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 向阳 第1节 《向阳》 作者:冻感超人 文案: 天上的太阳 水里的岛 你照亮了我的世界 我做你溺水时的岛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主角:张向阳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人海中相遇太幸运 立意:向阳而生,做个好人 第1章 张向阳不喜欢组内聚餐。 他们部门小组是整个公司里驰名的和尚庙,清一色男人。 男人喝醉以后,本来就没有多少的节操与底线随着酒精直冲下半身,一个个都化身为狼,群魔乱舞。 “向阳,来,跟你亲哥哥来嘴一个!” 张向阳端着茶杯挡住嘟着嘴凑上来的前辈,声音很轻道:“张哥,你喝醉了。” “醉什么醉,今天非把你办了不可!” 酒桌上一阵哄笑。 张向阳在整个组里年纪最小、长得最好、性格最软,也最常被拿来开涮。 “娘们唧唧的,两大男人,亲个嘴怎么了!” 组里唯一的同姓前辈张齐辉豪放道,又引起一片叫好之声。 张向阳心中暗自苦笑,要知道他真是gay,这些直男不知跑得有多远。 张向阳躲着前辈散发着酒气的嘴,手臂挡着脸,人往座位里缩,他这么个反应,最能逗得满堂彩,他知道张齐辉也不是真想亲他,只是喜欢逗他玩,其他同事也就是要这个节目效果,满足他们看热闹、逗一乐的心理也就足够了。 躲了几回后,张向阳被放过了。 聚会上属于他的这部分“表演”就算到此结束。 后续当然还有一些围绕他的“表演”的点评节目。 “放不开”、“书生”、“太娘”、“没男人味”、“女孩就吃这一套”、“现在的社会怎么了”,最后毫无例外地转向对国家政策、世界局势的讨论。 张向阳静静听着他们唾沫横飞地研究中美关系,附和地笑笑。 聚会结束时已经快接近9点,同事们嚷嚷着要续摊,地点“ktv”、“洗脚房”二选一。 张向阳连连摆手,“不了,女朋友在家里等呢。” “哎——太扫兴了——” 同事们几乎同时揭竿而起,谴责讨伐张向阳背叛了男性群体的秘密消遣时间。 “又不玩什么,都很正规的。” “谁还没个女朋友?” “女人不能太惯着!” 由于多次拒绝的前科,这次张向阳拒绝起来特别费力。 醉醺醺的张齐辉拉拉扯扯地上来抢他的手机,要替他“好好教训下女朋友”。 张向阳死活都不肯松手。 整个部门都知道他有个感情很好的女友,尽管谁都没见过。 这位“女友”控制欲爆棚,不许张向阳喝酒,不许张向阳抽烟,不许张向阳晚归,也不许张向阳周末与同事聚会……禁令繁多,视张向阳自己的意愿而定。 “女朋友”是个绝佳的借口,也是最好的伪装。 同事们只笑话他娘,却从来不怀疑他是基佬。 “不行张哥,我今天说我加班,她不知道我出来吃饭,真得回去了,再晚家门都进不去了。” 张向阳表示自己已经“欺骗”过女友,算是向他们投诚。 张齐辉神情果然缓和很多。 “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趁早分了吧!” 排山倒海的谴责声传来,张向阳小声应和,心中默默地向虚构出的女友道歉。 这时,饭店门口缓缓开进一辆漆黑的揽胜,黑夜中车型霸道无比,方形的车灯尤其别致持重,一群醉了或没醉的男人都直了眼睛。 男人看车比看美女更直白垂涎,眼珠都要脱眶,哈喇子都快流一地。 下车的却是个从衣着到气质都很普通的男人,瘦瘦的,看上去还挺寒酸。 一群醉汉不免有些不平。 这样好的车!真是糟蹋了! 下车的人拿着车钥匙,看着这群拉拉扯扯的男人,一愣,道∶“哪位是陈先生?” 同事们面面相觑。 有姓陈的,出来道∶“我是陈辛民。” “手机尾号6636?” 对方对暗号一样,有人懂意思了,恍然大悟,“代驾是吧?” 那人还没回答,身后的饭店又有人出来,是服务生,人还没走近,先嚷起来,“车开过来了吗?” 同事笑嘻嘻地接了一句,“开来了,好啊,你偷懒,让代驾开车过来,这不是你该干的事吗?小心我告诉老板娘,扣你工资!” 饭店开在公司大楼附近,本帮菜,食材新鲜口味好,价位高低都有,老板娘漂亮又热情,整栋大楼的人都爱来这家店聚餐,与店里的员工都混熟了,经常开玩笑。 服务生饶过人群,双手合十,边走边笑∶“各位大哥行行好,今天店里太忙了,下次来我给你们切个果盘——别告诉老板娘啊!” 众人一阵嬉笑,张向阳悄悄往旁边挪,一下被人发现,逮住又是一顿揉搓。 张向阳个子不算太高,人也瘦,白白净净的是个书生样,一把腰尤其的细,裹在白衬衣里侧面看着薄薄的,在几个人的手臂中乱窜,游鱼一样地滑来滑去,可就是逃不脱。 张向阳暗道糟糕,今天那些同事们喝得有点多了,有人的手已经开始往下三路招呼了。 这就是直男。 毫无顾忌。 张向阳两个手狼狈地护住重点部位,嘴里又搬出“女朋友”。 “张哥,别闹了,女朋友真等急了。” 张向阳无奈道。 “让她等!我就不信了,婚都没结呢就管成这样,向阳,哥们这是在救……” “这么巧。” 低沉的男声从人群身后破开了热闹,嬉笑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回了头,看到身后的人都是一惊。 张向阳趁机从张齐辉怀里挣脱,人赶紧躲到了一边。 陈洲站在饭店门口,眼神掠过众人,目光在边缘处清瘦的人影身上顿了顿,客气道:“都在呢。” “是陈工啊,真巧,陈工也来这里吃饭?”张齐辉忙站直了。 “聚个会,”陈洲单手插在口袋里,领口解了两粒纽扣,脖子微微有点红,显然也是喝酒了,“你们这是完事了还是没完事?” “陈总,代驾来了——” 服务生在下面喊了一嗓子。 陈洲冲下面扬了扬手,对众人道:“先走了。” 众人忙与他道别,同时自觉地让出道路。 陈洲拾级而下,对服务生道:“陈什么总,别乱叫。” 服务生殷勤地替他拉开车门,“这不迟早的事嘛。” 陈洲扶着车门,回头又与众人道别,互相一阵“再见”后,他转身弯腰钻入车门,进了车门又仿佛想起什么的回了头,“我路过地铁站,谁要搭车?” 张向阳坐在车里,浑身都不自在。 陈洲就隔了他半臂的距离,身上的味道混合着酒味密密层层地向他压来,满满的全是雄性荷尔蒙。 张向阳硬着头皮举手后,陈洲人钻入车内,给他让出了外头的位置,就说了三个字,“上来吧。” 陈洲是张向阳进公司除了hr之外认识的第一个人。 他在hr那面试,刚面试到一半,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面试的时候,张向阳本来就紧张,听到敲门声时,肚子更是一阵翻腾。 进来的是个帅哥。 如果在公司大楼遇见,张向阳绝对不会认为他是普通同事,而是公司请来拍片的模特。 个子高,比例好,随性的穿着也显得特别有架势,脸长得有棱有角,是很有男人味的长相,一双眼睛非常的亮,张向阳被他看一眼,就感觉像是有股凉水从他天灵盖里灌进去了一样,整个人都一激灵。 “面试呢?” “我看看。” 向阳 第2节 对方把他的简历抽走扫了两眼。 “就他了,我那缺人。” “起来,跟我走。” 短短的几句话,张向阳就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工作。 激动的张向阳一起身,肚子立刻发出一连串“咕噜噜”的叫声。 在hr和新上司前当场社死的张向阳脸都白了。 帅哥上司没说什么,把他带回办公室,给了他两样东西——三明治、胃药。 实习期陈洲很照顾他,但在实习期结束后,张向阳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别的部门小组。 事后张向阳才知道,跟了陈洲的实习生,从陈洲手下跑去别的部门小组的,五年以来就他一个。 之后张向阳就有点怕在公司里碰到陈洲。 尤其是在陈洲步步高升的情况下。 在公司里站错队的下场不言而喻。 像张向阳这种“叛徒”,通常下场都不会太好。 “陈、陈总……” “陈工。” 陈洲没不理他,张向阳松了口气,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谢谢陈工。” “不客气。” 车内又安静下来。 张向阳心想算了,他实在也拍不来马屁,多说多错,干脆还是不要说了,免得惹人烦,看陈洲也不像是那种小心眼的人,陈洲身边那么多精英,也不会惦记他一个实习生的。 他总不能向陈洲解释,他是怕被他看穿自己的性向才从陈洲手下逃走…… “地铁站到了,要靠边停车吗?” 张向阳的思绪被代驾打断。 “啊,好,谢谢师傅。” 车停了,张向阳连忙下车,下车后又对陈洲说了句,“谢谢陈工。” 不仅是带他到地铁站,还给他解了围。 不管陈洲是有心还是无意,都算是帮了他一把,张向阳真心地感谢他。 陈洲微醺着,车外灯光尽收眼底,那双本就明亮的眼睛聚拢了整个城市的霓虹,“路上小心。” 第2章 张向阳坐了接近一个小时的地铁,下地铁后又骑了十五分钟的共享单车,随后就到了他住的地方。 那是一个拆迁小区,叫和平新村,整个小区都是政府安置房,离他上班的市区很远,他每天的通勤时间都在一个半小时左右。 已经超过十点,小区就比较安静了,这栋小区除了像他这样租房子的,最多的就是当地的老人,晚上歇得早,早上起得更早。 电梯里有股淡淡的垃圾的臭味,张向阳手背捂着鼻子上了九楼。 901,他的“家”。 钥匙开门,黑暗中隐约现出的家具轮廓就让张向阳浑身一松。 摸到墙壁上灯打开,小小的屋子就显露在光明中。 张向阳换了鞋,放了包,摇头晃脑地去卫生间洗漱,嘴里哼着一首他最近单曲循环的情歌。 他独居。 在这栋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他全然自由,完全不必伪装。 即使每天都要花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通勤,房租也没比市区的单间便宜,张向阳也心甘情愿。 像这样有一个可以完全放松的属于自己的空间,对他而言实在太重要了。 洗漱完毕之后,张向阳又把换下来的里里外外的衣服裤子袜子都洗了,加上拖地打扫,躺到床上的时候,已经超过十一点。 所以说他不喜欢聚餐,难得不加班,还是折腾到这么晚。 想着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张向阳的手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摸了床头柜上的手机。 白天太忙了,回来也一直在忙,睡前不玩会儿手机就好像一整天都浪费了。 就玩一会儿,从睡眠里偷来的时间,格外地让人放松。 张向阳打开手机开始刷微博,对热搜上那些明星们鸡毛蒜皮的事儿不太感兴趣,浏览了自己关注的那几个营销号今天发的内容,有一些挺有意思的,他点开看了笑了,也不转发点赞评论,内心默默地“已阅”了一下。 一转眼,时间已经快到凌晨,这个时候再深吸一口气,张向阳下决心地放下手机,闭眼强迫自己入睡。 闭上眼睛也不能马上就入睡。 白天发生的事情乱糟糟地在脑海里跑马灯。 还会闪现一些很久远的记忆片段和很久没听的老歌的旋律。 张向阳睡不着,他重新拿了手机,又拿了一副小小的柔软的入耳式耳机。 男人哼唱的声音伴随着吉他声慢悠悠地响起。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张向阳边听边睡着了。 第二天,张向阳准时起床,骑车——挤地铁——骑车,在考卡时间前半小时到办公室,去茶水间给同事们洗杯子,准备咖啡和茶。 张向阳的一天又开始了。 等他忙完坐到工位上时,他的同事们也陆陆续续来了。 “早啊向阳。” “张哥早。” “吃早饭了吗?你嫂子早上煎的锅贴,来两个?” “谢谢张哥,正好饿着呢。” “跟哥还客气啥,你嫂子说了,你上次从老家给她带的那个咸菜,腌得特别够味,她特喜欢,有什么秘方没?” “我妈腌的,我也不知道配方,我回头问问她,嫂子喜欢,我下次回老家还给她带。” “那就提前先谢过了啊!” “张哥太客气了……” 张齐辉笑嘻嘻地坐下,张向阳也跟着坐下。 白天的办公室没有了酒桌上的躁动,大家都变回了衣冠楚楚的人。 给另外同事的咖啡加完糖后,张向阳坐在工位上,吃着张齐辉带来的锅贴。 张齐辉是本地人,比他大一轮还多,就住在这附近,锅贴已经不脆了,但还是热的,肉汁在口腔里爆开,刚好不烫,张向阳又谢了他,“嫂子手艺真好。” “不然我娶她呢。”张齐辉很骄傲、也很自得,后者更多一些。 闹哄哄的办公室慢慢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鼠标、键盘的敲击声。 中午时,几个从家里带饭的排队在微波炉那热饭菜,剩下的就凑在一起去公司的食堂吃饭。 张向阳其实也想自己带饭,那样可以省一点,但他通勤时间太长,很怕饭在路上坏了。 公司的食堂一点也不比外面的外卖便宜,不过胜在方便又放心,大部分同事都乐意在食堂吃午饭。 张向阳点了一小荤一素,又被同事笑“吃的太少”。 “张向阳,你是女孩子啊,吃那么点,怪不得那么瘦。” 张向阳腼腆地一笑,“我去找座。” 找好了空位坐下,张向阳又去盛汤。 食堂的汤免费,今天是紫菜蛋花虾米汤,还挺香的,张向阳盛了一碗,一抬头,正看到个挺拔的身影端着餐盘从他的余光中掠过。 是陈洲。 张向阳经常在食堂里碰见陈洲。 也不算碰见,两个人隔得很远,既没有眼神的交会,也没有说过话。 陈洲基本都是一个人吃饭,坐在食堂靠墙的角落,手上拿着手机,吃饭也不放下。 张向阳在他手下实习过,知道他并不是人缘不好,而是就喜欢这样独来独往,除了第一次去食堂,陈洲带他来,两个人坐在一起吃了,从第二天开始,陈洲就没再带过他了,都是自己一个人吃饭。 张向阳挺佩服他这种在群体中坚持做独行侠的勇气。 他就没那个胆子。 他最怕自己不合群。 张向阳盛了一碗汤,悄悄地跟了上去,在陈洲放下餐盘的一瞬间,赶紧道:“陈工,喝汤吗?” 张向阳被陈洲扫了一眼。 都说陈洲的眼睛带刀子,张向阳深以为然,被那双眼睛看上一眼,就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这个人剖干净了,让人心里发怵。 “谢谢。” 陈洲对他点了点头。 张向阳忙放下汤,“昨晚谢谢陈工。” 话点到为止,张向阳不继续磨蹭,再呆下去,让别人看见,会误以为他拍上司的马屁——还是现在隔了好几级的前上司。 张向阳回去,又给同事们都盛好汤放到座位上。 同事们打了饭过来,也都谢了他。 张向阳笑笑没说话,目光装作不经意地扫了陈洲坐的角落一眼。 向阳 第3节 汤摆在餐盘前面,陈洲没喝。 张向阳有点心不在焉,听着同事们聊天,偶尔被点到名了就应一声附和一两句,等都吃的差不多了,有人提议回去,众人一起起身,张向阳端起餐盘,又不由自主地往陈洲那扫了一眼。 陈洲也起身了,汤碗摆在餐盘上,摇摇晃晃。 满的。 茶水间里,张向阳细致地清洗着同事带来的小番茄。 彩色番茄,红的、黄的、绿的都有,晶莹剔透,梗都是翠绿的,一看就很新鲜。 冰了一上午,摸上去凉丝丝的,很好的饭后水果。 张向阳洗完拿出来,同事们一阵谢,几人或站或坐,围着果盘,边吃边闲聊。 不知谁先提起了昨晚,话题忽然就转向了陈洲。 “你们都听到了吧,那个服务生叫他陈总。” “当然听到了,喊那么大声,整个饭店都该听到了。” “也就瞎叫叫吧,那几个服务生不见人就叫‘总’吗?” “怎么可能瞎叫,你别小看他们,消息最灵通了。” “不会吧,又要升了?这升得也太快了。” “人家能力强,羡慕不来的。” “能力强的就他一个啊?怎么就他跟坐火箭似的升那么快?公司是只看能力的地方吗?” “啥意思,有内幕?” 都说女人爱八卦,男人聊起八卦来也一点都不逊色于女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管弯的直的都一样。 张向阳这个弯的,默默听着一群直男八卦,不反驳也不应和,看谁杯子里的茶少了,就主动接过去倒水。 等他倒了水回来,同事们已经从讨论陈洲的背景转移到了讨论陈洲的脸,开始怀疑陈洲是靠“美色”上位。 张向阳心想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十分钟不到,已经给陈洲快进到“吃软饭”上去了。 张向阳在陈洲手下实习,其实也就是打打杂,做点边角料的活,陈洲团队精英太多,轮不上他,能领导那么一支队伍的人能力当然非同一般,怎么可能是“吃软饭”、“靠后台”? 张向阳有点坐不住,找个借口说出去给女朋友打电话,又是被同事一阵讨伐。 “上班呢,还查岗?” 张向阳不好意思道:“她今天不舒服,我打个电话问问。” “让咱们老幺去吧,”张齐辉挥了挥手,很老道地说,“谈恋爱就这样,蜜里调油的,结了婚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热恋”中的张向阳逃到了公司的“雨棚”。 他们这层楼本来就有个延伸出去的露台,建了一半没弄好,挺杂乱的一个地方,顶上没装好的透明遮阳棚像个大雨棚,公司内不许吸烟,经常有人会到这个地方吸烟。 午饭后的那段时间人最多。 张向阳不抽烟,不过他也不讨厌烟味。 这里的人都互不打扰,或是安静地抽自己的烟,或是像张向阳这样,什么都不做,就站着看看外头的天。 这是属于社畜逃离烦闷工作的短暂悠闲时光。 一些人抽完了烟,随手扇了扇就进去了。 慢慢的,人越来越少,张向阳心想差不多了,他们也该聊完了,转身也要走时,连通的门被推开了,张向阳连忙往后退了半步,撞进他视线的正是陈洲,陈洲指尖夹着一支还没点的烟,一手扶着门把手,看到张向阳,他神色如常,点了点头,“中午好。” “陈工中午好。” 张向阳有点尴尬。 他刚听了一大段有关陈洲的子虚乌有的八卦,虽然没参与,但对陈洲也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陈洲扶着门没动,“出来休息?” “是,出来晒晒太阳。” 张向阳舌头打结,说完就懊悔,大夏天的,他出来晒什么太阳,他想自己是太紧张了。 隔了好几级的大领导,顺路带他一程,他这么放在心上,或许对陈洲来说才是负担。 太当回事,太小题大做了。 “我回去上班了。”张向阳微弯了下腰。 陈洲“嗯”了一声,侧身让他。 张向阳迈步,与他擦肩而过,缩着肩膀,小心地避开了他。 第3章 高强度加了一周的班后,项目有了重大进展,整个组里气氛都很欢欣,张向阳身在其中,高兴之余又有点担心,担心又要聚会。 他的担心没有成为现实,大家都累坏了,只想赶紧回家休息,一到下班的点,都跑得飞快。 差一点收尾的活儿,张向阳独自留下来干了。 活干到一半,外头打了个响雷。 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将整个城市都快淹没。 张向阳习惯在背包里放把伞,所以也不慌,不紧不慢地把活干完,才收拾了准备下班。 走到公司楼下大厅,张向阳才心道不妙。 外面不止有暴雨,还有大风。 整个天都是黑的,雨声惊天动地,张向阳拿着伞,有点不知所措。 公司离地铁站骑车十五分钟,走路得往半小时上去了,公交倒是有,张向阳打开手机一看,下一趟去地铁站的公交还要二十五分钟后才到。 公司门口的路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如果不是不允许鸣笛,外面早就“警报”连连了。 现在整条街上只有雨声和风声,纯然的自然之声,更令人心生畏惧。 “哗啦——” 伴随着尖叫声,一把伞在街上被风卷上了天,在拥挤的车道内跳跃,看着就很惊心动魄。 张向阳心想他还是等等吧,等雨小点再出去。 张向阳站在大厅的一角,打开了天气预报和查公交车的app,来回地切换,上微博也刷了一下。 本城暴雨的话题已经登上了热搜。 张向阳一路滑下去,发觉这雨似乎是要下整夜。 要不,在公司里凑合一晚? 张向阳皱着眉,心中犹豫地想着。 攥着手机,想的入神的张向阳没注意到身后有几个人一起出了电梯,等人群擦过,他随便瞄了一眼,一下就看到了人群中鹤立鸡群的陈洲。 个高腿长,走路带风,外头暴雨连绵,陈洲脚步也没停,手上举着一把黑色的大伞走入黑夜之中,他身后的人也跟着他一起撑着伞冲了出去。 张向阳盯着漆黑的雨幕,心想要么自己也一横心冲出去算了。 门口的公交车站来了辆车,不是去地铁站的那一辆。 公交车塞得几乎爆满。 窗户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影。 前后门都开了,后门根本没人下,一瞬就关上了,车站上等候的乘客想挤上车。 张向阳数了,一共五个人挤上了车。 如果是去地铁站的公交车,估计连五个人都挤不上。 心里的天平慢慢倒向了“睡公司”这个选项,张向阳攥了下手机,无意义地看了一眼时间,心想自己再等等,看雨会不会小,哪怕小一点,他就走去地铁站。 这样的天气,人格外的想回家。 这时张向阳的手机响了,是家里来的电话。 “向阳,你们那是不是下大暴雨了啊?”李玉娟一上来就直接道。 “妈,”张向阳轻声道,“是,下大暴雨了。” “我看新闻里都播了……你下班了吧?到家了吗?” “到了,刚到。” “淋雨了吧?赶紧去洗个澡,小心感冒。” “好,我马上去,”张向阳顿了顿,道,“妈,你最近都还好吧?” “好啊,有什么不好的,妈一切都好,你在外头好好上班,不用担心,好了,不跟你说了,快去洗澡吧。” “哎,妈,你在家也要注意身体,隔夜菜少吃,等我这个月发工资了,我打给你。” “别给我钱,你自己留着花,外面用处大着呢,我在家自己有地,有饭吃,花不了钱,好了好了,不说了,电话费死贵死贵的,快去洗澡。” 李玉娟匆匆地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淡下去。 张向阳的脸上露出了些微的笑容。 这样的雨天,即使回不了“家”,有了家人的关心,心里也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焦躁了。 张向阳又等了一会儿,外头雨势不减,他拿着伞,转身走向电梯。 电梯还在上头。 也许今晚他不是一个人睡公司,张向阳乐观地想。 张向阳乘了电梯回到自己公司那一层。 向阳 第4节 事与愿违,公司的灯都已经全关了。 张向阳摸黑到了部门办公室,开了灯,环顾了下四周,自言自语道∶“挺好。” 今晚就在自己座椅上对付一夜了。 或者可以去会客室。 会客室有沙发,睡沙发舒服一点。 不过会客室都是招待贵宾的,他没经过同意就睡里头,好像不太好。 张向阳犹犹豫豫的,有点拿不定主意。 内心摇摆不定了半天,张向阳决定先玩会儿手机。 等要睡了再说。 难得有这么多空闲的时间可以玩手机呢,张向阳苦中作乐,还真笑了一下。 “有人吗?” 门外传来声音时,张向阳吓得手机都差点掉了。 张向阳听出来了。 是陈洲?他不是走了吗? 张向阳一头雾水,连忙起身去开了办公室的门。 门外真是陈洲。 陈洲今天穿了件黑衬衣,胸口一个白色的十字形,淋了雨水渍尤其显眼,陈洲看到他似乎也很诧异,“还没下班?” 张向阳没想到陈洲会去而复返,他下意识道:“陈工,你不是走了吗?” 陈洲道:“落了点东西。” “哦哦,”张向阳心想正好陈洲在这儿,忙请示道,“陈工,我今晚睡在会客室行吗?” “睡会客室?” “外面雨太大,去地铁的公交车估计我也挤不上……” “我带你去地铁站。” 陈洲直接道。 他说的很随意,张向阳却是又觉得尴尬。 他总想起那碗满满的汤。 承别人的情,他不好意思,别人不领他的情,他更不好意思。 如果没法还人情,他宁愿一开始就不接受这个人情。 他不喜欢与别人有太多的瓜葛,这样算不清的接受别人的好意,他怕他还不了。 “你一个人留在公司,”陈洲顿了顿,道,“不太好。” 张向阳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脑子转了一下,立刻又想明白了,脸上有点发烧。 的确。 他一个人睡在公司,万一明天公司里谁少了什么东西,瓜田李下的,他可就说不清了。 也不知道是该谢谢陈洲的提醒,还是对对方暗示性的“怀疑”感到被冒犯……总之,张向阳觉得自己今晚是不能睡在公司了。 “……那就麻烦陈工了。”张向阳小声道。 “不麻烦,顺路。” 外头的风雨还是很大,陈洲正要走出去,见张向阳没撑伞,问他怎么不撑伞。 “风太大了,我这把伞伞骨脆,撑不住。”张向阳想起那把飞在空中的伞,心有余悸。 陈洲撑开了手上的伞。 漆黑的,伞骨笔直坚硬,闪耀着金属的光泽。 都说物似主人形。 张向阳觉得这把伞就跟陈洲很像。 “撑我这把,一起。” 张向阳愣了愣。 陈洲的肩膀已经贴了过来,薄薄的衬衣挡不住人体的温度,没等张向阳躲避,陈洲先道:“车停在上面a区,走快点,马上就到。” 他说完,就迈开了脚步。 张向阳没多思考,连忙跟着他的步调冲入了雨幕。 两人一起疾走了几步,陈洲按了钥匙,方形车灯闪了闪,两人一齐快速地上了车。 一上车,张向阳立刻有种“得救了”的感觉。 就那么几步路,他就已经快被淋湿了,雨水抽打在他背上、脖子上、又凉又疼,还有一股土腥味,让人很不好受。 张向阳的心情倒是还好,甚至有点想笑。 在雨里狂奔是一种稍带孩子气的行为,会让人变傻。 “毛巾。” 陈洲指了指张向阳面前的手套箱。 张向阳忙不迭地打开手套箱,里面果然有条毛巾,新的,包装都没拆。 张向阳拆了包装袋,把毛巾递给陈洲,“陈工,给。” 陈洲接了毛巾,草草擦了两下,递还给他,“你用吧。” 张向阳谢了,没扭捏,接过毛巾去擦脖子后面的雨水。 陈洲开了车,驶入仍在拥堵的车群。 比下班高峰时是好了一点。 最起码车都在动。 张向阳透过车窗看到顶着暴雨指挥的交警,心想他们真是辛苦,他坐在车里,已经很幸运了。 陈洲开车很稳当,一点没有张向阳害怕的那些毛病。 副驾驶的视野和主驾驶不一样,很容易就心惊胆战,怕与人剐蹭,遇上爱别车,喜欢与人顶着开车的司机,张向阳就会不由自主地提心吊胆。 幸好陈洲不是。 车辆不急不缓地随着车流前行。 车内太安静了,张向阳主动说了话,“陈工,落的东西拿了吗?” “拿了。” 张向阳松了口气,他怕陈洲忘了,白跑一趟。 一个话题说完,车内又安静了下来。 张向阳正绞尽脑汁地想起个话头,便听陈洲说:“我开车不喜欢聊天。” 张向阳“嗯”了一声,彻底安静了。 他差点忘了。 这可是独行侠陈洲。 不用想尽办法地找话题,张向阳反倒放松下来。 漫天的雨幕,缓慢行驶的车辆像汪洋中一座移动的岛,别样的安全感。 陈洲。 “洲”的意思好像就是水里的岛。 张向阳胡思乱想着,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他回过神,拿出手机一看,是微信里xx大学12级群里有人@他。 大学群毕业后的一个月内同学群就迅速变成一潭死水,这都毕业快一年了,突然有人@他,是不是要组织聚会? 张向阳这么想着,随手点了进去。 “@所有人,重磅消息!咱们院的院草要结婚啦!” “哇,恭喜恭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哦~” “啊啊啊真的吗?我不信!男神结婚了,新娘不是我!” “贺师兄竟然英年早婚了,震撼,到底是哪路仙女下凡拿下了本院的唯一真神?” “怪不得今天的雨下得这么大,原来是老天爷为我而哭泣qaq” …… 有人转发了一张电子请柬,鲜红的图片预览,上面是一对俊男美女,外形都极为出众。 微信群里此起彼伏的道贺声还在连绵不断地弹出。 一条条信息在张向阳的视线里往上跳跃。 群里的所有人都在夸赞这对新人有多么的般配登对,接龙一般的鲜花爱心鼓掌。 张向阳也该跟着发一条的。 ……如果新郎不是他前男友的话。 第4章 “地铁站到了。” “谢谢陈工。” 张向阳抓着包,低着头去推车门,手臂忽被拉住,他抬起脸,神情有些呆滞地看向陈洲。 向阳 第5节 他的脑子乱成了一片,视线中陈洲的脸只有局部的一双眼睛。 陈洲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但那一瞬间,张向阳又觉得自己似乎是被那双眼睛看透了所有的心情。 “后面有人。” 陈洲这么说着,一辆电动车从车旁飞驰而过,飙起了一地的水。 张向阳很迟钝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车窗。 车窗上蜿蜒的雨水一条一条,像爬行的蜈蚣,反射出窗外光怪陆离的灯火与奔波回家的人群。 张向阳的手里被塞了把伞。 是陈洲的伞。 “外面风大。” “谢谢陈工。” 张向阳下了车,想撑伞,不是自己的伞他不熟悉,摸索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按钮在伞柄上,“嘭”一打开,黑色的大伞将他隔绝在了狂风暴雨之外。 紧走了几步,张向阳跑进了地铁口,他回头看了一眼。 陈洲的车还停在那儿。 他会不会看出什么来了? 张向阳心慌意乱,他收了伞,转身匆匆走入人流涌动的地铁站。 一路上,张向阳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 事实上,从看到那张电子请柬开始,张向阳就开始暗示自己——他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 他强迫自己放空。 他不想在别人面前失态。 下了地铁,风雨只增不减。 张向阳撑着陈洲的伞,一路用力顶着,在风雨中近乎麻木地跋涉,坚持着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他身上的力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门口,身上、雨伞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在他脚下的地毯蔓延,他却浑然未觉。 强行被压制住的思绪此刻像雨水一样,一点一点坠了下来。 ——贺乘风。 张向阳打了个激灵。 淋太多雨了。 他现在有点冷。 洗澡,洗头,衣服塞进洗衣机,张向阳坐在洗衣机旁洗袜子和内裤,洗衣机是房东的,很老的款式,洗衣服的时候轰隆隆的,整个阳台都好像在跟着震。 张向阳手浸在盆里,窗外还是狂风暴雨,他看向阳台窗,防盗窗一根根的铁栅栏,从里向外看,跟监狱很像。 他的“家”。 他的“牢”。 ——贺乘风要结婚了。 一整个句子进入脑海,张向阳眨了眨眼睛,眼球有点疼,也有点涩,酸酸涨涨。 张向阳转过脸,继续洗衣服。 手掌搓了两下布料,眼睛却是越来越酸。 ——贺乘风怎么会结婚呢? ——他们分手之后,他找了女人? ——他是双性恋? ——形婚还是…… 浸在水中的手指顿住了。 张向阳抖了一下。 外头打了个响雷。 上大学的那个夏天,也是经常下这么大的雨,可天气却很热,又潮又闷,宿舍里没有配备空调,学生全往图书馆挤,张向阳窝在图书馆里,跟舍友一起看书。 有个男孩子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修身的橙色t恤,一条短得像女孩子才会穿的牛仔短裤,一双黑白格子的帆布鞋,腿毛刮得干干净净,在图书馆的灯光下,显得很白,手腕上挎着个黑色的皮质包,东张西望地正在找位置。 “哇靠,李姐来了。” “真受不了……” “看他穿的,太恶心了。” “他可千万别过来……完了完了,他看过来了……” 室友们慌慌张张地躲在书后,互相交换着眼神窃笑,张向阳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竖起书,挡住自己的脸。 图书馆里像这样竖起的书有很多、很多。 张向阳的脸在发烧。 他不知道那个男孩子叫什么,什么专业,哪一届的,他只知道他姓李,是全校皆知的“奇葩”。 因为他是个同性恋。 还不低调。 “同性恋关我屁事,他干嘛那么高调啊,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个大老爷们好意思穿成那样吗?真他妈辣眼睛。” 这是他室友说的。 其余人也都附和了。 张向阳没说话。 因为他也是同性恋。 青春期发现自己的性向异于常人之后,张向阳一度很害怕。 他掩饰得很好,没让任何人发现。 上了大学之后,他原以为来到了大城市,他可以喘一口气。 可还是不行。 张向阳躲在书后不敢看那个男孩子。 他觉得自己背叛了他。 虽然他们并不认识。 那天晚上,张向阳最后一个回宿舍。 其实他有点不想回宿舍。 回了宿舍,他还是要装,每天都小心翼翼的,生怕露出一点马脚,他觉得很累。 张向阳去了操场跑步。 晚上刚下了场雨,跑道都是湿的,一个人都没有,张向阳独自在闷热又潮湿的空气中闷头跑着,一圈又一圈。 他在惩罚自己,惩罚自己躲在了竖起来的书后面,背叛了自己的同类,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 他跑得精疲力竭,跑到一个半圈时停了下来,他撑着膝盖弯着腰快要呕出来。 一瓶水递到了他的眼前。 张向阳抬起脸,汗水黏在他的睫毛上,让他的眼睛像下了一场大雨,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面前人的脸。 “你没事吧?” 那是贺乘风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轰隆隆的洗衣机转速逐渐变慢。 张向阳的眼前走马灯一样地掠过他与贺乘风相识的那一年。 相识、暧昧、初吻、表白、热恋、初夜、冷战……分手。 所有的事情只在两人之间发生。 谁也不知道他曾隐秘地与学院里最出色的贺学长谈过一场恋爱。 洗衣机终于停了。 张向阳捞起盆里的布片过水拧干,和洗衣机里的衣服一起晾好。 他在阳台里呆坐了一会儿,又走到门口。 陈洲的伞靠在门口,一点一点地滴着水。 张向阳提了伞,把伞放到阳台撑开。 阳台太小了,黑色的伞一打开,就把整个阳台都快撑满,张向阳把上面的雨水擦干净,把伞放在洗衣机上。 做完了这一切,张向阳回到卧室,他坐在书桌前,打开了自己的电脑。 刚上大学的时候,他也曾跃跃欲试地想要在网上与同类交流。 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 在某个著名的同性交友网站发了个帖子求交友之后,张向阳在帖子里收到了无数露骨的回复,私信更是直接爆炸。 这个语气青涩的男孩引起了论坛上老鸟们的注意,他们像饥饿的狼群一样一拥而上,用各种直白的语言挑逗着他。 张向阳在私信里收到第三张私密部位照片时狼狈地关了网站,发誓自己再也不会登录那个账号。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直到遇见了贺乘风。 之后,他又变成了一个人。 向阳 第6节 比先前更寂寞。 张向阳不知道自己坐在电脑前要做什么,手指放在键盘上敲了两下,等他反应过来时,他面前的网页上已经跳出了一条条新闻。 他搜了两个字。 “骗婚”。 * 暴雨过后,第二天天气好的出奇,天蓝得像水洗过一样,只有地面残留着昨天暴雨过后的痕迹。 共享单车在昨天的狂风中倒了一大片,张向阳顺手把车都扶了起来,扫了一辆,骑车去地铁站。 雨后所谓的清新,张向阳一点都没闻到,只闻到了下水道和垃圾的臭味,他用力骑着车,快速地在街道穿越,去赶早班的地铁。 张向阳还是部门里第一个到公司的,泡咖啡的时候,秘书办的人送来了两盒感冒冲剂。 “赞助商送的,每个部门小组两盒,最近流感盛行,小心感冒。” “谢谢。” 张齐辉进来闻到了甜甜的橘子味,问是什么,张向阳回答:“是感冒冲剂。” “你感冒了啊?”他放下包,随口道,“好像嗓子是有点哑啊,昨天晚上加班淋雨了吧?” 张向阳道:“还好。” “最近流感盛行,秘书办给每个办公室都送了两盒感冒冲剂,我放在茶水间了,你们谁要喝,我可以去冲。” “我不喝,”张齐辉摆了摆手,又是一脸骄傲,“你嫂子说了,药不能乱吃,家里有感冒药,我只能吃家里那种。” 张向阳“嗯”了一声,陆陆续续的有同事来上班,都问了那奇怪的橘子味,有两个人说也要喝,张向阳给他们冲了两杯。 他喝完了冲剂,身体感觉热了点,精神也振奋了不少。 到了中午,张向阳没去吃午饭,他推脱有事,悄悄地拿了藏在角落里的伞,悄然地上了楼。 午饭时间,楼上几乎没什么人,坐在工位上的人基本都在加班,没时间也没精力注意张向阳,张向阳绕到陈洲的办公室前,深吸了一口气,轻敲了敲门。 他敲了两遍没人应,拧了下门,门推开,办公室里没人。 这在张向阳的预料之中。 这个时间点,陈洲应该在食堂吃饭,他故意挑了这个时间过来。 把伞靠在茶几边放下,张向阳退出了办公室,关上了门。 与来时一样,张向阳悄然返回,没人在意他,他转到安全通道的楼梯下楼,他低着头脚步匆匆,回到他那一层,刚要推门,门却被从里面推开了。 张向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推开门的是陈洲。 又碰面了。 和那天在“雨棚”几乎一样,明明想躲开,却总是忽然就遇见。 张向阳有点慌,“陈工……” “没去吃饭?”陈洲语气自然。 张向阳怔了怔,缓了下心情,“嗯”了一声,“陈工也没去?” “嗯,”陈洲道,“找老张聊聊项目的事,他人不在。” 张向阳道:“张哥小孩生病,他上午请假回去了。” “知道了。” “陈工,你伞我给你放办公室了。” “行。” 张向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谢谢陈工。” 陈洲点了点头,他侧过身拉住门。 张向阳又说了声谢谢,走了进去。 安全通道的门关上,张向阳回头看了一眼,低下头回了办公室。 办公室没人。 空调吹着桌上的绿植,叶子悉悉索索地乱抖。 张向阳坐在工位上发呆。 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他拿出了手机。 微信群里又刷了百来条。 拇指在屏幕上滑着,红色的请柬再次映入了眼帘。 张向阳盯着那张请柬看了很久。 新娘笑得很甜。 张向阳攥紧了手机,眼睛微微发胀。 他想了一晚上。 如果是最坏的结果……如果他默不作声,自私地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若她受伤害。 他亦是帮凶。 张向阳仰头闭了闭眼睛。 他对自己说:张向阳,勇敢一点。 退出微信,张向阳打开了拨号键盘,凝视了屏幕片刻,指尖缓缓地、有些颤抖地按下了那串他从未忘记过的数字。 电话拨通了。 嘟——嘟——嘟—— 像他的心跳声,紧张得快要忘记呼吸。 “喂?” 张向阳胸膛绷得死死的,他张口,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喂?” 电话那头又喂了一声,似乎是与手机拉开了一点距离,呼吸声由近变远,片刻后,又再次靠近。 笑声传入张向阳的耳畔,很轻柔,尾音微微上扬。 “阳阳?” 第5章 手机屏幕黯淡下来,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孔映入了张向阳的瞳孔。 ——那是他自己的脸。 在听到贺乘风叫他名字的那一瞬间,他想也没想就挂断了电话。 漆黑的屏幕上隐隐约约映出他面颊的轮廓。 那样模糊……又那样清晰地照出了他脸上的恐惧。 张向阳握紧手机低下了头。 眼眶微微地发着烫,肩膀也在跟着细碎地颤抖。 他还是很害怕。 很害怕……听到那个声音。 吃了饭的同事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张向阳强忍着内心的波澜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可面对着电脑上的工作,他完全没有办法集中精神,眼睛忍不住地看向反扣在桌面的手机。 张向阳掌心握着鼠标,一点一点渗出了汗。 与贺乘风的恋爱对张向阳来说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旋风。 狂风过境,一片狼藉。 他收拾了五年残局,也还是没收拾干净。 他原以为往事会如旧胶卷般慢慢褪色,留下并不鲜艳但隽永朦胧的轮廓,成为他生命中或许不美好但值得纪念的一部分。 可现实却狠狠地在上面插上了一刀。 刺眼的红一直在他的脑海中若隐若现。 婚礼就在半个月后。 ……没多少时间了。 张向阳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拿起了手机。 没有回电,也没有回信息。 很像贺乘风的风格。 分手前,贺乘风与他冷战了两个多月。 毫无征兆,毫无缘由。 那时候张向阳还太小,又是第一次恋爱,甚至可以说是他第一次与一个人走得那么近,他性向少数,不敢跟人交心,也没什么朋友,那时贺乘风几乎可以算是他的全部。 他常发出一条信息就拿着手机傻乎乎地等回复,有时候想多发几条他又怕打扰贺乘风。 他根本都没意识到那是在冷战。 他像一条搁浅的鱼,贺乘风发来的一个句号都被他视作救命的水泡,能让他继续呼吸很久。 过了这么久,张向阳再次试图向那个号码编辑信息时依然会有当初那种缺氧般的感觉。 向阳 第7节 “能见个面吗?” 信息编辑好后,张向阳盯着那五个字又发了一会儿呆,想了想,还是改了。 “师兄你好,最近有空吗?方便见个面吗?” 信息刚发出去,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回复就来了。 ——“可以。” ——“明天晚上我有空,一起吃个饭吧,具体的时间地点到时候我发你。” 张向阳看着那条信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 与那时完全不同的加速。 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下班时间到了,张向阳笑着和同事们说再见,照常留下来打扫了下卫生,关灯、关门,他走出了办公室,步子走得很慢。 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有点不想回去。 一直到上了地铁,在拥挤的地铁里,张向阳忽然想明白了。 他不是不想回去。 他是害怕明天的到来。 回到租住的小区,张向阳一进小区门就听到了吹吹打打的声音。 就在他住的那栋楼下,彩色的塑料棚占据了进出通道的一半,来往的车辆分外小心地互相借着道,慢悠悠地爬行。 又有老人离开了。 城市的中心先进又发达,郊区却还保留着许多以前的习惯。 张向阳第一次看到在小区里搭这种彩色塑料棚的时候还以为是小区的居委会又在搞什么活动。 直到唢呐的声音响起,他才意识到是这个小区的原住民在办丧事。 张向阳站在楼下很久,晚风吹拂着他的脸,凝神倾听着吹打的声音,湿润的液体一点一点聚集在眼眶中央。 上楼之后,楼下的吹打声还是没停,一会儿隔一会儿地响,张向阳洗了澡出来,接到了房东儿子的电话。 “小张,下半年的房租今天怎么没到账啊?” “不好意思,我这两天太忙了,我忘了,我马上转给您。” “呵呵,没事,我知道你们这些白领上班忙,不着急不着急。” 张向阳又道了两次歉,与对方寒暄几句后挂了电话,连忙从掌上银行划了房租过去。 他工作还不到一年,实习期的工资更是少得可怜,尽管他省了又省,在这个城市生活要能存下钱来也还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现在他能负担自己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一切开支,每个月能存一点,给家里打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半年的房租一下又把他那些存款全吸干了。 银行的信息发来,张向阳不可抑制地感觉到了心疼。 而这种心疼竟奇迹般地冲淡了他心中那种复杂的恐惧。 张向阳再次拿出手机。 他深吸了口气,解锁,打开信息的界面,审视了那一短一长的两条信息。 生活还在继续。 明天一定会到来。 太阳也会照常升起。 那么,他还怕什么呢? * 张向阳一晚上都没睡好。 几乎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做梦。 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记不清了,像是有人在追他,在梦里逃了一晚上,醒来之后浑身都疼。 看着卫生间镜子里憔悴的脸,张向阳苦笑了一声。 他还是没他想的那么勇敢。 到公司后不久,张向阳接到了张齐辉的电话。 张齐辉有个刚上小学的女儿,因为早产,从小身体就不好,昨天发了高烧,今天就转成了肺炎,张齐辉人走不开,工作却也没法脱手。 “向阳,听说昨天陈工来我们办公室了是吗?” 张向阳神经一直紧绷着想着要和贺乘风见面的事,咋然听到陈洲的名字,像是突然被现实的力量扯出了混沌的梦境,“是,陈工来找过你。” “我就知道——” 张齐辉的语气听上去很懊恼。 “悠悠还在医院里输液,我实在走不开,这样,向阳,你替我跑一趟,把项目的进度汇报汇报。” 张向阳犹豫了一下,“好,没问题。” 收拾了报告,张向阳连忙上了楼。 楼上的办公室比楼下的要安静,张向阳跟昨天一样,悄无声息地到了陈洲的办公室门口,握着文件夹,迟疑片刻后敲了敲门。 “进。” 张向阳缓了一下呼吸的节奏,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陈洲正在伏案工作,听到开门声,眼睛也没从电脑屏幕上挪开,脚步声靠得近了,他才眉峰微微一挑,目光斜斜地逼视过来。 “什么事?” 张向阳夹着文件,道:“张哥让我跟你汇报项目的进度。” “哦,”陈洲手放开了鼠标,正襟危坐,“坐下说。” 向上司汇报工作,一般都会有压力,面对陈洲这样视角敏锐的上司,张向阳就更有压力了。 他花了五分钟时间来阐述,因为提前打好了腹稿,说起来算是很流畅。 陈洲又问了几个问题,张向阳都一一解答了。 陈洲问完后,道:“有很多问题好像都不归你这个岗位负责。” 张向阳笑了笑,他的笑容完全是下意识的,在职场上用来缓解尴尬的那种礼貌性的笑容,“来汇报工作,肯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我提前都请教过张哥了。” 项目里大大小小的活他或多或少都帮忙干过一点,阶段的收尾整理也是他干的,陈洲问的那些问题,压根就不用准备。 “挺好。” 陈洲说了句,对张向阳微一点头,“做得不错,继续努力。” “谢谢陈工。” 张向阳弯腰扶着椅子站起身,口袋里的手机在他起身时震了一下。 震动的幅度很小,时间也很短,仅仅就只是那么一下,然而就是那么一下,他全身的神经都跟着颤动了起来,全情投入在工作中的心神一瞬间就受到了重创。 血液一阵一阵地往脸上冲,脸上发烫,身上却在发冷,张向阳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他低着头不敢抬头,佝偻着腰身,分外谦卑地后退。 一直到退出办公室,张向阳都没有抬头。 他抱着文件夹匆匆走到了楼梯口,飞快地拿出了口袋里的手机。 “晚上7点,lilas。” 背靠在门上,冰凉冰凉的。 张向阳攥紧了手机,他抬起头,喉结慢慢滚动着,牙齿上下摩擦、咬合,生硬的刺痛感随着牙床传入脸颊,双眼像受到了压迫般地紧紧闭上,他用力呼吸,将胸口的那股憋闷硬生生地从身体里赶了出去。 时间变得忽快忽慢,一下子就到了6点半,之后就开始变得很难捱。 同事都在加班,张向阳不停地看手机,同时在内心演练着之后可能发生的对话。 “好久不见。” “现在在哪里高就?” “挺好。” “……我看到你的结婚喜帖了。” “恭喜……” “你跟新娘……是怎么认识的……” “她知不知道……” “向阳。” 张向阳悚然一惊,手上的手机“咚”地一声砸在了地面。 “你手机掉了,”叫他的同事随手一指,“过来帮我看看这报价单上的数据是不是跟上一个版本有出入啊?” 张向阳站起身,他答非所问道:“孙哥,我有事先走了。” “哦……” 同事看了他一眼,神情疑惑中带着关心,“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张向阳没回答,他捡了地上的手机,“没事。” 贺乘风约的地点很巧合的就在张向阳公司附近,那是一家法国餐厅,装饰得很精致,张向阳心事重重地进了包厢,落座以后服务员上了菜单,他扫了一眼,看到底下的3888/位的价格时差点直接站起来。 “先生,我这边跟您确认一下,您不吃葱,希望调味能略微清爽一些,并且这道海鲜烩饭希望不要太辣,是这些要求吗?还是您还有别的需求?” 张向阳唇微张了张,他略有些迟钝道:“别的要求?” “是,您还有别的需求吗?其他忌口的地方?” “我……” 包厢的门被轻敲了敲,片刻后,门推开,服务生弯着腰带着门,向后伸手,“贺先生,里面请。” 向阳 第8节 第6章 张向阳听到声音慢慢抬起了脸。 画面仿若与从前重叠。 那夜操场很黑,两盏路灯坏了一盏,剩下的一盏线路老化,灯光一闪一闪地跳跃,汗水糊满了他的睫毛,他眨了眨眼睛,在混沌的视线中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眉目如画,笑容柔和,一瞬就照亮了黑暗的夜。 “我迟到了吗?” 贺乘风微笑着注视着呆坐的人,抬手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离七点还差五分,是你来早了,可不是我来晚了。” 张向阳说不出话。 他的精神短暂地与他的身体失去了连接。 大脑一片空白。 眼前只有贺乘风的脸。 贺乘风几乎没变。 还是那样温和、文雅,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种自然又随性的雍容,看人的时候目光很专注,会令被注视的人产生正被他重视着的错觉。 错觉过后,就只剩下自我怀疑,在漫长的时间中拷问自己为什么要自作多情,自以为特殊。 张向阳站起身,“是我来早了。” 贺乘风笑了笑,“开个玩笑。” 张向阳站着,身体开始慢慢变得僵硬。 在贺乘风面前,他好像永远都没有主动权。 以前是,现在也是。 服务生替贺乘风拉开了座位,贺乘风坐下,对仍低着头站在座位旁的张向阳笑道:“坐啊,傻站着干吗?” “贺先生,您订餐时候的要求是今天的菜品不加葱,不要太辣,调味清爽,对吗?您还有别的需求吗?” “我不忌口,”贺乘风看向张向阳,“我记得你就这些忌口,还有别的吗?” 张向阳沉默片刻,道:“我现在不忌口了。” 贺乘风笑了笑,“是吗?那我多此一举了。”他对服务生道:“就按预定的那样。” “好的。” 服务生出了包厢,轻轻带上了门。 包厢内重又陷入了安静。 贺乘风坐在座位上,双手交叠地放在膝盖,目光静静地落在张向阳的肩头,声音轻柔,“好久不见。” 手指微微颤了颤,张向阳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像是被黏住了。 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上百倍啊,张向阳心想。 五年。 接近两千个日夜。 他仍未治愈心中的陈伤。 “好久不见。” 张向阳嗓音微哑。 贺乘风的目光在张向阳脸上逡巡,微笑道,“你变了好多,我差点认不出你了。” 张向阳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贺乘风道:“还是那么不爱说话。” 晚餐开始的气氛很平常。 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有点尴尬有点熟悉又有点生疏。 话题绕着工作与近况打转,不疼不痒、不咸不淡。 贺乘风是聊天的高手,即使张向阳根本没心思应付,他一个人也能将场面调度的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最后一道甜点是熔岩巧克力蛋糕,一端上来,整个包厢都被甜蜜又苦涩的味道所包围住了。 贺乘风道:“我记得你很喜欢吃巧克力,这家的巧克力做得很好,你试试。” 张向阳拿起勺子,他吃了一口,味道的确很香醇,与超市货架上贩卖的普通货色有着天壤之别的甜蜜,回味也更苦涩,让人吃了一口就立刻想要吃第二口,用甜蜜压倒苦涩,这样源源不断地吃完一整个蛋糕,口腔里残留的却是余味悠长的苦涩。 “吃这么急?”贺乘风语气带笑,“看来还是没变。” 张向阳用餐巾擦了擦嘴,又喝了口水。 他吃饱了。 吃得很撑。 3888/位的餐品快要顶到他的嗓子。 “师兄,谢谢你赴约。”张向阳轻声道,他抬起头,目光凝滞在贺乘风脸上。 贺乘风勾了勾唇角,手指摩挲着杯壁,似笑非笑道:“今天约我,你有话想说。” 张向阳相信以贺乘风的头脑应该早就清楚,时隔五年后的邀约不会是这样简单、平静地吃一顿饭。 两个小时的寒暄。 该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掌心压住膝盖,张向阳能感到自己的神经正在紧张地跳动,一颤一颤地在他身体各处作怪,他的语气仍是镇定的,“我在群里看到你的喜帖了。” “哦?”贺乘风脸色如常,丝毫不见慌张,“这次婚礼我打算办得低调点,所以就没给大学同学发喜帖,你想来,我可以给你发一张。” 是完全没预料到的反应,张向阳脸色僵硬,他不打算再绕圈子了,“师兄。” 贺乘风笑着看他。 “你现在……喜欢女人了吗?” 贺乘风的表情还是没变,只是嘴角的笑容加深了,他像是一早就料到张向阳会问他这个问题,双腿上下换了个位置,他极从容、平静道:“一直都是。” 张向阳的眼睛微微睁大。 一直都是? 张向阳的脑海里蓦然闪过许多画面。 郊外避开众人的吻。 宿舍紧密拥抱的慌。 酒店死咬住唇的疼。 张向阳的手开始发抖。 他猛地低下头,此刻他六神无主、心乱如麻,几乎想要夺门而出。 羞耻压倒了一切其余情绪,沁入他的血液,顺着他的血管将他的脸颊烧得通红。 “那……我们有过……那个时候,我们……” 张向阳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将他的意思说清。 “阳阳,”贺乘风打断了他,他的语气还是那样亲昵,温柔中带着宠溺,仿佛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那只是个意外。” “那时候,你每天可怜巴巴地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贺乘风轻叹了口气,“我实在是不忍心。” “后来我意识到那样勉强下去不行。” “所以只能和你分手,我知道那个时候分手给你造成的打击很大,很抱歉,我不是。” “我喜欢的一直都是女人。” 张向阳呆呆地看着膝盖的缝隙中露出的那一小块红色的地毯。 五年前,他没有得到分手的原因就被抛下了。 他不敢追问,只能自己拷问自己。 是他不够好。 是他配不上他。 是贺乘风腻了。 …… 各种各样的理由,张向阳想了个遍,每时每刻都在自我怀疑中度过,最难过的时候他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 原来如此。 原来他只是个意外。 他是贺乘风人生中走过的那条岔路,走着走着,贺乘风意识到那是条弯路,于是就回到了正轨。 好像是个好结果。 对于他今天来的目的而言。 张向阳想笑一下,嘴角却沉重地连颤动的力量都没有了。 “阳阳?你没事吧?” 贺乘风询问了一遍,没得到回应后站起了身,他走到餐桌的对面,伸手轻拍了拍张向阳的背,俯身低语,“我说这话是不是伤着你了?” 男士香水参杂着饭店里香薰的香气扑面而来,温暖又清新,张向阳双眼微胀,轻摇了摇头。 “阳阳……” 贺乘风轻唤他的名字,掌心温和地捏住他的肩膀,张向阳侧过脸,想避开他的手,与贺乘风对视的一瞬间,贺乘风的目光温和而深沉,令张向阳的心头又是为之一颤。 张向阳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师兄,别这样。” 贺乘风单手按在桌面的桌布上,语气怅然,“阳阳,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 向阳 第9节 只是可怜他,张向阳在心中替他说完了。 “师兄,祝你和……师嫂百年好合。” 张向阳艰难地说完,拎起椅边的包走了出去,包厢外等候的服务生问他有什么需求,张向阳道:“我买单。” 服务生礼貌道:“您好,预订的时候已经付过单了。” 贺乘风推了门出来,“阳阳……” 张向阳低着头,轻声道:“师兄,我约的你,该是我买单。” “胡闹什么,”贺乘风挥了挥手,服务生轻点了头避开,“哪有让师弟买单的?” “我把我那一份转给你。” 张向阳从包里掏出手机,手忙脚乱地点开微信,才骤然想起他们早就没了好友。 “不用了。” 贺乘风道。 张向阳咬了咬牙,“要的,”他低着头,脸因为羞耻而涨得通红,“微信支付宝都行,付款码就行。” “不用,”贺乘风重复了一遍,他抬了手,又放下,单手垂在身侧,语气柔和,“这顿饭,本来就是我欠你的。” 张向阳摇了摇头,“我给你钱。” 贺乘风沉默不言,目光落在张向阳漆黑的发顶,张向阳的头发很软,性子也软,逆来顺受的,无论心里有多委屈都不吭声,受了再多的冷落,只要对他笑一笑,他就又好像没事一样了。 “阳阳……”贺乘风轻叹了口气,“其实是我对不起你,你不必这样。” “……” 张向阳只觉所有的情绪都被不冷不热地压住,来时的一腔孤勇几乎要一泻千里。 “电话号码我不会换的,”贺乘风温和道,“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打电话给我。” 张向阳攥紧手机,坚持住,他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就问完这最后一个问题,他就再也不靠近这个人了。 “师兄。” 软绵绵的,很轻的一声,贺乘风轻垂下脸,“什么?” 张向阳脑海内打着腹稿,他思索着,委婉道:“师嫂……她知道你有过……意外吗?” 他说完,抬头想看贺乘风的脸上的表情,一抬眼,正对上了贺乘风的眼睛,那双眼在走廊昏暗的壁灯下散发着温柔的光彩,“当然。” 第7章 张向阳谢绝了贺乘风送他回家的提议。 “我住的离这里很远。” “是吗?”贺乘风背着手站在车边,微笑道,“我以为你会住在公司附近呢。” 张向阳又是一怔,“师兄怎么知道我公司就在这儿附近?” 贺乘风淡淡一笑,“这很难吗?” 张向阳心中微微感到惶然。 今天的结果比他预想中的其实还要好。 贺乘风不是同性恋。 他只是一时迷惑。 新娘也知道。 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一切尘埃落定,他该安心退场了。 “我先走了,”他弯了弯腰,“师兄再见。” 贺乘风单手搭在车上,微笑着摆了摆手,“再见。” 张向阳背着包步入了街道上的人流,市中心的人流量非同一般,晚上9点多了还是人潮涌动,灯火通明,张向阳找了辆街边的共享单车,顺着热闹的人群骑往地铁站。 晚风很轻柔,消融了白天的暑气,吹在脸上清爽宜人,张向阳骑了一会儿,脑子里那些混乱的情绪逐渐被吹得东倒西歪。 ——贺乘风不是同性恋。 这样一条讯息来回地在他脑海里游荡,隐约的让他感到了不安。 张向阳开始回想与贺乘风相识到分开的过程。 结局惨淡的初恋在张向阳的记忆大门中一直都被牢牢锁住。 他从不愿去多回忆。 他知道他这是在逃避。 可除了逃避,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去疗伤。 现在,伤疤揭了,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就趁这一次痛快地把所有的东西都敞开来,晾在他的心头,风干、吹散。 张向阳记得他与贺乘风认识后,他的确是心动的。 贺乘风这样的人,很难让人不心动。 但张向阳也就只是心动而已。 他连自己的性向都不敢面对,又怎么可能去奢求爱情? 他连贺乘风的脸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对方会发现他的意图而嫌恶他。 当时贺乘风在学院读研,两个人也没太多的机会接触,仅有的几次接触,师兄师弟之间,偶尔有些玩笑,张向阳也只当是自己性向有异,所以才会胡思乱想。 一次跨届的集体郊游,分组去找食材的时候,张向阳与贺乘风分在了一组。 天气太热了,远郊的树荫和小溪带来一丝爽快的凉意,张向阳掬了一捧溪水,脸上难掩喜意,“这地方真像我老家。” “哦?”贺乘风坐在溪水面凸起的岩石上,姿态闲适潇洒,“第一次听你提起老家,你老家在哪?” 张向阳说了,贺乘风又问他老家是不是很美。 张向阳有点羞涩又有点高兴地说起他老家翠绿的山、碧清的水。 贺乘风一直看着他,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温和笑意。 说着说着,张向阳声音越来越低,脸却越来越红。 “怎么不说了?” 张向阳低下头掩饰性地看向溪面,“这里有鱼。” “哪里?” “水里。” 下一刻,贺乘风的脸出现在了水面上。 金光璀璨,暗影浮动。 不知道是谁先靠近的,等张向阳反应过来的时候,贺乘风的嘴唇已从他的唇边翩然离去。 事后,贺乘风却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对待他和之前一样,关心但是有分寸,礼貌但很客气。 张向阳却是整个人都陷了进去,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一个礼拜瘦了好几斤,最终还是病倒了。 贺乘风来宿舍看他。 他烧得迷迷糊糊的。 贺乘风拉了他的手,问他怎么烧得那么厉害。 张向阳哭了。 贺乘风抱了他。 张向阳委屈地在他怀里哭了很久。 他忍不住问贺乘风是什么意思。 贺乘风却反问他是什么意思。 在身体与精神双重受创的情况下,张向阳没忍住,他坦白了自己的性向,向贺乘风表了白。 他说师兄,我真的好喜欢你。 贺乘风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他太傻了。 稀里糊涂的,从那天之后,张向阳就与贺乘风恋爱了。 张向阳不知道恋爱该怎么谈,他只知道他捡了个大便宜,那是完美无缺的贺师兄啊,他做梦也不敢拥有的人。 那段时间他真的太幸福了,幸福得头晕目眩,简直连路都快不会走了。 张向阳跨着单车,单手靠在路边的树上,脸色微微发白,强迫自己继续回忆下去。 背着其他人的秘密恋爱,在格外的甜之外还有加倍的酸。 张向阳很快就品尝到了爱情里患得患失的滋味。 人前,他们仍然是不怎么熟悉的师兄弟,两人偶尔独处时,贺乘风仍是连他的手都不肯拉一下。 他说,阳阳,万一被发现呢? 张向阳闭了闭眼睛,手指抠着老树上的树皮,指缝里嵌入木屑,细碎的疼痛从指尖放大了数倍返回到了胸膛,整个胸口都跟着疼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只是因为贺乘风根本就不喜欢男人。 这样被男人缠着,他当时一定很困扰吧? 可张向阳自己却浑然未觉,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第一次与人那样亲近。 师兄,张向阳主动提出邀请,我们一起去外地玩吧。 贺乘风同意了。 他们去了隔壁市。 向阳 第10节 没有熟人,不必担心会被发现,即使人前不能牵手拥抱,夜里回到宾馆还是能头碰头地很亲密地说话。 张向阳没想过会发生什么。 但后来的确发生了。 在回学校的前一夜,他喝醉了。 那天晚上的事,张向阳醒来以后完全不记得了,贺乘风问他疼吗?张向阳死咬住嘴唇,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说:我不疼。 张向阳低下头靠着车,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如果只是可怜他,为什么要和他上床? 在他醉得完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难道他还能强迫贺乘风吗? 年少时沉溺于初次的感情中无法思考,到现在回首过去,张向阳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个异性恋……真的会出于同情……而去碰另一个男人? * 电脑屏幕上幽光闪闪,张向阳缩在椅子里一条一条地翻阅着群里的聊天记录。 群里的消息几乎都在讨论这对郎才女貌的婚事。 新娘的信息支离破碎地散落在这些闲聊中。 张向阳一点一点地从中挑拣出有效的信息。 叶书静、律师、安康律师事务所。 拇指向上滑着,一个表情包骤然映入了眼帘。 “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到你这妖怪来反对?” 张向阳的手指顿了顿。 会不会……又是他自作多情? 贺乘风真的会骗他吗?这样优秀到近乎完美的人也会做那样的事? 张向阳放了手机,坐在电脑前,牙齿上下磨了一会儿,他坐正了,面向电脑,犹豫着搜索了一个网站。 还在。 五年前他登过的同志网站。 界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模块更清晰也更简洁,首页看上去也没那么露骨了,两个帅气的男人勾着肩膀,带着灿烂的微笑,背后是大片的花海。 张向阳还记得自己的账号。 一朵向日葵。 就因为这个账号名,帖子里十个有九个回复都是污言秽语,把张向阳吓得够呛。 张向阳笑了一下,有些怀念那个时候还什么都不懂的自己。 张向阳输了账号名,密码不用想,他的所有密码都一样,zhangxiangyang1208。 输入进去后,网站要求实名验证。 张向阳迟疑了很久,键盘上空的手指来回蜷缩了几次,终于还是点击了同意。 验证了手机后,张向阳进入了这个阔别五年,他从未想过再去踏入的地方。 右上角的提示显示99+,张向阳没理,眼睛在板块上游移了很久,点入了聊天板块。 搜索“结婚”。 网页上跳出了数百页的帖子。 张向阳点了几个进去。 “他要结婚了,哎,没办法,认命吧,今晚约最后一炮了。” “我今天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但是他说他还想跟我继续,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怎么办?” “家里非要逼男朋友结婚,他说应付一下,生个孩子就离,我能相信他吗?” “今天约了个快结婚的,就在他们新房,好刺激。” …… 鼠标停留在界面上,张向阳心口泛起密密的疼,他垂下脸,张口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腕。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 他就属于这样一个群体。 张向阳闭着眼睛,额头用力地撞上膝盖,撞了几下后才勉强平复了心情。 他松了口,看着腕上清晰的牙印,轻声道:“对不起。” 找个女人结婚,对论坛里的许多人来说,好像是很寻常的事。 父母逼的、社会压力,这两件事是最常提及的理由,他们受到了压迫,于是就理所当然地选择向更弱者压迫。 东窗事发的,死不承认,抓奸在床的,推脱借口,达成生育目标的,一脚踢开妻子,花样百出,丑态毕露。 “我们谈了三年,分了,后来他找了个女的结婚,分手的时候他说他就是觉得男人不会怀孕,所以才跟我这么多年,说白了,就是为了发泄,根本就不喜欢男的,结婚之后又找我约炮,我长了个心眼,偷偷查了他手机,好家伙,炮友遍天下,全他妈是男的,我他妈真是呵呵了,装你麻痹的直男。” 张向阳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屏幕,鼠标移动到了右上角,点击关闭。 那个陌生的世界又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如果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贺乘风撒了谎骗了他…… 张向阳点开搜索,一点一点地打字输入。 “安康律师事务所叶书静”。 搜索引擎马上就跳出了事务所的界面。 这是本城最顶尖的事务所之一。 首页贴着事务所几位招牌律师的信息以及他们的联系方式。 鼠标慢慢向下滑动。 一张照片映入了张向阳的眼帘。 中长发,斜分,不戴眼镜,下巴微微扬起,笑容自信,目光坚定。 从照片和履历上看,这是个很耀眼的女孩。 张向阳蜷缩在椅子里。 的确是郎才女貌。 这么聪明美丽的女孩,会看走眼被欺骗吗? 也许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他就是个妖怪。 张向阳出了神,窗外忽然又响起了尖锐的吹打声,哀乐悠扬向上,直直地钻入了他的耳中,一曲听完,他脸上已经湿润一片。 他坐直了,拖动鼠标,点击右键,复制了履历下方的邮箱。 ……那就让他当那个妖怪吧。 第8章 “叶律师,你好,听说你快要结婚了,你未婚夫曾与男性有过恋爱经历,请问你是否已经知悉?” 光标在句子的末尾跳跃着,张向阳心想他这样写是不是太生硬了,对方会不会觉得他是故意在纠缠示威或者是敲诈勒索? 张向阳犹豫了一下,把邮件里的内容又删除了。 这样删删改改了好几次,邮件里还是一片空白。 张向阳面对着空白的邮件页,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样没有任何凭据的邮件发过去,对方会相信他邮件里的内容吗?会不会觉得他是在恶作剧?就算当真了,如果贺乘风真的撒谎骗了他,他相信贺乘风也能骗过叶书静。 张向阳一面在心中质疑自己是不是太过悲观多疑,将曾经喜欢过的人想的太坏,一面已经从位子上滑了下去,拉开了床边的衣柜。 他的衣服不多,一年四季加起来也没几套,衣柜里挺空的,上面一层放了个行李箱,中间两层分别放了上衣和裤子,领带、内裤、袜子全都收在了两层中间的抽屉里,衣柜的最下面放着一个亚克力的收纳箱子。 张向阳蹲下,将收纳箱从衣柜里拖了出来。 放在衣柜的时间有点长,收纳箱上面积了灰,张向阳去厨房拿了抹布回来擦了上面的灰,打开箱子,最上面是个文件袋。 文件袋里装的是他的各类证书和证件。 张向阳拿了文件袋放到一边,接着一件一件地从里面往外拿东西。 同学赠送的节日卡片、做义工时得到的纪念品、大学毕业的照片……全是他人生中值得回忆、不舍得丢弃的过去。 东西几乎全拿了出来,装的很满的箱子变空了,只留下一个埋藏在最下面的铅笔盒大小的铁皮盒子。 张向阳蹲在地上,看着盒子上褪了色的彩虹出了神。 买的时候,卖家还说上面的图案永远不会褪色。 张向阳下巴垫在手背上轻笑了笑,眼睛有点湿。 盒身冰冰凉凉的,一点都没沾染夏日的暑气,张向阳打开了盒子,里头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几片被做成书签的树叶。 两张电影票。 一叠巧克力糖纸。 两张车票。 …… 零零碎碎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 这就是他的初恋。 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可以用来证明过去的凭据。 向阳 第11节 没有一张合照,也没有动人的聊天记录。 张向阳眼中微微发酸,又笑了笑。 实在是太像一个笑话了,不得不让人发笑。 他伸出手摸到了最下面,指尖碰到薄薄的纸张,温度也是冰凉的,动作极其小心地将那张薄薄的纸抽了出来。 淡黄色的纸张对折着,一条折痕细得像刀锋,张向阳捏着那张纸慢慢打开了。 信纸的最上面是他抄的一句泰戈尔写的诗。 “正如树木落叶一样 我的言词掉落在大地上 让我那没有说出口的思绪 在你的沉默里开花。” 五年前的笔迹比起现在略有些稚嫩,但写得很认真,一字一句,笔划工整。 张向阳仿佛看见了十九岁的自己,坐在学校角落的长椅上,信纸垫在膝头,郑重地写下这一段文字,心中默默期盼着收信的那个人会懂他心中那些说不出的酸涩,别再冷落他。 张向阳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原来他那个时候那么矫情啊。 笑着笑着,信纸上“啪”地一声,打下了一滴水花,斑驳流淌,一直将下方回复的也晕染开了。 “我也想你。” 苍劲有力的笔迹几乎要戳破那张薄薄的信纸。 张向阳仰起脸,让眼眶中的热泪流进两鬓。 他不能再弄脏这张纸了。 这是他所留存的唯一证据。 “叶律师,你好。 我想你收到这封邮件时一定很吃惊。 发这封邮件,我只是想悄悄地向你询问一件事。 你的未婚夫贺先生,你对他了解多少? 他过去曾与同性交往恋爱且发生过关系,你是否知晓? 下图是贺先生与同性交往时的信件,请查阅。 如果以上你都已经了解了,那么这封邮件唯一的目的就是祝福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很抱歉打扰你了。 祝你幸福。 来自一个陌生人善意的提醒。” 鼠标停留在发送键上,张向阳盯着邮件里的图片又看了一会儿,他笑了笑,眼睛弯着,将眼眶里的泪挤了出去。 右手食指轻点了鼠标。 发送成功。 张向阳的心头微微一颤,他放开了鼠标,蜷缩在椅子上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他希望他会是只妖怪。 * 又是一夜难眠。 邮件发送出去之后,张向阳一直在等回应。 等到快11点时,他上了床,心想他发的是工作邮箱,说不定叶书静要明天上班才能看见。 虽然心里有了预设,可张向阳还是睡不着,他觉得自己已经闭上眼睛很久,拿起手机一看,也就躺了才十分钟不到。 张向阳就这么等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张向阳又醒了,他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闹钟响,又伸手摸了手机。 1点13分。 就这么醒了睡,睡了醒,一直挨到了闹钟响。 按下闹钟,张向阳又看了一眼邮箱,依然没有回应。 上班吧,等到上班时间再看。 张向阳也得上班了。 连续几天精神紧张,晚上都没睡过好觉,在摇摇晃晃的地铁上反倒有了睡意,一下坐过了站,张向阳慌慌张张赶到公司,没迟到,但办公室里已经来了不少人。 “哟,向阳,今天可来得晚啊。” “对不起,我坐过站了,”张向阳放下包,忙道,“我现在去泡咖啡。” “不用,”张齐辉端着咖啡壶从茶水间里出来,脸上笑呵呵的,“今天可轮到我大显身手了。” 张齐辉回了岗,谢了张向阳这两天的帮忙,又问他怎么鼻子和眼睛都这么红,是不是感冒了。 张向阳顺着他的话头“嗯”了一声。 “那你要当心,该吃药吃药,感冒也不是小事啊。” 张齐辉心有余悸道。 “谢谢张哥,悠悠怎么样了?” “好了,没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 张齐辉弯下腰,手按在张向阳桌上,压低了声音道:“陈工那谢谢你啊。” “都是同事,谢什么呀。”张向阳也压低了声音。 张齐辉谢他,不只是谢张向阳帮他做汇报,最重要的是张向阳一点都没抢功,话里话外都把他这个组长往上顶,职场上有这种不逮着机会表现自己的组员,张齐辉是挺感慨也挺感动的。 张齐辉捏了捏张向阳的肩膀,冲他竖了个大拇指,“都是兄弟,不多说了。” 张向阳冲他笑了笑。 来迟的张向阳得到了上班以来最多的关注。 张齐辉没给他倒咖啡,拿了茶水间的感冒冲剂给张向阳。 “赞助商也太抠了,每个办公室就两盒感冒冲剂,送点贵的啊。”张齐辉抱怨道。 有人接茬,“张哥,药越贵,那不病越重吗?我可不要啊。” “你懂什么,张哥的意思是来点壮阳补肾的呗。” “滚你麻痹的,老子的肾还用补?要不要来试试?” 张齐辉作势去掐那人的脖子,被掐的人也不躲,娇声娇气地来了句,“嗯~张哥不要嘛~” 办公室里顿时笑倒一边。 在众人嬉笑的氛围中,张向阳喝了口感冒冲剂,咽下去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感冒,掩饰性地咳了一下,把杯子放到了一边。 笑过之后,张向阳脸上的表情渐渐又淡了下来。 邮箱还是没有回复。 他注册了个新邮箱发邮件,是不是被当成垃圾邮件过滤掉了? 今晚再发一封? 张向阳心想要是再发一封,对方会不会觉得他没完没了?说不定是叶书静看见了,只是不想理会他而已。 张向阳心里乱糟糟的,上班一直在走神,同事们都以为他感冒严重,都挺照顾他,见他活没干完,问他要不要干脆回家休息算了。 “没事,你就趁中午回去,卡留下,晚上我帮你打卡,早上来的时候咱们楼下大厅见就行了。” “不用,我没事,”张向阳笑了笑,“真没事。” “哦,没事就行,等会中午一起吃饭。” “好。” 一直到下班,张向阳都没等到任何回应。 也许他真的做了多余的事。 如果是那样,那就很好。 张向阳收拾了包,将笔记本也装了进去。 今天耽误了工作,回去得加个班。 与同事们一一告别后,张向阳还是坚持留下来打扫办公室。 “病了就赶紧回去吧。” “没事。” “办公室反正就那样,也不脏。” “知道,我就收拾一下,很快的。” 同事们都走了,办公室重又安静下来,张向阳开始整理打扫。 其实他很喜欢做这种琐碎的事情,用自己的双手把凌乱的办公室重新变回干净、整洁的模样,那个过程对他来说很治愈。 最后一步是拖地,张向阳提前把自己的包放在门口,拿着拖把倒退着拖地,一边拖一边退,退到门口也就结束了。 “呼——”张向阳吐出了一口气,觉得胸口舒服多了,把拖把放在一边的盆里,转身去拎门口的包,手刚伸过去,视线中看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就站在他的包旁边。 张向阳抬起脸,呆了一瞬后反应过来,“陈工?” 陈洲五分钟前就站到了办公室门口。 拖地的人背对着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拖把上,弯腰翘臀,很卖力地来回扭动着拖地。 向阳 第12节 陈洲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避开,挪向了脚下的地毯。 “陈工,你来找张哥吗?”张向阳拎起地上的包,“张哥小孩的病还没好全,他已经回去了。” “这样。”陈洲道。 张向阳“嗯”了一声,他抱着包有点不知所措。 陈洲把门给堵住了,他出不去。 “陈工……” “感冒还没好?” “啊?”张向阳愣了一下,想起自己红肿的眼皮又“嗯”了一声,小声道,“不好意思,给公司添麻烦了。” 陈洲摩挲了下手指,道:“注意身体。” 张向阳道:“谢谢陈工关心。” 两人面对面站着,话断了,安静又尴尬的气息便逐渐弥漫开来。 微冷的风吹向张向阳的后颈,凉丝丝的,裸露在外的皮肤微微战栗,张向阳轻抖了抖,小声道:“空调忘关了。” 他转身,伸手去按墙壁上的按键,手指习惯性地一按,“啪”的一声,灯也熄了,整个办公室陷入了一片黑暗。 张向阳微微睁大了眼睛,手指停留在按键上,不知自己是该关还是该开。 黑暗笼罩着沉默的两人,张向阳指尖微凉,屏住了呼吸。 陈洲……怎么不说话,也不走呢? 是不是他之前看出了什么? 还是上次报告出了什么纰漏? 张向阳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脑海里斟酌着要应对的话语。 “搭车吗?” 思绪忽被打断,张向阳的大脑空白了一瞬,扭头望向陈洲。 陈洲正背着门外的光,他看不清陈洲的脸,只看到了陈洲脸部清晰的轮廓和那双明亮的眼睛。 “顺路。” 第9章 电梯门在底楼打开,张向阳靠在电梯壁上,等所有人都出了电梯之后,他最后一个下了电梯。 陈洲混在人群里,在他视线的前方。 张向阳拒绝了搭车。 “我还要买点东西再回去,就不麻烦陈工了。” “行。” 两人一起乘了电梯,进电梯时,张向阳刻意离陈洲远了一点。 高挑的个子很快就脱离了人群,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张向阳停下了脚步。 陈洲是个好上司。 关心下属,不摆架子,即使是对待实习员工也是客客气气的,有什么不会的,就手把手地教,很耐心,从不会因为谁犯了什么错就大方雷霆,手下失误了,他永远都是先帮着解决问题,事后再帮人复盘错到底在哪。 在陈洲的手底下工作,会有一种安全感,让人觉得很踏实。 陈洲也是个好人。 张向阳能感觉到陈洲在向他释放善意。 其实仔细回想一下那天在饭店门口,他的窘迫怎么可能瞒过陈洲那双眼睛? 搭车的提议,分明就是帮他解围。 实习的时候,他们也相处得很融洽。 这样好的人……如果他也是直男,说不定他们真可以成为朋友。 张向阳轻拉了拉包,在心中轻声道:对不起。 * 发给叶书静的邮件石沉大海。 张向阳不知道对方到底有没有收到邮件,尝试着又注册了一个新邮箱发了法律求助咨询的邮件,在一个小时后就得到了回复。 回复的遣词造句相当干练,给他初步提了建议,并且邀请他去事务所面谈。 张向阳心想这样应该是收到他上一封邮件了。 张向阳在书桌上趴了一会儿,打开手机又翻了下微信群。 群里在短暂的热闹过后又恢复了安静。 那张请柬像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湖面扩散,激起了阵阵涟漪,最终尘埃落定,一切又了若无痕。 没有任何暴动的迹象。 是好事吧。 这说明贺乘风没有撒谎。 对已知的情况还能有多大的反应呢?看到那封邮件,或许也就不悦地删除,根本没必要回复。 是他枉做小人了。 张向阳定定地看着手机屏幕,屏幕上的光亮渐渐熄灭,他又把屏幕按亮,屏保是他在微博下的,“平安喜乐”,四个红色的字,很吉利。 张向阳静静地趴着,这样点开、又熄灭了一会儿才坐直了,把笔记本从书包里拿出来继续工作。 真的挺好的。 从前没有结局的事情也有了答案。 少一个人走这条弯路,张向阳再庆幸不过。 日子又回到了按部就班、风平浪静的时候。 工资发了,张向阳存了一部分,给家里汇了一部分。 李玉娟收到钱,又打电话来责怪张向阳,“我不要钱,我没地方花。” “那就当替我存着。”张向阳温和道。 “哎呀,你这孩子,真是……” 李玉娟的语气难掩欣喜与骄傲。 张向阳的爸在张向阳小学时就走了,之后她一个人拉扯大了张向阳。 孤儿寡母的,这么多年,一路走来很不容易。 她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儿子考上了好大学,在大城市里找了份好工作,户口也迁到了城市,真是有出息。 张向阳不仅有出息,还很孝顺懂事,李玉娟从这个儿子身上挑不出半点毛病,打心眼里感到自豪,“向阳,国庆放假,回来不?” “没什么意外的话,应该回。” “哦,住在咱们家后面的王婶,你还记得吗?” “记得,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王婶她有个外甥女,今年读大三,我看了照片,人长得可漂亮了,国庆回来,你见一见吧。” 张向阳安静听完,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妈,我还小呢。” “小什么小呀,你那个小学同学,秦俊伟,上个月都当爹了!” “妈……”张向阳无奈道,“我这才毕业刚工作,不急这个事。” “不是急不急的事,这不正好吗?人小姑娘也挺优秀的,你先认识认识,看中了也要谈几年,现在认识不早不晚……” “妈,上次我从家里带过来的咸菜还有吗?” “有啊。” “我同事说挺喜欢的,你方便的话,能不能给我寄点过来?” “行啊,你同事喜欢啊,我给你多寄点,这样吧,我顺便再给你寄点腊肠、咸鱼,你跟同事分一分,出门在外一定要和同事搞好关系……不是,你别打岔,那小姑娘你见不见哪?” “妈,”张向阳语气恳切,“我真不想见。” “为什么呀?” “我现在心思都在工作上,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件事,妈,我真的没那个心思。” 李玉娟轻叹了口气,“行吧,是妈瞎操心了。” 张向阳轻声道:“对不起,妈。” 李玉娟拔高了嗓子,“对不起什么呀对不起,瞎说什么,不想见就不见,等过两年再说,你在外头要是有喜欢的姑娘了也别瞒着我啊。” “不会的。” “行吧……挂了,你上班吧,明天我给你寄咸菜。” “谢谢妈。” 电话挂断,张向阳拿着手机靠在楼梯间的墙壁上慢慢抬起了脸,他看向上方,一层一层螺旋向上的楼梯,伸手遮挡住自己的视线,胸口憋闷得难受,半晌,他长长地吐了口气,甩下胳膊,回了办公室。 晚上回小区,张向阳在楼下看到人在拆塑料棚,有人提着个黑色的器械从里头钻出来,他手上不知道碰了哪,尖锐的哀乐响起,又赶紧关上了。 原来是个播放器。 张向阳拎着包,一瞬失笑,笑容在他脸上又渐渐淡下去,片刻后,他又笑了笑,唇角微弯地上了楼。 回家干完所有的事,张向阳躺在床上,忽觉心中有一丝难言的酸涩,他闭上眼睛,强行将自己赶入睡眠。 “看电影?” 向阳 第13节 “对,李安的电影。” 张向阳微怔了怔。 贺乘风看着他,对他展颜一笑,“怎么,你不喜欢李安?” 张向阳想说他当然喜欢李安了。 《断背山》他已经看过无数遍了。 第一遍时,他看到结尾,躲在被子里哭得枕头都快湿透。 第二遍时,他从开头就开始哭,一直哭到结尾。 他一遍一遍地看,一直看到想起这三个字都会眼角发酸。 “李安的色戒拍得很好。”贺乘风微笑道。 张向阳又怔了怔,他勉强勾了勾唇角,“是啊。” “那去吗?” 张向阳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慌张。 贺乘风请他看电影。 好奇怪。 一个男人约另一个男人看电影。 “……去。” 路上,张向阳听贺乘风说这电影上映的时间很短,影院的排片也不多,他只抢到两张影院效果很好的票,“叫谁去好像都不合适,免得他们争风吃醋,干脆都不叫了。” “他们”是指贺乘风同一级的研究生同学。 张向阳听他说笑,心下放松的同时又觉酸涩。 “什么电影,票这样难买?” 张向阳从不去电影院看电影,电影票太贵,不在他消费的考虑范围内。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这名字好特别。” “是讲一个少年与老虎的故事。” “啊?是童话故事吗?” “倒也不是,据说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 “这电影为什么不多排点场次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贺乘风背着手,侧过脸冲他笑了一下,“比《断背山》好点儿,《断背山》连上映的资格都没有。” 张向阳心跳顿时漏了一拍,脸上微微发烧,“是吗……” “你看过《断背山》吗?” “……没看过。” “拍得也很不错,视频网站上有,哪天我陪你看。” “……” 张向阳窘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心跳得飞快,一面劝说自己贺乘风没有别的意图,只是单纯地欣赏这部艺术价值很高的电影,一面又满心期盼,整个心房都在为那微小的可能性颤动不已。 闹钟响了。 张向阳醒了。 他睁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左手轻压在胸口,心脏正在砰砰地跳动着,梦里那种酸涩中参杂着甜的味道似乎还残留在他的胸膛。 他曾以为他真的被爱过。 张向阳闭上眼睛,眼尾微微有些疼。 像又看了一遍《断背山》。 张向阳没多在床上躺多久,闹铃响第二遍时,他立刻爬了起来,整理收拾妥当,他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又整了整领带。 到此为止了。 张向阳在心中默念。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向前看吧! 张向阳拉开唇角,露出笑容。 带着重新出发的心情,结果却是一早上都很不顺利。 一大早电梯竟然要维修,张向阳走了楼梯下去,小区门口竟然找不到一辆“健康”的共享单车,他等了好一会儿,实在等不及,只能先坐公交车乘到下一站,在公交车站才找到一辆共享单车。 到了地铁站,竟又是出了意外。 前一辆地铁出了状况,导致他要搭的那辆地铁延迟出发。 张向阳站在拥挤的地铁里哭笑不得,心想不会吧。 好不容易赶到公司,张向阳又是比平常迟了,不过他没感到生气或是焦急,只觉得好笑,进办公室时脸上还挂着淡淡笑容。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张向阳想将自己一早上的倒霉经历说给同事听,却见同事们一个个都神色异样地看着他,他隔壁工位的同事悄然拉了椅子,离他的工位远了一点。 张向阳神色微怔。 同事们又不约而同地收回了目光。 发生了什么事吗? 张向阳抱着包,忽然觉得同事们脸上的神情好熟悉。 “咚咚——” 身后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张向阳回过脸,是hr,“张向阳,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hr的办公室在楼上,张向阳跟着上去,一路上,他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在看他,以一种诧异中带着探究的目光打量他,而每当他回看过去时,对方又会立刻回避目光。 张向阳心想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难道项目出了什么大纰漏?张向阳第一时间想到报价问题,报价单泄露了? “把门关上。” 张向阳关了门,愣愣地站在hr的办公桌前,对方神色严肃,将桌上的笔记本转过来,屏幕面对着张向阳,“这个,你看见了吗?” 公司公共邮箱。 群体邮件。 标题:《大家好,我叫张向阳,我是个同性恋》。 第10章 “一朵向日葵: 大家好,我今年十九岁,现在正在读大一,我喜欢阅读,读书口味比较杂,基本什么书都看,平常也会运动,但是运动细胞比较一般,没什么特别擅长的,还有我喜欢研究琢磨一些美食,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一些志趣相投的朋友。” 帖子下面的回复五花八门。 “口味杂”、“运动”、“美食”、“一些朋友”这些词汇被强行拆解到与性有关的方面,还有“向日葵”这个id也被调侃不已。 邮件上同性网站的背景贴图极为清晰。 “公司里有志趣相投的朋友吗?可以联系我,我是张向阳,一朵向日葵,一个同性恋。” 办公室里开着空调,冷风吹拂着发梢,张向阳站立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电脑屏幕,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一早上发生了那么多怪事。 是他在做梦吧? 他太害怕被人发现自己的性向,所以才会做这么离奇的梦。 “这个邮件是你发的吗?” 张向阳一声不吭。 “张向阳,”hr语气冷淡,“这邮件是你的邮箱发出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一朵向日葵是不是……” 张向阳的耳边嗡嗡的,他已经听不清hr在说什么了。 “你的密码怎么永远都是名字加生日,”温柔的脸庞滑过一丝宠溺的笑,“都不怕被盗号?” “师兄怎么知道我公司就在这儿附近?” “这很难吗?” 呼吸逐渐变得沉重而缓慢。 张向阳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漆黑的操场,他跑啊跑,跑得实在太累了,都有点……喘不过气了…… “张向阳!” * 梦做得好长。 断断续续的,思绪乱得要命,一闪而过的片段里,有人在哭,有人在笑,笑声与哭声都很尖锐,戳着太阳穴,像是要从他的脑子里蹦出来。 张向阳心想他果然是在做梦。 他得醒了。 醒了就没事了。 张向阳睁开了眼睛,入目竟然是一片雪白,他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很迟钝地感觉到手背上的冰凉,他转过脸,一眼看到了手上插着的针,视线爬上去,两个吊瓶挂在架子顶上。 这是医院。 他住院了。 向阳 第14节 两个信息不紧不慢地进入张向阳的大脑,然而张向阳还是没回过神,他一点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手是冰的,脑子是空的。 直到护士推门进来,张向阳才略微恢复了一点神智,他问护士谁送他来的医院,他挂的又是什么盐水。 “救护车啊,”护士仿佛觉得很好笑似的勾着唇,态度说不上坏也说不上好,“葡萄糖和镇静的,你同事先走了,吊完水记得去缴费。” 张向阳点了点头,“谢谢。” 护士走了。 张向阳躺在病床上又闭上了眼睛。 他什么也没想。 像从前每一次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态一样,他把自己的灵魂赶进了个小房间,小心翼翼地上了锁。 张向阳闭着眼睛,侧过身,将自己的身体微微蜷缩。 缴费出院的时候,张向阳接到了hr的电话。 “喂,向阳,现在身体怎么样,没事吧?”hr的语气很客气,甚至可以说是亲切,比早上与张向阳面对面说话时要柔和许多,只字未提早上发生的事。 张向阳的脑子一半还是空白的,他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浑浑噩噩地沉在湖底,另一个温和机械,在继续处理着他所收到的信息。 “没事了。”张向阳轻声道。 “这段时间你们部门小组负责的那个项目确实进度有点赶了,你身体上撑不住,公司这边很理解你,”hr顿了顿,“这样,你暂时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你看怎么样?” 张向阳拿着手机站在医院的大厅里。 医院人很多,即使是工作日也依旧是人山人海,拎着各色袋子的人走来走去,行色匆匆,立在医院的地图前找着自己该去的地方。 张向阳心想他又该去哪呢?哪里能治好他呢? “好的,”张向阳平静道,“谢谢。” 医院附近就有地铁站,张向阳搭了地铁,不是上班高峰的地铁仍旧是没有座位,张向阳拉着拉环低着头。 “小伙子。” “小伙子?” 被叫了两遍,张向阳才意识到前面的老人正在叫自己。 满脸慈祥的老人正看着他,“你哪一站下啊?” 张向阳有些迟钝地报了站名。 老人道:“我下一站就下了。” 张向阳还是神情呆滞地看着老人。 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座位。 张向阳又是呆了半晌,他反应过来,语速很慢道:“谢谢。” 下一站到了,老人站了起来,她拉了张向阳的胳膊坐下,“小伙子,你脸色不太好看。”边说边下了地铁。 张向阳坐在位置上,他看到对面玻璃上隐约映照出自己的轮廓。 地铁飞驰而过,玻璃外头忽暗忽明,他看不清自己的脸。 张向阳心想他会不会真的是在做梦?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没醒,这是个梦中梦,连环梦。 很有可能。 梦有的时候会特别真实。 尤其是噩梦。 越真实的噩梦,越不容易醒。 张向阳到了站,拎着包一路走回了小区。 他走到小区楼下,楼下干干净净的,车辆稀稀拉拉地占着上头的车位。 张向阳心想这肯定是做梦了。 他记得这里在办丧事。 怎么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呢? 电梯里还是一股挥之不去的垃圾的臭味,张向阳上了9楼,钥匙打开门,人跨进屋里,抬眼扫过去,陈旧的家具沐浴在斜斜的光线中,在暗色的地板上拉出一条条长长的阴影。 张向阳心想他都没开灯,屋子里怎么这么亮,这个梦好不严谨。 人躺在床上,脑子还是沉的,身上很冰,额头到脚底都没热气,张向阳闭着眼睛平躺着,觉得自己像是一具死尸,就躺在自己的棺材里。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张向阳闭着眼睛掏了手机,一直把手机举到眼前时才睁开了眼睛。 微信推送。 顺丰快递。 寄件人:李玉娟。 张向阳定定地看着这条推送,脑子很迟钝地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昨天在楼梯间打的那个电话。 手机屏幕一下亮了起来。 来电显示——“妈妈”。 张向阳下意识地划开了。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特别小,张向阳盯着屏幕凝神静气才能听着。 “向阳,东西我给你寄了,小沈刚拿走,咸菜、腊肠、咸鱼、还有一桶菜籽油,快递费我付了,你不用操心。” 李玉娟一口气说完了,没得到回应,看了一眼手机,确认自己没打错,“向阳?” “嗯……” 张向阳握着手机,轻声道:“谢谢妈。” “你这孩子,总跟自己妈妈还那么客气,好了,我挂电话了,不耽误你上班了,好好上班,跟同事好好处,听话啊,挂了,挂了。” 电话挂了,张向阳才反应过来刚才为什么声音那么小。 他忘开免提了。 他拿着手机,还是躺着。 良久,他又张了张嘴,对着已经黯淡下来的屏幕轻声道:“妈,我想你了。” 胃忽然开始痉挛,抽疼翻滚。 张向阳跑到卫生间,吐了。 从早上开始,他就水米未进,身体里唯一的能量就是医院里打进来的那瓶葡萄糖,吐出来的就只有水。 胃很快就不疼了。 疼痛转移到了喉咙、脸颊、眼睛。 每一下弯腰,每一下干呕,都像是有人在死勒住他的脖子,企图让他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排出体内。 张向阳扶着台盆,张着嘴,嘴里又酸又苦,眼睛盯着不锈钢的水龙头,看到了自己扭曲的脸。 他心想:这梦真是太真实了。 张向阳在家里睡了一天,睡得人事不省,第二天他接到了hr的电话,hr说话委婉,语气温柔,话里话外暗示他辞职。 “好。” hr那显然松了口气,“好的。”后面她又加了一句,“谢谢。” 张向阳挂了电话,额头压在枕头上,心脏砰砰地跳,耳膜里“咚咚咚”地全是心跳声,浑身像是疼,又像是酸,又像是轻飘飘的提不起劲,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张向阳闭上了眼睛,还是睡。 不知道睡过去多久,手机又响了。 手机一响,张向阳立刻就醒了。 他醒得太快,又自己给自己下了个结论——他根本没睡着。 张向阳拿了手机,是快递入柜的消息,微信给他推送了个取件码。 张向阳盯着那串数字看了一会儿,眼睛又慢慢发了酸。 “妈……” 他轻唤了声,才发觉自己的嗓子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了。 张向阳握着手机,脸埋在了枕头里,身体禁不住地发抖。 两天两夜没有进食的身体发出了严重的抗议,张向阳手脚发颤,胃疼得痉挛,心想这梦怎么那么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 一波接一波的疼,越是疼,就越是想把整个人都埋进床里,张向阳使劲地把额头贴在枕头上,双手死死地攥住枕头。 “我操,兄弟们,我真是倒大霉了,刚去澡堂洗澡碰见李姐了!吓得我抱着盆就跑!” “李姐身上喷了至少三斤香水,那味儿,好他妈恶心。” “我们学校怎么会有那种奇葩……” “张向阳,你说是不是?” 他躲在被子里,双手紧紧攥着,骨节绞着骨节,咯吱咯吱地响,他轻声道:“是。” 张向阳醒了,也终于想起来了。 那天同事们脸上熟悉的神情……是看到了“奇葩”。 现在,他是那个奇葩了。 第11章 小区里几乎没什么人,张向阳顺着树荫走,一直到了小区门口。 取件码输入之后,左上角的柜门弹了出来。 向阳 第15节 张向阳伸出手将里头的快递拿了出来。 箱子满满当当地填在最大的快递柜里,抱在怀里很沉,将人的两条胳膊不断地往下拽拉。 张向阳抱着快递回了出租屋,用剪刀划开了上面的胶带,冰袋已经化了大半,红色的塑料袋一个裹着一个,一层一层地剥开,露出了里头的咸菜、咸鱼和腊肉,还有一桶装在金龙鱼里颜色很深的菜籽油。 屋内逐渐飘散开了味道。 那味道并不太好闻,有点冲鼻的辛辣。 张向阳鼻尖颤了颤,被那熟悉的味道激得想打喷嚏。 他皱了皱脸。 喷嚏没打出来,脸上却是湿润了一片。 张向阳呆坐在椅子上,眼睛毫无知觉地涌出泪水,对他而言,他已经不像是在哭,而是单纯地将蓄了几天的眼泪从身体中释放出去。 张向阳的内心很平静,既不愤怒也不悲伤。 青春期时,他发现自己对可爱柔软的女孩没有半点旖旎,却对路过的高大少年心跳加速,当时他还什么都不懂,却已经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 潜意识里,他似乎已经预见自己即将走上一条与许多人完全不同的道路。 那道路上没有鲜花,满布荆棘。 悬在头顶的斧子总有一天会降下来。 迟早的事。 谁让他长成了那样? 他该受的。 张向阳心想,手臂搁在桌子上,身体麻了半边,他扭过脸,看向外头。 夕阳西下,橘色的阳光穿过阳台上的栅栏,一根一根地捅在地上,穿过了张向阳垂在地面的脚掌。 张向阳低着头看着光柱一点点变得细长,随后又慢慢消失。 天又黑了。 张向阳打了个激灵。 菜不放冰箱该坏了。 他站起身,把桌上的食物都放入冰箱,又把冰箱里的电饭煲拿了出来。 电饭煲里有剩饭,张向阳用微波炉热了一点,就着凉水咽下去半碗饭。 没办法,饭还是要吃,日子也还是要过下去。 张向阳在家里歇了两天,趁着空闲的功夫,把床单被套枕头套全扒下来洗了一遍,洗衣机超负荷转动,轰隆隆地响不说,在阳台像长了脚一样边震边跑,张向阳不得不双手按住洗衣机,让它别跑出阳台。 跟洗衣机搏斗了一个小时,张向阳出了一身的汗,等洗衣机高抬贵手风平浪静后,他趴在洗衣机上累得喘了半天。 里里外外地把本就干净的出租屋收拾了一遍,张向阳把自己也收拾了一遍,很干净很清爽地站在阳台吹风。 郊区没有市区热,窗户外就是农田,纱窗拉开,空气很舒服,张向阳透过防盗窗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碧色,心里盘算着后面该怎么办。 公司是呆不下去了。 他唯一庆幸的是他在这个城市没什么朋友。 孤家寡人,能失去的也就有限。 换个公司工作,他还和以前一样,勤勤恳恳的不惹事,其实生活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张向阳自我安慰着,不断地暗示自己:没事,还能躲。 第二天hr又打了电话过来,意思是催张向阳去公司办离职手续,张向阳同意了,他换了一身正装,对着镜子整理了领带就出门了。 他今天不算是上班,没赶早高峰的地铁,还是一样很挤,没有坐的地方,只有站的地方,站着也是人挤人,张向阳小心地避开人群,目光试探地从周围的人身上滑过。 地铁上没一个人看他,都低着头在看手机。 张向阳心里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全。 大城市就是这点好,谁也不搭理谁,他是人是妖怪,没人在乎。 还能躲,张向阳心想。 城市这么大,总还有一小块地方能让他安静呆着。 下了地铁,张向阳没骑车,就那么慢悠悠地往公司的方向走。 以前每次上班都赶时间,说是在城市里最繁华的市中心上班,张向阳却从来没仔细看过这里的风景。 高楼大厦,绿树浓荫,还有低着头行色匆匆的人。 张向阳在里头行走着,一身正装,脚步悠闲、心中紧张。 他还是怕。 明明已经暴露了,可还是怕。 怕什么,他具体也说不清,背脊上一丝一丝地传来神经过敏般的战栗,他战战兢兢的,走在这么宽阔平展的人行道上却像是在走钢丝一样,怕得要命。 为了缓解这种紧张的情绪,张向阳将目光放在了临街的风景上,一路看,一路忘,等脚步停下,熟悉的大厦映入眼帘,从他的眼睛一路掉进了他的胸膛。 “咚”的一声,沉甸甸的。 张向阳打了个电话给hr,hr的语气温柔极了,让他直接上三楼来人事。 “放心,现在办公室人不多。” 对方的体贴没能安慰张向阳,张向阳一瞬便感到了羞耻,他觉得自己忽然就变得“见不得人”了。 张向阳坐了电梯上去,电梯里的其余乘客也都冷着脸低着头,和地铁里的人一样,没人看他。 这给了张向阳一点点勇气。 事情应该就只是在他们公司内部,这座大厦其余公司的人应该都不知道。 张向阳庆幸着,用这点庆幸支撑着自己进了他们公司的三楼。 办公室的确是空。 几乎没人。 张向阳心想hr该不会特意让人避开吧? 离职手续办得很快,连辞职报告都提前帮他准备好了。 hr对他的态度和从前没什么不同,甚至要更柔和,“人都出差去了,所以都没什么人。” “哦……”张向阳坐着签字,“大家都辛苦了。” “是啊,最近他们都忙,忙得都见不着人影,等夏招招来的那批新人进来实习,大家肩头上的担子就能轻点了……来,这里再签个字。” 张向阳近乎麻木地签了三四个名字。 上面写的是什么,他已经不是很在意了。 他没有与人讨价还价的资本,他只想签了字,尽快离开这里。 “好了。” 字全部签完,两人似乎同时松了口气。 hr道:“你的工位上还有些私人物品,你是要带走呢,还是我们这边保洁帮你处理了?” “我想去收拾收拾。” “那你尽快。” “好。” 张向阳站起身,提着手上沉重的包悄然地下了楼。 他心里希望人最好都不要在,又觉得其实人在也没什么,刚才hr对他的态度也没什么异常,是他自己多心了,犯老毛病了——太把自己当回事。 张向阳怀着这么自轻自贱的心情推开了二楼办公室的门。 推开门后,他低着头没敢看,是一路低着头走到自己工位那的。 办公室里有没有人,有几个人,他全不清楚。 开始收拾东西时,办公室里有了动静。 先有人站起来走了。 他一走,就像是触发了某个讯号似的,又有几个人站了起来,陆陆续续的,张向阳听着脚步声,手上收拾的动作慢慢停下了。 他数了。 办公室里九个人,全走了。 张向阳依旧是低着头,把东西收拾了干净,去了趟茶水间,出来之后,他提起包,觉得手上的包比来时要轻得多,单手捧着绿萝,他低下头,对那绿色的小植物道:“放心,我带你走。” 他一手拎着包,一手抱着绿萝,一推开门,门外站着的人齐齐地向他看来。 其实只是很短暂地一眼,他们也立即若无其事地避开了,张向阳却觉得浑身的神经都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抽出来打了个结再重新塞回了身体,让他忍不住战栗,甚至扭曲。 这里不是图书馆,众人面前也没有遮蔽的书,成年人也没有窃笑议论,他们只是……避开他。 就像他的那些舍友所说。 “同性恋关我什么事,别来惹我就行了。” 张向阳听着,很忧郁地想什么是“惹”呢?穿鲜艳的衣服?涂脂抹粉?刮腿毛拎女包,还是……仅仅只是出现在他们身边? 张向阳默默地抱着他的东西,从人群的边缘走向楼梯口。 谁也没看他。 张向阳忽然想起大学时他看过的一个视频。 男孩举着“我是gay”的牌子在大街上索求拥抱。 有很多评论认为这个人矫情做作,用自己的性向来博取流量。 张向阳心中其实也暗暗有些同意。 何必这样举着牌子对着众人呐喊自己是异类还偏要一个拥抱呢? 张向阳抱着他的小绿萝慢慢向前,他心想:他不要人抱他,他只要来个人看他一眼,像从前一样就好。 向阳 第16节 “吱呀——” 楼梯门被从外面推开,张向阳受惊似的后退半步,陈洲的脸进入视线时,张向阳的脑海浮现出一句话——第三次了。 他与陈洲这样隔着门,恰巧碰见。 张向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打招呼,在对方明亮又锐利的目光下立刻又低了头。 不一样了。 陈洲现在知道了。 他会不会……很后悔曾向他释放善意? “来了。” 张向阳耳畔一惊,没控制住自己的手,包里的东西“刷拉”地抖了一下。 他人没反应过来,手上提着的包直接被人拿了过去。 陈洲提了他的包,“我送你。” 第12章 张向阳人僵着,语音有些颤微微道:“陈工……” 陈洲“嗯”了一声,“走吧。” 张向阳能感觉到他身后正有数道目光正看着他们。 那些目光里会有怎样的含义,张向阳不敢去想象,他看着陈洲,陈洲也正看着他,他眼中的陈洲神色和眼神都极其平常,而陈洲眼中的他双眼瞪大,惊异得不知几何。 “走。” 陈洲胳膊肘往外弯了弯,示意张向阳走人。 张向阳脚步停在原地,有心想制止陈洲,陈洲已经拎着他的包先走了。 张向阳只能顶着身后异样的目光匆匆跟上,心想自己真是矛盾,一面期待着有人能善意地对待他,一面又惧怕这种善意会为对方带来恶果。 两人转进了电梯,电梯里没人,张向阳才忙道:“陈工,包我自己能拿。” 陈洲扫他一眼,“知道,”手上却没有把包递还给张向阳的意思,“车停在地上a区,”他顿了顿,道:“老地方。” 张向阳微微低下头,掌心的绿萝枝叶柔软、青翠欲滴。 陈洲出了几天的差,在外地忙得脚不沾地,昨天回来做完了工作上的交接,才有空坐下来去看一眼邮箱,看看有什么不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的——紧急的事儿早打他电话了。 邮箱点开,果然有一堆不怎么紧急的事。 他不疼不痒地往下翻,目光忽然凝住了。 张向阳来他手下实习没两天,陈洲就发现了这是个同类。 同类之间彼此都有嗅觉,要察觉其实并不难,陈洲也没有特意去向张向阳释放什么信号。 彼此都是深柜,就没必要点破对方的伪装了。 陈洲以为张向阳跟他抱着的是一样的心思,实习的时候对张向阳多有照顾,没想到张向阳实习一结束,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路了。 对方没留下理由,陈洲却是从蛛丝马迹中推导出了张向阳这样抱头鼠窜的原因——他以为陈洲是直男,怕被陈洲看出来自己是同性恋。 陈洲琢磨过味,在办公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胆子这么小。 还那么迟钝。 之后陈洲便不自觉地开始留意这个同类中的异类,看他防备着生活,战战兢兢,却很认真。 有时看他可怜,有时……又看他可爱。 看多了,就从眼睛进了心。 只有一些些好感。 并不算多,也并不汹涌。 车停在地面,车门一打开,张向阳就感觉到一股清凉的气息从车内飘散出来。 “陈工,”张向阳捧着绿萝,站在车门口,张口还是拒绝,“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要办。” 陈洲已经坐进了驾驶位,起身向后探去,把张向阳的包放在了后座,“什么事?” 张向阳道:“一些私事。” 陈洲坐正了,系上安全带,“又买东西?” 张向阳微微一愣。 “上车,”陈洲手扶在方向盘上,微一扬头,“进公司的时候你在我手下实习,离职了,当然该我送你。” 张向阳还是上了车。 “住哪?” 张向阳系上安全带,小声道:“带我到地铁站就行。” “张向阳。” 陈洲的语气很严肃,像教官在点学员的名,张向阳不自觉地挺直了背。 “那邮件是谁发的?” 手握着安全带,张向阳的瞳孔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这几天他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 其实心里是有答案的,只是他不敢去碰。 他想他是为他的自以为是买了单。 他的邮件是打扰,是试探,更是冒犯。 对方就还了一封邮件,邮件上写的也是事实,没冤枉他。 “……” 陈洲见他沉默不语,心中大概有了计较。 邮件肯定不是张向阳发的,他那样胆小怕事的性情,除非他疯了,否则他不可能发那种邮件。 发邮件的人肯定跟张向阳关系匪浅。 以张向阳这种把性向当炸弹捂的态度,能清楚他是个同性恋的人,不难猜测对方与张向阳会是什么关系。 这是闹掰了,被报复了,陈洲大致下了判断。 闹分手闹成这样,也太过分了。 他听说张向阳那天被吓晕了,直接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别人是当作笑谈讲给陈洲听的,陈洲听了却笑不出来,眉头锁得死紧,想这人一定是吓破胆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工作。” “……再慢慢找吧。” 陈洲从口袋里递了张名片过去,“拿着。” 张向阳瞄了一眼,上头烫金的抬头和名字进了视线,是另一公司经理的名片,他又连忙低下了头,“不用了陈工。” 陈洲猜到张向阳会拒绝,但还是想试一试。 他看得出张向阳特别怕欠人情。 搭他一次车,就急着给他盛一碗汤。 还偷偷摸摸地看他有没有喝。 陈洲当时也是又好气又好笑。 在雨棚碰见的时候,陈洲看他面色纠结,犹豫自己是不是该解释其实他是海鲜过敏,喝不了那碗汤。 他正酝酿着,张向阳却把自己团成了一团,从他身边溜过去了,小心翼翼的,连他的衣角都没碰着。 真是避之唯恐不及。 陈洲把手里的烟掐断了,心想:算了,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真临到事了,陈洲人都已经上了车,在车里挣扎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冒着暴雨回去捡人。 看着张向阳顶着大雨笨拙地摆弄他的伞,半天都不知道该按哪,陈洲差点又起了下车帮人撑伞的念头。 他如果真下去了,张向阳能像躲鬼一样躲他。 既然这么喜欢躲,怎么偏偏又暴露给谁看了呢?陈洲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这件事,同时又很清楚这不该他想。 “陈工,你是个特别好的上司。” 张向阳轻声道,他开了头,心里慢慢的就鼓起了勇气,他不想让陈洲的善意就这样被忽视,他抬起脸,对上陈洲的眼睛时,眼神忍不住闪烁了一下,又强迫自己直视对方。 “实习的时候,我跟着你学到了很多东西,你也很照顾我,我心里都清楚,我特别感激你,换部门小组的事是我不好,是我自己有顾虑……真的对不起,陈工,你人真的很好,我从来没遇见过比你更好的上司了。” 陈洲静静地看着张向阳,张向阳一口气说完,紧张得手指都绞紧了,脸上也浮现出了淡淡的红晕,以他的个性,能说出这样一段话很不容易。 张向阳被陈洲沉默地看着,以为对方是觉得他这话不真诚,他很着急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陈工你特别好,真的,你人特别好。” 他这样急切的剖白,陈洲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微微变了。 陈洲是双眼皮,双眼皮窄窄的,眼尾才漾开弧度,严肃的时候尤其严肃,稍一缓和,坚冰化开一样,细碎的温柔从他的眼角偷溜出来,带着一点冷意的热。 张向阳心中一慌,忙解释道:“陈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虽然是……但我对您不是那个意思,您千万别误会。” 陈洲敛眸,心想连“您”都用上了。 他什么都没说就被硬塞了几张好人卡,莫名其妙的有种还没表白就被狠狠甩了的感觉,心情还是与先前数次一样。 好气,也好笑。 向阳 第17节 “不至于,”陈洲道,“住哪,我送你回去。” 张向阳犹豫了一下,没再明确拒绝,“我住郊区,离这特别远。” “没关系,”陈洲道,“不能辜负你给我戴的高帽。” 张向阳觉得陈洲好,是普世意义上的好,这种好,只释放给他一点点就足够了,已经让他的心里很暖,太多了,他怕承受不起,也怕自己会犯错误。 “陈工,真的谢谢您。” “地址,”陈洲发动了车,让车内续上了凉意,“您什么您,辞职了倒客气了,以后不是上下级,”他把车开出了位置,“就是普通朋友了。” 从市中心到郊区要上高速,路上顺一段堵一段的,张向阳坐在车里,听着陈洲车载播放器里放的歌,有点想哭。 张向阳很久没交过朋友了。 这是他自己的问题。 他总防备着,惧怕着,每天忙着自我伪装就已经身心俱疲,别人向他释放了善意,他更恐惧,害怕他们有好感的只是虚假的自己,有朝一日若他“现了原形”,那些人会对他失望。 没有得到,就不必害怕失去。 他知他怯懦,却也实在没办法突破自己的心魔。 张向阳看向窗外泛蓝的天,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嘴角不再下撇。 到了小区门口,张向阳谢了陈洲要下车,陈洲却没停,直接把车开进了小区,“哪一栋?” 张向阳又给他指路,陈洲一路把车开到楼下,停稳了车,解了安全带,探身把后座的包提了回来递给张向阳,张向阳接了包,道:“陈工,今天真是太麻烦你了,开了这么远的路。” “没什么,就这一次。”陈洲轻描淡写道。 张向阳听了这话,心里觉得很踏实。 他坐在车里,手上攥着包,踌躇着还是没下车。 “你住几楼?” “9楼……”张向阳连忙道,“有电梯的,我自己能上去。” 陈洲笑了,“没电梯,我也不会背你上去。” 张向阳脸色一下红了,陈洲收敛了笑意,又摆出了严肃神色,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你工作能力很不错,项目上的杂活要做得漂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实……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我可以帮你。” 张向阳也正了脸色,轻摇了摇头,“谢谢陈工,不必了。” 他没勇气再在公司那些异样的眼光中呆下去。 “行。” 陈洲没再勉强,目光从张向阳脸上一掠而过,好感是好感,也不足以支撑他再多做什么。 每一个深柜都有他躲在柜子里不出来的理由。 陈洲没打算从那里走出去。 一个好上司。 一个普通朋友。 很适度的结束。 “那我就送到这儿了。” 第13章 夏招刚结束不久,各大公司新鲜填入了价廉物美的应届劳动力,像张向阳这样离职再找的就很困难,简历发出去不少,却没什么回音。 张向阳没着急,又往几个比原先公司档次低一些的下游公司发了几个简历。 虽说现在的人才市场人比草贱,但张向阳并不好高骛远,他没往那些待遇太高的岗位上使劲,和应届的大学生比,他少了个应届的身份,但好歹多了也算一年的工作经验,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是能混下一口饭吃。 连续投了三天的简历,张向阳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别说电话短信了,除了自动回复的邮件,张向阳什么都没有收到。 下游公司更下游的公司,他也投了,可投出去的简历就是没有半点效果。 张向阳开始有点着急了。 今年的就业形势这么严峻吗? 这一头张向阳找工作难,那一边张齐辉已经开始带新的实习生。 新来的实习生也姓张,很会来事,一听说两人都姓张,当下就拉着张齐辉的手,满脸喜气道:“张哥,那咱们八百年前可就是一家啊,您以后可得多指点指点小弟我。” 张齐辉看着面前热情的笑脸,不知怎么,觉得浑身都不得劲,他没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客气道:“一定,一定。” 带着新的实习生回到办公室,张齐辉简单介绍了一下,目光扫向空着的那个工位,神情有一瞬凝滞,顿了顿才道:“你就先坐那吧。” 实习生应了一声,很高兴地坐到了位置上,他坐下没多久就发现这个位置不太好,就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下面,冷风飕飕地往头顶上吹,实习生揉了揉脑袋,心想实习不就那样嘛,给人当牛做马陪笑脸,没啥可抱怨的。 晚上,整个部门小组的人一起去迎新聚餐。 饭桌上,新来的实习生端着酒杯,很豪迈地敬了整个小组的同事一杯酒。 “以后就请各位前辈多多关照了。” “客气了。” “小张性格真爽气。” “不错,好酒量!” 聚会的气氛其乐融融,实习生极有眼色地端茶倒酒,跟上前辈们聊天的话题,插话捧哏,还说了好几个笑话,逗得几个人前俯后仰,直夸“小张真有意思”。 酒足饭饱之后,实习生主动招呼道:“张哥,去唱歌吗?” 张齐辉笑着摆了摆手,“太晚了,小孩等着我回家给她讲故事呢。” “张哥真是个好爸爸,”实习生夸赞道,“那我给您叫代驾。” 张齐辉上了车,眼看着饭店门口向他挥手道别的人群越来越远,内心竟有一股热闹消散后的寂寥。 新来的实习生没得挑,学历高、性格好、有眼色、会来事,综合打分最高,几个小组都抢着要,他一表达意向后,其他人都不跟他争了,神情很暧昧地挤眉弄眼了一会儿,“还是让给老张吧,老张心里苦啊。” 张齐辉笑骂了一句“去你大爷的”,心里确实有点不是滋味。 他活了快四十年,没想到自己会遇上这种事。 同性恋。 张齐辉皱起了眉,烦躁地在车里撸了把脸。 实习生在部门待了两天,总觉得部门里的同事对他的态度怪怪的,看他的眼神有时也有些奇怪,趁着午饭与同期的实习生交流后才知不是自己的问题。 “真的假的?”实习生一脸不可置信,目光悄然环顾了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真是同性恋?” “真的,骗你干嘛,”同期的实习生要笑不笑道,“你顶了他的缺,别人当然要多想了。” “操——” 实习生低低地骂了一句,“这关我什么事啊。” “哈哈,建议找个机会证明自己是直男,你们小组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咯。” “这怎么证明啊?难道要我脱了裤子证明我对他们没兴趣?” “哈哈哈哈哈哈!” 一堆人笑得前俯后仰。 实习生气愤之后也觉得好笑,干脆加入了群聊,“哎,他们这么怕,是不是被那同性恋骚扰过啊?” “难说,你想啊,一个组的总会有一起勾肩搭背上厕所的时候吧,你是没什么想法,谁知道搭着你肩膀的‘兄弟’有没有什么歪心思呢,”对面的人瞄了一眼实习生的裤裆,“说不定偷偷盯着看呢。” “我操,”实习生脸都快绿了,“别说了,好恶心。” 过一会儿,他又道:“那这人现在去哪个公司了,这不是继续恶心人吗?” “应该不会有公司要他了吧,”对面的人道,“公共邮箱出柜这么劲爆的事,同行之间早就互相通气传开了,连我们这些实习生都知道了,除了你身份特殊,还有谁不知道啊。” “……倒霉催的。” “哈哈,别气啊,真正的直男要勇于面对基佬的质疑。” “滚你妈的!” 一群人笑闹着吃完了午饭,实习生回到办公室,再看到同事们略有些不自然的神情和笑容时,他心里也不自在了,人溜到茶水间,见张齐辉正在泡咖啡,他忙伸出了手,“张哥,泡咖啡呢,我来吧。” “没事,”张齐辉胳膊挡了挡,“你忙你的。” 实习生收回手,要换昨天他就打个招呼出去了,可一想到午饭时同期们幸灾乐祸的笑,还有张齐辉刻意的回避,他还是有点忍不住,“张哥,公司的事我都知道了。” 张齐辉手腕摇晃着往杯子里加热水,头也不回道:“什么事?” “就是我顶的那个缺。” 张齐辉动作一顿,转过脸,神色微变。 实习生心想说都说了,不如一口气说完。 “张哥,我不是那种人,日久见人心,您就放心吧。” 实习生恨不能拍胸脯证明自己。 张齐辉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他低头扫了一眼茶水间的桌面,保洁每天都会来收垃圾,不过不管整理,茶水间几天没整理,乱得他连糖在哪都找不到。 “我放心,我当然放心。” 张齐辉不咸不淡道,胸口憋着一口气下不去,他摸了下鼻子,心想糖没有,那就当美式喝了,拉开冰箱去找冰块。 “张哥,我知道这事儿搁谁身上谁都会有心结,那种人确实挺恶心的,说实话我也替你们叫冤,都是大老爷们,谁知道里头还会藏着那种……” “闭嘴。” 实习生表忠心的话被冷厉的一声喝断,吓了一跳,顿时呆住了。 张齐辉扶着冰箱门转过脸,脸色阴恻恻的,“哪种人?他又怎么恶心你了?” “进公司没几天,工作不好好做,说别人闲话倒挺会说,显你长嘴了是不是?!” “操他麻痹的——” 向阳 第18节 张齐辉忽然站起身恶狠狠地踹了记墙面。 动静惊动了外头的人,外面的人连忙进来了,见到里头的情形,忙打圆场,“怎么了这是?张哥,新人不懂事好好教,别发火啊。” “不懂事能教,不会做人能教吗?” 张齐辉这话说的太重,众人一时都惊住了,目光疑惑地看向脸色发白的实习生,心想这人到底说错什么话了,惹得平常最嘻嘻哈哈的组长都发火了。 “他怎么得罪你们了?” “不就是同性恋吗?” “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 “至于像躲着瘟疫那么似的躲着吗?” “人工作都丢了,来收拾个东西,一个个都像见了鬼似的,妈的,他能吃人啊?!” 张齐辉一句接一句地骂,众人逐渐都反应过来,脸色也都僵硬了。 张齐辉骂完了,胸膛微微起伏着,他俯下身,把冰箱里的塑料袋拽出来甩到桌上,“带这么多,老子吃得完吗?” 塑料袋在冰箱里冻了快一星期,硬邦邦的砸在桌面上,“咚”的一声。 “我放这儿解冻,”张齐辉嗓音有点沙,“完事大家分一分,向阳老家的咸菜,特有味。” 从沉默的众人身边擦过,张齐辉扫向一旁脸色难看的实习生,“不好意思,我话说重了点,不是说你,说我自个儿呢,别太往心里去,对了,你填那个缺,是你运气好,他能力强,要不是有那破事,还真轮不到你。” 阳台里,张向阳正在给被子翻面,他听到手机响,忙放下被子跑回卧室,满心欢喜地以为是求职有消息了,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张齐辉”。 张向阳心头一颤,不由又有些害怕。 是工作上的事吧? 是不是项目上有什么问题没交接明白? 张向阳犹豫着,手机铃声却是锲而不舍,丝毫没有挂断的意思。 拇指划开,张向阳深吸了口气,把手机靠向耳边。 “喂?”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传来一声轻咳,“喂。” 张向阳也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张……”他降低了点声音,继续道:“是有什么事吗?” 张齐辉攥着手机,脸转了两下,确定雨棚这都没人了,嘴里无声地骂了几句脏话,定了定神,直接道:“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张向阳愣住了。 “那破邮件谁发的你自己心里有没有数?” 张向阳不明白张齐辉怎么突然打电话来问这个,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继续默不作声。 “闷葫芦。” 张齐辉骂了一声,道:“你这事儿有人在我们这行传出去了,源头绝不是我们公司,咱们公司上头下了死命令不许我们外传讨论这事儿,百分之百是有别人想整你,想让你在这行混不下去,你好好想想你有没有得罪什么人,这事儿可大可小,张向阳,你听到没?” 张齐辉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张向阳轻轻的一声“嗯”,心里松了口气,“行,听到就行,那天对不起了,还有,谢谢你的咸菜,再会。” 张齐辉赶着似的一口气说完,一回头看到身后的人吓得手机都差点掉了,忙站直了,“陈工,来抽烟哪。” 陈洲指尖夹着一支雪白的烟,神色淡淡,“张向阳怎么得罪人了?” 第14章 电话已经挂断,张向阳仍然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静静地坐在客厅里,耳朵出了汗,与冰凉的屏幕贴在一起,黏黏的。 “咚咚咚——” “小张,在吗?” “咚咚咚——” 门被敲得震响,张向阳迟钝地看向门口,薄薄的门挡不住外头的声音,一阵丁零当啷的细碎声音过后,门开了。 开门的是房东的儿子,一看到屋里有人,他先是吓了一跳,“小张,你怎么人在家不开门呢!”回过神又掩饰性地将满串钥匙悄悄收了起来,“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也不接。” 张向阳拿着手机的手慢慢垂下,没有追究对方在没经过他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开门的事,他轻声道:“您有什么事吗?” “大热天的,你病了?脸色那么难看。” 陆耀祖没直接说出来意,先假模假样地关心了一下张向阳的身体状况。 对这个租客,陆耀祖一点都不熟,就知道张向阳是外地人,在市区写字楼上班,是个白领,房租按时交,是他众多租客中普通的一个。 这房子租出去之后,陆耀祖也是头一回上门来看,目光很快地顺着屋内转了一圈,粗看下来,收拾得相当整洁,心里挺满意的,“怎么今天没上班哪?” 张向阳坐着,阳台的阳光从他背后射来,晒得背脊微热,他顺着话头,道:“病了。” “什么病啊?” “感冒。” “哦,热感冒可不容易好啊。” “是。” 两个其实挺陌生的人一来一回地说话,陆耀祖心想这小白领说话怎么跟个机器人似的,让人瘆得慌,“那个小张啊,今天来,我是想通知你个事。” “您说。” “这房子吧,是老爷子租给你的,老爷子去年冬天就得了老年痴呆,现在住疗养院,这你也知道,哎,老爷子命苦啊,干了大半辈子的农活,老了老了,可算熬到拆迁了,可惜没享过几天福,你说家里拆了七八套房子,我也管不过来,老早就想卖掉几套……” 陆耀祖说到这儿,觉得自己暗示得够明显了,故意停下来观察了一下张向阳的脸色。 哪知这小白领还是脸色木木的,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 陆耀祖心想这是读书读傻了。 陆耀祖干脆也不绕圈子了,“小张,这房子我准备卖了,等会儿就有人要来看房,不好意思了。” 他话说完,就等着小白领跳起来抱怨。 毕竟刚收了人一个季度的房租,却又背着租客偷偷挂牌,今天不打招呼地上门,藏备用钥匙等等这些行为,陆耀祖心里清楚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事,他早打算好了,今天吵一架也没事,他一个本地人难道还怕个外地人吗? 可小白领还是那副僵硬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都是飘忽的,不知道看向了哪里。 “嗯。” 很温和的一声,陆耀祖的心顿时放进了肚子里,他面露喜色,道:“小张,你放心,房租和押金我会退给你的,到时候你要再租房子,这栋小区里我有好几个朋友,我帮你问问。” “好。” 陆耀祖得偿所愿,也不管张向阳说话的语气怎么古怪了,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屋子,“康啷康啷”地甩着手上的一大串钥匙,“这房子你收拾得不错。” 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陆耀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个遍,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万一哪个地方磕了碰了,他可是要从押金里扣的。 从卧室到阳台,最后再到卫生间,陆耀祖不得不承认这小白领真是很细心,这房子给他保养得好好的,看得出来,他很爱惜这栋房子。 “嗯,蛮好的……”陆耀祖背着手满意地点点头,一回头又是吓了一跳,小白领就站在他身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魂倒像是回来了,就是回来的像是个幽魂,“陆先生。” “哎……”陆耀祖颤巍巍地回了句,心想自己怕什么,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哎——” “我能问您件事吗?”张向阳缓缓道。 “你问。” “来看房的人……”张向阳双唇紧闭,眼睛也一齐闭上了,他的心像着了火一样,烧得疼,“是姓贺吗?” “你怎么知道?!”陆耀祖脱口而出。 张向阳睁开了眼睛,陆耀祖的脸色诧异又懊恼,之后又带上了一丝丝怀疑,似乎是在怀疑他私下里和买房客提前有了什么接触。 张向阳笑了笑,“我猜的。” 陆耀祖心想真是邪了门了,这小白领会算命啊。 手机哇啦哇啦地唱起歌,陆耀祖接了电话,马上又换上了一副客气的嘴脸,“贺先生你来了,你等着我去接你……哦哦,那你直接上来吧,我人就在这儿等着,不过租客也在……”陆耀祖瞟向张向阳,却见张向阳悄然走进了阳台,“嗯嗯,好的好的。” 陆耀祖挂了电话,人探向阳台的方向,“小张啊,那个,看房的贺先生上来了,等会你就待在阳台好吧,辛苦你了。” 