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侯情史》 第1节 ━━━━━━━━━━━━━━━━━━━━━ 本书由【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承恩侯情史》 作者:篆文 文案 新贵设计师仝(tong二声)则,意外坠机,穿越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强盛华夏帝国,只可惜,他的身份是个待贩卖的官奴。 一切繁盛与他无关,直到进入承恩侯府,成为裴谨身边的一个普通下人。 各国势力、皇权争夺、战争与阴谋,他运用自己唯一的生存技能为裴谨刺探情报,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渐渐地彼此命运相连,某些缱绻也在不知不觉间绵延。 本文又名《论时装精如何见证大国复兴》以及《穿越间谍之路》,时代架构全程意yin,可参考十九世纪末欧洲,大抵为爽文模式。 内容标签: 强强 主角:仝则,裴谨 ================ 第1章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一个没有规划的人,开坑时间总是散漫的,和预定一点不相符……所以就这样任性了,也只能期待有缘人看到,估计很多盆友都在准备考试了,祝看到的和看不到的,考试顺利;工作的,年底奖金拿到手软! 说一句,这故事架空的背景大概在十八世纪,取代清朝的一个平行时空,政体依然是君主集权,但已完成资本主义化,军商合一,有自己的殖民地,中国在亚洲有暂时不可动摇的制霸权。 相应的,儒学没落,社会风气相对自由,男女大防松懈,虽然有官奴,但不是清代主子奴才那种关系,类似契约制,可以脑补成欧洲上流社会,贵族和仆人之间的关系 仝则死了,死在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衣香鬓影的浮华名利场上,权贵明流云集,他是当晚最耀眼的一颗星。 作为本年度新贵设计师,刚刚在老牌时尚之都巴黎举办完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品牌发布会,受聘于第一夫人的时装买手在觥筹交错间对他咬耳,点明要预定品牌这一季的裙装,预示着第一夫人不日将穿着它出访欧洲。 整个时尚圈都在期待见证,他会成为下一个jason wu。 烈火烹油,人生达到巅峰,接下来却是烈焰焚身,随着他乘坐的航班发动机失火,他和三百名乘客一起,粉身碎骨在西伯利亚广袤无人的荒原之上。 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坠落了多久,胃里泛起一阵阵抽搐的疼痛,他被饿醒了。 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是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梳着颇有年代感的发髻,穿着看似古代的衣饰,一眼望过去,整个人还算干净爽利。 可仝则还是闻到了一股不大好闻的味道,像是人久不洗澡,房间久不通风之后会产生的气味。 “总算醒了,孩子,你可别再寻死觅活的了。” 妇人摸摸他的额头,“不烧了,谢天谢地。”她看看周围,从怀里掏出一只表皮发干的馒头,“快拿着,好歹吃两口,不然饿得没气力。” 胃液咕噜噜地沸腾了一下,他下意识从被子里抽出手臂,看一眼,整个人立刻呆住了。 手是白嫩嫩的,肌肤光滑柔软,手指细长,骨节清晰却不粗壮,算得上相当好看。但那巴掌太小,分明还是个孩子的手,撑死算得上是个少年的手。 脑子转转,他一定是死而复生了,飞机坠落的速度和机长绝望的声明,都在提醒他,他绝没有生还的希望。再看一眼妇人的发髻,他猜想自己应该是穿越到了古代,而且是传说中的魂穿。 匪夷所思么,仝则原本不相信什么灵魂之说,不过此刻他宁愿相信,因为能活着的感觉比什么都好,内心是足以压倒一切的狂喜。 当然还因为有食物,顾不上喝水,也顾不上馒头干硬的发脆,他大口吞咽,那种充溢在口腔里的淡淡甜味,比发布会结束谢幕那一刻带来的喜悦更真实,更容易让人满足。 边吃边环顾四周,原来他身处一间大屋中,里头挤满了人,怪不得味道不大好闻。粗粗一看,老幼/男女都有,甚至还有几个褐色皮肤的,像是来自印度或是阿拉伯地区。 刚想问这是什么地方,突然门被哐啷一声粗暴地推开,寒风倏地涌进来,一个健壮的男人站在门口,抱臂呵斥道,“都出来,今儿开市,再有卖不出去的,回来统统饿三天不许吃饭。” 屋子里原本各色装死的人,在一瞬间全都麻溜儿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力争让自己看着平头顺脸一点。 ——卖人,仝则头皮铮铮发紧,莫非他穿越到了一个奴隶身上? 人不能总是走运,造物之神更不会总眷顾一个人。过去的二十七年里,除却个人成就带来的快慰,仝则这个人的经历,其实泛善可陈。 五岁失去双亲,守着一大堆遗产和祖母、叔叔一家一起生活。因为他长得更像母亲,所以难以激发祖母对他遗情,祖孙之间的关系可谓冷淡疏离。叔叔婶婶与其说养育他,不如说想借着抚养多蹭点遗产费,因此对他时而鄙薄,时而谄媚。 他在亲情淡漠的环境里长大,好处是学会了自我开解和调节情绪,也很早就明白安全感和幸福都要靠自己寻觅,更要建立在自身强大的基础上。他努力读书,努力发掘兴趣,在十八岁那年确定自己热爱时装,于是义无反顾申请去了圣马丁。这个决定招来了家人一致反对,他们首先质疑设计师根本就是高级裁缝,其次鄙夷一个男生不该去做衣服,最后干脆非议混时尚圈的男人全是同性恋,婶婶甚至用狐疑轻蔑的口吻说,不希望将来看见他变成一个喜欢男人的变态。 然而很不幸,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他的的确确是亲戚们口中所说的“变态”。好在他已经成年,可以自由支配父母的遗产,也幸亏有丰厚的遗产做保证,才能让他在浮躁功利的时尚圈,凭借自己、凭借财力闯出名堂。 命运曾经带你攀上巅峰,如果重活一回呢,恐怕一切都要推倒重来了,不过能活着就好,他不介意此刻糟糕的处境,反而告诫自己用最快速度认清目前的形势。 “别犟,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刚才那妇人替他抿了抿头发,“多齐整的孩子,听说今天来的有大主顾。要是能去那些个公府侯府,以后起码吃穿不愁。” 劝说词不算太有吸引力,但仝则还是冲她点头笑笑,然后一骨碌爬起来。拜那半个馒头所赐,他略微活动了两下,发觉头不太晕了,身体也有了些力气。 一屋子人很快排成一队,由那壮汉拿着名册点名字报年龄。仝则由此发现这具身体的主人和他重名,今年十四岁。随后壮汉将他们每个人的手捆住系在一根绳子上,再由人牵着鱼贯而出,走了没两步,上了一个高台,看样子就是人市贩卖奴隶的地方。 站得高了,仝则能看到街面上林立的店铺,字当然都是繁体,可有些匾额上面还写有梵文或是其他外国文字,比如他熟悉的英文和法文,看上去着实有点诡异,而街上走的人,更是什么人种都有,更奇怪的是,他们绝大多数还都身着汉人服饰。 或许是穿到了什么平行空间,他猜不透,也不能贸然去问。这时队伍停了下来,他垂下头,低眉敛目地站在原地。 粗暴的呵斥声突兀地从身后响起,另一个健硕的汉子拽着一个少年的头发,一路将人拖过来。那少年看样子十四五岁,衣衫破败,露出白嫩肌肤上的鞭痕,显然已被打得脱力,挣扎了两下便被人提留脖子薅了起来。 一缕头发垂下来,露出大半张脸,精致的五官,皮肤白皙通透,薄薄的嘴唇抿着,旁边落下几点淤血,如果忽略毫无生气的眼神,这个人堪称是个绝色的少年。 大概也是个不驯服的少年吧。 那位热心的妇人适时地在他身后感慨,“是个硬气的,多少天了就是不从,总想着要逃,关了这些日子光鞭子都抽了四五顿。要说你们这些官宦人家子弟,和我们还真不一样,一朝获罪,哪里受得起这些苦。听说谢二爷可是京城闻名的少年才子,唉,真是作孽……” 原来那少年姓谢,和他这具身体的原主都出身官宦人家,家破人亡被发来为奴,那么也就是官奴了!看来之前的仝则就是因为突遭巨变,才会先心死继而身死,离开了这个人世。 正想着,台子上已来了不少人,一通挑挑拣拣。很快壮年劳动力先被选走,然后是女人们,那热心的妇人也被人买下,临走前,回过头冲他鼓励的笑了一下。 ——笑着,好好活下去,她或许是这个意思。仝则心里莫名感动,虽然以后未必能再相见,可这个笑脸,却是他在这个世界收获的第一份温暖。 回应以微笑,可惜笑容还没完全绽放,视线就已被人挡住。是个中年男子,面容严肃,目光清和,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上下打量着他,随即伸手掰开了他的嘴。 这是检查牙口么,俨然像是在挑牲口,奈何脸颊被人钳住,他一点动弹不得。等对方检查完毕,又对他说,“伸手。” 依言伸出手,那人看过之后再道,“转个身。” 他再照做,心里飞速盘算着,这中年人看上去挺面善,如果被他买了去,兴许还能有不错的待遇。 半晌那人回眸,对身后跟来的小厮吩咐,“这个年纪跟孝哥儿还算合适,就是他罢,去问问价钱,什么出身。” 听话音像是在给小孩子买佣人,中年人看着他问,“识字么?” 仝则点头,反正街面商铺上的牌子他都认得,繁体字难不倒他。 很快那头就谈妥了价钱,健硕男人上前解开捆住他的绳索,可叹仝则连自己值多少钱都不知道,只能跟着那群小厮站在一处,等候那位中年人再在场中挑选。 他要的全是少年,可场内再没有能入他眼的。仝则想起那美得不像话的谢二爷,扭头一看,只见他正被一个华服男子扯住衣裳,接连抽了几个耳光,打得他头歪向一边,嘴角冒出血来。 周围没有人在意那场面,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漠然,那华服男子扬声骂着,“小崽子,还以为自己是少爷呢,老子今儿买回去操了,明儿就把你卖到窑子里,让你千人骑万人日,看你还他妈装清高。” 这时那中年人已看过一圈,折身回来,旁边小厮赶上去给他递了个新手炉,“李爷,今儿就挑这一个?可还差着一个呢。” 中年人摆摆手,“没合适的,总不能将就。”说着就要往台下走。 没人再去理会不远处正被亵玩,浑身颤抖的少年。仝则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心里却忽然涌起一点恻然,目光一时没收回来,便被那位李爷瞧出来了。 “你认识他?” 仝则回神,摇摇头,“只是在一起住着,不算相熟。” 李爷原本以为他说完了,刚要抬脚,却听他轻快又清晰地道,“不过小人知道他读过书,认识字,不知道符不符合李爷的要求。” 李爷回眸,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才对身边人说,“去瞧瞧,问清楚出身。” 这回连价钱都没提,果然长得好会读书就是吃香。片刻之后,那小厮提溜着少年过来,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奇货可居四个大字。 李爷端详几眼,摇头一叹,“恐怕不妥。” 小厮忙道,“可他这相貌,小的觉着一准能入太太的眼。”拿手一比划仝则,“喏,比这个还要俊些呢。” 这话一出,那少年又是挣了几挣,目眦欲裂,好像深恨别人夸他样貌好似的。 李爷也瞧见了,倒是一笑,“还是个有脾气的,有的调教,先要下吧,若是不好再打发了去做杂役就是。” 说完挥挥手,这回是真的下高台去了,连带仝则在内的一群人忙跟了上去。 此时正值寒冬,仝则穿着单薄的棉衣站了许久,能听得见自己上下牙打架的声音,好在小厮将他领到一辆马车旁,钻上车,没一会功夫,帘子掀开,那俊美的少年被人半搀半推的送了进来。 见车里空间不大,仝则往旁边挪了挪,然后抬眼看去,却见那少年目光满是怨恨,直勾勾盯着他,然后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第2章 帷帘低垂,车身微微摇晃,仝则能感觉到车轮下的路面其实很平展,也能感受到身边人充满敌意,缩在一旁,完全不愿靠近。 随他吧,仝则对美少年的兴趣,远没有对他此刻身处的世界,来得更多更强烈。 尽管仝则是喜欢男人的。 就为这一点特殊癖好,他被婶婶和堂姐堂妹颠来倒去讽刺挖苦过无数回,可悲催的是,他压根就没正经谈过恋爱,青春正盛的大好年华里,他把精力全用在了扑事业上。 明明生活里充斥了那么多美得不可方物的人,却只能欣赏不能得手。时尚圈是典型的金玉其外,里头的败絮乱得牵扯不清。双性恋和同性恋一样多得遍地走,光凭一双肉眼安能分辨谁才是货真价实的纯gay! 不过见识过顶级美丽的好处,是足以练就审美上的处变不惊,即便有类似谢二少这样的绝色在侧,仝则依然可以心平静气心无旁骛。 这会儿掀开车帘,他张望街面,很快惊讶的发现,这是一个相当繁华的城市。路面笔直宽阔,上头铺设有青石板,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经营类别应有尽有,而且每家店面都装潢得相当漂亮。 第2节 再看路上行走的人,他明白了为什么牌子上会有那么多其他国家的文字,原来街面上充斥着来自各个国家的人,打眼看上去,欧洲、中东、非洲都有,还有身着和服、沙丽、奥黛的亚洲各国人。 简直就是个国际大都会! 莫非他穿到了盛唐?可那些汉人的服饰明显不是唐装,仝则看过很多古代服装史料,分辨得出时下女人们穿的是襦裙褙子,看上去有身份的男人则身着直裰,基本属于明代时期的着装。 大明何时发达到这种程度了?令人不可思议,他越发确信,自己应该真的穿越到了某个平行时空里。 等到了地方被叫下车,抬眼再望,面前是一座颇为恢宏的府邸,匾额上端端正正写着威烈将军府几个楷书大字。 又威又烈,不知道这府里主人是否像名字给人的感觉一样——不大好相处。 仝则和那少年被带着从角门进去,转到了一排屋子前,推开门,赫然是个两人间。 带路的小厮指着里头,面无表情地吩咐,“仝则、谢彦文,你们俩今后就住这儿,院子里有烧水的地方,后头是浴室,洗干净了换好衣服,一会儿去前头厨房取你们今日的饭。” 美少年原来叫谢彦文,眼下他站在原地,目不斜视一声不吭。仝则忙应了一声,那小厮顺势瞥了瞥他,摇摇头转身去了。 房间很整洁,仝则低头闻闻,自己身上味道似乎不大好,胃里更是空空如也,他急于先把自己弄干净,于是动手烧水,去浴室洗澡,等全清洁完,看看两张床上摆放的一模一样的衣裳,知道这是将军府下人的制服。一水青色短衣长裤,全都是棉质的,穿在身上保暖不成问题。 屋子里还设有一面穿衣镜,连下人的房间都配备这么齐全,可见将军府生活水平之高。仝则一面对镜穿衣,一面有条不紊地观察着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模样。 身量还没长全,有少年人特有的劲瘦,四肢修长,肤色白净。五官中最出挑的是高挺的鼻和墨黑的眉,称不上俊美无俦,但也能算相貌出众清秀阳光。 看罢自己,再看看那位谢二少,半天过去人家还是一动不动的坐着,头发凌乱衣衫破烂,即便如此仍是不掩美貌。 靓色虽好,却不能填饱肚子,仝则决定先去取饭菜,顺带帮谢彦文把他的那份也拿了来。只是和他猜想的一样,谢二对饭菜毫无反应,继续扮演木鸡,呆坐在床边。 直到他吃完了,谢彦文还像石像一样。仝则把盛粥的碗往他面前推了推,立刻招来了一记恶狠狠的注目。 还有力气瞪人,仝则微微一哂,站起身,顺势端起那粥碗,另一只手飞快抓住谢彦文的下颌,没等他反应过来,已使劲捏开他的嘴,把粥往里灌进去。 被迫喝了两口,谢彦文终于反应过来,下一口直接往仝则身上吐去,不过仝则早有防备,轻轻巧巧往后撤了几步,身上连一点唾沫星子都没沾上。 谢彦文张着嘴大口喘气,一脸愤恨,仝则看得轻笑了一声,这一笑倒把对方弄愣了。 “你笑什么?谁要你喂我吃饭!” 声音清脆,就是有点尖利,似乎还没完全变声。 仝则回身坐下,笑得优哉游哉,“想绝食突显气节?那你干脆把碗砸了,瓷片割手腕,死得更快。” 谢彦文脸色顿时一黑,看他的眼神活像是在看怪物。 “活活饿死滋味太难捱,哎,你没见过饿死的人吧?”仝则翘着二郎腿,悠悠回忆那些得了厌食症无药可救的模特,一边笑眯眯说,“吃了吐,吐了再吃,到最后你光是看见食物就作呕,人瘦得只剩下一层皮,死状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谢彦文喉结动了动,“……” 胸脯起伏着,谢彦文终于忍不住拍床而起,“你给我住嘴!姓仝的,你到底有没有骨气,穿这些下人衣裳穿得兴高采烈,我看你连仝老将军怎么死得都不记得了吧?” 嗬,此身原主还是个将军之后,关于仝家如何获罪,仝则当然一点不知道,那是日后要打听清楚来龙去脉的事,至于眼下嘛,人总还得先给自己找出路。 “你放不下,大可以上路去找家人;不爱做下人,可以现在就去和管家说,保管你一个时辰之内就能被送进青楼,从此以后的确不用再给人做奴仆。” “……” 谢彦文快被他噎得说不出话,仝则依然不理会,抓起被谢二搁置的馒头掰了一半,自顾自吃着,嘴里囫囵道,“你看着办吧,要是觉得死了对得起你父母,你家人,那你尽管去死,我不拦着。” 说完他专注咀嚼,嘴里不出声,却愣是把一个普普通通的馒头吃出了山珍海味的质感,没过一会儿,余光就看见一只颤悠悠的手够向了那粥碗。 低下头,仝则扬了扬唇角,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只见一个小厮进来,看他二人还在用饭,便站在了门口。 仝则礼貌性的起身,那人点点头,“都收拾妥了?”随即看见还穿着一身脏衣的谢二少,登时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一会换好衣裳,跟我去见李爷,有话吩咐你们两个。” 李爷原是将军府的管家,名叫李明修,就住在府上角门处一排厢房内。这是一路上,仝则发挥交际特长,和那小厮攀谈得出的信息。而那小厮名叫赵顺,仝则仗着自己年纪比对方小,很有礼貌的含笑尊称其一声哥哥。 赵顺见他模样生得干净漂亮,性子开朗大方,难得言谈举止都很有分寸,心下也有了几分好感。 尤其是对比身后冰山一样的谢彦文,更是觉得仝则这人温和好接近。 赵顺嘱咐道,“你们俩个才进府,李爷交代让我多照应着些,凡是有不清楚的,你们只管来问我,我就住在你们旁边那间屋子里。” 