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眉(年代 糙汉 女方粗口)》 01/难产 太阳难产了。 天才麻麻亮,极目处,两座山峰的间隙宛如女人初产的逼仄产道,狠狠将太阳卡在那里,直白地,狠心地,由着产妇和胎儿一起受罪。 杜蘅独自站在长途汽车站边的杨树下。 探半截身子,目光投进晨雾里。 她单薄,秀美,像早春才抽条的嫩柳。 任谁来往都要朝她多看一眼。 无论被雨冲酥的路况有多糟,就是要多看她一眼。 远山流泻来粘腻的红光,像是产妇失禁的鲜血,一股股,无偿献给新生的血腥从她脚踝漫到腰上来,然后一路向上爬,淹过喉。 杜蘅原地站立,纹丝不动。 直到朝日出生。 血水似的阳光完全点亮她的脸,眼里的期待和晨雾一样慷慨地明亮着,不肯退去。 叮叮—— 自行车鸣铃。 “老头,没长眼睛啊,快让道。” “你个舅子,喊球呢,老天夜里一泡衰尿下的,把人当秧苗插,走出二里地,鞋也丢了二里。我一腿泥水,想走快就能走快?” “你俩吵吵啥,没瞧见后头大车来了,都撇开!” 一行吵闹的人群流过杨树,瞬间沉寂。 不是因为身后缓缓开来的铁皮汽车,而是发现了杨树底下站着的杜蘅。 对于直白的美丽,无论哪个年纪,无论男女老少,沉默,注目,多看一眼,是他们共有的默契。 哪怕杜蘅插队陈家坝已经两年,坝上乡亲还是没能看惯这张临安春水养出的豆腐脸蛋儿。 “杜老师,这么早啊。” 有人开口喊她。 杜蘅没回应,她压根没听见。 在见到铁皮巨兽冲出雾面的瞬间,她双腿自行动作起来,从疾步快走加速到小跑。挂在臂弯的军用雨衣摩得簌簌乱叫,仿佛在劝她走慢些。 嘶—— ?—— 乌糟糟的尾气随之扬起,柴油气味弥漫,挤满人的汽车顿时溢出一股比柴油还难闻的人味。 车还没停稳,门还没打开,霎时人声鼎沸,乱哄哄的全是大小人声,斥骂叫嚷,有人丢了东西,嗷嗷直哭。 近两个小时的等待。 杜蘅等的不是一天一班的汽车,她穿过一窗又一窗和她无关的吵嚷,避开光屁股男孩朝外滋的尿柱,越出车尾黑气团,总算见到印有场部标记的绿邮包。 “穗子,场部里,还有我的信么?” 不等对方寒暄,杜蘅抢着开口。 她的着急,期待全在话里,少有的失态也在话里。 甚至破天荒地和对方对视了一眼。 她说话时是不敢正眼看人的。 大概一夜不怎么睡过,眼下挂着淡淡的乌青,脸蛋素白,嘴也冻到发白,唯独鼻尖是红的。早春天冷,她居然连条围巾也没裹。跟在汽车后面来送信的毛头小子一看她,实在不忍心说真话。 可不说真话不行。 他从自行车上支下一条腿,挠挠乱草似的头发。 “嫂子你千万别急啊,顺子哥跟部上打过招呼,我们一个个都记着呢,一见信,保管立刻马上给送家里头去。” 这就是没有的意思了。 杜蘅咽咽,把心也咽下去。 邮差不好意思起来,又不知道该说啥。 下乡知青都盼着家里来信,捎吃捎喝的,别人催烂了,不见信就上场部闹,自己去翻。 像杜蘅这么守规矩,光知道盼的,还真没几个。 村子和村子之间都是这种土路,路边栽一排要死不活的杨树。 遇上好天气,路面干,风大扬尘还好说,要是赶上雨天,特别是开春之后的连阴雨,泥土都被雨水冲酥了,一步粘一鞋,走这种路别提多受罪。 “谢谢你。” 杜蘅和他道谢,没有不甘,也不多问。 转身走了几步,邮差却忽然叫住她。 “要不然我陪嫂子上场部找找?好些信是外省转过来的,样子不大好,粘成团。那些信还没挑拣过,里头说不准能有。” “你派信吧,不耽搁你了。” 她摇头谢绝,说着往回走。 对于等待后的落空欣然接受。 也许就是她对事实接受得太快,邮差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苦着脸看她走进粘稠的人潮。 其实杜蘅很清楚自己的成分。 写给她的信,在被她阅读之前,势必先被无数双凌厉的眼睛审阅,一个字一个字,从字面到字底,必须剥个底朝天。 如果不是嬢嬢的亲笔信,她也不会这样执着。 打从1971年,父亲杜仲明卷入译书事件,十四岁的她跟随杜仲明连夜被塞上火车转入大西北,直到今天,离开绍兴整整六年。 嬢嬢那封信,落款是1973年正月十三,到她手里已经不新鲜。 迟到了足足四年。 辗转多地。 写满章头小楷的毛边纸简直像文物一样脆弱,被她压在书桌发绿的玻璃面下,勉强保留一丝生气。 嬢嬢在信上说,好不容易打听到他们父女俩所在,每月一封信,山高路远,盼望他们能收到,哪怕一封都好。祖父的丧事让她一个贫眼无识的老妇人好歹张罗完了,她会继续给他们父女俩写信。 嬢嬢是顶内慧的女人。 从不是祖父以为的无趣,呆板。 杜蘅可以领悟,毛边纸是嬢嬢透露给她的最大隐语 ——杜家写信,几时用过毛边纸这样不堪的边角料?真到用边角料写信的田地,杜家早就不再是锅底刮一刮,指缝漏一漏就够儿孙们几辈子不愁吃喝的杜家了。 事实上,杜家远比她想象中还要落魄。 祖宅四分五裂,家珍分毫不剩。 就连杜家几代人引以为豪的藏书,今时今日已经沦落到给街边大便的小孩用来擦屁股,管你孤本不孤本。 这些事还不到杜蘅知道的时候,她知道的是:读书人,哪怕最顶尖的读书人,也不过是颗裹着金箔的鸡蛋,在一堆鸡蛋里看着放光芒,遇上拳头照样碎成一滩腥的臭的。 心里生出的一丝丝希望,是希望嬢嬢还活着。 还有信。 可以辗转到她手里。 怎么走回的家,杜蘅记不清。 她脱去春袄,钻进冰冷的被窝里,渐渐恍惚起来。 恍惚间又看见大西北核基地漫天的大雪,蛆虫一样的大雪。 才从监号里释放出来,完全不能适应光明,她的眼睛又痛又痒,止不住流眼泪。好不容易能视物,看到纷纷扬扬的雪,不是撒盐差可拟,也不是柳絮因风起,而是蛆虫,一条又一条的活蛆虫,在空中狂欢。 明明是梦,无法从梦里醒过来。 果然,她又看见监号血泊里躺着的惊叹号。 那天,她去认尸。 02/惊叹号 监号里又冷又凉,杜仲明躺在地上,一蓬蓬血簇拥着他,是故乡绍兴的河水拥着一叶归家的乌篷船。 他用派克金笔,把自己变成一个永远的惊叹号。 头颅就是那个点。 除了一对被废柴油熏黑的鼻孔,瘦削的脸颊,他竟还保有多年公子生活养出的周正架子,不体面中饱含着体面。 杜仲明是公子哥里的公子哥,才子里的才子,美人里的美人,放眼绍兴,放眼杭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杜家少爷。 杜仲明留书一封,是遗书。 遣词粗疏,平实。 有悖他杜教授一贯的锋锐,恃才傲物,但就是这封朴实的遗书,几乎再一次害死了杜蘅。 “……眉眉儿,迟早你也会疯的。” “……眉眉儿,迟早你也会疯的。” 那夜之后,她的失眠就没好过。 三不五时心病就要发作。 “媳妇?” “醒了?” 杜蘅破开一层层迷雾,才算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张男性荷尔蒙充盈的脸庞。 只是严峻正派的脸此时皱着眉头。 离她太近。 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完全是健康的,成年的男人特有的气味,像烈风泉涧,也像古檀硝石。 更像放过弹,还在冒青烟的枪眼,公然透出一丝恰到好处又迷人的危险。 嗅上几遍,距离如果适宜,不用看长相,也能叫异性脸上烧起火来。 仿佛蜕去文明,回归到小母兽才有的本能,靠着嗅觉感知到这是一个足够强大,伟岸旺健的雄性。 今天陈顺的气味淡了点。 大概是在马场洗过澡才回来。 “白鬃生了吗?” 杜蘅揉眼,揉到了一点湿润。 没等她看清,陈顺一把团住她的手,送到自己一天一夜没喝过水的嘴边。干涸嘴唇抵她指节,一点一点地挪,把泪渍抹在自己唇面。 “生了,大小都好。过几天领你上马场见见,你读书多,给小的起个响亮的好名号。” 他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温热滚烫的身躯一下子叫被窝暖了好几度。天生优秀的体格远不是杜蘅可比的,轻轻松松把她攮进莽原似的胸膛里揣着。 两人面对着面,相拥而卧。 陈顺抚着她单薄的背,无声安抚她。 “又去等信了?” “嗯。” “别发愁,这几天我上场部给你找,嬢嬢的信哪怕只有指盖大,我也给你找出来。” 陈顺也学着她说绍兴话,喊祖母嬢嬢。 只是他声音低沉,说不出绍兴话的软糯,听着像一场粗野的暴风雪,卷进耳蜗里,又莫名让人心安。 杜蘅抬起眼来看他,掠过分明的下颌,刚毅的唇峰,高挺的鼻梁,最终落进漆黑明亮的眼睛里。 这双眼睛也和他一样正派。 简直是天生的军人。 才洗过不久,还没干透的黑发垂坠在陈顺眉心,带着一点潮气,很好中和了眉眼的锐利。他的眉毛比人生得浓,睫毛也浓,腰腹以下裹着性器的那团毛发更加浓密。 寥天野地似的一个人。 偏生端正。 让人无端端期待,他不够正派的时候。 他不够正派,比正派的时候更有意思,更能满足她阴暗诡谲的心理。 杜蘅在走神,突然听见他问:“刚才梦到什么?” 白鬃难产。 不得已,身为指导员,陈顺必须在军马场里守一夜,他整夜没合眼,回家路上遇见送信的穗子,听说杜蘅早晨在车站等信,脸都吹白了,心口首先疼了一下,自行车脚踏起落得更重。 自行车细致,可不比他的黑色顿河马。 在他身下被他踩得咯咯惨叫。 临近家门口,陈顺又变得轻手轻脚。 一进屋,掸尘挂衣服,一通忙活把手洗干净才到床边看她。大虾似的缩着,小脸煞白,嫩粉色的嘴唇嘟嘟喃喃一直在说梦话,眉心拧着,怎么看都不像在做好梦。 陈顺的心揪紧了。 结婚一年,还是不敢动手胡乱摸她的脸。 又细又白,滑不溜丢,他这手老茧一不留神,只怕要把她绸缎似的皮肤勾出丝线来。 他哪里能舍得。 杜蘅只说自己梦到一个惊叹号,从不说惊叹号是什么,陈顺也不会追问。但他知道,梦到惊叹号之后,意味着什么。 陈顺听她这么说,偷偷吸紧了舌头。 生怕自己在吞咽被她听见。 可杜蘅的手已然探进那里。 一蓬旺盛的毛发,干燥卷曲,有淡淡的肥皂味,干净清爽,也有浓浓的雄性气息,勇猛粗旷,两股味道融合在一块儿,恰好是正派的陈顺开始不那么正派的味道。 “好硬的鸡巴。” 杜蘅说。 带着几分软糯,也有刻意。 他的东西粗,她的话粗。 不管听过多少次,她说的“鸡巴”回回都像在拧陈顺心尖上的肉。 他又痛又痒又胀。 几乎立刻响应她的逗弄。 他在她手里硬起来的,杜蘅用食指点触柱身上的青筋,再用薄茧最丰厚的拇指摩擦他的马眼,拨开那里最窄小的肉,将茧往里头送一送,碾一碾。 很快,前液淫了出来。 读书人懂的就是多,陈顺最受不了这个。浑身肌肉发硬,山丘似的绵延起来,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她。 有细腻温情也有粗旷性欲,呼吸一声比一声粗。 男人的喘息有时比女人更煽情。 他拨拨裤头,索性把胀大的性器释放出来,别闷在裤裆里。 大白天,农家小院光线充足。 杜蘅推开被子,垂下睫毛,看他彻底勃起的长物。 她戳弄鼓起的青筋,按压,截断血流,玩弄了起来。总觉得皮下的脉络是一条条小青蛇,随时突破可观的肉柱,蹦出来咬她一口。 她把马眼里溢出的液体均匀抹开。 健康的男性荷尔蒙在空气里喷发。 还没开始撸动,这根蓬勃的东西狂喜似的,忍不住在她手里先跳了几下,突突的肉感直达脑神经,她很喜欢。 眼也亮了。 陈顺没贴枕头的那只耳朵血红血红,关节粗大的手抚摸她柔软的耳垂,下手很轻。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笑声朗阔,抓人耳朵,笑容里大有纵容的意味。 纵容让他在这时又多出一分军人似的正派,高山一样巍巍峨峨,近乎完人。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完人? 她不喜欢,心里蛰伏的阴暗更不喜欢。在杜蘅看来,这是他慷慨地裸露自己,舍己为人,供她玩乐的意思。 然而陈顺从不这么想。他是愉快的,愉快地享受她带给他的新奇体验。 未必天下夫妻在炕上办事都一个样。 她喜欢什么样,他就喜欢什么样。 她的脸小,手也小,跟长着玩似的,想完全握住他那根东西是要费些劲,真是苦了她。 再说,这可是平时拿笔的小手。 03/铁证如山(h) 屋角炉子烧炭,铁箅子上架着一口大茶缸,里头的水渐渐升温,眼见要冒泡。 边上椅子面摆着一本《农村医疗卫生手册》,下乡知青人手一本,挺厚的,冬天杜蘅烤火时会翻翻,用来解闷。 不少知青撕这书来生火,她这本还算完好。 一半功劳在陈顺。 水沸了,水汽一阵阵顶起茶缸盖,哐当哐当,顶撞幅度渐猛。 它雀跃。 它兴奋。 蒸汽在这刻拥有了冲出牢笼的生命力。 杜蘅受到启发,随着茶缸被顶起的快慢节奏,或轻或重,撸动手里又硬又烫的阴茎。 陈顺小腹阵阵发紧。 她专注在一件事情上头的样子很迷人,眼睛在眨的时候会放得很慢,暗自吐气,气出得细,脖颈微偏,细皮嫩肉,比刚出锅的糯米年糕还要软,还要白。 他娘的,绍兴到底是什么好地方?! 陈顺暗叹一句,实在恋她得很,眼神一刻不离,浑身血液也跟着烧沸。 热意一股接着一股,往下走。 肉棒跟着胀大了几分。 他清了清发痒的嗓子眼:“媳妇……” “还不到时候呢。”杜蘅双手迭握。 这样勉强可以握住三分之二的肉柱,手指在收紧,下手不算轻。她在和男人天生的欲望对抗,和企图脱缰的野性对抗,孜孜不倦地折磨它。 扼它的喉。 索它的命。 要把精液从里面榨出来。 她说:“陈指,你不可能怕疼。再说了,鸡巴长这么大,不就是给人玩的吗?” 陈顺挺了挺腰。 似乎在说:没不让你玩。 在外,她是说话不敢看人,白白净净的杜老师。 在家,尤其在炕上,她话里的荤腥其实蛮大的。 不管哪个,他都喜欢。 两年前,知青大队生产七队转插陈家坝,十几个女知青被统一安排到军马场,其中包括杜蘅,她们都称呼指导员陈顺为陈指。 婚后杜蘅有时也会这么喊他。 陈顺不多想,因为她喊他陈指的时候,常常同时握着他的命根子。就算他多想,绝对想不到杜蘅之所以这么喊他,是为了将自己从婚姻关系里撇出来。 她只想以自己,以杜蘅,与他代表雄性的性器较量。 而不是妻子。 她一直想弄清,这根让她不得不远离家乡,饱尝艰苦的东西,究竟自有意识,还是听命于男人的情欲?究竟为什么勃起,又为什么射精?究竟陈顺的人性底色里,有没有和她一样见不得人的阴暗面? 他不该是完人。 完人长一根大屌,从文学的贞洁观看来,就是淫邪。 赤裸裸的淫邪。 毕竟男人在纸上谈论淫妇,总会提到一横引诱他们堕落,变成色鬼的雪脯。 男人无罪,所以大的东西,有罪。 那么女人也无罪,大的东西,有罪。 此时此刻,她掌握了陈指导员的罪证。 铁证如山。 他的性器,铁一样烫手,山一样嵯峨。 嗯,铁证如山。 没错。 大概陈指想破脑子也想不到,她答应和他结婚,一大部分原因是为了亲眼看看他的屌。 看立一等功的男人长什么样的屌。 看板板正正的男人长什么样的屌。 他没让她失望。 他真的很能忍。 克制、忍耐、服从,都是他拥有的高洁品格,洁净到让她不断想破坏。 茶缸盖子噗噗直跳。 热气腾腾。 烧滚的热水冲出来,流过缸壁,滋啦滋啦地往铁箅下浇,炭被打湿,很快又被激发出艳红的火星,火舌舔了上来,给予施虐者最热情的反馈。 和陈顺一样。 对痛报之以爱。 看来还不够疼,反正他不可能怕疼。 杜蘅心想。 “它流了,你还不能。吹一吹,可能好受些。” 她低头,朝陈顺紫红的龟头轻轻吹气,温柔地像在吹凉一碗热粥。 “这么个吹法儿,我能好受?” 陈顺喘着粗气,笑了两声。 打心底里觉得她可爱。 她这么做,他不烧得更旺才怪。 杜蘅没听到似的,又吹了一口气。 掰开马眼吹的。 喉结顿时急升急降,眉毛压到不能再低,肉棒突突猛跳,两人对坐在炕上,陈顺浑身在走火,实在受不了。 “小蘅,你要我命。” 还有半句话被他藏在了嗓子眼里。 拼凑起来才是完整的一句——你要我命,我也给。 陈顺抽气,双手交迭,把自己从快烘化的绒毛背心里解套出来,团巴团巴往边上一丢,解衬衣扣子的速度比给五四式上膛还快。 他憋坏了,热惨了。 在小兔般乖顺的女人面前。 衬衣揭开,里头的内容,真实不虚。 胸肌、腹肌全都油光水亮,特别腹肌,一垄一垄,田埂般饱实壮阔。他燥出不少汗,连骨头缝里的男人味也一起烘了出来。 手里的龟头湿润得不像话。 他的马眼溢了许多清透微腥的前液,像在发馋流口水,居然能拨出浅浅水声来。 杜蘅呆呆看着。 奇物,奇观。 她勾起嘴角,露出笑容,从噩梦回归现实的笑容。 手上没停,利用水色刮擦龟头的沟壑,一声招呼不打,发狠地撸起来。 陈顺怔了怔,眼神渐暗。 像一盏北风里的马灯,大腿肌肉频繁抽动。 炉火被水浇灭。 茶缸里的滚水变成温水。 他快到了。 看她的眼神野性十足,阴囊抖得厉害,偶尔有几声克制不住的闷哼,带着干燥的火星,不再那么正派,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高洁品格总算露出破绽。 杜蘅心上一颤,脚趾跟着曲起,小穴背着人,偷偷在抽缩。 好像湿了。 撸他的力道更加凶狠。 《石头记》上说女人是水做的,殊不知,有些男人也是水做的。 百炼钢,融成了洪流。 陈顺就是这种男人。 他教她的压枪手法,被她用来压他的“枪”,尤其在他射精的关头。 太多了。 回回都这么多。 透着生猛的生殖侵占。 真要一滴不剩地射进女人肚子里,不知道会有多胀。 满腹狼藉,有一些喷溅到下颌,男人褐色乳头上也挂着一缕粘稠精液,半硬的阴茎还在往外吐精液,冲力减少大半,顺着蘑菇头往下淌,聚集到杜蘅虎口。 陈顺似乎在她耳边落了个吻。 之所以“似乎”,是因为她的脑神经突然缩紧了,五感随之变得混乱。 摔碎的椭圆袖珍相框。 深夜滚动的火车。 大西北。 惊叹号。 生物学上的父亲。 群狼环伺的绿眼。 泰勒展开,拉格朗日,傅立叶,哈密顿力学,高斯通量,薛定谔波动方程……所有像白蛆一样蠕动的数字、公式、声音、影像、人脸,所有存在在她脑中的拉扯对抗!! 在这一刻,终于,收束了。 食人花收起它的花瓣,选择闭拢。 记忆湿软的舌头伸了出来,开始舔舐旧伤口。 满布青苔,阴暗扭曲的记忆殿堂被一缕白色光芒垂照,朱红柜子一个个合上了,节奏如骨牌,次第倾倒。 合上了。 最后那一响之后,回归安宁。 杜蘅站在颓圮的殿堂中央,站在白光之下,闭上眼睛,缓缓舒了口气。 又一次,在陈顺射精的时刻,收获安宁。 ————作话 Jo Blankenburg《The Forevers》 进入杜蘅混沌、颓圮、螺旋上升、拉扯对抗的记忆宫殿。 04/牲口 意识彻底回归的时候,杜蘅发觉手是干净的,并且多出个茶缸。 水还有余温。 温度恰好。 无限趋近于人体最舒适的温度,她捧着啜饮,撩灰了的搪瓷壁被人擦拭过,很洁净,每一口都像在喝一颗热情的心脏泵出的温暖。 临近中午了,房门开着。 院子晾衣服的麻绳上多出一件眼熟的衬衣,迎着春风招展。 对面厨房里有动静,杜蘅盯着前方,阳光落在厨房光明磊落敞开的两道木门上。空气里尘埃游动,像寻找卵子的精子。 她有预感,坐直自己。 果然,下一秒,陈顺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换了身衣服,还是衬衣,洗白的衬衣。扣子不满扣,袖口折迭到臂弯,一条皮带干净利落扎在腰上,他的腰是窄的,但不能称之为细。裤子下头,还是四十二码的军靴。 阳光从他腰部漫上来,衣服底下,每一寸起伏都有内容。 被风沙磨砺过的浅棕肤色就这么被骄阳晒着,五官轮廓深邃,浓墨重彩,又恢复到严峻正派,天生军人的模样。 一抬头,陈顺发现杜蘅在看他,端菜碗的手朝她扬了扬,冲她咧嘴笑。 “媳妇,吃饭。” 饭后,杜蘅要出趟门,上场部学校给学生批改作业。 昨夜下过雨,路上泥,陈顺蹬自行车送她。 路过村口,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正在老树根底下拧线,做鞋样,说闲话,远远看见陈顺骑车过来,一张张晒困的褶子脸瞬间鲜活起来。 “黑娃,吃饱没得,带婆娘上哪儿去啊?” “杜老师你有福气,黑娃知道疼人叻。” 陈顺喊了几声大娘,杜蘅坐在前头,柔柔弱弱地被他圈在怀里,不敢应声,默默点头当作问候。 她话少,坝上人都知道。 而且陈顺长腿有劲,两脚交迭这么一踩,一大段的路,只够大娘们说上两句话,再要说上几句,车已经骑远了。 可惜今天没能看见杜蘅走道儿的样子。 人都骑没影了,来贵娘一句话勾起大家的回忆。当初小两口才结婚那会儿,她们每天蹲守,就爱看做了新媳妇的杜蘅怎么走道儿。 看她腿心抖是不抖。 两条腿贴紧的地方,有没有渐渐分开的趋势。 能掐出水的秀气脸蛋上,挂没挂和男人办事后的痕迹。 本就不小的胸脯里头,藏没藏着属于妇人的圆熟。 她们里头好几个是看着陈顺长大的。村长家的三娃嘛,谁不知道。小时候满山跑,晒得那叫一个黢黑,黑娃的小名就这样叫下了。荒年没吃的,他才多大就往山上跑,用自己做的陷阱猎野物,填一家几口的肚子,自个儿没见吃多少东西倒比牲口还好养活。 十二三便长成了个纯正的汉子。 要不是陈母疯病发作,没准在北京吃上官家饭了。 “黑娃那块头,牲口似的,一条胳膊比人家女娃腿还粗叻,浑身鼓胀的硬肉,小姑娘嫁给他,床上干那事指定有吃不完的苦头啊。” “就杜老师这样的,不是我说…”来贵娘嘬了嘬牙花子,“恁细的胳膊。”往底下一瞥,“恁大的奶子,那样一张脸,只要有男人的地方,一辈子别想清静。” 为了力证杜蘅奶子不小,来贵娘不无老道地分享,必须夏天,必须傍晚风大的时候看。 看什么呢? 看这位绍兴来的知识女青年一身聪明肉怎么长的。 城里女人的肉也读过书,有学问,知道往哪里长才能算是好膘。 又说非黑娃不能娶这样式的女人。为嘛呢?黑娃底子壮啊,不是一般的男人,经得起掏渌,耕起女人来肯定有的是力气。 有人问:“那咋一年了,肚子里还没动静?” “谁说不是,也没见杜老师下崽。” 边上抽旱烟的穗子奶奶听不下去了,“越说越不成话,亏黑娃一口一个大娘喊你们,亏人家杜老师还给你们屋里头牵电线哩,肉包子喂进狗肚子,白费人家的好。” 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杜蘅牵过电线的几户首先沉默,尴尬低头,做自己的活。 穗子奶奶九十多的人,能吃能走,拉扯大的穗子在场部做邮差,算个肥差。才十五岁,管陈家坝东西南北的信件包裹,每天跟在长途汽车后头派信,有时也收件。 早几天送,晚几天送,全是穗子说了算。 人穗子在场部还有个当干事的表哥,正儿八经的官老爷,来贵的工作还指望叶干事呢,来贵娘只好把嘴闩死。 抓到空隙,有人急忙打圆场。 过阵子就要春耕了,春耕每家每户忙起来,谁还有空说闲话。 这不也是盼着黑娃和杜老师早点生个胖小子嘛。 他俩的孩子,指定好看。 哎,杜老师啥都好,就是出身不好。 05/场部 第二天早晨,场部办公室。 天才亮透没多久,干事叶永捷打着哈欠,提暖水瓶要去开水房打水,走到半道突然听见一声马嘶。陈顺的马不一般,他能听出来。 往场部大门走出十几步,才想起手里哐哐铛铛,不停发出响动的是公家东西。 叶永捷犯难,只好找个墙角先把暖水瓶放下,耽搁一会儿,赶到大门口陈顺马都拴好了,正在给马调嚼子。 这是匹黑色顿河马。 更是难得一见的良驹,生来就是做头马的料。毛色光亮,肌肉丰厚,宛如折射月影的夜江,一旦四蹄奔开,那便是夜江奔腾,星河流淌。 马这种动物,灵性十足。 不能像对狗一样对它。 它不会买账。 也不能熬鹰似的熬它。 它势必造反。 坝上的人都听过一句话:好马只服真英雄。 陈顺就是这句话里的英雄,黑色顿河马是他亲手驯服的一匹野马。 “营长,你咋来了!” “没咋,给你嫂子找信。”陈顺拔下腰里塞的马鞭,用手一盘给靴面掸灰,余光瞥见叶永捷的动作,随口提醒,“别喊营长,早不是了。” 叶永捷依旧立正,左手压平裤缝,啪地行出个漂亮的军礼。谁都想不到,一分钟前他还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饱的样子。 “行军礼有严格规定。”陈顺走到叶永捷身边,压下他铁板似的手掌,“喊哥,我听着顺耳。” 叶永捷立马喊哥。 又有些惋惜,给自己找补:“嗐,人习惯了,嘴上手上两块肉还没习惯。” 这是假话。 军礼是他的真心。 他这条命都是陈顺救的,要是陈顺肯留在老首长身边,现在给他行军礼的肯定不止他一个。 当年,队里修建战备公路。叶永捷带领的小队负责公路中路爆破。那天点炮的是新兵,九响的炮,只传来八响,有一门是哑炮。 冬夜冷得邪门,他累昏了头,连日“既生瑜何生亮”地跟新来的营长陈顺较劲。 去他娘的同乡。 去他娘的剿匪一等功。 去他娘的杨子荣①。 就这样,叶永捷数岔了一个数,以为九响全亮了,啥情况都没摸,带着兵回隧道。 有人提出异议,挨了一顿骂。 九个数谁能数错?他叶永捷是傻子吗?想攀高枝的,别在他手下当兵,有本事找陈营长去。 后来听卫生员说,陈营长当时快赶上一阵风。 不,简直比风还快。 队里搞炸药的兵计算过陈顺当时跑进隧道的速度,也计算了拖拽着叶永捷这么个大汉,外加一个新兵蛋子的负重,得出一个文绉绉,酸唧唧的结论—— 什么叫天降神兵。 这就叫天降神兵。 陈顺本该又记一功的,到底没记上。因为把人救出来没多久,他血泥交加的铁拳头嗙的砸叶永捷脸上了。 打得叶永捷直抽抽。 “疼?” 十七岁的陈顺人高马大,脸上肌肉在抽动,满头白灰簌簌抖落。他站着,眼神冷得吓人,“日你老祖,疼就对了,疼能长记性!!” 叶永捷没话了。 灰白泥人似的陈顺骂完他,指挥边上的人给被碎石砸骨折的新兵蛋子打板子,一边指挥一边落灰。 叶永捷彻底没话了。 * “哥,穗子绝对没跟你说实话,那些信,说比马粪好闻都算客气,有没有嫂子的信还两说。” 叶永捷在前面开路,一条长廊走了大半。 “有没有,找了才知道。” 陈顺想起杜蘅,脸上不显,心里塌了一块。 她盼信盼到心穿。 他不能空手,千难万难必须给她带个念想回去。 何况臭算什么千难万难。 他不怕臭。 长廊尽头是间砖房,原本是场部柴仓,现在用来放外省转来的陈年老信。 陈家坝东南角设有一处砖厂和糖厂,不少成分高的“坏分子”在厂里劳动改造,这些人的家书信件以陈家坝场部为中转站,不定时,不定量,转一批来。 最近一批信数量庞大。 这些外省来的老信一坨一坨,一副饱经风霜的苦命相,压得像被榨干油脂的花生渣滓饼,一拿就是一大块,还挺团结。 臭得踏踏实实。 一点不含糊。 谁没事去受这个罪? 叶永捷出价两块,外加一张全国粮票,穗子死活不肯动手挑信。 要知道,两块能买一只整鸡呢。 粮票更不用说了,全国通用。 见钱眼开的穗子都不干的脏活儿,陈顺一个人一早上闷头干完了。 其实他可以干得更快。 沤烂腐败的臭味麻木了鼻腔,半个小时之后陈顺已经闻不出臭味,这大大有利于他的工作。 信件状况太糟,必须十二万分小心地剥离。每每想到杜蘅立在书桌前,用目光抚摸压在玻璃下的信的样子,想到这堆信件背后千千万万和她等待时一样的眼神,坚硬壳子里的心一软再软,下手更谨慎。 无形中增加了耗时。 在一堆从甘肃转来的信饼里瞥见章头小楷前一秒,太阳恰好从蒙灰玻璃外照进来,光斑仿佛某种命定的指引。 是老天让他朝那看的。 多年后陈顺想起来,坚定的辩证唯物主义者依然相信,那一瞬间,是宿命。 老天也不舍得让小蘅再吃失望的苦。 一共两封。 意外之喜,其快可知。 “抽根烟吧哥,大前门。” 叶永捷拿最好的烟孝敬。 哗哗的水冲了十几秒,陈顺双手淌的还是脏水。围在周围的几个场部年轻干事都在劝,抽一根吧。 有的摸火柴,有的搬出杜蘅,说陈顺被老信腌入味了,味儿这么大,得用烟盖一盖,杜老师是知识青年,文化人都讲清洁。 陈顺甩干水珠才俯身,从叶永捷手里衔走烟,叼在嘴角。 他拢手,护住火柴擦出的小苗。 烟点燃了,拍拍对方肩头,表示感谢。 年轻干事仿佛受了天大的鼓舞,嘿嘿直乐,大概觉得能给陈指导员点根烟,挺光荣。叶永捷在边上看着,不得不承认,老首长说陈顺就是他心中活生生的杨子荣,这话有道理。 哪哪都不能埋没陈顺。 他夹着烟,下颌微抬,仰面朝向正午老阳,眨都不眨,瞳孔被照成豹眼一样的琉璃色。一群人里属他最高,身姿最挺。 烟圈轻吐,夹烟的手撑在额角,无名指搓磨着眉头,随口和边上人搭话,不时笑两声。 陈顺是真高兴。 他娘的,这不是杨子荣又是哪个?叶永捷心想,这就是天生一呼百应的军人,不,军官。 难得这样的爷们还粗中有细。 一个人蹲在柴仓地上,一点一点,大红豆里挑小红豆似的挑着信,分门别类。 “杨子荣”也会为自己的女人捏一回“绣花针”呢。 砖厂、糖厂的劳改犯通通跟着沾光,来自五湖四海的家书终究能落进收信人手里。 —— 【注】 杨子荣: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男主角。 06/高射炮 在场部吃了顿午饭,陈顺转到供销社。 才过完年不久,供销社新摆出不少南北硬货。不像杜蘅,一些知青开个证明,能买票回自己老家过年,等年假过去再回来参加春耕。人潮一来一往,供销社的货架就热闹了。 水烟、旱烟、大前门、香山都有。 卖最好是三毛五的大光,五毛二的太行山。 陈顺挑了两包平遥牛肉,一网兜流心柿饼,外加糖水菠萝罐头,大哥陈百年看见他的时候,陈顺正在柜台和售货员拿全国粮票换几张浙江省的粮票。 这可是桩赔钱买卖。 陈百年急眼了:“老三,干嘛呢!” 一嗓子嚎出口,吓了售货员一跳,几张绿面二两半的粮票飘到了地上。 陈顺捡起来,拍了拍灰,对摺后放进裤兜里。 看陈百年手上拎着袋羊奶粉,朝售货员抬抬下颌,“一块算。” 售货员答应着,把羊奶粉算陈顺账上。 陈百年直打大腿,拉陈顺到墙角:“我说老三你咋回事,你不能犯傻,全国粮票,你拿来换浙江的粮票干啥?” 那可是全国粮票,全国通用,只有全国粮票才能在外地买油! 浙江粮票在浙江好使,在陈家坝就是几张废纸,谁认浙江的粮票? 陈顺一脸平常,“换几张浙江的,给小蘅收着。” 陈百年直皱眉头:“屋里的女人不能惯,惯多了,早晚惹祸。” “屋里女人不惯,惯屋外的?”陈顺到柜前拿东西,有意曲解他,“大哥,你外头养女人了?” “没、没有的事!羊奶粉是给你嫂子买的!” 陈顺嘿地笑了:“那就成了。” 疼自个媳妇,不丢人。 再说了,不能带她回绍兴看看,总得让她摸一摸家乡的粮票。 陈顺一手提着东西,一手牵马。陈百年追了上来,他知道陈顺这么做是为讨媳妇开心,可也不能做赔本买卖,全国粮票多值钱啊。 说着说着,又说到孩子上头。 杜蘅进门一年了,肚子还没动静。 “她是不是嫌你糙,不让你上炕?老三,你和大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搁家呆着,裆都要锈了?” 陈顺没理他。 “让你惯,惯出了事。”陈百年又说,“啥叫女人,把女人日得嗷嗷叫,她才能服你。你那高射炮倒是拿出来使啊!空摆着算怎么回事!” 他们是一屋吃,一屋睡长大的亲兄弟。 陈顺鞭子有多长,做大哥的能不知道? 往前他就说过老三这根是条驴鞭子,撒起尿比谁滋的都远,知青下乡之后,带来一个新词:高射炮。 不是谁的鞭子都可以光荣地被叫高射炮。 陈顺自觉自己在炕上吃得挺好,杜蘅用拿笔的手伺候他,千娇百媚,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这些话,他不需要对谁说明。 还是那句话。 未必天下夫妻炕上办事都一个样。 她喜欢什么样,他就喜欢什么样。 陈顺踩镫上马,陈百年把头抬老高地看他,又追了两步。 黑色顿河马替主人表示不满,马头一摆,对来人喷了个响鼻,年轻庄稼汉只好连连撤退。 “大哥不能骗你,老三,我的话你记在脑子里!” “女人不能惯!” “那可是全国粮票!” 陈顺拎着东西的手一扬,勉强算回应,磕磕马腹,逐日似的,一人一马,朝金红色的阳光奔去。 * 场部学校食堂。 “杜老师,今天炒荤面搁不搁辣子?” 杜蘅摇头。 离开大西北的这些年,针对她的问话,她很少说“不”,她只摇头。 因为“不”是一个明确的,没有退路的拒绝。经过监号一轮轮审讯,她知道如果拒绝错了,话会死,再也救不起来。 “她哪天吃过辣子?天天问,天天问。” 华红霞挤到杜蘅身边,矮下来对窗口骂人,“我说什么东西馊了,马师傅,你良心馊了,非得哄人和你多说句话是吧。” 拿马勺在舀猪油的马师傅打哈哈,一口两个没有。 黑板上的菜单从来没变过,炒素面一毛,炒荤面一毛六。 杜蘅去食堂吃饭的日子,食堂会热闹一些。 杜老师一来,掌勺师父手抖的毛病奇迹治愈了,马勺不再抖,和她炒面一锅出的面,肉丝明显比平时多。 “有啥法子哟,人家杜老师漂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排队的四川老插①一看华红霞在骂人,嘎嘎直乐。 “爱你妈去!” 华红霞扭头,对说话的老男人精准攻击。 对方不敢和她斗法。 产后才出月子没多久,华红霞剪一头精短的发,背后看像个男人,大大咧咧,风风火火。 还和以前一样,谁敢对杜蘅动一点坏心思,她便会像个护法似的闪出来,让对方领教一套绍兴悍女人连炮似的咒骂。 华红霞阴阳怪气的调子,有一定古典的美学指导。 并不多大声,调门又清又亮,旨在尖酸,刻薄,关键时刻尖锐的粗俗一击。 别人不知道,杜蘅知道,这是华红霞骨子里她戏曲名家出生的母亲的遗传。 皮黄戏②调门高,华红霞用来骂人,昆曲调门低,华红霞用来和她说悄悄话。所以她能听见,几代在台上扮演过杜丽娘的女人流淌在血液里的《皂罗袍》。 这阙“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变成养分,供养子宫里的新生。 一切有迹可循。 十年后,机缘巧合,杜蘅会在实验室里读到一篇国外论文,论文提及“所有人的线粒体都来自一个女人”,这是科学家对世界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女性进行的DNA调查得出的结论。 mt-Eve(线粒体夏娃)。 被认为是人类共同的母系祖先,可追溯到20万年前。 无论精子属于什么样的男人,女人总有办法将自己的基因密码传递下去,千年万年,永驻不销。 驻在华红霞调门里的,是她母亲,她外祖母多年的童子功。 女人。 何其富有神性。 饭桌上,别的女老师问杜蘅意见,杜蘅停下往华红霞碗里夹肉丝的动作。 她的思想可以分成好几段,多线共同运作,开小差的同时,其实有一条神经听见她们在争论,争论的对象是闵秋雯。 华红霞一直记着闵秋雯使过的坏,一句话顶了出去。 “她被男人打到下不来炕,那脾气,我们想见她,她可不想见我们,没准被她一棒子撵出来。” 同桌的长发女老师点头,表示赞同,“当初闵秋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里还不够艰苦,我要去更艰苦的地方!” “为表决心,我愿意和贫下中农结合,和这片土地结合!” 两个女老师重复闵秋雯当年的豪言壮语。 仙女发昏嫁牛郎,从此过上了伺候懒汉,外加挨打的日子,也不想想,偷女人衣服的能是什么好货色。 几人都笑了。 杜蘅不怎么笑的一个人,她不笑不奇怪,华红霞爱笑,但她笑不出来。 笑声裹着讽刺挖苦,即便很柔和。 闵秋雯还罪不至此。 恶的是打人者。 气氛冷了几秒,一群男知青簇拥着音乐老师吴丰义热热闹闹走了过来,人群里的吴丰义瞥见低头吃面的杜蘅,选择在邻桌坐下。 他的胳膊和杜蘅的,只隔一条走道。 —— 【注】 老插:早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老资历。 皮黄戏:京剧。 07/新队长 闵秋雯不来教课,学校以后只剩吴丰义一个音乐老师。 他成了香饽饽。 生在乡村的女人不代表没有审美尺度。男知识青年、城里人、会弹琴会吹笛还会唱歌,标准山东大汉。几个学生的亲姐姐表姐姐,甚至一些情窦初开的女学生,心上揣着吴老师两年了。 “丰义,早上校长找你,是推荐你做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吧?这可是大好事啊。” 杜蘅对面坐着的长发女老师一见他,开口就问。 吴丰义直摇头,好像这是句栽赃。 “校长让我把学校礼堂收拾一下,尽快腾出来,生产六队要和我们队合并,过几天在礼堂开今年的春耕动员大会。” 他说完,肉眼没看,心眼看了。 看了杜蘅。 她不受干扰,静默在吃面,像幅画似的。 身边不乏叹气声。 又一年,春耕即将开始。 全是累死人的活儿。 乡亲们把春耕看得很重,读书并不重要。原本上学就是校长挨家挨户做的思想工作,作为孩子能上学的条件之一,春耕、秋收学校必须停学,给学生放假,放这些年幼的劳动力回家劳作。 春耕一开始,学校空荡荡。 老师们也得回归到生产大队一起种田劳动,记工分。 有关系,能打通关节的知青陆陆续续返城,走了一批又一批,剩下来的,各有各的隐情。陈家坝这支知青队伍人少得可怜,知青大队调生产六队合并,扩充陈家坝春耕队伍。 学校礼堂原本每月固定有一场电影,放李铁梅。 现在生产六队的队长来了,决定开动员大会,礼堂必须腾出来,《红灯记》李铁梅哪有抓革命,促生产重要。 新队长是先进知青代表,老校长很重视他。 “怎么个先进法?”华红霞乐了。 吴丰义列举出几个例子。 去年六队所在乡县修渠,渠崩了,新队长一下闯进滚滚渠水里,横身卧倒在决口前,争取时间,让其他人赶紧撂土堵漏。 新队长是能人,参加过好几场讲用会。 新队长文笔凝练,文章刚柔并济,广播播过,表扬受过,他多次在报告里写到——从前自己分不清麦苗和韭菜,很惭愧。广阔天地炼红心,我们这些知识青年必须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扎根农村,吃苦耐劳。坚定自己的革命意识。 什么叫先进? 这就叫先进。 这不叫先进,什么叫先进? 众人纷纷感慨,对新队长产生浓厚兴趣,向吴丰义打听,新队长有没有对象?新队长是哪里人?话漂亮,文章好的新队长是个啥样? 耳边呱噪,各种声音里没有吴丰义最想听的那道声音。 他不能再沉默,沉默太久会暴露,于是他说:“我只知道新队长姓梁。” “姓梁?!” 华红霞脱口而出,有点尖锐。 脸上哪里还有刚才的笑影。 她说完,所有人看她,而她看杜蘅,表情分明在说:不会是他吧! 眼神里分明有一个具体的人存在。 “杜老师,华老师,你们认识梁队长?” 吴丰义转过身,面朝杜蘅,这下,他认为自己的目光名正言顺了。 杜蘅正往碗里倒醋。 华红霞则是一脸新鞋出门踩到狗屎的表情,打起哑谜:“那得看是哪个梁队长。” 说完贴近杜蘅耳朵,放低嗓子,“真是梁唯诚,就他从前做的破事,再敢到你跟前来,看我不把他撕了。” 越想越有。 分不清麦苗韭菜,是梁唯诚笔头口头惯烂的桥段。 这精诈狡猾的痴汉,浪荡货,天生知道怎么放低自己的姿态,逆风取势,博取别人的信任和喜爱。 华红霞旁若无人磨起牙,恨姓梁的恨到骨子里,突然听见一道低柔像风的声音吹进自己耳朵。 “如果是梁唯诚,那件事别和陈顺提。” 她说完,捅了捅华红霞胳膊,声音努力大了几分,尽管还不够大,“快吃,面要冷了,你不能吃冷的东西。” 这句话也是说给周围一只只竖起来的耳朵听的。 必须揭露她们对话的一部分。 去满足旁人窃听欲望。 平时生活里杜蘅很少直视别人,不代表她感受不到别人的注视。 吴丰义是个聪明人。 他把他的注视藏在十分适当的时机里,关心也藏在一视同仁的举动里,不露马脚。但有一回,陈顺在校门外等着接她回家,吴丰义直眼望向陈顺的样子,让杜蘅窥破了天机。 这样的眼神,从前她见过。 是一种“先进”的眼神。 超过现世接受范畴。 有悖主流。 华红霞点头应好,动筷子把油润的黄面条往嘴里赶,看似答应后一句,其实答应的是杜蘅前一句话——如果新队长真是梁唯诚,那件事别和陈顺提。 当然不能提。 指导员那体格,一旦知道梁唯诚这浪荡货做过的事,还不把他一折两半!一颗子弹开了瓢也未可知! 08/异相 陈顺到家恰好天擦黑。 灶眼火才灭不久,大铁锅冒出股淡淡的黄酒香,杜蘅又给他做醉鸡了,用的是绍兴加饭酒。 绍兴是个好地方,绍兴把她送到他面前,她又把绍兴送进他腹腔。 快速冲过冷水澡,毛巾挂回毛巾绳上,陈顺在院子里摆好饭桌才进屋找杜蘅。 屋里没开灯。 这是杜蘅的习惯,他顺手拉亮了灯。 满屋正流窜着她的思维。 在固态黑暗里,呈现出无形液态。 滋啦啦的电流通过灯丝,电子在钨丝上流动。她的思维开始追逐电流,齐头并进,一起通过钨丝,感受热效应。 温度逐渐攀升。 攀升。 在达到足够温度,灯泡开始发光之前,杜蘅能闻到,自己释放出的思维,有股绍兴老家熟悉的苔藓味。 贼绿贼绿的苔藓味。 挂着三匾进士及第,祖父从曾祖父手里接管,也将传给父亲杜仲明的杜家老宅里,贼绿贼绿的苔藓味。 战乱年代,能将老宅、藏书、古董一一守住的祖父,不苟言笑的老学究。 他有一屋子女人。 嬢嬢是最仰祖父鼻息的一个。 祖父捍卫古物,收藏古物,也像收藏古物一样收藏女人,观赏女人,而嬢嬢是其中品相最差的一个。 他娶她,完全看在亡妻和老泰山的面子上,当然,也顾念他硕果仅存的儿子杜仲明。 嬢嬢是她父亲杜仲明的继母。 也是姨母。 小儿麻痹使她从小坏了一条腿,小腿萎缩得很小很小,像个缺失水份,没有光照的瘪红薯,走起路来一坡接着两坡。 走到垂花二门的一小段路,她仿佛要走上一生一世。 人气养出的老宅四时花草不败,嬢嬢说她最喜欢苔藓。 她像苔藓。 她和苔藓惺惺相惜。 绝不是自艾自怨。 杜仲明结婚结得晚,十七岁公费出国,浪荡在华盛顿,博士毕业后一直不肯登上回国的轮船。