“我会速去速回。” 冯嘉幼瞟了他一眼:“走水路不就行了?从京杭运河转长江水道,全程都在船上休息,哪里会累?顶多是多费两天功夫罢了。” 谢揽从未想过:“走水路?” 冯嘉幼点了点头,一副全都盘算好了的模样,在他衣襟处拍了拍:“恰好路过扬州,带你去见见我外公外婆。” 她外公是扬州本地的富商,主要经营海上丝绸,从来不碰盐业生意。 “之前咱们成婚时,只来了我舅舅和二表哥,他二老当时感染了风寒没能来,还不曾见过你这外孙女婿呢。” 谢揽听的心头直跳,成婚那会儿他被赶鸭子上架,自顾不暇。此刻想起来,他甚至不知道宾客里哪一位才是冯嘉幼的舅舅。 且明知道舅舅那几日住在冯府,他从未没想过前往拜见。 二表哥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似乎叫江赴,无论谢揽怎样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江赴的模样。 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给他们留下了不佳的印象,比如不懂礼貌。 如今过去拜见,感觉不太妙。 谢揽怵得慌,不过丑媳妇总得见公婆:“那就一起去,省得齐封趁我不在对你下手,我还真不放心。” 他松开冯嘉幼的手臂,放她继续收拾行李,“咱们何时出发?” 冯嘉幼:“今晚就走,反正夜里船上也可以睡。” 谢揽皱起眉头:“会不会太赶了?你已经安排好了船?” 他对冯家的产业一无所知,但她外公既是做海上生意,商船肯定是少不了的。 冯嘉幼朝他比划出一个“放心”的手势:“你出门报仇的时间里,我已经让管家去买了今晚的船票。” “乘商船?” “嗯,你怀里揣的盐引是刺杀帝师的证据,凶徒估计并不想你活着抵达金陵户部。咱们乘商船,不坐自家的船,目标越小越好。” 谢揽认为她多此一举:“有我在你怕什么?你不会以为我在漠上长大,不擅长打水战?” 冯嘉幼知道他在打架这方面几乎没有短板,今儿从玄影司回来,她就猜到谢揽可能要去趟金陵,向云飞询问了他的水性。 云飞告诉他,谢朝宁在去滇南都司当校尉之前,曾于闽东军队抵抗东瀛倭贼。 谢揽十二岁时,就领着他在海上飘了一个月去往东瀛,挑战了几位善使倭刀的高手。 谢朝宁对儿子的栽培几乎无懈可击,只除了再努力也撬不动的一些死角。 冯嘉幼解释:“我认为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若是不喜欢乘商船,咱们……“ 谢揽摆摆手:“我有什么所谓,只是担心你会觉着不够舒适。” “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娇气。”冯嘉幼指着行李,“别只顾着吃了,快瞧瞧看还要带些什么?” 谢揽笑嘻嘻的:“我带着你就好,其余的你随意带。” 冯嘉幼给他一记白眼:“你还要记着带你的刀。” …… 月上柳梢,行人纷纷往家中赶的时候,他们逆着归家的人群,前往大运河渡口。 尚有一段距离,便处处是车马喧嚣,行驶逐渐缓慢。 即使是晚上,渡口依然灯火通明,岸上挤满了闲适的游人和匆忙的旅人,以及大量忙着抬货卸货青筋暴起的挑夫们。 下了马车,云飞几人负责提行李,冯嘉幼被谢揽护在身后,望一眼运河上帆樯栉比的景象,内心有几分忐忑。 “怎么了?”谢揽牵着她走,发现她手心有汗。 “人太多了我有些怕,不知道人群里是不是混了探子或者刺客。”冯嘉幼抽出手,改用双手环住他的手臂。 她穿着男装,原本两人牵着手已经引来目光。如今小鸟依人地贴紧他,引来的目光更多。 她满不在乎,谢揽更不会在意:“这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出门在外你只需当成游玩儿,其他全部交给我。” 冯嘉幼没吱声。 谢揽无奈:“多少回了,你还不信我?” “我知道了。”其实冯嘉幼并不忧心,谢揽在京城里混官场,如同翱翔于天际的苍鹰被折断翅膀,扔进了狐狸窝里,只知道呆呆瞪着眼睛。 一旦出了门,仿佛换了一个人。如鱼得水,做任何事情都得心应手。 以至于冯嘉幼时不时还是会生出些愧疚感,认为自己正是那折断他翅膀的罪魁祸首。 然而冯嘉幼又发觉自己可能真的没有心。 因为愧疚感根本挡不住她一直思考,如何才能让谢揽以最快的速度爬上高位。 刺杀案尽管凶险,却是他分内之事,并没有表现的机会。 “你刀带了吧?”冯嘉幼扭头往云飞背后的兵器匣子里看。 “你叮嘱过几遍,我怎么会忘记,一整套兵刃全带着。”谢揽一路上都在听她讲那些盘踞在江南的大盐枭。 别人生怕碰到,冯嘉幼却盼着遇到,若被他顺手杀一些,一大把功勋赚到手。 谢揽再问一遍:“我真不能主动去杀?” 冯嘉幼怕他不长记性,使劲儿掐他的手臂:“万万不可!这逾越了你的职权,反而会遭受弹劾。只能等着他们主动送上门,再被动还手。” “怪不得朝廷里明明那么多官,却连一件正事儿都干不成。”谢揽劝她别痴心妄想了,“盐枭做事也是讲规矩的,一般不会来劫载客的商船。” 冯嘉幼朝运河方向努努嘴:“所以这艘商船恰是一个绝佳的契机,我才临时决定今晚出发。” 谢揽好奇得紧:“莫非这艘船上藏了私盐?” 冯嘉幼神秘兮兮地摇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否则你不会上船。” “为什么?”越说谢揽越好奇,护着她穿梭人群,走的反而更快。 冯嘉幼原本是有些紧张的,一直到登上船、进入休息的船舱、船行驶出渡口,她才逐渐放宽心,脸上也添了不少笑容。 再说谢揽也是登上船,才知道自己先前多虑了。 他脑海中的商船,还停留在从前乘坐过的那些人挤人、混着汗臭和鱼腥味的破船。 而冯嘉幼选的这艘商船,客舱宽敞豪华,不输给京城最贵的客栈。 “这并不是船上最好的房间。”冯嘉幼说,“最好那两间咱们不托关系是买不到的,除非你爬到上三品,我才有资格直接买,不然就得去找隋瑛或者沈时行帮忙。” 谢揽明白了:“船商宁可空着那两间也不出售?” 冯嘉幼点头:“听说是这样的,怕拉低了这艘船的格调吧。” “少主。”云飞在外小声敲门。 “什么事?” 云飞却没了声音,谢揽开门出去外面,他才附耳说道:“少主,属下好像看到了李大人。” 揽芳华 第88节 谢揽本想问哪位李大人,但云飞认识几个李大人,只能是他先前盯了一个月的李似修。 谢揽疑惑:“你在渡口看见的?” 云飞摇摇头,伸手指向船尾:“是在咱们这艘船的甲板上。” “什么?”谢揽难掩惊讶,关起房门直接往船尾走。 此时商船已经使出京城范围,多半客人聚在船头,船尾只站着两人,其中一人只看穿着打扮便是李似修。 他正与另一位颇贵气的男子交谈,余光感受到一道毒辣的视线,转头一瞧竟然是谢揽,他目光中也流露出几分惊诧。 与他交谈的贵气男子打量两人一眼,说道:“叙之,你既遇到熟人,我也先去忙些别的,咱们稍后再聊。” 李似修意识到失态,立刻回神拱手。 那贵气男子途径谢揽时停了下脚步,见谢揽完全没有与他交谈的意思,才绕过他离开。 谢揽等那人走远了才踱步上前:“真是巧啊李大人。” 李似修微微颔首:“真巧。” 他知道谢揽会去金陵,却没想过他会坐船,对武官来说明明骑马快得多。 李似修意识到冯嘉幼或许也在船上。 谢揽冷笑:“是真的巧,还是李大人故意为之?” 李似修一时间竟有些解释不清:“我早上出了玄影司的大门,立刻派人定了船票,手中有存根为证,不知谢千户是何时买的,咱们比对比对?” 谢揽:“……” 好啊,他总算知道冯嘉幼说的契机是什么了,又为何不肯提前告诉他! 冯嘉幼从房间走出来,顺着走道偷偷摸摸来到船尾。 远远探头一瞧,见李似修果然上了船,她悬着心总算是落了地。 下午得到沈时行送来的消息,说李似修买了今晚的船票,她便在心中生出一个大胆之策。 反正她和谢揽也得去金陵,不如与他同行。 恰好让李似修瞧瞧,他夫妻俩虽不恩爱,却情谊深厚,并不像他自以为是的那样。 当然,这只是次要的。 重点是跟着李似修不愁遇不见大盐枭,起初江南那边的势力怕被发现才遮遮掩掩,如今既已暴露,杀他最好的方式便是请途径的盐枭出手。 就算那些人怂了,不敢再主动刺杀他,凭李似修想探究谢揽的心,指不定也会主动去招惹沿途的大盐枭,想将谢揽往火坑里推。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契机了。 以谢揽的站位,余光恰好瞥见冯嘉幼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 他趁李似修不注意,不高兴的瞪了她一眼。 冯嘉幼心里打了个突,只能佯装镇定,朝他俏皮地吐了下舌头,又用口型说了句:“富贵险中求啊夫君。” 说完之后赶紧溜走了。 谢揽被噎了一口气,却又拿她没辙,只能回头质问李似修:“李大人才回京城,为何又跑回金陵?” 李似修不悦,然而谢揽负责他的案子,有权向他问询:“我原本便是提前回京,吏部的任书是从十月起。早上获知买凶之人也许来自江南,我想亲自……” 谢揽紧盯着他:“李大人信不过我?” 李似修毫不畏惧地回望:“谢千户本事了得,我自然信得过。只是,我瞧着你对我这桩案子并不太上心。” 谢揽将手搭在栏杆上:“哦?不知您从哪儿看出来的?” 李似修拂了拂长袍下摆:“今日玄影司内,相较于案情,我观谢千户对我的衣裳似乎更感兴趣一些。” 说起衣裳,谢揽这才发现他穿的虽还是白天那套月白长袍,下摆上的狂草书却与早上不同了,换成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谢揽微微怔,抓住栏杆的手紧了紧。 李似修偏偏解释一句:“我一贯喜欢在衣摆上写字,并不是回来京城因为针对谁才写的。不信等抵达金陵户部,谢千户随意去问。”稍稍顿了顿,“但我不否认,确实与当日的心情有关。” 谢揽冷笑,这人是不是属孔雀的?孔雀会开屏,他会支棱衣摆,骚得很。 李似修见他不说话:“谢千户对我这个习惯似有话说?” 谢揽没话说只想动手,捏紧了栏杆随口道:“岂敢,就是觉得李大人这件衣裳料子不错,今日写过两次,现在竟瞧不出早上那些字的墨染痕迹。” 李似修笑道:“谢千户是在开玩笑么?因为同款式的衣裳我有许多,这并不是早上那件。而且写过字的,我也只穿一次,毕竟每次穿衣前的心情都不同。” 儒生不都爱自诩清流?谢揽在心里骂了一声狗官:“身为帝师这样铺张奢侈,就不怕御史弹劾?” 李似修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我自食其力,心安理得,又何惧御史弹劾呢?” 第52章 两全其美的办法. “那您还真是挺了不起的。”谢揽心道差不多行了, 显摆什么。 李似修微微蹙眉,见他只有不耐烦的神色,对自己的暗讽全然不在意,这般心理素质远非一般人可比。 至少他做不到。 李似修不答话, 谢揽也懒得再和他说:“内子还在等我, 告辞。” “再会。”李似修朝他拱手, 转头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沉思。 这谢揽真令人费解,以冯嘉幼的智慧, 能被他算计的认命出嫁, 理应是个城府极深的狠角色。 “狠”倒是看出来了一点,却真没瞧出几分城府, 相反的竟还有几分率性,这莫非就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而谢揽差不多走到房门口时, 脚步猛地一顿。 方才李似修是不是话里有话?他在讥讽自己不能自食其力? 谢揽当即拳头一捏,想回头找他算账, 却又迟迟不动。 因为李似修讥讽的没有错, 自从娶了冯嘉幼, 他再也没有自食其力过, 哪来的脸面去算账? 关键在京城里, 他确实想不出有什么赚钱的好方式。 推门回去房间,谢揽往藤椅上一窝。 歪靠在床上看卷宗的冯嘉幼打量他几眼, 见他有几分无精打采, 赶紧坐起身:“夫君,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没有。”谢揽说着换了个坐姿, 越发显得没骨头。 “你千万不要多想。”冯嘉幼赌咒发誓, “我一丁点私见他的心思都没有, 全是因为跟着他对咱们益处颇多……” 谢揽看着她红艳艳的小嘴叭叭解释一通, 恍惚中灵光一闪,自己哪里不是自食其力了? 他做官是给朝廷、给皇帝做的么?他真正的效忠的上司是冯嘉幼。 他俩之间,可以看做是一种雇佣关系。 冯嘉幼是幕后老板,他是前台掌柜,他每天都在替老板做工卖命,被老板养着哪里丢脸了? 如此一想,谢揽又从藤椅上坐直了,也开始心安理得。 只不过要送她的生辰礼物,肯定不能用她的银子买。 关键是他想不出送什么,从没送过。 谢揽趴在藤椅扶手上问:“幼娘,你这几年生辰,除了李似修会送你一支双色木芙蓉,还有谁会送你什么别致的礼物?” 冯嘉幼正解释着,不妨他突然转了话题:“也就李似修的礼物比较费心,其他都是些金银、字画、商铺……最值钱的是前年生辰,我外公派人上京送了这只镯子。” 谢揽才刚看向她的手腕,冯嘉幼却吃痛似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哪里不舒服?”谢揽从藤椅站起身。 “我发现船上不能看书。”冯嘉幼原本是不晕船的,看了几页卷宗竟看的有些头晕恶心。 “那还看什么。”谢揽走过去将卷宗捡起来扔一边去,让她早点睡觉。 冯嘉幼躺下来,原本还有话和他说,但船上摇摇晃晃的极好睡,转个身的功夫便睡着了。 谢揽将她露在外面的手臂小心放回被子里去,摸到了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 冯嘉幼之前告诉过他,上次两人闹脾气,在岩洞里她险些将镯子摘下来砸他,因为太贵了舍不得才作罢。 其实六千两的镯子谢揽觉着还好,毕竟他曾花了八千两买过一块儿铁,被他爹骂的狗血淋头。 他不后悔,兴奋的用那块儿铁打造出一套轻盈却锋利的短刀。 打通西域的通商路后,十八寨里不穷,但谢揽的钱就是这样全都换成了打造兵刃的材料,穷的叮当响。 谢揽悄声取下搁在柜子顶端的兵器匣,打开后,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匣子里那套漂亮的短刀。 这可是他的心头爱啊,平时鲜少拿出来用,只偶尔取出来欣赏欣赏。 初次来京并没有带,还是之前谢朝宁让云飞从寨子里带出来给他的。 拿出去卖掉? 然而识货的人肯定不多,最后只能贱卖,想一想他的心都要滴血。 思索许久,谢揽眼眸骤然一亮,终于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而这念头一旦形成,便在心里蠢蠢欲动,他在房间内坐立不安。 忍不住了,谢揽将兵器匣斜背在身后,出了门,吩咐云飞看好她,自己则跑去甲板上,纵身一跃,施展轻功去往河岸。 …… 姜平去敲李似修的舱门:“大人,谢千户上岸了。”又补充一句,“他自己一个人上的岸。” 李似修放下手里的折子,打开门:“他去哪儿了?” “没追上。”姜平摇头,“但信鸽递了消息,说有人持着沈邱的令进了最近的兵匠营,属下估计是他。” 李似修沉吟,兵匠营是打造军用兵刃的地方,擅闯者是重罪,他既已上船,折返回京城偷去那里做什么? “问清楚。” “是。” 揽芳华 第89节 整整过去两个多时辰,一直到夜半,姜平收到消息后又来报:“大人,他是去借用兵匠营内最好的炉子,熔了几柄材质特殊的短刀,如今正在重铸兵器。” 李似修更揣摩不透:“是他亲自铸,还是请匠人帮忙铸?” “他亲自动手。”姜平道,“从熔炼到重铸,都是他自己。匠头说他手法娴熟,一看就经验丰富。” 李似修拢着眉问:“他铸的是何种兵器?” 姜平摇头:“目前还不知,匠头只说应是一种非常精巧的机关暗器,似乎是女子用的……” …… 冯嘉幼半夜里醒了一次,发现谢揽不在身边,但她也不担心,反正他就在这商船上,翻个身继续睡。 早晨醒来,见到谢揽趴在桌面上休息,她放缓声音下床穿衣,还是将他吵醒了。 等他抬头,冯嘉幼瞧见他眼睛里有些血丝:“你昨晚没睡?” “我去和云飞聊了一会儿,不小心聊的有些晚。”谢揽搪塞过去,又朝她招招手,“你过来,我送你一样礼物。” 冯嘉幼走到方桌前坐下,谢揽拉起她没带镯子的那只手,撩开她的袖子,将一个巴掌大的褐色皮质护腕套在她手腕上。 “这是什么东西?”原本冯嘉幼以为仅仅只是一个皮护腕,等他松开手,才发现这皮套内藏乾坤,颇有些重量,但她甩了甩手臂,习惯了之后,仍在可以承受的范围。 “袖里针,最适合你们这些姑娘家用的暗器。” 谢揽又拉着她一同起身,从背后拥着她,抬起她的手臂,瞄准前方茶几上摆放的一个花瓶,“机关在这,不需要任何武功,只需要先按这里开启针匣,再旋一下……左旋是单支,右旋是散射……” 没等他说完,冯嘉幼已经向右旋了一下。 “突!”地一声,她只觉着手臂被震的发麻,被一股力量带着后仰,幸好背部撞在他胸膛上,不然怕是要摔倒。 耳边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声响,她惊讶地望过去,只见那花瓶竟被穿透了十几个小孔,而花瓶后方的墙壁上则扎着十几根褐色的针,呈圆形排列。 “不难用吧?”谢揽想来想去,袖里针最适合她防身,“你只需多试几次,习惯了之后,就不用我在你背后挡着了。” “这玩意儿隋瑛也有一个,但好像不是这样的。”冯嘉幼原本也想搞个防身用,但一拎起来又大又沉,根本不适合没有武学基础的女子。 谢揽走去墙边将那些针一根根拔下来:“要将针射出威力,袖器自然要有一定的重量。但咱们这些针不同,用的不是一般的铁,因此袖器可以轻便一些。” 他拔完针走回来,提醒她:“练习可以,平时不要随便拿来玩儿,这些针全是消耗品,能捡回来还好,捡不回来用一支少一支。” 材料难寻,他多年来也就碰到过一次,连价都不敢还,生怕对方生气不卖了。 谢揽再从腰间取出两个针盒,“但你也不必故意省着,认为有需随时用,虽然现在只有三套,只够你用三次,但是家中还有十几套。” 还留着一柄刀没有熔,不是舍不得,锻造袖器简单,锤磨袖针太难了,一夜的时间根本不够,等回京再说。 “真有趣。”冯嘉幼两眼放光地将针重新装进针匣里,对着花瓶打算再试一遍,“这一匣子针每次射出去的角度一样么?” “一样。”谢揽再次站去她背后,抬起她的手臂,“这是刚才的位置,你试试。” 冯嘉幼旋转按钮,又是“突!”地一声,这次依然手臂发麻,依然撞在他胸膛上,但明显没有上次的强力感。 再看这一匣子针,分毫不差的从花瓶针孔里二次穿出去。 冯嘉幼举着手,越看手腕上的暗器越稀罕:“你从哪儿搞来的,之前为何不给我?” 谢揽笑道:“你喜欢就好了,管我哪儿搞来的。” 冯嘉幼狐疑地瞄他一眼:“你不对劲儿。” 谢揽走去墙边拔针:“原本买来送你当生辰礼物的,你不是害怕此行危险么,想着提前送你得了。” 他哪里敢说实话,害怕又被她数落自己冲动,想一出是一出,船已经开出京城了,还跑上岸折返回去,一刻都忍不了等等。 更不想说是自己亲手锻造出来的。 想想看,人家李似修光鲜亮丽的在花房里养花种草,栽培出罕见的双色木芙蓉。 他却在闷热的兵匠营火炉子前汗流浃背,撸着袖子轮起锤子打了一整夜的铁。 哪个女人都会选吧? 第53章 不自信的人才会如此。. 冯嘉幼只顾着稀罕手腕上的袖里针, 没太注意他的神情。 也不问他哪来的钱,毕竟才回过一趟黑水城。 “算你有心了。”冯嘉幼就没想过他会送礼物,更料想不到竟是这样适合她的防身之物。 她手臂还麻着,先不练了:“我瞧你疲惫得很, 去床上补个觉?” “好。”谢揽确实累得不轻, 铸这玩意儿费力气还好, 主要是费心思。 他脱了才换上不久的衣裳,坐在床边脱靴子。 冯嘉幼道:“等你睡醒, 咱们出去甲板看风景。” 他答应:“好。” 冯嘉幼解释:“我感觉李似修并非不讲道理之人, 我与他之间指不定有什么误会,又不便解释, 不如演戏给他看,让他瞧见你我是对恩爱夫妻, 应该就不会再揪着你不放。” 谢揽听到“演戏”两个字,抖棉被的动作一僵。 他如今已经非常了解冯嘉幼的性格, 心知自己是她认定之人。 她将心无旁骛, 一心一意只为他打算。 只要他不主动放手, 李似修连一丁点机会也没有。 但冯嘉幼这种一心一意, 和他之前的“责任感”应该是差不多的意思。 整天待他体贴入微, 哄的他晕头转向,不经意间跳出的“演戏”两个字, 还是有些扎了他的心。 谢揽忽地转头, 对她做出噤声的手势。 冯嘉幼连忙闭嘴,等一会儿, 陌生的女子声音伴着敲门声响起:“谢夫人?” 冯嘉幼绕过屏风来到门后:“我尚未梳洗, 不便开门, 不知你是……” 女子道:“奴婢是淮安知府夫人身边的侍女, 我家夫人如今也在船上,想约您过去小聚,不知您此时是否有空?” 冯嘉幼微微怔,答应下来:“稍待片刻。” 淮安知府秦硕?谢揽脑海里闪过昨晚与李似修交谈的男人。 冯嘉幼回来梳洗,低声道:“你睡吧,我反正也看不成卷宗,去陪这位知府夫人说说话。” 谢揽问:“你从前认识她?” 冯嘉幼摇摇头:“她比我年长几岁,不曾见过。只知道她闺名傅兰宜,母亲是颇受先帝宠爱的永娴公主,她夫君榜眼出身,哪一年的我忘了。” 她对镜梳妆,此行因有杀盐枭的目的,没带侍女,只能自己动手。 这是她第一次以“夫人”的身份,去会其他官员的夫人,妆容不可失礼,但也不能太过精心。 等装扮好,冯嘉幼开门出去,傅兰宜的侍女领着她去往被隔断开的上房区域。 原来这两间上房,除了留给李似修,还给了淮安知府。 “夫人,谢夫人到了。” 傅兰宜将怀里的幼童交给嬷嬷,让嬷嬷带出去玩儿,起身去招待冯嘉幼,热络的如同招待老友一般:“船上多有不便,只备了些瓜果点心,怕是要怠慢你了。” “秦夫人费心了。”冯嘉幼也不是认生的性子,随她走上前坐下,毫无拘谨之态。 傅兰宜打量着她,屏退了侍女之后才笑道:“早听闻谢夫人是京中有名的美人,难怪当年李大人几番求娶……” 冯嘉幼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傅兰宜帮她倒茶:“莫要误会,我并没有故意打听你。只因我夫君与李大人乃同窗、同科、甚至同年入的翰林,称得上至交好友,当年他求娶你之事,我夫君还帮忙出过主意。” “原来如此。”冯嘉幼暗暗松了口气,端过杯子道了声谢。 傅兰宜又叹气:“说起他二人也是巧了,李大人今秋十月调回京城,我夫君九月外派淮安赴任。恰好李大人又要回金陵,我们便决定一起出发,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冯嘉幼默不作声,李似修昨天早上临时决定回去,他夫妇俩也决定一起去。 冯嘉幼和谢揽就两个人,他夫妇俩却是拖家带口的,这个决定怎么看都太过草率。 傅兰宜先解释了:“不瞒你说,李大人此行恰好路过淮安,我们想请他下船,亲自送我夫君过去府衙。” 冯嘉幼懂了,秦硕是想借一下这位新任帝师的威势。 比起来有位公主丈母娘,显然帝师这个身份更能镇得住淮安府的各路官员。 但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她与傅兰宜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为何告诉她这些? 难道想让谢揽也跟着走一趟,和玄影司也沾一沾,不至于吧? 冯嘉幼不能一直让傅兰宜自说自话,主动问道:“秦夫人,淮安府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 傅兰宜双眼一亮,自来熟地拉起她的手:“你果然是冰雪聪明……” 冯嘉幼听着她讲述。 原来淮安上一任知府突然病逝,竟是得了马上风。 据说是被欢好的女子下了猛药,才送了命。 因被怀疑是场蓄意谋杀,那女子至今被囚禁在地牢里,等着新任知府来审。 冯嘉幼凝眉:“府衙没了知府还有同知,为何一直拖着?” 傅兰宜更是叹气:“不知他们是不敢,还是故意将这烫手的山芋留给我夫君,想给我夫君一个下马威。” 冯嘉幼一听便知那女子的身份不一般。 傅兰宜道:“淮安府境内盘踞着三大势力,明着是些生意人,背地里其实都是私盐贩子。” 听她提及盐枭,冯嘉幼连脊背都挺直了几分。 一个是位寡妇,人称‘青夫人’。 一个是位光头,听说是个和尚,被称作“秃子陈”。 另一个是比较神秘、几乎没人见过他真面目的‘西江翁’。” “那疑似谋害知府的女子,是‘秃子陈’的妹妹。”傅兰宜道,“因这死因不光彩,府衙不多提,秃子陈那边也不声张,就这么僵着。但在这几个月内,她派人暗中劫狱三次,府衙那边早有准备,且还有高手坐镇,三次都失败。” 揽芳华 第91节 为了明白是什么意思,他都要以最快的速度背下来,闲了去问冯嘉幼。 再多见几次,谢揽觉得自己的学问都要涨上去了。早些认识李似修多好,他爹便不会天天发愁他读书的本事太差。 谢揽腹诽几句,又瞧见冯嘉幼撩开车帘子,探出脑袋看他。 她瞧着比秦夫人紧张多了,人家秦夫人是担心夫君遭受袭击。 她是紧张谢揽能不能应付得来。 谢揽朝她挑了挑眉,劝她放心,又举了举手里的苗刀。 下船前他不知说过多少回了,只要拿着压箱底的传家宝,来多少人他都不怕,只管等着他攒功勋吧。 冯嘉幼缩回去马车里,谢揽也退出这一行人。 等他们启程,他不远不近的在后方跟着,仔细观察着四周的人群有没有异动。 他还真想看看江南这些大盐枭们究竟有多狂,能不能在他手底下继续狂。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谢揽从夜市的喧嚣中隐约听到了哨声。 哨音有着固定的节奏,一般是用来暗传消息的。 咦?怎么和他们十八寨的有些像? 谢揽闭上眼睛,微微侧耳分辨出方位,陡然朝一侧的楼上望去。 那是一栋二层酒楼,有位妇人正在栏杆前吹哨,脸背着灯笼光,看不太清楚。 但随着谢揽越走越近,越看那妇人越面熟。 直到他停在酒楼外,仰起头见到那她的真容,惊诧地喊了一声:“青、青姨?” 那妇人低下头,拧起眉头辨认,先认出了他的苗刀,惊喜道:“小山?” 她转身匆匆从楼梯下来,离近了看他,“真的是你?!” 谢揽嘴角微抽:“青姨,您不会是那位青夫人吧?” 怪不得他听着哨音熟悉,这女人叫宋曼青,从前是他们黑水城的人,一心想做他的后娘,他爹实在不堪忍受,将她从黑水城赶了出去,送至其他寨子里,她便负气离开了西北。 离开之时谢揽还不到十岁,十年过去他长大成人,她和从前几乎没有变化。 谢揽佩服得紧,当不了他们十八寨的寨主夫人,跑出来之后又嫁了个大盐枭。 也不知道她从前看上的是他爹,还是寨主夫人的位置。 谢揽叹了口气。 宋曼青生怕他误会似的,忙着解释:“小山,我当年流落到这,被我亡夫所救,我是为了报恩才嫁他为妻的,与他之间并无感情。” 谢揽没兴趣知道,他叹气是因为这份功勋拿不到了。不管怎样,宋曼青也算他爹的半个女人,他不能朝她动手。 “您不是来盯着新任知府的吧?”谢揽时间不多,提醒她,“不管您想干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 “我盯知府干什么,我是为了盯着那个臭秃子。”宋曼青往东边一指,“那臭秃子打算在府衙门外伏击新知府,引府衙里的人出来,他好入内劫狱,救他妹妹。” 谢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只望见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但他知道秃子陈就在人群中:“青姨,今晚你不要插手,我稍后再来找你。” 他丢下宋曼青追上前方的车队,忍不住来到冯嘉幼乘坐的马车边,敲了敲车窗:“幼娘。” 冯嘉幼掀开车帘:“怎么了夫君?” 谢揽尴尬地凑她耳边说:“我刚见到了青夫人,从前竟是我们寨子里的人,还和我爹纠缠不清……” 冯嘉幼听的发楞。 谢揽叹气:“青夫人没指望了,我爹从前还是挺怜惜她的,咱们换个目标。” 冯嘉幼却问:“那你认不认识姓陈的和尚? “我只认识一个和尚。”谢揽记得清楚,“他叫韩沉,是位剑道高手,从前我俩约着比武,开玩笑说谁输了谁去当和尚,韩沉输了,他真去当了和尚。” 冯嘉幼问:“你们关系如何?” 谢揽道:“我与他志趣相投,相谈甚欢,若不是已和谢临溪结拜,当时便与他结拜了。” 冯嘉幼:“韩沉?陈?秃子陈?” 谢揽:“……” 他难以置信,“不可能这样巧的吧?这些不服朝廷管教的江南盐枭全是我的熟人?” 冯嘉幼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道你自己不也是个死都不接受诏安的西北悍匪,物以类聚,有什么好稀奇的。 但这聚的几率也未免太大了,一府之内,三个盐枭认识俩? 她头痛地问:“夫君啊,像韩沉这种有资格和你比过武,又与你颇为志趣相投的人,还有多少个?” “不多。”谢揽在脑海里将众多人脸过了一遍,“也就是五六七八……几十个?” 冯嘉幼:“……” 得,也别指望谢揽去诛杀盐枭攒功勋了,能拽住他不去加入他们都不错了。 第54章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冯嘉幼问:“韩沉对你的背景了解多少?” 谢揽劝她放心:“我们结交从来不问背景, 而且我还戴了能遮小半张脸的面具,他都不一定可以认出我。” “那坏了。”冯嘉幼忧心忡忡,“他认不出你,你得试着找找他, 莫让他真在衙门口动手。” 还不能告诉秦硕提前准备, 万一秃子陈当真是韩沉, 因此被围攻,她可摸不准谢揽会站在哪一边。 “我知道了。”谢揽提醒她, “若我找不到他, 等会儿去到衙门口,若真遇到袭击, 你立刻下车,下来比待在车里安全。” “为什么?” “马很容易受惊啊。”谢揽交代完, 再次退出这一行队伍,藏进人群里寻人去了。 冯嘉幼放下帘子, 在宽敞的马车里坐正。 傅兰宜紧张地问:“妹妹,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冯嘉幼忙道:“是一些私事, 您不必忧心。” 傅兰宜犹如惊弓之鸟, 抚了抚胸口。 她的侍女忙给她倒茶压惊, 转身也给冯嘉幼倒了一杯。 坐车许久,冯嘉幼也真有些渴了, 伸手去接。 便在此时马车突地一个急停, 冯嘉幼没接稳,茶杯翻倒在她胸前。 侍女惊了一跳, 忙跪下:“奴婢该死!” 傅兰宜怀里还抱着个熟睡的孩子, 摇晃过后本去看孩子有没有磕碰, 听侍女这样一说, 忙朝冯嘉幼身上望去。 冯嘉幼拦着她教训侍女:“不怪她,是我没有接住。” 傅兰宜关切询问:“可有烫着?” 冯嘉幼摇头,这茶水是从船上带下来的,早凉了。 只是此茶乃滇南普洱,茶汤颜色较重,她穿的又是浅鹅黄色的袄裙,胸口处被染上了茶色。 这会儿也不方便换衣裳,她朝傅兰宜笑道:“等会儿下车,恐怕得借您的披风遮一遮。” 傅兰宜连忙吩咐侍女将披风给她。 车窗外响起秦硕的声音:“夫人,你们没事吧?” 傅兰宜连忙道:“外面是怎么了?” 秦硕道:“有个小孩子乱跑。” 马车又再次出发,秦硕回到自己乘坐的马车里,和李似修继续刚才的话题:“叙之,你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也该着手安排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 李似修没说话。 “其实我至今想不通,你究竟看上她哪里?”秦硕拢着手道,“我没有说她不好的意思,只是感觉你对她的感情,未必是真正的男女之情。或许是我见识少,我从没见过谁喜欢一个人,能忍得住六年来对她不闻不问。” 李似修道:“我在金陵回不来。” 秦硕摇头:“是你压根没想过回来,当初我与你嫂子订了亲,还忍不住翻墙去见她。我从前真没想过,自己也能做出这样不守礼节的事儿。” 李似修轻笑一声。 秦硕道:“我知你笑什么,你想说你与我们不同。正是你这种想法,才让我认为你是当局者迷。” “这话你当年就对我讲过。”李似修提醒他。 “是吗?”秦硕愣了下,“对了,当年咱们那位同僚醉酒落水丧命,消息传来翰林院,你是第一个跑出去的。第二天你竟又跑来告诉我,你看上一个在武道场里痛哭的姑娘。我问你,是不是因为同僚之死太难过,见她哭的伤心,心生怜惜,一时兴起?” 李似修道:“她每次拒绝我的求娶,你就得说我一遍,我发誓我会向你证明。如今六年过去,还不足以证明我不是一时兴起?” 秦硕诧异:“你该不会是为了和我赌气吧?” 李似修挑起车帘,反问道:“你该不会是因为谢千户愿意保护你一程,才来劝我的?” “你这说的哪里话。”秦硕道,“其实我真不信这些匪徒如此猖狂,是你嫂子胆子小,非得拉着你,还擅自做主去请了谢千户。” “你最好相信,他们什么都做的出来。”李似修回头望他,神色凝重,“我说的‘他们’不只是那些大盐枭,还有江南的豪绅,以及你府衙内那些同僚。” 秦硕蹙起眉:“合着你的意思,这世上还有完全值得信赖的人?” 李似修沉默许久:“可以怀着这种憧憬。” …… 一行人安全抵达府衙门口。 冯嘉幼下车之前,先将绛红色的披风裹上,遮挡胸口的茶渍。 她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谢揽有没有找到韩沉,及时劝阻他。 正想着,只听“铛!”的一声,似乎是一支利箭扎在了马车外壁上! 揽芳华 第92节 其实还有许多箭鸣音传来,但似乎中途便被打落,只剩下几支伤不了人的。 傅兰宜吓的呼喊一声,让会武功的嬷嬷将孩子保护好。 冯嘉幼同样害怕,忽又想起谢揽交代的话,忙对傅兰宜说:“小心马受惊,咱们快下去。” 她说完自己先下了车,刚落地,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便有一支利箭被打落。 她感觉马车顶部有人,抬头一看是云飞,紧张感顿时少了一大半。 另一侧秦硕与李似修也下了马车,秦硕急着就往冯嘉幼这边跑,将傅兰宜扶下车。 李似修是慢慢走过来的,不见几分慌张。 冯嘉幼一看这阵势,还真是下来更安全。秦硕两口子带了不少的护卫,李似修身边也是高手环绕,那些四面八方射来的冷箭,根本就到不了他们面前。 但也牵制的他们暂时不敢乱动。 冯嘉幼没瞧见谢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府衙内的一众官差匆匆跑出来,领头的大喝:“何人敢在衙门口暗箭伤人!” 不知是不是被他这一嗓子喊得震慑住了,那些冷箭竟然停了下来。 李似修先道:“今日衙门里谁轮值?速回去通知他加强戒备。挑在衙门口动手,应是声东击西,姓陈的和尚估计想要劫狱。” 那领头的打量他:“你是何人?” “南直隶户部右侍郎,李似修。” “南直隶……”那领头的喃喃,旋即瞳孔紧缩,南直隶户部右侍郎他记不住,但李似修三个字最近整个官场无人不知。 原本想要凭证,但看这群人的气派,慌忙上前:“竟是李大人……” 李似修打断他:“速去!” “是是是!”领头的赶紧吩咐下去,“你回去加强牢房的戒备!你去通知同知大人!” 两名衙役匆匆往衙门里跑,身影刚消失,便听见他们的惨叫。 随后从周围的屋顶上,飞下来一众手持长刀的黑衣蒙面人,足有二十几人。 秦硕的护卫刚冲上去,便有一人被砍中肩膀,几乎劈成两半。 莫说在场的女眷惊叫,冯嘉幼也险些叫出声。 “少夫人躲在我身后。”云飞从马车顶跳下来,面色冷肃,“这些不像是一般的贼匪,各个本领高强。” 冯嘉幼心头嘭嘭直跳,因为猜测是谢揽志趣相投的朋友,她以为也是有原则的,真没料到竟是这般凶残。 只为了引出府衙的人,方便劫狱,至于下这样的狠手? 姜平也在告诉李似修:“大人,先往门楼下撤,千万不要留后背给他们。” 李似修听他如此一说,便知这群人极难对付。 “咱们赶紧退回衙门里去!”那领头的衙役转头便跑。 根本退不回去,他们几乎被包了个圆。 不一会儿的功夫,地上已经躺了不少的尸体,且每一具都是残缺不全,血肉模糊。 “夫君人呢?”冯嘉幼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战战兢兢地问云飞。 “抵达衙门时少主还在,这会儿不见了。”云飞也有些紧张,捏了一手心的汗,期盼着少主快回来,敌人太多了他不一定应付得来啊。 …… 早在第一波放冷箭时,谢揽见不难应付,便跃入府衙内。 站在高处,即使在夜间,他也很快找出躲在树梢上没有头发的韩沉。没想到真让冯嘉幼说中了,还真是他的熟人。 谢揽立刻飞跃而去,半空中抽出苗刀朝他劈下去! 韩沉目光一敛,反应极快,拔剑便挡! “锵!”,韩沉先认出了刀与刀法,惊讶,“小谢兄弟?” 谢揽朝他出手正是懒得废话:“让你的人先撤,别叫我为难。” “你投靠了朝廷?”韩沉脸上原本的惊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你撤不撤!”谢揽并未收刀入鞘,锋利的刀尖指向他,“咱们有话去一边说,你不要吓到我媳妇儿,不然休怪我不讲情面!” 韩沉讶然,旋即吹了声哨:“撤!” 确定他们都撤了之后,谢揽才放心跟着韩沉走远了些,烦躁地道:“你说你做什么不好,竟然做起了盐枭?” 韩沉更气:“我也没想到你竟做了朝廷的走狗!” 谢揽不好解释:“我是有原因的,那句话怎么说……我人在曹营心在汉。若真归顺朝廷,先杀你立功。” 韩沉听他这样说,脸色和缓多了:“那我做盐枭还不都是你害的!” 谢揽纳闷:“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记得盈盈了?四年前你在官马道救过的一个姑娘。” “谁?”谢揽救过的人多了去了,人数都记不住,何况名字。但与韩沉有关,他仔细一想,隐约有了点儿印象。 那姑娘是被人牙子给抓走的,被他顺手救下。 谢揽原本就是要去附近寺庙找韩沉的,便带她过去,请韩沉将她送回家中去。 孤男寡女,他送不合适,韩沉的和尚身份更好用。 “她原先对你有意,你把人扔给我,跑了,知道把我害多惨吗?” 韩沉憋了一肚子牢骚,“她家人是这边的盐丁灶户,我送她下江南来,才知道她父亲因她失踪,无心生产,交不上课税,被官差给逼死了。我帮她报了仇,她硬是赖上了我,一个孤女,我丢下她不是,不丢也不是……” 谢揽听罢真庆幸自己没来。 “我暂且先在村子里待着,才发现这里的灶户被官府盘剥的有多惨,制的盐缴课税都不够,吃不上饭,卖儿卖女的都有。” 韩沉看不下去,便替他们将手里的余盐偷出去私自卖给盐商,换成银子再给他们。 原本是帮几户,后来是帮整个村,再后来…… “就发展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如今背后有上万人靠我吃饭,你告诉我该怎么抽身?” 谢揽对他说的话毫不怀疑:“那你妹妹又是怎么回事?” 韩沉看向府衙方向,目光幽深:“我哪来的妹妹,不就是盈盈?” 谢揽猜到了:“你不是已经帮她报了仇,她还杀知府做什么,还用那种作践自己的方式?” 韩沉语气变得冷冽:“定是遭人所害,不知是青夫人还是西江翁。他们和我不一样,背后都有京城的狗官支持。总之,我出去一趟回来盈盈就被抓了,至今我也没能见到她。” 谢揽最清楚他的剑术,以他的本事竟然三次劫狱都不得:“小小一个淮安,难道比京城还要卧虎藏龙?” “小小一个淮安?你猜朝廷为何会将漕运总署和督造船厂全都设在这里?”韩沉不能让他以为自己技不如人,指着他道,“天子脚下规矩多,来这儿你试试,你也一样要挨打的好不好?” “少来,分明就是你技不如人。”谢揽数落他一句,突听到身后传来两声惨叫。 他心道不妙,立刻质问,“你的人没退?” 韩沉大声辩解:“我被你拦着又不能去劫狱,还伏击他们做什么,闲着无聊吗?” “你怎么越当和尚火气越大?”谢揽转身便朝府衙飞跃,“劫狱的事情交给我,稍后我怎么找你?” 韩沉和他说了办法。 …… 冯嘉幼躲在云飞背后,忍住不去看周围的惨状。 但逃不过兵刃交接的鸣音,以及那些刺耳的惨叫声。 她摸着手腕上的袖里针,紧张到忘记往哪边旋转才是散射。 忽地,她的手腕被人从背后抓住,她甚至做不出反应,便被人拦腰扛在肩膀上。 她不知是如何分辨的,清楚不是谢揽,立刻惊叫一声:“云飞!” 劫掠她的贼人如鬼似魅,在她喊出口时,竟已扛着她跑出几丈远。 云飞着急去追,却连落三人挡在他面前。 “姜平!”李似修示意他去救。 “大人……”姜平无奈,只得追上去,对护卫道,“你们撤回来看顾好大人!” “是!” 岂料他前脚刚离开,后脚便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黑衣人,直奔李似修而去。 此人左右手各持着一柄颇怪异的双刃弯刀,在被护卫挡住后,一手搏杀,另一手嗖地扔出弯刀。 角度寻得刁钻,那弯刀打着旋避开一干护卫,直扑李似修的胸口! “大人!” 一片惊呼声中,只见那弯刀被从高处跃下的谢揽挥刀砍落! 虎口竟被震的发麻,手臂也隐隐吃痛,谢揽便知这场中所有刺客,唯独这使双刀的最强,不会输给自己太多。 他终于明白韩沉为何几次劫狱而不得了。 而此人似乎也认识到了谢揽的能耐,毫不恋战,立刻退出。 此人一退,原本围杀他们的黑衣蒙面人也纷纷后撤。 谢揽也不追,立刻去往冯嘉幼身边。 他选择救李似修,是判断出姜平可以救下冯嘉幼。 劫她的贼匪轻功玄妙,但动手能力一般。 加上扛着个人,拖慢了速度。姜平再一个暗器甩出手,更拖住了他。 那贼人见即将被追上,丢下冯嘉幼,似影子般融入夜色,纵身跃上房顶。 而谢揽比他更快一步落在房顶,在他双脚挨地那一刻,迎面一刀令他血溅三尺! 怕他血淋淋地一团滚下去吓到冯嘉幼,谢揽扣住他的肩膀,将他扔去了后方。 姜平见谢揽赶到,忙退回去找李似修。 揽芳华 第93节 谢揽落在冯嘉幼身边,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认真检视:“有没有受伤?” 冯嘉幼惊魂未定:“你去哪儿了啊?再晚一步,我们估摸着都要被你朋友给杀了!” 她现在后悔的不行,就该提前告诉李似修他们,好有个准备。 不过看这些贼人的武功,提前告诉了也没有太大用处。 听出她语气里有责怪的意思,谢揽解释:“前边放冷箭的才是韩沉的人,已经被我赶走了。后面这伙不认识,是有人借机生事。” “少主!” 云飞跑来,惭愧着正要请罪,谢揽见他手臂上的血口子:“不怪你,这群人难对付得很,幸好是冲着李似修来的,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冯嘉幼不解:“冲着李似修?” “对,掳你之人擅轻功,若真想掳你走,应该先将你打晕再扛走,你挣扎会拖慢他的速度。但他想让你喊出声,提醒李似修你被抓了,随后云飞被绊住,李似修只能让他的贴身护卫去救你。” 谢揽赶来时,在高处看的一清二楚,“他们等的正是这一刻,负责刺杀李似修的人武功不差我太远,先前一直躲于暗处,只为给他致命一击。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他方才必死。” 赶的匆忙,那一刀他是以蛮力强行接的内力,手臂这会儿还有些发颤,许是伤到了经脉。 但他必须接,绝对不能让李似修在这种情况下死了。 冯嘉幼深吸了口气,李似修到底挡了谁的路,对方短时间内这样疯狂,不计后果的非得杀他? 她也忍不住看了谢揽一眼,发现他平时冲动妄为,可在这种危急关头,脑筋似乎转的比谁都快,且有着超乎寻常的冷静。 她先前认为的不错,男人果然还是在擅长的领域最有魅力,最能令人心动。 “咱们回去。”谢揽想去捡了那柄被他打落的弯刀。 等他们回到府衙门口时,淮安府赵同知已经带了大队人赶了出来,正在边抹冷汗边给李似修赔不是,诉说江南盐枭猖獗,奈何人手不够云云。 地上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大多是秦硕的护卫和府衙的衙役,只有五个黑衣人,掀开面罩也认不出是谁。 秦家的女眷吓昏过去的都有,一行人赶紧进了府衙休息。 等人走了之后,谢揽上前捡了这柄双刃弯刀。 …… 赵同知将谢揽夫妻俩安排在东厢,与李似修挨的较近。 谢揽趴在桌面上,一直在研究手里的双刃弯刀,总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来。 冯嘉幼坐在他对面,茶杯“铛铛”敲着桌面,也在认真想事情。 门外姜平敲门:“谢千户,我家大人请您出来院中,他想向您当面道谢。” “用不着。”谢揽无心理会,“他救我夫人,我救他,扯平了。” “但是……” 冯嘉幼推他一下:“夫君,咱们出去,我有话想和他说。” 谢揽不乐意:“都说扯平了,你也没必要去谢他。真要论一论,是他该给你道歉才对,你被抓都是因为他。” “有其他事儿。”冯嘉幼起身拽着他走,“你过去帮忙守着,不要让人偷听。” 谢揽只能起身随她出门。 东厢的小院里,李似修站在一片竹景前,目望两人一起过来,对他行礼问安。 尚未开口,谢揽先笑了一声:“李大人今晚吓到了吧?” 他身上溅了血,方才沐浴过,换了新的衣裳,衣摆上却干干净净,八成是静不下来写不了字。 李似修大方承认:“命悬一线,说不怕未免虚伪。” 冯嘉幼问:“李大人对这帮凶徒来历,有没有什么想法?” “不是那姓陈的和尚?”李似修原本只是起了疑心,她既这样问,那便不是,“还真是借机来刺杀我的。” 冯嘉幼四下环顾,又看一眼谢揽。 谢揽道:“可以放心说话。” 冯嘉幼才道:“我有一些尚不成熟的想法,但总觉得应该说出来提醒一下大人,又怕会惹大人更为烦心……” 李似修道:“谢夫人但说无妨。” 冯嘉幼再三犹豫:“我怀疑这两次刺杀您的人是秦硕秦大人,不知您对他的信任有几分?” 此话一出,李似修先是微微怔,旋即脸上罕见的流露出惊慌之色。 他知她善于推敲,也知她谨慎,她口中不成熟的想法,八成会贴近真相。 莫说他,谢揽也稍楞了一下:“秦大人?” 李似修半响没能恢复平静:“愿闻其详。” 冯嘉幼道:“首先是很惯常的推测,是秦大人请您中途下船来的淮安,您的行踪他最清楚。他还知道您曾求娶我之事,以求我夫君保护为名,将我也引来淮安。至于引我来的原因,就是像刚才那样,判断您会派贴身护卫来救我,给杀手可乘之机。” 唯一算漏掉的,是没料到谢揽能强过那个使双刃弯刀的高手。 李似修不能信:“但这些只是极为惯常的推测。” “真正的证据在这里。”冯嘉幼解开披风的系带,露出自己袄裙上的茶渍,“今晚在马车上,秦夫人的侍女倒茶给我喝。正常该倒清水才对,谁会以凉掉的滇南普洱招待客人?” 无非是普洱茶汤颜色更重,马车颠簸之后,可以弄脏她的衣裳,“目的是为了给我这件披风。” 一件绛红色极引人注目的披风。 战况混乱之下,能让掳她的匪徒在一众女眷中准确锁定她。 “我知道这也可能是个巧合。”冯嘉幼道,“但李大人与秦大人相识多年,不妨跳出您二人之间的情谊,仔细回忆一下是否还有其他值得深究之处。” 李似修理解了她的意思,但他与秦硕七岁于书院相识,后一起进入国子监,考科举,入翰林,秦硕是他屈指可数的知己。 除了父亲的身份,李似修少有事情瞒过他。 父亲? 李似修突然想到当年那位原本该派去金陵户部、管理江南盐政的同科印卓。 这些年他一直将印卓的死,归咎在父亲的头上。 难道是秦硕下的手? 毕竟他们三个资历差不多,印卓一死,秦硕的机会其实更大,毕竟同科中秦硕是榜眼,他只是二甲第一。 但秦硕料想不到自己背后站着徐宗献,强过他背后的安远侯府和妻子娘家公主府,白白替人做了嫁衣。 李似修心神俱荡,闭上眼睛:“我还是不能信。” 冯嘉幼见他这般模样,料想他想到了更确凿的证据:“实话说,我比您还不希望是他。” 若真是秦硕,他和他背后庞大的势力,恐怕早已渗透了整个淮安。府衙、驻军、豪绅、盐枭、漕运司、督造司…… 杀了他们之后随便推给某个不听话的盐枭就行。 如今他们想活着离开淮安府,恐怕全都要仰仗着谢揽究竟能不能一夫当关了。 之前还非常遗憾,此时真是万幸三个盐枭谢揽认识俩,才多出了那么一线生机。 冯嘉幼抬头望向谢揽,眼神似在询问:最后那个“西江翁”你认识不认识? 谢揽果断摇头,既被称为“翁”,定是上了年纪。 他从来不约战比自己年长二十岁以上的长辈。 提起盐枭,谢揽想起韩沉,再对比一下李似修的至交好友,也颇为感叹:“李大人,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在衣摆上写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要不要笔墨,他愿意帮忙去拿。 这可是谢揽最喜欢的一句话,真想看它被写在帝师的衣裳上。 第55章 逐个击破. 冯嘉幼连忙扯了扯谢揽的袖子, 朝他摇摇头。 如今大家都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少说两句风凉话吧。 谢揽冤枉:“我只是有感而发,并不是在讥讽他。” 但李似修的确被扎的心口痛,却也逐渐平静下来, 认命地道:“你的推论应该没错, 是秦硕。” 冯嘉幼叹了口气:“既然如此, 我认为咱们最好连夜离开。他们一击不中,商量下一步的计策也需要时间, 还是有希望逃出去的, 越拖越难逃。” 李似修没有那么乐观,微敛着眸:“对付我, 他们不会像你说的考虑太多,毕竟在他们眼里, 我背后无所依仗,只需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无人会替我深究。” 可他们大错特错, 他死在这, 他父亲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们连根拔起, 全都送去见阎王。 但这个秘密, 他死都不能说。 刚才遇袭之后,李似修隐隐意识到危机, 有送信给他父亲, 但远水已然是救不得近火。 此时他想回去再写一封信,误会父亲多年, 很想道个歉。 可如今的情况下, 怕信会落入他人之手。 尽管他们父子俩之间的通信, 从来都是只有彼此才能看懂的哑谜, 且送信渠道颇为曲折,他也不敢再冒风险。 李似修拱起手,朝面前两人弯腰致歉:“此番是我连累了你们。” “李大人不必如此。”冯嘉幼不好说是自己非得跟上来的,也不觉得自己是无辜卷入,这伙势力可能是害她爷爷的真凶,“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商量对策。” “有人。”谢揽示意他们噤声。 姜平匆匆进入院中:“大人,秦大人过来了。” 冯嘉幼见李似修沉郁的脸色,忍不住提醒:“您最好……” “我知道。”李似修劝她放心,他有分寸。 冯嘉幼想要拉着谢揽回去,却被李似修拦住:“你们先等等。” 秦硕走入院中,见他们都在,先朝谢揽拱手:“谢千户,谢夫人。” 谢揽早被冯嘉幼在腰间掐了一把,敷衍的抱起拳:“秦大人。” 揽芳华 第94节 他这人原本就对谁都不热络,冯嘉幼不担心秦硕看出异常,只怕李似修会露陷。 但她还是低估了李似修,他像是全然不知情般,表情拿捏的分毫不差。 “叙之。”秦硕看向李似修,“漕运总兵汤秉谦已经派人递了个信儿,知咱们遇险,稍后会来探望咱们,重点应是前来看望你。还有其他人,不过我表示天色已晚,请他们明日再来,只是这汤总兵实在不敢推。” 李似修微微颔首:“是得见一见,他不来,我明日也要上门去拜见他。汤总兵掌管漕粮运输,淮安府的军队归他管,竟让盐枭猖獗至此,我倒要请教一下他是如何管理的。” 秦硕劝他不要动怒:“汤总兵十分重视此事,已经调派淮安驻军封锁了城门官道,关闭了运河渡口,一定会将那伙匪徒抓出来的。” 冯嘉幼心头一个咯噔,这样戒严究竟是为了抓匪徒,还是为了困住他们? “城门关了?”李似修仅仅是蹙了蹙眉,与秦硕商量,“你还没上任,去让同知帮忙盖个印,放谢千户夫妇二人出城去。” “为何突然要走?”秦硕有些讶然。 “他二人找我,正是来说此事。谢夫人之所以跟着谢千户一起出门,原本是想去扬州探望她的外公,刚刚收到消息,她外公病危……” 李似修又看向冯嘉幼,“下一个渡口便是扬州,但渡口既然封了,请秦大人为你们准备一辆马车,你们走陆路吧。” 冯嘉幼读懂了李似修的眼神。 他们已经知道谢揽难搞,只要李似修不走,谢揽愿意离开,他们应是求之不得。 但谢揽不在,李似修更是命悬一线。 然而这可能是唯一逃出去的机会,冯嘉幼必须得走。她又不会武功,留在城中是个累赘。等出城之后,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让谢揽回来暗中行事。 冯嘉幼忙向秦硕道谢:“劳烦秦大人了。” 秦硕答应的也爽快:“谢夫人不必客气,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多留两位了。” …… 行李没动过,他们回房不用收拾,谢揽只将那柄双刃弯刀拿走。 出了衙门上了马车,云飞负责赶车,谢揽撩开车帘往衙门口望去。 尸体已经被搬走了,但地上的血迹还在。 “幼娘,我送你去扬州之后,还得回来淮安。”谢揽和她商量,“我答应了韩沉要帮他救妹妹,不能置之不理……” 冯嘉幼当然不会拦他,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管。 捉拿刺杀李似修的凶手,原本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正要说话,见到他撩帘子的手,虎口处竟有一大片淤青。 她将他手臂拉过来眼前,卷起他的衣袖,只见袖下的皮肤青紫相接,她仍忍不住惊讶:“那使双刀的如此厉害?” “因为赶不及,我以蛮力接的,才会如此。”谢揽安慰她,“那人确实厉害,但比起你夫君来还是差了不少,放心。” 冯嘉幼低头看着他的手臂,有些心疼:“你都没有和他交手,只是打落他丢出的刀,如何知道他不如你?” “当然是从他那一刀的力度计算出来的,若换成我全力一击,他以蛮力来接,他整条手臂都会废掉。”谢揽并不是盲目自信,“至少在力量上,他不如我。” 冯嘉幼不理解:“这也可以计算出来?” “当然了。”谢揽不知道怎样和她一个外行解释,“通常对方一个起手,我就能对他的速度、力量有个大概的预计,这决定了我需不需要打起精神来应付,就比如说……” 冯嘉幼听不太懂,但耐心听他讲。 她一直知道谢揽很强,不少人都在告诉自己他有多强。 但在冯嘉幼的认知中,他的强属于匹夫之勇范畴。 原来不是。 所有人惊慌失措时,唯独他可以冷静分析。若不是他先判断出对方的目标是李似修,她真想不到披风上去。 他说着,她帮他揉着手臂上的淤青。 原本谢揽根本感觉不到疼,被她一揉,疼的眼皮儿直跳。 谢揽想说这不是跌打损伤,经脉受损的情况下,会起反作用。 但见她颇为专注,柔若无骨的小手吃力的使着劲儿,他心里愉悦,便由着她去。 “夫君。”冯嘉幼抬头,见他正灼灼看着自己,眼眸里沁着满满笑意。 谢揽并没有自觉:“嗯?” 冯嘉幼竟觉着有几分羞涩,重新低头避开他的视线:“就目前的局势,你真有把握全身而退么?” “局势还不明朗,我只能说尽量。”谢揽往那双刃环刀看一眼,“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除了实力,我还有运气。” 冯嘉幼好奇抬头:“你还信运气?” 谢揽笑道:“信啊,我运气真的不错,打仗的时候连漠上的风暴都会帮着我。再说,李似修从前费了那么多心思也没能打动你,而我什么也没做,二叔将你硬塞给了我,你说我运气好不好?” 冯嘉幼嗔他一眼:“这会儿成了运气好了,之前也不知是谁抱怨被算计的憋屈,挡着你造反给谢临溪看了。” “怎么又提?”谢揽发现女人真有意思,你为她掏心掏肺一千次,她记不住。得罪她一次,没事儿就得翻出来说一遍。 冯嘉幼丢开他的手臂:“只许你抱怨,不许我提,这样霸道的?” “我哪儿敢啊?”她一使起小性子,谢揽就得低声下气地哄。 不过想想她先前推敲案情时的成竹在胸,再瞧她此时抬着下巴骄纵的模样,谢揽越看心里越喜欢。 因为她这幅小性子,是独他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你又笑什么?”冯嘉幼发现他这会儿笑的尤其多,也不知是不是形势不妙,故意多笑一笑,来放松她的心情,反令她愈发不安。 “我笑还不行了,你说咱俩谁霸道?” 晚上风大,呼呼从窗子灌入车内。 谢揽见她披风将要滑落,伸手为她拉了拉,重新系紧了些。 冯嘉幼才想起来:“这件披风忘记还给秦夫人了。” 谢揽冷笑:“没必要,不是咱们没命还,就是他们没命收。” …… 府衙后宅里。 秦府的家仆还在忙前忙后的收拾,秦硕脸色凝重的走回卧房,一路上也不理会众人的问好。 傅兰宜见他回来,忙迎上去:“夫君,我听说谢千户夫妇离开了?” 秦硕点头:“说是冯嘉幼的外公病重。” “听说她外公是隔壁扬州数一数二的富商,得有六七十了吧,突然病重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傅兰宜松了口气,万幸他们离开了,“真不知道谢千户究竟什么来历,忒可怕了。” 知道他有点本事,但怎么也没想到他竟这样有本事。 原本只想借用一下冯嘉幼,谢揽不过是个幌子,没想到一番精密谋划竟被谢揽一刀给搞砸了。 秦硕默不作声地走到窗子旁边,抬头望向窗外的一轮明月。 许久他才开口:“我总觉得不对。” 傅兰宜:“哪里不对?” 秦硕紧锁眉头:“我怀疑冯嘉幼可能猜到了是我们下的手,并且告诉了李似修。” 傅兰宜睁大双眼:“怎么会?” “刚才我去东厢,见到冯嘉幼夫妻俩正与李似修说话,应该是她外公的事儿……”秦硕越寻思越不对,“咱们全被溅了一身血,回来先换了衣裳。她瞧着是个讲究人,却还穿着那染了茶渍和血迹的旧衣裳。” 傅兰宜猜测:“她险些被掳走,吓到之后哪还顾忌这些?” 秦硕:“她裹着你的披风,我为何会一眼看到她还穿着旧衣裳?因为她在我过去之前,解开了披风的系带,将茶渍展示给李似修看了……” 傅兰宜认真一寻思,吃了一惊:“所以李似修也知道了?才会帮她寻了个理由,让他们先出城搬救兵?” “短时间内去哪儿搬救兵?无非是先将冯嘉幼送走,谢揽再潜回来暗中筹谋。”秦硕险些被他们给骗了,好笑道,“我还真是小瞧这个冯嘉幼。” 傅兰宜叹气:“我可从不小瞧她,她祖父当了几十年的大理寺卿,她父亲年纪轻轻就稳坐刑部侍郎的位置,若不是失踪,早该是刑部尚书。只不过……” 他们就没想过李似修此番能死里逃生,并且也没打算留着冯嘉幼的命,才会被一件披风坏了事儿。 “眼下该如何是好?” “将计就计。”秦硕从窗前走回来,伏案写了封密信,派人送出去,“就让他们逃出城,派人去官道上等着。” 傅兰宜提醒:“那谢揽如此本事,能行吗?” 秦硕道:“他再强也就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提前派出百八十来个杀手分几段去路上设伏,带着个不懂武功的女人,我不信他可以逃得掉。” 傅兰宜看着他安排,内心酸涩:“夫君,都怪我害了你……” 秦硕握了握她的手:“事已至此,再也没有回头路走,我心坚决,谁也不怨,往后这样的话少说。” …… “不行。”冯嘉幼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咱们不能出城!” 谢揽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冯嘉幼神色凝重:“你帮我系披风,我突然想起来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刚才在李似修面前解开披风,还露出袄裙上的茶渍,竟然忘记拢起来,不知秦硕是不是看出了端倪。” 他会特别注意这件披风和她身上的茶渍。 “咱们现在出城,等着咱们的搞不好是天罗地网。”冯嘉幼朝扬州方向望一眼,“就那使双刃环刀的狠角色,也许带了几百人正在城外等着伏击咱们。” 谢揽估算着道:“将云飞先留在城里,我想,我应该可以背着你杀出去。” “太冒险了。”冯嘉幼不赞同。 她知道他有实力,但这次的对手是真的可怕,且根本不知道这群人背后的水究竟有多深。 他们很像是在以卵击石,每一步都行于刀尖,两侧全是万丈悬崖,一不小心便会粉身碎骨。 “而且咱们一旦逃离淮安,秦硕立刻会对李似修下手。”冯嘉幼沉吟,“还有韩沉和他妹妹,根本等不到你回来帮忙。你不是说了,三个盐枭里,唯独韩沉背后是没有权贵撑腰的。这杀害李似修的罪名,八成会落在他头上。再加上他妹妹还在牢里,这个罪名,你说他会不会主动认下?” 谢揽拧着眉头:“那总不能回去坐以待毙吧?” 冯嘉幼摇头:“我回去帮李似修和他们周旋,你去各个击破,先将那些威胁斩除一部分。” 谢揽明白了她的意思,比如那些可能已经出城等着围杀他夫妻二人的刺客,他可以反过来去围杀他们。 但是……罢了,听她的。 马车停在路边。谢揽扶着冯嘉幼下了马车。 揽芳华 第95节 冯嘉幼朝两行的商铺望过去,江南的夜市,竟比京城还更繁华。 府衙门外发生的血案,丝毫没有吓到这里的百姓,依然我行我素,可见平时也都是见惯大场面的。 冯嘉幼小声问:“有人跟踪咱们么?” 谢揽也不知道:“街上人挤人的,我分辨不出来。” 二人说着话走进一家糕点铺子,掌柜的躺在藤椅上动也不动,也不招待,一副爱买不买的模样。 冯嘉幼摘下帷帽,谢揽则屈起手指,在货架上有节奏的叩了几下。 掌柜一愣,这才从藤椅上起身:“两位想买点什么?” 谢揽直接了当:“见你们东家。” 这是韩沉告诉谢揽的见面方式,这间糕点铺正是韩沉的一个据点。 掌柜去了后院,不一会儿戴了顶帽子的韩沉从后院走进铺子里来。 冯嘉幼打量他,有点明白谢揽为何会与他志趣相投了,首先从这白净秀气的容貌上,就知道是谢揽喜欢的……“丑人”。 韩沉先解释:“小谢兄弟,今晚去杀新知府的刺客真不是我的人。那持双刃弯刀的家伙,我与他交过手,几次劫狱失败全是因为他,只勉强能从他手底下逃走。” 谢揽已经猜到了:“他一直在淮安府?” 韩沉:“反正我来的时候他就在淮安府出没,不知道是谁的人,我感觉他不会输给你。” “你已经四年没有和我比试过了。”谢揽懒得和他解释,“你去城门附近等我,我先将我媳妇儿送回衙门,再去找你,咱俩出城杀人。” “你还真成亲了?”韩沉原本以为他说的媳妇,是他看上的姑娘,见冯嘉幼梳着妇人发髻,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你为何那么想不开?” 冯嘉幼行礼:“韩大哥。” 韩沉忙道:“弟妹,我不是那个意思……” 冯嘉幼不在意:“我们夫妇俩原本打算出城去扬州,但你口中的狠角色应该带了大队人马提前去了城外,准备伏击我们。你若能从城外召集些人手,这是一个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好机会。而我则回去府衙,先将你妹妹从牢房里救出来,用不着劫狱。” 听她说的轻描淡写,韩沉微微怔。 谢揽在旁道:“她说能救就能救。” 虽然他也不知道如今这种形势下,她拿什么救。但她敢说,那就必定做得到。 韩沉点了点头:“需要多少人?” “当然是越多越好。”冯嘉幼又叮嘱谢揽,“夫君,你只管专心对付那个首领,其他交给韩大哥,切记不要耗费太多体力。别忘了还有西江翁,稍后你还要去探探他的底儿,认识先留着,不认识的话也杀了,将他们逐个击破,少一分威胁是一分。” 这西江翁不是个善茬,时常劫掠商船,实打实的铁证如山。 他的身份也神秘,几乎没有当众露过面,多半是他的左右手在操持。 冯嘉幼料想这西江翁应该有个正经身份,盐枭估摸着只是他私底下赚钱的副业。 再观他的品行,与谢揽应该不是一路人。 谢揽答应下来:“我知道了。” 冯嘉幼又转头去和韩沉说话时,发现他正盯着自己发愣:“不知韩大哥有何指教?” 韩沉回过神,尴尬道:“没……” 他是没想到这女人瞧着娇滴滴的,张口闭口全是杀人,且一会儿的功夫,将他俩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不禁看了谢揽一眼,像是在问:你究竟是娶了个媳妇儿,还是拜了个大哥? 没想到谢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羡慕去吧,我有这样本事的大哥罩着,你没有,我还是比你强。 第56章 西江翁. 两人之间眼神的交流, 自然逃不过冯嘉幼的眼睛。 这些本该是谢揽和韩沉沟通的,但她必须亲自过来见一见韩沉。 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出了糕点铺子的门,冯嘉幼又问一遍:“夫君,你确定韩沉靠得住?他留在淮安, 只是为了帮那些穷苦灶户找条活路?” 谢揽扶着她上马车:“自从被谢临溪骗过, 我可不敢说谁靠得住。但以韩沉的出身, 若是图财,根本没必要留在这做盐枭。” “他的出身?”冯嘉幼疑惑, “你不是说你们从不问对方的出身?” “我不知具体的, 但他八成出自大户人家,官宦贵族也有可能。”谢揽回忆, “当初他还有头发时,束发用的是金冠, 买酒打赏小二出手便是二两银子。他手中之剑也是少见的材料,鞘上镶嵌的全是宝石, 浮夸得很。” 不过此次谢揽见他, 剑鞘上只剩下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坑, 宝石估计都被他抠出来卖掉了, “你瞧他越混越穷了, 留在淮安怎么可能是图财?” “这真是一个令我无法反驳的证据。”冯嘉幼哭笑不得,“难怪我观他言行举止瞧着不拘小节, 却处处都是细节, 极有教养。” 谢揽也是最近才反应过来:“我结交的那些与我志趣相投的朋友,我猜家中多半非富则贵, 基本上不会有穷苦人家。” 他们都有一身的好本领, 手中握着昂贵的兵刃, 随心所欲, 视功名利禄如粪土。 穷苦出身哪里有这样的资本? 多半去给达官贵人们当了护卫、暗卫,或者杀手,刺客。 冯嘉幼终于收起了自己的疑心,又不好意思起来:“我方才话太多,害你在他面前丢脸了吧?” 谢揽并不在意:“你有本事,又不代表我没本事,我丢什么脸?” 冯嘉幼歪头看他,挑了下眉毛:“真的?但我瞧你脸色不大好看,都不笑了。” “我是在担心你。”谢揽要将她送回府衙里去,还要和她分头行事,哪里笑得出来,“从来都是别人数落我胆大妄为,我看你的胆子比我还大。” 冯嘉幼笑语吟吟:“我哪有什么胆子,纯粹是你给我的底气。” 谢揽摆手:“现在不适合给我灌迷魂汤。” 冯嘉幼被噎了噎,平时玩笑开多了,讲真话他竟不信:“我说的是实话,在你心里,难道我就只会哄着你去卖命?” 谢揽见她板起脸来,本想解释,但见她眼底透出的信任,他此刻只想巩固这份信任,真挚道:“那你尽管放开胆子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所有试图阻挠你的人,我都会替你荡平,不管他是谁。” 冯嘉幼不免动容,却说:“回去府衙,你要先去演场戏。” 谢揽纳闷:“演戏?” …… 马车抵达衙门口,两人兵分两路。 冯嘉幼回去府衙东厢,直接去敲李似修的门。 不等他询问,她先发制人:“时间紧迫,我有件事情想请李大人帮忙……” 谢揽则按照冯嘉幼交代的,先去见秦硕。 听闻这夫妇俩竟然折返,秦硕摸不着头绪,从后宅匆忙来到花厅。 只见谢揽身姿笔挺的站在花厅中央,从他镇定的表情中,秦硕窥探不出任何情绪,无法做出任何判断。 秦硕稍作迟疑,敛袖上前:“谢千户为何又回来了?莫非是出城时遭遇了阻碍?” 谢揽凭借从前在大理寺内磨炼出的演技,感叹道:“我们没有出城,走半路收到消息,那姓陈的盐枭凌晨时又准备劫狱。” “刚劫过一次,还敢?而且如今全城戒严……”秦硕想知道他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他在淮安城内有人脉? “我的消息应该不会出错。”谢揽慎重道,“而且这并不奇怪,依照常理,咱们都认为今夜他不会再来,汤总兵全城搜捕,也不会将重点放在府衙。” 秦硕若有所思:“是有这个可能。” 若姓陈的和尚今晚再攻,又是一个机会。 他们原本就想将刺杀李似修的罪名,推在他头上去。 谢揽抱了下拳:“我们回来,正是为了提醒秦大人早做准备。” 秦硕道谢:“但尊夫人的外公……” 谢揽打断:“也不差这一夜,这帮子盐枭的能耐有些超出我的想像。今晚李大人险些死在他们手里,我不放心,回京也不好交代。” 言下之意和职务相比,夫人的外公死不死,他并不是特别在意。 扮演野心家,谢揽同样有着丰富的经验。 秦硕沉默不语,在他眼中谢揽此人高深莫测,他看不懂。 “秦大人……”一名衙役入内,见谢揽在,也对谢揽行礼问安。 秦硕问:“何事?” 衙役回道:“赵同知派属下来请示,李大人想将案犯柳盈盈从地牢里秘密提出来。说是今夜那伙人可能还会劫狱,不如将柳盈盈换个地方关押。最好关在东厢,由李大人的护卫看守,以防万一。” 秦硕微微皱眉。 “以防万一?”谢揽嘲笑道,“看来李大人今晚真是被吓到了,捏着那盐枭的妹妹,就等于捏着一个挡箭牌。” 衙役问:“秦大人?” 谢揽在,秦硕没时间思虑太久:“我又还没上任,赵同知拿主意就好。” “是!”衙役匆匆退出。 见目的达成,谢揽也告辞。 秦硕独自在花厅内踱步,将信将疑着,但不管怎么样,要先将派出城的杀手召回来。 …… 谢揽回到东厢的房间里,立刻去兵器匣挑选稍后用得着的兵刃。 边挑边复述自己与秦硕的对话:“我看不出来他信没信。” “像他这般心思缜密之人,估摸着半信半疑。”冯嘉幼思忖着,“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行动。” “我速去速回。” 等收拾好,谢揽准备翻窗出去时,冯嘉幼喊了一声“等等”。 谢揽停下动作,刚转身,被她扑上来抱住。 脊背一瞬挺直,感受到她害怕的情绪,谢揽又弓下腰将她抱紧,安慰道:“放心,就算你信不过我的能力,你没听我爹说,我这人从小命硬,不会有事的。” 揽芳华 第96节 不说还好,越说冯嘉幼越担心,松开他,抬头凝视他的眼睛,不悦道:“一会儿‘运气好’,一会儿‘命硬’,你能不能正经点?” 谢揽也被噎了噎。 这女人是真难伺候,他之前说自己天下无敌,她说他狂妄,不知人外有人。 他服软了,改说自己命好命硬,又成了不正经。 谢揽也不安慰了,什么安慰都不如杀完人早些回来更有效果。 他指着窗外的月亮:“我得走了,不能延误时机。” “好。”冯嘉幼叮嘱一声“小心”,看着他从后窗离开。 冯嘉幼刚要探头出去窗外,却见谢揽又翻了回来,吓了她一跳。 谢揽将刺客首领留下的双刃弯刀拿走:“险些忘记带这个。” “你带它做什么?” “还给他。” 冯嘉幼搞不懂,那首领少了一柄弯刀便少了一分勇猛,为何要还给他? 但她终究是个外行,不问。 谢揽出门之后,冯嘉幼感觉到疲惫,趴在桌面上休息一会儿。 姜平的敲门声将她吵醒:“谢夫人?” “来了。”冯嘉幼起身时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才开门出去。 只见李似修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着,姿态虽优雅,但双眼无神,萎靡消沉。 与身处险境关系不大,应是还没从知己好友的背叛中清醒过来。 他这状态,倒令冯嘉幼安心,说明他并不是个利益至上冷血无情的政客。 衙役已将那柳盈盈从牢里押了来,此时正跪在李似修面前,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冯嘉幼的目光从李似修挪到柳盈盈身上,江南果然出美人儿,都快要瘦脱相了,依然遮掩不住她的美貌。 姜平瞧出她的顾虑:“四周都是我们的人,谢夫人有话但说无妨。” 冯嘉幼走到柳盈盈身边,想将她扶起来。 柳盈盈却甩开她的手,脸上写满了憎恶。 “柳姑娘,我夫君是韩沉大哥的朋友。”冯嘉幼颇可怜她的遭遇,半蹲在她身侧,“你也认识,他姓谢,四年前从人牙子手里救过你。” 柳盈盈瞳孔紧缩,这才抬头看她:“恩公做了官……” 冯嘉幼眼珠滴溜溜一转。 柳盈盈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说话不方便,旋即闭了嘴。 冯嘉幼拉着她的手:“你且安心待在这里,只要我们没事,你便不会有事。” 但凡府衙内再出一点乱子,就能趁乱将她送出去。 柳盈盈反握住她的手,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目光热烈的道:“姐姐,我真的没有杀知府,我被人抓到这里时,知府就已经死了,是他们硬要赖在我身上……” “我知道。”冯嘉幼岂会不知,这淮安知府必须死,因为要给秦硕让位置。 他的死因最合适推给韩沉,谁让韩沉在这淮安府不听话,且还凭着一身本事越做越大。于是抓了柳盈盈过来顶罪。 冯嘉幼对姜平道:“先交给你们了。” 姜平应下,让人扶了柳盈盈去厢房梳洗。 柳盈盈不肯走,心里有太多话想问。 冯嘉幼此时不好解释:“韩大哥与我夫君联手,你还信不过?” 柳盈盈终于点点头,跟着去了。 等她走了之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李似修开口:“这柳盈盈身上背着前任知府的命案,将她提过来,我稍后若被刺杀成功,指不定也落得个前任知府的名声,因贪图女色才被盐枭所杀,反倒给了他们一个好理由。” 冯嘉幼恭维道:“李大人多虑了,您吉人自有天相。” 李似修笑了笑,没说话。 冯嘉幼问:“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逐个击破的同时,大人您这边可有什么对策?” “能躲则躲,能拖则拖。”李似修微微敛眸,“一两日内他们杀不死我,那就没了机会。” 他父亲不能明着出手,定会派人来保护他,可惜从收到消息到赶来淮安,没有那么快。 “先前李大人说,他们以为您背后无人,对您下手不会思虑太多。”冯嘉幼小心翼翼地问,“那您不能隐晦对他们透露一些,让他们有所顾忌?” 李似修甚是烦恼:“你们是当真逃不出去?为何非得回来?” “您不是都看到了。”冯嘉幼指了指柳盈盈进的那间房,“我夫君有他要做的事情。”又看向李似修,“而且于公于私,我们都不可能丢下您跑了。” “于公我理解,于私是何意?”李似修是真不懂,“谢千户该知道,我在揪他的底儿。” “他们这么想您死,可见您执着想做的事情,会触及到他们的利益。”冯嘉幼猜他是想改革盐政,且成功的几率极大。 李似修神色微动,捏了捏眉心:“你们让我如何是好?” 冯嘉幼知道他手里那张底牌或许足够保他们的命,瞧他的态度,原本似乎并不打算使用,如今怕连累他们,开始考虑要不要用。 冯嘉幼道:“您暂时不需要考虑太多,只要我夫君能将那群刺客的首领杀了,咱们的危机便能解决一大半。” “大人。”护卫进来禀告,“漕运总兵汤秉谦到了,秦大人请您去往花厅。” “不去。”李似修撩了下衣摆,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就说我今晚受了惊吓,走不动路。” 他出门,姜平也要跟着去。 谢揽回来之前,他有责任看顾着冯嘉幼。 …… 消息传到花厅,汤秉谦重重一拍桌面:“好个李似修,摆架子摆到我头上来了,只不过被选为了帝师,便以为自己已经入了内阁?” 秦硕忙道:“汤总兵息怒。他也未必是摆架子,大概是不想离开谢千户太远,毕竟谢千户今晚才救过他一命。” 汤秉谦扬眉冷笑:“看来你还是太年轻了,你岳父总夸你有几分像他,但比起他来你还差得远。” 秦硕垂首听训。 “我若猜的不错,谢揽根本就不在东厢。”汤秉谦指了下南城门,“他应该是出城去了。” 秦硕愣住:“他丢下自己的夫人,一个人出城走了?” 汤秉谦越看他越蠢:“你不是派了阿武去城外伏击谢揽夫妇?” 秦硕微微颔首。 阿武便是今晚刺杀李似修的主力,那使双刃弯刀的首领。 是秦硕岳父的义子,亦是他悉心培养的刺客。 秦硕也是娶了傅兰宜之后,才惊觉自己这岳父了不起得很。 大魏的驸马不得为官,他整天看似钓鱼遛马,闲人一个,实则手眼通天。 反而当秦硕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这条船他要么上,要么死。 汤秉谦道:“我过来府衙的路上得知,韩沉从城外召集不少人马,堵在阿武回城的路上。” 淮安是汤秉谦的地盘,大小势力内都有他的眼线,“韩沉那厮不是阿武的对手,以往见了阿武便跑,是谁给他的自信去围堵阿武?” 秦硕点头,谢揽与韩沉认识,两人这是联手了:“那糟糕,此时递消息给阿武估计已经来不及了,不知阿武能不能赢过谢揽。” 阿武不回来,他们还真拿李似修没办法。 单是李似修身边形影不离的姜平,除了阿武谁也不是对手。 而且不知谢揽竟与韩沉认识,刚才竟将柳盈盈交了出去,如今想要回来怕是难了。 秦硕只不过是就事论事,其实事成与否,他的心情并没有太强烈的起伏。 此番他不遗余力的去杀李似修,未曾动过半分恻隐之心。 李似修若能活下来,那是李似修福大命大,也是他技不如人。 汤秉谦放下茶盏:“无妨,阿武不会有事。当你派人告诉我,谢千户夫妇俩也会来淮安时,我便多留了个心眼儿,准备了一个能制服他们的杀手锏。” * 谢揽与韩沉躲过重重守卫,翻出了高耸的南城墙。 城外不远处,已经备好了马。 韩沉指着东侧的林子:“他们应该会从这边回来,虽崎岖,却能跑马。西侧都是矮山,马跑不动。” 谢揽张望:“所以你的人都去东侧埋伏了?” 韩沉又指着西侧:“以防万一,西侧山地也埋伏了一些人,但东侧可能性更大。” 谢揽不熟悉地形:“那听你的,咱们去东侧。” “但我担心,消息是不是已经走漏了。”韩沉站着不动,“我怀疑手底下有他们的眼线,不然他们怎么知道我今晚会去衙门口?” “不用怀疑,肯定有眼线。不过从你召集人手再到咱们出城,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传递消息。”谢揽翻身上马,“走,带着你的人,咱们冲上去给他们迎头痛击!” 韩沉诧异:“冲上去?弟妹不是让咱们先蹲着伏击他们……” 谢揽赶紧叮嘱:“不要告诉她,你知道我喜欢抢占先机,蹲守哪里是我的风格?” 韩沉好笑道:“弟妹不是让你保存体力吗?” “她哪里知道我有多少体力。”谢揽和她解释不通,随口应付罢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事,“总之你回去不要乱说话。” “看来你还是老样子,这官是为了弟妹才做的吧?”韩沉骑上马,幸灾乐祸地笑,“这世上再没有比官场更复杂更恶心的,你混在其中累不累?” 谢揽反问:“那你做盐枭累不累?” 若韩沉仍在仗剑江湖,过从前的逍遥日子,谢揽可能真会顾影自怜。 但韩沉比他凄惨多了,“你会留在这里,最初不也是为了盈盈?至少我肯认栽,你却连认栽的勇气都没有。一边离不开,一边还自以为潇洒,与盈盈兄妹相称,给自己预留退路。如此摇摆不定,难怪四年来剑术停滞不前。” 韩沉倏地涨红了脸:“我是被这些盐丁灶户给绑住了……”听见谢揽不屑的嗤笑,他无力辩解,改说道,“起码我有做事,我的本事没白瞎。” 揽芳华 第97节 “我就白瞎了?”谢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冯嘉幼。 但冯嘉幼在做什么? 她想保下的李似修,正是因为想要推行盐政改革才会遭人刺杀。 “这不是一般的官场狗咬狗,李似修的改革若能成功,整个大魏的贫苦灶户都会因此获利,包括你努力帮扶的那些。”谢揽扭头看韩沉,振振有词,“我们都在竭尽所能,你凭什么嘲笑?” 说完也不管韩沉的反应,一甩马鞭,策马南下。 韩沉原本奚落的笑容早已收紧,原地沉默片刻,也策马追上去。 林地内疾驰了一刻钟,便感受到地面的震动,知道前方有大队人马迎面而来。 离近了之后,是一行几十个头戴相同斗笠的黑衣人。 韩沉勒马停下,正想询问谢揽想怎么打。 却见谢揽拎着那柄双刃弯刀飞身而起,将手中弯刀朝前方一行黑衣人扔了过去! 他没有寻找角度,像是乱扔的。弯刀打着旋飞向人群,刀刃仿佛与空气摩擦出火焰,伴着滋滋啦啦的声响。 马队前排见此情景疯狂拽动缰绳,四散奔逃,原本的阵型全被打乱。 只见马队后方又飞出一柄弯刀,两柄弯刀于半空相撞,尖锐的声音刺的众人痛苦的捂住耳朵。 且双刀相撞后,朝相反的方向散开。 阿武捡刀的功夫,谢揽提到苗刀杀进他们之中,一连串手起刀落,便将好几人斩落于马下。 他这一出手,韩沉便知他敢来“迎头攻击”的底气何在。 四年时间的确不短,韩沉难以置信的是比起来四年前他竟还有进步的空间。 这天赋真令人嫉妒。 “还不过来?”谢揽回头喝他,“看什么热闹?” 韩沉没好气的提剑杀过去:“我看你轻轻松松……” 阿武捡刀回来,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他无视韩沉,盯上了谢揽,且像是知道谢揽先前接他一刀,手臂有伤,一下手便攻他的手臂! 谢揽以苗刀格挡后,立刻跳出人群中。 首领追上他,其余刺客并不追,因为韩沉同样不是个善茬。 更何况前方马蹄阵阵,韩沉带来的人手已经快要追上来了。 “谢千户既敢来围堵我,还跑什么?”阿武追不上谢揽,再次丢出弯刀。 那弯刀环了一圈,挡了谢揽的路,又回到他手中。 谢揽心道当然是为了找个宽敞的空地。 他的弯刀花里胡哨,但兵刃始终是一寸长一寸强,谢揽的苗刀只要有足够的空地施展,他根本没有近身的机会。 而且谢揽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对这弯刀眼熟了,他小时候见过。 曾有个人拿过类似的兵刃,潜入过黑水城,被他爹打伤之后逃走。 看年龄,应是眼前之人的长辈,父亲或者师父。 谢揽也不问,只说:“你知不知道,我原本打算在你的弯刀上涂毒。因我知道这刀你肯定会捡,只要我割伤你的手心,你必将中毒而死。你猜我为何不做?” 正准备冲上前的阿武霍然停住脚步,先看自己的掌心:“谢千户不齿做这般不讲道义之事?” “又不是比武,我和你讲道义?”谢揽鄙夷道,“你带了那么多人来围杀我们夫妇,我凭什么和你讲道义?” 阿武藏在斗笠下的脸孔流露出不解的神色:“那你为何……” “因为赢你又不难,何必浪费我的药?”谢揽动手时不爱废话,但此人伤了他的手臂,必须报复回来心头才能舒坦。 “大言不惭!”阿武果然被他气到,弯刀在手中打了个转,朝他攻过去! 谢揽以双手握住刀柄,这是他重视对手的表现。 …… 一辆马车来到城门,车夫亮出汤总兵的令牌,城门开启。 马车驶入官道,一路疾驰,直到听到东侧林地里的打斗声,才转入林地中。 车夫绕过混战的双方,往更深处行驶,像是在寻找谢揽。 而此时谢揽已将阿武逼入死角,他的肩膀被弯刀割出了一道血口子,但阿武的大腿被他砍的深可见骨。 车夫先是远远地看,见形势不妙,大喝一声:“谢千户手下留情!” 说着从马车厢里拖拽下来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且以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不然我杀了他!” 谢揽背对着他们,不知人质是谁。担心是冯嘉幼,忙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幸好不是。 人质有几分面善,但谢揽想不起是谁。 而阿武趁机往人质处逃,谢揽本想阻止,车夫忙将人质口中的棉布拽了。 人质张口大喊:“表妹夫救命啊!” 这一声“表妹夫”喊得谢揽身形一滞,想起来了,是冯嘉幼的二表哥江赴。 此次出门前冯嘉幼曾给江赴写过信,说路过扬州时会去拜见外公,江赴回信说会去渡口接他们。 但登船之后,他们答应了秦硕先来一趟淮安,冯嘉幼便又写了一封信说要推迟。 江赴穿着锦衣华服,却蓬头垢面,哭丧着脸道:“表妹说先来淮安玩儿,淮安与扬州又不远,我便也来了淮安。想着从这接你们,咱们在一起回扬州。没想到刚抵达淮安没多久竟被歹人抓住,关了起来!” 谢揽:“……”这伙人做事还真是滴水不露。 “谢千户,让你的人全都停手,放我们走。”车夫朝韩沉那边张望一眼,“不然反正要死,我们拉着他……” 车夫话都没说完,谢揽骤然朝他逼近! “小心手臂!”阿武只顾得提醒,判断出自己阻挡不及,先逃为上。 而车夫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持着匕首的手臂便被一刀砍断! 江赴被溅了一脸的血,低头看着那条断掉的手臂从他肩头滚落,吓得尖叫一声。 谢揽杀了车夫,却没能拦得住阿武逃走。江赴在,他也没去追。 反正阿武已是重伤,没个十天半个月养不好,目前已经造成不了威胁。 谢揽以刀尖挑断江赴身上的绳索:“没事了。” 江赴颤颤问道:“表妹夫,你、你在拿我的命赌吗?” 谢揽道:“怎么会,我有把握才对他出手。” “你见过他动手?你知道他的武功?你以为他真是个车夫?”江赴指着地上断臂的尸体,质问出一连串,“你一概不知,哪来的把握?分明就是不重视我,懒得顾虑太多!” 谢揽:“……”懂的还挺多。 江赴见他眼神躲闪,知道自己猜对了:“等我见到表妹,肯定要告诉她!” …… 谢揽回去府衙,先将这事儿告诉了冯嘉幼:“江赴是你的表哥,我岂会不重视。只不过从前松烟被绑了几十次,各种绑匪我都见过,才没太多顾虑。” 听说首领重伤,其余刺客全灭,冯嘉幼松了口气:“我表哥人呢?” 谢揽指着南边:“我让韩沉派人送他回扬州去了。” 冯嘉幼瞧见他肩胛骨处有一道细细的刀口,并不严重:“除了肩膀,你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了。”谢揽展开双臂,一副随她自己检查的模样。 看来是没问题,冯嘉幼道:“如今只差一个西江翁,不知他的实力如何,会不会对咱们下手。只要他不动手,咱们基本上可以安然无恙的离开淮安府。 除非汤总兵想造反,直接派兵抓他们。 谢揽猜测:“估计是会动手的,我听韩沉说,西江翁平时都不出现,像不在淮安一样,但前几日似乎回来了,搞不好是为了刺杀李似修的事儿。” 冯嘉幼一直想问:“夫君,若这西江翁真是你的旧相识,他作恶多端,你会不会下手杀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谢揽从不优柔寡断,“但若是你的旧相识怎么办?” “我才认识几个人?”冯嘉幼亏他想的出来。 “万一是江赴?”谢揽随口道,“扬州与淮安挨着。西江翁,二表哥姓‘江’,前几日又恰好来淮安,我看他挺有可能。” 