仝则说好,问起他们接下来会被安排去做什么。 “你们是特为伺候小少爷来的,那可是咱们将军府眼下唯一的独苗,金贵着呢。原是二爷的嫡子,今年十岁了,小名叫做孝哥儿。因才更换了西席,孝哥儿的课业也该加强了,便配上几个知书识礼的来照看。因此才选了你们进来。” 顿了顿,他谨慎的补充,“至于你们究竟选的上选不上,也不是李爷说了算,还得问过太太的意思,就是孝哥儿的祖母,咱们裴府的太君。” 看来将军府姓裴,可惜路程不够长,不然仝则应该能探听到更多信息。 然而见着李明修,对方却没提什么孝哥儿的话,只是满脸喜色,眉梢眼角挂着笑,对赵顺道,“这两个孩子可也算是福星了。才刚前头接了旨,咱们家三爷不日就要率大军返程,这回平叛大捷,陛下龙颜大悦,已加封三爷为承恩侯了。” 赵顺立刻笑出来,一脸与有荣焉,“这是天大的喜事儿,太太高兴坏了吧,接下来可得好好庆贺一遭儿。” 李明修嗯了一声,“那是自然的,连带咱们府上匾额都得换过,我已叫吴老二他们赶着去做了。等过些日子,那敕造承恩侯府的牌匾下来,立马就替换上。”他搓着手,难掩兴奋地说着,“三爷这趟赴马六甲可是威名赫赫,荡平了当地蛮子不说,还让那起子在后头蠢蠢欲动的红毛鬼也彻底绝了念想。” 赵顺笑着附和,谢彦文无声无息,两个人听着这话,都没什么特别惊讶的反应,只有仝则心里实实在在惊了一跳。 ——马六甲,这个看似明代的平行世界,居然将统治力延展到了马六甲海峡! 仝则的历史学得不算多精,大概其知道在明朝时期,马六甲也曾做过中国的藩属国,不过听李明修的意思,那里俨然已经算是中国的殖民地了,不然何至于派兵平叛?那所谓红毛鬼呢,又是否在指葡萄牙人? 对于这个处处透着不同,看似国力强盛,疆土辽阔的帝国,仝则心里已满是好奇,充溢着想要一探究竟的强烈欲望。 第3章 即将升格为侯爵府,眼下还是将军府的阖宅上下都热闹起来,下人们忙忙碌碌,穿梭在前院后院之间,重点整改布置裴三爷居住的东院和他的书房。 家具要全部替换一新,院落要打扫整洁无尘,仝则随着众多小厮家丁每天早起干活,每日三餐也在东院的墙根底下用过,觉得自己很像一个装修民工。 然而通过装潢三爷的住所,他发现这个世界诸多奥妙之处。 房间里没有了更漏那类神奇物件,取而代之以各式座钟,其中尤以珐琅瓷材质居多,而且并非西洋舶来品,而是具有纯粹中国式审美的本土制造。 比如他现在擦拭的半人高立钟,就是珐琅瓷镶嵌金银宝石制成,表盘上用的是十二生肖,正午十二点方向镶嵌着一条飞龙。每逢正点报时,龙会自动弹出,口中喷“水”,直入下面正对着的猴子手中的提篮,篮子上装点有几枝花卉,被水浇灌后即呈现盛开状态,小猴子再跳出来,摆出一副捧花蓝献寿的俏皮模样。 既精巧可爱,又妙趣横生,虽然算不上多复杂,而比这复杂的却还有好多,每一个都不比前世他在凡尔赛宫、冬宫里看到的那些逊色。 而三爷的书房,则更加让人兴奋。 房间非常大,满满一墙都是书架。按李明修的吩咐,仝则将各色书籍按类别码放整齐。书架上也特别刻有天文历法、航海地理、风俗方志、东瀛历史、西洋历史等标签。 一边整理,仝则少不得翻看两眼,很快就从那些书中知晓,他穿越的这个王朝叫做大燕。 除却古典的经史子集,裴三爷的藏书里还有不少以中文写就的数学书籍,内容半文半白,加上有数列公式,看上去并不是那么难懂;还有一些涉及浅显物理知识的;此外更有日语、韩语、蒙古语、泰语等翻译著作;当然也有英语、法语、俄语写就的杂文和小说。 当仝则看到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时,内心着实激动了好一会,大致推算下时间,在明朝灭亡之后,历史大约是出现了拐点,满清没有入主中原,于是成就了大燕这个全新的大一统王朝! 有心私藏一本好书拿去学习,可惜那些历史类的都太厚重,他又并非住在一个人的单间里,要是被谢彦文发现,不知道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会不会举报他。由此衍生出的遗憾,让他第一次因为对知识的渴求,而开始思考自己怎样努力才能有独立的房间居住。 眼见裴三爷涉猎如此之广,间接亦证明了其人绝对是个这个时代的才俊。而这一点,仝则从每日三餐听小厮们闲谈中也得到证实。 说起来,裴家三爷裴谨似乎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今年不过才二十二岁,却是大燕不出世的奇才。文武双全,战功赫赫,亲征马六甲不说,十六岁还曾出使过美洲——那里从大燕太宗时代就成了中国的半殖民地,朝廷从美洲攫取了大量白银,使得国力空前强大。国内经过一系列改革,走上了资本主义化的道路。国家不再是官商勾结,而是军商合一,历次征战的战款皆以类似国债的方式筹集,然后再把征服马六甲、美洲等战役中发的战争财拿来与大商贾分红。 犹是千百年来稳如磐石的士农工商格局被彻底打破,虽然士的地位仍然排在最前头,但商人的地位已一跃提升到第二位。 而大燕的附属国甚至囊括了朝鲜、安南、暹罗、甚至今天的马来西亚。不过辉煌的帝国眼下也有令人头疼的烦恼,毕竟美洲大陆距离本土太过遥远,近些年已大有被欧洲人侵占的势头。 至于他在街上看到的那些欧洲人、日本人、朝鲜人,有的是来此经商定居,有的则是来学习中国文化和科技,特别是造船技术。偷学也好,派细作里通中国也好,总之欧洲人多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只是在东亚和西亚,他们虽缺少控制权,却依然致力于四处挑拨捣乱。目前大燕周边最大的两个敌人,是来自北方的沙俄和崛起后虎视眈眈的东瀛岛国。 小厮们说起因国内战乱流落大燕的东瀛贵族和流民,同情有之,鄙夷有之,扯到来求学兼避难的天皇次子宇田亲王相貌极美的话题,不少人忍不住一阵窃笑。 仝则一面听着,敏锐地察觉出,这个时代似乎盛行南风,各方面都比想象中要更为开放,加之国民对本国实力享有高度自信,不由更加令人感慨! 举凡众人闲话时,仝则都很少出声,只专注聆听捕捉有用信息,当然涉及国计民生的问题,下人们不过蜻蜓点水的聊聊,更多的消息自然是关于承恩侯府内的一些情况。 原来裴老将军早已仙逝,裴夫人娘家姓薛,也是京都贵族出身,却不是老将军原配,而是续弦。 裴家大爷裴诠是前头原配所出。 二爷裴让虽是薛氏亲生,奈何一落地就生了重病,彼时裴将军忙着开疆拓土无暇顾及,等再归来时,发现次子已不幸成了一个残废,终年瘫痪在床不能起身。薛氏为了延续二房香火,不得已从京郊乡下找了个贫民出身的姑娘,娶进门做了二奶奶。 二奶奶娘家姓许,祖上也曾出过秀才,后来败落了,一家人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许氏生得极好,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美人,许父早就憋着要拿她当摇钱树卖,恰好赶上将军府不嫌他家门楣低,许父简直是上杆子也要把女儿送进来,哪里还管姑爷究竟是什么状况。 许氏倒也争气,嫁进来不到三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就是大名裴熠,小名孝哥儿的那位小少爷,薛氏对孝哥儿疼爱至极,大约也有弥补二儿子的心里在作祟。 至于大名鼎鼎的三爷裴谨也是薛氏所出,其人天资聪颖,又因贵族出身放到军中历练,很快崭露头角。这次在马六甲平叛功成,得以加封侯爵衔,众人说起来口吻艳羡的同时,语气里全是钦敬畏服。 只要提到裴谨,下人们就滔滔不绝,仿佛二十年的生平事迹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就连相貌也能夸起来没完。 倘若个时代有全民男神,无疑裴谨就是最佳人选。 裴三爷长什么模样,仝则一时半刻还不得见,不过倒是能从他同父异母的兄长那里窥见一点端倪。 这日众人收拾得差不多,那裴家大爷裴诠便和裴夫人薛氏一道,前来检视东院布置情况。 仝则第一次见到这府上最高女性掌权者,他和所有下人一起,整齐站在院里垂手侍立,也幸好这个时代不需要动不动就下跪,下人见到主人,不过弯腰躬身行礼就好。 薛氏四十多岁,一眼望去像是三十许人,她眉目温婉,并无厉色,但一双眼睛却光华四射,非常勾人,却又分明没有魅惑之态,而是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身材保养得宜,褙子下曼妙的腰身线条堪比二八少女,举止优雅,精神奕奕,看上去一点不像寡居多年的女人。 裴诠则生就一副耀目的好相貌。下人们说他长得很像老将军,和三爷五官绝类。仝则特意看了几眼,觉得此人已不能用好看来形容,五官如果单拿出来,当然都很出色,组合在一起却有了种别致的俊美,轮廓柔和,让人感觉温润雅致,没有侵略性,笑起来眉眼会有些弯。一双眼睛生得分外多情,顾盼之间流露出几许不安分的跳脱。 仝则直觉,裴三爷作为领兵挂帅的将才,应该还是会比这位要稳重一些才对。 主人们检阅完毕,提了些整改方案就去了。下人们继续忙碌,前头匾额也制成了,就等着吉日吉时一到,派人挂上去就好。从此将军府变作承恩侯府,也算是升了一个规制。 干活时依旧闲话不断,没多久仝则就听到了关于裴大爷的一件“秘闻”,起初小厮们只是窃窃私语,后来便问起一个叫云生的怎么不见。 有人当即干笑着应道,“哪儿还起得来啊,”说着伸出三根指头,“一连三个晚上啊,那位爷是省油的灯么?哪次不把人弄得下不来床不算完!也亏得太太了,饶是这么拘着他,也不好为这个太下他面子。听说大奶奶今儿在上房哭了一早上,说这么下去身子都让掏空了,将来如何还能有子嗣……” “怨不得今儿见着大爷人了,敢情是被太太叫来的。这回起码得装上半个月的乖。” “半个月之后呢?”说话的人讪笑起来,“怕是闹得更凶,你没见他刚才那双眼睛,可着劲儿的撒摸!这是又想找几个新鲜的解闷呐。” 大家伙正一起抬着一张紫檀大书案,那说话的小厮忽然把目光转到仝则身上,抿嘴一笑,和同伴咬耳低语了两句。 午饭时路过那几个人,仝则侧着耳朵听,见那几个人先是对着他一通打量,其中一个指指点点道,“这新来的,八成能入了大爷的眼。” 旁边的人立马侧目,“他?还差着火候,大爷一向喜欢带点子媚劲儿的,这小子生得虽好,却没那股子味道,倒是和他一块进来的那个姓谢的,比他可还美上三分。” 听见自己或许不入人家法眼,仝则窃喜的同时,心道裴诠那对桃花眼果然不是白长的,心下又不由替谢彦文有些担忧。那人看着虽柔弱,性子却是死倔,真要让他委身于人,只怕他回来就得拿刀抹了自己脖子。 而谢彦文依然不爱说话,平日里别人问三句,他最多爱搭不理答上一句,一脸清傲,目下无尘,惹得别人也看他不惯。当然谢彦文对此并不在乎,每日依然故我,回到房里正眼也不瞧仝则,非要说话的时候也都是哎一声,连名字都不带叫出口。 晚上回房,仝则琢磨起白天听见的话,再看看谢彦文那柔脆的小身板,不知怎么热心劲涌上来,提醒道,“以后要是遇见大爷,你别主动撞上去,把头低下去些,最好别让他看见你的脸。” 谁知一句话罢了,谢彦文像是被点了火捻子,腾地一下坐起来,怒目看着他老半天,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仝则看一眼那斗鸡模样,当时就乐了,“我不过提一句,信不信由你,听不听随意。” 谢彦文像是受了奇耻大辱,咬着后槽牙,冷哼一声,“成日倒是留心听这些闲话,有这功夫,仝少爷怎么不去坊子胡同看你亲妹子,沁雅书寓倒是好地方,仔细将来别碰上那位荤素不忌的裴大爷!” 亲妹子!?沁雅书寓?仝则喉咙上下动了动,将身靠在椅背上,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妙。 第3节 第4章 沁雅书寓当然不是借书的地方,更不是图书馆,而是这个时代最高等级的妓院。 名字叫得风雅,不能掩饰其烟花地的本质。既然是做生意,所图就只有一个钱字。 书寓的小院非常清幽,花木掩映,二层小楼。没有什么红袖招,姑娘们穿着雅致,坐在自己绣房里对镜贴花黄,只等客人点名,好出晚上的酒局作陪。 书寓的老板叫冯四娘,三十出头,打扮精致风韵颇盛,气质雍容毫无伧俗之感。 再看仝则,却是标准的小厮扮相,这日好容易和总管告了假溜出来,而月钱还没发,他连置办长衫的银子都没有,只好穿着裴府的下人衣裳前来,难得都这么寒酸了,冯四娘居然还肯见他。 可见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 果然冯四娘听他说了两句,就笑了起来,“仝小爷是打算赎回妹子,还是只不过来见见妹子?” 仝则自己也有点含糊,赎,他没钱;可不赎,或者说不闻不问,心理上委实有点过意不去。 不管原主到底因什么身死,他既已占了人家的身体,打算替人家重活一回,就不能把人家的过去一刀全切。 这些日子他凭借交际打探的能力,业已知晓了原主家获罪的原因。 奉天将军仝永禄因在和俄国人交战中延误战机,致使盟军蒙古四部损失惨重,朝廷为安抚蒙古人,也为立威,下令将其革职斩首,家人充作官奴。 谢彦文的父亲本是兰台御史,因同情仝永禄,苦谏不成,竟以辞官相逼,皇帝大怒之下,罢了他的官流放海南,家产充公,谢二少这才辗转流落为奴。 其实细想想,朝廷的处置没有大错,大燕财力丰厚,为稳定北边疆域,一直以来都靠钱财笼络蒙古人,使其成为大燕雇佣军,用以阻挡来自更北边野心勃勃的沙俄。这是政治路线,走错一步就会影响大局,倘若内陆向从前历朝历代那样受蒙古诸部威胁,哪儿还会有余力走出国门,开拓海疆。 所以对于仝家倾覆,仝则倒也不觉得惋惜,但大局归大局,这种事放在个人身上又不一样,命运由此改变,关乎一生一世,甚至有可能是生生世世。 他听谢彦文说过,这个流落风尘的妹妹比他小三岁,抄家时因容貌出众,很快就被人买走,彼时真正的仝则正痛不欲生,辗转病榻,根本来不及看顾一眼。 思量半晌,仝则谨慎应道,“还是先谈谈如何才能赎身,劳烦妈妈指点。” “那好,我也不妨和你交个底。”冯四娘语气不急不缓,如细水长流,“做我们这行,凭的是眼力。清倌人自六七岁上买回来,一点点调理,不到十三岁是拿不出手的。六七年下来,栽培一个清倌人的钱,就是打个金人也尽够了。仝敏条件如何,不消我说,你做哥哥的心里有数。倘若要赎,我就等于损失了一个人才,再要物色,可未必能有这么好的了。” “赎身前按行规,没正式出过局的清倌人,是五百两。她不过才来了几个月,就算便宜你,少不得也要二百两,不然规矩从我这里乱了,往后整个行业的人都要和我过不去。” 好大一笔数目,仝则舔了下唇,“能不能折中一下,我一时拿不出二百两,可也不想让她白占着妈妈的好处,好吃好喝就不必了,让她去伺候其他姐姐们,每月全当是白干,只管她三餐温饱,妈妈看,这样如何?” 冯四娘笑了,“你想的倒是不错,可我说句实话,你妹子自小娇生惯养,是会端茶还是会递水?做什么都要我从头教起,出个局我都怕她眼力价儿不够得罪客人。这么下去,我擎等着干赔钱,专为养着位大小姐不成?” 这还真不好反驳,仝敏是什么性情,仝则半点都不了解,万一真是个刁蛮小姐,什么活不会还不肯学,那又该如何是好? 他转着脑筋想说辞,忽然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亮亮的,哥哥。 回头看,门上站着个小小少女,身姿妖娆眉目如画,娟秀中自有一种清艳的妩媚。 果然是极标致的美人,还有点任是无情也动人的意味,不知为什么,仝则在恍惚间便想到了这一句。 此时仝敏已走过来,先对冯四娘福了一福,转而看向仝则,“哥哥找到安身的地方了?” 看看身上的制服,仝则点头,“你别急,我会想办法,争取给你安排个妥善的去处。” 仝敏轻轻笑了笑,“不必,我在这里挺好的,哥哥别费心,照顾好自己就是。” 她要是不说这话,仝则可能还会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再做打算,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神情坚定,态度决绝,说完之后,眼中涌上薄薄一层雾气,却又在转瞬间消散,他看着,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难过。 难过之余,胸中涌上热血,他对冯四娘说,“二百两,三年内我必赎她出去,咱们今日立个字据。至于这三年间,妈妈照看她吃住,我每月给妈妈伙食住宿费,二两银子总够了吧。” 他是横了心说二两,其实眼下自己的月钱不过一两,如果做了专门伺候少爷的人,听说会升为二两,把薪俸全搭进去,相当于他在拿未知的前途赌仝敏的命运。 冯四娘不说话,视线在周遭陈设摆件上游移,仝则顺着她目光看去,满眼都是精致考究的家私。 一屋子的华美绮靡,全都是用钱堆砌出来的,她说,“我这儿吃住都有定例,不会为她一个人降低水准。你是诚心实意,我不能难为人,每月五两不能再少,做生意,我也有我难处。” 感觉身后人梗了梗脖子,仝则忙干脆地道了一声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们这就立字据。” 这买卖成与不成,反正她都不亏,冯四娘于是没再使什么手段,倒是有些欣赏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人,徐徐点了点头。 签字按手印完毕,仝敏送仝则出门,她半倚门站着,眼里全是不舍,脸上却还在笑,“哥,给你添麻烦了,你瞧着办,如果艰难就早点和妈妈说,她不是坏人……眼下你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千万要当心,别为了我铤而走险。不然就算有了钱,咱们这样人依旧死无葬身之地,别忘了,咱们现在不再是良民身份。” 这话提醒得很到位,他们的身份是罪人,要脱籍还是漫漫长路,仝则心道,找时间还该好好研究一下大燕律,看看有什么办法能解除奴籍才行。 “回去吧,好生照顾自己,我能出来时自然会来看你。” “你也保重,哥……爹娘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提到爹娘,仝则心里居然酸了一酸,他五岁失去双亲,成长路上其实没得到过什么温暖,时间长了只好骗自己,人生还有很多情感,包括事业满足,功成名就。其实呢,经历过风流云散,那些曾经让他执迷的欲望,反倒不如此刻被仝敏温软的双手握上一握,来得更为真切温暖。 至少可以让他觉得生活还有奔头,这世上还有需要他照顾的人。 