肯回国已是二十有六,两年后才结婚,三十岁才有的杜蘅。 “可惜是个女儿身。” 人前人后,祖父总在做感慨。 他的话,沾着古董气,乍一听,很像前朝旧事里剔出来的老调子。 配些锣鼓,就能上台。 她长大,渐渐显露出和父亲杜仲明一样,甚至比之更惊人的聪慧时,祖父夸她是杜家百年一个的读书种子,于是感慨来的更加频繁。 “可惜咱们眉眉儿是个女儿身哪。” 这是一句被阉割过的话。 受宫刑掉落的那句是:你若是个男儿该有多好。 祖父对秦汉两代的谶纬①颇有研究,尤其纬书,几个生死攸关的时刻,他认为是谶纬让他遇难呈祥,无愧祖宗地守住了家财。 顺应天时,乃长久之道。 因此,祖父对异相十分厌恶。 早开的花卉、违背时令的果蔬、不合时宜的着装、全是服妖,该去之。 有一年凌霄花开早。 祖父立刻命人将家中所有凌霄花尽数除去,一点没剩下。 他厌恶异相。 异相象征着不太平。 经过战乱的人,嗅觉异常灵敏,不容许一点不太平。 所以当六岁的杜蘅说出自己的小药铺时,嬢嬢才会面带死色,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许她说下去,更不许她在祖父面前提半个字。 看过一回的书,书不打招呼,钻进她脑子里。 读过一次的报纸,也跑到脑子住。各色人等,各类画面,东西一多自然乱。 起初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有一天,在街上看见一家老药铺,柜台后满满一墙放生熟药材的朱红小柜。 那个瞬间,福至心灵。 赶快脑子里捏出个药铺,摆上许多许多朱红小柜,用了一天一夜,才把散乱的东西塞进它们该呆的柜子。 要用时,再取出来。 就是这样,一次次通过了祖父的考校,博得祖父对她读书种子的肯定。 听完这篇话,嬢嬢吓坏了。 端庄娴静的老妇人罕见地在后辈面前失仪,她晓得继子杜仲明内里其实是个大孝子,固执一阵总会听从父亲的话,故而才怕。 怕一家之主一句话,小孙女再也别想上学。 捂杜蘅的手汗津津的,微咸微湿的气味很像苔藓。 “天菩萨,说出去多吓人,你祖父听不得这些,眉眉儿,答应嬢嬢,不再说了好不好?” 灯亮了。 黄澄澄的光填满屋子。 杜蘅知道,自己的感知出了问题。 刚才那一秒,可以供她发挥出很长一段思绪飘浮的空闲。 “饭好了。” 她直奔主题。 做出声的第一个。 “嗯,大老远都能闻到,香得很。” 他说的是灶上的饭食吗? 鉴于他的正派,杜蘅认为应该是。 贴上来的胸膛很暖,冷水水汽折服在他旷野似的温暖下,仅余一丝清新调子,混合淡淡肥皂香,更多的是男人本有的气味。 仔细闻是能闻出牲口味的。 日间接触过的马匹还活在他的体味里,如同草潮匍匐在坝子上,汪洋般生长。 男人从身后贴紧她,把她护在书桌和胸膛之间。 杜蘅略一后仰,肩膀可以感受到男人胸肌的柔软。 是陈顺让她知道,男人山丘似的硬肉其实也可以是软的,软到包容,让她几乎抑制不住,有深埋的念头。 他关节粗大,指尖有烟草气在潜行,点一点她的鬓角,她便偏过头。 嘴唇有厚度,是热的,也是湿的。 他光裸着上身,像雨季里的一匹野马,衔她的唇,轻轻往外带,在预先设想的轻啵响起前,再度包裹,包裹她双唇,没有探入舌头,纯正又近乎撩人地吮吸。 谁都没有闭上眼睛。 暖融融的灯光下,杜蘅可以看见男人粗硬浓密的睫毛遮盖了什么,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乌亮乌亮,冷得很有质感,热得很有深度。 他包容她。 至于她要不要回应,他把决定权放在她手里。 她不伸舌头,他不会逼她,也不会贸然造次,侵扰她的净土。 杜蘅相信他绝对是天生的军人。 婚后不久她就信了。 军人必须认识“服从”,敬畏“服从”,服从的其中一个注脚是忍耐,无条件忍耐。结婚以来,如果有张两军交战路线图,那么进攻的是她,破坏的也是她。相比之下,他的进攻路线实在太过文明。 文明到连她的乳房也没摸过。 一吻毕,他会用稍微柔软一点的手腕内侧给她擦擦唇瓣。 带走自己留在唇上的水泽。 “看看。” 陈顺沙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揽着她的腰,带她后撤一步,长臂伸去,打开书柜抽屉。 杜蘅不解,垂下眼,才晓得他要看她看什么。 霎那间,身上流动的血液凉了一凉。 —— 【注】 谶纬:谶书和纬书的合称。谶是秦汉间巫师、方士编造的预示吉凶的隐语,纬是汉代迷信附会儒家经义的一类书。 09/不文明(h) “两封,嬢嬢的信。” 他的话间有处停顿。 他用笑声来做逗号。 两封信的面目很残破,它们在外打过一场又一场硬仗,坚持到这一刻,终于可以躺在抽屉里歇上一歇。 好在嬢嬢写她名字那块还算完好。 一些茶褐色的污渍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嬢嬢写她名字,必须用再小一点的小楷缀在“杜蘅”后头,缀一条小尾巴似的,缀上她的小名——眉眉儿。 杜蘅倚着陈顺,很轻很轻地在抖。 她摘走他停在拉环上的手,不由分说,一把将抽屉推进去。 啪的一声,彻底盖死。 好像里面藏了条蛇。 这是咋的? 陈顺愣了愣,见她又唰的一下拉开抽屉,啪的又盖死。 这样重复过四五次,肩膀起伏渐大,攥住拉环的手也在簌簌发抖,抖得可怜极了。 他懂了。 原来刚才她在确认,像个孩子闭眼、睁眼,为确认突然获得的糖果是否真实存在在自己手中。 坚硬的心房被一蓬又湿又滑的血撞疼了。 是真的。 他不会骗她。 陈顺呵出一口酸气,搂紧她:“别把手拉坏了。” 杜蘅触火似的,手从拉环上弹开,检查过把手才说:“没坏!” 脸上有迟来的喜色。 她高兴的时候,说话迫切的时候,会恨不得直直看进对方眼睛里,一双奇美的眸子不吝地释放光彩,佛爷看了也该动心。 陈顺又是一痛。 是你的手。 不是抽屉把手。 杜蘅看过一遍,信就在脑子里。 可是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1972年除夕,这封信残缺,只留一句:提笔眼花,耳聋目溃,盼着盼着,竟忘记今日除夕。没能料到——没有下文,撕毁了。 1972年三月初五,嬢嬢的信变得更加平淡。 内秀的老妇人大概在多次尝试后,明白了收信地址所代表的禁忌,有些话不能落在纸上。她只说家常,说她整理出两床棉花被,连夜捆好寄去。 1972年,从绍兴寄往某个用数字做代号的监狱的被子,下落不明。 多年后她才知道,嬢嬢偷偷在棉花被里塞了一罐参片、一罐秃黄油、几个肉罐头、一大捆经期女用草纸、两身簇新绒衣绒裤。 对于当时到处打听,家财如流水散的杜家来说,几样平实的预备是一笔不小开销。 现在,她只沉浸在满满的喜悦里。 同时有点担忧。 两封都不是1973年祖父过世后的来信。 月亮挂在树梢。 不时传来几声狗叫。 小院窗户落了下来,没有支开,因为杜蘅亲手做的支窗小杆另有别的用处。 她把它洗干净,擦干净,放在随手可以取用的地方。 那张虚构的两军交战路线图,代表她的黑色线条,针对陈顺险要地区开始发起不文明的进攻。 花格手绢是新的,还没下过水。 龟头很大很敏感。 手绢一角吊在马眼上方,扫过几回,半硬的肉棒立刻从旺盛的黑影中立了起来,昂然着,高举如旗帜。 握住它。 肉滚滚的性器握在手里,硬度比想象更扎实,充实感从手心漫进每一条神经。 好舒服,好踏实的触感。 杜蘅心说。 人生来空空的双手,不能始终空着。难怪成年之后人人自危,非要握住什么,才能安抚腔子里的心脏。 男人腰腹精瘦,臂膀却宽阔,在身后,必须贴紧他,才能握得更多,更牢实。 “硬了呢。” 她笑着说。 一团绵软挨上来,陈顺知道是她的乳。 居然会有这么软这么绵的东西,他见过她的乳晕,嫩粉的颜色像山桃花盛开一样。搔人心口长刺般发痒。 他不吭声了。 起先还低喘的嘴彻底锁死,暗地在吸舌头,生怕叫杜蘅听见他没出息的吞咽声。 那里,平时他不敢多看。 哪怕视线无意识落上去,几秒之后必需移开。 胳膊细得好像稍一用力就会被折断,那里却丰润圆满,高高耸着,挺着,要多俏有多俏。多看几眼,他也要多翘有多翘。 胀到发痛,拿冷水浇都不管用。 有时能硬个半宿。 为了不吓着她,他得自己想办法解决,通常用手。不安分的性器在焦渴挺立很久后,获得的是他粗暴的撸动,完全没有杜蘅上手时待它的这份温柔。 “为什么忍着,不要忍着,放出来,我喜欢听你声音。” 她说的其实是“呻吟”。 他咬槽牙的动静还是被她听见了。 手绢糙括的纹理来回刮擦龟头,夜晚静谧,大大增加了摩擦的质感,刺激得陈顺腿内肌肉跟着细微抽动。 大概又爽又痛? 她越过他,窥看性器怎样在她手底下吐清水。 满胀的龟头,正承受手绢进行忽快忽慢刮擦,仿佛在受刑。 “嘶…啊…” 他闷哼,释放出暗哑,短促的呻吟。 如她的愿。 正派粗野的天生军人正在发出不为人知的呻吟。 杜蘅心口一紧。 心脏猛跳了好几下。 粗长的阴茎不停在抖,阴囊也在抖!陈顺自然、无声、克制又符合人性的生理表现,果然能掀起她阴暗莫名的快感。 否则无法解释小穴突然开始的翕动。 那里一抽一缩,挤出了点汁水,打湿内裤。 男人舒适的低喘煽动了她。 她确定她的指令不到,他可以一如既往地坚守。 无条件坚守。 正因如此,好想好想把羞辱带给他的身体,特别是语言羞辱。以此检验像他这样的人在天人交战的时刻,会有怎样的反应。 一定会很有趣。 比如:“你太湿了,流了好多水。” 又比如:“你的味道很腥,很骚。” “你在渴望性交。” “长这么大一根鸡巴,发情起来很不好受吧?” “不文明,只有发情的野畜才会无休无止地淌精液。” 他凭什么能做完人? 他的意志难道没有失去弹性的时候吗? 亲眼目睹过一场情理、爱欲、人性大爆炸的她,眼下还无法辨识陈顺爱里的真挚。 她不识得这样坚韧的爱慕,待识得,还需几年。 现在,杜蘅只知道自己对他的兴趣,甚至远远超过当初对理论物理的兴趣。 一束白光闪过,猛一惊觉,人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此时此刻在她面前的恰是一方宇宙,更是自然界未知的物质结构。而她,不可能不去探究他运动的基本规律! 所以她说了。 挑出其中两句,在陈顺耳边说了出来。 饱含恶意。 10/营养(h) “太湿了,流了好多水。” “长这么大一根鸡巴,发情起来很不好受吧?” 没人告诉过杜蘅,她的温婉让这两句话听起来更像同情怜悯之类的情绪。 和绍兴春日娇软的风没两样。 陈顺就是这么理解的。 并且她话里的油荤他向来当作营养来听,爱欲一旦深广,爱慕对象说什么都动听。 上炕前杜蘅喝过水,唇瓣水汪汪地透着嫩透着粉。 和她乳晕是一个色。 怎么又想到这里去了? 要完。 “嗯…” 爆出一声无奈急喘,陈顺把臂一展,稍稍转身,雄鹰搏兔似的,一下搏倒了杜蘅。 身后是两床迭很规整的被子,被面素净,她一倒下去,素净被面顿时有了花的艳色。 陈顺不错眼地看她,两条腿分开圈住她。 “小蘅……” 他的呼吸很烫,齿间滚出来的字眼也很烫。 她没有惊呼,没有娇羞,只是默默抬起眼睛来,看他眼里自己。 不觉美妙。 那是她不知道,陈顺看到的是什么。 一头乌亮的好长发铺开,洗旧洗软洗大了的衬衣做睡衣。这一倾,倾出一段斜挑的锁骨,锁骨连着左边光洁白皙的肩,浑圆浑圆,仿佛才打成的糯米年糕,泛水光。 满脑子大开大动的脏念头,搅得陈顺直下热汗。 和念头结实地肉搏过一场似的,撑在她耳边的一条深色手臂青筋毕露,油浸浸的亮,男人的生命气息浓烈扑鼻。 他在渴望性交。 也在忍耐。 这样的眼神用来看人,似迫切的守望者,直叫人心窝发烫,思想痉挛。 杜蘅哪里猜不到,这个人很能忍,自虐又惊人。 她不会放过他。 自然界未知的物质结构,必须深究。 手往下探,往他黑蓬蓬的阴毛里探,借一点手绢上的湿润,两指并拢,从阴囊开始,一点一点一点,磨洋工般往上游走,半道又撤回原地,再寻着老路往上走,从下到上地逗引、拨弄。 陈顺第一遭恨自己长了这么长的一根驴鞭子。 她怎么还没摸到头? 龟头一次次空等,焦躁到又跳了起来。 终于, 到头了。 陈顺亢奋得沉腰一挺,粗长肉棒再也无法藏锋,一股清亮的前液从马眼涌出,滴溜溜地往下垂,恰好流到杜蘅指腹,无声流淌,似腥似膻,散发十分浓烈雄性气味。 他一直撑着,没把半点身重压在她身上。 维持出的空隙给她的出格举动提供极大便利。 浑身血液在沸,要完,只想她用小手搓揉挤压他的马眼,狠狠地,把精液挤出来。她却用那团手绢干燥的地方裹住龟头,磨青稞似的,不断碾磨他最为敏感的地方。 石磨碾青稞,碾成一流流白面浆。 她这样碾他,也能碾出白面浆水。 “不文明。”她抬着下颌,直视他,看他冒芽的青髭,“只有发情的野畜才会无休无止地淌精液。” 她笑,陈顺也笑。 这句话,他也当营养来听。 灯光把影子投在灰白墙面,男人紧实滚圆的臀影弧度很悦目,自然界精心计算过似的,为性器传来的酥麻正颇有节奏绷紧。 男体强健雄浑。 内容扎实。 火候十足的男人,是山川江河的另类缩影。 杜蘅用余光破译了他。 她的静,静得很有质感,神和魂一样宁静,这份静,很能吸引人。陈顺摸着她的下颌,轻柔两把,吻上她和乳晕一样嫩粉的唇瓣。 他不敢想,豆腐似的脸蛋,软糯的唇瓣之外,还有更了不得的地方。 绍兴,真是个好地方。 加饭酒的气味残留在他唇上,也许是故乡的黄酒香,也许是放出的思维感受到他黄河怒吼般滚滚滔滔的热意,意识到时,她的舌尖已经攻入他。 “嗯……嗯啊……” 是她先递的舌头。 却不想遭遇到青涩、生猛、强劲的敌手。 吻到她溢出几声含混的唔咽,这才发现原来他刚才短暂的散神应该被看作狂喜来解读。 陈顺像要吃了她,又舍不得一口吃掉她。 舌根丝丝发麻。 他吮着不肯放,刺激得她不断分泌口水,又被他卷了含了咽了,他吻得她想逃,又觉得自己像一块被猛兽衔回窝的骨头,他是铁了心要吃她。 嘴唇大概是人可以公之于众的另一性器。 不分主体客体。 无论男女,大家都有一根内置舌头,不存在天然阉割的一方。接吻,是多么公平的性交啊,杜蘅想。 小穴抽缩得厉害,沁出好大一股水。 杜蘅发现陈顺眼里突然掠过一丝明亮的领悟,眼睑红上加红。 这是……闻到了? 也许他没有,也许是清醒的意识骤然压制住情欲,也许是看她涨红脸好像透不过气……唇和唇分开,藕断丝连,带出一条透亮,混杂绍兴酒气的垂液。 他大口大口粗喘。 很粗,很粗的喘息。 杜蘅看见他的喉结在频繁升降,看她的眼神,露骨得仿佛她身上一件衣服都没穿。 又忍住了。 真了不起。 不知什么时候,手绢掉落,她沉寂在刚才的吻里,攻略暂停,陈顺溢出马眼的腥液也在她腹上留下一滩可怜的水印。 杜蘅被吻软,手指只能一点点,一点点跌爬似的去够先前预备的支窗杆子。 上手有点凉。 不过很快能去到一个炙热的地方了。 尽管不是第一次,她依然清晰认识到陈顺慷慨。一直很想嗅一嗅他的无耻味,一直没能如愿。 从马眼刺入,充沛的前列腺液使它没有受阻,润滑到几乎齐根没进硬挺阴茎。 他不觉羞辱,不当杀身成仁。 如此慷慨,慷慨地由着她玩弄他的身体? 杜蘅失望地捏住在外的一端,开始抽动。 11/马眼(h) 五分厂位于十厂区内,这里有6台锅炉,2台一万千瓦的发电机,炉工在册68名,电工在册20名,供应核基地几大厂区生活用电,采暖,热水。 与五分厂距离最远的是一分厂。 每月十五,几辆吉普车般般齐开进基地,开往一分厂,五分厂特殊监号前的黄土公路是它们必经之路。 车上有一个加强连的兵,全部荷枪实弹,运输特殊材料至编号为103的大型车间。 单月送铀-238,双月送铍-049。 途经五分厂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车子需要中途停靠比邻五分厂的技术研究部。在宿舍楼下,接上几位负责核装置设计、爆轰以及环境实验的工程师。 基地气候条件差,留驻在地的工程师大多正当盛年,年纪和杜仲明相仿。 对于普通人而言,做学问的盛年,恰是三十六岁之后。 在五分厂特殊监号,没有杜仲明,也没有杜蘅。 囚犯番号就是他们父女全新的姓名。 番号不会一成不变。 下场大雪,刮场大风,番号就得重新翻一翻。 在海拔3500米,高寒缺氧,最低气温可达零下30度的冬日高原上,烧锅炉绝对算得上额外优厚的作业。 十五岁的杜蘅知道这是优待。 一样优待她的,还有口袋里五彩斑斓的果味糖。 红的苹果味,紫的葡萄味,橙的橘子味。 雷师傅家的小儿子悄悄塞给她的。 也是她在沙暴中救下雷家小儿子的谢礼,或许不能说是谢礼。 雷家不可能“谢”她。 尤其杜蘅这样的反面人物,也绝对没有资格受雷师傅一家的“谢”。 雷师傅叫雷鸣,是一名承担核装置流体动力学爆轰实验的工程师。 他的夫人赵瑞珍,负责核物理近区物理测试研究。 在风雪高原,一对无偿将自己的青春、智慧、生命奉献给伟大事业的夫妻,毫无疑问,是正面人物。 这点上,无可指摘。 所以,正面人物不可能“谢”反面人物。 一谢,正反岂不乱套?敌我岂不模糊? 无论如何,糖是甜的,对于杜蘅吃惯青稞馒头,土豆还有青稞糊糊的肠胃来说,甜味是绝对的优待。 她烧锅炉很认真。 这份认真一直带着,插队后用来烧灶炉,清理灶眼,继而延续到陈顺紫红的马眼中。 小杆子捅进马眼的刹那,陈顺扬了扬眉,浑身肌肉紧实地收出堪称流畅的线条。 房顶灯泡钨丝在走电,他乌亮的眼珠也在走电。 幽微的酥麻感爬上了杜蘅小腹。 仿佛站在铁索上,底下正是奔腾咆哮的黄河。 今夜,她有点接不住这样直白的目光,只好劝陈顺将手臂支在被子上。 语气轻柔,手上动作渐快。 马眼一直往外吐水,肉棒硬到狰狞,鼠蹊隐隐在抽。 他还是照她说去做。 这使他从盘腿坐姿转为一种侧卧的姿势。 浑身哪哪都是烫的,肉棒最烫,微凉小杆没几下就被他的前液润烫,坚细的质感出没在马眼里,黏黏哒哒,好像化在了里头,化成一条舌头,舔得他腰眼酸麻。 “咋的不笑了,心里有事?” 陈顺忍着快感,强行拨出点清明来。 杜蘅什么都没说,他已经在心里给自己找到条罪状——大概刚才嘬她嘬太狠,弄得她舌头疼。 软软糯糯,花苞似的人儿,那么狠吮狠吸是粗鲁了点。 怪他,有几瞬丢魂,没能控制住。 香软湿滑的小舌头,好软的肉,稍微松神就悄悄往回跑,想逃离他口腔。要是可以,他恨不得从此含在嘴里,白天黑夜,天天含着。 “别藏事,喜欢看你笑,你高兴,我才能高兴。”他的逗号还是笑容,“有我呢。” 这三个字的意思是:世上千难万难的事,有我挡在前头呢。 “嗯。” 如何面对真诚,杜蘅感到陌生,这是她少有学不会的东西。 只好微微一笑,回答有些敷衍,但没人能看出来。 她的敷衍,也有温婉皮相。 陈顺信以为真。 手下失速般加快起来,陈顺猛然粗喘,有一下,杆子彻底没进阴茎里,需要她握住柱身,将底端从马眼里挤出来。 完全润透了。 滑手。 支窗小杆上全是他腥檀似的液体,液体滚烫,仿佛蕴积某种思想,闪烁某种岌岌可危的火光。 滋养她凶暴的念头。 她用手抹掉杆头粘液,再涂在陈顺褐色乳头上。 这健壮身躯识得是她,没有躲闪。 回应的,仅仅是男人浓烈如酒,浑然可以醉人的低喘,“…小蘅………” “嘘。” 杜蘅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谁让你长这么大一根鸡巴。” 有罪的是他。 完人长一根大屌,就是淫邪。 正如某些男人控诉女人,引诱他们变成色鬼。 两份意识在她脑子里打架。 显然,阴暗那个获胜。 那根手指的指尖还留有马眼流出的液体,此时贴在嫩色唇瓣。 有一瞬间,陈顺觉得自己要爆裂了。 马缰勒住的马是他的理智,前头迷人心窍的危崖是想把她压在身下,猩红性器没入她那里,好好疼爱,深入浅出的脏念头。 他也是想的。 他怎么可能不想。 他想。 他想。 他想。 梦里也在警告自己,真到那么一天,控制力度,不能粗鲁,不能盲目,轻轻肏开,一点点往里进入。 杜蘅明显缺少这样文明的戒条。 不受约束的手捏住银色小杆,在泛红的马眼里快进快出,噗滋噗滋。 捣弄出水声还不够,简直把马眼当灶眼,捅得又快又狠。 肉棒昂然硬挺着,不知疲倦,整根油光水滑的,简直野死了,浪死了。杜蘅看他下颌线绷紧,鼻端出了层薄汗,一时舒适地想笑,一股力突然袭来,带着她向前。 陈顺跪趴着,又一次将她束在身下。 口中哼哧哼哧低喘,呼出的气又热又烫。 把她的脸颊也熏红了。 他的气味铺天盖地。 攫住她前一刻还在卑鄙窃喜的心脏。 “……含一含,含着射。” 他摩挲着她的唇缝,声线沙哑,疯狂暗示,见她吐出柔嫩舌尖,不禁低哑地夸了声“乖”。 何止是乖,简直乖在他心坎尖上。 最后一刻,他一边造访她的口腔,一边抓来自己的衬衣,团了抵住龟头,精关大开,迎接白腾腾,浓滚滚的热流。 一滩滩精液汪成白色水泊。 小杆子被强劲精流冲了出来,泊在精液组成的汪洋里。 衬衣透了大半。 床上干净。 他知道她爱洁净,脑子乍白的时刻都还记得,没把精液喷到她喜欢的床单上。 甚至在射精时,文明地做出退让。 嘴里让了。 反而是杜蘅在啃咬他。 满足后的眼神更加柔软,嘴角勾着,他由着她咬,有时会用舌面舔一舔她齿,她一反咬,坚实胸膛立刻溢出几声闷闷的低笑。 月芽儿挂在树梢。 风声很柔。 搓洗过的衬衣挂上麻绳,半小时前打上去的精液没了影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陈顺正在厨房烧水,预备给杜蘅洗脸烫脚。 她躺在炕上,枕着自己的发,一面盯着夹在本子里的几张绿面粮票出神。 他总有办法弄来浙江的粮票。 紫色是一两。 绿色二两半。 红色是一斤。 蓝色是五斤。 不由让她想起雷家小儿子给的谢礼——那盒和粮票一样五彩斑斓的果味糖。 真是个傻子。 窗台上摆着两罐菠萝罐头,她默想,下次一定要取出一片糖水菠萝,套进鸡巴,仿效性交般套弄。 陈顺不会介意的,杜蘅心说。 12/陈家 春耕即将开始。 小道两边挂着各式各样的口号。 “打一场春耕的人民战争”、“平田整地好收成”、“撒开手来好好干”……各色口号底下淌出稀脏的红色细流。 早晨小雨暗杀过它们,血迹未干。 学校提早放春耕假。 午后雨水收歇,杜蘅陪陈顺回趟陈家。 进门前,恰好听见少女在院子里大声抱怨。 “凭什么!好好的,咋不让放李铁梅!” “就凭人家是读书人,读书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嘛。” 搭腔的是陈家大嫂马玉莲,正坐在树墩子前,一边给她宝贝儿子缝虎头布偶,一边看自家小姑耍姑娘脾气。 十五岁的陈宝路气得满院子打转,一口一个烦得很。 狗屁新队长! 狗屁春耕动员大会! 霸占学校礼堂,李铁梅她还没看够呢。上回放电影特意抄录的词,就等着这回和电影里的李铁梅一块儿唱。 好嘛,来了个好出风头的新队长。 要开动员大会,停放李铁梅,让大家搬凳子坐在下头听他发言,简直地富反坏的作派。 两条又粗又糙的麻花辫子垂在胸前,陈宝路摆出个李铁梅的造型,扭身往门外冲,说是要去找校长。 “语录上说,成千成万的先烈为了人民利益,在我们前头牺牲了。不让看李铁梅,咱们还怎么继承先烈的……的……” “的个啥?你咋不往下说。” 男人的声音从门外碾过来。 冷铁一般。 “嫂子来啦。”宝路冲杜蘅干笑了两声,腿肚子已经开始打颤。 她怕的不是杜蘅,而是杜蘅背后人高马大的男人。 “三、三哥。” 陈顺左手拎着两只鸡,右手拎着网兜装好的平遥牛肉和菠萝罐头。 那两只瑟瑟发抖的活鸡,在宝路看来,简直跟照镜子似的。 “有出息,要找校长,哥和你嫂子一块儿给你让道。” 宝路直摇头,一下老实了:“不、不找了。”说罢朝平房里大喊,“爹、妈,快出来啊,三哥三嫂回来了!” 杜蘅眼看宝路喊着爹爹爹,一路退进屋子。 院子里只剩下大嫂马玉莲。 夫妻俩喊了声嫂子。 马玉莲不咸不淡地嗳了声,头也没抬。 在她背后,有轮陷着一把大镰刀的树墩子,刀劈斧凿的痕迹还在上头。 树墩子的伤没愈合,陈母的伤也没愈合。 这里原本是颗柿子树,陈父当年移栽进屋陈母就不大同意,村里人不爱在屋里种柿子树。柿子,逝子,寓意不好。 可陈父偏不信邪,说是等结柿子时,屋前看着漂亮。 还没等漂亮上,陈顺的二哥突然溺死。 老二一死,陈母疯了,一天夜里胡言乱语地去拔树,弄得满手鲜血,后来上大城市治病吃药才见好。四年前,马玉莲三个月大的头男被亲姥姥喂面条活活噎死,导致陈母旧病复发。 陈顺因此急返陈家坝,回到家乡照顾老母,在军马场做起指导员。 其实陈母大多时候能认人,也不疯,对小孩尤其是好,照顾起孩子眼珠一刻不离,马玉莲的两女一儿一直放给陈母带。 “三子领着媳妇回来啦,晚上搁家吃饭,妈给蒸花馍。” 陈母让宝路在炕上盯婴儿,自己牵着两个孙女出来,才看见鸡,哎了一声,“家里啥都不缺,让你别使这个钱,别使这个钱,咋回回这样买,两只大肥鸡怎么都得四块吧?” “没使几个钱,妈你别操心,人闺女是小蘅的学生,便宜卖的咱。” 陈母用眼神询问杜蘅,她点了点头。 陈母笑了:“三子媳妇有本事。” 那边陈顺已经把东西撂下,往身上抹了把手,让两个奶声奶气喊三叔的小侄女到怀里来,他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轻轻巧巧抱了起来。 成年汉子拿他的力量逗孩子,像做负重训练,降落抬高数十下。 “飞高,三叔飞高!” “再高,再高!” 孩子们咯咯直笑,陈顺眼也弯了起来。 画面十分温馨。 “家里有孩子,不能少肉吃。”陈顺冲两个小不点说,“三叔给你们做鸡汤喝,一人一个大鸡腿。” “这是你大哥家的娃儿,不喊你爹。你喜欢,自个要一个。” 陈父忽的出声,打断欢声笑语。 他拿烟袋锅杆子捅开门帘,一张老脸拉着,走到外头才能看清有些佝偻的背脊。 如今他不止是村长,还是公社农场改革会的主任,大队支书。 大小是个乡官。 两个儿子里,他对三儿子最满意,也最不满意。 陈顺有能耐,打小就有能耐。 错就错在太有能耐。 让他留在老首长身边,好好呆在北京别回家,死活不听他老子的。 从前这个家,做老子的说了算。儿子能耐一大,老子的话没了分量。说实话,有时候他看见老三心里还会发怵。 老子能怕儿子? 不能够。 倒反天罡还得了,他不想认。 老三还有一点让他颇为不满——陈家世世代代娶坝上女人,老实本分好生养。偏偏老三不懂好赖,讨城里知青做媳妇。 那读书人能和庄稼汉睡到一个炕上吗? 一年了,不见大肚子。 女人肯给男人下崽,那才是死心塌地要跟男人过的意思。不下崽,心不诚。 身为大队支书,眼巴巴想办法返乡的知青他没少见,回到城里,哪个还会惦记乡下的泥腿子。 “还不到时候,过几年再说。” 陈顺这句话的意思明摆着,眼里笑影有些转淡。 陈母也说:“过几年好啊,过几年老大的三儿大些,我好腾出空来给你们看孩子。” 陈父在边上啪嗒啪嗒地抽烟袋锅,嘴角下沉,干瘪起皱的脸板着。心里老大不痛快,到底我是老子,你是老子。 低劣烟草的苦气飘满小院。 “爹,没准他们是来报喜的。” 这时,马玉莲站起来,拿针头搔搔发缝。 打从陈母夸杜蘅有本事那句起,她心气就不顺。 她马玉莲别的比不上,下崽还比不上杜蘅吗。进陈家四年,谁不知道她肚皮从没歇过,陈百年把她当块肥田耕,干那事永远没够。 “杜老师,是不是有啦?别逗咱们。” 马玉莲走到杜蘅身边,直盯她平坦的小腹瞧,心里自问自答:扁扁塌塌,有个屁。 满心想看好戏。 这是针对她的问话,摇头不足够明确。在陈顺皱眉头之前,杜蘅只好平静地说了句:“没有。” 没有得这么理直气壮? 马玉莲知道杜蘅不是理直气壮,她努力大声说话也大不了几个腔,一把嗓子细细软软。她纯粹是瞧她不上,时不时想给她定个罪名。 知识青年算个球,读书人算个球,不下崽的女人还叫女人? 不下崽,凭啥嫁陈顺。 论说,老三还是她马玉莲先看上的。 13/马玉莲(哥嫂h 这事不能想,一想马玉莲心就发酸。 那年媒人带她赶来邻村看人,指着一间院门说:去看吧,里头那个就是你男人陈百年。 她壮胆,大步迈腿走过院门,往里头瞥了一眼。 晴天朗日,大把大把阳光投在干净整齐的小院里,院里簸箩摆了四五个,晒苞米辣椒,颜色艳艳的。 男人坐在树墩子前捆柴。 捆的是酸枣棵儿。 这东西有火就能着,湿的也能烧,烧火前引火最好使。 上山砍下来,把它们堆成一堆,男人用禾叉在砸酸枣棵儿,然后徒手捆好,一手四五捆,利落地拎到墙根底下堆放。 大气不喘一口。 体力真好。 大冷的天,他只穿一身洗旧的灰薄衬衣,手臂肌肉隆起,可见气血有多旺。五官周正,英俊高大。皮带扎出窄窄的腰,衬衣别在里头,有条有理,两条腿比别人命还长叻。 少说一米八几大高个儿。 男人很快发现了她,问她找谁。 这一问,声儿也好听。 马玉莲羞红脸蛋,扭头就跑,跟偷了东西的贼似的。 回到家里才发现,棉袄角里棉花都被她搓絮了。 阿妈常说她腰胯大,一定是个能下一窝鸡仔的肥鸡母,说得玉莲怪不好意思又沾沾自喜。 那天她想,陈百年就是她命该的男人。 这才是男人,活生生的男人,她愿意给他下一窝鸡仔,夜里挨他怀里睡。 夜里真就梦见男人拎柴捆似的把她扛上肩头,往热炕上一丢,拉她办事。 一身体力全花在她身上,弄出好多水。 一发不可收拾,玉莲夹着被子,做了好几宿春梦,每天醒来都得打盆热水搓裤头。 哪知道,那天见的是从北京赶回家探亲,临走前给爹妈预备柴火的陈顺。 压根不是她男人! 没多久,一样的小院,她见到真正的陈百年。 事实上,陈家老大不丑,浓眉大眼,瘦长身材。如果没有见过陈顺,也许她会很满意这桩婚事。 毕竟陈百年当场许诺,往后她马家的春耕秋收,所有地里的活儿通通包在他一个人身上。 对于父亲瘫痪,一双母女辛苦支撑的马家来说,这是一份很实惠的承诺。 不是哪个庄稼汉都有胆子,在乡老见证下开这样的承诺。 陈百年是不赖。 偏偏她见过陈顺。 知道了男人里男人该是个什么模样。 陈百年倒是说干就干,还没过门,马家地里的活儿他全包了,成天呼哧呼哧地在她面前卖力气。 有一回,她去玉米地送水。 起先还好好的,陈百年喝了两碗水,突然把她按倒在玉米地里。 粗糙火热的手扯开裤头,三两下,变戏法似的,把她几件衣服从裤头下拔出来,往高推,多冷啊。 风一吹,冻得两颗莲子大的奶头直打颤。 明明喝的是水,他像喝的酒,一口刁住她的奶头,又舔又咬,冒尖的胡子扎得她乳肉疼。 “百年哥,你干啥呢!放开我!” 玉莲使劲推他,死活推不开。 “别喊,你放心,我说话算话,不叫你白跟我。”说话间,火急地揉起她另一个奶子,揉成各种形状,“玉莲,也摸摸我的,硬着呢。” 奶头咬到红肿,上头全是男人口水。 陈百年贪心不够,用手把两个奶子堆到一块儿,同时裹进嘴里,巨大的吸力吸得玉莲直哆嗦,一下一下打挺。 看着像把奶子往男人嘴里送一样。 底下那根硬邦邦的肉棍还用她摸吗,硬到能把人敲晕过去。 “妈呀,你放了我!百年哥,我怕你。” 玉莲直蹬腿。 “别怕,哥疼你,蹭一蹭,不往里头捅你行不行?”陈百年兴奋地直抖,闻见她裤头底下那股母畜发情的骚味。 他把手往里探。 摸到两片大大的,肉乎乎,黏哒哒的东西,并不知道那叫阴唇。 只觉得跟只肉蝴蝶似的,藏在逼毛里。 手掌从玉莲裤头拔出来,放鼻子底下狠闻,全是粘腥甘甜的女人味。 浓烈的骚味,害他鸡巴快把裤子戳破。 正兴头上,还要继续,突然听见身下女人嗷的一叫,紧接着放声大哭。 玉莲哭了。 哭得眼睛烂糟糟的。 陈百年一下犯了懵。 感觉心被马蜂蜇过,红红肿肿,开始泛疼。 愣过一阵子,笨拙地把人抱起来,将衣服一件件抚平,塞进裤头,把人裤带扎好。做完这些,他的裤裆依旧鼓鼓一包。 “不、不弄你了。” 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灰溜溜地说。 玉莲嗷嗷直哭,才不管他说什么,瞅他一个虚当,提起裤子就跑。 陈百年没敢追。 真追起来,她又要吓死。 当晚,玉莲哭着把这件事告诉阿妈。 玉莲妈一听,反而骂她不懂事,男人的肉棍不能憋,憋坏了一缩阳,往后还使什么,做啥都没力气。 她马家的地谁去耕?谁去收? 再说陈家的礼他们早收了。 干那事,是女人都要过的大刑。 “地地地地,除了地还有啥,我还是不是你生的!” 玉莲牛吼似的嚎,委屈大了。 奶头还痛着呢。 他陈百年咬的! 后来她想通,不那么委屈了。 听说陈顺在北京,在老首长身边,不是她够得着的男人。陈百年虽然不会说好话,可干活从来不怕出力气,不论田里还是炕上,耕得漂漂亮亮。人瘦,那根东西却奇大。 一天农活下来,还能来个两三回,把她肏到穴里骚肉直抖,只能埋脸进被子堵住淫叫。 再后来,她又委屈上了。 陈顺打北京回到陈家坝,成为军马场的指导员,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必须听他的话,管着几十来号人,多威风哪。 杜蘅出现,两人成妯娌,乡里乡亲难免拿她们比较。 夸她马玉莲能生养,针线好。 夸杜蘅,那花样可就多了。 绍兴来的女知青,有学问,人漂亮,搞得定滩地,修得了康拜因①,能牵电线,会修手表,啥事都能做。 别看杜蘅纤弱,能修那么大一个铁疙瘩。动起真格来,整个人钻进机器底下,一呆就是几小时。 知青说的俄文,乡亲说的蚯蚓字,只有她一个能看懂。 看没看过古戏文?知青就是那些落难公子小姐,咱们庄稼人能做的事,他们一定能做,他们能做到的事,咱们不见得能做。 杜蘅不是掐个尖打个顶的人,甚至连话都很少。 她的优秀摆在那里,那张脸摆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成天拿来跟她比,谁能乐意? 她咋就那么能耐呢。 马玉莲对杜蘅的恨,发源于别人嘴里,因陈顺对媳妇的体贴而加深,提纯。 每次看见陈顺给媳妇夹菜倒水,玉莲不禁发傻,傻傻地想,自己要是陈顺媳妇,这份好是不是该她来受? —— 14/栀子花 晚饭后,杜蘅陪陈母拧了半小时的线,又把自己做的核桃床送给她。 陈母有几颗宝贝核桃,始终没舍得剪块好布来装。前阵子给华红霞女儿做薰架,杜蘅仿着七年前在杜家老宅报纸上见过的唐香囊,绘制图纸,请老铁匠照模样打了几个。 不可能像真文物那样精致,粗略大概已是件精器。 陈母一见,喜欢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根本舍不得拿来装核桃。 离开前,夫妻俩和大哥陈百年撞了个正着。 陈百年满身泥汗,刚从玉莲娘家几块地里赶回来。 兄弟两个在门外说上几句,陈百年让陈顺、杜蘅等着,进屋去取酸枣糕和手电,快速抹把脸,送送他们。 “……你嫂子偏心儿子,硬说儿子身体差,必须喝点羊奶粉壮骨头,白白哄我一道。我当给她喝的,以后不买了。” “我问你嫂子,当自个苜蓿地呢,一茬不如一茬?” “跟前要是没人,家里有点荤腥你嫂子恨不得全塞儿子嘴里。那小子才多大,圆圆吨吨,快赶上一块磨盘。” 苜蓿一年能割三茬,第一茬最好,又高又壮。后两茬,一茬比一茬矮,一茬比一茬细。 年轻的庄稼汉子擅长拿农作物比喻,揶揄人。 好些苦水,杜蘅在,陈百年没好意思倒。 比如玉莲不肯拿奶水给儿子喝,说人奶不如羊奶好,孩子是吃上羊奶了,当妈的奶子胀成石块,痛死痛活。 没办法,人奶全进他肚子。 他觉得人奶挺好。 奶头一裹,四五个奶孔滋滋往外冒奶,在他嘴里冲锋枪似的突突连发,喝着喝着,裤裆揣了个大洋钉。啥都不想,就想日玉莲,日得她嗷嗷叫。 可见人奶能壮阳。 走到场院附近,陈百年把一兜酸枣糕塞陈顺手里,才发现陈顺的右手一直别在后头。 两兄弟走在前面说话,杜蘅自己拧了个手电缀在陈顺背后。 她没去拉陈顺的手。 大概不好意思。 至于为什么把手电的白光打在陈顺手上,陈百年就看不明白了。 其实陈百年挺怵杜蘅。 陈家坝没出现过这种女人。 文静,话少,漂亮,冰冷,怎么看怎么没有热乎气。他同媳妇马玉莲提过,玉莲讽刺他:“你个傻子看聪明人,能不怕么,她一个脑瓜够你十个使。” 好像是这个理。 兄弟俩在空旷的麦收场院前分别。 陈顺却不肯走了。 他问杜蘅还记不得这里,又搂住她,问起风冷不冷。 她不冷。 领教过大西北泼辣到能把五官吹跑的风,哪哪的风都显得格外仁慈。 “那年这里堆了好些麦子。” 她说着,把光束投进黑暗。 夜色下的场院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和夜穹融合,看起来像是巨兽的某处骨骼。她的光,是投喂巨兽的口粮。 吃下光,巨兽吞噬的回忆就被无罪释放。 场院,是他们初见的地方。 陈顺从来没敢说,打见杜蘅第一眼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对她只有一种感受,那就是——不适。 无端端的不适,带点厌弃。 不想见到她,不愿意和她多说一句话。想方设法,避险滩似的避开她。 那是1975年,五月。 麦海泛金。 陈家坝又迎来一个丰年。 这天,陈顺带着一群老插和村民在场院打场。 麦子割下来捆好,拉到场院就等着打场。 打场是纯纯的体力活,天不亮就得去解疙瘩绳,到场子上把麦子摊开,用木叉疏松,等太阳晒透让骡子拉碌碡上场碾。碾得差不多,换人来,把麦子挑松,再晒一会儿,牲口继续碾,要来个三四回才算完。 知青队伍路过场院时,陈顺正赶着牲口碾第三轮。 牲口肯听他的话。 老插们体力不足,全员在边上喝水歇手,交流几句亲热脏话。老汉们则找墙根一蹲,吃一锅烟,眯眼养神。 五月的天出了个七月的太阳。 陈顺身上的单背心能拧出一盆水。 队伍越走越近,窸窣有些女声撵了来。 沁过泉水似的笑声,很解暑气。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麦子的丰收,思想的丰收在前方等待着我们。我有个提议,和陈家坝打场的老乡们打个招呼吧。” 生产七队女队长是个满怀壮心的红五类。 她一开口,队伍最前头的闵秋雯第一个响应,呼喊立正,向左转。 大队人马停了下来。 面朝场院。 “老乡们好!” 有一就有二。 “老乡们好!” “老乡们好!” 老汉们没见过这阵仗,局促地站起来。 反而是一群老插看直了眼。 队伍里女生居多。 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 姑娘小伙一律穿着退旧的草绿色六五式长袖军装,一条条汗津津的脖子,一张张汗水打湿的脸。 “好乖哦。” 突兀的四川口音响起。 这是在夸人漂亮。 没有指名道姓,场院里所有人都知道在说谁。 她站在队伍最不起眼的角落,却最惹眼。垂着眼睑,唇瓣跟着众人翕动,小巧精致的脸蛋上也有汗渍,但不滥觞,也不那么狼狈。 被晨露打湿的栀子花什么样,她就什么样。 嫩绿衬着清白。 远远看着,便觉是香。 流出来的汗应该也是香的。 也许出于对危险的直觉,心里有道声音在警告陈顺,不要抬眼,但他还是抬了眼。 15/日你先人 2h h p. c om 这天以前,没人在乎浙江绍兴是什么地方。这天以后,谁都在问,浙江绍兴究竟是什么好地方? 巴不得把整块绍兴挖到眼前,好好探究一番。 几天后,有人打听到她的名字。 问题转变为:杜蘅,这两个字怎么写? 等搞明白,老插队伍里有人用老先知般的口气说:这名字不贴合人民群众,有点子高高在上,她名字不好。 不好在哪?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2bxx.com 不好在听着规矩又不规矩,很妖娇。 尤其她忠犬似的女老乡华红霞用绍兴方言喊她那句“阿蘅”,太妖了,不像好人家孩子的名字。郑铁强如是说。 这个说法很快在老插队伍里传开。 传着传着,传到军马场指导员陈顺耳朵里。 原来她叫杜蘅。 然而杜横,杜竖都和他无关,陈顺想。 但他错了。隔天,十几个女知青被安排到军马场,他成为了她们的指导员,其中就包括杜蘅。 那个被男知青无赖地追在身后喊“同志”给吓跑的杜蘅。 那时陈顺还不知道,他对她的不适其实正是男人受到吸引时天生的抵抗。 有些吸引会致命,使一向稳定的生理节奏失率。 于是人本能地恐惧,感觉不适,想要疏远危险。 粗糙生活打滚出来的铁汉子,完全无法辨识不适和厌弃是他被深深吸引的最初生理反应。 他避她。 躲避险滩似的避开她。 不肯承认自己正受一个女人的吸引。 除必要的教学以外,多一个眼神,多半句话都没有。 他不知道,他对她的深刻抵触其实包藏着迷恋的原型。 一旦揭开,便万劫不复的迷恋。 陈顺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何况他的正直也决不允许他盯着任何一个女娃狠瞅,无论她是谁。柔软,温顺,畏人的杜蘅当然也在其列。 她总在他视线里一闪而过。 拿料豆口袋、牵马吃草籽、趁没人蹲下来观察醉马草、进出帆布帐篷取挂面、听马用舌头把帐篷舔得哧啦响。 用比她脸还大的茶缸小口小口喝水、给她最亲近的同乡华红霞梳辫子、和同乡共用辫梢上的橡皮筋、悄悄说上一两句软糯绍兴话。 一闪而过的她,在他脑中留下越来越多的画面。 很多时候,她说话太小声,他听不见。 有一回,他倒是听清了。 字正腔圆。 日你先人,四个大字。 “我会,我真的会。” 她温柔地为自己辩白。 辩白自己会说粗话,还会说荤话。 其实很小的时候,她读过父亲杜仲明手抄的一篇绍兴名人周大先生的《论“他妈的”》。粗话是荤话的祖宗,她很小时便识得了荤话最普及的祖宗。 华红霞不信,为她着急。那些男知青知道她脸皮薄,天天追在她背后喊同志,喜欢看她落荒而逃的样子,可恨极了。 杜蘅不习惯被喊“同志”,她没有资格做任何人的“同志”。 正如她没有资格接受雷师傅一家的谢礼。 