陆耀祖没等来回应,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外地人”。 阳台里阳光猛烈,张向阳坐在洗衣机旁的小板凳上,整张脸转向窗户,半个人都浸泡在了灿烂的阳光里。 可还是冷。 背上一丝一丝地冒冷汗。 骨头里都在冒寒气。 没一会儿,陆耀祖聒噪的声音传入了阳台。 “贺先生,今天外面好热哦,快进来快进来,哎哟,真不好意思,空调忘开了,小张——小张——” 陆耀祖拐到阳台,“小张,空调遥控器你放哪了?” 张向阳坐着没动,脸也没转一下。 陆耀祖心想这小白领心里果然不爽,一点也不配合。 “没关系。” 声音稳重低沉,温文尔雅,带着淡淡的笑意,与整间房子的朴素格格不入。 “不热。” 陆耀祖不敢怠慢这个出了比市面高10%价格的买家,连忙钻进卧室去找空调遥控器,贺乘风站在门口,目光一点一点地从屋子里的家具上掠过,脚步不急不缓地向前,在阳台前停住。 闲在家的张向阳穿得很随意,一件宽松的旧t恤,因洗了太多次,布料变得薄薄的,阳光一照便隐约地显现出里头骨骼细细的轮廓与肌肤的颜色,他靠在阳台的窗户上,脸上一圈光晕,单薄而无依。 “好了好了。” 陆耀祖出来,“空调开好了。”见贺乘风盯着阳台里蹲坐的人,心里又泛起了小嘀咕。 “这房子不错,”贺乘风转过脸,“我要了。” 陆耀祖没想到事情会顺利成这样,对方看房的时间甚至都不超过半分钟,他喜出望外,险些把嗓子拔得比空调噪声还要高,“可以啊!什么时候签合同?!” “明天吧,”贺乘风微笑着,“陆先生,我碰到大学同学了,不介意我留下来聊两句吧?” 关门的人太兴奋,力气用得大了一点,“嘭”的一声,震得整个房子都好像跟着颤了颤,而屋子里的两人却都是没什么反应。 向阳 第19节 张向阳靠在窗户上没动,他听到贺乘风说话的声音,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知道贺乘风正看着他。 他不想动,只沉浸在自己渺茫的思绪中。 他想不通贺乘风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为什么呢? 他真的……得罪他了吗? 一封邮件还一封邮件还不够吗? 被得罪的贺乘风……是下手这么狠的人吗? 窗户外的阳光转动,尖锐地刺入眼瞳,张向阳顶着烈日,固执地不肯挪开眼瞳,刺痛感越来越强烈,张向阳还是忍不住眨了下眼睛。 “哭了?” 询问的话语带笑,仿佛是很有趣似的。 张向阳轻眨了几下眼睫,他转过脸,“没哭。” 贺乘风嘴角轻勾,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长大了,成熟了。” 张向阳也看着他。 那天,他们见面,张向阳觉得贺乘风看上去一点儿没变,现在,他觉得自己当时的判断好像是错的。 其实他凭什么对贺乘风下判断呢? 就仗着他们谈过一年恋爱,还是贺乘风可怜他才误入歧途的施舍。 他好像从未看清面前的人到底是怎样的面目。 “为什么?”张向阳轻声道。 贺乘风微笑着,面上神色四平八稳,他轻弯下腰,淡琥珀色的眼瞳迎着阳光,璀璨非常,他声音很温柔道:“阳阳,那你又为什么呢?” 张向阳的手指轻颤了一下。 他先做错了事,是他的错。 别人要怎么出气,都轮不到他这个先做错事的人去想当然。 谁让他又自作多情,侥幸得到了别人的可怜就开始自以为是,把人往坏处想。 贺乘风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他却仍然怀疑对方的人品,那么冒失地暗中行事。 “……对不起。” 张向阳涩声道。 “是我冒犯了你。” 他低下头,整个人都蜷缩了,“我没有恶意,请原谅我。” 屋内很安静,唯有老旧的空调坚持不懈地发出隆隆的噪声。 张向阳一直低着头,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转瞬即逝,令人抓不住它语调中的含义。 “阳阳。” 贺乘风的语气还是很温和,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师兄师弟初次见面,礼貌客气,其乐融融。 “离开这座城市。” 第15章 贺乘风走了。 张向阳依旧坐在阳台没动。 阳光照进阳台里,防盗窗上的栏杆一根一根地投下了影子,浮沉漂散在空中,在张向阳的视线里翻滚涌动。 他呆呆地看着那些在阳光中乱舞的灰尘,又犯了“老毛病”。 张向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半个月前,他还是这座城市里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拿着不高不低的工资,交着能承受但也觉得肉疼的房租,没有太多关于未来的规划,每天只是踏踏实实地先过好自己眼前的小日子。 一夕之间,生活骤然塌陷。 工作丢了,被迫出柜,找不到新工作,房东也要赶他走。 一切的起源竟然就只是因为一封邮件。 谁能说这不像是一场梦呢? 用噩梦来形容都不足以描述其荒诞。 张向阳试图去分析他落到现在这种境地的缘由。 贺乘风下手这样狠,几乎是要将他在这座城市赶尽杀绝,真的仅仅只是因为他的那封邮件得罪了他吗? 张向阳慢慢想明白了:或许贺乘风是恶心他。 年少无知,出于同情地与一个男人发生了关系,几年过去了,好不容易把这事忘了个干净,这个男人却又在他结婚前夕跳出来,又是约见面,又是发邮件。 阴魂不散的,太惹人烦。 张向阳轻笑了笑,觉得自己应该是找到了真相。 他们的曾经对于他而言就只是曾经,对于贺乘风而言却是人生中的一个污点。 能抹个干净,当然最好不过。 想通了,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那就走吧。 夕阳落下时,张向阳开始收拾行李。 他的东西不多,收拾起来很快,塞满了一个大行李箱,零碎的又塞满了一个书包,笔记本电脑单独装在了电脑包里,全放在了客厅。 两条被子一条是大学时学校发的,张向阳不打算要了,另一条是从老家带的,他妈亲手种的棉花,去镇上弹的被子,用的都是好棉花,很厚实,夏天垫在凉席下面,软软的,睡起来很舒服,冬天就可以抽出来,和薄被子交换,盖着很暖和。 张向阳蹲坐在床前,轻轻地抚摸床上的被子。 等明天一早醒来,他得把它带走。 整栋房子都空了。 张向阳从卧室走到客厅,望见阳台里照进了月光,又慢慢踱进了阳台。 这个阳台是整栋房子里张向阳最喜欢的地方。 在这里,他能看到远方的风景。 天幕渐黑,月亮很圆,星星很少。 张向阳靠在阳台上,静默地欣赏着黑夜的美丽。 这是他在这个城市最后的一个夜晚。 明天他打算去火车站买一张离这里最近城市的车票。 哪里的都行,只要能离开这座城市就行。 也好,反正他对这座城市也没什么留恋,离开这里去到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就这样开始新的生活,一切从头再来,谁说这样就不好呢? 口袋里手机震动,张向阳拿出手机,看到“陈工”两个字时,愣了愣神,自从上周陈洲送他回家之后,他们两个就没再联络过。 张向阳忙接起了电话。 “陈工。” “嗯,是我。” “有什么事吗陈工?” “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进新公司了吗?” 张向阳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说出他将要离开这座城市时,陈洲已经先说了。 “我朋友那里缺个人,上次我给过你名片,那边挺急的,需要个有工作经验的,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帮我这个忙。” 张向阳沉默下来。 陈洲也沉默了片刻,又继续道:“你要是已经入职了,也可以再考虑考虑,那有个项目快上了,很缺人手。” 电话突兀地被挂断。 陈洲轻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手机,心想是不是信号不好,正要回拨时,手机进了条短信。 “谢谢。” 再打过去,电话就被拒接了,倒是又进了两条短信。 “谢谢。” “我已经有工作了。” 有工作了? 张向阳这个事不知道是谁干的,传得整个行业人尽皆知,并且添油加醋,越传越脏,他对这些行业里有关个人隐私的风言风语一向不感兴趣,所以也没人告诉他,他专门去了解后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张齐辉说的没错,有人在故意针对张向阳。 现在没有一家公司愿意接手张向阳这个不清不楚的麻烦。 哪来的工作给他做? 陈洲仍是眉头紧锁,回了条短信过去。 “我朋友那真的很缺人,能再考虑帮个忙吗?临时也行。” “我明天要去外地上班了。” 收到短信,陈洲眼神一凝,眉头更紧地拧了起来后又慢慢松了,斟酌片刻后,手指轻点了几下。 向阳 第20节 “一路平安。” 手机屏幕上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与前面几条短信合在一块儿,拼凑出了一个好人。 张向阳死死地攥住手机,眼泪淌了满脸,喉咙憋得生疼,牙齿磕磕绊绊地撕咬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从陈洲说请他帮忙起,他就说不出话了。 泪水猝不及防地到来,迫使他挂断了电话。 他不想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再给谁留下任何担忧。 张向阳低头看向手机,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手机屏幕上。 他想他还是幸运的。 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他交到了一个朋友。 ……还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张向阳看着“一路平安”那四个字,嘴角慢慢上扬,笑了,却是忍不住又了掉眼泪,他心里又高兴又难过,在迟来的晚风中像个傻子一样边哭边笑。 * 一夜无梦。 张向阳睡了个好觉,醒来的时候,时间还很早。 上班养成的生物钟一直都没调整过来,张向阳起来刷牙洗脸,把自己收拾妥当后,卷了席子,将被子叠好塞进了装被子的大袋子里,又去厨房收拾了一下,把没吃完的那桶菜籽油也拎了出来。 一个行李箱,一个包,一个袋子,再加上笔记本电脑一个袋子和一桶油一齐堆在了客厅的沙发旁,张向阳坐下,先联系了下陆耀祖。 “陆先生,我今天就要搬走了,下半年的房租和押金什么时候退我呢?” “小张啊,是这样的,这套房子呢我已经卖给贺先生了,贺先生说所有的水电煤呀债务呀他都全权负责,包括你这个房租和押金,所以这个钱你可以问贺先生要,你俩不是大学同学嘛,你自己问他要,这个事我就不管了。” “……” 电话那头半天没得到回应,“喂”了两声后就把电话挂断了,张向阳坐在沙发里又是呆了好一会儿。 慢慢的,他终于琢磨出了味道。 他想这笔钱应该是要等他离开这座城市才能还给他了。 这样防备他吗? 张向阳苦笑了一下。 他或许真给这对新婚夫妻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才让他们如临大敌,一定要他离开这座城市才能放心。 但他真的没有那么卑劣,他没有想过要给他们造成任何伤害。 张向阳想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作出一点补偿,让这一段插曲正式地划下休止符,他不能让两人的这桩婚事因他的多疑而蒙上阴影。 张向阳打开了微信,在大学群里找到上次发请柬的同学,他发了个添加好友的申请。 想来那位同学能转发贺乘风的请柬,应该与贺乘风有私交。 大概等了十多分钟后,那边接受了好友请求,还发来了个问号表情包。 【louis:你是?】 【zz:你好,我是张向阳,我们是大学同学。】 【louis:是你啊!】 【louis:你朋友圈里什么都没有,我还以为是谁呢。(偷笑.jpg)】 【zz:不好意思,这么久没联系了,打扰你了。】 【louis:没事,老同学现在在哪高就啊~】 【zz:就是普通上班,我能拜托你件事儿吗?】 【louis:(惊恐表情包)】 【louis:哥们,我也没钱啊。】 【louis:我结婚了,钱全归我老婆管,我一共就两百私房钱。】 【louis:等等,你该不是盗号的吧?我老婆可是律师,我劝你收手吧。】 律师……张向阳看到这两个字,很敏感地停下了发信息,心想这位同学或许不是与贺乘风有私交,而是与叶书静有交集。 这样也可以。 他定了定神,继续打字。 【zz:不是借钱。】 【louis:你吓死我了,不是借钱就行,其他你随便提,我能帮一定帮。(龇牙.jpg)】 【zz:贺师兄的婚礼你去吗?我想给贺师兄包个结婚红包,你能帮我带过去吗?】 他手头还有一点钱,虽然不太多,但也能代表他的歉意和祝福。 对面半晌都没回复。 张向阳拿着手机,心里有些忐忑,他想他这样是不是又唐突冒失了? 【louis:微信号是你手机吗?】 【zz:是的。】 没多久,张向阳的手机响了,他连忙接了,“喂?” “喂,是张向阳吗?” “对,我是,你好,能拜托你帮我这个忙吗?” 对方沉默片刻,道:“你跟贺师兄熟吗?” “……不熟。” “哦,那你干嘛还要给他包红包啊?” 张向阳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电话那头却忽然压低了声音,语气有点神秘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想来找我八卦的?” 张向阳茫然了,还是没说话。 电话那头的兴致却仿佛很高兴似的继续道:“偷偷告诉你,婚礼取消啦,我老婆不让我说,贺师兄是他们律所的大客户呢,还是新娘取消的婚礼,听说连夜坐飞机跑去了国外,哈哈,高富帅也会被甩,这事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第16章 “这地方的数据……稍等,我接个电话。” 主位的人一抬手,拿文件的人连忙将文件收了回去,静静地站到一边。 贺乘风看了一眼号码,划开了手机,温柔道:“阳阳?” 电话那头静默无声,呼吸清浅,频率有些急促。 贺乘风对身后的秘书使了个眼色,秘书微一点头,夹着文件出了办公室,轻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怎么不说话?”贺乘风摩挲着钢笔,声音柔软得像云,带着淡淡的包容,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不愉快,“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贺乘风。” 这一声“贺乘风”却是淡的,里头像是什么都没有。 贺乘风放下钢笔。 “哒”的一声,清脆动人。 “有什么事吗?”他依旧温和道。 电话那头又是漫长的沉默。 贺乘风隐约猜到张向阳打这通电话要说些什么,但他仍很从容、很耐心地等待着。 “……我知道婚礼取消了。” 电话里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贺乘风语气仍是温柔,“所以呢?” “为什么取消?” 尖锐的质问换来的是一声轻笑,“你说呢?” 张向阳不敢相信贺乘风到现在在电话里依然是一副游刃有余的语气,他怎么能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新娘她知道!” 贺乘风又笑了一声,“我可没这么说,”他将手机换了边耳朵,淡笑道,“是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贺乘风……” 传入他耳中的声线颤抖不已,贺乘风嘴角轻抿着,低声道:“哭了?” “你真卑鄙,你怎么能这样害人……” 控诉的言语一句接着一句,一句比一句急促,贺乘风静静听着,脸上一直都保持着笑容,他忽然打断了电话那头的控诉,“阳阳,你毁了她的幸福,不觉得歉疚吗?” “……” 张向阳被贺乘风的颠倒黑白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贺乘风饶有耐性地等电话那头的人反驳。 “贺乘风,你这是在骗婚,到底是谁想毁了她的幸福?!” “我又不是同性恋,怎么就骗婚了呢?” 张向阳咬紧牙关,“我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同性恋,你隐瞒……过去是事实!” “隐瞒过去就是骗婚的话,那这个世界上99%的人都在骗婚。” “你隐瞒的是……” 向阳 第21节 张向阳气得嘴唇发抖,那些东西他根本说不出口,电话那头的贺乘风却是慢条斯理地接了上去,“和你发生关系?” 张向阳几乎忍不住要挂断电话,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强忍着羞耻与愤怒,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下来。 每一次他都落于下风,这一次他必须勇敢起来。 他没错,他可以站直了与这个人对话。 “对,”张向阳只觉舌头都已经木了,“和我发生关系。” “阳阳,”电话那头的人叹了口气,他话锋一转,“你发那封邮件的时候,到底是抱着逞英雄的想法呢,还是希望我会回到你的身边?” “……” 张向阳做梦都没想到贺乘风会将话题扯到这上面。 他不否认他曾爱过贺乘风。 无论贺乘风有没有投入过,对他而言,那爱的确是真挚的。 在漫长的时间里,他像蚌磨珍珠一般,将过去回忆中那些痛苦的部分一点一点打磨圆润,只留下美好的东西去偶尔品茗回味。 现在,他将那颗珍珠打碎,连同所有的美好与痛苦都扬在风中。 他问心无愧。 “贺乘风,如果我的脑海里曾闪现过一秒钟你说的那个念头,”张向阳一字一句道,“我就不得好死。” 电话那头的贺乘风沉默片刻,轻笑一声,“那么,你只是想逞英雄了?” 逞英雄? 张向阳也从未想过要做谁的救世主,他只是觉得自己该那么做。 如果有的选,他宁愿是上一个结局,有情人终成眷属,他离开这里重新开始,那样皆大欢喜。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这城市多了个伤心的女孩和卑鄙的人。 “贺乘风,”张向阳抖着嗓子道,“你有没有想过,我只是想做个人?” 贺乘风又是笑,“可你做错了,婚姻需要谎言来经营,如果你什么都不说,她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阳阳,你真的太幼稚了。” “……” “怎么不说话了?”贺乘风翻下掌心的笔,柔声道,“继续说下去,我喜欢听你那些天真的言论,那样会让我有还在大学的感觉,很不错。” “你别逼我……” 张向阳紧攥着手机,颤抖着嗓子道,“如果你真觉得你一点儿都没错,那我、那我……” 呼进肺腑的气体忽然变成了刀子,从喉咙到肺腑,像长出了一座刀山,边边角角都全是尖刺,张向阳头晕目眩,狠话就在嘴边,却是说了半天也说不出来。 他的筹码是一个陌生女孩的苦难。 用那当作武器,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好卑鄙,这样他与那些人的差别在哪里? “你就怎么样?” 贺乘风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淡笑道,“就到我们公司来说我们发生过关系?” “……” 贺乘风听着电话那头急促的呼吸声,嘴角微微上扬,“那可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你有证据吗?”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要不要我给你次机会来制造点证据?” “贺乘风!” 贺乘风笑了一声,“开玩笑的,我可不是同性恋。” “阳阳,你尽管可以来试试,”贺乘风语气平缓,“随你是要到公司来闹,还是网上发帖,我都欢迎。” “你以为我不敢吗?”张向阳抖着嗓子道。 “不是不敢,”贺乘风懒洋洋道,“是没用。” “读书的时候睡过自己的师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长得不赖,别人也不会嘲笑我的品味,无非就是多点花边新闻。” “唯一会感到羞耻的大概就只有准新娘了。” “这样一来,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她原本美满的婚姻原来是被一个男人搅黄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羡慕她这个天之娇女,其他人会同情她,可怜她,然后背地里嘲笑她,讥讽她,阳阳,你已经毁了她的婚礼,难道还想再把她的骄傲也全部打碎?她会活不下去的。” 嘴唇贴着手机,宛若情人的耳语,贺乘风含笑道:“我的阳阳,你可真狠心。” 张向阳浑身都在发抖,从瞳孔到牙齿,每一个部位都在震颤。 他爱过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张向阳拿着手机,心神都恍惚了,脑海里一波一波地涌入声浪,嗡鸣声不绝于耳。 真的是因为他吗? 因为他,那个女孩才被逼出走国外,痛不欲生吗? 又要像从前无数次一样,他要怪自己吗?怪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本身就是错误? 眼睛酸胀疼痛,张向阳感觉到温热的泪水流下脸颊,面前仿佛出现了奇异的幻象,他站在那条铺满荆棘的路上,懵懵懂懂地看着来时走过的痕迹。 “张向阳,你怎么跟女生跳皮筋啊你,娘不娘啊,笑死我了。” “班长,你这也太瘦了,像个女生一样。” “哇靠,李姐来了,快跑快跑,别被他缠上了。” “向阳,你怎么那么娘们叽叽的,一个大男人,连酒都不会喝?” …… 一幕幕画面从脑海里滑过,一个撵着一个,飞快地跑到了尽头——那是他自己,茫然又惶恐地扭曲着身体,企图将自己填入那个预设好的标准的匣子里。 瞳孔微微收缩,呼吸跟着急促起来,张向阳用力按住胸膛,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太过剧烈,好像心脏就要从他的胸口破开,血淋淋地快要掉到地上。 五脏六腑都被践踏碾磨了个遍,哪里都在颤,哪里也都在疼。 从踏上这条路起,他一直都在忍耐,无形的恶意,有形的嘲讽,直到今天,工作、生活全都被打烂也还是忍耐。 张向阳想:因为他有错。 做错了事,总会受到惩罚。 “如果我不是同性恋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地出现在脑海中,随后懊恼痛苦,却没有解决的办法,他只能努力,在所有能努力的事情上拼命去努力。 学习优异、工作勤恳、孝顺懂事……所有的东西成为了他粉饰“错误”的遮羞布。 可那些又毫无意义。 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他就是个同性恋的事实。 那道路没有鲜花,满布荆棘。 张向阳从年少起赤脚踩上,磕磕绊绊踽踽独行,他小心谨慎,生怕走错一步,即使如此,受过的暗伤也早已不计其数。 但他没叫过一句疼。 他始终认为那是自己选的路,都是他该受的,他没有资格叫疼。 现在,他站在那条路上,回望过去,一路全是零碎血肉。 谁手里正握着那把最尖锐的刀? 刀山火海在幻象中倾倒,将一切焚烧殆尽,道路尽头的却仍然是他自己,不知疲倦地切割着,砍光自己所有的枝蔓,只为迎合这个世界生长的方向,越是用力,越是因无法改变而绝望。 张向阳忽然笑了。 原来下手最狠的那个……从来都是他自己。 他讨厌自己,所以总是刻意讨好别人。 他讨厌自己,所以对所有受到的伤害都逆来顺受。 他讨厌自己,所以习惯了去认错道歉卑躬屈膝。 …… 是,他是同性恋,他认为那是错误,也讨厌那个身为同性恋的自己。 可即使同性恋就是错的,有没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哪怕就只做对了一件事? “贺乘风,”张向阳一字一句道,“错的是你,不是我。” 话说出口,字字沉重,却像敲开了他身上无形的枷。 张向阳用力道:“你骗婚,你错了。”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轻笑了一声。 “阳阳,你长大了。” “别那么叫我,很恶心。” 张向阳直接挂断了电话。 这一次,他掌握了结束的主动权。 手机却像是不放过他的又震动了一下,信息随即而至,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阳阳,我会毁了你。” 第17章 “陈工,剩下的就都是审计的事了。” “行,我知道了,”陈洲合上文件夹递还给张齐辉,“我来跟进。” 张齐辉接了文件夹,人还是犹犹豫豫地没走,“陈工,那个……” 陈洲重又抬起眼看他。 “张向阳的事儿……” “哦,”陈洲视线顿了顿,睫毛下敛,“不用担心,他去外地了。” 向阳 第22节 “去外地?”张齐辉震惊道。 “嗯。” “人已经走了吗?” “昨天走的。” “哎——”张齐辉用文件夹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脸上全是懊恼,“这小子……怎么一声不吭的,招呼都不打一个,走之前也不见一面,送一程也好啊……” 陈洲没搭腔,半个人转向了电脑屏幕,打开了桌面的报表。 张齐辉独自皱眉摇头了一会儿才收敛了情绪,“陈工,那我先走了。” “嗯,”陈洲偏过脸对他点了点头,“去忙吧。” 待办公室的门关上,陈洲脸上四平八稳的表情才慢慢变了,他放下鼠标,向后仰靠在办公椅上。 办公椅小幅度地左右摇摆着,无论摆到哪个角度,陈洲的视线始终脱离不开办公室衣架旁靠着的那把漆黑雨伞。 唇角微微抿住,陈洲伸手拿了办公桌上的手机,点开短信框,上下移动着,飞快地就浏览完了两人发过的信息,随后慢慢地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 结束了。 如他所愿那样平淡地结束了。 手掌下旋,将手机盖在掌心,陈洲仰脸望向天花板,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办公椅上敲打着。 去外地也好。 离得远了,心里残存的那点好感慢慢也就消失了。 那点情绪又能有多汹涌?不过退潮时的一点浪花微挠。 两人相处的时间也不算长,带了三个月的实习,之后在公司里也就是点头之交。 说过最多的话是问候,眼神交汇即闪躲着避开,最近的距离是同撑一把伞,最交心的时刻是“谢谢陈工,你是个好人。” 连可供回忆纪念的瞬间也没有。 目光扫向电脑屏幕上的报表,陈洲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人认真做汇报的模样,温顺的眼睛,说话不紧不慢,笑容拘谨,躯体微微有些僵硬。 这个人就是那样,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像是正防备着这个世界,随时都准备逃跑。 不知道谁才能让他感到安全。 心房像是被轻柔地啃噬了一口。 手掌旋过手机,手指点进了短信发送框,心中轻叹了口气,陈洲坐直了打了字。 “到了吗?” * 张向阳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他想好了,他不走,作恶的人不是他,他不会也不能离开这座城市,他必须守在这里,盯住贺乘风,不让他再有机会害人。 他想毁了他,他不会让他得逞。 手机轻震了一下,张向阳下意识地以为是贺乘风,他神经一颤,才蓦然想起他已经把那个号码拉黑了。 拿出手机看到陈洲发来的短信时,张向阳几近麻木的心才又有了一丝暖意。 谁说他对这座城市没有任何眷恋? 他还有一个朋友。 想要回复,张向阳却又犹豫起来。 他不想对朋友撒谎,但如果他说他没走,陈洲一定会提议让他去他朋友公司“帮忙”。 张向阳一不想再欠陈洲的情,二是他担心贺乘风会不会对陈洲朋友的公司不利。 虽然他不相信贺乘风能在本市一手遮天,但即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张向阳也不想去冒这个险。 他得到的善意太少,每一点都很值得他珍惜。 思索良久,张向阳还是决定撒谎,撒一半的谎。 “先不去外地了,公司让我留下来调研。” 关掉短信界面,张向阳去洗了把脸,出来给陆耀祖打了个电话。 正在搓麻将的陆耀祖看到前房客拨来的电话,皱了眉头接了,“喂,小张,什么事啊?” “陆先生您好,我想问我的租金和押金,您什么时候能退给我?” “这我刚不是跟你说了嘛,你去问你那大学同学要去,我房子都卖了。” “是这样的陆先生,我上网查过,买卖不破租赁,这房子即使您卖给别人了,我们之间的租房合同依然有效,所以,按合同规定,这笔钱还是应该您给我。” “什么?什么买卖破不破的,我听不懂,反正那姓贺的说了,这钱他给让我别管,你找他要去,小张,我这忙着呢,我挂了。” “陆先生——” 电话被挂断,张向阳又拨过去,那头就传来了关机的提示音。 张向阳眉头紧皱,攥紧了手机,他没有多少时间伤心难过,得先想办法在这座城市继续生存下去,这笔钱他必须要回来,陆耀祖不肯给他,那他只有找房屋中介了。 微信里翻找当初加的中介,发消息过去,却显示还不是对方的好友,他点了添加好友,屏幕上又显示添加失败。 张向阳愣住了。 他这是……被中介拉黑了? 张向阳抱着忐忑疑惑的心情打了中介的电话。 漫长的等待后,那边倒是接了,接起来的语气很不耐烦,“什么事?” “你好,我是张向阳……” “知道,什么事?” 对方的语气相当恶劣,让张向阳一时忘了接下去要说的话,他这一愣神不吭声,中介直接挂了他的电话。 张向阳看着电话屏幕,他心想这是怎么了?他什么时候得罪这个中介了吗? “得罪”这个词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张向阳瞬间就打了个激灵。 不会吧? 可为什么不会呢? 还有什么事是那个人做不出来的? “算了”的念头一闪而过,张向阳立刻就将它掐灭了。 不行,他已经决心不再逃避。 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他都决定撞上去,不碰个头破血流不回头。 张向阳鼓起勇气又拨了一次电话,对方这次接的很快,“到底什么事啊,我很忙的!” 语气比先前更恶劣,不知道是不是张向阳自己多心,他像是隐约从对方的语气中品出了鄙夷厌恶。 张向阳怕他挂电话,抓紧时间简短地说了一下他和陆耀祖的纠纷,希望中介能出面帮他斡旋一下,毕竟他是在他们这个中介公司签的合同。 对面却像是早有准备,冷笑一声之后,道:“你合同跟谁签的?陆为民,不是陆耀祖。” 张向阳一愣,“可是老房东他老年痴呆去住疗养院了。” “谁能证明他老年痴呆?你见过本人吗?了解情况吗?敢打保票吗?” 对方一连串反问咄咄逼人,张向阳忍耐道:“那能不能麻烦你们联系一下呢?” “行啊。” 对方出乎意料地很爽快就同意了,随后才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你等着吧。” 这四个字大有让张向阳等到海枯石烂的意味,张向阳想追问,电话又被挂了,他再打过去,就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很显然,对方已将他拒之门外。 张向阳拿着手机静坐着,心情其实还算平静。 做好了迎接风暴的准备,不过这点风雨算什么? 没那么容易认输。 屋外传来动静的时候,张向阳还没反应过来,等到门打开有人推门进来时,他才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们是谁?” 门外两个人面面相觑,“我们来换锁的啊。” 十分钟后,警察上了门。 两边的话一听,证件查完之后处理意见就两条。 房主要换锁,合理合法,他们没道理阻拦。 张向阳要退租,也合理合法,不过这是经济纠纷,他们派出所不管,建议张向阳去法院起诉。 “这里拆迁的好多文化水平都不高的,不一定真的要上法庭,你请个律师吓吓他好咧。” “买房子的人是无辜的呀,他又不知道你们这还有这些搞七捻三的事情,买了房子换锁么很正常的咯。” “你去趟居委会吧,居委会那帮老阿姨很热心的,以后不让老陆去棋牌室玩,老陆就怕了。” 警察们给了张向阳很多意见,两个锁匠拿钱办事,叮叮当当地已经开始换锁,边换边附和,“对的对的,都是房东不好,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准人。” 张向阳沉默不言。 冤有头债有主。 这话说的一点不错。 只是有几个苦主是真讨得到公道的? 张向阳察觉自己内心的消极后,立刻警惕地打起精神,对出警的警察道:“谢谢警察同志,我再跟房东沟通沟通。” 送走警察后,两个锁匠已经很利落地把活干完,他们收到的指令是把钥匙带走,临走之前,很善意地提醒张向阳,“小伙子,你先换个地方住,慢慢跟房东打官司,我们走了,你出去可就进不来了。” 张向阳看向沙发旁堆积的行李。 “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外地的,不好跟本地人斗的。” 锁匠帮了忙,一起帮张向阳把行李带到了楼下。 向阳 第23节 张向阳谢他们,他们都说不用,都是外地打工的,互相搭把手很正常。 张向阳守着一个大皮箱、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一床被子加上一个电脑包,一桶菜籽油,加上手上捧着的一盆小绿萝,这就是他在这座城市的全部家当。 房子不能住了。 即使能住,张向阳也不想再住在户主即将变成贺乘风的房子里。 得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张向阳拖着行李一路走到小区门口的中介。 他房子就是在这儿租的。 租给他房子的那个中介倒是不在。 张向阳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想租房子,短租,因为他身上没那么多钱,付不起押一付三那么多钱。 接待他的中介态度还挺热情,给他倒了水,很耐心地听他的要求。 一个人住,房子越小越好(这样便宜),最好离152号远一点(他原来住的那套),他现在暂时只能租一个月的。 这样苛刻的要求也没难倒中介,他说有合适的,让张向阳交身份证签字。 张向阳犹豫了一下,道:“我之前在你们这里租过房子。” “原来是老客户了。” “房东不肯退押金给我。” “啊?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对方一副为他打抱不平的样子,张向阳也燃起了一丝希望,毕竟是同一个公司,而且中介出面,比他说话正式,应该是好办一点。 但当张向阳将整件事说完之后,准确地说是他提到陆耀祖这个名字后,对方的脸色就变了,甚至突兀地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叫张向阳吗?” 张向阳的嘴唇闭上了。 没有疑问了。 那种……看“奇葩”的眼神。 他甚至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看着挺正常的男人怎么是同性恋啊”那种鄙夷中带着可怜,可怜中又带着厌恶的信息。 张向阳没说话了,他默默地站起身,没有承认自己的名字,拖着行李箱,肩膀上扛着棉被,提着大半桶油慢慢走出了中介公司。 外面正是正午,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张向阳在地面看到自己的影子,像是要被压垮了一般。 张向阳腰背慢慢挺直了,抬头对着太阳眨了眨眼睛,他回头看向中介公司,招待他的中介正皱着眉头捏瘪给他的那个纸杯。 “是,”张向阳忽然大声道,对方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直瞪着眼睛看他,张向阳很柔和但很坚持地看了回去,“我是张向阳。”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学着不讨厌自己。 第18章 张向阳碰了一下午的壁。 他拖着沉重的行李离开小区到了镇上。 镇上的中介公司对他的态度与小区门口的中介公司如出一辙。 先把他当客人,再把他当瘟神。 走出街尾最后一家中介公司时,张向阳已经有点麻木了。 贺乘风说要“毁了他”,看来是一点都没开玩笑,并且效率奇高无比。 这个“毁”已经体现在了他的工作和生活上。 越是这样,越是不能被打倒,张向阳咬着牙想。 张向阳找了整条街最便宜的小旅馆开了个房间,万幸贺乘风的手还没伸那么长,老板很爽快地给他开了个标间。 旅馆成了张向阳的临时落脚点。 一天120。 太贵了。 张向阳躺在床上,看着手机银行里的余额发呆。 他大部分的钱都交了那半年房租,还打了一部分给家里,实在是所剩无几了,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花光所有的钱。 张向阳躺着躺着有点反胃。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心理上恶心,到后头肚子开始绞痛后,张向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 想起上次在家里那瘦了好几斤的两天两夜,张向阳没犹豫,立刻就出门去隔壁的面馆里要了碗最便宜的素面,坐下以后,他想了想,还是让老板加了个煎蛋。 一碗面加蛋,还有汤汤水水进了肚子后,张向阳感觉好多了。 他给自己打气:人只要吃的下饭,就没事,天大的坎,跨过去了,就是条沟。 张向阳想到贺乘风。 以前他很少想贺乘风这个人。 他不敢,怕自己想不开。 其实他对贺乘风的了解也并不深。 贺乘风是他的师兄,但毕竟差了好几届,不怎么熟悉,只知道贺乘风也不是本地人,不过家境很富裕,据传他父亲是某个省市知名的企业家。 在学校里,贺乘风很低调,从来没有向他人炫耀过家世,行事作风也很温柔随和,总是不动声色地就悄悄去把聚会的单买了。 他母亲是位舞蹈家,经常去国外演出,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给他寄当地的小玩意。 贺乘风经常签收这样来自国外的快递,随后很无奈地将母亲的一片心意分给同学,“我妈总当我是小孩子。” 生长在一个高雅富有又充满了爱的家庭中,张向阳想不通贺乘风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怎么会这样理直气壮地去欺骗一个无辜的女孩?甚至还要颠倒黑白说是他的错? 叶书静……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张向阳不敢再发邮件打扰。 换位思考,如果他是叶书静,现在也不想理会任何同性恋。 他与她,都不过是受害者。 他想:她或许也正在独自疗伤。 * “老张,上头找。” 自从张齐辉在茶水间发过一次火,办公室的气氛就变得很微妙。 表面看着还是嘻嘻哈哈,只是所有人都很清楚,僵了。 张齐辉板着一张威严的脸上了楼。 他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在办公室里摆着组长的架子,镇住那几颗跃跃欲试想造反的心。 “咚咚——” “进。” 张齐辉推开门,露出笑容,“陈工你找我。” 陈洲一抬眼,“坐。” 陈洲也威严,他的那种威严很客气,一看就不是张齐辉这种虚张声势出来的,他人是实心的,坐在那就镇得住场。 张齐辉现在终于服气陈洲了。 就凭他那天来办公室送张向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声色不动,张齐辉就服他。 “张向阳暂时不走了。”陈洲道。 张齐辉一怔,“不走了?” “嗯。” 陈洲没多解释,张向阳撒的谎,他就不借用,也不多加工了,免得露馅。 张齐辉脸上的表情很复杂,陈洲扫了一眼,给那张复杂的脸做了个总结——尴尬。 “哦哦,那挺好的。” 之前说着遗憾,想见一面送一程的男人显而易见地退缩了,说了两句“不错、挺好”之后便沉默了。 意料之中。 比“叶公好龙”还要更浅一层。 这些人连“好”都算不上。 只是伤了人以后再来用言语粉饰标榜自己的道德一番,好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 你让他真“捐出一头牛”,他决计是不肯的。 已经算是好人了,陈洲心中冷漠地想,谈不上任何低落或者是失望的情绪。 但凡他会因此而感到悲哀,他早就一头撞死了。 “没事了。” 陈洲低下头,继续伏案工作。 张齐辉慢慢站起身。 茶水间台上冻得硬邦邦的咸菜化开了也没人拿,张齐辉全拎回了家,妻子震惊地说怎么这么多。 张齐辉说同事给带的。 对呀,我知道你同事给带的,我是说怎么这么多,吃不完的呀。 吃不完放冰箱。 向阳 第24节 你这同事可真是个实心眼,跟你同姓是不是?本家兄弟就是不一样,客气的来,你以后要多关照关照他,这个咸菜很难腌的,要腌好久,你也学学怎么腌,不要老是麻烦人家带来带去的,这么多…… 妻子把袋子塞进冰箱,从里面剪了一部分咸菜出来,对他道今天晚上要吃咸菜炒毛豆,这个炒毛豆真好吃。 张齐辉脱了外套系围裙,说好。 一连几天,张齐辉车里的咸菜味都散不去。 恰如办公室里那种僵硬的气氛。 张齐辉回了办公室坐下。 办公室里很安静,会来事的实习生挨了骂以后也不来事了,他摆出一副比先前更勤恳听话的态度,任劳任怨,别人做一他做三,什么活都抢着干,对张齐辉一口一个“张组长,您怎么怎么”。 张齐辉觉得这其实是这实习生在示威。 用这种方式来衬托他那天发的火有多么的不合时宜。 “张组长,这个表我做好了,请您过目。” 看,又来了。 张齐辉皱着眉接过表格,视线从上到下扫了两行,忽然咳了一声,“那个,我有个事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 办公室里的人纷纷抬起了头,数道目光注视着他,大部分都很平淡,张齐辉却从里头看到了猜忌与不安——真要为个离职的同性恋把办公室的气氛搞僵吗? 张齐辉又清了下嗓,笑了笑,道:“晚上聚个餐吧,我请客。” “张哥大气啊。” “去哪啊张哥?” 办公室又重新活跃起来,大家都明白这么多天过去,他们的组长这是终于想通了,犯不着为一个离职的同性恋搞得办公室里上下不团结。 台阶都递了,众人也就你一眼我一语地说起来,办公室里又有了笑声,有人故意提了下实习生,说小张酒量好,今晚两张pk,谁倒谁就是弟弟。 小张也笑了,道那我肯定是张哥的弟弟啊。 张齐辉捏了捏他的肩膀,“那你必须是个弟弟。” 张齐辉脸上笑着,心里却觉得难受。 不知道为什么,难受得很,笑也难受,难受也笑。 下班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准备去饭店,在公司大楼门口碰上了陈洲,忙此起彼伏地与陈洲打招呼。 陈洲要升了。 这已经是公司上下所有人的共识。 过个几周,就真要叫陈总了。 “去吃饭?”陈洲仍旧是很客气,很有风度,没有什么架子的跟他们招呼。 “是是,”张齐辉脸上有点发烧,“陈工一起吗?” “不了,”陈洲摆了摆手,“我也有约。” 张齐辉有冲动想问是谁是他说的那个人吗,他忍住了没问,只笑着点头,“那陈工慢走。” 陈洲上了车,所有人目送着他离开。 实习生感慨道:“陈工这车真帅啊,得好几十万吧。” “几十万?几百万!” “乖乖,这么贵?” “人家里有钱呗,消费得起。” “陈工家里很有钱?” 张齐辉听着实习生极快地融入了讨论上司的气氛,他突兀地想起一个安静缄默的人,每次他们瞎扯淡都低着头不说话,过一会儿就找个借口走了。 “走吧,”张齐辉打断了身后热火朝天的议论,“吃饭去。” 陈洲没约人,开着车直接回了家。 公寓里冷冷清清的,陈洲从冰箱里拿了盒速食的盒饭扔进了微波炉,开了罐冰啤酒先喝了两口,冰凉的酒液下肚,想起那群勾肩搭背热热闹闹去聚餐的人,脑海里若隐若现地浮现出一张脸孔,孤独离群,茫然无措。 微波炉“叮”的一声,陈洲放下了啤酒罐。 张向阳在网上找房子的时候,接到了陈洲的电话,“喂,陈工?” “明天晚上有空吗?” 张向阳愣了愣,忙道:“有的。” “出来一起吃个饭吧。” 张向阳又是呆愣,陈洲约他吃饭?是有什么事吗? “不方便?” “……不不,没有不方便。” 张向阳心想陈洲约他一定是有正事,忙道:“陈工你想去哪吃?” “到时候微信发你。” 张向阳“哦”了一声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出来他和陈洲根本没加微信啊。 刚进公司的时候,张向阳是想加陈洲微信的,跟他同期的实习生先开口,被陈洲拒绝了。 陈洲说他的微信不用来工作,全是私事,不必加,免得相互打扰。 陈洲这么一说,张向阳自觉地就把手机收了起来。 “加你好友了。” 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张向阳放下手机,从通话界面退出来。 微信通讯录那有个红色的1。 他点开。 新的朋友——陈洲。 第19章 网上找房子也跳不出那几个连锁中介公司,往往前面聊得还行,一到姓名身份证这个环节,对方就变脸了。 再一次被粗暴地拉黑后,张向阳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贺乘风的手真能伸那么长。 可现实就这样毫不留情地摆在眼前,又让他不得去不面对。 该怎么办呢? 天天住宾馆根本住不起。 工作也没着落,马上就要到下个月发工资的日期了,那个时候他惯例是会给家里打钱的,到时候如果不打钱,他妈一定会担心怀疑他这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陆耀祖的电话干脆就打不进了,居委会倒是接了他的电话,听他反应了情况,很热心地说会去找老陆谈谈。 张向阳没敢抱太大希望,在网上咨询了下法律援助,点进去才发现条件有多苛刻,他这样的情况根本申请不了,即使侥幸通过了申请,排队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咬咬牙真去请律师的话,又是一大笔费用,调解诉讼也要花很多时间精力,网上有很多与张向阳一样和房东产生房租纠纷的人也都是因为维权的成本太高,只能吃哑巴亏。 时间没有让桥头自然直,只是让张向阳更清晰地认识到他淌的这条河到底有多深。 对方几乎是以碾压之势向他袭来,完全没有给他留下一点喘息的空间。 十多年的逆来顺受在此时帮了张向阳的大忙。 他已经习惯了忍痛,所以即使前路一片灰暗,他依然很平静地在网上找起了专业不对口的工作。 既然被原来的行业拉黑了,那就试试别的,办法总比困难多。 张向阳窝在房间里,一下午都在筛选合适的岗位,相应的去修改自己的简历,就这样删删改改,挑挑拣拣,也发出去不少简历,一直忙忙碌碌到了闹钟响。 陈洲约了他七点吃饭,张向阳怕自己忘,特意定了个六点的闹钟。 约的餐厅离张向阳现在住的宾馆七公里,不远,附近就有公交车能到。 一开始陈洲把餐厅发过来时,张向阳也疑惑这饭店是不是离陈洲太远了,但陈洲说他正好在郊区办事,来都来了,顺路。 张向阳心想“顺路”应该算是陈洲的高频词汇了。 就是不知道是真顺路还是迁就他。 他不允许自己自作多情,赶紧把后面那个念头丢出脑外,换衣服出门。 陈洲选的是一家平价但口碑不俗的农家菜。 张向阳赶到饭店附近时,才发现这家店的生意异常火爆。 远远看过去门口放了数张长凳,等位的人都几乎都坐满了,三三两两地闲聊,服务生正在殷勤地给等位的客人派发零食。 男人身姿挺拔地站在灯下,单手拿着手机,脸色很严肃地盯着手机屏幕,等服务生靠近后,他放下了手机,“谢谢,不用。” 张向阳就是在那个瞬间看到了陈洲。 与服务生打完招呼的陈洲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脸,目光准确无误地射向张向阳的方向。 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张向阳愣了愣神,忙先挥了挥手。 陈洲似是迟疑了一下,也向着他小幅度地挥了挥手。 张向阳是跑过去的,紧跑了几步,闯入了异常热闹的人群。 聊天和叫号的声音太响了,他不得不提高嗓门说话,“不好意思陈工,我来晚了。” 陈洲没有提高声音,只是低下头,让声音离张向阳更近一点儿,“是我早了。” 张向阳心里其实挺忐忑的。 陈洲约他吃饭,应该是有正事,万一聊有关工作上的事,他对陈洲撒了谎,到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圆,陈洲这个人挺敏锐的,隔着手机还好,面对面,张向阳没信心不被他看穿。 “进去吧,我定了位置。” 位置就在大厅,整个餐厅都充满了食物的香气,客人们随意地边吃饭边说话,整个大厅都很热闹。 这种热闹的气息驱散了张向阳这两天的晦暗,他情不自禁地感觉到了放松。 向阳 第25节 “您好,这是菜单。” 张向阳看向陈洲,“陈工,你点吧。” “行。” 陈洲没拒绝,接过了菜单。 张向阳不是第一次单独和陈洲吃饭。 在他刚进公司实习的时候,他们也单独吃过一次饭,就在公司的食堂,陈洲带他去吃午饭,两人全程几乎没说话,吃完饭把餐盘送回去时,遇上了别组带实习的,对方上来跟陈洲打招呼,“带徒弟吃饭呢。” 张向阳当时就有些窘迫,对方的语气说的好像他与陈洲关系很不错似的。 “嗯,”出乎张向阳的意料,看上去态度很威严的人自然地应了一声,“先走了。” 陈洲一挥手,张向阳就跟了上去,一路上他都犹豫着等会儿到底是该继续称呼陈洲为“陈工”,还是叫陈洲一声“师父”。 犹豫着犹豫着,那一声师父,一直到他离职也没叫出口。 “我点了这几个菜,你看看。” 陈洲对服务员做了个手势示意,服务员把点单的平板递到了张向阳面前。 张向阳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闻言忙匆匆扫了一眼,“挺好的,就这些吧。” “有什么忌口吗?”陈洲问道。 张向阳道:“没有的,我都行。” 陈洲对服务员道:“不要放葱。” 张向阳微微一愣,“陈工,你也不吃葱?” 陈洲目光扫向他,“也?” 张向阳又是一愣,意识到自己失言后忙闭上嘴。 等服务员走后,陈洲抿了口大麦茶,道:“有忌口就直说,不用这么拘谨。” 张向阳摇了摇头,“不是的,我以前是不爱吃葱,现在已经习惯了。” 忌口这种东西,自己吃饭的时候当然会注意,可部门聚餐的时候,一大桌子人,他一个人不吃葱,好多菜就都得迁就他,他怎么好意思说呢?久而久之,忌口也不忌口了。 陈洲道:“哦,我不吃,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张向阳笑了笑,“我习惯是习惯了,不过不加葱还是挺好的。” 陈洲又抿了口茶,“公司派你在这儿留多久?” 果然是要聊工作上的事,张向阳心里有点紧张,公交车一路摇摇晃晃,他的那点心思也就跟着晃荡。 这么多年,他其实也没少撒谎,自己的性向就是个天大的谎言。 可对唯一肯接纳他,把他当朋友的陈洲撒谎,对张向阳而言却是个极大的考验。 所谓“善意的谎言”真的是善意吗?还是仅仅只是撒谎者自己的一厢情愿?以此为借口来粉饰自己的虚伪? 如果陈洲知道他故意瞒着他,会因为他的欺骗而感到愉悦吗? 张向阳想了一路,没有答案。 他低着头,双手围住茶杯,“看情况吧。” 餐桌上静了一瞬,张向阳觉得这一瞬特别的漫长,漫长到他甚至想推翻自己的“口供”,干脆就如实招了。 陈洲也在思考。 没有哪个公司会招了新人上来就把人扔异地调研的。 张向阳很显然在撒谎。 同样很显然的是张向阳想瞒着他。 他拒绝他的帮助。 人情欠的多了,即使是朋友,也会有负担。 更何况他们之间本就没有多深的交情。 如果他拆穿张向阳的谎言,强行地给予帮助,这么做,张向阳会开心吗?还是仅仅只是满足了他自己的救助欲? 算了,再说吧,胆子那么小的人,别把人吓跑了。 “嗯,”陈洲手指摩挲了下茶杯,“那常联系。” 张向阳抬起脸,眼睫轻眨了一下,他笑了笑,“好。” 所以这就只是很普通的一顿朋友聚餐,因为人恰好到了附近,就顺便一起吃个饭,吃完了饭两人aa,张向阳把108块钱转给陈洲,陈洲很自然地收下了,彼此之间谁也没推脱客气两句,“我送你。” “不用了陈工,有公交。” “几分钟的事,顺路。” 听到最后两个字,张向阳忍不住嘴角轻翘了翘,陈洲在开车门,没看见,“上车吧。” 两人吃饭的时候没怎么聊天,在车上也还是很安静,车厢里回荡着舒缓的音乐,张向阳心想,挺好,留下来,交了个朋友。 车辆平稳地行驶着,张向阳忽然想问陈洲为什么愿意跟他交朋友,余光悄悄去打量正在开车的人。 车窗外灯光跳跃着掠过英挺的眉眼,一下一下,像油彩在给画上色,令这张总是严肃端正的脸孔添了一丝夜的旖旎。 张向阳连忙收回了目光。 他没起什么别的心思,只是单纯地觉得陈洲长得很好。 如果他对陈洲有了什么非分之想,那可真就是侮辱了陈洲对他的善意了。 车辆驶入小区时,张向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刻状况的尴尬。 陈洲不知道他被赶出去了。 算了,这也还是瞒着吧,别让人为他担心了。 张向阳这么想着,下车和陈洲说了再见,陈洲说有机会再一起吃饭,张向阳连连说好,“下次我请客。” “行。” 张向阳跑进了楼道。 他没进电梯,就站在电梯旁边,站一会儿他趴在了墙边,弯着腰探出半张脸暗中观察,想等陈洲走了他再走。 车还停那儿,车灯都还亮着。 “怎么还不走呢?”张向阳自言自语,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背后电梯“叮”地一声打开,他没回头,有人从电梯里迈了出来,却没走出楼道,张向阳感觉对方似乎正在背后审视自己,意识到自己趴墙向外看的动作很可疑之后,张向阳连忙站直了回头。 他一回头,对上了一张温润无害的笑脸。 第20章 在短暂的沉默中,楼道里的感应灯熄灭了,视线中的人消失的瞬间,张向阳往后退了一步。 他退得太急,脚后跟踢到了墙根,疼痛如闪电般从脚踝往上飞窜,张向阳痛得弯下了腰,肩膀上随即压下了一股力道,张向阳想也不想地挥掌挡了过去,手腕在半空中就被攥住拦截。 “这么凶?” 黑暗中传来带笑的声音。 手腕被对方手指触摸到的皮肤感到一种火烧似的滚烫。 心理上的厌恶传导到了生理。 张向阳有点想吐。 他咬紧牙关去抽自己的手腕,可双方的力量悬殊远比外表看起来还要大得多,贺乘风的手像是铁铸的一般不可撼动。 张向阳抬脚踹了过去。 贺乘风躲得敏捷,脚尖险险地擦过了他的裤腿,他淡笑一声,手臂猛一发力—— “嘭”的一声,张向阳后背撞在了墙上,肌肉与墙体结结实实地碰在一起。 感应灯亮了。 贺乘风垂下眼,看到那张清秀白皙的脸孔因吃痛而皱了起来。 他低下头,鼻尖在触碰到了微凉的脸颊,立刻引来了更剧烈的挣扎,将人死死地攥在掌心,他侧过脸低语,“还不认输?” 呼吸喷洒在张向阳脸上,张向阳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他实在是感到恶心,全身都在战栗的恶心。 这个人在他心里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过去他记忆里的那个贺乘风像是从未存在过,或许不是“像”,而是事实,那个“贺乘风”从未存在过,曾经那个完美无缺的师兄都只是他的幻想。 现在这个贺乘风才是真实存在的。 令他作呕。 贺乘风凝视着这张写满了厌恶的脸。 贺乘风第一次见张向阳是在迎新晚会的后台,张向阳在帮忙,他所帮的忙都是最琐碎又没有什么价值的事,这边递一管胶水,那边提一下裙子。 全场几乎所有人都能使唤他,而那张脸上既没有疲惫也没有抱怨,就只是挂着恬淡的微笑,那样安宁、柔和,令他无法移开视线。 在那一个瞬间,贺乘风产生了强烈的破坏欲。 他想看这个人痛苦。 那一定很有意思。 “阳阳,”贺乘风诱哄般道,“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他越是这样说,张向阳就将眼睛闭得越紧。 无论喜欢还是厌恶,贺乘风都从这个人身上得到过了,而很显然,这个被他一再掠夺的人正在缓缓地关上门,企图将自己藏入那个拒绝任何人进入的小世界。 “闭着眼睛就当我不存在?” “阳阳,你怎么那么可爱。” “以为拉黑了,我就找不到你了吗?” 向阳 第26节 贺乘风说话的时候,还是带着一股笑意,这仿佛是他的一种习惯,这种说话的语气在平时听起来令人觉得他特别的有风度,可在这样的情形下,张向阳听在耳里,却只感到那笑下深深掩藏的讥讽与恶意。 张向阳闭着眼睛再次奋力挣扎,他执意不肯出声,拒绝再与这个人有丝毫的交流。 两人在黑暗中沉默地扭打起来。 两个成年男人,即使力量再有悬殊,也不可能持续地一边倒,张向阳踢了贺乘风好几下。 事实是贺乘风在张向阳的反抗中得到了另一番趣味,他有意放水,好让张向阳感觉反抗有望,不至于又陷入到逃避之中。 这样对抗了一会儿,张向阳的手腕被攥到麻木却仍是没成功挣开,胸膛吃力地上下起伏,他快没力气了。 贺乘风呼吸也急促了一点,他觉得有意思,特别的有意思,比从前更有意思。 原本他以为像张向阳这样柔顺若羊羔的人,那些手段足以把他吓得这辈子都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没想到张向阳这样能忍。 眼看都要走投无路了,还不服软。 为什么他就是不肯屈服? 五年前也是一样,他玩弄了他,又将他抛弃,然后呢?也就几天的功夫,这个人还是没事人一样照常地上课、去图书馆,对着别人微笑。 为了他确定好的人生规划,他克制住了,就那样放跑了他。 没想到五年之后,他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还是跟以前一样,柔顺而静默,然后再次将他的规划打乱。 明明看上去那么脆弱,却又像是怎么都打不倒。 他一定不知道他有多想毁了他。 从肉体到精神,摧毁得丝毫不剩。 念头一产生,贺乘风放弃了逗弄,他攥着两条手臂用蛮力将它们扣到张向阳的背后。 张向阳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手臂被反剪,肩膀如鸟一般被迫向上拱起,张向阳察觉到了黑暗中的危险,他睁开了眼睛,他想尽量控制住自己的神情,但却感觉到自己每一根头发丝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张向阳的视线仍未适应黑暗,他只能依稀看到贺乘风似乎在笑。 “阳阳,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做爱吗?” 粗鄙得毫无掩饰的词汇被他用一种尤其温柔的语调说出,张向阳禁不住大吼了一声,“滚——” 感应灯又亮了。 突然的白光令贺乘风眨了眨眼,在短暂的刺痛后,他又看到了张向阳的脸。 这次,不只是厌恶了。 浓烈的屈辱在那张清秀的脸上爆发出了怒火。 很生动。 贺乘风轻笑了笑,“我是故意的,让你流血。” 楼道外的停车位上,陈洲坐在车里,一直在等九楼的灯亮,久等无果,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楼层,从上到下又数了一遍。 九楼,没错。 陈洲抬起手腕看了眼表。 好像距离张向阳进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陈洲又扫了一眼车窗外的高楼。 安置房都是房地产商用来接大单用的添头,投资少要求多,谁做谁都会做得马虎,墙体薄一点儿,绿化少一点儿,设施差一点儿,这都是行业里密不可宣的共识。 不会是电梯出了什么故障,人困在电梯里了吧? 陈洲拿出手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点开微信,他又看了一眼车窗外漆黑的九楼,眉头一皱,伸手推开了车门。 车门“嘭”的一声关上,在寂静的小区中很恼人。 陈洲下了车就不再犹豫,很干脆地往楼道走。 看一眼电梯坏没坏,没坏他就不操心了。 “滚——” 听到怒吼声时,陈洲的脚步顿了一瞬,随即立刻加快了步伐,他敏锐地意识到:出事了。 陈洲跑进楼道,急促的脚步声落地,出现在面前的场景完全在他的想象之外。 ——张向阳没上楼,正在与一个陌生男人拉扯纠缠。 听到有脚步声闯入,贺乘风放开了钳制张向阳的手。 张向阳一个踉跄,随着惯性又撞回了墙。 “张向阳——” 闯入者随即叫出了名字,贺乘风一挑眉,目光扫过去,对方已经上前扶住了人,同时也扫了他一眼。 眼神相撞,冷而锐利。 贺乘风看向他搀扶着张向阳的手臂,眉宇不动,嘴角笑容若隐若现,他没与人招呼,目光又重新落在张向阳身上。 倚靠着男人的青年像是忍耐到了极点,捂住嘴唇,弯腰躬身,整个人都在不住地发抖。 贺乘风笑了笑。 “阳阳,那我就先走了。” 陈洲听到对方嘴里亲昵的称呼,心里对对方的身份大概有了推断,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再会。” 陈洲感觉到他搀扶着的人还在发抖,一直到那个人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张向阳终于不抖了,只是神情依旧呆滞,像是还没回过神。 陈洲皱了皱眉。 他有一丝丝的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多管了闲事。 情侣纠葛,干卿何事? 烦躁的情绪一闪而过,陈洲扫了一眼外头稀疏的树,道:“上去吧。” 张向阳没动。 陈洲又说了一遍,“先上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张向阳依旧没动。 陈洲没有失去耐心,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张向阳平复心情。 过了好一会儿,张向阳终于回过了神,他偏头看向陈洲,眼睛红红的,“陈工?” “嗯。” 陈洲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随即又放松了,“上去休息吧。” 张向阳沉默着,陈洲看他的模样似是欲哭,但最终,张向阳还是忍住了,他说:“好,对不起陈工,谢谢陈工,麻烦陈工了。” 张向阳进了电梯,陈洲没跟进去。 看着电梯数字跳到了9,陈洲出了楼道,心思很是烦乱。 想起那张笑脸和他对张向阳亲昵的称呼,陈洲觉得很不舒服。 这两个人还没断吧,都闹成这样了,还不断吗?陈洲一面想一面又制止自己去想,扭头看向车窗外——九楼还是暗的。 陈洲抿了抿唇,目光来回地在车窗与方向盘之间逡巡了很久。 “嘭——” 车门声震跑了一只野猫。 电梯屏幕上的数字接连不断地上跳,陈洲的眉头越拧越紧。 过分了吗?是不是越界了?会不会让张向阳感到异样?不行,不看人进屋,他心里不放心,随便找个借口,就聊工作,聊工作最安全。 陈洲边想边走出了电梯。 电梯门打开,一共三户,左手边是901。 这层的灯像是坏了,电梯门一关,就一点光都没了。 一片黑暗中,单薄的人影蜷坐在门口,额头埋进了膝盖,模糊的一个剪影轮廓,溶在夜色中,落在他眼底。 陈洲在电梯门口站住了,他的心脏跳动频率极其混乱。 那一点点的好感好像并不是他自以为的那样可控。 陈洲在心中轻叹了口气,道:“张向阳。” 第21章 张向阳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时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怎么不进去?” 声音好像就来自头顶,他抬起脸,模模糊糊地看到个高大的人影。 “坐在这里干什么?” 不是幻觉,是真人。 “陈工……” 张向阳呓语般地叫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立刻站了起来,他起得急,动作有点踉踉跄跄,扶着门站稳,语调平稳地重叫了一遍,“陈工。” “怎么不进去?忘带钥匙了?” “……” 张向阳没想到陈洲还会上来,他想在这儿等得差不多了再下去,这样就不会碰上陈洲了,没想到陈洲还会上来。 一个谎言总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圆。 向阳 第27节 张向阳心想:对朋友撒谎真不好,可是让朋友担心更不好。 “钥匙锁里面了。” “房东有备用钥匙吧。” “我明天找房东。” 张向阳尽量平静道,不想让陈洲察觉出什么异常。 “今晚怎么解决?” “街上找个旅馆过一夜吧。”张向阳语气轻松。 “我送你。” “……” 视线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张向阳低着头,看到陈洲的皮鞋和笔直的裤管。 这个人真好。 对一个只在手下实习三个月就跑路的同性恋也那么好。 鼻子有点酸,张向阳心想他可得撑住,别让这么好的人还为他担心。 “不用,很近的,我走两步就到了,晚上吃得有点撑,我正好散散步消消食。” 张向阳的语气很轻松,特别轻松,甚至还有点儿欢快,仿佛几分钟前在楼下失魂的人不是他。 他不知道自己的语气是不是不自然,他只能尽量让自己听上去还好。 陈洲静静听着,心想张向阳还是想瞒着他,不想让他担心。 普通朋友也就是这样了。 偶尔吃一顿饭,给对方看的都是笑脸,说的都是好听的话。 最近怎么样啊 挺好,你呢?工作挺顺利吧 还行,就那样,也不错 酒足饭饱,互道离别。 以后常联系 好啊,下次我请客 挥手散去,转身的时候才露出脸上的疲惫。 人的烦恼和痛苦都很沉重。 “大家又不是很熟,不能给他增加负担啊。”这样的社交距离是成年人心照不宣的体贴。 陈洲心道:去他妈的社交距离。 陈洲:“我送你。” 陈洲:“大晚上的,我不太放心。” 张向阳抬起脸,完全是因为太诧异了,才本能地想要看一眼陈洲。 他看不清陈洲的脸,只看到了那双明亮的眼。 楼道里这样黑,那眼中依然有光彩。 “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不放心的。”张向阳笑着道,克制着自己的嗓子发抖。 “一样的,”陈洲挥了挥手,“走吧,下楼我送你。” 这个人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给他送来仿佛不值一提的善意。 他到底哪里值得? 张向阳忍不住道:“陈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话出口,张向阳才觉自己的语气有多么迫人,像是不堪忍受一般。 他立即就后悔了。 后悔这冲动之下的追问。 别人对他好,他也要怀疑什么恐惧什么,他这样不是太不知好歹了吗? 片刻的安静后,陈洲说话了。 这下,仿佛是轮到他很诧异了。 他说:“我对你很好吗?” “……” “张向阳,”陈洲淡淡道,“这世界上也有不恐同的人。” “陈工我不是那个意思。”张向阳急忙道。 “作为员工来说,我觉得你人不错,踏实肯干,工作上也从无失误,公司辞退你,毫无道理,我不接受。” “你既然不想回公司,我也不勉强,别的,我能帮就帮。” 张向阳听懂了。 陈洲还是那个对下属关爱有加的上司。 即使是在他手下实习三个月就跑路的同性恋前下属。 他觉得他没错,替他打抱不平,所以他肯帮他。 有人觉得他没错,他却追着人家问为什么,张向阳啊张向阳,你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大大方方地去接受别人的善意? 张向阳用力抿了下唇来抵抗鼻头的酸意,“……谢谢陈工。” “走吧,挺晚了,先找个地方休息。” 又坐回陈洲的车里,张向阳才想到另一个问题。 陈洲怎么刚才一直没走呢? 余光掠过陈洲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张向阳心想他还是不问了,让陈洲去回忆几分钟前,那太难堪了,也没什么好问的,遇到陈洲这样的前上司,是他的幸运,感激吧,除了感激,别的就都不要多想了。 陈洲把车开到了街上。 郊区小镇,街上旅馆不多,张向阳看到住的那家旅馆,忙道:“陈工,就这儿吧,前面应该没有了。” “行,”陈洲把车停下,“有什么困难,你联系我。” “……” 平复下来的鼻子又有点酸,眼睛也有点痒,张向阳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用力抿着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谢谢师父。” 陈洲眉峰一跳,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 张向阳下了车。 陈洲坐在车里看他进了对街的旅馆。 师父…… 算比朋友近,还是比朋友远? 他心情有些复杂,嘴角溢出一丝无奈的笑。 算了,总比师出无名的关心强。 既然是“师父”,留意一下徒弟的生计也是理所应当。 张向阳如果没工作,就是丢他这个师父的脸。 虽然听着像沙文主义,不过按张向阳的性格,这一套肯定管用。 就管到这个人生活走上正轨吧。 大家都有各自的轨道就不必总是来回张望,生怕他出事故。 旅馆大厅里,张向阳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站着,身侧凌乱地堆着行李。 “东西全在这儿了,押金身份证都还你。” 一百块卷着身份证,“啪”的一声丢到玻璃茶几上。 “赶紧走!” 张向阳没动,他轻声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老子不做你的生意,走走走赶紧走——” 中年男人转身走回前台后,满脸都是厌恶不满,边嘟囔着“妈的真晦气”,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到青年还站在原地,气得拍了桌子,“走不走啊你?!再不走我拿扫帚赶了!小赵——” 女服务生满脸尴尬,同时又有点恐惧,心想长得挺好看的人怎么会这样呢。 电话是她接的,对方自称是疾控中心的,问他们这有没有个叫张向阳的,她一查客人名单,还真有,忙问有什么事,对方轻描淡写道,没事,就是打不通这个人电话,通知一下他,检查结果是阳性,注意防控传染,及时吃药,她一下就急了,追问是什么传染病,对方道,没什么,艾滋,注意传染就行。 女服务生一下懵了,电话挂了立刻就去通知了老板。 老板暴跳如雷,一面骂一面叫人去把东西都收拾出来扔到大厅,立刻又叫人去检查消毒,骂了一晚上没停过。 “走不走啊你?!” “要不要脸啊你这种人?” “我告诉你我没让你赔钱已经是很客气了,识相的赶紧滚——再不走我报警了!” “看你也像个人,怎么这么不自爱,给你爸妈丢人!” 张向阳终于动了,他抬起脸,眼睛已经全红了,“老板,同性恋不犯法。” 前台后的老板一下怒了,“你他妈还挺理直气壮的!” “滚你麻痹的——给老子滚——” 男人抄起桌上的抽纸扔了过去。 柔软的抽纸砸在额角,不算很疼。 张向阳挺着不走,他想就算对方真拿扫帚赶他,他也不走,至少也熬过这几分钟,等陈洲走了,看不见了,也就无所谓了。 向阳 第28节 “赵玉娟!”男人怒吼道,“你是死人哪!” 女服务生只能上前,她保持了一点安全距离,压低了声音道:“你还是走吧,就当做做好事了,行吗?” 张向阳看了女孩一眼。 她也叫玉娟。 “向阳,妈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就像你爸一样,做个好人就行。” 做做好事吧。 张向阳别开了眼。 应该差不多了。 他俯下身拉过了行李箱,把包背好,被子扛上肩,菜籽油挂在手腕托起地上的小绿萝,他轻声道:“同性恋不犯法,也不丢人。” 女服务生替他推开了门,错身的瞬间,她小声道:“有病就去治吧,别乱跑了。” 她是出自善意的提醒,她想这个人斯斯文文的,说不定只是倒霉,刚查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也还是有点可怜的。 张向阳怔住,“什么?” “疾控中心都打电话来了,”女孩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你染上了,阳性。” 张向阳又是惶然,他望进女孩眼底的恐惧,心中数种情绪涌过,最终,他很温和道:“我没病,谢谢你,别担心。” 玻璃门关上了。 张向阳不知道女孩信没信,他又看了一眼玻璃门,里头已经在打扫收拾,中年男人抬头看见他,冲他扬了扬拳头,张向阳默默转过了身,街道映入视线时,张向阳的目光顿住了。 街畔霓虹俗艳,陈洲正站在车旁,静静地注视着他。 张向阳的大脑一瞬变得空白,扛举着被子的手臂发起了抖,嘴唇也随之张开。 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这样茫然地像突然断了电一样看着对街的人。 一辆货卡轰隆隆地驶过,震得整条街都好像在跟着颤动。 深色的车身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里,对街的人已经迈开了脚步,穿越街道向他走来。 张向阳呆呆地看着,直到人走到他跟前,才手忙脚乱地想起来解释,“陈、陈工,这家没房间了,住不下了,我换一家……” 陈洲的目光落在了那盆小绿萝上。 绿萝被小心地捧在了手心,捧着它的那双手,手腕上挂着半桶油,被勒得通红。 陈洲伸了手,将那盆小绿萝转移到自己掌心,摘下了手腕上悬挂着的半桶油,他脑海里已经下意识地有了应答的话——行,那走吧,我送你去附近的旅馆。 把人送到地方就得走,别去追问哪来的行李,他今晚已经很反常了,吃顿饭送个人回家,送到现在,还没送安心。 陈洲抬起脸,眼瞳里映出张向阳的身影,张向阳正对他露出那种职场上用来勉强应付的笑容。 情况可能很不好,但他依然在努力微笑。 陈洲也对他笑了笑,面上平静,灵魂却略显狼狈。 夜晚这样黑,心动又那么难。 就随性一次吧。 “走吧,去我那儿。” 第22章 后备箱打开,陈洲把行李箱先塞了进去,手里的油卡到球拍的缝隙里放稳,回头对张向阳道:“被子。” 张向阳人还是懵的。 陈洲拖了他的行李就走,张向阳呆了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现在还是没搞清楚状况。 他看了一眼后备箱,又迟疑地看了一眼陈洲,“陈工……” “被子。” 陈洲伸了手,语气很淡,不容拒绝。 张向阳把被子递了过去。 后备箱“嘭”的一声盖上,张向阳背着包,双手扯了下包带,“陈工,去哪儿?” “我那儿。” 张向阳心想原来刚才他不是幻听。 前段时间,张向阳还总从陈洲身上去找现实感,今天却是两次怀疑是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去你那儿?” “嗯。” 张向阳掌心摩挲了下肩带,心里慌得像长了草,他再次看向陈洲,没说话,眼睛已经表达了他的意思——为什么呢? “上车吧,”陈洲单手拿着绿萝,“很晚了,我明天有早会。” 答非所问的回应,却是让张向阳不由自主地动了脚步。 陈洲说话的语气令他回想起了在陈洲手底下实习的日子。 陈洲说一,没人说二。 “照陈工的话去做不会有错”几乎成了那段时间张向阳的金科玉律。 上了车,陈洲把绿萝递给他,“包放后面,绿萝你拿着。” 面对这种发号施令的安排,张向阳都很听话地照做了,他系好安全带,把绿萝放在膝盖,又看了陈洲一眼。 陈洲神色平常,看不出有任何情绪。 上高速的时候,陈洲趁着拐弯,余光扫向了身侧——张向阳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双眼轻闭着,睡脸很平静,像是没有一点心事。 陈洲不知道张向阳这段时间具体经历了什么,但从张向阳在旅馆门口拖着行李的狼狈模样,大概也能猜到一点。 两个人应该是闹得很凶。 关系好的时候,蜜里调油地同居,闹掰了,就把人赶走。 在公司里,他也听说过张向阳有个感情很好的同居女友,据说是大学同学,谈了很久。 当时陈洲一听就觉得这是张向阳用来掩饰性向的谎言。 陈洲心想:看来出色的谎言一般都有一定的真实成分。 陈洲回忆了楼下惊鸿一瞥的那张脸,他扫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自己,在心里很客观地作了对比。 结论是:他没法客观。 他发自内心地觉得——那是个傻逼。 好聚好散,分个手恨不得断人生路,这种好走极端的人,张向阳到底是怎么招上的? 陈洲又看了一眼熟睡的人。 算了。 被狗惦记上难道还怪肉太香?没那个道理。 张向阳睡醒的时候,陈洲恰好在停车,张向阳睁开眼睛看到车窗前陌生的景象,一时又有点犯迷糊,这段时间他总是浑浑噩噩,时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好不容易精神振奋一点了,却是又快要被打回原形。 “醒了?” 张向阳机械地扭过脸,陈洲正在解安全带,“下车吧。” 等车门关上后,张向阳才对着空气“哦”了一声,他连忙也解了安全带下车,慌慌张张地差点把绿萝都给摔了。 陈洲住的显然是个很高档的小区,张向阳从光滑如镜没有一张小广告的电梯就看得出来。 张向阳手里拎着旧被子,脸上不禁有点发烧。 那大半桶菜籽油被陈洲拎在了手里。 关于行李的分配,张向阳下车慢了,没插上手,除了手里抱着的绿萝,后备箱里的东西陈洲已经全提上了,行李箱的拉杆和油桶上的挂环挤在一块,嵌在陈洲的手心。 张向阳冲上去,抢下了陈洲左手提的被子,陈洲没跟他争,空出手拉下了后备箱,“嘭”的一声,一锤定音,带着张向阳往电梯走。 电梯飞快上行,眨眼之间,“叮”的一声已经到了十六楼。 陈洲走出电梯,张向阳在电梯里又停了一会儿才跟上。 心里的草又长起来了,在他胸膛里不断乱窜。 陈洲推开了门,“进来吧。” 张向阳站在门口没动。 他想:这实在没道理啊。 本城少说也有几百家旅馆,就算被那一家赶出来了,他换一家就是了,总是有地方落脚的。 他累糊涂了,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到人家里来,陈洲好心,他不能顺着杆没完没了地攀着人啊。 “陈工,我……我还是附近找个旅馆住吧。” 陈洲回过脸,张向阳站在门口,一脸的为难。 陈洲心想:这人就是这样,对谁都愿意体贴照顾,唯独对自己最苛刻,仿佛只要一点小小的善意就能把他压垮。 “进来。” 陈洲刻意肃了脸。 门外的人一听他语气沉沉,背都直了,虽然还没说服自己,脚步却还是迈了进来。 “陈工,我……今天只是个意外……我……” 张向阳觉得很羞愧,他现在脑子太僵了,嘴里说不出圆满的谎,搞得场面这么尴尬。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向阳 第29节 陈洲直接打断了他,免去了张向阳绞尽脑汁撒谎的窘迫,再次用安排工作的语气道:“东西放下去卫生间洗漱,今晚就先凑合睡客厅里的沙发,明天晚上我回来再说。” 张向阳被指挥着去了卫生间。 洗漱台上整齐地放着电动牙刷、牙膏、梳子、须后水、洗面奶,很简单很单身汉……也很直男,很像陈洲的风格。 张向阳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洗漱用品和毛巾。 他边挤牙膏边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 脸色挺尴尬的。 有种入侵了他人私人领地的感觉。 张向阳动作很小心地刷牙洗脸,洗完脸后又细致地把洗脸盆冲洗了一遍,用完的洗漱用品又重新放回塑料袋,装回包里。 他拎着包出来,陈洲正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放着笔记本,耳朵里戴着蓝牙耳机,听到脚步声后,他抬起头,伸手对张向阳做了个向里的手势。 张向阳一下明白过来他正在开会。 张向阳有点无措。 他现在对陈洲的身份有点混淆。 到底是上司,还是朋友呢? 陈洲放了笔记本起身,没摘耳机,走路很轻巧敏捷,压了脚步,显然是耳机那头还在说话。 张向阳被他沉默地用手势指挥着推开了最里面的门。 门打开是间卧室,张向阳回头看陈洲,陈洲对他指了指床。 张向阳心想不是睡客厅吗,他向客厅方向指了指。 陈洲抬起手,指了指手上的腕表,手指点在8,浅浅地做了个口型。 张向阳看懂了,陈洲的意思是他可能要通宵。 张向阳张了张唇,陈洲又指了床,随后他眉头微微一皱,似是听到了让他很不满的信息,他对张向阳又点了点头,转身重新往客厅走去,张向阳隐隐约约地听到他在说话,他跟着跨出半步,探出半个人往客厅看。 陈洲返回了沙发,重新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单手扶住额头,眉头皱得死紧。 是项目出什么问题了吗?张向阳很想去帮忙,但他已经离职,接触原公司的业务很不合适,万一再出了什么岔子,帮了倒忙可就糟了。 张向阳犹豫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卧室的床。 这一间看上去像是主卧,应该是陈洲自己睡的。 陈洲的这套房子不小,张向阳目测有两百平左右,如果要睡,睡沙发很好,睡客卧也行,睡主卧……张向阳心里对自己的优柔很厌烦,但也实在觉得不合适,只能靠在墙边不动。 没一会儿,陈洲又过来了,耳机还没摘,估计只是中场休息,“怎么了,不困吗?” 张向阳:“陈工,你家……有客卧吗?” 陈洲沉默片刻,“没有。” 房子装修的时候,陈洲极度以自我为中心,打定主意不欢迎任何人来分享他的空间,除了主卧以外,做了一间书房,一间健身房,没留一点地方给“客人”。 “陈工,你今晚要通宵吗?” “大概。” “那你在卧室吧,说不定还能眯会儿。” “我不习惯在卧室工作,”陈洲道,“有书房,我等会去书房,你想睡客厅也可以,不过有床为什么不睡?” 他说得坦然,坦然到让张向阳反过来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反倒有点不坦荡。 “张向阳。” 陈洲又肃了脸,他现在戴着耳机,看上去完全是工作中的状态,张向阳不自觉地就准备听他训诫。 落下来的一句话不到十个字。 “朋友之间,不要太见外。” “……” “洗脚了吗?” “……洗了。” “那就上床睡觉。” 陈洲伸手,看上去像个“请”的姿势,态度上却很强硬。 其实陈洲是个不怎么强势的领导,无论与谁沟通,姿态都摆得很平,“照着陈工说的去做不会有错”的反面是“错了陈工也会给担着”,所以他不必用头衔去压人,所有人就都乖乖照做了。 “谢谢陈工……” 张向阳觉得自己的感谢很苍白无力,只是他现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内心的感激和谢意了。 “不客气,”陈洲收回手,“明天7点半起床早饭,可以吗?” 张向阳忙道:“可以,当然可以。” 陈洲点了点头,眼神往卧室送了一眼,张向阳进去后,陈洲替他把门给带上了。 张向阳又在卧室的凳子上坐了一会儿,打了几次瞌睡,头快栽地上了才犹犹豫豫地合衣躺到床上。 床很柔软,一晚上耗尽了精神的张向阳几乎是在一分钟之内就睡着了。 睡着之前,他还在迷迷糊糊地想他怎么就睡到陈洲床上了呢…… 客厅内,陈洲摘了里头一片安静的耳机,向后仰了仰头,拉了下背后坐直,打开笔记本,上头是已经定稿的案子,没什么可修改的余地。 关了文档,陈洲又新建了一个文件夹,把下个案子的资料打开了。 反正也睡不着,通宵吧。 他的谎撒得至少得比张向阳高明一点。 第23章 张向阳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眼前闪过一点五彩的雪花一样的色块,又闭起了眼睛往枕头下摸手机,床上的触感柔软又丝滑,而且像是怎么都摸不到边……不对,他不在出租屋! 张向阳猛地睁开了眼睛,翻身而起。 耳朵里乱糟糟的耳鸣了一阵,他呆坐在床上,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被子,又扭头来回看了看周遭的风景。 对了,这是陈洲的床。 晨起的混沌影响着人的大脑,张向阳下了床,浑浑噩噩地回头把被子重新铺好拉平整,人站直了才想起来自己昨晚没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 窗帘的遮光效果很好,房间里特别黑,张向阳没拉窗帘也没开灯,摸着黑打开了地上的背包翻出了手机。 屏幕一亮——七点半。 七点半……昨晚陈洲说七点半起床早饭…… 张向阳赶紧冲了出去。 七点半吃早饭,那他应该七点就起来准备的。 张向阳自动把陈洲昨晚给出的信息加工成了“七点半起床‘做’早饭”。 在人家里借住一晚上,他总得做点什么才安心,而且陈洲昨晚跟他交代的时候,张向阳分明也感觉到了这是陈洲给他下达的一项任务。 张向阳慌慌张张地推开卧室门,正听到客厅内“咔哒”一下的关门声。 张向阳猝不及防地和从外面回来的陈洲打了个照面。 陈洲一身运动打扮,头上微微冒着汗,把手上拎的袋子放到了餐桌上,“醒了?洗漱一下,来吃早饭。” “陈工……” “嗯?” 张向阳又有点懵了。 陈洲看上去实在太自然了,仿佛张向阳不是借宿一夜的客人,而是两人已经一起生活很久一般自然。 陈洲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你先去,我得洗澡。” 张向阳傻站着没动。 等陈洲再催他时,他才迷迷瞪瞪地进了卫生间,半分钟后人又出来了,窜进卧室后抱着包又重新进了卫生间。 陈洲把张向阳这半分钟的来回都看在了眼里,他拆开装生煎的纸盒,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轻勾。 人的感情真是可怕,能将一个人普通到毫无意义的行为都变得可爱。 张向阳站在餐桌前,盯着餐桌上明显两人份的早饭发呆,陈洲进卫生间之前,跟他说了一句“你先吃”,张向阳也不记得自己应没应,好像是“嗯”了一声。 张向阳抓了下头发,又看向沙发。 沙发上笔记本电脑歪在一边,凌乱地散了许多文件,把架子上的打印机都盖住了一大半,杯子里还剩一点咖啡,散发着浓郁的苦涩香气。 昨晚陈洲应该是工作到了很晚。 张向阳手垂下,心想自己真不该睡的,哪怕搭把手泡杯咖啡也好。 陈洲从卫生间出来,餐桌上的东西都没动过,张向阳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陈工,你昨晚通宵了吗?” “没,”陈洲拉开椅子坐下,“三点多。” 张向阳:“通宵完还是尽量不要运动的好。” “嗯,就跑了两圈。” “先吃饭,”陈洲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吃完再说。” 张向阳也坐下了。 这是他们第三次一起吃饭。 吃的还是早饭。 真的很怪,张向阳心想。 陈洲的早饭只吃了一半,他接了个电话,没说两句就站了起来,张向阳连忙放下豆浆跟着一起站了起来,陈洲伸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接着吃。 陈洲进了卧室。 向阳 第30节 张向阳站在桌边有点不知所措,他想向陈洲辞行,肚子里的话才刚酝酿到一半。 没几分钟,陈洲出来了,他已经换上了衬衣长裤,边走边戴腕表,对张向阳道:“我去公司开会,晚上等我回来再说。” 张向阳张了张唇,神情有些茫然,见陈洲去沙发那收拾东西,忙先过去帮忙,将散落的文件张张叠好了递给他。 晨间准备忙碌得令张向阳完全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张向阳唯一能做的是帮陈洲倒了杯水漱口。 “谢谢,”陈洲站在玄关门口换鞋,他好像偏爱黑色,今天也穿了件黑衬衣,眼下一点熬夜后的青,神色很严肃,接过了张向阳递过来的电脑包,他单手整了下衣领,“下班给你发微信。” 张向阳捧着水杯,嘴动了动,一肚子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了一声微弱的“嗯”。 陈洲走了。 张向阳捧着水杯,在玄关又站了很久,他低头看看水杯,抬头又看看墙面,扭头往阳台上也张望了一眼——小绿萝被安置在了个小架子上,在阳光下绿得耀目。 张向阳心想:陈工不会养植物,绿萝不能猛晒的。 主人离开了,张向阳也不敢乱逛,把早饭吃完,垃圾扔进了垃圾桶,从包里翻出了餐巾纸,用餐巾纸把桌子擦了干净。 没什么可做的,张向阳拿了自己的笔记本出来,打开才想起自己不知道无线密码。 很不自在,在别人家里。 张向阳有点焦虑地绞了下手指。 思虑再三,张向阳拿出了手机。 “陈工,谢谢你昨天的收留,我先走了,下次我请你吃饭。” 张向阳编辑好了微信,想了想,又在末尾加了个微笑表情。 他刚要点发送,却见微信上方提示“对方正在输入”。 张向阳手指顿住,没来由的,心情有点紧张。 “嗡——” 【陈洲:wifi密码8个0。】 张向阳手指悬在发送键,半天都没按下去。 【陈洲:我去开早会,晚上回来聊。】 张向阳想陈洲一定是看出什么来了。 昨晚在旅馆门口他拖着那么多行李,陈洲又不傻。 他只是没拆穿他。 晚上回来聊,聊什么呢?他还要再编怎样的谎言才能圆过去? 张向阳觉得这样真的好累。 陷入困境中的人,连友情都无法负担。 手机震了一下,同时跳出来两条信息。 一条来自支付宝,自动缴纳电费的提示,一条来自银行,扣款提示。 张向阳看着短信中剩余的四位数,很悲哀地想他连有骨气地把那顿3888的饭钱砸到贺乘风脸上都做不到。 骨气也要钱。 张向阳坐在沙发上拼命地说服着自己:晚上如果陈洲回来,两个人坐下来聊,他就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目前遇到的困难和盘托出,管陈洲先借一点钱度过这个难关再说。 张向阳吸了下鼻子。 他不打算要脸了。 中午的时候有人敲门,张向阳在视频里看到个戴了蓝色头盔的外卖员。 陈洲给他发了微信,说给他点了份饭,凑合吃。 张向阳心想:这么好的人,就被他这么不要脸地赖上了。 张向阳打开门,对方递给他外卖,他说了谢,看对方急匆匆地进电梯,他脑海里冒出了“如果暂时找不到工作去送外卖也行啊”的念头。 发出去的简历依旧是杳无音讯。 张向阳不放弃,还是投,房产销售、营销、会计、跟单……只要是他觉得自己能做的,他就全投了个遍。 除此之外,他把临时工的岗位也翻了个遍。 其实也没那么难,天无绝人之路,他有手有脚,不会在这个城市饿死的,张向阳想着,给卖场促销招临时工的邮箱也发了简历。 陈洲推开门时,听到了阳台上隐约传来了人声。 “……好吃,同事们都很喜欢,不用不用,够了,嗯,我,我挺好的,你在家要注意身体,天气热了,别不舍得开空调,晚上开一会儿再睡,空调装了不开反而会坏,嗯,好,嗯。” 挂了电话的人立在弧形阳台前,阳台上没开灯,他隐没在晦暗中,单薄得像是没有厚度。 张向阳正在算钱。 卡里还剩2900。 一般来说,他习惯每个月给家里打2000,那2000不能动。 900……住旅馆只能住一周,租房的话,那些群租的小单间,一个月900,或许也有希望能租到,有的厕所改的房间,差不多可能就是那个价。 趁着离下次“发工资”的日期这两周多的时间,他必须尽可能地再多攒点钱,这样才能一个月一个月地先活下去。 “咔哒——” 张向阳的思绪被打断,他连忙转过身,“陈工,回来了。” “嗯,”陈洲放下包,“饿吗?” “不饿,中午点的那份饭量挺大的,我没吃完,剩半份晚上吃了,陈工你吃了吗?” “在公司里吃过了。” 张向阳“哦”了一声,头轻轻低了下去。 张口借钱对张向阳来说是很难跨越的一道坎。 他爸走了以后,他妈一个人拉扯他。 最艰难的时候母子两个一天三顿都吃后屋种的韭菜。 李玉娟白天去服装厂上班,晚上忙着去大棚打零工,没时间管家里的菜地,韭菜好活,所以饭桌上就只有韭菜。 张向阳像小羊吃草一样,每天就只是在机械地咀嚼,到后来,一闻到韭菜味,或者是与韭菜略有相似的味道,他都会忍不住犯恶心。 难成那样,他妈也没向人伸手。 张向阳也没叫过苦,他虽然那时年纪还小,心思却很敏感,他敏锐地察觉到母亲的要强,在母亲给他装饭盒红眼眶时,柔顺道:“妈妈,我喜欢吃菜,吃菜营养好。” 他不喜欢韭菜,但他喜欢妈妈。 他妈妈教他善良,教他温柔,也教他坚强。 可是,他现在真的有点没办法了。 “张向阳。” 陈洲点了他的名,口气异常严肃,张向阳下意识地站直了。 陈洲已经拉开了餐桌旁的凳子,“过来,我们谈谈。” 第24章 陈洲给自己开了罐冰啤酒,给张向阳开了罐可乐,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张向阳一脸掩饰不住的忐忑,像个受审的犯人一样惴惴不安。 “张向阳。” 被点名的张向阳双手放在膝上,人也连忙坐直了。 “我可以给你介绍新工作,再借一笔钱给你让你去租房子。” 陈洲轻描淡写地就将张向阳隐瞒的困境说了出来,也如张向阳预想的一般提出了帮忙,张向阳本来也是想豁出去求助了,可听陈洲主动提出来,却还是脸色红了。 “张向阳,你觉得这样可以吗?”陈洲道。 张向阳看也不敢看陈洲,原来这比他预料的还要羞耻得多。 无能为力,只能依靠别人的力量站起。 让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你们那批实习生,我最看好你。” 陈洲继续道,他这是实话实说,没有带半点私人偏好。 张向阳眉心一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洲说……最看好他? “你能力足,沉得住气,办事稳妥,很不错。” 张向阳长到现在从小到大没少挨夸,父母师长,亲戚同学,夸他学习好,性格好,长得好,那些话里客套有,真心也有,张向阳承受着这些赞美,逐渐却觉得有些不堪重负。 他们会一直觉得他好吗? 知道他是同性恋后,依然会这样赞美他吗? “如果自己不是同性恋好了”。 不是同性恋的话,他也许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些赞美,而不必恐惧将来会失去这些东西。 这样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了听到赞美反而会让张向阳感到痛楚。 久而久之,张向阳就力求平庸了。 不能太差,也不必太好,很普通就好,最好普通到淹没在人群里,谁也别注意到他。 这样的他,陈洲却说“最看好你”。 张向阳定定地看着陈洲,陈洲的神情平淡肃然,没有一点玩笑或是安慰的成分。 公事公办的态度是他一贯的作风,因为绝对公平,而让人绝对信服。 向阳 第31节 张向阳双手慢慢握成了拳,沉重的心头像被清风拂过,他接受了夸奖,“谢谢。” “公司辞退你,既不合理,也挺可惜,我可以动用我的人脉给你介绍一份新工作,新公司看在我的面子上,无论如何也不会为难你,虽然可能不会太重用你,但短时间内你也算是能混口饭吃,但是张向阳,这样,你甘心吗?” 张向阳听到陈洲说给他安排工作时,脸色已经逐渐有些难堪,在陈洲反问他“甘心吗”时神色又是一怔。 陈洲正看着他,那双眼,明亮又清晰地映出了他的心事。 “我……不甘心。” 不想依靠着谁的庇佑走下去,熬过了那么多痛苦难过的时候,他不是那么软弱的人。 “很好。” “职场上各种歧视无处不在,你躲不过,就必须去面对,我相信我看好的人不会一蹶不振,你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再去找到属于你自己的位置,去证明你的优秀不可替代。” 他自己的位置……他的优秀不可替代…… 张向阳心脏砰砰乱跳,激动得捏住了可乐罐子,千言万语到了喉边,最终只化作一声内敛又坚定的“嗯”。 “在你找到工作之前,就先住在这儿,”陈洲脸色依旧肃然,“证明给我看,我的眼光没错。” 张向阳正要接着“嗯”,“嗯”了一半顿住了,双眼微微睁大,“啊?” “反正你现在没地方去,找到工作之前就先睡沙发吧。” “陈工,”张向阳又坐立不安起来,“我可以自己找地方住的。” “你现在手头还有多少钱?” “……” 银行卡的余额让张向阳又说不出话来了。 陈洲喝了口啤酒,“还是你更希望我借你一笔钱?” 借钱与借宿对张向阳而言好像都挺有负担,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不让你白住,房租我就不收了,房子的打扫还有一日三餐全你负责,偶尔工作上有需要我可能也会让你帮忙,这样你暂时有了地方落脚,我也可以停了家里的钟点工,彼此互利互惠,怎么样?” 张向阳心想这听上去倒还算不差……但他一个gay,住在同性朋友家里,怎么想怎么都还是不方便吧…… 陈洲似是看穿了他的犹豫,道:“张向阳,朋友之间,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张向阳眉头微皱,还是问出了埋藏在他心里的问题,“陈工,你为什么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呢?” 陈洲这样的人,怎么会偏偏想跟他交朋友呢? 张向阳也不是不够自信,就是实在想不明白他和陈洲那些交集中到底哪里擦出了友情的火花。 陈洲挑了挑眉,身体往后微仰,晃了下啤酒罐,“大概是因为整个公司只有你没在背后议论过我?” 张向阳睁大了眼睛。 陈洲:“眼珠子要掉出来了,捡捡。” 张向阳吃惊道:“陈工,你知道……” 陈洲:“我看上去像个闭目塞听的人?” “不是……”张向阳忍不住道,“陈工你什么都知道?” 陈洲喝了口冰啤酒,“如果你是指有背景、吃软饭之类的,知道。” 气氛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张向阳脸红得厉害。 他只要一想到公司里的人背后偷偷议论而陈洲一清二楚,就忍不住替他们感到尴尬。 “其实没什么。”陈洲淡淡道。 张向阳心想:当然,陈洲这样心灵极为强大的人,自然不会在意那些子虚乌有的流言蜚语。 “他们说的是事实。” “……” 张向阳再次瞪大了眼睛,他用惊愕的眼神问“真的吗?”。 陈洲:“假的。” 张向阳:“……” 在张向阳心里,陈洲一直是个严肃正直的上司,没想到陈洲也会开玩笑。 陈洲的回答让原本审讯般的气氛终于有了点朋友闲聊的意思,张向阳也慢慢放松下来,不那么紧绷了,他小心翼翼道:“可我是gay,住在这里,会不会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 陈洲又喝了口啤酒,“你不是说对我没那个意思吗?” “……” “还是这个也撒谎了?” “没有没有,我绝对没那个意思。” 张向阳忙不迭地否认。 “那不就行了。” 陈洲:“或者你是怕我会对你有意思?” “不不不,当然不。” 张向阳惶恐地摆手,“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说陈工你没那个意思,我知道,我不会误会的,陈工你放心,我也绝对没那个意思。” 意思来意思去的,张向阳自己都快被自己绕晕了,脸色微微红了。 “放心,”陈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没那么自恋。” 张向阳忙道:“陈工,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很有魅力,真的,你很帅很有魅力。” 他说完又觉得有歧义,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怎么合适的表达自己的意思,只把脸憋得越来越红。 陈洲拿着啤酒罐,目光从他绯红的脸颊上蜻蜓点水地一掠而过。 “知道了。” 张向阳脸上还是发烫,轻声“嗯”了一下。 沉默片刻后,陈洲道:“那就这么定了?” 张向阳手指搭在可乐罐上,冰冰凉凉的罐身冒了一点水珠,指腹贴上去,黏黏湿湿的。 拒绝还是接受? 张向阳心脏砰砰乱跳,他心想他的心跳不该乱。 他和陈洲之间是坦坦荡荡的。 张向阳定了定神,抬眼看向陈洲,陈洲仍是一派肃然,英俊又严谨的模样。 “……好,谢谢陈工。” 暂时同居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客厅的沙发翻折下来能变成张单人床,陈洲给了张向阳一条毯子和一个枕头,沙发就成了张向阳的临时居所。 今晚能真的好好安心睡一觉了。 张向阳双手叉腰看着沙发上的毯子和枕头。 其实他回过神来也能理解陈洲了。 陈洲……应该也挺寂寞的。 都说高处不胜寒。 独行侠也想有个能说说话的朋友吧? 他虽然不够优秀,但至少打心里崇拜、支持陈洲,这样,足够搭建起友情的基石了吧? 张向阳不断给自己打气。 他会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也会认真地经营这段来之不易的友情。 努力、加油! “张向阳。” “嗯?” 张向阳叉着腰回头。 “洗澡吗?”陈洲道。 张向阳:“……” 两手慢慢垂顺下来,张向阳轻声道:“陈工,你先洗吧。” 哎,他还是有点别扭。 卫生间里已经摆上了另一个人的洗漱用品,牙膏牙刷,毛巾水杯,放在一起,却又保持着距离。 陈洲站在水流下,总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卫生间,鼻腔里到处充满了陌生又熟悉的味道,甩了甩头,避免自己多想。 陈洲洗了澡换好衣服出去,“我洗好了,你去吧。”他说完就直接转进了卧室,避免了客厅里那人的尴尬。 心思敏感的人,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陈洲不想刺激他,再把人吓跑了。 先把人留在这儿吧,他也没有别的企图,就是想人在眼皮子底下,他自己能安心一点,说到底还是出于自私,绝不是出于过分的好感。 陈洲边擦头发边将自己的行为坚决地从“付出”这一项上挂掉,改为“为了自己”,扭头扫了一眼灰色的床,视线又顿住了——张向阳昨晚就睡在这张床上。 “咚咚——” 陈洲回过神,他定了定神,道:“进。” 张向阳只拧开了一丝门缝。 “陈工你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粥吧,家里有米,在厨房下面的柜子里。” “好,陈工你想几点吃呢?” “8点就行。” 向阳 第32节 “好,没问题。” 张向阳拘谨地问完,轻轻地带上门。 最后一点声音从门缝里偷溜了过去,轻挠了下陈洲的耳膜。 “晚安,陈工。” 第25章 跟陈洲道过晚安后,张向阳进了卫生间洗澡。 卫生间里全是水雾,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很显然的被使用过的痕迹让张向阳感到一丝丝羞赧。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共用一个浴室了。 上大学的时候住宿,他冒着被舍友怀疑的风险也不肯和他们结伴去澡堂。 他总是卡着澡堂快要关闭人最少的那个点去洗澡,每次慌慌张张地进,急急忙忙地出。 全程他都是低着头,眼神锁定在脚趾,不敢往旁边看一眼。 他生怕自己不小心占了别人的便宜。 工作以后,张向阳就迫不及待地选择了独居。 他习惯了与人保持距离,对异性是,对同性更是,生生地快把自己活成第三种性别。 那样的生活,从今天起要暂时告一个段落了。 他现在,又有了“室友”。 一个知道他性向的同性室友。 情况好像不同,又好像没什么不同。 不过还是要注意一点,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张向低头解衬衣扣子,目光微微垂下,扫到了脚边敞开的脏衣篓,随即呆了一瞬。 “我没买过这个颜色的啊”——“不对,这是陈工的”——“陈工好喜欢黑色啊”,脑海里流水般地闪过数个念头,张向阳反应过来后,立刻将脸扭到了一边。 双眼盯着浴室的磨砂窗户,张向阳脸上微微有点发烫。 这时候张向阳才骤然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个事实——他现在住在陈洲家里。 手指搭在衬衣扣上,好半天都没动。 张向阳有一点点难为情。 就一点点。 其实冷不丁地看到别人换下来的贴身衣服,不管同性恋异性恋,不管彼此是什么关系,一般都会感到不太自在的。 这很正常。 别多想。 张向阳说服了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吸到一半又憋住了。 浴室里除了沐浴露淡淡的香气外,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味道,温热的水蒸汽里弥漫的都是主人尚未带走的荷尔蒙。 张向阳闭上眼睛,单手揉了下额头。 这样不行的,那么在意的话会很别扭,两个人住在一起,所有的空间都要共享,没办法分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他是借住在陈洲这儿,应该是他要去适应。 张向阳把那口气吐了出来,慢慢地把衬衣扣子解了。 身上的衣物全脱了,张向阳把自己的衣服叠好先放在了地上,没扔进脏衣篓。 洗澡的时候,张向阳又在思考一个问题:他要帮陈洲洗衣服吗? 陈洲说让他负责一日三餐和打扫,这个打扫里面包不包括洗衣服呢? 这事本来应该是钟点工干的。 但陈洲说他把钟点工停了。 张向阳边洗头边想他现在应该就算是陈洲家里的钟点工吧。 洗个澡的功夫,张向阳把陈洲的身份从室友变成了雇主,来回倒腾了好几次,张向阳洗完了澡,换好了干净的衣服,心里也还是没有定论。 张向阳在脏衣篓和自己换下来的衣服上,目光流连了很久。 张向阳抱起了自己的衣服,将脏衣篓里的衬衣长裤也一并拽了出来。 原本被随手扔在最上面的黑色小布片悄然落到了脏衣篓的底部。 张向阳假装不知道。 抱着两人的衣服,张向阳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陈洲家和他的出租屋有一点相似的地方,洗衣机都在阳台,好像还有烘干机,银灰色的,看着感觉很高级,张向阳没用过,心里有点忐忑自己能不能做好。 张向阳边想边抱着衣服往客厅走。 客厅里灯光明亮,陈洲穿着深色睡衣,正在厨房倒水,他听到动静,转过了脸,与从走廊里出来的张向阳打了个照面。 张向阳怔了怔,陈洲目光垂下,落在了他怀里抱着的衣服上。 张向阳也跟着低了头。 黑色的衬衣与白色的衬衣裹在了一块儿。 张向阳抬起脸,忙解释道:“陈工,我给你洗衣服。” 陈洲手正搭着玻璃杯,手指与玻璃贴在一块儿,水是冰的,玻璃也是冰的,手指却渗出了汗。 “不用,”陈洲平静道,“衣服我自己洗。” “你自己洗?” “嗯。” 张向阳本来是有点不好意思,然而陈洲一拒绝,他又陷入了“接受了好意却无法偿还”的情绪漩涡,顾不上那点不好意思了。 “没事的陈工,顺手的事,反正我自己也要洗。” 为了表现自己真的很乐意帮陈洲洗衣服,张向阳很积极地询问,“这衣服不能机洗吧,是要冷水手洗吗?” 陈洲握着水杯,仿佛是在思考,片刻后,他道:“温水就行。” 张向阳松了口气,“好的陈工。” “谢谢。” 张向阳笑了笑,神色有点腼腆,他抱着衣服转向阳台,把衣服先放在阳台的洗手台上,回头看向客厅。 陈洲正在喝水。 张向阳很少看到这样的陈洲。 穿着宽松的睡衣,看上去个子更高,肩膀更宽,存在感也更强。 陈洲一直都很有存在感。 他的长相是那种很扎眼的英俊,个子高比例好,远看就是个帅哥的模型,走近了也不会让人失望,因为脸长得与身材相衬的那样出色。 张向阳在陈洲手下实习的那段日子很是煎熬。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陈洲的英俊与他的好一样,是具有普世价值的英俊。 所有实习生,无论男女,闲下来聊天,没说两句就要绕到“陈工好帅啊”“陈工今天穿的黑衬衣显得他腰好细哦”“陈工的眼睛好好看”这样类似的话题上去。 每次张向阳都只默默不言。 其实他也觉得陈洲很帅,陈洲穿的黑衬衣显得他肩宽腰细非常好看,陈工的眼睛也很好看。 但张向阳不敢说。 尽管他心中并无旖旎,却也怕言多必失。 于是,张向阳开始刻意忽略陈洲的英俊。 因为陈洲很严肃,比起他的外表,他的内在更加的具有压迫力,所以张向阳忽略起来也并不困难。 陈洲也看了过来,他问张向阳,“要喝水吗?” 张向阳如梦初醒。 “不用,我不渴。” 张向阳扭过脸,打开了水龙头,脸上又有点发烫。 陈工很帅,但还是不适合他去谈论也不适合他去想。 要好好珍惜这份友情。 千万别糟蹋了。 张向阳低下头,心无旁骛地开始洗衣服。 客厅里,陈洲一口一口地将半杯水喝完,又倒了半杯水,从冰箱里拿了点冰块放进水杯。 冰水入喉,心绪依旧不太平静。 快三十了,陈洲心想,快三十的人,该沉得住气了。 他是睡不着,躺在床上越躺越睡不着,口也有点渴了,就出来倒水喝。 客厅里的折叠沙发展开了,铺上了一条毯子,还有他不常睡的一个枕头,枕头上有一点凹陷进去的痕迹,陈洲猜测张向阳是试过了。 陈洲收回了目光倒水,水倒了一半,他听到了动静,一回头,一个热气腾腾的张向阳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张向阳一直都没什么存在感。 其实他长得很清秀,皮肤白净五官秀气,眼睛微微有点圆,看人的时候显得飘忽而胆怯,总是很不自信似的,像是刻意要将自己藏起来。 他或许自己没有察觉,他这种防备地想要躲入自己世界的样子,其实是很可爱的。 陈洲带他实习的时候,经常看到有实习生故意去逗张向阳。 向阳 第33节 类似“你脸上有东西”“快看你后面”“陈工叫你去做汇报”这样非常幼稚的玩笑,张向阳也能频频上当。 他会懵懂地用掌心摸着脸,很迟钝道:“没有啊。” 人还没转身看后面已经先跳了起来,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后,又松口气一样地笑笑。 唯独最后一个玩笑,张向阳很少上当。 他拿着报表,很拘束地对逗他的人笑笑,“别开玩笑了,陈工在开会呢。” 陈洲没有开会,他站在门后听着办公室里传来笑声。 对一个人产生好感或许就只需要一个瞬间,想要忘却这种感觉却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功夫。 而往往最艰难的是有时人会贪恋那种感觉,从而与企图摆脱这种感觉的初衷背道而驰,越行越远。 张向阳趁着衣服泡水的时间,蹲在阳台研究烘干机。 不难。 越是高档的东西操作起来越是傻瓜,上面的按键很清晰。 不过东西看上去实在太过昂贵,张向阳怕操作坏了,他一回头,发现陈洲还站在冰箱前。 张向阳擦了擦手,走了过去。 “陈工,”他小心翼翼道,“烘干机有说明书吗?” “有,”陈洲指了指电视柜,“都在里面。” 张向阳谢了一声,转身转了一半又转了回来。 陈洲手里的冰水也喝了大半,他看到张向阳脸上有一点红晕,大概是阳台那里温度比客厅高。 “陈工。” “嗯?” 张向阳又不说话了,他垂下了眼睫。 陈洲很耐心地等待,他觉得今晚很漫长,但事情不总是这样吗?开始的时候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慢慢的才会走上正轨。 无论是张向阳的未来,还是他与张向阳的关系。 都会好的,在他的计划中。 “陈工,”张向阳终于开口了,语意有点含糊,“你贴身的……我没帮你洗,还在浴室里。” 一开始陈洲没听明白,等他意识到张向阳是什么意思后,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向阳。 张向阳正低着头,耳尖微红。 陈洲听到自己语调很平稳地回了句,“知道了,我自己洗。” 张向阳转身又回了阳台。 哗啦啦的水声传来,他在洗衣服了。 陈洲将剩下的小半杯冰水也喝了下去。 今年夏天可真热。 第26章 与陈洲的临时同居生活对张向阳而言,勉强算是顺利。 尽管一开始不是很适应,两三天后就慢慢开始习惯了。 洗衣做饭对张向阳来说不是困难的事情,他还学会了用烘干机和挂烫机,陈洲的衬衣和裤子,他能熨得一个褶皱都没有。 吃饭这方面,陈洲不挑,买了一大堆食材塞进了巨大的冰箱,然后张向阳做什么,他就吃什么。 相比看上去很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张向阳发现陈洲意外地很好相处。 他一直以为陈洲那种在工作中一板一眼的风格在生活中应该也差不多,但事实上,陈洲在生活中相当的不拘小节。 比起同居生活里那些微不足道的小问题,真正让张向阳烦心的是他的工作。 也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他发出去多少求职的简历,都像是泥牛入海一样消失不见了。 他怀疑是贺乘风在做手脚。 其实贺乘风的手段也并不怎么高明。 无非就是用他的性向来攻击,如果这招不起作用,就栽赃他有病。 张向阳边拖地边犹豫地想他是不是该去医院做个检查,来证明自己没病呢? 可即使拿到了证明,他也不能将自己的证明夹到简历里来打消可能存在的疑虑。 要去送外卖吗? 可他好像也不会骑电瓶车。 张向阳摇了摇头,心想再看吧,再过两天如果真找不到事做,他就去送外卖试试看,先攒一点够生活的钱搬出去再说。 张向阳把陈洲这套大房子打扫一新——其实本来就很干净,但张向阳还是想打扫,打扫完后,他尝试着出了门。 从陈洲把他带回家后,这是张向阳第一次出门。 他像武侠小说里受了重伤的人在世外桃源修养,终于修养得差不多了,又鼓足了勇气跑出来去与外头的世界磕碰。 那天进小区的时候,张向阳睡着了,没注意看,出来才发觉原来陈洲住的这个小区很漂亮。 树太多了,多得都不像小区,像公园,空气也特别清新,张向阳走在小区里,每隔几步都要惊叹一下。 惊叹之余,他很庸俗地想:这里一定很贵。 小区树荫繁华,回廊曲折,张向阳几乎在里头迷了路,向路过的保安问路,对方没回答,而是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这里的业主吗?” 张向阳狼狈地说他不是,他只是借住在朋友家里。 保安接着盘问他住几栋几零几,朋友叫什么。 张向阳答不出自己住几栋,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出来的太冒失,可能都要没法原路回去了。 保安见他不说话,一下警惕了起来,又提高声音问了一遍,“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张向阳迟疑着有点不想说出陈洲的名字,感觉这种场合下报出陈洲的名字像是亵渎了似的,眼看保安拿着对讲机似乎要叫人,张向阳才急急道:“陈洲。” 保安依然是打开了对讲机。 张向阳在一旁听着,像是在核实他的身份。 对讲机那头“沙拉”两声后传来了清晰的声音。 “是陈先生的朋友,姓张,陈先生前两天已经把信息登记过了。” 保安对张向阳道歉,说不好意思误会了。 张向阳连忙摆手,“没什么,您也是工作负责,我能理解。” “张先生对这里不太熟悉吧,这里是很绕的,我带你出去,”保安道,“陈先生住的那一栋离惠泽路那个门最近。” 张向阳心想,惠泽路,那跟公司在一条路上。 张向阳道:“不用了,您给我指条路就行。” 保安细致地给他讲解了路线。 确实挺绕的,小区人车分流,路面绿化特别多,装饰也特别多,不太好认,一般开车的走地下才方便。 张向阳记下了,对保安道:“谢谢师傅。” “不客气,”保安很乐呵道,“以后我就记住您啦,您是陈先生的朋友。” 张向阳笑了笑,往保安指的圆弧喷泉那走。 张向阳记性不错,按照保安说的,一点没有偏差地走到了小区的侧门口,沿路也欣赏了很多很好的风景,他走出小区,回头终于看到小区的名字——银泽湾。 张向阳觉得这小区名字有点眼熟,心想或许是在什么豪宅盘点的视频里看过。 小区里头很安静,出来就很热闹了。 市中心的巨大人流量一下将张向阳裹挟进了人海。 有时候张向阳也喜欢人群。 在人群中,每个人都变得很渺小,人身上的那些缺陷就变得更渺小了,会让他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糟糕。 张向阳久违地行走在繁华的街道上,盛夏的阳光穿过树荫打在他的身上,热辣滚烫,令他宛若再生。 张向阳忽然理解了电影里那些主角在街道上举手欢呼的行为。 以前他觉得太夸张太艺术性。 现在,他自己也有点这样的冲动。 张向阳迈开脚步,目光放在街道上的商店,一家一家地看,想看看有没有需要临时招工的。 这一块大部分都是奢侈品店或者商场,最接近张向阳日常生活的是一家大型超市,门口都没有贴招工启示。 不知不觉,张向阳都走到了地铁附近。 来到以前熟悉的地铁站,张向阳略微有点茫然,心情又低落下去了。 工作,他需要工作。 张向阳进了地铁站,在阴凉处蹲下,拿手机查了下邮箱,还是音讯全无。 张向阳低下头,将脸埋进膝盖。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发邮件太被动了,完全不知道对方拒绝他的理由。 得想办法去沟通。 如果是误会,他可以解释。 做个体检吧或许,其实有很多工作都需要入职体检,去做个体检也没什么。 就是不知道体检要多少钱。 向阳 第34节 幸好陈洲收留了他。 要不然他现在真的会很困难。 张向阳在地铁站呆了挺长时间,等人流量多起来以后,他猛然意识到已经到晚高峰了,赶紧走出了地铁站。 张向阳还记得来时的路,顺着惠泽路逆着人流往东回去。 走着走着,他越发觉得风景熟悉。 好像这条路他在什么时候走过一样。 张向阳边走边胡思乱想,享受自由的晚风与思绪。 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张向阳翻开。 【陈洲:半小时后到。】 【zz:好的,今天晚上吃可乐鸡翅、凉拌千张丝、鱼丸汤,可以吗?】 【陈洲:可以,谢谢。】 张向阳还摸不太清陈洲的口味。 除了不吃葱之外。 吃饭的时候,张向阳曾有意观察过陈洲,发现陈洲是真的没什么偏好,他做的每个菜,陈洲都是一样吃。 后来张向阳想大概陈洲就是那种对吃什么喜好纯粹地就是为了填饱肚子。 反正吃完之后半小时,陈洲就会去健身,把填进肚子的食物消耗掉。 【zz:陈工,你家是哪一栋?】 【陈洲:24号】 【陈洲:你出门了?】 【zz:对的,出去走走。】 【陈洲:挺好。】 【zz:^-^】 陈洲旋下手机。 张向阳是不会让消息回复结束在他这儿的,哪怕是回应一个微笑的表情。 微信里,两人的聊天记录并不丰富,“吃什么”“吃这个可以吗”“今天晚点回来”“马上到了”,就是这样很普通的对话。 陈洲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视线落在那个微笑的表情上。 下班。 陈洲回到家,一推开门就闻到了浓郁的食物香气。 这几天回家,天天如此。 在很久以前,陈洲很喜欢这样家常的这种烟火气。 从某一天开始,他忽然就不喜欢了。 甚至于一闻到家里炒菜的味道就胃口全无。 后来逐渐好了一点,他现在不喜欢也不讨厌这个味道。 “差一个汤,马上好了。” 张向阳听到门推开的声音,连忙回头招呼了一声。 陈洲“嗯”了一声,“不急。” 他在餐桌前坐下,顺手打开笔记本处理工作。 张向阳端着鸡翅上桌,见陈洲肃着脸在工作,越发肯定了陈洲对食物无爱这一可能。 陈洲扫了张向阳一眼,“好了?”他边说边收起了笔记本站起身去拿碗筷。 “好了,可以吃了。” 两菜一汤,其中还有个凉拌菜,其实也算不上丰盛,请钟点工的话,一定不会做得这么简单,张向阳也想多做点,但陈洲说没那个必要,“在家里吃,不用搞那么隆重。” 张向阳心想做多了也是剩下,天天做新鲜的也挺好。 陈洲吃饭的时候还是老样子,不说话,时不时地看一眼手机。 张向阳觉得这样挺好,两个人安安静静吃饭,不用硬找话题聊天,也挺自在的。 张向阳吃着吃着,忽然发现陈洲没去动那道鱼丸汤。 鱼丸不是陈洲买的,是张向阳路过超市,看到门口有现做鱼丸在卖,觉得挺不错就买了一点回来。 张向阳边嚼嘴里的饭粒边想原来陈工不爱吃鱼。 陈洲正在看手机里的工作信息,骤然感觉到了那种偷偷的、以为别人不知道实际却很明显的视线。 余光扫过去,偷看他的视线被抓包,立刻转移到了菜上。 转移得不高明,陈洲一下就发现了张向阳偷看他的原因——鱼丸汤。 上一次,他没解释。 张向阳低头扒饭,心想太尴尬了,怎么就被发现了呢。 “我海鲜过敏。”陈洲道。 张向阳抬起脸。 陈洲正看着他,“我海鲜过敏,这鱼丸闻上去有股海鲜味。” 张向阳顿时有点后怕,忙道:“是的,是海里的鱼搓的鱼丸,我看他们手工做的我就买了一点,对不起陈工,我不知道。” “没关系,”陈洲低头,“你吃吧。” 怪不得陈洲塞冰箱里的那一大堆食物里没有任何海产,张向阳边责怪自己大意,边伸手把鱼丸汤挪得离陈洲远了一点。 陈洲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张向阳没注意到,于是陈洲用眼睛笑了一下。 他只是海鲜过敏,张向阳的这种处理方式却像是担心那碗鱼丸汤会跳起来打到他一样。 张向阳挪开了汤,松了口气,马上又联想到陈洲送他去地铁站后,他给陈洲盛了碗紫菜虾米蛋花汤。 天哪。 他记得陈洲还对他说了谢谢。 张向阳窘迫难当,头越发低下去了。 “今天是出去找工作吗?” 陈洲像是吃完了,放下碗筷喝了口水。 “嗯,出去看看,想先做做兼职。” “找到了吗?” 张向阳摇摇头又点点头,“会找到的。” 陈洲又喝了口水,道:“兼职不算。” “不算?”张向阳没明白陈洲的意思。 陈洲:“兼职不算完成目标。” 张向阳好一会儿才听懂陈洲在说什么,随即他有点不好意思道:“我怕太麻烦你了。” 陈洲:“我既然管了,就管到底。” 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留给张向阳反驳的余地,同样,也没有留给张向阳觉得自己太欠人情的余地。 张向阳觉得自己找到工作这件事对陈洲来说或许就像个要做的项目,没有达成,对陈洲来说也像项目失败一样不可忍受。 张向阳道:“好,我会努力的。” 陈洲继续工作,张向阳开始收拾,鱼丸汤他一个人吃不完,包了保鲜膜放到冰箱里。 哎,他真是没想到陈洲海鲜过敏。 陈洲好心地带他去地铁站,他却给陈洲盛了一碗可以要他命的汤。 陈洲还谢了他,他还误会陈洲是不领情。 张向阳越想越懊恼,关上冰箱,想着怎么去补救一下来表达他对陈洲的谢意。 他关冰箱门的时候力道没把握住,“嘭——”的一声,将自己吓了一跳,他有点慌张地看向陈洲,发觉陈洲也在看他,眼睛里仿佛是有一点淡淡的笑意,不过陈洲很快就垂下眼睫,那点不知真假的笑意就消失了。 张向阳心想:他可真是太丢人了。 张向阳搓了搓手,走到餐桌前,还是想正式的感谢一次。 “陈工,那天谢谢你帮我解围,还带我去……” 张向阳突然停住了。 他的脑海里闪过几个碎片画面,有之前的,有今天白天的,零零碎碎的,忽然就破解了张向阳今天一路顺着街道行走时那种奇怪的感觉。 那条路他当然走过,那天辞职的时候,下了地铁站,他就是那么走着去公司,一路他看了不少风景,有个高档小区隐匿在绿树浓荫里,低调又奢侈,张向阳只看了一眼就掠过了。 那小区叫银泽湾。 在地铁站与公司的中间。 第27章 张向阳还是继续说完了他的感谢词,只是开头慷慨,最后却有点烂尾。 陈洲好像没在意他忽然的停顿,只说小事一桩让张向阳不必放在心上。 张向阳嗯嗯啊啊地含糊了几句,转身去洗碗。 洗碗的时候,张向阳有点心不在焉,抓着碗,感觉碗沿滑滑的抓不牢,好像随时都要往下掉,脑子里面只剩下两个字——“顺路”。 有多顺路? 向阳 第35节 送他去地铁站后还要掉头回去的顺路? 张向阳的手沁在水中,指尖被水流冲得酥酥麻麻。 陈洲离开了客厅,张向阳余光看到他进了健身房。 张向阳放下了碗,碗底落在水池,当啷一声。 张向阳迟疑地又看向健身房。 健身房的门关着。 张向阳目光焦连,像绞不断的雨。 一晚上张向阳都有点魂不守舍,在沙发床上躺下后,头一次没有去想工作的事。 他忍不住去想陈洲。 毫无疑问,陈洲是个好人。 他们交情不深,他却愿意收留他住在他家里。 这样的行为本身就已经有些越界了,不是吗? 做留下来的决定时,张向阳算是被推着走的。 因为陈洲只给了他很小的选择余地。 而张向阳习惯了听从指令,一时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仔细想想,从他离职开始,陈洲就不是他的上司了。 他其实可以不听陈洲的。 张向阳掌心捏着毯子攥了攥。 毯子上的味道很好闻,柔顺剂的那种淡淡清香,和枕头上的不一样,枕头上更多的是阳光的味道。 张向阳翻了个身,他睁开眼睛,看着茶几上那盆小绿萝。 那天陈洲回来,张向阳跟他说绿萝不能晒太阳的,要放在阴凉的地方。 陈洲想了想,说那就放在茶几上吧。 张向阳有些愕然。 小绿萝本人是挺漂亮的,绿得很出众,叶片细长而优美,摆在哪里都好看,可是装小绿萝的盆是那种非常粗糙的砖红色塑料盆,与剔透的茶几很不搭。 张向阳觉得摆在那里好像不太合适,但还是听从了屋主的意见。 这样小绿萝离他的“床”很近,他也有个伴。 张向阳看着小绿萝,心中默默道:小绿萝,陈工不知道你不能晒太阳,那他知不知道他们其实并不顺路呢? 张向阳觉得陈洲应该是知道的。 住在地形这么复杂的小区,他相信陈洲的方向感不会比他差。 张向阳掏出手机,点开地图。 地图上更清晰。 1号线惠泽路站——银泽湾——北斗商厦。 都在惠泽路上,没有拐弯。 顺着走的路线,一条道到底,没一点迷路的余地。 张向阳关上手机,他又翻了个身,他想:他得尽快搬走了。 * 人果然都是逼出来的。 张向阳想着一定要尽快搬走,豁出了脸皮,一大早他又上了早高峰的地铁,包里装了五份简历,准备去几家公司碰碰运气。 早高峰的地铁挤得人恨不能自己不是人,最好是一张纸,这样就不用占据多少空间。 地铁门一开,人从门里流水一样倾泻出来。 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张向阳也一样,不过他的情绪很亢奋,都有点过度亢奋的意思。 张向阳来到了计划中的第一家公司。 前台很有礼貌地告诉他,他们的招聘早已结束,张向阳在网上看到的只是滞后没有撤销的招聘广告。 张向阳又换了一家公司。 一上午,他不停地赶路,一共跑了六家公司,一份简历都没递出去。 理由都差不多。 “招聘已经结束了”“招满了”。 张向阳相信他们说的是实话,因为他们都还没问他的名字,并且回答的时候很友善。 中午,张向阳找了个公园坐下来吃午饭。 他带了个馒头,还带了瓶水。 馒头是早上买的,水是从陈洲冰箱里带出来的,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张向阳坐在长椅上,边吃馒头边喝水,他穿了正装,衬衣有一点厚度,长裤也是,热得额头渗出了薄薄的汗,他低下头甩了下头发。 公园里有野狗,大概是经常对着人讨食,一点也不怕人,与张向阳隔着半米远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 张向阳馒头吃了一半,跟那只野狗对视了一会儿后,试探着伸出了手。 小野狗摇着尾巴过来了。 应该是最近天气太热,公园里的人少了,野狗都吃不饱了。 张向阳掰了一点馒头扔在地上。 想了想,又在馒头上洒了点水。 馒头吃完了,小野狗还在冲着张向阳摇尾巴。 张向阳摊了摊手,“没有了。” 小野狗还是摇尾巴吐舌头,“哈赤哈赤”。 张向阳心软了,“我给你买根火腿肠吧。” 小野狗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一副黏着张向阳很亲热的样子。 张向阳站起身,去公园旁边的便利店买了根火腿肠,回公园以后,发现那只野狗还等在长椅前,他过去把火腿肠掰开,一点一点喂它。 “这个吃完就真的没有了,”张向阳边喂它边说,“你要靠自己了。” 张向阳走了,他边走边回头,怕那只野狗太笨,会一直等在那里,等他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那只野狗就不见了。 下午简直是上午的翻版。 包里的简历静静躺着,没有送出去的机会。 在张向阳要回去时,却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投递过简历的公司! hr问他有没有空,今天能不能来公司面谈,张向阳二话不说,立刻表示自己马上就到。 张向阳几乎是穿越了小半个城市,来到另一繁华的商圈,飞快地提着包上了楼,电梯“叮”地一声,他整了整领带,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笑容走出了电梯。 “你的简历我看了,没什么大问题,”hr随手把简历往旁边一放,手指交叉着,问道,“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从上一家公司辞职?” “是待遇不满意,还是对公司的规章制度不满?” “我们这的薪资条件可比你原来的公司要低。” “这我知道,我能接受贵公司开出的薪资条件。” “好的,不过我还是想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从空华辞职?” 对方神情严肃,例行公事地询问。 张向阳犹豫了一会儿,道:“因为一些私事。” “是什么私事呢?”对方追问道。 张向阳不说话了。 hr解释道:“这我是必须要问清楚的,我们对员工的稳定性有一定要求,你在上个公司待了不足一年就辞职了,你说因为私事,到底是什么样的私事让你辞掉了工作?我必须了解了才能判断你适不适合在我们公司上班,要不然你又突然因为私事辞职,我们很难办的。” 张向阳沉默半晌,他想,说还是不说呢?还是再去编造一个合理的谎言? 他真的很不想撒谎。 张向阳低下头,他轻声道:“抱歉,这是我的隐私,我不想说。” 张向阳从办公室出来,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还是有进步的,至少有公司主动联系他了,这说明这个城市并不是某个人就可以一手遮天的。 就只差一步了。 再去试试看吧。 说不定下一家公司既满意他的简历,也不在意他辞职的理由呢? 张向阳问了走过的员工,能不能喝点水,员工给他指了会议室门口的饮水机。 带的水喝完了,时间也差不多了,他该回去做饭了。 张向阳喝了杯水,又拿了空瓶去接水。 他一面想今天的收获一面思考今天晚上烧什么菜,双眼盯着水流,张向阳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昨晚,想到昨晚,他就忍不住想到陈洲。 他想得出神,连会议室的门什么时候打开都没注意到。 看到水满了,他按了下出水键,拿起矿泉水瓶拧盖子,拧着拧着,似乎感觉到侧面隐约有视线正看着他。 张向阳转过脸,一双温柔的眼正冲着他笑。 “真巧。” 贺乘风微笑道。 张向阳的动作顿住了。 向阳 第36节 贺乘风身后站着一堆人,看上去他是被众人簇拥着的核心。 “贺先生认识?”他身后有人道,语气和态度都很恭敬。 “认识,”贺乘风偏过脸,“大学师弟,”他嘴角含笑,又看向张向阳,似有戏谑,“这么巧,你今天来这里面试?” hr听到动静也从办公室出来了。 “怎么那么巧,贺先生的师弟来我们公司应聘,小余,你可要多关照关照啊。”经理忙道。 hr看向站在饮水机前的人,反应很快道:“好的李经理,那个,小张啊,跟我过来办一下入职手续吧。” “小张,是姓张吗?”经理这句话问的是张向阳,看的却是贺乘风。 贺乘风嘴角笑容浅淡,目光若有似无地挂在张向阳身上,温声道:“是的,姓张,叫张向阳。” 张向阳低下头拧紧了瓶盖,他没说话,把水放回包里,夹着包低头想从这些人身边走过去。 手臂被抓住了。 张向阳回过脸。 