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 第1章 《暗杀》 作者:陈建波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引子(1) 海陵市中心同春里旧坊区的拆迁,使得一段湮没已久的传说重新浮上水面。 位于坊街北首1号大院后宅的一户人家,在搬迁期限最末一天,由于贪图那些雕琢得巧夺天工的板壁画栏可以卖钱,在临搬走前夕撬开了这些数十年间原封未动的白果树木板,结果意外地发现,板壁内竟距墙尚有近一米的空挡,灰尘厚积,通向砖墙的尽头,有一道倾斜向下的通道。这户人兴奋异常,以为是找着了旧时富家秘藏的宝藏,忙不迭地打着手电筒向下摸去。结果,顺着这条暗道到了地底下,被一具尘埃中赫然僵卧的白骨所惊骇,凄厉地惨叫着飞奔回地面。 这久违了的惨叫声惊动了四邻,惊动了海陵地面上听觉敏锐的居民们。人们从四面簇拥过来,将这座行将拆毁的宅院围得水泄不通,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市公安局刑警队、文物部门接到通知后,联袂出击,迅速赶到了宅内,将现场控制住。 地下暗道里,那具久已不见天日的骸骨在闪亮的聚光灯下,清晰可辨。法医蹲下身来,对骨架尚未腐烂尽的衣服和完好的皮带仔细观察,掉头冲着众人笑笑,说这具尸体时间不算久,也就五六十年的光景。看样子,死者是被捆绑着死去的,挣扎的形状明显。从头骨和牙齿分析,此人是个青年,不超过30岁。 他是谁?为什么会死在这地下密室内?消息不胫而走,满城人人皆知。一团疑雾霎时弥漫了宅子的上空,令人惊诧,费人猜度。 海陵城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这座前后六进的古宅,旧时曾为周氏所有。自明末到民国,300年间,周氏家族始终执海陵世家之牛耳,备受瞩目。但是,从上世纪30年代末起,这座宅第忽然又以鬼屋名噪一时。当时,距离周家最后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周方仙逝世,刚刚不足两年。 民国24年也就是1935年,在国民政府内累任要职的周方仙告病回乡,在抗战爆发前夕,突然撒手人寰。他遗下的三个儿子,禀性各异。可是,按照当地相命先生的说法,周家到了他们这一代,怕是要日薄西山,走向末途了。 不久,仿佛是要印证这个预言似的,周家开始闹鬼。深夜里,女眷们凄厉的喊叫声时常响起,如利刃般划过海陵县城的天空,给战事迫近的海陵平添了几分诡秘之气。周宅内真切的闹鬼情形,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周方仙死因蹊跷,怨魂不散出来作祟;有人说是周家气数将尽,宅内阴气镇压不住,开始显现鬼魅;也有人说是周家祖先预见了家族将败,故而先施预兆。 流言在海陵城里滋生流传,渐而杳没。眨眼间,已到了新世纪初。周氏家族应了那相命的预言,早已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周家三个儿子,在40年代的同一个年份里,先后消失。周家女主人周邹氏,也在50年代初一命归西。剩下的那些女眷,在时代的变迁中,纷纷离开了这座阴森沉闷的老宅,不知去向。 有关文史部门对于这个意外的发现进行了充分的考证。周宅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一直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这期间,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件。其中,犹以重大的是:日军清乡行动末尾,伪南京政府主席汪精卫曾经来巡视过海陵,驻节之地就是周家。因为,周家已故主人周方仙曾是他日本时的同学兼好友。周家长子周繁昌,曾在伪政府内供职,具体情况不明。好像这次汪精卫巡视后不久,周家便传出他的疾病不治的消息。此人终年不过30岁,和这具骸骨的年龄大致相当。 但是,这只说明了两者死亡的年龄相仿而已,并不能透露出其他的关联来。而且,周家三个儿子,前赴后继都在这一两年间消逝,难道没有可能是其他人中的一位?或者,根本就与周家无关,死者是外人,被周家暗害于宅中,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这个谜团引起了海陵地方史研究者们的注意。他们的兴趣,被那次汪精卫对于海陵的不同寻常的巡视所吸引住了。据解放后有关的情报档案显示,当时,重庆国民政府曾暗中下达了刺汪的密令,务必趁此良机,将汪毙杀于海陵城中。受命执行的,便是鼎鼎大名的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即军统机构。据说,当时戴笠亲自挑选了最恰当的人选奔赴海陵,但后来便无下文,直至抗战胜利后也没有一丝信息透露出这个行动的内幕。 引子(2) 莫非,这具尸体与此有关? 正当专家们绞尽脑汁寻找证据之际,海陵城外60里地刁铺镇龙马乡一户农家,寄来一封足以令专家们大跌眼镜的信件。这封信件,钩沉起没入历史长河的浪花中,沉淀已久鲜为人知的一段历史。 文史专家们对信中讲述的这段故事的真实性心存疑虑,便驱车下乡按照信封地址找到了那户农家。这是户农村典型的老少三代同堂之家。一个正在院子里修理农具的中年男子听他们说明来意后,一脸的茫然,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清楚。正在门口逗狗的小女孩忽然笑了起来,说信是她寄的,是奶奶让她去的。 众人在小女孩的带领下进了瓦房,在东侧光线黯淡的破旧木床上,看到了一位瘦弱干瘪,满面皱纹的白发老妪,她像是瘫痪在床的模样,半卧半倚在床头,似乎对于他们的到来早有心理准备。她颤巍巍抬起手来,面露微笑摇晃一下指间残破的报纸,低声说:“我知道你们会来的,我看到这份报纸了。” 这份报纸,正是海陵日报,这一期上,登载了周宅发现白骨的那篇报道文章。 专家们颇为好奇地询问她的身份。老太太使劲支持起上身,挺直了腰板说:“我叫如云,当年是周老太太的贴身丫头。周家败亡的那段过程,我全都看在眼里。导致周家败亡的主要原因,就是汪精卫住进了周宅。这一点,你们猜测对了。但是,这其中的内情复杂而耸人听闻。周家几乎每个人都牵扯进去,人人都摆脱不了厄运的纠缠。这一点,怕是老主人周方仙弃世前做梦也料想不到的。” 文史专家们面面相视,纷纷掏出纸笔,打开录音机,全神贯注倾听着这位老人用与她外形极不相称的语言娓娓叙述。 第一章(1) (一) 海陵城依水而筑,南有长江,西有苏北洼地,河道纵横交错,将这座城市分割成曲字形,船儿从周边城市可以直接驶入城内停泊。水乡旧貌,桨楫声声,颇有几分神似江南姑苏的绮丽风光。 这天清晨,一艘小汽轮缓缓驶到南官河东侧的大埔码头,舱门开处,旅客涌出。这种高级客班的乘客们衣衫穿戴都颇为整齐,看上去都是家道殷实之辈。战争正在离此地百余里外展开。日军小仓师团大部,以及皇协军三个师的兵力,正全力贯彻着扫荡计划。战火纷飞处,迫使乡下有钱的地主们往海陵城里来避乱。 这群愁眉不展的旅客中,却有一个年轻人,头戴薄呢帽子,身穿人字呢外套,手提轻巧的皮箱,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不像是逃难者,反而倒有一种优哉游哉出门旅游的味道,与周边众人区别甚大。 此人上岸后,径自跳上一辆黄包车,伸出食指虚指城北,说了声:“周家。” 车夫心领神会,不需多言,拉起车儿来,顺着岸边麻石小街快步奔跑起来。过桥越巷,须臾之间,车子便停在了周宅门前。车上人丢下几枚铜板,昂然入门。 门内,立即有仆佣惊喜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您回来了!” 这一声恭敬的招呼,立刻引起宅中所有人的关注。原本静谧的院落里,一下子走出几位女子来,簇拥着位老妇人缓步过来。那老妇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繁盛,你不在上海待着,来这乡下做什么?” 那被叫做繁盛的男子微微低头,含笑道:“好久不见家人,心中非常挂念。而且,沪上这会儿物价飞涨,也不是久留之地。” 老妇人怀疑地望着儿子,半晌开口道:“老二,咱们周家也不是穷困潦倒,你在上海的那点儿喝花酒包戏子的开销,可还供度得起。” 繁盛赔着笑说:“那是其次,那是其次。我主要还是思家心切。这次回来,顺带着想恳请您将儿子的婚事提上来关顾一下。” 老妇脸色转霁,露出一丝笑意,说:“亏得你还想着这件事。再不用心,怕是人家姑娘要另择高门了。” 这边母子正讲话之际,大门外又有个竹布长衫的青年男子走进来,老远就大声喊道:“二哥,哪阵风把你吹过江来了?自从父亲过世后,咱们还没再见过面呢?你这一向可好?” 老妇人望着这人,微笑道:“茂儿也放学回来了。这样,你们兄弟二人好好聊聊罢。我先去后宅安排家务。” 周家繁盛、繁茂兄弟俩把臂互相望望,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 这时,从曲径深处一片半枯的竹丛后面,传来一个女子秀雅的声音,问道:“繁茂,是你大哥回来了吗?”话音袅袅未落,一位身着浅蓝色旗袍,上罩钩花披肩的年轻女子徐步走了过来,一见繁盛,不觉羞红了脸,掩口笑道:“原来是二叔,我当是繁昌回来呢。” 这对兄弟相视而笑。繁茂道:“嫂子,别急。大哥就这两天回来啦。” 这女子目中似乎略含幽怨地移开目光,转而对繁盛说:“二叔,你们在这儿聊罢,我去后宅那边坐坐。” 第2章 他们目送着这女子的背影绕过院门往后去了,一起来到繁盛的卧房。这里日复一日佣人们都勤来打扫,点尘不染。两盆翠竹叠石的盆景摆在窗棂边,在风里轻轻摇曳。整个窗户犹如山水画一般动人。繁盛坐下来,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讲讲你现在的情形罢。有女朋友没有?要不要我给你介绍物色一个?” 繁茂笑而摇头,说:“别,你还是先忙好自己的事情吧。人家许小姐可是隔三差五地就往周家跑,嘴里不说,但谁不知她是挂念你,打听消息呢。我看,你这趟回家,娶她过门得了。以后,随便上海香港,尽管携去,可别像大哥那样,将大嫂丢在家中不管,自己一个人在南京花天酒地的。” (二) 晚上的接风家宴设在后宅花厅里。此刻的繁盛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舟旅劳顿之态。这会儿,周老太太已经完全没有早先第一眼看到儿子时的诧异和疑虑。她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意,不停地让身边的丫头去给儿子们挟爱吃的菜肴。老二繁盛觉察到了母亲态度上细微的变化,一个劲地陪她说些上海滩上的趣闻闲话,以期能博她一笑。而先前对于哥哥归来表现得很是活跃的繁茂,一改性情,端坐在桌子前手抚酒杯,聆听着他们的谈论,不置一词。倒是坐在他身边隔了张空椅的大嫂,主动张罗着替他添了两杯酒。 第一章(2) 周老太看在眼里,下巴微微一翘,示意儿子说:“繁茂,别看西洋镜似的,只顾听二哥说故事,酒菜都凉了。玉茹都给你斟了两回酒了,也不知道谢谢大嫂。” 繁茂回过神来,忙向玉茹道谢,又指了指繁盛说:“哎呀,还是上海热闹啊。我困在这乡下小城,哪里能想像到十里洋场的风光?以后,还要请二哥提携提携,带我去好好玩玩。” 桌上众人不由一起笑了。 爱迪生牌的钨丝灯泡功率不大,照得这座百年老宅内昏黄晦暗,四壁加燃的粗烛火苗摇晃,使四周的花鸟屏风上显现出形状怪诞的阴影来。使得晚宴别具一种难以言叙的意味。这一家人看上去气氛温馨的聚餐,在晚8时左右结束。这时感觉到倦困的繁盛和大家道别后,回到自己的卧房,熄灯睡觉了。 周宅内,各处亮燃的烛火电灯在周老太的亲自督促下,全部熄灭,除了她自己的卧房外,整个宅邸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外面大街上,巡夜人的竹梆声不久后便开始响彻夜空。道路上空荡无人。一阵寒风从树梢上吹过,落叶纷纷。这秋夜的月色,竟也在风中黯淡下来,被无数随风而来的薄云所遮掩,时明时暗。万籁俱寂中的周宅,庭院间只是隐约可闻屋中人睡梦中发出的细微鼾声。 这时,位于宅内第二进院落西侧厢房繁盛的卧室里,出现了一个全身被黑色长衫笼罩的女人。她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理,披在肩后。可是,面孔却是一片惨白的之色,没有五官的轮廓,平坦如板。她站在繁盛的床前,伫立良久,然后探手去在他的脸上轻轻抚摸。睡得正香的繁盛被脸上的搔痒弄得翻过身去,侧卧向里。 女人幽幽叹了口气,双手去拿起窗前那盆山水盆景,高举过头十指一松。盆景重重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刺耳的响声在院子中回荡,惊得夜宿于树头的一群鸟儿扑腾腾飞上天空,怪啼声声。 沉睡中的繁盛翻身惊起,睁眼但见一个脸色灰白的披发女人倏尔在黑暗中消失。他跳下床正欲去追,不料光脚踩在了床前破碎锐利的瓷片上,痛叫了一声,坐倒在床。附近屋子中的仆佣们睡得十分警觉,闻声赶过来,亮起烛火一看,他的脚板心被割裂开一条寸许的口子,深可见肉。那一盆原先好好放在窗台上的盆景,已然粉身碎骨了。 管家老王关切地询问原因。繁盛煞白着脸,指指门外,说有个黑衣女人像鬼一样闪去了,这花盆怕是她摔碎的。老王忙带着几个人拿着棍棒去宅子内搜寻这个不速之客。那厢里,繁茂等人都已赶来探望,见繁盛受了脚伤,听说了究竟后不觉骇然。这时,周太太带着贴身丫头如云匆匆从后院赶来。得知事情的详情后,不由皱起了眉头,说:“咱们周家这许多年来,从未听说过闹鬼一事。繁盛,你可别是眼花看错了。” 繁盛瞧着地上的碎瓷片和积水,说:“这盆景好好放在窗台上,可没人动它,怎么会掉在我床前呢?定有蹊跷!” 老太太默想一气,摇摇头,对众人说:“你们可别讹传讹,到处去声张。我看这宅子原本无事,还是老二的眼花走眼了。” 繁盛委屈地耷拉下头来,听由母亲安排如云替自己敷药。如云从手边小盒子里取出块乌贼鱼骨,用剪刀刮下堆白花花的粉末,细细涂抹在伤口,再用纱布缠绕捆扎起来。繁茂看得好笑,摇摇头说:“世上本无鬼,我看妈说得对,是二哥睡梦未醒自己搞错了。” (三) 虽然老太太吩咐夜里的事情不准在外面乱说,但是有些佣人还是按捺不住,在外面说出了这件事。好事者听了,在茶馆酒家内加油添醋地再做宣传。不出半天,周宅夜里闹鬼的传闻就满城皆知了。街头坊间,夜间之事被描述成一个无头厉鬼在周宅内提头索命的恐怖情形,还伴随有还我命来,还我命来的凄厉喊声。莫非,这周宅中隐藏有人命旧案? 传言在海陵城内肆虐之时,西北方向的战事吃紧异常。 第一章(3) 新四军与日本人在罗甸乡打得激烈。据说新四军有一个团被坂田联队围住了,皇协军从城里又抽了两个团前去助战。可是,还未到目的地,突然被新四军围了个水泄不通,眨眼间损失了三千人枪。而那边坂田联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折损了数百人攻下罗甸后,才发现被围的只有一个连的守军,且有少量突围。这个所谓的胜仗得不偿失至极。更有消息传来,新四军苏北主力部队趁着海陵空虚,已经越过兴化水网地带,意欲攻打海陵。城里顿时人心惶惶。不少刚刚躲进城来避难的有钱人生怕又身陷战火,都纷纷忙着准备再次逃难。 周家三少爷繁茂在结束了自己的授课后,去校门外30米处的德新元药店,替哥哥繁盛抓了几贴安神定心的中药。自从那夜发生闹鬼的事情后,繁盛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索性卧床不起了。这情形,令周家老太太焦虑万分,忙不迭地延医请药。本地有名的郎中方天士应邀登门,搭搭病人的脉象,说是受惊吓所致,便开出一个方子来,照着抓来了药煎着吃,却不见效果。周家无奈,只得按照那方子再添上几剂,以期能有收效。 这会儿,坐在柜台后面的药店老板李逸仙微微一笑,问:“周先生,令兄的病尚未有起色?” 繁茂无奈地苦笑,说:“连着服药三天,未见效果,夜里只是心悸神乱。白天倒是睡得死沉,鼾声大作。” 李逸仙笑道:“那便不妨事,由着他去吧。我猜这病虚虚实实,不好判断。” 繁茂颇觉意外,哦了一声望住他。李逸仙悠悠长叹一声,说:“外面的传言,却不可当真。周家闹鬼,新四军攻城,我看都纯属子虚乌有,子虚乌有。” 繁茂若有所悟,接过伙计递来的药包,略作一揖出门而去。他在路上走了不到街口,忽然见前面人群纷纷两厢避让。大队的皇协军正如潮水般自东门涌进城来。原来,新四军逼近海陵的消息一传出,正在罗甸乡寻觅新四军主力不得的日本人,判定新四军是避实击虚,要攻取富庶的海陵补充给养和物资。于是,急忙转向,从三个方向扑向海陵,意欲将新四军围住。这些部队,正是从前线急返协助守城的。 繁茂站在路边,驻足凝视着这支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军队,嘴边掠过一丝笑意。他心想,这消息若是老太太知道了,怕是会安稳许多,不再为二哥的贸然回归热感到焦虑。海陵这块地方,处于国、共、日三方交错的前沿地带,比不得和东台,要么是日占区,要么是国统区,形势大定后,老百姓好歹可以维持生计。 果不出其所料,当周老太太听说了城内军备大增时,这才稍稍松口气,说:“咱们周家也难呐,老大再三不听劝阻,非得偷偷跑到南京去做汪政府的官。害得周家背后被人戳脊梁骂作汉奸。形势一旦有变,这笔账算下来,周家可就毁了。所以,我才巴望着老二在外面,不去重庆,起码也得在上海租界里,替周家留条出路。可是,他硬是不明白娘的苦心,冒冒失失跑回来,又惹出闹鬼的事情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生生为难了我这老太婆了!” 周老太太说这番话时,只有繁茂一人在场。他见母亲吐露心声,心中不由也为之感到了酸楚。他想到去世不过三四年的父亲,只有他能够压得住大哥的妄为。周家大少爷繁昌,自幼便有一身纨绔子弟的恶习,吃喝嫖赌、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入了政界后,更增添了政客们扯谎吹牛的伎俩,如虎添翼,更胜旧时一筹。乃父周方仙生前曾对这个长子的禀性和所为忧心忡忡,叹息说周家门庭之累,系及此子。这话言犹在耳,周繁昌便脱离了重庆政府,成为汪系公馆派中干将之一,和汪精卫内侄陈春圃关系极佳,鞍前马后不辞其劳地效命。如今,他的脑壳上居然也顶上了江苏省税务公署的乌纱帽,名义上总管省内的钱粮税收,是公馆派经济命脉的支持者。 繁昌在南京、苏州等地往来甚勤,但是却鲜有时间过江来老家一探。前些时日,曾写信回来,说是汪主席要巡视江北诸县,为前线战事鼓气,行程正在筹划,不日即可确定。 第3章 海陵自然是必到之处。繁茂在母亲翻阅这封信时,偷偷窥看她脸上的表情。老太太脸色苍白地放下信来,吩咐仆佣唤来王管家,自行草拟了一封密信,让他带去南京,面见大少爷。繁茂猜度母亲大约是要大哥低调行事,不能大肆声张。 第一章(4) 但是,后来的情形使他发觉,自己猜错了。当老王携复信回来,母亲拆阅了长子的信函后,恼怒至极,大发雷霆。她随即召来儿媳玉茹,让她即刻收拾行李,离开周家去南京,告诉繁昌,周家已然断绝和他们夫妇的一切关系,绝不容许他带外人进周宅半步。原来,周繁昌在头封家信中密告母亲,汪主席和先父是昔日至交,此次借着巡视的机会来周宅小住,并顺便拜祭故友。这在繁昌看来,是个千载难逢的巴结领袖的大好机会,岂能错过?可周老太太却为此夜不能寐。汪精卫这样的人物一登周府,周家便自此名声远扬,绑在他这条破船上,随时会有覆灭的可能。可恨繁昌只贪图短暂的荣华富贵,要陷周家于万劫不复之中。 此事交锋的结果是,白玉茹匆匆去了南京一趟,把老太太的震怒告诉了丈夫。繁昌无奈,托妻子回去转达,表示自己尽量劝说有关方面改变行程的安排,减少在海陵的逗留时间就是了。老太太这才怒气渐消,可担忧却是免不了。一有风吹草动,便面含愁色。像这次,便是清晰无疑地印证了这方面的猜测。 繁茂安慰母亲几句后,又去看望二哥繁盛。 繁盛此刻一梦方醒,正站在窗前满腹疑团地打量着窗台上仅剩的那座盆景,百思不得其解。繁茂在院中叫了他一声,未有答应,便径自入室,见他犹自望着那盆景沉吟不语,不由笑道:“二哥,还在为那夜的事情烦神吗?我瞧有两种可能。一是夜来有猫儿逾窗而过,撞带下了盆景。二是夜间风大,吹落掉地,我看,尤其是前者可能性居多。” 繁盛正欲回答。这时,院外甬道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他做了个手势暗示一下。繁茂含笑起身,从窗口处瞧见一个穿着雪青厚外套,短发垂颈的年轻女子进了院子。她一双妙目凝眸处,正瞅见窗前的繁盛,笑吟吟说:“今天你起得早了,我还以为你仍在睡觉呢。” 繁茂接口笑道:“二哥是料有佳人来,难以睡着,早早就在窗前搔首踯躅了。果然,许怡小姐说到就到。” 这女子正是繁盛的未婚妻许怡。她怔了一怔,这才发现繁茂也在,不由双颊羞红,摆摆手说:“原来三哥在这儿,这么早便放学了?” 繁茂一笑,说:“小嫂子,这几日好生照顾二哥,他可是——” “可是什么?”繁盛掉头望着他,似笑非笑地插嘴问道。 繁茂摇摇手,放声大笑,拔腿便走。 房内,这对男女目送着繁茂的背影远去,方才坐下来。繁盛点起根烟来,袅袅青烟在天窗斜射入的阳光中游离、飘拂。许怡爱怜地抚摸着他凌乱的头发,端详着他憔悴的面容,吞吞吐吐地说:“昨晚,妈向我问起了咱俩的婚事。我说这事情得依你的情况而定。你看——?” 繁盛吞云吐雾片刻,指间挟着烟深深地看她一眼,说:“这次回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准备准备,反正回上海之前办完婚事。” 许怡嘴角弯如弦月般喜悦而笑,连连点头。 (四) 正当这对未婚男女在房中窃窃私语时。繁茂回到了厨房灶间,俯身去看先前拿回的中药有没有上小炉煎熬。忽听得身后有人娇滴滴地唤他。他扭头望去,却是白玉茹背靠在门前,眼波流转望住自己。他不禁脸上一红,说:“原来是大嫂。” 玉茹走过来,贴近了炖在红泥炉上的陶罐,嗅了嗅药草的气味,幽幽地说:“挺关心你二哥的。连煎药这种小事都事必躬亲吗?” 繁茂摇头,道:“哪里,我这不是刚刚顺道拿回来的吗。喝了早点恢复才好。” 玉茹嗤地一声冷笑,说:“这么大的人了,居然会撞鬼,鬼才信!我嫁到你们周家也有四五年了,从没有听说过宅中闹过鬼。他一回来,就中邪了?” 这叔嫂二人在厨房内谈论宅中闹鬼之事时,周家老太太在后宅花厅内,正听王管家向她汇报这几天海陵城内的流言蜚语。她的神情严厉,皱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双唇,令人油然产生畏惧之心。王管家自幼便在周家做事,侍候过上辈老主人以及去世不久的周方仙,都是和善雅致之人,很好相处。可就是眼前这位自己亲眼瞅着嫁入周家来的,从小媳妇熬成掌家之主,从端丽委婉的轻盈丽人渐渐变成了鸡皮鹤发老妇的女人难以相处,心底产生了不屑和对立的情绪。 第一章(5) 这种情绪从周方仙去世后不久,周邹氏掌握了周家的权柄后,日益强烈,也愈发令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像此刻,周太太拍了一下桌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周家的事情,我关嘱再三,不要随便往外传,可是下面那些人、不成器的东西们就是不听。好了,现在四下里都自传说周宅闹鬼了,都说什么周家阴盛阳衰,压不住邪气。是我这个老婆子碍事了。那好,繁昌就要回来了,他是长子,理所当然地当家,我让贤!” 说着,她重重地跺了几脚地上那片滑如凝脂般的水磨方砖。王管家垂手不语,心底却泛起一丝绝望的感觉。目送着她发完火后站起身来,带着丫头如云前往二儿子繁盛的住处去了。 此刻,这二人正情意绵绵地厮守在一处,情话无限。冷不防老太太闯进院子,他们忙起身相迎。周太太看见这位宝贝儿子,嗓子里干笑了一声,说:“你可好,花花世界的上海滩不呆,偏要回乡下来撞鬼,还连累人家许姑娘天天来探望。我看你们两个近日择个吉日,把婚事办了。然后一起去上海。周家最近的麻烦事实在是太多了,有人在外面总是件好事。我瞧重庆也是可以去的。你的父亲生前挚友不少都在那边做高官,通融一下,还是可以的。” 繁盛万没料到母亲突如其来地催逼结婚下逐客令,不由脱口说:“妈,外面烽火连天,战乱频频,哪有家中安全?再说,这两天大哥就要回来,我总得见上一面吧?” 周太太恼火地瞪着他,压低了声音说:“你最好别见他。他是南京政府的人,你们相见,保不准会被他拖上贼船。我看,这条船上有周繁昌就足够了,不需要再爬上去个周繁盛!” 繁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周太太是怕自己随兄长投靠了汪精卫和日本人,不觉哑然失笑。 且说许怡坐在未来夫婿的身边,听未来婆婆的一番高论,心中又是喜欢又觉异样。黄昏后,她回到自己家里,免不了要将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母亲。 她的父亲早逝,当年曾经和周方仙交游甚密,也是海陵城中上数的人物。她的哥哥许致远,如今是国军某部的旅长,拥兵盘踞在安徽大别山区,虽然不能还乡,但是书信来往还是有的。这件事在海陵并不是个秘密。驻屯于海陵的皇协军中不少军官都对许家刮目相看。这些人虽然追随汪精卫做了“曲线救国”的勾当,但是心底的正统之分还是很明朗的。重庆政府余威犹在,又仗恃美援,日后事情难以预料。因此,对昔日的军中袍泽家属自然不敢怠慢。 许母对于周家了解甚详,对这位未来的亲家母颇有微辞,本来有悔亲另觅佳婿的念头。但是,一来碍着旧日丈夫的脸面,二来女儿芳心早已给了风流倜傥的周繁盛,故而只得来个随缘而安了。她听完女儿的叙述,倒也同意亲家母的意见。完婚后,让这对小夫妻去上海。自己娘家在沪上颇有点资本实力,和美、英、法、意诸国公司都有生意来往。托庇于门下,自然不成问题。 于是,她便查询婚礼的具体日期。许怡却怅然说要等周家老大回来才能定。这件事,必须先告知于他。 许母无奈地摇头,说:“这周家老大现在是个人物,应该先提前说说。不过,我看他是周家的祸根。那周太太整日里神经兮兮,一半是他拖累的。” (五) 周繁昌匆匆返乡的行程充满了隐秘色彩。他突然出现在周宅大门前时,身穿着件皇协军少将制服,腰间挎枪,骑着匹青色的短鬃马,身后一队短枪骑兵护卫队,个个显得行色匆忙。繁昌跳下马来,在闻讯而出的王管家惊异的注视下和不安的问候声中大步跨入庭院。 他顾不上去母亲那里问候,直接查问了繁盛的所在,径自登门。 这会儿,繁盛正坐在盆景下的桌前品茶,翻看着本沪上带回的杂志消磨时光。陡听得皮靴声响,抬头望去,大哥繁昌一身戎装而来,不由暗吃了一惊。繁昌见兄弟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不由洋洋自得,阔步在院中走了几步,朝窗内招呼道:“老二,出来聊聊。我瞧这屋里怪闷人的。你说说看,我这身军服威风不?” 第一章(6) 繁盛出了门,上下打量一番,说:“非常时期,不宜著军服招摇过市。大哥,你威风是威风了,但威风是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繁昌脸色一板,口吻变得严厉起来,脱口反问道。繁盛没有吱声,悠然一笑。 繁昌见他未曾答话,自觉也有些唐突,便解开扣得严实的领口,松了口气,说:“上海滩是个纸醉金迷的地方,你不在那里享福,溜到海陵来做什么?” 繁盛冷冷一笑,说:“你这话问得倒和老娘一样。似乎我周繁盛是个扫帚星,要给这家里带来灾祸的。 第4章 告诉你,我回来是准备完婚的。我要娶老婆了,怕是不碍您的事吧?” 繁昌凝神想想,问:“是许家那姑娘吧?几年前我看还是个小黄毛丫头,这一眨眼间,居然就要嫁人了。” 繁盛啼笑皆非地望着他,未置可否。 不久,满宅的人都知道大少爷繁昌回来了,而且是带兵回来的,俱都颇为好奇地涌到二少爷繁盛的院子外看热闹。周太太听说大儿子回来了,没来见自己竟先去了二儿子的住处,心中隐然有数,便领着仆妇丫头走了过来。耳听得这俩人在院内的对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跨进院门,说道:“繁昌,听说你今儿个弃文从武,投笔从戎了,带着军队班师回朝吧?” 繁昌见母亲亲自来了,笑道:“江北局势太乱,几方势力争夺激烈。省府授了一个保安处长的虚衔,又拨了一队精锐护卫给我,我们一路上马不停蹄,进了海陵地界才稍稍心定。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周太太叹了口气,说:“周家真是祖上有德,出了能征惯战的武将了。瞧着你肩头金光闪闪,我可是心慌得紧。在家里,你还是脱去战袍换布衣吧。” 繁昌见母亲如此说,不便违拗,便自回玉茹的房中去换衣服。此刻,白玉茹早知他回来了,便在房内守候。眼见他悻悻然不悦的模样,不禁问了一句。繁昌冷笑说老娘看不得军服入宅,督促自己换了,真是不识时务到了极点。现在的天下,纷纭争霸。管他蒋委员长、汪主席,日本人和新四军也好,谁有队伍,谁便腰杆硬直。像汪主席这样的人中龙凤,见了那些手握重兵的武夫们,还得赔上笑脸,高官厚禄地哄着玩。 玉茹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换衣,默默无言。繁昌心里觉着奇怪,边系纽扣边看她冷漠的神情,咂嘴道:“今天倒透着奇怪了。你怎的不说话?” 玉茹淡淡道:“你一进门来就说个不停,哪容我插嘴?” 繁昌叹口气,摸摸她白而细嫩的脸蛋儿,摇摇头说:“算了,今晚我好好陪陪你,别生闲气了,行不?” 玉茹避开他的手,勉强一笑。 夜宴显得沉闷清冷。大约是由于繁昌的身份特殊,周太太一改日久养成的啰嗦的作风,寡言少语地坐在那把昔日丈夫惯坐的红木圈椅上,默默地喝汤。 周家三兄弟虽然是挨臂而坐,又有美酒佳肴,但似乎都提不起兴致了。倒是席上两个青年女子却打得火热,正眼也不瞧这三兄弟,私下里以妯娌的身份互相谈论,并将女人之间那套交际的手段用到了极致。先是互赠随身的金玉饰品,然后便时而耳语,时而挟菜,时而一起去关心周太太的饮食,有效地搅活了半桌宴席的气氛。 周太太望着这两位儿媳窃窃私语的欢乐模样儿,不觉脸上也漾起一丝会心的笑意。可是,她的眼光转到那三个正襟危坐的儿子们身上时,不由从心底无力地叹息一声,站起身来,颔首道:“你们慢慢吃,我去后面歇息。” 周家三兄弟和女人们忙也起立,恭送母亲离开。随后坐下来,也都甚觉无味,便由繁茂开头,先行告辞去了。繁盛借口送许怡回家,也跟着离开。只剩下繁昌夫妇面面相视。繁昌无奈地一笑,对妻子说:“一路上兴冲冲返家时,可没料到这般的冷淡。” 玉茹强笑道:“也不,我想他们大概是久不见你,有生疏感了。以后,你虽然在外面忙碌,可还是要记住常回来住住。” 第一章(7) 繁昌夫妇去后宅周太太处小坐片刻,请安后回到自己的卧房内。繁昌有点儿魂不守舍地望着那件挂在衣帽架上的少将军服,似乎心事重重。玉茹见了,心觉奇怪,便问究竟。他思忖片刻,摇摇头说没有事。玉茹却是不信,认为丈夫必然有事藏在了肚子里。繁昌有点不耐烦,漱洗后上床睡觉。玉茹尚算乖巧,见他的神色不对,便不提此事,熄灯睡觉。 (六) 夜半时分,北风吹起,潇潇雨落。雨丝在风中横斜披乱,击打在屋顶瓦面、叶落未尽的枝头,以及青石铺就的台阶和道路上,发出一阵细密的声响。这声音和北风中的寒冷,愈发地令海陵城中的居民们感觉到了居室内的温馨和睡眠的幸福。 这一刻,灯火俱灭的周家宅中,一个黑衣披发的女子魅影般从大门照壁后的阴暗里走出来,脚步轻柔犹如狸猫,贴在建筑的边缘走向繁昌夫妇所在的院子。在院门外某处,这女人的身影又隐没不见。不久后,居然从繁昌夫妇的卧房内一堵墙体镶嵌的板壁处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她似乎对于屋中的环境、摆设极为熟悉,即使是在漆黑的夜幕中也毫无障碍地靠近这对夫妇俩熟睡的床前。趁着他们熟睡之际,她拔出把锋利的剪刀来,俯身稍稍揭起被头,先将浑然不觉的玉茹披垂的长发剪去一大段。然后,又在繁昌耳边放置了一样东西。做完这些事情后,她收手而立,似乎是欣赏一幅画作,颇有兴趣地看了片刻,转身沿来路返回,在那堵板壁前隐没消逝。 夜仍深沉,雨丝渐缓,寂冷无声地濡湿了地面和建筑。方才这一幕,似梦非梦,给这座陈年老宅渲染上了无尽的诡秘和惊惧。 夜雨潇潇,直至天色未明时才止住。这是阴郁的天气,不复前些日子的阳光艳丽。深秋向冬季转换的时间已经到来。 次日上午9时许,昨夜里久别胜新欢的周家大少爷繁昌房中,传来玉茹尖厉的叫声。接着,繁昌穿着睡衣匆匆走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大声喊叫道:“王管家!王管家!” 王管家闻声快步赶过去。只见少主人繁昌左边脸颊上凭空多了一块血红的印记,神情极度慌乱。他忙问缘由。繁昌指指屋中,说昨夜出事了,大少奶奶被人剪去一把头发,自己的床头上还有个红布缝做的小人,样子难看至极。王管家正欲进屋去,但被繁昌拦住,让他去请老太太过来。 王管家衔命而去。不一刻,周太太一行赶到这里,神情紧张地进了房间。玉茹坐在床沿,手中抓着一束头发,欲哭无泪。她忙问事情的缘由。玉茹指着枕头上一个红布偶人,抽泣着说:“早上,我们睁眼醒来,就看到这东西。一抬头,断头发落了一床。夜里,恐怕是这房子里也作怪了!” 周太太伸手在儿媳玉茹滑如缎匹的长发上摸了一下,充满痛惜之情,安慰道:“别太伤心了,头发断了还可以再长出来。只是……”她低头将视线落到枕上那只红色人偶上,似乎心存忌惮地小心翼翼以指挟起,就着窗口的光线细细端详。这是只用染成鲜红色的土布制作成的人形物件,针线缝细密,里面填充的大概是棉花之类的东西。红布表面,是一些用毛笔蘸墨写就的一些蝇头蝌蚪文字,配以阴阳八卦的图案,弄不清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是正中处众星捧月般烘托出一个正楷秀劲的字来:杀。 周太太望着儿子繁昌面颊上的红色,省悟这是布偶上的颜色沾上去的。她双手颤抖,将它扔在地上,喃喃道:“老天,周家究竟作了什么孽?惹来这样的不祥之兆!” 繁盛、繁茂兄弟俩闻讯不久先后赶到。眼见大家都垂眼瞧着地上那只红色之物,神色惶惑,也都默然不语。繁茂蹲下去,拣起这东西翻来覆去地看了一气,对上面的图案文字的含义感了兴趣,说:“这东西怕是旧时古书说的巫蛊之物,又有这些弯弯曲曲的字体,像是道士画符所用。我拿去请城西白云观的箫老道看看。” 周太太见三儿子找出了点眉目,忙叫住他叮嘱不可将夜里的事情泄露。繁茂点头。将红布偶人用包袱布裹扎起来,拎在手中出门,向城西方向走去。 第一章(8) 海陵老街上,灰蒙蒙的阴郁天气影响了居民们的情绪,路上几乎每个行人的神色似乎都和繁茂相似,充满了忐忑和不安。繁茂心中思忖着这秋末时的凄风苦雨给人们精神上带来的压抑作用,猜测着周家宅中这次出事的原因。繁盛房中上次传说闹鬼,只有一地的散碎盆景用作佐证,其余只是他本人梦醒之际的一瞥印象,满是模糊和臆想的味道。但是,这次却又不同。不但玉茹的秀发被剪,更有外形诡异的红色偶人出现,铁证凿凿足以证明夜来所发生一切的真实性。 (七) 白云观位于海陵城西小的侧旁。此处虽称泰山,实际上却是一掬土丘而已,高不过十来丈,遍栽树木。丘顶建庙供奉三清教主,后来香火日盛,道士增多居住不便,遂在坡侧又建观,绵延而上浑为一体。观中有道之士首数箫道人。此人出自茅山,早年悠游于江南数省,后北渡过江,旅经海陵,受白云观主清虚道人的诚邀,自起一卦,结果吉利异常,于是便有了安顿之心,就答允下来。他在江湖上名声颇响,交游三山五岳的朋友又多,肯来捧场。又有许多军政显要登门求教,令白云观一改旧时的冷清,热闹非常。 箫道人精于六爻,梅花术数,占卜之术灵验无比。他在海陵落脚,原有脱却红尘的意思。孰料名利还是如潮水般涌来,欲避无方,便心生了离开的念头。可巧战事一开,交通断绝。那些达官贵人霎时间消逝不见,他的耳根也清净下来,这才打消了走的念头。 繁茂爱好广泛,对于占卜一道虽然不精,但也略知一二。他时常去观中请教。箫道人见他是世家子弟,面相清秀,腹中有才,不是个凡夫俗子,故而愿意接纳为友。 这日上午,箫道人正在观后别院内打坐养气,忽然有小道童领着繁茂进来,且见他神色谨严,知道是有事专程来此,忙吩咐沏茶待客。 第5章 繁茂见了老道,也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拿出了那件红布偶人,请他辨认上面的文字符号。 老道捋须垂目而观,指点道:“这两个卦象是显而易见的,一为巽上坎下水风井;一为坎下兑上,泽水困。井、困二象字面上都不好。但是,我不知道画这两个卦象之人所占卜的事由。故而也只能就表面而言。那几个蝌蚪文字,我倒能解,大意是:凶岁之年,大灾将至,作祟之时,恰逢甲子。避者生,当者死。无可解脱。” 繁茂拿过来看了又看,疑虑道:“什么意思?是宅中有变,让我们离开才有生路?” 箫道人点头说:“周先生也通此道,何不自占一卦,老道替你详解一二。” 繁茂想想,同意了。箫道人从怀中取出三枚精致的乾隆钱来,递给他。他合在手心,颠摇了一气,连丢了几次。老道视钱币的阴阳面,用笔记录下了爻位,竟然也做成了坎下兑上的泽水困之卦。他惊异地倒吸了口凉气,怔怔地瞧了半晌,问繁茂意欲占卜何事?繁茂说就问周家今年的运数。 箫道人凝神读卦,缓缓道:“此为‘困’之不变之卦。泽无水,曰之困。九二之象,困于酒食,中有庆也。周家积世大富多年,极盛转衰,也是常理。但新近之时,将有一事发生,此事为‘庆’,盛宴或者祭祀。不知最近,周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举办,你可知道?” 繁茂沉思片刻,果断地摇头。箫道人望着他,含笑说:“贫道有一语赠与周先生,你可要记好。” 繁茂拱手一揖,说:“道长请讲。” 箫道人不紧不慢道:“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居内而亡。” (八) 当繁茂带着箫道人的这句忠告返回周宅时,已然过了中午。周宅中人尚未从夜来的惊疑中恢复过来,连午饭都没有心思吃,都聚在后宅花厅,等候着繁茂的归来。 繁茂将那件偶人放在桌上,告诉母亲和兄长,自己适才向箫道人请了一卦,和这布偶上的卦象相同,并将道人对于此卦和蝌蚪文字的解释转述了一遍。周太太定定地望着布偶,忽然发出一声冷笑,侧目看了长子繁昌一眼。繁昌脸色一阵清白,喃喃道:“这老道也忒料事如神了,居然……” 第一章(9) 他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望望兄弟繁盛,站起身来招呼大家一起用餐。繁盛若无其事地放下手中崭新的沪版杂志,和繁茂一起并肩走到放满冷碟菜肴的八仙桌前。这兄弟三人再次聚首晚宴,明显呈现出同床异梦、各怀心思的迹象来。繁昌和繁盛似乎是心照不宣地举杯共饮。繁茂却反而以局外人的身份住杯不饮,似乎洞察了内里的玄机奥妙。惟一没有改变的是周太太。她照旧埋头喝汤,安排丫头去照应三个儿子,并对他们之间神色的暧昧视而不见。 繁盛回到自己卧房中,手中仍然拿着那本沪刊杂志,香艳美女玉体横陈,妙处若隐若现,惹人遐想。但是,他却没有将视线集中在这上面,而是用手抚摸杂志背脊处那排印刷精美的文字上,以指尖敏锐的触觉,来感受上面微微凸出的针眼。这些细微几乎不为他人所发现的凸点,使他的心情渐趋平和。他坐在藤椅里,面朝外面正厅客房三面雕花细镂的板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正在这时,院门口吱呀一声响,周太太带着丫头如云走了进来。繁盛忙起身去门外迎接。老太太进屋坐了下来,关心地询问他的饮食起居情况,又看看独剩一只的盆景放在窗口,默思了片刻,说:“盛儿,可记得你弟弟带回的箫老道的忠告: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居内而亡。我看,你最适合做重耳,你可明白娘的心思?” 繁盛苦笑道:“妈,你是要我走吗?大哥和小弟怎么办?” 周太太不假思索道:“各人有各人的缘分。老大也和你一样,是个漂泊的命。老三倒是个例外,他就在家无意外出,也就无所谓内外了。” 繁盛垂头看着地面的灰色方砖,幽然叹口气,说:“既然宅中出了这么多的事情,我久留也是无益。只不过,和许怡的婚事又要耽搁了。” 周太太摇头说:“这倒不妨,我们周家出笔钱,你带她去上海去结婚,排场大一点,到时候寄些照片回来就是了。这件事,我和许家太太谈过了,她也同意。” “那……”繁盛看着母亲,迟疑着问:“您的意思是我就走?” 周太太点头说:“明、后天,都是好日子,皇历上注明了:宜出门远行。” (九) 许家姑娘即将出嫁,去上海成婚的消息,不一刻便阖宅遍知。许太太答应了周太太的请求后,又和女儿商量。许怡自然同意。想到自己即将去沪上租界和夫婿举行一场体面风光的新式婚礼,不由令她充满了神往。而且,上海法租界内,有许家的一幢洋房,是她的父亲多年前购置的产业,现在,交由旅居沪上的表哥代为照管。许怡过去曾去过不少次,对那座楼房内外装饰的异国情调非常着迷,将那儿作为新婚的居所,真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了。 周家上下很快都知晓了二少爷繁盛即将去沪上举办婚事的消息。繁昌是老大,思想还不守旧,对母亲的做法虽然完全赞同,但是却以周家长子的特殊身份另送了个顺水人情。清晨,他去见老母,建议二弟繁盛的婚事可先行在周宅内办个简易的仪式。这样,许怡和繁盛就可以直接以夫妻的名义上路,免得受外人的讥笑。 老太太见他如此说,很是高兴,便令王管家先行整理宅中久已不用的轿子,披红挂彩待用。自己又去了许家一趟。许家太太本来心底对周家的安排有意见,认为轻率。此时听周太太过门来解释,自然是无不听从,立刻安排女儿洗漱妆扮。 好在这对男女都是新青年,古旧的那套的繁琐礼节倒也不必讲究。旗袍无须大红,配以红色点缀即可。新郎官繁盛穿上长袍戴上礼帽,跨上哥哥的那匹骏马,自然是显派异常。又有一干仆佣和繁昌手下那队护兵们便装压阵,这场战乱时期的大户人家的迎亲排场,居然也令人瞩目。红绸覆顶的轿子到了许家,直趋中堂来接许怡。许太太有点不舍地拉住女儿,嘱咐了几句。许怡点点头,抱住母亲亲了一下面颊,和繁盛一起鞠躬施礼,然后才依依不舍地转身上了花轿。 第一章(10) 待得花轿穿街走巷,不出10分钟的路程返回周宅。周太太带着玉茹早已在正院中堂守候。繁昌、繁茂兄弟俩抽着香烟,面露喜色地交谈着。繁昌以烟代指指繁茂道:“老三,老二今日算是成家立业了。你可不能落后太多,有合适的女子,可别藏着掖着,带给母亲看看,咱们替你张张眼。” 繁茂笑了笑,说:“我还早着呢。哪像你们蹒跚学步时就给订下了亲事,不费吹灰之力,娶得美人归。我,可没这福分啦。” 周太太和玉茹都隐约听到他们兄弟的对话,不约而同地掉转头来。玉茹笑着低声说:“妈,三叔埋怨您没给他定门亲事,眼热着呢。” 周太太摇头笑道:“哪里,我和他父亲早就替他定了李家的二小姐。谁知道他上中学时竟认识了人家,嫌弃人家不俊,回来闹着硬是退了亲。连累我们被李家上下记恨。其实,那姑娘只是相貌丑点,性情可是百里挑一的。” 玉茹听婆婆如此说,望着繁茂一阵地暗笑。繁茂觉察到了大嫂的举动,心里有点儿不安,咳嗽一声,转身往大门外去了。 (十) 今晚,繁盛受兄弟佑护,酒不过量,保持着清醒、愉快的心情送别亲友们,回到洞房。 许怡早已吃完,坐在床边无所事事,便拿起繁盛放在床头的那本沪版杂志来看。哪知这份杂志是不良读物,里面刊载了几部小说都是诲淫之作。许怡虽是个处女,未懂究竟,但是隐隐间也明白不是好内容。可是,又受诱惑丢弃不下,只得半知半解地往后翻阅。 繁盛进了洞房,见她在看那本杂志,吃了一惊,忙过去连声埋怨说:“这书不能看,快些放开!” 许怡脸上一红,放下书,嗔怪道:“书是你的,你看得,就偏不许我看?” 繁盛一愣,转颜笑道:“这不是本好书,我用来消遣的。你女儿家家的可不能看,会害红眼的。” 许怡一笑。作势欲抓他的眼,口中说道:“我先让你红眼!” 繁盛一闪身,托住她的胳膊往身后一别,凑过脸去,在她红艳欲滴的唇上轻轻一吻,笑道:“可不能,洞房花烛夜,只可烛红,不可眼红。” 许怡淬了一口,扭过头去佯作不理。繁盛见她红了脸娇羞可人的模样,心动不已,伸手扶住她柔软的肩头,示意她进帷帐中去。这座红木细镂有无数精美图案的古式大床,犹如一个独立封闭的小居室。两重帷帐放下后,内外都被隔断。坐在这密不透风的空间里,许怡的羞怯减弱了许多,听任着繁盛一件件褪去自己身上的衣衫,将自己赤裸的胴体完全暴露在他的眼前。繁盛望着面前这具充满了纯真气息的白皙肉体,情不自禁亲吻她的胸口。稚嫩的许怡情不自禁地在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奇异的声音。 但与此同时,繁盛却又分明聆听到了来自院外某处的另一种声音。 这是一个女人的呻吟,伴随着哭泣,乘着风儿在周宅上空游荡。繁盛伏在许怡的胸前,屏息停止了腰际的摆动,侧耳倾听。许怡似乎也感觉到了异常,双手紧紧扒住繁盛的肩头,扭头朝着帷幕外张望。他们同时陷入到莫名的惊骇当中。 第6章 其实,这诡异的哭声并非只是惊动了这对正在亲热的初婚男女。几进院落内的人们全都在睡梦中听到了。这哭声方位难定,只是在宅内袅袅回荡,仿佛诵诗般地幽幽呻吟道:“钟鸣鼎食,亦有散时。前世作孽,今生报迟……” 宅中人纷纷点起烛火,来到屋外寻觅这声音的来源。可是,这声音随即消逝,渺不可闻。只剩下一轮明月高挂树梢,枯叶纷纷落下庭阶。 正当大家聚在前院议论纷纭之时,周太太和如云穿戴齐整地从后面慢吞吞来了。宅中烛火、电灯全部亮起,将笼罩在这宅内阴森气氛一扫而尽。周太太在人丛中仔细看看,想找到洞房花烛的二子繁盛。这时,却听到隔墙巷道里脚步声响起,繁盛和许怡匆匆赶了过来。这俩人想必都是仓促间离屋的,赤足趿着拖鞋,外罩长衫和夹棉袍子,内里隐约可见贴身小衣的痕迹。玉茹用肘轻轻顶了顶丈夫的腰眼,略使了个眼色。 第一章(11) 繁昌一眼看见二弟脚踝处露出了粉色丝绸裤脚,忍不住嘿嘿笑了一声。他这一笑,也引起了繁茂的注意,凝神一瞧也随之莞尔。旁人不知道这兄弟俩古里古怪笑什么,都惊讶地看着他们。繁盛见他们笑得蹊跷,低头一看,心中暗愧。原来方才急忙之际,竟是将许怡的内裤套在自己的腿上了。 周太太似乎没有对此有任何的反应,挥挥手,沮丧地说:“你们夫妻俩明天一早就走。这宅中真是半刻也不能再待了。” 接下去,这一夜无眠。周家兄弟及阖宅老小都聚在正宅大厅里,枯坐等待天明。周太太恢复了既往的平静,轻声道:“那女人唱的是:钟鸣鼎食,亦有散时。前世作孽,今生报迟。什么意思?咱们周家难道真的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了吗?” 繁昌勉强笑笑,对母亲的担心不以为然,似乎另有所恃,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繁盛和繁茂二人互视一眼,似有话说,但又意存顾忌。 第二章(1) (一) 天色微明,雄鸡初唱。当第一道阳光透过云层落到周宅正门屋脊上耸立的塔儿草上时,周家二少爷繁盛携新婚妻子离开了。八名便装腰藏驳壳枪的护卫以及一名孔武有力的家佣阿虎随同上路。他们在行人稀少的街头穿过,径直来到大埔码头,登上了早班的客轮。 繁昌、繁茂兄弟俩送行到岸边,话别之后,目送着客船启航,渐行渐远,直至船尾甲板上繁盛夫妇的身影以及烟囱处飘出的烟气淡没入轻薄的晨雾中,这才转身回去。 这条船上旅客不多,除了繁盛他们的包舱外。另有两个大舱共计坐了不到20个人,都是惺忪揉眼,睡眠未足的样子。阿虎奉命四下里转悠两遍,见无异样,这才回覆。繁盛虽然一夜未睡,却毫无困意,坐在舱内吸烟、喝茶,和妻子许怡聊着家常。 许怡离了周家之后,原本悬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夜来,那凄苦的女声令她失魂落魄,惧怕非常。这周家大宅,海陵城内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居然会在短短时间内屡次闹鬼,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也难怪她的母亲许太太提起周家,就油然露出一种鄙夷的神情和口吻来。 船儿沿着官河向南,出城10里后便拐入卤丁河,水势豁然开朗。两岸之上垂柳依依,竹笛婉转,隐约可见放牧小童骑在牛背上,自得其乐地弄笛,晒太阳。 河道开阔后,船速明显加快了。繁盛望望隔板上茶水荡漾的纹路,知道船已加足了火力。又瞧瞧腕上的手表,点头笑道:“依照这速度,下午3时前定能赶到口岸。我知道5点左右有一班江轮去上海。换船后,咱们蒙头便睡,一夜梦醒,明天上午9时,就可以在十六铺码头下船了。” 然而就在这时,轮船突然陡地减速,隔板上搪瓷杯子内的茶水突然出现了不规则的椭圆形波纹,且沉底的茶叶泛起。繁盛抬头望望阿虎等人,端起杯子来喝口水,说:“船怎么了?挂上渔网了吗?” 阿虎连忙出舱去打探,旋而惊恐地回转来,大惊失色地回禀说:“二少爷,外,外面出事了。” 繁盛脸色一变,站起身来,挥手带着那些护卫们出舱来到前面甲板看究竟。原来,轮船前方是一个三岔河口,向西是白马河,连通运河;向东是周山河,沟通骆马湖。东、西两面一字儿排开了六七艘帆船,船上荷枪实弹站满了军人,黑压压枪口一致对准了轮船。当先一条船头,站着个佩戴少校军衔的年轻军官冷笑着朝这边眺望,似乎是胸有成竹。 繁盛沉默了一气,转身入舱,吩咐阿虎去和船上的管事联系,探听消息。船主此刻正和一个上船了的士兵谈话。听内容,原来是这些人是忠义救国军苏北纵队的番号,自称奉战区严令驻防骆马湖地区,对于来往船只上的是否暗藏汉奸土匪负有检查的专权。 阿虎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回去,附在繁盛的耳畔说了情况。繁盛脸色刷白,连忙从衣兜里取出繁昌签发的通行证来,擦根火柴点燃了销毁。这边纸屑脆黑,在风中飞散。那边,那个领头的少校军官已经乘舟过来,登上了客轮。他接过点头哈腰的船主递上的船客名单,大致浏览一下,便丢在一旁,径自入舱。 那些随同护卫们眼见窗口伸进许多支步枪来,面带紧张,手按腰间不动。繁盛依旧坐在椅子上,从容地吸烟,望着这不速之客不语。少校在他面前停住脚步,上下打量,冷笑几声问:“出门上路,带着七八个马弁,个个身上藏枪。阁下绝非寻常旅客,请教尊姓大名?” 繁盛掐灭了烟头,略略欠身,说:“不敢。鄙人姓周,名繁盛,仍是海陵本地人氏,普通百姓而已。” “周先生,幸会了。”少校走到他身旁,索性坐了下来,掏出烟来自燃其火,淡淡说:“周家是海陵城中的名门世族,本当尊敬。可惜,出了个周繁昌,是本省上数的汉奸,人人皆曰可杀。周先生是他的兄弟辈吧?这汉奸家属的身份怕是确凿无疑了。” 坐在繁盛身后的许怡急得出了身汗,边用手帕揩擦,边匆匆说道:“这位官长,我哥哥许致远,是国军少将,也在本战区任职。她是黄埔四期的。” 第二章(2) 少校愣了一愣,又是一笑,说:“许小姐,鄙人今天只是搜拿汉奸。你自然无妨,可以继续航程。只不过,周先生要委屈一下他了。” 那几名护卫闻听此言,隐约有了动手的想法。少校扭头笑道:“几位不要轻举妄动。这艘轮船外面,早已架起了四挺马克沁重机枪,一旦有事,这个船舱内所有的东西,都将被扫射成马蜂窝。我想,你们怕是不会甘冒此险的。” 繁盛摇头,示意他们不要乱来,皱眉苦笑道:“阁下准备如此充分,像是有备而来了。周某不便拂了众位的兴致,随你们走走吧。请问,将要如何处置在下?” 少校站起身来,思忖着说:“首先,周先生要取消这次旅程,随在下前往本部。我拟请上级批准,将你转送到第三战区,交由他们发落。” 繁盛默坐片刻,对身边的妻子说:“事已至此,你还是仍由他们护送去上海。我这边的事情一有了结,便去上海和你汇合。行不行?” 许怡顿时泪如雨下,哭道:“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怎好先走。不如让他们把我们俩人都带走吧。咱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繁盛摇头笑笑,安慰道:“怕是事不至死吧。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那么……你还是先回海陵,也好和大家商量如何营救我脱险。”说最后两句话时,他刻意地压低了声音,宛若蚊鸣。许怡听得真切,抹去眼泪,点点头无奈说:“也只得如此了。” 当下,繁盛随那少校以及士兵们离开了客船,顺木板上了木船。许怡和阿虎他们聚集到了甲板上,目送着这些渔船载着士兵们押着周二少爷沿水荡拐入白马河,隐没在泛黄渐枯的芦苇丛中。 (二) 周家二少爷繁盛在白马河岔口被忠义救国军抓走的消息。在他新婚妻子许怡回到海陵城里后,不胫而走。满城的居民对这位常年在外游荡的家伙都不甚熟悉,只是前些日子回海陵来,惹上了撞鬼这件事,才沸沸扬扬为众人所知。他这次匆忙娶妻,以及婚后第二天就仓促离开的内情,并不为外人所知。真正知晓内幕的,是周、许两家中人。 许太太眼见女儿哭哭啼啼回家来,诉说这次出门的厄运。不禁也为女儿的遭遇感到难过。但是伤心归伤心,刚刚成亲的姑爷自然是要救的。她连忙修书一封,派心腹家人火速出城,赶往邻省,寻找儿子许致远,让他出面营救周繁盛。 周家这边,阖宅上下俱为震惊。周太太急匆匆叫来大儿子繁昌。繁昌已经从回来的护兵处得知了事情的原委,疑团重重。见了母亲,连连摇头称怪。周太太问询究竟,他说忠义救国军江北纵队这个番号,自己虽有耳闻,但是它的驻防区域并不在海陵周边。根据确切的情报,它的活动地区应该是在靖江、泰兴这一带。这次平白无故地越界上百里来白马河口抓人,本身就是一件令人诧异的事情。 周太太摇手表示先不管其他,先行救出繁盛是迫在眉睫的正事。繁昌应允了,随即去见海陵当地最高军事长官孙良诚,想请他施以援手。 孙良诚的司令部设在北山寺大雄宝殿内。这座宏伟的建筑,加上戎装密布的岗哨,给人以肃然之感。 午间宴席上,酒足饭饱之后,孙良诚让勤务兵搬张椅子摆到殿前石阶上,正晒太阳。 第7章 正在这时,接到这封拜帖,有点不乐意地喃喃骂了声娘,低头看去。奇-書∧網帖子上齐齐整整用颜体写着:江苏省政府保安处长周。 孙良诚皱起眉头,眯缝着眼想躲开午后刺眼的阳光。这个名字,在他记忆里并不熟悉。自己是手握兵权的豪强,除了汪精卫和日本人,似乎别的人也不怎么放在眼里。这个姓周的是什么来历,冒昧登门有什么事由?他将拜帖掖在敞开的军服内,挥挥手说:“去,叫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一位眉目清俊,身着少将军服的青年男子在卫兵的引领下走进山门,孙良诚没料到来者竟会是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少将,顿时瞪大了眼,像看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事样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嗤地一声笑道:“这世道真是乱透了。孙某行伍出身,吃军粮半辈子,40岁才捞到个少将师长的职衔。你这么个毛头小伙子,居然也混了个肩头金光闪闪,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了!” 第二章(3) 繁昌立正行礼,从衣兜里抽出一封信来,双手紧握交至孙良诚的面前。孙良诚意外地望望他,顺手接过来看,随即脸上那股倦乏的神色消失了,肃然收腿站起来,一改方才不屑的口吻,郑重地说:“周先生,有什么需要孙某帮忙,请尽管明言。” 繁昌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一件细布包裹之物,笑道:“孙司令驻节本埠,周家也是治下草民。多承关照,未以兵戈相扰。这次周某还乡,自当感激。”说着,他将手中的东西奉上,又说:“微薄之礼,还望笑纳。” 孙良诚半推半就接过布包,层层揭开看去,是和阗羊脂白玉雕成的观音座像,刀工精细入微,形态栩栩如生,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之物。他咧开嘴哈哈大笑,暗自猜测着问道:“周兄此次来找孙某,有事尽管开口。” 繁昌见他如此说,知道信、礼这两件法宝都已奏效,于是不再客套,便将兄弟繁盛被忠义救国军扣押一事详细地说了出来。孙良诚挠挠脑袋,疑惑道:“这支所谓的忠义救国军,我有所耳闻。原先都是在江南活动的,今年夏初突然过江来了。据说,省主席韩德勤居然很给面子,调走了一个保安旅,将地盘交由他们。我知道,这个忠字番号的人马是戴笠军统的军事组织,专事游击和情报工作的。武器精良得很,全副德式和美式的装备,战斗力远远超过普通的作战部队。令弟也忒晦气,怎的撞到他们的枪口上了?” 繁昌听得戴笠两个字,惊出了一身冷汗,喃喃自语道:“这个,我倒未曾想过。原来……与军统有关……” 孙良诚见他沉吟不语,倒也爽快,说:“这样吧,许桥、白马两地的国军守将都和我私下里关系不错,我委托他们出面给想想办法,争取能早点放回来,行不?” 繁昌站起来,又行了一个军礼,连声道谢。 孙良诚微笑说:“这也不必谢,日后见了汪主席,还望周先生多多美言几句。给我们第七集团军多拨些饷银。这兵荒马乱的,日子不好过啊!” (三) 周太太受此惊变,心中气闷不顺,正在宅内大声地呵斥着佣仆们。下人们知道底细,不敢应声,都唯唯诺诺顺着她的心思。这会儿,老太太见两个儿子一起回来,气色不觉好了许多,忙问繁昌联系的结果。繁昌为了宽她的心,硬着头皮说有希望。老太太见他答得爽快,反而有些疑虑,沉下脸来说:“你别是哄我吧?” 繁茂勉强一笑,说:“妈,大哥说有希望,定然是有几分把握的。您不知道外面的虚实,就别多问了。” 一家人正在商谈之际,新过门的媳妇许怡从娘家过来,探询详情。周太太忙拉着她的手,倍加抚慰。婆媳俩相对而泣,在繁昌的劝说下去了后宅。繁茂站在门廊边,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时,玉茹款款走进门来,见他独自一人站着出神,便轻轻伸手去他肩后一拍,婉转笑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发什么呆?还不快去陪陪母亲。她老人家可是正心烦意躁着呢。” 繁茂回首见是她,摇头笑道:“不必了,大哥和许小姐正陪着妈呢。” 玉茹愣了一下,朝后院走出几步,旋而停住脚回过身来,说:“我估摸着,他就要回南京去了。就多让他陪陪老太太,也是件好事,不去打搅了。” 繁茂面有忧色,说:“二哥生死未卜,他怎么能丢下他去南京呢?” 玉茹笑吟吟道:“这个我却不管它,反正他是有走的意思了。” 和周家面临的困境相反,海陵目前的形势尚好。从北边而来的新四军主力其实是个哄人的幌子。当日本师团主力全力回援,力图打一个歼灭战时,早已找不到新四军的影子。那支部队早已轻捷飘忽地向东,以和日军迎头相反的平行路线直奔罗甸乡。一路上,留守交通线的皇协军及小股日军,尽数被扫荡一空。等到日军指挥部意识到失算时,原本耗时三个多月,折损数千人枪才占领的大片地区,已经在一夜间易帜他属了。 第二章(4) 甚至,连退守到东台等县的国军部队,也趁机出来捡便宜,不费吹灰之力掠取几处地方,向重庆政府报捷。 负责清乡指挥的岩田敬三少将被调离华东方面军,师团长小川中将奉命接手,重新开始新的清乡计划。为此,南京汪精卫政权也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决定成立清乡委员会,汪精卫亲任委员长,调动所有军队,协同日军作战。整个海陵城周围,团聚了不下四五万军队,一时间车水马龙、尘嚣日盛,将这个小城搅得不得安生。 周家三少爷繁茂这几天都没有去学校教书。因为,学校已经临时征用为军营了,横冲直撞闯进来近一个联队的士兵,连操场都搭起了帐篷。校方交涉无果,只能决定放假10天。 繁茂无处消磨时间,便又去了德新元中药铺子散心。掌柜见他落寞无聊,笑问:“今天放学这么早吗?” 繁茂无奈地叹气,说:“学校被日本人占去做临时兵营了,10天后才走。这几天,我算是赋闲在家了。” 掌柜宽慰他说:“不就是10天吗,着什么急?弹指间便过。” 繁茂望着门外匆匆穿城过去的军队,苦笑道:“比不得太平时节,眼瞅着又快有大仗打了!” 繁茂猜测得不错,新的战局即将开启。而此时,他的大哥周繁昌领着那队护卫渡江往苏州而去。原来,汪精卫为了清乡事宜,专程从南京启程,先行在第一站总部苏州落脚,与周佛海、李士群等人商谈具体事务。繁昌本欲回南京,得到通知后即刻改道起程。周太太以及玉茹、许怡等人送他到门口,叮嘱再三。而三弟繁茂,此刻却不在宅中,不知去往何方了。繁昌本想和他交待几句,但是未能如愿,只得作罢。 周家一干女眷目送着他们策马离去的背影,心中牵挂着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老二繁盛,心头隐约笼罩了一层灰蒙蒙的色调,正好匹配这初冬时节落叶纷纷的江北小城的景致。 (四) 在与周繁昌出城大致仿佛的同时,距离海陵城50里地的一个水荡渔村中,周家二少爷繁盛正坐在一大盆鲜美的鱼鲊前,细斟慢饮。桌上的酒是20年陈酿的陈德兴枯陈药酒,有怯寒去风的功效,更添有浓重的药香,经酒一逼,愈加浓郁,令人嗅之欲醉。这两样酒菜,都是海陵城里闻名遐迩的珍贵吃食,居然一般无二地放置在他的眼前。 他的对面,坐着的竟是那日在白马河口率众截扣他的少校军官。这俩人在水云之间,渔歌牧唱中,居然聚首欢饮,全然没有周家诸人担心发生的情形。这是怎么回事? 繁盛面朝着远处水天茫茫尽头处,慨叹一声,摇头道:“水乡里长驻,确实是令人销魂之所,大有放舟归去不问世事的想法,尤其这鲜美的鱼鲊,怕是只有在这里才可以尝到的,做法是古制吗?” 少校大笑道:“此地是我的家乡,自幼儿便吃这鲜鱼长大的。倒是第一次听这制法一说。” 繁盛正色道:“周某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饱尝天下美食。但是,这种先将活鱼以酒醉之,然后剖腹清理下锅以清水绰净,复又以蒸炸的做法,确实是闻所未闻。老兄自幼熟吃,惯于此味,倒也是人之常情。” 少校指指这呈现琥珀色的酒水,艳羡道:“虽然我也算是半个海陵人,可却从不知这酒的滋味。看来,是酒家秘而不宣的做法掩去了应得的盛名吧?” 繁盛食指一弹酒盅,哈哈一笑说:“这酒10年不过酿出500斤,20年出300斤,30年出100斤。酒一封缸便被本城豪门世家定去。哪有上市卖的道理?我这次让你托人花50块大洋买上一坛,你还不以为然。殊不知不是战乱时节,主顾流失,这酒是拿着现钱也买不到的。” 少校听繁盛说得入神,邀饮一杯。二人沉醉在这平和安静的氛围里,似乎忘记了频繁的战事正在不远处此起彼伏地进行着。 黄昏时分,周繁盛登上了一艘渔舟,披了身厚厚的军大衣抵御寒风,与岸上的少校等人作别。舟儿载着他沿着弯曲复杂的河汊芦荡蜿蜒而行。月上树梢时,渔船驶入宽阔的卤丁河,升起布帆乘风一路疾驶。黎明之际,取道南官河直接进入海陵城中大埔码头。 第二章(5) 雄鸡晓唱,天色大亮时,周家少爷繁盛披着没有任何标记的军用大衣,头发梳理得锃亮光滑,双手插在兜内,神态悠闲地跨上岸边石阶,在码头管事的以及工人们的惊诧注视下上了岸。 第8章 他站在岸头掸去肩上的一层薄薄的白霜,望着前番乘坐离开的那艘客轮,轻声一笑,摇头而去。 周家二少爷繁盛被释放的消息,随即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海陵城内各个角落,并引起种种猜测。有人说周家这次花了50根金条,才将他赎救回来;有人说周家神通广大,此事震动了重庆的蒋委员长和南京的汪主席,双方各自下令催逼放人;也有人说周家二少爷是逃回来的,还杀死了两名看守,身上的呢大衣就是剥自对方身上的;还有人说他是被孙良诚司令派兵解救回来的,一场恶战死了几百号人。 总之,林林总总,纷纭不尽,令人眼花缭乱,难辨虚实。 当繁盛离开码头,一路回到周宅时,把门前佣仆们惊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周太太刚刚起床,正喝着银耳燕窝羹,被跑来飞报的王管家吓了一跳,险些噎住了嗓子网,咳嗽了好一气才缓过神来。她在丫头如云的搀扶下赶到前面的正厅,却见繁盛仪表整洁地坐在桌前,喝着龙井茶吃富春包子,慢条斯理好以整暇的模样。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在胸口连拍数下,说:“这可让我放心了。老天,你个小冤家真是让老娘操透了心。” 繁盛笑道:“母亲放心,咱们周家的子弟甭管碰上什么事,都有办法解决,可不能辱没了祖上的名声。” 当下,周太太忙询问儿子脱险的经过。繁盛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他们捉我去,本意就是弄点钱花花。我将衣服夹层里一张银行本票给了他们。他们星夜着人去上海兑成现钞大洋。这时,四面的风声渐渐紧了,他们自然不再要我这个烫手的山芋,索性快些放人了事。我这便轻轻松松地坐了船回海陵来了。” 周太太听他如此说,无暇细问底里,忙遣人去许家报讯,通知许怡这个好消息。不出半个钟头,许怡便匆匆赶来,一见了繁盛,顾不得许多,一头扑在他的怀中恸哭了一场。然后,又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繁盛笑道:“别看了,我这不又回来了吗?” 那厢院中,刚刚起床的繁茂听人报信说二少爷回来了,淡淡一笑,也不着急,洗漱一番后才来到厅上,正好看见他们夫妇相拥而泣的动人场景,不觉哈哈一笑,说:“二哥,此趟被劫,自是运数不佳,可却让小嫂子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这下子,可探出人家的心思是牵挂在你的身上了吧。我看,这无妄之灾也是有些好处的。” 繁盛回身结结实实在他的胸口打了一拳,笑道:“你这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好不容易脱险归来,也不先替我除除晦气。” 周太太见他们兄弟俩这阵理论,暂时忘却了心头的烦恼,坐下来满面含笑望着他们,良久不语。 当天下午两时许,一队日本兵跑步来到周宅门外,为首一个少尉军官挎刀入门,操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指名要见周繁盛。周家上下见日本兵找上门来,吓得不轻,纷纷去禀告周太太和繁盛、繁茂兄弟。 繁盛听说日本人找自己,不慌不忙地用热水洗了把脸,去门厅见客。那少尉见繁盛出来,问明身份后,行了个军礼说明来意。原来,繁盛归来的消息已经满城皆知,继而传到了日本人的耳边。为了探明海陵周围敌对力量的虚实,正好可以派人来半请半押。繁盛听了来意,思忖一下,点头说行,回头和匆忙赶来的母亲使了个眼色,以示无碍。周太太眼瞅着繁盛随日本兵去了,跺跺脚恨道:“真是才离狼穴,又进虎巢。盛儿的运气,真是坏到极点了!” (五) 且说繁盛在一队日本兵的押送下走街穿巷,来到原来纱厂后身万字会的一处建筑中。这里,已经被日军第七旅团征用。旅团长南部襄吉的司令部就设在这里。 繁盛心中猜测着日本人此次找自己来的用意,并迅速作好了最坏结果的打算。进了万字会小楼后,他被少尉安置在天井东侧的一间陈设淡雅的房间里,自己却转身离开了。繁盛不知葫芦中卖什么药,转眼见面前茶几上一座盆景,油然想起了自己首次初回海陵,夜半遭遇盆景摔碎的情景,不由产生兴趣,俯首端详盆景内玲珑剔透的美石和纤细挺直的黄杨小树,心中暗思,这该是万字会内的陈设,也随着这房子被日本人占用了。 第二章(6) 正出神之际,陡然间半敞的后窗传来一声交错着尖叫和钝响的模糊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佯作无聊,站起身来,徐步踱到窗口,停眼窥看。这一瞥之下,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心跳剧烈,悲愤异常。 原来,这窗子后面是一进封闭了的庭院。一个仅穿白色衬衣,敞开胸口的日本军官正在擦拭着手中军刀上的血渍。砖地上,横卧着一具中国平民的尸体,头颅和身体已经分开,鲜血正从颈部断处向外喷涌。显然是刚刚被这个日本人斩首。这拭刀的军官,似乎感觉到了繁盛的窥视,转过身来,阴冷地瞟了这边窗子一眼。繁盛嘴角条件反射似地掠起一丝微笑,仿佛赏玩风景般看着这杀人场面。片刻后,他又回归原位,复又去研究那盆景。 不久,那个少尉引路,领着个佩少将军衔的日本军官进了房间。少尉略加介绍,繁盛得知此人便是日军旅团长南部襄吉。南部挥手示意他坐下,通过少尉向他询问前些日子被劫后的经历。 繁盛苦笑,说自己被黑布蒙住双眼,一路上坐在船上只闻水声,不见景物。最后,到了一处水村居所,满眼里尽是枯黄的芦苇和无边的水色,南北不辨。 南部又问劫持者的身份。繁盛说他们声称是忠义救国军,身穿的军服是普通国军地方部队的制服。南部审视地盯住他看了两三分钟,扭头和少尉嘀咕了几句。少尉转身出去,叫来一个身材矮壮的中佐军官。一看面孔,竟正是方才在后院挥刀杀人的那个。南部通过翻译介绍说这是本田中佐,本地宪兵队长,负责海陵地区清乡工作的具体执行。 繁盛很客气地和他握手。本田松开手后,很习惯地将它放置到刀把上。室内诸人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这个动作。南部襄吉微笑说本田是武士世家,此番投军来华,身负着重振本田家族赫赫武功的使命。那把军刀,是他们家族相传二百年的神物,饮血无数。本田听他介绍,很是得意地抽出军刀来,横过刀身,将把手处雕刻描金的三个字“五胴斩”指给繁盛看,炫耀般叽里瓦拉说了一气。少尉翻译后,繁盛才知道,此刀刚炼成之际,首次试刀,一劈之力斩断五人的身躯,遂有“五胴斩”之称。 他很是惊讶地看了看刀,礼貌性颔首致意。本田收刀离开。南部襄吉眯缝起眼睛来,说自己不日将赴苏州参加军事会议,海陵这边的军务暂由手下代理。本田中佐恐怕将会是和你们打交道最多的人了。繁盛一笑,说自己和日本军人打交道颇有经验。像驻屯上海的华东派遣军情报机关长梅影中将、晴川中佐,“登”部队的师团长山下正雄、玉口少将等人,都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南部听他说出这一连串姓名出来,疑惑地看了看他,弄不清真假,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来,示意少尉送客。 繁盛从万字会小楼出来,沿着悠长的小巷走了一里多路,这才悄然吁了口气,平息住胸中淤积已久的愤懑之气,然后快步走回家去。此刻家中,忙碌非常。周太太正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地催着繁茂去打探消息。不料繁盛居然已经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众人见他脸色不好,以为在日本人那儿吃了什么苦头,都不敢多问。只有周太太拉着他进了后屋,低声问询详情。 繁盛说没什么,日本人只是想了解那天截劫自己的部队的真实番号和虚实。自己把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他们了,所以不久就被释放回家。 跟随进来的繁茂听了个大概,插嘴说:“二哥此次回来,正值日本人大动干戈的前夕,找他去问问,也是寻常的事情。但我看你的脸色不对,不会是吃了他们的苦头吧?” 繁盛摇头,看了母亲一眼,拉着繁茂到外面来,把自己先前所见宪兵队长本田杀人的情形说了一遍。繁茂一阵子默然,但忿怒之色溢于言表,良久后才说:“那个本田,是个杀人魔王,我早有耳闻。作孽者自有天谴,咱们不必多虑了。” 繁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心中黯然失望地叹息一声,说:“南部即将去苏州开会,海陵城的治安统由本田负责。我看,孙良诚虽是一方的豪强,但也不敢违拗他。恐怕又得有许多老百姓受害了。” 第二章(7) 繁茂没有回应,只是说:“不知道哪一天才开学呢。这学校成了兵营,毕竟不能长久的。” (六) 次日一大早,繁茂郁闷之下无所事事,只得往德新元中药铺子一游。在店内和老板闲聊了几句局势后,又觉得索然无味,便告辞出来。他驻足街心默思良久,突然想到了一个去处,转身便走。 白云道观在这个时候,枯叶寥落、无人问津,连正门都未开。繁茂从围墙边绕至后门,伸手轻轻一推,居然是虚掩着的,应手而开。他有些警戒地侧耳聆听,隐约可闻箫道人别院内传出的轻声谈笑,气氛一片怡和,不由心头一宽,知道箫道人有友人相访,便远远笑道:“老道士成了孤家寡人,没了小道士侍候,这日子可是每况愈下了!” 室内谈笑立止,箫道人从小窗处探出头来,似乎有些意外地望了他一眼,迟疑片刻后开颜笑道:“我道是谁? 第9章 原来是周先生。今天正巧,有两位周先生先后造访寒庐了。” 繁茂听得此言,心有疑虑地跨入门槛,抬头望去,大出意外。坐在木椅上捧茶和箫道人面对之人,竟是自己的二哥周繁盛。 繁盛见弟弟进来,淡然一笑,说:“咱们今天早上,怕是异床同梦了,都想起了箫神仙,来请他排难解忧了。” 箫道人大笑,道:“相见不如偶遇。你们兄弟二人整日里见面,也在贫道这儿来个意外相逢吧。” 繁盛、繁茂兄弟俩相视而笑,端起老道殷勤奉上的清茶,在这个寒凉乍起的初冬的上午,终于心境平和地坐了下来,这和处在周宅纷乱复杂的环境迥然有别。 繁盛似乎正在和箫道人谈论自己眼前遭遇的困境,讨教如何可解。箫道人替他掷签,得了一个水雷屯卦。卦解为远徙不利,不若守宅待动,克艰克难,终有大成。这屯卦之解,令繁盛打消了携带妻子离开海陵赴沪的念头,决定留在这里。繁茂听说他不走,心中也很高兴,表示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周家男丁聚合,自可抵御不利局势所带来的影响。 繁盛笑笑,说:“只怕母亲她老人家不这样想。” 繁茂忽然忆起,先前自己曾来观中为二哥求过一卦,箫道人似乎说是宜走为上。怎么不过半个来月,居然就改了说法?于是,便向箫道人请教。老道含笑解释说上次之卦,与今天之卦都是正解,只不过时势不同而已。前次繁盛出门,就算被劫,结果也会好过回到海陵。但回了海陵,玄机已变,只能落眼于此时此刻的境地了。这一卦出,居于家宅,有惊无险。 繁茂听得稀里糊涂,坐在那儿虽不明言,但却不能理解。箫道人仿佛看出了他的疑虑,但都佯作不知,依旧谈天说地,追忆着战争前的舒适和祥和。 随着阳光渐渐抬高,中午将至,老道留这兄弟俩在观中吃饭。 繁茂刚想推辞,却见哥哥笑吟吟从身边一个黄布袋内取出两只油纸包来,放在老道桌几上,说:“这里有在下预备的两样小菜,留着下酒用吧。我可想尝尝你那道观珍藏的雪醅酒的滋味了。” 箫道人连忙取来两只青花大碗,将纸包内的卤烧香鸡和酱猪耳丝倾倒下来,道声无量寿佛,说:“这两只乾隆官窑的青花碗,是老道随身物件中最宝贵之物。不想,今天倒用来盛装你的坊间小菜了。” 繁盛哈哈笑道:“战乱时期,物价飞涨。道长满面菜色,守着这两个空碗饿死不成?不如装菜,供咱们三人畅饮之用,方才还原它本来的用途。” 不一会儿,道僮捧来热气腾腾的素斋菜蔬,和那两样熟菜摆与一处。老道从床下取出个密封的小陶坛来,揭开口上的封泥,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扑鼻而来,不由令周氏兄弟馋瘾大动,连声呼喊倒酒!倒酒!道人持坛笑道:“雪醅酒,是我白云观的镇观宝物,寻常人哪得一见?今天,便宜你们二位了!” 繁盛望着白如雪练般的酒汁入杯,迫不及待地啜饮一小口,一道似凉非凉、似热非热的酒线从舌底直向丹田处流淌去,口颊暗香浮动,不由自主叫了声好!老道望着他,摇头说:“大惊小怪,老道若似你,整天喊破喉咙了。” 第二章(8) 繁盛竖起大拇指,赞道:“此酒胜枯陈酒多矣,我平生所饮,以它为第一!” 箫道人不屑地一笑,说:“枯陈药酒也算是酒?那是堆药材,喝酒如啖药,下品之下品而已,不值一提。” 繁盛一愣,倒也觉得他这话有道理。旁边一直不语的繁茂这时举起杯来,笑道:“我不是专程为酒而来,却有幸饮到美酒,意外之喜,意外之喜。要感谢二位。” 箫道人点头道:“你此言甚是,不像令兄一早便有备而来,挟菜逼酒,居心叵测,居心叵测!” 繁盛又饮一口酒,洋洋自得道:“此酒不加勒逼,焉能喝到?” 箫道人和繁茂相顾愕然,旋而放声大笑。笑声在这寂寥清冷的道观后园内回荡,隐约间掠过墙头,散没在四边辍耕的农田上空。 (七) 周宅内,周太太收到了长子繁昌从苏州托人捎回的一封家信。信内字里行间,散发着某种莫名的不祥气息,令她感到了寻常时人们所谈论的劫数,正隐然向着周家接近。她睁大眼睛,意图从这些端正的颜体字迹中分辨出那不祥预感的清晰形象。正在这时,繁盛、繁茂兄弟俩联袂而归。她忙不迭地将他们唤到眼前,将那封信递过去,幽幽叹息了一声。 繁盛惊讶地望望母亲,低头去看那信。信内,繁昌言简意赅地写道: 苏州省府行营形势大好。汪主席念及故人情分,相待甚亲,昌常随侍左右。主席闲来道及先君,忆昔日东瀛时相交之情,未尝不慨然涕下。 又,前线战事吃紧,局势难料。望母亲及茂弟谨守家门,以免无妄之灾。二弟此时情形,心中挂念,吾已敦请省府李士群主席出面斡旋,以他的身份,当令对方有投鼠忌器之感,不敢对二弟任意加害。言不多述,望母亲大人保重身体,勿以庶务为劳,颐养天年。 不孝子繁昌顿首 繁盛放下信,和旁观的繁茂交换一下眼色,微微笑道:“大哥如此关心,倒令我惶恐不已了。” 周太太瞧着两个儿子,喃喃低语道:“他在那边越受重用,我便越加如坐针毡,万分的不舒服。要是能急流勇退,守宅归隐,那才是周家的幸事。” 这晚的家宴,受此封信的影响,气氛十分的郁闷。大嫂玉茹回娘家省亲,得一个礼拜才能回来。周太太的满腹心思无处宣泄,看着桌上的菜肴提不起食欲来,只是喝汤。繁盛夫妇和繁茂似乎也受了感染,只吃了一小碗汤泡饭,嚼了一根酱黄瓜后,早早离席。 周太太无奈地看着一桌子的菜肴,吩咐王管家说:“让厨房给我熬一小碗小米粥来,我今晚的胃口太差,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 王管家早已习惯她这种阴晴多变的性子,答应一声去厨房了。在宅内巷口拐弯处,他正巧碰上衣冠齐整正欲出门的繁茂。繁茂说出门去散散心。王管家叮嘱一句说日本人这阵子宵禁,8点后,巡逻队逮着人可是要抓走的。繁茂点头表示知道了,自己只在宅子附近的街巷溜达一圈,无关紧要。 繁盛和妻子许怡回到了住处,沏下了茶水。许怡坐在窗口桌下,低头又望见那本沪版杂志,翻阅几页,还是上次那本,不禁有点儿奇怪,问繁盛为什么不另换几本看看?繁盛笑笑,说:“就这一本,旅途用来散心的,哪里还有?” 许怡也笑,说:“这次出门就没带,把它丢在了枕头下,还是我替你收拾床褥时翻出来的。莫非,这冥冥中自有注定,还是要折返回来的?” 这一刻,日本宪兵队、皇协军城防团所部,已经陆陆续续开始在街头巡逻,驱赶着零星的行人,并以逮捕拷打作为恐吓。繁茂在归来的路口邂逅了乘坐出来巡视岗哨的本田中佐。他隐身在一家商铺的深窄门洞里,在黑暗中注视着这个壮实中年日本男子耀武扬威持刀而坐的模样,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厌恶感,悄悄吐了一口唾沫,目送着他们消失在远处的夜幕之中后,继续自己的归程。 他回到宅中。王管家坐在门房间里,自斟自饮有了些许的醉意,抬头见他进来,忙起身埋怨道:“我再三嘱咐,您还是迟回了。要是路上被盘查抓走了,那岂不是又生事端?” 第二章(9) 繁茂笑笑,说:“难得看海陵的夜景,我走了几处,不知不觉地离家就远了。还好,路上没碰上麻烦。我一路走的是捷径,谁让咱们是本地人呢?” 王管家连连摇头,关门下了门闩,径自回去喝酒御寒。繁茂回房去睡,走到繁盛院门边时,停住脚步犹豫了片刻,省悟似地笑了笑,没有敲门。 第三章(1) (一) 半夜间,海陵上空呼啸的北风渐渐平息,不出两个小时凌晨朦朦幢幢结起了一层大雾。漆黑的夜色下更添迷蒙,令这座千年小城犹如蜃海迷航的小船,不知该驶向哪个方向。所有人都在这天的清晨,分辨不出夜幕和晨曦的变化,因为浓雾的缘故,海陵城内外居民都不约而同地晚起了一个多钟头。 海陵城北万字会,日军第七旅团司令部。旅团长南部襄吉匆匆起床,抱怨着这个不宜出行的天气。按照预定计划,他要前往苏州参加由畋骏六大将主持召开的清乡军事会议。宪兵队长本田中佐站在门外候命,准备护送这位上司前往码头,乘船前往江边八滩军港过江,再沿运河去苏州。 他们乘车在海陵城中穿梭而过,来到大埔码头。早已等候的恒生号客轮抵近码头,南部登上甲板,眺望透过云层隐约射来的微弱阳光,心中估算大约半个钟头后,这讨厌的雾气便会消散。他又看看手表,确定了启航的时间,命本田回去后向苏州发电,自己已于今日早晨动身,预计明天凌晨到达苏州。 在一声悠长回旋的汽笛声中,两艘汽艇前后夹护住轮船启航离岸,沿着宽阔的河道向西驶去。 这支小规模的船队,依照昔时周家二少爷奔赴江边的路径,加足火力向前疾驶。烟囱冒出的黑烟上升了不到数米,就被茫茫雾水浸湿,遁形无迹。南部少将坐在暖气充足的舱内,喝着热茶,俯首查看军用地图,找到了自己此次行程的起始河流,并用红蓝笔在图上标号出几处重要的地段,心中暗暗为即将开始的清乡计划作预先准备。 第10章 此时,阳光升起,河道中呈现出奇怪的现象。有的路段无雾,有的路段却依旧大雾笼罩,毫无消退之意。船上护卫的士兵们,对这情形很觉新奇,叽里咕噜议论着,并点起烟抿上几口清酒驱寒,情绪逐渐放松下来,似乎已将这次护送任务当作了难得的出门旅游的机会。更有甚者,开始吟唱起家乡小调来。和者颇众,竟在船头船尾唱成了一条声,回荡在雾气蒸腾的河面上。 南部听到歌声,会意地轻声一笑,继续专注于地图的研究。 就在船只驶过白马河岔,前方再无交汇河口,坦荡无阻水面开阔,可以全速前行时。突然,前方开道的那艘汽艇底部传来一声哑闷沉郁的巨响,水花冲透了艇舱,冉冉飞升在半空,哗地一声洒落下来,刺耳之极。只见这艘汽艇中央爆出一个大洞来,冰冷刺骨的河水从洞中涌入。洞口四周,趴伏着十几具被炸死的士兵尸体。其余活着的人,开始拼命往艇身外舀水,以期能延缓下沉的时间。 后面那两艘船连忙倒车,竭尽全力降低船速,以免撞上前面的汽艇。南部襄吉挥手,命令副官出舱去看出了什么事。那名副官刚刚踏上甲板,便听见一声枪响,应声倒地。 随着这声枪响,但见河道两侧的芦苇丛内,机枪扫射声仿佛炒豆,打得这两艘船上人仰马翻,弹痕累累。前面那只艇内忙着舀水的日本兵们还没回过神,便翻身落水,做了枪下之鬼,随着那只被炸破艇底的汽艇在水中倾覆沉没。 南部听到枪声,立即反应过来,知道是中了埋伏,忙去舱壁上取下悬挂着的手枪,矮身出舱,大声叫喊着:“火力压制!火力压制!”几个卫兵过来,将他拽入舱去。 负责护卫的矢野少佐尖声叫道:“将军阁下,请您安坐舱中,在下立即组织还击并突围。” 说罢,他冲出舱去,挥舞指挥刀集合起四挺机枪,左右对准两岸敌方的火力点,进行疯狂地压制射击。又令掷弹兵在甲板上支起迫击炮筒,瞄准关键目标,共打了三发炮弹,炸掉了右侧岸上的一个重机枪火力点。可是,随即便被左侧的对方射手注意,一梭子点射,炮手及填弹手俱被打死。后面那艘汽艇上的日本兵未受损失,此时反应过来,掉转艇身,迎头扑向左侧芦苇荡,集中火力进行强攻,并在浅水区卸载兵员,分散登岸。这边岸上的火力转而展开对攻,无暇攻击轮船。轮船上的主要力量则撤并于一处,向右侧全力攻击。 第三章(2) 矢野少佐催促着司炉发疯似地添煤加炭,亡命般驶出伏击圈。顺流而下四五里路后,但闻枪声阵阵,已在耳后依稀湮没了。 南部襄吉走出甲板,下令发电海陵及周围驻军所部,以方才遇伏地点为中心,进行拉网式包围搜查,所有可疑分子,一律予以消灭。然后,他命令继续沿河道按照原计划前进,毋令这次被袭而耽搁行程。 (二) 南部襄吉的船队遇伏地点,距离海陵城南门水关不过40多里路。激烈的枪声立刻将雾幻中沉迷的居民们惊醒了。有过战争经验的少数人听出了这声音所蕴含的信息,悄声告诉亲友,这不是一场大规模可能累及海陵的战役,而是一次中等以下的遭遇战。极有可能是新四军所为。街民们聚在路边面摊和茶社里悄声议论着,倾听着远处街头传来的阵阵皮靴声,知道日本人开始紧急出动了。 果然,宪兵队长本田中佐带着大批部队赶向大埔码头,临时征用了十几条船作为运输工具,赶赴事发地点。与此同时,临近那里的几个据点里驻守的日军几乎同时倾巢出动,从各个方向向这边包抄过去,想趁着这个机会一举围歼设伏的敌人。 可是,这次针对南部少将的突袭,来的迅猛,去得也快捷。眼见南部的座船冲出火力圈,无法追上。这河道两侧的攻击火力立时大盛,正打得那些上岸的护卫队焦头烂额时,又戛然而止。随即消逝得无声无息。 战场处,河面上漂浮着一片日本人的尸骸,岸边芦苇丛里到处是受伤士兵们凄凉的哭喊声。戛然停息的枪声,几乎使增援的日军丧失了具体的目标。他们在浓雾消散的田野里东张西望,靠着燃烧着袅袅上升的烟火,才好不容易找到目的地。但敌人已经失去踪影,满目疮痍,不堪入目。 本田中佐率部沿河而至。他指挥着部下把这批战死者和伤员运上船,带回海陵。然后向南部少将发电:经激烈战斗,敌军溃散,本部正分头追击剿灭。 南部襄吉收到这份电文,将它丢给了随船的矢野少佐。矢野一脸的郁闷,低声说:“经此一战,居然不知道袭击我们的对手是谁,真是奇耻大辱。” 南部思忖道:“这不像新四军部队的火力配置。两岸居然部署六挺马克沁机枪,而且还有德式冲锋枪、驳壳枪大量使用。我猜,怕是那支神秘出现的忠义救国军所为吧?” 海陵城南隐约可闻的枪炮声,同时惊起了正在房中酣睡的周家兄弟。 繁盛离开妻子温暖的怀抱,来到后宅登高处,见王管家正架着梯子向南张望,忙问其详。繁茂懒洋洋地拿着个热毛巾,边擦边走过来,含笑说:“瞧这动静,我还以为是过年了呢,满大街的爆竹声响。” 王管家神情紧张地下了梯子,说:“南边有战事,这会儿又风平浪静。怕是日本人碰上了新四军,打了一会儿,就各自走人了。” 繁盛默想片刻,改颜笑道:“停了就好。这枪声让我做梦都不消停。” 繁茂见走廊下母亲和大嫂玉茹关切地走了过来,忙去迎接。周太太见他们兄弟二人都在,放心地说:“外面枪声一起,我就怕你们两个冤家不在宅子里,外面兵荒马乱,可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 玉茹笑盈盈望着繁茂,说“你每天都出门很早,今儿怎么反常了?也好,避过了这场祸乱,也是件幸事。” 繁盛摇头说:“大嫂过于担心了。这枪声离海陵还远着呢。三弟就是出门,也不会遛达到那里去的。” 玉茹嘴角一撇,说:“这可不一定。你是美人娶得,热被窝睡着。人家可还是光棍一条呢。保不准去了城外寻一个意中佳人回来。” 繁茂苦笑道:“老天,海陵城里的姑娘们我都看不过来,还要去乡下去寻?” 众人一阵哄笑,各自离去。 繁茂回到卧房,丢下毛巾,穿上件呢大衣,围上褐色长围巾,在颈部重叠缠绕了几圈,遮去半张面孔,腋下夹着本半厚不厚的书本,出门去了。 第三章(3) 街头此刻一片肃然。为了防止城里也出现新四军的骚扰行动,守卫部队全部出动,几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得已出门的居民们大多战战兢兢地走着路,不敢抬头瞧看他们。繁茂一路来到德新元药铺,进了空荡无人的店堂。李老板一个人坐在柜台上,手抚算盘正出神着,没留意到他的进入。 繁茂伸手在台面上一拍,叫了声:“店家,鲜辣面两碗!” 老板一惊,抬头看是他,摇头笑道:“客官,我这儿是药铺子,不是面馆。你要吃面,出门向北第三家,小胡神麻辣鲜便是。” 繁茂收起笑容来,关注地问:“先前南门外那通枪响,是新四军游击队动的手?” 老板摇头道:“这只有日本人知道了。咱们老百姓能晓得个啥?” 繁茂眉梢一动,会意地一笑,说:“这可就让本田中佐伤透脑筋了。弄不好,南部将军也是一头的雾水呢!” 繁盛吃完早饭,在院子里转悠了老半天,无事可做,便去兄弟处聊天。可是居然发现繁茂不在家,心中奇怪,也披起件外套出门去。正巧在走道里遇到许怡。许怡也想出门,回娘家看看,执意要和他同行。繁盛无奈,只得在门外叫了黄包车,两个人坐上去,先往西街的许宅。车子在曲径小巷中跑了一段,然后上了大街。没过多久,便和本田中佐率领回转的援救队伍迎头遇上。 本田坐在跨斗内,正烦恼着,抬头陡见黄包车上繁盛身旁坐着位娇美的女人,挥手命令士兵过去拦下。他跳下摩托,走过去上下打量了一遍许怡,板着脸问道:“周先生,你这是去哪里?” 繁盛下车,略欠腰道:“本田太君,在下陪夫人回娘家。” 本田点头,说:“现在戒备了,你们路上怕是不便。我派人护送你们,以后遇上这样的情形,千万不要出门。皇军的子弹可是不认人的!” 繁盛笑着道声谢,复又上车,在粼粼车声中远去了。本田目送着车上黑发如云般许怡的背影,愣怔了片刻,掉头而去。 车上的繁盛似乎隐约感觉到了本田方才那有些闪烁不自然的眼神,恻头望望妻子,说:“以后,没有要紧的事,不要出门。等过了这阵子乱象,日本人开拔后再说。” 许怡不明所以,吃惊地看着丈夫,没有应声。 (三) 周太太此刻也和许怡一样,不在宅中,去了光孝寺烧香还愿去了。光孝寺始建于五代,更名于南宋初年,光耀于明、清,到了民国已是苟延残喘,式微已久了。可是,战乱一起,军民死伤无算,重又燃起了对于菩萨的信仰,个个忙不迭地赶来敬奉香火,唯恐落后。 周家是海陵世族,对于庙宇一道向来尊礼。历年来的香火钱不为少数。所以,当家方丈亲自待客,格外重视。周太太见山门殿即围墙塌毁半截,知道是前年日军飞机扔下的炸弹所致,故而上香之后,特地提出捐大洋伍佰,用以山门的修缮。 第11章 方丈自然高兴,忙安排下一桌素斋款待。这下子老太太自然是不能回来了。 繁盛、繁茂听说母亲不回,乐得轻松,忙让王管家取出家藏好酒来。兄弟俩对饮。 那厢里,大嫂玉茹闻着了酒香,居然不依,也要喝点儿。玉茹娘家是盐商,家道殷富,虽然是女儿家,却也常常在家陪父兄喝酒,酒量颇大。可是过门以后,一直没有显山露水。连丈夫繁昌都不知道。今天婆婆不在,馋肠被酒香勾起,拿起杯子,令两个小叔子惊诧非常。 繁盛呵呵笑道:“嫂子,原来你也喝酒,倒让兄弟们意外了。” 繁茂也笑:“大嫂是尝尝酒味吧?那可辣嘴,不是适合女子消遣的东西。” 玉茹微笑道:“您二位慢饮,我是尝尝酒味而已。只不过,这五年陈酿的竹叶青,酒味不算醇厚,至少八年,酒色深碧,才能叫做上品竹叶青。” 繁盛、繁茂对视一下,哈哈一笑,说:“原来嫂子果真是酒中行家,我们都看走眼了。” 第三章(4) 玉茹见他们兄弟语中隐含轻视,一拍桌子,冷笑道:“今天趁着老太太不在家,咱们来个一醉方休,怎么样?” 繁茂望着繁盛,有点儿为难,说:“这……不妥吧。” 繁盛见玉茹咄咄逼人的架势,稍觉心虚,佯笑道:“嫂子,可真是的。我们两个男子汉,怎好跟你一个女人家斗酒。” 玉茹不悦道:“咱们谈的是酒,碍着男女什么事了?你们不敢就算了。”说着,她将杯子往桌子上一顿,起身欲走。 这下子,这兄弟俩可挂不住面子了。俩人附耳一合计,决定奉陪。玉茹从王管家手里接过酒壶来,先倒了三碗,扬首饮尽,示意小叔子们干了。俩人自然不示弱,拿起碗来一口咕尽。酒水复又倾注,两口菜下肚后,又是一轮对干。如是这般,四五个回合下来,繁茂先行支持不住,站起身来摇手欲言,可话未出口,一个踉跄便扑在桌上,双臂环首呼呼睡去。 繁盛见弟弟倒下,虽然自恃是沙场的老将,却也心慌。他刚想议和停战,罢手不喝。孰料,玉茹又是一碗酒倒下,酒碗里碧花泛动,令繁盛顿生力不从心的倦乏感。玉茹依旧一口饮了,照了照碗底,等着繁盛。繁盛勉强堆起笑来,以协商的口吻说:“嫂子,今天喝得不少。我看,这碗酒之后,就不添酒了。咱们照料一下三弟。” 玉茹望望鼾声如雷的繁茂,淡淡一笑,点头同意了。繁盛硬着头皮,捧起碗来分三口喝光,丢下了碗指指繁茂笑道:“三弟,毕竟少些沙场阅历。这饮酒之道……” 他话未说完,便也和繁茂一样趴倒在桌上,抱头大睡起来。玉茹笑嘻嘻叫来王管家,让他扶繁盛去睡。自己和另外一个女佣协力拖起繁茂,将他半倚半靠在肩头,搀送回去。 到了繁茂的院内,将他安置在床上后,玉茹打发佣人回去。她去替他沏了一杯茶,温在热水里,转回来坐在床边,望望呼呼昏睡的繁茂,轻轻刮了他的鼻子,轻声笑道:“小东西,也撑着量喝酒,怕不醉死你?” 她站起身来,望望院外无人,便去关上院门,回来后复又坐下,伸手在繁茂红润的脸庞上抚摸了片刻,似乎心有犹豫。但随即,她便下定了决心,深深叹了口气,双唇印在他的嘴唇上。 繁茂挣扎着支起身,微微睁眼望着面前这个熟悉的秀美面孔,不知是身在现实还是梦中。 下午4点左右,周太太回到了宅中。几乎一整天在寺庙内盘桓,令她觉得疲乏不堪。进了门,见了王管家,随意问起繁盛和繁茂在哪儿?王管家说都在家,正睡午觉呢。周太太笑笑,心想这两个人在家关着门睡觉,倒是件好事,省得出去惹是生非。这非常时期,省一事少一事。她带着丫头如云穿过院落间的甬道,走向后宅,在繁茂院门外恰巧看见儿媳玉茹的背影拐过墙角。她忙加快步伐,远远唤道:“玉茹!玉茹!” 玉茹闻得周太太的喊声,加快了步伐走了一段,旋而省悟这样不妥,便驻足于巷口等候。周太太赶上前来,见她似乎神情有些异样,以为是遇上了什么事情,关切地问怎么脸色这样苍白?玉茹拂了拂额前垂下的一缕头发,说:“没事,刚才想起从娘家带回的一件物事没见,怕是丢了,正赶着回去翻翻呢。” 周太太谅解地颔首,关嘱说:“宅子里人杂手长,千万不要拖拖拉拉的。你们年轻人就是马虎大意。” 玉茹答应着,小心地陪在她左右,一边说一边向后面走去。 繁茂院中,这会儿早已是云消雨散。三少爷繁茂,酒醉加性事交错杂乱后,睡意更盛,这一觉不知不觉睡到了月上枝头才醒来。他伸手去床边取茶水来喝,小肘一出被子,便觉一阵凉意。定神一瞧,居然是光肉没有衬衣。他大吃了一惊。翻身坐起,低头审视。却见枕边丢了串着几颗珍珠的红绳子拴挂住的玉片。拿起来看看,心中省悟了是谁的随身东西。 他凝神回忆先前似乎是睡梦中的经历来,不由暗暗叫了声苦。方才因酒醉,竟稀里糊涂地和大嫂玉茹有了云雨之欢。他立刻快捷地穿衣,整理好被褥,带着宿醉的无力和倦怠离开了院子,去晚饭桌上探寻究竟。 第三章(5) 晚宴此时刚刚开始,周太太、玉茹都在席。周太太正皱着眉,想让王管家去叫两个儿子来吃晚饭,别再贪睡了。此刻抬头见繁茂进来,脸色苍白,不禁吓了一跳,说:“今天怎么呢?黄昏时碰上玉茹,也是这样脸色难看。晚上你又如此,莫非传染了什么毛病?” 她话音刚落,便见繁茂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跨进门来,心中更添迷惑。繁盛见王管家使了个眼色,会意道:“我中午和三弟一起多喝了点酒,醉意犹在,怕是伤了身子。看来,这东西却是穿肠的毒药,不可亲近。” “哦”,周太太的脸色稍霁,说:“原来是酒醉了。我当出什么大事了呢。你们两个也不争气,全无父亲的遗风。他当年,可是滴酒不沾的君子。哪像你们这几块料,个个赛似酒鬼!” 繁盛听了母亲的嗔斥,嘴角含笑,扭头去看弟弟。却见繁茂正注视着隔桌相对的大嫂玉茹。玉茹的面颊上掠过一丝红晕,似笑非笑地瞟了繁茂一眼,垂下脑袋,在膝盖上抚弄着皱纹。他陡地回过意来,大约繁茂是怪她惹起了这场酒官司,她是自觉理亏的一种表现。周太太见繁盛只顾看别人,全无愧色,重重地一拍桌子,说:“这些日子,你在家中可没干什么好事,尽着性子把上海滩上狂吃烂饮的那一套拿到家里来,好端端的繁茂也给你带坏了!” 繁盛冷不丁听母亲数落自己,愣了一愣,望望玉茹,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繁茂没仔细听母亲的唠叨,只是暗暗端详着玉茹的神情,心中完全断定午后那场梦境与现实之间的交欢对象,确凿无疑是她。 玉茹感觉到了小叔子繁茂的眼神,愈发地不敢抬头。 周太太在一厢只顾着抒发自己的伤感,哀怨道:“老天,这些日本人什么时候才会走呢?咱们周家的子弟都给闷出毛病来了!” (四) 南部襄吉那日脱围后,轮船加足了火力,一口气开到口岸镇,换船过江,兼程前行,一夜不眠,天亮前夕到达苏州。在会议预定的旅馆里稍事休息后,于上午10时,准时来到清乡军事会议召集地。 此时,各地赶来参加会议的将佐以及南京政府方面的文武官员们,都开始络绎不绝地入场。在会场内,南部正和几个许久不见的同僚互相打着招呼,却见两个中国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年轻人似曾相识,用流利的日语替他身边的那个中年男子介绍说,这是江苏省政府李士群主席。 南部一愣,随即省起,这就是在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特工头目:李士群。此人和梅机关的影佐贞昭中将关系极其密切,是个不可小视的人物。那年轻人自我介绍,说是姓周,海陵人氏,正是他第七旅团驻扎之地。南部想起了,那天在旅团部召见的周繁盛原来是他的弟弟。他就是汪精卫的手下亲信,周繁昌。 三个人客气地握手。李士群脸上浮现着暧昧的笑意,说:“听说旅团长南来的旅途上,受了小小的惊吓,不要太过放在心上。江南风物犹盛,大可趁这个机会放松、放松。” 南部心中暗暗吃惊,想不到这个特工头目的情报如此之快,不过一夜,此事竟已被他得悉了。他佯作轻松地表示,自己是军人,随时都可以为天皇献身。昨日遇险,只是桩小事,不足挂齿。繁昌一脸的敬意,恭维了他几句,邀约他散会后去晓月楼饭庄,小酌几杯。 接下来的会议,由派遣军参谋长柳川中将主持。畋骏六大将和汪精卫分别讲了几句,便转入正题。此次清乡,不同于前一阶段的规模和范围。为了彻底解决苏浙境内以新四军为主要对手的武装力量,使其成为大东亚圣战真正的战略基地,派遣军决心集中皇军3个师团,皇协军12个师共计30万人的总兵力,在苏浙地区开始清乡。 第一阶段,自明年春节至春天,解决军事进攻问题;当年春天至冬天,解决围困肃清问题;冬末力求将敌人的有生力量全数剿灭。至此,苏浙境内,不允许有大规模的敌方武装存在。南京政府方面,汪精卫自任清乡委员会委员长,江苏省清乡负责人李士群,浙江省清乡负责人高冠吾。 第三章(6) 南部旅团得到的使命,是由海陵向北500里范围,与友邻部队一起,将活动于这个地带的新四军一个军区,正规部队加上地方武装3万余人挤压围困,聚而歼之。 第12章 此次清乡,分五个区域同步进行。江南以镇江、苏州、无锡为重点。江北以海陵、通州为重点。南部被委为海陵地区清乡司令,另拨孙良诚、李长江等皇协军部队听候指挥。同时,皇军情报机关、南京政府军事委员会特工机关,全力协同对付新四军及军统、中统地下情报机构,确保掐断敌方的情报来源。而且,情报战必须先于军事行动展开。 会议散后,已是黄昏时分。 南部襄吉离开会场时,李士群、周繁昌守候在门外,身边停着辆黑色锃亮的福特轿车,盛情邀请。李士群微笑着拉开车门,做出恭候的姿态。南部有点不好意思,料不到他们会这样殷勤,便谦让着颔首致意,跟着繁昌上车而去。车子在苏州城内曲折繁复地街巷穿行了一段后,在观前街一家饭庄前停下了。 饭庄招牌上醒目三个颜体字:晓月楼。 饭庄门口,早已布置好了警戒暗哨。一些便衣的中国人手插在深兜内,明显看出了驳壳枪的痕迹来。 李士群下车后,使个眼色。这些人立刻四散开去,散布入热闹的人群中。 与外面繁华的夜市相对比,饭庄里明显冷清了许多。虽然楼底有两三桌人吃饭,但大多神情拘谨,显然是另有要务。楼上包间内,已然坐了两个日本军官,一个30多岁,一个年近50,都是大佐军衔。李士群忙过来加以介绍,年轻的是晴川大佐,梅机关的得力干将。年长者是宫本大佐,苏州宪兵司令。他们和李士群的关系极为融洽。 南部心中迅速掂量了这两个人的分量,不敢以军阶高一级而有所藐视,连忙寒暄问好致意。李士群笑声不绝,吩咐酒保倒酒上菜。几个人坐下后,李士群举杯先敬宾客,乘机又隆重地向三个日本高级军官介绍了周繁昌,说他不仅仅是汪主席的从龙之臣,还是咱们省府保安处的少将处长,特工总部苏北情报专员。不久,将要去海陵负责协助皇军侦破国共两方的地下情报组织,为清乡圣战作贡献。 繁昌举起杯子,恭敬地向南部致意。南部笑了几声,说:“令弟周繁盛先生,我曾和他有一面之交。他跟我一样,也曾在南去的河道中险遭不测。看来,我与你们海陵周家还是很有缘分的。” 繁昌点头,道:“鄙人也是刚刚知道二弟脱险的消息。我不日将北归海陵,届时,定当尽地主之谊,请将军喝咱们那里的枯陈美酒。” 