转身离开,一时间豪情激荡满怀,温暖洋溢周身,可随即便想到那大麻烦,钱到底从何处去凑? 前世企业里有预支一说,不知道裴府上能否接受这个办法。想想他身份到底特殊,既卖身在裴府反正逃不出去,李管家应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凡事总要试一试,回去之后他径自去找李明修,不做任何隐瞒,将原因诚实道出,为的也是打一遭亲情牌。 李明修听罢微微一叹,“你是拳拳之心,可以理解。但侯府不是济善堂,你眼下还不能说被太太选中,就算跟着孝哥儿也不过每月二两银子,预支五两,你打算靠什么维持应有的开销?” “小的还可以做别的事,李爷,府上洒扫,喂养马匹,几位爷出门,外出跑腿,洗衣帮厨,小的都可以做。” 李明修失笑的看着他,“你?一个人有多少精力,小孩子家家,说话不考虑后果。” “小的身体好,精力也足,李爷若不信,不如先试上一个月,倘若小的都能做下来,还请李爷给我这个机会。” “你倒是敢想敢干了,可你一个人都做了,让原本做这些事的人干什么去?”李明修摇头,“白拿银子吃干饭么?” 仝则扶额,从管理角度这事确实不好办,正要说话,门却被一阵风刮开,一个妇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摊开手里的东西直塞进李明修怀里,“你瞧瞧,才买的新料子刚上身,就被那皮猴从后头拽开了线,你那姑娘也是白养了,我是眼花认不上针,她可倒好,年纪轻轻不聋不瞎,愣是认了一炷香线头也没进去针眼,养出这么个废物点心你还成天宝贝似的,看将来哪家人愿意要她。” 倒豆子似的一通吐槽,弄得李明修直皱眉,可听到后头,却又扑地一声笑了出来。 “还笑,你就惯着她吧,”妇人叉腰伸手,“拿银子来,我上外头找徐裁缝去,白养了闺女指望不上,还得花这笔子冤枉钱!” 李明修不乐意听自家婆娘数道闺女,二话没说开柜子拿钱,仝则却是听者有心,看着妇人手里石榴红的马面裙,接口道,“小的会做针线缝补,二位不如把裙子交给我,今天晚晌一准能缝好。” 李明修和他老婆都愣了下,要说这年头男人会缝纫会制衣不算新鲜事,只是这孩子原出自官宦人家,居然也会女红? 仝则知道他们存疑,含笑解释道,“小的从前在家时,和家里人学过一些针线上的活计,那时年纪小,家里大人只当好玩也没太管,后来见小的上心,还特意教导过,批评小的太不知上进。” 一边说,一边配合了几分如假包换的羞惭,他知道这年月就算再开放,也没有官家子弟学做针线活的道理,所以总得给自己的没出息找点理由,可天知道,这份“没出息”确是他上辈子赖以谋生的手段。 而他对这份手段,至今怀有深深的自信。 虽则后世因成衣工业化生产,彻底解放了设计师本人,不需要他亲手制作衣服,可上学时缝纫裁剪仍然是必修课,而他在jil sander实习期间积累了丰富的裁剪经验,在巴黎观摩手工刺绣时,也曾和老匠人学习了整整一年之久。 李明修见他一脸认真,看了看自家夫人,点头示意,“要不,给他拿去试试吧。” 妇人还有点犹豫,才递过裙子,便乜着仝则警告道,“小子,要是弄坏了,可得照数赔我裙子钱。” 仝则一笑,双手接过来,点了点头,“夫人放心,小的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高级妓院叫书寓,大抵是晚清咸丰年间以后的事了,风行于上海滩,倌人类似于岛国艺伎,每年要经过考试,测试合格书寓才不会被摘牌,倌人具有高水平琵琶演奏技巧,还要讲一口道地的吴侬软语。具体可以参考张爱玲翻译的《海上花列传》——反正是架空时代,假装现在是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吧 另,jil sander是本人酷爱的德国极简主义时装,裁减和线条堪称一绝,只有试过才知道有多美妙,然而从来没有红过,叫好不叫座,07年进入帝都,无人问津;raf simons入主之后又卷土重来过,依然已失败告终。两年前似乎全线撤出中国,目前只在连卡佛一类买手店有少量销售。 当然在10年前,一件“看上去”极其普通的白衬衫卖7000软妹币,同样的价格,帝都的太太小姐们肯定更愿意接受一个为人熟知的“大品牌”,比如gucci,比如prada……但我还是要说,品质是不一样的,jil sander的衣服可以穿足20年,留给女儿都没问题。 第5章 晚饭过后,李明修夫妇在房内喝着消食茶,伺候的丫头进来,手里捧着那条石榴红裙,“有个叫仝则的,给太太送了这个来。” 妇人接过裙子翻看起来,可找了半天居然没寻见哪里是新缝补的,她凭着记忆去摸那破损处,只觉得针脚严丝合缝,不由笑赞,“这小子手艺当真不赖。” 她抬头问,“他人呢?” “在外头候着,说是请太太验过,若有不好再叫他。” 妇人咧嘴笑出来,“真看不出,半大的小子罢了,手比丫头子还巧。” “活儿果真做得出色?”见她一个劲儿称奇,倒是勾起了李明修的兴趣。 “骗你干什么,这小子行,我告诉你,只有心细的人方能手巧,就冲这点往后你也可以多栽培他,说起来,他不是家道没落了么,别说有这么个手艺也算是有一技傍身了。” 李明修心里一动,从抽屉里取了五两银子出来,递给那丫头,“交给仝则,让他先回去吧。” 丫头接了银子却没挪窝,“他说了候着,不知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李明修微微一哂,明白仝则还惦记着预支银子的话,沉吟片刻吩咐道,“就说我知道了,让他先回去,过些日子自有差事交办给他。” 打发了丫头,妇人笑吟吟地摩挲着石榴裙,“他才刚不是求你要预支月钱,依我说,不如把下一季小幺们的春装都交给他做,若做得好,那可是省了一笔不小的开销。这钱就说不落你口袋里,也合该算是你持家有道的功劳不是。” 李明修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不光小子们的,丫头的也可以,不就是找个女孩子帮着量尺寸么,拿去外头也不知道经了哪个男裁缝的手,还不都一样。” 巧得很,仝则虽不知他们夫妇在屋子里一番合计,可心里惦记的也正是这件事。 他打听过了,裴府一年给下人分发两季衣裳,都是外包出去找人做。他今天露了这一手,当然是为让李明修夫妇看到他有这个能耐,如果能把做衣服的活儿接下,光凭这笔钱也足够他支付每月五两银子的债务了,只不过后续日子会过得辛苦一点而已。 至于靠这个赚足二百两,仝则倒没那么天真。果然李明修找他谈时,也不过只说每月可以多给他五两银子,就算是一年两季做衣服的酬劳。 多么黑暗,分明就是资本家剥削劳工。 然而他没得选,只能先走一步是一步。或许是因为他乖觉且识时务,李明修满意之余,提点他说,“只要够机灵肯做事,不愁没有机会。凡事不能一蹴而就,你要什么,就得拿出相应的筹码,才好让人买账。” 肯说这话,大抵也能算做是个好人了,无论什么年代,都没有人天生有义务帮衬别人,谁没有苦难,谁没有麻烦,在俗世中讨饭吃,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 裴府下人不少,林林总总有百十来号,男的集合起来由他亲自量尺寸,女的则找了太太身边大丫头茯苓帮手,布料是早就采买好的,不必他操心。眼看现在还没过年,为赶开春能将衣服发下去,仝则每天闲下来,就只剩下忙着做衣裳这一桩事。 白天还好,晚上免不了要点灯熬油,通常一做就到了后半夜。虽然两张床之间有个小小的屏风,可还是阻挡不住灯光。为此谢彦文可是意见大了去,夜夜在床上烙饼,脸拉得有八丈长。 实在睡不着,谢彦文气得翻身坐起来,瞪着仝则直讥讽,“什么娘们唧唧的活儿,你还干得挺来劲儿。” 话说完,仝则依然像没事人似的继续做飞针走线,表情专注。谢彦文怔了怔,随即发觉自己的奚落没激起若任何反应,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不免更让人气恼。 “我跟你说话呢,少装聋子哑巴,这么卖命,是打算在裴家效忠当一辈子下人?” 谢彦文这个人思维大概没什么逻辑性,前后两句分明没有必然联系。仝则抬了下眼,慢悠悠一笑,“羡慕我有一技之长?你要肯学的话,我可以考虑教你,看在同屋的份上,学费减半,一月一吊钱。” 大言不惭!谁稀罕学这类娘儿们玩意,谢彦文翻了个白眼,心道仝则的脸皮简直厚过城墙,和谁都是一副自来熟也就罢了,被挤兑两句竟然还能笑得出,当然,还会不动声色的给你怼回来。 谢彦文哼了一声,掀起被子埋住头,愤愤然睡去。 虽说睡得满腹怨气,可第二天早起,谢彦文一睁眼还是看见早饭已摆在桌上,仝则一边吃着也没说话,显然是替他打了饭,再一细看,碗里比平时多了半个馒头。 谢彦文窸窸窣窣的穿衣,一面冷冷说,“干什么,买好我么?” “就当我良心发现,看你太瘦了,给你补补。”仝则一开口,脸上又带出谢彦文最讨厌的那种洒脱劲儿——好像万事都不经心,所有的不顺皆能一笑置之。 都是从天堂掉落到泥沼,凭什么自己夜夜做噩梦,梦见家破人亡,梦见被拉到肮脏的羁候所等着贩卖,这个人却能活得这么潇洒?微笑做事,微笑赚钱,浑身洋溢着一派勃勃生机,这么容易忘却,姓仝的究竟还有没有心肝可言? 第4节 谢彦文越想越厌恶,忿然把馒头丢在一边,“你讨好那些人也没用,说到底你我就是个下人,就算将来赎身出去也是罪奴身份,走到哪儿都一样受歧视,连子孙后代都一块跟着倒霉。” 其实他不提,仝则大体也能猜到这个结局,但从一个当世人口中验证,心还是沉了一沉。然而他天性乐观,也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既然自己能死而复生,就该珍惜活着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能轻言放弃。 “我是留的青山在,你也应该一样。”仝则看着谢彦文单薄的肩膀,很有耐性的笑道,“身体最重要,瘦成一把骨头说什么都没用。晚上妨碍你了,就当跟你说声抱歉,回头我再挡个帘子,尽量遮住光不扰你清梦。” 谢彦文满肚子抱怨,听见这话顿时发不出来了,虽然仝则说得不算软话,但态度却很和缓。平心而论相处了个把月,仝则这人确实挺招人喜欢,人俏嘴甜,却从不说阿谀奉承的恶心话,也没见他死命巴结谁,更经常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照顾人,怨不得旁人都很待见他。 这样的人,他其实也真心不讨厌,只是和自家的消极一对比,仝则的积极向上愈发像根刺似的扎进他心里。 又或许自己真该向仝则学学?不是认命,而是尽可能积极努力去生活,让心情和身体都变好一点。 谢彦文闷闷地坐下,拿起那半个馒头,想说一声多谢,可惜如鲠在喉,纠结了半天一口咬上去,把存在心里的感激也一并咽了下去。 转眼到了新年,作为京都新晋侯爵府,上门来贺新春的人自是络绎不绝。 这个时代的社交活动相当丰富,宴席一摆就是好多天,成婚女性不忌讳抛头露面,大大方方和男宾一起喝酒闲谈。当然年轻的姑娘还是有自己的社交场,多数还都限于内院之中,不过眼下裴府并没有未出阁的女郎。 身为一个低阶下人,仝则忙于伺候宴席,管事的没有指定他去哪里服侍,无非是哪里有需要就会调派他去帮手。 前院丝竹管乐声不断,后院自有美食佳酿,任君自选。仝则闻着空气中飘来的阵阵酒香,只可惜不能亲尝,心痒之余难免有种深深的怅然。 好容易从厨房帮忙出来,得空可以歇会儿,他正溜达着往前院走,才转到回廊,眼前蓦然出现一个小小少年郎。 “我娘呢,怎么又不见了,总是扔下孝哥儿。你快带我去找阿娘。” 半大的人儿,穿着大红色的袍子,模样像观音驾前童子一样讨喜。仝则猜得出,这应该就是裴府唯一的小少爷,传说中的孝哥儿。 他在找妈妈,可对于那位二奶奶现在何处,他身边的丫头都是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裴熠问不出结果,眼看着嘴巴扁起来,模样好生委屈。 左顾右盼间,他忽然瞧见仝则,忙招手问,“你看见我娘没?” 一路走来时,好像是看见过一个极艳美的年轻女人,带着丫头匆匆往后院去了,仝则记得那女人肤色略微有点黑,举手投足媚态横生,和眼前的小少年对比,似乎有三四分相像。 他上前两步,摇头说,“小的没见到。” 仝则说话时不觉蹲了下来,为的是让裴熠能平视自己。谁知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裴熠有点吃惊,似乎平时没有人如此对待过他,小小少年顿时觉得受到了极大的尊重,内心感觉非常好,一伸手做了个撒娇的动作,“我累了,你背我回去吧。” 声音很软糯,明显还带有找不到母亲的不安,靠近些,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奶香,话音里夹缠浓浓的鼻音——这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仝则看着他,倏然间想起很多年前,听闻父母出事的消息,在漆黑的夜里,他也曾抱着被子无声啜泣,因为不太敢让别人听见,一则是对自己的软弱无地自容,二则也是害怕叔叔婶婶从此更加嫌弃他。 记得刚到叔叔家不久,每晚洗过澡,他都会把自己的内衣袜子洗干净,可五岁的孩子力气有限,拧不太干那些衣物。有次半夜醒来,似乎听到卫生间有滴水的动静,一下一下嗒嗒有声。他起身去看,然后使劲浑身力气尽量拧干。 可回到床上,滴水声依然不断在耳边回响,折磨得他整晚都不能合眼。心里一直在担心那声音会吵到其他人,会让人觉得他这个累赘太不懂事。 十几岁之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能依靠的只是几个称谓上至亲的人。直到高中上了寄宿学校,性格本就开朗的人才渐渐找回了自我,因为读书因为交友,个性终于得到释放,他也开始明白,有些感情真的没法强求。 仝则一边回忆,一边笑着转身蹲下,示意裴熠可以跳到他背上来,后者看看四下,又念起最惦记的人来,“可我娘呢,才刚不是说带我回去换衣裳,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丫头漫不经心敷衍道,“孝哥儿太贪玩了,看见假山就爬起来没完,奶奶等得不耐烦,才说让你再玩会儿。” “又撇下我,”裴熠怏怏的,“每次都这样,就不能和我玩一会子,动不动一整天都不理我。” 仝则回眸,见他眉形秀气,黑眼仁又大又亮,这么极精致可爱的孩子,却好像并不得娘亲关爱,而且听上去这样被抛闪,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拜幼年经历所赐,他对小孩子一向有耐心,于是温柔地说,“前头有事,二奶奶可能是被太太叫去了。孝哥儿不如先回房换衣服,等换好了去席上就能看见她了。” 被劝慰两句,裴熠情绪平静下来,眨眨眼也开始打量仝则。眉清目秀,面容俊俏干净,笑容很真诚,眼里却又闪着某种说不出的慧黠,看上去既伶俐又好亲近,心中不由顿生好感,“不用你背了,你送我回去,我那儿有好吃的给你吃。” 一旁丫头听得翻眼望天,虽然不满倒也没阻止。任由仝则牵起裴熠的手,拉着他往二房院子里去了。 进了月洞门,只见整间小院儿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领路的丫头见状呸了一声,“不是挺尸就是上前头露脸,一个个就知道巴结往上爬。” 丫头没好气的摔摔打打,也不经心给裴熠换衣服,仝则干脆自己动手,给少年换了件湖水蓝的小袄,衣服的质感相当不错,摸在手里,让他想起从前最喜欢的丝绸料子。 又安抚了一阵裴熠,仝则才从二房院子里出来,刚一踏出门,正见一个人背对着他,穿一身石青色直裰,头上戴一顶小冠,身材修正挺拔,背脊收得很紧,可整个人却又散发着一股适意的疏懒。 凭借对衣着的敏感,仝则判断此人应该不会是贵客,不然一个人溜达到这里,早该有人寻他来才对。 是不得志的年轻公子逃席出来闲逛吧,正打算悄无声息溜走,那人却倏地转过身来,正面相对,仝则的步子霎时就是一顿。 第6章 仝则当然是为这个人的长相而顿住脚步。 对方的脸和五官已经不是好看与否能形容的,望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容华似玉光彩无双,衬托着身上那件至为普通的衣服宛如华服,而最诱人的则是那对双眸,可以形容为深邃无波,又可以形容为暗藏千山万水。 “你是孝哥儿身边的?”那人率先开口,目光只望向仝则的脸,却问,“你的衣裳和别人不大一样。” 仝则微微一愣,想起那日手痒,嫌身上的标准制服腰身宽松,便亲手改了改,将直上直下的短衫变作收腰款。 可这么长时间过去,并没有人发现,不意居然被这个陌生男人一眼瞧了出来。 想想也是无奈,他略微有点汗颜,说是职业病也好,然而这类自恋矫情的习气还真难改,时不时总要得瑟发作一下。 不过既然被识破,他也就坦然承认,点了点头道,“您是府上的客人?前头宴席还没散,小的送您过去如何?” 拿不准此人是否迷了路,仝则于是客气的提问。 那人一笑,“我跟裴家人很熟,常来这府上,不过是出来透透气。” 这是托词吧,但凡宴席上消失还没人找的主儿,在社交场里多半都是不被重视的角色。 可那人负手站着,意态很是潇洒的继续说,“小孩子是有些粘人,孝哥儿还算懂事可爱,只是平时被溺爱的有些过了。” 仝则猜测他应该看见了方才裴熠撒娇的那一幕,心里觉得这人有些求全责备了,“小爷年纪还小,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做事是会发乎本心。” “你看上去年纪也不大,今年……”那人轻轻眯了下眼睛,“有十四?” 眼光够毒辣,可惜他注目间透露出的信息,让仝则不大舒爽,他读得出来,那人分明就是在说,你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被一个年轻人这样看待,两辈子加起来足有四十岁的人很不服,仝则笑了笑说,“小人已快成年,再没有无忧无虑的机会了。” 那人定定看着他,“又或者是际遇不同,你为何做仆婢,是家里出了事?” 这一问,让仝则疑心此人是不是认得此身原主,惊慌一闪而过,他忙宽慰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没有原主记忆,要是碰上从前熟人,也只好装失忆含混糊弄过去,反正父死家败足够引发精神失常,神智混乱。 