冯嘉幼被他给逗笑了:“我外公家银钱多的几辈子都花不完,表哥多想不开才会去贩卖私盐,抢劫商船?” 谢揽也笑:“家中银钱多的花不完,没趣儿,于是去寻求刺激,这样的富家公子我见多了。” “表哥不是这样的人,他比我舅舅更善于经商,不是个纨绔子弟。”再一个,冯嘉幼信得过江家的家风。 “嘘,有人来了。” 敲门声响起:“谢千户,汤总兵知道您回来了,想请您与夫人去趟花厅。” 谢揽看向冯嘉幼,低声道:“他这样说,怎么有摊牌的意思?” 冯嘉幼暗道不妙:“过去看看情况。” 两人去到花厅。 汤秉谦稳坐在上首,秦硕在左下首坐着,见两人入内,他站起身相迎。 汤秉谦阻止他:“事已至此,不必假客套了。” 秦硕仍朝谢揽夫妇彬彬有礼的拱手:“谢千户,谢夫人。” 谢揽原本是打算给这位总兵行礼的,他既这样说,那恰好免了:“看来首领已经归来,腿被我砍成那副样子,跑的还那么快,确实有几分能耐。” “谢千户才是真的能耐,说是我大魏武官第一人也不为过。”汤秉谦赞赏道,“沈指挥使好眼光,你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谢揽嫌恶心,懒得和他说话。 汤秉谦又看向冯嘉幼:“谢夫人也不愧是冯家的后人,心细如尘,你夫妻二人……” 冯嘉幼同样不想和他多废话:“汤总兵有话不妨直说。” 汤秉谦笑道:“谢夫人是个痛快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原本负责刺杀李大人的刺客被谢千户打成重伤,这刺杀的任务,恐怕就得谢千户来代劳了。” 谢揽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汤秉谦看向他:“我知你与韩沉关系不错,不为难你,会推到其他人头上,你尽管放心。” 揽芳华 第98节 冯嘉幼蹙眉:“汤总兵是在收买我们?” “收买?”汤秉谦大笑两声,“我是在命令你们!” 冯嘉幼先一步按住谢揽,挡在他面前:“我们为何要听您的命令?” 秦硕在旁温和的解释:“谢夫人应该还不知道,扬州江家二公子江赴,是真正的西江翁。” 什、什么?冯嘉幼蓦地睁大眼睛,竟真让谢揽给说中了? 谢揽:“……”难以置信自己竟然成了乌鸦嘴。 秦硕道:“我们原本也不知道,以为是另一个人……” 汤秉谦接过话:“江赴前几日入城查验身份时,因我特意交代过,手下见他与谢千户有点姻亲关系,便将他和他的车夫抓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谢揽不屑一顾。 汤秉谦继续道:“今日江赴脱困,竟返回西江翁的据点,还派人去他被囚之地,救走了他的车夫,我才知道富可敌国的江家子孙,竟会偷着干这种勾当。” 说完瞟了冯嘉幼一眼。 冯嘉幼忍不住咬紧牙,好个没脑子的混账东西! 汤秉谦淡淡道:“江赴不只贩卖私盐,还劫掠过不下十艘商船,听闻谢夫人熟知律法,不知以他的罪行,够不够抄了整个江家?” 冯嘉幼紧紧绷着嘴唇,被这胡作非为的表哥气的脸色泛白,胸口剧烈起伏。 原本是她按住谢揽,现在变成谢揽扶住她。 “如何啊谢千户,往后站在我们这边,不会亏待你的。”汤秉谦软硬兼施,朝着谢揽笑呵呵地道,“李似修不过是内阁的一颗棋子,背后无势,只要寻个合适的理由,杀便杀了,且当做你的投诚……” 投诚?谢揽此时只想上前去把他的头给拧下来!在心中忍了又忍。 冯嘉幼许久不言语,目光泛着冷冷寒光,扫向汤秉谦。 汤秉谦竟会觉得有些心惊。 “夫君,你不是带了沈邱的令?”终于,冯嘉幼轻飘飘地开口,“那令是可以先斩后奏的,杀光他们,再推给李似修,反正李似修背后之人定会为咱们开脱。” 谢揽愣住不动,因为知道这种冒险的方式,不像是她的风格。 汤秉谦和秦硕却信以为真,他们清楚谢揽的实力,瞬间变了脸色! 几名护卫已从两侧奔来,刀刃朝外,将汤秉谦两人护在身后。 “天真!”汤秉谦语速极快,生怕谢揽动手,“你们以为我俩死了就没人知道了?难道你们还能屠了整个漕运司?” 望见这般阵势,冯嘉幼无情嗤笑:“开个玩笑罢了,瞧你吓的,哪儿还有一点总兵的样子,还不如秦大人一个读书人呢。” “你……”汤秉谦愤怒且茫然,他搞不懂这个女人,刚才明明陷入了恐慌为难之中,为何突然又淡定自若的嘲讽自己? 原因简单得很,冯嘉幼察觉到异常。 西江翁一贯谨慎,在淮安经营许久,即使手底下有汤秉谦的眼线,也没被他发现身份。 江赴都丧心病狂到去抢劫商船了,竟为救一个车夫,将自己给暴露了,这合理吗? 秦硕道:“谢夫人,我们真不是在诈你。” 冯嘉幼面无表情,她知道他们没撒谎,因为这个谎言太好戳破,只需知道江赴有没有回扬州即可。 她认为不合理的地方是“救车夫”。 江赴要救这个车夫,大可以告诉谢揽去救,偏要假装回扬州,又偷跑回来自己带人去救。 可见“车夫”身份特别,谢揽认识。而江赴又不确定“车夫”想不想见谢揽。 冯嘉幼已经猜出“车夫”是谁,料想这其中应有隐情。 此时门外有声音喊道:“总兵大人,衙门外有人前来拜见谢千户,说是谢千户的亲戚。” 看来是江赴,汤秉谦虽不知他来的目的,但正愁冯嘉幼不信:“喊他过来。” 不一会儿,梳洗打扮好了的江赴,散发着满身的富贵气场,迈步进入花厅中。 他身后跟着一个微微佝偻着背,戴着半边眼罩的男人,应就是他救出的车夫。 冯嘉幼淡淡扫了一眼,毫不惊讶。 而谢揽原本只是隐隐怀疑,待见到真是冯孝安,依然忍不住惊讶。 汤秉谦才喊了一声“江公子”,江赴先发制人:“汤总兵知道我是真正的西江翁了吧?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不想再瞒着了?” 汤秉谦眯起眼睛:“哦?” “因为我想和大人好好算个账。”江赴望一眼左右持刀的护卫,缓慢地从怀中掏出一册账本,目光中充斥着属于商人的精明,“这些年府衙、山阳卫、督造司,以及你们漕运司上下收了我多少银子,可不是让你来刁难我表妹和妹夫的!” 汤秉谦看一眼他手中的账本,好笑道:“那又如何,你将这账本拿出来,看是你江家先亡,还是……” “我江家有错之有?我卖私盐?好笑,你亲眼见过吗?”江赴摆出行得正站得直的态度,“报歉得很,私盐生意我江赴从未碰过,被你们勒索的这些银票,全是我江家做正经生意赚来的,没有一两银子是脏钱!” 汤秉谦愣住:“你……” 江赴拿着账本当扇子,扇了扇风:“还想说我抢劫商船?尽管去查,我劫掠的商船中一半是我江家名下的产业,另一半在抢之前就被我以高价买了下来。总兵大人,我这纨绔子弟闲着无聊找乐子,抢自己的东西,不触犯律法吧?” 汤总兵瞠目结舌,许久做不出反应。 秦硕从未见过这种手段,更多的是诧异:“江公子耗费那么多精力和财力,就是为了捏我们的把柄? 江赴摊手:“不是说了么,我闲啊。” 冯嘉幼沉默不语,是在猜冯孝安让江赴在淮安筹谋的原因:“表哥,八年前我爷爷查的那艘商船,莫非和漕运司有关?” 漕运司的总署设立在淮安,这是淮安最特殊之处。 “这就得问总兵大人了。”江赴朝汤秉谦拱手,“当年那艘运送黄花梨木的商船,背后的主人正是总兵大人的亲弟弟。” 汤秉谦瞧着是面不改色,但眼神透出了几分慌乱:“什么黄花梨木?” “大人不必与我说。”江赴扬手将账本扔给了谢揽,“去和玄影司说。” 谢揽抬臂接住,知道有人想抢,也不收起来,就随意拿的手中。 他瞄了一眼冯孝安,原来二叔最初留书出走,说有了仇人的线索要去中原报仇,竟是真的。 冯嘉幼盯着汤秉谦,心头的怒火蹭蹭升起,藏在袖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她不会武功,若是有谢揽的本事,估计也会不管不顾的上前杀人。 只要汤秉谦不承认,爷爷马车失控之事就没办法查证,毕竟已经过去八年。 且爷爷只是摔了一跤,导致每况愈下的身体变得更差,算不上死因。 是注定没办法治他的罪。 故而汤秉谦镇定的极快,朝谢揽伸出手:“将账本拿来,我放你们离开。”又看向江赴,“你设局行贿官员,真以为自己能摘干净吗?” 江赴哦了一声:“我说你们勒索我,你说我设局陷害你们,咱们不妨试试看,朝廷里那些高官们,是想送我一个无名小子进大牢的人多,还是想让你们挪位置的人多!” 汤秉谦被气红了脸,指着他半响说不出话:“你区区一个商户,没有功名在身,如此以下犯上,只要我还在这官位上一天,就有权治你的罪!给我拿下他!” 江赴连忙贴近谢揽:“我若是你,应立刻回去谋划一下,此番要推谁出来顶罪!” “我看你们谁能活着离开淮安!”怒急了的汤秉谦抢了护卫的兵刃。 秦硕慌忙拦住:“万万不可啊!” 账本交出去,顶多是遭受弹劾,京中自有人帮着。这一明目张胆的动手,将事情闹大,那就真不知道如何收场了。 毕竟他们现在已经没有本事,能敌得过谢揽和李似修身边的护卫们。 一直看热闹的冯孝安退出了花厅。 冯嘉幼转身追出去,谢揽只扭头看了一眼。 …… 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冯孝安没走远,就站在东侧的廊下等人。 冯嘉幼见他没有溜走的打算,放缓了步子,走到他面前去。 冯孝安先问:“小嘉,八年前那艘运送黄花梨木的商船,是谁告诉你的?你之前明明并不知道。” 冯嘉幼忍不住和他唱反调:“你怎么知道我之前不知道?” 冯孝安:“你若知道,就不会整日安心待在冯府里草拟新律。告诉我是谁。” 冯嘉幼偏不告诉他,厉声质问:“你早知道,所以你派了表哥来淮安筹谋。也就是说,外公和舅舅也早知道你没失踪,只有我和娘一直被蒙在鼓里?” “并没有太早,在我盯上漕运司之后,也就是四年前,才来扬州见你外公。”冯孝安抬起手摘下了那只眼罩,想要看清楚她。 “四年前……”冯嘉幼想起外公家送的那些生辰礼物。 从前外公都是送她京城的商铺、地契。 最近几年除了商铺地契之外,还有翡翠镯子、千里马之类的东西。 尤其那匹千里马是她最想不通的,外公为何会从江南送匹西域的汗血宝马过来京城? 难道都是冯孝安借外公之手送的? 冯嘉幼不去问,也并不想知道,不冷不热的与他谈论正事儿:“我们此行是不是打乱了你的计划?现在应该还不是对汤秉谦出手的时候,不足够给他致命一击。” “问题不大。”冯孝安指了下花厅,指的应是秦硕,“至少我终于知道他在京城中的同党是谁了……” “那就好。”冯嘉幼不等他说完,想回去找谢揽。 冯孝安问:“你还在怪我以天命欺骗你,安排了你的婚姻?” 冯嘉幼不答。 冯孝安从她的沉默中揣摩出许多,笑了一声:“我早告诉你,小山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世上如果有人配得上我的女儿,必定是他。” “那我应该感谢你吗?给你跪下磕几个头够不够?”冯嘉幼如今见他,虽不像上次一样气怒,但绝对不会给他任何好脸色,“我对他满意就能证明你没有错?不仅没错,你亏欠我的由他代你偿还,你从此问心无愧?” 冯孝安并未收起自己的笑容,温言细语地道:“之前你去黑水城,姚三娘曾让你去她的医馆找她,你没去。” 冯嘉幼当时和谢揽闹了别扭,生着闷气离开了黑水城,忘记了去找姚三娘。 回京城的半路上才想起来,谢揽还派人回去问了问,姚三娘又说没事。 “如果你去找她,她会给你一箩筐的小饰品,那些都是我带着小山打通西域时积攒下来的。姚三娘会告诉你,这些都是我给你准备的嫁妆。还有一摞子从小到大的纸鸢,每一年你生辰,我都会亲手做一个。” 冯孝安长长叹了一口气,“她还会告诉你,其实我早就后悔了。被困在黑水城陪着小山长大的那些年,我教他读书写字,他反过来教了我什么叫做责任……越是知道‘责任’两字的重量,越是明白我为人子、为人夫、做人父,是有多么的一塌糊涂。糊涂到我根本不知该怎样去弥补……” 冯嘉幼心道不是不知道怎样弥补,是窟窿太大,补起来累。 揽芳华 第99节 夫妻关系她不清楚,但与她的父女关系他定没有自信。 冯嘉幼冷漠地问:“所以你选择继续逃避,连道歉都让姚三娘代替?” 冯孝安背靠着廊柱,流露出受伤的神色:“可是你没有来,你猜到她找你与我有关,你却会忘记。说明我这个父亲在你心中,分量轻的实在可怜,我的逃避,更显得可笑。我意识到我们父女之间或许并不是一团乱麻,更像是一张白纸……” 冯嘉幼嗤之以鼻:“我管你是借人之口,还是鼓起勇气亲自道歉,我统统不接受。你也不必想着和我修复什么父女关系,我们之间除了血缘之外没有任何关系。我从前不需要你,往后更不需要你。” 她毫不留恋的转身。 冯孝安喊住她:“我知你不愿见我,所以我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必须征得你的同意。” 听他语气慎重,冯嘉幼不由转身:“什么事?” 冯孝安突兀地道:“大理寺只有少卿,正卿的位置已经空了两年,哪一方都拿不下来,你可知道原因?” 冯嘉幼愣了愣:“沈邱他们筹谋着留给你?” 真有可能。 冯孝安是失踪不是死了,失踪之前就已经是三品的刑部侍郎,大理寺卿也只是个三品。 唯一的难点是他不能突然现身,最好立个功再回来。 他去往西北之前,曾在兵部留下一封文书。 谢朝宁若肯接受诏安,来京城接受封侯,冯孝安随他一起回来,就等于是立功。 如今想让谢朝宁接受诏安并不是太难,因为他的出发点全是为了儿子,只要搞定了谢揽即可。 但想让谢揽接受诏安真的是难如登天,他们父女联手估计也挺悬。 当然,他可能还有其它的立功计划。 冯孝安承认下来:“之前我不同意,对他们说我命不久矣,劝他们死心。” 冯嘉幼问:“你改主意了?” “是。”冯孝安微微垂眸,“你爷爷再世时,我从未做过一件令他满意之事。我想,这不失于一种弥补方式,站在他的位置上,做他未做完的事……” 他抬眼看向冯嘉幼,目光中带着几许希冀和几许试探,“这样一来,我将会回到冯家,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第57章 一件大功劳. 冯孝安问完, 冯嘉幼陷入沉默。 她望向院落中渐渐密集的雨幕,眼神晦暗不明:“当年是你自己离开的,爷爷又没将你逐出家门。身为冯家的独子,冯府原本就是你的家, 你想回就回, 我有什么资格阻止?” 她这话说的负气, 也心知不该说。 冯孝安其实比谢揽还受不了拘束,愿意回京城去, 目标还是大理寺卿, 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她应该举双手赞成,生怕他反悔。 但她内心实在抵触, 又冷硬的补一句:“大不了我搬出去住就是了,反正我也已经嫁了人。” 冯孝安心中有了数, 在他回家这件事上,她内心的赞同多过于抵触。 他点头:“也好, 反正往后你来大理寺取卷宗, 我还能见到你。” 这是在说她多此一举, 她住在家中, 他可以拿卷宗回来, 她不必再去大理寺。 她搬出去,免不了往大理寺跑, 见他的机会反而更多。 冯嘉幼冷笑:“说的就像大理寺卿已经是你囊中之物了一样。”她抬臂指向花厅, “他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比我更清楚, 他根本不可能答应诏安。十八寨不归降, 你回冯家容易, 该如何重返官场? 她话音落下, 手还指着,只见谢揽从花厅里迈了出来,江赴紧随其后。 谢揽朝他们走过去,腰间还别着那册账本,离近了才笑道:“不愧是您。” 从他瞧见二叔跟在江赴身后走进来,就知道局势稳了。 毕竟是他们十八寨的军师,谢揽从小见惯了他的各种谋略。 冯孝安指指自己,又指向江赴:“莫要小瞧他们,我俩才刚进城就被他们给抓了,我也是没想到。” 谢揽刚要说话,瞧见冯嘉幼瞪他一眼。 他莫名其妙,好半天才领悟过来,她是在提醒自己二叔算计了他那么多,干嘛和颜悦色。 她不提,谢揽几乎忘了,怕她生气,只能闭上嘴先不和二叔多聊。 冯嘉幼得意的瞥一眼冯孝安。瞧见没有,从前凡事听你话的徒弟,现在我一个眼神,他就不敢搭理你了,你难受不难受?你将他送我身边时,自己有没有想到? 冯孝安笑了下。 冯嘉幼不屑,转问谢揽:“这里的事情是不是解决完了?” 谢揽也不知道算不算解决完了,总之汤秉谦想动手,一直被秦硕劝着:“我看汤秉谦是打算放咱们离开淮安。” 冯嘉幼道:“姓汤的不敢动手,他的那些杀手都被你杀的差不多了,又不可能调兵过来。” 淮安府其他官员也不是傻子,谁会对帝师和玄影司的千户动手? “用不着在去金陵了。”冯嘉幼道,“咱们拿着账本立刻回京。” 汤秉谦身为漕运总兵,直接抓他回京城治罪是不可能的。 只能让谢揽将账本上交玄影司,同时状告汤秉谦和秦硕涉嫌刺杀李似修。 刺杀这事儿肯定会有人出来顶罪的,即使汤秉谦已经当着他们的面承认,也是空口无凭。 只不过有这账本在,足够让汤秉谦被贬,漕运总兵的位置多的是人觊觎。 接着便是京城内各方势力角逐,最大的收获,应该就是让永娴公主府和安远侯府浮出了水面。 冯孝安指出:“重点是那位驸马爷,秦硕的岳父,叫傅什么的,这人低调到我已经记不住他的名字。” “傅珉。”冯嘉幼因为和傅兰宜打过交道,想起来了这位驸马的名字,“为何是他?” 冯孝安解释:“傅珉是京城平民出身,家境一般,但他颇有才名,被礼部看中选为了驸马。” 冯嘉幼寻思着,为防外戚,大魏为公主挑选驸马几乎都是从平民中挑选的,一旦被选为驸马,成为皇亲国戚,地位虽高,却从此与仕途无缘。 傅珉空有一身才华,却限于驸马身份无法施展,这像是同盟会招揽的对象。 她明白了,冯孝安怀疑傅珉就是当初同盟会里那个内奸。 那内奸在朝中有不小的势力,沈邱查了那么多年的高官,都没查到他身上去,因为他根本不是高官。 “若真是如此,我们这一路回京城恐怕颇多阻碍。”冯嘉幼往谢揽腰间的账本看一眼。 “是,傅珉手底下可能有同盟会残余的一些力量。”冯孝安也看向谢揽,“就比如你和韩沉今晚围杀的那些刺客。” 谢揽道了声“难怪”。 冯嘉幼又担忧的看一眼江赴,担心他会不会有危险。 应该不会,只要谢揽保得住这册账本,表哥若是死了,就更证实了是汤秉谦勒索他,且杀人灭口。 表哥好端端的,他们才有底气辩解。 关键就在于这册账本能不能顺利带回京城,冯嘉幼直接往东厢方向走:“以免夜长梦多,咱们去通知李似修一声,赶紧回京。” 搬倒这伙人,李似修也是盟友。 江赴快一步跟上冯嘉幼,身上环佩叮咚:“表妹,我有事情跟你说。” 谢揽心里一咯噔,知道江赴是想告状。 他虽和冯嘉幼解释过了,但此一时彼一时,江赴如今成了“功臣”…… 他想拉住江赴,却先被冯孝安拉住。 却见冯嘉幼怒气冲冲:“不要喊我表妹,谁是你表妹!” 江赴打了个哆嗦:“怎么了?” 冯嘉幼目色如刀:“我问你,究竟谁才是你的亲人?你竟然帮着他隐瞒自己的亲姑姑!” 江赴委屈:“这你得怪你外公和舅舅,江家是他们两个当家做主,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小辈儿插嘴,他们让我瞒着,我有什么办法?” 冯嘉幼冷哼一声。 “我也知道对不起你和姑姑,但你瞧,这几年我出钱出力地扮演西江翁,不都是为了替你祖父出口气么?”江赴小心讨好,“表妹,那些钱是小事儿,你也见识过这群人的能耐了,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谋划了将近四年,冒了多大风险……” 冯嘉幼知道不容易,很领他这份情,但外公他们一直隐瞒不说,令她心中极为不忿。 虽然她见过冯孝安之后也瞒着母亲,性质不一样。 她是当这个爹已经死了,且她对母亲也有怨愤,懒得管他们那么多。 而外公和舅舅是母亲最亲的人,一个帮着女婿瞒着女儿,一个帮着妹夫瞒着妹妹,瞒了整整四年! 半年多前舅舅来京城参加她和谢揽的婚礼,搞不好还曾见过躲在府里的冯孝安,但对着母亲依然半个字都不透露! “呵,也不知冯孝安许了什么好处给你们江家。” 江赴被她冷嘲热讽的脸上挂不住:“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冯嘉幼寒着脸:“那你说。” 江赴焦头烂额,回头望一眼自己的姑父。 冯孝安却没看他,将眼罩重新拉了下来,遮挡住一部分容貌:“小山,究竟是谁告诉你们那艘黄花梨木船的事儿?” 谢揽朝冯嘉幼的背影望过去,距离不算远,她能听得见,既然没阻止,应该可以说:“司礼监掌印。” “徐宗献?”冯孝安显然没想到是他,面上微有诧异,“你们怎么和他有了联系?” “是徐宗献找的我们。”谢揽将事情经过简单讲了讲。 冯孝安听时不辩神色,听完眉头深锁。 而谢揽讲完便不说话了。 待冯孝安回过神:“你是不是在恼我骗了你?” “二叔指的是哪件事?您骗我也未免骗的太多了。”谢揽语气讥诮,但心中并无几分芥蒂。 面对从小陪伴身边的几位师父,只要不是血海深仇,全是小问题,谢揽并不会往心里去。 揽芳华 第100节 “但是二叔,有句话我实在不吐不快。” “你说。” 谢揽质问:“您怎么能为了帮朋友找儿子,一直扔下自己的女儿不管?” 既替冯嘉幼抱不平,也为自己叹气。 害他面对冯嘉幼时从心里便矮了一头,总觉得自己欠她许多,连大声对她说话仿佛都有罪。 冯孝安回道:“我当时也没想到北戎会打过来,我会被困在黑水城里好几年。” 谢揽说了声“借口”:“那平稳之后您为何也不回去?” 冯孝安感叹:“因为我更没想到,你爹,那些流放犯,还有黑水河的原住民竟是如此厉害,咱们家门口虽然稍微平稳,但西北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觉得自己留下来大有可为。” 谢揽无话可说,关于这一处他实在没办法站在冯嘉幼的立场去指责二叔。 若没有二叔,西北不会那么快平定,更别提重开通商路,有今日这般繁荣,西北的万千百姓都得对二叔道声谢。 谢揽想了半天:“可您总有空回趟京城,至少让她们母女知道您还活着吧。” 冯孝安沉默许久:“我若说我怕,你信不信?” “怕?”谢揽真不敢相信,二叔何等人物,身处任何险境都能谈笑风生反败为胜的人,“您怕什么?” “你知道我那岳父和大舅哥,为何愿意让江赴帮我扮演西江翁,还替我隐瞒妻女?”冯孝安见冯嘉幼稍微放慢了些脚步,知道她在听。 也是从她对江家的态度上,冯孝安知道她并不太清楚当年他与江绘慈成婚的原因。 冯嘉幼凝神屏气,竖起耳朵等待下文,他却不说了。 她转头走回来,示意谢揽去前面陪表哥。 谢揽也知道这事儿关系岳母,丢下他们快步往前走:“雨越下越大了,我去借把伞。” 等从游廊沉默着拐了个弯儿,冯嘉幼问:“说话啊,你不是不想我误会外公和舅舅?” 冯孝安试探着问:“你娘没有告诉过你?” “拜你所赐,打从我记事以来,她就在城外庵堂里替你祈福。”冯嘉幼语气冷漠,“你之前不是躲在府中密道待过一阵子,我们母女俩关系如何,你不清楚吗?” 冯孝安面有疑虑,似乎在斟酌该不该说:“当年我想借用你外公在江淮商会内的影响力做些事情,也承诺了报酬。原本已经谈妥了,你外公却突然变卦,放弃了原本的报酬,非得让我娶你娘为妻,才愿意与我合作。” 冯孝安从来不曾动过娶妻的念头,当时满脑子全是朝纲崩坏,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再一个,他实在厌恶他父亲常训斥他的那些话,身为冯家的独子,必须为冯家开枝散叶,不然便是大逆不道。 “我知道自己的德行,直言自己天生浪荡,不会是个好丈夫,指不定哪天就会死在外边,不想耽误你母亲。” 冯孝安严词拒绝,打算放弃同江家的合作,“但你外公又和我说,仅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便让我们和离,他只想借用我这个京城贵族女婿的身份,坐稳江淮商会会长的位置。我更是不同意。” 冯嘉幼不听经过,只鄙夷道:“然而最终的结果,是你同意了。” 冯孝安苦笑:“是你娘自己站出来说,这是她和你外公之间的交易。成婚三年,和离回来扬州,你外公便会将家族的生意交给她打理。她说她只对经商感兴趣,求我给她这个机会。你舅舅则对你娘表现出极强的敌意,甚至当着我的面辱骂她。我信了,点头答应这场为期三年的婚约,后来才知道我被他们一家人骗的团团转。” 冯嘉幼微愕,大概明白过来,外公突然反悔,是因为母亲看上了冯孝安。所以全家联合起来演戏,不管怎么样,先骗着冯孝安娶妻,再徐徐图之。毕竟三年时间不短,足够培养感情。 江家人演戏的功夫这样厉害? 难怪冯孝安会选择江赴来扮演西江翁。 他没再说话,但这种协议婚姻冯嘉幼有经验,夫妻日夜相处,即使不动心,也总有动情的时刻,尤其是男人,本性使然。 她与谢揽是从全无感情开始的,比不得母亲原本就情根深种,更好图谋。 算算日子,他和母亲成婚之后,经历了南疆战乱,滇中粮仓案爆发,他向御史台告发盟主,同盟会解散…… 而冯嘉幼是在这之后的一年半才出生的。 也就是说,在冯孝安备受打击,几乎一蹶不振的情况下,终于被她母亲给谋到了手。 她明白为何外公和舅舅会帮冯孝安瞒着了。 对于眼前这个一走十几年的负心人,他们生气,却又是上杆子自找的,怪谁去呢。 唯有冯嘉幼能够理直气壮的责怪冯孝安。 她可不欠他:“所以你在我出生之后,发现自己被骗了,才会一声不吭的失踪?” “自然不是。”游廊尽头,冯孝安停住了脚步,没领着冯嘉幼往雨里走,“你莫要乱想,你的出生不是什么错误。我再怎样迟钝,也慢慢察觉出你娘的用心,我知她是对容貌不自信,怕直接坦露心意惹我嫌弃,故而我假装不知,并没有因为被骗而气恼,反而……” 他欲言又止。 冯嘉幼安静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继续说下去。 她原本在盯着前方,谢揽正拉着衙役说话,估计是在借伞。 此刻她转望冯孝安,不能确定他露在银制眼罩外的大半张脸,是不是流露出了难为情的神色。 冯嘉幼推测:“同盟会失控,你认为责任全在你?” 他是修律法掌刑罚的,在同盟会里应该主要负责定规矩,在同盟会发展迅速最需要严控的时候,他却被家务事分了心。 “所以你起初其实对谢揽说了实话,你做错了事,于是寻找各种理由自我流放,以此来惩罚自己?” 冯孝安避而不谈:“不需要深究,总之我愧对你们,如今想通了,无论父子、夫妻、父女,都是有今生没来世,我不打算继续破罐子破摔,想要回京城去。” 冯嘉幼板着脸:“我不会帮你去游说谢揽接受招安。” 她岂会轻易相信冯孝安的话,说的天花乱坠,没准儿就是骗着她去游说谢揽。 冯孝安无奈:“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做任何事情,你只需告诉我,你同不同意我当这个大理寺卿。” 冯嘉幼讥讽:“我一不是内阁首辅,二不是司礼监掌印,三不是吏部尚书,我同意有什么用?” 冯孝安温和地望着她:“因为我决定回京当这个大理寺卿,一半是为了你爷爷,一半是为了你。” 冯嘉幼正想说自己不需要,他先道,“但我想起来,你并不喜欢我自作主张,所以这事儿需要你先点头,我再采取行动。” 他这胜券在握的语气,勾起了冯嘉幼的好奇心:“你究竟有什么办法? 冯孝安从前在京城是挺出名,任职刑部时更是功绩卓然,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除了十八寨归顺朝廷这件大事,冯嘉幼想不出还有什么功劳,能让他重回朝廷视线,在沈邱那几个高官的运作下,一举拿下大理寺卿。 冯孝安没答,望向前方雨幕。 冯嘉幼也望过去,瞧见谢揽拿了三柄伞不远不近的站着,似乎在等他们说完话。 冯嘉幼朝他招手:“你干嘛淋雨?” “这点雨撑什么伞?”谢揽走过去,将伞递给他们。 冯嘉幼知道他嫌举着伞累得慌,真是搞不懂,几十斤的兵刃他如同提花篮,撑个伞却嫌累。 “二叔,您打算回京做官?”谢揽略有几分尴尬,“对不住,我刚过来时没掌握好距离,不小心听见两句。” 冯嘉幼撑起伞,走进雨幕里:“如同哄你接受诏安一样,哪有那么容易。” 谢揽就知道他们在打他的主意,不悦道:“二叔……” 冯孝安先问:“你究竟怎么打算的?”他对谢揽说话,可不像对冯嘉幼一样小心翼翼,“你打算留在京城待多久?” 谢揽忍不住指责:“还不是您给我挖的坑,说我会官居一品,我答应了她,要挣个大官夫人给她,肯定要留到实现为止。” 冯孝安也撑起伞走:“之后呢,你死遁回西北继续当你的少寨主,留我女儿在京城做寡妇?” “当然不会。”谢揽跟上去。 “那你打算辞官带我女儿回寨子里?”冯孝安扭头看他一眼,“你觉得她受得了漠上的生活?就算受得了,除了推新律,她还喜欢看卷宗查案子,你让她去寨子里做什么,整天陪你遛马猎鹰?” 谢揽:“……” 起初他正是这样打算的,二叔给他安排美人计,他想着将美人拐走,带回去做压寨夫人。 可越了解冯嘉幼,越明白她不适合当任何人的“夫人”,她只是她自己。 他欣赏的也是这样的她,有自己的主意,有坚定的信念,是会发光的珍宝。 谢揽正心烦,只见前方半空出现一抹亮光。 几人同时抬头,是一支传讯令箭于黑夜升空,看位置,释放令箭的正是东厢! 冯嘉幼见状心头倏紧:“汤秉谦还有人用?他是打算破釜沉舟,将咱们赶尽杀绝了?” “少主!”云飞站在高处看到他们的身影,连跃好几个屋檐,落在谢揽面前。 他瞧上去万分惊惶,“院子里有好多蛇,全是碗口粗的蟒蛇!” “蟒蛇?”谢揽听得奇怪,忽地抓住云飞的衣襟,将他拉近面前,微微眯眼,“你盯着我的眼睛。” 惊魂未定的云飞再怎样努力视线也无法聚焦。 谢揽松开他:“你可能是中了幻术。” 云飞惊讶:“幻术?那我看到李大人的护卫在杀蟒蛇,他们在杀什么?” 冯嘉幼听着这情况不妙:“不管怎么样,你先去帮忙。” 谢揽看向冯孝安:“二叔,有人在暗处保护你们吧?” 江赴回了趟西江翁的据点,还带人去救出了二叔,身边应是有人保护的。 但还是等冯孝安点头,谢揽才飞身跃入高空:“幼娘,你跟好二叔,我去救李似修!” 转瞬间他就跑没影了。 …… 这支令箭引了府内衙役都往东厢奔走。 正处于暴怒中的汤秉谦也从花厅走出来,往东厢位置看。 他转头问秦硕:“你安排的?” “不是您安排的?”秦硕一无所知,忧心忡忡,“李似修现在万万不能死在府衙里,不然谢揽只要将账本上交玄影司,咱们便有嘴说不清了!” “去看看。”汤秉谦却觉得这是绝处逢生,“看是谁下的手,本事如何,咱们再见机行事。” 若是够本事,便助他们一臂之力,将这伙人赶尽杀绝了。 …… 谢揽落在东厢的院墙上,手中不曾开启的雨伞被他以握刀的姿势握在手中。 他迟迟没有入内,只因院内的场景极为诡异,李似修的那些护卫各个面露惊恐,有的挥刀乱舞,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彼此互斗。 揽芳华 第101节 谢揽凝神审视着陷入疯魔的众人,眼前恍惚出现了重影,害他身形一晃险些从墙头摔下去。 果然是幻术,谢揽并未控制精神,反而放任自己陷入幻术。 他如坠梦中,眼前光景逐渐扭曲,直到窥见院内真如云飞所言,盘踞着十几条蟒蛇! 其中一条像是突然发现了他的存在,调转蛇头,嘶嘶吐着信子朝他蜿蜒而来! 谢揽心中一骇,忙稳住心神,直勾勾盯着这条朝自己张开血盆大口的蟒蛇。终于看清它周身缭绕着袅袅的烟雾,得知制幻的原因应是不知从何处逸散而出的迷烟。 当蟒蛇从头顶咬下来那一刻,谢揽冲破迷烟禁锢,猛地撑开伞,内力灌入其中,朝院中扫出一道劲风,横贯东西,涤荡南北。 伞面支撑不住,瞬间被撕扯成碎片,那些碎片似暗器一般四散飞射,蟒蛇也如同烟雾般“嘭”地散去。 院中烟雾被扫去后,众人稍微停滞,听谢揽厉声喝道:“是会制幻的毒雾,快屏住呼吸!” 说完,他从衣摆撕下一块儿布,蒙住自己的口鼻。 是位挺厉害的幻术师,幸好今夜有微雨,削弱了此人的能力。 护卫武功皆不俗,被他一声震醒,立刻学着他的模样,纷纷从衣裳上撕下布条来,蒙在脸上。 谢揽已经锁定了迷烟来源,拔出背后的苗刀,跃入院中,一脚踹开一间紧闭的房门。 待门开启,见到一个女人正盘膝而坐,手中托着一个盘香炉。 谢揽疾步上前,一刀斩下! 轰!面前的人影散成一团青烟,谢揽知道自己受到影响,立刻凝神。房间内并没有人,唯有窗台摆着一个盘香炉。 谢揽屏住呼吸,上前端起盘香炉,见屋内有个盛满水的浴桶,忙将盘香炉扔进浴桶里。 他出去之后问:“这是谁的房间?” 一名护卫忙回答:“是那位柳姑娘的。” “柳盈盈?”谢揽微微一怔,又折返回房间搜了一遍,没看到柳盈盈的踪影。 他这次回来,原本正是为了将柳盈盈送出去给韩沉,不曾想被汤秉谦喊去了花厅摊牌,就耽搁了。 冯嘉幼已经跑到了东厢,与她出门时相比,此时的东厢已是一片狼藉。 尤其是那些护卫们,一个个狼狈得很,李似修房门紧闭,也没见他的贴身护卫姜平,他们主仆俩应该没事。 她进去谢揽待的那间房:“柳姑娘不见了?” “估计是被人劫走了。”谢揽指着浴桶里的迷香,“总不能是她点的香,施展的幻术。她在牢里关了那么久,身上不会有这等迷香,何况她若有这本事,早逃出去了。” 冯嘉幼纳闷:“也不可能是韩沉吧?都到了这地步,动手劫人岂不是多此一举?” 她都想不通,谢揽哪里想得通:“所以会是谁劫走了她?劫走她想做什么?” 而且现在要怎么和韩沉交代? 冯嘉幼转身往外走,谢揽跟了出去。 她去院外找冯孝安,直接质问:“是不是和你有关?” 冯孝安扶额:“怎么会和我有关,我劫她做什么?” 冯嘉幼狐疑着盯着他打量,看他不像说谎,但他又说,“不过我知道她被劫去了哪里。” “哪里?”谢揽要去把人找回来交给韩沉。 冯孝安指着大门口:“走吧,我带你们去。” …… 城中已经关了门的糕点铺子里,韩沉将昏过去的柳盈盈轻轻放在藤椅上,转身怒瞪着面前吊梢眼的掌柜:“你搞什么?为何也要去刺杀李似修?” 掌柜低眉顺目,语气却硬邦邦的:“您不知道?李似修之所以被刺杀,是因为他要改盐政。现在的盐政多好,能让这江南的民怨越来越沸腾。” 韩沉铁青着脸:“那也要看看自己的能耐!有小谢兄弟在,若不是我及时带走你,你恐怕已经死在他刀下了!就算他不在,那李似修的贴身护卫,你也不是对手!” 掌柜抬头快速看他一眼:“您在淮安逗留,是不是真当自己是个行侠仗义的游侠,帮起了那些穷苦灶户?所谓的发展势力,收买人心,挑起纷争,只是在骗老奴?这些年您真的变了太多,您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不管什么使命,也要先留着命。”韩沉冷冷道,“这次将盈盈带走,姑且让他们以为你是为了劫盈盈,目标并非李似修,下次你若再擅自行动,莫怪我狠心惩处你!” 掌柜弯下腰:“是。” 韩沉刚坐下喘口气,便有人来报:“主人,谢揽夫妇俩一刻钟前离开了府衙,上了马车,看着是往咱们这里来了。” 韩沉朝藤椅上的柳盈盈看去,寻思他们是来告诉自己盈盈被掳走的事儿,还是怀疑盈盈是被他给掳走了。 他站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 冯嘉幼这个女人过于精明,令他颇为担忧,但一面之缘,料想她看不出什么才对。 …… “你说他是……” 冯嘉幼的确没看出来,听冯孝安道出韩沉的身份,她实在惊讶。 即使谢揽早说过他的出身非富即贵,但这个身份依然有些骇人。 谢揽更是难以置信,下车之后,敲开韩沉的门,都不等韩沉说话,他立刻问:“你是南疆王?” 韩沉正琢磨怎么和谢揽解释柳盈盈的事儿,被谢揽一句问的楞在原地。 他身后的掌柜比他反应快,正想动手,谢揽已经绕过韩沉,苗刀锋利的刀刃抵在他脖子上! 韩沉反应过来,拔剑便想去劫持刚下车的冯嘉幼。 然而远处一道箭矢朝他面门射来,将他逼退了回去。 此时入夜,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韩沉这才发现,铺子对面的屋顶上早已埋伏了一众高手。 江赴也下了车,跟在冯嘉幼身边低声道:“表妹我告诉你,淮安三盐枭里,我西江翁是最强的,因为我的手下大部分都是玄影司的暗卫……” 冯嘉幼蹙眉:“所以是暗卫查出来了韩沉的真实身份?” 刚才听冯孝安讲,当年南疆王战败,被打退回去,没多久便去世了,由他年幼的儿子即位,正是韩沉。由于年纪太小,一直是他亲舅舅掌权。 韩沉多年不露面,世人都以为他被舅舅软禁了起来,其实是被秘密送来中原学艺。 不知道南疆是不是还想卷土重来。 冯孝安在淮安府一手打造出“西江翁”,看来不只是为了给汤秉谦下套,还有监视韩沉的意图。 韩沉沉声问谢揽:“你们是如何知道的?我九岁就来了中原拜师,自问已和中原人无异。” 谢揽的刀刃还压在掌柜脖子上:“你当初找上我比武,究竟是为了什么?” 韩沉反问:“比武就是为了比武,还能为了什么?” “难道不是为了多结交一些对朝廷不满的江湖高手?往后或许用得上?”谢揽没有任何被骗的感觉,这和谢临溪不同,他与韩沉原本就只是以武会友的关系,“你不是有个册子,写满了许多可结交的名字?” “你怎么会知道?”韩沉终于发现此事不同寻常,他倏地望向仍在藤椅上昏迷的柳盈盈,“盈盈告诉你的?” 只有盈盈无意中见过他的册子。 门外响起冯孝安的笑声:“是柳盈盈说的,只不过是告诉了我。” 韩沉这才注意到冯嘉幼身边的男人,眼罩遮住了半张脸,他没见过:“你是盈盈的什么人?” 冯嘉幼也看向冯孝安,他和柳盈盈认识这事儿,方才马车里并没有说。 谢揽蓦地反应过来,惊讶道:“二叔,四年前官马道柳盈盈被人牙子拐卖,恰好找我求救,该不是您故意安排的吧?“ 冯孝安指了下屋内的柳盈盈,对着冯嘉幼夸赞谢揽:“她可是沈邱翻遍了整个暗卫营,找出来的最漂亮的女细作,你那夫君除了救人,竟没动丝毫恻隐之心。” 冯嘉幼心道难怪柳盈盈漂亮的令人过目不忘,原来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听闻“女细作”三个字,韩沉脸上的血色逐渐被抽空。 而谢揽闻言几乎要晕过去:“您、您从四年前就开始给我张罗美人计了?” 冯孝安承认:“官马道乱得很,距离江南又较为遥远,我以为以你的性格,定会护送她下江南。接着知道她父亲被狗官逼得惨死,她成了孤女,你暂时走不开,便会留在淮安一阵子……” 谢揽自小努力,是为了保北戎铁蹄下的十八寨寨民。 之后他活动的区域扩大到了西北,便会感同身受西北百姓的不易。 冯孝安想让他多见识下江南灶户盐丁的苦日子,往后当他想造反时,多少顾念下大魏旗帜下的普通百姓。 “但我没想到你有个朋友在附近,你竟将盈盈扔给了他。”冯孝安一片心血白费,看向韩沉,“事已至此,做戏做全套,只能让他护送柳盈盈下江南,没想到竟然有了这样的意外收获。” 这个收获便是韩沉真正的身份,冯嘉幼知道冯孝安回京的功劳是什么了。 逮住了混迹在江南做盐枭的南疆王,这功劳足够令整个朝廷瞩目的。 大魏与南疆有停战协议,韩沉私自来大魏,又触犯大魏律法,他舅舅少不得要和大魏朝廷交涉一番。 韩沉咬了咬牙,瞪着谢揽:“敢情是人家给你挖的坑,你却推到我头上,让我给跳了!” 谢揽忍不住回一句:“你怪我作甚,我也是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 韩沉看向冯孝安,目光充满审视:“你到底是谁?” 冯孝安却问冯嘉幼:“他问我是谁?” 冯嘉幼知道他还在等自己的回话:“他是我们大魏稍后的大理寺卿。” 第58章 兵分两路. 冯孝安听见她这句话, 才真正放下了悬着的心。 然而万事开头难,这只是个开始。他又试探着问:“不搬出去了?” 冯嘉幼却没有表态:“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 冯孝安笑道:“无妨的,大局已定。” “大局已定?”韩沉阴恻恻地笑了一声,转个身来到藤椅前, 手中长剑抵在柳盈盈纤细的脖子上, “好了, 这下我也有了人质。放我们走,不然我杀了她!” 冯孝安拢起手:“我不可能因为她放走南疆王。毕竟在你眼里她很重要, 对我而言, 她就只是个完成了任务的细作。” “听见了吗盈盈?”韩沉用冰凉的剑身拍了拍她的脸,“这就是你效忠的主人。” 他知道柳盈盈已经醒了。 揽芳华 第102节 柳盈盈睁开眼睛, 解释道:“我效忠的不是冯先生,是玄影司, 是大魏。” 韩沉管她效忠谁,他难以理解的她竟没有几分波澜, 看他的目光也如往常:“你竟能这样平静?” “那我应该如何?”柳盈盈反问, “我骗了你, 但你难道不是一直在骗我?” 韩沉气到发笑:“这四年来, 我除了身份和名字是假的, 什么都是真的!而你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是假的!” 柳盈盈无动于衷:“至少我父母双亡是真的,只不过他们不是江南灶户, 不是被淮安的狗官逼死的。十几年前, 他们死在了滇南,死在你们的屠刀之下。” 韩沉握剑的手腕微微颤。 柳盈盈问:“你知道我们玄影司暗卫营里, 还有多少像我这样被沈指挥使从滇南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孤儿吗?” 她像是知道韩沉只是虚张声势, 用手拨开了他的剑, 从藤椅站起来。 不再是之前的弱柳扶风, 挺直了脊背,来到冯孝安身边抱起拳头:“冯先生,属下确定韩沉正是南疆王寒尽川,任务完成,幸不辱命。” 冯孝安却问道:“盈盈,这四年里你有没有犹豫过?” 柳盈盈脸色一紧,知道韩沉也看向了她。 “有。”柳盈盈坦然承认,且立刻道,“但从未有一刻敢忘记自己的职责,以及进入玄影司暗卫营的初衷:愿以此身许国,筑我大魏太平之基!” 冯孝安点了点头,他像是替韩沉问的,但听完柳盈盈的回复之后,他看向了谢揽。 谢揽知道二叔是在杀鸡给猴看,往后他若是造反,冯嘉幼对他也是一样的态度。 谢揽自问没有造反的心,也不信冯嘉幼会这样绝情。 但冯嘉幼此时正看向柳盈盈,眼神里写满了赞赏。 谢揽心里一个咯噔,不得不承认,韩沉这只鸡被杀的很成功。 “哎。”见韩沉有收剑就擒的意图,掌柜叹了口气。 他被谢揽钳制的根本无法施展幻术,将心一横,便想利用颈间的刀刃自戕:“您快逃!” “别!”韩沉出手阻挡不及,目露惊恐,但旋即想起这刀的主人是谢揽,又稍微冷静。 谢揽自然不会犯这种低等错误,赶在掌柜自戕之前,轻松的收刀换手,刀刃抵在他另一侧脖颈,顺便夸奖一句:“你倒是挺忠心耿耿。” 只这一下,掌柜便知自己落在他手中想死都难了,脸色逐渐灰败。 “你这是何必?”韩沉厉声呵斥,“既已被发现,我即使可以逃出淮安,还能逃回南疆去?” 他收剑入鞘,同时也收起了原本的游侠气质,显露出为王者的风度,淡淡扫一眼众人,“何况他们抓到本王又如何,大魏早已是四面楚歌,此时敢和我南疆开战吗?稍后不还得乖乖放本王回去?” “但是传回南疆去,你会很丢脸。”谢揽之前不愿意谢临溪代替他接受诏安,就是怕传回西北丢脸。 “你……”韩沉再次瞪向他:你大爷的,都已经沦为阶下囚了,就不能让我找回点面子,过过嘴瘾吗? 冯孝安上前一步,以大魏礼节拱手行礼,做出“请”的手势:“王上,暂时委屈您了。” 南疆国是个比较特殊的地方,曾被前朝收服,列为国土。前朝覆灭时又独立。大魏立国后还当南疆是自己的国土,不认他们自立,史书上也将上任南疆王攻打中原的行为,解释为造反。 但现实中大魏官员对南疆王的称呼,一直是按照南疆的习俗,称为“王上”。 韩沉提步往外走,越过门槛之前又踟蹰着停下脚步,回头打量身后经营了几年的糕点铺,似有些留恋之情。 旋即他眉目之间的留恋收紧,收回目光,迈出了门槛。 “王上。”一名玄影卫挡在他面前,弯下了腰,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示意他缴械。 韩沉紧紧抓了几下剑柄,但还是将手中剑交给了他,随后登上门口早已准备好的一辆马车。马车周围立刻多了几名玄影卫。 掌柜则被锁了起来,也由玄影卫看管。 马车去的方向并非府衙,而是西江翁的据点,淮安府内最大的赌坊,也是玄影司暗卫在江南的几个联络处之一。 赌坊内除了老板江赴是个真正的商人,其他从掌柜到看门小厮,全都是暗卫。 故而汤秉谦安插眼线进来,众人心中全都像明镜一样,安静的围观他表演。 如今暴露,这处据点即将不复存在,那眼线已被他们宰了。 冯嘉幼和谢揽也不再回府衙,跟着去了赌坊休息。反正有人替他们回府衙取行李,并且接李似修过来,等天亮之后离开。 …… 李似修从府衙出去时,万万没想到秦硕还有脸来府衙门口送他。 “你是从何时开始变的?”李似修不信他一直如此,至少从前在书院时,他并没必要欺骗自己,“是从娶了嫂夫人开始的吧?和汤秉谦勾结的人是不是你岳父傅珉?” 此时长夜过半,府衙外的长街上已经没有行人,李似修身边也只站着一个姜平。 秦硕并未直接回答:“所以我才一直说,你对冯嘉幼不过是一时兴起,你根本就不懂得男女之情。” 看来自己猜的不错,李似修冷道:“怎么,归咎到嫂夫人头上了?何必为自己的怯弱找借口,这不过是你不敢对抗他们找的理由罢了。” “随你怎么想吧。” “我怎么想不重要,你能说服你自己就好。” “李似修,你知不知道其实你很讨厌?你难道从来没发现吗,从书院到国子监再到翰林院,就只有我能忍得了你。”面对他的咄咄逼人,秦硕收起了自己的和气,“你瞧着一副超俗的模样,其实最俗的人就是你,优越感就差写在脸上了,总觉得天下间只有你最清醒最正确,真是讨厌得很。” 李似修不与他做这种无意义的争辩,转身欲走。 秦硕又说:“我这几年不知劝过你多少次,这是最后一次,在你羽翼未丰之前,不要再执着改革盐政,此番你能活下来是你运气好,但下次未必!” 李似修半分退缩的意思也没有:“得道者天助,放心,我的好运绝对不会断绝,盐政我势必改之。” 秦硕叹气:“你为何总是如此固执呢?” “因为你们越是拦我,越是说明我的方向没有错误,我为何要放弃?”说完,李似修转身抽了姜平手中的刀,割下衣袍一角,与他断义,“道不同不相为谋,好自为之,我也绝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言罢将刀扔还给姜平,他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 “我们要兵分两路。”赌坊大堂里,三人围桌而坐,冯孝安指着桌面上的地图,“我要押解韩沉回京城,坐船更方便。小山你带着账本走陆路回去。走慢一点,咱们尽量同时抵达京城。” “他一个人?”这惊险的大半夜过去,冯嘉幼心神俱疲,但半分困意也没有。尤其是听了冯孝安如此安排,这不是让谢揽去当箭靶子吗?“你也说了,傅珉手中有同盟会残存的势力,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想起那持双刃弯刀的家伙,冯嘉幼仍心有余悸。 这还是傅珉稳坐公主府内不曾出手的情况下,稍后为了阻拦谢揽带着账本回京,都不知会使什么手段。 但谢揽的确不能跟着冯孝安走,因为账本和韩沉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没问题。”谢揽答应下来。 “我和你一起。”冯嘉幼不放心,在累赘和助力之间,她认为自己还是助力的作用更多。 谢揽不同意:“你有心疾不能劳累,而且太过危险。” 冯嘉幼用手指点点桌面:“那你是觉得你二叔走水路会很顺畅?韩沉的舅舅,那位监国大人,不会只派个幻术师跟着韩沉吧?”她看向冯孝安,“不然你也不会选择不声张,先将韩沉带回京城再说。” 谢揽当然知道,但肯定是跟着他风险更大。 因为在冯嘉幼说出“妖魔鬼怪”四个字时,二叔点了点头。 他这一路回京遇到的状况,可能会令他防不胜防。 然而冯嘉幼摆出一副“我害怕,我不信冯孝安和玄影司暗卫,我只信任你”的表情,令他犹豫起来。 “也好,带着小嘉你会更轻松。”冯孝安拿起朱砂笔在地图上蜿蜒着画出一条线路,“你们走这条路回京。路过修竹县时,顺便帮我取些药。”他在地图上写出联络方式。 谢揽不解:“取药?” 冯孝安感叹:“我中的赤鎏金还没完全解除,你姚姑姑解不了,济南府有位隐居的老郎中,从前是我们同盟会的,我吃他的药已经吃了大半年了,每个月都要取药,还不知要吃多久。” 冯嘉幼无动于衷的看他卖惨。 “小嘉的心疾,正好找他瞧一瞧。”冯孝安打的是这个主意,“老郎中艺高脾气大,请不动的,只能亲自去。” 这下谢揽同意了带着冯嘉幼一起走:“二叔,我们要拿什么凭证?” 冯孝安指了下冯嘉幼:“还需要什么凭证?”一看就是他的闺女,“你二人最好乔装打扮一下,就你从前行走江湖的装扮即可,小嘉扮成松烟。” 谢揽觉得不妥:“她哪里像松烟?遇到熟人一眼便拆穿了。” 冯孝安道:“我是说扮成你的仆人,谁会在意你有几个仆人? “那我得改个名字。”冯嘉幼提醒谢揽这一路别再喊她幼娘,“叫我十五吧。”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好名字。” 冯孝安夸了一句,“那小山,十五,预祝你们此行一路愉快,山高水远,愿咱们之后京城再见时,都能安然无恙。” 第59章 简直像爱子。. 说完之后, 冯孝安就起身上楼去了。 而冯嘉幼提壶倒了杯水,自顾自盯着地图看,瞧着云淡风轻的。 往往动静越小事儿越大。 谢揽悔啊,回呛韩沉之前他有犹豫过, 没忍住才说了出来:“我不是抱怨, 只不过我当时才十六岁, 二叔就给我安排美人计,还阴差阳错的将韩沉害惨了, 一时感慨罢了。” “我没误会啊。”冯嘉幼抬头朝他眨眨眼, “我真觉得十五这名字不错,听着又像小厮, 又颇具含义。” “你算了吧。”谢揽还不了解她。 见她将手按在地图上,他也伸出手, 覆在她手背上,再将五指慢慢收拢, “老实说, 瞧见韩沉今夜的遭遇, 我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冯嘉幼托腮看他:“兔死狐悲?” “你不要误会, 我指的不是自立为王, 和大魏朝廷对着干。”谢揽望向楼上韩沉被囚禁的方向。他指的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四年前两人登高比武,月下喝酒, 仿佛整个尘世都被那两个少年人踩在脚下, 多意气风发啊。 可惜从前有多潇洒,如今就有多感慨, “真庆幸咱们之间早早就坦诚相对, 我才不会沦落他这般田地。” 冯嘉幼挑眉:“你只要不造反, 怎么着都不会像他的。” 关于造反, 谢揽都不想再解释了,直接拉着她起身,另一只手将地图抓成一团收好:“天都快亮了,赶紧休息一会儿,咱们明早还得赶路,说不定还要冒雨。” “是得休息会儿,这一夜兵荒马乱的,像打仗一样。”冯嘉幼从来没试过一晚上经历那么多变故,她还只是动动脑子,谢揽几乎一直在提刀。 等进了房间,谢揽反正是懒得脱衣裳了,直接躺床上。 在家中时可不敢这样,冯嘉幼是个讲究人,外穿的衣裳绝对不能挨着床铺。 揽芳华 第103节 好在谢揽也挺爱干净,两人从来没因为生活习惯拌过嘴。 冯嘉幼穿着袄裙是睡不着的,哪怕睡不了多久,也要先拾掇一番。 等她捯饬好,吹了蜡烛回来床边。他蜷起腿,她从床尾爬到床里侧去,拉起被子将两人盖好。 突地响起一声闷雷,冯嘉幼惊的想要拉高被子蒙住头。 这样的情况从前也发生过,第一次时谢揽哈哈笑话她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怕打雷。 第二次没笑,只问她怕不怕,要不要抱着她睡。 第三次只想赶紧抱住她,但奈何两人中间隔了个骨瓷枕头,他慌乱中胳膊肘还被撞了一下。谢揽便将那讨厌的枕头抽了,两人之间再不隔着。 今晚他很自然的将她一搂,她也顺势躲进他怀里去。 累成这样,哪里会有太多想法,抱团取暖罢了。 但偏偏谢揽眼睛闭上了,挨着她耳廓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我记得你之前说什么来着?” 冯嘉幼支吾一声:“嗯?” 谢揽道:“说想和我努努力,做一对儿生死相许的有情人。经历了今晚,咱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 冯嘉幼第一次听谁用“过命的交情”来形容夫妻之间,没好气地道:“赶紧睡你的吧。” 谢揽笑了笑,黑暗之中,脑海里又浮现出韩沉之前落寞的模样。 有这样的参照物,谢揽愈发庆幸的搂紧怀里的冯嘉幼。 …… 等他们出门的时候,冯孝安早已经带着韩沉离开了,云飞也随他一起。 谢揽和冯嘉幼去渡口送李似修离开。 被谢揽提醒过,冯嘉幼如今见到李似修也会先看一眼他的衣摆。 他今日的衣摆上有字,两侧都有。左侧是孟子的一句名言:虽千万人吾往矣。 看来他已经调整好了心态。 右侧还真是谢揽先前说的那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两位的救命之恩,我记下了。”登船之前,李似修见她盯着自己的衣摆右侧,再次道谢。以示写下这句话,纯粹是为了表达对谢揽的感谢。 谢揽心愿成真,看李似修也没之前那么讨厌了,笑着道:“李大人客气。” 冯嘉幼则问:“李大人等的人来了么?” 按照他的意思,他昨天傍晚遇袭后就请了救兵过来。 谢揽替他回:“到了,你瞧,姜兄弟的刀都背去身后了,此前始终是拿在手里的。看来请的救兵比他武功更高。” 姜平:“……”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尴尬地抱拳,“来的人是我师兄,武功的确在我之上。” 谢揽的视线扫过李似修的护卫:“我能不能见识一下?” 姜平忙道:“抱歉了谢千户,我师兄性格比较古怪,不太喜欢抛头露面。” 谢揽道:“那等我回京城之后,私下里约他切磋。” 姜平皱起眉头正想拒绝,李似修扬了扬手臂:“等回去之后再说。” 谢揽哦了一声:“那就这么说定了。” “谢千户……”姜平觉得他的态度颇为过分,心中不悦,但昨夜的帮扶之情尚在,他并没有表露出来。 李似修登船离开,期间没再多看冯嘉幼一眼。 谢揽却追着他的船看。 等那艘船顺着波光粼粼的大运河消失于视野中,冯嘉幼才开口问:“夫君,姜平那位师兄难道有什么问题?” 谢揽是比较目中无人,但刚才说要和姜平师兄切磋,表现的过于嚣张,并不是他的性格。 真遇到想切磋的人,他该是兴奋的才对。 不仅没有,冯嘉幼甚至感觉到他流露出了敌意。 谢揽抱起手臂:“我怀疑姜平的师兄,就是徐宗献身边那个暗卫。之前我以竹篾片作为暗器,想放徐宗献的血,被他以暗器打落了。” 冯嘉幼瞳孔紧缩,知道他在这方面不会无的放矢:“你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谢揽解释:“你昨晚被人掳走,李似修不是命令姜平去追?” 冯嘉幼点头。 “姜平为了拦那贼人,丢了一枚暗器出去,打中了那贼人。” 谢揽比划了一下他丢暗器的手法,“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没太注意。方才他提到他的师兄来了,且武学在他之上。我才忽然想起来,姜平丢暗器的手法,和徐宗献身边的高手一脉相承。即使姜平口中师兄不是那个人,他们也绝对都是同一个师父教导出来的。” 冯嘉幼难以置信:“难道李似修背后的势力竟然是徐宗献?” 徐宗献与内阁原本是相互制衡的,他扶持了一个棋子入内阁,等李似修真在内阁站稳脚跟,他往后岂不是一手遮天了? “但我瞧着李似修不像棋子。”冯嘉幼认为他是真的在施展抱负。 谢揽不过是随口一说:“能将自己的贴身暗卫派出来帮忙,何止不像棋子,简直像爱子。” 第60章 守庄人. 说完, 谢揽牵着冯嘉幼往回走。 昨晚渡口被封,今日运河上飘着的船只比往常多出不少,岸上熙熙攘攘的也更拥挤,江南的繁华尽收眼底。 知道他是调侃, 冯嘉幼原本是想笑的, 但嘴角刚上提, 又很快收拢。 她知道谢揽会调侃也是有缘故的。 他是想到了谢朝宁,他来京城, 谢朝宁将苗刀和身边好用的人手都派出来跟着。 冯嘉幼思忖道:“你说的也不是不可能, 没准儿李似修真是徐宗献的儿子。” 她不信徐宗献不碰盐商的买卖,李似修决心改盐政, 多少也会触及到他。 可这位大督公非但不拦着,还派心腹出来保护他。 观点是谢揽提出来的, 如今眼睛一亮的也是他:“不会吧,难道徐宗献是个假太监?” 河边水气重, 冯嘉幼稍稍有些嫌冷, 身体贴近他, 摇头道:“不可能。徐宗献不是突然冒出来的, 他在入宫前就有迹可循。好像也有一定的出身, 由于得罪了阉党,才被处以宫刑。阉党将他抓进宫中成为最低等的洒扫太监, 是为了羞辱他。” 沈时行从架格库里查不到太多资料, 因为当时朝纲崩坏,玄影司几乎听命于阉党。关于阉党的罪行, 自然不会记录。 冯嘉幼结合李似修的年纪和身世, 狐疑道:“他莫非是徐宗献进宫之前留下的儿子?” …… 李似修立在船尾的甲板上, 望着运河岸上慢慢后移的柳树, 内心道不尽的复杂。 不管谢揽是什么来历,总之瞧着不像什么恶人。 相反的,他感觉到谢揽此人心怀着一片赤诚。 冯嘉幼之前也并未撒谎,无论她出于什么原因嫁人,他夫妻二人如今相处融洽,李似修看的很明白。 “姜平,关于谢千户的调查先暂停。”李似修还没有想清楚,只能说暂停。 “是。”姜平毫不意外,答应下来。察觉到身后有道灼灼目光,“大人,师兄找我。” 见李似修点头,他向后退去。 角落里站着一名头戴斗笠的男人,正是他的师兄江仄:“阿平,你是不是在谢千户前面使过咱们的独门暗器? 姜平一愣:“有,昨晚为了救谢夫人……” “那坏了。”江仄叹了口气,“怕是被谢千户瞧出了些端倪。” 姜平心道不至于吧:“他是厉害,可你不知当时的场面有多混乱,我出手不过一瞬间,他真能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不好说,毕竟咱们还达不到他的境界。但兹事体大,不能心存侥幸,我先密报督公,看是否需要趁他回京路上……”江仄思量着,朝李似修略显清冷的背影望去,“你莫要告诉公子,以免他与督公再起争执。” 姜平犹豫:“师兄,谢千户两夫妇才刚刚救过我们……” 姜仄道了声“天真”:“阿平,这里是朝廷不是江湖,不要觉得一起患过难就是朋友。你跟在公子身边久了,竟也学会了他的妇人之仁?” …… 渡口附近的茶楼雅间里,冯嘉幼脱下身上惹眼的刺绣袄裙,换上灰色的朴素男装。 又拔下金钗,抖散了发髻,学着谢揽的模样扎了个高马尾。 谢揽昨晚为了动手方便,早换了较简单的紧身玄衣,此刻站在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仔细观察外面有没有人在窥探他们。 等换好之后,他们离开茶楼,乘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离开了淮安府。 走的小道而非官道,谢揽在前赶车,冯嘉幼一个人在车厢里坐不住,也陪他坐在外面。 马车在林间穿梭,冯嘉幼道:“不知姜平那位师兄头脑如何,他若足够机警,你方才的反应可能会令他起疑。” 能跟在徐宗献身边,应该不只武功卓绝那么简单。 谢揽漫不经心:“徐宗献若是采取什么行动,不更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他们千真万确是一伙的。” “等回去之后告诉冯孝安,让他去查。”冯嘉幼也并没有太过忧心。今时不同往日,冯孝安回来了,明面上他可以去和徐宗献周旋,他们才是一路货色。 至于暗藏的杀机,有谢揽在身边,冯嘉幼混不在意。 她发现,她也快要近墨者黑了。 谢揽兴致勃勃:“要让二叔仔细查,认真查,将徐宗献和李似修查个底朝天。” 冯嘉幼扭头看他:“你何时对别人家的私事那么感兴趣了?” 谢揽讪讪找了个理由:“若可以抓到司礼监掌印的弱点,对升官肯定有用。” 冯嘉幼笑起来,车轮碾到小石子,稍稍颠簸了下。 尽管屁股底下垫了软垫,驾车位上也比不得车厢内软和,她皱皱眉。 谢揽催她进去坐,催了几次她都不肯:“你不用怕,若有意外,你在车厢里我也能及时护住你。” 揽芳华 第104节 “谁说我怕了。”冯嘉幼心有不满,双腿垂下去微微晃了晃,“我就不能是想和你说说话?” 谢揽指着背后的车厢:“这帘子又不隔音,你坐里面不是一样能和我说话?” 冯嘉幼靠在车壁上,朝他眨眨眼:“我坐在里面只能看到你的背影,我想看你的脸。” 看了大半年了,从前只觉得他这张脸俊俏,极是赏心悦目。 惊险的一夜过去,如今冯嘉幼仿佛感受到了他那股子由内散发出来的气概,晕染之下,五官似乎与从前稍有不同。 谢揽没料到她这样说,偏头盯着她怔了怔,想起自己正在驾车,赶紧摆正姿势。 稍后感觉到冯嘉幼一直在盯着他侧脸轮廓看,视线并不灼热,却有些胶着,令他脸颊滚烫。 谢揽控制住气血运行,才让自己不要脸红,飞快的回望她一眼:“你说实话吧,是不是二叔觉得抓一个南疆王还嫌不够他在朝廷站稳脚跟,想让你说服我,去劝我爹归顺朝廷?” 冯嘉幼原本正陷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颇为柔软,使人愉悦的情绪之中。 被他突兀一问,似从美梦中惊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人,为何总是如此扫兴?” 谢揽一愣:“扫兴?” 冯嘉幼狠狠瞪他一眼,膝盖一翻,爬进背后的车厢里去了。 谢揽咬了一下嘴唇,辩解:“这不能赖我,主要是你很怪。” 他二人离京之前,只差一步就成了真夫妻。第二天她说再试试,他说先缓缓。等上了船,两人整天待在舱里闲着没事儿做,多得是机会再试试。 但冯嘉幼却刻意避开任何可能撩拨到他的举动。 谢揽猜,她大概是想把头一回留在两人的婚房里。 这会儿却又明目张胆的在这撩拨他,明知道他如今一丁点的定力也没有,极容易昏了头。前后行为这般不一致,八成是有所图谋。 经他一提醒,冯嘉幼的气焰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心虚着不知该如何解释。总不能说之前在船上避开他,是船上没有避子汤,她怕有孕。她觉得他不靠谱,她整日管着他已经很累了,不想再分心。 此时也不是故意撩拨他,就只是……一时兴起? 而且冯嘉幼现在又觉得是自己小看了他,他其实挺可靠。 谢揽见她平时牙尖嘴利,如今一声不吭,心道好得很,不是八成,是十成。 他控制不住心头腾腾升起的气恼:“这林子里半天也没其他人路过,你就不怕我直接停下马车,把你就正法了?” 说着就想勒紧缰绳,真停下来吓吓她。 但想起上次两人闹脾气,他警告过自己绝对不能发生第二次。 谢揽深吸几口气:“我知道你虽然讨厌二叔,却很希望他能回去做大理寺卿。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固执,咱们都走到这一步了,你有什么话不能和我好好说?干嘛对我使美人计?” 刚看过韩沉的遭遇,他如今对美人计三个字抵触得很。 冯嘉幼既不敢说实话,又觉着委屈,但见他弯起脊背,微微垂下头,知道他既恼火又丧气。 她起来走到他背后去,侧身坐下,双臂从他窄细精壮的后腰两侧穿过,从背后搂紧他:“你少冤枉我,我没有,我就是劫后余生有些忘了形。” 谢揽汗毛竖起,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背。 冯嘉幼将侧脸贴在他后心窝:“你也不想想,我拿捏你能有多难,犯得着使美人计?我对你使美人计,都不如冲你发脾气更快更省事儿。” 谢揽皱起眉头,她这话说的有道理,又是他想多了? “但是之前在船上……” 冯嘉幼伏在他背上笑的花枝乱颤:“还说什么把我就地正法,你简直想笑死我,你对着我若有这样的胆量,我也不会愁了那么久。” 谢揽被她奚落的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立刻就想勒马,转身将她扑到车厢里去。 但眼下他们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万一半途杀出个刺客,他真不确定能不能躲得过去。 他若因此受伤,这辈子都甭打算抬起头做人了。 且他们送完李似修之后才出发,此刻已经接近傍晚,还有下雨的迹象,要赶紧抵达下一城。 “别闹了,咱们这速度搞不好会淋雨,你瞧这乌压压的云层,可能还是暴雨,下雨天我不好分辨声音。” 他一直分心听着四面八方的鸟叫声和扇翅声,以判断有没有跟踪他们。 “知道了。”冯嘉幼答应一声,立刻松开他。 谢揽:“……” 他想说还可以抱着他,只是别再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冯嘉幼坐回位置上:“什么?” 谢揽说了声“没事儿”,不抱也好,省得他总是蠢蠢欲动地想要回头亲她。他越这样想,心里就越痒,许久才平静下来。 …… 赶在天黑之前,他们出了这片林子,却没能抵达江淮与山东的交界邬泽县,必须得找地方避雨才行了。 按照地图所示,附近有家专供往来行人歇脚的客栈。 但等抵达之后,门口牌匾上却写着“义庄”两字。 谢揽仔细比对半天:“这是怎么回事?” “客栈荒废了,变成义庄也正常。”冯嘉幼从车厢里探头出来看,只见义庄两个字旁恰好挂着两个惨白的灯笼,看着还怪渗人的。 “走吧。”谢揽将地图收起来,准备冒雨进城。 冯嘉幼抬头看天,浓云翻滚,距离暴雨落下顶多也就一刻钟:“先躲会儿再走吧。” 谢揽肯定不会怕尸体,冯嘉幼经常在大理寺处理案件,也没少见尸体。 谢揽心有疑虑:“你真可以?” 冯嘉幼弯腰出了马车:“义庄内指不定比客栈更安全呢。” “那行。”谢揽先跳下马车,提着苗刀的手搂她的腰,单臂将她从马车抱下来,上前去敲门。 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没有守庄人?”谢揽又敲了敲门,依然没有动静。正打算跳上墙头瞧一瞧,听到脚步声,又退了回来,“有人来开门了。” 他话音落下一会儿,只见紧闭的大门被人从内打开一扇。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邋遢男人,衣裳破破烂烂,认真审视着他们两人,许久才开口:“两位是来认尸的?” 谢揽也揣度着他:“快要下雨了,我们主仆俩想进去躲个雨。” 男人闻言拧起眉头,指了下牌匾:“公子,这里是义庄,你可知道什么叫义庄?竟然跑来义庄躲雨?” 谢揽反问:“兄台是守庄人?” 男人并不回答,不耐烦地指了条路:“义庄内不适合躲雨,公子去别处吧,往东十六里有处庄园,主人家是个善心人,你们可以去那里借宿。” 刚说完便是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冯嘉幼从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我们就躲一会儿,雨小了就走。” 男人盯着那银子看了两眼,似在犹豫,最终摇头:“不行。” 冯嘉幼猜义庄内可能有古怪,他们身上带着账本,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也犹豫着要不要走。 都还没想好,谢揽已经猛地用刀鞘将另一扇门顶开。 男人大惊,出手想拦,又缩了回去。 冯嘉幼看出他会武功。 谢揽往里面望去,只见一个影影绰绰的小院:“守庄人有没有县衙的文书?”他问的是冯嘉幼。 冯嘉幼没注意过这个问题:“大魏内的义庄全都是县衙设立的,守庄人也要经过县衙的允许,按说该有一定的手续,但实际情况都是怎么简单怎么来。” “公子是官身?”男人像是看懂了他们极难缠,放弃了阻拦,侧身放行,“进来吧,等雨小了你们赶紧走。” 谢揽牵着冯嘉幼入内,穿过小院,进入大堂。 原本的客栈大堂不见了桌椅,摆放了一些棺材,每一具棺材都是有棺盖的,说明其内都有尸体。 冯嘉幼蹙眉:“邬泽县出了什么大事?义庄竟都停满了尸。” 谢揽扫一眼:“棺材里躺的全是活人。” 义庄只是临时停放尸体的地方,棺材都没有钉钉子,留有很大的缝隙。 冯嘉幼:“……”肯定是有古怪了。躺满活人的义庄,比停放满尸体的义庄可怕,“他们会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 不应该,不然“守庄人”怎么一直想赶他们走? 但也未必,他刚才指了条路,没准儿等走到半路,就会趁暴雨袭击他们,防人之心不可无。 所以谢揽说话并没有压低声音,棺材里的人都能听得见,逼着他们摊牌。 “守庄人”重新关上义庄的门,转身走了进来,无奈地亮明身份:“公子非寻常人,那我便说实话,我们都是邬泽县的捕快,正在抓一个喜欢在雨夜偷盗尸体的贼,两位请去后院待着,不要留在前厅。” 第61章 大家都挺不容易的。. 冯嘉幼重复一遍:“喜欢在雨夜偷尸体的贼?” 捕快点头:“这贼人每次出动都是在雨夜, 尤其是暴雨夜,流窜在江淮与山东交界,专挑义庄下手。今夜咱们这邬泽县有暴雨,县太爷认为此贼流窜来的可能性极大, 命我们蹲守抓贼。” 冯嘉幼阅过的卷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都觉得匪夷所思。 她好奇得很, 想再问,捕快从袖笼里取出一枚令牌, 是邬泽县捕头的令牌:“你二人若是怕, 就赶紧离开。不怕的话请去后院待着,莫要耽误我们办案!” 令牌一出, 官话一说,冯嘉幼忙拉着谢揽往后院走。 后院是原来客栈的灶房, 并未升火,也没有灯, 瞧着冷冷清清。 两人没往灶房里进, 只站在门口廊下。 谢揽将背后的兵器匣取下来, 往地上一扔:“坐会儿?” 冯嘉幼在车厢里坐了许久, 想站着, 摇摇头。 “这捕头可疑。抓捕过程中,他为何要和我们两个过路人解释的那么详细?” 何况他们两个外地人, 驾驶着马车跑来义庄躲雨, 但凡有点经验的捕快,也会先怀疑他们是不是偷尸体的贼吧?” 谢揽想了想:“你怀疑他们还是冲着咱们来的?那‘捕头’先前将咱们拒之门外, 是在做戏?” 揽芳华 第105节 冯嘉幼不知道:“咱们来义庄是临时起意, 他们恰好在义庄埋伏的可能性大不大?” “只要他们人多, 就能埋伏在咱们途径的任何一个角落, 何况这郊外能歇脚的地方本来就少。”谢揽指了下县城的方向,“以他们的能量,如果非得在郊外阻止咱们,此时的城门外可能会有各种想不到的路障,让咱们进不了城。” “你的意思是,咱们此时即使离开义庄,去往附近的庄园、破庙,可能都有人埋伏?” “差不多吧。”谢揽见她五官皱成一团,捏捏她的鼻梁,笑道,“没事儿,我只怕他们不动手,分辨不出敌友,不知道该打谁。” 但凡敢动手,全给他死。 冯嘉幼见他眉宇写满了轻松,被他的自信乐观感染到,紧绷的心情放松下来,也笑:“那就等着吧。” 说完她打了个喷嚏,廊下风凉,她抱着手臂往谢揽身边依偎。 “是不是很冷?”谢揽对冷热的感知比较差,见她鼻头通红,想脱衣服给她披上。 可他只穿着紧身衣,脱下来就得赤着上身,账本没地方藏。这时候知道贵公子装扮的好处了,脱个两三层都没问题。 “先回马车上拿件衣裳吧?” “好。” 谢揽抄起兵器匣重新背起来,搂着冯嘉幼往回走。 两人又来到大堂,堂上的蜡烛已经被熄灭了,那捕头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他们出了义庄大门,往左侧马棚一看,不由大眼瞪小眼。 马车只剩下车,拉车的马不见了?! 谢揽上前撩开车帘子,只见车内整洁如初,行李并没有被乱翻过的迹象,那“捕头”仅仅是偷走他们的马跑了。 “看来不是埋伏咱们的人,就是个偷偷摸摸的小贼。”谢揽气的胸口痛,才刚对冯嘉幼夸下海口,就被打了脸。 往往正是大盗易杀,小贼难防! “他难道就是雨夜盗尸贼?”冯嘉幼倏然转头,往义庄内望,“棺材里躺着的,是抓他的邬泽县捕快?” 谢揽黑着脸回到大堂中,走到棺材旁,一掌推开棺盖。 跟在他身边的冯嘉幼往里面一望,棺材内躺着的人果然穿着捕快的衣裳。 被绑住了手脚,嘴巴里塞着布团,塞得极紧,发不出一点声音。 等被谢揽拔掉他嘴里的布团,倒豆子似的道:“不要信他!我们才是邬泽县衙的捕快,他是我们要抓的贼!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全被他抓了起来,扔进棺材里,他正准备逃走之时,恰好听见你们敲门!” 冯嘉幼:“……”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谢揽拔了靴刀,割断捕快手腕上的绳子,将丢马的气撒在他们身上:“你们真是一群废物,那么多人抓不住一个小贼,还好他不杀人,不然这棺材就真成你们的葬身之地了。” 捕快瞧着没脸得很,不敢回嘴,忙从棺材里跳出来,去其他棺材救自己同伴。 等堂上所有棺材打开,救出来十几个捕快和一个捕头。 捕头丢了令牌,脸色铁青地道:“线报里不是说,这杀千刀的盗尸贼每次都是暴雨开始之后才动手吗?这还没下雨,他怎么就来了? ” 捕快们面面相觑,站成一排挨训。 此时轰隆隆的雷震声响起,地面都在震动。 冯嘉幼最怕这样的惊雷,刚打了个哆嗦,谢揽已经将她抱在怀里,在她鬓边安抚的亲了下。 不一会儿,外面竟传来马匹的嘶鸣声。 虽微小,但谢揽听到了,迅速抄起冯嘉幼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跑出去义庄外。 “跟去看看!”捕头带着捕快也冲了出去。 一众人站在义庄外的空地上,远远望见那盗尸贼竟被马儿带着拐了回来,估计是马儿被雷声惊到,失了控制。 盗尸贼拼命拉扯缰绳,想要将马儿控制住,继续逃跑。 “哪里跑!将令牌还我!”捕头带着几个捕快持着刀就朝他冲去。 这距离,等捕头迈着步子跑过去,盗尸贼早就跑了。谢揽正准备施展轻功去把马抢回来,手臂却被冯嘉幼拉住:“夫君,车厢里不是有弓吗?这距离够不够?” 那张弓是玄铁重弓,又长又沉,是离开淮安之前特意让玄影司暗卫从兵器库连夜送过来的。 谢揽最擅长使刀,其次是重弓。 可惜兵器匣子装不下,在车厢里竖着。 谢揽想说用不着,冯嘉幼却面沉如水地道:“一箭射死他!” “杀了他?”谢揽纳闷,盗尸偷马够不上死罪,此人也没杀捕快,甚至都不曾将他们打伤,为何要杀? 但冯嘉幼既说杀,他毫不迟疑,已经阔步走去车厢旁,探身将弓箭取出。 手里的苗刀扔给冯嘉幼,他搭箭上弦,瞄准远处马上的盗尸贼。 “不可!”义庄门口还留着几个捕快,见谢揽张弓打算杀人,立马拔刀,“他罪不至死!” 冯嘉幼躲在谢揽背后:“射!” 这下谢揽领会了冯嘉幼的意思,手一松,长箭带着明哨声飞射而出! “小心冷箭!”捕快朝那仍在驯马的盗尸贼大喝! 声音在这空旷的郊外格外嘹亮,且还伴着好几道回音。 那盗尸贼已经注意到了,他弯腰躲避,却在弯腰中途便被长箭从心脏处射了个对穿! 一众捕快看着他中箭之后从马上掉落在地,多半愣住,这是完全预判了他躲避的姿势? 没愣住的纷纷挥刀朝向谢揽两人,捕头折返回来,怒道:“为何杀人?将他们抓起来!” 冯嘉幼从谢揽身后绕出来,若不是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伞,真想为他们鼓掌:“同伴惨死,你们还能演的下去?” 捕头挥刀:“什么同伴?!” 谢揽睨他一眼:“我要射杀他,瞧你们急的,冷汗都出来了。” 他也是那会儿才知道这群人都是一伙的,合谋演戏罢了。 捕头解释:“那是他罪不至死,你把他杀了,我们交不了差!” 冯嘉幼眯起眼睛:“根据《大魏律》,不管此人罪行如何,只要抵抗逮捕,将你们绑起来,还妄图逃跑时,就可以立刻射杀。你们身为县衙的捕快,难道没人知道这条规定?” 一众捕快们的脸色愈发难看。 冯嘉幼又往义庄大堂看一眼,“还有,你们被堵了嘴,绑了手脚,但可以用头撞棺材发出声音让我们知道啊,但你们十几个人都在棺材里安静躺着,逆来顺受,这合理吗?” 这一点谢揽本该是能想到的,但他因为马匹被小贼偷走正生气。 不等他们辩解,冯嘉幼又道,“当然,可以解释为你们怕连累我们,担心我们被‘盗尸贼’所害。我也只是心存疑惑,直到……” 那会儿打雷,谢揽抱着她还亲了她。 冯嘉幼现在是小厮打扮,两个男人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们竟然全部视若无睹。 要么知道她是女人,他二人是夫妻。 要么他们都是断袖。 “同盟会的杀手?京城那位驸马爷派你们来抢账本的?” 谢揽将弓扔去一边,砸在地上发出“嘭”的震动,“演的那么卖力,就只是为了让我信任你们都是捕快,放心将夫人留在你们身边,去抓那个盗尸贼,将马抢回来。而你们趁机抓住我夫人,要挟我交出账本?” 事已至此,那捕头冷笑一声:“谁让咱们知道谢千户武功盖世,哪里敢与您硬拼,不得不费点功夫。” 扬了下手臂,一众人分散站位,将他夫妻俩合围起来。 “确实,你们比起来淮安那一帮杀手差远了。”谢揽接过冯嘉幼递过来的苗刀,拔刀出鞘,刀刃缓慢切着鞘口,发出刺耳的声音。 “别看。”这是对冯嘉幼说的。 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落下,冯嘉幼撑起了伞,伞沿下压,听话的遮挡住自己的视线:“夫君你得体谅下,从杀手中挑出这些会演戏的,驸马爷也是挺不容易的。” 第62章 木讷的呆子. 冯嘉幼其实紧张得很, 才会出言讥讽两句,以消减心中的恐惧。 她话音落下,耳畔“铛!”的脆响,刺激的她几乎耳鸣。 是身侧有人朝她挥刀突袭, 却被谢揽反手斩断!冯嘉幼刚看到半截刀刃落在地上, 随后便有人在她脚边不远处倒下。 那倒下之人虽未曾面朝她, 但血水混着雨水很快从周身漫出来,浸染了地面, 令冯嘉幼心惊, 下意识想要后退。 但她的身体只是稍微一个趔趄,强忍住, 尽量待在原地不动。 才站稳,又一人倒下, 周身再是绽放出一片血花。 以伞遮挡视线显然不够,这些杀手进攻的目标全是她, 因此死也是死在她脚边。 冯嘉幼双手抓紧伞柄, 紧紧闭上眼睛。 而谢揽眨眼间的功夫已经放倒了好几个, 若不是需要护着冯嘉幼, 他前期只守不攻, 他们只会死的更快。 等杀的还剩下三人时,有一人抓了个空仓皇逃走。 谢揽本想给他一记飞刃, 临时改了主意放他走。留着他比杀了他有用。能给前方其他埋伏他们的杀手以震慑。 听见谢揽收刀入鞘的声音, 冯嘉幼睁开眼睛。 瞧见谢揽想来捂她的眼,她说了声“没事儿”, 躲开了。 将视线抬高, 尽量不去看地面上的尸体, 举高了手里的油纸伞帮他遮雨。 谢揽推了下她的手腕:“你管好你自己, 我都这样了,遮不遮有什么关系?”又拉起她另一只手,绕过地上的尸体,去到马棚里,“你先站着别动。” 确定周围没有埋伏,他一跃而出,恰好落在远处疯跑的马背上。 电闪雷鸣之下,冯嘉幼远远看着他顶着暴雨,勒了几下缰绳,便将受惊的马儿驯服。 他从头到脚被雨淋的湿透,原本张扬的高马尾拧巴着搭在左侧胸前,瞧着颇为狼狈。 再加上不远处横七竖八都是杀手的尸体,这样诡异的气氛下,冯嘉幼心中的恐惧竟然逐渐转化为一种微妙的情绪。 谢揽策马归来,将马儿重新和车厢套在一起,又捡回了地上的长弓,扔回车厢里去。 没忘记两人出来是给冯嘉幼拿衣裳的,取了件披风给她裹上。 揽芳华 第106节 他后怕地道:“亏得你机灵,万一没瞧出来,落在他们手中,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哦?救人质这事儿你不是挺有经验?之前不是救过松烟几十回,还数落我表哥小肚鸡肠?”冯嘉幼说着话,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衣裳湿透之后,紧贴在身上,将他躯体的线条勾勒的极是明晰。 蓦地,她觉着自己的脸有些发烫,抬手摸了摸,原来是真的在发烫。 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心跳也禁不住快了几拍。 冯嘉幼发现自己原来很肤浅,一边看不上武夫,一边心中又挺享受武夫带来的那种踏实的安全感。 也怪不得她吧,毕竟她这夫君并不是一般的武夫。 “换成你哪里一样?我可不敢赌。”谢揽知道自己的狼狈,回去车厢里拿了干衣服出来。 脱去长袍,将裹了防水油布的账本先放一边,擦了擦上身的雨水,换上干衣。 见他解了发带就准备擦头发,冯嘉幼纳闷地问:“你的裤子也湿了,不换?” 谢揽无语地道:“你也知道?你这一直盯着我看,我怎么换?” 冯嘉幼被他一说才反应过来,顿时尴尬,但她不露怯,反而挑了挑眉毛:“你一个大男人怕我看?” 谢揽还真怕,有时候他都分不清自己和冯嘉幼谁是男人谁是女人。 反正他没见过比她更不害臊的女人。 冯嘉幼从他微撇的嘴角猜到他在想什么,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哪里是我不害臊?明明是你太害臊。” 往常在家中更换寝衣,她从来不会避着他,反正知道他会自己避过去。 他就不一样了,赤上身非常随意,换条裤子如同做贼一般。 不,是在防贼。 谢揽不去和她争辩,赶紧将湿掉的裤子脱了去。 他总感觉冯嘉幼会突然回头捉弄他,越发手忙脚乱。 冯嘉幼好奇自己的耳力怎么变得那么好,暴雨敲打着头顶的马棚,噪音极大,她却能听见背后衣物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脑海里莫名又浮现出那天夜里,那柄险些将她斩杀的刀,越想脸颊越是发烧。 她收敛纷乱的心思,开始想正事儿:“也不知冯孝安和南疆王那边,有没有遇到什么意外。” “你就不用担心二叔了,他有八百个心眼能救命。”谢揽拍了下她的肩膀,示意她已经好了。 冯嘉幼没回头,望着马棚边缘浇下来的雨幕:“我倒不担心这一路,我只是忽然想起来,等他回到京城之后,裴砚昭肯定第一个不放过他。” 听她提及裴砚昭,谢揽微微怔。险些将这茬给忘记了。 裴砚昭对二叔充满了恨意,以为二叔已死才作罢。 如今二叔回去京城,还会升任大理寺卿,真不知他将发什么疯。 谢揽走到她身边去:“沈邱应该能管得住他吧?不然也不会将大理寺卿的位置留给二叔。” “我不知道。”冯嘉幼摇了摇头。 她一贯看人挺准,唯独看不准裴砚昭。 因为一想起这狗东西,她就恼的牙痒痒,容易出现偏颇,“说起来,冯孝安好端端活着这事儿,沈邱明明知道却一直瞒着他,都不知他会不会和沈邱闹起来。” 谢揽想的是裴砚昭又会怎么对待冯嘉幼。 他对冯嘉幼的憎恶,源于以为仇人已死,才将这笔账算在她头上。 知道了二叔还活着,裴砚昭就只会针对二叔,应该不会再迁怒冯嘉幼。 不知他会不会后悔自己对冯嘉幼的所作所为。 但此刻谢揽想到了另一件事儿:“你为何突然想起来他?” 冯嘉幼裹了裹披风:“就是突然想起来。” 谢揽“呵”一声,阴阳怪气地道:“从知道二叔要回京都过去这么久了,你突然想起来?” 肯定是有原因的。 而且谢揽大概能猜出原因来,刚才被杀手围攻之时,她竟能稳住身体站在原地半步也不挪。 因为她知道在被围攻的情况下,他以她为圆心,她若乱动,会乱了他的身法。 这一点谢揽从未教过她,定是她从前与裴砚昭经历过遭人围攻,裴砚昭教他的。 谢揽心中不悦,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因为知道冯嘉幼也不是故意去想的。正是如此,更令他心口泛起薄薄的酸意。 事实的确如他所言,冯嘉幼那会儿是想起来了从前与裴砚昭一起遇到山匪时的情形。 谢揽抱起手臂,眉毛一扬:“幼娘,下次咱们再被围攻,你若害怕根本不必忍着,扑过来抱着我都行。我可不怕乱什么身法,只有本事不到家的人才会乱。” 她挽住他的手臂,依偎着他实话实说:“那是很小的时候了,裴砚昭也才十三岁。” “十三岁怎么了,我十三岁就已经在西北找不到对手了。”谢揽骄傲地抬起下巴。 因为头发还是湿的,他下巴尖上有雨水凝结。 冯嘉幼踮起脚,在他下巴不轻不重地啃咬了一口,留下几个小小的牙齿印。 谢揽不曾料到她突然出招,头皮猛地发麻。他下意识低头,她还微微仰着脸,他的唇几乎贴在了她的唇边,一刹那屏住了呼吸。 冯嘉幼笑的明艳动人,且润亮的杏眼里透出一抹狡黠,似乎在说,夫君这样厉害的吗?我就问你现在心里乱不乱? 换做从前谢揽本能会想避开,但如今的本能却是将他定住。 于是他才有机会从她明亮水润的眼瞳之中,窥见了自己的倒影。见鬼的西北无人敌,分明是个木讷的呆子。 这一瞬间谢揽若有所悟,难怪冯嘉幼总是喜欢戏弄他。原来他被戏弄的时候,竟会露出这样愚蠢的表情? 第63章 武功秘籍。. 冯嘉幼见他呆愣的模样, 心满意足。 她不是存心挑逗,所以并不指望谢揽能给予什么回应。 或者说,不像从前那般是为了增进与他之间的感情,才蓄意逗弄他。 她今晚就是见不得谢揽在她面前太过骄傲, 特别想瞧一瞧他对着自己犯傻的模样。 达到目的之后, 她灿笑出声, 鸣金收兵,收回了原本踮起的脚尖。 谢揽正趁着闪电的余光审视她眼中属于自己倒影, 随她挪开视线, 倒影破碎,他霍然清醒过来。 他在搞什么?这一路他都想亲她, 刚才她盈润嫣红的嘴唇都主动送上门了,他竟只顾着观察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很蠢? 果然是蠢的没边了。 谢揽懊恼不已, 想要立刻箍住她的腰肢,将她重新拉回面前。但她已经朝前走了两步, 将手伸出马棚外, 接起了雨水玩儿, 还悠然自得的哼起来小曲儿。 谢揽知道她得意的原因, 这会儿将她拉回来亲, 像是在挑战她。 他毫无反败为胜的心思,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细小的牙印, 望着她触手可及的写满愉悦的背影, 心里痒得难受。 同时又忍不住想笑,至于么, 他几时与她争过输赢了? “幼娘。” “嗯?” 谢揽犹豫再三:“如果你开口, 我愿意去和我爹商量归顺朝廷的事儿。” 其实, 归顺也不过是名义上的归顺, 天高皇帝远,他们十八寨多半都是异族人,根本不会听从中原朝廷那一套,黑水河流域还是他们父子俩说了算。 无非就是个名声问题,他爹会从大寨主变成北境王、定北侯之类的。 他“谢小山”之名也会从少寨主变成王侯世子。 难听,听着就像是被朝廷冠了名的鹰犬。 但事已至此,谢揽已经不怕丢脸了。何况他现在很清楚朝廷里也不都是狗官,从上至下,多得是有识之士。 冯嘉幼不防他忽然说这个,微微一讷,旋即转身瞪着他:“你这人怎么回事,下午不是都已经和你解释过了,你还有完没完了?” 见她恼了,谢揽的眼神略微闪躲了下,又坚定地朝她回望过去:“你想要什么,或者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和我直说。但凡我有能力,定不会拒绝你,若没能力,我会去努力。只希望你不要算计我,这世上谁都可以算计我,你不可以。” 冯嘉幼见他说完之后,后退半步,背靠着马棚粗糙的木柱,像是再寻找一些支撑。 