晴川大佐微笑道:“周先生此次行程,也将同时担负我们梅机关的秘密任务,是具有双重身份的情报专员。还望南部将军多加关照。” 南部连连点头,端起杯子,邀敬座上两位同胞,互相问起家乡来。攀谈之下,彼此原来老家都相距不远,不由喜出望外,遂尽着性子连饮了几杯,李士群和周繁昌望着他们开怀痛饮的模样,笑而不语。这几个日本人虽然好饮,却不善饮,酒量浅显。这十年陈酿的美酒,非掺水的日本清酒可比,下了肚子化作一团烈火,令他们不由自主地失态了,捏着酒杯东倒西歪,放声唱起歌来。 歌声从窗口传到楼下街道上,令行人侧目,心中咒骂不已。 这一场酒,李士群做东,任由南部他们饮乐。酒酣之时,律川大佐又去弄来两个日本艺妓,就着这晓月楼上望月而舞,且舞且唱。三弦乐器幽幽拨动,更撩起他们的思乡之愁,不由撑着肚子更进杯酒,泣不成声,直至半夜方才兴尽,被几个随从搀扶着下楼,塞进汽车后各奔东西。 李士群和周繁昌望着这冬夜苏州旧城上空一弦月牙,不禁叹息一声,说:“寒山寺钟声不起,咱们无从领略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意境了。” 繁昌四顾这幽暗的夜色,轻声说:“多谢李部长的成全。兄弟初次涉足情报部门,万事还望多加提携。” 李士群笑道:“咱们是什么关系?我们相见恨晚呢。汪主席对你青睐有加,引为心腹。李某岂能放过你这样的人才?再者,苏北之事,还要仰仗你多加出力。将来,那边的地盘,尽皆交由你统率。我自当倾力相助。” 第三章(7) 繁昌抱拳一揖,郑重道:“不敢有负重托,定然全力而为。” (五) 海陵城内,虽然平静,但是离城30里却是截然相反的情形。 腊月初八,正是庙里开门放粥救济灾民的时候。远近百姓纷纷赶进城来,去几家大庙讨粥喝。正当城内热闹非凡之际,城南三十里铺,先行轰地一声响,守备小队的碉堡被炸药送上了半空。犹如晴天霹雳,声震四方,连光孝寺前抢粥喝的人群都有所觉,纷纷停手聆听。 不料,这边爆炸声未落,那边枪声又起。城西缪家沟驻防的南部旅团第十二大队突然遭到数量不明的新四军部队的进攻,环镇皆有枪响。临近公路的据点被迫击炮击中,死伤狼藉。仿佛是早有预谋似地,北面沙沟镇方向,突然有新四军一次强攻,排山倒海而来,由于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守卫的皇协军二十七团稀里哗啦立时败退出镇。 只有东面是第七旅团主力屯扎,动静全无。 本田中佐临时衔命出城救应北面沙沟方向,率领一个大队及皇协军一个团兼程赶路。但是,在半途竟然被公路两侧山坡、河谷里不明之敌伏击。他猝不及防,座下战马被打死,覆压在他的身上,一阵剧痛后昏死过去。 待得醒来,本田已躺在海陵城内的康复中。军医告诉他,他的左臂折断了,需要上夹板养息至少两个月。本田着急不已,只肯上夹板却不愿休息。军医无奈,只得遵命替他接对骨位,上了夹板绷带。 本田中佐吊着左臂,以一副伤残形象出席了应急军事会议。替代南部主持军事指挥的是参谋长山本大佐,他焦头烂额地在地图前好一阵子研究,决定将海陵周边驻守的部队派遣到第一线去。同时,东边主力也抽调部分兵力转而向北。南边水道,鉴于上次南部旅团长遇险的教训,特配合口岸海军基地派出小吨位的炮艇沿大河巡航到白马河一带。海陵至白马河河段,则由本部组织巡逻队来回巡查,并在三岔河口加设了一个岗楼据点,配备一个小队驻防,保护这条通江航道畅行无阻。 海陵周家,腊月初八这一天,全数都去了光孝寺吃粥。许怡陪同母亲也过来凑热闹,正好和繁盛等人相遇于后殿斋房厅内。方丈住持捻须而笑,连连唤小僧盛头等的份粥上来,请诸人品尝。就在枪炮起那一刻,大家正开心地吃粥。商议捐钱给穷人加添粥量。被此一惊,不由个个都放下粥碗来,惊骇相顾。老方丈禅修了得,听力非常,侧耳略闻,迟疑道:“四面八方都是枪声,难道是新四军四面攻城不成?” 繁盛笑道:“这可不像。日本人重兵屯集,哪有鸡蛋刻意撞石头的道理。怕是疑兵之计吧?” 繁茂也说绝无可能,肯定是新四军在故布疑阵玩把戏,不知道日本人又要吃什么亏了。许怡犹豫着,说哥哥新近来信,提醒日本人即将要对整个苏、浙两省的新四军动手了,嘱咐千万不要轻易出城,以防卷入战火。 方丈念声阿弥陀佛,叹口气说:“生灵涂炭,老衲不忍卒见。这光孝禅寺,怕又要涌入许多乡下避难的无辜良民了。” 周太太适当此时,却无众人之忧,合十在胸,暗暗祈祷道:“佛祖在上,千万别让繁昌回来。海陵已是一片是非之地,令人望而却步也是件好事。” 腊月初八这天的意外变局,令繁茂每天到处游荡、无所事事的日子结束了。原本驻扎在县立中学的日本部队,奉命出城,前往周边乡镇敏感地带驻守。学校内,帐篷尽拆,遗留下一地的屎尿,狼藉不堪。校长发出紧急通知,让家住在城内的教员和学生赶来学校,参加打扫,清除污垢后准备复课开学。 接到通知后,繁茂心情不错。次日起了一个大早,他去厨房内先寻了两碗热粥下肚子,然后便行色匆匆地往外走。不料途经前宅时,正好碰上大嫂玉茹。玉茹看情形是夜里睡眠不好,眼窝里隐隐泛青,有点儿疲惫无奈的样子朝大门走去,似乎也要上街出门。 第三章(8) 繁茂见了她的背影在前,本想避让。 可是,玉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来,头也不回,说:“你也起这么早,想去街上看热闹吗?” 繁茂见她停步,似乎在等自己,只得上前。 这叔嫂俩自从上次闹酒醉后,还没有真正地谈上一次话。此刻清早面对,各怀心思。有懊恼有沮丧,也有回味和尴尬。玉茹望着繁茂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庞,强笑道:“富春的三丁包子、蒸笼虾饺、水晶油糕都不错,咱们先买先吃,汤汁浓抖抖爽口,鲜美无比。怎么样?” 繁茂摇摇头,说:“我要赶去学校,日本人离开了,操场、教室都要清理,好复课开学了。” “哦。”玉茹略显失望地说:“你是要忙于生计了,我可不便拦你。走吧,咱们至少还能同一段路。” (六) 繁茂和玉茹在1941年末冬季的某个早晨,踏着薄薄的轻霜出了宅门,沿着麻石铺就的小街慢慢走着。街头行人稀少,寒鸦高踞枝头,哀鸣声声。浅淡的一丝阳光横掠过枯萎的树丛,留下了一道宛若刀痕的印记。这衰败的冬景,令这对行走于其内的男女心头郁闷,无话可说。只是望着远方路口交汇处那座高挑出檐的石牌坊看。那里,是繁华大街的标志,是穿城而过的主要街市。早起的人们都把那儿当作聚会消闲的家园。 拐入大街后,跻身于喧闹和笑声中,原来脸色肃然的玉茹渐渐泛起了笑容,面颊上因走路热身隐然出现了一团红晕,衬托得弯眉细目娇俏动人。 第13章 繁茂不经意间发现了这个变化,心中一动。原先出门时严谨拘束的妇人,竟如同魔术一般恢复了少女样的娇羞。 他不敢再看下去,淡淡说了声:“我赶路呢,你慢慢走吧。”说罢,便加快了步伐,在人流中径直向前,转瞬间就失去了踪影。 玉茹站在街头,茫然目送着他消逝在人群里,幽怨地叹口气,失去了继续前行的兴致。 繁茂快步离开了这个充满了诱惑力量的女人,直向学校赶去。此刻,学校大门洞开,县府派来的两个黑衣警察端着步枪左右守候。校长正站在门房处,翘首企盼。远远见他来了,高兴万分,迎上去握住手连连摇晃,不迭地说:“周老师呀,你是头一个,你是头一个。学校复课在即,有劳你了。” 繁茂问起学校的事情来。校长介绍说,大多数学生都在城里,不是居住就是借住,急切等着复课呢。俩人攀谈之时,陆陆续续便有师生闻讯赶来了。不少人手中还自带了扫帚和铁锹,预备打扫清理之用。校长笑逐颜开,忙布置清理工作。繁茂带五个男生负责南墙根和南半边操场;另外一个年轻的男老师负责北墙根及北半边操场。女教员、学生和年龄大的教员则负责打扫各个教室,掸除浮尘灰土,擦拭遗存下来的窗户玻璃。 师生们早就盼着复课,这会儿自然是干劲十足,个个拿起了家伙开始干活。 繁茂将棉袍下摆掖起在腰际,去掉围巾,戴上纱手套,执锹先去墙根下,将这些天没有清除的落叶铲入柳条筐内。枯叶之间,大约是日本兵遗矢之处,干橛的大便随处可见,污垢不堪。他强忍住臭味引起的恶心,奋锹起落,眼见一筐筐杂物集中到校门处,堆成小山仿佛,引来不少路人驻足掩鼻而观。 校园内,正忙得热火朝天时,北边墙根处那教员惊叫了一声,住锹不动。附近的人闻声去看,交头接耳议论纷纭。繁茂提着铁锹和几个学生走过去,问出了什么事情?那教员一指地上铲开的几掬浮土中露出的东西,颤抖着声音,说:“周老师,这,这,这是什么?” 繁茂凑上去,定睛瞧去,心底一沉。泥土里,依稀是伸出了只惨白失血的手,手指痉挛弯曲,但是可以看出原来的修长形状。望着这只本应是柔嫩优雅的手掌,他下意识地蹲下去,拾起一把除草的小铲子,顺着手掌挖开周围的泥土。接下来,环顾围观的人群眼前,逐渐显露出手臂、躯干和头颅。这是具长发纤瘦的女人的尸体,赤裸全身,寸缕全无。待得繁茂小心翼翼扶正她的头部,分开散乱的头发,仔细端详,不由自主叫了一声:“郑老师!” 第三章(9) 众师生闻声齐刷刷紧凑过来,凝神去看,霎时哗然。有几个女生又惊又悲,捂面恸哭。原来,郑老师是学校的音乐老师。她家在邻县,父亲是当地的开明士绅,将女儿送到上海教会学校学习,弹的一手好钢琴,人又漂亮,故而很引起年轻异性同事们的好感,裙下不乏追求者。那天,日本兵进学校时,有人看到她在音乐室内收拾着乐谱准备离开,曾提醒她快点。她随口答应了。大家都以为她应该也和他们一样,匆匆离开了学校。不想,却发现她的裸尸横陈在校内浮土之下。显而易见,这定然是日本驻军干的。当时,大概她躲避不及,再加上年轻貌美,日本人见色起意,强行扣留了。 正当众人悲伤之时,繁茂又蹲下去,脱下棉袍掩盖在这位昔日女同事曾经美丽的遗体上,继续用锹铲挖一阵子,又发现一具尸体的痕迹。操场上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中。大伙儿几乎是屏息看着繁茂和几个学生慢慢地挖掘清理的动作,看着浮灰之下越挖越深。结果,先后又找出了七具年轻女性的尸体,无一例外都是精赤着身子。 看着这惨绝人寰的场面,有人开口说:“怪不得呢,附近有几户人家不见了妻女,原来,被鬼子弄到这儿来害死了。” 不一刻,闻讯而来的居民住户们急忙挤入人丛,辨认几眼遗体,哇地张嘴哭了起来,一面脱衣遮盖尸体,一面痛骂日本人是畜生。围观的人群也是呜咽声一片,人人悲愤,咬牙切齿。 那两个负责守校的警察见出了这样的变故,心中慌乱,急忙去打电话给上司报信。 正在这时,宪兵队长本田中佐带领一队人沿着大街走了过来。眼见行人都交头接耳议论着往学校跑,心中生疑,挥手示意停止前进,下了徒步转而走向学校。 校场内,师生、居民们正忿恨之际,陡见本田挎着军刀杀气腾腾带兵进来,俱都沉默不语,让开道路。本田走到掘开的尸首掩藏地,见繁茂正吩咐死者家人收殓尸体,抬手一拍他的脊背,问:“周桑,怎么回事?” 繁茂回头见是他,伸手指指地上一字排开的女尸,用日语说:“这些是从贵军驻扎地点刚刚发现的。其中有一位死者,是我的同事。她正是在贵军入驻时失踪的。结果竟是埋尸校园了。” 本田皱皱眉头,鼻腔里哼了一声。似乎没有料到周家三少爷居然通晓日语,更没有想到,驻扎在学校里的坂本联队会给自己留下这么个棘手的难题。他眯缝起眼睛,围着这几具尸体转了半圈,说:“是否为皇军所为,现在还未可知。我这就回去进行调查。” 繁茂冷笑,说:“是非曲直,一目了然。中佐阁下何必掩饰。我猜测,此事的结局必然是不了了之了。” 本田怒气冲冲,瞪大眼手抚刀把,上下仔细打量几眼这个先前自己并未放在心中的年轻人,狞笑道:“你的猜测不对。届时,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了。” 他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学校。后面随从们肩头亮晃晃的刺刀折射着阳光,一片耀眼。 围观的众人见繁茂用熟练的日本话和本田交谈,大多数人心生鄙夷,隐然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窃窃私语说这个周家三少爷居然会鬼子话,保不准是个二鬼子,汉奸,大伙儿要少和他接触,别生出是非来。 人群渐渐散去时,已是日当正午。繁茂和同事学生们买来棺木,盛殓了郑老师的尸体,目送着另外几户人家殓尸收容的伤感场面,心中叹息,摇摇头说:“这几家人的希望中断,怕是哀声一片难免了。唉!有的时候,不让这真相为人所知,给他们留存一点希望,反而更好。” (七) 就在县立中学操场发现了几具被日本驻军奸杀致死的女尸的次日,南部襄吉少将从苏州返回。 这次,仿佛是为了挽回上次遭受袭击的难堪。他决定依旧原路而行。按照清乡部署,口岸巡逻队两艘炮艇簇拥着南部的座船生火起锚,顺着大河北上。途中,为了显示威风,南部亲自坐镇在甲板上,用望远镜观察两岸的地形,遇有可疑目标,便下令开炮射击。炮艇遵命,发射了几炮,弹落处灰飞烟灭,好不威风。 第三章(10) 南部回到海陵城内万字会,忽然想起一事,吩咐本田中佐,去周家请周家兄弟二人来吃一顿晚饭。繁盛、繁茂莫名其妙,却又不便推辞,只得辞别家人去万字会赴宴。 本田在席间作陪,心怀疑惑地听上司和客人挟酒谈论,渐渐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周家大少是南京政府的要人,与许多日军将佐交好,在日军中也有可以倚仗的靠山,令南部旅团长刮目相看,不敢轻视。由此,便延伸到对周家兄弟的重视,这才有了这次夜宴的招待。他心中暗暗叫了声惭愧,幸亏自己没有鲁莽行事。不然,可就将周氏兄弟俩全都得罪了,上司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的。想到这里,本田连忙起立,捧酒连敬了繁盛和繁茂兄弟俩,笑声大作,全然没有了在海陵地盘上横刀杀人的凶焰之气。 这一席酒喝将下来,已经时近半夜,月色清明,疏枝横斜。周氏兄弟连声称谢再三,终于辞去。 俩人回到同春里,只见周家灯火犹亮,宅内老小均未睡去,都在惴惴不安地等候着他们兄弟的归来。周太太和儿媳们迎到门口,眼见两个儿子谈笑风生地进门,这才完完全全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忙急切地追问详情。 繁盛略说了究竟。 周太太脸色一变,喃喃道:“原来是老大。他,他在苏州做的哪门子好事,连鬼子大官都请客喝酒了。咱们周家这清白的名声可都完了。” 说罢,她老泪纵横,扶住丫头如云的肩膀往后宅卧房去了。 繁茂望着老太太的背影,苦笑道:“今晚,咱们都吃了他们的酒,又威风赫赫地送回家来,海陵周家汉奸的罪名还能幸免吗?外面人的唾沫星子早就像雨水般掉下来,淹死你我了。” 繁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你这话说到了要害。他们的目的,就是要依靠咱们周家的名声来稳定他们的统治。海陵周家,哈哈,好大的名声!明天,我就给他们来个金蝉脱壳,一走了之。瞧他们的如意算盘还能得逞?” 往后几天,繁盛自然没有逃之夭夭,依旧继续他那悠闲无趣的少爷生活,早出晚归,有时还夜不归宿。 这段日子里,新婚妻子许怡竟也摸不清他的行踪,自然有些疑虑。不由心中暗自猜测起他白日里在外游荡所做的事情来。她在周家没有一个知心的伴儿,只有大嫂玉茹还是个可以谈话的人,但又难以启齿闺房之事。玉茹是个细心敏锐的女子,见她白天里落寞的神情,不似新过门那阵子的容光焕发,心中隐隐有数,趁着唠叨家常的机会,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问她。 许怡起先有些害羞,支支吾吾。 第14章 但是,备不住玉茹的狡黠引诱,终于说出了这些天的详情。 玉茹是过来之人,一听就明白了。这老二繁盛和自己的丈夫繁昌是一路货色。这样看来,像是繁盛对于新婚之后的妻子已经不觉着新鲜了,这些天在外面寻花问柳的勾当没少干。大户人家的子弟都是这个脾性,不足为奇。 许怡见她出神,嘴角微有冷笑,不明所以,忙推推她的身子。玉茹回过神来,笑吟吟地说:“怕是你多心了。我猜,二叔是在外面找了份差事,打算补贴家用呢,你可别多心怀疑。” 许怡听大嫂这样解释,愈发地疑心。她索性借着十五陪母亲上香的理由,赶回娘家去。许太太虽然礼佛,但家中设有斋堂,并不常去庙里。陡见女儿回来,不知底里,忙问缘由。许怡把最近这段日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母亲。许太太是个精明的人,略一听说,便明白了。她思忖良久,缓缓说:“这些事情,本来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作不知的。但要看你如何对待了。你若是看不下去,长痛不如短痛,仅可回家来住。若是舍不得他,便掐了他在外面的念想,尽量做到人不知鬼不觉。自己拿个主意吧。” 许怡不假思索,说:“先查查看,他整日里混迹的是什么地方。咱们也好有个主张。” 许太太望了望女儿,叹了口气,不再多说,扭头唤来一个得力的心腹男佣,低声对他吩咐了一通。这人连连点头,应声诺转身去了。 第三章(11) 战乱时期,这个春节全无新意。各家各户弄了点较往常好些的饭食,聚在一起吃喝了,就算是过年了。周家大少爷繁昌却一反昔日的惯例,没有回家来,只是捎来信说自己公务繁忙,年后元宵节才能回海陵。周太太得了信,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意思,丢开信函望着两个儿子,淡淡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看来,苏州过年比之于咱们这乡下小地方,是神仙样快活的日子了。” 繁盛和繁茂相互使了个眼色。玉茹好像心里不高兴,冷着脸瞧着许怡。许怡心里正盘算着事情,没工夫看这家人的神情变化。 这一年的春节,委实在战乱的阴影压抑下,令人难以舒展开喜悦和热情。鞭炮声稀稀落落在城内响了几响,像是秋末几声断续不堪的蝉鸣,一股萧凉的无奈气息笼罩住了全城。 (八) 熬过了初六,繁盛忽然精神振奋,收拾东西、披挂完整,照旧提着文明棍出门。 街口。许家暗探早已伏下,随即跟梢在后。眼见他先去茶社喝茶,兴致佳处,还邀请旁人同坐,边吃猪肉包子边品香茗,谈论的是市面上杂货的行情。被邀之人是个生面孔,穿着是里下河集镇小掌柜的样子。他们盘桓到上午9时过后,各自散去。繁盛拎着棍子沿着天禄大街走到城门口,和守城门的皇协军排长攀谈几句,又叫过个日本军曹来,各散了几根哈达门卷烟,嘻嘻哈哈出得城去。 盯梢的稍稍犹豫了一下,为该不该出城去思忖了片刻,重新追了上去。远远瞧见繁盛在城外进出的稀疏人流中,无聊至极地时而挥舞着文明棍,时而将棍子掖在胁下,作卓别林式样的轻佻步伐,走走停停,一下去就是五六里,不觉已是日当正午。他在路边一家悬挂着酒旗的饭铺里歇脚,坐下来要了一壶水酒,切了一盘黄牛肉外加一碟花生米,拄着棍子跷着二郎腿斜着身子横在桌前,边吃边喝,不时朝着窗外宽阔水荡处眺望。 不久后,水边芦荡散落处,划出一只扁舟。舟上是个穿蓝布花褂的农家少女,长辫垂腰,肤色白嫩,水灵灵的一双眼睛朝这边窗口有意无意地瞟来,一撑竹竿,将小船停在饭铺后门的码头上。她步履轻盈地跳下船进了铺子。此刻,铺中已是人满为患。进城、出城的乡下人、城里人杂处一处,将本不宽敞的两间茅草房子挤了个满满实实。 这姑娘住目四处张望,想来寻个座位未果,脸上似乎有了些晕红之色。 这时,侧旁位置上的繁盛伸出文明棍去,在她的腰际轻轻一点,示意她过来同坐。那女子微微一惊,掉头见他收回棍子,端正了身体,恰巧腾出了一个人的空挡来,不由喜上眉梢连声称谢,略显羞涩地坐下来。 店家过来,问她吃什么?姑娘要了碗阳春面,就着腾腾热气低头吸啜起来,香甜无比。繁盛见她这模样,暗暗一笑,轻轻以肘顶顶她,暗示她拣几块牛肉。姑娘摇头,含笑谢绝了。繁盛却是坚持请她,并自告奋勇地将牛肉挟在她的面上。姑娘侧眼瞟瞟他,看他穿着很是讲究,不似是无赖之徒,也就顺水推舟接受了。 坐在门槛边吃面的许家盯梢者,见东家姑爷勾搭人家乡下大姑娘,心中不悦,眼带鄙夷地猛吸了一口面,掉过头去表示不屑。 繁盛抬腕看看手表,望望门外渐渐隐没在阴云之中的阳光,诧异道:“这出门时艳阳高照的天气,怎地到了中午就变了?” 那姑娘放下面碗,从衣襟内掏出绣花的布帕揩揩嘴,说:“先生,你是城里人,不懂得外面的天时变化。这会儿是阴,等到下午,可就是小雨了。赶紧回家罢。” 繁盛摇头说:“不行,我出门去寻个朋友,路已走了大半,总不能半途而回吧。” “你那位朋友住哪儿?”姑娘问。 “解家村,离此地还有四五里路”,繁盛心中估算着说。 “解家村?哪有四五里,我瞅两里路就到了。”姑娘纠正道。 “不对呀,我去过那里,怎会弄错?”这下子繁盛犯糊涂了。 第三章(12) 姑娘扑哧一笑,说:“我走的是水路,你走的是旱路。水路取直线,旱路绕弯远啦。” 繁盛点头,恍然大悟的样子。姑娘起身,笑盈盈说:“算了,今天你请我吃牛肉,我就顺路捎带你一程,解家村顺水而下,不过两袋烟的功夫罢了。” 繁盛见她主动邀请,喜悦不已,连连道谢。 那个盯梢的人依稀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由暗自着急,站起来欲尾随过去。却见繁盛已经随那女子上了小船,一阵荡漾。那姑娘竹篙一点石岸,舟儿顺流而下,乘着风儿向西破浪而去,瞬息间便在视野尽头,一个拐弯消逝了踪迹。 许家派来盯梢的佣人站在河畔码头上,干着急了一阵子,无船可寻,只得怏怏回城去。孰料人未到城门口,小雨淅淅沥沥就下了起来,害得他抱头鼠窜,心中暗暗佩服那渔家姑娘之言果然灵验,雨水真的在下午时分到了。 且说繁盛坐在狭窄轻飘的扁舟之上,双手紧紧把住舱边,神情有些紧张。待得船儿转过弯后没入野旷无人的河汊里,航速放慢了,这才缓缓松手,笑道:“王小姐,奇*書$网收集整理你这驾船的手艺是从哪儿学来的?倒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这被称为王小姐的渔姑模样的年轻女子将船儿抵在岸边荒草野树丛下,看看四周杳无人烟隐蔽至极,这才松了口气,轻笑道:“客官,身上的银两快些拿出,不然可就叫你吃滚刀排骨面了!” 繁盛哈哈大笑,说:“想不到,上海租界里的摩登旗袍的时髦丽人,这会儿竟成了打家劫舍的强盗,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那位王小姐近过身来,与他挨肩而坐,洋溢着一脸的幸福神情,笑而不语。繁盛搂过她来,将她横卧在自己的膝上,低头在她唇上一个长吻。王小姐躺在他的怀里,神魂俱醉,微微合上眼,倾听着他体内血脉跳动的声音,久久不语。 细雨迷蒙的河面,他们钻进了低矮的竹篷,在这宽约1米有余,长不过两米的弧形遮雨物体内,相拥而坐。王小姐良久后才梦呓般的叹息,幽幽说:“什么时候,咱们才能回上海滩,过以前无忧无虑的生活呢?” 繁盛摇摇头,说:“上海也在日本人的刺刀下讨生活。而且,租界内的情形也是不妙。据说那边的人和李士群斗法,屡战不胜,军心大乱。不是个好兆象啊!” 王小姐却是生涩地应了一声,伸手去他腹下摸了摸,依旧不语。繁盛探头看看舱外的风雨,惆怅道:“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住呢?” 王小姐脸色陡地变得苍白了,一掐他的大腿,怨恨地说:“是想着家里替你娶的那个老婆了?你可别忘了,我才是你真正的妻子。我们的婚姻,是受民国法律保护的。” 繁盛强笑道:“你吃什么干醋?等这里事了后,咱们俩到大后方去,自然是夫妻了。” 王小姐秀目圆瞪:“难道现在不是?” 雨水渐止,暮色低垂之时,周繁盛重新出现在海陵县城内的通衢大街上。 他的头发依旧油亮整齐,文明棍儿犹如兵刃样悬在腕下,衣服背部依稀可以看出雨水浸湿的痕迹。他的步履照旧坚定,脸上宛若阳光一般的微笑,似乎证明了他此趟去乡下访友后心情的愉悦。 此刻,许怡也正从娘家返回周宅。她已经从那个盯梢佣人活灵活现的叙述中得知了丈夫的去向,以及他在野店附近调弄村姑的经过,心中不免有些郁闷,又有些脱却了重负后的轻松。走着,走着,在临近同春里小街时,远远看见前方那人,衣冠俨然,手中长棍赫然,正是自己的丈夫,周家二少爷周繁盛。 她瞅着他的背影,心中暗暗觉得好笑,忙加快了步伐轻轻地追上去,冷不防在他的肩头用力一拍,厉声道:“你干的好事!” 正走得起劲的繁盛被这女人尖声的喝叫吓了一跳,掉头看时,却是自己的妻子许怡。 第15章 他拍拍胸口,望着她眉头皱起,等待下文。 许怡故弄玄虚道:“今儿个,我去你们时常说起的那个箫道人处,向他讨了一卦。他说你在城外正勾搭良家妇女呢。可有此事?” 第三章(13) 繁盛一听,便知端倪。这哪里是她找箫道人打卦了,分明是遣人跟踪自己来着。但是,还不能显出自己心知肚明的样子,一脸惊骇的样子问:“老道真是这样说的?” 许怡见他当真的模样,心中得意,笑而不答。 繁盛一拍自己的脑袋,说:“天地可鉴,我只不过是请人家村姑吃了几片牛肉,搭了趟她的顺风船。这么就扯到调戏一说了?这个老道胡说八道,明天一早,我就去白云观放把火,烧他个白地一片!” 许怡伸出指头点点他的脑门,警告道:“你在外可小心点。我有神算相助,捉你个八九不离十。” 这对夫妻说说闹闹间回到周家。一进门就意外得知,大哥周繁昌下午已经从苏州返乡了。此刻,他正在宅内陪着老太太叙话。 (九) 周繁昌是昨天下午离开苏州的。出行时,李士群通过要好的石川师团长的关系,给他安排了随辎重运输部队搭便车的机会,风驰电掣般来到了江阴。一夜歇息后,改乘次日的一架军用运输机飞到,再从扬州跟着前往海陵集结的山下联队一路返乡。这一段路虽然复杂,但是保险系数高,省却了水路交通的危险和重兵护送的麻烦。 周太太正月初七这一天,眼见两个儿子逃难似地一大早从家里出去,不见了踪影。两个儿媳也都托词回了娘家,把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家里,心中极是不悦,但又无话可说。中午一个人闷闷不乐吃了些东西,拂袖回房,便想上床打个盹。这时,有人送来了份请柬,说是南门李老太爷80大寿,邀请做客。 这李家,也是海陵城中世族,足以和周家相与匹敌。李老太爷的长子过去和周方仙曾是好友同学。后来去了美国留洋,回来后在北洋政府、国民政府内累任要职。如今在重庆已是大权在握,颇受蒋委员长的信赖。不论是日本人还是汪精卫,对于李家都报以暧昧的态度,似乎要留以待用,格外的重视。 李老太爷是前清的进士,官做到了道台捞了不少雪花银子。如今兵荒马乱,索性闭门谢客,关起门来享乐。他前两天刚刚纳了一个小妾,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时候,自然要宴请宾朋们来热闹一番。 周太太望着请柬,想起了亡夫,和那生龙活虎的老家伙对比强烈,不由得深深叹口气,泪花布满了眼眶。丫头如云不知女主人的心思,转身一溜烟跑开了,直奔前宅,和王管家扯起了闲话。不料,日头尚未西沉,居然看见大少爷繁昌一身笔挺装束,头戴呢帽,身后四五个彪形大汉做随从,不声不响地进了宅门。吓得门内闲坐的几个家仆们手足无措,又惊又喜。 繁昌吩咐王管家安置随从,略问了问母亲是否在家。那厢里,如云偷个空子又是一溜烟跑到后宅去向太太报讯。周太太手中捻了串佛珠,正念着经文想压制一下心头的哀伤。不曾想这个丫头飞也似地奔回来,上气不及下气地说:“太,太太,大,大少爷,回来了……” 周太太咦了一声,放下佛珠,说:“他信中不是说正月十五才能回来的吗?怎么提前了?” 如云见她自言自语般发问,无言以对。院门外甬道里,已经传来了繁昌轻健有力的脚步声。随即,繁昌出现在房门外,叫了声妈。周太太见他一身灰色中山装,手执礼帽的儒雅模样,心头先有了几分喜欢,笑了几声,问:“几时回来的?这一路上可还好?” 繁昌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回答说:“昨天出的门,绕道扬州,刚刚进的家门。” 周太太拍拍身边的空椅,示意他坐下来,让如云去前面厨房预先安排几样菜肴,替长子接风。繁昌见母亲今天对自己的态度不错,知道恰逢她的心情好时,连忙从手边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翡翠雕刻的蝴蝶挂件,奉在周太太面前,笑道:“这是从苏州旧货店淘来的,是前清宫里的上等品,请母亲收下,为您的生日作贺。” 周太太见儿子提前送生日礼物,倒也喜欢,拿在手里把玩片刻,想起一件事来,便拿起案头的那封请柬递给繁昌,说:“他们哥俩都不在,你回来得恰巧,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办吧。” 第三章(14) 繁昌拿起那请柬瞧瞧,笑道:“李老太爷还在?已经80高寿了,真是难得!明天我就去李府登门拜贺,定当送他一份厚厚的大礼。” 这对母子谈论了一气家常。 繁茂从学校回来,一脸的忿然,重重摔下手中的讲义夹,一声不吭。 繁昌见三弟回来没理会自己,自顾自地生闷气,不知怎么回事。周太太有些不高兴,望着繁茂说:“茂儿,看到大哥回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尽赶着掼东西干嘛?” 繁茂冲繁昌稍稍点头,说:“本田原来答应要给学校那几位被杀的女子之死作个答复的。李校长本想在开学前了结此事,便去宪兵队查询。不想,被那个猪头似的畜生打了好几个耳光,没命地跑了回来。见了我,一个劲地埋怨我多事。我明天一早就去找本田,问问他那天说的是人话还是放的狗屁。” 繁昌按住弟弟的肩头,说:“人话也好,狗屁也好,我猜本田都不会承认是自己放的。他届时肯定来个矢口否认,给你个死不认账。你能奈他何?眼下,日本人兵强马壮,咱们硬斗不是对手,还是另寻他策才好。” 繁茂望望他,想说什么,但是又强行忍住了,嘴角掠过一丝讥讽的笑意,回自己住处去了。他走到巷口交汇处,正巧碰上繁盛夫妇手挽着手进来,淡淡地说:“大哥回来了,你去看看吧。” 说完,他就径自回院去了。繁盛惊异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暗忖这老三不知是吃错了哪颗药,神神道道的。 这俩人走到周太太的后宅,陡见繁昌文官的打扮,暗暗一笑,和他闲谈了几句自己那些天被劫后落难渔村以及后来脱险的经过。周太太见二儿子夫妻双双回来了,原先的不满早已飞到了九天之外,连声催促下人摆开桌筵,开始上菜,关起门来提前吃起了晚饭。 经王管家再三去催,繁茂这才不太情愿地来到饭桌上,脸色还是很难看。 繁盛不知究竟,关切地询问。繁茂支支吾吾了几声,没说出个道道来,依旧勉强地喝了点儿酒。 繁昌打圆场道:“三弟今天在外面遇上些不顺心的事情,情绪不好,咱们不要烦他。来、来、来,咱们兄弟三个抛开世事,喝酒谈谈家事就行了。” 繁盛、繁茂见他举杯,便也跟着举杯。 周太太也命如云替自己斟了一小杯酒,把在指间,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说:“老大这句话,我喜欢听。什么事重要?咱们周家的事情最重要。外面改朝换代,那是别人的事,我们只想维护海陵周家的兴旺就行了。从前清到民国,从蒋介石到汪精卫以及日本人,你争我夺的都不管它。我只是要周家一脉平安,算是对得起你们过世的父亲,周家的列祖列宗了。” 周氏三兄弟听母亲说出了这样的肺腑之言,不由都默然不语。整个家宴的气氛顿时变得沉闷下来。 正尴尬间,忽然听得外面廊下传来一个女人轻柔如猫般的足音。片刻后,内穿墨绿旗袍,外罩貂皮外套的大嫂玉茹匆匆出现了。她抬头瞧见席上人满,独独缺自己一个,立刻做出半愧半怨的样子,娇嗔道:“哎呀,这天还没有黑透,一家人就关起门来喝酒了,也不通知我一声,老太太可真偏心。” 周太太见她回来了,不禁笑道:“你去哪儿转魂了?男人回来也不着忙,倒让这些兄弟、弟妹们替你忙活,倒不害臊!” 玉茹见周太太如此说,倒有些儿不好意思。繁昌吩咐佣人们加了张座椅,设在自己和繁茂之间。玉茹略一迟疑,便大大方方坐下来。倒是繁茂措不及防,一团红云掠上面颊,低头不语。 繁盛见了,哈哈一笑,和周太太说:“妈,您看繁茂在嫂子身边,像个大姑娘似的腼腆。家里人尚且如此,在学校里见了女同事,怕是连话都不会说了。” 一桌人尽皆大笑。周太太半真半假叹口气说:“那年给她定了亲事,说了媳妇。可是他嫌弃人家不肯。这件退亲的事情传出去,沸沸扬扬,犯了忌讳,这海陵城里的大户人家,怕是不肯再和咱们周家做亲了。你们帮他托托人,大家闺秀不成,小家碧玉也可以将就凑合。” 第三章(15) 繁茂没料到自从玉茹进来以后,话题竟然拐弯落到自己身上,而且人人都带着戏谑的意味看着自己。尤其是玉茹,方才因为潜意识内的心理障碍稍纵即逝,也和旁人一样看起了这位小叔子的热闹,只是其内隐含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暧昧气息。繁茂有点儿抵挡不住,白了繁盛一眼,拿起酒来,缠着要罚他。繁盛自然不肯,又被许怡阻拦,心里更是不堪,索性自顾自地灌了几大杯,借醉伏倒在桌上。 周太太望着这个幼子,有些怜惜地说:“这孩子是个直肠子,在外面受了别人不少气,却又偏偏要出去做事。真难为他了。” 第四章(1) (一) 周家大少爷回到海陵的消息,不消半日,便传到了军务繁忙的南部襄吉旅团长的耳朵里。他离开地图,叫来吊着伤臂的本田中佐,让他替自己送一份请帖,请周繁昌在荣华楼饭庄聚上一聚,小酌几杯。 第16章 本田领命,爬上三轮摩托跨斗里,赶向同春里周宅。 黄昏时分,天尚未黑。纱厂万字会东侧的荣华楼饭庄早已灯火通明。楼上,一盏电灯雪亮刺眼。十二色冷碟早已铺放桌面。老板亲自拿着菜单左对右对,生怕遗漏什么。 万字会里,南部襄吉少将在镜子前整理好自己的军服,叫来本田中佐一同去饭庄。本田看看自己受伤包扎的手臂,有点为难地问这个样子是否影响军人的仪容?南部笑着摇头,说正是要让他们中国人知道,大日本皇军有的是不怕流血的勇士。本田受到上司的鼓励,精神大振,行了个军礼表示感激。 依照请帖上晚6点的时间,繁昌5点半钟准时离开家门,带着四名护卫前往荣华楼赴宴。 临出门时,繁盛正在家中翻阅着沪版黄色杂志;繁茂离校回家后直喊头疼,草草吃了碗稀粥就进自己的卧房睡觉去了。周太太和玉茹、许怡在一起,加上如云四个人摆开桌子搓起了,似乎已经从昨天阴晴交错的心境中恢复过来。见儿子出门前来辞,只是冷冷地说了句话:“不要贪杯。今儿个我和你媳妇的牌局是要熬个通宵的,醉了可没人服侍你。” 繁昌赔着笑心中有了底。 周宅到万字会地段取直线的距离不过3里地。但是由于街巷、河道的弯曲分割,将这3里路拉长了近乎一倍。傍晚时分,街头寥寥几盏路灯昏黄宛若鬼火,将四处景物映照得好似一幅残破的画卷。这一行五个人脚步迅疾地穿越其间,沿着繁昌自幼熟谙的捷径小道来到了全城居民们闻名色变的虎狼之穴,万字会路口。马路对面,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日本宪兵列队如林,枪刺在月色下寒光逼人,令人不敢卒视。 周繁昌和他的护卫们来到了荣华楼下。 南部襄吉得到本田的报讯,迎下楼来,握住繁昌的手不放,一阵子寒暄。而后,便尽主人之礼与客人把臂并肩同上木楼。他这次宴客,安排了旅团部内的几位高级军官以及当地皇协军的头目孙良诚。孙原本对于这个周家大少爷有所了解,此时见南部如此大张旗鼓,也觉诧异。 列席晚宴的还有联队长藤本大佐,参谋长吉川大佐等人。他们都是南部旅团驻防海陵的直辖力量。繁昌与诸人客套几句后坐下。南部着令本田取来一坛泥封完好,土色斑驳的酒坛来,亲手用鹤嘴锤敲碎封泥,拔出两寸径圆的木塞。凝练、醇厚的酒香犹如空中游离的云絮,若有若无,若淡若浅地浮掠过众人的鼻腔,不由个个称奇,眼望着南部。 南部合掌一笑,说这是本田中佐前几日去城外三十里铺得到的20年陈酿美酒,海陵城中绝对没有相与匹敌的。这酒原来的主人是位前清高官。皇军兵锋一到,早已人去室空。惟一留下有价值的东西就是它了。 繁昌听他如此说,脑海中回忆了片刻,脱口道:“原来是袁家的东西。这酒,我是有所耳闻的,不过不是20年,而是50年陈酿。是袁家老主人当年辞官回乡时,鼎鼎大名的李鸿章所赠京师名酒——碧云春。我和袁家几个后辈同过学,常听他们添油加醋地吹嘘,想不到,今天在这里得以碰上,也算是有缘了。” 本田嘿嘿一笑,说:“袁家房子虽大,却漆色褪尽,破烂不堪。我派人一把火将它烧得干干净净了。” 繁昌笑了笑,说:“中佐阁下是个军人,不识宝啊。据我所知,袁家正厅是金丝楠木所造,用料是从前清皇宫修缮的备料中偷运回来的。只此一样,大江南北,这座宅子怕是凤毛麟角了。” 本田默然。南部瞅他一眼,令他斟酒。他只得勉为其难,单臂把住酒坛,郑重地依次为席上诸人斟满面前的酒盏。繁昌眼望这琥珀色的酒液倾注入盏,似水如油,香气逼人,不觉叹了口气,心中连说罪过。众人一起站起身来,双手捧起酒盏,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酒液入口,由舌入喉,从食道入胃,一条无法言说的暖融融的热线贯穿了他的身体,口齿间又有隐然香气。 第四章(2) 繁昌是个识货的,放下杯子,点头叫了声好!包括南部、本田在内的几个日本军官被这酒液的滋味惊住了,只顾回味,哪里说得出话来。 南部襄吉静默了片刻后,低头看看此酒,神色肃然地颔首赞道:“神仙的饮品,不是凡世所有。咱们今天一饮,明日战死在疆场为天皇献身,死而无憾了!” 这些日本军官听他如此说,个个兴奋起来,纷纷起立,胁裹着繁昌和孙良诚二人举杯痛饮。荣华楼老板见这些日本人轰然聚饮,忙让伙计赶着上菜,心中也是奇怪,从没见过日本人请中国人喝酒吃饭,而且还弄得这么隆重。看来,这个周家大少爷不仅是个汉奸,而且还是个大汉奸! 酒酣耳热之际,繁昌对南部说起了自己此番返乡后的公务来。他附在南部的耳畔嘀咕了几句。南部笑笑,指指本田,说:“周君有事尽管去和本田中佐商量,他可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我忙于清乡军务,怕是不能专门奉陪了。” 繁昌点头,在他耳边又说了一句。他对本田说:“你酒宴散后留下来,我和周先生和你研究洽谈一下相关的事宜。” 本田站起来行了个军礼,又复坐下,心中开始猜测这个周繁昌真实的身份和目的来。 两个小时后,酒尽人醉,宴席散去。众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下楼,各自道别散去。 目送着这些人各自取道离开。繁昌使劲舒展了一下略感困乏的肢体,对南部说:“将军,咱们去商谈正事,如何?” 本田一挥手,酒楼饭庄内外设防的宪兵队纷纷撤离,左右簇拥着他们三个人横穿马路,向万字会大门走去。当他们缓步行至街心时。突然间,荣华楼北侧几幢房子的屋脊后面,瞬息间闪出几个黑影来。霎时间,枪声响成了一片。 日本宪兵们猝不及防,接二连三倒下几个。本田叫声不好,冲上前一步,遮护住南部。但觉右臂一麻,竟也中了一枪。这些宪兵们训练有素,一见生变,并不惊慌,几乎在同时举起枪来,对准那屋顶上蹲伏的人影一齐开枪还击。屋脊上,有人中弹,惨叫一声骨碌碌顺着屋面摔下街心。其余的人鉴于日本人火力凶猛,刹那间便消逝了。 本田疼得嗷嗷直叫,撕破了嗓子喊叫指挥着手下包围追击过去,自己快步跑到那街道上摔落的刺客面前,蹲下去就将着手电光一看,子弹贯穿头颅,眼见是不能活了。在刺耳的金属哨音声中,手电筒和探照灯光把这条街道及周围的巷区照得犹如白昼。宪兵队分成几部同时迂回包抄搜索,追赶着那些刺客们。 这群刺客对于周围的路径似乎了如指掌,走走停停,不是从斜刺里放冷枪偷袭,令追兵们不敢冒进。待得又付出几个死伤的代价后,大队人马四面聚合,早已是人迹杳然,空遗下一地的狼藉。本田强忍住伤口的剧痛,亲领着部属过筛子般来回将这些可疑地点扫荡了几遍,除了石板地上隔一段路便流溅几滴血花外,一无所获。 他蹲在地上令人用布揩擦了一点血迹,带回去向南部复命。 南部和周繁昌慌乱中避入了万字会,正急等着下文。见本田进来,南部也顾不得他身负枪伤,左右开弓给他几记耳光,厉声斥责。本田对于此事无法推脱责任,低头连称失职。南部稍稍冷静下来,问他方才追查的结果。 本田让手下呈上那块血布,说:“刺客大约有五六个人。其中两人被当场击毙,一个抛尸街心,一个伏尸在屋脊上。还有一人负伤,这血迹就是他逃窜时伤口一路流下的。现在,卑职已令城内所有关卡加强检查,封锁出城通道。明天一早就开始全面搜查,定当擒获凶手,为将军和周先生压惊。” 南部听说有线索,恼怒渐消,又见他双臂俱伤,不由心生怜悯之意,叫来军医替他包扎了,去检查治疗。然后,他对方才说:“周先生,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原本,我还以为海陵城中安然无恙,没有什么敌方的潜伏分子。现在看来,是全然错了。你和李士群主席的想法,经此一变,我表示赞同。过几天,待本田中佐伤势好转,咱们商议着该怎样维护住占领地区的治安,并建立起一个有效的情报机构。” 第四章(3) 繁昌点头,告辞离去。南部特地派了一队宪兵护送他回家,以防半途再生变故。 (二) 周太太和媳妇们的牌局其实不到晚上9点便告收场了。玉茹和许怡出门,边说笑边去厨房,让佣人热了点银耳莲子羹,热腾腾地喝下去暖和了身子,这才道别各自回去睡觉。 玉茹提着风灯,在围墙下的甬道里轻轻走着,刚刚到拐弯处,冷不防墙头有了动静,一个身形中等的男子翻墙而入,轻盈无声地落在她面前。玉茹吓了一跳,刚欲张口喊叫。那人伸手捂住她的嘴巴,除去自己脸上的黑布。定睛瞧去,此人不是别人,居然是小叔子繁茂。繁茂摇头示意她不要作声,呻吟了一下按住自己的左臂,低声说:“快扶我回卧房。” 玉茹不由自主地遵从他的话,搀住他踉踉跄跄地朝他的住处院子走去。进了院门,反栓上房门,点亮了烛火。俩人仔细去看繁茂的受伤处。子弹竟是穿透了他的胳膊,留下了一个开放性的伤口,侥幸的是弹头没有留在体内。 繁茂咬紧牙关,让玉茹去厨房取来白酒,边冲洗边疼得扭曲了面容。玉茹隐隐猜出了其中的奥妙,问他是不是日本鬼子干的?繁茂犹豫了片刻,承认了。 第17章 玉茹心疼地诅咒了一句日本人,找来干净的布条,用开水浸泡一下,在伤口正反面洒上乌贼鱼骨粉止住血,简单地缠扎起来。繁茂满头大汗,几乎晕死过去。玉茹忙又用洗伤口的瓜干酒凑在他的口边,喂了几口。在这粗劣的杂粮酒精的刺激下,慢慢恢复了神志。 玉茹看看时间不早,怕丈夫回来,连忙安置繁茂睡进被窝,这才准备走。 “玉茹”,繁茂在被窝里这样带有恳求的意味喊道。 玉茹愣了一下,回眸笑靥如花,问:“什么事?” 繁茂说:“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特别是大哥!” 玉茹点头,替他熄灭了灯火,掖好被头,悄悄摸出院去。 在繁茂院外的甬道中,玉茹小心翼翼地快步走着。不料在通向后宅的岔路口,陡然有一个人迎面相遇。 这人提起了手电照了一下她,问:“玉茹这么晚了,你跑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在老太太那儿呢?” 玉茹语无伦次地指着来路,说:“天太冷了。我去杂屋找点上好的缎面,想再缝制一条棉被。东西没找着,差点被吓死!” 繁昌惊奇道:“布匹不是都在后宅厢房里收着吗?你去杂院乱翻有什么用?” 玉茹这一回缓后,渐渐镇定,苦笑道:“瞧我这记性,若是老太太知道了,怕是要责怪我不像个当家理事的媳妇了,连自家的东西都不知道藏哪儿了,真是个糊涂虫!” 夫妻俩边走边闲谈,进了屋子亮起灯来。玉茹正要去拾掇被子准备睡觉,突然发现自己右手竟然还有少许血迹,不由惊噫了一声,忙将手塞入床底下,在棉花垫上暗暗用力擦了两下。繁昌对于妻子夜间的反常表现并未放在心上。他脑海里还在思索先前在荣华楼设伏的刺客们的来历。他有点疑惑地问妻子,晚上是否看到了二弟繁盛。 “看到了,他还在牌桌上呆了老半天,帮他老婆成了几牌,气得我和老太太直撵他走呢!” 繁昌笑笑,没有把在外面饭庄险遭不测的经过告诉妻子,暗自想着心思上床去睡了。 次日,天色尚未大亮,海陵城中气氛一片紧张。日本人、皇协军、警察局、便衣队全部出动,对城内进行挨家挨户拉网式的搜查。本田中佐双臂俱伤,虽然行动不便,但仍然亲自督阵。整个海陵街头巷尾被搅得鸡飞狗跳,人人侧目。街市间都开始传言,昨天晚上,南部司令宴请周家大少爷,孰料酒足饭饱后在荣华楼外遭到一群刺客的乱枪截击。周家大少爷和南部司令以及本田都中了枪。现在,已经知道本田仅仅受了轻伤,那两位至今未见,怕是凶多吉少了。 众人正议论纷纷间。忽然看见周家三少爷繁茂挟着书袋出现在天禄街口。他依照往日习惯,缓步行走在人群中,看似无意实是有意地遮护住自己的左臂,口腔里还残留着些许的酒气。正是这力度强烈的白酒,才维持住他面颊上的红晕,不至于被人看出受伤失血后的苍白。街头怕事的人们见他走来,联想到他那和日本人合穿一条裤子的哥哥,不由得心生畏惧,离开得远远的。他没有顾及到这一点,只是在熬忍着左臂枪伤的痛楚,慢慢穿过街道,来到德顺元中药铺。 第四章(4) 药铺李掌柜见他进了屋后,虚脱一般坐倒在木椅中,额头沁处了细密的汗珠,忙递给他一条毛巾,关心地问:“伤口怎么样?” 繁茂说:“昨晚简单处理过了,止住了血,幸亏弹头没在里面。” 掌柜让伙计看住店堂,自己领着繁茂到了后面密室,替他解开布条,用早已煮好的草药汤重新洗涤了伤口,用专门治疗枪伤的红花白药粉末敷在伤口处,然后又迅速给他紧紧缠好绷带,将换下的血布扔进了炉膛内烧成灰烬,这才松了口气,说:“我这药有奇效,专治枪伤。当年,我在四川时和川军中的一个军医学的方子,灵验无比,比西药好!” 繁茂道声谢,依旧挟着书袋离开药铺。 他走后不到10分钟,本田中佐亲率着日本军医闯进了药铺,先行搜查盘尼西林等西药,然后又勒令所有可以治疗外伤的中草药全部撤柜,交由两个便衣负责看管,并以伙计的名义坐堂,负责监视可能前来购买伤药的人,予以抓捕。 李掌柜心中捏了把汗,暗幸繁茂来去得及时,否则后果难以想象。 这会儿繁茂并不知道身后的险情,换了药后,痛苦渐减,精神恢复了不少,脸上笑容轻松自如,心情颇佳地进入了学校。 学校里的同事们大多是海陵本地人,早已知道了夜来之事。他们眼见他进了办公室,都佯作不知,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别的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繁茂和他们道了声早安。可是,没有人理睬。他转而和对桌的要好同事打招呼,那人神情古怪地一笑,如避鬼魅样离去了。 繁茂心中郁闷,坐了一会儿感觉没趣,便去教室。可是,教室里的情形更是不堪。黑板上,不知是谁用粉笔画了个面盆大的乌龟,旁边注明四个字:二心之贼。 繁茂看看黑板,又瞧瞧下面端坐读书的学生,心知是他们所为,微微一笑拿起粉擦子擦去画,掸了掸手上的灰尘,扭头朝外走去。 中午离校时,繁茂向校长请了几天假,托辞说家里有事。校长虽然同情他,但也无能为力,同意了他的要求。回到家后,他装作无意从王管家口中得知,大哥繁昌不在家中外出办事去了。他放下心来,先回卧房放下东西,再去后宅母亲处问候。周太太似乎已经从佣人口中得知了昨晚宴会刺客行刺的事情,神情甚为严峻地和玉茹说着话。见他进来了,便住口不谈,问询繁盛的下落。 繁茂疑惑道:“这会儿二哥难道不在家?” 周太太郁怒难忍,说:“越有事来,他越精神。这会儿,怕也是去街头打听昨晚的事情了。这个浑小子,真让我操心!” 玉茹含意深刻地望了繁茂一眼,笑问道:“三弟今天气色不太好,可得静养静养。” 繁茂无奈地摊摊手,说:“昨晚事情一发,满城人皆知周大少爷是日本人的座上宾。我在学校遭人白眼,只好请假在家,熬过这风头再说。” 周太太点头说:“这样也好,以后少出门招摇。老大这样做,是给周家脸上抹黑,无可救药了!” 这顿午饭自然是吃得窝窝囊囊,甚不开心。繁茂先行告退入房。 他走后不久,玉茹也借故离开,沿着甬道便门抄近路追了过去。繁茂刚刚进了自己的院子,便觉身后脚步声匆匆,回头看时,竟是玉茹。玉茹气喘吁吁,捂住胸口,咳嗽几声说:“看不出,你一个伤病之人走起路来也这么快。好了伤疤忘了痛。你这伤口怕是血还未干吧?” 繁茂背倚房门,松了一口气说:“大嫂,你这样急急忙忙跟来,吓死我了。我当是谁呢。” 玉茹摇摇头,笑道:“不要叫我大嫂。昨晚你恳求我时,叫我什么?” 繁茂脸上一红,没有回应,向房中走去。玉茹抬手隔着厚厚的棉衣,在他伤处轻柔地抚摸着,目光中流露出怜惜之意。繁茂不习惯这样被异性亲近,尤其是这位美艳动人且和自己具有特殊关系的女人。他脸上露出了窘迫的绯红,欲要避让。可是,胸有成竹的玉茹根本没容他有反应的余地,一手抚摸他的脸颊,果断地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嘴唇。抚摸猝不及防,这饱含这女性温暖气息的双唇吸吮,刹那间像是吸去了他的整个魂魄,令他全身乏力,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迎合着这柔情蜜意的亲吻,笨拙地探出自己的舌尖。玉茹感觉到了他的回应,仿佛是缠绵悱恻到了极致,情不自禁地从喉间发出了销魂的呻吟。 第四章(5) 这一声犹如天籁般的呻吟,划过中午宁静的院落,轻飘如落叶冉冉回旋。 奇怪的是,本意被诱惑得意乱情迷的繁茂,在这一声如饥似渴的呻吟中,陡然清醒了。他条件反射样后撤,离开了玉茹的嘴唇,依稀间听到了院门外有人蹑手蹑脚走开的动静。他心知不妙,赶忙快步追出去,但终是迟了一步。只隐约看到拐角口有灰色的人影闪掠不见了。 玉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缘由,一阵慌乱问:“是谁?” “应该是一个下人”,繁茂沉吟道:“我只来得及看到他的半个背影,穿着灰布短衫。” “那会是谁呢?”玉茹瞑目思忖着,在脑中过了一遍常穿灰衣几个仆佣,一时难以确定。 “你走吧。”繁茂吁口气,说:“这样不好。我一向都是很尊重大哥的,不能……” 玉茹冷笑,说:“是吗?你尊敬他,就可以不尊敬我了?你可别忘记了,咱们是有过……的。” 繁茂叹口气,说:“醉后乱性,算不得数。” 玉茹收起笑容,说:“这手背上的枪伤,也算不得数吗?” “你这是在要挟我?”繁茂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目光中涌起一团难以言叙的意味。 玉茹却转过身去,看也不看他一眼,说:“别糊弄我。你该知道,我聪明着呢。你那点心思我了如指掌。心里想要我,可又不敢。敢向哥哥打黑枪,却不敢碰他的老婆,这不是笑话吗?” 她边走边说,待到说完最后一句时,人已在墙外,余音袅袅。 (三) 繁盛对于家中暗地里发生的变故似乎全然不知。他一日三餐俱在家中,但却不置一词,吃完饭后出门,风衣飘飘作纨绔潇洒状往西山白云观走去。 第18章 观中因为生计萧条,道众们大多已散去,各自寻找活路。箫道人住在后院,虽然境地大不如前,但衣食尚未有忧。服侍他的两个小道,一个被父母领回家去,剩下一个孤儿无处可去,仍然留在观中操持旧务。此时见繁盛来了,认识是熟人,也不去通报,任由他直闯道人的居室。 这会儿正值午后,阳光极好,斜射入天窗,落在箫道人的背脊上,令他舒坦至极,困乏欲眠。正打盹时,忽觉门帘一声响,繁盛的笑声回荡在屋内。他睁开眼,指指桌子上崭新的报纸,说:“这可不是你随身带的黄色杂志,而是最新的海陵日报。上面已经登载了令兄险遭不测的事情。” 繁盛心生诧异,奇道:“这儿哪来的日报,我回乡时间也不短了,可从未见过本地的报纸,莫非是新出版的?” 他仔细凝神看了几行字,不由笑了起来,说:“原来是新四军苏中军区的宣传品。也起了海陵日报的名字,倒好鱼目混珠了。” 老道也笑,说:“清早起来,去观外换换气。谁知门上插着这个东西。瞧这标题,日酋汉奸贪欢命丧荣华楼。这汉奸,指的是周繁昌吧?” 繁盛点头,说:“这夜间突如其来的一顿乱枪,打乱了南部倾力进攻的军事部署。昨天起,尽顾着调兵围城搜索呢。听说新四军主力略一交手,就全师而退,连友邻的国军都摸不到他们的去向。难道,和城内的这一番虚惊有关?” 老道半眯缝着眼,倾听他的讲述,忽然衣袖一动,三枚铜钱啪啦掉落桌面。他低头略看一看,收拢在手心,又是一抛,凝神算了算,说:“这是个上震下坎的雷水‘解’卦。看样子,日本人大张旗鼓、信誓旦旦要荡平苏中的宏图计划,是镜中花,水中月,虚幻一场而已。” “如何讲?”繁盛大起兴趣,追问道。 老道指头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工工整整写下了一个“解”字,笑道:“解者,无缚也。缚虎之绳一断,可不是纵虎入山?再者,这一卦阳爻封顶,阴爻困于其间、其下,中虚下空,不是成事之象。所以,从卦面来看,凶多吉少,不能如愿了。” 繁盛听得如坠五里云雾中,揣摩半天,叹口气说:“道长玄机妙算,佩服、佩服。时势如棋局,尽在阴阳之间。通晓阴阳卦术,神仙之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能窥见,遗憾得很。” 第四章(6) 箫道人哈哈大笑,说:“周家兄弟俱有慧根。繁茂先生这些日子忙些什么?还在学校教书?” 繁茂说是。 老道若有所思,抚须凝思道:“据我看来,令弟骨骼清奇,颇有贵相,不像是久困于篱下之辈。你可要用心。也许,周家日后还要依靠此子光耀门庭呢。” 繁盛大笑不止,神色间似有不以为然之意。 老道朝他脸上仔细端详了一遍,默想片刻,也是抚掌一声大笑,说:“贫道还真差点走了眼。周先生近些日子,怕是桃花缠体,在这个穷乡僻壤扮了浪荡公子,狂花浪蝶的角色了。” 繁盛摇头,表示老道这个判断是错误的。箫道人却是肃然正色道:“休要隐瞒!你这额角泛红,腮现红晕,无一不是桃花劫数的征兆。贫道敢断言,你除了结发妻室,另外还金屋藏娇。” 繁盛还是笑,点头道:“道长说得是,街肆烟花之处,都是我的藏娇金屋。这几天,确实是放浪了。” 离了白云观,繁盛心中诧异,这足不出户的鬼道士是如何得悉自己隐私的? 正胡思乱想之际,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同春里坊街前的拐角处。突然,有人轻轻在他后面脊背上拍了一下。他掉头去看,一个身材瘦弱、面容俊俏戴皮帽的小伙子笑嘻嘻望着自己。他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惊讶问道:“你,你这时候进城来做什么?” 小伙子扯粗了嗓子,说:“周兄,这是街头,说话不方便,不若咱们寻个僻静的去处细谈,如何?” 繁盛领着来人拐弯抹角,去了位于大浦码头附近深巷内的一家小客店。上了二楼,吩咐店家沏壶茶来,关上门不容外人打搅。那人待店家送茶离开,站起身来闩了门,往繁盛大腿上一坐,在他脸上使足力气狠狠地亲了一下,留下个泛红的印记。 繁盛哭笑不得,说:“这会儿日本人正四下里逮捉可疑分子。你却进城了,太过冒险了。过会儿我亲自送你出城,千万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纰漏。” 这人除去头上皮帽露出个油光可鉴剪短了的男人发型,笑道:“周先生胡言乱语,我可是进城来做生意的。你想送我走,怕是不能了。” “王小姐,这头发剪去了,更是娇美了。不过,即使剪了头发,也不会变成王先生的,对不对?” 这人正是女扮男装的那位曾在城外渔船上和繁盛有过肌肤之亲的王小姐。听他如此说,揪了揪他的耳朵,说:“你可听好了,我现在的身份是海陵县城里益丰粮行的小掌柜的,刚刚从苏州返乡的,专营里下河地区的粮油生意。实力可是不容小视哦。” 繁盛脑子豁然一亮,陡地想起方才箫老道的话来,不禁大是疑惑。这道人究竟是掐指算出来的,还是明明已经知道了王小姐进城潜伏的消息,故意装神弄鬼呢? 王小姐见他沉思不语,用力推推他,说:“以后,你就可以和我合伙做些粮食买卖了。有个正当的生意,才不至于引起日本人的注意。你的那位哥哥,眼下可正炙手可热,如日中天呢!” 繁盛苦笑,道:“别提他了。前天晚上,一顿乱枪差点没要了他的命。我猜,这件事是新四军地下组织做的,手法上却有些像咱们军统,真是奇怪。” “不奇怪,这本来就有嫁祸于人的用意吗。上次伏击南部,他们不也通过有关渠道向咱们抗议,说忠义救国军冒充了新四军游击队,以游击战的方式袭击了日本人,引起了日本人对附近根据地有目的的报复。” 繁盛一笑,说:“这次海陵城内,看似平静,实质上是波涛暗涌,难以明悉。这里可比不得乡下渔村,咱们处处要留心。” 王小姐点头,忽然眼珠一转,抬手抚摸着他的下巴,道:“什么时候替我引见你那位明媒正娶的老婆?也让我见识见识,是什么样子的国色天香。” 繁盛吓了一跳,躲开她的手,说:“你别胡来,耽误了事,咱们军统局的家法可是六亲不认的。” 第四章(7) (四) 周繁昌这几天都在万字会和南部及本田洽谈有关特工总部苏中设站的具体事宜。本来,南部对于秘密战一道,不甚了解,将其低估不少。可是,经不住繁昌现身说法,略施伎俩,将李士群在两年前撒子布局暗伏下的人员启用起来,将收集的情报转达给了本田,用以验证其作用。 这个情报表明,城南50里的许庄有新四军小股游击队活动。秘密联络站设在庄中李四所开的粮油店里,日军行动的情报都是通过这里传送出去的。站中常驻了四个伙计,实质上都是游击队员,配备了武器,火力尚可。这些人都在白天活动,傍晚时闭门不出,和寻常庄户人家相似。 根据这个情报,本田亲自调派了宪兵和便衣队,佯出东门巡逻,5里地后取道折返向南,急速前进。在天色刚黑时,悄悄进入许庄,四下里围定。然后从后墙进入粮油店内,出其不意将正在吃饭的李四和四名伙计猝然围住。李四他们因事出意外,连枪都没有来得及拔,就被抓住。当下,宪兵们翻箱倒柜搜了一气,从盛油的大缸底部暗道里查出了一部电台;米袋里抄出了隐藏的枪支。 看着这丰硕的成果,本田乐得腮帮子发酸,一个劲地向繁昌鞠躬行礼,道谢不已。南部襄吉对这个年轻的中国人刮目相看,立刻同意了他的请求,并同时命令将原来专供日军特高课使用的德式驳壳枪转拨20把,子弹10箱,作为支持物资。 繁昌暗中得意,但是仍然在表面上保持住了平静,表示情报站采取不公开的形式,作为秘密活动的据点,不宜为外人所知。一切和日本驻军的协调,都由自己和本田中佐联络。南部明白了他的意思,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踱了几步,嘿嘿笑了几声说:“李部长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强将手下无弱兵。周先生,你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呀!” 繁昌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了万字会。 双臂俱伤的本田目送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周君很有才干,可惜是个中国人。要是日本人就好了。” 南部叹口气,点头说:“是的,可惜他是个中国人。本田,你对他的举动要留心。这样的人物是友非敌,那最好。但是,一旦成为敌人,那将是个可怕的对手,必须先行予以处置,免生后患!” 本田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心思,合起脚跟啪地鞠了一躬,说:“将军阁下高见,深谋远虑啊!” 繁昌没有回家,而是坐到了闹市口的炭店掌柜室内,和一个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谈话。他告诉那男人,日本人方面已经同意了情报站设立的计划,并答应资助一部分物资武器。现在,可以向苏州李先生发去电报,让他将已拟定的人员派遣过江来,充实海陵情报站的实力,真正圈画未来势力的行动,从现在起开始正式启动了。 (五) 10天之后,一批上海站被俘投诚的前军统人员,被安排去海陵,担任潜伏情报工作,统一受周繁昌的节制,即日启程。一行人带了李士群的密函,登舟向东,在口岸换乘小客轮,沿水路慢慢悠悠来到了海陵城内。 第19章 繁昌早已得信,派专人去大埔码头接应,带着他们一路步行,来到了大街上的炭店。这会儿,他正盘算着晚上去李府贺寿一事,对于新从南京本部派来的这六个人的履历根底并不了解。而且,李士群似乎是别有用心地留下了一手,没有和盘托出他们被捕后反水的底细。 繁昌在账房里接见了这批新手下。这几位见他年轻,气质儒雅,没有浓厚的江湖气息,心中很是失望,感觉这里的局面有限,不是想像中可以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寻快乐的地方。繁昌不知他们的心思,草草问了几句后,吩咐去院中厢房安置,晚上叫对面的小饭馆炒七八样菜,让炭店挂名的老板做东相陪。自己念着晚上的事,大袖挥挥便走了。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一肚子闷火。其中有个脾气大的,忍不住骂道:“这小子比李部长的架子还大,算哪根葱啊。老子们可是从刀口上过来的人,没见过世面?” 第四章(8) 他话一出口,便被同伴拦住,压低声音叮嘱他初来乍到的不要摆谱。这地方是一潭黑水,深浅莫测,可别陷进去。 繁昌并不知道新来的下属背后对于自己的不满。眼见黄昏将至,便匆匆赶回家去,叫上繁盛、繁茂,一起带着份重礼去登门致贺。繁茂臂伤未愈,以自己不善交际为由,推托了。繁昌也不勉强,和母亲知会一声,便和繁盛出门,趁着天黑前去了李府。 繁昌、繁盛兄弟俩离家后,宅内自然冷清了许多。繁茂有点走神地吃了晚饭,回到院中,刚想闩起门来,用德顺元掌柜所赠的伤药换敷伤口。院外,玉茹走了进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你约我,我就来了。心有灵犀吧?” 繁茂惊讶道:“我没有约你来呀。” 玉茹惊奇地回忆道:“当时我在场啊。你说自己不善交际推托了不去,将手往背后一放,意思不就明了吗?” 繁茂啼笑皆非,说:“我哪里是约你,正愁着这伤口还没长好,没法掩饰呢。你倒会顺水推舟,溜竿子上岸。” 玉茹有些生气,但随后又绽开了笑容,望着他已经脱掉的外套,问:“那怎么解释呢?” 繁茂感觉这个女人不可理喻,无理取闹,指指缠扎的伤口说了两个字:“换药。” “那,我来帮你。”玉茹顺势伸出手,主动帮助他脱卸去贴身的衬衫。繁茂拦住她,说:“别,你还是别在这里。上次那事,还不知是谁窥看去了,要是大哥和老太太知道了,那可就不得了啦!” 玉茹嘴角轻蔑地一撇,说:“我知道是谁了。那阿虎,可没有这样的胆子。他的小命不想要了?” 繁茂见她眼中忽然流露出一股阴鸷之气,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颇为不悦地自顾自脱下了衬衣,露出半边身体,去取盛放伤药粉的药罐,准备往伤口上撒抹。玉茹瞧他不吭声,忙也帮着替他解开绷带,揭去原来盖捂的药布,默契地配合着。 这寒意深重的夜晚,袒露着半边身体的繁茂,似乎没有太多感受到寒冷的刺激,伤口处尚未合拢的创面,依旧有少量的鲜血流淌出来。幸亏有玉茹的帮助,用消毒棉花迅速地吸血,快捷地将白色粉末轻撒于上,均匀摊开。然后,用一块涂有黑色药膏的纱布按在了创面上。繁茂不禁轻轻低声叫了一声,显然是疼痛难忍。 玉茹抬手在他的后颈处抚摩一下,以示安慰,随即加快了包扎绷带的速度。 繁茂年轻光滑且坚韧的身体微微在寒冷中泛起一片鸡皮疙瘩,宛如白色的珍珠,布满了布料遮护外的皮肤表面。玉茹替他换完了药,立刻被这美丽的情形所吸引,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用自己温暖湿润的嘴唇在上面深深吻了一下。这温暖的气息立刻令寒凉中的繁茂陡地痉挛了一下。他穿上了那半截衬衣,正想要继续穿衣。玉茹忽地紧紧抱住他,喃喃说:“不要,我,就要你这样……” (六) 繁昌、繁茂兄弟俩今晚寿筵酒喝得不少,但是没到醉的程度。他们在几个护卫的陪伴下,脚步微微虚飘地踏过海陵街头,向自家宅子走去。进了门,无非是关照王管家他们看护好门窗,注意安全。然后,估计母亲周老太太已经睡了,便各自回院去睡。许怡和玉茹早已进了梦乡,鼾声轻俏地起伏在宁谧的夜色中,更添一份寂寥。他们酒意涌上心头,也无暇和老婆亲近,钻入被窝,很快就呼呼进入梦中。 冬夜里,鸟雀稀少,若无风起,便似死水一般沉寂。只有月光游移活动,在宅内的建筑上留下了它变幻的痕迹。 又是一个凄清的夜半时分,周宅内的围墙柴房处,那堵墙破朽的木门吱呀一开,出来一个全身笼罩着黑袍的女人。她似乎早已知道此时宅内无人活动,均已入梦,步履缓慢而轻松地沿甬道向前走着。她穿过两座院落而不顾,直奔繁昌的住处,无声无息地入院,然后从外面正房的板壁处幽然现身,走入了繁昌的卧室。 卧室内,繁昌的鼾声大作,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酒味。这女人似乎皱了皱眉头,悄悄走近他,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倾斜瓶身,将一些黏稠的液体倒在他的脸颊上。然后,她又将一个布偶状的东西挨着他的头部放置好,仔细地就着微弱的光线端详了一气,这才转身回头,隐没在那堵神秘莫测的板壁之内。 第四章(9) 次日天明,上午8时许。昨晚精疲力竭但却心满意足的玉茹率先从梦乡中醒来。她睁开眼望着天花板,清醒了一下自己的思维,坐直身子,开始穿衣服。衣服穿了一半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身推了推身边的丈夫,说:“时间不早了,咱们早点起吧。老太太会不高兴的。你还得去禀报昨晚寿筵的情形呢。” 繁昌尚在梦中,被她推醒很不高兴,半睁着眼,嘟囔道:“再让我睡一会儿。” 玉茹喉间哼了一声,掉头过去正要说他两句。孰料这一瞥间,被眼中的情景吓着了,“啊”地一声尖叫起来,手指着他说不出话来。繁昌早觉被打搅,心中不乐。又见她这副夸张的样子,生气地说:“大清早的,你撞了鬼啦”? “是,是你撞鬼了。”玉茹望着他的脸,惊魂未定地说。 “我?”繁昌心中奇怪,爬起身来正想去玉茹那边梳妆台的镜子里去照。但抬腿时碰到一个软软的障碍。目光无意扫过去,心中咯噔一跳,知道出事了。那软绵绵的东西,是个红布缝就的人形布偶,正和上次自己初回海陵之夜的遭遇仿佛。他拾起布偶来一看,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并以三根银针钉在额门中央和左右太阳穴处,以示诅咒。 他心悸地扔下它,爬到镜子前睁大眼瞧去,镜子中那张苍白的脸庞上,竟有三道朱砂样鲜红的长痕,粗约指宽,横曳过整个面孔,给人以说不出的恐怖感。繁昌大叫一声,双手捂脸便向外面跑去。玉茹在身后高声提醒他换了衣鞋,他竟是充耳不闻。 这样的早晨,阳光明媚。周家大少爷繁昌睡衣赤足,气急败坏地奔向后宅。满院的仆佣都以为他撞了邪,纷纷跟在后面,不知该如何是好。 周太太此刻已经起床,洗漱完毕正要去前院巡视,忽然听得外面喧哗,不知究竟,立在门口石阶上静观其变。不料院门开处,居然是大儿子繁昌薄衣光脚,神色仓皇地冲了进来,大声说:“娘!咱家宅中真的有鬼?” 老太太见他脸上血迹长痕,不明所以,啐了他一口,说:“亏你还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这点变故就吓得魂不附体,先去洗个脸换好衣服,再来说话。” 繁昌顿脚说:“唉!那夜的怪事又来了,我床头又有只布偶了,还是诅咒之举。这宅中,我得罪谁了?” 闻讯而来的众人,都涌在庭前,望着大少爷这份狼狈样子,噤声不语。这时,玉茹草草穿了衣服,头发凌乱地拿着那只布偶,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将它交在丈夫的手里。繁昌接过去递给母亲。周太太望着手里这充满了诡异气息的红色之物,上下左右仔细打量,说:“这个东西的来路,咱们可得好好参详。你且先回去,这个模样别让外人耻笑。” 繁昌见围观的人多,不便再谈,便和老婆一起离开了后院。半途中,又恰巧遇上了二弟繁盛。繁盛见他这形状,颇为好笑,忙问缘由。繁昌草略一说,他油然想起了自己那夜碰到过闹鬼的情形,不由收起笑容来,郑重地说:“这件事,我也揣摩着古怪,咱们待会儿去外面茶楼喝早茶,好好研究分析。” 第五章(1) (一) 海陵街头,早市早已开始。熙熙攘攘的人群充斥满了整个街道。自从上次晚间刺杀案件之后半个月左右,原本紧张的局势逐步平缓下来。满大街警戒的士兵和警察们都已各归本位。城内外严密的大队人马又开始陆陆续续向周边地区调拨。海陵县城,正渐渐向一个非军事区域恢复。全城洋溢着一股平和的气氛。 在这平和的气氛里,繁昌、繁盛兄弟俩坐在茶楼临街的窗口,望着下面人头涌动的街道,不禁叹口气,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至理名言啊!” 繁昌手捧茶杯,竭力想回忆起半夜间的感觉,为自己夜里的酣睡而感到后悔。繁盛见他出神,不由感慨说:“百年旧宅,有些鬼祟作怪的事情,本属寻常。不然,咱们小时候看《聊斋》、《阅微草堂笔记》,那上面的也不全是些杜撰的内容。” 繁昌长长吁了口气,凝眸深思,说:“这蹊跷劲儿,倒叫我生疑。 第20章 可是,鬼是从哪里不知不觉逾窗越户来到我们床前,怕是非人力所为。这中间定有文章。” “我也有同感,”繁盛点点头,说:“一夜惊魂,长发女鬼,倒真算是聊斋中的故事。咱们海陵周家倒应了小说家言了。” 繁昌思忖道:“这本来闹鬼之事,是有规律可循的。那事咱们都是归家之初的夜里出事。我本来猜测是有人故意为之,驱赶我们离开。但昨夜的事来得非常怪异,无迹可寻。它的用意是什么呢?” 繁盛听他这样说,心头一动,伏栏望着楼下的屋脊和檐角,正沉吟之际,忽见远处小街有一人长衫围巾,踽踽独行,身影极为熟悉,正是自己的兄弟繁茂。他刚想叫繁昌来看,但是随后见他拐弯向西去了,便一转念,没有开口。繁昌见他神色微有变化,忙问究竟。繁盛笑笑说:“我正眺望同春里那边咱们的家宅呢。这闹鬼之事,难说难讲。但我有一个办法,咱们暗中施行,定然有效。” “什么办法?”繁昌大感兴趣,追问道。 繁盛故作神秘地一笑,摇摇头说:“我去请个高人来,届时你就知道了。” 兄弟俩吃完早茶,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在街头告别,各自离开。 繁盛在街头逛了几处古玩、茶叶店,买了半斤上等碧螺春,用牛皮纸包好、细绳扎定,提在腕下,小心察看背后无人盯梢,便抄捷径从小巷径直向西赶去。 西山白云观外表日显残破。驻观道人箫老道所居的后园,却是生机一片。老道费尽心力养了些花草,都被搬放到外面空地上晒太阳。屋子的门窗俱开,正与访客谈笑风生。繁盛耳尖,听出了那客人的声音,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正是弟弟繁茂。 今天,繁茂一反常态地起床晚了一点,没有赶上目睹大哥的狼狈模样,只是稍稍听到了几个佣仆的窃窃私语的议论而已。他油然想起了昔日二哥繁盛撞邪后,请老道占卦的经过,感觉奇怪。正谈论间,外面院中又有一人大声笑道:“糟糕,看来今天老道床下暗藏的美酒又要遭逢一劫了!” 屋里人闻听这声音,相视一笑,均知是繁盛到了。箫道人起身迎到门口,淡淡道:“昨夜忽得一卦,今日有不速之客前来讨酒,故而老道连夜将酒喝个精光,至今宿醉未解。二先生莫要嘲笑。” 繁盛朝他望望,大笑道:“瞧你道士那点不成器的小气样,只可惜我的好酒都存在上海租界里了,不然随意找几瓶来,也足以吓杀你这老道。” 箫道人也是一声长笑,说:“那我贫道可是想被施主吓杀,饱尝美酒而死,至乐也!” 繁盛微微笑道:“你们都是酒鬼,忙不迭地要醉死,埋醉鬼的酒缸可要涨价了。” 三个人俱都站在门外温馨无风的阳光下,闲聊的高兴。繁盛问弟弟怎么有雅兴拜访箫道长的?繁茂看着他一笑,反问他是来干什么的? 箫道人略观二人的神色,便心知肚明,说:“周家宅子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了。你们兄弟俩,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来,老道猜得如何?” 第五章(2) 繁茂冲繁盛挤眼,说:“你看呢?” 繁盛笑道:“你跟我打什么哑谜。适才,我和老大在富春茶馆吃包子,坐在楼上窗口,远远见你悠悠闲闲向了西。便猜你是来寻老道,果然不差。自然是为老大的事情了。” 繁茂从书袋里取出那只红布偶来,交给老道,说:“昨夜,我大哥一梦醒来,脸上平添了红漆之类的东西,弄了个花脸。他的枕边就放着这东西。” 道人举起布偶来迎着阳光略照一照,取来剪刀,剖开布偶外皮,露出里面雪白的棉花,抽出一缕来迎风一吹,飘飘扬扬飞出老远。这周氏兄弟俩见他如此,似乎各有所悟。但是都不开口,心中盘算。老道见他们不语,将布偶奉还,说:“细细参详,还是有破绽可找的。上次送来的那件东西,我放在柜中,咱们来瞧瞧。” 说罢,他又去室内取来三个月前繁茂带来的那只布偶,照样从拆开的线缝里拽出一丝棉花,相对比较,色泽、絮长极其相似。 老道摇头道:“这并非鬼魅所为,而是人做的。” 繁盛仔细看棉花,点头道:“这是上等的棉花,咱们周家是否买过?” 繁茂摇头说:“买什么?不都无一例外地交由天禄街王裁缝店里做吗?所有的冬装棉衣和被褥都出自他们的手中。这些年,他做咱们这些大户人家的针线生意,颇赚了一笔钱!” “这东西,不是从棉衣里拆出来的,就是从被子里。而且,动手的是个女人。” “那是自然。”繁盛恍惚中想起那夜依稀见到过的那魅影,回忆道。 “而且手工还很不错。瞧这针线脚整整齐齐,细密有致,是工于女红的人。这女子是谁呢?”繁茂从脑海中将宅内几个女人过了一遍,印象里感觉全都不像。 道人望着这两个布偶针线,笑而不答。 繁盛苦笑道:“就这么点线索,怎么才能查到是谁呢?难不成咱们去将阖宅上下的棉衣被褥都搜上一遍?万一,她是从外面找的棉花呢?” 繁茂也觉着希望渺茫,摇头道:“咄咄怪事,这女人想干什么?意欲何为?” 老道人冷笑道:“当事人自然心里清楚,二先生应该明白,周大少爷自己心中肯定也有一笔账。你们都得自省一下,看是不是无缘无故撞了邪气。” 繁茂疑惑地望着二哥,静待下文。 繁盛不动声色地说:“我猜,怕是赶我回上海吧。不过我没有走,这鬼却不来寻我的晦气了。倒是大哥,咱们得好好问他,只是怕他没有实话告诉我们的。” 兄弟二人告退出了道观,离开时的速度远非来时可比。这海陵县城又小,默不着声走了十来分钟,便又重新回到了繁华大街。繁盛陡地收住脚步,掉头对繁茂笑道:“这叫做乘兴而来,败兴而去。想不到风雅脱尘的箫道人,居然也不能免俗。哈哈……” 繁茂看着他,迟疑道:“我怎么瞧你们俩像是演双簧的,迷惑我呢?” 繁盛耸肩摊摊手,说:“你忒多疑了。只是,大哥这次夜里闹鬼的事情找老道也是无用。我看,他那卦占得疑问多多。不是可以信赖的。” “棉花。”繁茂想起了先前布偶里扯出的那缕棉花,不由点头说:“我这就回去暗中查查,有点线索总比两眼抹黑要好许多。” (二) 繁盛在街头目送着兄弟往同春里方向走去。嘴角掠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他的目光朝来处眺望那条通向荒僻西山的羊肠小道。那条窄路上,出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男人,似乎正忙着追赶什么。繁盛闪进路边一家南北货栈,侧面对窗,窥探那人的去向。那人没有觉察到自己已经被人注意上了,驻足十字街头四面望望,有点沮丧地吐了口痰,径直沿大街向前走去。 这时,一辆人力车正从繁茂所去的方向疾奔而来。车上,坐着个明眸皓齿的年轻女子。她旗袍外罩皮套,一副出门御寒的装束,正是周家的二少奶奶许怡。她方才似乎并没有碰上说是回家去的小叔子繁茂,车去的方向,是自己的娘家许府。早间,许太太遣人来向她报信,说是久不归家的哥哥捎来了家书,其内容和她的婚姻有很大的关系。她吓了一跳,不敢多想,简单地和婆婆禀告一声后,就出门上车返家。 第五章(3) 车子在天禄大街上叮叮当当地跑,在车座上被太阳晒得晕晕乎乎的。迷糊间,许怡突然看到前方一个男人熟悉的背影,居然是自己的丈夫周繁盛。繁盛这会儿回过头来追踪着那人的去向,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料到自己的妻子会在身后。正应了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谚语。 许怡叫唤一声让车夫放慢了脚步,远远地跟在繁盛的后面,看他鬼鬼祟祟究竟想干什么。这段日子日渐稀少的房事,令她倍生顾虑。也许,这就是个解决难题最好的方法和机会。 繁盛跟在那人后面,没有拐弯抹角,还是在天禄街上走。这条贯穿全城的大街人气极旺,又值战事渐消,更吸引了四乡八里的人们来街上做买卖、购货物。人流涌动中,那人放弃了原先的行动后,反而变得气定神闲,左看右顾边逛边行。眼见到了前方炭店十来米远,突然掉过头去,往来路方向飞快地扫视一眼。繁盛好像也早有预防,见他刚一止步,就往路边吹糖泡的货郎担前一蹲,假做买糖的模样。这担子上插糖的草把较为宽绰,正好遮挡住了他的身体。他掏出一个铜板来买了一个糖葫芦,在手中玩耍。目光却紧随着那人到了炭店,进入其内。 他心中又是得意又觉惭愧。自己原先的估计不差,这人是早间吃完早茶后繁昌指派跟踪自己的。自己先前过于大意,竟没有觉察,并让他摸到了西山白云观。这可不是一件好事,要慎重对待。他这样想着,提着糖葫芦站起身来,掉头欲走。视野尽头,却见一个女子高坐在黄包车上,目光炯炯盯着自己。他心中一愣,马上显出微笑来,穿过人群迎上前去,顺水推舟将这糖葫芦往许怡手中一塞,说:“我回家看我妈。你……去不去?” 繁盛稍稍考虑,点头道:“既然遇上,也算是有缘吧。去尝尝许家大厨的手艺,也是满不错的。” 繁盛也坐上黄包车,转向掉头向许府奔去。 中午时,因为早知小姐要回来,厨房里特地准备了几样她爱吃的菜:糖醋鲤鱼、醋熘精片、乌鱼冬笋汤。 第21章 许太太在前宅厢房里,看着死鬼丈夫原封不动的书橱,案桌和照片发了会儿呆。这时,听到家佣进来报讯,说小姐和姑爷一起回来了。她心中一愣,忙快步来到院中,见女儿挽着女婿的手臂,一副亲亲密密的模样,不觉鼻腔里哼了一声,勉强笑笑,说:“都回来就好。我吩咐好厨房了,也让你尝尝许家饭菜的味道,看合不合口。” 繁盛虽然和许怡结婚几个月,却仅仅来过许家两次。对于她们家的饭菜口味几乎没有印象。听她这样说,倒也有了点存心尝试的意思。 午饭桌上,菜肴上来。厨子听说新姑爷有心要试试他的手艺,自然是十二分的卖力,特意炫耀。他将一条白马湖产的上品鲤鱼洗刷干净,用两只硕大的油锅过油。只见那遍体裹挂淀粉的鱼儿在这边油锅中汆过,顿时脆黄。翻过身来在旁边锅中又是一汆,双面俱已变色。但是鱼眼依旧圆睁,嘴儿张合不已。厨子忙又在小灶上用白糖、上汤、尖椒、冬菇、红油、青葱急火翻炒,最后烹以恒顺白醋,酸香的辣味顿时弥漫屋中,将红油酸辣鲜香的红汁兜底浇在鱼身上。鱼香、汁香相互辉映,正是西湖楼外楼宋嫂醋鱼的正宗做法。 繁盛见这鱼放在眼前,瞪眼张嘴,用筷子轻轻插入鱼体,挟起鱼肉来尝了一口,感觉水嫩无比,叫了声好,说:“这鱼儿比西湖鲤鱼好!” 厨子见他只夸鱼儿,不夸自己的手艺,有点儿不服气,笑道:“姑爷,这鱼是没有区分的,关键在于……” 繁盛含笑打断他的话,接口说:“在于手艺的不同,是吗?” 厨子点头,毫无谦虚的意思。繁盛好奇,说:“那就请你说说看。” 厨子恭敬地略欠身,说:“鱼肉的嫩度、口感在于下油锅过油的时间和火候。我五年前得高人指点,用两口铁锅沸油,鱼儿单面入油,一汆即起。正反过油的时间大致相同。这比在单口锅中煎炸要好许多。所以,这鱼肉才鲜嫩异常,口味超过杭州的宋嫂鲤鱼,那是自然的了。” 第五章(4) 繁盛点头,叹道:“杭州的宋嫂醋鱼我吃过,不及你的手艺。佩服!” 说着,他从兜内掏出两块大洋来,赏给厨子。这厨子不卑不亢,接了银元,作揖道声谢,转身又入厨房。繁盛目送他的背影,悔道:“早知许家有这样的大厨,我天天来吃了。白白错过了这等的美味!” 许太太看着他,不淡不咸地说:“只怕是你事务缠身,无暇来吧?” 许怡笑吟吟看着丈夫这份馋劲儿,说:“我们家的厨子,比你们周家如何?” 繁盛跺足叹道:“明天就跟我母亲说,让他们另聘高明。回到家里这些日子,天天味同嚼蜡,也该有些口胃之福了。” 一顿饭不知不觉吃了大半个钟头。繁盛略喝了几杯酒,心情愉悦,决意出门去对面不远的大观园浴池洗个澡。然后来接许怡回家。许太太巴不得他快些离开,着一个佣人陪他去浴室,自己和女儿一起退到后宅内室,有一番话要对她讲。 (三) 许怡见母亲如此神神秘秘,不知底细,心里忐忑不安,害怕地问:“妈,什么事啊,值得这样防范?这可是在咱们自己家里呢。” 许太太掩上房门,从床头桌边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女儿,说:“你自己看吧。是你哥哥托人偷偷送来的。” 许怡拆开信纸去看内容,上面是许致远熟悉的工拙笔迹,先略略问候了母亲和妹妹,询问家中是否一切无恙。然后转入正题,内容为: 惊闻小妹与周家二少爷繁盛成婚。不胜叹息。此事操之过急,实是不智之举。 周家一门三兄弟,老大为人自不必说,将来抗战胜利后,他怕是在劫难逃。 老二繁盛身份亦是诡秘,据悉此人在上海滩上有青帮的背景,曾向杜月笙送过拜帖,和三教九流交往密切,是个有些名气的玩角阔少。此次,有沪上人士避难皖省,于我处盘桓,闲谈中提起,意味深长。我又和转到我防地来往于鄂、皖、浙、苏等地的一些特殊身份的人士探询过此人,居然也有不少人听说过他,看来,这人不在沪上而去乡下,必是另有企图。这兄弟二人如此,周家必不能保全长久。我们许家与之结亲,前途堪忧。望母亲能否将这门亲事断了,以保许家的平安…… 许怡读到这里,黄豆大的泪珠霎时夺眶而出。她捧着信,茫然无助地望着母亲,呜咽几声,问:“妈,这可怎么办?” 许太太一把搂住女儿,号啕大哭起来,说:“女儿,你的命怎么这么命苦啊?我们许家遇人不淑,得婿不祥,实在是大错特错了!这个浑小子,想害死咱们一家吗!” 许怡泪眼模糊望着母亲,问:“那,我该怎么办呢?” “按照大哥的意思,和他分手。”许太太思忖着说。 “不……不行!”许怡连连摇头:“我刚刚结婚不出百日,就要离婚。那还不被人笑死了,怎么出去见人?” 许太太哀然长叹,说:“唉!少年夫妻,都是这样。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他。可这是攸关生死的大事,不能凭着性子。” “我,我劝劝他,干脆,我们离开海陵,去哥哥那里。只要他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许怡自言自语地想着说着,不由自主站立起来,向外走去。 许太太一把拉住她,含泪点头。 晚上家宴时,周太太向繁茂问及那布偶之事。繁茂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将箫道人猜测当着众人说了出来。老太太望望两个媳妇,摇摇头说:“这家里人中,除了我早年间学过女红有些功底外,她们两个年轻人,自幼儿不曾受这种家教,缝个纽扣都吃力,谁会弄这个?这一提醒,倒让我瞅着像是……” 她说到这里,脸色微变,刹住了下面的话。 “像什么?”繁昌见她神情有异,追问道。 周太太摇摇头,示意大家吃饭,别让菜凉了。大伙儿听她话里有话,不觉都纳闷起来,不知道她鼓里卖得是什么药。这样郁郁闷闷地吃完了晚饭,虽然时间还早,但大家都没了逗留闲聊的心思,纷纷起身告退。周太太叫住了繁茂,让他留下来坐会儿,有事要吩咐他去做。 第五章(5) 繁茂遵命,坐下来等候。其余人见老太太如此,俱都加快了脚步。繁盛的胳膊被许怡拖定,想在背后追赶繁昌,却放不开步伐。眼见他们夫妇俩在拐角消逝了,不由埋怨了几句。不料,这会儿许怡竟是神情严肃起来,郑重地说:“你别乱跑,我有几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谈谈。” 繁盛见她一反常态,不由心中嘀咕,暗猜缘由。俩人默默地在月光下的巷道中走了一会儿,来到自己院中。繁盛坐在屋内那窗台盆景下,等候着许怡主动提出话题。许怡先去沏了两杯茶水,放在桌上,自己捧了一杯捂手,默想了一气,抬眼望住他,开口道:“说句实话,我过去对于你几乎没有什么了解。只知道两家早早定了亲。看你仪表还不错,家世又好,所以嫁给你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可是,结婚这几个月来,我总觉得你的行为举止,以及在外面的形迹,都十分的诡秘。本来,我以为你可能是在外面拈花惹草,身上依旧有些上海滩浪荡公子的习气,也就装作不知,由他去了。可昨天,我看到哥哥的来信时,才知道你原来是这样的人,居然和帮会、秘密组织有牵连。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做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繁盛被妻子这开门见山地一问,心中很吃了一惊。但是,他脸上却漾起笑容来,咯咯地笑了几声说:“小傻瓜,我周二少爷在上海滩上算是个小名角了,认识我的不在少数,听说过我的,为数不少。我原想躲到乡下来,应该无人得知。谁曾想你们许家耳报神众多,居然就给我打听出来了。” 他稍停了停,望着许怡,认真地说:“在上海滩上混迹,不和青洪帮中人打交道,寸步难行。蒋委员长当年还曾向黄金荣拜过门子呢,照样不碍他做一国的领袖吧?” “那……”许怡被他这番解释堵住了嘴,迟疑道:“咱们不再海陵住下去了,去上海吧。那里你人头熟悉,又有势力,总比在这里强。” 繁盛幽幽地叹口气,说:“唉,能去上海,我早就走了。今非昔比,青帮几个大佬们,如今都偃旗息鼓。黄金荣闭门谢客,杜月笙远走香港,张啸林命丧枪下。旧日的一班人不吃香了,更何况我在那里还有几个仇家,如果贸然回去,前途危险呀。” 许怡见他如此说,赌气道:“那,不如去安徽我哥哥那里。他是国军中将师长,照顾一下咱们自然是顺当的。” 繁盛有点恼火地点起根烟来,阴着脸说:“我在这里太太平平的,你不让我安生。一会儿要我回上海,一会儿逼我去投军。为什么就不让我待在自己家中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呢?” 许怡见他发火,本想退却。可是,想起母亲的叮嘱,不觉声调也放高了,说:“倘若你在这里安安生生,何至于要你离开?正是因为你这人太过诡异,才叫人不放心。这样担心受怕的日子,我不愿意过。你想留就留吧。我这便回娘家去。咱们……散了算了!” 说着,她放下手中已经凉透了的茶杯,抬脚就出门往前面去了。繁盛站起身想去追,但人到门边陡一转念,反而停了脚,皱起眉头来考虑对策。 前面宅门正要上锁,忽见二少奶奶气冲冲地要出门,王管家便去阻拦,指指外面漆黑的夜色,说:“少奶奶,这时候出门,你一个年轻女人家,很危险的。 第22章 有什么急事,不如明天清早再去不迟。” 许怡跺跺脚,咬牙一甩手说:“不要你管”,硬着头皮真的出了门,沿着寂静的街道,借着依稀的月光向自己家的所在走去。 (四) 这一刻,已是晚上8点以后,店铺大多数都已关门,行人稀少。除了同春里,是短短的南市小街,再向前去就到了天禄大街上。这时刻,她这样的俊俏的年轻女人行色匆匆地徒步而行,在凄清的灯火下,显得十分古怪。算得上是这个小城近年来难得一见的景致。 她正匆匆行走,心头忐忑之时,忽然前方出现了日本宪兵的巡逻队,脚步声整齐有力,令人闻知色变。许怡只顾埋头朝前,全然没有注意街头零星的几个行人霎时间躲得精光,只剩下她一个突凸在外的目标。月色下,这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在天禄大街上与日本巡逻队相隔不过数十米时,才陡地醒悟过来。惊慌失措之下,她收住脚步,仓皇四顾,发现身后十来米处有个巷口,忙不迭地掉头便跑。 第五章(6) 这支巡逻队正是本田中佐督率的。今天,他在军营里多喝了些酒,感觉燥热,正想在街头吹吹风,醒醒酒意。这一刻,他跨骑在一匹关外良马上,大有驰骋披靡之意。突然间,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年轻女子姣好的背影轻盈地奔跑着,心中一动,忙命部属追上去查问。那些宪兵业已看到,得了命令后,嗷嗷叫着尾随追来。 许怡听到了日本兵在后面追赶的动静,心中惊骇更甚,加快了步伐。 可是她一个女人家体力有限,哪里跑得过那些训练有素的日本人?眼见背后追兵愈来愈近,脚步声传入耳膜,嘻嘻哈哈地在喊“花姑娘,花姑娘地干活。”她累得气喘吁吁,双腿发软,正到了最为危急的紧要关头。这时,陡见前面有户人家大门敞开,顾不上许多,拼命地跑了进去,反手用尽全部气力掩上了两扇木门,用木棒闩死了。 门内,几个佣人正打着哈欠赌钱,冷不防外面冲进来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关门,一脸的惊惧之色。他们不知深浅,刚要说话,外面追兵脚步声已到,然后就是枪托砸门的声音。 许怡情急,说:“我是,我是周家的二媳妇,许家的小姐,你们,帮帮我!” 闻声而来的李府少主人见了这情形,马上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忙让佣人带这女人到后院去,转身令其余人开门。 这两扇钉着铜钉的大门洞然打开,一群日本兵端着刺刀就要冲进来搜查,却被这中年人双臂一展阻拦住了。本田骑着高头大马赶到,听手下报告说那女人溜进了这宅子,本想乘着酒意驱马入室。不想抬头看时,门匾上“李府”二字跃入眼帘。猛地想起,这户人家似乎是本地的头面人家,非寻常富户可比。 他跳下马来,挎着刀走近了门前,瞪眼道:“刚才发现有可疑分子躲进了你们宅内,是不是想窝藏起来,和我们大日本皇军为敌?” 李少爷拱手道:“方才入室的是我们交好世家的一位女眷。太君怕是误会了。” 本田不信,摸摸下巴上的短须,冷笑道:“什么交好世家的女眷?那就请出来看看,我们可从未看见过大户人家的女眷在宵禁后独身一人出来过。你怕是在撒谎!” 李少爷微笑起来,吩咐下人去拿了盒上等的卷烟来,递了一根给本田,点上火,淡淡道:“我们李宅中人,不善诓谎。中佐阁下稍歇片刻,待女眷惊魂稍定,便让她出来见您。” 本田见他客气,又听说愿意让那女子现身,疑心稍解,乐得抽起这美国骆驼牌子的香烟来,吞云吐雾,好不惬意。 一根烟眼看吸完之际,他正欲说话,李少爷又拿出盒烟来,塞进他的兜内,轻声道:“上等货,市面很难见到的。” 本田点头笑纳了,对此人如此识趣大生好感,伸出大拇指来,表示赞赏。 俩人就这样又客套聊了一会儿。这时,一个佣人从外面进来手中拎着一个米袋,朝少爷使了个眼色。少爷明白,说:“你进去,到后面老太爷处请周家少奶奶出来。本田太君不信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子。看看也好。” 那人应了一声,10分钟后,许怡貌似镇定地在一位老妈子的陪同下,姗姗然来到宅门口。 本田瞪大了眼望着她,曾经在街头见过她与繁盛在一起,印象颇深。但是,脑中尚存的酒意,令他动起了花花肠子,哼了一声,说:“有点面熟,但不知道是否真是周二先生的妻子。我带她去一趟周家,让他们家人来认。如果是,就算了。不是的话,得好好查查了。” 李少爷眉头微皱,刚想开口。这时,只听得巷口处传来一阵笑声,宅门口众人扭头去看,只见灯笼亮处走来了四五个人。为首二人绸袍缎褂,正是周繁昌、周繁盛两兄弟。繁盛抢前几步,走到许怡身边,略含责怪道:“天黑了,也不知道规矩出门乱跑,碰上了坏人怎么办?” 繁昌朝本田施了一揖,笑道:“本田中佐今天忙吗。这会儿还亲自在外巡查,辛苦了。不如咱们去找个酒家炒几个小菜,喝上几杯如何?” 第五章(7) 本田见他们兄弟来了,顶了面不敢放肆,还了个军礼,说:“周先生这些天忙些什么?也不来宪兵队坐坐。” 繁昌指指许怡,说:“这是我的弟媳,天未黑前就出了门,至今未归。我们兄弟怕她迷路,特地来找。居然碰上你们了。看来,这海陵城内的治安还是不错的。” 本田涎着脸望了望许怡,笑道:“原来是周府的女眷。我们错当作可疑分子了。既然周先生说了,那一定不会错。在下军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了。”他冲繁昌行了个军礼,跨上战马,一扬手,带着这队宪兵离开巷子,上了大路,脚步声渐行渐远。 待这些日本兵走远了,繁盛对李少爷行了个大礼,感谢他方才遣人翻墙前去周府报讯。不然,弄不好就会出事。这个本田,是个心毒如蛇蝎的家伙,要多加提防。 许怡这会儿已经从惊惧中回过神来,感觉到了后悔,捂脸恸哭不已。繁盛这时倒也没再说什么,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脊背,柔声说:“别哭,别哭。事情过去了就好。好在李家与咱们有通家之谊,帮了大忙。” 繁昌微笑着望住李少爷,说:“小李叔叔,咱们兄弟俩本想进去拜访老太爷。但又怕时间太晚,不便打扰他老人家的休息。你给说一声,改日摆酒设宴,好好答谢李府的援手之恩。” 一场惊魂过后,许怡软弱无力地坐在李家派出的暖轿内,晃晃悠悠回到了周宅。 这时候,满宅上下灯火通明,所有人都没有睡,聚在前厅脸色严峻地等候着。待他们一行人进门后,关门闭户,簇拥着许怡到老太太后院去坐。周太太面色难看,坐下来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大约是嫌凉,噗地倒进痰盂里,冷冷道:“许家的家规原来是这般稀松。一个年轻女子居然没人陪同就敢夜出家门,险些惹了大祸。明天,我倒要亲自去许家,拜望亲家母,看看她平日里是怎样教女儿的?” 许怡犯了错,本已理短,又见婆婆愤怒,更是不敢开口,低头啜泣不语。 繁盛笑着说:“这,也不能全怪许怡。她是和我怄气,才一时冲动溜出家门。我以为两家之间相距不远,一会儿也就到了。却没有料到半途出了这档子事。是我的一时疏忽,怪我不好!” 周太太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板着脸斥责道:“你倒是个惯老婆的角色,一味地替她回护。也不想想她差点闯下了大祸。娇生惯养,任性刁蛮,再加上纵容,想不出事都难!” 繁昌见母亲越说越气,忙上前打圆场,道:“妈,弟媳也是一时没拿定主张,看在她年纪还小,就不要再计较了。” 周太太见长子出面讲情,大儿媳也在一旁抚慰着许怡,不便再说什么,挥了挥手,说:“我,我也没有精神气力和你们这些人讲了。你们回去睡吧,不用都挤在我这个老婆子的屋子里,闷得慌!” 大伙儿见她如此说,都识趣地离开了。只剩下她周太太一个人在丫头如云的陪伴下默默地出神。摇曳的烛火将这间高大的建筑内衬映出一片奇形怪状的阴影。阴影内,隐约传来老鼠和蝙蝠的尖利嘶叫声。她仰起头眺望着庭柱正梁叉手处,喃喃地说:“这个情形,是越来越乱了。乱成了一锅粥。也好,乱中才有机会。我要好好整治一下这些个不听话的孽子们!” 许怡惊吓过度,又受了老太太的一顿训斥,心中又气又恨,回到住处直喊头晕,要睡觉。繁盛见她如此娇弱,不敢再说什么,依着她的性子服侍她上床睡去。他吹灭了灯,在妻子随即而起的轻微鼾声中,坐在临窗前的那盆景下,愣愣着出了一会儿神,拿起那本黄色杂志来,就着依稀的月色反复抚摩着,满脸的萧然无奈。 这茫茫的夜色中,繁盛独坐无眠。白昼里所发生的一切令他倍生戒意,无法安心睡觉。正当他在月下坐得心若澄明时,突然一个清晰如细针刻划般的声音从院外某处随风飘来。那声音如泣如诉,凄婉至极,在这深夜时分令人听了浑身发冷。繁盛听力好,立刻分辨出它们的内容来:钟鸣鼎食,亦有散时。前世作孽,今生报迟。 第五章(8) 繁盛放下杂志,动作迅疾地从墙角的隐秘处取出把手枪来,握于手中,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屋子,向院外寻声而去。他大致判定了声音来源的方位,在院外巷道里向西摸去。 第23章 走到位于宅子中心处一个对开着月洞圆门的小天井附近时,有个黑影在那月门处一闪而过。他立即侧身贴住墙面,再凝神聆听那哀鸣声,却已杳然无迹。周宅中恢复了宁静,在这冬夜中月白风清,繁星满天。 但是,这声音消逝并未引起繁盛多大的注意。他对于刚才那个在眼前稍纵即逝的人影感上了兴趣。这个小天井内,有数百年老井一口,古轩一座,多有对开穿廊门洞,是个四通八达的建筑。夏日里,这里风势轻快,是纳凉、避暑的好去处。可是,这会儿谁会冒着寒冷摸到这里来呢? 繁盛内心涌起了一股奇异的感觉,看看那门内再无动静,便隐在墙体的阴影里,缓慢而小心地向那边挪移。待到近了门旁,他却没进月门,而是一个纵身高高跃起,左手握枪右手如铁钩钢爪般搭住墙头,翻身而过,轻捷无声地落在院内,枪口直指住了那个靠在廊下密切注视着门洞的人。 那人没料到他会这样进院,一愣之间缓了半拍,便被他所制。 俩人就着这惨淡的月色互相仔细端详,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原来,这人竟是繁茂。 繁茂吁了口气,笑道:“半夜三更的,不陪老婆捂被窝,飞墙走壁地想做强盗吗?” 繁盛看着他,怀疑道:“你不睡觉,鬼鬼祟祟地在外面乱走,反而问我?” “我是光棍一个,睡不着觉出来乱跑,你和我可不相同。”繁茂强词夺理笑道。 “屁话,好端端的,谁在这时候出来挨冻?我这是被那声音惊动了,出来探查它的蛛丝马迹。” 繁茂点头道:“我也是。奇怪的是咱们俩在这里一露面,那声音就消逝了。难不成,那声音就是在这里或者附近什么地方传出来的”? 这兄弟俩心生疑虑,一起先行对这门扇虚掩无人居住的轩堂进行了细致的搜查。手电光在漆黑屋内的每个角落照射,却无半点可疑的线索。这里洁净无尘,地面光滑,没有丝毫外人进入过的痕迹。俩人又去周边几处堆放杂物的空屋察看,依然是一无所获。 这会儿,心细耳聪的佣人们先行醒来。他们发现了这对少主人的古怪行止,无不惊讶。王管家揉着惺忪的双眼,说:“这么冷的天,二位少爷做什么呢?” 繁盛、繁茂二人相视而笑,说:“你们几个人睡得真沉,居然不知道我们半夜起床的原因。这防贼戒火的活计,真的不能指望各位了。” 王管家听他们口风不对,忙问其详。繁盛却顾左右而言其他,哈欠连天,说困乏了要去睡觉。兄弟俩个打着手电,摇摇晃晃各自回院去了。只留下王管家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茫然不已。 繁盛之后这一觉睡得香甜无比。紧挨着绵软可人的许怡的身体,他的精神迅速松弛下来,似乎先前之事已然与他无关,完全置之于脑后了。 天亮之后,许怡一声不吭地穿衣起床,洗漱完毕后,回头看看尚在睡梦中的繁盛,拿起案头的笔来,在那本黄色杂志的封面上写了一行字:我回娘家去了,你多珍重。 早上8点左右,许怡踏着初起的阳光,离开了周宅。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步行回到了许府。 许太太并不知道昨晚女儿所遭遇的经历,大清早上见她一个人回来,且面色憔悴,知道事情不对劲,忙拖住她坐下来,问询究竟。许怡见了母亲,自然是悲从心起,放声大哭,泪水涟涟。许太太连连安慰,让她停歇下来,说说原委。许怡便将自己和丈夫交底,逼他离开海陵不遂后,忿而离家,险遭厄运的经过,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许太太听得出了一身冷汗,一把搂住女儿,痛惜之下,愈加痛恨周家的人不通情理。 她怒声道:“周繁盛这个混蛋,这黑天瞎火地,不会送老婆回去吗?他们周家家门规矩倒是大,可是大得过国法吗?汉奸,做了汉奸还那么抖弄,日后吃枪子、翘辫子的才是他们周家的结果。女儿,从今天起,你就甭回他们那儿了,任谁来都不准见。你可要把心放硬点。不然的话,以后有苦头吃的。” 第五章(9) 许怡边揩眼泪边点头,忽然觉得肚子饿了,想要吃东西。许太太见女儿觉着了饥饿,有了胃口,连忙吩咐厨房熬莲子桂花粥给小姐吃。 (五) 且说繁盛一个大觉睡到了接近中午时分,爬起来见许怡不在,窗外早已日上三竿,知道睡过头了。忙起身来朝外走。王管家见他来了,恭敬地笑笑,说:“二少爷昨夜和三少爷一起睡的,他今儿个起床却早,不到9点,便有一位道长登门拜访。眼下这两人正在房中高谈阔论呢。” 繁盛听说来了个道人,心中有数,估计是箫老道,忙赶过去看,果然不错。箫道人穿戴整齐,崭新的一件灰色道袍,光滑可鉴的发束上以玉冠覆就,真宛若神仙中人,端坐在繁茂的院子里,望着枯枝上已然萌动的芽尖出神。 繁盛进了院门,笑道:“老道人在观中饿瘪了肚皮,想必是来化缘讨饭的吧?” 箫道人侧眼看他,哼哼冷笑道:“时节有变,春雷郁结。眼下,正是春回大地的紧要关头,你却在房中抱头大睡,真是竖子不可教也,不可教也!” 繁茂像是看戏一般瞧着老道手中拂尘的舞动,好奇地笑道:“倒看不出你们俩是个对头,今儿个在我这里铆上劲了。” 