贺乘风笑着看他,“难得这么巧碰上了,师弟,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他的笑容、表情、语气没有一丝丝破绽。 真的就像是与张向阳久别相遇一般。 张向阳现在已经毫不吃惊了。 无论贺乘风说什么或者是做什么,内心连波动都很微小。 他只是觉得很恶心。 “不。”这么多人在看着,张向阳还是作出了简短的回应。 他说完,就去抽自己的手臂。 贺乘风没松手。 “别这么客气,”贺乘风笑意盈盈道,“打个电话回去,让家里人别等你吃饭了。” 换到一周前,张向阳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坐到贺乘风的车里。 “阳阳,”车内只有两个人,贺乘风的语气变得懒洋洋的,“你知道我最近有多忙吗?” 张向阳没说话,他面容麻木,心里后知后觉地泛上一丝丝后怕。 怎么办,他会不会连累陈洲? 贺乘风知道他住到陈洲家里去了,他监视他?他和陈洲见过面的,万一贺乘风对陈洲不利,他又该怎么办? “我这么忙,你倒好,跑去跟别的男人同居。” 贺乘风轻笑了一声,“真伤我的心。” 张向阳听不下去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贺乘风扫了他一眼。 张向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很冷漠。 贺乘风有点后悔,后悔五年前这么轻易地就放了手,同时又有些庆幸,庆幸这五年的时间,张向阳这样一如往昔丝毫没有改变。 “阳阳,”贺乘风忽然软了声音,“我想你了。” 张向阳的神情仿佛是有所震动。 贺乘风清清楚楚地看到张向阳的嘴唇发抖,瞳孔微颤,脸上那种刻意装出的冷漠烟消云散。 贺乘风抬手笑着谢绝了服务生帮他泊车,自己将车向后侧花园停车场开了过去。 车停下,贺乘风转过脸,开始饶有兴致地欣赏品味那张脸上复杂的痛苦。 “阳阳,”他用更温柔蛊惑的声音道,“我们和好吧。” “你知道,有的人就是这样,越是喜欢就越是想要欺负他。” “我想通了,以后不欺负你了,好吗?” 张向阳脸色微白,他转过脸。 车窗外的花园里灯很漂亮,很灿烂地勾勒出贺乘风的侧影,那侧影完美得无可挑剔,笑容与眉目仍然温雅如画。 张向阳说:“请你别说了。” “我想吐。” 第28章 贺乘风看着张向阳,脸上柔情尽褪,他微微一笑,道:“阳阳,你现在底气是那么足,是觉得有人给你撑腰了,是吗?” 张向阳的确没有之前那么怕了。 他不能害怕。 他要保护自己的朋友,所以他必须更坚强。 “陈工他不是,请你不要污蔑他,”张向阳一字一顿道,“要不然,我会跟你拼命的。” 贺乘风脸上的笑容淡了。 张向阳正直视着他。 尽管他脸色发白,嘴唇发抖,但他的确不偏不倚地正直视着他,瞳孔里尽是火焰。 ——为另一个人燃烧的火焰。 贺乘风的心里骤然滑过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还没等他理清楚那感觉代表着什么,他已先淡笑道:“阳阳,你的命都攥在我手里,你拿什么和我拼命?” 张向阳直接下了车。 贺乘风也下了车,紧走几步后拽住了张向阳的胳膊,手臂微一用力,便将人整个转了过来仰面对着他。 贺乘风俯视着他。 那张脸,干净而秀美,即使苍白如纸,也有它独特的动人之处,当然,它痛苦的时候最漂亮。 张向阳咬着牙道:“放手。” “不放,”贺乘风挑了挑眉,懒洋洋地笑,“你可以和我拼命啊。” 身后模模糊糊地传来车辆的声音,应该是泊车的服务生将落在后面的车给开过来了,张向阳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你真的不放手?” 贺乘风微笑着,手臂使的力气更大,挑衅似的将单薄的人拉得与他更近。 张向阳脚一下抵住了地面,避免与这个人靠近,在听到身后车辆渐近的声音时,他看着贺乘风,忽然大声道:“我有病!” “贺先生,你应该知道是什么病吧?”张向阳道。 车前灯打在了贺乘风脸上,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张向阳,眼神罕见的有些冷。 车身避开两人驶入了车位,张向阳拔高了嗓子,嗓音几乎都有些尖锐,“贺先生,你这么拉着我,不怕传染吗?” 服务生泊好了车,走下车后很诧异地看着拉扯的两人,听到“传染”两个字,他显然惊住了,脚步一下就停住了。 贺乘风目光闪动,蓦地,他笑了,掌心松了力道。 张向阳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他稳住身形,将包抱在胸口,脸色惨白地用力盯了贺乘风一眼,随后决绝地转身离去。 服务生迟疑地上前来问贺乘风有没有什么需求,被贺乘风摆手拒绝了。 夜风轻柔地吹拂着脸颊,鼻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人离开时的余味。 贺乘风独立花旁,回味了一下张向阳最后的那个眼神。 又凶又亮。 他在警告他,明确地向他传递一个信息——他真的会跟他拼命。 为了别人,和他拼命? 贺乘风嘴角上扬,眼睛却是冷的。 张向阳越走越快,一口气走到了街上,人群带着热潮席卷了他的身体,让他冰凉的手脚才慢慢热了起来,他摸索着街边的石墩坐下,呼吸有些急促。 贺乘风往他身上捅的刀,他拔出来又反刺了回去。 他是真豁出去了,也是真把贺乘风吓住了。 张向阳一点都没觉得疼。 他甚至有点激动。 张向阳低头看向自己的两只手,他的手在发抖,为这一点哪怕微小的胜利。 这说明贺乘风并非全无弱点,不可战胜。 只要他的身心足够强大,谁也无法将他击溃。 张向阳握紧了拳头,在街边又深呼吸了几次后背起包站起了身。 一路赶回公寓,张向阳已经把情绪调整好,推开门露出微笑,才发现公寓里却是空无一人。 对,陈洲还没给他发要回来的微信。 张向阳把包放在玄关,松了口气,动作终于慢了下来。 奔波一天,身上流了不少的汗,张向阳不敢先洗澡,他坐在餐桌前拿着手机,犹豫要不要问问陈洲,是不是今天不回来吃饭了? 手指下意识地滑动,两人的聊天记录不长,上下翻几页,马上就到了头。 其实对话很普通,无非就是围绕着晚上两人要一起吃的那顿饭。 张向阳没觉得有什么。 又看了一遍。 张向阳还是觉得没什么。 能有什么呢? 他是同性恋,可陈洲是直男。 向阳 第37节 陈洲是直男吗? 张向阳脑海里念头一冒,顿时浑身都打了个激灵,他一下攥紧手机,低头用力抓了下自己后脑勺的头发。 他是疯了,而且疯得厉害,怎么会将这样的怀疑套到陈洲身上?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同性恋? 再说陈洲对他一直都是客气照顾,没有丝毫举止亲密的时候。 难道就因为陈洲人好,他就去怀疑别人的性取向? 同性恋就够麻烦人的了,疑神疑鬼自作多情的同性恋不是要把人恶心死吗? 张向阳将额头贴在胳膊上。 陈洲不是。 他只是人好。 张向阳,你要还是个人,就别再多想了。 突然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张向阳的思绪,张向阳把手机放到眼下一看,是陈洲的电话。 张向阳犹豫了一会儿才接了,接通以后,心情更是莫名的慌张。 “喂?” “嗯,是我。” 张向阳听到陈洲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与本人不一样,隔了不知多远的距离,听着近,实际远,他不知道说什么,就安静地等陈洲说。 “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张向阳愣住,一时还是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今天在家住。” 好奇怪的话,他的家不在这里吗? “我父母那。” 张向阳好久没反应过来,过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好的好的。” “晚饭你自己吃。” “嗯好,我知道了。” 匆匆挂断电话,张向阳脸上微微有些发烫。 原来如此。 他真是笨! 陈洲是本地人,他是有两个“家”的,不,说不准有好几个“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都可以算作是他的“家”,谁说他“回家”一定是回这里? 张向阳骤然如释重负,掌心拍了胸口好几下,还好还好,是他多想了。 随即,张向阳又感到些许尴尬。 幸好他没问陈洲,幸好陈洲不知道他的那些念头。 他真是……张向阳又将脸埋进胳膊里,轻声道:“自恋狂。” * “怎么了,打个电话脸色那么难看?” 儿子难得回家,周英驰走到阳台,关心地问道:“是不是工作不顺心?” “没有,”陈洲简短道,回头扫了一眼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吃饭吧。” 幼时,陈洲就被教导食不言,倒不是出于什么规矩,他父亲是医生,说吃饭的时候讲话不卫生也不利于消化。 陈洲本来就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小孩,于是欣然接受,这么多年,只要一上饭桌,就坚决地当个哑巴。 而他的父亲陈博涛却是人到中年,越来越喜欢推翻自己以前的理论,上了饭桌,没吃几口就要说话。 “稀客怎么今天知道回来了?”陈博涛夹了一筷菜心,不咸不淡道。 陈洲不说话。 陈博涛知道这个儿子在饭桌上喜欢当哑巴,正好,他就不想听他说话,不必回应,自顾自地继续道:“医院心外科来了个小姑娘,博士,今年29,军官家庭,小姑娘几年前就入党了,人很要求上进,长相更不用说,爱好也很广泛,知道她什么爱好吗?人家喜欢赛车,怎么样,灵不灵?” 陈洲继续闷不吭声地吃饭。 “小赤佬,”陈博涛仗着儿子不还嘴,小声骂了一句,想想又拔高了嗓门,“你说说看你到底要什么样的小姑娘啦,眼看马上就要三十了,你再晚几年,精子质量下降,生出来孩子都是傻子你信不信!” “说什么呢——” 周英驰瞪了一眼丈夫,“不要胡说八道。” 陈博涛道:“事实呀,高龄产妇那危险是自己的,高龄男性,是危害下一代。” 周英驰在下面悄悄拧了下丈夫的腰,“儿子难得回来一趟,别说了。” 陈博涛瞪大了镜片后的眼睛,里头全是赤裸裸的控诉——你让我说的呀! 周英驰白他一眼,将面前的碟子往前推了推,“葱油拌面,妈自己熬的葱油,你最喜欢的,多吃两口,看你都瘦了,一个人住没人照顾,成天吃外卖对身体不好,有空呢就多回家,反正呢,我做两个人的菜是做,做三个人的菜也是做。” 陈洲吃了几口面,放下筷子,抽了纸擦嘴,陈博涛很警惕地看着他,生怕他擦完嘴要反击。 “我吃饱了。” 然而他的儿子没有反击,站起身对他们点了点头,“爸、妈,你们慢慢吃。”然后就进了房间。 房间门轻轻带上。 餐厅彻底安静了,夫妻俩的脸色慢慢黯淡了下来。 “你搞得清吗?”周英驰道。 陈博涛摇摇头,“搞不清。”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原本虽内敛但也算阳光的儿子悄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还是很懂事,对父母很恭敬,高考的时候瞒着家人改了志愿跑去首都读书,毕业以后,夫妻俩好话说尽,才终于说服儿子回到家乡。 上班以后不到两年的时间,他们的独生子就搬出了家在外独居。 从此以后,他就像一只南飞的雁,只偶尔在他们这里停留,他来时,家里才是春天。 夫妻俩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儿子忽然……就不爱这个家了呢? “不管他,”陈博涛握了握妻子的手,“男孩子就是这样,不贴心。” 周英驰微微红了眼眶,“嗯。” 陈洲合衣躺在床上。 对面的墙上贴满了奖状,用胶带封得很好,看上去还是很新。 陈洲扫了一眼,无甚兴趣地收回了眼神。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翻起身走到了房间的窗边。 窗户是封死的,能看到外头老弄堂雅致的风景。 陈洲静立片刻,拿出了手机,将微信里的聊天记录看了一遍,又把发的几条短信也看了一遍。 太少了。 张向阳洗漱完坐到沙发上收到了陈洲的微信。 【陈洲:今天找工作顺利吗?】 【zz:有一点进步,我进去面试了,不过可惜面试失败了。】 【陈洲:明天努力。】 【zz:嗯嗯,我一定会加油的。】 【zz:^-^】 【陈洲:晚上吃了什么?】 【zz:昨天剩的菜。】 【陈洲:剩菜少吃。】 【zz:有点累就懒得做了。】 【陈洲:做饭很累?】 【zz:没有没有,我是说自己一个人就随便吃点,懒得做了。】 【陈洲:哦。】 【陈洲:^-^】 张向阳看着陈洲发来一模一样的笑脸表情,擦头发的手顿住了。 这是陈工吗?张向阳想象陈洲笑眯眯的样子……呃,想象不出来,他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忘了回复,再想回复时又不知道回复什么了。 上下翻了翻,张向阳忽然发现好像每次都是陈洲先给他的信息。 当然基本都是说一些回家时间,好让张向阳及时地准备晚饭。 张向阳手指又滑了滑,他忽然发现刚才陈洲与他的对话非常的没有营养。 对话里是没有“吃饭时间”“菜单”这些对张向阳来说有用的信息的。 他们只是在闲聊。 张向阳攥了攥手机。 如果不是陈洲无意中解除了误会,他这时肯定又在胡思乱想了。 说了做朋友,每天却连话都不说。 这是好好经营友情的态度吗? 张向阳差点忘了,他一开始的想法是“陈工也会无聊想找人说说话,他能做好这个角色就好了”。 他该学着不那么敏感,好好地去交朋友。 陈洲看着窗外压过电线的法国梧桐,脸上没什么表情。 向阳 第38节 还不够。 可是也不能够了。 多说几句,只怕心事泄露。 差点不就被察觉了吗? 沉浸在每天都能与人见面的愉悦中,太放松了,差点又要把人吓跑。 他的目的本也不是得到这个人。 他只是……只是想陪他走一段。 就一小段。 等到他走上正轨,前途光明时,他们之间也就可以渐渐远离了。 张向阳一无所知,他该把握好尺度,别让这个人又受到伤害。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陈洲拿出手机。 用微笑截断的对话又发来了新的信息。 是一张图片。 绿萝的顶上冒出了个嫩嫩的小叶片。 【zz:陈工,小绿长新叶子啦 (^0^)/】 第29章 张向阳跟陈洲说想在卖场里干促销时,心情很忐忑,脸上有点不好意思。 “我想先找点零工做起来,边做边找工作,总不能坐吃山空。” 陈洲抬起眼,今天休假,但他仍在工作,在客厅里的餐桌上洋洋洒洒铺了一大堆文件,张向阳怕打扰他,一直坐在沙发里玩手机,很突然地过来,陈洲还以为张向阳要跟他聊天,就停了工作。 那天晚上他们在微信里聊了很久,话题发散,毫无营养,聊了快到9点,张向阳说要去睡了,陈洲才说了晚安,“晚安”以后又将那些没有营养的话重新看了一遍。 “挺好。”陈洲道。 陈洲没批评他这个临时工太跌份,张向阳松了口气,“底薪60,提成一件200,也不少呢。” 陈洲道:“做可以,别太上心,还是要继续找工作。” “嗯,我不会放弃的,我想了想,现在是淡季,等再过两个月忙起来了,我去找工作应该好找一点儿。” “你自己有规划就好。” 谈话结束,陈洲低下头,张向阳站了一会儿后默默转身,忽然又被叫住。 “张向阳。” 张向阳转过脸。 陈洲把笔记本往前推了推,“晚上去外面吃吧,庆祝一下。” “庆祝?” “嗯,”陈洲道,“找到临时工作,不值得庆祝吗?” 张向阳和陈洲一块出了门。 陈洲的想法简直与他不谋而合。 找到这个临时工作,张向阳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请陈洲吃饭,可看陈洲那么忙,他也请不起太贵的,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占用陈洲的时间。 “陈工,今天我请客,好吗?”张向阳试探道。 “可以。” 张向阳心情好起来了,脚步特别轻,甚至有点想跳着走,想想只是一份零工,还是忍住了。 “陈工你想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看你。” “本帮菜可以吗?” “好。” 陈洲开车,张向阳坐在副驾驶,他不由说出了深埋内心的感慨,“陈工,你的车好帅啊。” 陈洲关门的动作顿了顿,“是吗?” “嗯,”张向阳道,“公司里的人都觉得你的车最帅,比钱总的奔驰帅多了。” 张向阳现在已经能不怎么别扭地提起原公司。 毕竟看到陈洲,就不可避免地会想到公司里的事与人,他们不了解他,所以避着他,他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错的,他只确定自己没有错。 没错,就不避讳。 陈洲状似无意地看了张向阳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心里也很放松。 这个人比他想象中的要坚强很多。 “试试?”陈洲道。 “啊?” “试试,”陈洲拉安全带的手放开了,“带驾照了吗?” 张向阳大惊失色,“不不,我不行的。” 陈洲发动车之后,张向阳开始讲诉自己悲惨的考驾照历史。 “科二我考了三次,每次倒车入库就挂了。” “科三我也考了三次,第二次好不容易过了,停车的时候我一紧张打错了灯,又挂了。” “前前后后,我差不多考了快一年呢,我们一起学驾照的,就我花的时间最长。” 陈洲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后,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那是够久的。” 张向阳叹了口气,“拿了驾照,我也不敢开车。” “开开就敢了,”陈洲打方向盘转了个弯,“回来在车库试试。” 小区的停车位严重过剩,地下车库空旷无比。 张向阳忙道:“不不,千万别,陈工你这车太贵了,万一被我开坏了。” “有保险。” “不,不了,”张向阳面红耳赤,“陈工我真不行,你饶了我吧。” 陈洲的提议带了点调侃兴致,朋友间的那种,而张向阳边摆手边笑,脸上红晕微熏,陈洲忽然就失了那种兴致。 有另一种情感,更复杂一点的情感压倒性地占据了他的心灵,使他不能自如谈笑,甚至眼神都开始游移不自然。 车内又安静下来,张向阳动了动臀,调整了下坐姿,他骤然想起陈洲说的开车时不喜欢聊天,可他们刚才聊得就挺好。 张向阳想:或许陈工那时跟他一样,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干脆说不喜欢聊天。 “陈工,”张向阳指了指车窗,“我周一就去那个大卖场上班。” 陈工余光扫了一眼,那是他们小区附近的一家综合性卖场,能满足周边人衣食住行方面几乎所有的需求。 “促销什么?” 张向阳心想:果然,陈工其实还是想聊天的。 “卖锅。” “锅?” “很贵的锅,好几千块钱一个,比家里的那个还贵。” 陈洲又不说话了。 张向阳的言语中无意流露出的亲昵,会让他忽然失神。 他的那一招金蝉脱壳太管用,看样子张向阳现在是丝毫不怀疑他了,毕竟张向阳本来就是个很单纯又很迟钝的人。 张向阳见陈洲又沉默下来,心想陈洲还是不习惯聊天。 张向阳不懂得怎么交朋友。 未发现自己的性向前,张向阳也有朋友,男孩女孩都有,他读书好,长得也好,最重要的是他脾气好,很多人都爱与他相处。 张向阳交朋友都是别人主动来找的他。 等他察觉自己的性向后,他就开始有意回避别人了。 怕女生失望,怕男生厌恶。 时间久了,他未习得就丧失了交朋友的技能。 该怎么把握那个尺度,张向阳也说不准。 在“交朋友”这门功课上,他还是个初学者。 唯一的试验对象就是他现在唯一的朋友——陈洲。 饭店里人气很旺,竟然还要等位,张向阳顿时大窘,陈洲的时间有多值钱,他心里最清楚,忙对陈洲道:“陈工,咱们换一家吧。” 陈洲伸手接了服务员递过来的纸条,“a26,前面还有六桌,很快。” “这位帅哥说的对,六桌很快的。”服务员忙道。 张向阳脸色还是红。 “反正周末又没事。”陈洲做了决断。 两人在门口的椅子坐下。 张向阳小声道:“陈工,我们还是换一家吧,这里不知道要等多久。” “不用了,周末的晚上,只有一种餐厅没人排队。” 向阳 第39节 “什么?” “难吃的。” 张向阳笑了,他看到陈洲手上的纸条,像发现了新大陆般惊喜道:“陈工,上面说了,等位超过半个小时,免费送一个菜。” 陈洲笑了笑,笑意一闪而过,他道:“那估计不会超过半小时了。” 陈洲是对的。 二十多分钟后,他们就被叫到了。 张向阳不由失望,“还有几分钟就可以送一个菜了。” 全然忘记刚才极力劝说陈洲别排队的那个人是他了。 陈洲道:“饭店都算好了,一般不会失手。” 张向阳“嗯”了一声,“早点吃也好。” 除了排队等位这个小插曲,这家店可是张向阳精心挑选的,口碑好又不算太贵,他能承受得起。 说来也奇怪,他只觉陈洲的时间值钱,却从没想过陈洲会看不上这家人均100的店。 陈洲身上没有那种骄矜高傲的气息,尽管他身居高位,并且还是传言中出身显贵的人物,但他就是有那种让人觉得很舒适不会有太大压力的魅力。 张向阳点了几个菜,陈洲也点了两个,统一的不要葱,还有海鲜。 张向阳喝了口大麦茶,道:“这里的红烧肉很有名,本市排名第七呢。” “排名?” “对。” 张向阳把手机上的美食软件给陈洲看。 陈洲的眼神让他觉得这像是他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种美食软件。 “说不定陈工比他还要自闭呢”的想法油然而生,张向阳马上意识到这个想法有点冒犯,随即拉了下屏幕,“我点的都是这里的招牌菜。” “我点的不是。” “都可以试试啊,”张向阳收回手机,“大众喜欢的菜式尝尝,自己感兴趣的也可以试试。” 菜上得很快,先上的是张向阳点的招牌菜,张向阳觉得味道不错,他问陈洲味道怎么样,陈洲也说还行。 张向阳大着胆子提出了疑问,“陈工,你是不是不喜欢美食?” 陈洲看了他一眼。 张向阳从没见过陈洲那样的眼神。 像是沉睡的狮子忽然被吵醒,不由分说就警惕地射出锐利光芒,然而只是一瞬,短暂得仿佛那只是张向阳的错觉。 陈洲垂下了眼,没有否认,“不是特别爱好。” 张向阳“嗯”了一声,不知怎么,有些失落。 刚才他好像是触碰到了陈洲的某个禁忌。 他低下头夹了块鸡肉,一边的手机“叮叮咚咚”地响起,张向阳瞄了一眼,看到上面“居委会”的字样,连忙接了起来。 “喂,叶阿姨?” “嗯嗯,好的好的,好,我有空。” “好,我一定准时到。” “好好,谢谢,辛苦您了,谢谢谢谢。” 张向阳一再道谢地挂了电话,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陈工,太好了,我的房租有希望了!” “房租?”陈洲道。 张向阳太高兴了。 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放弃和居委会联系,居委会的阿姨人很好,也一直帮他与房东沟通,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总之陆耀祖终于松了口,同意明天当面解决。 “我之前租的那套房子,房东突然把它卖给……别人了,就把我赶出来了,我交的房租和押金也不肯退,”因为事情马上就要解决,张向阳可以放心地与陈洲倾诉了,“居委会阿姨帮我联系调解,房东愿意明天跟我谈谈了。” “如果谈成了,陈工,我请你吃顿贵的!” 张向阳说完,又想到陈洲不爱美食,忙道:“不吃饭也行,喝咖啡吧,我请你喝咖啡。” 不对不对,喝咖啡也不太对,陈洲只有加班的时候才喝咖啡。 张向阳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请陈洲什么才合适,冲陈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陈工,你定。” 陈洲正看着他。 张向阳忽又察觉到陈洲给他的又是一个新鲜的眼神。 那眼神是一种浅淡的温柔,风吹过树梢,却不忍惊动枝头的鸟。 “都行,听你的。” 第30章 陈洲想送张向阳去郊区,被张向阳坚决地拒绝了,“陈工你忙吧,我搭地铁过去,那路我很熟。” 他说完,心里又有点异样。 地铁的事,他始终没问陈洲,因为没有必要,可是提起,心里还是有点在意,怪怪的,可能还是没过去。 “行,”陈洲手插在口袋里,样子很潇洒,“回来吃晚饭吗?” “我也不知道,谈得快的话,应该来得及。” “微信联系。” “好。” 张向阳出了门。 银泽湾离地铁更近,走路快一点,几分钟就到。 张向阳走在街道上,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画面。 漆黑的揽胜送他到了地铁口,他下车,车内的陈洲透过车窗看着他,一直注视着他进了地铁口,然后再掉头回去。 想象中的画面过分真实,张向阳打了个激灵,他伸手轻捏了下腮帮,“想什么呢。” 这只是个误会。 即使是误会,如果一直去想,也会影响到人。 张向阳提醒自己:陈洲是他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地铁换单车,张向阳又回到了和平新村。 与银泽湾截然不同的地方。 张向阳想:这才是属于他的地方。 片刻之后,他又自嘲地笑了笑,这里也不属于他,他只是租客。 居委会的叶阿姨已经在等他,对他说:“小张,这个事情我已经和老陆沟通好了,等会呢,你们好好说,他要有什么气话,你听听呢就过了,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你说对不对?” 张向阳从她话里的意思感觉到陆耀祖是对他有气的。 气他什么呢? 张向阳坐在居委会的调解室里,掌心掬着纸杯,静静地等着。 等了一会儿,陈洲给他发了条微信。 【陈洲:到了吗?】 张向阳一瞬有穿越之感。 在那个晚上,他最绝望最自我厌弃的夜晚,这三个字给了他无限的安慰,如果第二天他真的走了,以后再回忆起这座城市,他想,他也会先于痛苦之前,想到这三个字。 【zz:到了,在等房东。】 【陈洲:沟通的时候强势一点,理亏的是他,谈不拢就算了,可以请律师处理。】 【zz:没事,居委会阿姨已经先帮我沟通过了,应该没问题。】 【陈洲:嗯。】 【陈洲:别太紧张。】 张向阳心里一暖。 【zz:嗯嗯,我叫不紧张^-^】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向阳越来越紧张,他几乎想走人了。 会不会又是贺乘风的把戏? 让他风平浪静地过几天,随后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以此来彰显他的力量,可以随时随地毁了他的力量。 张向阳有点坐立不安。 即使真的是那样,他也没必要怕。 张向阳在心中劝自己。 只要自己内心够强大,那么谁也伤害不了他,该心虚的人是贺乘风,他到现在都不肯承认自己做了错事,伤害了别人。 张向阳坐直了。 他人一天在这个城市立着,贺乘风就不能去骗下一个女孩。 所以,他要立得正,立得稳。 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调解室的门被敲响了。 张向阳立刻站了起来,呼吸也一并屏住了。 门推开,是居委会的叶阿姨,“不好意思,老陆临时有点事,你再等会儿。” “好的,没关系。”张向阳坐下。 向阳 第40节 门再次关上,张向阳摸了摸狂跳的心口。 刚才那一个瞬间,他真以为推门而入的会是贺乘风。 尽管他给自己做了无数的心理暗示,也依然没有完全驱散笼罩在他头顶的阴影。 张向阳捏了捏拳头,对自己道:没事的,慢慢来。 不知不觉中,他摸出了手机。 微信里的好友少得可怜。 妈妈。 那个大学同学。 几个推销的。 还有就是……陈洲。 短得能一眼望到头的通讯录里,张向阳只找出一个人能说话的。 只有他什么都知道,也还是拿他当朋友。 【zz:房东还是没来,我有点怕。】 张向阳发出去,一秒钟就后悔了,但他没有撤回,他想等,心里数到十,如果陈洲没看见不回复,那他就撤回。 然而他只数到三,对面就回复了。 【陈洲:回来吧。】 张向阳握着手机低下头,狂跳的心脏慢慢重新变得规律。 他向朋友诉苦了。 这感觉意外的好,当然还是有些不安,怕自己的情绪会影响到别人,让别人替他承受,总的而言,还是好的。 朋友之间,该分享情绪。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震了一下,张向阳看了一眼。 【陈洲:我来接你。】 【zz:不用了,我坐地铁,很快。】 【陈洲:已经出发了。】 张向阳愣住,没等他梳理情绪,电话已经响了,张向阳立刻接起,“陈工,你别来,我自己坐地铁回去,我现在就走。”他边说边站了起来。 陈洲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道:“房东还是没来?” “嗯,估计是不来了。” “请律师吧。” 陈洲的语气有点冷酷。 张向阳不想在电话里与陈洲讨论律师费,他本能地觉得如果他提了,陈洲一定会帮他的,那样的话,就又变成他对陈洲索求什么了。 “只能这样了,”张向阳道,“陈工你别来啊,我马上回。” 陈洲:“我开玩笑的,还在家。” 张向阳又一愣,呐呐道:“这样啊……” 电话一瞬寂静,两边都只有呼吸。 “那我回来了。”张向阳道。 “嗯。” 陈洲挂了电话,又静坐了一会儿,才解了安全带。 他刚才的确太冲动了。 他看到“我有点怕”,就想也没想地拿了车钥匙下楼。 所幸电话里张向阳的声音还很寻常,陈洲没有听出害怕颤抖的成分,才很快又冷静了下来。 陈洲又看了一眼手机。 【zz:房东还是没来,我有点怕。】 凝视着这短短的一行字,陈洲面前浮现出很多个瞬间。 想到张向阳来辞职那天,孤零零地拎着东西,那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像被扒光了一样处于那样难堪的境地;想到张向阳蹲在门口进不去;想到张向阳站在旅馆前满脸茫然…… 那些时候,张向阳没有说过“怕”。 只会对他说“谢谢陈工”“陈工我没事”。 甚至还会对他笑。 那些时候,张向阳真的不害怕吗? 陈洲向后仰了仰,心绪难以抑制的澎湃。 他不是不怕。 他只是没告诉他。 刚才张向阳却告诉他,他怕了。 陈洲深吸了一口气。 距离,是不是不知不觉靠太近了? * 张向阳没走成。 在他要走的时候,很戏剧性的,陆耀祖来了,带着一身棋牌室里沾染上的浓郁的香烟味道,板着张脸坐在张向阳对面沙发。 叶阿姨说了两句开场白,都是没什么实质意义的,颠来倒去就是要两个人好好聊,随后就出去了。 调解室内,陆耀祖立刻就掏了烟,在不准吸烟的调解室里沉着脸,闷不吭声地点了火,猛吸了一口烟,道:“你老是找人居委会干嘛?小张,有的事情,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难道非要我点破不成?” 张向阳的胸膛立刻紧了紧。 “陆先生,我们有合同的……” “我也有合同啊,”陆耀祖翘了二郎腿,冷笑一声,“跟你男朋友签的合同。” 张向阳登时瞪大了眼睛,“陆先生……” 他神色仓皇,陆耀祖立刻不屑地撇过脸,不想看他,“小张,你摸着良心讲,我爸把房子租给你的时候是不是比市场价一个月低100?他为什么?不就看你是个大学生,白领,市中心写字楼上班,高大上呀,感觉你素质高,不会搞坏房子。” 陆耀祖手指夹着烟,痛心疾首地指了张向阳,“结果呢,你素质高吗?搞这种乌七八糟断子绝孙的事……” 张向阳一句话也没说,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陈洲没来。 “搞就搞了,反正你房租没少过我,我也管不着,对吧,我又不是你父母——别看我,小张,你真别这样看我,我跟你父母也差不多大,要是你父母知道了,啧,打断你的腿——” 张向阳强忍着屈辱,轻声道:“陆先生,我们现在说的是退房租和押金的事。” “你别跟我提钱,一提钱我就来气!” 烟雾随着男人的手指飞舞,陆耀祖打一进来就冷嘲热讽,此时才像是动了真怒,“你们两个合伙的是不是?耍我还问我要钱?!” 在陆耀祖磕磕绊绊的指责中,张向阳大概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具体操作,他不是那一行的,陆耀祖情绪上头,说得颠三倒四,张向阳也听不太明白,总之,贺乘风承诺用高于市场价一成的价格买下房子,最后达成的结果却是陆耀祖在房价上吃了亏。 警察说的没错,像陆耀祖这样小学毕业的拆迁户没什么文化,贺乘风都不用亲自出面,两个律师就把陆耀祖吓得不敢多说了。 陆耀祖气得要命,他是中介公司的常客,免不了在中介公司抱怨这件事,中介的人为了平息他的怒火,像讲笑话一样讲给他听。 跟你说个好玩的,你之前那个租客小张是搞同性恋的咯,玩得可乱了。 陆耀祖随即想到看房那天他的怀疑。 那天发生了什么他具体也记不清,只记得当时的怀疑了。 张向阳三番五次地联系居委会向他要钱,他也火了,今天一诈,立刻就被他诈出来了,这两个人果然有关系! “你要钱,去问他要——”陆耀祖猛地起身,对着地面啐了一口,“下三滥的东西——” 第31章 门推开的声音传来,陈洲第一时间没动,忍耐了一会儿,没回头,“回来了?” “嗯。” 陈洲听他回应得简短,还是放下了笔记本回头。 张向阳正低着头在门口换鞋。 他今天出门是办私事,穿得t恤休闲裤,t恤旧了,他人也瘦了,看着有点空空荡荡的,一弯腰,领口就是个优美的弧线,透出里头肌肤的光彩。 陈洲移开目光,“没见到房东?” “见到了,”张向阳抬起脸,对他笑了笑,“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 “嗯。” 张向阳笑着点头,“陈工,我请你吃蛋糕吧,”他举了藏在身后的纸袋,“草莓味的。” 蛋糕从郊区千里迢迢地带回来,张向阳说这是他们那边街上最好的,他什么都舍得,就是舍不得这个。 陈洲不爱吃甜食,也尝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只是陪着张向阳勺子浅浅地碰一点奶油。 “好吃吗?” “还行。” 张向阳对陈洲的评价并不失望,他吃完了他那份,“陈工你忙,我做饭去。” 陈洲在餐桌上工作,张向阳在一边的开放式厨房忙忙碌碌。 钱,暂时没法要了。 向阳 第41节 陆耀祖骂得难听,几近发狂,可终究有一点没说错。 贺乘风是他招来的。 张向阳在地铁上也逼自己冷酷。 一码归一码的事,陆耀祖自己贪心被骗,那是陆耀祖与贺乘风之间的事,他们三个人,三本账,账账不相关,那不该他承受。 再说,如果房东真的把房子卖出贵价,难道会给他分红? 卖亏了,就拖欠他的钱,哪来的道理? 张向阳下了地铁,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三本账,欠债的都是同一个人。 向陈洲借钱请律师,然后呢?他多欠一份人情,让陈洲多看一分难堪,两个苦主之间斗得你死我活,到时候真正得意的人又是谁? 要提防的是贺乘风。 他们的力量悬殊实在太大了。 他那天吓住他,只是一时的事,贺乘风不会善罢甘休的,对毫不相干的陆耀祖尚且如此,收留他的陈洲呢? 张向阳手一抖,五花肉切歪了一刀。 * 卖场促销的工作技术含量比张向阳想象中的要高,负责的经理让他们8点到场,提前组织他们开了个会,也和自己接下来一周的搭档认识认识。 张向阳做了早饭赶紧骑了单车过去。 经理是个快四十岁的女性,讲话利索干脆,尾音总是上扬的,很鼓舞人心。 张向阳边听边记。 开完会,经理一个个抽查考核,看他们有没有记住她传授的销售技巧。 轮到张向阳,经理说道:“我相信你绝对不会让我失望。” 张向阳很紧张,“我会努力的。” 经理点了点头,满意地离开。 留下组员们分散去展台,与张向阳搭档的也是男性,看上去年龄和他差不多大,两人互通了下姓名,搭档叫袁靖,说是大学生来打零工。 “知道许娘娘为什么看好我们吗?”袁靖对张向阳挤眉弄眼。 “为什么?” “帅啊,”袁靖拍了下自己的胸脯,“师奶杀手好嘛。” 袁靖的长相确实挺阳光帅气,不过他个性似乎很幼稚,还很自来熟,一早上不停地在夸自己帅,还非要张向阳认同他。 张向阳笑了笑,没说什么。 袁靖觉得张向阳长得太奶油,欠缺了一点男人味,总之,就是没他帅。 推销这活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他们两个卖锅,上面给了一个样品锅,给了点食材,让他们烹饪,从而吸引顾客。 袁靖不会做饭,张向阳系着印着品牌商logo的围裙煎牛排,香味飘散,引了食客过来,袁靖再甜言蜜语地推销。 起初,袁靖还算卖力,但在一块牛排都被分食完,他们也没卖出一个锅后,袁靖就觉得无趣了,开始偷偷玩手机。 展台柜子里一共三块牛排,张向阳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也先关了电磁炉。 袁靖手躲在下面玩手机,“歇会儿吧,”一抬头扫了一眼张向阳,又乐道:“哥们,你腰真细。” 张向阳有点不适。 “我去上个洗手间。” “去吧,我看着。” 张向阳进了卖场的洗手间,他翻了下手机邮箱,求职的仍然没有回复,短信里只有那天贺乘风在的那家公司催他去上班的信息。 张向阳拒绝以后,又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锲而不舍地邀请他去上班。 张向阳心里很清楚,如果去了,不知道会遇上什么样的事情。 或许这就是贺乘风的目的,不断不断地折磨他,让他认输。 张向阳退出了短信界面,打开微信,翻到与陈洲的聊天记录。 对话还停留在前天。 【陈洲:已经出发了。】 张向阳用眼神抚摸着这几个字,感觉自己从中获得了某种力量。 虽然……只是玩笑。 张向阳收起手机,推开了卫生间的门,门一推开,便见袁靖正靠在墙边一脸的坏笑,“上厕所?来偷懒吧?” 张向阳脸红了一下,急忙道:“你怎么过来了,那边没人了吗?” 袁靖很稀奇地打量了他脸上的红晕,随即道:“怕什么,许娘娘在b区巡查,离我们远着呢。” “万一有人要买锅。” “别逗了,我们俩帅哥在那都卖不出去。” 张向阳道:“我先回去了。” 一上午都没卖出去一个锅,张向阳都不好意思去领盒饭,袁靖自告奋勇地说他去。 张向阳缩在位子上,摸出了手机。 以前没朋友的时候,张向阳空闲时间也就刷刷微博,也没有什么聊天的欲望,自从上次一下跟陈洲聊了很久之后,张向阳感觉自己像是被吊出了瘾,总想着能跟人说说话聊聊天就好了。 人毕竟还是社会性动物,社交欲望是与生俱来的,尤其是像张向阳这样一直压抑着的,开了头更一发不可收拾。 张向阳一会儿想陈工在上班呢,很忙的,没空和他聊天,一会儿又想现在是午饭时间,陈工应该在抽烟休息吧,反正过段时间就要搬走了,搬走之前多聊聊,也不算遗憾了。 是的,张向阳周末已经打定主意要搬走。 等这笔零工的钱到账就走。 【zz:陈工,出师不利,锅不好卖。】 张向阳发出去,攥了手机敲了两下膝盖,翻转过来,陈洲已经回复了。 【陈洲:怎么不顺利?】 【zz:给了我们一个锅,让我们煎牛排,吸引顾客来买,人来不少,牛排吃了,锅没人要。】 【陈洲:改卖牛排吧。】 张向阳“扑哧”笑了,袁靖拎着盒饭回来,正见他绽开笑容,“笑得这么开心,跟女朋友聊天啊。” 张向阳听他这样说,下意识地收起手机,将手机屏幕直接贴到了心口,“不是。” “这么紧张。” 袁靖调侃了一句,递给他盒饭,“吃吧,有荤有素,吃完没有。” “谢谢。” 张向阳接过盒饭,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陈洲没发微信来了。 “一直盯着看,还说不是女朋友?”袁靖痞笑道。 张向阳锁了手机,“真不是,只是朋友。” “朋友。” 袁靖哼哼了两声,把“朋友”两个字说得怪腔怪调。 张向阳没理他。 他还是习惯与人保持距离。 袁靖吃完了盒饭,张向阳还在吃,而且吃得很斯文,袁靖闲得无聊,就撑着胳膊打量他,张向阳察觉到他的视线,悄悄地变幻了下角度,试图躲避,袁靖又“哼”了一声,“脸皮真薄,看看都不行啊。” 张向阳没遇上过说话这么直白,完全没有社交距离感的人,顿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既然被点破了,就干脆半个人都转过去了。 袁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嘟囔了一句“谁稀罕”。 一直到下班,两人都颗粒无收,袁靖是已经彻底无所谓了,闲闲地靠在展台,对路过的女孩露出花花公子一样的笑容,引得那些女孩偷笑不已,有女孩举起手机拍照,袁靖不仅自己比了个“yeah”,还伸手要去把张向阳搂过来,张向阳慌忙躲了,一下跳出很远,又惹得袁靖很不高兴。 “干嘛啊,”袁靖从来没遇上过这么怪的人,“碰一下都不行。” 张向阳默默地拎着锅拿去洗了。 回来的时候,袁靖已经走了,张向阳解了围裙,把展台都锁好,往卖场后门走,后门的门很重,他一推开,脖子忽然被人从后面用力勒住,“哈哈,逮着了吧!” 张向阳惊慌失措,压根没听清,直接用双手去抓脖子上的胳膊。 袁靖被他指甲抓了一下,立刻松了手,俊脸涨红了,怒道:“张向阳,你是不是有病啊?!” 张向阳捂着脖子,这才意识到是袁靖躲在这里跟他开玩笑,他随即脸色难看道:“对不起。” 袁靖低头看了一眼胳膊,不爽道:“你怎么跟个女人似的,还抓人。” 张向阳站定了,又道:“对不起,你突然跳出来,我以为……” “以为什么?”袁靖放下胳膊,冲他翻了个白眼,“以为谁强奸你啊。” 他这样口无遮拦,张向阳却不能计较,又说了声“对不起”,默默转身走了。 袁靖又看了眼胳膊,对着张向阳的背影切了一声,“怪咖。” 回到公寓,张向阳想做饭,给陈洲发了个微信。 【zz:陈工,今晚回来吃吗?】 【陈洲:加班,你自己吃吧。】 【zz:好的,陈工辛苦了。】 没人回来吃饭,张向阳少了项任务,照理说他应该觉得轻松一点,可他坐在餐厅里,回看了一下空荡荡的客厅,却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人的习惯真是可怕,这才多久…… 向阳 第42节 张向阳打了个激灵。 他明天一定得想办法多卖几个锅。 这样,他才有钱能搬出去住。 第32章 “你这是干什么?” “锅都卖不出去了,你还买那些大妈的菜?” 张向阳一早来卖场,直奔生鲜区,买了一点便宜的蔬菜,蔬菜体积大,其实不多,但拎在手上一大袋,看着很壮观。 袁靖眼珠脱窗地看着他,态度倒一点不别扭,像是终于忘了之前的不愉快。 他大方,张向阳也不扭捏,随即解释道:“那天我跟我朋友聊天……” 他一提起朋友,袁靖的眼神就变怪了,坏笑。 张向阳当没看见,继续道:“我说我们牛排全被吃完了,锅也没卖出去,他说让我们卖牛排算了……” 袁靖一下笑出了声,“这倒是个好建议!” 张向阳也笑了笑。 “后来我想,他说的对,我们要卖的是锅,而不是牛排,牛排只是个引子,吸引人过来以后,要让他们把注意力聚焦到锅上。” 袁靖本来是笑嘻嘻的,听着听着也认真起来,“怎么让他们把注意力聚焦到锅上呢?” “我们这个锅的特点是不沾、导热强、无烟、锁鲜、还有轻。” “牛排太喧宾夺主了,换成蔬菜好一点,而且我打算让顾客试试。” “让顾客试试?” “嗯,我也做饭,锅好不好其实光看是看不太出来的,只有自己用了,才有感觉。” “我们卖的这个锅它最大的优势其实是轻,这样炒菜不费劲,只要顾客愿意试一试,掂两下,一定会喜欢上的,尤其是对力气相对小一些的家庭主妇,应该很有吸引力。” 袁靖听着目瞪口呆,他盯着张向阳赞叹道:“我看你闷不吭声的,想法倒还挺多的。” 张向阳被他那种崇拜的眼神看得有点脸红,他闪避了一下,道:“查了点营销方面的资料。” “哇塞,就卖个锅,你还搞那么认真啊?” 张向阳拎起蔬菜,道:“等会还要麻烦你卖力招呼人来,我不太会说话。” “不啊,你刚才说得就挺好。” 张向阳笑了笑,“纸上谈兵罢了,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管用,肯定管用,”袁靖道,“我都被你说的心动了,这锅真的很轻吗?我试试。” 袁靖摆弄锅,张向阳去洗菜。 卖锅是一件很小的事,陈洲也说让他不要太花心思,但张向阳总觉得他现在既然重新开始了,就要从每一件小事开始积极努力,不要再回到以前逆来顺受随波逐流的境地去了。 而且这两天他翻阅营销资料的时候,发现销售的学问真的很深,以前他不爱与人接触,从来没想过会干这一行,真被逼到了这份上,他隐隐约约竟然还产生了一点兴趣。 当初为了尽量不与人接触,他才选择了做设计,其实本身并没有多喜欢,而且只要是工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都一样要跟人扯皮太极。 还不如找个喜欢的呢。 张向阳洗完了菜,边擦手边怀疑自己是不是以前压抑太深,其实真实的他是特别爱与人接触的呢?陈洲不找他聊天,他都好几次又想主动找他了。 擦手的动作陡然顿住。 怎么莫名其妙的,他又想到陈洲了? 陈洲这两天特别忙,几乎天天加班,他回来的时候,张向阳基本都已经睡了,早上张向阳上班比陈洲早,也碰不上。 两人三天都没说话了。 张向阳甩了甩手,心里还是有点失落。 他想和陈洲好好相处,在搬走之前。 出现第一个肯试试的顾客时,张向阳与袁靖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惊喜。 有戏! 参与感对于购买欲有极大的刺激,这就是为什么化妆品店都会摆小样的道理。 用了,觉得不错,起了念头,就容易被说动。 而且有噱头。 顾客从来只看推销人员站在展台后演示,哪看过跟他们一样的顾客站在站台后摆弄商品,兴趣一下就来了。 从众心理也是经常被销售所玩弄利用的心理,人多了,不怕人不来。 接连开张以后,张向阳却稍稍把旁边的锅藏了几个,让摆放商品的展台空出几个显眼的格子。 袁靖看到问他什么意思,张向阳回答:“饥饿营销。” 袁靖半晌没说话,给他竖了根大拇指,“牛。” 傍晚两人一起收拾展台清点库存,袁靖一数,乐翻了天,“这是我兼职以来最赚的一次!”他伸手想拍张向阳的肩膀,想到他不乐意人碰,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张向阳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心里很高兴。 他赢得了袁靖的尊重,所以他不再敢轻易冒犯他。 “怎么说,庆祝一下,去吃麻辣香锅不?我请客。”袁靖道。 张向阳迟疑了一下,“我问问我室友晚上回不回来吃饭。” “室友回不回来吃饭跟你有什么关系?”袁靖不解道。 张向阳没回答他,给陈洲发微信。 【zz:陈工,你今晚回来吃吗?】 【陈洲:加班。】 张向阳盯着手机,怔了半晌,抬头对满脸期待的袁靖道:“走吧。” 麻辣香锅就在卖场的一楼,两人拿了菜之后坐下等。 袁靖好奇道:“你是不是回去还要给你室友做饭?” 张向阳“嗯”了一声。 袁靖:“我操,我怎么没有你这样的室友!” 张向阳看他,“你不住宿?” 袁靖:“住宿不方便,我在外面找了间房子跟人合租。” 张向阳想找房子,但还忍着,怕贺乘风突然跳出来,袁靖这样说,他心思忽然活动起来,“你那里还有缺室友的吗?” “怎么,你想搬家?” “嗯。” 袁靖坏笑了一下,“受不了给室友做饭了吧。” 张向阳没回答这个问题,“有吗?” “应该有吧,”袁靖道,“我回头帮你问问。” “谢谢。” 袁靖瞟了他一眼,见他满脸认真,心里有一丝怪怪的,这人眼睛好大,他这样想着,道:“加个微信吧,有合适的我招呼你。” “好。” 两人交换了微信,袁靖当着张向阳的面开始翻他的朋友圈,随即怪叫道:“不带你这样的,刚加就把我屏蔽。” “没屏蔽,”张向阳解释道,“我不发朋友圈。” 袁靖扫了他一眼,“呵,装酷。” 菜上来,辣得很够味,两人边吃边聊,基本都是袁靖在说,一顿饭下来,袁靖都快把自己的老底都给张向阳掏干净了。 张向阳嗯嗯哦哦地回应,一看就很不走心,袁靖在社交上尚未有过滑铁卢,心一横,使用了他的必杀技,“张向阳,我觉得你长得其实要比我帅。” 只要是男人被这么拍马屁,就没有不爽的。 而张向阳却还是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又“哦”了一声。 袁靖差点没气死,他不客气道:“你这人真难相处。” 张向阳愣住了。 袁靖毫无顾忌道:“一点都不主动,没听说过吗?主动才有故事,我们都相处好几天了,我除了知道你叫张向阳,我对你什么都不了解。” 张向阳心想也没必要了解啊。 他手搭在筷子上,道:“你想了解我什么?” 袁靖一下又被问懵了,支支吾吾了半天,灵机一动,道:“你就说说你那天对着手机笑成那样,是冲谁吧!” 张向阳又不说话了。 袁靖切了一声,觉得自己扳回了一成,“心虚。” 张向阳手指滑下筷子,心想他有什么可心虚的,陈洲那话,袁靖听了不也笑了吗? 虽然最后的气氛不好,但袁靖像是天生不记仇,两人一起从卖场后门走出去时,已经是又有说有笑了,当然,还是袁靖在说,他比划了个夸张的圆形,眉飞色舞地说这附近那家的巨型披萨有多大。 “真有那么大吗?” “那当然!巨大,我跟你说那玩意半小时之内吃完免单,我试过一次,我去,只吃了六分之一就歇菜了。” 张向阳笑了。 袁靖也笑了,“你可终于笑了。” 张向阳淡了笑容,道:“我一整天都在笑啊。” 促销卖东西,当然是要笑容满面,张向阳还算适应,因为他以前在公司也是这么笑脸迎人的。 向阳 第43节 “不是那种笑,是现在这种,发自内心的笑,”袁靖倒是一直笑,而且笑得很阳光,他直白道,“你看上去很忧郁。” 张向阳又是一愣。 “让人忍不住想逗你笑。” 袁靖眼神认真,透露着蓬勃的活力。 张向阳不由转过了脸。 他这样忽然避开,袁靖也忽然觉得怪怪的。 奇怪,他经常这样逗人笑,怎么张向阳是这副反应,好像很害羞似的。 袁靖忍不住又看了张向阳一眼,夜色中,他看到张向阳的侧脸仿佛是有点红。 嗯,这也很奇怪,这个人很容易脸红。 “叭——” 在禁止鸣笛的市中心突兀地响起了喇叭声,街边的人都吓了一跳,被吸引了注意力,袁靖也看了过去,他没来得及谴责,先发出了惊叹,“哇,迈巴赫!” “我操,有钱人就是吊,不怕罚款是吧,”袁靖骂了一句,“傻逼玩意儿。”他一扭头,却见身侧的张向阳人僵在了那里,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戒备,目光射向的是正是那辆银灰色的迈巴赫。 袁靖又看了过去。 车主已经下来了,单手甩上了车门。 袁靖内心又是一顿天崩地裂。 有钱就算了,还帅! 不公平! 袁靖双眼挑剔而仇恨地上下搜刮,企图从男人身上长到一点不如他的地方,很可惜——没有。 对方带着很迷人的微笑向他们走来,袁靖心想他又不是美女,干嘛对他笑得那么风骚。 随即,他明白过来,男人是对着张向阳在笑。 袁靖看向张向阳,却见他脸色极其的难看,像是看到了仇人。 “阳阳,”贺乘风在两人面前站定,眼睛盯着张向阳,柔声道,“新工作还顺利吗?” 张向阳没说话。 袁靖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点怪异,想走,又觉得不合适。 “袁靖。” 袁靖头一次听到张向阳叫他的名字,不由有点呆愣。 “你先走吧。” 张向阳说这话的时候没看他,眼睛也盯着那个男人。 袁靖心里又有点不舒服,他“哦”了一声,绕边走了,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浑身散发着贵气的男人伸了手,似乎是想摸张向阳的脸,被张向阳抬手打掉。 “干什么?”张向阳后退了半步,目光里全是戒备。 贺乘风的手顿在半空中,淡笑道:“你好像瘦了。” “贺乘风,你到底想干嘛?”张向阳缓慢但坚决道,“你想用这种方式逼我走?这不可能。” 也就那么点手段。 无外乎威逼利诱这四个字。 他现在二十四岁,已经不像十九岁时那么天真,会被一点点虚假温柔就骗得付出真心。 看透了,只觉得恶心。 贺乘风脸上笑容消失,那双温柔的桃花眼淡淡哀伤,“阳阳,是不是现在你怎么样都不肯相信我?我知道那件事其实是我做错了,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好吗?” 张向阳微一怔忪,就在他怔忪的瞬间,贺乘风大笑了一声,唇角勾得很满,像是忍俊不禁,“阳阳,你应该看看你刚刚的表情,真的很可爱。” 意识到刚刚那只不过是贺乘风的又一句鬼话后,张向阳捏紧拳头,直接绕过了人向前。 贺乘风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去腾飞上班吧,你不去,他们没法向我交待。” 张向阳充耳不闻地继续向前走。 得不到回应,贺乘风加快了脚步,在他伸手马上要触碰到张向阳时,迎面骤然闪了两下强光,迫使他收回了手遮光。 张向阳也被闪到了,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从胳膊弯曲的缝隙中,微眯的眼睛模模糊糊地发觉那强光好像是来自一辆停在街边的车。 车身漆黑,线条冷硬,如巨兽般潜伏于黑夜中。 张向阳慢慢放下胳膊。 那好像……是陈洲的车…… 第33章 车门打开,陈洲从车上下来,单手扶着车门,静静地看着不远处一前一后的人。 张向阳看清楚是陈洲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贺乘风见过陈洲,他怕贺乘风会对陈洲不利。 贺乘风对他笑了笑,满面从容,张向阳却从他脸上的笑容里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阴谋味道。 “张向阳。” 陈洲叫他了。 张向阳连忙转身,他闷头跑了过去,跑到车边才抬起脸,“陈工……” “上车。”陈洲淡淡道。 张向阳又回头看向贺乘风。 贺乘风正背着手看着他们,脸上还是那种温和无害的笑容,让张向阳感到了浓浓的不安。 “上车。” 陈洲第二遍说完,张向阳上了车。 透过挡风玻璃,张向阳只看到贺乘风立在原位,却看不清贺乘风此时的神情,他心里很慌,连陈洲什么时候上的车都没注意到。 “安全带。” 陈洲关上车门。 张向阳扭头看向陈洲,“陈工……” “安全带。” 陈洲重复了一遍,他神色如常,语气稍稍有点冷。 张向阳抓了安全带系上,还是有些慌乱,“陈工,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加班吗?” 陈洲轻皱了眉。 前方男人已经拉开了灰色迈巴赫的车门。 或许他再晚来一会儿,张向阳就该坐进那辆车了。 “忙完了。” 陈洲生硬道,眼也不眨地发动了车,漆黑的车快速地绕过迈巴赫扬长而去。 张向阳坐在车里,心跳还是乱的,余光止不住地看向陈洲。 怎么办?贺乘风又找来了,他会不会真对陈洲下手? 他现在还住在陈洲家里,如果贺乘风将这件事也像他那封邮件一样传到原来公司,那些同事们知道了,难保不会多想,三人成虎,到时候真的也会变成假的。 陈洲马上就要升职,如果升职档口因为他传出了什么难听的传闻…… 他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张向阳拿出手机,着急地将黑名单里的号码拉出来,低头打字。 “陈工他不是,如果你乱来,我绝不放过你。” 张向阳咬了咬牙,豁出脸皮放狠话。 “你要诬陷陈工,我就去你公司拉横幅,我会的,你知道,我豁得出去。” 贺乘风没回。 张向阳焦躁地想咬手指。 他心里很清楚,这样主动交涉,是暴露了他的弱点。 可没办法,他不能冒那个险。 他必须让贺乘风知道他的决心。 这样贺乘风才会有所忌惮。 张向阳一直盯着手机在等贺乘风回应,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车,他扭过脸,陈洲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像结了冰,明澈地反射出他的慌张与失措。 张向阳下意识地盖起手机,“陈、陈工……” 陈洲眼睫微敛,目光落在他的手机上。 手机屏幕倒扣在膝盖,欲盖弥彰似的。 陈洲淡淡道,“聊完了吗?” 张向阳大脑倏然空白,他想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陈洲已收回了目光,推开门下车了,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期待张向阳作出回应。 张向阳跟着下了车,亦步亦趋地跟在陈洲身后。 进了公寓门,张向阳迟疑地开口道:“陈工,你吃过饭了吗?” “嗯。” 陈洲换了鞋去了卧室,然后拿了衣服去了浴室。 张向阳站在玄关,忽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向阳 第44节 他们三天没有好好说话了。 距离一下又变得好远。 张向阳在门口站了很久,然后他想明白了。 也许,这就是他和陈洲该有的距离。 那些无意义的闲聊,本来就是在浪费时间。 是他不会交朋友,没把握好分寸。 张向阳走到沙发坐下,把小绿萝放在膝盖上,手指拨弄了两下叶片,心里说不来的感觉。 比今天遇见贺乘风还要堵。 浴室里,陈洲正在洗冷水澡。 冷水浇在脸上,顺着脸颊滑入胸膛,却静不了他的心。 他看着男人跟在张向阳身后,笑眯眯地与张向阳说话,张向阳或怒或惊,嗔意动人。 虽然现在两个人是闹得凶。 可张向阳那颗心估计是世上最软的,受了什么欺负都肯忍耐,一向都是那么逆来顺受,保不齐又会在对方的花言巧语下回头。 他的猜测也不是毫无依据。 在车上跟人发信息的时候那副焦躁的样子他也都看在了眼里。 就那么眼巴巴地盯着手机等回复…… 浴室门开了,张向阳抬头看过去,陈洲手上卷着几件衣服,像是他今天换下来的。 张向阳站起身,嘴张了张,他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之间,陈洲已经进了卧室。 张向阳在沙发前静立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走进了浴室。 浴室里雾气缭绕,残留着香气与陈洲的味道。 脏衣篓里是空的。 张向阳愣住了。 身后传来动静,张向阳回头,陈洲拿着衣服去了阳台。 张向阳跟了过去,“陈工,衣服我来洗。” “不用,”陈洲已经打开了洗衣机,“你也累了。” “不,我不累,再说这是我该做的事。” 陈洲关上洗衣机,转过脸,对手足无措的张向阳道:“去洗澡吧,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张向阳心里仍然是堵得慌。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陈洲。 在陈洲的眼中,张向阳的眼睛像一头无助的鹿。 在即将击穿他的防线时,那头无助的鹿转过了身,默默无言地进了浴室。 是这样吧?他对他的意义是微不足道的。 哪怕他板着脸,哪怕他刻意跟他保持距离,张向阳都不会在意的。 陈洲站在阳台,忽然很想抽烟。 张向阳出来的时候,陈洲已经不在客厅,他不知道陈洲是不是回了卧室,走到阳台,才发现一件让他哭笑不得的事情。 陈洲没按开始键,洗衣机还是未工作状态。 这样也好。 张向阳打开洗衣机,把陈洲那些需要娇贵的需要手洗的衬衣裤子又重新拿了出来。 一团黑色布料从衣服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陈先生出来散步?” 夜间巡逻的保安很热情地与他打了招呼。 陈洲点了点头,“是,辛苦了。” 夜晚的小区人不多,零零星星的有人正在遛狗、夜跑,陈洲绕着弧形的跑道走到人工湖边,掏了支烟点燃。 其实与张向阳想象中的不同,陈洲这几天一点都不忙。 到了下班时间,把办公室的人全放走后,陈洲就独自在办公室里吃泡面,随后就把第二天的工作提前做掉来打发时间,差不多了才下楼开车回去。 他这么做,不为别的,就是想把两个人陡近的距离拉开一点儿。 怕靠得太近会出事。 张向阳的个性本就是“别人对他好一分,他就要还十分”的那种。 他帮得太多,万一张向阳陷进去,他又没法负责,岂不是好心做了坏事? 陈洲吸了口烟,心中冷冷道:自恋狂。 按照绝对客观的角度来说,人这位前男友看上去真没哪里输给他的。 论长相,论财力,都不相上下。 其余一些内在的东西,虽然陈洲对那种分手就爆人性向,甚至在行业里造谣生事的傻逼嗤之以鼻,但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 更何况张向阳的眼神本来就不怎么好。 陈洲咬了烟嘴,冷着脸自言自语:“笨。” 抽完一支烟,心情并没有变好的陈洲又沿着河逛了两圈,把身上的烟味散干净后回去了。 门打开,陈洲就听到了阳台上的动静。 哗啦啦的,是张向阳在洗衣服。 陈洲目光扫过去,看一眼就收回,走了两步,又看了一眼。 这一眼,目光就凝住了。 “你在干什么?” 张向阳正心无旁骛地搓洗那两片薄薄的布料,骤然听到陈洲的声音,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向上弹了一下,才看到陈洲就站在他身边俯视着他。 陈洲的视线在他的脸、手、以及搓洗的布料上转了一遍,最后又落到他脸上,“我的?” 张向阳脸瞬间涨得通红,声音小得像蚊子,“洗衣机没按开始。” “……” “衣服很贵,用洗衣机会洗坏的。” 张向阳显然洗得很认真——他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虎口搓得有些泛粉,黑色布料一半搭在他白皙细长的手指上,一半浸在水里。 “陈工,”张向阳小心翼翼道,“你别生气。” 这样你满意了吗?陈洲在心中质问自己:这个距离够不够?看他战战兢兢的样子是不是就舒服了? “我没生气。” 想安慰他,语气却生硬得要命。 陈洲拧紧了眉,看张向阳头低得愈深,喉咙里蠢蠢欲动的,真心话关不住地出了口。 “离那种人远一点。” 张向阳诧异地抬起脸。 说都说了,陈洲索性就说了下去,“谈恋爱,要擦亮眼睛,要找,也要找个好人。” 他话说完,自己却是怔住了。 张向阳恍然大悟,原来是陈洲误会了,他苦笑了一声,没法多作解释,“嗯,我知道,我不会做傻事的,谢谢陈工。” 气氛略显尴尬。 这样对别人的感情生活指手画脚才真是越界了吧? 算了。 管它的。 张向阳不做傻事就好。 陈洲看向他手里的布料,轻咳一声,“明天我来做早饭。” “不好吧,陈工,你要上班的。” “你不也要上班?”陈洲道,“就这么定了,吃完早饭我送你上班。” “啊?” “明天不加班。” “已经安排好了吗?” “对。” 陈洲忽然挤过去,“衣服都洗完了吗?” 人体的温度靠近,阳台一下变得更热,张向阳挪到边上,小声道:“我自己的还没洗。” “我来吧。” “啊?” 张向阳不知道今晚是怎么了,颠颠倒倒的,心情一下堵得慌,一下又慌得乱,“不,不行的,陈工,咱们说好的,家里家务都我来干,况且这本来就是我的衣服……” 陈洲已经弯腰抓起了张向阳放在一边的衣服,“朋友之间,没必要算得那么清。” 第34章 第二天张向阳起来,迷迷糊糊地推开卫生间的门想上厕所,脱裤子的时候才察觉到不对劲,脸慢慢扭过去,却见陈洲正站在镜子前面在刮胡子。 向阳 第45节 张向阳:“……” 剃须刀刮过下颚,带走一点泡沫,露出光洁的皮肤,陈洲扭过脸,“早。” 张向阳:“……早。” “我,我先出去……” 张向阳回过神,慌慌张张地出了卫生间,一口气跑回了沙发上坐好,立刻抱住了头。 陈洲怎么起得那么早?他刚刚没有露什么不该露的地方吧?真是的,进卫生间该先敲门的。 “我好了,”陈洲拉开卫生间的门,对着客厅道,“你来用吧。” 张向阳回头,脸色镇定,“陈工,你今天要开早会?怎么起那么早?” “没有,”陈洲摸了摸下巴,“昨晚不是说好今天我做早饭吗?” 张向阳:“……”他忘了。 “还早,你可以睡个回笼觉。” “不不,我醒了。” 一前一后地洗漱,一起吃早饭,各自换好衣服,在门口一起换鞋。 两个人的早晨连空气都变得比平常热闹,昨晚那些情绪仿佛都已烟消云散。 “我送你。”陈洲道。 “真不用了陈工,”张向阳道,“不顺路,我走两步就到了,就当早锻炼了。” 陈洲道:“带你到门口,地面很绕。” 张向阳短时间内没法连续拒绝陈洲,于是跟着陈洲去了地下车库。 “晚上想吃芥兰。” 张向阳第一次听陈洲主动说想吃什么,忙道:“好啊,陈工你还要吃什么?” “小龙虾吧,现在小龙虾还有吗?” “当然有,我们卖场就有,晚上下班我带回来,不,我中午就要先买好,晚上剩下的都不肥了,买好了我存在那,应该不会死……小龙虾要怎么吃?十三香?” “水煮吧,简单一点。” “好,水煮也好,可以蘸料吃。” 陈洲听他说得兴奋,心情也很好。 “晚上我来接你。” “……不用吧。” “龙虾在路上会坏。” 张向阳犹豫了一下,说了声好,目送着陈洲开往相反的方向。 同居的生活也没几天了,好好珍惜吧。 张向阳心情不错地上班,袁靖在他旁边碎碎念,他也没觉得烦。 【陈洲:到了吗?】 张向阳看到陈洲发来的微信,不由会心一笑。 【zz:刚到。】 【陈洲:今天加油。】 【zz:嗯嗯,一定会努力卖出更多的锅!】 【陈洲:别忘了小龙虾。】 【zz:不会的,我定了个闹钟提醒。】 【陈洲:大拇指。】 【zz:^-^】 【陈洲:(^0^)/】 张向阳一下笑出了声,挺普通的表情由陈洲一发,就让他觉得特别好玩,因为他会不由自主地去想陈洲一脸严肃地输入表情的样子,光想象那个画面,就能让他忍不住笑。 他托着脸自顾自笑得开心,袁靖瞄了他好几眼,搓了搓胳膊,“喂,你怎么笑得花枝乱颤的。” 张向阳收敛了笑意,“你别乱说。” “我昨天给你发那么多微信,你怎么不回我?你是不是把我屏蔽了?” “你发的那些,我不知道怎么回。” 全是表情包和笑话。 “切,你回我一下,说不定我就给你介绍房子了呢?” 张向阳眼睛亮了一下,笑容从他脸上完全消失了,“有人要合租吗?” “有啊,就在我隔壁,三室一厅,还剩个小房间,一个月1200,怎么样?” 张向阳犹豫着没吭声。 “一月一付,很划算的,还是个朝南的房间呢。” “现在住了几个人?” “两个啊。” “男的?” “废话,”袁靖嗤之以鼻道,“你还想跟美女合租啊,美得你。” 男的……当然是男的……张向阳已经想好了要搬出去,那样贺乘风就不能拿这一点去做文章了,但选择真摆在了面前,张向阳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没准备好。 要与两个陌生的男人住在一间房子里…… “你考虑考虑吧,那房子挺抢手的。” “嗯,”张向阳拿了围裙系上,“我明天答复你。” “行,记得别屏蔽我微信啊!” “只要你别乱发。” “嘿,被我诈出来了吧,你还真把我屏蔽了……” 两天用一样的招数就不灵了,因为别的展台也都在学,人气显然就没昨天旺,搞得袁靖很火大,“怎么那么喜欢抄呢?”他见张向阳还是一脸淡然,忍不住道:“你不生气吗?他们偷学你?” 张向阳平静道:“又没有知识产权,怎么算抄呢?” “那我们怎么办?” “昨天已经赚足了一笔,今天就平常心吧,卖东西不可能天天卖得好。” “你心态真不错。” 张向阳笑了笑。 袁靖盯着他,忽然道:“我发现你今天笑得比昨天开心。” 张向阳不笑了。 “昨天那个开迈巴赫的是你什么人?” 张向阳不理他,低头切菜。 袁靖却是突然靠了过来,“我看到他想摸你,是不是?” 张向阳猛地扭过脸。 袁靖冲他坏笑,“我没看错吧?” 张向阳盯着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心想:这还是个小孩儿,算了,不理他就行。 “别不理我啊。” “昨天咱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哎呀,我就好奇问问,你干嘛这样。” 无论袁靖怎么磨,张向阳的嘴始终紧紧闭着,明摆着一副不想跟他多聊的态度,袁靖切了一声,“无聊。”手插在口袋里摇摇晃晃地走了,把摊子就丢给张向阳一个人。 * 陈洲强行加了几天班,倒真给自己空出了一下午的空闲。 中午他收到张向阳发来的小龙虾的照片,两人又聊了一会儿。 闲聊特别能杀时间,不知不觉就从12点聊到快1点,张向阳说他要上班了才没继续聊下去,而陈洲显然还意犹未尽。 把聊天记录从第一天开始一直细细地翻到了底,陈洲颇为冷静地下了个结论:现在的距离刚刚好。 朋友之间也可以走得近一点儿,再说了,像张向阳这样迟钝的个性,除非他开口,否则,他想他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 陈洲想象他垂垂老矣的时候,与张向阳见面,对他说,他以前曾对他很有好感,张向阳会是什么反应?大概是瞪着眼睛,对他说陈工,你可别开玩笑了,都那么大岁数的人了。 陈洲笑了笑。 在他的想象中,老了的张向阳,依旧很可爱。 “陈工,出去办事?” “嗯,辛苦了。” 陈洲与办公室众人招呼过后,开车径直往城东方向,去帮张向阳解决那个瞒着他的麻烦。 大白天的,事务所人不多,蒋弥章把人迎进办公室,笑容满面道:“我就知道你小子迟早有一天会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说吧,犯什么事了,要我怎么帮忙?” 陈洲坐下,道:“倒杯水,谢谢。” 蒋弥章骂了一句,“给你牛的,要我亲自给你倒水,阿曼达,来壶大红袍。” “我不喝茶。” “我喝!” 蒋弥章真是见到这表弟就来气。 向阳 第46节 全家最叛逆的“乖乖牌”。 喜欢不声不响地干惊天动地的大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快说,我的时间可是按分钟计费。” 陈洲掏出手机,备忘录上写了个地址。 “和平新村?什么意思?” “我朋友之前住这儿,租房子,房东吞了他半年的房租还有押金,麻烦你这边帮他出面解决,最好不要惊动我朋友。” “咚咚——” 阿曼达敲门进来了,“蒋律,你要的茶和水。” 蒋弥章:来得好!正好给他败败火! 蒋弥章喝了口茶就开始骂,这么点小事也配他出手?他们律所最低的单也要金额千万,这加起来可能也就一两万的事还找他?还说什么?不要惊动他朋友?淦!“就这单能提的钱,餐补都不够!” 陈洲抿了口温水,“钱我另出。” 蒋弥章惊讶了,“你这不是一般朋友吧。” 陈洲静静地喝水,打量了下办公室,见他桌上摆了份喜糖,转移话题道:“你们律所有人结婚?” 蒋弥章知道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也逼不出来个所以然,随即不悦道:“结个屁啊,吹了。” “哦?” 其实陈洲这个“哦?”并不是他对这件事有兴趣的意思,属于是不怎么走心的敷衍回应。 蒋弥章误认为他想知道,倒起了谈性,“不是我们律所的,是我老师的女儿,喜帖喜糖都发了,酒店都订好了,突然就说不结了,礼物我都买好了,搞得我很尴尬!” “嗯。” “小姑娘任性得很,婚不结了,跑去国外说一个人度蜜月,搞不懂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请了好长时间的假,还说什么归期不定,我靠,真是服了。” 陈洲敷衍了太久,稍微认真了一点,“他们律所不开了她吗?” “开个屁啊,她爸是大法官!” “哦,”陈洲笑了笑,“这不是小姑娘,是小祖宗吧?” 蒋弥章瞪他,“你才是我祖宗!” 两人交流了一会儿,蒋弥章解除了狂暴姿态,恢复成了风度翩翩的模样,“两天之内给你解决。” “谢谢。” 蒋弥章拍了下他的肩膀,“陈院长给你介绍他们医院新来的博士了吧?那妹子玩赛车,特带劲。” 陈洲一脸无动于衷,“我不结婚。” “不结婚也行啊,谈恋爱呗,试试。” “没意义。” “感情的事,要什么意义?想那么多干嘛?开心就好!” 陈洲目光淡淡地扫向他,“这就是你离三次婚的理由?” 蒋弥章被他噎住,“这至少说明我敢爱敢恨!” “哪像你,马上三十了,人到中年你懂不懂?油箱里都快没油了,你现在再不抓紧时间就晚了!” 陈洲坐在车内,他想:才三十,已经晚了吗? 手机在沉思中震动了一下。 【zz:陈工,我快下班了,你要来接我吗?也可以不来的,我跑快一点儿回去。】 【陈洲:等我,马上到。】 张向阳在路边等陈洲,袁靖一直赖在他身边不走,说要看看张向阳的朋友长什么样。 “我不信有人比我还幽默。” 中午休息的时候,袁靖看张向阳躲在一边跟人聊天,嘴角笑容就没降下来过。 奇怪的胜负欲立刻就冒出来了。 “你快走吧,”张向阳小声道,“他没你幽默,行了吧。” 袁靖正要让他具体展开描述,眼睛扫到不远处,顿时就亮了,“哇塞,市中心豪车就是多,这车太酷了,简直就是我的梦中情车!像蝙蝠侠开的!” 张向阳被他孩子气的描述逗笑,他招了招手,陈洲便减速靠了过来。 袁靖傻愣愣地看着他的梦中情车停在了他们身边,而他的搭档上了车,对他说了再见,开车的是个跟车一样酷的酷哥,也对他点了点头。 张向阳在后视镜里看到袁靖仍傻站在路边,忍不住要笑。 陈洲道:“有什么好笑的事?” “没有……”张向阳压住唇角的弧度,“我同事说你这车太酷了,像蝙蝠侠开的。” 陈洲也勾了勾唇,“不至于。” “小孩嘛。” 张向阳笑道,低头看手机,却是袁靖给他发了条微信。 ——“蝙蝠侠是你男朋友吧?” 第35章 “怎么样?这房子不错吧,看这采光,简直绝了。” 房间很小,就在卫生间对面,地板有点脏,还残留着一些垃圾,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套桌椅就什么都没了,床是一米五的,裸着个灰扑扑的床垫,光线确实很好,充足的阳光将空气中的灰尘全暴露在了眼下。 “挺好的。”张向阳道。 袁靖手插口袋,一脸骄傲,“我帮你砍了价,一个月1150,不用谢了。” 张向阳看向他,轻点了点头,“谢谢你。” 袁靖又露出他招牌的坏笑,“这样我们算是朋友了吧?” 张向阳没说算,也没说不算,只是笑了笑。 “喂,你都要住这儿了,就不能跟我交个底吗?”袁靖道,“我跟人也有个交待啊。” 张向阳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那天袁靖的微信把他吓了一跳,他连忙否认了后还是被袁靖追着问。 袁靖好像已经认定了他是gay,旁敲侧击地问了无数次,看他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张向阳一直都没理他。 深柜了这么多年,忽然要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是,我是同性恋,张向阳还是不习惯,总觉得怪怪的,其实也不见得异性恋与人交往时,都要先交待一下性取向。 更何况,他与袁靖并不是很熟,袁靖总是满嘴跑火车,张向阳怕他承认了,袁靖会到处乱说。 同时张向阳也更深刻地意识到他在陈洲身边,有多大的可能性给陈洲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什么时候能住进来?”张向阳回避了。 袁靖道:“什么时候交钱,什么时候就能住,我把他微信发你,你自己跟他聊。” “有合同吗?” “合同?那没有,”袁靖道,“他也就是二房东,要不然也不可能一月一租,搞合同太麻烦了。” 没合同?张向阳犹豫了。 “有没有合同都无所谓的,反正你也是短租,交一个月钱住一个月呗。” 张向阳道:“那我再想想。” “随你,”袁靖踢了下地板上的果壳,笑嘻嘻道,“你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那个?” “我走了,再见。” 张向阳假装没听懂。 回去的一路上,张向阳都在想这件事合不合适,靠不靠谱。 贺乘风阴魂不散的,时不时就出现在他面前,提醒着他事情还远没有结束,他没尝试去找中介,其实也说不准行不行。 更现实的是他手头的确没有多少钱可以找正规的房子去租。 好在这次卖货很成功,许经理已经给他安排了下一次展销,他大着胆子问她,为什么当时那么看好她。 许如意哈哈大笑,“你长得帅嘛。” 张向阳有点脸红,又有点失望。 许如意笑完之后说了真话,“嘴再甜再会说,也比不过一张看起来讨喜的脸,你长了一张不会说谎的脸,这就是你做这行最大的优势。” “当然,你也很用心,”许如意夸了他的那些小花招,“好好干,我真的很看好你。” 接受赞美时,张向阳先前那种恐惧感降低了不少,他是值得这个赞美的,张向阳悄悄地在心中对自己道。 没有合同,张向阳还是不放心,有合同都能出纰漏,没合同,万一被骗了钱,那就真的只能吃哑巴亏了。 张向阳在网上搜了租房合同,找了份模板,自己修改完了以后发给袁靖。 【zz:签合同可以吗?先签一个月的。】 【jw:晕。】 【jw:我帮你问问。】 过了一会儿,袁靖回了。 【jw:他说签合同可以,一个月1300。】 【zz:好的。】 张向阳发了个微信问陈洲能不能借用一下打印机。 【陈洲:可以。】 向阳 第47节 【陈洲:想用什么,自便就行。】 【zz:谢谢陈工。】 【zz:今晚回来吃饭吗?】 【陈洲:7点左右回。】 【zz:好的。】 【zz:我会准备大餐的^-^】 张向阳赶紧又回了卖场,陈洲最近胃口不错,偶尔还会点两个菜,让张向阳做饭都更有动力了。 【zz:陈工,羊肉吃吗?】 陈洲想回个“行”,字打进去又删了。 【陈洲:羊肉怎么做?】 这种复杂的问题对张向阳来说打字回答有难度。 【zz:陈工,我发语音你转文字哦。】 【陈洲:嗯。】 十几秒的语音发来,声音软绵绵的,语速挺快,将红烧羊肉的做法说得生动明快,里头有许多张向阳特有的语气词和语调。 陈洲听了一遍,又回复:“还有别的做法吗?” 又是一条快二十秒的语音,这次说的是白灼羊肉,还贴心地对比了一下这两种做法的优劣。 张向阳正边挑羊肉边等回复,没一会儿,陈洲回复了。 却是回了条语音。 短短的,两秒钟。 张向阳手指悬在“转文字”上,迟疑了一下,把手机放到了耳边。 “红烧吧,谢谢。” 磁性低沉的声音刮过耳膜,张向阳一下将手机拉远,看向手机屏幕,轻眨了两下眼睛,他心想:陈工的声音真好听。 这是可以想的。 因为他们是朋友了。 张向阳脸上扬起笑容。 【zz:好的(^0^)/】 两人就晚上的菜单一直聊着,聊了很久张向阳才后知后觉地问陈洲是不是打扰他工作了,陈洲说在开会,钱总正发言。 【陈洲:没人爱听。】 张向阳一下笑开了,趴在购物车上忍俊不禁。 【zz:钱总喜欢分享他的创业史。】 【陈洲:嗯,在说他十六岁当泥瓦匠被猪追的故事。】 张向阳万万没想到总是一脸严肃的陈洲在开会的时候竟然跟他们这些底层员工想得也差不多,他拉着购物车干脆找了个地方坐下。 【zz:陈工,钱总说的故事都是真的吗?】 【陈洲:有真有假吧。】 【zz:哪部分真哪部分假啊?】 【陈洲:不太清楚。】 【陈洲:被猪追应该是真的。】 张向阳在超市笑得频频招人侧目。 散会时,钱思明拉住了陈洲,公司职员们都是一脸了然,陈洲要升了,这是全公司几乎所有人都达成的共识。 钱思明留他就一件事,希望陈洲能去隔壁市出趟差,解决项目上的一个问题。 “今天?” “可以啊,”钱思明道,“越快越好,现在那缺个话事人,你去,我心就定了。” “今天不行,”陈洲道,“明天。” 钱思明挑起眼,小眼睛藏在镜片后面,细细长长的,眯眼笑了笑,“有情况。” “没有。” 钱思明点了点他,“不拆穿你了,明天就明天,把事儿给我办漂亮了,回来以后,重重有赏!” 这几乎算是变相挑明了。 对升职,陈洲与公司里其他人员一样,很清楚这就是差一口气的事,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表现得沉着,只是“嗯”了一声,对钱思明送出来的鱼饵理也不理。 钱思明很欣赏一个人时,就会用他独特的方式来夸奖这个人。 “陈洲啊,你可真像我年轻时候。” 陈洲心道:还是算了,他可不想被猪追。 回去把工作布置了一下,开了个简短的小会,人事的又找到他,进了一大批新人,公司想裁掉一些老人,她根据打分列了几个名单要陈洲过目,最好是出差前粗看一下,陈洲出差回来就把名单定下来。 “行,你发我邮箱。” “好的陈工。” 人刚坐下,又是来了电话。 是蒋弥章。 “喂?” “是我。” 电话那头蒋弥章的语气听着有点奇怪。 “你让我帮的那个事,我亲自去办了,跟你说情况之前,我想问问你跟你那个朋友到底什么关系?” “就是朋友。” “……” 蒋弥章无声地骂了几句脏话,把手里的资料翻得哗哗乱响。 “说实话,一开始我觉得这是杀鸡用牛刀,真去碰了,嘿,你猜我发现什么了?有人跟你一样,也喜欢用重武器对付蚊子,哎,这我就舒服了,横竖不是我一个人丢人,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来生不做法学狗啊。” “说点我听得懂的。” “好吧好吧,你别急嘛真是的。” “情况是这样的,很复杂啊,注意听。” “首先是这个叫陆耀祖的,他是房主的儿子,亲生儿子,房主陆为民因老年痴呆,丧失行为能力,于是呢这个陆耀祖就代理出售了和平新村的这套房产,重点来了,陆耀祖的这套房子呢,他卖给了一个叫贺乘风的,我再提示一遍,重点来了——” 陈洲耐心地等着。 “这个贺乘风居然就是我老师的女儿,上次我跟你说的,结婚前不结了跑去一个人度蜜月的,还记得吗?——记得是吧,他是,他是……”蒋弥章一提这种八卦就兴奋,“他是那个小姑娘吹了的未婚夫哎!” “怎么样?意不意外?巧不巧合?” 陈洲皱了皱眉,“这和我拜托你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吗?” “哎呀你别急呀,真是的,这种东西就是要抽丝剥茧你懂不懂?” 陈洲不说话了,手机放到一边开了免提,由着他自由发挥。 “首先啊,这个贺乘风,哦,人很坏哦,他呢,先是用一份高于市场价的合同快刀斩乱麻地拿下了这套房子,然后呢,就其实这个操作很平常,但主要是卖家太蠢了,以下我就简称了啊,甲方以税金太高为由,要求乙方签署低于市场价的房屋合同来达到避税的结果,乙方就同意了,由于房屋属于动迁房,在这个评估价上本身的确是要比市场价低,一般来说这很正常,买卖一份合同,交税一份合同,关键是甲方骗过了乙方,只签了这一份合同!到头来,乙方还要亏了十几万!” “真的坏,太坏了。” “而且这么简单的操作,甲方动用了两位跟我一样很不错的律师哦,我真不知道甲方是出于什么心理。” “你俩是一路人,你说说看,你们这种撒币行为是为了什么?” 陈洲头也不抬道:“说说我朋友那部分。” “你朋友那部分,那就更精彩了!” “出于我多年以来敏锐的嗅觉,我本能地感觉到这里头有事啊。” “甲方财大气粗,何必去买一套郊区的动迁房?他自己有豪宅,就算投资也投不到那啊,我就觉得不对劲,一般来说,当案子变得不符合常理的时候,我们就要从人际关系来下手了。” “我觉得你现在扯这么多就很不符合常理。” “啊呸——” “房租和押金到底能不能退?” “还没进行到那一步,你怎么总是那么着急,你平常不这样啊,你很淡定的呀。” “挂了。” “别别别,别挂——” 蒋弥章忙道:“你那个朋友是叫张向阳吧?你原来公司的同事是不是?” “蒋弥章。” 陈洲的语气暗含警告。 “哎呀,职业病,顺手查了查,没多查,你放心,看到是男的我就没兴趣了。” “但是,但是啊,巧合的事情来了,虽然我不觉得是巧合。” “这个买房子的甲方。” “也就是姓贺的坏小子啊,他跟你这个朋友张向阳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他们是校友!” 钢笔的笔尖顿住,陈洲抬起脸,目光射向手机屏幕。 “巧不巧?我觉得这巧得有点过分了,而且很夸张哎,甲方买了房子以后立刻就换锁赶人,乙方还报警了,不不,嘴瓢了,你朋友,你朋友还报警了,这我感觉好像这个矛盾纠纷实际是在这两人之间产生的,以我多年上法庭的敏锐度来讲,这里头一定有事……” “叫什么?” “啊?” 向阳 第48节 “姓贺的,叫什么?” “贺乘风啊。” “谢谢。” 陈洲挂断了电话,又马上打了回去,在蒋弥章骂人之前道:“有照片吗?” 照片马上就传到了邮箱。 陈洲盯着上面图片的链接看了一会儿,随即鼠标轻点了下去。 ——一张熟悉的微笑的脸孔出现在他面前。 不错,确实是那个傻逼。 第36章 张向阳快忙死了。 要准备一桌大餐与平常简单的两三个菜难度系数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食材多了,烹饪的方式也更复杂了,一个菜一个菜之间还要洗锅收拾,张向阳像只蜜蜂一样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听到开门声时,他急得大叫,“还没好,陈工,还没好呢——” 张向阳正在炒糖色,很小心地盯着锅里糖的状态。 脚步声靠近了,张向阳感觉到陈洲走到了他身后。 距离有点太近了。 糖在高温下融化,散发出烤制一样的甜味,张向阳微微偏过脸。 棱角分明的下巴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这是哪道菜?” “红烧羊肉要用的。” “嗯。” 张向阳觉得陈洲的下巴靠得他好近。 仿佛微微一点,就能靠到他的肩头。 张向阳不自在地往边上闪了闪,“陈工你先去洗澡休息一会儿吧,衣服放着我来洗。” “我想看看这道菜怎么做。” 张向阳“哦”了一声,低下头,“其实挺简单的。”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不用,陈工,你就一边坐着等就行了。” 张向阳挥了挥手,想把陈洲赶到餐桌那边去坐下。 陈洲仍然“黏”着他。 就像是怕他跑了。 张向阳脑海里闪过奇怪的念头,赶紧集中精神炒菜。 总是胡思乱想可不好。 陈洲目光落在单薄的肩上,极力克制着想从背后抱住这个人的冲动。 原来那些厄运都来自于同一个人。 陈洲不敢想象被恋人伤害成这样的张向阳到底有多痛苦。 那样柔软又温顺的一个人是怎么扛住那些风浪……还总是对他笑的? “陈工,”张向阳盖上锅盖,回头对陈洲笑了笑,他脸有点红,不知道是火熏的,还是陈洲靠他太近,张向阳偷偷给自己开脱,陈工太帅了,害羞也正常,“你是不是饿了?先吃点玉米年糕垫垫肚子,那可以当主食的。” 陈洲没说话,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张向阳被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脸控制不住地发烧,他讪笑着躲开脸,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然后陈洲抱了他。 手臂环着肩膀,胸膛贴着胸膛。 抱得并不紧,身体的大部分都没有接触。 这并不是一个很亲密的拥抱。 更像是朋友见面时那种礼节性的很随意的拥抱。 张向阳震惊了几秒后,抬手想推开陈洲,手掌碰到陈洲的衬衣,他感到陈洲似乎是在颤抖,他迟疑了,轻声道:“陈工,是不是公司出了什么事?” “嗯。” 张向阳仰起脸,尽量远离陈洲的肩膀。 “没事的陈工,你能力这么强,不用担心。” “……” 张向阳试探着拍了拍陈洲的肩膀,力道很轻,就在衬衣边缘掠过。 “没问题,你行的。” “张向阳,”陈洲声音微哑,“你在安慰我吗?” 张向阳有点不好意思,“不是的,陈工你这么厉害,哪需要我安慰啊,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呢?” “嗯?” 张向阳没听明白,他偏过脸,看到陈洲的鬓角,线条锋利地映在那张英俊侧脸,勾画一般。 “张向阳,你需不需要安慰?” 张向阳怔住了。 他需不需要安慰? 好像……已经都过去了。 “我现在挺好的……”张向阳顿了顿,“最困难的时候,陈工你已经帮我度过去了。” 晚餐的确丰盛非常,摆了满满一桌,张向阳主动道:“陈工,要喝点酒吗?” “行。” 张向阳拿了两罐啤酒出来,“一起喝。” “你不是不喝酒?” “今天想喝了。” 张向阳对陈洲笑了笑。 “能喝吗?”陈洲有点担心。 张向阳道:“能,大学的时候喝过几次。” 陈洲现在听到“大学”就敏感,“跟谁?” 这追问有点奇怪,张向阳开了罐啤酒,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跟同学。” “……” 陈洲想问哪个同学,他憋住了,接过张向阳递来的啤酒喝了一口,“嗯。” “陈工你呢?是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张向阳把陈洲的追问处理成了闲聊,顺势也问了。 他与陈洲好像都不是擅长聊天交友的类型,彼此都在摸索,有时有些不着边际,但他很喜欢,喜欢这种与人随便说话的轻松感觉。 “高中。” “啊——”张向阳惊讶道,“未成年不能喝酒吧?” 陈洲勾了勾唇,“其实要更早。” 张向阳更惊讶了,瞪着眼睛看他。 陈洲双手拉开认真比划了一臂左右的距离,“大概这么大的时候。” “我外公用筷子蘸白酒喂我。” 张向阳:“……” “自己主动喝,”陈洲又喝了口啤酒,“是十六岁。” 张向阳心想陈工看上去不像叛逆学生啊。 “是因为好奇吗?” “不是。” 陈洲淡淡道:“当时心情不好。” 张向阳心想这好像不适合聊了,忙道:“陈工,别光喝酒,吃饭吧,边吃边喝。” “嗯。” 陈洲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聊天。 不是出于卫生,也不是因为他爸给他立了规矩,至于习惯,更谈不上。 那一天之前,他只是懒得说,那一天以后,他是不愿说。 陈洲忽然对张向阳产生了好奇。 在张向阳的人生中,是哪个特殊的瞬间决定了他这个人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吃完饭,陈洲收拾,张向阳去洗澡,本来张向阳想收拾的,陈洲说那他去洗衣服,张向阳就只能让给他了。 原本互利互惠的公平交易变成了同居室友间的分工合作。 张向阳很有负担。 向阳 第49节 但那是“甜蜜”的负担。 不不不,张向阳冲了头上的泡沫,用“甜蜜”这个词还是有点过分了。 好朋友。 张向阳擅自把两人的关系升了级。 做完家务,两人在阳台喝冰啤酒,本来是张向阳一个人喝,陈洲看他喝,就也喝了,还问他今天怎么突然想喝酒了。 张向阳捏着啤酒罐,呐呐地笑了笑。 喝酒,当然是为了壮胆。 陈洲靠在躺椅上,道:“我明天要出差。” “出差?要多久?” “说不准,项目出了点纰漏,过去看了才知道。” 张向阳“嗯”了一声,也聊起了工作的事,“陈工,我想转行。” 陈洲扭过脸,神色审视。 “我不是放弃了,”张向阳连忙解释,“是我找到了更想做的事情。” “什么?” “营销类。” 陈洲皱了皱眉,“你这个兼职吗?” “也不是,我现在是做展销,做得好,慢慢就可以做项目了。” “陈工,你知道吗?我这次卖锅卖得挺不错的,我们经理也夸我天生是吃这碗饭的。” “每卖出一件产品,我就特别有成就感,通过我的介绍,顾客愿意买下那个产品,我感觉自己得到了他们的信任,陈工你明白吗?” 陈洲的眉头已逐渐舒展,他轻点了点头,“我明白。” “真的,做这件事我觉得很开心,我喜欢这种感觉,也愿意钻研,陈工我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张向阳顿了顿,“而且,我好像越来越不怕与人交流了。” “在我介绍产品,他们聆听的时候,我们彼此都很真诚也很纯粹,没有任何别的附加值,我感觉到我在向他们打开我的世界。” 张向阳眼睛亮亮的,用尽他所有的词汇来描述那种奇妙的感觉。 也许这太夸张,也许有人会觉得不就是销售卖货嘛,哪来那么多感想,袁靖肯定就会这样说,但张向阳觉得陈洲不会的,陈洲会理解他的。 陈洲用手上的啤酒罐碰了下张向阳的,“能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恭喜你。” 张向阳对他笑了笑,嘴唇弯起的弧度很深,他也碰了碰,“干杯。” 酒液涌入喉中,两人脸上都是淡淡的笑容。 气氛好得出奇。 “陈工,你知道吗?你是我成年以后交的第一个朋友。” 啤酒罐顿在唇边,陈洲看了过去。 张向阳正仰头看着天边的月亮。 陈洲静等着下文,心跳略微加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正在作怪。 “我运气真好,”张向阳微微勾着唇,“陈工你这么好的人愿意跟我做朋友,”他转过脸,目光与陈洲相撞,他微笑道:“这说明我也不赖,对吗?” 陈洲笑了。 他看着那张沐浴在月光下的脸。 他不知道这张脸偷偷淌过多少眼泪,在暗中悲伤难过了多少次,而那些未知的瞬间后所露出的恬淡容颜,只会让他心跳更甚。 那一点好感快控制不住了。 他觉得他很好,没有任何地方不好。 叫他陈工时的语调,对他露出笑容的弧度,撑伞的模样,拿筷子时手指离得很远,眼睛圆溜溜的很干净,胆子不太大,跟绿萝说悄悄话,穿的旧衬衣……哪里都很好。 “是,”陈洲柔声道,“你很好。” 张向阳低下头笑了笑,用啤酒罐冰了冰微烫的脸。 他想他是有点醉了,都主动去讨别人的夸奖了。 张向阳的眼睛忽然有些湿,开心了一晚上,却在最后的瞬间几乎毫无预兆的,他的眼睛里弥漫出了雾气。 月亮再美,酒喝得再多,朋友再好,离别的时候也总会来到。 他单手连同啤酒罐一起挡住了脸,轻声道:“陈工,我想搬出去了。” 阳台里一时死寂。 陈洲整个人都僵住了。 大脑忽然过速停摆,陈洲感觉自己至少愣了足足有半分钟,回过神来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不行! “为什么想搬出去?”陈洲的大脑重新开始运作,他慢条斯理的,用很平常的那种严肃语调。 “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原来绕了那么个大圈子,又是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又是那感觉太好,合着就只是想证明“他找的是一份工作,而不是兼职”,好有理由搬出去? “有钱吗?” 张口依然还是很平静,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也没泄露半点不舍。 “有的,够的。” “嗯。” 陈洲喝了口冰啤酒。 能怎么办呢?本来就是留不住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 各有各的路要走。 “我明天出差,没办法送你了。” “不用不用,我自己搬就行,东西也不多。” 又是一阵沉默。 张向阳攥着啤酒罐,心里也不好受,这不是他的家,他只是借住一段时间,离开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他怎么会这样不舍呢? 陈洲望着圆满的月,轻声道:“别忘了把小绿带走,我养不好。” 第37章 “真麻烦,签什么合同,”青年打扮得很时髦,发型也很新潮,油头粉面的样子,很不高兴地签了字,“这个月签了,下个月就不签了啊,”他嘟囔道,“麻烦死了,一个月签一次。” 张向阳把签了字的文件收好,“谢谢。” 对方切了一声,跟张向阳说了下合租的规矩。 他10点上班,上班地点就在附近的理发沙龙,9点之前别吵着他睡觉,晚上他去酒吧兼职,差不多凌晨左右回,“我回来肯定要用卫生间,我尽量不吵,要是吵着你就对不住了,合租嘛,大家互相理解。” 张向阳点了点头。 “还有一哥们,是酒吧的驻唱,他时不时来住,就住你隔壁那间,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回,反正互相都注意点就行了。” “我知道。” “客厅阳台厨房卫生间都是公用的,东西都看清楚点儿,别用错了。” “好的。” “行,”青年上下打量了下张向阳,“看你还挺老实的,”又扫了一眼他的头发,“就是发型太次,要不要办张卡,到我们那去理个发?我给你会员价。” 张向阳摆了摆手,“谢谢,不用了。” 青年转身欲走,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张向阳有点紧张。 “哦,原则上咱们不支持带人来房子里过夜,如果你非要带,记得在自己房间搞,别影响别人,ok?” “我不会的。” 青年笑了笑,“那我得先提醒下你,在熙会带女人回来。” 张向阳一愣神。 青年道:“就那个唱歌的,起了个韩国名,在酒吧装棒子,来钱快。” 张向阳“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青年走了。 张向阳站在客厅里环顾了一下。 客厅很简陋,沙发电视茶几就没了,而且看上去也不是很干净,到处都是灰扑扑的,电视机下面的线荡在裸露的墙壁上,不知道还能不能看。 张向阳推着行李进了他那间屋子,又去看了下卫生间和厨房。 卫生间还好,就是马桶底下有点黄,散发着一股异味,厨房就比较糟糕,看样子是没人用,煤气灶上都是锈和油斑,张向阳四处找了一下,只找到个电饭煲,没找到锅,墙面上靠着一包用夹子夹住的盐,旁边一瓶海天酱油,还有一罐老干妈。 张向阳打扫卫生间的时候,有人敲了门,他放下刷子出去开门,是来串门的袁靖。 袁靖一看到他就笑了,“你在干嘛?” 张向阳拉下脸上的口罩,道:“洗厕所。” 袁靖乐不可支,“洗什么厕所啊,出去吃饭去。” 张向阳不去,他得先把这里都打扫干净。 袁靖饶有兴致地看他刷马桶,道:“你还打零工吗?去我那帮我们也收拾收拾,我付你钱。” 张向阳道:“你不去上课吗?” 袁靖笑容变淡,随即道:“今天没课。” 张向阳看了他一眼,“你好像经常不去上课。” 向阳 第50节 “逃课多正常。” “还是少逃点课,好好珍惜大学里的生活。” “你也没大我几岁,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 张向阳不说话了。 袁靖瞟他一眼,看他蹲着刷得那么卖力,忽然道:“大学有什么好,你名牌大学毕业,不照样蹲在这儿刷马桶吗?” 这话难听,但没伤着张向阳,张向阳很奇怪地看向袁靖,“刷马桶是因为马桶很脏,跟什么大学毕业都没关系。” 袁靖盯着他,然后一笑,“张向阳,你这人是不是别人说什么都不会生气?” 张向阳回过头继续刷马桶。 “你看看你,总是很忧郁,脾气又这么好,”袁靖蹲下,吊儿郎当道,“看着就让人很想欺负。” 张向阳不理他。 袁靖盘着手,冷不丁道:“你是gay吗?” 张向阳刷马桶的动作顿住,用了刷了两下后,鼓起勇气说了句狠话,“关你什么事?” 袁靖笑了,“好奇嘛。” “有什么可好奇的?” “我听说同性恋是插屁股的,你被插过吗?是那个开迈巴赫的还是开路虎的?” “袁靖,”张向阳放下马桶刷,神色严肃,“跟你搭档卖货很成功,我很开心,你帮我找了房子,我也很感激,但这不代表我们是朋友,更不代表你可以对我出言不逊,我不想跟你说话,请你出去。” 袁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张向阳这才发现,这个阳光爱笑的男孩子不笑的时候,脸阴沉得有些恐怖。 袁靖站了起来,俯视着张向阳,“张向阳,你别给脸不要脸。” 那个笑着说“你看上去很忧郁,让人想逗你笑”的男孩子瞬间又不见了。 这世界上好像每个人都有好几张脸。 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换一副脸孔对人。 张向阳低下头,重新拿起马桶刷,默默地刷马桶。 袁靖走了,离开的时候把门摔得很响,张向阳去检查了一下,还好门没坏。 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张向阳终于可以停下来拿手机。 早上他走之前,陈洲已经走了。 其实张向阳躺在沙发上听到了陈洲出门的动静。 他假装没醒。 不想再道一次别了。 张向阳点开微信。 【zz:陈工,你到了吗?】 发出去,张向阳有点怕陈洲不回。 陈洲会不会也有好几张脸孔呢? 这么想不好,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害怕失去这个朋友。 【陈洲:刚到,你呢?】 张向阳的心情一下就被点亮了,他攥着手机,坐在阳光里,发信息的手指都愉悦地在跳。 【zz:我到地方了,刚打扫了一下。】 【陈洲:室友见过了吗?】 【zz:见了一个,另一个不常来住,没见到。】 【陈洲:好相处吗?】 【zz:还可以。】 【陈洲:别太委屈自己迁就他们。】 张向阳抱着手机躺倒在新铺好的床上。 怎么办,他觉得陈洲好好啊。 【zz:嗯,不会的。】 【陈洲:我大概三天左右回。】 【zz:陈工你什么时候回?】 两条信息一前一后,错位的彰显出相同的心情。 【陈洲:一起吃饭?】 【zz:好的!】 【陈洲:这次我请。】 【zz:嗯嗯。】 张向阳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zz:好开心(^0^)/】 陈洲想回搬出去住就这么开心吗?理智阻止了他说这么幼稚的话。 【陈洲:(^0^)/】 * 展销会还在卖场,这次卖的是吸尘器,张向阳的搭档是个女孩,张向阳没什么和异性相处的经验,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交流了几句就脸红了,女孩笑得不行,说你那么害羞这样怎么卖货啊。 张向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卖货的时候还好。” “那你把我当顾客吧。”女孩大方道。 “……好。” 张向阳抱着把女孩当顾客的心情,沟通起来果然流畅多了,越说越多之后,他又刹住了车,“我是不是说太快了?” “还好,我听得明白。” 两人的合作比张向阳上一次卖锅还要顺利。 也不知道是不是许如意安排好的,他的搭档每次都是偏热情的一类,很好地弥补了他的不足,两人一动一静,很适宜。 中午休息,这次张向阳可不好意思让女孩跑腿去拿饭,他主动去领盒饭,碰到了也来领盒饭的袁靖,他看到袁靖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对方已经先把脸扭了过去。 张向阳低下头,拿了两盒饭回去。 远远的,张向阳就看到女孩在和谁说话,被柜台挡住了看不清,靠近了,视线就清楚了。 “我们可以安排上门试用,您什么时候方便都行。” “哦?”贺乘风微笑着看向拿着盒饭双眼紧盯着他的人,“那现在呢,方不方便?” “可以啊,我让我同事……张向阳,你回来了,这位先生说要买二十台吸尘器给他们公司用。” 女孩语气中难掩欣喜。 张向阳把盒饭递给她,“你先吃饭吧,我来跟这位先生谈。” 女孩拿着盒饭转到了展销台里面。 张向阳坐下,他像没看见贺乘风一样,自顾自地打开盒饭。 盒饭里是一个鸡腿,花菜炒蛋还有小青菜。 味道一般,但张向阳饿了,他吃得很专心,完全无视了面前的人。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 “阳阳,你这是何苦呢?” 张向阳埋头扒了两下饭,把盒饭放在一边,擦了擦嘴,他站起身,腰背笔直,对着贺乘风露出了笑容。 “先生,您是要给公司购买吸尘器对吗?那您可算是选对了,我们这款吸尘器最大的特色就是功率大,噪音低,清扫起来快速高效,您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们这边还可以安排先试后买,到地方给您用了,您觉得好再买,您看行吗?” 贺乘风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捉摸不定,随即他笑了笑,“不用试了,我买。” “好的,请问公司抬头,我给您开发票。” 张向阳抽出发票。 贺乘风微微俯身,声音轻柔,“开个人的。” 张向阳抬起眼。 那张温和中带着戏谑的脸靠他很近,近得他一伸手就能狠狠抽一巴掌。 张向阳冷下了脸,语气生硬,“你有钱的话,请你把坑陆先生的钱先还了。” 贺乘风微笑道:“陆耀祖拖你的钱,我帮你要回来?” 张向阳道:“陆先生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你有什么冲着我来就行了,那钱我不要了,请你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贺乘风笑了笑,眼睛微微弯起。 “阳阳,你是不是为谁都愿意拼命?” 张向阳低下头收起发票。 “所以那个姓陈的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对吗?” 抽屉“啪”的一声关上。 张向阳抬头,“不,他对我的确是特别的。” “你如果敢伤害他,”张向阳一字一句道,“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向阳 第51节 第38章 “好,您留个联系方式,到时候您说什么时候有空,咱们就什么时候上门。” 又一个号码记下,除了当场成交安排发货的之外,张向阳的小本子上已经有了十几个名字,搭档有点怀疑这样有没有用。 “有一半应该能下单。”张向阳小声道。 “一半也不错了,”搭档推了推他的胳膊,“那大单真的是竞品故意派来找茬的吗?” 张向阳低着头“嗯”了一声。 搭档看向不远处风度翩翩的男人,不禁道:“看着不太像啊,我去会会他。”作势就要起身过去。 张向阳一下拉住了她,“别去!” 他动作大了点,语气也急,引得搭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张向阳连忙放开了手,“真的,我没骗你,你别过去。” 大概是他这张脸看上去实在是不像会说谎话的模样,搭档最终还是坐下了。 张向阳松了口气,再抬眼时,贺乘风也已经走了。 今天贺乘风竟然没怎么过分捣乱,但张向阳还是不敢放松警惕,说不定贺乘风就是想用这种方法,趁他松懈的时候再给他致命一击。 人吃亏了就该长记性。 张向阳现在不避讳去想贺乘风。 只是越想越觉得回忆变了颜色。 青涩懵懂之中透出难掩的阴影。 一开始还是难过的。 就像小时候爱吃的零食长大后爆出非法添加剂一样。 理智上觉得恶心,但看到这样零食时,还是会联想起童年时的种种美好。 也许美好的从来不是这个人,而是那段时光里的自己。 那么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人,从某种程度上说,那也是幸福的。 逐渐地,张向阳慢慢开始开解自己,连同埋藏了五年的陈伤一起自我疗愈。 效果很不错。 至少,在看见贺乘风时,那种心绪强烈波动的感觉已经减少了很多。 甚至都能理智分析了。 对贺乘风来说,无非就是想报复他,他越痛苦,贺乘风就越高兴。 既然这样,那他就还是像以前一样踏踏踏实实地过他的日子。 这就是他的反击。 与贺乘风做个截然不同的人。 张向阳收拾了包出了商场,刚走到临街,身边就传来一声车喇叭的响声,他缩了缩脖子,扭头看到了坐在车内冲他微笑的贺乘风。 张向阳想他应该习惯将这个人当成生活中的阴影,并且不去在意。 “上车。” 张向阳充耳不闻地继续往前走。 即使贺乘风用陈洲来威胁,他也不会理的。 现在他不住在陈洲那儿,贺乘风就算要做文章,也没有任何佐证,相反,对贺乘风而言,现在他就是最大的人证。 是,他是不怕他去闹,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比起他这个在城市里一无所有的人,贺乘风能失去的比他多得多。 他相信这一点贺乘风也该明白。 心狠一点,才能保护自己重视的东西。 银色迈巴赫龟速地跟着张向阳的步调,贺乘风懒道:“许如意好像挺看重你。” 张向阳停下了脚步,单手抓住书包的肩带,扭过脸,神色还是难掩愤怒,“你到底想怎么样?” 迈巴赫也停了。 “上车。” 张向阳依旧不动,他站在街边,想控制自己不要流露出任何情绪,但眼睛依然不受控地瞪得浑圆。 如果他的眼睛里冒出的是射线,贺乘风此刻已经火化了。 “你瞪我啊,”贺乘风笑容淡淡,“很可爱啊,阳阳。” “我说过了,别那么叫我,很恶心。” “可我喜欢,”贺乘风神情温和如春风,“你的感受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上车吧,如果你还不想丢掉这份工作。” 张向阳上了车,他没有系安全带,双手拉着肩带,随时都准备下车,“我劝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我不会离开这座城市,现在是法治社会,你也不可能一手遮天。” 贺乘风手指在方向盘上轻点着,目光一下一下地掠过张向阳,仿佛是在盘算什么。 他看着张向阳防备到了极点的模样,用很柔和的语调道:“阳阳,回到我身边吧。” 张向阳不可思议地看向贺乘风。 贺乘风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是忍俊不禁地笑了,“我喜欢你现在这个表情。” 张向阳觉得自己宁肯丢掉工作从头再来,也不想再和这个人说半个字了,他直接转身推开了车门。 胳膊随即被拽住,张向阳毫不犹豫地回首甩了一巴掌过去。 贺乘风像是早有准备,轻轻松松地就将张向阳的两条手臂都攥在了手里。 “阳阳,你现在的脾气可真是越来越坏了,是他把你惯成这样吗?” 张向阳感觉到胳膊被攥得死死的,贺乘风的手指隔着薄薄的衬衣几乎是像刑具一样烙向他的肌肤,他咬牙忍痛,“放开……” 白皙的脸一下冒出了冷汗。 张向阳看上去很疼。 贺乘风却觉得他应该让他更疼,至少也得疼得叫出声。 靠得实在太近了,那股清新淡雅的香水味便如网一般向张向阳涌来,张向阳不由嫌恶地屏住了呼吸。 察觉到掌中所控制的身体有多僵硬后,贺乘风笑容愈深,“阳阳,你没忘了我,其实我也没忘了你。” “有很多个夜晚,我总想起你。” “想起你咬着嘴唇流着血,可怜巴巴地说你不疼。”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分手吗?你现在一定觉得是我玩弄了你然后抛弃了你,我是个混蛋对不对?” “不是的,”贺乘风温柔地注视着脸色发白的人,“是我心软放了你一马,你明白吗?” 紧抿的嘴唇松了,张向阳像溺水的人猛然上岸后喘着粗气,胸膛也剧烈地起伏着。 贺乘风注视着他因呼吸急促而绯红的脸,微微笑了。 “阳阳,即使99%的时间我是个混蛋,劝你离开这座城市的那个瞬间,我是真的为你好。” “呸——” 二十四年来,张向阳第一次冲人吐口水。 对象是他的初恋。 一个卑劣到他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人。 唾液落在颧骨,贺乘风轻垂下眼,嘴角微勾,“我可以当作邀请吗?”他陡然靠近,整张脸离张向阳几乎只有薄薄一张纸的距离,“要我礼尚往来吗?” “咚咚——” 车窗门被敲响了。 贺乘风目光在张向阳脸上钉子一般下了一眼,他一松手,张向阳就推开车门冲了出去,将车门外的交警吓了一跳,拽住人道:“跑什么?!” 张向阳惊魂未定,看到对方的交警服时,嘴唇哆嗦了一下,他抓住交警的袖子,抖着嗓子道:“警、警察同志……”伸手指过去,身穿白衬衣的男人正低头吹气做酒驾测试,温和中带着歉意,“抱歉,没注意这里不能停车,”他转过脸看向张向阳,微微一笑,“看到老朋友太激动了,忍不住多聊了几句。” 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说面前这个看上去极度正常的人其实是个疯子? 张向阳眼神微凝着。 贺乘风抬了拇指,轻揩去颧骨的湿润,在他的注视下在鼻尖轻嗅了嗅,笑容优雅而得体。 张向阳转身就跑。 交警也没追上去,反正违章停车跟副驾驶的人也没什么关系,只是轻摇了摇头,大白天的,两个男人还挺激情。 张向阳一路狂奔回了出租屋,冲进自己的房间上了锁,靠在门上用力呼吸喘气,心跳得简直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空气急促地进入肺腑,张向阳咳了好几声才慢慢平静下来。 胳膊很疼。 张向阳撩开了衬衣袖子。 清晰的指印留在了他的肌肤上,已经从深红逐渐开始泛紫,边缘模糊,像被水化开的画。 张向阳按住胸口。 别怕。 贺乘风就是想用这种方式逼走他。 别怕,怕就中计了。 不过是又一种新型的手段,张向阳不断地说服着自己,贺乘风的脸依旧在他脑海里闪现着,张向阳靠在门上,忽然……有点想陈洲。 【zz:陈工,忙完了吗?】 手机震动时,陈洲正在开会,下首有人作报告,他扫了一眼手机屏幕,轻皱了皱眉。 【陈洲:稍等,在开会。】 向阳 第52节 听完发言后,陈洲抬了抬手,“休息五分钟。” 张向阳这开场白像是有事要跟他说,陈洲拿着手机去了隔壁的会议室。 【陈洲:有什么事吗?】 【zz:没事。】 【zz:陈工你忙吧。】 【陈洲:中场休息,你怎么了,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麻烦?】 【zz:有点小麻烦。】 陈洲皱了皱眉,拨了个电话过去,被拒接了。 【zz:我现在不太方便说话。】 陈洲皱着眉打字,打了几个字又删了,嘴唇靠近话筒,“出什么事了吗?是同事问题还是上级问题?能解决吗?” 过了大概一分多钟,张向阳才给他回了微信。 【zz:能】 就一个字,却让陈洲感到了浓浓的不安,他直觉张向阳应该是受委屈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委屈,否则张向阳不会冒着打扰他工作的可能性主动给他发微信。 【陈洲:我在苏城发现了一样东西。】 一张图片发来,黑漆漆的看不太清楚。 张向阳点开大图才发现那好像是一头猪的雕像。 【陈洲:钱总给追他的猪铸的雕像。】 【陈洲:很励志。】 【陈洲∶这说明无论起点如何,只要努力,就会成功。】 【陈洲:你看,猪都能拥有自己的雕像。】 张向阳握着手机,“噗嗤”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 一条语音又跳了出来。 张向阳点开。 陈洲严肃正经的声音在简陋的出租房飘散。 “怎么样,得到安慰了吗?” 张向阳又是噗嗤一笑,他擦了擦眼泪,心想:对啊,他还有朋友,他怕什么,他还要保护他的朋友呢,可不能再软弱下去。 【zz:嗯,我好多了,谢谢陈工^-^】 会议室的门被敲响,来人探进了个脑袋,“陈工,五分钟到了,要接着开会吗?” 掌心旋下手机,陈洲站直了,“继续,”他眉头不展,手指攥了下手机,冷肃道:“速战速决吧。” 第39章 身上的衬衣都快湿透,张向阳闻了下身上的味道,还好,不算难闻。 昨天登记下的几位客户,张向阳一早开始一个一个询问他们方不方便让他上门。 对于销售的电话,大部分人都是不耐烦的,而张向阳恰好很擅长忍受这种不耐烦。 允许他上门的,他就带着样品上门,给顾客家里做清洁。 这也是他擅长的事情。 他不边做边讲解,而是先把事情做完,再向他们介绍产品。 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卖吸尘器,顾客为什么偏偏要买他的吸尘器呢?销售所出卖的本质其实并不是商品,而是需求与服务。 张向阳想做的就是真诚地将服务做到他能做的最好的程度。 一上午跑了预定好的六家,最终张向阳卖出了一台。 回去之后,搭档有点失望,昨天张向阳说能卖出一半,六分之一离一半还是有点距离。 “没事的,”张向阳用纸巾擦汗,轻声细语道,“有的客户虽然今天可能出于某种考虑并不需要一台新的吸尘器,但如果某一天,他们真的要换一台吸尘器,我想他们会优先考虑我们的。” “可是我们这个展销才五天啊,以后我们不卖吸尘器了。” “那也没关系,”张向阳对她笑了笑,“他们也会记住我们的。” 搭档懂了,“这叫积累客户资源,对不对?” 张向阳笑着点头。 “那下午我去!” “嗯,”张向阳道,“可能会有点辛苦,外面很晒,你要小心中暑,还有如果是独居的男性家庭最好还是别去了,不安全。” 搭档给他拧了瓶矿泉水递给他,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冲他笑得很甜,“张向阳,你很细心哎。” 张向阳脸红了红。 “哇,还会脸红。” 张向阳连忙转过脸喝了口水。 搭档继续问他上门要注意些什么,张向阳正小声跟她讲解,忽然感觉到有人正在看他们,他现在草木皆兵,一下警惕地顺着他怀疑的视线看过去。 他的感觉是对的。 不远处,袁靖手上端着个一次性的纸杯正看着他,准确地说是看着他和搭档,脸上没什么表情。 张向阳一直有点后悔,后悔那天他说话是不是太重了点。 袁靖才刚成年,只是嘴上没把门,说话太直接了。 袁靖还给他找了房子。 他直接说两人连朋友都不是。 他那样,好像是有点过分了。 张向阳坐直了,他张了张嘴,正想叫袁靖,袁靖已经转过了身,手捏着的纸杯狠狠掼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张向阳怔了怔。 “张向阳,张向阳……”他的搭档兴奋地拍了他两下,“群里让我们去吃冰激凌!” “冰激凌?” “嗯嗯,一大桶呢,许娘娘万岁!” “我去拿啊,帮你带一杯回来哦~” “好,谢谢。” 搭档走了,张向阳打开展销群,果然看到许如意发了一桶冰激凌的图片,让大家快来吃。 张向阳走到垃圾桶那看了一眼。 纸杯被攥成了一团,里头挤出了一团白色冰激凌,在垃圾桶里化得黏黏乎乎。 张向阳站在垃圾桶前发了一会儿呆,他摇了摇头,轻声道:“赌气就赌气,干嘛这么浪费。” 搭档给他带回了冰激凌,不过很少,她气愤道:“那些人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像猪一样,我就抢到这么点。” “谢谢,”张向阳道,“该我去的。” “你?你也不行,你一看就跟那些禽兽不是一个品种,斯斯文文的,算了吧你。” 张向阳笑了笑,笑容慢慢淡下去时,他在想他是不是也该禽兽一点?胳膊上今天还是疼,他想至少在下一次贺乘风出手前,他得有力量还以颜色才是。 下班以后,张向阳没直接回去,他去了附近的公园,晚上有一大群人在那跳健身操,张向阳偷偷加入,跳了一会儿发现穿着皮鞋跳很不舒服,只好作罢。 一进出租屋,张向阳就听到了笑声,笑声很吵很杂,高低尖锐。 袁靖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双腿交叠地翘在张向阳前几天擦得干干净净的茶几上,一手拿烟,一手拿酒,他搂着个姑娘和姑娘旁边的男人说话,男人也是一样,一手烟,一手酒,抽的是水烟,和旁边另一个姑娘一起抽,吞云吐雾,宛若仙境。 中间的姑娘先发现了门口的张向阳,“怎么又来一个帅哥,这地方是帅哥窝吗?” 袁靖闻声回头,看到门口的张向阳,嘴角不屑地撇了撇,“有我帅吗?” “哈哈,帅哥不嫌多嘛。” 另一个张向阳没见过的男人也探过了脸,长得与房东一样,看上去油头粉面,不过看着要强壮很多,头发挺长的,带了个鼻钉,“新室友好啊,你收拾得真干净,谢啦。” “你好。” 张向阳收回了目光,默默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靠,还真跟你说的一样,挺高冷的。”起了个韩国名,实际叫王贵涛的人对袁靖道。 袁靖目光幽深地看向走廊,“装逼呢。” 张向阳进了房间,放下包,在房间里的凳子上坐了一会儿,撩开袖子看了一眼,胳膊上的指印还在。 他放下袖子,又坐了一会儿,拿出了手机。 【zz:谢谢你的冰激凌。】 张向阳放了手机,拿了干净的换洗衣服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异味,来自掀开的马桶。 张向阳按了下冲水键。 洗完澡后,张向阳边穿裤子边烦恼他到底还要不要打扫。 这是合租最大的烦恼,已经超越了性向。 公共空间说是共同使用共同维护,可往往总是那个最爱干净的人会因为看不下去而打扫。 这也就算了。 让人心烦的事,其他人不见得会珍惜你的劳动成果。 一遍遍打扫,身体累,心更累。 向阳 第53节 张向阳扫了一眼马桶,微微抿了抿唇,上厕所为什么不掀马桶圈呢? 张向阳轻叹了口气,他套上旧t恤,门口忽然传来了拧把手的声音,卫生间的门锁是不能反锁的,张向阳慌忙拉下t恤,他回过脸,是袁靖。 张向阳呆愣了一瞬,随即偏过了脸,俯身卷起换下的衣服。 “喂。” 很不耐烦的声音。 张向阳还是抬起了脸。 袁靖看他的表情很烦躁。 “刚不是还装不认识吗?又跟我发什么微信?” 张向阳团着衣服站起身,“我没有装不认识。” “放屁!” 张向阳道:“你在跟朋友玩,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袁靖那双活泼的眼睛里全是怒火,“张向阳,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没发现你他妈还是个高手啊,还会玩欲擒故纵那一套,你眨巴着你那双大眼睛干什么?我跟你说,我不吃这套!” 张向阳发现自己完全听不懂袁靖在说什么了。 “欲擒故纵?” 袁靖反手关上了浴室门。 “嘭——”的一声,声音很响。 张向阳抱着衣服,忽觉不适。 他压下了那股不适,诚恳道:“袁靖,那天我话是说重了点,我向你道歉,但你那样说,真的很不尊重我,我也是有情绪的,我不是谁说什么都不会生气……” “得了吧,”袁靖冷笑一声,“不是开豪车的跟你说话,你就特端着,是吗?” “……” “昨天我都看见了,你不还是上了人的车吗?两人在车里叠得可起劲了,”袁靖拿了口袋里的手机晃了晃,满脸讥讽,“我还拍了照呢,要不要欣赏欣赏?” “袁靖!” 张向阳一下着急了,“你别乱来!” “切,现在知道怕了?那天我问你的时候,你不是拽得要死?”袁靖得意道,“一个同性恋还敢那么嚣张,信不信我让你社死?” 张向阳的心只疼了一瞬。 “袁靖,我不是开玩笑的,我和那个人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他是个没有底线的人,我知道你是对我生气,你犯不着为了跟我赌那一口气去碰上这个人,别这样好吗?袁靖,你才十九岁,才刚大二……” “闭嘴吧你!” 袁靖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就是说我惹不起有钱人吗?” 袁靖转身出了浴室,又是把浴室门摔得巨响。 张向阳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一咬牙,把衣服放下追了出去。 袁靖正在客厅收拾东西,张向阳赶紧冲了过去,“袁靖,你听我的,千万不要冲动。” “我凭什么听你的?”袁靖不耐烦道,“你谁啊?不是说我们连朋友都不是吗?我看出来了,张向阳,你就是喜欢在人面前秀你这种优越感是不是?就你那点营销技巧,恨不得每个人都教一遍,是不是?” 沙发上的一男两女好奇地看他们吵架。 张向阳不会吵架,此刻头昏脑胀的,“袁靖,你都上大学了,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在他说完之后,张向阳看到袁靖的眼神一瞬变得很恐怖,像是被触到了什么不能碰的地方。 “噗——” 王贵涛喷出一大口水烟,哈哈大笑道:“袁靖,你他妈又装大学生,技校毕业就技校毕业,又不丢人,你说你泡妞的时候装一下也就得了,这不一男……” 袁靖扑了上去。 两人立刻在沙发上打成一团。 两个姑娘吓得尖叫,从沙发上跳起来不约而同地往张向阳身后躲,张向阳连忙道:“别、别打架,袁靖……” 打架只不过短短两三分钟就分出了胜负。 袁靖被抄起的水烟袋砸中了脑袋,踉踉跄跄地打在了地上。 王贵涛站起来,一下把人的后脖子踩住,“操你妈的,你跟谁动手呢?我他妈带你出来打工就是图你冲我横?!” “别……”张向阳急忙上前,他忘了室友的名字,只急切道,“别打了,万一打出事,你要负法律责任的!” 王贵涛横了他一眼,对这个兔子一样的室友观感倒还不错,谁回来看到家里跟请了保洁翻新一样,都会对那个保洁印象不错,更何况还是个不要钱的,王贵涛松开脚,冷冷道:“滚你麻痹的。” 袁靖趴在地上,半分钟都没动。 张向阳脑子有点乱,迟钝地伸手想扶人的时候,袁靖已经自己爬了起来,他拎着自己的东西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口,拉开门回头看了张向阳一眼。 那眼神,张向阳看不懂。 “真晦气,”王贵涛坐下,“别理他,小兔崽子白眼狼,咱们接着玩,来,抽乌龟,谁输了往谁脸上贴条。” 两姑娘不像张向阳那么没见过市面,很快就从惊魂未定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笑嘻嘻地坐下了。 张向阳站了一会儿,他回到房间。 桌面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张向阳过去。 【jw:你现在是不是更看不起我了?】 【jw:你是大学生,我是技校的,我这种人就不配和你做朋友。】 【jw:告诉你,我他妈也不稀罕跟你做朋友。】 【jw: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死同性恋!】 【jw:去舔那些有钱人的jb吧!操!】 张向阳看着措辞一条比一条激烈的微信,只回复了一句。 【zz:袁靖,别惹事。】 袁靖没有再回,张向阳再想发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删除了。 张向阳在床上坐下。 他心里很难过,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袁靖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袁靖。 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有自己的秘密,自己的痛苦。 没人能帮他解决那些痛苦。 同样的,他也不能帮别人解决。 算了,张向阳疲惫地叹了口气,等明天吧,明天当面和袁靖好好聊一聊。 张向阳洗完了衣服,最终还是清扫了下卫生间,客厅里已经没人了,水烟壶七歪八倒地放在茶几上,牌倒是拿走了。 张向阳回到房间躺下,薄薄的墙壁挡不住隔壁房间传来的谈笑声,估计是那个室友和两个姑娘还在玩。 张向阳闭上了眼睛。 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张向阳是被敲门声砸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似乎有人砸门,连忙下了床,等他走到客厅时,门已经开了,隔壁屋里的室友和两个姑娘也都出来了。 漆黑一片的客厅里,几束手电筒似的强光打向他们,张向阳抬手挡住脸,“你们是……” “我们接到群众举报,这里有人聚众吸毒,出来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40章 这是张向阳人生中第二次坐警车。 第一次坐警车那一年,他十岁。 他记得那天学校在办春季运动会,虽然是春天,但天气热得像夏天,人都好提不起劲。 张向阳从小就不擅长运动,人又瘦,但班里男子项目实在缺人,张向阳被了个八百米,体育委员说不指望他拿什么名次,随便跑跑就行。 张向阳想:随便跑跑也得跑八百米,他会不会中途晕倒啊?那可太丢人了。 为了不丢人,张向阳一整天都在养精蓄锐,其他项目也都不看了,就一个人安心地坐在教室里趴着休息,不知不觉之间就睡着了。 等老师喊他的时候,他以为他的项目开始了,迷迷糊糊地起来就往前走,准备去跑他那八百米。 他没跑成。 在几乎全校同学的注视下,老师搂着他的肩膀,温柔地安慰着他,让他跟着警察叔叔走。 张向阳还记得那天来了两个警察,都很高大,警察从老师的手里牵过他的手,同样,用很温柔的语气跟他说话,让他别怕。 张向阳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想他又没犯什么错误,警察叔叔为什么要抓他? 他问他们为什么抓他,要带他去哪。 警察说,他们不是来抓他,是带他回去等妈妈。 等妈妈? 对,你妈妈马上也过来了? 叔叔,那是我妈妈犯什么错误了吗? 没有的事,你乖乖的,饿不饿,想不想吃小面包?叔叔等会给你吃小面包好不好? 向阳 第54节 张向阳有点饿,但家里人教他不能乱吃别人的东西,所以他拒绝了。 谢谢叔叔,我不饿。 到了派出所,警察叔叔干脆把他抱起来走了,一边走,张向阳听到他一边在叹气。 “……还这么小。” 警察把他抱到了一间休息室,给他倒了水,还给他拿了小面包和糖。 张向阳想吃,又有点犹豫。 警察看出来了,对他说,想吃就吃吧,妈妈马上就来了。 张向阳说,我爸爸说不可以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他还记得那个警察的样子。 他长得和他爸爸差不多,高高的个子,肩膀很宽,一张可亲的脸,那张可亲的脸上露出不忍的神情,他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孩子,你是男孩子,你要坚强一点儿。 张向阳还是没懂。 之后,他妈妈来了。 凄厉的哭声穿过了墙,张向阳立刻站了起来,他看向警察叔叔,叔叔,是我妈妈来了吗? 警察牵着他的手出去了。 他妈妈扑过来抱住了他。 张向阳第一次见到他妈妈哭,他吓坏了,呆了一瞬后也被那莫名的痛苦所感染,毫无预兆地也开始大哭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还有孩子在呢……” “坚强点儿,为了活着的人……” “小朋友,别哭了,快让妈妈别哭了。” 再后来,张向阳终于明白那天去派出所是因为什么。 学校开运动会,有小孩调皮,偷偷溜出了学校去水库玩,村里安排巡逻的村干部发现有小孩溺水,跳下去救人,人没救起来,跟孩子一起没了。 就在那一天,在派出所里,张向阳没了爸爸。 “警察同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这里没有人吸毒。” “对啊对啊,我们就是抽水烟玩儿,这也犯法吗?” “有人举报好吧,回局里一趟,一验就什么都清楚了,都快点儿,这都几点了,马上天亮了,早验完早回家,配合一下工作好吧。” 张向阳和十岁那年一样,懵懵懂懂就坐上了警车。 不同于其他三位的愤怒,张向阳始终一言不发,他看着警车前面的防护栏,忽而有种时光倒错之感。 爸爸。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声。 随后,一股寒冷的战栗从脊椎一直蔓延到了头顶,年少时的懵懂此刻却变成了清晰的痛。 是贺乘风吗? 诬陷他艾滋还不够。 现在还要诬陷他吸毒…… 他说他要毁了他。 他真要毁了他。 张向阳双手死死地握住,胸膛前后鼓动着,口腔受到压迫打开。 “快快,他要吐——” 塑料袋及时地塞到了他嘴边。 张向阳攥紧了塑料袋,他吐了。 “喂,你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说话……” 张向阳说不出话,他不断不断地在呕吐,他听到两个警察在商量,是不是要改道先去医院。 “别出什么事了。” “谁知道吸了多少。” 张向阳闭上眼睛,眼泪从紧闭的睫毛里颤抖着落下。 他张着烧得生疼的喉咙,微弱道:“我没有吸毒。” 也许是他的脸色太难看,警察问了他一句,“你没事吧?确定没事吗?用不用去医院?有什么不舒服你就说。” 张向阳想了想,他说:“我没事。” 警察对他的态度还是挺客气,也许是看他很配合,到地方以后扶着他下了车。 现在应该是快到早上了,张向阳抬头看到了依稀的星子点缀在霭蓝色的天空中。 听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他的爸爸,会不会也正在天上看着他? 派出所里挺安静的,张向阳没看到什么人,前头的室友和两个女孩还在生气,边走边大声说他们只是在抽水烟根本什么都没干。 张向阳心想:是他连累了他们。 人进去坐下,警察先例行公事地盘问了他几句。 姓名、出生日期、籍贯…… 张向阳一开始没回答,警察敲了几下笔之后,他才回过神,很机械地回答着,然后,他忽然道:“你们会通知我家里人吗?” 做笔录的警察抬头看他一眼,“我们尊重公民隐私,不会随便和你们家里联系,这一点你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 张向阳身体里的力气慢慢恢复了,脸上的血色却是逐渐褪去,“警察同志,我没有吸毒。” 大概是每个进来的人都会这样为自己辩白,警察一脸见怪不怪,“你跟那三人什么关系?” “……男的是我室友,女孩我不认识。” “那水烟壶里你用了吗?” “我没有,我不抽烟。” “行,做个尿检吧。” 