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种武器之多情环》 多情自古空余恨 (一) 夜.夜已深。 双环在灯下闪动着银光。 葛停香轻抚着环上的刻痕,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他已是个老人,手指却仍和少年时同样灵敏有力,无论他想要什么,他总是拿得到的。他想要这双环已有多年,现在总算已到了他手里,他付出的代价虽然极大,可是这收获却已足够补偿一切。 因为这双银环本是属于盛天霸的。 盛天霸一手创立的“双环门”,威镇西陲已近三十年! 现在双环门这种根深蒂固,几乎已没有人能撼动的武林霸业,竟已被他在短短三个月中,一手推翻! 他所付出的代价无论多大,都是值得的。 “杀了一个人,就在银环上刻一道刀痕!” 这是盛天霸多年来的习惯,也已变成了双环门下所有弟子的惯例。 环上只有十三道刻痕。 盛天霸并不是那种好色如命,杀人如草的英雄.他并不喜欢杀人。 他要杀的,必定都是值得他杀的人。 这十三道刻痕虽然不深,其中却埋葬了十三个显赫一时的好汉! 他们活着时声名显赫,死的时候也曾经轰动一时,死后留下的,却只不过是浅浅的一道刻痕而已。 现在杀他们的人,也已死在别人手里。他留下的又有什么? ——甚至连一道刻痕都没有留下! 葛停香嘴角虽带着微笑,眼睛里却不禁露出了寂寞之色。 他知道自己也会跟盛天霸—样,迟早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天。杀他的人会是谁呢?桌上还摆着一卷黄纸,葛停香摊开来,用银环压住卷纸的两端。 纸笺已陈旧,上面写着七个人的名字;“x”盛重:盛天霸堂侄,孔武有力,双环份量加重。 “x”李千山:冷辣橱肱.足智多谋。:“x”胡大刚:剽悍勇猛。 “x”王锐;少林弃徒,还俗后入双环门。 “x”杨麟:陇西大盗,武功最杂。 “x”盛如兰:盛天霸之女,精暗器。 萧少英:家道中落之世家子,因为酗酒闹事,非礼师姐,已经于两年前被逐出双环门,下落不明。 这七个人,本是双环门的七大弟子,除了盛天霸之外,他们几乎就可以算是西北一带,名头最响、最有势力的七个人。 现在葛停香却在他们的名字上都打了个“x”。 那意思就是说,这些人不是已经惨死在刀下,就是已负伤逃亡.纵然能侥幸不死,也已是个废人。 将来纵然有人能击倒葛停香,也绝不会是这七个人。 萧少英的名字上虽然是空着的,虽然逃过这一劫,可是葛停香从来也没有将这个好色贪杯、放荡成性的败家子看在眼里。 何况他早已被盛天霸逐出了门墙,根本已不能算是双环门的弟子。 葛停香嘴角又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盛极一时、不可一世的双环门,现在终于烟消云散了。 他们留下了什么? 只不过留下了这一双银环,作为葛停香胜利的纪念而已。 (二) 夜更深。 风吹碧纱窗,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葛停香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这是他的书房,也是他的秘室。 除了五娘,绝没有别人会来,也没有别人敢来。 玉娘姓郭,是他不久前才量珠聘来的江南名妓,现在已成了他最笼爱的一位如夫人。对女人与马,葛停香向都极有鉴赏力,他选择的女人,当然是绝色的丽人。郭玉娘不但美,而且柔媚温顺,善体人意。 葛停香心里在想着的事.往往不必说出来,她就已先替他安排好了。 现在夜已很深,他正觉得有点饿。 郭玉娘已捧了他最喜欢的四样下酒菜、一碟小花卷和一壶碧螺春走进来。葛停香故意皱着眉,道:“你为什么还不睡?” 郭玉娘甜甜地笑着,道:“因为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定睡不着的,所以在替你准备点心。” 葛停香道:“你怎么知道?” 郭玉娘嫣然道:“每一次豪赌之后,你无论输赢都睡不着.何况今天?”今天葛停香不但赢来了永垂不朽的声名,也已将西北一带无法计算的财富都赢了过来。这一场豪赌,赌得远比他平时任何一次都大得多。 葛停香看着她,目中不禁流露出满意之色,叹息着揽住她的腰肢,道:“幸好今天我赢了,否则只怕连你的人都被我输出去。” 郭玉娘却笑道:“我倒—点也不担心,我早就算准你会赢的。”葛停香笑道:“哦?”郭玉娘轻抚着他花白的头发,柔声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已看出你绝不击膂没有把握的事,所以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已跟定了你。” 葛停香大笑,一战成功.百战扬名,美人在抱,温香如玉,人生如此,夫复何求?现在他的确可以笑了,无论他的笑声多大,也绝不会有人觉得刺耳,郭玉娘放下食盘,看着桌上的银环,忽然问道:“这就是盛天霸的多情环?” 葛停香点点头。 郭玉娘道:“盛玉霸是个多情人?” 葛停香肯定地道:“不是,绝不是。” 郭玉娘道:“那么,他的环为什么要叫做多情环?” 葛停香道:“因为这双环无论套住了什么,立刻就紧紧地缠住,绝不会再脱手,就好象是个多情的女人一样。” 郭玉娘又笑了,笑得更甜:“就好献忠一样,现在我已缠住了你,你也休想再逃。”葛停香大笑道:“我本就不想逃。” 郭玉娘道:“多情环……多情的环,多情的人,这个名字取得很好。” 葛停香接道:“只可惜名字取得再好,也是没有用的。” 郭玉娘道:“现在他人已死了?” 葛停香道:“不但他的人已死了,他创立的双环门,也已烟消云散。” 他凝视着桌上的银环,慢慢地接着道:“他从十六岁出道,闯荡江湖四十年,身经数百战,独创双环门.也算得上是威风了一世,现在留下来的,却只不过是这双银环而已。”葛停香道:“还有什么?”郭玉娘道:“仇恨!” 葛停香皱了皱眉,脸色似也变了,他当然知道仇恨是多么可怕的事。 郭玉娘道:“仇恨就象是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只要还有一点点儿留下来,留在人的心里,就总有一天会长出来的。” 葛停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忽然冷笑,说道:“就算还有仇恨留下来,也已没有复仇的人。” 郭玉娘阶质道:“一个都没有?”葛停香道:“没有!” 郭玉娘又展平了那张已起皱的纸卷,道:“这些人呢?” 葛停香道:“盛重、李千山、胡大刚、盛如兰,都已死在乱刀之下,王锐和杨麟也已经成了残废。” 郭玉娘道:“残废的人,也一样可以报仇的。” 葛停香道:“所以我并没有放过他们。” 郭玉娘道:“你已派了人去追?” 葛停香道:“我保证他们一定逃不了的。” 郭玉娘又将这七个名字从头看了一遍:“还有萧少英呢?” 葛停香又笑了笑,说道:“这个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个人。” 郭玉娘阶质道:“为什么?” 葛停香道:“萧家本是陇西望族,家财亿万,富甲一方,但是不到三年,就全都被他败得精光了。” 郭玉娘在听着,而且还在等着他再说一点。 葛停香又道:“他本是盛天霸关山门的弟子,盛天霸对他的期望本来很高,但他却将盛夫人的珠宝都偷出来卖了,拿去酗酒宿娼。” 郭玉娘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的本事倒真不小。” 葛停香大笑道:“这也算本事?” 郭玉娘正色道:“当然算本事。” 她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能在短短三年里,将亿万家财花光的人,世上又有几个?”这种人的确不多。 “敢将盛天霸夫人的珠宝偷出来,拿去酗酒宿娼的人又有几个?”这种人更少”郭玉娘道:“所以他做的这些事,别人非但做不出,也没有人敢做。” 葛停香只有承认。 郭玉娘道:“连这种事他都做得出,天下还有什么他做不出的事?” 葛停香没有继续喝酒。只要—有值得思考的事,他就绝不喝酒,否则这双银环上只怕又多了道刻痕。他的人也许已埋葬在双环山庄后的乱石岗里‘他沉思道:“你认为我应该提防他?” 郭玉娘道:“我总认为世上有两种人是绝不能不提防的。” “哪两种人?” 郭玉娘道:“一种是运气特别好的人,一种是胆子特别大的人。” 葛停香巳记住了这句话。 只要是有道理的话,他就绝不会忘记。 郭玉娘道:“他自被盛天霸逐出门墙后,就已下落不明?” 葛停香道:“这两年来,的确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只因为根本没有人想到要去找他。” 郭玉娘道:“若是要找,能不能找得到?” 葛停香笑了笑,道:“若是我真的要找,世上绝没有我找不到的他忽然高声呼唤:“葛新!” 门外立刻有人应声:“在。” 葛停香再吩咐:“叫王桐来。” 王桐垂着手,站在葛停香面前.就好象随时都准备跪下来吻葛停香的脚。从来也没有人怀疑过他对葛停香的服从与忠心,也从来没有人能了解他的可怕。他是个非常沉默的人,很少开口,也很少笑,脸上总是带着种空洞冷漠的表情,一双手总是喜欢藏在衣袖里。 他伸出手来的时候,通常只有两种目的:吃饭,杀人! 在他这一生中,杀人几乎已变成是和吃饭同样重要的事。 现在虽然已是深夜,但只要葛停香一声吩咐,不出片刻.他就出现在葛停香面前,而且永远都是绝对清醒着的。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又不禁露出满意之色,就好象他看着郭玉娘时一样。假如他必须在这两人中选择一个,他选的一定不是郭玉娘。 “你见过萧少英?” 王桐点点头,双环门下的七大弟子,每一人他都见过。 远在多年前.他已随时都在准备要这七个人的命! 葛停香道:“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桐道:“他不行。” “不行”这两个字经王桐嘴里说出来,并不能算是很坏的批评。 盛重天天生神力,勇猛无敌,环上的刻痕,多达一百三十三条,其中大多都是武林一流高手,在双环门下的七大弟子中,位列第一。 可是王桐对于他的批评,也只有两个了! “不行!”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并没有看错,盛重天只出手五招,就已死在他手里!葛停香嘴角又露出微笑,发出了简短的命令:“去找他,带他回来!” 王桐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没有再问任何问题。 葛停香既然只要他去带这个人回来,那么这个人是死是活都已没有关系。看着他走出去,郭玉娘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每次看见他的时候,总觉得忍不住要打寒噤,就好象看见条毒蛇一样。”葛停香淡谈地道:“你看错了。” “看错了?” “就算三千条毒蛇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一根手指。”桌上有笔墨纸砚。葛停香忽然提起笔,在萧少英名字上也打了个“x”。 郭玉娘又忍不住道:“他现在岂非还没有死?” “不错,他现在还没有死。”葛停香忽然笑道:“只不过从王桐走出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等于是个死人了。。。” 暴雨荒冢 (一) 霹雷一声,闪电照亮了荒冢累累的乱石山岗。 山坳里,两个衣衫褴楼、歪戴着破毡帽的大汉,正在暴雨中挖坟。 暴雨打灭了满山鬼火.也打灭了他们带来的灯笼,大地一片漆黑,荒坟间到处都弥漫着令人毛骨依然的森森鬼气。 这两个是什么人? 他们要埋葬的人,又是什么人呢? 其中一个塌鼻斜眼的猥亵汉子,正喃喃地埋怨:“若不是昨天晚上在场子输得精光,就算再多给我二十两,我也不来干这种鬼差使。” “这差使就算不给我,咱们也得干。”另一人虽然口嘴有点歪,眼睛却不斜:“赵老大平时对咱们不错,现在人家出了事,咱们难道能不管?” 斜眼的叹了口气,用力挥起了锄头。 又是一声霹雳.闪电击下,一条铁塔般的大汉,赶着辆骡车,冲上了山岗,车上载的.赫然正是两口崭新的棺材。“赵老大来了。” “你猜棺材里装的是谁?”斜眼的还是满肚子疑问:“死人总是要入士的.为什么偏偏要做得这么鬼祟?” “这种事咱们最好少问,”枉腱的冷冷道:“知道的越少,麻烦也越少。”骡车远远地停下,赵老大正挥手呼唤,两个人立刻赶过去,推起了棺材。赵老大自己一个人扛起了另一口,嘴里吆喝着,将棺材拢进了刚挖好的坟坑。 二个人正准备把土推下去,“砰”的一声,仿佛有人在敲门,声音还很大。这里既没有人,也没有门,声音是从哪里出来的? 斜眼的机伶伶打了个寒噤,突然间,又是“砰”的一声响。 这次他总算听清楚了,声音竟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棺材里怎么会有人敲门?” 赵老大壮起胆子,勉强笑道:“说不定是条老鼠钻到棺材里去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棺材里突然又响起一阵阴侧铡的笑声。 老鼠绝不会笑,只有人才会笑。 棺材里却只有死人! 死人居然在笑,不停地笑。 三个人脸已吓得发绿,对望了一限.拔腿就跑,跑得真快。 雨还在不停地下,三个人眨眼间就逃下了山岗,连骡车都顾不得带走。 棺材里的笑声,却突然停止了。 又过了很久,左边的一口棺材盖子竟慢慢地抬了起来。 一个人跟着坐起来,鹰鼻、锐眼,黑衣上满是血污,左臂已被齐肩砍断。他四面瞧了两眼,一翻身,人已猫般从棺材里窜出。 看他惨白的脸色,就知道他不但伤势极重,失血也极多。 可是他行动仍然十分矫健.—窜出来,就掀起了另一口棺材的盖子.沉声道:“你还撑不撑得住?” 棺材里的人咬着牙,勉强点了点头。 这人的脸着实比死人还可怕,也是满身血污,断的却是条右腿。所以连坐都没法子坐起来。 “撑得住还要懒在棺材里装死。” 这人牙咬得更紧,恨道:“你看不出我已只剩下一条腿?” “没有腿也得站起来,否则就得烂死在棺材里。”这鹰鼻锐眼的黑衣人,心肠就是铁打的:“我岂非早已叫赵老大替你准备了根拐杖?” 棺材里的确有拐杖。 比黄豆还大的雨点,一粒粒打在他身上、脸上,这个整个一条右腿都被砍断了的人,竟真的挣扎着,撑着拐杖站了起来! 看来他也是个铁打的人! 双环门下的七大弟子,本来就全部是铜浇成的,铁打成的! 有人甚至认为,你就算把他们的脑袋砍下.他们也还是照样能张嘴咬你一口,咬进你的骨头里,喝干你的血! 这两人正是七大弟子中,还没有死在乱刀下的杨麟和王锐。 (二)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乱石和荒冢。 王锐用他的独臂,从骡车上提起口木箱,反手一抡,抛给了杨麟。 杨麟居然接住了,居然没有倒下。 可是支持着他身子的拐杖,却已被压入了地上潮湿的泥土里.他可以感觉到右腿根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在流血。 王锐又从车上提起一大壶水,用力猛踢骡股,骡子负痛惊嘶.奔下山岗。杨麟看着他眺肱水壶大步走过来,目中竟似充满了悲愤痛恨之意。 王锐道:“箱子里有干粮和刀创药,只要节省着用.足够我们在这里过半个月的。”杨麟在听着。 王锐道:“葛停香绝对想不到我们还会回到这里,有半个月的功夫,我们的伤也差不多能够好了。” 这片山岗就在双环山庄后。埋葬在山岗上的.至少有一半是死在双环门下的。盛天霸—家人的尸体,也已被葛停香葬在这里。 王锐道:“白天我们一定得躲在棺材里,可是天黑之后,我们还有很多事可做。”他在紧咬着牙关,勉强抑制着心里的悲愤,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师傅和大哥的坟一定在这附近.我们虽然暂时无法替他老人家报仇,至少也得在他老人家坟前磕几个头。” 杨麟盯着他,慢慢的将箱子放在棺材里,忽然道:“我们同门已有十年,这十年来,你跟我说过多少次话?” 王锐道:“不多。” 杨麟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本来是黑道上的人,你总认为我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才投入双环门的。” 工锐也在冷笑,道:“是不是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 王锐冷冷道:“但我却还是冒着险,把你也带走了。” 杨麟道:“所以我不懂。” 五锐道:“你不懂?” 杨麟道:“你救我.绝不是为了同门之义,因为你从来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同门兄弟。”王锐沉默着,又过了很久,才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你要我说真话?”杨麟点点头。 王锐道:“那么我先问你,葛停香的功夫,比不比得上我们师傅?” 杨麟答道:“永远也比不上的。” 王锐道:“但是这次他几乎没有费什么力,就已将师傅打倒。” 杨麟道:“那只因师傅当时喝醉了酒,而且醉得很凶因。” 王锐道:“他老人家怎么击腠的?” 杨麟道:“那天是他老人家与师母昔年第—次见面的日子。” 王锐问道:“你知道他老人家每年到了那一天.都会喝醉的吗?” 杨麟道:“我们师兄弟全知道。” 每年到了这—天,盛天霸总会将他的门下全都请入后院,痛饮去年春天就埋在树下的百花酒。 因为他觉得自己这一生的成功,全靠他有了个这么样的贤内助。 王锐道:“除了我们兄弟外,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 杨麟道:“好象没有别的人了。” 每年只有到了这—天,盛天霸必定开怀痛饮,尽情而醉。 但他却从不愿别人知道他也有喝醉的时候。他的仇家实在太多。他绝不能给别人一点机会。 王锐目光如刀锋,盯着杨麟:“这件事既然没有别人知道,葛停香怎么会知道的?”杨麟的脸色变了。 王锐又道:“我们是在后院喝酒的,无论谁要闯进去.都得先闯过六七道暗卡,我们必定早已有了警戒,可是那天葛停香去的时候,我们却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那天葛停香突然出现时,就好象飞将军突然从天而降。 王锐的手紧握道:‘他们去的一共有十三个人,这十三个人是怎么通过外面那些暗卡守卫的,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杨麟道:“所以你怀疑双环山庄里.早已有了他们的内线埋伏?”王锐道:“不错。”杨麟道:“你怀疑他们的内线就是我?”王锐道:“不错!” 杨麟道:“你救走我,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查明这件事?”王锐道:“不错!”杨麟也握紧了双拳,闭上了嘴。 暴雨如注,在他们之间隔起了一重帘幕。 他们就象是两只负了伤的野兽一般,在暴雨中对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锐才一字一字道:“你承不承认?” 杨麟突又冷笑,道:“其实我也有件想不通的事。”王锐道:“你说。”杨麟道:“他们来的那十三个人中,除了葛停香之外,最可怕的,就是杀了盛大哥的那个灰衣人。”王锐道:“不错!” 杨麟道:“他杀了盛大哥后,就转过来,跟另一个人联手对付你。”王锐道:“不错!” 杨麟冷冷道:“你一向自命是少林正宗,打的根基最厚,所以才看不起我这个出身在下五门的师弟,只可惜你也不是那灰衣人的对手。” 王锐居然立刻承认:“不错,他武功远在我们之上。” 杨麟道:“他练的本就是专门为了杀人的功夫。。王锐道:“不错。” “他杀盛大哥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但却没有杀你!”王锐的脸色似也变了。杨麟道:“他本可杀你的,却放过你,而且居然还放了你一马,让你逃走,这件事我也一直都想不通。” 王锐问道:“难道你认为我才是内奸,所以他们才会放过我吗?” 杨麟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王锐也闭上了嘴。 两个人又彼此对视了很久,王锐忽然道:“那个人也姓王,叫王桐。” 杨麟冷笑道:“原来你认得他。” 王锐道:“我当然认得他,还在三十五年前,我就已认得他。” 杨麟很惊奇:“你今年岂非才三十六岁?”王锐道:“不错。” 杨麟道:“难道你一出世就认得他了吗?”王锐点点头。 杨麟耸然动容,失声说道:“他也是姓王,难道他是你的兄弟?” 王锐道:“嫡亲的兄弟。” 杨麟怔住。 他其实想不到他们之间竟会有这种关系,更想不到王锐居然会承认。 王锐道:“我们虽然是嫡亲的兄弟,但却已有多年未曾见面了。” 杨麟道:“有多少年?”王锐道:“十四年。” 杨麟道:“你投入双环门已有十四年。” 王锐道:“我脱离少林门下后.就已发誓永远不再见他。”杨麟道:“为什么?”王锐的手握得更紧,目中又露出悲愤之色,缓缓道:“因为我出家做和尚,就是为了他;被逐出少林,也是为了他!”杨麟道:“我不懂。” 王锐黯然道:“这件事我本不愿说出来的。” 杨麟道:“但现在你却非说出来不可!” 现在的确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否则两个同门兄弟,也许立即就会象野兽般在这暴雨荒冢间互相厮杀! 他们心里的悲愤和仇恨都已积压得太多.只要一点导火线,就立刻可能爆发。王锐叹息着,终于道:“我们虽然同父,却不同母,我是嫡出,先父去世后,他就毒杀我的母亲,几乎也已将我置之于死地。”扬麟又不禁动容。 他当然也看得出王桐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人。 “你出家做和尚,就是为了躲避他?” 王锐点点头,道:“我投入少林,本是为了要练武复仇。” 杨麟道:“但后来你却并没有去找他?” 王锐长叹道:“因为我出家之后,受了少林诸长老的薰陶感化,就已将仇恨渐渐地看得淡了,何况,他毕竟还是我的兄长!” 杨麟道:“后来呢?” 王锐道:“谁知我不去找他,他反而来找我了。” 杨麟道:“他知道你已在少林?” 王锐道:“他说他一知道我的下落,就立刻赶来找我,因为他也已知道他以前做的太过份,所以来亲忠原谅他。” 杨麟道:“你当然接受。” 王锐黯然道:“我非但接受,而且还很高兴,我实在想不到他还有别的图谋。”杨麟问道:“图谋的是什么呢”? 王锐道:“就是少林寺的藏经。” 少林藏经,在武林人的心目中,一向比黄金珠宝更珍贵。 只不过无论谁都知道,少林七十二绝技的可怕,所以谁也不敢左轻捋虎须。杨麟动容道:“他去找你,为的就是利用你.去盗少林藏经?” 王锐叹息道:“后来他虽然没有得到手,但我也被逐出了少林。” 杨麟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我是个孤儿,本来—直都在埋怨苍天对我的不公,现在我才知道,你的遭遇实在比我更不幸。” 王锐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到,他今次居然会放过我。”杨麟道:“他也是个人,每个人一生中.至少总有片刻天良发现的时候。”王锐苦笑道:“他也许早巳算准,纵然放了我,我也逃不远的。” 杨麟道:“不管他是为了什么,我都已相信你绝不是内奸。” 王锐道:“你……你真的相信?” 杨麟笑了笑.道:“你虽然有些自大.却绝不是会说谎的人。” 王锐看着他,目中的憎恶,似已变为感激。 杨麟道:“现在你若还认为我是内奸,就不妨过来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因为我根本无法辩白解释。”王锐没有过去。 两个人又动也不动地站在暴雨中,互相凝视着,却已不再象是两只等着互相厮杀的野兽。 王锐忽然冲过去,紧紧握住了杨麟的手,叹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不是你。”杨田道:“你知道?” 王锐道:“我仔细想了想,你若是内奸,就不会被他们砍剩一条腿了。”杨麟道:“也许他们是想杀了我灭口。” 王锐道:“那么他们就绝不会让我将你救走,就一定要第一个杀了你!”杨麟笑了。王锐也笑了。 雨虽是冷的,但他们胸膛里的血却已在发热。 王锐苦笑道:“这两天来,我们遭遇的不幸实在太多,心里实在太痛苦,总难免变得有点失常的,所以我才会胡思乱想、疑神疑鬼。” 恐惧本就会令人变得多疑,多疑就难免会发生致命的错误。 杨麟说道:“所以我们一定要冷静下来,想想内奸究竟是谁。”王锐道:“我想不出。” 杨麟道:“但这次双环门之惨败,一定是因为有人出卖了我们。” 王锐凄然道:“可是除了我们两个外,双环门下,已没有活着的人。”杨麟道:“还有一个。”王锐立刻问:“谁?”杨麟道:“萧少英!” 王锐道:“他已不能算是双环门下的人。” 杨麟道:“但双环门中秘密,他知道得却不比我们少。” 王锐道:“你认为是他出卖了我们?” 王锐不说话了,双拳却又握紧。 就在这时,突听“格”的一响,竟是从旁边一座荒墓中发出来。 墓已颓败倒塌,露出了棺材的一角。 破旧的棺材里,竟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了。 (三) 一双灰白色的手,手里还托着个酒杯。 棺材里的这个人,无论死活,都一定是个酒鬼。 王锐和杨麟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都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但现在对他们来说,人却比鬼更可怕。棺材里是什么人? 托着酒杯的手.