老道收起笑容,说:“福兮祸相依,祸兮福相随。我看呐,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祸,大祸临头方自省。不如这树头春芽,知时而开,知时而避。那才是自然天地之道。你们兄弟俩,是尘俗中人,不知其内玄机,空生了一副上好的皮囊!” 三人正在院中谈论,繁昌走进了院门,一副衣冠整齐出门的模样。他见了箫道人,作了一揖,问两个弟弟道:“这位莫非就是老太太曾向我提起过的箫道长?” 繁茂笑道:“你一个外出之人,怎么去而复返,进我这里来了?” 繁昌说:“本来是准备到外面处理一笔小生意的。在门口听王管家说家里来了客人,心中好奇,特地过来看看。道长仙风道骨,俨然世外隐士。你们有这么位高人为友,也不给我引见引见,实在是不对呀。” 繁盛点起根烟来,笑道:“你是官场中人,入俗太深,我们怕你不习惯和道长打交道了。” 繁昌微微哂道:“你是笑我资质差不如你,不配和道长做朋友吧?小子变着法子损我!” 箫道人斜倚拂尘,单掌竖于胸前施礼,道:“原来是周大先生,久仰大名。周家三兄弟,俱是人中豪杰,贫道结纳乃是幸事!” 繁茂笑道:“老道,这就不对了。方才你还说我们是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的。这片刻间就成了豪杰,真是人嘴两块皮,骗死人不偿命啊!” 箫道人油然笑道:“这家伙,倒惯会揪人尾巴。” 繁昌冲两个弟弟使了个眼色,阻拦他们再行戏虐,正色道:“久闻道长精于易经八卦,可否为在下略费心神?” 箫道人站起来,做了个恭请的手势,向繁茂屋内走去。 周家三兄弟跟随在后,进了门。道人从道袍里取出三枚铜钱来,摆在桌面上,请繁昌掷爻。繁昌久在江湖,自然知道规矩,谨谨慎慎拾起铜钱来,合在手心向桌上分别抛了九次。道人心记爻象,说:“周先生所得的乃是上震下坎,为雷水解之卦。后有二、上爻之变,化为火地晋卦。解卦本有解脱之意,正所谓动如脱兔。晋为正,外卦为离,断之则昌。此卦之变,意思在于断绝和往事的联系,附以名正之器旺以火势,乃有大收获。贫道这番解卦,可否合你的心意?” 繁昌心中玩味了一会儿道人所说的话,点头道:“谨记道长教诲,在下铭记心中。”他去兜内摸出一叠钞票,恭恭敬敬地奉在道人面前,请他收下。 箫道人摇头笑道:“我与你们兄弟有缘,这一卦权当奉送,周大先生不要客气。” 繁昌收起钱,对繁盛说:“此刻,我有点急事先出去一下,你们俩替我留住道长。晚上,我在富春楼上设宴,请道长小酌。” 第五章(10) 箫道人推辞,繁昌不肯,关嘱兄弟之后,又在大门口吩咐了王管家,一定不能放贵客离开,晚上要好好向他讨教。 繁昌离开后,繁盛笑道:“得,这下子,你怕是要在咱们这里盘桓一天了。也罢,在老三这儿坐过了,也请去我那里歇息会儿。我老婆也请道长费费心。” 箫道人大笑,说:“你们兄弟俩轮流供养老道了。这兵荒马乱之时,有豪门垂青,也是福分不浅呢!” 三人笑谈着穿过两进院落到了繁盛的住处。繁盛进了房门,四处找不到许怡的影子,正诧异着,目光落在窗前案头那本杂志的封面上,似乎有字。拿起来一看,是许怡的留言。她居然一早就回娘家去了。繁盛苦笑道:“这女人没福,得不到道长的指点了。” 繁茂惊讶地问:“小嫂子昨晚夜奔回家不成,今天一早又走。二哥,莫非你得罪他了?” 繁盛一脸的无辜,摇头否认。 这时,院门外缓步走入一个女子,接口道:“二叔,今儿一早我看到弟妹出门,脸色似乎很不好。你怕是真的得罪人家了。还不快去丈母娘家负荆请罪?” 繁盛见是大嫂玉茹来了,又听她这样说,不由心中暗慌,犹豫片刻,对兄弟说:“你先替我陪陪道长,我去去就来。” 箫道人望着繁盛匆匆而去的背影,含笑道:“周先生是性情中人,一听老婆回娘家,便着了急。 第24章 这位嫂夫人是有福气了。” 玉茹瞧了瞧繁茂,笑盈盈道:“道长,请您也替我看看,将来的祸福是个什么样的。早就听说过您的名声了。” 箫道人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分钟,说:“请夫人伸出右手来,容贫道一观掌纹。” 玉茹大大方方伸出手摊开掌心。 箫道人定睛凝视片刻,点头道:“好长寿之相,只是……” 玉茹一愣,说:“道长知无不言,请讲。” 道人摇头,默思片刻,说:“夫人只怕后半生有点坎坷,到时候便知道了,天机不可泄漏。” 玉茹见他话里有话,知道再问无益,只得神色怏怏地离去了。 繁茂拉住道人进了屋子,低声问:“道长,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箫道人叹口气,说:“你不要泄漏,我瞧你这位大嫂,命犯桃花,闺门不谨,很是伤脑筋啊!” 繁茂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说:“你,你切莫弄错了!” 箫道人收起铜钱,说:“掌纹带晕,眼现媚丝,这都是明证。但是,这事情是私密家事,我不便多言,但看她日后,怕还要漂泊饱尝颠沛流离之苦,一言难尽了。” “那,我呢?那两个哥哥呢?”繁茂心悦诚服后,又追问道。 箫道人叹道:“足下兄弟均是豪杰之士,又何必像个女人似地苦心于营营自己的寿数?” 繁茂咬咬嘴唇,盯着道人良久,说:“道长过誉。” 繁盛赶到许府时,正赶上他们家中午开饭,循着饭菜香就来到了后院花厅里。 许怡坐在桌前,吃着醋爆鳝丝,抬眼见他来了,站起身来就往旁边厢房避让。许太太起身来到拦住繁盛,恨上心头,劈头劈脸责骂道:“我们许家的饭菜,就是倒给狗吃了,网还好意思上门来?” 繁盛赔着笑脸,说:“您别生气,我这不是来请罪了吗。” 许太太嗤地冷笑:“你请什么罪?罪在我们许家家规不严,倒被你们周家的人耻笑了。我倒要请教他周太太,我们家的女儿只不过怄气,跑回娘家。你们周家出了那么个汉奸,还耀武扬威地满街走,也不怕海陵百姓戳穿了脊梁骨。” 繁盛不敢顶撞,任由这位正在气头上的老太太发泄着怒火。许太太看见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火气非但不熄,更加升腾地指点着女婿的鼻梁,恨声道:“还有你!我们许家得了你这么个活宝做女婿,也是祖上有德了。整天猫在这眼屎大的县城里,图谋什么?我女儿让你离开海陵,去上海,去安徽,都是两条上佳的选择。你非但不领情,还黑灯瞎火地让她一个人出门,也不过问。真正是丧尽了天良,畜生不如了。经过这件事,你们周家人的嘴脸我算是看透了。告诉你!许家的女儿不是泼出去的水,以后甭想她踏进周家宅门一步!” 第五章(11) 繁盛被丈母娘骂得狗血喷头,神色沮丧地离开了许府。心中虽然愤愤不平,却也无可奈何。他颇觉无趣地在街头溜达了一圈,忽然想起了尚在家中由弟弟陪着的箫道人,忙转身回家。走到天禄街口处,有人在他身后轻声咳嗽,随即一只冰冷纤细的小手塞在自己的衣领里,冻得他浑身一颤。扭头望去,居然是女扮男装的王小姐。 (六) 王小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问:“去哪里呀?找遍了整个海陵城也不见你的影子,可有急事等你解决呢。” 繁盛一惊,问:“什么事?” 王小姐低声道:“去货栈。那儿有人等你。” 这样,繁盛在回家的半途绕道去了益丰粮油行。在粮行账房里,正坐着一个面颊清瘦的中年男人,手中把玩桌上的算盘,等候着他的到来。繁盛进门,抬眼一见是他,不由大喜过望,走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兴奋道:“原来是你。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这人拿起头上的礼帽,略作应答,说:“我现在名叫李明善。是乡下作粮油掮客的贩子。刚刚从里下河地区来。” 繁盛坐下来,结果王小姐沏来茶水,问:“那么,这次李兄从里下河来,带什么消息给我呢?” 李明善笑道:“我这次带来的不是里下河的消息,而是上海滩上的新闻。你要不要听?” 繁盛拱手道,表示愿意洗耳恭听。李明善喝了一口茶,娓娓道来。 原来,两个月前,上海法租界内出了一件大事。从香港来沪办理海上贸易运输的刘先生及其手下职员若干人,突然被一群来历不明的枪手围住办公地点。双方一阵枪战,互有死伤。这时,租界的法国巡捕赶到,将双方人员隔开,全部带到巡捕房。刘先生相信了租界中立的面目,向法国探长雷奈尔缴了枪。可是一进门,便被事先布置好的安南阿三们团团围住,全数人员共八个被关入监狱。三小时后,这些人被押上铁笼车,竟然转交了驻沪日军宪兵队。这一干人当即被押入行刑室,一顿皮肉苦头后,均都奄奄一息,其中有软弱的交代了自己真实身份。原来,刘先生居然是军统上海站的负责人程公肃。他们这几个,正是上海站的直属人员,无一漏网。 又两个月后,这些人被转押到南京陆军监狱。不久,便被汪政府警务处长李士群担保出狱,加入76号特工总部。程公肃等被委以重任,其余数人就此匿迹隐踪,下落不明。 “你的意思是……”,繁盛猜测着问:“那几个人到了海陵?” 李明善颔首一笑,说:“而且,还与令兄有极深的关联。据我们所知,他们是听命于令兄的,你可知道?” 繁盛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我在沪上抛头露面,大多数人都知道我青帮的身份,其余还是个秘密。他们是从局本部新派出的,对于我的底细是否清楚?” 李明善说:“这方面,局本部已经紧急进行了调查,发现他们过去所负责的范围和你没有关系。但是,不排除从私下别的渠道了解到了底牌。所以,我这次是来通知你小心谨慎,以防万一。” 繁盛思忖了一阵,说:“我早在四年前就在上海以纨绔小开的面目出现。和本部的联系都是你这条单线。你这条线安全了,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明善见他如此说,展颜一笑,道:“这样最好。重庆局本部密令依旧维持,南京方面有重要人物正暗中策应。估计时机成熟就可付诸实行。根据绝密情报,日伪的清乡计划是由华东派遣军山田隆二少将拟定的。此人战前原在苏浙一带做青帮工作,对于这里的地形、自然条件非常熟悉。估计届时将会有惊人之举,我方应有所防范。第三战区已经接到密令,全军进入戒备,随时应付可能出现的变局。但苏北一带,以共产党所占的地盘为大。因此,压力重过我方。军事方面,我们要以守待敌。情报行动方面,先机而动,可不能砸了咱们军统的牌子。” 繁盛胸有成竹地笑笑,对王小姐说:“你替我好好招待李先生,我家中有个重要的客人,得去应酬。晚间,我力争抽时间过来一聚。” 第五章(12) 这一番忙碌,倒令繁盛原先在丈母娘那里留下的郁闷消解了许多。他步履轻快地赶回同春里,已是下午。这时,箫道人在繁茂的陪同下,喝了几杯周家的陈酿美酒,心情颇觉愉悦。周太太听说白云观的神仙到了,自然不敢怠慢,忙亲自用红布包了十块大洋,权当作见面礼。箫道人推辞再三,终是不允,只得收下。 老太太趁着兴致,请他在宅中遍走一圈,请教了风水方面的问题。箫道人看了,说这宅子选址很有眼光,当年一定是请了高人看过,应该没问题。只是,那宅子中央所建的一座轩堂,位置不好,阻隔了东西两个方向阴阳气脉的交汇。 周太太凝神回忆。一旁的王管家却开口,说:“我自幼儿便在周家,知道缘由。这个轩堂,是太老主人所建。原先,这里是个空地,有三百年老槐树一棵。后来被雷火击毁。太老主人看着这儿空着可惜,便着人建了一座纳凉用的轩亭,夏天炎热时喜欢在这里休息,消暑降温。” 箫道人在这轩堂天井里转了转,摇头道:“拆了可惜,只是朝西的那面墙要敲开,留个门,让气脉畅通,也就不碍事了。” 周太太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神色,点点头说:“行,这件事过几天我让他们来做。” 繁茂一直跟在道人身旁,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地注意着众人的神情。 大家边走边聊,正巧碰见繁盛匆匆进门。周太太迎面看见他,问:“是去丈母娘家的吧?怎么说的?” 繁盛故作轻松地一笑,说:“她昨晚受了惊吓,看情形得静养几天,我新入伙的店里生意忙,照顾不过来,干脆由她在娘家静养,过些日子我再过去接她。” 周太太冷笑道:“男人惧内,不是好坯料。我瞧你得向别人学习。老婆难道是娶回来供在头顶的?犯了这样的大错,连屁都不敢放一下,还要我这婆婆出面作恶人。” 繁盛只是赔笑,没有应话。繁茂瞅瞅他这模样儿,笑道:“妈说得也是,你出去这么会儿,请不回小嫂子就替我陪陪道长吧。我出去片刻,马上回来。” 繁茂乘着二哥回来顶了自己的空挡,不慌不忙出了门。一路上,无暇去看街头貌似太平盛世的风貌,顺着天禄大街直向前去。半小时后,他来到德顺元药铺。李掌柜正坐在柜台后的高凳上盯着板出神,见他来了,指指柜台面前的木椅让他坐下。 第25章 繁茂眼神往自己的胳膊处努努嘴,说:“伤势大好,已经不碍事了,正好又可以大干一番!” 掌柜见四周无人,微笑着用几乎是唇语般的低音说:“炭,粮油的买卖好做,令兄二位都改了行,实在值得庆贺。” 繁茂点头,也以同样的方式说道:“他们改了行,手伸长了就到了四乡八镇各个村子。继许庄李四那个联络站被破坏后,又有两处遭到鬼子的突查,所幸损失不大。看样子,他们搞情报工作也有行家里手。不知道是否和76号的那些人有关。” 李掌柜垂目道:“肯定有联系。新收到情报,南京方面来了几个人,在炭店里做挂名。伙计不像伙计,老板不像老板,不知道弄什么名堂。看来,一定与近日的行动有关。” 繁茂四顾无人,站起身来递了一张纸条给他,说:“新收到的日军清乡计划。你可先送出去。我好不容易才抽身出来,千万不要轻敌大意。” 掌柜接过那张纸条,依旧坐下,朝内室叫出了伙计,给繁茂抓了些滋补健体的药,包扎好了送到他手中。繁茂掂量了一下,笑道:“好药不要多称,有效就可以了。” 李掌柜笑了笑,说:“客官慢走。”眼望着他提着药包出门,回过头来往来路走去。 繁盛、繁茂兄弟这一番来回折腾下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箫道人今天来别有用意,索性宽心坐下来,陪着他们谈天说地,无所不至。 天微黑时,繁昌夹着个公文包进门来,直奔后宅。见箫道人被两个兄弟和老母围住谈笑风生,心里高兴,忙走过去,招呼说自己今晚在富春酒家订了一桌酒席,专门款待箫道人。周太太本有留这道人在自己家中吃晚饭的想法,见长子已经安排好,稍有失望地叹口气,没说什么。繁盛和繁茂乐得顺水推舟,陪着道人离开周宅,在几个腰插手枪的护卫下,沿着灯火初起的街道悠悠闲闲地走去。 第五章(13) (七) 富春酒家已有百余年历史。本是扬州富春老板的侄子所开,仰仗着这块牌子,生意做得极是红火。三代传下来,早已是海陵城中名声最大的酒店。店内,最为拿手的招牌菜是鲜剔刀鱼、红焖鲥鱼、蟹黄狮子头、蜜汁东坡肘子等等。早间点心有名的是:虾茸蒸饺、蟹黄包子、鲫鱼汤面。尽管是逢着乱世,本地居民们手里有两个余钱,还是好饱个口福,络绎不绝上门来,因此生意上并不比太平时节差多少。本地头面人物大多也都喜欢在这里请客喝酒。 一行人到时,楼上包厢内,早已有三四个客人,都是便装打扮。但眉宇间的气质却一目了然,绝非平民。繁昌代为引见介绍。原来这三位是本地皇协军驻防团军中的团长郑某,营长马某和徐某。 这三人白日里正坐在团部喝茶,突然见名闻遐迩的本地名人周大少爷登门拜访,自是受宠若惊。周繁昌和他们聊的时间不长,只是简单说明了一下自己最近这段时间会常驻海陵,营作情报站的事情。以后,海陵城里及周边的行动要得到他们的协助。他已经和日本人商议好,以后如果没有大的变动,郑团不出城参加野战,全力维护城里的治安。 郑团长他们听说没有仗打,长驻富庶的县城,心中自然高兴,马上显出感恩戴德的模样来,矢志效忠。繁昌话头一转,让他们晚上到富春酒家来,陪自己款待那位隐居在白云观中的神秘道士。 箫道人在海陵城中虽有名声,但是这三个人都是外来不久的军人,又和地方上联络不多,自然是孤陋寡闻了。这会儿,他们眼见这么个精神矍铄的老道人飘然入了包厢,加上繁昌毕恭毕敬地神态,马上迎出座来,逐一与老道作揖施礼。 繁盛和繁茂听了介绍,发现哥哥居然还请了这帮人来吃晚饭,表面客气,内心却鄙夷。坐下来后,自然是叫掌柜的上来,问询店内有哪些鲜活的鱼种。掌柜见这些人在座,不敢卖弄,老老实实介绍说养在后面院内池子中的活鱼只有七星鲈鱼和本地特产的铁背乌鱼两种,因为是冬天,其余的鱼难捕。繁昌点头,请箫道人吩咐做法。箫道人谦让说出家人吃它们已是破戒了,只能擅作杀法主张呢? 繁昌一笑,让那掌柜根据擅长的手艺,自行解决就是。 掌柜得了主张下去,和掌厨大师傅合计。掌厨是烹制鱼鲜的高手,今天听老板说请的客人是海陵城内举足轻重的头面人物,不敢怠慢,拿出平生的手段来应酬。他先去亲自炮制秘方蘸酱,然后以快刀将鲈鱼去骨,片成薄薄片状,同时,令帮手熬出一小锅沸油来,明晃如水,小心翼翼端上楼去。先将酱汁调好,每位客人一份。然后,将那些白嫩如凝脂的平整鱼片以竹筷挟住,在滚油中轻轻拂动几下,便上盘子来送到客人面前。 箫道人将鱼片蘸酱,吃了一口,赞了声“好!”望望繁昌,说:“鲈鱼我也吃过,哪有这样鲜嫩的。莫非不是?” 掌柜笑道:“这是本地鹊儿湖的名品,身上有七星斑纹,几百年来大有名气。当年乾隆爷下江南时,途经这里,也曾大加赞赏。道长是个知音了。” 繁昌淡淡笑道:“且莫惊讶,下面估计还有更好的玩艺出来呢!咱们边吃边聊。” 箫道人心底有些怀疑,笑笑点头,未加品论。 掌柜见菜肴对劲,忙不迭地下楼去厨房,又问下道大菜的名目。掌厨指定旁边小炭炉上翻转烤炙的一块方肉,说:“也没什么,猪后臀一块。” 掌柜哈哈大笑,说:“这块屁股,管保让这老道无话可说,只剩一张嘴拼命吃而已。” 掌厨估摸一下时间和火候,说了声好,去炉前取下挂穿在铁钩上的那片外表糊黑的猪肉,放到白果板上。先以利刃剥去四边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粉红色的肉质。接着,又换了一把薄快的方刀,施展刀工将这块后臀肉劈削成百余片薄可透光的肉片,在斗彩瓷盘中摆成三层花瓣状,衬以青翠绿叶,煞是清雅好看。 第五章(14) 当这道菜捧到酒桌上时,连繁昌这样的熟客也不知道来历,心中猜测着夹起块宛若蝉翼般的肉片,放入口中。这肉片本极嫩酥,入口后绵软即化,鲜美至极,齿颊留香。席上诸人面面相视,不约而同地浮起一个念头来,这是什么肉? 掌柜见大伙儿愕然的神情,不禁略有得意,说:“这是本店密不外传的绝品菜肴,名曰踏雪梅花。吃口如何,还望指教?” 箫道人合什,说了声:“妙!” 那几个行伍出身的军官急不可耐,纷纷催问底细。繁盛自恃交游广阔,阅历颇深,猜道:“我想,这是从刚出生的幼羊身上取下的肉制成的吧?” 掌柜得意地摇头,说:“我且告诉你们,这块肉乃是猪肉。” 众人皆是不信。掌柜特地叫来掌厨的师傅。此人一老一实说了肉的来源。原来,这盘猪肉,取自安徽山区特有的黑皮小香猪。平日里喂食中添加黄芪等药物,待到成年后,只取后臀一块肉,先以盐水浸泡半天,再外涂蜜油,横担在炭火上,用微火反复翻滚炙烤。半日后,下火凉透,然后以快刀片之,不施任何佐料,纯以肉质的本味入菜,肉质鲜嫩,无以匹敌。更兼菜名雅致,是江南世族薛家菜的不传之秘。 周氏兄弟听得瞠目结舌,如天方夜谭一般,许久才回过神来,长叹一声说原来是这样的烹制手段,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巧夺天工。 掌柜便趁势为这位掌厨介绍,说他是薛家累世雇请的大厨,久居豪门。可是,战祸一起,薛氏一族数百年基业一朝散尽。他是无处可去,才逃难到了海陵,毛遂自荐来了富春,露了一两手绝艺技惊四座,便以每月50块大洋的高价受聘了。平素,他只是管理手下厨子,不到重要客人是轻易不亲自下厨的。 满桌人为之惊叹。那驻军郑团长虽然走南闯北,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心中油然对这位挂有省政府高衔的周大少爷钦佩万分,忙率着手下站起来敬酒。大家见他虽然是个扛枪的粗人,但是谈吐尚好,看得出有些底子。他当着大家的面,表示自己以及麾下一千多士兵,愿意为周先生效力。明里是受第七集团军统辖,实质上完全追随周大先生。 繁昌笑笑,说:“兄弟这次禀遵上命来江北,一是站稳脚跟,二是扩展疆域。海陵这地方是经营的中心。南京国民政府汪主席有意整编一支直属中央的部队,作为肃清苏中、苏北的基干力量。郑团长以及你的部属,将来还愁将星闪闪,荣耀俱进吗?什么师长、军长的,集团军总司令都是囊中之物,指日可待!” 郑团长他们听了繁昌这番表态,人人心情激动,不由自主地又站起来,轮番敬酒。 繁盛坐在一旁,以足尖轻轻一点看得出神的繁茂,轻声道:“老大喝酒,是个白面煞神。脸色越喝越白。这情形,我可从来没见过。” 繁茂微微点头,说:“还以为这家伙不近酒呢,原来是口无底缸。你虽然能喝,那是名声在外了,想不到家里还有个真人不露相的。” 箫道人耳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凑过来低声道:“这场面,我倒想起了一个典故。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繁盛、繁茂好奇心起,让他说来听听。 “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贴切不?”箫道人低声吟道。 繁茂摇头。繁盛眼珠一转,笑道:“应该叫做杯酒得兵权,老道你看如何?” 箫道人呵呵笑了几声,点头道:“改了一字,妥帖多了。 第26章 二先生好机敏的心思呀!” 繁昌忙着应付郑团长等人的效忠酒水,没有听到这三人交头接耳说些什么。此刻,他正为自己谋划的宏图远景所陶醉着。南京方面,给他拨来的帮手虽然都有些桀骜不驯,但能力还是有的。专业特工,屡经战阵,有相当的情报工作经验。现如今,驻军头目倾心相投,一顿酒便让他们心悦诚服,手上又多了千把条枪作底子,正是将来蓬勃发展的基础。他的心中抱负,实际上并不在李士群之下。李要建立一个以苏、浙、皖山区为依托,拥兵十万割据一方的枭雄。而他周繁昌,却要作一个以苏北水乡为中心的水泊王国。有枪、有人、有金钱,在这乱世创下基业,正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焉能不做?在他看来,日本人、汪精卫,都是可以倚靠的大树,是能助自己壮大力量的有利因素。将相王侯宁有种乎?自己这个江北小城偏僻地带的世族少爷,如今不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第五章(15) (八) 晚宴散后,郑团长领着手下向繁昌他们告辞,欢天喜地离去了。 繁昌让三弟送箫道人回白云观,自己正想同繁盛聊聊。不想繁盛却说自己另有要事,先走一步。他望着这个难以捉摸的二弟消逝在街头,无奈地朝箫道人笑笑,说:“也罢,今晚月明星亮,正是个可以散步的上佳时候。咱们就一起送道长回去吧。西山白云观,我可是有些年头没去了。” 箫道人拂拂袖子,婉辞道:“这一刻酒意醺然,乘醉而行,乃人生一乐。二位周兄就不要客气了,贫道一个人走便是。” 繁昌自然不允,拖住繁茂一起,带着那几个护卫硬是陪老道向黑黝黝的西山白云观走去。几个人乘着酒兴谈天说地,走到观后偏门。老道伸手欲去叩门,却不想这门儿应手而开,吱呀一声吓了他一跳。 老道怕是小道童等不及自己归来,就径自去睡了。沉吟之际,他已经走入观中。果然见道僮所住的小屋烛火冥灭,不由轻声笑骂道:“这个小懒鬼,也不等我回来。” 繁昌等人跟在后面鱼贯而入。身后有个护卫眼尖,但觉对面园内树干背后似乎有金属的闪光微微一亮,油然说了声不好,一把拖住繁昌往下一伏。其余众人不明所以,也跟着蹲下。与此同时,几声枪响从树草丛中传出。繁茂的帽子被子弹打飞。另有一个护卫中枪毙命。这突如其来的清脆枪声,在城西这个人迹罕至的地带,格外地令人惊诧。繁昌从腰后拔出把勃朗宁手枪来,招呼着手下还击,一气打出六七发子弹,想压制住对手的火力。可对方的武器都是德式驳壳枪,连发不停,犹如轻机枪般密集。 繁昌手抬得过高,被一粒子弹击穿了掌心,手枪飞出去老远。他只觉得右手一麻,不听使唤,忙低头去看,已是鲜血淋漓。余下几个护卫见他受伤,顾不得恋战,两个人掩护,另外两个人护送周氏兄弟扭头便走。 繁昌在护卫的搀扶下,快步离开白云观,过了几片菜田洼地,远远见了街道以及闻讯而来的大队巡逻队,这才感觉到手掌的剧痛。他恼怒地喊叫了一声,望着箫道人。箫道人明白他的心思,无奈道:“贫道方才也是险些丧命。道袍腋下对穿了两个洞。周先生,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 繁昌一跺脚,说:“走!” 这边大批日本宪兵赶到,本田不在其内,另有一个少佐草草问了几句情况后,指挥部队迅速包围了白云观,捉拿刺客,可是,繁昌他们这伙人刚离了观墙,那边伏击的枪声也就稀落下来,片刻后就不见踪影了。当援军赶到时,那两个护卫带着日本人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东寻西找,半天也没找到半个人影。那些设伏在此的枪手们,居然是来去无踪,下落不明了。 且说繁昌一行急匆匆赶回家去,却不见二弟繁盛在家。王管家望着大少爷手捂伤口,龇牙咧嘴的样子,心中害怕,本想去后院报讯给周太太。繁昌眼快,觉察了他的用意,一下子阻止了。他关嘱王管家先别关门,他还有事情要办。 繁茂刚想进宅回屋休息。孰料被老大叫住,淡淡说了声:“你跟我走,好做一个见证。” 繁茂神色茫然地望着繁昌,无话可说,只得遵命。繁昌一挥手,和兄弟及手下再次离开同春里,拐上了天禄大街。不出一刻钟,他们来到了那家益丰粮行。 此时,粮行大门虽然关上,但隐约可见内里灯火幽燃,显然是有人未睡。繁昌令手下去砰砰敲门。里面一个面容狭窄的男人开了门,刚探出头来,便见街边站了六七个人,硬往店内里闯。他刚想阻拦,可一见他身后的护卫驳壳枪在手,来势凶恶,忙让开身体,提醒似地叫了一声:“二先生,有客人寻你啦!” 店内小院中,那间燃着灯火的窗口,有人探头略望了望,笑道:“大哥,你不该来这里。” 繁昌还是冷笑,走过去抬腿一脚踢开房门。房内烛火下,只见繁盛拥着个女人坐在被窝里,苦笑道:“我苦心经营多日的藏娇金屋,不出半个月,便被你们俩揭穿了。” 第五章(16) 繁昌与繁茂相顾愕然,怎么也不会想到老二居然新婚不久,便在外面包养了女人,公然在外嫖宿不归了。 繁昌哈哈笑了几声,说:“这就是你的粮油生意?” 繁盛摇头笑道:“一部分,一部分而已。” 那女人在被窝里被繁盛压住了脑袋,瞧不清面目。繁昌他们知趣地退出房来,由着他们穿衣起身。 在房内,繁盛低声叮嘱王小姐不要动弹,依旧躲在被窝里睡觉,自己缓缓着衣,出了屋子,瞧瞧哥哥、弟弟以及那些护卫们,说:“这件事你们要管,咱们就一起去许家吧。我无所谓。” 繁昌审视着他无赖的样儿,张嘴一笑,说:“我管你这些破烂事?没的小瞧了我。你且看看我手上这伤口,还有繁茂,今晚我们都在箫道人那儿差点丢了性命。这老道,神机妙算,却没料到晚上白云观中会有一场伏击。” 繁盛吃了一惊,眼望住繁茂,问:“真的吗?” 繁茂点头,说:“我一顶新买的呢帽,打了一个洞。如果下移两厘米,脑袋就开花了。” “那,你们是来……”繁盛迟疑着思索,陡地拍了一下门框,怒道:“原来你们都是怀疑我了!这伙刺客是我弄来害你们的,对不?” 繁盛、繁茂俱不吱声,报以虚假的笑容,连连摇头。繁盛火气更大,上前一把左手揪住繁昌,右手拽住繁茂,大声道:“走,咱们去见老太太,你们就如此说,看她老人家怎么处置我。” 繁昌嘴角一撇,佯笑道:“我们怎么说?说你年纪轻轻就偷偷纳了小妾,还是……” 繁茂挣开他的手,说:“去吧你,干了这事,还死撑什么?这事你做得我们却说不得?没地儿脏了我的嘴。回屋去吧,外面冷,别冻着了。” 繁盛觉察到兄弟说话时背对其他人对自己快捷地眨了一下眼,识相地回到屋内,朝着窗子高声说:“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在南京、苏州,不照样有……” 繁昌脸色一变,转身便朝外走。繁茂忍不住笑出声来,说:“行了,你尽管再进温柔乡吧。小嫂子这些天不在家,可由着你翻天了。” 繁昌有些窝火地走出粮油店,却见一队日本宪兵半月形围住店门。本田中佐挎着战刀骑在马上,左圈右驭耐心地等候着。见他出来,含意深刻地笑笑,说:“周先生今天出门,很不吉利。有没有受伤?” 繁昌举起右手,忍住疼痛强笑道:“没有,只是皮肉擦破了而已。” (九) 这一夜在乱糟糟中度过。周氏三兄弟先后回到周宅,彻夜未眠。 天未大亮时,周太太听到丫头偷听来的讯息,连忙起床,顾不上洗漱赶到前面来。只见繁昌手颤纱布,脸色苍白,坐在前厅座椅上冷汗直冒。玉茹坐在一旁,不停地用毛巾替他擦汗。繁盛、繁茂兄弟俩陪着箫道人。 道人正演示先天八卦,成了震卦的九四、临卦的二九,且还在内卦,正沉思盘算。 “那,还要不要来个满城搜查?”繁盛轻声问。 繁昌摇摇头,说:“这伙人一击不中,全身退去。半分破绽未留下,如何查?再则,弄得人心惶惶,也不是件好事。别助长了他人的威风,灭了自家的士气。还是以静制动吧。” 箫道人很是赞同,说:“道家至理,以静制动。你不动,他就动。一阳一阴相辅而成。动,便有迹可循,不动,才是深不可测。” 周太太听得莫名其妙,但是见了长子的伤势,知道了个大概,嗔怒他不想好好过日子,也别拖累两个弟弟。周家三兄弟。可不能再这样老是绑在一起了。以后,他做他的事,少带上繁盛和繁茂。特别是繁茂,以后有事出门,先打个招呼。周家男丁虽多,但也经不起这番风险。 繁昌被母亲一顿话说得惶恐不已。他看看腕上手表的时间不吭声。玉茹望着他手上纱布处沁出的血痕,对身边的小叔子繁茂一语双关道:“老太太说的是。你们这兄弟俩倘若在一起,那真叫人说不清道不明了。幸亏是受了点轻伤。” 第五章(17) 繁茂见她眼光似有深意地瞟了自己胳膊一眼,脸上不由自主地一红,转过身去和箫道人耳语起来。繁盛看到了弟弟脸红的那一刹那,先是不明所以,但跟着发现了嫂子玉茹目光中的那丝难以描述的暧昧之色,心中不由一动,忙低下头去系其方才松掉的鞋带来。 第27章 繁昌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的这些隐秘举动,站起身来,有些灰心地叹气,对周太太说自己去炭店办事,中午不回来了。 周太太识破了他的心思一般,挥挥手说:“随你的便吧。不过,你不要嫌我这个老太婆多嘴,玩火要有节制,要有灭火的手段,不然,一旦失手,怕是要惹火上身了。咱们周家,可经不住你的这把火烧。” 繁昌在宅门口吩咐王管家去安排夜间被打死在白云观的那两个人的后事,给了他20块大洋当作丧葬费用。然后,便心思重重地去了炭店。 这会儿,炭店内已经开始营业,虽然已到了冬末,气温略升,但是寒意依然未消。不少富庶人家仍是依靠火炉取暖,陆陆续续已经做了好几笔买卖。店内那些人有的忙有的闲,各自显现了本来的面目,泾渭分明。 繁昌独自一人入院向后面空屋走去。闲在院中看热闹那些人随即跟入,将后院的院门闩起。繁昌将受伤的手搁在桌上,嘴边泛起狡黠的笑意,望着这些手下,缓缓道:“我这手,昨天夜里中了一枪。地点是在西山白云观。设伏的那群枪手,枪法极好,行动又隐秘迅疾干净利落,不像是寻常的武装干得出来的。一交火,我便知是职业高手所为。这可不像是新四军游击队的手段啊。” 那几个从南京新来的人听他如此说,不约人人变色,望着他期待下文。但繁昌却就此打住,喝起茶来,一言不发。屋子里,顿时陷入到死寂般的沉默中。10分钟后,这伙人中一位叫马冠群的人,察言观色良久,终于开口道:“周先生,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几个是昨夜袭击您的刺客呢?还是提醒我们注意,海陵地面上又有批职业对手出现了?请明示。” 繁昌呵呵笑道:“自己去想想吧,周某自己现在也是分辨不清。倘若是敌方所为,你们只有把他们找出来,才可以洗清自己。各位初来之日,酒后所发怨言,我都知道。别把周某当作聋子。你们也许是酒后戏言,但我也可以把它当作酒后吐的真言。嘴巴这玩意儿,有时候是救命的宝贝,但有时候,也会成为催魂断命的凶器。各位自己酌量吧,我且去办其他的事情,不陪了。” 这几个特务瞠目结舌目送着繁昌离开,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那个马冠群老谋深算地一笑,说:“他这手够毒的。世上之事,坏就坏在一张嘴上。他说的不错,有时候嘴巴确实是杀人利刃。初来那夜,你们几个背后骂骂咧咧的,话头传到他的耳中,如何不记恨?昨夜遭袭,他自然要怀疑到咱们头上。不是咱们,那就给他破获凶手身份,若是咱们,一锅端了也不冤枉。横竖都是他赢。无路可退的,怕就是咱们这几个苦命人了。” 马冠群原来在上海军统站是个行动组长,觅踪寻迹原是家常便饭。他们揣摩着对手舍近求远兵不厌诈的心思,一出炭店,便分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径直赶到距此路途最远的东门大街。他们装作买烟的模样,坐在城门前一家小货摊上,面朝街口。 马冠群的目光转移到了城门之下砖墙收束的狭窄处,注视着这段到哨卡距离之间行人的状态,不紧不慢地抽烟,貌似悠闲。就这样,不声不响等候了快两个钟头,已近中午时分,他的目光和另外两个随人群走来的助手一碰面,眼神传递间感觉到有戏,视线随即下垂,在一双穿着草鞋的脚上停住了。抬眼望去是一个身材中等,穿蓝布旧袄的青年男子。这人脸上有风霜之色,背着个竹篓,像是进城卖货返乡的样子,神色间木讷、老实。是个典型的农民的样子。 可是,马冠群去从一双草鞋上嗅出了什么味道来,又朝此人前后十数米范围内打量,果然还有一个肩上扛着扁担,挑夫模样的人往城门口来。他心中有了数,便起身来跟上,融入到这人流内。他的观察中,这两个人相隔这么一段距离后,依旧存在着某种默契的现象。无论是步伐和方向,都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连接着他们。 第五章(18) 马冠群尾随其后,通过关卡的检查,出得城来,依旧不慌不忙若无其事地走。走着走着,看到前方一家路边茶摊上,已然坐着几个脚蹬草鞋的汉子。这些人远远在等候,显然是先行出城的。这三人围坐在茶摊边,从身上取出冷炊饼,就着热茶咬嚼起来,神情放松下来,没有了先前在城里是那般拘谨。 他冷眼旁观,假装肚子饿了,在路边的包子铺买了两个鲜肉包子,油滴滴地捧在手上吃,香甜无比。这时,又有两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男子走过来,和那些吃炊饼的聚集在一起,神情严肃地商议着什么。 喝完水后,他们继续上路,走到下午3点时,远远隐约可见国军保安旅的防地,以及岗楼上的旗帜。本以为这些人会径直向前,进入保安旅的哨卡关口。孰料他们突然改变了方向,左拐离开大路,从田间小道、荒芜地带直奔三里之外的卤丁河。 那里,早已有艘帆船等候。一见他们登上了船,立即升帆离岸,向北驶去。 马冠群快步赶到时,船儿正顺风而下,楫桨声声中,那群人欢声笑语,似乎已无顾忌。他目送着这船消逝在宽阔的河道尽头,虽有遗憾,但也感觉到不枉此行。这时,另外两个分散开来走的两个帮手姗姗来迟,早已没了那群人的踪迹。忙问他详情。他老谋深算地一笑,说:“今天,我终于弄明白了,昨夜袭击周先生那些人的真实身份。” 天黑后,繁昌从马冠群的口中得知了夜来袭击的真相。昨夜那群刺杀繁昌的枪手们,是新四军。他们分散了出城,在城外两里地的茶水摊头集中,结伴向北,一直抵达国军防地附近,让可能尾随的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们是国军派出的。但是,他们出乎意料地折向北去,登船沿水路向兴化方向去了。这明摆着暴露了身份。 繁昌赞许地点头,但又一个问题涌上心来。这伙人无论是出城向着保安旅的防地方向去,还是出手时采用的手法,都明显带有军统组织的特征。他们这么做,是出自什么目的?想引出一场鹬蚌相争的好戏,自己扮演渔翁的角色吗? 繁茂这天在床上一觉睡到了中午才醒过来。睁开眼,看见玉茹在床边椅子上,不声不响地看着自己。他吓了一跳,缩在被窝里,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玉茹笑道:“你个小糊涂虫,早间晕沉沉回来睡觉时,太阳已经见了光,天色大白了。哪里还急得关门上锁?我顺路过来,见你院门、房门都虚掩着,便进来坐坐。” 繁茂叹口气。说:“这一夜没睡,困得很,不知不觉就睡到了中午。” 玉茹凝视着他的脸庞,突然开口问:“说句实话,昨夜的刺客是不是你安排的?” 繁茂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凭什么猜疑是我安排的?” 玉茹指了指他胳膊上的伤愈处,没有说话。 繁茂会意,摇头说:“我若真想害他,犯不着自己甘冒险境。那黑漆夜色,乱枪齐发。倘若死在那里,便真是死不瞑目了。” 玉茹也没有将他的解释放在心中,咬住嘴唇轻声道:“你不用辩白,我心里觉着了。是不是你想除掉你的大哥,自己取而代之?” 繁茂有点糊涂,奇怪问道:“什么取而代之?代什么?” 问到这儿,他忽然悟到了这话中的真实含义,不禁沮丧中带着愤怒,板起脸来望着美丽的女人,说:“你的良心不好,怎么问得出口。这件事,你说得出,我还想不出!” 玉茹见他面有怒色,自己脸上一红,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边行边丢下一句话来:“好吧,算我没问,不过,自己扪心想想,可曾在心底有过这样的念头?” 玉茹心情复杂地离开繁茂的院子,径直走向前院自己的住处。她身影刚刚转过拐角,后面一株梧桐树后面,转出一个人来,手挟着卷烟,面带倦意,正是周二少爷繁盛。繁盛驻足若有所思地琢磨着方才听到的嫂子玉茹那句话,慢慢踱进了繁茂院中。 繁茂已经穿上外衣,拿着水和牙膏站在檐下青石板上,正要刷牙。见他无声无息地进来了,不禁微微吃惊,问:“你也刚刚起来?” 第五章(19) 繁盛一笑,说:“我哪像你这么有福,温柔乡里酣睡不醒。天可怜见的,昨天半夜回来至今,眼皮还未合过。这会儿估摸你睡足了觉,才敢过来看你。” 繁茂摇头道:“温柔乡中是你,我们昨夜可是都亲眼目睹了。那女人是什么来历?隐瞒了大家几时了?快快招来”! 繁盛一笑,说:“我那都是些逢场作戏的勾当,无伤大雅。你可别跟我学,我反正已有妻室,不怕她跑了。你还是个童男子,若是名声受损,可就娶不上好妻了。” 繁茂淡淡笑道:“值此乱世,不是娶妻生子的时候。我正愁心思呢,这三年五载的,仗怕是难以打完了。就这么拖吧,拖走了日本人,我再忙自己的婚姻事宜。” 繁盛摇头道:“这个我可不许。你不找老婆,岂不气死老娘亲?下去,我便去说,让她将此事当作咱们周家本年头件大事来办。我去后面老太太那儿去了,今儿中饭,咱们哥俩可是要碰头的。下午一起去寻个澡堂子,洗澡、睡觉,行不行?” 中午饭桌上,老大繁昌缺席。其余人都到场了,大家都瞅着周太太的脸色,坐下来吃饭。周太太似乎明白他的心思,默不着声饭量却充足,胜过平时。连侍候在旁边的王管家和丫头如云也感觉异常。 第28章 吃完饭后,周太太用手帕擦擦嘴,说:“我乡下老家有句俗语,叫做‘吃倒头’。是临死之人最后一口的意思。咱们周家这阵子乱,凶兆连连。我看,以后每顿饭都有吃‘倒头’的可能了。你们要如履薄冰,处处小心着。老大此刻不在。他若在,我定然要让他先行喝了自己的断头酒,作个预防。倘若再说昨夜那样的事情,恐怕是没着好命脱险了。” 桌上众人听着老太太的诅咒似地发泄,更加不敢开口,埋头飞快地扒饭,旋而作鸟兽散。 繁盛冲繁茂使着眼色,率先向门外走。繁茂丢下饭碗,也跟在后面。老太太目光敏锐,瞅出了其中的奥妙,叫住了他,问这么急急忙忙地出去干什么? 繁茂堆起笑来,说自己要去学校,看看是否可以上班了。周太太明察秋毫地微微合上眼,说:“别哄我老婆子。你和老二这一前一后,分明是约好了一起外出。我一早就说过了,别老聚集在一处。你不宜跟老大出去抛头露面。老二也不准!别让老大说我处事不公。你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和那些三教九流绑在一起,也太不成体面。周家,好歹要留住你这根读书的苗子。” 繁茂无奈,只得漫而应之,坐在一旁想起了心思。倒是老太太身边的玉茹颇含深意地笑了笑,说:“老太太说得是。三叔是个文人,不宜去那些粗俗的世面上乱走。还是歇在家里的好。赶明儿太平时节再出去做事不迟。” (十) 繁盛出了宅门,站在同春里的路口晒着太阳,默默静候了一阵子,却不见繁茂从宅子里出来。不知他是没看到自己的眼色,还是另有他事不想出来。先前,在他院外听到的大嫂玉茹的那句话又然涌上心头,不禁在心中再三品味,越来越觉得其间有深意,蕴含复杂。他点弹着指间烟蒂上雪白的烟灰,转身走了几步,旋而想起了这几天没见着的妻子许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周繁盛再次来到许府门口时,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连表面冷淡的许太太也觉着了奇怪。她坐在屋中望着端茶啜饮的女婿,冷冷道:“你不待在家里,到这儿来干什么?怡儿可不想见你。人家好心好意想帮你,你们倒当作驴肝肺,丢到了大洋大海之中,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繁盛捧着茶杯,赔笑道:“您老消气,我这不是来赔罪的吗。她说的那些事情,不是我不依照去办,实在是时间上不凑巧。我在家想了几天,倒有个主张,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许太太颔首道:“你说吧。” 繁盛便讲了自己心中预先拟定的那个方案。首先,他同意去安徽依附大舅子许致远。但时间不能太急,得有个转身。其次,自己眼下正和里下河的粮商们签了合同,预定今年的粮食买卖,准备转运一批去通州等地,销方买主也已敲定,就等着秋后兑现了。眼下这么一走,岂不是鸡飞蛋打,得不偿失了? 第五章(20) “这么说,你是要等到秋后才走了?”许太太问道。 繁盛想了想,说:“没有意外的话,秋后初冬肯定能成行。但也有提前行程的可能。这就看局势的变化了。” 许太太听他如此说,思虑再三,悠悠叹口气道:“万事蹉跎,皆起因在这世道。咱们这种门户尚且如此,平头百姓的日子可就更难了。算了,我让人在西院给你们备了间屋子,整理妥当后,经常过来住住。你们周家门槛太高,怡儿近日是不宜回去了。你们夫妻俩就在咱们许家团聚吧。我早已将你当作自家的儿子看待,不要有什么顾忌。” 随即,许太太着人去后面叫出小姐来前厅。许怡微红着眼,袅袅婷婷走过来。见了繁盛,泪珠儿就不争气往下掉。繁盛见了这楚楚动人的模样儿,早已心软如绵,握住她的手连声安慰。 许太太见了这小夫妻俩执手相对的动人场面,情不自禁地拿起手帕来抹眼。 看看日头偏西。许太太本意想留住女婿,让他好好尝尝家中的美味。不想繁盛却委婉地谢绝了,轻声说:“昨夜老大出了点事。母亲在家中发火。这会儿还是先回去看看再说。免得她老人家无端端见少了一个人又愁心思。” 许怡送繁盛到了门口,叮嘱他注意安全。繁盛笑笑,说自己做些生意,没啥可怕的。 挥手道别后,他沿街道回行。走到天禄街附近的益丰粮行,见已经准备和上门板,便进去瞧瞧。 此时,王小姐坐在账房内正埋头整理流水账册,没有瞧见他进来。陡觉有个人的手按在自己的肩头,立即条件反射,闪电般拿住这只手的腕部,缩身翻卷。繁盛哎呀一声叫,她听出了声音,松掉手看他,不觉哑然失笑,说:“活该,谁让你这么偷偷摸摸的。不别断了胳膊就算运气了。” 繁盛苦笑,边揉腕边说:“昨夜幸亏我捂住你在被子里。不然,我周繁盛搂着个短发男人在床上,这消息传出去,怕就臭名远扬了。” 王小姐婉然笑道:“我却不信,你大哥肯坏你的名声?” 繁盛冷笑道:“他巴不得我离开海陵呢。谣言一准被他传得沸沸扬扬,到时候,不走也得走!” 王小姐敛起笑容来,低声道:“乡下有人进城来送口信,说昨天夜里的事情。果不出你所料,咱们的人刚一出城便被盯上了。他们一直跟踪到了与保安旅接壤的地方,转向卤丁河上了船后,才回城复令。看来,他们想不相信这是新四军安排的都不可能了。你果然料敌先机。” 繁盛轻声一笑,说:“老大性情多疑,是个老狐狸。做弟兄这么多年,这点还是比较了解的。上次,有人冒充咱们偷袭南部,将嫌疑往咱们身上引。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是上次袭击南部和你大哥,究竟可能是些什么人呢?”王小姐疑惑着问。 繁盛不假思索地说:“这个问题想也别想。秃子头上的虱子,不明摆着吗?眼下,海陵城内铁定是三家斗法。新四军、咱们、我大哥以及日本人。不是我们做的,那定是新四军下的手啰。只是,不知道谁会是他们的头目。这出三番车轮大战的戏,演得倒是蛮精彩的。” 这二人正在亲亲密密地谈话。前面货栈上有人高声吆喝道:“周老板,您家里人来了——!” 繁盛一惊,冲王小姐摇手。王小姐急忙戴上带有护耳的毛毡帽子,低头继续抄写账册。那边门内,繁茂大声叫道:“二哥,你不是去洗澡吗?害得我找了两家澡堂也没逮着你。原来是猫在店里算账来着。” 繁盛迎出门去,正欲将他让进正厅招待客户的屋中。不料繁茂却径自踏入账房,见桌前坐着个身形纤瘦的男子,一双白嫩的手儿正执着毛笔在抄写。他心中一动,正要俯身去细看。繁盛一把拖过,笑道:“兄弟,这账册可是我和另外两个股东共有的,你可不能看。走、走、走,去隔壁坐坐。我哪儿还有上好的茶叶,咱们边喝边聊。” 繁茂身不由己,被他硬是拖出去,疑虑地回眸又瞧瞧那人,以及那双柔弱无骨的手掌。 第五章(21) 王小姐见似乎也觉察到了繁茂对自己的注意,见他们离开,忙不迭地放下笔来,穿上棉外套,蹑手蹑脚出门外去了。仿佛是心有灵犀般的默契,关上了屋门,将院子中的情形尽数掩去。繁茂心中隐约有数,但也不隐晦,微笑道:“二哥不仅仅是金屋藏娇,原来还帮助你做生意赚钱。这等的红粉知己难得,难得。” 繁盛的目光在这个不请自来的弟弟脸上凝视了片刻,说:“这倒不算什么。一个女子孤身在外飘零,有碗饭吃,总比流落街头强多了。好在还识点字,能帮我做事。不过,说起艳福来,怕是非我一人独专了。三步之内,必有芳草。墙径之内,隐见红杏。” 繁盛最后这一句,与其讲是说笑,还不如说是雷霆一击,气势犹如高僧当头举棒。 繁茂面不改色,笑道:“是吗?这我倒要回去仔细推敲。不懂的话,还要请箫道人一起参详呢。” 说到箫道人,这兄弟二人俱是心中油然升起了疑云。昨夜这一阵子乱,大家都是惊魂未定。早间在周宅散去时,似乎没有见着此人。他去哪里了呢?是回了白云观还是另有所往?想到这里,繁盛顾不得在此处纠缠,站起身来说:“我猜想,他有两个去处。一是回了观中,而是进了日本人的大狱。你来猜猜,两者谁的可能性大些?” 繁茂稍一沉吟,说:“在我看来,大约在西山白云观的可能性居多。不如,咱们去验证验证,看这老道是否如我所言。” 两个人离开了益丰粮行,轻车熟路穿街越田,来到道观。此刻,白云观大门居然洞开,门口正有两个小道童正持帚打扫门前淤积的落叶垃圾。神情冷漠,对他们兄弟俩正眼也不看一下。 繁盛惊异,正欲探听详情。繁茂一拽他的衣袖,直接进了观去。 观内,三清殿前,当家道人清虚正率着七八个道士擦拭着蒙尘已久的笙、胡、铜锣等乐器,似乎有准备演练的意思。平日里来观中,只觉冷清寂寥的周氏兄弟,对这意外的景象备感陌生和诧异。忙拉住清虚道人,问询究竟。清虚道人手捻胡须,笑嘻嘻说自己是奉了县里的命令,领了笔钱来重新开观。那些个离观已有段时日另寻出路的道士们听说消息,都赶了回来。这白云观乃是江淮之间名闻遐迩的道教圣地。据说南京政府有大官意欲重来此地,故而先拨了款子,将道观重新恢复旧貌,静候他的大驾光临。 第29章 繁茂惊疑不定,问道:“昨夜的变故,你知道吗?” 清虚道人摇头,反问道:“什么变故?” 繁盛追问道:“那么,箫道长呢?” 箫道人迟疑片刻,伸手指指后院,说:“我让人去寻找,二位稍候。” 一个年轻道士快步绕过殿角,在昏暗的暮色中快步向后园赶去。几分钟后,忽听得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那道士抱头鼠窜而回,一脸的惊骇之色,结结巴巴道:“箫、箫道长,他、他、上吊了!” 众人一听此言,无不悚然失色。周氏兄弟说声不好,齐齐拔腿往后园奔去。 箫道人的居室内两扇木门大敞,里屋处,烛火摇曳。梁上,垂着根拇指粗的麻绳,悬挂着一个轻飘飘的人,随风而动,情形恐怖至极。繁盛仰头看了片刻,伸手去抓死者的脚踝,不料一握之下,竟是空的,只是一具空袜筒而已。 繁茂见他一愣,忙也上前托住另一条腿的鞋底掂量一下,竟然只是塞了点棉花。这兄弟俩相顾莞尔。原来,这具所谓悬梁而死的尸首,竟是个将衣裤鞋袜连接在一起的空壳而已。众道士见他们笑,都来摸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们急忙去周围其他屋子去搜找箫道人的下落,结果却是两手空空。 繁盛笑道:“这杂毛老道,那么大岁数了手脚倒还快捷,居然溜回道观,给咱们来了这么手金蝉脱壳的把戏。” 繁茂忍住笑声,说:“这么手怕不是演给咱们看的。而是让咱们大哥知道,他已经遁世而去,徒留蝉蜕。昨夜之事,确实和他无关。” 第五章(22) 繁盛思忖着,说:“今天倒是奇遇一场了。这座荒废的道观,平素只有箫道人守着后园,一时间居然道士齐聚,而那老道,却变成了悬梁的布壳儿。朝夕之间,变化之大,实在是不可思议,不可理喻!” 繁茂拖他的胳膊,说:“眼中所见俱是虚幻。咱们不看,要看就看虚幻后的真实底细。我想,咱们在这道观就是再坐上十天半月的,也猜不到这其内的情形。还不如先去通衢大街上吹吹冷风,来清醒清醒这头脑呢。” 周氏兄弟丢下那群惊慌失措的道士们,离开这僻处田间的道观,回到了傍晚时依旧人流不断的街上。这一刻,正是华灯初上、夜色阑珊之时。古老的街市上,小吃摊贩们忙碌异常。油炸臭干、梅花糕、血糯八宝粥、鲜肉馄饨,隔着三五步便有。小小的木桌前,围坐着吃客们,欢声笑语不断。繁盛、繁茂望着这海陵夜市街景,感慨万千,恍然回到了战前那段太平无事的时光里。一时间,驻足街头,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周繁昌带着他的手下们从对面巷口出现。陡见两个弟弟站在路口出神,不觉好奇,走过去用文明棍在地面上死劲戳打,发出当当的清脆响声,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这二人冷不防被老大繁昌如魅影般出现,挥舞文明棍张牙舞爪的模样,令他们齐齐吃了一惊,不明缘由地看着他。繁昌阴郁的脸上掠起一丝笑意来,说:“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你还不返家,别让老娘提心吊胆的。” 繁盛耸耸肩,说:“这倒无所谓。她是怕我们两个和你在一起。我们俩满大街跑,好得很!” 繁茂没应这话头,冷不丁说:“大哥,在街头转悠,莫不成是去寻箫道人的踪迹?” 繁昌惊讶道:“这怪老道,我天黑了来寻他做什么?” 繁茂微笑道:“好叫大哥得知,那老道已经悬梁自尽了。怕的是无法向你交代昨晚的事情,来个畏罪了断了吧。” 繁昌摸不着头脑,骇然道:“老道士竟然死了?” 繁盛接口道:“老三说的是箫道人悬梁自尽了,并没有说他死了。” 繁昌更加糊涂,追问道:“究竟怎么讲?” 繁盛指点自己空荡的衣袖,说:“老道人将道袍、靴袜连成个人形,用麻绳绑住挂在梁上,瞅上去阴森吓人,这便是悬梁自尽。其实,他早已光着屁股消逝了,无迹可寻。” 繁茂好笑,问:“二哥怎地说他光屁股走了。难不成亲眼看到?” 繁盛摊摊手,笑道:“衣服都脱了挂在梁上,本人岂不就是光身子?” 这兄弟三人齐声大笑,引得路人侧目,交头接耳窃窃议论。 第六章(1) (一) 初春的细雨在寒冷的风中降临了这座江边小城。1941年的海陵和往年并无不同。寻常百姓们照旧忙碌着维持生计;商人们依然盘算着利润。只有那些大户世族里的人,才有闲情照样日日高卧,蒙起头来过日子,恍然不知朝代,宛若桃花源中人。其实这里所说的并不是那些忙于世务、操劳在外的持家的男人们。而是略有专指。像周家的儿媳白玉茹、许家的小姐许怡她们便是。 白玉茹平日里除了出门回娘家看看外,平素里的基本生活都局限在这高墙之内。丈夫繁昌最近已经不常回家,据说在炭店住下了,生意繁忙得紧。老二繁盛自从妻子许怡负气回娘家后,也变得闲散放浪起来,有时在粮店过夜,有时去许家。十天里回到周宅来吃饭睡觉的日子,也就一两回而已。周太太对这两个儿子的行止异常愤怒,除了口头讨伐外,也无可奈何。她惟一的举措就是将三儿子繁茂的活动限制住了,不许他在外面胡来。每日里除了偶尔破例外,必须在家里吃饭,减少外出的时间和频率。 繁茂忍受了几天,实在熬不过去,便抽空溜去了学校探听消息。校长对他的出现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赶忙请入办公室,沏茶看烟,殷勤地询问最近的境况来。繁茂苦笑,说眼下自己无聊至极,总想来上课,可又怕校方为难。 “不为难,不为难。”校长连忙说着,奉烟点火道:“明天你就可以来上课,很多同事和学生们都挂念着你呢。” 繁茂从他这番做作的举动,看出些端倪,吸了口烟,问:“是不是最近学校出了事,需要我出点力?” 校长心中正愁不便明言,听他主动提起,忙说:“哎呀,是的,有点事想要麻烦你,可又说不出口。” 繁茂悠远而恬淡地笑,望着校长期待下文。校长望着他,期期艾艾道:“令兄,是——周繁昌先生吧?我们,想……唉!” 繁茂听他这声长叹,实在难受,便开门见山让他明言。 校长掐灭手中的烟头,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将详情全说了出来。原来,周繁昌在炭店设的那个点,新近,已经为海陵满城居民所熟知。这阵子,他共做了三件大事。一是将新四军设在城中的一处物资筹集点破获了,共捕捉了4名地下党。二是派人配合日本宪兵队,会同皇协军一部出城30里,偷袭共产党海陵县大队,杀死游击队员15人,俘获3人,五花大绑地押回海陵示众。三是,在县立中学内捕走了两个年轻的学生,说他们是新四军的密探。正关押在炭店里,等待处置。 校长找繁茂,所指的就是第三件事。繁茂对此事早有耳闻,但也没有料到他会因此来托自己,便问询这两个学生的名字。校长在纸上写下:黄一秋、郑予风,并在前者的名下划了一道线,以示重要。繁茂凝神一想,会过意来。那个黄一秋是他的外甥。 繁茂考虑片刻,同意帮忙,又特地查问了事情具体情形。校长告诉他,本来也没什么事儿。就是自己的外甥不知怎地猪油蒙了心,参加了地下党的外围组织,自己还顺带着发展了一个同学入伙。后来,那个组织活动被侦知,顿时作鸟兽散。只他们两个不知轻重,居然照样上学,被抓了个正着。据说,在里面吃尽了苦头,却又招不出什么有用的口供来,真是委屈煞了! 繁茂心中有数,便起身告辞,说去哥哥那儿试试,但是还要看那两个孩子的福分、运气如何。 离开学校不过百十来步,繁茂沿天禄街走进了德顺元药铺。李掌柜依然高倨柜台上,手执秤杆,无所事事。见他来了,堆起满面笑容来,连称稀客。 繁茂笑笑,说:“谁没事儿会想着到你这儿来坐?没病没灾的那才好呢!” 掌柜叹口气,道:“世人皆是如此,有病方才想起咱们的好处来。没病之时,谁还有个正眼看药铺子?不顺带咒骂几句,就算阿弥陀佛了!” 繁茂哈哈大笑,说:“掌柜的这话针砭世态,果然了得。最近这阵子,我在家中休息,不知道海陵城里发生的大事,还望指教。” 第六章(2) 掌柜似笑非笑瞧着他,说:“令兄,眼下在海陵可是个跺跺脚地动山摇的人物。连着替日本人立下了几件奇功,怕是已经成为能与本田媲美的人物了。” 繁茂坐下来,低头用指头在柜台光滑的木面上抚摩良久,说:“因果皆相承啊!上次在白云观的事情,是一剂催病的方子。他受了伤,怒气难消,自然想着要报这一箭之仇。眼下几样举措,都是直接奔着这个目的去的。咱们还是应该予以检讨的。” 掌柜摇头,说:“这件事不是咱们的人干的。事后,上级调查了所有隶属部队和组织,没有任何人接到或执行过这样的行动命令。一句话,是有人利用此事嫁祸给我们。” 繁茂吃惊地盯住掌柜,问:“这倒奇怪了,会是谁这样做呢?难道和那些军统忠义救国军有关系?” 掌柜点头,说:“用排除法推演,很简单。我、你、他,非此即彼,一目了然!” 繁茂脑海中霎时涌出了那夜他和繁昌赶到益丰粮行,撞破发生奸情的场景,不由跺跺脚,明白了底里。 第30章 那夜,繁盛早有预防,故意弄个女人出来给他们看,以证明自己和枪袭一案无关,并借此向老大证明,自己只是个好色烂嫖之徒,绝非他心中所提防的对象。他这样做的目的果然是一石二鸟,如期所愿。繁昌对他的警觉降低了许多,反而认定新四军是这件事的主谋,将其作为重要对手来予以肃清。这一连串几件案子,足以说明一切。 李掌柜见他沉吟,又说道:“顾忌到你和此人的特殊关系,我受命通知你暂时不参与和他有关的行动,作壁上观。” 繁茂不解道:“这是不信任我周某人吧?我岂是只顾亲情忘记国恨之辈?” 掌柜叹口气说:“不是这个意思。主要考虑到你会产生不良情绪,影响工作,反而误了事。这件事了结后,我们准备送你去后方根据地学习,这个你不会有意见吧?” 繁茂苦笑道:“我服从组织上的安排。但眼下正有件事要跟你说。县立中学校长的外甥,在咱们被破坏的外围组织一案中被捕,托我借着这层关系救他出来。不知道能不能办?” 掌柜说:“这也是营救咱们的同志,应当去办。但是注意,不要过火,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繁茂点头,说:“这个倒不妨。我可以直接拿校长作借口。” (二) 炭店的生意比之前些日子,要冷清许多。一方面是寒潮渐去,回温在即。另一方面,炭店隐藏的真实面目逐步暴露。随着几件案子侦缉公开,已没有再掩饰的必要。繁昌的手下部属们全部改为半公开,腰间挎枪,兜揣派司,在街头横行无忌,很有些威风。繁昌本想制止,但转念想到他们当初来此地颇有怨言,借着这个机会享享福,也就算了。再加上这些人卖力,连着破了几个案子,连南部少将都佩服万分,得意之情愈增,反而多发了些饷金,由着他们去花天酒地。但规矩由此确立起来: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无功无过,只能蜷曲在角落里喝西北风。 这会儿,繁茂到时已近中午,他略加说明,便被守卫领进门。 刚跨入那院子,繁茂便被猝然而来的一声痛楚至极的惨叫吓了一跳。他停步不前,脸带疑惑。带路的那人笑笑,说:“您别慌,周先生正审犯人呢。” 繁茂点点头进了院子,见院内房门紧闭,窗子倒是开着一扇,便悄然过去,从窗口望望里面的情形。这间房子高大径深,屋内特地破瓦开了天窗。阳光斜射而入,在幽暗的室内形成了一道宽粗的光柱,耀映得四周的事物清晰可辨。 周繁昌穿着件薄棉缀锦的对襟短衣,卷起了袖子,手中挟着枝烟,身后及两旁散坐着几个人,目光都聚集在对面依靠房柱改制成的十字形木架上捆绑的一个人。这人被剥光了衣裤,双臂笔直地固定在横木上,双腿已经瘫软,脑袋垂下只看到乱蓬蓬的头发,看不清面孔,像是昏死过去般一动不动。繁茂估摸方才这声叫喊便是此人发出的,不知受了什么酷刑。 第六章(3) 那厢里,繁昌抽完烟,用鞋底踩灭了烟头,一挥手。立刻有人捧了冰凉彻骨的井水,兜头缓缓泼下。冷水如鞭,在受刑者赤裸的肌肤上抽打着,迅速将他从昏迷状态中激醒,喉咙间低低呻吟一声,微微睁开眼。 繁昌的笑容微绽,缓步走近去,轻柔地抚摸一下那人的面颊,说:“你这小小年纪,就丢了性命,我看着都心里难受。没有谁想杀你,可是,你硬是要把脑袋往刀下送,拽都拽不回头,这又何苦呢?我看,不如招出我们想要的东西,换你的性命,行不?” 那人艰难地抬高了下巴,目光迷糊地望着繁昌,勉强呜咽了几声,颤抖地说:“我,我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招啊。你们,弄死了我,我再也编不、出——来。” 繁昌听得真切,脸上的笑容顿时变成了骇人的苍白色,扬臂一挥,一记耳光打在此人的面颊上,冷冷地说:“再替他留个印记。” 旁边有人提着火剪过来,顶端是一块铲形烙铁,幽红发亮。刑架上那人立刻作出反应,剧烈地扭动身子,徒劳地想避开这残酷的现实。可是,那柄烙铁迅疾无声地结结实实按在了他光滑的胸口,哧地冒起一股焦煳味。受刑人这次连喊的气力都没了,全身一个痉挛,伸直了四肢和身体,再度昏死过去。 繁茂看到这里,嗤地一声笑。 屋内诸人被这笑声所吸引,不约而同地掉转目光。繁昌抬眼见三弟站在窗外,脸上似乎有一种嘲讽的笑意,忙披上棉大衣出了屋子,拉起他便去前院的会客处坐,边走边说埋怨道:“你来这里干什么?他们也真是糊涂,居然领着你到后院来了。” 繁茂淡淡道:“别怪他们,是我自己硬摸进来的。不来看看,还真不知道你原来挺有煞气的。好威风呀!” 繁昌笑了起来,说:“工作而已,谈不上什么威风。不惹事,自然不会落到我的手上,就领略不到这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绝望滋味了。” 繁茂坐在六张门扇敞开、窗明几净的会客室内,抽起了大哥递来的香烟,望着门外修竹窈窕的院落出了会儿神,说:“找你有件事,得你帮忙才算数。” 繁昌大为好奇,问:“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就是……”繁茂斟酌着语句,说:“今天,去学校,准备回去上课。校长求我帮忙,说他的侄子在你们手上,还是个小毛孩子。如果没犯什么大错的话,请你高抬贵手,饶他一条小命,行不行?” 繁昌闻听此言,不禁笑道:“你早说10分钟,那小子就不会挨受二遍苦了,够阴险的。” 繁茂吃了一惊,闻:“难道。刚才受刑的就是黄一秋?” 繁昌笑笑,说:“是。” 繁茂急躁道:“那可怎么好?把人家伤成这样!” 繁昌说:“伤就伤了呗,总比玩掉脑袋要好。经此一劫,我料他再也不敢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自寻麻烦了。政治这东西,是他们这些少年麻木神来搞的吗?”他停顿了一下,看看兄弟反应,继续说:“本田为了配合清乡行动,这次要公开杀几个人来立威。这两个小孩子本来也名列其内,我瞅着太小,杀不上手,正想着再榨榨油水,便放掉算了。这套鞭抽铁烙的刑法,也算给他们长长记性了。你去让学校通知他们家里人来,领回去养伤便是。我可没这兴趣替他们疗伤上药。” 繁茂听到后面几个字,忙点头致谢,转身出门去找那校长报讯。不出一个小时,县立中学被捕的两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被闻讯而至的长辈们扶出了炭店。俩人都被折磨得不轻,尤其是黄一秋,全身鞭伤,外加两处烙铁的烫伤,也是奄奄一息。繁茂带着他们到了德顺元药铺,请掌柜的治治。李掌柜似乎早有准备,拿出了三七、红花外加不知名的药粉。替他们遍敷全身伤处,又吩咐盖上被子,不能见风吹,回家后起码得歇息三五个月,才得复原。 繁茂在街头目送两户人家雇车各自离开后,心中郁闷至极,怏怏不乐地在街头徘徊了半天,直到天色不早才返家。 第六章(4) (三) 进了宅门,在照壁后巷口迎面碰上一人,神色仓皇,左脸颊上红通通留下了个掌印,似是刚被人扇过耳光似的。他定睛细瞧,不是别人,居然是平素里不吭气的仆佣阿虎。阿虎眼中含泪,见了繁茂哈个腰,依旧快步疾走,似乎在躲避什么人。繁茂心中生疑,想叫住他却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走到大哥那进院落,他见院门敞开着,目光瞥处,大嫂玉茹正悻悻然立在庭前树下,想着心思。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掉头看见他,忙扬手召唤他进来。繁茂回首四顾无人,进了院子,想起方才碰到的情形,陡地省起原因来,便问玉茹怎么回事? 玉茹似笑非笑,深深地看着他一眼,说:“这个东西,狗头四处张,想来是好打听的人。上次我怀疑是他应该不假,这便赏了他一记铁烧饼,让他回去好好回味,长长记性。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到处窥探了!” 繁茂叹口气,说:“挺可怜的,何必打他呢?再说,人家也不一定看到了什么,即便看到了,也不一定敢胡说出去。这事情可非同小可!” 玉茹侧眼睨视他,盈盈笑道:“你说得倒轻巧,好像局外人似的。别忘了,你可是这出戏里的主角,别弄得跟没事人一般,可笑不?” 繁茂脸上一红,想起了以前的那些暧昧事情来,干笑一声,转身欲走。 玉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说:“别,这几天他怕是不回来了,你……进来坐坐。” “不!”繁茂心中一动,急忙抑制住急速上涌的欲念,说:“刚回来,得去母亲那儿看看。” “那……”玉茹迟疑了一下,带点撒娇的意味说:“我可寂寞,晚上,晚上去找你。” 繁茂心情矛盾地应了一声,出得门径直往后院去。 这会儿,天尚未黑。黄昏的霞辉隔着围墙清晰可见。周太太站在石阶上,眺望着枯枝掩映间的美丽景象,深深打个哈欠。这时,离她午觉睡醒来不过两个钟头,倦困如一条坚韧的长蛇,紧紧缠绕住她,丝毫不曾放松。 这一刻,春闺内的倦慵令她油然忆起了当年初进周家那般美好的时光。那时的周太太,正当妙龄。男主人周方仙刚从扶桑岛国学成归来,满腹豪情。新婚燕尔之时,自是山盟海誓,不即不离。可是,未料到周方仙寿暇不长,过了天命之年后便撒手归西,丢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偏偏三个儿子中,有两个是让人提心吊胆的,瞅着揪心,可又无可奈何。 第31章 她正怅然之际,那位比较让他放心的宝贝儿子走进院来,轻声招呼道:“妈,我回来了。” 周太太的思绪离开了无端的愁绪,竭力作出欢颜来,笑笑问:“茂儿,今天去了哪里?几乎一个整天没见着你。” 繁茂坐到椅子上,拿起个水果来,边吃边说道:“去了学校,又去了炭店。也算是老天有眼,让我做了件胜造七级浮屠的善事。” 周太太听得‘炭店’二字,不由警觉,忙问:“你去炭店做什么事?” 繁茂说:“学校里有两个孩子,被捉进炭店去了。校长托我保他们出来,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了。都是本地人,这些得罪人的事,您劝劝大哥不要做得太过分,这样对他不好,奇*書$网收集整理也对咱们周家更是不利。” 周太太虽然对大儿子在外面的行径有所耳闻,但听繁茂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还是顿时气得脸色刷白,重重地跺了一下脚,说:“这不成了绑票越货的强盗了吗?越来越不像话!海陵城内的老百姓再恨起咱们来,那周家可就真的在劫难逃啦!” “对。”繁茂附和道:“您说说他,别这样张狂,外面乱得很,翻天覆地都可能是举手之间的事情。没必要这样狠。” 周太太说:“明天,你带信给他,让他回来一趟。这家中的娇妻也不顾了,周家的门户也不管了,真是……丧心病狂!”她迟疑了一下,想出这么个词来。 正当繁茂在母亲面前说大哥繁昌的恶行时,二哥繁盛回了家,也来后院探望老母。 第六章(5) 一进院门,见他们母子二人神色凝重,似乎心中有事,便抬手敲敲门板笑道:“什么愁事上了心啊?说出来待我替你们排解排解。” 那边周太太转身见了他,不禁啐了一口,说:“都是你们这些不安分的东西,在外面胡作非为让我心里添堵,还好意思问?” 繁盛摸不着头脑,望望繁茂。 繁茂使了个眼色,苦笑道:“母亲正生大哥的气呢。” 周太太摇头,说:“你和老大都是混账,没一刻让我安生。” 繁盛赔笑道:“我怎么又惹得您生气了?这些天可正忙着呢。最近粮油生意蛮好做的。通州那边,运了3000担米去,上海那边,我以低于江南稻米的价格卖出了8000担。都是从兴化集散地直接启运的,顺水路走。这两笔转手生意,至少4000大洋进账。牛刀小试,收获颇丰哦。这做生意,还是要看货物的紧俏程度走。像大哥那炭店,我瞅着这寒冬一过,转眼间就要落市了。乡下的柴火可是一车车运进城来,那价钱和炭价根本没法比。” 周太太先听他说赚钱,心中稍许高兴。可是,又听他提到炭店,不悦之情重上心头,冷冷道:“别提你那哥哥,听了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繁茂连忙拖着繁盛进屋去,在他耳边低语道:“老大的事情,被她知道了,正窝火呢。你可别再提到。” 繁盛心中有了数,便转移开话题,依旧说生意上的事情来,似是颇有心得。 原来,苏中及苏北一带乡村盛产稻米。去年又是个丰收年。虽然正值战乱不断,乡下的大半地盘都被新四军占了去。但是新四军根据地内经济状况并不好。缺乏资金购买西药、钢材、武器配件。所以,暗中还是和好些商家做生意。有时是以货易货,有时是货兑现洋。不但有粮食可售,而且居然还有香烟可供货。据说那边根据地里办了卷烟厂,专门种植烟草,加工了生产飞马牌香烟卖到日占区去。不但海陵有得卖,连上海滩都见其踪影。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说着,繁盛从兜内掏出包飞马烟来,递给繁茂。那香烟是淡蓝色纸盒包装,盒面上,粗糙地印了只展翅飞翔的骏马。繁茂忍不住抽出一支来,瞧瞧内里的金黄色烟草,嗅嗅扑鼻的芬芳,旋而点起火来,深深吸上一口,回味片刻,点头赞好。 繁盛面露得意之色,说:“怎样,这样的烟售价远在大炮台之下,烟丝的品质可丝毫不差。哪个不选它呢?” 周太太见二儿子卖弄,心中有了点喜悦,坐下来说:“别抖弄你那生意经了。我问你,你那乖老婆、许家大小姐,什么时候回家呀?咱们周家,也算是有头脸的人家,可不能老让媳妇住在娘家呀!” 繁盛恭敬地说:“我这两天就去许宅,接她回来。这些时日,也够她歇的了。是得去。” 晚6时半许,天色全黑,周家晚宴开席。厨房弄了几色冷碟,烧了两样菜,煮了一罐浓汤,按照惯例端上桌来。繁盛、繁茂兄弟俩嬉笑着进来,却见大嫂玉茹已经落座,等候着婆婆过来。见了这兄弟俩,她的脸上掠过一丝用意深刻的笑意,也不说话,静静地望着他们。繁盛见她在场,似乎也收敛了一点,叫了声嫂子。繁茂收起脸上的笑容,略含拘谨地隔了个空位坐下来。 这时候,周太太带着如云进来了。见他们齐聚在桌边等候自己,便挥手示意大家吃。自己却坐在那里半天不吭声,也没有动筷子的意思。这兄弟俩知道先前母亲发火,料知她心情不好,都埋头只顾着吃,未敢开口惹事。 偏偏玉茹不知情由,笑道:“妈,您也吃吧。我们大家都看您呢。” 她的话音未落,冷不防隔着张椅子的繁茂偷偷伸出一只脚来,轻轻踢了她小腿肚一下。她心中暗自高兴,以为是小叔子调情的表示。 哪知道对面的婆婆周太太已经拉下脸来,怒道:“都看着我有什么用?那得看是有没有心怀鬼胎。你男人在外面做尽了好事,周家的门庭好光彩呀!干汉奸也就算了,谁知道还干上了瘾,卖起力来了。自古做这种丧德性之事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周繁昌也是如此。你一个做老婆的,还不劝劝他积德行善,没事人似地坐这儿呢。要知道,皮将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第六章(6) 玉茹冷不防被婆婆这顿数落,委屈至极,小声嘟囔说:“您是他的亲娘,说了尚且不听,哪里还肯听我的话?我这不也有快10天没见着他的面了吗。” 周太太见她回嘴辩解,更加恼火,索性说道:“哈哈,他哪里还记得我这个亲娘吆!自古来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娘的话,抵不上媳妇枕头上吹风的厉害。繁昌如此不堪,你也难逃其咎!” 玉茹霎时掉下泪水来,站起身冲周太太行了个礼,说吃好了,转身边掩口呜咽,边匆匆走出屋子去。满桌人皆是愕然,想不到老太太会对儿媳开刀。 繁盛干笑一声,说:“这老大,也忒不像话,明天一早我去请教他。” 繁茂立即起身,说:“大哥的事自去算到他自己头上,责怪一个妇道人家干什么?”说着,他径自站起,尾随着玉茹的哭声追赶过去。 周太太这通发泄过后,平静了许多,默不着声,也有些后悔的意思,没去阻拦。 (四) 且说繁茂出了门,一路寻到大哥的住所。屋中的抽泣声隐然可闻。他赶紧进去,想安慰几句。玉茹坐在卧室内床前的梳妆台前,正对着镜子抹去眼泪补粉。从镜中看到繁茂进来了,愈加哀泣,声音断断续续。繁茂不知所措,坐在旁边,拍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别哭了,老太太也是一时怒火攻心才不择言辞。过了今晚,明天敢保她要后悔。” 玉茹放下粉拍,又哭了几声,就势后仰躺倒在繁茂怀里,红唇粉面衬托出个俏佳人的面目来,令繁茂欲念大动,情不自禁挽住她的白净的颈部,深吻下去奇-書∧網。妇人自是积极回应,舌尖千娇百媚地在他的口腔内闪动、旋转着。然后,她突然按捺不住地扑哧笑出声来,推开他。 繁茂不解地望着她这反常的举动,愣怔了片刻,会过意来,生气道:“好啊!原来这哭哭啼啼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引我来找你。亏你做得出来!” 玉茹却又低声笑道:“别忘了,晚上咱们可约好了的。” 繁茂走回晚宴处,站在门外稍稍稳定一下情绪,回到屋里。屋子里八仙桌边,只剩下繁盛陪着周太太。晚饭早已吃完,默然枯坐无语。这时见繁茂回来了,便宽慰母亲说:“看来没事了,老三哄人还是有套本事的,特别是哄嫂子。” 繁茂心中一个咯噔,听出了弦外之音,但却若无其事地笑道:“这世道,老的气来,幼的哄。这哄人破涕为笑的事儿,却落在了我的肩上。谁让咱排行在末尾上,就得肩头挑担了。你这老二坐在中间,两头看热闹,亏不亏心?” 周太太听他说得有趣,隐隐有了丝笑容,问:“你嫂子没事吧?” 繁茂回话说:“没事了,她其实不是生妈的气,而是气恼大哥。看样子,大哥倘若回来,定然要同他干一仗了。” 周太太喉间哼地冷笑,说:“这个老大,是得要闹得他鸡犬不宁方才有用。你们兄弟俩也要好好规劝他。将来再不改悔,定遭报应。不然,受了株连,那可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繁盛、繁茂兄弟俩互相瞧瞧,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垂下了视线。 一顿晚宴不欢而散。这对兄弟一起离开。他们在巷子里边走边聊,过了两处天井,到了繁茂的院外。繁茂想起先前玉茹的话,言不由衷地说:“算了,我晚上没事,不如去你那儿坐坐。” 繁盛笑笑:“到了你的家门口,怎么要去我那里?我瞧你这儿就好。” 繁茂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我这里的茶叶用完了,正想喝点好茶呢。难道你舍不得?” 第32章 繁盛哈哈一笑,拉起他的胳膊,说:“行,就去我那里喝茶。” 他们又向前去,到了繁盛的院子。进门后,自然是繁盛尽地主之谊,取出抽屉里的上等茶叶来,沏泡了捂住。繁茂见他忙碌,自己也没有闲着,在他的屋中转转,敲打板壁和墙砖。繁盛见他行止异常,也不在意,说:“别找了,那天从白云观回来,我就四处探查过,似乎不见什么夹墙暗道之类的机关。看来纵使有,也不是这么容易发现的。” 第六章(7) 繁茂听他这样说,便住了手,退回屋子的中央,环顾张望,但觉两壁上木刻图案雕琢得煞是生动。逐一仔细看去,有花卉鸟兽、有财神福禄,细镂之间极见功夫,不由叹为观止,说:“平日里倒没注意,你这屋内的木雕如此精美,当年可是花了大价钱做出来的。” 繁盛拍拍椅子,示意他过来喝茶,说:“那有什么,老太太正厅里那面墙上的雕工才叫精美呢,还有老大那屋子。你常年住在家中,居然不知道?” 繁茂坐下来喝口茶水,说:“幼年时是有点印象,后来也就熟视无睹了。是咱家祖上弄的吧?” 繁盛摇头笑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父亲在世时曾经提起过,这宅子是咱们老祖上花了1万两银子从姓曾的人家手里买下的。这姓曾的,据说是徽州的大盐商,带了钱去江都改作木材生意了。这六七进院落,当时可不止这个价呢,还是看在了老祖宗当时顶戴在身的面子上。” 繁茂惊噫了一声,似乎在为这个所谓的新见闻而发。实质上,他眼睛已经不经意间瞟到了繁盛腕部的手表上。那一块崭新的劳力士表面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8点半。他放下的茶杯,使劲伸展一下身体,说:“我倒要去老太太那儿好好看看那面雕花木墙呢。原来,是有这样的来历。保不准这房子还是前明时候的呢。那可真有年头了。” 繁盛见他站起身有欲走的意思,挽留道:“这茶水才一开,第二开才真正有意思。” 繁茂摇手,说:“困了,茶水下肚睡不着,这可是内外夹攻,夜来失眠可不是个好滋味。” 繁盛捧住茶杯捂住手心,站在门外青石台阶上送弟弟繁茂离去,若有所思地望着这阴晴不定的初春时节偶尔开脸露出的清淡月光,脑中忽然浮出一句元人的词句来:月下树影动,疑是玉人来。他的嘴角弯曲,显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口中喃喃念叨了这几句词儿,良久后才悄然回屋。 繁茂离了二哥的院子,匆匆往后回去,心中既兴奋又有几分失落感,复杂难言。到了自家院门口,见院内漆黑杳无人迹,不觉一颗心往下沉坠,悄悄叹了口气,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他进了院子打开房门,借着依稀的月色去点灯。不防黑暗里有个女人温柔的声音低低说:“别,弄出亮光来,我在这儿呢。” 又不知过了多久,夜深人静的院外甬道里,由后向前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这足音轻柔,不似是男人所发出的,其间,还伴随了一声压抑的咳嗽。 玉茹听得这声咳嗽,不禁愕然一惊,轻声说:“是老太太。”随即飞快地在繁茂脸上亲了一口,推下他,去枕边一件件穿起衣裤来。大概是早先脱衣时留了心眼,这些衣服由内至外由上到下次序井然。虽然屋内没有灯光,但却不影响她须臾间穿戴完毕,迅速将散乱的长发挽成个睡觉时惯用的简易髻儿,下了床站到窗口窥测动静。 前面某处,隐约传来周太太敲门的声音,口中还轻声喊道:“玉茹,玉茹,你开门。” 玉茹连忙蹑手蹑脚出了院子,转而向后,从那幢敞轩天井绕道到大院那端,直行向前去了前门照壁,再向后去,正巧和叫门未果,心情不悦的婆婆碰上。 周太太被这位从前院宅门走来的儿媳吓了一跳,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呀?去那里干什么?” 玉茹笑笑,说:“晚上听了您的教诲,心中正愁着心思,哪里还睡得着?满宅子的转悠,想着回头怎么劝说繁昌。怕只怕,他是坠入魔障,执迷不悟。” 周太太默然片刻,说:“我也是实在担心,才说你的。你也甭往心里去。我年纪也大了,你们夫妻俩明天的路还长着呢。千万要谨慎。” 玉茹道声谢,问要不要进屋去坐坐。周太太摇头,说:“我跟你讲完了这几句,回去睡觉就安心了。” 玉茹搀扶着半夜出院的婆婆回到了后宅院中。周太太站住了嘱咐她回去好好休息,不要熬夜失眠。玉茹这一刻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答应着离开了。她刚刚走出巷子,院内石阶前的周太太笑意便消解干净,鼻尖耸动使劲嗅嗅这夜色中的寒凉空气,疑虑地自言自语道:“奇怪,这味道难道是她身上带来的?” 第六章(8) (五) 周繁昌昨夜忙于筹划配合“清乡”进行情报眼线布置的工作。方圆300里范围里,共计派出了17个伪装得惟妙惟肖的货郎及收荒货的小贩,先行侦查新四军散布在各乡、村的具体情况,以及重要机关所在地的防卫状况,绘制好详细图表,好以此向最高方面邀功,显示自己的功劳。 眼见这些人陆陆续续出门,散没在大街的人流中后,他拍拍落满烟灰的衣服,揉着惺忪发红的双眼,正准备去睡觉。冷不防,斜刺里扑出个女人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号哭起来。繁昌吓了一跳,定睛瞧去,竟然是妻子玉茹。 玉茹这会儿精神亢奋,两眼红肿,似乎也是彻夜未眠的样子,边哭边伸拳在他的胸口用力捶了几下,抽抽噎噎说:“家里都快乱成一锅粥了,亏得你还有心思赖在这儿鬼混!” 繁昌用力抱住她的腰,拖入店内后院去,用力摇晃几下她的双肩,努力使她平静下来,好询问究竟。玉茹涨红了脸,顿足道:“你放开手,有气力去向妈使去。她昨天可是大发雷霆了!” 繁昌皱起眉来,说:“别这么颠三倒四的,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玉茹抹去眼泪说:“你在这儿做的事情,不知道怎地沸沸扬扬传到了老人家那里,她在家中发怒,见不到你就拿我开刀。我,我代你受过,心中这个难受哟,至今还胸口发闷。” 说着,玉茹揉揉胸前,哇地吐出口鲜红的血来,两眼上翻摇摇欲坠。繁昌大惊,急忙扶住她去了自己的卧房,吩咐手下去药铺请医生来。邻近仁济药铺的中医不一刻便赶到,替她搭脉,又看看舌苔颜色,说是一时急火攻心,没有大碍,吃几剂散气去火的方子就行了。繁昌忙着人跟着他去抓了药来,放在陶罐内加了水丢在炭炉上煎煮。 与此同时,他趁势向老婆打听家里两个兄弟的状况。玉茹这会儿平息下来,白了他一眼,说:“他们两个总比你好。一个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白花花大洋赚着。一个平平安安在家里歇着,不惹是生非。你现在可好,满大街都知道这炭店是虎狼巢穴,闻名色变。” 繁昌冷笑一声,说:“你们这些妇人见识,鼠目寸光,好没道理。我苦心经营,不就是为了咱们周家得保平安吗?” 玉茹报以冷笑,说:“眼前是平安了,日后难说得很。你才是鼠目寸光呢!” 繁昌大笑,连连摇头说:“头发长,见识短,本分不假。要知道,日后不管谁坐了江山,他也是掂着你的分量行事。你看看,孙良诚、李长江这些人,从蒋介石到汪精卫,再到谁谁谁,不都是一帆风顺吗?他们手里有了那么几千上万条枪,腰板自然直。告诉你老实话,就他们已经归依了南京,重庆方面不照样暗地里遣人来往。都是赌的时局。我敢断言,老蒋就是回来了,赢回半壁天下,孙良诚他们依旧是拥兵称雄一方的主儿。” “可是,你呢?你哪来的枪杆子撑腰?他们都没事,就拿你这样的人来开刀,杀鸡儆猴!”玉茹没好气地说。 繁昌油然一笑,压低了声音,说:“你怎么知道我没东西撑腰板?这海陵城中的驻防团,已经归顺我的手下。不日,南京发来委任状,皇协军独立四师的番号将给他们。我周某人这个保安处的少将空衔立时转实。师长一职尽在手心了。还有,这炭店虽然不起眼,可是海陵县城内外四镇十八乡有个风吹草动,那件瞒得了我?这些时日,我早已暗撒下一张大网,无影无形,一旦唤起,那可是杀人的利器,厉害着呢,懂吗?” 玉茹被丈夫这番得意洋洋的话说得哑口无言。本来她是来势汹汹,这一刻却不由自主败下阵来,沉默了好半天,才勉强道:“那,你收敛点,别让妈太过揪心生气,拿我出气。” 繁昌笑笑,说:“那,不如你搬过来住,免得在家里心情不痛快。” 玉茹心中正念着繁茂,忙摇手说:“那,咱们这一房是要被周家扫地出门了。千万使不得!” 第六章(9) 玉茹走后大约半个钟头,繁盛、繁茂兄弟俩造访了炭店。 这个近两个月来在海陵城中声名鹊起的所在,被外界的传说涂上了一层浓浓的邪恶色彩。不但店内的人变得面目狰狞,连堆在地上和柳条筐内的黑炭,都显示出了诡异之气。繁昌站在店堂中,低声对兄弟说:“要是箫道人在,给这儿摇上一卦,怕是绝凶之地无疑了。” 繁茂有点伤感地叹息一声,说:“别提了,要不是惹上大哥这飞来横祸,他老人家怕是还在白云观中逍遥自在呢。劫数,真的是劫数。” 繁昌从院内迎到门前,听三弟在感叹劫数,不禁好笑且好奇,应声问:“谁的劫数,你的还是我的? 第33章 还是老二的?” 繁盛接口道:“老大倒是耳尖,好叫你得知,三弟所说的劫数,应的是箫老道人。那夜枪声一响,怕是在劫难逃了。脱下道袍悬梁,自己却金蝉脱壳逃命去了。为避嫌疑,出这无奈之举。” 繁昌一阵子冷笑,说:“你们二位还蒙在鼓里呢。不知道这老道的底细。他这一消失,自然引起我的疑心,便将他的来龙去脉好好查了一下。我先讯问了白云观主清虚,得知箫道人是五年前持南京栖霞山玄一真人的推荐而来。道中人都知道这老道交游的尽是些上层名流,对他猝然来海陵这小地方难以置信。后来,我又托南京的朋友,找到玄一的大弟子清朗了解内情。原来,这箫道人出身甚是可疑。虽然精通卦术,但却无人知晓他的师承来历,只是以箫为名罢了。他曾在茅山道观学习三年,辞师行走江湖后,留起长发来自号箫道人。他的原名叫做郑咏筹。” 繁盛、繁茂兄弟俩听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他的用意。 繁昌陡地收住脚步,审视他们片刻,说:“郑咏筹可不是泛泛之辈。二十来岁出道时,挂卜于沪、宁等地名声颇响。据说,老蒋落魄沪上时,曾向他求过签。这是何许人也!” 这兄弟俩听得出了身冷汗,齐声问:“难道,他没做道人前,就是名声赫赫的人物了?为什么又要隐姓埋名做道士呢?” “他隐姓埋名在海陵,必有所图。”繁昌不容置疑道:“我估猜,他是戴笠的一枚重要的棋子,预先几年就伏在这里了。厉害呀!” 繁盛微微一笑,说:“耸人听闻,无稽之谈。我在沪上,算命先生认识不少,其中和从未听说过曾有个半仙姓郑的,再者,出了这么大的名堂,怎会去受人差遣做这等事情?荒诞不经了。大哥怕是野史逸闻读多了,自编故事来骗我们的。” 繁昌望着他笑笑,说:“也许,你老弟和这位高人失之交臂了呢。” 繁盛大笑,说:“我与这位高人在海陵城内是失之交臂了。你老兄也是,三弟更是。老天啦,那半坛雪醅酒,可真是个稀罕物。我猜老人家定是喝光了之后才逃之夭夭的,绝不浪费。” (六) 繁茂在街头边走边思忖着大哥繁昌那几句话中的含义。想了良久后,又怪自己太过疑心,一点气都沉不住。然后,他又去猜测繁盛这一刻的去向,估计他会回益丰粮行。开过春来,正是预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怕是不会闲着呢。 就在繁茂走走停停的时候,前面十字街口,只见人潮涌涌向西,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他加快步伐赶上去听这些人议论,这才明白,原来今天日本人要在大校场杀人。前一阵子被捕的几个抗日志士命在旦夕了。他心中犹豫了一下,决定跟随过去看看详情。 这会儿,早已不练兵习武成为荒凉空地的大校场内,簇拥满了人群,都在翘首等候着。校场中心,清理出一块空地,预先挖好了六七个直径六七十厘米、深约30厘米的圆坑。四五十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督率了百十个皇协军维持秩序。宪兵队长本田中佐脱去了上装,活动着两只创伤刚愈的胳膊。似乎心情颇为高兴。后面黄包车上,紧紧捆缚着6个面有血痕的青年男子,愤怒地看着四周的日本人,直欲喷出火来。 本田活动完身体,嘴里喊了一句。那群日本宪兵立即跑过去拖起这些囚徒来,3个人强摁住一位,在6个圆坑前一字排开,对准方位。本田去上取下佩刀,哗啷一声拔出刀身来,明晃晃朝着阳光一拜,双手执住长长的刀把,来到圆坑前。他尖声厉叫,死劲劈下。刹那间,那受刑者首体分离,头颅摔落尘埃,犹自怒目圆睁。身体被那3个士兵顺势向前送入坑内,咕嘟嘟鲜血倾涌出,竟是盈坑而满。 第六章(10) 繁茂心中一疼,目光却紧紧盯住那死者的创口,端详出这一刀劲力不匀,明显偏左。看情形,本田的右臂骨折留下了后遗症。他情不自禁地动了动自己受过伤的左臂,心中暗暗发下誓言,倘若有机会和此人交手,一定亲手砍下他的脑袋来,为死难的同胞志士们报仇雪恨。 本田杀心大盛,尽着性子一连又砍杀了余下5人,迎着日光看视刃口,丝毫无缺,哈哈大笑,对他的手下们说:“此刀旧名为五胴斩,今天又杀斩敌首6颗,大可以铭记于刀身,增辉于我本田家族了。” 在众人瞩目中,本田将这柄战刀拭去血迹,插回刀鞘,指挥着宪兵们用网兜将地上的人头套装起来,挂在跨斗上,一阵轰鸣率先离去。 半个小时后,那几颗抗日分子的头颅便被高悬在天禄街中段最为热闹的四牌楼上,用以震慑海陵城内外敢于和日本占领军作对的人们。繁盛的益丰粮行就在附近,听得人声鼎沸,出门去看,心中不由黯然。他身后的王小姐失声惊叫,退回店内,问繁盛这被杀的都是些什么人? 繁盛苦笑道:“都是新四军地下党。蒙老大所赐,转献给日本人表功了。便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正在这时,繁茂随流返回来,不忍去街心看,转道去了学校附近的德顺元药铺。这一刻,伙计们都不在店内,只有李掌柜正抓着块抹布揩擦桌子。 繁茂进了店堂,悠悠长叹一声,坐下来说:“今天,我去了现场,亲眼看见本田这个恶魔杀人,杀害了6名中国人。真是愤懑啊!恨不能立刻就此出去和他一决生死。” 李掌柜停住手,缓缓说:“你总是沉不住气,越在这紧要关头,越要保持镇定,甚至要从表面上显示出与心情相反的表情来。在围观的人群中,保不准就有汪伪特务潜杂其内。若是我就不去现场了。这个仇迟早是要报的,咱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的这个。所以说,你还是不成熟,几次提出要入党,都没有被上级批准,原因也是在这里。” 繁茂默然良久,说:“可是这次去,我真算发现了他的弱点。有朝一日,我要亲手破了他那所谓的家传宝刀,用他的血来祭奠那些牺牲在屠刀下的中国人!” 掌柜微微一笑,说:“天道恢恢,你有这个决心,我很支持。你随我来,我送你一样东西。” 繁茂不知道他要赠送什么东西给自己,心中暗猜着随李掌柜进了内门里爬上阁楼。李掌柜去杂物中掸去灰尘,搬出只外形狭长牛皮质地的盒子,扒开铜扣开启盒盖,露出里面白绸布包裹的一样东西来,递给繁茂。 繁茂揭去白绸,仔细瞧去,竟是一把蟒皮制就外鞘的一把古意盎然的长剑。他握住剑把,小心翼翼地拉出一截剑身来,但觉冷光耀眼,森然慑魄。李掌柜拍了拍皮盒,感慨道:“这是我在川中所得,是把绝佳的宝刃。宝剑配烈士,红粉赠佳人。你是条刚烈的汉子,这柄剑理应归你。” 繁茂将剑全部拔出,横在胸前仔细观察着剑身上的花纹,啧啧称奇。李掌柜笑着接过剑来,匪夷所思地将它围绕在腰际成圈,剑首插入剑把顶端的暗槽,竟如腰带一般。 繁茂咋舌道:“莫非就是传说中千锤百炼、绕指柔韧的利器?” 李掌柜按下机簧,剑身弹直嗡然有声。他指节叩击道:“这剑,你尽可随身携着。上苍有眼,定能给你一个手刃敌酋的机会。到那时候,你尽可痛痛快快地杀上一番。倭寇的血渍,要来祭这数十年来未沾血腥的宝器了。” 繁茂提着这只外形奇特的皮盒出了门,在街头上走了两步,觉得甚是不妥,忙转身叫了辆黄包车,将盒子横卧在身后,在车铃一片叮当脆响中回到周宅。 宅门内,王管家见三少爷抱回这么个新奇的玩意,弄不明白底细,指点着问什么东西? 繁茂笑吟吟说这是新收到的古董,人家押在这儿抵债的。正聊着,早早就出门的玉茹这会儿才拐弯抹角地跑了回来。见小叔子正抱着件东西和王管家说话,按捺不住好奇,上去用手掐了掐皮盒的外层,嘻嘻笑道:“这牛皮,也忒硬了点了吧?我估摸着起码有30年以上的时间了,比你的年龄还大,这么巴巴地抱着,里面是什么宝贝?” 第六章(11) 繁茂淡淡道:“不是宝贝,是件用器。该派上用场时就见真功了。” 玉茹要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非让他打开。繁茂再三不肯,最终还是经不住她的纠缠,只得领着他去了自己的住处,屏退闲人,格外小心地解开包裹,取出那把剑来。玉茹抚摸着剑鞘上冰冷的蟒皮,正反瞧瞧,惊异道:“这剑我不懂,可这鞘却是难得之物。你仔细瞧瞧,这是由一只大蟒全身皮整个地包制成的。看样子,这条蟒蛇死前,起码有碗口粗,已属难得。还有,这蟒皮上的花纹,你且仔细看,隐然有天、山字样,更为珍奇。以这稀罕物所衬的东西,不是宝贝也是宝贝了。亏得你还睁着眼哄我。” 繁茂听她这番详解,又惊又喜,问她怎么懂得鉴别这个的。玉茹撇撇嘴说:“你以为就你们周家是海陵上等人家吗?我娘家过去盐业生意挣下的银子,像座小山。告诉你吧,我自幼儿在家中看看玩玩的珍稀玩意儿,多了去了。一张蟒皮识不出好歹来,那算什么?” 繁茂听她如此自负,无话可说,只得微微笑着收起这皮盒,藏到卧室床顶端的空档里。 玉茹的兴趣此刻迅速从这陈年旧物转回到人身上,伸手在他的大腿上轻轻一揪,说:“他让我去炭店陪他住呢。你答不答应?” 繁茂吃了一惊,忙问:“你答没答应?” 玉茹轻蔑地一笑,说:“我怎么会答应呢? 第34章 轻轻易易用一顶大帽子就给回绝过去了。” “怎么讲?”繁茂追问道。 玉茹便把自己先前在炭店兴师问罪的经历详细说了一遍。这倒反而让繁茂疑虑重重起来。他心中思索着繁昌那句含意深刻的话。愈加忐忑不安起来。玉茹看他神色异样,忙问缘由。繁茂便把早间和繁昌的谈话内容说给她听。玉茹顿时一颗心凉了半截,左猜右想,不知道这秘密是否已经为繁昌所洞悉。如果是,那么他在宅内一定安下了眼线,否则不可能有机会。如果不是,那么他的话中含义一定另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内容呢? 这对男女此时所有的心思都转移到了这个重点上来,低声细语地分析着。 玉茹皱起了眉头,说:“能够向他告密的,我断定只有一个人有嫌疑,他是……” “阿虎,对不?”繁茂截断她的话说道:“阿虎是否知道咱们的事情,还很难确定。他有没有这个胆子敢于泄密,又是另一回事。我正为这个犯难呢。” 玉茹抬手拍拍他的脸颊,说:“小乖乖,他已经明确地点你的穴位了,你还举棋不定,不明所以?” 繁茂有点急躁起来,推开她的手,说:“这件事就算被老太太知道了,我都不怕。就是他,咱们得好好计较,千万别被他抓住什么把柄。我正疑惑着,是不是我暗中参与了荣华楼夜刺一事被他知晓了。” 玉茹眼中闪烁着亢奋的色彩,忽然以一种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那就把他杀了,继续你们在荣华楼没能做完的事情。” 繁茂颇感意外地“啊”了一声,连连摇头,说:“使不得,他是我大哥,兄弟的情分尚在,能硬得下心?” 玉茹冷笑,说:“那你上次怎么硬下心来去做的?” 繁茂叹口气,说:“那只是一次打草惊蛇的举措而已,而且目标是日本头目,不是他。” 玉茹摇头说:“我不信你的话,倘若不是那夜你受伤后,翻墙进来被我发现,你不知道有多少秘密会瞒着我,瞒着周家上下老小。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替什么人做事?是新四军还是其他?” 繁茂笑了起来,说:“我不是新四军,也不是其他什么的。我只是禀着一颗中国人的良心在做事。日本人什么时候完蛋,我什么时候停止手上的事情,做一个平平常常的良民。” 玉茹这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说:“我不信,他便是例证。你看他这副模样,陷在泥沼里,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繁茂不想再说下去,看看日头偏西,便催促她去周太太那儿复命。也许,由她老人家亲自出马,说话会管用一些。 第六章(12) (七) 繁茂这个估计完全错误。倒不是周太太说话有没有用处,而是她根本就没想去找大儿子谈这事情。听了玉茹泪花盈盈的叙述后,她放下手里的茶杯,出人意料地说:“那个孽障,我才懒得管呢。明天,你和茂儿陪我去趟许家。我得登门拜访亲家母了。这么久不见许怡这个儿媳,心里倒怪想她的。咱们去时,在那个什么粮行停一下,叫上繁盛。他是主角儿,我老太婆和你们几位扮个配角儿玩玩,劝合一对小夫妻功德无量呢!” 玉茹仿佛一脚踏了个空,心中一阵晃悠,完全没想到老太太居然短时间内又将繁昌这件事情看得轻巧了,一反常态地热衷起二儿子繁盛小夫妻间怄气别扭的琐事上去了。她正迟疑间,繁茂走了进来,见母亲似乎没有生气的意思,心中稍宽,说:“这会儿了,晚饭还没有弄好,我的肚子可就饿了。上午在老大那儿转了半天,也没留我们吃个饭,真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回了。” 周太太不动声色地望望儿媳,说:“天色将黑,是到晚饭时候了,厨房里还没忙好?” 玉茹识趣地说:“我去瞧瞧,顺便催催他们。这手脚是太慢了点。” 周太太目送着儿媳远去的背影,缓缓说:“明天,你去叫上老二,在许府门口等我。我和你嫂子要替他们夫妻间圆圆场子。这许怡一走,也有好些时日。你二哥又是个浪荡少爷的性子,保不准又去勾搭别的女人,坏了咱们周家的门风。万一真要弄假成真,那咱们可就要被耻笑死了。” 繁茂恭谨地应了声,正欲离开。不防,周太太忽地站直身子,压低声音又问道:“昨夜,你听到前院繁盛院内的动静了吗?” 繁茂吓了一跳,问:“妈,什么动静?” 周太太阴着脸,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昨天夜里,我睡不着,去找玉茹,发现她不在房内,神情古怪地又从前宅转了回来……我思忖着,其中有事。” 繁茂心中怦怦直跳,勉强笑道:“那与二哥有什么关系?” 周太太嗔骂道:“小傻子,你还没成亲,这个你不懂。” 繁茂佯作恍然大悟,拍了一下后脑勺,说:“您说的是二哥和……” 周太太打断他的下面的话,说:“这等丑事,放在心里就是了,别说出来。” 繁茂心中又是紧张又有一丝庆幸。看样子,老太太夜来探访,玉茹那一番表演,没有能隐瞒住她。只是,结果却张冠李戴,误将繁盛作为自己的替代了。他搀扶着母亲,往前面去吃饭,暗暗盘算起下面的对策来。 其实,周太太发现大儿媳玉茹的隐私,并不是从她不在房中并绕道前宅转回的小伎俩上看出了破绽。夜来无风,空气洁净,玉茹匆匆从繁茂的被窝中爬起,身上还带有男人的余味,所以才在这积年老行家的鼻中露出了马脚。老太太疑心病本来就重,抓住这个证据,马上在脑子里将宅内的男人过了遍筛子,最终将目标选定在自己那个纨绔浪荡、恰巧当夜也回家过宿的儿子繁盛身上。这件迫在眉睫的大事,马上冲淡了他对大儿子繁昌的愤怒,反而由此对他的处境产生了点怜惜之意。在房中盘算了一个白天后,她决定施行釜底抽薪的计策,接回许怡,断了繁盛和玉茹的念想,一举两得。 不过,她心里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对谁都不便明言。许家少爷许致远,是国民政府的一名战将,将来时势若变,或许借着这门姻亲的关系,可以逃过劫数,那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所以,才这般拉下脸皮,亲自登许府的门槛替儿子致歉,遂了让他们和好如初的最终目的。 上午9时许,周家老小一起出门。王管家预先叫来辆黄包车,请周太太和玉茹坐上去。 繁茂步行,抄近道去益丰粮行叫繁盛。这会儿,粮行已经开张,有几个操持家务的妇女正在货柜前斤斤计较着稻米的分量,喋喋不休。繁茂趁着铺面上忙碌,一溜烟进了院子,去那厢繁盛的卧室敲门。繁盛趿拉着棉鞋,单褂披棉衣来开门。陡然见是他,惊诧地问这么早来做什么? 第六章(13) 繁茂目光快疾,扫见被窝里还睡着个人,笑道:“温柔乡里日月短。这会儿明着告诉你,你这金屋藏娇的黄粱美梦要到头了。穿衣服吧,老太太和大嫂正在许府等你呢。她们要替你斡旋,把小嫂子接回来。” 繁盛大感意外,回头去取衣服。却被被窝里的王小姐拽抢过来,杏眼圆睁,嗔怒道:“你去接那个老婆,我怎么办?” 繁盛急道:“这个时候,你还添什么乱子?倘若那两位摸到店里来,可就西洋镜拆穿,完蛋地个完了!” 俩人在床头奋力争抢了一气,终是繁盛力气大,加上花言巧语,终于夺得衣服穿将起来,顾不得漱洗,匆匆去铺面上叫了正等候的繁茂,一起赶往许府。 周太太婆媳俩虽然坐了黄包车,但是嘱咐车夫放缓速度,慢悠悠在街上走。到了许府门外,恰巧和这兄弟俩汇合。许家守门人陡然见门外来了姑爷及其一家人,知道事关重大,忙溜进去报讯。许太太听说周太太来了,心中本不乐意,但出于礼数,还是硬着头皮带着女儿迎到了照壁外。 繁盛头发凌乱,眼屎未清,一副憔悴的狼狈相站在母亲身后。许怡偷偷瞧见,忍不住发笑,吩咐仆人进去挤了个热手巾把子,递给他擦脸。这边两位老妇人看见他们这番卿卿我我的举动,不由相视而笑。 周太太说:“原来是这样,早知道他们这样要好,可省却了我老婆子的脚力,巴巴地赶来替他们圆场了。” 许太太不无炫耀道:“哪里要我们操心,他们俩前些时就冰释前嫌了。繁盛还来吃过几顿饭呢,我们许家这边,连他们的卧房都收拾妥当,反正是那么回事,何必分彼此呢。” 