一直很平静的人忽然变了神色,两只大眼睛里空洞洞地泛出泪光,“警察同志,我真的没有吸毒,我真的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是不是你们搞错了?” “行行,你别激动,”警察按了按手,“做个尿检好吧,咱们这都是正常走流程,做了尿检没事就放你走了。” 张向阳浑身发抖地低下头,眼泪顺着掌心流向胳膊,他哽咽道:“我没做错事……” “好好,行行,先做个尿检,做完尿检再说。” 警察使了个眼色。 张向阳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好了,起来去做尿检吧,很快就能出结果,你没有吸毒史,也没有犯罪记录,做个尿检就行,就当免费体检了。” 警察好言好语劝了两句,坐着的人像傻了一样不动,随即警告道:“再不配合,可要强制检测了。” 张向阳身体微微一颤,他抬起脸,露出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孔,“我真的没有。” “有没有,做了尿检才知道。” 张向阳再次把脸埋进胳膊。 证明,他到底需要多少证明,才能堂堂正正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好,我做。”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依旧像个犯人一样被人盯着脱下裤子,排泄、取样。 张向阳一直在默默地掉眼泪,他也不想这样,可他无法控制这种因羞耻而落泪的行为。 随行的警察忍不住道:“哭什么,很快的,没事就放你出去了,一个大男人,爷们一点,我们这儿什么事都没犯来抽检的也有,很正常的事,不至于。” 张向阳摇了摇头,用胳膊抹了下泪,他又说了一遍,“警察同志,我什么都没做。” “好好,等结果好吧,很快的。” 张向阳坐在那等。 他不知道要多久能等来结果。 时间变得极其的漫长。 在漫长到被抻开的时间里,张向阳发起了呆,然后他仿佛真的看到了他爸爸。 他爸爸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高大,强壮,一只手就能举起他,将他颠来倒去的在他的肩膀上飞翔。 “向阳,过了生日你就十岁了,有没有什么生日愿望想要实现的?” “我……我想要个奥特曼,可以吗?” “哈哈哈,可以,爸爸给你买!” 他没有等来他的奥特曼。 “常青,今天向阳十岁了,你放心,我会好好把他拉扯大,让他跟你一样做个好人,向阳,你以后要做个像爸爸一样的好人,知道吗?” 张向阳看向黑白照片上的父亲。 有人说他爸爸太傻了,死得不值得。 没救出人,还搭上了条命。 可他妈妈说,就算再来上一千次,一万次,哪怕明知道结果,他爸爸还是会跳下去救人。 这就是她嫁给这个男人的原因。 她希望张向阳也做一个这样的男人。 于是,张向阳的十岁生日愿望从一个奥特曼变成了要做一个像爸爸一样的好人。 向阳 第55节 “爸爸,”张向阳轻喃道,“我好想你。” 泪水模糊了眼眶,张向阳在幻想中又变回了那个坐在爸爸肩头无忧无虑的小男孩,他爸爸单手举着他,很慈爱地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怜惜。 “向阳啊,受了这么多苦,值得吗?后悔吗?” 张向阳的心忽然静了下来。 他也是一样的。 就算再来上一千次,一万次,哪怕明知道结果。 他还是会那样去做。 爸爸,我不后悔。 第41章 尿检结果出来了,四个人都没问题,带回来检查的水烟壶里也没有检查出任何可疑的成分。 四个人一起被释放了。 王贵涛尤其愤怒,“靠,我在夜场唱歌,最恨的就是玩毒的了,这都是我朋友,我怎么可能带她们吸毒!” 两个女孩也是,叫嚷着她们从来不干坏事,抽烟喝酒也犯法吗? 唯独张向阳一句话也没说。 他很歉疚,为那无辜的三个人。 警察向他们解释了几句,王贵涛最终还是恨恨地吐了口唾沫,“别让老子知道是谁干的。” 四人在派出所门口很鲜明地分成了两组。 王贵涛和两个女孩一起叫了出租车,问张向阳上不上。 张向阳摇了摇头。 “别这么垂头丧气的,不就进局子嘛,多大点事儿。” 王贵涛刚说完,头发就被边上女孩用力薅了一把,“王贵涛,你害得我昨晚挂机被举报封号了!” “我不也被封了——” 三个人吵吵闹闹地坐着出租车走了。 张向阳独自站在派出所门口,他心中默默道:对不起。 然后他拿出了手机,直接拨通了那串数字。 电话很快就接了起来。 “阳阳?”还是一贯的带着笑的回应,“想通了吗?” “是你干的,对吗?” 电话那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胳膊还疼吗?” 张向阳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随即将这个号码再次拖入了黑名单。 没救的,这个人没救的。 张向阳抱着头蹲下,又呜咽了两声。 就两声。 派出所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张向阳顺着路往回走,走了一段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今天还要去卖货,慌忙找到了搭档的微信,发信息跟她说他可能晚一点儿去。 搭档很吃惊,说他们不是说好了,今天张向阳在商场,她出去跑外勤吗? 张向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不住地道歉。 搭档人很好,说那行,她在展销台那里等他。 张向阳拦了车回去,洗澡换衣服,几乎是没有停顿地又赶去卖场。 到了展销台附近,他看到许如意站在他们展销台前正在和他的搭档说话,张向阳一下就慌了,紧赶慢赶地跑了过去。 “不好意思许经理,我迟到了……” “没事儿,”许如意上下扫了下张向阳,“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张向阳跟着许如意进了楼梯间。 许如意给了他一个信封。 张向阳看了一眼信封,又看向许如意。 “拿着。” 信封捏在手上,薄薄的,像是钱。 “许经理,这是……” “你可以回去了。”许如意没有拐弯抹角,很干脆道。 张向阳呆住了。 “具体原因我就不说了,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许如意语气低沉,“咱们彼此之间,留一点体面吧。” 说完,许如易推开了楼梯间的门。 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张向阳拿着薄薄的信封,呆立良久后他轻仰了仰头。 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会就这么倒下,也不能就这么倒下。 “嘭——” 拳头用力砸在墙壁上。 张向阳出去的时候,展销台前,女孩已经有了另一个搭档。 张向阳避开了视线下楼,在微信上和她告了别。 【晴子:嗯嗯,拜拜。】 张向阳留恋地看了一眼,正要去删除好友时,对方又发了信息。 【晴子∶跟着你我学到了很多,谢谢。】 【zz∶别这么说,你也教了我很多东西。】 搭档发了个小熊跳舞的表情。 【晴子:我不相信他们说的那些事。】 【晴子:我觉得你人挺好的。】 张向阳微微一怔,随即苦笑了一下,他不知道贺乘风又造了他什么谣,也不想知道。 不管贺乘风说了什么,毕竟也还是有人愿意相信他的,这就足够了。 【zz:谢谢。】 张向阳留下了她的好友。 这是第二个愿意相信他的人。 * “陈工,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吧,你看你来这几天我们都没好好招待,让我们也尽点地主之谊嘛。” “不用了,我赶着回去答复钱总。” 众人一阵寒暄道别,拎了几个礼盒给陈洲,让陈洲千万收下,“都是我们这儿的特产,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鲜。” 陈洲扫了一眼,看样子是糕饼烤鸭一类,没有推辞地收下了,“谢谢。” 又是几句客套话之后,陈洲上了车,抬手看了一眼表,7点,开车回去差不多9点,去公司做个报告,中午之前应该能搞定,然后向钱思明再要半天假吧。 陈洲一瞬安排好了时间,直接开车出发了。 行到半路,蒋弥章给他来了个电话。 按下车载电话接听,陈洲道:“什么事?” “上次你让我帮你朋友,就是和平新村那个。” 陈洲皱了皱眉,“不是让你别管了吗?” 事情既然涉及到了那个前男友,复杂程度就远不止经济纠纷了,插手别人的私生活,这不是陈洲的作风。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很乐意管似的!没管没管,没那么闲,今天去了趟局子保人,碰巧见着你那朋友了,你乐不乐意听?不乐意听我就挂了!” 蒋弥章在公安局见到了张向阳? 张向阳遇到了什么麻烦去报警了? 想起那短短的几条微信,陈洲道:“他出什么事了?” 蒋弥章心道儿女都是债,但凡这表弟稍微不像个人,他也就懒得管了,自闭儿童难得交个朋友,他这做表哥的也算爱屋及乌了。 “挺怪的一个事儿。” “被人举报在出租屋聚众吸毒。” 陈洲瞳孔微缩,脚下油门差点飞出去。 “不过没事,马上就放出来了。” “这小子一脸可怜相,在派出所门口哇哇哭,估计是被吓坏了。” “……他现在人呢?” “走了啊,哭一会儿就走了,啧,边走边抹眼泪,看得我还挺心疼。” “我在开车,先挂了。” 陈洲生硬道,临了,又道:“谢谢你通知我。” 蒋弥章挂了电话以后还是没回过神。 向阳 第56节 他这表弟当然是超级有礼貌,日常“谢谢请不客气”,幼儿园小朋友都没他爱说礼貌用语,但就是让蒋弥章觉得特别生分,不管你怎么逗他气他,他始终四平八稳的。 像个假人。 “真是,”蒋弥章自言自语地感慨了一句,对着手机笑了笑,“总算还有点人性。” 陈洲在高速一路飞驰,下了高速进入内环后就开始堵车,车辆头尾相衔,变成了一条钢铁巨蟒,移动速度变得极其缓慢。 陈洲坐在车里,一分一秒地捱着时间,随着车流的慢慢前行,他的忍耐力也在慢慢逼近死线。 非常非常糟糕的感觉。 车窗摇下,外头的空气也并不好,闷热又潮湿的空气进入车内,只会让人更烦躁。 陈洲深吸了口气,理智告诉他慢慢来,顶多半小时就能捱到公司了,不急,反正到了公司也还是要先处理工作,想见张向阳,那也是安排在下午了……去他妈的安排! 陈洲现在满脑子都是蒋弥章说的张向阳边走边哭的样子。 如果张向阳只是脆弱,或许陈洲都不会这样难受。 可张向阳一点也不脆弱,他会哭,然后擦干眼泪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照样露出笑容。 只要一想到张向阳可能又正独自在某个角落舔舐伤口,陈洲就觉得难以忍受。 也许需要帮助的从来都不是张向阳,而是他自己。 他现在觉得很不舒服。 “钱总。” “陈洲啊,是不是已经到了?他们说你一大早就回来了。” 钱思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拥有陈洲这样一名得力干将是每个老板都值得开心的事。 “嗯,已经到内环了,我现在有点私事想先去处理一下,可能要到中午才回公司。” “没问题!你本来就提前完成任务了嘛,不急!” “谢谢钱总。” “嗯……这个……怎么挂了?”钱思明看了一眼手机,嘟囔道,“这么急,老婆生孩子啊。” 驶出拥堵的车流的那一瞬间,陈洲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变得更焦躁,那种迫切地想要见到一个人的心情几乎压倒了一切。 不该同意他搬出去的! 陈洲皱紧了眉。 车辆在街边停好,陈洲边下车边打了电话过去,甩上车门后,张向阳接了他的电话。 “陈工?” “嗯,”陈洲边走边道,“我回来了。” “这么快?” 张向阳顿了顿,语气很轻松道:“事情办得很顺利,对吗?” “嗯,你现在在上班吗?” “……对啊。” “方便出来一下吗?” “我……我现在有点忙……陈工你有什么事吗?” “出差那边送了点当地的特产……” 陈洲的话戛然而止。 他看到张向阳了。 单薄的身影坐在卖场前的石凳上,微弯着腰,白衬衣勾勒出背脊纤细的骨骼,一群小孩正在他前面坐商场露天简陋的旋转木马,笑声从手机听筒里传来,很清脆。 “……什么?”张向阳转过身,他捂了下耳朵,“陈工,我刚才没听清。” “张向阳。” 张向阳站起身,离那群吵闹的孩子远了一点。 “嗯,陈工,我现在能听见了。” “你现在在哪?” “我在卖场上班啊。” “上班?” “嗯,今天卖吸尘器,我的搭档说她想出外勤,我就留在商场,吹吹空调挺好的,就是没什么人,昨天我也就一共卖出去两台,没有一开始卖锅成绩那么好,可能是我比较适合卖锅吧……” “是吗?” 努力让自己振奋起来的张向阳正要继续往下说,他忽然看到了地上的影子。 有个比他高大了多的影子正覆盖着他的影子。 张向阳回头。 陈洲拿着手机,正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张向阳呆了呆,“陈工……” 陈洲放下了手机。 张向阳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陈工你怎么突然来了?” 如果蒋弥章没有给他打那个电话,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会说:路过,正巧把送的特产给你一份。 合情合理,距离合适。 “因为我担心你。”陈洲说。 第42章 张向阳怔怔地看着陈洲。 猛烈的阳光,孩子的笑声,闷热的空气,连同向他投来的深邃目光,这些事物串联在一起,成了这个夏天无解的梦。 “手怎么了?” 一阵刺痛感传来,梦倏然消散。 张向阳低下头。 膝盖上的手背,骨节凸起,血迹斑斑,他忙蜷了蜷手,掩饰性地往后缩了缩,“不小心碰到了。” “不小心?怎么不小心?” 陈洲的语气有点严厉,让张向阳仿佛又回到了在陈洲手下实习的日子。 可即使是在那时候,陈洲也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类似质问的语气跟他说话。 张向阳呆了呆,脑海里滑过一个念头:陈工好像生气了。 “走,”陈洲克制住了去拉他手的冲动,道,“上车。” 张向阳没动,他本能地觉得现在的情况有点反常。 陈洲的忽然出现是,他说的那些话是,现在的情绪也是。 都不太对劲。 “陈工,我没事,我就是搬货的时候不小心……” 张向阳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尾音也消失不见。 陈洲的眼神特别的锐利且不留情面,仿佛在说“接着往下编,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编”。 其实张向阳心里也知道,他的有些谎言是瞒不住陈洲的。 可人与人之间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地坦诚相待。 更多时候大家都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张向阳,”陈洲语气微冷,“你到底有没有拿我当朋友?” 这指控很严重,也让张向阳一下有了方向。 陈洲的确在生气,他气他瞒着他,没将他当朋友,担心的是他手上奇怪的伤…… “先上车再说。” 这次张向阳听了陈洲的,他上了车,人还没坐稳,就先老实招了,“手是我自己打的。” “打谁?” “砸墙。” 陈洲系了安全带,卡扣很大的一声,仿佛也正带着某种怒气。 “张向阳……” 陈洲的质询被敲窗声打断,他按下车窗,车窗外是个交警,往车内看了一眼后乐了,“怎么又是你?”看了一眼驾驶位的人,又乐了,“这次换人了啊。” “老规矩,不能停车啊,罚单。” “驾驶证行驶证。” 交警轻车熟路地开罚单,张向阳却是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生怕陈洲看出什么。 陈洲没对交警的话作出什么反应,接了罚单递给张向阳,张向阳接了过去,诚惶诚恐道:“多少钱?” “放箱子里,里面有纸巾,擦擦手。” 张向阳彻底陷入了心虚,陈洲怎么说,他就怎么做,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心虚。 大概是因为陈洲的误会,误会他跟贺乘风藕断丝连,但他又不好解释,其中藏了太多事,不适合对陈洲说。 纸巾从伤口上压过去,火辣辣的。 车进了银泽湾,张向阳看着熟悉的风景,熟悉的保安,熟悉的道路,心里有那么一丝丝的感伤。 他在这个地方只生活了半个多月,却已经被这里的好所深深折服。 向阳 第57节 这是一种隐性的危险。 值得人心生警惕。 推开门,张向阳看到公寓里一点都没变,还是一样整洁又干净。 “站这儿别动,我给你拿双拖鞋。” 张向阳住进来的时候,什么都尽量用自己的,毛巾牙刷拖鞋碗筷甚至晾衣架,他只要有,就都用自己的,这样分得清楚,走的时候也方便。 陈洲知道他的心思后也没有点破。 张向阳这么敏感,他想他该尊重他,允许他继续躲在他的安全范围内,这样,他才能更自在点。 “拖鞋。” 张向阳迟疑了一下换上了拖鞋,意外地发现这双棕色拖鞋很合脚,张向阳趁陈洲转身时,抬脚看了一眼鞋底,m码。 “过来,给你处理下伤口。”陈洲已经坐到了沙发上,拿出了柜子里的医药箱。 张向阳过去坐下,“其实没什么,过两天自己就好了。” 陈洲没理他,自顾自地从医药箱里拿了棉签碘伏。 “自己洗过了吗?” “洗过了。” “可能会疼,忍着点。” 张向阳也不说话了。 陈洲垂着脸,碎发散在额头,额头到鼻梁的曲线很优美,那双锐利的眼睛被浓密的睫毛挡住,他身上那股严肃的气息就变淡了,看着竟有一丝温柔。 张向阳缩了缩手。 陈洲抬起脸,“很疼?” 张向阳摇了摇头。 陈洲低头继续给他上药,只是动作又轻柔了很多。 “为什么砸墙,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陈洲淡淡道,“还是受了什么别的委屈?” 陈洲说话时的呼吸喷洒在手背上,张向阳手有点僵硬,他道:“货卖得不好,心里不高兴。” 陈洲已经替他上完了药,拿了纱布替他包扎,动作很熟练,包扎完后,他抬起脸,目光直直地射入张向阳的眼底,“张向阳,你觉得我是傻子吗?” “……” “我没回公司就直接来找你了。” “因为我担心你。” 陈洲抓住了他受伤的那只手,在张向阳呆滞的眼神中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张向阳的大脑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核弹,蘑菇云升起,在轰鸣声中将他的大脑夷为平地,让他在一瞬就丧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陈洲在说什么?是他疯了还是陈洲疯了? “也许你也看出来了,我没什么朋友,你是我第一个交心的朋友,和你相处,我觉得很舒服,很没有压力,”陈洲继续面不改色道,“我真的很喜欢,也很在意你这个朋友。” 张向阳屏住的呼吸终于顺畅了。 朋友,对,喜欢他这个朋友…… “抱歉,我知道这话可能引起你的误会……” “不不不,”张向阳急切道,“绝对不会,陈工,我、我完全懂你的意思。” 陈洲静静地看着他,看到他脸上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心里也不知道是苦是酸。 至少,他表过白了。 ……也知晓了答案。 某种程度上来说,反而觉得安心了。 “张向阳,如果总是你瞒着我,我顾忌你,这样下去,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张向阳心头一酸,“陈工,我……我只是不想再让你为我操心。” “我没办法不为你操心。”陈洲直接道。 张向阳又是怔住了,陈洲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认真到张向阳的手都开始颤抖。 “张向阳,如果在我有困难的时候,选择向你倾诉或是求助,你会觉得有负担吗?” “当然不会!” “我也一样。” “朋友之间应该这样,”陈洲郑重道,“张向阳,向我倾诉,向我求助。” “否则,我不觉得你是真拿我朋友。” 张向阳有点想哭。 其实陈洲说对了一部分。 他没有真的拿陈洲当朋友,更多的是把陈洲当作自己的恩人。 对待恩人,就要全部都给好的。 坏的部分,留着自己消化就好了。 不给人添麻烦,不让人操心,不打扰人生活…… 张向阳低下头,努力眨着眼睛,想让眼睛里的酸意消失,随即又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又一次“不拿陈洲当朋友”。 他也不敢在陈洲面前伤心。 “作为成为真正的朋友的第一步,我必须先坦白,你说房租要回来了,我不相信,托人去查了查,看能不能帮上忙……” 张向阳猛地抬起脸。 陈洲见他眼珠瞪得圆溜溜的,里头还有未干的泪水,心中叹了口气,“后面既然涉及到了你的感情生活,我就没让他再插手。” 张向阳的眼睛还是瞪得大大的,像是完全没料到如此君子的陈洲还会做这样的事。 陈洲毫无波澜地继续说了下去,“他是律师,早上他去派出所保人,然后给我打了个电话。” 剩下的他没说下去,他看向张向阳,像是在等张向阳向他坦白。 肯不肯说?肯不肯向我打开你的心?哪怕只是接纳我,成为你的朋友? 喉结上下滚了滚,张向阳深深地呼吸了几下,陈洲始终看着他,目光沉静如水,温暖地邀请着张向阳跳下去。 “……有人举报出租屋里聚众吸毒。” 张向阳艰难地说完,眼睛鼻子全红了。 陈洲放开了他的手,直接展臂将人抱进了怀中。 这拥抱很紧,张向阳的脸贴在陈洲的胸膛上,人体的热度熏得他想哭,他也确实哭了。 他原以为他不会再为这件事哭,但就像受伤的小孩,原本身边没人也就忍下来了,可突然有人来关心了,那份忍下的委屈便成倍放大,忍不住爆发出来。 陈洲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轻拍他的背,让张向阳痛快又安全地在他怀里哭了一场。 等他张向阳哭得喘息渐熄时,他才柔声道:“手又是怎么回事?” 张向阳发觉自己的防线已被彻底击溃,干脆投降了,“我被辞退了。” “为什么?” “经理没说,大概是跟之前公司辞退我的理由一样。” “她没说,你怎么不问?”陈洲语气又严肃下来,“她敢这么辞退你,为什么不敢把辞退的理由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张向阳的心里好暖。 陈洲在为他打抱不平。 这一点也不奇怪。 他们友情的起点不就是这个吗? 张向阳忽然有些释然。 也许那件事的确给他带来了许多伤害,但生活的虚假打碎,他也拥有了像陈洲这样一个真朋友。 “即使她要辞退你,你也要据理力争,一次吃亏就算了,不能次次都因为这种理由退缩。” “……嗯。” 张向阳觉得陈洲说的对。 他不能次次都因为性向就选择了退让。 他应该接受自己,为自己争取应得的权益。 平静下来之后,张向阳才发现他们两个现在的情况有点尴尬。 情绪上来就只顾着发泄了,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不仅趴在了陈洲的怀里痛哭,两条胳膊还紧紧地缠在陈洲腰上。 陈工的腰果然好细。 张向阳瞪大眼睛,哆嗦了一下,赶紧松开手从陈洲怀里退了出来。 “对不起陈工,我刚刚太激动了。” 张向阳手忙脚乱地抹脸捋头发,整张脸都窘得发红。 陈洲静静地看着他,感受着胸膛的那片湿润,这是张向阳对他的回应。 他想:他也得再坦诚点,除了喜欢的含义,其余的都不要再隐藏。 “张向阳,搬回来住吧。” 第43章 这提议没头没尾,张向阳也是情绪透支了,一时都没作出什么过大的反应,“为什么?” 向阳 第58节 “你住在外面我很不放心。” 陈洲像忽然变了个人,说话都变得很直接。 张向阳听得耳热,又不敢耳热。 “我一个大男人……” “跟男女没什么关系,出租屋里鱼龙混杂的,这次是举报,下次真有人这么做,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小概率事件……” “再小的概率,你能保证它绝对不会发生吗?” “……” “既然你不能,那我就会担心。” “就会像今天这样,工作也只能先放一边,先来你这里看了情况才安心。” 陈洲说的坦然,仿佛他这种将对张向阳的担心压倒了工作也是很正常的事。 张向阳面露难色。 “你前男友是不是还在纠缠你?” 最后一记重锤落下,张向阳才知从前陈洲有多给他面子。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张向阳无力指责,也不想指责。 陈洲想要跟他做的那种朋友是最交心的知己。 情感问题从来不是朋友之间的禁忌。 “嗯。” “搬回来住。” 陈洲的语气斩钉截铁,毋庸转圜。 张向阳熟悉他这种语气,是那种他决定了全组人都反对无效的拍板。 无论你有多少理由,他都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把你所有的反驳都打得落花流水。 再多的口舌也只是徒劳地浪费时间而已。 张向阳退而求其次,“搬回来,要住多久呢?” “起码年底。” “等你站稳脚跟,一切都妥当了,你不搬我也要赶你走。” “……” 半年的时间。 看上去陈洲好像是随口一说,不过张向阳仔细一想,半年时间确实差不多。 不出意外的话,那时候他工作应该稳定下来,也积攒了一笔积蓄。 至于贺乘风,他不知道半年的时间能不能让贺乘风放弃,但起码应该也能让贺乘风明白他这种不可动摇的决心。 “累吗?”陈洲不等张向阳回答,他也不讲理了一次,直接给张向阳做了决定,“吃东西了吗?吃点东西,洗个澡睡一觉,你脸色很差。” 张向阳抹了下脸,纱布裹住的手掌轻微地刺痛。 没等他反应,陈洲拉了他的手腕,张向阳瑟缩了一下,陈洲回头看他,“我们要再一起同居半年。” “同居”两个字从陈洲嘴里说出来,郑重得像在宣誓。 “我们得更习惯彼此。” “私人物品可能会混用,也会有不可避免的肢体接触,不能再像之前那么见外了。” “朋友之间勾肩搭背,光膀子一起打球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张向阳,你要自己先不别扭,才能更自然地与人交友。” “你不会一辈子只有我一个朋友,不是吗?” 张向阳觉得陈洲说的对。 每一句话都特别对。 因为陈洲是真诚的,真心地为他好。 “嗯,”张向阳点了点头,“陈工你说的对。” 张向阳洗完澡出来,穿的是陈洲的睡衣,连内裤也是陈洲的,陈洲说是新的,张向阳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马上压制住了那种情绪。 大方点,再大方点,抛开性向与性别,假使他和陈洲都是异性恋,或者都是女孩……张向阳打住了,觉得自己的想象有点过分大胆了。 “叮——” 陈洲从微波炉里拿出热好的饭。 “速食,你先对付吃一口,我去公司,吃完就去我房间休息,下午等我回来,我送你去拿了行李然后再谈同居的事,ok?” 张向阳被一连串的指令搞晕了,把信息又加工了一遍,对玄关门口换鞋的陈洲道:“行李我自己去拿就行。” “嗯,”陈洲点了点玄关边的案几,“你那把钥匙还在这儿,过去注意安全。” “……好。” 陈洲走了。 公寓里只剩下张向阳一个人,张向阳却没有之前独自待在公寓时的那种孤独寂寞感。 因为他知道,他对他的朋友有多重要。 张向阳借了陈洲的衣服穿。 陈洲的衬衣裤子都有点长,张向阳把衬衣下摆塞进裤子里,裤子则卷了两下,内裤倒还好,尺码虽然大,但是弹性足,贴在腰上不至于掉下来。 张向阳在公交车上摸了摸腰上的皮带,心想陈洲的腰抱起来挺细的,裤子的尺码还是比他大了挺多。 以前他是不敢想这种事的。 怕冒犯陈洲。 不过陈洲说的对。 好朋友之间顾忌太多就没法做朋友了。 于是张向阳光明正大地想了想:陈工的腰真细。 到出租屋附近,张向阳下了车,顶着烈日走入楼道,他边上楼边想要怎么和房东说,这才住了几天就退租,他应该给违约金的,太多了他也付不起,上网查查该付多少。 张向阳低着头边看手机边拧锁推开了门。 “唔——” 异响声惊动了张向阳,他抬起脸往客厅发出响动的地方看过去。 白天本来应该空无一人的客厅里现在却有两个人。 一个趴在地上,脸上血污横流,一只花纹精美的皮鞋正踩在那张脸上。 张向阳呆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地上的人,“袁靖!” 踩在这张脸上的皮鞋顿时用力。 “阳阳,怎么不先跟我打招呼?”贺乘风微笑道。 张向阳反应过来,冲上去将人推开,“贺乘风,你疯了吗?!我说了有什么事冲我来,别冲我朋友!”张向阳吼完,连忙去扶地上的人,“袁靖,袁靖,你怎么样?” 袁靖仍是趴在地上一言不发,只是轻咳了两声,嘴角涌出来的都是血。 “报警,我们报警。”张向阳焦急道。 按键的手被拉住,袁靖终于开口说了他第一句话,“不要报警。”他目光中有痛苦,更多的却是恐惧。 “手怎么了?” 张向阳抬脸看向贺乘风,目光中有隐忍的愤怒。 贺乘风脸上已经没了笑容,视线落在他的手背,眼睫上抬,桃花眼看着很冷。 张向阳拉着袁靖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还行吗?站得起来吗?” 袁靖胳膊撑在地上,借了把力慢慢站了起来,站起来后他挪开了搭在张向阳肩膀上的手臂,踉踉跄跄地站离了张向阳一点距离。 张向阳看着他后退的动作,心中又是歉疚。 连累室友还不够,他还连累了袁靖。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人就能一直这样伤害别人而不付出任何代价?! “贺乘风!” 张向阳猛然向罪魁祸首扑过去, 与之前一样,贺乘风抓住了他。 这次张向阳想也不想地就咬上了他的手腕。 他咬得很死,咬得很用力,咬得满口都是血的味道也不松口。 如果可以,他愿意咬下这个人的一块肉,让他知道人被伤害是会痛的。 袁靖在一旁看着,目光闪躲而恐惧,他没有从那个男人脸上看到一丝忍痛的表情,反而像是正在享受一般。 数小时前,袁靖正在附近的网吧打游戏,他打了一个通宵,打得昏天暗地眼窝深陷,一晚上耳机里枪炮轰鸣都没停过,他杀红了眼,心中呐喊,我要杀光你们!杀光所有那些看不起他的人! 正是耳热之际,他的肩膀被拍了拍。 他一回头,却是个漂亮姑娘,姑娘盘发红唇,精致美艳,不可方物,对他笑了笑,声音甜美道:“可以出来一下吗?” 袁靖跟了出去,被推进了一辆货车。 货车里两个壮汉,不由分说地就先将把他饱揍了一顿。 袁靖从小没少和人打架,却是毫无还手之力,被打得鼻血与眼泪横流,然后他被人从车里一路拖上了楼扔下。 向阳 第59节 客厅里,有人正坐在沙发上,袁靖“嘶嘶”地缓痛,头发忽然被狠狠拽起,他疼得头皮发麻,眯起的眼睛被血汗模糊,眨了好几下眼才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谁。 “是你……” 那个迈巴赫。 “你认识我?” 贺乘风彬彬有礼道。 袁靖紧闭着嘴不说话了,他忽然想起张向阳的警告。 是这人让人打他?为什么?他压根还没把照片发上网…… “算了,不重要,”贺乘风微笑道,“举报电话是你打的?” 袁靖瞳孔猛地一缩。 对方对他笑了笑,随即将他的额头重重地砸向地板。 “嘭——”的一声,袁靖的脑子顿是成了一团浆糊,像是有人在里面架了个小炉子,火苗将他的脑浆煮沸了,劈里啪啦地闪着疼。 “小朋友,别人的东西不要乱动,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吗?” “我忘了,你是孤儿。” “家里只剩个太姥姥,她把你宠坏了,对吗?” “你他妈想干什么——” 袁靖嘶吼挣扎,却是被对方揪着头发又连砸了数下地板。 袁靖很快就感到了恐惧。 他出社会早,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见识过,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这已经是他刻在血液里生存的本能。 在这个人手里,他都感觉不到自己是个人,他的头就像保龄球一样被毫不留情地摔打在地面,每一下力道都让他觉得即使今天就算把他的头摔碎,对方也会毫不在意。 “说脏话。” 对方的声音听上去优雅、温和,还带了一丝丝叹息的味道。 “真没礼貌。” 贺乘风微笑道:“阳阳,你现在真是越来越野蛮了,跟这些人混在一起,格调都变低了。” 他松开一只手,伸手想去掐张向阳的下巴,张向阳察觉到他的意图,抢先闪到了一边,将嘴里的血“呸——”的一声吐在了地上。 “贺乘风,你以为你用这些卑鄙的手段就能逼我走?别做梦了!”张向阳抹了下嘴,愤恨道。 贺乘风低头扫了一眼受伤的手腕,张向阳咬在他的脉搏上,确实咬得狠,血肉模糊。 他轻挑了挑眉,笑道:“昨天晚上做尿检了吗?” 张向阳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在陌生人面前脱裤子感觉怎么样?兴奋吗?” 两人又扭打在了一起。 袁靖始终缩在一边,他看着贺乘风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也看着张向阳冲贺乘风的胸腹挥拳,他疼痛欲裂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张向阳是对的,这个人他根本就惹不起。 “举报电话打得不错,挺有创意的,可惜了,”冰凉的皮鞋踩在他的脸上,他听到那人不紧不慢道,“我会告诉他这个电话是我打的。” 以为他是来为张向阳出气的袁靖一愣,他吃力地转过血淋淋的脸,只看到对方手腕上看上去极为昂贵的腕表。 “你没这个资格。” 袁靖没明白他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他却在听完这句话后,感到了莫名的恐惧。 ……为张向阳。 第44章 “再观察两天吧,看看有没有脑震荡的情况,你也不用太担心,检查下来问题不大。” “谢谢大夫。” 张向阳拿了一大堆单子回到病房。 袁靖正半躺在病床上,他头上受了伤,包得层层叠叠,脸颊与嘴唇都因为失血而惨白无光,张向阳轻拉上门,心里的歉疚排山倒海般涌来。 这么一个活泼张扬的青年因他而变成这样,他真的不知该怎么赎罪才好。 这是他最怕的事。 无论贺乘风对他用多少手段,他都无所畏惧,贺乘风越是这样,只说明他越无法让他屈服。 可如果对他身边的人下手,这让张向阳无力承受。 张向阳步履缓慢而沉重,几乎是带着罪人般的颤意走到袁靖的病床前,“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要再留院观察两天。” 袁靖没说话。 张向阳心里很难受。 他想袁靖一定恨死他了。 在他心里,袁靖就是个自傲的小孩儿,他的谎言是为了满足他这个年纪特有的虚荣,他的攻击欲则是为了保护自己脆弱又虚假的自尊。 张向阳尝过这种“好像全世界都是自己的敌人”的滋味,他很明白那种感受,很容易让人钻进死胡同。 “袁靖,对不起,”张向阳低头看着雪白的被面,轻声道,“……都是因为我。” 袁靖很吃力地扭过脸。 医生给他打了止痛,药水里也有镇静止痛的成分,神魂归位,他现在才有机会真的后悔。 张向阳和那个人打了很长时间。 比起对他的狠辣,那人对张向阳显然手下留情了很多,说是斗殴,更像是戏弄。 后来,女人敲了门,说时间差不多了。 他听到张向阳骂那个人不是人。 而那人只是笑,一边笑一边说,只是助理,不是新女友,别急。 那人走了之后,张向阳红着眼睛扶他下了楼,叫了车,把他送到医院,跑前跑后地安顿好他,现在还坐在他的床前跟他说对不起。 袁靖心想:他也不是人。 “张向阳……” 袁靖声音沙哑,张向阳听着心痛,不敢抬头。 “我……” 话到嘴边,袁靖还是迟疑。 只要他不说,张向阳就会一直觉得欠了他的,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填平了,他们就可以做朋友了。 袁靖咽了咽唾沫。 喉咙里很疼,酸涩的铁锈味。 “喝点水吧。” 张向阳端了水杯,插了根吸管递到袁靖干涩的嘴边,他心里很愧疚,现在能为袁靖做一点事都是好的,“医药费你不用担心,上次我们一起卖货,提成不少,我会帮你付的。” 袁靖喝了口水,喝下去的不像是水,咸咸的,还有点苦。 他挪开脸,张向阳忙拿开水杯,“袁靖,你还要什么?” 袁靖闭上眼睛,很慢很慢地把半个人转了过去。 张向阳拿着水杯,神色黯然。 “真的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不想看见我,你叫个朋友来先照顾你……” “没有。” 袁靖吃力道。 “我没朋友。” “……” “……那我先照顾你,行吗?” “……” “张向阳,”袁靖的声音带了点哭腔,“是不是什么人你都当好人?” 张向阳一时愣住,他嘴唇动了动,道:“我和他的事很复杂,但他不是好人我知道……” “不是!” 袁靖打断了他,声音有点嘶哑,像是扯到了喉咙。 “我也不是好人!” “……是我干的,”袁靖默默流着眼泪,心想:原谅我,原谅我还是没有勇气承认我犯下的全部错误,“是我去许娘娘那搬弄是非,我说你是同性恋,你骚扰我,我让人一起诬陷你,你货卖的好,人家妒忌,都肯跟我一起干坏事,我不值得你道歉,也不值得你照顾我!” 袁靖一口气说完,喉咙和情绪一起崩溃了,侧趴着不说声,只是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张向阳知道他在哭。 如果说难过,也还是多少有点难过。 他还没有将自己修炼到无坚不摧的地步。 他虽然说没有把袁靖当朋友,但在袁靖说“忍不住想逗你笑”时,他也是有触动的。 他只是过分谨慎。 还是怕他不够好,会让别人失望。 可到头来,失望的人却是他自己。 “袁靖,”张向阳轻声道,“一码归一码。” 向阳 第60节 袁靖忽然坐了起来,激动地撼得床都在抖,他完全不顾头上的纱布和身上的伤,激烈地吼道:“我惹他的,是我主动惹他的,也是我活该,我自作自受,我遭报应!我不用你管——你走——你走——我不用你管我——” “你他妈傻逼是不是!我说了不用你管,我就是废物垃圾臭狗屎!我求你让我自生自灭!你别在我面前装圣父了行吗?!” 张向阳放下了水杯,一言不发地转身打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的其他人向袁靖投去了好奇的目光,互相窃窃私语地交流,猜测是不争气的混混弟弟造孽作死,把哥哥气跑了。 袁靖直接躺下,也不管脑袋多疼,拉起被子罩住脸,一声接一声地抽泣,他早早地就自认是成熟的、自己能养活自己的成年人,比那些高分低能的大学生都强不知道几百倍。 到这时,他才终于承认自己的灵魂与肉体与这个残酷的世界相比,还极其的孱弱,只需一个真正温柔、成熟的人出现,就可以将他变回那个脆弱的小孩。 “饭、水还有水果我都放在这儿了。” “医院的护工太忙,我帮你请了一个,她一个人要照顾三个病房,你如果有要帮忙的,就按铃叫她,跟我一样,她也姓张,张阿姨。” “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张向阳说完,最后看了一眼隆起的被子,这次,他真的走了。 * “陈洲啊陈洲,我真的,我就恨我生得怎么就不是个女儿!”钱思明用力拍了两下陈洲的背,用一种看得力爱将的眼神非常缠绵地看着陈洲,“我就知道,这事除了你,没人能办得好!” “剩下就一件事,”钱思明捏了捏陈洲的肩膀,意味深长道,“这事你可得办漂亮了。” 陈洲对他的话中有话没有丝毫兴趣,“分内的事,我会做好。” “好好好——” 钱思明连说了三个好,笑声从总裁办公室传出来,公司里的人将这笑声如电波般传开,同时还有止不住的议论。 “估计升职公告这个礼拜就要出了。” “我真不敢想,三十岁的副总,不对,陈工还没过生日吧?二十九岁的副总,天哪……” “如果能在有生之年搞清楚陈工的背景,我就死而无憾了。” “太狠了,这到底是哪家的太子?” “会不会是钱总的……” “不会吧?一点也不像啊,钱总这基因也生不出这种品级的帅哥啊!” …… 办公室里的钱思明打了个喷嚏,“行,你去忙吧。” “钱总,下午我想请半天假。” 钱思明很惊讶,“请假?” “是。” 倒是很稀罕。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是陈洲进公司以来第一次请假。 不会真的老婆生孩子吧? 钱思明挥了挥手,“不用请假,你的工作时间自己自由安排!” 陈洲微一点头后出办公室,他一走出办公室,那些好奇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收了回去。 陈洲先去了趟人事打了声招呼,告诉人事名单可能要明天或者后天出,人事没什么意见,现在陈洲在公司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反正肯定是经过了钱总同意,她自然没什么意见。 陈洲坐进车,本来想给张向阳发微信,想了想,还是打电话说事比较快。 以后也少自作多情了,把人推得老远,其实人对他从来就没半点心思。 陈洲边自嘲边拨了电话。 “喂?” “陈工。” 陈洲听他声音低落,瞬间坐直了,“出事了?” 张向阳没否认,轻轻“嗯”了一声。 陈洲立刻发动了车,“你现在人在哪?出什么事了?” “不是我,是我……同事,之前的同事。” “你在哪?” “我在出租屋。” “地址发我。” 陈洲边往地方赶边跟张向阳说话,“怎么回事?” “我同事受伤了,很严重。” “你呢?你受伤了吗?” 张向阳低头看了一眼胳膊,胳膊手腕都留下了点红印,手背的伤口没崩,“还好,不严重。” “怎么了?起冲突了?打架了?” “不是……”张向阳沉默片刻,“一言难尽。” 通常这种张向阳不肯向他说的明白清楚的事儿基本都和他那个傻逼前男友有关,陈洲拧了拧眉,“你等着,我过来了。” 陈洲敲门的时候,张向阳正在处理地板上袁靖留下来的血迹。 “陈工……” 张向阳一开门,陈洲的目光就将他上下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特别明显的皮外伤,他松了口气,同时闻到了血腥味,他皱了皱眉,道:“是谁闯进来了?” 张向阳手拿着拖把,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把那口气慢慢吐出来,轻摇了摇头。 陈洲想听他说实话,又不能逼他,“你哪里受伤了?” 张向阳把胳膊给他看。 陈洲盯着上面鲜红的指印,心情忽然变得很糟。 他伸手轻点了下张向阳的胳膊。 蜻蜓点水的一下,几乎没有触感,可张向阳还是瑟缩了一下,他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陈洲忽然的触碰。 还是不太习惯。 张向阳把胳膊放下,他靠在拖把上,低着头,“陈工,同居的事,我想和你再谈谈。” 第45章 贺乘风离开前,给张向阳留了两句话。 “阳阳,你今天的衬衣和裤子都不太合身。” “小心点,别让我抓到什么把柄。” 张向阳低着头,看着脏污的拖把,声音很轻,同时也很麻木,“他想报复我,不止是我,还从我身边的人下手。” “我之前的房东是,同事也因为我受了牵连。” 张向阳痛苦道:“陈工,我真的特别担心他会对你……” “那就让他来。” 掷地有声的五个字打断了他,砸在张向阳的耳膜里,像古寺的钟,嗡鸣的响,镇住了张向阳所有的心慌意乱。 “张向阳,你怕他吗?” “……不怕。” “你觉得我会怕?” 张向阳不说话了。 陈洲的心里一直都有一种隐秘的嫉妒。 那是个傻逼、人渣、杂种玩意儿。 但他曾走入过张向阳的心。 先于他之前,身份也比他更名正言顺。 他想象更年轻、更单纯的张向阳,飞蛾扑火地将自己的爱情献祭给一个人渣。 这些念头在陈洲的脑海里只是闪念。 哪怕只是一瞬间,陈洲都觉得自己要为张向阳感到痛楚。 对于陈洲的心思,张向阳一无所知,他只是很惆怅,也很现实地说:“陈工你也知道,公司里的那封邮件是他发的,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他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你……” “对付我?”陈洲声音沉沉。 “是……” 张向阳觉得很羞耻。 他给陈洲埋了个隐形的雷。 “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我是同性恋,如果他们知道你跟我住一块儿……” 张向阳没说下去了,他不想把陈洲与“同性恋”这三个字连在一起说。 是,他不断不断地说服自己,接受自己。 同性恋没错,同性恋无罪。 但如果真的能让他选,他也许还是会选择作为异性恋出生。 他想活得容易一点儿,这应该也不是错。 所以,陈洲他不能被扣这个帽子。 “那又怎么样?”陈洲语气淡淡,似乎完全不以为意,“我的传言还少吗?” “那不一样——” 向阳 第61节 张向阳急切地抬起头。 陈洲目光低垂,眼眸的光深邃地映出他脸上的焦急。 “没什么大不了的,”陈洲实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张向阳额前的碎发,“我的位置不是什么风言风语可以撼动的。” 这话张向阳信,但张向阳还是担心,“万一影响你升副总呢?” “副总?”陈洲的神情有些不屑,“吊驴的萝卜。” “什么意思?你是说钱总不会让你升副总?”张向阳听着更急了。 “嗯。” “至少这两年不会。” 陈洲道:“他还想让我多给他卖两年命,公司是他的,我升到副总就登顶了,他不可能这么快就让我失去目标。” “你放心,在榨干我的剩余价值之前,钱总不会把我怎么样。” “别说传我是同性恋了,就算传我是人猪恋,他也会给我心爱的那头猪立个雕像,和他那只猪凑一双。” 张向阳原以为他的心情已经糟到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但他还是笑了。 他一笑,陈洲的表情也轻松了,很宽容地像对小孩子一样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别胡思乱想,张向阳,我说过我既然管了,就一定管到底,这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你记住你永远不欠我什么。” 陈洲的眼神、语气都是那么认真而强硬,强行地要将张向阳身上那股愧疚的负罪感剥离。 他想帮他,但他永不欠他。 心潮澎湃汹涌,蓬勃而闪耀的火花传遍全身,张向阳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发烫,在陈洲这样的目光中快要融化。 陈洲又揉了下他的头发,“张向阳,我们这算商量好了?” 张向阳压抑住内心凌乱的悸动,轻点了点头。 陈洲放下手,又问他:“你同事怎么样了?” “……在医院。” “有人照顾吗?” “我给他叫了个临时的护工。” “行李还没收拾?” “嗯,我在拖地。” 陈洲解了袖扣将袖子卷起,“我来,你去收拾行李。” “不,不行……” 张向阳慌忙拒绝,手里的拖把已经被陈洲拿走,“没什么可见外的,回去之后再聊家务分配的事儿,张向阳,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想让你来给我当佣人。” 陈洲的一番话又把张向阳的又一个小心思给挑破了。 张向阳觉得自己所有的防备与顾虑就像脆壳一样,正一点一点被陈洲打碎,令他如释重负,越来越轻盈。 上了车,陈洲问他:“还有心情去超市吗?” “去超市?” “嗯,给你买点生活必需品。” “可我什么都不缺。” “去了再说。” 附近只有一家综合卖场,陈洲推着车进去,张向阳跟在他身边,有点不自在。 袁靖说是他栽赃,许如意才辞退他的,只是他不知道许如意是纯粹地介意他是个同性恋,还是因为袁靖编造他性骚扰其他同性同事才开除他。 如果是后者,张向阳会觉得很庆幸。 张向阳说他什么都不缺,陈洲却是觉得他什么都缺。 毛巾太旧了,边上都拉刺了,得换。 牙刷也是,用的时间太长,不卫生,得换。 碗筷跟他一样的摆在饭桌上才像样,得换。 小绿萝住在红塑料盆里不利于它的健康发育,得换。 最重要的是,陈洲决定给张向阳买一张床。 前面张向阳都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价格全记了下来,后面陈洲说要买床时,他才真的震惊了。 “陈工,别吧……” “我平常也要用沙发,你睡在上面很不方便。”陈洲直接道。 张向阳脸色微红。 “我本来也打算把健身房改成客房,里面的器材放客厅,你以后也可以尝试练练,”陈洲想起他胳膊上的红印,“这样不容易吃亏。” 床和床品都在家居区域。 张向阳有点不敢进,怕碰到那些促销的同事,对陈洲道:“陈工要不我在这儿等你,你进去选吧,一米五的,能睡就行。” “你睡的床,你不挑?” 张向阳避开了陈洲的目光。 陈洲转身,购物车先放在了一边,他面对着张向阳,道:“还是不自在?” “……不是。” “不合适的床,睡得会很难受。” “至少要睡半年。” “万一睡得腰椎不舒服呢?” 陈洲轻声细语地和他讲理,张向阳觉得自己像是在被他哄。 “那你进去挑,我在这里等。” 陈洲马上退让,张向阳那种感觉更强烈了,他看也不敢看陈洲,匆忙道:“好的好的,麻烦陈工你等我了。” 张向阳闷头走进家居区,照着指示牌赶紧到了床品区。 一张一张床摆在售货区,张向阳只盯着价格看,看哪张最便宜。 手机震了一下。 【陈洲:别光看价格。】 张向阳:“……”陈洲实在太敏锐了! 【陈洲:以后还要用,挑张好的。】 对,这其实并不算是他的床。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在替陈洲的客房挑一张床。 这么想,张向阳就认真起来了。 他做了一段时间的销售,购物也变得比以前有心得,知道那些现在流行的所谓人体工学基本都是厂家抬高价格所用的话术,还是要挑那些真材实料的老牌子,贵虽然贵点,但那才是真正的好木料,结实耐用也环保。 张向阳正在认真挑选时,身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张向阳?” 疑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张向阳虽然早有准备可能会撞到前同事,但他还是感到了尴尬。 张向阳回头。 却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尴尬。 一群人在一起,手上都拿着咖啡饮料,估计是吃了饭以后一起去买的。 “还真是你。” 领头的是他们这一群中最老资格的,算是他们整个卖场区的组长,张向阳走了以后,也是他在带沈晴。 沈晴躲在人群里,有点同情地看着张向阳。 她不太相信他们说的张向阳是同性恋,还骚扰同事这些事。 她替张向阳说了两句话,立刻就被新搭档教育了。 “你呢,就是年纪太小,涉世未深,觉得他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跟我们这种糙老爷们不一样,但其实糙老爷们才是真让人安心呢,你没看过唐人街吗?里面有句台词就说了,‘房间整洁无异味,不是伪娘就是gay’,真的,小姑娘可要擦亮眼睛了,对这种外表看上去特别绅士特别人模狗样的男的,一定要当心警惕……” 他说的,沈晴很不赞同,悄悄地呶了呶嘴,但她不敢反驳,只能默默忍了。 “怎么,准备卖床了?” 组长伸手指了指张向阳看的那款床,“这款不便宜啊,卖出去可不容易,”他转过头,下巴微抬,笑道:“小晴,我听说你这前搭档挺创新的,还上门给客户搞试用,”他眼神玩味地看向张向阳,“那这床,准备怎么试用啊?” 话音落下,众人一阵窃笑,几个女孩却是不适,对这种男性的颜色“笑话”,她们永远都笑不出来,却又不能站出来指责,人多势众,她们也只能像张向阳一样,忍了。 张向阳静静地听着,手掌微微蜷紧。 脑海中正在反复交战。 要反抗吗?可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人看着,吵起来多难看,他们人那么多,陈洲还在外面等他…… 他又想退缩了。 其实都是借口。 为了放任自己软弱逃避的借口。 反抗的理由只需要一个。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该有反抗。 手掌捏成了拳头,张向阳平静地看向嗤笑的男人,“钟组长,你举报我了吗?” 钟晨轩脸上笑容微僵,眼睛稍稍有些瞪大,似是不敢相信这个闷葫芦一样的张向阳会突然回应。 张向阳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谁干了,谁没干,脸上的表情一清二楚。 “你说我骚扰你了。” “我想请问,我是怎么骚扰你的?” 向阳 第62节 张向阳缓缓道。 喧闹的卖场里,这个角落却是一片寂静。 钟晨轩脸色很难看。 一群人去嚷嚷着举报起哄时,那种勇气是非同一般的,因为大家都去,那我也去,反正又不是我一个人,可偏偏张向阳忽然就揪住他一个人,这样指名道姓的质问,让他一下有些措手不及,甚至都开始面红耳赤。 其他没被张向阳点到的人,或是庆幸,或是心虚,都不约而同地没替钟晨轩说一句话,更没人去反驳张向阳,反而互相交换了下眼神,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 群体效应一旦消失,被揪出来的个体就会特别孱弱,很简单的心理效应,张向阳的脖子其实已经发了烧,但他不能让他们看出来,他继续看似很冷静道:“你说的没错,我是同性恋。” 角落里的沈晴倏然看向他。 其余人也都用震惊的眼光看向他。 喉结轻滚了滚,张向阳道:“不过我们同性恋也不是不挑的,我不会骚扰比我长得难看的。” 钟晨轩脸色铁青,拿着咖啡的手指向张向阳,“你——” 张向阳没退缩,“工作时间,你想骚扰顾客吗?”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卖货业绩高、脾气好得出奇,和他们没什么话说的张向阳竟然会一下变得这么伶牙俐齿,简直让人无法招架。 是了,口才不好怎么卖货呢? 一帮人都很庆幸,搞倒了这个竞争对手,背锅的又是钟晨轩。 钟晨轩想找回一点脸面,怒道:“你算哪门子顾客!” 张向阳不理他,径直走向不远处看热闹的导购。 “你好,我想要这张床还有配套的床品。” “好的,您需要送货吗?” “嗯。” “麻烦您登记下地址。” 张向阳写好了送货地址和电话,导购把票子给他,提醒他出去在门口的结账区域单独买单。 “好的,谢谢。” 张向阳拿着单子出去了。 众人愣了一会后,钟晨轩率先过去,对导购道:“你上当了,他哪买得起这么贵的床,你被他耍了!” 导购用一种稀奇中带着讨厌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这人干嘛咒她做不成生意,“他耍我干嘛?人家住在银泽湾,买这么一张床不是小菜一碟?” “不可能!” 钟晨轩可是很清楚袁靖给张向阳介绍单间的,张向阳住得就是个老破小,怎么可能是银泽湾这种豪宅! “有什么不可能的,”导购翻了个白眼,转头又露出微笑,一指电脑屏幕,“喏,钱都付了,真是的,不知道在酸什么……” 陈洲在账单上签字时,见张向阳的腿一直在抖,道:“腿有哪里受伤了吗?” “……没有。” 陈洲不放心,“那怎么在抖?” 张向阳下意识地不想让陈洲担心,刚要隐瞒,正看到陈洲的眼睛,心里那些遮掩的雾瞬时散了,他凑过去,声音很轻道:“我碰到之前一起卖货的同事了。” 陈洲拧紧了眉。 “跟他们吵了一架。” “起冲突了?” 两人几乎同时说道。 四目相对,张向阳看到陈洲眼里的关心,眉毛和眼睛一齐弯了,“我吵赢了。” 第46章 陈洲第一次听张向阳说他跟人吵架,脸上神采奕奕,像打赢了一场仗,他也笑了,“这么厉害?” 张向阳是觉得自己挺厉害的,陈洲这么一说,他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陈工,这床你满意吗?” “你满意就行,”陈洲看到他耳朵红了,也就不再追问,“回家吃饭吧。” 两人把东西一齐塞进车里。 这样,张向阳就有了两份行李。 张向阳膝盖上放着枝叶更加丰茂的小绿萝,心想小绿萝也要有新家了。 回去以后,做饭、吃饭、洗碗、收拾,两个人忙忙碌碌,都转个不停。 张向阳打开行李箱,把东西又一件件拿出来。 “衣服放在衣帽间吧。”陈洲道。 “啊?” “你房间没有衣柜。” 张向阳迟疑了一下,道:“就放在箱子里吧,我穿一件拿一件。” “这样不方便。” “挺方便的。” 陈洲停了手,他戴了围裙洗碗,气势仍然不减,“张向阳,说好的。” 对,说好的,不见外,更亲密,好好地做一对朋友。 张向阳手上拿着衬衣,半晌,还是点了点头,“那我把衣服放到衣帽间。” 陈洲满意了,转身继续洗碗。 这差事是他抢的。 他说张向阳做了饭,他就洗碗,家务就是这样,你做一点,我做一点,这样双方都不会太累。 陈洲的衣帽间张向阳挺熟。 毕竟也住了一段时间,亲手给陈洲整理过衣服。 衬衣、长裤、睡衣、鞋子、领带、袖扣、袜子、短裤……这些东西该放在哪,怎么放,他最清楚不过。 陈洲的衣服其实也不算多。 他不是很爱美的类型。 人说“帅而不自知”,那可能夸张了点,不过陈洲确实不怎么在意打扮就是了。 他的衣服款式都差不多,简洁大方,黑色居多,很商务。 就连贴身的内裤袜子也一样,款式单调的与中年男性无异。 张向阳努力坦然,倒真的变坦然了。 朋友之间其实应该算是无性别,同性、异性都有个箭头,无性别的人之间才真正没有火花。 张向阳心无旁骛地把自己的衣服也填进去。 张向阳的衣服和陈洲差不多,也很简单,唯有一样东西稍显花哨。 那就是袜子,也不是平常上班穿的,而是在家里穿拖鞋的时候,卡通的、漫画的、插画的都有,之前张向阳住在陈洲这儿,一双都没敢穿,怕太显眼。 “收拾好了吗?” 张向阳推上抽屉,忙道:“好了。” 二次同居和一次同居差别很大。 有了对比,才知之前隔阂有多深,距离又有多远。 碗筷、毛巾、衣服全都贴在一起,就连张向阳的这个行李箱,陈洲也给他收进了储物柜。 之前总是摆在客厅靠近阳台的角落,仿佛张向阳随时要走。 “抬得动吗?” “行,没问题。” 两人一起把健身器材放到客厅,来回几趟,张向阳累得气喘,陈洲却是面不改色,“你真该练练了。” “嗯,”张向阳很认同,“是得锻炼了。” 好不容易停下来,床又送到了,两人又是一番折腾,健身室里多了张床,一下就显得像人住的房间来,陈洲犹不满意,计划着还要买张沙发,买套书桌,这样才比较像样。 张向阳听他说,想说不用麻烦,又想也不是给他买的,就不说了。 陈洲提议喝一杯,两人就坐在沙发上喝冰啤酒。 张向阳累得出汗,一口冰啤酒下去,心中不禁生出感慨:人生真的很难预测下一步,谁会料到短短几天,他会经历这么多事情,又会回到了陈洲这儿呢? 这次是要长住了。 半年,实在不算短。 心里没有之前慌,因有一种知己的惺惺相惜,像是有什么在给他兜底,陈洲真好,张向阳心想,他拿冰啤酒要跟陈洲碰杯,“陈工。” 陈洲不跟他碰,自己喝了一口,“算了。” 张向阳有些诧异。 陈洲扭了脸,似笑非笑,带了点调侃,“碰完是不是又要走人?” 张向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轻点着啤酒罐,心想自己真是折腾,平白还让陈工替他担心,以后有什么事可不能都瞒着了。 “张向阳,”陈洲放柔了声,“我们现在算真朋友了?” 张向阳抬起脸,对他笑了笑,“当然。” “那改口吧。” “啊?” 陈洲往下点了点酒罐,“陈工陈工的,听着总还像上下级。” 向阳 第63节 张向阳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陈洲看他,眼神竟似期待。 张向阳心想叫名字有什么难的,张嘴却是叫不出口,口腔里的肌肉反复运动了几次,嘴都僵了还是不行。 “陈工……”他讨饶道,“我都习惯了。” 陈洲转过脸,也没失望,喝了口酒摇了摇头,“随你,反正都一样。” 陈工、陈洲差别其实也不大。 他在这个人的心里也就到那儿了。 也挺好,知行合一。 他不能总是一面想着孤独终老死在柜子里,一面又期待张向阳会有所回应,这样太矛盾。 张向阳觉得自己没做好,有点如坐针毡的意思,陈洲察觉到,把酒罐凑过去。 张向阳愣住。 “还是碰一个吧。”陈洲道。 张向阳定定看他。 “反正这次你不会突然走了,对吗?” 张向阳想:他在陈洲心中或许不比陈洲在他心里的分量轻。 酒罐清脆地碰了一下。 “嗯,不走。” 在喝完酒,清醒度下降了大约5%的情况下,两人在一起开始商量同居条例。 陈洲拿了笔记本放在膝盖,长腿交叠地搁到茶几上,旁边就是打印机,随打随印。 张向阳脸上因酒精而微微泛红,他道:“这好像韩剧。” “韩剧?” 张向阳笑:“陈工你不看韩剧吧?” “不看,”陈洲道,“看过韩国电影。” “杀人回忆?” 陈洲笑了笑,“我的野蛮女友。” 张向阳大窘。 陈洲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张向阳的反应特别可乐,看着张向阳笑了好一会儿也没停。 “那是十几年前的电影了吧?” “嗯,上中学那会儿了,”陈洲瞥了张向阳一眼,“你那时候应该刚上小学。” 张向阳道:“好像是。” 小城镇滞后了一段时间才刮到这阵风靡亚洲的潮流,仍然掀起了狂潮,大街小巷都在卖那部电影的盗版碟。 “陈工,”张向阳忽然起了好奇心,“那全智贤是不是你的初恋?” 陈洲听了他的话很诧异,“我又不认识她。” 张向阳一下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全智贤那时候不是亚洲女神吗?应该有很多青春期的男孩对她一见钟情吧,陈工你呢,你是不是也喜欢这个类型?” 陈洲盯着他,目光有些刻意的严肃,但张向阳还是窃窃地笑,一点不害怕的样子。 陈洲道:“张向阳,你酒量也不行。” 张向阳点点头,脸上带着笑容,“陈工,你说说看,我想听。” 他想听听,让自己清醒一点。 看来是真的有点醉意了,这样放松地对他说话。 陈洲往沙发上靠了靠,“我没有初恋。” “没有?” “嗯。” “为什么?” “你对初恋的定义是什么?” “初恋……就是你第一次动心的那个人。” “这就算初恋?” “对啊。” “不是初次恋爱才叫初恋吗?” “当然不是,”张向阳坐了起来,两腿盘在一起给陈洲上课,“初恋就是你看见他,然后你就心跳加速、怦然心动,不一定需要什么结果,甚至你都有可能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感觉。” 陈洲听他说得投入,脸上笑容慢慢淡了,“什么感觉?” “就是心动的感觉。” “我的心每秒都在动。” “陈工……”张向阳感慨地摇头,“你也太直男了。” 陈洲手指在键盘上摩挲了一下,“我现在心也在动。” 张向阳险些要栽倒,他觉得脸上有点发烧,酒这个东西他还是不擅长,用手背在脸上降了降温,“是不一样的心动。” “怎么不一样?” “心跳得会比平常快。” 陈洲扣了张向阳的手腕。 张向阳愣住。 陈洲侧对着他,轮廓锋利而优美,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笑容,张向阳不由屏住了呼吸。 “你现在心跳也很快。” “啊?” 陈洲转过脸,指腹在他的手腕上点了点,“脉搏挺快的。” 张向阳低头,陈洲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看着也是与他这个人一样,有种坚硬感,张向阳手腕被他点着,微微的压迫,他抽回手,哭笑不得道:“因为我喝酒了啊。” “我知道了,”陈洲把手放回键盘,慢条斯理道,“我的初恋是我外公那双蘸了白酒的筷子。” 张向阳:“……” 初恋的话题就这么过去了,张向阳没问出陈洲的初恋,陈洲也没反问张向阳,免得给自己添堵。 在醉意稍退后,正式的同居协议出来了。 很详细。 基本都是陈洲拟大框架,张向阳往里填细节,有些方面也有争论。 比如这个日后房租的部分,两人就讨论了很久。 陈洲的意思是他这间房没人住也是空着,本身就不能创造价值,他只是借给朋友住,张向阳没必要付房租。 张向阳的意思是如果只是偶尔借住当然不需要付房租,但他是长住,怎么能一分钱不出就白住呢? “你做饭啊。” “但是陈工你这里写了家务也要一起做。” “……” 陈洲道:“你在出租屋单间一个月多少?” “1300。” “行,那就1300。” “不行,这太少了!” “不然呢?”陈洲已经敲下了字,“难不成我还想在你身上捞一笔?” “各退一步,就这样吧。” 来回修改了好几遍,最终的同居协议算是勉强让双方满意。 打印出来,正儿八经地还签了字。 “好了,收好。” 陈洲把协议订好,起身对张向阳道:“以后就是正式的签过合同的室友了。” 张向阳笑了笑,“嗯”了一声。 陈洲回了房间,把协议收好,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拿了手机搜索。 “主人公同居、韩剧”。 搜索界面很快跳出了一部推荐片:《浪漫满屋》。 “……最终成为真正的夫妻的圆满童话爱情故事。” 陈洲一目十行地看完,他笑了笑,神色似温柔似惆怅。 爱情就不指望了。 能圆满就好。 第47章 咖啡店里,张向阳点了杯特浓拿铁,又点了块小蛋糕,坐在座位上等得紧张,时不时就要看一眼手机。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向阳 第64节 张向阳觉得嗓子有点痒,清了清嗓子,又喝了口咖啡,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咖啡店门口。 他想他应该不会被放鸽子,心里也还是忐忑。 许如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张向阳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 “这里。” 身穿淡蓝色套装的许如意坐下,先捋了额边汗湿的碎发,“今天真是太热了。” “许经理,你要喝什么?我帮你去点。” “冰美式就行。” “好。” 张向阳赶紧起身去点单,觉得形势可能不错,因为许如意对他说话的态度又回到了之前那种亲切的感觉。 “一杯冰美式,多加冰谢谢。” 张向阳回去坐下,道:“点好了,您先喝口水吧,”他推了推桌上的柠檬水,“还有蛋糕,您尝尝,现在这个点正好是下午茶的时间。” 许如意今天跑外场,又累又晒又饿,当即也不跟张向阳客气了,喝了口水,一勺子剜下一块蛋糕送进嘴里,深吁了一口气,“高热量才是美好生活的源泉啊。” 张向阳笑了笑,酝酿着是要先闲聊几句还是直入正题。 “找我什么事?”许如意毫不拖泥带水道。 张向阳坐正了,道:“许经理,我想知道您为什么不让我做了?” 许如意放下勺子喝了口水,“我听人说昨天你回商场了,跟钟晨轩还起了点冲突。” 这件事张向阳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听许如意这样不咸不淡地提起,还是感到了心虚。 职场上有时就是这样,上层不关心对错,只厌恶惹事的人。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算是外人了。 张向阳顿觉紧张,想辩解,又怕越辩解越是惹人生厌。 “那是个意外。” 张向阳还是辩解了。 反正说不说,对方都有可能已经讨厌他了。 他必须得替自己说话。 “是他主动挑衅,而且许经理,我承认我的确是同性恋,但我从来没有骚扰过任何男同事,是他们联和起来栽赃我。” 张向阳神情迫切而真挚,许如意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她淡淡道:“事情我已经调查清楚了。” “袁靖打了电话给我,他都认了,他带的头,其他人都是跟着他。” 张向阳一怔,随即神色微松,“那我……” “我还是不能用你。”许如意直接道。 张向阳脸色微白。 “因为我是同性恋?” “不全是。” 许如意看着他,平静道:“能做这件事的人很多,我为什么不找一个既有能力,又能和同事好好相处,又不会爆出什么雷的人呢?” “……”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向阳低下头,是,他还没有做到不可取代,如果他足够优秀,许如意哪怕顶着压力也会要他的。 就像陈洲说的那样,钱总不会在意他是同性恋还是人猪恋,只要他有价值,什么都不是问题。 他也有价值,只是他的价值还不够大,不足以去覆盖他的那些缺陷。 职场原本就充斥着各种歧视与不公。 籍贯、性别、性向、外表、学历……随便哪一点单拎出来都有可能被人区别对待。 这世界并不是针对他一个人,而是它原本就是这么残酷。 与其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自己无法改变的性向而自怨自艾,不如让自己的价值更大一些,身上的光芒更耀眼一点,这样也许就能遮住那些阴霾。 张向阳抬起脸,对许如意笑了笑,“我明白。” 许如意愣了愣,对张向阳的调整速度之快有点惊讶。 在她看来,像张向阳这种过分简单的人在职场上会很难生存,她已经做好了被指不公的准备,没想到张向阳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 他的平静不是委曲求全忍辱负重,而是他真的“明白”了。 真可惜,许如意心想,如果张向阳的性向没有问题,她会插手调解让他回去的。 作为一个受到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她不歧视同性恋,可主观的价值观对客观的事实现状没有任何用处。 男性多的地方既容不下女性,也容不下同性恋,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 她只能接受,并且逆风前行。 张向阳也一样。 做任何事,逆风都是很难的,但总比顺风而下要来得好。 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改变风向。 冰美式许如意没喝,店员给她打包了,张向阳与她在门口告别,“许经理,谢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 许如意提了咖啡,侧过脸,打量张向阳那张清秀柔和的脸,她道:“我还是觉得你以后会成功的。” 张向阳笑了笑,他真诚道:“谢谢您。” 送走了许如意,张向阳想去医院看看袁靖,到了医院,却是找不到人,问前台护士,护士一查说出院了,人走了,张向阳急了,说不是要观察几天吗?护士说病人自己有意愿出院,病床又那么紧张,当然让他走了。 张向阳打电话给袁靖,袁靖拒接了。 张向阳没再继续打,想袁靖应该一时也没法面对他。 上下翻了微信,张向阳注意到个名字,于是坐下,在医院的长椅上打字。 【zz: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的确是同性恋,但我真的没有去骚扰那些人。】 张向阳盯着手机屏幕,看到消息顺利发送,没有红色的惊叹号,心情已经宽松很多。 面对质疑,他要辩解,面对善意,他更该给个交代。 【晴子:我没有失望啊。】 【晴子:我昨天只是太惊讶啦,我一点都没看出来,晕。】 【晴子:而且我也相信你。】 张向阳微微笑了。 【zz:谢谢。】 【晴子:嗯嗯,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吧?】 【zz:当然。】 这是他第二个朋友。 不对,应该是第三个。 “袁靖,你现在怎么样?身体还好吗?我和许经理见过面了,她说你已经跟她说清楚了,谢谢你,你很有勇气,错误改正了就不要再去想了,向前看吧,你还很年轻,可以再去读书考大学,你这么聪明,只要肯努力一定没问题,以后你未来的生活会更好的。” 一瘸一拐的脚步停住。 高铁站人声鼎沸,袁靖站在川流而过的人群中,嘴里咬着包子,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字。 读技校的第三年,他进了厂。 学校说这叫实习。 他吊儿郎当的,毫不在意地上了流水线,穿上了灰蓝色的工人服。 住在八个人一间臭烘烘的宿舍里,他每天超过十个小时以上坐在流水线前,做着最简单也最机械的活儿。 点名、上工、吃饭、继续上工、吃饭、上夜班、睡觉。 上厕所要打报告,做得慢要挨骂,做坏了件要扣钱。 扣钱、扣钱、扣钱,他妈的钱在哪儿? 做了一个月,袁靖就想跑。 他感觉自己也快成为那巨大机械的一部分,没日没夜地运作,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 他不想干了,厂子说不行,你们签了约,然后告诉袁靖一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工厂实习不满六个月,就不给发毕业证,技校三年白读。 袁靖想到他那些学费,是他爸从工地脚架上摔死的赔偿款。 已经快花光了。 “别闹情绪了,”工厂的领导很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赶紧回去上班吧,你好好积攒工作经验,未来是你们蓝领的世界,到时候工资不知道要比那些大学生高几倍,去吧。” 袁靖咬牙捱过了那六个月。 出厂的那一天,他觉得自己都好像已不再是自己。 那些所有美好的,与未来相关的词语都已离他而去了。 他不会好了,他想,他一辈子就这样了。 进小区时,张向阳接到了袁靖的电话。 “喂,袁靖,你怎么出院了?医生不是说要再观察两天吗?”张向阳急道。 袁靖没说话。 张向阳隐约听到他那边声音好像很嘈杂。 “袁靖,你在哪儿呢?” “……张向阳。” 向阳 第65节 袁靖声音沙沙的,张向阳站住了,在喷泉边坐下,“我在。” “我挺嫉妒你的。” “……” “你那么有主意,我比你先干那么久,我什么都想不出来,你一干就能想点子,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就是跟我不一样。” 张向阳轻声道,“其实哪里毕业只是决定了人生某个阶段的起点,大学毕业可能会让你的路走得更顺畅一点,起步比别人快一点,但你还有时间,可以回头重新找个起点,也可以从现在开始努力,袁靖,你还有很多选择……”张向阳苦笑了一下,“不像我,有的事根本没得选。” 电话那头隐隐约约传来哽咽声。 张向阳静静等着。 良久,袁靖终于开口了,带着孩子似的哭腔问他。 “张向阳……” “未来真的会好吗?” 喷泉洒出的水雾带着植物的香气,轻柔地拂过张向阳的脸颊,这地方好昂贵,昂贵到他可能究其一生也无法支付得起。 这世界不公平,从出生开始就是,甚至更早一些,连基因链条上都写着不平等。 有的人生来什么都有,有的人出生即背负罪责。 这是他们无法决定的事。 可如果因此而放弃,那这一生都将陷入漩涡不可自拔,他曾经是那样,现在他已经不想再回去了,他愿意相信。 “会的,”张向阳声音轻柔,“会好的。” “……谢谢。” 袁靖挂了电话。 片刻后,张向阳收到了他的短信。 “举报的事儿也是我干的,对不起,我罪该万死,你一定要小心那个人,那是个疯子。” 第48章 好运总在最低谷的时候来临。 当张向阳真的签下入职合同时,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欢迎你加入合生。” 张向阳与hr握了握手。 对方脸上笑容温和,张向阳还是问出来了,“我很早就给你们投过简历,为什么现在突然通知我录取呢?” “因为我们之前不缺人啊,”hr笑眯眯道,“后来有人向我们推荐了你,觉得你很合适这个岗位。” “推荐我?”张向阳惊讶道。 hr笑着点头。 张向阳很久没有得到这么亲切的对待,一时有些受宠若惊,“我能问是谁吗?” “是你工作中遇到的贵人。” 工作中遇到的贵人……张向阳站在地铁里,脑袋晕晕乎乎的,他聘上的是他现在更有兴趣的营销岗而不是之前的设计岗,是……陈工吗? 张向阳给陈洲发了微信,告诉他今天的应聘很成功,他入职了。 陈洲恭喜了他,问他要不要晚上一起出去庆祝一下。 【zz:好(^0^)/】 【zz:陈工,那边的hr说是因为有人推荐了我。】 【陈洲:什么人?】 【zz:她没说,说是工作中的贵人。】 【陈洲:那位经理?】 张向阳头脑“叮”地一下亮了,对哦,会不会是许如意?她一直都挺看好他的,还说过他会成功的,张向阳试探着给许如意发了条感谢帮助入职的短信。 许如意回了他六个字,“不客气,好好干”。 真的是许如意! 张向阳把手机在胸口贴了贴,由衷地感到高兴,他的努力终于被人看见,也得到了认可。 如果不是在地铁里,张向阳一定会呵呵地傻笑两下。 【zz:真的是许经理!我好开心,好感谢她!】 【陈洲:^-^】 真相大白,张向阳心里松快了很多。 张向阳心情好,一个人走在路上也在偷偷地笑,只是他忽然觉得仿佛有谁正在看他,他停了脚步来回张望,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暗道自己神经过敏。 脸上的笑容却是慢慢淡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贺乘风算是成功了。 无论张向阳有多高兴,心情有多好,他都不敢彻底地放松,总觉得自己身边像盘了条毒蛇,会趁他得意忘形的时候猛然跳出来咬他一口。 那滋味真不好受。 袁靖走了,回老家去了。 他留下的那只字片语却是令张向阳更加不安。 明明那件事不是贺乘风做的,他为什么要认? 仅仅只是为了激怒他、羞辱他? 他真的无法理解。 新工作与原公司在城市的两个方向,张向阳早上与陈洲完全成了反方向,陈洲说带他去小区门口再放他下,张向阳怕麻烦,被陈洲一句“又见外”就堵了回去。 张向阳心想陈洲老是说他见外,给他安排这个安排那个的,他也得阶段性地回报一下。 他已经想好了,下个月就是陈洲的生日,得给陈洲买个礼物。 买个贵点的。 两份零工,他攒下了一笔钱,给他妈妈打了钱,也预留好了下个月的钱,马上入职的合生工资不低,他精打细算了一下,还能抽出一点钱。 “第一天上班,紧张吗?”陈洲道。 张向阳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还好,不是很紧张。” 换了之前,他可能会觉得不安局促,但现在他已经不一样了。 下车前,张向阳解安全带时,陈洲用力握了下他的手。 张向阳略有诧异,但没跳起来。 “加油。” 张向阳对陈洲微笑,“嗯,陈工你也加油。” 他想了想,反握了一下陈洲的手。 他现在正在摸索,慢慢学习,努力消解所有的羞涩与别扭,大方自然的,就像普通人那样,与同性交友,也与异性交友,留一些余地,亦不怕受伤。 张向阳下了车往地铁站赶,陈洲在后视镜里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汇入人群,为这很像两人之间结局的瞬间有一丝丝感伤。 不过陈洲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暗骂自己有病,大夏天的伤春悲秋,吃饱了撑着。 到了公司,陈洲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工作太忙,暂时没时间儿女情长。 裁撤名单已经差不多定好,就差钱思明那签个字,陈洲到了公司,先去把名单又捋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后给总裁办公室去了个电话,秘书接了,说钱总正在接待投资人。 “好,那我等会再来。” “好的,到时候我给您打电话。” 空华的上市已经准备了两年,钱思明草根出身,谨小慎微,前几年对上市一直不怎么热衷,看别人公司在美股韭菜割得不亦乐乎,他也忍不住了想去分一杯羹了,现在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万事俱备,只欠几个在美股有实力的投资人为他背书,他相中了极光星,现在也已经谈到了拍板阶段。 陈洲正在办公室等秘书的电话,钱思明的笑声已由远及近,极具破坏力地传入了他的办公室。 “陈洲啊——” 真正的人未至声先到,门没开,陈洲已经先站了起来。 推开门的是秘书,再进来的就是满面笑容的钱思明,“陈洲,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钱思明人往旁挪开,落在后面的人向前迈了一步,神色温和的人映入了陈洲的视线。 “这位是极光星的贺乘风贺先生,陈洲,跟你同年啊,你俩可都是年少有为,青年才俊,肯定很有共同语言。” “陈先生?”贺乘风微笑着对面无表情的陈洲点了点头,“又见面了。” 钱思明诧异道:“你们认识?” 贺乘风笑而不语。 陈洲淡淡道:“认识谈不上,见过两次。” 钱思明似乎是带贺乘风参观整个公司,在陈洲这里停留不久就离开了。 门关了,陈洲坐下,手指在膝盖轻点几下,打了个电话把张齐辉叫了过来。 张齐辉来的时候脸色有点难看。 最近公司要精简裁员,办公室里人人自危,被点到名去陈洲那报道,张齐辉犹如上断头台一样紧张。 他现在是人一生中最不能失业的时候。 上有老下有小,家有娇妻房贷,女儿在上私立学校,每天一睁眼就有进帐压力,中年失业无异于逼人跳楼,他承担不起。 “陈工,”张齐辉掌心紧张地冒汗,“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先坐。” 张齐辉坐下,掌心在膝盖处的布料上摩了摩。 向阳 第66节 “极光星今天又派人来了。” 张齐辉一时有点愣住,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听说这次来的是极光星的小太子。” 张齐辉一开口,陈洲就知道他没找错人。 整个公司再没比他消息更灵通的了。 陈洲向后仰了仰,双手在胸前交抵,摆出放松的姿态,“小太子?” 公司上市也是大事,尤其中层领导特别关注。 张齐辉一看陈洲似乎是没有委婉劝退的意思,顿时人也放松了,这个事他还真算有研究。 “对啊,贺乘风嘛,是叫这个名吧?” “极光星的董事长不是姓何?”陈洲道,“不随父姓?” 张齐辉难得见陈洲对这种坊间传闻有兴趣,终于感觉陈洲身上有了接地气的成分,顿时振奋了精神,他微弯了弯腰,尽管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个人,仍是压低了声音,“陈工,听说他是何盛康的私生子。” 陈洲挑了挑眉,“私生子?” “对外说是干儿子,不过那都是扯淡。” “传闻说这小太子其实是何盛康真爱所出,何盛康不忍心让他背私生子的名,又不想违背亡妻私生不得进门的遗愿,才把他收了做干儿子。” “这两年他在极光星地位飞速上升,都说何盛康要扶这个干儿子上位,所以现在私下里都称他为小太子。” “小太子……”陈洲垂下眼,冷嘲道,“封建帝制都倒了多少年了。” 张齐辉讪笑了一下,“他们都这么叫。” “行,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张齐辉又愣了愣,合着陈洲叫他上来就只是单纯地向他打听极光星小太子的八卦? 张齐辉走出办公室,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有点似曾相识。 等他回到部门办公室坐下,才猛然想起上次陈洲问他张向阳在行业里被乱传谣言时好像也是这样。 张齐辉摇了摇头,这两件事能有什么关联。 哎,想起张向阳,不知道那小子怎么样了,现在有没有找到工作。 “让我们一起欢迎新同事,来,向阳,你来自己做个自我介绍。” 部门里的人全都笑眯眯地看着他,张向阳心情激动又忐忑,“大家好,我是张向阳,之前没有太多这方面的工作经验,还请大家多多指导,谢谢大家。” 众人又是一阵掌声。 新工位在窗边,阳光洒在办公桌的桌面,新的电脑,配置齐全的办公用品,还有他的新名牌,一切都在预示着一段新旅程的开始。 “向阳,坐这儿会不会太晃眼?”经理很亲切道。 “不会不会,”张向阳忙道,“我喜欢阳光。” “对嘛,我一看你的名字,我就想这个位置你肯定合适。” 张向阳微笑点头,“谢谢经理。” “好好,你忙。” 张向阳放了包坐下,把包里自己的私人物品一起拿出来收拾整理。 这个位置挺好的,空调不对着吹风,阳光被百褶帘折叠了威力,很舒服地照在人身上,空调间里有这么一点阳光,倒让人觉得还挺恰到好处。 张向阳刚收拾完,就有同事招呼他问他想喝什么奶茶。 “奶茶?我来吧,我点,我请客。”张向阳忙起身道。 “开什么玩笑,你新来的你请什么客,我们是欢迎新同事,别这么见外嘛,放心,孙经理买单啦。”同事笑着按着他坐下。 最后,张向阳跟着点了杯奶茶,“谢谢。” “别那么客气,以后都是同事。” 张向阳边点头边坐下,心中感觉好暖,他第一时间就想将这个心情分享给陈洲。 【zz:陈工,新公司办公室的领导特别好,给我安排了个很好的工位,同事也特别好,还叫我一起喝奶茶(^0^)/。】 收到微信,陈洲低头回复,被上首的钱思明扫到,笑脸故意一板,“陈洲,贺先生在说话呢,你仔细听,后面我可是要派你和贺先生对接工作的。” 陈洲抬了眼皮,淡淡扫过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低头继续回复,“家里人有点事。” 【陈洲:小阳真棒(^0^)/】 第49章 陈洲不喜欢聚会。 一群人端着酒杯互相吹捧,称兄道弟拜把子,喝不死就往死里喝,中年男性身体机能走了下坡路,就靠那么点酒精撑场面,比小蓝丸还能刺激人,不管清醒的时候是什么社会精英,几杯酒下肚,全都共享同一副酒色财气的皮囊。 酒过三巡,气氛渐热,钱思明又讲起他当年创业的艰辛,在场除了极光星的人是第一次听外,空华的高层每个都几乎能背出来,不由边笑边暗自举杯挤眉。 陈洲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半搭在酒杯上,低着头单手与张向阳发微信。 【陈洲:猪又来了。】 【zz:钱总开始讲故事了?】 【陈洲:嗯。】 【zz:^-^这真是一头伟大的猪。】 【zz:陈工,你回来提前跟我说一声,我给你煮点醒酒汤,材料我都买好了。】 晚上要聚餐,陈洲第一时间就提前与张向阳说了一声,让张向阳别做太多饭,第一天上班累,也放松放松,没想到张向阳还是闲不下来。 陈洲唇角微勾,继续打字。 【陈洲:谢谢小阳^-^】 怎么又叫他小阳?张向阳脸烧了一下,心想陈工是不是在逗他玩?跃跃欲试地想要反击。 “不客气……” zhou的拼音都打好了,还是按不下去。 光是脑子里过一遍“洲洲”,张向阳就觉得好笑。 哎,算了,还是别幼稚了。 【zz:不客气,陈工^-^】 新工作要学习的有很多,张向阳自己随便搞了点东西吃,盘腿坐在沙发上搞方案。 人一投入,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得很快,等他注意到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时才发现已经10:37。 张向阳又看了一眼手机。 的确是这个点。 陈工还在喝酒? 张向阳忐忑地发了个微信过去。 【zz:陈工,还没结束吗?】 【陈洲:嗯。】 【陈洲:你打个电话给我。】 一开始张向阳没想明白,后来瞬间懂了。 陈洲是想脱身。 张向阳连忙拨电话过去。 “喂,陈工?” 他声音放得很轻,不知道自己要扮演哪个催促陈工回去的角色,怕配合得不好会露馅。 “嗯,”陈洲的声音低低的,很醇厚,带了一丝醉意后的慵懒,“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马上。” 张向阳听到一阵动静,接着就是钱思明的大嗓门。 “你小子,我说你有情况你还不老实。” 随即一阵哄笑嬉闹,混乱不已。 张向阳不敢挂电话,听着电话那头的调笑,脸上又有点烧,他摩挲了下后颈,心想他这波配合应该打得不错吧。 “我现在回,”陈洲的声音穿破嬉闹声又贴到了张向阳耳边,仿佛也带着某种笑意,“乖乖在家等我。” 又是一阵爆发般的笑声。 张向阳甚至听到有人在喊“弟妹”。 张向阳面红耳赤地“嗯”了两声,连忙把电话挂了。 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心想他这是做了一回陈洲的“虚拟女友”吗? 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有点好笑。 张向阳自顾自地傻笑了一会儿,渐渐又止住了笑容。 他在沙发上躺下,仰头看着头顶的灯。 暗黄的灯打在他脸上,像是有温度,是夕阳那种融暖的温度。 张向阳手背按了下脸。 烫的。 又摸了下心脏的位置。 砰砰地跳得很快。 张向阳猛地坐起,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向阳 第67节 镜子里映出他的脸。 面颊微红,眼睛晶亮。 张向阳想给自己一巴掌。 脸红什么?是不是有病?脑子不清醒了? 水流顺着下巴一点一点滴下,滴答滴答地打在水池里,同时也打在了他的心潮中。 某些隐秘而强大的东西正跃跃欲试着破土而出。 张向阳按住胸口。 也许他那么一直迫切地想要搬出去,不全是害怕会连累陈洲,而是潜意识里一直有那么一道防线:他必须离陈洲远一点…… 不能犯错误啊。 张向阳心中默默道。 聚会顺势结束,一群人在门口边等车边继续闲聊。 钱思明喝了不少,主要还是高兴,人有点站不住,站在陈洲与贺乘风之间摇摇晃晃地说笑,浑然不觉被他隔着的两人其实脸色都极冷淡。 钱思明的车先到,组局的一走,场面气氛就凉了不少。 贺乘风手插在口袋里,偏过脸,似笑非笑道:“陈先生成家了?” 陈洲目光扫过去,不咸不淡道:“我听说贺先生本来是要成家了。” 贺乘风微微一笑,“见笑了。” 陈洲淡淡道:“确实挺好笑。” 贺乘风脸色不变,“没办法,旧情难忘啊。” 陈洲也笑了,“可惜破镜难重圆。” “这可说不准。” 银灰色迈巴赫缓缓开来,贺乘风拾级而下,走到车边一回头,笑容浅淡,“主要看我想不想。” 等迈巴赫开走,陈洲的车也开来了,人上车,代驾问他地址,他冷冷地看着前面正缓缓驶入车道的迈巴赫,真想说给我往那辆车上撞,撞多少都算我的,“银泽湾。” 在车里的贺乘风脸上也没了笑容。 难道两人之间真有什么特殊的情愫? 贺乘风手指摸了摸嘴唇。 他的判断出现了失误? 胃部传来一阵绞痛。 贺乘风皱了皱眉,拿了止痛药吃。 两辆车在一个拐弯处向了不同的方向,陈洲打了电话给张向阳。 “结束了。” “好,我去煮醒酒汤。” 张向阳放了手机,去冰箱里拿洗好的豆芽。 回来发现陈洲没有挂断。 “陈工,还有什么事吗?” “……” “张向阳。” 张向阳莫名地从陈洲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丝……委屈? “你是不是近视?” “啊?”张向阳道,“没有啊,我视力很好。” 陈洲又不说话了。 张向阳听到他的呼吸声有点重,“陈工,你喝醉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 “嗯。” 张向阳边开火边道:“难受吗?” “嗯。” “很难受?”张向阳开火的动作停了,“胃疼吗?喝得多吗?想吐吗?” 电话那头传来带着气音的笑。 “没有。” 张向阳也笑了。 陈工这是喝大了,说话黏黏乎乎的。 张向阳耐心道:“还有多久到?” 他听到陈洲问代驾,代驾回答二十分钟,然后又听到陈洲老老实实地转述,“还有二十分钟。” 张向阳嘴角弯起,忍俊不禁。 “那……要我陪你聊天吗?” “嗯。” 张向阳又是笑,他拿着手机接水进锅。 “陈工,你想聊什么?” 陈洲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随即又加快了,张向阳等待着,随后他听到陈洲叹了口气,“说说你今天的工作吧。” 张向阳隐约觉得陈洲本来是想与他聊别的事情的,突然生硬地转折到了工作。 张向阳没追问,顺势就说起了今天工作上的事,有开心的也有困惑的,陈洲听着,时不时地应两声,也给张向阳提一点意见。 张向阳边说边顾着锅,汤煮好,转了小火,擦了擦手坐下,拿了笔记本边继续修改方案边与陈洲聊天。 张向阳正说着,听到了停车的声音,他忙道:“陈工,你到了吗?” “嗯。” “我来停车场接你?” 陈洲正在下车,他今晚喝得也不少,大概是心情不好,喝起来就醉得快,刚开始还好,在车里摇摇晃晃二十分钟是真的有点头晕难受了。 “好。” 陈洲挂了电话,已经开始后悔。 半年,一百八十天,四千多个小时,这样漫长的时间,他要如何抵御心动? 简直就是自掘坟墓。 隔阂打碎以后,那种更自然的亲昵毒药一般,明知有害却忍不住上瘾。 陈洲苦笑了一下。 他要感谢张向阳,感谢张向阳那一层一层的壁垒,坚决地把他挡在心房之外。 这样他才可以放肆心动,独尝苦果。 张向阳从电梯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靠在车边闭目养神的陈洲。 “陈工——” 听到他的呼唤,闭着的眼张开了,睫毛下露出一双淡淡光芒的眼。 张向阳心口一跳,低着头跑了过去。 陈洲看上去还是与平常没什么区别,只是身上沾了酒气,领口露出的脖子青筋盘绕,露出若隐若现的红。 “陈工,怎么样?还能走吗?”张向阳道。 陈洲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看得张向阳不自觉地避开了目光。 “有点晕。”陈洲道。 张向阳忙道:“那我扶你。” 一秒钟都没犹豫,陈洲心中不免叹息,对他就这么坦坦荡荡,毫无旖旎? 张向阳背对着人,试探地向后靠了靠,一条沉甸甸的手臂就压到了他的肩膀上,同时陈洲身上的味道也一并向他扑来,张向阳屏了屏呼吸,腰往前挪了挪,尽量保持了一点距离,轻声道:“陈工,小心脚下。” 他迈开了步,随即感觉到陈洲把大半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陈工看着挺精瘦的,没想到这么有分量。 张向阳想着,扶着陈洲慢慢往电梯那走。 情况有点糟糕。 陈洲的脑袋靠在他的后肩,鼻尖的呼吸全洒在了他的脖子上,带着淡淡的酒香,张向阳想调整下位置,他一动,便感觉到温热的躯体更多地向他压来,脖后的皮肤被不知道什么部位轻碰了一下。 蜻蜓点水,灼热异常。 张向阳浑身一僵,拽着陈洲手臂的掌心都渗出了汗。 他不敢动了,只维持着姿势把人一起扶进了电梯,探出手按下16,他下意识地扭过脸,却见陈洲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高耸的眉骨下,鼻尖的气息正持续地喷洒在他肩头,下面就是紧抿的、严肃的唇。 张向阳慌忙转过脸。 电梯壁面映出一张微红的脸。 张向阳垂下了眼。 电梯门打开,张向阳赶紧扶着陈洲出去。 从电梯到家门口,短短两米的路,让张向阳后背都出了汗。 两个大男人靠在一起实在是太热了,张向阳心想,钥匙打开门,他隐隐松了口气,靠在他后颈的脑袋忽然动了动。 向阳 第68节 张向阳呼吸又是一滞,他不敢回头,轻声道:“陈工?” 靠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倏然用力,箍住了他的肩,张向阳听到陈洲似乎说了什么,但没听清,于是小心翼翼地回了头,“陈工,你说什么?”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边。 “张向阳……” 张向阳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下文。 他看着陈洲低垂的睫毛,嘴唇动了动,喉咙里痒痒的,像有羽毛搔过。 “……陈洲。” 第50章 张向阳去上班了,临走之前给陈洲留了张字条,提醒他醒了记得把冰箱里的豆芽汤拿出来热了喝一点。 9点多的时候,陈洲给他发了条微信。 【陈洲:昨晚辛苦你了。】 【zz:不辛苦,陈工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吗?】 【陈洲:还行。】 他拍了张喝了一半的豆芽汤给张向阳看。 张向阳笑了笑,随即笑容又慢慢淡了下去,出了一会儿神之后他用力摇了摇头,工作时间不要胡思乱想。 新同事都很好,带他的叫amy,跟许如意的风格不同,说话嗲声嗲气的,经常给张向阳投喂一些小零食,工作能力也很强,很乐意教张向阳。 她今年三十三,离过一次婚,有个女儿,几乎每周都要相亲一次,相亲第二天一到办公室必定要吐槽相亲对象。 “天哪,现在的媒人真是发神经,跟我说是艺术家,帮帮忙,一百八十斤,教学前儿童画小猫咪。” 办公室里一阵哄笑。 “现在真的,要找个素人美男子真是难如登天,想想么也算了,现在娱乐圈的小鲜肉也都消费降级了,全是整容脸,真怀念我的金城武……” amy捻了点坚果吃,回头又对张向阳眨睫毛,“小张,我看你卖相蛮好的,怎么样,有女朋友哇啦?” 张向阳一时窘迫,不知该怎么回答。 有人笑:“amy姐,人家小张才二十四,是不是差得有点太多了?” amy嗔怪道:“少来,我又不是帮我自己问的,我们这这么多单身小姑娘咧,我帮她们摸摸底。” 其余女孩们也跟着笑。 张向阳知她们在拿他开玩笑,也笑了笑,掌心在键盘上摩挲了一下没说话。 这一次他不想再撒谎了。 再等等吧,等到适当的机会他会说的。 以前不出柜是没有勇气,现在他觉得他已经不惧任何异样眼光,而纯粹是为了现实因素考虑,在积蓄到足够的力量之前,还是先不要给自己上难度找麻烦。 手头要做的方案任务很繁重,但张向阳自己喜欢这份工作,连续加了几天的班,amy说让他不要这么拼命,嗲嗲地跟他开玩笑“我会心疼的”,张向阳也跟着笑。 他一加班就没法回去给陈洲做饭,在微信里跟陈洲说了,陈洲说没关系,他本来也不是专门给他做饭的,让他专心加班注意别太累。 张向阳放下手机,掌心揉了揉酸疼的脖子,来回动了几下,慢慢僵住了。 脖子上很奇怪。 好多天了,那一块地方总像是有异样的感觉。 张向阳手掌滑下,低头把脸埋进胳膊,趴了一会儿又拿起手机。 屏幕点亮,划开,是未退出的微信界面。 手指往下滑了一下,然后就是一下一下不知不觉滑到了开始的时候。 【陈洲:我是陈洲。】 张向阳盯着这一行短字,扭过脸再次把脸埋进胳膊里。 张向阳这几天都在剖析自我,反复挣扎。 首先,陈洲很帅。 是现在罕见的“素人美男子”。 这么帅的美男子,与他朝夕相处,怎么能要求他的心毫无波澜呢? 而且,陈洲还对他那么好。 换种思维,假设他是直男,与一位出众的美女同居,美女人美能力强,在关键时刻总是会拉他一把,并且在日常生活中尊重他、关心他,只要是正常人,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心跳加速的时刻吧? 是的。 张向阳很可耻地在给自己的错误心跳找借口。 陈洲是直男,帮助他,是出于很单纯的友情与正义感,他虽然是弯的,也不该扭曲这份情谊,自顾自地去唱独角戏……可谁又能真的精准地操控自己的情感,保证自己百分之百不会对不该心动的人动心? 张向阳发现自己脸皮厚起来也很了不得。 可别把本来不恐同的人给逼恐同了,张向阳自嘲地想。 然而他又觉得这不可能发生。 即使他有错误的心动瞬间,陈洲知道了,大概率也还是会原谅他的。 因为陈洲是那样好。 张向阳发现他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个死循环。 陈洲越好,他越不想对陈洲犯错误,可陈洲越好,他就越是无法控制这种错误。 也许离得远一点会好些。 可还有半年…… 张向阳头疼。 他希望那只是一时的闪念。 自己很快就能清醒过来。 恰巧就在这个关口,amy来找他,安排他去出趟差。 “我?” “对啊,”amy笑眯眯道,“怎么,不想出差啊?” “不是不是。” 张向阳忙道,“我愿意的。” 挺好的,这样正好可以暂时离陈洲远一点,好好整理整理自己的心情,张向阳心想。 张向阳回去与陈洲说了出差的事,说着说着,他有点心虚,轻咳了一声,“家里的家务……” “没关系,”陈洲自然道,“工作重要。” 张向阳心想陈工就是这样,什么时候都不会让他为难。 张向阳当晚在客厅整理行李箱,陈洲在一旁跑步。 没一会儿,“咚咚咚”的跑步声音停了,陈洲按了跑步机,下来帮张向阳一起收拾。 张向阳连忙说不用。 陈洲淡淡道:“看你一个人收拾行李,心里不舒服。” 陈洲现在是越来越“放肆”了。 这就是暗恋一根木头的好处,你就算在他身上雕出朵花,他也会乐呵呵地说为我们的友谊之花干杯,既然这样,就别忍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张向阳低着头叠衬衣,心里默念:陈洲没别的意思陈洲没别的意思陈洲没别的意思…… 两人一起默默地收拾行李,陈洲帮他卷袜子,“海绵宝宝?” 张向阳有点尴尬地“嗯”了一声。 “没见你穿过。” 张向阳心想当然是因为他不好意思穿了。 陈洲余光看到他耳朵有点红。 “挺可爱的。” “……” 张向阳有点受不了,起身道:“我去拿毛巾。” 陈洲给他塞好袜子,回头看向浴室,怎么他感觉张向阳今天有点怪,不是他哪里说错了吧?袜子可爱不能说吗? 收拾完行李,张向阳把行李箱推到门口,想了想,忍不住道:“陈工,要喝酒吗?” 陈洲看了他一眼,“你确定?你明天要出差。” 张向阳道:“……那还是算了。” 他真的人都糊涂了,怎么想到借酒消“愁”这种烂招。 张向阳回房间去睡觉,门突然被敲了两下,他过去开门,陈洲给他拿了瓶可乐。 “一样快乐。” “……” 张向阳笑了,他接过陈洲手里的可乐。 可乐是冰的,他的掌心却是热的。 “晚安。” “晚安。” 陈洲关上了门,张向阳拿着可乐转身飞扑到了床上。 向阳 第69节 好险。 他刚才竟然有拥抱陈洲的冲动。 张向阳翻身躺成了个大字型,把冰可乐靠在自己脸上,心道:祛祛邪吧,自己怎么会恬不知耻地对自己唯一的朋友产生那样的邪念呢? 陈洲没送张向阳去高铁站,他厌恶那种离别的场景,怕自己情绪不好,影响张向阳,把张向阳送到小区门口就放下了,如常地与张向阳挥手说了再见,车门一关上,陈洲那张平静的脸就破了功。 他发现自己正陷入一个死循环。 越是靠近,越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感想要远离,越是远离又越是拼命地想要靠近。 理智是情感的奴隶,在情感面前就像条讨食的狗,稍一勾勾手指头就趴下了。 还有半年。 不知道这算不算刑期? 张向阳这个差出的好,能让他的心静一静,陈洲发动了车。 距离出发时间两小时前,张向阳赶到了高铁站,取了公司给他订好的票,安安心心地在候车厅坐下,打开笔记本,继续翻阅查看工作要用的资料。 期间amy给他发了个微信,问他到没到高铁站,张向阳回“到了”。 陈洲也给他发了个微信,内容一致。 【zz:到了^-^】 【陈洲:落地报个平安。】 【zz:嗯嗯,我会的。】 张向阳拿着手机有点恋恋不舍,他还想继续说点什么,意识到自己没什么可说的,轻叹了口气,边收了手机边责怪自己,给自己找借口也就算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难道也分不清了吗? 张向阳在内心谴责自己。 对朋友心动,或许对普通人来说没什么,但对同性恋来说,却是很危险也很糟糕的事,都是男人,直男与同性恋的区别大概就像自行车与同性恋的差别一样,那就是毫不相关。 生理决定了心理,有些暧昧举动会在同性恋的心里撩起滔天巨浪,在直男心中却只是波澜不惊的一笔。 甚至是恶心的。 陈洲是好人,就因为他好,他就这样“欺负”他? 什么时候,他的心态也变了?开始对陈洲有些“任性”了。 张向阳警惕着,一直到上了高铁,眉头仍然微微蹙着,他看向窗外来来往往奔波的旅人,在心中提醒自己,他也是过客。 离发车时间还有一会儿,张向阳拿了笔记本电脑出来,拉开座位上的写字台,公司大方得出奇,给他买的是商务座,空间大座位软,肃市很近,高铁过去不过一个小时,商务座价格也不算太贵。 肃市……第二次去了。 回忆虽很糟糕,张向阳脸色却没有多大的变化,手指滑动着操纵鼠标。 正当他全身心投入在文件中时,身边忽有人坐下,淡淡古龙水的香气似乎有些熟悉,张向阳把文件的最后一个段落看完,余光不经意地瞥过,视线顿时凝固了。 “这么用功?” 张向阳直接站起了身。 “乘务员——” 贺乘风不慌不忙,手指撑住脸颊,笑容淡淡。 “阳阳,你想在这闹,我倒不介意,”贺乘风轻声道,“难得有机会上头条,‘同性情侣大闹高铁’这个标题怎么样?” 乘务员已经走过来,“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 张向阳道:“我想换座位。” “不,他不想,”贺乘风插嘴道,伸手去拉张向阳的胳膊,张向阳立刻躲开了,贺乘风手顿在空中,在乘务员诧异的目光中微笑道,“不好意思,我们在吵架。” 第51章 在乘务员异样的眼光中,张向阳没退缩,坚持道:“我想换个位置。” 乘务员道:“不好意思,座位不能换。” “别为难乘务员了,阳阳。”贺乘风淡笑道。 张向阳还是坐下了。 从贺乘风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只看了他第一眼,之后就完全无视了这个人的存在。 张向阳已经想明白了,无论贺乘风做什么,他的目的不过就是想激怒他或者是羞辱他,总之就是折磨他,他所表现出来的所有情绪都是贺乘风得到快感的燃料,所以,他什么都不做,只当他是陌生人。 张向阳转过身,背向外,专心地继续看电脑里的资料。 列车启动,快速而又平稳地向前,将窗外的风景拉成了模糊的线。 “还记得那次我们一起坐车去肃市吗?” 声音在耳边响起,张向阳手指顿了顿。 温和的男声不紧不慢道:“我都没想到你胆子那么大,竟然会主动邀请我一起去外地玩。” “我们坐在长途车最后一排,你把手藏在袖子里,偷偷拉我的手,那么热的天,你的手却是冰的,紧张得要命,一直在发抖,但就是不肯松手,抓得我手指都疼……” “别说了。” 张向阳冷道:“请你别恶心我。” 贺乘风转过身。 单薄的背脊顶在白衬衣上,一截一截的骨头,锁扣一样相连,这副骨骼柔软又坚韧,触感很美妙。 贺乘风伸出手轻压了上去,张向阳立刻转过身用力挥开了他的手,目光憎恶又警惕道:“你干什么?” 贺乘风笑了,斜靠在座位上,目光柔和地黏在张向阳脸上,“又不是没碰过。” 张向阳想大叫,想扑上去撕咬这个人,打烂他那副虚伪的皮囊,但他忍耐了下来,他越是失态,贺乘风就越是得意。 张向阳扭过脸,继续看屏幕。 贺乘风轻叹了口气。 “阳阳,就算是死刑犯也有辩白的机会吧。” 张向阳拿起脚边的电脑包翻找。 “我们分手以后,我就没再和男人交往过。” 张向阳翻出了一副耳机。 “只交了一个女朋友,还被你搅黄了,我难道没有资格生气吗?” 耳机插好,张向阳戴上耳机,退出ppt界面,打开音乐软件。 “阳阳,你好霸道啊,我爱过你以后,就不许我爱女人了吗?双性恋犯法吗?” 张向阳手指微微发抖,他对自己说:冷静,别愤怒,一愤怒,贺乘风就赢了。 “我不管你是双性恋还是同性恋或是异性恋,你隐瞒和同性交往的事实就是错误,如果你没错,叶小姐为什么要取消婚礼?” 张向阳尽量用客观、平静的语气与贺乘风沟通,这是一切事情开始的起点,他希望他能说服贺乘风,让贺乘风认识到自己到底错在哪,也许这个世界就会少一个卑鄙的同性恋。 “好吧,都是我的错。” 张向阳没听到任何认错的诚恳,只听到了漫不经心的敷衍。 他没有失望,打开了播放器。 “我都认错了,你为什么还不理我?” “你犯错的对象是叶小姐,你应该去向她道歉。” “我道过歉了,而且诚意十足。” 手机屏幕凑到张向阳的眼前,张向阳偏过脸不想看。 低低的笑声传入耳中,手机屏幕继续往他脸上凑,张向阳躲闪不过,勉强看了一眼。 是转账记录。 一百万。 张向阳觉得很可笑,他转过脸,看向面色坦然的贺乘风,“贺乘风,你究竟是什么人?” 贺乘风收回手机,“怎么了?我这个道歉还不够有诚意?” 张向阳一直都在怀疑一件事。 他怀疑贺乘风有病。 是真正意义上可以去医院确诊的病症。 因为这个人的冷酷自私无耻实在已经到了让他不解的程度。 “你觉得伤害了一个人,可以用钱来弥补?”张向阳缓缓地,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 贺乘风不笑了,神情有些怜悯,“阳阳,你知道人命都可以用钱买吗?”他伸出手,阻止张向阳第一时间反驳,他道:“判死刑的杀人犯只要赔钱就可以从死刑变成无期,钱能抵命,阳阳,别太天真,虽然我很喜欢你的天真,不过有时候也真的很讨厌你这种天真。” 张向阳道:“如果亲属不谅解,即使赔钱也是没有用的。” 贺乘风不假思索道:“那是钱给的还不够多。” 张向阳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贺乘风有病。 一个正常人是没法与病人沟通的。 张向阳转过脸。 “认输了?” 随他说什么吧,张向阳心想。 “最近有人给我介绍了个舞蹈家,问我有没有兴趣见个面。” 张向阳回头,怒火潜藏在他的眼瞳中,一触即发。 贺乘风又笑了,“阳阳,你说我该不该见?” 向阳 第70节 “你想见谁都是你的自由,只是希望这次你不要再隐瞒欺骗。” “不,”贺乘风笑眯眯道,“我还会隐瞒欺骗。” “那我就会再次揭穿你。” 贺乘风点点头,“那么下次呢?下下次呢?要我每次都特别提醒你吗?” 张向阳用最后一丝理智忍耐着与这个人扭打的冲动,道:“所以呢?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想让我放弃?不可能。” 贺乘风笑了,那种笑容是张向阳以前最喜欢、现在最厌恶的,张向阳感觉不到他的笑容里面任何愉悦、幸福、快乐等正面的东西,而是一种充斥着高高在上的剥削与占有。 “回到我身边。” 贺乘风斩钉截铁,是认定张向阳会答应的语气。 “不可能。” 张向阳极快地回答,没有给贺乘风留下一丝讥讽或是怀疑的余地。 贺乘风垂下眼,目光落在张向阳的手上。 张向阳长了双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小巧,皮肉均匀,那双手曾冰凉又颤抖地抓着他,全是初恋的义无反顾。 “佛祖舍身饲鹰,阳阳,你这么善良,为什么不肯?” “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我不就没机会去祸害别人了?” 张向阳听他平淡地拿他的“善良”作筹码,他忽然顿悟了。 其实无论五年前,还是现在,贺乘风对他的态度始终都没有变。 他的确从未爱过他。 他只是想玩弄他。 从身体到灵魂。 真可悲,张向阳心想,这个人真可悲。 “贺乘风,”张向阳心如止水道,“有时间去精神科看看吧,早发现早治疗。” 贺乘风笑得乐不可支。 张向阳笑不出来,因为这是他的真心话。 把音乐声音调大,张向阳继续工作。 贺乘风还在说,耳朵里的音乐声很大,张向阳没听清,然后他的一边耳机被摘了下来,张向阳的心情甚至是平静的,如果贺乘风是正常人,或许他还会感到一丝波澜,而现在他只是平静道:“还给我。” 贺乘风微笑道:“你不接受我,是因为身边有新人了?” 张向阳瞳孔猛地一缩。 贺乘风的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 论察言观色,贺乘风已有了远超他这个年龄的敏锐度,多少商场老将都在他的面前无所遁形,更何况一个本来就很单纯的张向阳? “看来是真的。” 贺乘风语气平淡,听着好像很无所谓,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正一寸寸地结冰,冰下却是蠢蠢欲动的火山。 张向阳夺过了他手里的耳机。 “我知道你一直想造谣生事,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和陈工之间清清白白,就算你想污蔑我们也没有用,而且我说过,你如果这样做,我就跟你同归于尽,我不介意到你的公司那也去出一次柜,我无所谓,你呢?贺先生。” 张向阳的一长串威胁,贺乘风丝毫没有理会,他只揪住了一个词,“清清白白?” “是的。” 张向阳回答得理直气壮,他刚才只是一时失神,事实是他与陈洲的确清白,能有什么不清白的呢?陈洲是直男,他也只是……一时心乱。 贺乘风目光锐利地审视张向阳脸上的表情,随即又慢慢露出了笑容,“阳阳,你最好别骗我。” “管好你自己吧,”张向阳道,“请你也别再骗人了。” “那我做不到。” 流畅得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羞愧。 张向阳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这个人有病。 一直到高铁停,两人都没再说话,贺乘风不吭声,张向阳只当身边没人。 提了电脑包下车,张向阳的手忽被攥住,他想触电了一般,想要甩开,人被挤在门口,放不开动作,只能暗暗与人较劲。 贺乘风肩膀贴着他的肩膀,低声道:“搬出去吧。” 对贺乘风知道他搬回陈洲那的事,张向阳没有丝毫惊讶,他咬牙道:“放手。” 贺乘风攥得他更紧,把他手指的骨头都攥得咯吱咯吱响。 “搬出去。” 余光快速地从四周的旅客身上掠过,没人注意到他们这个角落的纠缠,张向阳轻声道:“好,我搬出去。” 贺乘风笑了笑,笑声很畅快,“真乖。” 他一松手,张向阳立刻瞅准机会窜进了人群,飞快地跑了出去,贺乘风扭过脸,透过车窗看着张向阳往站台入口跑了进去。 贺乘风笑了笑,不错,有进步,懂得虚与委蛇了。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 张向阳出了站,立刻拦了辆出租。 差旅费全报销,他不心疼钱,只想快点远离贺乘风那个人。 到了公司订的旅馆,张向阳仍有些惊魂未定,像是刚从某部恐怖片里逃出生天,一身的冷汗,而当他看到门口等着的人时,他才意识到这部恐怖片还远没有播完。 男主角笑意盈盈地靠在门口盯着他,“阳阳,你怎么那么慢?” 第52章 生活中有好运,就会有厄运,而张向阳的厄运是一个具象的化身,五年前在某个黑夜遇见,误以为是人生的救赎,沾上手却刺得他鲜血直流,伤痕累累。 张向阳手微微发抖,他低了低头,再抬首,面沉如水毫无波澜。 门卡刷开房间,有手按住了门。 张向阳低着头,他现在是真的不愤怒了。 偶尔出现一两次,或许还要觉得倒霉,怎么日子过得好好的撞上鬼,这鬼现在越来越难缠,到了几乎如影随形的地步,也实在没必要也没力气愤怒了。 “阳阳,”贺乘风淡淡道,“别无视我。” 张向阳道:“我要休息。” 贺乘风听他说话的语气这样平淡,里头没有隐藏的怒气或是委屈,贺乘风心里就很不舒服。 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张向阳这副样子。 说是逆来顺受,实际却是无欲则刚。 “我想陪你休息。” “卖淫犯法。” 贺乘风一时说不出话,按门的力道都松了,他笑了笑,道:“这是什么话?” 张向阳平静道:“你不是什么都用钱买吗?我不卖。” 他推开门钻进房间,直接把门反锁了。 屋外的鬼被他锁在外面,没动静了。 张向阳把新的战斗方针贯彻到底,他当没见到贺乘风一样,把行李放好,换上拖鞋,拿了手机给amy与陈洲报平安。 amy没回,陈洲回他了。 【陈洲:路上还顺利吗?】 【zz:挺顺利的。】 张向阳盘坐在床上,与陈洲闲聊,聊着聊着,amy也回他了,一个简短的“ok”表情。 【陈洲:有时间就到处逛逛,带薪旅游。】 张向阳手指停在手机屏幕前,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一直以来都被他忽略了的事情。 陈洲总是秒回他的信息。 从加上好友那一天开始,次次如此。 amy很忙,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回复他,回复也回复得简单。 陈洲呢?陈洲不忙吗? 陈洲的工作状态张向阳最清楚,整个公司里最忙的也许就是他了。 秒回信息,陪他闲聊,这都是张向阳从陈洲身上一开始就得到的东西,张向阳没思考过为什么,此时心里却微微有些打突,他怀疑是自己的问题,因为自己心情有异,所以看什么都乱。 【zz:嗯,陈工你忙吧。】 张向阳收拾完,稍微休息调整了一下,联络了这边的厂方,厂方说要给他接风,两边甩了一阵外交辞令,约定先去工厂看生产线,晚上再一起吃饭。 食品生产线现在已高度工业化,张向阳穿着工作服看了一圈,车间很干净,工人们口罩手套都戴得齐全。 张向阳又去了会议室,品尝这次主推的新品,冻干水果,说实话,味道很一般,色香味都在水准以下,颜色不够鲜艳,看着让人没食欲,闻起来除了香蕉橘子一类本身味道浓烈的水果外,其余冻干就是清水一样没味道,与市面上的同类型产品相比毫无竞争力。 厂商乐呵呵道:“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张向阳勉强道:“还行。” 之前无论卖锅还是卖吸尘器,张向阳都很有自信,因为这两样产品确实好,他觉得的确很适合推荐给消费者使用。 进了公司以后,张向阳才发现,营销最重要的不是把藏在深巷里的酒卖出去,而是要化腐朽为神奇,将每一样产品赋予它新的价值与活力,从而将它推销给消费者,说白了就是包装。 晚上,张向阳与厂商一起吃了顿饭,厂商又送了他一大包产品,张向阳提着东西回了宾馆,心情多少有点沉重。 他躺倒在床上,心想他这样算不算欺骗消费者呢? 把一件不怎么样的产品吹得天花乱坠,花里胡哨的包装、流量明星代言、铺天盖地广告,这不是点石成金,这是连屎都能运作成黄金了,然后消费者就只能被迫吃屎。 向阳 第71节 张向阳翻了个身,面向窗外。 窗帘没拉,窗外夜色沉沉,霓虹星点。 张向阳胸膛慢慢起伏。 他想陈洲了。 这好像已经成为了他一个坏习惯。 每当遇到问题或是麻烦或是心情不好,他下意识地就会想到陈洲。 这令张向阳感到害怕。 依赖一个人是很愚蠢的。 依靠的人会变得软骨头,被依靠的人也很难承受两个人的重量。 张向阳拿着手机,他看着与陈洲的聊天界面,竟然有点想哭。 他是个不擅长欺骗的人。 欺骗别人不在行,更无力欺骗自己。 张向阳闭了闭眼睛。 他得克制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张向阳全身心投入了工作,偶尔在宾馆也还是会遇到贺乘风,他没理贺乘风,贺乘风好像也是来出差,也没主动再招惹他。 他不知道贺乘风这是又要搞什么花样,也不想去琢磨揣测,在贺乘风身上额外花哪怕一点心思,张向阳都觉得是在浪费,现在他的心思全在工作上。 开发人员给张向阳讲产品研发过程中的故事。 讲故事也是营销的重点,张向阳放了录音笔,开发人员是纯搞技术的,被这阵仗一下就搞得很紧张,张向阳忙道:“您别紧张,我是怕我记不全。” 开发人员道:“哎,也没什么可记的。” 技术人员不会说场面话,竹筒倒豆子,向张向阳吐了一大堆苦水。 新产品研究是老组长带的团队,现在老组长已经退休了。 “这产品特难吃吧?”他直接道。 张向阳尴尬地笑了笑,“不难吃。” 这是实话,只是也不算好吃就是了。 “老高年纪大了,做东西太保守,这也不能加,那也不能用,我的天哪,这都二十一世纪了,科技发展为了什么?我们都是食工出身的,难道还会在这方面把握不好分寸吗?专政——” “产品做出来,又难看又难吃,请营销公司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要原形毕露?” “也就老厂长年纪大了,口味怪,觉得还行,要不然,我看他连退休金都难领。” 张向阳得到了个坏故事。 这件产品连研发人员都对它没有信心。 他边记边也想既然符合老年人的口味,是不是干脆就往这方面去营销呢? 不行,冻干水果这个概念本身就很难让老年人接受,加上口感硬脆,也不适合老年人食用,零食市场的大海还是更偏向于年轻人,现在的零食品牌大多追求网红时髦,往老人口味营销是死路一条。 张向阳有点丧气,出了公司,不太想回去,转身去了周边的超市。 超市里的冻干水果已经固定了品牌。 张向阳也吃过其中一些品牌,也承认这些品牌能在同类竞品中站稳脚跟的确有它的出色之处,简单来说就是好吃。 对食品来说,口味就是生命。 张向阳买了两包水果干带回去。 超市里,他看到有卖酱鸭的,想起酱鸭是肃市的特产,用手机搜了搜,收藏了两家本市出名的酱鸭店,想等后天回去的时候给陈洲带两只回去。 回了酒店,张向阳把三个品牌的水果干放在一起,他一包包拆开,一包包试,嘴里来回地试,很快嘴巴就有点受不了,只能倒了水,边喝水边记录这几个品牌口味上细微的差别与优劣,后面水也喝不进了,只能漱口。 晚上躺在床上,张向阳撑得难受,还自得其乐地想:他也有吃零食吃撑的一天啊。 第二天一早醒来,张向阳发现自己脸上起了个包,额角长了颗痘痘,红红的,张向阳用流海稍微遮了一下,心想自己是吃多了,上火了。 收拾整理桌上的垃圾时,张向阳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展开了包装袋,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下,配料表上成分不复杂,除了水果本身以外,添加了白砂糖、食用盐、植物油,这很正常,是调味必须要用的,否则就会像亚天的新产品一样,味道很一般,但同时这些东西也会让他上火、长痘。 “市面上最畅销的两款冻干水果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冻干水果,而是采用低温油浴脱水的技术,虽然口感好,但是油脂、糖分都很高,卡路里也不低,亚天的不一样,是真正的低温冻干,无损营养而且无添加,所以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主打一个健康低脂的概念,把这项产品面向减肥、健身人群,广告可以与健身房、白领、瑜伽馆这些场景绑定在一起,还有我想可以试试直播生产产品的过程……” 张向阳边与amy电话边走出宾馆,公司离他住的宾馆近,他边走边说,越说越快。 amy笑道:“说慢点啦,你做个ppt发来,我慢慢看。” 张向阳道:“好的,没问题。” 他赶去公司,又去工厂,重新参观了一遍工厂,在得到允许的情况下拍摄了许多照片,与研发人员又聊了聊,他说起健康概念时,研发人员依旧不看好,“要健康,为什么不直接吃水果?这就是零食,想健康的就不会吃零食了。” 张向阳没反驳,现在物质水平越来越高,“好吃”或许永不褪色,但“健康、轻食”未来一定也大有前景。 研发人员说的没错,想健康,可以直接吃水果,但他要做的并非是直接将产品与健康挂钩,而是“代餐”,嘴馋了,就是想吃零食了,但又还不想彻底放纵怎么办?这就是替代品。 人的欲望很难说,在完全戒掉与完全堕落之间,大多数人都更乐意选择折中。 营销并不是欺骗,而是在产品与它的精准用户之间搭起一座桥梁。 收集完资料,张向阳马不停蹄地又回了宾馆做ppt,做方案,一直忙到了晚上,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张向阳才出去在宾馆附近的拉面馆要了碗牛肉拉面。 填饱了肚子,工作也有了进展,张向阳就又忍不住摸出了手机。 他还是每天都跟陈洲聊两句,只是聊得明显比之前少,也比之前更拘束了。 不知道陈洲有没有察觉到他这种拘束。 张向阳手指慢慢向下滑着,不小心点开了语音。 “红烧吧,谢谢。” 声音飘散,张向阳一下笑了。 笑完又压了唇角。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张向阳正在发呆,看到陈洲来电,忙接了起来,“喂,陈工。” “嗯,是我,出差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 “你在肃市?” “对啊。” 张向阳觉得陈洲问的有点奇怪。 电话那头陈洲顿了一会儿,道:“肃市的酱鸭很出名。” “是啊,”张向阳心想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随即高兴道,“我明天有空,我给你带两只。” “谢谢。” 张向阳笑了笑,他站起身,拎着包边往外走边忍不住道:“陈工,你这两天在家还好吗?” “还行。” 电话那头陈洲又顿了顿,随即,很平常道:“就是家里空,有点想你。” “……” 张向阳脚步倏然停住,喉咙里的水分仿佛一下被抽干了,他口干舌燥心跳加速,下意识地用手背去贴脸,然后又发现自己的手背也很烫。 他低低道:“后天就回。” “嗯。” 电话挂断,陈洲依旧剑眉紧锁。 这世上也许有巧合,但不会有那么多巧合。 世界这么大,怎么那么巧,偏偏两个人都去肃市? 陈洲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拿了桌上的电话,“给我订一张明天下午去肃市的高铁票。” 第53章 肃市最出名的酱鸭店,百年老字号,与它的名气相等的是它门口排的长队,即使是三十度的高温,人群仍是如长龙一般拐了几个弯都看不到头。 几个黄牛上来问张向阳要不要货,被张向阳拒绝了。 张向阳顺着街道找到了队伍的尾巴,安心地开始排队,同时手上也没闲着,一直在看手机里的资料,他看一会儿,抬头看一眼队伍,又低头继续看,脚步跟着人群缓慢移动,这样手头有事做,倒也不觉得排队等待的时间特别难捱。 排了一会儿,张向阳突兀地又想起了陈洲。 以前陈洲吃饭的时候也总是这样拿着手机,是不是也在捱时间呢? 张向阳呆怔了一会儿。 他现在好像总是想起陈洲。 在生活中不经意的细节里,莫名其妙地就会冒出陈洲的影子。 好危险。 张向阳烦恼地敲了下头。 心一躁,就不平静了。 后背渗出了汗,衬衣贴在身上,鬓角也开始流汗,张向阳拿餐巾纸擦了下汗,黄牛沿着队伍挨个问,张向阳再次摇摇头拒绝了,黄牛倒是换了个思路,“小风扇要不要?” 张向阳愣了一瞬后笑了,心想还真不能小看这些人,这些人的商业头脑也真不差,都是为了生活。 从下午3点一直排到晚上5点,张向阳终于买到了他想要的酱鸭,还限购,一人两只,多了不卖。 两只也够了,张向阳提着酱鸭,心情很好,给陈洲发了条微信。 【zz:陈工,这酱鸭可出名了,说不定会给你带来惊喜。】 【陈洲:谢谢。】 张向阳收了手机,提着酱鸭坐公交车回宾馆,路上接到了厂商的电话,让他过去吃饭,言辞很热情,说已经派车来接了,让他马上去。 向阳 第72节 张向阳没法拒绝,“我今天出去买了点东西,出了一身的汗,等我收拾好再过来吧。” 厂商豪放道:“都是男人,讲究什么,直接来吧!” 张向阳下了公交车,接他的人看到他眼睛都亮了,“张先生,这里这里。” 张向阳没办法,只好拎着两只酱鸭上了车。 “张先生,去买酱鸭了?” “嗯。” “你早点说,我们这里人多,找个人帮你去买嘛,那家排队排死人的。” “还好,”张向阳笑了笑,“没排多久。” “给家里人买的吧?” 张向阳还是笑,没否认。 两只酱鸭,一只寄回去给他妈,一只给陈洲,陈洲算家里人吗?算吧,朋友、家人,这两个角色都很适合陈洲。 别的呢? 张向阳看向窗外逐渐下沉的夕阳。 别的不行。 到地方,张向阳犹豫着要不要把两只酱鸭拎上,放车里怕坏,带着又不好意思,他想了想,问饭店的前台能不能帮他保管,前台很爽快地答应了,让他留张字条贴上。 张向阳趴在前台写字条,耳边的声音响起时,笔尖顿了一下,差点把字都写歪了。 “酱鸭?我记得你不喜欢吃鸭子,嫌它有股怪味。” 张向阳把写完的字条交给前台,“谢谢。” 他当什么都没听见,转身就往包房走。 身后有脚步在跟,张向阳也依旧不理不睬,他选择无视到底。 来到包房前,张向阳敲了敲门。 门一打开,里头的公关经理就笑了,“贺先生,你跟小张一起来的?” 张向阳浑身一僵,身后的人已向前一步,半个肩膀打在了他的肩膀上,低笑道:“是啊,碰巧在门口遇上了。” 圆桌只空了两个位置,张向阳坐其一,贺乘风就坐在他旁边。 没什么大不了的,忍了这么久,现在较劲就输了,张向阳露出工作场合常用的笑容,自如地与酒桌上的众人一一打了招呼。 厂商向他介绍贺乘风。 极光星。 张向阳心中毫无波澜,心想原来这就是他的靠山,作恶的资本。 众人一齐站起来碰杯,张向阳躲避着,酒杯没碰到人就收了回去,手指像被某道视线逮住,张向阳屈了屈手指,浅浅抿了口酒。 以前他总是坚持不喝,现在养出了一点酒量,对酒精有了浅浅的认识,也不像之前那么排斥了。 酒桌的确是交际的好场所,不会喝酒,有很多事和人情就会将你排斥在外。 可能人就是会一点一点改变,更加适应这个社会。 厂商来敬酒,张向阳站起身,“赵总,您太客气了。” 他抬手刚要喝,胳膊却被压住了。 “别喝了,”贺乘风下首坐着,淡淡道,“又不会喝酒。” 场面一时尴尬,厂商拿着酒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愣愣道:“贺先生和小张认识?” 张向阳抽开了胳膊,直接将杯子里的酒喝干了,“谢谢赵总,我干了。” 桌上的寂静瞬间被呼笑声掩过,那奇怪的问题也被众人忽略。 张向阳硬撑着灌了杯酒,在座位上又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才起了身,与众人打了招呼,拐进了卫生间。 平常与陈洲小打小闹地喝两罐啤酒,与灌下去一小杯白酒全然是两个概念,张向阳脸红耳热,胃也有点难受,进了卫生间,脸也来不及洗,两手撑在洗脸台上先干呕了两声。 身侧又传来笑声。 “阳阳,就为了跟我赌气,值得吗?” 张向阳没理他,双手接了点冷水漱口。 贺乘风盘着手站在门口,等张向阳起身走到门口时,他伸出胳膊拦住了人,“要这样一直装不认识我到什么时候?” 张向阳不想碰他,也不想与他说话,脸上热度又上来了,他感觉头也开始有点晕,“让开。” “我以为你会坚持一句话都不同我说。”贺乘风似笑非笑道。 张向阳抬起脸,“不让?” 贺乘风盯着他绯红的脸,“头晕,难受?” 张向阳道:“你离我远点,我也许没那么想吐。” 贺乘风笑了笑,“你现在对我说话真是越来越刻薄了。” 张向阳抿了抿唇。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他也实在是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 “贺乘风,有我在一天,你这段经历就摆在那儿,你隐瞒不了,对我耍手段没用,”张向阳死死地盯着贺乘风,“有本事你就真弄死我吧。” 贺乘风低垂着眉眼,柔声道:“阳阳,别激我。” “小张……” 贺乘风余光一扫,放下了手臂。 公关经理来找人,看到贺乘风先跟贺乘风打了招呼,随后看向张向阳,“小张,怎么样,没事儿吧?” “没事,”张向阳摆了摆手,“就是有点晕。” 他往前,手臂又被抓住,贺乘风低头,“我扶你。” “不必。” 张向阳抽回了手。 也许是当着人面,贺乘风也没再纠缠。 晚上聚餐结束,张向阳坐上司机的车,车门还没关上,贺乘风也坐了进来。 张向阳又从车另一头下车,他下了车,贺乘风也跟着下去了,前排的司机一脸莫名其妙。 厂商已经走了,张向阳提着酱鸭,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公交车站赶,公交车正好到了,他赶紧跳上车挤进了人群。 上车以后,张向阳松了口气。 公交车那人总不会跟来了。 他刚要抓住拉环站稳,身后散发着香气的躯体就靠了过来,张向阳浑身一僵,扭头对上了贺乘风的笑脸。 “怎么,以为我不会追来?” “阳阳,你跑到哪我都不会放过你,这是你自找的。” 贺乘风笑盈盈道,那种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模样让张向阳既恶心又愤怒,他扭过脸,冷肃了表情,当什么都没听见。 公交车人多拥挤,张向阳想往里走,每动一步都要和人道歉,而无论他走到哪里,贺乘风总是能跟过来,酒精在血液里沸腾,张向阳在公交车里摇摇晃晃的,又想打人又想吐,好不容易捱到站头,张向阳连忙下了车,他没管身后贺乘风是不是追来,径直往宾馆走。 他先进电梯,猛按了几下电梯的关闭键,电梯关上,他的脸就扭在了一块儿。 好难受。 头疼,胃不舒服,整个人哪里都难受。 