正在用酒杯接着已渐渐小了的雨点,已接满了一杯。 手缩了回去.棺材里却发出了声叹息。 一个人叹息着.曼声而吟:“但愿雨水皆化酒,只恨此生已非人。” 王锐、杨麟又对望了一眼,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他们竟似已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杨麟突然冷笑,道:“你已不是人!”棺材中的人又在叹息。 “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只不过是个非人非鬼,又是“啪”的一声.棺盖掀起,一个人慢慢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苍白的脸,满脸刚长出来的胡碴子,还带着一身连暴雨都不能冲掉的酒气,只有一双眼睛,居然还是漆黑明亮的。 杨麟盯着他,一字字道:“萧少英,你本不该来的。” (四) 雨已小了。 暴雨总是比较容易过去,正如盛名总是比较难以保持。 “我的确不该来,”萧少英慢慢地爬出棺材:“只可惜我已来了。” 王锐也在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已知道本门的祸事?” 萧少英凄然而笑,道:“我虽已见不得人,却还不聋。”王锐道:“你知道我们在这里?”.萧少英点点头:“我知道赵老大是条够义气的好汉!” 王锐道:“所以你算准了我一定会去找他?” 萧少英道:“我也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王锐问道:“你还知道了什么?” 萧少英道:“我还知道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叫斜眼老六到这里来挖墓。” 王锐道:“所以你就跟着来了。”萧少英又点点头。 王锐道:“你算难了我们一定会来?” 萧少英笑得更凄凉:“不管你们来不来,棺材里都是个喝酒的地方,就算我醉死,这里也没有人会把我赶走。” 王锐看着他,眼睛里似已露出了同情之色。 杨麟却在冷笑,道:“你本来明明可以做人的,为什么却偏偏要过这种非人非鬼的日子。” 萧少英淡淡道:“因为我高兴。” 杨麟闭上了嘴,面上巳现出怒容;王锐忽然说道:“箱子里还有酒,拿出来,我陪你喝两杯吧。” 萧少英笑了,杨麟沉下了脸,冷冷道:“你还要陪他喝酒?”王锐叹道:“他虽已不是双环门下,却还是我的朋友。”杨麟冷笑,道:“他算是哪种朋友?” 王锐道:“至少不是出卖朋友的那种朋友。”杨麟道:“他不是!”王锐道:“他若是那个出卖了我们的人,我们现在就早已真的进了棺材。”萧少英突然大笑。笑声中充满了—种说不出的悲伤和寂寞:“我实在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肯将我当做朋友的!” 他斟满酒一杯,递过去:“来,我敬你一杯,你用酒杯,我用酒瓶,我们干了。”满满的一瓶酒,他居然真的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王锐皱眉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这么样喝酒?” 萧少英道:“这么样喝酒有何不好?” 王锐道:“这已不是在喝酒,是在拼命!” 萧少英缓缓道:“只要还有命可拼,又有何不好?” 他眼睛里又露出奇怪的表情.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王锐。 王锐忽然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叹声道:“你真的愿意拼命吗?” 萧少英慨然道:“我至少还有—条命!” 王锐的声音更嘶哑:“你愿意将这条命卖给双环门?” 萧少英道:“不是卖给双环门,是卖给朋友。” 他用力握紧王锐的手:“我虽巳不是双环门的子弟,但双环门却—直都有我很多朋友!” 王锐的手在发抖.喉头已被塞住。 他实在也想不到,在这种时候,还有人肯承认自己是双环门的朋友。 萧少英慢慢地接着道:“何况,我就算不去找葛停香,他也绝不会放过我的。”王锐道:“为什么?” 萧少英淡淡道:“双环门虽巳不认我这个不肖弟子,可是在别人眼里,我活着是双环门里的人,死了也是双环门里的鬼。” 他的声音虽冷淡,可是一双手也已在发抖。 王锐日中不禁露出歉意,黯然道:“你虽然错了.可是我们……我们说不定也错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萧少英已改变话题:“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已全部听见。”杨麟冷冷道:“我知道你并不聋。” 他对萧少英的态度.就好象王锐本来对他的态度一样。 萧少英却完全不在乎:“那天他们去的十三个人中,有几个是你认得的?”杨麟沉吟着,终于道:“只五个。” 萧少英问:“是不是葛停香和‘天香堂’属下的四大分堂主?”杨麟点点头。那一战天香堂的确已精锐尽出.但天香堂中的好手并不多。 “其余八个人是谁?” “有四个一直蒙着脸,另外四个,也都是我醋执见过的陌生人,想必都是葛停香重金从外地请来的打手。” 萧少英又问:“他们的功夫如何?” 杨麟道:“都不在天香堂那四大分堂主之下。” 萧少英道:“伤亡如何?” 杨麟道:“天香堂来的四个人中,死了三个,重伤一个。” 萧少英沉思着,缓缓道:“这一战天香堂虽然击败了双环门,他们自己的元气也已大伤,看来真正占了便宜的,只不过是葛停香请来的那八个打手。” 杨麟道:“看那八个人的武功,绝不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却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 王锐忽然道:“王桐好象早已在跟着葛停香,只不过一直没有露面而已。”杨麟道:“你怎么知道?” 王锐道:“两年前我已在兰州看见过他一次,那时葛停香也在兰州。” 杨麟道:“但你却—直没有提起。” 王锐苦笑道:“那时我实在没想到葛停香会有这么大的阴谋,这么大的胆子”萧少英叹了口气,道:“何况,没有人会愿意提起自己的伤心事的。” 杨麟仿佛还想再说什么,看了王锐一眼,终于闭上了嘴。 萧少英又问道:“那八个人之中,武功最高的是谁?” 杨麟毫不考虑,立刻回答:“王桐。” 萧少英接道:“但他在江湖中并不是一个很有名的人。” 杨麟道:“也许他的兴趣并不在成名而在杀人!” 萧少英道:“他练的本就是专门为杀人的功夫?” 杨麟道:“他的武功并不好看,却极有效。” 萧少英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那么葛停香这次派出来对付我的,一定也是王桐。”杨麟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他还摸不清我的底细.何况,他只要出手,就绝不想落空。”葛停香只要出手—击,的确总是十拿九稳的。 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王锐已不禁露出忧虑之色,道:“他若是真的已派出王桐来找你,你最好暂时躲在这里。” 萧少英却摇了摇头道:“他既然已来找我.我就要让他找到的。” 王锐皱眉道:“为什么?” 萧少英答道:“我一定要让他找到后,才有机会混入天香堂的。” 王锐道:“为什么一定要混入天香堂?” 萧少英接道:“因为我只有混入天香堂之后,才有机会报仇的。” 杨麟突然又冷玲道:“只可惜死人是没法鬃知朋友报仇的。”萧少英笑了笑,道:“我还没有死。” 杨麟进:“那只因王桐还没有找到你。” 萧少英道:“他只要一找我,我实必死无疑?” 杨麟道:“我见过他出手,也知道你的武功。”萧少英又笑了。杨麟道:“你不信?”萧少英笑而不答。 杨麟道:“我们老大的双环功夫份量,你总该知道的。”萧少英当然知道。盛重双环的份量.本就比别人加重了—倍。再加上他手上力量,那出手一击,的确有开山裂石之力。 杨麟道:“可是我亲眼看见老大出手双飞,击中了他的胸膛,他居然象是完全没有感觉。” 萧少英淡淡道:“我相信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只不过我总不能躲他一辈子。”壬锐道:“你至少可以躲他半个月,等我们的伤好了,再作打算。” 萧少英道:“等到那时,我们就能凭个人的力量,击败天香堂?” 王锐说不出话了萧少英目中露出沉思之色,突然问道:“王桐杀了盛老大之后,就来对付我?”王锐点点头。 萧少英道:“他手下留情,放过你,也许并不是天良发现。” 王锐道:“你想他是为了什么?” 萧少英道:“那也许只因为他被盛老大一击之后,已经受了内伤.伤势只到那时才发作。” 王锐接着说道:“可是别的人….” 萧少英道:“那时葛停香正在对付老爷子,当然无暇顾及你.别的人以他马首是瞻,看见他放了你,也不敢多事出手。”这推测的确很合理。 合理的推测,总是能令人利目相看的,连杨麟对他的看法都似已有了改变。萧少英沉吟着.又道:“可是盛老大那—击之力,本该立刻致他于死地的,他却还能一直支持到那时,所以我想,他身上一定穿着护身甲一类的防身物。”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要杀人的人,总是会先提防着被人杀的。” 杨麟听着他,忽然道:“你并不是个真的酒鬼,你并不真糊涂。”萧少英道:“我….” 杨麟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既然不糊涂,两年前的重阳日,怎么击膂出那种糊涂事?” 两年前的重阳,萧少英大醉后,居然闯入了老爷子独生女的房里去——这就是他被逐出双环门的最大原因。 萧少英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悔恨?还是悲伤?可是他很快就恢复正常,淡淡道:“就算最清楚的人,有时也会做出糊涂事的,何况我本就是个四不象的半吊子。” 王锐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管怎么样,你这半吊予想得好象比我们两个人加起来还多。” 杨麟道:“不管怎样,他若真的想混入天香堂,无异是羊入虎口。” 萧少英微笑道:“天香堂就算真的是个虎穴,我也可以扮成个纸老虎,让他们看不出我是羊来。”杨麟不懂,王锐也不懂。 萧少英道:“我本来就是被双环门赶出来的人.为什么不能入天香堂?”杨麟终于懂了:“只可惜葛停香并不是个容易上当的人。”萧少英接道:“也许我有法子。”杨麟道:“什么法子?” 萧少英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杨麟当然知道。 萧少英道:“秦始皇也不是个容易上当的人,却还是几乎上了荆轲的当,只因为荆轲带去了一样他最想要的东西。”每个人都有弱点的。 无论谁看见自己一心想要的东西忽然到手时,总难免兴奋疏忽。 萧少英缓缓说道:“荆柯知道秦始皇想要的是—个人的头颅,所以他就借了那个人的头颅带去了。” 杨麟动容道:“樊将军的人头?”萧少英道:“不错。” 杨麟的脸色变了。 王锐的脸色变得更惨。 他们当然知道,葛停香想要的,并不是要樊于期的人头,而是他们的人头!杨麟忍不住道:“你……你是不是将我的人头借去见葛停香?” 萧少英不说话,只看着他。看着他的头。 杨麟的两只手都已握紧,忽然仰天而笑,道:“我这颗头本已是捡来的,你若真的想要,不妨现在就来拿去!” 萧少英忽然也笑了笑,道:“我不想。” 杨麟怔住:“你不想?” 萧少英微笑道:“我只不过在提醒你,你们的头颅,都珍贵得很,千万不能让人拿走。” 杨麟看着他,握紧的手已渐渐放松。 王锐也松了口气,脸上却又露出忧虑之色:“你真的有法子对付葛停香和王桐?”萧少英道:“我没有。” 王锐接道:“但你却还是要走?” 萧少英打了个哈欠.仿佛觉得酒意上涌,眯着眼道:“这里已没有酒,我不走干什么?” 莫非他直到现在才真醉了? 杨麟又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把我的头颅带走?” 王锐叹道:“你为什么不把我的头颅带走?” 萧少英叹道:“因为这法子已过时了,已骗不过葛停香,你的头颅,也比不上樊将军。” 雨已往。 “我走几十天鹤忠再来,只希望那时这里已有酒。” 他真的说走就走。 王锐和杨麟看着他走入黑暗里,走下山岗.却不禁叹了一口气。 “你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都已是我们复仇的唯一的希望。” 杀人的人 (一) 萧少英又醉了。 这次他醉在“老虎楼”.就象是个死人般倒在柜台旁。 一个人醉了后,好象总是会变得比平时重三倍。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要抬起个已烂醉如泥的醉汉,绝不是件容易事。 尤其是萧少英,老虎楼出动了三个伙计,却连搬都搬不动他。 “这个人简直比石头还重。” 坐在柜台上的老板娘早看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冷笑道:“这小子已醉得象是堆烂泥,你们难道连堆烂泥都没有法子对讨吗?” 伙计们——个个垂下头,不敢开腔。 萧少英却突然张开了一只眼睛,瞪着老板娘.笑嘻嘻道:“你错了。”老板娘沉下了脸。 她生气的时候,看来还是很媚,尤其是一双眼睛,更可以迷死人。 附近百里的人都知道,老虎楼的老板娘,是个可以迷死人的女只可惜谁也没有胆子到这里来让她迷一迷。 这地方叫老虎楼,就因为有条母老虎。 母老虎就是这个迷人的老板娘,据说连老板都已被她连皮带骨吞又下去。萧少英眯着眼笑道:“你看来一点也不老,更不象老虎,我也不是烂泥。”老板娘居然笑了笑,笑的时候更加迷人:“不是烂泥是什么呢?” 萧少英道:“是一种小虫,没有骨头的小虫,这种小虫就叫做泥。” 老板娘笑道:“看不出你倒还蛮有学问的。” 萧少英也笑了:“我本来就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而且少年英俊,喜欢我的女人,从这里排队一直可以排到马路上去。” 老板娘突又沉了脸,道:“那么你就赶快给我滚到马路上去,不营你是烂泥也好,是小虫也好.都得赶快滚!” 萧少英却还是笑嘻嘻地道:“只可惜小虫也不会滚,烂泥也不会滚。” 老板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死?”萧少英立刻摇头道:“不想。” 老板娘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 萧少英道:“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来的。” 老板娘怒道:“你究竟想来干什么?” 萧少英道:“我想找你陪我睡觉。” 老板娘的脸色变了,伙计们的脸色也变了。 这小子看来真有点活得不耐烦的样子.居然敢到老虎头上拔毛。 老板娘突然一拍桌子,喝道:“给我打,重重地打!” “打”字说出口,楼上的客人已溜了一大半,七八个伙计却全都围了上来。也不知道谁提起张木凳,就往萧少英脑袋上砸了下去。 “哎哟”一声,萧少英的脑袋还是好好的,木凳却已四分五裂。 伙计们一惊、一怔.又怒吼着扑上去。 只听“劈劈啪啪”一阵响,扑上去的伙计,全都已踉跄退下,两边脸已打得又红又肿。萧少英却还是嬉皮笑脸地站在地上.看着老板娘,道:“我说过,我只不过想来找你陪我睡觉,并不是来挨揍的。” 老板娘狠狠地盯着他,忽然又笑了。 这次她笑得更甜、更迷人,柔声道:“你老远的赶来,真的就是为了我?”萧少英立刻点头道:“绝不假。” 老板娘媚笑道:“看来你倒是个有心人。” 萧少英道:“不但有心,而且还有情有义。” “你贵姓?” “姓萧.吹萧引凤的萧。” 老板娘吃吃地笑道:“可惜我不是凤凰,只不过是条母老虎。” 萧少英也吃吃地笑道:‘可是在我眼里看来,你这条母老虎简直比三百只凤凰加起来还要美得多。” 老板娘笑道:“原来你不但有学问,还很会说话的。” 萧少英眯着眼,道:“我还有很多别的好处,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老板娘看着他.眼波更迷人.忽然道:“再摆酒来,我要陪萧公子喝几杯。”酒是好酒.人是美人。 萧少英本来已醉了,现在更连想清楚一点点都不行。 老板娘已替他斟满了一大碗,微笑道:“我看得出萧公子是英雄,英雄喝酒是绝不会用小酒杯的,我先敬你三大碗。” “莫说三大碗,就算三百碗,我也喝了。” 萧少英捧起了碗,忽又皱起眉,压低声音.道:“这酒里有没有蒙汗药?”老板娘抛了个媚眼,笑道:“这里又不是卖人肉包子的十字坡,酒里怎么会有蒙汗药?” 萧少英大笑,道:“对,这酒里当然不会有蒙汗药,何况,既然是老板娘亲手倒的酒,就算是毒药,我也照喝不误。” 他果真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的一下子就把一大碗酒全都倒下了肚,又伸出手,摸着老板娘的手,眯着眼道:“好白的手,却不知香不香?” 老板娘银铃般笑道:“你闻闻看.香不香?” 她居然真的把一只又白又嫩的手,送到萧少英鼻尖上。 萧少英捧起这只手,就象是条嗅到了色腥的馋猫,左嗅右嗅.嗅了又嗅,忽然大笑了两声,一个筋斗倒在地上,“砰”的一声,竟是头先着地。 老板娘皱眉道:“萧公子,你怎么又醉了?” 萧少英躺在地上:,动也不动,这次才真的完全象个死人一样。 老板娘忽然冷笑道:“放着阳关大道你不走,你偏偏要往鬼门关里来闯!”她又沉下脸,一拍桌子:“拖下去打.打不死算他造化,打死了也活该。”伙计们已开始准备动手,突然一个人冷冷道:“打不得!” 客人居然还没有走光。 角落里的位子上,还有个灰衣人坐在那里自勘自饮,喝的却不是酒,也不是菜。他喝的居然是白开水。 到酒楼上来喝白开水的人倒不多,他的人看来也象是白开水一样,平平凡凡,淡而无味,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老板娘盯了他两眼,厉声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灰衣人道:“我根本不认得他。” 老板娘道:“既然不认得,为什么要来管他的闹事?” 灰衣人道:“因为我也活得不耐烦了。” 他说话的声音也同样平淡,就好象和尚在念经,替死人超度亡魂念的那种经。老板娘冷冷道:“莫非你也是想来找我陪你睡觉?” 灰衣人道:“不是。” 老板娘冷笑道:“那么你就是来找死……” 灰衣人道:“也不是找死,是找死人。” 老板娘说道:“这里没有死人。”灰衣人道:“有。” 老板娘忍不住问道:“在哪里?” 灰衣人道:“我数到三,你们还不滚下楼去,就立刻全都要变成死人!”老板娘的脸色又变了。 灰衣人已放下杯子,冷冷地看着她。 “—!” 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没有表情却往往就是种最可怕的表情。 老板娘看着他,心里竟不内自主觉得有点发冷。 她见过的英雄不知道有多少,见过的杀人凶手也不知有多少.但却从来没有能让她觉得害怕。 她实在看不透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不透的人,通常也就是最可怕的人。老板娘倒抽了口凉气,已听见这个人冷冷地说出了第二个字。 胆小的伙计,已忍不住想溜了,老板娘眼睛里却突然发出了光。 —个轻衫少年已从外面绕过去,绕到灰衣人的身后,手里的刀也在发着光。这少年正是老板娘的“小老板”,能做老板娘的入幕之宾并不容易。他不但嘴甜,而且刀快。 老板娘笑了,微笑着向这灰衣人抛了个媚笑,吃吃地笑道:“你不想要我陪你睡觉,却想找死,难道我长得很难看?” 她长得当然不难看,她只希望这灰衣人能看着她,好让那少年—刀砍下他的脑袋。灰衣人果然在看着她,刀光一闪,年轻少年的刀己劈下。 果然是快刀! 灰衣人没有回头,没有闪避,突然反手一个肘拳撞出去。 楼上每个人立即全都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轻衫少年的刀明明已快劈在灰衣人的脖子上,只可惜刀锋还没有够着部位,他自己的人已被撞得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再倒下,软成了一滩泥。不是那种没有骨头的小虫,是泥。 小虫是活的,泥是死的。 灰衣人还是冷冷地看着老板娘。 他这反手一撞,既不好看,也没有任何巧妙变化。 他的招式只有一种用处‘——是杀人! “三”字已经快说出来了,老板娘也已笑不出,咬着牙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方?” 灰衣人道:“是你的地方。” 老板娘道:“但你却还是要我走。” 灰衣人道:“不错。” 老板娘跺了跺脚.道:“好,走就走!” 她的确想走了,谁知道就在这时,桌子底下忽然有人道:“走不得。” 桌子底下只有一个人,一个本来已经绝对连动都不能动的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老板娘又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她在酒里下的迷药,本来是最有效的一种。 萧少英用两只手抱着头,喃喃道:“好厉害的蒙汗药,好象比我上次在十字坡吃的那种还凶,害得我差点就醒不过来了。” 他忽然向老板娘笑了笑,又道:“这种药你还有没有?” 老板娘脸色已发青,道:“你……你还想要?” 萧少英点头道:“我最喜欢喝里面加了蒙汗药的酒,你还有多少,我全要。”老板娘突然转身,想逃下楼去。 只可惜她身子刚转过,萧少英已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道:“老板娘吃吃笑道:“为……为什么?” 萧少英道:“你还没有陪我睡觉,怎么能走。” 老板娘瞪着他,一只眼睛又渐渐地眯了起来,嘴角又渐渐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柔声道:“楼下就有床.我们一起走。” 萧少英大笑,忽然出手,一把挟住了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揪了起来。 可是他并没有下楼,反而走到那灰衣人面前。 灰衣人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依然全无表情。 萧少英也看了他几眼,道:“你好象真的不认得我7”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道:“可是别人要打死我的时候,你却救了我。”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谊:“我本该谢谢你的.可是我知道你这种人—定不喜欢听谢字。”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看着他杯子里的白水,道:“你从来不喝酒?” 灰衣人道:“有时也喝。” 萧少英道:“什么时候你才喝?” 灰衣人答道:“有朋友的时候。” 萧少英问道:“现在你喝不喝?”灰衣人道:“喝。” 萧少英又大笑,忽然大笑着将老板娘远远地抛了出去,就好象摔掉了只破麻袋。灰衣人道:“你不要这女人陪你睡觉了?” 萧少英大笑道:“有了朋友,我命都可以不要,还要女人干什么?” (二) 夜凉如水,却美如酒。 在屋顶上仰起头,明月当空,繁星满天,好象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 摘来下酒。 萧少英和灰衣人,一个人抱一坛酒,坐在繁星下,屋顶上。 “要喝酒,换一个地方去喝吧。” “为什么要换地方?” “这地方该死的人还没有死光。” “那你喜欢在什么地方喝酒呢?” “屋顶上。” 萧少英大笑道:“好,好极了。” 灰衣人道:“你也在屋顶上喝过酒?” 萧少英道:“在棺材里我都喝过。” 灰衣人石板般的脸上居然也露出笑意:“棺材里倒真是个喝酒的好地方。”“你想不想试试?” “想。” “我们先在屋顶上喝半坛,再到棺材里去喝,怎么样?” “好,好极了。” 半坛酒很容易就喝完了,要找两口可以躺下去喝酒的棺材,却不容易。 萧少英的酒量实在不错,但无论酒量多好,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喝醉的时候。萧少英是人! 现在他眼睛已发直,舌头也大了,喃喃道:“棺材店在哪里?怎么连一家都看不到?”灰衣人道:“要找棺材,并不一定要到棺材店里找。” 萧少英大笑道:“一点也不错,要吃猪肉,也并不一定要到猪窝去。” 他忽然又不笑了,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有棺材?” 灰衣人道:“有死人的地方,就有棺材。” 萧少英声音压得更低,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有死人?” 灰衣人道:“老虎楼。” 萧少英立到点点头.道:“不错,那里刚才还死了个人。” 刚点完头,忽然又摇头,道:“还是不行。” 灰衣人道:“为什么又不行呢?” 萧少英道:“那里只死了—个人,最多也只有一口棺材。” 灰衣人道:“两个人既然可以用一张桌子喝酒,为什么不能坐在—口棺材里?”萧少英又大笑:“点也不错,我们两个人都不胖,就算躺在一口棺材里,也足足有余。 (三) 老虎楼后面的小院子里,果然摆着口棺材。 崭新的棺材上好的木头,四面的棺材板都—尺厚。 看来这老板娘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并没有因为人死了就忘了旧情。 