回想起前一刻暴雨闪电之下他御敌驭马时的矫健从容,两相对比,较为惨烈。 看来,他是真被韩沉的事情给吓到了。 冯嘉幼爱看他犯傻,却不喜欢他欠缺自信的模样。 她想解释自己只是不想他造反,从来没有说服他接受诏安的意图。 无损大魏百姓安危的情况下,那是他的自由,她可没有那么霸道。 但她挑着眉梢问:“为什么别人可以,我不可以?” 谢揽没好气:“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冯嘉幼再挑眉梢:“明知什么?我不知道。” 谢揽嘴唇微动,心知她又要戏弄他。他算是看明白了,她就喜欢泰然自若着看他兵荒马乱的蠢样子。 短短时间里一次不够,还想来第二次,实在是欺人太甚。 “行,那我让你知道知道。”谢揽心里一发狠,站直了朝前迈一步,伸手搂过她的腰肢。手臂用力,收紧上提,她便朝他胸口撞了上去。 她曾控诉过他一主动就会用力过猛,连忙抑制住自己,放松了些力道。 冯嘉幼的脚尖几乎离地,他一松手,她猛地向下坠,轻呼一声,救命似的抬起两条胳膊勾住他的脖子。 再抬头看他时,湿漉漉的眼睛里透出几分慌乱。 谢揽原本存着惩罚她的心思,打算挤兑她几句,也瞧瞧她羞恼的模样。 然而此时她精致无暇的小脸儿在他面前放大,每一处都释放出诱人的香甜气息,他屈从于本能,低头含住她的嘴唇。 冯嘉幼睫毛微颤,她逗他时从来不知害臊,每当他反攻,她也会怯得慌。又担心下一刻便会被他没轻没重的咬痛。 揽芳华 第107节 但这次他不像之前那么莽撞,小心翼翼试探着,摸索着,生涩又热情。 她依然没有沉浸,开始猜测他会不会忽然松开她,得意的问一句:怎么样,我是不是一旦习惯了就很厉害? 但一直也没有。 冯嘉幼反而不太习惯。 随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从唇瓣逐渐蔓延全身,她被他亲的发软,身体越来越后仰,幸好后颈被他的温热的手掌拖住。 直到两人的唇瓣分开,她还有些迷糊着。 但残存的理智令她知道自己此刻怕是双眼迷离,狼狈得很。 冯嘉幼多骄傲的人啊,怕被他取笑,想要背过身去,却又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索性环抱住他的腰,将发烫的脸埋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 她也是多虑,但凡抬头看谢揽一眼,都不知是谁取笑谁。 相拥着过了好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 最初的羞赧过后,冯嘉幼依然没有松开他,郊外寒冷的雨夜里,什么御寒的衣物也没有他的怀抱更温暖。 她问他:“你在想什么?” 好半天才听他说:“后悔。” 冯嘉幼仰头:“后悔?” 谢揽没有低头看她,他看看两人栖身的破旧马棚,看看棚外的暴雨。再看看背后挂着惨白灯笼的义庄,和义庄门外那一堆的杀手尸体。 但凡环境没那么恶劣,他刚才都不会放开她。 从前在京城里,明明有那么多机会摆在眼前,他整天也不知道到底在干什么,白白虚度了大把光阴。往回看,真想抽自己。 如今只希望这雨赶紧停了吧,能让他们在夜深之前入城找个客栈住下。虽说危机四伏的,不能做什么,但总好过现在,什么都不敢做。 冯嘉幼还等着他回话,他却不吭声。 正想再问,谢揽突然松开她,疾风一般从她身边跑开。 马棚的对角有人藏在那里,因被马车遮挡,谢揽看不到,不知道他藏了多久。 暴雨雷鸣严重扰乱视听,他刚才又意乱情迷,但这样近的距离他不该发现不了。说明这人轻功极好,且能够长时间闭气。 而谢揽是听见了兵器匣机关开启的声音才发现的,可见这人不只是藏着,还在翻他们的东西。估摸每次都是趁着轰隆隆的雷声动手。 谢揽刚从马车绕过去,那人便窜飞了出去,逃得狼狈不堪。 谢揽怕再是调虎离山,不去追,目望地面上被开启的兵器匣,竟连暗格都被打开了。 这样的轻功和手法,看来是个贼门高手。 谢揽行走江湖最烦的就是贼门子弟,杀伤力不强,纯粹是恶心人。 那人窜到了义庄屋顶,冯嘉幼听见响动,抬起头,从厚重的雨帘中,隐约窥见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蓑衣,头戴斗笠,站稳后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们,还大笑了几声。 “这人竟然不逃,又是杀手?”冯嘉幼没看到他的兵刃。而且驸马爷手底下的杀手,据说单打能力最强的就是淮安府那使双刃环刀的,都快被谢揽给打残了。 不然如今也不会靠演戏来哄骗他们。 这人竟敢单独出来挑衅谢揽,也不知什么来头,感觉不像同盟会的作风。 谢揽看到了他腰间的绳子,像是用来捆尸体的:“你就是那个喜欢在雨夜偷盗尸体的贼?” 冯嘉幼微微讶:“还真有盗尸贼?” 她以为只是杀手胡乱编造出来的。如今看来,是这个盗尸贼给了他们演戏的灵感。 高处的盗尸贼往下跃了一层,站在门楼上:“不要一口一个盗尸贼那么难听。”指了指地面上的尸体,“玄影司谢千户杀人如麻,我称呼你为杀人犯,想必你也不会高兴吧?” 这一声“谢千户”出口,冯嘉幼看他的目光收紧。 “不要误会,我和这些人不是一伙的。”盗尸贼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我是不小心听到了他们的谋划,才知道了你们的身份。我还知道这些杀手的其他谋划,可以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们,只希望谢千户也能帮我一个忙。” 冯嘉幼将信将疑,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一环套一环的圈套? “夫君,把他活捉了。”她懒得想太多,“反正是个贼,抓了他也算一桩功劳,等会儿直接交给县衙。” 谢揽却有些为难,对于这种轻功一流的贼门高手,杀容易,活抓不简单,尤其他还不能离开冯嘉幼太远。 谢揽松开她,去取了长弓出来,询问冯嘉幼:“若他只是个盗尸贼,以他的罪行,将他射成残废会不会太重了?” 那盗尸贼毫不慌乱,甚至还冷笑了一声:“所以你们是打算敬酒不吃吃罚酒?非得让我用账本来要挟你们,才肯乖乖听话?或者我直接拿着账本去京城,请那位驸马爷帮忙?” 这话表达的意思非常明确,账本已经落入他的手中。 盗尸贼得意洋洋地道,“谢千户的确是武功盖世,但很可惜术业有专攻啊。他们废了那么多功夫想夺的账本,就这样被我拿到手了!” 冯嘉幼和谢揽面面相觑,眼神里的内容只有他二人读得懂。 谢揽之前换下湿衣服时,将裹着防水油布的账本从怀里掏了出来,就信手放在了马车顶上。 他目及之处,再昏头也不可能被偷而发现不了。 难道被掉包了?谢揽狐疑着走过去拿下来,两三下解开油布,里面裹着的仍然是那册账本。 账本还在,那这贼偷的什么?瞧他得意的样子,应是费功夫才偷到的。 谢揽瞳孔一缩,看向被开启的兵器匣。 “他偷的什么?”冯嘉幼走过来看向兵器匣,能被谢揽藏在暗格里,且看他难看的脸色,莫非是什么绝世武功秘籍? 谢揽:“……” 他冷汗简直要流下来。 之前冯嘉幼让他看的春宫话本子,他看了一半没看完,出门时想着船上无聊,于是包起来藏在了暗格里。 若不是被这大贼拼了命偷出来,他完全都忘记了。 第64章 补全。末尾补了三千字。请刷新. 现在可怎么办才好? 如果早点想起来, 谢揽就能假装没发现,等这贼偷走之后,看一眼不对便会扔掉,再行图谋。 闹到这般对峙的局面, 丢死人了。 冯嘉幼越看他越奇怪, 脸颊有些不正常的红。 而那盗尸贼看着两人的举动, 似乎也察觉出了问题。 手伸进蓑衣里,从后腰处掏出包裹严实的书册, 想要打开看看。 谢揽真打算捂脸了。 “等等!”冯嘉幼对那盗尸贼喊了一声, “你不妨先说一说,你想让我们帮你什么忙?” 盗尸贼将书册收了回去:“对谢千户来说, 真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忙。我家有位长辈多年前失踪,我怀疑他被关在了玄影司的黑牢里, 想请谢千户帮我确认一下。” 冯嘉幼蹙起眉:“只是确认?不需要帮你救人?” 盗尸贼点头:“知道他的下落就好,以免揣在心里总是放不下去, 用不着你们帮我救人, 我自己都没打算救他。” 冯嘉幼审视此人:“能被关在玄影司黑牢里的, 都不是一般的囚犯。” 盗尸贼抱起手臂, 语气傲然:“那当然了, 我也不是一般的贼。” 冯嘉幼和谢揽商量:“如果只是去黑牢查个囚犯,的确是举手之劳。不如答应他?此人知道前方哪里有埋伏, 还能帮咱们指个路。” 谢揽明白了, 冯嘉幼是看出了他的尴尬,给他找补呢。 以她的谨慎才不会相信这贼指的路。 谢揽哪里是会受人要挟的性格, 即使要他办的事情再微不足道, 也不可能妥协。 谢揽朝那盗尸贼冷笑:“我不会帮你, 你拿着偷来的东西去京城找那位驸马爷吧。”他往马棚外走了几步, 扬了扬弓,“前提是你能从我手底下逃走!” 盗尸贼一看这架势,再次将账本掏了出来,去拆那严实的包裹。 谢揽看着他拆,原本此时射箭或许能将书册打落,再拿下此贼。 但他没有动手。他豁出去了,反正自己肯定要在冯嘉幼面前丢脸了。他也要瞧瞧这大贼丢脸的模样。 果不其然,等那盗尸贼打开书册,翻了两页,双腿一抖,差点儿从屋檐上摔下去。 谢揽嘲讽:“你这蠢货,马车顶上放着的才是真的,你费劲打开兵器匣的时间,都不知道能偷多少次账本了,果然不是个一般的贼。” “你也不是一般人啊!”盗尸贼险些气晕过去,将手里的书册扔飞,落在雨水里,“那么重要的账本你随手放,却藏这种东西在暗格?!” 谢揽恼火道:“我高兴,你管得着?” 那书册都是冯嘉幼亲手挑的,瞧见封皮儿的颜色之后,立马就知道是什么了。 一时间紧迫感全无,竟然有些想笑。 无论是谢揽,还是这自作聪明的贼,都挺好笑的。 她倚着马棚柱子,打趣的睨了谢揽一眼,趁着雨声,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声音笑道:“你不是说看这些没用,从来没见谁的武功是看出来的,坚决不肯看?” 谢揽:“……”笑吧笑吧,反正他早没脸了。 察觉到这盗尸贼要逃,谢揽跨出马棚之后,又跳上了棚顶,刚换好的干净衣裳,又被浇了个湿透。 他一共就从箭筒里取了三支箭出来,倏地两支白羽长箭射出。 第一支射下了那盗尸贼头戴的斗笠,第二支则是擦着他的脖子飞过,割出一道血痕。 谢揽拉满了弓弦,朝他喝道:“我已经警告过你两次了,按照大魏律法,你若再逃,下一箭我便能将你射杀!” 这是才刚从冯嘉幼那里学来的。 冯嘉幼站在棚子底下,抬头看棚顶,莞尔一笑。 再看那盗尸贼,果然停下了脚步,不敢再继续往前逃了。但他似乎不服,扭头对谢揽道:“姓谢的,郊外空旷,地形不利于我,换成房舍多的城市里,你没那么容易抓住我!” “输就是输,找什么借口。”谢揽仍搭箭指着他,示意他自己走回来。 等这盗尸贼越走越近,冯嘉幼看清楚了他的容貌。二十多岁,挺英俊的一名男子,只不过像是见光不多,脸色是不太正常的苍白,一副气血不足的模样。 揽芳华 第108节 谢揽用此人腰间绑尸体的绳子,将他的双手绑了。 盗尸贼诧异地问:“我看你兵器匣子里不是有一条锁链?你就用绳子锁着我吗?” “有区别?”谢揽的意思是,像他这般的贼门高手拿哪种锁都一样,真正的锁是谢揽自己。 “当然有区别!”盗尸贼仿佛一瞬间丢了傲气,求他,“千户大人,麻烦拿您的锁链锁吧,只拿一条绳子对我而言是种羞辱,传出去给同行听到了,我会很丢脸啊!” “我知道。”谢揽从前没少行走江湖,自然知道,朝他挑挑眉,“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盗尸贼:“……” 谢揽就是要他丢脸,恶趣味的将绳子留出一截来,将他像狗一样栓在柱子上。 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变故,谢揽本来不想再换干衣裳了。但这样湿哒哒的,他没办法抱冯嘉幼,于是从车厢里又取出一套衣裳。 冯嘉幼凑过来压低声音:“他究竟蹲了多久,我们刚才说话的会不会被他听到了?“ 他们说了挺多秘密。比如西北,比如归顺朝廷,万一被他听到了,可能会有一些后顾之忧。 “应该不会。”谢揽推测。这马棚挺大,对角距离颇远。有雨声干扰,且他二人说话也都是柔声细语的。 “那就好。”冯嘉幼松了口气。 谢揽又要换裤子,犹豫了下,直接脱。但还是没敢正面对着她,微微侧了个身。 冯嘉幼正在想事情,冷不丁眼眸睁大,怕被谢揽说自己是纸老虎,忍住转身的冲动,维持着镇定。 但她的脸又开始发烫,今晚上都不知道已经烫了几次。 “雨开始变小了。”谢揽兀自换衣服,不敢看她,发现不了她的异常,“再等会儿咱们就能走。” “等雨完全停了再走吧。”冯嘉幼坐在车厢里没事,他坐在外面驾车是要淋雨的,“要不这衣裳又要白换。” “哪里还用得着我赶车。”谢揽绕过车棚,指了下被车厢隔在另一侧的盗尸贼,“这不是抓了个现成的苦力?” “我?”盗尸贼睁大了眼睛,又阴恻恻笑起来,“不怕我将你们俩往杀手堆里带,我好趁机逃走?” 谢揽无视他,对冯嘉幼说:“贼最识路,对动静的感知也非常敏感,何况他还是个大贼。” 有本事在谢揽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冯嘉幼知道此人的确不是一般的贼。 也明白谢揽的意思,此人在周边几个府流窜作案,对地形极为熟悉,还曾偷听到同盟会杀手的计划,由他带路回京,能省去许多麻烦。 冯嘉幼之前也有怀疑,这盗尸贼会不会也是同盟会的杀手,是不是连环计。 最终她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同盟会的行动只冲着账本,摆在车顶上的他不抢,去偷暗格里的,说明在他的观念里,暗格里藏着的才是真的。 既以为是真,偷了却不跑,这脱环了,“但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得不防。” 谢揽毫不担心:“没问题的。” 冯嘉幼点头:“那行。” 防着一个暴露的人,是比防着四面八方的暗流轻松得多。 “喂。”盗尸贼喊他们,“你们夫妻俩商量的挺好,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冯嘉幼扭头看着他笑:“你不是想让我夫君帮你的忙?” 不等他说话,“连绳子和锁链你都要争,难道愿意我们将你送去小小的县衙受审?我们需要隐藏身份,你的同行不会知道你是被玄影司谢千户所抓,还以为你是被县衙的捕快擒获,你的脸岂不是丢大了?不如跟我们回京城,大理寺和玄影司随你选一个,如何啊?” 盗尸贼被她说的愣住,眼神闪烁不定,瞧着是有些心动。 冯嘉幼正准备再接再厉,被谢揽打断:“幼娘,你不必和他多费口舌。” 谢揽走上前捏住盗尸贼的下巴,迫使他嘴巴张开,扔进去一颗褐色小药丸,“喂他吃颗毒就行了。” 一松手,盗尸贼弓着背就要吐。 谢揽解开束缚他的绳子:“入口即化,你吐也没用。每天都要找我拿解药,需要连吃十五天,少一颗都不行,不然你会脱水而死,变成干尸。” 他拿着装着解药的瓶子在盗尸贼眼前晃了晃,当面系在自己的腰带上。 盗尸贼捂住脖子,满脸的难以置信:“你、你武功那么高,竟然还用这种下三滥?” “难道有谁说过我品德高尚?”谢揽一贯是怎么省事儿怎么来,何况姚姑姑和松烟都喜欢用毒,他岂会觉得毒是下三滥? 他朝那敞开的兵器匣看一眼,冷笑,“你翻我东西时,就没发现我带了不少毒?” 盗尸贼懂了:“不只下三滥还小心眼!” 不等谢揽说话,他慌着往雨里跑,“我去捡我的斗笠,总不能让我一路淋着雨。” 捡了斗笠,还顺便捡回了旁的东西,是那本已被雨水泡烂掉的春宫图册,他拎着抖了抖水,再朝谢揽递过去,“来来来,物归原主。天晴了晒干勉强还能看。” 见过贱的,没见过这么贱的,谢揽气的直咬牙,从前谁敢这么挑衅他,早被他给打残了。 还是没忍住,倏地抓住他的手腕骨,咔擦一声!他痛得大叫,“大人饶命!手断了就没办法赶车了!” …… 雨势果然如谢揽说的逐渐转小,马车离开了义庄范围。 冯嘉幼试图和那盗尸贼聊天:“你叫什么名字?” 盗尸贼不搭理她,肩膀上突然架起一柄苗刀,虽未出鞘,却杀气腾腾令人脖颈发凉。 他赶紧道:“我叫骆清流。” “你为何要盗尸体? “雇主出钱,我不过是拿钱办事。” “雇主是谁?” “你在这审犯人呢?”骆清流刚说完,脊梁骨就被刀鞘尖端扎了一下,痛得他呲牙,唉声叹气,“谢夫人,做一行有一行的规矩,雇主的身份是死都不能说的啊。” 冯嘉幼也不勉强:“那你为何非得雨夜出来偷尸体,也是雇主要求的?” 虽然雨夜不好追踪,但也不方便偷盗。戴斗笠穿蓑衣,再扛着一具被雨水浸泡的尸体,重得很。 “那倒没有,是我自己的主意,这样显得我有特色。”骆清流问,“偷尸体的贼,和专挑雨夜偷尸体的贼,一听就是后者更神秘更有气场,你说是不是?” 冯嘉幼若有所思:“仅仅是为了有特色,你也不嫌麻烦?” “为了赚钱,哪里会嫌麻烦?”骆清流大吐苦水,“这年头混口饭吃不容易,有特色才能被人记住。名气越来越大,找我的生意才会越来越多,我反正不信酒香不怕巷子深那一套。” 冯嘉幼没想到做贼还得有生意头脑:“听上去你的同行挺多?” 一般像不参合人命的盗窃案,送去大理寺复核的卷宗极少,也用不着冯嘉幼去研究,她了解不多。 “怪我倒霉,生错了时候。”骆清流感叹,“我家世代都是干这行的,但我小时候正赶上南疆战乱,孤儿多,不少自小入了这行。因此比起来我老子那一代,我难做得很。” 冯嘉幼讶异:“凭你的本事,去些富贵人家盗他们的财宝库,足够你花销的,为何非得受雇才做事?” 骆清流摊手:“我不是说了吗,我家世代都是干这个的。” 冯嘉幼略带疑惑的看向谢揽,询问他的说辞合理不合理。 “合理,各行都有各行的规矩,对一些‘手艺人’来说,行规有时候比王法还重要。”谢揽从小见惯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人,“但他到底是不是干这行的,我不敢确认。” 有骆清流在外放哨,谢揽轻松许多,抱起手臂靠着车壁,双腿交叠伸到对面的长凳上,“不过凭他开启兵器匣机关的手法,没有十年苦练是不可能的。” 谢揽从前也学过拆解机关,耐着性子拆了大半年,连个皮毛都没学会,愤怒的一拳砸下去,直接给砸开了,再也不学了。 听他这样说,冯嘉幼心中的猜忌又减少一分。 等走到分叉路口,骆清流勒停了马:“走哪条路?我劝你们不要从城市经过,城里城外都有埋伏。我知道一条小路,不容易设伏,可以带你们绕过去,只不过今夜要借宿在村庄里了。” 谢揽道:“既然让你带路,你自己拿主意。” 骆清流说了声“那好”,又喝了一声“驾!” 谢揽挑起帘子默默观察了一会儿,比对手中地图,心中大致有了数。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距离借宿的地方至少一个时辰,你累不累,先睡会儿?” 冯嘉幼确实有一些困意,毫不客气的挽住他的手臂,将脑袋歪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一笑,声音细细软软:“夫君,你看我们现在像不像一对儿逃难的苦命鸳鸯?” 谢揽不觉得,这算哪门子逃难?他寻思了下:“你要觉着避着他们太狼狈,那我们一路杀过去?” 冯嘉幼本想说自己的重点不是“逃难”,但她认为谢揽八成会问那是“苦命”? 对他说话不能藏着掖着,她最好直接了当的说明白,她的重点是“鸳鸯”。 却又怀疑谢揽会问:你难道没见过鸳鸯?母鸳鸯丑得很,漂亮的都是公的,我们哪里像? 想到这冯嘉幼突然挺生气,坐直了身体,还忿忿地瞪了他一眼。 谢揽:“?” 他说错什么了? …… 晚上借宿在村庄一户农家,冯嘉幼睡不惯硬床,幸好马车里带了厚厚的棉褥子,等她洗完脸,谢揽已经把床铺好了。 村舍简陋,屋内寒气重,被子都是冷的,他先躺下暖了暖,才喊她过来睡觉。 冯嘉幼脱靴子时,趁着灯光,竟然发现鞋面上沾了几滴血迹。 她忍不住皱起眉头,换做平时这靴子肯定扔了。可这双是男靴,临时在淮安买的,尺码太小非常难买,又着急离开,只有这一双。 “你先睡,等会儿我去将血迹洗掉,明儿先凑合着穿了穿,去城里再买双新的。”谢揽伸出食指朝她皱起的眉心一按,直接将她按躺下,将被子盖好,“已经子时两刻了,你赶紧睡。” 冯嘉幼躲在染有他体温的被窝里,侧着身,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他看。 “怎么了?”谢揽看不懂她的眼神,总觉得今天她看他的眼神就有些怪。尤其是义庄遇袭之后,更怪。 冯嘉幼摇摇头:“你去吧,早点回来休息。” “好。” 冯嘉幼目望他弯腰拿起她的靴子往外走。待他背影消失,她摸摸自己的眉心,笑了一声。 谢揽收拾好回来,她已经睡着了。 他需要保持警惕,没上床,就在椅子上坐着休息。 第二天日上三竿冯嘉幼才醒来,一看见谢揽就道:“咱们今天可能走不成了,我肚子痛。” 谢揽从椅子上起身:“是不是昨晚的饭菜吃坏了?” 冯嘉幼朝他招招手:“可能是葵水要来了。” 揽芳华 第109节 谢揽正往她身边去,脚步稍稍一顿,才又走去床边坐下:“不是还要好几天?” 他知道冯嘉幼的葵水是哪几天,每到那几天,她总会抱着汤婆子搁在腹部不撒手,哪怕夏天也是如此。 有时候痛得厉害,躺在床上一整天不吭声。谢揽本着关心问过一次,还被她呛了几声,就再也不敢吭声了。 “晚上受了风,估计会提前。”冯嘉幼从被子里探出手,拉着他的手,本想让他帮自己暖暖,却发现他的手更凉,便朝他手心呵了口气。 这一口气吹的谢揽汗毛都竖了起来,忍不住说:“我感觉你不像是受了风,你像是中了邪。” 第65章 济河龙影. 冯嘉幼被气的噎住, 张嘴就想在他手上狠狠咬上一口。 又不知他的手干不干净,忍下来,只抬眼瞥他:“是啊,我中邪了, 我不中邪能嫁给你?” 谢揽连忙说:“我这就出去找村民借个汤婆子。” 但冯嘉幼还握着他的手, 他走不了。 “我挺想不通的。”冯嘉幼回想半年多前, “咱们刚成婚那会儿你嘴不是挺甜的吗,又是做我的伞, 又是当我的盾, 整天抹了蜜似的……” 如今再不听他说那些好听话,还整天气她。 “我那时候不……”不喜欢你这话不敢说, 谢揽话到嘴边改为,“不太了解你, 单纯就是哄媳妇儿。” 寨子里成了亲的男人怎么哄,谢揽有样学样的哄, 说出口一点儿也不会觉着尴尬, 因为不太走心, “你在我眼里, 就是个极聪慧的大美人儿, 我只管夸就对了。” 冯嘉幼挑眉:“现在我不美了?” 谢揽说:“现在你是活生生的。” 冯嘉幼:“难道以前我是个死的?” 谢揽:“……” 他有些不高兴,“我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但你明明能够理解我的意思。” 冯嘉幼笑起来, 他的手已经开始发烫,她抓着往被子里伸, 搁在自己的小腹上。 谢揽也只是微微僵了僵, 会意之后, 在床边坐下来, 将手掌心覆上去。 冯嘉幼侧身枕着他的大腿,可能是身子不舒服,心里空落落的,就想挨着他:“可我喜欢听,你再跟我说说。” “说什么?” 谢揽见她勾勾手指,便俯身附耳,听她说完,只觉得被雷劈了似的,牙齿都酸的发麻:“这么恶心?我说不出来。” 冯嘉幼恶狠狠地掐他:“说不出来,那就学一学李似修,往后我都给你绣在衣摆上。” 谢揽恐惧的低头看她,想看她是不是认真的。 冯嘉幼见他白皙的脸都被吓成猪肝色,趴在他大腿上笑的肩膀直抖。笑狠了肚子痛得愈发厉害,蹙眉哼唧了一声。 “先别闹了。”谢揽见她弓腰,运行气血聚集于掌心,小心帮她揉了揉腹部。 冯嘉幼嫌痒的扭了扭身体,望向紧闭的破旧的窗户,瞧着窗外的光亮又变得昏暗:“这是又要下雨了?” “是吧。”心猿意马的谢揽也跟着看过去。 也就发个楞的功夫,她竟然又睡着了。 她一直都有睡回笼觉的习惯,谢揽没敢再动,等她睡熟了才将她的脑袋从腿上移开,因为这姿势睡醒了八成会落枕。 小心盖好被子,谢揽出去问村民借汤婆子,竟没借来,便使唤骆清流跑去城里买一个。 …… 在村子里待了三天,雨也下了三天。 冯嘉幼的葵水虽还在,但对她的行动已经没有影响。他们还要去济南府辖下的修竹县去找郎中看诊拿药,再耽搁,怕来不及与冯孝安在京郊会和,于是坚持在第四天早上继续启程。 骆清流是个优秀的向导,北上到兖州府,又进入济南府,走的都是偏僻又不崎岖的小路。 连着好几晚借宿在村子里,他总会独自出去先探探路,踩踩点。 早上再出发时,骆清流提前告知谢揽:“大人,你们非要去修竹县的话,今天这条路怕是要打起精神,可能会有埋伏。” 两人刚在马车里坐稳,冯嘉幼抱着裹了棉套的汤婆子,好奇地问他原因。 “前面十里八村全都被官府给封了。”骆清流手指朝前方点了好几下,“那些村庄位于济河边上,今年秋天气候反常,暴雨下个不停,济河涨了水,还淹死了人。有好几个村民都说在济河里看到龙影,那些村子认为是龙王发怒,准备联合起来向龙王献祭少女。” 县衙劝不动,也不可能将几千户人都抓起来,更没有足够的人手压制,便上报给了济南府衙。 “府衙派了衙役来,驻扎济河附近的济州卫也派了兵,两拨人一边互相看不顺眼,一边和那些没脑子的彪悍村民对峙,场面一整个乱糟糟,恐怕藏着一些危机。但咱们若是绕过去,那就绕的太远啦。” 冯嘉幼秀眉紧锁,依偎在谢揽怀里,去看他手里的地图。 谢揽则转眸看她:“会不会是同盟会搞出来的?济南府衙和济州卫难道也是他们的人?” 冯嘉幼同样不清楚,如今只知道那位驸马爷手中握着同盟会残余的资源,以及和漕运总兵有勾结。 其他一无所知。 冯嘉幼盯着地图看了许久,生出一个想法,仰起头,小声告诉谢揽:“不一定,也或许是太后党的人做的,徐宗献或者齐封都有可能。” 谢揽不理解:“太后?” 冯嘉幼伸手点在济河下游:“喏,这儿是衡王府,衡王封地在此。” 谢揽盯着她的指尖,他知道衡王明晞是先帝的第二子,也是内阁原本看好的君王人选。 “衡王此人既文采卓然,又上过战场立过军功。各方面都非常优秀,年纪也最合适。先帝迟迟不立太子,驾崩之后倘若没有留下遗诏,皇位非他莫属。” 冯嘉幼叹了声可惜,“那晚风声鹤唳,齐封操控禁军和京畿卫封锁了消息,先帝身边只有一个徐宗献,他说先帝临死前将皇位传给了几个月大的小皇子,且将二皇子封为衡王,赶出了京城。这几年太后党没少寻衡王的麻烦,衡王封地上听说到处都是十二监的探子。” 谢揽恍然,在衡王的封地上出现了龙影,还闹得轰轰烈烈。 若是不能妥善解决,衡王或许会被诬陷为故意造势,暗指自己才是真龙天子,有谋反之心。 “这样说来,济南府衙和济州卫也不知是在帮忙镇压,还是想将事情闹大。”这些王权斗争太复杂,谢揽一琢磨就头痛。 他一直不太理解,为何一大票人总担心他造反。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完全没有自由,还要整天看着那些长了几百个心眼子的政客们斗来斗去,想想都要烦死了。 他道:“反正不关咱们的事儿,不绕路了,直接穿过去。” 冯嘉幼坐直了身体:“不,转道去衡王府,看看具体是什么情况。” 谢揽拧起眉头:“你打算帮衡王?” 从前都没听她提过几次衡王,难道二叔和沈邱有意扶衡王上位? 不应该,皇位易主必起刀兵,这不是二叔的风格。 何况二叔回京要办的第一件大事,应该是干掉驸马爷。 因为二叔也好,沈邱也好,都对同盟会的叛徒恨之入骨,没什么比清理门户更重要,暂时应该不会去得罪太后党。 冯嘉幼猜到他所想:“我不知道冯孝安的打算,是我自己想去帮衡王,出于私心。” 谢揽一听这话,心中顿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幼娘,你该不会和衡王也有什么牵扯吧?” 冯嘉幼笑眯眯:“你说呢,我与他若无牵扯,我干嘛顶着风险去帮他?” 好你个冯嘉幼!谢揽气不打一处来,刚送走一个李似修,又冒出一个衡王! “不去。”谢揽将地图粗暴一卷,抱起手臂,摆出一副没得商量的姿态。 真当他脾气那么好吗? 这次凭她说的天花乱坠,也绝对不去帮忙。 冯嘉幼:“其实……” 谢揽臭着脸打断她:“行了,你不要告诉我,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见玩笑闹过了头,他是真有些生气,冯嘉幼赶紧解释:“我和衡王的牵扯在于隋瑛,隋瑛和衡王妃是表姐妹,她两人的母亲是亲姐妹。镇国公府这几年逐渐式微,也和这一处有关系。” 谢揽不知这一茬,脸色立刻缓和,又生出几分尴尬。 她都还没说清楚,怎么自己就开始生闷气。 而且瞧她的小表情,不是明摆着在逗自己么,明明可以看出来,竟还轻易上当。 冯嘉幼提起隋瑛来,饱含担忧地叹了口气:“阿瑛的母亲去世的早,她姨母对她疼爱得很,她与表姐的关系也极亲近,如亲姐妹般,这几年时常跑出京城过来小住。” 隋瑛一贯消息灵通,得知此事,肯定已经连夜骑快马从京城跑来衡王府了,“我一怕她在这惹出事端,二怕此事万一解决不好,衡王遭弹劾时,会牵连到她,只不过……” “那还等什么?”不管有什么风险,谢揽知道冯嘉幼都不会不顾隋瑛。 这也是他很喜欢冯嘉幼的一点,但凡能被她算作朋友,帮朋友时从来不会权衡利弊。 谢揽撩开车帘子,朝向蹲在路边斗狗玩儿的骆清流道,“喂,去衡王府。” “衡王府?大人,你们不是要隐藏身份进京吗?眼瞅着距离京城不远了……”骆清流惊讶站起身,往谢揽腰间的解药瓶子看,“我的意思是此行可能会有危险,大人最好把解药放进兵器匣,不要随身带着,万一动起手搞丢了怎么办?” “放匣子里给你偷?”谢揽催促他别磨蹭,“丢了之后你变成干尸,还能怎么办?” 骆清流嘟囔了两句,像是在骂狗官,跳上驾驶位开始赶车。 谢揽放下车帘子坐回来,他们对骆清流的信任几乎为零,也不在乎他究竟几分真假,反正暂时用着挺顺手。 …… 正如冯嘉幼猜的,隋瑛此时的确是在衡王府内。 而且还在和衡王妃叶芷君说起冯嘉幼:“可惜小嘉去了金陵,不然我带着她一起过来,她最善于处理这种棘手的事情。” 刚说完,叶芷君的侍女便来禀告:“隋小姐,府外有人求见,说是姓冯。” “不会吧?”隋瑛不曾想自己说曹操曹操到,狐疑着往府门口走。 马车停在路边,骆清流在车上等着,冯嘉幼和谢揽则站在门楼下等。 小雨还在细细密密下个不停。 离得远时,隋瑛先瞧见穿着修身玄衣,挺拔张扬的谢揽,知道果然是冯嘉幼来了,心中大喜,拔起脚步跑过去。 也不管冯嘉幼是男装打扮,门口许多人盯着看,上前挽住她的胳膊肘:“我俩真是心有灵犀啊,我才刚说到你,下一刻你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揽芳华 第110节 冯嘉幼见她还在衡王府里,总算松了口气:“幸好你没跑去济河边的村子里,大骂那些村民无知愚昧。” 除了会惹怒他们,闹出更严重的暴乱,没有任何用处。 “我倒是想去,王爷不让我去。”隋瑛流露出费解的表情,“真搞不懂,平时瞧着都挺淳朴的村民,竟会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谣传,一个个变得蛮不讲理,凶狠可怕。” 听她这样形容,冯嘉幼知道她已经去过了。 这时候王府管家出来:“谢千户,谢夫人,我家王爷有请。” “走,咱们进去慢慢说。”隋瑛挽着她入内,知道她是为自己来的,开心写在脸上,却没想起来道谢。 冯嘉幼被她拽去了侧边游廊,边走边问:“你几时过来的?” “昨天晚上。” “离京之前有没有听到什么流言?我说的不是济河龙影,是关于帝师李似修。” 隋瑛正想问她:“听说你们和李大人同船,在淮安又遭遇了刺杀,多亏你夫君从天而降一刀斩下,李大人才捡了条命……” 隋瑛这才想起来一直没有和谢揽打招呼,转头问他,“谢千户,他们说你杀人基本一刀,最多三刀,是不是真的?” 这传的真够离谱,谢揽想笑:“哪里可能?又不是砍瓜切菜。就刺杀李似修之人,我砍了他二十几刀也只是重创他一条腿,还让他给逃了。” 尽管是被江赴给绊住了脚步,但谢揽觉得自己仍然有改进的空间。 “我就说啊!”隋瑛回头继续和冯嘉幼说话,“李大人正在返京途中,却没有你们的消息,我还以为你们夫妻俩继续南下去金陵了呢。” 冯嘉幼心中有了数,看来消息还没有传出去。 说着话抵达花厅,衡王明晞原本在上首坐着,见他们来了之后站起了身:“谢千户,谢夫人。” 冯嘉幼从前见过衡王两面,虽未说过话,但也能瞧出他的朝气蓬勃,意气风发。 五年时间过去,从前的意气被消磨了大半,变得谨小慎微。 堂堂王爷,如今竟丝毫不敢怠慢京城玄影司里的一位千户官,着实是可叹。 故而厅上立着的一名武将对此颇有不满,打量了谢揽两眼,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既然给足了面子,谢揽也抱拳行礼:“玄影司谢揽见过王爷。” 冯嘉幼跟着福了福身:“王爷。” 明晞点头示意之后才坐下:“这位是济州卫的崔子骁崔将军。” 那对衡王起身相迎十分不满的崔将军,漫不经心地朝谢揽抱了下拳:“久仰大名,谢千户果然一看便知是文官出身。” 这是在说谢揽瞧着文弱,冯嘉幼睨他一眼,但他这也不算嘲讽。从外貌身形来看,谢揽的确更像个文官,所以之前混进大理寺里毫无违和感。 出门在外,谢揽懒得理他。 明晞出声化解尴尬,但又像是在明知故问:“本王听闻谢千户再查李大人被行刺的案子,今日来我府上所为何事?” 隋瑛不想再听他们啰嗦:“小嘉,崔将军是王爷的自己人,你有话但说无妨。” 她话音落下,明晞和崔子骁的目光都从谢揽身上,挪到了她身上。 冯嘉幼虽说是冲着隋瑛过来帮忙的,终究不是关乎隋瑛的生死大事,她不会表现出上杆子的模样,慢条斯理地询问崔子骁:“崔将军,不知这‘济河龙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看得出崔子骁不太想和她一名妇人多言,不过在他们夫妻抵达花厅之前,衡王肯定敲打过他。 崔子骁心不甘情无愿地讲诉:“也就三日前的事情,济河暴雨,有好几个村子的村民都在河中依稀看到了龙的影子。第二天,赵家村一个石匠溺死在了河边,整张脸埋在水中,面部有被利齿啃噬过的痕迹,于是村民们便说是龙王发怒……” 和骆清流打听到的消息没有太大差别,接着一众村子联合起来搞起了献祭礼。 冯嘉幼问:“那石匠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隋瑛去看过尸体:“验尸结果是窒息,被人掐死之后扔去河边的。”又愤怒地咬牙,“这次被选中作为祭品的少女,正是这石匠刚满十五的女儿,他们认为是这石匠触怒了龙王,必须用他的女儿来平息。不管仵作怎么解释石匠是被人所害,他们一概不听。” 冯嘉幼琢磨着:“济河龙影和凶杀案之间……” “王爷,我还是坚持认为‘龙影’真实存在。石匠之死是‘龙影’出现之后,有人借机行凶。”崔子骁朝明晞抱拳,“那几个村民不属于同一个村子,分别在不同时间段,不同河段,瞧见差不多的‘龙影’,我想不出若是假的……” 明晞一手捏着眉心,一手扬起,示意他闭嘴:“连你都这样说的话,本王岂不是在劫难逃了?查不出是谁在装神弄鬼,怎样装神弄鬼,最后这‘造势造反’的帽子便会扣在本王头上。” 崔子骁喉结滚动了几下:“但是……” “夫君?”冯嘉幼往谢揽身边靠了靠,低声询问,“会不会是幻术?之前你们不是看到了蟒蛇?” “不像幻术。”谢揽虽默不作声,听得却很认真,“我也感觉河里或许真有一只比较庞大的食肉活物,因为涨水或者其他什么原因翻了上来,让村民误以为是龙,具体是什么,需要去河里一探究竟。” “会不会有危险?”冯嘉幼听着有些瘆得慌。 “那也得过去一探究竟才知道。”谢揽跃跃欲试,原本他是跟着来凑热闹的,如今极感兴趣,苗刀从左手换到右手,恨不得立刻就去。 冯嘉幼点头:“那咱们过去河边一趟。” 崔子骁听到了他们的聊天,见谢揽认同他的判断,瞧他的眼神明显和缓多了。 他再朝谢揽抱拳,劝他不要太过乐观:“谢千户,济河不小,关于‘龙影’我派了几百人摸查了两天也没踪迹。” 谢揽想说因为你们都是废物,被冯嘉幼一个眼神及时制止。 崔子骁:“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怎么稳住村民,他们的献祭礼要在雨中,如今雨快停了,他们越来越急躁。我们以武力镇压,又不敢真伤了他们,否则乱起来控制不住,京里那几位更会借机为难王爷。” “暂时稳住那些村民并非难事儿。”冯嘉幼在来的路上早已有了主意,“献祭礼是谁提议的?以及主要推动的是谁?” “赵家村的村长,以及几个村子的族老。”崔子骁手边刚好有资料,递了名册给她,“这些村子不容小觑,全都是一个个大宗族,所以才难处理。” 冯嘉幼将手里的伞递给谢揽,接过名册翻看:“崔将军,请你以最快的速度,召集周边一些较为出名的神棍。” 崔子骁茫然不解:“神棍?” 冯嘉幼想的是骆清流那句“术业有专攻”:“对,让这些神棍去村民的献祭礼上演戏,就说济河龙王其实是个龙女,不喜欢女人,不要给她献祭少女。她喜欢富贵又英俊的年轻男人,赵村长的儿子就挺不错,献祭了吧。” 花厅里鸦雀无声,她又说,“等等,一个不够,让那些蹦的最高的族老们把家里的儿孙都拿出来比一比,选几个英俊的一起献祭了。” 第66章 报恩. 冯嘉幼说完之后, 衡王和崔子骁明显有些呆住了,脸上像是写着:这样也行? 隋瑛虽习惯她的思路,也稍稍愣了片刻才笑道:“好主意,那几个村民看到的只是龙影, 又分辨不出雌雄。” 崔子骁反应过来, 抚掌赞道:“如此甚好, 济河出现的是龙女,连王爷‘造势’的难题都一并解决了。我这就安排!”说着便大步往外走。 冯嘉幼又说不急:“王爷, 这办法能够阻止村民献祭, 避免事态发展的更严重,但同样有弊端。” 明晞蹙眉道:“谢夫人请说。” 冯嘉幼道:“若稍后不能完美解决‘龙影’, 您仍会遭受弹劾。‘龙王’变成‘龙女’,您也会从意图造势谋反, 变成暗讽太后有摄政之心……” 崔子骁猛地停下脚步,只顾着庆幸解决了眼前危机, 一时没有想那么长远。 明晞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时间流逝, 冯嘉幼见他仍是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暗想他若不是刻意伪装, 那这皇位他丢的也不算可惜, 骨子里缺少一些君王的魄力。 她劝道:“但暗讽之说怎么着都要强过造反, 且只要能证实那‘龙影’真实存在,便能安然度过。若能抓住或者除掉, 为民除害, 反而是一桩功绩。” 衡王愁不愁不知道,冯嘉幼反正挺高兴, 起初以为是太后党故弄玄虚, 若“龙影”真存在, 那这功绩谢揽也能算一大份。 她给谢揽使了个眼色, 谢揽岂会不知她所想,还她一个“了解”的眼神。 他这出门一趟已经赚了三个功绩:救下帝师、账本、协助拿下南疆王。 没想到返回京城的路上,还能遇到这等好事儿,简直像是白送给他的。 这回去想不升官都不可能。 “王爷,谢夫人说的极是。”崔子骁也劝明晞赶紧拿主意。 明晞终于点头:“好,崔将军去办吧!” “是!”崔子骁又看一眼冯嘉幼,心道不愧是冯阁老的孙女。之前王爷特意叮嘱他待冯嘉幼客气一些,说她聪慧过人,是看在隋瑛的面上过来帮忙的。 他还嗤之以鼻,觉得一个不满双十的妇人有能多少见识。如今发现自己其实和那些村民一样愚昧。 崔子骁的目光又在谢揽身上绕了绕,这人提着刀站在冯嘉幼身边,一言不发的听她为王爷出谋划策。不像一位官员,也不像她的丈夫,倒像个护卫。 最近听说不少谢揽事迹,在淮安府如何神勇。原本觉得他应挺有本事的,如今看来真正有本事是他夫人,是被他夫人硬生生捧起来的? …… 离开王府,谢揽见隋瑛一直挽着冯嘉幼,撑着伞往两人乘坐的马车走。 他停下脚步对崔子骁道:“崔将军,劳烦帮我备匹马。”因为他们的马车里堆满了物品,坐不下三个人。 崔子骁忙吩咐随从:“快去帮谢千户备马,再备一套雨具。” 冯嘉幼听见他要马,心知原因,没有回头询问。 街边,骆清流蜷着腿坐在驾驶位上,见她们迎面走过来,忙跳下车站在了一旁。 冯嘉幼察觉他有些不对劲儿,斗笠宽阔的边沿被他压的较之前更低,将那张过分苍白的脸,藏的仅能瞧见一个下巴尖。 贼爱藏着不错,但自从冯嘉幼认识他,从来没见他藏的这样严实过,连肢体动作都有几分小心翼翼。 走到马车前时,冯嘉幼没急着上车,指向骆清流:“阿瑛,这是我们路上遇到的一个大贼,准备回京之后送去大理寺。他常在济南府和兖州府附近活动,你的玉佩不是在交界丢的吗?有没有见过他?” 她说话时紧盯着骆清流,见他下巴微收,似乎紧紧绷了绷嘴唇。 隋瑛目光一凝,抬手去掀骆清流的斗笠。他侧身躲闪,隋瑛反手再去抓,掀掉了他的斗笠。 骆清流想扭脸,却被隋瑛捏住下巴,痛的他龇牙咧嘴:“轻点轻点!” 隋瑛打量他的脸,目光逐渐锐利:“还真是有一点眼熟,我的玉佩是不是你偷的?” “我……”骆清流瞅了冯嘉幼一眼,叹息,“真是冤家路窄。” “还真是你!”隋瑛松开手,厉声喝道,“我的玉佩在哪儿?” 骆清流尴尬地笑:“隋小姐那块儿玉佩价值连城,当然是转手卖了。” “卖给谁了?”隋瑛丢了玉佩之后,派人在黑市上一连找了大半年都没找到,“你知不知道那块儿玉佩对我有多重要?” “不知道。”骆清流摇摇头,回呛道,“我只知道真正重要的东西,不该带在身上招摇过市。隋小姐是觉着自己运气好,不会碰到贼?还是像谢千户一样,对自己的武功有自信?” “你……”隋瑛要被他气晕过去。 冯嘉幼不悦:“玉佩本就是个装饰物,没有不该带出门的道理,若有,那是贼的问题,不是她的问题。”又解释,“那玉佩是她亡母留给她的,从小鲜少离身,你若有办法找回来,尽量帮个忙,算你将功抵罪。” 揽芳华 第111节 骆清流沉默,抬手将斗笠帽檐重新压低:“我试试看吧,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保证一定可以找回来。” 得有两三年了,冯嘉幼也知道不容易,而且隋瑛差不多快忘记了这件事情。 换做玉佩刚丢失的那半年,若被隋瑛遇到这贼,定然二话不说先拔剑捅他。 隋瑛黑着脸上了车,注意力又被马车里满满当当的物品吸引:“你们出个门这是搬家呢?” 被子褥子一大堆,脚下还有兵器匣和一张精铁长弓,隋瑛弯腰拎了拎,单手竟然拎不怎么起来。 冯嘉幼也挺无语:“之前不是坐船嘛,东西带的多。” 话音刚落,骆清流在外似乎猛地一甩马鞭,马车倏地疾驰,两个人都被甩的左右摇晃了下。 …… 一行人从济河上游沿着河岸顺流而下,崔子骁和谢揽骑着马,停在每一处“龙影”出现过的位置。 最后抵达了赵家村。 此时雨已经停了。 赵家村位于济河尾端,也是目前为止“龙影”最后出现的地方。 而石匠被抛尸的地点,成为了献祭少女的场所。 隔得老远,冯嘉幼便听到了喧闹声,掀开车帘,只见前方河边密密麻麻的全是手持棍棒农具的村民,周围则是穿着甲胄佩戴长刀的济州卫官兵。 已经有神棍先到了,因此争执的双方从持械的村民和济州卫,变成了口喷白沫的村长和阴阳怪气的神棍。 赵村长:“你肯定是收了官府的钱在胡说八道,龙影怎么可能是龙女?” 山羊胡神棍:“为什么一定是龙王不能是龙女?难道龙只有雄性没雌性?” 村民们:“说的也是啊。” 赵村长:“不要听他胡说,咱们祖祖辈辈献祭的都是少女,何时献祭过英俊男子?” 白头发神棍:“你们祖祖辈辈献祭少女,到现在你们还在村子里当村民,从来没出过一位官老爷,这还不能说明你们一直都献祭错了啊?” 赵村长:“……” 村民们:“好几位道长都这样说,难道是真的?” …… 马车停在路边,冯嘉幼下了车,按照她的要求,早已喊来了为石匠验尸的县衙仵作。 仵作回答她的问题:“没有隐情,的确是被掐住脖子导致的窒息死亡,脖子上的指印较为清晰,若凶手是这村子里的人,只需比对一下便能查出谁是真凶,难的是……” 冯嘉幼往那乱糟糟的方向看一眼,又看向面前衣着朴素年轻的仵作。 这仵作也未免太过年轻,瞧着还不到二十岁,一副冷冷清清,弱不禁风的模样。 隋瑛早上来过一趟,见到仵作时也是差不多的反应,打听过才知道:“他可是包括济南府以及辖下几个县里最厉害的仵作,之前连兖州府有疑案,都特意过来请他。” 仵作弓着腰,微微垂首:“隋小姐谬赞了。” 冯嘉幼原本也并未质疑,无论哪一行都有少年天才,她不过是感叹罢了。 她又问:“石匠脸上有被利齿啃咬的痕迹?” 仵作想了想:“其实不算啃咬,是那‘龙影’一口吞掉了他的头,又将他吐了出来,利齿刮到了他的脸,刮的面目全非,可见它有满口尖锐的獠牙。” “整个吞进去?”冯嘉幼直到此刻才意识到村民为何误以为是龙,这家伙的体积真不小,不像河里的生物,倒像是海里的物种。 她担忧地朝谢揽望去,见他正在和崔子骁站在河边聊天。 距离不算远,但村民那侧的争吵声实在太大,根本听不清两人在聊什么。 “咱们也去河边。”冯嘉幼拉起隋瑛走过去。离近了才听清楚。 崔子骁道:“我们像钓鱼一样,用钩子串了不少的生肉下去,全河段几乎都扔了,同时派兵守着,始终不见一点动静。济河又不入海,那东西难道凭空消失了?” 谢揽朝河面望去,偶尔还有一些小雨滴落下,在河面荡漾起一圈圈涟漪:“你投掷的什么生肉?” 崔子骁:“现杀的鸡鸭。” 谢揽摇头:“现杀的恐怕不行,我怀疑那东西像秃鹫一样,偏好吃腐肉。” 他养过的那只秃鹫就是这德行,活的不吃,只吃死的。刚死的偶尔吃,更爱吃死去很久的。 崔子骁问他原因:“谢千户是猜的?” 谢揽指着河岸:“这一路走下来,济河两岸没有任何遮拦,每天到处是来洗衣的妇人以及玩耍的孩童,入河游泳的人也不少,却从来没有出现过‘龙影’伤人事件。那东西唯独在石匠的尸体留下了痕迹,说明它只吃死物。却又给吐了出来,说明尸体腐烂度不够,它不爱吃。” 崔子骁寻思着他的话,点点头:“有几分道理。” 什么叫有几分道理,明明是很有道理。谢揽心道我打过的猎物,比你吃过多肉都多:“那东西有四只爪,会潜水,形似龙,不是土龙就是鲵,土龙比较常见,村民一般不会认错。我估摸是鲵。” 崔子骁诧异:“哪会有那么大的鲵?” “下蛊,长期喂药,你想它变成什么模样都可以。”谢揽看着冯嘉幼走上前,问的是隋瑛,“镇国公驻扎南疆边境,隋小姐也常去南疆,应该知道蛊吧?” 谢揽不小心认识了南疆王,却从来不曾去过南疆,但谢朝宁在滇南都司待过好几年,姚三娘也是滇南人,他对蛊术多少有几分了解。 隋瑛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你说那东西是有人故意饲养的?” 谢揽的视线还在与冯嘉幼交汇:“养成这样大不容易,需要耗费非常多的心血,和极多的财力物力……” 冯嘉幼领悟了他的意思,饲养者养什么不好,偏偏养一种类似龙的物种,且还是在衡王的封地上。 看来并非偶然,此事依然和衡王有关系。 但若是太后党想要以“济河龙影”构陷衡王,为何会挑此时? 挡在她和谢揽带着账本回京的路上? 李似修登船离开时,谢揽咄咄逼人露了馅,被姜平的师兄、徐宗献身边的亲信察觉,所以徐宗献也想让他们回不去京城? 但这条只吃腐尸的巨鲵,除了能构陷衡王之外,对活人似乎并没有太多杀伤力吧? 更何况拦住谢揽? 冯嘉幼思来想去,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突地,她眼尾余光扫到了马车驾驶位上盘膝坐着的骆清流。 “来。”冯嘉幼招呼谢揽一声,快步朝骆清流走去,同时让隋瑛和崔子骁留在河边不要跟着。 冯嘉幼走到马车边,周围空旷,无人监听:“骆清流,你是不是徐督公派来监视衡王的探子?河里吃腐肉的大鲵是不是你养的?” 骆清流扭头,脸上写满诧异:“谢夫人在说什么?” 冯嘉幼审视他:“你四处偷义庄的尸体,是不是为了喂大鲵?但你被我们抓了,我因为身体不适,留在村子里住了三天,你没办法来济河喂鱼,那大鲵肚子饿了,才从水底翻了出来,被村民看到?咱们再次启程后,你连着三天夜里出来探路,是为了在济河寻找它,又将它安抚住了?” 她话音刚落下,谢揽的苗刀已经出鞘,抵住了他脖子。 骆清流若是懂得以蛊养大鲵,那么谢揽对他下的毒,估摸着已经被他给解开了。 “我正好奇,这怪事儿为何恰好出现在我们回京的路线上。”冯嘉幼想起来,“这并不是我们原定的路线,是你带的路,即使这鱼不是你养的,你也绝对知情,才故意将我们往这里带。” 骆清流刚喊了一声“冤枉”,便被谢揽的刀打断,脖子上鲜血渗出。 谢揽割的位置极准,并没伤到重要的血管,但这样流血超过一刻钟他必死:“你只有一刻钟考虑要不要说实话。” 骆清流低头看看肩膀上的血花,两眼一黑:“谢千户,我知道你是个狠人,没想到你能这么狠,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就下这样的狠手。万一我是无辜的,你岂不是残害无辜?” 谢揽嗤笑:“因为你太不老实,不下狠手你根本不会说实话。” “好吧,我承认,我知情。”骆清流原本苍白的脸,更因为失血而惨白,眼神中还带着不服气,“我的确是徐督公的人,但济河里的大鱼不是我养的,我只是学着用腐尸引它。等等,我发誓,用的尸体也都是大奸大恶之徒,十二监审核过我才盗走的!” 他喘口气,“从头说起来,三年前是我们的探子无意中发现此事,督公才派我前来济南府查这条线。我查了两年才查出了点眉目,是有一伙势力想利用这条大鱼,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逼着衡王夺权,为衡王造势。如今看来很有可能就是同盟会。督公命我按兵不动,继续监视,是想看看衡王的反应。几天前,我收到命令,让我先接近你们,等着督公的指示。随后督公命我暗中将这条鱼从河底引上来,我夜里出来探路,就是为了引鱼……” 冯嘉幼蹙起眉头。 谢揽:“徐督公命你将鱼引上来,是想做什么?” 骆清流失血过多,头晕的想要昏倒:“大哥,那个养鱼的就在这,是叛党,等会儿就该出手了。你们不是已经知道李大人是督公的人了?我家督公向来恩怨分明,当然是为了感谢你们救了李大人一命,送个功绩给你们,难不成引出来炖汤啊?” 第67章 一个好心的贼. 谢揽不太相信, 微微垂眸看向冯嘉幼:“幼娘,这家伙是不是又在撒谎?” 骆清流是徐宗献的人,这一点不用怀疑。 因为他知道李似修和徐宗献有关,还知道他们也已经知道。 “徐督公不杀咱们灭口, 竟还送礼?何况这条线他们蹲了三年, 他拿来送咱们, 只为了还一个恩情?” “也不是不可能。他不是说了,徐督公恩怨分明, 不喜欢亏欠。”冯嘉幼抬手捏着自己的耳廓, 眉心时不时轻皱。 若是如此,那么谢揽之前猜对了, 李似修必定是徐宗献的亲儿子,才值得他以大礼相赠。 谢揽仍然想不通:“既是表达感谢, 为何不直接告诉咱们,非得拐弯抹角的不让咱们知道?” 问完, 以刀背拍了拍骆清流的脸, “说话。” 骆清流无奈地反问:“大哥, 你的上级吩咐你做事会告诉你原因啊?” 谢揽想想也是, 又嫌恶心的瞥他一眼:“你年纪比我大了好几岁, 在这装什么年轻?” 骆清流表情认真:“从小我爹就告诉我,出来行走江湖, 比我狠的都是大哥。” 谢揽:“……”这话好像没什么毛病。 冯嘉幼也在思考谢揽疑惑之事:“大概不想从明面上挑破他与李大人的关系?” 以她最近对李似修的了解, 徐宗献此举或许是替儿子报恩,安儿子的心。以免李似修今后面对谢揽时, 自觉矮了一头。 “当然, 也可能他又在撒谎。”冯嘉幼看向骆清流的目光依旧充斥着审视。 此人像极了一条泥鳅, 滑不溜秋, 不好掌握。 “我的血都快流干了,还撒什么慌哟?”骆清流仍在马车驾驶位上盘腿坐着,身体颓然后仰,双眼空空,一副要死了的表情,“我可是十二监的重要人物,不是死士。督公是我的上级,不是我的主人,没什么比我的命更重要。” 冯嘉幼思虑片刻,在谢揽持刀的手臂上拍了拍:“夫君,暂时找不出错漏,先放开他吧。” 是真是假,稍后便知。 谢揽收刀入鞘:“你自己有没有金疮药?没有的话去我兵器匣里拿。” 揽芳华 第112节 “有是有,但肯定没有你的好用。”骆清流立刻爬进车厢里,开启兵器匣拿出一瓶金疮药。 一整瓶全部倒在手心里,捂在脖颈的伤口处,痛的浑身一哆嗦。 谢揽跟着眼皮儿一跳,心疼他的药,又怕被骆清流瞧出来嘲笑自己抠门,给冯嘉幼丢脸,只能忍着。 刀柄被他抓的咯吱响,咬牙切齿地问:“那个养大鲵的是谁?” 既然提前知道了就不能等他动手,必须先发制人。 然而此时的河岸上挤满了人,济州卫官兵、府衙的官差、十里八村的村民、神棍…… 骆清流捂着脖子,收起之前的嬉笑怒骂,目光泛起凛凛寒光:“是那个姓叶的县衙仵作。” “仵作?”谢揽望过去,见他穿着一袭朴素的靛青长衫,正站在河岸边,面朝河对岸的矮山,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他这个站位不太妙,距离隋瑛和崔子骁只有十几步远,“他的武功如何?” 骆清流摆了摆手:“我不太清楚。我只负责监视,从来没有和他动过手。” 谢揽:“你见过他喂养大鲵?” 骆清流:“我没见过。” 谢揽纳闷:“那你怎么知道是他?” 骆清流看的是冯嘉幼:“谢夫人,这仵作的父亲曾经是太医院的太医令,十年前因为三皇子夭折,被先帝抄家处死。他也被打了个几十板子,赶出了京城。你说他这几年混在衡王封地一个小小县衙里当仵作,图的什么?” 冯嘉幼瞳孔微缩:“他是叶适舟?” 离京十年的人,名字还能记得这样清楚,几乎是脱口而出,谢揽犹如惊弓之鸟:“不会又和你有什么渊源吧?” “和我没关系。”冯嘉幼此时没心情逗他,“和隋瑛有一点点关系。” 叶适舟祖上好几代都是太医,他父亲更是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太医令。 隋瑛的母亲怀着她时动了胎气,在城外险些一尸两命,恰好遇到了叶适舟的父亲回京,被他施针救了回来。 隋瑛九岁时入宫去玩儿,被歹人打晕了扔进池塘里,救上来后只剩下一口气,叶适舟的父亲恰好在宫中为三皇子诊治,顺手又救了隋瑛。 门第虽不般配,但镇国公觉得隋瑛和叶家有缘分,便想将隋瑛许配给叶适舟。 可惜这亲事还没开始谈呢,三皇子夭折,太医院上下遭了大难,被先帝那个昏君一怒之下处死不少人,包括太医令。 好在没有牵连家人,只将叶家抄家,家眷赶出京城。 亲事自然是谈不成了,这些年也没有听过一点关于叶适舟的消息。 因为此事,隋瑛对她爷爷意见颇大,至今都存有心结。 隋瑛从来没见过叶适舟,更觉得这种报恩似的婚姻十分可笑,原本不愿意接受。 但当叶家出事,朝中其他官员惧怕阉党奸佞,不敢站出来情有可原。 她爷爷竟也从头至尾没有为叶太医求过一次情。叶适舟被赶出京城后,更不曾施以援手,这份冷漠的避嫌,实在令隋瑛难以接受。 冯嘉幼是能理解的,既能理解镇国公在帝王昏聩之下的明哲保身。也理解隋瑛对心中“英雄”的失望。 “若这仵作真是叶适舟,那他饲养大鲵的可能性的确很高。” 冯嘉幼拉着谢揽道,“夫君,如今宁可信其真,我怕他已经有所察觉,我们先若无其事的走到隋瑛身边,你再出手制他……” 谢揽不同意:“你留在这,我去把仵作押过来。” 他瞥骆清流一眼,在心中做出哪里更安全的判断,“如果仵作真是饲养人,直接通过操控大鲵体内的蛊便能将大鲵突然召唤出来害人,那大鲵虽吃腐肉,不代表它不伤人,不能让他待在河边。” 冯嘉幼点了点头,她对这些不了解,当然听谢揽的:“但现在情况不明,先不要伤他。” “行。” “他武功应该不高,但你也要小心些。”会下蛊,冯嘉幼听着就觉得可怕。 “我知道了。”谢揽点头答应着,其实心里压根不当回事,下蛊的速度再快也没有他的刀快。 但他逐渐学聪明了,不管冯嘉幼提醒什么,叮嘱什么,少反驳,少解释,顺着她的话答应下来就是。 比强调自己过往的战绩,更令她安心。 而冯嘉幼也只是随口交代,不再像从前那样恨不得时刻跟着他,怕他冲动闯祸。 这一路患难与共,她更了解他了,也与他培养出了更多的默契。 想起来之前,她认为她与谢揽之间感情不够,是缺了耳鬓厮磨,总想着怎样将他拐上床。现在发现自己对于男女之情的理解,还是过于浅薄了。 原来是感情深了之后,才更想做些浅薄之事。 隋瑛一直都在注视着他们,见谢揽独自走回来,好奇地问:“那个贼是不是知道什么?” 大家正讨论是谁养的大鲵,冯嘉幼突然回去马车旁,谢揽还给了他一刀,想也知道有猫腻。 崔子骁刚吩咐完自己的手下:“谢千户,我让他们去找腐肉了,越腐烂的越好,再试试将水底的大鲵钓出来。” 谢揽一言不发着走到他二人身边,突地拔刀右转,飞跃而出,落在了那仵作身侧,沾了血的刀又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颈间乍凉,仵作脊背挺直,转脸见是谢揽,他目露迷茫。 谢揽打量他:“你果然不简单,遇到突袭竟然如此冷静?” 仵作想躬身行礼,却被刀抵住不能动弹:“不冷静的人,是做不了仵作的。” “谢千户,这是怎么回事?”崔子骁走上前。仵作是他们济南府的人,他不能由着谢揽随意伤害。 谢揽不理会他,只问仵作:“河里的大鲵是不是你养的?” 仵作像是慢了半拍,好一会儿才露出惊讶的表情:“大人为何怀疑是我?” 谢揽:“你本名是不是叫做叶适舟?” 他话音落下,仵作整个人僵住。 正上前来凑热闹的隋瑛听到这个名字,也愣在原地。 “是又怎么样?”叶适舟逐渐松弛,认下来,看向谢揽,“大人,先帝只是勒令我叶家子孙从此不得再行医,没说不能当仵作吧?” 谢揽蹙眉:“天下那么大,你为何选择来衡王的封地当仵作?” 叶适舟无奈:“衡王是五年前来的济南府,而我是十年前来的。” 崔子骁想起来:“但你是三年前才入的县衙,之前你在哪里?” 叶适舟抿着双唇许久不语。 谢揽想问你十年前被赶出京城之后,是不是被驸马爷收养了。但有外人在,他不好问出口,准备将叶适舟押到冯嘉幼那边去,由她来审。 叶适舟却说:“千户大人,我有办法证明我的清白。” 谢揽且先停下:“哦?” 叶适舟的视线扫过隋瑛和崔子骁:“大人敢不敢附耳过来?” 谢揽有什么不敢的,即使有诈也不怕。反手握剑,朝他走近几步。 叶适舟以手遮挡唇畔,与他密语了几句。 远处冯嘉幼见谢揽朝他倾身,心头不由一紧。 再瞧见谢揽听他言罢,旋即收了抵住他的脖颈的刀,动作利索连贯,不带一丝犹豫。 她狐疑的看着谢揽跃回来:“他说了什么?” “叶适舟不是饲养人。”谢揽语气肯定,将冯嘉幼朝一侧拉了拉,附耳道,“十年前他离开京城之后,被一个与他父亲有交情的江湖郎中收养了。“ “江湖郎中?”冯嘉幼喃喃自语。突地反应过来,济南府可不正是住了一个隐居避世的老郎中。 从前是同盟会的老成员,帮冯孝安解除了赤鎏金。 “叶适舟说他师父已经收到了二叔的信,二叔请他帮你诊一诊你的心疾。稍后咱们去到修竹县,叶适舟正是负责接待咱们的人。” 谢揽哪里还会怀疑他,怀疑他就是怀疑二叔,“既然是二叔认证过的同伴,有问题的可能性微乎及微。” 冯嘉幼再讨厌冯孝安,也同样相信他的判断能力,回看骆清流:“叶适舟可以排除掉了。” “为什么?”骆清流早已坐直了身体,满眼不解,“除了他还能是谁?” 冯嘉幼不答反问:“你没有其他怀疑对象了?” 骆清流固执地道:“没人比叶适舟更可疑的,他那个师父往来之人多半鬼鬼祟祟,我看他们都是同盟会的叛党。” 冯嘉幼:“……”也不全错,“我告诉你,同盟会不是叛党,而且早就解散十几年了。驸马爷手底下养的那群杀手,只是打着同盟会的旗号罢了。” 骆清流:“不管怎么说,叶适舟他……” 冯嘉幼目光如炬:“你和叶适舟之间莫非有私仇?干嘛这样激动,非得将这个帽子扣在他头上?” 为了和她争执,骆清流正捂脖子的手都放了下来,涂满金疮药的伤口又渗出鲜血。 “我……”骆清流缩回来,又仰靠在车壁上,“我跟了这条线三年,你说我跟错了,我受不了。” 冯嘉幼知道没那么简单,不过从此事可以佐证,骆清流之前的确是在济南府查案子,不是待在这饲养大鲵。 …… “你真是叶适舟?”河边,隋瑛仔细打量他。 叶适舟仍是原来的态度,微微垂首:“是的,隋小姐。” 隋瑛“哦”了一声,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便不说了。当年他二人没有真正定亲,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纠葛,和陌生人没两样。 她看着冯嘉幼和谢揽走回来河边,往前迎了几步:“现在怎么说?” 冯嘉幼过来的路上,视线在她与叶适舟之间来回横跳。 镇国公当年说的不错,隋瑛和他还真是很有缘分。 叶适舟先来的济南府,衡王和王妃之后来此,隋瑛为探望表姐也经常来,如今再次遇到。 冯嘉幼收敛心思,说道:“一时之间找不到饲养人,腐肉准备好之后先把大鲵引出来吧。” 必须要引出来,这大鲵体内有蛊虫,体型变异,分明成了个怪物。 原本有人投喂腐肉,它对吃人没兴趣,断粮之后,肚子一旦饿极了,估摸着就会荤素不忌,危害极大。 她指着右侧祭坛的赵家村村民,“要等他们离开河边才能引。” …… 此时又来了几个神棍,村民显然已经快要被说服了,相信济河内的是龙女不是龙王,不顾村长的阻挠,准备将作为祭品的石匠女儿从笼子里放出来。 揽芳华 第113节 赵村长:“你们都疯了不成,神棍的话也信?而且一次来那么多神棍,明摆着是官府安排的啊。” 一个村民道:“村长,你怎么非不肯信?是舍不得儿子,还是非得弄死郑石匠的闺女啊?” 另一个村民道:“我记得不久前你儿子调戏过郑石匠的闺女,被郑石匠给打了一顿,你是不是怀恨在心?” …… “不等。”崔子骁不赞同,“他们必须亲眼见到大鲵现身,这样‘济河龙影’的传说才能真正破解,王爷才会安全。” 冯嘉幼岂会不知这个道理:“我瞧您不是准备了笼子,打算活捉?捉住之后不就是证据?或者诛杀之后,尸体也是证据。” 崔子骁道:“谁也不知那大鲵本事如何,万一逃了不再出来的怎么办?” 冯嘉幼:“但它可以上岸,万一控制不住咬死了村民……” 崔子骁打断:“我们济州卫来了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控制不了一条鱼?体型再大,不也是条鱼吗?何况又不是我们让这些愚昧之人聚集于此的,他们想要以活人献祭,真被‘龙影’吃了,那也是他们活该。” 先前不敢对村民动手,是怕事情闹大,如今知道“龙影”是条怪鱼,便无所畏惧。 “崔将军你这说的什么话?”隋瑛看不下去,挡在他面前,“他们是活该,但也是大部分活该,并非全部。村民里还有许多奶娃娃,以及一些一直在反对献祭礼的明白人,甚至包括那个祭品少女,他们又没错,被咬死了你负责吗?” 崔子骁:“……” 他心里叹了一声女人终究是女人,聪慧如冯嘉幼也逃不过妇人之仁。 崔子骁去看谢揽,想探探他的反应,毕竟隋瑛怎么骂都没用,只有谢揽才有资格弹劾他。 然而谢揽像是完全没有听他们在争执什么,安静的站在河边,闭着眼睛像是在感受河风。 崔子骁越来越觉得,这家伙就是冯嘉幼扶持起来参政的傀儡。 还没等他嫌弃,谢揽倏地睁开眼睛喝出一个字:“跑!” 话音还在回荡,他已经逼近冯嘉幼,抄起她腿弯儿将她打横抱起,一跃远离河岸。 隋瑛毫不怀疑谢揽的判断,见叶适舟反应不过来,又不会武功的样子,扛起他就跑。 崔子骁则还站在原地,怔愣了片刻才拔出佩刀。 河面咕嘟嘟几声,他也意识到了,便后撤边朝济州卫喝道:“那东西来了,戒备!” 冯嘉幼惊了一跳,伏在谢揽肩头往后看,这一眼看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半天呼不出来。 她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庞大的鱼,黑色躯体,有四肢利爪,在水中蜿蜒时,很难不认为是条龙。 但当它上了岸,又容易看出这不是龙,千真万确是一条鲵。只不过除了体型庞大,还生出满口拥挤的獠牙,以至于嘴巴都合不拢,看起来就像一条恐怖的怪物。 都还没有开始引,这家伙主动来了,从水中凶狠地窜出来时,落脚之处还是他们几人刚才待的河边,定是被饲养人驱使来的。 这大鲵原本是养来为衡王造势的,提前暴露,饲养人恼羞成怒了? 谢揽将冯嘉幼抱去路边的马车旁,往回打量那条上了岸的怪鱼。 冯嘉幼被他牢固的搂在怀里,转头去看马车驾驶位上的骆清流,发现他盯着怪鱼的模样同样惊恐:“你不是引过它,早见过了?” 骆清流道:“我从来没见过它上岸啊。” 祭坛那边的村民爆发出尖叫声。 “是龙女现身了吗?” “什么龙女,那是怪物,是怪物!” 村民开始纷纷往村子里跑,因站的密集,不乏有人被推到,幸好周边全是济州卫。 一半的济州卫护着村民离开,另一半则奔向了崔子骁。 他们手持弓箭,随着崔子骁的命令,箭雨齐齐飞向那怪鱼,却只扎进去了寥寥几支箭。 崔子骁:“射它眼睛!” 看着济州卫对付大鲵,骆清流催促:“谢千户你不想要功绩了,愣着做什么,快上啊!” 谢揽凝视前方战况,轻轻摩挲着刀柄:“不急,再看看。蛊不死,这鲵是不会死的,他们打不过。重点是先找出饲养人藏在哪里,不然我怕又是调虎离山。” 他真是怕了调虎离山,担心前脚刚走,后脚那饲养人就操控大鲵直奔冯嘉幼。 功绩都是次要,冯嘉幼的安全才是第一位。 何况若没有她,他要功绩何用? 冯嘉幼深以为然:“若这‘济河龙影’是驸马爷的手笔,被迫暴露之后,指不定临时改了用途,拿来抢咱们的账本也说不定。” 听她这样一分析,谢揽更不敢轻举妄动。 骆清流长吁短叹:“我说是叶适舟,你们非不信,那就自己慢慢找吧。” 冯嘉幼纳闷了:“你究竟和叶适舟有什么过节?” 虽然他调查的方向没错,叶适舟的确和同盟会有牵连,但他明显存在较为私人的敌意。 骆清流又盘起腿,摸了摸前方的马尾巴:“我和他能有什么过节。” 冯嘉幼知道他们肯定有过节,不是她好奇,好奇也不会选择这样的节骨眼上。 通过他们之间的过节,冯嘉幼可以判断一下,骆清流和叶适舟究竟哪个更值得信任。 冯孝安也不是万能的,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冯嘉幼问:“那你是和隋瑛有过节?” 骆清流的手僵了下,拽了下马尾巴:“我一个十二监的探子,和堂堂镇国公府的大小姐能有什么交集?” “真的没有交集?”冯嘉幼挑了挑眉,“你既是徐督公的人,来济南府办案的,为何要偷隋瑛母亲留给她的玉佩?” 骆清流听到“玉佩”两个字,明显一个咯噔:“我原本就是个贼,祖传的,除了后来投靠了徐督公以外,之前我告诉你的都是实话。” 冯嘉幼眯起眼睛:“哦?都是实话?可你也说了,你们祖上的规矩是受雇才做事,那是谁雇你去偷她的玉佩?” 骆清流:“我……” 谢揽眼睛忙,耳朵也忙:“他还偷过隋瑛的玉佩?” 冯嘉幼点点头:“可不是么,见到隋瑛时躲的厉害,生怕隋瑛认出来他,八成从前还有过节!” 她脸色倏地阴沉下来,“夫君,再给他一刀!” 骆清流惊的直接滚下了马车,围着马绕去另一侧,战战兢兢地道:“大哥大哥,有话好好说!我对隋瑛没有恶意,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她好好活着!” 冯嘉幼微微一怔。 骆清流垂了垂眼睛,落寞地道:“真的,她要好好活着,不然我亏得慌。” 亏得慌?这话什么意思? 就像隋瑛的命是他拿什么宝物换来的一样? 冯嘉幼拧起眉头,思虑片刻,慢慢想到一个可能性,一双杏眼也不由慢慢睁大。 她语气放软了许多:“十年前你还是个贼的时候,是不是去过皇宫?” 隋瑛当年昏迷落水,有人将她从水里捞了出来,扔在了池塘边。 但这样的功劳却一直无人认领,“是不是你恰好路过,将她从水里捞了出来,也由于此事,你暴露了自己,被十二监给抓住,失去了……自由,才成为了十二监的探子,为徐督公做事?” 冯嘉幼不忍心说出口,过于残忍,改成了“自由”。 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他为何会恼叶适舟。 人是他捞出来的,才保住了一口气,等着叶太医来。 结果他被抓,镇国公将隋瑛许配给叶适舟,即使这婚事没结成,叶适舟稍后也挺惨,他心里仍旧憋了口怨气。 他来济南府潜伏,应该也不是徐宗献指派的,是他主动请缨。 可能是知道这条线或许和叶适舟有关,来抓他的小辫子。 也可能是知道隋瑛经常跑来王府小住。 总之这三个人又一次奇奇怪怪的凑在了一起。 冯嘉幼真要相信“缘分”一说了。 骆清流猛地抬起头,隔着马匹,看冯嘉幼比看那大鲵还恐惧:“谢夫人,你还是不是人啊?我简单两句话你能猜出来那么多?” 他又惊诧地对谢揽道,“你整天和她在一起,真的不会害怕吗?” 谢揽想说“怕啊”,假扮谢才子的时候整天都在怕。又想讥讽他“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但谢揽没有说,视线从大鲵挪开,转头看了骆清流一眼,少了许多嫌恶,转变为赞赏:“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好心的贼。” 隋瑛当时年仅九岁,他救她定不是贪图女色。 “你这句夸奖我不认,因为这是我做过最最最最最后悔的一件事。”失血过多的骆清流虚弱地趴在马背上,“那年我十四岁,刚出师,潜入宫中是想去十二监的牢房找找我那位失踪的长辈……” 路过一个大花园时,他瞧见池塘里有个女孩子正在慢慢下沉。 “我看出她还有气儿,没忍住,下水把她捞了上来。正如谢夫人说的,因此惊动内卫……” 骆清流真不想回忆此事,他被抓进十二监的牢房里,遭受了数之不尽惨无人道的刑罚,“他们看我有用,一直想要逼我就范,但当时的十二监还不归徐督公管,干的都是残害忠良的勾当,我当然不肯屈服。硬撑了好久,快撑不下去时,幸好等来了徐督公,他是个好人……” 骆清流没说徐宗献怎么好,只是伸手入怀中摸出一枚碧绿的玉佩,朝冯嘉幼扔了过去。 谢揽伸手接住,又递给冯嘉幼。 冯嘉幼搁在掌心看了看,正是隋瑛丢失的那块儿。 “我被囚禁时,我爹死了我都没能去给他收尸。”骆清流忿忿不平,“所以偷走她母亲留给她的玉佩,让她也难过一下,大哥你说,这是不是很公平?” 第68章 英雄救美的好事儿. “你觉得公平就行。”这个听上去有些“愚蠢”的问题, 谢揽认真回他了,语气也较之前和善,不难听出其中的安慰。 冯嘉幼摩挲着手里的玉佩,沉默不语, 骆清流寥寥几句抱怨, 故意摆出一副小家子气的模样, 比他认真诉苦,更令她心中五味杂陈。 他被抓是十年前, 徐宗献全盘接手十二监大概是八年前。也就是说, 他在牢房里被囚禁折磨了差不多两年。 十二监的牢房正是从前东厂的牢房,和玄影司黑牢的残酷程度不相上下。 她想不明白的是:“你为何不告诉隋瑛?” 揽芳华 第114节 骆清流低着头没有回答。 谢揽却能理解:“因为真正论起来, 这事儿和隋瑛没有关系。” 骆清流并不知池塘里快要溺死之人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即使是名小宫女, 他一样会救。 他只是做了自认为正确的事情,能力不够才会被抓。 换成谢揽, 逃走的路上还能顺手再救一个。 但也没有必要说出来打击骆清流, 毕竟谢揽也经历过能力配不上野心, 结果害人害己的阶段。 幸好他遇到冯嘉幼的时候, 早就渡过了那个阶段。 骆清流没有反驳谢揽, 央求道:“谢夫人,这玉佩你过阵子再还给她, 就说是我从黑市找回来的。” 言外之意是让冯嘉幼也装作不知, 瞒着隋瑛。 冯嘉幼颇为犹豫。 谢揽帮他说话:“就先答应他吧,这原本就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说不说, 都该由他自己决定。” 冯嘉幼将玉佩先收了起来, 此时无暇思虑太多:“夫君, 该出手了。” 崔子骁和济州卫的官兵已经被那大鲵打乱了阵型, 眼瞅着就快顶不住。 谢揽原本不放心冯嘉幼,此刻询问骆清流:“你还行不行?” 轻功好的人反应快,若遇到突袭,应该能带着冯嘉幼躲开。 骆清流想说“别指望我,被你放了那么多血,能站稳都不错了”,但他知道谢揽有多紧张冯嘉幼,找他看顾是对他的信任,说道:“勉勉强强吧。” 冯嘉幼照旧提醒:“小心。” 谢揽答应着朝前走了几步,又拐回来:“瞧我这脑子,竟然忘了换兵刃,苗刀可不适合打鱼。” 之前骆清流为了拿金疮药,将他的兵器匣从车厢里拽了出来,因此谢揽不必上车,探身便将够得到。 冯嘉幼在旁看着他将苗刀收回去,拿出一套三柄较短的唐横刀。 “我还以为……” “以为我会拿个鱼叉出来啊?”谢揽好笑。将一柄横刀握在手中,另外两柄倾斜着插在后腰带里,“还不知对方想搞什么,骆清流又受了伤,你自己也要小心点,别忘了你的袖里针。” 冯嘉幼说了声“好。” 谢揽正要提着刀离开,又被骆清流喊住:“等等!” 双臂从马背上离开,骆清流挺直了腰:“你突然信任我,该不会是因为我的遭遇可怜我吧?我喊你一声大哥,只是在外你比我狠,实际上在朝中你现在还没有我的权力大。我是遭了不幸,可也焉知非福。” 谢揽才不会可怜他,都是自找的,只不过这份“自找的”刚好是谢揽所欣赏的罢了。 “说完了?”他疾步而出,飞跃出十几丈。 冯嘉幼一颗心立刻紧紧的提了起来。 谢揽还没落地,便将手中的刀扔了出去,横刀打着旋朝大鲵飞。 那大鲵正张着布满獠牙的嘴,四处去扑咬济州卫的官兵,横刀飞来,卡的位置极准,正在它乱齿之间。 随着它合拢嘴巴,咬合力将横刀下压,将它的下颚扎了个洞。 它便开始疯狂摆尾,将几个济州卫甩飞出去! “全部散开!”谢揽扔了一柄刀之后,立刻又从后腰拔出第二柄,引着大鲵来追,再次寻找合适的时机。 济州卫是听了崔子骁的命令,围起来组成了一个刀阵,虽说已经被冲撞的快散了,也不能主动散开。 崔子骁旋即也说:“散开!” 同样是习武之人,谢揽这一出手,崔子骁便知道自己先前对他的猜测全是错的,那些传闻才是真的,此人果然是有勇有谋。 …… 隋瑛见谢揽去猎鱼了,冯嘉幼身边只有个贼人,心里不放心,对叶适舟道:“咱们过去那边。” 刚才两个人都被那鱼庞大的体型惊住,谁也没顾上说话,隋瑛这一开口,叶适舟终于想起来:“刚才多谢。” “应该的。”隋瑛往冯嘉幼那边走。 “隋小姐说的‘应该’,指的若是我父亲当年两次施救,那大可不必。”叶适舟跟着她走,“医者救人不谈恩情,那是他们的分内之事。” 听见“他们”两个字,隋瑛叹了口气。 她知道叶适舟从小在医术上比他父亲更有天分,却被勒令终身不得行医,无异于杀人诛心。 这厢冯嘉幼一边盯着谢揽,一边问骆清流:“你说徐督公是个好人?” 骆清流漫不经心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阉党怎么会有好人,何况阉党的首领。” 冯嘉幼说了声“不敢”。 “这世上还有谢夫人不敢的?”骆清流想翻白眼,“我家督公在朝堂是个狠人,但你是懂官场的,权势之争,也是观念之争,无论有什么抱负,都得先打赢了才有资格说话。” 冯嘉幼道:“我明白,但‘打赢’的方式也分许多种。” 徐宗献一些无法无天的血腥作为,是她所不齿的。 骆清流趁机劝她:“唉,你别管督公对待别人如何,他肯赠你们功绩,说明对你们的评价应该挺高,只要你们夫妻不去挑战他的底线,他不会轻易对付你们的,尽量老实点。” 冯嘉幼看向他:“那督公的底线是什么,李大人?”瞧他的表情应该是的,“你既知道李大人与徐督公之间的关系,看来徐督公对你的评价也挺高……” 骆清流察觉到危险,警告自己不要再接话了,不然指不定哪句话说的不妥,连督公都给卖了,这女人根本不是人。 恰好感觉有人靠近,他转头望去,见是隋瑛和叶适舟一前一后的走过来。 骆清流冷哼一声,重新坐到了马车的驾驶位上,将自己的斗笠帽檐压低。 冯嘉幼也闭了嘴。 “小嘉,你这夫君不老实啊。”隋瑛走过来冯嘉幼身边,“我问他传闻是不是真的,他还跟我玩儿谦虚。” “他不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冯嘉幼看着谢揽被大鲵追的四处逃避。 “这你就不懂了吧。”隋瑛难得比她懂一次,“他正找机会,并不紧迫,游刃有余的。” 冯嘉幼宽了宽心:“连你都看得懂,那看来并不惊险。” “你这话什么意思?”隋瑛伸出食指戳了下她的脑袋。 冯嘉幼被她戳的脑袋一歪,眼尾余光恰好瞥向了祭台。 原本密密麻麻的人群散了之后,她惊讶的发现祭坛上吊着一个木笼子,村民顾着逃命,济州卫忙着抓鱼,原本作为祭品的女孩儿竟然还被关在里面。 冯嘉幼正想喊人去救她下来,蓦然发觉这女孩儿不太对劲儿,坐在笼子里一声不吭。 回想一下,方才祭坛这边争执的如此激烈,似乎始终没有听这女孩儿开口哭喊过? 是父亲惨遭杀害伤心过度,还是被村民当成祭品关起来吓到了? 她询问叶适舟:“叶公子,石匠的女儿是不是个哑巴?还是精神状态有问题?” 叶适舟微微愣:“不曾听说过。” 被她一提醒,他和隋瑛也朝祭坛望过去,也发现了笼子里的女孩儿。 叶适舟凝眸:“不过,她的精神状态不好也是有可能的。” 冯嘉幼:“怎么说?” “这女孩儿名叫巧贞,并非石匠的亲女儿,是四年前石匠从山上捡回来的孤儿,当时年仅十一岁,听说干干瘦瘦,瞧着挺可怜,石匠无妻无子,便认成了女儿。” 叶适舟平时话很少,也不喜欢和活人打太多交道,但说起由他验尸的案子,总是头头是道,“可这小姑娘越长越美,十里八乡想娶她的越来越多,都被石匠打发了回去,且每次有人上门说亲,他便喝的烂醉如泥,还将巧贞打的遍体鳞伤,骂她不要脸面又勾引男人。如今他会毫无反抗的被人掐死,也是因为大醉的缘故……” 隋瑛懂了:“你是怀疑石匠对巧贞有不轨之心?”她骂了一声禽兽,“若是如此,那他真是死有余辜。” 离得远,看不清楚容貌,但冯嘉幼想也知道这巧贞必定美貌,不然不会拿来当做祭品献祭给龙王。 等一下,冯嘉幼倏地拔高声音:“你说她是四年前被捡回来的?” “对。”叶适舟反应过来,衡王是五年前来的,“谢夫人难道怀疑她是大鲵的饲养人?” 冯嘉幼问:“我听崔将军说,这济河附近的村子都是宗族聚集,根据我以往阅卷分析,这样的村子凝聚力是很强的,出现罪案的可能性也比较小?” 叶适舟点头:“石匠被害,是两年来济河村子发生的第一起命案。所以告诉村民石匠的死因之后,他们不肯相信。” 冯嘉幼越看这巧贞越可疑,被派来济河边养鱼,还碰上个变态,心里恐怕早想将石匠杀了。 但又害怕暴露自己,一直忍着。 三日前大鲵被骆清流引了出来,“济河龙影”泡了汤,她终于不用再忍了,便杀了石匠,扔在了河边,本想让大鲵将他吞吃进肚子里,以消心头只恨。可惜大鲵只爱吃腐肉,又给吐了出来。 但有一点冯嘉幼想不通,她若是个厉害人物,为何不跑,甘心留下来当祭品呢? 冯嘉幼再次朝那祭坛上的笼子望过去,目光幽深。 倒着推论。 “济河龙影”泡汤后,巧贞正是因为想当祭品,才杀了石匠。 村民不是说了吗,是石匠触怒了龙王,必须拿他的女儿来平息。 巧贞为什么要当祭品? 就像她之前猜测过的,既然大鲵原本的用途已经被骆清流搞废了,那不如废物利用一下,改为抢夺账本。 这次的目标不是挟持冯嘉幼,是冲着谢揽! 冯嘉幼瞳孔紧缩,猜测巧贞很快会操控大鲵去扑咬自己,谢揽正与它缠斗,见状一定会去救她,她就能趁谢揽不备下手。 一般的刀剑攻击谢揽尚有能力防备,但她会下蛊,谢揽一直在对付大鲵,且她又一直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现,稍有不妨便会中招! 冯嘉幼思绪转的飞快时,敏锐察觉到远方笼子里的巧贞也看向了她。 她心头倏地一紧,无论猜的对不对,先要提醒谢揽。 她朝谢揽的方向大喊:“夫君……!” 冯嘉幼的嘴巴才刚张开,就听那大鲵也发出了上岸之后的第一声叫声,尖锐刺耳,完全将她的声音压了下去! 只这一刻,她知道自己猜对了,巧贞就是饲养人! 但离得远,她阻挡不及,声音也被压住,那大鲵更是直接往祭坛爬去,目标正是用来献祭的木笼子。 笼子里的巧贞似乎才活过来,惊恐的抱成一团,藏在手臂下的唇角,却勾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冯嘉幼果然聪明,可惜有些晚啦。 揽芳华 第115节 “怎么没人将她放出来?!”崔子骁依稀记手下有人去开了笼子啊。 而且问也是白问,济州卫全都散开了,只有他还追着大鲵,帮谢揽打个下手。 幸好以谢揽的身手,快那大鲵一步过去救下她不难。 但谢揽却并未跃去祭坛,而是落在他身边:“我挡着,你去救!” 说完抓起了他的手臂,像扔横刀一样,将他甩飞了出去。 “搞什么?”崔子骁被他扔在祭坛,还摔了一骨碌,扭头看他也不寻时机了,一刀扎在大鲵的尾巴上,定住了它,代价是被它回头冲撞,胸口被抓了一爪子。 “救人啊发什么愣!”谢揽转头吼他。 宁可挨一爪子见点血,他也必须将这个英雄救美的机会让给崔子骁。 因为谢揽实在被冯孝安的美人计搞怕了,“初一”和“十五”的教训已经深入他的骨髓,这辈子但凡还有这种救美的好事儿,全都让给别人。 第69章 抵达京城。. 原本冯嘉幼无计可施, 吓的花容失色,咬住了屈起的手指。突见这一幕,不由愣了愣。 骆清流已从马车跳下来准备过去祭台,见状停下了脚步, 惊讶道:“他发现了?” 冯嘉幼摇了摇头, 不然谢揽不会拼命去拦, 更不会将崔子骁扔上祭坛。 他单纯就是不想亲手去救人。 冯嘉幼略微能懂,南疆王的遭遇把他给搞怕了。 她禁不住有一些想笑, 自己推敲半天才摸到头绪的算计, 就这样被他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给躲了过去。 可也不能说是侥幸,是他比较善于总结教训。冯孝安的“栽培”功不可没。 冯嘉幼才刚要松口气, 又替崔子骁捏了把冷汗。这巧贞知道自己已经暴露,能抓一个是一个, 估摸着会朝崔子骁下手。 但人心总是最难猜,谢揽的举动出乎预料, 巧贞的反应同样在她预料之外。 祭坛上, 崔子骁虽然不明白这位谢千户在搞什么, 但情况危急, 他既离得近, 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准备挥刀去砍牢笼上的锁, 却发现笼锁早已掉落在地。 他正纳闷这笼中少女为何不逃, 少女“嘭”地一声踹开笼门,跳出了笼子。 她本就漂亮, 因要献祭给龙王, 更是被精心装扮过, 先前下雨时都有村民专门为笼子撑伞。 但此刻她的五官都被气到变形, 一出笼子便飞身而起,朝着谢揽扔出一大把形似柳叶状的银制暗器:“去死吧你!” 那被谢揽定住尾巴的大鲵也突然变得凶狠,尾巴被刀锋撕裂,也要去撕咬谢揽。 诧异中的崔子骁迅速冷静下来:“原来是你!”旋即一个箭步朝她奔去,本欲砍笼锁的刀向她劈去!“谢千户小心!” 像这样的明攻谢揽岂会在意,前后夹击之下,他一手攥着刀柄抵挡大鲵锋利的牙齿,一手抽出背后第三柄横刀,手腕一转,横刀像一面盾,将暗器悉数挡下。 崔子骁能当上济州卫的统领,也不是吃素的,而巧贞的武功也就一般,三两下便被擒住。 知她或许善于用蛊,崔子骁万分小心,一脚踹她腿弯,将她踹到在地,刀刃抵住她的脖子。 学谢揽对待骆清流那般,也直接割她一道血口子,只是拿捏不住火候不敢割的太深,厉声喝道:“停下来!” 巧贞愤恨地瞪他一眼,嘴唇微动,不知念叨了些什么,那大鲵倏地转身,四脚飞快的往河里爬,身体笨拙,摇头摆尾的模样瞧着竟有几分滑稽。 谢揽本想阻止,不过饲养人既已被抓,这大鲵已是无足轻重。 刚收了刀,便被崔子骁劈头盖脸一顿骂:“谢千户是不是早就怀疑是这女子了?但又不确定,才拿我来试探?” 谢揽:“……” 崔子骁怒道:“还好她没有朝我下手,不然我不一定能够及时躲闪,真要被你给害死了!” 话音落下,他刀下的巧贞“呸”他一口:“你算什么东西,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的蛊那么宝贝,怎么舍得给你用?” 崔子骁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强忍住才没有一刀砍死她。 巧贞又瞪着谢揽:“何况他都拿你来试探我了,可见你的命他一点都没放在眼里,我又何必浪费心血在你身上?” 崔子骁也瞪着谢揽:“谢千户今日必须给我一个说法,不然我势必弹劾你意图残害同僚!” 谢揽真要冤死了,他倒不怕弹劾,但确实险些害了崔子骁,不给个解释说不过去。 “崔将军,我和你一样完全不知情,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此时济州卫已经围了上来,说自己从前被美人计搞怕了有些丢脸,谢揽轻轻咳嗽了下,压低声音道,“你也知道,我夫人在此,她极为善妒,我又比较惧内……” 谢揽话说半茬子倏然反应过来,这个理由好像也不怎么光彩? 但崔子骁毫不怀疑,立马相信了。毕竟在谢揽出刀之前,他甚至以为谢揽是被冯嘉幼扶持起来参政的傀儡。 既不是故意的,崔子骁对谢揽的怒意散去,又庆幸道:“那还真是歪打正着了。” 巧贞却更不能接受这样的失败,睁大一双美眸愣了许久。 她个头小小的,一跺脚像个小孩子般哭闹起来:“欺负人,你们欺负人!” 冯嘉幼几人往祭台这边走,快走到跟前时,许多济州卫包括崔子骁在内,朝她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两眼。 冯嘉幼觉着奇怪,但不曾表现出来。 她走到谢揽身边,先去看他胸口的伤,衣裳被抓破了几道口子,有血迹浸了出来。 谢揽见她皱眉,忙安抚道:“不碍事的。”又低声道,“幸好没抓到账本。” 此事揭过去,崔子骁开始厉声审问:“何人指使你饲养怪鱼陷害王爷?” “我陷害哪位王爷了?我不过就是养了条鱼。”巧贞扬着头道,“在大魏养鱼犯法吗?” 崔子骁冷笑:“你养什么鱼不好,将似龙的鱼饲养的如此庞大,你敢说你没有企图?” 巧贞气鼓鼓地瞥他:“我就问,在你们大魏将鱼养的膘肥体壮犯不犯法,再说我的鱼只吃腐肉,都是我从山上捡来的腐烂的动物尸体,它从未害过人,错在哪里了?哦,济河龙影现,衡王受命于天?这是有心人传的,又不是我,我犯了什么罪,怀璧其罪?” 崔子骁真被她噎住了,指着谢揽:“那你为何谋害谢千户?” 巧贞看一眼谢揽就直磨牙:“他打伤了我的鱼,我想替鱼出气不行吗?再说他武功那么高,我的暗器他不是全躲过去了?” “还挺伶牙俐齿。”骆清流压了压帽檐,在冯嘉幼身后小声说,“藏得也够深,害我怀疑错了人。” 冯嘉幼心道你不就是冲着叶适舟来的,除了他,你有怀疑过别人? 叶适舟向前一步:“让我看看你的手。” 巧贞笑道:“哎呀,怀疑我爹是被我掐死的啊?” 随后大方的伸出双手,叶适舟上前去看,且想伸手去触摸。 “别……”隋瑛拽了他一下,“她会蛊,你小心会有蛊从她皮肤底下钻出来。” “我不怕蛊。”叶适舟说了声“无妨”,上前去一根根捏她的指骨。 