周太太听她这样说,心中略有些不快,暗中飞快地瞟了玉茹一眼,见她笑吟吟地站在许怡身边,替她挽起散落的鬓丝,附耳说着悄悄话,不禁笑了起来望望繁茂。繁茂见母亲先瞅玉茹再看自己,先是不明所以,稍加品味后会过意来。大约她老人家在示意自己去看玉茹扮戏的样子,游走在这对夫妻间竟是毫无内疚之意,要多加提防。 他耸耸肩,退到母亲身边,低声道:“妈,您别胡思乱想,万一是弄错了呢?” 周太太微笑,轻声说:“我倒是希望弄错呢,但愿是弄错了呢。” 这一番貌似感人的见面后,一行人被许太太请入宅内,延以贵宾之礼。喝了两盅茶水后,周太太便向许太太说明来意,要接许怡回周家住。许太太沉下脸来,吹了吹漂浮在水面的茶叶,说:“这里难道不好?非得接回去吗?我这个亲妈可是有些儿不放心。” 周太太面带疑问瞧着这位姻亲,等候下文。 第35章 许太太继续说:“住在家里,我多少有个照应,而且世道也不好,你们周家在海陵城里,恕我直言,不是个太让人放心的地方。所以,看看外面的情形再说罢。繁盛反正也是常来常往,和住在周家也没什么两样嘛。” “可是,许怡毕竟是我们周家的媳妇呀,长久住在娘家,别人知道了会笑话的。”周太太说。 许太太笑了笑望着她,没有言语,但目光中轻蔑的表情显露无遗。周太太看出了其中的含意,本欲发作。但一想到来时的初衷,不觉有点沮丧,说:“那,就算了罢。但是,按照您的意思而言,我瞧这海陵城也不是个安宁的之所。不若让他们远走高飞,投奔令公子,也是一条光明正大的出路,总比窝在这沦陷区内受人白眼的强。” 许太太颇觉意外地看了繁盛一眼,说:“他们小两口斗嘴怄气,便是为的这件事。小女正是此意,令公子却不同意,结果弄了个不欢而散,才惹出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出来。” 周太太一听她这样说,掉头去看繁盛,问:“是这样吗?” 繁盛笑着宛转道:“已经说好了,今年秋粮一收上来转手卖掉赚到钱,我们就走,免得虎头蛇尾的被人取笑。” 周太太不想在亲家面前训斥儿子,也不想在这里再多加逗留,站起身来说:“行,就按照你们商议好的办罢。我们周家出了这样的孽子,也是给你们许家添麻烦了。” 第六章(14) 原本抱着信心而来的周太太离开许府后,在天禄街头终于放弃了原先努力维持的淡定笑脸,满面的沮丧和消沉。她左视右顾了三个子女晚辈,无奈地一笑,说:“事已至此,我也算操心到头了。你们几个自便罢。” 繁盛局外人似地点起了根烟,看着繁茂和玉茹不言不语。繁茂呼出口长气,垂眼盯着地上整齐延续的麻石地面。 玉茹虽然挽着婆婆的胳膊,眼神里却油然透出极度的厌恶和一丝畏惧掺和的神情。她轻声说:“现在回家罢,妈。” 第七章(1) (一) 1941年的春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后,天气彻底地晴朗了。枝头萌动的芽尖开始加速生长,一夜间便绿了枝干,环绕包围住海陵县、里下河地区。河荡中枯萎的芦苇开始重生,彻夜都可以听到它刷刷上扬的声响。不过二三十天,河道便被填充满、遮掩住。乡下农忙的季节随之到来。这里是著名的产粮区,无论是新四军、国民党还是日本人,都不约而同地放缓了春季军事行动的节奏,静候着秧苗下地后,再行厮杀。 海陵城中,趁着战事的空隙,愈加变得繁忙。许多军官们都借着这个机会离开部队,回到这城市中来,寻欢作乐。青楼、酒馆,纸醉金迷,弹唱弦乐,一派奢靡之风。包括周府在内的各大户人家,俱都禁闭大门,减少了与外界的接触和交往,小心翼翼地维持住现状。 这些天,日军南部旅团长偕参谋长坂本、宪兵队长本田等人,簇簇拥拥一大帮,前往炭店拜会了周繁昌,向他表示祝贺。由于多次破获抵抗力量的情报站点,对抗日武装形成了几次有力的打击,战果颇丰。故而,日本华东派遣军畋骏六大将特地颁发了菊花勋章给他,予以奖励。 繁昌似乎已经得到了南部将要拜访的消息,特地指示部属们打扫整理庭院,将铺面上的炭块移到两侧,砖地洒水,以示恭敬。这一大队日本军官们进来炭店,到了后面几进院落中参观,又转回来进了繁昌特意安排好的接待室,上好的茶水招待,柿饼、麻糕作为佐茶的点心,十分周到。 南部颇有喜悦地四处打量这院子,赞许道:“周先生的能力非常强,这几个月来接连出手,敌人闻风丧胆啦。” 繁昌脸上带着谦逊的笑容,敬上香烟,说:“将军过誉了。我不过是让手下人尽其才而已。他们是搞情报工作的行家里手,对付那些乌合之众自然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的。” 本田凑过来,竖起大拇指笑道:“周桑,什么时候再抓些奸细过来,我那柄家传五胴斩可是夜来直在鞘里跳呢,嗜血不止了。” 繁昌哈哈大笑,说:“不急,不急,等到清乡行动全面展开,你那把刀定能喂得饱饱的。” 南部微笑不语。 坂本参谋长说:“周桑文武双全,将来必定是大东亚共荣的支柱骨干。上次,你托我调拨给城防团的机枪和子弹都已运到了,装备起来,战斗力可是今非昔比了。” 繁昌点头道:“清乡行动之时,这个团可作为独立四师的先锋团,冲杀在前,一显皇协军的威风!” 众人尽皆大笑,各自含意复杂,有赞许者、有不以为然者、有厌恶者,俱在笑声中显露无遗。 这时,相距直线距离不过二三百米的益丰粮行内,却格外显得寂冷清静。铺面上除了两三个买米的主顾外,里面悄然无声。名义上的合伙人,实质上的掌柜周繁盛已经好几天没在店内了,就连那个外表俊俏的账房先生也同时失了踪。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繁盛此刻,美人在抱,泛舟于白马湖上。这里离海陵城大约30公里,距长江大致也是这么远。依旧是那个数月前被假装劫掠到的渔村,他们在岸边下了船。上次来海陵传信的李明善,现在恢复了军人装束,佩着少校军衔,正坐在河边槐树下的小方桌前喝茶拭枪。 繁盛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俯身从他手中接过枪来,先摘下弹夹,然后稀里哗啦一阵忙碌,卸成几十块零件,说:“替我估算时间。” 李明善举手望住腕表。繁盛咳嗽一声,双手快捷无比地开始组装。王小姐但觉一阵眼花缭乱,一把完整的驳壳枪已经握在他的手中。李明善说:“两分零四秒。” 繁盛惋惜道:“丢功了,原来在训练班时,我可是从没出过两分钟的。辜负了戴先生的栽培了。” 李明善说:“戴先生百忙之中,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呢。这边所有的动静,都在他的掌握中。重庆那面已经收到了日本人今年清乡计划的详细文件。一台好戏等着上演呢。你可是一柄鱼肠利刃,含而不露。一到紧要关头,便是夺人性命的利器。” 第七章(2) 王小姐有些担心地摸了摸繁盛的头发。繁盛拍拍她的手,以示宽慰。 李明善看在眼里,笑骂道:“打情骂俏,把上海租界里的那一套拿到江北来了。王小姐,去让炊事班那里烧只鸡来罢。” 王小姐虽然有点儿不乐意,但又不能不服从,怏怏然走了。 俩人见她走了这才话归正题。 李明善说:“令兄这些时日,可是海陵地区炙手可热的人物了。接二连三地令新四军方面连遭打击。地下情报系统几乎被破坏殆尽。这必定是咱们那些前同事们的手笔。果然是老油胡子了。” 繁盛叹口气,说:“我猜他,定是死心塌地做汉奸了。用钢索死死和汪精卫和李士群他们捆在一条船上。这赌本下得太大,有孤注一掷的嫌疑了。不知道重庆方面对76号李士群方面怎么个看法?” 李明善沉思道:“上海方面,他们有天时地利,我们屡受重创。大量人员被俘转而投靠,犹以程公肃为最。戴先生已经通过远避香港的杜先生出面调停,将上海的局势先缓和下来。咱们继续往后盘划长远计划。在其他地区予以迎头痛击。” “目标是什么?已经确定了吗?”繁盛问道。 “大致定下了,擒贼先擒王。”李明善说:“不过,只是等待时机罢了。时机一旦成熟,东风一起,自然会有赤壁大火熊熊燃起的。” 这批忠义救国军其实是一个特别行动队的架构。共计740人,武器配备有各类德式武器,机枪、冲锋枪、驳壳枪,以及迫击炮若干,火力强大。且士兵们都是精选自几个王牌野战部队的老练之辈,屡经战阵。有的甚至从喜峰口一役起就和日本人交过手,战斗经验丰富。过江前又在江南水乡长期驻扎,对于地貌相似的苏中地带自然是如鱼得水,行动自如。他们过江来的日期和繁盛从沪上返乡的时间相与仿佛,加之和第三战区、江苏省政府各方面势力均无来往,故而对他们来说,却是个难解的谜团。至于他们在这里的确切任务和图谋,更是无从知晓。他们驻守在海陵城外一隅水乡,密切监视着城中的动静,枕戈待旦,随时策应城内繁盛的行动,内外配合,看情形是所谋非小了。 (二) 周宅内,自从周太太在许家铩羽而归后,心里着实不痛快了好几天。无论见了儿媳玉茹还是三子繁茂,都没有好脸色。只是,她对于那件事的疑惑总归是疑惑,缺少真凭实据作佐证,不好明言。只得以言语来敲打。 因为先前露了马脚,玉茹也不敢过分,好些时不去繁茂院中,以避嫌疑。但是,对于繁茂的担忧,她也感到忧心忡忡,摸不准繁昌是否对于此事有所警觉。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又不敢和繁茂再行商议,于是,留下意来,密切关注宅内仆佣和炭店之间的关系。时常去宅门附近闲坐,名义上是料理家务,实质上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怀疑。 繁茂这些天见玉茹不敢再来找自己,既感觉放松又有一些怅然。未婚男人一经涉足性事,自然有无穷的回味,更何况对方又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女人呢。他恢复了又去学校教课的工作。校长对于他出面帮忙救出了自家的亲戚,感激不尽。学校里的同事知道了,也觉得他还算是条仗义的汉子,原本心中株连的心思也都淡去,见了他都客客气气地招呼。 第36章 繁茂心中平静了许多,上课离校的途中,隔三差五地去药铺坐坐。 这些天寒暖不定,受凉感冒的人多。李掌柜生意上忙碌起来,忙着抓药,好几次都无暇接待他。这天中午,趁着病人稀少时,主动在街心叫住他。繁茂见他寻自己,知道是有重要的事情,忙进了药铺。李掌柜向他打听繁盛的去向。 繁茂愕然,说自己这些天没有去粮行,详情并不太清楚。李掌柜皱眉道:“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令兄好像最近几天离开海陵了,益丰粮行门可罗雀。他会去哪里呢?” 繁茂说:“他去乡下,预定夏收的粮草,是做这门生意的寻常事。难道,有什么不对劲?” 第七章(3) 李掌柜低声说:“新收到我们打入敌方内线从南京发来的情报,敌人的清乡计划里有几个重要的步骤和海陵有关。这个计划制定出来不超过10天。令兄下乡,莫非和它有关?” 繁茂犹豫道:“这么凑巧?他究竟是什么来历,我也无法断定,不比我们家老大,脑袋后面护背旗招展,显的是一个大大的‘汪’字,一目了然。” 李掌柜悠远地望着门外街道对面瓦片间伫立的塔儿草,说:“你们周家倒是奇怪,出了周繁昌这样的铁杆汉奸,也有你这样热血青年,更有周繁盛那样随波逐流醉生梦死的浪荡公子,确实是造化弄人了。” 繁茂在家中和繁盛的关系比较融洽,见李掌柜对他起了疑心,心中倒有几分不以为然,认为繁盛虽然行踪诡秘了点,倒也不好将他划到那个阵营里去。反正此人自上海滩一路浪荡而来,保不准也会一路浪荡离去。至于目的地是上海还是投奔他的大舅子许致远,那是后话,不值得自己煞费心机去猜测了。 (三) 日本军队1941年清乡计划,实际上在去年底便已泄密,被国、共双方各自从不同的渠道获得。但是,41年初经大本营重新审定修改的计划,却一直秘而不宣,藏在参谋本部的保险柜里。能够全盘洞悉计划内容的只有极少数几个高级将领。汪政府包括汪精卫在内的大小官员,都被蒙在鼓里。 海陵城中万字会,第七旅团司令部,旅团长南部襄吉正在执行的是业已众所周知的原定清乡计划,将属下部队主力向东攻击前进,彻底打通江北交通线,并加设40个据点,60座岗楼、将所占领的狭长形地域牢牢控制在手中。这个行动的结果,对于活动于长江两岸的新四军、国军各部形成了极大的威胁。 国军在苏北各部共计4万余众,弹药补充、装备维护都仰仗着安徽山区第三战区总部的供应。这样一来,交通线被阻,造成的损失可想而知。新四军方面,江南所属部队和江北主力互相策应行动的意图被阻,本应从沪上运购的重要物资也同样运不进根据地来。 南部襄吉从前线指挥完成这次军事行动,返回海陵后,正听本田汇报最近这阵子宪兵队、特高课在周繁昌情报站协助下所取得的战果。南部擦拭着手中的一块翡翠雕件,不声不吭似乎对那些内容并不感多大的兴趣。这个拳头大小的翡翠,本底是月白色,但表面突凸起一块色泽极佳的深绿,正好被利用起来雕成只蚂蚱,惟妙惟肖地趴伏着,蜷曲的腿部和细长的足弓,显示出工匠深厚的功力。 本田中佐汇报完毕,见上司不出声,只是翻来覆去摩挲那玉石,不禁心中奇怪,但又不敢开口询问。南部猜测到他的心思,说:“你是想问这件东西的奥妙罢?我告诉你,这是块利用本身特定的质地瑕疵,顺势琢成昆虫、山石相互印照的上等工艺品。中国人就是喜欢将才智发挥在这些地方,做出来的东西确属一流,达官贵人竞相购买,并引以为荣。唉!幸亏他们将精力都花在这鸡毛蒜皮的细节上。若是有做这东西十分之一的心思用在了治理国家方面,我们还能有机会坐在这里把玩这件战利品吗?大概还在日本老家各自忙着生计呢。苍天给了大日本帝国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也给了你我成为远征勇士,为帝国开疆拓土的机会!” 本田并起脚跟,立正道:“将军阁下,英明之极!卑职也是在想,倘若他们中国人不是一盘散沙,聚不能众,我们要想在战争中取胜也是极其困难的。周繁昌这样有才干的人,倘若成为敌人,那将是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南部微笑道:“他现在为我所用,成为帝国利器的锋芒,乃是幸事,对吗?” 本田点头。 不料南部却摇摇头,说:“这你可就错了。他们这些人一旦春风得意,可就有称王割据之心了。周繁昌以及他的上司李士群,都是非甘居人下之辈。只可利用,不可助长其觊觎之心。否则,尾大不掉,难以驾驭的话,又会成为我们皇军的劲敌。” 第七章(4) 本田连连称是。 南部缓缓道:“他最近拿了勋章,得意忘形那是不在话下了。你可以去多多鼓励,让他再接再厉,多破获几个敌方地下组织。我这里还是能给予相应的赏赐和支持的。” 本田试探道:“将军,卑职出面去请他喝酒,如何?” 南部哈哈大笑,说:“请他喝酒,得我亲自出面。你去,他正趾高气扬之时,怕是不会给你面子的。” 南部的话果然灵验。本田去炭店拜访周繁昌时,流露出请他喝酒的意思。繁昌果然笑着推辞道:“本田中佐咱们什么交情,还用得着请客喝酒吗?周某人戮力做事,为贵部多获战果,那便足是了。” 本田心中一面佩服上司的远见,一面咒骂着繁昌,笑嘻嘻说:“请周先生赴宴喝酒,乃是南部将军的意思。他日前刚从作战前线回来,听说了近期的辉煌战果,十分高兴,故而遣我来请。周先生不要再推辞了罢?” 繁昌听说南部回来有些惊讶,说:“这么说来,东南方向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参加将军的庆功宴,理所当然。我一定去。” 其实,南部邀请繁昌吃饭,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只是不便在本田面前提起而已。根据华东派遣军司令部的部署,为了策应浙、苏两省的清乡行动,先期还必须施行一次力度强劲的苏皖战役,力图将退守在安徽山区诸地的国军第三战区主力部队消灭,或驱逐出境,拔除这块占据三省交错地带的敌方大股势力。 据悉,驻防苏皖区的第六十三师中将师长许致远,家眷便在海陵。此人为第三战区序列中的一员悍将,曾率部参加淞沪会战、徐州会战,能攻善守,很给作战对手留有深刻印象。这次,通过特高课传来的这份情报,要求海陵驻军和相关情报机构全力配合,力争利用这个有利的条件策反此人,为皇军首战顺利奠定基础。 本田中佐知道其内的详情,很有点跃跃欲试,但被南部所阻,认为这样的事情,还是交由周繁昌去办比较稳重。而且,他对于许、周两家的姻亲已有所闻。 繁昌听他简明扼要地说了用意,心中暗自震惊,万料不到日本人放弃了相安无事的惯例,开始对许家动手了。但是,南部让自己出面是什么目的呢。是考验自己是不是真的能狠下心来办成此事?还是送个人情由自己去做? 他心中犹豫,嘴上却不含糊,立即满面笑意地应承下来,说:“那没什么,我们两家是亲戚。许府小姐是我的弟媳,轻车熟路,我可以出面去和许家老太太谈谈,让她修书一封,令儿子率师来降,也还是有可能的。” 其实,这些在日本人面前硬撑门面的话,也只是说说而已。回到炭店,繁昌挠着头皮想了半天,感觉实在是难弄。他在灯前考虑再三,决定先行去找二弟繁盛,看看他是否愿意协助自己促成此事。于是,便叫来负责监视益丰粮行的手下,询问繁盛是否已经从乡下回来。那名手下翻着眼,说回来了,不过不在粮店,而是回周宅去了。繁昌望望手表看时间还不算晚,便决定回家一趟找老二面谈。 这会儿,周宅内晚宴已经结束。繁盛正坐在后宅周太太的房间里,和弟、嫂们一起聊天,讲述水乡渔村的新奇见闻。 繁昌姗姗来迟,在院中听了兄弟这番话,应声笑道:“老二,去乡下你赚了银子,我可没有赚着呢。” 繁昌呵呵一乐,看着一袭深丈青色夹棉薄衣进屋来的繁昌,说:“平日里都说我胡作非为,到这时,却又羡慕起我来了!” 玉茹见繁昌这会儿回来了,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豫着望了眼繁昌道:“你这会儿赶回来做什么?不怕夜深人静的有人打黑枪!” 繁昌一愣,旋而淡淡道:“黑枪倒是挨过两次,不过要不了我的命。想来,那些仇家们也都灰了心,不作此想。我这会儿没事,不回来看望你们,闷在一大堆的黑炭里干什么?” 玉茹掩口一笑,仔细望他,说:“你这些天呆在炭堆里,是黑多了。再多住些日子,怕是站在炭堆里也分不出来了,你以为自己是包黑子啊。” 第七章(5) 繁昌大笑不止,便向周太太道了晚安,先行回屋去了。周太太看着儿媳,说:“老大难得回来。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繁盛、繁茂兄弟俩见时间不早,也都告辞,一同出门来。谁知道,尚未走到中院天井,只见繁昌抛下妻子,一人独坐在天井石凳上,点了根烟正候在那里。他们心中诧异。繁昌指指繁盛,说:“老二,我有件事情和你讲,你留下来陪我坐坐。” 繁盛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讪讪着坐下来,困意上涌,很想去睡。 第37章 但是,这缠绵的睡意不久后便被繁昌一句话儿打得破碎。令他霎时间有了震惊。 繁昌说:“这次,因为许致远的关系,日本人怕是要对许家下手了。” 繁盛沉默了片刻,反问道:“是由你来执行吗?” 繁昌摇头,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让丈母娘写封信,让她的儿子弃蒋投汪,也就行了。咱们这边有人替她送过去。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宪兵队早就对于许家的内情知晓得一清二楚。” 繁盛苦笑,说:“让老太太写信?难。她倘若不写呢,就把她们母女俩抓进大牢,明明确确向许致远发出要挟的警告?你们以为是三国故事呐?我对这种用心、手段实在是不屑。” 繁昌掐灭了烟蒂,在青石板上使劲地踩了踩,说:“那么,你就先去说一说,试探试探。日本人那里,我先挡着。你是许家的女婿,总不忍看着老婆和岳母坐以待毙罢?” 繁盛得了这个消息,自然是倦意全消,连在宅内过夜的心思都没有了,决定出门,去许宅通报一声,预先对那对尚蒙在鼓里的娘儿俩有个准备。他回屋草草收拾了一下,便去唤王管家开门。王管家不明所以,从刚刚捂出点热气的被窝里出来,问询究竟。 繁盛摇头顿足说:“老人家,您快些成不成?我这里赶着去救人呢!” (四) 且说繁盛离开家门,穿街越巷走偏僻小道,避开巡逻的士兵来到许家,啪啪地拍开门,径直朝里去寻许怡。 许怡从睡梦中惊醒,听得是繁盛的声音,头发凌乱地来开门,问起这样慌慌张张夜来的情由。繁盛神色凝重地说:“去,快去叫老太太起来,有大事!” 许怡连忙去叫起母亲,母女两人在后院厢房内接待了这个不速之客。繁盛使个眼色,让她们遣退闻讯而来的佣人,低下嗓门说:“是,是就来抓我们吗?” 繁盛说:“这事先交由我们家老大办。老大预先和我打了个招呼。主要是日本人想要许致远投靠过来,让你们写家信招降。我估摸此事怕是办不成,你们不会同意,所以赶紧来报讯,想个应对之策。” 许太太颇感意外地望望这个女婿,没想到他会先行认定自己不会去写那封祸害儿子的信件,笑了笑,问:“你们家老大主办此事,他是什么想法?” 繁盛说:“自然是希望你写了。这样都不伤脸面、和气。他又好交差。” “要是不写,会有什么后果呢?”许太太又追问一句。 繁盛抿紧了嘴唇,想了想,说:“那后果肯定是难以预料的。” 许太太拉起女儿的手,抚摩片刻,说:“我求你件事,明儿天一亮,就带怡儿回你们周家。他虽是许家的女儿,更是周家的媳妇。我料定,日本人是不会不顾令兄的面子,为难她的。至于我一个老太婆,倒无所谓了,就坐在这儿等他们上门来找。” 许怡听母亲这样说,一头扑在她的怀里,抽抽泣泣哭了起来。看着这悲切的场面,繁盛不觉也有些伤感,站起身来说:“不要这样哭哭啼啼的,反而叫我不忍心看下去了。你们在家里先收拾细软,预备明早去周家住。日本人那里,我再托老大给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给缓过去。” 这一刻,已是深夜。 偌大的海陵城内,除了许府陷入到艰险境地外,其余人家早就进入了梦乡,一片寂静。繁盛出了屋子,叫来佣人替他去后园打开平素几乎不动的窄小后门,出得门去就是深巷幽径。繁盛将手电光亮调到最低,影影绰绰照着脚下的麻石路,回到了益丰粮行处于巷内的后门。这会儿,他怕惊动四邻不去打门,退后两步快速跃起,左手搭住墙头,身体宛如狸猫般灵活,倏地上了墙,轻轻悄悄地往院内一跳。 第七章(6) 饶是他这番动作做得轻捷利落,还是没有逃过屋中人的警觉。 王小姐的声音在寂寥的空气中飘荡:“原来是你,这深更半夜地偷偷离了老婆,跳墙来会情人,好不罗曼蒂克啊!” 繁盛走过去,敲敲门道:“说这些开门风凉话干什么?开门吧。” 门吱呀开了,王小姐穿着件贴身薄衣拦住去路,低声说:“这半夜鬼鬼祟祟的形迹,可不像是正大光明的男子汉做的。” 繁盛伸手揽住她的柔软的腰肢进了门,反手带上门闩,说:“快点儿打开电台,我有急事向重庆禀报。” “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王小姐心有疑虑地问着,披起件棉大衣来,去床头挪开一堆杂物,露出下面一块平整的木板来,用指头勾住顶端下凹处往上扳起,双手搬出一部电台来,有点担心地说:“这半夜发报,会被日本人侦测发现的。值得冒这么大的险吗?” 繁盛不理会她,取出笔来在张纸条上草草写了一行字,递给她,说:“抓紧时间发,不让他们有时间反应过来,偶尔为之还是安全的。” 王小姐接过纸条,在油灯下看了一遍,明白了他的意思,狠狠瞪着他,缩回手去说:“这份电文,我可不想发。原来,是救老婆丈母娘的,居然要我深更半夜地挨冻冒险替你办事,我是傻瓜吗?” 繁盛见她使小性子,凑过去摸摸他的脸蛋,笑道:“发吧,发吧,我还能亏待你吗?纵然我和他是勉强撮合的,性命交关之时,也得帮上一把。还有,这件事关系到苏皖战役的成败,可不能置之不顾哦!” 王小姐被他缠得没法子,只得叹口气接通了电源,调准频率,开始和城外水乡地带潜伏的电台进行呼叫联络。那部忠义救国军的值班电台迅速回应。王小姐便急忙把纸条上的内容发送出去: 据悉,日军特高课意欲以海陵城中人质为诱饵,迫降第三战区60师师长许致远。转移人质,保证其安全。请局本部定夺,并转三战区。 半小时后,这个消息便从海陵城外电台转发到重庆军统局。次日,便由第三战区长官部情报处传达到许致远本人。许致远听说母亲和妹妹的安全受到威胁,心急如焚,立即请缨出战,派部队潜往海陵救应。长官部对于他的请求没有答应,表示已经有相关单位介入此事,要他少安毋躁,静候佳音。 而就在繁盛发出情报后,拥着王小姐上床就寝睡熟后的几个小时后。天刚蒙蒙亮时,一叶扁舟已然起航。舱内坐着的是忠义救国军江北特别行动队少校队长李明善。他将刚刚收悉的自千里之外的局本部指令默记在心,前往海陵通知周繁盛。 过后两个钟头,繁盛叫了黄包车将许怡连带着部分东西送回周宅去。许老太太送到门口,死活不愿意和女儿一起走,说是日本人总要得一个人质。自己守在家里,安安他们的心。繁盛他们若有法子帮忙就帮,没法子就算了。重要的是一定要保护好女儿许怡。繁盛无奈,只得退一步先送许怡走。一路上,因为睡眠不足哈欠连天。到了家门口,正巧碰上繁昌出门来。见了这情形,自然明白了兄弟去许家无功而返,许太太是不肯配合写信了。反而将女儿塞给周家,借自己这面旗幌子避难。 兄弟俩碰了面,无须交谈,心知肚明。繁盛拍拍哥哥的胳膊,意思是要他从中周旋,尽力去化解许家的噩难。繁昌笑着点点头,带着护卫去了炭店。 繁盛和许怡进了宅门,绕过影壁,正巧和弟弟繁茂遇上。 繁茂虽然不知道昨晚他们在天井内的交谈内容,但是看许怡这么早凑巧回来,一定是和许家有关系了。他试探地开玩笑说:“哎呀,终于将小嫂子请回来啦。母亲遂了心愿,怕是早上又得多喝几碗冰糖燕窝粥了。” 繁盛和许怡神色古怪地笑着笑,也没答话,径直回自己院子去了。繁茂叹口气,目送他们的背影,心中暗自猜测着其内的含意。玉茹昨夜折腾了好久,睡眠也是不足,起了个大早后两眼惺忪地走出来,见他出神,知道底细,咳嗽一声说:“许家大祸临头,幸亏还有周家这门亲,不然的话,真是走投无路了。” 第七章(7) 繁茂故作茫然,回过头来看她,问:“什么大祸临头了?我看他们夫妻圆合,好事一桩吗。” 玉茹撇撇嘴,说:“哪能看外表呢?许小姐,不,你的小嫂子,这会儿可是六神无主,惶惶不安着。以前说起许家,都为她那位在国军中平步青云的哥哥而自豪。眼下,却又成了带来灾难的根源。日本人要争取他投降过来,无所不用,打起了留在海陵城里老娘弱妹的主意。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行阴,居然叫他来办这件事。我看不是个好兆头。” 繁茂吃了一惊,说:“许致远不是在安徽三战区吗?怎么扯到海陵来了。” 玉茹冷笑道:“不是有耳报神吗,左查右探,就出来了。当初海陵是孙良诚、李长江他们占着,挂的是重庆的青天白日旗。后来一夜之间,添上黄布条姓了汪。实质上还是旧样。但是,万没料到日本人突然插进来了,想躲也躲不了。我看啦,这海陵城中定保还有好戏瞧。李府老太爷在重庆做大官的儿子,没准也会给他惹来麻烦的。” 繁茂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眼见日上三竿,便拎起装书的帆布袋,悬在腕下,往学校去了。 今天,他的课程不多,上了两个班的国文课后,便闲了下来。趁着这空暇,便去了相距不远的德顺元药铺。这时候,李逸仙李掌柜也是预付闲得无聊的样子,依旧高踞柜台之后,品茶默默想着心思。见他进来了,嘿嘿一笑,说:“稀客,稀客。今年开端不错,一家都没病没灾的,值得庆贺了!” 第38章 繁茂看看店堂中没有其他人,便伏在柜台上俯身向前,低声说:“今天一早得到的消息,日本人正策划诱逼三战区驻守马鞍镇的60师师长许致远投降。好像气氛有点儿不对劲。” 李掌柜摸摸唇上的短须,点头道:“是的,据情报南部所部似乎派出了两个大队向西北移动了,孙良诚所部接手了遗下的几个地区,并派出一个团与之混编,抵达苏、皖交界处待命。难道他们真的想进攻安徽?” 繁茂略带兴奋地说:“这就对了,马鞍镇是皖省山区第一道防线的紧要地点。若是招降了许致远,整个三战区就会门户洞开,完全暴露在日本人的面前了。这着棋不谓不毒呀!” 李掌柜沉思着说:“那么一来,日本人扫荡三战区一战毕其功后,便会挥戈东来,全力从三个方向挤压咱们的江北根据地,形势可就严峻了!” “所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吸引住日军主力于皖苏边界,屯兵于山区屡攻不克,进退失据。而江北一线,咱们部队就可以放开手脚,先行攻破他们眼下全力构造的沿江通道,恢复和江南友邻部队的交通联络。” 他们的构想通过秘密渠道送到了新四军相关部门后,得到上级的赞同,命令随即下达,争取挫败敌方情报机关的意图,力求保证许家母女的安全,尽可能创造机会,将她们转移出海陵。 繁昌接到这个命令,自然正合心意。但是,眼下的局势却不在他的掌控之中。繁盛将许怡接回家后的当天,日本宪兵队便在本田的指挥下,将许宅严密监视起来。住到周家的许怡,也被繁昌派来的手下牢牢看死在宅内,无法外出。繁昌去了万字会南部的司令部,和南部密谈了两个钟头,达成一致意见,借着许府这块饵食,引诱潜伏在海陵地区的军统情报人员出手,一举聚而歼之,扫除日后清乡行动的隐患。另外,在海陵城内放出风去,说许太太已经答应写信给儿子,劝他向日本人投降,率部归来,识时务为俊杰。日本人准备裂土封赏,将海陵及周边的两个县作为他们的驻军地点。还有,汪政府将委其以中常委、集团军上将的重任。 一时间风声鹤唳,又见许府门前日本兵守卫,城中的老百姓人人信以为真,骂声不绝。 (五) 这时,本来心急火燎的周繁盛忽然间静下心来,一改那几日的急躁,恢复了以往的悠闲状态,往返于益丰粮行和周宅之间。过后的近半个月时间里,除了上述两个显明的变化外,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许宅内依旧佣仆进出买菜买粮,繁昌、南部、本田这些关切此事的人一个都没有露面,登门造访。似乎那些满天飞的谣言都是肥皂水的泡沫。只见其形,难探其质。 第七章(8) 周宅内,周太太听说了此事,气恼之余又有几丝高兴。眼前的实际情况,令她无法去责怪大儿子投日附汪的行径。毕竟,许家的事情是一个极具现实性的警告。乱世中的生存,没有见风使舵的手段是不行的。至于日后会产生什么恶果,虽然难以预料,也就蒙头不去多想了。这次许怡回来,她倒没什么意见。心中甚至还有点暗暗喜欢。老大繁昌结婚多年,玉茹至今未能生育,焦急之余,请了原来康复医院的美国医生安得森检查诊断过,玉茹的身体无恙,好像根子不出在她的身上。至于繁昌,是身体原因,还是其他缘故,她也不便去问。好在周家还有两个儿子,决无绝嗣的担忧。 而且,繁盛已经结婚,虽然在外面花天酒地地胡来,家里的媳妇肯定是不能空旷着的,完全可以在今年内怀上孩子。这样,虽逢乱世,有个小孩降临人世,也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出于这点考虑,她亲自出面,加强了对于繁盛的监管力度。嘱咐他每天必须回来过夜,不准在外面胡来。繁盛不敢硬行违拗母亲的话,每日天色黄昏时,便离开益丰粮行回家去。但这样一来,王小姐却是不依了。 这天,见他又站在院子里看手表,忍不住醋意十足地冷笑几声,说:“又要回家陪老婆了吗?这倒奇怪了,难道你和日本人有了默契,让他们逼着你把她弄回家去,正好遂了你的心愿。这样可不行,我得去你们周家,登堂入室表明自己的身份。我才是你们周繁昌遵从民国法律娶的正房妻子。那个姓许的算什么?” 繁盛啼笑皆非,没想到她这时来插上一杠凑热闹,劈面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拖到了厢房里,竭力压低声音,严厉地说:“这节骨眼上,添什么乱?找死呀!” 王小姐奋力踢空了两脚,一下子泄了气,双手死死吊住他的脖子,号啕大哭,再不肯放手。繁盛好不容易掰开她的手,说:“你怎么就沉不住气?眼下正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我得倾全力去对付,切切不能再出乱子。这益丰粮行办得容易吗,门外至少有两个他们派来监视的探子,风吹草动,难以隐瞒。万一露出马脚来,这半年来的辛苦以及自家的性命可就白白送掉了!” 王小姐松开手,拿起手帕来抹眼泪,抽抽噎噎说:“对不起,刚才失态了。你去吧,我待会儿就没事了。” 繁盛整理了一番方才争执中衣服上的皱褶,拿起礼帽戴在头上,放松了一下脸部的肌肉,洋溢起满不在乎的笑意,走出店门去。 他沿着大街走了百十来步,眼光瞥处,陡然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此人靠在米糕摊前,快速地冲他使了个眼色。繁盛会意,加快步伐与他擦肩而过,在前方十字路口疾闪向右,不到五六米拐入一条迂回转折的悠长巷道里,继续走了十来分钟,然后静候在一处隐蔽地点,抽烟歇息片刻,没有发现尾随者,这才放心地从另一条巷子返回了街头那个米糕摊子。 那人已经买了几块米糕,借着买烟坐进了对面小店里,喝着茶面带笑意望着他,轻轻咳嗽一声,和小店掌柜的说:“这烟不错,吸起来让人有精神,又不呛口,比大炮台还要好!” 老板笑道:“是的,价钱还便宜呢。两盒抵大炮台一盒,还是马儿好啊!” 繁盛过街,伏在柜台上,笑道:“王老板,烟卖完了没有?我那粮行里还有百十盒存货,看样子,又要出城去进货了。” 店老板是从繁盛那儿进的货,听他这样说,着急道:“那您那些存货就甭要给别人了,我全要。只不过……款子可能要赊个三成,半个月后还清。行不?” 繁盛点头,也坐进去,佯作惊讶道:“原来,李兄也抽这烟。足见货好自有知音客。” 那人正是李明善,呵呵笑着作揖说:“几天不见,周兄憔悴了不少。事物繁忙吧?” 繁盛长叹一声,感慨万分。 李明善放下手中的飞马烟,从兜里取出盒大炮台来,认准了其中一支抽出来,敬给他说:“抽支烟,去去烦恼,万事皆安了。” 第七章(9) 繁盛读出他的目光中露出的含意,也是一笑,结果香烟在鼻尖嗅嗅,趁着没人注意,将它滑入衣袖,伸手去取过飞马烟来,自取一根,叼在嘴上点起火来,微微笑道:“人不如新,烟不如故。还是飞马吧,我喜欢。” 晚间,吃完饭后,繁盛提前回到了院中,让许怡在后宅陪陪母亲。他拉亮电灯,坐在书桌前,将那跟大炮台烟拆开,掏空烟丝,从中段取出了张折压得紧密的纸条来,展开看去,是一组数字。他转身去拿起那本床头上的沪版杂志来,就着灯光亮处一照,找出了针划的痕迹来,逐一比对,译出了那些密码的含义: 利用有利身份力保人质脱险 繁盛划了根火柴,将这张纸条点燃了丢进烟灰缸里,化为灰烬后,凝神望着这团焦黑的东西出了会儿神。感觉到于公于私,这个指令都是搁在自己肩上的一负重担,无法脱卸了。周家也因为这缘由也拴上了许家的马车,一路奔向深渊。如此捆绑在一起的窘困,令他备感疲惫,脑海中接二连三闪掠过几个方案,都感觉不妥。 正绞尽脑汁时,许怡在院门口同大嫂玉茹道别的声音传入屋来。他去用冷水洗了洗额头,借此清醒一下头脑,放松了情绪,走到门外迎候妻子。 许怡轻盈地走进来,悄声道:“先前,大嫂转告我,说我妈眼下境况尚好,虽然不能出门,但也没有受到日本人的侵扰,你看会不会情势恶化呢?” 繁盛放松摇摇头,说:“这个就难以预料了。也许,他们投鼠忌器,不敢真格地动许家。也许,这仅仅是先礼后兵的招数,达不到目的就会撕破脸皮。他们做得出的!” 俩人正在月下谈话。巷道里传来脚步声,然后是老三繁茂的声音,试探着问:“二哥,你睡了没有?” 繁盛说:“正和你小嫂子在院子里聊天呢,快进来坐坐。” 繁茂踱进院来,见他们脸色严肃,知道是在为许家的处境担忧,不由也叹口气说:“飞来横祸,老大在海陵甚至整个江苏省也是上数的人物,居然也保不了亲戚的事情,真是匪夷所思。” 许怡勉强笑道:“这件事,我猜大哥也是尽力了。如果不是碍着他的面子,只怕日本人就抓人了。眼下,总体而言还算不错。” 繁盛苦笑,说:“老大也犯着难呢。日本人的饭碗好端吗?弄不好,照样也是完蛋。” 繁茂忍不住笑道:“你们二位倒是蛮体谅他的。门口派来两个站岗的,是他的杰作。他也怕走了小嫂子,没法向日本人交代。一切都是吉凶未卜呀!” 繁盛深深呼吸了一下夜来静谧的空气,仰望着天边皎白的月色,说:“这时候,我倒想起个人来。 第39章 若是他在的话,说不定还能预见祸福呢。” 繁茂会心大笑,接口道:“你说的是箫老道吧?” 繁盛点头,苦笑道:“这道人却也见机得快,金蝉脱壳而去,不见踪迹了。老大念叨过好几回,你方才也是。若是他在,摇上一卦,心里多少能有个数。不像现在,六神无主、难勘未来呀!” (六) 就在繁盛、繁茂兄弟俩慨叹箫老道之后的第三天上午,周家大少爷繁昌的炭店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大约四十来岁,身穿中山装,头戴礼帽,手中提着手杖,步履甚是轻快,面白唇红,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繁昌不知他的来历,但看其气度不凡,知道不是等闲之辈,急忙迎入沏茶招待。 此人稍加寒暄后,从兜内掏出一封信来,呈奉于他面前。繁盛看了看封皮上的落款即笔迹,心中一惊,郑重说道:“原来是李部长荐来的朋友,失敬了。” 这人微微笑道:“人不如新,衣不如故,果然如此。周先生,咱们小别时间不长,居然就不认识在下了,真是令人伤感啊”! 繁昌一愣,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仔细端详一番他的容貌,果然是有几分熟悉,但却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这人也不出言提醒,坐在沙发之中抚摩着手边斜放着的那根手杖的顶端雕像,依旧笑容可掬地望着他。繁昌思忖了良久,从他的眉目间依稀想起个人来,可又不敢确认,迟疑道:“你,莫非是,箫……” 第七章(10) 那人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在他面前走了两个来回,说:“不错、不错,我容貌大变之后,周先生依然能看破端倪,眼光果然非同一般!” 繁昌见他承认了自己的臆测,不觉惊愕非常。他居然就是前些日子悬衣匿迹的箫道人,简直不可思议。此人失踪后不过一两个月,竟然又手持李士群的亲笔信函登门来访,可见其身份非同小可,而且,还分外添了一层更加神秘的色彩,令他如坠云雾之中,难以捉摸此人的底里分量。 他心中嘀咕,脸上却流露出兴奋的神情来,连连请他喝茶,说:“我那两个宝贝兄弟,倘若知道你这样重又现身海陵,不知要吃惊到什么程度呢。” 这人摇手道:“旧时道人已还俗,鄙人姓方,名世成,南京政府清乡委员会清乡督导局一介专员而已。道衣褪去着紫衣,空持残蜕徒悲秋。现在已是春天,万物竟长,欣欣向荣。今人、故人,并非一人。周先生可明白在下的心思?” 繁昌点头,恭恭敬敬抱拳一揖,道:“周某人领教。世上本无箫道人,只有方专员。方专员是督导地方清乡的高参,绝非白云观中摆卦设爻的道士。” 当下,这两人便心存默契,避开了白云观中的旧事,只谈眼前的俗务。原来,方世成是南京汪政府新委任的清乡督导局江北区专员,负责江北区的清乡检查事宜。李士群再三邀请,将其延入帐下,兼带起辅佐江北情报站的工作来,他的出现,令正值春风得意的周繁昌惊疑不定。首先,他难以估摸这位前道人后督导专员的真实底细。再加上此人过去游迹江湖时种种诡秘,更令他心中充满了戒意。其次,李士群让此人来到海陵,插上这么根木杠,是出于何意?对自己近期取得的成果不满足?还是对此产生了尾大不掉的担忧,想再遣人来掣肘,以防自己在江北地面上作大,不听总部的号令? 这位方世成似乎对于繁昌的疑虑没有任何的觉察,好似脱胎换骨样伸展了一下身体,完全没有昔时做道士的老态和稳静。他望着方才一直言不由衷的繁昌,说:“我的督导专员署设在北山寺,和孙良诚的留守司令部在一起办公。周先生何不移驾,一起去坐坐,顺便在那儿喝几杯呢?” 繁昌听他提到北山寺,想到了去年因繁盛旅途被劫一事求助孙良诚的经历,心中油然觉得仿佛是恍若隔世了,点头接受了这个邀请。 10分钟后,周家大少爷繁昌随着这位贸然出现的江北清乡督导专员方世成,前往城北律宗大庙北山寺。这里原先驻扎的孙良诚的司令部已经大部撤离,只有少量人员维持一个所谓留守的架构里。好在寺庙房屋众多,僧侣们都避到后面精舍中去,将大殿后前面的厢房空出来,供给军队使用。 进了山门殿后,繁昌在空荡荡大雄宝殿前的场地上驻足四顾,虽见阳光普照,但寂寥无人的空旷令他顿时从心底涌上一片寒悸,说了声:“这里太空了,得有护卫部队住进来。” 方世成介绍说这大殿里,依旧由原来的孙良诚部属留驻。西边厢房是专员公署,派了一部电台、四五个随从兼,在几个房间里摆了桌子,架设了电话,俨然也是一副衙门的派头。海陵城虽然面儿不大,但庙宇众多,大多被军方征用。无论是国统时期还是现在,挎枪提鞭的军人到处都是,正符合眼下战争时期的特征。 繁昌去了那几间厢房坐坐看看,心中大抵有了个数。这个所谓督导专员,实际上就是调整皇协军各部协同以及清乡之后所占领地区钱粮征收的机构。这个职务非常特殊,暗地里有着丰厚的油水。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暗暗心生妒意,这海陵一带的局势,本是自己近几个月来辛辛苦苦开创的,孰料,南京方面竟然另派他人来分自己的利益,而且还匪夷所思地派来这么个人。 方世成兴致勃勃地领着繁昌在北山寺里转悠了一圈,顺便还拖着他去了后面藏经阁、卓锡泉等几个僧家自住的地方讨了些茶喝。和尚见来了这两位官府中人,自然不敢怠慢,忙去名闻遐迩的卓锡泉中汲起水来,烹茶待客。繁昌见了这井水,想起了一事,笑道:“方专员可知,这泉水还有另外一处妙用。” 第七章(11) 方世成问:“什么妙用?” 繁昌炫耀道:“本地名酒,皆是取自这泉中的水酿成。枯陈药酒、雪醅酒之所以入口绵甜,水质是关键。据说,杭州人根据配方用虎跑泉仿做雪醅,10年而不能成。主要就是无法得到与卓锡泉仿佛的泉水。” 方世成顿足一叹,说:“我曾有半坛雪醅,尽为君家兄弟饮尽,再三思之不得了。不知道这海陵城中还有这酒存世?” 繁昌一笑,说:“此酒存世日稀。但是周某有幸收到一坛,放在炭店里。待会儿,我们便在附近找处饭店,让人取了酒来,把盏言欢,如何?” 方世成听说他有酒,高兴得眉飞色舞,说:“行、行、行!现在春蔬上市,又有鱼鲜,佐以雪醅,神仙也不要做了!” (七) 周宅之中,繁盛陪着妻子许怡六神不安地坐在庭院里,看天空时而柳絮轻飘,时而细雨纷纷,几乎忘却了外面的光景。这些天,他遵从母亲的意见,一心一意留在宅内。宅门口,繁昌派来监视门户的人见他很少出来,每当繁昌查询,都是摊手笑笑,表示毫无异常。 其实,繁盛不出门,并不代表他已经和外界断了联系。发现这一秘密的,是老三繁茂。但是,繁茂并不是真正觉察其内玄奥的人。而是由玉茹告知的。 那天夜里,玉茹正因为心头烦事而寝食难安。看看外面宁静,月色清亮,便独自出门来在宅内走走散心。也是事逢凑巧,当她走到旧时曾碰见繁茂中枪翻墙进来的那段围墙时,隐隐约约发现一个人正猫在壁根下仰头发出一声轻悄的唿哨。墙外,立刻也有人回应。接着,一小截竹管样的东西掷过墙来,被那人伸手接住,转身便走。 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显明地照耀出他的容貌,正是老二繁盛。 玉茹掩口噤声目送他离去后,站在阴影里半晌没敢出声,然后掉头便回院去了。这个意外的发现,使她意识到,周宅内这平淡如水的生活下面,居然已是波澜起伏,难以想象的。原本她以为是丈夫和老三繁茂是身份特殊的人,想不到这老二繁盛也是。这一门三兄弟各寻山头,各立门户。将来的周家更是危机重重了。 但是,现实里迫在眉睫的一个重大危机就摆在玉茹的面前,令她失魂落魄。这一个月,她无比惊诧地发觉,自己的月事未到,屈指算来,至少过期已经20多天了。而且,近两天还有呕吐的征象。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她怀孕了。 还有一个可以确凿认定的是,这肚中孩子的父亲,是繁茂。 虽然周太太整天闷闷不乐,为的就是周家至今未能有个第三代孩子。对老大失望之后,期望着老二拔得头筹。孰料事实上却是老三捷足先登了。不过,种子却下在了玉茹的肚子里。 玉茹这时已经顾不得再被婆婆发觉的危险。眼见繁盛离开后,也跟着悄悄去了繁茂的院子。这会儿,繁茂已经睡了,但还没有入梦。依稀听得有人蹑手蹑脚进了院子,站在门外轻柔地叩门,立刻明白是玉茹到了。 他连忙起身,顾不上披衣服,一溜烟赶过去开门。玉茹进了门,反手掩上后又插了门闩,忽然呜咽抽泣了几声。繁茂吓了一跳,忙关切地问原因。 玉茹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落下来,抽抽噎噎说:“我,我怀了你的骨肉。” 繁茂如遭雷击,打了个寒战松开了她的手,说:“这,这是真的,不会是他的吧?” 玉茹道:“如果他有这个能力,现在早就孩子满地跑了。结婚这些年来,我始终没能怀上。原因必定在他身上。换了你,一下子就有了,这可怎么是好?” 繁茂咬住嘴唇默想片刻,说:“要不,将错就错,认作是他的,他不一定会怀疑。 第40章 再者,你不承认,他纵有疑心,没有真凭实据也是白搭。” “可是,老太太那儿呢?她可是早有觉察了。我看得出来,那晚以后,她和我说话时。时常是话里有话啊!” 繁茂摇头,说:“老太太那里倒不妨事。她不是总盼着有个孙子辈的孩子吗?就算是猜出端倪,也是周家的孩子,管他是老大、老二还是老三的呢,都叫她一声奶奶。” 第七章(12) 玉茹想想,也觉有理。玉茹依偎在繁茂怀里,备觉温馨,昏昏沉沉眯了一会儿,突然惊起,睁开眼睛说:“刚才看见老二了。他鬼鬼祟祟在你上次翻墙进宅的那个地方,和外面的人互通声气。不知道他究竟是哪一伙的?” 繁茂有点意外地呀了一声,说:“外示低调,内里却活跃得很。看样子,他们是不想做这池中的鱼儿,等着龙门一跳的机会,飞去无踪呢。老大这囚人的策略,怕是不会长久了。” 玉茹听不明白,询问其详。繁茂拍拍她的后背,说:“没事的,这会儿风声鹤唳,全是虚的,不管他就是了。我看,你怀孕的事情怕也不能再隐瞒多久了,不要临事慌乱。” 玉茹抬手摸摸他光滑的面颊,笑笑说:“我知道,你别担心。就算他们都疑心,不还是有个老二顶缸吗?哪能想到你身上来了。” 玉茹这个论断大致正确。时隔三天后,中午家宴时。繁盛、繁茂兄弟二人在场,周太太正和许怡谈笑正欢。玉茹的妊娠反应发作。她小心翼翼地扒了几口饭,陡地一阵恶心泛上心头,徒劳地捂住嘴想快点离开。可是没有走出几步,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地面一片狼藉。 周太太望着这大儿媳突如其来的异常情形,心中生疑,忙嘱咐家人去请医生来瞧瞧。 王先生是祖传的中医,家传的医学,是周家常年惯请的大夫。午饭后不久,便提着皮包过来。见了玉茹慵懒的模样儿,心中已经有了三分数。待得号完脉,舒眉一笑,说了声恭喜。 一直密切关注着的周太太失口道:“莫非是,真的是怀孕了”? 王先生点点头。 周太太吩咐管家付了两块大洋作为医资,送他离去。自己坐在桌前望望媳妇,又想了会儿心思,看的出心情矛盾之极。思量了半天后,原本冷淡的面容上泛起些笑容来,说:“周家骨肉,添了新丁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玉茹,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家里的杂务就少操心了,以静养为主。” 晚上,繁昌就提前回到了家中。这个消息不知怎地传到了炭店他的耳中,这迫不及待地匆匆而返,正是为了此事。晚宴上,周太太开门见山直接点题说:“老大结婚这些年了,一直开花不结果,让我这个做娘的心里着急。这回,玉茹的肚子终于替他争了气,老大还是老大,孩子出世后排行依旧按序。这可是咱们周家的一件大喜事。” 繁昌望望妻子,伸手去她尚没有任何迹象的平坦肚皮上按了按,笑道:“这么快?我都难以置信了。还是老天有眼,我周繁昌有后了!” 繁茂如释重负地放下筷子,瞧瞧母亲,说:“喜从天降啊!” 繁盛不动声色地淡淡笑了一下,说:“恭喜,恭喜。我有个小侄儿了。” 繁昌大笑:“男孩女孩都还不知道呢。托你吉言,准生个小子,续咱们周家的香火。” 周太太的目光在二儿子身上扫来扫去,仔细打量却没有看出半点破绽来,便对二儿媳说:“你大嫂先怀上了,老二这一房就落在你的身上了。咱们周家在这战乱之年要是连添两胎,那可就是件双喜临门的大事了。多少会冲淡那些凶戾之气的。” 繁盛听了正要笑,冷不防周太太盯着她,说:“你不要笑,多疼疼媳妇才是正事。别在外面胡三乱四地。你媳妇儿若是告诉了我,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繁盛受了母亲这两句训斥,有些无辜地赔笑,望着对面的繁茂,恨不能去揪他的鼻子。繁茂仿佛局外人一般,看着面前这些人,面无表情地喝酒、夹菜。 晚饭后周家三兄弟先后出门。这会儿,由于日本驻军大都调往城外,只有少量宪兵守城,故而宵禁无形中已经解除,至今未见有巡逻队上街巡查。居民们以及小贩们得了讯,胆子大了,都不顾禁令开始了夜市生意。晚上9点多。人流依然嘈杂,叫卖声此起彼伏,衬托出一派兴旺景象。 繁茂随意踱进了家旅店。此刻,德顺元药铺的掌柜李逸仙正坐在张木桌前,就着几片猪头肉、和一小碟花生米喝着酒。繁茂整了整衣角往他对面一坐,佯作惊异道:“哈!原来是李掌柜的。今晚宵禁开放,满大街的热闹可是久违了,为什么不点灯营业呢,反而到这儿来枯坐小饮?” 第七章(13) 李掌柜似笑非笑,说:“宵禁解除,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不来街头喝几杯,难道还要闷在屋子里闻药味吗?” 繁茂嘿嘿一笑,招手叫来伙计,点了只卤猪手、酸溜肚片,伸手示意道:“夜来出门闲逛,肚子也空了,咱们拼个桌子,对饮小酌,如何?” 李掌柜点头,拿起桌上的土酿瓜干酒,先行给他斟上满满一大碗,说:“行,咱们就喝这海陵特产的瓜干酒,舒解舒解乏闷。” 繁茂拿起酒碗来先喝了一口下肚,顿觉腹中一团烈火沿着食道冲上头来,舌根微苦,不禁叫了声:“好猛的性子!” 掌柜面带戏虐之色,说:“你们大户人家子弟,平日里都是陈年佳酿不离口,今天喝了这酒,足以见识民生的艰辛了。” 繁茂抹抹嘴,说:“拿这酒给我上课了。这酒我喝得惯,若是在荒郊野外,狂风肆虐,不喝它还真难以抵御寒冷侵袭呢。” 李掌柜凝视他良久,说:“要真的让你去,你这养尊处优的身体,能合适吗?” “自然能,你可别小瞧我了!”繁茂挺起了胸口,稍带些不满说。 李掌柜笑了起来,连连摇头说:“算了,你这样的人才,哪里会舍得让你离开呢。你这得天独厚的条件,没有人可以替代得了。现在,就有任务要交给你办了。” 繁茂听他后半句陡地压低了音量,宛若蚊鸣,忙凝神倾听下文。李掌柜说:“城内日本人已经大部出城援救樊庄。据可靠消息,围攻樊庄的部队番号不明,绝对不是我们的人。上级分析,这可能是那支忠义救国军所为。目的是调虎离山,已经达成效果。眼下,日本人只剩下宪兵队守城,伪军余部都是令兄的手下。估计,是要借着这个机会营救许家母女离城。但不知你那两位哥哥是否已经达成协议。一个想走,一个肯不肯放,由他们去吧。咱们的任务是……” 繁茂接口道:“是不是鹬蚌相争,我们做黄雀?” 李掌柜点头笑道:“聪明,一猜便知。你知道吗?咱们这黄雀还要顺手牵羊做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情?”繁昌凑过去听他的下文。 李掌柜低声说:“袭击宪兵队,做掉本田这个狗娘养的,煞煞鬼子的劲头,显显咱们的威风!” 繁茂顿时喜出望外,激动道:“这个鬼东西,我看着他耀武扬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龟儿子,落到老子手里,准不饶他!” 俩人商量了一阵子后,付了酒菜钱,先后离开旅店,在半里外的一个秘密地点碰头。那边的人也是做好准备,拿出几件日本军服给他们换上。繁茂因为懂日语,便穿了件中尉指挥官的军服,挎上制式刀,昂着脑袋来回走了走。众人都笑说再贴上日本仁丹胡子,蛮像回事的。管保唬得住那些真鬼子。 李掌柜做个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等候外面布置的暗哨发来的新情报,随时准备出动。 第八章(1) (一) 且说周家宅院内。繁盛和许怡睡下不久,看着床头的闹钟时间,似有心思,不敢懈怠。大约到了11点左右,悄悄推醒已入梦乡的许怡,吩咐她赶紧穿衣起床。许怡不明究竟,朦胧地问做什么?繁盛低声说:“今夜,送你们母女出城。” 许怡大喜,连忙穿上衣服,拢起头发,随繁盛出了院子。悄无声息地来到那处围墙根下。繁盛悄声吹了个唿哨。那边有人以鸟叫回应。随即,从墙头放下一挂软梯来。繁盛扶着许怡晃晃悠悠地爬上去,在墙顶转折处费了点劲,到了墙外。 繁盛自恃身手灵活,连软梯也未用,直接徒手过墙头。墙外面,是和邻居丁宅之间的一个狭窄通道。由此直向北去,便进了同春里后面的巷区。巷道纵横,转拐右绕,独辟蹊径,半个小时后来到许家后门所在的巷内。 繁盛夫妇和同行两个接应的人隐伏在阴影里,聆听四周没有动静,这才轻轻去敲门。门内立即有了回应,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佣人探头出来见是他们,招手示意进去。繁盛拉着许怡的手,进了许家后院,来到许母的居室。隐约可见里面的灯光。 许怡心中高兴,抢先一步跨入院中,抬头只见庭院里人影幢幢,站着一堆人,寒亮的刺刀闪着光芒。她惊叫一声,正待后退,但已是迟了。院外伏兵一起,将繁盛和她顿时擒住,推进石阶下。敞开的门扇里,慢吞吞走出个日本军官来,手扶战刀哈哈大笑道:“周二少爷,这下可露了你的真面目了。这内应外合的手段,低劣得很呐。” 繁盛一见此人,心中一惊,居然是宪兵队长本田中佐。无奈之下,强笑道:“原来是本田中佐。我周某人携着妻子来探访丈母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这样胡乱栽赃?” 第41章 本田大笑道:“令兄早已和南部将军达成默契。估计着你们这些反日分子要出面营救许家母女,安排下了这么个圈套来捕猎。你们自行送入,还狡辩什么?” 繁盛也发出一声冷笑,说:“你们要捕的是反日分子,与我何干?我是许家的女婿,难道凭这点就摇身变成了什么军统分子了?” 本田摇晃着脑袋,命令手下先将繁盛拖到另外一个院子中去看押起来。自己眯缝起眼睛,看着惊慌失措的许怡,涎着脸笑道:“许小姐,你说不说实话?告诉我,你的丈夫是不是地下分子?” 许怡见他眼光中不怀好意,吓得花容失色,想夺路出逃。半道上被本田一把揪住,连拖带拽进了屋子。但见许母被一条麻绳捆在太师椅上,动弹不得。许太太见女儿被本田拉进了屋子,心知不妙,怒声骂道:“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我们许家可不是寻常人家。我儿子是国军将领,手握兵权,难道就不怕他回来一个一个要了你们的狗命?” 本田充耳不闻,双手死死抓住许怡的双臂,凑上去在她雪白的脸蛋上嗅来嗅去,陶然欲醉。许怡情急之下,奋然乱踢着,想挣脱这个鬼子。本田被踢了几脚,却不生气,哈哈大笑着一手握住她的双手,腾空一只手就直接撕开她颈下的衣襟,想直接硬行探入其内,抚玩乳房。许怡尖声哭叫着,低头一口拼命咬住他的手掌,死死不丢。 许太太见了这场面,气愤至极,绝望地嚎叫了几声后,昏晕过去,不省人事。 本田被咬得疼痛难忍,啪地重重打了许怡一个耳光。鲜血立刻从她的鼻孔里窜流下来。但她依然紧紧咬住,毫不放松。本田哇哇直叫,砰地一拳打在她的太阳穴上。许怡原本体弱,哪经受得住这一拳,顿时也昏死过去。 本田擦了擦手上伤口处的血痕,狞笑着正欲乘机施暴。冷不防西南方向处,枪声响成一片。一个宪兵快步冲进来报告,说宪兵队部遭到了不明身份之徒的攻击,死伤惨重。本田大惊,生怕误了南部交代的守城任务,有些悻悻地望了地上许怡一眼,命令将她看守在这里,自己领着一干部下增援去了。 许怡双手掩着衣襟,跌跌撞撞来到母亲面前,边哭边笨拙地替她解绳索。许太太跺脚急道:“别瞎忙了,快点逃命要紧!” 第八章(2) 许怡说:“外面有鬼子守着,往哪儿逃?” 正在这时,前院一阵嘈杂,涌进一群人来,为首的是周家大少爷周繁昌。今夜,他身穿皇协军将军服,带着几十号人喧喧嚷嚷进了后院,厉声和留守的六七个宪兵交涉一气,然后挥挥手打发他们散开,径直进屋来救人。 许怡见他进来,双腿一软,泪流满面。 不一刻,繁盛被释赶来,进了门便意识到方才事情的严重性,一把搀起许怡,问:“是不是他们胡来了?” 许怡边哭边点头,头发凌乱,满脸血迹。许太太离开了座椅,也是泣不成声,说:“幸亏那一阵枪声来得及时,不然的话,怡儿可就受那个鬼子的欺负了。” 繁盛红了眼,怒喊一声,转身就欲出门去寻本田拼命。 繁昌一把拽住他,冷冷道:“这事情怪你自己不好。谁让你擅作主张来的?有我在,轮到你胡来吗?现在事情弄成这步田地,还好意思找人拼命。日本人是你周繁盛拼得了的吗?不是你店中来及时报信,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原来,先前接繁盛夫妇出周宅,护送到许家的是益丰粮行的两个伙计。大约是繁盛预先有个提防,让他们隐在外面,见机不对,就去炭店求救。不露半丝真实身份的痕迹,力图将这件事伪装成繁盛个人出于亲情的举动。目前,看繁昌适时出现,说明这个构想是成功的。尽管落进了他们的圈套,可在绳索合拢的一刹那,又找出了脱身的缝隙。 但是,繁盛对于哥哥的出现,正眼也没有瞧一下,径自走过去,替许怡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擦去脸上的血迹,说:“走,咱们回家去。” 繁盛夫妻俩夜间出走,凌晨回来时,又捎带上丈母娘许太太,令睡在门房里的王管家一时摸不着头脑。但是,看他们的神情,又隐约感觉到先前发生过非同小可的大事,不敢多言,急匆匆陪着他们去了住处。不一刻,繁昌率着一帮人也回来了。看见那两个安排来守门的手下,心领神会地一笑,流露出股尽入我彀中的得意神情来。 天色尚未放亮,街头院角依旧漆黑。周宅内几处院落电灯和烛火并起,脚步声和说话声将在睡梦中的人们俱都惊醒。周太太年纪大了,到了此时本就有些梦浅,被这嘈杂惊醒了。丫头如云闻声进来报信,说宅子中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没睡,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老太太连忙穿衣,带着如云到前院去,只见老二院门外聚集着一群人,窃窃私语。院子内,传来繁昌和繁盛的谈话声。 繁昌说:“这事你做得太冒失,为什么不和我先打个招呼?” 繁盛轻蔑地说:“与虎谋皮,不是做白日梦吗?” 繁盛气极反笑,道:“哈!原来你把我也归拢到敌对面去了。我正在和日本人通融,节骨眼上你来了这么一出,不是将事态恶化了吗?” 繁盛哼了一声,说:“你明着是和日本人合谋来着,这3岁小孩都看得出来,我周繁盛是跑江湖走码头的人,难道会上你的当?” 繁昌顿足,怒道:“你这样草率,周家险些就要毁在你的手上了。” 繁盛冷笑:“周家的体面,今天也尽数丧在你的手上。你在日本人眼中算个什么?自己好好想想。本田都敢对许怡下手了,她可是周家的儿媳,你周繁昌的弟妹!你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如何了得呢。呸!” 周太太听得此言,推门进去,厉声道:“许怡怎么了?许怡怎么了?你们两个都是混蛋。周家怎么出了你们这样的孽子。我怎么生了你们这样的畜生!” 许怡母女俩在屋内听得周太太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抱头痛哭起来。周太太快步进屋,见了这对母女的狼狈样,不由惊怒交加,低声问:“怡儿没有让鬼子得逞吧?” 许太太点点头,说:“不是外面一阵枪声,后果不堪设想。这伙天杀雷劈的鬼子!” 屋外,这对兄弟俩见老娘进来,不敢再多说,沉默着僵持。正在这时,一个人悄悄进了院子,在繁昌耳边轻声说了几句。繁昌的脸色一变,也不多言,转身便走。那些部下们见他如此神色惶然,虽不明所以,但也纷纷跟在后面。可是,繁昌还在巷道之中,身后有一人招呼道:“大哥,你这会儿忙着去哪里?天还没亮呢。” 第八章(3) 繁昌掉头看去,是三弟繁茂。繁茂身穿睡衣,头发散乱,像是才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模样。他面无表情地指指院门,说:“老三,你来得正好,去屋子里安慰一下你二哥和小嫂子吧。” 繁茂一脸的惊诧,口中问道:“出什么事了?”脚下却不停留,直接进门去了。 繁昌无暇他顾,率着部属匆匆出门向宪兵队赶去。 (二) 原来,就在先前本田意欲施暴的那段时间,位于万字会附近的宪兵队部门外大街上,来了六七个日本兵,为首的中尉军官日语娴熟,居然和守岗的哨兵聊得火热,顺顺当当地混进了宪兵队。他们摸到本田办公室内,里面坐着水川少佐值守电话。听到门外有人叫声报告,便随口说声进来。不料未见人入,却是一顿乱枪打进,顷刻间浑身筛子仿佛,一命呜呼。 然后,这些外来者仗着军服的伪装,在宪兵队内大开杀戒。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宪兵们不明所以,难辨真伪,大多稀里糊涂送掉了性命。这些人一通杀戮后,全身而退,去向不明。至于伏击本田是不是他们,那就更难判断了。 本田遭此重创,又气又急,像热锅上的蚂蚁样乱转。见繁昌进来,如见救星,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连声道:“周先生,你来了就好!你来了就好!这事怎么回事?袭击宪兵队的会是哪些人呢?” 繁昌一语双关道:“中佐阁下意乱情迷,色欲大动,只顾去占女人的便宜,全然忘了身边的危险。这可不是件好事啊。” 本田脸上一红说:“我收到情报,说今夜会有人营救许家老太太,便设了埋伏,准备一网打尽。不料,来的竟是令弟。我怀疑他是重庆方面的人,便试探一下,没料到有人借这个空子,偷袭了宪兵队。” 繁昌一笑,说:“看情形,那个情报来源极其可疑,怕是调虎离山,再中途设伏的连环计。我看,这极像新四军游击队的手法。” 本田呆若木鸡地愣怔了半天,似乎还没从这意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连忙擦汗。 第三天上午,南部率部回城。此次援救樊家庄,他的援军未到目的地,便在半途接连中伏。本以为是敌方以此来延缓他的行军速度,基本上未加重视,夺路前进死伤上百个人后,终于赶到。可是,樊家庄战事已经结束,攻击的不明部队撤得干干净净,连具尸体都没有留下。据守军报告,这些围攻部队火力极强,兵员约在千人左右,且有多门重武器支援,战斗力前所未见。根本不像是新四军的作战方式。 南部费尽心机,也猜不出这城内、城外两支风格迥异的部队默契协同的原因。他将怒火全部发泄到玩忽职守的本田身上,当着繁昌的面煽了他六七个耳光,怒责道:“你这头猪,连偷袭敌人的身份都弄不明白,真真丢尽了日本皇军的脸面!” 第42章 本田边挨打边敬礼,让繁昌看得心里发笑,劝解道:“南部将军,不要过于生气。眼前这局势错综复杂,还须加以梳理,才能得出结论。在下建议,根据已知情报线索进行深入侦查。看看这迷雾阵后究竟是什么药。” 南部怒气稍霁,点点头说:“这件事,就交由贵处全权处理。宪兵队作全力配合,有劳周先生了。” 繁昌谦逊地说:“本田中佐有丰富的经验,正好可供在下借鉴了。” 周宅中,关于那夜本田意欲侮辱许怡险些得手的传言,不久就弥漫扩散出去。海陵城内居民家喻户晓。人们私下里议论,原来铁杆汉奸也保不住家里女眷受欺,真正是丧心病狂之后,也寻不着什么好了。 繁茂到学校上课时,隐约也听到这阵风,心中更添一阵忿恨。路过药铺时,被装作恰好出门的李掌柜迎面碰上。李掌柜见着他,说:“二少爷回家去,咱们恰好同路。” 繁茂拉着他进了药店,巡视四下无人,便低声问道:“那天晚上的行动,你事先知道我二哥要解救人质逃走吗?” 李掌柜摇头,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们的任务就是为了重创鬼子宪兵队,挫挫它的锐气。只可惜,那夜本田另有要务,对付你二哥去了。不然的话,一样准送掉他的狗命!” 第八章(4) 繁茂怀疑地摇头,说:“不像,我认为这几件事一定是有人在通盘谋划。绝非偶然。你告诉我事实情?” 李掌柜无奈地一笑,说:“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你的猜测恐怕是错误的。应该是一个巧合罢了。” 繁茂听他这样讲,只得承认这是一个偶然的巧合。他们的行动和许宅中的事件,并无关联。 但是,繁昌却对这件事持有相反的看法。在他的潜意识里,已经觉察到了这一连串事件之间内在的联系。他坐在炭店的账房里,关上门处于一片幽暗的光线中,似睡非睡地半眯着眼,脑海中正思忖想象着穿联起这些事件的那一根无形的线。这根线的末端掌握在谁的手里呢?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抑或是上苍冥冥中的安排? 他殚精竭虑寝食难安,感觉到了一个劲敌正潜卧在自己的附近,虎视眈眈。他依稀看到了黑暗中那双眼睛,飘浮在空气里,游离而散乱,锋利而阴鸷。这时,账房内门响。有个声音在门缝外低声说:“大少爷,事情已经弄明白了。我这是借着出门买烟的机会过来报讯的。” 繁昌打开门,一个戴着毡帽的人走进房间,光线黯淡看不清面孔。见了繁昌恭恭敬敬哈哈腰。 繁昌问:“你查到了什么”? 那人说:“我上次向您报告的情况属实。大少奶奶出入频繁,是三少爷的院子。二少爷极少在家和大少奶奶私下里没有交往。” 繁昌点头,从腰间掏出枚光洋来,吹了吹气扔给他,说:“替我盯紧了。眼下要多注意老二的动静。老三那里,先放缓了由他去吧。” 那人揣起钱来,一声不吭离开了炭店。小心翼翼四处张望,拐入了曲折的小巷中。 周宅众人这两天主要的事务,是重点安慰险遭大难的二少奶奶许怡。繁盛瞅个空子先行溜出来,走到同春里坊口,见王管家和阿虎并肩走来,心中一动,忙转身闪入巷内,另寻路径拐入天禄大街。 益丰粮行内,依然旧貌。头发剃短愈发显得俊俏的假小子王小姐,正心不在焉地玩着算盘珠子,一脸的落寞。此刻,见门掩后面闪过个人来,脸色憔悴,胡子拉碴,正是繁盛。不由惊喜交加,一跃而起,紧紧抱住他,脸贴脸依偎住,久久不放松。 繁盛被她这热情的拥抱几乎弄得喘不过气来,拍拍她的脊背,无奈地笑道:“好啦,好啦,要是别人看到两个大男人搂在一起。以为我周某人有断袖的癖好呢。” 王小姐松开双臂,说:“我不管,这下子我可要粘定你了,哪儿都不放你去。你就在这店内陪我。” 繁盛让开,说:“让我去刮刮脸。这胡子扎人呢。” 王小姐撅着嘴,说:“我就喜欢你这扎人的感觉。” “疯话!”繁盛啼笑皆非,推开她,去窗口取了剃须刀和香皂,打来盆热水,就着王小姐藏在抽屉里的小镜子,开始整理仪容。王小姐倚靠在床头,凝视着他的背影,说:“夜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满海陵城传得沸沸扬扬。那个本田企图非礼你老婆,被你大哥闻讯而来阻拦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繁盛揩干净脸,没接她的腔,自顾自道:“得查查,夜里袭击宪兵队的是哪个部分的。不管什么人,都得好好谢谢他们。正是他们的搅局,才没有使事态恶化。夜来对弈,险些全盘皆输。周繁昌,确实是个劲敌。我平日里小瞧他了。” 当天下午,李明善从城外赶来,这次安全起见,没有径直入店,而是住到了一处偏僻的小旅店,派人佯作买米,带信给繁盛,约他来见。繁盛得信后,趁着黄昏天色佯作回家,路上七拐八绕,料定了身后没有尾巴,这才来到赴约地点。 李明善早已在客房里订了几样菜肴和一壶好酒,虚席以待。见他来了,也不客套,指望面前的空椅请他坐下,说:“压惊酒,小酌几杯,以解愤懑。将来这夜惊的一出,会是你在这个小城经历中一段可圈可点的章节。” 繁盛喝了几口酒,说:“夜来,幸亏有人袭击了宪兵队,帮了咱的大忙。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这伙人的来历,我百思不解。只能先行定在新四军身上。但是,这明明又是一出与许宅内遥相呼应的大戏,是谁在幕后操纵着呢?” 第八章(5) 李明善陪喝一杯,说:“重庆方面根据几处情报,综合得出结论。共产党方面新有要人潜入海陵,坐镇指挥整个地区的情报工作,应对清乡带来的急剧恶化的形势。现在,汪伪76号也已派员入驻海陵,加强对这一地区的掌控。咱们这边,戴老板的意思是不动声色,维持低调,待时机成熟,以迅雷手段达成任务。” “那,许家的事,我们完全可以以静制动,立于不败之地。经此一变,所有的事情都撂到周繁昌的肩上去了。我看,他此刻站在日本人面前,无路可退了。要么铁下心来,不顾脸面。要么,借此事反制本田,以拖待变,从容脱身。我猜,他采取后种手段的可能居多。” 李明善同意道:“这件事,你的处理手段很对。即使落入他的陷阱,还有后撤的借口。万事以稳妥为目的。其余人皆可暴露身份,惟你不行。你可是戴老板亲手选中,青眼有加的精锐。万万不可让他失望。” (三) 周繁昌在炭店内六神无主地转悠了半天,又坐下瞑目长思,总是不得要领。对于前些天袭击宪兵队那些人的身份,多种考虑皆可成立,又皆可否定。一切都在似是而非的水波里逐流打旋,令人心烦。 他点起烟来,竭力将思路移开这些事,去回忆再往前的经历。突然,一个异乎寻常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他站起身来,走出屋子,踩灭了半截烟,召唤上几个护卫出门。护卫们聚拢来,问去那里?方才一笑,说:“北山寺。” 去北山寺,只有一个目的地:清乡督导局苏北特派公署。方世成专员,不,前箫道人,自然是周繁昌惟一拜访的对象。但是,这里与前几日初次造访时情形大相径庭。现在,展现于繁昌眼中的,是一个戒备森严的部门。北山寺山门两侧,除第七集团军司令部外,又加上了清乡督导江北公署的招牌。门口,有警卫守护,持枪挡路问明来历才容许进入。 进了山门,只见殿前空地上,站了二三十个人正做列队操练,都是精力充沛的样子。方世成专员。此刻深居偏殿厢房之内,坐在张厚实硕重的檀木椅子上,边喝茶边翻阅档案文件,那专注神情以及办公室内的布置和气氛,仿佛这里是早就存在的衙门,而非旦夕之间草创出来的。 繁昌心中啧啧称奇,心中暗想,这道人倒非仅会掷爻算卦,办起庶务来竟也是井井有条,三五日内,尽皆改颜了。如此看来,他此次重返海陵是有备而来。但李士群派他到海陵来做什么?是放心不下自己情报站的工作,还是另有它意,想借方世成来坐得渔翁之利? 方世成见他到了,很是客气,边让烟边沏茶边请他坐下。还用力拍拍他屁股下的椅子,半是介绍半是炫耀地说:“这把椅子,是住持送来的。和我那张共为一对,紫檀木雕的。是开寺之初城中官宦富户捐送的,足足有400多年的历史。现在瞧着外观,厚重坚实,毫无变形,难得的上品啊!” 繁昌听他说这椅子,倒也不放在心上。他是累世的富户豪族,什么没见过?紫檀木座椅虽然稀罕,但自己花梨木圈椅、座椅也有几张,故而对此亦是等闲视之了。方世成似乎并不明白他的心思,继续慢条斯理地介绍屋中其他的摆设。繁昌也不心急,挟着烟悠然听之,直到他自己也有索然之意了喝起茶来,才微笑着说:“到了贵处,才有幽然出世之感。在这桃花源里,方专员大约还是该隐约知道一点外面的情形。不知在下说得对不对?” 方世成垂目望住桌面上的纸页,说:“周兄指的是宪兵队被袭的事情吧?我是半夜里被枪声惊醒的。听枪声是清一水的盒子炮,大约是新四军游击队进城来了。本田前些日子,公开斩首了六七个共产党。这次,怕是来复仇的。幸亏他不在,不然得话可就性命难保了。” 繁昌不动声色地观察他,说:“方专员乃是世间奇人。 第43章 忽而为鲲鹏,忽而为鱼龙,变化莫测,鬼神难料。最近几年蛰伏于西山白云观,想必对于海陵内外的情况了如指掌了。” 第八章(6) 方世成笑道:“记取前身事,总是一场空。我暂居海陵几年,也是迫不得已。前半生浪迹江湖,交游极广,足迹遍布天下。知己挚友,惟王亚樵一人而已。六年前,我们在庐山刺蒋失手后,各奔前程,亡命天涯。他在广东托庇于李继深,遭戴笠诱杀。我更无坠入尘事的想法,一心一意藏身于庙观,了此残生。不曾想,李先生从极隐秘的渠道得知了我的下落,再三差人修书来邀请。我本不想去,但那日夜间一顿乱枪,断送了我的隐士梦。无可奈何,脱下道袍悬梁为证,箫道人已死,蜕壳生变。世间只有方世成了。我剃除长须,剪短头发,还俗入世,依旧在红尘中随波逐流罢了。” 繁昌闻言,叹息不已,说:“据我所知,昔日以先生之名,蒋委员长曾经问爻于沪上,足以显达。为什么要和王亚樵这样的杀手在一起呢?” 方世成说:“往事不堪回首了。我浪迹江湖多年,本就江湖气重。王亚樵虽然也曾涉足政局,但终究不能长久。故而挂冠而去,复入江湖,一击惊天下,一战慑群雄。地方豪强、青帮大佬,个个闻名丧胆,好不快意。只是应了那句老话:其兴何暴,其亡何速。我当年身在局内尚不自知,跳出局外去看,真是如梦呓一般了。” 繁昌倒没料到,方世成居然是这般敞开胸襟,谈及了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私。更没料到的,这个隐迹海陵小城中的风雅道人,竟是暗杀大王王亚樵的旧部党徒。据他所言,曾参与了那场庐山刺蒋的行动,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至极。 但是,李士群招揽到这样的人物,把他放置在到海陵来,所为何意?想让他重操旧业,充做刺客?还是…… 方世成似乎看出了他迟疑,一捧茶杯,道:“喝口茶吧。此刻饮来,风味最佳。” 繁昌点点头,随着捧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合起眼来作品味状,说:“古殿中品幽茗,一乐。只是睁眼来便见兵戟闪亮,又是尘俗中事了。” 方世成知道他眼下的意思,说:“这乱世中,不准备几杆枪那是万万不行的。你我替汪主席、日本人办事,必结仇怨。不留个心眼,日后连脑壳都不知道掉在哪里。所以,我到这里赴任的第一天,就招募、邀请了些人来,充作护卫。将来战局稍定,我这个清乡督导专员可是要下乡去,没个前呼后拥的梯己队伍,那怎么能成?” 繁昌说:“是,是,是。方兄所言极是。只不过,倘若我那两个弟弟得知了你的事情,怕不瞠目结舌,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方世成摇头道:“箫道人悬在白云观的梁柱上,只是具空壳。就让二位周兄凭栏哀痛吧,海陵城内知晓我底细的,惟你一人而已。” (四) 日军为清乡前的战略性行动已经开始,华东派遣军调集了4个师团的兵力,分三路向安徽第三战区麾下各部发动攻击。笠原师团所部攻击以马鞍镇为中心的第三十三军防线。许致远所部首当其冲。好在该师这两年装备完善,士气犹存,又是守方,凭借山区的地形优势,几度激战下来,竟是不处下风。笠原一郎中将气急之下,请调飞机助阵,对处于山地的马鞍镇实施轰炸。 一时间,全镇涂炭,军民死伤颇众。许致远在前沿观察敌情时,不慎被弹片击中,负了重伤,被送往后方抢救。三战区鉴于总部防御有效,另出奇兵,以两个师的兵力抄山间捷径,迂回至笠原所部的侧翼,发起突袭。 笠原师团顿时陷入了两路受夹攻的不利形势,急速退却。战役第一阶段结束,双方厉兵秣马,准备第二回合的厮杀。 许致远中将负伤的消息很快从不同渠道传到海陵。最先得知该消息的是繁盛。他从三战区转经李明善处发来的电报中得悉大舅子战伤入院。半是感伤半是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王小姐见他这模样,心中会意,推了他一下,说:“这就是你常说的祸福无常。许师长这一受伤,解了你们周家之围,你可以悠哉逍遥了。” 繁盛轻声一笑,说:“保持沉默,由着他们去吧。我猜这个礼拜,就会有情况出来了。” 第八章(7) 不出他的所料,5天后,繁昌一脸得意回了周宅,特意去后宅老太太处报功,说日本人那边经他再三斡旋、力保,终于撤销了对许宅的封锁。许家就此暂别危难了。周太太有点怀疑,见亲家不在身边,便问原因。繁昌故作神秘,笑而不答。 但是,到了吃晚饭时,酒桌上见了许家母女的神情,周太太隐约猜出点端倪来。许太太和许怡均是两眼红肿,一副哭泣过后的模样。繁盛也是神色拘谨,不苟言笑。她便问原因。繁盛吞吞吐吐道:“许怡,她哥哥,好像在安徽打仗时,受了伤。” 周太太顿时心中透亮,望望对面坐着的繁昌,冷笑一声,说:“身先士卒,甘冒矢石,是个英雄。不像那些宵小之辈,贪生怕死之徒。我来敬你们娘儿俩一杯酒,不要难过,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有事的。几个月后,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 许家母女听她这样说,大受抚慰,连忙拿起酒杯来,浅浅喝了一小口,不觉脸上泛起团淡淡红晕来。繁盛没有留意身边这些女人之间相互致意的场面。望着繁昌平淡表情的面孔,点头说:“这件事应该到此告一段落了吧。你的负担解除了,好去正正经经忙生意上的事情。” 繁昌正要回答,门外繁茂走了进来,见了这满座的人,笑道:“哎呀,这就吃,也不等我。” 周太太白他一眼,说:“就数你最滑头,脚板底下抹了油,一眨眼就跑得不见了踪影。谁愿意等你呀!” 繁茂有点儿发窘,抓抓头皮说:“这两天学校里忙,有两个老师失踪了,留下了辞呈。我们只得勉为其难,替他们的课。不知道这会儿,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繁昌冷冷道:“这会儿,他们都已到了新四军根据地去了。那边勾魂样来招揽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过去做文书教员,替他们培训不识字的土包子干部。你想不想去呀?” 繁茂毫不犹豫地说:“想。大哥您给我介绍条路子吧。” 繁昌、繁盛同时笑了起来。 繁盛说:“你大哥倒是想让你去呢,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你若投奔过去,怕只怕人家当你是奸细,先吊打三天,审明情由。有鬼则杀,无鬼遣送还乡。怕是不大可能的。” 繁昌哼了一声,说:“你想投靠新四军,那可不是一条坦途。若是识时务,跟着我做事,好过跟他们十倍百倍!城防团少了个政训科长,有兴趣吗?” 周太太陡地一拍桌子,厉声道:“老大,你这是在家里,不是在外面什么乱七八糟的炭店里,容你胡说八道。你两个弟弟,一个都不准做你的同行。你就省省心吧!” 繁昌的脸色霎时变得阴郁而苍白,两眼盯着盘中的食物,慢悠悠地说:“妈,这不是都在饭桌上吗?饭桌上的酒话,也要当真?” (五) 繁盛得到李明善转来的重庆方面的最新指令后,刻意留心起海陵城中的变化来。小小海陵城,现而今是以东方圆600里地的区域中心。城内各式各样的机关办事处林林总总,要找出76号新派入住要员,不是件轻易办成的事情。他自己在城里也是单线联络,另外安插的组织中人与他并无联系。所以,访寻工作的惟一希望就在于两条腿跑路。 他从县府及周边开始暗中调查,整整3天下来,毫无收获。这些时日,随着城中治安的恶化,不少所谓的住本地机构已经开始陆续撤离,只留下具空壳。其中,犹以挂着江北、苏北字样开头的居多。这片地区查完后,他有些心灰意冷,找出海陵城区地图来又仔细研究,将视线转移到西北角上那处原本禅林现今成为兵营的地方:北山寺。 他想起孙良诚及其司令部已经迁出县城,这里遗留下来的住所被僧人们收回去的可能性不大。有可能又有新的机构驻节其内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他马上动身,急匆匆的样子让王小姐觉得奇怪,在背后追问几句却无应答。 出门后,繁盛在午后宁静的街道上快步疾行,不出半个钟头便远远看到临街矮小民居间隐约显现的北山寺大殿翘起的檐角和森然的屋脊。绕过街口后,便见北山寺山门殿前戒备森严。不但有士兵站岗,还有便衣游离于山门左右。第七集团军司令部的招牌一侧,又添新丁。他佯作迷路,边走边瞟上一眼,看清了上面的字迹:清乡督导局江北特派公署。 第八章(8) 他心中隐隐有了数。李明善所说的76号新派来的人就是顶着这个帽子来的。清乡督导局,是个什么样的机构呢?监督指导清乡工作,还是加强炭店对江北地区的情报作战?还是预先在清乡行动中打入楔子,以待日后堂而皇之地坐收成果?还有一个问题,李明善得到的情报含糊不清,究竟己方对这个机构的存在有多少了解?它的出现是针对哪一方的?重庆方面、新四军方面、还是两者全部? 发现清乡督导局特派公署后,繁盛的疑惑非但没有减少,更增添了一系列的问题。他在黄昏前回到益丰粮行时,已经有一个人在账房内等候许久了。此人和王小姐攀谈得正投机,屋内气氛一片和谐。繁盛推门进入时,心脏不由咯噔一声几乎停跳。 第44章 他的哥哥周繁昌笑吟吟望着他,指指王小姐,说:“我和你的红颜知己正聊得欢呢。等你这么半天也不见影子。再不回来,我就着人去请老娘和许怡来,到那时守株待兔逮你个正着。你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繁盛随即一阵大笑,说:“你个家伙,抄我的老底啊!大白天没事,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繁昌说:“带给你一个好消息。许家的事情已经完结。南部、本田都没心思将精力集中放在这么个远在邻省,重伤住院的对手身上。眼下,他们的目标是清乡,全军主力在乡下四处扫荡。新四军主力却到处闪避,难觅踪影。还得依赖我这炭店给情报机关出力呢。特高课没用啰。一帮短矬子,出门就被老百姓认了出来,有去无回。个个都寒了心,都一个劲地将重担推给我。特来知会,免得你惶惶不可终日似的。” 繁盛道了声谢,让王小姐去沏茶。繁昌摇手,说:“天色已晚,你只想一杯茶就打发我吗?” “那,咱们去富春喝酒。”繁盛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便顺水推舟道。 晚间,天尚未黑透,富春酒楼上包间内,郑团长已经抢先来等候。见繁昌一行到来,忙不迭地招呼。 这时,楼梯处,又是一阵脚步声响。上来个中等身材,文官打扮的男人来,抱拳作揖道:“周兄盛情,鄙人愧不敢当啊。” 繁昌回头看去,是督导专员方世成,点头笑道:“老兄新来海陵,也是方面大员,何故如此自谦?来,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新来的清乡督导公署方世成专员。此趟来,可是肩负着汪主席和李部长的重托,指导清乡工作呢。” 繁盛心中恍然大悟。原来,今天自己寻找许久的那个清乡督导局江北特派公署的主角,居然就是此人。他一面客套,一面观察他的相貌,不由有几分踌躇和犹豫,感觉到自己以前似乎与此人相识,颇有几分面善。那人见了繁盛,扭头看看繁昌,似有深意。繁昌视而不见,一指繁盛道:“这是在下的二弟周繁盛,做粮油生意的。” 方世成连连点头,说:“看得出,周兄是经商的奇才。日后,咱们应当携手做些粮油生意,赚上一笔。” 这会儿,老板早已溜到下面厨房中,吩咐厨子弄几样时蔬鱼鲜来。厨子自是不敢大意,特地去院中池里,取了几条江上新捕得的鲜刀鱼来,先行过油去腥,然后将厨刀掉转,以刀背在鱼身上轻拍数下,倒提起尾来,用极细极锋利的竹签凑着鱼肉轻描淡写地一划。刀鱼嫩肉随签而分,依旧是鱼的形状落于盘中。只是一副骨架芒刺全数分离出来,丢在一边,熬汤取汁。 这只已然剔刺的鱼儿,被涂上一层薄薄的面粉,又入油迅疾一走,保持形体完整,这才下锅,以葱、姜、椒等佐料先行热炒,再添上酱汁、香油、颠倒几个来回,这才装盘,端上桌来。 郑团长和方世成在此地也有些时日了,江鲜刀鱼自然识晓,知道味道虽然鲜美,但肉内芒刺太多,令人望而却步,是美中不足。但见繁昌浑不在乎,下箸夹起块鱼肉丢进口中,丝毫不见剔刺的动作,心中奇怪。便也试着去尝尝。鱼肉入口,并无半点刺扎,不由惊讶忙问怎么回事? 第八章(9) 繁昌得意道:“我是熟客,知道这厨子有取刺剔骨的绝技。刀鱼乃天下至鲜,但可惜多刺。有了这等巧夺天工的手段,放心大啖,确是人间之乐。” 众人闻听此说,纷纷动箸,顷刻间将一盘红烧刀鱼吃了个精光。 繁昌望着他们的吃相,微然笑道:“我在这里小题大做一下,请各位指教一二,特别是方专员。咱们就说这眼前的清乡工作吧。其实也就如同这吃刀鱼。苏中一带田地肥沃,物产丰富。就像是这刀鱼的肉质鲜嫩可口。可是呢,自从新四军东进之后,通过郭村、黄桥等几次战役,逐步站稳了脚跟,他们也就变成了这深附在肉里的无数根芒刺,难剔难除,令人头疼,取舍两难。咱们汪主席提出清乡,就是要巧用手段,拔掉这些刺,留下大块肉,使这一地区成为南京政府稳定的财政来源,为将来的发展奠定一个良好的基础。” 方世成举杯笑道:“高论、妙论!以刀鱼比拟眼前的清乡工作,一语中的,尽在要害呀!你这炭店情报站,怕就是那剔骨的利器,清乡的先锋了!” 繁昌摆摆手,抱拳道:“多承夸奖,但在下倒以为老兄这清乡督导局,才是咱们清乡工作的主心骨。汪主席、李部长慧眼识英雄,派你来主持工作,我们炭店上下的兄弟们,岂敢不听从号令。” 方世成刚想谦让。不料繁昌话锋一转,如飞流之下,说:“我这位兄弟,本在上海滩拜在杜月笙的门下。恰逢战乱,避居海陵,以商贾之业谋生计。但据我看来,他日后必不是池中之物,会有更大的作为。我想,一来为了他目前手中的生意,二来也为向仕途靠拢有个准备。所以,方专员的特派员公署内,可否替他谋个职位?” 方世成呵呵笑了好几声,说:“行,周先生是人中龙凤,在下网罗尚且不及,更何况又有令兄的举荐,自然是要纳贤入帐了。我那里,还有一个稽核科长的职位空缺,若不嫌弃,末日便可任职。” (六) 繁盛今夜喝得着实不少。饶是他闯荡江湖多年,也经不住具有北方人豪饮体质的郑团长,巧妙圆滑的方专员和始终不露真底的繁昌轮番劝饮,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醉倒当场。王小姐本欲叫车,繁盛却不肯,让她陪着自己在春风拂动的夜晚一路步行回粮行。繁昌有点不放心,想给他叫黄包车。方世成劝道:“古人服丹散之药,劲力一发,便要行走发散,这酒劲上涌也大致仿佛。不妨让他们走着回去吧。冷风醒脑,活血化醉,一举两得嘛。” 繁盛醉意朦胧中听他这番话,口气熟悉之极,一时想不起来,在街头走了半天,快到粮行时,用力一拍王小姐的柔肩,说:“我知道他是谁了!” 王小姐吓了一跳,忙问:“什么他是谁?你说清楚些。” 繁盛但觉一道灵光闪过后,又归于混沌。明明已经悟出那人是谁,但又含含糊糊说不出口。他站在路边出神老半天,未有结果,只得跺跺脚说:“先不管他,我已经觉察出蛛丝马迹了。定然会弄个水落石出的。” 王小姐不明白他的意思,以为只是酒话,扶着他入内,脱了外衣和鞋袜,塞进被窝里去,酣然大睡。 第二天一早,繁昌来到粮行,将繁盛从睡梦中拖起,硬是催着穿衣打扮,随他去北山寺赴职。繁盛宿醉未解,头轻脚重被拽上了黄包车。车声辚辚直奔目的地。这会儿,北山寺早已山门洞开,门岗林立。方世成在殿前空地上看手下们练拳,没想到周家兄弟来得这么早,急忙请入室内坐下。 繁昌笑笑说:“人,我是给你送来了,可要好好教教他。我看他上午来这儿办公,下午回粮行理事。公务、生意两不误。” 繁盛望望哥哥,想起件事来,说:“老娘的话,你忘掉没有?” 繁昌摇头,说:“哪能忘呢。你在这儿是个闲差,是方专员照顾你,比不上我要真刀实枪地和人拼命,有什么可担心的。” 繁盛无奈,拱手冲方世成作了一揖。方世成也是无奈,领他到隔壁一间房中,指着张桌子说这就是他的位置,具体事务是帮着科长研究清乡后,实行税务摊派,核算方案。将来,还可以转调去税捐署任职,那里可是个肥得流油的衙门。 第八章(10) 整个上午,一通忙碌后,繁盛离开回家时,酒醉已解,人也倦了。依旧黄包车送回宅子,这会儿,许家母女正要回转自家宅子去收拾。周太太再三挽留不住,恰巧见他回来,便由他去送。 临行时,周太太特意和许太太、许怡娘儿俩挑了个僻静处,低声问询许怡身上月事是否正常?在她看来,这个二儿媳也该怀孕了。许怡红着脸摇头,心中却是有几分惆怅和失望。回到许宅这些天,繁盛和她在闺房内的亲热次数寥寥无几,心中有情趣也提不上来,这会儿婆婆陡然提及,自是感到一些失落。 周太太笑了起来,说:“我是心太大了点。想双喜临门呢。这事还是按你的话,要讲缘分哩。” 繁盛送丈母和妻子回家后,未作停留,借口去粮行,实际上却是出城去了。为了保密起见,他从许宅后门离开,从粮行的后面进去,戴了副眼镜,粘上假胡子,依旧从后门出去,大摇大摆出了城。,他来到卤丁河边的联络点,上了芦荡中预备的小船,顺流直下驶向那处隐蔽于水乡深处的村落。 半夜时分,明月清冷地映照着茫茫水色下的渔村。几株槐树和垂柳青色勃发,在轻纱般的月光中显现出一种令人惊讶的色泽来。树阴之下,一个持枪人影在此值守,听到了远方隐约传来的桨橹之声,不由警觉,马上举起胸前的望远镜进行侦察。徐徐近岸的小船船头,拿起面小巧的三角旗迎风挥舞几下,那人看出暗号,急忙转身回去报告。 当繁盛上岸时,李明善以及另外一个插枪的便衣军官已然候在树下。这俩人打着哈欠,揉着眼皮竭力想撑起精神来,接待这位星夜而至的不速之客。繁盛冲他们略点头,便朝那几间茅草屋走去,边走边说:“想不到,这春夜的寒凉不亚于冬天,湖上又有风,快冻死人了。得先烤会儿火才好。” 李明善说:“什么风,将咱们周二少爷从海陵城中的温柔乡里吹到了这儿,瞧这模样儿,够惨的。” 第45章 繁盛一脚踹开柴门,进了屋在惨淡的油灯下依着土灶坐下,拿出盒烟来丢在桌上,说:“我周某人时来运转,要飞黄腾达了。先请你们抽烟,过些天再吃酒,去城里最好的富春酒馆。” 李明善两眼发亮,笑道:“人不能夸,一说就来劲了。老老实实说你的来意吧。” 繁盛哈哈大笑,便把白天里繁昌领着自己去清乡特派公署赴职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李明善听着也觉得奇怪,不知这位周大少爷卖的什么关子。据情报,76号新增力量到达,恐怕就是这位初来乍到的方专员及其手下。繁昌将自己的二弟硬塞进他的班底中,是想暗伏一条眼线,还是另有打算? 三个人思忖良久,不敢贸然。决定向重庆方面发报,告知详情,盼求指示。 这份电文发出后5个小时,大约在次日上午8时左右,重庆方面复电传来,寥寥十数字:是友非敌,可以加入,注意隐蔽身份。 译电员拿着这封译电过来时,繁盛已经和李明善等人坐到了河边槐树下的凉棚里。远望,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水上景色,就着几个美国牛肉罐头喝着瓜干土酒。繁盛一面吃一面叹气一面笑骂道:“我在城里,都是好酒好菜招待你。不想你尽地主之谊,尽弄些陈年罐头来应付,真实不够意思。” 李明善笑道:“且莫心急,灶上炖着和炭炉上煎烤着的,都是你在城里吃不到的东西。” 不一会儿,灶火升腾,炊食已熟,端上来看时,是一大罐子泥鳅麻虾炖豆腐,衬着一抹香油,扑鼻清香。那厢里,更有异香飘来。锅盖起处,是一面径可尺许的烙饼,微焦的饼身中,混嵌着杂鱼和虾米,缀以青葱、红椒,令人睹之嗅之,别有一番风味。 繁盛是城市里长大的人,乡村野食并不熟悉。见了这两样东西,心中高兴,拿起筷子来拣了块豆腐进嘴,叫了声“鲜!”又撕开块烙饼,咀嚼几下,又叫了声:“香!”拍案道:“香鲜可口,好东西,盖过了富春的奇珍异菜!” 第八章(11) 李明善摇头笑道:“周兄不要厚此薄彼,各具风味而已。你肚子饿了,吃着东西,有点滋味的都叫好!胜过世间的其余。言过其实,言过其实了。” 正谈笑风生之时,那边电报送到。李明善看了一眼,递给繁盛,说:“原来是本家亲戚,咱们多虑了。” 繁盛一惊,接过来瞧瞧,松了口气,说:“还说是76号的援兵呢。原来如此。不过,嘱咐我不要露了马脚,怕是另有任务,与我们不是一条线上的。友军,友部而已。” 李明善喝了口烈酒,说:“点根火柴烧掉吧。接着吃菜喝酒。今儿个把你灌醉,再像扔死鱼似地扔进船舱,载着你回海陵去。说不定家里人还以为你这是故态萌发,躲在哪里花天酒地呢。” (七) 繁盛失踪一天半夜之后,在晚间9时许醉意盎然地出现在海陵城中繁华要道天禄街上。脚步轻浮,浑身散发着酒味和汗臭,像是刚从泔水沟里爬出来的,令人避之惟恐不及。 他和嫂子玉茹碰个正着。玉茹本就喉咙浅,又正值特殊时期,稍稍得了点味,就扶着墙呕吐起来。王管家忙吩咐阿虎服侍她,自己搀了二少爷直奔住所,口中唠叨道:“这一出门,就要酗酒,喝成这副模样,可怎么好哦。” 繁盛故作醉态,脚下踉跄,进了自己屋子,趴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头便睡。 不一刻,周太太得讯赶来。见了这个宝贝儿子正裹在被子里鼾声连天,俯身用手掌隔着厚实的棉被拍打了几下,气恼地说:“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叫他去丈母家帮忙,他却溜到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烂饮。醉成这副模样,害得两家人白白担心了一天。等你老婆回来,得嘱咐她好好收拾你。看她不扒了你的皮!” 老太太这样恐吓着,扭头便走。刚到院外甬巷里,遇到了闻讯而来的繁昌。她白了他一眼,指指院内,说:“去,好好教训他,先给他留点记性。不然,又是一个无法无天的!” 繁昌听到“又”这个字,不觉皱了下眉。周太太这才发觉话里有误,也不等他开口,就气咻咻地回后宅去了。 繁昌进了兄弟的房间,也不去叫他,坐在床头点起根烟来,抽吸了几口,说:“别装,还不快起来。我这手上可是美国人的骆驼香烟,上等的进口货,比你那飞马可要好多了。瞧这烟丝,金黄澄澄。瞧着烟灰,雪白如絮。真正上等的好烟啊!” 繁盛撩开被子翻身坐起,伸了个懒腰,说:“还是你厉害,知道诱惑一个酒鬼最佳的方式是烟和茶。你老弟恰好是个嗜烟如命的人,只得勉为其难,抽你几支了。” 繁昌一笑,递烟给他,划根火柴替他点火,然后便默默坐着,不再说话。 繁盛仿佛立刻意识到了他这沉默背后的意思,便也沉默不语。接下去的漫长时间里,这个屋子里弥漫在一片烟雾之中,寂静但隐含着较量。这兄弟二人,都刻意保持着缄默,静候对方主动开口。 有的时候,这样的静默所带来的压力,远胜过怒声责问,远胜过机敏的交锋,疑云重重,敌意重重,使身陷其内的人感受到了莫大的压抑。 最终打破这压抑僵局的,是外来之人的介入。但见院门开处,繁茂捧着个青花瓷壶,托在盘子上,小心翼翼走了进来。隔着3丈之外就大声笑道:“酒鬼醒来!酒鬼醒来!我这新得的铁观音,乃上上佳品。醒你的酒意,不在话下。” 屋内俩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望着窗外。 繁茂进屋,意外地发现大哥也在,说:“好,今晚咱们兄弟三个算是凑齐了。正好也来尝尝我这新到的好茶。” 繁盛点头道:“好,好,好!老大的美国烟,老三的铁观音,还有我这肚子里面的陈年老酒,算得是珠璧争辉了。” 繁茂摇头笑道:“烟、茶俱可,但是你那肚子里的货色就不要拿出来了,味道肯定不好。现而今,大嫂在那儿提到了便泛恶心。” 繁茂进来以后,无形中消解了屋子里的暧昧气氛。繁昌、繁盛都松了口气,暗暗后悔先前沉默相对的做法。繁昌也不提来意,繁盛也刻意不提醉酒的原因。兄弟三人抽烟、品茶,谈笑风生。只说往昔趣事,沉溺到旧时的欢乐回顾中去。直至半夜,方才散去。 第八章(12) 其实,繁昌这次来找繁盛,是有兴师问罪的意思。繁盛这一天半夜的失踪,使他心中原本存留有的三分怀疑陡地上升到了七分。而且,据特高课电台侦缉站的通报,昨天夜里城外南边水乡某地,那部电台打破常规,开始紧急呼叫联络,恰巧被捕获正着。这时间,和繁盛失踪的时间稍加印证,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他本想来此,凭借心理战的手段施展压力,令他慌乱中自露破绽。不料想繁盛居然也以其人之道返还,弄了个不冷不热的尴尬局面。 不过,他本来也没有寄希望于繁盛能就此暴露真相。与此同时,他早先于南部、本田等人在万字会开会,商定以电台侦缉搜寻定位的大致目标区域为中心,暗中调集数千兵力,协同扫荡那处地区。这个命令是在黄昏时分发出的。命令要求各参与部队夜间秘密集结,于半夜时分开发,从各个方向按照分配的路线和所负责的地段,开始密不透风的过筛。 这个秘密电台,在他们监测中出现频率较高,但每次的时间都很短促,使得侦缉机器来不及标定所在的具体方位。经过侦讯专家山田大佐的累次研究分析,加上这次凑巧,终于得出了结论。目的地一明确,自然要以不及掩耳之势予以歼灭。 繁昌这次来,从另一角度可以说达到了目的。即,兄弟繁盛已经回到了海陵,处于自己的眼皮底下,不存在殃及池鱼的危险。也许,让他在城里旁观着自己那些可能的同伙们被日本人重拳消灭。是一堂现实不过的演示课,至少会使他们明白一个实际的道理: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他心目中,二弟繁盛算得上是个俊杰。无论阅历、办事能力、交际手段等等,都是上上之选。要是他能投到自己的帐下,兄弟俩携手同心,那无异于如虎添翼。所以,推荐他去方世成那里任职,是自己投石问路的一个妙招。既可以监视这位身世诡异的同僚,又可以测出他的用心来。这不,一下子就有了明显的效果。 繁盛对于这位心思狡黠的哥哥的一番举动,并没有放在心上。仅仅将它作为一个试探性的行为,等闲视之。他心中正考虑的是,那位已被重庆方面标明是友非敌的方世成专员的真实面目。据他所知,海陵城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难分难清。有新四军的地下情报站,有汪伪76号的情报站,有己方军统,还应该有的是中统吧? 中统机构最近几年,在军统势力日益壮大的形势下,渐渐收缩自己的介入范围。主要经营地盘是政府、文化界。在军事领域已经丧失了战斗力。特别是上海大区潜伏组织被76号破获后,主要首脑吴可文被俘之后,在苏皖一带更是江河日下,几近销声匿迹,不堪言说。难道,方世成是他们的伏笔? 带着这样的疑问,繁盛正式堂堂正正地步入北山寺大门,开始从政生涯的第一步。方世成对于这位迟缓一天来报道的下属,并没有予以太多的关注。见了他来,只顾低头看文件,抬眼望望说:“你去吧,稽核科那儿,我已经安排好了,直接可以去办公。” 繁盛见他低头罔顾,心中有点好笑,颔首致意后,去自己所在的地方。 第46章 他在檐下走廊里走,左边是空旷场地上操练的人群,右边是一溜厢房中济济一堂的文员,算盘和电台收发报的按键电流声,以及口音各异的对话和议论,令他心中惊叹不已。看来,这位同行兼友部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仅仅几天,就将这儿弄得热闹兴旺。假以时日,那还了得? 想到身边将有如此强劲的策应,他心中不约轻松了许多。进了办公室,先行和各位同事们招呼,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翻看了几册南京编制印发的文函后,不觉时间已经到了中午。繁盛记得自己的作息时间,下午去粮行,无须再来。离开时,又和顶头上司科长闲聊了几句,穿过正涌向寺外小饭馆吃饭的人群,心中稍稍留意。这伙人约摸四五十个,大多佩戴盒子枪,衣服是清一色深丈青立领四兜式样,和日本人的文员制服有几分相似。瞧这架势,实际上已经超过了炭店繁昌那里的实力了。不过,繁昌另外还兼了个军职虚衔,下控着城防团,有军事后盾。这一点,怕是方世成难以比拟的。 第八章(13) 下午,繁昌一反常态,再度光临益丰粮行,坐下来就开门见山,问繁盛上午去北山寺后的感受。繁盛没料到他会这样性急,便说那个方世成是个人物,经理一方的能力非比寻常。短短几天,就网罗了这么多人来效力,有模似样地发展势力。繁昌不以为然地摇头,告知他据新得情报,这些人原本上就是他的部属手下,随着他从南京过来的。据他的侦察,总共分成了三批,陆陆续续来了北山寺。武器装备是从江南苏州装船运来的,在大埔码头上的岸。押船的是苏州宪兵队的人。 “这,有什么疑问吗?”繁盛觉着好奇,问这位忧心忡忡的哥哥。 繁昌想想,说:“但是,我猜测这些人员是从哪儿来的?南京的朋友也不知道。他们绝对不是临时招募的。从他们之间谈话的熟悉程度到训练时的动作协调,都可以看出蛛丝马脚来。” “你的意思,是怀疑这位方世成的来历?我倒没有感觉可疑。人家临来之前,难道是一介白丁?自己的旧部,带过江来一起发财,有什么不可以?”繁盛这样说道,意存回护。 繁昌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唉,不说了。” 繁盛听出他话中有话,似乎还有一层隐情不为自己所知,疑心大起,忙问缘由。