见他迟疑,那人温和地问,“我的话,让你想起了过去的事?” “不是,”仝则摇头,笑得颇有几分没心没肺,“前尘一场大梦,老实说,小人都已经忘光了。” 他说话间,微微抬着头,眼神清澈坦荡,笑容明媚洒脱,那人看了片刻,似乎赞赏地点点头,“人是该不断向前看。” 说罢一笑,转身迈步往前头去了,仝则想了想,作为府内下人还该送客人一程,便也举步追了上去,错后半步走在那人身侧。 半晌无话,隔了一会儿,那人轻轻摇了摇头,“孝哥儿还是养得太软弱了,都十岁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一个外人看得倒是分明,仝则说,“得万千宠爱,原本也有条件撒娇,十岁不算太大,偶尔软弱一下再正常不过。” 那人轻笑,可惜笑意不达眼底,“只有一根独苗,这样娇惯下去,倒不怕养废了。” 有什么好怕的?偌大的家业将来少不了他的,无非继承就好,裴熠的人生注定不会艰难,祖辈已经为他开拓好基业,他当然有条件撒痴撒娇。 仝则没吭声,那人却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眼前纵有富贵荣华,不思进取早晚有天会崩塌,一朝倾覆,从云端直坠泥沼,那滋味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 这话里似乎有话,又像是专门在对他说。仝则愈发觉得此人应该认得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 他想想,平和应道,“人生有命也有运,如果命是既定的,运还可以靠自己改变。只要不看轻自己,努力提升自身价值,未必不能活出一番天地,也不是人人都觉得出将入相才是最理想的生活。” 那人语气舒缓地笑了下,“是感同身受,在说你自己么?” 仝则哂了哂,“小人是顺着方才的话随口说的,当不得真,至于孝哥儿,绝不会有沦落的那一天,您说是么?” 是对方先杞人忧天,在主人家非议人家小少爷的前程,多少有些不妥。他已把话问到这个份上,那人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咒一个冲龄少年了吧。 那人果然抿嘴笑了,是风度极好的模样,“承你吉言,但愿如此。” 说完微微颔首,举步往前厅去了。 隔日宴席散去,却听说三爷裴谨回府了,仝则和谢彦文都不过是低等下人,自然不必去前头迎接,对这类事也后知后觉,俩人正在屋里休息,却见赵顺推门进来道,“快收拾下,太太要见你们。” 终于要把给裴熠找小厮兼书童的事提上日程了,一路上,赵顺很贴心的叮嘱,“三爷回来了,太太趁着高兴,就要把年后孝哥儿开学的事定了,你们小心回话就是。不过放宽心,太太一向和气,不会为难你们的。” 仝则含笑答应着,谢彦文顿了顿,居然也破天荒的回了声好。 诚如赵顺所言,薛氏的确待下宽厚,言谈温和,见他二人躬身行礼,开口叫了声免。 微微抬首,看见薛氏坐在上首梨花木圈椅中,身后围着几个大丫头,下首坐着裴诠,还有一个穿大红织金袄的美貌妇人。 妇人身边则坐着裴熠,因身量小腿不够长,双脚放在脚登上,两只手规规矩矩叠在膝头,略显婴儿肥的小脸上,眉眼弯弯,嘴角却绷得很紧,佯装出端庄规矩的小模样。 薛氏一面打量他二人,随口问了年纪,对下首几人道,“比孝哥儿大些才好,看上去都还稳重,我只求能照顾好他,能提醒帮衬他功课就好。” 顿了顿,她又道,“有个问题,须问问你二人,孝哥儿眼下年纪还小,总有顽皮偷懒的时候,要是先生布置的功课,他拖延不完成,你们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谢彦文比仝则大一些,便被薛氏指名先问到。 “小的会督促小爷今日事今日毕,无论多晚,都会劝说小爷将功课完成,小的也会陪伴在侧,若实在完不成,小的会尽量代笔。” “如果他拒绝呢?”薛氏问。 谢彦文愣了下,大概在回想自己当年的经历,“小的还会力劝,实在不行就派人禀告太太。” 薛氏听得微微一笑,却不置可否,转头看向仝则,“你觉得该怎么做?” 仝则道,“小的会劝说,劝说不从,催促其早睡,明日再去和先生沟通,如果是课业太多的缘故,则应适当酌情调整,如果是因小爷贪玩,则请先生教育惩戒。” 薛氏有些讶然,“惩戒,先生要是罚得狠了呢?” “真要是罚得狠了,小的代小爷受着就是。但这个道理得让小爷自己心里明白,懂得自我约束,收敛心性自律向学。” 其实这问题,应该没有标准答案,却让仝则有种熟悉的感觉,一面回答,一面想起他曾经代堂姐去参加外甥入学面试的情形。 说起来后世好的教育资源有限,学校少不得也要拿乔,升个小学而已,不光要面试孩子,还要笔试家长,更指明要家里学历高素质高的来参与笔试,否则影响孩子入学概不负责。 那年赶上他放假回来,堂姐平常对他爱搭不理,这时候忽然想起,家里还有这么个精通英文法文,会说一点德语日语,绘画水平一流的人来,一时全家老少齐上阵,要他帮忙去应对面试。 仝则推辞不了只好答应,结果满满一大张卷子直写到手抽筋。他清楚记得其中一道就是在问:如果时间很晚了,孩子仍然没有完成作业,你会怎能做?后面给出三个选项:帮他做完;无论多晚都要求他自己完成;先让他睡觉,明天再和老师主动沟通情况。 现代教育似乎总是在强调,老师和学校在孩子成长过程中,只能起到一部分监督启发作用,真正重要的是家庭和学生自己。关于这一点,仝则内心是万分认同,就好比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学习其实是个主观的过程,学习方法和思维方式起决定作用,而好的学习习惯是所有一切的基石。 所以结合这个问题,他认为小孩子学会时间管理最为重要,也就是如今这个年代所要求的自律自觉,只有如此才能让学习过程事半功倍。 而适当的时候,让孩子明白自己肩负何种责任,一旦没有完成将会受到相应惩罚,在仝则看来,也是十分必要的管理手段。 这厢薛氏抿唇,还没说话,忽然看见门上有人越步进来,声音清越道,“说得不错,孝哥儿身边是需要一个狠得下心的人。” 第7章 第5节 仝则微微侧头,眼风先扫到月白曳撒的边角,来人步子走得端稳,可衣摆摇曳间,还是在持重中带出了某种隐秘的妖娆。 顺着衣裳往上看,心口惊了一跳!这不就是那天在小花园里,和他说了半天话的青衫男人? 这时裴熠站起身,挺恭敬的叫了一声,“三叔好。” 仝则默默倒吸一口气,原来他想差了,人家压根不是什么郁郁不得志的客人,而是这府里当之无愧的主人,大名鼎鼎的承恩侯裴谨。 裴谨向堂上之人请了安,撩袍坐在了下首,薛氏见他肯来,自是高兴,“不是说有事?还当你今天不来了呢,给孝哥儿挑人,还真得你来掌掌眼才是。” 母子俩相视一笑,仝则觑一眼裴谨脸上的表情,温柔和煦,让人看了只觉如沐春风。提起的心瞬间落下去,还好,看来这位侯爷并不打算当场揭穿他那天“话密”的失礼举动。 可二奶奶许氏却有点不自在,掖着帕子道,“叔叔来的正好,我总觉两个有些多了,加上之前的安平,孝哥儿身边平白放着三个,用的着么?跟他的人可都是二两的,倒不如精简一些,省的……” “不用省俭,”薛氏打断她的话,断然道,“钱从我账上走,不必动二房的。” 话说完,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静得颇有几分尴尬和诡异。 裴谨看着薛氏,笑得委婉,“母亲又说玩笑话,有伯伯叔叔在这里,怎么还能让母亲破费。这笔钱我来出就是。” 他表了态,再看那厢大爷裴诠呢,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开一言,半晌摸了摸鼻翼,半遮挡的眼神却暗暗飘向了许氏那边。 薛氏沉了沉嘴角,也不理会旁人,专注对裴谨道,“他们两个都是读过书的,有些底子,刚才的问题你也听了,我觉得都有道理,两个人亦刚亦柔,一软一硬,正好搭配着,督促孝哥儿上进。” 许氏才受了抢白,锐气却不减,干笑两声接口道,“太太这话说得,好像孝哥儿不知上进似的,倒要教两个下人专门提点。” 薛氏没接茬,只管去拿茶盏喝茶,许氏似乎也习惯被婆婆晾着,勾了勾唇角,扬起一个稀薄的笑。 不过很快,那笑容就凝固了,因为裴谨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说不上多犀利,却让她心口无端端地乱跳了几下。 裴谨警示完嫂子,收回视线,“母亲看好了,儿子自然没意见。孝哥儿的西席是我专从松江请回来的,顾先生算学极好,天文地理都精通,另外也懂些西语和日文。” 听这意思,天文地理加上数学,除此之外还要上至少两门外语! 仝则听着暗暗嗟叹,可怜裴熠小小年纪,竟要学这么多门功课,负担之重简直不输重点小学的学生,不过语言这东西嘛,确是越小接触越好。 所谓的精英教育,其实在任何时代都差不离,总有一段漫漫长路需要跋涉。 感慨完毕,忍不住再叹一句,做贵族真不容易! 此后仝则和谢彦文便开始做起裴熠的书童加伴读,因府里就这么一根独苗,薛氏又怕小孩子难养活,平日并不让他们称裴熠为小爷,只叫一声孝哥儿即可。 为照料起来方便,二人也搬到了裴熠的小院子里居住,仍旧是两人一间,但条件明显更好了,屋子里不光有穿衣镜,后头更有单独的浴室可以使用,再也不用在公共浴室和旁人一块洗澡,仝则犹是非常满意。 二房院子不小,裴熠居住的地方离许氏还有点距离。而裴熠身边除了他二人,还有一个打小就伺候的小厮,叫安平,今年十五岁,母亲是薛氏身边经管衣裳首饰的管事娘子,在府里很有体面。 安平在服侍孝哥儿的下人中也是最得意的,他身量不高,长着一张圆乎乎的脸,常带着笑模样,说话慢条斯理,是那种会让小孩子觉得很有亲和力的类型。 虽然安平日常会陪裴熠一起上学,可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资质平庸型,学得半通不通,当然也就不能引导辅助哥儿,“这下好了,往后我只管哥儿的衣食出行,学业大事嘛,就靠你们二位了。” 谢彦文不吱声,依旧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派头,仝则面上含笑,谦虚应了两句。三人年纪相当,各自分工倒也相安无事。 裴家没有所谓家学私塾,所以专门请授课老师来教学。顾先生是鸿儒,年轻时曾任职于总理衙门,相当于这个时代的外交部,因出过洋,为人见多识广,言谈风趣幽默,还通晓一些军工方面的知识。 学堂里设有小凳子,整个教学过程中,仝则和谢彦文陪坐在后头旁听。举凡裴熠口渴或是要如厕,他二人便从旁伺候。 至于知识内容,对仝则而言没什么难点,还能借机复习一下日语、法语,毕竟这个时代的文法用词和后世还是有区别。当然更有趣的,是能听到很多现阶段的海外轶事,了解大燕民风开化的程度,从而知道至少在大城市,文明程度已不亚于后世清末民初时,国家上下都充溢着一种积极进取和务实的态度。 大国崛起梦就这样在这个时空中实现了,甚至还发展出了帝国主义,好与不好姑且不论,作为一个中国人,仝则内心还是架不住热血涌动,燃起了深深的自豪感。 日子平静如水地流过,到了夏天,顾先生预备开始准备一些随堂测验。那日正在讲授法语文法,裴谨忽然一身便服,推门而入,裴熠等人见了忙起身行礼。 裴谨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坐下,自己挑了角落处坐下,并不多言。 顾先生当然清楚裴谨想听什么,于是挑了卢梭忏悔录中的一篇念了一段,其后用法语问裴熠一些问题。开始裴熠还答得不错,但当先生故意在提问中设套儿,他就开始有点含糊了。 这考校方式类似阅读理解,旨在检验裴熠是否读懂了文章,而问题本身很具迷惑性,难为他小小年纪,实在很难在短时间内分辨得清。 听着裴熠支支吾吾,仝则为他捏一把汗的同时,转头看了看谢彦文,后者脸上千年难遇的,居然现出了点焦急不安。 通过小半年相处下来,仝则看在眼里,知道谢彦文对裴熠是真心不错。谢彦文是刀子嘴豆腐心,看着冷冷清清,实则内心暗藏柔软。别的不提,就说为裴熠改作业那份细致劲儿,能甩出仝则好几条街。他会循循善诱,而且本身就在做学问上极有耐心,仝则有时候不禁觉得,他是把裴熠当做弟弟来看待了。 可惜此时此刻,谢彦文却是干着急,一点忙都帮不上。 只为他法语不灵,谢父是言官出身,一向讲究道统,对外面的蛮夷颇有偏见,祖上连经商的都少,更没人出过洋。当年谢父只命他粗粗习过一点日语,想着将来就算在朝为官,也绝不会出使海外那些藩属国,自然也不重视那些夷人的语言。 而仝则倒是能帮上裴熠,只是这会儿碍于有裴谨在场,他还摸不到大透这个表面看起来温和的侯爷,内里到底是什么做派,贸然出声提醒,好像有显摆之嫌,何况还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难免喧宾夺主。 好在裴熠自有鬼机灵,站着晃了几晃,忽然小声嚅嗫,“先生,我想如厕……” 顾先生听得一笑,见裴谨含笑不语,便点了点头算是应了。裴熠见状,忙回头道,“仝则陪我去吧。” 这小子还真有一套,知道什么问题该找什么人应对,果然路上他就一个劲儿催问答案,等问清楚,牢牢记下,才肯露出笑脸溜达着往回走。 “为什么西洋人总是忏悔,中国人却不会呢。”想着忏悔录里的句子,裴熠侧头,故作深沉地说,又眨眨眼睛,压低了声音,“但我娘就会,我见过她一个人躲在佛堂里,偷偷地说话,边说边流泪。” 仝则愣了下,避重就轻的笑道,“是么?二奶奶可能是有求于佛祖,没准是为你才求的。” 裴熠撇嘴,摇了摇头,琢磨着脑海里的画面,神色不以为然。 毕竟还小,对很多事理解起来还是半吊子,不懂这是个涉及寂寞妇人,足以让人遐想连篇的话题,许氏嫁给常年瘫痪在床的男人,这么多年到底经历过什么,旁人永远没法感同身受,说多了,也无非字字血泪怨气冲天。 看看眼前懵懂的少年郎,出于爱惜和尊重,仝则决定绝不八卦这个话题,拉着他快步回了学堂。 这回站在那里,裴熠可是气定神闲侃侃而答,遣词造句连一点磕绊都不带打的。 测验顺利过关,顾先生少不得要表扬两句,裴熠得意之下忘记掩饰,听见夸赞的话,当即回眸,冲仝则得意的挤了挤眼。 就是这样一个小动作,却没能逃过裴谨的眼睛,仝则再抬头,只觉得一道税利的眼风扫过,正是裴谨不动声色的在盯着他看。 那目光深邃如海,含着三分探究,七分深意,仝则眉心微微一跳,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垂下了头。 第8章 薛氏听闻裴熠得了先生夸奖,当晚就打发了大丫头来赐赏,给孝哥儿的是一碗羊乳蒸酪,一方玉堂铭澄泥砚,赏三个小厮一人一支狼豪笔,都分派完,来人又拿出一盒骏马麒麟墨。 “这个是太太特地赏给仝则的。” 此时屋子里算上裴熠,统共四仆一主,谢彦文淡淡看一眼仝则,没有任何表示。反倒是裴熠眉花眼笑,冲着仝则兴高采烈道,“快接下吧,祖母肯定是知道,你平时帮我最多。”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简直分分钟拉仇恨,仝则无奈笑笑,双手接过墨盒道,“多谢太太。” 转身再去忙别的,余光瞧见谢彦文不紧不慢自觉退后,安平则还像往常一样,热心招呼裴熠用茶水点心,好像课业的事儿他插不上手,也乐得轻松。 不多时却见二房许氏派了人来,说叫一个跟哥儿的人,奶奶有话要问。 仝则正在校对一篇翻译,一时没空闲。安平忙着上前去看炉子上的茶吊子,好像也抽不出身。 其实仝则冷眼瞧着,心里清楚,安平是一定不会冲在前头的。二奶奶许氏因为出身的缘故,向来不得婆婆喜欢,府里下人个个都是人精,见太君不喜,自然也都不在意,时不时还聚在一起,说些许氏上不得台面的笑话。安平犯不上巴结许氏,当然便不会主动冒头。 这时只见谢彦文缓缓起身,“我去吧。”那丫头自然不拘是谁,只管带着他往许氏住的内院去了。 等人走了,看裴熠正专心练字,安平才笑呵呵地往仝则跟前凑,“你那方徽墨,可是上用的好东西,嗐,说起来我也不大懂啊,就是偶尔听库房上的人聊过,这东西如今拿出去卖,少说也值百两银子。” 说着他眼睛一亮,“哎,你不是正凑钱么,倒是把这个拿出去卖了,比搁在手里白放着强。” 主家刚赏下的,好歹也得捂热乎些,等着薛氏把这茬儿忘了再卖不迟。这就好比老板前脚当着全体员工奖励了东西,后脚就被你挂在淘宝上出售,还让别人都看在眼里。事过之后老板不问还好,问起来难免尴尬,实在太不把人当回事了。 这主意有点馊,仝则含混笑说再想想,把话题岔了过去。安平又拽着他继续絮叨,拉拉杂杂间,似不经意地,透露出谢彦文早对他有不满,私底下没少抱怨,说他惯会在三爷面前掐尖露脸,一心只想往上爬,是个心浮气躁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的家伙。 见仝则露出讶然,安平更来劲儿了,趁着裴熠不察,压低声道,“要说装样,谁有他会装,晚上捧着哥儿的作业改个没完,惯会显摆自己学问好。好像雇了他来不是为照顾小爷,敢情是请了位先生!你这么一露脸,我看他是浑身泛酸。瞧着吧,这会儿定是往二奶奶那边点眼去了,他是找准了机会要出头,你可仔细点,别让他算计了去。” 好一番推心置腹,脸上的表情诚恳不做作,仝则不动声色颔首说好,顺带感谢了他如此关怀。 犹是闲话了两句,二人服侍裴熠上床睡下才各自回屋。仝则回味起刚才的一幕,直觉好笑,要不是自己活了二十七岁,听见那些话的第一反应,没准还真就当了真。 要说勾心斗角,他前世没少经历,时装圈子说大不大,站在风口浪尖的就那么几位,可倾轧手段却层出不穷,不提别的,光是名模生死斗,就能拍个百十来集的连续剧。 诬陷、中伤、挑拨、嫁祸都是司空见惯,前脚还说是好姐妹,后脚就使绊子,变脸之快防不胜防,为的无非名利二字。 转头思量下他们三个人的处境,自打谢彦文和自己来了裴熠身边,安平头牌的位置就没了,虽然此人对谁都是笑脸相迎,热情周到,可表面文章做得好,未必没有包藏祸心。 反观谢彦文这个人倒是值得推敲。一身傲骨,谁的账都不买,大家都觉得他不好相处,贴标签似的把他归为性情桀骜孤芳自赏。实际上呢,谢彦文非但不和人交际,连多说别人一句坏话也不屑,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让人看着一目了然,这样的人其实并没什么城府。 而且说到嫉妒自己,这话仝则是不信的,谢彦文不过吃了语言上的亏,论正统作学问,三个人当中舍他其谁。只怕他也从来没打算入谁的眼,更加不会看得上出身寒微,小市民气十足的许氏。 关于谢彦文的心理,别的他都估量得不差,唯独在对许氏的态度上,仝则确是猜错了。 那日才过了端午,阖府上下更换夏季衣裳,新衣自然都是出自仝则之手。