可是死人还没有摆进去。 店已打了烊,楼上却还流肱灯光,显然还有人在上面为死人穿寿衣。 萧少英拍了拍棺材板,喃喃道:“这倒是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我死了之后,能有这么一口棺材,也就心满意足了。” 灰衣人道:“你—定会有的。” 萧少英道:“为什么我—定会有?” 灰衣人道:“因为你有朋友。” 萧少英大笑,笑声刚出,又立刻掩住了嘴:“现在我们还没有开始喝酒,若被人发现了.岂非煞风景?” 灰衣人道:“所以你就应该赶快躺进去,赶快开始喝。” 萧少英道:“你呢?” 灰衣人道:“我不急。” 萧少英一条腿伸进了棺材,忽然又缩回来,笑道:“你是客人,我应该让客人先进去。” 灰衣人道:“不客气.你先请。” 萧少英又笑了:“先进棺材又不是什么好多,有什么好客气的?” 他终于还是抱着酒坛子,先坐了进去。 灰衣人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道:“棺材里面怎么样?”萧少英道:“舒服极了,简直比坐在床上还舒服。” 灰衣人谈淡道:“你觉得很满意?” 萧少英道:“满意极了。” 灰衣人冷冷道:“那么现在这口棺材就是你的了,你就躺下去吧。” 萧少英好象还听不懂他的话,笑嘻嘻道:“酒还没喝完,怎么能死?” 灰衣人道:“不能死也得要死。” 最后一个“死”字刚出口,他的手已闪电般伸出,斜切萧少英的后颈。 这一着也完全没有花招变化,却也是杀人的招式! 萧少英就算很清醒,就算手脚都能活动自如,也未必能闪避这一掌。 何况他现在已经醉了,又已坐在棺材里。 棺材总是不会太宽敞的,能活动的余地绝不会太多——死人本就不会冉需要活动的,这灰衣人要杀人的时候,居然还先要人自己躺进棺材里再动手。 他不但出手快,用的法子也实在太巧妙,他实在已可算是个杀人的专家。萧少英已闭上眼睛。 你遇到了这么样一个人,除了闭上眼睛等死之外,还能怎么样? 只听“波”的一声.有样东西已被击碎,鲜血大量涌出来。 碎的却不是萧少英的头,而是酒坛子,流出来的也不是血,是酒。 灰衣人这闪电般的一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砍在酒坛子上上。 萧少英却好象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着眼睛怔了半天,才大声道:“我们讲好了一起找个棺材喝酒的,你怎么把我的酒坛子打破?” 灰衣人冷冷地看着他,好象也看不透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醉了?” 萧少英火更大:“谁说我醉了?我比狐狸还清醒十倍。” 灰衣人道:“你还要喝?” 萧少英道:“当然要喝。” 灰衣人的心沉了下去。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好象已落入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圈套。 一个看来好象很滑稽、很荒谬,其实却恶毒无比的圈套。 灰衣人道:“好,我这里还有酒。” 他将左手抱着的酒坛子递过去,萧少英立刻就笑了.却不肯接下这坛酒,“你为什么还不坐进来?”萧少英道。 “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有什么意思?”萧少英道。 灰衣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道:“好,我陪你喝。” 萧少英展颜笑道:“这才是好朋友,今天你陪我喝酒,改天你就算叫我陪你死,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灰衣人嘴角又露出了种残酷的笑意,终于迈进棺材,坐了下去。 萧少英问道:“你还有多少酒?” 灰衣人道:“还有一大半。” 萧少英道:“好,我们—个人喝一口,谁也不许多喝。” 灰衣人接着道:“好,你先喝。” 萧少英道:“你是客人.你先喝。” 灰衣人只有捧起了酒坛子,跟一个已喝醉了的醉汉争执,就好象跟长舌妇斗嘴一样的愚蠢。 谁知他这口酒还没有喝下去,“波”的一响,手里的酒坛子竟也被打碎,暗褐色的酒就象是血一样,溅得他满身都是。 灰衣人脸色刚变了变,萧少英的人竟已扑了过来,压在他身上。 棺材里根本没有闪避之处,他也想不到萧少英会这么样不要命地蛮干,他身子虽被压佳,手已腾出来.按住萧少英后腰的死穴。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响.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棺材的盖子竟已被人盖了起来。 灰衣人这才吃了一惊,想推开萧少英,谁知这醉鬼的人竟比石头还重” 也就在这时,外面已“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竟会有人在外面把这一口棺材钉上了钉子.封死了。 (四) 棺材里又黑又闷,再加上萧少英的一身酒臭,那味道简直要令人作呕。 灰衣人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难道你早巳知道我是什么人?” 萧少英笑了笑,道:“你叫王桐,是个杀人的人,而且是来杀我的。” 他的声音已变得很冷静,竟似连一点醉意都没有。他没有说错。 王桐只觉得胃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真的要呕吐。 萧少英道:“你当然也已知道我是什么人。” 王桐道:“但我却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少英道:“你是应该懂得的。” 王桐的手又按到他的死穴上,冷冷道:“我现在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你。”萧少英道:“你若杀了我,你自己就得活活地烂死在这棺材里。” 王桐挥手,猛击棺材。 棺材纹风不动。 萧少英悠然道:“没有用的.一点用也没有,这是口加料特制的棺材,你手里就算有一把斧头.也休想能劈得开。” 王桐道:“难道你自己也不想活着出去。” 萧少英笑道:“既然是好朋友,耍喝酒就在一起喝,要死也一起死。” 他又叹了口气,道:“何况,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我本就已是个快死的人了。” 王桐道:“哦。” 萧少英道:“双环门不要我,天香堂又一心要我的命.我活着本就已没有什么意思.何况,葛停香若已准备要一个人死,这人怎么还活得下去” 王桐冷笑,但心里却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萧少英道:“可是我就算要死,也得找个垫背的,陪我一起死。” 王桐道:“你为什么要找上我?” 萧少英接着道:“我并没有找你,是你自己来找我的。” 王桐突又冷笑,道:“就算要死,我也要你比我先死。”i萧少英淡淡道:“你若先杀了我,一个人在棺材里岂非更寂寞?我若死了,你陪着个死人躺在棺材里,那滋味岂非更不好受?” 他微笑着,又说道:“所以我知道你一定绝不会杀死我的,我们究竟是谁先死,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王桐咬着牙,道:“我若先死了,你还可以叫那老板娘放你出去?” 萧少英道:“很可能。” 王桐道:“你跟她本是串通好的?” 萧少英笑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王桐道:‘你们故意演那一出戏给我看,为的就是要激我出手。” 萧少英道:“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杀人,绝不会让我死在别人的手里。” 王桐道:“我也看得出那些人根本杀不了你。” 萧少英接着道:“所以你乐得做个好人,让我感激你,就不会再提防着你,你出手杀我时,就一定会方便得多了。”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甚至还要我自己先躺进棺材里再出手,这岂非太过份了些。” 王桐沉默着,过了很久,也不禁叹道:“看来我好象低估了你。” 萧少英接着道:“你本来就是。” 王桐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萧少英道:“想死。” 王桐冷笑道:“谁也不会真想死的。” 萧少英接口道:“你也不想死?” 王桐没有否认。 萧少英又笑了笑,悠然道:“不想死也有不想她的办法。” 王桐道:“什么办法?” 萧少英问道:“葛停香是不是很信任你?” 王桐道:“嗯。” 萧少英道:“你的朋友他当然也会同样信任。” 王桐冷冷道:“我没有朋友。” 萧少英接道:“你有,我就是你的朋友。” 王桐道:“哼。” 萧少英道:“两个人若是早巳被人封死在—口棺材里,不是朋友也变成了朋友。”王桐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若说别人是我朋友,他也许会相信,但是萧少英……”萧少英道:“萧少英并不是双环门的弟子,萧少英已被双环门赶了出去。”王桐道:“你难道要我带你去见他?” 萧少英道:“你可以告诉他,萧少英不但已和双环门全无关系,而且也恨不得双环门的人全都死光死绝,所以……” 王桐道:“所以你认为他就一定会收容你?” 萧少英道:“现在天香堂正是最需要人手开创事业的时候,我的武功不弱,人也不笨,他应该用得着我这种人。” 他微笑着,又道。“你甚至可以推荐我做天香堂的堂主,我们既然是朋友.我能在天香堂立足,对你也有好处。” 王桐沉默着.似乎在考虑。 萧少英道:“以你在他面前的分量,这绝不是做不到的事。” 王桐道:“你想要钱?” 萧少英道:“当然想要,而且越多越好。” 王桐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少英道:“我喜欢喝酒.又喜欢女人,这些都是需要花钱的事。” 王桐道:“你为什么不去做强盗?” 萧少英道:“就算要做强盗,也得有个靠山。现在我却象个孤魂野鬼一样,随时都得提防着别人抓我去下油锅。” 王桐道:“所以你要我拉你一把。” 萧少英道:“只要你肯.我绝不会忘了你对我的好处。” 王桐接口道:“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少英道:“因为这本是对彼此有利的事。”王桐道:“我若不肯呢?”萧少英淡淡道:“那么我们就只好一起烂死在这棺材里。” 王桐突然冷笑,道:“你以为我怕死?”萧少英道:“你不怕?” 王桐冷冷道:“我这一生中,根本就醋执将生死两字放在心上。”萧少英道:“真的?” 王桐闭上了嘴,拒绝回答‘萧少英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答应,我们就只有在这里等死了。”王桐根本不睬他。 萧少英道:“这棺材下面,虽然有洞可以通气.但是我已跟老板约好,半个时辰鹤忠若还没有把消息传出去,她就会把这口棺材埋入土里了。” 他叹息着,喃喃道:“被活埋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王桐还是不理不睬。 棺材里的两个人,好象都已变成了死人。 萧少英也已闭上眼睛在等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好象已过了几千几万年一样,两个人身上,都已汗透衣裳。忽然间,棺材似已被抬了起来。 萧少英淡淡道:“现在她只怕已准备把我们埋进坟地里了。” 王桐冷笑,笑得却已有点奇怪。 死,毕竟是件很可怕的事。 棺材已被抬上了辆大车,车马已开始在走。 这地方距离坟场虽不近,却也不太远。 王桐忽然道:“就算我肯帮你去说这些话,葛老爷子也未必会相信。” 萧少英道:“他一定会相信。” 王桐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我本就是个浪子,从小就不是好东西。” 王桐冷冷道:“这点我倒相信。” 萧少英道:“献忠这种人.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何况,你说的话.在他面前一向都很有分量。” 王桐似乎又在考虑。 萧少英道:“这两点若还不够,我还可以想法子带两件礼物去送给他。”王桐道:“什么礼物?” 萧少英道:“两颗人头,杨麟和王锐的人头。” 王桐深深吸了口气,似已被打动。 萧少英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留着这两人,迟早总是祸害,这一点葛者爷子想必也清楚得很。” 王桐道:“这两人本就已死定了。” 萧少英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你们就算找一百年,也休想找到他们。”王桐道:“你能找得到?” 萧少英肯定地道:“我当然有法子。” 王桐迟疑着,问道:“我若答应你.你是不是能够完全信任我?”萧少英道:“不能。” 他苦笑着道:“你现在答应了我,到时候若是翻脸不认人,我岂非死定了。”王桐道:“既然你不相信我.这句话岂非全都是白说的?” 萧少英道:“但你却一定可以想出个法子让我相信你。” 王桐道:“我想不出。” 萧少英道:“我可以替你想。” 王桐道:“说来听听。” 萧少英道:“这里虽然很挤,可足我若往旁靠—靠,你还是可以把衣裳脱下来的。”他笑了笑,接着又说道:“你既不是女人,我也没有毛病,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我绝不想非礼你。” 王桐好象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要你将身上的护身金丝甲脱下来,让我穿上,那么你就算到时反悔,我至少还有机会可以逃走。” 王桐冷笑道:“你在做梦。” 他又闭上了嘴,拒绝再说一个字,他对这护身甲显然看得很重。 这时车马已停下。 他们已可听见棺材外面正有人在挖坟。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看来用不着再过多久,我们就要入土了。” 王桐道:“所以你最好也闭上嘴。” 萧少英道:“现在我只有最后一句话要问你。” 王桐道:“好,你问吧。” 萧少英道:“你这一辈子,究竟杀过多少人?” 王桐迟疑着,终于道:“不多,也/f少。” 萧少英道:“你出道至少已有二十年,就算你每个月只杀—个人,现在也已杀了两百四十个。” 王桐道:“差不多。”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看来我还是比你先死的好。” 王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死在你手下的那两百四十个人,冤魂一定不会散的,现在只怕已在黄泉路上等着你,要跟你算一算总帐了。” 王桐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萧少英道:“你活着时是个杀人的人,却不知你死后能不能变成个杀鬼的鬼,我不如还是早死早走,也免得陪你一起遭殃。” 王桐用力咬着牙,却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那些惨死在他手下的人,那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仿佛已全都在黑暗中出现。他越不敢想,却偏偏越要去想。 “砰”的一声,棺材似已被抛放了坟坑。 萧少英道:“我要先走了—步了,你慢慢再来吧。” 他抬起手,竟似已准备用自己的手,拍碎自己的天灵。 王桐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嘶声道:“你…你……” “你要我怎么样?” 萧少英已感觉出他手心的冷汗,悠然道:“是不是要我等你脱衣裳?” 盘 问 (一) 护身甲是用—种极罕有的金属炼成柔丝,再编织成的。 现在这护身甲已穿在萧少英身上,他虽然觉得很热,却很愉快,忍不住笑道:“这的确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难怪你舍不得脱下来。” 王桐铁青着脸,好象听不见似的。 老板娘正在为他斟酒,嫣然道:“可是无论多贵重的宝物,也比个上自己的性命珍贵,你说对不对?” 酒杯刚斟满,王桐就充刻一饮而尽。 他现在竟似乎很想喝醉。 萧少英大笑,道:“醉解千愁,他处不堪留。你若真的喝醉过—次,说不定也会跟我—样,变成个酒鬼。” 老板娘媚笑着,柔声道:“在棺材里闷了半天,你们倒真该多喝几杯。”王桐忽然道:“你也早知道我是谁?” 老板娘道:“我听他说过。” 王桐道:“你也听说过天香堂?” 老板娘道:“当然。” 王桐道:“天香堂对仇家的手段,你知不知道?” 老板娘道:“我知道。” 王桐道:“但你却还是照样敢帮他对付我。” 老板娘叹了口气,道:“这个人前前后后,已经在这里欠了三干多两银子的酒帐,我若不帮他一手,这笔帐要等到哪天才能还清,何况——” 王桐冷冷道:“何况你还陪他睡过觉!” 老板娘的脸红了,又轻轻叹了曰气,道:“我本来不肯的,可是他……他的力气比我大。” 王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萧少英.忽然大笑。 萧少英却怔住。 他从来也想不到这个人也会这么样大笑的。 王桐大笑着,拍着他的肩,道:“看来你的确是很缺钱用,而且真的色胆包天。”萧少英也笑了:“我说的本就是实话。” 王桐道:“葛老爷子一定会喜欢你这种人。” 萧少英大喜:“真的?” 王桐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酒色之徒。” 酒杯一斟满,再喝光,就斟满,他似也有些醉了。 萧少英道:“老爷子也常喝酒?” 王桐道:“不但天天喝,而且一喝就没个完,不喝到天亮,谁都不许走。”萧少英眨了眨眼,道:“现在天还没有亮。” 现在夜色正浓,从坟场回来的路虽不太远,也不太近。 王桐忽然一拍桌子,道:“他现在一定还在喝酒,我正好带你去见他。”萧少英眼睛里发出了光,道:“你知道他也在这城里?” 王桐挺起胸:“我不知道谁知道?” 萧少英道:“我们现在就走?” 王桐道:“当然现在就走。”两个人居然说走就走,走得还真快。 老板娘看着他们下楼,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两个人究竟是谁真的醉了?”她自己喝了杯酒,又不禁苦笑:“也许他们都没有醉,醉的是我。” (二) 葛停香果然还在喝酒。 他喝得很慢,但却很少停下来,喝了一杯,又是一杯。 在旁边为他斟酒的当然是郭玉娘,她也陪着喝一点。 无论葛停香做什么,她都在陪着,最近她好象变成了葛停香的影子。 酒已喝了两壶,葛停香一直都在皱着眉。 郭玉娘看着他.柔声道:“你还在想杨麟和王锐?” 葛停香板着脸,用力握着酒杯:“我想不通,四五十个活人.去抓两个半死不活的残废,为什么抓了七八天还抓不到?” 郭玉娘沉吟着,道:“我也有点想不通,那天他们怎能逃走的?” 葛停香道:“那是我的意思。” 郭玉娘道:“你故意放他们逃走的?” 葛停香点点头。 郭玉娘更想不通了:“为什么?” 葛停香道:“因为我想查明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看看这附近地面上,是不是还有双环门的党羽,还有没有人敢窝藏他们?”“所以你故意让他们逃走,看他们会逃到什么地方去?” “不错。” “郭玉娘叹了口气,道:“只可借这两个人一逃走之后,就连影子都看不见了。”葛停香脸上出现怒容,恨恨道:“若连这两个残废都抓不到,天香堂还能成什么事!”“波”的一声,他手里的酒杯巳被捏得粉碎。 郭玉娘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就凭两个残废,想必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你又何必那么生气?” 葛停香橱肱脸,道:“斩草就得除根,留着他们总是个祸根。” 郭玉姐道:“不管怎么样,王桐总是一定能找到萧少英的。” 葛停香又握紧了拳,道:“我养着这些人.能办事的好象已只剩下一个王桐。”郭玉娘道:“他跟着你是不是已有很久?” 葛停香道:“嗯。” 郭玉娘道:“他—直都很可靠?” 葛停香道:“绝对可靠。” 郭玉娘眼波流动.道:“我想,江湖中一定还有很多王桐这样的人。” 葛停香道:“就算有,也很难找。” 郭天娘道:“我们可以慢慢地找,现在双环门既已垮了,西北一带,已绝不会有人敢来动我们的,我们反正不着急。” 她又换过个酒杯,替他斟了杯酒。 葛停香举杯在手,沉思着,喃喃道:“我手上只要能多有一两个象王桐那样的人,天香堂就不仅要在西北一带称雄。” 郭玉娘看着他,本已亮如秋星的一双眼睛,似已变得更亮。 男儿志在四方,在英雄们的眼中看来,西北的确只不过是个小地方而已。”葛停香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个‘青龙会’?” 郭玉娘道:“我好象听说过。” 葛停香道:“你听说了些什么?” 郭玉娘答道:“听说青龙会已是天下势力最大的一个秘密组织,中原一带,到处都有他们的分坛。” 葛停香道:“何止中原一带而已。” 郭石娘睁大了眼睛:“还不止?” 葛停香道:“青龙会属下的分坛,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处,南七北六十三省,所以比较大的城市里,儿乎都有他们的势力。” 郭玉娘轻轻吐出口气,道:“难怪江湖中人一提起青龙会来,都要心惊胆战了。”葛停香冷笑道:“但青龙会的事业,也是人做出来的.青龙会能够雄霸天下,天香堂为什么不能?” 他举杯一饮而尽,重重一拍桌子,又不禁长长叹息:“只可惜……只可惜天香堂里,缺少了几个如龙似虎的人而已。” 郭玉娘握紧了他的手:“我相信你将来一定可以得到的,你不但有知人之明,而且还有用人的雅量。” 对一个空有满胸大志,却未能一展抱负的英雄说来,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一个美人的安慰更可贵! 葛停香仰面大笑:“好,说得好,只要你好好跟着我,我保证你必定可以看到那一天….” 他的笑声突然又停顿,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葛新。” “什么事?” “王桐求见。” 葛停香霍然长身.喜动颜色:“王桐已回来?” “就在门外。”“叫他进来,快。” (三) 门外的长廊里虽然还燃着灯,却还是显得很阴暗,门是雕花的,看来精美而坚固。一个人垂手肃立在门外.脸色也是阴暗的,伤佛已很疲倦。 但他却还是笔笔直直地站着,睁大了眼睛,低垂着头。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是个老实人。 天香堂总堂主的密室外,居然只有这么样一个老实而疲倦的人在看守,倒是萧少英所想不到的事。 他斜倚着栏杆,在等着,等王桐。 王桐已进了密室,开门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一个苗条的人影,还嗅到—阵阵酒香。“看来葛停香果然也是酒色之徒。”萧少英笑了。 古今的英雄.又有几人不贪杯好色?只可惜贪杯好色的却大半都不是英雄好汉。老实人虽然低垂着头,却在用眼角偷偷地打量着这个衣冠不整、又懒散、又爱笑的少年。 萧少英也在看着他,忽然间说道:“贵姓。”“姓葛,叫葛新。”“这里的家丁都姓葛?” “是的。” “这里只用姓葛的人做家丁?”’“不一定,你若肯改姓,也可以做这里的家丁。” 这老实人不但有问必答,而且答得很详细。萧少英又笑了。 他的确爱笑,不管该不该笑的时候,他都要笑。 他虽然总是穷得不名—文,但笑起来的时候,天下财富全都好象是他一个人的。葛新对这个人显然也觉得很好奇,忽然也问道:“贵姓?”“姓萧,萧少英。”你是不是也想来找个事做?” “是的。”“你也愿意改姓?” 萧少英笑道:“我并不想做这里的家丁。”.葛新道:“你想干什么?” 萧少英道:“听说这里四个分堂主的位子.都有了空缺。”葛新也笑了。他笑的样子很滑稽,因为他不常笑。 可是他觉得萧少英比他更滑稽。 这少年居然一来就想做分堂主,他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这么滑稽的人。 他还没有笑出声音来,门内却已传出葛停香的声音:“葛新!” “在” “请门外面的人进来。” 门开了,是为萧少英而开的。 王桐已经在葛停香面前说了些什么?葛停香准备怎样对他? 萧少英完全不管。 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他挺起胸膛,走了进去,还没有走进门.忽然又附在葛新耳畔,轻轻地说,我现在走进去,等我出来的时候,就一定已经是这里的分堂主了,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想想,应该怎样拍我的马屁。 这次葛新没有笑。 他看着萧少英走进去.就好象看着个疯子走进自己为自己挖好的坟墓一样。 (四) 萧少英身上穿的衣服,本来是崭新的,质料高贵,剪裁合身,手工也很精致,只可惜现在已变得又臭又脏,还被勾破了几个洞。 衣袋里当然也是空的,空得就象是个被吸光的椰子壳。 可是他站在葛停香面前时,却象是个出征四方,得胜回朝的大将军。 葛停香看着,从头到脚,看了三遍,忽然道:“你这身衣裳多少钱一套?”