盛情有时比歧视更难接受,仿佛那才是一场真正的拳打脚踢。 两人趁着中午领饭的空档,走到一顶老旧破洞又没插旗的帐篷外,合计怎么对付这些无赖。 她们以为一望无垠的草坝子上,这只是个废弃帐篷,并不知道陈顺在里头歇息。 他无意偷听,无意偷看。怪他天生优势的视力,让他如此清楚地从一块破洞看见杜蘅吸气,挺胸,吧嗒吧嗒眨眼睛的委屈相。 当然不是对他。 这幅面孔是给华红霞的。 华红霞说,今天非要教会她怎么问候先人,下回那些人再逗她,甭管三七二十一,日他八辈先人! 华红霞一起调门,一用昆曲的范式对她说话,杜蘅就没了抵抗力。 她捧着装了个馍,盖了勺菜的饭碗,双肩一耸一放,咬着牙说:“好!” 这股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儿,她展露出来,像娇软的猫儿发狠决定咬坏人,先把尖牙显露,支出架势。 陈顺一时看入迷。 理智告诉他,是时候出声,让她们知道帐篷里有人。 不该继续窃听下去。 嘴缝却像被芽糖粘住,突然开不了口。 “日你先人、狗日的、你个日龙包、瘟鸡、滚你个卵……” 华红霞噼里啪啦一大串,倾尽毕生所学,恨不得马上把她教会,十八般武艺,南北脏话精髓悉数传授。 她骂着骂着意识到自己太心急,让杜蘅先从简单的问候对方先人入手。 杜蘅忙忙点头。 华红霞期许地看她眼睛。帐篷里另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也在紧盯她,像等枪响似的,等她蹦出一句脏。 “日你先人。” 她说出口。 没有任何障碍,字正腔圆。 小猫咬人了。 陈顺实在没忍住,闷闷地笑出声来。他没意识到自己笑,他是从杜蘅警惕的表情里省悟到的。短短一瞬间,弥补他脑中缺失的、灵动的、微愠的她。 察觉有人,杜蘅不是跑,而是迅捷地揭开帐篷,确认对方所在。 她的举动,为保护华红霞而生。 把未知者视为敌人。 原来,她从不是外表那样柔弱。 陈顺侧卧在毡毯上,和她目光对上一秒,像个新兵蛋子头一回见首长似的,嚯的起身,立正站好,挺起胸膛。 她在打量他。 两秒。 垂下眼睛,不再看他。 只是两秒,坚硬心房便出现密集的弹着点。 像被她无情扫射过。 一旦揭开,万劫不复的迷恋从弹孔中流泻出来,温温热热地流了出来。 陈顺开始不断回想那句话——绍兴到底是什么好地方。 对着华红霞,杜蘅不会撒谎,她说她会,她真会。荤腥更大的话,往后陈顺会在炕上慢慢领受。她不止说,她还做。 他的乳头,他的肉棒,他的意志,皆是她的玩具。 在供销社买菠萝罐头,从没想过她要这样使。 16/糖水菠萝(h) “怪你,鸡巴太大。” “怪我。”陈顺认同。 菠萝圈再次裂开,杜蘅叹气。 她像个实验失败的年轻工程师,一边面对野蛮的现实,一边不肯动摇继续实验的心。 神情专注,眉眼温婉。 一双手,肉裹骨,纤长漂亮极了。曾经一次次获得过华红霞母亲的赞许。 生在戏曲名家,华红霞母亲的母亲曾赢得过百日维新的正人君子一句不吝操行的旖旎夸赞。大先生夸她《三梦》出神入化,是难得的做工戏。 为此当场做出两句清丽艳诗,答谢古今深情。 华母从小受昆曲滋养,宛如非醴泉不饮的凤凰,眼光一向比人挑剔。 她夸杜蘅,总带惋惜。 惋惜杜蘅居然生在杜家。 昆曲式微的年代,她偏偏生在指缝漏一漏,就够儿孙吃穿不愁几辈子的杜家,这是绝了她收她做弟子的所有门路。 要是生在穷苦人家,哪怕一般些的门户,都不是绝路。 偏偏是杜家。 在浙江,在绍兴,谁能比得上杜家? 华母后来的人生境遇令人唏嘘,也不知道她一次次夸过的双手在大西北生冻疮、铲锅灰、刮铝饭盒底部的青稞糊糊,抓粗糙的苞谷粉抢命似的往嘴里塞。 好在这双手顽强,和它主人一样。 褪一层皮。 生一层茧。 一切都会慢慢转好。 从软金打磨成带血痕的礼器,多生出一种力量。 “别浪费,务必吃光它。” 糖水腌渍过的菠萝,哪怕被粗长阴茎撑裂,甜度依旧热烈。 杜蘅又一次把形似断裂玉璧的菠萝碎片递到陈顺嘴边。 他背脊挺拔,十分标准的跪坐,毕端毕正。 单看上身,谁能想到衬衣下缘,青筋微凸的大手正握在勃起肉棒的根部,配合女人一次次将糖水菠萝圈套入性器呢? 冷凉清甜的菠萝圈。 黄澄澄的菠萝圈。 套进肉筋虬结,直挺挺的大屌。 至多推过龟头而已,滚圆猩红的龟头穿过圈洞,再想往下推已然勉强。 杜蘅偏要勉强。 裂开了呢。 没关系,陈顺会吃。 他的确吃了,她喂他就吃。 菠萝片可以这样吃吗? 管他的。 小蘅愿意怎么弄就怎么弄。 陈顺不无昏聩地想。 预支的甘甜在嘴里迸发。 他流了不少前液,不大不小的菠萝圈套过龟头势必沾上,所以盛夏甜味里还有股他的气味。 不容忽视,精赤条条的男人情欲味。 “甜吗?”杜蘅问。 手上还捏着剩余一段。 糖水顺着指缝,缓缓汇在掌心。 她在笑,眼里有天然的情韵。 一种很内敛的春情。 像戳弄河面的细柳,开到猥亵的花,这比直白更能勾魂。 “甜,很甜。”陈顺点头。 他点头还有一个目的——把凝固的脏念头晃散。 把进入她的脏念头晃成豆腐渣。 这回的念头具体到过分。 面对面抱紧,握她的腰,进入她,看她在抽插中颠着圆滚滚的屁股。 不行,陈顺又点了点头。 再晃碎一点。 以为她会将剩下那段再喂给他,杜蘅却伸出舌尖,从腕子一路舔到掌心,最终含住经过他龟头,沾过他体液的菠萝,仰颈,吞了。 她吞了。 真的吞了。 微动的两颊代表她在咀嚼。 脑子轰的一响。 马眼涌出一股亮晶晶的粘液。 陈顺僵住,身体里正在发生一场无比激烈的枪战,硝烟味在血管中疯狂流窜。为自己有几秒卑劣的狂喜而愧疚,他粗喘着,把人搂进怀里。 不知什么时候解的扣子,肉贴肉,将她贴心揣紧。 “……你咋吃了。” 口气沙哑。 罐头里还有,她该吃干净的。 然而杜蘅在回味。 回味他给菠萝带来的,不算难闻的味道。 回味菠萝套进男人猩红性器的瞬间。肉棒翘着,马眼湿润,随他喘息而翕动,套进去,往下推,就像抛出的套马绳套中一匹野烈红马。 那句不能浪费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甜味对她而言是优待。 啧声传来。 乳头一阵刺痛,陈顺低头。 上来就咬,是她常有的进攻路数。 湿软舌尖在两排小齿叼住乳头后对着目标左右扫弄,咬得他痛爽并生,浑身灼热。 她贴在他胸前,咬他。 把另一颗褐色乳头往下压。 等它反抗再拨弄,揉捏,对付它,掐到发红。不忘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白玉年糕似的耳朵。 一连串的小动作,看得陈顺喝了几坛般,射意悄悄往下走。 核桃床锁住阴囊,劫道一般拦截了这缕热流。 他痛了一下。 陈母不舍得拿来装核桃的核桃床,有个孪生兄弟,杜蘅留了一个,用来装他的蛋。锁扣一扣,两个半球状的镂空铁球闭合,把男人沉甸甸、微皱的卵蛋约束在里面。 破译这点,杜蘅在他注视下挺起腰身。 两条胳膊按住男人有力的肩头。 她撑着他,又像将跪坐的他往下压。 俯视,是一个很好的观察角度。 陈顺仰头,眼里噼里啪啦在冒火星。 这样的眼神,毫不遮掩欲望。 杜蘅深吸了一口,吸他从唇缝吐出的气,或者说荷尔蒙。 着实被他产生的情欲气味熏着了,不由面红耳赤,小穴安安静静地抽缩、吐水。 他的气味像一团火。 她刚才吞下去过。 烧得人心脏突突地跳,像无端端害了大病。 那套熟悉的点火推进公式在她脑子里翻涌,核聚变的反应最终会终止于铁,因为铁的原子核最为稳定。 人体内也存在着铁。 她的铁并不稳定。 突然间,绍兴的河出现在她眼前。 河水哗哗流淌。 仔细看,河里间隔着一行踩脚石,蜿蜒到对岸。 踩上去,低下头,你会发现踩的每块石头都是某个字的笔画,拼起来则成了一些男人惯爱对女人进行的赞美。 这是一门不成系统的学科。 男人们无法从任何地方学习到如何正确赞美一个女人的性态美。 他们推举“骚”为最高赞美。 杜蘅缓慢地眨了眨眼。 她的手抚上男人严朗的脸庞。 勃起着,渴望性交,长了根大屌的陈顺陈指导员的脸庞。 骚是男人带给女人的词汇,是不是该由女人还给男人? 还没想出答案,话已经说出口。 “骚鸡巴。” 话风吹进耳朵,陈顺身姿顿时一直。 油荤越大,营养越好。 她的荤话他从来当作营养来听,一下补给了性器。阴茎猛地跳动几下,折腾了很久,一股股精液才从马眼喷射出来。 浓淡适宜。 是很健康的液态。 “你的精液好烫。”杜蘅说。 还没完全射干净,陈顺喉咙低沙到几乎出血,说不出话。看她揩他的精液,在他乳头、喉结、下颌一一涂开,又说了句: “骚鸡巴。” 这一次是有预谋的。 事后杜蘅睡了个好觉,并不知道陈顺射过一次更加坚挺,性器挺了大半宿。 她不许他把核桃床开锁,他就戴了一夜,文明地服刑。 第二天下午,独自在家的杜蘅在收衬衣时发现陈宝路。 少女掐准陈顺下午出牧不在家,特意来找杜蘅。 宝路扭捏一阵,说了一堆又一堆闲话,不见杜蘅主动询问,只好败阵自招:“嫂子,后天学校礼堂的春耕动员大会,我能不能也去参加?” 她说完,绞动着辫梢,小脸红上加红。 昨天明明还在咒骂凭什么不放李铁梅,搞什么春耕动员会。 她不说,没人知道几个小时前她和同学一起在学校布置礼堂时见到了新来的生产队队长,更没人这么快知道新队长从此在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扎根下来。 杜蘅没有立刻答应她的请求,三四秒而已,宝路着了慌,一慌,什么都往外招。 少女的供词很青涩,很含蓄。 她说:“嫂子,我见着梁队长了,他…他…其实人挺好的,我愿意听他说话。” 一共十几秒,梁队长没正眼看过她,其实只够宝路从外表上判断一个男人“好不好”。梁队长的外表无疑,很好很好。 17/动员会 梁队长出现后,大家才知道原来自己错怪了梁队长。 开春耕动员大会是老校长出的主意。 根本不关人家梁队长什么事。 这个挨家挨户劝人送娃儿上学的老先生,居然两头瞒,没实话。 一边请音乐老师吴丰义腾出礼堂,布置礼堂。一边告诉梁队长,陈家坝上的知青们都热切盼望着,盼望着你在会上做出重要指示。喏,讲台都搭好了,大伙儿盼干了眼,你可一定要上台,好好给大家伙讲讲自己的先进事迹啊! 好在梁队长是个明白人,没有被老校长的热情冲昏头脑。 非但没有,还请来陈家坝上几个地地道道的老农,和台下知青们分享平田整地的经验。 戏台搭好,却换了一出戏。 老农们成了这场动员会的主角。 梁队长尊称老农为特殊的、光荣的、祖祖辈辈智慧累积下的指导员。 一群缺口黄牙的农民被他一个白面书生夸得不好意思,草烟都不抽了。 当然,梁队长并没有直白地揭发老校长,他的话很温和,不失老校长体面,又充满了激情和感谢。 在分享的尾声,他站在台上,面带微笑,向底下来的老农、学生代表们道歉。 “我听说,公社电影队在礼堂放电影时,十里八村赶集一样,拉车扛板凳,不止有本村还有外村的,通通赶来看电影。《红灯记》是一出与日寇斗争,不屈不挠的英雄故事,十分精彩。由于我们队的到来,占用礼堂,让大家少看了一回,我很抱歉。” 台底下朴素大半辈子,又被忽然恭维的老农民忙说哪有的事,梁队长不要这么说。 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宝路也跟着喊。 她一个喊不够,鼓动几个女同学一起喊。 “都怪校长。” “我就说嘛,梁队长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地富反坏的做派,你们都听到了吧,他是无辜的,他才不想出这个风头呢,是校长强迫他。” 宝路小声地向同学宣告梁队长清白。 她才十五岁,还不知道成人世界是需要一点油性的。 像陈家坝草潮里的草籽那样,内里藏一点必要的油性。没有油性,一旦与这干燥粗糙的世界发生碰撞,受苦受难的将会是自己。 她的天真也不失可爱。 比如两句话说完,大家都知道班长陈宝路喜欢新来的梁队长。 台上,梁队长正微笑说:“请乡亲们,同志们放心,我在此承诺,春耕结束后,联系县剧团来到陈家坝,为大家演一场热热闹闹的《红灯记》。” 人群静了几瞬。 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啪啪啪啪啪,掌声如潮水般湃来,后浪推前浪。 礼堂中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不是电影。 不是幕布。 而是县剧团的演员们一个个扮演起来,在他们面前活生生地演一出。 一个是味道不错但吃了两个月的冷菜,一个是新鲜出炉,镬气十足的酱肘子。 区别就在这里。 尤其学生们很领这份情,通通起立,鼓掌。 温文周正的梁队长露出一点受宠若惊的表情,渐渐跟着笑了起来,鼻尖有一层细细的汗珠子。他说,大家能喜欢,真的太好了。 说这话时,梁队长整齐的白牙露了出来。 他是单眼皮,皮肤白皙,大概是天生白的底子,耳廓都泛着粉晕。解开那条男式细羊毛红围巾,你会发现他的衣领没有一颗扣子是松开的,全都规规矩矩扣着,始终抵在喉结下方,挺括地护着脖颈,很是得体。 这样一个人,眼里无垢,面上无尘,一片朗月清风。 在古诗不被看重的年代,这是一个诗性的男人。 完全唐诗式的男人。 月照花林皆似霰。 月光照在花林上,如一层雪霰。 他安安静静美着。 不会,也不敢,妨碍任何人。这是诗韵束缚下,精心凝结出的美男子。 宝路心脏库库地跳。 跳到快呕出嗓子眼。 十九岁,那么梁队长只比她大四岁。 不算很多。 她看见梁队长走下台,和坐在最前排的校长、吴丰义等原生产七队的知识青年逐个握手,当然也包括她嫂子杜蘅。 直到看见梁队长和杜蘅握手,宝路才醒悟。 她忽然懂得了,为什么三哥那么喜欢杜蘅。 为什么三哥非杜蘅不娶。 把她看得比宝贝还宝贝。 天啦,梁队长就是男版杜蘅。 学识使他们气质天生和别人不一样,清冷,温柔,不卑不亢,高级人一个。 美得那么远又那么近。 刚才的讲话里,梁队长说自己也是浙江绍兴人。 宝路已经在前一秒决定好,从此以后,在她心里,绍兴就是首都,她的首都。 何况梁队长对谁都一视同仁,对美与丑一视同仁。 他和杜蘅握手的时间,与头上只有几根毛的食堂马师傅握手的时间是一样的。不因为外表美丑有区别对待,或者多少一点停滞。 宝路看得很仔细。 心里在掐秒表。 和杜蘅,一秒,两秒,结束,下一个。 和马师傅,一秒,两秒,结束,下一个。 很好。 嫂子杜蘅的美丽成为了她检验男人的钢尺。 “梁唯诚。” 握手礼进行中途,有人直呼梁队长全名。 18/洗澡水 华红霞姗姗来迟。 赶路让她受累,出汗,因此调门并不高,很快被礼堂热闹的人声刮下去。 头顶热汗,背顶冷汗,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一股更大的生理恶感压下先前在闵秋雯家里获得的那股,她甚至握住拳头。 居然真是这个痴汉,浪荡货! 居然真的是他! 想到杜蘅,华红霞像个护崽的母鸡,浑身羽毛奓立,直视居心不轨的黄鼠狼。 尽管黄鼠狼披了层人皮。 她知道人皮底下是一张什么样恶心的嘴脸。 黄鼠狼并没发现华红霞,礼堂里绝大多数人都没发现华红霞。大家热情高涨,持续不下,还沉浸在梁队长许诺的县剧团演出中,都在听梁队长和老校长握手时说什么。 “……哪里,知识青年应该和工农结合,去农村改天换地,广阔天地炼红心嘛。” “是是是。” 一向能言善道的老校长在梁唯诚面前,只有点头说是的份儿了。 毕竟梁唯诚才把他从一场两头瞒的官僚主义里拯救出来,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可以不小。这个年轻的后生是他恩人,哪怕年轻后生现在嘴上要做他老子,老校长也会是是是。 这时,杜蘅发现了出现在礼堂后门的华红霞。 显然,华红霞为梁唯诚而愤怒。 为先进的梁队长就是先进的梁唯诚而愤怒。 杜蘅心里很平静。 她知道华红霞不想接受这个现实。 但这就是现实。 她已经平静地坐在凳子上,听完一场华红霞错过的精彩动员会,并且和这场老农、知青、学生团结一心的动员会的策划者握了手。 梁唯诚在假装不认识她。 他的手也假装不认识她。 他装得很好。 好到好像今天之前从没见过她,从没偷喝过她的洗澡水。 “广阔天地炼红心?呵,没憋好屁,梁唯诚,炼的是不是红心不由你说了算!” 这是皮黄戏的调门。 华红霞骂人时专用。 “韭菜和大麦,你分清没有?” 在礼堂肃静后,她又追加一句。 直戳梁唯诚肺管子。 梁唯诚停下来,看向礼堂向内敞开的后门,那两扇大绿门漆色斑驳,一副苦命相。 杜蘅也正走向那里。 他的目光开始有些晃荡。 华红霞发现,抢上两步,用自己大半身子护住杜蘅,同时也挡住他的目光,哪怕那目光里没有猥亵。 气氛凝结。 虽然时间很短,梁唯诚在学生们心中树起的好队长,好青年的形象硬度是足够的。忽然跳出个人,直呼其名,说话带刺,就算是老师,也必须接受陈宝路等学生们质疑的眼神。 “你谁啊。” 第二排坐在中间的女知青许蔓蔓没好气。 她没起身,只扭头。 对方不值得她起身这个想法明显写在她脸上,很重的军干子弟气也写在她脸上。 梁唯诚可以原谅满口谎话的老校长,可以和满嘴黄牙的老农民好好说话,不代表她许蔓蔓也可以。 才受过工宣队的骗,许蔓蔓最讨厌骗子了。 天知道工宣队怎么骗他们的。 工宣队说陈家坝他们考察过了,那里的贫下中农已经盖好了大瓦房,还修好了大游泳池欢迎你们。你们转插陈家坝,和七队合并,主要是改变农村落后面貌,了不起啊。那儿的柿子甜极了,土豆结得比西瓜还大。 结果呢?吹得昏天黑地,骗子一个。 正憋着气没地方撒。 许蔓蔓一出声,有人在心里说完了。 为许蔓蔓说的。 和华红霞斗法,准没好下场。 事实上,对上一眼,从小养在上海的娇娇女已经在心里挂上白旗。好尖利的眼神,她那师长爸爸,陆军野战医院护士长妈妈都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红霞,好久不见。”梁唯诚坦然笑着,转头对许蔓蔓介绍,“华红霞是我在绍兴中学时的同班同学。” 温润和气的嗓音,侧面为华红霞解释。 解释对方为什么没好气。 老同学之间有点薄情分,说话哪怕尖酸一点,没什么不能原谅的。 众人开始在华红霞脸上探询。 探询她和梁队长是不是有过什么恩怨。 实际上,只是“红霞”两个字把华红霞恶心坏了,年夜饭吃的那只鸡都快呕了出来。 何止是同学呢。 她和梁唯诚还是时任绍兴中学校长的杜仲明最为喜爱的两个学生。 她还是梁唯诚偷喝杜蘅洗澡水,事发之后,向知青大队举报杜蘅利用美色,企图腐蚀他的整个事件的目击者。 老校长趁着华红霞恶心的空档跳出来,打圆场。 累了一上午,大家喝口水嘛。 “什么水?”华红霞没功夫对付许蔓蔓这种小鱼小虾,她看准了梁唯诚,一句话接得很妙:“我的老同学梁唯诚在喝水的问题上,可有讲究了。” 老校长慌了,以为要预备茶水。 杜蘅正挨着华红霞,信任地挨着。 两年过去,她更美了。 在今天见到她的第一秒,梁唯诚的心几乎趋于停搏。 之后似乎真的停搏了。 否则他怎么可能如此完美地完成了只有死尸才能完成的,对她视若无睹的任务? 他有直觉。 直觉杜蘅并没和传闻里与她结婚的乡野村夫发生过什么,她的气味还是和以前一样,清新甘甜,十足处女气,没有染上任何一个男人的臭味。 万幸。 谁都不配享用她。 老校长还在问喝不喝茶,梁唯诚看着她们肩臂的贴合处,回答得很自然。 “没有讲究,入乡随俗。” 杜蘅笑了。 嗤的一声。 她的笑声,照理来说应该很轻,梁唯诚还是听到了。像电流击中他停搏的心脏,拯救了他危及生命的心率失常,心脏在电击的苦楚中苏醒过来,开始产生起搏节律,带动血液循环。 所以他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红进一丝不苟扣好的衣领下头。 他被她的嗤笑拯救,又被扼住喉咙。 这种窒息的感觉,会因为不久后骑着黑色顿河马,出现在校门外的男人而加重。 19/贱狗 无论河面开不开冻,天气暖不暖和,草坝子上一年四季有狼。 每逢马场出牧,陈顺腰间总别一把填满子弹的五四式,今天也一样。 梁唯诚这样诗性的男人对村民而言是异类,陈顺这样野性十足,端正又危险的男人对知识青年而言亦是异类中的异类。 哪怕从小在上海长大,认为出了南京路没有一个地方不是乡下的师长女儿许蔓蔓,也没见过这样凛冽、刚毅、容易让女人浮想联翩的男人。 那把手柄微斑的五四式,简直画龙点睛。 一群女知青在讨论,这位精悍骑兵般的男人姓什么,叫什么。 有人从一向好说话,陈家坝活雷锋的吴丰义口中打听到些许关于陈指导员的英雄事迹。 这下更了不得了。 陈家坝竟有个陈顺。 荒村野地出山珍。 高大英俊的男人弥补了大游泳池,比西瓜还大的土豆缺失的遗憾。 女知识青年脸皮薄,要是她们肯多打听打听,不止英雄事迹,还能听到寡妇们早年对陈顺火星似的冷硬目光的大胆评价 ——被他看一眼,哪哪都软了,就想怀他的儿。 这里的“儿”是个暗语。 可以是孩子,也可以是鞭子。 许蔓蔓不知道自己红了脸,盯着扶杜蘅上马的手掌,她突然很渴望陌生男人把她逼到墙角。 接下来,他可以亲吻她。 用最粗鲁最野蛮的方式。 她身后的梁唯诚,温润面具下,一股钻心的刺痛正在疯狂地生长,没多久爬满心房,叫他快要窒息而死。 生产六队来到陈家坝的第一顿开火饭梁队长缺席了。 村长用羊肉汤招待他们。 这是好饭。 冷却之后,碗里羊汤能结出一小滩货真价实的羊油。 梁唯诚在分配给他的土房里站着,看羊汤凝固出羊油,看同伴王喜春替他打来的好饭好菜冷了个透。 他走到铁丝脸盆架边,捧冷水,洗了把脸。 没有解开束喉的扣子,没用毛巾,水珠顺着他白皙诗性的面目往下淌,领子被打湿了。 脸盆里晃荡的水像是融化的温润面具,伪装洗去,渐渐暴露出邪性的笑容。 “我们才是天造的一对。”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不是奔着做芸芸众生一份子来的。陈顺也是男人,男人有的恶习他不可能没有。男人没一个不下贱。” “杜仲明也一样,你不是知道吗!” “阿蘅阿姐。” 他自言自语,呼吸渐粗。 开始第五次回想自己今天在台上说过的每一句话,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马脚,是那句——我也是浙江绍兴人。 “也”就是他的马脚。 语境中明显透露出,现场已经先有了一个绍兴人,所以他“也”是浙江绍兴人。否则他的“也”就是个病句。 杜蘅那么聪明,她不可能听不出来。 他装,却希望杜蘅撕破他的伪装。 哪怕用和华红霞一样,带刺的目光看他一眼也好。 可她没有。 她清静安闲地坐在椅子上,不认他。 她嗤笑了一声。 她是故意的。 她太聪明了,不是一般人。 她的笑根本什么意义都没有,她知道他会主动去揣摩,又为揣摩不出答案而焦灼,一定是这样的,她在惩戒他吗? 压抑使周正面孔有些扭曲。 梁唯诚突然涨红了脸,猛烈地扯开衣领,两颗扣子嗙的飞弹出去。 他也跌坐在脸盆架边,文弱了起来。 像个落榜的玉面书生,才淋过一场大雨。 雨打青竹。 竹叶难舒。 破碎感加深了梁唯诚中式美的深度,使之看起来孤弱清俊。 他最大的疼是他的出生,其他的疼不过是痒,杜蘅则是痒里的痒。引诱他成为一条贱狗,训练他在人群里闻出的她的气味,筛出她的呼吸。 她是特别的,和谁都不一样。 他对她,是动物的直觉。 天生一对的直觉。 他对她,总有不能控制的讨好念头,宛如贱狗生来要讨主人的好,哪怕挨上几脚,也会谦卑地爬到她身边,既兴奋又没出息地摆出奴才样子,舔她的鞋,她的脚。 得知杜仲明丑闻那天,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比小时候被接回梁家,认祖归宗还要快乐。 太好了,杜校长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背负这么大一个丑闻。而杜蘅,作为杜仲明唯一的女儿,她必然,也必将继承父亲的耻辱。 这就是耻辱的世袭制! 他这么了解,恰因为他的身上也有一份世袭耻辱。 天大的耻辱。 他的父亲是浙江鼎鼎有名的明史大家梁航,梁家书香门第,梁父毕业后留在北京着名学府任教,一边主持编写《中国历史回眸》等以历史学科为主的读物。 梁唯诚长什么样,梁父年轻时也就长什么样。 一个温文尔雅,治学严谨,人人尊敬的大先生,却也犯错。 梁唯诚正是错误结出来的果实。 他年轻的母亲利用贞洁使年过半百的大先生失了贞洁。 原来大文豪也干这事。 不但干,且拉着乡下下人的乡下媳妇干,没名没份,把自己滚烫的种子撒进别人媳妇肚子里,结出个苦果,生出个娃。 要不是成为梁父硕果仅存的儿子,梁唯诚永远没资格踏进梁家大门。 只要他一出现,投射在他身上的眼神便万分玩味。 乡下女人到底凭什么让大先生丢贞洁? 她美艳? 她淫荡? 她是不是像撅着自己滴水性器,在雄性面前招摇的母狗,撅着白花花的屁股勾引的梁大先生? 梁唯诚与母亲生活了十年,他身上有一半乡下女人不清不爽的血液。 他比谁都清楚,方脸盘,大腰胯,老实本分在乡下烧一口老虎灶①讨生活的女人,和梁父文人朋友们香艳想象中的,完全不是同一种人。 乡下女人为怀上野种蓄意自杀过两次。 她恨死了酒。 梁大先生喝了酒,不认人,滚到了她身上。 在梁唯诚成年之后,他将发现自己可以晨勃定义为自己的“成年”,尽管那才十岁,他背着烧老虎灶的女人做了一件事 ——喝酒,喝到烂醉,试看自己的性器是否能勃起。 验证结果让他充满希望与喜悦。 从此他窥见了男人卑鄙无耻的真容,裹在温良恭俭让底下,最卑鄙最无耻的真容。 哈哈,原来完全烂醉的男人性器根本无法勃起。 更别说插进女人身体里,播撒种子。 梁大先生,不,爸爸,你说谎。 你没醉。 哈哈哈哈。 —— 【注】 老虎灶:烧卖热水的小铺子,给人灌热水的小本买卖。 20/揭发 po1 8ag.c om 他的出场方式有误。 一出场,就是大错特错的代表。 痛苦和耻辱世袭制,继承在他身上。很高兴仙女坠下凡尘,摔进泥淖,再一次证明比起光荣,耻辱更具有继承性。 人不那么热衷于别人的光荣,别人的光荣会使自己渺小。耻辱不一样,看别人耻辱,自己反而高贵。 感谢杜仲明杜校长,犯了如此大的一个错误。 比他爸的还荒唐。 杜蘅和他,从此更配了。 1973年,杜蘅离开大西北核基地,转入西宁东台村插队,比起后到的华红霞,梁唯诚早了足足三个月见到杜蘅。 他独享她的美,足足三个月。 那时杜蘅双眼感染未愈,眼眶总是潮湿泛红,显得楚楚可怜,右手冻疮情况不大好,只能用左手书写。 杜蘅重获新生,病来如山倒,睡了两天两夜,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他。 她说他气息奄奄的样子,更像个病人。 他笑了。他只是累,夜里不睡看她看累的。 多年讨好父亲的低姿态加上杜仲明对他的喜爱,甚至他不算清白的低贱出身,周正清秀的面目,这些条件都被他使用到了极致。 用来博人同情。 用来博人喜爱。 获得杜蘅的信任,是一件颇为艰难的事。 他自认为达成了大半。 杜仲明的自杀她是否亲眼目睹,梁唯诚不知道。但他可以确定,杜蘅长时间的失眠症和哪怕病重依然会梦中惊悸这两点,都与杜仲明的死有关。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d z. co m “为人子,唯一意味着不自由。” 这是杜仲明对梁唯诚说过的话。 他一直认为,这是杜仲明杜校长特别关照他的根本原因。 他和杜仲明一样,稀里糊涂成了父亲唯一的,硕果仅存的儿子。 因此获得对父亲进行更深度讨好的资格。 他惯会讨好人,那一套公式套在杜蘅身上,渐渐有了收获。 杜蘅偶尔会对他微笑,偶尔也会看他眼睛。 可惜后来来了个华红霞。 以及陆续识得杜蘅美貌的男人女人。 男人的喜欢,最终要落到一个实处,肉滚肉。对杜蘅秘隅的幻想他有的是,夜深脱下文人老父给的虚伪皮囊,他有的是不清不爽的低贱。 他大胆想象,杜蘅的脚踩在他的性器上。 用脚趾搓弄他的龟头,用力踩他,蹂躏他,救救他。 或者坐到他脸上来,命令他舔她的性器,他会甘之如饴。 他装累了。 让他名正言顺做一条贱狗吧。 承认他的诞生来自一个虚伪的老文人对一个乡下年轻女人起了蓄谋已久的淫心,并且以喝醉了为借口。 梁唯诚爬起来,喉咙干燥。 他迫切需要一点水来润泽。 想起那盆洗澡水,两年过去,香气还在喉咙里活着。 杜蘅的美不是空穴来风。 其父杜仲明是有名的美男子,精通四国语言,才华横溢。其母潘晚吟出身军人世家,从小跟随舅父游学欧洲,毕业于德国音乐大学,回国后在大学担任声乐主任,这是朵天生政客养出的铁木兰,绝不是一般的深闺小姐。 两人结合,生下杜蘅。 她身上的每一处美艳,皆有史可考。 好在杜蘅清新的文气与不清爽的政治成分,可以给肖想她的荷尔蒙们败败火。 他不一样,他对她的火从十一岁小洋楼圣诞晚会那天一直燃烧到现在,永远不可能熄灭。这把火几乎烧干了他的理智,他需要水份,暂时熄火。 固定在周二下午洗澡的她临时被工宣部叫走。 走得很急,核基地监号一呼必应的囚犯生活在她四肢烙下肌肉记忆,她果然没去倒水。 他的预谋完美无缺。 一盆还在晃荡的水纹。 热气沤人的六月,他像在沙漠漫行数年之久,突然获得一盆水的可怜人。不是喝,而是吞,吞吃般一连几口,吞她的洗澡水! 仿佛再迟半秒他必然没救,活活渴死。 狗一般的嗅觉告诉他,她的水很甜。 毛巾拧过搭在盆边,之前也许杜蘅用它沾水,擦拭过她的双乳,以及性器。 梁唯诚弯着腰,一边掬水往嘴里吞,甚至是咬,一边幻想稍后解开皮带,放出已然挺起来的肉物,套弄,抵在她毛巾上射出来。 工宣队会留住杜蘅。 时间还算充裕,他可以把毛巾洗干净,原模原样摆回去。 从此阿蘅阿姐会用沾过他精液的毛巾擦拭全身…… 只是想一想,几乎称快地溺毙在幸福泡沫里。 幻想是无罪的,尽管梁唯诚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 十几年来的生活,甜头实在少得可怜,拢共加起来,还不如几口杜蘅洗澡水给他的快乐多。他在毛巾上落了个吻,亢奋而谨慎,仿佛那是杜蘅的唇。 他把初吻交给了她的毛巾。 快乐到呼吸沾染上浓重的鼻音。 如果不是发现门前站着的杜蘅,或许再过几秒,他能快乐地滚下眼泪来。 那张清水芙蓉一样的小脸冷冷地看着他,仿佛看穿他先前的、现在的、将来的所有曲折离奇的脏脑筋。 她走得匆忙,头发没法擦干,水珠不断从发梢滚下来,打湿肩膀。 梁唯诚忽然觉得那不是水珠,而是他的眼珠。 不断从她身上滚落,没有权力粘附在她身上。 “出去。” 杜蘅将门扇彻底推开。 两个字从耳边擦过,没有太多情绪,她连愠怒也是冷淡的,梁唯诚却像被捅了一刀。 他这一辈子不被允许进入很多地方。乡下人笑他是野种,当过街老鼠一样丢石子,取笑。后来梁家下人背地里喊他做乡下狗母下的崽,诺大的梁家,允许他走动的只有一间屋子,有时还没踏进其他地方,梁家老太太的“滚出去”已经盖到他脸上。 而她也叫他出去。 这个世界不容他。 她也不容他! 不可以,不可以。 梁唯诚委屈极了,皱着眉头解开衣襟,狠狠抓起杜蘅的手,迫不及待向她呈现自己,和她分享自己的身体。在手指贴上胸膛那刻,他浑身一悸,颤抖着虔诚地说:“我爱你,真的,爱你……” 他说了无数个“我爱你”。 句句肺腑。 不像表白心迹,更像丧家犬的哀求。 抓她冰冷的手往胸口狠狠按入,希望她破开皮肤,伸进去,抓他的心脏,挖沤在心里那么多年来隐蔽的爱意。 对她的爱意。 杜蘅没有像看疯子一样看他。 她仅冷漠地将手从他潮湿,滚烫的手掌里抽出来。这比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他还要可怕。 直到梁唯诚被推倒在地上,他才发现一道来的还有华红霞。 他太投入了,投入地喝洗澡水、对杜蘅诉衷肠。 直到此时才找回一点理智。 后者眼中他总算看见正常人看疯子,看变态的眼神。 华红霞不止看,还骂他,骂他没有羞耻心,并没有问候先人。那时华红霞对待他这个老同学尚有一点客气,更多是不可置信而已。 她提到杜校长,杜校长对他们两个的好。 梁唯诚抹了把脸,从地上站起来,强忍着心痛戴好面具。 如果杜蘅不接受他。 他也不接受这个世界。 他说:“杜仲明是重大政治犯,思想上存在着不容忽视的错误倾向,私德更有问题。华红霞,作为同学我必须提醒你,谨慎使用你对杜仲明的称谓,你对他的称谓,代表你的政治主张!代表着敌我分野!” 华红霞愣住了。 三人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运动,清楚知道这句话有多重。 今天之前,梁唯诚不是这样子的。 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至此,杜蘅正眼看了梁唯诚一眼。知青大院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风里有蝉声还有槐花香。在槐花清白的香气里,梁唯诚逃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大队长和保卫科几名女干事敲开了杜蘅房门,或可说是擂。 擂门声把院里所有知青都吵醒了。 几年文攻武斗让大家对擂门声异常敏锐。 众目睽睽下,大队长说梁唯诚揭发了杜蘅,现在她有思想上的错误,必须接受大队审查。 不但说给杜蘅听。 也说给所有人听。 “冂”字型排列房间的知青大院,无数敞开的木门,挤出乌泱泱的人头,所有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只有一扇门没开。梁唯诚躲在门后,冷汗伴着眼泪无声齐下,两手鲜血淋漓垂着。 如果杜蘅不能属于他,也就不能属于任何人,谁都不配享用她! 他是先进知青代表。 她是曾经的囚犯。 女囚犯利用美色,企图腐蚀大好青年,合情合理。 他先咬了她。 狗是会咬人的。 身上流着的那一半父亲的血帮了他一把,在杜蘅咬他是流氓之前,先咬了她。 无耻、虚伪、衣冠禽兽、温良恭俭让、口上仁义道德,心里男盗女娼、全是他想摆脱又摆脱不了的生父基因。他不想成为父亲一样的男人,到头来还是做了跟他一样的人。 21/冰河 梁唯诚听见华红霞跟了出来,坚持为杜蘅辩驳。 “他说谎!” “为什么梁唯诚不用接受审查?就因为他是先进知青代表?未必先进知青代表不说谎!” 大队长劝她:“别想泥佛救土佛,你华红霞一个疯子妈,一个走资爸,你的账还没算清呢,哪来的胆子插手这件事?组织上啥不知道,干部们不是睁眼瞎,不会污蔑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 一下揭穿华红霞老底。 是好心,也是威胁。 梁唯诚贴着门扇,心知这是个烈货。 果然,华红霞突然大声呵斥:“梁唯诚你出来!” 手掌潮呼呼一片,破碎的玻璃渣子还扎在红肉里,一点不疼。梁唯诚弱病似的,开始蜷缩身躯,白皙的脸上皮肉在抽搐。 他不出去。 华红霞怒极,会喊出杜校长来。 他等她喊出对重大政治犯的尊称来。 杜仲明是他们两个共同的恩人,对梁唯诚恩情更大。 那封他铁了心要做父亲贞洁代理人的信,他在信上写:我不想再称她为母亲。爸爸,我求你了,我面朝着浙江杭州城的方向,向您跪下……。 只有承认他是男人一方并不情愿的性交的结果,承认生母的淫荡,他才能摆脱痛苦的乡下生活。他意识到,他写了这封信,偷了家里的钱赶去杭州寻父。 梁家大门紧闭,像一张缄默下垂的嘴唇。 无比威严。 威严地拒绝他。 大雪天,他几乎成了雪人,快冻硬了。最后是一位从雪弗兰轿车上迈下来的天神扶起他,拍他身上雪粉,邀请他进车取暖。 绍兴中学的校长杜仲明,意外成为他的邮差,把这封无望的信送到他生身父亲梁航案上。 喊出来吧。 喊出“杜校长是怎么对你梁唯诚的!梁唯诚,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偷喝阿蘅洗澡水的是谁,你编谎害的是谁”。 喊出来吧! 和杜蘅一起接受审查! 到那时候,他会和组织上说明,用一套事先预备好的说辞,救她们于水火。 恩威并施,他要获得杜蘅。 就像他要摆脱生母,摆脱穷困,靠近父亲,靠近光明一样坚定。 那个“杜”字已经飞出华红霞的嘴巴,眼看那一串忘记敌我分野的话呼之欲出。 “红霞,你只穿了一只鞋。” 杜蘅很少见地在公众面前大声说话了。 先前有人甚至谣传她是哑巴。 她请华红霞回屋,把鞋穿上,套用了一句语录上的话,表明自己相信大队长所说的,不会污蔑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 她的配合,让局面一下松缓。 有的人,是可以把话说出如沐春风,镇定人心的功效。 梁唯诚怔了一刻,痛觉开始恢复。 一起恢复的还有后悔。 然而不等他后悔个彻底,短短几个小时之后,擂门声再度在知青大院里响起。这回来的是男干部,敲的是梁唯诚的房门。 他们带走了他。 众目睽睽之下,很不客气。 更不客气的还在后头。 他枯坐到夜色降临,一束手电拧出的毒猛白光遽然打在眼珠上,接着干部们洪水似的涌进来,把他围了起来。其中一个天津人用不普通的普通话气恨地朗读起一篇文章。 《说解皇帝朱元璋》。 作者,梁航。 1960年3月刊登于杂志《独立评论》。 “梁唯诚,老实交代,你父亲梁航写这篇文章想影射谁?” 天津人鼓着眼珠,把一本语录推到他面前。 明史专家梁航写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主写朱元璋与胡惟庸,胡惟庸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宰相,结局惨烈。梁航梁教授那时整六十岁,在学界颇有威望,他甚至开创了一个顶时兴的学派——影射史学。 明代如汪洋大海,由他在里头桀骜不驯地捕捞。 捕胡惟庸、捕蓝玉、捕永乐皇帝、捕严嵩父子、捕胡宗宪、捕海瑞,做他的阶级文章。 十几年前,杜蘅才三岁。 她是从哪里读到这篇文章的?! 她提起这篇文章,她想做什么?! 卑劣的人对危险嗅觉从来比君子灵敏许多。 君子会做人性与正义的痴梦,他们不做。 梁唯诚像吞了块石头,沉甸甸坠在胃里。 不会的。 他可以确定,1971年杜仲明事发,跟随父亲落难的杜蘅应该很多年没摸过书了。那她又是什么时候,什么契机下读到他父亲销毁过的文章? 一字不差记诵下来,像是预料到会有今天。 不可能的。 她预料不到。 谁都预料不到历史前进的轨迹! 梁唯诚回想起杜蘅,打出个寒噤。 像卧躺在冰河面上。 冰面凝结不动,底下刺骨的水流没有凝结,依然可以吞没一切无知的生灵。 对杜蘅产生的惧怕让他觉得冷,冰冷之余,爱火竟然在一场严肃的审讯面前烧得更旺。 迫切想讨好她的心到达一个高峰。 他承认,他有点贱。 也许不止“有点”。 那边,安然回到知青大院的杜蘅此时正和华红霞面对面吃馒头。 废柴油灯平等地熏着两张脸。 她把自己菜碗里几条油荤捡给华红霞,华红霞又连本带利夹还给她。 杜蘅不想吓到已经十分不安的华红霞,所以并没把脱险办法说得太详尽。 她像梁航捕捞明史一样,捕捞梁航自以为清高的文骨。不是无中生有,无需润色污蔑,原文的样子足够让梁航以及梁唯诚父子在他们自以为擅长的栽赃领域好好吃些苦头。 尤其梁唯诚。 他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审讯。 知青大队队长与干事们撒开的阵势算温和,对他而言,却是极重打击。 他用心经营的“先进”,有了裂缝。 不看别人的眼睛,不和别人多说话,但杜蘅的心、眼、耳无不在听取他们说了什么。 比如大队长的“泥佛救土佛”,难道她不可以拿来做文章么? 泥佛是什么佛? 土佛又是什么佛? 佛,可以存在吗? 大队长,你认为呢?很多人都听到了啊。 杜蘅用大队长劝华红霞的语气反劝大队长,是好心,也是威胁。她完全可以在自己天生软糯的嗓音里加上淡淡的无耻,运用得比谁都自如。 这并不比各类算式复杂。 无耻是最容易习得的知识。 核基地两年不长不短的生活,在她身上捶打出来的东西,比洪水猛兽还要吓人。 谁非要看,她可以拿出来。 相信大队长听懂了她的话,会“好好”对待梁唯诚。 半个月后,梁唯诚从困境脱身,又不完全脱身。 他照旧早起挑水,挑整个知青大院需要的水,花更大的力气讨好远在浙江,摆平此事的老父亲,以及某些知道他低贱出身的“同志们”。 来往反复,夏天衬衣单薄,担子磨破肩肉,长水泡,挑破水泡,继续挑。只能等着身体适应,水泡变成一层茧。 整天下来,徒留悠远酸臭味。 一天傍晚,夕阳西下。 挑完最后一担水的他见到了杜蘅。 是杜蘅让他见的她。 她一个人站在这座二十年代某个军阀留下的二楼长廊上,手拿一颗新鲜欲滴的西红柿,正吃着,冷冷垂视他的样子,自上而下。 投来的不是眼神,是竹叶青之类的蛇在吐信子的声息。 春天播种,夏初收获的西红柿在她手里。 半个月前播种,今天收获的回敬结果在她眼里。 狼狈的梁唯诚仰望她。 浓荫匝地,蝉声含蓄起来。夕阳的光洒在杜蘅脸上,纤长睫毛在小脸上盖着淡淡阴影,风把她鬓边的一缕头发吹到嘴边,她挑开,才咬的下一口。至始至终,垂看他,冰河般往外冒冷气。 她平板的眼神落在他脸上,西红柿好红,红出了血光,恍若在啃噬他的心脏。 汁水是他流出的鲜血。 可以再来一局,反正梁航值得挖掘的文章多的是? 