巧贞啧啧嘴,戏谑道:“小仵作,我的手是不是很漂亮?” “一般。”叶适舟认真回答,“若成了尸体,水分少些,手指细些,勉强尚可。”不顾她变脸,松开了她,朝冯嘉幼摇了摇头,“不是她。” “当然不是我,我怎么会掐死自己的爹呢。”巧贞抿着嘴儿笑,“实话告诉你们吧,是赵斌干的。” 叶适舟朝村子的方向走:“我去看看。” 隋瑛见识过那群村民的凶悍:“我跟你一起。” 冯嘉幼看过名册,知道赵斌正是赵村长的儿子,看来是被她有意无意撺掇着干的,这小姑娘年纪小,心眼儿不少。 而且她发现崔子骁正盯着自己看,像是在等她拿主意,该怎样审这狡诈的女子,才能令她当众承认饲养大鲵是为了陷害衡王。 济州卫见自己的长官看向冯嘉幼,也纷纷跟着看。 冯嘉幼却假装没看到:“夫君,咱们只是听闻有怪鱼出没济河,以免怪鱼伤及济河百姓才过来帮忙的。如今既抓到了养鱼人,命她将怪鱼召唤出来,关进笼子就好。剩下的便是济州卫和济南府的事情,咱们也该启程了。” 谢揽听出她想撇清关系,朝崔子骁抱拳:“崔将军,我们夫妻着急回京,就此别过。” 崔子骁想拦:“谢千户……” 但谢揽和冯嘉幼已经转身,往他们的马车方向走。 身为车夫的骆清流自然跟着走。 走出济州卫的耳力范围,谢揽问道:“幼娘,这女人冲着账本来的,分明是驸马爷的人,你为何不管了?” 冯嘉幼挽住他的手臂:“正是如此才不管了,不能给衡王当证人。我起初以为此事是太后党所为,那么衡王应该是被诬陷的。若换成驸马爷,我不敢保证衡王不知情,没有和驸马爷勾结,等时机成熟时,搞出‘济河龙影现,衡王受命于天’的戏码。” 背后的骆清流道:“谢夫人真明智,为民除害的功劳拿到手就行了,千万不要掺和太多。我原本认为衡王不知情,是以为养鱼之人是叶适舟,衡王与叶适舟那伙人的确没有任何的牵扯。如今换成一个渔村女,我也要重新向督公禀告这事儿,进行一番彻查。” 谢揽明白了,又发现冯嘉幼抓他胳膊的手较为用力。 旋即去看她鬓角,有一些细密的汗。再摸她的手也略有些冰凉。 谢揽一瞬绷紧了脊背:“你是不是心疾犯了?” “不要紧张,我是被你吓的。”冯嘉幼跟他说说刚才的情况。 谢揽抚了抚胸口,他觉得自己迟早也要被吓出心疾来:“原来是你推敲出来了,她才突然发难。” 谢揽低头看她,目光带了点与有荣焉的骄傲。 冯家人的头脑,江家人的精明,结合在一起造就了冯嘉幼。 谢揽不禁想,那自己和冯嘉幼生下来的崽儿,岂不是文武双全到极致了? 也不一定吧,没准儿像他一样不爱动脑子,又随她娇花一般的体质…… 那不就成了个草包?? 冯嘉幼见他突然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怎么了?” 谢揽赶紧摇摇头,似乎在说服自己:“不会的,不会那么邪门。” 冯嘉幼看他脸色微微泛白:“你在说什么啊?” 谢揽讪讪道:“没有。”带着她走快了几步,眼神飘向一边。 “古里古怪的。”冯嘉幼狐疑地审视他,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夫君,你这种做法我是不赞成的。” “哪种做法?”谢揽还沉浸在惊吓中。他越告诉自己不要这样想,越觉得生个草包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我是说你宁可自损,也要将英雄救美留给别人的事儿。”冯嘉幼挑挑眉。 不得不说,她心中舒坦极了,但瞧一眼他胸口上的血印子,又不得不劝,“此番是歪打正着了,不过终究不常见,往后再遇到这种情况,即使你要让给别人,也得保证自己不受伤的情况下。” 揽芳华 第116节 “好。”谢揽一口答应下来。 “你就没听。”冯嘉幼心知他答应的越快越敷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完全不在状态,也就先不说了。 走到马车边上,谢揽知道她被吓的有点腿软,弯腰抱起她上去:“出发?” 冯嘉幼摇头:“先去追隋瑛。” 骆清流动作倒是很麻溜,一扯缰绳便往村子方向追。 叶适舟和隋瑛还没走到村子里,隋瑛听到声音,转头驻足。 谢揽撩着车帘,冯嘉幼探头出去:“阿瑛,我们这就回京去了,你是跟我们一起坐马车走,还是等会儿自己骑马回去?” 隋瑛见她脸色不大好看,而且这话是在催促她赶紧回京。 她犹豫片刻:“你们先走,我回王府里跟我表姐道个别。我若一声不吭的走了,她会胡思乱想的。” “好。”冯嘉幼又看向叶适舟,“叶公子,你师父那里我们先不过去了,关于医治赤鎏金的药……” 叶适舟道:“无妨的,等我处理完手里的案子,稍后去往大理寺,我会将药带过去。” 冯嘉幼双眸一亮:“你想去大理寺当仵作?” 叶适舟颔首:“先皇当年将我们叶家人逐出京城,并没有说我们不可以回去。” 冯嘉幼朝他笑了笑,知道是冯孝安请他去的,这是一件好事。 “但你的心疾我没有办法,我不能行医。”叶适舟为难道,“你必须去找我师父才行。” “我也想去,可惜暂时不太方便去。”冯嘉幼云淡风轻地道,“你们被十二监盯上了,我们过去容易招惹是非。” 骆清流:“……” 叶适舟脸上露出些许讶色,随后拱手:“多谢提醒。” 叶适舟那会儿面朝河边不曾注意,隋瑛却看的清清楚楚,谢揽先是逼问过骆清流,才去质问叶适舟。 原来这家伙不只是个无耻小贼,还是一个死太监。 冯嘉幼道:“那先就此别过,咱们稍后京城见。” 叶适舟应下:“稍后见。” …… 等马车驶出村子,骆清流勒停了马,扭头问他们:“既然哪也不去了,那咱们直接走大道回京吧?前方不会再有障碍,我的人已经全都扫过一遍。” 冯嘉幼问:“你可知道李大人的船何时进京?” 冯孝安与李似修是一前一后离开的淮安府渡口,也该是差不多时间到。 骆清流稍微计算了下:“大概是后天傍晚。” 冯嘉幼点头:“那我们也最好后天傍晚抵京。”又好奇起来,”你还打算送我们回京城?” 之前当他是个贼,要将他抓到大理寺去,现在哪里还敢管他。 而且他的任务,也只是将他夫妇二人引来济河。 骆清流驱车转官道,爽朗笑道:“反正我任务完成也要回京,一起做个伴也好,路上咱们还能聊聊天嘛。” 谢揽问:“你确定不是因为还中着我的毒?” 骆清流脸黑了:“我说大哥,既然都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能不能把解药给我?” 谢揽不答应:“那不行,我说过到了京城才给你,大丈夫言而有信,岂能出尔反尔呢?” 骆清流呵呵一笑,想说“不给行啊,你信不信我回去述职时,把你藏春宫图在兵器匣里的事情说出来?” 但也只是在脑海里随便想想,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 两日后的傍晚时分,京郊渡口。 夕阳尚未西沉,余光笼罩着迎来送往的人们,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 “大哥大嫂,小弟就送你们到这啦。”拥挤的人群中,骆清流万分艰难的才在路边勒停了马,他从驾驶位上跳下来,伸手问谢揽讨要解药,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 谢揽这次十分爽快的扔给了他。 骆清流抛着药瓶子,笑眯眯地道:“回家之后若是闲着没事儿可以来找小弟聚一聚,一起喝酒聊天啊。” 这一路上谈天说地的,谢揽真挺喜欢他,难得在京城里有了个朋友:“我该怎样联系你?” 骆清流道:“递个消息去御马监就行。” 谢揽从前背过大魏的官职,但都忘得差不多了,疑惑道:“御马监是干什么的,皇家马场里负责养马的?怪不得你车赶得挺好。” 骆清流差点儿厥过去:“养马赶车??” “十二监里最有权利的第一是司礼监,第二是御马监。”冯嘉幼害怕骆清流被他气死了,“司礼监和内阁分庭抗礼,御马监与兵部、户部争锋,通常各都司以及战时的监军都是从御马监里出来的。” 谢揽稍微有了点儿印象:“那你还挺厉害。” “我在那暂住。”骆清流咬了咬牙,“走了。” 正打算离开,却听到滚滚的马蹄声,只见一名穿着官服的玄影卫扬鞭策马奔向渡口,喧嚣之中高声喝道:“玄影司封路!闲杂人等速速离开!玄影司封路!速速离开!” 骆清流愣在原地:“瞧这架势是沈指挥使亲自带队来了?他莫不是来接李大人的?不至于搞这种排场吧?” 冯嘉幼和谢揽互视一眼,知道是冯孝安的船快要到了,不妨实话告诉他:“沈指挥使是来接南疆王的。” 第70章 蹭我女儿女婿的车。. 说完, 冯嘉幼看到骆清流的表情比之前更迷惑。 大概先迷惑是哪位“南疆王”。毕竟韩沉只是名义上的王,如今南疆国的实权都在他舅舅手中攥着。 再迷惑南疆王来京这等大事,十二监为何一点都不知道。 骆清流也不走了,拉着缰绳皱起眉头远远望向渡口。 玄影司的办事效率极快, 没多久, 从官道到渡口的大路就被空了出来, 十步一名玄影卫把守,确保连只鸟都落不下去。 被拦在路两侧的百姓们好奇张望, 窃窃私语谈论着。 沈邱既然是来接人的, 自然要比船先到。只见他一袭戎装策马在前,身后跟着一队亲随, 尾端还有一辆外观阔气的马车。 谢揽撩着车帘子,竟然在沈邱背后看到了裴砚昭? 沈邱好大的心, 以二叔与冯嘉幼的相貌,他真不怕裴砚昭认出来之后当场拔刀? 谢揽的神经绷紧起来, 准备随时出手。 又偷瞄一眼冯嘉幼, 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什么额外的表情。 “你别再看热闹了。”冯嘉幼催促骆清流, “南疆王是被抓回京城的, 他以盐枭的身份隐藏在淮安府, 被冯……我父亲连同玄影司一起揪出来的……” 听她稍微解释了下,骆清流一副吃惊的模样, 又突然想起来:“你父亲?他不是早就失踪了?” 冯孝安他是知道的, 二十年前名动京城的冯探花,因为屡破奇案, 以最短的时间升任刑部侍郎。 “有什么好惊讶的, 他是失踪又不是死了。”冯嘉幼递给他一个眼神, “此时消息传入宫中, 相信督公正在费解,你还不赶紧回去报信?” “大嫂仗义啊。”骆清流明白了她的意思。 正准备走,冯嘉幼喊住他:“对了,此次在淮安搭救你家公子,我父亲也功不可没。此番他是冲着大理寺卿的位置回来的……” 骆清流朝她挑了挑眉,示意自己懂了。 等他离开,谢揽看向冯嘉幼。 冯嘉幼坐直了身子,微微抬着下巴,流露出不屑的表情:“我可不是在帮冯孝安。” 她刚才用了“你家公子”的称呼,骆清流没有任何排斥。 几乎不必在调查,李似修是徐宗献的亲儿子无疑了。 …… 夕阳逐渐隐去最后一丝霞光,灯火通明之下,一艘不起眼的商船终于缓缓驶入港湾。 沈邱迫不及待的向前迎了几步。 他身后的亲随以眼神询问一旁的裴砚昭:大人是来接谁的? 以这般排场,还全程露出看上去较为真挚的笑容,他们从未见过,实在猜不出是谁。 裴砚昭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等船停稳之后,先下来的是云飞和几名打扮成仆从的玄影司暗卫,之后才是冯孝安。 他正下船,来接人的玄影卫们便将视线全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的穿着打扮并不显眼,甚至可说朴素,但容貌令人挪不开眼,举止气度更是一看便知是位贵人。 裴砚昭原本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蓦地愣住,随后死死盯着他的脸看。 冯孝安上岸之后,旋即转身拱手:“王上,请。” 听见这声“王上”,玄影卫们才知道认错了接待对象,又齐刷刷望向后方。 韩沉披着一件连帽的织金大斗篷,帽檐遮到眉骨处,露出一双布满阴霾的眼睛,整个人瞧上去既雍容又神秘。 沈邱上前抱拳笑道:“王上一路辛苦,本官是……” “我知道,我对玄影司熟悉得很。”韩沉目不斜视的与他擦肩而过,冷笑一声,“在大魏我一共相熟两个人,全是你们玄影司的。” 等韩沉上了马车,沈邱指着裴砚昭:“裴镇抚,接下来由你负责护送南疆王回衙门。” 裴砚昭似是没听见,视线仍然凝固在冯孝安脸上。被同僚从身后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垂首抱拳:“属下领命!” 策马离开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而冯孝安从头至尾都没看过他一眼,和沈邱并肩往回走:“你这排场是不是搞的太大了点?” 沈邱笑道:“不搞大些,如何让朝野以最快的速度知道你回来了?怎么,这些年在暗处藏匿惯了,突然站到明亮的地方被众人关注,接受不了?” 河边风大,冯孝安双手伸进袖笼里,也笑道:“被你说对了,还真有些不自在。其实从前跟着小山出去打仗,遭到的关注更多,只不过……” 揽芳华 第117节 那个人并不是冯孝安,只是一个流放犯。 “你要尽快习惯。”沈邱脸上的笑容收了收,“稍后咱们还有硬仗要打。这傅珉不查不知道,背后水深得很,你不回来,我们几个恐怕真的斗不过他。” “哦?”冯孝安皱了眉,“看来尚有隐情?” “还没查清楚。”沈邱背着手,笑容已经完全收敛,表情凝重,“而且你刚回来,先将私事处理好,我们去帮你把官位搞到手,咱们再坐下来慢慢谈。” 冯孝安说了声“好”。 …… “夫君,下车吧。”冯嘉幼推了推谢揽,“去将账本交给沈邱,早交早省心。” “行。”谢揽将账本从怀里取出来,手持着账本下了车。 他往大路走,拦路的玄影卫正要质问,瞧清楚之后赶紧放行。 谢揽上前去朝沈邱抱拳,将账本奉上:“大人。” 沈邱拿过账本翻了翻:“你小子出门一趟立了不少功啊,我刚听说你还在济南府解决了‘济河龙影’?怎么回事?” 谢揽回道:“只是一条大鲵……” 冯孝安倒没注意他们说什么,往谢揽来时路上看,看到了探头朝这边张望的冯嘉幼。 冯嘉幼一对上他的视线,立马沉下脸,脑袋缩回去,还用力一扯门帘。 “原来如此。”沈邱听他讲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现在回衙门……” 谢揽打断了他:“大人,属下要先送内子回家。 说完抱拳告退。 沈邱非但不生气,反而盯着他的背影,眼神透出疑惑:“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着这小子出门一趟回来,看我的目光好像比从前和善了许多?” 冯孝安笑道:“不是错觉,他在淮安接触了你的暗卫营,知道你当年从南疆战场捡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回来,还将他们教导的不错,对你颇为改观。” 沈邱:“就这?” “就这。”冯孝安也看向谢揽的背影,“他已经有些意识,这个国家并没有烂到骨子里,许多人都在努力,再创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还是有希望的。” 若没得救,冯孝安第一个站出来撺掇着他们父子俩造反。 推倒重来是最快的方式,却也是最偷懒的方式,代价是牺牲无数无辜的百姓。 “不说了,我先回家。”冯孝安收敛心神,在他肩膀拍了拍,“我要去蹭我女儿女婿的马车。” …… 谢揽一回来立刻抱怨:“我这前脚刚抵京,沈邱就让我回衙门里做事。月俸区区三两银子,把我当牛一样使唤。” 他真不喜欢回京城,出门在外可以和冯嘉幼整天待在一起,回京之后多数时候晚上才能见到她。 这话不敢和冯嘉幼说,会被她数落。 冯嘉幼不听他抱怨,让他出去赶车:“一切尘埃落定,咱们快点走。” 谢揽听出她语气中的不耐烦,知道她是不想二叔过来与他们同乘。 他小心翼翼地劝:“幼娘,你现在撇下二叔没有任何意义,稍后回家还是会见到,你既亲口答应了让他回来……” 冯嘉幼瞪他:“你替他说话?” “我哪儿敢?关于你和二叔之间的问题,我是坚定站在你这边的。”谢揽连忙表明立场,“我是怕你今后整天生闷气,把自己给气坏了。” 话音落下,冯孝安在外叩了叩车壁。 谢揽看冯嘉幼抱起手臂,脸色虽不大好看,却没有开口拒绝,他弯腰出去车厢。 冯孝安入内,他则坐去驾驶位上。 冯孝安坐稳之后认真打量她,发现她比分别时似乎瘦了一点:“这一路回京想必不容易。” 冯嘉幼无视他的关心,脸朝外催促谢揽:“怎么还不走?” 谢揽回头解释:“再等一会儿。” “等什么?” “李似修应该快到了。” 冯嘉幼纳闷地问:“你为何要等他?” 谢揽心里痒痒得很:“我想看他回京第一天,衣摆上写的是哪句诗词。”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冯嘉幼真是无语:“你说你无聊不无聊?” 冯孝安眨了眨眼:“李似修?我上午在津北渡口见他了,他去了长芦盐场,没那么快回来。” 谢揽有点儿失望。 冯孝安回忆了下,想起来了:“他今日衣摆上写的是‘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 谢揽微微讶:“二叔,连您也注意到了?” “很奇怪么,金陵城许多人知道他有这习惯,且一些文人雅士效仿,可惜都没有他字写的漂亮。”冯孝安笑着说了声“有趣”。 谢揽呵一声:“都学他这般奢侈,哪里有趣?” 冯孝安:“那倒不是,他这些衣裳穿过之后全都捐给了金陵善堂,善堂拿去卖,以他的名望总能卖出高价,且还供不应求……” 冯嘉幼不知道这些:“善堂?” 冯孝安见她对李似修做的善事颇感兴趣,正要与她详细聊,马车突地疾行,将他到口的话全给甩了回去。 难得和女儿找到了话题,冯孝安坐稳后继续说:“李……” 谢揽再是一甩马鞭:“二叔,我看今天天气不错,咱们先别回城里了,一起去庵堂接二婶吧?” 第71章 这算不算喜欢. 冯孝安果然打住了话茬子, 隔着帘子不悦地扫了谢揽一眼。 “不去。”冯嘉幼不耐烦地道,“天色不早了,我累得很,想早些回家。” 谢揽原本就是为了让二叔闭嘴才故意说的, 没打算去。 他心里明白, 接人也得等二叔拾掇利索之后独自去接, 他们做晚辈的跟着多尴尬。 “那先回家。”谢揽驭马往城门走。 轻微颠簸之中,冯孝安闭口不再说话, 冯嘉幼却突然说道:“告诉你件事儿, 李似修是徐宗献的亲生儿子。” “嗯?”难得将冯孝安给说的愣住。 “‘济河龙影’是徐宗献送给我们的谢礼。”冯嘉幼抱着手臂,双脚伸直了来, 盯着自己的脚尖,讲了讲遇到骆清流的经过, “相信‘大理寺卿’的事儿,这位掌印也不会太过刁难。毕竟咱们与他如今也算同仇敌忾, 都要对付驸马爷那伙人。” 冯孝安捻着手指沉吟:“我只想到他二人或许有一层结盟的关系, 着实不曾猜到……”小心叮嘱她, “此事千万不可泄露出去。” 冯嘉幼冷哼一声:用你说? 谢揽问:“二叔, 你知不知道徐宗献是个什么出身?” 冯孝安这会儿不太想搭理他。 但瞧见冯嘉幼也慢慢抬起了头, 同样想知道的模样,他讲述道:“徐督公就是一个普通的寒门书生, 祖上连着好几代都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二十七八年前, 京郊有个名噪一时的盛景书院,教导出的学生有不少人中榜, 他当时也在那里读书, 等着来年考试。” 冯孝安寻思了会儿, “会留一个儿子, 应该也是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候的徐宗献默默无闻,我们什么都查探不出来……” 谢揽嘀咕道:“怪不得李似修从前那么能藏,原来也是遗传。”遗传真强大。 冯嘉幼认真听着:“那他是怎么得罪阉党的?” “得罪阉党的不是他,是书院的山长岳蒙。”冯孝安耐着性子和她说,“岳蒙酒后写了一首诗,讥讽了国师。” 所谓的国师,只不过是先帝宠信的一个奸贼。 那奸贼与当时的大督公沆瀣一气,大魏的国运,正是从这些人手中开始衰败。 “然而对付岳蒙并不容易,岳蒙是位名仕,天下仰慕者众多。于是一众阉党前往书院,逼着书院弟子每人写出一条关于山长的劣迹。” 收集了将近上百条的莫须有,以推倒岳蒙在天下仕子心中的形象。 “当然也有一些硬骨头宁死都不肯写,这其中就包括徐宗献。闹得凶的被当场斩杀,余下的有的遭流放,有的被囚禁,徐宗献和其中几人则被处以了宫刑,充入了十二监饱受折磨。都是些文弱书生,哪里熬得住,那几人里似乎只有徐宗献活了下来,还一步步走到今天,着实是个人物。” 因此,冯孝安对徐宗献的观感并不算太差。 此人如今虽然心狠手辣,排除异己眼都不眨。但十二监在他手中其实还算平和,所作所为也不过是正常的争权夺势。 至少称不上奸邪。 冯嘉幼这些小辈们看不惯,只是不曾经历过真正的血雨腥风、暗无天日罢了。 “对了,还有件事。”冯嘉幼想起来,“我们没去找那位老郎中,你的药稍后叶适舟会送回来。” “我已经知道了。”冯孝安点点头,“只可惜你的心疾……” “不劳你费心。”冯嘉幼又想起来,“另外,我觉得衡王与从前相差太大,他这五年一直被十二监盯着,可能是真怕了,也可能是伪装……” 等隋瑛回来,她要仔细打听打听,毕竟隋瑛和衡王更熟悉。 提起隋瑛,冯嘉幼不由摸了摸搁在袖筒里的玉佩,思量着何时将玉佩还给她。 更考虑到底要不要瞒着骆清流救过她的事儿。 说着话,马车抵达城门口。 谢揽亮出自己的玄影司腰牌,顺利通行,又熟门熟路的回到冯府。 主人外出,冯府大门紧闭,谢揽下车去叩门,家仆将门开了一条缝,立马回头喊道:“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不一会儿,出来好些个等着提行李的家仆。 都是些年轻的家仆,问候了小姐和姑爷,却对冯孝安陌生得很。忙着干活,也不敢多看他的长相。 冯嘉幼才不会主动介绍,只管大步往府里走。 冯孝安则站在台阶上,抬头凝视匾额。这两年他偷着回来过多次,却从未走过正门。这正门的门槛,他足有十几年不曾跨过了。 揽芳华 第118节 谢揽在旁提议:“二叔,要不要给您端个火盆跨一跨,去一去晦气?” 冯孝安的情绪被打断,扭头看他,露出费解的目光:“我究竟哪儿惹着你了?一直对着我阴阳怪气?” 冯嘉幼不在面前,谢揽终于逮着机会指责他:“您知不知道她差点要去嫁给李似修?您还说李似修的好话,究竟有没有将我当自己人?” 冯孝安啊了一声:“怎么,李似修和小嘉……?不好意思,我纯属无意。” 谢揽信他个鬼:“您骗谁呢,李似修从前几番上门求娶,您会不知道?” “看不出来啊小山。”冯孝安稀奇的看着他,抬起手想去摸他的后脑勺,“从前总觉得你这小脑袋瓜子就像个摆设,原来是没用对地方。一提到拈酸吃醋,你脑筋转的还挺快。” 谢揽心道不快不行,因为武功在媳妇儿面前没有半点儿用处。 他一猫腰躲过冯孝安伸过来的手:“有事说事。” 冯孝安往里走:“你这成婚之后,气性也见长。” “我不是生气。”谢揽追上去,以手挡住唇畔低声道,“您还想不想和幼娘改善关系了?若是想,就别让她瞧见您和我太过熟稔,对我有太多不经意的小动作。她敏感得很,心里会不高兴,愈发不会给您好脸色,重点是还会连累我跟着一起遭殃。” 冯孝安刚跨过门槛,身体微微一滞,小山说的没错,这样的细节自己竟然忽视了。 谢揽观察他的反应,算是看明白了,再聪明的人也有弱点。 他二叔在外运筹帷幄,几乎算无遗策,但处理自己的“感情”,各种感情都包括在内,简直是一塌糊涂。 “少、少爷?”终于,府里的老管家认出了冯孝安,却又不太敢认。 老管家匆忙跑去冯嘉幼前面:“小姐,那位是不是少爷啊?” 说完才发觉这辈分听着奇怪,但少爷失踪的时候确实是少爷。 “您问他去,问我做什么?”冯嘉幼绕过管家,往自己院子里走,“夫君,你是跟我回去,还是打算陪你二叔促膝长谈?” 冯孝安看着老管家原本即将热泪盈眶,听到“二叔”两个字又憋了回去。 他喊住准备去追冯嘉幼的谢揽:“你打算何时改口?” 改什么口?谢揽脚步一顿,反应过来是称呼的问题。 之前没注意,现在注意了也不敢改口,就冯嘉幼目前的态度,他只要敢喊二叔一声“爹”,甭打算有好日子过了。 谢揽用口型说了声“再等等”,追上冯嘉幼,一起走上游廊。 距离两人的住处越来越近时,冯嘉幼挽住他的手臂,脸色也和缓许多:“终于回来了,其实出去也就不到二十天,却好像过去了几个月。” 谢揽知道是因为辛苦:“你这几日好好歇一歇。” 他是没得歇了,最多今晚偷懒,等明天去了衙门又有一堆头痛的公务等着处理。 …… 回去洗了澡,换上寝衣,时间还早,冯嘉幼拿了一册卷宗坐去书案后。 谢揽洗完回来,只穿着中衣,边擦头发边感叹:“真是哪儿都不如家里好。”主要还是冯家足够有钱。 卷宗稍稍往一侧挪,冯嘉幼露出一只眼睛偷看他。 她发现自己有些变态,自从经历过那个暴雨夜后,她好喜欢看他穿着衣服浑身湿漉漉的模样,散发着一股奇特的魅力,过分血气方刚,令她脸热心跳,偏还目不转睛。 更疑惑的是,她竟然不确定这算不算喜欢,因为从前对着裴砚昭,她会被他牵动着喜怒哀乐,整日里一颗心不上不下的。 却从未如此过。 冯嘉幼按捺住纷乱的思绪,问道:“那比起来你在西北的家中呢?” 谢揽实话实说:“当然是这里好,黑水城那苦地方,洗个澡都要去河里挑水。” 冯嘉幼托着腮笑语吟吟:“我还以为你更喜欢可以磨炼心志的地方呢。” “你真把我当傻子?”谢揽扔了擦头发的巾子,抓了抓头发,“有好日子过,谁要去磨炼心志?” 更何况他已经快要找不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了,还磨炼哪门子的心志? 冯嘉幼见他朝书案走来,赶紧将卷宗移正,重新挡住自己。 倒不是怕被他发现自己偷看,只是有些不太能接受自己看卷宗时竟会分心。 她深深吸口气,继续看。 结果眼前密密麻麻的字像是长了腿,在纸上到处跑,怎么抓都抓不住,被她烦躁的扔去一边。 谢揽刚走到书案边,瞧见她扔了册卷宗过来,以为是给自己看的,连忙拿起来:“什么案子?很棘手?” 冯嘉幼夺回:“没事。” “真没事儿?”谢揽见她原本白皙的脸酡红一片,弯腰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又比对一下自己的额头,“有点烫,你是不是发热了?” 他的手微微冰凉,触上额头时,冯嘉幼浑身打了个激灵。 她瞥他一眼:“我一会儿中邪,一会儿发热,在你眼睛里我是不是就没个正常时候了?” 自从傍晚见到二叔起,她已经阴阳怪气了一晚上,谢揽习以为常:“没生病就好。” 气人,冯嘉幼不理他了,瞧他这头长发被他胡乱擦的毛躁卷曲,好看在哪儿?怕不是真中了邪。 她闷闷地低头继续看卷宗。 谢揽则在书案前站着,低头凝视她,张了好几次口。 这一路回京,他脑海里有个坚定的信念,回家第一晚一定要和她圆房。 又担心她舟车劳顿过于劳累,身子受不了。刚才洗澡的时候他还在想,如果等他回来她已经躺下了,那便作罢。 若是像现在这样坐在书案后,他就二话不说将她抱去床上该干嘛干嘛。 想的很美好,可惜回房之后压根不敢,因为知道她看卷宗时最讨厌被打扰。 他想还是算了,等个合适的时机,比如她再撩拨逗弄他的时候,更能顺理成章。 谢揽拿定了主意,可惜在她身边待久了,快要被她身上散发出的香味儿迷昏了头,根本挪不开腿。 再看她穿着宽大的寝衣,头发松松绾了个发髻,这慵懒诱人的模样,真的是唯有在家中才能看到的美景。 谢揽告诉自己色字头上一把刀,但是这一刀迟早得挨,他试探的伸出手,拽了拽她手里的卷宗,不敢使劲儿:“幼娘,该睡了。” “还不到子时。”冯嘉幼和他约好的是子时上床。她此时又能看进去了,多看一页是一页。 谢揽鼓足勇气和她商量:“现在距离子时只剩下半个时辰,你总得给我留点时间吧?” 第72章 一场比试。. “嗯?你有事儿?”冯嘉幼读完了这一页, 让他松手,别挡着她翻页。 一旦投入案情之中,她心无旁骛,对旁的都十分敷衍。 然而谢揽一直不松手, 她察觉不对劲儿, 抬起头。 谢揽原本就羞耻于自己的色心, 被她那双写满智慧的眼睛一盯,像是被扒光了衣裳, 窘迫之下, 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但他硬撑住,对自己的媳妇儿起色心有什么问题? 从前他才真是有毛病, 竟然一次次推开她。回忆起来,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谢揽将话说清楚:“我是想你留点时间出来, 咱们把上次没办完的事情给办了。” 不得了,冯嘉幼微微睁大了眼睛。 在她的印象中,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和她提圆房的事儿。 她不太习惯。 谢揽大着胆子抽了她手里的卷宗, 她没抢, 他猜她答应了, 弯腰去抱她。 冯嘉幼只是在惊讶, 被他从圈椅上抱起来后,反应过来, 踢了踢腿:“等一下, 咱们先说说……” 感受到她肢体的抗拒,谢揽忍住没往内室去, 站在原地哄她:“你别担心, 我现在没有上次那么紧张, 不会让你太难受。” 之前都是被赶鸭子上架, 这次是他自己提的,自然已经克服大半的紧张。 冯嘉幼如今不是怕他莽撞,是不想听他又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想先和他说道说道。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谢揽提议:“你要是真不放心,不如捏一根袖里针在手里,我若是昏了头,你就用针扎我的手臂。” 冯嘉幼:“……” “咦,手臂恐怕不太行。”谢揽煞有介事的分析,“对我来说威力有点儿小了,万一我被刺激到,指不定会弄巧成拙,这样吧,我来教你几个穴位,你看准了往那儿扎……” 冯嘉幼打断:“我看还是给我一柄匕首吧,我难受了就捅你一刀。” 谢揽低头看她,眼睛里生出一抹惊恐:“你认真的?” “你说呢?”冯嘉幼忍不住瞪过去,“你要是不会说话就闭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想继续,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那么多废话。” 谢揽:“……” 真是冤枉,他吸取上次的教训,告诉自己今晚一定少说多做,是她说先等等,非要和他说话,又来嫌他话多。 而且他也不太懂自己究竟哪里说的不对,明明是在很认真的解决问题。 冯嘉幼又踢了踢腿:“快放我下来,今晚我没心情,想把这桩案子看完。” 踢的软绵绵,没使几分力气,和撒娇差不多,是想他多哄一哄,她好半推半就。 然而谢揽被她一通数落,头都抬不起来了,哪里有精力分辨她的意图。以为她真没兴致,总不好勉强,悻悻将她放回椅子上:“那你看吧,明晚再说。” 怕她看坏了眼睛,又去端了一盏灯过来,搁在案台上,将她的脸照得亮堂堂。 冯嘉幼在烛光后直磨牙,嫁个这样不解风情的男人,别说体会什么闺房之乐了,不被气死都不错了。 谢揽浑然不觉,走去茶几旁倒茶,想要解一解自己的口干舌燥。 时令已是秋尾,大后天是冯嘉幼的生辰,之后再过几日便到了冬至,京城距离天寒地冻已经不遥远了。 因此茶几上摆放着一个精致的小火炉,上面煮了茶,一直在汩汩冒着热气。 谢揽刚将热烫的茶壶提起来,蓦地一怔,赶紧又放下了。 这茶不是煮来喝的,是冯嘉幼看卷宗时用来嗅茶香的。 谢揽有次想喝,冯嘉幼不让他喝,说茶叶煮久了味道不佳。他无所谓,反正他根本分辨不出来,都是差不多的味儿。 揽芳华 第119节 她虽没说什么,心里肯定嫌弃他。 此时已经在生气了,再瞧见他喝她的“熏香”,更要烦他。 谢揽可怜巴巴的去另一处桌子前倒冷水喝。 他多心了,冯嘉幼又不是真不讲理,黑水城连水都是稀缺物,怎么能指望他会品茶。 不过冯嘉幼见他提壶还是落杯,都轻的几乎没有声音,后知后觉的回忆起来,平日里自己看书之时,似乎很少听到他发出的动静。 她托着腮,盯着谢揽轮廓清晰的侧脸发起了愣。 其实他已经很好了,生活中值得依赖,危难时值得信赖,总而言之中看又中用,只不过在某些时候不太着调罢了。 人无完人,哪能处处要求完美,她自己也有一大堆的臭毛病,干嘛对他诸多要求? 像冯孝安当初说的,他可是西北多少姑娘求都求不来的男人。 若不是被算计,骄傲不羁如他,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 当然,她也不会多稀罕看他。 冯嘉幼张了张口,想将他喊回来继续,又拉不下脸。 她站起身,掀开纱罩吹灭了一盏灯,留一盏照明,往内室走:“今晚没心情看了,早些睡吧。” 卷宗都不看了,看来被自己气得不轻,谢揽咽下喉咙里的水,赶紧跟进内室去。 冯嘉幼刚在床边坐下,他屈膝半蹲在她面前,弯着腰讨好的为她脱鞋除袜。 头一回这样,冯嘉幼不习惯,收了收脚。 谢揽以为她还在闹别扭,捉住不放:“幼娘,你也知道我从前强横惯了,说话从来不看别人的脸色。对着你,我已经是各种小心翼翼,但有时候……” 内室没燃灯,靠着外间那盏烛火透进来的光影,不明不暗,视物恰到好处。 冯嘉幼低头看着他的头顶,脚踝被他握在手里,痒痒的,生出几分局促:“那你对着我岂不是很辛苦?” “说实话吧,咱们刚认识时,我心中怜惜你,又觉得照顾你是我的责任,处处哄着你让着你,是有一些累。”脱了她的鞋袜之后,谢揽没有立刻起身。 他用手包裹着她的脚,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抬头看着她,“但现在我只是不想惹你生气,我想你开心。” 想她开心,想她平安如意,想她得偿所愿。没有原因,就是想,特别想。 “我知道你这人有情调,可是你也知道,我们漠上没有风花雪月,我又喜欢习武,肚子里没有几点墨,当然是比不了……” 可怕,谢揽险些将李似修说出口,及时打住,不然肯定要被她一脚踹过来。 他还得考虑下,自己要不要假装后仰倒地。 冯嘉幼正与他目光交汇,他这突如其来的异常逃不过她的眼睛。 猜到他想拿李似修对比,也的确想踹他,但又忍不住想笑。 因为她心里并不认为李似修比谢揽强多少。 李似修看上去是个风雅之人,但想起他那一大堆罗里吧嗦没有重点又矫情到令人窒息的信,他往后的夫人,恐怕也是要头痛的求他闭嘴。 “你笑话我?”这样近距离的注视下,谢揽也看出了她暗藏的笑意,“不生气了?” “我信你今晚是真想和我圆房了。” 冯嘉幼抬手去拔挽发髻的金钗,挑了挑眉道,“整天恨不得将‘老子天下无敌’写在脸上的人,竟然蹲在我脚边自揭其短。前阵子咱们在村子里借宿,想听你和我说几句好听话,你嫌恶心怎么都不肯,还和我解释此一时彼一时,瞧,现在不是挺会说的,怎么不嫌烫嘴了?” 怪不得总说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 像谢揽这种不通风月的人,一旦开了窍,都没了往常的怯意。 可见原先的怯意,是他还不太“想”罢了。 冯嘉幼心里头挺欣慰,他总算是“想”了。同床共枕那么久,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总是避着,怎么撩拨都能忍的住,令人挺没自信的。 谢揽却被她一番话说的愣住,他说什么好听话了,不就是简单的她问他答而已? 仰着头本想辩解,却见到金簪脱落后,她长发倾泻,映衬着一张白里透红的芙蓉面,令他嗓子干的厉害。 今晚确实不太对劲儿,心绪荡漾的止不住,也很舍得自己的脸面。 哪怕看起来不值钱,没尊严,他也能轻易说服自己不去在意。 谢揽还是要辩解:“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可不是为了……故意骗你。” 冯嘉幼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右脚,脚尖在他胸口轻轻踢了踢,戏谑地笑:“夫君,你再说下去就到子时了,这一晚上功夫可都白费了。” 谢揽站起身,一把掀了被子,将她的腿挪去床上,又顺手将她推去床里侧。 他利索的脱去鞋袜,也躺下了,被子向上一拉,盖到两人的脖颈处:“睡觉!” 今晚上说什么也不碰她一下,省得被她诬赖,往后必定时不时拎出来数落他。 “恼了啊?”冯嘉幼推他一下,他不吭声。侧身去抱他,他也不像往常一般伸出手臂搂着她。 冯嘉幼觉着有趣,想逗他,藏在被子下的手格外不老实,这里抓一抓,那里捏一捏。 谢揽像是寒冬腊月里被人扔进了冰湖里,不停打着颤。又好似三伏酷暑里围炉打铁,不只热出了汗,心脏还被震的咚咚响。 但他存了心要证明自己,闭上眼睛当做练功。 他将冯嘉幼想象成自己比武的对手,此刻正在试图寻找他身上的弱点,让他破功。 只要他能坚定这个信念,他就不可能输。 谢揽在心里默念:来吧冯嘉幼,今晚我就让你看看我苦修多年的这身本事! 冯嘉幼原本兴致勃勃的,却感觉自己手底下躁动的猛兽,逐渐变成了一条毫无波澜的死鱼。 这个混蛋!她气的又一次想要一脚将他踹下床去。 懒得搭理他了,冯嘉幼转身背对他睡。 但她也不是个肯轻易认输的性格,才刚转过去,又较劲儿的转了回来,眼睛微微一眯,在他耳边含羞带臊柔肠百转的喊出他一直最想听的两个字:“谢郎~” 这场比试谢揽原本都已经大获全胜,正得意自己英雄不减当年,却像是突遭暗算,被她一记暗器扎到了心窝上,顿时就绷不住了。死鱼终于翻了身,报复性的将这个阴险小女子压在身下。 他输了,一败涂地的。 第73章 等解锁,以及末尾补了一千字。. 好在是输给自己的媳妇儿, 不算丢人。 而冯嘉幼只是为了争口气,被他按下之后,双掌撑在他双肩,制止他俯身亲她的意图, 嘲笑他:“你有本事就继续忍着呗。” 谢揽怕伤了她的手臂, 没敢下压:“你也知道我在忍, 还不是怕你往后数落我?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 冯嘉幼道:“统共一两句话,我信不信有那么重要?值得你和我较起劲儿来了?” 谢揽有些气:“当然重要, 当然值得。而且我发现你这女人怎么比我还好斗?” 好斗? 通常说鸡说狗才说好斗, 冯嘉幼呲了呲牙正要骂他,他一条手臂穿过了她的后腰, 将她拦腰向上一提,与他贴近。 纤腰突然拱起, 她失去了重心,两条原本撑开他的手臂, 立刻改为搂住他的脖子, 原先争强的心思被羞涩冲散了。 谢揽低头见她细嫩的面颊逐渐娇红, 眼尾好似染上一抹微醺, 他看的眼热, 浑身的血都在乱涌。 知道自己应该闭上嘴,偏忍不住要说:“幼娘, 你真美。平日里像牡丹, 现在像极了柳叶桃儿。” 这般氛围下,冯嘉幼一听他开口就怕。 柳叶桃? 幸好她知道柳叶桃有毒, 会令人心悸致死, 搁在此刻, 倒真是颇为应景的夸赞。 “算你说对了一次。”她刚骄傲的弯起唇角, 嘴唇便被他低头咬住,依然是生涩又热情。 衣裳不知不觉被除去,冯嘉幼原本都昏了头,事到临头,突地又被吓到了。 她搂住他小声提醒:“你、你注意点,别想着给我一个痛快,这可不敢痛快。” 见过他杀人之后,冯嘉幼更明白了他说的痛快是什么意思,“这大半夜的,再去请个女郎中过来,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谢揽:“……” 他沙哑着嗓子有些恨恨地说:“我能不知道吗?” 她是真把他当成个傻子了,他那番话只是个比喻,上回要不是一直顾忌着,早成事儿了,哪里等得到她抗拒,更不会将他憋的气血逆流。 只不过上次也总结出来一个经验,太温柔也不行,还是得一鼓作气,长痛不如短痛。 “谁知道……”冯嘉幼想说谁知道你知道不知道,但她又被吻住,呜呜说不出来了。 等她再次慢慢又松懈下来,谢揽找准时机,终于将她一举拿下。 旋即他的嘴唇便被咬出了血,只有腥味,已经毫无痛感。 他汗津津的低头,瞧她咬牙忍着,泪眼婆娑,眼神怨恨,肯定是嫌他太狠。 “等这事儿过去,你要真想拿匕首捅我,随便你捅。”谢揽同样难受,还要忙着安慰她,等她缓过来劲儿。 这是安慰吗? 冯嘉幼没空和他争,她知道会痛,却真没想到这样痛,还痛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对疼痛的忍受一贯很差,刚缓一点,有个轻微的动静,又疼的发抖。 “你放松一点儿,别那么紧张。”谢揽之前只怕自己紧张,原来真进展到这一步,他紧张全无,只是难受。 要命,他不说还好,一说,她紧绷的像张拉满的弓,他险些受不了。 谢揽知道头一回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但凭他经久磨炼出的耐力,绝对可以强过绝大多数人,完全没料到。 亏他还觉得距离子时只剩两刻钟肯定不够,得往后推一推,他还是太年轻了。 怎么办,不是闹着玩的,这是真会被嘲笑一辈子的事情。 谢揽颤巍巍地给自己定目标,至少也要撑到子时。 对,子时,听到打更声为止,这是底线。 他就有理由告诉冯嘉幼,子时入睡是他定的规矩,这规矩不能破,必须速战速决。 揽芳华 第122节 原本想和他打声招呼, 却瞧见了大都督齐封,只能作罢。 “谢千户留步。” 谢揽寻声偏头, 见是齐封, 并没有上前去。 齐封不在意的模样,翻身下马, 抛开护卫朝他走来,像是专程在这等他的。 谢揽刚去了文渊阁, 被那些内阁大臣们盘问了好几遍。其中还有个老不死的得知他是文转武,对他一通说教, 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鄙视。 若不是他今天心情好, 险些忍不住顶嘴。 如今一出宫门又碰到齐封, 原本的好心情算是消磨殆尽了。 谢揽敷衍行礼:“大都督。” 齐封背着手:“你这南下一趟, 收获颇丰。” 谢揽慢慢站直:“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齐封提议:“其实以你的能力, 并不适合待在玄影司。你更适合带兵打仗,趁着这个立功的机会, 有没有兴趣来我军府?” 一句话将谢揽问的摸不着北。 “玄影司是我朝特设的衙门, 职在监察百官,权力虽大, 却始终只是个衙门。像盛极几代的东厂一样, 说抹就抹了, 永远也比不得军权在手。” 齐封和他分析利弊, 也像是好言相劝,“何况玄影司里还有个裴砚昭挡在你前面,他乃沈指挥使义子,沈指挥使对他悉心栽培,极是维护,你不太可能赢得过他。” 谢揽诧异地回望他:“下官莫非能赢得过齐瞻文?裴砚昭只是个义子,他可是您的亲儿子,如今在京畿司也只是过渡罢了,迟早会进军府,难道不是?” 齐封竟笑了一声:“你不必担心他,那小子不成气候,和裴砚昭比不了,和你更是天壤之别。” 谢揽:“?” 知道齐封心机深沉,但直觉告诉他,齐封不是在说笑话。 奇怪了。 齐封设计抓他那晚,从态度上,谢揽差不多有九成确定自己的亲生父母是死于他之手。 但第二天正式见面,谢揽发现他对待自己的态度起了点变化。 如今南下回来,更是不一样了,一副为他筹谋前程的模样,宛如一个慈爱的长辈。 难道当年荆北驿馆的血案不是齐封做的? 齐封认出了他是他亲外甥? 那为何不明说? 当年为了得到兵权,不得已而为之,将近二十年过去,良心过意不去,想要补偿他? 谢揽搞不懂,心里直犯恶心:“多谢大都督赏识,但下官不喜欢带兵打仗。” 齐封蹙眉:“为何不喜欢?” 他想走,但齐封没有放他走的打算,宫门口一侧,他也不好发作:“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需要什么理由?” 莫说军部的长官是齐封,即使不是,他也不去。 入了军府,晋级攒的是军功,基本都要去边境都司磨炼,一外派就是三年,虽不禁止带家眷,但冯嘉幼哪里吃得了这个苦。 谢揽再次想走:“大都督,下官还等着回衙门向指挥使复命。” 齐封温声劝他:“先别忙着拒绝……你岳父不是回京来了,他是个聪明人,你不妨去问问他的意见,让他给你指条路。” 谢揽随口应了声“是”,抱拳告退。 齐封望着他逐渐远去的挺拔背影,露出几分无可奈何。 …… 从郊外回城里的一路上,隋瑛都在追问冯嘉幼,撒泼耍赖的,也没能撬开她的嘴。 送冯嘉幼回到冯府门口,隋瑛刚下马车,就瞧见冯府对面站着一个人。 街上人不少,但他出类拔萃的,一眼便能认出是谁:“裴砚昭?” 往常看到玄影司高官杀气腾腾的站在谁家门口,真会替这家捏把冷汗,但冯府里也有位玄影司千户,便不再可怕。 冯嘉幼被隋瑛扶着,踩脚凳下车,也望过去。视线穿过来往人群,落在裴砚昭身上。 隋瑛看他时,他毫无反应。 冯嘉幼望过去时,裴砚昭目色沉沉地扫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隋瑛奇怪:“他干嘛呢?” 冯嘉幼低头整理微皱的裙摆:“谁知道。” 隋瑛将她送进大门:“那我先回去了,后天过来陪你过生辰。” “好,路上慢点,人多的地方不要骑快马。” “知道啦。” 等她走后,冯嘉幼问守门的家仆:“玄影司裴镇抚是不是前来拜访过我爹?” 家仆忙道:“是,但家主说没空,请他回去。” 冯嘉幼问:“他没硬闯?” 家仆摇摇头:“没有,挺客气的。” “我爹还在书楼里?” “是的。” 冯嘉幼顺着游廊慢慢往里走,猜到冯孝安不去接母亲的原因了。他待在家中,足不出户,是不给裴砚昭见面的机会。 而裴砚昭也不敢硬闯。 裴砚昭从前欺负她,在沈邱看来都是小打小闹,更何况还有沈时行护着。 沈邱不会去责怪裴砚昭,毕竟是他一手养大的半个儿子,论亲近,可能远远超过他与冯孝安从前的友情,毕竟他这个人非常的护犊子。 从他对沈时行的态度就知道,溺爱的不得了,十岁前都陪着睡觉。也从来不逼着他考科举和真正进入官场,由着他整天瞎搞。 对裴砚昭不如沈时行,也是非常疼爱的。 但如今冯孝安回京,是回朝廷做事,说句不好听的,他和沈邱、兵部侍郎一干人是结党的关系。 他还是这个党派的智囊,占据着极重要的位置。 裴砚昭若忍不住来动冯孝安,那就是在挑战沈邱的权威,损害他的利益。 会动摇沈邱对他的信任,会把他踢出玄影司,外放去边境军营反省历练。 从前裴砚昭可能还不太担心,只当是个惩罚。 但如今玄影司里还有谢揽,他一走,镇抚的职位必定是谢揽的。 冯孝安避而不见,是在折磨他,看他究竟能不能忍得住。 忍不住,那就给谢揽腾位置。 冯嘉幼之前真是多心了,竟担心裴砚昭得知冯孝安没死会发疯。 还会因为沈邱隐瞒不说而与沈邱闹起来。 权势欲望之下,根本由不得他率性而为。 不是“多心”,准确来说是高看了他。 冯嘉幼从前挺喜欢有野心的男人,可自从有了谢揽,拿来和谢揽比,就有些瞧不上他们了。 此刻,竟从心底生出一丝庆幸。 幸好裴砚昭当时没有心软,坚决推开了她,伤透了她的心。 她才有机会嫁给更好的人。 …… 谢揽是实打实的忙了一整天,也是入京做官以来,接触权臣们最多的一天,月上柳梢才回到冯府。 没回住处,怕回了不想出来。 问过家仆,得知冯孝安待在书楼里,便往湖心去。 推门入内,见冯孝安坐在台阶上看书,周围散落着一堆书册,应该都是冯嘉幼收集的大理寺相关。 谢揽原本想喊“二叔”,话到嘴边改成了:“爹,沈邱让我回来跟您说……” 这声“爹”喊的冯孝安微微愣怔,抬起了头。 室内外温差极大,谢揽转身关门:“幼娘不在身边我才能喊。” 书册卷起来抵住下巴,冯孝安好奇:“我以前真没看出来,你会这样惧内。” “您若没看出来,会整天想着给我使美人计?”谢揽倒没觉得惧内是个贬义词,毕竟他们寨子里没有男尊的习俗。 “我说的是程度。”冯孝安笑了笑,他当然知道,把女儿嫁给小山,最中意这一点。 看上去李似修与他女儿更为般配,他不觉得,因为李似修某些方面和他有几分相似。 冯孝安给女儿挑丈夫,任何像他的男人想都不用想,直接排除掉。 “沈邱让你说什么?” 谢揽走进去:“事情的进展没有预料中的顺利,账本交上去,沈邱弹劾漕运司上下,御史台也弹劾了沈邱……” 冯孝安道:“无妨,正好借机看清傅珉在京城内的同党,漕运司是个可观的钱袋子,他们不会轻易舍弃,跳出来的越多越好。” 谢揽:“韩沉被送去了那什么殿,好像是质子住的宫殿,内阁还在商讨对策。兵部廖侍郎拿出了您当年离京时的文书,上有兵部的印。内阁,司礼监都没提出质疑,您大理寺卿的位置,基本上稳了。” 若不稳,二叔是不会露面的,谢揽从来没担心过。 说完他立马离开,一进入这座庞大的建筑,被塔式的书山环绕,浑身就不舒服,有种民间传说里白娘子被镇压进雷峰塔的感觉。 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来:“对了爹,齐封今日堵在皇宫门口,邀请我去军府,您知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荆北驿馆那场血案,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 这话问的冯孝安惊讶抬头:“他邀你去军府?” 谢揽详细讲了讲。 冯孝安认真听着,眼眸渐深。 揽芳华 第123节 谢揽讲完,看他持着卷起来的书册,在手心敲了又敲,像敲木鱼似的。 敲击的动作突然停下时,谢揽就知道他想到了某些关键。 冯孝安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许久没有和他打过交道。” “知道您也不会告诉我。”谢揽明白时机还不成熟,他怕他面对齐封时会太冲动,“我回房去了。” …… 谢揽回到房间,冯嘉幼正伏在书案上写写画画,时不时还会咬笔头。 他进屋了都没有抬头,估计当他是来添茶汤的侍女。 谢揽早习惯了,放轻步子去内室换下官服,出来后搬了个凳子,去她对面坐着。 手肘支在桌面上,掌心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等冯嘉幼眉头稍微舒展一些,才有空问:“晚饭吃过没?” 谢揽:“在衙门里吃过了。” 冯嘉幼又沉默下来,等写满一张宣纸,夹在卷宗里,才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 终于发现谢揽一直在看她:“我还以为你看公文,竟然干干坐在这小半个时辰?” “我已经忙了一整天。”谢揽是有公文要看,但他没有带回家,且坚决不会带回家。 他也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一条手臂架在圈椅扶手上,翘起二郎腿,一副嚣张的模样:“月俸三两,就干三两的事儿,多一文都不干,除非是你让我去做。” 冯嘉幼往前一趴,逗他:“为什么?因为吃着我的软饭?” 谢揽:“……” 冯嘉幼正要笑起来,他先说道:“幼娘这碗软饭可不容易吃,白天里卖不完的力气,往后夜里也要卖力气,你得多给我两碗饭吃。” 冯嘉幼一瞬便被噎住了,再瞧他竟说的面不改色,哪里还有从前一逗就怯的样子? 如今轮到她想问一声,你是不是中邪了? 第75章 知道督公那么多秘密,他走的掉吗. “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谢揽的确没当一回事, 昨夜说过多少羞耻之言,遮羞布全都扯光了,这算什么? 但被冯嘉幼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审视着,他还是承受不住, 略显局促的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躲闪她的视线。 冯嘉幼心道这才像话, 又感叹男人果然都是一个德行。 一旦开过荤,就变得哪儿哪儿都荤。 冯嘉幼取过一本卷宗, 在面前摊平:“正经一点, 先和我讲讲今天朝中……” 谢揽不乐意:“由着你整天逗弄我,我逗你一下, 就成了不正经?” 还是个写律法讲公平的人,毫无公平可言。 冯嘉幼抬头瞪他, 他连忙说:“关于朝中的事情,我回来前去过一趟书楼, 已经全都告诉过二叔了。” 既然如此, 冯嘉幼不需要再管, 继续低头看卷宗。 刚看两句, 听见谢揽问:“你下午和隋瑛一起出了城?” 冯嘉幼点头:“去了青云观, 陪隋瑛去求符。” 难免想起隋瑛那支签,令她恍惚了下, “对了, 骆清流追上来说,徐宗献约咱们见面, 我答应了。半个时辰前宫里送信过来, 时间定在了后天晚上。” “后天?后天是你生辰, 不能改天?”谢揽突然意识到李似修也会去, 一拍桌子,“徐宗献是故意的吧,这不明摆着给李似修个机会陪你过生辰吗?” 卷宗都快被他震离了桌面,冯嘉幼按住:“就算他真有这个想法,也请了你去,能如何呢?再说谁过生辰不请几个好友聚一聚,李似修如今不算朋友,也算咱们的盟友吧?” 谢揽依然不悦:“但是他不一样……” 冯嘉幼拍了下他的手背,笑道:“有什么不一样的,从前你防着他我能理解,现在你还和他较什么劲儿呢?” “从前”和“现在”两个词,将谢揽心里给说舒坦了。 从早上被她喊起来去衙门点卯,她的表现就像昨晚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或者说圆房就像她规划里必经的任务,只有完成的意义。 害他从被轰出门开始,心情愉悦之余,也难掩一些失落。 一直在衡量自己如今在她心里,究竟有几斤几两重。 就差摘朵花下来,拔花瓣数一数了。 谢揽心满意足,也不再争执,笑着说:“那你继续看吧,我不吵你了。” 被他像猎鹰一样盯着,冯嘉幼哪里看得进去,无奈地道:“你忙你的去,莫要一直看着我。” 谢揽坐着动也不动:“我该做的白天都做完了,现在没事儿做。一整天在官场上对着一堆虚假的脸,还不许我回来看看媳妇儿洗洗眼睛了?” 冯嘉幼:“……” 瞧他这怨气,都快将屋顶给冲塌了。 抱怨个没完,不就是因为早上该给的温存没给,逼着他去了衙门么? 真是个小心眼。 冯嘉幼阖上卷宗,先不看了,反正今天已经看的不少。 谢揽目望她站起身,绕过书案来到他背后。脖子两侧一凉,还以为她想掐他,不曾想竟是帮他捏一捏,更觉得可怕。 冯嘉幼原本想帮他捏肩膀,硬邦邦的捏不太动,只能去捏脖子两侧比较软的地方,柔声细语地道:“我知道夫君在外辛苦了……” “别。”谢揽赶紧按住她的手,毛骨悚然,“幼娘你正常一点,不然我害怕。” 冯嘉幼不费力气的挣脱,在他肩膀锤了一记:“真是不知好歹。” 谢揽再次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旁来,侧坐在自己腿上,双臂一环,紧紧箍住。他想抱一抱她,想一整天了,终于得逞。 冯嘉幼不敢让他这样抱,刚尝了甜头的男人太容易起火,她还难受着,今儿是真的不想。 但她又不敢挣扎,坐的位置不对,扭两下指不定火上浇油。 谢揽感受到她的不安:“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我知道你需要缓两天。” “你心里清楚就好。”冯嘉幼还真有些说不出口,心情一放松,身体也软软瘫在他怀里,“你也是自己活该。” 听出她的埋怨,谢揽不敢吭声,昨夜到最后确实是有些狠了,但也就那么一小会儿,及时悬崖勒马了。 可也不能怪他没有自制力,就算他念心经自控,她在耳边颤着嗓子一声声喊,魂都要给他喊没了,没疯都算他厉害。 不知想到什么,他叹口气。 “怎么了?” “没什么。” 冯嘉幼没精神追问他,早上没睡成回笼觉,一放松她就有些犯困了。 谢揽发现她闭上了眼睛,生气的将她摇醒:“你过分了啊,看卷宗的时候精神百倍,眼睛瞪的比铜铃还大,才和我说两句话,转头就能睡着?” “谁让你怀里那么温暖?一暖和我就容易犯困,你不知道?”冯嘉幼才不管他,靠在他肩上不睁眼,“往后日子长着,说到你烦为止。” 谢揽又被擒住了喉咙,无话反驳,只能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由着她入睡。 她容易惊醒,一直等她睡沉了,才抱她去床上躺着。 …… 两日后的晚上。 今年的气候的确反常,尚未入冬,京城竟已经飘起了零星雪籽。 一辆马车停在了冯府后门,是徐宗献派来的。 冯嘉幼和谢揽出了房门,她怕冷,不仅穿的袄裙厚实,还裹着带帽的毛披风。 妆容淡淡,维持在一个不失礼的标准。 因为珊瑚给她梳妆打扮时,谢揽一直站在一旁阴阳怪气。 出了后院大门,往马车一瞧,驾驶位上坐着竟是骆清流。 他用手指挑高斗笠的帽檐,打量谢揽:“哎呦,大哥这身贵公子的模样,我还真是不习惯。” 谢揽走过去摸了下马背:“徐宗献派你来给我们赶车,还说你不是养马的?” 骆清流认输了:“是是是,大哥慧眼如炬,我就是养马的。” 两人上了车,骆清流带他们往湖边去。 冯嘉幼隔着车门问:“清流,督公他……” 骆清流害怕和她说话,赶紧将话题引走:“大嫂你不仗义,我都说了不要告诉隋瑛。” “我又没有明说。”冯嘉幼心道明说的是你吧,气隋瑛的那句话,指不定是真心话,“我可告诉你,叶适舟来京城了,昨个我和阿瑛还招待了他……有些事情赶早不赶晚,小心后悔莫及。” 骆清流一听到叶适舟就生气,以至于好一会儿才听出冯嘉幼话里有话,几乎要勒停了马:“我赶什么早,谁有我早?结果便宜不是被后来者占了?这辈子我再也不去赶早了,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捡便宜不好吗?” 冯嘉幼:“……” 这句劝人的话用在他身上,还真是不合适。 骆清流冷笑:“她和叶适舟根本没可能,以她的身份,能嫁给一个仵作?若他俩真能两情相悦,我坐等着看他们的惨淡收场。” 冯嘉幼想问,所以你是因为清楚自己和阿瑛更没可能,才不肯说? 思前想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马车抵达湖边。 “我先进去通报一声。”骆清流将他俩仍在岸上,先行登上了一艘画舫。 稍后从画舫下来另一人:“谢千户,谢夫人,请。” 谢揽扶着冯嘉幼往前走。 那人落在后头,跟着走了几步,两指之间突然亮出一柄细薄似刀片的暗器,朝谢揽背后攻去! 揽芳华 第124节 他才刚有动作,谢揽便转了身,去擒他的手肘。 他身姿灵巧闪身躲开,谢揽挥拳再攻,先将他从冯嘉幼身边逼开。 冯嘉幼原本紧张的向后连退,看两人相互较量,眼花缭乱之间,忽地想通了此人应该就是徐宗献身边的暗卫,姜平的师兄。 从淮安离开时,谢揽曾放话说回京之后找他比武。 “谢千户可满意了?”姜仄的手臂几乎被他拧脱臼,忍痛抱拳笑道,“上次在下能够打落你击出的竹篾片,是因为你击的随意,而我职责所在,始终全神贯注,全力以赴。”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谢揽报了上次的仇,心里终于舒坦了,“你接暗器的本事,在我遇过的人里能排前三。” …… 画舫二层,徐宗献临窗站立,看向岸上。 骆清流在旁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刀疤:“谢千户最可怕的并不是武功高,是他够狠,还蛮不讲理,幸好他夫人是个讲理的人,他又惧内,否则……” 算了吧,“但他夫人太会讲理了,实话说,属下怕她多过怕谢千户。” 原本还搞不懂,像谢揽这样猖狂的性格,竟会怕夫人。 了解冯嘉幼之后,骆清流只能说谢揽真不是一般人,为民除害,英雄气概。 徐宗献微微勾唇:“听上去,你这一路与他们相处的颇为融洽,挺投契的?” 骆清流道:“属下只是……” 徐宗献在他肩头拍了下:“因为你和谢千户都还有几分江湖儿女的恣意在身上,却由于各自的原因,不得不折了羽翼,困于这方囚笼,难免惺惺相惜。不同的是,我瞧着他实属心甘情愿,你却是被逼无奈。” 骆清流忙垂首,不敢辩解。 “清流,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将满八年。” 徐宗献叹了声岁月匆匆:“犹记得当年我承诺过你,以十年为期,往后去留随意,还剩下两年,不知你如今是何想法?” 骆清流能有什么想法,他知道督公那么多秘密,走得掉吗? 他说督公是个好人,是相对他见识过的恶人而言,也是相对“自己人”而言。 所谓的十年为期,当年也只是给他一个台阶下,是个驯服他的期限罢了。 那会儿他十六岁,少不更事,如今哪里还敢有这种奢望。 骆清流恭顺地道:“属下家中已经无人,是有多愚钝,才会放着少监不做,出宫去讨生活?” 说着话,门外传来姜仄的声音:“督公,谢千户夫妇到了。” 冯嘉幼听见一声“进来”。 姜仄推开房门,屋内暖和,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门口站着的侍女上前:“夫人……” 冯嘉幼解下披风交给她,才跟着谢揽入内。跨过门槛之时,便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徐宗献或许没有冯孝安善于算计,也是个工于心计之人,顶尖的政客。 入内后,见徐宗献在一个矮几后盘腿坐着,和第一次见他差不多,依然是一副富贵员外郎的装扮。 “督公。”她先行了礼,谢揽才跟着喊,随后被引着去左侧的矮几后入座。 徐宗献问姜仄:“之前你得罪了谢千户,可赔罪了?” 谢揽心道真好笑,上次掳走冯嘉幼的明明是他,却将手下推出来道歉。 不过出门之前冯嘉幼千叮万嘱过,让他不要再提起掳人的事儿。 冯嘉幼是领情的,她知道以徐宗献的身份,已是给足了他们的面子,赶在姜仄说话前,她先道谢:“关于我祖父的事儿,上次多亏督公指点。” 徐宗献笑道:“指点谈不上,无非是他们刺杀犬子,惹恼了我,我又碍着与犬子在朝中对立的立场,不便出手,才请谢千户给他们一个教训。” “犬子”二字,令冯嘉幼和谢揽都楞了楞。 这摊牌真是摊的猝不及防。 且厅内提到李似修时,他正登船。 李似修昨日回京,第一时间想来见徐宗献,误会父亲多年,总要亲口道个歉。 徐宗献却拒绝了他,推到今日。 以往李似修哪次说要见他,无论有什么要紧事儿,他总会搁到一边。 如今他死里逃生归来京城,竟遭到了拒绝,颇有些奇怪。 李似修登上画舫,瞧见侍女手中竟抱着一件华贵的女子披风,不由锁起了眉。 他父亲见他,是不会请外人的,除非不是外人。 不等禀告,李似修面色不善的推门入内。 待瞧见厅内光景,瞬时呆在了门口,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冯嘉幼一看他愕楞的模样,知道徐宗献是瞒着他的。 再看徐宗献脸上不加遮掩的笑意,估摸他就是想看自己儿子的笑话。 徐宗献许久不曾见他有过这般鲜活的表情了:“叙之,你也未免太没规矩,我宴客,你就这样闯进来?” 李似修很快恢复常态,明白过来,没向徐宗献行礼,转身朝谢揽拱手:“谢千户,谢夫人,别来无恙。” 谢揽已经被冯嘉幼拉着站了起来,眼睛却往李似修衣摆上瞄。 今天是冯嘉幼的生辰,以往他都会送支双色木芙蓉,今年没送。 也不知会在衣摆上气愤的写些什么,是不是类似之前“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之类的骂他。 然而李似修今天也披了件宽大的毛披风,裹的虽不严实,却恰好挡住衣摆两侧。 李似修走去他们对面,正准备落座,谢揽喊他:“李大人,你热不热?” 李似修心事重重,这才想起披风没有解,可他非但不解,还将两侧一拢,裹的更为严实:“我这两天受了风寒,怕冷。” 说完在矮几后坐下。 谢揽瞧见他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八成是在说谎。 可恶,肯定写的不是什么好话。 “真巧,我也感染了风寒。”谢揽摆出一副今天你的衣摆我看定了的态度,朝徐宗献抱拳,“麻烦督公多添点儿炭火。” 热死你,看你脱不脱。 第76章 谈交易. 冯嘉幼已经坐下了, 闻言眼皮一跳,有矮几挡着,她赶紧探手去拽拽谢揽的裤脚,让他赶紧坐下。 搞什么, 是不是忘记他们是父子俩, 连徐宗献也给刁难上了。 谢揽置若罔闻, 反正这种场合冯嘉幼又不可能跳起来打他。 待会儿一旦谈起正事儿,她很快会忘记, 秋后算账的威力不大, 他顶得住。 谢揽只管看着徐宗献:“督公?” 徐宗献目光关切地望向李似修:“叙之,你身体不适?” 这是再给他一个机会解披风。 但李似修丝毫不领情, 微微颔首:“我在江南待久了,有些不适应北方的严寒。” 既然如此, 徐宗献只好吩咐身边人:“去拿两个暖炉过来,搁在谢千户和李大人身边。” 谢揽刚要满意的坐下来, 李似修问他:“谢千户既然也病了, 为何还穿的这样单薄?” 不等谢揽说话, 他对身侧侍奉的姜平说道, “去马车里将我那件备用的披风取来, 拿给谢千户。” 又和谢揽解释,“我出门常会备一套替换, 以防不时之需。谢千户莫要嫌弃, 江南用不着这样厚实的衣裳,都是全新添置的。” 谢揽瞥他一眼:“我是怕我穿过之后, 李大人会嫌弃。” 李似修大方道:“自然是赠给了谢千户。” 谢揽也大方接受:“那多谢。” 他一个习武之人, 冷热都耐得住, 捂一会儿汗, 白赚李似修一件昂贵的披风,多好的事儿? 稍后,热烘烘的暖炉端来了,毛茸茸的披风也取来了。 “千户大人。”姜平表情僵硬的捧过去给他。 谢揽二话不说抖开披上,这件披风与李似修身上的款式接近,毛领毛边,雍容华贵,一看就价值不菲。 谢揽终于老实坐了下来,顺手从果盘里抓起一个苹果,咔嚓咬一口。 李似修则倒了杯茶,捏杯子捏的手指都有些微微泛白。 冯嘉幼阴沉着脸,手又伸下去,探进谢揽的披风里,狠掐他的大腿。 谢揽不得不扭头看她,讪讪一笑,用眼神说:瞧,我赚了一件昂贵披风,给你省钱了。 冯嘉幼真要被气死,这家伙学聪明了,知道这种场合她不会多言,掐一把对他来说也跟挠痒痒似的。 好得很,治不了你了是吧? 冯嘉幼磨了磨牙,当即就想再伸伸手,往他要害之处狠狠一抓。 又料不准他的反应,不敢轻举妄动。 她看向上首的徐宗献,他一言不发,好在脸上也没有什么不悦的表情。 冯嘉幼开口打破沉默:“不知督公召见我们,究竟有何吩咐?” 徐宗献这才道:“先是要感谢两位对犬子的救命之恩。” 李似修听到这犬子二字,拢了拢眉,不懂父亲明面上挑破是想做什么。 冯嘉幼道:“督公不是已经送过谢礼了?” 揽芳华 第125节 她看向徐宗献背后沉默不语的骆清流,点明自己说的是“济河龙影”一事。 徐宗献微微摇头:“我原本想给的更多。” 骆清流上前半步,躬身道:“是属下的错,属下跟错了方向,误会了叶适舟一伙人为叛党,本以为可以送谢千户一桩大功劳,最后竟只是为民除害了一条怪鱼。” 冯嘉幼的视线始终落在骆清流身上没收回去,发现他与平时相处时的仪态已是截然不同。 进退有据,言辞妥当,一看便是宫里、名利场上的老江湖了。 徐宗献接下来的话,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我听清流说,他本怀疑叶适舟等人都是同盟会的叛党,谢夫人却告诉他,同盟会并非叛党,且早已解散多年,驸马傅珉手底下的同盟会,只是打着同盟会的旗号罢了?” 冯嘉幼应下来:“是。” 等着徐宗献问她是如何知道的,他却没问:“说起来,我一直知道朝中有这样一帮唯利是图的蛀虫存在,我瞄准的方向,是户部薛尚书和内阁贺阁老。” 冯嘉幼眉头皱起,户部薛尚书属于新起的文官势力。 新文官,指的是祖上不是官宦贵族,比如薛尚书,家中是徽州籍的大商人。 他儿子薛绽已经和贺阁老的孙女订了亲,年底就会完婚。 而贺阁老年事已高,即将致仕,他一退,内阁将会空出来一个位置。 入阁的极有可能就是薛尚书。 徐宗献盯着他们,可能是想找机会将薛尚书踢出局,让给李似修。 以冯嘉幼看过的那些折子,李似修绝对有能力入内阁,但他还是太年轻,声望与功绩根本没有攒够,至少要在帝师之位稳上几年才行。 徐宗献又道:“这驸马傅珉,我从未怀疑过。倒不是他闲人一个,在京城内从不显山露水,伪装的太好。” 冯嘉幼接话:“那是……?” 徐宗献道:“我与他从前在一个书院里读过书。” 冯嘉幼凝眸:“盛景书院?” 冯孝安才告诉过她,徐宗献会遭受宫刑,正是因为盛景书院当年那桩莫须有的惨案。 徐宗献笑道:“你的消息果然很灵通,是你父亲告诉你的?他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超乎我的想象。你之所以知道同盟会那么多事,当年名噪一时的千秋同盟会,你父亲也有份吧?如今看来,应该还有沈指挥使和即将升任兵部尚书的廖侍郎,以及……” 话音落下,正盯着李似修额头冒汗的谢揽倏地转头,戒备的朝上首望过去。 “谢千户莫慌,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对他们早已无碍,算不得什么秘密。”徐宗献指了下李似修,“我这才是秘密。” 李似修低头喝茶,热的心浮气躁,特意等茶凉透了才喝。 他看出来了,父亲是准备和冯嘉幼做笔交易。 此言不准确,是通过冯嘉幼和她父亲冯孝安,以及冯孝安背后的势力做交易。 冯嘉幼也隐隐有了些察觉,当做不知:“家父并没有您以为的那么了不得,至少他不知道驸马爷也曾读过盛景书院,与您有着同窗情谊。” “当年乱得很,我们这些寒门子弟的过往微不足道,查不出来十分正常。何况我与傅珉并没有几分同窗情谊,几乎不曾说过话,我入宫之后,也和他没有任何交集。” 徐宗献回忆道,“我之所以记得他,是当年山长遭受迫害之时,他与我一样,也不曾写下污蔑山长的言论,我们关在了一处。他原本也会被处置,是公主秘密救下了他,还将他曾就读书院的记录抹去。没多久,他被选为了驸马。虽逃过了一劫,但也从此告别了仕途。” 冯嘉幼心道原来如此。 似乎是嫌热,徐宗献换了个坐姿,原本拢在袖筒里的手也抽了出来,搭在了矮几上:“说句犯上之言,在大魏做驸马爷,有时候还不如我们这些做宦官的。” 这个观点冯嘉幼赞同,傅珉起初不畏强权,不向阉党低头,应也是个心怀抱负之人,那他当驸马真不如做宦官。 毕竟大魏的宦官,手中握着的都是足以影响国运的实权。 徐宗献手指点着桌面,目光有些阴沉:“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户部薛尚书从前也是我们书院的学生。但当年山长出事,他是顺从的一方,写下满纸污蔑之言,讨了逆贼欢心。第二年考了个二甲第四,入了翰林院,蛰伏多年,随后一路高升,势力盘根错节。当我大权在握时,已经不能轻易动他了。” 冯嘉幼反应过来,徐宗献盯着薛尚书还有这茬原因:“督公的意思是,薛尚书和驸马爷有可能相互勾结?” 徐宗献道:“这我不方便深究。” 冯嘉幼明白了,他若盯着薛尚书打,打的太狠,给李似修腾位置的举动过于明显。 徐宗献抬了下手,骆清流会意,躬身从矮几上取了几本折子,送去冯嘉幼面前。 徐宗献道:“傅珉既能打着同盟会的旗号,养了那么多杀手,我猜他与你父亲之间应是有什么过节。我对傅珉知之甚少,这些拿过去给你父亲,多半是薛尚书的一些罪证,多查一查,指不定能将傅珉给牵出来。” 冯嘉幼看着面前那些折子,试探着问:“督公让我父亲去斗薛尚书,是不是想让朝野上下认为,一直在背后帮扶李大人的,是我父亲?” 徐宗献承认:“不错,我想给叙之寻个明面上的靠山,省得那些歹人无所顾忌。” 冯嘉幼点头,李似修一再遭人猖狂刺杀,正是因为那些人以为他背后无人。 如今他回京来做帝师,冯孝安也一鸣惊人的立了功回朝,将他二人绑在一起,倒真是挺合适。 而李似修与他们目标本就一致,若他能早些进内阁改革盐政,也是一桩好事。 “令尊若是答应,我也有报酬相赠。”徐宗献道,“为表诚意,这报酬我先给你们,是有关衡王的。” “衡王?”冯嘉幼蹙起眉头认真看着他。 徐宗献也不卖关子:“我怀疑现在这个衡王是个冒牌货。” 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他。 连负责盯着衡王的骆清流都不知道这事儿。 “督……”称呼到了嘴边,李似修犹豫着改了口,“父亲,此话不能乱说,您可确定?” 听到这声久违的“父亲”,徐宗献目光微动,唇角的笑容也真挚几分:“我怀疑很久了,早些年在宫中,我就曾听说过衡王似乎有一个替身。自从去了济南府,于人前露面的,可能都是这个替身。” 李似修问:“那真正的衡王在哪儿?” “是啊,真正的衡王在哪儿呢?是被傅珉和薛尚书那些人害死了,扶持个假的,再借龙影造势登位?还是与傅珉勾结,潜伏在某个地方,筹谋大事,打算伺机而动?” 徐宗献的笑容若有深意,“我还真不知道,我也是此番将‘济河龙影’翻出来后,才确定王府里那个王爷是冒牌货。因为他面对突发状况的举措,完全不是我认识的衡王。要知道我入宫时,他才刚出生,我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冯嘉幼立马反应过来,徐宗献的怀疑是对的。 衡王府内她见到的是替身,衡王也没被杀,偶尔还会回王府去。 因为她想起来隋瑛之言,衡王去了济南府之后开始清修,但偶尔还会“把持不住”。 清修的是替身,不能碰王爷的女人。 而“把持不住”的则是偶尔回府的王爷。 徐宗献指了下骆清流:“我正打算派十二监彻查,原本是想拿此事来为叙之入内阁铺路,如今也算谢千户一份,如何?” 这等好事儿冯嘉幼哪里能拒绝,又疑惑:“您为何不知直接与我父亲谈?” 徐宗献笑起来:“当然是有个聪明的中间人更好谈,不然我与你父亲你来我往,相互试探,都不知要说多久的废话。” 说这会儿话他都有些受不了,想让人将窗子打开。 徐宗献看向面颊泛红、陷入深思中的李似修,担心他被捂坏了。 直想摇头,这小子平素还算沉稳老练,怎么面对感情,竟还是一副少年人心性,斗什么气呢。 不过连他也开始好奇,儿子这衣摆上到底写的什么,非得捂着不放。 冯嘉幼是个怕冷的体质,此刻也热的用手扇了几下风。 身为罪魁祸首的谢揽好端端的,一边听他们说事儿,无论是驸马尚书,还是真假衡王,他的脸上毫无波澜。 一边拔了靴刀扎了一个梨子,搁在暖炉上烤,烤热了递给冯嘉幼吃。 冯嘉幼不接,满眼嫌弃,怎么看他怎么丢人。 但看对面裹得像个粽子,拿帕子不停擦汗的李似修,感觉也没比谢揽优秀到哪里去。 第77章 就这样轻易原谅他了?. 谢揽看出了她的嫌弃, 但却会错了意:“你难道是嫌我的靴刀不干净?” 之前出门在外,他也拿靴刀扎着烤过野味儿给她,她并没有嫌弃,还吃的挺开心。 冯嘉幼当然知道他的刀很干净, 说是靴刀, 却是绑在小腿上的, 还带着鞘。 闲着没事儿就得拿出来摸一摸,擦一擦, 比他的脸还要干净。 “那你为何不吃?”谢揽低声问, “你出门之前不是还对珊瑚说你想吃烤梨?” “烤梨是道甜品,不是扎着梨子在炉子上烤。”冯嘉幼低声回。 而且当着外人的面, 拿刀扎着吃,她目前还做不到如此豪迈。 他二人窃窃私语, 冯嘉幼感觉到李似修朝这里望了一眼。 再这样继续捂下去,她怀疑李似修可能会中暑昏倒。 堂堂帝师, 飘雪籽的天气中暑, 传出去怕是会笑死人。 而徐宗献瞧着也快坐不住了。 冯嘉幼以手掌撑了下桌面, 想要站起身。 谢揽见她打算走, 忙着伸手去按她, 被她冷眼一瞥,又收了回去。 正事儿谈的差不多了, 此时不敢轻易惹她。 冯嘉幼起身以后福身行礼:“督公之言, 我这就回去转告家父。但您也知道家父在我年幼时便离开了京城,我与他之间颇为生疏, 他是何想法, 我实在不得而知, 不敢轻易承诺您什么。” 徐宗献道:“谢夫人只需转告令尊即可。” 冯嘉幼道:“既然如此, 督公若无其他要事吩咐,我们夫妇便先告退了。” 徐宗献原本还有几句话,见李似修这般模样,自己也闷热的心烦,顾不得再说,点了点头:“那我静候佳音。” 李似修收到父亲使的眼色,起身拱手送客:“在下身体不适,就不远送了。” 冯嘉幼还过礼,示意谢揽赶紧站起来。 谢揽没辙了,是他小瞧了李似修,没想到一个文文弱弱的小白脸,还挺能忍的。他将靴刀收回去,将桌面上的折子抄起来,起身抱拳:“告辞。” 房门一打开,涌入内的凉风终于令冯嘉幼舒服了点。 侍女为她穿好披风,引着他们出了画舫。 登岸之后,上去马车,冯嘉幼尚未坐下就开始数落他:“好在徐宗献有事相求,不然你这样折腾他儿子,你看他怎么收拾你。” 揽芳华 第127节 她起身离了书案,小心抽刀出鞘,跟谢揽待久了,她对刀的认识也有一定的提升。 此刀不知会不会比谢揽的苗刀更好,但肯定不会差。 她问:“来送礼之人是什么模样?” 珊瑚取刀时已经问过管家:“像是个武官,所以即使没有报出府邸,管家也不敢拒收。” “小姐……”又一名侍女急匆匆跑来门外,“管家收到信儿,说夫人从庵堂回来了,已经快走到门口。本想去告诉家主,但姑爷进书楼之前,将外面侍候的人都给撵走了,还不许任何人靠近。 ” 冯嘉幼蹙了蹙眉,将苗刀扔回匣子里,提步往外走。 珊瑚赶紧取了披风,快步上前帮她披上。 冯嘉幼来到大门外,透过门楼灯笼逸散出的橘光,瞧见雪籽已是越下越密。 没多久,一辆外观朴素的马车出现在视线之内。 等到了冯府门口,脚凳放好,车门打开,冯嘉幼下了台阶,赶在江绘慈下车之前,踩着脚凳上去:“娘。” 江绘慈刚要起身,被她给堵了回去,不悦道:“你这是做什么?” 冯嘉幼在一侧坐下,脸色难看极了:“我正想问您做什么,怎么会自己回来了?” 江绘慈面无表情:“冯府我难道不是想回就回,何时还要请示你了?” “您知道我的意思。”冯嘉幼道,“冯……父亲这几天有事做,不方便出门,过几天应该会去接您,如今您等不及,自己跑回来……” 就这样轻易原谅他了? 如此的上杆子,轻视自己,男人又怎么会看重你? 这些话冯嘉幼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说出口。 她对母亲虽有怨愤,却一贯是尊重的,母亲虽鲜少陪伴,但自小银钱管够,早上递消息去庵堂,说需要上万两的现银,晚上一箱箱银子就会出现在她院子里,且从来不问原因。 江绘慈拢了拢披风:“我知道你心里瞧不起我,认为我没有自我,一心都扑在你爹身上,但没办法,他曾经就是我生存于世最大的目标,唯一的目标。” 冯嘉幼能言善辩,唯独对着她母亲时常不知该说什么。 江绘慈看向她:“自小,我父母琴瑟和鸣,与兄长都待我如珠似宝,家中又有花不完的金山银海,除了一段好姻缘,一个我原本难以企及的丈夫,你说我还有什么好求的?像你一样改革法制?我没这天分。经商?毫无挑战。自我第一次摸算盘开始,除了与你爹这场原本为期三年的交易,从未赔过一笔买卖。” 她又要起身。 冯嘉幼固执地拦:“若是如此,您就更不该主动回来,至少也要等他出来接。” 江绘慈:“让开,我是回来与他和离的,何必那么多讲究。” 冯嘉幼愣住了。 【作话】 苏轼这首词,“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我记得是这样。 但搜了搜,还有“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的说法,没搞懂。 第78章 父母爱情. 江绘慈踩着脚凳下了车, 拂了拂手,示意侍女不必撑伞。 门口聚了十几个家仆,等着来拿行李,却只见一辆马车, 也没带行李的模样。 “夫人。”管家迎她进门。 江绘慈上台阶时, 也略停了步子, 微微抬头凝视冯府的烫金匾额。 冯嘉幼跟着下车,正寻思她是不是打算以退为进, 待见到这一幕, 心头一个咯噔,知道她是认真的。 此刻她还是冯府的女主人, 待会儿出来时,或许就不是了, 才会望着匾额心生感触。 冯嘉幼摸不准自己的心情,有些五味杂陈。 她追上去:“娘。” 江绘慈已经跨过了门槛, 回头看她:“你又想说什么?” 冯嘉幼双手提着裙子大步跨上台阶, 尚未开口, 江绘慈板起脸, “瞧你这毛毛躁躁的样子, 哪一点像个大家闺秀?” 冯嘉幼来到她身边,低声嘀咕:“您是不是忘记女儿已经嫁了人, 当然不像个闺秀了。” 往常她敢顶嘴, 必定要被教训一通,今日江绘慈心思不在她身上, 只说道:“你爹纵有百般不是, 至少为你挑了个合适的丈夫, 你这丫头不喜拘束, 而谢小山不讲规矩,恰好能够包容你。真将你嫁去簪缨世族之家,以你的个性,迟早被扫地出门。” 冯嘉幼听她这样说,知道她对冯孝安这些年的行踪已是心里有数。 应该是冯孝安押送南疆王回京路上,请舅舅先抵京告知,给她个心理准备。 冯孝安一贯如此,喜欢先找别人当说客,他再出手,省时省力。 而母亲在得知一切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选择,应该也并非一时意气。 “父亲在书楼。”冯嘉幼不再多言,陪着她往景观湖边走。 …… 书楼里,谢揽回忆今晚与徐宗献的交谈内容,讲述的坑坑巴巴,也不太用心:“我大概就记得这么多,其他的您去问问幼娘。” “不必,你已经讲的很清楚了。”冯孝安坐在书案后,翻着徐宗献递过来的那几本折子。 谢揽不放心:“还是去问问吧,徐宗献讲了很多……” 冯孝安笑道:“讲的再多,无非也就一个重点。” 谢揽:“做李似修明面上的靠山?” 冯孝安:“不止,徐宗献是希望我可以成为李似修的谋士,保他入内阁,助他施新政。” 谢揽被书塔压的直不起腰,坐在台阶上:“他真是异想天开。” “他是深思熟虑。”冯孝安低头看折子,“他大概摸到了咱们这边的实力,揣测咱们可能缺一位治国能臣,才会推荐李似修。” 谢揽惊讶:“您还不算治国能臣?” “人各有所长,我善韬略,精于诡计,然而像盐政课税这等关乎国计民生的基石之策,庞大又细致,我不如李似修。”冯孝安指了下冯嘉幼存放新律书的柜子,“还有修律,太过繁琐的我也不太行。” 谢揽大概可以懂,刀枪剑戟他上手极快,但像骆清流擅长的机关术,对他来说也不容易:“那您是怎么想的?” 冯孝安一时拿不定主意:“李似修不错,可惜徐宗献是助力也是阻力,等咱们和他没了共同的敌人,他可能会变成咱们最大的敌人,且先观望着吧。” “那衡王……” 听到外面有动静,谢揽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了小半扇,趁着朦胧月色,一眼认出摆渡船上站着的冯嘉幼。 正想说雪下大了,出来竟也不撑把伞,目光一移又瞧见她身边的贵夫人,天黑,稍微离近点才认出是江绘慈。 因为谢揽并未见过江绘慈几次,他与冯嘉幼成婚之后,江绘慈回了城外庵堂,之后一直不曾见过。 谢揽笑着说:“您可以啊,看来我们刚才出门赴宴,您也没闲着,去把娘接回来了。” 冯孝安正将看完的折子扔去一边,打开了第二本,闻言动作一顿。 谢揽见她们快到了,走过去门后,先整理下衣袍,正了正发冠,才将门拉开。 起初他没将这门婚事作数,面对江绘慈时相对轻松,如今不一样了,她是真的丈母娘。 谢揽下了台阶,颇为紧张的在旁等着,感觉自己像极了等候太后的太监,一声对他来说比较陌生的“娘”,险些喊成了“娘娘”:“娘,您回来了。” 江绘慈盯了他许久:“当初我只以为是我女儿对你有所图,没想到你从上门提亲开始,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谢揽:“……” 他看向冯嘉幼,向她求救。 冯嘉幼揪着自己的披风系带,微微垂着眼,并没有给他回应。 谢揽总觉得她周身散着杀气,额头都要冒汗了,手指发颤着往门口一指:“我上门提亲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爹教我的。” 江绘慈冷笑一声,从他身边经过,踏上台阶,进入书楼,反手便将门给关上了。 听着两扇门合拢发出的沉沉闷响,谢揽眼皮儿重重一跳。 冯嘉幼瞧他无措的模样,解释道:“别紧张,她不是生你气才将咱们关在门外的。” 谢揽舒口气:“那就好。” 冯嘉幼看向两扇朱漆门:“她是回来找冯孝安谈和离的。” “和离?”谢揽流露出的表情,和冯嘉幼初听到时几乎是如出一辙。 冯嘉幼却淡淡道:“有什么好奇怪的?” 谢揽问:“你劝了没?还领她过来?过来之前也不派人打声招呼,估计二叔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冯嘉幼反问:“我为何要劝?他难道不是活该吗?” 她转身想去登上摆渡船,谢揽拉住她:“别走啊,赶紧想想办法。” 冯嘉幼甩开他,脸色垮下来:“你究竟站在哪一边?这么心疼你二叔,等他们和离了,咱们也和离,你和他一起过日子去吧!” “你先别恼。”谢揽顶住压力,又将她拉回来,“娘在庵堂里虽不常见,可城外终究不远,消息往来也方便。等她回了扬州,那就真的远了。” 他了解冯嘉幼对江绘慈的感情,既怨恨又依恋。 也知道她再怎么强硬,心底深处可能也对一家团圆有那么一点点的期盼。 但这话他不敢说,以她的性格,可能会适得其反。 冯嘉幼听出了他的意思,却没有否认。 沉默了会儿,她说道:“莫说我没那个本事影响她,即使有,我也不会拦。她能想通,放下,我只会替她开心,其他都微不足道。” …… 江绘慈关上门,转身之后站在原地,并未上前。 冯孝安依然坐在书案后,抬眸望向她。之前藏于暗处时,他早已见过她,并没有陌生之感。 但他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因为湖中央空旷,冯嘉幼又特意拔高了声音,“和离”两个字,他听到了。 江绘慈却没看他,环顾这书楼内部:“我多年不曾进来过了,想当年还是我监工建造的,原本这里的一砖一瓦,我都了如指掌。” 会建如此一座书楼,是冯孝安喜欢阅览杂书,时常去国子监、书院寻书,还抱怨他们小气,不许他借走。 揽芳华 第128节 她便买下与冯府相邻的几栋宅院,请了一众不输给工部的江南匠人,以最快的速度挖了个湖,造出这座京城内独一无二的书楼。 又耗费了不知多少心血,托关系满天下的高价收购典籍,才将书楼给填充的似模似样。 “可惜却被你一把火烧了不少。”江绘慈的视线这才落在他身上。 眼前的男人和她记忆之中变化不大,相反的,岁月将他沉淀的更具魅力。 自小鉴宝,她的眼光一贯是极好的,从来不曾看走眼过。 冯孝安十分不愿回想当年,却也环顾书楼:“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会放火?” “我怎么会不知道?”江绘慈朝他走过去,“你烧的不是书,是你的‘玩物丧志’。” 自从有了这座书楼,他便无需往外跑太多,她也能常在这里陪伴他。 夏听蛙鸣,冬看落雪,这里不再只是看书的场所,也是他们夫妻俩感情升温的地方。 甚至书看的越来越少,玩笑话讲的越来越多。 后来南疆战火点燃,滇中粮仓案牵连到同盟会,他多年来的努力付诸东流,笑容才消失了。 但起初也仅仅是沮丧,直到陆御史一家人于荆北驿馆惨死,他才开始陷入深深的自责,且自责之心一日胜过一日。 江绘慈道:“于是你一走了之,说是去西北大漠为陆御史找儿子,其实是想用流放来惩罚你自己,也惩罚我……” 冯孝安打断她:“我惩罚你做什么?” 江绘慈走到书案前,垂头看他:“因为是我使尽了浑身解数,将你镇在了这书楼里,害你分了心。” 冯孝安忍不住想笑:“你真以为我信这些?” 当时他觉着书楼结构有些奇怪,从内部看上去像个塔。 