他好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没有认识贺乘风的时间,这辈子都不曾遇见这个人,可是这样,会不会有个人代替他受伤呢? 张向阳低垂下脸,为这道无解的题哽咽了一声。 电梯门打开,张向阳的脚步已经有点晃荡,他还记着贺乘风在追他,用尽他最大的力气往目的地跑,等快跑到房门口,他脚都软了,膝盖一弯,整个人都往前坠倒,张向阳闭上眼睛,准备迎接疼痛,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的两条手臂被人轻而易举地托住,整个人像个大号的娃娃一样被人拉直了。 “张向阳?” 好熟悉的声音。 张向阳抬头,迟到的醉意上涌占据了他整个大脑,他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道:“……陈工?” “是我,”陈洲双手往下环住了张向阳的腰,避免他整个人滑下去,“怎么醉成这样?”他低头嗅了嗅,闻到一股辛辣的白酒味,眉头紧皱道:“还好吗?” 喝醉了的张向阳完全没法思考陈洲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他靠在陈洲身上,只觉得陈洲的肩膀很宽阔,肌肉结实又有弹性,靠着很舒服,他喃喃道:“陈工,我给你买了酱鸭……” 陈洲低头扫了一眼他手里提的酱鸭,嘴角勾了勾,“知道了,谢谢,房卡在哪儿?” 张向阳脸埋在他肩上,含含糊糊地说着陈洲听不清的醉话。 陈洲托抱着他,一路赶来的焦躁化作了柔情,他低头凝视着张向阳。 绯红的脸,半开半闭的眼。 “陈先生。” 一声淡淡的呼唤打碎了陈洲心中荡漾的旖旎,他扭过脸,贺乘风正站在不远处,因为背着光,陈洲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贺乘风走近了,陈洲才发现他在笑。 贺乘风打量了一下两人抱成一团的姿势,微笑道:“陈先生,这样抱别人的男朋友,不太好吧。” 走廊里安静到了极点,贺乘风看着对方冰冷的脸色,伸出手,很温和道:“麻烦把人还给我。” 陈洲没松手,反而笑了笑,“贺先生,做人脸皮不能那么厚,小阳早就跟你分手了。” “小阳?”贺乘风重复一遍,面色微沉。 “他没跟你说吗?”陈洲从张向阳的长裤口袋里抽出房卡,“我是他新男朋友。” 第54章 张向阳一觉醒来,头倒是不疼,就是晕,在床上卷着被子滚了两圈,呻吟两声后他发觉自己仍穿着衬衣,只是脱了长裤,他呆呆地看着被子里透出的腿,模模糊糊地竟想起了某些不可思议的片段。 向阳 第73节 陈洲来了? 是幻觉吗? “唰——” 张向阳循声望去,一眼即看到了新鲜的肉体,未擦净的水珠挂在腹肌上,线条流畅的人鱼线优雅地游向雪白的浴巾,张向阳呆了一秒后,才慌忙拉起被子盖住了脸。 陈洲没想到张向阳醒得那么早,就没费劲把换洗衣服带进浴室,一下与张向阳的目光对上,他也有点愣,只是他还作出什么反应,张向阳就先钻进了被窝。 缩在被窝里的人顾头不顾尾,只蒙住了脸,修长的腿在被子间东藏一块,西露一点,简直比全裸还招人。 “躲什么?”陈洲挪开目光,故作轻松道,“你是黄花大闺女吗?” 张向阳缩在被子里,整张脸都红透了。 天哪,真是陈洲! 他闷声闷气道:“陈工你怎么来了?” “出差。” “出来吧,不闷吗?“ 张向阳不吭声,半晌,他缓缓道:“陈工,你穿衣服了吗?” “怎么?都是男人,还不好意思吗?” “……” 张向阳又羞又急,“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张向阳没办法,只好打了个比方,“就跟你看到裸上身的美女一样。” 笑声穿过被子传到他的耳中,低沉的扣人心弦,张向阳觉得自己浑身都燥热了。 “行了,穿好了,出来吧。” 张向阳松了口气,他放下被子,映入眼帘的却是靠得更近的陈洲赤裸又优美的上身,张向阳火速钻回了被子。 “陈工……” 听到他无奈的声音,陈洲笑了两声,甚至还轻拍了下他露在外头的小腿,张向阳慌忙把小腿也往里藏。 “行了,不逗你了。” 等张向阳从浴室里洗好澡换了衣服出来,陈洲已恢复了平常正经的模样,左脚翘着,单手拿着手机,另一手扶着额头,他抬头看了一眼张向阳,张向阳心脏猛跳了一下,指了指桌上的酱鸭,“陈工,我给你买了酱鸭。” “嗯,谢谢。” 张向阳瞬时又有点尴尬。 陈洲来这儿出差?这么巧?可是又为什么会在他房间里? 昨晚的记忆片段一点一点地回到脑海。 张向阳隐约记得他跑进电梯,贺乘风在身后追他。 想到这儿,张向阳的脸色白了白。 “坐下喝点粥吧,”陈洲道,“脸色这么难看,昨晚喝很多酒?” 张向阳坐下,掀开粥碗的盖子,用勺子搅拌了一下,“不多,就一小杯白酒。” 不知道昨晚陈工与贺乘风碰上没有,张向阳忐忑地喝了口粥。 “我是他新男朋友。” 脑海里突兀地闪过一句话。 是陈洲的声音,冷淡、高傲、又不容置疑。 “咳咳——” 张向阳呛到了,脸也在咳嗽声中变得通红。 陈洲皱着眉轻拍他的背,“喝慢点。” 张向阳不自然地闪了闪,接过陈洲手里的纸巾擦了擦嘴,尴尬道:“没事。” 陈洲放下手机,他凝视着张向阳,道:“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什么?”张向阳掩饰性地闪躲着目光,心想自己真是发疯,怎么会幻想陈洲说那种话,难道自己真的对陈洲已经有了那样不轨的心思?“昨晚我喝醉了,不太记得了。” 陈洲盘起手,人向后一仰,淡淡道:“我说了,我是你男朋友。” 张向阳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惊天动地。 陈洲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忙倒了杯水给他。 张向阳摆了摆手,直接冲进了卫生间。 陈洲手上拿着水杯,心道有这么夸张吗? 卫生间内,张向阳猛灌了自己几口冷水,漱口洗脸,一直来回折腾了好几次,他呆呆地看着镜子里满脸水珠脸色通红的自己,心想这不是梦啊。 “咚咚——” “张向阳,你怎么样?” 张向阳盯着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像见了鬼一样。 门把拧动时,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陈洲拧开了门,看到了张向阳的狼狈相,他轻皱了皱眉,“还是我好心办坏事,你真跟他复合了?” “不——” 张向阳想也不想地断然否认。 对他的反应,陈洲很满意。 “所以我告诉他,你有新男朋友了,这样他应该就能彻底死心了。” 张向阳慢慢张开了嘴,“新男朋友?” “对。” “就是我。” 张向阳满脑子都是浆糊。 然后陈洲向他解释了。 他看不下去贺乘风三番两次地纠缠张向阳,干脆就帮张向阳一个忙。 张向阳听完,终于从起初的震惊中缓过了神,随即道:“这怎么行呢?” “有什么不行,”陈洲淡淡道,一副打定主意的模样,“你不是怕他从这方面对付我吗?这样正好,我们坦坦荡荡,他也没办法了。” 这怎么是坦坦荡荡呢? 张向阳急道:“陈工,你怎么能、怎么能……” 他想说他怎么能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但又不愿将自己的性向视为错误,“陈工,这样不行,你、你以后还要谈恋爱交女朋友的。” “不必担心,我是独身主义者。” 张向阳又是目瞪口呆。 陈洲道:“我从不打算与人交往,更谈不上结婚。” 张向阳一早上受了太多刺激,头又晕了。 “陈工,这事情很复杂,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说,到底是怎么样一回事?” 张向阳说不出口。 陈洲向前逼近一步,张向阳下意识地往后退。 陈洲拉住了他的手,将他的双手都握住了。 “张向阳,我想帮你,你要拒绝吗?” 陈洲的一双眼睛磁石一样紧紧地盯着他,张向阳感觉自己头更晕了,被陈洲拉住的手出了汗,黏黏的,他想扭头避开陈洲的目光,却听陈洲道:“看着我。” 那种带有不可抗拒的命令般的语气令张向阳不敢移开视线。 “张向阳,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对。” “我们说好了彼此不再隐瞒,互相扶持,是不是?” “……是。” “你有困难,你没法解决,我想帮你,有问题吗?” 张向阳吞了下口水,很艰难道:“……没有……”他皱了眉,急道:“可是陈工……” “没可是。” 陈洲捏了捏他的手,“就这么定了,”他神色平静,语气轻描淡写,“我会让他知难而退。” 张向阳看着陈洲。 陈洲做了决定,谁也无法改变。 为了他这个朋友,他真愿意做到这一步…… 张向阳心里又酸又甜,恨不得大哭一场。 他完了。 他真的完了。 他竟然……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他永远不该喜欢的人。 没有任何借口,也无法推托,陈洲太好了,他无法不心动。 只是这份心动将永藏于他的心底,用“最好的朋友”来作粉饰,伴他到死。 “陈工……”张向阳对他笑了笑,语音颤抖,“谢谢。” 向阳 第74节 无法说喜欢,就多说谢谢吧。 陈洲道:“不要说谢,也不要有愧疚,张向阳,别忘了我说的,你不欠我什么。” 张向阳笑了笑,“嗯”了一声。 到了这个份上,张向阳觉得自己不得不向陈洲坦白一些事情。 陈洲静静地听张向阳说。 乱成一团的事情终于缓缓铺陈在了陈洲面前。 五年前恋爱,分手,五年后发现前男友结婚,一封邮件,随即引爆了他平静的生活。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他不是对我死缠烂打,我们也没有余情未了,他就是想报复我,想折磨我。” 张向阳平淡地说着,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现在是真的波澜不惊了。 “所以陈工这件事其实你不用管,我自己……” 然后,陈洲猛一拉他的手,张向阳往前一撞,整个人都撞进了陈洲怀里,陈洲松了他的手,却紧环住了他的腰。 张向阳敏感地一颤,不安道:“陈工……” “别动。” 陈洲低声道,“让我抱会儿。” 陈洲抱得很紧。 他们并非第一次拥抱,陈洲以前也这样抱过他,那时,陈洲是可怜他。 张向阳不动了,小声道:“陈工你帮了我很多,我才能撑过去,现在已经好了,我没事了,也不怕他。” 陈洲闭上眼睛,感受着怀里柔软又坚韧的躯体,他蓦然想起他那些隐秘的嫉妒与愤怒,他愚蠢地认为这一切都不过是两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再怎么也跳脱不出爱恨情仇。 他怎么也想不到张向阳是为了一个陌生人而承受的这一切。 张向阳……张向阳…… 真不知是幸运还是劫数。 老天爷偏要他遇见他,向他发出拷问:你信不信,信不信这世上会有人与你组成牢不可破的亲密关系? 他一直固执地不肯承认,认为这世界人人都是孤岛,两座孤岛相碰,最终也就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现在命运真把两人栓在一起,得意洋洋地质问他服不服。 陈洲服了。 他真的很想试试。 如果是这个人,是不是会有好结局? 潮水翻腾,陈洲眼中泛起热意,他不止想抱他,他真想亲他的脸,吻他的发,向他说:张向阳,别一个人扛了,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愿意照顾你。 可到底是谁照顾谁呢? 是谁让他的心焕发新生,狂妄地挑战过往,想去爱一场? 分明是他给了他勇气。 “张向阳,让我当你男朋友,”陈洲低靠在他耳边,“假的。” 第55章 张向阳与陈洲下楼,陪陈洲去酒店餐厅吃早饭。 他们下来得晚了,餐厅里人不多,张向阳目光警惕,发现了坐在窗边的贺乘风。 据陈洲的描述,陈洲在亮明“男朋友”的身份后,贺乘风就被他奚落一通后悻悻离去。 张向阳不太相信。 此时,贺乘风也像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视线懒懒地扫来,看到并肩的两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张向阳心中一紧,还是觉得陈洲这个办法有害无利,他正要打退堂鼓离陈洲远一点时,陈洲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腰,张向阳惊愕地扭头,陈洲却是一脸坦然,“想吃什么?” “我、我……”张向阳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或许是做戏给贺乘风看,张向阳觉得陈洲的表情尤其温情脉脉,简直让他招架不住,他心里有鬼,只能红着脸低头闪避,含糊道:“我不饿。” 陈洲靠向他耳边,“就喝了两口粥,怎么会不饿?” 陈洲的手掌虚虚地贴在他腰侧,其实还是很绅士的,只是张向阳刚明白自己的心意,就被喜欢的人这样搂着,心跳实在是太快了,他轻声道:“我去趟洗手间。”腰肢一扭,赶紧先溜了。 陈洲放下手,回头又对上窗边的贺乘风。 贺乘风举了举面前的咖啡杯,一脸不咸不淡的表情。 昨晚,在陈洲说完后,贺乘风随即大笑,“你,男朋友?陈先生,你是觉得我很好骗?” 陈洲搂着醉倒的张向阳,面色深沉,“我们正在同居。” 贺乘风似笑非笑道:“是吗?可我打赌你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 陈洲刷了房卡,扶着人进去,“我们要休息了,再见。”直接关上了房门。 两人遥遥相望,神色都很镇定。 没一会儿,张向阳回来了,他洗把脸冷静了一下,拿了个餐碟,夹了三明治和培根,陈洲也拿了点吃的,然后他对张向阳道:“牵手可以吗?” 他整个人挡住了贺乘风的视线,张向阳躲在他身前,小声道:“一定要这样吗?” “相信我。” 贺乘风端着咖啡,看着两人十指相扣地走向沙发卡座,很黏糊地坐在同一张沙发上。 他淡淡一笑,随即举起手机。 张向阳与陈洲挨挤坐着,余光注意到贺乘风的动作,一时失色,他拉住陈洲的袖子,急道:“陈工,他好像在拍我们。” “让他拍。” “可是……” 陈洲伸手直接将张向阳整个人都搂在了怀里,低头对张向阳道:“反正我准备出柜了。” “啊?” 张向阳傻眼了。 “免得家里老催我结婚。”陈洲冷淡道。 张向阳想陈洲一定是在跟他开玩笑,好好的一个直男出什么柜?他不能这么害陈洲,张向阳想要挣扎,陈洲就搂得他更紧,“别动,再动要露馅了。” 同时,陈洲向后转了过去,像是生怕贺乘风拍得不够清楚,大方地把自己整张脸都露了出来。 贺乘风收起手机,同时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这个人是真的无所谓。 在张向阳住进陈洲家里的第一天,贺乘风就将陈洲查了个底朝天。 父亲是脑科权威、医院院长,母亲是退休教师,还有个虽已退休、但门生遍布,根系不知有多深的外公。 世家子弟,天之骄子。 贺乘风不信这样的人与张向阳会真有什么瓜葛。 张向阳太普通了。 这样普通的张向阳是属于他的张向阳。 张向阳就算死,也该死在他手里,他看上了他,他就一辈子都是他的,凭什么活在别人怀里笑? 有的人生来就拥有一切,有的人生来便一无所有,前路漫漫,他全靠自己走,难得发一次善心放人走,张向阳自己一头撞回来,他有什么道理不把人攥在手心? 天之骄子是吗? 贺乘风端起咖啡,睫毛微敛,他抿了口苦咖啡。 想跟他争,那就来试试吧。 他会让张向阳哭着回到他身边。 贺乘风离开了餐厅。 张向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忙从陈洲怀里钻出来,他急道:“怎么办陈工?万一他真的去乱说……” 陈洲道:“第一,我无所谓,第二,他不敢,第三,吃早饭。” 他不选择出柜,从来不是因为怕什么,只是觉得没那个必要,一个打定主意孤独终老的人爱男人爱女人有区别吗? 现在情况不同了。 既然有人想开战,那就试试吧。 陈洲喝了口水,道:“别多想,吃饭吧。” 吃完早饭,按照计划,张向阳该回去了,他问陈洲是不是还要忙工作,陈洲没回答,反问他有什么安排。 张向阳道:“我想去个地方。” 肃市有个著名的景点,情人崖。 故事很老套,相爱的男女被迫分开,在此殉情,化作一对仙鹤,生生世世守护在这里,基本就是梁祝的变体版。 虽然故事老套,但能赚钱是真的,山下坐缆车的情侣排成了长队。 两个男人并肩站着,在一堆情侣中很突兀。 张向阳窘迫得说不出话,原本他是想走上去的,可天气太热,景区关闭了栈道,说怕游客中暑,无奈只能选择坐缆车,张向阳想一个人买两个人的票自己上去,陈洲不解:“钱都花了,为什么不两个人上去?” 身边不断传来若有似无的异样眼光,张向阳悄悄离陈洲远了点。 陈洲扭过脸,淡淡扫他一眼。 张向阳讪笑了一下。 陈洲回头,望向身后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情侣。 小情侣显然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头,顿时瞪大了眼睛。 向阳 第75节 “你们好。”陈洲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小情侣傻愣愣道:“你好。” 张向阳不明所以,不知道陈洲忽然这是干什么。 “我们般配吗?” 如何用一句话沉默周围的人,陈洲做到了。 张向阳只觉得一股血液涌上头顶,心想完了,死不承认还好,顶多是被看两眼,说两句,陈洲这样空开“出柜”…… “般配!” 女孩兴奋道,“超般配的!” “谢谢。” 陈洲点了点头,随即对惊愕的张向阳伸出了手。 张向阳还是呆愣地看着他。 陈洲扬了扬头,“到我们了。” 两人牵着手上了缆车,张向阳坐到缆车上,隔着玻璃看到排在他们后面的几对情侣正看着他们,有神色异样的,也有兴奋的,还有人向他们挥手,张向阳面红耳赤地转过脸。 陈洲盘着手坐在他对面,道:“张向阳,世界是两面的,有人讨厌你的同时,就一定有人喜欢你,别那么害怕,你不试试,怎么知道那些人是讨厌还是喜欢?” 张向阳看着陈洲,眼睛有些湿润。 “嗯。” 缆车从云层穿梭而过,脚下就是密林深渊,人飞在了天上,尘世的烦恼都扫空了,张向阳望着窗外的风景,面上露出一丝笑容。 陈洲没问他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只是心里有不是特别好的猜测,所以心情很一般,也没心思看风景。 他心里正盘算一件事——怎么整死贺乘风。 以前他没伸手,是怕冒犯了张向阳。 感情的事,他总觉得自己没资格插手。 既然是纯粹的人渣,那他就当为社会做贡献了。 两人一路无话,缆车停下,陈洲先下了缆车,随即回头向张向阳伸手,张向阳把手递给他,“我们……一直要这样牵手吗?” “嗯,”陈洲道,“说不定他正派人监视。” “你越是极力否认,他越是觉得可以用这件事做文章,你大大方方地秀给他看,他反而没办法。” 陈洲牵着张向阳的手边走边道。 山上的温度比山脚低,树又多,温度就很适宜。 张向阳觉得陈洲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陈工你别拿出柜开玩笑,你这样万一以后遇上喜欢的女孩会很麻烦的。” 他说起‘喜欢的女孩’时,心脏稍麻了一下。 “不会。” 陈洲斩钉截铁。 张向阳觉得很奇怪,他心想难道陈洲是受过什么情伤才打定主意孤独终老吗?上次聊起初恋,陈洲又说他没有初恋。 张向阳想着,走路有些心不在焉,脚下一滑,陈洲正牵着他的手,及时地把他拽住了,“牵着还是很有用的。” 张向阳对他笑了笑,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正在窃取不属于他的美好,很卑鄙的是,他乐在其中。 两人一路向前走着,一直走到了崖边的保护栏旁。 保护栏用交叉的金属构成,上面密密麻麻地挂着许多锁,锁上拴着红绳,风一吹,红烟飘渺,出嫁的红妆一般艳丽。 “师兄,这都是骗人的。” 他悄悄阻止对方掏钱,其实心里却有几分意动。 情人锁,锁在一起,就一辈子都是有情人了。 多好。 对方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轻捏了下他的脸,“心诚则灵。” 真是有意思。 嘴里说着不信的人满怀虔诚的期盼,那个说着“心诚则灵”的人当时又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呢? 红绳上写了名字,张向阳默默开始翻阅。 陈洲负手站在一边,他没说话,也没帮张向阳,他想张向阳或许是想给自己一个交待。 有时候,陈洲总是幻想十几岁的张向阳,幻想他天真,幻想他伤心,幻想他热恋,幻想他孤独,在那些幻想里,他很心疼张向阳。 爱过一个人渣,这并不是他的错。 锁实在太多了。 张向阳找了很久,腰都酸了,还是没找到。 有人凑了上来,道:“是不是找锁?” 张向阳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即镇定道:“是。” “五十块。” “什么意思?” “五十块,我帮你找,十分钟,保管找着。” 原来卖出去的每一把锁都有编号,锁在哪块区域都有记录,卖锁的人早看透这是可以两头吃的买卖,痴男怨女迟早悔恨,想起与人锁在一块便忿忿不平,非要拆开才舒服。 张向阳还记得那把锁买的时候也就十块。 就算加上通货膨胀,这“爱情”的代价也属实是昂贵了点。 “行。” 他心甘情愿地掏了那五十块钱。 陈洲见他回来,淡淡道:“找到了?” 张向阳摇了摇头,跟陈洲说了花钱找锁的事情。 陈洲笑了笑,“都是生意。” 很快,那人找到了锁,叫张向阳去看,张向阳过去,翻开红绳,上面的墨水稍有褪色,可依然很清晰地写着“贺乘风、张向阳”。 他们一笔一画写的。 “谢谢,”张向阳道,“麻烦帮我砸了吧。” 那人直接掏出工具,很干脆利落地就把锁砸了,动作精准,丝毫没有伤到旁边的锁。 张向阳忍不住道:“买锁的人多,还是砸锁的人多?” 那人把砸开的锁递给他,道:“那还是买的人多,这里都快没地方挂了。” 锁落在掌心里,没有张向阳印象中的沉甸甸的感觉,其实还是挺轻的,材质很廉价。 下头即是万丈深渊。 张向阳解开了红绳,手掌一松,绳子便随着山风晃荡着盘旋飞走了。 张向阳看着那一点红不断下坠,直到消失不见。 他浑身都感到了轻松。 那些痛苦,他五年前未曾面对的伤痕,从今天起,他与它们悉数告别。 张向阳又眺望了一会儿苍茫的天,然后他回头看向身后等待他的人,道:“陈工,我们回去吧。” 第56章 方案amy很满意,夸了张向阳几句后,道:“向阳,你现在住宿有没有什么困难?” 张向阳对这个问题感到一丝诧异,他的诧异写在脸上,amy倒还是笑盈盈的,“公司批了几间员工宿舍,你有没有意向?” “员工宿舍?” “对呀,就在公司附近,上班很方便的。” amy把资料传给了张向阳。 宿舍在公司的南面,酒店式公寓,房子都很小,但很难得是单人间,张向阳看了,里面装修得简洁大方,家电家具全都一应俱全,可以拎包入住。 张向阳看出了神。 这简直是他梦想中独居的房子。 “怎么样?有需要吗?”amy笑眯眯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公司为了你们这几个新来的小年轻可是下了血本。” “多少钱一个月?” “既然是公司福利,当然是不要钱了。” “不要钱?”张向阳震惊道。 “是啊,所以都要靠抢的,你想要的话,我帮你报上去,晚了可就抢不到了。” 张向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让amy帮他报了个名,这么抢手的房子,他也不一定抢得到,先报了再说。 张向阳在座位上来回转了两下,心想还是跟陈洲说一声吧,他们都签了协议了。 张向阳发了微信过去,陈洲回了个电话过来。 张向阳心里有些忐忑地接起电话,“喂……” “你想住吗?” 陈洲直接道。 张向阳伏下身,手指抚过桌上堆积的文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还没想好。” 向阳 第76节 “房子很少,不一定申请得来。” 张向阳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内心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他不想搬出去。 手指顿在纸张边缘,刺刺的,有点锋利。 “那就再说吧,”陈洲淡淡道,“宿舍上班方便,也好。” 张向阳“嗯”了一声。 “周末回就行。” 张向阳又“嗯”了一声,软绵绵的声音,带了点高兴的意思。 陈洲那边顿了顿,声音也放柔了,“不想住就别住。” “……” 张向阳冷静了一下,心想自己可不能这样,强打起精神,“看情况吧,申请的到再说。” 电话挂断,张向阳把脸埋进胳膊里。 他是个不擅长掩饰自己的人。 这么些年,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性向选择不跟人接触,就是因为他只会这种笨办法,一旦跟人真的稍一深交,张向阳根本就没有把握能瞒住人。 真的不行,会露馅的。 陈洲又那么敏锐,迟早会看出来他那点心思的。 张向阳不敢想象如果陈洲发现他喜欢上了他,陈洲该有多膈应。 张向阳拧了下自己的大腿。 痛得他脸都要皱成一团。 让你发神经,让你脑子不清醒,让你对自己的朋友动心。 快下班的时候,amy给张向阳带来了好消息,张向阳脸上的表情却并不算多喜悦,强笑着接过了amy手中的卡片。 卡片上写了地址和房间锁的原始密码。 “趁现在还早,反正挺近的,你过去看看呗。” 张向阳去了。 酒店式公寓的环境不错,楼下安保也挺好,电梯里也是一尘不染,跟银泽湾的豪华肯定不能比,但也比张向阳之前住的动迁房要强上不知几倍。 张向阳来到卡片上写的楼层,找到房间,输了密码进去。 图片上半点都没有虚假宣传,所见即所得,这房子与图片里的看上去一样好,张向阳走过淡色的瓷砖,掌心抚过门口的料理台,干净得没有一点灰。 卫生间很新,马桶也不脏,床垫挺软乎,采光也不错。 一室的房子很小,几分钟就看完了,张向阳没找出一点毛病。 还是免费的。 这个地段,这样的房子,张向阳觉得租金少说也得三千起。 公司的福利未免太好了。 张向阳转着圈给这套房子拍了个视频。 出了地方,他又看了下周边的环境,真没什么可挑的,又方便又安静,如果换了以前,有公司愿意免费提供这样的住房,张向阳必定为这个公司肝脑涂地。 最近运气真好。 张向阳在地铁上摇摇晃晃地想。 这是不是某种守恒定律?遇到坏事,就也会相应地遇到好事。 张向阳一直晃到了下地铁,脑子里还是有点乱糟糟的。 总觉得不太真实。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遭受厄运,生活骤然好起来,他还有点不适应,总觉得前方是不是有什么新的陷阱正等待着他。 张向阳回到银泽湾,路上接到了陈洲的电话,说是家里出了点事,张向阳心中一紧,忙问他怎么了。 “我妈风湿犯了,老毛病。” 张向阳急忙道:“要去医院吗?” “应该不用,我回去看看。” “那你今天晚上还回来吗?” “应该不回。” 张向阳听到滴答滴答打转向灯的声音。 “一个人在家害怕?” 陈洲的声音是如此平淡,却又是如此轻易地在张向阳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浪潮,非要张向阳用全身心去抵抗才能压制住胸膛的震颤。 “哪会,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张向阳强笑道。 “嗯,”陈洲道,“晚上再给你打电话。” 陈洲到了家,进门就发现情况不对。 周英驰坐在沙发里,正与一个女孩说话,两人有说有笑,听到开门的动静,周英驰先回了头,“陈洲,你回来啦?” 陈洲关上门,“妈,”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信步向前,走到沙发后停住,低头看向周英驰的腿,“不是说风湿犯了吗?” “是犯了,这不叫小余来给我做了做艾灸吗?” 姑娘冲他微笑,眉目娴静,陈洲对她微一点头。 周英驰给两人互相介绍了一下。 “这是我儿子,陈洲,小余,你别看他年纪轻,现在在空华当总工程师呢,手下几百号人都得听他的。” “这是小余,余琼枝,楼下中医堂的医师,水平可高了,我这两条腿就靠小余帮忙了。” 周英驰把气氛炒得热闹,两个人年轻人却是一个脸上平淡无波,一个笑中带着无奈。 陈洲按着周英驰的肩膀,“妈,爸呢?” “你爸还没回来,今天医院要开会。” “嗯,那你们忙。” 陈洲对余琼枝微一点头,轻拍了下周英驰的肩膀,转身进了厨房。 厨房里堆了一堆食材,活鱼在水盆里蹦,还有蛤蜊泡在水里,陈洲抄起盆,翻了两下蛤蜊,把水倒了,重新放干净的水。 没一会儿,外头传来了关门声,然后周英驰就进来了。 “陈洲……” 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地流。 周英驰沉默半晌,道:“不喜欢哪?” “我是看小余真的不错,人漂亮,性格又温柔,做事细心,妈妈想,万一你俩有缘分呢?” 陈洲拧了水龙头。 他回头道:“鱼要杀吗?” 周英驰所有的力气全打到了棉花上。 他这儿子就是这样,好像从来不反抗父母,听话的不得了,可总是将他们拒之门外。 周英驰想哭,一扭头,轻声道:“等你爸回来再杀吧。” “腿还疼吗?” “好多了。” “年纪上来了,自己平时要多注意。” “嗯,你最近怎么样,工作顺利吗?” “挺好的。” 又是一阵沉默。 厨房里很安静,只有困在盆里的鱼尾巴拍打着水面。 周英驰道:“你回房间休息吧。” 陈洲回了房间,他习惯性地走到封死的窗户前。 窗户封死了,前面没法擦,日久天长变得昏黄斑驳,外面的风景也跟着一起黯淡下去。 “陈洲。” 陈洲停下脚步,仰起脸。 窗户开着,青年双手盘靠在窗户上对他笑,“上学去?” “嗯。” “真羡慕你。” 青年叹了口气,笑脸平静,又说了一遍,“真羡慕你。” 陈洲扶着自行车仰头看向沈轩。 沈轩是这个弄堂里最出色的大哥哥。 少年班、天才、出国留学、加州理工、物理博士…… 无数光环笼罩。 但陈洲听说他病了。 去年冬天回国,就一直留在了国内治病。 陈洲跟他不熟,只是父母常在饭桌上谈起沈轩,谈他有多优秀,希望陈洲向他学习,自从沈轩得病以后,这个名字就不太出现在陈洲的耳边了。 陈洲读的封闭学校,周一到周六都住宿,周日回家,沈轩的名字又出现在了饭桌上。 向阳 第77节 “真可惜。” “太不懂事了。” “父母该有多伤心,养到那么大,有什么想不开的,真是太不懂事了,父母也都是为他好。” 陈博涛与周英驰一直当陈洲是半个大人,没有避讳他,同时也以此为例子教他爱惜生命,压力大要跟家里人说。 沈轩没了。 从窗户里跳下去。 摔得粉碎。 沈父与陈父是同一个医院不同科的同事,陈家当然要去参加葬礼。 陈洲与一群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小辈在一块儿,大家都是“医二代”,大部分即使不出色也不会太差,一群全世界最循规蹈矩的孩子凑在一起说话。 加州理工又怎么样?物理博士又怎么样?屁用没有。 陈洲从他们的谈论中慢慢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二十四岁的青年博士以为自己有了丰满的羽翼,于是回到国内,向疼爱他的父母敞开心扉,他很抱歉,但他是同性恋。 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父母说着理解、尊重,转头却联系人悄悄把沈轩送去辅导医院治病。 治疗了半年,听说治好了,回来也好好的。 其乐融融的一顿晚餐之后,鸟儿从天而降,将血红的羽翼散落天涯。 陈洲静静听着,冷不丁道:“同性恋还能治?” “扯淡,01年不是把同性恋从《中国精神障碍诊断与分类标准》里去除了吗?现在不算病了吧?不算病怎么治?” “有医院收,现在厌恶疗法还是很流行。” “厌恶疗法太不人道了。” “同性恋就人道?只能以毒攻毒了。” “沈轩也太可惜了,不管他到底乐不乐意改,跑去国外不就得了,反正天高皇帝远,他父母也管不着。” “谁知道呢?读书读太多,脑子会犯轴,容易钻牛角尖,这叫天才病。” “哎。” 一阵长吁短叹后,前面灵堂闹出了事。 有人来闹了。 陈洲随着人流过去。 来闹的也是个青年,一身黑衣,被几个人拉扯着,在灵堂里大吼。 “杀人犯——” “你们也配做沈轩的父母?!” 青年将纸张撒得遍地都是,一张落在陈洲脚边。 是沈轩的遗书。 ——“爸、妈,谢谢你们对我的养育之恩,从前我让你们失望了,以后不会了。” 陈洲只看了一眼,就被父母夺了过去。 “真是造孽,”陈博涛死拧着眉,“生了个讨债的。” 周英驰也挡在陈洲面前,她很伤心道:“这样闹,他妈要活不下去了,太作孽,太可怜了。” 十五岁的陈洲站在父母身后,他的个子已经很高,能清晰地看到拥抱在一起哭泣的失去孩子的父母与歇斯底里的青年对峙,怒骂是他害了自己的孩子。 他心想:沈轩也活不下去了,谁可怜过他呢? 回去的路上,父母依旧长吁短叹,说好好的一个家就散了。 所有人都在责怪沈轩。 长辈怪他不懂事,小辈怪他太傻不懂变通。 第二年,大家又聚在了一起,为沈母高龄产女而欢欣感动,一切都过去了,这个家有了新的种子,未来还会有美好的幸福生活等着他们。 陈洲坐在庆贺的饭桌上,忽然很想吐。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你在母亲的子宫里眷恋十月,脐带剪去,你们依旧血脉相连,你确信这世界上即使所有人都不支持你,至少还会有两个人无条件地爱你、包容你,他们是医生,他们读过书,他们会懂你,你鼓起勇气向他们剖开自己的胸膛,问他们,你们接不接受我?接不接受这样一个不符合你们期待的我? “陈洲,快去看看小妹妹,小妹妹好可爱的。” 婴儿乖巧地眨巴着眼睛,那双眼单纯又清澈,是世上最美的一汪泉。 陈洲道:“叫什么?” “刚满月,还没起名呢,小名叫珠珠,掌上明珠。” 珠珠。 掌上明珠。 那双手掌只要能抓住什么东西就行,是谁都可以,沈轩也好,珠珠也行。 这世上根本没有确定的关系。 “咚咚——” “陈洲,吃饭了。” 饭桌上,陈博涛没吃两口,又要说话,说的是医院的事儿,不知不觉又转到陈洲身上,还是老话,快三十了,什么时候结婚?到底要什么样的女孩?现在他们还年轻,还带的动孩子,别太挑剔,挑花眼等老了后悔。 陈洲默默吃饭,吃完以后,他没离开饭桌,倒了杯水,边喝水边坐着听。 陈博涛稀奇道:“今天肯听我们说话了?” 周英驰却隐隐觉得不安,“陈洲,你吃完下去散散步吧,下面蛮阴凉的。” 陈博涛看了周英驰一眼,又看向面容沉静的儿子,他放下了碗筷,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周英驰心脏跳得很快,女人的直觉在这时敏感地告诉她,她的儿子要向他们宣布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像很多年前,突然说他改了志愿要去外地读大学一样。 “爸,妈,”陈洲很平淡道,“我不会结婚的。” 陈博涛与周英驰竟同时松了口气。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会继续想办法说服他。 “我是同性恋。” 第57章 饭桌上一时寂静,客厅里的空调“嗡嗡”地发出一点噪音,陈洲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父母被他一句话变成了两尊石像。 陈博涛先反应过来,他很镇定道:“你不想结婚就不想结婚,不要找些莫名其妙的借口。” 陈洲有想过父母会有什么反应。 这样的反应是他预料中的其中一种。 “不是借口。” “我是同性恋,我不想结婚,两者都是事实。” 炸弹扔下去的二次效应比第一次要强烈的多。 陈博涛猛拍了一下桌子。 “嘭——”的一声。 桌上的碗碟筷勺都跟着颤。 “你再说一遍?”陈博涛疾言厉色道。 这也在陈洲的预料中。 陈洲站起身,稍微后退了一点,避免桌上的菜汤等会甩到身上,他说:“我是同性恋,我不结婚。” 陶瓷碗擦过他的肩头,呼啸着破空,砸在了他身后的墙上。 “老陈!” 周英驰如梦初醒,她抓住丈夫的手,她的手冰冰凉凉的,胸膛里心脏跳得猛,却没劲儿,眼神飘向对面的陈洲身上,觉得看了快三十年的儿子忽然变得陌生了。 “我先走了。” 陈洲微一点头,转身走向玄关。 “你站住!”陈博涛站了起来,对着自己的儿子怒吼,“把话说清楚!” 陈洲在玄关停下,他回头,道:“您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的态度太从容太镇定了,像是在给上级汇报工作。 陈博涛心凉了半截,强作镇定道:“你说你是同性恋?” “对。” “什么意思?你是有同性恋爱倾向还是与同性发生关系了,说清楚,讲明白。” 陈博涛摆出了院长的架势,此时他觉得不远处的已经不是他的儿子,更像是他的敌人,面对敌人,他必须冷静,比敌人更冷静,姿态更高。 周英驰侧着脸,不敢看丈夫与儿子对峙,她浑身上下现在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心脏与耳朵上,喘着气听两人说话。 “爸,您是学医的,应该知道同性恋什么意思。” “我问你,你就回答!” 十几年过去了,情况有变好吗?陈洲觉得是一样的。 当初沈轩大概也面临过这样冷冰冰的看似很理智的质询。 只是他不是沈轩,他做了快十年的心理准备,早早地将自己与这个世界切割,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心。 “我只对同性有兴趣,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通俗的说,我对女人不行,这样您理解了吗?” 向阳 第78节 陈博涛胸口上下起伏,妻子抓着他的手正在颤抖。 他缓缓道:“尝试吃过药吗?” 陈洲笑了笑,“您指哪方面?” “你说你对女人不行,你试过?” “图片、影像都没法刺激欲望,这不用试。” “所以呢,你吃过药试试吗?现在这种疾病很普遍……” “爸,”陈洲打断了他,“我不是阳痿,我只是同性恋。” “……” 巨大的悲哀在屋子里弥漫,陈博涛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完全不冷静,也做不到冷静,脑子太乱了,唯一的念头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儿子是同性恋?不应该啊……他儿子从小就很阳刚,一点这方面的迹象都没有…… “爸,妈,我先走了。” 陈洲俯身换鞋,他换好鞋,手搭在门把手时,周英驰开口了。 “……洲洲。” 女人声音柔软,微微颤抖着。 “你是不是在跟妈妈赌气?” “妈妈知道你不喜欢小余,我没别的意思,以后妈妈不逼你了,好吗?” 陈博涛低头道:“小余?” “是,”周英驰认错般地抢白,“我今天腿不舒服,叫小余上来做做艾灸,我想儿子要回家,正好两个人见见面,他就误会了,洲洲,妈妈不是故意骗你回来,你别跟妈妈赌气,好吗?” 陈博涛又看向陈洲。 父母的目光一齐笼罩在陈洲身上。 他们在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个台阶。 只要他肯,世界就将恢复原样。 可他的世界早已不是这个样子了。 他也很抱歉。 可这无法改变。 “妈,我没跟你赌气。” 陈洲看到母亲的脸色慢慢灰败下来。 “这不是您的错。” 门关上。 屋子里仍是很寂静。 陈博涛站着,周英驰坐着,两人的手相连,都是冰的。 不知过了多久,陈博涛坐下了,他拿起桌上的碗筷,道:“吃饭。” 周英驰没动。 没一会儿,啜泣声在房间荡开。 陈博涛端着碗筷,手在发抖,道:“哭什么?他就是有毛病,看不得家里人高兴,同性恋还好,没说自己杀人放火就不错了,别理他,他不就那样嘛,神经病间歇性发作的。” 周英驰摇了摇头。 “不一样……这次不一样……” “沈轩,”周英驰边掉眼泪边道,“你还记得吗?沈坚家那个小孩……” 陈博涛怎么能不记得。 手抖得太厉害了,只能把碗筷先放下去。 当年沈轩跳楼以后,医院家属楼里凡是有孩子的,说好了一起把家里的窗户全封死了。 陈博涛记得陈洲回家以后连问都没问为什么封窗户。 他儿子多懂事,从来不对他们的决定有什么异议。 陈博涛现在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错。 “他那个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陈博涛道,十几年的事情,他也记不清了。 周英驰摇头。 就是因为一点异常都没有,他们才毫无察觉。 “怎么办?这下怎么办?” 周英驰六神无主,脑子里乱成一团,记忆混乱极了,她甚至想到了刚怀上陈洲的时候,是哪一步出错了呢?是她生陈洲的时候不顺,陈洲有点缺氧,还是她给小时候的陈洲扎了两次辫子…… “没事,”陈博涛又握了下周英驰的手,“没事,先吃饭,吃饭。” 陈洲下了楼,碰上了几个邻居,如常地与他们打了招呼,站在法国梧桐下仰头最后看了一眼,一列窗户全都封死了,一格一格,灰蒙蒙的。 陈洲上了车,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诚然,他们会伤心失望一段时间,不过他一向就是个不怎么贴心的儿子,感情上的损失应该会相对少一些,然后他们会同他谈判,看看他这里有没有回旋的余地,如果有,那么要求就可以放低,生个孩子,只要有孩子,别的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洲边开车,边很冷静地分析他的父母未来会对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这些东西很早就在他心里演练了千万遍,将他这颗心锤炼得比石头还要硬。 他没有感觉,一丝一毫感觉都没有。 门打开,陈洲闻到一股香气。 香气从浴室里传出,跟随着一点乳白色的烟雾。 同时还有哗哗的水声。 大概是张向阳觉得关着浴室门洗澡有点闷,就敞开了门。 陈洲在沙发上坐下,把车钥匙放在一边,随后从茶几的小盒子里掏出了一包烟,他点了一根,在客厅里不紧不慢地抽着那支烟。 烟抽到一半,张向阳从浴室里出来了,他以为家里没人,头上罩着条毛巾直接去冰箱那拿水,闻到烟味,一回头才看到坐在沙发里的陈洲。 陈洲双脚交叠地翘在茶几上,连鞋都没换,皮鞋尖对着天花板,上半身陷在沙发里,很放松的姿势,却给张向阳一种紧绷的感觉。 张向阳呆了呆,道:“陈工?” 陈洲偏过脸,他嘴里还叼着烟。 张向阳没见过陈洲抽烟。 陈洲没在他面前抽过,偶有几次,他只见过陈洲手指夹着烟,一向严肃又端正的人嘴里斜斜地咬着烟,看着也并不邪气,令张向阳联想到西部电影里英雄末路的牛仔,旧世界的狼狈。 张向阳把毛巾挂在脖子上,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陈工,你怎么了?” 陈洲把烟从嘴里拿走,“熏着你了?” 张向阳摇摇头,迟疑的目光落在陈洲脸上。 陈洲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已经很疲惫,实在懒得作出任何表情了。 陈洲道:“房子怎么样?去看了吗?” 张向阳双手抓住毛巾,犹豫了一下,道:“看了,还可以。” “嗯。” 陈洲点点头,又吸了口烟。 “晚饭吃过了吗?” 张向阳没回答,他轻声道:“陈工,你心情不好吗?” 烟雾飘散在面前,陈洲心想他并没有心情不好,他只是没有感觉,鼻尖嗅到了沐浴露的香气,他扭过脸,道:“没有。” 张向阳很奇异地感到一丝悲伤,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他心道陈工该不会是真的跑去跟家里人“出柜”了吧?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陈洲应该只是开玩笑的。 张向阳陪他坐了一会儿,道:“陈工,你以前不是说了吗?朋友之间要也要分享不开心的事情的,你也可以向我诉苦,我能帮你分担的。” 陈洲静默着,指尖一点一点感觉到了逼近的热意。 他把烟掐了,扭过脸,对满面温顺的张向阳道:“张向阳。” “嗯。” 陈洲靠了过来。 张向阳一动不动,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那张英俊的脸靠得越来越近,他脑子里一团乱,想着躲开,又觉得自己不能动,慌乱之下竟然闭上了眼睛。 肩膀一沉,张向阳才睁开了眼睛。 陈洲靠在了他肩膀上,张向阳侧过脸,看到他的后脑勺,漆黑的短发。 他很想伸手摸一摸。 随后,张向阳的腰也被环住了。 陈洲抱得不紧,手臂松松地环着,张向阳僵坐着不动,他克制着自己回应的欲望,掌心浅浅地、有些笨拙的轻拍了拍陈洲的背。 他只拍了一下,陈洲便骤然将他抱紧了。 紧得张向阳都快喘不过气。 那种用力的、骨骼都在挤压的拥抱,让张向阳更加慌张了,陈洲怎么了?无坚不摧的陈洲到底怎么了?张向阳手抖了抖,也用力回抱了过去。 在这间昂贵又空旷的房子里,他紧紧拥抱住他唯一的朋友,分担着他此刻无由的脆弱。 “张向阳。” “嗯。” “别去外面住。” “……” “一天也别在外面住。” 向阳 第79节 “……” 张向阳不知怎么,感觉眼眶里好像要掉眼泪,他连忙用力眨了两下眼睛。 “好。” 第58章 张向阳把住房申请退了。 amy惊讶得合不拢嘴,“你真的不想住吗?” 张向阳道:“嗯,还是让给其他有需要的同事吧。” amy很久都没回过神,张向阳已经回到工位,她仍追上来问张向阳确定不要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amy脸上的表情除了惊讶外,张向阳察觉到她似乎隐隐还有些失望。 一丝异样的感觉滑过胸口,张向阳很快就把那种感觉抛诸脑后,他打开文件夹,满脑子依旧是昨天与陈洲拥抱的画面。 朋友之间会不会拥抱呢? 答案显然是会的。 以前聚餐结束,一群大男人在饭店门口你抱我、我抱你,拍屁股按肩膀,亲昵肉麻的不得了。 是他的问题吗? 是他自己心里有鬼,就把陈洲也想坏了? 张向阳一直都很坚决地认为陈洲是个直男。 其实仔细想想,这判断根本毫无依据。 他只是觉得陈洲看上去很直男,就理所当然地认为陈洲是直男。 他们到底也没正面讨论过这个问题。 昨晚的拥抱,实在是太亲密了,张向阳晚上躺在床上还觉得心脏砰砰乱跳,身体像是依旧被充满着强大荷尔蒙的男性躯体所紧紧压制着。 陈洲那罕见的脆弱亦在他的心田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记。 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陈洲到底是怎么了,他能怎么帮陈洲?怎么才能让陈洲开心一点儿? 张向阳辗转反侧,想起陈洲说让他别走,那语气是很平淡的,但这种要求只要说出来就没法掩藏里头的感情。 陈洲无疑是舍不得他。 ……就像他也舍不得离开陈洲。 张向阳站起身,去茶水间泡咖啡。 心里太乱了,本来想好了搬出去冷静冷静,但陈洲一提,他就没法冷静了。 手指搭在桌上,张向阳听着咖啡机的声音,怔怔地出了神。 “向阳,快出来——” 办公室里的人都很兴奋地围着那一大束香槟色的玫瑰,纷纷拿着手机拍照,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现在的女孩子这么主动啊,送花都送到公司里来了。” “张向阳你行啊,说,招了哪个白富美?” 同事们都在开张向阳的玩笑,张向阳却是一头雾水。 玫瑰花束大得已经超出了张向阳的想象,办公室里的人也都在啧啧称奇,有觉得有趣的已经开始从上到下去数,可花束太大,怒放的玫瑰一朵挨着一朵,花瓣重重叠叠的,连数都不好数清楚。 “我的?”张向阳这时才道。 “对啊,送花的人说了,送给一位张向阳张先生。” “有字条吗?” “什么都没有。” 同事耸了耸肩。 张向阳看了一眼那庞大的几乎能压倒人的花束,心里不觉喜悦,那种莫名的警惕和被盯上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缓缓道:“搞错了吧。” “可能同名同姓,”张向阳回头对众人勉强笑了笑,“搞错了。” “不会啊,他说的很清楚。” 张向阳不说话了,他转身要回去,同事问他要不要把花抱进去,张向阳边摇头边进去,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同事们觉得奇怪,互相交换了下眼神,都觉得事情很新鲜。 张向阳回去端了咖啡出来,他泡咖啡本来是想提提神,但一上午都还是很浑噩,一会儿想陈洲,一会儿想那束玫瑰花。 等到中午,一行人去食堂吃饭,别的部门的人也来开他的玩笑。 这样大的一束玫瑰花就算是送给女孩子也很稀奇,更别提收花的是个男人了。 张向阳脸上讪讪的,也不再用搞错了这个理由,免得牵扯出更多的话题。 吃完饭后,众人回去,那束玫瑰花静静地靠在他们办公室门口,就像一座小小的花山,路过的人都禁不止啧啧称奇。 “你们谁想要吗?”张向阳道,“拿去分了吧,放在这里太挡路了。” 没有人会拒绝这样漂亮的花,众人都说好,开始动手肢解这一大束玫瑰,你拿几朵,我拿几朵,办公室里的人都拿了一些,玫瑰花束变得千疮百孔,不复之前盛大磅礴之美,张向阳干脆去求其他部门的人也来拿花。 一时之间整个办公室每张桌上都或多或少地摆了几支娇艳欲滴的玫瑰。 除了张向阳。 晚上下班的时候,又有人来拿玫瑰,大概是想带回去,张向阳忙说好,让他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这玫瑰花很新鲜,经历了一天仍旧看着很好,被人拿得多了,别人也就不再不好意思,很干脆地一大捧起去抽,找了丝带一扎,很爽朗道:“老夫老妻了,晚上带束花回家,我老婆要开心死。” 张向阳笑了笑,“那就多拿一点吧。” 于是,下班的电梯里全是抱花的人,整个电梯都要被玫瑰花那股淡淡的香气所浸染,张向阳身在其中,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儿。 最起码这束来历不明的玫瑰给一些人带来了真切的快乐。 拿着花的人从大厦里鱼贯而出,张向阳跟在人群里出来,然后他就看到了靠在车边的贺乘风。 贺乘风穿了一件休闲的亚麻色衬衣,淡灰色的薄西服外套,胸口别了一朵丝绸叠成的香槟色玫瑰。 张向阳扫了那朵玫瑰一眼,心里那种厄运般的预感落实。 果然。 张向阳不觉恐慌,反而是觉得踏实了。 贺乘风看到那么多人手里捧着花,唯独张向阳两手空空,嘴角若有似无地一笑,面上看不出喜怒。 逃避看来是毫无用处的,只要你逃避,他就会觉得你怕了,你有顾忌。 陈洲都为他做到那个地步,把他最后一点顾忌都强硬地切割掉,他实在是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现在应该已经是毫无弱点的人了。 张向阳单手拉了下包带,定了定神,主动迎了上去。 见他直接走来,贺乘风脸上笑意更浓,“我以为你会跑。” “你有什么事吗?”张向阳道。 贺乘风侧身拉开了车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张向阳掌心紧攥住包带,淡淡道:“这里附近有家咖啡馆,去那里说吧。” 贺乘风嘴角含笑,“阳阳,你真的变了。” 张向阳没有看他,他低头看向地面,“要么去咖啡馆,要么就在这儿说。” 贺乘风关上车门,微笑道:“你带路。” 下班时间,咖啡馆内人不多,张向阳找了个靠窗临街的位置坐下,他要了两杯拿铁,“都外带,谢谢。” 贺乘风一手摩挲着水杯,轻笑道:“没有一杯是给我的吗?” 张向阳道:“是的。” 贺乘风脸上的笑容弧度一丝一毫都没有变,他轻摇了摇头,对店员道:“跟他一样,两杯拿铁,一杯外带。” 两人面对面坐着,与五年后那次重逢时气氛相似。 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样客客气气的生疏。 张向阳从包里拿出个信封。 从肃市回来之后,这信封就一直放在他包里。 麦色信封搁在桌上,看着有那么一点厚度。 贺乘风笑道:“总不会是情书吧?” “我查过了,”张向阳道,“那家店还有10%的服务费,都算在里面了,你点点。” 贺乘风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只有唇角上翘。 “阳阳,你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你请说吧,我赶时间回家做饭。” “阳阳,你这是要跟我两清?” 张向阳觉得自己内心很从容,思考问题的角度也变得很清晰。 “一码归一码,你欠我的,不是钱的事。” 张向阳真的变了,贺乘风内心很切实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他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他一眼相中的人果然不一般,忧的是这些耀眼而美丽的方面却不是由他亲手切割而成,这无疑让他感到遗憾,甚至对于张向阳所展露出来的讨他喜欢的部分也感到厌恶起来。 他不要这个张向阳。 他不要这个内心愈发坚强,面对他不卑不亢毫无波澜的张向阳。 贺乘风轻叹了口气,“阳阳,那你说,我该怎么补偿你?” “你为什么要补偿我?” 张向阳道:“之前恐吓,现在又摆姿态,贺乘风,你是觉得我很好玩弄,所以变着花样看我还会不会上你的当,重新变成你的玩物?” 向阳 第80节 “也许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亦或者你是厌恶失去对我的威慑力,无论是出于哪一种目的,我唯独能确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你绝非出自善意。” “师兄。” 张向阳重又这样叫他,眉头微皱,神色恳切,他真将他当作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大学师兄,真诚的、毫无个人感情色彩地规劝他。 “放手吧,这样毫无意义。” 贺乘风微微笑了笑,“阳阳,你这样了解我,我们难道不该是天生一对?” “你是同性恋吗?”张向阳反问他,“你不是可怜我才跟我在一起?” 贺乘风目光沉沉,那张戴着面具一般的脸似在斟酌,片刻后,他抬起眼,他整张脸都不在笑了,温和的笑意常如面纱般笼罩着这张脸,令他看起来朦胧而美好,而一旦这张面纱被解开,岩石般冰冷又冷酷的内在便暴露在阳光之下,让人为之胆寒。 “阳阳,”贺乘风的语气带着一种冷静的刻毒,“那是因为我喜欢你。” 这是一句迟了五年的告白。 说的人毫无温情,听的人面无表情。 张向阳对他笑了笑,“谢谢,”他拿出藏在下面的手机,“我已经录音了。” 贺乘风不慌不忙道:“然后呢?需要我提供我们公司的公共邮箱吗?”他微一靠后,看张向阳的眼神很宠爱,像是看到弱小的动物反扑,既觉得有几分可笑,又觉得有几分可爱,“阳阳,我可以告诉全世界我是双性恋,这对我毫无影响。” “你真的搞错了,我绝对不是出于报复你,”贺乘风诚恳道,张向阳摆了姿态,他也摆了姿态,“是你打乱了我的人生规划,我不可能让你一走了之,我给过你机会走人,你自己撞回来,这难道怪我?阳阳,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乖乖回到我身边,二是吃够了苦头,然后回到我身边。” 录音还未停,而贺乘风却像是一点也不在意,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直接扔在了桌上,“你喜欢的话,可以现在帮我昭告天下,告诉所有人,我们复合了。” 张向阳觉得很冷。 随着贺乘风的面目越清晰地展露在他面前,而越是感到寒冷。 “为什么?”张向阳轻声道,“因为你喜欢我?” “一部分吧。” 贺乘风蹙了蹙眉,“阳阳,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吗?你本来就是我的人。” 张向阳从他的语气、神情中得到了一个切实的结论:贺乘风是真的这样认为的,他属于他,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也许在某一个看到他的瞬间,贺乘风就这么觉得了,这与他本人的感受毫不相关。 张向阳懂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贺乘风从来没有把他当作是与他一样的人来看待。 就像路边看到了喜欢的野花野草,随手采摘。 玩腻了就扔,又想要了就回去捡。 他必须等在原地,哪怕遍体鳞伤也要等待他再次采撷。 这就是贺乘风的世界逻辑。 他不允许这朵花自由生长,超出他的控制与想象之外,更不允许别人去碰。 即使他不要了,这朵花也该在他的阴影下枯萎。 “贺乘风,我从来不是你的人,以前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张向阳站起身,“五年前我以为是我不够好,现在我明白了,是你不够好。” 贺乘风静静地仰着头看他,随后他笑了笑,道:“是的,五年前的我不够好,我错误地判断了对你的感情,我承认我还是很喜欢你。” “不,那不是喜欢,那只是占有欲。” “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才想占有?”贺乘风手指交叉,微笑道,“阳阳,这不冲突。” “我不接受,”张向阳帮他说了,“但我接不接受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对吗?” 贺乘风笑而不语。 张向阳轻点了下头,“我明白了。” 服务生把咖啡送了过来。 贺乘风道:“打包的那份给他。” 服务生把两个纸袋都递给张向阳。 张向阳接了,把贺乘风给他打包的那杯拿铁拿了出来。 贺乘风盘着手,饶有兴致地看着。 张向阳掀开杯盖,在服务生的惊呼中直接泼了过去。 “哗啦”一声,冰块滚了一地,深色液体滴滴答答地从贺乘风的头发、眉毛、睫毛上一点点滴下,贺乘风一动没动,笑容清浅,“阳阳,我欠你的,这下还了多少?” 第59章 陈博涛反复确认了办公室门反锁得没问题了,放开手,回身看向沙发。 陈洲很规矩地坐着,从衬衣到长裤,身上一丝不苟,一点褶皱都没有,陈博涛一直觉得他这儿子有点太过完美主义,所以才迟迟不愿恋爱,没想到有一天他儿子会忽然宣布自己是个同性恋。 一直到现在,陈博涛还是不太敢相信。 他反复思索儿子的成长轨迹,企图去验证这是否是个谎言,却发现他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 “今天单位不忙?”陈博涛坐下,把泡好的茶倒出来。 陈洲道:“挺忙的,公司今年要上市,事情很多。” 陈博涛冷哼了一声,他倒好了茶,冷声道:“一句中听的话都不会说。” 陈洲没有辩解,他只是实话实说。 陈博涛端了热茶,反复吹拂着茶水漂浮的热气,眼角余光都不给陈洲,半晌,他轻抿了一口,目光慢慢地扫过去,陈洲还是原样坐着,既没有动,也没有喝茶,他腰是弯的,看着很恭敬,却给了陈博涛当年第一次见他老丈人时的感觉,那种城府与耐心,陈博涛不想学,也讨厌。 “什么时候发现的?” 陈博涛忽然道。 “中学。” “怎么发现的?” “很自然的事情。” “跟谁好过吗?” “没有。” 父子之间一问一答,彼此都很流畅,同时又都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 陈博涛端着茶碗,斟酌片刻,道:“改不了?” “改不了。” “你怎么知道改不了?” “试过。” 陈博涛一怔,“试过?” 陈洲“嗯”了一声。 陈博涛案头还堆着同性恋的研究资料,他缓缓道:“怎么试?” 陈洲端起了茶碗,上面热气已散,他抿了一口,淡淡道:“厌恶疗法。” 陈博涛端着茶碗,姿势久久不变,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发觉自己对儿子的了解实在太少太少。 一直以来,他只觉得陈洲是因为过于优秀而目中无人,性情高傲看不上周边的人,所以对谁都是冷冷淡淡不理不睬的。 其实他年轻的时候也有点这个毛病,仗着自己在学术方面的优越,内心里对很多人都看不上,也不爱搭理,直到周英驰出现,他才彻底败下阵来,承认自己也只是个凡夫俗子,也会为了小情小爱茶不思饭不想。 在陈博涛的内心,现在的陈洲与当年的他是一样的,傲慢、浅薄、幼稚。 “长大了就好了”,这大约是全中国90%的家长心中的防线。 无论这个长大是指三岁,还是三十岁。 陈博涛喉头微干,有点想咳嗽,他忍住了,想说又不想说,终于还是说了。 “自己治的?” “嗯。” 陈洲道:“药物和橡皮圈都试过,没什么效果。” 他语气平淡,陈博涛端茶的手却发起了抖。 厌恶疗法在医学界一直争议很大,他查资料时,图片影像很多,被治疗的患者在治疗过程中样子都很痛苦很难看。 陈博涛低头将嘴靠近茶杯,缓缓道:“什么时候?” “上大学的时候。” 陈博涛放下茶杯。 他本想将茶水泼在儿子脸上,再给陈洲一耳光,又想给自己一耳光,情绪一时激荡,他站起身,如困兽般在办公室来回踱了几圈,指着陈洲厉声道:“为什么不跟家里商量?!” 陈洲也放下了茶杯,他一直都在回答,这时终于反问了一句,“告诉你们又怎么样?” “告诉我们,我们——” 陈博涛半天都没接下去。 告诉他们,他们会怎么样? 陈博涛不知道。 就像现在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忽然出柜的儿子一样。 他们手足无措,毫无应对的法子,甚至于连接受这个事实都很困难。 陈洲看了一眼表,道:“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 陈博涛没反应。 “爸,多注意身体,代我跟妈也说一声,你们也别太难过,是我的问题。” 陈洲站起身,走到办公室门口时,陈博涛忽然道:“为什么现在又想说了?” 陈洲静了一会儿,“三十了,当给自己一件生日礼物。” 门带上,陈洲出来,有医生护士认出他是陈院长的儿子,纷纷与他打招呼,陈洲点头与他们招呼,神色如常地回到停车场,在车门口停了一下,他仰起头,最后又看了一眼父亲的办公室。 向阳 第81节 玻璃反光,楼层太高,他什么也没看清,拉开车门上了车。 俯视着车辆缓缓离开,陈博涛背着手,心头无比沉重,理智上他很清楚性向很难改变,但在情感上他依旧无法接受。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 他们夫妻俩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跟他们开一个这样的玩笑? 接受完父亲审查的陈洲先回了公司,公司里极光星的人霸占了一间会议室,不分昼夜地查验、开会,时不时还要搞突击,几个财务苦不堪言,公司中高层以上的人都被整得焦头烂额,从上到下几乎都是不得安宁。 陈洲一回去就被叫去开会,中途休息,他招了下属问:“他们的头呢?” “走了,5点钟就走了。” 陈洲看了眼表,“我出去打个电话。” 回了办公室,陈洲拿手机拨了个号码。 电话马上接通。 三言两语,对面就简单地把情况说明了。 陈洲眉头紧皱,“接着盯。”他挂了电话又打电话给张向阳,张向阳也马上接了。 “下班了吗?”陈洲道。 “嗯,刚下班,”张向阳的语气听着很稀松平常,“陈工你呢?” 陈洲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门,“马上。” “那我先回家做饭。” “好。” 挂了电话,陈洲出去,对下属道:“极光星那边你应付一下,我走了。” 下属道:“这……万一极光星的人问起来,我不知道怎么交待啊。” 陈洲道:“你就跟他们这样说,要他们够资格的人再来请我去开那些无聊的会。” 陈洲抓了钥匙直接走人。 一路风驰电掣,竟是赶在张向阳之前到了。 家里空荡荡的没人,陈洲在家里踱了两圈,重新换上鞋下了楼。 小区里人流稀少,陈洲一路也没碰上几个人,一直走到了小区门口,门口的保安便向他问好,陈洲在岗位亭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他们闲聊,直到不远处背着包提着纸袋的人映入他的视线,他眼神一凝,目光中有了神采。 张向阳也看见了他,慢悠悠走的人立刻跑了起来,跑动的时候才想起手上提着两杯咖啡,连忙站住了把咖啡抱在怀里,又向陈洲跑去,跑到陈洲面前,呼吸都没喘匀就道:“陈工,你怎么在这儿?” 保安抢答:“陈先生在等你呢。” 陈洲没有反驳,回首与他们挥了挥手,随即单手搂过张向阳的肩膀,张向阳吃了一惊,陈洲深深地看他一眼,张向阳看出他眼神中的意味深长,于是没有抗拒,柔顺地由陈洲搂着往里走,而目睹这一切的保安们都是一脸平常,毫无异色。 两人相携着走出几百米,陈洲才把手放了下来,“你今天回来得好像有点晚。” 张向阳默默抱着咖啡,慢悠悠地走在柔软的草石路上,他稍作犹豫,道:“今天贺乘风来找我了。” 陈洲心里一松,悄悄地从胸腹呼出一口气。 “是吗?”陈洲道,“怎么回事?” “说了点莫名其妙的话,没什么,还是那一套。” “他要挟你了?” “他现在没什么可要挟我的,”张向阳转过脸,陈洲也正在看他,他对陈洲笑了笑,“我一点也不怕他。” 陈洲也对他笑了笑,笑容很欣慰,他低下头,微微靠近张向阳一点,“他正派人跟踪监视你。” “我猜到了,”张向阳顿了顿,道,“他那样卑鄙无耻的人作出跟踪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不然怎么刚好他去出差,贺乘风就跟上,他下班,贺乘风就等着,他也不是傻子,很清楚自己这样顽强的抵抗或许已经彻底惹恼了贺乘风,原本攥在手心里的玩意失控如斯,不知他还有怎样源源不断的手段来对付他,那些手段或许是针对他这个人,也或许是针对他的心。 只是无论如何,张向阳都不会有丝毫的动摇。 人活一世,或许就是要这样面对无穷无尽的风雨,而人也必将在这些风雨中成长历练,成为全新的自己。 张向阳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发现陈洲脸上一闪而过的异样。 陈洲将手背在身后,悄悄攥了攥,“门口我搂你……” “我明白。” 张向阳立即打断了他,“你是做给监视的人看。” 陈洲也想这么解释,他也确实是出于这样的意图,只是听到张向阳这样说,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无言的遗憾。 如果他与张向阳是一对真情侣,那么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对付贺乘风,将他所有的手段都使出来,好好地替张向阳那段时间所受的苦来出一口恶气。 只是朋友的身份实在太局限了,他如果做得太多太明显,即使是像张向阳这么迟钝的人也会有所察觉。 如果张向阳察觉到他并非出自友谊,而是出于这样的心思,张向阳会怎么做呢?这一点,即使连非常喜欢做预案的陈洲也不愿去假设。 而且陈洲也担心张向阳会发现其实他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尽善尽美,他也有阴暗卑鄙的一面,也会用那些张向阳觉得不光彩的手段。 而另一边的张向阳也正极力说服着自己,陈洲的牺牲已经很大了,他再这样没完没了、抑制不住地对陈洲的一举一动心猿意马,这样岂不是太无耻了吗? 也许在陈洲看来,这只是普通朋友之间的搂抱,男人之间这是很正常的,况且陈洲又说的那么明白,这只是做戏,是假的,他又为何要对虚假的亲昵而心荡神摇呢? 张向阳,还能不能要点脸? 张向阳羞愧难当,切菜的时候心神不宁,不小心切到了手指,他短促地“啊”了一声,从浴室里出来的陈洲正巧听到这一声,转角走出来就看到张向阳握着鲜血直流的手,他忙上前道:“受伤了?” 张向阳抽了纸按住伤口,“没事,小伤。” 鲜红渗透了纸巾,陈洲一时心疼,脸上又不能表现太过,“冲一下吧。” 张向阳到一边洗手,陈洲去拿了医药箱,等张向阳洗完,毛巾纱布剪刀都已经准备好了,陈洲一句话都没说,拉过张向阳的手为他包扎。 他神情专注,低垂着眼睫,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情。 张向阳不敢直接看他,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白色的纱布轻柔地绕过伤口,陈洲的手时不时地碰到他的指尖,手上的温度强烈地传递到了张向阳的手指,张向阳只觉得自己手指的温度也变得异常了,甚至有些忍不住发颤。 “很疼?” “……还好。” 张向阳很艰难道。 陈洲眼眸微抬,余光扫过去,发觉张向阳的耳朵红了。 陈洲放下手,心想张向阳还是不太适应。 “去休息吧,我来就行。” “陈工你来?” 张向阳看着陈洲拿起菜刀,一看陈洲的手势他就笑了。 “还是我来吧,一点小伤。”张向阳道。 “我来吧,”陈洲低着头切菜,动作很生疏笨拙,“我不太会,你别笑我就行。” 张向阳不想争来夺去的误伤,于是站在一边低声提醒陈洲,怎么握刀,怎么按菜,怎么把握角度。 陈洲切了几下,抬头对张向阳笑了笑,“你还是去沙发那坐着吧。” 张向阳不好意思道:“我话太多了。” 开车的人最烦副驾驶的指指点点,这点道理张向阳还是懂的。 陈洲没否认,胳膊肘屈了屈,意思还是赶他走。 张向阳到一边去打两个鸡蛋在碗里“哐哐哐”地搅,准备等会儿炒西葫芦用。 陈洲把西葫芦切好,装进篮里,放在水下冲洗,哗哗的水流声与打鸡蛋的声音交织在一块儿,陈洲心里既安静又热闹,一股一股的冲动与理智相互打着,手掌翻了两下切好的西葫芦,道:“你在我旁边说话,我心乱。” 打鸡蛋的声音戛然而止。 陈洲扭过脸,张向阳人像是僵住了,一动不动。 见他这副模样,陈洲一怔,道:“我说的太过了吗?” 张向阳慢慢低下头,良久,他手拿着筷子往随身的方向放了放,筷子滴溜溜地转出声,他的心思也跟着转了一圈。 要说的,还是要说,他答应陈洲不隐瞒。 张向阳顿了顿,道:“陈工,我是gay。”他轻咽了咽唾沫,心想自己就算暴露不要脸的心思也得把话说明白了,不能这么不清不楚地坏了他与陈洲的友情,他缓缓道:“……我会误会。” 水流声哗哗不停,像是直接浇在了陈洲脸上、心上。 他会误会? 张向阳会误会? 误会什么? 陈洲看着张向阳,他看到张向阳的耳朵是红的,当然,包扎伤口的时候张向阳的耳朵就红了,因为张向阳不习惯别人碰他…… 陈洲想,他喜欢上的是根木头。 无论他如何倾泻爱意,都不会有什么结果。 所以他才这样自私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再拉近。 他很冲动,他太冲动,那股冲动在肃市、在那个宾馆的房间里就已经快要按捺不住。 做任何事都要想后果,做任何决定都要考虑未来该怎么走,会不会有好结果?能不能有未来?有没有信心去建立一段充满了怀疑、偏执、困难重重的他根本无法相信的亲密关系? 以上,都没有答案。 陈洲胸膛微涌,水珠顺着他的指尖一点一点滴落。 “张向阳。” 别说,没有信心去做的事情别说出口。 “你没有误会。” ……可他情难自已。 向阳 第82节 第60章 被子里的世界黑暗、温暖、又安全。 张向阳躲在里面,睁着眼睛,呼吸都变慢了。 陈洲说完之后,他一句话也不敢说了,把自己当根木头,只是机械地炒了菜,胡乱吃了两口,吃完就走,匆匆洗了个澡就钻进了屋内。 他强制性地将大脑清空,像只应激的猫一样躲在被子里。 他想强迫自己把陈洲说的那些话忘掉。 “张向阳。” “你没有误会。” 张向阳闭上眼睛,把被子压在脸上。 呼吸很快变得急促,鼻腔和脸都开始发烫,张向阳喘了几口气把被子放开,探出脸继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被子外微冷的空气。 瞳孔跟着呼吸的频率眨动,张向阳感觉到自己似乎连眼睛都在发烫。 躲不了,也忘不掉。 陈洲的话像咒语一般围绕在耳边,张向阳双手紧抓着被子,强行压制住的思绪立即乱窜了起来。 他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说自己会误会,不就是等于变相在说他会对陈洲的一言一行产生不该有的心思吗? 这么说应该是对的。 张向阳是抱着坦白罪行一般的心情去说的。 他觉得这样不好,所以说给陈洲听,希望陈洲能对他提防一点。 可陈洲说什么? 他说不是误会…… 张向阳又躲回了被子里,用薄被死死地盖住自己的脸,简直快要把自己活活闷死。 张向阳不敢多想,可也睡不着,脑子里嗡嗡响,一晚上也不知道自己是睡了还是没睡,反正早上是被闹钟叫醒的,头疼得发晕,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才下床出去。 他要坐地铁上班,还要做早饭,所以平常都比陈洲起得早一点儿,然而今天起床,他经过陈洲的卧室,发现陈洲卧室的门是开着的,里面收拾得很干净,陈洲显然是已经走了。 张向阳呆立在陈洲卧室门口很久,脸上的表情与他的内心一样——空荡荡的。 陈洲走了,张向阳也没心思吃早饭,干脆就早点去上班,他想赶紧离开这间屋子,逃离那股无形的暗流。 到了公司,张向阳没先进办公室,他空腹乘车,感到有点恶心,就先去了趟卫生间,太早了,卫生间里灯都没开,张向阳想着也看得见,就没开灯。 人刚进隔间,就听到外面有人边说话边进了厕所,“啪”的一声开了灯。 “什么?他还不要?” “是啊,离谱吧?” “哎,我们抢破了头都抢不到的名额,人根本不稀罕。” “你以为呢?本来就是陪太子读书,说起来我们都是沾人家的光,你当老板做慈善啊……” 一阵拉链抽皮带的声音传入张向阳耳中,张向阳静静听着,心里那股莫名的古怪之感浮现,强烈的本能让他没有出声提醒卫生间里有人,而只是安静地继续听下去。 “……从来没有的事情,那么好的房子免费给我们做员工宿舍,帮帮忙,老板脑子被枪打坏了啊,还不是为了他。” 淅淅沥沥的尿声与议论声夹杂在一起。 “他到底什么来头啊?” “呵,你还不知道?昨天那么一大束花,还有晚上谁来接的他,你真不知道?” “这我知道啊,极光星的小太子嘛,群里都传遍了。” “那不结了,真太子养的假太子咯。” “我靠,极光星那个小太子不是之前还订婚了吗?他搞gay啊?” “搞笑,玩玩而已,有钱人不就那样嘛,男的女的情人一大堆,又不影响他们传宗接代,小太子自己就是情人生的,难道还能是什么好种啊?” “说的也是,妈的,有钱真好,这么多有钱人怎么不算我一个……” 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过后,两人嬉笑闲聊着离开。 卫生间里重又安静下来。 张向阳在隔间里按住自己的胃,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早餐店外,张向阳取了豆浆馒头,在临街的廊檐下吃早饭。 城市的早晨很热闹,许多人买了早饭就匆匆离去,有两个学生打扮的倒是不紧不慢的样子,一起说笑,分食一个茶叶蛋。 张向阳目光幽静地瞥向那几个学生,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总是全身心地防备自己的性向,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刻。 他的父亲张常青是硬汉中的硬汉,他一直以父亲为榜样,却不知怎么,背道而驰地长成现在这样,这使他在青春岁月中长期感到自卑而痛苦,异于常人的性向更是令他的这种痛苦雪上加霜。 人的愿望真的很难实现。 他得不到他的奥特曼,也长不成他父亲那个模样。 张向阳低下头,心道:他做不了第二个父亲,就做第一个张向阳吧。 张向阳吃完早饭,上了楼,在办公桌前埋头苦干,同事跟他闲聊,他也没理会,说自己很忙。 同事说要帮他,又被张向阳拒绝。 同事们一向都对他很关照很客气,张向阳之前只觉得换了环境,自己运气好,碰上了一群友善的人,现在想来,天上总不会掉馅饼的。 把手头的工作全部做完,资料也都整理好,张向阳开始收拾东西。 一开始,办公室里的人还没察觉,后来张向阳站起身把包背上,他们依旧没察觉,问他:“出去啊?” “嗯,”张向阳把凳子推好,对他们笑了笑,“不干了。” 办公室里的人全都傻眼,看着张向阳背着包出去,张向阳人不见了,才爆发出议论声。 张向阳把那些声音抛诸脑后,直接去找了经理。 经理也呆住了,“你不干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辞职,不想干了。”张向阳道。 经理目瞪口呆,“为什么呢?” 张向阳道:“孙经理,我想知道招我进来公司是不是开了后门,受了谁的委托?” 经理脸上惊讶的表情慢慢收敛了,他放下手里的笔,先低了低头,又抬起头,道:“你坐下说。” 张向阳拉开椅子坐下。 经理也不瞒着了,“对,的确是有人,不能说是走后门吧,推荐了下你到我们这边来上班。” “是贺乘风吗?”张向阳很流畅道,说到‘贺乘风’这三个字时没有丝毫停顿。 经理不说话,默认了。 “谢谢,我手头的工作已经都完成了,剩下的部分我会交接给amy姐,”张向阳站起身,“辞职信我会后补发到你的邮箱。” 经理皱了皱眉,“小张,这个事情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别太草率了,你的工作能力是很不错的,英雄不问出处,你干嘛要纠结那些问题呢?” 张向阳心想:人生真就是这么操蛋吗?没人帮的时候,一封邮件公司就能把你赶走,到处都找不到工作,有后台了,那就是‘英雄不问出处’。 人生就是这么操蛋。 张向阳拉了拉包,“经理,贺乘风是个为富不仁的王八蛋,您小心着他点儿,我先走了。” 张向阳拉开办公室门,amy正站在门口。 张向阳一怔,把身后的门关上,“amy姐。” amy明艳的脸上滑过一丝不自然,“你跟经理辞职了?” “嗯。” “你过来。” 张向阳跟着amy到了转角的玻璃窗前。 amy盘着手,低头盯着高跟鞋尖,“你知道了?” 张向阳没说话。 amy撩了下长卷发,动作有些烦躁,道:“张向阳,你这是干嘛?公司里托关系进的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有什么好纠结的,现在社会就是这样,你跟贺先生有关系那也是你的本事……” “没有。” 张向阳打断了她,他看进amy的眼底,“我跟他没关系。” amy也是目瞪口呆,心想没关系,干嘛把人又安插进公司,又安排出差,又悄悄给房子的,这不像是没关系呀。 amy略一思索,神情忽变得同情,“是不是他想强来呀,你不是那路人?” 张向阳抿了抿唇,心里经过一番交战,最终,他冷静道:“他是我前男友,我们很久之前就分手了,现在他仍想玩弄我,他害了我很多,故意逼我服软,进他的圈套。” 这些话,他连对陈洲说时都是委婉的,现在他连这份委婉都不要了,直接赤裸裸地将这些事撕开,谁要来看就看,遮遮掩掩给自己留那么一点根本不重要的体面,终究也只是粉饰太平。 早就不太平了,还粉饰给谁看? amy听完,神色震惊许久,极光星是他们公司的大股东,贺乘风,她也就是见过照片,听过一些传闻,对他的印象就仅仅停留在“顶级高富帅”这样的刻板标签,她又看向张向阳,在看到张向阳脸上冷静淡然的表情后,她心中却是一阵难过,咬了咬牙,愤恨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张向阳目光闪烁了一下。 amy忙道:“我没有说你。” 她扭过脸,对着窗户用力叹了口气,她是联想到了自己。 她对着窗外的景色沉默片刻,回头对张向阳道:“那你后面呢?什么打算?” “再找工作吧,”张向阳笑了笑,“重新开始。” amy又叹了口气,她低着头,接连叹了几口气,缓缓道:“你知道我离婚的咯,我那死人前夫,出轨嫖娼,电话打到我这里来,我心有多痛,别人一个也体会不到,他每个月抚养费打过来,我都觉得恶心,可是怎么办,钞票又不咬手指头,我也只能当草纸用掉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张向阳点点头,他柔声道:“我懂。” “amy姐,那不一样,你前夫给你打抚养费,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对你、对孩子有责任,这是他该付,你该拿的,你不欠他,是他欠你,可我不一样,他给我工作,给我住所,都不是因为他对我有什么亏欠,在他心里,我招惹上他,就是我欠他一辈子,我一辈子都活该被他折磨,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张向阳缓缓说完,amy的眼睛都要直了,半晌,她才道:“真有这样的神经病?” 向阳 第83节 张向阳道:“有的。” amy深吸了一口气,她皱了皱眉,高跟鞋在地毯上点了点,压低声音道:“这种人,人贱自有天收,早晚出门被车撞死。” 张向阳笑了笑,“我走了,amy姐,你很好,谢谢你对我的照顾,再见。” 张向阳出了公司,手机上查了地址,地铁转公交,下车就是一栋高得望不见头的大厦,大厦外悬浮着一串英文“aurora”,整栋大厦都属于同一个家族,里面包含了三个公司,其中一个就是极光星。 张向阳进去,大厅内墙壁闪耀着银、蓝两色曲线光辉,随着人的视线移动,光芒不断变幻,漆黑的大理石地面投射出顶上一盏盏雪白的灯,人走一步,就像是踏入神秘的银河,脚下都不由发颤。 大厅的门口就有门禁,来往的人要么刷卡入内,要么走特殊通道,张向阳走到特殊通道,被盘问姓名与预约电话,张向阳答不出来,只说:“贺乘风在这儿吗?” 站岗的保安微笑重复:“请问您贵姓,有预约吗?” 张向阳道:“我想见贺乘风。” 站岗的保安直接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人,“您好,请问您贵姓,有预约吗?” 张向阳站了一会儿,缓缓道:“我是他前男友,我不能见他吗?” 正在报名字的人稀奇地看了张向阳一眼,保安让他通过后,他仍不住回头。 保安对张向阳道:“先生,您想进去,只能凭预约进,跟您的身份没关系。” 张向阳站到一边,他拿出手机。 电话马上接通。 “喂,”声音很温和,还带着一丝宠溺甜蜜的味道,“怎么了,阳阳?” “我在你公司楼下。” 电话那头贺乘风微笑不语,他把手机放在桌上,轻点了免提,目光含笑地看面无表情的陈洲。 “你到我公司来了?”贺乘风慢悠悠道。 “对。” 熟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陈洲脸色不变,仍是面无表情。 “我现在不在公司。” “你少装蒜。” “我没骗你,这样,你给我十分钟,十分钟后我就到,行吗?” 电话直接挂了。 贺乘风收起手机,对陈洲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看,他对我脾气真的是越来越坏了,”他边说边站起身,“没办法,阳阳就是这样的个性,对越亲近的人他就越随便,对朋友的话,就很客气,对我就是动不动生气挂电话了。” 贺乘风扣好西服上的扣子,俯视着沉默的陈洲,微笑道:“抱歉,我得走了,十分钟后不到,我怕他会咬我。” 陈洲手指转了下笔,也站起了身,面色冷淡,“咖啡好喝吗?” 第61章 张向阳上了楼,有个漂亮的秘书亲自来接的他,但不是他在贺乘风身边见到的那一位。 秘书普通话不标准,说起话来软软的,“贺先生请你上去。” 电梯一直运行到23楼,漂亮秘书带他进了办公室,办公桌后面坐的男人却不是贺乘风,而是个相貌儒雅的中年男性,看上去约莫四十左右,面上笑意盈盈的,那笑容倒是与贺乘风很相似。 张向阳看到他桌上的铭牌上写着“何家铨”。 原来不是贺先生,是何先生。 张向阳一时有些怔忪。 那位何先生却很亲切、像是跟他很熟似的指了指他面前的座位,“来坐。” 秘书已经把门带上。 “坐啊,”何家铨微笑着一侧头,“你是贺生的朋友么?我听人说你困在门口进不来,我就做主让cara将你先带上来好过在下面干等。” 张向阳拉了拉包,道:“我想找的是贺乘风,我不是他朋友。” 何家铨笑了笑,他站起了身。 “你不是贺生的朋友?”他边说边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坐到了左侧的沙发上,左腿翘在右腿上,微笑道,“坐吧,别这么拘束,今天外头好热,你脖子上都出汗了,喝点东西么?” 秘书适时地推门进来,将准备好的咖啡点心都放在桌上。 何家铨手指点在额头,笑道:“坐下吧,我看你好像有点生气,是被贺生欺负了吗?坐下聊聊看,我是他干哥哥,或许我能帮你做主呢。” 张向阳在另一侧沙发坐下,他看了一眼何家铨,想起了这张脸。 路上他查了极光星,网上有何家掌门人与他一子一女的照片,就在百科里,倒是没有贺乘风的资料,何家铨是贺乘风的干哥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的关系? 何家铨见张向阳一言不发,手指规律地点着额头,笑道:“前天贺生订了好大一束玫瑰,私人飞机从土耳其运回来,排场好大,我想他终于从情伤中恢复过来,打算追求新的爱情了,很为他欣慰,他如果做错了什么,你可以讲给我听,我帮你们调解调解,我很不愿意再看他在感情上折戟沉沙。” 张向阳听了何家铨的话,却是感到了寒冷。 贺乘风没有骗他,其实他们都是不在乎的,在他心中那样不顾一切的揭穿骗婚,在何家铨嘴里不过一句轻飘飘的“折戟沉沙”,贺乘风是搞男人还是搞女人,对他们而言根本不重要。 张向阳缓缓道:“何先生,你真能做他的主吗?” 何家铨笑了笑,“他这么大的人了,谁能做他的主呢?如果他真欺负你欺负得厉害,那只能请家法了。” 张向阳听懂他的意思了。 他不是没想过要闹到贺乘风家里。 只是,第一,他也有家人,把战场扩大到把家人牵扯进来,他很担心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他的母亲。 第二,他在内心不愿意把“同性恋”当成是个把柄错处。 贺乘风错在骗婚,错在对他这样毫无底线的伤害。 可如果纯粹地将性向当作攻击的武器,张向阳会觉得他连自己都整个否定了。 更何况,于他们那群人而言,根本不是和他适用的一套价值观。 “你不用怕,”何家铨轻声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如果没办法帮你解决,再帮你找别人。” “嘭——”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对话忽被切断。 “大哥,你怎么把我的朋友关在这儿,让我好找。” 贺乘风手插在口袋里,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何家铨转过脸,爽朗一笑,“衰仔,少倒打一耙,你自己不理朋友,我帮你招待,怎么是把他关在这儿?真是吕洞宾都没我冤枉。” 贺乘风靠在门边,笑道:“我们吵架了,我故意晾晾他。” “哦,”何家铨恍然大悟道,“我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情趣。” 贺乘风笑而不言,向起身的张向阳招了招手,“阳阳,我来了,去我那说吧。” 张向阳没理他,对仍坐着的何家铨道:“何先生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何家铨没回答,贺乘风先道:“大哥,你说什么了?” 何家铨眼微微一眯,眼角鱼尾纹温柔地荡漾起来,他用和事佬的口吻道:“没什么,我答应帮你们调解矛盾,是不是又要怪我这个做哥哥的多管闲事?” “没有,”贺乘风笑道,“我们没有矛盾。” 张向阳走出办公室前,回头又看了一眼何家铨,何家铨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两人的互动被贺乘风看在眼里,贺乘风关上门,对张向阳道:“别冲他笑了,他男女通吃的。” 张向阳冷漠地扫了他一眼,“你不是吗?” 贺乘风抿唇一笑,看上去心情很好,“我只有你。” 张向阳觉得跟他争论这种事情没意思,跟着贺乘风回到办公室,他直接道:“我已经从合生辞职了。” “哦?”贺乘风背对着他倒水,倒完水回头一笑,“不喜欢在那里做事?” “请你别再来骚扰我、干涉我的生活,你也看到了,你那位干哥哥对我们之间的事情很有兴趣。” 张向阳话点到为止,剩下的让贺乘风自己去想。 贺乘风喝了口水,转过脸,单手背在身后按住办公桌,“你知道他为什么对你有兴趣吗?” 张向阳不答。 “他早就知道你的存在,”贺乘风边晃水杯边道,“只不过他没想到你真敢到公司来,觉得或许可以利用你。” 张向阳察觉出来了。 “如果付出一点小代价,能达到自己的目的,那我愿意被他利用。” 贺乘风似笑非笑,“是吗?那代价可能会有点儿大。” 贺乘风眼睫上下一飞,笑意浓重,“你能接受在百来个记者镜头面前被询问初夜的细节吗?” 张向阳眼睛透亮,声音从牙齿里挤出来,“有必要的话。” 贺乘风放下水杯,两手懒散地鼓了下掌,他微一歪头,歪头的笑容与姿势都与何家铨很像,“阳阳,你真有进步,”他收敛了笑意,脸上竟有几分认真,“你这样,我更舍不得放你走了。” “那我们是谈不拢了。”张向阳缓缓道。 贺乘风放下手,双手盘在胸前,“我说过了,你只有两条路。” “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让你怕的吗?” “有。” 贺乘风爽快道,“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那记者会见。” 张向阳转身即走,贺乘风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抓住张向阳的胳膊,张向阳回身飞快地甩出他早就酝酿好的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偌大的办公室里极其刺耳,张向阳没留手,贺乘风脸被甩到一侧,半张脸都开始发烫,他转过脸看向张向阳,张向阳此刻的表情甚至都没有愤怒,看着仍然很克制。 舌尖顶了下发烫的脸颊,贺乘风笑了笑,“阳阳,你不会的,”他抬起眼,目光深深地凝聚在张向阳脸上,“如果你真想这么整我,你不会跟来,你不想,不是你不敢,而是你根本就不是那种人,为了我,你要改变吗?那是不是能算作是我赢了?” 张向阳从来没想过他这样普通的人会遇到像贺乘风这样从身份到内心世界都与他差距如此之大的人,逼着他不得不去以卵击石,哪怕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也只是给他们惹一身骚。 张向阳也笑了笑,“你说的对,那就算我们双赢好了,我赢我的,你赢你的,算总账的时候再看谁输的多,你看怎么样?” 贺乘风半晌都没说话,张向阳好似很乖地被他攥在手心,连挣扎都未曾,说话时也是软声软调的,只他的眼睛亮度惊人,瞳心简直像是着了火。 向阳 第84节 他终于踩到了张向阳的底线。 先前无论他如何逼迫羞辱,张向阳都在忍耐,可当他想重新接近他,张向阳便忍无可忍,非摆脱他不可了。 原来张向阳所最不能忍耐的即是他这个人。 贺乘风想张向阳一定是恨透了他。 他该高兴的。 他想要的就是张向阳恨他,尽管去把他当成他生命中无所不在的阴影,他想控制他的喜怒哀乐,让他畏惧他、臣服他。 可是他高兴不起来。 贺乘风心想这也很正常,他这辈子都不知道真正的高兴是什么滋味。 那就把此刻的心情当作是高兴吧。 贺乘风松开手,脸上仍保持着笑容,“阳阳,我只是好心帮你,算为我之前做的事情作出一点补偿,我改好也不行?” “你好不好与我无关,我只希望你别打扰我,如果非要联系,记得给我寄喜帖就行。” “你现在也学会说话带刺了。” “不是跟你学的。” “哦?那是新男朋友教的?” “是啊。” 张向阳毫不犹豫地承认,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鲜活,他一夜都没睡好,应该很疲惫,但他此刻精神很好,有种跃跃欲试、焕发新生之感,他的身体里有一些野蛮的东西正在不停地向上冒,它在说:“张向阳,干这个操蛋的世界!” 贺乘风嘴角保持着上翘,然而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了,他目光淡淡扫视过去,“阳阳,我说过,别让我抓到什么把柄。” “一样,”张向阳伸出手,手指直接指着贺乘风的脸,“别把我这把柄逼急了,到时候咱们就可以见分晓,看看到底谁是纸老虎。” 贺乘风站在原地,目送着张向阳走出办公室,几分钟后,他的秘书敲门进来,装作没有看到他脸上的掌痕,平静无波道:“大少的秘书给张先生送了张名片。” 贺乘风轻笑了笑,他摸了下温度不减的脸,“他也真是有意思,这种事难道真能拿来做文章?” 秘书不言。 绯闻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全都不值一提,圈子里几乎人人都不干净,没人会追求道德上的清白,更枉论感情了,私下里再多传闻也是挠痒痒,就算真的想在网上爆料,公关律师都等着,根本不算什么,怕只是怕背后有人支持,借着那么一点由头兴风作浪,那就难说会闹成什么样了。 这些想法秘书只藏在心里,没露在脸上。 贺乘风垂下手,半晌,他又笑起来,笑声时高时低,像一首变调的歌,渐渐的,笑声停歇,他低下头,对秘书道:“你出去吧。” 名片捏在指尖,张向阳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扔,把名片塞进了包里。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真把这个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不想沦为谁的棋子,充当两人争斗的炮灰,贺乘风作恶,难道这些人就真的一无所知?哪是真的想帮他呢,他们其实都是一路人罢了…… 张向阳沉思着走出极光大厦,热浪扑面而来,他走了两步,忽觉异常,他向后一看,在他身后不远处,陈洲正站在街边的车旁静静凝视着他。 张向阳大脑登时一片空白,站在原地不知呆立了多久,脚比脑子先反应过来,已不由自主地直接向陈洲那走去,他脚步很紧,几乎是要冲进陈洲怀里,“陈工——” 没有任何停顿,陈洲直接展臂顺势搂人入怀,转身拉开车门,动作很流畅地将张向阳塞进副驾驶,替他系好了安全带。 陈洲上了车,一言不发地先开出了几公里,看到有停车场,不管是哪的,先开进去再说,把车停稳,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扭头看向张向阳。 张向阳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慌张。 他满脑子都是“完了,陈工怎么会在这儿?他知道他来找贺乘风了?他会不会误会……” “没事吧?”陈洲声音很稳。 张向阳先是一愣,随即马上摇头,“没事。” 车内两人呼吸都乱了拍子,张向阳手握成了拳,仍未从慌乱中彻底逃脱。 陈洲的下一句话更是在他耳边炸了个响雷。 “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张向阳双眼瞪圆,陈洲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心想他昨晚肯定没睡好,还是他太鲁莽了。 “我不放心,就一起来了,但我想你应该有想单独和他沟通解决的事情,所以就没上去。” 张向阳闷不吭声,眼睛悄然变酸,他扭过脸,轻声道:“谢谢。”谢谢你相信我有自己解决的能力。 “是出了什么事?”陈洲轻声道。 张向阳把工作与住宿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与两兄弟的对话他按下没有说。 陈洲听完,脸色先是很阴沉,随后又冷笑了两声,“有病。” 张向阳道:“陈工,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呢?” 陈洲道:“极光星在帮公司上市。” 张向阳呼吸一滞,随即道:“那他会不会趁机对你不利?!” 陈洲又冷笑了一声,“我倒希望他试试,”他扭过脸道,“这你不用担心,极光星不是他一手遮天,他没这个能力,也不敢。” “再说了,那又不是我的公司,出问题也不关我的事,打工的为老板操什么心,”陈洲冷淡道,上下打量了下张向阳,“还是你对钱总和他的猪也有感情?” 凝滞的气氛一下又被陈洲打散,每一次,在张向阳总以为心情会变得沉重时,陈洲都能将他拉回来,张向阳轻摇了摇头,不敢相信两人的误会竟这么快就能解除,大概是彼此都很坦诚吧…… 把事情都说明白了,陈洲也终于心平气和地把车往回开,送张向阳回去休息。 只是昨夜的“误会”,他们谁也没再提。 第62章 重新找工作,张向阳一点也不慌,甚至还自嘲了一下,反正自己在这方面也算是熟能生巧了,他用心筛选了几家公司,着重把目光放在一些新的小型公司,尤其注意避开与极光集团有关的公司。 在这过程中,张向阳也同时发现了极光集团的势力究竟有多么庞大,它虽然并非从本市起家,却在本市的各行各业都有它的触角,犹如盘踞在这座城市的野蟒一般,怪不得它只需轻轻吐一口气,就能将他吹得人仰马翻。 贺乘风有本事在极光星里担任要职,不知他到底有多强的能力,甚至与何家父子的关系也不一般,他到底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把这个人扳倒呢? 张向阳正走在路上,脚步一下停住了。 他刚才居然在想怎样彻底将贺乘风打败。 原来之前他的潜意识里从来都没起过这个念头。 或许是觉得两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自己实在没那个能力办到,也就从未想过那个可能性。 张向阳轻呼了一口气。 也或许从很久以前,他的心里就种下了一颗种子,他坚持不肯倒下,就是在等待它破土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一天。 会有那一天吗? 张向阳不知道。 但他愿意积蓄力量,保留那个未知的可能性。 俞清天地是一家小的营销公司,规模不大,招人的要求倒不低,待遇也不差,张向阳在网上筛选了很久,挑中了这家。 公司地址在一栋商住两用的公寓里,张向阳一路过去,左边一家美甲店,右边一家理发店,中间还夹了个补习班,提琴声极其难听,一直走到尽头,才到了俞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张向阳推了玻璃门进去,门口有个头发短短的小姑娘抱着一只猫在给猫剪指甲,嘴里碎碎念着“宝贝真乖,就一下就一下,马上好啊……” 她怀里抱着的是看上去是只中华田园猫,白底黄花,胖得惊人,大屁股坐在人腿上,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张向阳。 张向阳不由对它笑了笑。 “喵。” 猫叫起来奶声奶气的,抱猫的姑娘一抬头,“哟,帅哥你哪位?” 张向阳忙说明来意。 姑娘把猫放下,“跟我来。” 张向阳跟着进了办公室,才知道他的面试官就是面前这位肖小晓了。 肖小晓低头翻他的简历,一惊一乍道:“你是高材生哪,哇,你在合生干过?乖乖,可以啊,没想到老板还真能招到他的梦中情郎啊……” 门被“咚咚”敲了两下。 张向阳回头,是个一头栗子色卷发的青年,他正笑着,露出一点尖尖的虎牙,“肖小晓,你又在背后说我坏话是不是,小心我扣你奖金。” 肖小晓笑嘻嘻地立正,“老板好。” 张向阳连忙站了起来。 原来这个看上去挺年轻的人就是这家公司的老板——俞清。 用自己的名字做了公司名字的,张向阳觉得他一定是很有激情,对事业充满热情与未来规划的人。 俞清翻了他的简历,马上就发现了问题,“你以前是做设计的。” “对。” “为什么转行到营销呢?” “一是我自己比较喜欢,二是因为我在原公司出了点状况。” 俞清抽空看了他一眼,手上还在翻他的简历,“什么状况?” 张向阳沉吟片刻,道:“有人陷害我,用我的邮箱在公司公共邮箱帮我出了柜。” 俞清翻简历的动作一顿,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张向阳,从他的脸一直看到他的肩膀、腰、腿……几乎将他从上到下都扫视了一遍,随即他摸了摸下巴,道:“你是gay啊?” 张向阳没多迟疑就承认了,“是的。” “就他了。” 俞清直接把简历扔回给肖小晓,“签合同吧。” 张向阳没什么反应,肖小晓先“啊”了一声,随即道:“老板,你别假公济私啊。” “别搞笑啊,我假公济私什么?你看不出来我俩撞型了?”俞清笑得很邪性,目光轻佻地从张向阳身上掠过,“我纯粹是看他长得好看。” 张向阳隐隐听懂了两人话里的含义,他脸虽然红了红,态度仍很平静道:“谢谢老板。” 俞清一下又笑开了,“你不觉得不高兴吗?我是看你好看才要你,而不是看你的能力。” “有人说过我的外表在这行是优势,有优势,我为什么要不愉快呢?”张向阳不卑不亢地回应。 俞清收敛了笑容里的放肆,大方道:“别介意,我刚只是试试你,跟你开个玩笑。” 向阳 第85节 张向阳笑了笑,很沉静的样子,内心不仅不介意,还很高兴。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不隐瞒自己的性向,没想到能碰上“同道中人”,他刚才说的时候表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内心还是很紧张的,这样的结果对他而言都不能说是好,而是惊喜了! 肖小晓给他签了合同,办了入职手续。 整个公司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个人,工位还要临时去清,腾出点地方就给张向阳用了,肖小晓向他介绍了公司众人,基本都是年轻人,与张向阳差不多年纪,又把张向阳拉进了公司群。 做完这一切,肖小晓哥俩好地拍了拍张向阳的肩膀,“你要小心我们老板,他外表看似纯情,内在却是淫乱不堪,我看你一身处男味,可千万别跟他学坏了。” 张向阳没想到肖小晓一个齐头帘气质酷似女高中生的姑娘张嘴这么凶猛,脸红得一塌糊涂,不置可否地轻点了点头。 过一会儿,肖小晓又抱着猫过来,笑眯眯道:“忘了跟你介绍了,来认识一下,咱们公司的吉祥物,汤圆。” 小猫很乖,被人抱着几乎像是流体,只有尾巴轻轻甩着,琥珀色的眼珠好奇地盯着张向阳,张向阳的心一下变得很软,心想他其实一进门就认识它了呢。 刚开始上班没两天,张向阳马上就适应了,公司的工作环境很宽松,甚至称得上自由,交给他的事情很少,基本都是在打杂,张向阳就自己翻看公司里待做的案子,跟着开开会,坐在长桌的最后做做会议记录。 这天下午张向阳又跟着连开了两个会,公司人少,结构简单,比起大公司那一层层的体系,这里几乎是垂直的,俞清是将,其他都是兵。 与面试时的吊儿郎当不同,工作中的俞清非常严肃,严肃得近乎有些严厉了,高密度地对手下员工毒舌输出,张向阳这辈子加起来都没听到过那么多骂人的话,中英文夹杂,有时还带上一两句方言,大量地使用比喻、排比、夸张等修辞手法,把众人都喷得面如菜色。 张向阳经历过四个领导。 陈洲、张齐辉、许如意、amy。 四个人几乎都很少批评手下的员工,像俞清这样暴君似的领导是第一次碰。 不过很奇异的,他一点都没感到害怕。 虽然是新入职不久的员工,但他内心却没有半点惊慌失措的感觉。 也许是经历的多了,这样的场面在他心里已经丝毫掀不起波澜了。 “你——”俞清一看张向阳那淡定如雪人般的神态,战火立刻就烧到了他那,“来,你是新鲜血液,能不能给我点未入土的新点子?” 其他人很同情地看向张向阳。 新来的员工总要来这一遭,扛过去了才算是他们的人了。 张向阳眼睛一动,这两天会开来开去都是围绕现在公司手上的一个大案子,他听出来俞清对双11打折促销与捆绑清库存这两个点子都很不满意,因为太普通了,每家都会做,他希望能搞出点新花样。 张向阳手指攥了攥笔,说出了他一直以来想要尝试的方案,“直播可以吗?” “直播?” “对,直播卖货。” 俞清一阵无言,他看着张向阳,眼中似是不屑。 “你在搞笑吗?客户想转型,从低端走向高端,提升品牌调性,你跟我说直播?你以为这是三无微商产品?朋友,low不low啊?!” 张向阳手指又紧捏了一下笔,不急不缓道:“今年3月的时候某个穿搭app就已经上线直播模块,之后淘宝也试运营了,虽然现在品牌进驻得很少,但我觉得它未来会是线上购物的主流。” “我之前在商场促销的时候,很多顾客他们有相当大的试用需求,即使有网店,他们还是担心图片、视频会作假、ps,这类顾客他们没法与线上建立一个信任感,我认为卖货其实就是让顾客信任你,无论是信任你这个人还是你的产品,而直播能直观地让顾客看到商品无修饰的全貌,还有推销员。” “线下有推销员卖货,线上为什么不能有呢?” 这个问题张向阳已经思考了很久,电商对于实体的冲击很大,在那样繁华的卖场卖货,他一天就只能卖出两个吸尘器,因为人流量还是不够多,他一次就只能接待一个顾客,线上就不同了,他可以同时面向几百、甚至几千个客户,哪怕成功率比线下要低一点,折算下来也是个巨量的数字。 “很多品牌不敢在淘宝上线直播,的确像老板您所说的,他们害怕自己的品牌形象会打折扣,会low,但是我们换个角度想,一个知名度不算特别高的品牌在这个领域先进行尝试,这同样可以说是品牌具有创新冒险的年轻精神。” “如果失败了,那说明效果不好,没人去看去买,那既然没人去看去买,对品牌形象应该也不会造成什么特别大的影响……” 张向阳说了足足有五分多钟,他说话的时候不是特别快,甚至于有些拖沓,俞清脸上面无表情的,但一次都没打断他,在他最后为可能的失败“狡辩”时,俞清才笑了。 “万一造成影响怎么办?客户不满意怎么办?”俞清笑道。 张向阳道:“可以做两手准备,直播和普通促销方案一起进行,我们可以尝试做一些直播才有的优惠,譬如做一些带有品牌logo的小礼品,通过观看直播购买的才有赠送,这样观众会觉得直播是一个有门槛、发福利的行为,不会和三无产品微商联想到一块,也能培养品牌忠诚度。” 俞清站起身,招了招手,“你跟我到办公室来。” 张向阳跟着他进了办公室,他一关上门,俞清就从背后狠狠搂住他的脖子,张向阳吃了一惊,好险没去抓俞清的胳膊。 “签卖身契吧,”俞清兴奋道,“我觉得你会成为我未来很重要的一员大将!” 张向阳回头浅浅一笑。 俞清眼里冒着光,内心非常的激动,其实他也隐约有想进军直播卖货的想法,他观望了很久,心中画了不知多少蓝图,可他心里一直很犹豫,公司里其他人一点声都没有,他心里也没底,没想到来了个同类,竟然与他想法不谋而合。 真是天赐的缘分! 俞清高兴极了,“你叫什么来着?” “张向阳。” “好,太好了,”俞清放开手,“这个案子就交给你去做。” 张向阳心脏一跳,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俞清拿手机劈里啪啦地发信息,手指飞舞,头也不抬。 “好好干,别搞砸了。” 俞清点了下张向阳,“加你微信了。” 张向阳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拿出手机,俞清拉开门,又勾了下他的脖子,“跟着哥哥混,以后车子房子票子汉子,一个都少不了你!” 第63章 晚上,张向阳没留下来加班做方案,下班的时候俞清就说要带他出去玩,笑容很邪恶,张向阳对他切换自如的状态感到很诧异又很害羞,忙摆手拒绝,俞清一脸了然,“哦,你有伴了。” “不是的。” “保守派,”俞清给了他个飞吻,“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吧弟弟——” 俞清开着他的骚红色宝马潇洒离开,张向阳则是坐地铁去了商场。 后天就是陈洲的生日了。 张向阳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前期已在网上做好了功课,直奔三楼专卖按摩器具的门店,上了年纪的导购马上迎了上来。 张向阳心仪的按摩椅有三款,每一款他都坐上去试了试,都很舒服,就是功能、价格、外形上有细微的差别,他反复试了几次,导购也很有耐心地等候,最终他选定了一款,价格是7888,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一项在他能力范围内所能支付的上限了,在他心里也就只是勉强能配得上陈洲。 以后再说吧,以后他有能力可以给陈洲更好的。 张向阳要付款时才又想起来,“不好意思,我想再试试。” 导购不解道:“刚刚不是说这款很舒服吗?” “是,我按的是挺舒服,只是我这位朋友体型要比我大两号,我怕他会觉得局促。” “这样子,”导购微笑了笑,“您对朋友可真细心。” 张向阳脸红了红,很不好意思地返回去尝试,他躺下去,想象如果是陈洲躺在上面……面前仿佛浮现了陈洲的身影,长手长脚,肌肉匀称而结实,看着瘦,实际却是极有力量,能将人压迫得喘不过气。 张向阳站起来,脸色比之前更红。 选择了更合适的一款,他付了款,把地址填了,为保留惊喜,他叮嘱一定要当天送到货以后再打电话。 导购说如果是礼物的话可以写卡片,张向阳想好了给陈洲买蛋糕时会写卡片,按摩椅就不写了,搞得太兴师动众,他怕难为情。 陈洲最近又忙起来了,张向阳知道空华与极光星也有联系后,一时很担心,之后查阅才发现早在他约贺乘风见面前,空华就与极光星有了初步合作的意向,事情的先后顺序捋清楚,他也就打消了贺乘风是故意针对他的疑虑。 怪不得贺乘风能如此轻易地知晓他们公司的公邮信息,应对他时也那样游刃有余,说不定贺乘风当时还觉得他挺可笑呢。 算了,反正他也不在乎。 晚上,张向阳自己随便给自己弄了点吃的,然后又炖了点汤,盛一碗放在桌上,这样陈洲晚上回来,下点面条就可以当夜宵吃。 张向阳在客房的卧室工作,百分之九十的精神集中在方案上,分了一点留意门外的动静。 约莫十点多的时候,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 张向阳连忙放下笔记本出去。 陈洲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脸上带着笑容的张向阳。 “陈工,你回来了,要吃点夜宵吗?” 陈洲解了领口的扣子,“可以,吃一点。” 张向阳挽了袖子去下面条。 陈洲道:“我先洗个澡。” “嗯,好,洗完就能吃。”张向阳明快道。 陈洲进去洗澡,张向阳在厨房看着条,等陈洲洗完澡出来,他正煎好蛋,全熟的,卧在乳白的面汤上,金灿灿的一个,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 陈洲过来吃夜宵,张向阳说那他就先去睡了,陈洲又跟他闲聊几句白天工作上的事,两人说话的时候轻松而愉快,仿佛睡前的几分钟就消解了一天的疲劳,张向阳脸上露出一点睡意疲态,陈洲就催他进去睡觉。 “那陈工你也早点睡。” “好,晚安。” 张向阳转身回到房间,脸上那种看似毫无心事的笑容慢慢就消失了。 虽然两个人的相处还是跟先前一样和谐,彼此也都很默契地对那晚的对话闭口不言,可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已经说出口的话也不可能真正忘记,他们只是刻意去忽略,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误会。 都是误会。 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情境下,产生的误会。 张向阳背靠在门上,脸微微侧着,让冰冰凉凉的木头给自己发烫的脸降温。 “你没有误会。” 脑海里又想起这一句话,张向阳心脏猛跳一下,忙用手去压住胸膛。 他的生活好像总有需要他去纠结烦恼的部分。 以往,对那些解决不了的烦恼,张向阳总采取置之不理的方法,反正也解决不了,就不去想它,这样日久天长,许多烦恼就真的不攻自破了。 只是现在张向阳决心改变自己那种过分逃避的人生态度,他尝试逼着自己去面对,可这问题既是有关感情、又是有关陈洲的,让他又不敢去触碰。 先做好眼前的事吧,张向阳站直了,重新又投入到工作中。 客厅里,陈洲吃完了宵夜洗碗,心头也是沉甸甸的。 对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他从不后悔。 向阳 第86节 那晚,他的确情难自已,即使有再多的理智克制也无法阻挡他将那句话说出口。 其实从一开始把张向阳带回家,潜意识里,陈洲就隐约预料到了这一天。 对于张向阳,陈洲没有自信。 他没有自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也没有自信能给张向阳一段理想的关系。 前后进退维谷,逼得他没办法像处理其他事情一样那么干脆利落地去处理他与张向阳的关系。 张向阳这个人虽然在这方面很迟钝,但他是属于那种要么完全无感觉,一旦稍有察觉又会变得特别敏感的人。 陈洲想张向阳应该是知道他的心思了。 可张向阳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连尴尬的部分都省略了,等他加班回来,给他煮夜宵,同他聊天,态度还是那么大方自然。 这不正是另一种回应吗? 陈洲把碗里的水滤干放进柜子里。 他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现在才肯承认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有风度。 从那天贺乘风耀武扬威地在他面前开了免提,他听到张向阳的声音从贺乘风的电话里传出来,心里就感到极不舒服。 他真想当场把那张笑脸砸在面前的办公桌上。 然而他只能独自将这种心情消化完毕,在张向阳面前装作毫不在意万分理解的模样,心里却怄得难受。 在公司里一看到贺乘风,他就有把拳头往那张脸上砸的冲动。 他这样厌恶贺乘风,到底是为民除害的成分居多,还是更多地仍然是出于一种嫉妒? 陈洲觉得自己很难分清。 白天上班,张向阳照例跟着陈洲下楼坐车,他按下安全带,状似无意道:“陈工你这两天这么忙,明天是不是还要加班?” “大概吧,”陈洲随口道,他微一停顿,扭脸道,“你有什么事?” 张向阳一下嘴张开了,忙道:“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陈洲“嗯”了一声,车开出小区,张向阳下车前,陈洲道:“我尽量早点回来。” 张向阳低下头,稍有点尴尬,“没事没事,我就随便说说。”他跑下车往地铁站走,心想陈工一定是忘了后天是他自己的生日了。 陈洲的确忘了,他没多想,以为张向阳是觉得他故意加班躲着他才说起这件事,心里略有些烦躁,因为他的确有那么一点点那方面的意图,而这种双向的逃避令他心中感到淡淡的惆怅。 这股惆怅在见到贺乘风时又立刻收敛了。 前几天贺乘风上班,脸上天天擦粉,据说是挨了老何董一巴掌,陈洲怀疑不是何盛康,而是张向阳,贺乘风向他暗示过,很可笑的是,贺乘风以一种暗暗炫耀的语气向他暗示,而更可笑的是,陈洲也的确为此感到了不快。 无论张向阳对贺乘风是抱有哪一种情感,哪怕是厌恶憎恨,陈洲都觉得不舒服。 他希望这个人消失。 “怎么样,还顺利吗?” 钱思明进了会议室,在陈洲肩上拍了拍。 陈洲不置可否。 贺乘风答了,“差不多了。” “好好,”钱思明笑得脸皱成一团,“那就好,这样,明天是咱们这位陈工的生日,贺生,中午咱们一起热闹热闹,双喜临门嘛。” 陈洲正低着头,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什么,勾唇微微笑了。 “这样啊,”贺乘风笑盈盈道,“那是要好好庆祝一番。” 陈洲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怀好意,怀疑他要搅弄风雨,当然他是不怕的,他只是怕贺乘风会拖张向阳下水,也想清清静静地好好过一个生日。 张向阳特地问他时间,其实就是想陪他过生日吧? 陈洲心情很好,出了会议室,直接对钱思明道:“钱总,我明天想请个假。” “啊?”钱思明只是拿他生日做个由头,没想到陈洲连桌都掀了。 陈洲默默看着人,钱思明对这位心腹爱将一向有求必应,主要是陈洲也没向他提出过什么额外要求,像这样忽然请假的次数屈指可数,钱思明又想起上回陈洲出差回来,他狐疑道:“陈洲,你是不是真的有情况?” “是。” 陈洲这次没有否认,倒是让钱思明说不出话来。 “那行,”钱思明答应了,笑道,“我总不能棒打鸳鸯啊。” 请完假,陈洲回到办公室,给张向阳发了微信。 【陈洲:明天不加班。】 张向阳正忙着,收到陈洲的微信时,他一下就从工作的状态被拉了出来,他盯着手机,心想陈工终于想起来自己的生日了? 【陈洲:一整天都有空。】 第64章 陈洲心情绝佳时收到了蒋弥章的电话。 “小伙计,明天三十大寿,如何操办啊?” “不办。” “开玩笑,三十岁要做寿的,你忘了我三十岁那年了?” “我就算了,”陈洲道,“很久之前我就说过了,我不喜欢办寿,也不喜欢交际那些人脉关系。” 蒋弥章在电话里“切”了一声,似是大怒:“我去你的,过寿是庆祝,怎么是交际,只叫最近的亲戚,你行不行啊你,明天去外公家里吃饭!” 陈洲沉默片刻,明白蒋弥章只是代为通知,他沉声道:“什么时候?” “中午11点,上午就过去,明天把工作都推了吧,外公想你了。” “好。” 蒋弥章志得意满地“嗯”了一声,“打扮漂亮点,寿星公!” 一声冷淡的“再见”后,电话被挂断了。 蒋弥章对着手机又哼了一声。 说来也怪,这通知是小姨先告诉他,然后再让他辗转通知陈洲,蒋弥章在电话里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有些疑问,心想陈洲与家里闹什么矛盾了吗?以陈洲的性格,那不太可能啊,他这表弟不是非暴力不合作主张的忠实拥趸吗?哪会与家里起冲突呢? 挂了电话,陈洲思索片刻,又给张向阳发了条微信。 【陈洲:明天一起吃晚饭可以吗?】 【zz:好啊^-^】 张向阳想陈洲应该是中午要先一起与家人过生日。 想起家人,张向阳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问了一下他妈妈的近况,他还没告诉他妈换工作的事,想等做出点成绩了再跟她说。 方案做得也并不是一帆风顺,俞清仍是诸多挑剔,张向阳擅长忍耐,对俞清的炮轰没什么情绪上的波动,认真地按照他的要求去调整,渐渐的,俞清骂声也小了。 一到下班时间,俞清马上又变了脸,双手赶鸭子一样地赶人,“下班下班,本公司没有加班工资,快下班。” 同事们纷纷伸懒腰闲聊,准备结束白天的工作。 张向阳对这上班时间紧绷,下班马上放松的氛围适应得还不是特别好,手头流连又做了一点事,立刻被俞清揪出来批评,张向阳忙把电脑合上塞进包里。 俞清背着手笑道:“哎,这就对了,带回家做,这样我就没有剥削劳动力的负罪感了。” 张向阳也笑笑,“做完我会休息的。” “你呀,”俞清上下扫了张向阳一眼,不怀好意道,“我看你都结网了吧?” 张向阳没听懂。 肖小晓过来往俞清头上罩了个塑料袋,“别带坏本公司最后一个处男!” 肖小晓和俞清是高中同学,两人一起创业,关系极好,整个公司也就肖小晓敢天天怼俞清。 办公室里笑成一团,张向阳也跟着笑,有点羡慕两个人的感情。 俞清也是gay,但他好像毫不在意,公司里也都知道,大家也很平常的模样,张向阳不知道公司里别的人知不知道他也是,但张向阳能感觉到:大家也都不在乎。 从大楼出来,张向阳又去了趟蛋糕店,给陈洲订了个样子简单的蛋糕,陈洲不爱吃甜的,他订了个清爽的密瓜口味,要了个最小的,两个人吃应该刚刚好。 “我明天晚上5点来取。” “好的,没问题。” 张向阳订完蛋糕,坐在一边写卡片。 他想了半天都没动笔,最后还是只写了“陈洲生日快乐”。 写完,张向阳端详了一下卡片,想了想,还是又加上了四个字,“天天开心”。 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完,张向阳回了公寓,开门的时候他都有点紧张。 虽说是想准备惊喜,可互相还是提前都知道了。 心知肚明却又默契地不去戳破。 这种感觉很微妙……张向阳摇了摇头,他开了门,却没见到人,随即又恍然大悟,陈洲只说明天有空,今天还是要加班的。 陈洲回了趟家,他没事先打招呼,敲门的时候,家里没人,于是就在门外等着。 陈博涛与周英驰一起提了菜回来,上楼见到家门口挺拔的身影时,夫妻俩齐齐发愣。 陈洲听到脚步声回头,微弯了弯腰,“爸、妈。” 陈博涛与周英驰都是既不动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陈博涛才冷淡道:“回来了。” 陈博涛上前开了门,夫妻俩都没看陈洲,默默地进了家门,陈洲跟在身后也进去了。 周英驰提了菜进厨房,客厅里只剩下父子两人。 陈洲道:“蒋弥章打电话给我,说明天去外公家帮我做寿。” 陈博涛道:“你外公想了很久,一定要办。”他扫了陈洲一眼,道:“别忘了你外公有心脏病。” 陈洲静静站着,道:“我知道。” 陈博涛忽然意识到陈洲回来或许就是为了给他们吃一颗定心丸。 向阳 第87节 陈博涛心中的情绪顿时变得很复杂。 “那我先走了。”陈洲道。 陈博涛背着手没说话,陈洲便走了出去。 周英驰在厨房里择菜,听到开关门的声音,手上动作顿住了,没一会儿,陈博涛走到厨房边上,道:“你放心,他明天不会发疯的。” 周英驰目光空洞地看着墙面,心里说不出的疼痛难忍,眼圈也红了,她低下头,鼻头与嘴唇蠕动着,是一副忍哭的脸孔。 陈博涛上前,将妻子搂入怀中,“好了,不哭,明天还要去爸那,高兴点儿,等他生日过了,我们再好好跟他谈谈,好吗?” 周英驰流着眼泪在丈夫怀里默默点头。 他们还在期盼着,期盼能有哪怕一点回旋的余地。 陈洲回到家时,张向阳正在吃泡面。 门推开,他下意识地想把泡面藏起来,手端在面碗上,眼睛直勾勾地对上了陈洲的眼睛。 陈洲看他一脸做贼心虚的模样,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泡面上,“吃泡面?” 他的语气与张向阳在刚才那一瞬想象的语气一模一样。 不算质问,也没什么感情色彩的偏好,但就是会让人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张向阳放下面碗,抽了纸巾擦了擦嘴,“嗯,我今天就是有点想吃了。” 他面前还打开着笔记本电脑,很显然是一边工作一边吃泡面。 陈洲换了鞋过来,边走边解领扣,先看了他的电脑屏幕,“直播?” “对,这次双11的案子,我想试着做个直播的方案。” 陈洲上下又扫了几行,道:“直播不都是跳舞吗?” 张向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他看向陈洲,神情震惊中带着不解,“陈工,你也看跳舞直播?” 陈洲俯视着他,眼神淡淡的,“你觉得呢?” 张向阳被他这一反问,尴尬地笑了笑,低头,手指摩挲了下鼠标,随即,头顶被用力一揉,“想什么呢。” 陈洲拐进了浴室洗澡,张向阳仍低着头。 刚才陈洲的掌心从他头顶揉过的力道似乎还残留着他的发间。 亲昵得让人心尖发颤。 完全不行。 张向阳没有丝毫自信能假装若无其事。 如果只是单方面,他也许勉强还能约束住自己。 “你没有误会。” 张向阳闭上眼睛。 这五个字简直像魔咒一样时不时地跑到他的脑子里作怪。 他不敢细想。 可又忍不住去想。 “张向阳。” 别说了,让他先静一静—— “泡面还吃吗?” “……” “不吃了。” 张向阳有气无力道。 陈洲把泡面倒了,“我给你下碗面条。” “不用了,我吃饱了……” “我还没吃,一起吃。” 陈洲开了火,把张向阳炖的汤倒进去,很快香味在空气中散开。 张向阳坐在餐桌前,眼睛不受控制地看着陈洲。 陈洲洗完澡,换了深色的棉睡衣,宽宽大大的,显得他很居家,头发半干着,乌黑发亮,因为没有干透,看着很柔顺,如果干透了,质感就会偏粗硬,摸上去应该是会有点扎手的。 “面条少一点?”陈洲回头问张向阳。 张向阳正看着他,冷不丁地又被抓到眼睛,忙慌张地扭过脸,手指在键盘上乱摸了两下,脑子里乱哄哄的,嘴里回答道:“哦,哦,都行。” 他根本不知道陈洲问了他什么。 陈洲看他慌里慌张的样子,心中不明所以,扭过脸下面条。 面条煮好,他捞了两碗,一个大碗,一个小碗,碗放在桌上,陈洲道:“最好不要边工作边吃饭,不差那一会儿,很伤胃。” 张向阳点头,“好,我知道了。” 两人坐着吃面,张向阳刚吃了半碗泡面,嘴巴里味道很怪,再吃清淡的汤面就觉得有点食不知味,目光不知不觉又开始看陈洲。 陈洲低着头,顶上灯光打下来,在他的鼻子侧翼打出一道阴影,愈发显得他鼻梁高挺轮廓分明,越是随意的打扮越是能凸显出他身上这种内敛的傲气。 陈洲察觉到了张向阳的视线,但他没作什么反应,没去“抓”张向阳,怕张向阳被他吓到,被面汤呛着,同时陈洲在想,张向阳盯着他看什么呢?是想跟他说什么?该不会……又想搬出去了? 陈洲拿筷子的手顿住。 张向阳正看得出神,见陈洲不动了,赶紧移开了目光,心想他真是加班加傻了,老盯着陈洲看什么? 陈洲僵了片刻后,又去捞面条,“中秋回老家吗?” “……应该不回,”张向阳道,“中秋就放三天,太短了,路上又堵,我想等国庆回。” “哦。” 陈洲听他的语气应该没那个意思,放了心。 两人吃完,陈洲说他来洗碗,张向阳要争,陈洲道:“忙你的直播吧。” 张向阳只好坐下,他边做方案边忍不住又要去看陈洲洗碗的背影。 好像只要陈洲出现在他身边,他就不得不分去注意力。 张向阳强迫自己把目光锁在电脑屏幕,却是突兀地又想起了他手受伤的那天,陈洲赶他去沙发坐着,陈洲说因为他在他旁边,让他心乱了。 一直到躺回床上,张向阳仍是无法入眠,他侧躺着,心想自己怎么把那天的事情就记得这么清楚。 陈洲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在他的记忆里越来越清晰。 反复回想,不断回味。 张向阳闭上眼睛,抓着被子蜷成一团。 陈洲。 陈洲。 他是吗? 他为什么是? 是受了他的影响? 不,他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张向阳又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他脸颊发烫,指尖发麻,觉得自己像个不知廉耻的混蛋。 就那么一直熬到了11:59。 张向阳拿着手机,屏幕上幽幽的光线刺着他的眼。 他抖着手,心说:就算是朋友,这件事也能做的。 00:00。 【zz:陈工,生日快乐(^0^)/】 信息发出去,张向阳长舒一口气,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心里既高兴又慌张,眼眉忍不住弯了起来,心想明天陈工起来看到,不知道会不会笑他……这样卡点祝福,是不是有点太幼稚了…… 随后,张向阳看到了上方的字样——“对方正在输入”。 00:01。 【陈洲:谢谢小阳(^0^)/】 第65章 张向阳一晚上都难以入眠,闭上眼睛心脏都在乱跳,他抑制不住地去想陈洲是不是在等他说生日快乐,当然也有可能陈洲只是在熬夜,这样也很正常,可有一个永远秒回你的信息的人,这实在令张向阳不得不心生异样。 也许有某个百分之一非常微小的可能性,就像人类偶然发现火种一般,火一直存在着,只是人没有发现而已。 一种汹涌而强大的情潮压倒性地将张向阳包围,张向阳面颊发热,像是发烧了一样,浑身冒汗,指尖也一阵阵发麻。 在这样混乱的情绪下,张向阳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他一觉醒来时,才发现闹钟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 张向阳连嚎都来不及嚎,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床边的衣服就往身上套,穿得太着急,两条腿不听使唤,在牛仔裤里差点蹬不下去,一个站立不稳又摔回了床上。 张向阳本来刚醒就有点头晕目眩,摔倒在床后更是一阵发晕,等他回过神艰难地站起身重新穿裤子时,余光却是扫到他卧室门口有双拖鞋,张向阳目光向上,便看到了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的陈洲。 不同与往常深色系的打扮,陈洲今天穿了一件白衬衣,衬衣的款式再普通不过,但剪裁非常的漂亮利落,将他的宽肩窄腰都衬得很清晰,完美的倒三角身材一览无遗,下半身穿了一条卡其色的长裤,面料轻薄,显得他既庄重又不失休闲,与平常完全不同的俊俏,对,是俏,是带了点学生气的清新的俏。 张向阳看呆了。 “裤子不穿了?”陈洲道。 张向阳如梦初醒,慌忙将裤子提上,然而他越是着急,牛仔裤就越是有阻力般附着在他的肌肤上,张向阳像是在跟牛仔裤搏斗,拼尽全力地把裤子拉好,又慌里慌张地去拉拉链扣扣子。 他这样尴尬,照理说,以陈洲那样体贴的个性,早应该转身走掉,然而陈洲并没有,他倚在门口看完了全程,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当张向阳有点害羞地抬头看他时,他眼中明亮的光芒若隐若现,仿佛蕴含着某种魔力,能让张向阳周边的温度一齐升高。 “去刷牙洗脸,今天我送你上班。” 向阳 第88节 陈洲终于转过身,卧室里的温度也降了下来。 张向阳下了床,先“嗯”了一声,随后奇怪道:“陈工,你不去上班吗?” “今天不上班,”陈洲在客厅里遥遥地回复他,“快点吧,你要迟到了。” 陈洲在车上向张向阳解释了不去上班的原因。 张向阳道:“那陈工你好好玩。” “玩?”陈洲的语气像是觉得张向阳的话很好笑似的。 张向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这种与长辈们一起聚会的场景的确是没什么好玩的。 他自己家里,因为妈妈和家里关系不好,爸爸又去世得早,连带着他与那些亲戚们也都不亲近,从小到大,他的生日要么是一个人过的,要么是他妈妈陪他过的,而他妈妈陪他过生日,又总会带他去看他的爸爸,所以张向阳的生日大部分都带了些悲伤冷清的色彩。 想到这里,张向阳的心情稍稍低落,陈洲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心情的变化,道:“怎么了?” “没什么。” 张向阳先摇了摇头,随后又淡笑道:“我只是觉得有很多人一起过生日,仔细想想也还蛮好玩的,会很热闹吧。” 陈洲想说他不喜欢热闹,但他不想扫张向阳的兴,就“嗯”了一声。 “可是陈工你不太喜欢热闹吧。”张向阳感慨般道。 陈洲心中微微一动。 他道:“还好。” 张向阳看向陈洲。 其实陈工也还是很在意的吧,要不然也不会这么用心打扮。 下车前,张向阳又轻声说了句,“陈工,生日快乐。” 陈洲安静地凝视着他,只用温柔的目光道谢。 张向阳低下头抿了抿唇,加了句,“跟家人玩得开心点。” 他下车,车门关上,人绕过去,车窗摇了下来,陈洲叫住了他,“张向阳。” 张向阳回头,两道目光相接在夏日的清晨,一碰便像是有火花。 “晚上我来接你。”陈洲道。 张向阳手摩挲了下包带,拇指腻腻地出了汗,他“嗯”了一声,对陈洲笑了笑,也不知道自己笑得自不自然,埋头就往旋转门里冲,跟着旋转门晕乎乎地转进去,走了两步,肩膀被用力拍了一下。 张向阳回头,随即看到了笑得十分邪恶的俞清,“男朋友?” 张向阳马上反应过来俞清看到陈洲送他了,忙道:“不是的。” 俞清见怪不怪地笑了笑,“暧昧期?” 张向阳立刻又想否认,话却哽在喉头,半句说不出来。 俞清见他脸色憋得通红,勾着他的脖子往电梯走,边走边色迷迷道:“你小子一脸清心寡欲相,原来独享极品,肖小晓成天说你身上一股处男味,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张向阳脸上的红晕消退,他想了想,没回避,“我交过男朋友的。” 俞清道:“我就说。” 他点到为止,没继续往下追问,保持在一个闲聊的度,电梯开门,他把胳膊放下,道:“这个不错啊,看着就很强,看你的眼神相当火热啊。” 