这套卑劣的把式她可以玩得更出色。 似乎听见她文静表情下的心声。扁担两头木桶空空,梁唯诚的肩还是被压低了几分。 22/球状闪电 挂霜柿饼咬开,软心流了出来。 陈顺在院子里给他的黑色顿河马检查蹄钉,晚饭后杜蘅搬来椅子,坐在门边,一面吃甜滋滋的流心柿饼,一面看他忙碌。 给马上钉要掌握好掌钉的深浅和斜度。 不能向内倾斜太多,会钉到蹄肉,前蹄圆,后蹄尖,既好看又吃劲,马跑起来不受罪。 这是陈顺从前教她的。 他干活时喜欢脱了上衣,一盏老马灯放置在不远处,暖黄的光配合汗水,给隆起的胸腹肌肉镀上一层诱人的蜜色。 他忙活一阵会抬头往这里看她一眼。 勾勾嘴角,继续忙碌。 星星在天上闪烁,微风轻拂,这样的夜色好安静,好平实,可以确定没有一丝丝危险的阴暗潜伏其间。 梁唯诚不足以占用杜蘅的思想。 出了学校礼堂,她就把梁唯诚抛了。 忙好后陈顺洗了把手,坐在门槛上,等手热了才去握杜蘅的手。 两人无声看着星空,看星星含情脉脉,打闪。 没过多久,杜蘅用拇指在他掌心搔痒痒。 她总有办法用一个小小举动征服他。 陈顺抓来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轻轻揉着,先是说了一句往后不用陪他回父母家,又问: “媳妇,球状闪电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都多久的事了,他突然问起。 要不是杜蘅珍藏着这份回忆,一时间也许真接不上他的话。 球状闪电通常会维持几秒,但那次在马场草坝子上撞见的,几乎长达两分钟之久。 1975年12月8号,十二节气的大雪,一场雷暴代替该有的大雪。 时任女子牧马队队长的闵秋雯临时调杜蘅行动,去出牧点附近找找昨天丢失的几匹母马。 华红霞上场部去领挂面,陈顺也不在,怀疑自己军装丢失与杜蘅有关的闵秋雯总算等到一个可以让小贼吃点苦头的好机会。 天上打出的闪电盘根错节,雷声滚滚。 杜蘅手里只有一件胶皮龟裂的军用雨衣。 她还是上路了。 天黑得像墨鱼受惊后喷出的浓汁,暴雨前的大风刮到人脸疼,一头没干透的长发发尾朝向哪里,风向也就朝向哪里。 好在大西北戈壁风沙做过她的老师,教过她起大风时脚板心要当犁用。 那时她不知道,老天会给她一份厚礼。 所有物理学家求之不得的厚礼。 “杜蘅!” “杜蘅!” “别过去!危险!” 陈顺半摔半滚下的马鞍,以虎豹瞬间进化成直立人的姿势冲向她,速度不亚于一道闪电。 在破帐篷里听到她的“日你先人”之后,陈指导员对她愈发寡默。杜蘅不知道,陈顺这段时间内心因她而生多少煎熬,只听见他用颤抖到近乎恐惧的声音唤她。英雄也会惧怕自然界未知的结构吗? 她听见了,没转身。 “杜蘅!” 口气更为焦躁。 她立在原地,任由风刮她,隔着一华里,看老天给她厚礼。 没有留意,空气中其实有浓烈草皮灼烧的焦味。 昏天暗地间,邪风呼啸像鬼在哭。 球状,中心透明,由直线运动改为在静止位置上旋转的奇观。缓慢的,独立的,这团东西仿佛正在调查陈家坝这片干枯发白的草地! 它能穿透墙壁,穿过关闭的窗子。 也许也可以有效约束不稳定质体,实现受控核聚变。 这是,球状闪—— “啊——!” 她失声惊呼。 思绪骤然被打断,双脚离地,男人有力的膀子捞住她,铁一般钳制住,把她夹在腰间闷头往回带,步子迈得奇稳奇大。 这么大的风,他究竟怎么做到的? “陈指,放我下来。” “陈指。”她扭头,发现自己和奇观渐渐拉远,突然猛烈挣扎起来,可惜于事无补。 “放我下来,陈顺!那是球状闪电!” 陈顺没听清。 随她在他手中鸭子扑腾。 风一刮,她的声音就碎了。 他抱起她,把她投到马背上,杜蘅立刻跳下来,还没迈腿就被他一把揪住。他吹了一声马哨,马匹立刻跪伏前蹄,他又锁她的腰,再次把她抱上去。 这回掐在腰间的手没松开。 她的腰,裹在棉袄里还是那么细,这样的身板,好胆量敢离滚地雷那么近,真不要命了! “我说危险,听到没有?” 他的眼睛刮到血红,杜蘅拔起他的右手,一口咬上去。 齿尖钻进皮里,他感觉到她齿排在抖,细微地抖。 陈顺眉头舒开,手指渐渐收拢,拳头送更多到她嘴边。 咬吧,随你咬。 情急之下抱住她,是他出格了,咬吧。 “危险。” 他的口气软了下来。 甚至有些无奈,直看进这双奇美的眼睛深处,口气更软了,“别过去,好吗?” 这时,杜蘅才发现他右脸不算轻的擦伤,鬓角有块皮掀起来了,血点正往外冒,在她注视的几秒中汇成一条血流,缓缓冲掉脸颊上的沙泥。 他粗硬的发,一半也是尘邓邓的。 风一大,容易吹跑五官。他不一样,五官稳稳定定地扎根在脸上,严朗端正,一点不肯向风妥协。极度恶劣天气下,眼睛竟这般亮,宛如有雷电在瞳孔里打闪。 “球状,闪电。” 杜蘅重复,感觉被风沙呛了喉咙,只好用手指当梳子,梳开他的拳头。 球、 状、 闪、 电。 她在他手心写字。 过程中,眼神一刻不离两华里外的光体,噼里啪啦的电光聚在她眼中,像嵌的另一双眸子。 这双暗淡无光过的眼睛,遇见了她一生的理想。 “球状闪电?” 陈顺看她风沙中吹白的脸,无奈地笑:“你给起的名字?” “还挺贴切。撞上去横竖死球,可不得叫球状闪电,好个球状闪电。知道你还往前撞?!” 刚才的狠劲早就没了。 他抬手,护在她额角,挡住暴风里不停刮打她脸颊的长发。 杜蘅太高兴了。 不受控制,蹦出许多许多陈顺从来没听过的东西。卡普坦,暗物质,拉马努金,通过核反应从原子核里释放出的能量…… “它变色了!” 悸动作祟,杜蘅捧住陈顺的脸,忽略他的惊诧,扳他去看。 反正他瞪大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很适合观看变色中的球状闪电。 23/猜(h) 那天,天幕暗沉到绝望,如同怪兽腹腔。 陈顺骑着马,护着杜蘅,两人一马,在山坡高处一起看完长达两分钟的球状闪电。 他不懂什么是卡普坦,什么是暗物质,什么是拉马努金,什么是原子核,但他听懂了这些陌生词汇下,她虔诚的期待。 被滚地雷击中,看着还好好的一个人,一碰碎成粉末。 陈家坝上不是没有过倒霉的可怜人。 这么可怕的东西,她攥着双手,拇指甲盖捏白了大半,越看越兴奋。 陈顺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原来也会有这样开怀,高兴的表情。 为这样的表情,他也失了坚守。看完吧,既然她说这是天大的幸运,难得见到。 天地间。 仿佛只剩他和她。 眼前是无边无际,一个全新的地球,近乎末世的场景,风声残酷,陈顺看不懂球状闪电,但他认同杜蘅说的——这是天大的幸运。 他一生,最大的幸运。 在他的马背上,在他胸前,安然无事。 * 杜蘅用尽量通俗的话解释球状闪电。 陈顺听得很认真,末了说了句:“照这样说,名字给人起错了。” “你觉得该叫什么?” 杜蘅问。 陈顺语塞,表示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发现她仍然期待地看着自己,总不能不说话,于是带一点赧色,尝试着说:“……电光火球?” “电光火球?” “你说它不是闪电,和雷电形式不一样,所以我才……”陈顺挠挠眉梢,“起的不好是不是?” 在读书人面前卖弄,他怪不好意思。 杜蘅却上来捧住他的脸。 像当时捧他看球状闪电一样,主动吻他,带出他和当时一样诧异,瞪大眼睛的表情。陈顺很快反应过来,抚摸女人纤软的腰。 他一点一点从坐姿撑起,高大身姿渐渐舒开,直到把女人吻得需要仰面来承接他潮湿撩人的爱意。 “小蘅,你还没说好不好。” 厚实的舌头从底部顶起她的舌,一副对她给的一点甜头要涌泉相报的架势。 流心柿子的甜味传递到陈顺舌面。 舌头从刮弄变成暧昧不明的戳顶,他顶她的小舌,湿湿滑滑地顶着,像开冻的河水托起一朵春华,掌住她后脑的手,食指正簌簌沙沙摩着她的耳骨。 滋滋的亲吻声一迭接着一迭。 他好热,好温暖。 底下那根东西已然隔着裤头,硬邦邦地戳到了她。 “小蘅……” 杜蘅的心乱蹦了几下,舌头被他含住,说不出话来。 他出了些汗,一点淡淡的牲口味藏在汗气里。 很特别的体嗅。 很能醉人,她不讨厌。 比牲口还好养活,还耐活的男人,胸肌跟着鼓胀了起来,他把她顶到房门边上,粗重的喘息喘得很克制,仿佛不远处有外人在场。 声音只绽放在她耳边。 如同子弹有它自有的射程。 一只手在她腰上抚摸,隔着衣服徐徐往上,摸到内衣扣子时顿了几顿,又慢慢退了下去。 “进屋。” 杜蘅咬了他下唇一口。 简单两个字,听得陈顺五脏起火,脑子里浓烟滚滚。 屋里没开灯,他一把抱起她,这回改为他仰头,等她落下嘴唇来。他的力量让杜蘅觉得自己太过轻盈,腾空瞬间,两条细腿顺势锁住了他的腰,勾着他的脖子,吻他。 吻得有点狠,带些小兽似的啃咬。 陈顺心都跳快了,腿部肌肉记得这个他亲手建起的小院的每个细节,哪怕蒙住他的眼睛,肌肉还记得各种路径。 他对屋子熟悉,但对她的身体不算太熟悉。 尤其是脱下衣服的身体。 “是什么?” 她骑坐在他大腿上,问他。 陈顺满脑擦火星,五脏像在互相啃咬。 她要他闭眼睛,他照办不犹豫。 听到她解扣子的声音,感受到贴上他带汗胸口的柔软。她挺了腰,那只扶在背脊上的手告诉的他,她一挺,这股柔软送到了他的嘴边。 淡淡的馨香。 微挺的小肉。 陈顺血都凉了,没出息的吞咽声,她不可能听不见。 他自个都听见了。 黑暗里好大一声,咕嘟一声。 她说:“你觉得该叫什么?” 把刚才问他的话又问了一回,一样平静轻柔,要他猜,“答错就不给你吃了。” 又是一声粗重的吞咽。 他跟偷听她说“日你先人”那回一样,突然芽糖粘嘴,发不出声。 “陈顺,说话呀。” 黑暗中,她摆了摆身。 也是停在她背上的手告诉他的,更是来回摩擦嘴唇的乳头告诉他的,她的体香香到不像话,他绷成了一块铁板,还是不能挡住她的进犯。 他说出一个答案。 很低哑。 夹着粗喘。 尽可能文明。 然而她说:“错了。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我教你说。” 她凑到他耳边,马应激时的耳朵都没他这么烫,这么硬。她口把口地教他台词:“这是……,记住,这是……。” 她教了两遍。 像一个极好的老师,耐心帮助失误的学生。 耳朵里灼热迷蒙,全是雾气。 硬实腹部一鼓一瘪,呼吸滚烫,眼珠在他服从命令盖着的眼帘底下不停地颤动。 “说对了,才能给你吃。” 她淡淡地提示。 如果现在允许他睁开眼睛,她会发现,他焦灼到已经渴出了一双鹰眼。他尽可能文明地称之为“乳房”,她却说错了。 然后给出正确答案。 比“乳房”粗野的答案。 现在她要他说出来。 说对,才能给他吃。 24/答案(h) 有这么难以启齿吗? 黑暗里,杜蘅笑了。 她一笑,娇娇的,那颗抵在陈顺嘴唇上的乳珠跟着打颤。 陈顺愣了一刻,嘴唇忽然间变成浑身上下最敏锐的器官,敏锐到连她乳珠的大小都能猜出来,裤头下硬挺但憋屈的大肉棒开始含痛跳动。 薄汗顺着一垄一垄肌理往下淌。 一大包鼓胀叫那个支起来的位置面料突然十分紧俏,淌下的汗水暗暗蓄在皮带与腹肌贴合处。 “我去拉灯。” 杜蘅按住男人坚硬的胸大肌,准备撤军。 乳珠赫然离开,女人的体香离开鼻端,陈顺心跳狠了,身体往前挺一把,按在她背上的手同时将小人芽儿往怀里推。 别走。 他说还不行吗。 “是……奶…奶子!” 他的回答有点急。 声音稍微有点大。 屋里顿时静下来。 闭着眼睛的他看不见,只能听,一片黑暗中听她的呼吸,靠身体感受她的手落在哪里,屁股又落在哪里。 她坐了下来。 坐在他一大包的鼓胀上。 光裸的她,隔着布料,抵坐在他勃起性器上。这个事实传递到大脑的瞬间,陈顺又听见自己更为直接的吞咽声,满脑浓烟在滚。 四周静得匪夷所思,一点柔软按住下唇。 “小蘅……” 他粗喘,耳朵在发烧,整个身体在发烧。 火山似的想往外喷岩浆。 偏偏她坐在火山口。 杜蘅轻嗯,声调有些上扬,表示疑问。 仿佛没听见他突破心理防线,说出来的正确答案。 她的柔软拨了拨他的下唇,将唇瓣翻下,陈顺意识到这是她的手时,另一根手指叩上齿门,他服从命令,张开嘴。 手指伸入,开始抚弄男人粗糙的舌面。 仿佛在调训一头不安分的野兽。 适应黑暗后,杜蘅可以看见他略带水光的膀臂线条,宽广平实,呼吸要多粗壮有多,身下充血的肉物委屈地束缚在那里,还能那么硬那么大。叫她心底的小母兽羞红了脸。 她轻吁着。 手指动作渐重。 舌苔感受指腹,而指腹也在感受他味蕾沙沙的触感。 一声清晰的吮吸。 杜蘅将手指从他嘴里拔了出来,送回自己嘴里,吮了一口。 她的吮吸太过清晰,仿佛在品味着什么。 接着用混合彼此口涎的手指捏住陈顺的乳头,肆意挤压。男人紧闭的嘴唇突然开启,闷哼出声,发出已经忍耐到极限的询问:“答对了吗,可以……吃吗?” “吃什么?” 杜蘅贴近他。 她真的把自己剥光了,跨坐在他腿上。 手掌下滑,误触到一团圆润的柔软。陈顺头昏脑胀,胸大肌紧绷到几乎发疼。他迫切想睁开眼睛,但他答应过她闭好眼睛,所以不能背弃约定。 杜蘅吻了吻他激烈挣扎的眼皮,又问他,想吃什么。 并且叮嘱他,想好再说,答错就没有了。 男人心火攒动。 这次的回答显然没有犹豫。 “吃奶子。” “想吃你的奶子。” 又是一片安安静静的沉默。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漫长像过了春夏秋冬四季。 陈顺不知道,笑容是没有声音的。 她窃笑。 正派的陈指,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呀? 喉咙的痛痒让男人止不住吞咽,但在杜蘅往后仰倒的瞬间,他还是瞬息发力,双臂交错地拥紧了她,摸到哪里都是软的。 她越软,他越硬。 浑身上下都是硬肉, “小蘅,你回答我。” 她使坏一个劲儿地往后仰,不管不顾,一声招呼不打,他反应快,随她动作俯身,凑上去。他有的是力气,可以稳稳托住她,托住整个细滑柔软的她。 胀硬性器一下撞到了哪里,好软。 隐晦的湿意正慢慢往下渗透。 空气里多了一股幽幽的甜气,陈顺闻到了,着了魔,和她贴得更紧,她的乳压上他的胸口,有汗水做润滑,更加软到一塌糊涂。 那两点花蕊,刮擦他坚如磐石的胸膛。 她没说话。 扯住他粗硬的发,把他往下带。 陈顺愣了足足五秒才领会,唇角感受到奶头的形状立刻张嘴含了进去。 千万个微小凸起组成的粗糙味蕾没被调训好,刮擦奶头,吃奶的动作兴奋异常,吃一阵舔一阵,一时急一时重。 杜蘅轻嗯了一声。 她是个克制的人,甚至可以比陈顺更为克制。 适应过各类疼痛后,呻吟于她就是一个轻嗯。 脑子嘴巴中断的连接在听见她含混一声后重新建立起来,陈顺收了劲,开始慢慢舔,舔了十几下,才不舍地将奶头释放出来。 他的一只手绕到胸前,抚摸乳房下缘,感受它圆润挺俏的弧度,而后才找到湿漉漉的奶头,宠爱有加轻拨。 杜蘅打了个哆嗦。 他手上的茧,粗拉拉的,很刺激,惹得她莫名舒恬。 陈顺以为是痛,爱怜地吹她。 把她当一块会碎的嫩豆腐捧,也当他最深的伤口吹痛。 低频燥热的气息,从男人薄唇里吹出来,酸胀小穴立刻抽缩急促,涌出一股丰沛的汁水,就着旧痕迹一路顺利地润进男人憋在裤子里的性器,湿意在加重。 他捧着她,大掌抚她的肩胛骨,给她他的体温。 弓下他军人的背脊,温热粗糙的舌头在两乳中间的小径上,开始缓慢地往下舔舐,一路到肚脐,再原路返回去。 陈顺舔得很慢很慢,仿佛要将每一处纹路照顾到。 近乎兽性的动作。 却是温情的野兽。 他隔着一层皮肤,舔她双乳间隙,舔得比吃奶还要情色泛滥,宛如见识过里头所有的颓圮与残破。 这份温暖,用情欲做燃料,围点打援,奶头被摸到阵阵酥麻,杜蘅湿得厉害。 陈顺最后憋着射了出来。 手指打圈,不断摸弄她挺立的乳头,嘴唇一下下亲吻胸乳下缘弧度,服从她的指令,射了出来。 性器憋在裤子里,射在裤子里,一直没有舒展。 屋里没点灯,杜蘅尝试着摆动臀部,听到了非常了不得的黏腻声,那根东西是射精后的半硬还是又一次硬起来就不得而知了。 陈顺闷闷笑着,深深嗅她,嘴唇在奶子上流连,摆着头,逗两粒小肉。 他给出了他的答案。 原来是又一次硬了。 野心勃勃地硬了。 关于“电光火球”,杜蘅从没评断过陈顺命名水平究竟怎样。 往后几十年,她的笔头一直使用他为球状闪电另命的名字。 球状闪电并不是闪电,与闪电几乎不存在相似之处,所以称为“球状闪电”不太确切。神奇的是,球状闪电确实应该被命名为“电光火球”。 一个不懂物理,从未接触过物理学的人,居然一语道破本质。 杜蘅惊讶于他的敏锐。 往后她才晓得,他不懂物理,但凭一颗赤诚的心,在今夜的当下,迫切想靠近她所喜欢的东西。 她的老师说过,当你掌握真理,你就是正确的一方。 陈家坝1977年春耕前一夜,陈顺发现了真理,或者真理发现了陈顺,降落在他思维里。 让她抢救性地发掘出对他感情的火种。 也许愿意嫁给他,不只是为了看立一等功的男人长什么样的屌。 25/春耕 如果有人问杜蘅,什么气味最难闻?能说真话,她一定会说人味最难闻。 那是一种粘稠、复杂、酸腐的温暖。 开往大西北的深夜火车才拉过牲畜,微弱稀脏的马灯苟延残喘,尽最后一分力吐着光圈。 车厢站满了人,个个肩贴肩,脚踩脚,什么形状都有,臭味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固体。 拥挤使每个人活动的空间十分受限,转个身都别想。 像一盆光照充足,营养过剩的豆芽。 满满一盆。 发过了头。 正因如此,杜蘅对不好气味的接受能力十分高。 春耕开始,干起活来难免流汗,无数汗气不分彼此交织在一起,来了一个大团结。在她感受来,影响并不大。 生产六队的某些知青们在田里不断大声揭发,谁他妈汗臭,谁他妈脚臭,谁他妈胳肢窝臭,喊了一上午。 “咱们水根同志的鞭子不能小瞧,这一泡尿不该撒,很应该省下来。” “省来干嘛?”水根问。 “拿来消灭苏联坦克!大坦克被你一泡尿滋熄了火,正好证明贫下中农有力量,哈哈哈哈。” 郑铁强说完,墙根下挨在解小手的知青们全笑了。 “也不知道水根吃了啥好东西,鞭子忒嫩,粉的一长条。” “是挺粉的,尿劲也狠。” 王水根臊到脸红,赶紧扎皮带:“哥,你们别老说这种话行不行。” 他个乡村汉子比知青还像知青。 反而男知青们学了些下流腔调,拿来逗他。水根一逗脸就红,脸一红就找华红霞在哪里。 水根找到媳妇时,华红霞和杜蘅正在田垄边上说话,两人屁股下边坐着水根剪的面粉口袋,四四方方一张,可以折迭塞进裤兜里,休息时拿出来铺开。 “红霞你累不累,渴不渴?” 水根捧着大茶缸走近,脸还是红的。忽然记起边上还有个杜蘅,又喊了声嫂子。 而这头杜蘅和华红霞的话题正好从闵秋雯转到梁唯诚。 生产六队明显全是些军干子弟,梁唯诚居然能混在里头,还做上了队长,不简单。 春耕开始,当着人,他换了张面皮,对谁都和声好气,也不再像以前在西宁村那样不断骚扰杜蘅。 他的分寸,总让人觉得居心叵测。 华红霞说到这里中断,正好接骂一句:“骚花公,等着看吧,准没憋好屁。” “啊——?” 水根呆了一呆。 水根家在坝上有一红薯加工作坊,家家户户秋收的红薯要拿到他们家加工成粉条。水根随娘姓,他娘宝贝他,有加工作坊,不像别人家吃粮靠麦,花钱靠棉,所以从来不让水根下田干活,因此水根长得细皮嫩肉。 一头茂密头发上有几根总也压不下的翘毛,三十年后的时兴发型提前长在了他的脑袋上。 长不过眉毛的碎发底下是一双清澈单纯的小狗眼,清水汪汪。 杜蘅可以随便看水根几眼,反正水根眼珠总长在华红霞身上,对于旁人的注视很迟钝。 “我洗过手才拿茶缸,一点也不脏啊。” 水根眨眼,小狗的忠诚写在里面。 他蹲在华红霞面前,捧着茶缸,无形的尾巴似乎在风里摇,摇得快委屈上了。 男同志小便之后要洗手,否则脏得天打雷劈,红霞的话他记得比铁律还牢。 “没说你。” 华红霞说着接来茶缸,揭盖一看,想都没想转手给了杜蘅,“阿蘅,甜的,你喝。” 拳头大的红糖块小山一样窝在颜色渐浓的温水里。 茶缸晃几下,水波跟着冲散更多糖色下来。 华红霞产后才出月子,这一大茶缸的红糖水是水根给她预备的,不止这缸水,一边屁股亲田埂,席地而坐的大活人,也是给华红霞预备的。 水根把自己预备给华红霞,来帮媳妇干活记工分。 然而华红霞说什么都不肯在家闲着,非要参加春耕。 杜蘅知道,这是为了她。 “我不渴。” 别的话她没多说,两人之间不用客套,华红霞接了正要喝,田里突然传来一声不怀好意的笑骂。 “我操,又使大劲儿了。” 平车整个倒扣过来,土灰飞扬。 推车的男知青显然故意,故意让车翻了,满带草根小虫的一车土大半倾在一位名叫王喜春的男知青脚下。他正在吃大伙早就吃完的午间饭,一个馍。车翻了之后,白馍立马变灰馍。 王喜春对此没有任何反应,脚下没腿肚的土好像不存在,馍上的灰也好像不存在。 他继续吃。 视一切为不存在。 “打一场平田整地的人民战争”标语还在王喜春身后树干挂着。 他正好坐在“整”字下方。 头顶着一个红底白色,大大的“整”字。 像专门为他做的注解。 此时此刻,整个画面散发出一种超时代的幽默感,显得可怜又可笑。一串窃笑里男声女声都有,清一色,充满大大的快意。 全是生产六队的笑声。 解气的笑声。 杜蘅之所以记得他叫王喜春,因为这人在生产六队里是个异类。 这是一批军干子弟的队伍,人人都是直腰杆,窝胸驼背的王喜春混在里头,要多突兀有多突兀。 他的刘海很油很腻,额前头发踏扁,完全盖住眼睛及一半鼻梁,有时风一吹,眼睛获救,异常有光的眼睛被救出来,整个人显得素白无辜,加上一点秀气,变成一团闪光的矛盾体。 尽管六队知青们称他眼里的光为“贼光”。 26/蜈蚣 才开工头一天,王喜春的贼名已经像个美名似的远播了。 苏州籍的贼坯子。 从小没白吃蟹。 两个贼爪子比蟹还能钳,专门钳革命同志的大小家当。这是个惯偷,惯到什么程度?一双回力鞋的鞋带他都要偷,你说可气不可气?偷人一条鞋带,还不如把鞋偷了算了。 有时偷牙刷,偷鞋垫,偷大队发的小型生产工具,总是偷些不着调的小东西。 被人发现从不辩解,认栽比认亲爹亲娘都快。 戴帽批判过几次,没有用,依旧偷。有人为了生存偷盗,有人纯粹兴趣爱好。 王喜春就是后者。 目的不是为了生存,而是娱乐自己,这使他的行为更令人恶心。 要不是队长梁唯诚总护着他,帮他擦屁股,四处调解,王喜春等着吃拳头吃到饱吧。 譬如今天,许蔓蔓过敏缺席春耕,队长梁唯诚牺牲自己中午歇活的时间,去给革命战友送苯海拉明①,一大半原因是为王喜春求情 ——昨晚趁大家喝羊汤吃开火饭,王喜春偷吃了几块许蔓蔓护士长母亲在上海给女儿买的巧克力。 准确来说是每块各偷吃一半。 吴丰义领着几名男知青走过去。 他不为当青天大老爷,只是把被土埋小腿的王喜春从土堆里拔出来,把平车扶正,说自己歇够了,能代替刚才“劲使大了”的同志干活,分可以记在对方工分卡上。 学雷锋的标兵发话了,好啊,辛苦你了雷锋同志。 男人堆里笑声传来。 今天做的是三晌活。 一个劳动日算10公分。 上午4分,中午2分,下午4分,每个人都有张工分卡,找各队队长在卡片相应日子上中下栏上填上劳动任务,盖上图章,才能算赚到了工分。 戏弄王喜春只是午间一点小调剂,太阳偏头一些,下午的劳作又开始了。 一向守时的梁唯诚迟到。 大伙随意分配出四人队伍,继续平田整地。 杜蘅、华红霞、水根的队伍三缺一,最终不知怎么神差鬼使,捡进个谁都不待见的瘟鸡王喜春。 “你就是杜蘅。” 风一停,刘海盖着,只能看见他的鼻尖,带土色的嘴唇。 贼光闪烁的眼睛不得见。 阴阴翳翳。 杜蘅没理睬他,在用韧铁锨松高处的土。 平田整地,需要在地势高的地方取土,往低处垫,一般女知青松土,男知青装上平车,推车填土。 干活时扬尘,能少说就该少说话。 何况这不是一句疑问。 而是句肯定。 水根说着交给我你放心,开开心心推着满满一平车的土往低处走,正拍手去灰的华红霞听见,两只眼睛又凌又厉,刀一样片王喜春,片得王喜春察觉到,转头来看她。 他自找的。 “是杜蘅,知道是亲爸爸,找来认亲是吧。快叫声爸,红霞姨给你做见证。”华红霞叉腰看他。 王喜春不再说话。 低头继续铲土。 突然,他凄厉的尖叫一声,把钢锨往后抛,一只恐惧的大眼睛从油腻刘海里暴露出来,身体一转,抓到华红霞的手臂之后死也不肯撒开。华红霞被他扯得直踉跄,退了好几步,骂他孬包。 “……蜈……蜈蚣!” “滚你的卵,别扯你妈,苏州没蜈蚣?” “……没这么大的!” 几揸来长的大蜈蚣在王喜春刚翻出的土块表面蠕动,黑红黑红,油亮油亮,多足同时在活动,啪嗒啪嗒的动静仿佛就在耳鼓穿行,足足有一根手指头粗,正打着盘环,看得人瘆得慌,直觉要咬人。 “好大的个头!” “太恶心了,你们谁去拾掇一下啊?” 周围的女知青都在撤。 男知青里也有不少犯恶心。 这么大一条黑油黑油的蜈蚣,大得远远超出常见范围。 他们甚至罕见地认为王喜春瘟鸡发作似的鬼叫不算太夸张,这真是一条恶心透顶的大东西。而杜蘅离它最近。 它就在她脚边。 她身后有警惕的脚步声,有人在靠近,华红霞在喊她,要她避开。 一条诡异到拥有了油光的大蜈蚣,乍见阳光,它的哆颤更像是在兴奋,多足拨弄土屑的声音十分密集,恶心。 有人拉了她一把,接着五六柄钢锨现在她视线里,对着粗大的蜈蚣一通乱扎。 哐哐锵锵—— 蜈蚣慌不择路,顺钢锨往上爬,吓得郑铁强把钢锨一丢,阔大面孔上五官紧急集合,人跳出了几步远。 “妈的,会爬人!” 所有人的攻击点瞬间变成倒下的钢锨。 啃啃哐哐一通乱砸。 比起手持利器的围绞者,蜈蚣仿佛才是有眼有珠的生物。它适应之后,灵活地游走在刀枪剑林里,多足啪嗒啪嗒地配合,一次次险象环生,一边哎呀哎呀的呼喊反而像是给这只蜈蚣里的先进分子喝的彩。 蜈蚣也许也能听懂人类的喝彩。 它抬起头部与若干足部,恍若要享受人类的喝彩,一柄横插进来的铁锨,不留余地地截断了它。 咯吱。 精准扎成两截,两排蜈蚣腿还在乱抖。 杜蘅踩着锨肩,向下用力,又是咯吱一声。 蜈蚣彻底断成两截,变成两个先进分子。 虫物的汁水天生有股令人畏惧的臭气,四周静了静。但她对臭气接受能力高,比起当初火车里的人味,比起泼到她脸上的滚烫狼血,这怎么不算十分温和的气味? 余光告诉她,刚才拉她一把的是梁唯诚。 的确是梁唯诚。 这是他春耕开始后距离她最近的一次,蜈蚣里的先进分子不动了,梁唯诚也不动。 周围全是眼睛,他清楚自己该谨慎。 这是你对待蚊蚋、渣滓、害虫的态度吗? 梁唯诚看着杜蘅的背影,动了动嘴皮,在心里默问。 路过的几个老农听说田里出了条大蜈蚣,都好奇地跳下来看一眼。驾驴车的车把式在边上咂嘴,指指点点,这么大个东西,指不定成了精,这么一死,保不定出啥怪事。杜老师你小心啊。 知青队里有人冷笑一声。 “扯什么牛鬼蛇神,说这种话的人没有好下场。” “老叔,这话不敢乱讲。” “一条咬人的大害虫,杀了那是为民除害。” 说话老汉明显感受到知青们口气不好,紧张起来,直把目光投向一边的梁队长。动员大会那天,梁队长把他请了去,客客气气的,很好说话一个后生。 梁唯诚领悟到,开口打圆场。 “老叔不是有心的,大家不要抓着不放。这条蜈蚣恰恰证明牛鬼蛇神总会自己跳出来,向杜蘅学习,横扫盘踞在思想文化阵地上的一切牛鬼蛇神。” 杜蘅不接话。 不接他的夸。 这话说的,比卫生油②炸出的红薯糕还吃油,油透了,每一个字眼都是油的。 她的耳朵给肠胃运输了一波油水。 水根正扯王喜春,让他别拽红霞,两人拉拉扯扯间,听到红霞笑了。 华红霞是气笑的。好嘛,梁唯诚怎么混进这支军干子弟的队伍,她算是知道了。 田间地头气氛一下转向,变得轻松起来。 “咱们队长的话就是好听,你们说是不是。” “队长,你再这么先进下去,小心许蔓蔓看上你,邀你做上门女婿。” “队长才瞧不上那个骄傲的女人,革命江山跟她一家打下来的似的。” “喂,别他妈说蔓蔓坏话。” …… 杜蘅已经继续松土,屏蔽周围欢声笑语。 她一心干活,安安静静,也并不相信妖怪成精,然而的确发生了一件怪事。 和嬢嬢有关。 —— 【注】 苯海拉明:当时的抗组胺药物,治过敏。 卫生油:棉花收成之后用棉花籽炸出来的油。 27/1973年正月十三 杜蘅看了无数遍,宁肯怀疑自己的眼睛。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确切无疑。 她收到了两封,不,是三封,连同玻璃下压着的一共三封,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的信。 不新鲜,迟到四年,像一场恶作剧。 几乎一样的话,嬢嬢在信上说了三遍——终于打听到他们父女俩所在,每月一封信,盼望能收到。祖父病逝于正月初一,丧事被她一个贫眼无识的老妇人张罗完了,她会继续写信。 落款时间一样是1973年正月十三。 老妇人落笔前大概在心里打过几次草稿,无论充当信纸的是什么,从不写出纸张所能承受的范围。 这三封几乎一样的信,唯一不同在纸。 毛边纸,报纸,香烟盒。 这样的递进,如果从高到低,那是一种极为不详的信号。 杜家以往拆信的错刀,刀柄上都包一层薄金。 祖父用的是白玉刀,仿西周玉戈的形制,没有纹饰,工艺精巧细气。连开一封信的工具且讲究惯了的杜家,不会轻易用香烟盒纸来写信。 杜蘅无声地心悸。 香烟包装盒舒开不规则图形,嬢嬢娟秀漂亮的字迹整齐地躺在上头,无怨无悔。 字不委屈,看的人替它委屈。 杜蘅想象不到,也不愿意想象嬢嬢在怎样的情况下,怀揣怎样的心情,把字迹落到这张来历未名的香烟盒雪白雪白的内胆上。 如果杜家真的到了这一步,用纸如此拮据,连一张体面点的信纸也找不出来了,那么以嬢嬢的性子,绝不会把写信机会浪费在一信多书,多投广投上。 如果这个顺序是倒着来的呢? 先香烟盒,再报纸,再毛边纸? 似乎也无法解读出任何喜人的讯息。 香烟盒作为信纸的出现的那一刻,已经打破所有希望存在的可能性。 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杜蘅顿了顿,男人从身后抱住她,淡淡体嗅卷着春日草潮的生气,粗糙而平实。 “怎么了?” 她问。 陈顺说没有,一记吻落在发顶,口气沉沉的:“看你一个人这么站着,我心里没着落,就想抱你。你在怀里,我就踏实了。” 他在门外看了很久。 看她一个人,孤静静地立着,只穿一身单薄的旧衬衣,大气不出,窝着肩膀,两片肩胛骨像困顿久了的蝴蝶,要从皮肤里破出来。 何止没着落,他心疼了不知几疼。 信是他从场部找回来的。 所以在清理污渍时不可避免看到几句,当下高兴变成疑惑,疑惑转向沉重。 情绪上的跌宕起伏,他比她早一步完成。 他甚至比她更早萌生出猜想:也许在重大变故发生之后,嬢嬢心里病了,忘记先前写过一封报丧信,所以才有三封一样的报丧信出现在这里。 如果真是这样,过去四年,一名病人,至亲不在身边,老妇人要怎么过下去? 杜蘅是不哭的。 见识过眼泪有多没用的人,不会再在海拔3500的大荒漠上浪费任何一点身体储水,锅炉高温也蒸发过她的眼泪,那场像蛆虫一样的大雪,一场眼部感染,榨干眼眶所有储水。 所以现在,她是一个少泪的人。 陈顺告诉她,香烟纸夹着一封不成样的信封里,上面是串北京地址。即便不是嬢嬢笔迹,无论如何,他打算先打个电报,托北京的朋友帮忙找找。 尽管他这么说了。 尽管他给她带来了一点希望。 杜蘅心里不详的预感仍然在膨胀,无休无止,像宇宙不断膨胀一样,膨胀到使现实觉得十分拥挤,无地容身。 她惊觉北京竟是这么遥远的地方。 她还保有做囚犯的自觉。 从来不敢联系绍兴家中,担心自己的成分会给本就艰难的嬢嬢祖父再添麻烦,她不能这么做。 直到今年年后收到嬢嬢迟到四年的报丧来信,才敢把绍兴,把嬢嬢拿出来想一想。 在这之前她从不敢想从前,更不敢想绍兴。 “北京,太远了。” 杜蘅闭了闭眼。 太远了。 哪怕嬢嬢在那里,她也到不了。 何况嬢嬢未必就在那里。 但陈顺说,就现在,他带她上场部邮电局,拍电报。 他一刻也等不了,像军人听见他的集结号。 而她的寡默,就是他一生最警备的号角。 他粗疏的话如果经过修饰,会美得像宇宙所有星辰同时在打闪。尽管不修饰也很美。 他说,他的情绪长在她情绪上,她难受,他比她还难受,她心急,他比她还着急。 杜蘅问:“像寄生关系?” “啥是寄生?”陈顺蹬着自行车,叮嘱她如果觉得冷,可以藏进他的大衣里,听到寄生的解释后闷闷笑了,“你懂的多,话比我的精细。” 他的情绪依附她的情绪活着。 这点没错。 自行车骑过一条机耕路,路过白天平田整地的土地时,杜蘅转头,对着陈顺心口位置说道:“可我没有养分提供给你。” “怎么没有。” 陈顺用下巴压了压她头顶,“有得很。” 他身形高大,身体像个暖炉似的,源源不断散发出热源,两条长腿踩得自行车惨叫,从家到场部邮电局的一段春夜长路,还不够他蹬的。 到邮电局时,一望大时钟,才九点。 这段路,他狠狠踩来,把自己踩成一个冒蒸汽的热乎人。 杜蘅从没来过邮电局。 她连开回乡证明的场部办公室都没去过。 大时钟,小窗口,滋啦滋啦的无线电波段,对她而言都是新鲜的。 尤其是无线电波段。 今晚穿绿制服在窗口值班的正是穗子,小伙子窝在窗口里,勾拉电话线玩,一颗脑袋已经歪躺在胳膊肘里。 “穗子,拿一张电报稿纸。” “哥!” 穗子一下来了精神,从凳子上猫蹿起来,没递电报稿纸,反而把一张乐呵呵的脸递了出来,因此也看见杜蘅,“嫂子也来啦。” 伸出来容易,缩回去难。 大晚上,杜蘅和陈顺电报没先打上,先救了脑瓜缩不回去的穗子一把。 等把少年的大脑袋塞回去,时钟显示九点二十分。 陈顺出了身汗,脱下大衣,把衬衣袖口折到臂弯。时钟咯哒咯哒在走,无线电波段滋啦滋啦在和。 他弯下腰,看窗口里在手忙脚乱翻找电报稿纸的穗子几眼,改口说: “别找了,接北京电话局。” 28/陈照野 haitangwo.com 电话那头的声音传来,喊的是陈顺另一个名字。 “陈照野,你好啊。”不是问候的你好,杜蘅听见那声音气愤之余是有欣喜在的,“马屁股看够了,想起我了?” 话筒里的声音有些气喘,大概是跑来接的电话。 长途电话波折而迂回。 电话钱烧得倒是明明白白。 这将会是一笔不小的钱,陈顺并不在意。 接通北京电话局后,陈顺报了一个详细的地址,电话那头的女接线员查到传呼电话号码,再拨通,他自报家门,等着话筒那头的接线人去胡同里叫人。 等来的,就是这个普通话十分地道的男声。 有些书生腔。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guaiquwei.com “师娘每年包饺子总在念叨你,念叨你爱吃猪肉大葱,汤面条论盆吃。我说你让马屁股怼过,脑花怼散了,电报电报没有,电话电话没有——” “不说这个,文棠,找你有急事。”陈顺打断。 他报了一个王府井东风市场附近的地址,请对方有空到这个地址上打听打听,有没有一个……,他停顿,转看杜蘅,小声问她:“嬢嬢叫什么名字?” “孙亚梅。” 她顾不得杜家那些繁缛的教诲,此时能说多清晰她要说多清晰,“亚麻的亚,梅花的梅。” 陈顺握握她的手,安抚她的不安,对着话筒重复:“你上这个地方打听,有没有一个叫做孙亚梅,从浙江绍兴来的老嬢嬢。” 话筒那头沉默。 陈顺等了两秒,没等来动静,狗日冲口而出。 “你狗日的,说话!” “刚才那个是你媳妇吧。大晚上打长途找我,为了她,喊我文棠,真是斯文。首长和师娘那里,没有一句话叫我捎一捎?”对方语气很低很平,这是杜蘅很熟悉的文人腔调。 陈顺默然。 杜蘅看见他双腿立正,一刻后,有话到嘴边但是咽下了。 出口的只有一声呼吸。 深深的吸,豁然吐气。 话筒那头的人也没再说什么,只说声知道。陈顺说等他消息,这就挂了电话。 “哥,这就挂啦?” 穗子拿起话筒听了听才放下,依依不舍,他没听够这么首都腔的普通话,大广播上地地道道的北京人都这么说话。 陈顺结掉电话钱,不忘提示穗子一句:“你小子,别再把大脑袋往窗外递。”这才牵着杜蘅往邮电局外走。 夜风大了。 他把大衣披在杜蘅身上。 他的衣服宽阔,到她身上,有种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娇气感,眼神却荒芜又明亮。四下无人,他在路灯昏黄的灯光下,支住自行车,走到她面前,心早软成一团,弯腰,吻了她。 没敢把舌头往里伸。 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这时候伸舌头,显得他禽兽。 “没事的,有我呢。” 这三个字的意思是:世上千难万难的事,有我呢。 “电报没有电话快,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明天下午我再上场部——”一股劲头冲断他的话,他稳住身体,长臂揽住撞进怀里的小人芽儿揉了一把,把话说完,“我上场部,再找找。” “媳妇,你笑一笑,我心上踏实些。” 坚毅刚强的男人也可以拿出涎皮赖脸的样子。 并且用这副样子瞅她求她。 一出邮电局,他把刚才立正抽气的军人压回内心深处去了。 对着她,他从不摆不好的脸色。 出身浙江绍兴。 十四岁,在西北核基地开始两年的囚犯日子,犯人番号1893,杜蘅。1973年转入西宁东台村插队,1975年跟随生产七队转插陈家坝。 她的经历,在婚前,前任政委已经和他详细说明。 说明方式是论证据,摆事实。 她的档案摆在政委办公室桌子上,被政委推到他面前。孩子,你看看吧,个人问题上不要犯错误,漂亮的女人未必底子也漂亮。老首长爱惜你,他的意思你明白。娶媳妇过日子,会包大葱猪肉馅饺子的女人有的是。 陈顺没说话。 那天,她的苦难光溜溜地摆在他面前,随他翻阅。 一个改过自新的曾经的囚犯,应该接受好人民的检阅。 包括生父杜仲明死后,基地上针对她的那场五天四夜的审讯。 所有供词都在他面前。 也包括杜蘅接棒父亲杜仲明,在核基地翻译苏联停止援助后,苏联列宁格勒设计院遗留下的部分稿件,画稿。 一页页堆迭整齐,一起等着他检阅。 他对她,可以说,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 杜蘅不是他一无所知的选择。 而是他知道一切之后的选择。 娇软的人儿此时撞进他怀里,陈顺抱紧她,心说想抱住她,不是很容易呢。 但他没有一瞬犹豫,也不会后悔。 “手咋这么冷。” 他覆住她的双手,用手掌给她焐热,昏黄灯光从顶上洒下,流的像一层蜜,连他眼神里的笑意也是一层蜜。 杜蘅几乎能尝到甘甜的蜜味。 “陈顺,谢谢你。” “谢啥。” “不知道,总之谢谢。” 灯光下,陈顺嘿的笑了,“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呢。” “怎么不能有。” 回去路上,杜蘅问过他,陈照野这个名字哪来的。 他说是老首长给他起的。当初他大难不死,首长夫人说按照他们山东老家习俗,要改一个名字,口头上叫。老首长是武将里的文人,念词也爱写词,于是给他起了个新名字,挑最爱的那个西什么月。 “苏轼,苏东坡的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 杜蘅念得很小声,很警惕很自觉。 好在十点的乡野像是睡死过去般,手电打在渣子小路上,天地安静得只有他们俩,她可以稍微放点嗓子出来。 陈顺一手扶车,一手伸进大衣袖里拉她的手,捣蒜似的点头。 “对,搞东坡肉的那个。” 杜蘅一顿,扑哧笑了。 她一笑,陈顺只觉得浑身说不出来的舒畅。 总之风也好了。 月亮也漂亮了。 心情也舒爽了。 没人给他念过词,书也读不够多。 总觉得委屈了她。她给人家苏联列宁格勒设计院遗稿做翻译,写出来的那些稿子,完全是天书。啥天体物理,理论物理,哎,他也不好意思问。 陈顺在心里嘀咕,夜风吹起额前发。他迈腿行走的样子,意气风发,汗气在挥散,粗糙又清爽。 衣袖底下,杜蘅暗中勾他手指头,立刻被他一把回握,热热烈烈。 原来除了射精,这样的陈顺也能让她收获安宁。 29/婊子 出状况了。 王喜春躺在沟里,好像死得差不多了,青紫的一张脸,口吐血沫。 几天前因为一条蜈蚣大惊失色的苏州惯偷,此时躺在灰白旧渠沟子里,仰面,油腻的刘海分开,露出眼睛。神奇地年轻了好几岁,仿佛从青年一下子退化成少年。 苏州冬日薄雾中的园林,在他眼珠子里。 杜蘅看到这样的眼神,心跳到不适,蓦然想起一个很多年来一直不愿回想的男人。 几名打人的男知青挑了个好地方。 午歇时间,所有人在树下休息,下沉的凹渠沟子完美遮挡休息知青们的视线,确保一场对王喜春腹部射门的足球比赛顺利进行。 几名男知青脚头很猛,把开火饭喝的羊汤劲头全使上。 为首的人口口声声要为许蔓蔓出口气。 “叫你偷。” “让你吃。” 乱脚里有人小声在骂,蔓蔓的巧克力活活被你糟践个遍。吃就吃,每个吃一半,纯粹恶心人。 王喜春挨打不叫唤。 又拿出一切仿佛不存在的样子,还能不时笑出几声。 “队长来了也不管用,要不是看在队长的面子上,王喜春,你以为你还能四体齐全到今天呢。” “天生的贼种。” “一滩稀屎。” 王喜春还是笑。 阴翳地笑,牙缝里全是鲜红的血。 发电站在附近,发电机轰轰乱鸣,他的笑声显得那么弱小。 小囡囡发烧不退,今天华红霞在家看孩子,水根也在家陪着。那么小的孩子发烧是大事,华红霞不忘早起来找杜蘅,要她小心,提防梁唯诚。 他是队长,分任务,记工分,照面说话都是难免的。 杜蘅轻声告诉她,安心顾好孩子。要是有余力,会把红霞那份活也做掉。 修渠是大队集中干的大活,开工前,一溜木橛子已经钉好,标上填多少尺,挖多少尺。 剩下的交给知青们。 