她解释,说是她特意请高人摆的桃花风水局,还问他怕不怕,几乎要将他笑死。 “我若是想要惩罚你,直接狠下心肠休妻,将你赶回扬州去。”冯孝安摩挲着手里的折子,躲避似的低了低头,复又抬头望着她,“我以为你懂,我会不吭一声的离开,是代表着我们之间的三年之约不再作数,我认你为妻,我走后,去留随你心意……” 江绘慈懂,她怎么不懂。 以至于他失踪之后,她半是难过,半是欢喜。 她努力那么久,在他心中总算是有了一席之地,得到了认可。 她愿意等他回来,等他一辈子都可以,心中定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前提是只有他们夫妻二人,没有女儿。 “你知不知道你刚离开的三年,我经历了什么?” 江绘慈同样不堪回想,“你父亲是大理寺卿啊,他早知你娶我这事儿不正常,认定我知道你会失踪的原因,逼着我说,我不肯,他便将女儿将我身边抱走。无论我怎样求他,他都不许我见,赶我去庵堂,告诉我何时愿意说实话,何时才能见女儿。” 她丈夫的秘密,自然不能说。 何况她娘家也是同盟会的成员,谁知道她那执法的公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父亲用了三年时间,查出个大概,又来怪我,原本他就瞧不上我是个商户女,得知你干的勾当我家中也有份,更当我祸水一般,好在他也觉得小嘉太可怜,准我回府去,不再阻挠我们母女见面。” 但当不满四岁的女儿躲在嬷嬷背后,小心翼翼偷看她那一刻,江绘慈第一次在心里恨了冯孝安,也逐渐开始厌弃自己。 越来越认同公爹的话,她只是个目光短浅、自私自利、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 脑子里唯有情爱,再无其他。 也开始像她公爹一样,担心冯家这根独苗,往后若是像她该怎么办。 于是她又搬出了冯府,再次回到了庵堂。 “起初三年我见不到,后来我不太敢见,时间久了,我已经不会和她相处了,也懒得费心思和她相处了。”江绘慈扭头看向紧闭的大门,“你说她上辈子也不知造了多少孽,这辈子才会遇到我们这种父母,一个一心救国济世,一个只顾儿女私情,像是在相互较量着,究竟谁比谁更自私。” 她又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冯孝安,笑了一声,“那我肯定是远远比不过你,人世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动摇你的千秋大业。即使自我流放黑水城,你也有本事平定漠北,通商西域,造福千万百姓,混的风生水起。” “我……”冯孝安被她讥讽的抬不起头,折子内页已经被他揉皱了。 他是当真没有想到,他的父亲会这般刁难他的妻子。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父亲也就是脸臭嘴碎脾气大了点,内心对待亲人友人都是极包容的,念她初为人母,丈夫又离她远去,更会包容她才对。 而且这些往事冯孝安之前已经知道了,如今听她亲口说,又是不同的感受。 他几次三番的想开口,却不知说什么,任何道歉的话与她吃的苦头相比,都显得极其苍白。 尤其是她的情绪始终稳定,说到伤心处莫说落泪,连哽咽都没有,仿佛只是在陈述,更令他无所适从,估摸不出她此刻真实的心态。 对待至亲之人,父亲、妻子、女儿,他总是容易出错。 本该最了解的人,他却很难看得透。 “既然如此,你早该回扬州去,强迫自己留下来做什么?”冯孝安闭上眼睛,捏着眉心,“为了和我赌这口气?非要等我回来,证明你赢了,再与我和离,甩我一巴掌?你就不怕我早就死在了外面?” “你认为我会和你赌气?”江绘慈在他面前,向来都是低声下气,处处看他的脸色,“即使我再恼恨,依然心怀着那么一点憧憬,以为你历劫回来会有变化……” 冯孝安解释:“我之所以选择回来,正是想要补偿你们。” 江绘慈愈发笑了:“是吗?你的补偿是什么?回京之后宁可无所事事的待在家中,也不去城外接我,就是你的补偿?” “你大哥没有告诉你?”冯孝安皱眉,“我是为了躲着裴……” “他说了,我才觉得自己可笑。”江绘慈直视他,“无论大事小事,只要你认为机不可失就会去做,付出的代价无非也就是晚几天去接我罢了。反正我都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了,也不差这几天,是不是?” 冯孝安:“……” 江绘慈:“我是最了解你的,最会体谅你的,最能包容你的。我应该懂,对不对?补偿也不是一蹴而就,往后日子还长,慢慢来。” 冯孝安:“……” “你一点也没有变,还是从前的老样子。” 心怀憧憬度过十几年,只这几天,江绘慈的心彻底凉透了。 书案上多的是宣纸,她抽一张递过去:“和离书,写吧。” 冯孝安看着宣纸,抿紧唇,没有动作。 江绘慈道:“赶紧写完,好继续看你的折子,护你的苍生。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都是些无用功。小嘉是你亲生女儿,和你打断骨头连着筋,可以由着你慢慢来。我死心之后,与你再无牵扯,不是你想慢慢来,我就必须和你慢慢来。” 冯孝安捏折子的手,骨节攥的泛白。 江绘慈直接将他手中那本折子抽了,宣纸铺平了来,又取笔蘸墨 ,塞进他手中:“怎么,我已经因为你荒废了半生,你难道非要毁了我一辈子才满意吗?” 第79章 镜花水月. 冯孝安被她逼迫的难堪:“旁的不说, 若因我没先去城外接你,就如此罪大恶极,那我实在冤枉。不信将小嘉喊进来评评理,你看她会怎么想, 会不会认同我的做法。” 江绘慈懒得与他争辩:“我原本就是个满身铜臭味的商户女, 胸无城府没有格局, 配不上你们冯家门第,快写吧。” 冯孝安涨红了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这若是她的诉求,他可能真的改不了, 也给不了。 至少以目前的局势他做不到。 时机之所以是时机,正是稍纵即逝的机会, 接下来像这样的大小时机还有很多,他不可能放过, 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他背后站着那么多诸如柳盈盈这般放弃自我, 以身许国的年轻人。 他又能对江绘慈许下什么承诺?说出口, 也都是骗她的。 冯孝安端正身姿, 也竖正了笔。却迟迟不曾落笔。 他盯着蘸了墨的笔尖, 低声道:“今天是女儿的生辰,能不能……” 江绘慈再一次打断他:“你从前离开她时, 有挑过日子吗?” 冯孝安面颊上已经不剩几分血色:“可我也说了, 我回来是想弥补,你却来逼我一错再错。” 江绘慈:“但这就是我想要的弥补。” 冯孝安攥紧了笔:“好, 我写。” 话音落下, 笔尖终于落在了宣纸上。 字体是他最为擅长的行草, 一鼓作气, 书写极快。 然而这鼓气并未撑过多久,他又扔了笔,还将宣纸给撕了:“今晚绝对不行,你容我明早写,明天日头升起后,一定交到你手中。” 赶在她开口之前,冯孝安抬头望着她,目光中有一抹恳求,“我知道你选今天是想给我一个教训,但对女儿而言……我想,她并不会因此而感到痛快。” 不知是因为这抹恳求,还是认同了他的说法,江绘慈沉默半响,答应下来:“由你来写和离书,是顾念着你的名声。明天你若食言,这封和离书我会写好,再派人送过来。如果因此被你的仇敌谣传出一些不利于你的言论,你不要怪我。” 冯孝安:“好。” 她不愿多留,转身往门口走。 他喊一声:“夫人。” 江绘慈停下脚步,却没有转头,许久才听见他沉闷的声音:“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 “用不着道歉,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由始至终你从未变过,变的是我。” 江绘慈扭头回望他,“当初奋不顾身非要跳进来的是我,如今累了倦了想要逃走的也是我,真要论起来,是我的错。” 打开门,冷风灌进来。 江绘慈拢了拢披风,走下了台阶。 冯嘉幼和谢揽还在门外站着,本是面朝湖面,听见动静,一起转身面朝她,都往她手上看,可惜她的手藏在披风里。 江绘慈扫他们一眼:“不必猜了,你爹念着今天是你的生辰,明早上才会写给我,他一贯言出必行,我不怀疑。” 这话是说给背后的冯孝安听的。 看着她踏上摆渡小船,冯嘉幼反应过来:“我送您。” “娘您慢走。”小船只能容两个人,谢揽看着她母女二人离开,转身正要进书楼里去,却看到冯孝安也来到了门口。 从他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也未曾迈出门槛,只将两扇门重新合拢。 谢揽被他关在了门外。 …… 揽芳华 第129节 冯嘉幼陪着江绘慈往大门口走。 江绘慈:“我先回庵堂里,等明天拿到和离书,我将自己在京城内的财产清算清算,大后天吧,就随你舅舅一起坐船回扬州。” 冯嘉幼皱眉:“这么急?” 江绘慈解释:“入冬了,大运河就快要结冰了,我不想乘马车。” 冯嘉幼倒是忘记了运河会结冰的事儿。 江绘慈交代:“我嫁妆里的金银珠宝,估摸着还剩下六十几万两,全在府中宝库内扔着,我不带走,你有需要时问韩嬷嬷拿钥匙。” “至于我名下的几十个商铺,也都一并转给你,这几天约个时间,我让几个大掌柜过来找你盘一盘。那些大掌柜都是我从扬州带来的,行商一把好手,你不懂,就尽管放权给他们。每个年末,我会抽时间帮你查账,你不必花费太多心思。” “这些应也够你日常花销了,若还有其他急用,写信来扬州,我再帮你想办法。” 冯嘉幼在旁默默点头:“女儿知道了。” 江绘慈趁她垂头,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随后才冷冷淡淡地道:“小嘉,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 冯嘉幼情绪不佳,没听出她话里有话:“已经很多了。” 她等于是净身出户,来京城时十里红妆有多风光,回扬州时就显得有多凄凉。 当然,也可能是想和京城、和过往彻底做个了断。 江绘慈道:“还有,关于你爹当年一走了之,我可以怨他,你不要怨,真想怨就怨我。你爹的性格没人比我更了解,他虽聪明绝顶,算无遗策,但遇到处理不了的情绪,总是喜欢躲起来。你祖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爹十二岁时,你祖母病危,还没咽气儿他就跑了,也不守灵,一直等你祖母下葬之后他才回来,被你祖父按在灵位前狠狠打了一顿。” 这事儿冯嘉幼没少听爷爷提,一提就气的要死,恨自己生了个冷血无情的混账逆子。 “你祖父忙于朝政,根本不了解他,你爹哪里会冷血,他连瞧见一条狗死在官道中央,都要下车捡起来,扔去道路旁的草丛里,给它个体面。” 江绘慈陷入了回忆中,许久才继续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将书楼建在湖中央,就是为了有个地方给他藏。” 冯嘉幼回头朝书楼的方向望了一眼。 “当年遭受连番打击,又是战火,又是血案,我看他一天消沉过一天,已然猜到他可能会一走了之,却还想试一试,算着日子怀个孩子,希望用你来牵住他。可我估计错了,你越可爱,他就越自责,越会想起那些可能因他的失误而成为孤儿的孩子,尤其是失踪的陆御史之子……” 江绘慈讲到这里,没再说下去,“总之,你要恨就恨我吧,是我太自私。而像我这般自私之人,却执迷于你爹这种心怀天下的‘无私’之人,已是遭了报应。” 冯嘉幼打起精神问:“娘,听您满口都在为他说好话,并不是真心想同他和离的吧?” 江绘慈平静道:“我不是为他说好话,是在讲事实。” 冯嘉幼垂下眼睫:“哦。” 江绘慈正色道:“也是借此事让你知道,生儿育女比选择夫君需要更多的慎重。这夫君不适合还能换,男人到处都是。孩儿不一样,从十月怀胎起,整整牵绊你的一生。你孕育孩儿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自己做好了准备,有了成为母亲的决心……” 顿了顿,“你是吃过苦头的,莫让你的孩子来尝你吃过的苦。相信我,你也不会好过。” “这番话的前半部分您说过了。”冯嘉幼记得很清楚。 成婚之前嬷嬷教她为人妇的道理,说到为夫家开枝散叶之时,母亲打断了嬷嬷。 告诉她万事都可顺从夫君,唯独生儿育女之事,一定要有自己的坚持。 冯嘉幼是懂这些道理的,但她当时深信着冯孝安编造的预知梦,只想着赶紧生个孩子,笼络住谢揽的心。 如今回忆起来,竟感到毛骨悚然。 人在执迷之时,真像是被鬼遮了眼。 “女儿记住了,您也瞧见了,我成婚那么久,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就知道我有多谨慎。” 冯嘉幼劝她安心,“而且谢揽待我很好,他是我见过最有责任感的男人,爱护我尊重我,很听我的话。他是个好夫君,也会是个好父亲,您不用担心我。” 江绘慈见她说话时挑了挑眉,伸手在她额头一戳,板起脸:“你不要蹬鼻子上脸,反过来去欺负人家。” 冯嘉幼嘴一撅:“您这是胳膊肘往外拐。” “我是怕你寒了人家的心。”江绘慈提醒她,“小嘉你要记住,这人心一旦凉了,即使重新暖热,也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温度,到时候追悔莫及。” 她难得温声细语,冯嘉幼不太习惯,许久才支吾一声:“我晓得了。” 此时已经快要走到大门口,谢揽也追了上来,夫妻俩一起送江绘慈离开。 江绘慈踩着脚凳上车时,冯嘉幼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娘……” 江绘慈低头看她:“怎么了?” 冯嘉幼摩挲着她的衣角,犹豫了下,松开手,仰头笑道:“城外可能已经有了积雪,您小心点。” 江绘慈弯腰进了马车:“外面冷,快回去吧。” 冯嘉幼往后退了两步,马车从她面前经过,又远离了她。 她目望车尾,雪籽一颗颗落在睫毛上,眼眸染上了雾气,分不清是雪籽融化造成的,还是她稍微有了点儿泪意。 她又很快收拾好了心情,挽着谢揽回府里:“你怎么了,一言不发的,我父母和离,你瞧着比我心事重重。” 谢揽叹了口气:“我在后悔。” “后悔什么?” “就咱们回京那天,我开玩笑说去城外把娘接回来,真去了该有多好。” 书楼隔音极佳,起初江绘慈声音温和,没有太多声音传出来。 谢揽也没想过听墙角,一直在安慰冯嘉幼。 后来江绘慈开始讥讽冯孝安时,声音明显拔高,而谢揽从书楼出来之前推开了小半扇窗,他就不可避免的听见了几句。 “娘会死心,就是因为回京这几天二叔不去接她。”提到这一点,谢揽也很有意见。 之前他一直催二叔去接,好陪着冯嘉幼一起过生辰。 毕竟这是冯嘉幼第一个父母都在京城的生辰。 “现在连我也觉得二叔真是活该,他就不适合有媳妇儿。”换成谢揽,这世上根本没有比去接冯嘉幼回家更重要的事儿,天上下刀子都拦不住他。 冯嘉幼挽着他慢慢走,不说话。 雪籽下的越来越密,但气温还没那么低,落在身上很快融化成水。 谢揽接过家仆递过来的伞,撑起来罩着两人。 冯嘉幼突然停下脚步,谢揽被她挽着手臂,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她有些发抖:“真的很可笑。” 谢揽不解:“谁可笑?” 冯嘉幼看向书楼方向,目光沉沉:“我整天恼恨他,却偏偏有些地方像极了他,实在是非常可笑。” 她早两天也盼着冯孝安将母亲接回来,陪她过生辰。 可当她在家门口瞧见被拒之门外的裴砚昭,知道冯孝安闭门不出的原因后,她竟然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因为对方是她最恨的裴砚昭啊。 能将裴砚昭踢出玄影司,给谢揽让位置是多好的事儿。 她猜,冯孝安应该也有给她报仇的意思,毕竟十五岁生辰那天,裴砚昭将她扔去了山坳里,成了她的噩梦。如今又是她的生辰,也来折磨折磨他。 可她只顾着自己,忽视了母亲的感受。事情闹到这一步,她是不是也有一定的责任? 冯嘉幼手臂收紧,紧紧裹着他。 谢揽见她怪怪的:“你怎么了?” 冯嘉幼摇摇头:“你背着我走吧。” “累了?” “不累就不能让你背着了?” 瞧她一脸疲惫,谢揽将伞递给她,半蹲了下去,拍拍自己的肩膀笑道:“今天是你的生辰,你最大,莫说让我背着,骑我头上都可以。” 冯嘉幼趴上去,被他有力的手臂箍住腿弯,随他起身。 她搂着他,下巴搁在他肩上。 她越搂越紧,都给谢揽勒的有点喘不上气儿。 谢揽感觉着她越来越不对劲儿:“你有情绪不要憋在心里,小心你的心疾。” “我没事。”冯嘉幼摇摇头,忽然想起来问,“夫君,你现在有打算要孩子么?” 谢揽听得想笑:“这是我能打算的?” 昨晚想着她该休养好了,想和她试试是不是一回生二回熟。 坦白点说,是他忍不住了,晚上和冯嘉幼一起被关在房间里,如同顶着烈日在沙漠里行军一般,渴得他浑身冒火。 于是从辰时一刻开始,谢揽就坐在书案前面和她手里的卷宗争宠,好不容易成功了,才刚抱上床,突然又跑了。 冯嘉幼知道他在阴阳昨晚的事儿,尴尬道:“我又不是每天如此,昨晚上的案子,是最近令三法司都束手无策的疑案,我也犯了难,才会过分投入,那会儿恰好灵光一闪……” 她不好意思,用脸颊蹭蹭他的耳朵:“是我不对,今儿晚上……” 谢揽朝一边歪脑袋,躲开她:“别了,我知道你今晚心情不好,没必要来讨好我。而且,你先把那桩案子理出个头绪再说。” 冯嘉幼记下了,想知道他对她还有哪里不满,往后她要多加注意:“那除了这点小事儿,其他的……” “这点小事儿?”谢揽气不打一处来,想将她扔下来抽她的屁股,“这是小事儿吗?从前你整天撩拨我,逼我就范的时候怎么不说是小事儿?现在得手了就成了小事儿,你的良心呢?” 冯嘉幼:“……” 说的她像个负心汉似的。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沉闷的心情终于稍微缓解了一点。 谢揽严肃道:“和你说正事儿,你笑什么?” “笑你可爱啊,等一下,先别忙着回房,去书楼,我想和你二叔聊聊。” 谢揽却在岔路口迟疑着停下了脚步:“不好吧,二叔已经很惨了,让他一个人静一静,今天先饶过他怎么样?” 冯嘉幼道:“放心,我不是去奚落他的。” …… 再次回到书楼,两扇门紧闭着,推也推不开,谢揽敲了敲门:“二叔?” 没有人理他。 谢揽又说:“幼娘有事儿找您。” 揽芳华 第130节 过了一会儿,门被从里面拉开,冯孝安站在门槛内,看向台阶下的冯嘉幼。 “进去说。”冯嘉幼解了披风递给谢揽,让他先在外边等着,随后绕开冯孝安,走进书楼里。 偌大的书楼只点了一盏灯,昏暗之下,还有几分渗人的压抑。 冯孝安重新关上门,走回来坐下。 冯嘉幼来到书案前,扫一眼桌面,他手边空空如也,刚才应是一直呆坐着。 冯孝安由着她看,颇为艰难的抿了抿唇:“我这般处境,有没有令你解了些气?” “我不是来看你的笑话,是想来回答你的问题。” 冯嘉幼将案台上的灯给端走了,挨个去点壁灯,“你说的没错,关于机不可失的事情,我也认为要先做。换成是我,谢小山非要计较,我大概也会觉得自己很委屈。” 冯孝安看着她一手端着灯盏,一手扶着梯子,熟练的在那爬高上低的点壁灯:“但是……?” 冯嘉幼点完一盏,罩上纱罩:“但是他不会太计较,因为他知道我有心。而我也不可能像你一样总是一意孤行,闷不吭声,全靠对方来猜,猜多了是会累的。所以我们两个本质上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她做事之前,会提前让谢揽知道,会和他有商有量,即使最后不听他的意见,不顾他的反对,至少不会忽视他的感受。 点燃了十来盏壁灯,书楼内终于变得亮堂堂的。 冯嘉幼端着灯走回来,“哐当”一声重重落在桌面上,清晰的看着他:“你的错不在于机不可失,错在你只让舅舅去当说客,不曾亲自写一封信去安抚娘。娘在意的,是你根本就没有这个去安抚她的心。” 不知是被母亲给惯坏了,还是母亲在他心中的分量太轻。 也或许是他日理万机,承载着太多人的希望,同时承受了太多的压力,无暇分心,一时忘记了。 搞不懂他,所以来问问,看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结果话音落下了许久,他像个锯了嘴的葫芦,根本没有和她沟通的打算,和对敌时的雄辩滔滔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难怪经常将爷爷气吐血。 算了,冯嘉幼觉得自己身为子女已经仁至义尽了,拍了拍袄裙上沾上的灰,转身离开。 冯孝安也没喊她,只盯着其中一盏被点亮的壁灯微微失神。 孤坐一夜,一直到将近日出,他取出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写下了和离书。 …… 正如江绘慈说的,冯嘉幼接下来的两三天,都在忙着和那些大掌柜们打交道。 她接受了江绘慈在京城内所有的产业,一句拒绝的话都没说过。 在她看来这是她应得的,为何要拒绝,她若是固执不收,母亲心里反而不会踏实。 反正等母亲回去扬州,外公外婆也不会亏待她。 黄昏时分的大运河渡口上,江绘慈已从贵妇人的装扮,恢复成未婚女子模样,带着一顶毛边圆帽,拢着手道:“这些资产给我五六年的时间,我就能再赚回来。” 她大哥江振岐在旁为她撑着伞:“用不着五六年,江南已经不是从前的江南了,比你离家时不知富庶多少,只不过规矩也多了起来……” 他口中的规矩,指的是对于女人抛头露面的指责,尤其是江绘慈这种与夫家和离过的女人。 和离对于大魏的女人来说,仅仅是比休书好听一些。 江绘慈不当回事,看向了谢揽:“我虽不再是官夫人了,但我女婿却是玄影司里的人物,谁敢刁难我?” 谢揽忙不迭点头:“扬州说远也不远,谁欺负您,您只管派人告诉我,我一定连夜提刀杀过去。” 江绘慈笑了起来:“那倒也不必。” 冯嘉幼从未见过她这样轻松恣意的笑容,一时竟看愣住了。 不知不觉眼眶有些有点泛酸,被她强忍住,拼命去想自己名下多出来的巨额钱财,维持住自己的笑脸:“没事儿的,娘不用舍不得使唤他,能有个正当理由出门打架,他别提多开心。” 谢揽不乐意了:“那些商户哪里够我打?我是真心想为娘撑腰。” 不过想来也用不着他,以二叔的性格,私底下应会替她打点妥当。 只是他和冯嘉幼都在避免提到二叔。 “我们走了。”江绘慈看向了冯嘉幼,欲言又止,因为发现自己张口就只想教训她。 于是又对谢揽说道,“小嘉的性格随她父亲,有几分古怪。脾气又像我,燥得很。但她心地是好的,我们谁都不如她,往后还希望你多担待些。” 谢揽连声应是:“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幼娘的。” 江绘慈便不再多说,转身登船,在船尾和他们招了招手,随后去了船头。 这是江家的船,没有其他乘客,她一站稳,船立刻就起航了。 船头风冷,她正打算回舱里去,看到了侧边岸上站着的冯孝安。玉冠束发,穿着白色狐裘,撑一柄描红梅的油纸伞,目送她远行。 岸上那么多人,京城名利场又不乏富贵优越之人,江绘慈依然能够一眼看到他。 令她回忆起当年在扬州家中初见他时的场景,惊讶这世上竟然会有似月亮一般皎洁的男人。 从此,她成了一个在海里捞月亮的女人。 好在天亮了,她的梦也醒了,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她收回目光,不见留恋的回了舱内。 …… 船影消失之后,冯嘉幼终于忍不住落了几颗泪珠。 风一刮,脸上又冷又疼,她用双手捂住了巴掌大的脸。 谢揽不能看到她哭,她一落泪,他就觉得自己愿意去为她做任何事。 可他将她搂进怀里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怕自己嘴笨,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惹她更难过。 在他心里,谁都是自找的,只有他的幼娘最无辜。 第80章 锦囊小妙招. 然而都没等谢揽想出安慰她的话, 她就已经恢复了平静。 渡口上人来人往,冯嘉幼原本打算从他怀里挣开,犹豫了下,反而环住他的腰, 抱紧他:“夫君, 往后我会改。” 谢揽不明白:“改什么?” 冯嘉幼闷闷说:“太多太多了, 比如卷宗和新律尽量白天做,趁你去衙门的时候做, 晚上的时间全都空出来陪你。” 她会不分昼夜的投入, 是因为那些曾经是她的全部。 尤其是爷爷去世之后,投入能够解忧疗伤, 现在没有这种必要,谢揽也是她的良药。 谢揽有些“受宠若惊”, 却也不太相信,同时又说:“每天晚上一起大眼瞪小眼的, 也真是不至于。” 夫妻俩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并没有那么多话说, 待在一处求个心安就好, “其实你平时也没少陪我聊天, 更多时候我是怕你太累,又犯了心疾, 想让你多休息休息, 喝个茶,描个画, 养养……” 想说养养花, 赶紧闭了嘴, 李似修最擅长栽培花花草草, 别她养花上瘾了,跑去找李似修取经。 听他这样说,冯嘉幼更觉得心口堵得慌,从他怀里挣脱,仰头看他:“你也要改,不能事事都考虑我的感受,你要有你自己的想法。” 谢揽:“……” 他可真难啊,之前挺有自己想法的,大半夜跑去大都督府干了一架。 回家之后被她教训了大半夜,说不为她考虑吓死她了。 才谨记着千万改了,又让他改回来? “我知道你现在也有点‘兔死狐悲’,但是完全不需要。”谢揽安慰她,“我相信你肯定不会像二叔,一走了之十几年。” 冯嘉幼刚想点头应“是”,他又说,“二叔是有功夫底子的,虽比我差得远,但也强过大部分人。你身娇体弱,又养尊处优惯了,哪来的本事自我流放十几年?十几天你就受不了自己跑回来了。” 冯嘉幼:“……” 她固执地道:“如果我就是有这个本事呢?” “那我也不会像娘一样,跑去寺庙里等你。” “哦?那你打算去做什么?“ “四处去找你呀,凭我抓人的本事,你躲去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揪出来,一年找不到找十年,十年找不到找二十年,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冯嘉幼挑了挑眉:“若真让你见到我的尸体,你又会怎么样?” 谢揽心道这不是废话吗:“当然先挖个坑把你埋了啊。” 冯嘉幼:“……” 谢揽道:“如果你是被人害死的,我就去替你去报仇。哪怕仇人是皇帝,我也会去把他的皇位给掀了。等报完仇之后,往后每年闲了过来给你扫扫墓。” 冯嘉幼竖起眉毛,不满道:“就只是每年闲了扫扫墓?” “不然呢?难不成在你坟前自刎?在我看来自杀的人都是窝囊废。或者守着你的坟墓过一辈子?那我吃什么?我往后最多是不再娶媳妇儿了,闲了就来给你扫墓,像我爹一样。” 谢揽低头看她,忿忿不平地道,“再差劲也比你强多了,之前你说我要是死了,你一天都不替我守,立马再嫁。” 冯嘉幼原本快要被他气死了,虽说句句都是大实话,但哪有这样直接的? 但最后一句她听明白了,是恼着她这句话,心里不满。 她解释:“我说这话的前提,是怕你冲动任性去找死,那会儿我还只是道听途说,没真正见过你的本事,不相信你,现在……” “行了行了,解释那么多干嘛,显得我很小气一样。”谢揽抬起双手,握住她两侧肩头,“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会努力爱惜我这条命,你也来努力相信我,天大的事咱俩一起面对,我觉着吧,只要命有多长久,我们就能有多长久,绝对不会走上你爹娘的老路子。” 冯嘉幼原本平复的情绪又涌动起来,眼睛再次雾蒙蒙的。 周遭喧闹的人群都好像不存在了一般,脑海里只剩下他说的“长久”。 “好。”她点点头。 难得谢揽一本正经的说几句中听话,还想再听他说几句时,他的视线忽然越过了她,看向了远处:“咦,二叔?” 冯嘉幼蹙眉转头,视线穿越人群,也看到了正准备上马车的冯孝安。 谢揽感叹:“我还以为二叔不会来呢……” 冯嘉幼不语,已经这么多天了,该给裴砚昭的折磨已经给够了,而且裴砚昭一直忍得住,再拖下去意义不大。 “他应该是有约要赴。”冯嘉幼从沈时行那得到的消息,玄影司这几日集中收集户部薛尚书的信息,而薛尚书也不甘示弱,做足了准备,要开始利用他那做御史的儿子薛绽,去弹劾湖广布政使唐宿。 揽芳华 第131节 谢揽在衙门里有所耳闻,也知道唐宿是同盟会的旧成员:“二叔是去见沈邱?” 不对,见沈邱才不会穿的这样正式,瞧这一身贵气的白狐裘,发髻也梳的一丝不苟,一看就十分重视。 冯嘉幼目望他乘坐的马车离开:“我猜他是去见傅珉,两个派系之中,傅珉与他一样都是幕后军师,最有资格和他较量,也是他半生的宿敌。” …… 城中望仙楼门口,冯孝安下了马车。 掌柜亲自上前撑伞,引他入内,又去到二楼雅间。 冯孝安走进去时,脸上带着淡淡地笑:“驸马爷久等了。” 侍从与护卫都留在门外,傅珉站起身朝他拱手,也礼貌地笑:“冯大人。” 他一袭青衫,披件褐色大氅,瞧不出几分富贵,但容貌同样不俗。 冯孝安走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您这声‘大人’担不起,我如今还是闲人一个。” 傅珉也坐下:“吏部的任书明日就下来了,何况冯贤弟哪里是闲人,整个内阁都比不得你忙啊。” 冯孝安目望他提壶斟酒,笑道:“最近是挺忙,打从知道驸马爷以前竟也在我们同盟会待过,还曾是盟主的亲信,自淮安回京路上,我便开始不眠不休的翻查有关您的一切。毕竟您手里有从盟主那里拿来的名册,知道我们都是谁,我害怕。” 傅珉为他也斟满了酒,并未否认自己正是那个“内奸”:“除此之外,冯贤弟为了收拾漕运司,让江家那小子假扮西江翁,当知道漕运司背后站着我时,你担心此案了结之后,我会腾出手去报复江家,更害怕了。毕竟扬州江氏是你最大的钱袋子,万万不能丢。” 冯孝安捏着眉心,他的困倦不是装出来的:“此番我几乎将自己逼迫到了极限,连着十几二十天,每天睡不到一个时辰,脑子都快成了一团浆糊,为此还忽视了我夫人,唉,如今已经不是我的夫人了。” 傅珉同样心累:“当年进了同盟会之后,为了琢磨你这位智囊,我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十来年过去,你竟没死,又回来了,且行事作风大改,左手一个武功超群的女婿谢揽,右手一个命大的帝师李似修,唉,我也是愁的夜不能寐。” 两人同病相怜的碰了下酒杯,一起仰头饮下。 傅珉笑:“不怕我下毒?” 冯孝安提壶斟酒:“在这毒死我?我猜你还没有和我同归于尽的心思。” 傅珉笑的更大声:“不怕延迟发作的赤鎏金?” 提到赤鎏金,冯孝安的脸色寒了几分。 傅珉举杯致歉:“之前险些被沈邱查到,我下毒是为了震慑他,以为你死了,才不小心动了令千金……” 冯孝安却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您不问问我这阵子调查您的成果?” 傅珉仰头喝酒:“这不是明摆着么,你查到了户部薛尚书,但你最好相信我,在薛尚书倒下之前,你们会倒下更多,第一个就是唐宿。” “你错了,薛尚书不是我查出来的,此人才是。”冯孝安将食指伸进酒杯了蘸了蘸,在桌面上写出一个名字。 傅珉看罢之后微微蹙眉。 “还有此人。”冯孝安又蘸了蘸,在桌面写下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傅珉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看向他的目光透出了几分难以置信。 “你们藏的挺深。”桌面写不下了,冯孝安取出一块儿苏绣帕子仔细擦拭手指,“傅珉啊,唐宿随便你们去弹劾,且看我们保不保得住就是。但你若敢动扬州江氏,动我岳父一家人……” 冯孝安眼神锐利,端起酒杯,猛地泼在那些以酒水书写的名字上,冲刷的只剩下几个撇捺。 傅珉盯着那滩水沉默许久:“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目的是想逼着衡王夺位,图的是利益。而你想扶持李似修入内阁,实现你的主张。我们的目标其实并不冲突,不如先联手打破这个由阉党与辅政大臣把持朝政的局面,往后我们两个再算账不迟?” 冯孝安摇摇头:“换个人没准儿我真会考虑,但你不行。我这人记仇,南疆死去的几万将士的仇,滇南都司上下无辜遭受牵连的仇,还有你给我女儿下赤鎏金的仇……不搞的你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傅珉淡淡道:“一走十几年,我倒不知你还是个爱子之人。” 冯孝安讶异:“我自己的亲骨肉,即使一面不见,也是会疼爱的啊。怎么,你不爱自己的孩子?也对,我膝下只有这一根独苗,你却有五个孩子,三子两女,小孙子也有四个了,死一个自然不心疼,不知道全死了,能不能令你体会到我当时的心情?” 傅珉倏地面沉如水,知道他在警告自己,他二人争锋,最好都不要祸及子女。 傅珉却又笑起来:“冯兄,你知道我当年为何能赢你么?因为我知道你虽有鬼才,却生了一颗佛心,你没我那么狠。” “哦?那你知不知道我这十几年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敢不敢赌这局呢?” 冯孝安笑了几声,是夹杂着冷意和杀意的嘲笑,起身拂袖离去。 傅珉脸色铁青,展臂将桌面一扫,茶盏全部打落在地。 “好难缠的人啊。” 隔间里,户部尚书薛志晗忧心忡忡走了出来。 “我从前一直有些怵他,不然也不会派了好几个人去庵堂出家,盯着他夫人。十几年他都没出现过,以为他死了,放松了警惕。” 傅珉扶着额,郁色爬了满脸,“他也一样命大,用换血的方式换走了赤鎏金,只有三成活命的机会,都给他赌赢了。不过你放心,他的五脏六腑已经废了一大半,最多还有十年的命。” 薛志晗无语极了:“所以你的计划就是先熬死他?” 傅珉:“……” 薛志晗气不过:“这入内阁的机会,输给旁人也就罢了,输给李似修我不服,他就是个毛头小子。而且李似修的那些主张,一拳拳全都打在咱们身上!” 傅珉沉吟:“先别急躁,冯孝安最大的弱点,是他承受不住太沉重的打击,极容易消沉,我估摸着没那么容易改。关键还在他女儿……” 薛志晗提醒他:“你先看看那位谢千户吧,不要到时候冯孝安消沉了,谢千户疯起来把咱们上上下下全都乱刀砍死。” 冯孝安的警告犹在房间内回荡,傅珉也不敢轻易动手。 薛志晗提议:“退而求其次,不如杀他夫人,今天不是刚好离京了?” “你还没看清楚?他和江家女只是联姻,杀了江家女刺激不了他,只会惹恼他。”傅珉思虑半响,目光一凝,“关于他女儿,其实可以借刀杀人。” 薛志晗蹙眉:“借谁的刀?能快的过那位谢千户?” 傅珉笑了笑,瞧着是有主意了。 …… 冯嘉幼与谢揽从运河渡口回到城内,没直接回府上去,约了隋瑛一起吃晚饭。 谈的是正事儿,原本约的昨晚,被冯嘉幼推到了今晚。 两人让马车先回府去了,趁着下雪,一起闲逛着前往酒楼。 路上买点心都快吃饱了,进到楼里,再怎么香气四溢也勾不起几分食欲。 一楼食客不少,二楼包厢空出来三间挨着的,他们约在正中那间,以防两侧有人偷听。 冯嘉幼进去只见到隋瑛:“骆清流还没来?” 隋瑛原本有些无精打采,闻言坐直:“你又约了那个死太监?” 冯嘉幼围桌坐下:“都解释过了,上次不是我约的。还有,不要一口一个死太监。” 谢揽抱着一袋糖栗子坐在她身边:“隋小姐,小心点说话,他听得见。” 话音落下,就见骆清流从屏风后绕了出来,脸色不大好看。 隋瑛进来坐下一刻钟了,完全不知道屋里还有个人,惊讶地站起身:“你何时溜进来的?” 不愧是个贼,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大小姐,是我先进来的。”骆清流望着冯嘉幼和谢揽直叹气,“你们约了外人,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还以为……” 他正坐着喝茶,突然听见隋瑛的声音,以为冯嘉幼不是找他来谈事情的,是在乱点鸳鸯谱。 吓死他了,赶紧躲了起来,还好酒楼雅间里没有床铺,不然他可能会钻床底下。 隋瑛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我是外人?” 她扭头瞪着冯嘉幼,让她说清楚谁才是外人。 骆清流走过来,挨着谢揽坐下,抄起一个空茶杯捏在手里,也不倒水,嗤笑一声:“我们在办同一桩案子,你不是外人谁是外人?” 冯嘉幼插了句嘴:“你要这样说,阿瑛真不是外人,衡王的案子要靠她帮忙才行。” “听见了吗?”隋瑛重新落座之后才意识到不对,“衡王的案子?那条怪鱼?” 冯嘉幼摇头:“是关于……” “大嫂。”骆清流突然喊她一声,“你确定要将这种隐秘告诉她?” 谢揽见冯嘉幼被他吓一跳,不悦道:“你耳朵聋了?她不是说了,这事儿需要隋小姐帮忙。” 骆清流表情严肃地提醒他们:“她的表姐是衡王妃,你们确定她不会泄露出去?兹事体大,督公极为重视,我劝你们三思,若再失败,我真就惨了,她也会倒霉。” 冯嘉幼自然知道他的顾虑,但她也有自己的考虑。 还是怕衡王万一真在密谋什么大动作,会牵连到镇国公府。 若是隋瑛也在此事上有功,就能摘干净。 隋瑛听着他们商谈,再看冯嘉幼较为凝重的表情,不由捏紧了手。 又看着谢揽将骆清流喊出房间,还关上了门,她终于忍不住紧张地问:“小嘉,王爷该不会真打算造反吧?济河里那条怪鱼,其实是他准备造反时用的?” “不确定。”冯嘉幼摇了摇头,“我们现在就是想要确定,衡王放个替身在府中,长时间在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替身?”隋瑛难以置信。 “没错,是徐宗献给的消息,经常清修之人是衡王的替身。”冯嘉幼几经犹豫,看着隋瑛道,“你表姐应该是知情者,她交代你去青云观求的符,是保出入平安的符,你说那替身整天待在王府里清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很大概率“济河龙影”曝出来后,真王爷回去济南府善后了。 她与谢揽前往王府拜见时还是替身,王爷是隋瑛离开之前回来的。 “我认为这张符,是你表姐准备送给真王爷的。” 隋瑛皱着眉问:“你是想让我去套表姐的话?” 冯嘉幼心道哪能啊,你这傻姑娘不被人套话都不错了:“你求的符呢?” 求过符之后,要先在观内放上几天,由道长“施法”,据说更灵验。 隋瑛从荷包里掏出来一个尚未封口的朱红色锦囊,搁在桌面上:“在这。” 冯嘉幼将那锦囊拿起来:“想知道衡王会去哪儿,就靠这个锦囊了。” …… 门口,以一楼的喧闹作为掩饰,谢揽低声道:“我们玄影司暗卫营里多半都是滇南人,不少人会养蛊,我媳妇儿让我偷偷借了一条。” 锦囊以养蛊的药水泡过之后,只要在百步之内,那条蛊都会有所反应。 “你随身带着蛊,扮成隋瑛的车夫一起前往衡王府。等隋瑛将这锦囊交出去后,你在王府内蹲守衡王,能从蛊虫的活跃程度,来判断衡王距离你的远近,及时追踪上他,这对你来说不是难事吧?” 难是不难,骆清流犹豫着问:“衡王是可能回了王府,但他也可能已经又走了啊,即使他没走,乔装离开济南府时,难道还会带着这个锦囊?” 谢揽指了指门:“我媳妇儿说应该没走,在等隋瑛。八成会带,因为是隋瑛送的。” 揽芳华 第133节 冯嘉幼默默抬头看一眼他的侧脸,心口有些微微的疼,将一千两起步,改成了五千两起步。 不过这些拿钱能买到的东西,会不会不够用心? 她倏地停下脚步:“夫君,我们出城去趟青云观吧?” 谢揽眨了眨眼:“是不是哪里有遗漏?” “没有,是我想去求张符。”冯嘉幼发现自己最近也有点想一出是一出,反正这会儿没事儿,想去为谢揽求张符。 谢揽:“……” 她见他面色有异,“怎么了?” 谢揽有些赧然的从袖筒里又摸出一个锦囊:“其实,我昨天有帮咱们俩也求了一张,怕你笑话我,没敢告诉你。” 冯嘉幼目光微动,但旋即瞳孔紧缩:“等等,你给隋瑛的那张,还有这张,你没弄混吧?” 谢揽嘴角一抽:“怎么可能?我求的这张是‘永结同心’符,万一搞错了,给了衡王,那我可以直接收拾行李逃回西北,这辈子都别出来见人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冯嘉幼还是不能放心,当场拿过来拆开锦囊看了看,确定没错才露出了笑容。 却见谢揽臭着脸:“你也把我想的太不靠谱了,才刚说过要努力信任我,转头就忘。” 冯嘉幼心道也不能盲目信任,有些事情上他的确不够仔细:“我错了,我道歉总行了吧。” 说着她踮起脚,凑到他耳朵附近,像是要说悄悄话的模样。 同时捏着披风举高手臂,在披风遮挡下,迅速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谢揽被她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立刻往四周看去,这可是刚入夜市的主街,到处都是人。 …… 隋瑛收拾完行李之后,出了镇国公府的大门,骆清流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他换上了粗布衣,依然戴着斗笠,规矩站在一边,假扮着家仆:“小姐。” 隋瑛走到马车边上,瞧见他连脚凳都放好了,她抬腿直接上了车:“你这一看就露陷了,我乘坐马车从来不踩脚凳。” 骆清流默默记下来,坐上去驾驶位,控马前行:“还有哪些是我需要注意的?” 隋瑛的心情一直挺低落,歪靠在车壁上:“我家仆人也不喊我小姐,他们都称呼我为大小姐。” 骆清流也记下了:“好的大小姐,那还有呢?” 隋瑛声音懒洋洋的:“一时想不起来,等想起来再说吧。” “好。” 隋瑛突然生出一个疑问:“那我该称呼你什么?” 骆清流懒得想:“随大小姐高兴,您愿意喊什么都成,除了阿剑。” 因为他分不清究竟是贱人的贱,还是死太监的监。 隋瑛深深吸了口气,她刚在心里想一想,他竟说出来了:“你难道会读心术?” 骆清流真想笑,心道读你还用得着读心术? 他没答。隋瑛心情不虞,也不说话了。 出了城之后,马车踏上官道,一路往济南府的方向走。 行的很慢,因为雪越下越急,不久便是白茫茫一片。 …… 而冯孝安见过傅珉,从望仙楼走出来以后,脸色阴郁的上了马车。 驾车的云飞大气也不敢出:“二爷,现在去哪儿?” 自从冯孝安在淮安现身,云飞就从跟着谢揽,改成跟着他。 冯孝安道:“玄影司。” 抵达玄影司后,守卫立刻引着他往里走。 他回京时沈邱摆了那么大的阵仗去接,玄影司上下都是明白人。 冯孝安前脚进花厅,后脚裴砚昭就来了,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竟敢自己找上门?” 冯孝安自顾自坐下:“你那么想见我,如今见到了,就只为夸赞我的勇气?” 裴砚昭捏紧了拳头:“你难道不觉得应该给我一个交代?” 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这些日子把自己关在黑牢里不眠不休的审犯人,才能忍住没有闯进冯府里去。 冯孝安冷笑:“我需要给你什么交代?滇中粮仓案的始作俑者是傅珉,但如此大规模的向国库骗取盐引,你父亲身为滇南都司里的第三把手,说他不曾参与其中,这话你信不信?” 裴砚昭:“我……” 冯孝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即使我不向御史台递交那封告密信,他迟早都会栽跟头,此事我从不后悔。” “我也从不认为我爹无辜,我知道他是活该。”裴砚昭想报的从来不是杀父之仇,“可犯了错的是我爹,却连累我的家人……” 冯孝安无情地打断他:“律法便是这样规定的,你爹所犯之错乃一等重罪,当判满门抄斩。你心有不满,不如上柱香去问问太|祖为何要制定这种连坐的律法。再一个,按照你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思想,你又为何针对我的女儿?从你针对她的那一刻起,就说明你内心认同了一人犯错全家连坐的规则,你哪来的脸面找我讲理?” “我……”裴砚昭一肚子的质问,三言两语就被他反问的答不上来,“我是因为……” 冯孝安瞥他一眼:“出去吧,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理论,我在京中一年半载的不会离开,随时奉陪。” 沈邱走进花厅里:“谁让你来的,滚出去!” “义父……”裴砚昭的指甲几乎将掌心剜出血来了,抱拳告退。 等他出去,沈邱皱了皱眉头,没有和冯孝安聊关于裴砚昭的事情:“你见过傅珉了,怎么样?” “就那样。” 沈邱知道他心情不好,换个话题:“李似修是怎么回事?最近各种风言风语的,说是你的人?” 冯孝安正是来说此事:“若有谁找你打听,你尽量回的模棱两可。” 沈邱奇了:“还真是啊,为何都没听你提过?他藏的也不浅,既是咱们的人,之前竟然还在我面前摆谱。不过那小子确实不错,是个人才……” “没事儿我回去了。”冯孝安站起身。 沈邱有些怵他这幅“格杀勿论”的态度,不敢拦他,送他出门:“对了,你昨天神神秘秘的让谢小山带我去青云观,又失约,到底在搞什么?” 冯孝安脚步微微一顿:“哦,原本有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后来又不用了。” …… 吏部的任书很快下来,大理寺空悬许久的正卿之位终于尘埃落定。 而冯孝安上任第二日,恰好是冬至,赶上了大朝会。 按照大魏新帝登基以来的规矩,规定了从六品以上的文官,和从四品以上的武官才有资格上朝。 谢揽的官职品级刚好完美避开,做文官时从七品,转武官时正五品,一次也不用去,别提多高兴了。 去衙门点卯他都嫌太早,好几次起晚了都没空吃早饭,上朝比点卯还要提早一个时辰出门,刚好是大半夜,牲口都没这么累。 但谢揽今天丑正二刻就起了床,打算送他二叔去上朝。 因为他二叔给李似修递了个消息,让李似修提前过来接他。 冯嘉幼困得直揉眼睛,侧躺在床上枕着手臂看谢揽穿衣:“李似修上朝穿的是朝服,不会在衣摆上写字的。” 谢揽说:“谁要去看他衣摆?” 冯嘉幼搞不懂:“那你干嘛去?” 谢揽糊弄道:“大半夜的,风大雪大路又滑,我送自己岳父去上朝,需要什么理由?” “去吧去吧。”冯嘉幼懒得搭理他了,转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睡。 谢揽轻声关上门,大半夜过去,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快有一指厚了,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来到府门口时,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是姜平。 “公子,谢千户出来了。” 谢揽目望李似修姿态优雅的下了马车,这家伙披着厚实的灰毛披风,里头穿的是件朱红朝服。 朝服的威严竟让他添了几分英气,瞧着没那么小白脸了,可恶。 李似修看他则像是看异类,随意扎起的高马尾,干练的一套紧身衣,冰天雪地穿的如此单薄,和他们过的简直不像是同一个季节。 是显摆自己体质好么? 以嘲讽他在宴席上捂了一会儿热,回去就病倒了? 真是讨厌。 “谢千户。”李似修收敛心思,礼貌的朝他拱手,又朝门后微微躬身,“冯伯父。” 家仆提灯照路,冯孝安走了出来,不解地看向谢揽:“你又不用上朝,出来做什么?” 谢揽扭头一瞧,他二叔也是里面一袭朱红朝服,外面披了件裘衣。 一个人还不显眼,两个大官往那一站,这朱红朝服也未免太夺目了点儿。 谢揽打起精神:“我担心您遇到危险,送您去上朝。”他指了下李似修,“李大人太容易遭人刺杀了,我心有余悸。” 说的是真心话。 冯孝安笑了笑,在他后背轻轻拍了两下:“算我没有白疼你。” 言罢直接往马车走,甚至都没和李似修打声招呼,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模样。 姜平不悦,真论起来,大理寺卿和帝师比起来,帝师的地位更高一些。 但李似修始终如同他的学生一般,待他毕恭毕敬。 因为不确定有没有人在冯府门口远远盯梢,冯孝安喊他来接的目的,正是想让人误以为他才是自己真正的“老师”。 虽不及那位大儒有名望,却更有势力。 再一个,这是李似修第一次见冯孝安。 以他最近的了解,冯孝安俨然是位值得尊敬的前辈。 然而李似修的这些用心,在谢揽眼睛里统统只有两个字:谄媚。 三人上了马车,冯孝安坐在上首,他俩分坐两侧。 揽芳华 第136节 齐瞻文伸手接住那木匣子,心里骂了一声神经病啊:“谁说过要和你比苗刀?” 谢揽已经拔出了自己的苗刀,刀刃擦着鞘口,声音刺耳:“那你送刀来干嘛?难道不是想和我比刀?” 齐瞻文纳闷:“我送你刀?” 他原本又打算说谢揽是不是有病,但回忆起上次地契的事儿,忙将匣子打开,里面果然有一柄苗刀。 齐瞻文扔了匣子,将苗刀取出来。 他拔刀只为看刀身和刀鞘的连接之处,有没有“齐”字,确认一下是不是他父亲的珍藏品。 但他这一拔刀,看上去和应战没两样,谢揽立刻朝他攻去! 等齐瞻文反应过来时,刀尖已经逼近眉间,惊的他浑身一颤,忙向后退。 谢揽没有继续逼他,只是举刀再砍:“不是比刀吗,你快出刀!” 他将动作放缓,留给齐瞻文足够的时间出刀抵挡。 齐瞻文并不擅长使用苗刀,然而身为大都督的儿子,自小各种兵刃都有涉及,苗刀也不例外,利落的回刀横挡。 “锵”,刀刃相接,齐瞻文被震的虎口发麻,不得不双手握住刀柄。 他被谢揽抵住,向后退了几步,听谢揽感叹:“的确是柄坚不可摧的好刀,比我的家传苗刀好太多了,难怪你敢对着我自称谢阿翁。” 这一对砍,谢揽立刻感受到了差距。 可惜了。 “再好的刀,跟着你这孙子,它就注定只能是个孙子!”谢揽说完这话,收力再蓄力,再是一刀斩下去! 齐瞻文依然只有抵挡的份,且听“铛!”的一声脆响,他手中刚被谢揽夸赞过的苗刀,竟被一刀砍成了两段! 断掉的部分落在地面上,因地面有雪,连抗争的声音都不曾发出。 齐瞻文双臂发颤,强撑着才能握住刀柄。 他盯着整齐到没有一丁点豁口的断裂处,整个人像是傻掉了。 围观的京畿卫倒是还好,他们不知道齐瞻文手中苗刀的价值,只觉得砍断了一柄刀而已。 而刚从门口走上前来的裴砚昭,见识到谢揽斩下这一刀的力量,脚步立刻顿住。 原本他想以上级的身份呵斥谢揽不该来京畿司捣乱,上前拦他,借机与他过两招。 然而谢揽这一刀不仅砍断了齐瞻文的刀,也砍断了他愤懑不平的心思。 沈时行对武功一窍不通,但他会看脸色,瞧见裴砚昭不敢再上前,怕会输,怕丢脸的模样,便知道谢揽这看似简单的一刀究竟有多恐怖。 谢揽收刀入鞘,嗤笑一声,转身本打算离开,却看到了裴砚昭。 他先解释:“裴镇抚,不是我主动挑衅,是齐副都统约我比刀。” 撂下这句话就走,路过沈时行时,谢揽朝他行使了个眼色。 沈时行会意,转身跟出去:“谢兄何事指教?” 谢揽边走边问:“我听说你也要去南疆?” 沈时行兴奋的点头:“对啊。” 之前没跟着冯嘉幼南下,错过了济河里的怪鱼,他后悔的好几天没吃下饭,这次谁都别想拦住他! 谢揽心烦的叹口气,对他来讲,这是多了一个累赘。 而谢揽离开许久了,齐瞻文还在盯着手里的断刀发愣。 只不过他的视线从断口移去了刀柄与刀身相接出,看着那个小的几乎无法辨认的“齐”字。 千真万确是他父亲的珍藏品。 想起谢揽说的“谢阿翁”,再想起他父亲的反常,齐瞻文猜测,谢揽搞不好是他父亲的私生子。 他要不到的宅子,碰不到的藏刀,父亲全都拿去送给谢揽,还想招谢揽进军府? 齐瞻文攥紧了刀柄,他的虎口本就被震出了裂纹,如今崩裂出了血丝。 他的脸色同样越来越阴沉,原来父亲总是对他呼来喝去,不是对他要求高,也不是为了激励他。 而是根本就瞧不上他! …… 谢揽回冯府去,远远看到冯嘉幼站在门口,加速飞驰过去:“你出来做什么?” 出了这口气之后,他又开始后悔自己冲动,一点小事儿都忍不住。 冯嘉幼肯定是因为不放心,才出来门口等他。 他有一阵子没让她操心了,没想到又故态复萌。 其实冯嘉幼也刚从外面回来,猜他快回来了,才等他一会儿:“你没将事情闹大吧?” 将马扔给家仆,谢揽牵着她往里走:“去了京畿司,砍断了齐瞻文的刀,这不算很严重吧?” “没见到齐封?” “没有。” “那齐瞻文是什么反应?” “被我打懵了。” 冯嘉幼心道换谁都要懵,明明与齐瞻文无关,却被谢揽连着找上门揍了两回。 却也不会去同情齐瞻文,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冯嘉幼抬头瞄向谢揽,见他眉头仍未舒展:“怎么?嫌下手太轻了,这口气还是咽不下去?” 谢揽摇摇头:“我是被吓到了。” 冯嘉幼不太明白:“谁能吓到你?” 谢揽没解释。等回了屋,关上门,他走去书案后坐下,将苗刀搁在桌面上。 摩挲着刀鞘,谢揽眼神里写满不舍:“没看到‘齐’字之前,我还以为我爹想将这刀换回去,不让我用谢家的刀了。” 冯嘉幼与谢朝宁只见过一面,不了解他,不知道如何安慰。 她去架子上取下新买的软剑,也搁在桌面上:“原本让你看剑呢,被那刀给耽误了。” 谢揽的心思立马被软剑占据,挥手把眼前碍事的苗刀扔一边,认真研究手里的软剑:“好东西,但材料顶多三千两,加上铸造费用一千两,四千两足够买下,你整整赔了三千两。换成我自己铸造,咱们又能省一千两。” 当然,他没有这样高的铸剑水平,但其中的差距,他的剑法完全能够弥补。 冯嘉幼原本好奇他还会铸剑,突然想起来袖里针就是他锻造出来的。 谢揽舍下脸面和她商量:“往后再买兵刃,你还是把钱给我,我自己去买吧?” 冯嘉幼很爽快的答应下来,谢揽便拿着软剑走去外面院子里:“我先试试。” 冯嘉幼倚着门框看他试剑,逐渐失神,脑海里想起冯孝安的话,令她对谢揽从小到大的经历越来越好奇。 从前她也好奇过,特意找松烟打听,但那时是为了知己知彼。 现在很想听他自己亲口讲一讲,还想知道他遭遇每件事时的心情。 于是她开始回忆松烟讲的那些往事,挑出一些感兴趣的出来问问谢揽。但她想来想去,脑海里一直浮现出的竟只有那位乌孙国小公主。 谢揽用心表演了一套花里胡哨的剑法,一扭头,发现冯嘉幼双眼发愣,根本没看。 他收回软剑,不悦的走回来:“你在想什么?” 冯嘉幼回过神,审视他一眼。 谢揽见多了她各种眼神,感受到了其中的威力,莫名打了个寒颤。 冯嘉幼哼了一声,转身回屋里去。 谢揽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忙跟进去。 冯嘉幼取了纸和笔:“说起来买东西,咱们商量一下,列个清单,看看稍后去南疆都需要带什么。” 谢揽哪有挑剔的资格:“你需要什么就带什么。” “南疆实在太远了。”冯嘉幼提笔蘸墨,“这次我想带着珊瑚一起去,方便照顾我。” “我难道不会照顾你?”这话谢揽不爱听,带再多的物品都可以,绝对不能让她带一个侍女。 出门在外时,冯嘉幼总是特别依赖他,他十分享受这种被依赖感觉。 家中到处是侍女和护卫,完全没有他发挥的余地,凸显不出他的用处。 谢揽努力说服她:“幼娘,这次还要带着沈时行那只猴子,就别带珊瑚了,少一个拖后腿的,咱们逃起来就能容易点。” 冯嘉幼怎么听怎么不对:“什么意思?这都还没出门呢,你已经想好带着我逃命了?” 谢揽嘶了一声,立马拍了下自己嘴唇:“呸,瞧我这乌鸦嘴。” 第83章 属于他的尊严. 不过冯嘉幼被他说动了, 打消了带侍女出门的念头,坐下来开始列清单:“我是想给你减轻些负担,省得你太累。” 又不是出去游玩儿,忙着做事, 还要分心照顾她。 出门在外, 她的自理能力几乎为零, 而且养尊处优习惯了,要求特别多, 不喜欢妥协, 更不愿意将就。 “你不要这样想,我整天都快无聊死了。”谢揽明白她的意思, “我平时喊累,是不喜欢待在衙门里看一群人勾心斗角, 不能拆穿,偶尔还要配合他们, 心累。” 他瘫坐在圈椅上, 将剑尖卷起来玩儿。 冯嘉幼见他脸上写满了不开心, 鬼使神差地道:“既然你一直无法适应, 干脆辞官吧。” 谢揽手指一颤, 软剑的回弹险些打到他的鼻尖,连忙解释:“我不是在抱怨……” 冯嘉幼也是突然生出这种想法, 不经思考便说了出来。 说完之后, 自己也微微怔了怔。 她咬着笔头,仔细一琢磨,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我是认真的。你原本做官是为了帮我改革法制, 现如今你二叔回京了, 又决定保李似修进内阁, 他们两方联手足够了。” 揽芳华 第137节 “哪里足够了?”谢揽气得要命,放下翘起的二郎腿,坐正了道,“我媳妇儿的理想,怎么能交给别人去实现?再说了,李似修在朝堂上为你去拼,而我辞官在家整天无所事事,还花你的钱,我成什么了?小妾吗?” 冯嘉幼:“……” 她笑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李似修哪里是为了她拼,以他的性格,若是认同她的新律,只能说明她的新律恰好适合如今的世道。 “你还笑?”谢揽轻轻拍了下手边的茶几,义正辞严,“总之你想都不要想,我是不会辞官的。” 这破官的月俸虽然只有三两银子,好歹也是他的尊严! “不仅不会辞官,我还要当大官,这不是咱们之前说好的?” “那随你高兴吧。”冯嘉幼不和他争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原本令他二人都深感无奈的话题,逐渐成了个笑话。 “冯嘉幼,你这样的态度我很不喜欢。”谢揽起身走到她身边去,见她不抬头,弯腰将她从椅子上抱起来。 冯嘉幼被他抱着转个身,坐在了桌面上。 谢揽两手撑着桌沿,双臂将她夹在中间,迫使她只能看着自己,认真和她说:“从前你整天鼓励我努力向上爬,一门心思的帮我筹谋着挣功劳。” 虽说都是为了她自己,但谢揽偏偏就喜欢她这种将所有赌注全押在他身上的感觉。 她孤注一掷,他背水一战,即使有抱怨,也是乐在其中,“可最近你变了,除了早上喊我起床去衙门点卯,其他时候好像放牛吃草,不闻不问,越来越不像话。” 冯嘉幼被他指责的诧异,发了会儿愣,才伸出食指去戳他的额头:“我逼你上进,你说我赶鸭子上架。我由你高兴,你又说我放牛吃草。你也太难伺候了吧?” 谢揽没有躲:“我也觉得我有病,但我不管,你不可以半途而废,降低对我的要求。从前怎么指望我的,现在也要一样的指望我,不然你就是瞧不起我。” 冯嘉幼无语极了:“我看你不是有病,你是欠打。” 谢揽把脸凑过去给她打。 又将冯嘉幼逗笑了,使劲儿拧一把他的耳朵:“我就没见过比你更不知好歹的人。” …… 济南,衡王府内。 隋瑛被她表姐叶芷君喊去了暖阁。 叶芷君关切地打量她:“你来王府好几日了,整天待在房间里,不找我说话,也不出去游玩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隋瑛避开她的视线,看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算是吧,我刚好来了葵水。”不等她说话,“再加上来之前收到我爷爷的信,又在说我的婚事,烦死了。“ “你早该嫁人了。”叶芷君从前一提婚事她就跑,不敢提,这次是她先提,“不要再和京城里那些伶人瞎胡闹了,你再怎样败坏自己的名声,凭你镇国公府的名号,也吓不走那些想娶你的男人。” 隋瑛依然不看她:“不是我不嫁,都是些纨绔子弟,你让我怎么嫁?” 叶芷君反问:“从前议过亲的平阳侯世子,是个纨绔子弟?” 隋瑛想起那人文韬武略,一表人才,的确不错:“可他已经有了一个妾室,还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当时都两岁了。” 叶芷君无奈地笑:“那妾室原先不过是个侍女,生的也是女儿,背后一点依仗都没有,能碍着你什么事儿?” “我没有表姐这般大度。”隋瑛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也可能是我比较幸运,见过不少忠贞不二的男人,比如我爹。他虽也称不上好男人,但我嫁的男人,总不能比他更差。” 她说完,叶芷君沉默了会儿,才拉着她的手道:“阿瑛,没有女人愿意去和其他女人分享丈夫,我也一样。但我们不只是女人,还是女儿,是孙女,是长姐……你爷爷性格刚硬,不买朝中任何人的账,得罪了多少势力,你不会不清楚。他手中握着兵权,没谁敢惹他,可等思源日后继承镇国公府时,他要怎么办?” 隋瑛抿唇不语。 叶芷君爱怜地摸了摸她的鬓角,微微叹息:“你嫁人,不只是挑个称心的丈夫,也是给思源挑个靠山。反过来,思源好,你才能好。你们姐弟俩这一生的荣辱,几乎是绑在一起的,这个道理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隋瑛倏然回头看她:“所以……” 所以真像冯嘉幼说的,表姐之所以帮着衡王骗她,是认准了衡王有本事篡位成功,认为对她也是一件好事? 一时间隋瑛竟觉得可笑极了,忍不住想将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出来。 “表姐,我腹痛难忍,想回去休息了。” 叶芷君见她面无血色,并不怀疑:“来了葵水还不穿的暖和些?这时候最容易受寒,往后生养不易时,有你后悔的。”她吩咐侍女,“去把王爷新送我的披风取来。” 按照隋瑛往常的表现,她不会拒绝,于是强忍着恶心,任由侍女将披风给她裹上。 没想到才刚走出暖阁,迎面又碰上衡王明晞。 自从来到王府,这还是隋瑛第一次见到他。 香囊早就已经送出去了,骆清流从蛊虫的活跃度分析,一直在她表姐手中,怀疑衡王是不是等不及,已经离开了。 但隋瑛猜他是真的衡王,因为她从来没在表姐的住处见过衡王。 替身估摸着不敢踏足王府后院。 “王爷。”她发了会儿愣,赶紧福身行礼。 “你怎么瞧着闷闷不乐的?”明晞漫步走上前,视线落在她的披风上。她比叶芷君高出不少,因此这披风有些短了。 隋瑛回道:“我身体不舒服,表姐刚提醒我不能受风,我准备回房歇着去了。” 明晞微微颔首,也不问她哪里不舒服。 隋瑛与他擦肩而过时,明显感觉到了他与替身之间的差别。 他是先皇一众儿子里最有本事的一个,一身好武艺,还上过战场,曾经距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 从前她不知道替身的事儿,还被他清修所蒙蔽,如今特意分辨,才发现真不难分辨。 明晞走进暖阁里,叶芷君屏退侍女,上前来迎:“王爷。” “我记得上次见你表妹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如今果然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明晞脸上没太多表情,朝她伸出手,“给我吧。” 叶芷君去将香囊找来,递过去:“王爷今晚就走?” 明晞接过香囊,点了点头:“之后又得辛苦你了。” …… 隋瑛回到自己住的厢房,先把披风给扔了。 在屋里坐了会儿,坐不住,走出房间,去斜对角下人住的小屋敲敲门:“阿青。” 骆清流推开了窗户:“做什么?” 隋瑛走去窗前,双手按住窗台上,探身向内,低声道:“衡王没走,我刚才见到他了。” “我知道。”骆清流抛了下手里的小瓶子,“他已经拿走了锦囊,我猜他晚上就会走。” 隋瑛呼了口气:“太好了。” 衡王一走,骆清流也会跟着走,她终于可以回京城去了。 正想着,瞥见骆清流竟然向后退了半步,隋瑛才发现自己凑他太近了。这口闷气吐出去,将他鬓边碎发都给吹的飘起来。 隋瑛也忙退回来,挺尴尬的。但想起他是个宦官,又放松下来。 她转身离开他的窗口,走去院子里的池塘边,低头看水里的鱼。 水面已经结冰了,但几条鱼在水底依然游的欢畅。 骆清流看她站在那一动不动,像是冻僵了似的:“隋小姐很羡慕鱼?” 隋瑛被他突然出声吓到了,脚下原本就滑,打了个趔趄。 旁的地方还好,她面前是个池塘,骆清流险些翻窗出去拉住他。 但想起隋瑛是会武功的,怎么着也不可能平地摔倒。 隋瑛很快稳住,并没有怪他,蹲下来抓一把手边的雪,闷闷地道:“有什么好羡慕的,这些鱼看似自由自在,还不是被困在这一方小池塘里?” 多像她啊,比起来其他贵族小姐,她不曾受过太多拘束,颇为自由。 但这自由总归是有限的。 “说鱼还是说你自己?”骆清流趴在窗台上,闲闲地道,“说鱼的话,没有必要。你可怜它们,可以将它们捞出来扔去济河里放生。只不过济河里的鱼也不容易,会被捕捞,会被大鱼吃掉,还不如待在王府的池塘里。” 隋瑛蹙起眉,扭头看他。 骆清流歪着头:“说你自己更是没有必要。你表姐那些话听上去很有道理,其实根本不适合你。” “你偷听我们说话?”隋瑛并不是在质问,而是感觉不可思议。王府里守卫森严,这大白天的,他躲在哪里偷听? 骆清流不回答她:“隋思源年纪还小,与其为他找靠山,不如用心栽培他成才。而所谓的他好,你才能好,是你隋瑛需要看夫家脸色过下半生的情况下才算数,你确定你需要?” 隋瑛被他问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话是这样说没错……” 骆清流继续道:“何况你和谢夫人是好姐妹,你嫁给哪位王公贵族子弟,都不如有她这个好姐妹为你筹谋更有用。我实话告诉你,谢夫人,包括围绕她身边的势力,往后绝对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再不行,还有……” 险些将“还有我替你撑腰”说出口。 骆清流及时打住,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总之,别的不敢保证,你不想嫁的人,肯定没人可以逼着你嫁。” 隋瑛见他准备关窗户,忙站起身:“喂。” 骆清流停下动作。 “我从前是不是得罪过你?”隋瑛这阵子闲着没事,认真回忆了很久,毫无印象,“我记性不太好,你说出来,是我的错我道歉。” “真没有。”骆清流摇了摇头,“我说过了,偷你玉佩只是闲着无聊一时兴起,不知道那是你亡母留给你的,我向你道歉。” 说完关上了窗,隔着窗户交代她,“稍后我去追踪他,你自己回京城的路上小心点……不要出了什么事儿,让我没办法和谢夫人交代。” “放心,从这回京的路线我熟的很。”隋瑛的声音从窗缝里钻进来,“衡王武功很高的,这几年越发深藏不露,你也小心点。” 骆清流背靠着窗户,没吭声。 …… 京城。 出使南疆的正式名单,和初拟名单没有任何差别。 风雪之中,马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出了城门,踏上了前往西南的官道。 虽没有哪条规定言明出使的官员不准带家眷,但一般都不会带,尤其还有礼部官员随行,满口的教条礼法,说的人头大。 谢揽显然是不一般的,完全不理会他们,但冯嘉幼为了避免麻烦,并没有随他们一起走。 她换了男装,跟在后方,与他们稍稍错开一些距离。 齐瞻文一定盯着谢揽的举动,自然知道此事,但他不多嘴。 一直等到晚上抵达驿馆,他挡在驿馆门口:“谢千户,这是朝廷的驿馆,她不能进吧?” 揽芳华 第138节 “你是故意找我麻烦?”谢揽发现齐瞻文才真是欠打,打不怕的,上杆子找打。 冯嘉幼拽了下谢揽的衣袖:“我父亲身为正三品大理寺卿,按照规定,我是有资格进的。” 齐瞻文冷笑:“然而兹事体大,这家驿馆今晚只接待我们,曹公公下的令。” 沈时行突然在他背后道:“此令已经解除了。” 齐瞻文只顾着盯谢揽,都没注意他是怎么冒出来的,吓的打了个激灵,转头看他:“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 明明不会武功,却像个鬼似的没有存在感,他一个习武之人竟然感受不到。 沈时行彬彬有礼的朝他拱手:“是齐副统领太专注了。” 齐瞻文寒着脸道:“你说这令解除了?谁解除的?” “自然是曹公公。”沈时行指了下里面,“不信你去问馆主,刚吩咐的馆主。” 齐瞻文将信将疑,进去问了。 沈时行扭头看他:“齐瞻文最近有点怪,以前只是讨人厌,自从谢兄砍断了他的刀,他就变得阴沉沉的,谢兄你要小心一些。” 谢揽想笑:“我怕他?” 冯嘉幼也朝齐瞻文的背影看了一眼,问道:“你怎么让曹公公改主意的?” “改什么主意,我骗齐瞻文的。”沈时行招呼她赶紧进来,“你进了房间,他还能闯进去轰你出去不成?最多跑来指控我撒谎,敢说礼部官员撒谎,你看顾侍郎会不会骂死他。” 冯嘉幼一点也不意外,随着他走进驿馆:“我听说你大哥准备去辽东守边疆了?” 沈时行点头:“对,不过我觉得他暂时去不了。我爹不放心我去南疆,是我以死相逼才得逞的。他说绝对不浪费玄影司一兵一卒来保护我,不会出尔反尔。我大哥如今不是玄影司的人了,恰好能被他派来暗中保护我。” 冯嘉幼冷笑:“难怪我这一路总感觉浑身不舒服。” 裴砚昭会不会给谢揽让位置,她已经不是很在意了,但想到他将要离开京城,好几年不再相见,也是一桩美事。 谢揽听了也有几分高兴,至少不用再惦记沈时行的安全问题。 等冯嘉幼走进房间,沈时行拉住谢揽低声问:“谢兄,你之前和我父亲动过手?” 谢揽退出来:“干嘛?” 沈时行又问:“他说你把他按在地上揍?” 谢揽挑了挑眉:“没错,怎么了,你想替他报仇?” 沈时行赶紧摆手:“千万别误会,我就是想象不出,我父亲耀武扬威了这么多年,被你按在地上揍是个什么场景,等你闲了详细和我讲讲?” 谢揽:“……” “我爹常说,养我这么个气死人的儿子,他能少活十年。”谢揽拍了下沈时行的肩膀,心中第一次生出了自愧不如的感慨,“等闲了我一定要带你去见见他,让他做个比较,往后他对我应该就没有那么多抱怨了。” 第84章 讲究人. 谢揽不是讥讽他, 真有这样的打算。 沈时行也没有误会,反而高兴极了:“谢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往后一定要带我见见令尊。” 一旦见到,就能确定谢揽真正的身份, 验证一下他最近的猜测是不是正确的。 谢揽也不在意, 反正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你爹连被我揍的事儿都告诉了你, 我还以为他全都交代了。” 沈时行解释:“他说这些,只是为了打击我大哥。” 谢揽睨着他:“所以你坚持出使南疆, 还打算顺便摸摸我的底?” “没有没有。”沈时行又摆了下手, “谢兄不必紧张,我对你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了。” 谢揽长长“哦——”了一声。 这话听上去不太对劲儿, 但是他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 “我最近对李似修李大人更感兴趣,直觉告诉我, 他背后藏着很多秘密。”沈时行摸着下巴,凑他跟前问道, “谢兄对他似乎挺了解的?” “别打我的主意。”谢揽推开他, “我一点也不了解。” 关于李似修的各种毛病, 他能坐下来痛斥三天三夜, 巴不得沈时行以李似修为蓝本写个话本子出来。 但背后嚼人舌根这事儿, 谢揽是做不来的。 撵走了沈时行,谢揽进屋关门, 瞧见冯嘉幼拔了发髻上的银簪, 将尖端往冒着热气的茶水里试探,确定没变色才端起来喝。 通常谢揽跟在身边时, 她不必如此, 无色无味的烈性毒药是极为罕见的, 入口之前他就能闻出来。 谢揽走去方桌前, 桌面上放着一个保温食盒。 驿馆算着他们抵达的时间,已经准备好了晚饭。 有品级的都送进房间里来单独吃,其他随行人员则要去大堂里一起吃。 谢揽边开食盒边说:“幼娘,之前你问我对要孩子的看法,当时我没看法,这会儿有了,往后咱们最好生个女儿。” 冯嘉幼走来桌前坐下:“为什么?” 谢揽不敢想,若是生个像他这样逆反的儿子,他又没他爹脾气好,整天会被气成什么样子。 可能还不如生一个草包。 但他不能当着冯嘉幼的面贬低自己:“不是说近墨者黑,咱们和沈时行走那么近,万一生个儿子像沈时行……” 冯嘉幼托起腮,看他从食盒里端菜出来:“沈时行哪里不好了?无非就是好奇心有一点重。” 谢揽腾出手指了下她的胸口:“摸着你的良心说话,那叫‘有一点重’?” 冯嘉幼笑了:“可他的好奇心多半拿来写话本子了,在民间畅销得很。” 以前她也常常觉得沈时行有些不务正业,但怎样才算正业呢,他和她,不都是在做各自热爱的事儿,哪来的高低贵贱之分? 没准儿他写的那些描绘众生百相的话本子,比她编纂的新律还更能青史留名呢。 这些道理她一直都懂,说白了,还是担心万一沈邱倒台,沈时行没有自保能力。 但不知不觉中,冯嘉幼越来越自信,这其中有冯孝安和谢揽的原因,也有她逐渐开阔眼界的原因,开始觉得自己有时候过于杞人忧天。 谢揽没空和她争执,指着桌面上的两个碟子和一个炖盅:“就这么点,够谁吃的?” 虽说驿馆不知道他带了家眷,只准备了他一个人的,但也未免太少了,而且这菜品看着就很潦草,“是不是齐瞻文搞的鬼?” 冯嘉幼摇摇头:“按照你的官位,无论房间还是饭菜,都是符合规制的。” “这规制是按照兔子定的吧?”一小碟子清炒胡萝卜丝,一份蒸番薯,一盅比水稍微浑浊一点点的汤,谢揽怀疑兔子都吃不饱。 冯嘉幼:“那等会儿吧。” 谢揽不解:“等什么?” 不多时有人敲门:“千户大人?” 谢揽去开门,只见驿馆里的差役提着两个精致食盒站在门口,陪着笑脸道:“小的们不知大人带了家眷,这些是为夫人准备的。” 谢揽将两个食盒拎回去,打开之后一对比,原先桌面上的菜品简直像猪食。 瞧他费解的模样,冯嘉幼笑起来:“这是开的小灶,沈时行私下里给银子了。”又补充一句,“他写话本子挣的,怎么样?” 谢揽汗颜,默默递筷子给她,寻思着自己是不是也要干点什么副业了。 竟然连沈猴子都不如。 冯嘉幼不伸手,只喝茶:“你吃吧,我没什么胃口。” 谢揽执着的递过去:“去南疆至少也要一两个月,这才第一天,你要是这样的话,咱们还是趁早回京城去吧。” 冯嘉幼拗不过他,接过筷子随便吃两口。 “其实你大可不必跟在后面。”谢揽骑马随行,时不时还要注意着后方,“我看那个曹崧并不是个多事儿的人。” 出行之前,冯嘉幼不知道交代了他多少遍,说这位曹公公从前的种种劣迹,要他多加忍耐。 不过谢揽这一整天都没和曹崧说上话,曹崧坐在头排的马车里,负责押送韩沉。 那辆马车周围环绕着十二监的宦官,曹崧基本不找事儿,有事儿也都让宦官传话。 “你也说了,这才第一天,才刚走出北直隶的地界。”冯嘉幼提醒他不要掉以轻心。 …… 但接下来的好几日,除了齐瞻文偶尔找找他们的麻烦,整个队伍都平静极了。 白天在官道上赶路,日落之后宿在驿馆。 只有一晚例外,因为路过了曾经发生过灭门血案的荆北驿馆,虽然烧掉之后早已重建,很多官员宁愿绕远路,也不往那里去。 曹崧也下令绕过去,于是队伍没有停下来,摸黑赶路。 谢揽原本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得知要绕过去后,反而往荆北驿馆方向望了好几眼。 头排的马车里,韩沉将窗子挑开一条缝隙,也在往荆北驿馆的方向望去:“曹公公杀人如麻,竟会害怕宿在荆北驿馆?” 曹崧正在闭目养神,将近五十的年纪,他的头发却几乎全白了:“我是担心王上您不喜欢那里。” 韩沉嗤笑:“你认为本王会怕这些?” 曹崧睁开眼睛看向他:“荆北是齐大都督发迹之处,先有荆北驿馆的血案,才有南疆国的惨败,我怕王上在驿馆内睡不踏实。” 韩沉收回了手,窗子“哐当”一声合拢:“惨败谈不上,就损失而言,大魏的损失远远在我们之上。” 曹崧冷笑:“王上真是像极了先王,一样那么刚愎自用。先王执意出兵,独断专行,最终大败,将自己活活气死了。而您来到中原学艺,屡屡不听臣子劝诫,肆意妄为,才会沦为阶下囚。当然,您也有胜过先王之处,那便是脸皮比先王厚得多。换做先王,在被冯孝安设计抓住之时,早羞愤的自戕而死了。” “你……!”韩沉被他气的额角青筋暴起,“你好大的胆子!” “王上请搞清楚,我与你们只是合作的关系,并不是你们南疆的臣子。何况与我合作的是监国大人,而非王上。”曹崧淡淡地瞥他,眼神包含的内容十分清晰,他只将监国放在眼里,韩沉这个没有实权的南疆王,他浑不在意。 韩沉紧紧抿了抿唇,指骨关节被他攥的咯吱响,眼神里的内容也很清晰,他想杀人,即使手中无剑,脚踝被锁了镣铐,依然是易如反掌。 曹崧镇定自若:“比起来一国君主,您还是更适合当个快意江湖的游侠。” 韩沉竭力忍耐,牙都要咬碎了:“本王只是不懂,曹公公既然与我舅舅达成了共识,又为何一直以言语刺激我?” “我分明坦诚以对,哪里有言语相激?”曹崧冷冷道。赶在将韩沉彻底惹毛之前,又道,“我也的确信不过你的性格,去见隋敬棠之前,想多提点你,怕你坏我大事。” 韩沉亦冷冷审视他:“说起来,曹公公和镇国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为何非得要他背个通敌卖国的罪名,看他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揽芳华 第139节 曹崧不答:“隋敬棠二十几万大军压在你们边境,搞垮他对你们有百利而无一害,王上看我却是一副不齿为伍的表情,也是有意思。” “你先前不是说了,这是你与监国之间的交易,我不齿你有问题?”韩沉决定不再与他废话。 何必为这种陷害忠良的奸佞动气,不值得。 韩沉重新挑开车窗,恰好一眼看到了骑在马上的谢揽,刚平复的情绪又蹭蹭往上冒火。 韩沉大声喊他:“谢千户,劳烦你过来一下!” 谢揽心里正不舒服,闻言皱起眉。 先前韩沉被软禁京城,他曾去探望过,遭到了拒绝。 此次出行,韩沉见到他也只当不认识,现在突然喊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酷刑给折磨了,听说那曹崧是个变态。 谢揽立刻扬起马鞭,策马上前。 马车周围环绕着一队十二监的宦官,听到曹崧咳嗽一声,才让开一个缺口。 谢揽来到窗边,从窗缝瞥见曹崧衣袍一角:“王上有何吩咐?” “本王听说尊夫人一直跟在后面?”韩沉将车窗开到最大,屈起手臂搭在上面,“两位还真是如胶似漆,令本王好生羡慕。” 用眼神大咧咧骂道:你是条狗啊,走哪儿都被冯嘉幼拴着?咱们江湖豪杰的脸全被你丢尽了! 谢揽读懂了他的意思,嘴角微微一抽,心道大魏朝廷还是太好面子了,让敌国阶下囚吃的太饱,瞧给他闲的吧! 原本打算反击他:你倒是想被柳盈盈拴在淮安继续做盐枭,你看人家搭不搭理你? 太扎心了,谢揽决定积点口德,没好气地说了声“多谢夸奖”,见他不像被折磨了的样子,一扯缰绳远离了马车。 韩沉话没说完,正想喊他,听见曹崧问:“王上与这位谢千户是旧相识?” 韩沉瞟他一眼:“我是被他岳父设计抓住的,你说我们相识不相识?” …… 队伍摸着黑赶路,一直到子时,众人才抵达下一处驿馆。 谢揽留在最后等待冯嘉幼,沉默着扶她下车。 瞧他心情低落,冯嘉幼知道原因,提议道:“夫君,咱们要不要趁夜返回去荆北驿馆拜祭一下?骑马来回,明早出发之前应该能赶回来。” 谢揽牵着她往驿馆走:“不去了,没什么意义。” 冯嘉幼温声:“你确定?不要半夜睡不着再想着去,可能会来不及。” “你见我睡不着过?”然而等回到房间里,脱了衣裳躺在床上,他又说,“不过……” “嗯?” 谢揽侧过身,将脸埋在她颈窝里,声音微微有些沉闷:“最近想起他们……我的亲生父母,我心里越来越堵了。” 起初得知时,他只觉着烦躁,不愿意接受谢昭宁不是自己亲爹这个事实,根本没有为他们讨公道的心思。 所以不理解二叔和谢临溪的想法,他二人那么了解他,为何会认为他会冲动的跑去京城找齐封报仇,和齐封以命换命。 “现在看来是我不太了解自己,原来我并不是冷血,只是接受的比较慢而已。” 尤其是谢揽也有了家,并对属于他和冯嘉幼的孩子产生了些模糊的期待后,他对陆御史夫妇俩的印象反而更清晰了一些。 父母对他的出生,应该也有着许多的期待。 不能因为他当时只有几个月大,没有印象,就否定了他们。 冯嘉幼只听他说,也不搭话。 看齐瞻文近来的态度,他肯定知道齐封将谢揽当儿子看的事儿了,谢揽和齐封之间的恩怨已经拖不了太久,她也没必要再苦口婆心的劝谢揽多加忍耐。 不如想想该怎样以最小的代价对付齐封,断了谢揽心中逐渐膨胀的心结。 “幼娘,你怎么都不安慰我两句?”谢揽掏心窝子讲了半天没有得到一句回应,以为她睡着了,抬头一看,她正睁眼盯着床顶的幔帐。 屋里不曾点灯,看不清楚她是在想事情,还是在发呆。 “嗯?”冯嘉幼回过神,她以为谢揽只是倾述下,没想过他还需要她安慰。 从上次他被谢朝宁打击,她看出来了,谢揽虽然性格冲动,又情绪多变,但他对于“痛苦”的承受能力超乎她的认知。 听他提过,小时候他五叔为了救他而死,他曾躲进柜子哭,可见这份承受能力不是天生的,像他的武功一样,都是练出来的。 想到这儿,冯嘉幼胸口闷闷的。 “你过分了啊。”谢揽等了半天,依然不听她安慰两句,“像我这样无敌的人,多难得才会流露出这么一点点脆弱,你竟然无动于衷?你有没有心?你……” “你瞧你,是需要别人安慰的样子?”冯嘉幼凑上去吻住他的嘴唇,将他的指责给堵了回去。 以往她总是很主动,但自从两人圆房之后她挺多逞两句口舌之快,很少再付诸行动。 虽然还是能看到他的傻样子,只不过等他傻过那一瞬,就该她付出代价了。 这夫妻之事虽说有必要,她也乐在其中,但再怎样快活的事儿一旦超过了“度”,一样是种折磨。 而他和她的“度”,显然是不同的。不过冯嘉幼不会刻意去说他,因为她心里清楚,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爱惜她了。 就比如出了京城,驿馆内炭火不足冷的要命,洗澡也不方便,知道她讲究,他每晚只抱着她睡觉,给她当暖炉子,旁的事儿提都不提。 但现在她一主动,他哪里还能忍得了,火烧火燎的,念什么经都没用,狠狠亲回去。 很快这寒气四溢的房间内,变得春情涌动。 冯嘉幼很快后悔了,不比家中独门独院的环境,县郊小驿馆房舍简陋,隔音差极了,隔壁住的好像还是礼部顾侍郎。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却故意使坏,她便不咬牙了,使劲儿去咬他。 早上谢揽起床穿官服时,不得不夸冯嘉幼真是将“讲究”写进了骨髓里:“你真是厉害,我都快被你吃了,穿上衣裳竟然连一个牙印都露不出来。” 冯嘉幼正在床上翻找自己的发带,闻言回头瞪他:“你再说!” 谢揽被她瞪的脸红,清清嗓子:“不能赖我,是你主动的。我知道你是想安慰我,但我原先只是想让你说几句好听话。”停顿了下,“不过这样安慰也挺好。” 哪里是挺好,简直是超出了他的期待。 冯嘉幼不理他了,等她找出发带,谢揽走过去帮她束发。 说好了不带侍女,由他来照顾,自然连这些小事也全都给囊括在内了。 束了好几次冯嘉幼都不满意,让他抖散了重新来,今早上就是有点折腾他的意思。 谢揽并不觉得是折腾,他手上握着的不像发丝,像蛛丝,将他黏的死死的:“我真纳闷了,从前我为什么会觉得在漠上遛马猎鹰才是神仙日子?” 现如今再让他回去遛马猎鹰,他都不敢去想自己的状态。 “回不去了啊。”他先是迷惘的感叹一句,随后哈哈奇怪的笑了几声。 冯嘉幼从铜镜里看着他笑,虽说看上去不太聪明,但他的笑容总是充满了感染力,令她也情不自禁的弯起唇角。 但想起他昨夜里的恶劣,又绷起了脸。 …… 使团一行几十人先是一路南下,随后转向西南。 一旦进入了滇南地界,气候逐渐暖和起来,但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显露出些疲色。 尤其是沈时行。 他实在是太无聊了,跑去冯嘉幼马车上和她聊天:“每天都是这样,白天走官道、山道,晚上宿在驿馆、衙门。一路上别说遇到吃人的怪鱼了,连个打劫的都没有。” 冯嘉幼:“……” 她问:“你告诉我,哪个会跳出来打劫京城使团?” 还是十二监、军府、玄影司三方势力都在的使团。 沈时行拢着手唉声叹气:“没有打劫的,来个拦路告状的也行啊?好不容易碰到‘钦差大臣’,竟然没人来拦路喊冤?” 冯嘉幼无语:“别忘了是谁带队。” 曹崧是从前的东厂头目,“威名赫赫”,谁会那么想不开,跑来找他告状? 沈时行耷拉着脑袋:“总之真是好无聊,这一路实在是太平静了。” 冯嘉幼懒得理他了,天气晴好,车窗大开着,她朝外望,滇南大地上已经看不到从前战争的痕迹。 “对了。”沈时行忽然想起来,“险些忘记了,我是过来告诉你,隋瑛已经抵达了滇南都司。” 冯嘉幼:“哦。” 意料之中,隋瑛从济南府回京城,知道她来了滇南,肯定会来的。 隋瑛也有一整年没见她爷爷了。 还有骆清流,早上她还在和谢揽聊起骆清流,他去跟踪衡王,这么久了,怎么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 又过了几日,使团翻山越岭的,终于来到了镇国公隋敬棠的驻扎地,从前的滇南都司旧址。 如今的大魏,滇南和西北是两个极特殊的区域。 最初时和其他地区一样,军事都由军府统管,设置都司,从指挥使到五品武官,基本上每三年一换。 其他地区还好,滇南和西北显然是不行的,统率不在这两个地方待上十年,和当地土著打仗都会非常吃力。 以谢揽这个西北土著为例子,漠上一起风,他立马就能判断出沙暴几时会来,以及强弱程度。连刀都不用拔,就能置人于死地。 而自从滇南都司上下被彻查后,滇南原本的军制基本算是废除了。 先皇派了信得过的镇国公亲自来守,除了原先滇南都司的兵,为了震慑南疆国,先皇又不断增兵,一直到现如今的二十几万人。 先皇驾崩之后,这兵权没能收回去,始终攥在镇国公手里。 因为收归军府之后,会落入齐封手中,内阁对此是犹豫的。 即使内阁也担心镇国公拥兵自重,但齐封显然更不靠谱。 于是只禁了隋思源的足,不准他离开京师,作为保障。 此刻夕阳西下,车马队伍被挡在滇南都司门外,已经被晾了一个多时辰。 “大人,您不下车去喊喊门?”