繁昌因为早先应允过方世成,不便点破,含糊其辞道:“没什么隐情,也不需点明了。就看你的观察能力了。在那里多看、多想、多分析,自然会有所得的。不过,你离开海陵出外时,最好提前和我打个招呼。否则,老太太查问起来,我也没法子替你掩饰,替你搪塞。” 繁盛听他隐约在点击自己失踪的这件事,佯作不解,一笑了之。但是,他对繁昌那个所谓观察能力的说法,还是留下了颇深的印象。再加上这位方专员有似曾相识之感,虽然一时难以明确,可是旧日记忆相关的痕迹还是应该有迹可循。 繁盛进入清乡督导公署工作的事情,不出一个礼拜,便被繁茂知道。向他透露这件事的,是德顺元药铺的掌柜李逸仙。他在街口假作偶遇,碰到他时,笑吟吟说:“三先生,你们家二先生高就北山寺,步入政界了。可喜可贺。” 繁茂莫名其妙,问:“什么北山寺南山寺的,乱七八糟。他去那儿,入的是孙良诚的伙?” 李掌柜摇头道:“不是孙良诚,是方世成。汪精卫新派来督导江北地区清乡工作的专员,很有些牛气烘烘的意思。眼下,可正是炙手可热,胜过了你们家大先生的势头。” 繁茂听他话里有话,忙追问其详。李掌柜便一五一十把繁盛加入清乡公署的事情叙述了一遍。繁茂这时候才会过意来,叹口气说:“唉!这个世道。他挣钱挣得好好的。怎么也鬼迷心窍了?” 李掌柜却是笑容满面,说:“这倒不是件坏事。至少眼前不是坏事。由着他们你缠我绕、相互倾轧吧。咱们有自己的事情做。” 这样,繁茂自袭击宪兵队之举后,又新获得一个艰巨而具有重大意义的任务:饲机除掉海陵宪兵队长本田中佐,继续那夜未尽的职责。 现在,海陵城内总体局势平稳。日本宪兵队不敢再半夜出来巡逻,生怕再中埋伏。反过来,他们结结实实把驻地及万字会左右地段护住,作固守自保的态势。夜里出外例行巡查的,是皇协军城防团的士兵。这些人对于这个差事敷衍了事,根本是提不起劲头来。加上日本人遭袭的教训在前,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当做回事。 所以,要寻摸到本田漏单的机会还真不容易。好在,繁茂执行这个任务并没有急迫的限期。李掌柜嘱咐必须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才能出手。这样,就可以容他能够耐住性子,静候机会。 (八) 就在繁茂接受伺机解决本田的任务同时。本田正会同坂本大佐一起指挥部队在城外水乡进行全面搜索。晚间集结的数千军队,趁着黑夜的掩护,悄悄进入预定地区。根据电台监测确定的方位展开。夜来静寂的水乡盆地,河道里划桨潜行,岸上悄声前进,到处是人影幢幢。由于这次行动极为秘密,加上部队的调动在城外进行,又有时间上的隐秘性,已经达成了战术上的出其不意。 第八章(14) 海陵城中益丰粮行内,繁盛正搂着王小姐酣然沉睡,全然不知他们在城外接应的据点正在陷入到日本人的四面包围中。 这个番号为忠义救国军江北纵队的队伍,共计700余人,分散驻扎在五个渔村之中。为了安全起见,共布了三道哨岗,最远一道设在白马河岔口边的一棵老槐树上。配备有美国最新式的报话机,一旦发现情况,可以先行通报报警。 可是,这次日本人选择的稳打稳扎的方案,如同围棋对弈,先从外面布局,逐步向拟定核心挤压、进发。所以,当第一道警戒岗发现日本人的前哨部队时,整个驻地区域通向外面的水路通道基本上被封锁。 战斗的第一声枪响是从凌晨3点发出的。 守在槐树上的观察哨向徐徐逼近的日本人开火,德式冲锋枪打出一道闪亮的火红线路,在漆黑的夜幕上切割出耀眼的伤口。然后,就是日本军曹们叽里呱啦的号令声。那些持着与自己身高相近的三八式步枪的日本兵们,一改此前的谨慎,齐声呐喊着趟水向前冲过来。警戒哨上两支冲锋枪左右占据住犄角优势,进行抵御。这场前哨战10分钟后结束。熟练的日本炮手校正距离,连发两枚迫击炮弹,将这两名哨兵及那棵老槐树炸得面目全非。 这时,整个忠义救国军驻地的人们都从睡梦中惊醒。李明善和其他几个首领迅速作出反应。他们在油灯下对着地图向四周派出的暗哨进行询问。结果是,所有方向都发现了日本人。李明善倒吸一口凉气,丢下话筒,和身边的助手商量了一下,认定己方已经陷入日军的合围。这次,日本人是有备而来,不容忽视。 必须趁着他们没有完全收拢口袋,形成合力之际,择其一路倾力突围。好在这支部队的通讯联络极为迅捷,半小时后,五个村子分开驻扎的部队已经聚合,并开始向南突围。李明善选择这个方向的原因,是基于日本人重点在海陵这个估计作出的。但是这招棋却是失算了。南部襄吉这次调集部队,是从东南方向沿江走廊而来。是第七旅团的精锐,正好扼守南边,和他形成了针尖对麦芒之势。所以,当先行突围部队向南不过4里路时,遭遇了南下的日军井上大队。双方立即交上了火。 井上大队久住江南,水乡作战也是行家里手。只见他们稍一接触后,立刻散开阵形,利用芦苇、草丛、树木作为隐蔽物,进行阻击,并呼叫友军向南靠拢支持,力图将当面之敌聚而歼之。李明善听出对方火力配置的特征,旋而指挥手下别动队从两翼迂回过去,正面火力增加了十几挺机枪和八门迫击炮,同时开火。 这一刹那间,密集的炮弹将井上大队指挥部炸个正着。井上中佐身负重伤,被部下迅速救起向后方转移,改由晴川少佐接替作战。这边突围部队,借着这一顿火力猛攻,通过了日本人封锁的河汊要地,直逼向南的安定桥。过了这个桥就是通太公路,安全跳出日本人的包围圈在望了。 可是,李明善并不知道安定桥一线守备策应的是南口大队。刚刚下车后开始筑备工事,接应井上。眼见前方交手不过一个回合,井上中佐便重伤下来,不由惊讶非常,知道对手非泛泛之辈可比,急速下令利用房屋、土坡建立一个覆盖桥口500米的交叉火力网,分前后两道阵地歼敌于河对岸。 李明善见己方依靠武器的优势,首战告捷,立即命令部队趁机向前,边冲锋边利用精准的枪法,逐一清除那些零星散落在各个角落,被动进行阻击的日本兵。精锐的井上大队士兵们都是屡经战阵的家伙,但从未遭遇过这样装备精良的对手。一个猝不及防,丢下几十具尸体,涉水而退,据守在岸上高地,凭借树木和土坡设置火力点阻敌。 正胶着之时,那两厢里迂回的小分队交叉杀到。一路断其后援,拦腰将井上大队截断。另一路凑巧,大约是估计日军纵深过大,竟是孤军深入到了安定桥附近。一见日本人正发疯似地抢修工事,知道情势不妙,未作任何停留,一个猛扑过去,将那些没有任何准备的南口大队打得晕头转向。 第八章(15) 且说顶在前面的井上大队余部,由于陡然间腹背受敌,正面的敌人攻势又狠,再也难以支撑,在晴川少佐的带领下开始后撤。 第47章 孰料后方业已成了战场。安定桥口打得正热闹,便也一头撞进了战火。待得和南口中佐联系上,这才明白战场情况。晴川少佐当机立断,所部立即投入对眼前这股敌人的进攻。和南口一起消灭掉它。 这样,战场上便形成了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场面。一方面,是南口和井上大队夹攻对方一部,另一方面是对方从前后在夹攻井上,互相咬住,纠缠不放。那股陷入日军夹击的队伍大约50来人,穿插之时没有携带重武器,只得将有限的兵力分成两路,守住安定桥北一个树林茂密的岸堤,死守待援。 李明善加紧指挥部队策应身陷敌后的那股人马,用报话机召唤所有部队不顾一切地向南靠拢、进击,力图从面前敌军两个大队的防线上冲突过去。 临时负责两个大队联合作战的南口中佐似乎也从这短兵相接的混战场面中嗅出了其内的玄奥。他立即电令晴川少佐整理队伍,不顾一切代价进攻,激战半小时后终于将这个因意外揳入两个大队中的敌军小分队全数歼灭。但是,井上大队经此役后损失惨重,付出了二分之一的兵员伤亡。而南口大队因为是以守待攻,损失较小尚持有完整的战斗力。 李明善这边主力竭力攻击向前,将井上大队残余的力量逐赶于安定桥南的防御阵地上。由于先前那支小部队的有力牵制,至今为止,防御工事根本没有有效完成。眼见对方如影随形般紧逼过来,也顾不得许多,重机枪开火射击,弹雨之下,追兵和被追的双方人员不分彼此,纷纷中弹倒下。 井上大队的士兵们高声咒骂着匍匐倒地,爬回己方阵地。 李明善一战击溃井上大队,心中正要高兴,不防南口大队驻防在后面,成以逸待劳之势。这时,由于向南突围的战略意图已经明朗,四面围困的日伪军开始纷纷围裹过来,形势严峻。若不击破当面之敌南口大队,时间一拖久了,将可能是全军覆没的下场。他顾不得许多,立刻命令将所有的重武器集中过来,并组织了十来个枪法出众者,配以新式阻击步枪,着重对敌方的重火力点和挎刀的指挥官动手,不断阻杀,停滞他们的防守封锁。 这场孤注一掷的战斗在东方渐渐泛鱼肚白时,正式打响。在一排迫击炮密集发射落地后,安定桥前土坡上的日军阵地一片火海。李明善一挥手,第一梯队进攻队伍在机枪的掩护下迅猛向前。日军阵地上幸存下来的火力立即开始射击。阵地前的开阔地上,立即伏尸十余具。其余人卧倒在地,被压制住前进的势头。李明善心中焦急,去问炮弹的储备情况,答案令他非常失望。原来,夜间行动来得仓促,库存的弹药没有来得及带走,现在总共剩下的数量也只够再进行一次像样的炮击了。 李明善思忖再三,随即增加了先头突击队的力量,并在战术上作了调整,利用这最后一批炮火的支援,把握好时间差,一鼓作气占领敌方阵地。 5分钟后,40余枚炮弹入膛弹射出去,瞬息间在日军阵地上散落,犹如一朵朵开放的鲜花,夹杂着血肉横飞。早已隐蔽待命的部队与此同步开始不要命地穿越开阔地带。阵地上,被这阵最后的炮火炸得无处藏身的日本兵们,合目号哭着待死。没有再做殊死的抵抗。 等第一波次部队付出少量的伤亡登上桥前阵地后,阵地上已经没有活的日本兵了。李明善欣喜至极,跟着后续人马上了阵地,拿起望远镜朝桥那边一看,不觉心头一凉。原来,刚才费尽心机倾全力夺下的脚下阵地,仅是卫护桥前通道的临时工事。桥后那端,才是日本守备的重点所在。不但兵员充足,而且在距离桥头百余米处,竟然还有一座砖头砌就的碉堡。这里,原先驻防着一个小队的日本兵。正巧可供南口配备重火力所用,全面扼守安定桥通向后面通太公路的咽喉。 这时,后面及左右的三面追兵合围,逼近的交火枪声已经依稀可闻。南部旅团主力聚歼这支神秘番号的部队于海陵水乡的作战目的即将达到。惟一能够破解的路径只有一条,对面南口大队最后的坚固防线。 第八章(16) 李明善放下望远镜,顿时明白了古书中劲弩不能穿鲁缟的解释。他扭头望望麾下这些精疲力竭的部属们,说:“眼下,惟一的生路就是冲过安定桥。炸掉那座碉堡,踏着南口的尸体出去。不然,就是南口踩着我们的尸体去邀功领赏。孰生孰死,就在眼前这一战。你们愿意放手一搏吗?” 那些士兵们都是饱经战阵的老兵,知道此战已到了生死关头,人人抱了必死的决心,高声应道:“对!要么死在这里,要么踏着南口的尸首冲出去,咱们决一死战吧!” 再往后的战斗,在李明善的心底留下一个永远不能抹去深刻印记。长不过20来米的安定桥,以及桥下缓缓流淌的河流,刹那间成为勇士们殒命、血流成河的所在。那些敢死队的士兵们,端着冲锋枪冲上桥头,奋不顾身地扫射着扑向日军阵地。不少人凭借着树木凫行于水面,想涉水上岸夺取日军阵地。日本人的火力立即铺天盖地地下来。桥面上的石板被密集的枪弹打成了一片筛点,上面伏尸无数。桥下河面。想渡河攻击的队伍也遭到了灭顶之灾。日本人的枪弹倾泻而下,不断有人中弹入河,清澈的水面上,泛起团团殷红的血雾。 这样反复的冲击数次,可是仍然无法逼近日本人的阵地。河道的屏障和坚固的堡垒,成了断绝他们生路的主要原因。 李明善悲愤到了极点,眼见一个个部下中途徒劳地倒在冲锋的路上,不禁红了眼,操起一挺轻机枪,大喊道:“弟兄们,咱们一起来,杀狗日的日本人!” 他刚走出几步,便被身边副官一把摁倒在桥口,说:“不能啊!你可不能生气,丢下咱们这几百号的兄弟不管!” 李明善心中一凛,长长地叹口气,回头望望身后残存的部下,以及三面愈来愈近的枪声,无奈道:“日本人已经合围我们,冲不出去就是死路一条。这会儿,我不去拼,谁去?” 众人俱都沉默,不知道如何应答。这支负有特别使命的部队,从编成到深入沦陷区敌后,屡经战阵多有斩获,从没有落到如此的凄惨境地。这会儿眼见长官说出这样绝望的话语,心中都明白,这次陷入重围,怕是难有生机了。 正当大家默然之际,那副官突然一指侧翼,惊讶道:“左翼的枪声不对呀,您听听。” 李明善忙驻足聆听,果然如此。己方小股部队正全力抵御滞留敌军的进攻,德式冲锋枪和日本三八大盖的枪声中,又有另外密集的枪声传来。他聆听片刻,陡地回过神来,一拍大腿说:“这是新四军,莫非,是他们来救援我们?” 李明善所猜不差,这支从他们左翼敌军背后发起进攻的,正是新四军苏中独立团。此前4个小时,他们还在水乡以西的一个小镇中驻扎修整,突然接到电报通知,日军在他们附近地区有异常动向。可能是对那支半路进来搅局的忠义救国军下手了,要他们全力监视,伺机而动,关键时刻可以施以援手。所以,当李明善所部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时,这才决然发动进攻,奇袭日军的背后,打它一个措手不及。 李明善得此援救,无异于雪中送炭。马上命令所有人员全力向北突进,不惜一切代价,配合友军突破敌军防线。这个方向是日军小林中队及皇协军一个团。本以为主要战场集中在南口、井上大队方向,自己这边只作战术配合,不让合围中的零星敌军漏网就可以了。完全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有新四军主动对自己进行奇袭,更没料到对方会当机立断调整了突围方向,径直奔自己而来。 天色大亮之际,这两支番号各不相属的抗日部队大获成功。小林大队的防线被击破,溃散退却,伤亡惨重。那个皇协军的一个团,略一交手后就销声匿迹。李明善率着部属冲出重围,和出手救助的新四军独立团一起离开这个水道纵横的地带,越过通太公路向西而去。 李明善和新四军团长邓飞并肩而行,抱拳说:“多谢贵军出击相助,否则的话,我们这些人都要在水乡中葬身鱼腹了。” 第八章(17) 邓团长关心地询问伤亡情况。李明善叹息一声,说:“伤亡三分之二左右,损失严重啊。” 在接近江都县境的许桥庄,两支队伍分道而去。新四军转向南边附近,趁着日军兵力削弱之机,先行建立一个和江南直通的桥头堡。李明善所部转而向北,从日伪的力量薄弱处过去,向三战区靠拢,寻求人员和武器弹药的补充。 临行之际,他为了感谢新四军,赠送了4门迫击炮、机枪6挺作为礼物。邓团长也不推辞,收下礼物,笑笑说:“海陵城中大有可为,贵部的旦夕祸福、生死存亡,其实都与那里有关。” 李明善闻言愕然,正要细问缘由。那位邓团长已经带着一脸莫测的笑容挥手作别,催着胯下的白马在这灰色行进队列中远去了。 第九章(1) (一) 这次清剿合围的战役汇总报告,在清乡动员会正式开始前,分发到了与会者的手里。南部襄吉、坂本、周繁昌、本田、孙良诚等要人瞧着纸上罗列的一系列数字,不禁惊讶。纸页上的内容表明,这次为了消灭这支忠义救国军,共计调动两个联队并皇协军4个团的兵力,约六七千人。战果统计,毙敌500余人,俘获20来人。己方付出伤亡是:战死数:日军700余人,皇协军500余人;因伤减员数:日军900余人,皇协军800余人。 第48章 此次战役目的并未能达成。敌军虽受重创,但是主要首领及余部突围而去,下落不明。这次战役未能达到目的主要原因是:没有估计到新四军会主动出击解困。这支新四军番号已经查明,是原住于水乡以西15公里李镇新四军苏中独立团。此时,该团趁着沿江走廊兵力空虚的机会,已经会同其他友部对这一地带进行了大面积的蚕食。 繁昌丢下汇总报告,说:“这样一来,倒让新四军渔翁得利了。不过,那支忠义救国军潜伏在水乡城外,如骨在喉,去除了也好。咱们正好可以借助清乡的机会,放手好全力对付新四军。” 南部对这样的战果很不满意,一是未能全歼对手,二是己方付出重大代价,三是打乱了他原先的军事部署。倒让沉寂一时的新四军活跃起来。他望着本田,问道:“那些俘虏交代了有用的情况了吗?” 本田站起来,答道:“将军阁下,我日夜进行审问,略有收获。据招供,他们是军统局下属的武装别动队。专负特殊使命与皇军作特种作战的。该部首领叫李明善,少校军衔。他们潜伏在海陵城外,是和城中情报站互为策应的。卑职已经全力追问情报站的内情,但是他们也不知道,只有极少数军官才有资格参与其中。” 南部皱起眉头,说:“这个情报站才是扎在咱们肉中的一根刺,要全力将它找出来。想想吧,为了策应这个情报站,竟有这样规模和战斗力的别动队部署在城外,所以必定非常。弄不好,就是咱们清乡行动的。” 他掉头看着繁昌,说:“周先生,这根插在咱们眼皮底下的刺,可就要托你这位情报专家来拔除了。” 繁昌点头,说:“那是分内的职责,义不容辞。只是,我在这次行动中,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不知道南部将军有没有注意到?” 南部听他这样讲,饶有兴趣地问:“有什么地方奇特,请说来听听。” 繁昌喝了茶水说:“这次意外撞入局中新四军部队是个非常令人不解的现象。按理说,经黄桥之役、皖南事变,国共双方已经是貌合神离了。以往碰到这样的情景,鲜有互为支援的。但这次,新四军可是奔波了十几公里星夜驰援,绝不是路过偶然为之。定然是受到了上级或相关方面的指派,背后的用意是不言自明的。他们需要这么一支国民党秘密别动队牵制我们。这次战斗就是例证。我们双方血战一夜,被他们轻轻松松拣了个便宜,送了个人情。更为重要的是,我方这次围剿是在极其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按照时间推演,那支新四军是在我们发动战斗前不久得到命令,才有时间来援。我们作战情报是从什么渠道、什么时间泄露出去的?” 南部一惊,问:“你是说,我们内部有奸细?在第一时间里通知了他们?” 繁昌点头,说:“海陵城中鱼龙混杂,貌似平静,实际上暗斗连连。我们的工作还很艰巨呢。本田中佐,您说是不是?” 本田听他的口气,又看看上司的脸色,不敢怠慢,忙又站起来敬了个军礼,说:“有劳周先生了。在下一定全力以赴,配合贵方铲除城中潜伏的敌方间谍。” (二) 会议散席后,繁昌回炭店去。走到店门外,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便转身继续沿大街向前,来到益丰粮行。这会儿,繁盛已经站在了店市上神采奕奕地和顾客聊天,丝毫没有他所期望见到的沮丧和不安。繁盛见他进来了,抱肘冷笑道:“这会儿天色还亮,总不会是邀我喝酒吧?” 第九章(2) 繁昌笑而不语,径直入内去,正好瞧见王小姐伏在桌上,环臂枕头,竟是睡熟了。他扭头看看身后的弟弟,颇具暧昧地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春日困乏,夜来难眠,正好让我们白日里欣赏这儿一幅美人春睡图。” 繁盛笑了几声,说:“你来得倒是时候。” 繁昌半是炫耀半是感慨地摇头笑道:“春风得意马蹄轻啊。我这两天心中着实高兴,又见你在身边,完好无损,那分坦然真的是难以言叙。” 繁盛奇怪地打量他,嘲讽道:“你这模样儿,我倒想出一个名目来,叫做名士思春图。野猫儿叫窝,那个劲头和你这情形,有得一比。” 繁昌也不在意,又望望睡得正熟的王小姐,点头道:“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想出个名堂了,应该叫做美人思春图。瞧瞧你这位红颜知己,这会儿梦乡里,怕是正和周老二一起颠鸾倒凤,共效鱼水之欢呢。” 繁盛哈哈大笑起来,将沉睡中的王小姐惊醒。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睁开惺忪的眼皮,看见繁昌站在眼前,不禁吓了一跳,忙直起身子,去架子上取下毛巾来,倒了点热水洗脸。繁昌不再瞧她,递了根烟给弟弟,边点火边说道:“昨日捷报,日本人和皇协军共计出动1万多人,将城南白马湖为中心的水乡地域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昼夜的战斗后,已经全歼潜伏在那儿的军统别动队,斩获无数。这两天,汪主席大概就要发出嘉奖令了。这个战果,促人振奋啊!” 繁盛无动于衷地继续抽烟,说:“你这情报该回家去饭桌上和老太太、繁茂他们讲了。他们比我关心时势。我可只是个商人。” “不对,你也是政府中人了,难道这几天方专员没有认真和你谈过?干政治和做生意是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在琢磨一个字:利。商人无利而不往,政客无利而不行。相得益彰,相得益彰啊!” 繁盛见他笑的得意,也是一笑,说:“我看利字之解,难也不难。一是真利,一往无前。二是以利为饵,替他人火中取栗,得不偿失。不知道你眼下之事,是属于前者呢还是属于后者。” 繁昌见他话中有话,也不在意,仍是叹息道:“机关算尽,可别误了卿卿性命。我这个人做事,还是力求仁至义尽的。不知道别人处在我这个位置,会如何去做呢?” 城南水乡围剿忠义救国军一事,次日下午便被繁茂得悉了。他这两天偶感风寒,身体不适,顺道去德顺元药铺取药。 李掌柜见了他,四顾无人,低声说:“出了大事!前天夜里,城南40里,枪声依稀可闻哟。日伪突然开始了一次规模极大的军事行动,集中了南部旅团一半以上的兵力,将白马湖方圆几十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夜激战下来,据说战果不小,那支忠义救国军除少数人突围外,基本上损失殆尽。” 繁茂沉思道:“事先没半点迹象啊。难不成,此事我们家老大也被蒙在鼓里了?” 李掌柜摆手说:“这件事,海陵城中也就七八个人事先知道。但令兄绝对是其中之一。只不过,这次行动所采取的方法非常隐秘,不被外人所知罢了。” “那,对咱们这边有没有影响呢”?繁茂有点担心地问。 李掌柜笑道:“据最新情报,这一战下来,南部旅团的精锐联队损失不小。毕竟那支军统别动队的装备精良,人员精悍,作战很有经验,消灭了他们,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咱们苏中军区现在正同步采取一系列的应急措施,抓住这个机会迅速向敌军力量薄弱处主动发起反击。眼下,南部可是焦头烂额,拆东墙补西墙,忙着救火呢!” 繁茂听他这样一介绍,开心地大笑。李掌柜轻轻拍拍柜台说:“别只顾高兴,瞧这阵势,海陵城中驻防的军队怕是要调出去增援了。你的任务可别忘了。” 繁茂点头,咬牙说:“我知道,那个本田是我的。他在我的那个账簿上已经勾销了,死路一条。” 李掌柜欣赏地望着他,说:“完成这个任务,非你莫属。首先,以你的身份接近他不成问题。而且,此人精通刀法,只有你这位南京前国术馆的高手才能对付得了。这一点,海陵城里上下,怕都还蒙在鼓里呢。” 第九章(3) 繁茂笑笑,说:“倭鬼刀术,我在国术馆时曾和好几位在东洋留过学的高手切磋研究过破解之道。我心中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届时,一定不会拖泥带水的,干干脆脆地拎着他的脑袋送到根据地去。让这个日本鬼子也尝尝悬首异乡的滋味。” 他们俩人在药铺里攀谈商议。外面大街上,本田中佐坐在摩托车跨斗里,手扶战刀长柄,沿街向西门赶去。丝毫不知道咫尺之遥处,正有人对自己头上这颗脑袋感兴趣。此刻,西门外已经集结了两个小队的日本兵和皇协军一个营,正等候着他前来督率,赶往扬太公路北侧的小王庄据点增援。这两天以来,新四军一反常态,来了个遍地开花,四面出击。东西南北几乎是同时告急,忙得南部襄吉头晕眼花。但兵力缺乏是最大的问题。江南三井旅团下属的一个联队本来近期就可以到达。不防那边新四军游击队消息灵通,立即打了几个据点,拖住了他们的后腿。看样子,半个月内是指望不上了。只得将城中的驻军尽数外派。 本田是个急性子,一天奔波东西充当救火队员的角色,累得够呛。心中只是咒骂周繁昌和那个电台侦讯专家。若不是他们多此一举,去消灭那个什么军统别动队,兵力也不至于弄到如此捉襟见肘的窘困地步。 西城门外大街上,队伍在一声令下后,开始急急开拔。这时候,迎面来了十几骑。当先一人中山服礼帽,下巴刮得干净,双目有神,正是清乡督导专员方世成。 方世成与本田有过数面之缘,马儿近身来,摘下帽子致意道:“中佐阁下,这会儿往哪儿去?” 本田有点按捺不住烦恼,重重哼了一声,说:“小王庄据点遭新四军围攻,求救正急。 第49章 我这就是去增援。” 方世成颔首道:“这些天确实是累坏人了。先有聚歼忠义救国军的大捷。然后又是不停地攻伐新四军,中佐眼下正是战功赫赫啊!” 本田被他这几句话恭维得舒服,暂消不快,扬鞭和他行礼,双腿一夹马肚,跟着部队远去了。 方世成脸上掠过一丝惬意的笑容,驱马进城,在石板路上得意向前。途径天禄街和坡子街十字路口时,迎面碰上了提药徐步而来的繁茂。繁茂见前方几匹马儿跑得正欢,让在路边仰头去瞧,看到方世成器宇轩昂地傲然而过,似乎嘴角还挂着丝笑意。 他被这丝笑意所吸引。顿觉有似曾相识之感。这个看似陌生的文官打扮的家伙,难道自己以前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掉转头,目送着这个马队转而向北,绝尘消失,隐约猜出了此人的大致身份。他恐怕就是新在北山寺开张的那个清乡督导公署中的人吧。但此人过去曾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地方,他可是拿捏不住。是在南京求学期间?还是避居海陵这两年?实在难以确定判断。 (三) 繁盛进了益丰粮行的门,便见王小姐坐在里屋账房里,焦急地翻寻着什么东西。他走过去问怎么了。王小姐指了指面前一封没有落款的信函,说刚刚半个钟头前收到的,里面一个字都没有。只是一组奇怪的数字,她试着用三种密码翻译,都无法得出答案。难道解码的东西,另有下落? 繁盛拿起桌上的信纸看了看,心里明白。这封密信得用自己那本杂志上的密码秘本才能解开。他根据自己大致的记忆,迅速译出那组密码的大致含义来: 我部已经撤往三战区,联络事宜,另有人接替,联络暗号为:伏龙出世。李繁盛心中一宽,掏出火柴来,将信纸点燃了迎风挥舞了片刻,丢进废纸盆里,说:“老李没死,带了部分人退到三战区控制的地盘去了。这会儿,怕是正舔弄创口疗伤呢。” 王小姐松了口气,说:“谢天谢地,我这可放心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场血战,真让我猜不透。日本人是怎么得知老李他们下落的。那个渔村隐藏在水乡深处,轻易是不会被人发现的。” 繁盛叹了口气,说:“这个谜团,咱们迟早会揭开的。只是,可惜了那么多人,白白死在这场合围战中了。” 第九章(4) 次日上午,繁盛去北山寺上班,迎面正好碰上一身戎装的方世成,不觉好奇。方世成显示出趾高气扬的派头,指指面前已经渐渐增多到百来号人的属下队伍,说:“周科长,你看他们这些人怎么样,算得上精悍吧?方某将来以此为骨干,扩充起一个团乃至师的编制来,恐怕不在话下吧?” 繁盛心中暗忖,原来此人也和大哥繁昌一样,骨子里存了心思,想做个乱世枭雄。自己先前倒是小看他了。他心中如此想,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竖起大拇指赞道:“出乎意料,实在出乎意料。这样的精干人才,日后都是前途无可限量啊!” 方世成得意地笑笑,说:“你明天也去领套军装,挂上中校衔,咱们督导公署,总得有个样子,别给人家瞧扁了。他们这些人的番号,我已经从南京方面要来了。清乡督导公署别动队,负责全面维持清乡秩序,维护督导安全。你想挂个职位吗?” 繁盛摇头,谢绝说:“我是客串跑龙套的哪能当此重任呢。方先生还是另请高人吧。” 方世成哈哈大笑,带着手下出门去了。繁盛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猜疑不定。方某人是友非敌,是重庆方面给予的论断。可是眼下他们这副模样,和自己的想像大相径庭。尤其是在李明善所部忠义救国军受到重创败退之后,相与比较下更显突凸,颇不正常。日后,接替李明善方面和自己相互策应的,不会是他们那又会是谁呢? 繁盛万万没有想到,那密码信中的接头暗语,会在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地方,从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人的嘴里说出。此人说出暗语时,手举酒杯,面带戏虐,洋溢着一脸畅快的笑意。时间,是在周宅的晚宴上。 今天,繁昌、繁盛都破天荒地聚会到一起。这情形,令周太太很高兴,虽然心存忧虑,但怎么也盖饰不过家庭团聚的欢乐。明天是清明节。老大、老二回家来,明摆着是要为祭祖作准备。既有这样的心思,快快活活地度过今宵自是不在话下。她令王管家去取来平素难得喝到的雪醅佳酿来。 三兄弟见了这酒,个个欣喜,纷纷举杯来饮。繁茂喝了一口闭目回味了一下,说:“你们猜猜,此刻我想起了一个人来,他会是谁呢?” 繁昌一笑,说:“许怡,还是其他哪位美貌佳人?” 繁盛摇头。繁茂笑吟吟道:“喝了这酒,想的人自然是那位诈尸失踪的箫道人了。这会儿,不知他老人家夹着把破箫,扛着一个问卦断爻的招牌在哪里混饭呢。” 满桌人皆笑,只是繁昌笑得有点怪异,目光直朝繁盛看。繁盛没有觉察到,倒是被繁茂看出了点苗头来,举杯邀饮道:“大哥,说到道士,你的眼光怎么偷偷地瞅二哥。他可不是出家人,家中有娇妻,别有佳人无数,怎舍得去做清修的道士?” 繁昌一口干了杯中酒,笑道:“我哪里是要他做道士,只不过替他可惜。道士床下那半坛美酒,已在我炭店藏着呢。你们哪天嘴馋,径自摸上门来喝就是。” 繁茂转身望着繁盛,不无惋惜道:“这个老大,夺人之美。人家道士性命之物,居然被他巧取豪夺而去了。可小心着,倘若有朝一日,伏龙出世,道人重回,这酒可就着落在你的身上了。” 繁盛默默地喝酒,吃菜,脑袋里不亚于平地里一声惊雷,余声尚且袅袅回旋于耳畔。这“伏龙出世”四个字,居然会出自自己弟弟繁茂口中,真是一时难以置信。他面不改色,徐徐笑道:“道士倒也做得,只是箫道人那般的却不行。我做了道士,美妻娇妾自然是放心不下,不如劝了她们一起出家,做个双修的道姑,也就是了。” 周太太见三个儿子越说越不像话,笑骂道:“你们这几个混账东西,酒席上黄汤灌多了,尽是瞎嚼蛆。出什么家?剃什么光头,做什么道士?没的辱没了祖宗的名声。我看呐,你们好好给我缩缩魂,胡闹出去被人家耻笑。” 繁茂伸伸舌头,说:“娘,二哥是做道士,扎个高髻。不是做和尚、剃秃头。” 第九章(5) 周太太意识到说错了,嘴边挂笑继续道:“一个样。都是抛弃了父母妻子的不伦之徒!” 繁盛低声笑笑,举起杯子来,对大哥小弟说:“道士和尚,这辈子与我无缘了。我这浪荡子,只合寻欢享乐。俗话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是这个意思。” 繁昌摇头道:“后面这句不通。先罚酒三杯。” 繁盛扶醉而起,连进了三杯酒,哈哈大笑后,和母亲行了一礼,离席而去。 繁盛离席后,并没有回屋子睡觉。而是匆匆拿了件衣服出了门,回到益丰粮行。王小姐听得外面门响,开了个小窗看见是他,不觉惊喜,说:“你不是在家里过夜吗?怎么回事?” 繁盛说:“本来想在家里睡的。但是另有他事,只得先行回来了。” 其实,繁盛回来的原因,主要是一时难以接受弟弟繁茂新的联络人的身份。他万万没有想到,同胞小弟居然也是军统中人而且还隐藏身份多年。这样看来,他加入军统的年份怕是要回溯到战前在南京求学的那段时期了。当时,戴笠办了首批特训班,专门从学校里招收新成员,作为后续力量备用。繁茂大约就是这批学员中的一个。 这突然出现的情况,令他颇不能接受。这个家中,已经有了两个涉险之人,按理说是不能全都卷进这世事的漩涡中来。千想万想不曾想到,最终老三也未能幸免,加入了这个角逐胶着的混乱局势中,这是家族上上下下绝对不愿意看到的。繁盛一时心痛,放弃了和弟弟接触的机会,避出宅中。但是,他知道这种闪让是改变不了任何事实,而且时间也只是眼前的刹那。随后,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事态还是要继续。 繁盛依靠着王小姐温暖柔和的脊背,闻着她头上散发出的头油香味,心情油然坠入到了一个失落的状态中去。这在过去,从未发生过。导致这样心情的是两件重要的事情。一是李明善所部败离海陵;二是弟弟繁茂一语之间,成为自己的同事兼联络人。 搅得繁盛辗转难眠的繁茂,这一夜借着点酒意,睡得极是安逸。一大早起来,挟着帆布书袋去学校。到了德顺元药铺,见店铺刚刚卸下门板,李掌柜拿着把鸡毛掸倒处驱除灰尘,便驻足笑道:“李掌柜起得好早,这会儿便开门了。其余商家都还没有动静呢。” 李掌柜一笑,说:“赚死勤人,饿死懒人。做生意的秘诀。说起来就这么简单。” 繁茂走进了铺子,望望附近没人,悄声道:“昨晚,我已经说了。他没反应,喝了几杯就回粮行去了。还有剩下的不便人多时讲。我也没机会说。” 李掌柜点头,说:“不急,你也是代人行事,火候不到不要过分。自有水到渠成的时候。” 繁茂有点儿疑惑地问:“是什么人托我们代为联系他?我看他昨天的表情,像没事人似的。饭后也不和我多说一句话,夹铺盖走人了。真是奇怪。” “奇怪了就对了。倘若还是旧时模样和你聊聊家常,回屋去睡,那才不正常呢。 第50章 他这是猜摸不定,你这贸然现身,怕是真的吓坏他了。这海陵城内,不管是谁来找他接头,都在意料之中。偏偏,你这个同胞弟弟,令他措手不及。” 李掌柜以一种洞悉内里的口吻说。 (四) 新四军在苏中水乡平原之间的广阔地区,开始了一场全面反击。驻通州的鹿崎旅团、海陵的南部旅团、兴化的本间联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占领区内兵员匮乏,不得不弃守三分之一的镇集,来维持核心地带的安全。清乡行动先期攻势,一夜之间转为守势。这令华东派遣军司令部大为恼火。 本想等待从安徽方面撤回及其他战场调来增援的部队到达,开始全面清乡。不料新四军竟抓住有利时机,先发制人。畋骏六大将发出命令,急调参加长沙会战后修整的川本师团回师江苏,准备加入清乡。现在,已经到了春暖花香的季节,虽然田野间隐蔽物增多,但平原作战的优势,是新四军无法占据的。而且,清乡计划中最为厉害的一招杀手锏还没有用上。届时,随着大量的军队到达,将会伴随这前进的脚步,将占领地区铁桶般卫护起来。让那些在广袤天地里活动的新四军游击队束缚住手脚,失去和日本人抗衡的本钱。 第九章(6) 但眼下一两个月,是海陵城内南部襄吉最为难捱的日子。城内驻军,除本田统率的宪兵大队留下三分之一的兵力外,皇协军城防团留了一个营守城,城内已近空虚。本田手中这点人,只能保护南部旅团的司令部和万字会附近的地带。其余地方,任随自便了。 海陵城内的夜市,愈发地红火。烛光灯笼电灯相与争辉下,连天黑后难得一见的孩童们,都被大人放出来溜达。满大街一片叽喳笑闹声,令人备觉温馨。 这天傍晚后,繁盛正忙着让人收拾店面,关门打烊。这时,许家忽然急急来了个佣人,说许怡的身体似乎不好,呕吐了好几回,请他过去看看。繁盛心中奇怪,陡然想起嫂子玉茹的情形,油然有些手忙脚乱。忙跟随着过去了。 到了许宅,许太太正在廊下等候。见他来了,忙说女儿在对街郑医生处,等着按方子拿药。医生有几句紧要的话要找他,请他过去叮嘱几句。繁盛急忙跟着丈母娘转身出门,向南走了十来米,来到郑氏西医诊所。进了门后,见许怡容光焕发地站在门下,忙上前询问情由。不料,许怡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声说:“我哥来了。你们见见面。”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怪怪的气味。一盏电石灯高高安放在厨柜上,灯下阴影里,坐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面部特征依稀和许怡有几分相似。他就是国军中将师长、三战区赫赫有名的骁将、许府大公子、自己的大舅子许致远。 许致远目光炯炯地盯住繁盛看半天,含笑道:“你们三兄弟,幼年时我都认识。你大哥比我小了3岁。你那时还流鼻涕呢。一转眼,居然也是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了。你和我小妹的婚礼,我也没有什么贺礼。现在见了面,便送你一样东西。” 说着,他从身边的桌上拿起把做工精致,手柄上镶嵌有象牙浮雕的手枪来,递给他。繁盛道了声谢,接过枪,熟练地卸开枪栓和枪身,放在手上掂了掂,赞道:“好枪!德国货。” 许致远淡淡地说:“这是德国顾问艾克曼将军回国时送给我的纪念物。我是军人,赠礼就赠枪。你不要嫌弃。” 繁盛将枪及枪套收好,关切地注意了一下他的脸色,问:“外界都传你在马鞍之役中受了重伤,现在伤势痊愈了吗”? 许致远摇头笑道:“算不上重伤。不重不轻而已。现在,已经不妨碍行动了。趁着战事稍稍松懈,我返乡来看看,顺便接走你们。” “我们?”繁盛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个词。 “对,我准备明早启程。带着母亲和妹妹去三战区。你也和她们一起走。”许致远说。 繁盛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此人甘冒风险潜回海陵,就是为了接佳人出去。但自己怎么可能随他们走呢?于是忙说:“你先带他们母女走吧。我生意上的事暂时还放不下来,这样贸然一走,不行的。等处理掉手上的事情,我去三战区找你们。” 许致远目光中充满了审视和戒备,凝视他良久,这才缓缓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勉强了。但是……” 繁盛接口道:“到了海陵。虽然是你的家乡,但我这个妹婿还是要尽东道主之谊的。咱们就借着这地方,摆上两样菜小酌几杯。等明天一早城门开了,我送你们出城,怎么样?” 许致远点头,叹口气说:“你倒是个会揣摩人心思的聪明人。难怪我小妹对你恋恋不舍。可惜,你又不肯走,倒叫我两厢为难了。” (五) 天色大亮之际,早起的人们纷纷起来,街头开始忙碌。 繁盛和许致远从街头走过来,隔着三四米远,陆陆续续跟着扮成百姓样的护卫,夹着许家母女出门向东。随着渐渐密集的人群到了城门外。守城盘查的是城防团的一个连长,坐在岗亭里边吃面边朝外瞄几眼。眼见许家母女到了城门洞口,几个士兵见她们皮肤白皙,似乎身后又有下人提包陪伴,和身上的穿着很不协调,心中生疑,都围过来说要检查。 这时,繁盛连忙赶上去,突如其来地插进人群,劈头盖脸地打了那两个佣人两记耳光,骂道:“他妈的!老子的东西让你拎着,腿脚这么快干什么?想卷了财务逃跑吗?” 第九章(7) 那些士兵见他斜刺里撞出来,不明所以,正要问话。繁盛已经傲气十足地掏出证件给他们看。上面赫然写着‘清乡督导公署稽核科长’,不觉吐吐舌头。这时,岗亭里吃面的连长认出了是周二少爷,忙不迭地出来打圆场,问什么事? 繁盛指指两个佣人,说:“我带他们下乡去一趟,早些打点好该收的粮食。粮行里的米,可是不够卖的了,正指望着呢。” 连长听说过周家大少爷的厉害,虽然知道包裹里是钱物,心中发痒,却不敢硬碰,连声训斥几个士兵没长眼睛,恭敬地送他出城。 许家母女趁着方才这阵子乱,早已随着人潮走远了。许致远他们绕过繁盛,也扬长出城。待得繁盛应付完那个连长,领着两个佣人气喘吁吁地追出三四里地,远远望见那一行人正候在路边的旅店门口。许家母女一脸的惶急,许致远却是满不在乎地边抽烟边吩咐手下去雇车。 繁盛关切地拂了拂许怡鬓角散乱的发丝,说:“这一路上,可要小心,到了三战区写信给我。我这里得了信方才心安。” 许致远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妹婿,我看你不像是做粮油生意那么简单。倘若有可能,这就随我走吧。到了军中,好生做出番事业来,如何?” 繁盛笑道:“说句实话,做梦都想去。可是,身不由己啊。这边的事情一天不了结,一天不得安宁。等以后无担一身轻时,我会主动请缨,入你帐下。咱们一家人好好聚聚。但是,现在不行。” 许致远理解地点点头,说:“那,现在就不勉强你了。不过,如果有机会,还是我那里适合你。你可记住了,不论何时,只要愿意来,许某倒屐相迎,待以上宾之礼。” 繁盛郑重道:“后会有期。”也还了一揖。他站在海陵城外的通衢大道上,目送着许致远上了匹棕色马,在一大队人明明暗暗的前后护卫下,押着骡车向远方走去。 (六) 许宅中人潜逃的消息,三天后才传到繁昌的耳中。他安排在许家附近的暗探,被毫无异常的仆佣们进进出出的假象所蒙蔽。等到第三天,才嗅出些不对劲的味道,花了笔钱去打听,才知道许家母女业已离城。 繁昌听手下禀报完后,极为失望地举起茶碗,掼碎在地,喃喃道:“我知道,许致远这回肯定回来了。这两天瞅着空子,居然就在我眼皮底下接走了母亲和妹妹。这等人物,我本想要结交的,可惜了,失之交臂,失之交臂!” 晚上,回到宅子里。饭桌上,繁昌见繁盛不在,有点儿遗憾道:“二弟不在,不然听到这个好消息,肯定会高兴的。” 周太太惊讶,问什么好消息?繁昌淡淡一笑,说:“前两天,许家大少爷潜回海陵,搬取家眷走了。许家已成空宅。” 周太太不禁愕然失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许怡可是咱们周家的媳妇,不声不响就这么走了,招呼也不打一个?” 一旁吃饭的繁茂哑然失笑,咳嗽两声说:“招呼打了,还走得了吗?您这话不像饱经世故的人说的。” 屋子里几个人正谈论着。繁盛恰逢其时,跨进门来,抬头见桌上几个人眼神怪怪地看着自己,不由奇怪,问:“怎么了,没准备我的晚饭吗?” 周太太哼了一声,说:“晚饭有得吃,只是老婆没有啦!” 繁盛这才明白,原来是为了许家的事情,笑道:“真是的,人家逃命避难去了,你们反而不乐意。留在这里拖累周家,你们又提心吊胆。这做人啊,真是两面为难。” 周太太听出口风来,问:“你早知道他们要走,为什么不领来和我辞行?” 繁盛啼笑皆非:“人家是逃难,不是出门游山玩水,还要像你老人家辞行?风声一露,怕是连家门都出不了喽。” 繁茂扑哧一笑。 繁昌感慨一句道:“久闻许致远是个人物,可惜这次无缘见面。不然的话,定当请他好好喝顿酒,纵论天下大事。” 第51章 第九章(8) 繁盛不动声色道:“他来不了啦。背脊、大腿都是弹片,这会儿刚刚拣了条命回来,哪有什么精力千里迢迢来海陵?不过,以后有机会,我倒是可以介绍你们认识的。你们大概一定谈得来,不是我这个逐利之辈,插不上帮。” 南部襄吉从前线巡视回城。这一轮战役下来,他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方略,弃守难以控制的地区,除主要交通线保持畅通外,毗邻海陵的所有集镇都牢牢掌握在手,不容新四军游击队再近前骚扰。这样一来,由于外围防守的坚固,空虚的海陵城中倒也没出什么岔子。本田中佐兢兢业业卫护旅团司令部的安全,轻易不擅离,城中其他地区的事务,都由城防团去处理,落得个省心清闲。 这会儿见上司回来,忙去城外迎接,车流滚滚回到了万字会。南部见了他,脸色并不好,坐下来摘去战刀,便问这些天海陵城内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本田犯了糊涂,小心谨慎地回答说小事有一些,大事却没有。 南部冷笑,厉声道:“一个对方的高级将领,潜回城中达一天一夜,你作为驻守海陵负责情报治安的军官,居然用这样的语言来搪塞我,混账至极!” 本田大惊,望着他不敢出声。 南部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来,扔在茶几上。本田拿起来瞧去,上面写道:据悉,敌许致远中将近日潜回海陵,接走家眷,行程共计五天。 他放下文件,惶恐道:“将军,我最近确实失职了。只顾着安全问题,没料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罪该万死!” 南部摆摆手说:“这件事,我并不想你负全责。周繁昌那个情报站,应该是有所觉察的。他为什么不向你通报呢?是不是周、许两家是亲戚,他存了私心?你去找他开门见山好好谈谈,按照中国人的话说,叫做敲山震虎。让他明白,皇军的情报机关也是颇见效率的。” 本田奉命前往炭店,会晤周繁昌。 这一刻,繁昌正坐在后院的一间空房子里,边想心思边打盹。忽然听得外面院中皮靴声响成一片,知道是日本人来了,揉了揉眼睛起身迎到门外廊下。 本田气势汹汹而来,下巴微翘,意存轻蔑地说:“周先生最近可好?” 繁昌奇怪,点头道:“托中佐的福,我最近还算好吧,没病没灾的。” 本田摇头狞笑道:“你好,我可就不好了。今天,南部将军回城,带来一个令我极其愤怒的情报。四天前,你的亲戚许家母女已经潜逃出城了。前来接应的,是曾多次和皇军交战的许致远将军。这样的事情,你居然视而不见,不向我们通报,居心叵测,究竟是什么用意?” 繁昌微微一笑,说:“原来是这件事。说实话,我得悉此事,也不过是在昨天晚上。我弟弟去许家接妻子,扑了个空。这才发现,她们母女离宅已有三天了。这件事,连做女婿、做丈夫的都不能了解,更何况咱们呢?” “哦,令弟还在海陵?”本田有点意外地问。 “是啊,我替他在清乡督导公署谋了个差事。他是政、商兼顾,正忙得热火朝天呢。”繁昌略略介绍说。 本田沉默了片刻,说:“南部将军认为,你对此次许家母女逃逸一事,应该担负起责任来。” 繁昌一笑,说:“中佐,请转告南部将军,我们中国人有句古语,叫做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是很可以替这件事做个解释。我看,惋惜之余,就由他去吧。” (七) 本田带着繁昌的答复回到万字会,原原本本转述给南部听。 南部坐在办公桌后默然良久后,缓缓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倒真会做比喻。但是这样的语气和大日本皇军的将军说话,是不是太过傲慢了吗?我看,这些个中国人,自以为和皇军合作,就能够和我们平起平坐了,真是自不量力。清乡之后,我看他和他的那个情报站存在的价值就没有了。届时,由你去负责。你明白吗?” 第九章(9) 本田一凛神,体会出了其中的含义,满面笑容说:“将军明鉴。” 繁昌送走本田后,暗自思量着南部派他来的目的,以及自己的回应。先是自感得意,但是凝神思想之后,又觉得不安。他站起身来,正想亲自去走一趟万字会,将自己的想法重新斟酌语句解释一番。可是,出门走到半途时,有个手下悄悄贴过来,附在耳边轻声告诉他,炭店门外,刚刚被人设置了监视暗哨。准确地点是在对面街口的崔二茶馆二楼窗口。那两个人他们都依稀眼熟,像是特高课的人。 繁昌心情陡地沉坠下去,停住了脚步。他懊悔地跺跺脚,转身向北,改往北山寺方向。 北山寺里,情形又是大不一样。方世成麾下的清乡别动队,已经换上崭新的黑色制服,清一色的德式驳壳枪。广场边停有二三十辆锃亮的自行车,看样子是配备给下乡的机动人员用的。方世成专员也穿上了制服,大盖帽,神气十足地在廊下来回踱步。 这会儿见繁昌来了,特意去稽核科门口看看,笑道:“周先生若是来看兄弟,可是不遇了。这会儿,他早已在货栈忙着发财呢。” 繁昌拱手作礼道:“我是专程来看望方专员的,尚望指点迷津,替小弟排忧解难。” 方世成似乎心中有了预备,含笑说:“请,且请我那儿小坐。” 这会儿,午后温暖的阳光逐渐西移,但黄昏尚未到来。正是一天中人的精神最佳时刻。方世成在自己那间光线难以透入的房间里接待了周繁昌。俩人相对而坐,各自思量心思。沉默片刻后,谈话开始并进入正题。繁昌试探着问道:“方兄目前和特高课、宪兵队方面是否有工作上的瓜葛?” “没有啊,”方世成惊讶道:“难道我们清乡督导公署与他们工作范围上有冲突?” 繁昌摇头,表示他误解了自己问话的意思,继续说:“本田中佐先前曾对我说,海陵地区的情报工作,要我炭店方面担负起主要责任来。我想,方兄也是从事这项工作的行家,他们竟只字未提,大概会有什么误会吧?所以不放心,特意来问。咱们都是老相识了,在日本人面前还是要相互提携的。免得被外人所乘,落得脸面上不好看。” 方世成犹豫着问道:“你的意思是,日本人要你担负主要责任。你不好意思专美其职,来特意通知我一声?” 繁昌佯笑道:“是,也不是。说起来,咱们都是通着李部长、汪主席这条藤上的瓜,茎连着茎。我想,日后在情报工作方面,咱们双方来个精诚合作,做大咱们的实力。俗话说独木难支,众志成城。我们两家的合作,应该是有先天渊源和前景的。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 方世成哈哈笑了几声,说:“合作自然是要合作的,我们初来乍到,情报方面底子太薄,得请你们协助才是。我这手下百十来号人,是个基干力量,有调遣帮忙的地方,尽可开口。” 繁昌欣喜不已,忙又施礼作揖,表示感谢。方世成察言观色,疑心顿起,忽然心里忆起昨天刚刚得知的那个消息来,装作无意地问:“令弟其实留在海陵,也没多大意思。乱世之中,寻个桃源之地静观其变,盛世之时再出来做事,那才是上上之策。可惜你我都没有这个机会。他有,却偏偏弃之如敝履。可惜,可惜。” 繁昌听他话里有话,但也仍作茫然状,一脸的疑惑望着他,静候下文。 方世成见他装糊涂,直接点题道:“周家姻亲一夜之间失去了踪影。国军三战区中将师长许致远星夜来海陵搬取家眷,难道没有想带走令弟?” “啊!原来是这样。”繁昌恍然大悟道:“许家母女竟是走了?走了也好,免得在这儿寄人篱下受别人的气。倒是许致远亲自来了出乎我的意料。他不是重伤住院了吗?怎么还能不辞鞍马之劳来海陵?” 方世成只是微笑,不再多言,望着这位狡黠的同僚,由着他去唱独角戏。 这趟来北山寺,收获虽然不大,但也有自我安慰处。首先,拖了方世成浅浅地下了水。海陵方面的责任可以卸一小部分给他了;其二,许致远回海陵一事,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不是秘密,既然不是秘密,那至少说明蒙在鼓里之后方才觉醒的不仅仅是他繁昌一人。清乡公署、特高课、宪兵队,都只是些事后诸葛亮,于事无补。第三,方世成愿意合作。是个有利于己的事情。自己掌握情报,还可以动用他的人马火中取栗,何乐而不为? 第九章(10) 这样反复思量,繁昌先前心中的隐忧渐而消除,安下心来在街头走。走着、走着,见前面人群拥杂,心中陡起了一计。旋而闪在路边巷口,示意几个手下们拔出枪,对着天空乱放了一顿枪。枪声霎时惊散了人群,在街头奔走践踏。 繁昌率先大声呼喊道:“新四军进城了,新四军进城了!”边喊边行又朝天密集地放枪。枪声在海陵城中繁华街道上空回响,惊得满城不安。 驻扎在万字会的南部等人被这枪声惊起,相顾愕然。本田是屡经战阵之人,倾耳聆听片刻,判断出这是小股人马的声势,所用枪支是德式驳壳枪。眼下装备这类适合近战又兼顾野战的武器,诸方皆有,主要是看好它有连发火力的优势。这会儿,城中四起的枪声是谁打出的呢? 本田急率部分宪兵架起机枪上路,赶赴天禄街口。当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发现城防团、炭店两方的人马均已到达。 第52章 周繁昌正站在街道中央,手中抓着把黄澄澄的弹壳研究着,似乎对于此事也一无所知。 本田跳下,大步走过去,问道:“周先生,刚才这枪声是怎么回事?” 繁昌摊开手中的弹壳,说:“像是新四军游击队进了城。这会儿,我已经通知四个城门封锁起来,咱们马上挨家挨户地好好搜上一搜。” 本田反而疑惑,这些天城外兵力大为收缩,紧拥着交通线不放松,这些新四军怎么会混进城来呢?而且,先前城中空虚、兵力四散在外面处处被动时,[奇qisuu.书]不见新四军有这样的盲动。这会儿局势平缓时,怎么出了这样的响动? 他问道:“枪响了,有没有伤亡者?” 繁昌摇头,说:“没见着死人,但受伤的怕有吧。现场不见踪迹,想来这次袭击是来得快去得快,稍纵即逝了。” 本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阵来得蹊跷的枪声过后,只是留下了满地的弹壳,没有人为此付出代价。难道,这顿枪响,是意在示威? 城防部队分散开去,沿着分道岔路搜索了一阵,无功而返。找来街边开店的商家,询问究竟。那些商人似乎心有余悸,抚着胸口连称什么都没看见,眼里只有满大街乱跑逃命的人群。这一刻人已散尽,除了一地的狼藉外,什么都没有剩下。 繁昌嘴角抿紧,一副不得其解的模样,说:“看来,海陵并不太平啊。我看这些人不是外来而是原本就潜伏在城内的。这阵没有来由的乱枪,目标不是打谁,而是意在制造城内的骚乱,好让驻扎城外的部队回援,让他们有机可乘。” 本田听他这样分析,觉得有道理,问道:“周先生有什么应对策略吗?” 繁昌微笑道:“方法是有,只怕要劳乏中佐以及宪兵队了。” 繁昌的主意是,将城内屈指可数的兵力悉数出动,恢复旧日严密的巡逻,再借机抓捕些可疑分子,杀掉几个,显示出肃杀的恐怖气氛来,然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同时,相应制造城外援兵进城来的假象,遮人耳目,以此拖延时间。等江南以及华中方面的援军到达后,再作休整。 这个方案被本田转呈给南部。南部想了想,觉得可行。但是惟一的缺陷在于本田宪兵队上下,怕是要担负起全天候戒严的任务,体力方面,肯定难以支持。但是,转念想到这仅仅是一个短时期的假象,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月,索性豁出去让他们劳累一番,待形势稳定下来后,再放假休息,也是可以的。 所以,南部同意了这一计划,并着令本田即日开始执行实施。 从街头枪响之后的第二天起,原来龟缩在万字会地域的日本宪兵队开始倾巢出动,对海陵全城进行巡逻。宪兵队长本田中佐为显示威风,特意弃车而乘马,挎着那把战刀,耀武扬威地走在街心中央,目光中杀气腾腾。 到了第三天,宪兵队在炭店伙计的协助下,突袭了位于城东的一家杂货铺子,抓走了几个正在后院吃饭的男子。次日下午,他们便被押赴大校场,仍由本田亲自操刀,斩首示众。这伙人来历不明,据公开的判决罪名是私通新四军,充当密探。这几颗人头被网兜盛起,分别悬挂在东门和北门,以作恫吓,弹压全城居民。 第九章(11) 那几条无辜的性命,白白做了周繁昌所谓妙计的祭品。 繁昌献出此计后,躲在宅内卧房中窃窃暗笑,得意于自己稍作手脚,便将日本人心中对自己的迁怒化解转移到新四军身上去。使得自己有时间来忙自己的事情。眼下,正是清乡大行动的前夕,南京方面多次发电并遣人来,让他做好准备。一旦军队进攻,新占领地区的治安强化必须迅速得到执行,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一个政权来,进行有效管理。 繁昌知道这是汪精卫煞费苦心扩展地盘的策略,借日本人的力量,从国、共双方的领地里攫取成果,使南京政府在江苏的统治地域能够名正言顺地撑起门面来,使之反过来成为和日本人讨价还价的筹码。繁昌从这一策略中看到了借机扩张的可能。自己一直依靠城防团作为基干力量,另外遥控的两个杂牌团虽然名义上隶属,实际上仍是各行其是,且战斗力很弱。正好可以借此契机汰弱增强,使之成为名副其实,可以驱使纵横披靡的劲旅。届时,自己坐拥重兵,又控制着遍布江北各地的情报网,无论谁都会对自己敬畏有加的。 他在宅中盘算着,没有留意到敞开的院门外,三弟繁茂走过时有意地朝窗口留下了深深一瞥。 繁茂出门拐上天禄街,正想去药铺探听消息。这时,眼见本田跃马持刀率众而过,便站在路边的南北货栈内侧目送之,心中一阵子激动难平。前天,他带了那把宝剑去了西山,寻了处荒僻之地,演练了两个小时,挥汗如雨,自觉早先在南京国术馆习练的剑法并未荒废,心中思忖着本田出手的优缺点,苦心揣摩了破解之道,预习了几遍绝杀之技后,这才离开。 此刻目送本田的背影在街头消失,一股奇特的预感涌上心头来。似乎,那具裹着土黄色军服的躯体上托着的那颗顶有小檐军帽的脑袋,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他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自己腰间,脚下发力,大踏步地往药铺的方向去了。 (八) 这会儿,德顺元药铺里比较忙碌,李掌柜和两个伙计正应付着十来个客人。乍暖还寒的春天,气温多变,不少人着了寒凉,前来问医求药。繁茂进了店铺,见人多拥杂,便撤到店堂后面依墙而设的木椅上,静静地等候。 李掌柜被两三个人纠缠住问话,手中又忙不迭地称药,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一片喧闹中,药铺门口踏进了一个人来,他头戴礼帽,身穿长袍,面容平静,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繁茂一眼瞧见,心中不由陡地抽紧。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个北山寺中升起招牌来招揽人才的清乡督导专员方某人。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偶尔路过还是进来看热闹,还是求药,还是另有他事? 繁茂心中一阵纷乱,忙低下头来,不让他看到自己的面容,静观其变。 且说这方世成进来了药铺,手拄文明棍的模样令人生畏。不少买药的人见来了这么位主儿,心中惊惶,等不及便掉头让开,另去他处抓药去了。李掌柜见了他,稍稍愣了一愣,急忙捧出椅子来,请他入座,眼光游移处,这才发现繁茂不知何时也进来了,忙招呼一声说:“原来周三少爷也在,请这边坐。我这就吩咐伙计们上茶。” 方世成掉头看见繁茂,问道:“这位是同春里周家的三少爷吗?” 繁茂拱手应道:“是。” 方世成颔首道:“早就听说周家三兄弟是人中龙凤,今日看来,果然丰姿俊雅,非池中之物。” 繁茂正要谦谢,李掌柜插嘴说:“方专员大驾光临,是不是想找些药材?” 方世成点头说:“我左脚跟有点疼,着地后须行走几分钟后才能恢复正常。是不是风寒在内,有无袪风怯寒的良药?” 李掌柜伸手替他搭脉,说:“是有些寒气蕴藏在体内,脉象浮悬。不过,我倒可以推荐你一个良方。本地陈家酒坊有名的枯陈药酒,累年积泡,去除风湿有效得很。你可以去找一坛来,不消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健步如飞了。而且,这枯陈药酒味醇绵甜,口味自成一家,也是本地上等的名酒了。” 第九章(12) 方世成皱皱眉,笑道:“那酒只是堆药材,哪有半分酒味?再者,喝酒如啖药,下品之下品了。” 繁茂心中一动,某种熟悉至极的感觉霎时涌遍了全身,令他短时间里乏力难支,复又坐下。他望着这人的后背影像,脑海中某处部分似乎被点触开透了一般,快如闪电地搜寻着方才那句熟悉至极的话语所匹配的人物。 方世成和李掌柜似乎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谈话给繁茂带来的震撼性效果,继续闲聊几句后,参照先前所述的症相,配了付中药,用牛皮纸包扎好,系上麻绳。方世成提起药包来,回头朝繁茂客气两句,出门而去。 繁茂冷眼旁观,突如其来地问:“这人是什么路数?莫非委托我们和我二哥联系的就是他?” 李掌柜摇头,说:“此人是令兄的同僚,76号的高参。是李士群在江北布下的一枚重要的棋子。我猜,令兄大约已经知道了,明争暗斗是在所难免了。” 繁茂心中狐疑,却不便再问。李掌柜去将话题转入另一面去,打发两个伙计去门边守候,自己示意繁茂随他到后房加工药材处,低声说:“这两天时机不错,已经到了火候,日本人露出了破绽。你准备得怎样?” 繁茂说:“是那件事吧?我已经准备妥当,剑已随身,随时可以动手。只欠东风一袭。”说着,撩起长衫,亮出腰间那把刚柔俱备的利剑来。李掌柜赞了声好,继续道:“我们已有内线摸清了本田这几天的活动规律。咱们琢磨琢磨,看能否从中找出机会来,一击毙杀之。” 本田的这些日子的行动规律,大致如下:每天上午8时起,带领40名宪兵从万字会出发,途经天禄街、坡子街、大埔码头,作半城巡逻。中午回到万字会吃完午饭,稍事休息后,率另外一队约50人,沿天禄街往西,途经西山白云观、储公坊、蒋家庙一线,黄昏时返回。天黑后,再率另一队人马约80人作全城巡查,直至晚间12点结束,回万字会睡觉。 这个规律,表明本田本人几乎没有休息,整日奔波在外。 第53章 那些宪兵队所分三班,巡逻与值守万字会两不误。要想打破这个规律,只有一个法子,同时在城内引发事件,令他首尾不能相顾,将手中有限的兵力再度分散开来,就有了漏空的机会。俩人计划一番,决定预先设下三处埋伏,诱使本田上钩。这三处埋伏一路在万字会、一路在西山白云观、一路在大埔码头。时间则选定在天黑之后晚上8时许。那时,正是本田巡逻到天禄街中段之时。通过层层设套,将本田基本上剥离出来,制造出一个杀掉他的机会。 这厢里是密谋而动。而被算计的本田对此一无所知,照旧骑着马儿四处巡查。虽然有点困乏,但仍然勉力而为。繁昌、繁盛兄弟俩的炭店和益丰粮行相距不算远,都在天禄街头。是本田每天几次关顾的目标。望着这两家店铺,一家门可罗雀,一家却门庭若市的情景,本田心中自然有数。这兄弟二人,一个是真做生意,一个是挂羊头卖狗肉,掩人耳目罢了。 第十章(1) (一) 可惜,他的这个判断只对了一半。那个生意兴隆的益丰粮行,同样是一层厚实的伪装。 繁盛这几天也忙得够呛。那夜围剿战后,李明善所部突围后向苏皖交界处撤退,将他空悬在海陵城内。说是有新的联络人出现,结果莫名其妙地由自己的兄弟来接手了。他心中疑惑至极,反过来考虑那封密电码的可靠程度。按理说,那个载于杂志后面的密码本,是当初他离开上海,由重庆特派员亲手交给他的。只有局本部最高层才能掌握它,可信程度毋庸置疑。至于年内先后被76号破获的上海区组织,虽有多名高级干部被捕,但他们和自己并不在一条线上,互相并不熟悉。所以,因为这个原因导致密码泄密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但是,繁盛仍然对于弟弟繁茂的出现充满了担忧和犹豫。他的潜意识内,不愿意和弟弟有工作上的相关联系,索性避而不见,静观往后的变化。 其实,繁茂受李掌柜之托,向二哥发出了联络暗号后,并没有更多的内情了解。以至于繁盛确切的身份也只存于自己的猜测中。既然他对自己所发出的信号无动于衷,甚至可以作出事不关己的姿态来,也就暂时放在一边不去再惹他。李掌柜那里似乎对此事也持着就此打住的意思,至今也没有提出后续的要求来。 这样的联络,大约是情报工作中颇为荒唐的,用意不明,含糊不清,却半途而废。 王小姐步履轻盈地从后院圆门走进来,见繁盛出神,便将双手柔缓地按在他的双肩上,悄声说:“又想老婆了吧?许小姐这会儿在安徽深山里,会不会正想你呢?” 繁盛嗤地一声笑,说:“她当然会想我,都等着我了结这儿的生意,去那边和他们汇合呢。” 王小姐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做梦,这边事情做完了,我估计上面会让我们回重庆修整的,至少半年不会再劳烦我们了。那时候的周二少爷,可是日伪们眼中钉、肉中刺,不拔除不足以弥补遗憾了。” 繁盛叹了口气,说:“还不知道形势会怎样发展呢。我自觉困在这个小城里,神经绷得太紧。眼瞅着老李他们浴血奋战,帮不上忙,真是难受。” 王小姐纠正道:“老李他们可是为了策应你,才受命过江来的。只要你这个根子在,其他方面的损失,在戴老板眼睛里,大约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我看,老李他们不久便会杀回来。三战区那边要人有人,要枪有枪。还怕恢复不了元气?” 繁盛听她这样说,原本晦暗的心情不觉舒展了许多,他走出屋子,在院中仰望清澈蓝天和西边五彩斑斓的云霞,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说:“我回家去一趟,看看家里人。好些天没见着他们了,怪想的。” 繁盛回到宅子里,从老大的院门前走过。视线余光瞥见嫂子玉茹挺着隆出形状来的肚子在院中散步,不觉好奇,驻足探头问了声好。玉茹见是他,笑笑招手示意他进来。繁盛进了院子,心中却有点不好意思,大概没有亲历过女人怀孕的样子,讪讪地问:“嫂子,几个月啦?” 玉茹脸上泛起些红晕,说:“五个多月了。老太太可是原先以为你们这一房先有子嗣的,不曾想许家小姐先行离开了海陵,举家迁往安徽了。她来信了没有?” 繁盛笑道:“刚去没多久,怎么会有信来呢。” 这时候,院外有个熟悉的嗓音插话道:“到了外面,落脚就应该来信报平安的。一定会有信来。” 俩人朝院门口望去,繁茂提着帆布袋进来,说:“可怜,夫妻二人新婚燕尔便各奔东西,远隔千里。这作孽的世道啊!” 繁盛和玉茹见是他,各自心中感觉不同,但都漾起了满面的笑容。 繁盛抢先一步,告辞说:“你陪大嫂聊聊,我去后宅老太太那里坐坐。” 繁茂和玉茹没料到他这样说走就走,不约而同地愣了愣,目送他出院去了。脚步声在幽长的甬道中踢踢踏踏作响。 第十章(2) 院内俩人相视而笑。男人一脸的笑容里蕴含着满足感。女人的笑容里却流露出一丝哀怨来。她伸手抚了抚他被风吹乱的发梢,说:“你也不怎么来看我了。他不常回来,我一个人孤单得很。” 繁茂的笑容渐渐收拢,说:“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我正猜呢,会是个男孩吗?” “你猜猜,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玉茹出了个问题。 繁茂抓抓头皮,说:“我讲不好。现在吗,当然是想你能生个男孩。但是倘若生个女孩的话,我也不失望。一样的喜欢。” 玉茹一笑,说:“滑头,尽哄我开心。我不理你了。” 他们这边悄声谈笑之际,繁盛来到后宅。周太太在侧厅佛龛前供上一炷香,默默地祈祷几句,行礼完毕走出屋来。一见多时不见的二儿子来了,显得比较高兴,一边招呼一边让如云拿出碟新做的小巧果饼来让他尝尝。繁盛自幼吃惯了的,拿起来吃了两个,连声赞好。 周太太顺便问起离开海陵多日的儿媳许怡的情况来。繁盛说还没消息,看样子一定到了安徽,但那里属于国统区,两边的信函联系不是太方便的,纵使有消息也得再等上几天。 周太太悠悠叹息,说:“我原本指望你这房生下个一男半女来,承继香火,稳住你的心。不想事出意外,逼得人家远走高飞了。你这边忙完了生意,还得去寻她。这姑娘不错,又门当户对。不过,咱们周家后嗣之事,有了玉茹,我却不担心了。她……” 话说一半,老太太省悟似地刹住了下面的话,又仔细看了看繁盛的面容神情,转而打了个哈欠,说:“你三弟回来没有啊?” 繁盛说:“他回来了。正在前院陪着嫂子呢。待会儿晚饭时,您就见着他了。” 但到了晚宴的饭桌上,周太太似乎又对这个幼子视若无睹了。她的心思全放在儿媳玉茹的肚子上,呵呵笑得合不拢嘴,特意让她挨着自己坐,埋怨大儿子不知好歹,该回来陪陪老婆。 玉茹笑道:“妈,您就别怪他了。您这会儿念叨着他,等他真的回来了又看着堵心,何苦来呢?” 周太太对儿媳的话不以为意,若在平时,早已板起面孔来教训几句了。不过,按风俗,这些日子玉茹该回娘家将养待产。可是,白家现今不住城里,离着海陵还有十几好里的路。外面战事一触即发,路途上不安全,还不如在自家宅子养着好。所以繁昌不回来,也有这么一桩好处。周太太是过来人,自然心知肚明。眼见大儿子如此声名狼藉,也就索性不去问他,蒙起耳朵来过日子,只想着要把这个意料之外的小生命冉冉降临。至于猜测中这孩子究竟是哪个儿子的种,根本不愿再去想。 繁盛和繁茂见母亲只顾着去关照玉茹腹中的胎儿,不和自己多说话,也落得耳根清净,互相使着眼色,填饱肚子先行离去。但刚走两步,便被周太太叫住,问起件事来。原来,她前些天去光孝寺上香时,听和尚们顺便提起,周家某个少爷如今在北山寺内清乡公署当差。她当时记在心里,无暇多问,但疑心着是繁盛。又有好些天不见他。这会儿陡然想起,自然是要查问的。 繁盛知道掩盖不住,只得轻描淡写地招认了,说是在公署里做财务,一非官二非吏,只是个会计而已。繁茂见他尴尬,也就帮腔说那地方是处临时设立的文职衙门,大约过了清乡就会撤销了。二哥在那里混些薪水,无可厚非。繁盛听弟弟如此为自己开脱,侧眼望望他,露出笑容来,说:“我只在那里领份干薪,大多数时间都在忙粮行的生意呢。趁着清乡之际,去乡下多订些粮油来,好好发上一笔,然后开溜去见老婆,腰包里有了钱,可不怕什么了。” 周太太鼻腔里轻哼一声,不再理会这兄弟二人。 繁茂拽拽二哥的衣角,两人鱼贯而出。在狭长的巷道里,这兄弟俩都沉默不语,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欢腾劲头。到繁茂的门口,他在前面收住脚,扭头瞧瞧身后的繁盛,稍有点尴尬地问:“进来坐坐?” 第十章(3) 繁盛心中虽然有点儿障碍,但却不好回绝,点点头随他进去了。 繁茂的屋子里一如既往的干净,又多了些书在床头,显示出主人好学的特点。繁盛好奇,坐下来翻了翻,居然有一本《论持久战》的小册子,不由吃惊,问这书是从哪里弄来的? 繁茂轻松地笑笑,说:“以前的一个同事丢在宿舍床下的。 第54章 这人现在已经到了新四军那边去了。我收拾他房间时找到的。看着有些意思,就带回家来细看了。” 繁盛放下书,说:“这书是讲抗日的,在日占区倘若被大哥他们搜到,怕是逃不脱通共、反日的干系了,小命难保。我劝你还是藏起来或销毁了,免得惹来无妄之灾。” 繁茂接过书来,依旧放在床上,微笑道:“哪天,我捧着它去老大那儿,让他也瞧瞧。看他的反应,会不会立马下令抓人。到那时,你怕是有好戏瞧了。” 两人只顾在屋子里说笑,全没觉察到外面院子里站着一个人,双手挽于背后,默然听着屋内的声响不语。待他们谈笑声定,这才开口说:“什么好书啊?给我瞧瞧,看够不够下令抓人的程度。” 这二人听声音不禁吓了一跳。原来说曹操曹操就到,正是老大繁昌。繁昌走进屋来,从床头拿起那本书来,看来看封面,淡淡一笑道:“原来是这本书。我炭店里可至少有十来本,油印的、手抄的,还有清清爽爽铅字版的。这些书,每破获一个情报点都有发现。你这个版本,我看一般,还不值得兴师动众呢。” 繁茂脸色有些绯红,似乎想要发作。 不料繁盛抢先说:“老三在学校做教员,自然要接触到这类的事情。不如,你也荐他个闲职,弄点闲钱花花,也省了劳神伤心,还容易捅娄子。” 繁昌望着繁茂,说:“你说没用,要他自己愿意才成。眼下好几处机构都缺人手,像他这样有文化的,自然大有用武之地。不过,我猜想他不会像你这样不识时务,所以免得被拒绝。热血青年嘛,什么都好,就是这一样不行,太过固执。所以,常常做了牺牲品还不自知。” 繁茂怒极反笑,接过那本书来,依旧归于床前,说:“原来你们二位已经携手了。不够意思,却瞒着我呢。我可是做梦都想跟着你们干呢。你肯收我吗?敢收吗?” 繁昌老老实实摇头,说:“不敢。收了你这样满脑子迂腐气节的热血青年来炭店做事,后患无穷。不被你连累死就算不错了。” 三兄弟俱是大笑,把先前话题弃置于一边。繁昌拿出盒美国骆驼烟来,请两个兄弟吸,告诉他们,明天一早自己将启程去苏州,先行述职。然后去南京,清乡行动重要阶段即将正式开始,随之而来的局势变化,将是任何人难以预料的。最后,他临出门回去前,一脸的诡异神情,强调似地说:“最近10天,我不在海陵。治安都由本田一人掌握。你们注意一点,不要给我惹出麻烦来。切记、切记!” 这兄弟二人望着他的背影拐过弯去,消失在视野里,各自内心品点着他丢下的这句话的含意来。 (二) 繁昌果然于次日清晨起床,率着炭店那边前来护送的七八条汉子,去了大埔码头。那里,早有一个排的城防团士兵守着艘小汽轮,准备启航。这艘既有正规军又有便衣队值守的轮船,依旧按照标准的航线,沿官河向南途径白马湖向口岸驶去。 一两个小时后,太阳逐渐升起,街市上开始繁忙起来。繁茂提着帆布书袋去按照惯例去学校上课。今天,他比平常早出门半个钟头,目的就是想利用这个空隙与药铺李掌柜商议一下解决本田的事宜,顺便告知繁昌离开海陵的消息。 李掌柜手持鸡毛掸,凝神考虑了半天,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呀!我昨天得知,今天一早,方世成也将离城下乡,督导清乡的准备工作。城内,只剩下本田,以及他手下那一两百十号人,守备万字会以及维护治安,远远不够了。城防团那个营只能守守城门,别的什么也干不了。” 第十章(4) “可是,这敏感时候,这些要人纷纷外出,像是腾空了房子让我们动手一样,我觉着奇怪。”繁茂心中猜疑道。 李掌柜目光闪烁,说:“也许,这正是苍天给我们的机会。本田这个魔头,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现在该是到了他偿还的时候了。这城中的空虚,只是短时间的事情,战机稍纵即逝,不果断采取行动,以后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繁茂点头,指节一叩腰际,发出喑哑的金属声音,说:“他是我的,毋庸置疑了。” 本田中佐今天巡城两遍回到了万字会,已是灯火初起,天色黯沉之际。他脱卸下齐膝的高统皮靴,浑身散了架子一般躺在逍遥椅上,来回地晃悠,想把疲倦短时间内从自己的身体内驱逐出去。这样如行云流水般地柔性颠动,使他忘却了腹中的饥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一个小时后,一名宪兵前来敲门,告知出巡的时间已到。他揉揉眼睛,神清气爽了许多,翻身坐起,边吩咐整队集合,边穿衣靴整理仪容。 大约晚8时起,宵禁时间一到,宪兵巡逻队伍离开了万字会。本田骑在马背上,回头看看留下守备万字会的部下,双腿一夹马肚,驱着马儿随队伍上了街头。 海陵城内,此刻早已归于平静。晚风顺着街道、小巷一路地劲吹。不知是哪家树头早谢了的梨花,白盈盈一片胁裹在风里,四处飘荡。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复再由近及远的步伐声,在天禄大街上阵阵回响。本田的巡夜部队踩着森严的节奏渐渐走来。街市上杳无人迹。 手执马缰的本田似乎并不把这次巡逻当作主要的任务来看待,只是应景而已。所以人在马上,心思却飞回了远隔着大海的故土,思想着家族中那些等候自己以及其他征伐在各个战场的同族男子们。开战以来,本田家族共有7位男性应征入伍。迄今为止,已有4人战死、重伤一人。战事激烈到这个程度,是当年参战之初未曾料到的。本以为一顿冲杀猛攻,支那全境指日可下,然后就可以过占领统治的平安生活了。可是,战局自前两年的势如破竹到眼下的进退维谷,使得他有了清醒的认识。也许,这场战争的结束已成渺茫的未来了。 想到这里,本田不无悲观地苦笑,望着身边这些荷枪而行的士兵们,思量也许真的到了战争结束的那天,自己以及眼前的部属们,怕是不能生还了。 队伍正前行之时,前方西山白云观方向忽然传来砰砰两声枪响。本田一凛神,侧耳听去,是自己部队配备的14式手枪的声音。片刻后,又有两串枪声回应,明显是德式驳壳枪的特征。接着,这两种武器便你一下我一下地交替开火。 本田立即联想到,这可能是己方人员与敌人交火,忙下令手下跑步前进,赶向枪声出处。 一阵奔跑到达西山附近,方才的枪声却已杳然。只见黑压压的土丘上风影飘动,草丛起伏,一派莫测的景象。 本田东张西望,见突然没了动静,心中正起疑虑。不料这时,万字会那边陡地起了声轰响。然后,是机枪密集的扫射声。他心知不好,一招手指挥手下收队向东回头增援。 可是,队伍还没有走出几步,便见土丘上有人大声喊道:“打他个狗娘养的!” 话音未落,四周围的枪声响成了一片。巡逻队中,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本田知道中了圈套,无心恋战,急忙下令留少量兵力掩护,自己领着剩余人马夺路而回,不顾一切地增援万字会本部。 这个夜晚,海陵临街的居民们,大多在睡梦中被外面大街上狂奔飞跑的凌乱脚步声所惊醒。他们伏在床头枕边,聆听着日本人叽里呱啦的对话声,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本田中佐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快!快!快!南部将军的安危重于一切,要力保旅团司令部的安全! 可惜,这个特征显明的叫声在天禄街与林家大院交界的地方戛然而止。 因为,又有埋伏在这里静候他们的到来。由于陷身于黑暗中,所以目标很不明确,对手是以逸待劳,几把快慢机对准了线性排列的巡逻队一个劲地猛烈扫射。宪兵们只顾着跑路,哪里知道本土还有埋伏,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倒了十来个人。本田惊诧至极,座下战马中弹,悲鸣一声伏倒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将背上的主人摔下地来。 第十章(5) 本田反应奇快,落地后立即翻滚了几圈,转移到街角巷口,拔出手枪来指挥手下进行还击。但是,这阵袭击来如暴雨去如风,瞬息即过,只留下一地死伤的日本兵。本田中佐怒喝一声,顾不上收容伤兵,带着余下的十来个部属继续向万字会走去。 这一下来,失去了坐骑,穿着高统马靴的本田行走的速度几乎跟不上那些穿翻毛皮鞋的士兵们。跑着,跑着,就落在了后面。有两个士兵缓下了脚步来扶持他。可是,耳听见万字会那边枪声越来越激烈,他心急如焚,大声道:“快去,快去!我没有问题!” 这样,本田遣走一人,在另一人的陪护下放缓了脚步继续前行。走着、走着,眼见前面部下们失去了踪影,前面路灯亮起处,有个长发花衣的年轻女子正伏在街边石柱上低声啜泣。他心中一动赶忙追上前去,口中还亢奋地喊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词语。 那女人闻声回头,见有日本人,嘤咛一声,闪身不见。 本田见了那女人姣好的面容,脚下更是忘了疼痛,发力尾随,转入巷口。 只见昏黄灯光下,人迹全无,方才那女人不知消失在何处。本田心中正愕然,忽听见身后那个陪同的士兵闷哼了一声,一跤摔倒不起。低头细瞧,喉咙处插着一根单翼飞镖。霎时,一阵不祥的预感充斥满他的脑海。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拔手枪。这时,巷边黑暗中闪出一个蒙面人来。 第55章 此人手持长剑,一袭青衣,裸露在外的双眼中流溢着一股冰冷的杀气。 本田掏枪的手蓦然停住,下意识地去扶住刀把,心里明白这蒙面人的用意。原来,他持剑现身,是想以剑会刀,好好较量一番冷兵器的功夫。明白了这一点,本田不由得冷笑几声,点点头说:“不知道你那把支那剑比之我的家传利刃如何。” 那人竟似听懂了他的话语,以流利的日语答道:“本田家族的五胴斩,是否名副其实,待会儿就有验证。” 本田听他会说日语大出意外,就着远处依稀的灯光,上下仔细打量此人的身形,竟是有几分熟悉,油然问道:“你,你是周家的哪一位?” 蒙面人浑然不理,右手轻轻一拔剑把,剑身离鞘半尺,冷光莹然。本田一见,知道这是把绝佳利器,不敢托大,伸手去解下刀鞘来,然后脱去军装上衣,卸下高统皮靴,赤足在石板上走了几步,以适应这凹凸不平的脚底环境。蒙面人见他做好准备,哼了一声,双臂一分,一把明晃夺目的长剑在夜色之中,清冽夺目。 本田毫不犹豫,扬臂一提,那把带着弧度的长刀闪着妖艳的蓝光,呈现在对手面前。 蒙面人早已见识过此物,不屑地笑道:“沾满平民和战俘鲜血的兵器,戾气太重。我看,今天它将会陪着你魂归东洋老家去的。” 本田厉喝一声,双手持刀,身形一低犹如狸猫般,左右游移,伺机出击。蒙面人不敢轻视,横剑于胸前,前虚后实,踩了个渔翁独钓的姿势,以静制动。本田格斗经验丰富,见对方如此,知道是一个行家里手,倒也不惧。他手腕颤动,刀尖游移,瞬间试探性地挑刺了几下。蒙面人持重变幻姿势,但就是不主动出手。 本田探不清他的底细,依旧运刀点戳,以动制静。这会儿,他已经全身心地准备投入到这场拼杀当中,先前的惊惶反而松弛下来。时间对他而言,仅仅是一个无言的优势,愈拖对自己愈有利。只要这阵子佯袭过去,守备部队觉察出破绽来,马上就会有人来接应。眼前此人不但不能得逞,怕的是连自己都逃脱不掉了。 两厢里沉默对峙了十来分钟,但是谁也不敢实质性地抢先动手。 本田心中得意,自忖刀法精湛,且又和中国军人刀战数次,对于西北军惯用的刀法烂熟于胸,破解之道更是屡试不爽。所以,嘴角露出一丝必胜的笑意,盯着对手那张含糊难辨的面孔,说:“我倒想看看,这张布下面,会隐藏的是张谁的脸。老大、老二、还是老三?这个谜底即将揭开了。” 第十章(6) 蒙面人似乎受不了他这笑容的挑衅,大喝了一声,中宫踏进,一剑笔直地刺出,直趋本田的喉下。本田大喜,以刀的前半段一格剑尖,陡地一个斜劈直下意欲将此人齐肩截断。 蒙面人这剑去势虽快,却未用全力。见他变招,随之以剑身抵住刀身,不容他后劲续发。两人趁着刀剑相交格力之际,面面俱对,近在咫尺。刀身剑身相互厮磨,发出嘎嘎的声响。本田虽然膂力强劲,但是右臂毕竟骨折愈后不久,有些吃重,随即运足全身气力暴叫一声,将对手推开三尺,刀光一起,横斜、竖直十字形快如闪电。蒙面人见他全力相攻,直剑插入,挡住第一击,随即顶住他的刀身,又成一个角力之势。 本田早已习惯了刀光纵横的角斗,对于这样不疼不痒的较力很不适应,嘴里咒骂一声,陡地运用其德川家刀法一道流的绝杀之技。只见他双手举刀,腾地上前一步,倾尽全力迎头劈下,其劲其势所向披靡。 蒙面人避无可避,退让不及,只得硬碰硬横剑迎接。当地一声脆响之后,蒙面人退后一步,喘息未定,却又见本田依旧还是这一招砍劈下来,忙又依照前例,还是横剑一应,又是退出三步。本田看上去欣喜不已,大概是认为这样的方法见效奇快,足以挫败对手的锐气,但见他又是一声狂嗥,跨前一步,迎头硬砍而下。可是,就在他刀风将落之时,突然矮身,诡异地将刀尖横斜往下,拦腰一个迅疾的抹划,竟是意欲将对手剖腹击杀。 蒙面人似乎没有料到本田会猝然变招,剑仍上迎,可是足下却出人意料地一点地面,整个人轻如飞燕,跃在半空。那把利剑变化劲道,掠扫而出。这样,这两个人同时招数突变,以几乎相同的姿势相向而动,只是剑在其上,刀在其下。 但是,本田这一刀十拿九稳的杀招此次失灵了。一刀出手扑了个空,立即明白大事不妙。他不及收刀,眼前剑光横划来,颈间一痛。然后,面前的景物倾斜了并急速上升,只听得砰地一声响,已然首体分离。蒙面人不等他的尸体倒下,一把扶住后,从腰间解下刀鞘,将那把五胴斩利刀纳入其内,顺手收剑,并蹲下去拎着本田的耳垂,带着这颗人头风也似地奔入巷中,倏尔不见了。 空荡荡的这巷、街交界处,只剩下本田的躯体以及颈部不断喷涌的鲜血。凄风冷月照耀之下,这个场景,令人睹之,不由心生寒意。 (三) 第二天早晨,一个消息在海陵城内迅速地传播开去。昨夜新四军摸进了城,乘着城内空虚,端了日本宪兵队的老巢。本田中佐在天禄大街与歌舞巷交界处,被人砍去了脑袋,夺取了宝刀,只剩下没头的尸体丢在街口。此人虐杀了无数的中国人,惯会斩人首级、此时天道好还,居然也被别人斩去了头颅,真是报应得及时啊! 就在老百姓们接头接耳,欢天喜地议论这个消息时。惊魂一夜的南部襄吉率几名高级军官离开了万字会,在阳光明媚的街头察看了一番。只见宪兵尸首横卧于街头、路口,伤兵们互相扶持着往康复去。又见两名士兵用担架抬着光脚无头的本田的尸体过来,不由得抚尸大恸,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眼泪。 感伤良久之后,他身后的参谋长坂本大佐附耳过来,说:“将军,海陵城中已经陷入极不安全的境地。是否可以调动部分兵力回援?” 南部摇摇头,说:“没有必要。我看用不了多久,形势就会缓解下来的。咱们先行出城吧,去小原大队守备的郭镇小住几日,静候江南松井联队到来吧。” 当天下午,第七旅团司令部除少量人员留守外,全数迁离出城。昨夜宪兵队遭受惨重损失,使这座小城愈发地显得空虚而危险。沿街居民们躲在家中,网从门缝中偷窥这些日本人神色黯然地离去,窃窃传言,那个宪兵队长本田中佐,昨天夜里被不知来路的高手摘去了脑袋,这等于抽掉了南部的脊梁骨,这才软瘫下去,避难逃生去了。至于本田那颗脑袋的去向,却是无人知晓。大约,被扔在哪处茅屎坑也未可知。 第十章(7) 就在南部等人撤出海陵的同时。夜间被杀的本田头颅已经随同那把军刀一起运到了新四军游击区。次日上午,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传了出去。几年来,屡次率军下乡扫荡,烧杀抢掠的刽子手,魔头本田中佐,被锄奸队伏击于海陵城通衢大街中,一位中国武士与之激斗了三百回合,终于将其斩于剑下。这位英雄据说是来自武当山中的高人,剑法出神入化,几可媲美传说中的剑仙。新四军中有这样的能人,何愁鬼子不灭? 由于本田生前的罪孽深重,故而,他的这颗人头被生石灰腌了,在方圆千里的抗日根据地内到处示众,最后才被挖坑掩埋。至于他那把五胴斩的世传利器,则被作为战利品上交到军区首长那里,转授给一位能阵惯战的指挥官,用以鼓舞士气。 海陵城中,随着南部司令部的撤离,暂时恢复了往昔的平宁。留下守城的皇协军懒得多管闲事,都躲在岗楼和兵营里赌钱,轻易不出来活动。街市上,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天禄大街上,尤其是本田毙命的那处街口,人人向往,慕名而去,到处都有驻足听他人演绎夜来绝杀的臆想情景。 而位于同春里的周家大宅内,生活不受外界形势的变化干扰,一如既往地按平日的规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早上7点半,三少爷繁茂从睡梦中醒来,起床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有点疲乏地起身穿衣出院,去前面吃早饭。 这会儿,大嫂玉茹已经坐在厅前,正细细地品尝着燕窝银耳粥。 繁茂正要说话。繁盛却脚步匆匆闯了进来,见他们两个都在,不禁愣了一下,说:“这两天注意点,别上街乱跑。本田中佐被杀后,日本人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别撞到他们的枪口上去。” 繁茂微笑道:“你是顺民,又在清乡公署有差事,怕什么?我一个穷教员尚且不怕。” 繁盛端起自己的粥碗来香喷喷地喝了几口,吃了一根酱黄瓜仔儿,说:“南部匆匆出城,是怕城内空虚保不了他的安全。据说已经有两路援军正昼夜兼程赶来,其中一路已经过了江,先头部队不出一日便可到达海陵了。这伙人也忒大胆,居然敢赶在这稍纵即逝的空当里下手,干掉了本田。唉!不知是谁干得,不然的话,可真得请他好好喝上一顿酒,了结我积郁多时的心头恶气。” 玉茹正色道:“二叔,这话可千万不能在外面乱说。一不小心,会被人当作同党给告发了的。谁杀本田都不要紧,只要莫是咱们周家的人就行了。” 繁茂沉默许久,勉强笑道:“管他呢,咱们顾咱们的。本田凶神恶煞一般的人,居然有人能治了他,也属难得了。” 繁盛颇有感触地说:“是啊!听说他是奈良武士世家,精通剑道,刀法凌厉,是日本军队中数得上的格斗专家。 第56章 所以,才被破格提为中佐,以振军心。想不到,在咱们海陵城内的天禄大街上,空自丢了性命。对日本人的军心士气,不能不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眼下遭逢此劫,怕的是要给这次行动蒙上层阴影了。” 繁茂挎着帆布包先行出门往街上去。到了学校附近的德顺元药铺,李掌柜正在揩抹柜台,满面喜色,见他来了,忙作一揖让入客堂。繁茂坐下来,四顾无人,悠悠叹口气,说:“其实,我十分想留下那把号称五胴斩的东洋刀。那钢口、打磨的锋利程度,犹在宝剑之上。要是留下来日后作为周家的传家之物,真是有意义啊。可惜,你硬是不肯。” 李掌柜笑道:“别懊恼,这刀如今在叶正渠旅长的手里,他打起仗来,可是出了名的猛虎。猛虎得刀,如虎添翼。又可以多杀不少日本鬼子和汉奸了。不过,我替你和上级说好了,等消灭了汉奸赶走了日本人,这刀物归原主,交还给你这位缴获者和战胜者手里。咱们也要讲江湖规矩,绝不食言。再说,眼下刀放在周家也不安全。倘若有个闪失,不怕牵连了你们一家吗?” 繁茂摆摆手,说:“杀了本田,我这一肚子的闷气才出掉。可以轻松些时日了。” 第十章(8) 李掌柜望着他,郑重道:“小伙子,不能就此满足啊。日本人还在积极准备清乡呢。眼下形势严峻,一场大仗在即。你大显身手的时候还在后面呢。” (四) 五月端午这日,江南调派过来的日本联队全部到达。从华中战场前来助战的师团也已分铁路和公路赶到预定位置。江、浙、皖三省境内,除原先部署的三个师团外,又新增一个师团,共计15万兵力,编练配合的皇协军业已达到20余万。这样庞大的兵力,被用来执行华东地区全境的清乡任务,已是绰绰有余。 南部襄吉一面率部返回海陵,一面准备动身去参加军事会议,领取此次清乡的行动任务。 在苏州的周繁昌,不但见到了江苏省主席、特工部长李士群,并在他的引领下拜望了手握财务、政务权柄的周佛海,聆听指教。周佛海似乎早已知道他的底细人脉,对他青眼有加。李士群也趁机大加赞许,认为他在清乡情报工作,以及应对新四军游击队的战术探讨方面,俱备他人无法比拟的专长优势。 扬州的清乡会议,使原先在海陵城中一夜四散而去的众人复又聚会在一起。首个到会报到的,是苏北清乡督导公署专员方世成。那日离城后,他跑到安全地带休息了几天,然后直接去了扬州。跟后不久到达的是南部襄吉及坂本。繁昌最后随周佛海、李士群一行转道南京过江来。签到之日,会议已经开始。 这次,华东派遣军司令畋骏六大将得意非常,站在地图前拿起一支红笔来,在这片广袤的区域里划了一条蜿蜒漫长的红线,说:“诸位,这将是一条绞死敌人的绳索。它横贯三省地区,牢牢地把我们的占领区卫护住。敌人所谓的游击战术,将在这牢笼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不值一提。” 众将领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人人脸上露出兴奋的笑意。 方面军参谋长松井中将来到了沙盘前,变戏法般向众人出示了一件模型,用竹子编制成的篱笆墙体,并将它在沙盘内放置,每隔一段便设上一个碉堡模型。然后介绍说这是参谋部研究采纳了各方面的意见,才列出的最佳方案。障碍物的原材料,是竹子,一种生长迅速且坚忍不拔的植物。用它编织成密集的篱笆,高3米、宽1米,设单面支撑,牢固难破。篱笆墙每隔1公里,设置岗楼一座,5公里设置据点一个。每15公里配置一个大队的机动兵力,以装甲汽车、摩托为运载工具,做到一个小时内完成支持整个区域的有效增援。如此类推,每隔30公里、60公里、90公里,都屯集了大量的兵力,足以解决墙体的安全问题。这道竹墙一旦完工,便可将新四军等抗日武装全部困在一隅之地,失去机动能力。这样的结果,对他们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了。 这种战术安排,令列会诸人均觉匪夷所思,却又不得不佩服至极。目前战争进入了胶着状态,物资匮乏,本无力修建封锁墙。但竹子是在大江南北诸省漫山遍野生长的常见之物。大规模采伐不成问题。如此一来,彻底解决鱼米之乡的安全问题,掠取大量物产资源,有力支持其他方面战场的作战,实在是上佳之策。 会议开到这里,原本心中疑虑而来的诸人都茅塞顿开,踊跃发言,以弥补这个方案的瑕疵和不足。周繁昌进入会场时,正好是方世成在侃侃而谈,表示这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策略,还可以令情报工作更加如鱼得水。交通一经封锁,对方地下人员、武装游击队便无法顺畅地出入占领区。而己方情报人员可以跟随平民顺利地潜入敌方根据地。他提议组织别动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深入新四军后方,猎杀其重要人员,破坏主要机关,为正面军队的进攻作出有利的配合。 繁昌坐下来,听着听着,不由皱起了眉头。原来,方世成这个情报工作方案,和自己拟定的方案如出一辙。他居然抢先一步,在这样的军事会议上露了脸。自己怎么办?不能再重复一遍与他相同的计划吧。 慷慨陈词后的方世成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坐了下来。方才,他已经瞟见周繁昌和李士群同时进场,心中略有得意地笑了笑。 第十章(9) 南部襄吉与这个驻节海陵的清乡督导专员并无深交。此刻陡听他的高谈阔论,不禁诧异。暗忖原来这海陵城中居然有这么一条蛰龙,此刻出声居然不同凡响,倒是可以交往交往的。由此,联想到了日前殒命的本田中佐,他的神色黯然下来,默想着日后依靠炭店和这位方专员的情报力量,来查明真凶,替他雪耻报仇。 再往后的军事会议上,周繁昌一缄其口,没有提出自己的方案。这令颇有期待的周、李二人大失所望。 李士群私下里单独问他缘由。繁昌考虑了片刻,问起一个自己这些天来一直不便提及的问题:那位方世成专员究竟是什么来历? 李士群含笑道:“他是周先生推荐过来的。据说扶卦问爻,料事如神,昔日是王亚樵的旧部,自己又在江湖中大有名声。我思量着,这么个人物,倒是我们这方面欠缺的,便呈报汪先生,由汪曼云安排到清乡督导局。他自己毛遂自荐,说在海陵潜伏多年,对江北的形势了如指掌,所以就派他个苏北清乡督导专员的身份过去了。” 繁昌心中稍有了些妒意,呵呵笑道:“怪不得呢,是地下工作的奇才。英雄所见略同。我的想法与他之言不谋而合。所以,有高人在场,我就不便多说,藏拙了。” “原来是这样。”李士群大感兴趣,说:“如此看来,你们对于江北的形势判断是一致的。我反而有了信心。方案既成,不管是谁,只要实施有效,那么对于我们76号特工部在江北的发展是大有裨益的。你们二位届时可以精诚合作,我就完完全全地彻底放心了。” 此次会议过后,汪精卫特地召集了南京方面的人员,在瘦西湖畔何家花园开了个秘密会议,讨论江北地区建立稳定政权的事宜。这个方面,由于繁昌早已得到李士群的私下授意,思量在腹中,所以一改前日军事会议时的缄默,陈说得头头是道、井井有条,令汪、周等大员们刮目相看。 李士群面有得色,说:“周兄到底是成竹在胸,侃侃道来,颇有见地。” 方世成不动声色地一笑,说:“我是浅薄了,考虑问题不及周兄缜密,日后还要多多赐教了。” 周佛海哈哈笑道:“两位都是政府的骨干之才,要相互切磋。汪先生心中有数,日后,还少了你们平步青云的机会吗?” 周、方二人均是唯唯诺诺,仪态谦恭。 汪精卫笑了笑,站起来说:“有这样的干才,借着日本人清乡的势头,我们这次定然要将地方乡镇一级的基层政权掌握在手,并相应建立武装力量。现在,经费虽然紧张,但可以逐步削汰那部分杂牌军老兵油子,建立属于我们自己的武装力量。将来,即使战局有变,日本人退出来,我们有了稳固的地盘,精锐的军队,得力的情报,足以与对手周旋,立于不败之地了。” 有了这样的虚火支持,这些个南京政府的追随者们,个个面现得意,摩拳擦掌,意欲大干一番。 (五) 其实,这次清乡扫荡,并非由汪记政权唱主角,甚而连配角都算不上。日本人虽然鉴于日后占领区政权需要靠他们派员维持,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参谋部甚至还制定了地方武装的管理办法,将军事权力从中剥离出来,改由日本派遣军统一指挥。这个方案的实施是从清乡军事行动中开始的。原本驻扎在这个地域的大批皇协军,纷纷被混编入日军的战斗序列。像孙良诚的第七集团军,与南部旅团统一行动,他本人也被迫将司令部移近南部的司令部,麾下两万余人俯首听从指挥。 倒是繁昌、方世成这些文职情报部门,反而获取了难得的活力。一来是日本人需要他们的情报支持,二来是他们力量薄弱,始终翻不起大浪来,无法危及日本人的统治。奇-書∧網所以,得到了默许和变相的资助。繁昌借此良机,将炭店适时关闭,移址到城中的文明大旅社,征用整幢楼房以及后面的三进院落作为办公地点,正式挂起稽查公署的牌子来,招兵买马。 第十章(10) 正做在兴头上,突然城防团郑团长匆匆来访。 第57章 一见面,就开门见山说明来由。原来,这次军事行动,城防团也被划入战斗序列,即将奉调出城。前来接替的是其他部队。 繁昌愕然,拿起电话来拨到南部的司令部,想请他缓颊一下,好另作安排。不料接电话的是坂本大佐,生硬地表示,南部将军往北山寺访客去了。这次兵力的调整计划,已经上报师团长,不能擅自更改。繁昌愣了半晌,放下了电话。 郑团长见事情未果,不免怏怏然离开了。 繁昌坐在二楼上左思右想不对劲,连忙穿衣下楼,带人前往北山寺看究竟。 他们一行人出了老槐树巷口,正好探头出巷,一眼就看见街对面北山寺大门敞开,方世成和宝贝二弟繁盛送客到门外。南部少将正与之以中国礼节作揖道别。繁昌心觉尴尬,急忙闪身回巷,带着几个护卫沿来路返回。他边走边思忖着,这个方世成,自己是小瞧他了。真是看人走了眼。只以为他是江湖术士出身,没多大的能耐。孰料,竟在自己的家乡地面上硬生生地给自己抢了彩。而日本人也见异思迁,很不地道。自己早该对他们留一手的。可惜,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回到文明旅店,他喝了会儿茶水,抽了几根闷烟,想出了个主意来,决定就以方世成这个前杂毛老道的旧事上做文章。他是王亚樵的旧部。那么,34年在国大会议上假扮记者刺杀汪精卫的案子,肯定有他的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此事透露给陈春圃,转达给陈璧君,由那个母老虎去收拾他,就此挖除这个无形中对自己行程掣肘威胁的家伙。 信刚刚写好,封进信封,塞进公函袋。外面有人进来通报,说有客人拜访,自称姓方。 繁昌心中不由冷笑,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迎出门去,果然是方世成轻车简从而来,便远远作了个揖,说:“今天什么好风,吹得方专员光临鄙处了?” 方世成说:“得知周兄乔迁,方某是来祝贺的,顺便讨杯水酒喝喝。” 两人相对一笑,进了旅社,在楼下会坐下,沏上茶来。方世成将茶杯捧在手心,说:“本来,一大早就准备过来拜访,谁知更有早出之人先行光顾了我那里。南部旅团长和新上任的宪兵队长山崎少佐首次登门。我只好小心招待了,等他们走了,这便一路来。瞧,我这份礼物如何?我可是准备了好几天了。” 他一指随从手上捧的长方形匣子。那随从立刻将它放下,打开匣盖从里面取出一个卷轴来,放在桌面上轻轻舒展纸卷,显出一幅高士寒林幽居图来。图上,山林枯枝纵横,清泉流淌,有着红衣戴古冠者独居林下,膝前卧琴,似乎只顾聆听泉声,忘记了抚琴。整幅画空灵静寂,笔墨有李成的遗韵。落款是海陵周正泉,写于乙亥年末。 繁昌心中一动,记得家谱记载中有位高祖名叫周正泉,做过翰林院侍读,连声称谢,忙吩咐手下去旁边饭店,订下一桌上等的酒席,要宴请方专员。方世成正要辞谢。繁昌忽然想起一事,忙又遣人去找来兄弟繁盛。繁盛赶来后,看了那画,也是十分惊讶,连说难得,这东西要是被母亲看了,必定又要心生感慨了。 这时候,日近中午,太阳直射而下,远近街市一片亮堂。繁昌冲弟弟使个眼色,两人簇着方世成往外走,准备去酒席入座。 走到门口时,繁昌掉头招呼文书道:“那封文书信函,下午交由差事送往南京,也算是报个平安吧,千万不要耽搁了。” 这家饭庄是战前几年开业的,还没见着赚多少钱,便陷于战火,只能勉强靠卖点心、饺面、干丝维持度日。这时候突然见新邻衙门订下酒席来,立时忙得鸡飞狗跳、手足无措。擅烧大菜的厨子早就跑了,掌勺的手艺平平,只能做俗话讲的“荒菜”,这可怎么对付得了口味挑剔的周家大少爷? 情急之下,掌柜的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一拍大腿决定这就去请他。半个小时后,此人颇不愿意地跟着他来了,正好撞上周家兄弟上楼梯,瞥了一眼繁盛,居然就脸色转晴,改颜一笑,吩咐掌柜的去买几样东西来。掌柜一听,不算复杂,立马遣人去办,转瞬即归。 第十章(11) 楼上雅座内,方世成扶栏俯瞰街市,见人群嘈杂,一片热闹,不由叹息道:“自古海陵兵火少至,实是幸事啊。这城市四面无山,尽皆平原,无险可据,也就不成军事重地,反而落得个太平。” 繁昌点头说:“是呀,所以不少名门豪族都将家安在这里。同春里坊间都是门阀之第,最早迁来的怕要上溯到明初了。朱洪武迁吴填信,满城皆是苏州人的后裔”,方世成哦了一声,说:“倒是头回听起这个说法。怪不得这城中小桥流水,垂柳依依,一派江南水乡的景色,原来是有联系的。” 繁盛哈哈一笑,说:“本地人睡觉不说睡觉,说上苏州去,怕就是取魂归故里的意思吧。” 三个人谈笑之间,不觉冷碟已经上桌。繁昌忙取出带来的瓷瓶酒,让伙计拆开封头,先倒下一杯来尝尝。方世成略喝一口,回味片刻,摇摇头说:“似雪非雪,好像少了一股清冽之气。” 繁盛喝了一口,诧异道:“还不错嘛,似什么非什么?” 方世成合目冥想了一刻,陡地一拍桌面,吓了众人一跳,都看着他。他习惯性地去拂颌下的胡须,旋而改为抚摸下巴,得意地说:“是水,水不同。