梁唯诚在分配上很有心得,最脏最累的活往往自己拣走做,余下的合理分配,总归照顾女知青多一些。 合并大队以后,任务分配这点上,大家都没意见。 这是他的聪明处。 如果杜蘅肯稍微想想他,就会发现很多时候,梁唯诚在努力和她保持距离,持续那场不认识她,没有喝过洗澡水的游戏。 然而对于她而言,梁唯诚和旁人,或者和钉在沟子里的一溜木橛子其实没有区别。 她只管做活。 做活的同时,分出一条神经来,想自己的私事。 嬢嬢三封几乎一样的信一直住在她眼前,陈顺的话也在眼前。 往日她看不见远处轰轰而过的火车。 火车是视听彻底屏蔽的东西,然而今天,劳动时她意外地看见那条绿皮蟒蛇,车厢一节衔着一节,扑哧扑哧吐着气,钻进山洞里,一路南去。 几个铁盒窗打开着,出问题的感知使掠过的几秒变成一张清晰照片。 甚至可以看见车窗里坐着的几个模糊人影。火车带着他们,前往一个明确的目的地,站台上或许有盼干了眼,盼焦了心的人在等候他们。 这不是星夜运输犯人的火车,载着的是一群好人民。 平静下来,她只有一个想法。 无论嬢嬢在哪来,无论是生是死,只要有消息,哪怕宇宙之外,就算是爬,她也要爬去。 “是的嘛,十七了,还没说下媳妇,家里着急。他爷让他来帮手,看看有没有看得上我们娃儿的。” 中午负责给知青做大锅饭的来贵娘在树下笑着说。 女知青们都笑。 许蔓蔓和苏灵笑得最大声。 “大娘,快把儿子领回去吧,我们队伍里哪有那么多雄心壮志的女知青。” 许蔓蔓在说反话。 她的话应该这么听:我们队伍里可没有吵着要和泥腿子结合的傻女人。譬如谁呢?原生产七队的闵秋雯是一个,华红霞是一个,杜蘅……也是吧。 组织让她们改造农村,可没让她们改造到床上去。 女知青好好的名声,让她们糟践了。 许蔓蔓小队伍有四五名女知青,唯她马首是瞻,都能听出她的话外音。 几道眼光看向杜蘅。 她正和一名长发女知青坐在一起,对方在勾毛线,她帮人盘线。 像没听见这边的欢声笑语。 来贵娘听不出话外音。 嘬着牙花,怂恿儿子来贵在女人面前多卖卖力气。 边上地头掏烟袋,挖一锅烟在吃的老汉们也在逗一个十岁的小男孩,问他:“娃,你当着读书人的面说说,将来要做个啥?” “做总统。”男孩说。 一片笑声响起。 “瞅你个怂包样,当球的总统,当联合国秘书长,管他丫的总统。” 知青们听了,笑得前仰后合。 “您还知道联合国,秘书长呢。” 许蔓蔓泪花都笑出来了。 破天荒的敬称对方。 就是在这时,王喜春又长又凄厉的怒骂从沟底下响起——“你妈才是婊子!你妈偷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个!” 挨骂的人明显愣了一阵,才光火。 “我操,死里教训这孙子!” 春耕第三天,修渠才刚开始,“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大大标语挂上的头一天,知青队伍里便发生了恶性斗殴事件。 相争为斗,相击为殴。 在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王喜春大喊“你妈才是婊子”之前,整件事应该被定义为单方面的打人事件才对。 几名男知青在王喜春身上射门,踢足球。 享受午后休闲时光。 他一直没反抗,面带微笑,露出低三下四,不入流的坚强。 直到他反抗,有一段打人者们才知道的前奏曲。 “他妹子就是个有名的婊子,七老八十的老东西也下得去嘴,一碗米吃不出两种人,哥哥妹妹没一个体面人。” “我想起来了,那女的叫什么来着。” “王昭芸啊。” “名字还挺像样,老东西滴滴答答的不利索,能把婊子弄舒服吗?” “婊子在意这个那还叫婊子么,别说老东西的东西,做哥哥的东西说不定她都——” 王喜春那一串话,就是在这时喷出来的。 “你妈才是婊子!你妈偷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个!” 30/潘老师 王喜春吼出那句话,同时爬起来,顶个血脑袋偷袭对方。铆足劲冲出去一扑,结果被对方一把扽回去,摔在沟里直打滚。 英雄般的起手。 狗屎似的落幕。 没有奇迹发生,瘟鸡还是瘟鸡,不堪一击。 王喜春不是一无所获,起码获得了男知青们足球射门加时赛。 一个吐血的人躺在沟渠里,瞳孔有些涣散。田头的老汉们吓坏了,喊着不能这样打人,喊着梁队长呢快找梁队长,跳沟的跳沟,拉架的拉架,喊人的喊人,四散开来。 帮忙刷大锅的吴丰义听见,直线往这边冲。 梁唯诚越过他,跑在前头,眉头紧皱。 杜蘅对于打斗,甚至死人可以做到漠不关心。 只要见惯一个个比猫盖屎还敷衍的浅坟,谁都可以变得和她一样麻木而寡情。偏偏王喜春仰面躺着,油腻刘海分散开,此时此刻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她的老师。 男人穿着登样的西装,推高玳瑁眼镜边,笑着告诉她:眉眉儿,当你掌握真理,你就是正确的一方。 他是她见过最斯文儒雅,最钟灵毓秀的人。 博学,谦逊。 宜古宜今。 他不该活在现实,应该和《石头记》的北静王融在一起,形容秀美,性情谦和,真好秀丽人物,该去和贾宝玉惺惺相惜。 杜蘅反应过来时,不知道怎么挤开人群,站在最前头。 离这双眼睛很近。 梁唯诚抱起王喜春,其实他不该抱他,内伤的人经不起一点碰触,但他心急,关心则乱,他对王喜春的特别照顾毫不遮掩。只要梁唯诚在,王喜春也会像个影子一样跟着他。 他们此时像一对真正的亲兄弟。 杜蘅垂下眼睫,看梁唯诚红了眼圈。 “他妈……才是婊子,呵呵。” 王喜春笑了,只对梁唯诚笑。 他的口角破开,血往外冒,破败地笑,无所谓把伤口裂大。 还是那股不入流的坚强。 杜蘅看见王喜春右手小拇指指骨有个诡异的凸起。 他骨折了。 “嘿,这孙子他妈找死!” 被吴丰义隔开的男知青们余火未消,要不是吴丰义等人个头大,那些拳脚可能再度砸在这个破败人偶身上。 把他彻底打碎,打破。 “行了。” 梁唯诚忍下怒气,接着说,“组织下发文件,对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犯罪分子依法严惩,白守信侮辱女知识青年,罪大恶极,王昭芸同志是无辜受害者。请你们不要再用这样的词汇,互相羞辱彼此家中女性。” 他这番话说完,周围静了静。 入夜一样的静。 尽管太阳还在头顶。 杜蘅的记忆总在不期然的时候展开,用一种很奇怪,很真实的方式,她知道她的感知病了,却没想到会看见这一幕 ——老师的眼神与王喜春的眼睛渐渐重迭在一起,她仿佛看见老师死后,被管教干部拖到雪地掩埋时会有的灰败眼神。 是他带她走进物理的殿堂。 是他给她讲述不世出的天才拉马努金。 他说她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他会对她倾囊相授,将维也纳大学所学的一切物理知识教授给她。 手绢包裹木片捆扎王喜春手掌时,周围再度静得可怕。 杜蘅没有说话,她低头做自己的事。 值得一提的是,王喜春也一声不吭,一口气不出,移位矫正的痛对比被人射门的痛,显然不算什么。 梁唯诚忍了几回,还是转头,看杜蘅。 这样近的距离看她,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她的呼吸声柔软,轻薄,像一片云朵。 她扎结,手法熟稔,像个久病成医的大夫。 灵魂里的娴静,美得很有质感。 是黑丝绒上滚动的一颗水银,洁净透亮,远比珍珠美得有杀伤力。 珍珠可以被握住。 水银则不然。 脱胎于杜仲明,又不止杜仲明。 她是她自己。 梁唯诚被勾动出狗性的一面,偷闻她的气息,忘记了掩饰眼神。他那双浅红的眼,始终落在杜蘅脸上。 吴丰义、郑铁强、许蔓蔓、苏灵,一众知青老汉全都看在眼里,每个人对此解读不同。 譬如郑铁强,只觉得梁队长估计在琢磨写一篇批判暴力,表扬先进的文章,杜蘅没准就是表扬对象。吴丰义则看得更深彻一些,经年的爱慕,他读得出来,梁队长明显认识杜蘅,且爱慕她。 老汉们想什么就说什么。 “杜老师,你还会修人呢?” 咔的一下,把一个后生骨折的手指头修正了。 杜蘅起身,否认自己会修人,这里和她无关了,本来也无关。 不用她说谁都看得出来,王喜春明显内伤居多。 两条腿滴溜当啷地走不动道,立都立不直了,梁唯诚跑了一趟卫生所,要来担架车才把打摆子的王喜春抬去门诊部病房。 几小时后,杜蘅等到了梁唯诚。 梁唯诚向她快步走过来,周围没有人,她在树下站着,任由黄昏光辉皴染她,头发丝都是美的,他有意误解这是偷情,说悄悄话的场景。 杜蘅把华红霞的工分卡递了出去,请他带回去盖章。 她一个人干了两份活。 何必呢。 衣领最顶上的扣子勒得他呼吸不畅。 梁唯诚深吸了口气,对调身离开的杜蘅说:“请再给我一点时间,你有个好母亲,潘老师的一些近况,我想和你谈谈。” 杜蘅拒绝。 梁唯诚哽噎:“杜蘅,难道你不想知道潘老师过得好不好?” “她过得很好。” “你和她联系上了?太好了!” 梁唯诚笑了,真心为她高兴,即便她对母亲潘晚吟的态度有点过于平淡。 她们一样是杜仲明事件的受害者,以前潘老师自顾不暇,现在她可以帮她了。 “不用联系,你能称她‘潘老师’,没有连名带姓,足以证明她过得很好。” 杜蘅说完没有一刻停留。 她离开,剩梁唯诚一个人,孤单且错愕地站在憧憬的偷情场景里,偷不着任何一点情。很久很久后,扯动嘴角,露出苦笑。 “在你眼里,我就是条趋炎附势的狗。” 他自言自语。 如果潘老师落难,他对她的称谓只会是连名带姓的潘晚吟?就像称呼她父亲为杜仲明? 这么想也没错。 他是这样的人,她说对了。 好吧,杜蘅和他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绝对想不到,她的母亲有多伟大。 潘晚吟打赢了一场翻身仗,扭身一变,成为将官夫人。她的继父是珍宝岛战役的大英雄,如今的军区副司令员,中将军衔。 许蔓蔓师长女儿的身份为之带来多少无脑的吹捧与优待,现在的杜蘅,比之更加高贵。 有这样的好母亲,她不必继续留在草坝子上吃苦。 莫如说,这辈子不用再吃任何苦了。 和陈顺的婚姻,大可以以离婚告终。 番外:哥哥当真了1(为昭芸增设 王昭芸是在王喜春背上长大的。 蟹黄面,响油鳝糊也是做哥哥的一口一口喂进妹妹嘴里。 母亲早亡,他是半个娘。 自己还是个小孩,就被一样是孩子的妹妹尿透过背。 十二岁那年,兄妹俩在长柳桥边目睹了一场婚礼。新郎戴着大红花,扶着自行车,载着他的新娘,后面几辆自行车扣大花脸盆,捆各类生活用品,全是新婚夫妻的归置。随行人们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好热闹,每一张都是朝气蓬勃的笑脸。 妹妹要他背她过桥,跟在队伍后面。 秀气少年二话不说,调转书包到胸前,扶着膝盖矮下来,一手拍拍背脊。 “上来,慢点。” “哥,你再蹲下来一点嘛,我够不着。” “哦,哦,好。”少年又长个了,他一弯腰,还保有一半的身高,难为了小个头的妹妹,“这样可以吗?” 今天是昭芸的生日,王喜春怎么可能不满足妹妹的小小要求呢。 调试过后,他扭头看向身后。 就在这瞬间,昭芸冲刺着趴了上去,几乎和他来了个脸撞脸,眉毛对眉毛,眼睛对眼睛。 她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天真无邪,笑得肥嘟嘟的小脸红润又可爱,酒窝藏都藏不住。 王喜春跟着笑。 这是个足够漂亮少年,瘦长身材,眉眼干净,苏州气候能养出无数干净清丽的玉兰,也能养出他这样的少年郎。 算不上奇迹。 “哥,我重不重?” “不重,轻得很。” “婶婶她们说我又胖了。” “不胖,一点不胖,长身体不可能不长肉。” “以后我要是比现在还胖,哥哥一定不会再背我了。” “背啊,怎么不背,哥哥背你一辈子。” “哼,我就知道,你也觉得我现在胖对不对!” 少年紧张,这才知道自己掉进妹妹的文字陷阱里。他托了一把背上的女孩,着急地解释,胖瘦真的不打紧,别人的话跟无关痛痒。蟹黄面可以吃,鳝糊也可以吃,别不吃啊,谁都有罪,蟹黄面和鳝糊无罪嘛。 哥哥只希望你身体健康。 婶婶的话,擦耳朵放过去就好。 那些嫌弃昭芸长胖的话后面,总跟一句:没有婆家喜欢好吃懒做的姑娘,将来嫁人,胖姑娘不好说婆家哟。 王喜春不喜欢别人这样说昭芸。一个小姑娘,什么都还没有,先有了个不存在的婆家,又为着不存在的婆家来规训她。 奈何对方是长辈。 大饥荒已经过去很多年,苏州的玉兰又开得像盛世一样好,昭芸要吃多少,家里都供得起。哪怕供不起,他可以省下自己的口粮,让妹妹先吃饱。 玉兰样的少年突然口若悬河。 他平实沉稳,很少这样滔滔不绝。 背上的昭芸却在想外一件事。 “新娘子姓胡,新郎也姓胡,哥,他们是兄妹吗?” “啊?不是吧,凑巧而已。” “是吗。”昭芸失望地垂下脑袋,贴近王喜春脖颈与肩膀构成的夹角里。 哥哥会做香包,一到春天,一直有股若有似无的花香味道。 干净清爽。 从脖子延伸入肩的那一段皮肤,是她从小的乐园。她在他背上长大,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熟悉,逛得透透的。 这世上,再没有比哥哥这里更温情更暖和的温度。 从前冬天,从饭铺吃完鳝糊回家,天上飘雪,她靠在哥哥背上,走一段路就喊冷,然后把自己被风吹凉的双手投进他胸口。 哥哥挨冻是要叫的。 嘶嘶地叫。 光嘶嘶不抱怨,随她放,等适应几下她的冰冷,又让她把手掌摊开,贴他胸口的肉,暖和暖和。 后来她再大些,哥哥不让她这么做了。 好像是因为发现她放进去的手不老实,总擦玩他的乳头。 从此以后,他的衣领,严守地像难以攻陷的老城墙,一颗颗扣子则是摆在城墙上的旧炮架。 煞有其事。 防着她呢。 “我以为只有兄妹才能结婚。”她说。 把话说给王喜春的皮肤听。 她像只小狗,在他颈窝里一拱一拱,睫毛刮擦着少年日渐清晰的下颌。 “哥,我想嫁给你。” 春风里吹的不再是润物的潮气,而是少女并不含情脉脉,也不暧昧莫测,只像恶作剧的奇思妙想。 “别胡说,别人听了要招笑。” “你才说别人的话无关痛痒,现在又怕别人招笑。”昭芸笑他自相矛盾,年年第一名的哥哥居然自相矛盾。 两条环住王喜春的手臂拉扯他的书包带子,问他怎么回事呀,哥。 书包带套在脖子上,把他变成个带线的纸鸢。 昭芸一扯线,他的深思不能再在空中飘荡,必须响应她。 少年停在桥堍上。 一座质朴,踏实的石桥,无怨无悔拱着自己的背,任人踩踏。 春风娇软,苏州这天的风和历朝历代没有两样。 王喜春把自己的背弓得比石桥还弯,为了不让昭芸发现他不自然的脸色,也千万别听见他乱蹦的心跳。 “真的…要…嫁给哥哥吗?” 他突然口讷。 突然害病,脸红心跳。 他从不对昭芸大声说话,也以为永远不会对昭芸大声说话,到死也不会。可还没到死,他便吼了她,且用最难听的话吼的她。 “哥,我可以回城了,你想回城不?我们一起走!” 十七岁的昭芸,顶着的,不再是十二岁,在他背上胖嘟嘟的小脸。 昭芸是有骨气的女孩子。 婶娘说她贪嘴,管不住自己,王家几代人细长瘦条,到这一代出了头一个背叛血统的胖脸丫头。她不服气,不顾王喜春阻拦,认认真真把自己蜕了层皮。 蜕成王家人细长瘦条的身材。 下乡几年劳作,原本从饭铺走回家一小段路尚且喊累,缠着哥哥要背要抱的少女,没了娇气。 她不再需要哥哥。 她长成了一个顶有主意的姑娘。 王喜春背靠菜黄色的土墙,劳动后还没来得及洗的脸看起来比土墙还疲惫。 他看她一脸雀跃,欣赏不起来。 “怎么走?” 昭芸的表情只有一秒凝固,很快变为高兴:“我去说呀。” “怎么说?” 王喜春又问。 像个粗糙的下等木偶,只知道提问。 没等困顿的昭芸想出借口,他看向虚无,不再看她,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他们说,你用下面的嘴说的。” 番外:哥哥当真了2 gb84. c om 他们是谁。 当然是知青队伍里的人,一传十十传百,谁不知道。白守信很得意,逢人就说,七十岁还能有艳福享,又不是一般的艳福。年轻女娃子要多嫩有多嫩,胸口两颗面团子似的,见红的时候还会用手推人,喊着不要不要。当中属昭芸最贴心,上面下面,两张嘴都能用。 为了回城,盼干了眼的女人是可以做婊子的。 “为什么不自爱!” “为什么做婊子!” 他吼她。 根本不是问句,他不要她的答案。 他自己有答案,答案就在他的怒吼里。 既然知道,还吼什么。看后续章节就到:po18 in f o. co m 秀气的男人瞪着一双兔子眼,苏州不是只有园林,苏州要是生起气来,冬日的风要多坚冷有多坚冷,冷成一把刀子,把人捅个对穿。 昭芸像失血过多的伤者,拼命吞自己的口水,妄想补充水分。 这期间,她没低过头。 没有认错的姿态,也不会有。 为了回城,她吃得消这份恶心。为了哥哥,她可以闭眼咬牙心一横再咽一次或者几次恶心。 兄妹俩像两座细长瘦条的白塔,沉默中对峙,用王家人都有的细长瘦条对峙。 “婊子。” 眼水割破他的眼睛。 王喜春恨恨盯着昭芸,要把她恨死了。 昭芸却笑,像是喝水喝饱了,内伤愈合了,用一种看开的,无所谓,人赃俱获也无所谓的表情看他。 “你凭什么说我。哥,信不信,你要是有下面那张嘴,你也会拿去换。” 她笑着抿嘴,一个表情就把笑和哭的界限弄模糊了,“还有许多卖不出结果的人呢。我运气好,白守信说话算话,哥,你凭什么说我?” 她的话也不是问句。 她也不要他的答案。 “婊子。” 王喜春没有别的话说。 他用枯木死灰一样的脸对着昭芸,用婊子代替他喊过无数次的“妹妹”,“芸芸”,仿佛这是昭芸全新的名字。 “哥,你到底回不回城?” “婊子。” “我再问一次,你回不回!” “婊子。” 昭芸两腮在抖,从前一句话开始就在抖,嘴里已经咬破。王喜春的眼珠一直透过她看着虚无,没有聚焦,也看不到她的颤抖。 她不死心,又喊了两声哥。 王喜春没有回应,他先一步死了,又不肯死透,要死不活。 终于,她的恼恨决堤。 彻底决堤。 “没有男人,女人上哪里做婊子去!” “王喜春,我告诉你,是你们男人逼着女人做婊子,再骂女人是婊子!!你清清白白一个人,你清白个够,最好别和我这样的人为伍!!” 她攥死他的衣领。 才发现王喜春灵魂出窍般,一颗脑袋在脖子上晃得好轻易。 像是为了赶工,为了凑数临时组装上去的零件,装得业余又多余,本就不该属于这副肉身。 她的怒火,被这个业余又乱晃的脑袋扑灭了。一起扑灭的,还有五彩斑斓,苟延残喘的梦想,属于她和哥哥的梦想。 “哥,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往后,你别认我,我也不认你。” 他成了行尸走肉,连昭芸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清楚。时间对他来说没了意义,一切东西他都可以当作不存在。 但昭芸不会不存在。 昭芸回城后,她的名字还活在白守信以及无数知青的嘴巴里。 她被白守信当作活生生的例子,用来捕获其他猎物。他一次次上门讨打,打不过白守信身强体健的儿子们。 一个毫无污点的男知青,开始想给自己找些事情来做。 他开始偷盗,开始远离清清白白。 谁说昭芸坏话他就偷谁的东西,他甚至偷一根鞋带,这是比偷一双鞋更不入流的偷法。 一次次偷盗,受殴打,受批判,他好看的品德终于得到了稀释。 昭芸如果知道,还会说他清清白白,让他清白个够么? 如果昭芸原谅他了,那么不清不白的王喜春有资格与她为伍了吗? 如果他没在一次次殴打里挺过去,他最想知道的事情是——昭芸回到苏州,在她喜欢的老字号饭铺足吃过一顿响油鳝糊了吗? 妹妹吃完,走上回家的路,会不会想他? 会不会踏上那座石桥,想到那天说要嫁给他的奇谈怪论? 他身体素质不错,越挨打越耐打,昭芸那股不肯低头的韧劲,他们一母同胞,做哥哥的怎么可能没有。伤还没好全,他又找上门,讨白家人的打。 打吧,打给其他女知青看。 让她们离白守信这老东西能多远就多远。 这一刻的王喜春,不是年年第一,从小聪明的王喜春,聪明人发起蠢来,比天生的白痴还愚蠢。梁唯诚是这样想的。 “去给白守信定罪。” 他出现在王喜春面前,王喜春残破地躺在地上,他站着。 身体上的疼痛使梁唯诚在王喜春面前高大得像一个巨人,他用弱者的视角仰望这个巨人,巨人告诉他:“揭发白守信,别再蠢下去。你这样乱来,不死也残废。” 王喜春窝在地上。 各种器官交织出的疼痛让他扭作一团,右眼肿大像个蟹粉小笼。 这样的眼睛,还可以流出眼泪来。 漂亮的苏州碎在梁唯诚面前,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可以供一条摇橹船在他哭声里破开水波,缓缓前进。 梁唯诚蹲下来,再次强调:“姓白的必须受惩处,你愿意的话,我帮你一把。” 王喜春不明白,梁唯诚为什么肯帮他。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从此以后一直不嫌他累赘,关照他,视他如同手足兄弟。他的想象是贫瘠的,他想不到梁唯诚曲折的心事。 梁唯诚不会对他实话实说:感谢你的病态行为,把我衬托得像个正常人。我享受做个正常人。 一切都不必说。 哪怕他说出口,王喜春也不会责怪。 大队书记白守信被定罪为“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分子”,判刑,遣送劳改农场,王喜春才敢想念昭芸。 想念从小到大,各式各样的昭芸。最想的,是抓着他大声斥骂他的昭芸。 对不起。 哥哥错了。 哥哥没有保护好你,哥哥说了不该说的话。 成为夫妻的目的是成为家人,可是,我们在出生那一刻就已经是家人了。 你说要嫁给哥哥, 哥哥当真了。 ——作话 是骨科。 哥哥的当真是真的当真,具体结局在梁唯诚番外会提到。 至于为什么增加昭芸番外。 担心影响正文阅读,考虑过不加。 实在不希望昭芸白白被骂婊子,这番外放在正文后,她要挨好久的骂。 只此一篇。 其他番外只会在正文结束后更新,不再穿插正文。 31/奇点 “王喜春不会真被打死了吧?” “没有。” 杜蘅知道,消息传着传着会走样。 食物经过舌头会少,话过舌头会多。 “梁唯诚一定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否则华红霞实在想不出来,一个精诈狡猾惯了的人,为什么肯为无亲无故的人不断吃亏,买账,收拾烂摊子。 要说梁唯诚善心大发,无功利,没目的,她是不信的。 杜蘅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梁唯诚对她而言不重要,她近来想的念的,只有嬢嬢。 “听说你给那孬包收拾了伤口。” 华红霞嘴上问着,不断用脚拨开凑上来拱人的老母狗赖子,她盯着赖子哺乳中两排垂长的奶子,表示担忧,“阿蘅你心眼好。哎,王喜春跟浪荡货走得近,我不放心,还是离他们远点好。” 她心眼没她想的那么好。 但面对红霞,杜蘅一直很诚实。 “王喜春的眼睛,很像汪老师。” 听到这句话,华红霞沉默。 癞皮狗趁机绕着她的腿打圈圈,不断用斑秃脑袋拱她,晃荡两排奶,发出呜呜的讨好。 汪老师,汪湘莲。 曾经受邀到绍兴中学讲过几堂课。西装革履,斯文雅致,浑身书香门第的贵气,像个大明星。课堂上总是挤满了来听他讲说物理的学生,还有学生家长,里头有不少《石头记》的爱好者。 民国初年出版的《石头记》和汪老师父母深有渊源,这两位老人用后来的话说,是名副其实的红学大家。 汪家几代人都想做曹雪芹的知音人。 许多人则盼望着做汪家人的知音人。 除此以外,他还是杜蘅的奇点。 奇点是大爆炸理论中宇宙演化的起点,而汪老师就是她人生演化的起点,他给她带来了一场情理、爱欲、人性的大爆炸。 华红霞不了解内情,但知道汪老师是绝对禁忌话题。 就如同杜蘅清楚“发烧”是她痛脚一样。 她把话转开:“阿蘅,这篇文章你看行不行?” 杜蘅将膝上几张公文纸迭起来,对上油灯火焰,看华红霞的字迹慢慢扭曲烧成灰烬,点点头,用绍兴话回答: “写的很好,尤其是那句——女人是一事无成的男人在世上迫切想获得的最小征服单位。 只有获得一个女人,奴役一个女人,似乎才能使其被男性大社会承认为男人。为此,他们不惜去骗,去买,去抢,去实施暴虐。” 华红霞笑了。 她给的笑容从来很慷慨,一定是大大的笑容。 但很快暗淡下来。 为了闵秋雯。 华红霞告诉她,动员大会那天她去了闵秋雯家。原本没有走近,听见闵秋雯哭这才忍不住。那男人不是东西,上鞭子抽人,把人当牲口打,闵秋雯身上被役从的痕迹比牲口都多。 红霞的这一面,只给杜蘅看。 杜蘅很感激。 她的文情,她的敏锐,她的口硬心软,永远不会被抹灭的善良,允许杜蘅一次次用这样的方式领略,她怎么可能不感激。 她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她有的只是麻木。 红霞还写过一篇极好的文章——知识分子从古至今的娼妓情结。 杜蘅打算把这篇新文章放在《娼妓情结》下面,她的记忆小柜,有一列专门用来放红霞的文章。那本被治保主任批判为封资修①,从而没收烧毁的绣像本《三国演义》,也是红霞的私人物品。 如果有机会,她会替红霞誊录出来。 经过运动,她们都很自觉。 灵感是不期然的星火,她用自己惊人的记忆,为红霞保存。 公文纸是水根用糖和几名场部机械科干事家的小孩换来的。 干事们喜欢拿点公文纸回家给小孩做草纸用,这样纸张好书写,一点就着。 火苗跳跃的几秒,杜蘅想起了华红霞的父亲。 一位电影编剧,漳州人,他和华母是她见过最恩爱的夫妻。 那样的恩爱,不是惊天动地,而是会相约在某个平凡的礼拜天一起去小吃摊吃个煎包,会把馄饨老板失误加进妻子碗里的葱沫一点点挑出来的恩爱。 华红霞出生在一个小布尔乔亚②的家庭。 她有能说会笑的父亲。 父亲要她随母姓,因为“华”是很美的姓氏。也会在她书包里放上折迭整齐,带着香味的手帕。全家穿的戴的,棉的单的,衣食住行,全是这个男人在操心,并且乐此不疲。 杜仲明与潘晚吟不是这样的夫妻。 祖父与嬢嬢也不是这样的夫妻。 杜蘅和华红霞一起清理灰烬时,前院传来水根娘劈山似的大嗓门。 “看你这窝球样,打屁都不成个数。水根啊,你前天是咋答应娘的,亏你是个带把的,自个女人都管不住!” “你说,前天你是咋答应娘的!” 水根还是单纯无害的腔调:“娘你别生气,前天的水根答应的你,你得找前天的水根说理去,关我这今天的水根啥事呢?” 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水根娘的声音。 大概气哑了。 华红霞喷笑。 杜蘅也在笑。 这番发言,不可谓不哲学。 水根娘不许红霞去教书,要她呆在家里再接再厉,生个带把儿的。水根在这中间应付,应付出了心得。 反正他娘不舍得下手揍他。 “我说什么来着,好好一个娃子,沾上读书的女人准会变坏,你跟娘耍心眼是吧。她一个女人不老老实实下崽,我们就不要她了!” 一个又低又弱的声音插了进来:“孩他娘,小点声,那啥…黑娃媳妇在屋后呢。” 是水根爹。 水根爹给王家当娃,所谓的当娃是城里人说的入赘女婿。二十年过去,从低声下气的小伙子变成低声下气的中年人。 “黑娃媳妇咋的,白娃媳妇来了这话我也照说!” “那啥……孩他娘,黑娃在隔壁屋给人修车呢。” “啊?黑娃也来啊。”水根娘语调来了个急转弯,“要死的你,咋不早说!黑娃是个好孩子,水根能有他一半能干,我黄土埋到眉毛坎子不带眨眼睛。” 父子俩安静如鸡。 只有水根不时嗯嗯的哄孩子声。 水根娘掌舵般发言:“我们水根模样多好,多俊,当年他打草,多少寡妇小姑娘眼冒星星地跟在他后头,递水送茶。没了她华红霞,我们水根还能找更好的。” “娘,你记岔了,那些人是来看顺子哥的。” “一半看黑娃,一半看你。” “那没有,她们都冲顺子哥来的。” “这事你别管,就是一半为你来的。” 杜蘅和华红霞走进屋里,老母狗哈着气只跟到门外。水根娘气鼓眼珠,正在撕《知识青年革命化的必由之路》来卷烟草抽。 退烧的小囡囡在水根怀里抱着,白团子一枚。一见红霞,水根马上高兴指给孩子看,说妈妈来了。 “水根你啊,不中用,管不住女人。” 水根娘哼哼叼烟,当着杜蘅和红霞的面,怨儿子。 华红霞上前接过女儿,抱着悠悠几下,附和道:“是啊,爸爸不中用,囡囡看奶奶,奶奶中用,咱们要学好,学奶奶,长大以后管男人。” 昆曲的调门要多美有多美。 杜蘅很少笑,今天她笑超额了。 “陈指。” 走在回家的炭渣小路上,杜蘅突然开口。 “咋?”陈顺回应她。 通常她这么喊他,必然握着他的肉棒,今晚握的是他手掌。她凑上来,对他耳朵吹风。 一段含荤带腥的话钻进陈顺心里,把他的心都拱痒了。 杜蘅的提议他没理由不答应,能让失眠症发作的她睡个踏实觉,什么事他都可以做。 —— 【注】 封资修: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统称。 小布尔乔亚:小资产阶级。 32/马场(h) 春耕没有礼拜天,下雨就是礼拜天。 小雨粉粉细,马场草潮润出了油色。 如果是晴天,这片广阔无垠的春日草坝子会美得像某种巨型海洋生物的腮。风一起,草海起伏,宛如腮在开合,呼吸吐纳,充满伟大的生机。 游云似的马群没有头马。 陈顺就是头马。 他骑在黑色顿河马上,单手提缰,身姿挺拔,去到哪里,马群跟他去到哪里。 马匹对他不是奴役的服从,而是无条件的服从。 这是一副很壮观的场面。 产后不久的白鬃带着她的孩子跟在马群后段,母马还认得开枪把它从狼阵中救出来的恩人,发现杜蘅以后,轻轻咴嘶,踏着蹄子朝她跑了过来,把两匹小马驹漏在后头。 它身上有钻过柞树林的气息。 杜蘅还没伸手,白鬃便用它微湿的脑袋靠在她手臂上,喷响的马鼻似乎在嗅她。 这样的亲昵,让她不敢应承陈顺邀请,瞬间打消为白鬃孩子命名的念头。 它的孩子将来也会是军马,由陈指导员起名,将会是一份初始的荣耀。 干净马匹身上的牲口气其实是好闻的。 这些气味每天都在陈顺身体上残留。 和他的味道混成一股很特别的体嗅,像旷野的冬风,有股令人迷恋的自由,很原始,如一片活着的森林。 她要用这些气味作诱饵,找回自己的睡眠。 帐篷陈设很简单,陈顺私人物品并不多。一张行军折迭床,被子迭放方正,冬日带护耳的皮帽子放在桌子上,值夜用来御寒的军大衣他洗过,挂在床尾。 衣服不在他身上,总像少了筋骨。 就像脱下的这身衬衣,剥离他,顿时失去被穿上时的某种光彩。 这是条崭新的绊马索,用来捆绑陈顺背在椅后的双手,结子打在手腕。 帐篷帘子放下,外面春雨渐大,打在帆布帐篷上的节奏莫名好听。 杜蘅撑着男人肩头,绕到身前,沿着他的脖颈一路往下,嗅到毛绒绒的小腹下头,这是体毛最旺盛处。 肉棒已经半硬。 在微潮卷曲的毛发里蠢蠢欲动。 骑马让他流了点汗,性器上的咸味自个都闻出来了,陈顺变得有些拘禁,胸肌微微起伏,有话到了嘴边。 “没关系,还是很好闻。”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好闻是发自内心的。 龟头和黑蓬蓬的阴毛都有淡淡的咸气,荷尔蒙在此时很凶猛。 陈顺喉结无声在滚,从他视角能看到她伏下的姿态,腰肢柔软,闭着眼睛一路闻他腿间的样子,快把他闻硬了。 不,已经彻底硬了。 如果他使点小计,她颇为成熟的打结法其实有破绽可钻。 军人的军事素质在他肌肉记忆里。 那么现在他可以趁她不备,敏捷地解开束缚,把人一把抱住,吻她,让她坐到他大腿上来,捧住屁股,直接带她感受感受男人最具体的欲望。 但他没这么做。 并且配合地将双手迭紧,亲自指导她扎一个最稳妥的结。 “鸡巴也很大,很硬。” 杜蘅慨叹,用手压下粗大的肉棒,再松开,眼看它回弹,打在陈顺小腹上。 这时的肉声格外好听。 陈顺上半身皮肤晒得深刻,是比下身重一点的棕色,无论怎么晒,都不如这根鸡巴的颜色粗旷。 完全是很到火候的爷们该长的一根鸡巴。 青筋盘桓在长长的肉柱上,龟头和肉柱颜色不一样,憋狠了会泛红,一种近乎凶残的紫红色。杜蘅又往下按,不断看它打上男人田埂似的小腹。 啪啪直响。 肉声缺乏淫水润泽,干燥到可怜。 陈顺对此是放任的。 由着她玩弄他的肉棒。 这张椅子不够他坐。为了方便她,两条长腿只能稍微向前伸,上半身还是直挺挺的,眉眼刚毅,下颌微昂,钢铁洪流凝出一个他。 杜蘅欣赏了几眼,认为可以拿去给人在中文课堂上讲解什么是威武不能屈。 当然,过了腹部以下就不能再给别人看了。 因为威武不能屈服的人,马眼此时正在吐淫水。 “你好湿,鸡巴硬得疼不疼?” 她说着,虚虚地撸动一把。 就一下。 太少了。 “疼。” 长长一个尾调,陈顺眼里有流火,根本不像在说疼,疼字被他说成另外一个又热又燥的动词。坚硬的鸡巴故意抬了几下,野气十足地顶了顶她的手掌。 他控制自己的性器,在她手心抽跳。 “小蘅,握住我。” 杜蘅红了脸。 她听懂疼其实是另一个字。 陈指不可能怕疼。 肉棒握在手里,点弄马眼,没几下,已经能勾起一条粘稠的银丝,质地透明,气味浓烈。 陈顺闷哼,莽原似的胸口一起一伏,又用眼神在剥她的衣服。 每到这种时候,他看她的眼神,总会让她小腹莫名烧起一团小火,火势蔓延下去,小穴变得酥麻难耐,抽抽战战的,想往外吐水。 这样的眼神,欲火旺盛,会把人烧坏的。 不但她怕,陈顺也担心,担心到那一步的话,自己的驴鞭子她吃不吃得下,生怕弄坏了她。 但她跨坐上来,陈顺立即将腿支起。 想抱她,却发觉双手正被束在身后。他无奈笑笑,向她短暂证明自己的腰力,把她猛地颠到怀里来,贴脸看她。 眼睫下,一双灼热的眼睛,像把她当成毕生的使命在看。 这种看法,比光明正大的肏弄还要情欲。 粗壮肉棒夹在两人之间,龟头有水色,杜蘅用自己的小腹磨了磨它,立即听见一声抓耳的低嘶。 陈顺无声微笑,被她撩得欲火焚身,心跳一下比一下响。 他不经常手淫,阴囊积蓄了不少精液,沉甸甸地坠着。 杜蘅的视线一点点往上,从腹肌到胸肌,到突出的喉结,刚毅的唇峰。他双臂朝后,接受束缚,使手臂肌肉的隆起得更具力量感。 这双手臂每每抱起她,他的力量,总让她觉得自己像一片被风吹落的秋叶般轻盈。视线落定他的唇上,陈顺感受到,用舌头顶内腮。 他在止痒。 舌头想起那夜摸黑吃她奶子,含住奶尖的好滋味了。 33/给你(h) 红色牛皮马鞭盘成圈,杜蘅握在手里。 几次点打过后,圈子套入,边缘上下刮弄眼皮底下这根油亮的大屌,看前液沾上马鞭。他从不用任何鞭子奴役军马,鞭子还是新的。 她颇有兴致,玩弄好一阵。 “这样呢,还疼吗?” “疼。”陈顺不错眼看她,一面回答。 他说的是疼字吗。 显然不是。 这回的疼可以当爱来听。 杜蘅这时是爱看人眼睛的,她把他的眼睛一份宇宙真相来看,小腹碾磨坚硬如铁的肉棒,看他眼里烧起的欲火,忽然觉得陈顺此时应该衔一根烟。 像那年麦收场院见他第一眼时那样。 尽管婚后他很少在她面前抽烟。 火苗点燃烟嘴,被她送进自己口中。 她不会抽烟,迄今是第二次,吸入后立刻让烟草苦涩的气味呛了一把,轻咳起来。一缕烟气散开,给陈顺看的是泛起绯红的白嫩脸颊。 她蹙眉的样子,明显有点难受,雪白门齿叩在下唇。 陈顺看在眼里,不小心生出了脏念头。 他的这根东西挺进她那里,也许就能换来这样的表情。娇娇的,软软的,一张勾魂牌,把他三魂七魄都勾走。 他会拿出生平最沉稳的心,慢慢肏他的小人芽儿。 不过在这之前,他愿意等,等她熟悉他的长度,熟悉他的身体,熟悉他的真心。 “陈指忍忍吧。” 杜蘅将烟递到他嘴边,陈顺叼了。 “哈哈,好。” 他笑起来,这声好从胸腔里溢出来,浑厚沙哑。 绍兴的酒好。 她在酒里泡过,一看就醉人。他陈顺也是人,扛不住如此平静而艳情的她,马眼翕动,吐的水越来越多。 杜蘅把烟从他嘴里抽出来,给他吐烟气的机会。 陈顺没吐。 雨点哒哒哒打在帐篷上,湿气暧昧。 于是她吸了一口,挺起腰肢,将混着香味的烟气喷在他脸上,这滋味比烟本身要好。陈顺给嘴里烟气一道小口,吐出来,和她的融合。 嘴角的笑痕怎么都压不下去。 看她贴上来,用一点柔嫩舌尖舔他的嘴角,文静地说着油荤蛮大,营养也好的话。 “骚鸡巴只要射出来就不疼了。” “射吧,让我看看,你的鸡巴能射几次。” 她不给他说话机会,将烟塞进他嘴里,抛了马鞭,下沉的手握住滚烫肉棒开始激昂的套弄,没有文明的戒条,急切又凶狠,带着一点阴暗的凶恶闪念。 陈顺已经为她燃烧。 彻底燃烧。 这样的套弄对比他下手时还是温柔的,或者说她本身就是温柔的代表。万物复苏的草坝子,灰蒙的雨天,他安排好了,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硕大龟头颜色怒红,收紧的虎口卡在蘑菇头下方,力道用得很不错,马眼又一次给榨出一汪透明的欲望。 滚烫如岩浆。 杜蘅望着他如此诚实的性器,一阵兴奋,小穴狠狠流水。 她抽出只剩半截的烟,示意他说话。 “……小蘅。” “……太轻了,再重点,都射给你。” 陈顺暗哑的嗓音、纯正的男性姿态、情欲滔天的眼神,对视一眼,立刻让她小臂起了一片鸡皮疙瘩。隐晦的快感淌过腹部,立马感受到阴蒂一抖一抖在抽搐,酥麻感使思维一起痉挛! 他宽和又纵容。 既情欲又真诚。 刚正的灵魂匹配直白的眼神,她快抵抗不住了。 平时帐篷也会客。 陈指导员的客人有时是牧马队的男知青们、有时是公社农场社员、有时是场部针对军马应征一事来找他详谈的几名干事。 还有兽医在帐篷外喊报告,要向陈指汇报几匹因肠扭结而满地打滚的病马的最新病情。 帐篷一角摆着四五张椅子,来客用。 杜蘅挪来一张,自己坐。 坐在他侧边。 一只光裸的脚掌踩住他褐色的乳头,横出的手握住湿润肉棒,继续撸动。 陈顺眉头压低,鼻尖冒了点汗,别样的男子气概压迫人心,衔烟的嘴边却还留有笑意。 刚才是下半身不能给人看。 这下好了。 威武不能屈的上半身也不能给别人看了。 他射了两回,把胸口都射湿了,全是挂痕的白色精液,纵横交错,强烈的荷尔蒙在为主人叫嚣,叫嚣和女人性交的炙热渴望。 杜蘅解开绊马索。 在他背后俯身,凑到耳边低语,请陈顺将一只手放置前膝,掌心朝上。不忘为他续上一支烟。 陈顺听硬了。 两次的射精,还远远不够他休止平静。现在给他解套,怎么看怎么不明智。 34/手指(h) 等待是她最擅长的事,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 杜蘅一直这样以为。 她很有囚犯的自觉,这种自觉就像戴过脚镣的双腿,很少迈出太超过的大步伐。 到底为什么失眠,她想,或许因为王喜春。 王喜春的那双眼睛,把她最坏的回忆勾出来了。 最坏最坏的记忆。 她需要睡眠,觉是无论如何都要睡的,奈何睡眠不需要她。 睡眠出走了,一声招呼不打,把她丢弃,连条缝都不留给她钻。 夜里越躺越醒,惊叹号像是因为不能出现在梦里,从而另寻出路,很多时候直接和眼前场景融合,方式粗暴。 血泊里躺着的惊叹号、五天四夜的审讯、压在一迭迭材料上的警帽、手电拧灭后必然的黑暗、会打量人的冷墙、那封遗书、包括母亲潘晚吟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通通挣脱记忆的束缚,在她眼前井喷。 “Tochter,你是一个残次品。” “要怪就怪你父亲,他荒谬,愚蠢,那个人是他的帮凶、同谋。” 潘晚吟讲的是德语,她知道她能听懂。 这是亲密也是疏离。 1967年以后,潘晚吟竖起的精神旗帜比任何人都更早一步感知到学界风向,她早早收起可以和母语一样熟练的德文功底,也收起她说英文时的剑桥口音,很少示人。 在警笛呜呜轰鸣,逐渐逼近的那个清晨。 她亲密地对她说德文。 母女间最后一次对话,她称她Tochter,甚至不愿意喊她眉眉儿,用像厌恶摆放不够整齐的任何事物一样的眼神看她。 把她看作人生意外,一次偶然却可恨的失误。 在二楼楼梯口。 潘晚吟轻轻踢开脚边破碎的椭圆形袖珍相框,高挑婀娜的身影消失,提前结束隔着楼梯一张脸朝下,一张脸朝上的对视。 破碎玻璃和照片纸上的一家三口一起跌下楼梯。 薄薄的相纸,有几秒,完全摆脱引力,物质结构也在发生变化,它飘出了烟雾的质感。 近乎绝望的轻盈。 落下那一响,质量改变,在杜蘅心上砸出巨大空洞。 窗外太阳快要升起,有人破门而入,她听见自己的世界迎来落日时刻。 “啊……” 杜蘅闭眼,哗然一响,记忆血红而卷曲舌头突然铺开,像迎接谁人的红毯,母亲脚步声嗑嗑嗒嗒从毯子那头逼近。 她扬颈,长长吁出一口气。 男人的手干净修长,关节粗大,但她坐下去,认为自己足够湿润,可以将他最粗长两根手指完全吞入。 事实证明,她的预判有些失误。 小穴既湿又热,两根手指已经是极限,里头软肉拿出大敌来犯的对抗姿态,攀裹,紧吸。英雄的手指在这一刻,是罪恶的入侵者。 陈顺那双豹子似的眼睛一股股风云气色在交缠,晦暗压抑,他的欲望为她让步了。 夹烟的手抵在嘴角,不久前才续的新烟,被他饥渴的肺部吸入大半。 暗红火星快速跑到中端。 它跑得太快,将半截烟直接跑成干枯的灰烬。尽管灰烬还没意识到自己成了灰烬,还保留它作为烟的躯干时该有的形态。 陈顺无话。 胸前精斑干透,他的沉默是荷尔蒙蒸发后的烈度。身上每一丝肌肉都绷到铁硬,包括嘴唇。 她不该解开他的双手。 这双手,早就蠢蠢欲动。 肉棒狰狞挺立,一股透明液体从马眼溢出,用蜿蜒的姿态挂在鸭蛋大的龟头上,像涎水,摇摇欲坠。 她太紧了。 