沈时行心里好奇,为何一贯讲“礼”的顾侍郎竟然坐在车里动也不动,任由镇国公如此无礼。 “这你就不懂了。”顾侍郎笑道,“在我朝,宦官被派出来监军,不管被监的是谁,得到的都是这种‘礼遇’,镇国公为人算是厚道了,只将曹公公晾着不管,没派人站在城楼上骂。” 沈时行心道真是可惜啊! 揽芳华 第140节 等待的过程中,冯嘉幼坐在马车里,谢揽牵着马在她的车窗边和她聊天:“我从没来过这里,但除了我爹之外,我们黑水城内好多流放犯都来自滇南都司。比如教我铸造武器的师父,从前就是这里器械库的老大。我对这里也算是耳熟能详,哪里有个密室我都一清二楚……” 冯嘉幼不难听出他的感慨,莫说谢揽了,她待在这里,想起从前无数被牵连的人,心中都不太舒服。 谢揽原本还想再说点别的,突然想起来裴砚昭也来了,这里对他来讲同样是个特殊的地方。 谢揽立刻岔开话题:“你饿不饿?” 冯嘉幼“啊”了一声,没料到他话题转的那么快。 幸好此时军营的大门开启了。 谢揽远远望过去:“那位就是镇国公?” 快六十岁的人了,身姿矫健,精神矍铄,比起来头发全白的曹崧,看上去还更年轻一点。 冯嘉幼也望过去,曹崧已经下了马车,在与镇国公寒暄。 她从小时常去隋瑛府上玩儿,见过他不少次,上一次见是前年,和记忆中并无太大差别,也没太多好奇。 倒是看到了他身后的隋瑛,隋瑛也越过前排众多马车,朝末尾望过来。 看到冯嘉幼后,她绕过来,对谢揽道:“谢千户,我先带小嘉从后门进去吃晚饭,我爷爷还得晾你们大半个时辰,才会让你们进去的。” 礼貌通知一声罢了,朝冯嘉幼招手,“走。” 冯嘉幼下了马车随她走,等走到谢揽听不见的地方才开始抱怨:“一路上真要累死我了。” 隋瑛原本步伐较快,听见她诉苦,赶紧放慢脚步扶着她走:“你不累谁累,从前十几年你从来没有离开过京城,今年一年出去三趟,还都是哪里远跑哪里。” 冯嘉幼有点萎靡不振:“这趟回去,至少两三年我都不要出远门了。” 隋瑛不信:“不过比我想象中好多了,一路风尘仆仆的,你没瘦,摸着还丰润了一点,看来谢千户将你照顾的挺好。” 冯嘉幼叹气:“整天吃了饭不是坐车就是睡觉,怎么会不丰润?”聊几句闲话,她问道,“对了,你们之前在王府怎么样?” 隋瑛道:“我正想问你,骆清流有没有消息?” 冯嘉幼摇头:“我们没他的消息,但不知道十二监有没有。” “还没有?”隋瑛蹙起眉头,“我都从济南府回了京城,又从京城来了滇南,他跟踪衡王,能跟踪去哪儿?” “你担心他?”冯嘉幼打量她。 隋瑛正要说话,突地厉声道:“谁在那里鬼鬼祟祟!” 只见不远处的树后,走出一个士兵打扮的男人,慌着道:“隋小姐莫要声张,我是来见谢夫人的。” 冯嘉幼已经躲在隋瑛身后了,闻言朝他望去:“你找我?” 那人弓着身上前,却犹豫询问:“我能否与谢夫人私下里说句话?” 隋瑛戒备地看着他:“不行。” 冯嘉幼沉默片刻:“你是十二监的探子?” 那人微微一怔,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你是来监视我爷爷的?”隋瑛原本都要下手擒他了,突然想起来可能和骆清流有关。 冯嘉幼绕过隋瑛,往前走了几步,那人也忙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少监九日前曾找我出来,说他追踪的人进了滇南都司,他要潜入内一探究竟。少监交代我,若是谢夫人来了,他没出现,就让我代为转告。” 冯嘉幼瞳孔微缩,衡王也来了这里? 她问:“之后呢?” 那人担忧道:“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少监出来。” 冯嘉幼忍不住回头,朝背后森严的军营高墙望去。 第85章 证据. 原先这滇南都司的旧址, 带给冯嘉幼的只有唏嘘,此刻再看,像极了一头蛰伏着、随时准备吃人的怪兽。 她收回视线:“你家少监可还有别的事情交代?” 那探子道:“少监还说,他追踪之人原本的目标好像并不是滇南都司, 而是南疆国, 中途临时转道来了这里。” 冯嘉幼思忖道:“我知道了。” 等那探子消失于夜幕中, 隋瑛连忙走上前 :“小嘉,是不是骆清流出什么事儿了?” 冯嘉幼绞着手指, 犹豫着道:“我可以告诉你, 但你要向我保证……” 隋瑛知道她要说什么:“我答应你,先不告诉爷爷, 也不会轻举妄动,什么都听你的。” 冯嘉幼这才说:“九天前, 骆清流追着衡王进了军营,失踪了。” “哪个军营?”隋瑛想起她刚才回头望, 惊讶着指了指背后。见冯嘉幼点头, 她脸色逐渐泛白。 冯嘉幼问:“你来这里好几天了, 可有听到什么消息?他若被你爷爷当成细作给抓了, 应该会有动静。” 隋瑛摇头:“我不曾听到任何风声, 等会儿我去打听打听。” “不要打听。”冯嘉幼感觉骆清流不是被抓,“你先仔细和我说说你在王府里的情况, 如果可以的话, 和你表姐以及衡王说过的每句话都不要遗漏。” 隋瑛微微懵怔,旋即深吸一口气:“难道是我露出了马脚, 被衡王突然反应过来, 才害了他?” 冯嘉幼不能确定:“你讲过我才知道。” “可我没干什么啊, 第一天特意很晚才抵达王府, 去见了我表姐,将装着平安符 的锦囊给她。借口天色已晚,没说两句话就离开了。之后我假装身体不适,一直待在东厢小院里。” 隋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忆,“好几天后,我表姐喊我过去聊天,聊起来我的婚事……” “聊完出门,我遇到了衡王,和他一共只说过一句话。衡王是来找表姐拿锦囊的,我和骆清流猜测他当晚就会走。第二天我去敲骆清流的门,他果然不见了。我怕表姐多心,又在王府多待了两日才离开的。” 冯嘉幼认真听着。 隋瑛忐忑不安的等待她的判断,问题究竟是不是出在自己身上。 “不好说。”冯嘉幼没有下结论,“咱们先回去正门口吧,等会儿跟我夫君一起进去。再让他四处找找骆清流……” 她有点胆战心惊,不敢离开谢揽太远。 “好。”隋瑛也不敢带她进去了,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正门外,若衡王藏在军营内,想对冯嘉幼下手,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同时她也不太明白,这事儿为什么不能告诉爷爷。 但冯嘉幼这么说了,她就这么听。 …… 此刻的大门口,镇国公隋敬棠依然在和监军曹崧寒暄,没有让他进入军营的意思。 隋敬棠狐疑着问:“得知曹公公请缨监军之后,我仔细回顾了一夜,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过你?不曾吧?咱们从前似乎都没见过几次面?” 他说完之后,身后一干戎装将领各个面露不善。 但凡阉党出来监军,就没有几个不找事儿的。 曹崧身为司礼监秉笔,宦官里的第二号人物,轻易不会出宫,千里迢迢跑来南疆,必定是来找麻烦的。 仍在马车里坐着的韩沉也竖起了耳朵。 他心里清楚,曹崧不是来找麻烦的,是要送隋敬棠下地狱。 “我只是在宫中闷得太久了,趁着押送南疆王的机会,出门走走罢了。而且北方正值严寒,不比滇南气候舒适。”曹崧淡淡笑了笑,“国公爷也未免想得太多。” 隋敬棠也跟着笑了一声,笑容温和,一双炯目中却充满了戒备。 曹崧的站位,恰好看到远处隋瑛和冯嘉幼从高墙拐角走回来,感慨着道:“那是您家的小孙女儿?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我上次见她还是在宫里,她当时才九岁?被人打晕了推下池塘险些丧命,寒冬腊月里的,没落下什么病根吧?” 听他突然提起来此事,隋敬棠的目光骤然一冷,其身后的将领更是攥紧了刀柄。 当年推隋瑛落水的凶手一直都是个迷,曹崧此番看似关心实则挑衅的态度,似乎在嚣张的表明,他正是罪魁祸首! 眼看周遭已经杀气弥漫,曹崧不见惧色,仍继续这个话题:“从此以后,您开始督促她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呢,还是怕她再遇到这样的事情,没有自保能力?” 隋敬棠的笑容早已一丝不剩,冷酷地凝视面前的曹崧。 肃杀之下,十二监的高手不自觉的向前迈了一步。 隋敬棠身后的将领见状,也逼近半步,对这群阉党怒目而视。 除此之外,头顶城楼上有序的站满了身穿铠甲的军人,他们的气场犹如一张细细密密的网,笼罩着下方从京城远道而来的车马队。 使团里的众人原本便觉着不太舒服,如今再看前方的曹公公与镇国公,好像随时都要打起来的模样,心态也是各不相同。 齐瞻文自然希望镇国公忍不住动手,心里念叨一百遍“打起来打起来”。 监军乃是代天子巡视,敢众目睽睽之下对监军动手,弹劾的奏折立马会如雪花片般送进内阁。 内阁顶不住压力,镇国公必须将兵权重新交还给军府,回到他父亲手中。 但齐瞻文期待的心情并未持续多久,猛地落入谷底。 只因为想起来这和他有什么关系?父亲是想让谢揽进军府,而他不过是个没用的弃卒罢了! 沈时行则是催着自己的上司赶紧去劝架,他是喜欢看热闹,但他也不傻,不喜欢看这种对己方不利的热闹。 只是礼部侍郎非常犹豫,他不想参合这些关于兵权的斗争,他的任务只是来和南疆监国谈判。 全场对此唯一无动于衷的人只有谢揽。 他站在队伍尾巴上,听不见前排说什么,冯嘉幼离开以后,他就开始抱着刀,背靠马车闭目小憩。 这一路冯嘉幼累得很,谢揽更不轻松。 白天几乎一整天都在骑马,晚上回到驿馆还要给冯嘉幼揉肩捶腿,伺候她泡澡更衣。 这些他甘之如饴,不带侍女出门正是为了获得这样的满足感。 真正的问题在于冯嘉幼白天在马车上睡多了,夜里睡不着,时不时翻来覆去。 谢揽警觉性高,睡眠极浅,即使她再小心翼翼,只要有个动静,他立刻就会醒。 夜里睡不好,白天没得睡,持续几天无所谓,连着二三十天一直如此,铁打的身体素质也有点受不了。 刚休息了没多久,谢揽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睁开眼睛望过去,见到冯嘉幼和隋瑛又回来了,两个人的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尤其是冯嘉幼,当他的目光与她对上之后,她的步伐明显加快。 揽芳华 第141节 见她这副寻求保护的模样,谢揽警醒过来,虽还靠着马车不曾站直,一副懒散的姿态,但目光已是极为锐利。 “怎么了?” 冯嘉幼走来他身边,垫起脚,他熟稔的弯腰。 听她讲完骆清流的事儿,谢揽也朝前方的望过去,入目的是皇城门一般高耸雄浑的门楼。 “我估计清流是被困住了。”谢揽判断道,“以他的轻功身手,即使我来抓他,也不可能悄无声息的。除非衡王的武功在我之上,能在两三招之内制住他。” 但这根本不可能,衡王要是有他的本事,早当皇帝了。 冯嘉幼附和着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子认为的,衡王应该是知道了有人跟踪他,才来到滇南都司。他对军营应该比较熟悉,想要借助地形或者某些外力,摆脱清流的追踪。” 谢揽想了想:“等咱们入内后,我去摸摸底。” 冯嘉幼忧心忡忡:“我真正担心的是这都已经九天了,清流若被困住,会不会饿死了啊?” 谢揽劝她放宽心:“他是出来追踪人的,就算不带水和干粮,也会带药,起码保证十几天不吃不喝也不会死的药。” “还有这种药?”冯嘉幼没听说过,“你确定他会带?” “是我给他的。之前给他蛊虫时,因为不知道衡王会去哪里,顺手给了他几颗药,以备不时之需。”谢揽屈起手指扣了下马车壁,示意自己的兵器匣子里放的就有。 在他们西北漠上,万一被沙暴拦住,脱水缺食的情况太常见了,出门必备这类保命药。 冯嘉幼抚了抚胸口,夸赞道:“亏你想的周到。” 她就知道谢揽在有些方面最靠谱了。 “那当然了。”谢揽挑了下眉。其实心里不太明白,这还用想么?不都是常识? 从前挨骂挨的摸不着头脑,如今被夸一样是莫名其妙。 不过被夸总比挨骂好。 隋瑛在旁一言不发的听他俩讨论,也跟着松了口气:“我先去看看我爷爷是怎么回事,不要真打起来了。” 说完她往门口走。 而门口位置,曹崧等到气氛已经弥漫了足够多的硝烟之后,才惊诧道:“国公爷不会以为是我派人将隋小姐推下水的吧?这您可冤枉我了,推她下水的是个擅闯皇宫的贼,我为了抓住那贼,还费了好一番功夫呢。” 隋敬棠不再与他客套,连个笑脸都欠奉:“既是贼人做的,十二监为何隐瞒不说?” 曹崧感慨:“这您得去问问咱们司礼监的前任掌印,抓住那贼之后,是他不许声张的。” “曹公公!”有位将领终于忍不住喝了一声。 十二监上一任的督公早已殉葬,他这样说,是在咒国公爷。 知道这死太监是来找麻烦的,没想到连门还没进,就开始找死了! 隋敬棠见到隋瑛往这边走来,扬起手臂,示意身后的将领都退回去:“曹公公一路车马劳顿,先进去歇着吧,有话咱们改日再聊。” 说完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他,走去韩沉所在的马车旁,摆出恭迎南疆王的架势。 车马队伍开始陆续入内,以隋敬棠的身份,自然不会一个个的寒暄,但他还是在隋瑛的陪伴下站到了最后,等的是冯嘉幼和谢揽。 “国公爷。”冯嘉幼拉着谢揽上前行礼。 隋敬棠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些笑容:“你从前都是跟着阿瑛喊爷爷的,怎么生分了?” 冯嘉幼微笑:“这里毕竟是军营。” 隋敬棠又看向了谢揽:“我人在边境,近来都不知听了多少关于谢千户的事迹,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谢揽朝他抱拳,到口的“多谢”,及时改成了“过奖”。 “还有,年初阿瑛因为莽撞入狱的事儿,多亏你们出手相助。”隋敬棠等着他夫妇二人,正是为了亲口道声谢,“稍后……” 隋瑛知道谢揽等会儿有事儿做,及时制止:“行了爷爷,小嘉这一路累坏了,您就别那么啰嗦了,先让他们进去休息吧。” 她推着隋敬棠让开,领着冯嘉幼两人进了军营。 …… 从正门走到镇国公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冯嘉幼时不时朝周围张望,远处路过的一个小士兵,她也要盯着看两眼,生怕是衡王假扮的。 而谢揽不打算深更半夜在出去找人,趁着使团刚来,上下忙作一团,恰好方便行事。 换好夜行衣之后,谢揽站在后窗前并不急着走,等着冯嘉幼叮嘱他。 每次出门做事儿,都要听她毫无意义的唠叨半天,他早就已经习惯成自然。 冯嘉幼原本是想上前拉住他,叮嘱他千万不要大意,这里是军营,不是普通的衙门。 但她强忍住不要多嘴,危险不危险,他不比她清楚? 絮絮叨叨的,他又要数落她不信任他,不相信他的本事。 谢揽手扶着窗台等了半天,见她竟然整理床铺去了,完全没有叮嘱他的意思。 他板起脸喊道:“幼娘,你怎么不来叮嘱我小心?” 不只在做官上放牛吃草,连他出去做事都没以前那么担心他了。 冯嘉幼回头给他一个信任的眼神:“你不是对这里很熟悉?哪里有个密室你都一清二楚……” “但我都是道听途说,没有真正来过。将近二十年了,肯定会有改动。” 谢揽满脸的不高兴,确定自己被忽视了,“连骆清流都会被困住的地方,有多危险可想而知。万一我一时冲动,救不出来他,还将自己搭进去了怎么办?” 冯嘉幼:“……” 这家伙是真的难伺候啊,绑住他不行,放手也不行。 冯嘉幼哄着他道:“那你量力而行,遇到搞不定的事情,先回来和我商量,咱们一起想办法。” 这才对嘛,谢揽心满意足了,无所谓的摆了下手:“你不要瞎担心,小意思罢了。” 冯嘉幼有些啼笑皆非:“赶紧走吧。” 谢揽正要开窗,察觉窗外有人蹑手蹑脚的靠近,目光倏然一沉。 直到那人来到窗下,喊了一声:“小嘉。” 谢揽将后窗推开,冯嘉幼跑过来一看,只见隋瑛穿着一身黑衣:“你要跟着一起去找骆清流?” 隋瑛从腰间拿出一张地图,是刚从她爷爷那里偷来的:“我一起去,万一被发现了也没关系。” 冯嘉幼心道不带着你,谢揽肯定不会被发现啊。 “你不要去添乱了。”她招呼隋瑛进来,“陪我等着就好。” …… 因为没有什么头绪,谢揽先去将地面上的牢房都逛了一圈。边境军营的牢房里只关押了几个犯错的军人,没有找到骆清流。 随后又去了两处地牢,也是空的。 谢揽没有立刻去搜密室,因为五品以上武官的房间里基本都有密室,分散又复杂,很容易打草惊蛇。 想到“打草惊蛇”这个词时,谢揽蹙起了眉头。 他猜测困住骆清流的应该不是地形。 骆清流是个擅长机关术的贼,即使是难度极高的迷宫,也能够轻松逃脱。 那么他极有可能是被某种厉害的“活物”给困住了,就像济河里被蛊养成巨物的大鲵。此地位于南疆边境,乃是蛊物的老家,这种“活物”更容易见到。 会是哪种活物? 喜欢在地下活动的活物? 难道真是蛇? 衡王除了在河里养了一条大鲵,还在地宫里养了一条大蛇? 谢揽凭借以往的经验,越琢磨越觉得有可能。 他想通之后立刻朝厨房位置走,厨房外的院子里有个存放食材的大地窖,地窖连着一个地宫。 如今是隆冬季节,北方的蛇早已陷入冬眠。南疆喂了蛊的蛇他不清楚,但料想也不会太过灵巧,最有可能待在厨房附近。 因为厨房内燃烧着十几个昼夜不灭的大火炉子,下面的地宫比起其他地方也会温暖一点。 “都赶紧的!”使团到来,厨房里进进出出也是极为忙碌。 谢揽寻了个空,进入地窖中,又找到机关,进入密道之内。 黑灯瞎火的,但他嗅到了一股腥味儿,里面有没有大蛇他不清楚,但肯定藏了动物。 谢揽打开一个火折子,借助微弱的光亮,顺着密道往前走。 等走到尽头之后,是一间空荡荡、一览无余的密室。 谢揽轻轻跺跺脚,回音很重,可知下方都被挖空了。 而且是这二十年之内才挖出来的,黑水城那些老家们还在这里的时候,底下都是实心。 正准备寻找机关,恍惚听见下方有个微弱的声音传上来:“谢千户?” 谢揽需要仔细辨认,才确定是骆清流。 “你还真在这里。” “我就知道你会找来…!”骆清流的声音稍稍大了点,但听上去依然是有气无力的,“你听我说,千万不要开门,门边的柱子上盘踞着一条……” 谢揽问:“大蛇?” 骆清流的声音又大了一些:“你怎么知道?” 谢揽凭经验猜的:“有多少条?” “两条,因为有两个门,一个门边盘着一条。”骆清流恼火的力气都没有,“我被衡王给坑了,我跟踪他来到这里,跳下来才知道是个洞。而且我刚落地,他就从另一个门跳了上去,然后将两个门都封住,我单杀一条大蛇还行,两条没把握,于是不敢动手。” “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你?” “只要我不动,它们就好像看不见我,盘着一动不动。我一动,它们立刻睁眼。我的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它们便会抬头。” 谢揽明白了:“你的体力怎么样?还能不能施展轻功?” 骆清流说起来简直想给他磕头:“我只带了三天的水和食物,真是多亏了你的药。” 谢揽却不这样认为:“若没这药,兴许你拼一把就逃出来了。知道饿不死,你才畏首畏尾。万一我没来救你,以你现在被消耗掉的体力,半点儿逃走的机会也没了。” “你先看看这大蛇的腰身有多粗,毒牙有多长,再来嘲讽我不敢拼吧。”骆清流的声音听上去无语极了,又虚弱地笑起来,“而且我知道你肯定能找到我的,比起来相信自己的实力,我当然更相信大哥的实力啊。” 揽芳华 第142节 这话谢揽挺受用:“行了,省点力气用在轻功上。我现在开门下去,等我吸引住它们,你趁机赶紧上来。” 骆清流问:“那你怎么逃?我不是瞧不起你的轻功,但术业有专攻,我的轻功确实是比你强了那么一点点,我都没把握甩开它们飞上去。这蛇穴距离上面的石门,足有三层小楼那么高。” “你先管好你自己,上来之后别等我,先回去地窖里。”谢揽拔了靴刀,“开门的机关在哪儿?” “北面墙角有块儿空石头,你敲三下。” 谢揽照着做,等地面石门缓缓开启之后,他毫不迟疑的跳了下去。 向下落时才看清楚洞内的模样,挖的很空,却留下两根石柱,每根石柱的上方都盘踞着一条水桶粗的大蛇,长着奇形怪状的牙齿。 一看便知不是自然生长的蟒蛇,是用蛊催长起来的。 而谢揽下落的过程中,两条蛇仿佛从冬眠中苏醒,嘶嘶吐出了芯子,蛇头蜿蜒而下,盯紧了他! 谢揽落地之后,立刻像远离骆清流的方向的跳跃:“走!” 双蛇自然也追着他而去,暂时无视了骆清流。 “你小心啊。”骆清流虚脱无力,帮不上他的忙,只能抓紧这一线时间跃出洞口。 上去后,连站都不太能站得稳,打了个趔趄。听谢揽的话,先从密道离开,躲进了地窖里。 若不是担心谢揽,他这一使力气险些要昏过去。 骆清流时不时朝出口方向望,再一次确定谢揽这人是真值得结交,起初不太喜欢他的目中无人,可人家确实有这个目中无人的本钱啊。 也不知道张望了多少次,终于将谢揽给张望了出来。 骆清流见他身上被溅了不少血,手臂受了伤,颇为狼狈的模样:“杀了?” “杀了。”谢揽不知道这蛇是谁养的,养来干嘛的,但以蛊来养,肯定不是拿来干好事的。 若只是路过,谢揽才懒得浪费力气。 但冯嘉幼如今在军营里住着,以防万一,见到的祸害都先除掉再说。 骆清流惊讶:“两条都杀了?” 谢揽觉得他问的好奇怪:“不然呢,留一条干嘛?” 骆清流指着他手臂的伤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杀它们两个,你就用这么点时间,受这点小伤?” 谢揽整理衣袖:“它们没你以为的那么厉害,要不是我状态不好,不会受伤。” 骆清流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羡慕和嫉妒。 谢揽指了指他:“以你刚掉下去时的体力,一挑二应该也是没问题的。你其实很强,就是胆子有点小,输在胆量上。” 不过也能理解,少年时的骆清流胆子贼大,刚出师就敢一个人擅闯皇宫,可惜被十二监那群变态打怕了,将他的自信给打没了。 以至于现在不管面对什么,都好像欠缺了一点勇气。 骆清流不知是认同,还是没力气说话,没有回应他。 …… 冯嘉幼和隋瑛在房间里边吃晚饭边等,都做好等半夜的准备了,没想到他们回来的那么快。 见到骆清流仅仅是十分虚弱,并无大碍,冯嘉幼放心不少,指着桌面上的食盒:“这是隋瑛特意让人为你准备的一碗清粥,你好几天没吃饭了,最好先吃点清淡的。” 之后跟着谢揽来到内室,看他洗脸换衣裳,主要是检查他的伤势。 还好,只是肩膀有点淤青,手臂被蛇牙刮出来几道血痕:“这蛇没有毒吧?” “没有毒,毒蛇不好下蛊,蛊有可能被毒死。”谢揽和她仔细讲起救出骆清流的经过。 房间虽分里外,但整体面积不大,隋瑛看不到他们俩,却能听到他们说话。 “是谁在军营下面养大蛇?” 隋瑛像是自言自语,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骆清流。一两个月不见,他比从前瞧着更苍白清瘦了。 骆清流正在一心捣鼓食盒的盖子:“隋小姐……” “不用谢。”隋瑛大方地道,“我关心你是应该的,可能是我在王府的表现露了馅,才害你被发现。” “不是……”骆清流手上没力气,打不开这个特制的保温食盒,想请她帮个忙。 隋瑛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探身过去,将食盒拎过来打开,端出那碗清粥放在他面前。 见骆清流不吃,才又想起来勺子还在食盒里,忙取出来递过去给他,尴尬一笑。 不能怪她蠢,毕竟从来也没有伺候人的习惯,都是别人伺候她。 饿了太久之后,骆清流发现自己一点胃口也没有,低头搅着粥发呆。 冯嘉幼先从内室出来:“清流,你觉得衡王是不是发现了你,才突然转道来了滇南都司?” 骆清流抬起头:“他不可能发现我。” 冯嘉幼围桌坐下来:“你确定?” 骆清流记得谢揽的数落:“大嫂不要忘记,我能在大哥眼皮子底下拆解开他的兵器匣,关于躲藏和追踪,我是很有自信的。” 谢揽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我也觉得他被发现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这就难办了,冯嘉幼愁眉苦脸:“所以问题真的出在阿瑛身上?” 说话时,她的眼睛依然看向骆清流,见他低头闷不吭声的吃粥,“你也在怀疑是她那句话露了馅?” 隋瑛云里雾里:“哪句话?” 冯嘉幼看向她:“你和你表姐为何会聊起你的婚事?” 隋瑛道:“因为表姐问我为何心情不好,我只能说是收到了爷爷的信,爷爷又和我说议亲的事儿,表姐知道我最烦这些。” 冯嘉幼再次看向骆清流:“是不是这句话令你起了疑?” 骆清流放下勺子,回望冯嘉幼:“除此之外,还能是因为什么呢?我实在想不出来。” 隋瑛越听越不对:“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这句话哪里有问题?” 冯嘉幼绷了绷唇线:“阿瑛,如果是你爷爷与衡王达成了协议,将你许配给了衡王,而你求的那张平安符,正是他二人合作的信物。那么你爷爷又怎么会写信和你说议亲的事儿呢?” 隋瑛睁大了眼睛:“我爷爷和衡王达成了什么协议?” 骆清流艰难的咽下一口粥:“还能是什么协议?联合驸马爷和朝中那些新文官,甚至还可能勾结了南疆监国,想要起兵篡位。” “不可能!”隋瑛一拍桌子站起身,“我们隋家先祖是开国功臣,我爷爷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骆清流“哦”了一声:“也许在他看来,他是在匡扶正统呢?大魏可是有王爷造反成功的例子,你家先祖当年不也站了王爷的队,才能继续当他的镇国公?” 隋瑛厉声道:“但你说我爷爷和朝中那些奸邪小人结党,和南疆监国勾结,绝对不可能。” 骆清流笑了:“这世上就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不然你告诉我,有什么原因能让衡王走半道突然反应过来被人跟踪,不去南疆了,跑来滇南都司利用地洞里的大蛇甩掉我?” 隋瑛说不过他,不和他争了,看向冯嘉幼。 却见冯嘉幼拢着眉不说话,她心里咯噔一声:“小嘉,你不会也认为……” 目前线索实在太少了,冯嘉幼一时也想不通,去和骆清流讨论:“但镇国公若和衡王一伙,这些天为何放任你在地洞里?” 骆清流道:“因为他不能确定我的身份,不知道我是不是只有一个人,当然不敢随意暴露。” 冯嘉幼手指点着桌面:“不,我更倾向镇国公根本不知道地下有两条大蛇。他和衡王之间可能并不是真心实意的合作。” 镇国公或许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衡王手里,不得不站队,“所以我希望你暂时不要上报,给我几天时间看看情况。” 骆清流劝她三思:“大嫂,无论什么原因,万一镇国公联合南疆监国起兵,你们整个使团都会成为人质。使团里有大都督的儿子齐瞻文,玄影司指挥使的儿子沈时行,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道理冯嘉幼都懂:“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其实骆清流也因为隋瑛的缘故,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上报,只能寄希望于冯嘉幼:“此事非同小可,我认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除非你能摆出一些证据来说服我……” 话未说完,谢揽从内室走出来给他一手刀,直接把他打晕了,扔给了隋瑛。 第86章 (一更)你把它带在身边,可以辟邪。. “还是饿的不够狠, 不然哪来的力气说这么多?”谢揽坐下吃饭,让隋瑛把人带走。 冯嘉幼都用上“直觉”这个词了,可见她摆不出什么确凿的证据。 隋瑛原本心乱如麻,此刻这团乱麻像是被谢揽一刀劈开了, 问道:“把他带去哪儿?” 谢揽:“带回你房间里, 看好他。” 隋瑛犯了愁:“我打不过他吧?” 谢揽却没答:“你自己想想办法。” 知道谢揽不是个好沟通的人, 隋瑛不问了,将骆清流拦腰一扛, 从后窗离开。 冯嘉幼本想提醒她不要伤了骆清流, 谢揽朝她摇了摇头。 她会意,即使骆清流刚才只喝了几口清粥, 想要反抗隋瑛也不难,只看他愿不愿反抗。 等窗子“哐当”一声合拢, 冯嘉幼从食盒里端出预留的饭菜:“夫君,阿瑛真能劝住他?” 谢揽拿起筷子:“他心里根本不想上报, 不然的话, 从洞穴出来立马就上报了, 滇南都司里多的是十二监的探子。” 冯嘉幼不解:“那他一直和我争什么?” “他不是说了么, 事关重大。”谢揽又想起那两条本不该困住骆清流的大蛇, “越是重大的事情,他越是没勇气下决定, 希望你来替他做决定。” 冯嘉幼一直不太懂他对隋瑛的态度:“他似乎有点别扭。” 谢揽觉得“别扭”这个词不太恰当:“以我们习武之人的说法, 他这是心魔。通俗点儿说,就是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吧。” 冯嘉幼看着他吃饭, 自己倒了杯茶水润润喉:“那你有没有办法帮他克服一下?不然咱们路上多耽搁两天, 他真就饿死在地穴里了。” “能帮的话不必你说我也会帮, 可惜早几年还行,现在已经根深蒂固,帮不了,只能靠他自己克服。”谢揽不知道自己的解释她能不能听懂。 有些道理他心里非常清楚,但是没办法像冯嘉幼一样有条理的说出来。 所以从前最讨厌别人和他讲道理,他说不清,烦躁的只想砍死对方。 认识冯嘉幼以后,他还是说不清,总惹她生气,烦躁的只想砍死自己。 谢揽咬着筷子尖,小心翼翼地道,“不过……我不是质疑你,只是觉得骆清流的顾虑也没有错。即使镇国公是被迫的,只要他联合南疆监国起兵,咱们的处境就会很危险。” 揽芳华 第143节 谢揽对滇南地区太熟悉了,熟悉到行走江湖从没想过来滇南闯荡。“然而我的熟悉全都是纸上谈兵,边境复杂,咱们逃起来肯定是不如淮安的。” “我知道。”冯嘉幼同样有自知之明,她也会犯错,而且经常犯错。 镇国公是隋瑛的爷爷,也是她长久以来心中较为信任之人,她的判断很容易出现偏颇,“若说镇国公结盟傅珉以及薛尚书那帮子新文臣,想要起兵拥立衡王,我信。但说他通敌,我不太相信。” 就像清流所说,大魏有着王爷造反成功的先例,如今的世袭侯爵,当年无一不是站队王爷的。 类比今日,无论小皇帝还是衡王,都是先皇的儿子,谁当皇帝,对朝臣影响极大,对于百姓而言却根本无所谓。 可是一旦勾结敌国,意义便不同了,他们给南疆监国的报酬,肯定是将整个滇南地区割让出去…… 这是什么? 是会遗臭万年的卖国贼。 冯嘉幼问:“你告诉我,从开国功臣到卖国贼,究竟是什么样的把柄,值得手握二十几万大军的镇国公这样做?” 谢揽低头默默吃饭,一句也不插嘴。 “造反”这词他可不敢轻易接话,搞不好就说到他身上去。 最近好不容易不再提他曾经一时气愤说要造反的事儿了。 冯嘉幼见他没反应:“我先不让清流上报,更多是担心镇国公原本还在犹豫,或者他兵不厌诈,另有所图,贸然上报会打乱他的节奏。再一个,朝廷多得是唯恐天下不乱之人,一旦将镇国公给激怒了,咱们的处境指不定更危险,还是先观察几天再做决定。” 谢揽连连点头:“那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冯嘉幼指了下内室:“睡个好觉。” 刚才在大门口,她去而复返,都瞧见他站着打瞌睡了。 没办法,她坐车马坐久了难受,一上车就迷糊犯困,根本忍不住不睡。若不是中途来了葵水,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害喜了。 知道被抓包,谢揽面露几分尴尬。 冯嘉幼心疼的数落他:“我说分床铺睡,你非要逞强。” “什么逞强?”谢揽听不了这两个字,饭都不吃了,拔出靴刀,扎在桌面上。只见刀身沾着大蛇的血液,还黏了些星星点点的碧绿色,“我这叫逞强?” 冯嘉幼被一股子腥气熏的捂鼻子,催他赶紧收回去:“行了行了,我说错了,你谢小山天下第一强。” “真够敷衍的。”谢揽挑了挑眉,表达不满,但还是将刀收回鞘内。 他哪里是逞强,是害怕她舟车劳顿半夜犯了心疾,不能及时察觉。 “咦?”冯嘉幼意识到一件奇怪的事儿,“你怎么没将你的宝贝靴刀擦干净?” “不能擦,这是我特意扎破了蛇胆,沾染上的胆汁。喂过蛊的蛇胆,一般的毒物或者蛇虫鼠蚁,都不敢靠近。” 谢揽顺手将刀鞘一起从小腿处取下来,塞去她手中,“你把它带在身边,可以辟邪。” …… 骆清流被打的并不重,没昏多久就醒来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 极普通的木床,连个幔帐都没有,但被褥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是女人睡过的床。 谢揽肯定不会让他躺冯嘉幼的床,所以这里是隋瑛的房间。 骆清流微微愣了愣,慌忙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绑住了,脖子上还挂了一串铃铛。 他一动作,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响声。 隋瑛立刻从外间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根短粗的棍子:“你不要乱动啊,别逼我揍你!” 骆清流:“……” 他无语的看着自己手腕脚腕上的粗麻绳,上一次拿绳子捆他的还是谢揽。 谢揽是故意羞辱他,她又是凭什么? 以为越简单越朴素的捆绑方式,他在没力气的情况,越是打不开? 好别致的想法。 骆清流假装挣了好几下,挤眉弄眼:“隋小姐,你绑着我就算了,在我脖子上挂串铃铛做什么?当我是条狗啊? “铃铛不响,我怎么知道你醒了,我不可能坐在床边目不转睛一直盯着你看吧?”隋瑛就是这样看管隋思源读书的。 见骆清流挣不开绳子,她又转身出去,端了一碗清粥过来,“刚才你没吃几口就被谢千户给打晕了,再吃点吧。” 她走过去床边,拿着勺子舀了一勺粥。 勺子递到了嘴边,骆清流却不张嘴,警惕地看着她,很明显怀疑她在粥里下了药,指不定他才刚醒,又要被迷昏过去。 隋瑛二话不说,直接将那勺子粥一口吃干净:“你少在那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你继续昏迷,难道不能打晕你?干嘛费功夫喂你吃饭?” 她又舀了一勺,喂到他唇边。 骆清流盯着那勺子看了两眼,慢慢张开了嘴。 她显然不会喂人吃饭,整个勺子几乎全塞他嘴里去,他险些干呕。 隋瑛见他表情透着满满的嫌弃,说道:“你知足吧,除了我弟弟,我从来没这样喂过第二个人。” “那我真是荣幸啊,但是能不能让我继续饿着?”骆清流担心没吃几口饭,等会儿全呕出来,“饿着我,你可以更好看管我,喂我吃饭,等我有了力气,这绳子就绑不住我了。” 隋瑛原先是这样打算的,仔细考虑了下,又否决了:“不行,你不能没有力气,必须赶紧复原。” 骆清流抬头看她:“为什么?” 隋瑛眉眼低垂:“虽然我相信我爷爷不可能和南疆勾结,但我不能让小嘉冒风险,何况她是为了我才愿意冒风险……” 骆清流沉默了会儿,安慰她:“谢夫人也不都是为你冒风险,她的精明超出你的认知,所做出的任何决定,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左右权衡过的。” 隋瑛蹙眉:“你既然这样想,那还和她争什么?” 骆清流也不知道自己争什么:“因为她的权衡,包含了你们镇国公府的利益,而我和你们镇国公府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我家督公又巴不得你爷爷有问题,我有什么理由和立场替你们着想?将此事上报,是我的职责……” “铛!”不等他说完,隋瑛将勺子摔回碗里:“那这碗粥还不如去喂狗呢,亏我知道你失踪,担心了好半天!” 骆清流仰起头:“你……”忍了下,还是没忍住问出口,“你担心我?” 隋瑛道:“废话,咱们也算同乘过一条船。” 之前一起去济南,路上和王府里相处了好一阵子,“咱们不说是朋友,起码也算建立了一些交情,你竟然说一丁点关系也没有?也太让人寒心了吧?” 骆清流没说话,如坐针毡,不想待在这里了:“既然如此,你赶紧把我放开,藏一个大男人在床上,万一被你爷爷发现,看你怎么解释。” 隋瑛无所谓:“怕什么,反正你是个……” 赶紧打住话茬,她想说反正你是个太监,但这话像是说太监就不是男人一样。 果然就听见骆清流一声冷笑,粥也不喝了,毫无顾忌的朝她床上一躺。 隋瑛不是故意的,正想道歉,他出声提醒:“有人来了。” 她连忙闭上嘴。 “阿瑛。”门外传来隋敬棠的声音。 隋瑛压低声音警告:“你千万不要发出声音。” 骆清流闭着眼睛休息,不搭理她。 隋瑛出去外室,几次扭头往里面看,确定看不到床铺上的人,才放心将门打开,堵在门口:“爷爷,您找我有事儿?” 原本她挺慌张,此刻想起爷爷可能和衡王结盟,还将她给“卖”了,她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隋敬棠观察她:“怎么了,是谁惹我的宝贝孙女了?” 隋瑛懒得敷衍,反正平时在他身边自己就爱耍小性子:“没什么,心烦,想早点睡,您要是没有要紧事儿就先回去吧,明天再说。” 隋敬棠摸摸她的头:“难道是因为曹崧?怪爷爷没有替你报仇?” “报仇?”隋瑛不明所以,“我怎么不知道曹崧和我有仇?” “你还不知道?”隋敬棠奇怪地看着她,像是不认识她似的,“刚才咱们与曹崧在门口险些打起来,你竟不好奇,没找你王伯伯他们打听?” 隋瑛之前只顾着操心骆清流去了,根本没想起来打听,恍惚了下,忙找个说辞:“这不是小嘉来了,我忙着招待她,还没来得及问。” 这会儿才知道,两帮子人先前在门口险些闹起来,竟然和她有关系,“爷爷,曹崧到底说什么了?” 隋敬棠冷冷道:“他想激怒我,暗示你当年在宫里落水,是被他打晕了扔下去的。” 隋瑛“哦”了一声:“您放心,我知道他是故意找事儿,想逼着咱们动手。” 关于她落水之事,虽说是桩悬案,其实都知道是文贵妃干的。 而那位先帝的宠妃,早就已经是个疯子了。 隋敬棠发现他这孙女似乎懂事儿了不少,大概是之前的牢狱之灾让她长了点记性:“你明白就好,以我所知,曹崧和文贵妃并没有关系。你莫要因此动怒,中了曹崧的圈套,你若有个闪失,爷爷肯定是要和他拼命的。” 隋瑛点了点头,心口闷得厉害,若不是骆清流藏在卧室里不能暴露,她可能真会冲动问出口。问一问爷爷到底有没有和衡王那伙人结盟,有没有勾结南疆。 而卧室内的骆清流在隋瑛出去后,本打算给自己松绑,从后窗离开。 即使隋敬棠在外面,他也能做到悄无声息。 但他心中实在犹豫的厉害,磨磨蹭蹭的松绑中,听到外面爷孙俩聊天的内容,他的动作越来越慢,脊背越挺越直。 他意识到曹崧的暗示未必是激将法,多半是真的。 因为当初抓他的人正是曹崧。 几乎是刚把隋瑛捞上来,就被曹崧发现了。 曹崧和擅谋略的徐宗献不一样,东厂还在时,他是凭武功和狠辣上位的,身边还有几个更厉害的手下。 但他的头脑也就一般,所以徐宗献才一直留着他。 一个是让内阁放心,认为徐宗献也有后顾之忧。 一个是放任曹崧去心狠手辣,维持住阉党的“凶名”。 这份心狠手辣骆清流深有体会,曾无数次赌咒发誓一定会亲手杀了曹崧。 但徐宗献把他死牢里放出来时,和他的约法三章里就有十年内不能对曹崧动手。 不仅仅是因为曹崧这个人有用,还想借此来磨他的性子,考量他的忠诚。 骆清流在接受之时,不断给自己洗脑,做贼的人从入行第一天,就要做好被抓的准备。 他被曹崧抓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揽芳华 第144节 要怪,就怪自己多管闲事,又技不如人。 如今才知道,原来曹崧可能就在附近盯着,看着隋瑛死。随后恨自己破坏了他的好事,才会出现的那么迅速,且对他百般折磨。 若不是前任督公看中他家传的本事,恐怕曹崧早将他凌迟了。 骆清流压制许久的怒意又从心底泛滥,忍不住想要违抗徐宗献的命令,学一学谢揽的手法,去将曹崧的脑袋给拧下来! 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因为隋瑛。 * 曹崧身为使团的领队,此次的监军,在滇南都司受到的待遇是最差的。 住处简陋,饮食怠慢,不过他淡然自若,浑不在意。 护卫散在院中,他在室内喝茶,身边坐着韩沉。 这劣质茶叶韩沉一口也喝不下去,询问面前戴面具的黑衣人:“你是监国派来的人,有什么凭证?” 黑衣人摸出一根孔雀的翎毛,双手递过去:“王上请过目。” 韩沉没接,只粗粗看了一眼:“监国让你说什么?” 黑衣人恭敬道:“等明日校场比武,监国大人会派死士前来救王上。” 韩沉嗤之以鼻:“我还需要你们救?” 他自己就能逃,整个滇南都司他唯一打不过的人只有谢揽,谢揽又没有一直盯着他。 问题是他不能自己逃回去,一个是丢人,一个是两国真有可能打起来。 抛开想不想打仗,隋敬棠在边境部署了十几年,他们南疆国有可能打不过。 “王上放心,监国大人已有非常周密的部署。”黑衣人说起来颇为骄傲,“这些死士都是隋敬棠手底下的兵,是咱们安插了三年的细作。他们‘假扮’成咱们南疆人,来救人的时候同时刺杀曹公公,以及要去南疆的使团,重点是齐瞻文和沈时行。随后会被曹公公认出,隋敬棠才是真正的幕后指使……” 韩沉听的头晕,真他妈受够了这些阴谋诡计:“本王想知道,咱们的细作该怎么‘假扮’咱们南疆人?” 黑衣人恭敬道:“咱们在滇南都司下方养了两条大蛇,到时候会将大蛇召唤出来。这蛇穴也会成为隋敬棠的……” “大蛇?”韩沉恍然大悟的模样,“难怪我刚才站在院中,突然闻到了一股子蛇胆味儿,像是从谢揽房间里透出来的,还以为是我的错觉。毕竟如此浓郁的味道,得是多大的蛇。” 黑衣人:“?” 韩沉冷笑道:“你们也太不把谢揽那个煞星当回事了,先去洞穴里看看你们养的大蛇是不是还活着吧,省得明天闹笑话,丢本王的脸。” 第87章 (二更)得了便宜还卖乖. 黑衣人戴着面具, 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肢体动作顿住了,好半响才结巴着道:“这、这不可能吧?” 韩沉厉声:“你在质疑本王的判断?” 黑衣人忙躬身行礼:“王上息怒,只是咱们地穴里养的那两条蛊蛇凶猛无比, 不可能被杀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啊, 那位谢千户难道不是和您一起抵达的?” 每到这时候, 韩沉总是恨不得将谢揽抓过来和他比试比试,让这群没见识的蠢货开开眼界。 就这点芝麻小的眼界, 能干成什么大事儿? 韩沉嫌烦的摆摆手, 让他滚蛋:“先去洞穴看看吧,看那两条蛊蛇是不是连苦胆都被扎破了, 是的话,立刻暂停你们的计划, 回去禀告监国大人再想其他办法,别让死士过来白白送死。顺便帮我转告监国, 无论再图谋任何计划, 请务必将谢揽考虑在内。此人不是一个小小的千户官, 他是只大老虎!” 若不是碍着自己一国王者的身份, 他非得揪住对方的耳朵, 重复三遍大老虎大老虎大老虎,看他们长不长记性! “是!”黑衣人连忙退下了。 一直不插嘴的曹公公放下茶杯:“这谢千户如此厉害?我之前虽有耳闻, 这一路也对他多加关注, 但除了相貌气度上乘,看不出他有什么特殊之处。” 韩沉哼笑:“那是没有机会给你看。” 曹崧蹙眉:“使团中只有他一人带着家眷, 我看他为夫人忙前忙后, 性子似乎挺温和的, 难道他带家眷的目的, 乃是为了迷惑我。” 你多大脸啊,值得谢无敌装孙子去迷惑你?韩沉在心里冷笑,朝他伸出一双手,十指分开:“谢千户一个人是一只大老虎,加上他夫人,他就变成了十只大老虎。” 曹崧见他郑重其事的模样,丝毫不像是开玩笑:“哦?此话怎讲?” 韩沉懒得讲:“总之我劝曹公公也不要轻举妄动,省得偷鸡不成蚀把米。” 曹崧打量他:“我发现王上始终在劝和,似乎与监国大人不太一心?王上莫非在我大魏境内待久了……” “曹公公多虑了,本王已经很惨了,当真怕被你们连累。”韩沉打断了他,起身走人。 * 一夜无事,冯嘉幼睡得晚,早上是被外面的呼喝声吵醒的。 醒来时谢揽不在房间里,听着外面一阵阵的呼喝声,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她不敢继续再睡了,起床梳洗。 谢揽像是能掐会算,她才刚穿好男装,正准备束发,他就推门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被吵醒。” “外面怎么了?”冯嘉幼习惯性的将梳子递给他。 谢揽先去洗了洗手,才回来帮她梳发:“还能怎么了,曹监军一大早就上任了,说这里布防不行,那里驻扎不妥。” 连谢揽听着都有点儿生气,“他完全是个外行,还不停的指点江山,要是在我们十八寨,早被我一刀杀了。这里的武将脾气真好,脸都憋紫了还能忍,一个忍不住了换一个忍。” 冯嘉幼坐下来:“他未必是外行,纯粹是故意找麻烦。” 谢揽岂会不知:“刚才又说军营内纪律松散,早上都不操练。滇南都司说是军营,其实是个指挥衙门,待在衙门里的都是比较高级的武将,以及两三千护卫精兵和一些低等杂役兵,哪里用得着操练?” 而其他的二十几万兵马,全都布防在边境各处,自然会每天操练。 类似他们十八寨,黑水城就是一个指挥处,只习武不练兵,各个寨子里才会练兵。 说着话,外面又是一阵呼喝声。 冯嘉幼往窗外望:“那现在是在干嘛?” “演练。”谢揽嗤笑道,“监军既然这样训斥,自然要演练给他看。不过我瞧着很快就会借着演练打起来。” “吃完饭我也出去看看,正好和沈时行交代几句。” “好。” 没想到两人正在房间吃早饭的时候,沈时行过来敲门:“小嘉?” 冯嘉幼起身去开门,好奇道:“咦,你竟然没去校场看热闹?” “正准备去呢。”沈时行哪里会错过,“不过我必须先来找你说件事儿,我琢磨了一夜的事儿。”他拢着手打了个哈欠,“不然我早爬起来看曹公公耍威风了。” “巧了,我也正准备去找你。” 冯嘉幼昨晚上就想去找他说话,但天色太晚了,她毕竟是个出了阁的妇人,不太方便。 沈时行“呀”了一声:“那我们两个真是心有灵犀啊。” 正吃饭的谢揽拿筷子重重敲了下碗,警告沈时行注意言辞。 他很了解两人之间非常纯粹的友情,但当他面这样说,多少有点过分了。 沈时行全然没有意识到,好心的提醒他:“谢兄,没事儿不要随便拿筷子敲碗,按照民间的忌讳,说是不吉利,容易变乞丐。” 谢揽:“……” 他磨了磨牙,想拿筷子去敲他的头。 还好说这话的人是沈时行,是真心实意的提醒他。 换成李似修,言下之意便是调侃他上门女婿原本就是乞丐。 他问冯嘉幼:“你喜欢和他们玩儿,是不是因为省心?” 冯嘉幼知道他在骂沈时行是个蠢货,想逗他说“我嫁给你也是因为省心”,但有外人在,还是要给他留面子的。 她不答:“行了,我们也吃的差不多了,去校场吧,边走边说。” 这下轮到沈时行好奇:“你竟然也要去看热闹?” “我是去看形势。”冯嘉幼和他一起往校场走,虽不知位置,但朝着呼喝声走就对了,“你最好想个说辞,或者装病,不要去南疆王宫了。” 说是使团,但监军和护卫都是留在边境,只有礼部人员才能前往南疆国境内。 原本有韩沉这个人质在手,多少是个保障。 可现在连镇国公都有些靠不住了,冯嘉幼不太放心他。 沈时行不在意:“你别担心我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还有我大哥暗中保护我。倒是你们留在这里,才要更小心。” 冯嘉幼蹙眉:“为何这么说?” 沈时行低声道:“曹公公来者不善,估计要搞什么大动作。” 谁都明白曹崧是来找麻烦的,但冯嘉幼还真不太清楚他的动机:“你知道曹崧和镇国公之间的恩怨?” 滇南边境昼夜温差不小,早起风凉,沈时行揣着手走路:“原本我不知道,但昨晚在大门口,曹公公说起隋小姐九岁那年落水的事儿,言下之意,那事儿像是他做的,我就有些头绪了。” 冯嘉幼问:“那难道不是激将法?” 沈时行道:“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越想越觉得,真有可能是曹公公下的手。就在隋小姐落水前的半个月,三皇子在猎场内堕马受伤一事,你知道吧?” 冯嘉幼点点头,当时叶太医正是因为留在宫中医治三皇子,才能及时为落水的隋瑛诊治。 再说这位三皇子的生母是文贵妃,出身广平侯府,是先帝当时最宠爱的妃子,连带着她的父亲广平侯也极受宠信。 而三皇子堕马之后,一直昏迷,就有传言说是文贵妃派人将隋瑛推下池塘去的。 因为三皇子与隋瑛同岁,两人的生辰一个在年头,一个在年尾。 文贵妃听了术士的话,认为隋瑛的八字适合给三皇子当替身,只要害了隋瑛的命,就能保住三皇子的命。 结果隋瑛命大没死,没多久三皇子死了。 此事在当年传的沸沸扬扬,找不到证据,也没人敢去找证据,但文贵妃却在先皇那里失宠了。 先皇是比较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的,且一直认为自己修的是“正道”,文贵妃被他视为了歪门邪道,当然要敬而远之。 而文贵妃先是丧子,再是失宠,没多久就疯了。 广平侯也失去了依仗,屡屡遭人弹劾,最终被褫夺爵位,满门流放,路上遇到大洪水,几乎都死了。 冯嘉幼问:“但这和曹崧有什么关系?即使曹崧和文贵妃有勾结,文贵妃失宠,广平侯倒台,于他有些不利,他那么憎恨镇国公干什么?” “我知道此次出行的监军是曹崧之后,牟足了劲儿去查他的生平,哪怕杂书上颇为调侃的一笔,也都记载下来。” 揽芳华 第145节 沈时行从自己的儒生宽袖里,令人瞠目的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每一页都书写的密密麻麻。 都不用设置书签,三两下便翻到了自己想找的那一页。 他指给冯嘉幼看,“你瞧,关于曹公公的出身起码有几十种,其中有一条,说他原本是广平侯府的家奴,家生子。” “家生子”三个字特别加了重音,“广平侯府上下被流放,里面估计也有他的亲人。” 冯嘉幼凑过去看,依然不能理解。 即使弹劾广平侯时,镇国公是带头大哥,但其他官员也都是真情实感的助力,尤其是曾被三皇子害死了儿子的大臣。 沈时行拍拍他的本子:“所以啊,我原本以为曹崧只是来找找镇国公的麻烦,但看他昨晚在大门口,一副不逼死镇国公不打算回京的态度,你说这仇恨得有多深啊……于是我夜里搜肠刮肚,终于想起来我曾看过一本折子,内容是弹劾镇国公拥兵自重。上书弹劾之人,与广平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日期则是三皇子猎场堕马前不久。” 说着,他将手里的本子又掀了几页。 胡乱掀着玩儿,因为这条信息是他很久以前无意中见到过,广平侯府早倒台了,他根本没当回事,自然也不会记录。 冯嘉幼明白了他的意思,瞳孔微微一缩:“你是说,广平侯当时准备针对镇国公,夺他的兵权,于是镇国公设计令三皇子猎场堕马?” “我没这么说。”沈时行赶紧摇摇头,这谋害皇子的罪名可不敢随便乱扣。 尽管文贵妃是个奸妃,广平侯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三皇子才九岁,就在猎场里猎杀囚犯玩乐,还将大臣的儿子当马骑。 有位小公子不肯,被他打成了重伤,回家没多久就死了,反还被广平侯泼了一身脏水。 多少人敢怒不敢言,都认为三皇子堕马是老天收拾他,以他的性格,长大了也是祸害,若是继承大统更是个暴君。 但他终究身为皇子,害死他乃是抄家的大罪。 冯嘉幼转头看向谢揽。 谢揽一声不吭的跟在他俩身后,一直都在关注周围的动静,以防有人偷听。 他对上冯嘉幼的目光,两个人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一样的疑问,难道这就是镇国公被衡王抓到的把柄? 衡王,或者驸马爷手里,有他之前谋害三皇子的证据? 一旦拿出来,以目前朝廷众人对他的虎视眈眈…… 沈时行接着道:“我们会这么想,文贵妃可能也会这么想,推隋小姐下水估计是报复。隋小姐险些丧命,彻底将镇国公惹恼了,他摸准先帝的心态,借着此事,谋划散布出文贵妃搞‘歪门邪道’的传闻,令她失了圣心,再是一连串的动作,扳倒了广平侯府。” 在沈时行看来,镇国公这算是为朝廷拔了一颗毒瘤,只不过有些颠覆他对镇国公的看法。 冯嘉幼觉得正常,镇国公一贯不与朝臣勾结,瞧不起他们结党,但不代表他是个不善争斗的武夫。 能从先帝那个昏君手里拿到几十万兵权,就知道他是个喜欢闷声干大事的性格。 平时的策略是明哲保身,但谁若敢招惹他,尤其他的孙子孙女,绝对会狠狠反击的那种。 不然隋瑛和隋思源的性格也不会那么嚣张。 只不过他太强势,将姐弟俩保护的有些过度,甚至于溺爱,使得他们都没什么城府。 冯嘉幼道:“这样看,曹崧和镇国公之间,还真是有着深仇大恨。” 沈时行毫无危机感,只觉得高兴:“是吧,你也觉得我这个说法有道理?” 他昨夜隐约想起有那么本折子,然而时间太久了,印象非常模糊,拔了自己将近一百根头发才激发自己回忆起来。 “有道理是有道理……”冯嘉幼话锋一转,“曹崧多少年来都没动作,为何选择此时发难?” 沈时行道:“这些年他一直被徐督公压着打,都自顾不暇了,此次押送南疆王,来镇国公这里监军,刚好是个机会。” 冯嘉幼摩挲指腹,能解释得通,但依然觉得其中另有曲折。 …… 谈论着事情,不知不觉来到校场上。 此刻的校场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冯嘉幼老远看到隋瑛站在外围,身边比她高出半个头的杂役兵应该是骆清流。 她朝隋瑛走过去:“阿瑛。” 隋瑛扭头,朝冯嘉幼微笑示意:“谢千户……哎呦沈公子,我就知道你会来,这种凑热闹的事情怎么会少得了你这个事儿婆?” 沈时行面不改色的笑着拱手:“多日不见,隋小姐说话还是那么的不中听。” 骆清流也回头,冯嘉幼停下了脚步。 骆清流会意,退出人群朝她走来:“大嫂有事儿?” 冯嘉幼和他商量:“能不能借用你们十二监的渠道,帮我送一封密信回京给我爹?” 骆清流不问原因:“可以啊,你爹如今是我家公子的老师,督公即使知道也不会拦截的。” 冯嘉幼道了声谢,观察他的脸色,能看出气色恢复了不少:“昨天我夫君将你打晕……” 骆清流忙道:“我这条命都是大哥救的,随便打,绝对不敢有半句怨言。” 谢揽调侃似的瞥他一眼:“我看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此时人群又是一声呼喝。 冯嘉幼根本看不到校场中央的场景,问道:“里面在比武?” “对。”骆清流想要岔开和谢揽的话题,热络的指向左侧高台,上面坐着隋敬棠、曹崧,以及韩沉,“大哥没回去之前,一直在练兵,之后曹崧出言讥讽,让自己的一个护卫下场了,正在和镇国公手底下的一个将领较量。” 冯嘉幼朝高台望过去,只见隋敬棠身后站着几名武将,曹崧背后则是十二监的高手。 她奇怪的是韩沉身边也有三个人,一名中年女子和两名年轻女子,穿的都是南疆国服饰。 谢揽知道她有疑惑:“是南疆监国送来的,说是伺候他们的国君,毕竟谈判结束之前,韩沉都要留在这里。” 冯嘉幼:“何时来的?” “今早上才抵达吧。”谢揽指着那位比身边两名年轻女子还更惹人注目的中年女人,无语得很,“听说她是监国身边最受宠信的女官,这三个女人瞧着都挺柔弱,其实全是高手。” 大魏确实是太要脸了,总想彰显自己大国气度,竟然放她们进来。 他们恐怕不太了解韩沉的剑法究竟有多高超,见他轻易被抓,就觉得他是个酒馕饭袋? 韩沉真要决一死战,连谢揽都不敢分心,竟然还给他搞了几个帮手? 他于人群背后看韩沉时,韩沉的视线也穿过人群,锁定在他身上。 谢揽与他对视了几秒,他又移开了目光。 “韩沉他很奇怪。”谢揽摸着下巴,“嘶”了一声。 “嗯?”冯嘉幼附耳过去。 谢揽弯腰低声道:“我昨天晚上出去打水时见到他了,他看我的眼神是那种似笑非笑……总之比起来先前对我吹胡子瞪眼,和善许多。但刚才韩沉看我的眼神……” 他想了半天形容词,“焦虑,似乎有话想和我说,又一直在挣扎。” 冯嘉幼越过人群盯着高台上的韩沉打量,怎么看他都是一副挺威严的气派:“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相信我就好。”谢揽读不懂别人的眼神,但他和韩沉从前一起干过不少大事儿,在官马道荡平过好几个百十来人的马匪窝,动手之时,两人都是以眼神传递信息,他多少能摸到一点。 韩沉刚才给他传递了一种极危险的信号。 冯嘉幼看不懂韩沉,却能够看懂谢揽。 虽然还是双手环抱于胸前,陪着他们几个一起站在人群背后看热闹,但谢揽的神态已经发生了变化。 他像一柄锋利的苗刀立在这里,不去主动招惹任何人,周身却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冯嘉幼也绷紧了神经,不自觉的朝他身边靠了靠。 第88章 勇敢又直接. 同时, 冯嘉幼看到沈时行想挤过人群去前排,将他喊回来:“别离我们太远了。” 沈时行悻悻退回来。 冯嘉幼问他:“南疆那位监国你了解多少?” 韩沉既会给谢揽预警,说明是他背后的势力准备做出一些举动。 也就是南疆那位监国大人将有动作。 冯嘉幼对监国知道的不多,那人身为南疆实际的掌权者, 却不是个高调的性格, 关于他的传闻少之又少。 而南疆国也不像大魏, 有内阁六部,有大小朝会, 见帝王的机会比较多。南疆的大臣多半都是各部落首领, 平时各管各的人,有事儿解决不了, 才会上报王都。 “怎么突然问起他?我和你知道的一样多。”沈时行此时的心思都在校场中央,随口说, “像南疆和西北这种过于‘特色’的地方,咱们的探子很难混进去, 情报一直很少的。” 说完他又朝人群挤了挤:“兄台, 借过借过。” 冯嘉幼想去拉他, 被谢揽劝阻:“随他去吧, 这个范围没事儿。” 他既说兼顾得到, 冯嘉幼便不管了,又去喊隋瑛。 隋瑛也正踮着脚往校场中央看。 她原本站的位置前方刚好有个缝隙, 令她不必踮脚也能看到, 被沈时行一扒拉,士兵的站位有了变化, 她只能看到一个个的后脑勺。 踮脚踮的整个脚背几乎都立了起来, 隋瑛站不太稳, 于是按住骆清流的手臂借点儿力气。 骆清流原本想远离她几步, 但看她完全是无意识的,心中略微挣扎过后,又往她身边挪了小半步。 她专注的往前看,他不自觉地看向她的侧脸。 隋瑛被冯嘉幼喊了一声,回头去看她,倏地先和骆清流的视线对上。 她很明显的怔了怔。 而骆清流想转头已然是迟了,且此时再避开,更显得心中有鬼,便保持不动,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我想看看隋小姐几时才会发现。” 隋瑛回过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将他的手臂当栏杆了:“这么小气?” 她站稳了,将手收回来,绕去冯嘉幼身边,先小声说,“我发现骆清流这个人好难相处。” 冯嘉幼都看在眼里,没接话。 隋瑛:“对了,你喊我做什么?” 冯嘉幼凑到她耳边交代:“去和你爷爷说,曹公公出身广平候府,是广平候府的家生子,让他提高警惕。” 揽芳华 第147节 骆清流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们都是夸父,您是我们需要仰望追逐的太阳。” 谢揽毫不脸红,在他肩膀一拍:“不愧是在宫里当了八年狗腿子的人,真会说奉承话,可比我手底下那几个蠢货强多了。” 骆清流真要无语死了。 冯嘉幼却在旁边笑,若不是谢揽紧攥着刀柄,知道他越来越戒备,她几乎都要忘记了形势的恶劣。 果不其然,韩沉赢了之后并未回去,挑衅道:“你们大魏还有能打的没有?” 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说话。 滇南都司的将军们面面相觑,都看到了他们与南疆王之间的差距。 这分明是位顶尖剑客。 十二监丢了人,他们就不要再去丢人了吧? 也不知京城里那位大理寺卿是怎么设计抓到他的。 又想起据说能胜过他的玄影司谢千户。 凡事都需要有个对比,无论怎么听人说那位谢揽有多武功盖世,脑海中也没有具体印象。 如今南疆王显露了实力,就勾起了他们对谢揽的好奇心。 有些人甚至开始四处找谢揽站在哪里。 便在此时,只听那高台上中年女官道:“我家王上之前是输给了玄影司谢千户,但谢千户是以人质作为要挟,才降服我家王上。” 众人流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 那中年女官的视线穿过人群,看向谢揽:“借此机会,王上不如和谢千户真正的一较高下?” 众人随着她的视线转头,朝着谢揽的方向望去。 原本谢揽几个人都站在很不起眼的角落里,骆清流知道会成为焦点,立刻远离了他们。 而那些挡在谢揽前面的士兵们,自动往两侧站,分出了一条通往校场中央的道路出来。 韩沉看向谢揽时再无障碍,大方做出邀战的手势:“谢千户,请。” 众多目光压力之下,谢揽抱着自己的苗刀往前迈了一步,身体闲散一晃,不着痕迹的将冯嘉幼挡在背后:“不了吧,我才吃过早饭,吃的有点多,不适合动手。” 第89章 开始行动. 谢揽说完这话, 校场上众人看他的目光不一。 有看热闹的,有瞧不起他的。 也有不少人觉得他气定神闲,一看就成竹在胸,却不知在顾虑什么, 不想动手。 而冯嘉幼从他背后微微侧身, 不动声色, 先观察一下韩沉的表情,又将视线扫过高台。 韩沉见他不应战, 着实是松了一口气, 庆幸两人之间的默契还在。 他抬了抬下巴:“谢千户是不敢么?也对,不出手就不会输。传闻中, 本王始终是你的手下败将,此事足够谢千户拿来炫耀一生了吧?” 韩沉的表情比言辞更加充满挑衅, 心中却丝毫不怕激怒他。 因为他说话时,抬手放下了帽檐, 露出了自己刚过耳的短发。 这头发就是他不敌谢揽的证明。 其实韩沉不提醒也没关系, 谢揽既已打定主意不上场, 随便别人怎么说, 怎么看, 他才不在乎:“王上所言极是,我既然已经是个获利者了, 再上场和您比武对我没有半点好处, 为何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是吃饱了撑的是什么?” 众人竟然觉得此话说的有几分道理,这场约战分明只对南疆王有利, 干嘛要给他机会翻盘? 高台上的曹崧却笑了一声:“谢千户不愧是文官出身, 凡事都从利处考虑。挺好, 我也讨厌武将们口中那些无用的气节。” 谢揽凉飕飕的瞥向他。 曹崧仿若无事, 又从侍从手中接过新茶。 在场的绝大多数都是武将,曹崧这话像是点醒了他们,连隋敬棠身边的大将都道:“谢千户……” 却看到隋敬棠抬了下手臂,那大将垂首退了回来。 隋敬棠语气低沉:“谢千户既不想动手,为何要强人所难?擂台切磋武艺罢了,又不是战场厮杀,哪里能上升到气节?” 曹崧只是冷笑,不停劝自己不要再和隋敬棠做这种毫无用处的口舌之争。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将谢揽逼迫的忍不住,上场去和韩沉比武。 地穴里的大蛇的确是死了,但南疆监国在滇南都司内还有其它的准备,说是比那两条大蛇更厉害,原本要等到与大魏正式开战再拿出来用,如今提前出山。 所以原定计划照常进行,由南疆监国安插在隋敬棠手下的细作死士,“假扮”南疆人,当众杀入滇南都司。 必须得是“当众”,才能达到最完美的效果。 除了曹崧要陷害隋敬棠之外,齐瞻文和沈时行也都是必杀之人。 总之那位监国是无恐大魏不乱,能多乱一分是一分,乱够了他再开战。 曹崧自然选择配合,这两人身份特殊,死在滇南都司里面,隋敬棠只会更惨。 可惜今日齐瞻文没来校场,一入滇南他便有些身体不适,能休息就休息。 不过待会儿校场出事儿,齐瞻文肯定是会过来的。 唯一的问题出在谢揽身上,经过韩沉的一再提醒,以及地穴内那两条大蛇的凄惨死状,他们都意识到,若将谢揽忽视,之后可能会坏事儿。 谢揽置身事外,便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一旦上了场,进入比武的状态,他对突发情况的反应自然会变慢,南疆监国专门针对他做出了一系列的部署。 具体是什么部署,曹崧并未询问,因为不关他的事儿。 他只需要配合演个戏,然后作壁上观,等大乱结束,才轮到他发力。 可如今谢揽不愿上场,事情便有些难办了,曹崧也不能以监军身份强迫他上场,这样会暴露他自己,稍后出了血案他不好解释。 曹崧眼尾余光扫向一侧,落在韩沉的座椅后方。那里站着的中年女官说是监国派来伺候韩沉的,实际上是负责监视和督促他的吧? 毕竟连曹崧都看的出来,这位国君不靠谱得很。 此时,那中年女官正蹙着眉头,似乎也为谢揽拒战而头痛。 韩沉还立在校场中央,被谢揽拒绝两次之后,他便不说话了。 “谢千户。”那中年女官再次开口,“我家监国大人其实有一句话转告。” 谢揽看向她。 中年女官朝他行了个南疆礼节:“监国大人实在很想知道您的实力,想知道我家王上此番被您擒获,沦为阶下囚,他该不该咽下这口气。”稍稍一顿,“这关系到稍后与来使的谈判,会不会顺利……” 言下之意是如果谢揽能当众光明正大的赢过韩沉,南疆监国心服,愿用几个山头将韩沉换回去。 不然就会刁难稍后的礼部使团。 她这话直接将此战改了定义,从谢揽个人的荣辱,上升到了两国谈判的高度。 上去,赢了,将是大功一件。 坚持不上,若谈判不成,都成了谢揽的罪过。 这下校场上众人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不再是之前好奇看热闹的态度。 更多沉甸甸的目光朝谢揽身上汇聚。 韩沉刚放下的心又突地提起来,出声提醒他:“谢千户,还请你仔细考虑考虑。” 他挺直脊背,直视着谢揽,眼神里写满了别答应别答应千万别答应啊! 但又觉得这事儿恐怕轮不到谢揽做主了,冯嘉幼肯定要撺掇着他上。 那女人野心勃勃的,整天想让谢揽升官,怎么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可他不知道的是,冯嘉幼对谢揽升不升官早没了想法,甚至在谢揽背后提醒他:“监国不会不知韩沉不敌你,目的必然不是让韩沉再输一次。” 谢揽岂会不知,无动于衷地道:“两国谈判若是由我的武功来决定,那还要礼部干什么?” 也在人群中看热闹的礼部顾侍郎,原来想来劝劝谢揽,若是有把握还请上去打一架,听他这样一说,又讪讪退了回去。 那中年女官道:“但是……” 谢揽打断她:“监国大人实在想知道我的实力,就让他来找我,我定让他知道个清楚明白。”之前说的还是场面话,此时被逼的烦躁,逐渐忍耐不住,语气也冲了起来,“他又不是我大魏的监国,没有给我发过一两银子的俸禄,凭什么他让我和谁打,我就得和谁打?” 他算老几? 是个什么狗东西? 谢揽一旦烦躁,原本闲散的模样立马消失,浑身上下都透出凛凛杀气。 是那种不杀过足够数的人,难以积聚起来的杀气。 韩沉扭头朝高台望去,另外两名侍女也都看向中年女官,目光都颇为瑟瑟。 中年女官绷紧了唇线,脸色难看极了,终于意识到了谢揽的难缠,决定放弃:“既然如此,便不难为谢千户了。您这一番话,我会如实转告给我家监国大人。” 有些恐吓的成分,将谢揽给逗笑了,是那种伴着蔑视的嘲笑:“行啊,我等着他。” 如一场闹剧落下帷幕。 众人本以为南疆王该回高台上去了,没想到他竟看向了曹崧:“本王刚才和梁掌司比试,才热了个身,原本还以为能和谢千户一较高下,谢千户既不想动手,不如曹公公来和本王过几招,如何啊?” 那中年女官先阻止 :“王上……” 韩沉倏地扬起手臂,态度强硬地要她闭嘴。 原本曹崧见谢揽不应战,正心感忧虑,同时更好奇谢揽的身手,不防备韩沉突然调转枪头,对准了他,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发愣时,韩沉挑着眉又道:“本王知道你是位高手,南下这一路,本王可没少受你点拨。” 曹崧反应过来,嘴角冷漠勾起。 押送路上数落过他几句,还记上仇了。 早看出他一身的草莽气,根本不适合当个君主。 还好监国是他的舅舅,若是他的王室叔叔,还有他什么事儿? 揽芳华 第148节 曹崧冷淡道:“本公公年事已高,言语指点还行,腿脚和你们这些年轻人可比不得。” 韩沉指了下他身边坐着的隋敬棠:“曹公公说笑呢,你的年纪比国公爷还小十岁吧,你自称年事已高,岂不是讥讽国公爷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还掌什么兵?” 隋敬棠也不恼:“曹公公若是怕的话,我去与王上过两招?” “不必。”曹崧冷哼一声。 不给这小子点教训,他稍后怕不会老实做事儿。 “我多年不曾当众与人较量了,活动活动筋骨也好。”曹崧站起来,身边的宦官为他解了披风。 曹崧顺势扭头,以眼尾余光告诉那位南疆女官,不是他不给监国大人面子,是这臭小子给脸不要脸。 那女官面色凝重 ,看上去对自家这位君主也是无奈得很。 韩沉等曹崧来到面前:“莫说本王欺负你,我不使兵刃,而你随意。” 曹崧不屑,也不使用兵刃:“随意切磋几招便是。” …… 曹崧这一上场,顿时将众人都目光重新吸引走了。 谢揽这边终于清净了,但他的燥劲儿还没消,紧攥着刀柄,骨节咯吱响。 冯嘉幼从他背后走出来,重新与他并肩,趁着没人注意,挽了挽他手臂:“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若只有他一个人,他才不会管什么阴谋诡计,早动手了。 “委屈谈不上。”谢揽就是觉得烦,被冯嘉幼一贴,像是三伏天靠过来的冰块儿,他的燥意顿时散了,又得意起来,“想算计我?我不愿意被算计的时候,看谁逼得动我。” 冯嘉幼赶紧夸他几句,又忧心忡忡:“也不知道那位南疆监国究竟想干什么,我为何越来越看不懂了?” 谢揽劝她放宽心:“ 咱们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里不再是焦点之后,骆清流又溜了回来:“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儿?” “你才知道?”冯嘉幼见他方才躲的飞快,提醒他,“你不要走太远,万一出事儿,还要你帮忙照顾着点儿阿瑛。” 骆清流蹙了蹙眉,朝前方望去,隋瑛正和沈时行凑在前排观战,两个人边看边聊,也不知在聊些什么内容。 他微微失神时,听见谢揽颇为惊讶的声音:“真是没想到。” 冯嘉幼和骆清流一起看向他。 谢揽却没注意到两人的目光,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曹崧给吸引了:“真不愧是当年的东厂第一人。” 只见校场中央,韩沉依然是以两指代剑,攻向曹崧。 因不曾见过曹崧出手,不知他的路数,只能在强攻中慢慢找寻。 但韩沉每次出“剑”,总能被曹崧提前预判,先一步闪避。 同时还能估算到他的下一招,绕去他背后,试图攻击他持“剑”那条手臂的手肘。 韩沉每次都要慌忙躲开,调整个两三招,才可以再次发动攻势。 “韩沉打不过他。”谢揽观战过后,做出了判断,“很快韩沉的攻势便会吃力,躲避也会混乱,曹崧一旦攻到他的手肘,他就输了。因为若他持真剑,剑会脱手。” 冯嘉幼看不懂,但她瞧见谢揽跃跃欲试的表情,便知道这曹崧的本事有多强:“他算第几流?” 谢揽摸着下巴仔细想了想:“超一流。还记不记得之前淮安府刺杀李似修之人?” 冯嘉幼岂会忘记:“那个使双刃弯刀的刺客?” 谢揽点头:“对,曹崧和他的本事差不多。” 冯嘉幼明白了:“那还好。” 那使双刃弯刀的刺客虽然厉害,但谢揽打废他只受了点儿轻伤。 “你不能这样类比,那刺客才二十出头,曹崧都五十多了。”谢揽默默在心里估算了下,挑了挑眉,“不过曹崧最巅峰的时期,我想打败他也不会很难。” 但也不会太轻松。 骆清流呼了口气:“听你这样说,我心里舒服多了。” 谢揽看向他:“你是被曹崧抓住的?十年前他四十岁,正值盛年,那难怪了。” 骆清流犹豫了会儿,问道:“如果我现在想杀他,以我最好的状态,有没有赢面?” 谢揽摇头:“不容易,曹崧几乎没有弱点。想稳赢他需要再过十年,你没事儿多练练,他再老十岁。” 骆清流:“……” 谢揽问:“怎么,你很想杀他报仇?” 骆清流没答话。 看样子是了,谢揽安慰他:“别灰心,也并非没有机会,我说的是‘几乎’没弱点,而不是‘绝对’没弱点。” 他递给骆清流一个嘚瑟的眼神:求我啊,我告诉你。 骆清流抽了抽嘴角。 冯嘉幼提醒谢揽:“回京之前不能杀曹崧,他是使团领队,夫君你此行的任务是负责保护他,他若死了,你属于重大失职。除非你想辞官,倒是个好机会。” “哦对。”谢揽险些将这茬忘记了,慌忙收起自己的嘚瑟,在骆清流肩膀拍了下,郑重道,“你先忍忍,等我把曹崧上交朝廷之后,再教你如何杀他。” 骆清流连忙解释:“我……” 谢揽一阵后怕:“我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儿把官位给丢了,不然往后该怎么在京城讨生活?” 骆清流:“?” 怀疑他是不是在讲笑话。 骆清流劝他放心:“我两年内都不会杀他的,这是我和督公的约法三章……” 他讲了讲,又感叹,“所以我真是打从心底佩服我家督公,说起来曹崧和他也是仇深似海,当年京郊书院的惨案就是曹崧带的队,督公被抓进宫之后,也没少受他的欺辱。只因为曹崧有用,督公就能忍下来,留他到今天。和督公所受的苦难相比,我这点仇,好像也没有很严重。” 骆清流话音落下,前方人群发出一阵抽气声。 韩沉败了。 曹崧不疾不徐,如温水煮青蛙,直到最后才令众人反应出他的能耐。 韩沉都已经气喘吁吁了,他还神态自若。 原本动不动对曹崧怒目的滇南都司将领,再看他的目光明显起了变化。 “不知王上玩够了没?”曹崧看向韩沉,警告他适可而止,该办正事儿了。 韩沉捂着自己的手肘,痛的额头直冒冷汗,咬着牙没办法说。 曹崧正准备回到高台上去,瞧见那南疆女官给他使了个眼色。 他会意,要开始行动了。 …… “轰——!”西北角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 随着这声巨响,地面一阵颤动。 冯嘉幼正和谢揽说话,尚未反应过来,谢揽已经绕去她背后,捂住了她的耳朵。因此地面颤动时,她背靠他的胸膛站的很稳。 等响动过了,谢揽才空出一只手,拔出了苗刀。 这变故虽很突然,却并不意外,甚至等待多时。 他瞥见骆清流已经跑去隋瑛和沈时行身边,便只专心护住冯嘉幼,不断往后退,远离人群,静观其变。 “是军械库!” 校场上的将士都知道是军械库发生了爆炸,地动山摇间,并没有慌乱,而是看向高台上的隋敬棠,等待指示。 而人群中谁突然惊呼一声:“小心毒蝎子!” 根本没谁看到蝎子,但众人纷纷拔刀,场面顿时便开始乱作一团。 却在此时,下方人群里突然飞出二十几名士兵,已经戴上了相同的鬼面具,朝高台冲杀。 高台上尽是高手,无论滇南都司的将领,还是十二监的护卫,纷纷拔刀迎敌,将多数人拦于台下,一时间刀剑争鸣。 最终只有一人得空,跄踉着落在高台上。 此人手持一柄匕首,朝曹崧攻去! “夫君!”慌乱中的冯嘉幼指向高台。 谢揽持刀稳稳站着,他瞧见了,那刺杀曹崧之人是位一流高手,但和曹崧相比,仍然有半步差距,用不着他出手。 隋敬棠同样没动,他虽有义务保护监军,但才露过一手的曹崧哪里用他保护? 曹崧自己也没太过在意,只因知道这是一场戏,他要先受点儿伤,之后才能更好的刁难隋敬棠。 因此那匕首朝他肩膀扎来时,他与刺客简单过了几招,并未全力抵挡。 最终那匕首在他肩膀上划了一刀,可以了,他正准备将对方击退,却发现自己的手脚竟然有些不听使唤? 低头一看,肩膀处的伤口竟有黑血冒了出来! 匕首萃了剧毒? 还是毒蛊钻了进去? 曹崧惊恐的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 他全身有一瞬的麻痹,便在这一瞬,那本就只输他半步的刺客以全部力量,狠狠地,将匕首扎进他的心脏! 如钉棺材一般,刺客将他扎在桌椅上,且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曹崧的瞳孔先是紧缩,再是逐渐扩散,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了一口黑血。 无论是从未判断失误过的谢揽,还是巴不得曹崧赶紧死的隋敬棠和骆清流,都是满眼的错愕。 不敢相信,曹崧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第90章 一切的起源. 揽芳华 第149节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高台上的变故, 同样是难以置信。 但曹崧真的死了,被钉在椅子上,正脸虽被戎装刺客挡住,他的手臂已经从扶手上无力的垂了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在谢揽看来, 曹崧的行为和自杀几乎没有多少差别, “他完全可以躲得过, 竟然漫不经心?” 久居高位,常年待在京城, 忘记世道险恶, 轻敌了? 冯嘉幼被惊得不轻,稳住心神, 赶紧推他提刀的手臂:“你先别忙着探究了,去抓人啊!” 刚刚抵达军队的第二天早上, 监军就死在了军事指挥衙门里,死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校场上, 无论什么原因, 镇国公都难辞其咎, 朝中必定要掀起一道巨浪。 谢揽则属于重大失职, 罢官只是最轻的处罚。 搁在先帝那个血雨腥风的时代, 满门抄斩都有可能。 当然,没来校场的齐瞻文, 和谢揽是同样的罪名。 “不行, 这太邪门了。”谢揽目光森然,仍然站着不动。 以曹崧这般的身手阅历, 三招两式就被刺杀死了, 诡异又邪门, 谢懒实在是看不懂, 说什么都不肯离开冯嘉幼,“而且抓刺客的意义不大,他们都是统一训练出的死士,逃不走就会自尽。” 而那刺客确定曹崧死了之后,想要撤,被从震惊中清醒的隋敬棠出手拦住:“你是哪一方的人?!” 那刺客并不打算和他纠缠,牟足了劲儿只想着逃离现场。 隋敬棠拦的极为吃力,而无论是他手下的将军,还是曹崧手下的宦官,都被其他刺客绊在高台下,一时之间无人抽的开身。 校场上的人群里也有人在大喊: “小心毒蝎子!” “有毒蛇!” “有毒虫!” 这些声音从不同方位发出,不少士兵反应过来,还有一些刺客没有出手,混在他们之中特意制造恐慌。 “是谁在乱喊?!” “谁再乱喊,就地格杀勿论!” 距离军械库近的士兵,开始去往军械库支援,其他人则杀向高台。 早在人群刚乱起来的时候,隋瑛就开始拽着沈时行退出人潮。 她心里着急,很想去帮她爷爷,但沈时行一点武功也不会,所处的位置太危险,必须先将他带去安全的位置。 隋瑛一边拽着他跑,一边将怒气都撒在他头上:“谁让你挤到正中去的,浪费我的时间!” 沈时行虽被吓白了脸,脑袋还很清晰:“你不也一样挤到中间去了啊?不然能在我身边?” 隋瑛丝毫不觉得尴尬:“我正在救你,你竟然还敢顶嘴?” 沈时行打从心底感激她的仗义:“但是你不救我也没关系,我大哥在,我看见他了。” 隋瑛脑子太乱,直到将沈时行拉出人群了才反应来,他说的大哥是沈邱的义子裴砚昭。 她扭头,果然看到两人身后有个杂役兵打扮的男人,像是一路追着他们跑出来的。 脸上涂黑了,做了些遮掩,不熟悉他的人还真是不好辨认。 隋瑛这才放心的丢下沈时行,朝着高台方向冲。 沈时行想去拉她,没拉住,喊道:“那里全都是高手,你不要去添乱啊。” 隋瑛脚下不停,只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沈时行质问起裴砚昭:“隋小姐已经救我了,你怎么不上去帮忙啊?” “我如今又没有官职在身,凭什么帮忙?与我何干?”裴砚昭将他又往边上拽了拽,语气漠不关心,“我上去帮忙,落不到什么好处,反而会被质疑为何混进军营,和这些刺客是不是一伙的,搞不好还会连累父亲。” 沈时行想想也是:“但是……” “再者,谢千户犯了失职重罪都能沉得住气,何必我来多管闲事?”裴砚昭说着话,朝谢揽的方向冷冷瞥了一眼。 表面充满不屑,心里想的却和谢揽差不多,曹崧死的太过蹊跷了。 此次行刺,背后谋划之人非同一般,定是搞了一整套的连环计,将每个人的反应都计算在内,他心中没谱,不敢离开沈时行太远。 …… 谢揽一直都有关注着沈时行。 起初见骆清流过去隋瑛与沈时行旁边,他非常放心,但曹崧一死,他的警戒之心已经拔到了最高级别。 怕骆清流只顾着隋瑛,会忽视沈时行。 看到裴砚昭时,起初没认出来,直到裴砚昭朝他张望,才总算放心:“行了,不用管他了。” 谢揽开始拉起冯嘉幼,往一处最近的兵器架跑去。 校场本就是演武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十八般武器:“走,我们去拿张弓。” 他本想抱起冯嘉幼,又担心还有爆炸声,“军械库爆炸可能只是行动信号,需要信号采取行动的话,他们指不定还会有第二波……” “轰——!” 谢揽这话都还没讲完,不远处军械库又传来爆炸声。 这声爆炸比先前的声音更为剧烈,足以令校场众人耳鸣的程度。 赶在被震聋之前,冯嘉幼的双耳又被谢揽捂住了。 但她的双脚能感觉到地面在发颤,双腿也在发软。 若不是谢揽在身边,给她足够的支撑,她可能会瘫坐在地上,直到被踩死都没有力气爬起来。 如此情境下,她不自觉的会类比真正在战火下逃命的平民百姓,该是怎样的惊恐、无助、绝望。 更能理解冯孝安为何反战,坚持认为没有必要的战争能避免则避免。 谢揽的耳朵也有轻微不适,但这种声音他从小听多了,恢复的极快,且迅速从嘈杂之中听到了弓弦被拉紧的声音。 他仔细分辨,倏地望向后方好几处楼顶上,知道趁着爆炸,好几个隐蔽处都埋上了弓箭手。 谢揽朝人群喝了一声:“小心后方的冷箭!” 但爆炸余震之下,听见他提醒的人并不多,谢揽也不废话了,抱起冯嘉幼一跃而起,直接落到兵器架前,放她下来,并将手里的苗刀先给她拿着。 “躲在我背后。” “我知道。” 谢揽取了一张重弓,就站在箭筒旁,搭箭瞄准校场后方的楼顶,眼神比手中的利箭更锐利。 那里刚有一名刺客持着拉满的弓冒出头,还没来得及瞄准,眉心便被一道破空而来的箭矢扎透,从楼顶滚落下来。 原本要射出的冷箭失去方向,落在了空地上。 冯嘉幼躲藏在他背后,心脏因为紧张在狂跳,但她并不害怕,因为知道面前的“盾牌”有多可靠。 谢揽拉弓射箭一刻不得闲,但越来越多的弓箭手从刁钻的位置冒出来。 他们训练有素,只打突袭,射一箭便隐匿起来,再换个地方。 看的出来,他们都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 而谢揽手里的弓却比较一般,是士兵日常训练用的,射程和速度都已经逼到了极限。 “刺杀曹崧之人不是死士。”谢揽换箭时抽空说,“这些弓箭手的目的,都是为了令他有机会逃脱。” “看来他很重要?”冯嘉幼扭头看高台,除了镇国公之外,又多了个人拦他,但仍然有些吃力。 谢揽又射杀一名弓箭手:“毕竟培养成百上千个第二流高手容易,得到一个第一流却很难。” 冯嘉幼沉默不语,目光在刀枪剑戟中搜寻韩沉的踪影。 瞧见他站在高台下方的侧边,斗篷帽子又遮住了短发,既没出手也不趁机逃走。 两名侍女站在他身后,而中年女官则站在他身边,表情极严肃,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训斥他。 而他将双手拢在袖筒里,微微垂着头,一声也不坑。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冯嘉幼的注视,韩沉回望过来。 见冯嘉幼在看他,他倏地又收回视线,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了什么,将那中年女官说的闭上了嘴。 冯嘉幼只恨自己读不懂唇语,等回京之后,她定要找个师父学一学。 忽地想起来隋瑛了,高台附近没看到她的踪影,也不知道在哪儿。 有骆清流看着她,原本该放心才是。 但骆清流昨天还体力透支,才一晚上过去,不可能恢复的那么快。 …… 隋瑛原本是要往高台去的,但背后的冷箭阻挡了她的脚步。 很多士兵开始向后跑,想要登上高楼去斩杀那些弓箭手。 隋瑛犹豫了下,也转身杀向后方,一跃向前,挥剑为士兵斩落箭矢。 她看到弓箭手一个个从楼顶滚落下来,头部中箭,知道肯定是谢揽的手笔。 毕竟她之前在济南府乘坐过冯嘉幼的马车,里面有张沉到她都拎不起的精铁重弓,知道谢揽擅长箭术。 她也不傻,专挑谢揽横扫过的位置跑。 岂料斜侧面一支冷箭袭来,射箭之人应是弓箭手中的头目,力量与速度远远超过其他人,隋瑛估摸着自己无法以剑拦下,准备打个滚躲过去。 却见骆清流像鬼一样出现在她侧边,伸手抓住了那支箭。 隋瑛都没反应过来,只看着他拇指用力,将手里的箭折断,只剩下一截箭头捏在手中,旋即朝冷箭来的方向跃起。 那头目藏的位置刁钻,他躲避的身形更是刁钻。 头目来不及撤,骆清流已经落在他身后,捏着箭头反手狠狠扎进他的咽喉里! 隋瑛发了一瞬的楞,旋即被箭矢破空的声音惊醒,继续前行,等距离足够,带着人跃上楼顶,去追杀那些弓箭手。 …… 然而千防万防,防不胜防,依然还是会有冷箭落在高台。 那杀死曹崧的刺客不但手狠,轻功也是一流,得了个空挣脱钳制,朝高台背面逃走! 揽芳华 第150节 滇南都司是背山而建的,刺客逃走的方向正是崎岖难行的山地。 “追!” 两名将领带人追上去。 楼顶上弓箭手的压力已经没有了,谢揽回头望一眼:“他们不行,追上山指不定全要死,看这阵势,已经不是刺客刺杀的阵容了,更像是……” 他想一些词解释,“两军对垒,里应外合,突袭敌营。他们在山上肯定也有部署和接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下这名刺客。” 