北山寺中的卓锡泉水酿雪醅酒,我久已耳闻。西湖诸泉,水质怕是隔了长江便大相径庭了,难怪口味不对。” 繁盛这才知道说的是酒,叹息道:“方专员原来是酒道中人,真是失敬了。” 这时,那位聘来应急的大厨首道菜肴上席,气味芬芳,但觉酸香宜人。三人定睛瞧去,是几枚梅李衬着红油兜底的小排骨,色泽鲜艳。繁盛先行挟了一块入口,一咬之下,甜、鲜、酥、酸、辣五味聚合,令他顿时神气一爽,叫了声好! 繁昌和方世成见他如此夸张,忙也夹起一块来尝试,立时赞不绝口,忙打听来历。伙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去请掌柜的。掌柜上来,倒也不敢隐瞒,说是本地世家中小灶厨子,手艺绝佳,自己是花了重金聘请的。繁盛当即反应过来,摇摇手让他别说了,喃喃感叹道:“我说这味道熟悉呢,原来是她们家的厨子。” 繁昌正要追问。方世成却已经猜破了话意,笑道:“原来是海陵许家的厨子,我早有耳闻。此人原在江南林家,战乱后避乱来了海陵,要不是主家母女俩去了安徽,他是不会轻易出来的。” 周家兄弟听他如数家常般娓娓道来,竟是无所不知,熟谙至极,不禁大为惊奇。正待追问,那厢里又有一道菜肴上席。这道菜盛器令人匪夷所思,居然是一块半尺的澄青大瓦,衬以一块锡箔纸。纸上,寸许的段子拼凑成游龙样的形状,正昂首向前。繁盛挟起块段子来,上下左右细看看,放在嘴里轻咬了一口,恍然大悟道:“是蛇!” 这道菜原来是用蛇做原料,生剐成数段,以面粉、调料刷身,放入瓦中裹以锡箔纸隔去土味,放在微火上炙烤而成。蛇的本色鲜味不失,又增添了调料的香美,果然是令人拍案叫绝的上品。 方世成放下筷箸,摇头道:“这个地方,才真正是吃食精绝天下。我方某走遍天下,犹以此处为佳。日后倘若有幸,长居此地不忍离开了。” 繁昌大笑,道:“我猜,下面应该更有佳肴。你且莫感慨。” 果然应他所言,又有一道菜肴上席。这道菜先见容器,未见菜形。以一只尺许圆罐所盛。揭开罐盖,只见罐内犹自沸腾。长勺下去轻轻一搅,一些白如雪霜般的肉片浮上汤面。 掌柜的介绍道:“这道菜要趁热。下肚后大有滋补。” 三个人各自舀了半碗汤,四五片肉,零星的菜丁,各自放入口中,咀嚼几下,竟真如雪花般融化在口腔内,但留一缕清香在颊。繁盛心中诧异,拿起勺子又取舀了些肉片来,放在眼前细细端详,想从肉纹上辨别出是什么动物的。 掌柜笑道:“先生不要费神了,看是看不出来的,我那掌勺的师傅说了,诸位如果追问,就以三个字为谜面取猜。” 第十章(12) “哪三个字?”繁昌问。 掌柜说:“四脚白。” 方世成凝神思索道:“这四脚白是什么走兽?惯于踏雪而行,莫非是从东北或西北极寒之地运来的珍奇?” 周氏兄弟俱是笑而不语,似乎已有所悟,都在看他的笑话。方世成看出点端倪,伸手指点道:“你们二位藏阴,说出来让我长长见识。” 繁盛扑哧一笑,说:“我们海陵有句俗语,叫做‘四脚白,家家熟’。方专员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方世成仍是摇头,表示茫然。 繁昌忍不住笑道:“此乃是灵物,惯会飞檐走壁,翻墙越屋,家家俱熟。” 方世成陡地回过神来,惊道:“是——猫”! 三个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饶是百兽之中,样样猜到,也难得往这平素里惯见之物身上去想。但市间相传猫肉腥酸,鲜见有人问津,难道是诳语?掌柜的叫来那厨子,一解众人的疑惑。那位厨子洗净了手,登上楼来,说了这猫肉的做法,令大家叹为观止。 原来,他取猫肉的方式与众不同。不是动刀宰杀,而是先准备一只大瓦瓮,内里储以生石灰。然后捉来肥猫一只,生纳其内,合上瓮口,只留一道缝隙供注水之用。 第58章 当热水从空隙灌注下去,齐瓮内三分之二后,闭上瓮口,20分钟后开瓮。取出猫来,轻而易举地掳去皮毛。这时的猫肉鲜嫩无比,且异味全消,正好以薄刀片之入汤,一汆即起。这汤底,是用山菌、野笋、乌鸡、圆鳖四味混合炖成,香鲜之味与猫肉的嫩滑相得益彰,是人间罕见的珍品。 方世成愣了半天,方才悠然叹道:“这道菜做法如此别致,闻所未闻。只是手法太过残忍,有损阴德。偶一为之就罢了,不能多做。” 那厨子点头。目光却看着繁盛,说:“姑爷,糖醋鲤鱼已在盆中,可否一尝?” 繁盛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他停箸不动,心中蓦然思念起了远在千里之外安徽山中的妻子来。这些时日,自从她们母女俩离开之后,他一心一意地守住了王小姐,继续着这种匪夷所思的生活。 本来,从沪上返乡时,他是不太情愿带上王小姐的。一方面是嫌她碍事,另一方面是担心她的安全。看是王小姐是报务员,认识他的军统中人不在少数,一旦暴露后被捕,会直接威胁到他在海陵的潜伏。所以,上面在她的再三请求下,权衡利弊后,还是同意了她随同前往。本来,在海陵这场婚姻是潜伏计划之外的,完全可以避免。但由于周太太对他返乡的怀疑,迫使他不得不拿出这个杀手锏来,解除她的顾忌,更主要的是大哥繁昌的疑虑。虽然是权宜之计,不过同床共枕的这些日子,许怡对他的倾慕显露无遗。这不能不令他有所动心。再者,人一远去,空留鸿影,反而促成了相思之苦。长相厮守的王小姐,居然是熟视无睹,无足轻重了。 繁昌大啖之余,见他脸色有异,轻轻用足尖一踢他的小腿,说:“胡思乱想什么?你身边没了老婆,但犹自佳人在抱,艳福频仍呀。” (六) 午后的阳光催人倦怠。可城中纷纷涌涌进入的军队却令无数居民们困意全无,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们耀武扬威的模样。这批入城的日本军队,是从无锡等地调来增援的松井联队。年初,他们对太湖流域的江南新四军根据地进行了全力扫荡之后,逼迫新四军大部撤过江来,和江北新四军汇合,减轻了苏、锡、常一线的后方骚扰。现在奉调过江,正式加入南部旅团麾下。 松井大作率两个大队途径海陵向前线去,顺便拜见上级。南部在万字会接见了他,除拨发弹药、粮食外,还特意让人取了一对骑马武士的铜像,赠送给他,勉励他在即将开始的清乡扫荡中奋勇向前,毕其功于一役。松井感激不已,主动请缨要求担当突击的重任。领着这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长驱入境,将新四军击溃。 南部十分高兴。但高兴之余,又念起昔日帐下骁勇善战的本田来,不由得红了眼圈,对身边陪坐的特高课长三木说:“本田中佐的死,根据事后的分析,极其可疑。而且,从一系列的事态发展中,我又嗅出了某种不寻常的味道。我感觉,中佐不是简简单单死在新四军一方的袭击之下。这是个错综复杂的谜局,要将所有的事情综合分析。他的死,至少有我们这方面部分人的责任。” 第十章(13) 三木与坂本参谋长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明白他言下之意,南部所怀疑之人是谁了。可是,苦于没有证据而已。不然的话,此人焉能活到今天,还那么逍遥自在。 这时,特高课的一名特务进来,在坂本耳边嘀咕几句。坂本立即向南部汇报。中午时,周繁昌宴请方世成专员。作陪的有他的弟弟周繁盛。周繁盛目前是清乡督导公署稽核副主任,正是方世成的手下。 “这些个中国人,”南部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苦笑道:“他们明明是要争斗个你死我活,却又在表面上装扮得那么客气,比挚友还要亲密,半点儿血性都没有。怪不得他们打仗不行,敌不过我们勇猛无敌的皇军。意志薄弱,只会耍心眼,到了战场上是不行的。” 繁茂提着帆布包站在街口,望着一队队神色肃然的日本兵穿城而过,不免露出些担忧的神情,默默返回宅中。这时候,周太太正念叨着大战在即,生灵涂炭的闲话,站在门厅里向外眺望。这次日本人过境的规模是从未有过的庞大,连同春里这样自成格局的安静街坊,也有了他们陆陆续续行进的队列。 这会儿,远远见小儿子缓步而回,不觉满心喜欢,叹了口气说:“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巴望着他们三兄弟都在家里。这才心里安稳。可惜那两个孽障,不听我的嘱咐,偏偏要甘冒险境。我半点指望都没有了。” 繁茂见了母亲,瞧她的气色不好,忙搀着他的胳膊去宅内。 周太太问:“你那两个哥哥呢?” 繁茂倒奇怪,说:“他们做事的做事,忙生意的忙生意。这会儿你想着他们干啥?” “唉。我见了军队哗哗地过去,心底就有不祥的预兆。总希望你们与这一切没有瓜葛,关起门来过太平日子。” “妈,您瞎操什么心啊?这些日本人是去乡下清乡扫荡的,路过这里而已。关不着咱们什么事的。”繁茂安慰道。 玉茹从后面绕过照壁出来,颇有点憔悴之色。陡见繁茂和婆婆都在门厅前,不禁惊讶道:“妈,你们在门口干什么?还不快关了门,日本人蛮着呢。” 繁茂看着她肚子虽隆起,却仍步履轻快,不由笑道:“大嫂走路还挺麻利的。” 周太太摇摇头,说:“没到时候呢。再过两三个月,怕是麻利不起来了。手扶着腰,腿发酸,那便是快临盆了。” 玉茹笑道:“慢慢适应吧。孩子生下来,那不就轻松了。” 繁茂笑得很是快意。周太太有点儿诧异地望望他,说:“年纪轻轻的,疯什么?女人家的事情,你也跟着傻笑,莫名其妙。” 门口,王管家以及阿虎等几个佣人听了,跟着哄笑起来。反倒弄得玉茹有点不好意思,脸色一红地掉头向后去了。 繁茂也向后院走,行之照壁前时,驻足看了一眼,发觉这堵墙的厚度有点儿出人意料。正沉吟之际,周太太擦肩而过,淡淡道:“还不快去放下书包,我有事跟你商量呢。” 夕阳下的后院内,花坛中鲜花怒放,红、紫、白、黄诸色夹杂着簇簇绿叶,肥硕地挺拔着身躯,显示出春天的勃勃活力。院内那株靠南的黄杨,粗细得体地向上昂首,奇*書$网收集整理细密的叶子纷乱如绿色的雨点,覆盖在枝头,令人看了精神一爽。 繁茂站在这树前,用力捶了捶树干,竟是纹丝不动。周太太坐在廊下,说:“这是黄杨木,少说300年的寿命了。大风大浪不知见过多少,还怕你这两拳?” 繁茂笑道:“听说黄杨木硬,生长极慢,家中长这种树干嘛?” 周太太笑了起来,说:“傻小子,黄杨木避火呀。不然怎么将它种在院子南墙边上?听你父亲生前讲,南方属火,有了黄杨遮护,就不会发生火灾。这样的功效有目共睹,还没有听过房中闹过火呢。” 繁茂长了这个知识,倒也叹服,便问母亲叫自己进来所商何事?周太太手扶着椅把,思忖半天,让他最近不要出门,说街上相命的王瞎子说宅子中阴气太盛,需要一个纯阳之体的男子来维持,不然会出乱子的。繁茂啼笑皆非,那料事如神的箫道人一朝消失后,居然连一个寻常算命混饭的瞎子弄得六神无主,真是笑话了。 第十章(14) 周太太察知他的心思,幽幽叹息道:“唉,家中乱七八糟的事,我想起来就头疼。你就呆在家里陪陪我吧。” 繁茂故作惊讶,问她家里哪来的烦心事?大嫂怀上了孩子,周家有后了,是件大喜事。还不冲掉了那些忧愁? “便是这孩子,我,我还有些放心不下。”周太太脱口道:“兄弟们啊,别又因此而祸起萧墙了。” “什么?”繁茂装作不解,追问道。 周太太挥了挥手,说:“不关你的事,你还年纪小,没有成家立业,就别管了。” 繁茂心知肚明,老太太出于错觉,仍在疑心二哥繁盛,并没有针对自己的意思,眼下外面大战在即,黑云压城,也难怪老太太有心思在身。可是,这种形势下,她别想指望任何一个人长期守在家中不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夕阳残照下,一声军号从城外的某处高亢地吹起,散荡在风云之中。这蕴含着杀伐的声音,饱含着黄昏时的凄凉,令人闻听之后,不觉心情黯淡,茫然若失。 第十一章(1) (一) 日伪大扫荡于1941年的暮春时节,某个细雨迷蒙的早晨正式开始。苏、浙、皖三省,绵延近千公里的战线上,4个日本师团,皇协军15个师,兵分十路向预定的目标进击。 海陵方面,南部旅团辖孙良诚所部3个师,数万之众,攻击的目标是位于兴化水乡深处的吴里庄,新四军苏中军区的所在地。苏中军区下辖正规野战部队3个主力旅,地方部队5个团,民兵游击队若干。根据地达到了数百平方公里,扼守住里下河粮仓的主要部位,控制住了丰饶的粮食产地。夺取、并消灭这支力量,是南部旅团的主要任务。 进攻之日,南部冒着细如牛毛的微雨,亲临前线,在南口大队的战线上坐镇督战。南口大队已经从上次白马湖围剿军统别动队之役中恢复过来,通过兵员补充,依旧达到了满员近千人的数量。眼下,见旅团长亲自来督战,自是兴奋异常,站在阵地上以望远镜看了一阵子远处雾水蒙蒙的田野,命令挥动军旗,指挥部队越过阵地,向一两个月前放弃的地区前进。 第59章 从这里通向吴里庄途中,有20来座村庄、4个镇子。眼下正是水稻成熟的时候,田野间却不见农民忙碌,大约都是预料到日本人即将扫荡的消息,忙着出逃避让。一路上,各支部队进展顺利,在零星的抵抗之后,成功地恢复了先前因兵力匮乏而放弃的地盘。 南部十分高兴,在首个新占领的镇子沙沟设置下前线指挥部。开会研究下一步对陈庄、赵家洼、李家垛的进攻部署。据战前周繁昌转来的情报得知,这里驻守的是新四军独立旅,旅长叶正渠。是打过多年交道的对手,战斗力颇强武器装备也不错,正是劲敌。所以,必须谨慎行事。 松井联队与南口所属的坂田联队以及皇协军第七师,是独立旅的当面之敌。一众人等团团围住地图,听坂本传达进攻计划。陈庄四面无险,估计新四军设防的可能性不大。但李家垛有丘陵和河流,叶家洼纯是水网交错,地形对进攻方不利。所以,预计新四军将会在这两处设下阵地阻滞攻势。因此,坂田联队主攻李家垛,由第七师两个团配合。松井联队兵分两路,一路径直占领陈庄,迂回李家垛侧后。一路佯攻叶家洼,但不可深入,只作象征性进攻,适可而止。 次日凌晨,天色未明之际,坂田联队向李家垛开始进攻。南口大队负责占领那座高20余米、绵延数百米且凭借河流阻隔的土坡制高点。前锋部队涉水而渡没到达已被挖掘得陡峭的土坡下,发现上面没有动静,便用随身携带的工兵铲挖开上坡的简易脚窝,以便后续部队能够攀爬。 可是,上挖了不到三五米,几声冷枪响后,四五个开路的士兵中弹摔掉下来,一头扎进了齐腰深的河水中。坡下众人立即卧倒,开始还击。但坡顶随即陷入沉寂,没有了动静。南口在河对岸仔细侦查,只见坡顶树梢晃动,不像是有大部队埋伏的迹象。他心中疑惑,下令炮火试探。3门九二式步兵炮昂起了身子,连发了十余炮,将坡顶炸得断树纷飞,泥屑四溅,却不见任何的情况。 他心中稍定,但仍不敢托大,下令重机枪掩护过河的士兵继续登坡。 于是,一个小队的士兵,横向分成一条直线,同步挖坑上行。到了半山坡时,但听见坡顶一阵排枪,当即倒了七八个人。南口连忙指挥向枪响处开火。结果,开枪暴露了位置的射手被炮火炸出了掩体,其中有两具尸体落下了陡坡。下面的日本兵一看装束,是新四军正规部队。这下子知道上面有伏兵,但数目不详。于是依旧火力掩护,加快了爬坡挖掘的速度。 这下子,坡上的守卫部队可不答应了,以有效对付散兵线的排枪对付,密集地一顿射击,将这个先头小队的士兵及指挥官消灭了近半。 南口十分恼火,战刀一拔,集中了所有重机枪迅疾开火。第二、三梯队的部队随即登坡。 这时,从土坡东侧迂回过河的儿玉大队,半渡之时,就遭到了新四军的反击。歪把子机枪、马克沁重机枪、手榴弹呼啸着袭击向水中跋涉的日本士兵和皇协军。霎时间,河水染红,浮尸具具。儿玉中佐立即下令开炮掩护,一通轰炸后,当面阻击稍弱,已有部队登上河岸,冲向新四军阵地。 第十一章(2) 新四军阵地上,火力陡增,死死顶住河堤滩头,打得过河的日军伏尸一片。那些剩余的士兵立刻将死尸堆垒成掩体,架上机枪进行抵抗。 儿玉中佐见上岸部队进展困难,急忙命令第二梯队涉水过河驰援。又令炮手选择新四军重武器射击点予以轰击。这措施立竿见影,但见步兵炮、迫击炮有的而发,先将正面阻击的重机枪、阵地炸中,顿时使原本猛烈的火力减弱下去。第二梯队趁机上岸。于困守河堤的首批部队的剩余一起,向前冲击。 新四军阵地凭河而设,距离河堤不过二三十米。眨眼间便被日本兵冲上了前沿。守卫部队不慌不忙,索性跃出堑壕,和来敌展开了白刃战。双方士兵纠缠在一起,用亮晃晃的刺刀互相刺戳。阵地上发出一片嘈杂的金属碰击声和零星的枪声。10分钟后,胜负分出。簇拥上阵地的日本兵损失殆尽,剩下少数几个负了轻伤者夺路逃离。而前沿阵地上的新四军战士亦所剩无几,但有近在咫尺的后道阵地上预备部队的增援,很快就恢复了阵地的防守。轻重机枪重又开火,将退却以及半途而渡的日军打得七零八落。 这边,攻打土坡的战斗也趋向白热化。南口大队大部均已过河,从三面向上仰面攻击,损失惨重。坡顶上的守军不费吹灰之力,将木柄手榴弹直接往下丢,炸得坡前十来米地带尸骨累累。河对岸的日军炮火虽然凶猛,但却无法将坡上之敌炸光,只得干着急。 殿后指挥的本田联队长极度愠怒地叹了口气,命令一旁观战的皇协军团长率部向前,过河助战。本来,这次大扫荡南部自恃兵力充足,存心要打出个榜样来,为防止兵无斗志的皇协军坏了士气,没有把他们依照惯例放在第一线作佯攻。结果,事与愿违,只得重新利用这些个三心二意的中国人充实进攻实力。 那些皇协军在河对岸看到双方战斗如此激烈,不由得惊骇莫名,听说要让自己上阵,无不胆寒。但这会儿身处战场,抗命不从,只得端着枪战战兢兢地下了河,向对岸蹚去。但是,守在高处的新四军似乎对于这些皇协军心存轻视,根本不放在眼里,攻击的主要目标依然是日本人,将他们压制在坡下水畔,无法动弹。 这些皇协军轻而易举地过河了一个营,见那些日本兵屡攻不下,心中幸灾乐祸,佯装进攻,实际上绕到土坡上,俨然是坐山观虎斗。这样磨蹭了半天,被河对岸督战的本田,看出破绽来,立即命令宪兵督战,从背后架起机枪来,压迫着这些皇协军主动投入战斗。这些皇协军无奈,硬着头皮向前冲,当即被撂倒了十来个。营长连声喊道:“上面的兄弟们,都是中国人,咱们犯不着拼命呀,玩虚的行吗?” 土坡顶上回答:“可以,让你们前进10米,然后假装被火力压制的假象,朝天开枪就行了。” 那些皇协军依计而行,匍匐向前一段距离后,枪声大作,打得煞是热闹。 整个战线正处于胶着阶段。突然,随军出城的周繁昌出现在南部旅团的指挥所。南部为战斗未能取得实质性进展而烦恼。见他进来了,不禁一愣,问:“周先生此刻来军前,有什么事情吗?” 繁昌擦了擦汗,说:“刚刚得到情报,我方正面阻击之敌,不过是新四军4个营,以及县大队等地方武装。新四军主力眼下正在陈庄设伏,意欲全歼竹本大队。” 南部倒吸了口凉气,连忙踏上观察点,向远处鏖战正炙处用望远镜观察再三,摇头疑惑道:“难道新四军几个营就能阻止我一个加强联队的进攻?” 繁昌凑上前来,说:“将军,新四军惯用的伎俩就是集中优势兵力,对我方薄弱处进行突袭。” 南部思忖片刻,立即下令接通竹本大队的电话,查询陈庄的情况。那边竹本大队长在电话里报告,陈庄没有敌军的踪影,他所部已经占领陈庄,正准备按照计划迂回、包抄李家垛侧后,将李家垛守敌全歼于包围圈内。南部听说无异常情况,关切地叮嘱一句,要注意安全,便挂了电话。 第十一章(3) 可是,不过一刻钟时间,电话骤响。参谋长坂本接听,意外地大声惊道:“什么,你部遭到强大敌军的突袭?” 南部接过电话来,那边方才还气定神闲的竹本气急败坏地道:“我部突然遭到新四军主力的包围,四面都有强敌,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南部丢下电话,立即下令,在河南待命的预备部队立即转向向东,援救陈庄的竹本大队。 可是,像是故意要和这个命令唱对台戏似地,据守李家垛的新四军居然出人意料地来了个主动出击,仅有的两门迫击炮向河滩上发射了十余发炮弹,硝烟弥漫。堑壕里的战士手端长枪,背插大刀冲出阵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当面之敌赶出了部分被占领的前沿阵地。河北的日军一片混乱。好不容易才压住阵脚,准备反攻。这时候,新四军阵地上却是鸦雀无声,除了风中猎猎飘动的野草外,杳无声息。 坂田心中奇怪,仔细观察了许久,看到一些隐蔽在堑壕里露出军帽的士兵,似乎正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下一次的进攻。他正欲下令,第四次发动攻势。就在这时,南部电话到达,查询前线状况。坂田如实汇报了。南部幽然叹口气,说:“这不怪你,你还不知道竹本大队在陈庄被围的情报。这会儿,李家垛的守敌怕是已经逃掉了。” 坂田大惊,急令部队进攻。这一次果然顺利异常,竟是不费一枪一弹登上了坡顶。这里竟是正应了南部的判断,那些新四军阻击部队连具尸体都没有留下,撤离得干干净净。 且说陈庄这边,陷入重围的竹本纠集兵力作困兽之斗,利用庄户的院落、土墙为工事,组织抵抗以待援兵。但是,他没料到的是,新四军早已在陈庄挖下暗道,部队不断地从这里渗透入庄内,来了个内应外合,以疾风扫落叶的疯快劲儿将竹本大队消灭。竹本中佐无处藏身,只得选了处破庙进入,脱去上衣拔出军刀来,在土地神像前切腹自尽了。 等增援的日军赶来时,陈庄的战事早已结束。竹本大队自大队长以下近900余人,全数战死,无一生还。 南部得知这个噩耗,不禁抚头长叹。 第60章 竹本中佐从江南过来增援,不出10天就阵亡于清乡之役。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灾难。使得他对整个清乡战事的乐观情绪消失殆尽。与此同时,各个部队传来的战况,喜忧不一。有的进展顺利,已经到达预定目标,几乎未遭像样的抵抗。有的却遭到顽强阻击,寸步难行。但是,损失之重,犹以南部方面为最。 南部有些挂不住面子,重新审视战前由特高课汇总送来的敌情动向。发现这些情报来源几乎都是周繁昌的情报站送来的。其中却夹了份清乡公署的报告。方世成专员精辟地指出,新四军部队整编不过一年多,大多由原来的游击队聚合而成。阵地战战斗力较弱。故他预测最为应该提防的,是他们放弃地盘,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 南部不免汗颜,想不到这个人居然还有如此的见地,掩卷叹息之余,立即驱车拜访正在附近进行督导工作的方世成。方世成似乎对于南部的到访早有预料。见了面寒暄几句,直接步入正题,探讨起新四军应对清乡的真实战略意图。 方世成指了指面前那张行政区域图,指尖划了个大致的范围,说:“我们占领了一定的地域后,最为关注的将不再是如何攻城略地,而是他们会不会在我们的腹心重操旧业,建立起新的游击区来。我估计新四军的主力不会和我们做傻瓜式的硬拼,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是,我们如果捕捉不到他们的主力,单纯占领地区,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所以,还是应该稳扎稳打,消化掉已占领地区的安全问题。这样,纵使新四军有三头六臂,也翻不了天。” 南部笑道:“方专员难道忘记了,此次清乡不同于往时,我们还配备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得力武器:篱笆墙。以此为屏障,想来他们的主力越不过封锁线,凭什么在占领区作乱呢?” 方世成不置可否地笑笑,将话题转到了自己的事务方面,说:“我已经着手进行保甲制度的重新设定。所有乡镇都拟按照南京政府的意思来办。将基层的工作实施完毕。这样,新四军游击队就没有了容身之地,这将会直接有利于皇军战略意图的实现。” 第十一章(4) 南部连连颔首,说:“后方治安的重任就委托方专员了。” 方世成淡淡一笑,说:“我可是勉为其难。再说,周先生是行家里手,缺了他可不成。” 南部脸色冷淡下来,说:“他的情报工作是不错,常常是马后炮。陈庄竹本大队的覆灭,他先期情报的错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再者,本田中佐被刺杀,都是因为采用了他的拙劣的计策。而且,我对于那次在海陵城中突如其来的骚乱十分怀疑。据特高课的情报,这个异常情况很可能是他们自己制造的。用来要挟皇军,其心可诛!” 方世成佯作吃惊,道:“将军是误会了吧。周先生似乎不至出此下策。” 南部摇头,说:“你们中国人的俗话,狗急了跳墙。我看,他就是那只跳墙的狗。只不过,皇军这面高大结实的墙,凭他是跳不过去了。只会撞得头破血流。” (二) 繁昌此刻可并不像南部所说的那样,狗急跳墙。他神情悠闲地离开了海陵城,到新占领地区的几个乡镇看看。那里早已潜伏下来的人员被集中起来,在吴沟镇外一家道观里碰头,等待他的召见。他踌躇满志地进了观,下令关门,作好守卫,这才和那些部下们见面。 这些人在乡下的掩护身份各异。有的是剃头匠,开了小铺子。有的扮作货郎,挑着担子走村。有的装作算命先生,到处给人掐算吉凶。总之,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繁昌坐在太师椅上,心情十分高兴。这一屋之众四五十人,都是自己费尽心血才栽培成的果实,密布在四乡八里,一点儿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这是他的资本,真正属于他周繁昌,赖以生存的后盾。有了这个秘密情报网在,汪精卫、日本人,都得投鼠忌器,不敢小视。 这个秘密会议不过两个钟头,便告结束。为了不招惹注意,他特地选在了这么个偏僻之所。所以时间卡得也很紧。会上,他交待的任务很简单,即使是日本人占领时期,也不能擅自暴露身份,要密切关注周围的动向,在他的估计中,已是前方战事稍定,后方将会再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多支游击队。他们,就是监视的目标。只要能在这个方面获取了有价值的情报,那么,在这个地区也就会拥有无可置疑的主导权力。日本人要的是结果,有了满意的结果,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散会时,繁昌嘱咐众人分批陆陆续续从通向荒野的后门走,并发给每个人15块大洋,作为奖励。然后,便笑吟吟地坐着边抽烟,边目送手下们离去。直到空荡荡只剩下自己和守在前院的十来个护卫,这才有些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了。 战火在向北蔓延,逼出了大量的难民人潮。愈向南愈见增多。通衢大道上,出现了这样的奇异景象。这边是源源不断向前开拔的土黄色军队,那边是一片褴褛的难民。他们相向而行,似乎互不干扰、逃生者与赴死者,表面意义上的强者和弱者,在这条宽阔的大路上形成了一个难以言说的暧昧。 方世成骑着马儿,带着清一色黑色制服的部属,走在难民潮中。他的目光游移在这群因战火带来不幸的人们的脸上,似乎在找寻着什么足以印证心中想法的佐证。 他身后的马队中,一身精干的繁盛也在走马观花地浏览着身边的人群和远处的景物。这次随清乡公署出城,他是经过再三深思熟虑才答应。鉴于上次电台信号被特高课侦缉车截获,导致别动队被围的前车之鉴,他并没有主动与重庆方面联系。至于那个贸然出现又突然静默的三弟繁茂,他更加没有惊动。 之前,他已获知方世成是己方人员,虽然没有直线发生联络,但他却无形中将他作为自己日后和外界通联的渠道。索性将益丰粮行的生意托付给王小姐经营,自己随着他下乡了。海陵城外天地广阔,又值硝烟四起,春景中显示出一派苍茫之色,令他这个长期在城市中生活的人顿觉新颖。但日军节节推进的声势,又使得他暗生疑虑。这两种相互矛盾的感觉在胸中堆垒,欲舒不得,只得以冷眼对之,等待后面形势的发展。 第十一章(5) 前方战事激烈的兆象,从海陵城内运送伤员的车辆来去繁忙中可窥见一斑。 繁茂没有战争的经验,但是目睹着这一车面色蜡黄、绷带缠绕、充满呻吟和哭喊的伤兵身上,还是感到了战争的残酷。城里医院虽然药品装备充足,却也被弄了个措手不及。战事发生的次日,便有300多伤兵送来,过后几日,更是递增不减。不几天便告短缺。无奈之下,只得将主意打到城中几家药铺诊所的头上,强行征用了所有的西药。 德顺元药铺里,少量的消炎药都被运走。李掌柜苦笑着站在门口,向围观的居民摊摊手,说:“财去人安乐。不破点儿,哪能安逸呢?” 繁茂在人群中接口笑道:“好在李掌柜是卖草药吃饭的。人家不稀罕这玩意儿。不过,就是拿了这些东西,也不会配用,结果等于零。” 众人一阵哄笑。 李掌柜使了个眼色,说:“三少爷来小店,也是配药疗病?” 繁茂叹了口气,跟着他走进了店堂,四顾无人,说:“心中郁闷,听说前线日本人处处得手,已经将新四军根据地攻掠大半。这可如何是好?” 李掌柜微笑道:“道听途说,心急什么?咱们的主力部队打了几个漂亮的伏击战后,早已跳出敌人的包围圈,到了外线,正伺机反扑呢。眼下,多支游击队、锄奸团,都已随逃难的人流进了敌占区。他们打完了,就该轮到咱们了。你耐心些,多休息,养壮了身体,再杀几个鬼子,给老百姓报仇!” 繁茂受此安慰,原本抑郁的心情改善了许多。走出门之时,忽然被街道上一片奇异的场景吸引住了。只见宽敞的石板路上,一条长龙般驶来十余辆卡车,车顶上捆扎着无数碗口粗的毛竹,由于竹体柔韧,后面的竹节一直从车厢上垂落下来,与青石板相碰,发出哗哗一阵响,留下一道道白痕。车队穿城而过,没有停息,往北去了。街两边的老百姓们不知道这玩意儿用车装着运到前线派什么用场。 屋内的李掌柜见了,也出来看,一看便知端的,轻声笑道:“这些竹子是用来修筑篱笆墙,起造封锁线的。江北数地不产竹子,这些竹子都是从江南砍伐下来,水运过江后在各地的码头起水,直接送到前线。他们以为,这道竹墙可以有效地阻隔咱们部队的行动,变成了笼中之鸟。活人还能给尿憋死?” 李掌柜似乎胸有成竹,目送着车队姗姗离去的背影意味深长地摇头而笑。 南部旅团付出四分之一的伤亡后,攻占李家垛一线,直奔向前,进逼吴里庄。结果,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吴里庄早已成了空村,四下里搜寻看不出部队驻扎的痕迹。看样子,新四军的撤离是早就作好准备的,清理得干干净净。 南部亲自率部来到这块地方根据地的中心区域,举目四顾,苍野茫茫,顿时有叱咤疆场的成就感。接连由朝日新闻社的特派记者拍下了一组照片,留供纪念和宣传。 其后三天,友邻各部纷纷来讯,均已攻占预定目标。但原来据守在这里的新四军主力叶正渠旅踪影全无。南部心中怀疑,那支在陈庄伏击竹本大队的新四军部队便是叶旅,可惜一击之后便形迹飘忽,杳无讯息了。 第61章 这样,耗时半个月的战斗宣告结束。随之展开的,是竹篱笆的修筑。各地征集抓捕来的大量民工,聚集在预定的封锁线上,先夯基土,然后打桩,再在基础上竖立起大半编织好的篱笆,顶端中段,以五道竹筋加固,后面每3米加一根迎北的支撑,略略倾斜朝南,足以抗御狂风的吹击。由于是各个地区同步修造,所以进展的速度也是迅速。不出两个月,整条竹篱笆封锁墙的雏形便告完成。整个地从沙盘上搬到了地面,犹如一条长龙蜿蜒横曳过苏中平原,延伸向无尽的远方。 南部面对着这样一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宏大工程,叹息不已,手扶着指挥刀,双目涌满了泪水,伫立良久,未发一语。正感慨间,身后有人说:“将军英姿勃发,驰骋沙场,眼见大功告成,有何感想?” 第十一章(6) 南部觉着这人口音熟悉,掉头望去,竟是多日未见的周繁昌。虽然心中对其已失好感,但仍是敷衍道:“周先生亲临前线,也是看这篱笆墙的?” 繁昌摇头,说:“将军一战定胜局。在下是来祝贺的。而且,顺便带来了一些情报告知将军。” 南部点点头,问:“什么情报,是有关叶旅去向的吗?” 繁昌笑了起来,说:“将军念念不忘对手,确是军人本质。在下获悉,叶旅所部,陈庄之战后三天,从柳原旅团的防地破围而出,向西去了,和先前转移的敌方首脑机关汇合。眼下,将军的正面之敌,只有一些地方武装,昼伏夜出,只能隔靴搔痒,不能再有强有力的军事行动了。” 南部恨恨道:“可惜,我不能全歼叶旅,生俘叶正渠,为本田和竹本中佐雪恨。可惜竟被他逃脱了。” 繁昌咳嗽一声,说:“我与本田中佐十分要好。可惜,他竟死于新四军地下组织之手。好在这个领域的争斗还在继续。为他们报仇的机会有的是。交给我来办好就是了。定当不负本田中佐的在天之灵。” 南部面无表情地踩了踩脚底隆起的泥土,望着远处持枪巡逻的士兵,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们这一拳出击,达成了目的。那么,该轮到他们还手了。他们将会从哪儿给我们以有力的打击呢?” (三) 南部的猜测在以后两个月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得到答案。 转眼间夏天过去,秋风乍起,遍地金黄。偃旗息鼓后的新四军苏中军区主力,进入安徽境内,和军部汇合,屯兵修养。一路向西,和友部汇合,对日军兵力空虚的地区展开了秋季反扫荡缴获了大量给养辎重,以补充前一阶段的物资损耗。日军伸出封锁线外的几条触爪被斩断,只得老老实实地凭借竹篱笆拒敌于门外。 这篱笆墙所圈入的占领区,没有受到触犯。这令南部很是高兴。仿佛认定这竹栅栏所带来的保护令对手望而生畏,失去了反击的信心。他将旅团司令部回迁到海陵万字会内,重新恢复对这个古老城市的统治。小别不过数月的海陵,一切风景依旧,只不过沿途多了些沿途乞讨的乞丐而已。这,正说明了此次战事的成功,足以在当地居民心底重重地插上一刀,令他们余痛长留,难以忘怀。 不过,和战前相比,小城中明显缺少了两位令他曾刮目相看的人物:周家大少爷周繁昌,和北山寺驻节办公的督导专员方世成。 此时,周繁昌正像幽灵一样出没于日本人新占领的广袤地区,打点着他苦心经营的情报网点。而方世成。则固定地将行辕设在沙沟古镇。这次,南京方面周佛海又给他争取到了另外一顶头衔大帽“江苏省苏北区专员”,节制海陵以外的新占领地区的行政管理。他向南京上报的计划中,拟将沙沟及石牌两个大镇升格为县,并恳请派遣县、区、乡长一级行政人员若干,来帮助他充实地方政权。 南京政府内,挂虚职拿干薪的闲鸭子多得是。故而,不出一个月新委派官员纷纷到任。到职的头天,便不约而同地来拜见这位上司,赫赫大权在握的人物。 方世成十分高兴,吩咐在镇中设个全鱼席,犒劳这些新到的部属们。沙沟虽是个大镇,但饮食却比、海陵等地差了许多。全鱼席是办妥了,鱼儿是上等秋肥的鲤、鲫、青、鳊,但是师傅的手艺却是差了一大截。忙了半天,只办得个村菜口味。好在那些兴致勃勃来钻营的人,注意力本不在此,嚼着这些腥土气未消的鱼肉,极力地吹捧着这位前道士现专员的大人物。方世成笑吟吟执筷在手,虚点空气划出个圆饼,说:“诸位,眼下正是汪先生用人之际,位置有的是,只要大伙儿尽力去干,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众人皆是点头不已,个个捧酒起立,团团敬了方专员一杯。方世成也不客气,以一杯回敬了大家,复又侃侃谈道:“这些新得到的地盘,目前暂时都在名义上归属于苏北专区。眼下战事虽停,但清乡都没有停。共产党游击队将会对我们的战果进行侵蚀。所以,我这里早已安排好了上等的狗皮膏药来对付。那就是我们督导公署的稽查别动队。以后,新建的县、镇、乡,都要主动协助支持他们。这是咱们自己的武装,维护咱们兄弟利益的,不可小视啊!” 第十一章(7) 大伙儿听他说有武装力量,自然是高兴,连声恭维。方世成抚着下巴上新出的一层胡渣,说:“我看,县镇的警察队,由我这边派人去做吧,他们有经验,又贴心,不会干吃里扒外的事情,值得信赖。” 这些人一赴任,虽然利欲熏心,但安全问题却是如芒在背。这会儿听他这样安排,自然是求之不得。这件事,便在杯盏交碰中完成。 方世成宴请宾客时,周繁盛一直坐在专员公署内喝茶,盘算着眼前的形势。自从开战以来,他只在半个月前见过大哥繁昌一面。繁昌行色匆匆,似乎忙碌至极,寥寥几语便登鞍上马,绝尘而去。现在,外界有关他的传言并不乐观。据说日本特高课对他起了戒心,有意将情报治安方面的责任向方世成这边倾斜。但繁昌没有直接对此表示异议,只是埋头忙于秘密情报网的完善。看样子,是不愿意就此发生正面冲突,而是寄希望于用实际成绩来证明,他这个情报系统具有无可取代的地位。 繁盛置身于局外,看着这博弈双方你来我往的手段,心中也焦急起来。他急的倒不是这双方表面平静如水的局面,而是远离海陵的同伴——李明善别动队重返海陵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现在,通向安徽的三个方向都被日军占领,且以竹篱笆封锁住。国军、新四军都被阻隔于外,望篱兴叹而已。自己孤身一人陷于乱军之中,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方世成之类看上去形迹可疑的人物身上,吉凶难料。 有几次,他有意出言相探,看看他是否有所反应。不料,这位先生深沉不露,浑若无事般一笑了之。这,又令他对于重庆方面发来的情报心有疑虑。这个方专员,是己方人员,还是与己方有联系的人员,还是己方准备进行策反的人员?看着他在占领区内的举措,像极了铁杆汉奸。比之于繁昌,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这一场清乡,给他带来了如鱼得水般的机会。他会真心实意地替日本人、汪精卫卖命?还是别有他图? 正胡思乱想之时,门外有人通报一声,说有客到。 繁盛心中奇怪,出得门来定睛一瞧,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访客并非别人,乃是自己的弟弟,周家三少爷繁茂。 他笑笑,问:“这兵荒马乱的,你出城来干什么?” 繁茂一路下乡而来,被太阳晒得黑了几分,手中抓着个草帽,不住地扇风,说:“老娘听说沙沟向北都被竹篱笆圈住了,安全稳妥就生了收咱们家以前那些田租的念头。你和老大在乡下,正好找你们商量商量。” 繁盛笑道:“原来老太太还有这么个心思。今年春收,老百姓四散逃亡,不少粮食都烂在田里。下半年的粮食,可指望着度日呢。你哪里能收到。眼下,可正是游击队呼之欲出的时候。你去收田租,不怕挨黑枪?” 繁茂吐了吐舌头,说:“那倒是。我就住你这儿几天吧。回去回复老太太就说田荒了,种田的租户早已逃光了,没人耕种了。绝了他的指望。” 繁盛关注地望着他,问:“城内的情形如何。日本人可是得意了吧?” 繁茂说:“老样子,反正他们是扛着三八大盖四处扰民,抢些吃喝的。比之于在乡下,算是收敛多了。” 繁盛哼了一声,说:“你在城里闷得慌,就住这儿吧。老大行踪不定,一时也难捉到。咱们索性守株待兔,说不准还有收获呢。” 繁茂心中一动,想起件事来,问:“你的上司,那个方专员呢。有空替我引见引见?” 繁盛点了点他的鼻尖,说:“你不是在药铺子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吗?怎么还要我引见。” 繁茂点头,道:“说句实话。这位专员大人,我见着了他就有骨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觉。他到底是谁呢?” 繁盛冷笑,说:“老大心知肚明,却不肯实说。只点了一个题,那就是此人咱们三兄弟都认识。你说不是撞了邪吗?咱们三个人都认识的,只有他明白,故弄玄虚吧?” 繁茂思量再三,道:“我到觉得老大这话不错,此人我真的是熟悉的,可到了嘴边就是说不清。真的是邪门。” 第十一章(8) 这兄弟二人正在绞尽脑汁地研究这位方专员身份底细。外面街头马蹄声阵阵,来了一个报信的皇协军士兵。 第62章 此人额头滴血、满面尘土,却顾不得去擦,跌跌撞撞地进了门厅,大声喊道:“顾庄据点被袭!顾庄据点被袭!” 原来,顾庄位于沙沟镇西20里地。那里设有一个据点,驻扎着一个小队的皇协军和一个班的日本人。今天中午,一帮子人煮炖了三只鸡,躲在炮楼里喝酒。忽然有人叫喊着卖瓜。日本军曹便着两个日本兵下去,没给钱,几个巴掌打跑了人家,搬着瓜儿上了炮楼。酒足饭饱后,正要开瓜尝尝,不料瓜堆里轰地一声爆炸,当场炸死了四五个人。余下众人正焦头烂额之际,外面田野里钻出一行人来,趁着混乱摸到楼内,举枪便打。幸亏有几个震昏了的依旧躺在楼架上,乒乓一阵枪响,底楼的人都被打死,低头偷窥时,那些人已经如旋风般离开,眨眼间消失在青纱帐里。 这位便是幸存者之一,抢了匹马赶来镇中报信。 周家兄弟在隔壁听得有趣,正要出来看看。不料大门外哭啼声杂,又有两个人来报讯。原来,沙沟镇北5里地的黄家垛也遭了游击队的劫。富户李家粮仓里屯集了准备送交给日本人的几千斤粮食,被人打开仓门,召唤来四下里的饥民,一拥而上分了个精光。本有几个巡逻的皇协军想要阻拦,被伏在人群中的游击队暗中下手,用刀子解决掉了,半声未吭。等到粮食散尽,仓底见天后,人群走光。李家这才战战兢兢地派人来。 繁茂心中喜悦,没曾想头天到了乡下,便有这样的见识,终于知道了自己人开始动手反攻了。繁盛对此却没有显出多大的兴趣来,心不在焉地喝了两口水,朝窗外榆树上望望,说:“咱们离了城,便是身处险境,吉凶难料呀。要是那位箫道人在,求上一卦岂不心安?可惜,不知这老杂毛混迹到何方去了。” 繁茂听他说起箫道人,亦是颇有感触,道:“是呀,这老道不知躲在哪个野庙里,安然享乐呢。” “这倒未必,现时战乱正剧,加上老大在江北的耳目众多,我猜他大约连道士都不会做了,扮作一平民,才能逃生。”繁盛说。 繁茂不禁莞尔,笑道:“你猜猜,那道士倘若没了高髻,剃去胡须,那该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大约,就是站在咱们面前,都不认得了。” 繁盛哈哈大笑,脑海中依照兄弟的方法,将印象残存的道士去发断须,依稀思忖那模样,找了张纸来提笔草草画了个人脸,仔细端详良久,不由得眼前陡地一亮,想起个人来。 繁茂见他脸色有异,问:“你想什么?” 繁盛哼哼笑了几声,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是他!” 繁茂惊疑不定,迟疑着问:“莫非是……” 繁盛点头,压低了声音说:“怪不得老大如此神神道道,这反差也忒大了点。” 繁茂坐下来,头脑内一片混乱。油然省起了在德顺元药铺内,方世成那句熟悉至极的话语起初的来由。 “枯陈药酒,不是酒只不过是一堆药材而已。喝酒如啖药。” 这还不是那位箫道人昔日评价此酒独特而尖刻的说法吗?怪不得自己心觉异样,可惜一时再难把他和那位风雅的道人联系起来。 此刻,方世成的身影像幽灵样在空气中游移闪烁。时而飘忽在北山寺庄严高大的殿堂之内,时而坠沉到德顺元药铺光线阴暗的屋舍之中,时而恢复到了幽静无人的道观丹房之内,时而跨坐在高头大马上驰骋在田间小道。这些极具象征意味的场景,彻底打碎了他原本坚固如瓷的信心。令他久久不能开口。 繁盛对他的惊诧并不觉得奇怪,说:“由他去吧,咱们心中有数就行,这些事情咱们也不对老大挑明,看他替这老道藏着掖着究竟是出于什么用心。我想,他终有熬不住的时候,会向咱们透露真相的。” (四) 顾庄和黄家垛等地先后出现骚扰和袭击的消息,很快便被潜居在许庄附近的周繁昌得悉了。现在,他身边带着支二三十人的便衣队,每人配备了两把驳壳枪,都是精挑细选的骨干人员,想以静待动观察外界的变化,再做应对。 第十一章(9) 眼下,这阵子游击队的动作,马上引起了他的警觉。他在油灯昏暗的室内摊开地图,看着上面几处事发地点,用红笔圈点下来,仔细看看,正围绕密布在以沙沟为中心的区域内,他脸上泛起丝笑意来,用指头重重点了点沙沟这个圆圈,低声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冲着方世成去的。这下倒好看他的笑话了。” 这时,门外那个担任便衣队长的马冠群进来,悄声附耳语道:“周先生,据新得情报,顾庄、黄家垛这一线,因为太过靠近沙沟和日本人重兵屯驻的皮匠铺子,所以根本就没有游击队越界过来活动。他们对这次袭击也很茫然。经侦查,有迹象表明游击队得手后,并没有向别处潜逃,而是大摇大摆地直奔了沙沟方向。” 繁昌倒吸口凉气,顿足道:“好大胆子,偏偏敢向险处走。难道是兵法上的诡行之道?他们神出鬼没的手段,倒不可小视。” 马冠群点头称是,继而又问:“既然那些人都去了沙沟,大约方世成那里也不安全。咱们是通知还是不通知?” 繁昌凝神思考片刻,说:“不管他。由着共产党给他添乱子,我们忙自己的事情。不是有了他们的踪迹吗?咱们只查不动,等鱼儿养肥了,再下网去捕。” 次日凌晨时,天刚蒙蒙亮,繁昌便带着他这支队伍离开许庄,向沙沟外围靠拢。接近中午时分,到了刘垛,也不进庄,直接住进了垛外的那座观音寺。寺内有五六个面黄肌瘦的和尚,见闯进许多挎枪的人来,惊得不敢吭声。繁昌也不多说,吩咐人去垛内寻些食物来。当即有四五个人进了庄子,在路口走了几圈,没见着做买卖的,便向庄户家去找。 眼见一家散养在外的几只土鸡,不等主人露面,一窝蜂上去,逮个正着。草垛边看门的一只黑狗见来了生人,也不客气,嗷嗷叫着迎头就咬。这边人哪里肯让它咬着,拔出枪来劈面一枪,打翻在地,索性连它也拖走了。 这一声枪响不打紧,惊动了庄院里的农户们,纷纷探头来望。见这么几个凶神恶煞,不敢多言。但是,垛东头一家农舍里,正有七八个人在喝菜粥。听到枪声一凛神,急忙站起身来,拔枪做好准备。一行人出了农舍向西悄悄走出半里地,来到垛墙附近,张眼瞧瞧,却见远处寺门口有人影走动,心中生疑,正欲派人去侦察。 不料,斜面走出个繁昌的手下来,手中正拿着把茴香草,准备回去煮狗肉。陡见这些人伏倒向东,知道不对,立即挥枪射击,当场打死一人。那五人枪声齐响,顿时把他打成筛子仿佛,摔出丈余远。这边激烈的枪声惊动了庙里的便衣队,齐刷刷冲出庙来,成半扇形向垛内枪响处包抄过来。由于距离不远,转瞬即至。双方霎时交起火来。都是清一色的德式驳壳枪,点射、连发,打得垛墙上灰土飞扬,草茎摇曳。 双方对射了十来分钟,各自有两人中弹。垛内一方见难守住,便留下一人掩护,其余搀着伤者急速退入垛内,寻个隐秘的壕沟蹚着水奔向下河停船的地带去了。那留下抵抗之人,倒也凶悍,双枪连发,左低右挡硬扛了10分钟,然后边打边撤,改个方向往垛北河边去。 眼见到了河堤,即将脱困,后面追兵中有枪法好的,瞅准了一枪,正中大腿。那人双手一扬,抱头向湍急的河流中投去,一阵浪花过后,水面只见片片血渍,人却不见了影踪。 繁昌来到河岸上,眺望一眼远近密如罗帐的芦苇,知道是抓不着活口了,便下令搜查被对方击毙的尸首,以查证他们的身份。马冠群亲自动手,将两名死者翻转来,一层层地剥除了衣衫仔细翻寻。不一会儿,便手捧着五六件物事给繁昌看。繁昌低头瞧瞧,都是些寻常之物,不足以证明其身份,便顺手拣起个别致的黑玉人偶来,在手心把玩片刻,感觉是件古物。这人戴在身上怕是用来辟邪的。可不料,今天死在自己部属的手中。 他掂量掂量玉偶,将丝带缠绕在自己手腕上,对马冠群说:“尸体扔进河中喂鱼吧。我看,他们定是新四军无疑。” 第十一章(10) 刘垛一场枪战,便衣队小有斩获。繁昌叮嘱手下不要声张,自己带了6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沙沟镇里。 此时驻守沙沟的正是皇协军原来守海陵的部队。郑团长亲自带着一个营,住在镇子内外,继续着他那醉生梦死的惬意生活。这一刻,正在屋子里和手下的营长一起啃烧鸡。忽然听卫兵报告说有客,放下酒碗骂骂咧咧地出得门来,一见繁昌袖手相候,不禁一惊,笑道:“哈哈,哪阵大风刮来了周先生这样的贵客,快请里面坐,快请里面坐。” 繁昌入了屋子,郑团长又是敬烟又是斟酒,热情款待之余,便问起清乡之后的动向来。 繁昌不动声色地一笑,表示自己这几个月忙于对付游击队,都是秘密行动。这一阶段结束,占领区稳定下来,就可以公开出来任职了。现而今,南京方面已经有了划江而治的打算。将江苏省分为两个省,江南为江浦省,江北为江淮省。江淮省省长和警备司令这两个职务,自己志在必得其一。 郑团长听他说出这样的新闻来,自然是兴奋莫名,连忙邀酒一饮。繁昌看了看他,问了问清乡战斗中的伤亡情况,然后便步入正题。 原来,他想借助郑团长的兵力,准备在沙沟附近清剿一次。 第63章 看看能不能将日前发动袭击的游击队来个一网打尽。郑团长自然同意,忙问行动事宜。繁昌让他照旧在镇里吃喝玩乐,暗中将驻防于镇外的大部兵力趁着夜色调出来,星夜随繁昌出击,包围目标地点,天亮后开始搜剿,逐村逐户地查找可疑分子,将他们尽数荡灭。 郑团长接受他的指令,当晚将他们一行数人送至镇外的兵营里。等到夜半时分,悄悄地集合,绕过沙沟直接向南进发。凌晨3点左右,将狄垛团团围住。 狄垛村中的居民一夜大觉睡醒来,便莫名其妙地陷入到了皇协军的重围之中。繁昌站在垛田上,看看手表已是清晨6点,便下令四面同时进村,做拉网式清查,决不放过任何一个嫌疑人。这些士兵打仗没用,但搜刮老百姓却个个是好手。当下进村后挨门挨户踹开屋门,逐一查探。 半个钟头后,村中一堵土墙后浓烟缕缕上升,似乎有人放火,正好给出了一个确切的方位。繁昌瞅见,大声喝令所有人往那边集中。但是片刻后,便有人开枪阻击,似乎有些拼命的架势。繁昌大喜过望,知道是网住了大鱼,急令便衣队督促士兵们向前进攻。 那垛土墙,高可及腹,内里通透,可见详情,不一会儿就一眼明了。这趟被围的人数不多,大约只有三四个人。但是这样身陷包围时却主动开枪,很是令人诧异。难不成是掩护他人从其他方向突围?繁昌考虑到这一点,便着人留意其他方向的动静。 且说村中这一段交火后,那几个人枪声陡地停止了,看看墙后火光已经熄灭,余烟袅袅。马冠群经验丰富,马上省悟了其中的缘由。高声大喊道:“捉活的,他们没有子弹了。快!抓活的!” 那些士兵们听他这样一喊,个个争先涌将过去,准备抓活口。可是,就在十几个人团团逼近,簇拥而上之际,那三个倚坐在墙角的汉子陡地同时拉开了掌中手榴弹的火弦。3枚手榴弹吱吱地冒青烟,但闻得巨响几声,竟是连带着十几个陪葬者同时上路归西。 垛墙后,应声飞出一片人体的残骸断肢,击打在附近众人的脸上和身上。 繁昌跺足骂道:“混蛋,中计了!快去看看他们烧的是些什么东西。” 马冠群跃过垛墙,低头看去,只见一大团焦黑碎缕随风飘荡,也不像是纸质文件,像是布料的意思。繁昌蹲下来仔细在灰烬中扒找,拣起一块寸许的残布来,左右打量。但见颜色底里的黑地儿,但是一时也弄不清究竟是什么,烧它何意。 马冠群继续用木棍去剔寻,结果也有收获,找出了几枚融成团状的金属球来,递给繁昌。繁昌收回这两样东西放在手里,左思右想了半天,点点头说:“有点意思了。我估计这三个人被围,四面没有逃生的余地,竟是早已身负重伤,无力逃逸。他们大约就是昨天我们在刘垛遭遇的那批人中的负伤者。本想留在这里养伤,不料却被我们逮个正着。也是老天有眼,不信,你去找村民来问问。” 第十一章(11) 马冠群应命去找附近的村民来询问。那人见了这阵势,哪里敢隐瞒,便一老一实地交待实情。果不出所料,这三人真的是被同伴划船送来的,都是中了枪无法行动。至于临死前烧的是什么?他们也说不清楚,猜测是随身包袱里的衣物。 繁昌挥挥手,示意整队撤离。一路上自鸣得意,居然一出手间就两次接连破获了游击队的行动。看来,沙沟这个地方大有文章,奥妙无穷啊! (五) 周繁昌在乡村间暗动,围绕着沙沟这个古镇做文章。他的两个弟弟却在镇中过起了闲淡无味的生活来。晚间天黑后,便买来熏烧肉、鸡爪、鸭脖,喝起酒来。对于外界的形势并没有太多的了解。这天,他们又依旧例,关起门来对饮。不一刻,便有人来敲门。繁盛开门一看,竟是方世成专员。 方世成一眼瞟见里屋的繁茂,笑了笑说:“难得,周三少也从城里下乡了。找二哥玩玩,是吗?” 繁茂垂目含笑,轻声道:“方专员小酌两杯,消遣消遣,如何?” 方世成挽挽袖子,说:“好久不碰酒了,今天你们二位相陪,好歹得喝两盅。与周家兄弟同桌共饮,乃是一大荣耀,不可不识相,你们说对吗?” 繁盛作了一揖,说:“方专员这样客气,真令我们兄弟俩无地自容了。” “哪里。”方世成挥挥手,说:“可惜呀,周家兄弟尚缺一人。周大先生忙于剿共,无缘相会了。不过,他距离此地不远,多少会感受到咱们这场欢饮的气氛的。” 这兄弟二人听他这样说,才知道老大原来就在附近,倒萌生了去探访的念头。 方世成却是连连摇头,说:“他带着二三十人,风餐露宿,来去无踪,到哪儿去找?再者,乡下四野里,形势复杂,新四军游击队随时可能出现。昨天清晨,令兄又击毙了三人,功勋显著呀。据说,日本人对他颇为欣赏,有意壮大他的实力。二位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了。” 这兄弟俩参不透他话中的含意,佯作糊涂。方世成却不附和,举起杯子来说:“不过,周二兄只怕在此地不能长久了。据说益丰粮行昨天夜里陡发了一场火灾,贮藏在后院仓中的稻米损失了不少。你那里正催人来报信请你回城,处理生意呢。” 繁盛听他如此说,心中微微一动,一语双关道:“方专员果然是人中龙凤,海陵城里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视线。卑职佩服!” 方世成一笑而起,说:“我的话并非着数落实,若是真有函来,我为二位饯行便是了。” 周家兄弟送走了方世成,对视一眼,不知他此趟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繁茂把杯笑道:“方专员是下逐客令了。老大的风光眼看盖过他,对咱们心生厌恶了?” 繁盛摇头,道:“这倒未必,我看家中怕是真的有事了。” 方世成所言果然不差。次日上午,便有粮行伙计捎信而至。繁盛拆信去看,王小姐端妍的小楷写道:粮行新生变故,望见信速归,急作对应。 繁盛叹口气,将信递给弟弟,说:“今晚怕是要进城去过夜了。咱们这便启程吧。” 繁茂做个鬼脸,说:“方专员不是要为咱们饯行吗?你不通知他?” 繁盛嗤地一声冷笑,吩咐暂借两匹快马,趁着天色明亮,好赶路返城。 两匹马儿刚到镇口,恰巧碰见方世成率着五六个人相候,路边驿亭里放着一张茶几,上面有一壶酒,两样菜,三副筷子,显然是为他们饯行而设。方世成面现忧容,望着繁盛拱手道:“方某之言不虚吧。但祝周兄此次返城一路顺风,多加保重了。” 繁盛、繁茂依他的示意,举起杯子来,齐饮了一杯,各自夹了两口菜入肚,当即告辞。方世成遥遥举手,望着这二人两骑在秋日的阳关大道上疾奔驰去。湮没在一片灰土扑簌之中。 沙沟镇和海陵城之间,本是通衢大道。但中间几处桥梁中断,涉水而过时,耗费了些时间。几十里路赶将下来,到达海陵时,天色已黑。 第十一章(12) 这会儿,粮行灯光尤亮,但却寂静异常。听到叫门声后,王小姐来开门,比之于繁盛下乡之前,清瘦了许多。繁盛有点心疼地摸摸她的肩头,说:“这场火灾,倒是着实惊吓你了,不妨事吧?” 王小姐替他脱了外套,沏好茶,端上一盘什锦卤菜来,烫上一壶老酒,依着他坐下,轻声道:“其实,那把火是我自己放的。只燃着半边房子,被山墙一挡,损失有限。” 繁盛吃了一惊,道:“火是你放的?难道,重庆那边有人来了?” 王小姐微微点头,又压低了声音,说:“两天前,老李来了。见你不在,便替我出了这个主意。以便让你急速返回。” 繁盛闻言大喜,道:“原来他们终于回来了。这次卷土重来,恐怕大事将近,要预先做好准备了。” 王小姐从搪瓷盆子底部的布垫下面取出一封信来,递给繁盛。他展开信纸,上面草草写了一行字:火中取栗,成败在天,吾等共勉。 他嘿嘿笑了几声,划起根火柴将这信烧掉了,在呛鼻的气味里咳嗽几声,说:“原来如此。咱们潜伏的日子算是要到头了。曙光隐现啊。王小姐,大上海在向你招手了。” 王小姐脸上浮起阵绯红,歪斜依偎在他怀里,涩声道:“我去上海,你怕是要去安徽寻访你的老婆啦。” 繁盛搂住她,一双捂热的手掌径自探胸入怀,笑道:“害了你一个,哪能再害人家。我周某人可是要紧紧抱定不松手了。日后,还指望你替我生个一男半女,延续香火呢。” 王小姐使劲抱住他,用力摇了摇,说:“若是别人,我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可是,换着你却格外的不放心。” 繁盛一笑,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是心里牵挂我。我认真作好预备,减少风险,你还不放心?” 俩人在床上并作一头,这样琐言细语地谈到了半夜,不知不觉地睡去。待到次日阳光高照时,双双被院中伙计们忙碌的声响所惊动。起床开门看时,前面店堂已经开始营业,买米打油的顾客陆续进出。 繁盛在院中活动活动筋骨,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伙计们的笑脸。王小姐男装穿戴好,站在门前,似乎已从昨夜那种莫名状态恢复过来,含笑安静地望着他,久久不语。 繁盛似乎觉察到了,没有回头,仰望着对面屋顶瓦砾间苍白泛黄的塔儿草,说:“中午我回老宅去,看看他们。 第64章 好久不见,怪想念的。” (六) 就在繁盛思量准备回家的时候,他的粮行外面20米处,繁茂正路过向东,往学校方向去。但是今天,他没有去学校报到销假,而是径直进了德顺元药铺。这会儿,李掌柜早已扫好店面,捧着碗隔壁送来的麻辣鲜跳面,吸啜得津津有味。陡见繁茂进屋,放下碗来说:“稀客光临了,快快请坐。” 繁茂笑道:“不过半个月没见着,就算是稀客?” 李掌柜用筷子在碗沿击打一声,余音袅袅,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天不见,可不就是多年未遇老友了。怎么样,也来碗面,这胡椒下的分量,那辣油熬的滋味,可是海陵一绝了。” 繁茂却也不客气,哈哈笑说:“常年买你的药,也该回请我了。就烦你去叫碗面来吧。” 这两人就在柜台上边吃面边聊谈起来。 繁茂大致讲了城外敌占区的情况,尤以大哥繁昌的行踪和方世成督导公署的情况为主。李掌柜沉思片刻,说:“令兄在本田授首后,已经不被日本人所信任。特别是南部襄吉,疑心心腹之死与他有关。再加上新冒出个老谋深算的方世成来,逐步赢得了日本人的好感,取而代之。所以,他这才避出海陵城,在乡野间飘忽不定地活动。一来,想靠侦破游击队的举动来证明自己的功劳,挽回南部的倚重。二来是脱离是非之地,免得被日本人惦记着,予以清除。这招应对之棋,倒也不差。只是,他在乡下愈加丧心病狂,给抗日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不尽快解决他,是不行了。” 第十一章(13) 繁茂心底微微一沉,问:“真的要派锄奸队解决他?” 李掌柜笑而不答,良久之后,才冒出一句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反正轮不到你我,担心是多余的。” 繁茂脑海里混合着多种难以言叙的感觉,一言难尽,只是长长地慨叹了一声,说:“自作孽,无可救药了。” 李掌柜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来,凝视着他说:“说来也怪,虽然平常也不和你那两位哥哥来往见面。可是,这清乡一起,他们离开了,我感觉心中空荡荡的。看来,这海陵城中缺了你们兄弟三人,就没戏可看了。这感觉真是奇怪。” 繁茂一笑,说:“等有机会,我将李掌柜的关心转达给他们。想来,他们二位对你的关注将会感到荣幸的。” 自然,繁茂这样的话也只能是在药铺中说说而已。等到中午回家之后,和二哥繁盛相遇在饭桌上时,繁茂闭口不谈自己去药铺的事情。这会儿,周太太对于二儿子的归来,表示了极大的关心。她眼见繁盛黑瘦了许多,不禁心疼,便责骂起不在眼前的长子繁昌来。怪他不让自己的弟弟清闲,好端端拖他下水,派了个什么狗屁差事,连累他去乡下受苦。 繁茂心中好笑,插嘴道:“妈,您也别只顾着疼二哥,我这趟下乡,可是蒙您所赐。亏得二哥收留我,好吃好喝招待着,不然怕是比他还要憔悴呢!” 周太太嗔骂道:“就是你会表功。哪有什么功?田租收不上来,一家子坐吃山空,可怎么是好?我瞧,你干脆自个养活自个得了。到外面自己开火,教员不是有薪水吗。” 大腹便便的玉茹扑哧一笑,道:“妈,三弟回头就说您偏心呢。老大、老二都娶了妻室,还未分家。他一个未成家的光棍,怎么就赶出家门去了。” 周太太就笑,拍了一下桌子,说:“嘿!我这是给他气糊涂了。赶明儿,替他娶个老婆,把你们这三房一股脑都赶出去。我老太太一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清静,省了烦心。” 一直闷声不响的繁盛放下筷子,笑道:“妈,您是怜惜我呢,还是想赶我出去?” 周太太也放下筷子,认认真真地望着他,说:“讲句心里话,我宁愿你这时候去安徽见你老婆去,或者在上海滩上做个纨绔少爷,都不乐意你还呆在海陵家宅里。可惜,你们两兄弟都不听我的话,这也算是老调重弹,你们听得耳朵都生老茧了,但是我还是要说。” 繁盛和繁茂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低下头去,埋首吃菜。周太太见他们陡然间没了动静,自觉言辞过火了,便不再吭声。玉茹有意出来打圆场,暗暗踩了繁茂一脚,笑吟吟道:“昨天,我翻箱底来着,正巧见着了许小姐送给我的礼物那只白玉手镯,睹物思人啊,不由得不想念她。都是这该死的日本人来了,搅得咱们家一团糟。不然的话,二叔真的可以去安徽接他们娘儿俩回来,毕竟,海陵这地方水土养人,比不得那边穷山恶水的艰难。” 繁茂忍住笑,低声道:“二哥这般风流倜傥,身边哪里还缺女人。怕是用不着这样劳师动众了。” 繁盛脸色一沉,重重搁下筷子,说:“待月西厢下,疑是玉人来。我周繁盛倒也是个风流子弟,静候佳人匹配了。” 他这话一语双关,击中了繁茂和玉茹的心思,不约而同地都收起笑脸来。周太太左右打量这些个儿子媳妇,心中狐疑,念起另外一件事来,不由得神色冷峻,站起身来说:“繁昌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不知道在乡下乱窜什么。炭店也不开了,难道这个劳什子官衔,真的能捞金子?你们托人捎信,让他早些回来。别在外面玩丢了脑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晚宴随即便因周太太的离去而散终。繁盛目送母亲的背影离去后,心中暗笑,回头瞧瞧繁茂和玉茹,挤挤眼睛道:“这会儿可以畅所欲言了。你们二位想聊些什么?” 繁茂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吃饭。玉茹推开碗,说:“你们这两位狐兄狗弟尽着性子聊吧。声色犬马百无禁忌。我可得去睡了。” 第十一章(14) 若大的厅堂内,只剩下这对兄弟俩目目相对。繁盛探头望望弟弟面前的空碗,问:“你还想吃?” 繁茂站起身来,拍拍肚子作了个走人的手势,拔腿就离了席。他们出了门,在高大黝黑的照壁阴影里站了片刻,似乎各怀心思。但随后,就显示出了对于这幢老宅浓厚的兴趣来。繁盛递了根烟给繁茂,往月光落处踱了几步,说:“月白风清,十五将至。可知道咱们宅子赏月的最佳去处在哪里?” 繁茂划根火柴,合掌遮住风吹,笑道:“二进院子后,那座依西墙而建的敞轩明堂。旧年里,父母不都带着我们在那儿吃月饼看月圆吗。” 繁盛眉宇间显现出专注的神情,说:“闲来无事,去坐坐如何?” 繁茂猜中他的心思,道:“闲来无事,就要寻事。看来,你还惦记着那夜咱们追寻鬼叫的经历。唉!百年老宅,多有鬼祟作怪。咱们自小儿就是看聊斋、笔记长大的,见怪不怪了。也罢,这就去坐坐吧。” 位于宅子中段的这处敞轩,三面开门,清风徐徐荡入,又轻柔地在庭柱廊壁间回旋,从对面出口吹出。轩前院中依着南墙,有一口古井,井水早已干枯。但是,由于井栏雕工精美,一块圈石做成八面莲花瓣状,含苞欲放捧住井口。令人啧啧称奇。现在,这兄弟二人就站在井栏边,低头凝视着月影在地面上缓缓移动,漫溢过石阶,从檐角爬上了室内壁墙一侧,给轩堂里带来了暂时的淡淡亮光。 繁盛依稀记得那堵墙上的疑点,问道:“年初,我不是借着道人之口,向老太太提过破壁开窗的吗?怎么后来又忘记了?” “哪会忘了。”繁茂微笑道:“我提醒过老太太三次,她都说已经请了工匠,就来办理。可是过后就没了下文。我也懒得去追了。” 繁盛心下愈是生疑。自己借道人之口,将后果说得严重,居然也没有打动母亲的心。难道,她对江湖术士的言辞根本就不信,还是心思不放在这上面,忙于其他事务了?繁茂见他迟疑,便走入轩堂内,在他所疑心的那墙前站定,仔细地推敲上面可能的疑点。 这面墙厚,且从脚下地板向上镶嵌了近3米高的雕花挡板,浑然一体。挡板上,精雕细镂的是西厢记的人物故事。正合了先前饭桌上繁盛出言相刺的那句词:待月西厢下,疑是玉人来。一面院墙宛转自如。这边是张生静候佳人,神情焦急,却又充满了期待。墙那边,崔莺莺在红娘的搀扶下缓缓举烛走出。整幅画面呈现出一派幽淡的氛围。 繁盛见他驻足于雕版前,便也过去瞅瞅。一眼识出画意,不禁笑道:“哪壶不开提哪壶、祖宗做下这东西,是有先见之明的。” 繁茂啐了他一口,但注意力仍在图案上。他突然从这画中看出了一个破绽来。这座寺院后园的围墙,居然没有门户。于是随口问道:“西厢记里,幽会私合的,是张生入了莺莺帐,还是莺莺去了张生房?” 繁盛不假思索,说:“自然是莺莺去了张生房。还记得露滴牡丹心吗?” 繁茂点头道:“这就是了,你来看……”他的手指在曲线形流转的围墙上滑动,说:“没门呀!总不能让崔小姐跳墙罢?” 繁盛顿时来了精神,咦了一声凑近去看,果然如此。这是当年匠工的差错,还是有人嘱咐特意为之?那么,如果是后者,该是留下了什么样的暗示呢?画中无门,门会在哪里?顺着这个思路,繁盛举起手来,按照图案中张生驻足聆听的大致方位,去探摸那堵墙相应的位置。指尖触及了木板,居然感觉到了轻微的下凹感。他心底生奇,用力一按,那片看似光滑的木板居然有所松动。 两个人似乎觉察到了其中的奥妙,兴奋不已。繁茂为了能看清楚,划起根火柴来,照亮了板壁。 第65章 只见繁盛手指按处,明显下凹,指甲带动它竟是可以移动。繁盛试探着在平面上拨动这凹板,不久便露出一个椭圆的洞眼来。洞眼里,有一根半寸左右的木棍顶端。繁盛呼吸急促起来,眼中闪着光,聚合手指握住它向外缓缓抽动。只见木棍越来越长,出墙面竟有半尺多,但是到了最后似有凝滞。他附耳在壁,用力一拔又出寸许。这时隐约感觉到了整个板壁似有细微的松动。而抽出的木棍底部似乎有绳索相连,垂挂下来。 第十一章(15) “推推看。”繁盛挥手示意兄弟说。 繁茂立刻走到了板壁的另半边,使劲推动。但闻嘎嘎一阵响,这面墙的北侧,像是变戏法般向后退去,露出个窄窄,刚可容一人进出的门洞来。繁盛和繁茂这对兄弟俩面对着这样的奇特发现,霎时收住了手脚,静默下来。这难道就是他们臆猜中的宅内暗道入口?从去年起开始游走于周宅内的那个神秘的女鬼,就是凭借它自如进出于繁盛和繁昌的居室,发出那般惊心动魄的嗥叫声? 繁茂摇摇手中的火柴盒,里面仅剩一根火柴孤零零的声响来。他掉头环顾轩内,在靠北的茶几上,找到了半根残烛,叹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般说:“这半根烛火,足以多看一阵了。” 他边说边擦燃了最后一根火柴,点着了蜡烛,举在身前,往门洞里一探,正欲进入。不料繁盛扯住他的衣角,说:“等一下,看看再说。” 两个人谨慎地审视。烛光之下,门内的情形一目了然。这个暗门之内,两侧都是砖墙,顶端是木板封住,脚下是坡度倾斜较大的阶梯延伸向地底。繁盛没有急着进去,拦在前面蹲下去,就着烛光在浮灰积尘的路阶表面观察,依稀看到了一串纤细脚印。他笑了笑,说:“下面是通向哪里的路途,咱们谁也不知道。索性就跟着这先行者的足迹去吧。” 繁盛从繁茂手中接过烛火来,小心翼翼地沿着台阶向地底走去。然后,他们深陷到一阵幽暗而无味的行走中去。地下暗道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大约因为修砌得坚固的原因,几乎没有鼠类活动的痕迹。大约10分钟后,前面的路径到头。尽头处台阶倾斜向前上。繁盛停住脚步,对繁茂说:“猜猜,上面的出口会是在哪里?” 繁茂说:“别是你的卧室罢?” 繁盛摇头笑道:“我猜是老大的卧室。” 繁茂从后面轻轻顶了他一拳,说:“别贫嘴,上去瞧瞧。” 上面出口处,依旧是一堵砖墙,但是内部的机关结构一目了然。一块整铸的铁板上,镶有铜把手。两边也有紧密揳入的木栓抵住铁门。繁盛将烛火交给了弟弟,使劲抽去木栓,然后双手扳住把手去拉铁门。不料,这块貌似笨重的铁板应手而开。外面的月光从缝隙中透入暗室。繁盛就着光亮朝外窥看,自己竟在繁昌的院墙当中,面对院外。他转身去看铁门结合处的铜制的铰链,上面居然抹有厚厚的油脂,显然是新上不久,用以防止锈蚀的。 繁茂也看外面的所在,伸手去空隙处探摸,墙表那些砖块居然是直接砌在铁板上的。他合上铁门,说:“原来这只是一段路而已。通向你住处的那条暗道不是这儿。” 繁盛也觉得诧异,但看看烛火将尽,忙挥挥手示意快些原路返回。两个人驾轻就熟地在地下暗道里奔跑着回到起点,返回地面。然后,将两侧活动的板壁推合起来,依样画葫芦般,插入木棒,挪动盖板。恢复成那幅完整无缺的西厢记图案。 繁盛拍拍手上的灰土,笑道:“今晚算是稍见端倪了。但是,这地底下必定还有其他暗道。咱们对此仍然一无所知。当初砌造这暗道的人是够心思慎密的,生怕被人发现了,全部暴露,所以只一段一段地来。咱们就是发现了这一段通向老大院墙的,也是没用。我断定,肯定另外还有密道通入房内。” 繁茂揉揉太阳穴,猜测道:“咱们周家,当然会有一个人掌握了整个宅子所有暗道的秘密。所以才能出没自如。可是,此人是谁呢?” 这两兄弟有此发现,自然兴奋,一时都没了睡意,索性去了繁茂的住处,继续商议。他们将宅子内可能熟谙秘道究竟的人排列出来,以供分析。自然,周太太是首列其中,然后是王管家,再往后是嫁入周门为时不短的大嫂玉茹。这三人,是能够接触周家核心机密的人选。但是,周太太首先便被排除掉。理由很简单,她年老体衰,根本没有体力来完成这一系列繁复活动。而且,几次闹鬼后,她都从容自若地第一时间出现,几乎不可能有掩饰空隙。 第十一章(16) 玉茹,尽管是周家大儿媳,但鉴于她是一介弱女子,又非久居宅中,且连受两次惊吓,可能性极小。 那么,疑点最大的就是那位自幼便入周宅,执事当差至今的王管家了。他和老主人周方仙年龄相距不大,整日里陪伴前后,对宅中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到了极点。有可能从周方仙处得知宅内的秘密,有时间和精力去发现宅中的秘密。 繁盛抬头在桌上敲击两下,笑道:“怕就是他无疑了。” 繁茂还有疑虑,说:“可出现的明明是个女鬼啊,难道是……” 繁盛接口道:“是,是男扮女装。咱们老乡梅兰芳不是惯会此道吗?难不成,他不会效仿。” 繁茂也笑,说:“是他与否,倒难下定论。毕竟,没有证据来证明啊。” 繁盛点点头,又然陷入到沉思当中。 第十二章(1) (一) 自从军事行动取得丰硕成果,占领了大片地区并驱除新四军远离苏中地区后,一直神经紧绷着的南部襄吉少将心情舒展了许多。他回到海陵后,一直坐镇在万字会内。他的旅团所属的3个步兵联队,除南口大队驻守在海陵城郊,其余各部都在竹篱笆墙沿线部署,牢牢护卫住整个富饶苏中平原。 昨天下午,他收到前线最新战报。通州一线驻防的小林旅团,突然受到新四军一部的攻击。据获得的情报,对方是正规军3个团,连带地方武装约1万多人,从3个地点同时展开了破墙攻击。战事伊始,新四军首战顺利,成功地炸毁了扼守要隘的据点,歼灭了日军两个小队。先头部队已经从缺口进入。但是,随后不到半个小时,巡防于该段防线的铁甲车队迅速赶到,会同左右翼部队以及备守于防线内侧的预备部队,从三面给予对方以沉重打击。新四军显然没有预见并适应这样的防御体系,经激烈战斗后终因无法突破日军的封锁,在付出重大伤亡后,退出战斗,主动撤离。 小林旅团收拾残局,重新修理被毁坏地段的篱笆、工事,向上面报捷。声称此战共毙伤敌军1200余人,生俘15人。据俘虏供称,此次前来攻击的是新四军苏中军区郑飞旅。此番铩羽而归,怕是短时间内再难卷土重来了。 南部迅速来到作战地图前,仔细研究了一番,自己和小林旅团防地毗邻,经此一役,也有敲山震虎的意思,看来,新四军也不会贸然向自己的防区动手。从眼前这个迹象来看,他们对于篱笆墙封锁线的围困,怕是破围乏术了,只能含恨远离。 南部走到窗口,拉开二楼朝外的窗帘,看着万字会围墙外行人稀少的街道,正欲点起根烟来,享受这军旅生涯中难得的清静。但就在这时,街上有马蹄声声传来,随即便见一骑来到眼前。巡逻的宪兵拦住去路,查问究竟。那人下马拿出证件比划比划,牵着缰绳入内而去。南部转身来到走廊栏杆处,低头看此人进了特高课的办公处,不由心中一动,暗忖莫非是前线有什么情报传递来了。 他坐下来喝了几口茶,然后摇通了特高课的电话。那边接听的是课长三木中佐,听上司查问,便汇报说是周繁昌情报站派人送来最新情报。南部立即让他领着来人来楼上汇报。不一刻,三木带着那人咚咚咚咚上了楼梯,来到南部面前,鞠躬行礼,手拿着个布包,自我介绍说:“鄙人是周先生的属下,他嘱咐我将最近在乡下侦获的有关游击队的情报,向皇军通报。” 南部点点头,示意三木接过那人从袋子里掏出的两页信函,和几块焦黑的布料以及两颗锡球来,稍稍浏览了一遍,转交给南部。南部展开信纸,大略看去。原来,这是周繁昌就沙沟镇外围刘垛、许垛两地遭遇、伏击游击队的战况报告,还有他就这两次战斗提出的疑问。那堆被游击队员舍命相护,非得烧掉的东西,已经被他分析并得出了答案。那黑色的布缕,是方世成稽查别动队的制服,锡球是熔化后的锡纽扣。由此,他怀疑目前在乡下进行小股骚扰活动的游击队,和方世成清乡督导公署有密切的关系。 南部手中拿着那两样证据左看右看,啪地往桌子上一丢,冷冷道:“带个信给你的上司,我需要的是游击队的情报,不是攀咬同僚,诬陷自己人的卑鄙伎俩。” 那人吃了一惊,抬眼见他的脸色,知道绝非开玩笑,忙唯唯诺诺地点头,挤牙膏样挤出一句话来:“周、周先生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很是吃了苦。” 南部未加理睬,袖手走到窗前,继续观看街景。 三木中佐识趣,使个眼色,带着那人下楼去了。到了特高课内,不禁埋怨道:“周繁昌什么都可以说,但是那位方专员却是不该提他。眼下占领区的行政工作,都在他一人肩负之下。这时候攀扯他,岂不是自讨没趣?” 那人无奈,本抱着邀功请赏之心而来,不料被泼了这么一盆冷水,只得怏怏然去了文明旅社本部落脚,准备次日天亮出城下乡。 第66章 第十二章(2) 可是就在这个夜晚,海陵城中发生了一起令人惊诧的变故。挟战胜之威,虎倨海陵地区的南部旅团,竟在半夜时分遭到了袭击。当时大街上人迹罕见,万字会大门的昏黄门灯光线照亮的范围,不过三五百米,再往远处去,便幽暗难辨了。这时,大街对面斜对面数十米外一家布庄的屋脊背后,正有五六个人爬将上来,悄无声息地扛了门小巧精致的迫击炮来,架在屋脊上,角度正好对着万字会主楼。 然后,为首的人抬腕看了看手表,大约又过了10分钟后,悄悄做了个手势。炮手立即探出身子,半蹲在屋顶上,以拇指校正方位,将炮弹放入炮筒里。只听得机簧一声脆响,炮弹出膛,成抛物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万字会中央的天井空地上,轰然爆炸。居于楼下的走廊边房间里的两名军官立时被弹片击中,当场丢了性命。 那厢里,炮手似乎不满意方才的效果,稍稍调整,又是一枚炮弹出击,击中了楼上临街的屋顶,炮弹破瓦入室,又是一声巨响,将隔壁正在熟睡中的南部襄吉震翻在地,屋梁上的瓦砾断木哗啦啦掉落,转眼间将他埋没其内。 负责守卫的宪兵队立即被惊动起来,但听得唿哨声声,一队全副武装的值守士兵冲出了万字会大门,四下里观望方才开火的位置。这时,远处街头有轻机枪突突地扫射,眨眼间打倒了三四个人,其余的人以为发现了目标,迅速还击,并向前推进。等这一批宪兵到了街口屋下,上面埋伏的几个人手榴弹雨点般砸下来,一连串的爆炸声后,又放倒了一大片。与此同时,迫击炮依旧在屋顶上发挥威力,左一枚右一枚地往万字会内送,炸得里面狼藉一片,死伤无数。 南部好不容易在卫兵的扒找下从砖瓦堆里脱身,急匆匆下了楼,往后面院子里避让,同时声嘶力竭地要宪兵队长指挥部队全力反击。这顿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万字会中的日本人七零八落,好不容易才组织起了有效的反击。架在门楼上的重机枪向迫击炮的位置一个劲地扫射,当场打塌了布庄楼房的屋脊。那些架设炮位的人瞬间不见,只有远处街口依然有顽强的抵抗。 没有了布庄这边的火力掣肘,日本人的战斗力迅急发挥了效能。不一刻,街口的轻机枪哑了火。当大批的宪兵端着三八大盖冲过去时,除了两具尸体外,一无所有。那边万字会中,坂本大佐拖着条被炸断的胳膊,紧急打电话到四处城门,下令严守,坚决不让可疑分子出城。等南口大队闻讯从东门入城,并向四处搜查时,西城门守卫的皇协军早已个个身首异处,城门洞开。夜来突袭南部旅团部的游击队早已出城而去,天地广阔,无处可寻了。 南部没有受重伤,只是头脸被砸得破皮出血。稍加整理后,亲自驱车赶到西门。只见负责守城的20来个皇协军大都陈尸在城下门洞边,人人均是喉间一刀,一命呜呼了。他转头看看宪兵队长,询问具体情况。宪兵队长汇报说,这些士兵先于游击队进攻的时间被杀。这说明,游击队早就安排好了出城的退路。这次针对万字会的袭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登上城楼后,南部俯瞰城外的街舍以及更远的茫茫田野,默思良久,对身边的参谋长坂本大佐、特高课长三木中佐说:“让周繁昌回来罢。他在乡间四处游窜,还不如回到海陵城里来,好好对付这些胆大妄为的游击队。新占领区的事务,全权委托方世成就是了,免得他们挤在一张鼓里,互相争斗。” 南部的意愿立即被传达到了城内文明旅社。那个送情报的信使尚未离开。夜来,城东的枪炮声令他惊惧万端,几乎误认为新四军来攻城了。等到天明后才得知,夜来游击队突袭了万字会,一击得手后便脱身而去,渺无踪影。正疑惑间,却见三木中佐大踏步走进来,心中不约一愣,隐隐意识到将有事情发生。果然,三木让他带信下乡去通知周繁昌,海陵城刚刚遭受敌人的袭扰,守护住后方大本营是最为关键的事情,所以烦请他暂时移交手中其他事务,迅速赶回海陵城来,协助皇军彻查城内隐藏的新四军秘密组织。 第十二章(3) (二) 那信使领了口信,忙不迭地上马离城,往沙沟方向去了。当天下午,便在镇北的田坝村见着了繁昌。繁昌正等着他反馈来城里的消息,看看南部的反应。不料那人下了马就哭丧着脸,告诉他南部对此根本不感兴趣,认为都是捏造出的无稽之谈。 繁昌心中凉了半截,又问道:“他们有什么具体的意见没有?” 那人连连点头忙说:“夜来,万字会被袭,南部请您回海陵城去坐镇,侦破新四军地下组织,说是大本营的安全是最为重要的。乡下的事情,由别人办就是。” 繁昌脸上阴晴不定,默坐了许久,将这信使带回的消息在心里思虑了半天,这才从齿间蹦出一句话来:“祸兮福所倚,祸福难料,只在一线之间而已。” 然后,他下令马冠群去收拢四散派出的部属,准备南归。自己率着两个随从出了门,向沙沟镇走去。此刻,天色渐暗,沙沟镇中四下里灯火乍起,街道上行人稀少,家家户户都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繁昌意态萧凉地策马行走在街道中央,蹄声清脆,愈发地衬托出他此刻行程的寂寥。 清乡督导公署和苏北行政公署,现在是挂着两块牌子的一个衙门。门楣上,仿照旧式挂起了烛火灯笼。门前,站着穿黑衣制服的岗哨,里面都是静悄悄一片,听不见半分喧哗。繁昌下了马,将马缰扔给随从,自己从容进门。岗哨来查问身份。繁昌淡淡道:“你去禀报方专员,就说周繁昌来访便是了。” 当下,岗哨转身进去报讯。不一刻,只见方世成薄衣赤足趿着双拖鞋匆匆出来迎接,老远就作揖笑道:“早晨起了一卦,说是有贵客到。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原来是周先生到了,快快入内。唉!可惜,可惜。几天之前,令弟繁盛和三弟繁茂刚刚离去。若是周先生早来,不就在沙沟演一出兄弟会了。” 繁昌听说老二和老三都曾在镇上住,不由颇感兴趣,问道:“方专员为何不多挽留两天,容我拜访时相遇呢?” 方世成摆摆手道:“二先生粮店内起火出事,他不放心,兄弟俩这才匆匆回城。” “家里起火?”繁昌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般重复这几个字,但是未加评论,款款入座。 俩人相互客套几句,观望了对方一眼,各自斟酌将要出口的话语来。繁昌自恃是客人身份,虽然心中有事,但也不必先行开口,只是捧着茶杯,品两口便赞几句,刻意作出悠然的态度。方世成对于他的上门拜访,隐约猜到了几分,不觉哑然失笑,配合着他赞茶的话语,将话题扯得十万八千里远,一本正经地介绍起杯中茶叶的产地、品质、水土、历史渊源来,一时刹不住口,说得是乱坠。 繁昌听他说起这个话题,滔滔不绝竟似有彻夜长谈之势,假意去吹杯中茶叶,眼光瞟过腕上手表,时间竟已是夜间11点了,心中暗暗着急起来。方世成察言观色的功夫谁人能比?这个极其细微的举动自然逃不过他的视线,不由嘿嘿笑了几声,说:“周先生,茶水已无味,何不再续新茶?” 繁昌摆摆手,说:“茶是好茶,不必再续。咱们就着这佳茗上品,何不敞开胸怀,谈谈正事呢?” 方世成微笑道:“周先生要谈正事,方某岂敢不从命。但有所言,无不洗耳恭听。” 繁昌幽然长叹了口气,说:“昨夜万字会陡遭游击队的偷袭,日本人大受挫折,损失了几名高级军官。南部束手无策,急召我返回海陵。这边的事情,怕是要劳方专员担待了。” 方世成连连颔首道:“这不妨事,这不妨事。我本来是兼着行政区专员的职务,本是分内事,有什么担待不担待的?” 繁昌听他如此说,宛若碰了棉花团,无处着劲。心下思量一气,索性拿出个杀手锏来,笑吟吟说:“本来,有件事我是不愿意当面对老兄挑明了的。但是事已至此,不得不说,还望包涵。” 方世成说:“请讲。” 周繁昌开门见山说道:“我怀疑,贵公署内有新四军的卧底暗探。明里是稽查别动队,暗中却是游击队,在四乡里破坏清乡。” 第十二章(4) 方世成吃了一惊,道:“周兄所言莫非是开玩笑?我这别动队难道真有新四军”? 繁昌微微点头,继续道:“前些天,我方便衣队在刘垛遭遇游击队,一战下来,击毙数人,数名负伤者逃逸。次日追踪之狄垛,正好围住了那几个伤员。他们舍命死护着贵部的黑衣制服,直至焚毁后方才力竭身亡。可惜,还是被我拣到了剩余的布料零头,以及制服纽扣。这物证是没有问题的了。” 方世成似乎明白过来,笑容渐渐淡去,冷冷道:“原来,周兄是认为我方世成是新四军,别动队即是游击队。那,何不直接去南部那里告状。说我私通新四军,是新四军不就得了!” 繁昌摇头道:“你方专员是新四军,那我周繁昌岂不也是?大家都是一条船上,不必为此互生猜疑。我此番前来,就是想提醒一下,外面的新四军要防,内部的家贼也要防啊!” 方世成怒气稍霁,说:“多谢了,我留意察看便是。别动队这一块,自信还是能掌控得住的,翻不出方某的手掌心。” 繁昌笑道:“那是自然,周某不过是聊作提醒罢了。 第67章 方专员难道还控制不住自己亲手创建的骨干队伍吗?只是,身逢乱世,鱼龙混杂,免不得有些觊觎之徒混潜其内。” 方世成谓叹道:“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各自盘算些什么?但求诚心对人,将心换心罢了。” 繁昌听他说出这句话来,不免心中窃笑,但脸上却是一副诚挚之意,凑近过来说:“方专员是厚道人,周某人尽知。今晚来访,目的就是想将占领区内的事情托付给你,责任重大,望勿推辞。” 方世成见他吐露真实来意,倒也爽朗,改颜笑道:“周先生,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方某焉能袖手旁观?但有所请,鼎力相助便是。” 繁昌这次来访的本意,是自己即将返城,散落在各乡的便衣队人数已经不在少数,准备带走部分,剩下的由马冠群负责,继续保持活动。但鉴于方世成在这里的势力,余下部属没有他的认可,在这片区域内日后的发展将会举步维艰。所以,考虑同是76号系统的缘故,他想请方世成代为照顾这批有生力量,至少不会去为难他们。这样,为回城之后,全力处置好侦破新四军地下组织的威胁后,重返这里预先留下伏笔。 他的话一出口,方世成岂能不懂,淡淡一笑,点头同意了。 当下,繁昌去门外叫进了假扮作随从的马冠群,介绍给方世成。方世成一见面就大为抚慰,说野外风寒日盛,不利于长期逗留。还是在沙沟设个落脚点为好,各方面都有利。繁昌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吩咐马冠群领了方世成的美意。马冠群等一群南京过来的人,本来就对整日游窜在野外不满。得此良机,自是大喜过望,连连称谢不已。 方世成看看夜色已深,便让伙房起来去弄点剩菜,加些秋蔬,重新满满烩了一锅,热气腾腾端上来。几个人围坐着喝起酒来,互相灌着米汤,诉说衷肠,直至天明。 天亮之后,繁昌毫无倦意,带着满身酒气告辞而去。 回到驻地,他召集了手下几个头目临时开了个会。会上,他决定率30人回海陵,剩下的200来号人,由各人统领。马冠群为总负责,继续侦缉游击队的行动。各处隐藏的秘密情报网,自己暂不作交待,除突发情况对方刻意找上门外,其余日常联络,以许庄、李集、田垛三个大集市为接头地点。情报交换放在各村的荒庙内进行,并设置了街头暗号和显示身份的道具。 繁昌这一番安排好后,又凝神想了想,觉得没有差错,这才面露微笑,挥了一下手中的马鞭,说:“此刻上路,天黑前到海陵,去富春喝酒吃蟹。此时,白马湖中大闸蟹膏满油肥,正可堪持蛰啖酒赏菊,一大乐事,一大乐事,向往至极了!” 言罢,他扬鞭轻轻一击马背,双腿夹紧马肚。马儿嘘溜溜叫了一声,在这片广袤的平原大道上疾奔起来,转眼间将送行的众人丢弃在金黄色稻田之后,绝尘远去了。 第十二章(5) (三) 繁昌所言不虚,黄昏时分到达海陵城下,抢在城门未关之前进了城。繁昌入城后,吩咐一个随从去周宅带信给两个弟弟,让他们先行富春酒楼张罗。自己径直赶向万字会,面见南部。 南部襄吉自从那夜遭袭后,朝着部属大发雷霆,犹以三木中佐和皇协军城防团长为最,各自饱尝了十几记耳光。他们挨打后,不敢言语,一味地将责任推诿给远在城外的周繁昌。 周繁昌到了万字会时,那夜袭击的残痕犹在。炸塌了的二楼房子正在修缮,布庄屋脊处弹痕累累。南部在楼西一进院落里办公,见他到了,显示出罕见的热情,邀请入座,佯作关切地问起乡下对付游击队的详情来。 繁昌心中有底,大致介绍眼下新占领区内新四军游击队的活动情况,隐去了涉及方世成督导公署的那笔账。南部听完,点头道:“有篱笆墙的封锁,新四军想渗透进来,也是十分困难的。所以,我想那些个小规模不着痛痒的骚扰刻意暂不想它。城内倒是出了大事。他们居然敢于在城市里向皇军的司令部下手了,胆大包天。所以,这才请你这位情报专家回来,主持侦缉工作。特高课将全力配合,你可以放手去干,不要有什么犹豫的。” 繁昌表示感谢南部对自己的信任,身在外地,无法对他的受扰尽力。所以,晚上特地在富春备酒,为他压惊,请他赏光。 南部欣然同意,转身叫来三木,带着宪兵趁着这昼夜交替之际出门,向富春酒楼去了。 富春酒楼生意并不繁忙,仅有楼下坐了一桌人,楼上已经预先腾空,留下个大包间等候他们的到来。周氏兄弟提前赶到。繁盛是惯会吃喝的行家,替大哥做主,点了时令鲜食:白马湖大闸蟹、桂花蜜酿鸭,全烧河豚鱼。 南部上了楼,凭栏一眺下面的天禄街上稀疏的行人,对繁昌说:“自从那夜袭扰过后,全城宵禁了几天。治安是控制住了,但却没有了皇军统治下的黄道乐土的繁荣。我心里也十分的不乐意。你看呢?” 繁昌笑道:“我想,还是放开宵禁为好。对付他们,外严是没有用的,最多不出来活动,我们也就无迹可寻。我看,不如外松内紧,放任他们出来。他们一动,就有形迹暴露,我们也就有机会下手了。您说呢?” 伙计们在掌柜的率领下,先行上来冷盘铺桌,其中尤为醒目的是小拇指粗细的水蛇,去骨后切小段,外挂菜汁糊下锅,煎炸出翠绿的色泽来,堆放在洁白如玉的瓷盘中,倍增雅趣。 南部望望这盘菜,端详半天,也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做成的。正欲询问。繁昌却请他先行品尝。他试着夹了块入口,外脆内嫩,内里的肉质鲜美异常,不觉愕然追问其详。对面的繁盛解开了谜底,说这是本地土产的水蛇。此蛇取幼种,终年在水中浸泡,肉嫩无比,口味堪比龙肉了。 南部连连称赞,竖起大拇指喊了声好。 掌柜听了,急忙吩咐厨子加把劲,将后面的菜肴陆绎不绝地往上送来。这桂花蜜汁酿鸭,是道时令菜。选取老鸭一只,现采桂花半两,老槐蜜二两,先行将鸭子全部放入油锅里过油,去掉腥臊。然后,将蜜汁涂抹于鸭体表面,粘上桂花,另一部分桂花纳于鸭腔内,上笼蒸煮。鸭子烂熟之后,再以密制酱汁浇上拌匀,端上桌来。 这鸭子入口软糯,桂花清香沁人心脾,令桌上众人结节称道,连说至品。 掌柜的知道繁昌等人曾在文明旅社旁那家吃过,对那个许宅中流出的厨子手艺大为钦服。所以,此次吩咐掌勺的倾力将平生的手艺拿出来,煞煞那位同行的威风。 掌勺的心领神会,接下来的那道白马湖大闸蟹,更是用尽了心思。待得此菜上桌,红通通一片拳头大的湖蟹围放于青花瓷盘内,极是好看。众人正欲动手,不防那伙计道声且慢,手拿银勺凑近过来,一一挑起壳盖,分个奉到主客面前。 南部低头看去,蟹壳之下另有盛器,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剔净下来的蟹肉,蟹黄,且姜醋调料均已备好,举手可吃,不由惊叹一声:“这是我在支那吃到的最为便捷的美味。” 第十二章(6) 众人吃完了蟹肉,取过钳爪来。本以为也是掏弄完毕的,不想却是原样。 掌柜笑道:“持螯赏菊,乃是高士雅致。小店可不敢破了这兴致。” 繁昌大悦,笑道:“掌柜的是位可人儿,知人心思,谢了,谢了!” 繁茂坐在他身边,目光一会儿瞅瞅南部,一会儿瞟瞟兄长,心思矛盾之极,恨不能即刻拍案而起,以袖间暗藏的利刃将南部切喉一刀,毙其性命。 繁盛似乎觉察出他的心思来,有意无意地暗暗踩了他一脚,脸上却是笑吟吟道:“南部将军是贵客,我们三兄弟难得有幸共聚一堂,与将军共饮,日后还有麻烦处望将军海涵。” 南部吃得高兴,原本对于繁昌的嫉恨似乎在酒桌上烟消云散,客气道:“哪里。你们兄弟三个都是皇军的朋友,咱们互相提携,为大东亚共荣干杯!” 一桌之人俱皆举杯同饮。三木中佐是首次参与这样的场合,见他们谈笑正欢,美味佳肴闻所未闻,不禁心底有了些自惭形秽,忙起身来敬了上司以及东道主三人,涎笑道:“南部将军求贤若渴,与三位一见便有惜慕之心。这一点,在下看得明白。想当初,本田中佐殉职后,将军可是寝食难安,难过至极。还好,清乡之役大获全胜,这不但抚慰了将军痛失爱将的遗憾,也可告慰本田中佐在天之灵了。” 他说到本田,桌上众人心思各异。 繁昌心中一动,默然观察南部的神色,以期从中看出些端倪来。繁茂心中轻蔑地一笑,伸筷去夹菜,又饮一口酒,以表达庆贺之意。繁盛表面是无所反应,实质上想到本田那付骄横的模样,以及他的恶行,心底早已乐开了花。默念天道恢恢,疏而不漏的真言。 只有南部,心上微微一痛,但仍然装出笑容来,说:“军人在战场上,生死各半。为天皇效忠,捐躯沙场,是本田君的荣幸。我辈自从戎以来,无不以此为最高追求。大家且祭他一杯酒,也不枉咱们和他相识、共事一场。” 桌上诸人都端起了酒杯来,对空沉默片刻后,那酒洒地面。那酒水顺着楼板缝隙滴下去,正落在下面一个客人的脖子里,不由得跺脚骂道:“妈的!谁的水从尿壶里漏下来啦!”伙计慌忙拦阻,告知原委。那人听说是日本人在上面,这才隐忍不法,换了个位置,继续吃饭。 楼上的人默哀后,河豚鱼上桌。 第68章 这肥硕的鱼儿红烩之后,盖以香菜、辣椒,看上去红红绿绿,颇为养眼。掌柜的也不多言,只说一句:“这鱼,厨子已经亲口尝过,无碍,请用。” 南部久闻河豚之名,恨无缘得见,又听说无毒,自是踊跃下箸。连皮带肉拣起大块来,正欲下肚。不防繁昌用筷子轻轻压住,自己做了个示范,将鱼皮反卷来,外皮包肉,说:“这鱼皮有棘刺伤胃,要反过来才行。” 南部大为钦服,连声说:“支那人的吃食大有讲究呀!不像我们日本食物单调。日后战争结束,我定当请上几个支那厨子,在东京开个饭店,会赚大钱的。” 席上众人闻言皆笑,但俱是感叹不已。繁昌却会顺风扯旗,笑道:“到时候,南部将军的饭店,周某也参上一股,鼎力支持,咱们共同发财,行不?” 南部举杯与他一碰,点头笑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战争结束后,咱们还是要精诚合作的。” (四) 这场酒宴喝喝谈谈,到了晚上10点方告结束。两方人等各自散去。 周家兄弟三人在街头和南部一行分手后,转身向同春里方向走去。此刻月朗星稀,正是夜游的好时候。他们情不自禁放缓了脚步,驻足于坊街路口一座年久破旧的亭轩边。此刻,清风习习,荡过他们酒精醺然的身体,如水般漫溢过他们的四肢,顿时感觉到一阵无比的舒畅。 繁昌叹息道:“久在乡间,难得在城中赏月,这一轮明月高挂城头,柳树飘拂,鸟鸣阵阵,倒是个让人休憩的景象。咱们三兄弟在城外失之交臂,依旧还是在这城中聚拢来,自是天意如此。” 第十二章(7) 繁盛望着繁茂,笑道:“老大忽然良心发现,忆起咱们来了,得陪他坐坐。” 他们俩拉着繁昌去亭内,拂去石凳上的浮土,各自坐下。 繁盛取出包飞马烟来,散给二人,说:“清乡一过,咱们这飞马烟也难买到了。不知道新四军转到哪里去了。” 繁茂点起烟来,吸了几口,心情忽然变得有些黯淡,油然叹了口气。繁盛是个细心人,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取笑道:“三弟倒似个女人性子,见不得这夜景的凄凉意味,居然作妇人之叹了。” 繁昌也笑,说:“听风流泪、睹月伤心,乃是才子佳人的禀性。咱们周家,有这么个才情并茂的人物,也是有福啊。” 繁茂轻笑几声,说:“狗屁不通,你们这是什么话?我不过忆起少年时节,跟着你们后面在这里闲玩时的情景,有些伤感罢了。日后,咱们三兄弟倘若天各一方,怀起旧来,怕是记不起这处不起眼的老亭子了。” 繁昌、繁盛俱是大笑,各自搀起这个小弟的一只胳膊,笑说受不了这等酸劲,还是快些回家的好。三个人在月色下一路快走,回到周宅。 兄弟三个嘻嘻哈哈进了宅子,却见周太太坐在照壁后的正厅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说:“你们几个都这么大了,怎么今晚都像孩子似地疯闹?莫不成真的是黄汤灌多了?” 说着,她的嘴角仿佛也漾起一丝笑意来。 繁昌笑道:“妈,老三方才在街头老亭中忽生怀旧之心,说是想起了幼时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玩耍的旧事。我们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只得聊作少年乐,陪他笑笑闹闹罢了。” 周太太拍了拍座椅上的扶手,挥挥手道:“时候不早了,去睡吧。明儿早起,再和你们闲谈。” 这兄弟仨齐声唱了个喏,答应着向后宅走去。 周太太站起来,手捻着佛珠站在石阶上,目送他们拐入甬道,忽地潸然泪下,隐约间低声抽泣起来。她身后侍奉的丫头如云有些不解,轻声问道:“太太,您哭什么呢?他们并没有惹您伤心啊。” 周太太用手帕揩了揩泪水,摇头说:“我是见他们三个这般要好,心里高兴才这样子的。一晃多少年了,难得一见这样的场面了。真是……” 周太太如此伤感,半恍惚间似乎一厢情愿地将三个儿子变幻回了孩提时光,陪伴在他们左右的,是自己逝去不再归来的青春模样。那段日子,已经和沧桑岁月一起沉沦下去,风化成为这青砖灰瓦的古旧宅堂,在瑟瑟秋风中留下了一连串的莫名惆怅。 周繁昌此次回城,一路上深思熟虑,想一出手就显示出惊人手段,给新四军地下组织一个下马威,同时也给南部襄吉看看自己这些时日在乡下追逐游击队所积下的老辣道行。回城后的10天,他都逗留在周宅中,看看距离临盆日子不远的妻子玉茹;和两个兄弟喝酒、打牌;又去陪母亲周太太聊家常,一副解甲赋闲的样子。 文明旅社本部那边,一行部属20余人回到下处,也偃旗息鼓,关起门来聚赌、轰饮,睡觉,看不出有任何的异常举动。 繁茂依旧去学校上课,途径德顺元药铺时不时总要进去坐坐。这天进门,见无旁人,第一句就说:“我大哥昨晚回城了。” 李掌柜笑吟吟道:“谢谢,我昨天下午得讯。当时,他刚刚在半途当中。沙沟方面有咱们的人抢先一步赶回来了。令兄回城,目的就是要破坏城内新四军情报站。咱们前些天在城里动手,重挫了日本人的锐气。他们要雪前耻,只有借重他了。但这样一来,沙沟等地区游击队的心腹之患一去,正好放手大干。上级指示,城里组织在保存自己的同时,还要适时地发动一些袭击,拖住敌人的军事情报力量。” 繁茂面有喜色,说:“外面的形势向咱们有利的方向发展了。我想去参加游击队,真枪实刀地和鬼子干,省了窝在这个鬼地方难受。” 李掌柜笑了起来,说:“城内斗争形势比之于外面更为艰险。像你这样的能够完全潜伏,不被敌人疑心的同志已经不多了。眼下,城外大批的游击队早已枕戈待战,你我在城里做好策应工作就是了。” 第十二章(8) 李掌柜所说的这么个占领区形势,对于繁昌而言,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不值一虑。他在宅内尽兴玩了10天,回到文明旅社,关起门来开了个秘密会议。事先在城外预伏好的7名暗探,将这些日子侦察、跟踪的成果汇总成文,送到他手中。他翻阅了一气,点头道:“要多注意那些频繁出入、往返于城乡之间的人。我这次要捕的是潜藏在水底的大鱼。那些零星的过客,不是我的目标。” 繁昌此次会议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彻底端掉新四军多年经营的秘密情报站,一劳永逸地解决这心腹之患。根据他在乡间跟踪、追查新四军游击队的经验,再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认为只要城里存在着新四军的情报站,那么它和新四军根据地以及城外武装的联络就不会中断。它们之间,必定存在着一条长久而不为人知的通联线路。所以,破获这条线,可以顺藤摸瓜,捕捉到情报站的踪迹。 这些天以来,那些秘密行动的特务们已经将3天至10天内有过重复往返城乡之间的可疑分子登记造册,并积极查验其身份,通过仔细的甄别后,紧抓时机,予以重拳出击。现在,海陵城中的居民们对此依旧茫然无知。不知道凡是短期出过城的人,都已经进入了76号情报站的监视之中。 繁昌此次行事极为谨慎,严令手下本分风声不露出去。以期达成行动的突然性,令对手措不及防。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沙沟镇,沙沟县里,已是一片热闹,恢复了集市的繁荣,成为四乡八里最为热闹的场所。 方世成住在督导公署内,无所事事,便摇电话给镇内新安置下来的便衣队,约马冠群过来搓。马冠群本就酷爱此道,以前在上海租界里被76号逮住时,就是在麻将桌上。后来进了大狱,降汪之后,又到海陵来,终日颠沛难得有机会玩玩。这会儿听方世成相邀,不由心底痒痒的,决定赴席。 方世成早已约好新任沙沟县长、沙沟镇长二位,虚席以待。四个人都是老牌客,见了面寒暄几句后,上了桌子,哗啦啦推洗起牌来,自是其乐融融。马冠群是久旱的泥土,得此甘霖,手气居然出奇地好,一连自摸了两把,望着桌上堆起来的银洋,喜笑颜开。 方世成不动声色地点起一根烟来,说:“失敬了,原来马队长牌技这般了得。昔日,在沪上潜伏时,定是靠着这劳什子打发时间了。却不想无意间成为了彀中高手。” 马冠群一笑,说:“哪里,已是运气好罢了。方专员难道心疼输了钱?” 方世成大笑,说:“苏北行政公署这样的招牌下,田赋税收数以百万计。这些许小钱,也值得方某人心疼?” 沙沟县长李某瞥了马冠群一眼,说:“马队长,我和刘镇长都是守据一方的地方官员,财政用度自有来处。你不必替我们心疼。赢了你的钱,我们三个倒是不落忍。” 刘镇长笑嘻嘻道:“马队长日夜操劳,专员也该体恤,放一两个肥缺给他才是。” 这句话犹如重锤般在马冠群的心头重击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瞧了一眼方世成。方世成依然面含笑意,手中捻牌,似是对这二人之言不闻不问,啪地打出个白板来,不由地叹了口气。马冠群碰了这张牌,又去摸了一张来,说:“方专员权倾地方,怕是马某这点小小的本钱,不在他的眼里了。” 方世成吐吐舌头,指指他随意打出的一张三条,笑道:“我成了。马队长出冲一把。” 李县长冷笑说:“马屁在牌桌上拍起来,无声无息,无色无味,天下至术也!” 方世成伸手,以食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以示话说得过分了。 第69章 马冠群初次和这三人相交,心中虽有提防,但自惭财势远逊,不一会儿几圈牌下来,提防之心转成了艳羡之意。他一边打牌,一边窥测方世成的心思。 方世成面无表情,却觉察出他心神不宁的症状来,佯作斟酌道:“其实,适合马队长做的事是有的。但,我这里擅自让他挂名,周大少爷那里,怕是要有意见的。弄不好,还会以为我在挖他的墙角。” 第十二章(9) 马冠群听他的口风,心中失望,低头不语。 