张向阳又是面红耳赤。 等到了公司,俞清就恢复了资本家作风,对着张向阳的方案又是一顿挑三拣四,张向阳经他点拨,忙又修改,忙忙碌碌了一上午,直播的方案终于是定下来了。 张向阳心里很高兴,一高兴,他又想到了陈洲,不知道陈洲是不是已经在过生日吹蜡烛了呢? 陈洲10点过一点儿到了地方。 周兰鸣退休之后爱清净,住在郊区的半山腰,清净是清净了,但就是去一趟很费时间,陈洲下车把钥匙交给门卫,保姆出来迎他进去,远远的,他听到草坪上似是有人说笑的声音。 “真的,外公我没骗您,当时吓我一跳,我都没敢认。” 蒋弥章边笑边回头,看到陈洲,先是眼前一亮,随即对坐在藤椅上的周兰鸣道:“寿星公来了!” 周兰鸣微微坐起,视线一调整便看到了他的外孙,于是乐呵呵地笑道:“陈洲来了。” 陈洲走近了,站定了微一弯腰,“外公好。” 他的礼貌从来无可挑剔,周兰鸣挥了挥手,“过来坐,今年夏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高温持续了那么多天,吃点西瓜吧。” 陈洲在蒋弥章对面坐下,保姆给他倒了茶,大夏天的,茶水仍是热的,陈洲搁在一边没喝,“不了,还是等会儿吃饭吧。” 周兰鸣道:“那就喝口茶,败败火。” 陈洲端起茶碗,浅浅地抿了一口。 周兰鸣随着藤椅轻轻摇晃,这才对蒋弥章道:“你接着说。” 蒋弥章打起精神,继续道:“后来我一问,她说她去了趟非洲,怪不得晒那么黑!” 周兰鸣又是大笑一声,“小叶肯定要发火了。” 蒋弥章嘿嘿一笑,“老师的脾气,那肯定是要发火的,好好的一个小姑娘跑到非洲,搞得那么黑,还受了伤,他不发火才怪。” “哦?哪里受伤了?”周兰鸣关心地拧起眉。 “腿上,说是被流弹擦伤的,看着很吓人。” 周兰鸣道:“这小姑娘,她这不是要小叶的命吗?” 蒋弥章道:“谁说不是呢。” 他见陈洲一直默默不言,于是对陈洲也递了句话,“陈洲,你知道我跟外公说的是谁吗?” 陈洲道:“不知道。” 蒋弥章心想你就不会说问一句“谁”啊,脸上笑容满面地说了下去,“之前我跟你讲过的,我老师的女儿,自己一个人跑出去玩,晒得乌漆嘛黑的,我以为她去夏威夷美黑了,结果人跟我说是去了趟非洲,真是黑得不成样子。” 周兰鸣叹了口气,道:“儿女都是债啊。” 蒋弥章笑了两声,见陈洲仍是一脸无动于衷,心道又自闭了。 之后周兰鸣说有点不舒服,保姆领他进去量血压,蒋弥章对陈洲道:“你今天生日,就不能高兴点儿嘛,难得大家聚在一起热闹热闹,你装也要装得高兴。” 陈洲道:“我没有不高兴。” 蒋弥章被气笑了,“可你也没高兴啊。” 陈洲本想说他的确是没什么情绪上的起伏,为什么非要装呢?在本应最亲近的家人面前还要伪装情绪,这岂不是很可悲吗?但谁说有了血缘关系就一定要亲近呢……陈洲淡淡一笑,“我只是高兴得不明显。” 蒋弥章切了一声,他说的口干,喝了口茶,吐槽道:“大夏天的喝什么热茶。” 这话,他当着周兰鸣的面一辈子不敢说,只敢背后说说了。 蒋弥章不觉得他这叫阴奉阳违,他这叫懂得变通,讨老人喜欢,就算是他那个铁面无私的大法官叶老师,在周兰鸣面前,不也是伏低做小的小叶嘛。 陆陆续续的,人就都到齐了。 周兰鸣有三个女儿,周英驰排行最小,三个女儿说好了似的,都生了儿子,分别是萧定波、蒋弥章与陈洲,陈洲也是排行最小,萧定波已经快四十岁,儿女双全,蒋弥章结了离离了结,出走半生仍是光棍一条。 花园里的确很快热闹起来,陈洲不用去应付,萧家的一双儿女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围着周兰鸣嘴甜地叫太爷爷,逗得周兰鸣很高兴。 三个外孙凑在一起也是派系分明,萧定波与蒋弥章站在一起,面对着陈洲。 萧定波一身的书卷气,三个外孙就他继承了周兰鸣的衣钵,在周兰鸣退休前的大学任教,对陈洲道:“恭喜啊,三十而立了。” 陈洲道:“谢谢。” “还单着?” “嗯。” “我们学院新来个助教,年纪很轻,26,人品家世相貌都与你挺匹配。” “谢谢,我只是不想结婚。” 蒋弥章轻笑一声,胳膊搭在萧定波肩膀上,“定波哥,你就别管他了,看看我吧,我可以。” 萧定波斜睨了他一眼,“就你?我这不是祸害人小姑娘吗?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蒋弥章晃了下胳膊,“什么意思啊?不要歧视离异人士啊。” “你边上去吧——” 三对夫妻也在一旁闲聊,聊的也无非儿女琐事,这是家庭聚会,话题总绕不开的。 周英驰与陈博涛进来以后,陈洲对他们轻点了下头,两人也没有上前与他说什么,在这样的情形下,夫妻二人更是紧张,像揣了颗不定时的炸弹一般,目光时不时地瞥向一边聊天的三个小辈,尽管陈洲已经向他们表了态,可他们还是不放心。 众人聊闹了一会儿,孩子先叫饿,周兰鸣顺势就让保姆开席,几人在圆桌前坐下,霎时整个餐厅就热闹起来。 这顿饭是给陈洲过寿,众人都坐着,周兰鸣便站起来说了一些对陈洲的寄语之类,他一开始时研究的是古代文学,说话时常引经据典,即使上了年纪,出口依旧是言有尽而意未绝,三个女婿也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了,依旧是目光炯炯、恭恭敬敬地听着,像是生怕周兰鸣的话砸在了地上没人接。 “陈洲,”周兰鸣最后对陈洲道,“外公祝你洲冠四海,随心而动。” 陈洲站起身,端起酒杯,“谢谢外公。” 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众人一起鼓掌称好,陈洲坐下,融进了这热闹的氛围中。 周兰鸣教育孩子时也是食不言寝不语,年纪大了就全不管了,吃饭一定要聊,众人话递着话,一秒钟都没让饭桌上冷场,期间周兰鸣也说起妻子,说妻子如果在世,看到这儿孙满堂的情景该多欣慰,儿女们又都安慰他,说妈泉下有灵,肯定知道,高兴着呢,于是周兰鸣也不再伤感,捏了捏外曾孙的手。 这样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周英驰却是强颜欢笑,尤其是听到“儿孙满堂”时更是忍不住揪住了陈博涛的手,陈博涛反握住她的手,对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话绕着绕着,最终还是绕到陈洲与蒋弥章身上,蒋弥章一下就脱了身,说他新交了个女朋友,改天带给外公看看,周兰鸣说他不要见蒋弥章的女朋友,要见蒋弥章的小孩,蒋弥章嘿嘿一笑,“会有的,外公。” 周兰鸣又看向陈洲,笑着道:“陈洲你呢?交女朋友了吗?” 周英驰瞬间攥紧了陈博涛的手,陈博涛回攥过去,目光看向陈洲,隐隐的似有压迫警告,“陈洲也快了。” “是吗?”周兰鸣饶有兴致道,“有方向了?” 陈博涛的目光一点一点从陈洲脸上刮过,回到周兰鸣脸上时便很是柔和,“年纪大了,总归快了。” “是啊,都三十了,”周兰鸣感慨了一声,“一眨眼的功夫……” 席上,陈洲几乎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照理说他是今天聚会的主角,但大家都好似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除了周英驰与陈博涛外,其余人都没察觉什么异常。 吃了饭,一家人又是围坐在一起,喝茶吃水果,女儿女婿们围着周兰鸣说话,说着说着几个女婿忽然变成了汇报工作,周兰鸣也没有纠正他们,听完之后稍作指点,众人都是极为心满意足的模样。 过一会儿,蒋弥章招呼着打羽毛球,于是又开始玩羽毛球,孩子大人混在一起玩,蒋弥章打得不好,总出洋相,周兰鸣看得哈哈大笑。 一直闹到了下午两三点,保姆提醒大家,说周老先生该睡午觉了,众人才如梦初醒,忙要叫散,周兰鸣站起身,很随意地招了招手,“陈洲过来一下。” 陈洲跟着进了书房,周兰鸣脸上困倦的神情一扫而空,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递给陈洲,“拿去。” 向阳 第89节 陈洲没接,“外公,我不用。” “拿着,”周兰鸣回头,他人老了,整张脸愈发慈祥得像菩萨,“你两个哥哥都有,你也一样有。” 陈洲仍是没接,“外公,您自己留着吧。” 周兰鸣从书桌后走出,他拉了陈洲的手。 他的手是干枯的,而陈洲的手是鲜活的,他似是叹了口气,又似只是呼吸长了一点,“陈洲,三个外孙,你个性最强,是好事,也是坏事,外公年纪越大,对你们这些小孩子越喜欢,只送你四个字,过刚易折。” 陈洲默默不言。 周兰鸣把暗色本子压在他掌心,道:“跟人断了吧,别让你妈伤心。” 陈洲仍是默不作声,掌心传来老人不轻不重的力道。 陈洲抬起头。 周兰鸣慈爱地看着他。 陈洲心想他爸妈怕外公有心脏病受不了刺激,真是多此一举了。 他外公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这点事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就是“小孩子个性太强。” “外公,”陈洲沉声道,“这件事,我不能听您的。” 周兰鸣静立了一会儿,道:“只有这件事,你要听我的。” 陈洲不再说话,他抽出手,将厚皮本子放在书桌上,对周兰鸣鞠了一躬。 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洲转身离开,门外,他的父母在等着他,目光中带着审视,像是生怕他说错了什么话。 陈洲对一旁的保姆道:“你带外公去睡觉吧。” 保姆应了一声,开门去找周兰鸣。 陈洲对剩下的两人道:“爸、妈,我先回去了。” 周英驰低下头,陈博涛道:“回家吧。” 陈洲依旧是没有辩驳,他开着车跟在父母的车后面回到家中,三人上楼,进了家门,便弥漫开一股三堂会审般的气氛。 陈洲在侧面坐下,周英驰道:“我给你煮碗长寿面吧,看你中午都没怎么吃。” “谢谢妈。” 陈博涛也坐下,“外公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父子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过一会儿,周英驰端了一小碗面出来,陈洲接了,两三口把面吃完,又道了声谢,周英驰心中一阵动摇,她坐在丈夫身边,手掌摩挲了一下,又是想哭。 “陈洲啊,你今天也三十了,我和你妈打算开诚布公地和你谈一谈,咱们都不要带任何主观情绪,主要是来解决问题,你同不同意?” 陈洲眼睫轻垂,藏在睫毛里的目光很是淡漠,“您说吧。” “你先说你同不同意。” “同意。” “好!” 陈博涛这一声仿佛是给自己壮声势,他道:“你之前说没有与同性交往过,对不对?” “对。” “也没有与异性交往过?” “是。” 陈博涛长舒一口气,“那么说明你的结论是在缺乏充分的实验之前所下的,相当的儿戏,陈洲,我和你妈一致认为你这种情况很有可能是你自己主观上的认知出了问题,你应该去试一试,你不试,你怎么知道你就一定是非异性恋呢?” 陈洲一直很安静地听着,他心道:同性恋三个字比非异性恋要少一个字,说起来不是更直接简洁吗? “你们想让我尝试与异性交往?” “是。” 陈博涛掷地有声,同时紧攥着妻子的手。 面对这样特殊的情况,他们夫妻二人始终都保持着相对的冷静,心平气和地与儿子交谈,他自认已给足了陈洲面子和尊重,陈洲也应该投桃报李才是。 这一次,陈洲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 他沉默的时间越长,陈博涛就越感到了希望。 这说明陈洲在考虑。 陈洲缓缓道:“如果我尝试了,发现还是不行呢?”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陈博涛果断道。 他们极力地想要把他拉回去。 哪怕只是试试。 万一呢? 陈洲心中波澜不惊,他道:“谢谢你们的养育之恩。” 周英驰猛抓了一下陈博涛的手,“洲洲——” 陈洲转过脸,“可我做不到。” 谈话不欢而散,陈洲起身,陈博涛没反应,周英驰却是追了上去,她在门口拉住陈洲,“洲洲,你再想想好吗?你从来没和哪个女孩见过面,你哪怕见一见,就当是普通朋友相处,处着处着说不定就……” 陈洲俯视着她,目光很安宁,他轻声道:“妈,今天很开心,谢谢您。” 第66章 张向阳在楼下的一家米粉店吃米粉,边吃米粉边看手机,他现在像是被陈洲传染,一个人吃饭就脱不开手机,心里总是记挂着工作,对面有人坐下时,他以为是食客,没管,心思还专注在手机上,直到对方视线锁在他脸上,他觉得奇怪,才抬起了脸。 一眼没认出来,张向阳定定地又看了一会儿,忽然浑身都打了个冷颤。 面前的人比他在照片上看上去头发更短,皮肤也更黑了,所以张向阳第一时间没有认出来,她出现得太突然,张向阳全然傻愣在那里,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叶书静笑了笑,“你好。” 张向阳仍是没有反应过来,手上搭着筷子,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是叶书静,”叶书静怀疑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于是自报家门,然后又道,“你给我发过邮件。” “邮件”二字瞬间触发了张向阳的肌肉记忆。 “当啷”一声,筷子从他的手上掉了下去。 “不好意思——” 张向阳如梦初醒,赶紧先低头把筷子捡起来,他一低头,正看到叶书静的小腿,腿上很刺眼的一道长疤,看着还很新,张向阳又愣住了。 轻轻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调侃。 “好看吗?” 张向阳忙要起身,他太慌张,一时没注意,头顶直接撞到了桌上,“咚”的一声,这么大的动静,差不多整个店的人都看了过来。 两人转移到隔壁的咖啡店坐下,叶书静还在笑,她边笑边点单,要了三明治和蛋糕,对张向阳道:“这里只有这些能填饱肚子了,你将就吃一口吧。” 张向阳低着头,他头上还疼,脸也红,心里更是乱得不行,在叶书静面前,他有一种莫名的歉疚感。 叶书静很利落地点完了单,她打量着张向阳,而张向阳一直低着头,让她看不太清楚脸,只觉得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更耐看,气质很特别。 张向阳不说话,她也就没说话。 几分钟后,服务员端来气泡水、果饮、三明治和蛋糕,叶书静指挥他把果饮与食物都放到张向阳那,她端了气泡水,等服务员走远后便自顾自地开了口,“我后来给你回过邮件,但你没回,我人在国外就想着算了,还是回来当面跟你道谢比较妥当。” 张向阳慢慢抬起头,叶书静正看着他。 张向阳也是第一次见到真人,他发觉叶书静眉目间有股潇洒凌厉的意气,比照片上看上去更骄傲张扬。 “不用谢……”张向阳终于开口了,“那是我应该做的。” “一开始我收到你那封邮件的时候,我还不太敢信。” 叶书静放下杯子,淡淡道:“我很难想象贺乘风也会写那么肉麻的话。” 张向阳没来由的紧张,藏在膝盖上的手都在发抖。 “说实话,我真的一点都没看出来。”叶书静道。 叶书静不是无知少女,对于同性恋骗婚她也在网上看到过相关的例子,也发过评论骂过街,并且坚定地认为自己绝对不会被骗。 人总是会觉得受骗的人多少是有点傻的。 这不是出于傲慢,而是天然的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 她们是因为太傻才被骗,我不傻,所以我不会被骗。 叶书静想,鉴gay还不简单吗?分不清的人是有多无知? 事实证明,人觉得自己很聪明的时候往往就挺无知的。 无论是贺乘风,还是面前的张向阳,她压根看不出他们与其余男性的差别。 他们不“娘”,不扭捏,行走动作也没有丝毫的脂粉气。 “我给你发邮件你没回,我想那大概率是个小号邮箱被你弃之不用了,回国之后,我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你……” 一开始叶书静没多想,就一个邮箱开始找,还请师兄帮了忙,等找到了名字,她稍一犹豫,还是多走了一步,她对自己说,她就想看看贺乘风交往过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一查,完全超乎了叶书静的想象。 她所认识的贺乘风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尽管那天谈判过后,这层假面在她面前已经破碎,她也实在完全想象不到在她离开之后,贺乘风会对张向阳作出这么一系列在她看来逐步升级、渐渐失控的举动。 张向阳一直没说话,叶书静也就继续说了下去,她本来是想道了谢就走,可张向阳吃了那么多苦头,她觉得她如果不对他交待一下,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我与他是经长辈介绍认识的,我们相处了半年,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合适的结婚对象,”叶书静耸了耸肩,面上有些冷淡的讥诮,自嘲般道,“郎才女貌嘛。” 向阳 第90节 “主要是我父亲很满意,他觉得贺乘风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 “我对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虽然我们感情一般,但我想结婚与恋爱是两码事,未必轰轰烈烈就有好结果,合适的人或许能比相爱的人走得更远。” 叶书静说话时一直在看着张向阳,她发觉张向阳的眼睛很漂亮也很柔和,很奇怪,她竟然逐渐感到了放松,他的眼睛仿佛在说:请说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理解你。 “那天我们谈了谈,他承认的很干脆,干脆到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们之间的感情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淡薄。” “他不觉得有什么。” 叶书静现在回忆起来仍觉得那晚的谈话令她感到不可思议。 相比于她认为的“我们合适,所以结婚,然后我们会逐渐相爱”这样美好的愿景,贺乘风的想法却是“我们合适,所以结婚,但永远不会相爱”。 她所以为的起点在贺乘风那里却是终点。 原来一切都是错的。 贺乘风说他能保证婚后的忠诚,而且他不要求叶书静对他同样忠诚,他们的婚姻只是另一种形式上的交易,虽然他事先并未说明,但他认为以叶书静的阅历来说,她应该能理解。 “婚姻的本质并非爱情,这是一种经济制度,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一种合作,我认为你是很好的合作对象,我们结合会是强强联合,你仔细考虑考虑,别太冲动。”贺乘风嘴角含笑,很理智道。 “我差一点,”叶静书深吸了口气,脸上扬起在张向阳看来有些辛酸的笑容,“我差一点就被他说服了。” 她是独生女。 五岁的时候,母亲患肺癌去世之后,她便与父亲相依为命。 父亲对她的期望很高,从小到大,只要不是第一名,叶书静就会受到父亲的冷眼。 他不打她,也不骂她,只是那种带着轻蔑的仿佛认为她侮辱了他的遗传基因一般的眼神,足以让叶书静整夜躲在被子里痛哭。 她必须表现得很好,才能得到父亲的赞扬与笑容,才会得到一句“嗯,不愧是我叶江海的女儿。” 她一直努力着,为了让父亲满意,已经累得快要精疲力尽,学习、工作,下一步就是她的婚姻。 他的父亲还想要个足以令他满意的乘龙快婿。 要不就那样吧,妥协的念头产生,在要松口时,她忽然想起那封突然的邮件。 有个陌生人希望她幸福。 这个选择,真的会幸福吗? 一直以来,她真的快乐吗? 叶书静冲张向阳笑了笑,笑容平静而释然,“说实话,也不全然是糟糕的,至少我明白了一件事。” “成为一家人根本不需要爱。” “一个冲动的闪念就足以制造出一桩烂透的婚姻,或许未来还会有一个不被爱的小孩。” “然后我又明白了第二件事。” 叶书静耸了耸肩,轻松道:“其实我就是那个不被爱的小孩。” 张向阳怔住。 “后来我想,最起码还有个陌生人希望我过得幸福呢,”叶书静对张向阳举了举杯,“我想,我还是再努力一下,不要踏进这种糟糕透顶的恶心的婚姻了,”她顿了顿,对张向阳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所以,我今天专程来谢谢你。” 那笑容灿烂至极,在那张晒黑的脸上非常耀眼,张向阳却是迅速低下了头躲避这个笑容。 叶书静杯子举了半天,她放下杯子,道:“怎么了,我说得太煽情,引起你的不适了吗?” 张向阳低着头,默默地摇头。 叶书静看着他头顶蓬松的发乱摆,轻弯下腰,企图从侧面看到他的脸,随后她轻声道:“你该不会是哭了吧?” 张向阳竭力地想忍住,他现在已经很少哭了,无论贺乘风怎么对付他,生活中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他都没有再哭过。 叶书静把杯子放下,来到张向阳对面与他坐在一起,单手挡住脸,低声道;“别哭啊。” 张向阳只是摇头,努力地把眼泪憋回去。 “还是第一次有男人为我哭。” 叶书静笑道:“你这样还挺gay的。” 张向阳扭过脸,眼睛微红,他看着叶书静阳光而毫无阴霾的脸孔,心想她也是一样的,她也一定在暗地里难过了很久,才能把自己的骄傲找回。 “叶律师,”张向阳轻声道,“我希望你幸福。” 叶书静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她微眯了眯眼,“我现在挺幸福啊。” 张向阳小口小口地吃着三明治,叶书静靠在沙发上跟他讲她在非洲遭遇无政府主义者与政府军交火的事,“腿上被流弹擦了一下,我打算等伤好了,去纹个身盖住。” 张向阳看了她腿上的疤一眼,心想一定很疼。 “对了,我不理解,贺乘风为什么咬着你不放?”叶书静皱了皱眉,“我跟他已经私了了,他给了我一百万,我捐了,我没看出他受这件事影响很深的样子。” 张向阳默默喝了口果饮。 叶书静侧目扫了眼他,看他面色白皙眼睛红红的,说不来的软绵绵又乖乖的样子,真是看着就很想让人欺负一下。 她道:“我虽然收了他的钱,不代表我不能对付他。” 张向阳这才又开口,“叶律师,你别再理他了,他有病的。” “啊?”叶书静登时大怒,“他还有病?!” “嗯,”张向阳道,“我觉得他有很严重的精神问题。” 叶书静:“……” 想到贺乘风对张向阳做的那些事,叶书静沉默片刻,轻叹了口气,“还是我连累了你。” “不不,叶律师,你千万别这么想,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 张向阳忙道,他之前也时常觉得自己连累了谁,这样的情绪特别不好。 叶书静离开前与张向阳加了微信,张向阳怕她去找贺乘风,又向她强调了一遍贺乘风的危险性。 叶书静道:“你帮了我,他这样对你,一样是在打我的脸,这一巴掌我不扇回去,我就没法在这儿混了,你放心,我也不是什么善茬。” 叶书静身上同样有那种说不出的傲气,她没有被打倒。 张向阳既佩服又羡慕,待叶书静走后,他心里像是又放下了一块石头,脚步轻快地转身回公司上班。 他也要去找寻他的骄傲与底气。 第67章 下班时间一到,张向阳立刻收拾东西,俞清头一回看他这样积极下班,不禁调侃道:“去约会啊。” 张向阳连忙摆手,“不是的。” 他嘴上否认,脸却是红了。 他这张脸根本骗不了人,俞清也没拆穿他,拍了下他的肩膀,“玩得开心点。” 俞清的朋友圈灯红酒绿,给张向阳枯燥平淡的朋友圈增添了许多色彩,全市的酒吧张向阳几乎都从他朋友圈里认了个遍。 这是另一种不同的生活,张向阳觉得那样的生活很多彩,但他也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未尝不好。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满足,过去的伤痛好像都逐渐被抚平。 原来经历的事情都自有其意义,他踏过那么多荆棘,也终于将那条小路越走越宽阔,不再拘泥于自己那一方小天地之中。 张向阳赶着时间去蛋糕店取了蛋糕。 师傅在打包之前特意给他看了一眼。 蛋糕很漂亮,小小的一个,上面写着“陈洲生日快乐”。 张向阳提要求的时候,一开始差点说成“陈工生日快乐”,后来才改了口。 他还不是特别敢叫那个名字,说出口总有一丝别样羞涩,仿佛这两个字带有魔咒,说出口就会让他止不住地脸红心跳。 张向阳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抱在怀里,脸上忍不住地扬起笑容。 原来“喜欢”也可以是这么快乐的一件事。 仍然有许多未知的地方,也不清楚未来会怎么样。 可张向阳觉得喜欢陈洲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会是好结果。 因陈洲的存在于他而言,本身已是一种美好。 张向阳抱着蛋糕往回走,他双手始终维护着蛋糕,把小蛋糕当成婴儿一样圈在自己的怀抱里,心中有喜也有忧,总的来说,还是喜悦的部分居多,忧虑的部分很少很少。 今天是陈洲的生日,就先不要想其他的事了,开开心心地帮陈洲过完这个生日再说。 张向阳回到公司楼下,在附近的公交站旁等陈洲。 公交车站人多,张向阳怕自己混在人群里,陈洲找不到他,等了一会儿往旁边走了两步,可在外面站着又怕太阳把蛋糕晒化,张向阳透过盒子上面透明的一块偷偷看了一眼,看着好像还行,蛋糕还是很漂亮,上面的奶油形状都没塌。 轮胎碾过马路缓缓靠近时粗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向阳忙看过去,在看到熟悉的车辆靠近时,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了。 豪车吸引了众人的视线,车窗摇下,贺乘风脸上笑容淡淡。 张向阳护住蛋糕向后退了一步。 贺乘风拉开车门从车上下来,他脸色有点白,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脸上,至上而下,脸上像打了一层浅金色的阴影。 关上车门,贺乘风靠在车前,目光柔之又柔地凝望着张向阳。 他不说话,就只是看着张向阳。 等公交车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靠在车旁的男人,好奇地看着两个男人对峙。 张向阳想躲开,又怕躲开即是认输,想主动迎上去攻击,又觉得可能这样又会正中贺乘风的下怀。 真厉害。 张向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想贺乘风真的很厉害。 站在贺乘风的角度来看,无论张向阳作出什么反应,他几乎都是立于不败之地,活在自己世界的人可真是了不起。 张向阳想着想着有点想笑。 不错,能笑出来,这说明他在心理上已经能蔑视敌人了。 两个男人在车前对视,很明显的异样气氛显然引起了围观群众的窥探欲,目光不断投来,逐渐形成了窃窃的声浪。 向阳 第91节 张向阳顶着贺乘风的目光接了个电话,陈洲打来的,说他家里有点事耽误了,稍晚一点过来。 “没关系,”张向阳轻声道,“路上小心,慢慢开。” “嗯,你在公司等我,到了我打电话给你,你再出来。” “好,”张向阳又重复了一遍,“路上小心。” 贺乘风静静地等他打完电话,“他迟到了?” 张向阳抬眼看他,贺乘风脸上又是那种仿佛什么事都尽在掌握中的淡淡笑容,张向阳很讨厌这个笑容,于是他也笑了,笑得比贺乘风更云淡风轻,“关你什么事?” 贺乘风忍俊不禁地笑,“你不怀疑吗?不是一直提防着,怕我做什么吗?” 张向阳心里一紧,面上仍是若无其事,淡淡一笑,很随意地将目光从贺乘风脸上掠了过去,就像掠过一张纸、一粒尘。 这样冷漠的眼神,贺乘风真的很不喜欢。 “什么事情把他绊住了?”贺乘风像是正在自言自语,微低着头,手指轻点在下巴,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张向阳听见,“该不会是他家里人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好好的书香门第,老爷子八十多了,又有高血压又有心脏病,可真是不容易。” 贺乘风轻蹙着眉摇头,一副不胜惋惜的模样,眼角微微挑起,桃花眼的余光怜悯地看向脸色惨白的张向阳,温柔道:“阳阳,你说这可怎么办?” 头上像挨了记闷棍,强烈的眩晕感令张向阳双脚发软,耳鸣头痛。 一开始,他就预料到会给陈洲带来麻烦。 陈洲说没事他不怕。 他就真的心安理得地假装噩运不会到来。 那么自私地、满怀侥幸地赖在人身边不走。 还说什么,喜欢? 他有什么资格喜欢? 他的喜欢能给陈洲带来什么? 手臂里的力气一点一点流失,托抱着的东西忽然变得很重,不堪地要向下坠,张向阳低下头,目光定定地看向淡蓝色的盒子。 “陈工,生日快乐(^0^)/。” “谢谢小阳(^0^)/。” 他也在等他祝他生日快乐。 他知道他会说,所以才不睡觉等着。 他对他也有所期待。 无论那是怎样一种感情,他都不愿随意退缩舍弃。 陈洲。 张向阳在心中默念了这两个字。 不要再逃开了。 手指仍很僵硬,却是慢慢恢复了力气,耳朵里也逐渐听进了声音。 “……阳阳,只要你乖乖听话回到我身边,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贺乘风不紧不慢的声音从轰鸣声中断断续续地钻进耳膜,张向阳双手紧抱着蛋糕盒,动作小心地把蛋糕转移到一只手臂拖着,另一手动作把身后的背包甩到身前,拉开拉链,从背包里面的隔层抽出名片。 名片上单有一个名字,一串数字。 张向阳默默记下,将名片塞到口袋,换出手机拨打。 贺乘风轻笑一声。 张向阳单手攥着手机,屏气凝神地等待着。 “他不会接的,”贺乘风微笑道,“叶书静来过家里,他已经用不着你了,恭喜你,阳阳,你成功把自己最后的一点价值也浪费了。” 张向阳没理会,执拗地等待着。 很快,电话就传来了“在忙”的提示音。 握着手机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其实,这与张向阳预想中的也差不多。 想依靠别人扳倒贺乘风,根本不现实。 因为他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 彼此游戏规则都不同,怎么可能有合作?充其量就只能被当作棋子,甚至只是下在那的一颗废棋。 叶书静去了,或许也闹了,甚至可能闹得很凶。 可有什么用呢? 一个女孩的幸福,一个道德的污点,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像他这样的普通人,对于像贺乘风这样的人的意义,可能连玩具都不如。 他们可以随意地玩弄他的感情,践踏他的尊严,打乱他的生活。 如果反抗,就是不识好歹欠管教,非得好好折磨一通,才能顺他们的意。 将人逼上绝路,最后再轻飘飘地来一句“只要你乖乖听话”,原来所有的错都是因为“他不听话”。 靠谁去伸张正义都没有用,只有靠自己。 “不可能的……” 张向阳轻喃道。 他说话声音很轻,贺乘风没听清,他盘着双手弯下腰,柔声道:“什么?” 张向阳的视线里只有透明罩子下那一朵雪白的奶油云,奶油云旁是一道彩虹,彩虹下面被蛋糕盒子盖住了,但张向阳知道下面用巧克力写了一行字——“陈洲生日快乐。” 张向阳抱着蛋糕仰起脸,他眼圈红了,眼睛仍是澄澈。 这样近的距离,贺乘风能从张向阳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脸。 他看到自己的神情里有潜藏着掩饰得极好的贪婪,但他自己一眼就能看出。 贺乘风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张向阳的脸。 平心而论,他见过不知多少比张向阳长得更漂亮的男人或者女人。 可不知是哪一种神态,哪一个眼神,竟如此深刻地留在他心里,令他无论看过多少红颜,心中却仍惦念着这张脸。 即使张向阳不来找他,他也还是会无法忍耐吧,等他得偿所愿,他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一个张向阳,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贺乘风,”张向阳声音很轻,但很坚决,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我不可能回到你身边。” “嘭——” 巨大的撞击声引起一片惊呼。 靠着车的贺乘风受到惯性的冲击踉跄地旁退了几步,张向阳也被撞击声震得浑身一抖,他半缩着肩膀循声望去,吨位大出一截的漆黑车辆已将银色迈巴赫的车尾撞得快翻过去。 张向阳整个人都呆住了。 撞车的肇事者并未逃逸,而是从容地下了车。 张向阳抱着蛋糕,傻了一样地看着陈洲。 陈洲站在车边,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语气平淡道:“张向阳。” 张向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洲。 他看上去和平常的样子没有任何区别,但隐没在平静的外表下汹涌的暗潮几乎要将张向阳吞没。 “阳阳。” 身后贺乘风在叫他的名字。 “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语气隐隐似有警告,伴随着比先前更赤裸的威胁。 张向阳看着陈洲,陈洲也同样正看着他。 一瞬间,张向阳的脑海里闪过数个念头。 他会不会给陈洲带来更多的麻烦?陈洲今天迟到是不是像贺乘风说的那样,因为家里出了状况?他的喜欢对陈洲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有没有资格去喜欢这样好的一个人? 以上都没有答案。 可脚步已不自觉地向那个人靠近。 会不会……存在那一种可能性…… 就像人类终究会发现火种,那是进化的必然结果。 再多的困难,也无法阻止必然的发生。 张向阳走到了陈洲面前。 他看到陈洲的表情逐渐变得柔软。 陈洲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微缓,“上车。” 张向阳上了车。 贺乘风正注视着他们,他透过挡风玻璃看到张向阳,先是习惯性地微笑,随即笑容又逐渐消失了,脸上全部的情绪都如面具般被剥离。 那张脸失去所有情绪的装饰时,反而更像是一张冰冷的面具。 陈洲没有上车,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贺乘风,在众人的又一波声浪中揪起了面前人的衣领。 张向阳忙去推车门,却发现陈洲把车门锁了。 他看到陈洲似乎是说了什么,只短短的一句。 然后贺乘风勾了勾唇,像是冷笑,也说了一句。 再然后,陈洲挥出了拳头。 张向阳在车内大喊出声,“陈工!” 张向阳在车内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只看到两人手臂翻飞,互相挥舞着拳头。 “陈工!” 向阳 第92节 无论他在车内怎么呐喊,两人都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张向阳已经急得掉了眼泪,他到处去找哪里可以开车门的按钮,却是怎么也开不了车门,视线掠到车外,正看到陈洲飞扬起的胳膊,一记重拳,他对面的人便倒在了地上。 随后,陈洲慢慢转过身。 隔着几米的距离,张向阳已经看到他脸上的血迹。 陈洲上了车,张向阳嘴唇颤抖了几下,才终于缓缓道:“陈工…… “先别说。” 陈洲手背抹了下嘴角的血,随意道:“放心,他死不了。” 张向阳屏住眼泪,忙抽了车上的纸巾给陈洲擦脸。 车外,倒地的人已摇晃着站了起来,样子与陈洲一样狼狈。 贺乘风按了下鼻子,对着车窗内的两人笑了笑,那笑容极其的阴冷,陈洲也对他笑了笑,车向前,将已经撞得半烂的迈巴赫撞开,然后倒车驶离,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停顿。 张向阳捏着给陈洲擦脸的餐巾纸不敢说话。 车很安静地开回了银泽湾,驶入停车库,陈洲随意地找了个空位停下,他停得很急,张向阳上半身在座椅上来回晃动了一下,他一坐稳,便着急地去查看怀里的蛋糕。 蛋糕上的奶油形状像是有点散了。 张向阳心里忽然就觉得很难过。 他多想陪陈洲好好过一个生日。 仿佛是过了很久,陈洲才终于开了口。 “张向阳。” 张向阳扭过脸。 他看到陈洲脸上的伤已显了痕迹,裂开的嘴角又流了血。 张向阳还是忍不住要掉眼泪,好好的生日,怎么搞成这样,他努力忍住了眼泪,捏着纸巾盖住陈洲的嘴角,颤声道:“……对不起。” 陈洲一动不动地任由张向阳的手指隔着纸巾盖在他的嘴唇上。 他与贺乘风说了什么?怎么会让他理智全无,只想杀了那个人? 他说:“离我男朋友远点。” 贺乘风说:“笑话,男朋友?他十九岁就跟了我,那是他的第一次。” 陈洲抓住了张向阳的手。 张向阳看向他,眼睛里还含着泪,歉疚得快要无地自容。 “张向阳,”陈洲嘴唇开合,微小的颤动传递到了张向阳的指尖,“我跟你一样。” “我是同性恋。” 忍了很久的眼泪莫名其妙地就背叛了主人的意志。 张向阳感到自己的脸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变得湿润。 他的眼睛里下了一场大雨,雨中有座孤岛,每一寸都被他的泪水淋透。 张向阳低下头,他只强忍住哽咽,喉咙酸疼得说不出话,良久,他抬起脸,对着陈洲破出一张带泪的笑脸,“生日快乐……陈洲。” 他话音落下,陈洲忽然伸出了另一只手臂按住了他的后颈。 后颈有一块隐秘的地方立刻便着了火,发了烫。 那是很久之前,陈洲在那里留下的火种。 张向阳毫不受控地被拉向前,他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就那样顺着陈洲的力道向他靠近。 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车内的冲动。 陈洲停住了。 张向阳也停住了。 他看着陈洲近在咫尺伤痕累累的嘴唇,心中涌上了迟来的慌乱,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后仰了仰,按在他后颈的手放开了。 张向阳坐正,脸扭向车窗,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的脸,心想他刚才是怎么了,为什么那么不顾一切,像着了魔,发了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了。 “喂你好,是24号16楼的陈洲陈先生吗?” “嗯。” “您好,您这个按摩椅到了,您现在在家方便签收吗?还是我给您放在楼下?” “……楼下。” 电话挂断了。 张向阳偷偷抹干净了眼泪,“啊,那个,陈工,我给你买了张按摩椅……” 陈洲打断了他,“陈洲。” 张向阳眼睛闪躲着看向他。 “你刚才叫我陈洲。” 张向阳嘴唇动了动,他在迟疑着,是不是要再叫陈洲的名字,然后,陈洲俯下身靠了过来。 嘴唇柔软的,带着一点残留的血的味道,轻轻地按压在他的唇角,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陈洲的眼,只透出一点幽深的光,“张向阳,我想吻你。” 张向阳想说,你不是已经在吻我了吗,可他嘴唇微一打开,陈洲便侵入了他的唇。 湿润而有力。 烧起的后颈被大掌按住,张向阳仰着脸,睫毛微微打着颤,他呼吸着另一个人的呼吸,鼻腔里弥漫着另一个人的味道,他慢慢闭上了眼睛,迷失在这场注定般的大火之中。 在三十岁生日的傍晚。 在一辆刚撞过的车里。 陈洲明白了初恋的意义。 第68章 张向阳从未与人接过这么长、这么多的吻。 两片嘴唇分开时,他以为吻将结束,还来不及思考,陈洲便又吻了他。 就这样在车里不断地接吻。 像是品酒一般,越饮越醉,越吻越不舍分离。 一切都太混乱了,到后来已分不清到底是谁又主动吻了谁。 膝上重量滑落,闷闷的一声,张向阳如才梦初醒般推了陈洲的肩膀,在嘴唇分开的间隙中抢救道:“……蛋糕。” 额头相抵,鼻梁互碰,错位的呼吸喷洒在鼻尖,带着奇异的热度,陈洲余光扫过去,淡蓝色的蛋糕盒歪倒在了张向阳的脚边。 “什么口味的?”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点沙哑的后劲,把张向阳的呼吸都快夺走,喉结滚动了几下,才艰难道:“……蜜瓜。” 睫毛低垂着,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看得到那两片薄薄的唇。 这回答不知道哪里又触动了彼此那条颤动的神经,嘴唇像是受到吸引一般又黏在了一块。 张向阳像个孩子一样,双臂紧紧缠抱着陈洲,也像个孩子一样,放心地将自己交给另一个拥抱。 抱得太紧,紧得都有些痛。 可张向阳舍不得放开。 干了的眼泪又流,顺着面颊淌下,落到陈洲的唇边,他尝到咸味,睫毛上挑,眼中进了张向阳的脸。 底子是白的,眼睛与嘴唇是红的,白里透红的一张干净脸孔,温顺中带着一往无前的孤勇。 他不理智,张向阳也陪着他不理智。 现在他终于冷静下来了。 张向阳看出陈洲眼中那股狂热正逐渐消退,心脏像被一双手微揪了一下,刺疼得麻,头微微低下,瑟缩着想往后闪躲。 按住后颈的手掌力道很重地又揪回他,张向阳脸对着陈洲的脸,眼睛也直直地对着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并未意乱的眼。 陈洲直视着他,清晰道:“张向阳,我喜欢你。” 这是张向阳第二次听他说喜欢。 只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浓烈的幸福感向他压来。 它充满了分量,沉沉的压上张向阳的心头。 眼睛完全不受控制的掉眼泪。 张向阳甚至想嚎啕大哭。 他心里苦了太久,品到甜也不知甜,只茫然地想哭。 陈洲将张向阳搂在怀里,任由他的眼泪浸透衬衣,陈洲的眼也微微地泛了疼,他紧抱着张向阳,心想就是他了,山崩地裂也是他了。 张向阳哭了一会儿慢慢止住了。 这下轮到陈洲抽纸给他擦眼泪了。 张向阳不好意思,从陈洲手里抢回了纸巾自己擦,“对不起陈——”生分的称呼到嘴边,他又顿住,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被我搞成这样子。” 张向阳低着头。 陈洲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的耳朵,红红的,薄透着光。 陈洲说:“你呢?” 张向阳手捏着纸巾擦到眼睑,他微抬起眼,陈洲正定定地看着他,瞳仁透着光,目光很坚定。 于是前后慢慢连贯了起来,成了句完整的话——我喜欢你,你呢? 张向阳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羞涩,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向阳 第93节 “我、我……”张向阳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尤其是陈洲正看着他,他更是大脑充血,一片混乱。 张向阳白皙的脸逐渐红透,很简单的字句在他的肺腑中反复颠倒了数次仍未跑到喉咙。 太珍重了。 这份感情、陈洲这个人,在张向阳的心里分量实在太重了。 怎样说出口都嫌轻薄。 陈洲等着,用所有的耐心去等待,张向阳爱过人,受过伤,所以他要等,等张向阳鼓起勇气迈出那一步。 张向阳察觉出了陈洲眼中的温柔。 他在等他,等一个胆小又迟钝的他,也许都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我也是,”张向阳心头一股强大的力量冲破了无形的藩篱,他用最灿烂的笑容对着陈洲,“我也喜欢你,陈洲。” 千难万险,两情相悦。 陈洲脑海中曾所有的顾虑与迟疑全都烟消云散。 再长的路,再多的纠结,就那么一句话,值了,一切都值得。 陈洲捧了张向阳的脸,在他柔软的唇上又轻啄了一下。 这个吻又不一样了。 带着确定与郑重。 同样令张向阳想哭。 陈洲摸他通红的眼角,低声道:“不要哭。” 张向阳“嗯”了一声。 陈洲亲了下他的眉心,提起掉在脚边的蛋糕放到张向阳膝上,他重新发动车,一手控制方向盘,另一手牵着张向阳的手,他舍不得放开。 车停回靠在电梯边上的停车位,一停下来,陈洲拉过张向阳的手,又低头吻他。 张向阳简直数不清他们在车里接了多少吻,好像怎样都不嫌多,怎么都不愿意停。 彼此都恋恋不舍,带着久欠了时光的可惜。 他们认识了快一年。 从第一眼便觉得彼此在眼中不同。 却那么漫长又疏离的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陈洲手指插入张向阳的头发,低头在他头顶亲一下,张向阳双手环着他的腰,手臂仍在发抖。 陈洲摸他的背,揉他的头发,吻他的额头,一点一点将他的颤抖除去,等张向阳定下来,他道:“走吧,回家。” 张向阳提着蛋糕,陈洲牵着他,电梯上了a层,陈洲拉张向阳从电梯里出来,张向阳略有迟疑,心想自己脸上现在肯定一塌糊涂,于是悄悄躲在陈洲身后。 陈洲来签收快递。 保安把大箱子抬出来,道:“陈先生,这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特别沉,我们帮你运上去吧。” “谢谢,我自己来。” 陈洲不得已地放开张向阳的手。 张向阳连忙说:“我帮你。” 陈洲又拒绝了,双手抬起箱子,露在外头的小臂肌肉青筋暴起,脸色倒还是很轻松,“上去吧。” 张向阳怕他重,眼睛一直流连地盯着陈洲,直到陈洲把箱子轻轻放在客厅,他才放下心。 “去洗把脸。” “嗯。” 张向阳进了卫生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简直比一塌糊涂还要一塌糊涂,眼睛好肿,脸上残留着泪痕,鼻尖红红的,嘴唇也是又红又肿,张向阳红着脸低头洗脸,心道他这么难看,陈洲还一直亲他。 冷水泼在脸上也散不去热度,张向阳一抬头,正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陈洲。 卫生间说是公用,两人却从来没有同时进过,都是当心着,彼此交错而过,生怕有一点尴尬。 张向阳透过镜子看陈洲,陈洲眉眼低垂着,高大的个子散发着温柔的气息,从张向阳背后抱住了他。 张向阳侧过脸,不敢看镜子,湿漉漉的手局促地搭在陈洲手臂上。 陈洲亲他的脸,脸上的水是冰的,皮肤却是热的,不一样的温度,透出那藏不住的心思。 亲吻由脸颊滑向嘴唇。 张向阳扭着脸,姿势很费劲地迎合。 腰间的手臂忽一用力,张向阳整个人转了过来,面对着面,脸贴着脸,又吻上了。 后背靠在大理石台面,冷而硬。 吻到呼吸变调,张向阳露了怯,双手抓在陈洲的小臂,人躲不了,只有眼神在闪躲。 陈洲放过他的嘴唇,将脸贴在他的脸上,慢慢平复着呼吸。 手臂上的筋络在他的掌心蜿蜒着,似有生命力般勃勃跳动。 张向阳轻咬着嘴唇,感觉嘴唇上酥麻麻的,人也跟着想要发抖。 陈洲的手臂用力按了下他的腰。 距离一下卡得严丝合缝。 张向阳忍不住闭上了眼。 “别动。” 陈洲低沉道。 张向阳真的就不动,陈洲静静抱着他,一下一下地亲吻张向阳的额角。 张向阳在他紧拥的怀抱里心想:陈洲喜欢他,陈洲真的喜欢他,也许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喜欢他。 陈洲也想克制,也想表现得更稳重一些,可他就像刚确立了领地的野兽,一眼看不见就想再去确定关系,他有冲动想让张向阳再说一遍喜欢,可又觉得太幼稚,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在那人身上留下自己的味道。 不想交给别人。 不想让张向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再掉眼泪。 不想张向阳再爱上其他人受别的罪。 张向阳被陈洲抱得快要僵硬,他想动又不敢动,轻声道:“陈……”他习惯了那个称呼,带着一点仰视般的尊敬,然而那座孤岛向他飘来,把距离变得近无可近,他鼓足了勇气,道:“陈洲,出去切蛋糕吗?” 他简单的一句话,却是让以为无法逼近的距离更近了一些。 张向阳心跳猛然不停加速,不知道它到底能跳多快。 陈洲是男人。 他也是男人。 陈洲三十,他二十四。 这样的年纪,有心忍耐,也太难了。 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张向阳心知不能再这样抱下去了,再抱下去,就要出事了。 可他脱不了身。 不止是陈洲抱的紧,他的手也攥的紧。 那些靠近又分开的时刻全成了此时无法自控的催化剂。 就像弹簧一样,压得越重,回弹时劲儿就越大。 陈洲仍然不动,他听着张向阳呼吸的节奏,听出了其中的慌张,双臂上挪,在张向阳的肩膀上重重抱了一下,他一言不发地放开手。 距离一拉开,张向阳就不由深吸了一口气,他一呼吸,陈洲又吻他,这吻浅尝则止,短而有力,很重的一下,嘴唇都跟着弹跳。 “我去下卧室。” 陈洲留下这么一句,转身进了对面的卧室。 门拧开又关上。 张向阳手靠着身后的洗漱台,呼吸更急促了,他看了一眼关上的门,脑海里不受控地产生画面,他低头轻吟了一声,想过去也关上卫生间的门,动起来才发觉自己双脚都在发软。 卫生间的门轻轻关上,张向阳背过身,背贴在微凉的门上,他轻闭上眼,呢喃般道:“陈洲……” 第69章 蛋糕打开以后,样子还好,顶上稍有些歪斜,上面的字还是清晰的,巧克力写成的字,看着就很甜美。 “陈洲生日快乐。” 旁边还有一张卡片。 陈洲捡起来打开。 上面两行字。 除了蛋糕上的祝福,还有一句简单朴实到像是所有客套的场合都能用的万能句式。 “天天开心。” 张向阳给蛋糕插蜡烛,店里送了一盒,张向阳想插一根意思意思,问陈洲想要什么颜色。 陈洲问他:“你喜欢什么颜色?” 张向阳愣了愣,低头轻垂着眼,“你选,”他抬眼飞快地看陈洲一眼,小声道,“黑色不合适。” 两人都冲了澡,身上还冒着水汽,陈洲正换了一身黑色的睡衣,闻言微笑,“我不是喜欢黑色,只是怕麻烦。”黑色不容易出错,他没那么多心思花在穿衣打扮上。 张向阳心想陈洲真是一点都不要漂亮,俞清就是那种很讲究的类型,每天衣着配饰都让人眼花缭乱,他朋友圈里的那些伙伴也都跟他一样,都很精致,就算是他也会忍不住买点鲜艳的袜子穿。 陈洲从一堆颜色中挑出了支大红的,“就这个吧。” 蜡烛插在歪了的蛋糕上,陈洲去卧室拿了打火机出来。 张向阳说:“等等。” 向阳 第94节 他噔噔噔跑去关了灯,屋内陷入黑暗。 张向阳摸黑跑回陈洲身边,垂在身侧的右手立被握住。 陈洲握他的力道挺紧,是使了劲的攥了一下。 张向阳被他攥的打了个冷战,他轻声道:“点蜡烛吧。” 打火机“咔嚓”一下点亮,小小的火苗转移到了蜡烛上,就不再是转瞬的花火,它在这根蜡烛上稳稳地燃着,照出了两张挨得很近的脸孔。 “要许个愿吗?”张向阳道。 “许什么愿?” “……你自己想。” 张向阳说完就脸红。 他察觉到他的语气里有一点撒娇的成分。 陈洲静默片刻,随即吹熄了蜡烛。 张向阳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在黑暗中问陈洲许了什么愿。 陈洲没回答,搂了他的肩膀,顺势便吻了他。 嘴唇沁过冷水,冰凉凉的,很快又变得热,如被吹熄的烛上被炙烤过的蜡,微烫的稠。 陈洲贴着他的嘴唇,摩挲着说话。 他说:“天天开心。” 张向阳不知怎么,眼眶一热,双臂缠住陈洲的肩膀,很主动也很用力。 不爱吃甜的陈洲被蜜瓜味的蛋糕所折服,“味道很好,不怎么甜。” 张向阳笑,“这款的甜味最清淡,我想你会喜欢。” 陈洲在他额头亲了一下。 淡淡的蜜瓜香气。 后来又拆礼物,盒子打开,里面还有包装,陈洲拆完,按摩椅的座位上有个白本子,他打开,细细翻阅了一遍。 张向阳以为他在研究用法,道:“这使用很简单的。” 陈洲又翻了一遍,“嗯”了一声。 确认这不薄的说明书里什么都没夹之后,陈洲放下了它。 张向阳让他试试。 陈洲坐下,手掌仍不死心地在按摩椅的夹缝里摸索,或许哪里藏着惊喜呢? “合适吗?”张向阳趴在一侧问。 陈洲扭过脸,“合适。” 距离靠得一近就有危险,尤其是眼神对视,像中了蛊一样,目光黏在一起不出三秒,就忍不住想要亲近。 张向阳垂下眼,避开陈洲的目光,“导购说这个款式最适合你这样的高个子。” 陈洲心思都在寻宝上,张向阳一说,他才发现这按摩椅的尺寸简直像为他量身定制一样合适。 张向阳为他挑的蛋糕、买的礼物都不是随便应付的,而是真真切切用了心。 他们那时还只是朋友。 那层纸未捅破,心意却是没法掩藏。 陈洲握了张向阳的手,“谢谢,我很喜欢。” 张向阳对他莞尔一笑,笑容的弧度让陈洲还想吻他。 他或许是得病了,类似肌肤饥渴症,陈洲低头,用额头轻碰了一下张向阳的额头,道:“要喝点酒吗?” 两人在阳台上喝酒。 夏天就剩一点尾巴,夜风经窗而入,吹在人身上已有了凉意。 陈洲与张向阳坐在躺椅上。 两张躺椅并排着黏在一块儿,张向阳心里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可现在不是说的时候。 生日,多好的一天,不开心的就都先不要说了。 “陈工……”张向阳脱口,说完立刻懊悔,“我是说……” “没事,”陈洲转过脸,“你都叫习惯了。” 陈洲学着不计较,想让张向阳在这段关系里更放松。 张向阳觉得自己真是差劲,连改个称呼都做不好,还要陈洲来迁就。 “我能改的。” “不改也没什么。” 话到这里忽然停了,带着互相退让的尴尬。 朋友与恋人,那是不一样的关系,中间的分寸差异,其实对于他们来讲,都很陌生。 张向阳静一会儿,主动道:“今晚月亮真圆。” 陈洲“嗯”了一声,“比上次圆。” 张向阳想上次,哪个上次。 陈洲直接告诉了他。 “上次,我们在这儿喝酒,第二天你就走了。” 陈洲说来淡淡,张向阳听着心想原来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那时,陈洲对他说“月色真美”。 张向阳手攥着酒罐,他看向陈洲,目光柔柔的,没敢问下去,怕自己自作多情。 他其实是想问的,陈洲什么时候喜欢的他,喜欢他什么,有多喜欢……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又怕自己太着急太贪心,苦多了日子,有甜的就不错了,别惦念太多,老天发现他这么得陇望蜀,说不定会罚他。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那样了。”张向阳道。 “别说对不起,”陈洲拉了张向阳的手,手指一根一根地穿插,扣住,“张向阳,不要这样。” 那样,这样,语焉不详的话,心思却是通的。 张向阳手指上下动了动,他笑,“像海葵。” “像海葵?” “嗯。” 两人手扣在一块儿,共生一般,的确很像海中的生物。 两个成年男人一手端着酒罐,另一只手交缠在一块儿,很幼稚地玩,玩着玩着又亲上了,接吻也成了他们亲密的游戏。 口腔里甜的蜜瓜,辣的酒,混在一块儿,滋味最是难言。 两张躺椅变成了一张,张向阳半躺在陈洲的怀里看月亮,月亮旁有两颗稀疏的星,他想,他就是那颗星,伴在月亮旁,光亮的与有荣焉。 两人漫无目的地闲谈,谈的也还是工作。 张向阳说他联系了一个主播,明天要去见。 陈洲问他男的女的。 “女的,可漂亮了。” 张向阳拿手机搜给陈洲看。 陈洲看了一眼,道:“确实漂亮。” 张向阳颇为骄傲,“我挑了很久。” “比挑蛋糕的时间还久?” 张向阳脸红,“不能比,那是工作。” 陈洲揉了下他的发顶,“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 距离还是把握不好,也不急躁。 慢慢来。 两人同时想。 下定了决心要向彼此靠近,什么困难都不是困难,就在一起看月亮,也是高兴的。 张向阳逐渐有了睡意,他强撑着眨眼,与陈洲说话,陈洲的声音低沉而磁性,耳边靠得近,听着让人安心地更想睡。 “困了?” “有一点。” “去睡吧。” “不了,”张向阳打了个没声的哈欠,“再等等。” 陈洲问他等什么。 张向阳没说。 陈洲搂着他,过一会儿,自己想明白了。 张向阳想陪他过完这一天。 心里止不住地荡漾,陈洲有很多话想对张向阳说,又怕吓着他,他想他在他心里好赖应该也算是个绅士形象,不能刚得了手就暴露面目,有些话不适合说,最起码不适合现在说,于是他搂着张向阳,很轻柔地抚摸他的后颈,像安抚一只猫。 没几下,张向阳却是在他的怀里呆不住了,他撒开手,从陈洲的怀里撤开,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打哈哈道:“酒都喝完了,我再拿两罐吧。” “别喝了,你明天还有正事。” “哦哦。” 张向阳站了起来,人趴在阳台,低头看小区楼下的路灯。 向阳 第95节 陈洲躺着看他的背影,视线从他的后脑勺一点一点滑落,从颈到腰,顺着那条线下去是挺翘的臀。 张向阳身材单薄,疏于锻炼,属于偏瘦的体型,可老天爷很厚爱他,让他长了一对不必刻意锻炼便曲线夺人的臀,即使穿着宽松的睡裤,形状依然饱满漂亮,显得他的腿也格外的长,令一般人都不好意思多看。 张向阳僵站着,轻扭过身,又面对着陈洲。 阳台昏暗的灯照出张向阳红透的脸。 迟钝的人一旦开窍就变得格外敏感。 陈洲的手指捏他后颈的那块软肉,让他痒得想要发抖。 陈洲的眼神在看他的背,让他肌肉都快发僵。 没法自在了。 陈洲站起身,他靠过去,张向阳以为他又要吻他,陈洲却是握住他的手,还是一样,指头根根镶嵌地紧了,“要不下去走走?” “现在?” “晚上的喷泉很漂亮。” 两人换了鞋下楼。 从电梯出来,保安看到两人手拉着手,冲他们笑。 张向阳握陈洲的手发紧,陈洲对他道:“没事,他们都知道。” 晚上的小区倒比白天人多,十点多的时间,夜跑、散步、遛狗的比比皆是,一对一对的很多,张向阳好像是头一次在这栋小区见到这么多人,其余人也像是头一次发觉小区里还有张向阳这个人,时不时地有人投来目光。 张向阳肯定是不好意思的,他握陈洲的手用的劲很大,可始终握得很牢。 两人沿着河边走,风里有花香,很舒服的夜晚,什么不愉快都先忘了,就唯有此时此刻。 远远的,张向阳看到了光,“在那吗?” “嗯。” 张向阳快走了过去,有点拖着陈洲走的意思。 喷泉整个都点亮了,莹莹的乳白色的光,喷出的每一朵水花都带着光,像流星一般,弥漫的水雾在灯光下织网住了这朦胧的美。 张向阳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一次都没来看过,弯下腰凑近欣赏了一会儿,不禁惋惜道:“这么漂亮的景色,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呢。” 侧面,温柔的目光正注视着他,张向阳一仰头,正看到陈洲那双明亮的眼,那眼中是水作的流星。 张向阳忽觉恍然。 像回到了某一天某一时。 陈洲坐在车里,他问他要不要—— “张向阳。” 张向阳思绪一断,呆愣地看着他。 “我们不顺路,”陈洲双眸凝视着他,“但我还是想载你。” “你愿意坐我的车吗?” 轻柔的水雾打在颊边,在脸上凝结成水,张向阳一点一点抽出了他的手,在陈洲深沉的眼中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他紧紧抱住陈洲的肩膀,在陈洲的肩膀上抬头看月亮,月亮圆得没有一点缺陷。 喉咙里像塞进了棉花,他想,他或许已错过了好几个月圆。 “我愿意。” 第70章 陈洲家里的事,张向阳保留着没问,可贺乘风作的坏,他还是要对陈洲说,说的很隐晦,他相信陈洲能听懂。 陈洲一脸云淡风轻,“没什么。” “你们在公事上还有往来,会不好处理吗?” “那也没什么,”陈洲揉他的脑袋,“这不用你操心,去见你的美女主播吧。” 张向阳站了半天,最后断腕一般道:“我相信你。” 依张向阳的性子,“不操心”比“操心”要下的决心难上百倍,陈洲看他垮着脸,又强作出不内疚的样子,心里觉得他可爱,搂着他的脸在玄关亲他,像亲小动物,嘴唇一下一下地啄,亲得张向阳终于脸红了。 “小阳,我是天生的同性恋,有没有你,我该面对的始终都不会变,所以你无需自责,”陈洲低头,与他额头贴着额头,“你喜欢我,这就是你能为我做的最好的事。” 梦幻的夜晚过去,摆在面前的现实还是要面对。 陈洲送张向阳上班,张向阳一开始不肯,陈洲说他想送他上班,没别的理由,就只是他想,张向阳被他的直白煞到,晕晕乎乎地就上了车。 路上,陈洲对张向阳很平淡道他先前已经对家里人出了柜,让张向阳别担心。 张向阳还是没忍住,“你外公还好吗?” 陈洲道:“他什么风雨都见过,这点小事,晚上夜宵都不会少吃一粒米,你放心。” 陈洲说的轻巧,张向阳眉头还是皱的。 陈洲趁着红灯亲了他的脸一下,“别那么紧张,你至少还有一年才要见家长。” 张向阳脸立刻又红了。 陈洲煞有架势地给他介绍家庭成员。 父亲是医生,母亲是老师,爷爷奶奶外婆都没了,就剩个外公,外公以前也是老师,家里近的亲戚是两个姨妈,都退休了,一个喜欢写字,一个喜欢戏曲,姨父家庭地位低下,无需了解,还有两个表哥,大表哥也在当老师,表嫂是全职太太,有一儿一女,二表哥做律师,就是之前他想拜托帮张向阳忙的那个。 “是他啊。” 张向阳虽然没见过陈洲口中的蒋弥章,但陈洲家里唯一与他有交集的也就是这个蒋弥章了,随口搭了一句。 “别太搭理他,”陈洲道,“这个人道德品质很低下。” 张向阳差点没笑出来。 他憋住笑,“哦”了一声。 不知不觉也到了公司门口,他下车,才发觉陈洲一路其实都是在哄他,要他放松,他心里慢慢品出了一点甜。 “下班我来接你。” “不了,我可能要加班。” “加班也没事,下班前发我个微信。” 张向阳不再坚持,“嗯”了一声后,转身去推出门,门推开一点缝,他回过头,飞快地在陈洲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做贼一样冲下车,陈洲在车里看他脚步凌乱,手指在脸上碰了碰,唇角不由上扬。 张向阳咚咚咚冲进大楼,闷头往电梯冲刺,挤进电梯后才慢慢平复了心跳,心想自己怎么那么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作出那种举动,脸红得快要炸开,走出电梯,他没进办公室,先去了楼层公用的卫生间,给滚烫的脸降降温。 冷水洗完脸,张向阳用餐巾纸擦干净了,拿了手机出来,未读信息好几条。 【陈洲:o.o】 【陈洲:有点晕。】 【陈洲:(〃v〃)】 【陈洲:今天开心了。】 俞清着急忙慌地进卫生间时吓一跳,“卧槽,张向阳你一大早在厕所干嘛呢,笑那么淫荡?” 俞清上完厕所出来,对等在门口的张向阳道:“张向阳,你可够守男德的啊,我上厕所你都不看,还出来等。” 张向阳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上完了。” “上完怎么了,千载难逢的机会给你欣赏,真是不懂享受,”俞清摇头晃脑地走,“暴殄天物啊。” 进了公司,俞清就变脸,对张向阳选的女主播横挑鼻子竖挑眼,哪哪都不满意。 张向阳说:“我觉得她挺好看的。” “放屁!”俞清怒道,“你一个基佬你懂什么样的女人好看?” 张向阳据理力争,“可俞总你也是啊。” 俞清:“……” 万万没想到张向阳还会顶嘴,俞清气急败坏,现场在公司群里来了个不记名投票选秀,把张向阳挑的和其他几个主播混在一块儿,最后张向阳挑的那个女主播以绝对领先的高票胜出。 俞清大怒,“这群人怎么回事?!直男都他妈眼瞎吗?还有你张向阳——你到底是不是gay!我看你穿着打扮就很不对劲,你是不是知道我是gay,故意来迎合我的!” 张向阳很无辜,“俞总,我没迎合你啊,你不是说我们撞型了吗?” 俞清被气得七窍生烟,心想这难道就是传说的天然呆克一切? “算了算了,你赶紧去联系吧,我愿赌服输,真搞不懂你们,长得这么清汤寡水的,这能卖得动货我真不信!” 张向阳心想他也搞不懂为什么俞清一个gay会对大胸这么执着,挑的几个都是上围傲人艳丽夺目的类型。 他耐着性子给俞清解释,卖货主播的长相最好是有亲和力,没有攻击性,男女老少都能接受的那种脸最合适,他举了个女星做例子,说她就是观众缘特别好,不管演什么,基本的收视率都摆在那儿。 俞清听着听着就想明白了,他拉不下脸承认自己思维偏差,于是随口道:“那我看你也挺合适啊。” 张向阳愣住了。 俞清看他人傻在那,起了玩性,“你看你,皮肤白白的,眼睛圆圆的,看上去就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学生样,你这种类型,绝对是男女通杀……”俞清玩笑着,忽然认真起来,“现在女主播挺多的,男主播大部分都是丑角,搞笑低俗的多,像你这样的纯净水帅哥类型还真少,尤其带货的男主播就更少了……”俞清严肃地摸了摸下巴,“张向阳,我说真的,你要不要考虑自己上?” 俞清天地这边为策划的直播挑选主播而议论得热火朝天,城市另一边的极光也不太平。 何盛康正在教训自己的干儿子。 “好好的婚不结,闹得人家小姑娘到我这里来哭,一把鼻涕一把泪,搞得我这个长辈那么不好意思,我有没有对你生气?” 何盛康自问自答道:“我没有嘛。”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想你经历了这些,能懂事一点,也算没走错路了,你一向都这么乖,干爹相信你自己会学好的,结果呢——” 何盛康两掌一拍,面露怒色,“你跑去跟人家空华的总工程师又闹不开心,还打架,要不是媒体那里我打招呼你就要上头条了,干嘛呀?风仔,争风吃醋啊,你这样你……”何盛康拍了下自己的脸,“你觉不觉得你很丢人哪?” 贺乘风站在办公桌前,低着头,双手贴在身侧。 “还有,”何盛康铺垫了很久,终于到了正地,“你不要看人家家里都是医生啊老师啊这些人,你觉得人家很好欺负咯,你是我何盛康的干儿子,就怎么样兴风作浪都无所谓咯,风仔啊……眼界不能这么浅……你知不知道他那个外公,手底下多少门生……强龙不压地头蛇……” 何盛康叹了口气,“后生仔,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空华的案子你不要跟了,家铨。” 一旁坐着的何家铨望过去,脸上笑眯眯的,手已经先推起来,“爸,你别叫我,我忙得要命,实在没空。” “不要跟我说废话,”何盛康一锤定音,“手头的事情全放掉,去把空华的案子做好,给你弟弟树个榜样!” 向阳 第96节 何家铨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好吧。” 何盛康又说了干儿子一顿,最后又叫他出去。 贺乘风带上门,何盛康又换了副脸色,用比教训贺乘风更严肃的态度厉声道:“起来——” 何家铨已经快四十岁,听到父亲的怒吼,还是不由心下一颤,麻利地起身。 “我要跟你讲多少次,风仔不是我的仔,亲子鉴定都做给你们看过了,你还要怎样?啊?是不是要我这个老爸给你赌咒发誓,你才肯信哪?” “爸,我没那个意思,我知道,贺生他是家里佣人和司机生的,他有自己的爸妈,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你为什么还要针对他?” 何盛康站了起来,一点不给自己亲生儿子面子,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你一个何家大少爷,成天排挤个下人生的小孩,你这才是真丢我的脸!” “爸,我没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何盛康不耐烦地挥手,他背对着儿子,冷道:“那个黄毛小丫头怎么那么巧知道我在那里打球?还有那个男孩子,你为什么派人监视?”他转过身,眼睛鹰隼一样盯着自己无言的儿子,“你别以为我老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何家铨沉默良久,苦笑一下,“爸爸你这么说就是觉得都是我的错了。” “当然!” “那贺生犯错就不叫错?” “他犯错,那是因为他就是那样的种!”何盛康看不下去自己的儿子成天沉迷在与干儿子的斗法中,上前拍了拍何家铨的肩膀,这对他们父子来说,已经是很难得的亲密举动,“小芸嫁到意大利了,我一年也见不到她几次,家铨,只有你是我的种,你明不明白?” 何家铨面露动容之色,“爸爸——” “好了,”何盛康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出去以后,哄哄风仔,他的案子到你手上,都快做好了,你呀,别让他记恨你抢功,你要坐那个位置,就要有容人的肚量,风仔就是你的家仆,你不要自降身价,懂不懂?” “我懂。” 何家铨也受了一通父亲的教诲,他走出办公室,脸上的感动之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从来也不蠢,哪里会把佣人生的儿子真放在眼里,但两年前何盛康小中风,他无意中发现何盛康在律师那里立的遗嘱,贺乘风能分的可不是干儿子那么简单。 从那时起,他就怀疑他父亲在亲子鉴定上作假。 无风不起浪,怎么谁都觉得贺乘风是他爸生的,他爸咬死抵赖不承认,是不肯认自己睡了家里的佣人?还是别人的老婆? 瞧瞧贺乘风要娶的女人,要做的案子,这分明就跟传言一样,在给“小太子”铺路了! 小太子……一个佣人的种…… 何家铨一面想着,回到办公室,见到等在办公室的贺乘风,马上就面露愧色,“贺生,你知道的,我也不想的,我都快忙得发疯了……” “我知道大哥你忙,这件事也是我咎由自取,跟空华的人闹得那么僵……”贺乘风神色落寞,“我也真是疯了,我都不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 何家铨亲自给他倒水,“你呀,就是为爱痴狂了。” 贺乘风接了水杯,低着头,语音晦涩,“是啊,我真是爱他爱得不理智了。” 何家铨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大哥的架势道:“喜欢就去抢,我何家铨的弟弟要什么人要不到,现在欧洲很多国家同性婚姻合法,你放心,我就算绑,也帮你把人绑到教堂。” “不了,”贺乘风摆了摆手,“这样会让他更恨我的。” 何家铨来回踱了几步,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欣赏般道:“贺生,我真想不到你会是个情种。” 为个男人要死要活的,工作也不管,人际关系也搞砸,好姻缘也毁掉。 何家铨真想为他起立鼓掌,给他封一块情圣的匾,然后同他讲,贺生,你知不知你老老实实地不要作死,爸爸要把公司三分之一都分给你啊? 不过贺乘风应该是没机会听他讲这些话了。 一个绝子绝孙的同性恋,他爸爸再傻也知道该选谁了。 兄弟俩又说了会儿话,贺乘风才黯然离去,将办公室门关上,低着头腰背佝偻的人抬起手整了整被何家铨拍皱的西服肩膀,脸上笑容温和而从容,没有丝毫失意的阴霾。 第71章 钢笔笔帽在桌上“咚咚”两下凿了响,钱思明脸笑眯眯的,“陈洲啊,这次是不是闹得有点过分了?” “我没有想影响公事。”陈洲道。 钱思明道:“你说这话是不是有点太自欺欺人了?” 陈洲说的是实话。 贺乘风,他派人盯得也算很紧,非常人用非常手段,这一点陈洲心安理得,然而这个人做事情真的是滴水不漏,查不到错处也很难下手,除私德之外,这人在公事上无可挑剔。 撞车打架纯属私怨,该办的陈洲都交给律师和保险公司去办了。 “极光临时换帅,我不管换来的谁,我心里就是很不舒服,还是因为这么一个理由,陈洲你知道这有多荒唐吗?” 钱思明砸的已经不是钢笔了,手指骨节在桌上敲得很响。 陈洲四平八稳地坐着,淡淡道:“钱总如果觉得不舒服,我可以停职。” “废话!” 钱思明猛一拍桌,“你这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知道现在公司离不开你是不是?!” 陈洲由着他暴跳如雷地念叨这几年来他有多器重他,给了他多少机会,他又受他多少栽培,总之,他对陈洲是没的说,陈洲过去的表现也算是对得起他。 可在上市的关键时候,陈洲不顾公司利益,与贺乘风当街斗殴,根本就不像个三十岁的企业高层能做出来的人事,简直令他失望透顶。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要上头条?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钱思明对陈洲的漠然感到不可思议,边说边站了起来,“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哪怕一点很小的失误也会影响到公司上市,你明不明白?” 陈洲仍然是没什么表情,“那钱总的意思是?” “道歉!” 钱思明指节敲了下桌面,“你首先必须向我道歉!” “抱歉,”陈洲微一低头,“因我的私事影响到公司,我深表遗憾。” 陈洲道歉的这么毫无障碍,钱思明反倒又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 “还有,你必须向我保证,以后……至少在公司完成上市之前,我不允许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陈洲思索片刻,道:“我很难保证。” “你——” 钱思明正要发狂,陈洲也推了椅子站了起来,他个子要比钱思明高,站起来就很有压迫感,钱思明一时哽住。 “钱总,我只能保证在工作上尽我的心力,其他的我不能保证,或者说,您愿意赠予我多少股份,那这件事咱们可以另谈。” 钱思明完全被激怒了。 两人不欢而散,陈洲去人事要了一星期的假,人事战战兢兢的,问他真要这么久的假? 陈洲道:“开吧。” 把办公室里的东西稍收拾了一下,陈洲提了伞走人,出办公室时,外头的人都噤若寒蝉,有人站起来,问:“陈工,休完假什么时候回来?” “再说。” 下了电梯,在大厅里,遇上一大帮来势汹汹的人,后面的有几个陈洲认识,是极光星的人。 何家铨对一拳把贺乘风打出案子的陈洲印象极好,上去主动打了招呼,“是空华的陈工吧?” 陈洲与他握手,“何总。” 两人在大厅寒暄了两句,何家铨见他手里拿着伞,道:“陈工这是?” “休假。” 陈洲简明扼要道,对何家铨微一点头,走了。 何家铨回首看着他走出大楼,对身边的秘书笑了笑,“也是个衰仔。” 车上午开到公司就让4s店的人过来拿去修了,陈洲拦了辆出租,在车上,他憋了一会儿,没憋住,给张向阳发了条微信,问他在干嘛。 张向阳回在开会,问他怎么了。 陈洲说没什么,就是想他了。 张向阳给他回了个他上午找的害羞的表情。 陈洲旋了手机,把手机夹在手指间来回转,心里同时想着好几件事,过一会儿,他低头又看手机,张向阳后面还给他发了。 【zz:我也想你。】 做直播案子,公司里上下都是头一回,俞清很慎重地拉人开会,讨论要不要让张向阳来做这次直播。 张向阳的优势很多。 他有线下销售的经验,销售成绩不错,长得不赖,脸很上镜,气质上很有亲和力,自己公司的人,便宜耐用可持久。 肖小晓直白道:“老板,最后才是重点吧。” “去去去。”俞清啐她,视线扫向张向阳,正看到他低着头,张向阳开会偷发信息,发完以后,做贼一样地抬头,被主座的俞清逮个正着,张向阳连忙坐正。 俞清放过了他,“张向阳,现在就看你的意愿,你敢不敢上?” 直播带货这件事,张向阳做了方案,但真没想过要自己上。 线下促销已经是鼓起勇气去做,那时候毕竟也是走投无路,生活所迫的成分要大一些,后面适应了以后挺喜欢,因为能和真正的人说话、交流,感受他们的温度。 可直播却是另一回事。 他面对的是镜头,给他反馈的只是一个个账号,网络世界比线下可能要更自由,但同时也放大了文字和情绪,一不留神,走错一步都可能永世不得翻身。 张向阳挑主播的时候,许多主播都有所谓的黑料而不能用,有些黑料在他看来,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在网络世界却是被口诛笔伐的大黑点。 主播靠流量变现,也就必须承受随流量而来的放大镜审判。 要做直播,一定要有过硬的心理素质,否则很容易崩溃,严重的,闹自杀的都有。 张向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承受那些未知的风险,更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没有哪些未来会成为“黑料”的把柄。 也许他的性向,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顾虑重重,多得像一座山,张向阳捏了桌上的笔,手指里弥漫出细密的汗,他道:“我能上。”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俞清以为自己要花很多时间去说服他,没想到张向阳只考虑了一会儿就答应了,俞清问他:“真的?你想好了?” 向阳 第97节 “嗯,”张向阳道,“我试试,”他顿了顿,又道,“我能做好的。” 俞清把张向阳叫近办公室谈。 “你真能行?” “……我觉得行。” “不怕?” “还、还行。” 俞清噗嗤笑了,推了下张向阳的肩膀,“可以啊你,不错,挺勇。” 张向阳犹豫了一会儿,道:“俞总,我有两点担心,能说吗?” 俞清靠在办公桌上,和颜悦色道:“说。” “我如果直播,我的性向会不会有影响?” 俞清做了个很古怪的表情。 眉头顶在一块儿,嘴唇下撇。 “hello?你是直播卖货,又不是直播卖身,跟你的性向有什么关系?” 张向阳仍是忧郁,“我担心……” “别担心,”俞清双手打了个x,“这东西你只要不理会不承认就行了,那明星里gay多了去了,你看他们谁认?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你只要做好直播就行,这些东西他们管不着你,关他们屁事,爱买买,不买滚蛋!” 张向阳点点头,一脸受教的样子。 第二点,他有些难以启齿。 其实说不说他也犹豫了很久,但一想,如果真因为他,整个案子功亏一篑,就太冤枉了。 张向阳简单地说了下,他有个前男友,势力很大,很见不得他好,已经搅黄了他几份工作他怕他出来做直播,他前男友会想办法整他。 这次俞清脸色变严肃了。 “这倒是个大问题,”俞清审视着张向阳,“拍照了?” “啊?” “不是录视频了吧?” 张向阳一头雾水。 俞清说:“别给我装纯,你俩搞的时候留什么影像资料在他手上了?” 张向阳大惊失色,连忙否认。 俞清松了口气,狠勾了一下张向阳的脖子,“那你怕什么,他谁啊他,还能掌控雷电,把你直播网断了?嗯?中国电信都没他那么狂,算球,咱老百姓也不是好欺负的,再说我也不是普通老百姓,我告诉你个秘密,你知道我爸干什么的吗?” 张向阳说:“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我爸——”俞清停了停,猛拍了一下胸口,“是煤老板!” “……” “牛不牛?” “……牛。” 俞清以暴发户的名义起誓,谁要来断他的这颗直播新星,他就叫上他们家几千号煤矿工人来跟人试试高低。 俞清是个好老板。 一顿保证,让张向阳彻底没了包袱。 俞清反问张向阳,“我看你平常胆子挺小的,真敢直播啊?我给你打个预防针,前期广告铺下去,观众至少千人以上,你到时候可别结巴。” “我这两天好好练习,不会结巴的。” 俞清拍了下张向阳的肩膀,说“行”,让张向阳加油好好干。 张向阳出了办公室,紧绷的那根弦才终于松了下来。 的确,困难有很多。 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种子藏在深处,它受着滋养,一点一点生根发芽。 抓住这个机会。 或许他能找到保护自己、保护身边人的力量。 回到座位,张向阳心情还是很激动,他第一时间想要和陈洲说,又怕陈洲在忙,拿了手机就开始迟疑,迟疑着自己是否太过得寸进尺,才刚确定关系,就黏着人不放,会不会惹人烦? 事务所里,陈洲正与律师沟通,休息室的大门忽被推开,蒋弥章气势汹汹,对座位上惊讶的人道:“李律,麻烦你先出去一下,你忙别的,这事我来。” 李律出去,贴心地给他们把门带上。 蒋弥章很生气,“你为什么撞人的车?陈洲,你才刚过完三十生日,你疯了吗你?万一撞出个好歹来,你怎么向小姨、小姨父交待?!人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啊?我觉得你最近这段日子真的很奇怪,就从你那朋友,叫什么?张向阳,对,张向阳,我就觉得……” “蒋弥章。” 陈洲打断了他的长篇牢骚。 蒋弥章头一次见陈洲这样严肃、严肃到都有了压迫感,与周兰鸣有时给他的感觉差不多。 蒋弥章不肯承认自己被小了七八岁的表弟给镇住,软了语调,道:“我这不是关心你嘛。” “谢谢你的关心,”陈洲道,“律师费不会少你的。” 蒋弥章一阵无语,最终只能坐下,先喝了口水,随后无奈道:“陈洲,你能不能别把家里人都这么拒之门外,我真是关心你。” 陈洲没说话,端起茶杯吹了两下。 蒋弥章苦口婆心道:“小姨知道我跟你关系好,私下里一直跟我说,让我多带你玩玩,多与人接触,多交朋友,她多用心良苦啊,你说你都三十了,陈洲,真的不小了,男人三十,都是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由不得你再这么任性妄为下去。” 蒋弥章说了一大堆,陈洲端着茶一直没声音,蒋弥章也不知道他没听,“陈洲,你听进去了没?” “听了。” 陈洲放了茶,面色平静道:“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哦哦,有男朋友了,有男朋友你不早……”蒋弥章高兴了没几秒,人忽然呆住了,“你说什么?!” 陈洲道:“你听得很清楚。” 蒋弥章大脑爆炸了,他活了三十几年,对同性恋可以说是挺了解,还办过不少有同性情感纠葛的案子——然而,他的大脑还是因为运行过速而产生了爆炸。 接触过同性恋与自己的亲人是同性恋,对人的冲击根本不在一个层级。 蒋弥章保持着痴呆的神情长达三分钟,然后,他慢慢转过头,还是一脸痴呆的神情,“你没跟我开玩笑吧?” 陈洲脸上就写了答案。 蒋弥章又愣了一分钟,脑海里飘过无数疑问——不会吧,这小子根本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他性冷淡结果他是同性恋?卧槽,陈洲是同性恋?啊?啊?啊?啊?啊?这小子是同性恋?怪不得对他那个朋友这么上心…… 蒋弥章思维的火花迸现。 “张向阳——” 陈洲用表情承认了。 蒋弥章又是愕然了很久,坐在那发呆出神,陈洲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这些人迟早都会知道,他也无所谓了。 静了大约五分钟,蒋弥章缓缓开口了。 “……那小子倒确实长得蛮可爱的。” 陈洲:“……” “干嘛干嘛,说你对象可爱都不高兴吗?撒手撒手,别按我脖子我他妈等会还要见委托人呢——” 短暂的战争结束,蒋弥章躲得远远的整理衬衣领带,嘀嘀咕咕道:“男男授受不亲,你注意点影响,有点同性恋的自觉。” 陈洲不理他,给自己倒了杯新茶。 蒋弥章整理完了衣着,问他:“我小姨他们知道吗?” “知道。” 蒋弥章一脸无语,“那她还让我带你认识女孩子?” 陈洲不说话。 蒋弥章人也不蠢,马上就懂了,知道但不接受,很正常,老一辈的人思想没办法一下子转过弯。 蒋弥章道:“所以你撞人的车,是跟人争风吃醋呢?” “不是。” 陈洲道:“他争不过我。” 蒋弥章:“……” “行吧,”蒋弥章一下痛快了,“谈恋爱正常,脑子是会发昏的,我有经验,”他又拉了下领带,神色复杂地看向陈洲,“你也够能忍的。” “还好。” “好个屁!” 蒋弥章坐下,挠了下后脑勺,轻咳了两声,余光不自然地看向陈洲,还是觉得怪,总觉得这个表弟忽然就变了似的,他想着这么多年,陈洲也就跟他稍微还说上几句话,哎,蒋弥章压下心中尚未消化的情绪,道:“找个时间,一起吃个饭吧。” “算了。” “算什么算,我又不……”蒋弥章顿了顿,“我就当你普通朋友一样随便见见,行了吧。” “不,”陈洲抿了口茶,“我怕你带坏他。” 蒋弥章:“……”他想打死他! 第72章 身为整个家族里最自由散漫的人,蒋弥章对陈洲的性向接受良好,只是插科打诨之后,他还是不免担心,“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真就这样了?” 陈洲道:“你是想问我能不能改?” 蒋弥章做律师的,察言观色一流,一下感到陈洲的不快,他皱了皱眉,道:“我只是替你考虑现实,小姨可就你一个儿子。” 向阳 第98节 家里最跳脱的可能就是这个二表哥了,上大学时与自己的高中老师结婚,闹得满城风雨,轰轰烈烈一把火,三年燃尽,离异收场,之后又接二连三闹出了许多荒唐事。 这么一个“劣迹斑斑”的二表哥,还是要“替他考虑现实”,“小姨可就你一个儿子”,陈洲不意外,也不失望,怎样的土壤长出怎样的种子,唯有他是真正的异类。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横竖陈洲还年轻,他这岁数也还没彻底活明白呢,谁知道以后怎么样,蒋弥章道,“你回去上班吧,小姨那我有空做做她思想工作,你也别太倔,有时候要学会各退一步。” 陈洲道:“我希望你什么都别做。” 蒋弥章反应很快,立刻就明白了陈洲的意思,他搓了下手,皱着眉,心想这的确是难办,想当初他要和老师结婚,他妈说他跟老师结婚就是乱伦,差点要和他断绝关系,当时没一个人站在他那边,最终挟子入门,才勉强过关。 家风太严,像他这样感情史稍丰富一些的都被口诛笔伐,陈洲这同性恋可真够呛。 “你什么时候告诉家里的?” “之前。” 蒋弥章立刻懂了陈洲的意思。 之前,多前?肯定是生日之前。 生日宴上,小姨和小姨父一点也没露出什么痕迹,都是滴水不漏的样子,想必他们也深以为耻辱,比起他当年要跟自己的老师结婚或许更让家人失望。 生活在这样的大家族里,享受资源的同时必定也要受到束缚,这是一柄无法逃脱的双刃剑。 难怪陈洲这么多年一直都跟家里这么疏远……蒋弥章喜欢带入思考,他越想越觉得沉重,性向这种事基本在青春期就能见分晓,也就是说陈洲背负着这枷锁长达十年以上,这真是蒋弥章都想象不能的压力。 蒋弥章重又坐下,样子有点累,“知道了。”他又道:“见还是找个机会见见吧,我想你总是认真的,也不至于把人藏着掖着。” 陈洲想了想,说了声“好”。 蒋弥章坐在沙发里独自思索半晌,一番长吁短叹,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想他当年要死要活地与梅灵结婚,谁料一次意外,梅灵没了孩子,夫妻二人都很伤心,但蒋弥章想两个人都还年轻,孩子肯定还会有的,一直安慰梅灵没事,只是他没想过本他们就是不被祝福的婚姻,再没了孩子,梅灵的心里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蒋弥章想到梅灵,眼中不由热泪盈眶,抽取纸巾时才发觉陈洲还没走,正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他老泪纵横,蒋弥章顿时大窘,“你怎么还没走?!不用上班吗你!” “不用,”陈洲给了蒋弥章一个气死人的答案,“我休假了。” 蒋弥章立刻指责陈洲不事生产,纨绔作风,把人轰走,“滚滚滚,你别在我眼皮子底下撩闲。” 头一次,陈洲感到有些无所事事。 为了积蓄脱离家庭的力量,陈洲总是很忙,学习与工作交替着塞满了他的人生,忽然插进来一个毫无准备的“恋爱”,陈洲有些无所适从。 他想张向阳了。 很想很想。 想跟张向阳见面,见不了的话,说话也行,没法传递声音,文字也可以。 总之,就是想他。 想立刻挑动他们之间连在一起的线,把心跳的频率调到同频,确认在这个茫茫世界中,有个人与他紧密相连。 陈洲很久以前的预设成真了。 在他对张向阳产生好感的那一个瞬间,他的脑海中就已绘制出两人关系各种可能性的模型——上下级、普通朋友、好朋友,还有……情侣。 最后一种关系要闯过种种苛刻的选项才有可能达成,概率非常的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陈洲还是去思考了这种关系达成后,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 一个对亲密关系毫无信任的人,一旦开始一段亲密关系,那么这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紧迫盯人、过分多疑、占有欲爆棚、自我怀疑、失去自信…… 太多太多负面的东西涌上来,陈洲担心他会变得不像自己,而更担心的是张向阳会受不了他。 “好朋友”已经是他有把握控制好自己,能与张向阳维系的最稳定的关系。 再进一步的话,他其实没有自信能当一个好男友。 陈洲慢慢走在街上,克制着自己再去打扰张向阳的冲动。 张向阳应该在忙工作,这份新工作对张向阳很重要,他一个大男人,三十岁的男人,不能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一样,成天黏着男友不放。 街边有家咖啡馆,陈洲进去坐下,要了杯冰美式,坐在靠窗的位置,无聊地刷着公司群里因他休假而产生的连锁话题,硬捱到了11点后,才发了微信问张向阳吃午饭了没。 【zz:还没,你呢?】 【陈洲:我也没有,没想好吃什么。】 【zz:今天不去食堂吗?】 【陈洲:休假了。】 手机立刻来了电话。 “休假了?”张向阳的声音听着很急,同时,陈洲还听到了嗡嗡的机器声,听着很吵,他皱了皱眉,道:“你在工厂?” “不是——”张向阳拔高了声音,“我在美容院!” 半小时后,陈洲到了地方。 纯白的建筑门口堆满了花草,看上去相当梦幻,给他拉开门的是个漂亮姑娘,“先生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有预约吗?” “找人。” 陈洲被空气中弥漫的香气刺得鼻子痒痒,忍住用手摸鼻子的冲动,跟着女孩上楼,迎面碰到个打扮精致的男人对他露出惊艳之色,“lily,这位客人……” 女孩子笑嘻嘻地摆手,“客人来找人的。” “好吧。” 男人一脸遗憾,扭腰摆臀地从两人身边走过。 店铺很大,三楼楼梯拐上去是个小厅,摆着凹字型的沙发,俞清坐在沙发里翻杂志,翘着腿等张向阳的朋友。 张向阳说是朋友,但俞清一看他的神情,听他说话的语气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普通朋友,看张向阳害羞就没追问,一抬头看到陈洲,他立刻乐了,还是这个人嘛。 “你就是张向阳的朋友吧,”俞清拿着杂志站起来,大方道,“你好,我是张向阳的老板俞清。” 陈洲微一点头,“陈洲。” 他余光扫了一圈四周,道:“张向阳呢?” 俞清冲对面的几个小门呶了呶嘴,“在里面做脸呢。” 陈洲看向房间门。 “坐下休息吧,”俞清又坐下了,“他还有一会儿功夫呢。” 陈洲问了个令俞清喷饭的问题,他说:“我不能进去吗?” 俞清道:“你进去干嘛啊,他现在样子多难看哪,肯定不想被你看见。” 陈洲心想张向阳根本就不难看,不过他还是依言坐下,拿手机给张向阳发微信。 【陈洲:我到了。】 【陈洲:我在你门口这边等。】 【陈洲:我能进来看看吗?】 张向阳没回他。 不知道是不是嫌他烦。 陈洲想了想,发了一条给自己找补。 【陈洲:只是好奇。】 俞清本着“不管多帅也绝不多看朋友男人一眼”的原则没看陈洲,一直还在翻杂志,翻着翻着他实在忍不住了,“那个小张的朋友,他手机在我这儿。” 陈洲扫了俞清一眼,面色沉着,毫不尴尬,“哦。” 俞清:“……”看着倒挺酷的,怎么是个黏人精啊,他左口袋里手机嗡嗡震个不停的。 陈洲靠在沙发上,还是摆弄手机,把聊天记录拉到最上面,从上往下慢慢下拉,逐字逐句地看,每看一句,脑海中便浮现出他与张向阳相处时的片段,从客套生疏到一点点靠近,措辞也慢慢变得不再那么小心谨慎。 漂浮在字句里那股淡淡的暧昧气息令人心思不由跟着浮动。 陈洲脸上逐渐有了笑意。 他没有足够的信心能当一个好男友,但如果是张向阳呢?那么坚韧执着的张向阳,应该不会那么轻易放开他的手。 房间门一打开,两人同时抬脸。 走在前面帮开门的是美容师,张向阳跟在她身后,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先映入陈洲的眼帘,美容师让开才露出张向阳整个人,他穿了件浴袍,脖子连着胸口的一小片都白得晃眼,浴袍不长,刚遮住膝,小腿的线条很好看。 张向阳看到陈洲,先惊讶地一张嘴,“陈工,你这么快就到了?” 陈洲“嗯”了一声,目光定在张向阳脸上,“剪头发了。” 张向阳不好意思地对陈洲笑,“剪短了一点。” “喂喂喂,有没有把我这个老板放在眼里?”俞清把杂志耍出清脆的响声,“过来我看看。” 张向阳忙往前走,俞清上下打量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看着细腻多了。” 张向阳感到陈洲正在他身后盯着他,骤然觉得裸露在外的皮肤一下发起了烫,尤其是后颈,原本遮挡的头发剪掉了,更没了保护,俞清看他一副脸红刺挠的模样,心下有数,道:“你休息会儿吧,我下去跟造型师沟通一下。” 俞清起身,随手把口袋里的手机丢给他。 张向阳忙双手去接,俞清嘎嘎大笑,边笑边跑,“漏点了你。” 脸上一下着火,张向阳赶紧用手抓拢浴袍,手指抓碰之间,却是碰上了陈洲的手,陈洲从他背后帮他把浴袍又抓紧了一点。 手指悄然下挪,没逃开,被陈洲抓住了。 “在里面做什么?” “没做什么,”张向阳小声道,“就是护肤。” “我没见过,能进去看看吗?” 小房间的门打开,在张向阳身后关上。 陈洲一眼没看房间里的摆设,只静静地看着张向阳,看得张向阳腿都要发软,他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这里没监控。” 说完,张向阳就觉得丢人,他这是干嘛啊,陈洲抽空过来看他,他就在这儿满脑子都是些不良思想。 陈洲笑了,眼睛弯起浅浅的弧度,他低头在张向阳脸上轻啄了一下,说:“谢谢。” 陈洲的手臂包围着他,张向阳闭上眼睛,仰头与他接吻,浴袍的袖子掉落,层层叠叠地堆在臂弯里,张向阳背靠在门上,成了吻的奴隶,只要陈洲吻他,他就意志全无。 接了吻,陈洲将他抱得很紧,靠在他耳边,贴着他的耳朵说:“今天很想你。” 张向阳“嗯”了一声,嘴唇正靠在陈洲的下颚,于是亲昵地贴了贴他,说:“我也是。” 向阳 第99节 刚陷入热恋的人像傻瓜,做傻事说傻话,相对着互看,眼睛里一点一点燃起了光,嘴唇又贴在了一起。 真的很想这个人,想时时刻刻都在他的身边,只要他不在,剩下的就只有想念。 在一起的时间变得特别短暂而珍贵,仿佛不紧紧相拥着就算浪费。 张向阳呼吸着陈洲身上的味道,他想:原来这才是恋爱的感觉。 第73章 “直播?” “嗯,老板说觉得我形象还行,我也想试试,”张向阳忐忑道,“你觉得我合适吗?” 今天张向阳做了个造型,头发剪了,皮肤做了,眉毛和指甲也都修过了,从上到下都换了身新的,最大限度凸显了他身上那股清新干净的特质。 造型做完,俞清还不满意,张向阳自己倒觉得挺好,他照镜子的时候悄悄从镜子里偷瞄了陈洲一眼,看不出来陈洲喜不喜欢他这个新造型。 “很合适。”陈洲道,很干脆,一点没犹豫。 就像现在,两人走在大马路上,陈洲问张向阳热不热,张向阳说还行,陈洲就拉起了他的手。 手指缠着手指,掌心贴着掌心。 热度翻倍,马上就出了汗,谁也没撒手,就那么带点黏糊地牵着。 两个大男人牵手走在街头,毕竟还是少见,挺吸引人的眼球。 张向阳藏了这么久性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走在大街上,大大方方地牵着他男朋友的手,心里还是很紧张,但更多的还是甜蜜。 “快到了。” “嗯。” 工作日的饭店不需要等位,两人要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关于吃什么,两个人商量了好一会儿,一开始张向阳提议去吃西餐,陈洲说你不是不喜欢西餐吗? “我没有不喜欢吃的。” “那你喜欢什么?” “我……我都喜欢。” “张向阳,别迁就我。” 张向阳心想他也怕陈洲迁就他啊。 “我没有特别喜欢的,所以你喜欢就行。” 最终张向阳仍是被陈洲说服了,挑了家附近的粤菜馆子。 “陈工,你怎么忽然休假了?” 张向阳很奇怪,陈洲那工作狂的个性怎么会忽然休假,而且一休就是一个星期的长假,这太反常,他隐约想到或许是因为陈洲与贺乘风起了冲突。 这事陈洲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不瞒张向阳,把公司里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张向阳听着着急,道:“钱总怎么能这样呢?” 陈洲给他倒柠檬水,“他是公司老总,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到时候看谁着急吧。” 陈洲姿态从容,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张向阳仍是担心,怕陈洲是为了哄他。 看着什么事都能扛的人,谁知道他背地里遭了多少罪。 张向阳下意识地皱眉,又赶紧把眉头舒展开了。 可不能让陈洲再多操他这一份心。 “陈工你能力这么强,”张向阳轻松地笑道,“过不了几天,钱总肯定来请你回去。” “无所谓,也好多年没休假了,正好休息休息。” 张向阳“嗯”了一声。 按陈洲所说,撞车的事情他已经委托律师去处理,该协商协商,该赔偿赔偿,没必要担心,毕竟极光星与空华还在关键的合作期,怎么都不会撕破脸。 张向阳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他想问问贺乘风的情况,又怕提了,陈洲会不高兴。 随便换了个话题,张向阳把话题转到直播上,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老说自己的事情不好,于是又问陈洲,“陈工,那你这两天就在家里休息?” 正巧服务生来上菜,服务生一弯腰一抬头的功夫,陈洲道:“我给你当经纪人怎么样?” “啊?” 陈洲抬眼,眼中精光四射,“不好?” “不是……” 张向阳下意识地否认。 “开玩笑的。” “哈哈,我说呢。” 张向阳尬笑了两声。 从朋友到情侣,那一步跨出去就挺难,两人真在一起了,身份发生了变化,张向阳一时还没怎么适应,总觉得当情侣比当朋友更难,要注意的地方更多,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要在心里斟酌好久。 有时候太在意了,反而就变得束手束脚。 菜上得很快,嘴要吃饭,话说的就也少了,点评点评菜式口味,都是很安全不容易出错的话题。 张向阳心情还是好的,笑容也发自内心。 他看到陈洲就高兴。 吃完午饭,张向阳要回去上班,中午的时间已经是俞清大发慈悲施舍给他的了。 陈洲叫了车一起送他回去。 “那我先上去了。” 张向阳拉着陈洲的手,依依惜别的,有些不舍。 “下班通知我,我来接你。” “嗯。” 手分开,视线还黏着,人跟着旋转门进去,终于看不见了,目光仍停留在背影消失的尽头。 古人说话真是精辟。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换算到一分、一秒,那想念又该是多久? 还是得想办法打发时间,陈洲转身拦了辆车。 回到公司,俞清先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向阳,调侃道:“哟,衣冠齐整啊。” 张向阳忙紧张地检查了下自己胸前的配饰,“我没丢东西。” 俞清“切”了一声,勾住张向阳的脖子,挑了挑眉,道:“别装啊,从美容院楼上下来,我看你面泛桃花脚步虚浮,嘴都肿了。” 张向阳脸一下红了,俞清笑出了鹅叫,他笑声太狂放,搞得张向阳愈发害羞,又不好解释,“俞总,我先出去工作了。” “去吧去吧,”俞清拍了拍他的肩膀,“好男儿志在四方,别美色误国啊。” 张向阳点点头。 俞清看他这么乖,实在手痒,忍不住捏了下他的脸,“你如果不火,那简直天理难容,我看着都心痒,说真的我可以为爱做1。” “俞总,你就别开我玩笑了。” 俞清又是一阵大笑“让肖娘娘糟蹋去吧。” 张向阳出了俞清办公室,轻摇了摇头,俞清就跟肖小晓说的一模一样,越熟越不着调。 小会议室里,张向阳和肖小晓商量直播细节,肖小晓提出了个建议,再加个人。 “加个人?” “对,”肖小晓道,“丝柔那边的人还是觉得一个男主播有点太冷清了,他们的意思是至少两个,一男一女搭配最好,之前你挑中的那个喵喵喵,我想了想,要是请她的话,她本来就已经有点粉丝基础了,你跟她一起搭档,会显得很不平衡,最理想的还是找个和你一样有促销经验的普通人,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商场里空调吹得太猛,沈晴提起高跟鞋在小腿后摩挲了一下。 “这天气卖暖风机,没事吧,谁买啊,在这站岗活受罪,一天也卖不出去一件,就拿那么点基本工资,看什么看,没看过人夏天卖暖风机啊……” 搭档碎念不停,沈晴听着也越发烦躁。 烦死了,除了抱怨还会什么?就不能好好想点子卖货?夏天卖暖风机怎么了?反季节的产品正好囤货,要精准把握客户需求啊。 “先生你好,来看一下恒都牌的暖风机……” 搭档也跟着来帮腔,然而最终沈晴还是没留下这个客人,被搭档又好一阵埋怨做无用功,不如歇会儿省点口水。 沈晴忍无可忍,“我们是来卖货的,你能不能积极一点儿?” 搭档拿着一次性纸杯,冷嘲道:“你在搞笑吗?我们只是推销员,又不是公司老板,卖一件才给多少提成,拼命啊?” 沈晴气得又想辩驳,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才没把话说出口。 “公主的身子丫鬟命。” 刺耳的话语令人怒火翻腾,可在工作的场合又不能发火,沈晴忍耐着转身拿出手机。 【zz:沈晴,打扰了,好久没联系,你还在干促销吗?】 【zz:我这有一个直播卖货的活儿,你愿不愿意做?】 “这空调怎么那么大,吹得我头疼,哎,我不行了,你在这儿看一会儿,我出去抽根烟……” 男人刚摆手,背对着他的姑娘扭过了脸,满脸都是绝决的愤怒。 “去你大爷的臭傻逼!老娘不干了!你一人玩蛋去吧!” 张向阳接到沈晴的回电,沈晴声音还有点儿抖。 “张向阳,你知道吗,我特想你。” 向阳 第100节 张向阳一下呆住了。 “你别误会,我是想你跟我一起卖货。” 沈晴的声音带着点儿颤,张向阳忙道:“沈晴,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恶心的人!没能力不刻苦小心眼,还成天对着别人逼逼,我真是受够了!” 沈晴是个开朗又好脾气的姑娘,张向阳听她在电话里吼,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站起身对肖小晓打了个手势,走到会议室的窗边继续打电话,“沈晴,你是受委屈了吗?是不是我走了,他们为难你了?” 张向阳猜对了。 自从张向阳那天在商场离开,组长受了大刺激,对着他们一顿喷张向阳,沈晴忍了又忍,觉得钟晨轩说的实在太难听了,还是辩驳了两句,帮张向阳说了两句话,之后分配给她的搭档就特别糟,都是那种眼高手低的新人,一个赛一个的奇葩。 就两句公道话,她穿了一个多月的小鞋。 她打电话跟她妈诉苦,她妈说工作就是这样,得罪了上司就得赔着点小心,等人消气了,事过去就过去了,闹大了反而不好。 于是沈晴就一直忍,忍啊忍啊,她越忍越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什么都没做错,偏偏要她去忍呢? “张向阳。” 沈晴没忍住哭腔,张向阳听着心揪,忙道:“沈晴你说,我在听。” “咱们这个活……它能挣钱吗?” “……能。” “挣得多吗?” “多。” “你直播三个小时,底薪给你5000,还不算提成呢。” “这么多啊……” “张向阳,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 沈晴在电话里哭得惊天动地,张向阳听着电话,眼睛也不禁有点酸,“你是我的搭档嘛,你来吧,我们一起卖货。” 电话挂断以后,张向阳猛眨了几下眼睛才转过身。 肖小晓抱着手臂,道:“张向阳,你这假传圣旨啊,俞总说的可是一共五千,到你这儿变成一人五千了?我可批不下来。” “不用,”张向阳拉开椅子坐下,抽了张纸巾按了下眼睛,“我的给她就行。” “哟,发扬风格啊你,那你就准备打白工了?” 张向阳放下纸巾,脸白白净净又带着点柔,瞳心一点亮晶晶的,他笃定道:“我的那份,我会从销售额的提成里赚回来。” 第74章 沈晴的加入让直播的事彻底定了下来,张向阳变得更忙,两人一起梳理脚本,一讨论就要讨论好几个小时,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到十点下班,再晚,张向阳怕沈晴回去不安全。 张向阳看了一眼电脑右下的时间,“今天就到这儿吧,剩下的我们明天再讨论。” “行,”沈晴伸了个懒腰,对张向阳笑了笑,“你男朋友在楼下等你了吧。” 张向阳有点不好意思地也笑了笑。 “真好,男朋友天天晚上来接你,哎,”沈晴叹了口气,道,“我怎么就没遇到这种好男人呢。” 张向阳边收拾东西边道,“会有的。” 他嘴角噙着笑,一副恋爱中的模样。 沈晴抬手遮眼睛,“我受不了了,单身狗的眼睛要被晃瞎了。” 两人说笑着下楼,楼下大厅里已经有个挺拔的身影在等。 沈晴第一次看到陈洲时都惊呆了,脑海里就一个想法——真帅! 黑衬衣黑裤子,肩宽腿长,骨架子像模特,看着贼酷,但个性却很体贴绅士,他是来接张向阳的,见沈晴一个人,问她要不要送。 沈晴当然是拒绝当电灯泡。 “我去赶公交了,”沈晴对张向阳一笑,对陈洲也一点头,“先走了。” 陈洲也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张向阳迎上去,“等久了吧?你到了可以先上来的。” 陈洲牵过他的手,“没事。” 回到家,张向阳洗澡,陈洲在厨房给张向阳煮馄饨。 张向阳洗完澡出来,陈洲正在解围裙。 男人下厨的姿态真妙,美色迷人眼,夜宵也先顾不上吃了,张向阳仰着头,半个人挂在陈洲身上,一天的疲惫都酥在了骨头里。 “累了?” “有一点儿。” 陈洲撩他的头发,视线柔和地洒在他脸上,表面平静,内里却是止不住地躁。 张向阳太忙,每天见面的时间好短,一顿夜宵的功夫就得把人放走。 那点亲昵杯水车薪。 心里的躁却不能摆在脸上。 好不容易在一块儿了,得忍,不能自私地只管自己。 陈洲亲了亲他的额头,“吃夜宵吧。” 张向阳边吃边问陈洲:“钱总找过你了吗?” “找过。” “怎么说的?” “让我回去。” “那你要回去吗?” “等假休完再说。” 张向阳点点头,“这样也好,钱总也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你能力那么强,公司肯定离不开你。” 陈洲笑笑,“后天就要直播了,紧张吗?” “还好,”张向阳勺子在汤碗里晃了晃,腼腆地一笑,“不紧张。” 哪能不紧张呢,这样一个几乎算是全新的领域摆在面前,第一次尝试的新鲜事物,结果也不知道是好是坏,虽然他在所有人面前都表现出信心十足一定会成功的样子,其实说到底他心里也还是没底。 这压力他不太想对陈洲说。 他也是男人,也希望在恋人面前展现出自己有能力的一面。 “那就好。” 陈洲道:“多吃点,你最近瘦了。” 两人并排在卫生间刷牙洗脸。 装修的时候只考虑了独居,洗漱台的宽度不够,两个人有点挤。 但就是要那点挤,胳膊碰着胳膊,镜子里脸对着脸,亲亲热热的。 这才有情侣的甜。 刷了牙,互相再尝一下嘴里的味道,明明用的是同一支牙膏,却能品尝出不同的滋味。 亲着亲着,两人就很有默契地互相退了。 “晚安。” “晚安。” 恋恋不舍地在唇上轻点一下。 就一下,到此为止了,再多一下,就怕要出事。 张向阳躺在床上,身体疲惫,精神上却没有睡意。 想着后天直播的事,又想着和陈洲的事,想着想着,后者即占据了重心。 白天就已经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晚上就没法再理智。 被子盖在胸口,胸口里装着的却是隔着堵墙的男人。 荷尔蒙旺盛的年纪,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忍。 明明已经确定了关系,也总是把握着尺度,点到为止。 彼此都有感觉,也还是硬生生地放手。 张向阳是感谢陈洲的。 他的确还没做好准备。 对于性,他的经验贫瘠而苍白。 甚至是痛苦的。 他喜欢陈洲,很喜欢很喜欢陈洲,但内心好像总是挥之不去地存在着一种恐惧。 恐惧早烙在心里,张向阳也想过消除,他出来工作,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终于有了自己的空间后,他拉了窗帘,带上耳机,鼓起勇气打开视频,想要克服留在内心深处的阴影。 可是不行。 还是害怕。 那个晚上留给他的记忆,除了流血和疼痛,其他的,什么也不剩。 张向阳觉得这对陈洲好不公平。 或许陈洲愿意等,可他这样让陈洲等,真的会令他感到愧疚,像亏欠了他。 为什么不早一点遇到他呢?为什么一开始遇见的人不是他呢? 向阳 第101节 想多了,容易钻牛角尖,得自己又钻出来。 往事不可追,过好现在,把握未来才是正道。 等忙完直播这件事吧,张向阳想,等直播顺利结束,他再好好克服一下。 直播要拍摄宣传照,张向阳与沈晴一起去工作室拍照,化妆师给他们化妆,张向阳头一次化妆,化妆师拿个小刷子在他脸上挥,他憋得都想要打喷嚏。 一个妆化了足足一个小时,化完妆张向阳都已经傻了,不是因为自己被化得比平常好看,而是实在太累了,腰酸背痛不说,脸上就像糊了层面具一样,很难受,呼吸都不自然了。 沈晴看他像被施了法一样地僵着脸,她笑得捧腹,“张向阳,你动一下啊。” 张向阳转了下眼珠子。 沈晴笑得快要晕倒。 过了好一会儿,张向阳总算稍稍适应脸上的感觉了,他不怎么敢做表情,“我动的话,脸上涂的东西会不会掉下来?” 沈晴笑道:“张向阳,你真是gay吗?我看你比直男还直男!放心吧,定妆了,随便动,你自然一点,就像没化妆一样,你笑笑。” 张向阳自己去卫生间独自对着镜子练习。 化了妆,样子是不一样,眼睛放大了,睫毛又长又翘的,鼻梁好像也变窄了,最明显的是嘴唇,涂了唇膏红红的,张向阳觉得有点太艳丽,沈晴说镜头吃妆,就是要化稍微重一点。 张向阳对着镜子做了好几个大表情。 确实还行,他想象中簌簌掉粉的画面没出现。 嘴巴里有点苦,可能是吃了点唇膏的缘故。 这样好看吗?张向阳扬起脸,下颚角对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张向阳掏了手机,尝试着对镜自拍,拍了两张就忍不住要笑,觉得自己这样太臭美。 回到化妆间,一看沈晴也在自拍。 她听到开门声也没停,对着自拍镜头作出可爱的表情。 张向阳看着,还有点羡慕。 沈晴自从脱离火坑,心情一天比一天好,化了这么好看的妆,怎么拍都不够,对张向阳道:“咱俩一起拍一张。” 张向阳凑过去,发觉自己在沈晴的手机里更好看了。 “你笑一下,或者比个yeah嘛。” 张向阳照做了。 照片一拍,张向阳不由夸沈晴,“你拍的真好。” “那当然。” 沈晴也夸他,“你好上相啊,看上去好帅好清纯,有点初恋脸。” 张向阳坐下,又看了一眼化妆镜,他扭过脸,抓着手机,有点不好意思道:“你能帮我拍一张吗?我拍不好。” “好啊好啊。” 沈晴帮张向阳拍照,先坐着,随后又站起来,过一会儿又蹲下,搞得张向阳坐立难安的,“我也站起来吗?” “可以啊,再给你拍张全身的……你往后退一点,对对,好,就这样,一只脚往前一点儿……” 张向阳听着沈晴的指挥,摆弄了半天,终于大功告成,沈晴唰唰唰给他发了许多照片,猛一眼看过去好像有好几张都差不多。 张向阳点开,放大了看,不禁笑了,“这还是我吗?” 沈晴凑过来看,照片上张向阳唇红齿白笑容腼腆,身材修长,腿的线条特别好看,“怎么不是你,我只开了美颜,可没p啊,多好看啊。” 好看,确实好看。 这时,门外说拍摄已经准备好了,叫他们出去拍照。 沈晴连忙整理裙子,张向阳也整了下衣服,沈晴出去以后,他想了想,手指顿在微信上,点了其中的一张按了转发。 “张向阳——” “来了。” 专业的摄影师果然不同,一开始张向阳还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很僵硬,沈晴也不大自然,在摄影师的鼓励引导下,两人也渐渐也放开了,摄影师不断地夸他们,“不错,真好,来,对着镜头,女生脖子向后仰一点……” 双人的拍完,还要拍单人的。 沈晴先拍,张向阳在一边休息,他想回化妆室拿手机,又不太好意思离场,坐着等沈晴拍完,马上就轮到他。 张向阳站起身给自己整理衣服上的褶皱,摄影师走过来,二话不说对着他的脸直接拍了一张。 张向阳一点准备都没有,表情很是惊讶。 “真漂亮,”摄影师笑盈盈道,“给你看看?” 张向阳看向相机,相机里的他因为毫无防备,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微张,看上去很吃惊,这种吃惊毫不作伪,显得很真实。 张向阳道:“这个要用吗?” “不,”摄影师道,“我私藏。” 张向阳一时无言,摄影师看着他,冲他微笑。 张向阳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讯息。 “好了,过去拍照吧。” 张向阳心里有事儿,就又变得很不自然,摄影师拍了两张,把照相机放下,叫张向阳过来,张向阳迟疑了一下过去,摄影师道:“我刚才说的话影响你了?” 没想到他态度那么大方,张向阳一下又很不好意思,不知道自己该承认还是该否认。 摄影师道:“我是俞清的朋友。” 张向阳心头一动。 “你别误会,我只是欣赏美,你很美,我很欣赏,咱今天做这件事,就是希望未来还会有更多的人欣赏你,不是吗?你得习惯这种欣赏。” 连摄影师的镜头都扛不住,还谈什么直播?张向阳轻呼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再拍摄,张向阳的举手投足就不再那么拘束,隐约地流露出一股内敛的自信。 一旁喝水的苏晴看出了他的变化,跟着吆喝,“张向阳,你好帅——” 张向阳绷不住脸,笑了一下。 “好,非常好,继续笑,对,笑开一点儿,宝贝儿,再自信一点,嗯,对,太棒了宝贝儿……” 照片拍完之后,张向阳像做了剧烈运动,又累又兴奋,一群人聚在一起看照片,都很满意。 终于能回到化妆间,张向阳忙拿了手机,陈洲给他回了好几条微信。 【陈洲:好看。】 【陈洲:在哪拍摄?】 【陈洲:我能来看看吗?】 【陈洲:很好看。】 张向阳又想起那天他从俞清手上拿回手机时的情景。 陈洲有时候真的很可爱。 张向阳想了想,直接打了个视频电话过去。 陈洲立刻接了。 屏幕很近地装满了陈洲那张俊脸,此时正目光深深地看向他。 张向阳还没卸妆,略带羞涩。 “拍完了?”陈洲道。 “嗯,”张向阳笑了笑,“还挺好玩的。” “是吗?” “对呀,真的挺有意思的,刚化完妆我还觉得闷,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了,陈工,你看出来我化妆了吗?” “看出来一点儿。” “哪哪?” “嘴。” 张向阳低头笑了,“嘴太红了是吗?” “还行。” 这一声进耳朵时有点怪怪的,好像离得很近,还带了混响回声。 张向阳一回头,陈洲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拉着门把手,“怎么门没关?” 张向阳呆住了,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陈洲。 陈洲关上门,人走过来,俯身看着他,“不认识我了?” 张向阳嘴唇微张,低头被陈洲亲了一口,陈洲轻皱了眉,“苦的。” “陈工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这儿的地址?” 张向阳忙抽纸要擦嘴,被陈洲拦住,陈洲拇指盖在他唇上,重重一抹,嫣红的唇膏散去,他低头又亲了一下,“沈晴在朋友圈发了视频,有定位。” 这样…… 张向阳人被搂起来,他侧靠着椅子,双手抓住陈洲的衬衣腰侧借力,陈洲低头吻他,残余的口红在两人唇上来回沾连。 亲完,陈洲的嘴也红了,他这样冷峻的脸,唇上一抹妖艳的残红,竟有一股别样的诱惑,张向阳喉结滚了滚,双手推在陈洲胸膛,“嘴上沾了,擦擦吧。” “不擦。”陈洲直接道。 张向阳愕然。 陈洲又亲了下他的嘴唇,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连着,心想他都没叫过张向阳宝贝儿,“小阳。” 张向阳表情仍是微微有些吃惊。 “我想陪你。” “……什么?” “这两天,我想陪着你。” 向阳 第102节 “我们不一直在一起吗?” 陈洲看着张向阳,而张向阳看上去很糊涂,是的,除了工作时间,张向阳都跟他在一起,但那也很短,早上一小时,晚上一小时,白天也不能发几条信息,一天二十四小时,他能看到张向阳的时间十分之一都不到。 他知道他这样不正常,就算是中学生早恋也未必有他这么幼稚。 这样紧迫的,没有风度的,不成熟的,快毁了他在张向阳心中的形象。 陈洲慢慢松开他,“嗯。” “你还要回公司吗?” “要的,还要最后再确认一下明天直播的流程。” “我送你和沈晴一起回去。” “好。” 陈洲手臂垂下,他转过身,手掌却是忽被拉住。 张向阳抓着陈洲的手,他掌心里因为拍摄在灯下热得出了好多汗,“那个,陈工,我明天直播,要不,你在现场跟我一起,好不好?” 陈洲看向张向阳。 张向阳脸色微微忐忑。 他大概是看出来了一点儿。 陈洲心有冲动,带着一点对自我的烦,双手捧了张向阳的脸,狠狠吻下去。 张向阳快被他吻倒,抓了他的腰,柔顺的像狮口主动扬起脖颈的羚羊。 嘴唇相错着印出残红,找不回姿态了,就是这么难看,都不像个正常人,陈洲道:“张向阳,我太想你了。” 陈洲常说想他。 几乎天天都说。 张向阳听着,总回应“我也想你”。 可好像到今天,他才发觉陈洲的“想”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想”。 陈洲低着头,凝视着他,眼睛是冷静的,自剖自昭,“我想你想得有点病态了。” “我没喜欢过人,”陈洲捧住他脸的手慢慢放下,语意淡淡,“对不起,我把节奏搞得太乱。” 张向阳扑进他怀里。 他的心像被陈洲揪住一样。 陈洲怎么会觉得想陪在他身边是一种病态? 是他还不够坦诚,让陈洲感到不安了吗? “陈工,其实我直播压力特别大,但我不敢跟你说,怕你觉得我不够好……” “你很好,你没有任何地方不好。”陈洲直接道。 张向阳怔住了。 陈洲的语气太肯定了,没有丝毫的迟疑,他总是这样,无论两人是朋友还是恋人,总愿意给他最不偏不倚最确定的答案。 仔细想来,好像一直以来,他们之间都是陈洲在主动。 一次又一次地靠近他。 主动的太多,人是会累的。 “陈洲。” 张向阳胸膛鼓起,气体在肺腑游弋,慢慢呼出,带出他所有的羞怯,喜欢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要遮遮掩掩,藏匿自己的心思呢?他喜欢他,即使不让全世界知道,也该让陈洲知道。 “陈工,你说你想我,我很高兴。” “你越想我,我就越高兴,我高兴的不得了,”张向阳仰头看向陈洲,“我也想你,想你陪着我,每时每刻都跟你在一起,你不要说对不起,你也没有乱了节奏,我们的节奏是一致的。” 陈洲的表情渐渐放松,然而还是绷了一层,仍然不放心,额头抵住张向阳的额头,窃窃私语。 “我不想你迁就我。” “那你也不要迁就我。” 陈洲却又不能。 他想让张向阳在这段关系里能更舒服一点儿,他可以牺牲自己的部分感受。 陈洲说不出假话哄人,就只是低垂着眼睫不说话。 张向阳常觉得陈洲无坚不摧无所不能,只是偶尔脆弱、有时可爱。 不知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时刻,陈洲在他眼里忽然变了,变成了个执拗的小孩。 他不会交朋友,更不会如何处理亲密关系,他的方式就是带上一张成熟的面具,压抑自己,来让对方过得更舒服。 原来他们竟是如此相似。 茫茫人海,能遇见这个人,他到底是有多幸运? 张向阳扣住他的手指,脸颊靠在他的胸膛,聆听那坚实的心跳声,他想,他必须得让陈洲知道他到底有多荣幸。 “陈工,今天开始我们一起睡吧。” 第75章 回到公司,沈晴对张向阳笑得很暧昧,“挺快的嘛。” 张向阳没像往常一样一说就脸红,大方地点了点头,“谢谢。” 他和陈洲出化妆间时,才发现摄影棚空空荡荡的,两人都想到了应该是沈晴提前帮忙清场,给他们留下可以说话的时间和地方。 “客气什么,”沈晴道,“聊完了就行。” 其实还没聊完。 张向阳第一次见到陈洲害羞的样子。 那算害羞吗? 肢体僵硬,张向阳感觉他抱着的肌肉都紧了,陈洲脸上表情没变,倒是看不出什么,“张向阳,你不必……” “我想的,”张向阳急迫地打断他,“是我自己想。” “也不做什么,就只是想跟你睡在一起,这样我们可以多点时间说说话,好吗?” 陈洲没说好。 他担心是自己太迫切,逼得太紧,张向阳不得不妥协,如果是这样,真的就走到他预想中最糟的那条路上去了。 催张向阳回去的电话响了,剩下的话两个人也只能先搁置不谈。 各怀心事的在公司大楼下分别,人来人往的地方,陈洲要先走,张向阳抓住了他的手,一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路过的许多人看到,都惊疑了眼,就连陈洲也是惊诧的。 张向阳谁都不管,眼里只有陈洲,声音轻轻的,“晚上来接我。” 心里说不是甜还是酸,陌生的情愫让人心里发恼,又舍不得那种恼,陈洲松了手,“嗯”了一声,心想还是答应钱思明回去上班的好,否则心思太乱了。 晚上张向阳没加班,该做好的准备都做好了,脚本流程看太多遍,反而容易紧张。 世界上很多事其实也都是一个道理,太在意,越怕出错,越容易出错。 张向阳给陈洲打电话,“我下班了,你来接我吧。” “马上来。” “等会我们一起去超市买点菜,晚上我做饭,好久没做饭了。” “你明天还要直播,找个饭店吃吧。” “我做饭是为了放松,没关系的。” 陈洲沉默着,张向阳觉着他连呼吸都像透着怀疑。 他无声地笑了笑,又觉得心里酸酸的,他真是过分,一点也没注意到陈洲藏着的那点不安。 “真的,”张向阳语气温柔,哄他,“我不跟你说假话。” “……” 陈洲那边还是没声音,只有微沉的呼吸声。 张向阳手抚过百叶窗,问他:“怎么不说话?” “在下楼。” “下楼为什么不说话?” “车修好了,”陈洲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开车来接你。” 张向阳唇角弯了弯,贴心地顺着他的话,“好,那先不说了,你开车小心。” 陈洲挂了电话,人坐到车里,眼睛掠过后视镜,脸上不相称地伴着一丝羞意。 他低头按了下自己的眉心,觉得自己确实是不如中学生。 张向阳被动也好,主动也好,他都是那么手足无措。 最擅长做预案的人在恋爱上简直一无是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不符合常理的事。 如果有个这么棘手的项目,陈洲早快刀斩乱麻地找出核心问题,一下就给解决掉。 可恋爱不是那么回事。 当局者迷,除非人真的不在这个“局”里了,才能看清问题到底在哪儿。 而他此时此刻正弥足深陷,甚至还乐在其中地越陷越深。 没救了。 陈洲摇了摇头,抓紧时间去接自己心爱的男朋友。 张向阳就在路边等,远远看到陈洲的车,已经抢着迎了过去,他一路小跑,陈洲连忙靠过去停车。 向阳 第103节 “等很久了吗?” 张向阳钻进车,“给你打完电话,差不多到时间,我就提前下来了,”张向阳对他一笑,“我知道你不会迟到的。” 陈洲还没答话,张向阳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的,什么话也没多说,就是很自然的,打招呼一般。 “走吧,赶紧去超市,晚高峰太堵了。” 陈洲开车往前,尽量镇定,没镇定住,红灯一亮,他抓了张向阳的手,在唇边轻贴了贴,他做这个动作,丝毫不显肉麻,脸上的神情毫无动摇的冷峻,他这样做,只是因为他想起来要做这件事,就像出门系上领带一样自然且不可或缺。 他们来的算早,超市里人不多,两人推了辆车,张向阳霸占住了推车,让陈洲挑选东西。 陈洲显然不是很擅长做这件事,拿个西瓜都要回头看张向阳,用眼神问他:这个西瓜好不好? 张向阳默默摇头。 陈洲把手里的西瓜放回去,又精挑细选了一个角度圆润的。 张向阳还是摇头。 陈洲很有耐心地选了三四个,张向阳都摇头。 等陈洲再挑第五个时,张向阳把车推近,手伸过去,很利落地选了一个陈洲碰都没碰过的进了车。 张向阳站在他身边,轻声说话。 “刚才为什么不问我?” “你明明不会做这件事,你不说,也不问。” “要是我也不说,就挑不到甜的那一个了。” 张向阳仰脸,目光温温地看向陈洲,“陈工,你以前总说我有什么事都喜欢瞒着你,那你呢?” 受了一记温柔的质问,陈洲闷声不言了很久,他拉了张向阳的手,道:“回家吃饭吧。” 两人一起做饭,陈洲给张向阳打下手,陈洲干什么都很擅长,厨房里的事学起来也很快,“我学会了,以后我也可以给你做饭。” “好啊,谁有空谁做。” 陈洲听张向阳的语气好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他们也会生活在一起,谁早下班谁就去超市买菜,然后回家做饭,等另一个人下班回来吃。 那画面美丽、柔和,陈洲失了神,这是他第一次对他与张向阳的未来有了想象。 他想象的两人过着的是他最恐惧的家一般的生活。 “陈工?” “陈工?” “陈洲。” 陈洲回过了神。 张向阳正看着他,神色有些不解,“你怎么了?菜叶子都快被你扯烂了。” 陈洲低头一看,好好的一颗生菜被他扯得七零八落。 “抱歉。” 吃了饭,陈洲洗碗,张向阳去洗澡,张向阳出来,换陈洲进去洗澡,张向阳在浴室门口站着,“衣服脱下来我拿去洗。” 陈洲解衬衣扣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扭过脸,黑衬衣解了两个扣子,露出一点结实的胸膛,手落下来,他轻声道:“张向阳,你没必要这样。” 为了照顾他,刻意地去迈那么大的步子。 本来,张向阳是想等事情都做完再跟陈洲聊,看样子,还是得先把话说明白了。 张向阳靠着门,道:“陈工,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无话可说。 说出口会显得自己很难看。 在谁面前难看都可以,唯独在张向阳面前,不行。 他不说,张向阳心里沉沉的,他走过去,双臂环住陈洲的腰,陈洲手垂在两侧,由着他抱。 “陈工。” “嗯?” “你的腰好细。” “……” 陈洲人紧绷了一下,还是不放松,拍了拍张向阳的肩膀,他的症结不在张向阳这儿,在他自己那儿,张向阳已经很好了。 “我第一次在公司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广告公司的模特,长得太帅了。” “人帅就算了,还有能力,有能力就算了,性格还好。” “天哪,我当时心想陈工真的太完美了,我得离远点。” 张向阳抬头,冲着陈洲笑,“我怕我会对你心动。” 陈洲眼睛微微闪动,“你不是说,是怕被我看出来……” “对啊,”张向阳痛快承认,“我怕万一我喜欢上你了,会被你发现。” 陈洲从不知道张向阳的内心还有这样的念头。 他一直以为在公司的那段日子里,张向阳对他就是对普通的上司一样那么敬而远之。 是他硬不肯放手,是他强行地介入张向阳的生活,张向阳的眼里才有了他的存在。 乱了,心思一下就乱了。 “我之所以那么抗拒你的帮助,也是一样的。” “我怕喜欢上你。” “因为你实在太好了。” “我……” “听我说完。” 张向阳强硬了一次,陈洲安静下来,听他继续说。 “我知道,”张向阳温柔地仰视着他,“你一定要说,你没我想象的那么好,是不是?” 陈洲有一种被打倒的感觉。 这个人真的懂他,与他有着常人都没有的默契,他不用说,他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陈工,我想问你,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在公司里一点也不突出,无论长相、个性、还是工作能力,比我出色的大有人在,为什么是我?” 张向阳静静等着陈洲的答案。 陈洲没有回答他。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他喜欢张向阳,那种感觉的萌发不受控制,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哪一个瞬间产生的这种感觉,正是因为它如此无序而突然,让人防不胜防,才会让人为它辗转反侧神魂颠倒。 喜欢张向阳,没有理由。 张向阳在他眼里就是最好的那一个。 张向阳想表达的也是同一个意思吗?他现在喜欢他,所以他在张向阳眼里就是最好的。 可这无法解陈洲心里的毒。 张向阳最惨最狼狈的样子他都已经看过了。 而他在张向阳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并不是他的全部。 有更多更多的东西被他藏了起来,怕露出来不好看,会吓到张向阳。 陈洲手背贴在他脸上,轻声道:“去睡吧。” 张向阳抱紧他不肯松手。 他得说清楚,他必须今晚就说清楚,他不能对陈洲的感受视而不见。 “我想说的是我喜欢你从来不是因为你有多好!” “在公司的时候,我觉得你那么完美那么好的时候,我都能忍住不多看你一眼。” “我喜欢你,是因为我靠近你以后,我才发现你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我想象中完美的那个陈工,你也会不高兴,也会难过,也会着急,会生气,你的喜怒哀乐背后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谜……我喜欢的你,是一个很复杂的你,我从来没有想过只喜欢你的好,”张向阳双臂紧紧地收着,他想把陈洲勒疼,让陈洲知道他对他已经下定了决心,“陈洲,我求你,求你别这么看轻我。” 陈洲很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再伸手,掌心很重地盖在张向阳后颈上,低下头,嘴唇贴在张向阳的头侧,他又顿了很久,缓缓道:“我怕你会失望。” 终于说出来了。 陈洲紧抱住怀里的人,再一次,低沉的语音带了一丝沙哑,“张向阳,我怕你会对我失望。” 张向阳抓紧了陈洲后背的衬衣,眼中漫出了热意。 他懂,他都懂。 原来,这样好的陈洲,这样竭尽全力做到完美的陈洲,也没有人无条件地爱过他。 他也会这样惶恐地怕他在乎的人会对他失望。 眼睛在陈洲的胸侧贴住,张向阳轻声道:“我不能哭,我明天还要直播。” “嗯。” “陈洲。” “嗯。” “我对你不说谎话。” “嗯。” 张向阳推开他,眼睛对着陈洲的眼睛,陈洲的眼睛是红的,他想,他的眼睛应该也一样。 “你好或者不好,你今天就算是身高再缩短十公分或是再胖上十公斤或是再难看很多,只要你是陈洲,是那个明明不顺路也要载我,自己喜欢吃葱还假装讨厌,不会养植物但就是不听话偷偷给它浇水,不会挑西瓜也不肯开口问的陈洲……我就喜欢你。” 毫无浪漫的斩钉截铁,一字一句都砸在陈洲的心里。 向阳 第104节 “我对你的喜欢,是无条件的。” 乱石砸穿了心防,一片一片的山崖倒塌,他从十六岁起开始与这个世界切割,将自己活成一座孤岛,有人登了岛,他高兴,却更担心那个人有一天也会走。 可他说,他对他的喜欢,是无条件的。 岛的背面崎岖不堪,他也会喜欢。 因为太阳,无处不在。 陈洲想:他到底是有多幸运,才能遇见张向阳? 