冯嘉幼蹙了蹙眉:“你也去追,一定要将他擒获。” “我不去。”谢揽连高台都不上,岂会追上山? “夫君……” “我不能去。”谢揽很少拒绝她,但今天他坚持自己的主意,“韩沉刚才给我预警,是预警曹崧会被杀吗?很显然不是吧。不然他与曹崧比试时不会那么卖力,只为让我们看清楚曹崧的本事有多强,以至于曹崧被刺杀时,我们会掉以轻心,谁都没想过去搭把手。” 冯嘉幼:“你想明白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谢揽朝韩沉的方向看一眼,“他预警,是不想我上场。若我上场,可能被刺杀就不只是曹崧,还有你。” 韩沉知道他不怕算计,也知道他最怕的是冯嘉幼出事儿。 韩沉会那么紧张,肯定与冯嘉幼有关系。 谢揽第一次觉得这个朋友没白交。 冯嘉幼问道:“监国杀曹崧可能是为了对付镇国公,杀我做什么?” 谢揽道:“杀你,我就得从擂台上跑去救你,自然顾不得曹崧。” 冯嘉幼又问:“你没上场,曹崧该死不还是死了?” 谢揽:“……” 冯嘉幼:“相反的,你若是上场了,曹崧就没机会当众展露武功,他们利用我能绊住的只有你。镇国公距离曹崧那么近,肯定不会坐视不理。他们成功杀死曹崧的可能性,实际上变低了。” 谢揽琢磨道:“你的意思是,你和曹崧一样,也是今天刺客的直接目标?” 因为他刚才坚持不上场,他们才改为全力刺杀曹崧? 谢揽眸光冷然:“为什么?因为韩沉是二叔设计抓住的,监国想要给二叔点颜色看看?” “我刚才也是一直在想为什么,他报复冯孝安的可能性并不大。像你说的,以今日这种阵仗,拿来报复一点小事儿,代价是拉低杀死曹崧的几率,实在是有些不值得。” 颇多细节冯嘉幼并没有想通,但那刺客就要逃出滇南都司,去往后山了,她必须赶紧说服谢揽去抓人。 “我大胆猜了一个,南疆这位监国,和京城里那位驸马爷之间有勾结。” 谢揽听她提起傅珉,突然想起:“二叔怀疑傅珉可能会借刀杀你,用你的命来打击他。要借的刀,难道是南疆监国的刀?” “这一点八九不离十。”冯嘉幼拢着眉道,“但依我看,监国可能和曹崧也有勾结,所以曹崧主动请缨来当监军,一起陷害镇国公。” “他拿命来陷害?” “那肯定是不可能的,曹崧八成是中计了。”冯嘉幼道,“他以为自己是来算计镇国公的,但实际上,是监国以算计镇国公的名义,将他骗过来杀!” “怪不得曹崧看起来漫不经心,不以全力抵抗……”谢揽有几分恍然,“这位监国好能算计,快要赶上二叔了,难以想象竟然是韩沉那个蠢货的舅舅。” 冯嘉幼想不通的是:“监国留着曹崧一起算计镇国公,对南疆的利处其实更大,但他偏偏选择直接杀死曹崧。且为了杀曹崧一人,自损三千,他到底图什么呢?” 谢揽知道她问出口的时候,心中早已有了判断:“他是在报私仇?” 但他们之间会有什么私仇? 报仇的话,该将齐封骗过来杀才对吧? 冯嘉幼凝眸:“我现在很怀疑,这位监国可能和二十六年前的京郊书院有关系。” 原本可能没那么多联想,但她身处滇南都司,又听着刚才军械库的爆炸声,很容易想到当年西南的战争,以及滇中粮仓。 她原以为滇中粮仓就是他们这些人悲剧的起点了。 竟然不是。 二十六年前,京郊盛景书院发生了震惊天下仕子的惨案。 书院山长岳蒙因酒后作诗辱骂奸佞,遭阉党构陷,正是曹崧带队处置。 也是曹崧逼着上百名学子每人一句,写下岳蒙的劣迹,以推倒他在天下仕子心目中高洁的形象。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更何况那些诽谤之人还都是他的学生。 之后岳蒙被吊死在书院的匾额上。 至于那些不肯屈服的学子,大都遭受了惨无人道的迫害。 而在那场迫害中活下来的学子,目前已知的仅有两个人,一个是被公主救下的傅珉,一个是为了儿子努力向上爬的徐宗献。 冯嘉幼猜测,那位监国应该也与书院、或者岳蒙之间有着深厚的关系。 和傅珉也是至交好友。 他们恨透了阉党和大魏朝廷。 京郊书院惨案之后,此人逃去了南疆国,混到了上一代南疆王的身边,大肆蛊惑南疆王向大魏开战。 而大魏境内,傅珉则加入了千秋同盟会,以非常手段掏空了滇中粮仓。 终于在二十年前,南疆王挥师北上。 大魏军因为粮仓问题首战大败,数万将士惨死沙场。 滇南都司上下因看管粮仓不利,将近一万多人遭受牵连。 其中裴砚昭的父亲,千秋同盟会的盟主,被判满门抄斩,同盟会就此土崩瓦解。 谢揽的养父谢朝宁则被判满门流放,与众多武官一起从滇南流向了西北的黑水城,成就了十八寨的辉煌。 天下动荡之时,齐封以妹夫陆御史全家祭天,拿到兵权,力挽狂澜。 而冯孝安又因陆御史全家的死,远走黑水城寻找他失踪的小儿子…… 这一连串的效应,令冯嘉幼越想心中越是苦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琢磨这其中有没有徐宗献的份。 应该是没有的,因为当时的徐宗献还只是十二监内最低等的洒扫小太监。 “想知道我猜的方向对不对,你只需要去追那个刺客……如今能拦下他的只有你,等你离开以后,瞧瞧有没有人冒出来杀我,差不多就清楚了。傅珉的请求,那位监国肯定是要办的,杀了曹崧之后,应该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我活着离开滇南。” “你都这样说了,我还敢去追?”谢揽的心和刀一起提起来了,心中后悔的不得了,早知道就该听她的话辞官,安心在家吃软饭,出来逞什么英雄。 第91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冯嘉幼道:“还有裴砚昭在, 怕什么,他不会看着我死的。” 沈时行离她不远,谢揽一离开,他肯定会过来, “你难道信不过裴砚昭的武功?按照你的分类, 他也属于超一流了吧。” 谢揽倒也不是看不起他, 只是觉得没必要冒风险:“曹崧人都已经死了。” 朝堂斗争,并非抓到凶手就能万事大吉。 “你想想看傅珉为何要借刀杀我?因为他被冯孝安给唬住了, 怕冯孝安以牙还牙去报复他的子女。也怕你大开杀戒。” 冯嘉幼还有其他的想法, 没时间理顺,便挑个谢揽会在意的理由, “所以对我最好的保护,绝对不是寸步不离的守着我, 而是要让他们瞧见你的手段,让傅珉知道他的借刀之计已被识破, 不敢再轻举妄动。” 谢揽果然被她说动了:“行, 我懂了。” 见他真要去追, 冯嘉幼心中又慌乱起来, 拉住他的手:“你小心些。” 谢揽只在她身边时才会小心谨慎, 一说要去抓刺客,反而放松下来, 像是要出去狩猎一样。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最近才发现这份叮嘱和担忧太难得了。 从前他的脑子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竟会认为冯嘉幼是看不起他。 “我会的, 你也要小心。” 谢揽本想去和裴砚昭聊两句, 请他帮忙, 想想还是算了, 怕适得其反。 提刀绕过冯嘉幼,谢揽正准备朝后山追,又忙着退回来。 冯嘉幼本以为他有话交代,只见他从兵器架上抓起一大把飞刀,一柄柄斜插在腰带上,几乎插满了整个精瘦的腰身。 又准备要走,再次退了回来,想了想,从一柄大砍刀的柄部,拆下来一长串防手汗的布。 冯嘉幼看着他在兵器架上挑挑拣拣,不停往身上藏,忍不住问:“需要带这么多东西?” 谢揽:“有备无患。” 冯嘉幼不太信,他自己兵器匣的宝贝,向来是能少用就少用:“该不会是因为这些都不要钱,不拿白不拿吧?” 谢揽嘴角一抽:“怎么可能?我是这种人吗?昨晚救清流时,我勘察过整个滇南都司的地形,这些都是去后山要用的。” 本来用不着,但冯嘉幼既说要让那些人看到他的手段,那就不能大意,必须万无一失。 …… 韩沉见到谢揽离开,心中惊了一跳。 他身边的中年女官正准备打手势,被他伸手一推:“不要!” 那中年女官沉沉看他。 韩沉忙说:“您不觉得蹊跷吗?谢揽一直都能忍住不出手,怎么等人跑了才去追?” 中年女官道:“王上究竟是觉得有蹊跷,还是于心不忍?自从告诉你计划,你就开始推三阻四,如此妇人之仁,怎配得上一国君主?” 韩沉黑着脸,瞥一眼满地的尸体,胸口起伏不定:“您还知道我是一国君主?有我这样的一国君主吗?已经闹的和打仗差不多了,而我都不知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杀死曹崧这事儿已经很奇怪了,明明昨天还是盟友,今天说杀就杀。 但他不问原因,非常乐于效劳。 杀冯嘉幼又是因为什么? 说是为了报复冯孝安设计抓捕他,他根本不信。 那中年女官并不将韩沉的质问放在眼里,仍要打手势。 揽芳华 第151节 这下韩沉彻底恼了:“行啊,您尽管下令,咱们看看是刺客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 中年女官的指令再次被打断,冷冷道:“王上的意思,是准备为了外族人,对自己的同族下手?” 韩沉气冲冲顶回去,声音压得低,却铿锵有力:“少往我头上扣帽子,我只是见不得滥杀无辜!除非告诉我原因,让我知道冯嘉幼是死有余辜,否则谁都休想当着我的面,杀我朋友的妻子!” 那中年女官被他气的不轻,身后的两名年轻侍女则噤若寒蝉。 …… 谢揽追出了滇南都司,进入后山脚下。 上山就只有一条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可以向上攀爬的铁链,是军营拿来锻炼用的。 谢揽看到其中一条铁链还在微微晃动,料想是那刺客攀爬所致。 带队抓捕的聂将军正准备上栈道,看到谢揽准备去爬锁链,连忙喝止他:“谢千户万万不可!” 谢揽已经拽住锁链,闻言看向他:“为什么?” 聂将军提醒他:“万一山顶有埋伏,等你攀爬到一半,他们从上方将锁链砍断,是会摔死的。” “没事。”谢揽还以为有什么禁忌,说完便借着锁链的力量攀爬。 一干将士纷纷从栈道退了回来,仰头看着他,想知道究竟会不会有埋伏,没有的话,从锁链爬上去更快更方便。 果真是有,等谢揽攀爬到一半时,锁链骤然从上方滑落! 下方的将士吸了一口气,准备扑过去接住他。 却见谢揽从腰间拔出一柄柄飞刀,击向高处的山壁,借着那些飞刀的力量成功登顶。 看上去轻松又简单,扔飞刀,踩飞刀,再扔飞刀,再踩飞刀,但看懂的都看愣住了。 他们乖乖去爬栈道。 而谢揽登上山顶时,手里还剩下一柄飞刀,秉着不浪费的原则,直接扎进那砍锁链之人的胸口。 但等他扫见山顶上的场景,不由微微一愣。 原本谢揽以为会有若干弓箭手,专门为那刺客断后。 事实和他预料的一样,确实有,但那些弓箭手都已经变成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前方不远处,那戴着鬼面具的刺客,正被另一群黑衣蒙面人围攻。 刺客好像中了毒,脚步有些跄踉,即将被擒。 看来这伙黑衣蒙面人早知道刺客会从这条锁链逃走,先来一步,杀了接应的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谢揽狐疑着走上前,“还是黑吃黑?” 有两个蒙面人并没有参加围攻,在一旁冷眼旁观。 高个子的男人像是首领,除了黑衣蒙面之外,还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戴着斗篷帽子,遮掩的极为严实,只露出一双乌沉沉的黑眸。 矮个子的女人看向谢揽:“谢千户真是名不虚传,竟然飞上来了?” 谢揽走到距离他们一丈远的地方,警告他们:“不管你们是谁,这刺客是我要抓的犯人。砍断锁链害我之事,当做是你们拦下刺客的报酬,我不再与你们计较,赶紧滚!” 首领给矮个子女人使了个眼色,矮个子女人冷笑道:“谢千户是不与我们计较,还是计较不了?我们在那条锁链上下都涂了毒药,短时间内不会致命,却能够麻痹四肢百骸,不然你以为我们能这么容易困住南疆监国?” 谢揽惊讶的望向还在负隅顽抗的刺客:“他是南疆监国?” 矮个子女人似乎非常骄傲:“不然岂会出动那么多人拼死保他?他和曹崧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非要亲自来手刃仇人。哈,心机再深重也没用,终究躲不过一个‘恨’字,才给我们一个机会……” 首领咳嗽一声。 矮个子女人连忙打住了话题,又说:“我们也不想与谢千户为敌,此人对我们用处极大,还请您让给我们,稍后我们会派人将解药给您送过去……” “谁需要你们送解药给我?不对,是谁告诉你我中毒了?” 谢揽很怀疑他们的眼睛都是瞎的,朝他们亮出自己拽锁链的左手。 手心缠着一块儿布,正是从大砍刀手柄拆下来的防汗布。 矮个子女人深吸一口气:“谢千户竟然知道我们会下毒?” 谢揽面无表情,心道知道你个大头鬼,他纯粹是因为手心爱出汗,又知道要攀爬锁链,才缠上了布。 然而他这副模样,看在对方眼里分明是一种高深莫测。 首领再次咳嗽了一声。 矮个子女人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道:“难不成谢千户知道我们的计划,知道我家主子是谁?” 谢揽朝那斗篷男首领看去:“是衡王吧。” 矮个子女人:“……” 那斗篷首领男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是不是因为我一直不说话,才令你起了疑心?毕竟你见过我的替身,他会模仿我的音色……” 还真是衡王,谢揽完全是随口瞎猜的。 第92章 补全,这章末尾补了7000+. 说是瞎猜, 其实也有个范围。 毕竟谢揽知道衡王秘密来了南疆,脑海里突然就想起了他。 但衡王说的什么“音色”,谢揽根本不曾注意过,更没必要和他解释, 质问道:“王爷不在济南府待着, 跑来滇南做什么?” 衡王微微扭头, 朝前方即将被俘的刺客望一眼:“你也瞧见了,我在抓刺客。而且若我没记错的话, 我并没有被软禁, 私下里跑来滇南有何不可?” 是没什么不妥,所以谢揽一时之间找不到理由连他一起抓:“你怎么知道刺客会从这条锁链上山, 提前来断他后路?” 衡王回的不温不火:“我自然有自己的信息来源,难道你们玄影司没有?还是跟踪我的十二监没有?必须要解释么?” 好得很, 几句话成功将谢揽说烦了:“不需要,但我还是那句话, 犯人归我, 你们赶紧滚。” 矮个子女人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既知王爷身份, 竟还敢……” 衡王打断她:“弱言。” 那叫弱言的女人冷脸退后。 衡王喝止了她之后, 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山顶上只剩下打斗的响动,以及呼呼风声。 谢揽猜他无非是在犹豫两件事, 是拉拢自己, 还是杀人灭口。 灭口怕打不过,拉拢又有顾虑。 谢揽担心着校场里的冯嘉幼, 没工夫等衡王瞎琢磨, 纵身一跃, 直接朝刺客杀过去。 他以雷霆之势跃入战圈, 躲过一众黑衣蒙面人的攻势,稳稳落在刺客的背后。 那刺客已是强虏之末,轻而易举便被他缠着防汗布的左手扼住了咽喉。 谢揽以右手扬起苗刀扫向众人,碍着自己这身官服,先厉声警告道:“玄影司办案,阻拦者杀无赦!” 一众黑衣蒙面人耗费了许多功夫,见人被抢了,都有些急眼,但又被“玄影司”三个字震了震,纷纷转头看向自家的主子。 衡王扬了扬手臂,示意他们暂时勿动:“谢千户,刺客是我布局抓到的,你这样明抢,不合适吧?” 谢揽直截了当:“王爷不必与我多费口舌,这刺客我抢定了,更会将你的所作所为如实上报。你若想杀我灭口,尽管放马过来,否则就给我让开!” 说完之后,谢揽瞥向将自己团团围住的黑衣蒙面人。 他的眼神里没有警戒,也不见杀气,却令众人胆寒。因为这意味着他压根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若不是碍着衡王的身份,很可能在扼住刺客脖子之前,就已经把他们全杀了。 衡王似乎真在考虑,许久才道:“我想,你对我有所误会,其实我对谢千户是心存感激的。” “哦?”谢揽心道这是打算收买他了? 衡王这人还行,不算太狂妄,人数占优势的情况下,依然比较清醒,知道他不好惹。 对于这种给面子的人,谢揽多少也会还他几分面子,决定听一听他打算说些什么花言巧语来蛊惑自己。 衡王朝他抱拳:“之前济河里那条大鲵,多谢你仗义出手。” 谢揽问:“大鲵不是王爷养的?” 衡王摇摇头:“我若说京城中有股势力,一直想要煽动着我造反,所谓的‘济河龙影现,衡王受命于天’,是他们一手策划的,你信不信?” 谢揽蹙眉:“王爷是说傅珉,以及户部薛尚书那一帮子新文臣?” 弱言微微吃惊:“你又知道?” 衡王倒是十分平静:“我听闻你的岳父,大理寺卿冯大人,自从回京之后一直在针对薛尚书。近来那些新文臣,已经被他折腾的人仰马翻。但想要彻底搞垮他们,始终缺少一个有力的证据。” 谢揽离京有一段时日了,不知道他二叔在京中都干了什么。 衡王朝他们走过去:“我的目的同样是扳倒那个派系,重点是傅珉。此人狼子野心,明面上是结党新文臣,为他们出谋划策,是个贪图利益的小人。实际上,他与南疆监国勾结,祸乱我大魏朝纲,还妄图利用我的身份挑起内乱。” 谢揽默默听着,没有太多表情,因为这些刚才冯嘉幼已经讲过了。 “我自从被他盯上,知他派人潜入村子,以蛊饲养大鲵,内心便不胜惶恐。于是亲自出来查探,耗费无数心血,一路顺藤摸瓜,才查到了南疆监国身上。” 蒙面人让出一个位置,衡王从缺口上前,“我怀疑此人,和二十多年前的京郊书院有关系。” 谢揽笑了,说的好像很难的样子,他们家幼娘看场比试的功夫,都能推敲出个大概。 衡王看不透他的笑容,停顿了下:“被阉党迫害的书院山长岳蒙,他膝下除了三个亲生儿子之外,还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养子岳繁,此人来历成谜,岳蒙被害之后,他的去向也成谜,很可能他原本就是南疆人……” 这些是谢揽不知道的,他认真听,记下来回去告诉冯嘉幼。 而被他扼住咽喉的刺客此时想要开口说话,谢揽重手一捏,不许他打岔。 但衡王却没继续说下去:“总之,我这几年用尽了手段,才摸清了南疆监国的一些底细,并且等到这个机会,断他后路,抓到了他。还请谢千户把他交给我,相信我,我定能一举扳倒傅珉及其党羽。” 不见谢揽表态,他又道:“必须得由我亲自将他押送回京城,才能撇清与他们的关系,不然徐督公总能寻到我的错处……” 谢揽知道他的话半真半假,至少他绝对不像他口中的那么清白正直。 不然干嘛与镇国公以隋瑛结盟? 谢揽猜不透,也不想猜,更没必要猜:“可惜了,这刺客根本不是南疆监国。” 弱言先道:“不可能,我收到消息,他确实离开了王宫,如果不是他,为何会出动那么多人拼死护他离开?你可知道,南疆安插在滇南都司内的所有棋子全部暴露了,付出这样的代价,若不是保护监国,还能为了什么?” 揽芳华 第152节 谢揽扫她一眼:“没准儿是为了引你们上钩呢?” 见他们不信,谢揽松开了刺客。 他缠手的防汗布上沾了毒,掐过刺客的脖子之后,刺客中毒更深。 一丢手,刺客立马倒在了地上。 谢揽以刀尖挑开刺客脸上的鬼面具,露出一张中了毒的泛黑的脸,一张年轻的脸,顶多也就二十岁。 谢揽掐他咽喉之时,从他颈部脉搏分辨出他血气方刚,年纪不会太大。 而南疆那位监国,至少也得四十岁以上了。 “这……”看不到衡王的脸,但从他声音能够听出他的错愕。 一众蒙面人也都是目瞪口呆。 那倒地的刺客吐了一口黑血,冷冷一笑:“玄影司谢千户是吗?” 谢揽微微垂眸:“怎么了?” 刺客吃力的指着衡王:“我招供,是、是他派我来刺杀曹崧的。” 他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你这贼子胡说八道什么!” 距离刺客最近的蒙面人挥刀就要朝他砍去! 谢揽直接挑飞了那人的刀,并一掌将他打飞出几丈远:“继续说。” 刺客再吐一口黑血:“他和南疆监国勾结,想用曹监军的死,逼镇国公造反!他竭力保我,是怕我死在军营里,现在又来杀我灭口!” 谢揽看向衡王。 衡王指着不远处横七竖八的尸体:“我若杀他灭口,为何还在山顶上准备几十个为刺客断后的弓箭手,又杀掉弓箭手? ” 谢揽又看向刺客。 刺客也指着那些尸体:“我是他请来的江湖杀手,这些弓箭手都是我自己的人马,全被他给灭口了!” 衡王像是被气笑了:“谢千户,这话你不会相信吧?” 那刺客也跟着说:“谢千户,您千万不要相信他!” “谢千户……” “谢千户……” 谢揽只觉得耳朵嗡嗡向,满脑子的“谢千户”,忍无可忍的喝道:“全都闭嘴!” 衡王闭嘴了,但那刺客还想说话。 谢揽提刀抵住他的脖颈,毫不留情的划出一道血痕。 再深那么一点点,便能割破他的喉管。 刺客也不得不闭上了嘴。 谢揽的耳朵终于清静了,烦躁的心情逐渐平静。 随后隐隐觉得是刺客在说谎。 这刺客中了毒,想杀他并不难,衡王手下十几个高手却与他缠斗那么久,都是因为想要活捉,不是他所说的灭口。 衡王应该真以为他是南疆监国。 只不过这些人都长了几百个心眼儿,谢揽信不过自己的判断,再没有见到冯嘉幼之前,不轻易做出任何结论。 他弯腰将刺客提起来,刀尖指向了衡王:“王爷,跟我回军营。” 弱言拔剑挡在衡王面前:“不能去!” 一众蒙面人收紧对谢揽的包围,一时间杀气弥漫。 衡王保持沉默,不知是在考虑,还是默许了手下杀人灭口。 谢揽心中偏向他的情况下,难得劝他一句:“王爷最好相信,你这辈子所有的错加起来,都不会比‘杀我灭口’错的更离谱,我希望你慎重。” 衡王:“……” 分明是一句狂妄之言,却被他说的真心实意,甚至还能听出几分于心不忍。 弱言早不敢小瞧他:“谢千户,我们确实不想与你为敌,只是我家王爷为了铲除傅珉这个祸乱朝廷的卖国贼,筹谋数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遭人构陷,一旦跟你回去,不知会面对什么风暴,朝廷……总之,你将刺客留给我们,我们放你离开,你就当做从未见过我们,如何?” 瞧见谢揽嘴角的不屑,写满了“就凭你们”,她环顾四周,“谢千户该不会以为,我们来抓南疆监国,只带了这么点人?” 谢揽见她的目光定格在后山的密林,意思是他们还有人马藏在密林里:“那你们觉得,南疆监国为了把你们揪出来,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会没有其他的部署?” 他们藏在密林里的人马,估计早就被干掉了。 现在藏在内的,应该全是南疆监国的人。 很显然,弱言也有这样的顾虑,担忧的看向了衡王。 谢揽也看向衡王:“跟我回军营,王爷要面对的只是朝廷的风暴,尚有转圜的余地。不跟我走,你可能会被抓去南疆。” 衡王犹豫着点了点头:“谢千户既然这样说,说明心里是相信我的。” 谢揽仍然是那句话:“我说过了,我的所见所闻,都会如实上报。” 说完,他朝前方密林厉声喝道,“怕你们没听清楚,我再重复一遍。玄影司千户谢揽在此抓捕疑犯,无论你们是哪条道上的,挡我者格杀勿论!” 密林内没有动静。 连鸟雀惊飞都没有,安静的可怕。 衡王请求:“我的身份特殊,军营内有心之人太多,见到镇国公之前,我希望可以秘密处理,怎么样?” 谢揽知道他与镇国公之间有结盟,闹大了对隋瑛不利,答应下来:“没有问题。” 他们从锁链下山时,有一道令箭从密林内飞射而出,在高空闪出一蓬火花。 因是白昼,火花并不明显。 * 再说谢揽离开校场之后,冯嘉幼战战兢兢的站在兵器架旁,握住手腕上的袖里针,等着看是否有人朝她下手。 并没有。 倒是瞧见了韩沉似乎与他身边的中年女官起了冲突。 难道本该出现的杀手,被韩沉给拦住了? 而沈时行瞧见谢揽离开,立刻往冯嘉幼身边跑。 裴砚昭没拉住,蹙了蹙眉,追了上去,但没靠的太近。 沈时行来到冯嘉幼身边:“这么危险,谢千户怎么丢下你跑了?” “你也知道危险?”冯嘉幼说,“看你下次还要不要跟着来看热闹。” “这趟来的值。”沈时行的心情既恐惧又兴奋,“我写话本子都想不出来这种戏剧性的情节。” 冯嘉幼没再搭理他,眼神仍旧时不时的往韩沉那边飘。 心里想:南疆暴露了那么多潜藏在滇南都司的细作,只为了掩护杀死曹崧的刺客逃走。 她甚至怀疑,那刺客可能就是南疆监国本人,才让谢揽去追。 韩沉最清楚谢揽的实力,应该知道谢揽一旦出手,刺客很难逃脱。 但韩沉一直在和女官争执,都不曾往后山方向多望一眼,可见他对刺客的死活并不在意。 刺客绝对不是什么大人物,至少不会是南疆监国。 既然如此,南疆大费周章的保护刺客逃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第三方势力误以为刺客是监国? 冯嘉幼举目望向后山,估摸着谢揽的抓捕行动不会太顺利,山顶上八成演了一出“谁才是真正的黄雀”的戏码。 而这个第三方势力,应该有消息能确定监国来了大魏境内,认为监国有着手刃曹崧的心思…… 思忖中,她依稀看到后山高空升起一道薄薄的烟雾,像是释放了某种信号。 再看韩沉,他依然没有什么反应,但他身边的中年女官也朝后山望去。 和韩沉说了句话之后,竟想趁乱离开。 冯嘉幼心思一动,难道这女官才是南疆监国? 曹崧死的时候,她也在高台上,等于是看着曹崧咽气的,和手刃仇人没有差别。 不管怎么样,先抓住她再说。 但冯嘉幼仍有其他顾虑,走到裴砚昭身边,压低声音道:“裴镇抚。” 裴砚昭低头看她。 冯嘉幼背对着韩沉那伙人:“你看到南疆王身边的女人了没?她准备逃了,你去追她。追出滇南都司地界之后,再将她拿下。不要带回来,先把她秘密藏起来,沿途记得留下标记,我们稍后去找你……” 裴砚昭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冯嘉幼会使唤他做事。 反应过来之后,他冷笑道:“我已经没有官职在身,这声裴镇抚我担不起。” 沈时行忙道:“大哥……” 裴砚昭瞪他:“闭嘴。” 冯嘉幼最不想找裴砚昭办事,但眼下他是最佳选择。 骆清流元气大伤,尚未复原,追踪可以,擒人恐怕不太行。 冯嘉幼质问:“你虽无官职,但还是不是咱们大魏的子民?” 裴砚昭皱起了眉头。 冯嘉幼继续游说他:“我不是吓唬你,接下来的形势非常不妙,战争一触即发,你弟弟可能也会遭受牵连,那个女人或许是挽救局势的关键。” 裴砚昭沉默不语,他知道冯嘉幼不会无的放矢,心中已然打算照办。 迟迟不动的原因,是想等冯嘉幼开口求他。 然而冯嘉幼是不可能求他的,爱去不去,她已经瞧见骆清流了,准备去找骆清流。 揽芳华 第153节 却被沈时行拉住。 沈时行凑过去道:“大哥,你不去的话,我去找镇国公举报你,乔装打扮,混入军营,也不知道和这些刺客是不是一伙的。” “你……!”裴砚昭总是能被他这个弟弟气的半死,“你这没脑子的蠢东西,我出去抓人,可就没空照看你了!” 沈时行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冯嘉幼:“小嘉既然让你去,肯定可以保证我的安全。” 冯嘉幼摇头:“不,我保证不了。” 沈时行:“……” 冯嘉幼表情严肃:“我连自己的安全都保证不了,现在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沈时行见状也严肃起来:“大哥你赶紧去吧,别磨蹭了。” 裴砚昭又瞪他一眼,见那女官已经走远,再迟怕是不容易追踪,不多废话,打算离开。 冯嘉幼叮嘱:“你小心。” 裴砚昭看向她,她忙又说,“那女人不好对付,武功强弱我不清楚,但她或许非常擅长计谋。” 若那女官当真是南疆监国,冯嘉幼真有些怕裴砚昭应付不来,这一套连环计下来,几乎算计了所有人,足见她城府深不可测。 裴砚昭在顶尖高手里算是聪明的,但和这种人精斗智,几乎没有赢面。 冯嘉幼同样没有把握,此时脑子里全是冯孝安。 不停的想,若是换成冯孝安,他会怎样处理眼前的乱局。 “你下手一定要快狠准,千万不要犹豫,不要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 “但也要注意不要将她打死了,打晕了藏好。” 裴砚昭听着她交代,稍微有一些恍惚。 依稀令他想起了从前。 都忘了冯嘉幼上一次吩咐他做事,叮嘱他小心,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校场起了一阵风,裴砚昭猛地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不冷不热地说:“知道了。” 他先混入人群,挑了个无人在意的空隙,再追着那中年女官离开。 …… 校场上的纷乱逐渐平息,刺客们全部被诛杀,或者服毒自尽,总之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 检视了下,看不出是南疆人还是中原人,但都是熟脸,至少在滇南都司内当了三年以上的兵。 再去看韩沉,至始至终没有趁乱逃跑的迹象,将此事推到他头上根本找不到理由。 甚至赶在他们开口之前,韩沉先抱着手臂嘲笑:“你们军营里也太不安全了,我们少了一个女官,你们必须帮本王找回来。” 军械库爆炸的硝烟仍旧弥漫在上空,校场上到处是尸体,一整个乱糟糟的,南疆王还在,自然无人去在意一名女官,即使那女官离开的蹊跷。 紧接着,众人围着曹崧的尸体,一个个都陷入了沉默。 监军抵达军营的第二天,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刺杀死了,隋敬棠和他手下的将军们,不知道该怎样交代。 而曹崧带来的十二监宦官,同样也都有失职之罪,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 高台上只听到齐瞻文指责谢揽的声音:“我听说案发之时,谢千户人在校场看热闹,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刺客跑了之后才去追,是不是真的?” 高台下的冯嘉幼睨他一眼,这样的场合她不适合开口。 隋瑛站了出来:“那也比你强多了,你此行和谢千户一样,都是负责保护监军的,竟然待在房间里偷懒睡觉?” 齐瞻文脸色蜡白,看得出来身体不适:“我是因为水土不服,病了。” 隋瑛冷笑:“谁知道你是真病还是装病?没准儿你早就知道有危险,故意躲起来呢。” 齐瞻文被气的不轻:“我和曹公公告了假……” 说完才想起来曹崧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他算是解释不清了,更是气的要命。 隋瑛指着曹崧的尸体正要说话,被隋敬棠喝住:“不得无礼,退下。” 隋瑛朝齐瞻文哼了一声,退了回去,一双眼睛还挑衅的瞪着他。 齐瞻文咬了咬牙,知道在隋家人的地盘上,自己讨不到便宜,不再继续咬着谢揽不放。 场面又冷下来,隋敬棠看向内书堂梁篇:“梁掌司?” 监军被杀,梁篇成了队伍里最大的宦官,按照规矩,他成了代监军。 梁篇也正头痛,他被徐宗献派来曹崧身边当眼线,深知曹崧的重要性,竟让曹崧死了,回去不知该怎样和徐宗献交代。 他朝隋敬棠拱了下手:“这些刺客都是你们军营里的精兵,我们都知此乃嫁祸之计,但国公爷怎么着也得给个说法吧?” 隋敬棠回的也还算客气:“此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梁篇点头:“那先将曹公公抬走吧,总不能让他的尸身一直暴露在此。” 隋敬棠派人将曹崧的尸体送去议事厅,随后对部下喝道:“召集滇南都司内所有人过来校场,其余闲杂人等全部回房间里待着,没有命令,不得随意外出走动!” 他口中的闲杂人等,指的自然是使团成员。 …… 谢揽还没回来,隋瑛陪着冯嘉幼回房间。 推门进去的时候,骆清流已经在屋里坐着了,是从后窗翻进来的。 见冯嘉幼回来,他站起身:“大嫂,需不需要我做些什么?” 谢揽去追刺客之后,骆清流便开始关注着冯嘉幼,因此瞧见了裴砚昭离开,也看到了冯嘉幼有来找他的意图。 “暂时没有。”冯嘉幼看了隋瑛一眼,“你赶紧养好身体,稍后要做的事情肯定很多。” 骆清流也看了看隋瑛:“我明白了。” 隋瑛领悟了他们看自己的意思:“你们担心我爷爷会反?” 莫说他们,此刻隋瑛同样担心。 曹崧这一死,朝廷定要问罪,如果她爷爷原本就萌生了反意,被逼之下,造反的可能性确实不小。 见她沮丧的模样,骆清流忍不住道:“至少我确定了一件事,你爷爷并没有和南疆勾结。” 冯嘉幼却泼冷水:“但他若是和傅珉结了盟,等于是和南疆勾结了,因为傅珉与南疆监国是一伙的。” 隋瑛和骆清流一起看向她。 此时只顾着安慰隋瑛没有任何意义,冯嘉幼将自己关于当年京郊书院的推测告诉了他们。 等她说完,屋内又安静下来,各自不知在想什么。 静默之中,隋瑛重重拍了下桌子,寒着脸站起身:“事到如今,我必须去找我爷爷谈一谈了!” 冯嘉幼并没有阻止她,只给骆清流使了个眼色。 骆清流会意,是让他潜藏去镇国公身边监听。 他朝冯嘉幼点了点头,隋瑛从前门离开的同时,他从后窗离开。 等他们都走了之后,冯嘉幼在房间内坐立不安。 将房门打开一条缝,方便听见外面的动静。 直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连忙起身去开门。 谢揽步履匆匆,刚走到门口,房门便被冯嘉幼从内猛地拉开,将他给吓了一跳,还以为房间内有什么毒蛇猛兽,赶紧搂住她,藏在自己身后。 “没事儿。”冯嘉幼从背后抱住他,“我就是害怕,你回来就好了。” 自从谢揽离开她去抓刺客,她就开始害怕。 尽管她很清楚裴砚昭也有足够的能力护住她,也依然压制不住自己的恐惧之心。 这才发现,谢揽给她的安全感,早已无人可以取代。 谢揽刚才已经问过,他离开之后冯嘉幼并没有遭受攻击,以为她是为自己担心:“你就不要瞎操心我了,现如今我‘谢千户’的名号,已经和我‘少寨主’的名号差不多响亮,越是聪明人,越不敢轻易对我动手。” 他摸摸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发现她的手很冷。 尽管喜欢被她主动抱着,也要先打断,带她进屋里去。 冯嘉幼也不解释,等关上门之后,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抓到刺客?” “抓是抓到了,却是从衡王手底下抓到的,而且那刺客一口咬定是衡王派他去杀曹崧,目的是要逼迫镇国公造反……”谢揽见她一说正事儿,就知道别想继续温存了,一边去倒水喝,一边讲了讲山顶上发生的事情。 冯嘉幼并不是很意外:“原来是衡王。” 谢揽喝水润喉,打架他不嫌辛苦,说话多了就很容易喉咙痛:“我将刺客和衡王带了回来,都交给了镇国公。” 冯嘉幼道:“那刺客应该活不了了。” …… 滇南都司的议事厅内,正如冯嘉幼猜测的那样,刺客被隋敬棠给毒死了。 衡王放下了斗篷帽子,摘下蒙面的黑巾,露出了自己的满面愁容:“杀他意义不大,谢千户那里不好交代。” 隋敬棠脸色凝沉:“王爷摆个替身在府上,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调查南疆监国,还将势力渗透去了南疆王宫,竟一句也不曾对我透露过,藏得很深啊。” 衡王拱手致歉:“起初我对您并不能完全信任,尔后是怕节外生枝……”他沉默片刻,“您瞧,即使我再怎样小心谨慎,仍旧被监国察觉到了我的存在,设了个局引我现身,若不是谢千户追上山来,我可能已经被他们抓了。” 隋敬棠:“此番算是两败俱伤,为了让你暴露,他也暴露了在我手底下的众多细作。” 衡王叹气:“可惜现在曹崧死了,也没能抓住南疆监国,咱们的处境……” “爷爷!” 隋瑛在议事厅外大喊。 隋敬棠正想撵她走,衡王却道:“阿瑛知道的不少,甚至和十二监的暗监往来密切……” 隋敬棠目光一冷:“让她进来。” 护卫放行,隋瑛大步走进来,瞧见衡王也在,立刻对他横眉以对:“果然是你在搞鬼!” 隋敬棠喝道:“阿瑛,不得对王爷无礼!” 隋瑛忍耐许久,恼火道:“爷爷,您到底受了这阴险小人什么胁迫?!” “受胁迫的人是我才对。”衡王为自己辩解,“我原本并无造反的心思,是被傅珉一干新文臣逼迫,你爷爷也在不停的游说我……” 揽芳华 第155节 韩沉烦躁道:“在你们告诉我之前,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舅舅从小是在中原长大的,对中原博大精深的文化非常推崇,所以在我九岁那年,他也将我送来中原拜师学艺……” 谢揽又问:“那你舅舅怎么会去中原,成为岳蒙的养子?” 韩沉回答不上来,只说:“总之,今日校场之事,我全都是听命行事。” “听命行事?”谢揽脸色微沉,质问道,“你明明是反对战争的,也知道你舅舅的所作所为,有挑起战争的可能。不阻止便罢了,竟然选择听命行事?你还是我从前结交的韩沉?” 真令他失望。 韩沉难得被他数落的哑口无言,微微垂着眼,颇为羞愧的模样,半响才默默道:“监国毕竟是我的亲人。” 并不是他的舅舅,而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实在做不到忤逆。 他的母族乃是南疆大族,外公原本是族里的继承人,先和外婆生下一个儿子,取名翁繁,正是他的舅舅。 三年后,他母亲翁若怡出生,但外婆却因为难产而死。 根据族里的传统,这样的孩子被视为讨债鬼,乃不祥之人,是要被处死的。 外公才刚丧妻,又要处死妻子舍命生下的女儿,坚决不同意。 于是连夜带着一双儿女逃离了南疆,去了大魏。 关于他们在大魏的经历,韩沉是真的一无所知。 只知道外公去世的早,将一双女儿都托付给了他在大魏的一位挚友。 直到今天,韩沉才知道外公那位挚友,应该就是当年京郊书院的山长岳蒙。 而他舅舅翁繁估计是死在了书院惨案里,死在了曹崧手中,母亲才会如此憎恨曹崧。 之后根据母亲口述,她从大魏回到南疆,遇到了他的父王。 两人一见钟情,还生下了一个儿子,正是韩沉。 但碍着他母亲“不详人”的身份,当时还是王子的父王不敢将他们母子带回王宫里。 也确实不详,身为继承人的外公离开之后,家族就渐渐开始衰落了。 后来,他父王成为了君王,才强硬的将他接回了王宫,向世人宣告他的身份。 并说他母亲已经去世了,南疆各部族才算接受了他这位小王子。 而他母亲翁若怡则以他舅舅翁繁的身份,重返家族,背靠着王族势力,重新将家族振兴,且成为了他父王座下的肱股之臣。 韩沉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瞒着书院那段过往,以及舅舅去世的真相。 难道是怕他会多心? 认为她是故意接近他父王,利用父王对大魏开战,因此害他父王英年早逝? 还是怕他会猜忌她? 他父王或许不是因为战败“气死”的,是被她给谋害了。 这样,她便能以监国身份,大权在握…… 想到这里,韩沉险些当着谢揽的面,狠狠地扇自己一巴掌。 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看吧,这就是母亲不告诉自己的原因。 * 等走进议事厅里,冯嘉幼先瞧见地上的刺客尸体,镇国公连遮掩都不遮掩了,可见他确实已经拿定了主意。 她拉着谢揽行礼:“王爷,国公爷。” 隋敬棠不做反应,只看了看跟着冯嘉幼进来的隋瑛。 只有衡王朝他们点了点头。 韩沉则理也不理,兀自在衡王对面的圈椅上坐下来,甚至不顾形象的翘起了二郎腿:“听说你们打算杀我,省得你们麻烦,我自己过来了。” 隋敬棠毫不客气地道:“这厅内没有外人,你敢说今日这乱子与你南疆无关?你敢说你冤枉?” 韩沉心情正低落,不接他的话。 冯嘉幼向前半步:“国公爷,其实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 隋敬棠看向她。 “王爷出现在此,我夫君可以不上报玄影司。”冯嘉幼又指了下韩沉,“至于曹监军的死,只需将南疆王放回南疆,以君王身份递交国书,公开承认此次刺杀是他们所为。作为赔偿,要么对大魏称臣,要么割让边境包括万刃关在内的十二个重要关口,且连续三年向大魏进贡。如此一来,朝廷必定不会再追究。” 韩沉原本强打着精神,听罢这话,彻底精神了:“你开什么玩笑?” 冯嘉幼认真道:“原本就是你们的错,让你们赔偿,哪里不对?” 韩沉拍案而起:“如果你觉得自己握着杀手锏,就能够逼迫本王做出这种辱国之举,那本王只能说,是本王高看你了!” 冯嘉幼却摇摇头:“王上误会了,我对隋瑛说的杀手锏,并不是您的舅舅。” 韩沉怔了怔:“那是什么?” 冯嘉幼直视他:“王上确定不肯合作?” 韩沉用一声不屑的冷笑表明自己的态度。 冯嘉幼“唉”了一声:“那好吧,我唯有拿出杀手锏来说服国公爷了。” 除了谢揽之外,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她身上。 冯嘉幼却退后半步,推了一下谢揽的手臂。 两人都已经商量好了,谢揽上前一步:“国公爷若是真想起兵,那不如算我一份。毕竟我这失职之罪,轻则丢官入狱,重则抄家流放,也混不下去了。” 隋敬棠微微凝眸,并不相信他的投诚:“你背后站着你岳父冯孝安那一派,你却想来我麾下?” 谢揽纠正:“我背后站着的并不是我岳父那一派,是黑水河十八寨,或者说,是整个西北。” 几个人愣住,隋敬棠诧异着道:“你是……?” 谢揽抱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西北谢小山。” 衡王吃惊道:“你是十八寨的少寨主?怎么可能,谢小山不是已经被擒获,成功诏安了?” 冯嘉幼淡淡道:“王爷不要忘记,‘谢小山’是被沈指挥使擒获的,想必您也知道,沈指挥使与我父亲是盟友。” 她点到即止。 衡王依然不敢信:“谢千户声名鹊起之后,朝中多少势力去蜀中查他的过往,都认定他自幼在蜀中长大,是真正的谢举人……” 谢揽打断:“你们不信?” 衡王沉默下来,尽管匪夷所思,但不得不信。 因为这样的解释才最合理。 一个文官,或者说一个正常人,再怎样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内,从三脚猫练成顶尖高手。 衡王点头:“信,只不过谢千户与传闻中的少寨主,有些不太一样。” 传闻中的少寨主,是个一言不合立马拔刀砍人的残暴悍匪。 可他观谢揽今日在山顶的言行,虽然张狂,却又极守理法分寸。 “当然不一样,我已经被玄影司秘密诏安,现在是谢千户。”以前谢揽听到谁和他提起“诏安”这两个字,总要恼火半天。 如今自己说起来,内心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 “哦!”韩沉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难怪之前在淮安我骂你害了我,你说自己躲得过初一,没躲过十五,原来你和我一样,也中了冯孝安的美人计?” 谢揽扭头瞪他:“谁和你一样,你从头到尾都在中计,而我是自愿的。” 冯嘉幼见他二人快要将话题扯远了,出声提醒:“夫君……” 谢揽暂且放过韩沉,继续将矛头对准镇国公和衡王。 但是被韩沉一打岔,他忘记冯嘉幼教导的词儿了,开始用自己的话说:“这个……我原本就有入主中原的野心,奈何我夫人悲天悯人,不愿大魏境内再起刀兵,而我这人多情,爱美人多过于爱江山,所以打消了打仗的念头。” 冯嘉幼:“……” 她脸上一阵尴尬,自己不是这样教的。 知道他忘词了,但也只能由着他去自由发挥,毕竟此番能将他们震住的并非言语,而是属于西北铁骑的气势。 谢揽挑了挑眉:“王爷和国公爷若是非得造反,战争避无可避,那不如我们十八寨也加入。咱们效仿昔日的汉高祖刘邦和西楚霸王项羽,签订一个盟约,谁先攻入京城,皇位就归谁,怎么样?” “不可能!”隋敬棠看他的目光透出凛冽的杀意,“衡王是大魏的正统,而你们十八寨和南疆其实没有差别,早已自立,与你们合作,和卖国有什么区别?” 如今谢揽是以十八寨的身份在这里站着,换个人谁敢当面这样和他说话,早被他打了。 因为是隋敬棠,谢揽升不出多少火气。 冯嘉幼失去倚仗的那些年,镇国公府一直是她的靠山。 这份恩情不必冯嘉幼多说,谢揽时刻记在心里。 但此时想让谢揽表现出谦卑,也是不可能的,他冷厉一笑:“那让我告诉您,就算您不与我们合作,您也一样是在卖国!” 军营的议事厅里,沙盘和地图是少不了的。 谢揽走到一面墙前,那面墙悬挂着一副巨大的疆域图。 他举起苗刀,以刀鞘尖端指向地图的北部,敲了敲:“我和我父亲一直没有彻底灭掉北戎,是担心太过深入北地,大魏会出兵攻打我们十八寨,若我们来不及回撤,寨子里的老弱妇孺可能会遭殃。” 隋敬棠望过去:“那是必然的,真让你们拿下北戎,以北戎国都为据点攻打大魏,甚至能直捣京师。” 北戎的国都,就在京师斜上方。 谢揽的目光扫过隋敬棠:“您若是起兵,朝廷可就顾不得我们了。我在此向您保证,我父子二人必定会全力吞掉北戎,随后一举挥师南下,让你们全都见识见识我们北地铁骑的厉害!” 面对他这般嚣张的威胁,隋敬棠只是抿紧了唇。 谢揽与他以眼神对峙,半步不退。 两人年纪相差四十岁,但谢揽从小在战场上长大,气势上丝毫不会输给他。 隋敬棠也在心中确定,眼前这小子是那个横扫北戎,打穿西域的少寨主谢小山无疑了。 又实在难以想象,如此一个天生反骨之辈,竟然做了朝廷的千户官,还做的有模有样。 揽芳华 第156节 第94章 自己出来解释. “好狂妄的小子!”隋敬棠面无表情的地冷笑了一声, “你如今远在滇南边境,就不怕我让你再也回不去西北?” 谢揽懒得理他,摆出一副“你尽管试试”的态度。 突地又想起冯嘉幼教的词儿了,连忙收敛唇畔挑衅的嗤笑, 正经说道:“我方才出门之前, 已经给我父亲写了一封信, 通过玄影司暗卫送去西北了。您莫要忘记,我只是少寨主, 我父亲才是大寨主。对于我们十八寨来说, 打天下,有我只不过是锦上添花。” 隋敬棠沉吟不语, 看向了衡王。 衡王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再次劝道:“国公爷, 还是三思吧。” 谢揽既然承诺不将他供出来,他已经安全了。 原本造反就是冒着大险, 十八寨一参战, 他们的赢面几乎少得可怜。 而且战争版图扩大, 必定是天下大乱, 生灵涂炭。 即使真夺得了皇位, 要面临的也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一个烂摊子。 冯嘉幼看的出来, 镇国公面对谢揽的威胁, 以及衡王的“退堂鼓”,也开始动摇了。 她不由松开了紧捏的拳头。 原本她是有些担心的。 当初在黑水城门口, 谢揽想杀程令纾祭旗, 说要造反给谢临溪看的时候, 不只将程令纾吓的发抖, 冯嘉幼也是心惊胆颤,怕得要命。 那时的他,绝对有气势镇得住镇国公。 但如今的谢揽在官场待久了,又被她管束的太多,原本的桀骜都不知还剩下几分。 此时证明完全是她多虑了。 说服需要软硬兼施,威胁过后,该轮到冯嘉幼从中调和了:“国公爷,您还记得黑水城十八寨是怎么发展起来的么?” 隋敬棠明白她的意思,当年正是因为和南疆打仗,无暇北顾,才让他们逐渐强横起来。 “我父亲为了诏安十八寨,可谓是煞费苦心。您刚才也听到了,他不惜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推出来使美人计。” 冯嘉幼说的是真心话,“我原先十分憎恨我父亲,直至我见到他手底下的一众年轻人,为了维护大魏稳定,庇护百姓免受战火,纷纷以身许国,我逐渐理解了他。” 她在说柳盈盈,自然也看向韩沉,“这一点,南疆王应该比我更深有感触。” 韩沉知道她在攻心,回避她的目光,去嘲笑谢揽:“原先我以为你是江湖侠客,知道你做了朝廷鹰犬,顶多说你一句自甘堕落。现在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为了一个女人,竟然放弃唾手可得的王图霸业,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谢揽烦他一直打岔:“若是成了帝王之后,像你一样没用,整天听令行事,还是昧着良心做坏事,那这王图霸业不要也罢。” 韩沉:“你……!” 他气的想拔剑,但仔细一想,谢揽听夫人的话,自己听母亲的话,都是听女人话,确实是五十步笑百步? 谢揽此时还站在疆域图前,又以刀鞘尖端指向了东部,落在了淮安境内:“你嫌我没出息?行啊,等国公爷从西南起兵,我们十八寨立马从北地南下,到时候朝廷肯定会抽调东部的兵力北上对付我们,你猜东瀛那群贼寇,会不会趁机去滋扰沿海?你做大盐枭时保护的那上万盐丁们,你觉得他们能活下来几个?” 韩沉的视线落在疆域图上,瞳孔微微一缩。 又转望他处,语气冷冷:“那些都是你们大魏的百姓,与我何干?” “是啊,我们大魏这几十年来一直是内忧外患,四面楚歌。”冯嘉幼又看向了隋敬棠,“但我父亲却从未担忧过南疆,即使抓住南疆王,也是无意之举,您可知道为什么?” 不等隋敬棠开口,“因为坐镇南疆的是您,我们谁都没想过您会罔顾天下百姓,执意挑起战争。” 隋敬棠沉默许久:“我本也不愿。” 冯嘉幼劝道:“此番曹监军之死,的确还有转圜的余地,请您给我一点时间,在朝廷派人来此之前,我一定处理好。” 隋敬棠原本是站着的,此时许是累了,在上首坐了下来,有几分颓然:“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所担心的,并不只是曹公公的事儿。” 冯嘉幼听隋瑛讲过了:“关于这一点,恕晚辈冒犯,晚辈认为您实在过于武断。” 隋敬棠紧紧皱起眉头。 冯嘉幼不卑不亢:“您凭什么认为没有了您,阿瑛和思源就一定活不下去?非得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去给他们挣条活路?” 隋敬棠指着隋瑛,流露出苦恼之色:“小嘉啊,你自小和阿瑛一起长大,又看着思源长大,他们姐弟俩什么德行你不清楚?两个都是无能之辈。” “思源还小,未来可期。”冯嘉幼缓缓道,“文,可以请我父亲教导。只不过我父亲过于忙碌,抽不出太多时间,估计会将思源扔给他的学生,李似修李大人。” 隋敬棠目光微凝,李似修是帝师,由他来教导隋思源,思源与小皇帝等于成了一系。 冯嘉幼笑了笑:“武,我已经和我夫君商议过,他愿意收思源为徒。” 隋敬棠更是惊讶地看向谢揽:“你确定?” 谢揽点了点头:“我见过隋思源,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我多操些心,勉强能将他提到一流里。” 隋敬棠知道像他这样的顶尖高手,通常不会轻易收徒弟:“我们镇国公府不是请不来高手教导,是我那小孙子太混账。” 谢揽无所谓:“就他还能混账过我?” 隋敬棠:“……” 想想的确是,京城里的少爷再怎么混账,也混不过西北漠上长大的悍匪。 谢揽补充:“您就尽管放心吧,我虽不曾教过徒弟,但我驯马极为在行,这世上没有我谢小山驯不服的烈马。” 冯嘉幼附和道:“而且我夫君背后站着的是整个西北,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被她安排的面面俱到,明明白白,隋敬棠已经无话可说了。 默然片刻,他无奈又释然的笑了一声,看着隋瑛道:“我数落你这丫头无能,倒是说错了,能结交上小嘉这样的朋友,谁敢说你没本事?” 隋瑛入内前,冯嘉幼叮嘱她保持沉默。 即使被谢揽的自报家门给惊了一跳,也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此时瞧见冯嘉幼点头,她才走去隋敬棠身边,红着眼眶道:“瞧您这话说的,好像是我故意巴结上小嘉一样,我们俩是以真心换真心的好姐妹,不比您拿我来做交易,将我嫁给王爷靠谱多了?” 隋敬棠并没有否认,只沉着脸质问:“那你告诉我,你和十二监的探子是怎么回事,听王爷说你们交往甚密,还联合起来跟踪王爷?” 他问的是隋瑛,目光却落在了冯嘉幼身上,言辞颇为冷厉,“而且那探子在十二监内身份应该不低,怎么,你们和阉党也有关系?” 冯嘉幼:“……” 她知道这是隋敬棠最后一个疑问,但她再怎样坦诚,也不能将冯孝安与徐宗献结盟的事情说出来。 冯嘉幼决定说谎:“国公爷,我们与阉党没有关系,只是和这名探子私交甚好。” 隋敬棠明显不信:“哦?” 冯嘉幼颇为犹豫,她想将骆清流救过隋瑛的事情说出来,这样立刻能打消镇国公的疑心。 而且让他知道,隋瑛背后还有骆清流这个十二监的大靠山,他会更放心。 但她答应过骆清流不能说。 谢揽见她这般纠结,提起刀鞘指向后厅梁上:“不要藏了,自己出来说。” 骆清流:“……” 第95章 愿四海升平,天下长安。. 谢揽这一指, 先将韩沉给惊了一跳,直接从椅子上站起身。 后厅房梁上藏了个人,他竟然没有一丝察觉? 隋敬棠和衡王反应过来,更是脸色都青了。 议事厅四面都有精兵把守, 顶部还有哨塔, 他是怎么混进来的?何时混进来的?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静的骆清流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他戴了一副能遮住上半张脸的面具,被面具遮住的额头已经冒出一层冷汗。 逃是不可能逃了, 骆清流只能硬着头皮跃下房梁, 从后厅绕到前厅来。 他很想瞪谢揽一眼,但又没有韩沉那样的胆量。 站定后, 骆清流躬身行礼:“小的见过王爷,国公爷。” 他不摘面具, 也没有自报姓名。 隋瑛颇为紧张的盯着他,担心他会圆不上冯嘉幼说的话。 隋敬棠不看骆清流, 只观察隋瑛的反应, 心中已经怀疑冯嘉幼是在说谎。 衡王先问道:“之前跟踪我的人就是你?” 骆清流大方承认:“是的。” 谢揽从疆域图前走回到冯嘉幼身边, 站在骆清流的后面, 看不惯他弯着腰回话的奴才样子, 用刀鞘敲了一下他的后腰。 骆清流被迫站直了。 衡王面上待谁都挺客气,瞧见骆清流之后, 明显变得锋利起来:“既然如此, 这几年负责在济南府监视我的十二监探子,也是你?” 骆清流否认:“并不是我, 谢夫人刚才不是说过了么, 我与他们私交甚好, 受他们所托, 才来跟踪王爷您。” 衡王沉默不语,并不是特别相信。 骆清流唯有亮明身份:“王爷,说句狂妄之言,十二监在大魏境内的所有情报网,全权由我一人负责,以我‘少监’的身份,犯得着亲自去济南府盯着您?” 若不是他看叶适舟不顺眼,想亲自去抓,才不会跑济南府去。 衡王心中微骇,他知道面前之人在十二监内身份不低,却没料想到他竟然是十二监密探的大统领,自然是信了。 “有意思。”隋敬棠端起手边已经凉了的茶水,冷哼一声,“你身为徐督公的左膀右臂,竟然瞒骗徐督公,帮助朋友来跟踪衡王?” 骆清流点头说“是”:“我此番跟来滇南纯属个人私事,督公并不知道,我可以发誓,在滇南探听到的一切绝对不会上禀督公,还请王爷和国公爷尽管放心。” 隋敬棠掀起眼皮儿睇他一眼:“哦?不知你与谢千户夫妇二人究竟是怎样深厚的情谊,竟能令你背叛徐督公?” “国公爷您言重了,此事上升不到‘背叛’的高度,至于我们的交情……”骆清流面具下的脸都快要憋红了,禁不住回头偷瞄冯嘉幼,想请她帮忙说句话。 冯嘉幼无奈叹气:“国公爷英明神武,你是瞒不住的,还是说实话吧。” 完了,骆清流捏了一手心的汗:“我……” 揽芳华 第158节 韩沉压制住自己的担忧,哼笑:“那你也未免太小看我舅舅。” 冯嘉幼可不敢小看那位监国:“谈不拢的话,只好采用最原始的方式。” 韩沉疑惑:“什么最原始的方式。” “当然是用刑。”谢揽接上话,“裴砚昭在玄影司一贯是掌管黑牢的,各种酷刑他信手拈来,花样多到你无法想象。” “你敢!”韩沉对他怒目而视。 谢揽抱起手臂:“你要去问裴砚昭敢不敢,不是问我。” 此时骆清流也从厅里走了出来,凉凉说道:“裴砚昭要是不敢,我敢,我们十二监的酷刑不输给玄影司,就从最轻松的宫刑开始。” 韩沉捏紧了拳头,紧盯着骆清流。 和面对谢揽这个损友不同,此时他一双乌黑的眼眸中布满杀意。 紧张的气氛中,谢揽在韩沉肩膀上拍了拍:“你不要误会,他是冲我发脾气。” 竟然被他看出来了,骆清流一瞬泄气,讪讪道:“大哥说什么呢,我哪儿敢啊。” 谢揽另一手又拍了下骆清流的肩膀:“刚才的形势你也瞧见了,连我都不得已自报家门,你就别委屈了。” 骆清流看上去极为感动:“大哥居然还和我解释?” 谢揽不满:“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是那种霸道的人?” 骆清流和韩沉几乎是同时翻了个白眼。 冯嘉幼在旁观察韩沉,见到士兵将马牵来了,招呼他们上马,出门去找南疆监国:“王上一起去看看?” 韩沉当然要去,走到一匹战马前:“你们别想得那么美,裴砚昭有没有抓住我舅舅还不一定。” 谢揽先扶着冯嘉幼上马,才坐去她背后,与她同乘:“幼娘,你确定要去?滇南边境地势险峻,此行危险重重。” 如今说服了镇国公,军营内暂时安全,她还是留下来最好。 南疆监国基本是无法说服的,最终还是要诉诸于武力,以及韩沉内心的反战。 这些谢揽自己就能做。 冯嘉幼偷偷瞥他:“我不是不放心你出去做事,只不过,我有一个不得不去的理由。” 谢揽疑惑:“嗯?” 冯嘉幼的声音越来越细微:“因为你可能看不懂裴砚昭沿途留下来的记号,无法准确找到他,只有我可以……” 谢揽微微愣了愣,脸色立马变得难看起来。 他不说话了,咬牙切齿地一扬马鞭,带着冯嘉幼飞驰而去。 骆清流才刚上马,正准备扬鞭,听见背后隋瑛喊道:“你等等!” 稍作迟疑,他依然甩起马鞭,追着谢揽三人离开。 “你跑什么?”隋瑛匆匆解了门外的一匹战马,也不知是谁的,策马追过去。 第96章 这个念头将她困扰的寝食难安。. 骑马出了滇南都司大门, 谢揽没好气地问:“往哪个方向走?” 冯嘉幼指过去:“他是往南面追的。” 谢揽一扯缰绳,转道向南。 行了几里平坦路,又停在一个三岔路口前。按照常理说,裴砚昭应该在这里留下标记, 但谢揽仔细观察, 并没有任何发现。 冯嘉幼指向密林:“那里。” 谢揽真想问她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但这是人家旧情人之间的秘密, 逼着她交代,也未免太过小气。 他忍下来, 带着冯嘉幼策马进入密林:“你为何要让裴砚昭追那么远才动手?” 冯嘉幼扭头朝滇南都司的方向望了一眼:“你没听阿瑛说么, 衡王想要南疆监国的孔雀令,若不让监国走远一些, 落在他和镇国公手里,岂不是给他们造反递刀子?” “但你那会儿还不知道衡王的图谋吧?” “不难预料。” 她以四个字简单概括, 谢揽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冯嘉幼突然道:“等等。” 谢揽勒马停下:“嗯?” 密林内雾气弥漫,冯嘉幼抱着马脖子, 向前倾身, 集中精神仔细观察:“该往左拐了。但是南疆监国在这里与手下汇合了, 好些个高手。” 谢揽:“……” 他真是快要忍不住了, 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信号, 连这种细节消息都可以传递? “难了。”冯嘉幼眉间现出忧色,“裴砚昭特意提醒是一众高手, 可见他不是特别有把握, 在被围攻的情况下,成功留下监国。” 谢揽故作平静的扯着缰绳:“那还追不追?万一他已经失手, 南疆监国那么善于使用计谋, 知道咱们会追过去, 指不定设下了天罗地网。” “不会的。”冯嘉幼摇了摇头, “以裴砚昭的行事作风,若是失手,必定会原路返回,拦下咱们。” “万一他受了伤,无法原路返回……” “除非他死了,或者被擒获。”冯嘉幼摩挲着马脖子上的鬃毛,沉吟道,“若是如此,即使知道有陷阱咱们也得去,毕竟是我请他去抓人的。恩是恩,仇是仇,不能混为一谈。” 谢揽仅仅是“呵”了一声,转头喝道:“跟上!” 策马再次转道,奔向一处山涧小径。 这山林里障碍物重重,且弥漫着大雾,谢揽若不提醒,跟在后面的韩沉都没注意他转道了。 说出来没人信,他身为南疆王,却对这西南边境充满了陌生感。 甚至忍不住想骂一句这是什么鬼地方。 韩沉虽是九岁之后才去的中原,但九岁之前始终困于王宫,对外界一直知之甚少。 而这些障碍与大雾,对擅长追踪的骆清流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他跟不上谢揽,甚至落后于韩沉,是为了等隋瑛,怕隋瑛在山林里迷路。 保持的距离刚刚好,隋瑛能看到他的背影,但就是追不上他。 直到经过一段不好骑行的山路,前方负责领路的谢揽已经下了马,牵着马步行,骆清流自然也跟着一起下了马。 隋瑛终于追上了他,牵马跑上前,又气又急:“我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越喊你越跑!” 骆清流目不斜视地朝前望:“我怕追不上谢千户。” 隋瑛快走两步,与他并排:“胡扯,你分明是躲着我。” 骆清流紧攥着缰绳:“我躲你做什么?” “对啊,我也很想知道,你躲我做什么?”隋瑛偏着头看她,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里充斥着疑惑,“爷爷说我会对你感到愧疚,你也说后悔当年救我,原因呢?” 她问爷爷,但爷爷含糊其辞,只一遍遍的叮嘱她要和骆清流保持距离。 越是如此,她心中越是不安。 “我思来想去,十年前是文贵妃让曹崧将我推下水的,当时你还是个小……小宦官,被他们报复了对不对?所以我爷爷去宫里问时,你因为受罚,才没能站出来?” 骆清流点头:“是这样的。” 大体上正确。 他脸上依然带着面具,隋瑛看不到他的表情:“你恼我,是因为我爷爷没能及时查明真相,将你从曹崧手中救出来,害你吃了许多苦?” 骆清流应和:“差不多吧。” 这下隋瑛当真升起了愧疚之心。 她对宫里的手段多少有些了解,脑海里几乎可以浮现出一个小太监被曹崧折磨的场景。 她心中仍有其他疑惑,又怕问多了勾起他少年时那些痛苦的回忆。 红唇微微掀动,最终一个字也没问出口。 骆清流做好了她会问个不停地准备,不防她竟沉默下来。 太过奇怪,他忍不住微微侧目,以眼尾余光窥向她,却见她瘪着嘴,眼眶泛红,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骆清流发愣,若不是手中还牵着马,被缰绳一勒,他险些停下脚步。 回过神,他继续朝前走,往前看:“你不要想太多,我是你的恩人,但你其实也是我的贵人。” 隋瑛下意识:“嗯?” 骆清流说:“当年正是遭了曹崧的报复,我才得了徐督公的赏识,接触到十二监的核心,一步步爬到少监的位置上来。少监不是个明面上官职,你可能不了解我手中的权力。但刚才你爷爷说过,连你们国公府,都得仰仗着我高抬贵手。” 说完不听隋瑛开口,他再补一句,“如今曹崧死了,等我跟着谢千户立了功劳回去,指不定会由幕后走到台前,拿下司礼监秉笔。今后成为大督公权势滔天也不一定。” 隋瑛似乎有被安慰到一些,却又鬼使神差地问:“你喜欢权势?权势对你真的有用?” 骆清流讥讽道:“我一个死太监,不喜欢权势,难道喜欢女人?权势对我无用,莫非女人对我有用?” 隋瑛如今听见“死太监”三个字,脸上便火辣辣的疼。 且他此话说的不堪入耳,隋瑛的伤悲被憋了回去,想斥责他说话那么呛做什么,我欠你了? 还真是欠了。 气撒不出去,隋瑛自己吞掉。 …… 冯嘉幼骑在马上,收回看向后方的目光,唉声叹气。 谢揽牵着马慢慢走在狭窄的栈道上,知道她在可怜骆清流:“怪只怪他没勇气突破世俗,换成我少年时成了宦官,只要我喜欢,总要去努力试试,而不是封闭自己,将心爱之人推开。” “倒也不是宦官的问题。” “那是隋瑛的身份?担心镇国公会不答应?” 揽芳华 第159节 冯嘉幼摇头:“是清流已经脱不开身了,徐宗献培养了他八年,极看重他的能力与品性,不会放他离开十二监。” 骆清流之前也曾隐晦提及,他知道徐宗献太多秘密,走不掉了。 “如今他在暗处,行动相对自由,但迟早是会走到明处的,待那时就会和徐宗献一样,困在深宫之中,被众多眼睛盯着,想见李似修和李夫人一面都不容易。” 因此冯嘉幼也很矛盾,一边觉得隋瑛该知道,不然连她都替骆清流不值得。 另一边又不希望隋瑛知道,最好永远都别知道,千万不要对骆清流动心。 否则隋瑛很可能会成为下一个见不得光的李夫人。 不,她远远不及李夫人。 人家李夫人还有个李似修承欢膝下。 “他连试都不曾试过,怎就知道脱不开身?又怎么知道我们无法帮他脱身?” 在谢揽看来,骆清流眼下的核心问题绝对是缺乏勇气,“他就是想得多,做得少,总是权衡得失,规避风险,不敢全力以赴,武功才会忽高忽低。” 冯嘉幼无法反驳,谢揽言之有理。 何止是骆清流,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问题,包括她在内。 而谢揽从来都是迎难而上,不计后果,不论得失。 冯嘉幼有些懂得为何天下武者众多,唯独他能够立于巅峰,笑傲群雄了。 除却天赋,刻苦,还有性格的缘故。 思量之时,一滴水滴在冯嘉幼的脸上,她伸手摸了摸:“好像快要下雨了。” “怎么,下雨会影响你观察裴砚昭留下来的标记?” “不会,他是拿匕首划出来的。” 谢揽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提起那些破标记,又忍不住暗暗咬牙。 胸腔里一股无名火不断的往外冒,拽着缰绳走的飞快。 冯嘉幼知道他会不高兴,却没料到他竟然恼了一路,心中无语:“你至于吗,我有多恨裴砚昭,你又不是不清楚。” 谢揽停下脚步,扬起头质问道:“我就问你一句话,往后我若是像他一样伤害了你,你会不会也像恨他一样恨我?” 冯嘉幼更是无语:“又要说我没有心?” 谢揽知道她现在有心,自从岳母与二叔和离之后,她受了刺激,整天都在反省,变得越来越有心了。 但是谢揽依然摸不准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总觉得她只是害怕失去他,而不是爱慕他。 可他二人走到今天,亲密无间,祸福与共,几乎是最完美的夫妻俩。 再去计较这些,好像特别矫情。 但是偶尔想起来,他心里始终有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小疙瘩。 谢揽牵着马继续前进:“我只不过是羡慕罢了。” 冯嘉幼见他突然从生气,转为一副丧气的模样:“你羡慕什么?” 谢揽心道:当然是羡慕从前的裴砚昭了,可以让你奋不顾身,丧失理智。 简直要羡慕死他了。 因此谢揽觉得自己在裴砚昭面前永远是个输家。 从来不敢像挑衅李似修一样,去挑衅裴砚昭。 没底气得很。 谢揽凝视眼前的大雾,蓦然生出一种不知方向的感触,忍不住揪着缰绳委屈的抱怨:“幼娘,你知道不知道一件事?” 冯嘉幼:“嗯?” 谢揽犹豫着说出口:“你对着我连一声‘喜欢’都不曾说过。” 更别提爱慕了。 冯嘉幼沉默了会儿:“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谢揽一瞬紧张起来,觉得自己即将要迎来一场可怕的暴风雨了。 开始在心里骂自己干嘛没事找事,好端端的发什么疯? 她已经在慢慢进步,他们之间也是越来越好,未来还很长,还会更好。 却听冯嘉幼平静道:“因为你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谢揽正在心中给自己加油打气,突然被她说懵住:“我也没说过?” 冯嘉幼点头:“你愿意为我接受诏安,愿意为我放弃你的王图霸业,我甚至相信你愿意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但你从未说过你喜欢我,或者爱慕我。” 谢揽难以置信:“我真没说过?” 冯嘉幼顺了顺马鬃毛,低垂着眉眼:“你自己仔细回忆一下从前,除了黑水河边你疑惑过自己可能有一点动心。至此之后,你从未提过。包括你想和我圆房那一晚,你说的也只是想我开心,想我得偿心愿。” 她近来也时常会胡思乱想,是不是谢揽无论娶了哪个女人为妻,都会像现在这样去付出。 似他习武的心态,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勇往直前。 来滇南的路上,有那么几天,这个念头也将她困扰的寝食难安。 第97章 她不赢谁又配赢?. “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谢揽原本是抱怨她, 没想到一眨眼,自己成了被抱怨的人。 “哪里奇怪?”冯嘉幼指了下身后不远处独自牵马走路的韩沉,“冯孝安对你使用的第一个美人计,是韩沉帮你挡了。若是你亲自护送柳盈盈去淮安, 现如今你可能随她一起去玄影司当暗卫了吧?” 谢揽猜到她会提柳盈盈:“你知道西域有多少美人?追着我想嫁我的美人又有多少?难道给我们相处的机会, 我就会见一个爱一个?” 她这不是吃味儿, 是在羞辱他。 冯嘉幼低头看着他:“若你迫于无奈,不得不娶她呢, 就像被算计着娶了我一样。成为你的妻子之后, 她‘以身许国,铸大魏太平之基’的理想, 你是不是也会不遗余力去帮她实现?” 如今轮到谢揽无语了,无可奈何的回望她。 从她那双秋水般的眼眸里, 瞧见了满满的幽怨。 他惊讶:“所以你路上有几天吃下饭,睡不好觉, 都是在假设这些有的没的?” 冯嘉幼没有否认:“那几日, 我试着比较我与柳盈盈。发现我二人无论美貌、智慧、理想, 都是颇为相近的, 我找不出我的特别之处。逐渐觉得对你来说, 我不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 若被冯孝安算计着嫁给他的是柳盈盈,相处久了, 他应该也是一样的死心塌地。 “我忍不住想, 你对我好,并不是我有多好, 而是你人好。” 她心知自己钻了牛角尖, 但却无法自控。 半夜险些犯了心疾, 难受的喘不过气。 谢揽简直要被她气死:“路上劳顿, 我担心你的心疾,逼着你多休息。你倒是好,闲着没事儿胡思乱想,早知道还不如由着你多看看卷宗。” 说着话,已经走出了狭窄栈道,前方的山路比较平坦,谢揽重新翻身上马,双臂将她箍在胸前,沉声道,“女人心果然是海底针,你和柳盈盈怎么会相近?咱们将韩沉喊过来问问,看他会不会觉得你们相近。盈盈在韩沉眼里,你在我眼里,都是最独特的。” 冯嘉幼靠在他胸膛上:“哦?那我哪里独特?” “哪里都独特。” 谢揽说不出,大概这就是只可意味不可言传。 当初他答应二叔娶她时,没打算和她过一辈子,知道自己迟早是要抽身的。 因为那时候的冯嘉幼对他来说,和其他女人没有任何区别,都像是大漠里的一粒沙。 他会由于某些原因停留一时,但绝不可能被困住一生。 究竟是从何时起,冯嘉幼开始和其他女人区分开,成为一个独特的存在,令他招招败退,步步沦陷,变成现在这副不值钱模样。 他不知道,也不曾认真思考过。 因为没什么意义。 谢揽郑重道:“总之你不要再乱想了,全天下能绑住我谢小山的只有你冯嘉幼一人,美人计我只中你的计,软饭我也只吃你这口,行不行?” 冯嘉幼:“……” “有你这样说情话的?” “这不是情话,是实话。”谢揽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了,他脑筋转得慢,嘴又笨,万一哪句话说不好,她这样多心的女人又不知会琢磨出几百种意思。 他转头喝道:“走!” 趁他还没扬鞭起步,韩沉策马追上来:“喂,继续往前走,就快要走到我们南疆国境内了。” 他对滇南再不熟悉,国境在哪里还是清楚的。 冯嘉幼朝前方雾里看:“那么出界之前,裴砚昭肯定会动手的,不远了。” 韩沉不语。 谢揽瞧他苦瓜般的脸色:“你这一路考虑的怎么样?” 韩沉的确是考虑一路,万一他母亲真被抓了,他没本事救她,不低头根本不行。 而且他内心十分抗拒打仗,曹崧的事情不解决,隋敬棠被逼之下仍有起兵的可能,南疆的百姓也会卷入战争。 十八寨或许真会参战,天下大乱之后,他十几年来行侠仗义的骄傲,全都成了笑话。 还是他一手造成的。 谢揽催促:“说话啊。” 韩沉强打起精神:“我还考虑什么?我不是说过了?想让我臣服,或者割让关口,都是不可能的!” 冯嘉幼劝道:“其实臣服也只是个虚名,你依然是世袭的南疆王,南疆等于你的封地,朝廷不会驻军,不会干涉你的政务,和现在没有两样。” 这一点韩沉比她更清楚,南疆在脱离中原之前,一直都是这样的:“但是意义不同,我原本自己是爹,臣服等于认了个爹,我成了儿子。还请谢夫人告诉我,谁喜欢给别人当儿子?” 冯嘉幼:“……” 难怪谢揽之前险些与他结拜,两人思考“国家大事”的角度真像。 揽芳华 第160节 见冯嘉幼答不上来,谢揽接口:“既然不想当儿子,你还可以当女婿。” 韩沉诧异:“你说什么?” “大魏从来不和亲。”谢揽解释道,“当你上书臣服,以朝廷的狗德行,虽不干涉你南疆军政,但为了监督你,肯定会嫁个王侯贵女过去给你当王后。” 韩沉冷笑道:“那更是想都不要想了。” 谢揽抬起刀鞘敲敲他的背:“你先别急,到时候让我二叔去想办法,给盈盈安排一个贵女身份,将她嫁来南疆。” 韩沉的睫毛微微颤了几下。 谢揽笑道:“怎么样,这女婿当的不憋屈吧?” 冯嘉幼附和着点点头:“对盈盈来说,这也算以身许国,她便可以情义两全了。” 良久的沉默过后,韩沉讥讽道:“你们一家子除了美人计,是不是不会别的了?一次不够,还想对我来第二次?我凭什么要成全她的情义两全?你们又凭什么认为,我会想要一个背叛过我的女人?” 说完之后,韩沉硬气的扬鞭前行,没走多远又尴尬的拐回来,“走啊,带路啊!” 目的地已经近在咫尺了,谢揽没慌着走,卷着手里的马鞭玩儿,有点儿烫嘴的道:“韩沉,今天校场上多谢你提前警示我有危险,算我没白交你这个朋友。” 韩沉提起来就怄气:“我却是倒了八辈子霉,怎么就认识了你?” 谢揽敛目回忆:“当初好像是你主动来找我比武的?输了一次不够,死缠烂打一直跟着我,非得约我再战,还说再输就去当和尚?” 韩沉一噎:“行行行,是我自作孽!” 他将斗篷的帽子撩起来,重新遮住自己刚刚过耳的短发,不吭声了。 谢揽哈哈哈笑了几声,蓦地甩动马鞭,继续前行带路。 …… 前方不远处就是大魏与南疆国的边境线,远眺过去,甚至可以看到南疆的族群村落。 “应该就在那里了。”冯嘉幼指向东南方。 此时雾气渐散,细雨微微,能看清数十丈外有一座荒废的、早已千疮百孔的古旧城池。 谢揽观察周围:“那座荒城的确是个下手偷袭的好地方。” 说完之后,策马朝荒城奔过去,距离城门口不远时,谢揽却突然调转马头。 冯嘉幼紧张的抓紧他的手臂:“怎么了?” “城门上吊了几个人头,被砍下来十多日了。”谢揽担心吓到她,先提醒她一声,“你等会儿不要朝上方看。” 冯嘉幼寒毛直竖:“我知道了。” 谢揽这才策马转回去,继续入城。 而冯嘉幼垂眼盯着马脖子上的鬃毛,对城墙上的干尸一点好奇心也没有。 韩沉满腹心事,只管跟着谢揽入城,也没抬头。 后面的隋瑛则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勒住了马。 骆清流也停下来:“你时常混在军营里,还怕这些?” 隋瑛抚着胸口顺气:“军营里也不会吊一排人头啊。” 骆清流想想也是,隋瑛并不是什么将门虎女,自小爱玩爱闹,学武也是镇国公逼着学的,落水之后,希望她往后能有自保能力。 别看整天耀武扬威,估计没杀过几个人。 隋瑛看他这态度:“你瞧不起我?” “我哪里敢。”骆清流继续前行,且将速度放缓,“害怕就低着头,跟着我走。” 隋瑛却一甩马鞭,跑他前面去了:“我只是突然被吓了一跳罢了。” 并不是逞强,她的胆子从来不小。 还特别倔,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字典里有“怕”这个字。 …… 谢揽带着冯嘉幼进入这座荒山古城。 也不知荒废了多久,脚下的石板长满了青苔,残垣断壁上爬满了绿植。 若说大漠上的古城透着苍凉,那滇南边境的古城则充斥着诡异。 尤其不知从哪里透出来的腐败气息,令冯嘉幼深感不适。 幸好不用再去寻找裴砚昭留下的标记,因为冯嘉幼已经看到了他。 就在这条石板路的尽头,一片空地上。 裴砚昭坐在枯井边缘,手中持着一柄锋利的匕首,刀刃抵着那中年女官的脖颈。 中年女官则被迫盘膝坐在地上,周围站着三十几个手持兵刃的南疆人,地上还躺着几具尸体。 裴砚昭显然是受了伤,虽看不到他的伤口,但他双唇毫无血色,脸色苍白的吓人。 估摸着连站都站不住了,不然也不会坐下来等他们。 “他伤得有些严重。”谢揽并不是嘲笑他无能,能做到这一步,已经超出他对裴砚昭能力的判断。 眼前这些人和今日突袭军营的细作不同,全都是些正统高手,估摸着是保护南疆王室的最强的一支力量。 裴砚昭孤身一人能在这群精锐之师手中拿下南疆监国,还杀了几个,天下间能办到的屈指可数。 听到马蹄声,南疆众护卫齐刷刷转头,朝谢揽亮出兵刃。 韩沉策马快行几步,目光扫过去,从袖中摸出了一枚琥珀样式的印章,内里是一根羽毛。 他们都不认识韩沉,却认识他手中的物品,瞳孔紧缩,纷纷行礼:“王上!” 冯嘉幼转头盯着他手里的羽毛,十分惊讶,没想到衡王想要的孔雀令竟然在他手里。 裴砚昭抬眼看了看他们:“你们再不来,他们的援军就该到了。” 谢揽下了马:“南疆的君王和监国都在咱们手中,他们来再多人有什么用?” 他拔了苗刀上前,抵住监国脖颈另一侧,示意裴砚昭可以收手了,让他赶紧去疗伤。 裴砚昭收回匕首,牵动到伤口,额头顿时浮出冷汗,脸上却没几分表情:“用不着我了吧,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他说话时,视线落在冯嘉幼身上。 冯嘉幼见他这幅随时可能倒下的模样,稍稍挣扎过后,还是说了声:“谢谢。” 裴砚昭逆着他们走,冷冷道:“你不是说这是大魏子民应该做的?轮得着你谢?你是大魏的皇帝?” 冯嘉幼的脸色顿时变得也不大好看了,但是她没有反唇相讥。 隋瑛翻身下马:“裴镇抚,你骑我的马。” 裴砚昭说话虽然气人,但他追来时不曾骑马,重伤之下,总不能让他走路回去。 “用不着。”裴砚昭看也不看她。 “没事。”隋瑛牵马上前,把缰绳塞他手里,“我回去的时候可以和他同乘。” 她指了指骆清流。 骆清流:“……” 冯嘉幼了解裴砚昭的性格,知道他不会随便接受谁的好意,赶在他甩开缰绳之前说道:“滇南都司内如今险象环生,仅有沈时行一个人在。” 裴砚昭迟疑片刻,翻身上马,杨鞭之前说道:“她是个女人。” 说的是南疆监国。 说完出城去了。 谢揽立马质问韩沉:“这是你舅舅?” 韩沉不理会他,绷紧了嘴唇,做最后的自我挣扎。 这时候谢揽刀下的南疆监国翁若怡才说话:“我还以为你已经什么都招了。” 韩沉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拿定了主意,走到她面前去:“您别怕,只要我写封国书给大魏,认错认罪,便能救下您。” 翁若怡吃惊抬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韩沉挥了下手,让那一队效忠王室的护卫全都离远点,等他们听不见了才问:“您与舅舅的养父,是不是当年京郊书院的山长岳蒙?舅舅是怎么死的?您和大魏那位驸马爷傅珉又是什么关系?” 冯嘉幼捋着他这段话的意思,原来面前的女人是他母亲,冒充他已故的舅舅。 而翁若怡听到这些质问,明白他都知道了。 她扫一眼冯嘉幼:“不愧是冯孝安的女儿,我没能杀掉你,反遭你擒获,简直是奇耻大辱。” 冯嘉幼面无表情。 韩沉:“请您回答我。” 翁若怡淡淡道:“你说的没错,岳蒙是我们的养父,你舅舅与傅珉是八拜之交,为他挡了曹崧一剑才死的,临死前求傅珉照顾好我,做我的好大哥。你说我和傅珉什么关系?他亏欠我的关系。” 冯嘉幼心道一声难怪。 韩沉在她面前蹲下来,用极微小的声音问道:“那我父王又是怎么死的?” 翁若怡眉头皱起:“你什么意思?莫非怀疑你父王是被我害死的?” 韩沉垂下眼:“孩儿不敢怀疑。” 但他父王那般爽朗的性格,岂会因战败将自己气死? 他又问:“您又为何将我送去大魏习武?命令我不学成不准我归来?” “你父亲败在了夜郎自大,而我是在中原长大的,深知中原强者如云,你如今不知道吗?”翁若怡指着他的袖子,气恼道,“你此番回来,我立刻便将孔雀令还给了你,你竟来怀疑我的用心?认为我想夺你的权?” 韩沉心乱如麻,低头认错:“是孩儿一时糊涂了。“ 这一声“孩儿”,谢揽也反应过来,他二人竟然是母子关系。 韩沉垂着头道:“既然如此,那孩儿想对大魏称臣,或者割让万刃关等十二个关口给大魏,是不是不必经过您的允许?” “你敢!”翁若怡气的想要站起身,却被谢揽的苗刀压了下去。 “您在军营刺杀监军,即将挑起大战,导致天下大乱,咱们南疆百姓也不会好过,除此之外不能平息。”韩沉看一眼谢揽的苗刀,“而且我打不过他,救不了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您遭受折磨。” 翁若怡恨铁不成钢:“我在滇南都司里便瞧出来了,你这小子软弱无能,根本不配成为君王。” 揽芳华 第161节 韩沉不接话,起身对谢揽道:“放了我母亲,本王答应你们的要求,至于是臣服还是割让关口,容本王再想一想。” 谢揽当即便想收刀,但还是看向冯嘉幼,询问她的意思。 韩沉挺直了脊背,拿出君王的气度扬声承诺:“谢夫人,本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反悔。” 冯嘉幼不像谢揽一样信任韩沉:“事关重大,我实在不敢冒任何风险,还请王上见谅。监国大人我们先带走,等您回王宫写好国书,我们再送她回去。” 谢揽怕韩沉生气:“我保证只软禁她,只要她不自残,她的安全我会负责。” 韩沉答应:“好。” 他伸出了手,谢揽会意,也伸出另一只没握剑的手,与他三击掌。 响亮的巴掌声落下之后,翁若怡盯着韩沉过耳的短发:“我听说你会剃发,是因为几年前比武输给了谢千户?” 韩沉道了声“是”:“所以我不是骗您的,我真打不过他。正如您所言,大魏卧虎藏龙,朝中贤臣辈出,国力逐渐强胜,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光景。区区一个傅珉根本撼动不了大魏的根基,即使他们内乱,咱们南疆也讨不到便宜,反而会遭殃。” “说这么多,我看你就是被打怕了,才会如此窝囊。”翁若怡高声喝道,“来人,将王上的佩剑取来!” 已经退远的护卫队里,一人排众而出,快步上前。 这一众护卫,仅他一人背着一个剑匣。 此人解下剑匣,将内里放着的宝剑取出,双手奉上:“王上!” 韩沉揪紧了眉头,这是他父王的剑,亦是他们南疆王室的“传家宝”。 当年离开南疆时,他想带走,他母亲说他现在还不配使用此剑,等他学成再说。 韩沉取过剑,握在手中,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母亲误会了,解释道:“我会输给谢千户,并不是兵器的缘故,是我技不如人。” 翁若怡却倏然说起另一件事儿:“你刚才问我,为何自小将你送去学艺,不学成不准你归家。其实除了可以在中原学到真本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韩沉凝眸:“嗯?” 话音才刚落下,他的脑袋骤然像被人狠狠锤了一记,痛的欲要裂开! 谢揽离得近,立刻发现他的反常,心生警惕:“韩沉?” 像是太过痛苦,无法忍耐,韩沉举剑便想将自己的头颅砍下来! 谢揽分辨得出这并非虚晃一枪,他是真要自杀?! 以他的剑术,谢揽根本无法犹豫,迅速以苗刀去挑他手中之剑! 而趁谢揽抽刀瞬间,翁若怡从他刀下脱身,极速朝护卫方后退。 这一切皆发生于须臾之间,待骆清流反应过来,再快的身手,也无法阻挡住翁若怡与护卫队会和。 他只好退回去,继续守在冯嘉幼和隋瑛身边:“这下糟糕了。” 冯嘉幼自然知道大事不妙,但她这会儿也无暇思考,紧盯着谢揽和韩沉。 因为韩沉像是疯了,一直疯狂的想要砍掉自己的头颅,谢揽尽力拦他,他竟红着双眼反过来想杀谢揽。 谢揽手臂已经被他给割了一剑。 谢揽穿的是件紧身黑衣,冯嘉幼只见他衣袖破了,看不出来流了多少血。 “韩沉!你是疯了吗?”谢揽震声喊他,试图唤回他的理智,但毫无用处,只能强硬的与他周旋。 可韩沉原本便是一等一的高手,谢揽从前虽可以赢他,却也无法轻松获胜。 何况他现在已经完全疯了,不知疼痛,且爆发力惊人。 “你给自己的儿子下蛊?!”谢揽刚挡下韩沉一剑,抽空转头怒视翁若怡。 因为济河那条大鲵的缘故,谢揽近来了解了不少蛊术,知道对人下蛊,尤其是对高手下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能说难如登天。 而韩沉顷刻间就能发疯,说明这蛊在他体内已经养了很久很久。 恐怕是年幼时就已种下。 方才翁若怡和韩沉说悄悄话,声音虽然细微,但谢揽就在两人身边,听的非常清楚。 “你将韩沉送到中原学艺,不许他回南疆,是不想他在南疆接触蛊术,不想他知道自己体内有蛊,是不是?而这么些年过去,虫子已经钻进他脑子里去了,是不是!” 翁若怡并未正面回应:“学什么蛊术,学剑多好,光明磊落,大杀四方。” 见韩沉这般癫狂的模样,谢揽怒急:“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好狠的心!” 冯嘉幼看向翁若怡,想对谢揽说虎毒虽不食子,但王权里没有父子和母子,也没有兄弟姐妹,只有君臣权力和你死我活。 十来年的时间,这位监国已经完全掌控了南疆,等同于王。 你瞧她穿着女官的衣裳,此刻神态举止之间,尽是久居上位的霸道。 而她身后那三十几个本该效忠王室的护卫军,望着他们疯掉的君王,各个目露骇然。 却不敢有任何举动,木偶一般,乖乖的站在他们的监国大人身后。 翁若怡眼眸里藏着痛惜之色:“我本对他寄予厚望,不然不会将孔雀令还给他,可惜他太令我失望了。他若足够优秀,或者肯听话,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 想她这与命运抗争的一生,为何会生出这么个蠢东西? “你们还等什么?”