众人去领时,也笑夸他手艺真不错。其间有人四下看看,提起了二房伺候许氏的人,“从前可都是他们跑在头里,这回怎么连影儿都不见?” 另有人笑道,“正闹别扭呢,满屋子谁都没好气儿。这不今年新定下规矩,让大的把衣裳给小的穿,除非试过有不合身,才能再来领新的。小姑娘们个个爱俏,让穿姐姐们剩下的,自然不高兴,一个个摔摔打打,心里不痛快着呢。” “这又是什么意思,值当省着点钱?我看那院儿的人,是愈发眼皮子浅喽!” “也别这么说,人家讲话,二房那是孤儿寡母!衣裳钱又不是官中出,但凡能省,一个子还要掰两半花呢,毕竟是庄户人家出身,想大方也没底气不是。” 这说法委实有些过了,别的倒还好,“孤儿寡母”四个字透着十足恶毒,裴二爷虽说没什么存在感,可到底还健在,就被这些人生生说得好像已经作了古。 忽然间只听谢彦文猛地咳嗽了一嗓子,众人吓得一激灵,纷纷回身看他,见他寒着一张脸,眼神如刀,“编排主家也不怕闪了舌头,孤儿寡母?这是在咒二爷?传出去你们哪个担待的起?” 众人一时嘴快,这会儿反应过来神色全都凛然起来。再一琢磨,平日可是少见谢彦文说话,谁知一开口不光厉害,竟然还是在为许氏出头,不由都大为不解。半晌嚼舌头的人冷哼一声,打算再理论两句,却被旁人拉住,劝了几句,这才抱着衣裳各自散去。 仝则自去打了午饭,回来看看发作过一通的谢彦文,又恢复了高岭之花的漠然。他照旧掰了半个馒头递过去,见谢彦文接过去咬了一口,才笑问,“怎么突然发那么大脾气?” 谢彦文睨他一眼没吭气,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不足为外人道。 仝则不以为意的笑笑,“你向来不爱生是非,冷不丁来这一下,让人觉着奇怪。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为我抱不平,毕竟衣裳是我辛苦做得,这下好了,居然还有那么多件无人问津。” 看他摊手自嘲,谢彦文嗤笑了一声,片刻后收了笑,冷漠的低声道,“二奶奶人不坏,小户出身不是她的错,不该成为调侃嬉笑的对象。一个女人,嫁给……嫁给那样一个男人,要是自己有得选,谁愿意贪图这样的富贵。” 说完再度缄口,连眼神都沉寂下去。仝则深深看着他,觉得那目光黯然的同时,他整个人都附带着,陷入了一种莫可名状的自怜自伤中。 然而谢彦文一战成名,为旁人都不待见的许氏开口发声,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侧目。 安平本就不待见他,这下拉住仝则可更有的说,“我告诉你,那小子这些日子总往二奶奶跟前凑。举凡回话,二奶奶点名都要他去,八成啊,这马屁是拍到了家。” 仝则正归置裴熠的算书,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望天沉吟道,“好像是哦……” “哼,连二房的丫头都瞧不过眼。不是我说,从前要问哥儿的事儿,那自然是我去答对。现在你来了,功课上又最能帮得上忙,眼看着哥儿极倚重,说什么也该轮到你去才对。何用他成日出头,算哪根葱啊。” 见仝则没表态,安平恨铁不成钢的叹气,“我可听二奶奶身边的翠云说了,姓谢的那架势,俨然把自己当哥儿身边第一人。素日你的那些功劳也往他自己头上安,倒好意思的!” 仝则扬唇,大喇喇笑笑,“反正我也不爱露脸,就由他去吧。” 安平听得直摇头,“我要是你,就好好质问他两句,看他怎么说!” 仝则佯装思量,半日犹豫道,“不好吧,万一他急了,吵起来我可吃不消,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混过去也就算了。” 安平嗐了一声,到底咂着嘴说,“不过也是,毕竟你俩一处住着,还是小心提防着点,千万别中了他暗算。” 仝则忙笑着道好。自从得了这话,不免格外留心,只不过留心对象却不是谢彦文。 一连几天过去,倒也没有动静,只是窗根底下偶尔会有小幺溜达着走过,稍微停住片刻,似乎是在探听。 第6节 无非是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质问谢彦文,两个人有没有因此发生争执,继而交恶反目。 这日傍晚,薛氏打发人来说,明日暂停一天学,为着隆庆公主府摆宴,三爷预备带着裴熠一起出席。 等传话的人走了,安平在一旁感慨,“瞧三爷这上心劲儿,竟是把孝哥儿当家业继承人栽培了,什么时候都不忘给侄儿铺路。” 仝则心念一动,漫不经心道,“三爷自己将来也会有孩子,不过都是一家人,现在疼孝哥儿也是人之常情。” 安平啧了两声,“将来?”他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耐人寻味,反问仝则道,“不好说,三爷过了年也二十三了,要说这样出色人才,怎么一直不找人家?” 仝则顺着他的话,表现出一点好奇,“怕是,没有看得上的吧。” “嘿嘿,算是猜对了一半。”安平幽幽看着他,“可满京城那么多淑女,再不济总有几个出挑的,就是出洋那二年,也不见带一个丫头跟着。这里头的关节,你细琢磨去吧,那可是正儿八经秘不外传的。” 莫非他不能人道?仝则想到这词儿,不觉暗笑,又或者,他其实是个gay? 默默抖了一抖,这样不好,不能因为自己是,就看谁都像基友,但要说如裴谨那样的美人,其实也大有这种可能,原因无他,自恋嘛。 可裴谨该算是身负家族重任的,看那永远波澜不兴,极致淡然的好风度,更加不像是个任性的人。何况不管任何时代,贵族阶层都不忌讳双性恋,大可以娶了老婆,再和喜欢的人厮混。 仝则琢磨了一会,对裴谨的故事到底没那么大兴趣,便认真整理书本,半天过去,忽然见安平手捂着肚子,眉毛拧成一团。 他上前,先拉着安平坐下,询问哪里不舒服。 “胃里忽然疼得厉害,这是老毛病了,这个时节偏也爱犯。”安平说话间,额头冷汗直往外冒。 仝则回身倒了热水给他,“还能走么?要不我先扶你回去。” 安平摆手,话说得有气无力,“哪里歇得,一会儿还得去打点车马,哥儿出行的事儿,一向都是我负责的。” 说着又发出阵阵哼唧。仝则正打量他脑门上的汗珠,心道不像是装的,安平这时眉头皱得已愈发紧了,断断续续道,“不过你看我这模样,明天出门也玄了……要不你受累,帮我照看下,回头我再去跟太太告假。” 都求到他跟前了,仝则索性大方一笑,“不是什么大事,你只管好生养着吧。” 第9章 据安平说,裴熠日常骑的那匹小马叫凌云,非常矜贵,所以今晚务必要喂好,胡噜顺了毛,省得明天半道上闹脾气惹麻烦——也不知是个什么神骏,反正听上去就像是不好伺候的主儿。 腹诽过马儿,仝则心里泛起嘀咕,安平往常身体不错,并没听说有什么宿疾,赶巧明天出门,他今天却抱恙,又把差事堂皇地交给了自己。加上他曾试图挑拨自己和谢彦文的关系,仝则决定留个心眼,谨慎行事。 去到马厩,和负责看马的人闲聊两句,那人原本打了酒,正预备吃晚饭,也就没多理会这茬,只让仝则自己看着凌云吃草就是。 小少爷的坐骑身量有限,一眼望过去很好找。仝则站在马厩前,端详一刻凌云,禁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好! 通体纯白没有一丝杂色,模样相当俊,绝对是匹纯血良驹。 此刻它正一脸傲娇,仰头打着响鼻。低下头,不情不愿地闻了闻草料,扭过身子,半天都没再动弹。 仝则忽然心念一动,走近些,伸手把旁边放着的草料挪过来,又展颜对小白马咧了咧嘴。 不知道从马的角度看过去,他这幅模样该算俊朗还是该算可笑,反正凌云斜睨他两眼,又嗅了嗅新换过的晚餐,终于低下骄傲的头,颇为斯文的吃了起来。 看来自己的被害妄想发作的挺及时,仝则蹲下身子,顺势从方才那堆草料上抓了一把,搁进衣服口袋里,看着凌云吃完晚饭,才慢悠悠溜达着往回走去。 翌日一早,仝则等人伺候了裴熠更衣,小小少年穿一身绛紫色百蝶穿花箭袖,头戴紫金冠,双颊饱满,眉目润致,很当得起他名字里那个熠字。 仝则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要是选人来演贾宝玉,裴熠简直再合适不过。 安平这日果然告了假,因裴熠骑马,仝则和谢彦文也便骑着马跟在他身后。 幸亏上辈子兴趣爱好广泛,仝则在英国学了点半吊子马术,不然这会儿可就露怯了,毕竟一个武将家出身的少年不会骑马,任谁恐怕都觉得说不过去。 他在后头跟着,前方是裴熠在专注和裴谨说话。叔侄两个端坐马上,一样都是蜂腰猿背身姿笔挺,服色秩丽绰约好看,浑然天成就是一道风景线。 只是仝则的目光,很快还是被街面上的店铺和行人吸引了去。远远地,他就看见前头一家裁缝店,又或者也卖成衣。那家铺面有三层之高,乌木色的大门两边镶嵌有玻璃窗,透过窗户能看见内饰装潢考究,店内摆放着一整扇山水屏风,柜台上头整齐码放着各色绸缎,他几乎一眼就能认出,摆在醒目处的,是后世被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南京云锦。 吴记绣馆,他默默记下了名字,想着改天出门时,一定要过来探探。倘若将来能在这里打工,倒不失为一个好出路。 而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有这样一家门脸,在这个世界自由的赚钱,自由的生活,享受民富国强带来的自豪感,这辈子也算过得圆满了吧。 认真想想,其实老天爷待他真不错,死过再重来,生活的时代还如此多姿多彩,作为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仝则内心觉得很知足。 一路上只听裴谨的侍卫聊起,隆庆公主是当今皇帝御妹,在京都社交圈里一向以手面阔绰、交际活络闻名,和各国使节和富商们的关系也颇为融洽。 到了公主府,主人们被簇拥着迎进大门,下人则被带到休息处,两下里安排得井井有条。 联排的倒座南房里,热气滚水正煮着茶。等会宴席散了,仆人要伺候主人回府,不方便喝得醺醺然,是以主人家只象征性的提供一点酒水。下人们之间,有相熟的也有不大熟的,各自围坐扯着闲篇。 谢彦文好清净,专挑角落里去坐,仝则也随他,两人相对喝着清茶。不过仝则耳朵不闲着,听见屋子里充斥着各色语言,放眼去看,果然有日本、朝鲜、阿三国诸色人等,还有几个穿着马裤的西洋人,听话音几个人是在用法语聊天。 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却被临近一桌的日本人叽叽咕咕的抱怨打断,细听之下,好像在说什么将军秘会了英国佬儿,在谈军需军火的事,大燕派了鸿胪寺两个少卿去见了天皇,说不准哪天真会起兵戈…… 再看小鬼子们的神情,个个是愁云惨雾,一时又暗指远处那几个英国仆人,横生出一脸愤恨。 正说着,只见帘子一掀,又进来一波东瀛打扮的人,那伙人环顾四下,并不靠近,只在近处找地方坐了。更不和之前说话那几个小鬼子打招呼,两拨人对视之际,眼神也颇有点防备之意。 果然近处那群鬼子低声道,“那女人来了,看来皇太子今天也会到场,真是吃人的狐狸,把人迷得团团转……皇太子折在女人手里,宇田殿下却有家归不得,全是被将军父女害得。” 仝则听得一头雾水,根本弄不清关系,忖度半天才有点明白过来,那宇田亲王想必是天皇的儿子,“那女人”则是幕府将军家的女郎。日本幕府掌兵权,英国人暗中和其勾结,售卖武器火药,很有可能是在支持他们篡位,也有可能是借其手扩张势力,好和大燕分庭抗礼。 至于天皇,看似应该属于亲大燕朝廷这一派。只是仝则记得,江户时代的日本,天皇不过是个傀儡,没有什么实权,不知道在现今这个时代是否也是如此。 抿口茶,他暗暗感慨,听上去军国主义在东瀛抬头得有点早,那一衣带水的邻邦,果真或早或晚总要成为中国的敌人。 估计怕被对方听见,慢慢地,那几个鬼子也不再说话,只闷头喝起杯中酒。 外头渐渐有脚步声,还有盔甲摩擦的声音,隔着毛玻璃似的窗户,仝则望见一队人马走过,被公主府管事的领着去了旁边的屋子。那一行人做燕朝打扮,神情不同于在场任何一个下人,个个都很倨傲。想起方才小鬼子口中提到的皇太子,这群人想来应该是他的亲卫。 琢磨了一会,手无意识摸到兜里,记起还有一件事。他借着解手的功夫出去,迅速从角门溜到了街上。 举目望去满眼繁华,然而他没闲暇去心之向往的裁缝店,张望片刻,在街角看见了一家医馆。 进门直奔柜上,一个小伙计正算账,抬眼看一眼,“要抓什么药?” 仝则不想耽搁,当然也没余钱买药,掏出那把草料,含笑递给伙计。 三言两语之后,他踱步出了药铺,不出意料的,那草料里确凿加了东西,不是什么要命之物,只是巴豆而已。但足够下作,那小马闹上几回肚子,腿脚势必发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瘫在街上。 裴熠年纪还小骑术有限,如果因此受伤,薛氏一定会仔细查问当日负责的人,他必定会成为那个倒霉的替罪羊。 仰头看看天,浮光流云,一片湛蓝,他决定不能让这点龌龊影响此刻的好心情,只是从今往后,他得活得更加谨慎了,免得一不小心就着了别人的道。 宴席没有两三个时辰不会散,漫步回去路过马厩,想看看那险些被暗算的小白马。凌云见他来了,表示熟稔地闷声打了个响鼻,又扬了扬傲娇的小脑袋,仝则看见那副小模样,差点当场笑出来。 “美什么呀,没有我,你这会可就神骏不起来了……” 才低声说完一句,蓦地听见一声带着娇喘意味的低吟,心口一跳,不想此间还有旁人,仝则忙将身躲在一棵大树后头。 那声音是从庑房里传出来的,压抑中透出缠绵,然而不难分辨,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呼吸声越来越急促,伴随着起伏的呻吟,听得人心跳加速,仝则对于十八禁画面和声音都没有太大兴趣,尽管已禁不住耳根子有点发热,还是决定悄无声息赶紧开溜。 “殿下不喜欢这样么?从前不是说,睡里梦里都会想和我依偎在一起,现在人大心大,那些话都不做数了么?” “李洪,别这样……唔……别……这里是公主府。” “怕什么的,这里是马厩,那些畜生又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也看不懂……” 又是一阵热烈的鼻息声,马儿懒洋洋配合了几声呼哧呼哧的粗气,表示对这对野鸳鸯质疑自己的听力很不以为然。 仝则猫着身子缩回脚步,他对炙热的情话兴趣不大,但殿下两个字让他本能地精神一振,原来藏身在此的不是偷情的仆人,而是身份高贵的殿下,该不会是大燕的太子爷吧? “李洪,”那位殿下终于挣脱出来,一阵娇喘连连,“我没有,你不能这么说我,你晓得我的心从来没变过。” 他声音很轻,有点柔媚有点娇怯,半晌又说,“这里说不定会有人走过,被人听去不好。” “是么?”李洪笑了笑,低沉的嗓音如同河水缓缓流过,忽然间,他变换了语言,“那咱们说你熟悉的话,就没人听得懂了。” 他说的是日语,可叹仝则还是能听出个大概——真要感谢当年和藤原浩、川久保玲【注一下】打交道的经历,也在于他喜欢不断挑战自我,接受新知识,语言作为交流工具,是除了设计本身,他最拿手也最愿意学习的东西。 “殿下,”李洪说,“你在逃避什么?就因为天皇想让你娶合川郡主?如果大燕想帮你,早就帮了,他们是在观望,你心知肚明的,就算现在把自己献给那个总天下兵马的大司马裴谨,他也不见得愿意出兵替你扫平障碍。而我们都知道,皇太子已经和幕府达成了妥协,他早被那个女人迷惑得忘乎所以,一旦战争再爆发,他还是会支持幕府。” “宇田殿下,你的故国游走在蒸蒸日上和危在旦夕之间,只可惜,无论哪一种,殿下的根都已被拔除,你无家可归了。” 话音落,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寂寂无声,过了好久,李洪轻笑了下,“咱们都一样,都是被祖国和父亲抛弃的人。” “成安君……”柔弱的少年好似难以承受事实真相,饮泣着低声说,“不会的,我们不会被家国亲人抛下,总有一天,你会回到朝鲜,我也会回去父皇身边,我们一衣带水……” “一衣带水?”李洪紧了紧嗓子,声音发涩,“这么说你还是要走?我不许你带着那个女人走,你不爱她,你爱的一直是我。我们就在大燕,让那些人争得你死我活好了,我们的世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好强势的道白,好深沉的执念! 合着这位有点软糯的,就是天皇次子宇田亲王,那霸气正面侧面都漏的则是朝鲜宗室,当今世子的弟弟成安君。这两人拿着日语说了老半天,自以为私隐,不料却被仝则听了个底儿掉。 这两个人有情,可身份注定,这份情不会得到承认,所以一个试图退避,一个步步紧逼。 而宇田亲王大约是要求娶一个大燕宗女,怪不得成安君李洪急赤白脸,在别人家宴会上已按捺不住,将人堵在这里逼问。 不过一会儿功夫,两人却又好了起来,宇田在李洪怀里被揉捏得发出懒洋洋的声音,“你的日语,说得越来越好了。” “是么,我是为了谁呢,你心里不清楚?”霸道的人也柔软下来,“可惜你总不肯用心学朝鲜话。” “是我不好,李洪,我……”宇田轻轻叹息,“再等等,等我要打点好将来,咱们才能安安稳稳隐匿在大燕的疆土之上。” 声音渐渐低下去,再也听不到什么了,大抵是两人缠绵起来。可终究不好多耽搁,一刻钟之后,房门被推开,先是一个高瘦健朗的男子走出来,张望两下便往前面去了,动作迅捷,宛如一只警惕的山猫。 仝则一时没敢动,想起曾听裴府下人提过的话,心里也禁不住有些好奇,那宇田亲王到底生就怎样一副美貌。 要不是门吱呀响了一下,他还真听不到有任何脚步声,那人简直轻盈地好似不存在。 他走出来了,仝则的视线先是停驻在他身上的锦缎小直衣上,层层叠叠,雍容富丽,下摆呈红、黄、青、白四色,随着他小幅度迈步,曼生出一重优雅的绮靡。 头上戴着的是御金巾子冠,衬托着侧脸莹洁如玉。不知道他是否敷粉,白皙的面色经历过潮红,透出花瓣一样的鲜嫩,鬓发一丝不苟,想来是刚刚修整过。下颌光洁削尖,弧线精致无暇,一转头,露出一对狭长的妙目,犹泛着盈盈水光。 那眼波微微一跳,仿佛能跳进人心里似的,令人眉尖心上登时狠狠一颤。 作者有话要说:  hr终于发了放假通知,今天帝都的污染指数是400,我假装自己在烟雨蒙蒙中穿行,不知能否羽化成仙~ ps.藤原浩号称日本潮流教父,擅长饥饿销售,价格抬得离谱,除此之外也玩hip-hop,个人品牌或者形象已被神化,是个符号;川久保玲算是得到欧洲时尚圈认同的霓虹设计师,玲姐的comme des garcons售价当然不平易近人,表达了某种黑色、去女性线条化、独立解构精神;不过附线就亲民多了,cdgplay,实体店卖3k的各色爱心加眼睛图案的标志,淘宝如今到处都是,那年星星的你,都教授也曾经穿过play的一件老头衫,效果……好像也没什么效果~ 玲姐或者称玲姨?