拥抱的太紧了,紧的真的快要窒息,在呼吸困难时,默契地去交换了对方的呼吸,拥吻,像触及到了灵魂的深处,他们心知肚明,两个人都没救了,没有彼此,就没法呼吸了。 “不行……” 张向阳扭开脸,手挡住脖子,从凌乱的氛围中勉强逃脱,“明天要直播。” 陈洲克制住了追过去的唇,心跳剧烈地跳,他得放手,可还想再任性一会儿。 张向阳说了,他会无条件喜欢他,所以,他现在有权利任性了。 “你先洗澡吧,”张向阳手搭在他肩膀上,“我在你卧室等你。” 第76章 张向阳坐在床边等,一直从7点等到8点,浴室门终于开了。 陈洲深色睡衣一身清爽,头发都吹干了,人站在浴室的窄门前,高大的个子填满了整个框,神色平静,眼里微微凝着亮光,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谁会能保持无动于衷呢? 张向阳向他伸出了手。 门既然推开了,就是陈洲已经拿定了主意。 陈洲手从门框上滑下,人慢慢向张向阳走过去,他抓了张向阳的手,到这个时候,再没什么可矫情的,“睡吧。” 陈洲卧室的床,张向阳第一天来的时候就睡过一次,当时迷迷糊糊的,睡醒了就赶紧跑,什么感觉都全忘了。 原来这床这么大,两个成年男人睡在一块儿,能谁都挨不着谁。 张向阳手放在被子上,两手相互叠着,睡姿乖巧成熟,可供展览。 半晌,他轻声道:“陈工,你睡了吗?” “没。” “我睡不着,你呢?” “还行。” 那点眼眶里的红转瞬即逝,持重的陈洲又回来了。 人都有包袱,这很正常,张向阳说了无条件的喜欢,就是连他的包袱也一起喜欢。 手指在被上来回转动,心跳也跟着乱,被子里的两个人都安静着,呼吸都透着小心。 张向阳静躺了一会儿,翻了个身,面朝向了身边的人。 翻身的动作由床震动着传递,身边躺了个人的感觉不容忽视。 陈洲也翻过了身。 黑暗中看不太清彼此的脸,隐隐绰绰的轮廓,呼吸试探着喷洒。 “陈工。” “嗯。” 声音都压得低低的,很谨慎。 张向阳把手伸进被子,摸索着找到对方的手,指尖一碰上,就握在了一块儿。 “明天我直播,你到现场来看,好不好?” “怕你受影响。” “不会的,你在,我会更安心。” 指尖绞动在一起摩挲,指甲刮过指腹,微微刺痛。 “我是不是挺烦的?” 张向阳头往前靠了一点儿,声音带着柔软的笑,“不烦。” 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慢慢能看清楚对方的五官,清亮的眼,轻动的唇。 陈洲低下头,额头快碰到张向阳的。 “如果我以后更烦呢?” “有多烦?” “一天五个电话。” “不烦。” “十个?” “你打一百个,我也不烦。” 这样一起躺着,盖同一条被子,靠得这么近的说话,有种与众不同的交心感,说的每一句都不用斟酌,全是放松的真心话,让人感觉特别的舒服。 “明天来吧。” 张向阳一侧头,靠在他胸膛上,“我很开心你想陪我。” 手臂自然地绕过去,围住了靠在怀里的人,安心又踏实,陈洲额头轻轻一碰,碰到另一个额头,温温的,温度稍有差异,贴着贴着,就相同了。 嘴唇落在鼻梁,轻盈的一下,让人心里觉得暖,张向阳微仰起脸,锋锐的唇顺着他的力道下滑,吻住了他的唇。 手指紧绷着,慢慢发了力,骨头都要散了,只剩皮与肉,软绵绵的,快要碾落成泥。 又到了该分开,一个躲卧室,一个钻卫生间的时候。 隔着两扇门、一道走廊的距离,就能将所有的悸动都保持在互不打扰的安全里,都想着慢慢来,别太急,在一起不容易。 是他们想岔了。 这种事,理智就得靠边站。 谁先盖住谁的,不知道,反正就是那样了,遂着心意贴在一块儿,指缝里透出黏,鼻尖里哼出声,像情窦初开的学生,稀里糊涂地抓了室友,指尖圈紧,荷尔蒙乱散,管不了别的,只管这一刻。 小阳。 小阳。 小阳。 耳朵里灌着声,张向阳心跳得飞快,只“嗯”着回应,浑不知调子都变了,腻腻的,厚厚的。 互相碰撞着抵,手包着手,皮裹着肉,嘴唇磕碰着牙齿。 呼最后一口气,全是对方的味道。 胸膛静下来,嘴唇又黏糊糊地接吻,滋味难言的余韵。 掌心还圈着,脑袋靠在一块,鼻梁互相蹭着,吻一会儿放一会儿,都没够,张向阳脸发烫,胆子大得没边,反正到这个地步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压着嗓子,说:“等我明天直播忙完……” 陈洲呼吸一滞,开口,声音磁性得人耳膜都颤,“别哄我。” 一语双关,听的人也懂,张向阳鼻尖靠着他的鼻尖,说话时的热气就洒在陈洲唇角,“真的,我之前就想过了。” “……多久以前?” 张向阳吻他一下,像害羞的堵他的嘴,“去洗手间吧。” 陈洲心情不知多久没这么放松,不肯轻易放过这个甜美的夜,逼问他,“什么时候?” 张向阳脸红得发烫,低低道:“你第一次吻我的时候。” 他的回答令陈洲又忍不住吻他。 “等会儿再去洗手间。” 再闹一次,更放肆,节奏也缓,还抽得出空隙说话。 说的也都不知道是什么,全是甜的腻的见不得人的,脑袋发昏,答非所问,说着说着就亲在一块儿,答案全困在唇齿间。 两人从洗手间回来,没再隔着远,很自然的,一个靠着一个,心和身的距离该是统一的,一错位就难受。 这下好多了。 陈洲环着张向阳,说:“我明天陪你。” “嗯,好。” “下周一我要回空华复职。” “是该回去了。” “上班想你怎么办?” “打电话,发微信,开视频,都行。” 陈洲亲他一下,手指掠过他的头发,心里很不舍得。 “我有空,我也找你。” “嗯。” “那我不管会不会打扰你工作了。” “不打扰,”陈洲又亲他一下,嘴角上翘着,“真的。” 张向阳笑,“我想你的时候也多,就是怕打扰你,你那么忙。” “都是瞎忙。” 陈洲眼也不眨,将自己的工作狂人设扯个稀烂。 “别胡说,”张向阳开始管他,“谈恋爱也不能影响工作。” “嗯。” 向阳 第105节 陈洲服管,低头又在他脸上亲一下。 他尝试着重新去与人建立亲密关系,这对他太重要,重要到他现在什么都可以不用管。 这状态也不对,眼前有什么就死抓什么,生活就会失衡。 道理陈洲全明白,只是在感情上面欠缺一点控制,要么远离,要么绑紧,他就会这两个选项。 两个选项都不适应现在他与张向阳的关系。 他该好好反思,慢慢去学。 说着话,睡意一点点上涌,快要睡了,张向阳听到陈洲低沉的声音。 “小阳。” “嗯?” “真的会无条件喜欢我吗?” “真的。” 陈洲手松开一点儿,让张向阳靠在他的胳膊上,距离分开了,他才看得到张向阳脸的轮廓。 他慢慢眨着眼睛,回想起刚认识张向阳的时候。 面试紧张到胃痛,拿着三明治和胃药却不敢吃。 他走开一会儿,想给他自在的空间解决。 回来的时候,三明治和胃药他还捏在手里,人站得笔直,陈工,您给我的资料我看完了,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陈洲当时想这人真是一根筋,傻。 傻得执拗。 执拗的傻。 这么一根筋的人,认准了,就不会放手的。 目光描摹着黑暗中那张脸柔和的线条,陈洲安稳地闭上了眼。 张向阳与陈洲一起出现在直播工作间时,俞清痛骂张向阳,“你来这儿公费恋爱了是不是?!” 张向阳道:“他只是看看。” 俞清不管,让陈洲爬。 陈洲不爬,说他在这儿看,等会儿在直播间给他们下几单冲销售额。 张向阳不同意,“不行,这样就不真实了。” 俞清也不同意,“谁稀罕你几个臭钱啊!——说吧,冲几单?” 最后,陈洲还是留下了,张向阳保证陈洲只是站着看,他绝对不受影响,俞清也没反对,反正工作室拉拉杂杂一大堆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临开直播前,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前期准备的好像已经充分到了极点,可还是这出个小错,那缺了点什么,打仗一样乱哄哄。 终于到了整点,整个房间按了暂停键一样安静下来,男左女右,清新好看地出现在了直播间的屏幕里。 摄影师灯光师造型师品牌商的经理公司上下的员工再加个陈洲,全都鸦雀无声地看着两人直播。 屏息凝神。 手里都攥着手机,等着看效果。 这些人,张向阳一个也看不见,眼里只有前面的摄像头,过两分钟,摄像头也在他眼中消失了,他拿了产品,笑着看向沈晴,沈晴表情灵动无比,与他轻松对话。 所有的一切都离他远去,他仿佛站在了巨大商场的中心,而他面前是无数的顾客,他向顾客介绍着,用心去揣摩他们的需求,竭尽所能地做到最好。 俞清看了半个小时,出去了。 肖小晓也跟着出去,看到俞清正站在门口打电话。 “妈,你上淘宝了吗?你搜多桉,对,里面直播,你点进去,那是我做的案子,我的员工,你看到下面滚的留言弹幕了吗?对,你看看,好,行,嗯,奶奶,对,是我,小清,对,我公司做的,对,火吧?等等,我爸电话进来了——” “爸,我牛不牛逼!你别说别的,你就说你儿子牛不牛逼,你服不服……” 俞清打完电话,转过身,正看到肖小晓冲着他笑,眼里泪闪闪的。 俞清冲过去,一把抱住她,把人抱得快飞起来,“小晓,苦日子熬过去了,咱们终于要发达了!” 肖小晓死捶了一下他的背,“滚你丫的,你个臭煤二代,你过过一天苦日子么你?” 患难与共的朋友抱得死紧,流眼泪,瞎蹦跶,俞清太高兴了,当场承诺给肖小晓晚上会所男模随便挑,肖小晓说谢谢你老板我不像你那么淫贱直接给我折现吧。 俞清:“去尼玛的!老子一分钱都不给你!” 结束提示亮起,张向阳都没觉得累,他甚至有些意犹未尽,留言太多了,有很多他还没回复完,遗憾都写在了脸上,只能向没照顾到的顾客道歉。 【对话框已被输入:我本来不想买的,可他跟我说对不起没回复我,我忍不住了……】 【yoyo不差钱:两个主播都好可爱,下一次直播什么时候?】 【简单生活:下单了,赠品什么时候发?】 【风雨613:刚来,直播间怎么下单?有优惠吗?】 …… 一直到下播前,留言都仍在滚动刷屏,满屋子憋着气的人不约而同地呼出口气,张向阳的目光这才移向众人,他一眼看到站在一侧的陈洲,人还坐着,魂已经飞到了他怀里。 人都动了起来,整个房间开始有了声儿,人群围在了一起,声音嘈杂的聚着。 张向阳先对沈晴说了句辛苦了,沈晴回了他一句,张向阳拿了水站起身,陈洲已经向他走了过来。 离得远看不见,走到面前,陈洲才发现他一脑门的汗,整张脸在照明光下亮晶晶的,眼中还残余着亢奋,“陈工,你觉得怎么样?” 一声爆喝般的大喊在屋内惊雷炸开。 “三百七十一万——” 张向阳与沈晴同时向声音的源头看去。 聚在一起的人已经分开了,品牌商的经理,四十多岁的男人,激动得脸红攥拳,对着两人又喊了一遍,“两个小时,销售额三百七十一万!” 众人全都安静着,不会说话了。 三百七十一万。 他们没有概念。 是成功了吗? 他们算成功了吗? 沈晴手一抖,掌心里的杯子“啪”地掉在地上。 “碎碎平安!” 品牌商经理立刻接道。 “大吉大利!” 此起彼伏的“碎碎平安大吉大利”响起,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从彼此的犹疑中终于慢慢确定——他们……成功了?! 欢呼声掀翻了屋顶。 沈晴跃过杯子的碎片,与化妆师抱在一块儿。 一屋子的人谁逮着谁就抱,哇哇乱叫,闹得楼都要跟着颤。 张向阳在喧闹的氛围中茫然了,他看着众人脸上喜悦到疯癫的表情,后知后觉地想:他成功了吗?是他张向阳成功了吗? 脑海里一阵一阵的眩晕感涌进来,脚下的地砖变成了沼泽,拉着他发软的腿陷下去,他扭过脸,陈洲正看着他,目光温柔。 “张向阳,你做到了。” 话进到耳里,张向阳嘴唇抖着,先是笑,他说:“当然。”然后他低头,手背按住发酸的眼睛,颤音又重复了一遍,“当然……” 为什么不能是他? 凭什么不能是他? 就是他张向阳! 张向阳猛抱向陈洲。 陈洲回抱住他,力道发紧,死抱住怕人抢走的紧。 幸好他跟来了。 他又看到了不一样的张向阳。 那是真正的太阳,光芒万丈,耀眼得足以照亮整个世界。 第77章 “干杯——” 酒杯碰在一块儿,声音脆亮动听,笑声作佐料,酒液入喉,肺腑里畅快淋漓的动静。 这是张向阳头一次在聚会上这么开心放松,脸上全是真心的笑。 俞清几杯酒下肚,完全没了老板架子,嚷嚷着给大家表演个才艺,张向阳跟着人热情鼓掌,只有肖小晓一脸惨不忍睹,端着酒杯挡脸。 几秒钟后,俞清扭着腰扒拉t恤时,在场的员工和品牌商经理终于知道他表演的才艺是什么了。 张向阳的眼睛立刻就被盖住了。 张向阳伸出手,也去找陈洲的眼睛,他眼睛被盖住了看不见,手在空中没方向地挥了两下,陈洲主动把自己的眼睛凑了过来。 两人躲在角落,在人群混乱的尖叫声中低低地笑。 酒足饭饱,俞清脱衣舞也跳痛快了,在群里发红包,三二一开抢!所有人拿着手机嗷嗷乱叫,张向阳被感染,跟着紧张地去抢,开盲盒一样,200的红包他抢了三块钱,一阵阵笑得前俯后仰,陈洲手扶着他,怕他醉倒了摔下去。 “陈工,我太高兴了,我今天真的太高兴了……” 张向阳人坐在副驾驶,软绵绵的瘫着,要不是安全带绑住了人,他估计就得滑到座位下去。 陈洲为了开车,滴酒未沾,此刻清醒地听张向阳絮絮叨叨地说胡话,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嗯,我也高兴。” 这种欢乐的气氛陈洲从没感受过。 向阳 第106节 工作对他来说就是谋生的手段,他没有从中得到过什么快乐,人生无趣,得过且过。 今天他替张向阳高兴,张向阳把高兴分给了他。 张向阳感觉自己喝的不多,醉得不厉害,微醺而已,只是人真的累了,直播的时候没觉得,放松下来,浑身懒洋洋的,身上的血液是热的,酒精让他的脑子犯迷糊。 夜色迷人,窗外的霓虹打在陈洲脸上,陈洲的脸庞比夜色更迷人。 张向阳伸手,手指悬在空中,够不着了,就点在那笑,“陈工,你好帅啊。” 陈洲开着车,余光散过去,将脸往张向阳的指尖方向一靠,张向阳手指尖戳到了他的脸,烫到似的收回去,傻笑了一下,偷着乐的样子,声音软绵绵的,“帅。” “有这么帅吗?” “嗯,特别帅。” “喜欢我帅?” “嗯。” 张向阳用力一点头。 陈洲跟醉鬼辩论,带着点严肃的调侃,“不是说无条件喜欢我?所以还是喜欢我帅?” 张向阳脑子很迟钝地转了一会儿,慢悠悠道:“不帅也喜欢。” 嘴唇向上翘着,终于等到红灯,陈洲踩了刹车,偏过脸转过去,张向阳靠在车窗,两人的距离被陈洲胸前的安全带拉住,半醉的人这时候不迷糊了,脸凑过去,亲在陈洲嘴唇上,很用力的一下,亲完又往回靠,脸上笑眯眯的回味。 半晌,从嘴里感慨地冒出一个字——“帅”。 陈洲失笑。 陈洲知道自己帅,帅而不自知的只有瞎子,就算瞎子也该知道自己长得好不好,别人会议论,议论总会听到,只是陈洲不怎么在乎自己帅不帅。 能好好活着就是对生命的尊重了,成不成功,帅不帅,受不受欢迎,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什么也不在乎。 其实就是什么都在乎。 把消极当洒脱。 要承认这一点很难,是张向阳给了他勇气去面对。 一路上两人都在说话,张向阳的口齿还是很清晰,只是说的慢,有些他平常根本不会说的话,也不顾忌地说了出来。 他问陈洲:“陈工,你真的没喜欢过别人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目中无人。” 张向阳笑得肩膀发抖。 他笑着笑着,嘴角弧度慢慢降了下去。 张向阳扭过脸,他看向窗外闪过的霓虹,在这样幸福的时刻,不合时宜地想哭。 他想:他为什么不是一开始就遇见陈洲呢? 张向阳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想控制的,但控制不了,酒精起了作用,压抑的委屈涌上心头,眼睛里一湿,掉了眼泪。 陈洲一面开车,一面留意他,余光看到他脸冲着车窗藏起来,“小阳?” “嗯?” 带着哭腔的回应,陈洲不禁道:“怎么了?难受?” “嗯。” 张向阳老老实实道。 陈洲看了一眼街道,靠边停了,解了安全带靠过去,手摸了张向阳的额头,“胃难受?想吐?” 温暖的手掌盖在额头,张向阳忽地扭过身,两手抱住陈洲,挨挤着往陈洲怀里钻,陈洲把人抱住,又是失笑。 “陈工。” 张向阳的调子带着哭腔的醉,特别可爱,陈洲“嗯?”了一声,手掌抚摸他的后脑勺,“怎么了?” “……你的腰真细。” 与说话内容极不相衬的委屈调子让陈洲忍不住发笑,“哦,”他手滑下去,拍了拍张向阳的背,“你也不赖。” 张向阳抱着他,脸埋在他怀里,默默掉眼泪。 喝醉的人说胡话、哭闹都是常事,陈洲动作轻柔地抱着他,低头在他头顶亲一下,“还难受吗?” “嗯。” “哪里难受?” “……难受。” 陈洲一抬眼看到街边的药店,道:“我下车给你买药?” 张向阳在他怀里摇头。 “乖。” 陈洲声音低沉,张向阳听了直掉眼泪。 “陈工,你讲话也好听……” 一个哭,一个笑,渐渐的,哭笑不得。 陈洲搂着他,听张向阳在他怀里哽咽着细数他的优点。 他倒不知,原来他卷袖子的动作也比旁人好看性感。 情人眼里出西施,大概就是这样。 陈洲笑着,心里不由酸楚,都说酒后吐真言,没想到张向阳喝醉后说的全是他的好。 “我要是……再等等……就好了……” 张向阳断断续续地说,陈洲没听明白,“等什么?” 张向阳咬着牙不肯说了。 陈洲没逼他,捋他的头发,“回去了?” 张向阳还是不松手。 没一会儿,张向阳不哭也不念叨了,他睡着了。 陈洲把人放好,给他又重新系好安全带,将他脸上凌乱的头发拨开,看着他脸上的泪痕,抬头又看了一眼前面的药店,还是下了车。 在药店里买了胃药解酒药,陈洲又去隔壁的便利店买水和湿纸巾,又要了一杯热饮。 回到车内,湿纸巾打开,把张向阳脸上的泪痕擦干,陈洲把热饮放到张向阳肚子上,安全带横着正好绑住。 人睡着了,陈洲开车也安心,飞快地回到银泽湾,车驶入空旷的地下车库,哐当哐当的声把张向阳吵醒了。 张向阳人颠了两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车库里灯光刺眼,他眯了眯眼,人在座位上挪了挪,“陈工……” “嗯。” 张向阳叫那一声完全是下意识的,他都没想过陈洲在不在,只是醒了,嘴里就不自觉地找陈洲。 他忙扭过脸,看到驾驶位的陈洲,他想起来了,“到家了?” 陈洲听他语气像是酒醒了,“嗯”了一声,“还难受吗?” “难受?” 张向阳坐直了,安全带绑着的饮料瓶子咯了他一下,他没多想,抽了瓶子,拧开喝了一口,“有点儿……” 张向阳又闭上眼睛。 他刚醒,脑子还有点昏。 陈洲把车往里头开的功夫,他又睡着了。 车停下,陈洲也懒得叫他,把人从副驾驶挪下来直接架在了胳膊上,车门一关,他想起上一回好像是他喝醉了,张向阳扶他。 陈洲扶张向阳还挺轻松,张向阳睡得挺沉,一直被他架着回家也没声儿,陈洲把人放床上,随手把装药的袋子放床头柜。 张向阳像是彻底睡死过去了。 脸红扑扑的。 陈洲单膝跪压在床边,目光落在张向阳脸上,心里很喜欢,低头亲了一下他的眉心,低低道:“睡吧。” 鞋子给脱了,别的,陈洲就不管了,免得犯错误。 出去拧了热毛巾回来,又给张向阳擦了把脸。 原来脸就红扑扑的,热气一蒸,更红了,显出一股无邪的稚气。 陈洲摸了摸他的脸,坐在床边静看了一会儿,起身去浴室洗澡。 洗澡的时候,陈洲回想着上次他喝醉了张向阳给他煮的汤,像是不难,明天他也可以试试。 洗完澡,吹了头发,陈洲回卧室,他一进卧室,发现张向阳又醒了,人坐在床上,药店的袋子敞开了搁在膝头。 “醒了?”陈洲道,“还难不难受?吃点药吗?” 张向阳看了一眼药袋子,抬头又看陈洲。 陈洲洗了澡,清爽又干净,他一点不像三十岁,身上的气质说是成熟稳重,却又带着一股少年锐气,随时有胆气挑战世界的特立独行,这才是他身上最“帅”的地方。 “什么都没买。” 张向阳说话缓缓的,还是没彻底醒酒,眼睛倒是全睁开了,里面水汪汪的,醉酒专属的委屈。 陈洲在床边坐下,耐心道:“想买什么?” 张向阳拨弄了两下药袋子。 陈洲扫了一眼里面的几盒药,想了想,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楼下有药店,我现在去买。” 他在哄人,当张向阳还是在说醉话。 手指拨弄着硬壳药盒,张向阳小声道:“……我怕疼。” 向阳 第107节 声音太小了,陈洲凑近了,问他:“什么药?” “……我怕疼。” 这回陈洲听清了。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陈洲听清,但没听懂,“哪里疼?胃疼?” 张向阳没说话,手指一直在戳弄袋子里的那几盒药,他沉默好一会儿,抬起脸看向陈洲,“陈工。” 从声音到表情,都太委屈了。 他委屈了一晚上,本来只觉得他醉态可掬的陈洲都提起了心,陈洲靠前坐了一点儿,“怎么了?”他顿了顿,用手摸了他的头发,“宝贝儿。” 张向阳愣了愣,左眼一眨,眼里掉了滴眼泪,往陈洲怀里钻。 陈洲单臂搂住他,这回说的流畅了很多,“宝贝哪里不舒服?哪里不高兴,说出来,我帮你解决,好吗?” 张向阳的回答是亲他。 掉着眼泪,像小动物一样,亲他的脸,亲他的鼻子,亲他的嘴唇。 张向阳半靠在他怀里,小声道:“陈工,对不起,我没等你。” “如果我早知道会遇见你,我就等了。” “我谁都不喜欢,我就等着你。” “可是我不知道,我太笨了……” 张向阳很难过地低下头,“我没有等你。” 他断断续续地又说了很多。 说他怕疼,怕流血,怕自己不愉快的经历会影响到陈洲,不能给陈洲好的体验。 陈洲终于听懂了。 “别说了。”他道。 张向阳咬住牙。 陈洲从他的头顶一直摸到发尾,他说:“怕就再等等。” 张向阳头使劲地摇。 陈洲轻拍他的背,“睡吧,睡醒了再说,好吗?” 陈洲扶着他躺下。 张向阳躺下,抓着他的手,“陈工,你生气了吗?” 陈洲面色淡淡,“嗯。” 张向阳脸上露出欲哭的神情。 “对他,不是对你。” “不是你的错,”陈洲握住他的手,“都不是你的错。” 张向阳眼睛憋着眼泪,他点点头,道:“陈工,我不是怕你。” “知道,”陈洲对他笑笑,低头亲在他脸上,“我很帅,你喜欢死我了,我已经知道了,不用再强调,再说就肉麻了。” 张向阳笑了一下,眼里迸出点水花。 “既然醒了,洗个澡再睡?” “嗯。” “我帮你?” “……” “逗你的。” 张向阳去冲了个澡,他坐在浴室里的小凳子上,陈洲给他吹头发,吹得他昏昏欲睡。 两人抱在一起睡,陈洲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等张向阳再次睡着了,陈洲脸上轻松的表情才慢慢消失了。 怕疼。 怕流血。 那个人是畜牲吗? 张向阳那时候才十九岁…… 内心的怒火逐渐变成无比的怜惜。 不是张向阳没等他。 是他没早一点找到张向阳。 是他太晚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陈洲低下头亲了下张向阳的额头。 他不能这么急,得慢慢来,他不会再让这个人疼痛或是流血。 这是他的太阳,只要发光就好。 第78章 第二天,张向阳醉酒醒来,想到自己一晚上说的那些醉话,尴尬得想撞墙。 他都想好了,管他什么心理阴影,眼睛一闭,那坎不就跨过去了吗? 没想到,几杯酒下肚,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陈洲一定很失望…… 张向阳拿着被子,头疼得往被窝里钻。 “起来吃饭吧。” 张向阳人一抖,连忙掀开被子。 陈洲站在卧室门口,运动打扮,腰间系了围裙,“我煮了汤,起来试试。” 餐桌上摆了豆芽汤,还有粥。 张向阳拉开椅子坐下,面色有些讪讪,眼皮抬起,暗中观察,被陈洲逮个正着,“怎么,我坐下的动作也特别帅?” 张向阳:“……” 他太丢人了! 前一天说我无条件喜欢你,后一天喝醉了就满嘴你好帅,垂涎美色的心思都从嘴里滴出来了。 张向阳尴尬地喝了口汤,小声道:“对不起啊。” “对不起什么?” 被顶着问的张向阳一下愣住,拿着勺子,一脸呆傻。 “觉得我帅也不是罪过,为什么要对不起?” 陈洲给自己倒了杯水。 张向阳没话说,勺子搅了下汤,低下头笑了笑。 陈洲手摩挲了下杯子,道:“我以为我们已经把话都说开了。” 张向阳手顿住,抬头又看陈洲。 “有些事没必要藏着掖着,你不想说,我不逼你,你说了,我不会因为你的坦诚生气,人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过去,小阳,我们都不是会过分拘泥于过去的人,是不是?” 张向阳握着勺子,慢慢点了点头。 他垂头丧气的样子让陈洲有些不忍心继续追问,可喝醉了才敢说出口的事,对张向阳来说一定是不小的阴影。 陈洲问他,“你想说吗?” 恐惧来源于未知,能说出来当然是好事,张向阳心想他能在上万人面前直播,为什么不能在陈洲面前坦诚? 况且这不止是他个人的事,这关系到他们两个人,于情于理,他都该和陈洲共同面对。 张向阳攥紧了勺子,低声道:“先吃饭吧。” 今天是周六,张向阳最近都一直在忙,难得两个人都有时间,而且很有可能是这段时间里他们唯一能悠闲独处的机会——陈洲周一就要回公司了。 陈洲提议出去散散步。 夏天到尾巴了,天气越来越舒服,早晨的温度刚好,走一走,宿醉的身体会变得轻盈。 张向阳听陈洲的,翻出t恤运动裤,穿在身上,一身打扮青春无敌,他也就大学毕业刚一年,身上残余了学生气,平常束缚在衬衣长裤里就时不时地冒出来,回归大学的穿着,活脱脱就是个在校大学生。 “好久没穿了,”张向阳扯了下身上的运动裤,“有股味儿。” “穿我的?” “太长了,没事,正好出去晒晒。” 穿着大学时的衣服,走的路、心境却和在上学时完全不一样了。 贯穿银泽湾的河流时浅时深,时宽时窄,两侧栽满了树,婆娑树影倒映在水中,整条河都是碧色的。 仍是水流,仍是浓荫,仍是一双人。 张向阳走着,用手撩动头顶的树叶,忽然轻声道:“那年我大一。” 陈洲走在他身侧,侧耳静听。 “我老家在纱南,挺小的一个镇,信息相对比较闭塞,从小到大,我一节生理课都没上过,”张向阳看向陈洲,对他笑,“陈工,你们这儿上吗?” “上,比较隐晦。” “我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的时候,我特别慌张,很不理解,我真的以为是自己生病了,我没想到我身上会发生这么异常的事情,那时候我真是别提有多无助了。” “不过慢慢的,我自己就差不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后面我到了这儿上大学,但还是不怎么敢暴露自己的性向,我们学校有个gay,挺出名的,大家表面上都对他挺好,私下里还是常拿他当笑料,我不想那样,所以我选择了隐瞒。” 向阳 第108节 “再后来……我就认识了……”张向阳顿了顿,道,“贺乘风。” 刮骨疗毒,表面好了不算好,得真正把那点东西全剖干净了才算痊愈。 对现任提前任,真需要很大勇气。 “他在大学时很好。” 张向阳说完看了陈洲一眼,陈洲脸上没什么异常,他问陈洲:“陈工,你听着不生气?” 陈洲道:“生气,我在装无所谓,你继续说。” 张向阳被陈洲这样无顾忌的坦诚感染,笑了笑。 “反正我就陷进去了。” “挺傻的。” 张向阳自我点评。 “我没谈过恋爱,觉得天上掉馅饼了,那段时间脑子真是懵的,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他可能只是觉得耍我很好玩。” 一种残忍而恶劣的趣味。 “我约他出去玩儿,去肃市……” 脚步停下,张向阳侧过脸,望一眼波动的河,他看到水面上他模糊的人影,被摇晃的树填满,“我喝醉了。” 他尽量说的轻描淡写,“醒了以后,事情已经发生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段恋情里感到切实的痛苦。 先前的患得患失、若即若离,再苦,其实也是有甜味的。 恋爱应该就是这样吧,酸酸甜甜的。 可那个清晨,醒来后的痛楚于茫然让他感觉到强烈的幻灭感。 比起身体上的疼痛,更痛的是他的心。 他以为他们是恋人,恋人之间应该互相尊重,他没有期待多浪漫,也总应该是情到浓时自然而然地发生。 一杯酒,几滴血,数日的难堪。 这就是他的初体验。 既不美好也不快乐,让他觉得自己像是某样器具。 不被珍惜,不被爱。 是强者施加于弱者的掠夺和剥削,而他当时还那么爱他,心甘情愿地忍下了那种痛。 回到本市之后,贺乘风就逐渐开始疏远他。 从头到尾,张向阳除了茫然就是痛,身体上的痛好了,心里的痛漫长得难以愈合,他不知道他是已经好了,还是假装好了。 “我不确定我现在能不能行,”张向阳手抓了河边的栏杆,低着头看河里的影子,抬头又看向陈洲,面色忐忑,“我怕、我怕……” 陈洲抱他入怀,没逼他继续往下说,“我明白了。” 客厅里,张向阳坐在陈洲身边,单手撑住脸,盯着陈洲腿上的笔记本,踌躇道:“陈工,这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过x生活,也要做预案吗? “不夸张,”陈洲道,“有问题就要解决。” 张向阳舔舔嘴唇,道:“陈工,你真的没经验吗?” 步骤写得好清晰啊。 “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 话是那么说…… 陈洲眉头一皱一松,“你提醒我了。” 张向阳看着他在最上面一行里加了句——看视频。 他问张向阳,“看过片子吗?” 张向阳嘴动了动,脸色发红,点了点头。 “有喜欢的演员吗?” “……没,我很少看。” “那就随便了,”陈洲手指在键盘上劈里啪啦地敲,“我看的也少。” 张向阳人坐起来,半跪在沙发上,紧张道:“真要看啊?” 陈洲手往前一指,“把投影开了吧。” “啊?” 还要开投影? 张向阳看了一眼客厅里那两对大音响,头皮发麻,“算了吧陈工,就在电脑上看吧。” “行,听你的。” 张向阳心想怎么就听他的了……不管了,他趁机提出第二个要求,“我们戴耳机可以吗?” 大白天的,客厅里窗户关紧,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暗得跟晚上差不多,张向阳要开灯,被陈洲拒绝,“找点气氛。” 两人并排坐在沙发里,膝盖上垫着电脑,一人一个耳机,雪白的耳机线荡在两人中间,摇摇晃晃的。 外国片,开头就是两人坐在沙发上聊天。 不知道陈洲是不是故意的,情境太容易带入,张向阳一下就脸发起了烧。 没字幕,张向阳梦回六级听力,两人大概是在互相作自我介绍,看着还挺客气,就是镜头语言有点不正经,时不时地对着两人的重点部位拍来拍去。 张向阳两手互相抱着,为等会儿可能出现的情节提前感到了焦躁。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开始不正经了,一人往另一人的胸肌探去,张向阳蹭得站了起来,耳机线扯掉了,他对陈洲尴尬地摆了摆手,“陈工,能不看吗?” “不喜欢?” “嗯。” 张向阳用力点头。 他原本不想给陈洲泼冷水,但还是忍不住说了,“这样,很像动物。” “没有爱……”张向阳抱在胸前的手紧了紧,他回避陈洲的目光,重复道,“……像动物。” 他像动物一样,被使用了。 只有发泄,没有爱。 “我太矫情了,”张向阳一手上下摆了摆,抓了下自己的头发,“对不起,我知道你只是想让我找找感觉,我不是没有感觉,我只是……” 陈洲放了电脑,把语渐激动的人抱住。 张向阳抓住他后背的衣服。 “我接受不了,我真的接受不了……” 终于还是给逼出来了,陈洲将他的脸从自己怀里捧出来,额头紧贴着他的额头,“小阳。”张向阳仍在不安地乱动,陈洲声音严厉,“小阳——” 张向阳定住。 “听我说。” 张向阳的眼被陈洲锐利的眼盯紧。 “怎么没有爱?”陈洲凝视着他,“那时他很好,你也很爱他。” “你只是跟当时爱的人度过了不怎么愉快的一个夜晚。” 陈洲声音低沉,带着不可抗拒的真理般的压倒性,“你不是动物,也不屈辱。” 温度从额头灌进去,如同热岩一般灌进他整个身体,让他整个人都震颤起来,张向阳抖了一下,他心潮乱涌,下巴微微抬起,猛地吻住了陈洲—— 第79章 张向阳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但有时候人不就是该有点疯劲儿吗? 他双臂紧揽着陈洲,舔了舔嘴唇,眼睛自下而上地看陈洲,他的眼神里带了点暗示,他想陈洲应该懂。 陈洲捏了捏他的后颈。 还是那个位置。 张向阳脚上发软。 “家里什么都没有。” 陈洲低声道。 张向阳也不知道自己是发了什么疯,竟然说:“没关系。” 陈洲按住他的后颈,低头用力吻了他一下,“别开玩笑。” “试试……” “出去买。” “来不及。” 嘴唇黏在一块儿,湿润地碰着。 连绵的接吻,头碰在一块儿,人靠得越来越紧,陈洲向后退,他抓住张向阳的肩膀将人扯开,道:“真想要,就出去买。” 张向阳眨了下眼,眼睛湿漉漉的。 “别一时冲动。”陈洲道。 到这个时候,他还能神色严肃、仍存理智,张向阳乱跳的心也随着安定下来。 “那出去买。”张向阳清楚道。 向阳 第109节 小区对面有便利店,张向阳和陈洲走进便利店,光天化日,两个大男人绕着货架找计生用品。 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来,张向阳心想陈洲果然是对的,一时冲动真要不得。 张向阳挨着他,悄悄问他买哪个。 陈洲也挨着他,说:“没试过,一样买一盒?” 张向阳面红耳赤,“买太多不会过期吧?” 陈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张向阳不说话了。 最终,真的听陈洲的,一样一盒,结账的时候张向阳还害羞,结账的小哥面无表情,连好奇都没有,语调平平,懒洋洋的,“微信还是支付宝?” 陈洲用的,陈洲付。 拎着塑料袋回去,张向阳一路都害臊。 那点突然冒出来的勇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洲看出来了,回去把袋子往卧室一扔,问张向阳要不要出去看电影。 “看电影?” “嗯,”陈洲道,“票我买了,游戏改编的电影,《魔兽》。” 张向阳不玩魔兽,不过对这游戏的大名还是听说过。 “陈工,你还玩游戏?” “玩,要不然青春期那么多精力哪消耗?” 张向阳道:“可我没见你玩过啊。” “工作以后慢慢就不玩了。” 张向阳心想原来人都差不多,他大学时也玩游戏,工作以后慢慢就玩得少了,没时间也没精力。 两人换了衣服出去看电影。 电影还挺火,上映几个月了,看的人还是挺多,张向阳没玩过游戏,看个特效还觉得挺带劲,出来以后他发现演职员表上有吴彦祖,惊讶道:“我没看见啊。” “他演古尔丹。” “啊——” 张向阳一脸遗憾,“完全没认出来。” “你喜欢吴彦祖?” “还行……陈工,你看过美少年之恋吗?就是他演的。” “没有,讲什么的?” “……爱情故事。” 张向阳支支吾吾的样子,陈洲懂了,他走两步,道:“我看过断背山。” 张向阳的脚步忽然停了。 陈洲察觉,也停了脚步。 他回头,张向阳看着他回身的侧影,心中说不出的感觉。 缘分这种事是玄学,当你遇见一个人,觉得与他有缘分,那你生命中的小事就处处都想往这个人身上靠。 这就是命中注定。 老天爷给的暗示。 看了电影,吃饭,吃了饭,陈洲带张向阳买衣服、球拍,说秋天马上到了,出去打球会很舒服。 张向阳说陈洲家里那么多球拍干嘛还要买。 陈洲说球拍要定制的才舒服。 “我就是个菜鸟,没必要用那么高端的吧?” “不想成为大师的菜鸟不是好学徒。” 张向阳被陈洲绕进去,下车,定制球拍。 陈洲像是跟店主很熟,两人熟稔地打了招呼,陈洲又介绍张向阳给他认识,“我男朋友,张向阳。” 张向阳和对方对视一眼,都有点呆。 还是店主反应快,“你好你好,张先生是吧?果然一表人才,跟陈先生真般配。” “你好。”张向阳也尽量大方道。 “出来约会啊。” 店主随口一句,张向阳才发现,对啊,吃饭看电影逛街,他跟陈洲这不就是在约会吗? 张向阳看向陈洲,陈洲正站在一堆挂在墙上的球拍前,拿下其中一个暗红的,在手上试劲。 玩游戏,打球。 这都是张向阳所不了解的陈洲,陈洲在带着他进入他的生活。 因为他要的不止是一时冲动。 张向阳感到一股莫名的感动。 要多少暗示,才能肯定未来就是这个人? 既然就是他,那还犹豫什么? 定制完球拍,陈洲带他去吃晚餐,烛光晚餐,桌上洒着玫瑰花瓣,靠窗的江景如梦似幻。 没跑了,真是约会。 张向阳为自己的迟钝感到羞愧,更羞耻于陈洲在规划一个浪漫的周末时,自己却一大早对着陈洲一顿剖白,拉着人去买套,最后还没用上。 “江景餐厅十个有八个是法餐,不知道你吃不吃得习惯。” “我不挑食。”张向阳连忙道。 侍应生先上了餐前酒,一顿介绍,张向阳一个字没听进去,心想空腹喝酒不太好吧。 等侍应生走了,他问陈洲,“陈工,你喝吗?” “开车,不喝。” “那我也不喝了。” 陈洲坐在他对面,背后就是整座城市最昂贵的风景,英俊得不像真人。 张向阳看入迷了。 陈洲道:“我是不是很老土?” 张向阳怔了怔。 陈洲晃了下酒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就做了这些事。” “很好啊,”张向阳连忙道,“很好,我很喜欢,很开心。” “真的?” “真的。” 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用心过。 张向阳低下头笑了笑,“我觉得我好像灰小子。” “灰小子?” “就是男版灰姑娘。” 平凡的他遇上不平凡的他,从此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张向阳说了他的解释。 “我不觉得,”陈洲道,“没有我,你也会过得很好。” 但是没有张向阳,他真的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过得很好,陈洲按下没说,叫服务生来把酒全换成果饮。 一天的约会,张向阳一点都不觉得累,他觉得时光好短,也好值得珍惜,他在车上,忍不住去拉陈洲的手。 “陈工,回去再看一场电影吧。” 投影开了,音响也起了作用,张向阳和陈洲坐在沙发上看,两人靠在一起,画面出现苍茫的远山,镜头拉远,成群的马匹,草原风景。 张向阳两手垂在双膝前,电影的前奏开始,他已热泪盈眶。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断背山。 他曾被这句话深深击倒。 他扭过脸看向陈洲,“陈工,我也想知道你。” “知道我什么?” “你呢,为什么一直一个人?” “……” 陈洲开始给张向阳讲沈轩的故事。 张向阳听着,他听到陈洲说沈轩回国治病,然后就不说了。 张向阳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问:“后来呢?” “病治好了。” 张向阳吸了下鼻子。 屏幕上,两个离群的男人正互相试探着靠近,冒着被绞死的危险。 张向阳说:“陈洲,我们过一辈子吧。” 陈洲久久不言,他搂了张向阳,道:“行。” 电影里的声音经过音响散开,盖住了沙发上如鼓的心跳声。 拥抱,接吻,抚摸。 向阳 第110节 男人和男人。 不正常的正常,既然违背自然,为什么又天生互相吸引? 呼吸错拍,齿沫相黏。 张向阳躺下,手搭在陈洲肩上,他低声道:“回卧室?” 陈洲吻他,嘴唇压在他的嘴唇上,单臂搂住他的腰,蛮力一样把人扶起。 两人拥着,一路吻到卧室,边走边散落了一地的衣服。 陈洲的肌肉漂亮极了,胸膛上冒着热汗,肌肉线条跟着他的动作流动,活的,有生命力的性感,带着一点狠劲。 张向阳着迷地看着,手向后撑住,他往后退着,一直到退无可退。 陈洲跪上来吻他,从他的鼻尖吻到嘴唇,一路向下,密密点点。 张向阳受不了了,他抓住陈洲后脑的短发,“陈工、陈工……” 这个时候,他还这样叫他,像刻在骨子里的臣服。 他侧趴着,眼睛里一点一点湿润,嘴唇咬着不出声也不阻止,温顺到了极点。 陈洲要被他搞疯了。 怎么那么乖,那么招人疼。 “难受吗?” 张向阳咬着嘴唇摇头,从眼角到眼尾全红了个彻底。 感觉很陌生。 过电一样,战栗难当。 肌肉波浪起伏,打着摆子的发颤。 声音闷在鼻腔里,高高低低的乱成了一团。 陈洲听到张向阳哭,俯在他耳边,嘴唇贴着他的耳朵亲,“小阳……” 张向阳像被施了咒,双目死死地闭紧了,窒息般地仰头,浑不知天外。 他知道,他活过来了。 他不再害怕了。 累瘫了。 张向阳一动不动,以后再也不相信那句民间流传的话,谁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 他怎么觉得自己浑身都快散架了? 他看陈洲怎么跟个没事人一样地说出去倒水? 张向阳感觉自己精神涣散得厉害,像从不运动的人过分运动后的那种虚脱感。 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太真实。 哪都不想动了,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他很不要脸地想一会儿陈洲要是端水进来,他只能躺着让人喂了。 陈洲进来了,手上果真端着一杯水,他问都没问,单臂把人搂起,打定主意的张向阳此时又要脸了,他抬起手接了杯子喝水。 手还行,手还能用。 张向阳喝完水,眼睛瞄在陈洲的肩膀,看到上面的抓痕,顿时又面红耳赤起来。 奇怪,做都做了,怎么这时候害羞了? “还要?” “咳咳——” 张向阳喷了。 温水喷在身上,陈洲一脸淡然地给张向阳拍背,“我问你还要不要喝水。” 张向阳咳完,“不用。” 嗓子哑了。 他明明都忍住没怎么叫,张向阳痛苦地想。 陈洲拿纸巾擦了擦胸前的水,给张向阳也擦了擦。 张向阳忽然道:“投影仪关了吗?” “关了,”陈洲道,“电影已经放完了,还要看吗?” 电影已经放完了…… 张向阳忍不住扶了扶自己的腰。 锻炼得跟上啊! 第80章 周末一过,两人都要上班,在玄关交换着给对方打领带。 “陈工,你回公司我得给你提个醒,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张向阳给陈洲打好领带,“贺乘风不是会善罢甘休的人。” 现在关系又不一样了,张向阳什么都敢提了。 陈洲也打好了领带,低头在他脸上亲一下,“我知道。” 张向阳放了心,他就怕陈洲嫌他多疑。 两人一起出门,陈洲道:“还是少提他。” 张向阳诧异地看过去。 他以为陈洲在这方面是没有芥蒂的。 陈洲整了整领带结,“挺吃醋的。” “啊?” “吃醋,”陈洲在电梯里一本正经地看他,“不行吗?” “我跟他早就是过去式了,现在对他除了讨厌没别的。” 张向阳恨不得对天发誓。 陈洲心想你讨厌他我也吃醋。 他委婉道:“你就当他死了吧。” 回到公司上班,公司里还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张向阳是大功臣,受到了热烈欢迎,俞清把他叫到办公室,和颜悦色地拿了一大堆案子给他,“都是找你们的,咱不着急,一个个来。” 张向阳笑了笑,他笑容还未消失,俞清凑过去在他身上闻了两下,道:“张向阳,有古怪啊。” 张向阳后退半步,“什么。” 俞清是情场老手,张向阳心里有鬼,一下被俞清看穿,俞清奸笑一声,“小样,周末在家醉生梦死啊你。” 张向阳窘迫地拿了案子就要跑,被俞清像大灰狼抓小白兔一样抓着人,猛不猛厉不厉害持不持久地逮着他问,张向阳落荒而逃,推开办公室门,大叫肖小晓救命。 肖小晓抱着汤圆从天而降,怒斥俞清性骚扰男下属天理不容,本公司除了汤圆这个公公外,俞清想动任何男人都要先过她这一关。 公司气氛好,张向阳心里高兴,坐下发微信给陈洲。 【zz:到公司了吗?】 【陈洲:到了。】 【zz:怎么样?钱总有没有为难你?】 【陈洲:他请我回来的,我不为难他就不错了。】 张向阳发了个小熊爆笑的表情包。 【陈洲:换了何家铨来合作。】 【陈洲:是个阴阳人。】 张向阳又发了个小狗大笑的表情。 【zz:何大少城府很深。】 【陈洲:你认识?】 【zz:上次去极光,跟他见过一面。】 【陈洲:也不是什么好人。】 陈洲把两兄弟连着一起骂了,整理了桌上的文件,钱思明进来诉说自己的想念之情,同时表达了对自己前段时间不成熟的遗憾,话里话外暗示陈洲也不咋滴,他老板发个脾气,陈洲怎么还当真了呢? “很久没休假了,正好也休息休息。”陈洲淡淡道。 钱思明被噎住,不管了,他就当台阶下了,“等公司上市的事忙完,给你放个大假。” 陈洲道:“钱总这是暗示让我走人?” 钱思明心想他妈的这个人是不是脸都不要了?怒气冲冲道:“不是!” “开个玩笑。” “……” 钱思明甩门走人,余怒未消,心道成天给他上嘴脸不就是不爽他承诺的副总一直没到位吗?副总就副总!又不是给不起! 玩笑归玩笑,工作还是要做,陈洲把办公室的人叫来会议室开了个短会。 两兄弟的关系很糟,何家铨一来就挑刺,把贺乘风的方案改得七零八落,陈洲看了觉得好笑,放了方案,“极光星的人什么时候到?” “小何总说是很忙,今天应该不会过来了。” 陈洲点头,“那就散会。” 回到办公室,陈洲在办公椅坐下,静下心来思索。 向阳 第111节 张向阳的话,他从来不当玩笑。 办公室侧面窗户透着亮光,合页窗一半都是阴影,投在窗户胖的衣架,衣架上光影扭曲,陈洲脸上的神色也是晦暗莫名。 直播卖货的效果远远超出了公司和品牌商一开始的想象,直播结束后还不断地有顾客询问以后是否还有直播,直播下单是不是有优惠。 公司当然不会放过抢入赛道的机会,张向阳和沈晴休息了一个周末,就马不停蹄地投入新的直播工作,做方案、对台本,忙得不可开交。 陈洲也是天天加班,几乎是跟张向阳比谁下班晚。 刚陷入热恋期的两人硬生生地被繁重的工作逼成了禁欲派。 “陈工,你下次忙就不要来接我了,”张向阳拉开车门,很歉疚道,“这样太累了。” 两个人虽然都加班,但结束的时间还是不一样。 陈洲发动车,“想早点看见你。” 他说情话,总是平平淡淡的语气,想说就说了,真心话,也没必要加什么修饰,就是这样生活中最寻常的对话最打动人心,张向阳听一次,心动一次。 10点多下班,回到家11点,躺到床上就12点了。 灯关了,在黑暗中相拥,洗过澡,浑身慵懒,张向阳藏在被子里的手偷偷碰他。 “不累?” 低沉的声音让张向阳耳朵一热,这反问显得好像只有他特别想,工作一天累得半死还要惦记。 张向阳讪讪地想收回手,指尖将要离开时又被按住。 陈洲抱紧了他,靠在他耳边,又问他:“不累?” 热气吹到耳朵里,浑身都要酥了。 张向阳手被重重压着,这才觉出了危险味道。 退缩的念头一闪而过,张向阳大着胆子,抬头轻吻了下陈洲的喉结。 一发不可收拾。 黑暗里徐徐涌动,温柔关照。 闷在密闭的空间里,热度迸发,呼吸困难,全是迫切又克制的吻。 夜的这一边情到浓时,另一边却是空荡的公寓。 桌上洒了无数照片。 拍照的人技术高超,隔了很远的距离,在夜里仍拍到了青年在车内亲吻身侧人的脸,快门一口气按了数十下,将一触即分的吻定格成几乎动态的模样。 贺乘风举起其中一张。 他凝视着照片里的那张脸,心道:笑的真甜。 “啪——” 火苗一点一点舔上那张毫无杂质的幸福笑脸。 贺乘风燃尽这个笑容,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 他向后躺下,人深陷在沙发里,仰头喷出一口烟雾,闭上眼睛感受微烫的温度坠落。 “真可怜,那么小的年纪就没了爸爸妈妈,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宅子里议论着才十几岁的孤儿该何去何从。 孩子太乖了,成绩优异,长得好,性格好,挑不出缺点,所以格外地让人感到可惜与可怜。 失去了父母的孤儿,带着黑色臂章,每天眼睛红肿地在后厨帮忙,端菜搞得掌心被烫得通红也不吭声。 多可怜啊。 所有人都说。 他们同情这个孩子,给他无数关怀与优待,就连大宅的主人也动了恻隐之心。 孤儿擦干眼泪,午夜时才终于露出了安静笑容。 死的好。 那样贫穷、愚蠢、卑微的两个人凭什么拥有像他这样的孩子? 这样的父母,对他来说只是累赘而已。 死吧,活着也是做有钱人的垫脚石,死了,说不定下辈子还有机会投个好胎。 就像何家铨一样。 有的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有的人生下来不仅什么都没有,还像是欠了这个世界。 “风仔,你读书好好用功,以后爸爸妈妈就靠你啦。” 温柔的笑脸,给他夹来了饭桌上仅有的鸡腿。 真恶心。 寄生虫一样的东西。 他们生了他,是他们的幸运,他诞生于他们两人组成的家庭,是他的不幸。 他并不感谢这两个人赋予他生命。 他从未要求过这件事,是他们一厢情愿地生了他,所以他没必要去为血缘感恩戴德。 是他们想要生,完全没有经过他的同意,让他降生在这样一个贫穷的家庭,按道理来说,是他们欠了他才对。 诚然,他们对他很好,是已经给了他最好,可那又怎么样?他们的最好也不过是一粒尘埃。 如果有的选,他才不要什么贫穷但爱他的父母,他宁愿要一个有钱、有地位的人来当他的亲人。 没有钱,爱根本一文不值。 佣人、司机。 这种人为什么还会想着孕育下一代?根本连活着都很困难,孕育下一代时根本就不安好心,想多拖一个人来陪他们一起受苦,想试试看能不能中彩帮他们改变命运。 死的好。 银白的月光洒在床头,他睡在小小的佣人床上,笑的宁静又安然。 他很快就会有一个新的父亲。 可怜又优秀的孤儿,最适合被收养、被收买、被压榨。 佣人的儿子,混得再好,也就是个更高级的佣人。 薄唇吐出一股烟雾,贺乘风静静地看着白色的烟雾坠落,一点一点消散在空中。 什么都不重要。 只要能成为人上人。 什么都不重要。 只差一点儿,再等等,一切不都正按照计划来吗?他做的很好,不急。 贺乘风站起身,垂眸,目光落在散落的照片上。 那是一对很恩爱的情侣。 在人来人往的街道牵手。 从电影院里相携走出。 一起拎着购物袋从便利店里出来。 头碰在一起,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 贺乘风紧盯着那张照片,俯身从桌上捡起,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扔下照片,回到书房。 邮箱里电子版的照片,点击放到最大。 像素极高的相机从对街将靠在一起走的人拍得很清晰,便利店的袋子薄薄的,跟着甩动的动作,露出里面东西的一角。 贺乘风静站着,很久没发作的胃突然开始绞痛。 “师兄,我喜欢你。” “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 “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真的。” 第81章 “招募更多的主播?” “对,直播的前景怎么样,我想俞总你也看到了,其他公司也会很快追赶上来,要想抢占赛道,光靠我和沈晴,就算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也不够。” 这俞清也考虑过,他道:“行,你说是招一些小主播呢,还是自己培养?” “我觉得都要,这样有过渡的时间。” “可以,我让小晓去发个招聘启事。” 俞清按了下办公桌,笑道:“可以啊你,都开始参与我们管理层决策了。” 张向阳连忙摆手,表示自己没有不臣之心。 俞清也摆手,“以后我们公司做大,你就是元老,算技术入股。” 张向阳心想这是在给他画饼吗? 俞清:“我这不是给你画饼,说真的呢!” 张向阳吃惊地瞪了眼,像是想不明白俞清怎么会读心术。 俞清:“你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或许就是因为张向阳这张脸完全藏不住事,观众才这么喜欢、信任他。 俞清甩给他一个盒子,“咱们可是战友关系,喏,新手机,给你的奖励,放心,不从你奖金提成里扣,咱富二代不差钱。” 向阳 第112节 “谢谢俞总!” 张向阳不胜欢喜地拿着新手机出了办公室,回到座位后他想了想,还是没拆了用,等国庆回家给妈用吧,他手机又没坏,换了可惜了,他妈还在用好几年前的旧手机,正好给她换个新的。 收好手机,肖小晓过来了,说有新客户找。 张向阳连忙过去接待。 客户是位中年女性,落落大方的模样,气质也很高雅,见两人进来,她拿着包站了起来。 张向阳发觉对方看上去有点紧张,忙先弯腰,“您好,我是张向阳。” “你好。” 对方点点头,回避了他伸出的手。 张向阳收回手,给肖小晓使了个眼色。 肖小晓退了出去关上门。 门一关,张向阳发觉那客户看上去更紧张了。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水杯,道:“我给您泡杯新的茶吧,我们有菊花茶和大麦茶,您想喝什么?” “不用了,”对方抓住面前的纸杯,一副抓住救命稻草的样子,“我就喝白开水。” 张向阳坐下,桌上摆着一叠资料,他顺势拿过来看,是酒类产品。 糟了,他都不太会喝酒。 也是新的挑战吧。 “您好,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周。” “酒的话,有一个问题,就是直播的时候可能不太能喝,涉及到违规,”张向阳问,“您带样品了吗?” “样品……样品我忘带了。” 对方看上去慌慌张张的,像是在强装镇定,张向阳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放下资料,眼睛猝不及防地与对方的眼睛对上。 这一对视,对方直接站了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会议室。 张向阳呆了几秒,立刻追了出去。 肖小晓抱着汤圆一脸懵逼,“张向阳,你干嘛呢——” 电梯下去了,张向阳忙按了另一部电梯,等他到楼下时,正看到那客户揪着包往外走,他手向前伸,下意识地想叫人,忍住了没喊,只快步跟了上去。 对方出门往右,脚步看着有些慌不择路,连续碰到了几个路人,张向阳跟在后面,看她走了几步后扶着墙不动了慢慢弯腰似是很不舒服,这才出了声。 他小心翼翼道:“周女士。” 对方浑身一颤,一回头,却是满脸泪痕。 张向阳呆住了。 “您怎么了?” “周女士,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我送您去医院?” 从进会议室看到客户,张向阳就觉得对方的状态很异常。 年龄和他妈看上去差不多,让他忍不住有点移情的在意。 “您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您好像不太舒服,是哪里痛吗?” 他柔声说着,对方却是眼泪越流越凶。 张向阳也慌了,长辈年龄的女性在他面前哭成这样,让他手足无措的同时也感到了难过。 “我没事……”对方终于勉强冷静下来,断断续续道,“风湿犯了。” 张向阳问她开车了吗,如果没开车,需不需要他帮忙叫车。 “没事。” 对方侧对着他,慢慢站直了,她说:“谢谢你,好孩子。” 之后,她就边摆着手边走了。 张向阳一头雾水地回到公司,心里隐隐感觉有些不安。 对方留下的产品资料还在,不知道是该留下还是该还给她,张向阳把一叠资料在桌上冲冲平,最后几张没立稳,弯倒着掉了下去。 张向阳俯身去捡,惯性地边捡边看,视线忽然扫到一个名字。 授权书上盖了章,方方正正的楷体——蒋弥章。 万能的搜索引擎很快就让张向阳发现了真相。 酒庄的主人是蒋齐辛与周英静。 蒋弥章也姓蒋。 没那么巧的。 张向阳回想那双眼睛,回想那张满是泪痕的脸。 手里的资料掉了下去。 张向阳坐在办公椅里,人有点恍惚。 要不要跟陈洲说呢?可能是他母亲的人来找过他这件事……张向阳想了很久,还是拿不定主意。 对方用到他公司来的方式找他,也没有表明身份,应该也是不想挑明。 陈洲已经出柜了。 看样子他家里人很伤心。 张向阳拉开抽屉。 新手机静静地躺在里头。 最近过的有点太顺利,差点都要得意忘形了。 “喂,妈,嗯,没事,就是想你了,给你打个电话。” “最近身体怎么样,家里农忙别太累,我现在换了个公司,工资比之前多了。” “我知道,我会省着点花的,嗯,我自己都够。” “我挺好的,都好,真的,嗯,妈你在家一定要注意身体,我国庆就回……” 李玉娟舍不得电话费,电话打了五分钟,就被她急匆匆地叫停。 她节俭了一辈子,即使儿子成才了,现在家里也不像从前那么困难,她还是改不掉这个习惯。 电话挂了,不远处一起干活的人问她,“儿子打来的吧?真孝顺,我儿子一个月都想不起来给我打个电话。” “我嫌他烦呢。”李玉娟嘴上埋怨,脸上却是一脸的骄傲。 “你儿子现在在大城市大公司上班,我看你也不要做了,不差你这点。” “胡说,那一分一厘都是省出来的,他挣钱,我在家里花钱,那还得了,我不做这种坐吃山空的事,趁年轻干得动,我得多干干,给我儿子攒着娶媳妇。” 蔬菜大棚里一片笑声,女人们互相讨论着家庭、儿女的婚事,脸上都洋溢着高兴的神采。 陈洲跟何家铨的合作也不是很愉快。 对方的态度很霸道,说一不二。 两人在短暂的和平后开始了漫长的拉锯期。 何家铨不急,拖就拖,极光星又不是等着空华这个案子开锅吃饭。 陈洲也不急,公司早一天上市或是晚一天上市,对他来说没太大分别。 唯一急得团团转的只有钱思明。 他受不了,只好对陈洲挑明,极光星是大资本,陈洲该让的就让,照何家铨说的去做就行了。 他以为陈洲会欣然答应。 老总都点头了,有什么纰漏就是他自己的责任,更何况陈洲一直都是那种下命令就执行的主。 没想到陈洲直接跟他吵了起来。 钱思明想他刚休假回来,都有意让着他了,陈洲却是咄咄逼人步步紧逼,钱思明再怎么惜才也还是有脾气的。 两人又是大吵一架,不仅吵得全公司的人知道,甚至连贵宾室里极光星的人都在看笑话。 何家铨在贵宾室里翘着腿喝咖啡,边喝边笑,对周围人道:“看来爸爸真是误会贺生了,这个人的确很难相处。” 其余的人自然只有附和的份。 小太子退出这个案子后一蹶不振,在公司里大有边缘化的意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这些人一贯也是见风使舵,也都是为了混口饭吃。 钱思明吵到最后,仍是保留了一分理智,“行了,你先出去冷静冷静,冷静完了再回来跟我说。” “不必了,”陈洲道,“我申请停职。” 钱思明血压立刻就上来了,怒吼道:“你说什么?!” “我申请停职。” 钱思明怒道:“你就为个副总跟我怄气?!” “您觉得是就是吧。” “我告诉你陈洲,我钱思明没有任何封建思想,我知道你们都觉得以后我会把公司留给儿子,我没这个想法,谁做我的接班人,能力就是唯一的标准!我不让你做副总,是想再历练历练你,陈洲,你就真这么等不及?!” 陈洲脸上的表情微微和缓,他道:“钱总,谢谢您的抬爱,抱歉。” 复职短短半个月的人就这么离开了公司。 何家铨一向不喜看热闹,也拉了窗帘百叶,边看边笑,“这下贺生要开心了。” 早早下班的人进了车,目光扫了一眼后视镜,陈洲心道藏得还挺不错。 驱车前往张向阳的公司大楼,陈洲上去,没有进张向阳那一层。 他随便出了一层,见四下无人,便靠在墙边拨了个电话。 “钱总。” 向阳 第113节 电话那头咆哮出声,不知道是不是陈洲听错了,他感觉钱思明好像都要哭了。 大概是真被他伤了心。 他耐心地等钱思明发泄完情绪,慢慢说了几句。 钱思明先是惊讶诧异,随后又是生气质问,渐渐才恢复镇定。 “你这都是猜测。” “钱总,不是猜测,是怀疑。”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是,豪门兄弟争个高低很正常,也犯不着用这种折损自家根基的方式吧。” 钱思明是商人,在商言商,没有利益可图的事情,他想一百遍也想不明白。 陈洲也是这里想不明白。 “所以我只是怀疑。” 很强烈的怀疑。 他得从里面抽身而出,才能看清楚漩涡的中心到底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相信张向阳的判断。 贺乘风不会善罢甘休。 说不定还想来个一石二鸟。 天天派尾巴盯着,他到底还想做什么? “我借点人给你用,”怀疑的种子一种下,钱思明也觉得浑身不舒服,“他们很精通财务税收,你用得着。” “多谢钱总。” 钱思明暗骂一声,心情却好起来了,“你小子,是不是就在这儿等着我呢。” “不敢。” “你是正儿八经在做事,可别真当自己停职了,假公济私地天天搞对象。” “不会。” 陈洲挂了电话,毫无心理负担地上了张向阳公司那层楼。 电梯门打开,他顺着上次来的路线进去,路过了几家店铺,终于看到了张向阳的公司。 公司右边就是楼道的底,开了扇窗,窗户前站了个人,白衬衣黑裤子,腰细细的一把,肩膀微微拱起,骨骼的形状很优美。 “张向阳?” 被叫到名字的人猛烈地咳嗽起来。 陈洲连忙过去,他边帮张向阳拍背,边道:“怎么在抽烟?” 张向阳是被吓的,他咳得眼泪都快出来,忙掐了手里的烟,反问道:“陈工,你怎么来了?” 陈洲道:“一言难尽。” 他看张向阳,等张向阳解释是遇上了什么事居然抽起了从来不抽的烟。 张向阳与他眼神交接,这才发觉那女人的眼睛与陈洲的是如此相似。 张向阳说:“一言难尽。” 第82章 两个一言难尽的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都默默笑了。 生活再多波折,在看到彼此时,心里也会一松,好像眼前的困难也不是那么难了。 张向阳手指夹着掐灭的烟,轻声道:“刚有个客户来找我,感觉像你家里人,”他想到什么,唇角向上微扬了扬,“眼睛跟你特别像。” 陈洲沉默一会儿,道:“应该是我妈。” 张向阳“嗯”了一声。 陈洲的妈妈看上去很温柔也很有修养,即使年纪大了,也看得出来年轻时一定是位极其出众的美人。 看他的眼神虽然很伤心,但也很温柔。 “她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又是一阵沉默。 张向阳轻叹了口气,语气微丧,“她哭了。” 陈洲一怔。 “她说风湿犯了,”张向阳道,“她有风湿?” “嗯,老毛病。” “年纪大了是这样。” 掌心按在窗口,张向阳俯视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心中五味杂陈。 父母衰老了,他们长大了,很遗憾地没有长成他们所期待的样子。 会后悔吗?付出了青春、时间和心血,辛苦地养育了孩子,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 手背悄然被另一只手盖住。 张向阳抬头,陈洲正低头看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目光交汇着,渐渐变得柔软,两人慢慢靠近了。 如果楼下的过路人此时稍一抬头,就能看见大厦一层框出的窗户中,有两个人靠的很近很近。 人体的温度在这个时候显得极其的重要,抱得越紧,越有安全感,高楼的窗户灌进了风,清凉地滑过唇畔,张向阳简直舍不得嘴唇上湿漉漉的触感与温度。 好想就这么一下子过完一辈子。 没有烦恼,只有吻。 “你呢?怎么突然过来了?” “公司有点事。” “有麻烦?” “不算。” 张向阳侧着脸,脸部轮廓在阳光的点缀下清秀而干净,他总有不安的直觉,“跟贺乘风有关吗?” “嗯。” 听到答案,反而是胸口石头落地的感觉。 张向阳反握了下陈洲的手,神色是备战的警惕,“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公司内部的事,你帮不上什么忙。”陈洲直接地否决了,没留一点余地。 被拒绝的这么干脆,张向阳的内心浮上一丝淡淡的失落,然而还没等他自我调整,陈洲的下一句话就完全打消了他的失落。 陈洲握着他的手,道:“我不想瞒你,也不想你为这事过分操心。” 张向阳久久地看着陈洲,眼神很热烈,陈洲一向淡然的脸色也被他看得不禁有所动摇,不自觉地想要躲避。 “陈工,”张向阳道,“我好喜欢你。” 完全没有预兆的表白让陈洲僵在了当场。 明明已经是确定的情侣关系,怎么还会像刚喜欢上这个人时那样,忽然就心跳加速地让人招架不住,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回应。 “谢谢,”陈洲感觉自己的嘴好像都不使唤,完全凭着本能在说,“我也是。” 张向阳没觉察他的慌乱,他说完也有点害羞,低下头真心实意道:“有你在,真好。” 公司的事,张向阳帮不上忙,陈洲也只是来看他一眼,图个心安。 张向阳送陈洲下楼,“你家里的事我也帮不上忙,你要是难扛就跟我说,国庆我也打算回家一趟。” 张向阳隐晦地表达了要跟家里出柜的意思。 “不着急,”陈洲道,“别勉强。” “我出柜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有压力。” “嗯……” 陈洲太懂他了,让他在他面前简直无所遁形。 这种思想近乎赤裸的状态,对有些人来说可能会觉得不舒服,但对张向阳而言却是很自在。 在陈洲面前,他一句谎话也不需要说,他本来也从不喜欢撒谎。 这样透明的在陈洲眼下,他觉得很安全,很舒服。 “公司的事我也帮不上,你自己多当心。” “你也有自己的事要忙,这跟你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互相理解、互相体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的难事在两人之间却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仿佛他们天生就是这样。 张向阳在大楼前与陈洲拥抱,已经说了很多,可还是不舍,感觉好像总有一句话还没说。 又不是以后就见不到了,这么恋恋不舍的分别张向阳自己都要不好意思,他目送着陈洲的车离开,心道离不开,多少困难险阻,他都离不开这个人。 在街边站了一会儿,张向阳转身时觉得异样,他一回头,不远处,贺乘风站在街角,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地看着他。 张向阳目光停留了一瞬,他转身上楼,像没看见他。 手机震了。 张向阳连看也不想看。 他上楼碰到肖小晓,把手机递给她,麻烦她帮他那陌生号码发的信息删了。 “别告诉我他发了什么。” 肖小晓接受了这个古怪的请求,帮他把收到的三条信息都删了。 向阳 第114节 “帮我把这个号码拉黑吧。” 肖小晓心想这是多讨厌发信息的人,像对什么脏东西一样。 ——“阳阳,下来。” ——“我们谈谈。”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理所当然地没有等到回复,第四条“阳阳,别太任性”已经是“发送失败”。 贺乘风收起了手机。 他不该来的,再忍忍,再等等。 他一直都是理智型动物,做任何事都要先经过理性的判断。 很残忍的是,他的理性告诉他——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张向阳。 即使他成功了,即使他真的如愿以偿得到了想要的财富、地位,他也永远地失去张向阳了。 这很重要吗?这应该不重要。 张向阳这么普通的一个人,得不得到又有什么所谓? 既然不重要,他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胃痛,止痛药也压不住。 很厌恶看医生,讨厌那种躺在那无能为力任人宰割的感觉。 小病,不治也能好,大病,得了就是他的命,死了一了百了,所以不需要医生。 “师兄,你感冒这么厉害,吃药了吗?” “没有,小事,过两天就好了。” “可是你看起来很不好……” 张向阳很着急,又说服不了他。 贺乘风看他眉眼皱起,心中毫无波澜,心道真烦,又不是病在他身上。 “没关系,”他温柔地笑,“别担心,你这么担心,我比得了感冒还难受。” 张向阳脸一下红了。 他局促地握着两只手,半晌,他磕磕巴巴道:“师兄,我抱抱你吧。” 贺乘风淡笑,对这种拙劣的安慰手段觉得很无聊。 人的爱真的很没有创意,喜欢他,说的好听,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占有欲,比起别人,可以和他更亲近。 “好啊。” 他无所谓地抱住他,心想真是腻了,还是找个机会甩掉吧。 “师兄,”张向阳把他抱得很紧,轻声道,“感冒传给下一个人就好了,你把感冒传给我,你马上就会好的。” 额头渗出了薄薄的汗。 真奇怪,过去五年从未想起过的记忆忽然就跃入他的脑海,清晰的连每一个动作、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神态表情都丝毫没有偏差。 张向阳醉了,醉得迷迷糊糊,脸上还有笑容。 他站在床边很久,注视着那张单纯得像白纸一样的脸。 他很好奇。 这张脸会痛苦吗?会流眼泪吗?会变得阴郁吗? 流血受伤了,还会对他那样毫无芥蒂地笑吗? 张向阳……张向阳……他怎么能一点变化都没有……活得那么痛苦,为什么还不肯接受自己是这个世界里的弱者该被淘汰的命运? 他为什么不痛苦?为什么还能一次次爬起来?为什么还能爱上另一个人? 还是太心软了,当初放手放得太痛快了,应该狠狠地折磨他,让他恐惧得听到他的名字就发抖为止。 “这位先生,你没事吧?” 路人好心地上前去询问脸色惨白的俊秀青年,青年一抬头,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简直让人大白天都要背上出冷汗,他忙后退了一步。 胃痛得不正常,贺乘风想他是病了,或许是很严重的胃病,去医院吗?双脚有点发软,他掏了手机,剧痛袭来,掌心一抖,手机砸在地面,同时砸向地面的还有他的膝盖。 会议室里正在商量案子,电话忽然“嗡嗡”地开始震动,张向阳拿出手机,是个陌生的市内电话,看上去像是座机号码,不知道是客户,还是又是贺乘风来骚扰。 他眉头微皱地划开,打算如果听到贺乘风的声音就立刻挂断。 “喂,你好,请问是张向阳张先生吗?” 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女声,听着明快又着急。 张向阳忙道:“是我。” “你好,这里是市一院,你朋友现在急性胆管炎要马上做手术开刀,你是他的紧急联系人,你现在能过来吗?” 张向阳立刻站了起来,他急道:“是陈洲吗?我马上来!” “呃,不是,是一位贺乘风贺先生。” 电话那头一下静了下来,几秒之后,有了回音,很冷静的声音道:“你搞错了,我不认识他。” 护士满脸懵地看向病床上的男人,“他说搞错了,他不认识你,你是不是报错电话了?” 病床上的人已疼得冷汗淋漓,面上依旧很有风度地笑,“让我自己签字吧。” 护士无奈,刚要去拿同意书,座机又响了。 她连忙去接。 电话那头问:“我不来,手术能做吗?” 护士心道原来她刚才没打错啊,“能是能,他到底是不是你朋友?患者说没家属没亲人,就你一个朋友,你能不能来?” 过一会儿,护士又挂了电话,她看向患者,神色有些同情,“你朋友说他不能来。” 患者的脸上却仍是笑容,“他刚才是不是问你,如果他不来,你们能不能给我做手术?” 护士惊讶地说是,似是在诧异他是怎么猜出来的。 剧烈得足以让人打滚的疼痛忽然就变得可以忍受了。 贺乘风笑了,他笑得浑身发抖。 张向阳。 怎么样都没变啊。 他再怎么想染黑,好像都做不到。 真是失败。 眼角笑出了眼泪,贺乘风道:“你帮我骗他,说他不来,我就会死。” “你不要说话了,医生马上要来给你做手术了。” “你帮我骗他,他会来的,”疼痛让他的大脑受到了刺激,思考的能力下降,说话的声音变得又轻又缓,他道,“我再欺负他,他也还是一样好……” 护士心道这是疼得开始说胡话了。 病人不仅疼痛,还发烧,胡话说个没完,反反复复都是让护士帮他骗一个人,骗那个人如果他不来,他就要死了,这样,那个人就一定会来。 谁都没理他。 一直到手术结束,把人推回病房,也还是没人理他。 他没有死,他想骗的那个人也没有来。 第83章 傍晚的公园里人越来越多,老人带着孩子出来玩,到处都是孩子们的尖叫与笑声。 陈洲过来时,周英驰正坐在长椅上,注视着不远处带孩子滑滑梯的老人,她也在笑,笑容里有些掩藏的伤心。 陈洲一直不远不近地看着。 也许他不该来,周英驰的伤心,他无法解决,改不掉的东西,无解的题,花再多的心思也只是浪费时间,既然这样,干脆就不去做,什么事都迎难而上的是傻子。 “妈。” 周英驰听到声,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陈洲叫她第二声,她回过头,真看到自己是儿子时,她睁大了眼,眼里还残留着一点亮光。 母子俩的眼睛很像,明亮而有神。 周英驰很快反应过来,她忙低下头去掩饰脸上的神情。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家里没人,我想你可能在这儿。” 周英驰低着头,她想到什么,笑了笑,用怀念的语气道:“二十几年了,这小公园一点没变,你小时候喜欢玩的沙坑都还在。” 那么小的孩子,手软脚软,走路都常要摔跤,玩一会儿就要回头看一眼,看看妈妈还在不在,她在不远处看着,既盼儿子能独立一点,坚强一点,自己一个人多玩一会儿,又盼着他充满依恋地回头。 太矛盾了,为人父母,既甜也苦,三十年,从那么小的孩子长成一个大人,到底是好还是坏? 周英驰忍不住抹了下眼睛,“天气变换,眼睛干得不舒服。” 陈洲没有拆穿她,他绕到长椅前,在母亲身边坐下。 “风湿又犯了吗?” “没有,”周英驰放下手,“最近一直保养得挺好。” “那就好。” 周英驰听了他的话,心里止不住的难过,从那天起,她没有一天不难过的。 她说:“他跟你说了?” “说了。” 向阳 第115节 周英驰心一紧,解释道:“我就是去看看。” “嗯。” 儿子的语气似乎不太在意,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他说我们长得很像。” 周英驰的眼睛忽得一酸,她笑道:“你还是像你爸多一点。” “眼睛,他说我的眼睛像你。” 周英驰不知怎么,五十多岁的人了,大庭广众公共场合,跟儿子说两句话,眼泪莫名其妙的止也止不住。 “洲洲,”她抓了儿子的衣袖,难受道,“先回家吧。” 老弄堂里免不了碰见许多邻居,周英驰一路收拾好了脸色,与邻居们高高兴兴地打招呼,儿子回来了,难免要比平常要表现得更喜气洋洋。 家里干干净净的,地板上一点灰尘都没有,往哪看,哪都是收拾得井井有条。 “你说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都没买什么菜,你想吃什么,我出去买。” “不用,”陈洲走到厨房,拉开冰箱看了看,里面放着两碟剩饭剩菜,一些瓜果蔬菜,他关了冰箱,道,“有什么吃什么吧,”周英驰已经跟着进了厨房,陈洲对她道:“又不是招待客人。” 周英驰愣住了。 她靠在门框,手腕压了下眼睛,“那就随便吃点。” 饭桌上很安静,期间陈洲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周英驰看他拿了手机,把手里的筷子放下,快速地回了信息。 时间很短,可能也就半分钟的时间,周英驰却感觉自己从那半分钟里看出了不同。 一定是那个男孩子。 她想起下午与张向阳面对面说话。 那男孩子长得真好,一脸正气,看着就是个心好的孩子。 为什么是个男孩子呢? 如果他是个女孩,那该有多好。 饭吃完了,陈洲收拾洗碗,从厨房出来,他对周英驰道:“妈,我先走了。” 周英驰叫住了他,“真的不能改吗?” “改不了。” 周英驰的心都要碎了。 她低着头,对儿子藏住了眼泪。 陈洲站在门口,他看着自己的母亲低头。 走吧,没办法解决的。 今天的场景,不早有预料吗? 陈洲的脚步黏在门口,他没走,总想起张向阳,执拗得磕破头也不回头的傻气,他不知道后果吗?他不知道他有可能会因为个陌生女孩而搅乱自己平静的生活吗? 他都知道。 可他还是要去做。 这就是张向阳。 陈洲走回去,他低声道:“妈,别哭了。” 周英驰肩膀一颤,却是眼泪掉得更凶。 “洲洲,妈妈真的不希望你走这条弯路,这条路太难走了,真的太难了……” 陈洲站着,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良久,他抬起手臂,将瘦小的母亲抱入怀中。 周英驰抓着儿子的衣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她想起儿子刚生下来时,那么小的一个,抱在她的臂弯里都生怕他掉下去,而现在,他长大了,长成了个胸膛宽阔的男子汉。 怀孩子的时候,她也憧憬过未来她的儿子会长成什么样,她幻想过无数种可能性,他会不会像丈夫一样当一个医生?他会不会不太喜欢读书,更擅长运动?亦或者他会顽皮捣蛋,搞得她头疼得要死? 想到最后,她摸着肚子,心想,算了,不贪心了,以后只要他健康、快乐就好了。 “洲洲,妈妈担心你,妈妈真的好担心你……” 头顶吊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周英驰平静下来,她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红地拉着儿子的手,“什么时候发现的呀,是不是很早就发现了?” 陈洲“嗯”了一声。 “沈轩走的时候……” “嗯。” 周英驰心痛地闭了闭眼,她的手已经老了,很用劲地抓着儿子的手,“我……我不是要替你沈叔叔他们开脱……沈轩这么走极端,他们也没想到……” “我不会走极端。”陈洲道。 周英驰心脏猛地一跳,她更紧地抓住了陈洲的手,问他:“你想过走极端?” “没有,”陈洲坚决道,“从来没有。” 周英驰心脏还是怦怦乱跳。 “不要走极端,”她低声道,“事情总可以解决的。” 陈洲没答话。 无解的题,彼此心知肚明,只能暂且粉饰太平,粉饰的太平也是太平,所以陈洲说要走时,周英驰没再哭,只说工作不忙就多回家看看。 陈洲开车去张向阳公司接人。 张向阳还没下班,他在楼下等,上了楼怕张向阳工作分心。 一直到9点半,张向阳下来了,他样子急匆匆的,显然还是受了陈洲影响,拉开车门跳上车,道:“对不起啊,等急了吧。” “还好。” 张向阳系好安全带,观察了下陈洲的脸色,“怎么样?” 陈洲侧过身,让张向阳看他的衬衣。 衬衣上很明显的水渍。 张向阳微微睁大眼,随即神色黯淡下来,“她还是很伤心。” 陈洲发动车,“她说不希望我走这条弯路。” 父母都不希望孩子走弯路。 尤其是他们没走过的路。 那条路上有什么,他们不知道,所以更加恐惧。 张向阳背靠在座椅上,望着前面尾灯闪烁的车,他低低道:“可我们没的选。” 这样略显丧气的话,从张向阳嘴里说出来,有些忧郁。 车内气氛下坠。 张向阳抿了抿唇,“以前,我总觉得自己很倒霉。” “大家都喜欢女孩子,为什么我喜欢男孩子,为什么我跟别人不一样,常常这么想,觉得自己很倒霉,如果我也喜欢女孩子就好了,跟大家一样就轻松了,”张向阳脸上带着笑,他看向陈洲,“真的,我真是这么想的。” “我没有这么想过。”陈洲道。 张向阳道:“我猜也是,陈工你看着就是那种人格特别独立强大自信的类型。” 陈洲勾了勾唇,他余光扫了一眼张向阳,“哄我?” “真的,”张向阳满脸老实,“我从来不欺骗顾客。” 他难得开个玩笑,陈洲捧场地淡淡一笑。 张向阳也对他笑了笑。 “后来,我想通了。” “其实每个人跟别人都不一样。” “我在为性向苦恼的时候,别人也会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烦恼。” “不够聪明、不够开朗、不够漂亮、不够瘦、不够高、不够有钱……太多太多了。” 张向阳想起离开的袁靖。 不知道他现在在老家还好吗? “要接受一个不完美的自己,需要很漫长的过程。” “所以陈工你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个念头,你真的很厉害,”张向阳冲他竖大拇指,“真棒。” 陈洲微一侧头,“谢谢张老师的夸奖。” 张向阳脸红,他大着胆子不客气地在陈洲头发上揉了一下,“嗯嗯,乖。” 陈洲坐直,余光似笑非笑地瞥他,好像在笑他的大胆,又好像是计划着要惩罚他的大胆,把张向阳看得脸红心跳,都快要不好意思。 气氛轻松下来,张向阳把考虑好的话说出来,“国庆回家,我还是想跟我妈说。” 陈洲道:“我说了,你不需要有压力。” 张向阳道:“不是的,我只是觉得我妈有权利知道。” 欺骗、隐瞒没有任何意义。 “我想好好去面对,”张向阳道,“不管她接不接受,我都想让她知道,努力去争取。” 这就是张向阳,陈洲心想,虽千万人吾往矣,无论做什么,都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回到家,两人很温情地做了,陈洲亲在他的肋骨,张向阳痒得想笑,在他怀里活鱼一样躲,两人忽然像孩子一样幼稚地去挠对方的痒,在被子里闹成一团。 仿佛是被偷走的青春期重新回到了他们身上。 那些压抑的、逼仄的、恐惧的都被抹去,这才露出斑斓的底色。 闹着闹着,性质又变了,后来,张向阳疲惫又昏沉地睡了过去,他睡得很香,靠在爱人的臂膀上,嘴角都仍带着笑。 陈洲搂着他,在静谧的夜中凝视着张向阳柔软的轮廓。 向阳 第116节 其实他撒了谎。 他没有张向阳想的那样那么独立强大、从来没有动摇过的时刻。 他的内心深处也渴望着家人的理解。 只是从前他一直都在逃避这种渴望。 嘴唇轻轻地落在眉心。 谢谢你,也让我有了勇气去面对。 第84章 “住院?”陈洲有点好笑道,“真住院,假住院?” “看样子是真的,动手术了。” 私家侦探图文并茂,一手资料,将一位孤寡患者的术后惨状栩栩如生地呈现在陈洲面前。 陈洲:“没死?” 私家侦探:“急性胆管炎,死不了。” 他的雇主面露憾色。 “没人来看过他?” “何盛康在欧洲,何家铨派人去送了个花篮。” 私家侦探挪开上面的照片,病床边一束白色康乃馨。 陈洲心道何家铨一定想送菊花。 “继续盯着他,”陈洲道,“想办法监听他在医院里的电话往来。” 私家侦探一脸为难道:“陈先生,我要是有这本事,我就不做私家侦探,我改行去做特工了。” “邮箱呢?” “也很困难,现在邮箱会自动过滤垃圾邮件,大家电脑上都装杀毒软件,病毒很难植入。” 陈洲心道这私家侦探跟狗仔差不多,也就会拍拍照挖挖隐私了。 隐私…… 私家侦探终于等来了专业对口的双向奔赴,对陈洲新提出的要求拍着胸脯保证,“陈先生,这没问题,这个我们信息都是共通的,您等我们好消息。” 豪门秘辛,这才是他们最擅长的领域。 陈洲在家里办公,私家侦探打扮成外卖员进来,送了一份炒粉丝之后下去。 钱思明托给他的几个人真是让他大开眼界,统共三个,平均年龄四十六,其中两个在牢里蹲过十多年,经济犯罪,剩下那个说多亏了两位老大哥,才让他免去了牢狱之灾。 进狱系老男孩三人组,个顶个地长得斯文老实,跟陈洲通过网络联系,说话用词都很谨慎,每查出一点东西,都要加一句,“这种事其实也很平常,很多企业都会这样操作。” 陈洲心道让这几个人觉得平常,可见极光星确实是不怎么干净。 在资料上特别批注了几个疑点后发了回去,陈洲继续办公,等差不多到时间了,他下楼开车去接张向阳。 今天晚上约好了要跟蒋弥章吃饭。 蒋弥章催了很久,说陈洲再不把人带来,他就自己去了,反正他认识那张脸,还说张向阳最近越来越红,让陈洲小心一点。 “小心什么?” “他现在也算半个公众人物了吧。” 公众人物?陈洲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张向阳会跟这四个字扯上关系。 “我到你公司楼下了。” “好,我马上下来。” 陈洲拿着手机,想了想,还是加了句,“下楼的时候小心一点。” 进电梯的张向阳不明所以,心想他又不是小孩子,下楼要小心什么?陈洲这么当心他吗?感觉好像还挺甜蜜。 电梯里,张向阳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感觉中,从电梯壁上隐隐好像发觉电梯里有人在看他,目光也并非不友善的,有点好奇的样子。 张向阳怀疑可能是自己在自恋,在与一个女孩子的目光对视,对方惊慌失措地躲开后,张向阳可以肯定了,她真的是在看他。 “好奇怪,”张向阳上了车拉上车门,边系安全带边对陈洲道,“最近总感觉有人在看我。” 陈洲微皱了皱眉,跟在他们身后的眼睛一天也没断过,终于张向阳也察觉到了吗? “别太在意,随它去,你越在意,他越得意。” “嗯,我不会太在意的,无所谓吧,感觉应该也没什么恶意。” 陈洲看了张向阳一眼。 张向阳也看了陈洲一眼。 “……” “?” 陈洲:“谁看你了?” 张向阳:“今天电梯里有个女孩子……” 陈洲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张向阳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疼,对贺乘风都能心软了。 车又开出去一段距离,陈洲才回过神,“女孩子?” “对啊,女孩子,我们俩在电梯里隔了好几个人,她一直偷瞄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后来我俩眼神撞上了,她吓了一跳,我就肯定她的确是在看我了。” 张向阳把这件怪事的细节都描绘的清清楚楚,陈洲听完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他提供什么好的建设性意见,沉默了半分钟后,声调平平地“嗯”了一声。 “真的很奇怪,会不会是我以前的同学?” “有可能吧。” “除了大学群,其他同学我都没有联系方式了。” “真可惜。” “看样子不像是大学同学。” “你怎么知道?”陈洲道,“大学里的同学你都记得住?” “我们专业女生很少,统共就没几个。” “你都记得?” “记得啊。” 陈洲又沉默了。 张向阳看了会儿窗外的风景,又问他:“陈工,等会儿见了人,我该怎么称呼啊?” 是跟着陈洲叫哥呢还是称呼蒋先生? “叫他名字就行。” “直接叫名字?这样不太好吧……” “名字取了不就是让人叫的吗?” 张向阳心想他还是见机行事,陈洲和蒋弥章是表兄弟,随便怎么样都行,他可得认清形势,讲好礼貌。 今天约在一家私房菜馆,蒋弥章有投资,老板直接清了场,问他是不是招待什么大客户。 “大客户,特大客户,”蒋弥章解了西服扣,“我表弟!”还有表弟的男朋友! “菜单再给您过目一下?可够挑的啊,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我伺候皇上呢。” “滚犊子。” 蒋弥章笑骂了一句,“我表弟脾气特别横,你等会儿可别出来作死。” “我吓死了我,我大气都不敢出了我!” 笑谈之间,前面说客人到了,老板兼主厨赶紧回厨房,蒋弥章紧张地站了起来,奇怪,他怎么有种丑媳妇要见公婆的感觉? 私房菜馆装修得古味十足,一路走进,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非常漂亮,张向阳还看到水上游了两只野鸭子,心里又俗气了——这地方一定很贵! 跟着服务员往前走,越靠近地方,张向阳越紧张,走路同手同脚的,陈洲走在他侧面,想去握他的手,被张向阳避开了,“还是庄重点吧。” 陈洲:“……” 两个庄重的人与面部僵硬的蒋弥章成功于包厢会晤。 蒋弥章毕竟是常上法庭见过市面的,他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你好,我是蒋弥章。” “您好,我是张向阳。” 张向阳半弯着腰,小心谨慎地与蒋弥章握手。 “我经常看你的直播,”蒋弥章恭维了一句,“特别好。” “啊……”张向阳受宠若惊,“谢谢,谢谢您。” 蒋弥章心想不愧是他,够淡定,给陈洲使了个得意的眼色。 “他昨天下午直播的什么?”陈洲冷不丁道。 蒋弥章:“……” 要死啦,他就客气一句不行吗?这人从小就这么爱较真,一辈子改不了这死脾气! 陈洲:“自热火锅。” 蒋弥章:得意什么啊你! 张向阳忙出来打圆场,“没事儿,蒋……蒋哥工作忙,有时间随便看一两场我已经很满足了。” 蒋弥章大受震撼。 在来之前他还在给自己作心理建设,见了人必须得表现出有风度有教养的样子,千万别让人觉得他歧视,就算是装,也要装得热情洋溢毫无芥蒂。 但在张向阳叫他“哥”的那个瞬间,他决定换个表弟!陈洲长这么大就没叫过他一声哥! 向阳 第117节 “好的好的,我一有空就看。”蒋弥章露出笑容,又要伸手去拉张向阳,直接被陈洲挡住,他光是看蒋弥章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陈洲回头对张向阳道:“别叫他哥,他会飘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完全不是装出来的愉快,本来以为会很尴尬的两个人相处得非常融洽,反倒是陈洲一直脸色淡淡的,蒋弥章觉得陈洲在瞪他,无所谓了,反正跟这个人也不熟。 “我去上个洗手间。” 张向阳人离开,蒋弥章立刻道:“他真的很可爱哎,性格无敌了,说话声音软绵绵的,哇,我好像有点理解你们同性恋了。” “蒋弥章。”陈洲语带警告。 蒋弥章大笑,“开个玩笑嘛,看你紧张那样。” “不好笑。” 完全的严肃让蒋弥章脸上表情也逐渐变得讪讪,“哎呀,知道了,我是异性恋好不好,我都结婚离婚几次了,你也这么防着啊,照你这样的话,岂不是连女孩子也要防,没必要嘛。” 他随口一句,恰巧说中了陈洲的心思,陈洲扭过脸,低头掩饰性地喝了口茶。 是,没必要,可没必要也还是控制不住,有更多的人喜欢、欣赏张向阳当然是好事,而且这也是必然的事,但总有一种自己的宝藏被旁人偷窥的不快的感觉。 陈洲很习惯自我反思,知道自己这个想法不好,所以不在张向阳面前流露出来,自己消化克服。 等了好一会儿,张向阳还没回来,蒋弥章说这里挺绕的,不知道是不是迷路了,张向阳手机还放在桌上没带走。 陈洲一听,立刻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我去找找。” 蒋弥章道:“嗯嗯,你去吧。” 他早看出来陈洲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了。 等陈洲也走了,蒋弥章也收敛起那副笑嘻嘻的神色,转而忧虑地叹了口气。 他看得出来,陈洲是认真的,而且是很认真,那种紧张在意的神情是掩饰不住的,如果张向阳是女人,蒋弥章毫不怀疑陈洲会马上跟他结婚。 偏偏是个男人。 其实是男是女又有什么所谓呢?真的碰到喜欢的,哪管得了那么多,蒋弥章想到自己年轻时候,摇了摇头,又想陈洲其实也不小了,都三十了,这个年纪陷进去,恐怕真出不来了。 陈洲找到张向阳时,张向阳正站在池边,陈洲过来,他对他笑笑,“你们聊完了?” 陈洲看到他人,先松了口气,然后才道:“什么?” “我看吃得差不多了,就给你们点时间聊聊,”张向阳腼腆地笑了笑,“怎么样,我表现还行吧?” 陈洲没想到张向阳竟然是故意出来留地方给他们说话的,他心里没别的想法了,就觉得张向阳真的是特别好,特别招人喜欢。 “很好,他很喜欢你。” 张向阳羞涩一笑,“那就好。” 陈洲上前,不动声色地抓住了他的手。 张向阳手垂着,由陈洲将他的手一点点扣住。 两人静默着站在一起,隐约仿佛已看到了他们未来的模样,这样并肩而立,互相倚靠。 “陈工,你看这些野鸭子游得多自在。”张向阳轻声道。 陈洲静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出声纠正那其实是一对鸳鸯,很昏庸地跟着“嗯”了一声。 第85章 陈洲一门心思都扑在极光星上,它像一头雄狮,毛发里布满了虱子,虱子太多,反而就显得不足为奇。 上市的材料都已经交了上去,钱思明一开始还紧张了几天,到后面也不由怀疑陈洲是不是神经太过敏,甚至于陈洲都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他因为自己的妒忌,所以才戴了有色眼镜去看待贺乘风。 他的怀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基于张向阳。 贺乘风对张向阳的所作所为一点一点激怒了他,让他在无法控制的时刻爆发,随后贺乘风退出上市计划,何家铨补了进来,发生的这一切都太顺理成章,反而让陈洲感觉到了不自然。 从漩涡里抽身而出后,怀疑就越来越多。 线索太多了,像一团乱麻,却找不出那个线头到底在哪儿。 然后私家侦探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贺乘风有可能并不是何盛康的私生子。 “我们做这行讲究的是证据,根据他在医院的出生记录证明,贺辉是他的生父,也就是何家的司机,他的生母黄美月是何家的佣人。” “至于私生子的传言,说实话没证据,他十六岁才认何盛康做干爹,之前没一点儿迹象,我们特别注意到一个细节,他认何盛康做干爹那年,何家一双儿女都不在何盛康身边,那年,”私家侦探特别停顿了一下,“何盛康得了小中风。” 陈洲隔着老鸭粉丝汤问侦探,“你的意思是?” 私家侦探一副这我熟的表情,“有钱人大部分都很精明,但人一老,就很难保持年轻时的敏锐了,钱太多以后就只是一个数字,他们不再追求财富,改去追求一点温情的东西,真的,陈先生你可以去查,有很多巨富都是在他们年龄上来以后家庭成员发生变动,再娶或者再生,相当多。” “所以你的意思是贺乘风是趁何盛康小中风身边没有儿女照顾,趁虚而入?” 私家侦探点头。 这的确是一种可能性,而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以极光星为赌注又怎么样?极光星本来就不属于他。 然后陈洲又进入了个思维死胡同。 如果贺乘风不是何盛康的私生子,那即使他在空华的上市里做手脚,上市失败,重创极光星,拖累何家铨,再搭上一个他,最终又能怎么样呢?何盛康就算老得再糊涂,也不会把家业交给一个干儿子。 无解。 里面肯定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只能死盯着,看谁更有耐性。 陈洲陷入苦战,张向阳的直播事业却是蒸蒸日上,他与沈晴已经各自拆开,两个人一起直播流量有点过剩,拆开以后,他们各自巩固自己的直播间,顺便也带带新人。 到两个月,俞清连公司都换了新地方,从原本的商住两用公寓搬进了正经的商务大厦,搬公司那天陈洲也去帮忙了,参观了下张向阳的新办公室,得出了结论,“比我那间大。” 张向阳不好意思,“陈工你就别开我玩笑了,我哪能跟你比啊。” 陈洲:“我现在待业。” 张向阳知道陈洲现在每天埋在一堆文件资料里,跟人开会像进行秘密任务,每天都忙得要命,他也不问,两个人工作上的事说好了互不干涉。 张向阳拉了陈洲的手,陈洲给他搬东西,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截青筋缠绕的胳膊,微微出了点汗,看上去特别的有男性魅力,张向阳顺势道:“那我养你啊。” “你养我?” 张向阳点头,满脸期待。 “可以。” 张向阳笑了,“这个时候你应该说‘傻瓜’。” 陈洲:“……” “陈工,你没看过喜剧之王啊?” “没有。” “周星驰你不看吗?” “看过赌圣。” 张向阳快笑死,他总是在与陈洲聊天时在某些奇特的地方特别能get到陈洲有趣的地方。 “喂喂喂,禁止在公共场所打情骂俏。”俞清敲了敲办公室门,把两个差点又黏上的人给叫了出来。 搬完办公室,俞清一人发了个大红包,像过年一样,“放假吧,早点回去,国庆路上堵。” 感谢声此起彼伏,众人欢天喜地,张向阳跟陈洲两人一起又去了超市。 要回老家了,张向阳买了些吃的用的,其实这些东西老家也未必没有,现在网购也很方便,但回家不提东西,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陈洲跟在他身边推车,看他往购物车里扔东西,“太多了吧,行李箱里装不下。” “塞得下,上次直播卖行李箱,厂商送了我一个,比我上学时那个大。” 对于这种大采购行为,其实陈洲内心觉得很新鲜,只是不动声色地没说。 他们家里就算过年也不会出来买很多东西,老爷子会准备好,每家每户都有,派人提前送过来,家里来送东西的人也多,采购是一种对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很没必要的事情。 结了账回家,张向阳开始装行李。 陈洲一语成谶,行李箱里根本塞不下那么多东西。 许多保健品都是礼盒装,一个盒子都占了不少地方。 陈洲蹲下,“我出长差那个行李箱比这个大,你试试?” “不用,这样正好。” 张向阳把行李箱竖起来。 陈洲起身,目光落在旁边剩下的几个盒子。 “那些……”张向阳转动行李箱,声音轻轻的,“你给叔叔阿姨吧。” 张向阳把行李箱提前推到门口,陈洲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地上那几个包装花花绿绿的盒子,人怔了很久,等张向阳回来时,陈洲直接把人按倒在了沙发上。 “干嘛……”张向阳笑,其实还是有点害羞,只是用灿烂的笑容来掩饰。 “怎么不早说,”陈洲目光微热地落在张向阳脸上,“我都没准备。” “下次吧,下次再说。” 陈洲低下头,嘴唇若有似无地贴住张向阳的。 两人说好了今晚休养生息,连吻都不接,就怕擦枪走火,陈洲很克制地没有违背承诺,在心里吻了张向阳好几次。 因为张向阳的关系,陈洲现在固定每周回一次家,效果虽然不能说好,但也确实不差,父母当他没提过出柜的事,也没有再劝他或是给他安排相亲,就只是回趟家,见一面,说说话吃吃饭。 总之没让事情变坏不就是好吗? “明天我送你……” “好。” 张向阳手搭在陈洲肩膀上,嘴唇和鼻尖隐约与上头的热度接触,他有点受不了,扭过脸避开,手轻捏了下陈洲的肩膀,“我得去洗漱了。” 陈洲身体重量一坠,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张向阳身上。 张向阳失笑,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大型犬压住了撒娇一样。 他抽出手勾住陈洲的脖子。 向阳 第118节 “七天很快的。” “嗯。” “我会天天给你发微信的。” “好,我每条都回。” 张向阳偷偷笑了,脸贴在陈洲脖颈间,轻声道:“我会想你的。” 陈洲没有说话,因为他现在就已经开始想张向阳了。 9.29,张向阳登上了回家的动车。 过年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回家,想想都已经大半年了,比起以往回乡的激动兴奋,张向阳心里还多了许多紧张。 这次回去,他要向他的母亲出柜了。 出柜这个事儿,面向的人不同,压力也就不同。 普通朋友、同事,可能还好,反而越是与自己关系亲密的人,出柜时就背负越大的压力。 父母是其中最难迈过去的一道坎。 他们异性结合生下的孩子却告诉他们“我和你们不一样”。 一定很难接受吧。 张向阳真难想象陈洲是怎么做的。 张向阳呼出了口气,上车时高兴的心情几乎所剩无几了,他仰靠在座位上,抿着唇看手机,胡乱地刷微博缓解。 【陈洲:放轻松。】 【陈洲:不说也可以,别逼自己。】 张向阳笑了笑。 【zz:放心,我没问题。】 怕什么,陈洲已经给他立了个榜样,再难的路,只要跨出去就好。 送张向阳上车后,陈洲开车先去了周兰鸣那里,他不打招呼就来,保姆很吃惊,看他手里提了东西忙要接过去,“不用,我来给外公吧。” 周兰鸣正带着手套修剪盆栽,保姆把人带进来,周兰鸣头也不抬道:“来了。” “外公。” 陈洲微一鞠躬,他把手里提着的两盒量贩超市售卖的保健品轻轻放下,“给您的东西,提前祝您过节好。” 周兰鸣侧过脸,眼睛从眼镜里滑出来一点,笑了笑,“挺好。” “不打扰您了,我先走了。” 陈洲直起身,转身欲走,又被叫住。 “站住。” 周兰鸣放下剪刀。 “回来。” 爷孙俩上次生日过后就没再说过话。 周兰鸣目光上下打量着陈洲,道:“我听说你现在每周都回家一趟。” “是的。” “挺好,三十岁人了,终于成熟了点。” 周兰鸣叫来保姆,让她把他书房里抽屉里的蓝本拿出来。 陈洲道:“外公,我不需要。” 周兰鸣拾起剪刀,“没有收礼不回礼的道理。” “我改不了。” 周兰鸣呵了一声,“我是老了,还没健忘,你那天在书房里那个劲儿,我还没忘呢。” “我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我拗不过你们年轻人,”周兰鸣手拿着剪刀轻点了两下,“就一点,别让你妈太伤心,她是你妈,她得包容你,但她也是我女儿,我得宠着她,陈洲,你不为人父母,很多事你不懂,还好,那个男孩子他这方面为人处事比你要强,把你这个棱角啊——”周兰鸣剪刀在空中“咔嚓咔嚓”了两下,“修得平了一点。” 保姆拿来了东西,周兰鸣给她使了个眼色,保姆把东西递给陈洲,陈洲犹豫了一下,接了。 周兰鸣脸上露出赞赏的笑意。 他这个外孙,是他三个外孙中最喜欢也最担心的一个,破竹之势,能改换天地也能把自己伤折。 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个契机令他发生改变。 周兰鸣也不知道这样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算了,他老了,操心了一辈子,操心够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也是斗了一辈子的人,退下来就是颐养天年,没必要与儿孙辈还要斗来斗去,他只要他那个小女儿能高兴点就好了。 “我以为你今天找我,是想来借我的东风。” 陈洲目光一敛,“外公……” 周兰鸣轻摇了摇头,回身去修剪盆栽,“去找找小叶子吧,这准岳父可不是白当的。” 动车行驶了几个小时,张向阳终于踏上了家乡的土地,他顺着人群走出车站,一眼就看到了在通道口等他的李玉娟,她戴着鲜艳的纱帽,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儿子!” 第86章 很久没回到老家,家乡的变化并不大,还是张向阳记忆中的模样,都说城乡结合部土,张向阳却觉得很美,不是那么规整漂亮的城市建设,处处都弥漫着生活的气息。 行李箱横掼着放在电动车的脚踏板上,张向阳担心道:“妈,还是叫辆车吧。” “打车多贵啊,放心,”李美娟直接跨上车,“你还不相信妈吗?” 张向阳拗不过他妈,坐上了电动车后座,手抓着座位下的扶手,提心吊胆的,李玉娟却是神采奕奕,脸上满面春风。 “妈,慢点。” “没事!” 李玉娟高兴极了,路上碰到熟人邻居还要打招呼,“我儿子,我儿子回来了!” “长这么大了?” “向阳,叫人。” 张向阳一路认了不少叔叔伯伯,奶奶阿姨,有一些他认识,有一些他真不记得了,他不排斥叫人,或者说不排斥被他的母亲拿来“炫耀”。 李玉娟值得这份骄傲。 就像她说的,孤儿寡母十几年靠自己把孩子拉扯大,让他读书成才,没有一天真的为生活发过愁,她扛下了几乎所有的苦,值得今天的这一点甜。 张向阳的目光看着她瘦削的背,心中又开心又难过,他很不忍,不忍李玉娟失去这来之不易的甜。 可没有办法,要么欺骗,要么坦白,长痛不如短痛…… 家里也没怎么变,从大门口延出来一片水泥场地,电动车很顺畅地上去,张向阳一路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妈,这是……” “新浇的。” 张向阳下来,拿了行李箱,李玉娟把电动车停好,“怎么样,不错吧?我雇了两个小工,一个下午就浇好了。” “挺好啊。” “我想你以后买了车回家都没地方停,正好前面人家浇场地,我也浇一个。” 张向阳不由笑了,“妈,你想这么远。” “那可不,”李玉娟骄傲道,“你妈我一直都很有远见,你看他们前前后后都在盖房子,我就不盖,我不眼红他们盖楼房,平房挺好,我存着钱给你在大城市里买房子。” “妈……” “别太感动,我没存多少钱,还是要靠你自己。” 禁止煽情的李玉娟把儿子叫进家,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下了个结论,“越来越帅了。” 这是绝对的实话,张向阳当了主播,每天都要出境,用沈晴的话说就是必须要进行形象管理,他现在一套护肤流程都很熟练,俞清都欣慰地说他看起来终于有点同性恋的样子了。 李玉娟满意地点了点头,“在大城市就是不一样,整个人都变洋气了不少。” 张向阳笑了笑,“妈,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吧。” 行李箱打开,保健品护肤品一大堆,李玉娟惊叫一声,开始批判自己儿子浪费钱,嘴里念叨着这个贵,那个也贵,问张向阳花了多少钱。 张向阳撒了个小谎,“超市国庆促销打折,很便宜的。” “便宜?” “对,国庆做活动,可便宜了,好多人抢,抢到就是赚到。” 对张向阳的主播促销话术,李玉娟不上当,“瞎说,你花钱买的。”嘴上心疼得要命,脸上却是难掩喜色,拿了手机要拍,张向阳连忙道:“妈,我给你带了个新手机。” 张向阳再三解释新手机是老板奖励的,李玉娟不要,“那这个新手机给你用,我用你换下来的。” “我手机里很多工作资料,不好换的。” 换上新手机的李玉娟对着一行李箱的东西和手机盒来来回回拍了好几张照片,她要发朋友圈! 另一边,陈洲也回了家。 他拎着礼盒上楼,敲门后来应门的是陈博涛,看到他手里拎着东西时,板着的脸一下没绷住,“这是什么?” “给您二老买的。” 陈博涛与周英驰一起靠在厨房。 “老公……” “嗯?” “你觉得那是洲洲买的吗?” 陈博涛扯了下芹菜叶,“他提来的,不是他买的,是谁买的。” 周英驰道:“洲洲从来不买这种东西的。” 向阳 第119节 准确地说,他们家里就不会有人买这种摆在超市量贩的保健品,估计整个家属院都不会有人去买这些连个药准字都不是的保健品,医生家庭太清楚那都是些什么东西了。 不是陈洲买的,会是谁买的呢? 从前离家很远的儿子变了,雷打不动的每周都回来一次,不谈论敏感话题,家里多少也还是有点儿人气。 “你见过那孩子,什么样?” “长得斯斯文文的,说话轻声细语,看着挺正气的。” 陈博涛眉头紧皱,“做什么的?” “直播卖货。” “直播卖货?” “跟电视购物差不多。” “导购啊?” “差不多吧。” 陈博涛用力扯了下芹菜叶,“没出息。” “别这么说,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呢。” “什么学校?” 周英驰小声说了学校的名字。 “这么好的学校,怎么跑去干电视购物?” “以前跟洲洲一个公司,做设计的……” “爸,妈。” 窃窃私语的两人悚然一惊,连忙停了说话。 陈洲靠在厨房门口,挽着袖子,“要我帮忙吗?” “帮什么忙,别添乱就行了,外面坐着吧。”陈博涛不客气道。 陈洲道:“我现在会一点儿,不会添乱的。”他边说边卷了袖子进来,“冬瓜要切块还是切片?” 周英驰忙道:“切小块。” 陈博涛手上拉着芹菜,神情欲言又止了半天,放下了手里的芹菜,脸色沉沉地出了厨房。 周英驰留在厨房里,留意着陈洲切菜的动作,眼睛微微下垂着,像无数次那样想着:如果那是个女孩,该多好啊。 张向阳家也在准备晚饭。 他会做饭,但李玉娟不准他插手,“你一年有几天功夫吃到家里做的饭啊,没事就去外面走走。”把张向阳赶出了门。 张向阳换了身衣服,旧衣服穿在身上,行走在家乡的路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真是哪哪都觉得好看、喜欢。 呆在家乡的时候不觉得,离开一段时间再回来,才觉得满目可亲,处处都是风景。 新修的水泥路两侧树丛杂乱,没有城市里的整齐划一,靠着哪一家,哪一家就在临河种自己想种的果树,高高低低的,一路走,一路都是树木的香气。 张向阳家靠河的地方没种树,李玉娟没空打理,在河边修了踏脚,走下去能在河里洗衣服,也可以钓鱼钓龙虾,张向阳从小胆子小,尤其是他爸走了以后,他就更不敢碰水了。 台阶下去,夕阳的微光倒映在河面,河水的尖上闪着一点淡金色的光。 张向阳想起那天在警局“见到”了爸爸。 那么高大、温柔的爸爸,他停留在人生最美好的岁月,无怨无悔。 脚步慢慢拾级而下,张向阳在倒数第三个台阶坐下。 其实他最不该害怕的就是江河了。 他的父亲就在江河里,是他的守护神。 张向阳坐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拍下不远处的半个夕阳。 裤子里手机震动,陈洲擦了擦手,拿出手机,看到照片上的河水、草丛、夕阳,干净天然的风景就像是张向阳的化身一般。 这就是张向阳的家乡,他成长的地方。 陈洲的目光不自觉的变柔。 【陈洲:很漂亮。】 【zz:我家门口。】 【陈洲:有机会来做客。】 【zz:好啊,随时欢迎!】 【陈洲:过年的时候吧。】 【zz:0.0这么早就定了吗?】 【陈洲:过年休假多,到时候抽两天去你那玩。】 【zz:哦哦,可以可以。】 张向阳心想他还以为陈洲是说要跟他回家过年呢。 他想想觉得好笑,坐在河边独自开始傻笑。 陈洲也发觉了自己说的话有歧义,他对着屏幕微笑,心中泛起难言的柔情。 【陈洲:会有那么一天的。】 周英驰一直在留意陈洲,看到陈洲脸上的笑容和浑身放松下来的气场,她也不由跟着松快下来,心中隐隐有些动摇。 不是女孩,真的就不行吗? 他的儿子看上去那么开心、轻松…… “向阳——” 张向阳听到喊声,连忙站了起来。 李玉娟见他站在河边,先是一怔,随即笑了,“上来吃饭了。” “来了。” 小方桌,白瓷碟,青花纹,家常菜。 也许是这断时间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张向阳坐下吃饭时,心尖都有点发颤。 “都是你爱吃的。” 李玉娟做饭炒菜热了一身汗,心情仍是高兴的不得了,外屋没有空调,电扇慢悠悠地转,“嗡嗡”的声响让张向阳恍若回到了还在家里读书的时候。 “谢谢妈。” 李玉娟给他夹了块肉,“你呀,就是太懂礼貌,对自己妈还老是谢谢、对不起的,真是。” 那是因为他曾真心地认为自己对不起自己的母亲。 张向阳笑了笑,心想等过两天再说吧,至少让他妈妈先高兴两天。 半年多没人住的房间还是干干净净的,床上都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张向阳倒在床上,墙上按照时间贴着他上学时得的奖状。 很明显的,从初二开始,奖状的数量逐年下降,除了学习成绩上的奖状,其他的就什么都没有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渐渐地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一个男孩的自卑、自厌,隐没在这面小小的墙上,只他自己知道。 张向阳伸手,虚虚地从第一张奖状开始滑到最后一张大学里得的写作奖状。 “向阳!” 门外传来他妈妈的呼唤声。 张向阳忙坐起身,“来了!” 张向阳出了卧室,李玉娟站在大门口,一脸惊喜道:“你同学来找你玩了。” 第87章 屋外已是全黑,星星很亮,场院的门口上装了灯,昏黄黄地照亮了一个黑夜中的贺乘风,脸上还是那个不变的笑容,五年前,五年后,重逢前,重逢后,都丝毫没有变。 张向阳看到那张脸,脑子瞬间变得空白。 其实他听到李玉娟说有同学来找时,就先疑惑了,疑惑过后立刻生出了不详的预感,在有预感的前提下,看到从天而降的贺乘风,还是没架住挨了一闷棍的感觉。 李玉娟热情地招呼,“快进来坐。” 贺乘风微笑着对李玉娟点头,“谢谢伯母。” 李玉娟一回头,见儿子傻站在那儿,胳膊肘轻推了下他,“同学来了,怎么不说话。” 儿子的内向寡言一直令李玉娟很担心,难得有朋友主动上门来找,她自然是感到很开心。 对上母亲的笑脸,张向阳身体才慢慢地从麻木中恢复知觉,他胡乱“哦”了一声,转过身,脸面向墙壁藏住,心脏突突地跳着,是面对危险的紧张。 “坐,”李玉娟拉了张长凳,“向阳,快来,我去拿点水果。” 李玉娟忙着去厨房的冰箱里取切水果,张向阳站在厅里,脑子里乱哄哄的,他看向贺乘风,贺乘风的脸色倒是很平静淡然,笑容温和。 张向阳慢慢平静下来,贺乘风没有变,可是他已经变了。 张向阳压低了声音,“请你离开我家。” “伯母叫我进来坐,我怎么好意思不打招呼就走呢?”贺乘风微笑道。 张向阳道:“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不用你说,我自己会说。” 不就是想拿他的性向要挟,他本来就是要坦白的,这种人抓住人一点小辫子,不把人整死都不罢休……张向阳猛地转身,李玉娟端着切好的橙子已经出来了,“吃点橙子。” “妈——”张向阳大声道,把李玉娟吓了一跳,手上端的盘子都要翻了,当着同学的面,她没作出吃惊的样子,只悄悄给儿子使了个眼色,对一旁的贺乘风道:“小贺,来吃橙子。” 张向阳向前一步握住李玉娟的胳膊,“妈,我……” “伯母,”贺乘风出言打断,“我找向阳来聊点工作上的事,我们出去说就行,不麻烦了。” “聊工作?你们还是一个单位的啊?聊工作有什么不好在家里聊的,”李玉娟拍开张向阳的手,又不满地看他一眼,似是在责备他跟同事没搞好关系,“没事,你们聊,我出去走两圈,找你钱姨说两句话。” “妈……你别……” 向阳 第120节 李玉娟放下切好的橙子,不由分说地拿着钥匙往外走,张向阳拉都拉不住,被李玉娟往回赶,压低了声音皱着眉交代他,“有什么话跟同事好好说。” 张向阳愣住了。 李玉娟又给他使了个眼色,掌心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转身走了。 张向阳站在屋口,看着他妈走往后面的人家走。 她肯定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以为他们是同事,有工作上的矛盾需要解决。 从小到大,他妈最担心的就是他的人际交往,又怕他受欺负,又怕他受欺负了不说,又怕他受欺负了她帮他出头,会把张向阳养得太女孩子气。 他妈妈的担心,他这个做儿子的都看在了眼里。 张向阳扶着门,一直看到他妈走进了后面那户人家。 有人这样爱他,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去恐惧害怕什么。 张向阳靠在门口,他没回头,“你走吧。” “无论你要说什么,有关工作还是有关家人,我都不想听,你有什么招就使什么招,不用提前预告,我不认输。” 背后的人久久不言,张向阳没心思和他纠缠,他从门口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贺乘风进门之后,只得到了张向阳一眼。 惊诧、不解、怀疑…… 种种负面的情绪全堆积在那一眼。 “阳阳,我病了。” 张向阳侧对着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那天电话,护士的转达,贺乘风也听得很清楚,他说不认识他。 贺乘风道:“医生误诊了,不是胆管炎,是癌症,晚期。” 张向阳猛地转过脸。 贺乘风平静地看着他。 张向阳懵了,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他看着贺乘风的脸,企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病容,他看不出,贺乘风什么时候都是那副风度翩翩的样子,只是脸色好像比平常苍白一点。 自己痛恨的前男友得了癌症,晚期? 张向阳的心里却没有大仇得报的感觉。 即使再厌恶,好像也没有到要人命的地步。 那是一条命,鲜活的人的生命。 “没救了?”张向阳低声道。 “发现的太晚,医生说让我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赶紧去实现。” 张向阳不知怎么说了,所以贺乘风出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来道歉求他原谅?他能原谅吗?他该原谅吗? 张向阳又一次转过身,他背对着贺乘风,道:“你走吧。” 肩膀忽然被碰到,张向阳人一颤,立刻闪避开了,他回身,“你干什么?” 贺乘风掌心虚虚地悬在空中,“阳阳,我就快死了,死之前我都不能抱一抱你吗?” 张向阳心里很乱,神色也有些慌张不定,尽量沉着道:“我不是医生,也不是你的家人,不能给你什么临终关怀,你走吧,这里没有你未了的心愿,抓紧时间和你的家人朋友好好相处。” 他不想与这样的贺乘风掰扯两人之间的是是非非,与其勉强原谅或是掰扯不清,他宁愿不要去说。 贺乘风心想:他还是不忍心,他对他坏成这样,他还是不忍心他去死。 贺乘风笑了,语气温柔,甚至有些甜蜜,“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他这句话张向阳听不懂,可看他脸上的笑容与神情让张向阳立刻就明白了,这个人压根就没病!这只是他又一个谎言! 张向阳真的不敢相信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疯子,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用来耍人玩,就为了看他的笑话? 张向阳气得发抖,手指向夜色,“滚。” “生气了?”贺乘风手背在身后,微微探身,笑意更浓,“我看你刚才好像很难过?阳阳,你舍不得我死啊?” “我是人,不是你这样的疯子!”张向阳怒道,“就算是杀人犯,没到执行死刑前,该治也是得治,那不是舍不得,那是作为人基本的情感,人道主义!可你不懂,因为你就是个变态!神经病!疯子!” 贺乘风仍笑着,眼神不移地盯着张向阳的眼睛,“我的罪堪比杀人了吗?” 张向阳冷笑了一声,“你也承认你犯罪了吗?” 贺乘风道:“我的罪不都是你定的吗?” 这样强词夺理、颠倒黑白,张向阳手放了下来,他对着前院黑沉沉的夜色又笑了一下,“对,因为你确实杀了我一次,”他扭回脸,目光冷冷地看向贺乘风,“这么说你满意了吗?” 贺乘风脸上那永不消失的笑容慢慢熄灭了。 他的确病了。 手术结束后,他不断不断地想起张向阳。 一开始,他以为是麻醉的效果还没过,麻醉的效果过了,他仍然会想起张向阳。 与张向阳分开的这五年,他一秒钟都没想过他,完完全全地把这个人踢出了他的人生规划。 而这一次,就像是报复性的一样,他几乎日夜不停地在想张向阳。 身体的病痛导致精神的孱弱,贺乘风冷静分析,当年何盛康不也是因为小中风才被他趁虚而入吗?他不能重蹈覆辙。 那么不去想他。 他控制不了。 大脑里保管这一块记忆的部位出了问题,反复的,毫不理会他意愿的,一遍一遍重复着播放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恋爱的时间太少了,很快就贫瘠地播放完毕,然后就从相遇那一刻开始重演。 喧闹的后台,一个寂静忙碌又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的人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看了多久呢? 1小时34分钟。 在迎新的后台,他躲在暗处,一直看到活动结束。 想接近他,想触碰他——一个不在他人生规划中的人。 他开始跟踪他。 陪他上一样的课,跟他吃一样的午餐,去同一间图书馆,跑同一个操场。 受不了了。 一秒钟也忍不下去了。 他必须证明这不是个什么特别的人,他普通、平庸、毫无价值,伤害过、玩弄过,就可以了。 然后回到他预定的人生轨道:他自己一手打造的满意的人生。 可为什么总是打乱他的计划?为什么他再一次来到他身边? “阳阳,”贺乘风道,“你抱抱我。” 张向阳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滚。” 贺乘风道:“你抱我一下,我以后再也不来打扰你。” 张向阳笑了,“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的鬼话?” “正如树木落叶一样,我的言词掉落在大地上,让我那没说出口的思绪,在你的沉默里开花……” 这是张向阳写给他的信上的句子,也是他用来揭穿他的证据,张向阳搬家的时候把那些东西全扔了,因为它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贺乘风现在背给他听是什么意思?想反过来威胁他? 张向阳紧拧着眉,“你……” “阳阳,”贺乘风打断他,脸上神情温柔,“我想你了。” 几乎是一样的对白。 满怀期待的,冷淡回应的。 五年前,五年后。 双人戏变成了独角戏。 张向阳静静地看着贺乘风,他想他到底是演技太好,还是病得太重? 他今天千里迢迢地追过来,拿自己的命和他开玩笑,到底为什么?脑海里一直所排斥的念头好似越来越清晰,张向阳试探道:“贺乘风,你……”他顿住,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难道……”他说不下去,因为觉得荒唐,荒唐得让他想笑。 算了,不想玷污那个词汇。 “你走吧,”这已经是张向阳第三次赶他走,“我不想看见你。” 张向阳看上去一点也不生气了,好像就只是无奈,懒散的厌倦,对他一点激烈的感情都耗尽了一般。 贺乘风心脏砰砰地失了节奏的乱跳。 他还没恢复好,医生让他静养,他说他不能静养,他一天也躺不住了。 静养也好不了,他病得很重,沉疴旧疾,放着不管,五年了,以为好了,其实根本一点都没有好转。 在重逢的那一刻,倒计时就已经暗暗启动,他费尽心思把人往外赶,用他最擅长的威胁与恐吓,然而命运似乎特别爱看人的笑话,他把他赶得太远,远得好像再也找不回来。 “张向阳,”他语音干涩,缓缓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不是占有欲,不是计划的一部分,也不是算计,是他这个坏种硕果仅存的属于正常人的情感。 他认输了。 他真的喜欢他。 在他以为他这辈子他不会体会到这种感情的时候,他认输了。 说出来时,贺乘风感到一种撕裂般的痛苦,仿佛是把腐朽的血肉全都剖开,才挖出了那么一颗新鲜的完好无损的流淌着血液的珍珠。 而听的那个人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他很平静道:“我知道。” 胸膛像被人重击了一拳,比手术开刀的部位传来更剧烈的疼痛,贺乘风双眼紧紧地盯着张向阳的脸,企图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被打动的痕迹。 “你走吧。”张向阳又道。 真的一丝也没有,就只是那样,不变的无奈、厌倦,仿佛他现在最需要的只是他消失在他面前。 向阳 第121节 他视若珍宝的,不肯示人的,小心收藏的,引以为耻的,从肺腑里掏出的,流淌着鲜血的。 张向阳不要。 他不要他的喜欢。 第88章 贺乘风走了,他走时,那种眼神与神情很可怖,张向阳心如止水,恐惧来源于未知,他现在已经彻底看清这个人了,所以真的一点都不害怕。 他一直以为像贺乘风这样的疯子是不可能真正喜欢一个人的。 是他理解错了,犯了正常人的思维逻辑错误。 疯狗也会想啃骨头,只是很不幸,他就是那根骨头。 疯狗的喜欢大概就是这样,将人啃噬、咬烂,黏黏乎乎地困在利齿中间。 与他所想的,从陈洲身上感受的喜欢截然不同。 张向阳看着贺乘风开车离开,心中竟觉得有一丝可悲。 像贺乘风这样有钱、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扭曲到了这种程度,真的开心吗? 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容,有哪怕那么一次,是出于喜悦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吗? 这样的人,连恨都不必要恨。 因为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张向阳转身回到屋内,他打了个电话给他妈,他妈按掉了,没一会儿,李玉娟回来了,“怎么样?聊好了吗?” “聊好了。”张向阳对她笑笑。 李玉娟松了口气,“聊好了就好,你现在这么好的工作可要好好珍惜。” 张向阳道:“妈,你放心,我会的。” 母子两个坐下把切好的橙子吃了,李玉娟也没问他跟人具体聊了什么,张向阳陪她看了会儿电视,时间不早了,李玉娟就让张向阳洗完澡赶紧回房间休息。 “你上班可缺觉吧,这两天在家好好补补,明天早上我不叫你,你安心睡。” 张向阳睡不着,躺在床上看手机,工作群里依旧很热闹,他国庆回家了,沈晴还有一场直播,留下来干活,其余人基本都回去了,有的一天了还没到家,在路上分享着回家的喜悦。 看到身边的人都这样幸福,张向阳也不禁莞尔一笑,退出了工作群,张向阳的拇指停留在置顶的界面。 陈洲现在应该在家里,与他的家人相处着。 陈洲家里的事,张向阳过问的很少。 他看得出来陈洲是个家庭观念挺重的人,虽然他表面看起来独来独往,像个跟人多说两句话就会过敏的独行侠,其实他对在意的人相当黏糊,他只不过是跟他一样,怕别人失望才索性远离。 譬如他建议他多回家看看,陈洲答应了,每周都回去一次,张向阳没有居功自傲,他很清楚像陈洲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其他人是没有办法勉强他去做任何事的。 陈洲现在在干什么呢?他说了少提贺乘风,那他该不该把今天的事告诉陈洲呢? 张向阳对着手机出神发呆,思绪漂泊不定,摇摇晃晃地想陈洲,又想起贺乘风,想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也想最近发生的事。 人从床上滑下去,张向阳一手垫在脑后,手机也放到了一边。 床头有一盏台灯,他上学时就有了,用了这么多年都没坏,张向阳手指旋上按钮,“啪”的一声台灯点亮,越往右,灯就越亮,张向阳来回扭动着按钮,灯光忽明忽暗,照出他光影交错的侧脸。 回忆一点点浸染了他的思绪。 他那时真的是很用力很用力地在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误以为爱情的底色本就是苦的,苦也当甜,甘之如饴。 张向阳闭了闭眼睛。 陈洲。 他好想陈洲,过分得快要不讲道理。 习惯了孤单倒也无所谓,可经历了每天都与人一起入睡的日子,还怎么独自挨得过漫漫长夜? 张向阳拧了台灯,扭身面向衣柜。 【zz:睡了吗?】 【陈洲:没有。】 张向阳大松了一口气。 【zz:方便接电话吗?】 微信发出去,陈洲的电话马上就打来了。 “喂?” 张向阳笑了笑,心情瞬间就变得轻松了,“喂什么?” 陈洲在电话那头似乎也笑了笑。 “在家开心吗?” “挺开心的,你呢,东西给叔叔阿姨了吗?” “给了。” 两人沉默着,呼吸隔着千万里交错。 “我想你了。” 陈洲声音低沉,张向阳毫不迟疑道:“我也是。” 就分别了不到一天,可是真想他。 “你在自己房间吗?” “嗯。” “我看看。” 张向阳挂了电话,与陈洲视频。 一视频,两个人都又笑了。 他们都半躺在床上,暗黄色的床头,雪白的墙,看着就像躺在一张床上一样,四目相对的笑容慢慢淡下去,残留在唇角,勾勒出一点淡淡的酸,这下好了,思念全写在脸上,不用说了。 “小阳。” “嗯。” 陈洲什么也不说,那双明亮的眼睛隔着一道屏幕,幽幽的光亮,张向阳又对他笑,笑着笑着他眼睛红了。 “陈洲,我想你。” 张向阳很少叫他的名字,一叫就有委屈的味道在里头,陈洲心头酸软,“我也想你,乖,假期几天很快就过去了。” 张向阳“嗯”了一声。 他现在在公司、在直播间里总表现出果断沉静的样子,唯独在陈洲面前,他又变回了那个捧着小绿迷茫不知所措的他,可以撒娇,也可以示弱。 张向阳躺下,他侧躺着,手机靠在枕头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陈洲。 陈洲被他专注的目光看的心化,“累了?” “不累。” “开着视频睡吧,”陈洲道,“我看着你。” 张向阳眨眨眼睛,心情一点一点变得快乐,“陈工,我想看看你的房间。” 陈洲站起身,手持摄像,转动着把自己的房间拍给张向阳看。 张向阳看到满墙的奖状,惊叹道:“陈工,你太厉害了,这么多奖状。” “还行。” “真优秀……”张向阳发自内心的感慨,“慢一点,我想好好看看。” 对于那些奖状,陈洲一直都觉得可有可无,他也是头一回这样缓慢地细看。 遇上好奇的,张向阳就问他,这是什么比赛,当时情形如何,陈洲跟着回忆,逐渐好像也漂去了那种无所谓的态度,他开始认真回想,将自己青春里那点闪光悉数拿来与张向阳回味。 故事里的那些暖融进了这个相隔万里的夜。 “陈工,你上学时的照片还有吗?” “有。” 高中毕业的照片,一大卷,展开来好长,陈洲没为难张向阳,很干脆地把自己那一截照片摊在摄像头里。 张向阳一眼看到了他。 六排人群,陈洲站在最后一排,个子高,鹤立鸡群的,照片年代久远,有点模糊了,然而他身上那股冷冽高傲的气息仍旧是非常打眼。 张向阳笑开了,“陈工,你看上去好酷啊。” 陈洲不避讳道:“中二期。” “你要看我的吗?” 张向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他彻底兴奋起来,从毕业相册中找出照片给陈洲看,他给的是班级照片,里面六十多人,乌泱泱地挤在一块儿,让陈洲来找。 陈洲仔细地看过去,说:“第三排最左边第二个。” 张向阳笑了,他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变,几乎是等比例放大,很好找,他也很久没看自己以前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缩着肩膀,看上去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手全埋在袖子里,小心地不与旁边的人接触到。 那时他多么自卑又多么充满着期待,期待他进入大学以后,人生旅途会走上一条更光明更宽阔的道路,却没想到那是一条更为崎岖的弯路。 好在,他终于遇见了陈洲。 这天晚上,他们不知聊了多久,聊他们互相彼此不曾参与过的从前,喃喃细语,声音低垂着坠入了梦境。 一觉醒来,张向阳的手机彻底歇菜了,一点电都没了,他连忙给手机充电,心想自己昨晚什么时候睡的都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快睡着前,陈洲跟他聊大学时登山的经历……张向阳心里一动,心想下次他们也可以一起去爬山。 手机扔在家里充电,张向阳被他妈带着出去走亲访友,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李玉娟最亲的就是前前后后家里一起劳作的妇女,儿子回来了,她半炫耀半骄傲地带着张向阳去他们家做客。 张向阳知道这些阿姨婶婶就是自己妈妈的“同事”,平时生活上也是互相照应,很有礼貌地向这些阿姨们问候道谢。 他长得本来就挺好,打扮了更清秀端正,引得阿姨婶婶们夸赞不已,李玉娟拿出新手机,又引来一片艳羡之声。 “不是他买的,他们单位发的。” 向阳 第122节 “这么好,什么单位?还招不招人?” “小张,你太有出息了。” “小伙子真好,长得又帅又能挣钱,太好了,谈女朋友了吗?” 话题急转直下,张向阳拦都拦不住,忙说自己工作太忙,暂时不考虑私人问题。 “工作忙也不要紧咯,谈恋爱不耽误工作的。” “对啊,你现在找个小姑娘跟你一起奋斗拼搏,正好。” 李玉娟笑眯眯地看着儿子被“围追堵截”,她乐见其成,所以也不帮着解围,在一旁嘴角抿着偷笑。 张向阳面红耳赤的,很快就有点着招架不住,干脆闭口不言。 李玉娟见他实在没法脱身了,才出手相助,说带人回去吃午饭。 “你王婶说的没错,之前电话里我跟你提过,她外甥女,今天晚上就到了,你去见见吧,就当认识个小妹妹,好朋友。” 李玉娟边走边用胳膊肘推自己的儿子。 张向阳被她推着,面上带笑,暗藏苦涩,“妈,我不是说了,我年龄还小,而且我现在工作这么忙,真的心思没法花在别的事情上,你也不想我耽误工作吧?” 李玉娟道:“好了好了,我还不知道嘛,净找借口,你们这一辈啊,年轻的时候贪玩不想组建家庭,都要等,等到年纪上来了,没办法了再结婚,这态度就很不端正。” “再说了,早结婚有什么不好,你看我跟你爸,我二十岁就跟你爸结婚,二十一岁就有你了,有什么不好?” “时代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算了,随你,我不逼你,反正我现在年纪轻,你再玩两年我也等得起,你别拖到我六七十就行了,”李玉娟想想要笑,道,“我六十,你都快四十了,我七十,你可就五十了……” 张向阳跟着李玉娟进屋,听她说着,心情忽然变得沉重。 李玉娟炒着菜,张向阳拿着盘站在她身边,他忽然道:“妈。” “嗯?” “如果……”张向阳顿了顿,在炒菜散发出的香气中喉咙逐渐变得干涩,他折中了一下,试探道,“如果我一辈子都不结婚呢?” 李玉娟炒菜的动作不停,哈哈一笑,“胡说八道,怎么可能一辈子不结婚。” 她炒完了菜,伸手问儿子要盘子,这才发现她的儿子正用一种很认真同时又略显难过的神情看着她。 