翁若怡对身后的护卫队说道,“大魏玄影司谢千户想杀你们的王上,还不擒下他们,将王上救回来?” “监国大人……”护卫队众人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他们自小被南疆王室倾尽全力的培养,立誓此生守护王室。 此番一出手,等同违背誓言,背叛王室。 翁若怡也不恼,她今天就是要逼着这些护卫彻底站队。 她朝他们亮出刚才从韩沉袖中拿走的孔雀令,一言不发,却气势凛然。 这般肃杀形势下,隋瑛拔了剑,将已经下马的冯嘉幼护在身后:“你贴着我!” 骆清流则翻转着指间捏着的薄薄刀片,挡在她们前边。 谢揽却道:“你们两个带上她快走!” 他一时间控制不住韩沉,这些精锐护卫再一出手,他不容易兼顾。 骆清流才被蛇穴困过,元气大伤,撑不了多久。 隋瑛更是不顶用。 而且南疆边境的军队可能已经在往这里赶了,晚了谁都走不了。 原先他们有韩沉,不用担心。 如今韩沉成了这幅模样,还有监国颠倒是非,他们会成为南疆人的生死仇敌。 “大哥你真能应付的来吗?”之前蛇穴内谢揽让骆清流先跑,他头也不回的跑了,可现在他不敢。 三十几个高手可能对谢揽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儿,关键是疯掉的韩沉,一招一式又猛又凶。 而他对谢揽痛下杀手,谢揽却做不到以牙还牙,一直在吃亏。 “少废话!”谢揽引着韩沉纵身一跃,落在南疆众人与冯嘉幼他三人中间,“快走!” 骆清流:“但是……” 冯嘉幼开口:“走。” 她知道情况当真是万分凶险,因为谢揽说让他们先逃之后,由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 并非没空看,是不太敢看。 怕她从他的眼神里得知,他并不是完全有把握全身而退,害怕她不肯走。 冯嘉幼踩着脚蹬再次上马:“走,我们不要给他添乱。” 说完立刻一甩马鞭,策马出城。 骆清流只好上马去追,且朝隋瑛伸出手,拉她上马同乘。 因为还剩下三匹马,要给谢揽留下一匹逃跑。 “咱们真就这么丢下谢千户先跑了?”隋瑛虽紧张的浑身微颤,依然觉得逃跑太不仗义。自己再不济,多少也能帮点忙吧? “他可能习惯了断后。”骆清流连着两天被谢揽轰走,估摸着这不是偶然,“他既然没说让咱们保护谢夫人的话,不会死在这的。” 这边翁若怡身后的护卫队有人行动了,知道再不出手,无法向监国交代。 一人动,蠢蠢欲动的人便也跟着上。 一次追出去五个人。 这五个都是年纪比较小的,对王室的感情没有对监国的深。 能力自然也会弱一些。 谢揽挡在中间,一刀挡下三人。 余下两人从侧面追上去,谢揽回身往城门口跳跃,跃到其中一人面前,回身便是狠狠一刀劈下! 骆清流同时跳下马背,朝另一人掠去,以手中刀片割断了他的脖颈,顿时鲜血迸射! “走,别碍我的事!”谢揽像是嫌他多事,再次轰他逃走。 骆清流只好回到马背上,继续策马出城。 跃出城门之后他回头望,只能看到谢揽的背影。 他挡在内城门口,一边和韩沉周旋,一边对那些护卫下杀手。 刀与刀鞘并用,挡住他们出城的路。 这种一夫当关的勇气,令骆清流不自觉的攥紧了缰绳。 …… 等逃远了之后,却见始终冲在前的冯嘉幼勒马停了下来。 她转头对他二人说:“阿瑛,你们去最近的军营搬救兵。” “南疆监国挑的这条路,距离每个军营都远得很。”隋瑛心道远水根本救不得近火。 冯嘉幼说:“不管怎么样,去吧。” 隋瑛抓住了重点:“那你呢?你去哪儿?” 揽芳华 第162节 冯嘉幼朝那荒城望去:“我要回去。” 若不是为了让他俩果断逃走,她是不会走的。 隋瑛说:“你要自己回去?那我也回去!” 冯嘉幼叹了口气:“你不懂,你们可能是累赘,但我不是,我站在他身后,他的刀会更加锋利,赢面也会翻倍的。” 另外,她想起了冯孝安之前提醒她的话。 他说谢揽性格里有着极端暴戾的一面,这几年没犯过了,从前十八寨被北戎欺压时,一旦被逼急了他就很容易“犯病”,需要他父亲和几个师父联手才能勉强摁得住。 黑水城里那座以陨铁铸造的监牢,就是专门为他“犯病”打造的。 所以冯孝安才一直对他有偏见,总是担心他会发疯造反。 她不怕,是她没有见过。 他看着谢揽长大,被吓到过好多次。 关于哪种程度才算“逼急了”,冯孝安说不出标准。 但冯嘉幼感觉到谢揽此时已经快要被逼急了。 韩沉发疯是个导火索。 他的好友,早上还给他预警危险,来的路上还和他斗气,突然就疯了。 而此时想要制止蛊毒入脑的韩沉继续疯下去,指不定需要砍掉他的头颅。 “我必须回去。” 冯嘉幼不让想谢揽“犯病”,即使“犯病”会让他更容易反杀敌人,她也不想。 她虽然没有见过,但她猜他“犯病”的时候,一定是很痛苦的。 冯嘉幼策马转身:“你们放心好了,我夫君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西北无人敌的名号不是浪得虚名,你们真想帮忙,就别去给他添乱。” …… 城内。 “韩沉!你不要再逼我了!” 谢揽自从阻止他砍头颅开始,像是成了他的仇人。 他不砍自己的头了,追着谢揽砍。 南疆那些护卫们冲过来的越来越多,不先将韩沉放倒,这样下去谢揽会体力不支,一点赢面都没有。 砍下韩沉的头颅是最简单的,但谢揽绝对不会这样做。 于公于私都不能。 这种毒应该是有办法解除的,他做不出为了保命杀死朋友的事儿。 而韩沉若能清醒过来,势必与他母亲决裂,归降书是写定了。 或许连傅珉也可以一并铲除。 谢揽思量之后,选择挑断他的双手筋,这样脑子里的蛊毒将会运行不畅,应该能够放倒他。 难就难在必须挑的恰到好处,不可以将他搞成一个废人,否则他还不如直接死了。 但在这样的战况中恰到好处,比砍掉他的头困难太多。 谢揽自己也将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然而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抽了个空,反守为攻,挥刀朝着韩沉迎头砍去! 韩沉红着双眼,完全是本能反应,举剑下压! 他手中的宝剑削铁如泥,且不遗余力。 谢揽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苗刀上并无几分力道。 “锵!” 刀剑相接,又听“呯”的一声脆响,谢揽的苗刀整齐断裂。 韩沉的剑并未收势,仍旧下压,最终砍在了谢揽的肩膀上,轻易割破他的皮肉,嵌入了他的骨头之中。 谢揽只觉得全身骨头都像是被敲碎了,剧痛之下,牙关紧咬,拔出靴刀,在韩沉握剑的右手腕精准一划! 韩沉的剑立刻脱手,谢揽旋即又拽住他的左手,断了他左手筋! 之后谢揽一掌击在他的后颈,经脉运行不畅之后,终于能将他打晕过去,扔到一边。 那些原本要围攻上来的南疆护卫,此刻都被他给惊的不敢轻易上前。 此时的谢揽肩膀处涌出汩汩鲜血,束发带也被剑气斩断,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 他丢了跟随自己七年的半截苗刀,将割断韩沉手脚筋的那柄短刀,横着咬在齿间。 刀身上的血逐渐将他唇齿染红。 他又从自己沾满血的衣袍上撕下一块布条,将披散的长发重新扎起高马尾。 他束发的时间,内城门口静的只剩下呼呼风声。 对面站着的二十几个人,如同死物一般。 他们内心此刻充斥着恐惧,且不明白他刀断了,还受了重伤,究竟哪里需要畏惧? 束发之后,谢揽将齿间的短刀取下,反握于手中。 好些年没受过这样严重的伤,他痛红了眼,痛的抓狂,痛的想抓一个人过来撕碎了,或者剁成肉酱! 他朝他们喝道:“愣着干嘛?一起上啊!” 他觉得自己此刻凶悍的肯定像条恶狼。 其实他笑了一下。 唇齿沾血时的这个笑,将前排一人瘆的向后退了半步,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下一瞬,一众人的目光朝谢揽身后望去。 而直到马蹄声很近了,谢揽好像才反应过来,微微怔了怔,转头望过去。 冯嘉幼放慢速度,停在城门外,看到他狼狈的模样,惊惶之下,心都要碎了:“夫君,我才离开一会儿,你怎么就搞成这样子了?” 谢揽惊醒一般,冷汗冒出来:“你跑回来做什么?” “我跑回来怎么了?”冯嘉幼质问道,“之前义庄门口对付那些杀手,你不是说让我不必担心会影响你,害怕的话,扑过去抱着你都行?” 谢揽:“……” 她的眼睛在他身上匆忙乱看,谢揽却只盯着她的眼睛。 恍惚中,他竟突然明白了先前冯嘉幼执着的问题。 他是从何时开始觉得冯嘉幼与别人不一样的。 应该是在他们成亲之前。 那天二叔躲藏在书楼里,被冯嘉幼发现,误认为是贼。 谢揽当时还是大理寺的谢司直,为了救二叔,故意被擒获。 二叔要她也跟着一起当人质,她答应了。 二叔将他们锁在一起,驾马车载着他们出了城。 那会儿,谢揽心中就升腾起了一些分辨不清的情绪。 因为从小父亲就对他极为严苛,从他十岁小有所成起,冲锋他打头阵,撤退他来断后。 北戎大军压境,总是他提着刀,逆着人群前行。 在所有寨民眼里,他是神,流血不会死,受伤不会疼。 为了不让他们失望,他也一直在努力的成为神,最终孤勇的站在了最顶峰。 然而当他以一个小小文官被二叔挟持时,冯嘉幼义无反顾的陪他一起成为俘虏。 他知是假的,而她却以为是真的。 他的“无能莽撞”害她被抓,她竟还小心翼翼的安慰他这只是小小挫折。 从那一刻起,谢揽便将她和其他女人区分开了。 之后才会轻易的怜惜她,一再愿意为她妥协。 谢揽从前不曾经历过感情之事,不懂得也懒得多想。 今日冯嘉幼问过,此时又再一次跑来与他共同面对风险,他才终于领悟。 当时二叔用一条锁链,分别锁住他的左手,她的右手。 原来那条锁链,才是月老的红线。 即使冯嘉幼当时是另有所图,单凭她在前路未知的情况下,就敢陪他一起成为俘虏的勇气,她若不赢,谁又配赢? 第98章 老天都会帮他. 城外山坡上。 冯嘉幼策马离开之后, 隋瑛内心反复纠结。 她原本便觉得丢下谢揽一个人不仗义,如今冯嘉幼也回去了,她更是没有逃走的理由。 但又怕是给谢揽添乱。 她问骆清流:“我们真会添乱吗?” 骆清流沉默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隋瑛发现他自从出城之后,一言不发, “小嘉说要回去时, 你也一直不吭声, 你在想什么?” 两人同乘一匹马,隋瑛问他时转了头, 额头擦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而过。 揽芳华 第163节 但以此时低沉的氛围, 两人谁都不曾在意。 骆清流被她仰头逼视着,不得不开口:“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怎么会是添乱……谢千户是因为习惯了揽责上身,为同伴断后, 而谢夫人则是为了咱们能够没有心里负担的逃走,才这样说。” “果然……”隋瑛催促, “那还等什么, 回去啊。” 骆清流:“……” “虽然不至于添乱, 但谢千户自顾不暇, 你我只能自求多福。”他低头看她, “你明白不明白,回头的路, 很有可能是条死路。” “那你逃吧, 我回去,我不可能扔下小嘉逃跑。”隋瑛说着想要下马, 但缰绳在骆清流两只手里攥着。 她被困在他双臂之间, 且他没有松手的意图。 隋瑛解释, “我不会瞧不起你的, 生死攸关的大事儿,我能够理解。” “你能够理解?你理解什么?”这般形势下,骆清流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憋屈,“谢千户昨日才救我一命,你当我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我犹豫,只是怕自己没本事保护你,而你当我贪生怕死?” 正如谢揽所言,他如今的确是欠缺了勇气,但骨气始终是在的。 且方才目睹了谢揽一夫当关的气概,令他因对人生失望而凉了一大半的血,又蠢蠢欲动的燃烧起来。 但他若也选择回去,隋瑛是绝对不会逃走了。 连谢揽都没信心护住冯嘉幼,他又哪有自信能够保护好隋瑛? 而隋瑛蓦地愣住,睁大一双眼睛又惊又疑地望着他。 换成平时,骆清流说出这番话之后,可能会想要抽自己嘴巴。 但眼下面对着九死一生的局面,还管那么多作甚。 …… 此刻的城门内外。 冯嘉幼的双眼正忙着在谢揽身上找伤口。 从左肩直到前胸,那道深可见骨的血口看着是最吓人的,但冯嘉幼知道,这仍属于外伤的范围。 按照谢揽讲给她的那些武学知识,她猜他八成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像韩沉这般剑道高手,一剑砍下,将谢揽的家传苗刀都给砍断了,砍在谢揽的肩胛骨上,足以震断他的肋骨,损伤他的脏腑。 冯嘉幼平时连被针扎下手指都忍不了,无法想象他此刻究竟有多疼。 她又看向地上陷入昏厥的韩沉,两个手腕垂落之处,也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即使能救回来,不成残废,往后估摸着也无法再继续握剑…… 但她明白谢揽已经尽力了,不然他不可能伤成这幅狼狈的模样。 回头的路上,冯嘉幼多少已经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局面。 知道谢揽不会为了保全自身,而砍下韩沉的头颅。 也知道他还考虑到了韩沉是解决当下时局的关键,若是死了,她企盼平息战火的心愿将会落空。 冯嘉幼的眼泪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开始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他抱怨她从未说过喜欢和爱慕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说喜欢不难,但谈爱似乎差了点。 此刻冯嘉幼扪心自问,若他不值得自己去爱,这世上究竟还有谁值得? 当这个念头占据她的头脑时,她好像忘记了眼下的处境,立刻翻身下马,朝他跑了过去。 几丈远的石板路,竟好像隔着几万年那么遥远。 甚至想要抱怨,他像个傻子似的呆在那里做什么? 不会朝她迈几步么? 而那些原本被谢揽的诡异模样给震慑住的南疆护卫们,见他发呆,心道是个好机会。 他们仍心有余悸,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怕“惊醒”了他,只上了两个身手敏捷之人,手持两柄弯刀,分左右迅速朝谢揽突袭! 冯嘉幼因是面朝他们,看的清楚,但他们身形太快,她只来得及“啊”了一声,去提醒谢揽。 而谢揽似乎也用不着提醒,她还不曾喊出声的时候,他原本有些失去焦距眼睛便倏然一沉。 谢揽不曾回头,只是稍微移动脚步,反持短刀的右手猛地像斜后方一刺,刺入突袭者的胸口。 而另一名突袭者手中的弯刀即将抵住谢揽的脖颈时,却被他空闲的左手擒住了手腕。 谢揽拧着他的胳膊一个转身,他便只能惊恐的睁大双眼,亲眼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鲜血无可避免的溅射在谢揽的侧脸上,他双手同时松开,两具尸体同时倒地。 他弯腰,拔了尸体上的短刀。 起身之前,抬起一双泛红的眼眸,朝对面众人睨了一眼,像是在为这柄冷冽短刀挑选下一个温热的胸膛。 对面一众人骇然着又向后退了半步。 冯嘉幼被这场景吓得脸色惨白,但还是跑去他身后,并且抹干了眼泪,颤着声音喊了一声“夫君”。 谢揽知道她被吓到了,却不能转身去拥抱她。 因为他方才一使力,肩上的血涌的更厉害,不想她看见之后太担心。 他又急不可耐的想要告诉她,他已经彻底看清楚了自己的心,可以解答她的疑惑了。 但他实在太痛了,痛到根本无法正常说话。 他先咬牙忍了忍,才安慰她:“别怕。” 说着又从衣摆上撕下一块儿布,将肩膀上的伤口缠住。 在冯嘉幼回来之前,他甚至都不曾想起来稍微处理一下伤口,因为用处不大。 随后,谢揽面朝着那些王室护卫冷笑道:“不是让你们一起上?非得一个个的送死!” 此时的他才和他以为的一样,凶悍的像条恶狼。 脸上没有怪异渗人的笑,只有肃杀和沉着。 对面众人原本不敢轻举妄动,一个是因为恐惧,一个没必要妄动,反正逃出城的两人已经追不上了,只要拖着谢揽,拖到他失血过多,体力不支…… 或者等南疆的边境军到来,擒下他便简单多了,犯不着拿命拼。 但现在他们看清楚了形势,拖着谢揽,他们只会越死越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们之中没有首领,没人下命令。 而他们的大首领戈毅,副首领戈宏,此时还在监国身后,一直没出手。 他二人也是护卫之中武功最高的两人,尤其是大首领。 “上!”不知是谁喝了一声。 他们存着自救的心,而非立功的心,一起朝谢揽和冯嘉幼杀过去。 谢揽以左手握住冯嘉幼的右手,只以一柄短刀应战:“闭上眼睛。” 冯嘉幼早就已经闭上了:“韩沉的剑不能先拿来用么?” 苗刀断了,没料到会有血战,不曾将兵器匣带来,靠着这一柄防身用的短小靴刀,恐怕会捉襟见肘,吃力得很。 而这些护卫的弯刀都是根据他们的虎口特制的,估计很不好用。 “他那柄剑最多再挡一击,必碎。” 若可以用,谢揽早拿来用了。 凭你什么宝剑,斩断了他的苗刀,还想完整无缺,怎么可能? 冯嘉幼不说话了,怕分他的心,只紧紧攥住他的手,被他牵着不断的变换位置,耳边时不时便是“铛!”的一声。 …… 始终在原地站着的翁若怡,目光锁在城门口,对身后的正副首领道:“你们两个不愧是先王当年亲自挑选的人,这份忠诚,我很欣赏。” 他二人垂首不语。 翁若怡淡淡道:“我给王上下蛊,是因为知子莫若母,早看出他耳根子软,容易受人蛊惑,害怕将他送去大魏学艺,本事没学会,却被人给哄骗的忘了本,就像我大哥一样,才留了一手。而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先是被大魏的女人骗着去当盐枭,现在连南疆的土地都想拱手相让。” 大首领戈毅忍不住道:“监国大人,他毕竟是我们的王上,也是您的亲生儿子……” 翁若怡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我也是迫于无奈,我在你们眼皮子底下遭人擒获,连亲生儿子也靠不住,与敌人称兄道弟,我不自救怎么行?” 两人的头垂得更低,这是他们的失职,本就是死罪。 翁若怡往韩沉的方向望去:“我知道这谢揽是不会让他死的,他若死了,他们的算盘全都要落空。但你们若再不出手,这样耗下去,你们的王上恐怕真会因为失血而死。我原本的打算,也只是利用他脱困,反杀谢揽等人,稍后将他带回王宫,是会为他医治的。” 她确实是这样打算的,只不过会将他囚禁起来,不再放权给他,也不敢再放权给他。 “不信?你们不是说了,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大首领没反应,副首领戈宏侧目看他,让他赶紧拿定主意。 王上已经是这样了,再效忠他有什么用? 而监国大人雄才大略,她才是最适合的君王人选。 然而大首领始终没有动作,戈宏不管了,跳上一侧残败的屋顶,朝城门口疾奔而去。 他的目标不是谢揽,而是倒在路边的韩沉。 监国大人刚才说那么多,是给他们台阶下,也是提醒他们,王上对于这位谢千户的重要性。 去抓王上,定能牵制住他。 此时,谢揽正被一众护卫围攻,牵着冯嘉幼在这还算宽阔的主街道上不停的变换身形,不断的手起刀落。 莫说是他,连冯嘉幼都被溅了一身血。 这一柄小匕首,确实令他吃力,但依然有点余力,知道来了一位一流高手。 从他的路径,猜他是想抓韩沉。 “抓自己的王上来要挟敌人,记得千万要写在你们的史书里,绝对是旷古烁今。”谢揽嘲笑一声,一把将冯嘉幼搂住,准备抱着她跃去韩沉身边。 “交给我!”是骆清流的声音。 伴随着余音,他从城门落下来。 戈宏伸手去抓韩沉时,他落在韩沉另一侧,以两指间捏着的薄细刀片刁钻一划! 揽芳华 第164节 戈宏抽身极快,退了回去,手臂已经被割破了一层皮肉。 他看向骆清流,目露精光:“小哥好快的身手。” 骆清流冷笑:“你退得也够快。” 一个交手,两人已经知道彼此势均力敌,都不敢轻易妄动。 副统领来了,而且对方又回来一位高手,还活着的十来个护卫赶紧退了回来,退到他身后。 隋瑛提剑从城门外跑进来,见冯嘉幼衣裳上都是血,紧张询问:“你没受伤吧?” 冯嘉幼听到骆清流的声音时,就将眼睛睁开了,先被眼前的惨状刺激的眼皮儿一跳,随后立刻去看谢揽。 万幸,没再添新伤。 但他脸色憔悴的吓人,额上尽是汗珠,伴着点点血水,微微雨水,向下流淌,挂在了他浓密的长睫毛上。 猜会挡住他的视线,冯嘉幼忙举袖子帮他擦了擦。 此刻再看到隋瑛,她胸口愈发闷了起来:“你……” 想问“你怎么回来了”,又想起刚才谢揽也是这样问的。 谢揽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完全做了无用功,凌厉地看向骆清流。 骆清流守着韩沉,赶在谢揽说话前道:“大哥,给个表现的机会啊。” 他朝隋瑛的方向一挑眉梢,眼睛依然看着谢揽。 像是在说隋瑛非要回来,自己若是逃走了,往后还怎么在隋瑛面前抬起头做人? 谢揽到了嘴边的斥责,说不出来了。 他知道骆清流是找了个借口,也没有挑破:“行,那就别拖。” 他的伤势经不住拖,也怕将南疆军队给拖来。 骆清流会意。 正要动手,城门外又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 不只他们几人回头,那群南疆护卫也戒备的望过去。 不多时,穿着儒生长袍的沈时行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他骑在马上,被前方血淋淋的场景给惊的睁大了眼睛,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隋瑛的眼睛比他瞪的还大,朝他跑过去:“你怎么找来的?!” 冯嘉幼几乎要晕倒,她当然知道沈时行怎么找来的,标记是裴砚昭留下来的,也是裴砚昭自创的,教了她,肯定也教了沈时行。 她问:“你来的路上没有遇到你大哥?” 沈时行颤颤道:“我大哥回去了?” 只希望裴砚昭回去不是原路返回的,冯嘉幼怕他走半路昏死在了路边。 这下轮到隋瑛轰人:“走!这里危险,赶紧跑!” 沈时行岂会看不出来危险,他不会武功,大哥也不在,只能是个累赘:“那我走了啊!” “等等。”冯嘉幼看到了他马背后方横着的一个长方体,被他用布包着,怎么像是…… 沈时行见她往自己背后看,突然想起来,转身将布揭开:“之前我瞧见谢千户离开军营时没带兵器匣,就帮他带来了。” 他要来看热闹,总得找个理由。 空着手来肯定要被冯嘉幼和大哥数落。 “你总算干了一件人事!”隋瑛已经看到谢揽的刀断了,忙从他马背上将那个死沉的兵器匣取下来,朝前方扔过去。 谢揽接住了兵器匣,“嘭”一声竖着立在地上。 他一条手臂搂着冯嘉幼的腰,另一条手臂抹去嘴角的血之后,懒散的搭在兵器匣上。 冯嘉幼知道他瞧着恣意,其实是已经快要站不稳了,找个支撑。 她贴他紧些,希望他可以从她身上多少借些力量。 谢揽不需要,他从她身上得到的力量已经足够了。 他的视线穿越人群,落在远处的南疆监国身上,挑衅地笑:“怎么办,看来连老天都帮我。” 沈时行发现自己好像立功了,骑在马上腰板都挺直了一些,在他背后小声道:“明明是我帮的你。” 远处,翁若怡对身后的大首领道:“还不出手?” 第99章 制胜法宝. 围杀谢揽的一众南疆护卫, 也都纷纷回头,朝他们的监国大人以及大首领望过去。 “大首领?!”戈宏朝戈毅呼喊一声,像是在请示,其实是在请求。 他跳出来前, 并没想到逃走的骆清流会回来, 还与他势均力敌。 更没想过会有人突然冒出来, 扔给谢揽一个兵器匣。 眼下这种局面,兵刃起到的作用并不是特别大, 重要的是重新燃起了谢揽的气势。 正如他说的, 似乎连老天都在帮他。 戈宏实在是没把握。 副首领尚且如此,其余十来个与他交过手的护卫望着满地尸体, 更别提心中的恐惧,都在心中期盼着大首领尽快出手。 谢揽扫他们一眼, 讥笑:“难怪当年南疆会败得惨烈,你们真是不成气候。” 那么多的高手, 围困他一个重伤之人, 畏畏缩缩, 总想着等帮手, 等军队来。 错失了多少机会。 谢揽拉动机关兵器匣上的栓环, “咔”,兵器匣右侧如折扇般展开一扇, 露出一个缠着黄铜丝的精致刀柄。 他用力握住刀柄, 从匣内抽出一柄锋利的唐横刀。 这是除了家传苗刀之外,谢揽第二件趁手的兵刃。 他那张溅满血污的脸, 顿时洋溢着不可一世。 然而低头去看冯嘉幼时, 又收敛的干干净净, 连眼睛都温柔清澈许多:“跟着我虽然凶险……但还是跟着我吧。” 原本他是想让她躲去后方, 交给隋瑛和骆清流专门看着。 可是谢揽不放心,除了他自己,他谁都不放心。 “好。”冯嘉幼没有片刻的犹豫,也没多余的话,只是抬起手,帮他把荡在鬓边的几缕乱发别到耳后去。 方才他束发束的潦草,碎发又散下来一些。 如今,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如同冯孝安说的那样,当计谋没有用武之地时,必须信任谢揽手里的刀。 而谢揽被她冰凉的手指触碰耳廓时,箍住她腰肢的左手臂不自觉的紧了紧。 却又不得不控制自己的情绪,松开她,改为握住她的手腕,侧眸问骆清流:“你需不需要兵刃?” “大哥不要小瞧它。”骆清流扬起两指间夹着的薄薄刀片,“我这也是祖上传下来的。” “那韩沉交给你了。” 谢揽不再废话,拉着冯嘉幼直接杀上前去! 这一瞬间的气势,仿佛对面全部都是猎物,而他才是捕猎者。 戈宏武功高,反应快,迅速撤去一边。 他背后之人则几乎被谢揽一刀劈成两半,惊的众人迅速散开! 冯嘉幼惊恐的浑身打颤,心脏险些跳出胸口。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扎进手掌心去,咬紧牙关不表现出来,害怕分谢揽的心。 她不是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只是突然想起了沈时行,不知道他逃走没有,想回头看一眼城门口。 索性也不闭上眼睛了,谢揽的方方面面,她全都想要了解。 戈宏从谢揽挥刀的力道,分辨出他如今薄弱之处,喝道:“不要再攻他肩膀上的伤口,一起攻他左胸肋骨!” 一众人听得此言,已经被谢揽的击溃的自信一瞬回来了一大半。 戈宏又震声道:“且他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他带人围拢谢揽,同时指挥几个人去攻骆清流,抢他们的王上。 …… 隋瑛原本打算提剑去帮骆清流,蓦地发现沈时行翻身下马,躲去了城门角落。 隋瑛又退回来:“你怎么还不逃?再不逃真的来不及了!” “没必要啊。”沈时行躲在一根城门柱后边。 冷静下来之后,他差不多看清了形势,“咱们究竟是赢是输,差不多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赢了不用逃,输了逃不掉。” 城外都是崎岖山路,有些栈道狭窄的根本无法骑马,需要牵着走。 若是输了,他一个不懂武功之人,肯定会被追上的。 隋瑛粗略一想,认为他说的也对:“若能活着回去,这也算个教训,看你往后还凑不凑热闹!” “我若是会怕,就不会一个人追来。”沈时行原本想逃,也只是怕留下来给他们添乱。 现在看来并不会添乱,无所谓了,“你就别管我了,快去帮忙,我有自保能力。” 说着,他拽了下自己的儒生长袍领口,露出里面一层刀枪不入的软甲。 双手一掀,软甲边缘支棱起来,连脖子都能护住。 此番他执意要来南疆,他爹虽然气的想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但出门前还是给他准备了一大堆的防身宝物。 揽芳华 第166节 蒙面人退了回去,稳稳落在空地上。 翁若怡惊魂未定着看向他:“你是何人?” 冯嘉幼几人也朝此人望过去,不知道是敌是友,心情在担忧与期待之间反复跳跃。 唯独谢揽认了出来,攥刀的手紧了又紧。 那人摘下面具,大方露出自己的脸。 翁若怡与戈毅的瞳孔都在不断的紧缩,他们见过他。 而那些退回他们身边的护卫,虽没见过本人,也曾见过他的画像。 南疆所有人对他都不会陌生,正是当年将他们打退回去的大都督齐封。 “齐封怎么来了?”骆清流不曾收到一点消息。 “大概是担心齐瞻文吧。”隋瑛虽不喜欢姓齐的,但自家大都督出现在南疆边境,她还是长舒了一口气。 因此连沈时行也不躲藏了,从柱子后面跑出来:“他也不知何时来的,咱们都快打赢了才跑出来,捡了个现成的功劳。” 隋瑛此时没有那么紧张了,瞥他一眼:“谁和你咱们,你动手打了?” 沈时行不高兴:“我送来了谢千户的兵器匣,不逃走,留在这里精神上支持你们,为何不能说咱们?” 听着他们已经说起了玩笑话,冯嘉幼比先前随着谢揽厮杀还紧张。 她知道齐封是冲着谢揽来的。 冯孝安没有递消息过来,不清楚关于谢揽亲生母亲的事情查的怎么样。 也不知道究竟是她和冯孝安误会了,还是齐封真当谢揽是自己的儿子。 为什么当做自己的儿子。 至今一头雾水。 “我来迟了。”齐封像是在回答沈时行的质疑,“我动身晚,算准你们今日才到,不曾想我中午抵达滇南都司,便得知上午校场出了大乱子。” “那您怎么来的?”沈时行好奇的问道,“难道是跟着我来的?” “不是。”齐封是听了齐瞻文的描述,又得知谢揽等人带着南疆王离开了军营,猜到他们可能是去追南疆监国。 齐封看向了翁若怡,眼神中微微透出几分诧异,没想到当年与他战场斗计之人,竟然是个女人,“我对滇南边境了如指掌,知道她若从滇南都司撤走,必定走这条路。毕竟,当年她被我追的像条狗,逃回南疆的时候,正是走的这条路,过的这座城。” 翁若怡被他勾起惨痛的回忆,目光沉沉的盯着他,面色难看至极。 解释完了之后,齐封的视线定格在谢揽身上,见他伤的这般狼狈,且从戈毅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他伤重的原因,心中有几分失望:“我本以为你有几分像我……” 像你?像你一样冷血无情?常说外甥像舅,谢揽没觉得他的话哪里不对,冷笑着回望他:“大都督是一个人来的?” 有曹崧监军,齐封身为军府最高统帅没有立场前来滇南都司,很容易遭受弹劾。 不放心齐瞻文,只能像裴砚昭秘密保护沈时行一样,秘密前来。 可惜了,谢揽如今伤重,不然真是一个报仇的好机会。 只能咬着牙先忍下来。 齐封微微颔首:“没人比我更了解南疆监国的狼子野心,以及阴险手段。我的两个儿子都来了,我岂能不来。” 第100章 钱,刀,药。. 冯嘉幼听到“两个儿子”四个字从齐封口中蹦出来之后, 当真是两眼一黑。 若不是还要支撑着谢揽,她恐怕会站立不稳,打个趔趄。 果然啊,齐封会自称“谢阿翁”, 各种名目送宝物, 还反复邀请谢揽入军府, 是将谢揽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而且他这样说,也不怕不知内情的外人会想到谢揽身上去。 隋瑛小声问骆清流:“难道齐封也有义子?他的义子陪着齐瞻文一起来了?” 骆清流低声回应:“这我还真是不知道, 不过有义子也不稀罕, 朝中手握权势的高官,为了笼络人心为自己卖命, 经常会将一些佼佼者收为义子。” 也就爱写话本子的沈时行想得多了一点,一双探究的眼睛在翁若怡和齐封身上来回跳跃。 一个是大魏的兵马大都督, 一个是南疆的摄政监国,两人立场不同, 从前在战场上交锋, 算是宿敌。 其中一人还是女扮男装。 难道?莫非? 沈时行摸着下巴, 又看向昏倒在路上的韩沉。 也就一会儿功夫, 他脑海里已经描画出一系列的恩怨情仇。 不管事实究竟如何, 反正他想写的话本子成型了。 “夫君,那个……”冯嘉幼真正担心的是谢揽,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么敏锐, 捕捉到齐封的异常。 此刻捕捉不到,稍后恐怕也瞒不住。 之前敢自称“谢阿翁”送苗刀, 齐封已是在试探谢揽。 如今当着谢揽的面说出“两个儿子”, 证明齐封有些等不及了, 想将这个有本事的“儿子”认回去。 唯有如此, 他才可能说服谢揽离开玄影司,加入军府,做他的接班人。 但千万不要是现在。 “什么?”谢揽低头看她。 “没事。”冯嘉幼见他没有什么触动,便先不说了。 其实谢揽并不是没有触动,起初想到的也是齐封的义子,逐渐感觉着有些不对劲儿。 但他眼下没有精力去琢磨,局势也容不得他多想。 齐封再次开口:“你们带南疆王先走,我来拦住他们。” “不必大都督费心。”谢揽岂会领他的情,桀骜的扬起眉,满眼不屑,“你不来,我们一样走得掉。” 戈毅已被袖里针所伤,且内心摇摆不定,很容易被冯嘉幼说服。 那一队王室精锐护卫也已经所剩无几,还都是些丧失斗志的伤兵败将,不足为惧。 这条生路是他们几人联手杀出来的,和齐封有什么关系? 齐封也不恼,因为谢揽说的不错。 抛开他重伤的原因,单凭勇猛这一点,齐封心中赞赏且欣慰。 “那你还行不行?”齐封询问道,“我们联手将监国擒住,就不必再担心追兵。” 方才戈毅阻挡他抓人的那一刀,齐封估摸着自己一时之间杀不了戈毅,翁若怡必定趁他们纠缠时逃走。 她虽不算什么一流高手,但武功不弱,更非常善于逃命。 从前打仗时,就在齐封手底下逃走了好几次。 “下官伤重,无力与您联手。”真实的情况,是谢揽已在心中判断完了当前的敌我形势。 再次动手,齐封会被戈毅牵制住,以他和骆清流目前的身体状态,不一定能突破那几个护卫,拦下一个一心只想逃且仍然保有全力的翁若怡。 天快黑了,乌云压顶,大雨将至,翁若怡还占据熟悉地形的优势。 很容易将援军拖来。 即使真有机会赶在援军抵达之前抓住她,如今韩沉搞成这幅摸样,他们再将南疆监国也一起抓回滇南都司,真就像冯嘉幼说的那样,是在引诱着衡王和镇国公起兵造反。 原本的打算便是杀出重围,将韩沉带回去。 南疆王不死,监国不足为惧。 谢揽搂着冯嘉幼转身。 齐封蹙眉:“你竟这般瞻前顾后?” 谢揽不理会他:“走!” 他步伐很稳,不见丝毫踉跄。 不必他提醒,骆清流弯腰将韩沉扛在肩膀上。 回头时他与隋瑛同乘,将韩沉扶上马之后,位置不够了,对隋瑛道:“你和沈公子一起?” “好。”隋瑛点头。 谢揽路过自己的兵器匣时,将手中唐横刀插回鞘内,随后合拢展开的扇鞘。 见他准备将兵器匣拎起来背着,隋瑛走上前:“你肩上有伤,还是我来吧。” 谢揽拼死也要带走南疆王的众多理由里,总有一条是为了隋家,隋瑛懂得。 谢揽也没拒绝,只从匣子侧面的小抽屉里,取出两个小药瓶。 他带着冯嘉幼绕过兵器匣,先后上了马。 隋瑛则挑开兵器匣的皮制肩带,吃力的拎起来,正准备甩到背后,骆清流策马来到她身边,伸手勾住肩带,将匣子从她手中提起来,自己背上。 隋瑛抬头看向他,他已经再度策马转身出城去了。 渐远的马蹄声中,隋瑛慌忙跑去沈时行身边:“沈大公子,你又在发什么愣,还不赶紧上马?” 说着,将正在脑海里描绘话本剧情的沈时行提起来,往马背上仍。 戈毅目望他们带着王上策马出城,其实暗自松了一口气。 齐封出现的及时,他终于不用左右为难了。 不过正如谢揽的分析,即使齐封不出现,他也会放谢揽等人离开。 除了效忠王室的誓言之外,戈毅受了伤,没自信拦得住根本不知道极限在哪里的谢揽。 说不定等援军抵达前,谢揽会先杀了他,擒住监国。 翁若怡躲藏在戈毅背后,恨得牙痒痒,见齐封也打算走,朝他背影冷笑道:“不试试抓我?堂堂大都督,竟然还不如玄影司里一个小千户有魄力?他说撤,你便要跟着一起逃走?齐封,你老了啊。” 齐封听她说自己不如谢揽,心情反而极为愉悦,嘴角也随之勾起,回头睇她一眼:“那也总比你好,至少我强过,而你始终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揽芳华 第167节 翁若怡紧紧抿唇。 齐封离去之前又说:“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女人,倒是令我高看了你几眼。” 翁若怡依然没接话,而是抬头观察一下天色。 一番估摸之后,立刻率护卫朝南疆回撤,想和召唤来那支先锋军队会和。 从这座荒城出去,想回滇南都司,没有一条路容易走。 且快要下阵雨了,谢揽那一身的伤,不太可能冒雨赶回去,还有一点机会能够追上他们。 翁若怡不能让他们将韩沉带走。 韩沉一旦清醒过来,她就真的彻底输了。 因为南疆人对王室血脉的崇拜,要远甚于大魏。 她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十几年,在各部族首领眼中,韩沉依然是他们唯一效忠的王上,即使他从小就是个胸无大志、头脑简单的废物。 而且翁若怡一直有所怀疑,自己手里的这枚孔雀令是假的。 若各部族首领认真检视,定能分辨出来。 并不是她丈夫故意给她一个假的。 这几代南疆王平时所持的孔雀令都是这枚假令,怕的正是遭人窃夺。 真正的孔雀令藏在何处,应该唯有君王知道。 她的丈夫知道,也告诉了她的儿子。但他们父子俩全都瞒着她,提都不提。 看啊。 丈夫待她百依百顺如何? 儿子待她毕恭毕敬又如何? 他们父子俩终究是留了一手,从心底深处将她视为外人。 既然不愿给她充分的信任,为何要来责怪她心狠手辣? …… 离开那座荒城之后,谢揽不曾瞧见齐封跟上来,揣测可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齐封并不是为他来的。 他应该只想抓住南疆监国,见无机可乘,便独自回去了。 谢揽心中盘踞着一些疑问,想和冯嘉幼商量商量,又觉得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若真商讨出什么不爱听的,对目前的状况有百害而无一利。 谢揽平复自己的心情,暂且将齐封抛诸脑后。 冯嘉幼见他没有询问,暗暗缓了口气。 谢揽又把缰绳交给了冯嘉幼,由她来策马。 他的手臂痛得抬不起来,吃力的扯掉肩膀上已经被血水浸湿的布条,用牙齿咬掉瓶塞,将一整瓶金疮药全部倒在伤口上。 听他隐忍的闷哼一声,冯嘉幼的眼皮儿也跟着一跳。 她恍惚着想起来:“夫君,你之前为何不上药?” “你见过谁阵前疗伤的?那不是没气势了?”谢揽像是被她的话给逗笑了,只不过笑声细微又虚弱,“气势带给敌手的震慑,比缓解这点儿伤更有用。” 他扔了空药瓶,又咬开另一个药瓶的瓶塞。 里面仅有一颗珍藏许久,治疗内伤的药丸儿。 出门闯荡江湖,必备三样宝物:钱,刀,药。 他的钱都拿来买刀了,而整匣子的刀加起来,也没有这颗小金丸贵。 是他压箱底的宝贝,哪怕快咽气的人吃下去都能再撑三天。 冯嘉幼扭头看他服药,微微动了动嘴唇,又回神专注策马。 不敢太颠簸,尽量挑平地,且速度很慢。 谢揽知道她想问什么,这样一颗小药丸儿,背对着敌人,随便找个机会就能咽下去。 他想和她解释,这药只能在气血运行相对平缓的时候吃,不然容易气血逆流,起反作用。 但他累得慌,先前是在硬撑着,现在这股气儿泄了,深深感觉到疲惫不堪。 暂时不想浪费精力解释这种小问题,记在心里,等往后闲了再告诉她。 谢揽还有更重要的话想说,想很久了。 他将身体往前倾,贴住冯嘉幼的脊背,双手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 很沉,冯嘉幼艰难又沉稳的挺直脊背。 谢揽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才喊了一声“幼娘”。 “嗯?” “咱们追过来的路上,你问我的问题,我刚才已经想通了……” 却被冯嘉幼打断:“你先不要说话,省点儿力气疗伤。” 从荒城出来之后,她强撑的劲儿也有些松懈,声音开始微微发颤。 但被他依靠着,她又必须坚强。 “其实我伤的不算重,小时候比这更重的伤,没药吃的情况,熬两天就熬过来了,何况现在的我?”谢揽说的是实话,十三岁之前,这样九死一生的处境,对他来说属于家常便饭,“你用不着太担心,吃过药,缓一缓就能暂时恢复大半。” 听着这样的安慰,冯嘉幼心里更难受了:“你先休息,有什么话等你养好了再说。” “不能等。”谢揽先擦干净脸上的血渍,才歪头枕着她的肩,“是你刚才突然跑回来,才令我终于想通……你怀疑我无论娶了谁,最终待谁都会像待你一样,不是的,你必须相信我,这世上唯独你能让我做到这种地步。因为我在娶你之前,就对你动了心……” 冯嘉幼听他讲完,终于醒悟过来他那会儿为何发呆。 害他阵前分心,她后怕的浑身打颤,哽咽着道:“我之前胡思乱想,是我矫情,你理我做什么?这根本不重要,可你若因此遭遇不测,岂不是让我连陪你一起死都要自责?” 谢揽起初也觉得她是吃的太饱,想通之后,惊觉这很重要。 夫妻之间容不下揣测。 搞不好会变成猜忌。 而且他听冯嘉幼说话的语气,觉得她并没有很明白,他为何会动心。 也或许在她的认知里,陪他一起当人质,小心翼翼安慰他,只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谢揽学问不够,无法解释清楚那种“特别”的感觉,也不想解释,更没精力解释。 冯嘉幼只需知道她对他而言,确实是最“特别”的,就已经足够了。 他不说话了,枕在她肩上闭目休息。 冯嘉幼也不去吵他,即使风声呼啸,马蹄叠响,她依然放轻自己的呼吸。 关于他的解释,她并不是不理解,是她已经不在意了。 原先她会猜测到茶饭不思,是她发现自己对谢揽的情意逐渐加深。 只差那么一步,就会将心交出去。 但若谢揽待她好,仅是因为他人好,性格好,她必定是会难过的。 于是想要有所保留,给自己留一线余地,才会反复纠结。 而她现在已经选择了毫无保留,先前的困扰,便不再重要了。 …… 因是阴天,太阳落山之后,山间没有月光照亮,一片黑暗。 山路越走越窄,眼看即将行到岔路口,骆清流看一眼前方的谢揽和冯嘉幼,勒停了马。 后方的隋瑛带着沈时行也停了下来。 骆清流道:“我将南疆王先交给你们一会儿,你们挤一挤。” 隋瑛微微愣:“你要做什么去?” 骆清流叹了口气:“要下雨了,你们必须要找个地方避避雨才行,不然谢千户的身体恐怕受不了。好在这雨下不久,大半个时辰就能继续出发。但我担心南疆的前锋会追上来……” 沈时行明白了:“这位……” 已经一起经历过生死,但他好像还不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你是想和我们从岔路口兵分两路,引走他们一部分人马?” 骆清流尚未开口,隋瑛先拒绝:“不行,你不能去。真要引的话,不如让我去,以我的身份,他们抓住我也不会杀我。” “大小姐,你的脑子去哪儿了?”骆清流看着她的脑袋,真心有几分惆怅,“然后让南疆监国以你为要挟,逼你爷爷起兵?” 隋瑛:“……” “可你若是被抓,没人知道你是谁啊。”隋瑛心道他肯定不会将自己是十二监的少监说出来。 沈时行认真想了想,拢着手道:“看来还是我去最合适,我父亲是玄影司指挥使,他们一定会留我当人质。而镇国公还不会管我的死活。” “你又瞎凑什么热闹?”隋瑛正心烦,扭头瞪他一眼,“我们俩去引,都有脱身的可能,你完全是出去送货。” “咱们一起商量正事儿,你怎么还骂人呢?”沈时行真不爱听她说话,粗俗得很。 骆清流真服了他们俩,捏了捏眉心:“别闹了,我不是故意引走他们,只是做些痕迹误导一下,没有危险,很快会追上你们的,放心好了……” “可是……”隋瑛茫然。 心知他是对的,却不知自己在“可是”什么。 此时,听到谢揽的声音:“你们谁都不准去。” 他们朝前方望过去,昏暗之中瞧见冯嘉幼带着谢揽又折返回来。 谢揽虽在闭目休息,却一直留意着后方的马蹄声,怕他们遭遇伏击。 听到他们停了下来,又见前方是岔路口,就知道骆清流想打什么主意。 骆清流连忙往前迎了几步,解释道:“大哥,我不是瞧不起你,这恰好是我的强项,我清楚他们在雨天里会怎样追踪,也清楚怎么混淆他们的判断……” 怕他不信,又提醒道,“不要忘记,我连偷盗尸体都喜欢在雨夜。” 揽芳华 第168节 谢揽看向骆清流的眼睛,发现他的确是成竹在胸。 经此一役,他似乎比之前找回了点勇气,不让他去反而不好。 “但是没有必要。”谢揽在马上坐直身体,“我也不是自夸,你看我像是需要停下来躲雨的样子?这里岔路多,他们没那么快追上来,咱们走慢点就是了,我没问题。” 被他一提醒,骆清流才发现他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出城也才一个多时辰,马背颠簸之下,竟然还能恢复的这么快? 谢揽算是作出解释:“我原先根本不用吃那颗压箱底的药,正是怕回军营的路上状态太差,你们又瞎折腾。” 骆清流:“……” 药物诚然有用,但他知道,起关键作用的还是谢揽强悍的身体素质。 “说起来。”谢揽低头看一眼自己肩膀上的伤,“原本我这伤口还能愈合的更快点,可惜那瓶最昂贵的金疮药,被你给糟蹋光了。” 骆清流:“……” 尴尬的回忆起来上次在济河边,他被谢揽划了脖子,心里有气,为了报复,倒光了他一整瓶金疮药。 “我的错,等回京城我赔十瓶昂贵的给大哥。”骆清流心道若能平安回去,赔一百瓶也行。 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钱财。 “是你自己承诺的,我可没逼你。”谢揽说话时,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 冯嘉幼紧贴着他的胸口,第一时间从他的身体感知到他警觉起来了。 谢揽朝前一指:“去,你们走前面,我稍微休息一下再去追你们。” 一副怕他们再停下来自作主张的模样。 “好吧。” 等骆清流从谢揽面前经过时,谢揽又说:“等等。” 从他背后的兵器匣里,将那柄唐横刀抽出来,“手里没兵器,我心里不踏实。” 等骆清流几人进入狭窄栈道,远到马蹄声几乎快要听不见时,谢揽转眸朝着斜后方黑暗的林间望去,目光比这雨夜还更阴冷:“大都督,您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下官,究竟是为什么?” 第101章 同父同母. 不多时, 林间传来马蹄声。 像是踱步而来的,轻且缓,却又似擂鼓一般,震的冯嘉幼心口疼。 什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就非得凑在一起将谢揽逼疯不可? 冯嘉幼恨得要命, 低声说道:“夫君, 你相不相信你二叔的判断能力?” 谢揽皱起眉:“嗯?” 冯嘉幼下定决心:“他说, 你的亲生父亲是陆御史,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虽不确定齐封稍后会说什么, 自己多言, 可能会适得其反,也必须要说。 因为她知道他心中已经起疑了。 “你在漠上, 被太阳晒多了皮肤会红的厉害,才时常戴面具。陆御史也有这样的毛病。” 说完之后, 不听背后的谢揽说话,垂眸见他攥刀的手, 青筋突出的吓人。 冯嘉幼伸出手, 掌心覆在他的拳头上, 温柔又坚定。 谢揽的拳头松开一些。 齐封终于牵着马从林间走出来:“受了伤, 依然有这样的警觉, 勉强过关。” 谢揽一听见他夸奖自己,就如同吃了苍蝇一样恶心:“你本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 暗中跟着我, 只是为了考验我重伤之下的警觉性?” 齐封没有回答,看向了冯嘉幼。 谢揽收紧双臂, 护好怀里的女人, 同时一勒缰绳, 控马偏了个位置, 使得齐封无法正视她。 之后才开口:“大都督但说无妨,关于我的一切,内子一清二楚。” 齐封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微微蹙眉,他哪里都好,唯独差在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但此话犹豫许久,想到他自己的过往,便有些说不出口。 他点了点头:“是有这样的意图,也因为身处暗中更方便保护你。” 谢揽张口就想讥讽他:我需要你保护?你算个什么东西? 但他深深吸了口气:“我何德何能,竟令大都督如此费心?” 齐封道:“你莫不是忘记了,我想邀请你入我军府。你是我看好的苗子,我不能让你折在了南疆。” 谢揽不耐烦:“我早就已经拒绝了你,我对军府没兴趣,只想留在玄影司。” 齐封不容置喙:“你必须来我军府。我的身边,才是你谢揽往后安身立命的地方。” 此话太过好笑,再搭配他那自大的模样,令谢揽控制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中满满的嘲弄。 他真的很想在这亲手杀了齐封,正好推到南疆头上去。 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 从他刚才出手去擒翁若怡的表现,谢揽在心中已经估揣出了他的实力。 以自己此时的状态,拼一拼有希望。 但他吃下小金丸并不是为了杀齐封,是要带着冯嘉幼,以及韩沉几人一起回军营。 不容有失。 谢揽原本都准备策马转身了,齐封又慈爱的补了一句:“你流落在外那么多年,我从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过往我亏欠你的,全都会补偿你,” 谢揽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忽略他可能玷污过自己的母亲这件事。 此时听到“父亲”两个字,他浑身僵硬,眼眸再度泛红:“齐封,你究竟有完没完,谁是你儿子?” 他想低头和冯嘉幼说,他忍不住了啊,胸口憋闷的难受,比他身上任何一处伤势都更难受…… 而冯嘉幼原本也没劝他忍,他向来受不得一点憋屈,面对齐封能忍到今天,已是极为难得。 何况齐封如今百般“挑衅”。 将心比心,换成是她,也未必能忍得住。 齐封却蹙眉:“你竟这样冲动,沉不住气?” 话音刚落,谢揽手里的刀已然朝他面门劈过来。 齐封松开缰绳,侧身一躲,仍没能完全躲过,手臂被他砍了一刀。 脚下尚未站稳,谢揽直追而上,再是一击! 齐封也忙抽了配刀,挡下谢揽。 “你先冷静。”齐封不是怕,是担心他强撑之下损伤身体,“你不知道想知道原因,我告诉你原因。” 谢揽本打算出第三刀,闻言暂时止步。 他肩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但和之前荒城对敌时不同,感受不到太多身体的痛。 一个是小金丸可以止痛三日,一个极度恼怒之时会忽略痛感。 齐封手上的血也开始顺着刀身流下来,他却神采奕奕:“你瞧瞧你,哪一点不像我的儿子?就凭姓陆的那个废物,他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谢揽不想和他多费一句话:“你既然不肯老实说,那我来问你,当年荆北驿馆,究竟是不是你派人屠了陆御史满门?” 齐封道:“你这算是承认了,之前潜入我府上,来佛堂看画像的人是你?也知道画上之人是你的母亲……你不必否认,你的眉眼轮廓与你母亲颇为相似,尤其是笑起来时,那天在玄影司内,我已经确定你是我不死心,寻找了将近二十年的儿子。” 谢揽置之不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不是我派去的人。”齐封否认,“是我已经过世的父亲,你的祖父,那些人全都是他亲手养大的死士。” 齐家先祖原本也是封了侯爵的开国大将,但因为大魏早期的王爷造反之事,齐家选择保皇,没有支持王爷。 在王爷夺得王位之后,便褫夺了齐家的爵位,将他们边缘化。 齐家逐渐便没落了,一代连着一代,没有资源堆砌,越来越差。 直到齐封,他自小展现出来的军政天赋,令他父亲燃起了希望。 掏空一切的去栽培他。 “当然,也怪那个姓陆的废物。” 齐封每次一提起他的妹夫陆清庭,就恨的无法平静,“你母亲是被收养进我们齐家的,她父亲和我父亲是同袍,战死沙场时,你母亲也才几个月大。我们原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但我父亲用我的前途蛊惑她,她才嫁给了姓陆的……” 他父亲选择将齐姿嫁给区区一个寒门书生,看中的是此人师承前任内阁首辅,来年若能高中,往后前途无量,能对他们齐家有所帮助。 谁知道姓陆的后来虽中了状元,却是个二愣子。 满朝文武谁的账也不买,得罪了无数人,反将齐封连累。 后来更是在滇中粮仓案时,连他恩师的独子都一并弹劾。 才被调离了京城,去了荆北。 “我父亲认为他再不死,迟早会把我们全都害死,又逢天下大乱,便想用他的死为我铺路。” 谢揽面无表情:“你说是你父亲派的人,那我问你,你提前知不知情?” 齐封沉默片刻:“我劝过。” 这就意味着知情,谢揽猛地攥紧刀柄:“你分明就是同犯。” 齐封不承认,不是他谋划的,他没这样想过,只是也没有阻拦:“你知道那会儿滇南每天要死多少人?而我空有一身本领,却只能远辽东待着,守着一个小武官的职位,什么都做不了,我的确需要这个机会。何况,还能趁机将你们母子两个抢回来。” 他顶不住这样的双重诱惑。 也不相信世上有几个人可以顶得住。 揽芳华 第169节 “只可惜当晚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你母亲死了……”提起此事,齐封有些黯然神伤,随后看向谢揽,“我正想要问你,当年究竟是谁杀了我们派去的人,将你抢走的?” 齐封如今最恨的,正是这个从中作梗之人,“他令你我父子分离将近二十年,害你流落在外,这笔账,我必须要去当面和他算一算,我甚至怀疑,你母亲的死,是不是也和他有一定关系……” 齐封话未说完,眼前虚影一晃,谢揽再次朝他出手。 齐封反应过来,只躲不攻,却隐隐有些怒意:“你先前不知,怎么如今知道了,还敢朝我动手?” “你屠我满门,玷污我母亲,现在还想针对我养父,我不杀你,我还配活在这世上?” “死的是姓陆的一家,和你有什么关系?”齐封一味退让,左腿挨了一刀,忍无可忍以全力反攻,将谢揽逼退回去,“你的父亲是大都督!” 谢揽退了好几步才站稳,一口鲜血涌出喉咙。 他低估了齐封。 以他如今的伤势,没有必胜的把握,除非拼死一战,以命换命。 若不是冯嘉幼在身边,以他此刻的情绪,真的会。 但现在他不打算拼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却又听齐封解释:“还有,我不是告诉你了,我和你母亲是两情相悦。你可知道,荆北驿馆那场血案,是你母亲点过头的,她也想我利用这个机会,想带着你回来我身边。” 谢揽刚要转身去找冯嘉幼,被惊的瞳孔紧缩,愣在原地。 在此之前,冯嘉幼骑在马上,一直躲在角落里,只默默观战,由着谢揽去处理自己的私人恩怨。 眼下她不得不插嘴:“齐大都督,所谓的陆夫人点过头,是不是你父亲告诉你的?我猜,那是想让你下定决心的一个谎言。” 齐封目望她控马前行几步,似乎对她极为不满,并不理她。 冯嘉幼自顾自道:“我敢说,陆夫人肯定是不知情的。” 齐封一记冷眼杀过去:“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冯嘉幼高坐马上,毫无惧意的冷冷回望:“如果陆夫人提前知情,她就不会将我夫君打晕,扔进水桶里,藏在井中。令你们派去的人翻遍了整座驿馆,才将他找出来。” 去而复返的谢朝宁才能赶得及救下他。 冯嘉幼道:“我夫君当年仅有几个月大,你是习武之人,不会不知道,打晕一个小婴儿,很可能会对他的身体造成无法预估的损伤,陆夫人若不是迫于无奈,岂会下此狠手?” 听她这样一说,谢揽清醒过来,对。 轮到齐封愣住,当年派去荆北的死士一个也没回来,他不知道齐姿将儿子打晕藏起来的事情。 而且冯嘉幼说的没错,的确是他父亲告诉他的。 他常年待在辽东军营里,和齐姿并没有多少联络。 齐姿许是内心愧对丈夫,成婚后时常躲着他。 所以那次回京述职,难得见面,被她的冷淡一激,齐封才会去喝闷酒,才会…… 难道齐姿会死,也是父亲授意的? 见齐封跑神,谢揽微一凝眸。 攥紧刀柄,迅速估算了角度,朝他突袭。 齐封的应变不容小觑,但谢揽角度寻的刁钻。 他躲避不及,右腿也挨了一记。 左右腿的刀伤虽都不深,却令他血流不止,行动稍有不便。 齐封多久不曾遭人这般伤害,一瞬间动了杀心,立刻又被他自己强行压了下去,无比痛心地道:“不怪你,不是你的错。告诉我你的养父是谁,都是他的错。” 眼见着谢揽快要被他恶心疯了,并不会给杀齐封带来什么利处,冯嘉幼问道:“齐大都督,原先你以为陆夫人点头答应了制造驿馆血案,误以为我夫君是你儿子,我能理解。为何现在还那么肯定?” 齐封以手中刀柄指向谢揽:“姓陆的窝囊废多走几步都会喘,能生出他这样的儿子?” 冯嘉幼凝眉:“这不算证据。” 齐封也想谢揽相信,摆出令他难以启齿的证据:“我和他母亲……他刚好就是十个月后出生的。” 冯嘉幼问道:“你难道不知道陆夫人有早产的毛病?她原本还有个大儿子,正是因为早产不好养,才送去了寺庙里,养在佛祖的膝下……” 齐封露出惊色:“那个孩子没有夭折?” 冯嘉幼摇了摇头:“我夫君也是一样的不足月,但他天生体格好……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他们兄弟俩相差一两岁,却长的一模一样,犹如双生子,在我认知里,多半是同父同母。” 第102章 那又如何呢?. 齐封不能相信:“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时间紧迫, 冯嘉幼语速极快,“相信你也和朝中各方势力一样,派人前往蜀中调查过我夫君的来历。众人都知道以我夫君的武功,不可能是蜀中那位谢才子, 但又在容貌上挑不出来毛病。” 齐封的确是查不出来, 才会当面问他。 冯嘉幼淡淡道:“因为那位谢才子正是我夫君的大哥, 陆御史与陆夫人的长子谢临溪,他还活着, 且活得很好。” 这下由不得齐封不信了, 他的眼神有一些飘忽,喃喃自语:“她的大儿子还活着, 这样重要的事情,她竟然不告诉我?” “对啊, 这难道就是你口中的两情相悦吗?当然,幸好陆夫人没有告诉你, 不然谢临溪已经被你杀了。”冯嘉幼估摸着, 以齐封的心狠手辣, 并不会因为对方是心爱女子的儿子就手下留情。 善待谢揽, 是误会了谢揽是自己的儿子。 倘若知道谢临溪还活着, 肯定是要斩草除根。 冯嘉幼当机立断,给谢揽递了个眼神, 示意他趁齐封遭受打击, 速战速决。 顶着压力,浪费口舌说这么多, 都是为了从精神上先击垮他。 她和谢揽想的一样, 背后虽有南疆追兵, 但也恰好是个杀齐封的大好时机。 兵行险着, 将他的死推给南疆。 时隔二十年,主犯和刽子手都已经死了,碍着众多原因,荆北驿馆的血案,注定要以盗匪作案结案。 单纯杀死齐封,真是太便宜他了,想想都窝火。 大都督此生的荣誉起于南疆。 便让他遭受践踏于南疆。 也算有始有终。 而谢揽想为家人报仇雪恨的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浓烈过,全神贯注的朝他出手。 齐封处在混乱之中,一不留心便被他所伤。 但此次受伤之后,他的杀意倾泻而出,和他的愤怒一起全部涌向谢揽! 下手虽狠,心中却在悲恨,为什么不是他儿子? 为什么? 以谢揽这样的武学奇才,这样的胆识魄力,就应该是他的儿子才对。 姓陆的窝囊废怎么配?! 冯嘉幼像是猜到齐封心里在想什么,扯着缰绳在旁打转,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阴阳怪气的拱火。 “你张口闭口说人家陆御史是个无能之人,可你瞧瞧人家的两个儿子,一个是蜀中才子,年少成名,有着状元之能。另一个则是武学奇才,有多优秀就不必我多言了,毕竟连大都督都痴心妄想的认他当儿子……” “可以理解,毕竟和齐瞻文那个不成器的玩意儿相比,我夫君的确更像你,可惜啊,你没那个命……” “你给我闭嘴!” 哪里痛被狠狠踩哪里,齐封要被气疯了,转道便要去杀冯嘉幼! 此时的齐封和谢揽,实力差不多相当。 谢揽是身体受了重伤。 而齐封身体上的伤不碍事,精神上却受到了重创。 可他偏偏想不开非得去杀冯嘉幼。 谢揽立刻便能胜他一筹,快他一步落在冯嘉幼的马前,转身便是凶猛一刀劈下。 齐封久经沙场,即使精神上混乱,身手依然敏捷。 几乎是本能反应地闪开,但立刻又被谢揽迎头痛打。 …… 骆清流三人已经走出了这条狭窄栈道,停在栈道口等待冯嘉幼和谢揽追上来。 “对了,这位兄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沈时行朝骆清流拱了拱手,“咱们都已经一起患过难了,我还不知道兄台究竟是何方神圣?” 知道是在逃难,沈时行能忍到现在才问,已经是他的极限。 隋瑛先抢着道:“他叫骆清流,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怕骆清流自我介绍时,不得不说出宦官两个字,会不自在。 沈时行皱了皱眉:“隋小姐的救命恩人?” 又想起骆清流对谢揽刚才说起雨夜盗尸的事儿,脑海里打了个转,立马想通了:“哦,原来是十年前宫里那个……” 骆清流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知道沈时行是个百事通,肯定已经知道了他是十年前被宫里抓住的贼。 骆清流连忙大声打断:“哎呀!大哥大嫂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说着就往回走,“我去看看。” 被他一渲染,隋瑛也担心起来,跟着他一起往回走。 沈时行以为隋瑛什么都知道,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骆清流慢吞吞走在前,心里害怕极了。 这一关是躲了过去,但凭沈时行和隋瑛爱斗嘴的关系,指不定哪天就暴露了。 骆清流实在不想隋瑛知道太多。 不想她可怜他。 揽芳华 第170节 边走边想该怎么堵住沈时行的嘴,忽然听见远处有刀兵交接的声音,骆清流心头一跳:“你们看好南疆王!” 他施展轻功,直接从马上一跃而下,飞掠向前。 等看到与谢揽动手的人是齐封之后,又及时停住脚步,停在了远处。 “发生什么事儿了?”隋英两人牵着骆清流的马跟了上来,往前一看,也是一样的惊讶。 “谢千户怎么和齐封打起来了?”隋英看他们两个不像是切磋,而是生死相搏。 “不知道。”骆清流满头雾水,“齐封瞧着不太正常,有些狂躁。” 太黑了,沈时行探身仔细去看:“他们这些武痴,有几个不狂躁的?” 隋瑛问:“谢千户有伤在身,能不能打得过齐封?” 骆清流仔细看了会儿:“有胜算,胜算还不小,但是杀了齐封之后,他自己估计也要躺上个把月。” 隋瑛蹙眉:“那咱们怎么办?上去帮忙?” 骆清流也为难:“刚才谢千户应该是故意支开咱们,想和齐封说话。他们二人之间可能有什么不共戴天的私仇,我觉着,咱们还是不要去掺和了,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估计过去帮忙也会被谢揽给轰走,让他们少管闲事,“我理解这种感受,越是深重的仇恨,越是想要亲手自己报,不然心里会堵得慌。” …… “齐封,你觉不觉得,你的人生真像个笑话。” 谢揽的刀不停,冯嘉幼的嘴巴也没停下来过。 刀朝他身上砍。 言辞往他心窝里扎。 双管齐下,效果惊人,等到齐封能稳定住情绪的时候,他几乎已经丧失了招架之力,被谢揽的长刀穿腹而过! 他也一掌打在谢揽曾遭重创的肩膀,将谢揽给打的后仰,连退几步后,半跪在地上,刀尖撑着地面,挣扎了两三次也没能站起来。 冯嘉幼闭上了嘴,不再扎他的心窝。 她看的出来,齐封对着谢揽还是稍微手下留情了。 不知道是念旧,还是愧疚。 齐封同样站不起来,和谢揽差不多的姿势半跪在地上。 腹部血流不止,捂都捂不住,他冷笑:“我像个笑话,也只是在你们眼中。在世上眼里,我依然是曾经在南疆战场力挽狂澜的英雄,我的名字,也会一直在史书里记载流传。” 冯嘉幼知道他说的不错,才会冒险在这杀了他。 给他在史书上抹一笔黑。 冯嘉幼策马去到谢揽身边,翻身下马,咬牙将谢揽扶起来。 “他活不了了。”谢揽吃力的踩着脚蹬上马,又拉冯嘉幼上来,“咱们走吧,这次是真耽搁不起了。” 冯嘉幼点头说了声“好。” 谢揽调转马头,背对着齐封,前行之前扭头看他:“那又如何?” 齐封惨白着脸抬头。 “就你说的那些,那又如何?”谢揽似乎是真不懂。 反将齐封给问的迷惑住。 即使是个英雄,位高权重,名垂青史。 那又如何? …… 冯嘉幼从谢揽手里拿过缰绳:“还是我来吧。” 让谢揽像之前那样,枕着她的肩膀。 因是夜晚,直到踏上栈道,冯嘉幼才看到骆清流他们都挤在那里。 冯嘉幼才刚要张嘴,骆清流忙不迭道:“大嫂,那个人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冯嘉幼挑了下眉:“上道。” 视线绕开口风最紧的隋瑛,看向沈时行。 沈时行难以置信:“小嘉,你还担心我会说出去?” 冯嘉幼指他一下:“我怕你含沙射影的写出来。” 沈时行无语:“我知道轻重。” 有些不该好奇的事情,他从来不费心思。 “走吧。”冯嘉幼带着谢揽继续打头阵。 除了担心他的身体之外,心中是有一点畅快的,毕竟终于除掉了齐封这个隐患。 至于会在朝中引发什么轩然大波,她已经懒得去想。 谢揽忽然说:“很奇怪。” “嗯?” “我明明是亲手报的仇,但心里怎么一点也畅快不起来?应该也不是……我母亲的缘故。” 冯嘉幼知道原因:“因为齐封不算真正死在你手中。” 谢揽:“那他是被你说死的?” 冯嘉幼:“……” “他死于自大。” 敢孤身一人来南疆,敢在后有追兵时嚣张的认儿子。 都是因为他心中不怎么将南疆放在眼里。 毕竟,他一生最大的功绩便是大败南疆,气死了前任南疆王。 “他认为自己是南疆人心中噩梦般的存在,对他的惧怕,已经深入骨髓,追兵见到他的脸,会被吓到丧失斗志。” 看他在荒城摘下面具时,那些南疆人的表情,也确实如此,“这些成就,让他忽略了其他危险。” 说完之后好半天,冯嘉幼都没听见谢揽回应。 他枕着她的肩膀,脸埋在她脖颈间,一动也不动。 冯嘉幼感受着他洒在自己脖子上的鼻息,判断他呼吸还算平稳,才能安心。 “夫君?”她轻轻喊一声。 “我没事。”谢揽回应道,“只是听见你说‘自大’,我感觉自己也在挨训,在想还能有谁比我更自大?” 冯嘉幼听他声音也还好:“你的自大,与他当然是不同的。他是看不清自己而自大,你是活的清醒而自大。” 谢揽笑了一声:“你现如今总夸我,让我比从前挨骂还更有压力,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对,惹你失望。” 冯嘉幼微微摇头,用冰凉的脸颊蹭了蹭他沾着血的额头:“夫君在我这里,已经是屋顶了啊,我只担心自己伸手也够不着,哪里还会失望?” 谢揽很是受用,双臂箍紧她的腰,脸也埋的更深,呢喃道:“别担心,若你够不着,我自己会塌。” 冯嘉幼:“……” 她笑了起来,从前总觉的他说话不着边际,时常被他气得无语。 如今才明白,只要领悟其中的心意,句句动听。 …… 酝酿许久的阵雨终于落下来,被齐封耽搁了时间,他们没敢在避雨,就这样摸黑淋雨前行。 走过栈道,穿过山林,一刻也不敢停歇,各个都是狼狈不堪。 冯嘉幼被他贴着脖子,能感受到他在发热。 相识以来,冯嘉幼从来没见他生过病,也没感受过这般担心。 而谢揽因为她的心疾,整天逼着她早睡,盯着她少操劳。 她还从来不当回事,只觉得他小题大做。 记得有一回,竟然还假装心疾犯了去吓唬他,将他吓得浑身发抖,她还取笑他。 总说他混账,她从前才是真的混账啊。 …… 谢揽一直强撑着在心中数数,不让自己合眼超过十声数。 一旦念到“十”,便要坚持掀动沉如铁门的眼皮儿。 直到抬头看见滇南都司的院墙一角,才终于忍耐不住,彻底阖上了那两扇“铁门”。 冯嘉幼知道他早就撑不住了,但也不曾料到他直接就从马上歪头摔了下去。 “夫君?!”她惊恐的伸手捞了一下,抓住了他的衣袖。 哪里抓得住,反被他从马上带了下去,摔在他的胸口上。 有那么一瞬,冯嘉幼以为他死了,忘记去探他的呼吸,摸他的心跳,只会手足无措的掉眼泪。 还是骆清流跑过来,说了声“大哥只是体力不支昏倒了”,才将她安抚住。 …… 谢揽也差点以为自己死了,因为他在梦里竟然回到了黑水城。 烈日骄阳,黄沙满天,以及夯实的城墙,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听说人死了会魂归故里,难道是他的魂飘回来了? 谢揽吓的要命,似乎都能想象出来,冯嘉幼在他的尸体旁哭晕过去的模样。 直到看见城楼上,“瞎眼瘸腿”的二叔坐在城墙边缘一个人喝酒,他才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在做梦罢了。 从小到大,谢揽经常会看到二叔坐在这里,拎着个小酒壶,望着东南方向,一个人喝闷酒。 直到现在谢揽才知道,二叔眺望的是京城,是他的故乡。 揽芳华 第171节 谢揽也走过去他身边坐下,跟着他一起眺望京城。 二叔回头用那只独眼看他,笑道:“怎么,你现在对京城终于有些归属感了?” 谢揽倏然凝眉:“不对。” 想起来冯嘉幼眼下不在京城,而是身在滇南。 他换了一个方向,直直望向南方。 二叔诧异:“小山,莫非你领悟到‘四海为家’的真谛了?去了一趟南疆,你的故乡又变成了南疆?” “我是终于理解了一句话。” 谢揽想起来之前冯嘉幼过生日时,李似修曾在衣摆上写的那首词: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他回家之后特意研究了整首词,记得这首词最末尾一句是:此心安处是吾乡。 此时此刻,他好像领悟了其中的深意。 第103章 北上回京(正文完). 谢揽被困在梦中很久, 从昏睡中醒来时,已经是几天之后了。 他努力撑开眼皮儿,光线刺的眼睛疼,又闭上。 仅这一眼, 他分辨出是晌午时分, 并且身在军营的房间里。 等逐渐适应了之后, 谢揽再次睁开眼睛,转过头, 瞧见冯嘉幼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趴在床沿枕着手臂睡着了。 眼下鸦青,瓷白的脸上写着憔悴。 他想下床喝水, 一动弹,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 痛得打了个激灵。 冯嘉幼本也没有睡沉,听到动静立刻醒来:“别乱动。” 起身倒水给他喝。 谢揽听出她鼻音很重, 冯嘉幼边倒水边说:“淋雨淋的, 已经看过大夫, 也在吃药, 不要担心。” 逃回来之后, 谢揽与韩沉伤重昏迷。 骆清流原本便元气大伤,一路也是强撑, 进了滇南都司之后, 撑不住倒下了。 她和沈时行感染了风寒,只有隋瑛没事儿, 但成了最忙的人, 照顾完这个照顾那个。 冯嘉幼倒水回来, 伸手去谢揽脖颈下, 将他的头抬高一些,喂他喝水。 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讲给他听:“韩沉的蛊毒有办法治,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和你估计的一样,那天夜里监国的军队追到峡谷就没再继续追了……” 前方已经深入大魏,他们不得不退。 “监国不死心,带了一队精锐抄小路继续追。可能是被你提前砍断的大树挡了路,也可能是被暴雨导致的山体滑坡阻拦,总之耽搁了一会儿,慢了咱们不少。” “监国回撤之时,还险些被咱们的追兵追上,她身边那位大首领为她断后,力竭战死。” 也是名猛将,中了她的袖里针,还能以一当百。 听说战死之前,此人面朝滇南都司的方向下跪叩首,应是愧对自己本该守护的王上。 “至于齐封……” 齐封的尸体是在栈道口附近的悬崖底下发现的,也在冯嘉幼的意料之中。 他不想自己的尸身落入南疆追兵手中,最后一丝力气用来跳了悬崖,没留下任何遗言。 但因南疆军队那晚经过此地,普遍认为他是死于南疆监国之手。 而南疆监国一方没有任何反应。 冯嘉幼料想她不会承认,也不会否认。 谢揽这才彻底放心了,没有气力说话,喝完水之后躺下,脑袋依然昏沉沉,又要昏睡过去。 冯嘉幼看他眼皮儿颤的厉害,像是在挣扎:“睡吧,我在这守着你。” 他从棉被底下伸出一只手。 冯嘉幼会意,伸手紧紧握住。 他才逐渐平静下来。 …… 这次昏睡了两天,谢揽是被饿醒的,饿的前胸贴后背。 吃过一碗清粥后,清醒了一两个时辰,又睡了一天。 再次醒来后,他的精神状态差不多恢复了一半,开始能和冯嘉幼说笑了。 冯嘉幼不许他随便动弹,整天像盯贼似的盯着他,连吃粥都是她坐在床边亲手喂。 起初谢揽是拒绝的,连着被她喂了几天以后,慢慢爱上了这种快乐。 今天正被喂着时,冯嘉幼忽然说:“韩沉醒了。” 谢揽险些咬住勺子:“他还好吧?” 滇南大地上,会蛊术的大夫比比皆是,镇国公找来了不少大夫,总算将他脑子里的蛊毒给压制住了。 但因为中蛊时间太久,只能暂时压制,无法完全驱除。 不过问题不大,不然翁若怡不会那么焦急的想将韩沉抢回去。 等韩沉回到南疆国,各族族老会帮他想办法。 毕竟天下蛊术高手,全都汇聚于南疆。 谢揽是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冯嘉幼叹息:“我瞧他不怎么好,醒来之后没有任何的情绪。我和他讲了讲当天荒城内发生的事情,他一句话也不说。” 这比大吼大叫、痛哭流涕可怕多了,说明韩沉的心已经被伤透,信念也垮了。 谢揽掀开被子:“我过去看看他。” 一起身,头晕眼花的险些一头栽倒。 冯嘉幼连忙扶住;“你算了吧,大夫说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如他,快躺下歇着。” 谢揽哪里还能躺的住,如今滇南都司里唯有他和韩沉关系亲近,能去安慰安慰:“我没你想的那样虚弱,这几天被你照顾着,吃了不知多少汤药,已经好的差不多,只是因为躺了太久,才会头晕。” 冯嘉幼按着他坐下:“关键是你安慰他用处不大,你又不擅长安慰人,哪次不将韩沉气个半死?他现在已经够难过了,你若真为他好,就先放过他吧。” 谢揽:“……” 这话听着真让人不舒坦,但仔细想想也有道理。 冯嘉幼道:“放心好了,咱们刚回军营,我就请裴砚昭联络你们玄影司的暗卫营,去请柳盈盈过来,我估摸着她这两天就该到了吧。” “盈盈会来?”谢揽终于露出笑容,夸赞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他重新躺下等着张嘴吃粥,冯嘉幼却将勺子递过去。 谢揽一愣:“我自己吃?” “不然呢?”冯嘉幼眯起眼睛打量他,“你刚才不是说了,你没我想的那么虚弱?” “我那只是为了去见韩沉,怕你不同意,故意说的。”谢揽捂着胸口“哎呦”一声,虚弱的靠在软枕上,喊了一叠声的“疼”。 他会喊疼的时候,说明身体已经没有那么疼了。 冯嘉幼心中愉悦,红润的嘴唇微微上翘,也不揭穿他,在凳子上坐下,继续喂他吃粥。 突然抱怨道:“你和你二叔真亲。” 谢揽再是一愣,不知她为何提到了二叔。 “你刚昏过去那晚上,一直喊着‘二叔’。” “我喊了二叔?” “可不是么,喊了几十声,却一次也没喊过我。” 谢揽惊讶:“这怎么可能?” 他努力回想,昏迷时自己好像是梦到了二叔,还梦到了小时候。 但具体梦了些什么,已是一片模糊,想不起来了。 …… 两日后,夜晚。 韩沉的房门被轻轻敲了几下。 屋内没有动静,一只纤细的手将不曾上锁的房门推开。 柳盈盈走进房间,反手将门关上。 屋内没有燃灯,但临近月中,皎洁的月色通过军营较为粗陋的纱窗透进来,还是能够看清屋内的陈设,以及枯坐在榻上的韩沉。 柳盈盈走到他身边去,在他面前半蹲下来。 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抬起头,静静看着他的脸。 看着他原本就清瘦的脸,此时更是瘦脱了相,她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 韩沉起初并不去看她,却由着她看自己。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他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些起伏,眼眶也慢慢红了,微微弯腰,伏在她肩膀上。 柳盈盈抚着他的背:“想哭就哭出来吧……” …… 第二天早上,韩沉主动来敲谢揽的房门。 冯嘉幼开门看见是他,微微怔了怔,连忙请他进屋去,自己则从房间里出来。 是柳盈盈扶着韩沉来的,韩沉进去之后,她留在门外。 揽芳华 第172节 冯嘉幼和她打了声招呼,笑道:“咱们总共也没见过几次,但我却对你颇为熟悉,有一段时间,我时常会将我们两个人做比较。” 柳盈盈莞尔:“是因为我曾被冯先生派去谢大哥身边?” 冯嘉幼知道她聪慧,颇有些赧然:“都是我庸人自扰。” …… 见到韩沉入内,谢揽抱着棉被从床上坐起来,先道歉:“对不起,我当时真的没有其他好办法了。” 大夫说韩沉今后握剑问题不大,但是连从前一半的水准也达不到。 直接从第一流跌到不入流,对韩沉来说,和废了没有区别。 韩沉走进内室里,见床上有女人衣物,便没往床铺靠近,倚靠着门框道:“那我是不是也得向你道个歉,若不是我,你也不至于受重伤,听说完全复原至少要大半年……” 谢揽摆了摆手:“行了,有收获就好。” “那咱俩当做扯平了。”韩沉抱起手臂,“我过来是想告诉你,等我回到南疆,重掌大权之后,我愿意写国书,认下刺杀曹崧的罪名,臣服于大魏。” “意料之中。” “但齐封的死,我不敢在书面上承认,毕竟他是你们大魏的兵马大都督,罪名太大……不过现在外界基本也都认为,齐封是死于我们南疆人之手,想不到你头上去。” 谢揽说了声“无所谓”:“你不用将齐封想得那么重要,朝中除了他的盟友徐宗献,估计没几个不盼着他死的。” 韩沉道:“接着我会以大魏异姓王的身份,亲自去京城状告傅珉,指证他多年来与我母亲勾结……叛国之罪,应是能扳倒他的。” 谢揽点了点头。 可惜了,滇中粮仓无法翻案,因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当年滇南都司上下失职之罪是千真万确的。 而且韩沉这样有条理的规划今后,可见他已经下定决心回去和他母亲夺权了。 谢揽想起来:“你回南疆做事,需不需要我们帮忙?” “不需要。”提起母亲,韩沉微微垂目,“我‘南疆王’的传承是她撼动不了的,何况手中还有孔雀令……拿着孔雀令去找各族首领,他们都会站在我这边。你们这些外人掺和,反而会对我不利。” 谢揽“咦”了一声:“我记得孔雀令不是在监国手里?你失控那会儿,被她从袖中偷走了吧?” 韩沉犹豫着道:“她手中那枚是假的,真正的孔雀令,唯有我们历代王族才知道藏在哪里,一代传一代。而也只有各族首领懂得分辨,同样是一代传一代……” 小时候他父亲让他发誓,不得将孔雀令的藏匿地点告诉任何人。 包括他的母亲。 韩沉当时就颇为厌恶王室,认为王权不懂亲情。 如今才知,是他不懂王权。 “那你歇着吧,我过几天便会启程回南疆。”韩沉站起身。 “你真没事儿?”谢揽喊住他,“我看你好像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儿?”韩沉没好气地瞪他,“遭了这样沉重的打击,你觉得我还能活蹦乱跳?” “你这态度我就放心了。”谢揽开始撵他走。 韩沉正要走出内室,又停下脚步,静默了一会儿,回头对他说:“谢了……当我醒来之后,若非知道是你拼死保我双手,我可能真会垮掉……” 谢揽的付出,至少让他相信了这世上还有“真”。 “救你的人其实是你自己,你要谢就多谢你自己。”谢揽如实说,“是你先待我以诚心,给我预警示意,否则你也懂我的性格,我管你成不成残废?” 韩沉微微愣,终于会心一笑:“等我稳固了南疆,上京城面圣告状之时,约你一起喝酒啊。” “等着你。” “那你们准备何时回京?” “等我伤势再好一点吧,不过也不能拖的太久,回京过年已经赶不上了,至少也得赶上上元节……” …… 在滇南都司休息了一阵子,入腊月后,谢揽几人启程回京城。 监军死了,他们不用在跟着使团,可以单独行动。 谢揽和冯嘉幼乘坐马车,骆清流熟门熟路的当起了车夫。 隋瑛和沈时行选择骑马。 刚踏上官道,还在慢行,隋瑛甩着马鞭:“沈时行,你说这像不像咱们上次从西北回京城的时候?也是咱们几个。” 沈时行也甩着马鞭:“像,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不习惯骑马,还会吐,如今已经不会了。” 隋瑛抬头望着雨后澄澈的天空,感叹道:“真好啊,还是咱们,咱们还都活着。” 沈时行看向一旁马车驾驶位上的骆清流:“你用‘咱们’也不恰当,上次骆兄没和咱们一起。” 心道这人真怪,只要他和隋瑛聊天,骆清流就会挺直脊背,不自觉的倾身过来。 好像很在意他和隋瑛聊了什么。 瞧着也不像是吃味儿,究竟想要干嘛呢? 被沈时行探究的目光一盯,骆清流心虚,找了个能分散他注意力的话题:“沈兄有所不知,你们之前在西北时,我也在,还和你们见过面。” 沈时行果然露出惊讶之色:“何时,我竟然不知道?” 谢揽掀开了马车帘子:“你是去西北调查我?” 骆清流赶紧解释:“我是去调查那个接受诏安的‘谢小山’,当时在西北见到大哥,只以为大哥是玄影司派来的,也为调查此事。” 谢揽斜他一眼:“那你挺忙啊,又要在济南看着衡王,还得抽空跑去西北调查十八寨?”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骆清流讪讪笑道:“还好,毕竟能者多劳嘛。” 隋瑛忽地拔高声音:“我想起来了,我好像确实有见到过你,那个在西北军府门口卖芝麻糖的小贩,是不是你?” 骆清流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隋瑛追着他问:“你从前究竟还出现在我们身边多少次?” 骆清流朝她得意的眨了下眼睛:“那大小姐不妨仔细回想一下,看你可以想出来多少次。” 他很少朝隋瑛露出这样顽皮的表情,看着他眨眼时微颤的睫毛,隋瑛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蝴蝶的翅膀,微微颤了颤。 …… 冯嘉幼坐在马车里看书,听着外面几人聊天。 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何止在柳盈盈的事情上庸人自扰。 很多事情都是。 她一边觉得隋瑛不该错过骆清流,一边又替两人的未来担忧。 可这世上有高山,也有溪谷。 有人想要轰轰烈烈登高望远,也有人喜欢平平淡淡细水长流。 她凭什么认为徐宗献背后的李夫人,就一定是个反面教材。 何况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根本没必要杞人忧天。 她正思索着,忽然觉得脸颊一阵发烫。 从思绪中回神,发现谢揽正盯着自己,目光热烈又胶着。 冯嘉幼微怔,羞赧的卷起书册在他额头轻敲了一下:“你的伤势才刚好一点,别乱想了。” 谢揽捂着自己的额头,纳闷道:“我只是伤了身体,又没像韩沉一样伤了脑子,为什么不能想?” 冯嘉幼发现自己误会了,窘迫不堪,怕被他察觉之后调侃自己,忙问道:“你在想什么?” 看他的眼神,定是与她有关。 谢揽寻了个舒服的坐姿:“你不是问我为何喊着二叔?我最近一有空就回忆自己昏迷时做的梦。” “哦?想起来了?” “没有。”谢揽耸了耸肩,“但想起了别的事儿,有关二叔、黑水城,还有我的年幼无知。” 冯嘉幼好奇的看向他。 谢揽卖了个关子:“你猜我小时候听二叔讲故事,最喜欢谁?” “嗯?” “西楚霸王。” “难怪之前让你去威胁镇国公,你竟然类比项羽和刘邦。” 冯嘉幼不觉得意外,谢揽会喜欢西楚霸王那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谢揽道:“现在想来,二叔总担心我造反,该不会因为这事儿吧?” 冯嘉幼问:“怎么说?” “因为我每次听完故事,总爱说自己将来也要成为像西楚霸王一样的传奇,二叔才觉得我有造反打天下的心?” 谢揽话说的响亮,其实他连“传奇”是什么意思都不懂。 “还真有可能。”冯嘉幼笑了,“那他是怎么劝你的?” “二叔说就算我力拔山兮气盖世,也比不上项羽的传奇。我问他原因,他说人家项羽的故事里有虞姬……英雄美人,穷途末路,乌江自刎,诸多要素糅杂在一起,才最终为后世津津乐道。” 当时谢揽懵懵懂懂的,便觉得世上最完美的媳妇儿,大概就是虞姬那样愿意与爱人同生共死的女子。 见他露出遗憾的表情,冯嘉幼心中不悦,卷起书册又敲他一记,“什么意思,你认为我不会?” “我当然知道你会。”谢揽回想荒城外,烟雨中,她孤身骑马去而复返的那一幕。 美的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但你成为不了虞姬。” 冯嘉幼朝他呲牙:“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没有你想象中的虞姬漂亮吧?” 谢揽摇摇头:“真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成为不了项羽,我害怕和他一样的结局……也是咱们逃命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竟然是个贪生怕死的废物,一心只想带着你平安逃出去,和你白头偕老。” 说完,他没去看冯嘉幼的表情,伸手搂住她的腰,将脑袋歪在她肩膀上。 和之前逃命时差不多,枕着她纤细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