原来女人这里这样窄小,吃他两根手指就把她一张小脸吃红了。 入口水润的两片柔软束住指根,再想添一根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他不知道,杜蘅也不太畏疼。何况这不算疼,还有酥麻快感存在,很麻,很胀,他粗哑的呼吸,又能添加一重快感,她尝试着摆动几下腰肢。 阴蒂很快磨蹭到男人粗拉拉的掌端,那里有他如何长成一个男人的所有密码。 是他屡次凿破生活困境的证据、是他用惊人速度为自动步枪推入弹匣,开保险,准星锁定目标的射击记忆、更是多年拉马缰,策马养出的骑兵精魂。 很真实的粗糙。 像长满软刺的舌头,每次接触,如同他的密码在舔弄阴蒂。 杜蘅轻吟。 她的娇软,使刚才混在呼吸里,想掩饰过去的呻吟像被一口热茶烫到。 该怪茶的不是。 男人满吸烟气的肺腑因她小小呻吟震出嘶鸣,仿佛在释放某种讯号,有什么正被彼此间产生的热能不断推进。 如果有指针可以指示数值,那么指针会以一种弹动的姿态,示意此时他的天人交战。 分子运动越来越快,分子间距离的增加会使物体膨胀。 肉棒又涨大一圈。 憋狠了,硬邦邦地成了根铁棒,在她身体里不动的手指突然在探索起来。 只是一下,很基础很克制的尝试,然而掀起酥痒立刻引出深处一汪水。电流爬上背脊,杜蘅环住他的脖颈,倒在他胸口,小声地喘息起来。 这是完全陌生的快慰,她要追逐这样的快感,让舌头红毯收起来,让脚步声离开。 但是,不行。 真的不行。 她必须倒口气。 她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抬高臀部,决定放逐体内的手指。一点点,一寸寸地挪,不敢再太快太逞强,手指即将完全离开穴肉那一秒,陈顺忽然有了动作。 归队的手指猛地向前一拨,不重却很精确。他的准头太好。 水波回纹似的震颤从那一小点向四肢扩散,他居然揉了起来,快感裂变为一条条射线,思维像受过电击似的,痉挛着狂抖。 杜蘅无意识呻吟了一声。 陈顺没让拇指闲置,拇指比其他手指更为灵活,可以揉得更频繁。 黏腻,水滑,馨香,一股热液流了出来。他哑了,马眼不断在扩张,积蓄太久的烟雾终于从刚毅唇缝溢出来,轻轻一缕。 她让他发醉。 所有脏器都喝了五两。 35/烟灰(h 烟灰落下。 在半空中自由解体。 陈顺夹烟的手挪开了些,吐干净嘴里烟气,才转脸去吻她发丝里冒出来的耳朵尖,透红透红,小人芽儿埋在他胸口,一声长一声短地在抽气。 换他操控后,她湿得很厉害。 掌心水淋淋的,全是她流出的水。 雨还在下。 帐篷里多出一股从来没有过的甜气。 她仍旧跨坐在他大腿上,奶脂似的皮肉白出雪光的朦胧感,两团绵软圆满的奶子,奶尖俏生生地立着,像山花提前盛开在一片雪景中。一头长发卸下,橡皮筋右手攥住,小手压在他胸口,皮筋边缘不时会刮过他的乳头。 她小声在喘,很节制。 每个气音都是烈酒,他已经不自觉地挺腰数次。 绍兴他娘的真是好地方。 陈顺从来没有这种体验。 这样扑人的美色和艳情,她只给他一个人看,他是雨天帐篷中的唯一观众。和欲望斗争过几回,数不清了。 他必须再吸一口烟,让自己稍微冷静一点。 她贴得很近,奈何口齿里有烟味,不太清洁。没有清洁之前,他不允许自己吻她的唇,也不允许自己解一解吃奶的渴望。哪怕一双眼睛变成饿痨,他还在忍。 手指在她最私密最敏感的地方轻轻抽插,黏腻湿滑,水声潺潺。 软肉不时绞紧,给他最温柔的包裹。 湿润的褶皱攀上来,有时能感觉到它们在抖。如果在她身体里的不是手指,而是他那根,被这样的嫩穴包裹,绞上几次,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小蘅,痛你要说。” 陈顺爱怜地开口,话放在她耳边说。 杜蘅摇头。 抵着他胸口摇头。 她对待冲破理智的快意是敬而远之的态度,身体总是悬着,不敢完全落座。多出来的一点间隙,让他在外的拇指可以尽情抚慰,抚慰那粒一摸她就发抖的小豆子,或者在她喘息不动时,稍快抽插几下。 至多几下。 就算收着劲,插得远比他想的慢,怀里的小人芽儿还是受不了,一股浅浅的细流被插出来,流进他掌心。 再插几次,手指想动也艰难。 外面的雨声下得有些大,她的呻吟听起来很小。 有点像受了委屈,又不肯哭出来。 “陈顺。” “轻点是吗?”他马上问,一开口才发现被自己的口水灌了个水饱。 她什么都没说,又摇头。 小口小口吐气,把他胸前淡淡的毛发濡湿了。 陈顺用下巴压压她发顶,安抚着继续,粗长指节插深了点,就算甬道狠狠把手指绞紧,他还是有法子一点点插松插软。 插到她的嫩穴也跟着下起小雨。 响起滋滋的水声。 每想舔一次,夹烟的手必须靠近一回。 几次下来,如果他肯分神,用余光就能发现烟头烧着的危险红点快要迫近指缝。在挪开手那一刻,烟灰已经顺着指骨脉络滚下。 陈顺没顾。 肉棒受酷刑一样煎熬着,他也不管。 所有意志被他凝聚在出没女人小穴的手指上,插她,抚慰她。听她一声声克制不敢放纵的嗯吟,询问她,意识里的脚步声走远了没有? 腿肉和小腹一起抖动的那一刻,她终于肯抬头,给他看潮红到有些失神的脸。 陈顺将自己的额头送上,抵住她,蹭她汗湿的鼻尖。 杜蘅眼里满映着这样一张面孔:睫毛粗密,瞳孔里闪耀着星火,刚硬的汉子也能柔情似水。在她注视下,手指抽离那个地方,把沾满她体液的手指送进嘴里。 舔了。 像是等这口等了很久。 另一只手上的烟是寂灭状态。 被他指缝生生夹灭。 火星经过,留下灼燃痕迹,他不觉得痛。在她给的快乐面前,怎样的痛都不能算是痛。 肉棒还硬着,油光水亮,他用掌心剩余体液抹龟头,狠狠撸了几十下才算射出来。 杜蘅醒来时发现雨停了。 天色昏暗,帐篷里点着马灯。 光影很温柔,散发陈顺体嗅的军大衣盖在她身上,她竟然睡着了,应该睡了很久,把天都睡黑了。 察觉她醒来,正用大号搪瓷缸在铁皮炉灶上煮面条的陈顺停下手,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揭开另一个茶缸盖子。 “不烫,把这点糖水喝了吧。” 说着要扶她。 杜蘅发现他伸出的手上有处轻浅的烫伤,在指缝间。问他,陈顺默了一刻,嗓子干痒。 “当时没留意。” 但是不要紧,这甚至不能算作伤口。 杜蘅的记忆很好地向她展示出“当时”当的是何时。 手指埋进身体,满满的,涨涨的。他的粗喘,那恨不得把她囫囵吞下的眼神,射了那么多次,依旧射出又多又浓烈的精液。 她低头,缓慢眨眼。 接着捧来他的手,给吹了吹。 这下好了。 原本一个不配称之为伤口的小地方,被她一吹,吹出事来。 帐篷里什么都粗陋,她精致,很有蓬荜生辉那意思。 头发别在耳后,才睡醒,素净脸蛋带着甜睡一觉后的粉晕,撅起嘴唇,丝丝往外吹气。不光吹,她还摸一摸手指头。 陈顺心说,他的手指哪里受得起这样的温柔。 看过她的裸体,尝过她给的好荤,十根手指头,哪根手指头都受不起了。 没吹几下,底下那团肉先半硬起来。 被她吹几口就硬了,想和她整那个,这他娘和禽兽有啥分别?! “没事,你先喝着,我去给你煮面。” 带杜蘅握好茶缸耳朵,他转身去炉子前面忙活。 把宽厚肩膀,正直正派的背影留给她。 杜蘅并不知道他起了反应,也不知道有人会一边煮面一边痛骂自己。她捧着茶缸小口小口地喝水,水温刚好,很暖和。 自从场部建立学校,女子牧马队解散,她不住帐篷很久了。 都说草坝子上的日出很美。 但在她看来,日出是地球之外一个无形又巨大的主宰对准她,渐渐端起的枪口。枪口发着光,呼的擦热之后,会将她彻底击穿,打出一个贯通的弹眼。 所以,日出不可能具备任何美态。 可她突然想看陈家坝的日出。 像嬢嬢以前看日出那样,静静等一次日出。 今晚要在马场度过,正好,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看日出的地方。 在这之前,杜蘅对着陈顺给她的军人背影说:“我们之间这些,不算传统意义上的性交。” 陈顺明显身姿一僵。 听见最后两个字,外加个我们,半硬要软的那根一下子精神了。 大帐篷里支出另一个帐篷。 “怎么才算传统?” 36/日出 gu aiquw ei.co m 怎么才算传统? 阴茎,阴道,勃起,插入,互相接合摩擦。这段话从杜蘅嘴里说出来,平静,文气,完全是做学问的人在某种正当学术讨论会上的口吻,不那么容易让人有脏念头。 陈顺也觉得不该有。 此时他要是一匹马就好了。 马听不懂阴茎阴道,勃起插入,这些词是汉子本能里的害羞按钮,她用书本话说男人和女人之间最亲密的事,把他说成个发低烧的病人。 “那不也得你愿意吗。” 他清清痒燥的嗓子眼,“要不……哪天教教我?” 脸上有点辣,不敢回头看她。 捞煮过的挂面在肉汤里沸腾,开花似的怒放,他又成了个新兵蛋子。 “你就没有怨言么?” “什么怨言,没有。”陈顺盯着为她煮的汤面,忍住胀痛诚实地说,“只要和你,怎么都好。” 白天那几次已经很好了。 再好,他想象不到会有多好。 现在的局势也不容他想象,再想,那里估计会顶破。 惊叹号,脚步声,她的苦闷,不说他也猜的到。无非是等,他可以等,在门外等,等她心甘情愿。 夜宿帐篷,陈顺的神经是最警醒的岗哨。 一宿无眠的折磨,对上男人的精神与体魄,恰恰是蚍蜉撼树。 因此换来杜蘅一夜好觉。 睡眠找到了,这匹野马被陈顺生猛地套了回来,于是她做了一个很荒谬的梦。本文首发站:haitang wo.c om 荒谬到发笑。 父亲杜仲明、母亲潘晚吟、老师汪湘莲和她一块围坐在八仙桌上推牌九,四个人里没有一个会把时间用在推牌九上。 全家只有嬢嬢会推牌九。 有时自己一个人玩,也能玩一下午。 别人的二十四小时是嬢嬢的四十八小时,清闲无虑,漫长枯燥的晚娘生活,她过了几十年,过出经验来了。 嬢嬢是极安静的女人,刨花油梳理过的头发从来没有一根叛变,全部统一而温驯。 只是发髻小得可怜。 她长大一岁,嬢嬢发髻也跟着小一点,最终小得只有一块桃酥那么薄。 腿脚不便,嬢嬢很少出门,一走路缺陷就曝露,坡得很厉害。 再跛也不妨碍她为家人预备热腾腾的宽汤大馄饨,或者在丈夫继子出门访友前,准备几样精致合适,挑不出错的盘手①。 她做过功课。 一个温州女人,人生总结起来可能只有从孙家抬进杜家这一大动作,却因丈夫和继子交游广泛,几乎做了全国各省人的口味功课。 西人圈子的洋作派她也知道。 白俄咖啡馆里的咖啡粉,比利时奶酪起司,苏格兰威士忌,南美葡萄酒,锡兰红茶。这太太那太太,这密斯那密斯,后来是小张同志小李同志,任教授许主任。 她像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军师,在能尽力的地方,为丈夫为继子尽一点心力。 杜蘅也是她尽力的一部分,更是她的心头肉。 她是嬢嬢带大的。 嬢嬢只有在看日出时会把那双一大一小的病腿伸出来,等第一缕阳光垂照在病灶上。 有时老妇人打个盹儿,阳光偏移,就要提起凳子,坡几步去追光。 这是嬢嬢最散淡的时候。 杜蘅在想,日出,到底美在哪里? 别人眼中的日出是什么样的? 草潮没过胫。 没来及退场的星星在泛青的天上打寒战。 细细听,能听到黑色顿河马正在嚓嚓地咀嚼着带油性的草籽,先开饭了。一匹咴咴叫着,想交媾却被母马白鬃翘起后蹄揣了一脚的公马在抗议,游云般的马群成为她和陈顺的屏风。 一片足够辽阔的天地,怂恿人为所欲为。 肉棒激射出的精液把韧直的草头压弯。 白色液体粘稠地挂在上面,嘀嗒嘀嗒往下坠,细微又淫靡,似乎能闻到雄性腥膻和青草腥味较量出的余韵。 在草坝上解开皮带,袒露自己的肉棒,撸射出来。 陈顺头一遭干这种事。 他连手淫都很少。 筋是筋,骨是骨的大手环住肉棒正缓慢撸动,把最后一点精液从马眼里推出来。 他粗喘,用眼神,向身边披着军大衣的杜蘅讨一个吻。 这样的眼神,是带荤腥的。 一夜没睡,他的精神简直精悍到可怕,看不出半分少眠的痕迹,眉眼先自然界一步,完成了日出计划。 杜蘅抚他唇角,抚得像亲吻。 虽然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好时机,但他还是坦诚地告诉她,曾经在政委办公室看过她的档案,了解她的过往。 杜蘅默想了一会儿。 他真诚地说:“不管怎样,你得信我,天大的坎子,我和你一起迈。” “迈不过去呢?” “我给你当梯子,你踩着我迈。” 杜蘅眼不眨地看他。 他请她坐在未曲起的那条腿上。 现在,他想索要一个亲吻,能伸舌头的那种。 金灿灿的光辉冲破云翳,日出还是那样,像世外主宰对她抬起的枪口,没有美感可言。但陈顺眼里的日出,竟然是美的。 杜蘅坐在他腿上,也不合时宜搓他垂精液的马眼,没有吻他,只表示感谢。 谢什么? 谢他愿意相信一个囚犯新的社会面目是好人民。 陈顺闷闷笑着,肩膀颤抖,这个答案很特别。 却是最真心的答案。 那个吻,更想要了。 阳光漫撒,春日马场草潮在偷偷拔节,狠狠地长,有的是生机与勇气。 陈顺带着笑容,贴脸看她,用情欲还没褪尽的声音问。 问他现在可不可以吻一吻好人民? 杜蘅看他那瞬间,一副干燥温热,气流清爽的嘴唇碰了上来。 风起了又停,停了又起。 漫长一吻结束,陈顺揉着女人红艳水光的嘴唇,告诉她,下次别说谢他。 那说什么。 陈顺说:“下次要说我是你男人,你喜欢我。” 杜蘅诧住,阳光照得他耳朵透红,陈顺二话不说把她攮进怀里。 几天后,陈顺终于收到一封北京打来的病情诊断报告电报,第一时间赶去知青大队修渠现场找杜蘅。 —— 【注】 盘手:温州方言,礼物点心。 37/冢疙瘩 在见到杜蘅前,陈顺撞见了宝路。 手捧大茶缸,躲在一颗死树后面,鬼鬼祟祟对着空气说话,一只手还在比划。 陈顺喊一声,吓得她打激灵,像被逼到死角的小动物猛地一蹿。问她在这里干嘛,宝路强装镇定地说谎:“我来给嫂子送柿子水。” 盖子揭开,还真是酸酸甜甜的柿子水。 村里人春天做柿子醋时都做柿子水,当饮料喝。 “你嫂子不爱喝这个,你自个喝。”陈顺用下巴指路,让她回家,“到家前都喝了,别让咱妈看见。” “知道啦。” 宝路撇撇嘴。 自打二哥溺死,家里就不能出现和柿子有关的东西。 陈顺走得很急,长腿迈得跟出操似的,看不见背后的宝路一步三回头。 她没回家,不打算回家。 柿子水不是给杜蘅的,她要送给梁队长。 春耕开始,大哥陈百年大部分时间要去给马家当免费牛马,陈家的地陈顺自己兼顾,两兄弟有商有量。做为小妹,宝路既享受了春耕长假,又不必去田头干活。 她有的是时间。 前几天掏出书本,发誓要做个大学生高级人。看了一小会儿,瞥见旁边的镜子,不由自主拿起梳子梳头发,揽镜自照。 反而是书把她读懂了。 半小时后,借着窗前起风,生无可恋地合上自己。 知青队有人打架,梁队长写了份检讨书当众朗读,又要照顾挨打的男知青,听说这些,宝路别提多揪心。 今天她非要见到梁队长不可。 陈顺到达前,知青们一边修渠一边闲聊。 在说冢疙瘩。 射门王喜春的几名“前足球运动员”今天归队,带来新话题。 “大队耍我们玩呢,几天的活全白干。” “早不说有墓,晚不说有墓,什么文物保护,万历皇帝的墓还给掘了。我看别折腾了,干脆丢那儿不是挺好的吗。” “队长,过几天大队还来抓壮丁,我们可不去。” 梁唯诚微笑。 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的笑容深有其意,一般人探究不到。 前几天下雨,大队安排他们去搬运废旧钢铁,说是安排,其实是惩罚。 惩罚他们动手打人。 各地都有革命浪漫主义留下的钢铁尸骸,十几年前知青垦荒队的到来,让这股天不怕地不怕,万物生长靠太阳的浪漫发挥到极致。 堆积如山。 没人来管。 “前足球运动员”们要做的事是先把钢铁尸骸拆解,再装到几辆嘎斯①上,运往陈家坝与邻村交界。 问题出就出在丢弃点上。 冒雨忙活几天,队上突然通知这里有古墓群,以前还立过省文物保护的碑。 现在请“运动员”们发挥发挥战天斗地,艰苦拼搏的精神,把丢弃的废铁再装上嘎斯,顺着河流向上,往东南方造纸厂运输,那里有新的丢弃点。 装上,卸下,再装,再卸。 全是长青苔,生重锈的钢铁啊。 操他妈。 刘胜骂了句脏话。 全队都知道他喜欢许蔓蔓,那天对王喜春下脚也最狠,大队要他做临时小队长,这几天没把他累个半死。 “胜哥,那墓说是郭沫若来看过。” “滚吧,怎么不说陶渊明来看过?搞宣传的什么话说不出口。” “兴许马克思、恩格斯也来看过,哈哈哈哈。” 一群人笑声成片。 造纸厂那边多臭啊。 赶上放水,红褐色的水面全是一层白白的泡沫,臭气熏天。原来的丢弃点还省文物保护呢,保护个屁,不照样堆废铁种油菜,现在又稀罕了?大队分明是想整他们几个,刘胜骂道。 这时,陈顺来了。 “杜蘅,有人找,是陈指,陈指找你。” 郑铁强一副看热闹的大嗓门,叫得所有人都听见了。 杜蘅罕见走神。 “阿蘅,指导员来了。” 华红霞用胳膊肘碰碰杜蘅,小声问她在想什么。 “首长您好!!” 一个人不坏,但有些智力缺陷的男知青突然立正,朝渠上高大英挺的陈顺敬礼。 “喊你妈啥子首长哟,别给陈指惹事。” 四川老插和吴丰义一起,立刻把小插嘴给捂了。 陈顺没在意这些插曲,嬢嬢的事要紧,他没办法多寒暄,朝往日带过的知青们点点头,伸手去扶杜蘅。 夫妻俩走到发电站前的杨树下说话。 男女知青们的眼神通通跟着到了那边,一个个脖子转筋,转不回来。 杜蘅的美明摆着,陈顺的男人味也明摆着,这两人站在一起,比起天南地北炼钢铁,大步迈进跨时代的革命浪漫,完全是另一种踏实的浪漫,属于男人与女人间的浪漫。 梁唯诚被刺痛了眼睛。 许蔓蔓也被刺痛了眼睛。 利刃侦察兵需要过人的军事素质、身体素质、心理素质,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这些特点,在他身上,以前杜蘅大都感受过。 今天,她在陈顺这里又有了别样的体悟,体悟到这样特殊的军人在获取重要军事情报时,能汇报得有多么简明扼要。 嬢嬢找到了。 在北京。 目前因为肺炎在专科医院接受治疗,老年人肺炎变化快,必须住院,一位名叫邓菊英的老嬢嬢一直陪在身边,照顾她。 —— 【注】 嘎斯:苏制汽车。 38/肺炎(400珠加更) 陈顺精简,“简”掉的是他托人安排专科医院接治嬢嬢的整个波折过程,以及一张金额挺大的汇款单。 他一个人消化这些,没有说。 更不打算说。 要不是后来杜蘅看见那张汇款单,他可能会捂一辈子。 “小蘅?” “媳妇?” 杜蘅猛地抬头看他。 几张病情电报被她哗的一下按在胸口。 陈顺一怔,眉头紧皱。 两秒后痛感才从心房泵出来,她的眼神正中靶心,把他一颗心打穿,打烂了。 这完全是犯人式的惊恐眼神。 突然被点名,受到惊吓,神经乍然回班。 他甚至不怀疑,如果现在有人喊个一二一,她会马上迈脚步,听操令。 杜蘅小脸泛白。 痛感完全追上来,胸口一阵阵在绞,陈顺巴不得立刻收拾收拾带她去北京。他靠拢过去,低下头来看她,用手腕最嫩的那块肉,摩了摩她脸颊,有点自责。 “医生说药用上了,没有发展成重症,你别急。” “明白。” 杜蘅点头。 点得很急,给的还是犯人式的回答。 胸前的电报是嬢嬢很详细的病情诊断记录,从时间日期,收治到开始治疗,用药决定,诊断方向,治疗效果,一一都在上面。 她还在阅读。 阅读报告上每个字。 不是用眼睛,而是借助拍照似的记忆能力,在脑中反复浏览。 很多老年人由于机体老化,病情隐匿,一旦发现肺炎就是重症。嬢嬢发现及时,用药及时,没有发展成重症,已是万幸。 她多线运转的思维有一条搜索枯肠,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邓菊英是谁。 杜家孙家,从小到大,往来老宅那些三亲六眷,她翻了个遍,还是找不到能匹配“邓菊英”这个名字的任何记忆。 难道记忆出故障了吗? 感知都出故障,记忆出故障似乎也很正常。 算了,现在有比探究这个更重要的事。 “治疗需要费用,我有些存款。” 她吸了口气。 这些年,年底评分确定分红,按每个劳动日数额兑现钱。她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多少存了一笔。 眼下最重要的是治疗。 她要给嬢嬢寄钱。 不管多少,她一定会想办法,却听见陈顺说:“治疗费不用担心。有紧急情况医院会打长途,没有电话代表一切都好,三天一封电报,说嬢嬢的情况。” “小蘅,想去北京吗?” 杜蘅顿住。 半天不敢动。 上一次有这类直指肺腑的感受,是有人问她:杜蘅,你清不清楚你父亲杜仲明的自杀是一种对抗行为,也是敌意表现? 那时她摇头。 频频眨眼,像躲谁的打。 此时面对陈顺这双眼睛,这双在马场倒映过日出的瞳孔,她心里热了一下,点头。 选择诚实。 “你们谁见过陈指这样子啊。” 一名女知青伸长脖子,在队伍里感慨。 严肃在外,疼爱在内的眼神,一个男人,尤其像陈指导员这种男人,这么看一个女人,低下头,摸摸脸,真的好恋她哦。 简直把杜蘅看得比他命还重。 要是把这会儿的他俩拍下来,完全可以拿去给县城电影院当大幅的电影广告嘛。还有还有,《金光大道》中集的广告还不如照着陈指的脸来画呢。 女知青像个肢体语言专家,认真分析起来。 很老道。 队伍里安安静静。 梁唯诚突然拿出一张丑脸来,语气还是客气的。请大家继续劳动,渠修好,接下来才能放水浇地,浇地是一件大事啊。 美男子摆出丑脸,丑陋痕迹不那么明显。 谁都看不出梁队长的坏心情。 也读不到他心底的在意,杜蘅会看陈顺的眼睛,她居然看他的眼睛。 长时间注视。 为什么不用这样的眼神看看他?梁唯诚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惄焉如捣。 《诗经》里有个和他一样的伤心人。 只要她一个眼神,他可以为她去做爱情的勇士,甚至是烈士。 她却把这种眼神给另外一个男人。 他不想想象,脑子自行其是,未经允许想了起来。她这么美,不管哪个男人得到她都会是毕生幸事,巴不得夜夜和她亲热。夜深人静,他们会怎么亲热?用什么姿势?她领略过男人温良恭俭让底下的卑鄙无耻了? 不可能,杜蘅不可能和陈顺发生过什么! 她身上那股味道,他尝过,闻得出来。 再说陈顺配不上她,潘老师一定不会允许她的女儿和一个粗人在一起。 工农兵大学生是他和杜蘅共同的前进道路,学者的顶峰将会有他们共同的身影。 这条路,陈顺没资格走。 梁唯诚的愤怒隐匿在劳动里,正如给刘胜等人的惩戒隐匿在大队安排的背后。 别人误以为队长实心实力,卖力是为了带领这支合并的新队伍,在年底创下10.8的一等劳力评分佳绩。 第二天傍晚,梁唯诚上卫生所给王喜春送饭,无意中听见场部老干事同村长说起给杜蘅办探亲证明的事。 原来杜蘅想去北京。 可这证明,绝对办不下来。 39/囚犯的自觉 “不是我不肯帮,老哥,你让黑娃别忙,看娃没日没夜地转,我心疼啊。他媳妇儿成分恁高,又不是北京人,上北京干啥?证明开不出来嘛。” 陈父抽着烟锅袋,听到嘴角耷拉。 因为陈顺的缘故,他当上公社农场改革会主任,大队支书,然而他做最好的还是村长。其他两个虚衔而已,现在连老子的身份也成虚衔了。 “你说我娃在捣鼓啥,让他媳妇上北京?” “是嘛,老哥。” 长廊上,全是两个老汉的声音。 卫生所也可以是田间地头。 梁唯诚拿着铝饭盒,在廊头听完大半对话,连老干事“大事”困难,前来灌肠他都窃听了。 老干事一走,他适时出现,热情地喊村长。 陈父一看,梁队长啊。 白面后生,读书人,客气又和气,来商量不久后生产队红薯育苗。 红薯育苗需要掌握好温度湿度,否则会黑苗,这种事各个生产队通常会委托有经验的老农来做,之前七队女队长委托给了村长和村长夫人对吧? 没有人比您更有经验,更能体恤我们知识青年。 梁唯诚的奉承总在点子上。 他很有天赋。 陈父显然被吹捧上天,入了他的圈套,被他轻松套话,原来杜蘅上京理由是探望住院的祖母。 然而证明绝对不可能开给她。 她的成分依然敏感。 地富反坏子女的标签还挂在她身上。 阿蘅阿姐,为什么要去吃不必吃的苦呢?梁唯诚想,想去北京,只要一通电话,潘老师会帮你的。 潘老师是你母亲啊。 * 杜蘅进门恰好听见叶永捷和陈顺告别,让他别送。 “一句话的事,营长放心,我现在就去安排!后天,后天保管办下来。” 陈顺也不纠正他的称呼了。 “有啥问题来跟我说。” 叶永捷一听,拍胸脯打包票,势必完成任务,“我那儿还有几张全国粮票,要出远门这不能少。营长,我明天把粮票都找出来。” 陈顺摆手,谢他好意。 两人正说话,他表情突然软了下来,叶永捷诧异,一转头,真是杜蘅回来了。 “嫂子。” 杜蘅很少看人眼睛,对叶永捷点头。 “要走了么,不留下吃饭?” “不了,得去办点事,挺急的,迟了就不赶趟了。下回,下回一定来,陪营长喝两杯。” 叶永捷说着蹬开车撑,推自行车离开。 到门外还在喊:“营长,嫂子,我走啦。” 满院夕阳的光,一道余晖斜倾在陈顺身上,他冲她笑,夕阳温柔的叙事风格被他笑出几分硬朗。 这两天他很忙,马场、场部、公社、邮电局几头跑。 杜蘅完全可以猜到他托叶永捷办的是什么事。 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做事手段也正直。 没有无耻味。 不会动歪脑筋。 她不一样。 杜蘅想,囚犯的自觉在这个时候真是派上了大用场。面目清爽的陈指导员没有这份自觉,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叫停,是不想去北京看嬢嬢了吗? 杜蘅没有立刻回答。 她去洗手,换过衣服才牵他进屋。 “我要去见嬢嬢,不管哪里,爬也要爬去。” 听她说爬,陈顺心里火辣辣的,很不是滋味,又听见她说,“只是以什么身份去,这很重要。” 她清楚陈顺的能力和决心。 更清楚自己的成分。 地富反坏子女之外,杜仲明的自杀,还有那封遗书,为她赢得了敌属这一身份。 她距离好人民、好同志还差很远很远。 这样的她,有了探亲证明,去到北京,见到嬢嬢,满足自己的私望以后,会给嬢嬢带去什么? 可能是办到炕头的学习班。 可能是随叫随到的街道传唤。 谁都可以用难听的话在嬢嬢脸上踩一脚,刺一下。 这也是她多年来从不联系绍兴老家的主要原因,电话都不打,就是想给家人一份安宁。 并且见面之后,她必须返回陈家坝,不可能留在北京。 嬢嬢需要独自面对种种隐患。 想起嬢嬢跛着腿,走一小段路仿佛要走上一生一世的背影,她怎么忍心? 杜蘅清楚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能得到嬢嬢消息,她很感激,尽管心里还有很多疑问。 比如:嬢嬢怎么从绍兴到的北京?邓菊英是谁?但目前,嬢嬢治好肺炎,平安出院是她最大心愿。 在这基础之上,去北京的事,她想一晚上,其实想出了个办法。 陈顺隐隐叹气。 她说这些话,表情冷静,其中对自己清醒的自我认知与坚强,都让他心里不好受。 “什么办法?” 陈顺挺挺站立着,用做她兵的语气,询问她。 愿意听她任何指令。 杜蘅拉开抽屉,把里面整齐摆放的东西一件件挪到桌面,挪了一会儿,才在抽屉深处找到个裹着旧衣布料,长条状的东西。没等解开,外面忽然传来清脆的喊声。 “三哥,嫂子,你们在家吗?” “爹喊你们马上回家,有天大的事要说。” “三哥,嫂子!” 40/捶死你(哥嫂h) 是宝路。 杜蘅只好把东西放回抽屉,再把桌面上的一件件放回去,视线停在玻璃压着的书信上,用手摸了摸嬢嬢的笔迹。 一件脆弱的文物。 陈顺去开门,宝路喊得好像火上房梁,脸蛋却是甜甜蜜蜜,心花怒放。 刚才她见到梁队长了呢。 和她爹说着话,一起出现在家门口。梁队长送上门,无异于一趟免费的首都旅游,他请她去她的首都——浙江绍兴——逛了一分钟。 漂亮文气的高级人。 说话可好听了! 要是每本书上都有梁队长的照片,她可以专注看上一整天,学习什么知识都不怕。 正开小差,抬头一见陈顺皱眉头的脸,怒放的心花顿时蔫了。 陈父在家战斗前演练。 准备一肚子做老子该说的话。 烟锅袋叼在嘴里一个劲地咂,总结出自己做老子这二十多年的经验,蓄势待发。 做爹的不可能怕儿子,今天,你黑娃不占理,为个女人你昏了头你。梁队长说得对,拿自己给成分高的女人做担保,你前程要不要。 谁知道,一腔准备还没发射出去,饭桌上锄头才下第一锄,杜蘅说不办证明了,她不去北京。 陈顺看了看杜蘅,也点头。 “不去了啊。” 吧嗒吧嗒抽两口,烟灰往地上一磕。 满肚子做老子的话成了个哑屁,陈父没料到,故作镇定地嗯了声。 “不去的好,吃饭。” 一家几口人饭桌上吃开了。 玉莲抱着儿子,眼珠乱飘,扫兴地在心里发牢骚。 明天陈顺要给家里锄地,陈母让小夫妻俩干脆今晚别回去,在家睡,就睡以前黑娃那屋。 一家子差不多睡下,大哥陈百年才到家。 辣子就大馍对付一顿,洗澡,倒点洗衣粉搓出一盆黑泥汤,才拎着土甘蔗进屋,摇醒玉莲,让她起来吃。 玉莲本就在装睡。 连根草在地里成片成片的长,她小时候经常拣嫩的放在嘴里嚼,味道甜,都管这叫土甘蔗。 她一边吃,一边说爹想教训老三没教训成。 又说杜蘅要去北京。 多新鲜哪,谁闹着去北京了,她头一个。读书人是厉害,你说,老三咋啥事都肯为她做? 两个女儿跟着奶奶睡,只有石磨似的大胖墩儿子睡他们屋,陈百年没听玉莲说啥,趴炕头看这小子睡得熟不熟。 今天表现不错,睡得很熟,你爹一会儿要和你娘办大事,孝顺的儿子就该这么睡,睡得好! “你在没在听啊?” “听着呢,老三惯女人,老毛病。” 玉莲哼的一声:“根本没听,我是让你给我搞点小米来,我要吃!” 她说得理直气壮。 就是要小米。听女知青说,在北京,要凭产妇证明才能买小米,而且只能买两斤,可见是金贵的好东西,她要吃。 花裙子,羊毛围巾,羊奶粉,土甘蔗,现在又要小米。 小米饭费菜,没几户人家种小米。 陈百年挨着玉莲坐,在炕上掐大腿。 “尽给我出难题。” “你就说弄不弄吧。”玉莲拿还带水的土甘蔗挥他,鞭子打牲口似的,“老三为杜蘅啥都肯干,还要带她上北京。你咋的,两斤小米就把你难死了,你狗屁不是。” 陈百年啧了声。 他这一天翻地除草,爬上爬下,给她老马家牲口圈修茅草顶盖,给她爹倒便盆,天黑成锅底才回来。 合着回来挨骂? “啧啥,狗屁不是,呸。” 玉莲一口唾沫星子招呼,给陈百年气得,巴掌立马扬起来,举到半空要握拳。 “朝我吐沫子是吧,信不信我捶死你!” “你捶你捶!”玉莲掐准汉子嘴硬而已,抓他手往脸蛋上招呼,“捶死我,你今天就捶死我,捶不死我你不是男人!” 陈百年的手明显往回缩。 玉莲就知道他这狗脾气。 每次她要什么,总得嘴上抱怨一通,骂她败家娘们,过几天又变戏法似的把东西变出来。 正得意呢,汉子扑上来,把她手一扭,压到炕上。玉莲惊讶地扭头,见他单手在扯裤头,扯得又快又急。 “好,好,好得很,叫你知道我是不是男人,今晚日死你!” 话音才落,一根紫黑的大肉屌就蹦了出来。 看得她心发紧。 又爱又恨。 “洗没洗,臭烘烘,恶心死了!” 她嗔怪。一缕头发垂在后扭的脸蛋上,结婚几年,踏实的好日子让玉莲丰润起来,人也娇纵了点。 很有小妇人的风情。 陈百年不知道啥叫风情,没关系,鸡巴知道,硬邦邦一根大洋钉,这就是知道的意思。 他都馊了,不洗能闻吗? 可他偏不说,啪的一巴掌,重重打在玉莲肥硕的屁股上。 “没洗!不洗!臭烘烘一根放你逼里洗,洗个干干净净。” 说着扯脱女人裤子,往旺盛的逼毛里找,掰开两片骚气勾人的肉蝴蝶,整张脸埋了进去。 41/是不是男人(哥嫂h,500珠加更) 男人的舌头真真烫死个人,光吮阴唇不说,还对准入口死命地嘬、舔、吸,口水把整个肉穴和阴毛都打湿了。 “你真没洗啊?!” “喂!” “陈百年,你不洗我生气了!” 玉莲扯大花枕头捂脸,魂儿都快被他陈百年吸走,捂了一会儿,哆哆嗦嗦扭头看人。 他的肉屌子本来就黑,刚才就看一眼,也没看清到底洗没洗。 一想到男人劳动一天,那根又臭又汗又长的肉屌等会要插进来,玉莲哼哼着,流了不少水。 她快羞死了。 她怎么还兴奋起来? 陈百年吮干穴口流出的水,咕嘟咽了,握住自己硬邦邦顶在水穴上,意思意思地戳两下。 “气吧你就,骚逼发大水瞒不过我,你也想得很。骚奶子有奶没奶?一会儿给我喝几口。” “陈百……唔!” 她话还没说完,男人的巨物就插了进来,熟门熟路。 他掐住屁股,看指缝漏出肥腻腻的软肉,狠狠往里头挺,一下比一下凿得重,一下比一下凿得深。爽了几下,尝到滋味,又开始拿出庄稼汉种田的那套来耕女人。 才开始锄地不能锄深,得浅锄,等把土地锄松了锄软了,再往里头库库地凿。顶死她,往深了顶,弄死她,来几下狠的,日得女人嗷嗷叫。 他是日上劲了,把玉莲往前推,叫她老实撅腚,撅高咯,自己慌慌忙忙两脚上炕,蹲个马步,继续往水穴里挺。 啪啪啪地撞。 动作激烈。 肉屌又硬又烫,白浆都给他撞出来了,玉莲嗷嗷直哼。 “是不是男人,把你骚逼日得爽不爽?说,我是不是男人!” 啪的几巴掌,接连招呼上屁股。 肉波颤动,肥白的屁股被男人掐得又痛又爽,一点火辣辣的痛,爽得玉莲想叫。 “今晚就一回。” 玉莲被凿得口水都流出来。人晕晕乎乎的,口气也好了,“嗯嗯啊啊啊……百年哥,就一回成不成?” “一回哪够,棉花还摘三茬,麦地还犁三遍!” 陈百年拔出鸡巴,水淋淋一根,油光透亮。 他蹲在炕上,用手快速插两下穴,拔出来直甩,拍拍玉莲屁股要她起来。 “来,吃两口。” 玉莲失神魂似的撑起来,整个人绵软无力,一转头,腥味很重的肉屌立刻顶上来。 陈百年啥时候站起来的也不知道,把她向上一提,掐开下巴,硬邦邦往她嘴里塞。 “唔唔……唔唔……” 肉棒把嘴塞得满满当当,混合男女淫液的性器骚气很重,陈百年掌着玉莲后脑勺,一边顶,一边嗯哼嗯哼地喘起来。 “吃,多吃点。” 像什么美味的邀请。 他人瘦,可是一身精肉。 这根东西又奇大,一天天的,使不完的劲,累了一天还想这事,每次都要把人耕软才肯罢休。玉莲吞着他的腥膻,夹腿夹得厉害,奶子也在发胀,痛死痛活。 龟头不断侧顶,把她腮上的肉都给顶凸了起来。 “唔唔……唔……” 这个时候玉莲是软如棉花,丰腴且风情的玉莲。 口水垂下嘴角,一双眼睛多得是用不完的骚情,红红的脸蛋,一副被肏傻了的表情,粘稠的淫液顺着大腿淅淅沥沥地流。 奶水洇透碎花睡衣,流下两条小流。 看起来像个大哭脸。 陈百年心里直乐,轻拍她脑袋,又怪爱地摸两把,让她躺下,吃奶。 儿子吃羊奶粉,他吃玉莲的奶。 狠狠吃,把两个奶袋都吃空,有时午间歇晌,他还得从马家地头赶回来,给她吸干净,免得玉莲胀坏发烧。 他心里爱,嘴上不会说。 一对白花花的奶又软又甜,当初玉米地里初见,莲子大的奶头,现在更大了点,颜色有点深,像对葡萄。 还没怎么掐,白白的乳汁就往外流。 真是爱死这对能出奶的奶子了。 “骚奶子流了你咋不说。” 他用可惜的口气,一说完,用手一挤一怼,两个奶头被他同时裹进嘴里狠狠地吮吸。 吃还不够,边吃边揉。 底下硬硬一条跟着乱撞。 玉莲忍不住叫了一声,这狗男人,奶子跟他仇人似的,吃这么狠干嘛啊! “……呜呜,你慢点嘛,别吵醒儿子!” “这小子要是孝顺,这会儿就不能醒。”陈百年一边吸溜嘴一边说。 狗男人! 狗男人! 玉莲又爽又昏,两条腿刚要夹,就被陈百年抓着掰开,又一鸡巴挺了进去。他趴在她身上,耸动得奇快,狗都没他快。 谁说没有耕不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他陈百年就是累不死的牛! 玉莲被撞得摇摇晃晃,奶子上下乱摆,脑子懵懵的,嘴上嘀咕:“呜呜呜……狗屁不是……小米呢,我的小米呢。” 被日得嗷嗷叫还惦记小米呢。 行吧行吧,祖宗,你是我祖宗。 我给你找小米,让你吃个够行不行啊? 这话陈百年没说出口,折迭她的腿,看她肚子上两层可爱的软肉,往湿乎乎肉穴里发狠地操,哪块肉骚顶哪块,轻车熟路。低头一看,逼毛湿得正在滴水,他在里面进进出出,两片肉蝴蝶跟两片厚嘴唇似的舔他,别提多爽。 他操了几十下,压着玉莲大腿,狠狠射进她身体里。 玉莲软塌塌的,接下来随他摆弄。 “别不说话,你就说吧,是男人不是?啊?是不是,啊?” 啊一声,深顶一下,没问几句就开始快速耸动。 他从后面又弄了一次,来势汹汹,第二回玉莲就撑不住了,啊啊乱叫。 “老三还在隔壁,你小点声!” 一听这话,玉莲的穴肉突然紧缩,快把鸡巴夹断,陈百年一哆嗦,给了出去。不甘心,再来第三回,弄到中途玉莲已经受不住,骂着狗男人,睡死过去。 完事后,陈百年浑身湿透,给玉莲擦好,给娘俩盖好被子,才去院子里擦身。 打眼一看,老三屋里灯居然点着。 做大哥的想到陈顺那条高射炮,忍不住叹气。 杜蘅指定不让他兄弟上炕,亲兄弟在过苦日子,做大和尚,大哥替他心急啊。 屋里的女人不能惯,老三你咋不听大哥的话? 42/车軎 农村的电不正常是常事,年年浇地还得看电的脸色。 更不是每家每户都有电灯用。 有电杜蘅就拉电灯,没电点煤油灯。她伏案很专注,心无旁骛,满屋子只有钢笔笔尖在纸张上唰唰而过的声音。 她忙了好几天,每天劳动回来洗把手就坐下写。 有时饭也不吃。 常常写到深夜,她可以好几小时不挪一下。 陈顺把饭放在灶上保温,知道她在忙大事,每到这种时候不会去打扰。每天默默把油灯的灯罩擦到锃光,方便她晚上照明使用。 杜蘅让他先吃,别等她。 看他不肯,提议不如端饭菜到她身边来,她喜欢看他吃东西,一边看一边写。他吃东西时胃口好,享受他的咀嚼,能给她解馋。 陈顺说好。 但他是真怕打扰她,经常端着饭不动筷子。 眼看写讫的稿子越来越多,满纸是她规整的字迹,一手钢笔字漂亮极了。 重点是整齐,看起来不但不累眼且赏心悦目,仿佛在隐形戒尺约束下写出来的。 画直线也是一笔。 标记数字,标箭头,看她落笔,陈顺常常看入迷。 除了写给县文化馆的厚厚一封信,她还给知青办大队写了一封,建议更换钢铁丢弃点。 造纸厂附近并不适合丢弃钢铁,信上简要地陈述了为什么不适合的地理位置原因,提出解决方案,并且附上地图。 最后一笔落定,她将公文纸迭好。 当然,这些不是她一笔落成,倚马立就的。 白天在修渠现场,她一边干活,一边分出闲置的思想,不断在脑子里盲写,润色,修改。所以晚上到家写得就快了。 陈顺并不知道这点。 他怔怔的,饭一口没动,看她写字,看她画图,看她写好。 心里很震撼。 看了几天,还是震撼。 不知道咋说,笔在她手下不像是笔,很像一杆子枪。 杜蘅一连几天在灯下专注的样子,文静,柔软,总让他想起那天她说的“爬也要爬去”。他知道她内里很有股劲,是有主意的人,是读书人也是能人。 她做这些一定有她的道理,虽然目前他还不太懂。 陈顺把饭放下,先去给她把灶上的饭菜拿来,自己吃冷吃热不那么重要。 两人坐着吃饭,陈顺总爱看她。 看她的斯文吃相。 他也爱看她吃东西。 小小的嘴,细嚼慢咽,很动人。 她做什么都好看。 刚结婚那会儿,他上桌前总在心里告诉自己,多嚼几下,等会再吞,慢一点,你他娘的慢一点,就怕自己吃相不好,吓到她。 杜蘅却说没事。 她饿狠了,吃得也快。 其实还有一半的话她没说。 任何人要是饿成饿痨,什么都吃,什么都顾不上,狼吞虎咽,斯文不斯文不值一提。她甚至抓过苞谷粉拼命往嘴里塞,任由粗糙的粉末像一把钢锉似的,生刮喉咙。 晚饭后有电了,屋里拉了灯。 杜蘅没有直接上手,而是用布裹着,拿起那个长条状的东西。 动作很轻,很小心。 那天她正想和陈顺说来着,宝路忽然十万火急地来了,她只好把东西收拾回抽屉。 这几天一直在给县文化馆和知青办大队写信,现在有空可以解答陈顺的疑惑了。 一年来,她没对任何人说过。 “这叫车軎。” “古代马车上的一个零部件,主要用来固定车轴。” 她谨慎护住下方,把车軎移到陈顺眼下,给他看上头的纹路。 “这是种叫做鋄金银的工艺。要事先把纹刻出来,再用锉刀锉,增加附着力,通过高速撞击使金银材料紧贴表面。” 她的声音很适合用来解说,稍微说个长句更吸引人。 陈顺插不上嘴,但他听懂了,这是一件文物。 杜蘅她一边把东西裹好,一边往下说。 有车軎,意味着造纸厂那边有墓葬,并且很可能有马车这样的随葬品,这些在给县文化馆的信里她详细写了。 一年前宝路和穗子去邻村玩,正好赶上上游造纸厂放水,哗哗的褐色水流带着一层丰富的白沫沫直往下冲,那时水还不臭。穗子傻傻地说这水能洗澡,两人就去洗手。 当时在水流中捡到的不止有车軎,据宝路说,还有一个薄片,亮晶晶的。 从她的表述中,杜蘅推断出大概是虎噬羊纹的金饰片。薄片被穗子失手跌进水里冲没了,宝路只带回洗干净的车軎和几颗红珠子。 珠子她当弹珠玩,不记得弹到哪里去。剩一个车軎,吃不能吃,玩不能玩,套桌脚尺寸又不对。 宝路甚至忘记,自己把它放在陈母储存棉花的木箱里。 那时杜蘅和陈顺刚结婚不久,有天在陈家和宝路一起收拾棉花,收拾出车軎,用一支钢笔换了过来。 那之后,一直保管着。 陈顺听到后半段,只剩佩服。 这是杜蘅的杂学,从小跟在祖父身边,耳濡目染。陈顺不知道她哪学的这些,对于他来说,她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她早把他的心征服了。 然而她还能一次又一次,从各式各样的地方,再次将他征服。 “我想请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到县文化馆。” —— 【注】 车軎(喂字读音) 鋄(剪字读音)金银 43/我爱你 两封信送出去之后,杜蘅又开始她最擅长的事——等待。 三天一封的病情电报一直很准时。 陈顺会等她回来,一起吃过晚饭,骑自行车载她去邮电局取电报,那是她几天中最快乐的时刻。 即使一遍记住,还是捧着边走边看,看到路灯下,还在一字字地看。 