他第一句问的竟是这么样一句话.实在没有人能想得到。 萧少英却好象并不觉得很意外,立刻回答:“连手工带料子.一共是五十两。”葛停香道:“这衣服好象不值。” 萧少英道:“我一向是个出手大方的人。” 葛停香道:“你知不知道五十两银子,已足够一家八日人舒舒服服过两三个月了。”萧少英道:“不知道。” 葛停香道:“你不知道?” 萧少英道:“我从来没有打过油,买过米。” 葛停香道:“这身衣服你穿了多久?”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看着他衣服上的泥污、酒渍和破洞,道:“身上穿着这种衣服,无论走路喝酒都该小心些。” 萧少英道:“我并没有打算穿这种衣服过年。” 葛停香道:“你一套衣服通常穿多久?” 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道:“只穿三天?” 萧少英道:“无论什么样的衣服,我只要穿二天,都会变成这样子的。”葛停香道:“衣服脏了可以洗。” 萧少英道:“洗过的衣服我从来不穿。”郭玉娘笑了。 萧少英也笑了。 他的眼睛根本就一直都在围着郭玉娘打转。 葛停香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脸上非但没有怒色,眼睛里反而带着笑意,又问道:“你一个月通常要花多少两银子?” 萧少英道:“有多少,就花多少。” 葛停香道:“若是没有呢?” 萧少英答道:“没有就借,借不到就欠。” 葛停香道:“有人肯借给你?” 萧少英道:“多多少少总有几个的。” 葛停香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萧少英坦率道:“都是些女人。” 葛停香道:“老虎楼的老板娘就是其中之一?” 萧少英道:“她是个很大方的女人。” 他微笑着,用眼角瞟着郭玉娘:“我喜欢大方的女人。” 葛停香道:“她不但肯借给你,而且还时常跟你串通好了骗人?” 萧少英道:“我们骗过的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但你们却骗过了王桐,而且还想出个很巧妙的圈套,逼着他将身卜的护身甲都脱下来给你穿,逼着他带你来见我。” 萧少英显得很惊奇:“你知道的事好象不少?” 葛停香道:“你想不到他会将这些事全都告诉我?” 萧少英接道:“这些本来是很丢人的事。” 葛停香冷冷地说道:“无论什么事,他都从来没有瞒过我,所以他现在还能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萧少英道:“我看得出来,我也很想过过他这种好的日子。” 葛停香道:“所以你要来见我?” 萧少英道:“不错。” 葛停香忽然沉下脸,盯着他,一字字道:“你不是来等机会复仇的?”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你问我的那些话,每一句都问得很巧妙,我本来认为你已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葛停香道:“象你这种人,难道就不会替别人报仇?” 萧少英淡谈地道:“我至少不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要往油锅里去跳。”他接着又道:“何况我早巳看出王桐是你的好帮手,我若真的要复仇,为什么不杀了他?” 葛停香道:“你能杀得了他?” 萧少英道:“他的护身甲,已穿在我身上,我若真的想杀他,他根本就休想活着走出棺材。” 葛停香冷笑道:“你真的很有把握?” 萧少英突然出于,拿起他面前的一杯酒,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酒杯又放在桌上,杯中的酒却已空了。” 葛停香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出手果然不慢。”萧少英微笑道:“我喝酒也不慢。” 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道:“可是你做得最快的一件事,还是花钱。”萧少英说道:“所以我不能不来,这世上大方的女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你认为我会给你足够的钱去花?” 萧少英道:“我值得,你也比盛天霸大方得多。” 葛停香大笑,道:“好,好小子,总算你眼光还不错。” 萧少英微笑道:“能时常借到钱的人,看人的眼光总是不会太差的。” 借钱的确是种很大的学问,绝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的。 葛停香笑声突然又停顿,道:“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萧少英笑道:“什么事?” 葛停香道:“你好象有两样礼物,应该带来送给我。” 萧少英又笑了,道:“你也忘—句话。” 葛停香道:“什么话?” 萧少英道:“礼尚往来,来而不在.就不能算是礼了。” 葛停香道:“我还没有‘往’,所以你的礼也不肯来?” 萧少英道:“你是前辈,见到后生小子,总该有份见面礼的。” 葛停香道:“你想要什么?” 萧少英道:“这两年来,我一共已欠了三四万两银子的债。” 葛停香道:“我可以替你还。” 萧少英道:“还清了债后,还是囊空如洗,那滋味也不太好受。”葛停香道:“你还要多少?” 萧少英道:“一个男人身上至少也得有三五万两银子,走出去时才能抢得起头。”葛停香微笑道:“看来你的胃口倒不小。” 萧少英道:“一个男人要扬眉吐气,只有钱还不够的。”葛停香道:“还不够?”萧少英道:“除了钱,还得有权势。” 葛停香道:“你想做提督?做宰相?” 萧少英道:“在我眼里看来,十个提督,也比不上天香堂的一个分堂主。”葛停香冷笑道:“你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恰巧知道天香堂里正好有几个分堂主的空缺而已。”葛停香道:“你还知道什么?” 萧少英道:“我还知道一个人若不能扬眉吐气,就绝不会出卖自己,再出卖朋友的。。葛停香沉下脸.道:“杨麟和王锐是你的朋友?” 萧少英淡淡地道:“就因为我是他们的朋友,你不是,所以我才能找到他们,把他们的头颅割下来送人,而你却连他们的下落都不知道。” 葛停香道:“就因为王桐也认为你已把他当朋友,所以才会被骗进棺材。”萧少英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他微笑着,悠然道:“朋友有时还比最可怕的仇敌还危险这句话,我始终都记得。”葛停香又大笑:“好,说得好、这凭这句话,已不愧是天香堂属下的分堂之主。”萧少英道:“可惜现在我还不是;” 葛停香道:“现在你已经是了。” 萧少英喜动颜色,道:“听到好消息,我总忍不住想喝儿杯。” 葛停香道:“这消息够不够好?” 萧少英道:“这消息至少值得痛饮三百杯。” 葛停香大笑道:“好,拿大杯来,看他能够喝多少杯?”黄金杯,琉璃酒。郭玉娘用一双柔美莹白的纤纤玉手捧着,送到萧少英面前。 “请” 萧少英接过来就喝,喝了一杯又一杯,眼睛却一直在盯着郭玉娘,就好献置子盯在血上面一样。 葛停香却一直在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在盯着的是什么人?”萧少英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值得看的女人。” 葛停香道:“你只不过想看看?” 萧少英道:“我还想…—.” 葛停香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无论你还想干什么,都最好不要想。”萧少英居然还要问:“为什么?” 葛停香道:“因为是我说的。” 他橱肱脸,一字字地道:“现在你既然已经是天香堂属下,无论我说什么,都是命令,你只能听着,不能问。” 萧少英答道:“我明白了。” 葛停香展颜道:“我看得出你是个明白人。” 他忽然从桌下的抽屉里取出叠银票:“这里是五万两,除了还帐外,剩下的想必已足够你花几天。”萧少英没有伸手拿。 葛停香道:“你现在就可以拿去,我知道你喝了酒后.一定想找女人的。”萧少英苦笑道:“我已看出你是个明白人,只可惜….”葛停香道:“只可惜什么?”萧少英道:“只可惜还不够。” 葛停香道:“你刚才要的岂非只有这么多?” 萧少英道:“刚才我只不过是个一文不名,而且还欠了一屁股债的穷小子,最多也只能够要这么多。”葛停香道:“现在呢?” 萧少英挺起胸膛,道:“现在我已是天香堂属下的堂主,身份地位都不问了,当然可以多要一点。” 他笑嘻嘻地接着道:“何况,天香堂里的分堂主走出去,身上带的银了若不够花,老爷子你岂非也一样面上无光?” 葛停香又禁不住地大笑,道:“好,好小子,我就让你花个够。” 他果然又拿出叠银票,又是五万两。 萧少英接过来,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随随便便的就塞进靴简里。 郭玉娘忽然道,“你已有几天没洗脚?”萧少英道:“二天。” 郭玉娘道:“你把银票塞在靴子里,也不怕臭?” 萧少英笑了笑:“只要能兑现,无论多臭的银票,都一样有人抢着要。”郭玉娘也不禁笑了。 她本已是个女人中的女人,笑起来更媚。 她笑的时候,能忍住不看她的男人,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个。 这次萧少英却居然没有看她。 葛停香脸上已露出满意之色,忽然问道:“你的礼什么时候送给我?”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道:“三天已够?” 萧少英道:“我也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葛停香微笑点头:“好,我就等你三天。” 萧少英道:“三天后的子时,我一定将礼物送来。” 葛停香道:“准在子时?” 萧少英点点头,道:“只不过我也有个条件。”葛停香道:“你说。” 萧少英道:“这三天中,我的行动一定要完全自由,你绝不能派人跟踪,否则……”葛停香道:“否则怎么样?” 萧少英道:“否则那礼物若是突然跑了,就不能怪我。” 葛停香沉吟着,终于点头,道:“萧少英冷冷道:“你若信不过我,现在杀了我还不迟。” 葛停香微笑道:“我为什么要用—个死人做我的分堂主?” 萧少英也笑了。 葛停香道:“你现在已不拂脒,最好找个地方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好办事。”萧少英笑道:“身上带着十万两银子,若不花掉一点,我怎么睡得着?”郭玉娘已替他拉开门,嫣然道:“你好生走,我叫葛新你带路。” 萧少英道:“多谢。” 葛停香忽然冷笑道:“我给你十万两,让你做分堂主,你连半个谢字都没有,她只不过替你拉开门.你就要谢她?” 萧少英道:“我只能谢她,不能谢你。”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淡淡道:“因为我已把我的人都卖给了你,还谢你干什他大步走出去,走到葛新面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已经可以拍我的马屁了。” 密 谋 (一) 黄昏后。萧少英还没有睡,却已醉了。 这次看来真的醉了。 留春院里,虽然有好几个红官人都已被他包下,洗得干干净净的在等着他。他自己却偷偷地溜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溜上了大街,东张张,西望望,花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个只值五分银子的哈密瓜,却又随手抛进阴沟。 因为他又嗅到了酒香。 立刻又摇摇晃晃地冲上了酒楼。 现在虽然正是酒楼上生意最好的时候,还是有几张桌子空着。 他却偏偏不坐,偏偏冲进了一间用屏风隔着的雅座,今天是庞大爷请客,请的是牛总镖头,酒席就摆在雅座里。 伙计们以为他也是庞大爷请来的客人,也不敢拦着他。庞大爷的客人,是谁也不敢得罪的。 牛总镖头已到了,还带来了几个外地来的镖头,每个人都找到了个姑娘陪着。大家已喝得酒酣耳热.兴高采烈,萧少英忽然闯进去,拿起了桌上的大汤碗,伸着舌头,笑嘻嘻地道:“这碗汤不好,我替你们换一碗。。 他居然将碗里的汤全都倒出来,解开裤子,就往碗里撒尿。 桌上的女客都叫了起来——其中当然也有的在偷偷地笑。 庞大爷脸色发青,厉声道:“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谁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十什么的。 萧少英却笑嘻嘻道:“我是干你娘的。” 这句话刚说完,已有七八个醋钵般大的拳头飞了过来,飞到他脸上。 他整个人都喝得发软,招架了两下就被打倒,躺在地上动都动不了。 外路来的镖头身上还带着家伙,已有人从靴筒里掏出把匕首。 “先废了他这张脸,再阉了他,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到处撒尿。” 三分酒气,再加上七分火气,这些本就是终年在刀尖舐血的朋友,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 庞大爷—吩咐,这人就一刀子往萧少英的脸上扎了下去。 就在这时,屏风外忽然伸进一双手,拉住这个人。 庞大爷怒道:“是什么人敢多管闲事?” 屏风外已有个人伸进头来道:“是我。” 看见了这个人.庞大爷的火气立刻就消失了,居然陪起了笑脸。“原来是葛二哥。”葛二哥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萧少英:“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庞大爷摇摇头。葛二哥招招手,把他叫了过来.在他耳朵旁悄悄说了两句话。 庞大爷的脸色立刻变了,勉强地笑道:“这位仁兄既然喜欢躺在这里,我们就换个地方喝酒去吧。。 他居然说走就走,而且把客人也全都拉走。 牛总镖头还不服气:“这小子究竟是谁?咱们凭什么要让他?” 庞大爷也在他耳旁悄悄说了两句话,牛总镖头的脸色也变了,走得比庞大爷还快。萧少英却已象是个死人般躺在地上.别人要宰他也好,走也好,他居然完全不知道。葛二哥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替他拉好了屏风,也被庞大爷拉出去喝酒l萧少英忽然睁开了一只眼,从屏风下面看着他们的脚,才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天香堂的威风倒真不小。” 只听葛二哥还在外面吩咐:“好好照顾着屏风内的那位大爷,他若醒了,无论要什么,都赶快给他,再派人到隔壁来通知我。”他们终于走下了楼。伙计们都在窃窃私议。“这酒鬼究竟是于什么的?凭什么横行霸道?” “据说他就是天香堂新来的分堂主。”“这就难怪了。” 发牢骚的伙计叹了口气:“做了天香堂的分堂主,别说要往碗里撒尿,就算要往别人嘴里撒,别人也只有张开嘴接着。 萧少英仿佛在冷笑,推开窗户,跃入了后面的窄巷。 若有人在他后面盯他梢的时候,他醉得总是很快的。 可是现在他却又清醒了,清醒得也很快。 (二) 静夜。 山岗上闻动着一点点碧绿的鬼火,虽然阴森诡异,却又有种神秘的美丽。星光更美,夏日的秋风正吹过山岗。只可惜王锐全都享受不到。 他正躺在棺材里,啃着块石头般淡而无味的冷牛肉,不到必要时,他绝不出来。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 伤口已结了疤.力气也渐渐恢复,但复仇却还是完全没有希望。 天香堂的势力,想必已一天比一天庞大。 双环门本来就象是棵大树,天香堂却只不过是长在树下的一棵幼苗,被大树夺去了所有的水分和阳光,所以总是显得营养不足,发育不良。 现在大树已倒下,世上已没有什么事能阻挡它的发育成长。 王锐轻轻叹息着,吞下最后一口冷牛肉,轻抚着怀里的铁环,环上的刻痕。多情环。 它的名字虽叫多情,其实却是无情的。 它还是那么冷、那么硬,人世间的兴衰,它既不怜悯,也没有感怀。 可是王锐轻抚着这双曾令他叱咤一时、又令他九死一生的铁环,眼泪却已不禁流下。“砰.砰,砰”。 王锐握紧铁环道:“什么人?” “我是隔壁张小弟,来借小刀削竹子.削的竹子做蒸笼.做好蒸笼蒸馒头,送来给你当点心。” 萧少英! 一定是萧少英!一定又醉了。 王锐咬着牙,到了这种时候,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情来开玩笑。 来的果然是萧少英。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薄绸衫,上面却又沾满了泥污酒迹,脸上还有条血迹刚干的刀口,脑袋上也被打肿了一块。 但他却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嘴里的酒气简直可以把人都熏死。 王锐皱着眉,每次他看见这小子,都忍不住要皱眉。 杨麟也站起来,沉声道:“附近没有人?” 萧少英道:‘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杨麟在棺材上坐下,他的伤虽然也已结疤收口,但一条腿站着,还是很不方便。萧少英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看来你们的气色都不错,好象全都快转运了。”杨麟橱肱脸,道:“你已找到了王桐?” 萧少英道:“不是我找到了他,是他找到了我。” 杨麟的目光闪动,道:“你已对付了他?” 萧少英道:“因为我要钓的是大鱼,他还不够大。” 杨麟冷笑道:“要钓大鱼的人,往往反而会被鱼吞下去。” 萧少英悠然道:“我不怕,我的血已全都变成了酒,鱼不喝酒的。” 他忽然又笑了笑:“可是葛停香却喝酒,而且酒量还很不错。” 王锐动容道:“你巳见到了他?” 萧少英道:“不但见过.而且还跟他喝了几杯。” 杨麟也不禁动容.道:“他没有对付你?” 萧少英道:“我现在还活着。” 杨麟立刻追问:“他为什么没有对你下手?” 萧少英道:“因为他要钓的也是大鱼,我也不够大。” 王锐冷笑道:“我知道,我们两人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能安枕。” 萧少英道:“所以他想用我来钓你们,我正好也想用你们去钓他,只不过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是谁会上谁的钩而已。” 王锐道:‘你已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萧少英道:“只有一个法子。” 王锐道:“什么法子?” 萧少英道:“还是那个老法子!” 王锐道:“哪个老法子?” 萧少英道:“荆轲用的老法子。” 王锐变色道:“你还是想来借我们的人头?” 萧少英道:“嗯。” 杨麟也已变色,冷冷道:“我们怎知你不是想用我们的人头去做进身阶,去投靠葛停香。” 萧少英道:“我看来象是个卖友求荣的人?” 杨麟道:“很象。” 他冷笑着,又道:“何况,你若没有跟葛停香串通,他怎么肯放你走了。”萧少英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你是不肯借的了?” 杨麟道:“我的人头只有一颗,我不想送给那些卖友求荣的小人。” 萧少英苦笑道:“既然借不到,就只有偷,偷不着就只有抢了。” 杨麟厉声道:“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抢?” 喝声中,他已先出手。 他虽然己只剩下一条腿,但这一扑之势,还是象豹子般剽悍凶猛。 他本就是陇西最有名的独行盗,若不是心狠手辣.悍不畏死的人,又怎么能在黄土高原上横行十年! 只听“叮”的一声,王锐的铁环也已出手。 无论谁都只有一个脑袋,谁也不愿意糊里糊涂就被人“借”走。 他们两个人同时出手,左右夹击,一个剽悍狠辣,一个招沉力猛,能避开他们这一击的人,西北只怕已没有几个。 萧少英却避过了。 他似醉非醉,半醉半醒,明明已倒了下去,却偏偏又在两丈外好生生地站着。他们同门虽然已有很多年,但彼此间谁也不知道对方武功的深浅。 尤其是王锐,他自负出身少林,名门正宗,除了大师兄盛重的天生神力外,他实在并没有将别的同门兄弟看在眼里。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一直将别人估计得太低了。 杨镇虽然已只剩下一条腿,还得用一双手扶着拐杖,可是每一招出手,都极扎实、极有效,交手对敌的经验,显然远在王锐之上。 萧少英身法的轻灵飘忽,变化奇诡,更是王锐想不到的。 霎眼间已交手十余招。 王锐咬了咬牙,忽然抛下铁环,以独臂施展出少林伏虎罗汉拳。 他从小入少林,在这趟拳法上,至少已有十五年寒暑不断的苦功夫,实在比他用多情环更趁手,此刻招式一发动,果然有降龙伏虎的威风。 杨麟也不好示弱.以木杖作铁拐,夹杂着左手的大鹰爪功力使出来。 双环门下,本就以他的武功所学最杂。 萧少英却连—招也没有还手,突然凌空翻身,退出三四丈,落在后面的土坡上,拍手笑道:“好!好功夫!” 杨麟冷笑,正想乘势追击。 王锐却拦住了他道:“等一等。” 杨麟道:“还等什么?等他来拿我们的脑袋?” 王锐道:“他一直都在闪避.没有还击。” 杨麟冷笑道:“他能有还击之力?” 王锐道:“他也没有找天香堂的人来作帮手,所以….” 杨麟道:“所以你就想把脑袋借给他。” 王锐道:“看来他并不是真想来借我们脑袋的。” 萧少英微笑道:“我本来就没有这意思。” 杨麟道:“你是什么意思?”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想试试你们,是不是还能杀人。” 杨麟道:’“现在你已试出来?” 萧少英点点头。 王锐道:“你是来找我们去杀人的。” 萧少英又点点头。 壬锐道:“杀谁?” 萧少英道:“葛停香!” 王锐耸然动容,立刻追问:“我们能杀得了他?” 萧少英道:“至少有五晨帔会。” 王锐道:“只有五成?” 萧少英道:“现在我们若不出手,以后恐怕连一晨帔会都没有。” 王锐懂得他的意思。 天香堂的势力,既然一天比一天大,他们的机会当然就一天比天少。 杨麟也忍不住问:“你已有动手的计划?” 萧少英神情己变得很严肃,道:“每天晚上,子时前后,他都会在他的密室中喝酒,陪着他的爱妾郭玉娘。” 杨隘道:“门卫有多少人守卫?” 萧少英道:“也只有一个。” 杨麟道:“是王桐?” 萧少英摇摇头,道:“是个叫葛新的家丁。” 杨麟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少英道:“是个奴才。” 壬锐长长叹出口气,道:“看来这倒真是我们动手的好机会。” 萧少英道:“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杨麟道:“你知道那密室的门户所在?” 萧少英道:“我不但知道.而目还能混进去。” 杨麟道:“你有把握。” 萧少英道:“有。” 杨麟道:“我们怎么进去。” 萧少英道:“后天晚上的子时之前.我先到那密室中去等着,看见窗子里的灯光一暗,你们立刻就冲进去动手。” 杨麟道:“我们怎么知道是哪扇窗户7” 萧少英道:“我可以把那里的地形门户都画出来给你们看。” 王锐道:“灯光一暗.我们就出手!” 萧少英道:“以我们三人之力合击.也许还不止五晨帔会。” 王锐道:“可是灯光既然已暗了,我们怎能分辨出谁是葛停香?” 萧少英道:“那天我可以穿一身白衣服去。” 王锐道:“屋子里还有个郭玉娘。” 萧少英道:“郭玉娘是个很香的女人,耳上还戴着挚喾,就算瞎子也能分辨得出。”王锐道:“除了你与郭玉娘之外,还有一个人,就是葛停香?” 萧少英道:“那秘室中绝没有别人会进去!” 杨麟道:“王桐呢?” 萧少英道:“他就算在,到时我也有法子把他支开。” 杨麟道:“他们相信你?” 萧少英淡淡道:“我岂非本来就很象是个卖友求荣的人?” 杨麟盯着他,道:“你不是?” 萧少英道:“你看呢?” 杨麟忽然改变话题:“没有人知道你到这里来找我们?” 萧少英道:“绝没有。” 杨麟道:“你从天香堂出来的时候,后面有没有人跟踪的。” 萧少英道:“本来是有的,却已被我甩脱了。” 他轻抚着脸上的刀疤,又道:“我虽然因此挨了一刀,那位葛二:哥回去后,只怕也不会再有好日子过。” 杨麟道:“葛二哥?” 萧少英道:“天香堂用的家丁都姓葛。” 杨麟道:“天香堂的秘密,你已知道多少?” 萧少英道:“知道的已够多。” 他画出来的地图.果然很详细:“这个角门,就是你们唯一的入路。” “你们绝不能越墙而人,一定要想法子撬开这扇窗。” 杨麟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上面很可能有人守望.撬门进去,别人反而想不到。”杨麟道:“然后呢?” 萧少英道:“然后你们就沿着条碎石路,走到这里,在这棵树上等着。”“碎石路和大树都已标明,在这棵树上,就可以看到这扇窗户。” 杨麟道:“窗里的灯—灭,我们就动手。” 萧少英点点头,道:“葛停香已是个老人,老人的眼力‘总难免会差些.在黑暗中,他的武功一定要打个很大的折扣。” 他慢慢地接着道:“可是你们这些日子来,一直都是昼伏夜出的,对黑暗想必已比别人习惯.而且你们本来就一直躲在外面的黑暗里,所以灯光虽然灭了,你们还是可以分辨出屋里的人影,屋里的人一直在灯光下,灯光突然熄灭.就未必能看得见你们。”杨麟盯着他,道:“你考虑得倒很周到。” 萧少英笑了笑:“我不能不考虑得周到些,我也只有一个脑袋。” 杨麟忽然长叹息,道:“我们好象一直都看错了你。” 