已经是霓虹国宝级设计师,另外一个,也许高田贤三,也许是三宅一生,不过我个人更喜欢山本耀司,这老头和例外(对,就是国母捧红的牌子)一起合作搞了个小品牌在国内卖着玩,反正衣服就是简单好穿又舒服……胜过一切语言。 第10章 宴席散了,一切恢复如常。安平没什么大碍,吃过两服药,歇息一晚上,第二天照旧出现在裴熠面前。 只是看见仝则好端端的,他还是没能掩饰住,微微愣了一下。 本来胸有成竹,也不知仝则这厮怎么就发觉了,之后安平去马厩探了探,见凌云活泼傲娇依旧,倒是大爷一匹久不用的老马,连着腹泻了好几天,弄得半个马厩都是一股难闻的气味。 第7节 事情过去,安平还像从前一样脸上常挂笑,亲仝则远谢彦文,这是他的战术,笼络活络的那个,言谈间不忘把祸水往清高的那个身上引。 仝则也加倍留心自己的一言一行,不让人抓住把柄。然而麻烦,还是比他想象中来得要快。 那日正在学堂听讲,隔着玻璃窗户,他看见李明修带着几个人往这边来。 一群人并不进门,好像在看院子里什么花木,眼神却是一个劲儿往学堂里飘,一个面生的男人和李明修站在一起,半晌伸出手指指点点,似乎在说学堂里坐着的几个人。其后目光停在他身上,点了几下头,李明修默默注视片刻,带着人撤出了院子。 仝则心里咯噔一响,直觉是要出事。果然下了课还没等他回房,几个年轻力壮的下人走过来将他围住,领头的说道,“李爷吩咐,仝则和外头人勾结,私相售卖哥儿的东西,先暂时押在倒座南房,回头再由李爷细审。” 几个人不由分说,推搡着他就往角门处的倒座南房去了。 所谓倒座南房,就是正经屋子坐北朝南,它偏生坐南朝北,采光极差,平日里也没人打扫。灰尘沾了一点昏惨惨的日光,整间房里像是弥漫了一层金粉,到处都是呛人的味道。 押着他的人除了罪名,一概什么都不肯透露,把人搁下就急匆匆跑了。 仝则坐在落了浮尘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想着今天见到的那个人。一张五边形的脸上嵌着一对三角眼,有点奸诈的精明感,看见自己的一瞬,那人脸上的神气活像是只看见了耗子的猫。 他当然不认得那人,但也知道能登堂入室和李明修站在一起,必定是有些身份,八成是个商人来裴府谈生意。 那么诬陷的说辞就很对版了,他和外头买卖人勾兑,预备趁裴熠不注意,私下把他的东西,或是文房,或是不太显眼的贵重之物拿出去倒卖。李明修又刚好知道他缺钱,正在急等用钱,从动机上说,他的确有理由铤而走险。 这是安平的手笔无疑,他母亲在府里这么多年,算有体面的管事娘子,寻几个外头的商人不是难事,找人来诬陷,让他辩无可辩,看样子是非要把他从裴熠身边撵走才算完。 裴熠可真是香饽饽啊,如果安平没说假话,裴谨直到二十二岁还不成亲,倘若真有隐疾或是隐秘,那裴熠就成了裴家唯一的继承人,巴结好他,将来自然好处不断。 所以这个肥缺,安平母子岂能让他一个外来的平白占去。 其实丢了伺候裴熠的差事,仝则不会觉得多心疼。大不了做回普通小厮,钱虽少,还能再兼职做点其他的,反正年轻有力气,干什么不行?就是不知道裴家会怎么处置他,要是把他撵出去,这会儿名声坏了,在外头怕不大好找事做。 而他身份不算良民,不知道那些裁缝铺、成衣铺肯不肯收留他这样人。 有一搭没一搭想着,好在他天性乐观,等到李明修来看他,见他整个人并无一点颓败的模样,还能第一时间面含微笑起身相迎,心里不由也有些称奇,继而觉得,这小子是真够心大的。 “李爷,”仝则不光起身,还顺手倒了水,“没有好茶招待,白水一杯,您先将就着润润喉咙。” 李明修饶有兴趣的笑看他,“哦,润完喉咙呢?” “好慢慢再审小的啊。”仝则挑眉笑笑,“还是小的先交代吧,今天指认我的那位,我瞧见了,说一句不认得,李爷不见得相信。可我再蠢,也不至于找和府上有来往的买卖人兜售私货。真要倒卖东西,大可以上外头黑市——先不说将来事发能否禁得住查问,总得找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卖,死无对证才算合情合理吧。” 李明修颔首,“道理不错。眼下是有人证,却没物证,哥儿房里东西到底不曾缺少。但也可能是你还没寻到合适机会。你需要钱,这个瞒不过去,说你慌不择路急于求财,任谁听了都觉得大有可能。” 仝则哂了哂,“这么看来,小的是只能认栽了?” “既有人证,人家又说得出你姓是名谁,指认得出你长什么模样。要知道,太太一向最恨手脚不干净的人。” “那李爷呢,即便心里存疑,也要把罪名安在小的头上?小的初来乍到,能知道几个买卖人?”仝则敛了笑,略微正色道,“说句不中听的,小的是李爷亲自挑的,被人这么诬陷,打得可也是李爷的脸。” 这话说得诚恳,倒是一点挑衅威胁的意思都没有。 李明修心内赞了一声好,这小子是个人才,处变不惊,知道大抵没戏脱罪,还能镇静地把自己也拉下水,打蛇打七寸嘛,让自己不得不帮衬,毕竟这事关乎到自家脸面。 李明修笑了笑,“我要是不想保你,何必来这儿见你?只是哥儿身边伺候的差事,你往后是做不得了。太太不会留一个有前科的,孝哥儿身边不能要一点品行上有瑕疵的人,这件事,连我也没有办法。” 得了明示,仝则转而求其次,“我明白,别的不求,只希望李爷能给小的差事做,多少都行,小的年轻,什么活都能做。” 李明修摇头轻叹,“撵你出去还犯不上,但下等杂役,就算做得多,每月拿的钱也有限,到底不如在哥儿身边。”顿了顿,他皱眉问,“你细想想,有没有其他蛛丝马迹可寻,究竟是谁要害你?” 这不是一目了然么,仝则从兜里取出那日的草料,一五一十说了当日情由。 “可惜啊,”李明修摇头再叹,“这个算不上明证,你我心里清楚。还是人家做得周详,连证人都找了来。” 说到这个,仝则心有不甘,“身边放着这样人,李爷就不怕他拿哥儿做筏子,早晚有天害了哥儿?” 李明修苦笑了下,“我也得有辙啊,素来太太房里的事,我是插不上手的,安平的娘跟了太太十几年,见天在身边服侍。人,始终是讲感情的。” 仝则无奈,“小的明白,只求李爷往后多留心,孝哥儿还小呢,懂事却又心思单纯,小的真心希望他能健康快乐的成长。” 李明修颔首,眼里有点动容,“难为你自己这样还能想着他,当日救下谢彦文,我就知道,你小子是个仁义的。” 说着站起身,丢下一个包袱,“别浪费了你的好手艺,这是我家小子的衣裳,做得了,我单算钱给你。” 仝则一笑,说了声谢谢,目送李明修背着手出了门。既然没说什么时候再审他,也没说什么时候能放他出去,那就爽性先做活儿好了。 谁知两天之后就有了结果,还是之前押送他进来的那群人,又亲自把他迎了出去,一开门,先瞧见的居然是裴熠。 裴熠张开手,鼻音浓重地说,“仝则,跟我回去吧。” 仝则愣了一下,莫非李明修真收拾了安平母子?上前两步,他闻见自己衣服上沾的灰尘味,没好意思抱裴熠,蹲下身笑道,“几日不见,哥儿好像是瘦了,难不成是想我想的?” 裴熠笑了,拉起他的手,一蹦一跳,“反正现在没事了,午饭你陪我多吃两个菜就好,走,咱们边走边说。” 一路上光听裴熠滔滔不绝,仝则于是弄明白了,却没想到过程竟然是这样。 先是安平去太太跟前求情,当然用的说辞,裴熠不觉得有异,仝则听上去可是弦外之音甚浓——说他为人可靠,不过是手头缺钱,为了这个宁愿辛苦接下阖府上下做衣裳的活儿,起早贪黑,熬得人都瘦了,信得过肯吃苦,必不会有那些个歪心思。 明面上没落井下石,还显得挺仗义,算是把自己给摘出来了,然而字字句句都是暗指仝则有充分的作案动机。 然后呢,是谢彦文求到了二奶奶许氏那里。仝则乍听,不由腹诽谢彦文冒傻气,那许氏给自己儿子找书童,算盘都打得精刮,怎么可能为一个下人主动出头。 果不其然,许氏没插手,或者说没有直接插手,最后这案子兜兜转转,居然落在了大爷裴诠身上。 那日裴诠亲自去了上房,承认他最近手头缺点银子,要拿自己房里的一些物件出去私卖。为这事多少有点没脸,是以他没找自己身边人来做,反倒是看孝哥儿身边的仝则为人机灵,嘴够严,他打探了许久才选中。给他点好处,让他把事情做的机密,对卖家只说是少爷的东西,将来查出来,反正裴熠屋里物事一样不少,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这是颇为说得过去的理由,可裴诠再怎么不着四六,到底也是裴府大爷,何至于缺钱缺成这样! 而且裴诠和自己素无交往,为什么肯在这个时候出面保下他? 仝则心里涌起一线暗黑的想法,这么一来他可是欠了裴诠一个人情,完了,裴诠那点子癖好,不会日后施展在他身上吧…… 转头看看一脸快活的裴熠,他大伯的污糟事他自然不知道,仝则不想让这个天真烂漫的少年受惊吓,只好笑着回应,按下心里话不提。 他转而笑问裴熠,“这么说,回头我得好好去拜谢大爷,只是大爷怎如何缺钱呢,这理由太太也信?” 裴熠倒是知道里头的故事,眨眨眼,面露不屑,又夹缠着一点怜悯道,“你不知道,是大伯娘……她呀,总好抽两口烟,那东西最费钱。我娘说做人千万不能沾,眼看着银子流水式的花出去不说,身子都让淘换坏了的。” 仝则听得吃惊,弯下腰悄声问,“大奶奶抽鸦片烟?” 这个时代鸦片烟已在贵族中风行,大燕朝廷没有禁止的原因,是鸦片膏本就是朝廷垄断供应。为这笔钱肥水不流外人田,就像后世卖烟草一样,朝廷卖鸦片时会明说此物对身体有害,买与不买便是任君自选。 连街面上的鸦片馆也是官办的,只有权贵阶层有实力消费,但真正爱惜自己的人绝不会沾。而鸦片烟到底是利税大户,朝廷明知道有害,却迟迟不舍得全面禁烟。 裴熠见他惊讶,也心有戚戚,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都是过了明路的,伯娘整天心情不好,大伯也不怎么和她在一起,她心里头闷,就抽起了那东西。祖母也没办法,只得由她去……要说祖母对大伯也算是宽了,只为到底不是亲生的嘛。” 这些话想必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他复述时表情神神秘秘,眼神却又懵懵懂懂。 还是别给单纯少年添堵了,仝则忙笑着岔开话题,和他一路走了回去。 重新回来,仝则先去上房间拜谢太太,薛氏只推说忙,派了心腹丫头半是警告半是安抚地说了一车话,无外乎侯府有侯府的规矩,不要自作聪明,再有下一次,无论有怎样的理由,都不能留他再在少爷身边。 其后大半日过去,始终没见到安平,仝则估摸他是躲了,便回房先洗了澡,还没踏进屋子,谢彦文已先迎了出来。 手里还提溜着个柚子叶,仝则一看就笑了。 “你还信这个?我又不是去蹲班房了,不至于吧?” “去晦气。”谢彦文白他一眼,拎起叶子从头扫到脚,恨不得把叶子杆伸进脖领子里挠一挠,折腾遛够才把人拉进屋。 “不用再跳个火盆?”仝则笑着问。 “你这人就是没正形,差点被撵出去,还不知轻重。也不想想要是没了差事,将来拿什么生活,拿什么赎你妹妹出来?” 仝则心里一热,果真没看错,这人就是外冷内热。可都这么关心了,还死死拗住一张矜持面孔,真是倒驴不到架子。 “多谢你,”他也没什么答谢的,干脆冲谢彦文拱了拱手,之后慢慢坐下问,“你去求二奶奶,她有没有为难你?” 谢彦文摇头,沉吟半晌才道,“她也不容易,原本有心为孝哥儿保你,可没有由头不好出面。这府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二房里但凡有手脚不干净的事,总免不了让人疑心是她要贴补娘家,本来结果没出来前,谣言就已经四起了。” 仝则想了想问,“那大爷又是怎么回事?”顿了下,他干脆直截了当地问,“是你去求的他,还是二奶奶去找的他?” 谢彦文迟疑了一下,“是二奶奶,我没有去找他。” 仝则登时长舒一口气,“那就好!”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又找补道,“他名声不好,我说过,你以后别在他面前露脸。” 这话又触了谢彦文霉头,想当然招来一记大白眼,“你少操心我,自己在风口浪尖上惹出这么多嫉恨,以后还不收敛着点。” 仝则呵呵一笑,可不是嘛,他本来算不上冒头,却还是被人盯上,现实真是防不胜防。何况连李明修都没办法对付安平母子,更别提他了。 看来少爷身边的贴身人不好做,还是找个机会离开是非中心,踏实赚他的银子是正经。 第11章 虽说帮他脱罪的人是裴诠,但仝则心可没那么大,一点都不打算亲自去裴诠那儿感谢相救之恩。 出于对男女或者男男那点事的自发敏感,仝则觉得,许氏和裴诠之间,应该有某种超越大伯和小婶子的特殊关系。不然何至于谢彦文求到许氏那里,出面兜揽责任的却成了裴诠! 不知道谢彦文有没有看出来,仝则也没去问,八卦非他所爱,眼下他满脑子只在琢磨,如何才能想办法离开裴熠。然后最好能多揽点做衣裳的活儿,要么干脆接手府里的采买事项,早点筹足银子。 没过多久就是薛氏的寿辰,府里一连庆了三天,裴熠也停了学只在薛氏身边承欢,惹得太君喜笑颜开甚感欣慰。 薛氏平日一直担心,会有年轻使女会刻意引诱小少爷,所以身边服侍的尽量多用小厮。但举凡当家人都在场,裴熠身边伺候的就换成了一众大丫头们。 仝则于是得闲在外面吃席,远远地瞥见了大奶奶方氏从内院出来,那是个极其苍白瘦弱的女人,眼神空洞,嘴角习惯性的向下垂,虚弱无力的不像是真实活着的人,倒似一缕游魂。 ——她是所嫁非人,常年忍受着丈夫冷遇,半辈子光阴就这样蹉跎掉,或许早前她也付出过爱意,因为得不到回馈才会心灰意冷,以至于从此一蹶不振。 唏嘘一阵,眼看着日暮低垂,席上正酣,酒意正浓,戏也唱得正高亢。仝则想起房里还有李明修交办的两件长衫要做,便趁人不备起身开溜。 下人们都在前头或伺候或吃席,后院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儿都不见,水榭旁起了薄薄一层雾气,轰隆隆地雷声隐匿在云层里,听上去发闷,一抬头的功夫,豆大的雨滴已坠在了脸上。 见雨势要起,仝则忙闪身躲进园中假山里,站定刚想抖落下衣服,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呻吟。 他窒了下,架不住还是有点好奇,于是循声轻手轻脚地往山洞里走去。 啪地一响,清脆至极,像是什么东西击打在皮肉上,伴随着那一声落下,接下来的是一阵艰涩而隐忍的喘息。 这山洞能有多深?仝则往里看了看,确是曲径通幽,足可以藏得下至少两个人。 再往里走,洞中越显幽暗,惟有一点光亮却是来自于山洞的那一头。 就着那点亮,仝则看清了,那里的确有两个人。一站一跪,站着的人手里还拿着一把戒尺样式的长条物。 而跪着的呢,他看一眼,不由浑身就是一紧。 那是个清瘦的少年,一丝不挂,以几乎趴伏的姿势匍匐在地下,双膝并拢,双手反抱着大腿。一身白得耀眼的肌肤,在黑暗中越发夺目。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一半遮住面颊,另一半无序的垂在肩上。 仝则看不清他的脸,但从他口中发出的,带着痛苦的呜咽呻吟却在耳畔不断萦绕。 站着的人伸出一只手,将少年细瘦的腰身按得塌下去,那臀部随即高高翘起,身后人旋即挥舞手中戒尺,一下下狠狠地抽打在少年的臀峰上。 每挞一下,跪着的人身子便猛烈一颤,头会随之扬起,露出被汗水彻底浸透的脸,带着些许不胜娇弱之感。可即便笞打来得再快再狠,少年也不敢叫出声,只把所有痛楚都压抑成含糊不清的一记记哽咽。 见挨打的人驯服柔顺,施刑的人似乎很是兴奋,口中却呵斥,“跪好!腰下去,屁股撅起来,忘了教你的规矩么,等着爷好好赏你。” 第8节 他一出声,仝则便晓得是大爷裴诠,这些日子自己心心念念避而远之的人,却原来在大宴宾客的时分,躲在这里和下人演出这种见不得人的戏码。 那少年不知被打了多少下,双腿抖得一塌糊涂,眼看着快撑不住了,压抑着哭腔低声道,“求爷饶了小的,实在太疼了,小的受不住了。” 话音落,戒尺再度高高扬起,裹挟着风声,重重击打在早已红肿不堪的臀腿之间。 少年禁不住剧烈一颤,唔地一声叫出来,旋即又赶紧憋回去,甩着头央求,“小的不敢了,爷要怎么玩全凭爷,小的一身一体都是爷的,求爷赏赐……” 裴诠冷笑了下,似乎有点满意了才开始窸窸窣窣解衣裳,一面喝道,“老规矩,不许回头,敢偷看一眼,爷就赏你吃顿鞭子。” 一边说一边开始用力伐挞,啪啪之声不绝于耳,饶是如此忙活,裴诠手上的戒尺依旧不紧不慢抽在身下人光滑颤抖的小腿上。 暗暗倒吸一口气,原来裴大爷的兴趣爱好如此广泛,不光男女通吃,还钟情于虐恋情深…… 仝则看不下去了,提着气,一步步谨小慎微地往外挪。等到了洞口,见天光大亮雨已经停了,便没什么好犹豫的,一溜烟赶快离开了是非之地。 一路走,心内不由地冷笑,深宅大院和时尚圈差不多,外表看着光鲜,内里藏污纳垢,仝则不吝怀着恶意揣测,不知道大奶奶方氏是否因为是忍受不了丈夫的“情趣”而自暴自弃;二奶奶许氏呢,是否因裴诠这个特殊爱好,和他相处起来格外纵情惬意。 事过他将这段深埋在心里,过了些日子却听说方氏感染风寒,裴诠搬出了长房,暂住在东南角小院里。 听闻这事,仝则不禁联想起红楼梦里写过一出,因巧姐出痘,贾琏被迫和凤姐分居,就那么几天功夫,这个纨绔渣男就按捺不住和多姑娘鬼混在一处,还专门找了几个清俊的小厮来泻火。 原以为小说里的事,看过一笑罢了,没成想有天这样的荒唐竟会落到自己头上。 就好像此刻,仝则内心堪称波澜壮阔,脸上却还得装出一副不明就里的平常态度。 他面前站着的是裴诠的丫头,对方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个遍,眼里的讥诮怎么也掩饰不住,“大爷闲着没事,要问问哥儿的功课,指名叫你去回呢。不是我说,上回大爷帮了你多大忙,你倒好,跟没事人似的,连句答谢都没的,回头可仔细想想怎么能让爷高兴才是。” 说罢一摇三晃地去了,还没走到门口,又回眸冷笑,“晚上过去的时候,把自己收拾利索点,大爷最是讲究,不喜欢看人满身疲沓像。” 低头瞧瞧自己,哪里疲沓了,挺干净整洁的……仝则甩甩头,现在哪儿还有时间想这个,眼看他的节操就要保不住了! 大晚上叫他过去能有好事才怪!问功课?怎么不直接去问裴熠。然而他可以推拒么?装病,或是找裴熠帮忙搪塞,都是躲得了一时而已。只要他人在这府里,裴诠一次没能得手,难道不会再有下一次? 可为什么是他?仝则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入了裴诠的眼!不过就是长得稍微齐整点么,论姿色绝对不如谢彦文盘靓条顺。 当然,祸水绝不能往别人那里引,那就只剩下自救这一条路了。