李玉娟慢慢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成了疑惑,“为什么不结婚?” “我就是不想结婚,”张向阳压低了声,略有些颤抖道,“可以吗?” 李玉娟的脸上充满了不解,她先关了火,手插在腰间低头看了一眼灶头,抬起脸从张向阳手里抽出盘子,把炒好的腊肠蒜苗盛出锅,锅铲在锅沿刮出刺耳的响声,她放下菜盘,转头看向她的儿子。 孤儿寡母,十四年了。 生活有多难,也还是咬咬牙过去了,她难,孩子也难,她儿子叫过一声苦吗?没有,喊过一声怨吗?也没有。 李玉娟道:“你做什么决定,妈都是支持你的。” 张向阳脸上紧绷的神色一松,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李玉娟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儿子有心事,他不是在跟她开玩笑,他是在跟她说心里话,她对他笑了笑,模样很轻松,“向阳,妈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你抚养成才,你能幸福、快乐,所以只要你自己觉得好,你做什么决定,妈都是支持你的,真的。” “妈……” 张向阳抱住了他瘦瘦小小,一肩扛起这个家十几年的母亲。 “谢谢。” 第89章 在张向阳的记忆里,他很少与母亲这样坐下来好好地深入地讨论过人生大事,他们都忙于生活,没有太多的时间和机会去交心。 “为什么不想结婚?是妈逼得太紧了吗?”李玉娟给她儿子夹了块腊肠。 张向阳手握着筷子,筷头搭了一点米饭,迟疑的,缓慢的,想一点一点来说。 “结婚的话,要跟自己喜欢的人……” 李玉娟点点头,“妈当然希望你跟自己喜欢的人结婚。” “我说的喜欢不是合适,”张向阳道,“是真心喜欢,独一无二的那种感情,不是说这个人适合结婚,就结了,妈,你能理解吗?” 要换了以前,张常青还没走的时候,李玉娟是不能理解的。 她跟张常青是媒人介绍,她觉得张常青好,张常青叶觉得她好,两人看对眼了,见了三次就结了婚,结婚一年就有了孩子,之后日子一直过得平平淡淡的,她觉得很幸福。 后来,张常青人没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是没人给她在介绍过,也有条件不错的,有工作没孩子人老实,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们说见见,看看人怎么样,李玉娟也想,那就见一见吧,万一人合适,家里就又有男人了,也能帮衬着她一起照顾孩子。 那就答应,见见。 夜里她躺在床上,盖着红绣面的被子,手轻轻抚摸着被面,想到自己出嫁那天,坐在自行车后座,环着丈夫的腰,偷偷地笑,幸福啊,像花儿一样长满了她的胸膛。 不见了?为什么?人我都给你叫来了,玉娟,你可别犯傻,你还年轻呢,现在三十出头还好找,等你四十了再找,那可就没现在这个条件了。 李玉娟笑了笑,眼角荡起了淡淡的鱼尾纹,柔声道:“我理解。” “你想要个真心喜欢的,妈很赞成,”李玉娟握了握张向阳的手,“真的,妈特别赞成。” 张向阳感激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他试探着继续道:“可是找到这么一个人很难,所以,如果没有这个人,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结婚。” 李玉娟沉思了一会儿,她没读过多少书,初中毕业完家里没钱就没再供她,十几岁就出去打工,她所见所感的都是这个世界最粗粝真实的一面,越是这样,她越是珍惜那些柔软的温情的,她知道那些东西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有多么的不容易。 李玉娟很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的儿子从小就比一般的男孩子更细腻更敏感,所以她要更小心地去呵护照料,“向阳,妈永远也不会逼你结婚。” 她捏着张向阳的手,张向阳的手现在比她大了很多,不像小时候被她牵在掌心里那样小小的一只,她揉捏着那只手,就像他还是她抱在襁褓里的小孩子。 “妈给你介绍对象,想你快点结婚,妈是觉得现在是有妈能陪你,可是等以后妈老了,走了,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好孤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妈——” 张向阳用力握紧了母亲的手,李玉娟摇晃了两下手,对张向阳淡笑道:“真的,这是妈的真心话。” “妈不逼你结婚,你一个人如果也能开开心心的,生活幸福,妈就放心了。” 张向阳哭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伤心还是高兴,就只是很想哭,手里的筷子抖得人拿不住,他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李玉娟握着他的手,“没事儿,哭吧,在妈面前哭,不丢人。” 张向阳拿手压住脸,他想说对不起,妈,他不止是这样,他还有更过分的地方想让她包容,可他已经说不出口了,他妈妈那样好,他真的不忍心再往她的心里扎一刀——至少不是现在。 天气很好,阳光洒在身上很舒服,张向阳搬了张板凳坐在屋门口,静静的,心无旁骛地晒太阳。 国庆假期对于小镇里除了孩子以外的人意义不大,他们前前后后该忙碌的仍然在忙碌,挑担的,开拖拉机的,骑电瓶车的,哐啷哐啷地经过水泥路,空气里飘来青草、柴油的味道。 路过的人忽然停住,向着门口的青年问道:“哟,那是谁啊?” 张向阳不认识人,猜测是一条镇上的远亲或是邻居,“我是张向阳。” 那人一头雾水,这里姓张的多,他有点分不清,还是认不得这陌生的大小伙子。 张向阳道:“我爸是张常青,我妈是李玉娟。” “哦,”那人立即恍然大悟,“老张的小孩,都这么大了。” 张向阳笑着点点头。 那人打量了下他,眼神赞许,满脸都是欣慰之色, “长得真好,哎,好人有好报啊。” 张向阳怔了一瞬,随即轻点了点头,笑容灿烂,“谢谢。” * 国庆当天,陈家一家老小又全去了周兰鸣那,山上风景气候都很宜人,干脆在院子里的草坪上摆起了桌,周兰鸣多叫了几个佣人厨子,很热闹。 蒋弥章端着香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外公这里弄得真不错,搞得像现在很流行的草坪婚礼一样的嘛。” “滚。”萧定波作势给他一脚。 蒋弥章笑嘻嘻的,躲也不躲,“外公,堂堂政法学院教授打人,这该判几年?” 萧定波勾他的脖子,“我直接弄死你得了,免得你这半吊子费劲想。” 周兰鸣微笑着看着一双外孙,干枯的手搭在躺椅上,说:“我人都退下来了,不给你们断案。” 嬉笑之间,周兰鸣的二女儿周英静出来了,抿着嘴笑,“爸,你今天跑不掉了,刚刚被我发现了,我可要跟你争台型了。” 其他正在说笑的人都看过去,大姐周英珏道:“二妹要作了,大家准备准备好。” 周英驰跟着笑。 “大姐,你别急,我讲出来,你搞不好也要翻毛腔的。”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大女婿萧国邦道:“你大姐这个脾气一般当众是不发作的,只发作给我看的。” “瞎讲。”周英珏嗔道。 “发现什么了?”周兰鸣微笑着,伸出干枯的手握住二女儿的。 周英静拉着他的手,脸却是面向众人,“我刚刚在小房间里可是看到了,几个礼盒,通通是营养品保健品,”她回头俯视笑眯眯的父亲,“爸,你不是说了来这里,我们谁也不许送礼,送礼你要丢出去的,你说,你这是收了谁的礼?”她又回转过去,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你们自己出来承认,谁买的,买么买好点,这种超市里卖的,高糖高脂有没有保障,爸怎么吃啊。” 周英珏一听,忙看向自己的丈夫,萧国邦摇头,“我还不知道爸的脾气么,上次送支钢笔都不要了,没那么傻。” “大姐夫,你背着我们偷偷送钢笔?”蒋齐辛抓住他这句,又是一顿乱哄哄的掰扯。 周英静手一挥,“好了,不要吵,”她笑盈盈地回看周兰鸣,“爸爸你自己说,谁送的?” 周英静一说保健品,周英驰和陈博涛已经心中一惊,互相看了一眼,瞪大了眼睛,又说超市里买的,两人都是眼前一黑,悄悄地看向陈洲。 陈洲跟往常一样,坐在角落的椅子里端着杯茶静静的,萧定波的一双儿女正趴在他肩膀上,跟这个最年轻的小舅舅说话。 周兰鸣道:“你们不要问了,这是我的隐私。” 周兰鸣一本正经的,把众人逗得大笑,周英静靠在他的躺椅边笑得前俯后仰。 吃饭的时候,周英驰和陈博涛心绪不定,担心陈洲是不是在周兰鸣面前发过痴了,下午离开之前,周英驰特意过去试探了一下。 “爸,这是洲洲买的吧?” “哦,是,他前两天提来的,他的脾气,我不收,怕他要生我的气,你们不要讲出去,等会儿你两个姐姐真要不高兴了。” 周英驰没听出什么异常,她松了口气。 “小英,”周兰鸣叫女儿的小名,“你怕什么?” 向阳 第123节 周英驰怔住。 周兰鸣微笑着,那张威严的深不可测的脸孔散发着温和的光芒,“回去吧。” 周英驰出来,等在外面的陈博涛问她:“怎么样?” 周英驰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没事。” 回去的路上,一家人分了两辆车,周英驰坐在副驾驶,目光静静地看着前方,她忽然道:“以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洲洲。” 陈博涛皱着眉,过一会儿道:“你什么意思?爸知道了?” 周英驰道:“我不知道。” 到底是知道,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也装不知道?像他们,这样有点糊里糊涂不清不楚的,难道要这样一辈子吗? 周英驰心乱如麻。 等车停好,周英驰仍旧是心乱如麻,陈博涛一直板着脸,与周英驰一样心乱如麻。 这种事说起来好像是没什么,但是这就是不同,就是会有人背后议论,像沈坚,那么优秀的儿子,谁说起来都说是天才,后来再提起,先说的总是——跟人家不一样,搞同性恋的。 那段时间沈坚在科室里都抬不起头,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看他的笑话,陈博涛陪他喝酒,私下聊天,沈坚说他愿意少活十年,不,二十年,来换一个正常的儿子。 他还说,如果沈轩从小就是个坏孩子也就算了,偏偏他一直都那么好,他实在是无法接受一个原本完美的儿子变成这副样子。 陈博涛下了车,回头,看到陈洲也下了车。 陈洲扶着车门,道:“爸,妈,公司临时有点事,我去外地一趟。” 周英驰也已经下了车,她惊讶道:“现在?” 陈洲点了点头。 “什么事非要放假去,去哪啊?” 陈洲站在车旁,静静地不说话。 周英驰与陈博涛也不说话了。 他们相对看着。 父母与孩子。 那么近,又那么远。 陈洲关上车门,微一弯腰。 他看到父母脸色凝重,他没有像几年前上大学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他学着那个人的温暖,轻声道:“过两天就回。” 第90章 陈洲昨天买的票。 票不好搞,还托了钱思明的关系。 前天晚上他接了张向阳的视频,隔着屏幕,他也看得出张向阳脸上的不安。 他想他一定是很有压力,因为带着出柜的“任务”。 他不想再给他增加思想负担,所以假作不知,陪着他谈天说地,看着他慢慢闭上眼睛。 他一直看着张向阳的睡脸,直到视频断线。 心情很躁动。 出乎他想象的思念。 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满脑子都仍是张向阳的脸,不断地想起他们在一起那些默契的点滴,一个笑容,一个眼神,都能够让他的心安宁下来。 他想他是病了,对张向阳的依赖强得有点过分。 不能让张向阳知道他病了,陈洲克制地逼自己入睡。 睡不着。 辗转反侧地担心着张向阳。 单手垫在脑后,扭头看向了封死的窗户,陈洲心里一紧,心跳一下飙升,咚咚咚地极有存在感地乱锤。 不会的。 以张向阳的个性,不会的。 陈洲摇摇头,眉头紧皱着暗想自己多心,视线却黏在了窗户上怎么也脱不开。 关心则乱,陈洲批评自己,可仍然不安。 真想陪在他身边一起面对,又觉得这样的方式可能会让张向阳家里人更生气…… 一晚上心绪难宁,陈洲几乎是睁眼等到了天明。 然后,他雇佣的私家侦探就向他通报了贺乘风的行程。 没别的想法了,飞也要飞到张向阳身边。 谁知道那个王八蛋又对张向阳做了什么? 真的拿定了主意,陈洲反而淡定下来,耐心地陪家人过完国庆,然后,他就要去找他的男朋友了。 周英驰与陈博涛看着陈洲走出弄堂,梧桐叶已经开始变黄,那身影逐渐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久静不言,陈博涛忽道:“什么单位,比我们医院还忙,国庆还忙着出差,走吧,我们上去,不管他。”他搂着周英驰往里走,走了两步,周英驰轻声道:“不是的,他不是去出差。” 陈博涛人一僵。 周英驰自顾自道:“他是去找那个男孩子去了。” 陈博涛静默着,这层窗户纸若隐若现,时有时无,一家三口共同维护着才没捅破。 “上去吧。” 陈洲没提前联系张向阳。 先斩后奏,出了动车站,看到满目陌生的场景,自己叫了辆车。 张向阳进公司的时候登记过户籍所在地。 陈洲对司机报了地方,双手环抱在胸前,目光凝视着前方,心里一点预案都没有,一点也没有。 临时想吧。 他应该不适合露面,那就干脆不露面,远远的,看一眼,或者可以装成是过路的陌生人,进去问路,讨口水喝。 估计张向阳演不好,一看到他肯定脱口而出“陈工!”。 好,这个习惯好,叫“陈工”,那就不会露馅。 他可以说出差,路过,真巧。 张向阳反应快,应该能接上。 陈洲没有提前招呼,知道自己这个行为其实是不妥当的。 出租车开了快四十五分钟,周围的景色越来越荒凉,陈洲仍很镇定,导航软件显示没走错路。 司机兢兢业业地开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接近一个半,拉着陈洲从水泥路到土路,坑坑洼洼的颠簸,在座桥面前停下,“帅哥,前面这个桥太老了,车不能上,你看还有差不多一公里不到的路,我没法走了,要不,你自己走过去?” 陈洲同意了,付了车钱下车。 此时已经是晚上,桥前桥后灯火稀稀拉拉,每户人家占地面积都很不小,显得灯光很少,陈洲按照路线一直走到了一户人家门口。 很老很旧,木门,门上的锁坏了,两侧门把手被个自行车锁绞在一块儿。 陈洲低头跟手机上的户籍地址对了一下,在门侧找到了深蓝色的牌子,手电筒一照,没找错。 里面黑的,前面的地一片杂草,陈洲站在这宛若荒郊野外的地方陷入了迷茫。 张向阳呢? 张向阳在煮花生,白天跟李玉娟去收了几斤花生回来,鲜嫩嫩的,盐水一煮,等会儿就可以边吃煮花生边看国庆联欢晚会。 “向阳,煮好了吗?” “快了。” 李玉娟在摆烟花,她今年买的烟花有花样,听说放出来是个奥运五环,张向阳也不懂为什么国庆要买奥运五环的烟花,他向屋外喊道:“妈,你别急着放,等会儿让我来。” “我不放,这不能随便放的,今年大家都说好了,8点18分放第一响,差一秒都不行。” 张向阳拍着手出来,在院子里的水龙头洗手,“为什么?” 李玉娟道:“818,发一发啊。” 张向阳失笑,“那8点28,38,是不是都要放啊?” “那当然了。” “哦,那我等会儿守着。” “9点18分也要放的啊。” “9点18?” “就要发呀!” 张向阳笑得眯起了眼,他没抨击封建迷信,痛快道:“好。” 他回去关火,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陈洲,他立刻接了,“喂,陈工。” 电话那头沉默着。 沉默的时间太长,张向阳的心立刻揪了起来,目光留意着屋口,“怎么了陈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两分钟后,张向阳冲出了屋,直接骑上了电瓶车,“妈,我同事来了,我去接他。” “同事,哪个同事?前天那个同事?” “不是,是……是我领导。” 向阳 第124节 “你领导?”李玉娟连忙站了起来,“你领导怎么来了?他在车站,你去车站接他?那远呢。” “不是,”张向阳来不及解释了,他道,“离这儿不远,半小时的路,我马上去。” 李玉娟拉着他的车不让走,“你这孩子,你接领导你用我这电瓶车多不合适,我去给你借辆车。” “不用,妈,在老宅那,大车开不过去。” 李玉娟更惊诧了,“啊?老宅那里?你领导也是我们老乡?” 张向阳哭笑不得,心急如焚,想陈洲一个人在那阴森森的地方,真是急得恨不得飞过去,“妈,你先让我把人接回来再说行吗?” “哦哦。”李玉娟松了手,张向阳忙骑着电瓶车冲入了夜色。 李玉娟还愣在那里,半晌她拍了下手,“他饭吃过没啊!” 她这一嗓子喊出去,没得到任何回应——张向阳早不知跑出去多远了。 张向阳大半年不回家,又是大晚上,走错了一条小路,又绕回去,他两只手都要骑车,手机塞在外套口袋里,腾不出手去联系陈洲,呼呼的夜风吹在脸上,电瓶车嗡嗡地往前开,惊起狗叫声一片。 陈洲站在张向阳老宅前的路口,心里无限懊悔。 这绝对是他这辈子干的最昏头的事前三名。 从一开始就凭借着一股冲动,就这么跑了过来,完全没有做任何准备,实在是太糊涂了。 未成年的他都干不出来这事儿吧? 在越来越浓的懊悔中,陈洲听到了连绵不断的狗叫声。 伴随着起伏的“汪汪”声,两道灯柱从黑暗中由远及近,将黑夜中的浮沉打亮在夜色里,像天上的星落到了凡尘,迅速地向他坠落,落入了他的怀抱。 “陈工——” 张向阳如他所料的,焦急地叫他。 柔软的短发在一路狂飙的过程中翘起,凌乱得不成样子,白皙的脸庞在黑夜中像在发光,他穿着旧衣服,骑着辆破电瓶车,双手穿在电瓶车的大花套袖里。 “陈工,你怎么来了?还到了我们老宅,先上车吧,我带你回去。” 陈洲俯视着他,忽而低下头,嘴唇轻压上去,张向阳毫无准备,他瞪大了眼睛,眼睫微微眨动,视线里是陈洲闭着眼的脸,他最思念的,最喜欢的。 张向阳心跳砰砰地加速,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陈洲已经又站直了,站在荒芜破败的老宅前,声音平淡道:“我想你。” 张向阳跨着电瓶车,傻愣愣地在那很久。 他怀疑他是不是在做梦。 太想陈洲了,所以在梦里幻想着陈洲会为他千里奔袭地来见他一面。 张向阳说:“陈工,你是梦吗?” “嘭”的一声,天空中炸开了绚烂的流星,前后稀疏的人家鳞次栉比,在几乎同一时间点燃了家里的烟花,一时之间,此起彼伏,将整个夜空都照得亮如白昼。 张向阳更清晰地看到了面前的陈洲,那个离他好远好远的孤高的上司,现在就在他的面前,眼里一簇簇地燃着星。 张向阳更确信了,这是梦。 “嘀嘀嘀——” 身后传来的喇叭声让张向阳从梦中醒来,他连忙摇摆着把车往旁边挪。 “两傻子横路中间干嘛呢!路本来就不宽!” 骑着电瓶车的人从两个傻子身边穿过。 两个傻子相对看着。 烟花已经落下,笑容爬上嘴角。 “不是梦。” “……嗯。” 陈洲不会骑电动车,张向阳载着他,“陈工,你抱紧我啊,后面座位小,路颠,小心摔下去。” “好。” 张向阳感觉到陈洲的手臂环住了他,他背后像是有一座大山,陈洲整个人挡住了他,风从正面来,呼呼地将他头发乱吹,烟花又炸了起来,“嘭嘭嘭”地在耳边乱响,分不清到底是烟花还是心跳声,张向阳忽觉兴奋,他好想欢呼一下。 他载着他的梦回家了。 第91章 一路烟花不停,张向阳骑行在乡间路上,隔一阵就是“砰砰”的响声,满天的烟花,张向阳大声道:“陈工,好久没见到这么多人一起放烟花了吧?” 城市内现在规定严格,禁燃烟花爆竹,陈洲也记不清有多少年没看到过这样的人间烟火,他紧抱着张向阳,夜里的风把张向阳身上的味道送入他的鼻腔,那是一股清新的又有些涩苦的植物香气。 陈洲深深地嗅了一下,瞬间感到了安心,“嗯。” 泥路颠簸不平,让两人的拥抱愈紧,温暖又柔软,背脊嵌在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料,互相感受着人体的温度,他们紧抱在一起,不是一个人行走在这深夜。 灿烂的烟花将回家的路透亮地照成了一条凡间银河,张向阳迎着烟花看到了不远处亮起的五环,他心脏砰砰乱跳疯狂加速,“陈工,看到那个奥运五环了吗?” “看到了。” “那就是我家!” 远远的,陈洲看到烟花下一个瘦小的剪影正仰头看着天空,她听到了电瓶车的动静,扭头向他们挥手。 张向阳一口气把车顶了上去,李玉娟放完了烟花,赶紧擦了擦手过去,“向阳的领导是吧?来来,赶紧进来坐。” 陈洲下了车,大腿肌肉微微有些发紧,人也有点僵硬,“阿姨好。” “你好你好,领导好。” 陈洲大概知道张向阳是怎么介绍他的,他弯下腰,很客气道:“算不上领导。” “怎么算不上,快进来快进来。” 李玉娟迎着陈洲进去,陈洲站在原地不动,目光紧张地看向正在停车的张向阳,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有那种强烈的做了冲动的事情而完全没有准备的慌张。 其实张向阳何尝没感觉到陈洲求助的目光呢?可是他也很慌,路上光顾着高兴激动了,看到天上的烟花,他也才真正意识到他这直接把人带回家的行为有多莽撞。 还没到时候,他都还没做好准备。 “妈,”张向阳转身,尽量保持平静的语调,“我来招待,你忙吧。” 他给李玉娟使了个眼色。 李玉娟心领神会地接上,悄悄打量了下陈洲,看他脸色严肃,板着张脸,心突突地跳了,心想什么急事值得国庆当天追上门啊,怕不是张向阳犯了什么重大错误吧? 李玉娟紧张了,“哦,我在外头放烟花,你们有什么事进去说吧。” 张向阳紧张地带着紧张的陈洲进了屋,李玉娟在屋外紧张地用余光瞄着。 屋里屋外都是一片紧张。 张向阳的房间就靠着院子,窗帘没拉,在院子里蹲着点放烟花的李玉娟一回头就能看见屋子里的情况。 张向阳只能装作与领导不熟的样子,拘谨地指了书桌前的凳子,“你坐。” 陈洲慢慢坐下。 张向阳看了一眼窗外,李玉娟背对着他们没往他们这儿看,他忙压低了声音道:“陈工,你怎么来了?” 这问题他问过了,陈洲说想他,可这未免也太冲动太出格太不像陈洲了,所以他还要再问一遍,希望陈洲能给他个理性点的答案。 陈洲沉吟片刻,道:“是我冲动了。” 张向阳眼睛微微瞪大,随即克制地恢复成平淡的表情,只是脸颊由下至上一点一点红了,陈洲的这个答案比上一个答案更让他心跳乱拍,内心乱荡出许多涟漪。 “我担心你,”陈洲也压低了声,为了让两人看起来关系比较正常,两个人隔了至少有半米的距离,说话声音低了就很难去听清,张向阳微微侧过脸,让耳朵尽量去靠近捕捉那落在空中的言语,“不知道你这里状况怎么样,我睡不着,想见你。” 平铺直叙的字句,没有一点修饰,完全陈洲的风格,张向阳心头震颤,贴在膝盖的掌心丝丝出汗,余光瞥向窗户外再次升空的烟花,他疯了,他一定是在发疯,掌心用力一抓膝盖,身体往前一探,张向阳做贼一样飞快地在陈洲脸上亲了一下。 太仓促了,张向阳连亲在了哪都不知道,余光忙不迭地瞥向窗外,没看到李玉娟的身影,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眼睫乱颤了几下,心情稍平复一点才抬眼看向陈洲。 陈洲仍然是先前的姿势坐着,两手交叠着放在大腿,神色如常,只有那双眼睛从浓密的睫毛中散发出热切的光。 张向阳又低下了头。 他无法直视陈洲,一对上眼就觉得身体里像是有电流滑过。 酥酥麻麻的。 “你今晚……” 张向阳语无伦次的,舌头不断地舔着嘴唇,“这里离市区挺远的……” “我能住这儿吗?”陈洲直接道。 “……” 张向阳的心脏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前天晚上还与陈洲回忆青葱岁月,今夜今时,他的心情真的像是回到了十六七的时候,仿佛刚知道了自己的性向,正忐忑不安时,却被邀请和让自己着迷的学长同寝。 还是瞒着家长。 四周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了,张向阳低声道:“我还没说。” “我知道,”陈洲道,“我来不是为了逼你。” 张向阳“嗯”了一声,侧脸看向窗外,烟花还在放,一阵一阵地照出夜空里云的形状,他轻声道:“先别让我妈察觉。” “嗯。” 陈洲隔着半米的距离,与自己的男朋友没有丝毫的接触,规规矩矩的,只有眼神牢牢地锁在他脸上,“你放心。” 张向阳出去帮李玉娟放烟花。 他和陈洲已经套好了词。 公司项目出了点事,必须面谈,过来时不小心走错了路。 “那今晚就住这儿吧,”李玉娟热情道,“这大晚上的,附近也没个宾馆什么的。” 张向阳拿了打火机,刻意地不去看陈洲,“嗯,说好了,陈工今晚就睡这儿了。” 陈洲对李玉娟道:“打扰您了。” “不打扰不打扰,晚饭吃了吗?” 向阳 第125节 “吃过了。” “刚煮的花生,吃点花生吧,新收的,新花生好嫩呢。” “不麻烦了。” “麻烦什么,我们本来就要吃的。” 李玉娟进屋去盛花生,张向阳拿着打火机站在烟花前,一下一下“咔嚓”“咔嚓”地点着火机。 陈洲走到他身边,与他隔了半臂的距离,眺望前头黑沉的夜色,然后视线一点一点转移到身边的人身上。 “……别看我。”张向阳压低了声,语气中有一丝颤抖的羞怯。 陈洲收回视线,脸转向另一侧。 李玉娟拿着一篮花生出来,见两人谁也不看谁,气氛貌似很僵的样子,把花生篮放在水泥台上,忙道:“吃点花生吧,我进去看看晚会有没有什么好看的节目,向阳,你盯着点时间。” “嗯,好。” 李玉娟拉了张长凳出来,这张长凳是张常青亲手做的,做得不好,比一般的长凳短了一截,一个人坐嫌长,两个人坐嫌挤,她把凳子拉到两人身后,道:“坐着吃坐着吃。” 张向阳回头看到凳子,立刻看了李玉娟一眼,李玉娟给他猛打了两个眼色,陈洲也回头了,李玉娟瞬间恢复了热情的模样,“你们坐,你们坐。” 她踮着脚回了屋,张向阳与陈洲回身看着,好一会儿,张向阳才扭过脸,他先坐下,手里攥着火机,低声道:“坐吧。” 陈洲看着只留下一点地方的凳子,慢慢坐下。 两个人“被迫”地挨紧了。 “我妈真是……”张向阳笑了笑,心里酸酸的。 陈洲伸出手——他整条手臂都没有动,只有手腕往旁边偏移,然后轻握住了张向阳的。 张向阳没动,他静看着夜色,手指微动,嵌入了陈洲的指间。 他们就这么无声地握着手,直到烟花爆开的声音传来,张向阳才慌里慌张地抽回手,赶紧蹲下去点烟花。 等烟花全点完了,他才松了口气,对陈洲道:“差点耽误了时间。” “时间?” “嗯,”张向阳抓了口袋里的手机看了一眼,“8点48,要发四发呢,”他对陈洲笑得露出了牙齿,“差点就错过好大的发财机会了。” 陈洲也笑了。 两人相对而笑时,门内传来李玉娟的呼喊声,“晚会小品开始了——” 那天晚上,陈洲先是陪了张向阳母子久违地看了电视节目里的小品,小品一般,但母子两人一直在笑,于是他也跟着笑了,等到8点58时,发五发的机会留给了他,他拿着打火机出去放烟花,张向阳在他身后看他,等他回来,说9点18也要放的,他问为什么,张向阳说9点18就是“就要发”啊,陈洲听完,扭过脸,觉得这比今晚的小品值得笑多了。 家里的热水器用的是太阳能,李玉娟想让客人先洗,可陈洲两手空空,张向阳的衣服他又穿不了。 “算了,我今晚就不洗了,可以吗?”陈洲礼貌地询问床主人张向阳的意见。 张向阳都不敢看他,生怕两人眼神接触会露馅,“我没事,没关系。” “坐了一天车了,不洗澡肯定难受,”李玉娟道,“领导,你等一下啊。” 没一会儿,李玉娟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叠衣物,“这是向阳他爸的,新的,没穿过,领导你要不嫌弃你就将就着穿。” 张向阳直愣愣地看着她手上的那叠衣服。 陈洲注意到张向阳出神的样子,“小张?” “哦,哦,”张向阳如梦初醒,忙道,“对,陈工,我爸跟你体型差不多,你要不嫌弃你就穿吧。” 陈洲拿了衣服进去,发觉衣服很柔软,散发着香樟的味道。 第二个轮到张向阳洗,他争不过李玉娟,被推进了浴室,与陈洲擦肩而过,他一回头,看到深蓝色的polo衫穿在陈洲身上,神色恍惚了很久。 陈洲出来,李玉娟给他倒水,她上下打量了下陈洲,微笑道:“正合适。” 陈洲道:“谢谢阿姨。” 李玉娟笑,嘴角弧度微微上扬,“真合适。” 洗完澡,两人回了张向阳的房间,张向阳不住地盯着陈洲看。 陈洲低头看向身上的衣物,他知道张向阳是单亲。 张向阳道:“真合适。” 陈洲道:“你妈妈也这么说。” 张向阳的眼睛有点酸,他扭过脸,陈洲过去拉了窗帘,回身将眼中悄然泛起眼泪的人抱在怀里。 张向阳先是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将脸转向了陈洲的胸膛。 两人躺在床上,面对面,不敢靠太近,不是怕李玉娟会突然进来,而是怕太近了会出事。 灯关了,张向阳的眼睛在黑暗中描摹着陈洲的轮廓,他拥有一张英俊坚毅的面孔,傲气而谦逊的品格,善良又真挚的心。 “陈工。” “嗯。” “他一定会很喜欢你。” 陈洲沉默片刻,“他是怎样的人?” 张向阳目光温柔地注视着陈洲,他微微笑了,“他个子很高,力气很大,一只手就能把我举起来,热心肠,好打抱不平,特别的有男子气概……”张向阳低下头,略有些自嘲道:“我跟他不太像。” 陈洲低下头,额头与张向阳的额头隔着一段距离,低声道:“你跟他很像。” 张向阳嘴角上扬着,发酸的眼悄然湿润。 他伸出手,陈洲也伸出了手。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张向阳将脸埋在陈洲的肩窝。 他在心里说:对不起,爸爸,原谅我,我真的好爱他。 第92章 张向阳醒来的时候,陈洲已经不在床上,他连忙拿了一边的手机,有陈洲发的微信,也有他妈发的信息。 【陈洲:我陪阿姨出去买菜。】 【向阳,我出去买菜了,你领导要市场调研,我带他一起去镇上看看。】 市场调研?亏他想的出来,张向阳拿着手机坐在床上笑,笑着笑着,笑容又淡下来,他盘腿坐在床上,似梦非梦了好一会儿。 陈洲回来时8点刚过,张向阳洗漱完,坐在板凳上剥昨天剩下没煮的花生,他听到动静抬起脸,看到陈洲披着清晨的阳光进屋,他不禁笑了,“回来了。” “嗯,”陈洲道,“买了点菜。” 他晃了晃手,鲜红的塑料袋撑得满满的,里头冒出几丛翠绿的叶,似乎还有活物在跳。 “怎么就你一个人,我妈呢?” “阿姨碰上人说话,我把鱼先带回来,鱼放哪?” 张向阳忙起身找了盆放水,安顿好鱼,“河鱼海鱼啊?” “河鱼。” 鱼游入水,终于不蹦了,浑然不知险恶的人类盯着它正在讨论红烧还是炖汤。 李玉娟回来的时候,两个大男人,一人坐一个板凳,都蹲坐着在剥花生,她儿子对她乖巧地露齿一笑,“妈,回来了。”她儿子身边的男人抬起脸,穿着她没来得及给丈夫穿的衣服,面孔端正,语气礼貌,“阿姨,您回来了。” 李玉娟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好像生了两个儿子。 早上起来的时候,她一出自己房间,就看到张向阳那个领导已经起来了,人站在门口,她忙打招呼,“领导,这么早起来了?” “阿姨,别叫我领导,叫我陈洲就行,我跟张向阳就差了一级。” “那怎么好意思……” 两人就称呼问题推托了一番,最后李玉娟只肯叫他“陈先生”。 “那我出去买点菜。” “我陪您一起去。” “啊?” “正好做做市场调研,看看城乡镇的物价在节日期间差距如何。” 李玉娟不懂这些,反正和工作有关,她忙不迭地应下了,路上她忍不住问,是不是张向阳犯了什么错误,怎么同事接二连三地来,她心里担心着呢。 “哦,”陈洲道,“前天那个同事跟我们不是一个派系。” “派系?” “就是我跟张向阳是一头的,他不是,是我们对面的。” 陈洲的解释让李玉娟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说向阳前天跟那同事碰了面之后怪不高兴的。” 陈洲眉头微紧,“所以我昨天特意来安抚一下。” “那真是谢谢领导了!”李玉娟满脸感激,“这样我心里就踏实了,向阳能找到一个这么好的工作,以后可要仰仗你们这些同事多多照顾。” “阿姨,向阳很优秀,他都是凭自己的本事。” 李玉娟腼腆地笑了笑,陈洲从这张热情又干练的女性面孔上看出了那么一点张向阳温和的模样,“我知道他很优秀,他一个人在外地打拼,我这个当妈的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请你们多多费心,照顾照顾了。” 集市上,李玉娟带着个这么扎眼的生面孔,路过的人恨不得都要问一嘴。 这是谁啊?长得这么帅。 我儿子单位的领导。 哟,领导啊,领导好。 陈洲在小镇受到了此生未有过的欢迎,李玉娟走着走着,心情逐渐变得与有荣焉般骄傲起来,回来时路上碰到个人,张口就是,“哟,老张的儿子这么大了,认不出了。”她忙留下来解释。 “剥了那么多花生啊,中午炒花生吧,我做个水煮鱼,水煮鱼里也可以加花生,陈先生,你吃辣吗?” “都行。” 客人被赶到房间看电视,张向阳和李玉娟留在厨房张罗午饭,张向阳小声道:“他吃不了太辣。” 向阳 第126节 “啊?吃不了?” “嗯,”张向阳道,“鱼还是做汤吧。” “吃不了他怎么不说?” “他不好意思说。” 李玉娟正在杀鱼,鱼杀到一半,她手掌按着跳动的鱼,看了张向阳一眼,“你跟这个领导关系挺好的?” 张向阳切菜的动作一顿,随即笑了笑,若无其事道:“还行。” 李玉娟继续杀鱼,“跟领导是要搞好关系,社会上人际关系也很重要,妈知道你的性格,妈不是说你不好,只是你这样的性格在社会上不容易……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她抬脸对张向阳笑了笑,“妈挺为你骄傲的。” 张向阳握着菜刀,久久没有动作。 长期以来,他都是偏内向温顺的个性,他妈常担心他太内向老实,工作以后会在人际关系上吃亏,每次电话里都会旁敲侧击地问他跟同事的关系。 他回一趟家,要背不知道多少特产走,咸菜、腊肉、咸鱼……他妈说东西不值钱,但是是一份心意,城市里的人见惯了好东西,这种乡下特产他们见的少,一看家里自己做的,会明白的。 心中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忍。 张向阳目光追随着母亲。 在他妈妈看来,今天这一顿是招待领导,他和陈洲关系好是他在职场的人际关系上有进步,他妈妈怀着那样虔诚的对他未来的期盼认真地为他们准备午饭,而他却在欺骗她。 善意的谎言。 这善意到底是真的善意,还仅仅只是一种自我安慰? “妈。” 张向阳干涩道。 “嗯?” 李玉娟端着杀好的鱼放到水龙头下处理,“什么事?鱼泡妈给你留着了啊,不影响吧?” 张向阳放了菜刀,他转过身。 水龙头声音哗哗,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腥味,他妈背对着他,胳膊微展,拉扯着鱼的内脏。 其实只要很简单的一句话,却一直梗在喉边,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的内脏好像也正被拉扯,被那双饱经风霜仍坚韧无比的手拉扯着。 他妈已经辛苦十几年了,好不容易熬出了头,他这个当儿子的却又要给她当头一棒。 太残忍、太过分了。 李玉娟处理好了鱼,冲洗干净案板,忽然发觉她儿子光叫了她,好几分钟都没说话,她继续冲着案板,头脸扭回去,手上麻利地搓洗着案板上残留的鱼鳞,“刚你说什么?” 事情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难上千百倍。 张向阳转过身,“没事。” 李玉娟冲好了案板,拧了水龙头,揪了水龙头上的抹布擦了两下手,赶紧走回自己儿子身边,“怎么了?有什么事你说。” 她目光从下往上探,对上儿子躲避的眼神,心里越发确信张向阳心里肯定是藏了事。 她笑了笑,“是不是跟前天来的同事有关?” 张向阳反应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李玉娟指的是谁,他神色一怔,随即露出大吃一惊的模样。 李玉娟低下头,“你领导早上都跟我说了,那同事跟你不对付是不是?专程来找你茬了是不是?你放心,你想想,你领导来这儿出差不去在市区住酒店,特意还绕路过来看你,那肯定是向着你的,你就放心吧,别往心里去,工作嘛,总会有合得来合不来的,咱们呀,不能要求人人都喜欢我们,跟我们相处得好是不是?做好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不用想那么多,放宽心。” 张向阳默默听完,马上明白了陈洲已经暗中帮他圆上了谎。 他们把李玉娟全蒙在鼓里了。 两个人一起骗…… 这样骗,未来,他妈妈知道真相的时候……她甚至把自己丈夫的衣服给了他……那套衣服他妈固执地不肯烧掉,留在衣柜里,就像他爸爸人一直还在,只是在那个春天的末尾出了趟远门,随时都会回来…… 张向阳的手慢慢开始发抖。 不行,做不到。 对他所爱的人,他做不到撒谎。 “妈……” 李玉娟听到儿子的声音带了丝颤抖,她心疼地轻抓住他的胳膊,无言地上下抚摸了一下。 “那不是我领导,”张向阳艰难的,喉咙里像堵了块烧红的碳,咽下去将自己烧成灰,吐出来又会伤到人,可他别无选择,他迎着母亲仰视的诧异的目光,缓缓道:“……那是我爱人。” 李玉娟一直维持着那种诧异的表情,掌心搭在儿子的胳膊上一动不动,目光定定地看着人。 张向阳下巴发酸,嘴唇发抖,身体里的血液一阵烫一阵冷,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痉挛得想要抽搐,他一动不动的,只有眼睛里滚出一串串热泪。 李玉娟就那么一直看着他,掌心逐渐用力,攥紧了张向阳的胳膊。 她低声道:“你说什么?” 张向阳感觉空气中像是有风,风有形状,来回地扇着他的脸,他歉疚、痛苦、难堪又悲哀道:“陈洲,是我的爱人。” “妈,对不起。” 他说完,整个腰弯了下去,眼泪淌了他满脸。 这就是他,没有办法去改变,也没有办法去隐藏,他只能这样,像上岸的鱼,将自己的肚肠抽出来,血淋淋的去承认一个和大多数人都不同的自己,他痛得无法呼吸,可他只能站着迈出那一步,背叛生他者来成全自己。 李玉娟站了很久,脑海里说混乱,好像也比不上十几年前的那个春天。 那天,她正在镇上买衣服。 哎呀,夏天要到了,给常青买一身薄一点的衣服吧,成天在外头巡逻,热也热死了,这个颜色好,不显黑,就这件了。 她高高兴兴地选好衣服,回到家,等候已久的邻居冲上来拉她,不好了玉娟,你老公出事了! 很奇怪的感觉,李玉娟现在都记得那种像是在做梦但又深刻地认识到那的确是事实的割裂感。 这辈子都不会有比那更痛苦的时刻了。 在众人面前她很少哭,她还有孩子,还要撑起这个家,她必须坚强,坚强到麻木,才有力气去种田、挣钱,养活她的儿子。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拉开衣柜,看着那套衣服,才会蹲下身默默流泪。 人泡得浮肿,衣服穿不下了。 那就留着,留到老,留到死,留到她带着这身衣服去见他那一天。 常青,你说,是不是冥冥之中有注定? 我拿那套衣服,是想你要是人在,你心那么好,肯定愿意借给人穿一次的。 是不是你对我有暗示? “向阳……”李玉娟的嗓子微微哑了,她问,“你答应过妈什么你还记得吗?” 张向阳默不作声地掉眼泪,他说不出话,说出来全是呜咽。 李玉娟继续道:“你答应妈做一个像你爸爸一样的好人,是不是?” 张向阳咬着嘴唇默默点头。 李玉娟道:“那你现在是好人吗?” 她松了手掌,慢慢地从上到下,轻柔地抚摸着她儿子的手臂,她这样艰辛地抚养长大的孩子,她看着他那张乖巧柔顺的脸泣不成声地慢慢点头。 多好的孩子,在十几年的艰难岁月里,她保护着他,他陪伴着她。 这是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两个男人里仅剩下的那一个。 “那就好。” 第93章 想忍住泪,想做出个男子汉的样子,张向阳努力平复着胸膛的起伏,然而在自己的母亲面前,他仿佛天然地卸下了一切防备。 在妈妈面前哭,不丢人。 张向阳微微弯下腰,他靠在母亲的肩头,将这么多年隐藏的压抑、委屈,还有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一股脑地全发泄了出来。 到底有多幸运,才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张向阳将李玉娟抱得很紧,语意哽咽,呜呜咽咽地说着李玉娟听不清的话,好一会儿,李玉娟才终于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 他说:“谢谢妈妈,对不起妈妈。” 李玉娟听清了,用力拍了下他的背,“说了多少次,不要动不动就对妈说对不起!” 李玉娟忽然怔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儿子常常向她说对不起,多到她都老要念叨让他少说点对不起? 好像就是从某一刻开始……只是她从来没有去深究过她那乖巧懂事的儿子到底是为什么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向她道歉。 “对不起,妈妈。” 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她的儿子一直满怀歉疚地生活着,而她却一无所知。 李玉娟的眼眸忽然湿了。 细瘦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小孩。 她仰起脸,面上一片湿热。 “你没有对不起我,”李玉娟用力而清晰地说道,“向阳,你绝对没有对不起我!” 张向阳耳朵滚烫,眼泪浸满了他的脸颊,他的外表已经长成了大人的模样,而他的内心仍像幼儿一样渴望着亲人的理解。 跨出去那一步,他已经做好了前头是万丈悬崖的准备,迎接他的却是一片宽广无疆的温柔的海。 “谢谢,谢谢……” 他哭了很久,他妈妈没有劝他止住,只是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脊,陪着他慢慢将心情平复下来。 这是张向阳活了二十四岁,哭得最痛快的一次。 它不伤心,不痛苦,它是高兴的,像卸了身上千万斤的重担那般轻松。 李玉娟拧了块毛巾给他擦脸。 张向阳很好不意思地接过毛巾。 向阳 第127节 李玉娟的心里有很多话想问他,可看到张向阳这样崩溃过后如释重负的模样,她又不想问了。 她的儿子她最清楚。 肯定已经不知道暗地里偷偷流过多少次眼泪了。 不问了,问也是剜旧伤疤。 李玉娟道:“你去歇会儿,我把鱼汤烧好,中午吃的简单点。” “不用,我没事,”张向阳忙道,李玉娟接受了他,以这样惊雷落地却无声的方式,他急切地想做点什么来回报她,“我来吧妈,我难得回家。” “跟妈还客气什么,难得回家才要多吃几顿我做的饭,”李玉娟推他,“去吧,回房间去。” 张向阳不肯,李玉娟也不肯,母子两个这时候不约而同地犯起了倔,李玉娟推他,张向阳不动,还在小声争辩,“妈,你就让我来吧……” 厨房外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张向阳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先转过身,用背对着厨房门口。 陈洲走到厨房门口,看到背对着他的张向阳与面对着他的李玉娟,他道:“阿姨,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他想起早上买了条鱼回来,礼貌道:“我会杀鱼。” 李玉娟没说话,面上的神情在陈洲看来略微有些古怪,“鱼杀好了。” 陈洲往厨房走了一步,道:“还有别的我能帮忙的吗?阿姨,您不用把我当客人。” 李玉娟目光闪烁地移开,挥了挥手,“你看电视去吧。” 接受儿子是一回事,接受儿子的“爱人”那是另一回事。 李玉娟当然也想过自己未来的儿媳妇是什么样的,她觉得张向阳性格内敛,搭配个活泼一点泼辣一点的小姑娘最好,想来想去,最后她还是想只要张向阳自己喜欢就行了,只是她还是完全没想过搭配的会是个男人。 还那么高,那么结实,脸有棱有角的,实在跟小姑娘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 这么多年的惯性思维不是一下就能改变的,李玉娟现在看到陈洲就直犯别扭,她也转过了身去煮鱼汤。 陈洲敏锐地察觉到厨房内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他谨慎地将视线落在张向阳的背上,蜻蜓点水的一下,怕李玉娟看出点什么。 张向阳从始至终都没理会过他,陈洲想他应该是要避嫌,也只能无奈地后退,“好,有什么忙要帮的,您随时叫我。” 李玉娟“嗯”了一声。 待到人走出去,她放下了手里的锅,回过身先把厨房的门反锁了。 她回到张向阳身边,问张向阳:“那他不是你领导,是干什么的?” 张向阳眼睛还红肿着,鼻尖也红红的,他瞪着还残留着泪光的大眼睛“啊?”了一声。 “问你他是干嘛的。” 张向阳哭得太厉害,现在脑子都有点晕,半晌,他才缓缓道:“陈工,他也是我领导,是我之前单位的领导。” “哦,”李玉娟道,“本地人?” 张向阳“嗯”了一声。 李玉娟点点头,又问道:“你们的情况,他家里知道吗?” 张向阳想了想,道:“应该知道。” 毕竟陈洲妈妈都亲自找上过门来了。 李玉娟眉头微皱,低头切了块豆腐,声音轻轻道:“那我是最后知道的了。” 张向阳愣了一会儿,连忙道:“妈,不是这样的。” “算了,妈不计较这个。” 张向阳这时心情才真正由阴转晴了,他忍不住又抱了李玉娟。 李玉娟抖抖肩膀,“好了,烧完饭再说。” 等鱼汤炖上了,李玉娟对张向阳道:“你是担心我不同意,跟你生气,你才不敢说,是不是?” 张向阳低着头,默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李玉娟胳膊肘推了下他,“是不是觉得你妈是农村妇女,没见识?” “妈——”张向阳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玉娟却笑了,“妈逗你的。” 鱼汤逐渐飘出了香味,李玉娟嘴角带笑,道:“还记得你三舅公吗?” 张向阳想了想,“记得。” “我就知道你记得。” 李玉娟欣慰地看向张向阳,她儿子心思细腻重感情,哪怕是远亲远眷,见过了,说过话,就不会忘。 “好多年前他去深州贩蔬菜,后来就一直没回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张向阳摇摇头。 李玉娟低下头,手指磨了下灶台瓷钻的边缘,“你三舅公跟你一样。” 张向阳再次瞪大了眼睛。 “家里人容不下他,他就跑深州去了,听说他相好的就在那儿。” 张向阳还是很震惊,“真的吗?” “真的,”李玉娟道,“你还记得你三舅公长什么样吗?他年轻的时候可帅了,追在他身后的姑娘一大堆,他一个都不要,就喜欢他们家里那个帮工的,这你肯定不知道了,那时候还没有你,我都还是个小姑娘呢,那帮工黑黑瘦瘦的,我是看不出来哪好,后来……反正出了点事,那帮工跑了,你三舅公差点都活不下去。” 那时候她三舅舅拉着衣服,指着自己的胸膛,对着来抓人的人大喊,有本事你们杀了我!雨点般的拳头应声落下,她三舅差点真被人活活打死。 那是她五六岁时候的事,过去四十多年了,她都快忘了,今天却奇异地回想了起来,甚至于她三舅拉扯衣服手上绷起的青筋都记得清清楚楚。 李玉娟拿过张向阳的手握在掌心,“都说外甥像舅,你这倒是隔代了。” 张向阳从未想过他的亲人中有与他一样的人,他拼命地去回想与那位三舅公见面时的情形,却只记得过年的时候,他给了他一把炒花生。 “我都不知道……”张向阳低声道。 “家丑不可外扬,你怎么会知道。”李玉娟道。 张向阳心里一紧,“妈,我……” 李玉娟道:“妈不是那个意思,”她捏了捏张向阳的手,“那是你太姥爷觉得是家丑,妈从来不觉得你丢人,在整个镇上,妈一直都是行得正坐得直,你爸也一样,都是靠自己立住的人,向阳,你记住,你不丢人,也没对不起谁,妈一直都以你爸爸和你为骄傲。” 张向阳的手被握得紧紧的,那一颗漂泊的心也在此时彻底踏实了下来。 这样的时刻,他想到了陈洲。 陈洲,没有他那么幸运。 张向阳目光忧虑地看向厨房门。 自己生的,李玉娟可太清楚自己儿子在想什么了,肯定是想那个陈工了。 就是以前张向阳真是藏得太好了,她一点没察觉,没往那方面想过,她松了手,“过去聊聊吧,别等会儿吃饭的时候还傻乎乎的在那儿装,我替他累得慌。” 李玉娟对陈洲的态度观感一下就变了,甚至还有点儿嫌。 张向阳走出厨房后,李玉娟回过身,略略反思了一下,心想自己可不能犯错误,农村恶婆婆在电视剧里可都是反面形象。 卧室门“哆哆”两下,陈洲连忙去开门,他一拉开门,看到张向阳红肿的眼睛,脸色立刻变了,“怎么了?” 张向阳还是怕他妈看见,先进屋关了门,回身对上陈洲着急的眼,轻声道:“我跟我妈说了。” 他话音刚落下,人已被陈洲一把抱在了怀中。 张向阳撞入他的怀抱,听着陈洲有力的心跳声,还没回过神,头顶被用力地揉了一下。 “没事的,别难过,还有我。” 张向阳愣住了。 “没关系,”陈洲靠在他耳边,声音低低的,很温柔,“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别往心里去,慢慢来,总会有个适应的过程,你终究还是她的儿子……” 刚止住的泪又有蔓延的趋势,张向阳反勾住陈洲的手臂,将眼睛深深地嵌入陈洲的肩头。 这些话,这些用来安慰他的话,陈洲又曾有多少次用来安慰自己呢? 他这样悲观,这样下意识地将结局往坏的方向去想……张向阳的心都被揪了起来…… 陈洲松开手,面容沉静,一贯的稳重淡然,“要我先走吗?” 张向阳摇摇头,“不用。”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生怕自己的幸运会伤到陈洲。 “我……” 门被直接拧开。 李玉娟看到半抱的两人神色一惊。 陈洲也是眉心一跳,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半个人挡在张向阳面前。 李玉娟目光从两人身上滑过,抿了抿唇,脸上神情复杂,总之不是高兴,“出来吃饭吧,吃完饭再腻歪。” 哎,还是抵挡不住“恶婆婆”的本能啊。 第94章 鱼汤,炒花生,炒青菜,土豆烧肉,简简单单的四个菜,家常的味道,情形实在太过相似,几乎一下就将陈洲带回了记忆中的那一天。 陈洲其实还是糊涂的,看不透李玉娟的态度,张向阳拉着他的手走出卧室,他默不作声地跟着,目光在张向阳的头顶与前头李玉娟的瘦小身影中间来回盘桓。 “吃饭吧。” 李玉娟先坐下,抬眼看着两个一前一后的大男孩子,脸上神情都是别扭的,她随意道:“向阳说你吃不了太辣的,没做水煮鱼,炖了个鱼汤。” 陈洲有点没反应过来李玉娟是在跟他说话。 张向阳已经坐下了,拉着陈洲在他右边坐下。 李玉娟拿了筷子,“吃饭吧,看什么,眼睛能看饱啊?” 张向阳也跟着拿了筷子,他眼睫下垂,余光看向陈洲,小声道:“先吃饭吧。” 陈洲端坐着,贴在膝盖上的手迟疑了一会儿,视线在张向阳与李玉娟之间又跑了个来回。 向阳 第128节 李玉娟模样平平淡淡的,张向阳看着倒是有点拘谨。 陈洲还是没搞清楚情况,带着罕见的懵懂心情提起了手握住了筷子,他习惯了吃饭的时候不说话,也习惯了饭桌上的气氛尴尬,就那么按照在自己家的惯性默默吃饭。 饭桌上安安静静的,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 李玉娟扒了两口饭,忽然放下了碗筷,对张向阳道:“勺忘拿了,给你拿个勺喝汤。” 张向阳忙道:“谢谢妈,我自己去拿。” 李玉娟已经站了起来,她扶着桌,眼角又瞥向对面的人,“你呢?给你也拿一个?” 陈洲那双明亮的眼睛微微发起了愣。 李玉娟没硬等他回答,转身去了厨房,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三个勺,一人一个,给陈洲的直接放在了他碗里。 李玉娟重新坐下吃饭。 坐在她对面的陈洲捧着碗,碗里小半碗雪白的米饭,陶瓷勺子落在里头,透亮地反着温润的光。 “吃啊,”李玉娟见他像根木头似的,心想这孩子怎么忽然变傻了,她叮嘱了一句“小心刺。”,就不管了。 张向阳道:“我再给他拿个碗喝汤吧。” 李玉娟吃饭没那么讲究过,看着儿子起身去厨房重新拿了个碗出来,又对人道:“陈工,我给你盛点汤。” 李玉娟看着儿子很贤惠地给人盛了碗鱼汤,心里不由冒出“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念头。 没等她心里那股酸劲过去,张向阳又回去拿了个碗出来,给李玉娟也盛了一碗,“妈,你做饭辛苦了。” “嗯。” 虽然李玉娟也不理解都有勺了为什么还要添一个小碗盛汤,不过她还是挺高兴,对张向阳道:“别管我们,你就管你自己就行,都那么大人了。” 张向阳微微一笑,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 陈洲手里仍然捧着饭碗没动。 他刚才听到李玉娟说“我们”。 “我们”是指她和他吗? 陈洲迟钝地将目光落在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鱼汤上。 鱼汤炖得乳白,早上他陪李玉娟买的鱼,李玉娟对他客客气气的,说话都透露着小心谨慎和一丝丝讨好。 现在,她说“我们”。 陈洲僵住的大脑在这碗鱼汤的香气里慢慢运转。 结论很快就出来了。 被接受了。 张向阳被接受了。 他也被接受了。 仅仅……只是一顿饭的功夫。 陈洲的手微微发抖。 “陈工,”张向阳也想在妈妈面前稍微收敛点,毕竟才刚出柜,得给他妈多点时间适应,但他看陈洲一直发愣,还是忍不住叫他,“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李玉娟也不吃了,有些疑惑地看向陈洲。 气氛么,尴尬是尴尬,那不也很正常吗?谁家儿子带媳妇第一次回家吃饭不尴尬啊? “怎么?”李玉娟放下碗筷,“是不是水土不服?”她扶着桌子作势要起身,“喝点藿香正气水?”她推了凳子站起来,指了下张向阳,“你摸摸他额头有没有热度,有的话,我要去请康医生。” 张向阳连忙伸手去探陈洲的额头,“不烫啊……” 他自言自语般地又摸了下自己的额头,然后,他看到静止的陈洲轻眨了下眼睫。 李玉娟拿着棕色的口服液管子从卧室里出来,张向阳一看见她双手忙抱住陈洲的头,将他的脸转向自己的腰腹。 李玉娟目瞪口呆,亲眼看到儿子与同性这样的亲密举动还是有点别扭。 张向阳皱着眉对她轻摇了摇头,目光中流露出恳求。 李玉娟仍是一头雾水。 “没事。” 张向阳的背被拍了拍,陈洲从他的肚子上抬起脸,他面向李玉娟,神色没有什么异常,对她微笑了一下,“谢谢阿姨,我没事。” 张向阳手落在他肩上,陈洲回过身,拉住他的手攥了攥,他看向张向阳,目光柔和,“我没事。” 李玉娟坐下,手上还拿着藿香正气水,“真没事?” “没事,”陈洲看向她,脸上再次露出笑容,食物的香气钻进他的鼻腔,他缓声道,“谢谢。” 到了傍晚,陈洲该走了,衣服也正好干了,他把换下的衣服叠好,单独交还给李玉娟,“谢谢阿姨。” 李玉娟接了,衣服上面已经有了人的气味与温度,掌心轻摸过柔软的布料,她低着头,对面前的人低声道:“你要好好对我们向阳。” “他脾气好,人老实,心眼也好,跟他爸一模一样,”她抬起脸,郑重又满怀期望道,“你要好好对他的。” 陈洲静静地站着,他后退一步,将腰弯下,“请您放心,我会的。” 等他站直了,李玉娟揉着手中的衣服,问他:“你跟他认识多久了?” “一年多了。” 李玉娟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他:“他是不是……是不是经常心里很难过啊?” 陈洲没有说话。 李玉娟继续道:“他就是这个脾气,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什么苦啊难啊都自己扛,报喜不报忧,给我看的都是好的,”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也没有看陈洲了,目光无焦距地落在空中一点,像是在跟陈洲说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为这事,他肯定吃了不少苦。” 张向阳按照李玉娟的吩咐,从同镇的邻居家里借了辆桑塔纳送陈洲去市里的动车站。 “路上当心点,慢慢开。” “妈,你放心,我知道。” “东西都装好了吗?” “装了。” 李玉娟探头探脑地看向车里检查。 张向阳忙道:“放后备箱了。” 咸菜、咸鱼、腊肉、腊肠,都是家里的存货,李玉娟收拾了一点出来,装了满满几个袋子,她也不专门说是给陈洲的,只是把装满的袋子放到路口。 “那……”李玉娟别扭地摆了下手,“走吧。” 张向阳看向陈洲,陈洲微微欠身,“阿姨再见。” 李玉娟“嗯”了一声。 张向阳正要启动车,他又听身边的人道:“过年的时候,我们再回家看您。” 张向阳一怔,他先看了一眼陈洲,又看向车窗外的李玉娟,两人神色都还算镇定,尤其是李玉娟,风采潇洒道:“知道了,走吧,别错过车了。” 开车去车站的路上,张向阳向陈洲大致说了下发生了什么,他的措辞尽量小心,每一个字都经过斟酌,还提了他三舅公的事,意思是他家里出过这种事,所以他妈反应也不大。 张向阳刻意地将他的出柜描述的险象环生,他无法忘记陈洲呆愣的样子,那种不敢相信面前场景的模样,还有落在空中的那一滴眼泪…… 不能去想,稍一回味,他的心就疼。 陈洲一直静静听着,等张向阳说完了,他才缓声道:“你妈妈问了我一个问题。” 张向阳忙道:“什么?” “她说,你是不是经常心里很难过。” 他是不是……是不是经常心里很难过啊? 有那么一个瞬间,陈洲看着那双镶嵌在毫无保养痕迹、饱经生活苦难的脸上的眼睛,他真的想自己回答——是的,他们经常在心里很难过。 是他们,不止是张向阳。 每一个不敢向家人坦白的“他们”,“他们”经常在心里很难过。 不同的仅仅只是伪装罢了。 而她知道。 她是知道的。 “那你怎么说?”张向阳道,“你肯定没说。” 陈洲看向张向阳。 张向阳正开车,他开车很小心,开得很慢,因为是他借的车,还要开回来,他现在胆子也大了,比以前自信了,就这么大胆地上路了,目光谨慎地盯着前面,不敢分太多神。 陈洲看着他侧脸柔和的线条,他心想张向阳这么小心翼翼的说话,是怕刺伤他吧? 即使在自己最高兴最幸运的时刻,张向阳第一个想到的依然是照顾他的感受。 张向阳也是知道的。 他心里每一寸的疼痛,张向阳都知道。 所谓“无条件的爱”,陈洲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它的模样。 好美。 如果说张向阳足够幸运地拥有了李玉娟那样的母亲。 那么,他也一样幸运。 因为他遇见了张向阳。 甚至他觉得自己要比张向阳更幸运,他们之间没有血缘的纽带,没有数十年的陪伴,没有文书上的证明,他们就只是两个毫不相干的生命,而他却能爱他,这样爱他。 “张向阳,”陈洲道,“你妈妈交代我,让我对你好。” 张向阳脸立刻红了,他嘴角向上提了提,因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要我一辈子对你好。” 陈洲注视着他微弯的唇角,擅自加上了期限。 “我答应她了。” 向阳 第129节 第95章 其实张向阳心里是有个小疑问的,陈洲突然到他老家来的原因里有没有一项是因为他知道贺乘风来了,所以才会追来——或许陈洲是在监视贺乘风吗? 一直从离开家再回到城市,坐上了陈洲的车,张向阳也还是什么都没问陈洲。 两个越是亲密的人之间越是要保留那么一点点的空间用来存放小秘密,否则黏得太紧,一丝一毫的空隙都没有,可能反而会让两个人呼吸困难。 既然足够信任,又何必追根究底? 他相信无论陈洲做什么都有他自己的道理,而且绝不会伤害到他。 一段成熟的关系里,两个人都该更从容一些,更信任对方一点。 张向阳心里想着,嘴角微微弯起。 “笑什么?”陈洲边开车边问副驾驶的张向阳。 张向阳单手撑着脸,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没什么。” 陈洲看了一眼张向阳。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来,眼角眉梢一股子天然的傲气化成冷硬的温柔,无论多少次都还是能让张向阳不由自主地脸红心跳。 他这厢正看得入迷,却不知陈洲也正克制着去看他的冲动。 分离真是煎熬,尤其是在许下一辈子的诺言后分离,真的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惦念。 说又不能说,见又见不着,见了面又不知道该怎么诉说那种想念。 想疯了。 真的想疯了。 回到公寓,一路奔波的张向阳先去洗了个澡,等他洗完澡出来,陈洲正蹲在客厅中央给他收拾行李。 他还是穿着他最常穿的黑色衬衣,背脊隆起隐约的肌肉线条将衬衣的线条绷得笔直。 张向阳人走过去,站在陈洲背后趴下,将自己的重量全压在了他身上,陈洲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做,膝盖微微向前冲了冲,双手本能地往后一拖,先把张向阳半个人托住了。 掌心包住垂下的大腿,陈洲低声道:“累了?” “还好。” 陈洲微蹲着,忽然扭过脸,在靠在他肩头的张向阳脸上亲了一下。 张向阳对他微微笑了笑,凑过去,嘴唇贴在陈洲的唇上。 他刚洗过澡,嘴唇湿润而有弹性,带了一丝丝薄荷的香气,还有点甜甜的味道。 掌心在外侧轻摩挲了一下,张向阳整个人都跟着轻轻抖动了一下,那抖动从他的身体传递到了舌尖,陈洲隆起的背肌紧绷了,他手臂发力,直接将人背了起来。 张向阳被陈洲背回了卧室。 “窗帘……”在含糊的亲吻中,他挣扎着指了下落地的大玻璃窗。 陈洲用力吻了他一下,起身过去,边走边脱衬衣,他走到窗边时,张向阳看到他的衬衣下摆已经散开,窗帘“唰”地拉上,屋内陷入了昏暗,男性身体的轮廓隐隐绰绰地落入张向阳眼中,等陈洲走近时,他已不自觉地伸出了手。 把白日当黑夜,他们在卧室混过了一个下午。 十月份的天气还是热,被子实在盖不住被踢到了一边,张向阳侧躺着,后背贴着陈洲的胸膛,皮肤上的温度还是很烫,他回过身靠在陈洲的肩窝,把脸贴在他的颈上,闭着眼睛感受那仍跳动的很快的脉搏。 没一会儿,陈洲低下头又亲在他脸上。 张向阳觉得陈洲像一头雄狮,正温存地舔舐自己的伴侣。 他回抱过去,闭着眼,随意而又舒适地亲吻他,脸颊、鼻尖、嘴唇、喉结……这个傲气十足的男人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他都可以这样随性亲昵地去触碰,这是他的特权。 “在家怎么样?” “挺好的,你呢?这几天还好吗?” “嗯,”陈洲低头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反正就那么心照不宣着。” 张向阳的眼里流露出心疼与怜爱。 陈洲很喜欢他这个眼神,那让他感觉到被爱。 “会好的,”张向阳手掌轻贴在陈洲的下颚,“一个人扛不过去的,我们两个人扛。” 吻落在他眼睑上,他听陈洲说,“没什么要扛的,现在这样就很好。” 张向阳轻叹了口气,额头在他面颊上轻轻摩挲着,相贴的温度渐高,他们再一次将彼此抱得很紧。 * 陈洲的回归受到了公司里上下欢迎,下午何家铨听说陈洲休假回来了,还特意派人送了礼物过去。 钱思明过去调侃陈洲,“怎么样?是你自己多疑了吧?” 陈洲像是折腾了一番之后认了自己的错,“嗯。” 钱思明身心通体舒畅,“年轻人,论经验还是我们这样的长辈老道吧。” “对,”陈洲难得地说了句让钱思明舒服得冒泡的话,“钱总英明。” 钱思明高谈阔论了一通后,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 独自留在陈洲的办公室拆了何家铨送来的礼盒,是个雕塑,样子很抽象,陈洲识图查了查,5w8,把东西塞进盒子里,叫了下属进来,把礼盒递给他,“叫个同城快送,还了。” “陈工……”下属接了,面露难色,“这样好吗?” 陈洲看向他,神色淡淡,很温和地对他笑了笑,“照着办吧。” 等人把们关上,陈洲脸上的笑容才渐渐熄了。 他离开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是足够让那些原本服服帖帖的下属开始敢质疑他了。 得意忘形的大哥,逐渐失去威信的情敌。 都到这份上了,也该稍稍放松点警惕了。 陈洲拉开凳子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漆黑的电脑屏幕。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已经再次入局,就看对手敢不敢出招了。 何家铨没有陈洲想象当中的那样志得意满,他仍很谨慎,忙着空华上市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对贺乘风的时刻监视。 “酗酒?”何家铨的表情极其的夸张,“你说的真是贺生?” 贺乘风那位美艳的秘书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何大少面前,对自己上司身上所有问题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的,贺先生从黄州回来之后就一直在酗酒。” 何家铨仍是一脸不可思议,“他真那么喜欢那个男孩子?” 秘书谨慎道:“这我不能确定。” 何家铨站起身,手插在口袋,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他回头道:“照你说的,他对那男孩子穷追不舍,百般折磨,别人欺负一下,他却要暴跳如雷,把人打得半死,跟人当街争风吃醋,为这个闹得连项目都丢了……” 当时何家铨是挺高兴,只是事后回过味道,他又觉得还是不舒服。 是,何盛康是把贺乘风踢出了这个项目,但同时何盛康也敲打了他,认为他小肚鸡肠,专针对贺乘风。 生长在这样成分复杂的大家庭中,何家铨不得不凡事多留个心眼。 他开始怀疑贺乘风对张向阳是不是放给他看的烟雾弹,在他的内心深处,总觉得贺乘风并不太像是那样感情用事的人,也许真正的核爆就藏在里面,故意让他看不出,好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何家铨转了两下手上的婚戒,“他人现在在哪?” “利东庭的小公寓里。” “我去看看。” 何家铨坐了自己的车去了利东庭,他提前没打招呼,直接上去敲了门,敲了很久没有人应,他不耐烦地放下手,想拿手机打电话时,门开了。 门一开,一股扑面而来的酒味随即冲了何家铨满脸。 给他开了门的人只开了门,招呼都没跟他打,转身就重新回到了屋内的吧台。 何家铨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才往里走。 地上、桌上到处都是空酒瓶,地板上干涸的酒渍黏在脚底,何家铨都不想往里走了,他震惊道:“贺生,你这是怎么了?” “哗啦啦”的倒酒声传来,何家铨目光移过去,贺乘风正背对着他倒酒,没有理会他。 何家铨半是惊讶半是疑惑地上前,他走到贺乘风身边,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看到他显而易见深红的脸,“贺生,怎么喝那么多酒,你不要命了?” 贺乘风低头喝了一口杯子里的伏特加,“没什么,”他低着头,似乎是醉得很厉害,目光紧紧盯着手腕把控的这只酒杯,“我有分寸。” 何家铨听他声音倒还算镇定,不过也仅仅只是那种强装的镇定,他手里的酒杯不断地在晃动,说话的嗓子也微微有点抖。 “我听公司里的人说你好久不去上班,我想你是为退出空华的案子不高兴,我虽然没有那个心思,但也算是捡了你的便宜,我不敢到你面前来,怕你误会什么,可你这样子,我作为大哥,无论如何都要劝你两句……” 何家铨语重心长的,像个真正的知心大哥一样劝说着贺乘风,他余光一直留意着贺乘风,觉得贺乘风的样子真是很憔悴颓废,同他发现律师那里存的遗嘱时简直不相上下。 丢了魂了。 “有什么事都没必要这样想不开,不就是个男孩子,他算什么?你勾勾手指头,有多少年轻漂亮的男孩子随你挑……” 无论他说什么,他身边的人就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在他说到“你要非喜欢,把人抢回来”时,贺乘风放下了酒杯,他转过脸,何家铨看到他通红的眼睛,看上去好像是哭过了。 “他不会回来了。” 贺乘风平静道。 他那张总是带有温和笑容的脸庞此时面无表情,却又充满了惨白而深刻的绝望。 何家铨哑然了,他被震撼了,震撼于贺乘风竟然真这么蠢。 不可思议。 难以置信。 incredible! 何家铨的脑海里飘过无数呐喊,荒唐又不得不去面对的事实摆在眼前,他甚至也想来一杯,或者给贺乘风一拳,这可是他的对手,竟然就这么败倒在感情上?英雄难过美人关……好像也不是不可理解,当然何家铨不会愿意去叫醒他,他希望贺乘风最好醉死在里头。 何家铨摇头叹气,又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后才心情愉悦地离开了。 门锁合上时传来悠扬的乐声。 向阳 第130节 片刻之后,因酗酒而抖动得连酒杯也握不住的手慢慢稳了下来。 “哒——” 酒杯被稳当地放在了桌面。 贺乘风从吧台离开,踩着粘腻的酒渍走到书房门口掏出手机。 “他人刚走,应该快回办公室了。” 电话那头传来前一个小时还在何大少面前告密的秘书声音,“好的,贺先生,事情我已经办好了。” 挂断电话,贺乘风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但已没有半分醉态,他喝的不多,仅仅何家铨来了以后那几口伏特加。 做戏做全套,一招不慎,等待他的就是满盘皆输。 他不会输,也不能输。 “师兄。” 脑海里闪回般的冒出一声,贺乘风面不改色,目光定定地看着书房。 人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 就像他失去了亲生父母,得到了何盛康这座靠山一样。 喜欢又怎么样?爱又如何? 他相信老天爷会很公平。 既然痛失所爱,那么这次他应当会得到更多的回报吧? 垂下的手指刺痛般地打了个颤。 贺乘风低下头,手上残留着一点冰凉的酒液,正顺着他的手指蜿蜒着向下坠落。 * “师兄,找我有什么事吗?” 叶书静在视频那头笑得明媚,蒋弥章却是眉头皱得打结,“小师妹,你这又是在哪?” 叶书静说了个蒋弥章听都没听过的地方。 “又去远足?” 叶书静笑道:“不是,我来见我的委托人。” “你不是经济律师吗?什么客户住这山野郊外的?” “偶尔我也想尝试点新东西嘛,这次是离婚案。” 蒋弥章乐了,“离婚案你找我啊,我擅长。” 叶书静也乐了,“那可不,蒋师兄你自己就是块活招牌。” 蒋弥章被损得快笑不出来,心想去你大爷的陈洲,就特么逮着他一个人薅是不是?他又道:“哈哈,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叶书静莞尔一笑,“师兄,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蒋弥章尴尬地笑了笑,“小师妹火眼金睛。” “是这样,我表弟想去拜会一下叶老师,但他老人家不在家,事情比较急,我想知道叶老师他现在人在哪呢?” 叶书静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 “我不太清楚。” 蒋弥章铩羽而归后,给陈洲发了条语音表示自己在师妹面前伏低做小很丢人,他很没面子,下次别再叫他做这种事了! 【陈洲:她不肯说?】 【蒋弥章:废话,她跟我老师父女关系可差了。】 【陈洲:你把她联系方式给我。】 【蒋弥章:我虽然是个没有原则的人,但我真怵我那老师,我要随便把他爱女的联系方式交出去,他会让我后悔踏入法律届,你饶了我吧。】 陈洲按照周兰鸣的提示想去拜访已经退休的叶江海,却发现事情没他想的那么容易,直接卡在了找不到叶江海这个人上面。 叶江海是周兰鸣的徒弟,照理说,陈洲也不能再开口求周兰鸣帮忙,以周兰鸣的脾气,不可能主动去联系小辈。 唯一的桥梁就是叶书静。 偏偏叶书静也不在事务所,她事务所的同事说她去外地办案了。 托蒋弥章,蒋弥章根本不管用。 正在苦恼之时,陈洲无意中瞟到靠在他怀里的张向阳正在和——叶书静聊天? “你认识叶书静?” 陈洲也不避讳了,直接问他。 张向阳正在打字,闻言抬头看向陈洲,道:“是啊。” 对上陈洲俯视探究的目光,张向阳一头雾水,“我没跟你提过吗?” 然后张向阳发现他还真没跟陈洲提过。 他跟叶书静见面那天发生了太多事,先是撞车后又表白,他都乱成一锅粥了,见叶书静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那天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反正他没跟陈洲提。 之后叶书静也几乎没找过他聊天。 他也没有事无巨细地向陈洲汇报过自己的社交情况,于是就产生了信息差。 最近叶书静去了外地打官司,她之所以又跟张向阳开始交流,是因为这是一起涉及到同性恋骗婚的案子,叶书静能说的上话的同性恋就只有他了,向他了解了解,好知己知彼。 “你能帮我跟她拜托她透露一下她父亲现在在哪吗?”陈洲认真道,“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陈洲提出的要求,不用强调重要性,张向阳也会去做的,他赶紧先回复了叶书静论坛网址,又在语音里向她说明了他有朋友想见一见她父亲这件事。 叶书静隔了几秒钟回复:“是蒋律的表弟吗?这么巧,他也是你朋友?” 张向阳忙回她,“是的,他是我朋友,特别重要的朋友。” 一旁的陈洲听了,目光垂下来,静看着张向阳的侧脸。 很快,叶书静的回复又来了。 【书尽不平事:他人在向夜山,应该没带手机,山上有座机可以联系,急的话,我可以把座机号码给你。】 张向阳抬头看陈洲。 陈洲点了点头。 张向阳忙回复她谢谢,打扰她了。 叶书静把座机号码回给他,顺带了一句“你让我帮忙,不需要谢”。 张向阳不知道陈洲为什么要找叶书静的父亲,他只把手机递过去。 而陈洲接了他的手机,看到这一串“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数字,心中起了不平静的涟漪。 那些无意的瞬间所兴起的善意原来早在冥冥之中就有所注定。 他低头用额头碰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了句让张向阳有点糊涂的话。 他说:“张向阳,老天爷是公平的。” 第96章 张向阳的生活重新回到了平稳的轨道上,公司与家两点一线,跟他妈的联系变得比之前勤快了很多,心里没负担,说话也跟着放松,感觉母子之间的距离比先前更近了。 家庭与工作都很顺心,唯有陈洲整天神神秘秘的,张向阳都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现在陈洲5点半下班,先回家,然后等张向阳快下班了就去接张向阳回家,张向阳一回到家,就看到客厅沙发一角敞开的笔记本和散乱的文件。 陈洲倒也不算瞒着他,什么东西都直接扔客厅,张向阳有一次洗完澡好奇也去看过,有数据有法律文件有公司条款有标书有财务报告,多且杂,但所有的东西都指向同一个人。 “看的懂吗?” 声音从身后响起,张向阳吓了一跳,手上拿着几张纸回头。 陈洲正在擦拭湿漉漉的短发,过来俯身在张向阳脸上亲了一下,坐到沙发上继续擦头发。 “不太懂。”张向阳老老实实道。 陈洲对他笑了笑,“你以前是技术岗,不涉及到这些层面。” 张向阳放下了那堆东西,走到陈洲面前蹲下,有些忧心道:“会有危险吗?” 陈洲停了擦拭头发的动作,毛巾搭在后颈,目光微亮地注视着张向阳,张向阳感觉他的目光中似有一股难言的侵略,从他将叶书静父亲的联系方式交给陈洲之后,这种感觉就再未停止过。 杂乱的客厅,与日俱增的文件,打到发烫的手机,所有的一切都给张向阳带来一种无声的硝烟之感。 他有点担心了。 陈洲掌心轻贴上张向阳的脸,“还好。” 张向阳侧了侧脸,将面颊贴在陈洲的掌心,他心里惴惴不安的,唯有这种方式才能让他的心情稍微安定一点。 “小阳,”陈洲俯下身,声音温柔,“相信我。” 张向阳转过脸,轻叹了口气,“我当然相信你,只是……”他又叹了口气,“关心则乱吧。” 陈洲干脆利落地抓了重点,“谢谢关心。” 张向阳被他逗笑,他站起身,抓了他脖子上的毛巾给他擦头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口头关心了。” “你这不是正在行动吗?” 张向阳推了下他湿漉漉的脑袋,“你后来联系叶法官了吗?” “联系上了。” “对你现在做的事情有帮助吗?” 陈洲抓了他的手腕,眼睛从湿发的缝隙探出一点亮光,“没有这个电话,我会很困难。” 张向阳看着他,目光似是企图从他脸上找出哄骗他的痕迹,然而陈洲的眼神非常认真。 向阳 第131节 张向阳又想起陈洲说的——老天爷是公平的。 其实他早已经对那段感情释怀了。 谁年轻时没爱过一两个人渣呢?这又不是他的错。 爱过,痛过,心结打开,一切也都消散了,现在在他心里贺乘风只不过就是青葱岁月里所遇见过的某个人,一片不太好的风景,路过了也就路过了,他只想与自己爱的人过好自己的生活。 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就太可惜了。 不过显然有很多事是不受人自己控制的,他是想好好过日子,未必贺乘风正暗中蛰伏着谋划什么。 陈洲这样紧张,事态应该不容小觑。 张向阳继续给他擦头发,“那就好。” 毛巾下传来闷闷的声音,“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如果想跟我说,我就听。” 陈洲回想起与叶江海的通话。 老爷子不愧是他外公的爱徒,他外公口中的“小叶子”说起话来却是滴水不漏。 即使陈洲已委婉地提起了周兰鸣的名字,叶江海也丝毫没有松口,只是语气稍稍变得和善了一点。 在与这些成了精的人打交道这方面,陈洲一向没有什么心得,他只有开门见山,实话实说,直接往贺乘风身上拐,又是被挡了回去。 无奈之下,陈洲也只有挂了电话,再次埋头于那些杂乱的线头之中,燕过留痕,凡做下的事总有蛛丝马迹,层层嵌套的套壳公司、海外资金、财务报表、极光星的税收……太乱了,乱得梳理不开,他需要从中抽取一根线头。 律师。 这些东西都逃不开经济律师的帮助。 全国有太多的律师,与贺乘风来往过密的律师光本城就有六七位,而这很可能又只是一个迷魂阵。 到了晚上,陈洲竟然又收到了叶江海的回电。 “小陈,”叶江海的声音很温和,然而陈洲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方的语气比起之前的从容应对多了一分不稳,“你记一下名字。” 陈洲来不及去想叶江海为什么会突然态度大变,忙先记下了名字。 等电话匆匆挂断后,陈洲都没回过神。 “一开始,老爷子不很配合,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打了个电话过来,提供了很关键的信息。” 张向阳也陷入了沉思,他放下毛巾,人坐到陈洲身边。 “是叶书静。” 那个书尽不平事的姑娘可以跑非洲去做公益,跑外乡去为山里的姑娘打离婚官司,唯独对于自己心里所受的伤痕只字不提。 她只向他倾诉过。 因他只是个善意的陌生人。 这样她才肯短暂地放下自己的骄傲去向他诉说她有多艰难才能接受自己不被爱的事实。 或许她还是说了。 可能是因为他们打扰到了这对父女,也可能是因为她终于也放过了自己。 也许真的是“人在做,天在看”。 从他看到群里的那张喜帖开始,一切都仿佛命中注定般向前行进。 如果当初他视而不见,事情又会怎样发展?现在的他、陈洲、贺乘风、叶书静……他们这些人又会是什么模样? 想到这里,张向阳都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陈工,”张向阳握了陈洲的手,“你要加油,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还有我的支持。” 陈洲反握住他的手,“没有你,我寸步难行。” 距离空华提交上市材料一周时间。 整个公司都已陷入了提前庆祝的氛围,公司上市对于员工来说毫无疑问值得欢欣鼓舞,一批元老员工都戏称这是他们的财务自由倒计时。 气氛太好,钱思明还真搞了个小型的聚会,参加聚会的都是两边的高层,陈洲不无不可,他现在所做的事情除了张向阳谁也不知道,连公司里的人也当他提前准备养老,毕竟公司一旦上市,像陈洲这样持有原始股的立刻就会晋升本市的青年富豪榜,哪还用努力啊。 “哎,我这忙活了几十年,总算达成所愿了。”钱思明感慨道。 陈洲坐在他身侧座位,“钱总,我8点得走。” 钱思明佯怒,“干什么?又去接你女朋友?” 陈洲不置可否,现在公司里都知道他有了恋爱对象,都在猜测对方是怎样美丽动人的淑女能把眼高于顶的陈工拿下,陈洲没澄清过,他一不在乎周围人的看法,二是张向阳现在天天出镜,粉丝越来越多,名气也越来越大,冒然出柜很有可能给张向阳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什么时候把你女朋友叫出来一起聚聚,让我看看啊。”钱思明跃跃欲试道。 陈洲瞥了他一眼,“钱总您什么时候把老板娘叫出来一起聚聚,让我看看?” 钱思明脸都绿了,“你个小……” 后面的部分他没骂出来。 极光星的人到了。 钱思明站起身,随后发现了个不在他邀请范围中但也好像来得很合理的人物。 陈洲也站了起来。 两边人数都不少,人群中对立的两人甫一照面气氛就很不对劲。 钱思明与何家铨有信息差,只知道陈洲与贺乘风有过节,当街撞车斗殴,心想男人嘛,打过架也不算什么,遂扬起笑脸,“小贺也来了。” 何家铨笑道:“这项目毕竟一开始是贺生跟的,我觉得他该来,钱总你说呢?” “是这个道理。” 众人落座,陈洲与贺乘风恰是坐在正对面。 贺乘风今天显然是收拾过仪表,从衬衫到外套里的手帕都经过精心打理,可明眼人还是能看出他脸上的颓色。 陈洲眼神只落在他身上一瞬便移了过去。 在场大部分人也都忽略了这个项目初期呼风唤雨的贺先生。 何家铨与贺乘风挨着坐,两人周遭的气氛却是冰火两重天,与何家铨说笑的人越多,越显得贺乘风那边落寞。 “陈工,”何家铨忽然叫了陈洲,“据我所知,先前你跟贺生在公事上闹了点不愉快,不如借这个机会,我做个和事佬,给你们说说和,一杯酒泯恩仇。” 他边说人边站了起来,手轻拍了拍贺乘风的背,示意他也站起来。 被他点到的陈洲没动,被他拍了的贺乘风也没动。 何家铨笑着看向钱思明,钱思明连忙也俯身起拍陈洲,小声道:“沉住气啊,想想自己的身份。” 陈洲看向贺乘风。 从进门那一刻起,贺乘风脸上就一直没什么表情。 陈洲笑了笑,他先举着酒杯站起了身,“我跟贺先生的矛盾早就解决了,对吗贺先生?” 贺乘风仍然坐着不动,满脸都是阴沉。 他缓缓道:“你觉得你赢了吗?” 气氛一下僵了下来,众人脸色都变了,何家铨蹙着眉回头,心中好笑的同时观察着他的脸色。 陈洲将酒杯举近到身前,脸色也变得冷淡了。 “那天我做手术,你知道他有多急吗?” “我的手术同意书是他给我签的名。” “他没告诉你吧?” 酒桌掀了。 陈洲砸的酒杯,贺乘风掀的桌子。 两人分别被自己那方的人死死拦住。 风度翩翩的两人互相仇视着对方,脸色也都是黑沉暴怒到了极点。 一群人除了何家铨外都听得目瞪口呆,到了这时候,他们好像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一直这么争锋相对,合着是情敌? 眼看两人又要动手,何家铨靠近门口,连忙示意人把贺乘风拖走。 贺乘风当着这么多人不要脸的样子,总算是打消了他最后一点疑虑了。 “你记住,”贺乘风临走之时,回头,终于露出了他现身后的第一个笑容,“他永远也不会忘了我。” 钱思明都看傻了,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姓贺的小子笑起来这么邪性,看的人后背发凉。 好好的聚会变成了闹剧。 何家铨最后去而复返,意思是替贺乘风道歉。 他心情好,态度也很好,和颜悦色地说完后,陈洲脸色还是不虞,叫何家铨单独到一侧窗边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说完,何家铨脸色微沉。 第二句话说完,何家铨又笑了。 众人只看到何家铨转过脸拍着陈洲的肩膀走过来,“好,我替他道歉,他毕竟也是我们家里人。” 之后,何家铨放开手,边往外走边回想着陈洲说的两句话。 “身边有很多人在监视。” 他上了车,后座的贺乘风低着头一副又陷入颓废的模样。 “谭建明、李利是他的人。” 谭建明,李利……何家铨心惊肉跳,脸色倒是很温和,关心地问贺乘风:“贺生,还气呢?” 贺乘风没说话。 何家铨也坐直了,对司机道:“开车。” 谭建明、李利。 路上何家铨反复琢磨着这两个名字,唇齿之间挪动着,惊怒到了极点,甚至有点想笑出声。 他想起他去谭李事务所替他父亲办事时,无意中发现谭建明压在一侧新立的遗嘱,他因是偷窥,紧张得要命,加上遗嘱里的内容令他心乱如麻,他匆匆离开,几乎都没注意到遗嘱上面盖没盖章。 向阳 第132节 谭建明,李利。 三朝元老。 他毫不怀疑这两人的权威与可信度,毕竟是连何盛康都信任的人……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们成了贺乘风的人? 所以遗嘱……遗嘱难道是故意露给他看的? 何家铨心跳如雷,头侧青筋暴起,他不能再往下想,再往下想他就要失态了,贺乘风人就在他旁边……盘旋在他身边的一条毒蛇,图谋的到底会是多大的猎物? 张向阳觉得陈洲今晚有点怪怪的,躺在他身边闷不吭声的,既不说话也不动。 累了吗?张向阳心想,算了,也不能每天都……毕竟也三十了,保养保养身体也挺好,张向阳想着,稍微往外挪了点,他一挪动,陈洲又把他拉了回去紧抱在怀里。 张向阳微微睁大了眼睛,试探道:“陈工,你今天是不是累了?” 陈洲半晌没说话,随后狠狠地在他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呼吸喷洒在脖子上,张向阳觉得有点痒。 “张向阳。” 连名带姓的叫法,让张向阳浑身一紧,“嗯?” 又没下文了。 陈洲双臂用力勒了他一下,松开了手臂。 他罕见地背过了身。 张向阳奇怪地扭头往后看了一眼,随即也转过了身,下巴靠在陈洲肩头,“怎么了?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你觉得我会出问题?” 陈洲说完,发现自己反问的语气有点冲,轻拧了拧眉,猛地转过身,张向阳没反应过来脸就被捏了一下。 “贺乘风做手术那天是不是联系你了?” 张向阳被问得猝不及防,愣了几秒后道:“……医院是打电话给我了。” “为什么打电话给你?” “他给的号码,说我是他的紧急联系人,他乱说的,”张向阳慢慢有点回过味了,“我说我不认识他,马上就挂了。” “那你怎么没跟我说?” 张向阳觉得自己挺无辜的,“你说让我少提他……” 陈洲不说话了,因为这确实是他说的。 张向阳在黑暗中偷偷笑了,他凑过去在陈洲嘴上亲了一下。 “陈工,你吃醋啊?” 今天两人摔杯掀桌的,其实陈洲有五成是在做戏,贺乘风想演,那就看谁演的过谁了,另外五成是真火,没办法控制住的怒火。 “小阳。” “嗯?” 陈洲沉吟片刻,终于说出了他藏在心里的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他没有对你做错任何事,我和他,你会……” “你。” 陈洲还没问完,张向阳已经给出了答案。 毫不迟疑,斩钉截铁。 陈洲在黑暗中怔住。 “你,”张向阳侧躺着,他面向陈洲,声音柔而坚定,“是你,要你,选你,爱你,不管什么,都是你。” 第97章 何家铨一夜没合眼。 满腹的疑问,无数的猜想,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像被烧得滚烫的石头,他迫切地想要去查证什么,去扒开什么,然而他只能坐在书桌前,强迫自己冷静地去思考。 从那份遗嘱开始,他就确信了贺乘风是何盛康的种,他不敢去做亲子鉴定,因为他绝不可能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去惹恼他的父亲。 贺乘风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一旦怀疑的种子埋下,像他这样从小生活在复杂的家庭环境中的人就会自己将拼图补全,从贺乘风与何盛康的一举一动中替贺乘风来坐实那份遗嘱。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才真正将贺乘风放在眼里,着力将他作为对手来看待,同时也更添忌惮,有时为了给维持在何盛康心目中的形象还不得不退让,才給了贺乘风壮大自我势力的空间。 如果那份遗嘱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是贺乘风故意安排谭建明给他看的…… 何家铨被自己的猜想惊得遍体生寒。 他坐不住了,起身开始踱步,脑海里不断地压制着自己的冲动——不能打草惊蛇。 假设他的猜想是真的,那么这位干儿子的心机就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么多年,十几年了,他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何家铨的脑子高速运转着,就那么思索了一夜,太阳升起时,他的精神无比亢奋,完全没有一夜未眠的疲惫。 何家铨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走出房门时,佣人说老爷从欧洲回来了,他电梯下楼,走到饭厅就看见何盛康与贺乘风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饭,贺乘风坐在何盛康右手边给他抹吐司,何盛康很和蔼地在同他说话,两人头碰头的,看样子就很亲密。 “醒了,”何盛康听到动静,回头对何家铨一笑,“坐下一起吃早饭。” 何家铨拉开椅子坐下,神色平静地想:就是无数次这样温情脉脉的画面才会让他坚定不移地相信贺乘风一定是何盛康的私生子,将来会从极光星里分走属于他的那一部分。 何家铨边吃可颂边想起公司这两年甚嚣尘上的“小太子”传言。 对传言,何盛康与贺乘风的态度倒是差不多,都是一笑置之。 这种传言能怎么澄清呢?越是澄清,可能大家越是认为欲盖弥彰。 这是个无法澄清的传言,一个对贺乘风百利而无一害的传言。 何家铨嘴里机械地嚼着,边嚼边又是想笑。 真是聪明。 他才多大?对人心与人性的揣摩竟然能到这种地步。 当年他去欧洲谈生意,何盛康在家里小中风了,照理说也不严重,家里那么多佣人伺候,然而他回来之后不久才发觉何盛康开始对贺乘风另眼相看了。 他一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就算何盛康收了贺乘风做干儿子他也没放在心上——佣人生的孩子,收了也就是个贴心的小佣人,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 那时候贺乘风才多大? 十几岁的孩子,才读高中吧? 难道他从那时候开始就一步一步谋划到今天? 喉咙里的面包像浸了水的棉絮,何家铨看了何盛康一眼,何盛康现在真是见老了,头发都半白了。 越老,越糊涂。 吃了饭,何家铨说他去公司了,何盛康让他把贺乘风带上。 “你既然有心帮风仔重新站起来,就带着他回公司上班。” 何盛康拍拍大儿子的肩膀。 大儿子对他温和地笑了笑,“好,贺生,来,坐我的车一起上班。” 一整个上午,何家铨都待在公司,他什么都没做,与往常一样办公,他现在草木皆兵,除了自己,他身边谁都可能是贺乘风的眼线。 谭建明和李利都能拿下,他还有谁可以相信?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何家铨该去空华了,去之前他特意叫了贺乘风,笑眯眯地同他说话,还是夹枪带棍地不怀好意,贺乘风一副失了斗志的样子,笑了笑,“我不想去,怕给大哥你添麻烦。” 何家铨装模作样了一会儿,坐车去了空华。 到了空华,他还是继续演戏,表现得与平常无异,直至他找了个借口进了陈洲的办公室。 一夜压制的情绪瞬间无法控制地爆开,何家铨掌心直接压上陈洲的办公桌,双眼布满了未眠所产生的红血丝,“你怎么知道的?” 陈洲坐得很稳,“何先生,你不妨先坐。” 何家铨拉开椅子坐下,动作难掩愤怒。 “有些东西我想你坐着看比较好。” 何家铨一页一页地翻,越翻脸色越白。 “其实我一直很想不通一件事,贺乘风既然是何家的私生子,他这样做对极光星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诚然空华会上市失败,甚至有可能缠上经济官司,但我实在不认为,为了争风吃醋,他会做到这种地步。” 谭建明、李利。 这两个人的背景,陈洲全不用查,三位犯过事的财务专家对这两人已经久仰大名。 这两个人为极光星出生入死,为整个何家立下过汗马功劳。 将这两个人抓在手里,贺乘风又能做到什么? 将自己的老东家撕碎、刮分殆尽。 但对贺乘风来说,好处又是什么呢? 即使争继承权争输了,贺乘风能得到的东西也比搞垮极光星分赃所能得到的东西要多得多。 所以,除非—— “他不是我弟弟,”何家铨合上文件,脸色由惨白逐渐转为黑沉,“他跟何家没有任何关系。” 堵塞的关节终于被打通,猜想得到验证,没日没夜所查出来的蛛丝马迹由那个线头穿针引线,所有的事情瞬间醍醐灌顶。 陈洲人坐着,胸膛里的心脏却是在这个时候才“咚”地落到实处。 何家铨人猛地站起身,椅子都被震得打滑。 “何先生。” 陈洲叫住了他。 何家铨回眸,语气冰冷道:“陈先生,我明白,你放心,这件事你帮了我们何家大忙,该付的报酬我绝对不会忘。” 陈洲依旧坐着,“如果说我不需要报酬呢?” 向阳 第133节 何家铨目光锁定住他。 “何先生,你打算怎么做?带着这些……没有太大实质性意义的证据找老何总给你断案评理?” 何家铨的表情显然是被陈洲说中了。 “我认为这样做的意义不大,”陈洲十指交叉盘着,“何先生,如果不是我死咬着不放,你觉得这次你和老何总能脱身的几率有多大?” 何家铨屏住了呼吸。 到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贺乘风太高明了,这么一个佣人生的小佣人,差点就要翻了天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陈洲点到为止,他相信以何家铨的头脑应该懂他的暗示。 其实凭借那些东西,他已经可以直接去找何盛康,但那又怎么样呢?法律不会判没有犯下的罪。 谁最想贺乘风永世不得翻身?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何家铨在陈洲的办公桌面前静站了三分钟,他看上去正在思索,脸上的表情也逐渐从一开始的暴怒转而平常那副笑眯眯的滴水不漏的样子。 “陈工,”何家铨笑道,“我看你不是不要报酬,你是所图不小。” 陈洲大方点头,“是的,我希望他以后都没机会出现在我和我爱人面前。” 何家铨的脸色一下又变得很复杂。 原来世上真有情种,为个男人与人斗得你死我活。 “我知道了。” 何家铨离开,走之前把文件还给了陈洲。 他虽然很清楚陈洲是在利用他,不过他们的目标的确一致,他们都想——让贺乘风消失。 其实那几天对于张向阳来说,生活再平静普通不过,那些翻天覆地、勾心斗角都与他的生活毫无关联,直到他看到极光星与空华同时上了电视新闻。 “这……”张向阳惊得从床上坐起,“陈工,出事了?!” 陈洲重新搂了他的腰让他靠好,在他额头上亲了亲,“没事,接着看。” 张向阳一个技术岗,对新闻里那些他听不懂的涉及经济犯罪的名词听得心惊肉跳,新闻里没明确提到犯事的人是谁,反正是正在调查中。 他看向陈洲,陈洲面色沉稳,眼中甚至还有一丝笑意。 “我出去打个电话。” 张向阳坐不住,“不能就在这儿打吗?” 陈洲看他一眼,见他眼巴巴的,神色中难掩不确定的惊惶,心里不再有那百分之一的担心,生怕张向阳会对人心软,因为无论如何,张向阳选的都会是他。 张向阳坐在陈洲身边听他打电话。 打的还是视频电话。 电话那头三个打扮儒雅的老年人。 “能判几年?” “看律师。” “根据我的经验,最少五年,最多十五年。” “不一定,具体要看情节和数额,努努力的话,十五年以上也是有可能的。” “也要看法官,轻重很难说。” 视频电话挂了,张向阳问陈洲,“他们三个是律师吗?” 陈洲顿了一瞬,道:“是的。” “谁经济犯罪了?” 陈洲拿着手机,用手机底部轻轻敲着脚踝,把问题抛还给张向阳,“你觉得呢?” 张向阳不太敢信,又觉得好像也不意外。 “那会影响到你们空华吗?” 陈洲摇头,“问题不大,有关空华的那些虚假财报已经提前做了手脚,上面的公章是假的,责任不在我们。” 张向阳听着,忽然发觉陈洲好像胸有成竹早有准备的样子。 难道是陈洲一手设计的? 不,不会。 陈洲不是那样的人。 大概率他可能也就是扮演了个请君入瓮的角色。 他这样独行侠一样的人,能为了什么才这么殚精竭虑,日夜颠倒地去淌这场浑水呢? 陈洲看着张向阳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一紧,张向阳的个性是眼里见不得黑的,他跟踪、调查、放任挑唆何家铨与贺乘风内斗,这些行为不说多阴暗,但总也不是那么光明正大…… 陈洲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要解释吗?解释对付非常人只能用非常手段,还是解释他其实也并不是张向阳想象当中的那么好……可张向阳早就向他承诺,他好与不好,他都会无条件地爱他…… 电视上已经开始播下一则新闻,陈洲快要按捺不住时,张向阳展开手臂抱住了他,声音软绵绵的,“谢谢你,陈工,辛苦了。” 张向阳并不知道他这句很普通的话哪里挑动了陈洲的神经,被陈洲一下扑倒的他完全懵了,“今天不是已经做过了……” 他们不是才刚洗完澡休息吗? “不够。” 事后,张向阳才知道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陈洲说的“不够”原来不是仅仅指那一天,而是指——每一天。 第98章 极光星的大楼内,何盛康暴跳如雷,文件砸了一地,他指着自己的大儿子,怒道:“你在搞什么?你是发了疯还是中了邪?你搞这些东西——” 何盛康抄起手边的文件又砸了过去,白色的纸张纷纷扬扬地散开,何家铨站着,头微微低着一副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一旁的贺乘风上前,手搀扶住何盛康,“爸,冷静点,小心气坏了身体。” “我怎么冷静?!我怎么……” 何盛康压着胸口在干儿子的搀扶下缓缓坐下。 他这两年身体越来越差,自从多年前小中风过一次后,他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一日不如一日,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其实也就是外强中干罢了。 “大哥,”贺乘风温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何家铨沉默不言,他从头到尾都低着头,事件爆发开始就像是被打击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样。 天之骄子,贺乘风心中琢磨着这个词,心想“骄”换成“娇”也许才比较恰当。 出身真的就能决定一切吗? 再好的教育,再优越的资源,培养出来的不仍然是废物? 他垂下脸,以掩饰眼中所流露出的嘲弄。 何盛康瘫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心情,他反手抓住贺乘风的手腕,他的力道很大,掌心出了一点汗,“风仔,这次你要帮你大哥。” 贺乘风抬起脸。 何盛康紧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贺乘风的骨头都在发疼,“你大哥要度过这次难关,全靠你了。” 贺乘风目光温和地注视着这位十多年来与他父子相称的老人,那张和善慈祥的脸孔此时流露出一股弃车保帅般的凶狠,眼中精光四射,“这个案子前期都是你参与的,这里还有很大的余地,风仔,我们是一家人,你要帮你大哥,要肯作牺牲。” “家铨,”何盛康大声道,“你过来。” 一直沉默的何家铨这时才挪动了脚步,他走到何盛康身边,手也被抓住了,何盛康强硬地将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他先看一眼何家铨,何家铨也正看着他,眼神非常的复杂,何盛康又看向贺乘风,贺乘风的眼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无害,“风仔,你这次帮了你大哥,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亲人。” 贺乘风有点想笑。 真正的亲人。 他真正的亲人早都已经死透了。 这场面倒是他没有料到的。 何盛康竟然会想让他替何家铨顶罪。 到底还是父子连心。 他再怎么讨好、照顾、表现的尽善尽美,到头来还是比不过血缘亲情。 不过他也不在乎。 有血缘的他都不在意,更何况这对父子? “爸爸,”贺乘风柔声道,“你放心,我会的。” 何盛康按住两人的手猛颤了一下,“我就知道你是乖仔,不枉我疼了你十几年。” 何盛康回头又看向何家铨,“还不谢谢你弟弟!” 何家铨低垂着的脸抬起,他对这个干弟弟难得地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谢谢你,贺生。” 一家人,手拉手,心连心。 想要大笑甚至是狂笑的心情充盈了胸膛,贺乘风忍耐着,将这极具讽刺性的一幕刻在脑海中,等日后他会站在极光星的废墟上去重新回味这一刻时的心情。 多么愉悦。 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他终于快要达成他的目标。 从佣人的儿子一步一步爬到今天,能牺牲的、能舍弃的他已经全丢了,为的就是这么一天。 “师兄。” 脑海里突兀地又冒出一声。 如每个走神进入冥想世界的时刻一般,“张向阳”又出现了。 他还是大学时的模样,柔顺又平和地注视着他,问:“这样,你开心了吗?” 开心,怎么不开心? 向阳 第134节 开心,你怎么不笑呢? 他不笑是留着等这对父子大吃一惊时再作嘲笑。 真的吗?可我看你就是不开心。 你看,像何盛康与何家铨这样眼中只有钱的人,他们都有父子感情,你呢?你什么都没有。 谁说他什么都没有?他很快就会变得很富有,极光星拆解完毕,财产转移低价收购,到时候他会是整个城市里最年轻的顶级富豪。 然后呢?张向阳蹲着,很怜悯地看着他,有了那么多钱以后呢?去赚更多的钱?永远去当金钱的奴隶? 贺乘风笑了,他笑得极尽温柔,阳阳,你别太得意,空华这次元气大伤,陈洲虽然后期抽身出去了,但我也有办法让他惹上麻烦,等我整死他,看你会落到谁的手里。 他为什么会在几个猎物中盯上空华呢?也许就是在调查时看到了那个名字,那张脸,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念头:这也该是他的战利品。 “风仔,”何盛康将紧急赶出来的文件交给贺乘风,“在上面签个字。” 贺乘风从走神中回过神,一目十行地看了上面的文字,嘴角慢慢勾了起来,“爸爸,这样我可是要坐牢的。” 何盛康脸色难看,低声道:“你放心,我会为你请最好的律师。” 贺乘风道:“我知道,谭建明和李利嘛。” 何盛康神色一松,“对,老谭和老李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们会想办法让你脱身的。” 贺乘风手垂在身前,没去接何盛康手里的钢笔,微笑道:“他们的确很有本事。” 这么有本事的人,胃口是会越来越大,吃不饱,当然要另寻口粮。 “嘭——” 门打开,秘书慌慌张张地进来了,“何总,有、有人来……”她身后一大批西装革履的检察官鱼贯而入,很快地在办公室内分散开。 这么快!何盛康心脏猛烈地一跳,血液都要倒流了,面上仍是镇定地站起了身,“小容,去给几位先生倒茶。” “不用了,”为首的人直接道,“我们现在怀疑贺乘风涉嫌欺诈发行股票、伪造金融票证、伪造公章、挪用公款等多项犯罪,请贺乘风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被点到名的人正坐在沙发上,何盛康要他签的文件都还在他手边,贺乘风八风不动,微笑道:“搞错了吧?” “搞没搞错,你先配合调查就知道了。” 为首的人使了个眼色,他身后有人拿着手铐直接过来了,直到手铐戴上手腕时,贺乘风仍在发怔,他忽然抬眼看向何家铨。 何家铨在对他微笑。 那笑容是十几年未有过的温和。 何家铨边笑边去扶住何盛康,他低下头,目光不再看贺乘风,“爸爸,冷静点,小心气坏了身体。” 一模一样的话,一字一句砸在了贺乘风心里,将他万事玩弄于股掌的自信一点一点砸穿透顶。 出问题了,贺乘风的脑海里瞬间滑过这个念头。 但他想不出明明事情都快成功了,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我要请律师。” 被带出办公室的贺乘风回过了神,沉声道。 “可以啊,”为首的人笑了笑,“谭建明和李利恐怕不行,这两人也在配合调查。” 贺乘风的心一下坠了下去。 谭建明和李利,这怎么可能?他藏得那么严实,谁也不该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会,又怎么可能?! 审讯开始后,贺乘风才发觉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他所有为何家铨准备的罪证全变成了他的。 何家铨,他所蔑视的何家大少竟然会有那样惊人的洞察力将他一切的部署都抢先一步打乱,连他那个双面间谍的秘书都成了证人。 律师?在何家的势力笼罩下,谁敢为他辩护? 成王败寇,兵败如山倒,他甚至都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调查第三天的时候,意外的,有位律师说愿意为他辩护。 等见到了人,贺乘风脸上露出了笑容,“是你。” “是我。” 叶书静穿着淡灰色的套装,妆容精致,手上的包放在地上,面带微笑地看向贺乘风。 老实说,她有点失望。 贺乘风看上去没太大的变化,只是没有之前打扮得那么精细了,精神状态倒还不错。 “我想你一定很奇怪,你和谭建明李利的交往这么隐秘,所有往来都用现金,每次都是巧合相遇,怎么会被人发现呢,是不是?” 贺乘风笑而不言。 叶书静盘着手,嘴角的笑容逐渐转冷,“因为你欺骗的对象是个法官的女儿。” 严厉的法官对女儿事事挑剔,处处指责,他要求她强,比任何人都强,这样他才能安心地放她出去遨游天地。 有一天,女儿带回来个准女婿。 准女婿各方面都令他满意,孤儿,孤儿也无所谓,或者更好,这样才能拿得住。 他退休了,人脉还是很广,竭尽全力地将人查个底朝天,生怕女儿会所托非人,没查出什么,很干净,就是与两个名大律师有非常隐蔽的私下接触,那种家庭,他倒也能理解。 后来女儿说不结婚了,他百思不得其解,问女儿到底怎么回事,女儿说她就是不想结婚,是她甩的他,是她烦了他。 他没有多想,女儿越来越任性,越来越抗拒他,他管不了,干脆去山上寺庙里住,也好静静心。 陌生的年轻人打了电话过来,直指他手里是否有贺乘风的关键信息。 他闭口不谈,心想到底是女儿对不起人家。 挂了电话,他心神不宁,再一次联系女儿质问。 “你非要问是吗?好,我告诉你,他是同性恋,你满意了吗?是不是就算是同性恋,只要你想让我嫁,我就得嫁?否则我就不配做你叶大法官的女儿?!” 女儿崩溃地大哭。 叶江海拿着寺庙里的座机,听着山外的钟声一声接一声。 “贺乘风,我要谢谢你,”叶书静站起身,她专程来谢他打开了她的那一点心结,她不是不被爱的小孩,只是父亲爱她的方式错了,“恭喜你,等着坐牢吧。” 她从包里掏了一张纸给他。 “你书房里就剩这个了,其他都被当成了证物,挺巧的,给你吧。” 叶书静转身离开。 纸张轻飘飘地落在贺乘风面前。 淡黄色的纸被对折成两半,中间的折线刀刻一般深。 这是他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上面一半字迹俊秀,长长的描述着他沉默的思念。 他在宿舍打开,看完之后嗤之以鼻地丢在一侧,出去一趟回来后,他注视着那几行诗,鬼使神差地拿出了钢笔。 一笔一划,似无情似有心。 “我也想你。” 泪痕晕染开了那一行字。 “师兄,以后我们到国外结婚好不好?” 他嘴上说着“好啊”,心中嘲笑他天真,脑海里却突兀地在想荷兰的夏天是不是也像这里一样炎热? 第99章 陈洲还是找了个时间向张向阳理清楚了所有发生的事。 早在半年以前,贺乘风就盯上了空华,想利用空华来完成对极光星的吸血重组,为此他精心筹划,不仅与两位经济律师私下往来密切,甚至看中了退休法官的女儿,想为他的计划多上一重保险。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张向阳看到了喜帖。 多米诺骨牌被一只柔弱的手推动了。 陈洲讲的平铺直叙,张向阳听的却很紧张,数次都感到了心惊肉跳,他骤然发觉他所经历的每一个时刻的重要性,哪怕只有某个瞬间,他崩溃了放弃了选择了认输,那么贺乘风的计划就会成功。 他绕过了无数种最糟糕的可能性,最终走向了这仅有的一条正确的道路上。 这一条路没有鲜花,布满荆棘。 可它是正确的。 “如果你没发那封邮件,或许今天接受调查的就该是钱思明与何家铨了。” 张向阳睁着圆润的眼,显然是有些后怕。 如果他没发那封邮件,事情会怎样发展呢? 贺乘风得偿所愿地得到极光星,拥有一桩体面的婚事。 空华倒闭,陈洲和他都将会被扫地出门。 叶书静陷入被骗婚的泥淖,是被继续欺骗还是会图穷匕见地被甩开? 而得到了一切的恶人欲望就这样被满足,还是继续膨胀? 张向阳越想越觉得害怕,他转过身投入陈洲怀中。 陈洲抱住他,低声道:“怕了?” 张向阳“嗯”了一声。 “不用怕,”陈洲轻抚着他的背,“是你将他打倒的。” 张向阳抬起脸,露出一只闪亮的眼,“我?” “嗯,是你。” 是他坚定不移地从未屈服,是他善意地解救了一个姑娘,是他给了他穷追不舍的勇气。 张向阳抱紧了他,“不,是我们。” 向阳 第135节 说来,陈洲该彻底轻松了,但他还是心里说不来的有疙瘩,终于还是在下午坦白了他派人跟踪贺乘风的事。 张向阳在给绿萝的盆里添水,“我知道啊。” “你知道?” “我猜的。” “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张向阳回头,面露疑惑,“你跟踪他,是为了调查他,我能理解啊。” 陈洲道:“你说过跟踪人很卑鄙无耻。” “我说过吗?凡事都没有那么绝对吧,”张向阳理所当然地双标了,“你有正当的理由。” 陈洲靠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小阳。” “嗯?” “我爱你。” 张向阳捏着水壶,猝不及防地从耳朵一直红到了脖子。 这好像是陈洲第一次说这三个字?这么单独、明确的…… “小阳。” “嗯?” 张向阳这一声“嗯”很羞涩。 “水是不是浇得太多了?” “啊——” 因为“我爱你”,小绿差点直接被淹死。 吃饭的时候,陈洲对张向阳道:“他可能会坐牢。” 张向阳筷头挑了一点豆腐,拿筷的手顿了一下,“哦。” 陈洲盯着他看。 张向阳把豆腐运到碗里,也看陈洲。 过一会儿,他把筷子放好,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陈洲想听他的想法。 那他就实话实说了。 “我觉得挺可惜的,”张向阳道,“他其实很有能力,也很有才华,如果他不动那些歪心思,不去害人,很有可能成会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陈洲听完,脸色还是很柔和,他伸出手,张向阳把手递给了他。 “你这么想,我不意外。” 这才是张向阳。 是他喜欢的张向阳。 张向阳对他笑了笑,“希望他以后出来好好做人吧。” 陈洲没笑,“如果他出来以后还来找你呢?” 张向阳道:“他找不到我的,你把我藏起来啊。” 陈洲不吃饭了,过去挠他痒痒,张向阳边笑边往他怀里躲。 闹了一会儿后,张向阳半躺在他手臂上,“陈工,你知道吗,跟你在一起后,我的心好像变得更软了,我恨不起来谁,我好喜欢这个世界,我觉得世界太可爱了,哪哪都好,”他抬起眼,大眼睛亮晶晶的,“最好的就是有你,”他伸手挠了下陈洲的下巴,“有你在,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不害怕。” 漂泊的心有了归宿,哪里都是家。 陈洲抓住他的手,亲了亲他的无名指,“嗯,你不用怕,我把你藏起来。” 有关贺乘风的事,张向阳还是在意了一段时间,有的时候也会搜索搜索情况,他也有唏嘘,回想起那个与贺乘风初遇的夜晚总像是一场梦。 他的心真的变得比以前要平和的多了。 对那段过往,他已彻底释怀。 爱是没有错的。 如果因为怕犯错,而不敢去爱,那才是最大的悲哀。 幸好,他没有丧失爱的勇气。 临近过年时,张向阳的一场直播发生了件不愉快的事情。 有人在他的直播间刷“死基佬”三个字。 其他看直播的观众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人打字问,死基佬什么意思?谁是死基佬? 张向阳选择直播前就想好了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他当没看见,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其他跟购物有关的弹幕。 下了直播后,肖小晓第一时间告诉他,直播间的管理员已经把发弹幕的人给封了。 张向阳道了谢,“没关系,有的人你越封他越来劲,直播间没必要封人。” 肖小晓道:“他刷屏本来就要封,没事。” 张向阳的担心成真了。 下午一点场的直播,三点结束,三点半就有人在微博论坛投稿爆料。 【我要投稿下半年某宝很火的主播,号称两小时交易额千万的男主播其实是gay,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喜欢跟人到处约炮,原来是某公司的设计师,后来因为在公司乱搞男男关系被开除,全行业的人几乎都知道这事,现在傍上个新媒体的大佬,对大佬各种跪舔,大佬强扶上位,公司里上下怨声载道,都称他为老板娘,以上句句属实,行业里一打听就知道,请厚码。】 爆料人没有指名道姓,但也基本就差报张向阳身份证号了,广大人民群众对吃瓜喜闻乐见,微博投稿和论坛发帖投稿爆料立刻就发酵起来,等公司发现的时候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俞清第一时间就去联系删帖。 张向阳坐在一旁,人静静的,听着俞清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托关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若有所思。 等俞清挂了电话后,张向阳平静道:“我知道,所以咱们报警吧。” “报警?” “嗯,”张向阳道,“他诽谤,我们报警。” 俞清人有点懵,“张向阳,你认真的吗?报警的话,这性质可就变了。” 网上打嘴仗的多了去了,名人很少报警,有句话叫“认真你就输了”,一旦报警,很有可能还会反向损害形象,会让大家认为你一名人怎么跟素人这么较真,赚钱出了名挨两句骂不正常吗?到最后即使维护了自己的名声,无人在意不说,还很容易给人留下“惹不起”的有损观众缘的印象。 “发个律师函吧,”俞清折中了一下,“给那几个微博的营销号发律师函,让他们把投稿删了。” “不,我要报警。” 张向阳坚持道。 俞清道:“报警不一定对你有好处!” 他把其中的利害关系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张向阳听,生怕张向阳太单纯了不懂。 为了处理这事,张向阳已经在办公室静坐了快一个小时,他想的很清楚。 “原来公司里有人发邮件给我泼脏水,我忍了,后来我被房东赶出来,有人造谣我得艾滋,我也忍了,再后来被举报吸毒,我还是忍了,俞总,我忍到现在,我觉得没必要再忍了,不能维护自己的尊严,我赚再多的钱有什么用,又为了什么呢?” “俞总,我要报警。” 俞清被张向阳镇住了。 在他印象里,张向阳一直都是个说话温柔笑容腼腆的弱受,封建保守,骨子里还有点理想主义,总之就是个任由人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的乖乖牌。 乖乖牌硬起来也是温温柔柔的,可俞清知道,张向阳这次真一点余地也没留。 “行,”俞清大手一挥,“报警。” 报警之后,舆论也并未平息,跟俞清预想的一样,网上的吃瓜群众仍没有完全“站”张向阳,反而质疑起他报警是不是在做戏。 张向阳对这些言论心平气和,再惨的时刻他都经历过了,这算什么? 舆论的反转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契机。 有人又去投稿了。 【我跟某主播以前一个公司部门的,可以贴图证明,投稿的人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主播在我们公司人缘特好,我们整个部门都是好哥们,关系很铁,乱搞个屁的男男关系啊,你这么说我们,问过我老婆的意见了吗?别码,我不是那种背后说人的小人。】 投稿人附了图,有他和老婆微信聊天的截图,微信截图里他老婆让他好好谢谢同事给带的咸菜腊肉。 紧接着,就像是炸了锅一样,陆陆续续地不断有人来投稿。 【我也是那个部门的,主播确实人很好,每天第一个来公司打扫办公室,最后一个走,还经常帮同事加班,他辞职是因为有人背后故意中伤他,在公司里他没做错过任何事,他走的时候,我出于某些原因没有好好送他,也在这里向他说声对不起。】 【我也是同个部门的……】 九个投稿。 一个都没少。 张向阳接到了陈洲的电话。 “陈工,是不是你让他们……” “不是。” 陈洲在电话那头道:“我在联系律师。” “嗯。” 张向阳的声音带了点哽咽。 “没事,”陈洲温声道,“你放心,还有钱总呢,他得感谢你救了他的猪。” 空华的蓝v号直接发了声明,声明网上谣传的事情不符实情,同时还对当初因恶意中伤开除员工一事道了歉。 光这些已经让舆论开始动摇,再后来又有人上传了视频。 男孩子站在干干净净的乡野田中,诉说着他曾经与某个人一起工作的经历,他是怎样帮助他,又是怎样鼓励他面对迷茫的未来。 “我要再一次感谢他,谢谢他无偿地接受了我们这里的助农直播,为我们滞销的农产品带货,至于那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人,我知道你是谁,因为我曾也是那样的人,希望你能走出阴暗,向阳而生。” 全程其实都没人提过张向阳的名字,而这个视频在最后显然是把这层窗户纸都捅破了。 张向阳看着视频中健康的模样,不禁笑弯了眼,“怎么晒得那么黑。” 晚上陈洲下班来接他,张向阳心里挺忐忑的,怕被人看见又在网上发酵。 向阳 第136节 “怕什么?”陈洲道,“同性恋就同性恋了,澄清的本来也不是这个。” 张向阳想了想,“嗯”了一声。 手机震了震。 【书尽不平事:宝,你红了。】 【书尽不平事:缺律师吗?我告死他。】 【蒋弥章:小阳,陈洲联系我了,我已经在告那个傻逼的路上了,放心,没事嗷】 “谁?” 张向阳按下手机,扭过脸对陈洲笑了笑。 “朋友。” 第100章 造谣的人很快就被抓了出来,还是个老熟人,以前一起干促销时的组长钟晨轩,他本来当时就憋了一肚子气,眼看张向阳越来越火,嫉妒难平,于是想搞个大新闻,被蒋弥章逮出来,痛哭流涕地向张向阳道歉。 张向阳接受了,也没接受。 他主观上接受他的道歉,客观上邀请对方去接受法律的制裁。 没道理别人恶意中伤他,他还当什么都没发生。 对“恶”的宽容有时恰恰是对善的伤害。 张向阳把这件事全权委托给了蒋弥章,他现在也终于有能力去支付律师费了,蒋弥章不肯收钱,张向阳坚决要给,被蒋弥章直接把钱打回给了陈洲,跟陈洲说了这事。 【蒋弥章:都是一家人,这点忙我帮了也是举手之劳,收他钱像什么话啊。】 陈洲觉得蒋弥章这话说的中听,把微信给张向阳看。 张向阳看了,脸上露出一点笑容,过了一会儿他的笑容渐淡,而后又扑哧笑出了声。 “笑什么?” 陈洲边说边收回手机。 【蒋弥章:要是你俩分手了,我再连本带利管他把律师费要回来,顺便让他赔偿你这万年老处男的身体和精神损失费。】 陈洲:谢谢,拉黑了。 这场风波之后,有关张向阳的性向在网上传言就没断过。 有人因此而厌恶他,对着他的直播逐帧截图分析他哪个动作、神态娘不娘,又到底是不是基佬,也有人仍然喜欢他,认为人的性向并不是评价一个人的标准,没必要在意主播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 这两拨人有时候会在直播间起冲突,张向阳依旧泰然处之,世界就是这样,有人讨厌他,有人喜欢他,他所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没必要过多地去在意其他人的评价。 过年前两天,张向阳回了老家。 李玉娟看到他高兴坏了。 儿子现在的出息就连她在乡下都知道了,她能不高兴吗? 张向阳现在名气越来越大,终于在他们这个小镇也有了一点姓名,许多街坊邻居都专程来看他这个网络红人,与他合影留念,一时网上流传了许多张向阳在老家过年的照片。 镜头里光鲜亮丽的主播回到老家大棉裤大棉衣的搞笑图片还上了热搜,看到张向阳家里的房子,有人说他接地气,也有人说他装,还有人说他不孝顺,赚了那么多钱也不给家里修修房子。 之后越扒越深入,又扒出来张向阳的家庭情况。 单亲,父亲见义勇为牺牲,当时还上了当地的新闻小报,有人把当年的报道翻了出来,报道上张常青人长得很端正英俊,父子眉宇之间很相似,一时之间这个话题又冲上了热搜,网上又有许多人在缅怀这个早逝的英雄。 其实当年张常青救了人以后,没得到太多好话,许多人都说他傻,搭上条命却没救着人,连被他救的孩子家的父母在办完丧事后不久就搬走了,不知道他们是想离开伤心地,还是不想背负一条人命的压力。 李玉娟没有怪他们,因为她深知她的丈夫做那件事完全是不求回报的,只要是他认准了对的事,他就会做,不管别人会不会念他的好。 她理解张常青,所以也从来不怪任何人。 李玉娟不太会上网,张向阳特意截了微博上那些为他父亲可惜、悼念的话语给她看。 【我也不想追星啊:呜呜,叔叔真的好帅,好可惜,这么年轻就走了,到那边一定要好好的。】 【十一:父子两个看着好像,都是面相很柔和的人,好人有好报,希望留下的人能幸福。】 【梦圆今生:真的很佩服这种见义勇为的人,希望主播加油。】 …… 一条条留言来自天南海北的陌生人,是李玉娟从未想过能得到的善意。 太多了,多到她快要被淹没。 李玉娟拿着张向阳的手机不肯放,她一条一条地看,看那些人对她丈夫的惋惜与祝愿。 李玉娟哭了,她看向张向阳,快五十岁的女人哭得像个孩子,“向阳,这个你能留下来吗?我想念给你爸爸听听。” 张向阳也哭了,他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念给爸爸听。” 这是一份特殊的新年礼物,对李玉娟、对张向阳、对张常青都是。 陈洲在家里也一直在关注这件事,拿新注册的微博号给那些话一一点了赞,他成天拿着手机,脸上时不时地露出淡淡笑容,陈博涛看着脸色阴得像要下雨。 之前张向阳被人投稿那件事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周英驰就跟他说了,就是那个孩子。 陈博涛全程都跟着看了。 不管那些谩骂的还是替那个孩子说话的,他都看了。 还有许多有关同性恋的讨论,他也看了。 有人说同性恋反人性,也有人说同性恋本来就是天生的;有人说同性恋爱乱搞,也有人说爱乱搞的人不分性向;有人说同性恋恶心,也有人说歧视的人才恶心…… 各种论调互相碰撞,谁也说服不了谁,看得陈博涛都头疼。 他心中的天平也在跟着摇摆不定。 同性恋怎么反人性了?它确实就是天生的!没读过书吗?多看点研究报告吧! 同性恋爱乱搞?扯他妈的蛋,他儿子三十了才搞一个! 同性恋恶心?…… “吃饭了。” 周英驰叫了陈洲。 “来了。” 陈洲坐下,先道:“谢谢妈,辛苦了。” 陈博涛黑着脸,“你妈确实够辛苦的,做那么一大桌子菜。” 陈洲拿了碗筷,“晚上我也来帮忙吧,我新学了几道菜,做了给你们尝尝。” “什么菜啊?”周英驰道,“我怕家里没买。” “家常菜,我看了,家里东西都有。” “哦哦,”周英驰笑了笑,“现在会做饭了,真好。” 陈洲也对她笑了笑。 陈博涛还是黑着脸,“明天去你外公家拜年。” “嗯,好。” “这次可别买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陈博涛阴阳怪气地说完,他那脾气又臭又硬的儿子却只回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同性恋恶不恶心陈博涛不知道,他只能说他这儿子的脾气这小半年以来确实没之前恶心人了。 新年那天,来周兰鸣家拜年的人络绎不绝,陈洲与叶书静打了照面,两人在一旁说了会儿话,叶书静人走之后,萧定波拿陈洲开玩笑,“我看你跟叶法官家的独生女好像认识啊?” “是认识。” “怎么认识的?” 一堆人都来了兴趣。 陈洲淡淡道:“朋友的朋友。” “哟,朋友的朋友,这关系是远是近啊?” 除了陈博涛与周英驰,就只有知晓内情的蒋弥章一脸抽搐地在旁边没搭腔了,心想怎么又把这两人凑一对,他那小师妹难道是弯仔码头吗?他可真够无语的。 陈洲脾气很好地应付着众人。 他现在对家人比以前要耐心地多,家里人也感觉得到他的变化,愈发觉得他是不是恋爱了,所以人变得有人情味了。 周英驰看着他与人周旋,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 如果她儿子不是同性恋,喜欢的是个女孩的话,此时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向所有的亲朋好友介绍,他们也都会祝福他们,可现在,陈洲却要装。 在家里人面前,还要装。 或者,他其实就只在家里人面前装。 儿子的乖顺让周英驰忽然发现了这一点,她手脚发麻,人都快站不住了,陈博涛一直留意她的脸色,看到她脸色不好,忙偷偷拉着她进了小院。 “怎么了?心脏病还是高血压?” 周英驰摆了摆手。 不远处欢声笑语传入耳中,她扭过脸对丈夫道:“我觉得我们儿子好可怜。” 陈博涛一愣,随即有些薄怒,“他可怜?他有什么可怜的,他现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要我们拉着这张老脸陪他演戏……” “大年初一,”周英驰打断了他,声音低低的,带着无限的哀怜,“博涛,大年初一,他在家里演戏。” 陈博涛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小姨,小姨父,说什么悄悄话呢,吃饭了。” 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陈博涛下意识地挡住周英驰,“好,来了。” 饭桌上,陈洲依旧被抓着调侃,他一改往日所谓食不言寝不语的挡箭牌,间或回应几句,也是有说有笑的。 周英驰发觉自己的心情很怪,之前陈洲沉默寡言,她难过,现在陈洲跟家里人相处得越来越融洽,她却觉得更难过了。 向阳 第137节 儿子在受委屈,她这个当妈的心里一清二楚。 谁给他委屈受了呢? 她却不敢面对。 年初三的时候,陈洲向父母告假,“我明天走,去外地玩两天。” 又是一次心照不宣的谎言。 陈博涛黑着脸,冷哼了一句,想说点难听的话,最后还是没说,就说了一句,“早点回来,别玩疯了。” “嗯,我初六回。” 第二天陈洲临出门前,周英驰忽然叫住了他。 “洲洲。” 陈洲回头。 他的母亲神色复杂,说不出的挣扎,她站在沙发边,手扶着沙发,胸膛慢慢滚动起伏,“回来的时候,一起回来吧。” 她说完,挥了挥手,随后又转过了身,这句话像是已经耗尽她全部的力气。 一旁的陈博涛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听明白以后,脸黑成了碳,他生气地看向妻子,却看到他妻子已经在默默垂泪,嘴里的话悄然咽了下去。 “好。” 陈洲走了,他上了动车,奔向他另一个家。 他的到来,受到了李玉娟的热烈欢迎,让陈洲都有些受宠若惊,张向阳偷偷告诉他,是他妈心情好,绝不是陈洲又做对了什么,该挨骂还是挨骂。 果然,帝王待遇在第二天骤降,李玉娟旁敲侧击地审问他,陈洲听了半天,原来李玉娟竟然是问平常他有没有背着张向阳跟别的小男生偷偷聊天。 陈洲:“阿姨,遇到小阳之前,我一直都是一个人,遇到他以后,也只有他一个。” 李玉娟大吃一惊,“什么?你不是三十了吗?” “我是三十。” “你之前没谈过?” “没有。” “别骗阿姨啊,阿姨眼睛很尖的。” “真的,我没骗您。” 李玉娟回头就去问张向阳知不知道这事,张向阳说他知道,李玉娟告诫他:“他三十了都没谈过,会不会哪里有问题?” 张向阳:“……” 陈洲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他。 有人三十如狼似虎,有人二十四肾亏要补。 初六的时候,两人一起坐动车回去,路上遮得很严实,生怕又被拍到上热搜。 现在张向阳的性向就跟皇帝的新衣差不多。 反正也没必要站出来特别去认,工作的事跟他的性向无关,但也别太高调了,这是俞清跟他说的,俞清功成名就,觉得自己腰板子硬了,过年回家出柜,被他的煤老板父亲打断一条腿,他躺床上吊着一条石膏腿时终于悟出了“人别太得瑟”这个真理,火速传授给了张向阳。 张向阳看着风流骚气的俞清半死不活的样子,心中感叹他还是挺幸运的。 下了动车回到公寓,陈洲跟他摊牌了。 “你想跟我回家吗?” “啊?” 张向阳嘴张的差点脱臼。 “我走的时候,我妈提了一下,说回来的时候可以一起回来。” 陈洲一直都没说,他心里也不是特别有底,怕他妈是一时冲动,也怕张向阳过去受伤,所以干脆放在这临门一脚的时候说,这样张向阳考虑时间少,拒绝的概率大。 张向阳略一思索,很快道:“好啊,现在去吗?” 车开到弄堂里停下。 张向阳深吸了口气,“如果他们见了我不高兴,或者反悔了,我就走,行吗?” “别太担心,”陈洲握住了他的手,“慢慢来,你教我的。” 张向阳点了点头,两人一起下了车。 楼上封死的窗户换了新的,玻璃干净透明,两人挤在窗口往下看。 “回来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 “看不太清。” “个子好像不高啊……” “还行,比洲洲矮大半个头。” “等会儿他上来,怎么称呼?” “……小张吧,别太正式了,自然一点。” “对了,你红包准备了吗?” “……” 天气冷,张向阳贴靠着陈洲走,边走边道:“我们是不是该给长辈包个红包啊?” “你带了吗?” “……没有,要去买吗?” “算了,微信发吧。” 冬日的梧桐落尽了叶,阳光将两人的背影拉得很长,他们慢慢进了弄堂,不知名的鸟停在树梢,清鸣了一声,它腾空而起跃过那一排窗户,待来年春日梧桐抽叶时再回来——看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