萧少英微笑道:“葛停香好象也看错了我。” 杨麟道:“我只希望你没有看错他!也没有看错郭玉娘和葛新。” (三) 葛新垂着手,低着头,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外,看来比前两天疲倦。 门是开着的,长廊里同样阴暗。 现在还未到子时.萧少英却已来了,他一路走进来,既没有人阻拦,也没有听见人声。这天香堂简直就象是个空房子。 他又微笑着拍了拍葛新的肩,道:“我又来了。”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你好象很少睡觉。”’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除了‘是’字外,你已不会说别的?”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前两天我来的时候,你说的话好象还多些。”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这次你为什么变了。”“因为你也变了。” 门忽然开了一线,里面传出了郭玉娘的声音。 “上次来的时候,你只不过是个穷光蛋,现在你却已是个天香堂的分堂主。”“做了天香堂的分堂主,别人就连话都不跟我多说?”“别人多少总要小心些。”萧少英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做这分堂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处。”“至少有一样好处。”郭玉娘拉开门,微笑着:“至少你可以随便在别人汤碗里撒尿。”葛停香果然已开始在喝酒。他喝得很慢,很少,手里却好象总是有酒杯。王桐不在屋子里,没有别的人,每天晚上,都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时候。萧少英已站在他面前,一身白衣如雪。葛停香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这身衣裳你是第一天穿?”萧少英点点头,道:“这套衣服我只准备穿一天。”葛停香道:“为什么?”萧少英道:“不为什么。”葛停香道:“今天你还没有醉?”萧少英道:“没有。”葛停香道:“你有没有真的醉过?”萧少英道:“很少。” 他笑了笑,义道:“至少在有人跟我梢的时候,我绝不击腠。” 葛停香叹了一口气,说道:“葛二虎本来也是个很能干的人,可是跟你一比,他简直就象是个猪。” 他拿起酒杯,没有喝,又放下。 萧少英忽然道:“你手里好象总是有杯酒。” 葛停香道:“这并不算奇怪。” 萧少英微笑道:“有时酒杯的确也是种很好的武器。” 葛停香道:“武器?什么武器?” 萧少英道:“令人疏忽的武器。”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大多数人看到别人手里拿着杯酒时,都会变得比较疏忽。”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因为大家都认为,手里总是拿着杯酒的人,一定比较容易对付。”葛停香大笑:“你的确是个聪明人。” 萧少英道:“我的确不笨。” 葛停香的笑声忽又停顿,冷冷道:“只可惜你的记性并不好。”萧少英道:“哦?”葛停香道:“你好象忘了一件事。” 萧少英道:“我没有忘。” 葛停香道:“但你却是空着手来的。” 萧少英道:“我答应你的是什么时候?” 葛停香道:“今夜子时!” 萧少英道:“现在到了子时没有?” 葛停香道:“还没有。” 萧少英笑道:“所以我们现在还可以喝两杯。” 葛停香居然不再追问,淡淡道:“聪明人反而时常做糊涂事,我只希望你是例外。”萧少英说道:“我还没有喝醉。” 葛停香道:“什么时候你才醉?” 萧少英答道:“想醉的时候。” 葛停香道:“什么时候你才想醉?”萧少英道:“快了。” 葛停香凝视着他,忽然又大笑,道:“好,拿大杯来,看他到底能喝多少杯?”只喝了三杯。 萧少英当然还没有醉,时候却已快到了。 外面有更鼓声传来,正是子时。 葛停香眼睛里慎肱光道:“现在是不是已快了?”萧少英道:“快了。”他突然翻身.出手。 屋子里两盏灯立刻同时熄灭,屋子里立刻变得一片黑暗。 这在这时,窗户“砰”的一响仿佛有两条人影穿窗而人,但却没有能看得清。窗外虽然有星光,但灯火骤然熄灭时,绝对没有人能立刻适应。 黑暗中,只听得一声惊呼,一声怒吼,有人倒下,撞翻了桌椅。接着,火石一响,火星闪动。 灯又亮起。 郭玉娘还文文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还是甜甜的笑靥。 葛停香也还是端坐未动,手里还是拿着杯酒。 萧少英看来也仿佛没有动过,但雪白的衣服上,已染上一点点鲜血,就象是散落在白雪上的一瓣瓣梅花。 屋子里已有两个人倒下,却不是葛停香。倒下去的是杨麟和王锐。 (四) 没有风,没有声音。子时已过,夜更深了,屋子里静得就象是坟墓。 忽然间,“叮”的一声响,葛停香手里的酒杯一片片落在桌上。 酒杯早巳碎了,碎成了十七八片。 王锐伏在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呻吟,杨麟却似连呼吸都已停止。 萧少英低着头,看着衣服上的血迹,忽然笑了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这身衣服我为什么只准备穿一天。” 葛停香点点头,目中带着笑意:“从今以后,无论多贵的衣服,你都可以只穿一天。”萧少英道:“这句话我一定会记得。”葛停香道:“我知道你的记性很好。”萧少英道:“我也没有做糊涂事。” 葛停香微笑道:“你的确没有醉。” 萧少英忽然叹了口气道:“但现在我却已准备醉了。” 葛停香道:“只要你想醉,你随时都可以醉。”萧少英道:“我….” 他刚说出一个字,死人般躺在地上的杨麟,突然跃起,扑了过去。’这一扑之势.还是豹一般剽悍凶猛。 他自己也知道.这已是他最后一击。 而最后一击通常也是最可怕的。 可是萧少英反手一切,就切在他的左颈上,他的人立刻又倒下。 他的人倒下后,才嘶声怒吼。 “你果然是个卖友求荣的小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你看错了。”萧少英淡淡道:“我从来也没有出卖过朋友。” 杨麟更愤怒:“你还敢狡辩?” 萧少英道:“我为什么要狡辩?” 杨麟道:“你……难道没有出卖我?”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当然出卖了你,只因为你从来也不是我的朋友。”他沉下了脸,冷冷道:“双环门里.没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 他被逐出双环门时,的确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过—句话。 王锐伏在地上,将自己的脸,用力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磨擦,忽然道:“这不能怪他?” 杨麟嘶声道:“不能怪他?” 王锐道:“这只能怪我们自己,我们本不该信任他的,他本来就是个卑鄙无耻的畜牲!” 他抬起脸,脸上已血肉模糊:“我们相信他,岂非也变成了畜牲?” 杨麟突然大笑,疯狂般大笑:“不错,我是个畜牲,该死的畜牲。” 他也开始用头去撞石板,在石板上磨擦,他的脸也已变得血肉模糊。 萧少英看着他们,脸上居然毫无表情,忽然转向葛停香:“我已将他们送给你了。” “不错!” “他们现在已是你的人。” “不错。” 萧少英淡淡道:“但他们现在却辱骂你的分堂主,你难道就这样听着?难道觉得很好听?”葛停香道:“不好听。”他忽然高声呼唤:“葛新!”“在。” “带这两人下去,想法子把他们养得肥肥的,越肥越好。” 萧少英刚才进来的时候,连半条人影都没有看见.可是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已出现四个人。” 等他们将人抬出去,葛停香才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养肥?”萧少英也在微笑。 葛停香道:“你懂?你说吧。” 萧少英道:“只有日子过得很舒服的人,才会长肥。”葛停香道:“不错。”萧少英道:“一个人若是过得很舒服就不想死了。”葛停香道:“不错!”萧少英道:“不想死的人,就会说实话。” 他微笑着,又道:“你只有等到他们肯说话的时候,才能查出来,双环门是不是已被完全消灭。” 葛停香又大笑:“好,说得好,再拿大杯来.今夜我也陪你醉一醉。” 郭玉娘嫣然道:“现在你们的确都可以醉一醉了。” 秘密室谈 (一) 灯光在摇曳,是不是有了风? 风是从哪里来的? 郭玉娘的腰肢为什么也在扭动? ——屋鬃知什么也在动?”“你醉了。”萧少英想摇头,可是又生怕一摇头,头就会掉下来。 “这次你只怕是真的醉了?”是不是真的?是真醉也好,假醉也好,反正都是醉。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人生本就是一场戏,又何必大认真? “你应该去睡一睡。”“好,睡就睡吧。” 睡睡醒醒,又有什么分别.人生岂非也是一场梦?“后面有客房,你不如就睡在这里。” 这话的声音很甜,是郭玉娘。“你带我去?”“好,我带你去。”郭玉娘在开门,葛停香为什么没有阻拦?他是不是也醉了? 葛新还站在门外,动也不动地站着。 萧少英忽然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脸:“这个人是不是个木头人?”当然不是的。萧少英吃吃地笑,不停地笑。 他本来就喜欢笑,现在好象也已到了可以尽情笑—笑的的时候。风吹过长廊。原来风是从花叶里来的,是从树影间来的,是从一点点星光中来的。 人呢? 人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往哪里去? 客屋是新盖的,新粉刷好的墙壁,新糊的窗纸,新的檀木桌子,新的大理石桌面上,摆着新的铜台灯,新的绣花被铺在新床上。一切都是新的。 萧少英是不是已将开始过一种比以前完全不同的新生活? 他倒了下去,倒在那张宽大而柔软的新床上。“这是张好床。” “这张床还没有别人睡过。” 郭玉娘的声音也是柔软的,比床上的绣花被还柔软。 “可是—个人睡在这么好的床上,简直比一个人喝酒还没有意思。” “我可以找个人来陪你。” 她知道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她的腰下,但她并没有生气。 她还在笑:“无论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都可以替你去找。” “我喜欢的就是你。” 萧少英忽然跳起来,搂住了她的腰,然后两个人就一起滚倒在床上。 郭玉娘轻呼着,挣扎着。 可惜她的手也是软的,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整个人都是软的,又香又甜又软,就象是一堆棉花糖。 她的胸膛却比棉花还白,白得发光。 萧少英坐在她身上,她动都动不了,只有不停地呻吟喘息。 她可以感觉她的腿已被分开。 “求求你,不要这样子,这样子不行……” 她既不能抵抗,也无法挣扎,只有求,却不知求反而更容易令男人变得疯狂。萧少英已经在撕她的衣服,她咬着嘴唇,突然大叫。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揪住了萧少英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另一只手已掴在他脸上,掴得并不重,只不过是要他清醒。 萧少英果然清醒了些,已能看见葛停香铁青的脸。 葛停香居然还没有醉,正在狠狠地瞪着他,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萧少英居然还在笑:“我的胆子本来就不小。” 葛停香道:“连我说的话你都敢忘记?” 萧少英道:“我没有忘。” 葛停香怨道:“你没有?” 萧少英道:“你说过,不准我多看她,也不准我胡思乱想.我都记得。”葛停香更愤怒,道:“既然记得.为什么还敢做这种事?” 萧少英笑嘻嘻道:“因为你并没有不准我动她,你从来也没有说过。”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居然又露出笑意,忽然放开手,板着脸道:“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睡一觉,等你酒醒了,再来见我。” 萧少英又倒下去,用被蒙住了头,嘴里却还在咕哪:“这么大的床,叫我一个人怎么睡得着。” 他毕竟还是睡着了,而且很快就睡着。 等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睡在床上,旁边居然还睡着个女人。就象是朵鲜花般的女人,雪白的皮肤,甜蜜的嘴唇,眼睛更媚得令人着迷。郭玉娘? 萧少英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才发现这女人并不是郭玉娘,只不过长得跟郭玉娘有六七分相似。 “你是谁?” “我叫小霞。”这女孩也睁大了眼睛,在看着他:“郭小霞。” 萧少英笑了:“难道这地方的女人也全都姓郭。”“只有两个姓郭。” “哪两个人?”“我跟我姐姐。” 萧少英终于明白:“郭玉娘是你姐姐?” 小霞眨着眼,道:“你是不是也认为我跟她长得很象?” 萧少英道:“象极了。” 小霞撇了撇嘴,道:“其实我跟她完全是两个人。”萧少英道:“哦。”小霞道:“我姐姐是个害人精。” 萧少英又笑了。 小霞道:“也许她并不是真的想勾引别人,可是她天生就是个害人精,只要一看见男人,就会变得那样子.让别人以为她对人家有意思?” 萧少英道:“然后呢?” 小霞冷笑道:“男人本来就是喜欢自作多情的,看见她这个样子,当然就忍不住想勾搭勾搭她。” 萧少英道:“以前也有人试过?” 小霞道:“非但有.而且还不止一个。” 萧少英道:“现在…” 小霞冷笑道:“现在那些人已全都进了棺材。” 萧少英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老爷子的醋劲还不小。” 小霞道:“所以我才奇怪。” 萧少英道:“奇怪什么?” 小霞盯着他,道:“你昨天晚上是不是也想试过?” 萧少英道:“我也是个男人。” 小霞道:“你现在居然还活着。” 她冷冷地接着道:“只要敢打她主意的男人,老爷子从来也没有放过一个,我实在想不通他这次怎么会放过了你。” 萧少英笑道:“所以你就想来研究研究我,究竟有什么跟别人不同的地方。”小霞又撇了撇嘴,冷笑道:“你以为是我自己要来的?” 萧少英道:“你不是?” 小霞道:“当然不是。” 萧少英道:“难道是老爷子叫你来的?” 小霞也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更想不通,老爷子本来一向对我很好,从来也不许别的男人碰我,这次为什么偏偏一定要我来陪你。” 萧少英眼珠子转了转,正色道:“这当然有原因。” 小霞忍不住问:“什么原因?” 萧少英翻了个身,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对着她的耳朵.轻轻道:“因为他知道你一定会喜欢我的。” (二) 花圃里盛开着风仙、月季和牡丹,墙下的石榴花也好了。 长廊下有八个人垂手肃立.每个人看来都比葛新精壮剽悍。 这地方白天的防卫,为什么比晚上严密?葛新想必巳去睡了,无论淮总要有睡觉的时候。萧少英大步走过长廊,葛停香正在密室中等着见他。葛者爷子一向很少在密室中接见他的属下,他将萧少英找来,莫非又有什么机密的事?“萧堂主驾到。” 萧少英刚走到门口,已有人在吆喝,天香堂属下分堂主的威风果然不小。门立刻开了,开门的竟是葛停香自己,郭玉娘并不在屋里。 萧少英松了口气,他实在也有点不好意思再见郭玉娘,一阵阵花香被风吹进来,太阳正照在屋角。 “今天的天气真不错。”葛停香嘴角带着微笑,悠然道:“你的脸色看来却不好?”萧少英苦笑道:“我的头还在痛,昨天晚上,我好象真有点醉了,” 葛停香道:“连小霞进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 萧少英苦笑着摇头。 葛停香道:“难道你竟虚渡了春宵?” 萧少英苦笑着点头。 葛停香道:“所以你今天早上一定要想法子补偿补偿。” 萧少英道:“所以我的脸色看来才会不太好。” 葛停香大笑,仿佛已完全忘记了昨晚的事。 他拍着萧少英的肩笑道:“所以你从今以后最好还是老实些,那丫头好象很不容易对付。” 萧少英道:“她的话也很多。” 葛停香道:“她说了些什么?” 萧少英道:“她在奇怪,你为什么会放过我?” 葛停香道:“那件事你虽然做错了,但有时一个人做错事反而有好处,”萧少英道:“做错事也有好处?” 葛停香道:“一个人若有很深的心机,很大的阴谋,就绝不击膂错事。”萧少英好象还不懂:“可是我……” 葛停香道:“你若是来伺机复仇的,昨天晚上就不会喝得大醉.更不击膂出那种事来。” 萧少英终于懂了:“所以我虽然做错了事.反而因此说明了我并没有阴谋。”葛停香微笑道:“所以今天我才会找你来。” 萧少英忍不住问道:“来干什么?” 葛停香忽然转过身,拴起了门,关上了窗户,回过头,神情已变得很严肃:“我本来就一直想找个象你这样的帮手。” 萧少英进:“现在你还需要帮手?” 葛停香道:“因为我还有对头。” 萧少英道:“双环门已垮了,西北—带.还有谁敢跟你作对?” 葛停香道:“只有一个。” 萧少英道:“是个什么人?” 葛停香道:“不是—个人,是一条龙。” 萧少英轻轻吐出口气:“一条青龙?” 葛停香点点头。 萧少英耸然动容:“青龙会?” 葛停香叹了口气,道:“除了青龙会外,还有谁敢跟我们作对?”.萧少英闭上了嘴,青龙会是个多么可怕的组织,他当然也听说过的。 葛停香道:“据说青龙会属下的秘密分舵,已多达三百六十五处,几乎已遍布天下”萧少英道:“陇西一带也有他们的分舵?” 葛停香道:“几年前就已有了,只可惜这地方一直是双环门的天下,所以他们的势力一直没有法子发展。” 萧少英道:“现在双环门虽然垮了,天香堂却已代之而起。” 葛停香道:“所以他们还是没有机会。” 萧少英道:“他们若是还有点自知之明,就应该从此退出陇西。” 葛停香冷笑道:“只可惜他们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萧少英也在冷笑.道:“难道他们还敢在这里跟天香堂争一争短长?” 葛停香道:“他们甚至想要我也归附他们,将天香堂也划作他们的分舵。”萧少英冷笑道:“这简直是在做梦。” 葛停香道:“只可惜这并不是梦!” 他神情更严肃:“他们已给了我最后的警告,要我在九月初九之前.给他们答复。”萧少英道:“你若是不肯呢?” 葛停香道:“我若不肯,我就活不过九月初九晚上。” 萧少英道:“这是他们说的话?”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这简直是在放屁。” 葛停香道:“只可惜这也不是放屁。” 青龙会说出来的话,一向是只要能说得出,就能做得到的。 萧少英道:“你已见过他们的人?” 葛停香摇摇头:“我只接到他们三封信。” 萧少英道:“连送信来的人你都没有见到?” 葛停香道:“没有。” 萧少英道:“信上具名的是谁?” 葛停香道:“九月初九。” 萧少英进:“这是什么意思?” 葛停香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他们的分舵正好有三百六十五处,所以他们一向都是用日子来做分舵的代号。” 萧少英道:“九月初九就是他们陇西分舵的代号!” 葛停香道:“想必是的。” 萧少英道:“这分舵的舵主是谁?” 葛停香道:“没有人知道。” 萧少英道:“也没有人知道这分舵在哪里?”葛停香道:“没有。” 他叹了口气,道:“这也正是他们最可怕的地方.他们若敢光明正大的来跟我们斗—斗,我并不怕,但这又使我们不得不提防着他们的暗箭。” 他紧握着双拳,显得很恼怒、很激动,似已忘了他对付双环门时,用的也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 萧少英居然也立刻表示同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句话我一直部认为说得很不错。” 葛停香道:“还有句话你最好也记住。” 萧少荚道:“哪句话?” 葛停香道:“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 他冷笑着,又道:“他们既然准备要在九月初九那天对讨我,我就得在九月初九之前,先对付他们。” 萧少英道:“所以你一定还要先把他们的分舵找出来。” 葛停香点点头.道:“这也正是我准备让你去做的事。” 说到这里,他才总算说到了正题:“这件事你当然很不容易办,我想来想去,也许只有你才能做得到。” 萧少英沉思着,并没有问他“为什么?” 葛停香却已在解释:“因为你虽然已是这里的分堂主,外面却没有人知道,你虽然足个绝顶聪明的人,却很击氚傻。” 萧少英忽然问道:“你说你接到过他们三封信?” 葛停香点点头,道:“信上说的话,我已全告诉了你。” 萧少英道:“我还是想看看。”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这三封信,就是我们唯一的线索。” 葛停香叹道:“只可惜我已看了几十遍,却是一点儿线索也没有看出来。” (三) 同样的信笺,同样的笔迹。 信笺用的是最普通的一种,字写得很工整,但却很拙劣。 信上说的话,也是葛停香全都已告诉他的。 葛停香直等萧少英在窗下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才问道:“你看出了什么?”萧少英沉吟着,道:“这三封信全都是一个人写的。” 这一点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看出了也没有用。 葛停香道:“你能看得出这是谁写的?” 萧少英摇摇头,道:“但我却看出了另外两件事。” 葛停香立刻问:“哪两件?” 萧少英道:“第一,这三封信并不是在同一个地方写的。”葛停香道:“哦。”萧少英道:“因为这三封信的信笺笔迹虽相同,用的笔墨却不一样。” 葛停香道:“这一点也算是条线索?” 萧少英道:“非但是条线索,而且很重要。” 葛停香道:“我倒看不出什么重要。” 萧少英道:“这三封信是不是很机密?”葛停香点点头。 萧少英道:“你若要写这么样三封信给你的对头,你会在什么地方写?”葛停香道:“就在这里。” 萧少英道:“因为这里不但是你的秘室,也是你的书房。”葛停香道:“不错。”萧少英道:“青龙会的分舵主写这三封信给你,是不是也应该在他的书房中写?”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一个人的书房里.会不会有两种品质相差极大的笔墨?” 葛停香道:“不会。” 萧少英道:“可是他写这三封信用的笔墨,品质相差却极大。”葛停香道:“哦。”萧少英道:“他写第一封信用的,是极上品的宋墨和狼毫,写第三封信用的,却是那种最多只值两文钱的秃笔和墨盒。” 葛停香沉吟着,道:“由此可见,这三封信绝不是在他书房里写的。” 萧少英道:“这么样机密重要的信.他为什么不在自己的书房密室中写?”葛停香道:“你说是为了什么?” 萧少英道:“也许这只有一种理由。” 葛停香道:“哪一种?” 萧少英道:“他根本没有书房。” 葛停香道:“以青龙会的声势,他们的分舵里,怎么会没有书房?” 萧少英道:“这也只有一种解释。” 葛停香道:“哪一种?” 萧少英道:“他们在这里根本没有分舵。”葛停香怔住。 萧少英道:“他们就算在这里有分舵,也绝不是一个固定的地方.而是流动的,这分舵里的人,随时都在改变他们的聚会之处,也随时都改变他们藏身之处。”葛停香的眼睛里发出了亮光,道:“因为这里一直是双环门的天下,他们根本没法子在这里生根。” 萧少英点点头,道:“这也正是他们最可怕的地方。” 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就因为他们的人随时都在流动,所以无论何处,都很可f能有他们的人隐藏。” 葛停香动容道:“连天香堂里也有可能?” 萧少英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改变话题.道:“我还看出了另外一件事。”葛停香道:“你说。” 萧少英道:“这三封信的字迹虽然工整,字却写得很坏,而且每个字都微微向左倾斜,显然是个惯用右手写字的人,改用左手写出来的。” 葛停香道:“这一点又说明了什么?” 萧少英道:“惯用右手的人,改用左手书写,通常也只有一种目的。” 葛停香道:“哪一种?” 萧少英道:“他不愿自己的笔迹被别人辨认出来。” 葛停香动容道:“难道这个人的笔迹,我本该认得出的?”萧少英沉默。沉默也有很多种,他这种沉默的意思,显然是承认。 葛停香道:“难道他这个人也是我认得的,难道他就躲在天香堂里?” 萧少英依然沉默。 这些话他已不必回答.葛停香自己心里想必也已明白。 窗外还是阳光灿烂,他铁青的脸上却已布满了阴霾,慢慢地坐下来,凝视着桌上的笔砚,忽然道:“我用的也是狼毫和宋墨。” 萧少英点点头。 他显然早巳看出来。 葛停香道:“第一封信.我是在上个月中旬收到的。” 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停道:“那时大局未定,这地方还很乱.我也不象现在这样.并不时常在书房里。” 萧少英道:“那外面是不是也有人守卫?”葛停香道:“有。” 萧少英道:“既然有人守卫,能进来的人还是不会大多。”