李县长和刘镇长却一唱一和起来,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是捧汪先生的饭碗,凭什么肥瘠不均?他周少爷没本事给手下谋利,人家替他办了,不来感谢还生什么疑心呢?再者,方专员也不是等闲之辈,他跺跺脚,江北地面上也得摇上几摇。谁敢不给他面子? 方世成笑呵呵望着马冠群,说:“马队长本钱还是有的,只是不大会拿出来周转。我来替你出个主意,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马冠群惊喜不已,忙道:“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方世成在桌面上胡乱地画了个爻符,思忖道:“贵部共有200人左右。我看情报工作有四五十个人做就足够了。其余人都给个实窝。沙沟以南40里地的周庄,你想必是去过的,那里是里下河盆地出口要隘,一直没有好好予以重视。我看,你的人可以守那儿,从来往货船上抽厘金,倒是个上佳的去处。你肯去吗?” 马冠群立即起身,拱手作揖道:“多谢方专员的提携,在下感激不尽。” 方世成笑道:“周少爷那里,不妨事罢?” 马冠群摇头道:“不妨事。我就说游击队出入里下河地区的重要通道,就是周庄。把持此处,是为了限制游击队的活动。” 桌上三个人大笑不已,连声称赞马队长的应变之策高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三天过后,便衣队中三个重要的头目被马冠群邀请到沙沟镇上的浴室里洗了个澡,然后叫来两盘烧鸡,就着瓜干酒边喝边骂娘。这些天野外的生活着实累人,他们本都是些养尊处优之辈,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吃喝之际,免不了就怨言频出,含沙射影骂到了周繁昌身上。 马冠群胸有成竹,看他们牢骚发得够了,微微一笑,喝了口酒,说:“这次,请兄弟们来,是有一件富贵商议。事情成与不成,都在各位的身上,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这几位听说富贵二字,直捅心窝,哪里按捺得住,急急追问详情。马冠群放下手中的鸡腿,抬手向南虚指,说:“周庄,地处兴化盆地南出的袋口上,每日进出的船只不下数百。倘若在那里设一个卡口,抽起货物厘金,那可是一笔丰厚的收入。兄弟新近谋得此缺,意欲和诸位兄弟共享,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那几个人听他一介绍,个个垂涎欲滴,连声称好,说决无异议,谁他妈的活腻味了,和钱作对? 马冠群一拍大腿,说:“行,兄弟们没有异议的话,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从方专员那里讨的这个肥缺,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一个人,也是在位大家着想。我们守住这条河口,谋些银子,日后也好鼓着腰包还乡,见了老婆孩子有得话讲。” 马冠群依照方世成的计划,先行将手下队伍拆为两部,大部撤往周庄河口,小部再分散成若干个小组,专门负责和那些情报暗探的联系。有了重要情报,便暗中知会方世成,由他派员出击,有了斩获向日本人请功,各分一杯羹。至于周繁昌那里,只是草草通知说在周庄一带发现游击队活动频繁,所以将主力放在那里,以镇住这个重要地区的安全。 周繁昌那边没有表示什么异议。过后不久,又得到报告,说在乡下几处地点和游击队发生遭遇战,击毙多人,受到日本人的嘉奖。所以,他反而放下心来,着重对付海陵城中的新四军地下组织。 (五) 自从繁昌回城后,一反常态的低调,周家老三繁茂的心底便隐隐约约产生了一些不祥的预感。起先,是他对玉茹肚子中的孩子关切备至,以为问题出在这个方面。但是,后来瞧瞧完全不像。这位外表和蔼的大哥,实质上眼光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阴鸷,令他油然警觉。 居家10日后,繁昌离去,家中一切无恙。这使得繁茂明白了自己先前猜测的错误。他开始担心城内情报站的安全来。特别是李掌柜和他药铺的安危。 但是李掌柜似乎并没有对他的警觉予以重视。因为根据他所知悉的情况,周繁昌是被调虎离山离开乡下的。占领区广袤的田野上,早已隐伏着多支游击队。这些队伍,远在日本人开始清乡扫荡时,就混杂在逃难的难民群里,和敌军相向而行,进入敌区的腹心地带。只待时机一到,便亮出真面目来,配合封锁线外的主力大干一场。 第十二章(10) 可是,嗅觉敏锐的周繁昌在乡下东寻西摸,已经隐隐感觉到这其中的玄奥。对于敌后游击队的生存产生的巨大的威胁。所以,上级才通知他们在海陵城里,对敌军旅团司令部展开攻袭,引得南部急怒攻心,这才严令调他回城。他的归来既然是迫于无奈,暂时就很难有什么好的策略来对付城中的地下组织。双方在这里所打的交道已经不是一两天了,彼此有多少斤两还是掂量得出来的。 繁茂见李掌柜听了自己提出的意见后,没有报以太多的关注,明白他并没有将繁昌的回归作为一个重要的威胁。因为自己也参加了夜袭万字会的战斗,知道围魏救赵的典故,原来乡下为祸一时的繁昌,就这样被轻易地调回了海陵。准确地说,这一轮交手博弈中,周繁昌只是一枚被他们玩弄与股掌之间的棋子而已,已失去了作为对手的尊严,不值得重视。更何况,这些仅仅是自己心中的猜测罢了,没有任何的真凭实据来验证,自然是无足轻重了。 繁茂怏怏不乐地离开了药铺,回家去了。此刻是下午3点多钟,有闲的人从午睡中醒来,困苦的人继续忙碌着生存。大街上渐渐人多了,都在为傍晚时即将到来的热闹加注一份努力。他提着布袋,在益丰粮行的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他本能地想进去坐坐,找二哥聊聊。但是,随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继续前行。 店铺中的伙计瞧见了他,便朝院中叫老板。繁盛正和王小姐算着近时进销的账目,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出来询问时,伙计指指外面街口,说方才看见三少爷在门口停步,以为要进来的,不想却又走了。繁盛心头正有事,闻言不禁苦笑道:“这日子把人给过的,都举止失常了。” 可惜,繁茂没有听到二哥所说的话,不然定会将这四个字如数奉还,戴在他的头上。他回到宅中,途径老大院门口时,正巧被里面凭窗而坐缝制小孩衣服的玉茹瞧见,忙轻声叫住他。他进了屋,看看她臃肿的体态,以及手心里那堆针线精致的童衣,不由得浑身漾起了一股温馨之意,心头一柔,便坐了下来。 玉茹凝视着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微笑道:“这是你的孩子,盼他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繁茂说:“男孩吧。男孩子好,保家卫国,铁血男儿,多强悍。也给咱们周家先续根苗,省了老太太整日里巴望。” 玉茹嗔道:“前面的话我不爱听。后面的我却喜欢。这孩子是周家的根苗,是得好好珍惜。” 繁茂一笑,说:“怎么?难道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好吗?” 玉茹说:“不敢奢想。只要孩子有骨气,不似你大哥,就好。” 繁茂叹口气,走近来,低头端详她的肚子,伸手探入,隔着肚皮感受着胎儿的动静,脸上霎时充满了阳光般的笑容,满足地在喉咙喘息一声,低声道:“我想看他出生时的样子,是像你多呢?还是像我多?” 玉茹含笑道:“别急,没些天了。两个月后,他就出世了。到时候,我让你看个够,抱个够!” 繁茂却流露出一股失望之色,喃喃道:“两个月,还有两个月。到时候,说不准我已经不在城里了呢?我可企盼着出城去投军,加把力赶走日本鬼子呢。” 玉茹脸色一变,惊诧道:“你想出城去参加新四军?” 繁茂点头,坚定地说:“走,迟早得走。这城里的气氛,几乎快把我压抑得疯了。我真的想出去!” 也许是这句话语音过重,隐约间传到了院外,正巧被路过的人听入耳中。随即,几乎是紧接着他的话语,有人说:“出去?上哪儿去啊?这兵荒马乱的,自己家中最为安全。” 繁茂、玉茹听到这个人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惊出了身冷汗,掉头朝窗外望去,竟是母亲周太太。 周太太这会儿正准备去前面去找王管家,吩咐他一件事,不料途径长房院外,偶然听到了这句话,心中诧异便进来看看,居然是三子繁茂和大儿媳玉茹坐在一处谈心。这二人愕然望着她,一时哑然无言。 第十二章(11) 周太太走进屋来,目光中含着狐疑,问:“你,要去哪里?难道周家容不下你吗?” “不,不是”,繁茂解释说:“我不过是觉着周太太这里心中气闷,想出去散心。” 周太太审视着他,说:“散心?你不是前些时随着二哥在乡下散过心吗,难道还不满意?你所说的外面。恐怕指的范围更大吧,是不?” 繁茂一时语塞,未以回应。周太太缓缓坐了下来,说:“要说出去,咱们周家你的两个哥哥都应该出去,远走高飞跑得远远的。 第70章 惟独你不能!” “为什么?”繁茂不服气地问。 “为什么?他们都是在江湖中历练过的人,翅膀硬了,成了老鹰。你整日里窝在家中,最远不过在南京上了两年学,鸡雏而已。你离了家,我哪里能放心?” 繁茂似乎被母亲这样比喻激怒了,陡地站起身来,瞪着她,颤抖着声音说:“你,你太小瞧人了!” 说完这句话,他奋然而出,返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边院中,婆媳俩怔然良久,相对无语。她们从未见过繁茂发这样大的脾气,一时都惊得说不出话来。良久之后,周太太幽然叹口气,起身离去了,只留下玉茹一个人心怀忐忑地在那里猜臆着,方才周太太会不会连前面的话都听去了。倘若觉察了真相,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黄昏将逝,垂弱的残阳阻碍不了黑暗的逐步来临。 周宅之中,第一盏灯光已然亮起。繁茂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郁闷地抽烟,心情坏到了极点。先前母亲那些意存轻视话,像一把无比锐利的刀子在他心上狠插了几下,由此带来的近乎耻辱般的痛楚令他不能自制。他扔掉烟头,站起身来去隐秘处取出那把宝剑来,抽刃出匣,横曳在手,以食指轻弹剑身,铮然之音犹如龙吟,袅袅不绝。 这一刻,只有看着这把剑,看着剑身中段血槽里没有揩除干净的几缕血迹,他原本沮丧的心情才油然得到了抚慰。这把剑,曾伴他在天禄街口力斩本田中佐,曾在西门城头,瞬息间连断十余个伪军的咽喉。这样的快意恩仇,难道是汉奸繁昌可比?是那位行止混糊的浪子繁盛可比? 他长笑一声,其中却又似夹杂着悲音,弃剑于案头,默然坐下。 这时,一个女人幽怨的声音悄然响起:“你,真的为老太太那两句话伤心?” 玉茹不知何时走进门来,倚在门框边望着他。繁茂恨恨地一拍桌子,说:“恨不能今夜就出城去,投奔新四军,多杀几个鬼子方能称心。在这宅子里,在这小城里,我都快憋疯了!” 玉茹双目垂泪,走近书桌前抚摸着那把长剑,说:“妈不知道你,不要紧。可是我懂你的心啊。自从那夜你中枪负伤回来,我就猜到了你的真实身份。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周家子弟中惟一一个有骨气的男人。我知道,那个宪兵队长本田是你杀的。你那夜出宅,我暗中看到了。可是,你也得为我,为我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我们不能没有你啊!作为一个中国人,你做的足够多了。为什么就不能放手歇歇呢?为什么一定要远走高飞呢!” 繁茂重重地跺了跺脚,唉地长叹一声,说:“在这晦暗的、了无生气的宅子里,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一走到外面的大街上,那些耀武扬威的鬼子兵,真的惹我厌恶,惹我手痒啊。我几乎整天都是在一个忍字里面生活,难呐!你们娘儿俩,我又怎会不放在心里,可是……” 玉茹咬了咬嘴唇,想了一气,脸上露出一丝凄楚的笑容来,摇摇头说:“我,知道阻拦你是不成了,只不过是要你看在我们娘儿俩的情分上,要多珍惜自己。我肚子里的孩子,以后有朝一日,要让他知道,他的爹是杀日本鬼子的好汉,不是被人戳脊梁骨的汉奸。我要你能活着看见孩子叫你一声爹。” 繁茂顿时泪水夺眶而出,一把搂住她的肩膀。玉茹依偎在他的怀中,抽啜不已。这对男女相拥而泣良久,这才缓缓分开。玉茹掏出手帕来,替他揩了眼泪,含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今天流了这么多的眼泪。” 第十二章(12) 繁茂坐下,去将利剑插回匣内,轻声道:“今晚,我们都有些失态了。” 玉茹移步向外走去,边走边说:“长夜漫漫,这一夜,怕的是要……” 突然,她的目光带着莫名的惊惧,陡地收住了口,望着院内屋门外石阶上的一个人,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中。 繁茂提着剑,正欲送她出门,霎时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的母亲周太太正站在门口,面如死灰,看着他们。玉茹挺着肚子,双腿发软,倚靠在门边的一张花桌上,无言以对。 周太太先前和儿子口角后,见他忿然离去。回到后宅后,心中自感言辞过分了,思来想去,决定主动来找繁茂,宽慰他几句。不想在门外,就听到里面他正和玉茹絮絮叨叨的声音,等到走近后,听得真切,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的真实情形,令她如同雷击一般,愣怔在当场。这三人,因为这个意外,聚合于一处,刹那间都陷入了无边的震惊之中。 周太太原本阴郁的脸色开始转变,不复平素时的常态,一种痛彻骨髓似的悲哀遍布了她的全身,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凄婉莫名的哀嚎声。这一声哀鸣,犹如利箭,穿透了整个周宅晚间的宁谧气氛,令众多家人和仆佣们放下了手中的饭碗,驻足四顾,找寻这个声音的来源。 繁茂生怕老太太会由此背过气去,急忙奔过去搀扶住她,进了书房后,安顿坐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周太太压抑住哭声,双肩颤抖,喉间抽抽噎噎,伤心到了极点。 玉茹朝门外走了几步,突然又返转来,走到婆婆面前,重重地往地上一跪,低声道:“妈,一切都是由我引起的。不管他的事情,是我,是我的错!” 周太太老泪纵横,似乎不想再看到这个儿媳,冲她摆摆手。繁茂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行离开。 玉茹知趣地站起身来,揉揉跪疼了的膝盖,出门去了。在向前行的甬道里,她与晚间回来的二叔繁盛迎面相遇。繁盛礼貌地颔首致意。不料她竟是视而不见,径直擦肩而过。繁盛心下奇怪,看她双眼红肿像是哭泣过的模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繁茂房中,周太太在儿子的服侍下,好不容易才缓过这口气来,喃喃道:“好、好、好,你居然瞒得我这么深,要是旁人也就罢了,可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繁茂没有回答母亲的追问,缄口不语。许久之后,周太太才恢复了常态,站起身来,挥手阻住了繁茂的搀扶,冷冷道:“我暂时还不会被你气死,放心好了,有这个力气离开你这个地方。” 繁茂无奈,送母亲到了院门口,目送着她挺直着腰板向后院走去。心中不禁空荡荡一片,不知该如何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局。 (六) 正当繁茂因家事而失魂落魄时,驻于文明旅馆的76号江北区情报站,开始了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动。周繁昌下令,将海陵城内近半个月来两次以上往返过本城和外向10里地以上的城中居民,以及恰好在城内歇脚的乡下农民尽数拘捕起来。行动是从这天的黄昏时分开始的。在宪兵队、皇协军的全力配合下,便衣队倾巢而出,在方圆不过几公里的海陵城内大肆搜捕,一直忙碌到了晚间10点左右,共抓捕130余人,分隔关押在炭店后院、宪兵队监狱、皇协军营房驻地中。 次日清早,城中大批说情的本地士绅涌到几处日伪衙门,请求面见主事者,希望能救出自家被抓的亲朋好友。 这次行动来得迅疾,当天夜里,繁昌便在三处监狱彻夜开始拷问那些被捕的嫌疑人。由于事先对他们的侦察极为全面细致,所以盘问之下,如实坦承实情者,大多被暂时放到一边羁押,但不释放。部分说法矛盾或未能吐实者,便成了此番侦缉的重点对象。 76号的刑罚由此开始施行。先是皮鞭吊打,然后是老虎凳,两道关下来,熬刑不过死掉了两人。这三处地点,痛号惨叫声不绝于耳,通宵达旦。 先前几天养精蓄锐的繁昌,显示出了极度的兴奋。一面在暗室内监控审讯的场面,一面翻阅着别处及时送来的口供,以待他分析研究。第三天天光大亮时,原来被捕入的100余人中,铺保后放出的有60余人,留待二度审讯的有40多人。只有那十来个人,是此次行动的重点。这中间,又有三人行踪最能诱发繁昌的兴致。 第十二章(13) 他们当中,一个是常在周边农村及苏皖交界处收取药材原料的贩子许某。一个是居住于城门口,惯常会昼出晨归,趁着早市贩运些菜蔬进城来卖的丁某。还有一个,是居住城里但时常到乡下云游算卦的假瞎子王某。 特别是算命先生王某,繁昌见了他,联想到了坐镇沙沟,快乐无边的前道士、现专员的方世成,立即气不打一处来。虽然见他受了刑,被人拎着方能站立,但还是咬咬牙,下令用烙铁替他开开窍。这下,那全然不知底里的王某,因为某位从未谋面的同行而饱受箠楚。一块火红的烙铁按上脊背,发了声惨叫后便昏死过去,一时难以苏醒。 繁昌嘴角浮起一丝快意的笑来,转身去关注那个已经被拴牢在木柱上的药材贩子许某来。这三人中,犹以他的形迹最为可疑。他是本地惟一一家将乡间草药转卖进城来的供货商人,本城五家中药铺子,都是他的主顾。他外出收药的足迹,遍及国、共、日三方地区,正可以借机进行情报活动。方才对他行了两次刑,虽然痛苦不堪,但他一面痛呼,一面为自己的辩述还是条理清晰,像是有备而来的。这使得繁昌从中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来。遂决定将他作为重点之重来对付。 许某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以缄默对抗。无论审讯者如何诱唆,他始终不理不睬,瞑目不语。繁昌心中下了判断,此人八九成是自己所要追踪的目标。于是索性不去过问他事,惟以撬开此人的嘴巴为目的。 第71章 这次抓捕,规模以及涉及范围颇大。但是来的快疾,去时也快。一个礼拜后,大部分被抓人等都带着多多少少不等的伤痕出来。街坊四下里谈及周大少爷,无不诅咒恶骂。这些声响免不了要传进周家宅子。就不出门的周太太也被惊动了。她得知长子居然玩出了这样的把戏,得罪者众时,叹口气说:“也是老天有眼罢,让他绝了后。咱们周家如今在海陵城中已是声名狼藉,这可怎么是好呢?” 老太太的反应,不知怎地居然传到了狱中提审犯人的繁昌耳中。他阴郁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努力咳嗽几声后,掉头罔顾,亲手执起根木棍来,奔到许某面前,也不吭声,只是奋力地对他的胸腹进行抽打。 许某闷哼了几声,开始咯血。然后,血水便止不住,从他的口中、鼻腔往外渗溢。 那些手下见繁昌亲自动手,发了疯似地要置犯人于死地,都惊得呆了,谁也不敢上前去阻拦。繁昌又是两下重击,打断了许某的两根肋骨,这才丢下棍子,淡淡地说:“去替他寻个医生来,先救活保住命就是了。” 于是,城中丁家西医被紧急请到,大致检查了伤情,是内脏出血、肋骨断折、腿关节受损、外伤无数。不禁叹气道:“这人离鬼门关咫尺之遥了。千万不能再动刑,只能静养恢复。” 他替许某对好骨头,上了夹板,又用了消炎药防止感染。忙碌了半天,这才歇手。 此刻,恢复常态的繁昌好像也有了些许的悔意,默然离开刑讯室,返回了文明旅社。 这一幕,都被特高课的特务看在眼里,忙向三木汇报。三木又告诉了南部襄吉。南部嘿嘿笑道:“此人心计阴险,但可惜关键时刻沉不住气。这么一来,弄成骑虎难下之势,倒叫他左右为难了。” 最近这两天,繁昌的倒行逆施之举,都被繁茂看在眼里。他假意抓药,去了德顺元药铺。李掌柜正候在店堂门口,一见他来了,远远地便吆喝一声道:“原来是三少爷到了,不知您有何贵干?” 繁茂说:“抓药。我这两天食欲不振,夜难安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掌柜规规矩矩请他入内坐下,伸手替他搭脉,说:“脾、肾两虚,倒是要保重了。” 说罢,他拟就份药方子,让伙计去抓。 繁茂低声道:“城内风声鹤唳,似乎情形不对。” 李掌柜苦笑,说:“应了你的话,令兄这次是来势汹汹啊。店外,已经有人监视,我门的联络员也已被捕。具体情况不明,形势很严峻。你最近不要来这里,以后在家中听候通知。如果我这里有了异常,你就离开海陵,去乡下和游击队联络。联络方式和暗号,都在包药的纸上,回去细细看,记住了就烧掉,切记!” 第十二章(14) 两人匆匆对语数句,伙计送上包扎好的药包来。繁茂刻意作出体虚的假象来,脚步轻飘地离了店,在天禄街石板上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后,他的目光不经意间一瞟。隔壁面馆里果然坐了两个便衣队的人,心里明白繁昌已经对这里起了疑心,不免暗暗焦急。 这一路走到益丰粮行,他陡地改变了主意,拐过看看几天未曾谋面的二哥繁盛。 这会儿,繁盛的账房里正有客。王小姐佯作端茶送水,实际上监视着外面的情形,保证里面人的谈话的安全。陡见繁茂直踏进店堂内门来,忙迎上前去,略提高点嗓门笑道:“原来是你!稀客呀!” 屋内,繁盛不知究竟,脸色一变急忙出门来看,却是弟弟繁茂,松口气说:“真是稀客,这会儿是从药铺买什么来着,不会是送我吧?” 繁茂嗤地一笑,说:“天底下送钱送物送人的都有,却没有听说过送药作礼的。难道想我咒你不成?” 繁盛大笑不已,领着他进了屋。屋内坐着个人,方面大耳,面有风尘之色,像是赶远路进城来的。繁盛略为介绍,说是乡下收粮的李老板。这位李老板听说他是繁盛之弟,留意多看两眼,说:“果然是龙兄虎弟,不同凡响。” 繁盛点头笑道:“我这个弟弟,是俗世的一条蛰龙。倘若有日风云际会,那可非同小可。李老板记住了,倘有机会,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李老板正颜肃然道:“敢不从命。看来,我李某人这辈子,与你们周家有不解之缘了。” 繁茂摇手说:“我这二哥向来是喜欢戏语。李先生不要听他胡说。” 李老板凝神瞧了他片刻,说:“令兄不似戏言,据在下看来,三先生行走时步履之间颇有意味,想来,是有大修为之人。” 繁茂暗吃了一惊,忙岔开话题,问繁盛知不知道,这些天海陵城里被老大繁昌弄得鸡犬不宁,天怒人怨了? 繁盛哼了一声,说:“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救,他这是自寻死路之举,又何必去说。” 繁茂流露出少许担忧之色,说:“他是舍生忘死地去自寻绝路。可惜将你我兄弟,将整个周家都拖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繁盛和李老板相视一笑,说:“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各人自有命数,岂能捆绑在一起?难道没听过:龙蛇一窝,杂乱不辨,一声雷动,登天的登天,入地的入地,各显其形的说法吗?” 繁茂莞然一笑,说:“二哥和我谈玄机了,对牛弹琴,对牛弹琴而已。” 繁茂离开粮行后,繁盛和那位李老板立即收起了闲适的笑容,继续先前被打断的谈话。原来,这位老板不是别人,正是销声匿迹已久,据说撤往安徽境内的军统别动队的李明善。此时重返海陵,难道也是想在这纷纭杂乱的局势中插上一只脚吗? 繁盛递了根烟给他,说:“日本人的篱笆墙封锁线极为严密,你们从哪里进来的?” 李明善说:“兵行诡道而已。日本人这次大规模的进攻,兵力全都部署在北面前线,我们是绕道先向南去,再绕道沿江折返过来,一路上都换成皇协军的制服,大摇大摆地走,不费吹灰之力,便重返白马湖,故地重游了。” 繁盛呵呵笑了几声,抽吸几口烟,说:“日本人忙着逐走新四军,建立封锁线,搞的蛮像回事的。其实漏洞百出。像你老兄这样逛大观园般进来,南部若是知道了,怕不被气死。” 李明善大笑,说:“若是他知道,占领区内竟有咱们重庆军统方面的人在呼风唤雨,那才会真正地气疯了呢。” 繁盛眉头一动,会过意来,说:“你说的是他。是啊,这位老兄形迹诡异,真正是令人匪夷所思了。脚踏两只船帮,犹自游刃有余,叫人如何不佩服?” 两人说及此人,霎时变得神采奕奕,似乎这是与自己有关并自觉荣耀的事情。然后,繁盛掐灭了烟蒂,望着李明善,问:“老兄此次卷土重来,怕的是那件事即将开始了吧?” 第十二章(15) 李明善点头,说:“此事太过隐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老兄是戴老板放在江北的一枚看似闲着,实质上余韵无穷的棋子。要你起作用,那得有其余部分的棋局变化配合才行。目前,南京方面已经有动作了。你得耐心,据我猜测,近期内必定有大的动作。” (七) 繁盛和李明善交谈中所敬佩的人物,自然就是那位权倾一时的方专员方世成。 他一连四天连开牌局,和马冠群忙得胶漆难分,十分惬意。 马冠群自从沪上被捕后,尚未有这般的清闲自在,再加上手气出奇地好,已是连赢了数场,腰包里白花花的大洋都快拎不动了。别人劝他存在新开张的南京中央储备银行里,他却不屑一股,宁愿带着这包累赘,心中方安。 繁昌临行时交由他负责的手下,如今大部据守周庄河口,少量住在沙沟,按日期分赴各地集市和情报人员接头获取消息。方世成借口安全起见,有时也派人跟随,有时也不言明,派哨探出去尾随侦察。大半个月下来,居然也将那些周繁昌安插在广袤乡村的所谓情报网摸了个六七成。这一切,马冠群都被蒙在鼓里,惘然不知。 其实,他并不是无能,本应有所警觉。但由于长期跟在周繁昌后面,很少有轻松自在的机会,心中原来就有隐恨,再加上方世成刻意拉拢,难免不会心动。他心里那杆秤还是分得出此消彼长的分量变化的。一边是日益受日本人冷落,整日里领着他在乡下乱窜的周繁昌。另一边,是手握地方实权,大受日本人亲昵和信任的方世成。孰轻孰重,自然是一目了然。 这天,忽然有繁昌派出的海陵城来的信使,捎信过来,要他迅速去沙沟镇中查询一家名叫汇源春的中药铺子的详情。这家铺子,一方面零卖草药,另一方面还大量向海陵城及周边地区批发药材。许某,是这家药铺的股东之一。 其时,马冠群正在牌桌上,出门接了这信,转身正欲辞掉牌局去办事。但方世成察言观色,看出了其中的蹊跷。便使个眼色,示意其他人予以挽留,再打两局。马冠群推辞不得,只得继续。方世成边打牌,边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询问究竟。马冠群并不把此事当作要紧,随口说了两句。方世成哈哈一笑,便不言语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花厅门口,有人转身出去,不一刻赶到了那家药铺,草草叮嘱了几句后,迅速离去。 待到一个钟头后,牌局散去的马冠群过来时,药铺申领开业执凭的文书上,早已天衣无缝地将许某的姓名裁去。马冠群没有多问,领着手下回到驻地,把方才查验的信息告诉那信使,由他返程汇报,沙沟镇上的那家中药铺子,没有许某这么一号人物。 第72章 那信使谢绝了他的挽留,次日天刚蒙蒙亮时,上马启程,赶在黄昏前向周繁昌复命。 繁昌得知这个结果后,不禁愣了一愣。前些天负责跟踪许某之人的报告来细看。上面语焉不详,也不知是不是实地调查的第一手材料。于是,赶紧着人去召唤他过来。那人匆匆来了,见繁昌问及此事,搔头回忆说当时没有到沙沟药铺去实地查探。但是许某在乡下确实是用汇源春这个药铺的名义在收药材,这一点毋庸置疑,至少有四五户收集草药的小贩证实过。 繁昌心觉蹊跷,自己也一时犹豫起来。原先,他是准备直接发函给马冠群对那家药铺动手的。但是投鼠忌器,因为那儿是方世成的辖区,生怕由此与他造成误会。这才改由马冠群暗中查验。不想,却得出了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来。 他在屋子里闷坐了半天,起身踱到了牢房中,透过窗口看那个药材贩子在草褥子上熟睡,脑中思忖着下一步行动的安排。 海陵城中人心惶惶。并未因那些被捕人们的释放而淡化。街头举目可见的每个人,似乎都有种郁郁不满的情绪。这种情绪经过量化后,弥漫成了一片肃杀的气氛。这氛围非但感染了城中居民,甚而连日本人也有所觉察。 第十二章(16) 南部襄吉站在修葺完毕的万字会二楼上,喝了一小杯清酒后,边听三木中佐的汇报,边注视着街口战战兢兢走路的人们。三木向南部汇报的内容,其实和繁昌近日忙碌的事情风马牛不相及。 清乡战事结束后,驻扎在海陵城中的南口大队的士兵,因为没有钱上街吃喝嫖赌,开始偷偷摸摸将子弹拿到城外去换钱。从事情开始到最后被发现,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起先,军官们发现部下子弹少了,并没有当作回事。因为战事刚刚了结,军事物资很是充足。但后来愈演愈烈,士兵们尝到了甜头,扛着枪实弹出去巡逻,带着空枪回来。由于没有战斗任务,所以很可以瞒天过海。后来,在通向运河哨卡上,无意中搜出了一批子弹来,这才引起特高课的重视,急忙下令彻查。 结果,查出的数据令人惊诧。竟有5000发步枪子弹和2000发机枪子弹不翼而飞。 南部恼火至极,但却无可奈何。这情形使他意识到,此事不能真格地查下去,很难保证这仅是小股士兵所有。倘若人人都有份的话,那该如何收场?不指望他们守备、打仗了? 他背过手,冷冷地岔开话题,说:“三木君,你还是说说周繁昌那边的进展吧。我看,连城中空气里,都开始写着这位先生的大名了。得让他们加紧时间搞出名堂来。据我得到派遣军司令部方面的消息,下个月,派遣军参谋长水川中将、师团长小林中将将陪同汪精卫等人来这边视察清乡成果。这样的清乡,可不会给他们留下什么良好的印象来。” 南部的意见,很快经三木之口转达给周繁昌。 繁昌这时已从南京李士群方面得到了这个消息。鉴于清乡军事行动结束后,重新建设成为了南京政府首要面对的问题。这样一片占领区,不能空荒了田地,得通过加强治安、遣返富户来稳定人心,从而诱使那些种田的农民回归田地。来年,政府方面的财赋税收,可算是有了增加的希望了。所以,汪精卫听从了周佛海等人的劝说,决定率一干大员作一次巡察。眼下,正在江南诸地,预计下个月可能过江来。 所以,繁昌不由得心中不急,于是迅速吩咐,再度押那许某过堂。许某伤势稍有好转,捆扎成粽子仿佛,半卧在担架上,咧嘴冲他笑笑,繁昌着令手下递根烟过去,替他点上,露出笑脸来,说:“这两天,身体恢复了不少吧?到底是作药材生意的,身体底子硬。” 许某抽吸了几口烟,苍白的脸上有了点红润的血色,咳嗽几声后,牵动了肋骨,一阵痛楚涌上来,丢掉半截烟,仰面躺下。 繁昌皱了皱眉,说:“何苦硬撑呢,说句实话,进了这里,活着出去的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跟我合作,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否则,只有尸体抬出去了。” 许某似乎没有听到他这番说项,露出疲乏之态,合目不语,像是睡熟了一般。 繁昌干笑了几声,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世人怎么都这样不识相呢。” 尔后,他显示出有十足耐心的模样,抽了两根烟,吩咐手下将许某叉起来像晾晒衣服一样,挂到t字木柱上,自言自语般说:“你是开口也好,不开口也罢,周某人定当剥下你一层皮来!” 第十三章(1) (一) 当天傍晚,许某熬刑不过,惨死在宪兵队的剥皮刑柱上的消息不胫而走。天黑以后,德顺元药铺的李掌柜神色木然地和伙计们上了门板,关门停业。 临街的小窗口,隐约可见店内的小油灯火苗摇曳。然后,这盏油灯向内屋移动。李掌柜提着它,沿着陈旧的阶梯下到临河的后房,轻轻抽开一块木板,露出个尺余见方的洞口来,悄然而下。药铺邻水的吊脚楼下,黑暗中停着艘狭窄的小船。他上了船一推深入水中的木柱,使它和岸墙平行向前移动了七八米。 这一刻,潇潇秋雨来临了,淋得街头的行人顿时作鸟兽散,空留下空荡荡的街道于河面,无人问津。李掌柜披上蓑衣,双手划起木桨来,小船在雨中沿河道向南而去。半个钟头后,曲折迂回过这段水路的船儿来到了大浦码头附近一家小旅馆的吊脚楼下。李掌柜放下了手中的船桨,将船头系住木桩,起身下了船,在一扇貌似墙壁的木门上轻敲了三下。片刻后,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点起蜡烛来,照亮了脚的路途进得里去。 李掌柜脱却蓑衣,用热毛巾擦擦脸,语调沉痛地说:“刚刚得到消息,老许牺牲了。敌人丧心病狂,对他使用了剥皮酷刑。” 那年轻男人点头说:“看这情形,老许没有屈服于敌人,直到死也没有透露城中情报站和锄奸小分队的情况,保护了咱们的安全。真是个英雄。” 李掌柜沉默了片刻,问:“上级指示我们准备转移撤离的命令需要执行吗?”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说:“老许牺牲了,敌人想通过他来寻找我们地下组织的线索也断了。看来,暂时还不会这么快重新寻找到有效的手段来破坏。” 李掌柜点点头,说:“也是我一时大意,周繁茂早先提醒过我,周繁昌这次回海陵来是来者不善,志在必得。没想到在乡下和游击队打过一阵交道后,他会如此狡黠,用那样的方法来抓捕怀疑目标。倘若是早一步安排老许撤离,他也就不会……” 年轻人闭眼冷静了一下,说:“不要自责了。周繁昌这次反扑是异常的猖狂。也可以把它解释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吧。狗急跳墙,碰壁后会明白墙壁是砖石砌的,不是稻草堆的。” 李掌柜抬眼望望他,说:“此人不除,终是心腹之患。时不时可以动用锄奸队除掉他?” 年轻人咬住下唇,说:“我已向上级提出请求,除掉这个十恶不赦的铁杆汉奸。为了海陵百姓,为死难的同志们报仇。眼下,正等候着回复呢。你不要心急,这条恶狗,迟早要除掉的。” 三天后,繁茂提着书袋去学校上课。途径德顺元药铺时,因为上次李掌柜的嘱咐,便可以与之拉开距离,目不斜视地过去。不料这会儿,李掌柜竟是主动站在店堂门口,向他打了个招呼。他心中迟疑,看看他面无异常,恢复了旧时的态度,便停在门边,笑问道:“掌柜的这会儿还悠闲呀,不忙吧?” 李掌柜望着他,一语双关道:“三少爷的病好些了吧。我李某人抓的这帖药,还是有作用的。看起来,咱们都是皆大喜欢,平安无事了吧。” 繁茂心情稍解,说:“那贴药还没吃完呢。要继续再吃吗?” 李掌柜目光闪烁,说:“先存那儿吧。哪天受了寒凉,还是可以派上用场的。” 繁茂一笑,继续前行,往学校去了。 此后三天,太平无事。繁昌有点儿兴味索然地出现在海陵街头。麾下护卫一大队,远甚过去的轻车简从。想来,是自觉作孽太多,害怕遭到仇家的报复。一行人晃晃荡荡走到李家大宅附近时,正巧碰上李家少爷提着画眉笼子出来遛街。眼见繁昌迎面来了,不及避开,索性迎上前去。繁昌前面开道的随从见他不闪不避,抢前几步,正要动手驱开。 繁昌连忙喝止,作揖行礼道:“李叔好。这会儿有兴趣往哪里遛鸟去啊?” 李少爷笑了几声,说:“原来是周家大少爷。我正有笔宿账要和你算呢。你认是不认?” 第十三章(2) 繁昌一笑,拱拱手道:“小侄和李叔有宿账吗?请明示。” 李少爷捻捻颌下的微须,说:“那日你在富春楼上,与南部等人喝酒,说是祭奠什么本田中佐,一盅黄汤浇在楼板上,从缝隙里滴进我的衣领里。这算不算是宿账一笔?” 繁昌吃惊道:“竟有此事?那日是小侄做东,既然扰了李叔的酒兴,自然是有错了。唉,俗话说六月债,还得快。这眨眼间,便被老叔逮个正着,定然要还了。” 李少爷望着笼中的鸟儿,吹了声口哨,道:“外界都说你周繁昌平步青云,真的不认乡亲了。今儿看来,还算恭谨。也罢,此事一笔勾销,咱们各自散去吧。” 繁昌眼珠一转,哪里肯放,一把扯住道:“相逢不如偶遇。此刻已近正午,小侄便请求李叔去那富春酒楼,置备一桌酒席,为您老压惊、去火。 第73章 咱们可是不能散去的。” 李少爷侧眼看看他,不似开玩笑,倒也爽气,说:“周大少爷如此诚心,可就是显得小气了。也罢,这就随你去喝上两盅,去去寒湿之气。” 繁昌立即陪着李少爷往富春酒楼去,半道上忽然想起了什么,吩咐手下两句。立即有人分头而行,一个去益丰粮行请周家二少爷繁盛,一个去县立中学请三少爷繁茂。 中午时分,这二人按时赴约,先后来到富春酒楼楼上。这会儿,繁昌已经和李少爷喝了一壶上等的碧螺春茶,闲聊了一个多钟头。这一刻,繁昌丝毫不提海陵城中的任何事情,只是向李少爷探问他的大哥在重庆时的近况。李少爷边喝茶边说道:“他在重庆寄来的信不过只言片语而已。蒋委员长新近委派他巡察了湖南、江西、安徽国军的防务。最近距离海陵不过几百里的路途。但还是未能回乡省亲。殊为可叹。” 繁昌遗憾道:“早知他老人家有省亲的想法,周某可以代为效劳了。保证他来时无迹,去时无踪,圆圆满满。可惜,可惜!” 李少爷摇摇手道:“多谢周少爷的美意,日后还是有机会,到时候定当烦劳了。” 繁昌赶紧添茶,说:“日后有机会,李叔只管吩咐便是。咱们两家不是外人,自当尽心效力。日后,在老李叔面前,还望吹嘘几句,多加提携。” 李少爷未置可否,正要开口之际,但听得楼梯响,繁盛捷足先登了,笑吟吟道:“原来大哥今儿请的是李家叔叔。好久不见,您精神不错吗。” 李少爷点头致意,说:“这世道,关起门来做功课,自然修养个十足十的精神气力。比不得你们,年轻力壮啊。” 不一会儿,繁茂提着书袋来了,额头微微有汗,似乎扑面的太阳正盛。四个人坐下来,并没多少心思品酒尝菜,围着李少爷打听重庆方面的新闻。 李少爷也不隐瞒,将自己知晓的、道听途说等,尽数拿出来,当作下酒菜肴娓娓道来。这三人各怀动机,听得津津有味。毕竟,国民政府南迁数年,此时得到一些讯息,仿佛如天方夜谭一般。 那厢里,酒楼掌柜遵从繁昌的嘱咐,一改前些日子以珍馐待客的做法,可以弄了些家常菜来上桌。席上众人吃得极为舒坦,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谈话的内容上。到了下午1点左右,繁昌起身去楼下小解,趁机对守在楼梯口的部属悄悄说了一句话。接下来谈笑依旧,酒尽续茶。 席上其余三个人全然没有意识到楼外大街上形势陡地起了变化。预先设伏好的便衣队以及特高课的几路人马,几乎是在同时动了手,对城中五家中药铺来了个突击搜捕。 先前还看见繁茂心平神定地去赴宴的德顺元药铺李掌柜,短短时间内也来不及反应。他坐在柜台上,抬眼听见金属哨音阵阵,一批特务冲进门来。他不假思索,立即俯身探手,从柜台抽屉夹层里取出藏好驳壳枪来,对来人抬手便射。枪声响处,倒下一堆尸首。然后,他护着手下伙计往店堂里退却。自己扼守住门口,封锁住去路。 外面的便衣队见他开了火,知道这就是寻觅已久的新四军秘密情报站无疑,迅速展开进攻,枪弹密如雨点打将进来。李掌柜避无可避,右肩被一粒子弹穿透木板后打中,鲜血直流。那两个伙计正要来救,他回首怒叱道:“还不跳水逃生去报讯?想死在一起吗!” 第十三章(3) 伙计一怔,回过神来,叫了声多保重,蹬蹬蹬一路下去,到了吊脚楼下,也不划船,倚仗水性一个猛子潜入水底,依着曲折的河道逃生去了。 李掌柜边朝外射击,边从阶梯口又翻出把预备好的驳壳枪来,双枪在手,交替射击,硬是阻住要道不让。外面的人纷涌向内,又被打倒了四五个,不由恼羞成怒,纷纷叫嚷道:“快弃枪投降吧!不然的话,抓住你,剥下你的皮来点灯!” 李掌柜大笑,又是一顿乱枪回应。这下子,那些人心中有了数,决定消耗光他的子弹后,来抓活口。于是,找来两张小木桌,上面用两层棉被掺沙子裹好,作为活动掩体,护住身体向里移动。李掌柜见他们来了这一手,笑骂道:“兔崽子,倒学的挺快,在乡下偷了些本事来了吗!” 他丢出几张凳椅,阻住去路后,凝神不动,瞄准了木桌的边缘,等后面的人抬头伸手出来挪移障碍物,便是劈头一枪。他的枪法极准,弹弹中的。不一刻,打伤两人,毙杀一人。 但是,这木桌又增加了,很快便像坦克样推到了面前,迫使他向后撤去。他退进了内屋,没有下去上船,而是上登楼梯,居高临下又是一顿枪响,打死了三个人。但是,这下没了门板的掩护,身体暴露出来。对方也有枪法上佳的之辈,陡地冷枪打来,正中大腿。他闷哼一声,丢下只空枪来,伸手去按住伤口。 外面人大喜,纷纷冲入,枪声一片。李掌柜腹部又中一弹,右手一松,又丢掉把枪。这下子,围攻之人俱是狂喜,连声喊道:“快!快!他没枪了,正好抓活的!” 大伙儿为了争功,顾不得许多,簇拥着一拥而入,争着要抢头功。 李掌柜趴伏在楼梯上,仰头望着头顶依着楼板悬挂的一只旧竹篓,看着空隙里垂下来的一根粗棉绳,脸上露出丝笑容来,伸手抓住,待下面的一伙人蜂拥而至时,全力一拉。这竹篓内里暗藏了四颗手榴弹绑成的集束爆炸物。但见白烟袅袅,随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整个悬河而建的楼屋都在瞬息间化为乌有。随之灰飞烟灭的,还有德顺元药铺掌柜李逸仙以及前来抓捕他的8名便衣队成员。 这边交火正炽时,富春酒家楼上,隐约听到了枪声。周家兄弟俱皆起身,走到窗口处,凭栏远眺。 “哪儿冒出来的枪声,是新四军又动手了吗?”繁盛问道。 繁昌得意道:“今天枪声大作,是和新四军地下组织交上火了。我数日来的谋划终于得手,铲除这根芒刺,从此之后,怕是要高枕无忧了。” 繁茂耳听目睹,失声惊道:“是我学校方向。难道是……” 繁昌接口道:“肯定是德顺元中药铺子!” 繁茂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佯作惊讶地问:“游击队袭击中药铺子?” 繁昌望望他,又去看闷头喝酒的繁盛和李少爷,说:“药铺子是新四军的地下联络站。这下子一锅端了,便是一劳永逸解决了新四军危害一方的问题。” 繁盛笑了笑,说:“咱们还是在这儿喝酒吗?他这会儿,怕的是压抑不住自己亲临现场的激动了。眼看大功告成,又是一桩名垂青史的功绩了。” 李家少爷举起杯子,一口干尽,说:“我去浴池洗个澡,你们兄弟俩若有空,不如陪我去泡泡。这秋寒之时,舒展舒展筋骨,放松放松情绪,不失为修身养性的一个好方法。” 繁盛拖着繁茂一齐起身,向繁昌道声别,随李少爷去了浴室。繁昌目光炯炯的注视了繁茂片刻,挥挥手,说:“去吧,去吧,陪李叔好好洗洗。这时候洗澡,的确是松缓心情的最佳方法了。” (二) 在富春酒楼下和两位弟弟分手后,繁昌一路逍遥地走着,不一刻来到了已成半边废墟的德顺元药铺。前来增援帮忙的皇协军这会儿正从瓦砾间向外面街口搬运着一具具尸体。负责搜查的便衣队头目满头大汗,见他来了,忙上前去。繁昌见现场如此狼藉,知道是经过了一场血战,便问详情。 第十三章(4) 那头目哭丧着脸,指指地上一字排开的尸首,说对手凶顽至极,执双抢扼守楼梯,借着地形之利抵抗了许久,直到弹尽后,引诱弟兄们去抓他,竟引爆了一堆炸药,拖了好几个垫背同归于尽了。仔细盘点起来,便衣队一共付出了13条性命,才彻底解决掉这个地方。 “没一个活口?”繁昌脸色霎时变得吓人,快步踩着残砖破瓦过去,低头在断檐朽柱间搜索着,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现场众人都不敢言语,望着他双肩颤抖,长长地发出一声极度失望的叹息声。 繁茂心神不宁地随二哥以及李少爷脱光衣服,精赤条条地下了水。他仰卧在热水里,头枕着池边青石,合上眼装作睡觉,脑海里却在飞快地盘算起应对这个突发事件的方案来。首先,德顺元药铺遭到日伪的破坏,那么李掌柜定然是在劫难逃。他会不会被捕?从激烈的枪声看来,他肯定是作抵抗,依照此人的禀性束手就擒的可能微乎其微,恐怕是难以生还了。但是,退一步想,他若是失手被捕,会不会熬过敌人的严刑拷问,不招出自己和其他同志的下落呢?虽然,他对李掌柜的骨气是有十成的把握,但还是不得不考虑到由此可能带来的一系列不良的后果。 这样默想半天后,繁茂从水中站起,打声招呼说是上去休息,离开了水池,去穿起衣服来,出了澡堂子的大门。向周宅方向走了一小段路后,这时,他忽然觉得不妥,自己在学校里似乎还有一堂课,这个时候不去,难免不被他人怀疑。毕竟,自己是德顺元药铺的老主顾,经常和李掌柜攀谈的情形,是众所周知的。 这样考虑着,他掉转头来,向学校方向走去。 距离药铺尚有一段距离时,便隐隐嗅到了空气中的硝烟气息,他刻意保持住镇静,步履从容,仿佛好奇样来到了药铺的废墟前。这里,便衣队尚未撤离,正大张旗鼓地从残存的建筑里搜寻有用的物证。他的大哥繁昌,似乎在这一两个小时后苍老了许多。 第74章 坐在街边的一把座椅上,双目愣怔着看手下人忙碌,一言不发。 繁茂主动走过去,用脚踢踢他座下的椅腿,说:“半天不见,果然手段了得啊!” 繁昌抬眼看看他,说:“你在澡堂里陪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繁茂晃晃手中的书袋,说:“去上课呢。哪有那个闲情逸致,洗洗就上来了。” 繁昌哼了一声,没说话。繁茂却叹气道:“每天去学校,都可见到李掌柜的。怕的是从今儿起,无缘得见了。” 繁昌冷笑一声,说:“应该是阴阳相隔才是。” 繁茂惊道:“怎么,他死了?” 繁茂指指废墟,说:“他抱着捆炸药自杀了。尸骨怕是无存了。我正命人找呢,也许找到一两块,替他筑个坟,到时候你可以去凭吊奉香,一表故人之情。” 繁茂一笑,说:“那你继续找吧。我去学校上课,等找到了修完坟后,别忘了告诉我。这样深藏不露的高人奇士,焉能不拜祭。” 繁昌木然坐在椅子上,目送着弟弟的背影在远处街道上渐行渐远,脸上露出些疲惫之色,黯然叹息。 这时,现场搜理工作已经结束。手下们从断墙残壁间找出了些证据来,无非是枪支零件,和两本派司。繁昌拿起派司在手心看看,一张是自己情报站的,一张是督导公署的。他左看右看,瞧出点破绽来,知道是伪造的,随手揣进口袋,站起身来挥挥手,带着手下一群人沿着街道回文明旅社去了。留下了这片乱糟糟的场面来,由皇协军去收拾。 繁茂黄昏后回到家中,也不和别人招呼,径自进了自己的屋子,亮起灯来。他一改方才的倦怠之相,动作敏捷地去了外间堆放杂物的旧木橱前,开了门扇,从里面找出那包没有开封的药包来,将药材倒在砂罐中,然后小心地裁开牛皮纸包,平展地压平在桌面上,上面却是空白,不著一字。 繁茂愣了一下,随即会意,忙去前院厨房,跟厨子要了一碗稀粥,端回来后,用汤匙在粥的表面刮舀了一层黏稠的米汤,将它用干净的毛笔平刷涂满了整张纸。两分钟后,果然在右下角显出一行暗红的字迹来: 第十三章(5) 沙沟镇汇源春药铺配三剂回春汤药。 他凝神记住了内容,将牛皮纸写字的那块部位用火柴点着了,顷刻间便变了颜色,化为焦屑。 这边,刚刚忙完。玉茹不放心,已然来到门外,想看他身体究竟如何。两人打个照面,玉茹从他忙碌的举止中看出了破绽来,说:“你神色慌乱,别是有什么心思吧?” 繁茂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额角沁出些汗珠来,喃喃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老大破获了德顺元药铺。那是我们的联络站。这会儿,李掌柜已死,我在海陵城里怕是待不下去了,我得走。” 玉茹似乎对他的这个决定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微微沉吟,说:“他是越来越丧心病狂了。保不准要咬到家里人身上。你离开了,也许会安全些。” 繁茂同意这个观点,说:“我这些日子,总在猜疑。他实际上是假作糊涂。家中的事情,事无巨细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家里有他的眼线,但是会是谁呢?我即便走,也要做得天衣无缝。可别走漏了风声。” 玉茹脸上露出不舍之意,俯靠在椅背上,伸手在他年轻的脸颊上摩挲良久,说:“你走可以,但是要知会老太太一声。不然的话,贸然失踪会急坏她的。” 繁茂按住她的手,思虑一下,觉得应该如此,抬腕望望手表,还不到8点,便站起身来说:“走,趁热打铁,咱们去老太太那儿瞧瞧情况,再说吧。” 周太太这会儿离睡觉的时间还早,正在卧房翻寻几块像样的料子。准备让裁缝替幼子繁茂做两件上好的棉衣,以备冬寒时用。她手中托着褐色和深青的两块布,正踌躇不决,不知是哪种颜色更匹配他。这时,听丫头如云遥遥见了提醒一声,心里倒也高兴,放下料子,说:“也好,他本人来了,正好衬在身上瞧瞧。” 孰料,这次来的不仅是繁茂一个人,玉茹尾随在后。 这婆媳两个自从那次揭底后,互相见了面有些尴尬。饭桌上话语寥寥,主动探访更是凤毛麟角。此时和繁茂一齐现身,立即让周太太心中起了不祥的预感。奇-書∧網她放下布料,让如云去沏茶倒水,自己警觉地上下打量了几眼他们,说:“天快冷了,预先替茂儿准备两件冬衣。我看他去年的衣服已经旧了,穿在身上有些寒碜。” 繁茂见屋中没有别人,说:“棉衣还是别做了,我最近想出趟远门,估计冬天不回来了。” 周太太一连的惊诧,问:“你去哪里呀?用得了这么长的时间?” 繁茂笑笑,说:“也不远,但得在那边散散心。” “什么缘由呢?需要你出门去散那么久的心”?周太太追问道。 繁茂考虑了一下,坦承道:“我再留在城里,已经不安全了,反而会给咱们周家惹来祸事。所以,想离开这里,换个环境。” “不安全?”周太太品味着儿子嘴里说出的这三个字,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问:“日本人追查你来了?” 繁茂点头,说:“再不走,就肯定会查到我了。所以,必须走。” 周太太慌乱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挥挥手让刚进来的如云先行去睡。然后抱着最后一丝的侥幸的希望问:“有没有其他的法子?譬如,让繁昌去斡旋?” 玉茹插嘴道:“这件事,本就是他在查。下午,德顺元药铺被查封,繁茂是那里的常客,和掌柜的过从甚密,哪里逃得了干系?” 周太太倒吸口冷气,腿一软,坐倒在座椅内,说:“那么,只有远走高飞这条路了。” 她幽然叹口气说:“也罢,走就走吧,落得个清静平安。咱们家出了个抗日的,也算是周家的造化和荣耀了。走吧,走了的好。” 繁茂见母亲赞同自己走,十分高兴,说:“事不宜迟,我这就准备行李动身。” “慢”!周太太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伸手拦住他,脑中盘算了一刻,说:“干脆,大家都一走了之,一了百了。你,带着玉茹一起走吧。” 第十三章(6) “什么?”繁茂震惊至极,脱口道:“这怎么行呢?她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怎能去那些环境恶劣的地方?” 玉茹大出意外,站起身来,正要开口推托。周太太却摆摆手让他们不要多言,继续道:“眼下这形势,我真是担心。玉茹肚子里的孩子,可以回娘家去生。茂儿,你就以护送她回娘家等候临盆为理由走。安顿好玉茹后,你再离开。到那时,天高任鸟飞,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这两人万万料不到老太太会想出如此绝妙的主意来,情不自禁喜上眉梢来。周太太看在眼里,心中惆怅,站起身来,说:“就这样,事不宜迟,你们明天走。我这便去替你们收拾些细软盘缠。离了周家,出门在外,身上没钱可是万万不行的。” 她去卧室内暗格内翻寻出些金银饰品,外加现洋、钞票,点了点数目,一半给媳妇,一半给儿子,再三叮嘱仔细小心些,别被人看出来摸偷了去。 (三) 第二天早上,繁茂依旧提着书袋去学校上课。只是书袋中不是书籍,而是绸布包裹好的钱物。他悠悠然穿街过巷,去了学校。途径德顺元药铺旧址,这里已经被皇协军夷为平地,残存的木料、砖瓦都拆下来,用车拖去建营房了。 进了校门,他也没上课,直接去找校长,要求将今天的课调到明天上,自己家中有事亟待处理。校长自然答应照办,由他自去走人料理家务去了。繁茂在学校稍作停留,转身离去。这下子,没有依原路返回,而是继续向东,从万字会大院南侧的巷口穿过去,来到东门。这里大摇大摆地出了城。他在城外租了辆骡车,去北门接人。 骡车一路小跑,20分钟后,折返到北门外等候。 这时,玉茹佯装出门走走,挺着大肚子离了同春里,在天禄街头叫了辆黄包车,指示方向,直朝北门而来。车子到了城门之下,忽见人潮熙攘,个个仰首惊骇。她坐在车上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不禁惊叫了一声。原来,昨天力敌便衣队,引爆火药与敌同归于尽的李掌柜,今天一早残存的首级被皇协军从废墟里翻寻出,请示周繁昌后,以网兜笼起,悬挂在城门楼上示众。 在城外接应的繁茂见黄包车出来,车上的玉茹脸色难看,像是受了惊吓的样子,忙搀扶下来,问询缘由。玉茹便把方才所见告知。繁茂一听,满腔热血涌上头顶,好容易才控制住情绪,恨恨地跺脚,和她一起上了骡车。 车把式长鞭轻点骡身,车轮转动向前,带着这对男女向城外一片枯黄萧瑟的田野间奔去。 海陵城中,周大少爷破获了新四军地下组织的事情,被沸沸扬扬传得遍城皆知。不过,这些传言里,对这位手段阴毒的青年人,颇多不敬之词。反正,在德顺元药铺那场激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便衣队损折了十来条性命,自然逃不过附近旁观者的视线。所以,李掌柜是新四军,以一敌十最后用炸药赚取了一批垫背的上路的壮举,四处传扬。 这些言论,多多少少被特高课散布在城中的特务听在耳里。这些人正事办不了,添油加醋告密的本事一流,马上取汇报给三木中佐。三木本来对繁昌的本领半是佩服,半是妒忌。这一刻得知底里,不由发笑。 第75章 原来,所谓缉破新四军情报站是这么个缉破法:现场无一有效证据,相反地让两名敌方人员逃脱,只有一个未能脱身,却用一包炸药和十几个便衣队同归于尽了。这样的战果,简直是笑料。 正巧,南部收到了繁昌的汇报文函,叫来三木正要训斥几句。三木有了得力的证据,哪里肯自甘下风?立即对照着那洋洋大观的报告,逐条批驳,反过来弄得南部很是尴尬,狠狠用拳头砸了两下桌子,说:“这位周先生很有文化,遣词造句来掩饰自己的失职和失败。你看,这上面写着擒杀敌酋一名。是擒杀,捉住后杀的。不是捉住具尸体,还搭上了十来个部下的性命。用一具死尸的脑袋挂在城头,装点什么呢?快命令摘掉。我要知道的是这个情报站的人员和情报来源的详细情况,这一点,他半点也没提。是糊弄我们呢。这一叠废纸!” 第十三章(7) 三木心中高兴,但仍恭敬道:“虽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但是破获了一处敌方的联络点,至少给我们的士气有相当的鼓舞。我认为,顺着这条线摸下去,大有文章可做。” 南部眼珠一转,颔首赞同道:“你可以同时介入,暗中陪着这药铺以及平日里来往频繁的人进行调查。注意,不要被周繁昌发现。你做你的,他做他的。井水不犯河水。” 三木欣然领命而去,密令特高课所有秘密成员进入到德顺元药铺的探查工作中去。 文明旅社那边,似乎并没有因为侦破了新四军情报站而兴高采烈。繁昌原来留在城中的便衣队十来个人,后来带回30余人,孰料这一场大战下来,折损了半数,自然是高兴不起来。更为郁闷的是,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却一无所获,空自担负个破获新四军情报站的虚名而已。他向南部递送了份极尽粉饰之能事的报告后,坐在旅社里思考下一步的打算,感觉到了身心交瘁,躺在逍遥椅上边抽烟边打盹。 这时,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毡帽下拉,遮住了面目,侍立在他的身边,恭恭敬敬地地说:“大少爷,大少奶奶和三少爷大半天出门未归,好像离城走了。时间大约是在上午。我是刚刚得知的,一路过来报讯。” 繁昌手中的烟头陡地落地。他翻身坐起,追问道:“他们走了?去了哪里?” 那人低声道:“据老太太露的口风,三少爷送大少奶奶回娘家了,是待产临盆。” “回娘家去了?”繁昌疑惑地复又躺下,默思会儿,说:“你替我盯着点儿。看看老三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三天后还不见人影,就赶紧来告诉我。” 那人领命,行了个礼,转身欲走。繁昌叫住他,从兜内摸出5块银洋来,递给他说:“赏你的,去买酒喝,好生听我遣用,不会亏待你的。” 那人道声谢,悄然无声地退出去,离开文明旅社。繁昌心情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心神不宁。他仰卧了良久,站起身来,见窗外残阳依稀,忽地动起返家看看的念头,穿起衣服来,佩上手枪领着几个手下出门,往周家去了。 这会儿的周宅,正应了那句老话,叫做人去楼空。繁茂出了城,繁盛回了娘家,只剩老太太孤家寡人一个,率着些佣仆们空守这偌大的宅院,自然是寒风凄凄,配以落叶凋零的景色,更显萧索不堪了。繁昌心中冷笑着踏进大门去,径自进了自己的院子,在空荡荡的房屋院落间走了个来回,一屁股坐下,点起烟来,借着袅袅四散的烟雾平复自己的心情。 不一刻,周太太得讯,赶到前院来看他。见了这副模样,自然心中有数,说:“这会儿赶回来,是看媳妇吧。她一个劲地闹着要回娘家去生孩子。我左思右想,觉着这风俗是古来有之,也不好驳她,本来是想要通知你送送的,不料她死活不肯。只好让茂儿送她一程了。” 繁昌听母亲如此说,却也当面挑不出刺儿来,沉默了片刻,说:“难道,他会这样恨我,连走也不让我送吗?” “恨,怕是不会的。我看她是担心腹中的孩子。你在海陵城中结下了这许多的仇怨,总不能让他们娘儿俩日后也牵扯进来吧。”周太太的话语渐而强硬起来。 繁昌受了这一噎,没有开口反驳,站起身来,点头笑道:“也好,我周繁昌眼下是妻离子散了。下一步,大不了是丢掉这条性命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四) 将玉茹安置在她哥嫂家后,繁茂租了艘小船从此地水路向北去,拐了个不小的圈子。船儿慢悠悠地到了周庄河口外一里地时,已是下午3点多钟。繁茂向船夫道声谢,跳上河堤,背着包裹上了黄土大道,径自投沙沟方向去了。大约天黑后8点多钟,一路跋涉来到了沙沟镇上。这里对繁茂而言,尚属故地重游。虽然上次来时,没有尽赏街景,这次步行其内,自然是看了个熟透。 这时北风渐起,细雨潇潇,淋得路人纷纷走避回家。 第十三章(8) 繁茂站在街边屋檐下,探问主人汇源春药铺的所在。主人在门里也不露面,直接说向东七八家,门前有挂牌的就是。 繁茂听说距此不远,索性提包遮住头脸,脚下发力一个疾冲,须臾间便到了目的地。这家汇源春药铺,门面比之于海陵城里的德顺元药铺大为逊色。门栏里窄了一尺有余,且粗砖垒就,全无气派可言。药铺木门半敞,里面烛火摇荡,正有一个白须老者在烛火下看书。 繁茂走进去,掸了掸衣服上的水珠,说:“掌柜的,配三剂回春汤药。” 那老者默默抬起头来,凝视他片刻,说:“先生,请过来,我先替你搭搭脉。” 繁茂走过去,伸出手来搁在柜台上。老者三根手指搭住他的腕部,点点头道:“风寒侵体,是受凉了。请随我向后院,取三份配好的汤剂来,煎透了喝下去,发发汗就行了。” 繁茂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内里的一间屋,又向左拐,一扇小门开处,居然进了座大院子。院子中空荡无人,只听得雨点打在砖地上的劈啪声。老者领着他在走廊里转到尽头,有一扇木门,进得里去,是一条悠长漆黑的小巷子。两个人在巷子中盘旋曲折,最后来到座大宅子的后门外。老者举手拍门,门开后,一个20来岁的年轻女子笑盈盈叫了声:“刘爹,有事吗?” 老者指指繁茂,说:“新来的病人,求药来着,你领他去吧。” 女子点点头,作了个手势,又领着繁茂继续前行。这家宅子颇为宽大,似乎有三四进的规模。繁茂心中默记,来到前院左侧的厢房。那女子轻声道:“先生,有客人。” 房内,有个熟悉的男声说:“远客到来,不胜欣喜。周先生故地重游,感觉如何啊?” 繁茂呆在廊下,脑海一片空白。双脚却是下意识地跨进门去,踏进了间精致考究的屋子里去。只见水磨方砖的地面上,陈设着八面屏风,将屋子分割开一个隐蔽的空间。几张红木细雕的太师椅分主宾摆定,两根粗烛亮堂的光焰下,坐着自己的新旧相识:前海陵城中西山白云观的箫道人,今清乡督导专员方世成。 方世成含笑望着他,说:“一路奔波,这会儿算是到家了。先喝两口热茶祛寒,我这便让厨房下碗辣子面来。” 繁茂压抑住心中的激动,依礼坐下,捧起杯儿喝了一口,定定神,说:“忙碌了半天,原来是这样的结果。好生出乎我的意料。” 方世成眉头舒展,笑了几声,说:“周家兄弟中,你是最出乎我意料的一个,那些时,听说你手刃了本田,而且是一对一的公平对决,简直令我难以置信。周家三少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一个身子单薄的中学教员,居然是国术高手,剑法超群,斩杀日本剑道高手于手下,何等地威风啊!” 繁茂站起身来,撩起衣服下摆,但见拦腰细布绑缚着那把古意盎然的利剑,用手拍拍说:“百炼精刚绕指柔。看着它,就想起了李掌柜,心里真是难受。” 方世成脸色有些黯然,说:“我只顾着忙解决城外的便衣队,城内的事情未能料敌先机,落后了一步,居然就被周繁昌占了个先手。” 繁茂说:“药铺被破坏了,会影响城内的情报工作吗?” 方世成摇头说:“老李这条线上的同志都出来了,其他联络站照常坚持。周繁昌纵是万分狡黠,一时半会儿摸不清底细的。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做了我们的初一,该轮到我们做他的十五了。明天一早,有人护送你去许垛。那里,先前分散潜入敌占区后方的游击队已经集中起来。两天后,在以沙沟为中心的300里范围里,全面解决敌特工情报站的所有武装、所有的潜伏点。咱们好好给周繁昌上一堂课,让他知道,秋风扫落叶是个什么景象。” 这一夜,繁茂睡在了伪苏北行政公署的后院厢房内,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这一路出门来下乡投奔新四军,不想竟是一头撞进了昔日故人的门下。箫道人料事如神。方世成呢?自然延续了那股子神秘的气息。自从那日悬衣失踪后,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孰料,他竟会远赴南京,从日伪手中拿了个专员的帽子戴上,衣锦而还。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居然是新四军地下情报组织的负责人。这东拉西扯的,怎样才能靠得上谱呢? 第十三章(9) 繁茂这样胡思乱想,朦朦胧胧地打了个盹,已是天色大亮。方世成过来探望,吃完早饭后,就让那开门的女佣换了装束,和繁茂扮作回村省亲的小夫妻俩,挎着篮子装些栗子、大枣,开后门而出,左拐右绕地到了镇外土路,认定许垛方向去了。 第76章 大约步行了一个多钟头后,俩人便到了依河傍水的许垛村子。村外路口,有几个便衣佯作忙碌,见他们过来了,迎上去看,一眼认出了那女子,笑道:“小黄,今天来干什么?” 女子笑道:“今天,给你们送来位好汉入伙了。” 那几个人见繁茂瘦瘦弱弱的样子,心中怀疑,哄笑而散。 繁茂跟在女子后面,继续前行进庄。但见家家户户村舍前,都三五成群地聚坐着人,有的擦枪,有的洗衣服,谈笑阵阵。见庄外来了人,都熟视无睹,不加注意。他们来到村中一座漏顶透亮的屋子前,女子去和一个肤色黝黑的农家汉子敬了个礼,说:“雷队长,我领位新同志来,又有新鲜血液加入咱们的队伍了。” 雷队长放下手中的旱烟袋,走过来和繁茂握手,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点头道:“好,据说你是位教书先生,正好咱们那些战士们扫扫盲,教几个字认识。” 女子掩口笑道:“雷队长,可别以貌取人。据我所知,这位周同志,可不一般。鬼子宪兵队长本田,厉害不?就被他单打独斗,一刀剁下了脑袋。还曾送到根据地示过众呢。” 雷队长吃了一惊,连忙重新紧握住繁茂的手,连声说:“啊!真是抱歉,以貌取人,错误,真是错误!” 繁茂微笑,正要说话。不防雷队长掉头朝远处放声喊道:“弟兄们,都过来瞧瞧,那位传说中杀死鬼子本田的好汉来了。加入咱们这支游击队了。” 远近众人听得这一声喊,忙不迭地簇拥过来看。见是一个白面书生,无不惊奇。 繁茂冲着大家拱拱手,说:“兄弟初来乍到,还望多多赐教。日后,杀鬼子除汉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五) 解决掉药铺之后,繁昌并没有因此而一劳永逸。虽然闪烁其词地给南部送了份报告,但并没有引来日本人的赞誉之词。南部以及特高课方面,至今仍对他这个所谓的战果保持缄默。这种异样的沉默,使繁昌感受到了异样的压力。 他明白,从形式上破获一个新四军联络站,而无片纸的收获,已经吊不起日本人的胃口了。南部要看他奉献出毋庸置疑的成果来。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底狠狠地诅咒了几句日本人,同时有一股无能为力的疲惫感涌上心头,不觉脚底发软,勉强走到文明旅社后面的一处暗房外坐下,问身边的手下,那个药贩子许某身体恢复得怎样? 手下回禀,这些天没提审、用刑,又有大鱼大肉侍候着,许某的身体状况大有好转。繁昌一笑,心里灵机一动,改变了原先大刑逼供的思路,想出了个更为绝妙的主意来,嘿嘿笑了几声,低声吩咐了几句。 次日天明,许某在牢房里吃完鱼汤面后,被去除掉手铐脚镣,硬被强行换上了绸衣缎褂,脚蹬双擦得铮亮的牛皮鞋,肩头斜挂了支没弹夹的盒子枪,押到前面门边的黄包车上。临出门之际,繁昌授意,用两颗核桃塞进他的嘴里,让他出不了声,左右手拴在车两边,用帷布遮住,膝盖部用厚布缠裹起来,无法站立。再配上一位妖艳动人的妓女半搂住他,款款然上了天禄街,四下里游走起来。 这一下,满城人皆知,那个传言里惨死在剥皮刑法下的草药贩子许某,非但没死,而且做了二黄,头顶鬼子帽,身着绫罗绸缎,公然搂着妓女坐黄包车出游。这还了得!看来,德顺元药铺的事情,定然是他出卖给日本人,才招来了这么场杀身大祸。 繁昌躲在幕后,快意地笑。这样的方法,比之于自己熟悉的那几种皮肉刑法,不可同日而语。这会儿,那位许某人怕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许某陡然在海陵大街上现身的消息,立即被城内新四军地下组织获悉。猝然之下,负责人当即决断,凡许某有过接触、并知晓的联络点,全部撤离或变更。同时,这个情报急速向城外传递。 第十三章(10) 当天下午,方世成便在他的牌桌上收到载有这个消息的纸条。他看了看,划了根火柴将它烧了扔进了痰盂,瞅瞅对面的马冠群一笑,说:“周先生在海陵唱了出好戏。押着新四军探子满街走。这下子,怕的是要鸡飞蛋打,一无所获了。” 马冠群一愣,说:“不是破获了地下组织吗?哪来的探子活口?” 方世成摸着张牌,说:“快了,他要回沙沟来了。城里无立足之地,只有到乡下来寻生活了。” 马冠群抓抓了头皮,望着他问:“这如何是好?我马某人屁股还没坐热呢,他就回来复位了。这,对方专员而言,也不是件好事吧?” 方世成自然明白他的话意,点点头说:“那边也无可奈何了。我总不能放他下乡来吧?方某可没这个权限。” 马冠群脸色青白了片刻,失望道:“那也只有如此了。大不了,我还去过那种风餐露宿的苦日子。” 方世成嗟叹道:“怕的是你那苦日子也过不长了。你在这儿和我方某人打得火热,他岂能不知,还能放得过你?” 马冠群悚然而惊,放下了手中的骨牌,站起来行了个大礼,说:“还请方专员救救小弟。但有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方世成屏退左右,引着马冠群走进内屋里去,带起门来,轻声说:“在下倒有一计,唤作釜底抽薪。你可敢不敢做?” “怎么讲?”马冠群问道。 方世成低声耳语几句。 马冠群骇然道:“端掉便衣队?那我岂不是……” 方世成微微叹道:“你和你的心腹亲信从此就不是便衣队了,而是我苏北公署的别动队,照样吃汪先生的俸禄,何乐而不为之?” 马冠群心头犹豫了一阵子,咬咬牙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马某,就此和他周繁昌一刀两断,恩断义绝,从此,愿在方专员麾下听从驱使。” (六) 繁茂来到游击队中,大受同伴的欢迎。雷队长听说过他的武艺,又见他知书识理,满腹文化,自然当作宝贝来供着。没两三天,就彼此打得火热。这游击队中,多是惯经战阵的老兵。杀日伪军是家常便饭。但是都听说过杀人魔头本田的厉害和凶悍,知道他的日本刀术一流,白刃战中鲜逢敌手。这次见到杀却此人的英雄来,哪里肯放,再三要他施展本事。 繁茂本不想显弄身手,按听雷队长推心置腹相告,要请他教授大伙儿武艺,日后白刃战中有制胜于敌的把握,为抗日作贡献。于是欣然同意了。 他从腰上解开那把绕指柔的百炼利器来,神出鬼没地使了趟剑法。但见剑光如匹,人捷如猿,东奔西突,杀机毕现,立时赢得一片掌声。雷队长看得兴起,操起一把宽逾手掌的打刀片来,拱手示意要请教一二。繁茂使得兴起,点头同意。但见雷队长刀头一点,作了个虚势,引蛇出洞。繁茂看出了他的意图,将计就计,轻疾地斜劈一招下去。雷队长刀身横展,当地挡住剑势,随即含胸拔背,腰身狸猫般一扭,合身挥刀一个人字形侧劈而下。 繁茂退后一步,堪堪让掉这一刀反击,手中剑却不停,精确地从此招未毕、新招未起的瞬间,将剑尖递送到了雷队长的喉下。雷队长一愣,收刀不住,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这耀眼的利剑,避无可避,不由竖起大拇指,叫了声好! 繁茂收剑,说:“你这是西北军惯用来对付鬼子的夺命一式。那些端着三八大盖的鬼子兵,可没少吃苦头。” 雷队长心服至极,说:“我这刀法自恃精熟,战场上屡见灵验。不曾想到了大行家的面前,就露了破绽。惭愧,惭愧。” 繁茂笑道:“也亏是我和你对招,换了别人,怕是躲不开最后那雷霆一击了。当初,军中高手们从多家刀法中精选出这一招,是大有考究的。喜峰口一役,斩首无数,令日本人闻风丧胆,岂是浪得虚名的?” 这边热闹之际,那边村口,有人急急赶来。将雷队长喊过去,如此这般地讲了一气后,又匆匆离开。雷队长一脸的喜色,通知集合队伍,准备有大的动作。繁茂收拾完毕,跟在队伍中,出了村子,分乘六只木船,在密密丛丛的水荡河汊中出航,向西驶去。 第十三章(11) 这一段水路行程,大约走了一整天,天黑以后,在一处芦苇丛内停下。水声滔滔中,雷队长就着新起的月光看看手表,低声开始布置。原来,这里是距周庄河口关卡不过1里地。他们此趟便是专程解决驻守于此的便衣队。现在,已经有内应进入便衣队驻地,撤减岗哨,正聚众会饮。晚10时整,内应会在大门前挂起一只灯笼后离去。届时,由游击队方面动手,尽量以冷兵器解决,避免枪声四起,引起不远处鬼子巡逻队的注意。 因此,雷队长决定,这次行动以繁茂为主,领几个身手敏捷的队员先行出手,解决掉门外岗哨后,进入院中,趁着里面众人酒酣未醒的机会,逐一下手,力争神不知鬼不觉地消灭这股敌人。 游击队登岸之后,没有上大路,依旧在岸边的芦苇丛内向前摸索前进,借着月光照明,接近了便衣队的驻地。这里,是临河码头上的一座宅院,水边石阶直通门前。想来,原来是某位作粮油生意的商人家的宅子。被便衣队强征去,以此封锁河关,方便登门勒索。门外,荷枪实弹站了两个哨兵,左手拿着鸡腿,右手提着酒壶,乐哉哉地哼小曲儿,边吃边喝。哪有心思监视外面的动静? 大门内里,隐约见灯火通明,众人聚饮斗酒声喧嚣入耳,煞是热闹。 第77章 伏在数丈外草丛、芦荡中的游击队员们屏息以待,静候出击。 且说这座宅院内,马冠群和几个心腹手下正促哄着周围的人发劲喝酒,自己心怀忐忑地坐在人丛中,手法快捷地将杯中酒洒在地上。大约9点半时,他目光瞟瞟腕上的表,起身伸了个懒腰,说:“这个不能喝了。我还要去顾庄炮楼呢。那儿还有几十个弟兄们,得陪陪他们。看这情形,这一夜是没觉睡了。” 他领着心腹走出院子来,回头让醉醺醺送行的人回去,继续喝几盅,好好睡觉。门外岗哨见他来了,直了直腰,表示恭敬。他停步环顾四周,摇摇头说:“这可不行,光线太暗,人站着没精神。点起灯笼来,也好看得见吃喝。别弄进鼻孔里去。” 众人一阵嬉笑,果然去门后取出只灯笼来,插上预备好的蜡烛,点上了火,红通通悬于门楣下。门外径丈之地果然亮堂了许多。马冠群颇为自得地仰首望望,点头笑了笑,领着手下上了马忙从大路向10里之外的顾庄赶去。 耳听得马蹄声渐渐湮没在夜色之外,雷队长再度看表,估算着时间。整10点时,举手用力一挥,在繁茂耳边低声道:“老周,就看你的了。” 繁茂点头,率先出了芦荡,在黑暗的掩护下轻巧如燕,悄无声息地掠草而过,眨眼间到了河堤边的一棵柳树下,这里,距离岗哨的位置不过3米。那两人依旧喝酒,啃鸡,目光被炫眼的灯笼所摄抑,竟是根本不朝外瞧半眼。大约是这些时安然无恙的日子过惯了,丧失了起码的警觉。繁茂收敛住自己的呼吸,计算着从这里一跃而起到达那里的速度,估算自己出剑毙杀这两人可能所耗费的时间,然后静待时机。 雷队长等人伏在暗处,见他浑然与大树一体,难辨虚实,明白他正寻找最恰当的机会。 果然,3分钟后,只见此人脚底一扭,如脱弦之箭般射出,直扑稍远之敌。剑光闪了两闪,迅疾消失。只剩下这两个站立的哨兵摇摇晃晃地睁圆了眼睛,似乎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可是,喉间霎时的冰凉感觉过后,炙热的鲜血从喉管处开始喷涌而出。他们手中的酒壶已经被人攫了去,颈后衣襟被人提住,缓缓随着身体的瘫软而放松,扶着他们完全地卧倒在地,双腿抽搐。 雷队长心中惊叹,举手指挥分散在隐避处的众人分几路按照预订计划行动。上围墙的上围墙,守门的守门,各司其职。繁茂领着几个战士从大门鱼贯而入,趁着黑,专择幽暗处走。 这时,宅子前院,轰饮依旧。只不过醉者多,喝着喝着就趴下来睡着了。只有四五个酒量好的,犹自喋喋不休,互相较量着。三面围墙的顶端,都已经有人攀爬上去,黑黝黝犹如一块块坚固的岩石,静止不动,就等着屋子里面动手。 第十三章(12) 繁茂隐身在窗外,看清里面的动静。这满屋子的酒客和睡客,簇簇拥拥挤满成了一堆,要想越过桌椅和人体的障碍扑过去,杀掉屋子中央的几个人,再想如方才这般顺利,几乎是不可能的,得想个方法诱出他们,或者接近他们,方能实施。 他正思忖间,那边的雷队长经验丰富,猜出了他的想法,笑了笑,以肘部顶顶他,粗着嗓子开口问道:“屋里酒够不够?我这里还有一坛。” 屋内的人喝的晕头转向,应声道:“还有酒吗?那,快,快给送进来。我们还要,不分个高低,绝不罢休!” 雷队长作个手势。繁茂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俯身抱起个空坛子来,在雷队长的一声吆喝中撩开窗帘,大步进了屋子,微低头作吃力状走过去,将坛子往桌面上重重一顿。这几个人的注意力都被酒吸引住了,哪里有人看他。他便趁势凑过去隐于肘后衣袖里的利刃出手,旋劲一字横划。这几个围聚在空酒坛边的家伙后颈齐断,啪地向前耷拉下去,匍伏在桌上,连带得酒盏、菜碟哗啦啦摔了一地。 屋外等待的众人见他得手,一窝蜂冲入室内来,大刀挥舞,匕首劲戳,三下五除二,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批便衣队杀了个干尽。 随后,游击队在各个房间里搜索一番,将收获的细软全数带走。这儿是块生财的宝地,着实被便衣队弄了一大笔钱。瞬息之间易手主人,也算是民脂民膏回到应去之处,为抗日再增力量罢了。 半夜时,游击队全部撤离,上了船后沿来路返回许垛。下半夜时,忽听得河道两侧远处的田野中枪声连天,时不时有火光冲天,像是一系列战斗正此起彼伏。雷队长端坐船头,从战利品中拣出包飞马烟来,笑道:“这些兔崽子也抽咱们的烟,倒是件趣事。” 一船人散了烟后,各个提神,繁茂耳闻目睹,问道:“看样子,今夜不止咱们一路动手啊。难道……” 雷队长大笑,说:“你猜对了,今夜是咱们六七支游击队同时动手,在敌占区各处据点上演一出四面开花的好戏。明天,就该日本鬼子哭鼻子了。他们精心经营的所谓治安区情报网,一夜之间就化为乌有了。岂不伤心透顶?” 繁茂舒心地开怀大笑,众人尽皆附和。这种轻快淋漓的笑声,是多年来压抑于海陵城中所不能听到的。在这茫茫原野、无边草荡中荡穿流云,回旋四散。 (七) 次日上午,不到7点钟,繁昌便被手下人紧急叫起。乡下秘密电台来电,昨夜,他亲手辛辛苦苦创立的便衣队,被游击队歼灭,秘密情报网也大部被破坏。只有少数人得以幸免。现在,日军巡逻队四处救火,但没有任何的效果,无力回天了。 繁昌浑身颤抖了一下。他望着那封刚刚译出的电文,从上面嗅出了一股死亡的气息。连忙双手揉成一团,丢在痰盂缸里,强作笑意,说:“怕什么?我的基干力量还在,折损些羽翼,算得了什么?” 正在这时,南部司令部来人,请他去万字会参加紧急会议。繁茂赶紧换衣出门。 昨夜,突如其来的遍地开花式游击队的进攻和骚扰,使得原来平静如水的占领区治安状况急转直下。南部凌晨时分就被惊醒。穷于应付各处发来的电报和直接打来的电话。好容易熬到了天亮之后,立即下令召开应急军事会议,检讨当前的局势。 趁着会议未开的空隙,他特地摇了个电话去沙沟,向方世成查询那里的情况。方世成连声称局势微妙。周繁昌在占领区积蓄下来的便衣队和情报网,几乎一夜之间遭到了灭顶之灾。刚刚得到消息,驻守在周庄河口的便衣队主力,全部被游击队消灭,无人生还。其余地区的便衣队也遭到了各种形式的进攻和偷袭,除了沙沟镇少数人幸存外,已基本不复存在。 南部叹口气,放下电话,笑了一笑,对身边的三木说:“周繁昌破获新四军的地下组织。激怒了对手,人家在这段时间内,竟将他的部属、地盘全数解决了。我看,此人已成了孤家寡人,没什么可利用余地了。” 第十三章(13) “您的意思是……”三木做了个劈砍的手势。 南部点点头,说:“先等等再说。我看他还有没有翻身的可能。这盘棋下到了生死劫的地步,对他而言,是个严峻的考验。我还想再看看,他有没有机会东山再起。” 会议8点整准时召开。阳光明媚,碧空如洗,正是居民们心情最为舒畅的时刻。但是万字会楼下会议室内,围坐的众人都沉浸在一片灰暗沮丧的氛围里。周繁昌脸色如常,甚至还有笑容,只是捧茶杯的手有些颤抖,洒落了几滴水而已。 南部襄吉看在眼里,嘴角掠过丝冷笑,站起身来,手执竹棒指指地图上标明的地带,说:“这几处,都是夜间发生战事的地方。游击队避开了我方重兵屯集的据点,专择皇协军和小股部队驻防的地带下手。据最新战报,六处据点遭袭,四处被彻底攻克。皇军损失两个小队,皇协军损失两个营,便衣队全部被消灭。” 繁昌站起身来,说:“将军阁下,我的部下只是部分损失而已。在沙沟,还有有生力量存在,足以重新配备,应付这个局面。” 南部冷冷道:“你方留守沙沟的20余人,已经方世成专员要求,转隶于他的稽查别动队。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以沙沟为中心地带的新占领区,所有情报治安工作,统归清乡督导公署指挥。方世成向我保证,他将在一周之内平息游击队的骚扰,恢复占领区内的良好治安状况。” 繁昌霎时面红耳赤,无话可说,颓然坐了下去。三木贴坐在他的身边,低声安慰道:“周先生,不要气馁,乡下的事情责任不在你,事发之时,你正在城里忙于其他事务。这样一来也好,你可以专心对付眼前的问题了。乡下的事情,就由方专员去做吧。他的驻地在沙沟,又有武装力量,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繁昌苦笑,聆听着南部在地图前指手画脚地发表意见,一言不发。直至会议结束后,独自避开人群,走出了万字会大门。门外等候的手下见他脸色严峻,知道是吃了日本人的瘪子,不敢多言,跟在后面回了文明旅社。 进了旅社门之后,繁昌令左右离开,自己关起门来,躺倒在沙发中,千愁万绪刹那间涌上脑海,不由一阵子辛酸,泪水溢满眼眶,但仍然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掏出块手帕来左揩右擦。他就这样将自己反锁在卧房里,不吃不喝,整整两天不开门见人。但第三天,派往沙沟的联络员匆匆归来,下马后直趋门外,敲了两下门。繁昌站起来摇摇晃晃去抽开门闩。 第78章 来人几天未见他,陡一看去,差点吓倒。此刻的繁昌脸色煞白,面颊凹瘦,两鬓竟似有丛丛白发出现,配合着一夜之间添生的皱纹,令人睹之顿生怜悯之心。 繁昌笑了笑,说:“别紧张,我没有什么。讲你的沙沟见闻吧。” 这人坐下来,喝口开水,便汇报此次潜回沙沟镇的发现。这回,繁昌令他悄悄去,悄悄回,不要和任何人接触,只看只听,不要开口。他牢记三条,进了镇子后,[奇qisuu.书]先在街上转悠,探听市井风声。这儿的老百姓对于周庄那边发生的事情,知之甚详,对于便衣队的覆灭都报以兴高采烈之情。他又在马冠群那些人下榻的驻地,意外发现他们已经全部换上了稽查别动队的黑衣制服,正忙着搬迁到周庄河口去,接替原先便衣队所遗留下的肥缺。马冠群已经从便衣队长摇身成为清乡公署的稽查副大队长,兼周庄河口税收专员,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儿。 离开沙沟后,他按照嘱咐往先前安置下的秘密情报点侦看。结果,十室九空。都是在一夜之间被来历不明的枪客取了性命。只有一人未蒙此难。细细问他,他也不知道缘由,反正只知道近期所在地区没有新四军活动的痕迹,所以没有去接头地点提供情报。这件事儿,他们都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便一路回城,详细向上司汇报。 繁昌听完他的叙述,颔首表示满意,当即从枕下取出一小根金条来赏给他,嘱咐去好生休息,养足了精神才好办事。 第十三章(14) 繁昌合上门继续自己冥思。他从刚才了解的情况中,大致勾画出整个便衣队覆亡草图。马冠群,以及周庄河口,这一人一地点,标志着方世成心怀叵测的伎俩浮出水面。将便衣队大部迁往周庄河一带布防,是一招高妙的棋。名义上是给予这些人以优厚的待遇,令他们感恩戴德,决无疑虑。实际上,就是画地为牢,圈住了他们的手脚,限死了他们的活动范围。那个马冠群,在沙沟镇上狂赌滥赢,日日进账,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事情。正落在方世成的彀中。 至于自己苦心布下的情报网,肯定是在联络时出了差错,被方世成的手下跟踪、察知了形迹。所以,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同时被破坏。到了末了,这个方世成还使出一招釜底抽薪之计,直接将马冠群等人收编过去,堂而皇之地接管了自己手中所有在占领区内情报活动的权力。他周繁昌,白白为他人做嫁衣,丧失了几乎所有的筹码。 想到这里,繁昌起身走到书桌前,提笔在张纸上写了五个字:最毒老杂毛。 然后,他转而换笔蘸了点朱砂色,在杂毛二字上重重地打了个x,咬咬牙恨上心头。 一个星期后,是一段秋雨寒风交杂的日子。里下河盆地,蓄积了大量的雨水。各条河水上涨,漫溢,近岸的农田被淹入其内,轻舟几乎可以从田头划越。这要命的阴雨天,带给人精神上的压抑,和秋高气爽这四个字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周庄河口岸边的那幢宅院,水势已经涨到了码头台阶最高处。出了宅门,就必须涉水而行了。所以宅内所有的人都不愿意出门截船收税。好在这鬼天气,商货船只也不便载货出行,河中空荡无船,只是一片白花花的水色。 马冠群到了这里,本想趁机多捞笔钱,为自己作打算。那天,在清乡公署内,方世成向他摊牌。威逼利诱下,无奈选择了弃周投方这条路。但是,随后发生的这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变故,令他魂不附体,惊诧至极。他万万没料到,方世成这外表儒雅之人,下起手来比之与周繁昌狠辣犹有过之,且手笔之大,令人胆寒。 他心里明白,那周庄河口的便衣队,绝不是什么游击队所谓,而是清乡公署的稽查队下的手。一夜之间,尽数剿灭,一个活口不留,何等厉害! 想到这里,马冠群额头上大汗淋漓。这凄风苦雨的深秋,更添了他情绪的黯淡。这时候,他开始意识到在此人的手下厮混,并不是件前景美妙的事情。他得考虑自己的后路了。捞足了票子,也许可以带着几个贴心的手下远走高飞,去寻一个偏僻的地区隐姓埋名,藏匿踪迹,等形势稳定后战争有了决定性的结局后,再图东山再起。 他这边正暗自盘算着未来。门外有人进来禀报,说是马庄的皇协军李连长带了两坛好酒来拜望。 马冠群收敛心神,稍稍奇怪。马庄据点距此三里来地,驻着皇协军一个连。他到任这些天,并无来往,怎么选着这鬼天气来? 他整整衣襟,迎到了门口。只见几名皇协军穿着雨披打着伞,一副落汤鸡的模样,不觉好笑。那为首的连长拱拱手,说:“这种天气,冒昧拜访,马大队长不要见怪。我们是奉命去新集据点送些鸡鸭,供日本山田小队长下酒的。山田太君见我们辛苦,本着互通有无的想法,送了些酒给我们带回去。途径宝地,索性借花献佛,拜拜真神了。” 马冠群听他这样客气,也知道新集据点的日军头目山田是个酒鬼,经常役使周边据点的皇协军替他搜罗酒菜。只是想不到这样的天气,也不放过他们。他转颜笑道:“山田小队长应该知会一声,我满可以陪李连长去新集,三个人喝总比他一个人强啊。” 李连长咯咯直笑,脱卸雨衣,拿出个油纸包裹的袋子,拆开来看,是只熏得油光铮亮的鸡,不由得馋肠大动,个个莞尔。 随即,酒宴开席。宅中又拿出些库存的菜来,配以这只熏鸡,满碗的酒水倾倒得水珠四溅。这寒湿逼人的天气,有酒喝毕竟是件令人欣慰的事情。马冠群且把满腹心思放下,举起青瓷大碗,陪着李连长先行干了两碗,忧愁渐去,豪兴又起。 第十三章(15) 李连长看得出是个量大之人,喝起这土酿的烈酒来,浑若喝水,令人生畏。马冠群心底戒备之心渐去,嘱咐几个手下取些菜到外面去,边喝边守,不防外人进来,以防生变。李连长见他如此安排,也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劝饮。酒之三巡后,两个人喝酒的劲头稍减,又像女人样絮絮叨叨聊起来,天南海北无所不包。 这李连长听口音是西北人,随军转战数省,才落脚在这一带,自是牢骚满肠。喝着喝着就放声大哭。马冠群劝慰几句,又想起自己的经历来,亦是忍不住陪着落泪。至此,酒宴变成伤心之地,气氛更添哀婉而已。 待到酒干菜尽后,已是薄暮降临。外面雨势变为牛毛细雨减弱了声息。李连长侧耳听听雨声,叹了口气,说:“马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下午这顿酒,喝得痛快。李某告辞了。”说罢,起身便去取雨衣。 马冠群欲要客套再加挽留。但此人去意已决,摆摆手示意不要客气,率着部下四个人出了堂屋正厅。他站在门外,扭头来似乎有话要说。马冠群冒着天井中的滴水快步走到门口。李连长拱手作别,马冠群作揖还礼。 李连长哈哈大笑,大步走入雨中,到了两丈开外,复又扬手作别。马冠群含笑致意。不料,李连长忽然掌心现出一支精致小巧的掌中雷手枪,也不瞄准,挥手之际就是一枪,正中马冠群的眉心。马冠群不及反应,只觉眼前陡地血花崩现,木立在门楣之下,僵直不仆。 他身边的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目送着李连长一行人在雨幕中渐行渐远。 (八) 雨依旧在下,时而如倾盆之势,时而在风中摇曳。天色阴沉,但还未到黄昏时。 方世成坐在他的公署办公室内,翻阅着手中一份从南京发来的电文。电文的内容言简意赅: 保证清乡区域的安全,中央不日巡视苏北。 落款是一个李字。这是李士群发来的密电,通知他汪精卫所率的清乡观摩团已经结束了苏南行程,即将开始江北之旅。他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这行字,似乎想从中寻出什么更加隐秘的内容来。 这时,译电员又快步送入一封刚刚收到的密电。这个电码没有翻译,而是准备由他亲自动手的。他接过这份电码来,拿起枝钢笔,望着一连串的数字,写下了8个字:敌酋入境,绝地刺杀。 他的脸上漾起了一缕意料之中的笑意,划了根火柴,先烧去了电文,又点燃根香烟,这才掐灭火头,丢进了烟灰缸里,与此同时,一个身穿稽查队制服,头戴礼帽的青年男子从街头牵马缓缓过来,将缰绳系在木桩上,手夹着份卷宗字样的东西进了门。门边站岗的卫兵,见他的制服和派头,认为是本部人员,未加阻问。这人缓步入了大厅,左右观察,发现了方世成所在的办公室,上去轻轻敲门。 方世成说了声进来。这人躬身而入,说:“方专员,刚刚收到的函件,请阅。” 方世成点点头,注意地看了一眼那放到桌面上的文件,上面印着4个大字:清乡纪要。他顿觉异样,下意识侧过身来,向旁一扑。 这瞬息间,来人手中枪口打出了两粒子弹,全部打入了方世成的身体。然后,他片刻不停,转身就走。出了办公室,直向外面走去。这两声枪响惊动了公署内的其他人,涌将出来,见大厅中空荡无人,方世成的办公室房门大开,方世成本人趴在桌边。其他人知道情形不对,一面大喊捉刺客,一面去救护伤者,一面拔枪朝门外追去。 且说那刺客,面容镇定地出了大门,迅速解开马缰,在两名卫兵愕然的目光下从容上马,直向镇子西头策马奔去。大门内,追兵赶了出来,匆忙问有无可疑人进出。 第79章 一个卫兵省了神,手指不远处的骑马逃逸者的背影。另一卫兵立刻拔枪瞄准了目标。 这时,有人提醒道:“留活口!” 卫兵领会,枪口稍偏,但听一声枪响,马上那人大叫一声落地,硬生生掼倒在青石板上,半晌不得起身。后面的追兵一拥而上,将他拖将起来一看,只是肩上中了一枪,并无性命之忧,于是急忙用麻绳捆起,押回了公署里。 第十三章(16) 方世成已经恢复了平静,坐在大厅的一张躺椅上,由医生包扎左肩和侧背上的枪伤。这也算他经验老到,侧身对敌。子弹只能打在狭窄的弹着范围内。一粒子弹穿肩而过,另一粒是擦伤皮肤,轻伤罢了。 那刺客也被摁在大厅里,趁势给他割肉取弹。行刺者和被刺者同处一室接受治疗,倒是件稀罕事儿。公署里,众人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忍不住扇了此人几个耳光。 方世成摇摇头,说:“抓住他是件好事。你们马上向海陵南部司令部通报,就说我遭遇刺杀,身负重伤。刺客已被擒获,请三木中佐亲自审理这个案子。” 那人听说要将自己押送宪兵队,不由得高声叫道:“送我去给日本人请功,算得了什么好汉。懦夫,懦夫而已!” 方世成轻声笑道:“只要你招出谁派你来的,我自然会保你这条性命。何必害怕?” 那人厉声道:“老子来刺杀你这个奸贼,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杀了我吧!” 方世成沉吟片刻,摆了摆手,着人押走了他,自己手抚伤口,喃喃自语道:“你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了。众叛亲离,居然还有人肯替你卖命,那倒是出乎我的意外了。” 次日清早,沙沟及周庄所发生的变故迅速传到了万字会。南部襄吉睡眠方醒,不及洗漱,便从三木口中得知详情。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周繁昌,自求速死。我们想不动他都不可能了。你去知会一下梅机关的晴气大佐,看看能不能先行动手,将此人解决掉。本来是想倚仗他解决我们的心腹之患的,万不料,今天他竟成了我们的心头之患。真是颠倒过来了。” 他们俩在楼上谈话。楼下院外,周繁昌已经到达。卫兵来通报,南部与三木相视一笑,说:“此人倒也灵巧,来得这么及时。” 繁昌在底楼会客室见到了南部和三木。腰杆一挺,说:“周某人特地前来将军处报到。据悉,沙沟和周庄发生了重大情况。我的旧部马冠群被杀,方世成专员被刺。由于他们两位近日来在占领区情报工作上与我发生过矛盾。所以,不劳三木中佐亲来逮捕,我自行投到。好在刺客被擒,真相定能大白。因此,我恳求特高课将我收监,等水落石出后再行发落。” 周繁昌这一出以退为进的策略,令南部他们始料未及。原以为他是来自己洗刷辩白的,不料竟是出此硬气的招数,反而不好办了。 南部佯作笑脸,请他坐下,说:“周先生何必如此?我们可没有丝毫的怀疑你。城中的情报工作,还要仰仗你再接再厉。哪能让你稀里糊涂地进特高课去。再说,三木中佐经费有限,可供不起你这位富家公子锦衣玉食的生活呀。” 繁昌无奈地摊手,说:“这是周某惟一可以证明自己清白的办法。将军阁下却不肯成人之美,真的是令我失望。” 南部拍拍他的脊背,说:“你不会令我失望的。我大概也不令你失望。只要用心去做,一切都可以扭转改变的。” 送走周繁昌后,三木请示南部,说方世成有意将刺客押来海陵,交由宪兵队审讯,可否协助他派人押送,以防途中生变。南部摇头,说:“你亲自去,这个刺客由你全权负责审讯。我静候你的佳音。” 三木衔命出城,带了一个小队的宪兵,分乘两辆客车赶赴沙沟镇。 到达之时,已经是中午。方世成预先得讯,安排了一桌酒席恭候。三木下了车,四处打量镇上的景物,发觉这里比之于海陵狭小了许多,根本不是县城的规模。汪政府勉强在这里设县,大约也是无奈之举。 方世成请三木进公署内坐下,先行入席以为洗尘。三木心里惦记着南部的嘱托,不敢多饮,吃了些菜后,和新任的沙沟县长等人攀谈一气后,稍事休息,便决定提审刺客。 刺客受伤不重,在牢房里为没有被押送海陵而窃喜,巴望着有人趁这个机会来营救自己。这会儿,刚刚吃了中饭,躺在草垫子上歇息。忽然见有人来押,以为是要送自己去海陵,不由得暗暗失望。等到拐了几个弯子,拖到了刑讯室,这才松了口气。可是,一进门抬眼便见三木中佐坐在桌后,这才恍然大悟。日本人赶到海陵来审理此案了。 第十三章(17) 他的惊骇之意只在心头一掠而过,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不言不语往那里一站。 三木见这个人30来岁,相貌平常,傻傻地立在眼前,问道:“你的姓名?” 那人不语。 三木微笑:“你的住址呢?” 那人更是不理,径自抬眼望着房梁。 三木嗤嗤地笑出声来,又问:“刺杀方专员,是谁指使你的?” 那人竟似没听见一般,斜眼从天窗中望着天空。 三木也不发怒,对身边的日本军曹说:“按规矩办。” 两个日本兵立即上来协助,三人一齐动手,将刺客拖到隔壁,按在一张木架床上,四肢以麻绳捆紧。接着,那军曹拔出刀来,挑开他的衣襟,露出结实的肌肉来,旋而刀尖一按切入皮肤,慢悠悠地一拉。刀尖分处,现出白花花的和肉来。鲜血随即流下。那人负痛,喉咙里响了一声。军曹见他对疼痛有了反应,刀尖一提,重新开始。在那刀痕侧旁横划了一刀,形成个十字形状。 那人额头汗珠直滴下来。 军曹举手示意,身旁的士兵卸下几颗子弹,去掉弹头,倾倒下一包火药。然后,军曹将火药先行在伤口上撒了一道,点起根烟来,以烟头在火药上轻轻一触。一条火蛇顿起,嗤地一声重新将伤口烧合。 那人啊地发出声惨叫,双足蹬得笔直。 军曹却不停止,如法炮制,如此这般,总共在那人身上留下了三处这样的焦灼的伤痕。刺客昏死过去。这种纯属肤面的痛楚竟是如此剧烈,比之于鞭打棍夹有过之而无不及。三木笑吟吟地走到隔壁旁听的方世成那儿,炫耀说这套刑法,是他前年在德国研修时,向盖世太保学来的。它经过医学专家在人体上反复试验而综合形成的。优点在于,受刑者受刑的痛苦大,对身体实质的伤害小。特别适用于对付那些态度顽固的分子。任是你钢筋铁骨,也要磨得你骨锈铁穿,意志崩溃。 方世成去那人面前瞧瞧,他脸色发红,正躺在一滩冷水里眨眼。他低下头去,说:“招了罢,供出幕后主使来,就没你的事情。或许,我还可以替你谋个差事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岂不比做这亡命之徒好?” 那人白眼看他,冷笑说:“受人托付,误事已是死罪。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方世成耸耸肩,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那厢里,三木如何肯放手,继续用刑。又在他胸前、双腿割了六七个十字码儿。那人忍无可忍,到了黄昏时分,凄声哭号,但就是不肯吐露供词。三木大怒,将他翻转来在背部施刑。方世成走来,劝阻道:“这家伙抵死不说,倒也不怕。今天刚刚开始,只是个前序。明天,再给他颜色瞧瞧罢。” 三木愤忿不已,硬是被方世成拉去喝酒。这会儿,全无中午初到时的志在必得的雄心。方世成取来一坛十年陈的桂花酒,红烧了两尾鲜鱼,清炖了一只8斤重的甲鱼,再配上六七个炒菜,红红火火地劝起酒来。三木见这地方虽然偏狭,但物产倒很丰富,十分喜欢,拉着方世成左喝右灌。 方世成心中暗笑,知道这些个日本人的通病,馋酒而量浅,硬充大尾巴狼罢了。所以陪着他尽着性子喝。三木酒不过三巡,趴在桌边放声高歌,看得端酒上菜的下人们捂嘴偷笑。方世成又斟满一杯,送到他嘴边,劝道:“三木中佐,再饮一杯,西出阳关无故人啦。” 三木头脑已不清爽,见酒在杯,一饮而尽。这一口酒下喉,肚子里一阵热浪散却,四肢头颅顿时陷入了迷茫中,轰然坐倒在椅子上,鼾声大作。 方世成笑呵呵,唤来两个日本兵,将他搀扶起来,半架半扶往卧房去了。 夜色渐而浓重,月色淡淡,时不时被流云阻却。院落中一片死寂。清风四起,刮得地面墙角的枯叶沙沙作声。凌晨两时许,方世成独自一人出现在后院的监房外面。看守们都已四散睡去,铁门里面却听不到犯人惯常发出的鼾声。那刺客大约是辗转难眠,正满腹惆怅地担忧自己明天的处境。这时,只听得门响,一个人开锁进来,走近了捆缚他的铁床。他借着微弱的光线,依稀看去,来人不是别人,居然是自己一心刺杀的对象——方世成专员。 第十三章(18) 方世成低头望望他的面孔,低声道:“你难道还冥顽不化,袒护背后的指使者?他是个怎样无耻的东西,值得这样替他卖命吗?” 这人合紧了双眼,低沉地发出了叹息声。方世成见他意态似有松动,趁势说:“我看你也是条硬汉子,不忍看你死在这里。日本人的刑法手段,量你熬不过去。何必等到那时候再招供呢?” 这人闭紧的眼角沁出几滴眼泪来,悄声道:“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不能说。 第80章 我先前就言明,但求一死。你若杀我,我做鬼都感谢你!” 方世成明白过来,问道:“莫非,你有不得已的苦衷?” 那人点头。方世成猜出端倪来,说:“有家人在他手中作人质?” 这人睁开双眼,死死盯着他,说:“但求一死,我但求一死而已!” 方世成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原委后,默然良久,从口袋里掏出枚药片来,塞进他的手心,说:“明天倘若熬刑不过,就吃了它。那时候,周繁昌便逃脱不了嫌疑。我向你保证,会用适当的办法替你报仇的。” 此人眼中泪水夺眶涌出,喉头哽咽,说了声多谢,便掉转头去,不再看他。 方世成离开牢房,穿过院落回到了前面自己的住处,静静地睡去。直到日上三竿时,才从睡梦中醒来。三木中佐昨晚酒醉,今天起来仍有宿醉,摇摇晃晃地重新开始了,继续昨天的审讯。 那刺客被押送来,面色憔悴,显然是痛入心脾,夜不能寐。 三木狞笑着凑近去,问道:“昨天的刑法滋味如何?这样的游戏即将开始,不知道你有何感想”? 这人无奈地笑笑,说:“这些天,我没洗澡,浑身奇痒难熬。今天正好给我杀杀痒,省却了去浴室的浴资,岂不是件快事?” 三木愕然,随即笑道:“原来你真是条铁汉。好,就遵从你的意思,捆起来再过一堂,替你搓背去皮。” 那人被固定捆绑好,面朝床板不动。三木提着刀过去,在他光滑的后背上先以刀面磨砺半天,然后陡地变转方向,刀尖入肤长长地划开。