得让裴诠死心,还不能和他死扛,无论时代再怎么开明,裴诠和他也是主仆关系,惹急了一顿板子赏下来,也是他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灵光就在一闪念,才刚那丫头说什么来着,裴诠喜欢整洁干净。琢磨片刻,仝则嘴角扬起一个狭促的弧度,就着穿了一天的下人服,推开门往厨房方向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仝则跟着带路小厮去了东南角小院见大爷裴诠。 路上小厮频频回头,大概是也想看看被大爷挑中的人,究竟有何动人之处。 可瞧过几眼,小厮心里直纳闷,这人脸上没笑模样,活像个木头,往常听说也是个机灵的,看来多半是不情愿了。只可惜强扭的瓜不甜这话,在裴家大爷那儿是不成立的,下人间私底下早有传闻,裴诠自有无数手段逼人就范,还能让人从过之后欲仙欲死。 “哎,你今年有十六么?”领路小厮或许是怕仝则想太多,颇有几分好心地转移注意力问话。 “家在哪里?是京都人士么?” 可无论他问什么,仝则都像哑了似的,只在他回眸诧异的时候,抿唇笑笑,然后用手指指喉咙,表示嗓子出了状况不方便说话。 小厮一叹,那也没用,伺候大爷又不是靠嗓子。听说裴诠本就不喜欢听动静,但凡叫得越多,过后挨得责打就越狠。有时候赶上实在忍不住的,干脆拿帕子堵上嘴,一点声儿都不教发出来。 这回好了,嗓子坏了倒省事,只要他乖觉,其实一晚上也没那么难熬,挺过来,后续还能躺在床上歇好几天呢。 此时裴诠一个人在屋里,穿着一身水色凉衫,摇着泥金折扇坐在床边,见人带来了,扬声叫关上门。他不动也不语,定定端详站在面前的人,半晌笑着颔首——仝则这人,模样算不上绝色,胜在别有味道,浑身透着少年人的阳光俊朗,还有那么股子满不在乎的洒脱。这些日子他正觉得阴郁柔媚的有些玩腻了,借机换换口味感觉十分不错。 脑子里勾勒完此人匍匐在自己脚下的画面,裴诠冲仝则招手,“站近些,我好问你话。” 仝则听命上前,模样看上去很乖巧,不过几步就站在了裴诠跟前。 “今年多大了?”裴诠心情好,也懒得动太多脑筋,开口就是老生常谈。 仝则却一笑,他是诚心展颜,脸上顿时光彩大盛,细看之下,嘴角还浮出两颗若隐若现的俏皮酒窝。 然后他开口,嘴角始终微微扬起着回答,“小的今年十五岁了。” 俊美的人轻吐纶音,字字清亮,声音隐约已有成年男子的沉稳,不紧不慢相当好听。 可是……有什么东西不对,非常十分的不对! 只见裴诠倏地把头向后仰去,伸着胳膊在空中乱挥一气儿,另一只手匆忙掩住口鼻。 “你……你是不是吃葱了,怎么这么大味儿!” 第12章 当然是葱了,还是正儿八经的章丘大葱! 说是发甜,其实后味儿还是辣,仝则硬生生嚼了两根下去,辣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整个过程完全是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 没办法,为保节操只有自虐,如果能让裴诠觉得恶心不想再看见他,他不介意葱姜蒜一起上,尽管这三样都是他上辈子绝对不沾的东西。 那气味不光他受不了,裴诠更是大为光火,站起来怒吼道,“你懂不懂规矩,爷传你来问话,你弄得这一嘴味儿……简直岂有此理!” 他满脸愠色,失了之前等人前来的气定神闲,外头人听见他嚷嚷,连忙推门进来,见他指着仝则,一通咆哮,“你们都是死人啊,给爷带这么个人来,路上都没察觉?还是成心看爷的笑话?” 小厮们闻着屋子里淡淡的怪味,面面相觑,“爷,小的们是真不知道……这,这路上他也没开口说话啊……” 裴诠冷哼了一声,盯着仝则的眼神立马阴鸷下来,“你小子算盘打得不错,想让爷膈应?没那么容易。爷要弄到手的,从来就没见跑得了过。” 他往前踱了两步,到底还是嫌那气味,咬着后槽牙道,“把他给我带出去,盯着他刷十遍牙,收拾干净了再领进来,爷今晚还就跟他耗定了!” 裴诠不好糊弄,仝则被人拉扯着去了天井处,小厮们拿来牙具、青盐、茶叶末,准备一股脑齐上阵,誓要去除他嘴里的味道不可。 被人紧紧盯着,仝则只好照吩咐做,不过他心里是不怕的,摸摸袖子里可还揣着一根老葱呢,等会儿借着解手的功夫再嚼上两口,不信留不下味道。他都这么腌臜了,裴诠对着他要是还能有兴致,那这人得多不挑啊。 然而心里虽有底,架不住嘴上是真难捱。刚刷到第三遍,整个牙龈已隐隐作痛,这么下去一会儿非得刷出满嘴血不可。 这年头下人不好当,即便这个世界主奴界限已没那么森严,却也还是受制于人,他一边刷牙,一边暗骂,犹是更加坚定了要远离深宅大院,替仝敏赎身的同时,也要替自己赎身才行。 正想着,只见月洞门上走进来一个人,身量不高,伏天里还披着斗篷,风帽遮住脸,一时瞧不清模样。 来人也不理会一院的人,径自进了裴诠的屋子。不多时,里头就传出低声喝问,“你来干什么?有没有人看见你过来?” 听不见回答,半晌却见裴诠推开门,满脸不耐烦道,“都散了吧,没我吩咐不许进来打扰。” 忽然间就被特赦了,仝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逃出生天之后还在琢磨,那神神秘秘来访的人究竟是谁。 他没机会弄清答案就被人推出了小院,更不会知道在他离开之后,裴诠房里上演着怎样香艳又火爆的一幕。 来人脱去风帽,露出一张标准瓜子脸,细弯弯两道柳叶眉下头,是因发髻梳得过紧,被绷得微微上挑的两只丹凤眼,妖冶的风流之下,透出一抹凌厉的媚态。 她轻启涂了朱红胭脂的薄唇,冷笑着问,“怎么着,这里我来不得?看来大伯是腻了,宁愿对着我二房的下人,却不愿意看见我?” “什么话,我哪里会腻歪你,这不是前些日子,不大方便嘛。” 裴诠搓着手,看着许氏年轻张扬的眉眼,想起这泼妇不好惹,真吵嚷起来多半还是自己没脸,干脆露出笑模样答对。 “少哄我,你这张嘴是脂粉堆里滚将出来的,骗女人最是得心应手。”许氏摇头,纯金百蝶传花的耳坠子晃得人眼花缭乱,“不过你想要孝哥儿身边的人,就是不行!” 见妇人作色,裴诠也面露不悦,“凭什么?说好了我帮二房顶下这回的事,算是帮了你一个大忙,你就当做人情还我,把那小子抵了让我尝鲜儿,怎么说话又不算话了!” “不行就是不行!”许氏脸上变了颜色,尖着嗓子道,“打量别人不知道你那些手段,回头折腾的人下不来床,让我怎么跟孝哥儿交代,你这个做大伯的还要脸不要!” “得得,我不要脸,这话说得,好像你多有体面似的。”裴诠满脸讥诮,“儿子身边统共两个拿得出手的,还没怎么着呢,自己就先占了一个,说什么也不让我动那姓谢的。这下好了,打算连这个也一并预备纳入囊中?我劝你做人别太贪心,上头有太太,下头这么多奴才,还别提老三,精乖似鬼的一个主儿,叫他瞧出来,可有你好看的。为了个小白脸毁了前程,不值当!” 许氏瞪着眼,狠狠啐了一口,“少胡说,你当谁都和你似的,专挑拣窝边草吃!” 裴诠愣了下,忽然扑哧一声,轻佻地笑出来,“我要不吃窝边草,可该叫谁来成全你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听话音儿有了几分情意绵绵,许氏又呸了一声,只不过这回眼里含了三分笑,见裴诠蹭上来,一把先打掉他不规矩的手,“怎么这会儿又不怕了?你这些日子总不找我,不是忌惮裴谨在家,怕他瞧出来?” 裴诠被他说中心事,讪讪的有点着恼,“我怕他?我好歹是他兄长,他敢把我怎么着。连他娘尚且顾及三分,我倒要看看,他一个侯爷,好意思和我一个闲散人较劲?” 说着自己也觉得没劲,许氏见他眉眼弯弯,盛着满满地懊丧不甘,心一软,纤手抿上他的鬓角,“你瞧你,两句话就急了。可有什么好恼的,将来太太一没,这家是必定要分的。到时候他哪儿还管得着你的事。反正钱少不了你的,咱们将来要怎么快活,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快活?”裴诠吊着一边嘴角,斜斜笑着,“那可要看我那好二弟,多早晚才肯去见阎罗。” “耗了这些年,也差不离了。”说到丈夫,许氏脸色沉下来,“他那个身子,原说熬不过二十,硬生生吊命似的熬到二十五。这些年是越发不行了,你不知道,如今那四肢萎缩得厉害,胳膊腿挨上去,肉全是死的,冰凉凉,软踏踏,活像挨着一条死蛇……” 一句话没说完,她先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抿住唇不愿再说下去。 这些话裴诠早听厌烦了,何况他从不去挨近那活死人,觉得晦气,也觉得恶心,天底下本没有感同身受这档子事儿,他猜度不出许氏的心理,也根本没兴趣猜度。 “提他做什么,怪煞风景的。他不中用,自有我好好疼你,横竖都是我们裴家欠你的,做哥哥的,替弟弟还就是了。” 许氏乜着他,像是在忖度这话的真假,半晌冷哼一声,“信你才有鬼!你们姓裴的没一个好东西。哥哥是混账行子,弟弟一肚子坏水,我算看清楚了,回头等分了家,关起门过我自过我的日子,但凡有姓裴的敢来,只叫人拿棒子打出去才算完。” 那柳眉倒竖发狠的劲头,落在美人唇齿之间,更添风韵。让压抑了老半天的色鬼瞧得眼红心热,裴诠一把拽过她人,揉捏着绵软腰肢下,隆起的两坨丰腴,含混不清的说着,“何必这么绝情呢,这会儿铁齿钢牙的,我怕你到时候就舍不得了……” 良宵到底苦短,偷来的光阴哪里容得浪费在嘴仗上,裴诠将人一把打横抱起,一路浪笑着往床榻上滚去了。 外头月明星灿,仝则出了小院,心情却没好多少,裴诠一回不成难保还有二回,他该找谁做靠山才能躲过一劫?莫非去找许氏,依靠妇人吃醋,才能让自己不被裴诠染指? 想想都觉得荒谬可笑,要说裴家,可真是金玉其外,大房二房糟乱成一团,只不知那位裴三爷,是不是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恶趣味。 就这么想着,他脚下不停,然而再抬头,蓦地里惊觉出,自己好像是迷路了! 裴府东南角他并不常来,方才一路上又有人带着,那会儿心里琢磨着事儿也没仔细看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迷失在偌大的裴府内院里。 正打算看星星辨认东南西北,忽然间听见有剑身划破空气的声响。这大半夜的,居然还有人在练剑。他转过一个回廊,就看见花园的梧桐树下,确凿站着个舞剑的男人。 那人穿箭袖曳撒,算是方便运动的衣裳,一招一式在他这个外行人看来,也明白并非花拳绣腿,而是真有一种剑气纵横之感,身子灵活矫健,动作中融合了一点西洋剑术,论姿态是相当漂亮。 一转身,那人正面对上了他,原来却是许久不见的三爷裴谨。 仝则不觉得吃惊,要是裴家还有能做正经事的人,这个人也只能是裴谨了。 四目相对,怎么也该打声招呼。自从裴谨亮明身份以后,他们二人是没再说过话。定了定神,仝则欠身对裴谨问安。 “你在这儿做什么?”裴谨点头,收了剑,上前借着月光看他一眼,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是呀,大半夜不睡觉,满院子的溜达,该找个什么说辞作解释呢? 仝则开口,“小的……” 两个字才刚说完,他倏地停住了话,只为鼻尖陡然飘过一阵难以言说的气味,夹杂着清爽的茶香,却也掩不住一点污浊的,大葱余味…… 脑子里嗡地一响,居然忘了这茬,他嘴里还有没去干净的味道……他呆在当场,猜测此刻自己脸上,应该明晃晃写着个一个硕大的囧字。 为什么偏偏让裴谨撞上他,如此失态! 而那味道那么销魂,裴三爷自然闻到了,不由微微蹙起眉,目光狐疑地盯着他看起来。 第13章 裴谨的眉头不过蹙了短暂一瞬,如同惊鸿掠水而过,倏忽间已了无痕迹。 第9节 什么时候都好风度的裴侯,当然不会因这点异味苛责仆婢,何况裴谨是什么人,望一眼仝则来时的方向,立时心如明镜。 他倒提长剑,看着仝则满脸尴尬的站在原地,廊下灯笼红艳艳的,照得人脸上也泛起薄晕,少年人舒朗的眉眼难得低垂下去,似乎有说不出的青涩和无助。 裴谨侧身,指了指身后石桌上的茶具,“去倒杯茶来。” 居然不嫌味道难闻,还有心思让他继续逗留,仝则理不清裴谨的脑回路,暗道裴氏兄弟都是奇葩,兴趣爱好大抵异于常人。 仝则依言去做,裴候的茶自然是好茶,上好陈年普洱,光闻一闻就知道味道不错。倒完茶少不得将茶盏捧在手里,等着裴侯爷亲手接过去。 裴谨却不动,只微微笑道,“喝了吧,红茶去杂味,效果比绿茶还要好些。” 仝则愣了下,不由觉出喉咙有点发干,于是干脆一饮而尽。喝完放下杯子,忽然想到不大对。 裴谨深夜练剑,身边没有伺候的人,那桌子上摆的茶具,只有一壶一盏。 也就是说,他刚才喝过的那只杯子,是裴谨适才用过的。 不知为什么心里倒也没有膈应,只是横生出一点窘迫,裴谨不该有洁癖么,那么齐楚方正的一个人,皮肤在月夜下依然显得清透细腻,连马六甲的海风都没把他吹黑一些,想必也是耽于保养之道。 这样的人,多半应该很矫情才对。 然而事实和想象不一样,裴谨还剑入鞘,撩袍坐下,不以为意的指着面前石凳,“坐吧,既然来了就聊几句,不必拘束,像你第一次见我那样就好。” 顺着他的话,想起第一次见面,那时仝则错以为裴谨是落落寡欢的逃席者,又因为刚遇上裴熠那般可爱的小孩子,心情轻松愉悦,不免对着他说了许多话,还曾执着的为裴熠鸣不平,现在再回味,不免又是一阵发窘。 可眼下是什么状况?仝则刚从裴诠魔爪下逃出来,对裴氏兄弟充满了各种非议,谁知道裴谨是不是也有什么小情趣,他自觉招架不起,也根本不想招架。 他欠身,“小的不便打扰三爷,还是先告退了。” “不用怕,我没有和裴诠相似的嗜好。”裴谨轻声一笑,“如果有,你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 仝则窒了窒,裴谨说这话时,神色一派淡然,语气没有威胁之感,可奇怪的,就是让人觉得有种不容置疑的强悍。 踌躇一瞬,他还是坐下了,也想听听这位侯爷有什么指教,然而想到裴谨方才的话——合着对方什么都明白,他便不觉有点气涌,“三爷既然都知道,为何却不作为?” 这话相当于质问,裴谨却不生气,倒是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你火气有点大,不如再喝杯茶。” 他平和如常,让人顿时没了脾气,那种什么都了然于胸,什么都掌控在手中的从容,足以在瞬间令人无所适从。 “裴诠,”裴谨称呼自己兄长只用名字,说完牵唇笑笑,“他的行为我不赞同。但有件事你需要知道,所谓你情我愿,有人愿打,也要有人愿挨才行。他上一个宠幸的孩子,叫云生,现管着他书房的采买,月钱二两,还在武定侯街赁了一间外宅。” 仝则听着,喉咙上下动了动,没有说话。 “再之前宠幸的一个,已赎身出去自己开了家豆腐店,年初刚讨了老婆。”裴谨顿了下,话锋一转,“你觉得不能忍,旁人未必也这么觉得。当人有所求的时候,权衡利弊之下做出的选择,往往都是心甘情愿的。” 仝则很认同这个道理,可依然觉得不忿,“理由再充分,知情者还是在纵容,对于被折辱的人仍是不公平。” “生而为人,本就没什么公平可言。”裴谨摊手一笑,“天地生万物,其实何来公平?他为所欲为,或许将来会遭报应,那也只是看天开不开眼。而你呢,或许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定,很多时候坚持的理由,不是因为心存道义,而是因为诱惑还不够大。” 仝则微微一怔,裴谨便即一笑,刹那间宛如风云齐动,“比如我开出条件,现在许你二百两,替你牵挂的人赎身脱籍,而你只需在我身边卖命三年。倘若合我心意,三年后可以得获自由,你愿不愿,与我即刻共度良宵?” 最后那四个字突然峰回路转,却被他说得十分坦然,几乎有光风霁月般的明朗,然而又极为平常,像是在说喝茶一样云淡风轻。 要是没经过世事的少年郎,可能就真被他唬住了。但仝则不是,显然也没有动容。 “三爷说的,我听懂了。谁叫我不姓裴呢,还沾染了这样一个获罪的姓氏。人生在世,应该要认命,审时度势才是聪明人的生存之道。小的还不够聪明,多承三爷指教了。” 裴谨不理会他的讥讽,轻轻摇头,接下去问,“那么你想到什么办法,可以解眼下的烦恼?”他看着仝则,“光凭一点狭促手段,恐怕只能躲过一时。” 这问题勾起了仝则心底的惆怅,既然裴谨什么都清楚,他索性也畅所欲言,“小的毕竟是二房的人,大不了就去求二奶奶,放小的一条生路,二奶奶看在哥儿的份上,未必不肯帮忙。” 裴谨凝视他,似笑非笑道,“因为醋意么?那之前那些人就不会出现。玩就是玩,露水情缘和纯粹发泄尚且还有区别。我不认为她会为这个大动干戈。” 多么残酷,多么讽刺,偏偏一字一句说得极尽温雅。仝则疑心此人骨子里定是坏透了,再细想想,登时惊觉可怕之处,果真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裴诠和许氏那点烂事他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自己是裴诠发泄的对象,当然是!不必裴谨提醒,仝则也知道,他禁不住嘲讽道,“小的真是不够聪明,听三爷一席话总算明白了,看来今后大爷再要找小的,小的可要好好掂量一下,拿什么来谈判更为合算。” “不错,”裴诠点头,脸上的表情写着孺子可教几个字,“想要什么,就主动去拿,然后按价付费就好。” 这后一句,他是用英语说的,因为这句话是引自爱尔兰的一句谚语。 想要什么就靠自己争取,这是仝则前世信奉的准则,他也听过这句话,更自诩一向都乐于慷慨付出所能来赚取相迎回报,如今在这个异世骤然听到熟悉的言语,他禁不住露出会心一笑。 如是表情适时地出卖了他,裴谨接着道,“你的法文、英文都不错,还会一些日语。令尊早前聘了武举人教习你太极功夫,而仝家家学所学唯一西语却是俄语,如果不是天资聪明,你没道理会比裴熠学得还要好还要快。” 耳边轰地一响,莫非他在不知不觉中,早就穿帮了? 仝则急忙稳住情绪,一面琢磨着裴谨的话,渐渐镇静下来,才真真切切觉出惊悚——裴谨不仅对自家的事了如指掌,更对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都进行过暗中查访,心思这样缜密深沉,堪称相当可怕的一个人! 见他木着一张脸不知如何作答,裴谨反倒轻松地笑笑,“你很聪明,年轻好学,不屈服于命运,坚强开朗,没有妄自菲薄,也不自卑自负。这些是难得的品质,我一直都希望,裴熠也能成为这样一个人。” 话说完,裴谨唇角的弧度漾开来,那笑容有着可以让人感知得到的诚恳。 可好像不大对头,美人展颐本应该动人心魄,怎么一眼望过去反倒有几分慈祥感,仝则有些无语,直觉裴谨注视自己的眼神,活像在看一个后生晚辈。 不就是明面上差八岁嘛,至于把人当小孩子看待?