葛停香道:“不多。”他的脸色更阴沉,突然冷笑,道:“多不多都一样,只要有一个人能进来已足够。”萧少英道:“第三封信是你在哪天收到的?”葛停香道:“前两天。” 萧少英道:“那时这地方已安定下来,他也不敢再冒险在这里写信了。”葛停香道:“嗯。” 萧少英道:“那种两文钱一副的笔墨,不但到处都有,而且用时很方便。。葛停香道:“所以他随时随地都有机会写那封信。” 萧少英笑了笑,道:“就算蹲在毛坑里,都—样可以写,而且写成了随手就可以把笔墨抛入毛坑里。” 葛停香握紧了双拳,道:“所以这三封信都是忽然出现的、我却始终查不出送信的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萧少英目光闪动,道:“若是别人呢?” 葛停香答道:“你进来的那条路,一共有十一道暗卡,绝没有任何人能够无声息地通过,除非……” 萧少英道:“除非他也跟我—样.是你属下亲信。”葛停香冷笑。 萧少英道:“据我所知,能接近你的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不多.” 萧少英道:“因为你的属下的四位分堂主,如今巳死了三个。” 葛停香的脸色又变了。 他已听出了萧少英说的这句话里.必定还含有深意,他正在等着萧少英说下去。谁知萧少英忽然又改变话题.道:“这地方晚上的守卫.是不是比白天疏忽?”葛停香道:“你为何会这么样想?” 萧少处道:“因为现在外面有八个人守卫,晚上却只有葛新一个。” 葛停香淡淡道:“那只因为—个人有时远比八十个人还有用。” 萧少英道:“葛新是个很有用的人?” 葛停香道:“你看不出?” 萧少英苦笑,道:“我实在看不出。” “若连你都看不出,就表示他这个人以后更可以重用。” 萧少英道:“多年来他非但深藏不露,而且一定很少做错事。” 葛停香道:“他的确也从来没有做错过一件事……”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脸色也变。 —个人若是有很深的心机.很大的阴谋,就绝不击膂错事的。 这是他自己刚说过的话,他当然不会忘记。 萧少英正微笑着.看着他,悠然道:“他跟着你想必已有多年,若是真的连一件事都未做错过,那的确很不容易。” 葛停香橱肱脸,缓缓道:“二年,他跟我也只不过才二年。” 萧少英道:“二年虽不算长,却已不能算短了。” 葛停香道:“他本来的名字叫章新。” 萧少英道:“这名字我从来未听说过。” 葛停香道:“我也没有。” 两个人互相凝视,沉默了很久,葛停香忽然道:“他住的地方也在后院。”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就在你昨夜住的那间屋子后面,门口种着棵白杨树。” 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从今天起,你不妨也在这里住下来,我可以叫小霞陪着你。”萧少英道:“可是……” 葛停香不让他说下去,又道:“可是我也知道你受不惯拘束、所以你白天还是可以自由出入,只不过每天晚上一定要回来。” 萧少英道:“为什么?” 葛停香道:“因为我说的。” 他橱肱脸,又道:“我要你替我在这里留意着,只要一发现可疑的人.就立刻带来见我。” 萧少英道:“你说的话就是命令,可是我说出的话….” 葛停香道:“你直接受命于我,除此之外,别的事你都可以全权作主。”萧少英道:“别的人也得听我的?”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连王桐也不例外?” 葛停香一字字道:“无论谁都不例外。” 萧少英笑了笑,道:“其实我并没有怀疑王桐,他跟王锐虽然是兄弟,可是他们兄弟间并没有秘密。” 葛停香脸上全无表情,王桐、王锐的关系.他显然早已知道。 萧少英道:“我怀疑的是另外一件事。” 葛停香道:“甚么事?” 萧少英道:“那天你们夜袭双环门,去的一共有十三个人。”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除你和王桐外.四位分堂主也全都去了?”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还有七个人是谁?” 葛停香道:“是我从外地请来的高手。” 萧少英道:“花钱请来的吗?”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葛停香道:“我找他们来,只不过是为了对付双环门的。” 萧少英道:“现在双环门既然已被消灭,他们也就全都走了。” 葛停香道:“每个人都带五万两银子走了。” 萧少英微笑道:“五万两银子的确已不少,只不过也不太多。” 葛停香道:“还不太多?” 萧少英道:“你能出得起五万两,青龙会说不定可以出十万两。” 葛停香动容道:“你怀疑他们也是青龙会的人?”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觉得很奇怪,那一战之中,为什么他们全都没有伤损.死的为什么全都是你的属下亲信?” 葛停香又握紧双拳,那一战的情况确实很混乱,除了专心对付盛天霸外,他确实没有注意到别的事。 天香堂的四位分堂主,究竟是死在谁手下的?——是双环门下的子弟?还是他自己请来的那些帮手? 葛停香也不能确定。 萧少英淡淡道:“我只不过觉得,你既然能收买他们.青龙会同样能收买他们。”他慢慢地接着道:“那一战之后,双环门虽然垮了.天香堂的元气也已大伤,真正得到利的,也许就是青龙会!” 葛停香忽然冷笑,道:“我以前既然可以找得到他们,现在还是一样可以找得到。”萧少英道:“找到他们又如何?他们难道还会承认自己是青龙会的人?”葛停香道:“无论他们是不是都一样!” 萧少英道:“怎么会一样?” 葛停香冷冷道:“到了这种时候,我已不怕杀错人。” ——宁可杀错—千个人,也不能放走一个。 这本就是江湖枭雄们做事的原则。 萧少英道:“你准备叫谁去找?王桐?”葛停香正在考虑。 萧少英道:“以王桐一个人之力,能对付他们七个?”葛停香没有回答这句话,也不必回答。他忽然高声呼唤:“葛新!”门外立刻有人应声:“在!” 葛停香已发出简短的命令:“叫王桐来,快:”萧少英没有再问,也不必再问。他知道葛停香叫王桐来只有一个目的:杀人! 他也很了解王桐杀人的手段,从葛停香发出命令的那一刻开始,那七个帮凶已等于是七个死人! 暗 杀 (一) 天香堂是个很大的庄院,一重重的院落,也不知有多少重。 葛新住的地方是第六重院子,窄门前果然种着棵白杨树。 门是开着的,里面寂无人声,葛新仿佛已睡得很沉,他看来的确总是很疲倦。萧少英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出这重院子,一个人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后。“你就叫葛成?” “是。” 你跟葛新认得已多久?” ”快三年了。” “你们就住在一个院子里?” “是。”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好象是个怪人,平常很少跟我们说话。”“也不跟你们喝酒?” “他不喝酒,吃喝嫖赌这些事,他从来连沾都不沾。” 葛成不但有问必答,而且态度很恭谨.答得很详细。 因为这是老爷子的命令。 —一带着萧堂主到处去看看,从今天起,你就是萧堂主的长随跟班。 萧少英对这个人觉得很满意,他喜欢听话的人。 “你喝不喝酒?” “我别的嗜好都没有,就只喜欢喝点酒。”葛成嗫嚅着,终于还是说了实话。萧少英更满意一一酒鬼岂非总喜欢酒鬼的? 第七重院落里繁花如锦,屋檐下的鸟笼里,—对绿姨鹉正在“吱吱喳喳”地叫。“谁住在这院子里?” “是郭姑娘姐妹,还有六个小丫头。” “老爷子常到这里来?” “老爷子并不常来,郭姑娘却常到老爷子那里去!” 萧少英笑了,又问:“郭姑娘已来了多久?” “好象还不到两年。” “她妹妹呢?” “郭姑娘来了七八个月后,才把二姑娘接来的。” “二姑娘是不是也常到老爷鬃州里去?” 葛成立刻摇头:“二姑娘是个规矩人,平常总是足不出户,从来也没有人看见她走出过这个院子。” 萧少英又笑了。 后面的一重院子里,浓荫满院,仿佛比郭玉娘住的地方还幽静。 有风吹过,风中传来一阵阵药香。 “这院子里住的是谁?” “这是孙堂主养病的地方。”“孙堂主?孙宾?” 葛成点了点头,叹息着道:“以前的四位分堂主.现在就只剩下孙堂主一位。”“他受的伤很重?” 葛成又点点头:“他老人家受的是内伤,虽然换了七八个大夫,每天都得喝七八剂药,可是直到今天,还是连一点起色都没有,连站都没法子站起来。” 萧少英沉吟着,道:“我久闻他是个英雄.既然来了就得去拜访拜访他。”葛成想阻拦,却又忍住。 对他说来,现在萧少英的话也已是命令,命令只能服从。 他们刚走进院子,树后忽然有人影一闪。 是个很苗条的人影,穿的仿佛是件鹅黄的春衫。 萧少英居然好象没看见。 葛成却看见了,摇着头说道:“这丫头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却还是象个孩子似的,总是不敢见人。” 萧少英淡淡地问道:“这丫头是谁?” 葛成道:“一定是翠娥,郭姑娘使唤的丫头们,全都是大大方方的,只有她最害羞。。萧少英道:“她也是郭姑娘的丫头?” 葛成道:“是的。” 他好象怕萧少英误会,立刻又解释道:“孙堂主喝的药水,一向都是由郭妨娘的丫头们照顾的。” 萧少英道:“哦?” 葛成道:“因为他们都是由郭姑娘亲手训练出来的,做事最小心,照顾人也最周到。”萧少英笑了笑道:“只可惜孙堂主病得不轻,否则他一定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让她们照顾。” 孙宾病得果然不轻。 屋子里潮湿而阴暗,浓荫遮住了阳光,门窗也总是关着的。 “孙堂主不能见风。” 药香很浓。 “孙堂主每天都要用七八剂药。” 现在正是盛暑。 这位昔年曾以一条亮银盘龙棍、横扫鹤主七霸的铁汉,如今竟象是个老太婆般躺在床上,身上居然还盖着棉被。 他非但一点也不嫌热,而且好象还觉得很冷,整个人都在在棉被里。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他既没有翻身,也没有开口。 “翠娥刚走,孙堂主想必刚喝了药.已睡着了。” 葛成又在解释:“每次用过药之后,他都要小睡一阵子的。” 萧少英迟疑着,终于悄悄退出去.轻轻掩上了门:“我改天再来。” 可是他并没有立刻离开,站在门口,又停留了半晌,仿佛在听。 他并没有听见甚么。 屋子里很安静,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是谁在敲钟?” “是后面的厨房里。” “现在已到了晚饭的时候了?” “我们晚饭总是吃得早,因为天不亮就得起床了。” “你赶紧去吃饭吧。” 萧少英挥手道:“天大的事,也没有吃饭重要。”“那么你老人家……。”“我并不老,”萧少英微笑道:“我自己还走得动。” (二) 夕阳满天.晚霞红如火。 院子里静无人声,萧少英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到树后。 一棵三五个人都抱不拢的大榕树。 那个穿着鹅黄春衫,燕子般轻盈的人影,早巳不见了。 可是萧少英却一直没有看见有人走出这院子。 他绕着这棵大树走了一圈。嘴角带着微笑,笑得很奇怪。 就在这时,短墙外突然有人影一闪,一蓬银光,暴雨般打向他的背,他背后并没有长着眼睛,幸好他还有耳朵,而且耳朵很灵。 风声骤响,他的人已窜起。 “叮”的一响,十七八根银针钉在树干上,他的人却已掠出短墙。 墙外的院子里,繁花如锦,在夕阳下看来更灿烂辉煌。 刚才的人影却已不见了。 花丛间有三五精舍,檐下的黄铜鸟笼里,突然响起了一声轻唤:“有客,有客….”好一对多嘴的绿鹦鹉。 萧少英只有走过去。 还没有走到门口,已有个大眼睛、长辫子的绿衫少女迎了出来,手叉着腰,瞪着他问:“你我谁?”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不是来找人的。” 小始娘的样子更凶:“既然不找人,鬼鬼祟祟的来干什么?” 萧少英道:“只不过随便来看看。”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来。” 小姑娘用—双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你姓什么?” “我姓萧。” 小姑娘忽然不凶了,眨着眼笑道:“原来你就是萧公子,你一定是来找我们二姑娘的?” 萧少英只有承认:“二姑娘在不在?” 小姑娘吃吃地笑道:“她当然不在,连饭都没吃,她就到萧公子屋里去了。”萧少英正想走,这小姑娘忽然又道:“我叫翠娥,萧公子若有什么事吩咐,只管叫人来找我,我不但会炒菜,还会温酒。” 她叫翠娥。 她穿的是身翠绿衣服。她并不害羞。 那个不好意思见人的黄衫少女又是谁呢? 葛成是在说谎,还是根本没看清楚? (三) “二姑娘临走的时候,还特地叫我们小厨房做了几样菜送过去,现在一定在等着萧公子回去喝酒。” 萧少英没有回去。 他反而又回到孙宾养病的那院子,门是他掩起来的,并没有从里面拴起。他推开门走进去。 屋子里更阴暗,孙宾还是蜷曲在棉被里,连身都没有翻。 床下面的一双棉布鞋,还是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 萧少英还记得这双布鞋是怎么样摆着的,若是有人穿过,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双鞋也没有人动过。萧少英皱了皱眉,好象觉得有点奇怪,又好象觉得有点失望。——难道他怀疑刚才暗算他的人,就是这重病的孙宾? 无论如何,这屋子里的确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诡秘之意.无论谁都很难在这里耽下去。 他准备走,刚转过身,就看见了葛停香。 葛停香的脚步很轻。 萧少英想不到这么样一个高大的人,走路时的脚步竟轻如狸猫。 他却忘了吃人的虎豹也和猫—样,脚下也长着厚而柔软的肉掌。 他们本就是同一种动物,都要有新鲜的血肉才能生存。 猫吃的是鱼鼠,虎豹吃的是狐兔,葛停香吃的是人! 门外夕阳正照在葛停香身上,使得他看来更雄壮威武。 “你现在想必也已看出来了,暗算你的人,绝不是孙宾。” “你已知道我被人暗算?” 葛停香淡淡道:“这里的事,从来没有一件瞒得过我的。” 他摊开手掌.掌心托着枚银针:“暗算你的人,用的是不是这玩意儿?”萧少英板着脸道:“这不是玩意儿.这是杀人的暗器,只要有一根打在我身上,现在我已是个死人。” 葛停香却笑了笑,道:“你不必对我生气,暗算你的人并不是我。” 萧少英道:“这也不是你的暗器?” 葛停香道:“这是我刚从那棵树上起出来的。” 萧少英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有谁能用这种歹毒的暗器?” 葛停香摇摇头,道:“我也看得出这种暗器很毒….” 萧少英打断了他的话,道:“发暗器的手法更毒,一下就发出了十七八根。”葛停香道:“我已数过,只有十四根。” 萧少英道:“十四根和十七八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葛停香道:“分别很大。” 萧少英道:“分别在哪里?” 葛停香道:“若是十七八根,就连我也看不出这是什么暗器了。” 萧少英道:“现在你已看出来。” 葛停香点点头,道:“这种针虽细,可是打在树上后,每一根都直透树心。”萧少英道:“若是打在我身上,只怕已透入我骨头里。” 葛停香道:“一定会透入你的骨头里。” 萧少英目光闪动,似已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手劲?”葛停香道:“没有人。” 萧少英道:“所以这种暗器一定是机簧钢筒发出来的?” 葛停香点点头.道:“世上的机筒暗器,最可怕的一种当然是孔雀翎。”萧少英叹道:“幸好这不是孔雀翎,否则就算有十个萧少英也全都死光了”葛停香道:“除了孔雀翎外,还有几种也相当霸道.‘七星透骨针’就是其中之一。”萧少英动容道:“这就是七星透骨针?” 葛停香道:“所以它若打在你身上,就一定会透入你骨头里。” 萧少英道:“七星应该是七根针。” 葛停香:“练七星透骨针的人,都是左右双手联发的,这也正是它最可怕的地方。”左右双手联发,两筒针正好是十四根。 萧少英道:“能用这种暗器的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这种暗器本就极难打造,最近更少在江湖中出现。” 萧少英拈起他手里的银针,道:“看来这玩意儿好象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葛停香道:“可是发射这玩意儿的针筒,却出奇得很。”萧少英道:“哦?”葛停香道:“据说昔年‘七巧童子’为了打造这种暗器,连头发都白了,一共也只不过才打造出七对,现在虽然还有剩下的,也绝不会太多。” 萧少英苦笑道:“看来我的运气真不错,居然就恰巧被我遇上了一对。”葛停香道:“我也想不到这种暗器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萧少英道:“你也不知道这是谁的?”葛停香摇摇头。 萧少英道:“不管他是谁.反正一定是天香堂里的人。” 葛停香突然冷笑,道:“不管他是谁.他这件事都做得很愚蠢。” 萧少英道:“我若已死了,他这件事就做得一点也不愚蠢了。” 葛停香道:“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死,他却已暴露了他的身份。” 萧少英笑了,笑声中带着种讥讽之意。 “你已知道他的身份?” “嗯。”“他是什么身份?” “他身上有一对七星透骨针筒。”葛停香道:“这就是他的身份。” 萧少英脸上讥讽的笑容已不见:“所以我们只要找出这对针筒来,就可以找出他的人。” “你总算明白了我的意思。” “可是针筒并不是长在身上的,他随时都可以扔掉。” “他一定舍不得。”葛停香道:“无论谁有了这种暗器,都绝对舍不得扔掉。”“他能不能藏到别的地方去?” “不能。” “为什么?” “因为这是他的防身利器。”葛停香冷笑道:“我若要到青龙会去卧底,我也一定会将我的防身利器随时随刻都带在身上。” 萧少英叹了口气看来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他忽然发现葛停香实在不可轻视。 “只可惜这种事绝不能明查,只能暗访。”葛停香道:“所以我不们要随时睁大眼睛,还得要有耐心。” “晃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巳知道天香堂里确实有青龙会的人。” “不错。” “我们也已知道,这个人身上一定有一对七星透骨针的针筒。” “所以你的任务虽然刚开始,却已有了收获。”葛停香又露出微笑。 “难道他们已知道你交给我的是什么任务,所以才对我下手?” “也许他们只不过是在怀疑”葛停香道:“做贼心虚,这种人的疑心总是特别重的。”“我的疑心也很重。”萧少英苦笑道:“刚才我一直在怀疑孙宾。” 现在他们当然已走出了孙宾的屋子。 风吹榕叶,树干上还钉着十三枚银针。 他们就站在这棵榕树下,风吹木叶声,正好掩护了他们的说话声。 “绝不会是孙宾。” “为什么?” “他跟着我已有十五年,一向是我最忠实的朋友。”葛停香的语气很肯定。“可是天香堂的四位分堂主已经死了三个。”萧少英却还在怀疑:“他的运气为什么会比别人好?” 葛停香笑了笑:“因为他一直是跟在我身边的。” 葛停香道:“否则他只怕也死在李千山手下!” “你杀了李干山,杀了他?” 葛停香叹息:“只可惜我出手还是迟了一步,他受的伤很重。” “所以你又少了个好帮手!” 葛停香黯然点头。 “可是我一定会想法子让他活下去的,就算要我砍掉一只左手,我也在所不惜。”“我也希望他活着.跟他交个朋友。”萧少英叹道:“能被你如此看重的人,好象并不多。” “的确不多。” 葛停香忽然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好好活着。” 萧少英脸上居然露出了被感动的表情来。 “我也一定要找出那个人。”他说得很坚决:“我一定会要他后悔的。”“因为他也暗算了你?” 萧少英点了点头:“我不喜欢被人暗算。” “没有人喜欢被人暗算的。”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你一定要交给我。” “我不但可以把他交给你,还可以把很多事都交给你。”葛停香微笑着,又拍了拍萧少英的肩:“只要你能找出这个人来,随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真的?” 葛停香仿佛又有了些疑难。 “只不过我已是个老人,会看上我的女人已不多,能让我看上的女人也不多。”他还是在微笑:“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我保留—些的。”萧少英也笑了。 “不该要的,我当然不会要,也不想。我并不是个贪心不足的人。” “所以我喜欢你这种人。” 葛停香慢慢地走出院子:“一个人只要懂得知足,就一定能活得比别人美些,而且也一定比别人活得快乐。” (四) 白杨是春天的树,现在都已经是秋天。 葛新门外的白杨树,树叶已凋,只剩下了一树枯枝。 萧少英又到了这棵树下。 他还最没有回到自己屋里去,他知道小霞一定在等他。 一个女人若是已被男人征服,无论要她等多久,她都会等。 可是一个男人若暗算了别人,就绝不会等别人来抓证据。 他一定要找出这个人的证据来。 好象他已认定这个人不是孙宾,就是葛新。 一一暗算他的那个人,的确是个男人,他看得出.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却没有看见葛停香。 葛停香也没有回书房,此刻正站在院外面的短墙下,背负着双手听着院子里的动静。他听见了两下敲门声,只敲了两下.葛新没有回应,也没有开门。 他知道萧少英绝不会在外面等,更不会就这么样走了的。 ——这小子若要到一个人的屋里去,世上绝没有任何—扇门挡得住他。 “砰”的一声,门果然被撞开了。 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 这件事不能明查,只能暗访。 这句话虽然是他自己说的,可是他并没有出去阻拦.他想看着萧少英用什么新法子来处理这件事,他也想看看葛新怎么样应付。 门被撞开了之后.屋子里居然没有响起惊呼怒喝的声音。 葛新一向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 看看萧少英闯进来,他居然还躺在床上没有动,只不过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下次应该换种比较薄的木板来做门才对。” 萧少英冷笑道:“不是换厚一点儿的?” 葛新摇摇头,道:“厚木板不好,一定换薄的.越薄越好。” 萧少英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葛新道:“薄木板一撞就破,那萧堂主下次要来时,就不击氩痛身子,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力气。” 萧少英笑了。 “这次我也没有费力气,”他笑得实在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力气要留着杀人。”“杀人?杀谁?” “我只杀一种人,”萧少英沉下了脸:“想在背后暗算我的人。”“谁敢暗算萧堂主?”“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葛新打了个呵欠:“我很难得有机会好好睡一觉。” “你刚才一直都在睡觉?” 葛新点点头:“就因为我总是睡不够,所以只要—睡着.就睡得象死人一样。”“只可惜你看来并不象死人。”萧少英冷笑道:“也不象刚睡醒的样子。”“刚睡醒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刚睡醒的人,鞋底下不会有泥。” 葛新的脚正好从被窝里露了出来,脚底的确很脏……这是不是因为他刚才赤着脚溜出去过,还打出了两筒七星透骨针?” “我的脚面上也很脏。”葛新道:“我不喜欢洗脚.据说洗脚伤原气。”萧少英盯着他。 “你的力气是不是也要留着杀人的?在背后用暗器杀人?” “只不过我也只杀一种人。” “哪种人?” “我一杀就死的那种人。”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萧少英冷笑道:“无论谁都难免偶而失手一两次的。”葛新忽然张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好象直到现在才听出他的意思! “萧堂主难道认为我就是那个在背后发暗器的人?” 萧少英冷冷道:‘不管是不是你都一样。”葛新道:“都—样?” 萧少英道:“我都一样要杀你……”葛新怔住。 萧少英道:“站起来。” 葛新苦笑道:“我既然已经要死了,为什么还要站起来?” 萧少英道:“我不杀躺着的人d” 葛新道:“但我却喜欢躺着死。”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总该有权选择怎么样死的。”萧少英冷笑道:“我要你站着死,你就得站着死!” 葛新道:“看来你并不像是个这么个讲理的人。” 萧少英道:“现在我变了。” 他忽然冲过去,一把揪住葛新的衣襟,反手掴在他脸上。 葛新非但完全不闪避,反而闭上了眼睛,淡淡道:“现在你自己是分堂主,你可以不讲理,只不过我也可以不站起来。” 萧少英道:“我总有法子叫你站起来的。” 他的手又挥出.