看不腻。 经过半个月的针对治疗,嬢嬢的病情在不断转好。 万幸。 尽管她还没想起邓菊英是谁。陈顺说等嬢嬢出院,可以请他那位叫“文棠”的朋友代为询问。 至少从电报上看,“文棠”对邓菊英的评价是:一直陪在病床前,倒便盆,擦身体,聊天,说俩老嬢嬢是一家子都有人信。 她想去北京的消息忽然在陈家坝上传开了。 传开不久,快被遗忘的出身也一起让人挖掘出来。 杜蘅的父亲原来是个臭老九。 还是个顶大的臭老九。 留过美,外国着名大学语言博士,国内着名大学教授,绍兴中学校长。 六队许蔓蔓、苏灵、刘胜等人皆是军干子弟,对臭老九嗤之以鼻。 对此,杜蘅可以做到听不见。 歧视有歧视的好处。 盛情比歧视让她更难接受,歧视是她的老朋友,她和歧视比较处得来。 她也这么对陈顺说的。 没事的,她可以应付。 可华红霞不行,眉毛老是吊着,议论杜蘅和杜校长的话最好别传到她耳朵里。 许蔓蔓不屑吵架,她要来文的,辩两句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要把劳动人民和臭老九彻底切割,偏偏又辩不过华红霞,大吃一顿文化亏。 文斗,刘胜也不擅长。 只能在旁边说:“蔓蔓,别和男人婆一般见识。” 一脸崇拜看媳妇的水根立马不服气:“啥呀,她和红霞论啥见识,一般见识,二般见识都论不上,她根本没见识!” 水根很少生气,很和气的人,为红霞小狗爪子立了起来。 郑铁强、吴丰义等人向着水根。 刘胜一伙人只能不屑哼哼,也不敢动手。 一则,害怕大队又来抓壮丁。二则,这回对手明显不是王喜春那种瘟鸡。 向来维护秩序的队长梁唯诚一改往日作风,对争执放任了。 他不制止许蔓蔓。 也不制止华红霞,更不维护杜蘅。 吵一吵,争一争,继续劳动。 这让吴丰义暗中怀疑自己,什么梁队长认识杜蘅,什么经年爱慕,也许只是他的误判。 这天下午,泵房管电机的电工来找杜蘅,拜托她去看看那台苏联老家伙,好像有故障,和新买的外国货柴油不对付。 全队生产都指望那几台发电机,柴油机。 又只有她看得懂俄文。 正好要开饭,电工怪不好意思,让她吃完再去。 杜蘅应下,用馍票领个馍,往泵房赶,没想到会在那里看见梁唯诚。 准确来说,泵房里只有梁唯诚。 他早一步到。 率先检查起新买的二手外国货柴油,俄文他也懂一点。 他的理由很充分。 农村电不正常,为了浇地和不久后麦收顺利进行,身为队长,他对生产工具的关心合情合理。 杜蘅没说什么,先查看柴油机。 这是一台别的地方淘汰的苏联柴油机,个头大,一发动声音也大,隔着大老远都能听见,烟管吐出的烟圈一个接着一个,圆圆的,比老烟民还老烟民。 她启动柴油机。 绕圈观察。 梁唯诚对她的长篇大论立刻淹没在机器轰鸣声下,一分钟后,他去关闭开关,诺大的泵房突然安静下来。 “我爱你。” 他兀自接着原文往下说。 在杜蘅这里,是缺乏上下文的。 “你不应该嫁给陈顺那种人,简直埋没了你。他懂什么是物理吗?他和你说得上话吗?” “为什么要在这里吃苦,你不该吃这种苦。” 梁唯诚皱着眉头,忧愁地看她。 美男子为什么事发愁的样子使他美得更中式,更具体。 像士大夫在忧国忧民。 他的口气很高风亮节。 已经颇具表里不一的君子该有的成熟形态。 他说,自从回敬《说解皇帝朱元璋》那一次,他深刻意识到她的脑力、她的智慧远远在他之上。 她是彻头彻尾的天才,她的高智商诱发出强烈性吸引,他臣服了,真的臣服了,不会再对她作恶。 “阿蘅,我爱你。我的身,我的心,一切的一切包括丑恶,无不为你倾倒。” “我知道你给大队写信,提议钢铁丢弃点,无非是想好好表现,你想去北京看亲人。我帮你。” 他凑上来,柔声问,“我去联络潘老师好吗?” “我们一起走,去上大学,你可以继续接触你喜欢的物理,远离那些对你出身的嘲讽。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爱你,远胜过爱我自己。” 只要她一个眼神,一句话,他可以为她成为爱情的勇士,甚至烈士啊! 他可以为她冲锋陷阵。 哪怕因此受到父亲梁航的斥责,也在所不惜。 杜蘅静默。 她的小脸,在柴油气味沉重,外表粗笨的机器旁,美得像春风拂面,不可方物。文气和娴静,搭配恰到好处的一点娇艳,不是很多,但梁唯诚陶醉了。 杜蘅并没在听。 她不愿听什么,感官会暂时关闭。 一罐外国柴油上的英文单词,让她忽然想起在核基地的雷师傅家中见过的两份老报告 ——《关于1:2核装置聚合爆轰成功产生中子试验之汇总》以及《原子弹装置核爆炸试验大纲》。 44/牛粪 那是一次针对她的测试。 两封老报告封面是手写的标题,她认出一个是雷师傅雷鸣的笔迹,另一个是他夫人赵瑞珍的笔迹。 大概是手抄的誊稿。 放在桌上,压在雷家小儿子用油乎乎的英文报纸迭出的几只蛤蟆下面。 按按尾部,纸蛤蟆能弹跳起来。 那是她在沙暴中救下雷家小儿子一段时间后的事。 工程师的宿舍楼离五分厂很近,犯人有时会上工程师家中帮点小忙,修理个东西,辅导个作业,这很常见。 但正面人物不会谢反面人物,他们几乎不会留反面人物在家吃饭。 雷家饭菜很好。雷鸣夫人赵瑞珍是山东人,很会包饺子,每个饺子都是胖的,下水不破。有时也做炸酱面,用冷冻羊肉切丁,再生点豆芽,面条擀得筋道,又弹牙。 杜蘅辅导雷家小儿子一点数学功课。 因此三不五时能改善一下伙食。 她很自觉,知道自己要去书房吃。 不可能和正面人物坐在一桌吃饭。 说是书房,其实风雪高原条件艰苦,实打实的艰苦,像雷鸣这样的大工程师,家里所谓的书房,就是用两片打补丁的旧布加一条麻绳分隔出的一小块地方。 那天雷师傅不在家。 赵瑞珍和几名同事一起凑伙做饭,一群孩子也在走廊嬉笑玩耍。 中午吃炸酱面。 开饭前,杜蘅通常会帮忙打扫地面,她进到“书房”,一眼看到两份老报告。 《关于1:2核装置聚合爆轰成功产生中子试验之汇总》、《原子弹装置核爆炸试验大纲》。 她没动,没敢动,原地立正。 没多久,身后脚步声靠近,赵瑞珍进来拿豆芽。 发现桌面两封报告,这位戴着眼镜,齐肩短发,因为长度尴尬,一边发角总会翘起的女物理学家发怒了。 赵瑞珍深看她一眼,那是何其深刻的一眼。 杜蘅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种深刻中,还包含着长辈对晚辈,且是寄以厚望的晚辈的眷顾和关照。赵瑞珍用围裙擦手,拿着报告转身就走。 没多久,杜蘅听到走廊响起一句严厉的质问:“谁干的?!” 那是一次针对她的测试。 还好,她勉强通过。 梁唯诚的“我爱你”出现频繁。 杜蘅打开感官,听到的又是一个“我爱你”,梁唯诚步近,他的鞋尖已经顶到她的。 俊美的脸上很有光彩,因为杜蘅听完他的长篇大论,没有离开。 说明她可能心动了。 至少梁唯诚是这样想的。 “请让让。” 轻飘飘的。 她平淡又礼貌,说了就走,不管梁唯诚的笑容如何一点点地在漂亮面孔上死亡。 他不可置信。 杜蘅调身,去旁边拿维修工具,梁唯诚愣了好几秒,猛地转身追上她,说到激动处,两手在空中翻扬。 “潘老师再婚,她现在是将官夫人,你的继父中将军衔。”他不相信,她居然不为所动,“阿蘅阿姐!” 他的语气,软出了哀求。 很快又转为强硬,“别说你为了陈顺,宁肯呆在这片只配荒芜的地界!” “一个粗人,他和你没有共同语言的。” 杜蘅顿住。 弯腰在箱子里翻找的背影渐渐直起来,她转头,正眼看他。 就像那年知青大院,老槐树沙沙作响,蝉声陪伴槐花香,她看他的那一正眼。 在这之后,她惩戒了他。 梁唯诚忽然心悸,也有点害怕。 她看他的眼神,冷淡寡情,不是看陈顺的那种眼神。她这样看他,把他一颗心看碎了,碎得好彻底。 “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你的才学在陈家坝只能荒芜着,你不是芸芸众生,不该这样。” 杜蘅听出他作为先进代表,在讲用会上的腔调了。 那种鼓舞人心的腔调。 梁唯诚一直站在泵房角落,看她修缮。 机油沾上她的手,他会像挨了穿心一箭似的,闭上眼睛,把头撇开,不忍亲睹。 午后,电工回来,机器已经修好。 梁队长,杜老师,你们俩真是太先进了,午歇都没歇,辛苦辛苦。 这时的梁唯诚戴好面具,温柔又和气。 “应该的。” 他没有就此罢休。 几天后,种红薯现场,再次找上杜蘅。 他控制不住自己,哪怕众目睽睽,哪怕华红霞在场,也想说服她。她满手油污的样子,暴敛天物,让他难过。 “梁唯诚!” 看他把杜蘅逼在角落,华红霞嗓子都冒调了。 一群低头忙碌的知青们纷纷看去。 堆放牛粪肥的标语牌子边,只有梁唯诚和杜蘅两个人,杜蘅要走,梁唯诚抬手,做出一个堵住她去路的手势。 “这是怎么了?” “队长在干嘛?” “还用问么,肯定知道杜蘅是臭老九的女儿,给她改造改造思想呗。” 许蔓蔓笑了笑。 认为梁唯诚肯定会和他们同一阵线。 华红霞二话不说,直冲过去,许蔓蔓小跑跟上去,有热闹瞧,乌泱泱一大群人全部涌过去,连牛粪肥刺鼻的气味都不嫌弃了。 “明白了,谢谢队长。” 杜蘅点头。 她嗓子软,一开口,大热天喝了口山泉水似的,沁人心肺。 梁唯诚有点意外:“你真的明白?!” 杜蘅又点头,表示明白。 梁唯诚笑了,他咬牙,想忍住发自内心的高兴,全然不介意,华红霞刚刚冲上来推开他的那一下。 “明白什么呀?” “是啊,到底明白了什么?” “队长怎么乐成这样?” 知青们诧异地问。 梁唯诚怎么可能说呢? 他和杜蘅有了个秘密。 两人间的秘密意味着体己,意味着感情的私有化,而不是公有化。 梁唯诚想打发他们,却听见杜蘅低着头说:“队长说得对。尽管劳动人民手是黑的………” 他对知青讲用会的材料太熟悉了,她才开个头,他在心里跟着她一起默念。念到句末,杜蘅的话锋突然朝意想不到的地方奔去。 拦都拦不住。 “对牛粪捂鼻子,是我思想不够先进。队长刚才说,你的世界观插队后得到充分改造,哪怕现在用手去捧牛粪也不怕,是真的吗?” 梁唯诚傻了。 彻底傻了。 一种从没有过的呆气出现在他俊美的脸上。 尽管劳动人民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这句话不是他说的,这是最高指示。 他什么时候批评她的思想了?他怎么会! 他只是劝她和陈顺离婚啊。 杜蘅当着众人面这么说,不是给他下套是什么?! 她搬出最高指示,是想逼他当众捧牛粪?! 正因为猜中,梁唯诚这才呆住。 45/浪荡货 “杜蘅,你嫌牛粪臭?”许蔓蔓点头认同,“是该改造改造。” “要不怎么说批判到田间地头?” “和队长比,你差远了。小资产阶级世界观,精神上的落后面貌,不是嫁个指导员就能改造好的。” 这可太好笑了。 华红霞呵的一声。 牛粪肥刚推来的时候,眼神嫌弃最厉害的,可不就是这一二三嘛。 还击的话在舌尖立正,刚准备迎宾,杜蘅捏捏她手掌心。 偷偷打暗示。 有落后必然有先进。 一向先进的梁唯诚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为了轻视杜蘅,愚蠢的许蔓蔓带头,把他捧到一个思想先锋的高度。 他不怕脏活累活,脏可以换来先进,但他不能忍受额外的脏污。 这些牛粪,他本可以不捧的。 难道他的出身还不够证明他肮脏吗? * 这天,出院后在土房养伤的王喜春看到的,是一个有点陌生的梁唯诚。 他正在收拾许蔓蔓送来的糖果,准备丢掉。 一个讽刺昭芸的人,见他挨了打,事后愧疚给的一点甜头,他不要。 正收拾,梁唯诚回来了,一声不响,身上有股很冲的臭气味。他喊他,梁唯诚并不回应,端起脸盆去院子里打井水,洗个手,洗出了冲澡的动静。 这之后回屋,坐着也不说话。 王喜春看出他心情不好,不多话,出去丢个垃圾回来的工夫,坐在土炕上的人居然哼哼在笑,手里攥着杜蘅的手绢,一边嗅一边笑。 腿边铁盒打开,里面是一条旧毛巾。 王喜春知道这条毛巾的来历,这是杜蘅用过的。 所以杜蘅给他包扎的手绢,他转交给了梁唯诚。 梁唯诚洗过,珍惜地把手绢放进铁盒,和毛巾躺在一起。 洗澡水事件后,华红霞把自己的毛巾剪一半给杜蘅用,那条梁唯诚献过初吻的毛巾被无情抛弃,他捡了回来。 他对杜蘅,又惧又怕又爱。 想讨好她,实在不知怎么讨好。 怨恨她,也办不到。 所以他篡改了愤怒,把下午的牛粪篡改为:杜蘅与他开的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想通之后,一通百通。 心里只剩高兴。 毕竟,她愿意与他玩闹。 于是,丢垃圾回来的王喜春在他脸上看到了这种笑容。 一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怪笑容。 如果听到华红霞将之形容为痴汉,浪荡货,骚花公才会有的笑法,王喜春恐怕会一边道歉,一边认同。 那天晚上,梁唯诚释放了自己的想象。 在他想象中,杜蘅维修柴油机那天,泵房只有他们两个。机器关闭,没有杂音,她扶着机器,对了,千万不要扶到肮脏的油垢,否则他会心疼。 一条光裸的腿踩他肩膀上,一条腿直立着,由他搂抱。 他就这样,跪在她两腿之间,伸长脖子,伸出舌头,饥饿而热情地舔舐她的性器。 轻轻地舔。 轻轻地吸。 适当膝行几步。当他移动时,杜蘅会把腿靠在机器上。这样她才能保持平衡,不跌跤。 从鼓起的阴阜一路往后舔,再一路舔回来,她芳香的秘隅会留下他的口涎和气味。他亲吻她的性器,落下一个个,比落在毛巾上的初吻还要虔诚的亲吻。 也许她会回馈他一点甜头尝尝? 她那里是什么样的,他没见过。 想象必须依赖资料,杜蘅的资料不足,但父亲梁航收藏的明古春宫图有的是,花前月下,柳浪闻莺,不少直接画出交合处。红艳艳,白腻腻,软浓浓的牝户。 杜蘅的,一定会比画上美。 他迫切想尝,想舔,舔开她私密的缝隙,舔进去,像狗忠于主人那样忠于她。 她肯定不会同意他性器的进入,狠狠抓他头发叫停也没关系。他欢迎她用脚踩,把他的精液踩出来,这样他会更开心。 他承认他是有点贱。 哪个男人不贱? “贱”是他认为去伪存真的爱人方式。 他用最好,最真诚的方式,来爱她了。 春耕结束,梁唯诚信守承诺,联系县剧团在场部学校礼堂热热闹闹演出三天《红灯记》,隔壁几个村的人赶大集似的涌来看热闹。 礼堂塞满了人。 像饺子满破的馅儿。 有些“馅儿”被挤到礼堂外,只好迭起两个椅子,耍起杂技,从窗户往里看。 李铁梅“奶奶你听我说”说了三天,数了三天,表叔还是数不清。 乡亲、学生们高兴得像过年。 人人都夸梁队长好,好后生一个。 春天忙,不止平田整地,修渠这点活儿。棉花、高粱、红薯等农作物分别要在滩地、坡地①种下。到四月中旬还要预备麦收,五月开镰②,今年国家小麦收购价0.139元一斤,比去年低一点。 丰收才能多创收。 活儿挨得很紧,根本歇不下来。 学生陆续返校,杜蘅、华红霞、吴丰义等几位老师离队,回场部学校教学。 没课再归队劳动。 那天后,梁唯诚几乎没什么机会见到杜蘅。 她的数学课很受欢迎。 学生们爱上杜老师的课,杜老师漂亮温柔,再调皮捣蛋的学生,还是会给孩子留脸面,从不大声责备,更不打人手板心。 老校长当初劝村民送孩子上学,招徕的说法是:送娃儿上学嘛,学数学,学打算盘。男娃女娃都得学。 村民们反问校长:“学数学有个球用?” 校长说:“学了数学,会打算盘,以后收购小麦棉花,心里有谱儿,数钱也比别人数得快。” 村民一听好像有道理。 每天问放学孩子:“学没学数学?” 学校基本天天有杜蘅的课。 上午下午,有时下午要连上好几节。 到四月,麦收在即。 这天,平静的村子突然沸腾起来,村民奔走相告,生出鸡飞狗跳的热闹。 说是一排排大卡车从村口开道,直线挺进村子,车上站着的全是扛枪的兵娃子,密密麻麻,般般齐,好吓人哦。 来上学的高年级学生看见,把消息带到学校。 学校跟着炸开了锅。 许多学生没心思上课,只想去看热闹。 其中一个学生来的路上听稍有见识的北京男知青说,这些车,分别是四辆解放牌卡车,以及四辆嘎斯69越野吉普。 —— 【注】 坡地、滩地:两种土地,湿度以及适合种植的农作物类型不一样。 开镰:开始收割。 46/考古队 不知哪里传出的消息,说老校长犯事了,这些兵要把老校长抓走。 抓捕罪名是:校长没安好心,老鼓动娃儿们读书,不种田。 老校长信以为真,吓出一背老汗。 他还没蹿呢,血压先一蹦老高。 砖茶也不喝了,踩着自行车赶去看,一看,松口气。这样大的阵仗,抓他一个老汉实在没必要,触犯天条都没必要。 到中午,老师们正在学校食堂吃饭。 门口忽然出现两张陌生的年轻面孔,是很有精气神的一对男女。 “你们好,打扰了。请问,哪位是杜蘅同志?” 女生开口,很地道的京腔。 亮堂堂的嗓子。 这年头,能这么说话的都是好人民、好群众。 马师傅从窗口把头探出来看热闹,女生面带微笑,对他点头。 杜蘅在往面里倒醋。 她坐在最里边的位置,和华红霞对坐,其他老师们一听这口北京腔,不由自主地一个个往后仰,把杜蘅暴露出来。 眼睛指向她。 “杜蘅同志,中午好,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这回说话的是男生,舌头是卷的。 能听出是个少数民族。 华红霞最先警惕起来,她陪着杜蘅一起过去。两个年轻男女还是客气的,不介意多一个人旁听,甚至有些腼腆,尤其男生。将手一比,借一步真只借一步。 步子都没敢多迈。 “是这样的,我们是……” 男生先自报家门,说明他们是北京某着名大学的学生,收到县文化馆逐级递交上来的信件,老师很重视,好几天睡不着,放下手头另一个很重要的任务,赶到陈家坝。 他越说脸越红。 到后面有点说不下去。 看一眼杜蘅,挠挠脖子。 说的全是:嗯那个,然后,然后。 女生不断拿眼瞄他,悬着的心总算死了,主动把话接过来。 后者表达明显清楚很多。 她先自我介绍,她姓薛,旁边这位男同学姓兰,大学还是那个大学,但是考古学的,也是全国首开考古专业先河的大学。 他们老师姓薛,名鼐。薛老教授,也许你听说过对不对? 女生特意把恩师名字拆分,表示尊敬。 这次老师到陈家坝,身负文物局局长的使命。我们已经在造纸厂附近搭建起帐篷,老师想请你过去,见面谈谈。 女生总是面带微笑:“我们一会儿坐军马场的马车过去,马车等在校门口了。陈指导员让人把他的黑马拉过来带路,说你见到他的马能安心些。” 华红霞探头往校门看。 两扇生锈斑的大铁门外的确停着陈顺的马,看见黑马在拉套的棕马前头站着,总算放心。 杜蘅在偷偷抽气,背着所有人。 她知道她等到了。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一根针,心口闷闷的,刺刺的。父亲杜仲明在北京教学时,一直缘悭一面的薛教授,竟然是这次的领头人。 她没有立刻答应。 “学校下午还有课,我需要先安排一下学生们的课程。” 薛、兰两位同学都表示理解。 愿意等她。 等到杜蘅交代好一切,三人一起坐上马车。 薛同学坐在中间,马车才开动,她也开动,嘴上说着自己从没坐过马车,都说马车快,还真是快。那匹黑马瞧着真精神啊。 听说你和陈指导员是夫妻,真的吗?薛教授非常亲切,相处久了你就知道啦。 “帐篷那边,估计人有点多哦。” “你好漂亮。” “我刚才都不太敢和你说话。”她不好意思笑笑,“你叫我燕妮吧。” 杜蘅静静听着,不时点头,摇头回应。 对着外人,她本就话不多。 她的戒心,城墙高筑。 只是好奇,这位薛同学一股与时代不符的天真烂漫是从哪里来的? 很快她就知道了。 薛同学马上自曝,其实薛鼐教授既是她的老师也是大伯父。杜蘅心想,薛家的孩子,是该无忧无虑。 薛燕妮说自从学校52年开设考古学以来,一直是个不大热门的学科。直到近年才有点起色。主动谈到薛教授手头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对杜蘅眨眼睛。 突然问:“你怎么看待秦始皇?” 好在马车停了。 话也该停掉。 即便不停,杜蘅也不会和一个才见一面的人讨论历史,讨论秦始皇。 她不讨论任何暴露主观思想的东西。 暴露,意味着危险。 兰同学先下马车,扶下薛燕妮,转身还要伸手,发现杜蘅已经从另一边自己跳下去了。 空气中有股熟悉的汽油味。 前方一华里的灰色帐篷外,是两张严阵以待的脸,扛着自动步枪,一身军装,昂首挺胸。 杜蘅咽咽,想把上跳的心咽下去。 那场蛆虫一样的大雪,诡异地在眼前开始下。 只是不如记忆里的大。 粉粉细。 放眼看去,帐篷后方造纸厂周围已经围起一片人体长城。数十名军人正在人体长城内部修筑工事,钉木橛子,用白灰拉线,将一个清楚的范围给围拢出来。 叮叮当当背景音里,没有其他人声。 静得出奇。 灰色帐篷边上站着一群人,是唯一的人声源头。 她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陈顺身姿直挺,肩宽腿长,一眼就能看见他。比所有人都高出一个头,正和人说话,眼神却向她拥过来。 很暖。 像灰暗里照进来的光明。 雪粉诡异地暂停,她眨了眨眼。 记忆这头猛兽识得陈顺,喜欢陈顺温暖的眼神,它突然变得温顺,不作恶了。 陈顺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给她的笑容看身边眼镜欹斜的狼狈学者,说句什么。很快,再次向她看来。 杜蘅走近,渐渐听清狼狈学者的话。 “……只是让他们暂时停工,没说两句就动手。哎,薛老,当地人事情况我看很复杂啊,多亏陈指去沟通。不如陈指也留下,帮把手,他又是本地人。” 说罢扶正眼镜。 她发现学者一条眼镜腿是用橡皮筋做的。 大概临时支撑,对付对付。 “老聂不哄人吧?这位,就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杨子荣’!” 戴老式黑框眼镜,白发往后梳,黑色外套胸前口袋夹着两支钢笔的老者,按了按陈顺肩膀。 47/不愿意 后来认清所有人,杜蘅重新审视过当时的站位。 薛鼐薛教授资历最老,参加过多次安阳殷墟发掘,身为甲骨研究的大家,无疑是考古巨擘。从前,祖父家中还收藏过他手写的甲骨书法。 所有人以他为中位,站出了个众星拱月。 背后是两名士兵,以及一位随行十字袖标女护士。 在他右手边的是主力培养的两位学生,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分别是夏守亮教授以及江秀丽教授,左手边只站陈顺。 两位刚刚在造纸厂挨过打的地质学者难兄难弟,唉声叹气,站在斜侧。 另有一群年轻的学生跟在各自老师身后,唯独江秀丽教授背后空荡荡的,没有学生。 在薛老、江、夏两位大教授这样级别的学者面前,县文化馆馆长葛田在边上,完全插不上话。谁说话他就看谁,呲牙挂笑,一直点头。 说话间,薛老教授朝前方抬手。 这是人来了的意思。 所有目光,一时间投向杜蘅。 各类探究的目光中,幸好还有陈顺带笑意的双眼,她只要略看看他,心下平静许多。 薛老教授定调:“走,进去说,坐着谈嘛。” 大人物招呼进帐篷,县文化馆馆长葛田在犹豫自己该不该跟进去,夏教授摆手,说了句:“葛老,您请啊。” 陈顺放慢脚步,一是尊重长辈学者,二是等杜蘅。 他朝她走过去,趁着没人拨拨她外露的耳尖,温柔地问:“吓着没有?” 杜蘅摇头。 “我吓着了,还真会来人。媳妇,你厉害。” 他说得很小声。 几乎是个嗡嗡的气音。 他怎么可能被吓着,摆明逗她高兴,装胆小。 杜蘅微笑,看他明亮的眼睛,清爽的眉宇。帮她止住一场大雪的人,并不知道他的眼神刚才救过急。 年轻学生们都很自觉,知道薛老邀请的不是他们,没有进帐篷,只有薛燕妮跟了进来。 这是一顶簇新的军用大帐篷。 两扇门帘拉开,后面两个及左右两侧各一个的小窗也都开着。 左手边的长桌上摆放着各类测量工具以及一个工具箱,看样子才收拾一半。右手边那张小桌放血压仪等医疗器具,还有几个印着北京某着名大学红色校名的搪瓷缸。 杜蘅进到帐篷,正好看见贴袖标的女护士扶薛老坐下。 薛老坐下,女护士走出去。 走之前,不忘把桌下的雄鸡牌蚊香点上。 靠近水源的旷野难免受到蚊虫侵扰,又到四月,天气暖和,蚊虫也开始活动。 “没想到这么年轻。” 夏教授很认可地点头,拿出一本牛皮纸包的东西,走到杜蘅面前打开,开门见山:“小杜同志,这信是你写的吧?” 这是个上海男人。 说话自带温柔腔,加上学者的气质,不可否认是个亲切的人。 杜蘅并没有伸手去接。 只是看几眼纸面,点点头。 “不用问了,肯定是她写的。” 薛老抬手说,“这是她杜家的家学,晏平兄的孙女差不到哪里去。两个汉代陶猪,一个家猪一个野猪那个,就是晏平兄捐的。” “老师您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一点就通,不是不知道,只是尊师重道。 杜蘅的心也在打量这个上海男人。 夏教授又往后翻几页,翻到地质结构以及河道分析那一页。 橡皮筋充当眼镜腿的地质学者马上指着说:“杜蘅同志啊,你的推断完全正确。与合阳岭相距三四里的那条平行岭,是条河床没错,而且就是古河道!” 地质学者顺便汇报,先前看过,墓葬位置有盗扰痕迹,加上造纸厂放水对土壤破坏大。他认为,越早抢救发掘越好。 “真好,真好。” 地质学者看杜蘅。 再看陈顺,像在夸她的推断,又像在夸两人天生一对。 这些都是很学者腔的话。 帐篷里的气氛很好,他们自由地、无所顾忌地说话。 无所顾忌有时也是身份的一种外在表征。 这一群人脸上完全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连挨打的那两个也是一样,各个眼里有光,对即将展开的工作充满激情与信心。 杜蘅看着满头白发,面带笑容的薛老。 晏平兄。 很久没人这么称呼过祖父。 也没人敢当众说出她的家事,乍然一听,有些陌生,这种陌生感让她一时不能适应,怔怔的。 肩膀感受到一团暖意,是陈顺在身后用胸口撑她,男人胸肌是热的,也是软的,很软很软,她知道手感有多好。 回忆那种手感,她会收获安宁。 “这样,你先把那个铁质的车軎拿来,我们看看。” 夏教授说,“玛瑙珠能不能也找找?哎,虎噬羊金饰片丢了真可惜。明天你来这里报到,和我们一起进行发掘工作。” 杜蘅摇头。 “学校,还有我的课。” 她回答得很小声。 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看向她。 忙着倒茶的薛燕妮也呆住了,扭头看过来,心里话全写脸上。她不相信有人会拒绝一件见证历史的大事,还拒绝这么痛快。 馆长葛田急坏了,真急,一个劲儿地劝:“杜老师,这可是大事,上课让其他老师代一代嘛。” 要是挖出什么来,陈家坝连同整个县可就出大名了。 杜蘅垂着头。 她的安静,似乎带点怯弱。 夏教授和地质学者对看一眼,加入劝说行列。 铁质车軎。 鋄金银工艺。 虎噬羊纹饰,《史记》中的“塞人”。 “杜蘅同志,你应该知道这会是个大发现。” 话音未落,一只手猛地从斜刺里劈过来,一下把装订成本的信稿捞走。夏教授没来及反应,手就空了。 “不愿意?行。年轻小姑娘有男人就吃不了苦头了。走吧,让她走。” 江教授冷着脸,“这种小体格能做什么?现场目前太乱,先收拾一天,确认工具摆放位置。杜蘅,明天上午八点,请你准时把文物送过来。” “好了,你可以走了。” 江教授合上信稿,礼貌地说难听话。 48/否定之否定(h) “你别太放在心上,江老师不是坏人。” “以前带出的两个师姐学成后嫁人去了,江老师气得肺病发作。考古想带出一个学生,需要花费很多心血,江老师是灰心,不是针对你。” “信的装订,还有书皮,书皮还是老师她自己剪裁包的。有几次,夏老师想借去看看,她都不肯给。” 薛燕妮送杜蘅出来,走几步,说一句。 不时有几名军人从旁边走过,她侧个身,对杜蘅甜笑。 陈顺让帐篷外站岗的一名军人请去边上说话。 男人的啜泣渐渐放大,杜蘅想往那边看,薛燕妮早看过去了。不但看,还对她使眼色,让她快看。 “……营长!俺们都想你!老想了!” “还想你带着俺们拉练一回!” “俺的保险现在开得老好。” 名叫勤奋的军人每说一句,抽缩一次鼻子。 一身军装,严阵以待,可以随时上阵冲锋的脸,此时用一种很顽强的哭法咬牙在哭,一个“八”字出现在他鼻翼两侧。 “做团长啦,出息了。” 陈顺拍拍勤奋,目睹河南战友的娇弱,以及两颗不打招呼,忽然开闸放水的小眼睛,让他有点尴尬。 勤奋不尴尬。 “做啥长,俺都是你的兵!” “营长,我有件事瞒你,我心里难受。” “营长,你啥时候回北京啊?” 薛燕妮笑着,正想说什么,帐篷里传来夏教授的声音:“燕妮,来一下。” 她和杜蘅抱歉,转身小跑去。 杜蘅往边上走几步,看坡上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大学生们,混在军人里头忙碌。叮叮当当的声音间歇响起。十几秒后,间歇的空隙有脚步声插入。 她对脚步很敏感,对空间距离也很敏感。 这点上,父亲杜仲明也一样。 在一个空旷的地方,他们必须自觉把自己暴露在显眼的位置,否则,会有逃跑的嫌疑。所以每到一个新地方,眼和脚就是丈量的尺子。 耳朵也被开发出特别的潜能。 脚步声在她很近的地方停下了。 这是双军靴。 且是双挺干净的军靴。 和地面踩合后再抬起来,没有明显的杂声。 “媳妇。” 陈顺牵了自己的马来,向杜蘅招手。 小眼睛哭红的军人也跟了过来,把枪背到身后,用河南口音普通话说,他叫勤奋,嫂子可以喊他大马蛋子。被陈顺照后腰给了一下。 “你嫂子文化人。” 对对对。 文化人不能说大马蛋子。 勤奋赶紧道歉。 被陈顺扶上马的杜蘅抓住马鞍,摇摇头,和勤奋道别。 马蹄声还没远去。 坡上响起一串狠捶猛打的声音,几名汽车兵捧来新帐篷,听指挥,在主帐附近钉橛子,撑几个帐篷。 “冬哥,你咋换了身衣服,呃,鞋也换啦?”勤奋问。 “有些泥垢。” “嘿,这儿哪不是泥,坡上泥更大呢。你换啥鞋嘛,没多久又脏了。” “没关系。” 男人进主帐前立正,习惯性地汇报:“报告,警卫,严冬。” * 夜里下起小雨。 屋里灯亮着,杜蘅坐在炕上在翻书,看的是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提纲》。 她没有书。 也不会去买书。 这本书是知青点淘汰掉的旧书,和《农村医疗卫生手册》一样,闲暇了,翻来看看。 物质精神、运动静止。 对立统一、实践认识。 陈顺问:“否定之否定是什么意思?” 她解释:“意思是,否定并不就是不。” 譬如,她拒绝加入薛教授他们,并不就是不去。 说完偏头看他。 陈顺全身赤裸,身板硬朗地跪坐在她身边,两只大手反撑在大腿上,一下一下向前挺腰,粗长的肉棒经由这个动作,在她用拇指和食指圈出的小圈里一下进,一下出。 龟头才过去,就把她的手圈撞散。 这根屌,太大太长了。 他的眼神在走火。 情欲完全压倒正直,刚才提问的语气真没听出来。 所以她决定维持正常的对话。 “你也在看吗,需要翻慢些么?” 陈顺还没回答,趁他挺入,猛地收紧虎口,卡住硬邦邦的肉物。冷不防的禁锢让他冷嘶一声,她反而笑,拨起马眼。 “陈指平时看什么书?” 她像谈论天气一样,语气平静。 一手在翻膝盖上卧着的书页。 陈顺只好回答她,他看的书粗,大多和马有关。 没人能想到,文文静静,正在看书的她,其实另一只手的拇指正沾男人前液,不断逗弄晶莹水亮的龟头,在上面打圈圈。 粘液抹开后又有新的粘液溢出来。水声越来越强烈,她套弄了几下,又将手指恢复成圈,让男人继续挺腰。 “嘶。” 硬挺的肉棒摩擦过她微微带茧掌心,异常舒爽,陈顺的呻吟很粗旷,很短促。 给她听觉搔了个痒。 没搔好。 痒到心里去了。 男人沤在胸口很久才发出来的声音,很雄浑,挺起的胸膛上,胸大肌已经有一层浅浅的薄汗,双手掐住大腿向下压,在和坚硬的大腿肌肉较劲。 扛受性器传递过来的舒适,他眉眼变得更加深刻。 深深深深地。 像是在撞击她的心脏,肉棒的挺动必须配合他正直的脸一起看,杜蘅听到自己的意识似乎在尖叫狂欢,完人的粗喘,让她满足却又不满足。 “骚鸡巴又要射了?” 陈顺笑笑,摸她的耳尖,用略带享受且沉稳的声音回答。 “哈哈,还早。” 他又在她的听觉上搔了一下痒,还是没搔好,痒去心里。 49/普朗克常数(h,答谢加更) 陈顺扶着自己大腿,挺腰不断将肉棒往前送的样子,加上永远挺直不下塌的脊梁,很能截获人心。 杜蘅尝到中途劫道的滋味。 她笑笑,收起手。 突然失去手指圈出的进攻范围,硬度十足,水色泛滥的肉棒突兀地跳了几下,失望,又焦急。 所以她出手,弹打紫红的龟头,以示惩戒。 第一下,很轻。 肉滚滚的硬物似乎出现颤抖的回纹,它焦渴难耐,被自己的主人挺着送到她手边来受刑。 第二下,稍重。 可以看见清楚的弹动,肉棒上的青筋同时鼓胀起来。 第叁下,四下,五下。 她对着马眼不断弹打,陈顺粗喘着,纹丝不退。 对此,他是放任纵容的。 也一往无前,没有退缩的意思。 一根完人的大屌,高高翘着,哪怕身上一块布都没有,勃起着,他还是没有无耻味,连下流味也没有。如果拨开一蓬旺盛的阴毛,也许这根性器的尺寸会更惊人吧,杜蘅想。 她将手再度圈好。 继续翻书,让他重新自觉挺腰,往前送肉棒。 偶尔看陈顺几眼,他总会很及时地用笑容回答她。 或者狠狠撞她手掌几下,似乎想让她感受他的热度和硬度。空气里渐渐多出一股淡淡的腥味,她才把书合上,陈顺呼的一下,上半身已经罩在她的上空。 入侵她的上空领域。 于是她的眼里只有他,连天花板和灯泡也看不见了。 陈顺出了点汗,眉毛又黑又浓,高挺的鼻梁上也有汗,他就这样看着她,无声的看着她,把情欲赤裸地写在眼睛里,给她读。 背后堆着两床整齐的春被,杜蘅的身子一下嵌进松软中。 他的小臂撑在她脸侧,淡淡的汗气,蒸熏出那股其实是好闻的牲口味。 后来经过初夜,杜蘅才修订她对这股味道的形容。 原来这不是牲口味。 是雄性生命力的气味。 她挺起身,对着他不安分,总是在上下滚动,不停表达性交欲望的喉结咬了一口。 不许它再说话。 想要一个吻,却被兔子似的女人咬了一口。 陈顺闷闷笑着,由她咬自己,感受她叼住喉结时,齿排内里柔软的小舌头,很软很甜,他想放在嘴里含住,含一辈子。 大手带着她的手往下。 圈出一个明确的进攻范围。 他需要她的指示。 “……小蘅,继续,好吗?” 杜蘅微微诧异,松口看他。陈顺如果害臊,首先红起来的一定是耳朵,不是一般淡淡的红,一定是血红血红。 就像现在。 有了明确的范围,他明显有了目标,准星瞄得很好,挺进,抽出,挺进,抽出,甚至刻意挺给她看。 杜蘅心嗡嗡的,像有一窝蜜蜂在叫。 硕大紫红的龟头从她的手圈里挺进来,圈口被它撑开了,肉棒的硬度和热度逐渐攻占她的中指、无名指、小指,直到大半根都越出掌缘。 他粗长,还有一大半没能被手掌纳入。 冲破的那一瞬,会停留几秒,像是邀请。 邀请她看上一眼。 马眼一翕一动,往下淌出一条透明的前液,正在轻微地垂晃,野性十足。 让她看,看他有多馋。 也让她看,以后进入她,在她身体里,这根东西会是什么模样。 权当战前演练,他演练给她看。 让她熟悉。 熟悉他。 看着看着,杜蘅脸上滚烫。 他却问她是不是太久了,手心疼不疼? 他吻住她,含住舌头不断吮吸。 把可能坚持的时间告诉她,在她摇头过后,把他会射出多少精液也告诉她。 陈顺要么用纸,要么用自己的衬衣,并不会把精液弄到她身上,哪怕她喜欢的床单也不。 精液不是一次射完的,他累积过一阵子,会一股一股地激射,逐渐减弱,减弱后马眼翕动,又要流上一阵子。 前期射程惊人,必须压好。 这种隐晦野蛮的力量,如果在她身体里,不知道会撞击到哪里。 她湿了。 仿佛这些液体刚才都流进去过,现在流出来而已。 陈顺握住她的手,送到滚烫的嘴唇上亲吻。精液气味很重,男人味这叁个字是书面的,而那团被包住的稠白,是男人味液态的解释。 杜蘅偷偷在嗅。 脸颊又烧了起来。 陈顺处理好,洗手回来,也给她打了盆温水洗手,收拾好一切才上炕,把《辩证唯物主义提纲》放到书桌上,铺开被子,抱紧她。 就这样抱着她。 垂下头来着她,眼神热切,却不多要求什么。 “明天我去送。” 他说的是车軎。 大概是不想她再面对口气不是很好的江教授。 杜蘅摇头,马场那么多事务等着他,何况薛老会让人开车来接她过去,送个文物,不要紧。 “有事要和我说。” 陈顺抚抚她的鬓角,怕把她皮肤勾出丝来,一下就收住手。 低头才发现,杜蘅闻着他的体嗅,睡着了。 一张粉粉嫩嫩,文气漂亮的脸蛋,花苞一样,挨着胸口。一时心痒又心疼,直直看着,看到夜深,才吻吻额头,抱着她睡去。 “累了吧,好好睡。” 梦境里漫天大雪。 远处的铁网已经堆满了雪,一长排,像一群银鱼连皮带鳞被生剥下来的肌理,一大片一大片,拼凑在一起。 大雪下着。 雾凇沆砀。 飘满公式的雪花,杜蘅伸手,从乱飞的公式中抓到了普朗克常数,看它在掌心扭曲,跳跃,像一条乍然离水的鱼。紧随其后的是万有引力常数以及光速c,落在脚边,溅起一蓬蓬公式的水花。 只要想到嬢嬢,她就有花不完的勇气。 冷漠而无形的主宰或许依然睁大眼睛在看她。 但这一次, 她选择回视。 ——作话 这是个双意章节名。 普朗克常数就是h。 50/严冬 全家一块儿找,找一宿没找到丢失的玛瑙珠。 宝路不敢来,求嫂子玉莲去传话。 谁说弄丢文物要枪毙来的?玉莲也不敢来,最后一家子用眼神击鼓传花,传到大哥陈百年身上。陈百年只能硬着头皮来带消息,把话放下人就走。 开车的是勤奋,昨天哭一场,小眼睛肿成两条线。 陈顺送杜蘅上车,叮嘱勤奋:“你他娘的把眼睛睁大点,看好路。” 勤奋立马昂首挺胸:“营长放心,俺不让嫂子受一点颠簸!” 车子发动。 车窗外的景色跟着模糊。 勤奋说会睁大眼睛,真的把眼睛撑大,撑了一路。 来接应杜蘅是夏教授以及兰同学,他们很郑重,带了个空的工具箱过来,对玛瑙珠找不到表示理解,并且邀请杜蘅去主帐左手边第二个帐篷里用点早饭。 夏教授说的是“用”。 他的气质使这句话很文人腔。 “一定吃了再走。” 夏教授热情地说,“有开洋①加香菇罐头做的卤面,早饭要吃饱的,人才有精神,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吃得惯开洋吧?” 说话间走到帐篷区,夏教授和杜蘅道别,他们要先把东西拿去给薛老过目,都已经交代过了,她直接去帐篷里吃。 杜蘅点头。 她没有胃口窃听别人说话,但许蔓蔓的声音实在太大。 “……也不想吃什么,就是想锦江饭店的点心。” “谈男朋友了?是的吧?你就瞒牢你姆妈和我吧。” “没、没有,真没有。您能不能和小姨夫说说,让我和几个同学也来这里帮忙?田上的活儿太累,我都晒黑了。” “是晒黑不少,等会儿自己和姨夫说去,面好不好吃啊?” “好吃,薛教授蛮爱吃您做的面吧?”许蔓蔓对小姨嗲笑。 帐篷一扇门帘子是敞开的。 除了端着面条在吃的许蔓蔓,还有那位挂十字袖标的女护士。 四周都是食物的香气,热腾腾的气味。 几口蒸馍的大锅上架着笼屉,大师傅在烧灶眼,烟雾长龙似的,顺着风向直往北边滚。 不断有年轻学生从帐篷前走过,大多走向前面一个提供食物的军用帐篷,因此许蔓蔓她们并没留意外面的人事物。 杜蘅转身离开。 无意中窃听的对话已经喂饱她了。 面还是别吃了。 她得回停车点找勤奋,勤奋会把她送去场部学校,昨夜下雨,人踩出来的道路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干草防滑。 鞋踩上去,会发出脆响。 像冬天踩在起壳的雪面上。 杜蘅低着头,走着走着,视线里突然多出一双洁净的军靴。 这个人站定,不动了。 在她几步外。 军靴像是新的,一点泥垢也没有,视线稍稍上移,这人明显原地立正,发出几声很特别的动静,应该是新衣料活动时摩擦出来的。 她看到一双紧贴裤缝的手,很快被这人的左手吸引。 有明显烧伤痕迹,旧皮平坦,新皮扭曲的,男人的手。 像谁把一张纸死死揉皱,又妄想抚平,恢复原样。 结果就是这样。 不成样子。 她的脑子在转,脚步没停,也没抬头,已经决定可以踩点泥路,给这位腰上别枪的军人让步。他的腰带也是新的,黑色,这让她想起陈顺每一条都带折痕的皮带。 她经过他。 往前走。 山坡上已经围出一个清楚的范围,杜蘅看见了江教授,她顺着造纸厂放水的路径,正和两个地质学者讨论什么,看起来依旧雷厉风行。 “小……” “小杜同志。” 杜蘅还没有习惯“同志”这个称谓。 但这是个很熟悉的声音。 她听过这个声音学着杜家年轻一点的佣人那样,喊她“小姐”。 她转身,谨慎地打算先观察。 然而没错。 是他。 从看到他脸上黑色眼罩的那一秒,她就认出他了。 “严冬哥?” 严冬一直告诫自己不要笑,可是脸部肌肉失控,冷漠的脸上出现笑容。 她肯认他。 他听到她声音里的一点点惊讶,闪光的惊讶,仿佛在问“真的是你吗”。他笑了,在心里回答“是我啊”。 笑容是犹犹豫豫,缓缓升起的。 常年冷漠的脸在重新捡回笑容这项技能,像个重伤的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复健,终于,初有成效。 意识到自己在笑,严冬抬手调整眼罩位置。 希望在杜蘅面前,把自己吓人的残缺遮盖好。 即便抬起贴在裤缝上,贴到抽筋的手有些困难,他克制住痛麻感,好好完成了这个动作。调整过后,左手背到身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张开,合拢,再张开,再合拢。 像缺血的心脏疯狂泵血那样。 急促地开合。 