这人喊了一声,合齿一咬,似乎咽下了什么东西。三木没有觉察,横刀再划。这人痉挛不已。火药覆于伤口,再点燃时,这人高高地昂起头来,在床框上无力地撞击两下后,便再没了动静。 三木以为他是昏死过去了,依旧用冷水去泼,却不见丝毫的反应。坐在屋子那头的方世成心知肚明。此人被押来前,先行将药片藏于舌底。三木一用刑,他就借机嚼碎了药片,咽下肚子去。这毒药药性奇快,入了腹内后不消1分钟就夺去了他的性命。三木仍然还没明白过来,徒劳地指挥手下拎来冷水想将此人从昏迷中浇醒。 可惜,这个人再也不会醒来了,他带着自己的秘密离开了这个深秋悲怆的人世。至于他是谁?从哪里来?更是一个无人能解的谜团。这个谜团的谜底,只藏在一个人的心里。他就是周家大少爷周繁昌。 (九) 这些日子,每逢天亮之后,繁昌就躺在空寂萧凉的院落中,看着围墙所割划开的范围里不时飞掠过的雁群。乡下传来的消息喜忧参半。那个背叛自己的马冠群,已经在周庄河口一命呜呼。沙沟镇上的方世成,却仅仅轻伤逃过刺客的追杀。三木中佐奉南部之命赶往沙沟,重刑逼供。据说凶手已经惨死在重刑之下。 但是,这个消息他是不轻易相信的。他自己亲手布过的许某死亡的假局,迷惑住对手,结果才有德顺元药铺之捷。方世成难道不会以其人知道还治自己吗?所以,他宁愿相信这件事没有发生,时刻不敢松懈警惕。他知道,这一刻该是南部和三木对自己兴师问罪之时了。也许两手空空返回的三木中佐,定将绘声绘色地对南部大灌自己的坏水,将重刑致死关键犯人的责任全数推到自己身上。也许,三木已经取得了重大的进展,撬开那名刺客的嘴巴,得悉了自己的计划。那么,下一步的杀身之祸将会是在劫难逃了。他此刻的心态,更像是一个赌徒,端坐在两种可能中间,听天由命。 第十三章(19) 然而,有一个消息将会彻底打垮他的整个侥幸的心理。三木中佐率部从沙沟返程的途中,在距离海陵3公里的公路边,遭到了伏击。三木以及麾下全部宪兵被游击队消灭。三木本人身中十余弹,死状极惨。南部少将得知此事后,亲自率一部出城赶去援救。可惜,只来得及替他们收尸而已。 当救援部队赶到现场时,战斗早已结束。两辆客车均都千疮百孔,前面那辆右轮被地雷炸飞,径直冲出,连带后面的车子急转方向,平行瘫趴在公路边上。游击队伏击的阵地恰好就在路边十余米的一个土墩上,居高临下正对着地雷埋设处。看来这样的安排是经过了反复的计算后才实施的。 三木中佐右手提着指挥刀,伏倒在车轮后的隐避处,头部中弹,身边还有具机枪手的尸体,显然是正奋力组织抵抗时,被击中身亡的。其余士兵,有的横尸车顶,有的倒在路心,有的逃到了路对面,也未逃脱死亡的追击。在这里发生的,已经不能算是一场战斗,更像是一场杀戮。 三木及其手下在敌方筹划已久的伏击下,几乎失去了还手的能力,不明不白地登赴黄泉路。 南部精擅战术,四下里一看,明白了究竟。对方竟敢在这临近城市的地带设伏,是早已摸清了三木其人的性格和心理,在他遥遥望见海陵城头收起了戒备之心,高枕无忧之时,这才动手,正是最佳时机。 是谁,能揣摩出三木的心思呢,敢于虎口掳须呢?只有一个人,周繁昌。三木审讯刺客,或许发现了与他有牵涉,正要回海陵来汇报,不料竟在距城咫尺之遥之地,被灭了口。 想到这里,南部开始愤怒了,一挥手,下令返程,直扑文明旅社。 但是,文明旅社中这会儿早已是人去楼空。眼看着南部杀气腾腾引兵来到,守门的几个小特务们吓得屁滚尿流,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老远就“太君、太君”地喊个不停。南部坐在车上,命令宪兵进去搜查。结果,里里外外都不见周繁昌的踪影。问那些守门的,一脸茫然说两个小时前,见他匆匆出了门,说是去镇江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顺便迎接汪先生一行来海陵。 南部怒气稍稍平息,考虑了片刻,决定先行回万字会,研究下一步的应对策略。这短短的时间内,两名得力的助手接连殒命于海陵城内外,对他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而且,他们的死都或明或暗地指向了那个阴鸷、奸猾的周繁昌。这更令他郁怒难平。他发誓,要查出事情的真相原委来,以慰两位部下的地下怨魂。 方世成从沙沟打来的电话,适时地将南部从几近崩溃的精神状态挽救回来。他在电话里告知南部,经紧急请西医对刺客遗体进行了验尸。接过证实,死者不是因为受刑过度而亡,乃是服用了致命的毒药毙命。从这毒药毒性发作的时间来看,死者是在行刑前的短时间内服毒的。这粒毒药,是从什么渠道到达他的手中的呢? 南部重新燃起了兴趣来,问:“会不会是周某人做的手脚?” 那边,方世成咯咯地笑,说:“未必罢,没有确凿的证据,就硬将事情派在他的身上,那也不行。” 南部说:“这位周先生已经闻风而遁了。现在,正在逃往镇江的路上。清乡视察团已经到了那里,你这边乡下,可是要有所准备了。” 方世成笑道:“我这边没问题。已经将稽查别动队全部派出,配合皇协军在各地区进行戒备。一旦有事,我沙沟所属的500里范围内,半小时即可援军四集,管保叫那游击队插翅难逃。” 周家老大、老三这段时间内,变故频仍。老二在益丰粮行内,可也没闲着。他没有回宅子去,在王小姐的陪伴下,继续着表面悠闲的生活。实质上,却正暗中紧密地为城外秘密联络员传递来的消息忙碌着。现在,汪精卫一行,正按照李明善所预告的线路一步步向海陵接近。南京-苏州、苏州-镇江、镇江-江都,江都的下一站就是海陵。所以他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可以用来浪费了。 第十三章(20) 长居家乡近一年,繁盛已然将这座城市的底里、街况、道路摸得滚瓜烂熟。并凭借胸中所知,制定出了四套刺杀方案,来对付这位弃国投敌的前党国要人汪先生。 第一套方案最为大胆。繁盛以清乡督导公署成员的身份,加入这欢迎汪精卫人群,预先腰捆炸弹,找机会接近他,直接引爆,和此人同归于尽。 第二套方案,军统别动队潜伏进城,获取准确情报后,趁着汪精卫出行的机会,设伏截击,尽遣精锐动手,毙杀此酋。 第三套方案,趁着汪精卫视察封锁线的机会,在封锁线内外预设部队进行佯攻,待参观团惊慌失措之机,于敌后要隘突出奇兵,易装下手,乱中取胜。 第四套方案,待汪精卫到达海陵,入住周宅后,由繁盛在宅中下手,暗杀此人。这个方案,原先就被戴笠认可。主要的关键在于两点。一是保证汪精卫肯定能去周宅,并留宿过夜。二是,繁盛必须有捷径贴身接触汪精卫。两者失却其一,都不可能达成目的。但这个计划,比之于前面那三套方案,无疑是实际了许多,不仅仅是空中楼阁。 王小姐见日期渐渐逼近,依依不舍之情愈加深重。这些日子,竭尽温柔之能事来服侍他。 这天晚上,繁盛正和王小姐在粮行内温存相依。早已落锁的店门外街口,有个人撑着把雨伞走了过来,伸手在木板上拍击几下,大声道:“周主任,这么早便关灯睡了吗?我现下有空,何不烫壶酒来消磨时光呢?” 屋内这对缠绵胶漆的男女,听到外面街头之人说话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松开手。繁盛低声道:“是李明善。他这时候怎么进得了城?” 来者果然是军统别动队长李明善。他身穿黑衣装束,俨然是清乡督导公署中人。繁盛会意,抱拳作揖道:“原来通到方专员那条路上去了。 第81章 咱们还是同僚,难怪这黑漆漆的夜晚还能进城来。” 李明善脸色有些严峻,进了店里,示意关门,低声说:“事情变化太过快,令兄周繁昌今天上午到达镇江,向李士群报到。自告奋勇作向导,领着清乡视察团明早动身去江都。预计三天之内必会到达海陵。我在城外得讯后,马不停蹄地往这儿赶。亏得这身制服,才得以进城来。你可要赶紧作准备。” 繁盛惊道:“他这番行程怎么如此匆忙?” 李明善说:“你在城里不知外面的变化。昨天上午,特高课长三木前往沙沟审讯刺客案回城,在城外6里地的公路上中伏,全军覆没。令兄闻知这个消息,脚底就像抹了油似地,飞快离城,去镇江寻生路去了。据说,他走后两小时,南部就兴师动众往文明旅社问罪去了。” “不会是他干的。”繁盛摇头道:“此人恶贯满盈,怕是有人借刀杀人罢?” 李明善笑笑,说:“知兄莫若弟。可惜你不是南部,洗不清他的罪名。但是,他这一走,去了镇江后,为了自救,自然要卖弄。这正好和我们的布局相契合。但时间已经因此而提前。你,准备了几成?” 繁盛沉吟道:“周家宅子里的秘道,我已探查出一部分,但关键的两段却未能发现。也罢,明天我就回周宅。先行打草惊蛇去。” 李明善点头,说:“我看过你那几套方案,第四套,是戴老板极为赏识的。其余三种,只能见机行事,作为备用。临行前我已做好布置,明天一早起,别动队开始潜入城中,策应你的行动。另外,王小姐明早出城,去沙沟镇暂住避风。” 繁盛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这样的安排最好不过了。她不宜再留在城中。枪声一起,弄不好就会玉石俱焚。女人,没有必要掺和进来。” 第十四章(1) (一) 次日天明后,粮行开业。繁盛向合作的股东打招呼,提出自己要下乡去一趟,十天八天就可回来,账房小王也同行。店中一切事务暂由他管理。对方并无疑意,满口答应下来。王小姐男装包裹得严实,戴上帽子,再三叮咛关嘱后,才上了黄包车,顺着天禄大街往北门去了。繁盛伫立街头,点起根烟来抽了一会儿,然后决然扔掉半截烟,转身向同春里方向走去。 周宅内,没了男主人的气息后,明显地呈现出阴衰的寥落之气。虽然王管家依然督促着一班仆佣将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周太太亦没了在宅子里来来去去督察家务的心思。闲坐在后院老房中不出,日日上香祈佑三子繁茂和玉茹腹中的胎儿能够平平安安。这天,上香完毕,正要去净手换衣。只听得院墙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十分熟悉,不约驻足回头望去。居然是久已不见的二儿子繁盛。 周太太见是他,稍稍感到丝欣慰,说:“亏得你还回来。家里的事情,你们几乎全部撒手不管了。” 繁盛惊讶,问:“难道这几天,家中出事了不成?” 周太太幽幽道:“你大嫂回娘家生孩子去了。茂儿他离了海陵,另到别处寻差事了。你大哥他又不回家,你说,咱们周家怎么就成这样的,冷清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繁盛听说弟弟走了,倒没太多惊讶,只是感慨一声,遗憾道:“他走得不是时候。我新近得到个消息,咱们周家马上就会热闹起来了。” “怎么就热闹起来?”周太太警觉地收起悲哀问道。 繁盛不动声色道:“老大去了镇江,迎接汪先生视察团一行向西来,已到了江都。明天,或者后天准会到海陵。届时,汪先生怕是要登门来拜祭父亲了。” 周太太脑袋里咯噔一声响,霎时间面色如土,侧眼窥看了儿子的表情,看样子不像是开玩笑。繁盛仰头朝远处的黄杨树阴下笔直的青灰砖墙看了一眼,继续说:“这可是海陵城开埠以来头等的大事。这块地面上,像这样的人物光顾,怕是开天辟地头一次了。” 周太太似乎对儿子所说的内容无动于衷,转身朝屋里招手道:“如云,去厨房吩咐一声,今儿个二少爷回宅,午饭时多加几道菜。” 中饭过后,繁盛便返回自己的院子,借口说好好睡个午觉,闩起门来不放闲人进入。 他坐下来先喝口茶,然后掏出烟来,将窗户全数关闭,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隐秘空间。面积有限的正屋里,立刻烟雾弥漫起来。但是,繁盛没有想离开的意思,像是做试验样,好奇地观察着眼前烟缕的走响。但浑然烟气只是在他嘴边吞吐时,才有所变化,丝毫不见他所期待出现的情况。接连抽掉六七枝烟后,屋内烟雾充斥,令人难以忍受。但繁盛依然是不慌不忙,合目思索了一阵子,丢下烟蒂,去床下取出只长柄螺丝刀来,转身走近了外屋墙壁上那整块雕琢的白果木板。 他将螺丝刀抵在木板上,轻柔地划动。整幅看似天衣无缝的雕花的表面,纤细的刀尖很快便有了探知,行云流水般的滑掠中,感觉出了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滞碍。他目光停留处,果然从漆色的掩盖下分辨出一道细缝。他扶正刀口,平行贴住,使劲向内里锲入。雕花板竟是应手而分。屋内浓重的雾气随即被吸入,袅袅而去。 繁盛后退一步,像是欣赏美景一似地盯着这情形,脸上浮起股预料之中的笑意。看着屋内烟气渐渐稀薄,他放下螺丝刀,继续先前的工作,双手分别抓住那道寸许的裂隙,上下一分。大约板壁后面的键槽涂了油脂,竟是轻易地现出了一个高约3尺的洞口。他弯腰进入,就着室内的光线上下左右打量片刻,划起根火柴,踏着阶梯下了地底,顺道潜行。 六七分钟后,繁盛来到这段暗道的尽头。悄悄从出口处开启了条隙缝朝外瞧去,已在前院门厅墙壁里,繁昌的院墙历历在目。他心中有数,合上空隙,原路折回。上到地面后,原样将密道口归位合拢,然后从衣兜里取出张图纸来,仔细研究,将方才的发现的标明其上。这才松口气,爬上床倒头睡去。 第十四章(2) 这一觉甚是酣甜。再度从梦中醒来时,天色已经渐暗,居然已是傍晚时分了。 这时,院外有人叩门,王管家的嗓音喊道:“少爷,太太让我来请你去用饭,已到晚上了。” 繁盛答应一声,穿上外衣,开门出来。 饭厅里,一桌子菜肴早已摆放好。周太太冷然端坐在座椅上,一言不发。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如云站在一旁侍候。眼见繁盛睡眼惺忪地出来了,便指指对面的座位,示意王管家也上桌,陪繁盛喝几杯酒。 王管家连连摇手道,连声说不能,这可乱了主仆的规矩。 周太太舒眉笑道:“你小时候和他们的父亲一个锅里捞饭,我可是亲耳听说的。这会儿客气干什么?难得这么个机会,也好好逞逞你的酒量。我可是听其他人说得哦。” 王管家犹豫片刻,又经不住二少爷繁盛的力劝,只得陪着小心落座。这场酒席,三个人话都不多,惟以饮酒为主。繁盛和王管家彼此互敬,一杯接一杯,喝得酩酊大醉。周太太好似远观戏法样,喝着茶含笑不语。丫头如云掩口而笑,大约从她进入周宅以来,还从未见过王管家和少爷们喝酒样儿,这算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晚上8时许,席上酒尽人散。 繁盛扶着桌子站起来,摇晃了两下,双腿一软险些摔倒。王管家呵呵地傻笑,掉头出门,被门槛一绊,轰然扑倒在廊下。阿虎等几个佣人赶紧来搀起他,往睡处去了。周太太让如云扶住二少爷回房。如云小心翼翼地从腋下托住繁盛,缓步向前。繁盛出门后,在涌巷里愈发地支持不住,将全身的重量都倾倒在她柔弱的胳膊上,鼻中嗅着她发梢上刨花油的香味,竟是晕晕然进入了半睡状态。 如云有些羞急,只得费尽了全身的气力,好不容易才将这个醉鬼送回了院子。繁盛合目打着鼾,手中却不停,将衣裤一件件地扒下来,扔得到处都是。 看着这陡现的男人半裸的肉体,如云掩目惊叫着,不知如何是好。但好在脱光了衣服的繁盛凭着本能找到了被窝,一头钻了进去,蒙头大睡再不吭声。 如云这才如释重负,替他关好门,回了周太太所在之处复命去了。 (二) 今夜无雨,风声袭袭不断。枝头犹有鸟啼,声声凄寒。墙头飘荡在风中的长草犹如蓬生的乱发,起伏不定。久违了的月亮隐现于云层,院中地面上,阴影变幻无端。这个夜晚应该是静谧,促人沈睡,一觉到天明的。 可是,子夜时分,一个白衣长裙垂落砖地的女人身影,再度出现。她从周宅中段的那座敞轩天井北面的圆门进来,径直去了轩内,抬手去雕花板西厢记画面上轻轻一按,启开了暗门,消失于其内。不一刻,她又从老大住处的院墙中现身,然后向外数尺,又在看似天衣无缝的墙角抽出块狭长的砖头,脚下轻轻一蹬,墙面顿时移动,现出一个洞口,她闪身而入,倏尔不见。 繁盛屋中宁静至极。卧房内借着依稀的月光,可见他贴身的衣物扔得到处都是。繁盛依然在被窝中蒙头大睡。正屋那块雕花木板微微一响,洞然而开,白衣女子悄然无声地进了卧房,却没有再接近床铺,转而去他的窗台前,捧起那只硕果仅存的盆景,高举过头,奋力一摔。静寂的夜色中,这声响动巨大,隐隐有轰然之势。 这女子转身便走,快捷地闪入密道不见。 但今夜的繁盛大约是酒醉过度,对身边的这声巨响浑然不觉,半分反应也没有。 第82章 夜色之中,不久后,但闻得照壁墙口,有一个细长哀苦的女声幽幽地哀鸣着悚人之音:钟鸣鼎食,亦有散时,前世作孽,今生报迟。 睡在前院照壁两厢的屋中的仆佣们俱被惊起,人人操棍而出,在前宅四顾,找寻这再度重来的女鬼的所在。与此同时,那女鬼已经从敞轩的密道离开,拎着裙子快步出了天井,诡异地向左一拐,没入于一丛花草翠竹中不见。 这白衣女鬼刚刚消失,天井北面墙头有个黑衣人一跃而下,以全力冲刺的速度往前快跑,一个转折来到繁盛的院外,腾身一个纵跳,跃入院内入房,竟飞快地脱起衣裤来。只见他精赤条条地拎着衣服迅速往床底一塞,自己钻入被窝内再也不起。 第十四章(3) 屋子内恢复了宁静,回荡着繁盛的鼾声。似乎先前的女鬼、黑衣人都只是个幻影而已,一掠而过,不复存在。而此时,外面宅中早已乱成一团糟。昨天和繁盛同时畅饮大醉的王管家,未能像往常一样和其他佣人们起身来,巡看动静。阿虎等人提着棍子向后院去,正巧在二少爷的院门口,和后宅向前的周太太、如云迎面遇到。 周太太指指院门说:“老二睡在里面,怎么没有动静。” 阿虎等人连忙推门入内,进屋后掌起灯来照看。只见满地狼藉,泥水瓷片散了一地。而繁盛,依然在被中大睡,无所知觉。 周太太上前拉开被头,见儿子睡得正香,用力摇撼几下,说:“盛儿,快些醒醒,出事了!” 繁盛睁开朦胧的双眼,掀开被窝正要下地。陡听得如云一声惊叫,双手捂脸。那些佣人们轰然一笑,低头望望,自己竟是光着身体,连忙拉起被子裹住身子,问:“妈,出了什么事?” 周太太叹了口气,说:“又闹鬼啦!那女鬼,不知前世和周家结下了什么仇怨,阴魂不散。” 繁盛见那窗口安放的盆景又成了一堆碎瓦砾,不由捶了一下床板,长长地惊噫一声。 如云遵女主人之命,找来笤帚和簸箕,清理地面。阿虎等人又在各个院落前后查巡一遍,毫无所得,这才返回前院,点起蜡烛来值守待旦。 周太太带着如云走后,繁盛依然钻入被窝,继续先前的睡眠。但是,半小时后,他全无倦意地起身,坐在黑暗中定了定神,又复出门去,在黎明前的混沌夜色中来到敞轩天井的西侧,四下里看看无人,抬肘护住了脸,向那丛竹花交织的墙角里钻了进去。 本来,这一夜惊魂并非首次,完全可以依照旧例,事情过后风平浪静,依然是往时的正常生活。但,今天日上三竿后,又一桩大事在周宅内发作了。本来和王管家交好的阿虎,早晨一阵忙碌后,突然发现,王管家还没有起床。难道昨晚宿醉至今未醒? 他跑到门厅一侧的小屋咚咚地敲门,里面没人答应。阿虎笑笑,说:“这太阳晒到屁股尖了,居然还不起来。平素里教训我们倒是口滑。轮到自己也就不行了。” 他使劲地推开门,进了屋去。见王管家还是躺在被窝里不动,便上去半开玩笑地扯开被子,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往起一拉。王管家身着布褂,僵硬地呈60度倾斜了身子,可就是拖不直,且触手冰凉。 阿虎心沉,定睛看他的面孔,只见双目、鼻端、唇角,都有细细的血痕蜿蜒而下。他顾不上去摸鼻息,骇然叫了一声:“快来人拉啦!王管家死啦!” 王管家死亡的消息迅速传遍宅子,在海陵城中不胫而走。街头街尾纷纷传言,昨天夜里,周家老宅闹鬼。老管家王某人夜间离奇死亡,看情形是被那女鬼索命而死。周家老宅传出了的鬼讯,已有一年多的时间,而且还只是作祟罢了,没有实质性的动作。不想这一回居然弄出人命来了,真是令人骇然。 繁盛被惊醒起床,已是上午8点。阿虎一脸的惊惶,拼命地摇醒他,诉说了刚刚发现王管家死亡的讯息。繁盛被这意外吓了一跳,急忙披上衣服赶到前院去。这时,门厅小屋已经簇拥了不少的佣人,连附近的街坊都有闻讯凑近来看热闹的。 繁盛进了小屋,吩咐掌起盏油灯来,屏退左右闲杂,自己举着灯在死者头部上方照耀着,仔细看了他的死状,心中稍稍有数。他又从衣兜里摸出根锥形银针来,在死者的鼻腔沾了沾血迹,略加擦拭后迎光观察,已经明显发黑。显然是被人下毒害死的,可是,昨夜他喝酒是和自己在一起的,酒菜中不可能有毒。这毒药肯定在他回屋后被人暗中所下。 谁,谁会与他有如此的仇怨,要铤而走险,下毒害死他呢? 周太太领着如云也来前面看视。繁盛出门来阻拦,说死状难看,不要去瞧了。周太太跺脚泣怒道:“这可是如何是好。周家不仅闹鬼,还死了人,这要是传出去,可怎么了啊!” 第十四章(4) 繁盛劝道:“妈,您也别着急,事情既然已经出了,那只好依这情形来办事,闹鬼是闹鬼,死人是死人不可同日而语。王管家不是被鬼害死的,而是有陈年宿疾。昨夜大醉之后,重症复发,这才一命呜呼的。” 周太太愣了愣,坚持要进去看。繁盛去阻住门楣,大声招呼佣人们起来劝阻老太太,半是哀求半是强迫,将她送回后宅去。繁盛当即下令,让人急速去街头寿材店,买了上等的棺木,将王管家入殓其内,匆匆忙忙送到了城西白云观后的义庄,就此存放,等日后有空,在寻块地方葬埋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进出城市的人多,周家又是大户,不出一天时间,周宅闹鬼的死人的消息居然就沸沸扬扬地传到了数十里外的沙沟镇。 方世成枪伤未愈,但迫于形势,也不敢大意,正在筹划着事情。这时,一身黑衣的周繁茂快步进来,将一张加在牛皮袋内的纸页送给了他。方世成迅速看完了这页纸上的内容,将它销毁,说:“告诉你一件事,令兄周繁昌已经到了镇江,正要回海陵来。但不巧的是,你们家居然闹鬼了,还死了个管家,你能猜出其中的奥妙吗?” 繁茂吃了一惊,凝神想想,说:“宅子死人,是件怪事。闹鬼,我却习以为常了。从去年老二繁盛回海陵算起,到这次的话,有4次了。不是作怪就是鬼声吓人。但从未因此而死人。尤其是王管家,他可是周家的老人,和先父是自幼儿一起长大的。没想到,这次竟……” 方世成注视着他,说:“周家宅中有密道。你应该知晓吧。” 繁茂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方世成笑道:“我曾经登门去贵府拜访过。宅子中的风水是我亲眼看过的。那些房子,仔细可以分辨出有夹墙的,至少有两处。令母不是要我替她驱邪吗?我说要推掉宅中那座敞轩的西墙。她照办了没有?” 繁茂摇头道:“她没有拆。但我和老二在那里发现了密道,直通老大的院墙。” “这就是了。令母不肯拆墙,与她表面上的一心驱邪的举动是相背的。我猜,这密道她应该知晓,被我点破后,装聋作哑罢了。” “你是说,这些事情,和她有关”?繁茂迟疑地问。 方世成哈哈笑了起来,说:“当局者迷呀。这几次闹鬼,可都是有缘由的。令兄回宅,半夜闹鬼。周繁昌从南京回宅,当夜也闹鬼。昨夜闹鬼的缘由,我也猜出了。定是那个繁昌回城,要有大事发作了。” “什么样的大事呢?莫非……”繁茂屏住了呼吸:“难道,他真的要请汪精卫进宅?” “是呀,要请汪精卫去周府,我猜第一个反对的就是令母。好像,以前听你提过,对这件事她的态度是明朗的。” 繁茂点头承认。方世成又笑道:“这次光闹鬼不行,再搭上一条人命,用意不是很明显吗?” “难道,王管家是死于非命?”繁茂疑虑道。 “对,凶宅,是足以令这些高官显贵们望而却步的。但这次,我猜很难。要汪精卫入周宅的,怕不仅仅是令兄周繁昌一人。有更大来头背景的人物在幕后操纵呢。周繁昌不过是一个小角色而已。” 繁茂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刚欲再问。 方世成摇头,说:“不要管那里的事了。我们也快闲不住了。你得赶紧回许垛,不然,赶不上一次大的行动,可就会终身遗憾喽。” 繁茂听说有大的行动,马上兴奋起来,连连点头,接过方世成拟就的一页信件,装入贴身安全之处,快步向外走去。 他离开公署大门后,整好衣襟顺手戴上呢帽,骑上褐色马,一抖缰绳,马蹄嗒嗒踏着青石板向镇外赶去。他只顾着赶路,没有注意到公署对面的路边小店窗口处,有双眼睛不经意间瞥见了他呢帽檐下的面孔。这个人正准备吃面,忽然被这个意外发现惊了一下,失手将筷子失落在桌面。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急忙拣起筷子,张口去吹热气腾腾的面条。吹着,吹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低头直揉眼。 第十四章(5)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从海陵城中出来的益丰粮行账房王小姐。王小姐来到沙沟后,按照指令住进了镇中惟一的一家客栈:悦来客栈。明天中午,出镇向西到卤丁河码头处,会有一艘竹竿上缚着布条的小船来接她,向南绕过海陵城前往白马湖,回归军统别动队,随队统一行动,策应城内的局势变化。 这一刻,她的心思全在繁盛身上,陡然看到了马上男子的相貌和他有几分相似,不由得感伤起来。 第83章 但是,她并没有认出此人便是周家三少爷繁茂,压根儿没料到他会在这里出现。只是把他当作相貌和心上人相似的陌生人而已。 繁茂骑着马儿穿庄越村,不出半个钟头返回了许垛。庄中众人正开始喝粥吃红薯。见他回来,纷纷开玩笑,问他为什么不在公署内吃完筵席再回来。繁茂拴好马,摇头说:“当我和你们一样,是馋嘴猫吗?那儿的饭好吃是好吃,但吃了却于心不忍。好歹是老百姓的钱,能省则省吧。” 雷队长拆开回信,细细看了一遍,抬头冲繁茂笑道:“你来的可真是时候,赶上大行动了,好扬眉吐气一把。这样的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 繁茂好奇,问:“什么行动,这样神秘?” 雷队长大笑,指指茫茫原野的尽头,说:“那道篱笆墙,该到寿终正寝的时候啦!” 繁茂惊喜交加,奋力挥挥胳膊,说:“好啊!毁掉这封锁线,自然是人心大快。你说得对,我来的正是时候!” (三) 汪精卫亲率的清乡观摩团,在秋末浓重的霜色中向海陵城进发。 这边,以南部襄吉为首的驻军首领,以及刚刚从沙沟星夜返回的方世成等人全部伫立于西门之外,等候视察团的到来。大约上午10时左右,但见公路尽头灰尘翻涌,浩浩荡荡的车队滚滚而至。当先开道的铁甲车率着几辆装满士兵的卡车,直接入城去。隔着二三百米,便是清一色的福特轿车,大约首尾相连,有6辆左右,以中速驶到城门外的人群前停住。 前面两辆车上下来的,是日本方面参与陪同的高级将佐4人,后面4辆车上下来的,是南京政府的高级官员。周佛海、陈公博、李士群。周繁昌与李同车,一身灰色中山装,胸前别着一个寸许的党徽,目光冲着迎接人群当先的南部、方世成扫去,含意深刻。 中间那辆车车门开处,陈春莆抢先下车,护住车顶,接出位齿白唇红、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来。正是南京政府主席、清乡委员会委员长汪精卫。 众人犹如众星捧月样,进入城门,穿过天禄大街向万字会走去。 汪精卫抬头瞧见两旁店铺上悬挂的日本旗和缀有黄布条的青天白日旗,心中高兴,说:“我在南京,久闻江北之地以海陵为最佳模范。清乡成果颇见收获。南部将军,兵锋指处,荡平尘埃。方专员苦心经营,域内清平。我真是欣慰呀!” 这俩人忙不迭地谦逊。李士群与南部是旧相识,方世成又和他有关系,自然是谈笑风生了。他指指身边的周繁昌,半真半假地说:“听说汪先生到了镇江,周主任扔下手头的所有事务,赶到了那里,要做向导领着咱们一路东来。有个熟人指路,果然顺畅。摇摇晃晃走马观灯,就到了这儿。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周主任是地头蛇,一切可都要担待了。” 周繁昌刚要开口。方世成抢先笑着插嘴道:“周先生雄踞海陵一方,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视察团海陵之行,可得多请他招呼了。” 繁昌面无表情地眺望着远方街头尽头万字会楼影,说:“方专员太过谦虚了。如今你统辖范围,又何止于海陵城这弹丸之地。方圆千里,苏北行政公署的牌子,足以令人肃然起敬了。” 南部呵呵笑了几声,上前几步,来到那位身着大佐军服之人的身边。此人正是梅机关江苏派出组的负责人晴气正胤。晴气见他凑近来,微微一笑,行了个军礼。南部悄声道:“晴气君,我部三木中佐发给你的电文,不知道你收到没有?” 第十四章(6) 晴气点头说:“贵部的要求,我看了,但是目前不宜实行。李部长力保此人,而我们还要继续和他合作。所以,不能轻举妄动。” 南部叹了口气,说:“两天前,三木中佐已经为天皇尽忠殉职了,在城外战死。” 晴气吃了一惊,说:“可惜。三木君和我共事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怎么会……” 南部望着前面繁昌背影,说:“他的死和周君有关。我正要寻他,他却预先脱身走了。到镇江迎接视察团。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足以塞住我们的所有要求。” 晴气沉默了片刻,说:“将军,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中国人的一句古话。想必,你能从中体会出复杂的含意吗?” 南部哼了一声,没有再言语。 视察团一行来到万字会南部旅团的司令部。南部预先布置下水果,茶水和点心,招待来宾坐下。接着言归正传,由坂田参谋长向汪精卫等人介绍海陵以北本旅团辖区内的军事态势。坂田先从地图上作了大概的战役行动简述。然后,领着众人参观了沙盘模型。在这浓缩的苏北平原上,那条横曳北部平原的篱笆墙封锁线格外引人注目。 南部亲自指点封锁线上驻军力量的配备,并解释一旦新四军攻击时采取的综合救援办法。很是得意地说:“通州方向,曾有新四军叩关而来,结果铩羽而归。至于他的防线,已足以令对方望而生畏,丧失了胆敢一试的勇气和信心。” 来宾众人闻听此言,一致鼓掌为目前取得的成果而欢欣鼓舞。 接下来,是方世成专员介绍沙沟县及周边地区的基层建设,详述了新保甲制度,清乡督导公署别动队的任务等方面的实施情况。表明,近期来整体上收到了良好的效果。预计今年收获的粮食,将会远远超过前两年的总和。 汪精卫凝神倾听,连连颔首表示赞许,并侧头和身边的周佛海、陈公博耳语道:“将来淮海分治,此人可堪大用,是省主席的上佳人选。” 周繁昌坐在后排位置上,心中涌起的失落感绝非言语所能形容。他不无悲哀地想,曾几何时,这个出来乍到之客,居然从北山寺那一隅之地发展起来,最后竟击败炙手可热的自己,爬到了这样的地步,简直不可思议。这个杂毛道人,潜居西山多年,居然是这等人物,自己没有及早提防,以算是瞎眼了。 视察汇报自然是要综合多方面的。这一个整天,汪精卫一行忙忙碌碌走过场,晚上,由周繁昌做东,在富春酒楼为这些大人物洗尘。日伪一方,本地要人大员自然是济济一堂。连李家少爷也在受邀之列。 繁盛午后出门,一身黑衣去寻方世成报到。方世成见了他,示意跟随身后。到了晚上,自然也就去了富春赴宴。酒宴来客,分楼上楼下按桌分置。楼上,是汪精卫视察团一行,及南部、方世成等人作陪。其余下级人员,都在底层入席。刚巧,繁盛和李少爷坐在了一起,彼此见面,很是诧异。 俩人挨肩坐下,悄声耳语。繁盛问起重庆那边的事情。李少爷低声道:“英美的援助,正通过中缅公路进来。据说,国军在长沙和日本人苦战了多日,日本人伤亡不小,无力南进。倒是听说华北一带响动不小,搞什么破袭战,让日本人大伤脑筋。瞅这情形,咱们这边怕也要有动静了。” 繁盛听他如此说,心中有九分的相信,知道他的消息来源非他人可比。只是,今天请他出席这个筵席颇有点儿不尴不尬。此人非汪政府的人,且明摆着重庆方面的标签贴在脸上,不像是繁昌可以做的了主的。没准就是汪本人的意思。他和蒋某人翻脸,不代表和蒋的亲信手下也要翻脸。这个乱世,多个朋友多一条路,乃是至理名言。说不准,那天就求到了人家门前。 楼上,隐约间可听到汪某人行致酒词。又有日本人叽里呱啦地开讲,最后,掌声四起,好不热闹。楼下,实实在在地捧起杯子来喝酒,免却了许多繁文缛节。李少爷促着繁盛喝了些酒,又聊形势。但繁盛已然有点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隔着楼板在默听着上面的动静。隐约听得李士群介绍行程安排,在海陵城内逗留两天后,去沙沟,继而向东视察通州。 第十四章(7) 他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稍稍有了数,说去解手,实际上人已出了酒楼大门。到附近街口看看。这条街前后百米,都被宪兵封锁,闲人根本不能进入。知道李明善及其手下,肯定被隔断在外,无法靠近。 酒宴两个钟头后结束。底层众人先行散去。楼上主宾这才姗姗下楼。在宪兵、皇协军的严密护送下向文明旅社去了。 这会儿,文明旅社内已经打扫完毕,客房卧室各处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汪精卫等人上了楼,登高俯瞰,见方圆之地都是警卫部队,笑道:“太过铺张了,我们本着亲民的心愿,到下面来走走,还这样铁桶似地护卫,不大妥当吧?” 周繁昌在楼下接口道:“非常时期,还是要注意安全。汪先生担负着万民的安危。您的安全就是百姓的安全。岂能不多加重视?” 汪精卫听着受用,哈哈大笑,对李士群说:“小周是个可人儿,句句说在我心上。可造之才,可造之才。” 李士群趁势笑道:“故人之子,才情不减乃父,汪先生有此感觉吧?” 汪精卫点头,踱出几步,说:“方仙兄英年弃世,令人慨叹啊。想当年,负笈的老友,日渐凋零,真是世事如梦。明天,替我备下几件礼品,我要去周家祭奠一下这位老同学,老朋友。” 繁昌脸上漾起丝不为人觉察的暗笑,抢先一步下楼去了。他在楼下恰巧和南部、方世成迎面碰上。南部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笑笑,说:“周先生来去飘忽,总是行色匆匆。” 繁昌淡淡笑道:“汪先生明天要去寒舍小住,祭奠家父。我这便回去准备准备,以免明天措手不及,怠慢了贵客。” 第84章 方世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说:“周兄说的是。凡事均要事先预备,以免仓促应对,反而误事。我这就回沙沟去,整饬一下治安,好好地迎接汪先生的乡村之行。” 这两人同时出了旅社,在天禄街上分道扬镳。一往西去同春里,一向北出城,都是马不停蹄的模样。汪精卫的到来,给他的行事举止上平添了一分加速后的节奏,快而不乱。 (四) 繁昌回到宅内,第一件事是去寻母亲,明确地告知她,明天汪精卫要来周家,一是祭奠亡父,二是可能在宅中过夜。所以,需要腾出个宽敞的地方来给他暂住。周太太迟疑了片刻,说:“宅子前夜刚刚闹过鬼,王管家新近暴死。你怕还不知道吧?” 繁昌听说王管家死了,皱眉一愣,说:“是吗?这么大年纪的人,一夜之间过去的也属寻常。可惜我不在家,不然一定好好给他料理后事。” 周太太低声道:“倘若他来入住,夜间闹鬼出了事,可怎么得了?” 繁昌哼了一声,说:“这倒不怕。明天入住周宅的便衣卫队,起码得百十号人,前后宅子填得满满的,阳气逼人。真鬼也罢,假鬼也好,保管都让他们无所遁形。汪先生又是天子至尊,孤魂野鬼敢来惹他?” 周太太抬眼盯着这个儿子看了半天,说:“随你吧。我没法子阻拦你。但愿周家不要受此牵连,坠入魔障不得翻身了才是。” 繁昌心里有个计较,早就将宅子里安置的方法烂熟于胸。从后宅出来,以此向前经过黑暗无光的老三繁茂的院门外,停步凝视了片刻,忽听见前面巷道中有人咳嗽一声。他心中一动,开口叫道:“老二,是你在家吗?” 那边繁盛在前院亮起灯来,大声笑道:“我当是谁在老三门前作幽幽情思呢,原来是你。你从镇江回来啦。” 繁昌快步过去,笑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去镇江了,你怎么知道的?” 繁盛站在廊下青石板上,悠然点起根烟来,含笑道:“我虽然经商,但毕竟还是你推荐去方世成那里兼了份闲职的。尽管不理事,但消息还是有的。这家伙厉害不?在海陵地面上,能逐得你老兄狼狈逃逸的人,绝非寻常之辈。” 繁昌佯作笑容,也从兜里抽出根烟来,抽了几口,干笑了几声,说:“我周某人,一两棍子是打不死的。你看我这么不经意地往镇江一走,不就镀了层金子回来了。南部也好,方世成也好,依旧拿我没办法。说句实话,我掌中还是有可以跟他们讨价还价的本钱的。不过时机未到,暂时不拿出来罢了。这些天在海陵城中,我难道是吃干饭坐以待毙之徒?” 第十四章(8) 繁盛幽幽地笑,吐出烟雾在他的头面缭绕、上升,使他的面目隐藏在这层薄暮背后,更显得难以琢磨。他的语音平和,娓娓说道:“明天一早,我便下乡去了。方世成那里,需不需要我替你带个口信?” 繁昌失望道:“你明天不在家里,陪我接待汪先生?” 繁盛摇头,说:“我无意于政治。倘若明天陪你与汪精卫见了面,消息四下里一传,那以后怕就真的不能下乡了。那些神出鬼没的游击队,可不会放过猎杀一个大汉奸的机会。咱们两兄弟,各干各的为好。” 繁昌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那么,咱们就此别过吧。明天一早,我就要准备去迎接汪先生的相关事宜,没工夫送你了。” 这两兄弟相视一笑,各自散去,回房睡觉。 这一夜,周宅中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繁昌一觉到天亮后,起身来出门,在门厅里习惯地叫了一声:“王管家!” 门房卧室内应声而出的不是王管家,而是阿虎,讪笑道:“大少爷,王管家归天了。你还不知道吗?” 繁昌回过神来,想了想问:“他是暴死的吗?” 阿虎挠挠头皮,说:“他死得不难看,估计也不难受。就是七窍出了点血。有人说是宿酒呛死的,我也闹不明白。” 繁昌笑了笑,说:“你若明白,你就不是阿虎了。”说完,便和门外守候的护卫们一起走上路口,向文明旅社赶去。 这时候,太阳还在地平线上,月色犹有残存。天禄大街上,隔夜吹落的枯叶遍地皆是,无人问理。繁昌走到益丰粮行附近时,一眼瞥见招牌,油然止步,快步过去。这粮行刚刚开门,尚有半截门板未曾卸下。繁昌举手轻拍两下,问店内的伙计道:“我弟弟周繁盛在不在店中?” 那伙计依稀认出他,躬身行礼道:“周老板下乡去收秋粮了,大约得有十天八天才能够回来。” 繁昌沉吟道:“不凑巧,你的店中那位账房先生呢?” 伙计说:“也去了。随周老板携带了笔款子一起走的。” 繁昌点头,领着手下继续向东。 文明旅社门外半里地略远,是一片森严的气氛。日本宪兵、皇协军所部,以及各种便衣都已枕戈待旦了一夜,等着今天汪精卫在海陵城中的相关活动开始。周繁昌严遵规矩,一路上不断地出示通行证。这时,汪精卫已经起来正在底楼里和周佛海等人吃早点。周佛海喝了两口热茶,说:“今天一天的行程排得很好。上午,开一个苏北清乡会议,通州、江都、扬州等地的清乡专员都过来,各自介绍经验。下午,汪先生就要放松、放松了。这周方仙早年在东京时,也是同盟会中人。和汪先生交往甚厚,可惜英年早逝了。不然,咱们南京政府内,有他襄助,又平添了一只猛虎了。” 坐在近门处的李士群笑道:“虎父焉有犬子?周繁昌这两年来,随我们东征西讨,也是大将之才呀。我看,不在乃父之下。” 周佛海表示赞同。汪精卫对这个年轻人颇有好感,颔首道:“周方仙是我的故友,昔日留学东瀛时,同住一室,时常把酒言欢。唉!这些年来,故人凋落不少,已难有相契的人了。故人之子,自然是要好好提携的。下午,你们二位陪我,好去祭一下故友。听说周氏是海陵本地的名门望族,礼数上不可欠缺,免得被人家耻笑。” 周、李二人齐声奉和,连称汪先生心思绵密,大有古人之风。 繁昌进门时,正巧被周佛海看见,抬手指点,笑道:“正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故人之子,瞬忽已到眼前了。” 李士群望着繁昌,说:“你回宅,好生收拾一下。汪先生下午去周宅祭父,一尽故人之情。晚上,留宿宅中,安全方面的事情,由你全面负责。人手不够,我这边再调些人去。” 繁昌恭恭敬敬道:“多谢汪先生,我这就回宅安排。定然让你放心、满意。” 第十四章(9) 今天,距离海陵数十里外的沙沟及其附近地区,各个村庄驻扎的黑衣部队都忙碌起来。一股大战前的凝重气氛,弥漫这片地区的上空。 江北清乡督导公署、苏北行政专员方世成,这位沙沟地面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正在运筹帷幄,准备着即将开始的行动。他托词巡察各地的防务,亲率了一队人离开沙沟,先行奔向许垛。 这边,雷队长大清早就令众人做好准备,备足弹药,擦拭好枪械,煮了一大锅菜粥,另蒸了十几笼馒头,又去野处捕了几只獾、蛇,水中捞了些鱼虾来,用干咸菜烧了,买了村民自酿的两坛瓜干酒,边吃边喝,边等待命令。 众人正谈笑间,方世成马队进村。方世成着中山服、呢帽、文明棍,这一身的行头,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繁茂是老熟人,远远见了,丢下酒碗大声喊道:“方先生,请来这边坐。” 方世成听见了他的喊声,哈哈大笑不止,快步过来和他握手道:“周繁茂,周家二少爷。最近到了雷队长这里,习不习惯。有何感想?” 繁茂笑道:“在这里过的是快活神仙般的日子。锄汉奸、杀鬼子,件件都是舒心的事情。这不,又要忙活了。” 方世成扭头朝雷队长道:“我方某人介绍来的,可不是含糊的人吧?” 雷队长竖起大拇指,夸赞道:“不含糊,是块真料。文武双全,这样的人才,可是百里挑一的。我老雷喜欢,当块宝似地供着,关键时刻,看着他溜溜地得手,咱心里那个高兴劲啊,靠嘴巴是说不出来的。” 方世成又是一阵大笑,坐下来,就地摊开一张军用地图,以树枝指道:“今天黄昏时,你所部由水路向西入卤丁河,向北后在通扬运河登岸,向山崎大队驻扎的中堡镇进发,拔除掉它的外围据点,造成疑兵之势。计划行动时间,定在半夜零时。与此同时,你们的友邻部队也将行动。这条线上,日本人重兵驻扎的主要据点,将会受到攻击、骚扰,无法向北面封锁线增援。那时,咱们主力部队就要动手了,一夜之间,千里平原上同时发动破袭,这个场面,那才叫壮观。可惜,我没这个机会亲临目睹了。” 众人听得心潮起伏、热血沸腾,恨不能即刻就启程,去投入到这个前所未有的重要战斗中去。 此前三天,新四军苏北、苏中军区各部早已衔命而来,昼伏夜进,迅速向敌占区封锁线逼近。沙沟所在正面数十公里的篱笆墙前,是叶旅、郑旅的主攻目标。除正规部队外,各县大队、区小队、民兵,以及大量的老百姓前来参战。以主力开道,重点对数百米间隔的敌军据点岗楼进行火力清除。其余人等,携带大量事先准备好的引火材料,用以对竹篱笆的焚烧。 新四军指挥部之所以将时间定在半夜零时,也是根据获得的大量情报作为参考作出的。 第85章 根据情报显示,明天,汪精卫等人视察封锁线,在此前夕,对封锁线进行摧枯拉朽一击,足以震慑敌胆,扬己军威。另外,据重要人士提供的绝密情报,今夜,国民党特工人员将会在海陵组织对汪精卫的刺杀,无论刺杀成否,这也将对乘兴而来的日伪头目们以信心上的挫折。 正当他们举措慌乱之时,即将发起的这史无前例的破袭战,定会令他们丧失控制广大农村地区、扼杀新四军根据地的希望。 繁昌在初升的阳光映照下,返回周宅。跟随他过来的不仅仅有文明旅社的部下,还有李士群南京总部的帮手,总共有五六十人。繁昌心中盘算,将围墙外面的防务交由皇协军和宪兵队去管理,自己只负责宅内的安全。他带着这群人往宅门里去,边行边安置岗哨。好在这宅子规模大,庭院深,走着走着,身边的人就逐步减少下来。到后宅周太太的院落时,剩下10个人。 繁昌微微一笑,说:“这里就由你们重点卫护吧,家母在屋子里,安全是必要的,可别出了意外,惊动她老人家就行。” 周太太闻声出门来,见院中多了10条壮汉,不明所以,问怎么回事? 第十四章(10) 繁昌掸掸衣袖上的浮灰,说:“这儿是后院,安全至关重要,以防闲杂人等从后院墙进来,所以特地加岗。” 周太太沉默了片刻,说:“汪先生什么时候来?” 繁昌抬腕看表,说:“下午3点吧。入宅后,先行祭奠父亲的牌位,然后设宴招待他们一行。晚间,留宿宅内,明天一早便出宅离城,去沙沟视察。” 周太太脸色苍白,又问道:“那么,你想安置他住在哪间房子里?” 繁昌不假思索道:“这个,我早就计划妥当,自然是在三弟繁茂的房子了,他那儿正处于屋子的中央,前后、左右不靠,便于守护防卫。” 周太太挥挥手,有些兴味索然地说:“去吧,你愿意怎样鼓弄就怎样鼓弄,我反正是不问事?” 繁昌欠身行礼,转身便走。随即大张旗鼓地指使佣仆们,开始清理弟弟繁茂的住处,先行打扫、洒水,然后焚了一柱安息香,关起门来,添加了专人守护。跟着,为了便于隆重地祭奠亡父,他特地安排在宅中敞轩内,设置了周方仙的牌位、香案,准备好了烛火,并召来西山白云观内的道士们,以丝竹之音伴兴。 城内那头万字会内,汪精卫开完了会,由南部陪同吃过午饭后,去卧房小憩。定好两点半起床,3点出发前往周宅。 与此同步,海陵城内外平静的水面下,实际上是暗流涌动,李明善亲率的别动队精锐早已提前入城,分别潜伏在大埔码头附近的深宅、小店内,等候着夜晚的降临。这次,为了策应繁盛完成任务,他们先行准备了皇协军和日本人的军服,以供夜间戒严后掩人耳目。 沙沟镇上,王小姐提着简单的包袱,出镇向西,上了卤丁河边的简易码头。那艘来接他的小船早已停泊等候,竹篙顶上的布条随风飘舞,正是预先设定好的接头暗号。王小姐跳上船头,在舱中坐定。船夫低下头来,问:“客官去哪里?” “白马湖。”她眼望着正南方向,淡淡说道。 船夫点头,吆喝一声,使劲地将船撑离石头岸基,退到船尾划起桨橹来,荡开一条长而笔直的水纹,向芦荡深处驶去。天空雁群啼鸣声声,沿着同一方向,划过湛蓝的天空。午后至黄昏时的田野景色,犹如相片般停留在旅人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六) 天禄街头直至同春里路坊的戒备,从下午两时起正式开始。皇协军守城部队、城外驻扎的南口大队,都加入到了这一行列中来。街道上,顿时没了行人,居民们都绕道而行。沿街两侧的店铺俱都关门,从门缝、窗棂里窥看外面的动静。汪精卫在周佛海、陈公博、李士群三人的陪同下,出了文明旅社,在街心步行。一路上,见军警林立,心底有些不悦,掉头对李士群说:“这样如临大敌,可不好。” 李士群赔笑道:“安全至关紧要。汪先生的行程,知者甚多,以防万一罢了。” 汪精卫微笑道:“我汪某人一生,作过刺客,也被人行刺过,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可不怕死。” 周佛海恭维道:“汪先生乃当世伟人,区区跳梁小丑,焉能伤及毫毛。今天,是去祭奠故友,更显高义,足以令那些心怀叵测之徒汗颜退避的。” 李士群心中暗自窃笑。汪精卫数年之前,就曾有两次被人行刺,第二次是曾仲鸣做了替死鬼,第一次却是结结实实吃了刺客两弹,差点丢了性命。伤及毫毛之说简直如同梦呓。 几个人在大批护卫的前簇后拥下,谈谈笑笑,不觉已到了同春里路口。 那里,周繁昌早已率着坊中的一干士绅等候在古亭之下。远远见了,竞相俯首示礼。汪精卫见了这场面,比之于先前路上的肃杀之景,心中高兴许多,忙在周繁昌的介绍下上前逐一握手。繁昌尽地主职责,在前面导引,请汪精卫先行在同春里坊内浏览一圈。汪精卫见此处豪门高宅累累,不觉叹息道:“此地是海陵数百年人英集粹之处,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就的。” 第十四章(11) 繁昌听他如此感慨,心中得意,便请他去自家宅子。 汪精卫在周府门檐下仰头一望,但见门楣上砖雕花卉精美,大门两侧的石鼓麒麟戏球的图案栩栩如生,不禁脱口赞了声好,说:“方仙兄昔日在东京,常常忆及宅中故貌,今日一见,果然值得,久闻周家是海陵数一数二的世族名门。今天见了这门厅气派,可以窥见一斑了。” 繁昌继续带路入宅。周太太在丫头如云的搀扶下候在照壁一侧迎接来宾。繁昌一加介绍,汪精卫快步向前,致意道:“原来是嫂夫人。方仙兄旧日常常提及,乃是治家的贤内助。又生出这般出类拔萃的儿子,真是周家之福,足可慰方仙兄在天之灵了。” 周太太勉强维持住笑容,说:“多谢汪先生百忙中抽出时间来寒舍一顾。我替亡夫在此谢过。” 汪精卫急忙还礼,互相谦让。一行人进了宅子后,先去中厅敞轩。那里是难得有人光顾的荒僻之所,现在早已装点得隆重。依壁而设的红木案几上,周方仙生前的遗像高距其上。像前1尺,安放着宣德古炉,已有几柱香火奉养,烟雾缭绕,将这位已故老主人的音容笑貌混糊其间,难辨细节。汪精卫进得门来,接过周繁昌双手奉上的一炷香,在右侧烛火上点燃了,脸色肃然地合在掌心,俯首挺立于香案前,闭目冥思良久,这才将香火敬入香炉,抬眼竭力想从烟雾中分辨出这位故人的容貌,缓缓鞠了一躬。然后,在繁昌的引领下坐在一侧的花梨木座椅上。 随行的周佛海、陈公博、李士群不敢怠慢,也依汪精卫的形式,恭恭敬敬地祭奠完毕后,落座吃茶。轩内,南北两侧,早已预备好的道众奏起乐来。但闻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悠扬且飘忽,足以慰亡灵于九泉之下了。 汪精卫掏出手帕来,擦拭额头隐现的汗珠,和身边的周佛海耳语几句。周佛海招手,立刻有随员快步进来,手中捧着剔雕细镂的一只圆形漆盘,盘中放着六根金条,覆压着一叠钞票,禀奉在未亡人周太太的面前。周佛海笑着解释说这是汪先生的一点心意,略表对故人的幽思,对周家的关照,请她收下。 周太太推辞道:“周家无功于国家,焉能受此重礼。” 汪精卫笑道:“周家出了贵公子这样的干练之才,为和平救国奔走用命,岂能说无功于国家?我多年来和方仙兄私交甚好,这点心意,还望不要推辞。” 繁昌见母亲有拒绝的意思,抢先一步,躬身施礼答谢。周太太见儿子如此,叹口气示意如云接过盘子来收下了。 众人耐住性子,静听白云观道众奏毕了四首曲牌,不觉已是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之时了。繁昌又请几位贵客往前宅去。正屋大厅内早已设好座位,分宾主坐定。周太太奉茶,陪客人坐了一阵子,然后欠身向汪精卫告退,表示自己身体不佳需要休息,一切皆由儿子代表自己招待他们了。汪精卫起身来送。 出门时,她忽地收住脚步,掉转身来,低声道:“汪先生,最近寒舍夜来颇有些鬼祟之事,又克死一人。夜间休息时,请多谨慎。好在,您下榻之所是我三子繁茂的卧房,从未有过异常,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她此话一出,周繁昌、周佛海、李士群等人尽皆失色。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汪精卫笑容依旧,连连点头道:“多谢嫂子关心。” 周太太出了门,拐弯向西转入巷道往后去了。 繁昌走过来,刚想解释几句。不料汪精卫转身望望屋顶承尘处,微笑道:“百年老屋,有些奇怪是寻常的事情。更何况周家这累世而居之所,数百年来,辗转多人之手。但汪某人一身正气,不畏鬼魅。” 不知不觉间,闲谈已到了天色坠沉之后,满天星斗跃然夜空。清风习习,枯叶凋零,正是深秋时分萧凉的晚景。这时,繁昌从后宅上前,去厨房看顾一圈,到了正厅来,请示道:“晚宴已经安排妥当,请汪先生入席。” 汪精卫笑吟吟起身,说:“今天半日时间,打扰你们了。看得出,你是个用心之人。” 第十四章(12) 这次宴席,繁昌存了个心眼,没有去富春酒楼借厨子,而是到文明旅社附近那家名不见经传的酒馆,请了许家的私厨。 第86章 原来宅内掌勺的改作下手,帮着切菜配料,忙了个不亦乐乎。 周家宅屋,虽然建得高大,但毕竟非街市酒楼可比,城中两台发电机向这边发电,灯光悠然亮起,光线虽比平日的烛火、煤油灯亮了许多,依旧黯淡无力,呈现出一派陈年腐旧的气氛。今天出席晚宴的,繁昌特地邀请了几位本地有势力人士前来参加襄助。李府老太爷年纪太大,不能外出,但他管着家业的二少爷自然是到场了。另外还有三位家中亲眷都在各处手握权柄之辈。 汪精卫不认识李少爷,繁昌在李士群耳边稍加嘀咕。李士群急忙起身,抢先一步说:“李先生原来是李慕堂的二弟,失敬、失敬。” 汪精卫听得李慕堂三个字,愣了一下,抬眼望着李少爷,问:“令兄在重庆还好吧?” 李少爷答道:“家兄新近就任西安行营主任,赴西北任职去了。他眼下不在重庆。” 汪精卫若有所思地点头,说:“蒋某人派他去西安,应对西北方面,足以显示对于共产党极不放心,这一点,和我不谋而合。日后,无论是重庆政府还是南京政府,都不会放松对共产党的警戒防备。他们是无缝不透、无暇不入的水银,渗透力极强。万不能给予机会。眼下,我们对付的新四军已成割据之势。要不是清乡行动,怕连海陵都保不准被他们占去了。” 席上众人尽皆点头称是。李士群指指繁昌,推荐道:“他前些日子,在海陵城中破获了新四军的地下情报站,一场血战下来,毙杀若干,擒获一人。至今仍死硬不悔,共产之毒,中得太深了。” 汪精卫听得此说,举起杯子来示意道:“来,咱们这头一杯酒,就先祝贺周世侄初战告捷。还望日后能够为政府效力,多创成果,作民国的再造大功臣。” 杯盏交响之间,繁昌心中隐隐有得意的念头,忆及数日前自己狼狈出逃、惶惶不可终日的情形,简直有云泥之别。厨房中,那位前许家私厨施展了平生手段,烹制出了十几道轻易不拿出来的菜肴,本想博得来宾的唱和,好讨些赏金。可惜,今天主宾双方只顾着纵论形势,酒菜只是应景而已。眼见流水样上去,满桌铺满了菜,却无人击节欣赏。正郁闷之际,忽见端菜的佣人下来,摊摊手道:“缓一缓吧。没地方放了。他们没心思下筷子,正聊得起劲呢。” 这顿招待南京政府要员的晚宴,在晚9时许结束。主宾双方相见甚欢,酒喝得不少,菜却未见多动,很多都是原封不动撤下去的。李少爷等那几位外请的客人,纷纷起身告退。汪精卫送到门口,又由繁昌送出宅门,这才四散而归。 汪精卫等人用热毛巾擦了脸,正谈论着他的前程问题。李士群力保繁昌去中枢任职,周佛海则设想新近筹划江苏分江而治的新江南省安排一个重要的职位给他。汪精卫微笑不语,瞧着这二人各抒己见。等繁昌回来后,便开门见山问他想法。 繁昌踌躇了片刻,说:“我与春圃相交甚厚,不如去南京吧。” 汪精卫望望李士群,笑道:“就按你的办,税务总署新近成立,你挂个副职,仍在李部长的麾下做事。海陵这一带,日后要成为区域中心,沙沟等地名义上设县,但仍受海陵节制。少不了要多倚仗你呢。” 繁昌听了此话,吃了颗定心丸,自然高兴,忙不迭地感谢领袖的栽培。 当下周佛海先行告辞,回了文明旅社陪陈公博等人打夜牌。李士群随着汪精卫留宿周家。一来是应繁昌的盛情难却,二来是为了卫护汪精卫的安全。他随身带来四大金刚负责前后宅的巡查,分散开去。烛火灯笼照耀得整个周宅内外通明,犹如白昼。 繁昌心满意足,领着汪、李二人绕过照壁向后面走去。 (七) 这一夜,失眠的人甚多。从同春里附近茶叶店内做好准备,等待时机出击的李明善,到白马湖畔坐于船头一身戎装的王小姐;从沙沟镇内秉烛熬夜的方世成,到通扬运河上枕戈待战的周繁茂;从封锁线附近田野草荡里隐伏的成千上万的新四军和老百姓,到后方指挥部运筹决策,等着发出战斗指令的高级将领们,无不在静静企盼着夜半时分的到来。 第十四章(13) 但这个夜晚,还有一个人孤独地失了眠。他坐在潮冷、阴湿的黑暗中,左手执手电筒,不是去照照右手腕上滴滴答答走动的劳力士表,生怕它骤然停止,耽误了自己的大事。他知道,相隔数百米外,有一群人正静候着自己的讯息。城外数十里,更有人凭舟等候。她心中所受的煎熬,超过自己更甚。 这一刻,前上海滩浪荡公子、清乡督导公署属员、粮油商人、军统刺客,集数种身份于一身的周家二少爷周繁盛,成了这一事件的惟一主宰者。 一天前,天色未亮时,他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带着食物、衣服、手电,校准手表,从敞轩外墙角那丛青竹、花草内进去,拔除了明显安置在墙角、放置风灯的龛盒内的键销,推开看似坚墙的暗门顺阶而下,进入了一个更加令他匪夷所思的所在。 这条密道修建得高大、坚固,潜埋入地底更深。而且通往的地方,从大致走向来判断,直直延伸进入了后花园,并在其中一分为二。一条岔道向西,出口处的砖缝可以辨认得出已到了围墙外缘,直接可以脱身而去。另外一条道依旧维持原先的直线,向上尽头处,出口不是侧面的门扇,而是顶头一张床铺木板。细隙中,隐隐有女人的香味袭袭而下。 繁盛恍然大悟,这儿既然通到了后院周太太的房内,又有年轻女子的香痕,决然是她的贴身丫头如云的宿处了。 由此,一幕幕那个白衣女人轻盈飘忽的动作,绝非母亲周太太这样的老年妇女所能做出的。如云是实施者,周太太是幕后指使者。这也就一下子贯通了他以及远在城外的繁茂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那暗中作祟想赶走两个儿子的周太太,怎样才能拼着老命奔走于各个暗道之间,不露痕迹呢,来去无踪呢? 然而此时,真相谜底只有深居地下的繁盛一个人知道。 在地下数米深处,繁盛无法从日光中获知昼夜的变化。好在不过一个昼夜的时间,还有通气孔内微弱的光线可以作为参照物。他在地底等候的过程中,对于这些密布于宅中的密道,感上了兴趣。它们始建于何时,是周家祖先们所建还是前代异姓主人所建?或者和地面建筑伊始就一起建造了?已经探查出来的三条以上的密道,繁盛通过自己的比较,大致有了数。现今自己身处的这段暗道,年份可以上溯到古远的年代。从砖砌的整齐度、砖头缝隙间糯米浆汁黏合的结合度来看,与地面老太太的宅院处于同一时期。而周宅中,犹以周太太的住房年份最久,是300年前的产物。至于他们三兄弟以及门口照壁,都是陆陆续续翻建或新建的。跟数百年前的面貌大不相同。 从这里,可以得出结论,周宅内大部分密道所建的年代不远,和周家有关。后宅通向自己所处的密道,则是当年宅中主人为避战乱兵火修建用于藏匿逃生的。但是,周家后来所建的这些暗道的用意何在呢?这就颇耐人寻味了。特别是那座敞轩,原本是一处空地,后来不但建了房子,还加了夹墙机关,定然是有不可告人的想法。 繁盛心想,眼下的事如能全身而退,潜心研究一下宅内这些纵横交错的密道,将会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通风处徐徐吹来的风,不再如先前那段时间热乎,饱含了秋夜的凉意,扑面而至。令原本就处于寒湿中的繁盛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他此刻蛰居在花园附近的地下,上到地面出口处的窥孔后,向外看去。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游走。 敞轩天井东边,是繁茂的住所,也是目前从夹道中窃听到的汪精卫的下榻处。但从表面看,那里只有两名哈欠连天的守卫在站岗,不时还互敬香烟,带着戏谑的意味低声开着玩笑。繁盛知道,三弟繁茂的住处从未发生过鬼事,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其中有暗道存在。自己过去,只有两种可能。伊始倚仗身手敏捷,近距离擒杀守卫,入宅刺杀。二是先行猎杀一个游动的岗哨,换了衣服后冒充对方之人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 第十四章(14) 他的内心倾向于后者,望望手表,见时间已经指向11点30,知道不能再拖了,便着手落实方才根据观察决定的方案。他轻轻从内侧启开出口,屏住呼吸出来,先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然后,他隐身于花丛后面,全神贯注地等候着眼前那个预定的猎物。 负责值守敞轩及周围的安全的守卫是两人。一人向左,一人向右,晃晃荡荡地不时亮起手电来照射观察。那个卫士每隔10分钟出来一趟,但一个小时内已见他在树丛处小解了两次,显然不是茶水喝多了,就是肾虚弱尿频。 繁盛算准了时间,侧身朝外,借助竹叶的遮护,蹑手蹑脚向前。 5分钟后,那个卫兵吹着口哨过来,左右看顾无人,将手电夹在腋下,双手解开裤子,预备再度小解。说时迟那时快,但见竹草丛中蓦然探出一只手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像提小鸡一样往里一拉。这护卫半声未吭,便被拖入黑暗中去。随即,只觉得颈后挨了重重一掌,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繁盛赶紧将此人拖进暗道,三下五除二剥除了外衣,自己逐件穿上,化身成为守卫的模样准备出去。 第87章 但这时,一阵脚步声从敞轩那边传来。繁盛缩身回去,留神察看聆听,正是哥哥繁昌领着3个卫兵往后面去。边走边低声嘱咐道:“汪先生临时改变计划,在后宅过宿。你们几个要加强后院两边围墙处的动静。以防刺客从那儿进去。” 繁盛愣了一下,急忙返回暗道,暗忖怪不得繁茂那院子外守卫的人数寥寥,且神情轻松。原来,是繁昌故布疑阵。汪精卫真正留宿的地方是在后院老太太那边。他抬腕又看手表,时间已经是11点40,刻不容缓,时不我待。他复又沿密道下到地底,快步向那一端跑去。途径通向围墙外的三岔路口时,他陡地收住脚步,向那边深深看了一眼,旋而掉头不顾,直向前去。 周宅后院静悄无声,院落中站了八九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凝立不动,一副警惕的神色。谁也不敢大意。一只猫儿懒洋洋的样子,从围墙顶端信步走过,跳上正屋,在屋顶屋脊上游走,时不时叫唤两声。立即有人拣起块瓦砾,凌空一扔,正中猫身。猫儿一惊之下,见下面院中黑压压一群人,接连一个纵跳绝尘而去。只有檐头一棵塔儿草被擦动了,摇晃不已。 繁盛在地底下,自然不知道上面的动静。他腰后佩着短枪,口中衔着利刃,小心翼翼地踏着倾斜向上的麻石阶梯,接近了上面横卧压覆的床板。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不敢轻举妄动,先倾耳于木板上,聆听上面的动静。见无异常,这才左手托住木板,暗运劲道向上微微一抬,竟然是空的。想来,是汪精卫入住后,女眷都迁到别处去暂别一宵了。 他心底松了口气,仍是不敢托大,点点滴滴地往上,逐渐掀开了出口,撸开花花绿绿的床单,探出头去四面打量。就着微弱的光线内,看清没有人,这才放心,双手一撑两边木框,跳上床铺。他早已料定,汪精卫落榻之处,是在东侧厢房。由屋内尽可直接进入。不会被门外的守卫们所发觉。 他极力分辨着脚下的物什,以防碰倒了,弄出响动来惊动了外面的人。当他走到距离出口仅有3尺时,陡地嗅到了一丝熟悉的烟草味道。潜意识内顿觉不妙,正欲撤回。这时,屋子里电灯光大亮,他的哥哥周繁昌正襟危坐在张雕花木椅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繁盛蓦然如狸猫般疾闪回头,可惜已经晚了一步。身后陡然间站起了五六支手枪,对准了他。原来,这屋内早已预先安下了伏兵,隐身于、画屏之间,这一刻才现身。 繁盛定了定神,抬手取下口中含着的匕首,随手一掷,笔直地插入桌面,入木寸许。 繁昌手抚下巴,笑道:“不速之客,竟从地底而来,说出去恐怕别人不肯相信。” 繁盛拣了张椅子来坐下,说:“我在自家宅子里转悠,岂能说是不速之客?” 繁昌眼望地面方砖,说:“钻暇逾穴之辈,别辱没了周家的名声。” 第十四章(15) 繁盛呵呵轻笑,说:“我是在挽回周家的名声。周家有你,才叫辱没了几世的清名。” 繁昌不屑道:“倘若没有我,都像你和老三那样,周家早就完蛋了。还指望有今日之荣耀、他日之辉煌?” 繁盛听他提及了繁茂,忽然有些忍俊不禁的意思,伸手摸出盒飞马烟来,叼上一支点了火悠悠抽了一口,说:“老三怕是也不恭维你这位大哥的所作所为。正所谓天高任鸟飞,自在又逍遥。我恐怕是再难见到他了。你不知有没有这个福分再看到他。” 繁昌嘴角掠过一丝诡秘的笑意,说:“看不看他,都无关紧要了。其实,我并不想再看见他。” “不想再看见他?”繁盛重复了他这句话,稍一品味,若有所悟,突然开门见山地问:“王管家每月怕是也要去你那炭店中支领薪水吧?你不常回家,家中一切都难脱你的监视。那王管家可是做暗探的上佳人选了。” “王管家,莫非是你下毒害死的?”繁昌神色稍变,问道。 繁盛摇头,说:“取他的性命不是我,另有其人。我在宅内没有什么把柄在他的手中,为何要赶尽杀绝?” 繁昌的脸色甚是难看,问:“这么说,宅子里的事,你也觉察了?” 繁盛指指自己的耳目,说:“我不聋不哑,自然会看得见,听得着。” 繁昌死死盯住弟弟,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改颜笑了起来,不以为然道:“其实,有些事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不用刻意隐瞒。我周繁昌是做大事的人,不会弄些儿女情长的小调调来束缚自己。你也好,繁茂也好,我都看不入眼。这乱世之中,不去创个基业,做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都摇着尾巴跟在别人后面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岂不糊涂?” 繁盛平静地看着他,摇头说:“天下人皆睡,惟君独醒?我看,你是身在噩梦之中,尚不自觉。” 繁昌重重地叹息一声,从兜内掏出盒大炮台来,点上一支烟,吞吸几口,说:“咱们周家的先人们很有预见,砌造房子时,先挖暗道,生怕兵荒马乱时没处藏身。可惜,这座太平城市300年来未蒙战乱,旧的新的,都躺在地下生苔藓,任鼠窜行。还得累及后代子孙假道而行,做他人的爪牙,行苟且之事,辱及先祖了。” 繁盛莞尔一笑,说:“亏你说得出口。这处祖宗的大好基业,不用来安身立命做人,却开门揖盗,请来个盖世巨奸、秦桧一流的人物。他日时势有变,怕这基业也要蒙羞,累及先人了。” 繁昌冷笑:“时势?时也,势也。现在的时势你都看不清,何论将来?” 繁盛嗤地一笑,说:“鼠目寸光,才只看眼下径寸之地。将来之事,未可料也。” 繁昌掐灭了烟头,凝视着繁盛,犹豫了一下,说:“眼下这局面,我该怎么解决呢?作为兄弟,我想放你一条生路。可是,作为一个刺客,却又不能纵虎归山。唉!你不该来,这一来,倒叫我左右为难了。” 繁盛淡然一笑,说:“别演戏了,你看着办吧。既然来了,就有死的决心。这地下岔道,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我选了后者。” 繁昌脸上露出痛苦之意,又点起根烟来,长长吸了一口,红红的几乎蔓延了半支香烟。繁盛也点起根烟来从容地吞吐着。这兄弟二人,面对而坐,头顶上灯光黯淡,更远处,是无尽黑暗中起起伏伏偶露峥嵘的屋脊飞檐。这古老的城市,寒风萧瑟的夜晚,在这个时刻陷入到了一种莫名的宿命氛围中去,令造物主也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回荡绵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似乎被陷入心神矛盾的繁昌依稀听到。他忘却了手中缓缓燃尽的烟蒂,陡地被狠狠烫了一下,下意识地将它扔在地上,对着指头连连吹气。 繁盛轻轻弹落烟灰,说:“这么多年了,你我从未有过这般相处的环境。今夜,奈何桥上必有一人要走。天意如此。” 繁昌点点头,喃喃道:“是的,奈何桥上必有一人走上去。不是你,就是我。今天的结局,是你自找的。自从你在这暗道口上来,就注定带来了死亡。你知道,这之前我坐在这里,心里惟一的希望是什么呢?是希望这个夜晚是宁静无事的平安夜。这个宅子中的人明早起床,像往常一样继续自己的生活。打我知道你可能要来之时起,就万般默念你要改变主意,从那岔道口向西,顺着围墙走掉。你如果试过,就会知道,我在那里没有设岗,可以一路无阻地回到粮油店,上床睡觉。一切权当没有发生。可惜,你还是来了。你来了,便不好走了。你走了,我就得死。今天夜里的事情,瞒不过李士群,瞒不过汪精卫。这不是一场虚惊,而是实实在在的刺杀。所以,在是你死还是我死的选择上,我别无选择。只好先委屈你上路了。” 第十四章(16) 繁盛静静地听他说话,烟头上长长一段的烟灰到了最后,陡地断裂,扑扑簌簌落了一地一身。他已经从繁昌的眼光看出了杀意,今天是不会让自己生离此地了。他站起身,拍着膝盖上的烟灰,浑不在意地道:“婆婆妈妈说了半天,不就是要我的性命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拿去便是……” 他嘴里说着,手却借着掸灰之际从小腿肚后抽出一把预藏的尖刀来,直扑向前,意欲将繁昌控制在手,再寻出路。 孰料,端坐于木椅上的繁昌早有准备,见他蓦地扑来,侧身一闪,脚后跟一带,将椅子阻在面前,人却往门口退去。繁盛腾身跃过木椅,自背后追击。但繁昌这一招逃逸之势是假,忽然左闪,提起根3尺多长的擀面杖来,照着他持刀的手背重重敲去。 繁盛措不及防,但脚下有了应变的招数,兜底上撩,脚尖绷紧弹簧一样击打在他的下阴。繁昌一声惨叫,丢下棍子,双手捂住裤裆蹲伏下去。繁盛大喜,正要去擒他。但身后预伏的那些侍卫们已经簇拥过来,拳脚如雨点般混杂而下。繁盛左挡右支,难敌四手。先是腹部中了一脚,弯腰护疼。又有人在他后脑软筋处重击一拳,顿时将他打得晕死过去。 繁昌满脸冷汗,被搀扶起坐到床铺边。他边擦汗,边对那些侍卫们说:“今夜的事,大伙儿给我作个见证。我为了汪先生安全,不惜大义灭亲,杀掉自己的亲弟弟。” 那些侍卫们躬身道:“我们都看得清楚,周先生为了汪主席的安全,出生入死。今夜之事,错不在您。” 繁昌挥挥手,说:“捆起来,抬着跟我走,去他该去的地方。” 几个人七手八脚用麻绳将昏迷的繁盛捆绑起来,抬出了房门,向对面周太太的卧房走去。 第88章 这静悄悄的房间,顿时一片空寂、凌乱狼藉。片刻之后,周太太颤巍巍走进房来,目光呆滞、泪水满面。她的身后,是这间房屋的居住者如云。她扶起张椅子,搀主人坐下。周太太茫然回顾,泣声道:“果真是这样吗?兄弟相残,骨肉翻脸。我们周家遭此大劫,前世作了什么孽?” 这位伤心欲绝的老妇人,在留有儿子们舍命互搏残迹的房间里,仿佛丢了魂一般,边摇头,边喃喃自语道:“盛儿,怪不得妈舍了你。要不然的话,整个周家一夜之间就将化为乌有。弄不好,你们三兄弟无一幸免,还要累及那个快要降生的孩子。这一家子人,是保你,还是保他们?更何况,妈无论如何是保不了你了。怪只怪,你自己吃了虎心豹子胆,要干这刺客的勾当。不过,你放心。你死了,就埋在周家,就埋在妈卧室下面那块泥土呢。妈天天替你烧香请佛,让你早日归天。来生去个太太平平的世道,做个平平安安的人。活在这世上,太苦了。” 半小时后,繁昌走回这边房间来,神色稍见紧张地去床边拣起块布来,不停地使劲擦拭着手心里的灰土。 周太太看着他的手,说:“你这是在擦手上的灰吗?不,是在擦你弟弟的血。这血迹,你一辈子是揩不干净了!” 繁昌高声叫道:“妈!”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哭道:“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这是周家的劫数,您明白吗?在劫难逃啊!” 他这一声凄惨的叫声,虽然不大,但却深深融入了这寒凉入骨的秋夜中去。 (八) 时间已近午夜12点了,田野间薄薄的雾气渐渐升起。寒冷的北风在这块广袤的平原上追剿着剩余的温暖空气,大有将它一举吞没的意图。可惜,这受白昼阳光支持的热量,并不就此甘心覆灭,而作绝望的抵抗。冷热相缠,无声无息地格斗。朦朦胧胧的雾气,是这种角力的外在表现形式。 漫长而修直的篱笆墙,在雾气中影影绰绰。同样变得模糊难辨的是封锁线两侧的所有景物,以及隐伏于芦苇、荒草、田地间的无数人群。新四军此战破袭,动用了几乎全部的有生力量,动员了大批的百姓参加。预备了足量的物资,大有一击必成的势头。 第十四章(17) 而整条封锁线上日伪守备的部队,经过长久的平稳后,已经对这道竹制的障碍物产生了固若金汤的感觉。自认为有它的遮护,足可高枕无忧、一梦到天明了。殊不知,占领区内,他们的身后,业已屯集了十余支游击队,正等着从腹背先行发起对他们的第一轮攻势。 繁茂所在的这支游击队,黄昏后从运河边弃舟上岸,然后借着冉冉降临的夜色,快速向目的地潜行。到达指定位置时,已是晚上9点左右。雷队长对于中堡镇边那些隔四五百米一座的岗楼群揣摩再三,决定集中大部力量去对付它。另外派两个小组携带机枪迂回到其他两个方向,以岗楼的爆炸声为信号,向镇内敌人射击,造成多面突击的假象。 繁茂接受的任务,就是率另外15人组成的爆破队,每3人一组,解决5座岗楼,震撼敌胆,形成强大的压力。接下去,就是一段漫长而令人心悸的等待。他和每个人一样,都强力压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或悄声聊天,或说些俏皮话,或抽上一支烟来排解压力。 雷队长坐在他身边的草丛里,轻声说:“海陵城里今晚怕也有热闹戏唱。咱们的方专员,一方面要牵挂咱们这边的情况,一方面还要应付那边的动静,今夜肯定是没觉睡了。” 繁茂听他说到海陵,问:“海陵城内有行动?是咱们的人吗?” 雷队长摇头说:“汪精卫到了海陵。重庆方面好像要动手除他。详细的情形,方专员知道。我这队长,只管炸炮楼,夺据点,轮不到关心那些事情。” 繁茂嘿嘿笑道:“你知道,方专员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雷队长说:“我早年就认识他。那时候,我们都在上海,隶属特科领导。我扮作报童卖报。他戴起墨镜竖起幌子来装算命先生。他比我舒服,整日里掷爻解卦,引得那些达官贵人趋之若鹜。后来,中央机关转入苏区。我也跟着去了,在红军里结识了李掌柜这样战友。他却一直杳无音讯。还是一年前,他突然现身,原来已经打入敌人内部,做了大官了。” “错了,这中间还该有一段历史,你大概还不知道。”繁茂纠正道:“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的吗?依旧是算命。只不过他已成了隐居海陵城中西山白云观里的道人网。这几年,他不叫方世成,叫做箫道人。” 雷队长不禁莞尔,嘿嘿低声笑道:“这人经历非凡。装神弄鬼也确实有些本事。怪不得能获取鬼子的信任。令兄周繁昌的便衣队,可是被他一手给端掉的。” 俩人低声细语良久,全然忘记了露水侵湿了衣衫,忘记了寒冷。 不觉已接近了行动时间。雷队长收住话匣子,抬腕望表,示意繁茂等人进入预备掩体准备行动。于是,各个爆破小组奉命立即散开。各自择定目标,开始出击。繁茂腋下挟着炸药包,走在前头,倚仗身手敏捷,时而静如处子,时而动如脱兔,抓住了岗楼探照灯扫射的空暇,10分钟后抵达岗楼下面的死角。他侧身靠在岗楼入口的门外,轻轻推了推门板,门竟然是虚掩着的,没有上闩,只是用凳子顶住。他心中暗喜,一手执枪,一手轻轻将炸药包从门缝里塞进去,正卧在凳子表面,向后面的同伴做了个隐蔽的手势,一拉导火索,翻身朝外抱头滚了几滚,停落在一掬土丘的后面。 炸药轰然一声响,从底层向上爆炸。顿时将楼上正呼呼鼾睡的一个班的日本兵当场炸上了半空。刹那间,伴随着火光,碎尸残骸飞瓦断砾雨点般坠落下来。 与此同时,其余几座岗楼碉堡也先后被爆破,犹如一连串花朵竞相开放,在这夜色迷离的混沌中呈现出惊人的艳丽。 雷队长眼光中流露着喜悦之色,侧耳聆听镇子其他方向的动静。瞬息之间。只听得枪声大作,四下里乱成了一锅粥、镇中日本驻军仓皇地从梦中醒来,也拉起警报凄声长嗥,发疯似地组织反扑。可是,眼下这形势显示的是镇子受到了四面围攻的阵势。不知道敌人从哪里来,重点放在哪个方向,加上事逢黑夜,暂时只作防御的打算。可是,正积极布置阵地防守时,电话突然响了。那端是封锁线前沿驻军头目的惶急声音:“我部受到大股敌军的正面攻击,难以支撑,请速派援军解围!请速派援军解救!” 第十四章(18) 这一刻,篱笆墙沿线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强大攻势。早已养精蓄锐的新四军主力部队,从各自进攻正面上,如同下山猛虎强攻过去。数百米之间遥相呼应的岗楼被炸药、集束手榴弹送上了天空。大片失去火力控制的开阔地上,民兵们持枪掩护着老百姓低头俯身向前疾奔。到了篱笆墙前,或用锄头、钉耙去奋力凿扒,或就地将预备好的桐油、煤油、干草等引火之物覆浇于篱笆之上,点燃起来。火势顿时熊熊而起,如千万条长蛇缠绕住坚韧的竹体上,烘炙、烧烤,最终连竹子本身也加入了燃烧的行列。映得天地间一片通红。 这条绵延数百公里的篱笆墙,霎时间变成了一条火龙,掺杂着竹子燃烧时发出的劈啪声响,煞是动人。这样壮观的场面,是攻守双方做梦也没有看到过的。燃起这把火焰的新四军及老百姓们,无不欢欣鼓舞,精神振奋。而那些被困在岗楼、据点内,孤守无援的日伪士兵们,从这壮伟的景观中,惊惶彻骨地感受到了绝望,一遍遍地摇动电话,向那些已被纠缠住手脚,无法动弹的友军求援。 此时,正在海陵城中万字会楼上酣然大睡的南部襄吉,被一阵又一阵的急促电话铃声所惊醒。他披上外衣下楼来。见坂本等人正忙得焦头烂额,汇报说今夜12时,前线突然爆发了战事。新四军出动大批部队,对防线进行了突击。现在,绵延上百里的己方防线上,同时遭到攻击。而后方预设的支援部队,却也同时遭到了猛烈的进攻,动弹不得,无法向前线增援。 南部连忙摇通了友邻的通州防区,想向他们求援。不料那边也是一片惊惶,反过来请他协助帮忙。南部急忙又去查询江都防区的情况,结果如出一辙。他清醒过来,这次半夜发生的战事,不仅仅是朝他的旅团防地来的。整个封锁线都是新四军的攻击目标。他们的目的,是全部彻底地毁灭这条封锁线,重新打通和占领区的通道,夺回前次清乡所失去的根据地。今夜的战事不是小规模的偷袭,而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关键性战役。南部急令驻扎在城外的南口大队立即启程,乘车星夜驰援沙沟前线。然后又向巡守沿江港口的友邻部队求助,迅速向北来增援。 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竹子本是干脆之物,一经烧着后,不消两个钟头便化为灰白色碳状纤维,软塌塌地倾覆在地。大风一吹,便刮走了许多,夹杂在潮冷的空气中满眼里飞舞。等到黎明时,那些好不容易才摆脱游击队的袭扰,赶到封锁线上的增援部队,不无沮丧地面对这一地的灰烬,无言以对。 动员兵员数十万,征用民夫若干,耗尽心神建立起来的清乡成果,竟在这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就像钟表上那指针样,被轻轻地一调,翻转到半年之前的态势了。至于那些为此行动付出伤亡的士兵们,更是白白地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第89章 一切,从今夜起又将恢复原状,足以令大本营的高级将领们徒呼奈何了。 趁着破袭战成功的势头,大批新四军正规部队踏着竹屑分路进入了敌占区,前锋直指沙沟镇。早已有所准备的方世成,率着他的手下们提前一个半小时离开镇子,沿大路退往海陵。 但是,抢在新四军先头部队前面,繁茂所在的游击队已然入镇。与其说是攻入,还不如说是换防移交。就连那些少部分身着黑制服的别动队成员,也悄悄脱了衣服,先行摘下那两块悬挂在大门口的招牌来,丢到门掩背后去,燃放起了爆竹,亲贺胜利。 繁茂兴高采烈地走在人群中,悄声问雷队长道:“方先生又回海陵办公去了。留下这地方给咱们歇脚,还真是想念他的。” 雷队长笑道:“使得,这地方咱们也仅是歇歇脚而已。过一阵子还还给他。但,咱们的根据地可就不客气喽,一直铺到海陵城附近去。看南部这个龟儿子跳脚骂娘吧。他们苦心经营的这个王八壳子,一下子就敲碎了,分文不值。” 海陵城中,隐晦的天色下一片肃杀之景。前线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城中各个角落。那些兴致勃勃而来,准备视察封锁线的大员们,个个面色如土,赶往文明旅社等候汪精卫的到来。 第十四章(19) 这一夜,汪精卫的睡眠并不好,甚至半夜时还被后宅的响动惊了一下。下半夜几次失眠,天亮之后,按照礼数在周宅吃早饭。前来相陪的周家母子俩,似乎神色怪怪地。周太太眼泡红肿,明显是哭泣一夜的结果。周繁昌眼睛通红,是熬了通宵的模样。他心底猜定,肯定是下半夜的那场异动而导致的。但是,碍于礼节又不便去问。 喝了一碗燕窝银耳粥后,正慢条斯理地擦嘴。那边门外,李士群匆匆而入,在他耳边嘀咕几句。汪精卫脸色大变,站起身来向周家母子道别,出了周宅上了车赶往文明旅社。繁昌见他们行色有异,知道出了大事,急忙和母亲招呼一声,尾随去了。 周太太哪有心思吃东西,站起身来往后宅走去。丫头如云正静待在后房门口,见她来了,迎上前去,低声说:“黄纸、香案,我都准备好了。” 周太太木然站立会儿,问:“盛儿他走得不难受吧?” 如云点点头,说:“是大少爷动的手,一刀刺心。二少爷昏迷之中,什么都不知道就上路了。” 周太太失声痛号起来,噗地双膝一软,落在坚硬的砖地上,使劲地磕起头来,断断续续道:“盛儿呀!是——妈对不住——你呀!——我不说出密道的——秘密,那个畜生就要毁了——咱们周家呀!连逃在城外的玉茹和孩子都不放过呀——他是个畜生啦!” 与此同时,文明旅社内,要人云集。南部等人提前到达。等汪精卫回来之后,正式告知夜间来的一系列变故。汪精卫陡地听到噩耗,嘴巴张了老大,面色苍白,站起身去看墙壁上悬挂的地图,长长地哀叹了一声,久久不语。 上午10时许,从沙沟逃回的方世成急急来见。他这一路走的匆忙。平素里习惯穿的中山服、呢帽全数不见,只是单薄的贴身布褂,外面裹了件黑色制服用以御寒,进了门犹自一副抖抖索索的模样。 汪精卫看了心底生怜,吩咐侍卫去取件厚衣给他换上,又沏壶热茶用以驱散路途上的寒凉。方世成手捧热茶,背捂冬衣,良久后才跺足带着哭腔喊道:“汪先生,沙沟未能守住,卑职回来请罪了!” 汪精卫摇摇头,勉强笑道:“不是你的责任。这次,新四军所发动的攻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从数百里正面同时进攻,又用疑兵偷袭,拖住二线增援部队的手脚,这才导致了封锁线的被突破。你且稍事休息安心,一切看军方的动向吧。” 南部走过来,带着点歉疚之意望着方世成说:“方专员,不要太过自责。我已令南口大队、儿玉大队从北面及西面,包抄行动,将沙沟镇内的新四军主力合围,聚而歼之。到那时候,你又可以风风光光地重返沙沟了。那里,需要你这样的干才坐镇。” 方世成神色沮丧,道:“可惜,我的别动队为了掩护撤退,损失殆尽,建制全散了。” 南部保证道:“这个你不要太过伤心。我定当酌量划拨物资枪械,帮助你恢复元气的。” 这时,特高课一名军官大步走进来,向南部报告:今天早晨全城戒严后,有一队日本宪兵出城,和守城门的皇协军发生冲突。结果,当场打死5人,夺门而出向西南方向逃逸。眼下,正严令沿途据点进行拦截检查。该批宪兵必定是敌方人员假冒无疑。但是,从作战的方式和举止行为来分析,不像是新四军游击队所为。 南部皱眉去看方世成,问:“会不会是留在城中的游击队?” 方世成笑道:“游击队这大清早忙着出城做什么?还不惜为此和守城的部队开了火,我看不像。” 汪精卫皱眉说:“我这一夜没睡好,不是被外面模模糊糊的响动惊醒,就是脑子里胡思乱想,难以入眠。原来是有缘由的,前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多少会扰人清梦的。” 这时候,周繁昌快步进来,一眼便瞅见了方世成狼狈的模样,心中一喜,佯作关切地问:“方专员,夜奔而回,不曾受惊吧?” 方世成苦笑道:“夜来一觉睡得正香,就在凌晨时,枪声四起。亏得我见机快,急令撤离。否则,这块招牌和人就留给新四军了。哪像周先生,一夜美梦到天亮,无惊无险啊。” 第十四章(20) 繁昌脸色略变,选择一张空位坐下来。 南部上前一步,先和两位派遣军总部的日本将领脸色凝重地说了几句,回头对汪精卫说:“汪主席,鉴于海陵城外已沦为共产军的游击区,所以,我建议您和视察团暂时结束行程,向南渡江返回。一待这里的形势稳定下来,定当欢迎再度归来,继续行程。” 汪精卫叹息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罢了,回南京休息几天吧。我也感觉累了。” 下午1点不到,原本耀武扬威而来的护卫队伍,这会儿变得冷清寂寥了许多,簇拥着汪精卫等一行大员们上了汽车,出西门向南,选了条安全的路线向扬州方向去了。南部和周繁昌、方世成等人送到城门外3里地,这才返回。目送着灰尘飞扬中消失的车队,繁昌手执呢帽,不无感慨道:“形势真是难料。一夜之间转折如斯。这里的一切,都要劳烦方专员打理了。兄弟三天后也将离开海陵,去苏州赴任新职。在海陵这一年,权当春梦一场吧,梦醒了无痕。” 方世成微微一笑,没有搭理。南部抬眼,含意深刻地望望他,笑道:“也好,届时我们替你送行。日后,在江南可别忘了咱们。” (九) 先前所说的那支假扮日本宪兵的队伍,不是别人,正是李明善所率的军统别动队。他们昨天天黑前,就已分道潜伏进入周宅附近预设的地点,准备策应宅内繁盛的行动。李明善坐镇在同春里路口一家不起眼的茶叶店内,静候那边传来的动静。这次入城所带的武器,大多藏在运粪船中从大浦码头上岸,避开了日本人的检查。各人分配好后,带足了弹药,足以抵得上一个日军中队的战斗力。届时,只要繁盛按照计划发出明确的指令,他们便会群起而围攻,择其弱点杀入宅内,协助他完成任务,毕其功于一役。 但是,这一个整夜下来,周宅内半分动静全无。繁盛没有在预定的地点发出信号,也没有宅内守卫慌乱的征兆显示刺杀的进行,更没有见到他来茶叶店汇报战果。这一夜,和往昔无数个黑夜一样,匆匆而逝,没有半分特殊之处。 黎明之前,等候得不耐烦的李明善从这夜色将尽的空气中,嗅出了一丝不妙的味道。他迅疾通知所有人,撤往大埔码头附近的地下联络点,在后院换上了早已预备好的日本军服,假扮成巡逻队,待初见日色时,迅速离城。 守城门的皇协军从未见过宪兵队这么早就出城的,多少起了点疑心。边开城门,边盘问底里。李明善哪里等得了这样拖延时间,眼光示意下,先拣官长下手,当场毙杀数人。那些士兵们哪里敢动?眼睁睁望着这些脾气暴躁的日本兵扬长而去,无影无踪。 李明善他们出城后,向南不过3里来地,就有接应的船只守候。见他们来了,立即升帆。这些人脱却日本军服,包裹了石头,沉到河底。两艘船儿挂帆顺风,在大河中疾驶了两三个钟头,来到与白马湖交界处的三岔河口。 那里,正倚桅而待的王小姐,远远瞧见他们,满脸充满了希望,挥舞着手中的布帽,让船夫划桨迎上前去。等到她上了来船,在人群中稍一扫视,一颗心不由得坠沉下去,转身看着李明善,问:“他呢?” 李明善阴郁着脸,一言不发。她的脸色霎时刷白,死死抓住他的衣襟,用力摇撼几下,追问:“他人呢,是不是……” 李明善掰开她的手,说:“一夜过来,周宅中安然无恙,鸡犬无声。我怎么会知道他的情况?” 王小姐带着稍许的希冀之意,说:“没动静,说明没有动手。肯定是对方防卫太过严密,没有机会下手。那么,过不了几天,他就会来和我们汇合的。” 满船的人都没有回应她梦呓般自言的话语。谁的心里都明白,刺汪是戴笠下的死命令,执行者不成功则成仁。繁盛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是叛变,做汉奸。二是成了开不了口的死尸。 第90章 除此之外,再无第三条路选择。从己方这些人能够安全撤出海陵城,就可以说明周繁盛没有变节。他的下场不言自明了。 第十四章(21) 李明善望着这渺渺秋水,心中的失望不可言喻。这时,一个问题出现在他的心头。是这样无功而返,结束此次耗时近一年,横越千里,付出数百人伤亡的刺杀任务,铩羽而归?还是继续留在此地,另寻机会做出一两件事情来,向重庆方面交差? 过后几天,整个海陵城深陷在一片慌乱之中。原先驻守在城外数百里范围内的部队,因篱笆墙的猝然被毁,大量的新四军游击队进入,霎时间成为一块块孤岛,饱受攻击。无奈之下,南部只得下令收缩兵力,以海陵、沙沟为中心,构筑一个前凭后据的战役态势,暂时稳住阵脚,再做对策。好不容易才处理好一系列的事务,方得喘息。 这天,方世成和新上任的特高课长笠原前来拜访。这二人都是熟客,所以无须加多客套。笠原是晴气大佐介绍过来的,刚刚上任不过三天,但在和南部、方世成等人接触中耳濡目染,对那位潦倒落魄在文明旅社的周大少爷并无好感。 今天上午,他意外地接到南京的一个电话,是安插在76号情报部门的顾问山田打来的。简略地向他通报,据李士群亲信透露,前两天留宿海陵周家的汪精卫,险些遭到刺杀。担负刺杀任务的是周繁昌的弟弟周繁盛。此人据悉已被秘密处决,但尸体却无从寻觅。周繁昌在此事的处理上,鬼鬼祟祟,举止诡秘,非常可疑。 晴气大佐已经得知此事,大为震怒,当面对李士群予以训斥。周繁昌此人,已不能再用,令海陵方面自行解决,尽量做得天衣无缝。 笠原得信后,急忙和方世成商议,一致认为最后的决断必须由南部来授权。南部听了这个意料之外的消息,吃了一惊,皱眉想想,问:“这件事情,李士群应该知道,起初隐瞒不报,是想回护他吗?” 方世成微笑道:“不仅仅是回护他。而且有替自己开脱的意思。周是他竭力推荐的人,摇身一变成为和刺杀有密切关联的疑犯,他也脱不了干系。[奇qisuu.书]所以,才出此下策,想将此事湮没于无形。但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看看,不出三天就被揭露出来了。” 南部心中念及先后战殁于海陵城内外的本田和三木,冷笑几声,说:“那我该怎样解决他呢?是派宪兵队上门去抓捕来,送到小校场去斩首示众?还是派人登门,就地正法?还是……” 笠原站起身来,说:“晴气大佐嘱咐,按照正常惯例处理。梅机关新从本土运来的新型药剂,弄成一个无声无息离奇暴毙的结果吧。” 南部思忖片刻,一笑说:“这样一来,倒是欢颜而散,让他得个善终了。” 繁昌离开海陵的当天早晨,特高课长笠原中佐赶来,通知他南部将军将在富春酒楼替他设宴送行。参与者是小范围的,仅仅是南部、方专员、自己和他本人。 繁昌早先听南部提过,自己离开时设宴送行,所以并没有半点疑虑,一口应承了。他在文明旅社内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件,本欲回家去向母亲辞行,但转念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默默地坐到廊下木椅上,抽起烟来。那些手下们见他将走,无不心中另生他意,盘算着自己的去向,早已不似过去那般的殷勤,隐然已有树倒猢狲散之势了。 中午近11点,繁昌来到富春酒楼。南部和方世成已在那里恭候。 方世成笑道:“南部将军听说你要去苏州,特地叫我来相陪。苏州乃天堂之乡,比起海陵这个僻野小城,自然是眼界开阔了许多。祝贺周兄意气风发,必将飞黄腾达了。到时候,可别忘记了提携故人旧友啊。” 繁昌含笑道:“方专员不要取笑。若论韬略,周某不及方专员多多。自愧不如呀!” 南部挽住二人之臂,笑道:“你们在海陵,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协助我办了许多大事。这时要走,确实是有些舍不得了。” 繁昌敛起笑容,说:“我在海陵,因年少气盛,也办了许多错事。希望将军与方专员多多原谅。” 方世成大笑,摇头道:“不要这么说。咱们都是替汪先生办事的,致力于中日合作提携,营造和平的工作。有些摩擦算得了什么?我也有些对不住你的地方,行事过于太看重结果,手段上不免激烈了些。还望谅解。” 第十四章(22) 四个人上了楼,分宾、主坐定。 南部说这次为了预祝繁昌旅程顺风,也就不饮中国酒了,改易日本清酒。这酒度数低,微醺之际,更可增添旅途上的乐趣。繁昌颔首致谢。当下行酒走菜,自然是其乐融融,一片怡和之意,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氛围。 席间,南部高谈阔论了一气下一步将挥师北进,再度击破立足未稳的新四军,重建封锁线的打算。声称大本营惊悉变故后,又增派了两个师团往华东战场,以江浙为重点,增强清乡扫荡的力量。 繁昌和方世成相视而笑,均是不语。待得笠原陪南部下楼去解手之际,繁昌问方世成今后的打算。 方世成沉吟道:“沙沟已经夺回屯以重兵。我还是去哪里呆着,保险系数远高于在海陵。” 繁昌叹口气,说:“有的时候,陷身在这里,还真是有点手脚放不开。拘泥于种种计较当中。这一刻,即将离开,反而是浑身轻松了。离开这里,对我是一个解脱。” 方世成盯住他,端详了一气忙说:“佛语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放下了,我还得继续舞。羡慕你呀。” 繁昌忽然想起一事,说:“你我相识,一时为友,一时为敌。临走时,我送你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方世成问。 繁昌从公文包里翻出一张纸来,递给他,说:“新四军情报站,我已经查出眉目来。还有一个姓许的重要犯人押在文明旅社后院监房内。待会儿,你可以提走他。此人虽然死硬,但我将他乔装游街,不久就察伺出几处地点的异动来。都记在纸上了。这么个大礼,你可得好好谢我。” 方世成接过纸,说:“我赠你一笔款子。去苏州时也许用得着。”说着,他拿出张支票来,划了几笔递给他。 南部他们正好上楼,见繁昌接过支票,神色奇怪地说:“方专员赠送程仪,可惜我身上没有带钱和军票。这样吧,我吩咐厨子煎了四块牛肉饼,是我们家乡的习俗。外出旅人啖饼思乡。待会儿,请你尝尝。多怀念怀念咱们这些暂留在你家乡的朋友们。” 10分钟后,煎炸得色泽金黄,撒以胡椒芥末的四块牛肉饼端上了桌子。南部殷勤地举起筷子,先行依照惯例替繁昌、方世成拣分好。自己举箸在手,邀请他们一起品尝。方世成佯作喝水,眼光瞟处,看得见繁昌的肉饼的边缘,缀了块青椒细粒,心中暗暗有数,跟着大啖叫好。 酒宴因为中午行程的迫近而加快了速度。方世成、南部以及笠原又劝了几杯酒后,繁昌瞧瞧腕上的手表,向众人告辞。方世成微然笑道:“此去口岸换船,一路上可卧看官河两岸的风物,秋凉气爽,北雁南飞,正是江淮景色入画之时。” 繁昌在酒楼门外回身,一抱拳再三致谢。南部目送着他登上黄包车,往大埔码头赶去。 码头处,那艘双层小客轮已然生火待航,繁昌率着几个随从匆匆登船,爬上顶层预订下的包舱,吩咐沏茶来解解腹中泛滥的酒精。刚才南部虽说是上的清酒,但你来我往还是肯定喝了不少。借着这酩酊酒意,正应了方世成的那句话,沿岸观风景,一醉解千愁了。 轮船汽笛长鸣,黑烟袅袅升起,马达开足了驶离码头,在宁静的水面上劈开波浪,向南进发。这会儿,喝了几杯茶后,繁昌觉得头晕目眩,忙命随从在窗口通风处支起了张折叠椅,半躺半睡,看了会儿岸上泛黄的草堆和殷红的枫叶,但觉四肢乏力,耳鸣目酸,自觉支持不住,双肘一软就此昏睡过去。 轮船在大河中劈波斩浪相前疾驶。在两岸飒飒风声摇摆不定的草木印衬之下,不知不觉已然离开了海陵30余里,行至前方的三岔河口交汇处。 驾驶室内,掌舵的轮机下意识地放缓了速度,想稳妥地驶离这个复杂的水域后再加速赶路。可是,仿佛算计到他的意图,船速刚刚降下来,前方河汊,如离弦之箭般,窜出三艘划子小船来,船头架着机枪,坐着荷枪实弹的士兵,从前后左右三个方向迎面而来。驾驶舱内众人一见这情形,不约失声惊叫。船长探头一看,跺跺脚道:“完了,又遇上劫船的。这水路客运,万不能再载周家的人。上次是老二,今天是老大,真是叫人没法子去说。” 第十四章(23) 且见那左侧的划子逼近了船舷,噌地跳上两个人来,手中都是大张着扳机的驳壳枪。他们上了甲板,来到顶层包间,只见四名保镖拔出枪来,意欲抵抗。来人先行望望躺在椅上合目不动的繁昌,点点头道:“今天劫船,只找周繁昌,与他人无干。此人穷途末路,已不值得你们为他卖命了。现在外面船上,少说也有三五十人,轻重机枪倘若一起开火,怕诸位不会活着离开这条船了。” 那四人愣了片刻,忽地异口同声道:“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做你们的,我们权当没瞧见。” 来人一笑,示意同伴去窗口,俯身看看静卧不动的周繁昌,抬腿踢了他一脚,说:“周大少爷,该醒了。 第91章 跟我们走吧。” 繁昌依旧仰卧,浑然不理,那人见他这般大大咧咧不搭理的样儿,心中来气,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往起一拎。椅中人应手而起,软塌塌地竟有股坠沉感。他心中一动,知道不对劲,松开手。 繁昌扑地又躺倒下去,嘴角渗出一丝黑血来。另一人见此情形,急忙过去,探手一摸,已然没了鼻息,手心处一阵冰冷。这位从海陵启程赴苏州的周大少爷,居然绝气身亡了。 那四个随从也惊愕得瞠目结舌,顾不上许多,溜过来看望,齐声叫苦。 这两名不速之客带着疑虑离开轮船,上了划子,一挥手示意撤退,放走了轮船。 河荡里,李明善、王小姐正焦急地等候消息。不一刻,去截船的队伍返回,告知他们,周繁昌已经死在船上,看死状,是中剧毒身亡。李明善闻言,笑了一笑,望着王小姐,说:“应了我的话吧,他恶贯满盈,自然老天爷会收拾他的。死在你的枪下,可比不上被日本主子下毒害死。他若泉下有知,怕是死不瞑目了。” 王小姐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可是,我希望他死在我的枪口下,把他那具丑陋的身体打成了马蜂窝。那才能解除我心底的忿恨。可惜,我不能亲手为繁盛报仇了。” 李明善安慰地抚抚她的肩头,说:“也罢,就算他是死在你的枪下吧。王小姐亲手除掉了汉奸周繁昌,为夫报仇,也成就一段佳话了。” 那艘轮船到了口岸,卸下了旅客后,依旧带着周繁昌孤零零的尸体回头。谁知,船未驶入城内,便被日本人的巡逻艇拦住。笠原中佐登船,看了看卧在窗口下那具周繁昌的尸体,叫过船长来,吩咐他将尸体就近处理掉,不许进城。船长大惊失色,说:“可是,他,他的身份可不一般啦。我们怎敢如此。” 笠原不屑地摆摆手,说:“周先生离开海陵,去了苏州,并未死在你的船上。你知道吗?” 船长茅塞顿开,连连点头,说:“对,对,他去了苏州。我们的船上没死人,没死人。” 按照笠原的吩咐,繁昌的尸体被交付给两名船工处理。那两个人正穷得紧,见了这肥差自然高兴。连忙将尸体剥个精光,收拾起值钱的物事,然后取来压舱的石块,左三道右三道捆绑结实,在船舷边缘放好,脚尖一抵,将周繁昌的尸体连带着那块石头扑通一声推入水中。浪花四溅,坠沉到了河底淤泥中,倏尔不见了。 尾声 反清乡战役结束后,周繁茂受方世成、雷队长等人的推荐,前往位于淮北的黄花塘新四军总部任职。后经上级委派,前往敌占区从事地下情报工作,就此隐姓埋名,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下落。抗战胜利后,他未曾回家乡海陵来探望。据有关人士猜测,他在一次采购进口西药返回根据地的途中,遭到敌人袭击时,断后阻击日本人的进攻,寡不敌众,最终不幸死于长江和内河交汇处的一个陡狭的地带,殁年仅仅28岁。 文史专家经过一个多月的仔细整理,将周家60多年前三兄弟有关的经历故事,撰写完毕。这天,又去乡下拜访这那位自称周宅丫头如云的老妇人。老妇人草草大略地看了遍他奉上来的材料,点点头表示同意,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并无出入。 但是,在这些材料内浸淫多时的专家,犹豫了一下提出了一个疑问:周家大儿媳白玉茹之后的下落是如何的,她是否还健在? 老妇人脸上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说:“兵荒马乱的,就此久无来往,谁知道她怎么了。不过,我知道她生的是个男孩,足以慰藉周老太太晚年失子的悲伤了。” 专家思忖着她的答案,开门见山地说:“我猜,你不是如云。你应该是白玉茹才对。假如你是如云,你所说的故事中有很多是对不上号的。但如果你是白玉茹,一切便会迎刃而解,有充足的说服力了。” 老妇人后仰身子,倚靠在床框上,聆听着院中儿子劈柴火的响动,和孙女儿欢快的歌声,脸上显露出安详的表情,淡淡地说:“这个已经无关紧要了。我是如云也好,是玉茹也好,都到了该去地下和他们见面的时候了。时隔这么多年,他们的面容我都迷糊不清难以记起了。我担心的是,这么个白发老太婆和他们在泉下相逢,他们还能认出我来吗?” 文史专家看着老太太宁静的面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合上那厚厚的一叠纸张,暗自叹息了一声,耳边隐约间听到一阵喑哑模糊的呻吟在屋外的天空飘荡,出没穿行于隐晦的云层之间,难见其形罢了。 毕于2007年梅月季节阴雨连绵的午后 陈建波 江苏省泰州市安居苑小区10-108室内 【全书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