忽然听见床底下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就象是牙齿打战的声音。“床底下莫非有人?” 萧少英膝盖一撞,木板床就垮了,下面立刻又响起—声惊呼。是女人声音。床下果然有人,一个几乎完全赤裸的女人。 这次怔住的是萧少英。 这女人不仅年青,而且很漂亮,坚挺的胸.纤细的腰,修长的腿。 萧少英显然没有盯着她看,却已看得很清楚。 他的眼睛一向不老实的。 这女孩子的脸已红了,—把拉过葛新身上的被,却忘了葛新下;半身,除了这床被外,也象个刚出世的婴儿一样。 这次萧少英虽然看了—眼.却没有看清楚。 葛新苦笑道:“你现在总该明自我为什么不肯站起来了吧?” 萧少英也不禁苦笑:“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总是睡眠不足。” 那女孩子忽然大声道:“那么你更该明白,暗算你的人绝不是他。” 萧少英道,“你一直都在这里?” 女孩子的脸更红,却还是点了点头:“他也—直都没有出去过。” 萧少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葛新,忽然笑了。 她已将锦被分了一半盖在葛新身上,棉被下面还在动。 萧少英微笑道:“有你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在旁边,看来他的确不会有空出去暗算别人的。” 女孩子咬着嘴唇,道:“他就算想出去.我也不会让他走的。” 萧少英笑道:‘我看得出.我是个很有经验的男人。” 女孩子也居然笑了笑,道:“我也看得出。”萧少英大笑。 “我若有这么样个女子陪着我,我也会睡眠不足的。”他大笑着,拍了拍葛新的肩:“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葛新嗫嚅着:“因为这件事不能让老爷子知道。” “为什么?” “因为她是郭姑娘房里的人,本不能到我这里来的。”葛新终于说了实话。“她也是郭姑娘房里人?她叫什么?” “叫翠娥。” 翠娥,又是翠娥。 “那里—共有几个翠娥?” “只有—个。” 萧少英不禁苦笑,只有一个翠蛾,他却已见到了三个。 “我就是翠娥,你告诉老爷鬃忠也不怕,我死也要跟着他。” 翠娥居然拉住葛新:“不管死活.我都要跟着他。” 看来这翠娥倒是真的。 另外的那两个呢? “翠娥”这名字既不太好,又不特别,她们为什么要冒翠娥的名? 葛新为什么要说谎?他是替谁在说谎? 萧少英替他说了下去,道:“有时做错了事反而有好处,因为若是一个有很深的心机.很大的阴谋的人,就绝不击膂错事的。” 葛停香大笑,邀:“我说的话,你果然连一句都没有忘记。”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正照着他们的笑脸,今天他们的心情仿佛特别愉快。“你若没有别的事,就留下来陪我吃晚饭,我为你开一坛江南女儿红。”“我有事。”萧少英居然拒绝了他的邀请。 “什么事?” “我也是个男人,而比也已到了年纪,”萧少英笑了笑道:“听说小霞还特地为我烧了几样好莱。” 葛停香又大笑:“有小姑娘在等着的时候,当然没有人愿意陪我这老头子吃饭。”“有一个人。”萧少英笑着:“就算有八百个小姑娘在等着,她一定还是宁愿陪你。”葛停香当然知道他所说的是谁。 “可是我今天没有打算要她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个无精打采的老头子,”葛停香笑道:“有她在旁边,也没有人能养好精神的。” 萧少英忽然又露出被感动的表情。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已将他当做朋友,这种话本就是只有在朋友面前才能说得出口的。葛停香又拍了拍他的肩。 “你走吧,我叫人把那坛女儿红也替你送去,既然有好菜.就不能没有好酒。”萧少英忽然道:“我留下来陪你。” 葛停香却摇了摇头,笑道:“你不必陪我,一个人年纪若是渐渐老了,就得学会一个人喝酒吃饭,我早已学会了。” 他带着笑,大步走出院子。 萧少英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眼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有些悲伤,又仿佛有些恐惧。 他已渐渐了解这老人。 他发现这老人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冷酷无情。 友情岂非本就是因了解而产生的?这本不是件应该悲伤恐惧的事。 他心里究意在想着什么? 没有人知道,萧少英的事永远都没有人知道。 厮 杀 (一) 暮色已临。 葛停香走上长廊,走廊里已燃起了灯,灯光正照在廊外的风仙花上。 他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他忽然觉得萧少英这青年人有很多可爱的地方。“假如我能有个象他一样的儿子……” 他没有再想下去。他没有儿子。 早年的挣扎奋斗,成年的血战、使得他根本没有成家的机会。 可是现在他已百战功成,已不必再挣扎奋斗。 百战英雄迟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 一—也许我已该叫玉娘替我养个儿子。 他正想改变主意,再叫人把郭玉娘找来,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呼。 呼声是从后面的院里传出来的。 葛停香并不是第—次听见这种呼声,他的刀砍在别人身上,总会听见这个人发出这种呼喊,他已听过无数次。但他却是第一次听“我虽然有点不讲理.却不算太不识相。” 萧少英终于走了,对这种事他总是很同情的。他微笑着走出去,还特地把那扇已被他撞裂的门拴起来。 “只不过你倒真该换个门了,一定要换厚点的木板,越厚越好!” (二) “只可惜遇着了你这种人,我就算替他装个铁门,也一样没有用的。”这句话是葛停香说的。 萧少英一出院子,就看见了葛停香。 他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又道:“看来你的疑心的确很重,而且的确很不讲理的。”萧少英也笑了笑,道:“宁可杀错一千个人,也不能放过一个。这句话好象是你自己说的。” 葛停香道:“我说的话你全都记得。” 萧少英道:“每个字都绝不会忘记。”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露出满意之色。 “我并不是个很苛求的人。”他慢慢说道:“因为我的兄弟们不但都为我流过汗,也流过血,似乎他们平时就算荒唐些,我也不过问。” “可是你对葛新却是例外的。” 葛停香承认:“他晚上的责任很重.我要他白天好好地养足精神。” 萧少英笑了笑,道:“无论谁跟翠娥那种女人在一起,都没法子养好精神的。”葛停香笑了笑:“听她说话,对葛新倒不是虚情假意。” 萧少英道:“你准备成全他们?” 葛停香点了点头,道:“一个男人到相当年纪,总是需要个女人的,他今天虽然做错了事,可是…”见萧少英发出这种呼喊。 这一声呼喊竟赫然是萧少英的声音。 除了刀砍在身上时之外,绝没有人会发出如此惨厉的呼声。 是谁的刀砍在他身上了。 这机警量囝、武功又高的青年人.居然也会挨别人的刀? 葛停香已窜出长廊,掠上屋脊。 他的动作仍然灵敏、矫健,反应仍然极快,看他的身手,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岁月并没有使他变得臃肿迟钝,只有使他的思虑变得更周密,更沉得住气。但是现在他却已沉不住气。他想不出天香堂里有什么人能伤得了萧少英。那绝不会是王桐。 王桐已奉命出去行动。 那更不会是郭玉娘。 郭玉娘根本不是拿刀的女人,她的手只适宜于被男人握在手上。难道是葛新?葛停香掠过了两座屋脊,就看见下面院子里正有两人在恶战。 两个人的武功都不弱,其中有一个果然就葛新,另一个人却不是萧少英‘萧少英已倒在地上,半边身子已被鲜血染红,果然巳挨了一刀,而且挨得不轻。刀也巳被鲜血染红了。 这柄血刀却不在葛新手上,反在另一个人手上。 另一个人竟赫然是王桐! 王桐一接到命令后,就应该立刻开始行动。现在他为什么还没有走? 葛停香还没有想这问题,倒卧在血泊中的萧少英忽然平空跃起,双腿连环飞出,用的竟是江湖鲜见的绝技,死中求生的杀招,卧云双飞脚。 王桐的反应似已迟缓、闪开了他的左脚,却闪不开他的右脚。 萧少英一脚踢中他的后腰,葛新捏拳成鹰啄,巳一拳猛击在他喉结上这无疑是致命的—拳。 葛停香就算想阻拦,已来不及了。 他已听见王桐喉骨折断的声音,已看到王桐眼睛忽然死鱼般凸出。 萧少英又倒了下去,伏在地上喘息。 王桐瞪着他,死鱼般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与恐惧,象是想说什么,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人已倒了下去。 葛新身上也被割破了—道血口,也弯下腰,不停地喘息,其至想呕吐。,但他却还是挣扎着,扶起萧少英,道:“你怎么样啦?” 萧少英勉强笑了笑,道:“我还死不了。” 他扶着葛新的肩,喘息着又道:“我想不到你会来救了我,我一直都看错了你。”葛新咬着牙,道:“我也一直都看错了王桐。” 他们居然都没有看见葛停香,这场生死—发的浴血苦战.已耗尽了他们全部精力。葛停香的脸色铁青。 他已跃下来,已确定王桐必死无救。 天香堂里的这位头一号杀手,还没有死之前,身上的骨头就已断了五根。萧少英伤得也不轻。 葛停香直到这时才发现他的一只左手已被齐腕削断,立刻冲过去,扶起了他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见了他,萧少英才长长吐出口气。 “你总算来了,”他想笑,笑容却因痛苦而变形:“我总算已替你找出了—个人。”“一个什么人?”“青龙会的人!” “王桐?” 萧少英叹道:“我也想不到是他,所以我才来。” “是他要你来的?” “他说有机密要告诉我,谁知他竟忽然对我下毒手?” 萧少英凄然道:“他好快的出手。” 葛新叹了口气道:“我赶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萧堂主倒下去,王桐还想赶过去砍第二刀呢。” 萧少英苦笑道:“若不是他救了我,我早已死在王桐刀下了。” 葛新道:‘我本也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出手,幸好我恰巧听见王桐说了一句话。” 葛停香立刻问:“什么话?” “你要找的七星透骨针,就在我身上,等你死了后,我就送给你。”——这就是王桐在挥刀时对萧少英说的话。 葛新道:“然后萧堂主就问他,是不是栽赃?他居然承认了。” 葛停香道:“所以你才出手的?” 葛新道,“他已没有想到我会来。” 葛停香道:“你怎么会恰巧及时赶来的?” 他来得也很快,一听见惨呼声就赶来了,他想不通葛新怎么会比他来得更快。“因为我—直都在跟着萧堂主,”葛新迟疑着.终于鼓起勇气道:“我本想问问萧堂主,老爷子在他面前说了什么话呢?” 葛停香橱肱脸,忽然道:“去看看七屋透骨针是不是在他身上?” 七星透骨针果然在王桐身上。 葛停香看看这对精巧的暗器,又看了看王桐,眼睛里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悲哀.是惋惜,还是愤怒? “我一直都对他不错,他为什么做这种事,为什么要出卖我?” 萧少英了解他的心情。 王桐一直是他最亲信、最得力的助手,被自己最亲信的人出卖,心里的滋味当然不会好受。 “我也许不该杀他的。”萧少英叹道:“杀了他.就等于毁了你的—条左臂。”葛停香忽然笑了笑。 “我虽然损失了一条左臂,却不是没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 “你。” “可惜我已只剩下一只手。”萧少英黯然道。 葛停香笑道:“一只手又如何?一只手的萧少英.也还比王桐好得多。”他扶起萧少英,又道:“所以你不必难受,你虽然也损了一只左手,却替你换回了很多东西。” “我换回什么东西?” “你至少换来了我对你的信心。”葛停香缓缓说道:“从今天起,你就是天香堂的第一分堂主。” “可是我——” 葛停香打断了他的话:“我已是个老人,我没儿子,等我百年之后.这一片江山就是你的。所以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地去做。” 萧少英看着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竟忘了说话。 葛停香道:“你看来好象有心事。” 萧少英点点头。 葛停香道:“你在想什么?”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在想,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还能喝你那坛江南女儿红。”葛停香也笑了:“一个人的手被砍断.居然还在想着喝酒.这种人只怕不多。”萧少英道:“我本来就不是人,我是个酒鬼。” 葛停香微笑着,回过头来问葛新:“你见过这样的酒鬼没有?” 葛新道:“没有。” 葛停香看看萧少英血淋淋的断腕,忍不作叹了口气,道:“这人就算是个酒鬼,也一定是个铁打的。” (三) 萧少英并不是铁打的。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很虚弱。现在夜已很深。 葛停香用最好的刀创药,亲手为他包扎了伤口。 “我会把那坛女儿红留给你的,可是你现在最好不要想它。”葛停香再三嘱咐:“你最好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地睡一觉。” 萧少英自己也知道自己应该睡一觉的,但却偏偏睡不着。 睡眠也象是女人一样,你越想要她的时候,她往往反而离得你越远。 何况他心里还有很多事不能不去想。 想到了女人,他就想到了郭玉娘,想到了翠娥,当然也想到了小霞。 就在他开始想的时候,小霞已来了。 灯光朦胧。 在朦胧的灯光下看来,小霞实在象极了郭长娘,只不过比郭玉娘年青些、眼睛比郭玉娘大些,却没有郭玉娘那么娇媚温柔。 可是,她另外有一股劲儿。 萧少英看得出,她外表虽然是个淑女,骨子里却是团火。 象她这种女人并不多。 就因为这种女人不多,所以大多数男人才能好好地活着。 她已坐下来,坐在床头,看着萧少英,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下午了!”萧少英点点头。 小霞道:“你如果早点回来,岂非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萧少英淡淡道:“这种事也没什么不好。” 小霞冷笑道:“只可惜没有女人会喜欢一只手的男人。”萧少英笑道:“你错了,大错而特错了。” 小霞道:“哦?” 萧少英道:“—只手的萧少英,也比别人的八只手有用。” 他忽然伸出了他唯一的—只手,抱住了小霞的腰。 他这只手的确很有用。 —倒下去,小霞整个人都似已溶化,轻抚着他的断臂:“你难道一点也不心疼?”萧少英道:“我从来也没有为任何事心疼过。” 小霞柔声道:“可是我心疼,疼得要命。” 萧少英道:“可是你看来并不象心疼的样子。” 小霞咬着嘴唇道:“我象什么样子?” 萧少英轻轻地咬了咬她的耳朵,她的人立刻缩成了一团。 “你看来就象是只猫。”萧少英笑道:“一条正在叫春的母猫。” 小霞“嘤噫”的—声,温暖柔软的身子,已蛇一般缠住了他。 “我若是条猫,你就是只老鼠。”她吃吃地笑着道:“我要吃了你。” 她好象真的已变得象要吃人的样子。 这世上真的有这种女人,站着的时候虽然端庄文雅,可是一躺下去就变了。她就是这种女人。 “轻一点行不行,莫忘记我现在是个受了伤的人。”萧少英象是在求饶。小霞却偏偏不饶他! “我不管谁叫你受伤的。”她身子在发烫:“别人都说你是个铁人,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不是铁打的?” “我只有一个地方是铁打的,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已一口咬在他脖子上,连血都咬了出来。 可是她的嘴并没有放松,眼睛里反而发出了异样的光。 萧少英从来也没有怕过女人,现在却好象有点害怕了。 这个人的情态,简直就像是野兽一样。 ——事实上,她有很多地方都象是野兽一样。 一一二姑娘是个规矩人,平常总是足不出户,从来也没有人看见她走出过这院子。他又想起了葛成的说话。 葛成看来也象是个老实人,说的却偏偏都象是谎话。 为什么? 萧少英没有再想下去,也没空再想。 有了小霞这么样—个女人在旁边,无法也不会有空去想别的。 幸好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有人在轻呼:“二姑娘?” “谁?” “我,翠娥。” “大姑娘有事,请二姑娘赶快去。” 小霞叹了口气。 “平常她从来也不管我,可是只要我一有事,她就来催命了,这就是她的本事。”她轻拢鬓发,想站起来。 萧少英却又抱住了她的腰。 小霞娇笑着求饶:“放过我好不好?我去去就来。” “不行,不准你去。” “可是我姐姐一向比我凶,我不去,她会生气的。”小霞居然也有怕的人。“你姐姐是谁?” “你坏死了。”小霞嘟起了嘴,“……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故意问。”“你说的是郭玉娘?” “嗯。” 萧少英忽然笑:“你自己就是郭玉娘,为什么还要找你自己?” 小霞仿佛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萧少英淡淡道:“我说你就是郭玉娘,郭玉娘就是你。” 小霞吃惊地看着她,摸了摸他的额角:“你是不是在发烧?” 萧少英道:“我清醒得很,从来也没有这么清醒过。” 小霞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说我就是我姐姐?” 萧少英道:“因为我今天看见了一样怪事。” 小霞道:“你看见了什么呢?” 萧少英道:“我看见了三个翠娥。”小霞叹了口气。 “你一定是发烧,而且烧得很历害,所以你说的话,我连—句都不懂。”“你应该做的,而且比别人都懂。”萧少英淡淡道:“可是我本来却不懂,翠娥明明只有一个,怎么会变成了三个?” “现在你已懂了!” 萧少英点点头。 “三个翠娥中当然有两个是假的。” “哪两个?” “我在孙宾那院子里看见的不是翠娥,是你。”萧少英道:“我没有看清楚,葛成也没有看清楚.但是他却知道你常常到那里去.他不愿让我知道这件事,所以就随口编了个谎话骗我.说你是翠娥。” “但你却不是小霞。”萧少英道:“我第二个看到的翠娥,才是真正的小霞。”“哦!她当然也知道你的秘密,所以也不愿我知道她才是小霞,就也随口说了个谎,说她是翠娥。” “为什么他们不说别的名字,都说翠娥,难道这名字特别好?” “这名字并不好。”萧少英道:“只不过他们都知道,翠娥白天都躲在葛新屋里,绝不会被我见着,所以才选了这名字。” 他笑了笑:“谁知道我却偏偏撞进葛新屋里去,看见了那个真的翠娥。”小霞眨了眨眼睛,道:“我若不是小霞,为什么要冒充她呢?” “因为小霞随便跟什么男人上床都没关系、郭玉娘却不行的。” “因为郭玉娘知道老爷子的醋劲很大?” “只可惜老爷子的醋劲虽然大,别的劲却不大.有时候甚至有点怕郭玉娘.宁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 萧少英叹了口气,又道:“郭玉娘却偏偏是个少不了男人的人。” “郭玉娘冒充小霞,难道就不怕老爷子知道?” “因为老爷子从来也不管别人的私事,也不会到郭玉娘房里去.他若要找郭玉娘的时候,翠娥就会去通知的。” “就好象刚才—样?” “不错,就好像刚才一样,刚才是老爷子在找你。” “所以你认为我就是郭玉娘?”“你根本就是。” “看来你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得多。” “我本来也没有把握,只不过觉得很奇怪,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象的姐妹。”萧少英笑了笑:“你的易容术本来是很不错,只可惜你却不肯把自己扮得丑些。”“因为我根本想不到有人会揭穿我的秘密。” 她居然也笑了笑,不再否认。 她笑得妩媚而甜蜜,慢慢地接着道:“这秘密揭穿后,萧少英道:“幸好这秘密现在还没有被揭穿。” 郭玉娘道:“哦?” 萧少英道:“除了我之外,现在还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 郭玉娘道:“你是不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 萧少英道:“这就得看了。” 郭玉娘道:“看什么呢?” 萧少英道:“看你是不是有法子能让我保守秘密了?” 郭玉娘笑得更媚,道:“我一定会想出个法子来的、我……”她的声音被打断。萧少英手又揽住了她的腰。 就在这时,突然间,两个人同时发出了—声惊呼。 萧少英的胸膛上,已被刺了一刀,刀锋仍留在胸膛上。 可是他的手,也已拧住了郭玉娘的手腕,将她整个手臂都拧到背后,厉声道:“你竟敢暗算我,竟敢下毒手?” 郭玉娘嘶声通:“你疯了吗?”萧少英道:“疯的是你。” 郭玉娘美丽的脸已因痛楚而扭曲,道:“你放开我!”萧少英道:“不放。”郭玉娘道:“难道你想拧断我的手!” 萧少英冷冷道:“不但要拧断你的手,还想挖出你的眼睛,割下你的头。”他的手更用力。 郭玉娘耳中已可听见被拧断的声音,忍不住流泪哀求。 “只要你放过我这一次,随便要我怎么样,我都答应你。” 萧少英冷笑道:“我也想放开你,只可惜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郭玉娘道:“你要怎么样才信?” 萧少英道:“桌上有笔墨,你想必一定会写字的。” 郭玉娘道:“你要我写什么?” 萧少英道:“写一首诗,我吟一句,你写一句。” 郭玉娘道:“你不放开我,我怎么写?” 萧少英道:“你还有左手。” 郭玉娘叹了口气,道:“我左手写字很难看,可是你若一定要我写,我也没法。”萧少英冷冷道:“你最好快写,若是写得慢了,只怕就一辈子再也休想看你这只有手。” 郭玉娘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还不快念!” 萧少英已开始在念:“本属青龙会,来作卧底奸,压卧老人侧,穷笑金尊前,双环已腐朽,此地亦不远,九月初九日,停香奈何天。”他念一句,郭玉娘就写一句。她是个非常聪明、非常美丽的女人,象她这种女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肉体上的痛苦。 萧少英将她写的看了一遍,忽然大声呼喝道:“葛成。” 他知道她外面一定有人在守着,也知道葛成与郭玉娘之间.一定有极不平常的关系。葛成本就是个很精壮的男人,“在……”门外已有人应声而入。 进来的人,果然是葛成。 萧少英冷冷道:“你想不想活下去?” 葛成点点头,脸上已变了颜色。 萧少英道:“你若想活下去,就赶快将这张纸送去给老爷子。” 葛成去得真快。 郭玉娘看着他走出去,又看了看萧少英,忽然笑了。 她摇着头道:“你这首诗做得实在不太高明。” 萧少英淡淡道:“我并不是李白。” 郭玉娘道:“你这件事做得也小太高明。” 萧少英道:“哦?” 郭玉娘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击膂出这么滑稽的事。” 萧少英道:“这件事很滑稽?” 郭玉娘冷笑道:“不但滑稽,简直滑稽得要命。” 萧少英道:“要谁的命?” 郭玉娘道:“当然不会要我的命,老爷子并不笨。” 萧少英道:“他本来就不笨。” 郭玉娘道:“难道你真的认为他看了那首诗,就会相信我是青龙会的人?”萧少英道:“难道你不是?” 郭玉娘叹了口气,道:“不管我是不是,现在都已没关系了。” 萧少英道:“为什么呢?” 郭玉娘道:“因为你已做了件又可怜、又滑稽的笨事。” 萧少英忽然也笑了笑,道:“只不过这件事的确能要人的命。” 他没有再说下去,郭玉娘也没有再问,他们都已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一种狸猫般的脚步声,踏在落叶上.轻得又仿佛像一阵风。老爷子终于来了。萧少英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阵兴奋的红晕。 他知道所有的一切事,现在都已将近到了结局。 这结局本是他一手造成的! 仇 恨 (一) 没有敲门,门已被推开。 葛停香慢慢走进来,走到郭玉娘面前。 他的双拳握紧,目光就象是一双出了鞘的刀,盯着郭玉娘的脸。 郭玉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总算来了,快叫他放开我的手。” 葛停香没有开口。 他看着她凌乱的衣襟,凌乱的头发.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悲哀和愤怒。 他慢慢地伸出手,推开,他干燥坚定的手也已变得潮湿而颤抖了。 他的掌心捏着一团已揉皱了的纸,忽然问:“这是不是你写的?” 郭玉娘咬紧了牙,道:“是他强迫我写的,每个字都是。” 葛停香道:“当然是。” 郭玉娘道:“你知道?” 葛停香冷冷道:“谁也不会甘心情愿的写出自己的罪状来的。” 郭玉娘道:“可是上面写的那些话,也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葛停香道:“我只问你这是不是你自己的笔迹?” 郭玉娘只有承认:“是的。” 葛停香忽然冷笑,道,“你自己去看,这是不是一个人的笔迹。” 