连同这只手,都是他吓人的残缺。 —— 【注】 开洋:海米 51/老照片 “从去年十月到现在,不少人获得特赦被正式释放,证明清白,政策会逐步落实。杜校长,也会有这天的。” 他一见面就说这句话。 在需要谨慎说话的年代,严冬的这句话,份量很重,情意也很重。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杜蘅看着他,扬起唇角。 她的感激,写在这个笑容里了。 严冬对她点头。 看她的眼神好像又说了一遍:会有这天的。 他剪了很短的发,不细想也知道,一定是为了方便眼罩绑带的固定。眼罩下面是一个没有眼珠的窗口,据说啄走他眼珠的,是会吃人肉的秃鹫。 他是烈士的遗腹子。 母亲是四川人。 川女明媚,四川女人的漂亮毋庸置疑,所以在严冬的脸上也能看出不少漂亮痕迹。 比如他微微泛黄的眼睫毛,侧面看像回民一样的鼻子。完好的那只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扬,下睫毛错落有致。 它越是孤独地好看着,越让人惋惜它的主人怎么会失去另一只这么漂亮的眼睛。 他不一样了。 很不一样。 从前的他忧郁不说话。 现在变成一种不可亲近的冷漠。 这张脸没有表情时,很冷很冷。哪怕漂亮,也冷。 严冬不是没有表情,面对她,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出一个好看的表情,他很慌张,没人看出他慌张。 老首长的贴身警卫员居然会慌张,说出去是没人相信的。 再不说话,她或许就要走了。 于是他说:“你等等。” 说完扭身就走,似乎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 杜蘅来不及问,只好等。 铺干草的小路要让给其他人走动,她走到一株杨树底下,继续等待。 严冬没有让她等很久。那双新军靴染了不少泥污,鞋侧厚厚一抹,很像杜蘅小时候在商店里见人用长刀刮抹的奶油。 “刚出锅的,趁热吃。” 他给她带来一个会喘气的热花馍。 跑了一路,他没喘,馍在替他喘。 雪白宣软,边上嵌了几个大枣的馍馍被包在一片雪白对摺的纸张里,从按压的下凹程度完全可以想象出这个热腾腾,白嫩嫩的大馍有多好吃。 杜蘅想了一刻,伸手去接。 严冬刚才的那番话,她很感激。 但不会就着那句话详细追问下去,让他多说些什么,她清楚地知道,那句话已经很大胆,很危险了。 “站着是不是很累?” 严冬问。 杜蘅双手捧着馍,小口小口地吃,摇摇头。 “我去给你拿个坐的来。” 她又摇头。 “真的不用。” 其实,她带了凳子。 凳子是后脚跟。 在监号那两年,父亲杜仲明和她都学会了重视后脚跟的作用。这是个可以随身携带的马扎,方便,好用。 过去十几年,怎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风雪高原一眼看不到头,走累了可以坐坐后脚跟,蹲一会儿,很多核基地的工程师们也有这项技能。 当然,她不会告诉严冬这些。 里面有许多不能谈论的字眼。 好在严冬没有坚持,她说不,他听了。 太阳升起,照得四野明亮。 昨天夜里的雨水潮气无声在挥发。 帐篷区人来人往,坡上军人们刚好在换岗。杜蘅吃几口,偷偷看一眼,在心里猜测薛老他们打算如何进行发掘工作,大概几天后会再找上她。 严冬在一旁,脚下挪步,用身体替她挡住侧面的阳光。 她吃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 吃得很慢,像兔子嚼草。 他希望她能再慢一点,最好再饿一点,这样可以再去给她拿个来,让她慢慢吃。彼此相处的时间也会长一些。 枣是去核儿的枣,做花馍的大师傅说很甜。 他一直看着,盼望她快点咬到边上的枣,尝点甜头。 等到她吃到枣,向前方放远的眼神一顿,低头看一眼,好像想确认什么,他知道她被甜味惊艳到了。 严冬捕捉她的小动作,心里比吃了甜枣还要甜。 也许因为只有一只眼睛,加上多年警卫工作的经验,他眼神的份量轻淡很多。她一直没看他,要么低头吃馍,要么把眼神放远,腮一动一动的。 严冬很节俭地看她。 是穷人对待口袋里仅有的粮票的那种看法,时不时想摸出来,确认粮票到底存不存在。 然而这不是个能吃一辈子的馍。 她吃完了。 和他道谢。 问她还需要吗,她说够了。 他不能按照自己设想里的那样,说“我再去给你拿个来”,顺便争取多一些的相处时间,哪怕什么都不说,也好。 话被她抢先,她要回场部学校给学生们上课了。 “严冬哥,谢谢你。” 杜蘅说着,把包馍的纸张迭好。 这点也和小时候一样,吃完糖会把糖纸迭好。 严冬点头,伸手过去:“给我吧,我去丢。” 洇过花馍热气的纸张中心是软的,湿的,他拿着她折迭整齐的纸张,目送她离开。 夜里。 年事已高的薛鼐教授测过血压,早早睡下。 帐篷被隔成内外两部分,严冬睡在外面,夜里警卫。 这是老首长给他的任务 ——随行保护薛鼐教授。 一张行军床,一层薄褥子,印着某师字眼的草绿色旅行包放在床角,里面是他的私人物品。一本学习德文的笔记本,两支钢笔,两盒墨水,以及一些日用品。 照片被他夹在笔记本最后一页。 打开笔记本,撕过纸面的那一页率先暴露出来,当时慌乱的撕扯痕迹留在笔记本的脊梁骨上,像长了一排尖牙。 给杜蘅包馍的那张纸,他没丢。 52/学术酒会 夜色还不够深刻。 能听见隔壁帐篷夏、江两位教授的讨论声,偶尔还有薛燕妮的回应。 严冬坐在床上,拿钢笔,用笔记本做垫,就着小窗透进来的光亮,在给她包过馍的纸张上画上一朵玫瑰。 画好后,重新折好,打算夹入本子最后一页。 这就使他必须见到那张珍藏多年的老照片。 严冬把眼罩重新戴上,哪怕面对照片上的她,他也不想她的眼睛受罪。 这张和他左手一样,残损,有火烧痕迹的老照片,上面有半个杜蘅,只有半个她。被火烧去的那半边,他用记忆补全。 细白的手上,提着浙江着名音乐家黄河黄教授送给她的小提琴。 那是第一次见到她。 在小洋楼,名为学术酒会其实是圣诞晚会的那一天。 那天天气不佳。 69年整个学术界的天气都不佳。 亲疏瞬变,教书匠成了危险职业,学生就是潜在威胁。 教育部更换新部长,但愿能带来一片晴天。 新部长姓屈,在苏联留过学,毕业于莫斯科动力学院。他的太太是美国人,在两国之间,选择了丈夫的故乡。 69年临近年关,屈部长在家中举办学术酒会,邀请浙江所有叫得上名字的重要学者们赴宴。 酒会操办者是部长太太。 前两天正好是圣诞节,她把圣诞挪后两天过。 与会者盛装出席,与会者的太太们带着孩子,这天早早来了,小洋楼前后十分热闹。 严冬在阁楼间,坐在自己的床上,从窗帘缝隙往下看,看那群在前院花圃的“官员”。 “你,总司令,你后勤部长,你粮食部长,你煤炭部长。”说话者的手指头点到其中一个小男孩,“你,军犬。” 那男孩叫梁唯诚。 他的父亲是鼎鼎有名的明史大家梁航。 “我不想做狗。”小梁唯诚说。 好衣服穿在他身上,像一层不适应的新人皮。 他扯扯肩膀,又抓又挠,眼神怯弱。 “那不行,你就是军犬,要不你别和我们一起玩。” “我妈还不让我和你玩呢。” “我妈也这么说,和他玩会跌份儿。” 小梁唯诚不说话了。 严冬在缝隙间看他,看他渐渐妥协,答应扮演军犬。 还很识趣地“汪”一声。 而他那位明史大家父亲正在二楼走廊上,和屈部长侃侃訚訚,这份交谈里,无不透露出一个学者对部长的讨好。 即使梁航比屈部长年长。 屈部长抱怨自己人到中年,头顶中央的头发集体出逃,让他很是苦恼。 梁航立刻说:“这正是‘贵人不顶重发’啊。” 屈部长哈哈大笑,十分开怀。 没有人不爱听奉承。 何况这么好听的奉承。 严冬坐直身体,发现他不能坐太直,小阁楼空间有限,他又长个了。 宴会马上要开始,楼下传来部长小儿子正在弹奏的钢琴曲,那时他见识少,不懂这首曲子叫什么,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天弹奏的是巴赫的《小步舞曲》。 在轻柔,明亮,略微生涩的钢琴演奏中,一辆雪弗兰轿车停在洋楼门口。 从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样貌惊人的男人,不,是两个,一左一右。 左边下来的那位戴着玳瑁眼镜,下车后扶住车门,对车内笑着说了什么。 于是严冬眼前一亮。 是被那位眼镜学者西装上的纯金袖扣闪到的,他揉揉眼睛,再看去,红裙女孩正从车里下来,站定。 满院子“官员”连同“军犬”一起无声。 这叁个人和所有人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总司令”和“后勤部长”看呆了。 那种呆,是这叁个人里头完全不知道该先看哪个的呆。 严冬认出那位样貌气质一样惊人,夹着红宝石领带夹的学者是绍兴中学的校长杜仲明。 杜校长下车后立刻发现蹲在地上,两手垂在腿内,一副狗相的“军犬”。 “唯诚。” 杜校长叫他。 在屈部长和太太筹备酒会期间,严冬便听过屈家各色客人对杜校长的褒贬,不管怎样,有一点他们一定会强调,那就是:杜校长学问扎实,家底丰厚,是一等一公子哥,美男子里的美男子,只是为人恃才傲物,很少把谁放在眼里。 杜校长此时微笑,把学生叫到面前,风度翩翩。看不出恃才傲物,不把人放在眼里,反而十分亲善和气。 完全不像四十的人。 外貌的优越,大大缩减他皮相上的年龄。 灰蒙雨天,因为杜校长的出现,似乎一切明亮了。 走近之后,严冬认出杜校长身后那位戴眼镜的儒雅学者是着名物理学家汪湘莲,而红色连衣裙,白绒大衣女孩,部长太太给出的与会者照片中并没有她,严冬不认得她是谁。 这两人和杜仲明站在一起,居然不会暗淡无光。 “军犬”低着头,加入他们。 严冬完全理解“军犬”现在这副畏缩到有点猥琐的走路姿态。 大概很少有人敢和这样叁个漂亮到极致的人站在一处。 汪湘莲略弯腰,为男孩掸去双膝尘灰。 他什么都没说。 他什么都知道。 院子提前点起的灯光,蜡烛,远不如他们叁人的照明度。 “冬,别总在里面待着,我需要你的帮助。” 部长太太声音传来。 “好的,夫人,马上来。” 严冬也用英文回答。 他会,且只会说这一句英文。 部长太太经常需要他帮忙,各式各样的忙。 短短一个下午,打扫楼梯、清理储物间、洗刷马桶间、把圣诞树挪到门厅、去把新面粉扛进来、请把蔬菜洗一洗、去城里鱼铺问问,订的鱼到了没有、把烟熏马鲛鱼罐头找出来。 现在坐下不到十分钟,新的需求追来了。 合上窗帘才一起身,咚的撞到斜角天花板。 他被狭小的空间暗算。 可能因为小时候经历过失去眼球的痛苦,他对疼痛,感知不那么灵敏,所以并不太痛。 53/行头 xyush uwu.one “把烤好的姜饼端出来,还有糖果,请装饰到门厅那颗树上,好吗?” 严冬依旧回答:“好的,夫人。” 他下楼,才下两阶,部长太太又转回来,抬起一根手指头在空中比划几下。 这是个很西方人的手势。 想指又不愿意指明。 “冬,请你调整好你的眼罩再下去。” 说完给了严冬一个慈爱的笑容。 老修女式的笑容,尽管皱着眉头,却矛盾而统一。 她盯着他。 大有不看他动手不走的意思。 严冬已经调整过,但他必须在对方注视下再次调整,确认扎紧系带,不会在酒会任何一个阶段脱落,不会像前几天吓到部长大孙子那样,再吓到任何一位尊贵的客人。 “嗯——” 部长太太点头,“good。” 女人带着老修女式的笑容,神采奕奕地对严冬笑,表示满意。然后搓手,哼着圣诞歌曲进入自己的房间更换一条珍珠项链。 good是好。 是夸奖。更多免费好文尽在:yehua6.com 洋人的夸奖有时挺伤人,能把好话说成坏话,像辱骂,严冬心想。 领养烈士遗孤,为烈士遗孤提供吃住,是文人圈子里另一种时兴的行头。 他这样身世凄惨,连父母也没见过一面的遗孤,更是极为华贵的行头。 所以严冬清楚,自己现在是屈部长的行头。 他的父亲,因为临死前写了一封感人至深,劝妻改嫁的遗书而出名。 他的母亲,因为不肯改嫁,产后上山挖野菜暴毙,死前袒露双乳为儿子求活路而出名。 据村民说,他的眼睛,是被啄他母亲尸体的秃鹫啄走的。 从小,严冬辗转于文人家中,像一件行头一样,随人穿戴。 这人穿一阵,脱下,那人穿上。 “某某兄,这位是?” 一旦有人问起。 那可就有的说了。 他的父母势必要拿出来说上一顿。 故事已经说絮了,说老了。 他没见故事里那个伟大的男人,也没见过那个伟大的女人,见到的是一个个对他经历报以同情的眼神。 后来,他的性质发生改变。 行头有了年头就会变成文物。 他们不需要教一件文物太多东西,只需要在特定场合,对着特定人群,讲述这件文物的历史。 没人关心文物的智力,学识,身高。如果他矮小,粗笨,愚蠢,不更能证明收藏家的宽厚,仁慈,善良吗? “冬,我需要你的帮助。” 部长太太在楼梯上叫他。 “好的,夫人,马上来。” 楼梯下弯腰找东西的严冬立刻应答,他捧着一网线袋红白相间的拐棍糖,从必须把人折迭成大虾形状的储藏间离开。 严冬头发上的灰尘让部长太太有些不高兴。 不用他帮忙了。 他现在不能触碰任何食物。 部长太太礼貌地请他挂好糖果,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一下头发,哦,还有眼罩,调整好。 给他的,还是那根空中比划几下,没指明的手指头。 严冬点头。 客厅仍旧弹奏着巴赫的《小步舞曲》。 不厌其烦。 必须一直弹,弹到浙江着名音乐家黄河黄教授出现,弹到黄教授注意到部长小儿子这颗全家公认的、璀璨的钢琴遗珠为止。 严冬低着头,绕一大圈,避开人群,沿墙线走到门厅角落。 打开网线袋子,把拐棍糖和圣诞装饰球一起,一个个系到已经挂好花环的圣诞树上。 这里是马桶间的必经之路。 几个小孩才被母亲带去把过尿,窝在一起,开始有人用手指严冬。 女人们寒暄交谈,小孩也有小孩的话说。 “你们看他像不像驴?” “拉水车的驴和他一样,都戴眼罩。” 这是群温良恭俭让的骨头还没长出来的小君子,不擅长大人似的伪装。 有个年纪大,口条好的立刻说,奶奶家菜地有口井,井边有水车,有头驴在那里,每天戴着眼罩,一圈圈地拉水车。 要驴做什么,就得戴眼罩。 否则驴就不干活了。 晓得吧? “这是屈伯伯家的驴。” 小孩断定。 “妈妈,你看,有驴!” 有一就有二,谈话中的女人不断被各自的孩子拉扯袖子,请妈妈看屈家的驴干活。 “嘘!” “别乱说!” 温柔的提示并不能制止孩子们兴奋的发现。 “看啊,妈妈,真的有驴!” “他也戴眼罩!” 一颗圣诞装饰球从树上掉落。 咚的一响,咕噜噜打滚朝一边去了,严冬放下系到一半的拐棍糖,去捡球。他低着头走出几步,一只手出现在视线内,掌心朝上,托着那颗圣诞金球。 “需要帮忙吗?” 她说。 白皙的手再往前递了递。 这是只很漂亮的手,女孩的手。 因为握球的手势,严冬看到修剪得很圆润的甲线,透亮干净的甲面,像一片片粉嫩的湖水,五处镜湖无不倒映着半个白月芽儿。 漂亮的人,连手也漂亮。 54/大合唱 严冬知道她是谁,手腕红白相间的料子已经说明她是谁了。 她是和杜校长以及那位物理学家同车来的女孩。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呀?” 她歪头,看向严冬身后,温柔又不失敏锐地询问,那几个扯妈看驴的小孩突然沉默。 这时,恰好钢琴音乐中断,几位大学老师围着杜仲明和屈部长,认为必须在初中高中展开哲学学习的论调异军突起。 整个客厅全是这几人的声音。 哲学是要学的。 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都应该引入初高中学习。 思辨能力需要从小培养,别动不动就和老师对立,把老师名字写那老大贴墙上,还打一个大大的叉。老师也苦啊,做一份教书匠的活,每个月领那一点的工资,上有老来下有小,成日提心吊胆。 早上出的门,未审傍晚归不归家。 几位大学老师摆出怨妇脸,看秃了头的屈部长,看英俊正当年的杜仲明。 “马克思他屙不屙屎嘛?” 一个扭糖似的,拽着老妇人的小孩突然用胶东腔大喊。 这是部长的大孙子。 憋了半天的大便,想去二楼爷爷用的漂亮马桶间解手,老佣人非说要问问部长才行,一群人又围着他爷爷,怎么都问不到话。 马克思来,马克思去。 马克思屙不屙屎? 马克思知不知道他有多难受? 他都快拉裤子了,大人怎么还在说马克思?! 小孩哇的哭了,受了天大委屈。 “我要屙屎!” “马克思也要屙屎!” 抽泣声开始断断续续,很快哭狠了。 迫切的生理需求使他哭得稀里哗啦。 整个门厅静默,几瞬后爆发出一片笑声。 “快,快带他去。”屈部长哈哈笑着,让老佣人把孩子带去解决肠道问题,转脸对客人们说,“各位见笑了。” 严冬看见举着圣诞球的手在抖,虽然很轻微。 他抬头,抵抗压眉的沉重刘海般,慢慢抬头。 看到的是一张抿着唇角,眼睛里充满笑意的小脸,灯光点缀在她眼里,清亮而动人。他愣了愣,嘴巴微张又快速闭起来,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尖泛上来。 一波接着一波。 有点疼。 他竟会觉得有点疼。 巴赫的《小步舞曲》响起,钢琴音的进入,吞没笑声。 “眉眉儿。” 女孩转头。 严冬一起看去,是那位物理学家在喊她。 物理学家汪湘莲身边站着的是姗姗来迟的着名音乐家黄河,黄教授。年过半百的黄教授手中提着一个木匣子,也热情地对“眉眉儿”招手,让她过去。 “这个,给你。” 她拉起他的手,这是严冬平生感受过最温柔的动作,柔软地像被一团棉云托举似的。她把装饰球放回他手里,盖下他的手指。 转身离开前,冲他笑了笑。 “等会儿来帮你。” 她甜甜说着,用真诚目光看他,然后告别。 从来没有谁用这种非同情式的眼神看过他。 痛感加剧。 严冬紧握装饰球,中空球体被握出两个凹陷。 她转身,那一秒神奇地变慢了,能看见她盘发的光泽,修长的脖颈,毛绒绒新长出来的几绺小碎发。《小步舞曲》仍旧弹奏,和这个画面一起入侵进严冬心脏。 伤痕累累,惨淡灰白的地方,开始出现色彩。 一股神奇的暖色,向中心汇聚。 原来她叫眉眉儿。 好奇怪的名字。 他听见黄教授问眉眉儿,李重光的《音乐理论基础》看完了吗?眉眉儿点头。 他们又一起谈论了曲式学、纯律、五度相生律、中国古代音乐、古典音乐。谁都不知道黄河教授也这般健谈。这期间,那位儒雅的物理学家一直用一种颇为自豪,骄傲的眼神看着眉眉儿。 许多人,包括屈部长几次想加入他们间的谈话,黄河黄教授总是抬手,示意他们先别说话。 他要听眉眉儿说。 听她回答他的问题。 严冬听不懂。 他努力,在《小步舞曲》的间隙,努力听她的声音。 大概她回答得很好,一向用牢骚脸对答别人的黄教授喜笑颜开,当场把自己远洋购来的手工小提琴赠给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和他合奏《国际歌》。 作为这次宴会的开场曲。 可以频繁举办音乐会的年岁,黄教授的门票一票难求,现在黄教授只在高校带学生,已经不弹琴很多年了。屈部长立刻命令小儿子起来,给黄教授让座。 假遗珠给真明珠让座。 所有人都向钢琴位置靠拢过去。 黄教授坐下,翻开乐谱,挪到眉眉儿那边,坐着看她调试小提琴,不时点头。 “少云,你有个好女儿。我唯此事上,叹羡你。” 少云是杜仲明的字。 杜校长笑笑,并不发言,这是得了便宜不卖乖的识趣笑容,他身前站着的是梁唯诚。而梁唯诚的老父亲必然和屈部长紧密站在一起,并不怎么理会这个孩子。 满场是叫得上名字的学者。 文人各有各的气质,只是此刻,发光发言的是黄河教授,他先弹奏一小段,定调子,敲出来的乐章雄浑壮阔,激昂澎湃,像一条流泻奔腾的长河。 全场鸦默雀静。 黄教授示意眉眉儿,想先听听她的底子。 在小提琴音响起后,黄教授立刻和她相合。 试了一小段,一老一少相视一眼,点点头,自有一股默契在这样的眼神里。 由黄教授敲响第一个重音,小提琴跟上,节节高升,铿锵有力,激昂奋进的乐章顿时响彻小洋楼。连吵闹的孩子也安静下来,静静听钢琴与小提琴相辅相成,和谐统一的演奏。 音乐可以抚慰人心,供养精神。 至少在这一刻,几位大学教授饱受学生搓磨的心脏受到了莫大的滋养与鼓舞,有人开始跟着节奏轻哼。 进到小提琴独奏阶段,曲调放缓,黄教授退了出来,退到协奏位置,转头看眉眉儿,将音乐的发言权完全交给她。 “……饥寒交迫的奴隶们。”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从一人跟唱,到两叁人。 人数逐渐增加,渐渐成势。 形成大合唱。 55/晚安,夏侯惇(两星答谢加更)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音乐戛然,把所有幻想留给歌曲中的明天。 胸臆直舒后的畅快,使在场的数十位教授们纷纷鼓掌,满场潮水般的掌声。黄河教授十分愉悦,起身向周围听众鞠了一躬,接着扶住眉眉儿的肩膀,带她感受满场掌声。 仿佛身前的眉眉儿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宴会还未正式开始,已然宾主尽欢。 严冬默默站在圣诞树边,远远看着那头星辰闪耀。他不属于闪耀的任何部分,还不到他出场的时候。 或许在餐桌上,或许是餐后喝茶闲谈,那时候,才是他身为屈部长“烈士遗孤”行头的展示时间。 气氛如此愉悦,不适合过早谈他悲惨的身世。 严冬转身,继续弯腰捡红白相间的拐棍糖,往树上系。 他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像明星一般,被黄河教授喜爱,和黄河教授一起演奏,满场为之鼓掌的女孩,居然会信守之前的承诺,走回他身边,和他一起系装饰。 “挂这边可以吗?” 她请教他。 严冬目不斜视,不敢斜视,点点头。 其实他根本没看清她说的“这边”到底是哪边。 几位大学教授依然坚持不懈,围住屈部长和杜仲明,继续开展哲学学习的劝说。 没多久,一群小孩围了过来。 眉眉儿做,他们也抢着做。 抢着把装饰球系树上。 无人问津的圣诞树突然成为香饽饽,老修女般和善亲切的部长太太是不会拒绝任何一个喜欢圣诞树、喜欢圣诞节的孩子,她看了几眼,请严冬去拿椰子糖,分给这些辛苦干活的孩子们。 眉眉儿也挑了一颗。 喜欢蓝色? 还是随手挑的? 严冬看见她把糖放进嘴里,接着折迭糖纸,把糖纸迭成一个很小的方形。 他马上伸手,说他去丢。 走到厨间,见到铁桶里堆满的瓜果皮,他突然有些不舍得将这么一张整齐的糖衣丢进污秽里。 上面似乎还残留眉眉儿手心的温度。 他犹豫,犹豫了不知多久,听到部长太太那声“冬,我需要你的帮助”才警醒过来,快速将糖衣塞进口袋。 晚餐开始前,所有人在扶手长梯下一起合影。 今晚扮演圣诞老公公的是浙江教会的一位理事,也是洋人。 部长太太准备了许多小礼物,圣诞老公公会打开红色包裹,在场所有孩子都可以伸手进去,抓取一件礼物。 当然,不包括严冬。 他被早早安排坐在屈部长手边。 正在接受展示。 现场没听过这份悲惨故事的教授,学者们,会在宴会开始前一饱耳福,用耳朵先吃上一份苦尽甘来的餐前小甜点。 他父母的故事说完后,是屈部长如何心疼他,收养他,带在身边用心教谕的大完满结局。 部长太太的中文在这时候是非常流利的。 完全是老牌讲解员。 严冬坐在餐桌上。 无声参与讲解。 面前刀叉倒映初具棱角的少年面貌,喉结凸出,眉眼清秀。十六岁的他,像憋屈在矮小空间里憋久的植物,一有时机就狠狠拔个头,往上长。即便瘦长,也是个头。 他的礼仪是部长太太调教出来的。 部长太太慈爱地看着他,讲到他们夫妻如何不假思索决定领养他了。 身后是获得礼物的各种笑声。 他不能回头,但他很想知道眉眉儿拿到什么?是否喜欢? 好像不喜欢。 他听见她在和别人交换。 对方并不买账,她加码,到底交换什么没听清,但总归是拿到喜欢的礼物了吧? 那就好。 他在心里舒一口气。 为她。 餐食很精致,口味也很好,部长太太不会让自己的丈夫在外人面前丢人,也不会让自己国家的传统节日丢人。 宴会结束在晚上十点。 部长太太领着家中孩子在门厅处送客。 “圣诞快乐,晚安。” “圣诞快乐,晚安。” 部长太太说一句,他们跟一句。 严冬站在最后一个。 他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非要硬充这个家的一份子,因此受到部长大孙子许多白眼。 小男孩前天闯门,误打误撞看见严冬没眼珠的伤口,吓哭了,为此恨上严冬。背带裤里的屁股不断撅起,挤开严冬。 十分灵巧,不愧是肠道问题解决之后的屁股。 “圣诞快乐,晚安。” “圣诞快乐,晚安。” 严冬机械地跟着重复。 他垂着睫毛,微微鞠躬。 “晚安,夏侯惇将军。” 一声柔软的祝福淌进耳蜗。 严冬猛地抬头。 眉眉儿将手心打开,一个戴着眼罩的武将布偶出现在她掌心。她看一眼走远的父亲,托起严冬的手,把小布偶放进他手心,笑着道再见。 严冬的学识如此匮乏。 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匮乏而羞愧。 那时他不知道夏侯惇是谁,只能愣愣地看着和自己一样戴着黑色眼罩,一身武将打扮的布偶人,恍惚记得她好像说是个将军。 等回神,想追出去,两腿却灌铅似的不能动,到底什么绑住他的双脚? 可能是无知。 就算他追上去,不懂夏侯惇是谁的他要说些什么呢。 问她刚才和人交换的礼物是这个夏侯惇将军吗? 加码换来的礼物不喜欢吗?喜欢的吧,不然为什么和人换?如果喜欢,为什么送给我?你喜欢的话还是你拿着吧。 好像怎么说都不对。 “圣诞快乐,晚安!” 他大声地说。 希望她听见。 眉眉儿已经走进杜校长和汪湘莲中间,屈部长把他们送出去。 部长太太为严冬破坏节奏,提前喊出圣诞快乐而不悦,叮嘱他不要破坏节奏,声音也请尽量小点,好吗。 很快又有客人离场,屈部长太太笑着说:“圣诞快乐,晚安。” 严冬握紧布偶,心痛痛的,热热的。 他动动嘴唇,似乎说了,又好像没说。 继续鹦鹉学舌。 脑中回旋着的,是眉眉儿给他的祝福。 “晚安,夏侯惇将军。” 56/内参 比杜蘅预料的快,不到一周,夏教授上学校找她。 先去的校长办公室。 一位北京来的大教授,坐在对面,喝着便宜苦涩的砖茶,斯文地请老校长和他一起做做杜蘅的思想工作。学校数学课,能否麻烦其他老师暂代? 老校长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课表拿出来一看,夏教授也吓一跳。 杜蘅的课满到能把大学教授唬住的程度。 夏教授知道农村现在实行的是七年制教育,也有九年制。陈家坝上的这所学校是后者,一到五年级小学,六、七年级是初中,八、九年级是高中。 所以杜蘅的教学,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上午下午,好几个班级,除了午饭几乎没有歇晌的时间。 比他这大学教授的教学任务还要繁重。 又只有她一个数学老师。 夏教授看得偷偷咂舌。 心说该把这份表格拿去给江秀丽看看,小体格的小杜同志人不可貌相啊。 这天去造纸厂坐的是嘎斯69。 杜蘅仍然交代好作业,安排好学生的课程才离开。 下车后一股旷野的风立马吹打在她脸上,风里能闻出一股浓浓的土腥气。 造纸厂附近完全变样。 薛老教授是参与过多次安阳殷墟发掘的人,十分熟悉田野考古的操作规程。现场分割成几大模块,防雨胶皮篷顶架好了,两位地质学者正在一台叁角仪器前比划,表情严肃。 学生和军人们来来往往。 用农家平车,鸡公车一溜溜,一排排地运输,车斗里装满带草连根的泥土。旁边还有不少本村、邻村来看热闹的老幼妇孺,站在白灰拉出的警戒线外,和军人玩“你不看我我就伸一条腿”的游戏。 夏教授正为这个头疼。 杜蘅听见他叹气,说每天傍晚都有几个老大爷、老太太领着孙子绕路潜进来,一人拿一个簸箩,去废土堆那里筛土,筛得热火朝天,找玛瑙珠。 不好拿枪指着老百姓吧? 他们想请陈顺帮帮忙,劝说劝说。 “小杜同志,先去换双胶鞋吧。” 夏教授指指手边帐篷。 燕妮一见杜蘅,口罩上方的眼睛笑弯了,像多年老朋友似的,上来挽她胳膊。 “杜蘅,你真是了不起。” 杜蘅只能由她挽着。 听她说怎么个了不起法。 车軎送来第一天,他们对其进行文物称重,以及通高、底座外径、内径的专业测量,与杜蘅在信稿中标注的数字几乎没有误差。 有也只是很小的误差。 “如果是目测,你对数字也太敏锐。” 帐篷小方桌子上摆着胶鞋、棉布口罩等一干东西。杜蘅一边听她说,一边换鞋,戴白色棉布口罩,又把带子解开,想重新梳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给你拿梳子!” “谢谢。” “别客气啊,一会儿看到那面车轮你一定会震惊的!” 燕妮完全藏不住秘密。 “老师们一致认为,底下应该是一座完整的车,有马车出土的墓葬级别都是比较高的。昨天简直炸开锅,大家都好开心。” 杜蘅梳好头发,重新戴口罩。 燕妮突然不说话了。 帐篷外传来江、夏两位教授的声音。 “……你等等,那天老师的话还没说完,你就做主撵人。” “我那不叫撵。” “那叫什么?和你请教嘛。” 江教授没回应,夏教授又说:“哎,真是怕了你,吃枪子似的,一会儿对着人家小同志不好再那样了。” “夏守亮,当我叁岁小孩呢。” 夏教授噤声。 燕妮拉长脖子,忽然嚯的一声,帆布帐篷被拉开,江教授的脸出现在帐篷外。 “别磨蹭。” 杜蘅跟出去。 江教授的眼睛在她脸上巡逻几个来回,没说什么,转身就走。 这位四十岁的女教授走得雷厉风行,这么大的旷野,好像永远不够她走似的。杜蘅跟在后面,那双脚镣束缚过的腿必须迈大迈快。 学生们都知道江教授的脾气。 她所要经过的路面,推平车的学生纷纷自觉让道。 燕妮上气不接下气,看远处探头探脑的一群老幼,在杜蘅耳边说:“夏老师打算把陈指导员也请来,做乡亲们的思想工作,你们以后可以一起上班下班,吃饭休息。我爸妈也是这样。” 她用一种天真的笑容,说她身为文工团政委的父母如何相亲相爱。 隔着很远,杜蘅便看见了严冬。 他站在薛老教授身边,顶着一张生人勿进的冷漠面孔。 薛老教授棉布口罩有些发黄,一头花白的发梳理整齐,银光闪闪,坐在一条板凳上。大概没睡好,前一秒在打哈欠。 见杜蘅来,高兴地招手,要起身。 在旁的女护士上前搀扶他,被薛老谢绝。杜蘅看见他体力不济又坐下来,把手里一份对摺的东西交给严冬,指了指她所在。 严冬快步朝她走来。 正午的太阳在他身后。 他的身上有股轻浅的檀香气味,沉着冷静。后来杜蘅才知道,薛老看书写报告有点线香的习惯,严冬跟在他身边,染上这股似乎本就该属于他的冷肃香气。 “看吧,让你看,你就看。” 江教授抱臂,脸还是冷的。 杜蘅接过来。 还没看,江教授又在旁说明:“这是一份《人民日报》的内参。” 内参是专门呈送给某些机关部门的新闻稿,供内部高层阅读,且需要一定级别的人员才有资格查看。 杜蘅压下诧异,再度看向江教授,在这方面,她向来警觉。 对方抬抬下巴,这是催促她看的意思,杜蘅才开始阅览。 红色大字写着:情况汇编。 往下是:第二叁九六期。 再下一行:人民日报编印,一九七四六月二十七日。 这么说是叁年前的一份内参。 再往下看,她怔住了。 ——秦始皇陵出土一批秦代武士陶俑。 57/眼罩 上级批示写在标题下方,是一行十分健朗的红批——妥善保护好文物,尽快组织一支考古队进村。 这是内部传递的稿件。 杜蘅没有擅自翻页,江教授等不及,把底页的照片捞上来,啪的压在面上给她看。 一列列秦代陶俑排列整齐,栩栩如生。 难怪那天薛燕妮问她如何看待秦始皇。 很显然,薛老教授手头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对秦始皇陵陶俑的发掘工作。 杜蘅看不远处挡雨棚下头发花白的老者,后者对她点头微笑,心情很不错,并催促江教授快带她下场看看。 “傻了?” 江教授忽然笑。 似乎很喜欢杜蘅这副表情。 她的确喜欢。 惊讶,赞叹,兴奋,还带一点不知所措,杜蘅文气漂亮的脸蛋在这一刻鲜活得和任何一个初见秦代陶俑的考古工作者一样。 这是他们考古人该有的表情。 江秀丽自己都没发觉,她把杜蘅归到“我们考古人”里了。 “昨天出土的车轮辐条江老师数过一次,夏老师又数了一次,一共40条,秦始皇陵铜马车也就30条!” 薛燕妮一点藏不住话。 边走边说。 “这意味着什么?” 江教授突然停步。 侧身看杜蘅。 她落在后面,正把《人民日报》内参原件和秦代陶俑照片交给严冬,这么重要的文件请他先保管,一会儿交还薛老教授。 发觉问题是冲她来的,小声地说:“意味着马车更稳,承重更大。” 一直把旷野当自家客厅,穷凶极恶走步子的女教授听了,停在原地,等杜蘅快步走上来。 杜蘅走进她的打量范围。 江教授一直盯着她,薛燕妮也没敢说话,眼神在两人之间看过来又看过去。 “江教授。” 严冬开口。 他的声线很冷,向来冷。 警卫员的职业病,没有下文,但其中的提示是存在的。 薛鼐薛教授请你带杜蘅同志下场观看出土的马车。 他的提示蕴含在敬称里。 出土马车位于标记为m5的坑墓,还算保存比较完好,墓道已经清楚呈现。重点保护的地方,顶上用胶皮打出遮雨棚,两名地质学者以及兰同学正在现场盯看。 有几名年轻学生正在底下,使用手铲轻刮附表面的泥土。 另有几名女同学在旁处理茧形壶和一些绿松石,兴奋地讨论着秦文化和中原文化。 杜蘅下到地底,站在该站的位置,江教授和薛燕妮反而慢她一步。 两人没想到杜蘅居然这么麻利。 “看不出来,你还有些武艺哩。” 江教授一高兴,四川口音藏不住。 杜蘅没吭声。 说好的下场看看,到后来发展为江教授的现场课堂,主要听讲学生是杜蘅,将近两个小时过去,要不是夏教授让人过来问问吃没吃饭,这堂课不知道会开到什么时候。 薛燕妮让薛教授喊去。 杜蘅领了一份铝饭盒装的饭菜,进到指定帐篷里,看江教授给她布置的“作业”。 她有不错的阅读习惯,面对重要稿件,不可能一边吃一边看,所以她选择不吃。 把手洗过,擦干,才翻阅江教授手写的考古日记。 他们已经进行年代确定,从接近周人与秦人马车制式以及相关器物出发,基本推断为战国墓。 杜蘅正看得入迷,脚步声走近。 她听到一声“报告”。 接着是几声抽气。 像是在懊悔这声收不回的“报告”。她从稿件里抬起头,已然认出严冬,探头看。他站在帐篷外,手上捏着两个迭在一起的铝饭盒,那只漂亮的眼睛频频地眨,仿佛被风沙入侵。 “怎么了?” 杜蘅站起来,“是薛教授找我吗?” “不,没有。” 他否定两次,眼神落在棉布口罩压着的饭盒上,报恩似的也还她两个问号。 “怎么不吃东西?是不是饭菜冷了?” 杜蘅告诉他,自己在看江教授的工作日记,怕把油污弄上去。 严冬没说什么。 他走进,又走出,搬了条凳子来。 冷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的样子做这一切。 这顶帐篷是考古团队临时伏案的公共地方,只有一桌一椅,一个暖水瓶和一群搪瓷缸,其他多的什么也没有。 严冬在自己腿上开饭铺。 他坐下,把两个饭盒分别一掐,不顾盈满水蒸汽的盖子在垫到饭盒下方途中可能存在的种种隐患,好在他的手要多稳有多稳,水珠没有撒出一滴来。 爆炒胡萝卜丝,韭菜炒豆芽,凉拌豆腐,油酱炒鸡丁。 二两的米饭,外加几个红糖小馍。 都在冒热气。 等到摆出来,才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该把饭菜放在椅子上才是,放在腿上算怎么一回事,要她从他腿上夹菜吗? 想和她对坐吃顿饭,拿腿充桌子。 没考虑自己的做法有多荒谬。 他心里慌张,脸却是冷静的。 又把饭盒盖回去,这回水蒸汽报复他,趁手有些抖,把他裤子打湿了。 严冬的饭铺在椅子上重新开张,摆好筷子。 “吃些吧。” “严冬哥,你吃过了吗?” 严冬没说话。 显然没吃。杜蘅将江教授的日记放好,去摸自己领的饭,摸到的是一盒冷冰冰,仿佛是尸体的饭菜。 正想说话,细物崩断的响声近在耳边。 杜蘅的感知又在犯病,短短一秒,被恶作剧般拉长,她转头,看严冬。一秒间,把他皱眉,闪电般出手,注意到她的视线,一愣,又背手去挡伤口的动作慢放似的存进眼里。 他大概没想到她会转头。 两种意外同时发生,首先选择捂住残缺。 眼罩落地。 地面是一块干一块湿的灰泥,充满随机性,严冬运气不佳,他伸出那只布满烧痕的手,从泥面捡起眼罩,要往脸上系。 不想她眼睛受罪,洁净可以不要。 “别,脏了。” 杜蘅抓住他。 58/麦海 她拉住他,阻止他动作。 烧伤又愈合的皮肉可以敏锐感受出她的茧。没关系,她的手,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依旧是一团云朵的柔软。 一如圣诞树前,递装饰球给他的柔软。 眉眉儿。 他在心里喊她。 齿关是可靠的,这么多年没有泄露过这份秘密。 微黄的眼睫在颤抖,他看她,看她仰起小脸,白净文弱,有清冷和隔绝在她眼里,比起以前变样了。为什么变样,严冬完全清楚。 正因为清楚,他才难过。 近在咫尺,她欲言又止,唇缝呼出的气息,一缕缕,无声吹入男人衬衣第一颗纽扣封锁的禁区。 他暗暗吸入,含在嘴里,没舍得咽下。 预感这一幕,在未来无数个夜晚,一定会成为考验他的新梦境。 事实的确如此。后来他一次次梦到这个场景,一次次从紧要关头警醒,为保持清醒和梦境的纯洁,保持对她的尊重,索性一夜不睡。 严冬一副身心都在紧张,手指发凉。 杜蘅渐渐拉下他的手。 “要是在意,我不看。” 说不看,真不看。 她去拿饭。 他知道她信守承诺。 那年答应一起装饰圣诞树,她真的来了。 答应教他德文,真的教了。 她看德文书,俄文书喜欢夹张自己做的书签,上面画着很奇特的图案,一环又一环。他问画的是什么,她说这叫中子,是原子核的核子之一。 中子没有电荷,穿过物质时不会留下可以观察的离子轨迹。 是一个名叫查德威克的人直觉上一直相信它一定存在,从来没有放弃过追逐,这才被证实。 他不懂物理。 他想懂。 她说起物理,眼里是明亮的。 那份明亮,让人向往。 物理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东西,所以讨她喜欢。 但凡她喜欢,一定就是好的。 严冬站着,杜蘅也站着,谁都没好意思坐,两人围着小小的椅子饭铺,吃完一顿饭。二十分钟,没一句闲话。 他执意,把冷的饭吃进肚子里。 尽管在杜家老宅只寄宿一年,还是尽责地充当起哥哥的角色。 久别重逢,哥哥的角色还在他身上。 杜蘅是这样想的。 她记得他是左撇子,习惯用的是左手,以前左手也不是这副样子,现在……那些皮肉烧到蜷缩又长在一起的模样,触目惊心。 烧伤后长出来的皮肤弹性差,想要活动自如,必须吃很多苦。 显然,严冬把苦吃尽了。 杜蘅没问。 清楚自己不该问。 她不需要求证他人的苦难史来满足窥视欲,那份囚犯的自觉总在提醒她,少点好奇。 这天,杜蘅到家吃过晚饭,和陈顺一起去王家,给红霞送教案。 接下来一段时间,红霞和吴丰义代她的数学课。 四月快进尾声,麦子拔节,穗儿黄了,晃得发白。 太阳落山后,麦田是另一番景象。 沙沙沥沥。 麦浪绵迭。 军马应征的事让陈顺结结实实忙了一阵子,他说已答应夏教授,尽快到考古现场搭把手。 一边走,杜蘅一边听他说,悄悄在闻他身上的气味,缓解疲惫。 陈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健康的男性气味,她闻得毫不客气,闻得明目张胆,带一丝丝享受。 把一个硬朗严峻的汉子生生闻出了笑声。 他拧灭手电。 只剩星光照明。 一阵麦海翻滚出的浪花声高起,杜蘅突然想起江教授说她的那句——看不出你还有些武艺呢。此时此刻的陈顺也有武艺,他的武艺在温热厚实的舌头上。 麦子一天天地长,终于成熟在地里。 情欲一点点地烧,终于成熟在口腔里。 拔节。 结穗。 丰收。 “好闻?” 杜蘅只能回答他一记喘息。 “再闻,要硬了。” 他的逗号总是笑容。 话几乎是嘴对嘴说的,耳朵却先痉挛,那个笑容化成一股热风吹进她口中,钻入心窝,再一路向下,小腹温温热热烧起一团火。 杜蘅攥他衣襟。 酥软的骨头在这时候总需要一点支撑。 于是他顺势朝她俯得更多,大手掌住肩骨,吮着含着她的舌头,双双吻成成熟的麦穗模样。情欲催熟的人,腰是软的,要多软有多软,荷尔蒙在此庆贺丰收,等待开镰。 诚实的欲望隔着布料,撞上杜蘅小腹。 越来越硬。 受约束也依然坚硬如铁。 她伸手,环住陈顺脖子。 渐热的天气,身上也不过两件。 这样紧抱着,胸前已经完全贴给他,微微挤压,男人铁疙瘩似的胸膛挤压她的软。他是感应到的,为她的软而动情,呼吸一下比一下长,一下比一下重。 粗野得像麦海潮声。 她忽然想和他一起成熟在这片麦海里。 混在那些麦子里头,慢慢地,慢慢地熟,直到熟得透透的。 陈顺的唇舌也是听主人命令的好兵。 配合得天衣无缝。 舔她唇瓣,彻底包裹她的下唇,刮弄舌侧,一场仔仔细细,坚壁清野的军事拉练发生在她口中。他吻得正直又温柔,十分钟之后才开始渐渐有些不正直,顺着她唇角往下,吻到脖颈。 内心那一簇簇悸动被他不断吻成一团团野火。 吻得她心里的小母兽低低叫唤,直想咬他。 狠狠狠狠地,撕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