他抛出那团揉皱了的纸,抛在郭玉娘面前。 郭玉娘摊开,才发现纸有两张,一张是刚才那首诗,另一张却是—封信。九月初九日,不归顺,就得死! 这是青龙会的最后通碟,看笔迹也是用左手写出来的。 两张纸上的笔,果然是完全一样的,只不过… 郭玉娘忽然叫了起来,道:“这……这不是我写的。” 葛停香冷笑道:“你刚才也没有承认。” 郭玉娘道:“我刚才没有看出来,这不是我刚才写的那张纸。”“本届青龙会,来作卧底奸……” 纸上的诗句虽然完全一样,可是笔迹却已不—样了。 她当然认得出自己的笔迹。 是谁写了这么样完全相同的一首诗来害她? 葛停香道:“这张纸是不是这里的?” 郭玉娘点点头,桌上还有一叠同样的纸。 葛停香道:“写这首诗用的笔墨,是不是这里的笔墨?”郭玉娘也只有承认。葛停香道:“我已问过葛成,他也知道这是萧少英强迫你写的,他接过之后,就立刻赶去送给我,就算有人想再仿造一张.也万万来不及,何况别人也没有这样的笔墨、这样的纸。”郭天娘道:“可是我….” 葛停香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你现在总该已明白。萧少英故意要你用左手写这首诗,为的只不过要骗出你的笔迹来。” 郭玉娘的心已沉了下去。 她忽然发现这件事的确一点也不滑稽,却真的能要命! 萧少英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也想不到她会是青龙会的人,更想不到她忽然下毒手来暗算我,幸好我没有醉,否则这一刀就已要了我的命了。” 郭玉娘又叫了起来,大声道:“你疯了吗……” 葛停香答道:“他没有疯,疯的是你,你本不该做这种蠢事的。” 郭玉娘道:“可是我并没有暗算他,我根本没有动过手!” 葛停香道:“这一刀不是你刺的?” 郭玉娘道:“绝不是。” 葛停香冷笑道:“若不是你,难道是他自己?” 没有人击朐己对自己下这种毒手的! 无论谁都看得出,萧少英绝不是个疯子。 葛停香道:“他杀了王桐,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又太聪明,现在距离九月初九不远,你绝不能认他活到那一天。” 郭玉娘道:“可是我明明知道他的武功,我为什么要自己下手?” 葛停香道:“因为你知道他巳对你动了心,而且已受了伤,这正是你最好的机会。”他眼睛里又充满了悲哀和愤怒,徐徐地道:“只可惜你不但低估了你,也看错了他,他并不是那种会为女人去死的男人,世上绝没有任何女人能骗过他的,连你也不能。”郭玉娘道:“可是……?” 葛停香握紧双拳道:“可是你却几乎骗过了我。” 郭玉娘道:“难道你……你宁愿相信他,不相信我?” 葛停香道:“我本来也宁愿相信你的……” 要一个老人承认自己被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欺骗,那的确是种令人很难忍受的痛苦。他坚毅严肃的脸色已因痛苦而扭曲.黯然道:“我也宁愿杀了他,说他是骗子,在冤枉你。” 郭玉娘突然冷笑.道:“可是你不能这么样做,因为你是葛停香,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你当然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毁了你的威望。” 葛停香道:“绝不能的。” 郭玉娘道:“为了表现你自已是个多么有勇气,多么有决心的人,你只有杀了我?”葛停香道:“天香堂能有今天,并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天香堂的基业下,也不知已埋葬了多少人的尸骨,就算我不惜让你毁了它、那些死后的英魂也不会答应。”他慢慢地转过身,沉声呼唤着:“葛新!” 葛新就站在门外。 在夜色中看来.他显得更冷酷镇定,就象是变成多第二个王桐。 王桐的任务通常只有一种:“杀人!” 萧少英放开了郭玉娘的手.他知道现在她无异是个死人! 葛停香已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紧提的双拳、青盘凸出。他已下了决心!葛停香的决心,是不是真的没有人能动摇? 郭玉娘忽然冲过来,拉住了他的衣襟,嘶声道:“你为什么要叫别人来杀我,你为什么不敢自己动手?” 葛停香手中一划,衣襟割断。 这就是他的答复,他们之间的思情,也正如这衣襟同样被划断! 郭玉娘咬紧了牙、冷笑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你的女人,你若真的是个男子汉,要杀我,就应该自己动手!” 她忽然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了雪白的胸膛。 “只要你忍心下手,随时都可以拔出你的刀,把我的心挖出来。” 她知道他绝不忍心下手的,她了解他对她的感情和欲望。 只可惜她这次想错了。 葛停香的眼睛里,并没有欲望,只有愤怒。 这双晶莹无瑕的乳房,本是他所珍爱的,现在他才知道,曾经抚摸占有过的,并不止他—个人。 这妒嫉的火焰,甚至远比怒火更强烈,他已是老人。 她却还年青,只要她活着,迟早总有一天要属于别人。 “你真的要我杀人?” 郭玉否娘挺起了胸,道:“只要你忍心.我情愿死在你的手上。”葛停香道:“好。”“好”字出口,刀已出手。 刀光一闪,闪电般刺入了她的胸膛。 郭玉娘吃惊地看着他,一双美丽的眼睛渐渐凸出,充满了惊慌和恐惧。 她死也不信他真的能下得了手。 “你……你好狠——” 这就是她最后说出的二个字。 (二) 夜已深。 晚风中带着刺骨的寒意,郭玉娘温暖柔软的躯体已渐渐冰冷了。大地也是冰冷的。葛停香动也不动地站着,眼角不停地在跳,皱纹更深了,就象是忽然又老了十岁。萧少英看着他,忽然大笑,笑个不停。 葛停香忍不住厉声大喝:“住口!” 萧少荚还在笑:“我没法子住口,我忍不住要笑。” 葛停香怒道:“为什么?” 萧少英笑道:“无论谁杀错了人时,我都忍不住要笑的。” 葛停香霍然转身,瞪着他,瞳孔收缩.全身都已绷紧。“我杀错了她?”萧少英点点头,微笑道:“错得很厉害。” 葛停香就象是突然被人一拳打在胸膛上,连站都已站不稳!“她不是青龙会的人?”“不是!”“她没有暗算你?” “没有,” 萧少英拔了胸口的刀,刀锋很短,伤口并不深:“这把刀是我自己特地打造的,我只不过自己轻轻刺了自己—刀。”“可是这笔迹……” “这笔迹也不是她的,她写的不是这一张。”萧少英微笑道:“她写的那张已被人在中途掉了包。” 葛停香踉跄后退,倒在椅子上了。 这打击对他实在太大——无论对什么人都太大。 亲手杀死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本就已是种无法忍受的痛苦,何况杀错了。萧少英微笑道:“这首诗本就是我做的,纸笔也在我房里,我早就叫人先写了一张。”“那三封信也是你写的?” “不错。” “你才是青龙会的奸细?” “错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个早就在等着找你算帐的人。”萧少英道:“已等了两年。” “两年?” “两年前我被逐出双环门,本就是为了要对讨你。” 萧少英笑了笑:“你总该知道,我就算喝醉了,也不会真的做出那种事。”葛停香又显得很吃惊:“难道你并没有真的被逐出双环门?” 萧少英道:“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本该知道这秘密?”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两年前.我们已知道双环门中有你的奸细,所以这秘密除了先师和盛如兰外,绝没有别人知道。” 葛停香道:“只可惜你一直不知道谁是我们的奸细。” 萧少英叹道:“我们的确一点都看不出是谁被你收买了,双环门的弟子本都是铁打男儿。” 葛停香冷笑道:“铁打的人,也一样有价钱的。” 萧少英恨恨道:“只恨我们一直都没有找出他来,否则双环门也不致一败涂地。”葛停香道:“所以现在你就算已知道他是谁,也已太迟了。” 萧少英道:“还不太迟。” 葛停香道:“现在你已有把握击败我?” 萧少英道:“现在我已击败了你!” 葛停香冷冷道:“这句话你说得未免太早了些。” 他忽然挥手,厉声呼唤:“葛新!” “在!” 葛新脸上全无表情,一双眼睛却刀锋般盯在萧少英身上。 他知道自己的任务。 他的任务就是杀人! 萧少英却笑了,微笑着道:“他要你来杀我?”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你是不是真的要杀我?”葛新道:“不是。” 萧少道道:“你要杀的是谁?” (三) 葛停香的心已沉了下去。 葛新要杀的人居然不是萧少英,而是他。 他以前虽然绝对想不到,但现在却已忽然完全明白。天香堂中的奸细既不是王桐,更不是郭玉娘。 “原来天香堂里唯一的奸细就是你。” 葛新承认:“我唯一的朋友,就是萧少英。” 葛停香道:“是他要你来的!” 葛新冷笑道:“若不是为了他,我怎么肯做葛家的奴才。” 葛停香长叹,道:“只恨我当时竟没有仔细查问你的来历。” 葛新冷冷道:“那时你并没有打算重用我,也没有人会真心去调查—个奴才的来历。”葛停香道:“你倒算得准。” 葛新道:“若是算得不准,我也不会来了。” 葛停香道:“那二封信是你写的?” 葛新道:“每个字都是。” 葛停香叹道:“我早就该想到的,要进我的书房,谁也没有你方便。” 葛新道:“可惜你一直都没有想到。” 萧少英笑了笑,道:“因为你一直都在为青龙会担心,你全心全意都在提防着他们,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注意别的事。” 葛新道:“你认为双环门已—败涂地,根本已不足惧。” 萧少英道:“但你却忘了,双环门里,还有一个萧少英!” 葛停香道:“难道青龙会根本就没有来找我?”葛新道:“没有。” 萧少英道:“我们只不过利用青龙会这三个字,引开你的注意力,让你紧张。”无论谁心情紧张时,都难免会有疏忽。 无论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 萧少英道,“王桐并没有找我,是我找他的,我叫葛新想法子留住了他。”葛新道:“我是你的亲信,他也象你一样,做梦都没有怀疑到我。” 萧少英道:“天香堂里.我真正顾忌的,只有他。” 葛停香道:“所以你既然已决定对我下手,就一定要先杀了他。” 萧少英道:“其实我可以多等几天的,可是….”葛停香道:“可是没有等。”萧少英道:“因为我已不能再等下去。”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叹了气,迢:“因为我的心肠并不太硬,因为你对我实在不错,我只怕我自己会改变了主意。” 直到现在葛停香才明白,为什么萧少英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那的确是恐惧,对自己信心的恐惧。 葛停香道:“你是不是在怕你自己会不忍对我下手?” 萧少英长叹道:“我的确怕,怕的要命.我付出的代价已太多。” 葛停香道:“你付出了什么?” 萧少英道:“至少已付出了一只手。” 葛停香道:“这只手也是你砍断的。” 萧少英点点头,道:“我绝不能让你怀疑我,我也知道王桐在你心里的份量,我若忽然杀了他,你免不了要起疑心的。” 葛停香道:“但是无论疑心多重的人,也不会想到你会砍断自己的手。”萧少英道:“你是个非凡的对手,我要对付你,就得用非凡的手段,也得付出非凡的代价。” 他慢慢地接着道:“不管怎样,用一只手去换王桐的一条命,总处值得的。”葛新道:“他不但是你最得力的肋手,也是你忠实的朋友。” 葛停香黯然道:“但我却眼看着他死在你手里。” 葛新冷冷道:“我绝不能让他有开口的机会。” 萧少英淡淡道:“其实他就算有开口的机会,你也未必会相信他的话。”葛停香道:“我….” 萧少英打断了他的话,道:“郭玉娘不是没有开口的机会,她说的话,你岂非就连一个字都不相信?” 葛停香的脸又因痛苦而扭曲。 他这一生中,做事从来没有后悔过,可是现在他心里的悔恨,却象是条毒蛇,绞住了他的心。 萧少英道:“现在你当然也明白,她写的这首诗,笔迹为什么会和我那封信一样了。”葛停香道:“因为那也是葛新伪造的。” 萧少英点点头道:“我叫葛成将那首诗送去给你,我知道他一定会先交给守在门口的葛新。” 葛停香道:“所以你就叫他写了—张,带在身上。” 萧少英道:“他还没有进门,已将郭玉娘写的那张掉了包。” 这计划不但毒辣,而且周密。 葛停香道:“她跟你并没有仇恨,你为什么一定要她死?” 萧少英道:“我不但要她死,我还要她死在你手里。”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眼睛里忽然充满了仇恨.一字字道:“因为盛如兰也是死在你手里的。”葛停香道:“盛如兰?盛天霸的女儿?” 葛停香又道:“你岂非就是因为她,才被逐出双环门的?” 萧少英道:“我已说过,那只不过是种手段.为了对付你的手段,其实——”葛停香道:“具实她却是你的情人。” 萧少英道:“不但是我的情人,也是我的妻子,若不是你,我们本来可以快快乐乐地过—辈子,我们甚至已计划好,要生三个儿子、二个女儿。” 他的脸也因痛苦而扭曲,连眼睛都红了:“但是你却杀了她,所以我也要你亲手杀死你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仇恨!这就是仇恨! 这本就是种除了报复外,绝没有任何方法能淡忘的感情,有时甚至比爱更强烈了。萧少英道:“现在你已亲眼看着你最忠实的朋友死在刀下,又亲手杀了你最心爱的女人,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葛停香道:“你要我死?” 萧少英冷冷道:“我并不一定要你死,因为我知道你就算活着,也已等于是个死人。”葛停香按紧双拳,盯着他,忽然问道:“你呢?你现在活着是不是很有意思?”这句话也象是条鞭子,重重地抽在萧少英身上。 ——报复是不是真的能使人忘记所有的痛苦和仇恨? ——已经被毁灭了的一切,是不是能因报复而重生? 萧少英不能回答。 没有人能回答。 世上有了人类时,就有了爱。 有了爱,就有了仇恨。 这问题远古时就存在,而且还要永远存在下去,直到人类被毁灭为止。 盛大霸从十六岁出道,闯荡江湖四十年,身经数百战,独创双环门,也算是威风了一世,现在留下来的,却只不过是这双银环而已。 也许他留下的还不止这一点。 —一还有什么? 仇恨! 葛停香忽然想起了郭玉娘对他说过的这些话,现在郭玉娘已死了,仇恨却还存在。现在他终于明白仇恨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葛停香长叹道:“你本来可以好好地活下去的,因为我可以让你比大多数人都活得好些,我其至已准备将天香堂交给你,但你却宁愿砍断自己的一只手,宁愿终生残废。”萧少英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葛停香点点头,道:“我明白.你是为了仇恨。” 萧少英道:“不错,仇恨!” 葛停香道:“所以我纵然明白,击败我的却不是你.更不是双环门” 萧少英道:“我明白的。” 葛停香道:“你最好也永远不要忘记。” 萧少英道:“我绝不会忘记。” 葛停香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你还是忘了一件事。” 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你忘了——个人。”萧少英道:“谁?” 葛停香道:“那个真正出卖了双环门的人。” 萧少英道:“你错了,我更不会忘了他的。” 葛停香退:“你已知道他姓谁?” 萧少英道:“李千山。” 葛停香又显得很吃惊道:“你怎么知道—定是他?” 萧少英道:“因为我找不到他的尸身。” 葛停香道:“你已去找过。” 萧少英道:“我在那乱石山岗上,我整整找了十三天。” 篇停香长长吐出口气。 他实在想不到萧少英击膂这种事,世上本没有人击膂这种事。 唯—令人做这种事的.只有仇恨! “你也已知道他在哪里?” 萧少英点了点头说道:“你不该对孙宾那么关心的,他不是孙宾,而是李千山。”葛停香道:“就凭这一点,你就已看出来!” 萧少英道:“还有一点。” 葛停香道:“哪一点?” 萧少英道:“你说孙宾是伤在李千山掌下的,所以受了极重的内伤、但我却知道,李千山的内力并不深.掌力并不重。” 他冷笑着,又道:“因为他一向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是不肯吃苦,总是要走近路,要练好内功和掌力,却没有近路可走。” “而且那屋子里的光线实在太暗,‘孙宾’又总是躲在被窝里,不敢见人。”葛停香道:“所以你早就看出他了。”萧少英道:“虽然并不太早,也不太迟。”葛停香道:“你为什么没有对他下手?”萧少英道:“我并不急。”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你已是个老人.又没有儿子,等你百年之后,这一片江山就是我的,所以只要你一死,他也没法再活下去。” 葛停香苦笑道:“看来我说的话,你果然每句都没忘记。” 萧少英淡淡道:“因为我也知道,仇人说的话,往往比朋友的更有价值。”葛停香看着他,眼睛里完全空洞洞的,又象是在眺望着远方。远方却只有一片黑暗。“盛大霸临死的也说了一切话,我也没有忘记。”葛停香忽然道。“他说了什么?”“我问他,还想不想再活下去?他的回答是。” “个人到了该死的时候,若还想活下去、这个人不但愚蠢,而且很可笑!”“你不想做一个可笑的人吗?”“我不想,”葛停香道:“我绝不想。”他忽然走过去,从桌下拿出一双闪闪发光的银环。 多情环。环上有一十三道刻痕。“杀—个人,就在环上刻一道刀痕。”葛停香又在上面加了一道。 萧少英忍不住道:“你也想用这双银环杀人?”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你要杀谁?”葛停香道:“我。” 银环还在慎肱光,他慢慢地接着道:“这双多情环在我眼中虽然不值一文,可是它留下来的仇恨却太可怕,这双多情环虽然永远无法击败我,可是他留下来的仇恨,却足以毁灭我这个人。” 他说的声音很低,但是他手里的银环却已高高举起了。 忽然间,银光—闪,重重击下。鲜血雨点般溅出来。 葛停香的人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忽然又挣扎着道:“还有—件事,你也不能忘记。”萧少英在听着。 他并不想听,但却不能不听,因为他知道一个人在临死时所说出来的话,一定每个字都很有价值。 葛停香并没有让他失望:“杀死我的并不是这双多情环,而是仇恨!” 你若也听过这故事,就该明白这故事给我们的教训! 仇恨的本身,就是种武器,而且是最可怕的一种。 所以我说的第四种武器也不是多情环,而是仇恨。 你若已经在听故事,就最好再继续听下去。因为现在还不是这故事的结局。 (四) 夜深,更深,每一个院子里都是静悄悄的,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声。 人呢? “大厨房里每顿都要开三次饭,每次都要开十来桌。” 葛新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今天晚上我替你每顿都加了菜。”“什么菜?”“菜是普通的红烧肉,作料却是特别为他刚从辰州买回来的。” “什么作料?” “瞌睡菜。” 萧少英笑了:“难怪他们都睡得这么熟。” 他虽然在笑,笑容看来却很空虚,报复并没有为他带来愉快和满足,现在他反而觉得整个人都空空洞洞的,仿佛失落什么。 第八重院子里,夜色至浓,小窗中却有灯光露出。 一灯如豆。 床上的病人已起来了,正坐在灯下,等着。 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枯瘦蜡黄.的确好象是久病未愈。 可是他一双眼睛里却在发着光.比灯光更亮。门是开着的。 他看着萧少英和葛新走进来.忽然笑了笑,道:“你倒果然来了。” 肃少英道:“你知道我们会来!”病人点点头。 萧少英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走?是不是知道已无路可走了?” 病人又笑了。他笑的时候,脸上还是完全没有人情,笑声就象是从远方传来的。”萧少英盯着他.冷冷道:“你脸上这张人皮面具做得并不好。” 病人道:“所以我总是不愿让人看见。” 萧少英笑道:“你想不到我会看出来?” 病人微笑道:“但我却知道你一定会猜出来的,我一直认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忽然转过脸.低下头,等他再转回来面对着萧少英时,一张枯瘦蜡黄的脸,已变得苍白而清癯,他少年时本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李千山,果然是李千山。萧少英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们已有两年不见了,想不到竟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李千山道:“我也想不到。” 桌上居然有酒,烈酒,他倒了一杯,自斟自饮。 李千山道:“你不怕酒里有毒,我也可以替你倒一杯。”萧少英道:“我怕。”葛新忽然道:“我不怕。”他居然真的倒了杯酒,—饮而尽。 萧少英看着他,忽然问道:“你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葛新道:“昔年我本来也想投入双环门,我被仇家追得很紧。” 萧少英道:“可是有个人坚持不答应,因为他已看出你是为了避祸而来的,他不愿惹麻烦。” 葛新道:“所以我只好走了。” 萧少英道:“可是我却很同情你.所以你走了之后,还追出很远,在暗中助你杀了三个中原追来的仇人。” 葛新道:“所以我们就交了朋友。” 萧少英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坚持不让你入双环门的人是谁?” 葛新道:“李千山,现在你是不是想要我替你杀了他?”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他毕竟总算还是我的同门兄弟。” 葛新道:“所以你自己不愿出手。”萧少英并没有否认。 萧少英道:“现在你已准备杀人?” 葛新点点头,道:“只不过我要杀的人并不是他。” 萧少英道:“不是他是谁?”葛新道:“是你。” 萧少英怔住,他脸上的表情,甚至比刚才葛停香还惊讶。 直到现在,他才了解葛停香当时的心情,但他却还是不明白葛新为什么要杀他。李千山又笑了.大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的。” 萧少英吃惊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葛新、道:“你们……” 葛新冷冷道:“我们并不是朋友,只不过他要我杀人时,我就杀。” 萧少英道:“因为一条龙。” “青龙—一—” 萧少英终于明白:“难道你们都是青龙会的人?” 李千山微笑,易声而吟:“本属青龙会.来作卧底奸,九月初九日.翱翔上九天。”葛新道:“他坚持不让我入双环门,只为他要我加入青龙会。” 萧少英道:“你早巳入了青龙会?” 李千山点点头.道:“所以葛停香要来勾结我,我当然不答应。” 萧少英道:“因为你正好乘机利用他,来消灭双环门。” 李千山道:“不错。” 萧少英道:“然后你再利用我,来消灭天香堂?” 葛新道:“所以你要我伪造那三封信时,也正合我的心意。” 萧少英道:“那些蒙面的刺客,也是你们找去的?” 李千山道:“所以天香学的四位堂主都死了,双环门的七大弟子也死了三个。”葛新道:“郭玉娘当然也是你们的人,所以她才会时常到这里来。” 葛新道:“葛成也是我们的人,所以他才会替郭玉娘说谎的。” 萧少英道:“但你们却让我害死了郭玉娘。” 李千山淡淡道:“现在我们的任务已完成、双环门和天香堂,都已被我们连根铲尽,她的死活.我们已不放在心上。” 萧少英只觉得手足冰冷,全身都已冰冷。 萧少英慢慢地站起来,突然问,右手扬起,“叮”的一响,七点寒光暴射而出。“七星透骨针。” 葛新身子跃起,却已迟了一步,七点寒星全都钉入他的胸膛,他凌空中翻身,撞到墙上就倒下。 李千山冷冷地看着,脸上居然全无表情,淡淡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这一筒七星透骨针。” 萧少英冷笑道:“莫忘七星透骨针留在世上的还有两对。”、李千山道:“你给一对给葛新,故意要他在背后暗算的。” 萧少英道:“那只不过是一场戏,特地演给葛停香看的。” 李千山道:“然后你就要葛新乘机将针筒塞入王桐怀里。” 萧少英道:“我也学会了栽赃。” 李千山道:“现在你又用它杀了葛新。” 萧少英道:“他不知我还有一对,无论什么事,我总为自己留一着的。”李千山冷笑道:“只可惜这已是最后一着。” 他忽然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出手如闪电,反切萧少英的左路。 萧少英已只剩下一只手,胸膛上还在流着血。 他已无法招架,不能闪避,可是他还有一着,真正的最后一着。 李千山竟忘记了,他的腕上,还可以装一筒七星透骨针的。 发那种暗器,用不着腕力和手力。他似同时倒了下去,桌子翻倒,灯也翻倒,倒在烈酒上,烈火忽然间就将他们的人吞没。 他们的恩怨、仇恨、爱情和秘密,就这样全都埋葬在火焰里。等到火焰熄灭,天已亮…… 第四种武器,是一种很奇特的武器,它富于人感情色彩.比碧玉刀还凝重.这就是多情环。但它也不是最犀利的武器,比它更犀利的是“恩怨、仇恨”,快意恩仇才是最令人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