真要论心理年龄,他可是个将近而立之年,理智成熟的类型。 仝则不大服气的干笑两声,“三爷赞赏,小的愧不敢当。” “不必谦虚,我说的是实情,也正好有话想请问你。”裴谨收了笑,站起身,负手背对着石桌,也背对着仝则。 他接下去要说的一定很难以启齿,不然何用背对着自己,是什么样的话能让裴谨这样人都无法轻松出口? 仝则几乎可以断定,裴谨大半夜颇有兴致的和自己东拉西扯,最终目的也不过是和裴诠殊途同归。想到自己有机会见证裴侯的秘密,或是干脆笑看他撕下道貌岸然的脸孔,心里禁不住暗涌出一点兴奋。 再然后呢,是否可以借此机会,攫取一点点让自己生活更优渥的条件? 不是一点都不动心的,至少裴谨会处理得比裴诠要体面,仝则知道自己在凝神静气,等待着下文。 “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只是出于对你个人的同情,令尊处事不当,对国家造成的伤害并不在其列。” 挺新鲜的开场说辞,而且他用的是国家,不是朝廷,果然是资本主义当道了,封建家天下在这样的重臣眼里也褪去了往昔的光环。 “你是聪明人,我很愿意惜才。”裴谨继续说,“所以想和你做一笔交易。我出的价,刚才已经说过了。除了自由和钱财,你还能从此摆脱裴诠的骚扰,专注做你擅长和喜欢的事。而条件是,你要成为我的人,不是嘴上说说,而是全心全意为我一个人服务。” 他说完,终于转过身,笑容在嘴角轻蔓,一字一顿清晰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个服务的含义,不包括和我共度良宵。” 第14章 说完这话,裴谨看着仝则,对方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惊讶只在瞬息,挣扎却留在了眉梢眼底,仝则显然是在思量,也在深深地质疑。 对于仝则而言,此刻头脑虽然清醒,心跳还是弼弼作响。出价……回忆裴谨方才说过的话,好像是他梦寐以求的二百两,买下的则是他和仝敏未来的自由。 二百两不是天价,却是从天而降,能令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在片刻间生出渴望。 然而为什么,裴谨看中了自己哪一点?要说刚才还怀着点恶意揣测,这会儿仝则已收起他的自作多情,明白裴谨对他的身体不存在任何兴趣。 但裴谨知道他擅长什么,难道是要让他做他的私人裁缝?那这价码开得未免也太有诚意了。 “得三爷青眼,小的真是受宠若惊。”仝则言不由衷,神色间压根没有什么若惊,“请三爷说说看,需要小的如何效忠?” 裴谨摇头,“不急,你首先要知道,我不会找你去杀人放火,也不会让你做违背良心的事,更不会让你委身于什么人。如果你同意以上这些条件,那么还需要通过试用才行。” 雇佣关系成立前,应该先有一段试用期,这话听上去很是公道。 那么他该答应么?尽管裴谨做了承诺,仝则还是本能地想拒绝,只为自觉伺候不起这样深不可测的雇主。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不止一次的想过,究竟怎样才能更好的活下去。死而复生,功成名就暂时不在他考量中,也因为强人遍地都是,他知道自己绝没那么容易,在一个阶级固化的社会里出人头地。 所以最要紧的,是珍惜来之不易的生命,然后简单做人,简单生活,尽可能自由自在地,去享受做一个大国、强国子民的殊荣,或许才是他重获生命的意义。 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先取得合法身份,否则即便出了裴府依然寸步难行。一辈子辗转别人手下,做劳工、做店员、做帮佣,一生一世受人压榨,随便一个良民都可以对着他指指戳戳,因为他的户籍上盖棺定论写着两个大字,罪奴。 而现在呢,机会之门忽然在他面前打开了,裴谨应该是他能遇见的,最有能力的一个人,巧的很,对方在满府芸芸下人中居然也独独挑中了他。 换个角度想想,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得到这样的机会! 仝则斟酌了一刻,既然有远虑也有近忧,好似已别无选择,赌一把的念头涌上来,他当即说好,“小的听凭三爷吩咐。” 裴谨一笑,眼中流露少许激赏,“从始至终你都很冷静,决断够快,我欣赏这一点。那么从明天起,你不必再去裴熠身边。我会让人告诉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我给半个月时间,希望可以得到你我都满意的结果。” 话说到这份上,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仝则站起身,礼貌性地朝他拱了拱手。 裴谨泰然受了,其后问,“你有什么要求么?” 仝则想了想,回答,“事成之后,三爷可否帮我脱去罪籍。” 裴谨没犹豫,缓缓点头,“有一点麻烦,但我会尽力。” 仝则微微欠身,“那多谢三爷了,小的这就回去,静候三爷示下。” 裴谨没再说话,却在仝则转身迈步时,忽地伸手一指,“往那边走,是回去的路。” 耳畔再度嗡地一响,这人简直就像个妖精,明察秋毫,洞悉一切。仝则不禁开始怀疑,今晚碰上裴谨其实不是什么偶遇,而是他成心在这里等自己! 震惊过后,他静下心来,意识到他刚刚把自己给卖了,而买主是一个看上去平和澹然,却能在不动声色中所向披靡的人。他想起那天成安君李洪评述裴谨的话——总天下兵马的大司马,不过才刚二十出头,就能做到这个位置,除去家世上的助力,天知道裴谨其人是有多出类拔萃。 上司是人精儿,按理说,仝则眼下最该关心的是日后在裴谨手底下能否自保,可他又隐隐觉得,裴谨身上带着种磊落,掩藏在深邃似海,平静无波的气场之下,而到了这个段位的人,应该也没必要再和他这样的小民玩什么心眼儿了吧。 管他呢,仝则历来纠结不过一瞬,天塌下来自有办法扛过去,何况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有人赏识愿意出价,他该琢磨的是如何让自己值回票价。 虽然不清楚裴谨到底要他做什么,但至少这一晚,他应该可以安枕无忧地睡上一觉。 裴谨行事利落,没有惊动薛氏、许氏,第二天就将仝则调派到了自己身边。趁着裴熠上学的功夫,仝则搬出了居住的小院,也不知道那小小少年回来不见了他,会不会有点伤心难过。 仝则多少也有不舍,然而在看到裴谨命人送来的东西时,那点怀恋的伤感登时就烟消云散了。 一台单线链式手摇缝纫机,两匹暗花素色天鹅绒,颜色是很挑人的藏蓝和墨绿。 送东西的人告诉他,“立秋当日,三爷要去法兰西使臣府邸,公使女儿年满十八,照他们的规矩是要举行成人礼的。三爷为表尊重,打算穿着他们的衣服前去。让你做一身礼服,藏蓝色是三爷的,另外一块,是三爷留给你自己做衣裳的。先画图样子呈给三爷看,三爷觉着满意了,你再开工就是。” 原来真是做衣服,仝则放松地笑出来,可为什么还有一件是留给自己的,莫非宴会当日,裴谨要带着他一块出席? 交代得不清不楚,仝则也不想那么多,当晚就着手开始画图。裴谨做事很周到,送来的东西里还包括了素纸和各色炭笔。工具齐备,铺开画纸,他却开始有点犹豫了。 现在到底是什么年代?说起来真的一头雾水。这事看似简单,其实关系颇大,关乎当下流行什么,要知道对比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的欧洲,衣服的款式是有很大差别的。 往常他虽然也出门,却很少有机会认真观察上流社会的装扮,说到底他急需了解现下服装趋势,搁笔思量,他决定先去外国使臣集中的地方一探究竟。 次日一早,仝则便出了裴府,他如今是三爷的人,阖府上下自没人拘着他。打听到各国使臣集中在枣林前街,他要了匹马溜达着往“使馆区”去了。 一栋栋颜色各异的小洋楼齐整又漂亮,一眼望过去,有点像后世上海徐家汇租界区或是青岛八大关的味道。听说房子全是朝廷花钱建的,算是租用给公使们居住,之后倘若要再建新的使馆区,就把这些小楼转手再出售。 真没见过这么会敛财的政府,仝则听着直想笑,不过想想也对,要不是对物质有极端的欲望和诉求,如何能发展出蓬勃的资本主义、甚至帝国主义? 停马在法国公使府邸前,门前站着三四个侍卫,高卢雄鸡名符其实,个个站得腰杆笔直,头上戴的是簪缨高帽,身上的制服颜色花哨,嵌着诸多穗带和华丽珠宝。 不多时两辆马车驶来,几个窈窕妇人从车内下来,身上穿着修米兹多莱斯,那是一种细棉布织成的连衣裙,腰际线很高,里面垫有护胸,裙摆垂到地下,形成悬垂褶皱,而每个人手上都佩戴着长手套。 一个看上去拥有拿破仑式五短身材的法国佬走出来,和几个女人行了贴面礼,仝则紧盯其人,见他穿了黑色的燕式晨礼服,戴了一顶黑色高筒帽。 脑子里存档过的近现代服装史告诉他,时代应该进入了十八世纪末。前世这个时候,欧洲已开始工业革命,而现今的中国却似乎率先完成了,联想起那台手摇缝纫机上的中文字,他能判断出,那绝对是中国自己制造。既然是平行世界,一定有很多东西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不过先了解个大概,也知道不能太拘泥于过去所知。 第10节 心里有了底,仝则当即上马回裴府。动笔画图,一蹴而就。想象裴谨穿上这身衣服的样子,应该是相当标致风流。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那一头长发,好像有点无处安放。 仝则是受不了原主过长的头发,打进了裴府立刻自己修剪成了披肩的长度,反正梳起来够量就好。如果裴谨也剪成披肩式样呢,整齐飘逸,不经意间垂下一缕,配合他轻柔雅致的微笑,眼前即刻浮现出那画面,他蓦然间意识到,裴谨的美,不仅仅在于他的脸,更是容貌加上风度共同造就出的。 而做什么都极有效率的裴侯,在仝则呈上图样半个时辰之后就给了答复。来传话的还是之前那个人,似乎是裴谨的心腹,名叫游恒。 他说,“三爷看过图样子还算满意。用过饭就让你去给他量尺寸,他不喜欢空着肚子量,因为也没打算在席上什么都不吃。” 真是不亏待自己!雇主发话,理当遵从。仝则点头应下,在房门阖上的一刻,心里突地一跳,裴谨居然没有直接给他尺寸,而是让他亲自去量。 可这量尺寸嘛,势必是要……贴身,且,穿得极少……才能保证精确无误。 第15章 裴三爷的房间,仝则并不陌生,毕竟他曾在这里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装修工。 站在屋里打量一下,和之前比没什么变化,看来裴谨很安于目前的装潢。其实细想想,裴谨为人风姿好,但并不张扬,不是那种刻意精雕细琢外表的男人,风格大抵走的是低调奢华路线。 见多识广又有品位的贵族男青年,审美情趣当然和暴发户不一样。 譬如用饭,仝则现在站在软榻前头,看下人将食盒一一摆好,盛菜的碟碗是一水儿的甜白,纹理细腻,颜色如凝脂一样可爱,不过里头的菜量看着可真有点寒掺。 莼菜、蛋羹、外加一小碟牛肉,两三片而已,还切得极薄,夹在手里迎着灯光恨不得能照出人影儿,除此之外另有一小碗甜汤。 连主食都没有,仝则不禁惊异于裴谨的饭量,一个身高约摸在一八五,肩宽腿长的大男人,吃这点东西当真能顶饱? 再看裴谨,此刻袖口微卷,露出一截修长结实的小臂,青筋隐隐,肌肉呈纤长条状,没有狰狞的突起,显得精干而削劲,肌肤之下似乎暗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 所以这饭量明显和身材不符,仝则心内暗道,作为一个精益求精又自律的人,他一定是在克制自己的食欲。 也许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裴谨吃饭很快,安静无声,包括喝汤也没有杂音,不过才尝了两口,他抬眼看向仝则,“用过饭了么?” 别是要把他不喜欢的汤“赏”给自己喝,仝则敬谢不敏,微微笑答,“多谢三爷垂询,小的吃过了。” 裴谨笑了下,“不用客气,私底下没人,你可以不用谦词和敬语。”顿了顿,又说,“表面上谦敬,心里瞧不上也没意思,尊重么,还是发自内心比较好。” 这人该不是会读心术吧?仝则蹙眉,满眼狐疑地端详起他。 于是两下里都在打量对方,各自陷入了某种沉吟: ——一个心怀芥蒂的下属,到底值不值当投资? ——乍看上去如朗朗日月入怀的上司,为什么总让人有伴虎之感? 半晌过去,还是仝则先开口,“您用过饭,我可以开始量尺寸了么?” 这回倒是没再用谦词,却依然用了敬语。话只遵从一半,显示出一点带着微妙感的漫不经心。 裴谨也不在意,先嗯了声,然后起身去书桌上拿了那张图样,边看边赞,“画工不错,你学过工笔,还有西洋素描?” 仝则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回答这问题,其实他会什么,不会什么,裴谨应该比他知道得还清楚才对。 “算是自学的,觉着好玩而已。”仝则想了想说。 “不知道你还能给我多少惊喜,”裴谨回眸,眼里仿佛确有一闪而过的惊和喜,“你比我想象的能干。” 听着是挺不错的夸人话,可转过身,他就似笑非笑的补了一刀,“我一向都喜欢聪明的孩子。” 又是孩子,仝则发自内心觉得无语,这位侯爷还真把自己当长辈了。眼见裴谨挥手让伺候的人都退出去,自己抬腿往内间去,仝则知道他是在为一会儿脱衣量尺寸行方便。 或许称呼自己为孩子,可以让他减少一点尴尬? 仝则想着也往内间去了,入眼先看见一座琉璃小山屏,越过屏风,他望见了床边放着的几案,上头满满当当摞着一摞的书。 他眼力好,看清最顶上一本是西洋史,著书的是个中国人。再往下看不大清,只有一本在讲生物学的书露出扉页,绘有各种动物还有人体图。 裴谨涉猎广这事不新鲜,不过这些书显然是睡前读物。如此用功,自律又自觉,看上去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学习。 自然没有付出不可能有成就,但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没有情事,只有工作和学习。怎么看,都是对自己太严苛了些。 调转视线,仝则发觉屏风里的人已换完衣服,裴谨声音有几分慵懒地说,“进来吧。” 心跳略略提了一点速,可能是太久没单独为一个人服务过了,然而当他转进去一看,原本暗暗期待的活色生香并没见,裴谨身上依然穿着轻薄的中单。 见仝则怔了一下,裴谨便明白他在犹豫什么,“不用脱得那么干净,隔着一层薄纱而已,我相信你知道量完如何去做减法。” 仝则默了默,原来是自己想多了,大家确实不算熟,也还没到可以坦诚相见的地步。说起来裁缝这活儿多少有点玄妙,因为涉及客人的尊严和私隐,所以需要建立信任感。好比过去上海滩的阔太太个个都有用熟的裁缝,只要认准几乎不会再换,也就是为这个缘故。 他于是稍作打量,见那中衣的确不算宽松,且本身贴合度够好,凭借他一双看惯了各式美好肉体的慧眼,一望之下,轻而易举就能在脑海中描摹出衣衫后那具身体。 腰身劲瘦,背脊挺拔如松,胯骨处收紧变窄,衬托出肩膀平宽,双腿比想象中要长,仝则在内心默默估算,目测至少接近一米一五。 按这身高腿长,勉强也可以去做模特了,不过漂亮衣架子他见得太多,不至于就这么被蛊惑。淡定的站在裴谨面前,仝则拿起尺子开始专注工作。 一旦做起事情来,仝则就不再去理会面前的人是否诱人,是否美丽。 尽管裴谨确实堪称尤物。身高不必量他也能精准估量,胸围九十八,腰围七十五,臀围九十五,肩宽五十五。 多么标准的数据,好久不见,十分令人怀念。 量好收尺,仝则退一步,站定在裴谨面前。 “好了?”裴谨问。 仝则点点头,抬眸间,视线落在裴谨的发髻上,禁不住操心道,“三爷当天打算梳什么发式,这头发会不会有点长?” 裴谨头上的小冠早就摘了,只剩一根发簪而已,一起手拔掉,头发登时如瀑布般垂下来,根根润滑,鼻尖瞬时萦绕出一股青木香味。 发量是不多不少,而长度刚好到肩。 “那就束起来,扎在后面。”仝则职业病发作,开始一心打理雇主形象,干脆身子前倾,将裴谨的头发拢起,挽成一个低马尾。 裴谨微微侧过头,一呼一吸,清浅温暖的鼻息刚好吹拂在仝则的脖颈处,“你身量有八尺?” 比裴谨低上半个头,肯定不到一米八。仝则嗯了声,心里略有点不服,前世他有一八二,这辈子撑死也就一七八。不过现在他还年轻,怎么着二十三也能窜一窜,说不准到时候就比裴谨高了。 可干嘛要和裴谨比,长不长得过他又有什么关系。这么一想仝则立时就松了手,自然而然往后退了两步。 裴谨也将身上腰带紧了紧,转身去椅子上坐了,两条长腿搭在一起,身体呈放松姿势。 “按你的图样去做吧,鞋子我单找人订。那块墨绿色的是留给你的。” 仝则问,“三爷打算带我一起去?” 裴谨颔首,没有多余的话。 “以什么身份?”仝则不解,“身为下人如此盛装,不会过于隆重?” 裴谨眯眼笑了下,“我有说让你做下人么?我们的契约还没签,但你要知道,我不会浪费时间、精力在找一个佣人上。别介意,虽然你名义上还是裴家的人,但这件事不必再对外面人提起。” 说着蹙了蹙眉,他跟着问,“上次在公主府,有没有人注意过你?” 仝则回想,摇头一哂,“谁会注意一个小厮,我这张脸也没出众到让人瞩目的程度。”话说美貌如谢彦文,被人盯上还差不多,他暗笑,并没出口这句话。 “好,七天之后,我试穿衣服,看看你手艺如何。那台机器你先用着,如果不合适我再叫人置办新的。” 真体贴,听上去像是个好雇主。仝则道谢之后准备走,刚转身,裴谨又叫住了他。 他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一只怀表,银色的表链,银色的表盘,铜钱大小,表面上刻有花纹,是龙凤呈祥的图案。 “拿着吧,当作是签约前的订礼,希望你我合作愉快。” 嗬,好大手笔!凭仝则对现今物价的了解,这一只怀表少说能卖上五十两银子,万一有点年头那就更值钱了。 仝则忽然心生狭促,把玩着怀表笑问,“三爷不怕我转手卖了?我可是有前科的人。” “给你的,怎么处置是你的权利。”裴谨好风度的说,忽然笑着眨眨眼,“不过当天要带着,等出席完宴会再卖。” 啧,不光慷慨还很大度,仝则在心里赞了声好上司!把怀表揣进兜里,估摸着这位侯爷该没话说了,于是正式告辞。 脚步声渐远,裴谨从最底层抽屉里抽出一页纸,那是手下心腹奉命去查访,和被探访人的对话记录,所谓被探访者,是曾在奉天将军府做乳母的妇人,对话的内容则是围绕她当日伺候的小主人,少爷仝则。 纸上头赫然写着:小爷纨绔,文不成武不就,中举无望,功夫稀松平常,要说斗鸡走狗最是拿手,从来只知道祸祸东西,新上身的狐裘转脸烧出洞也不在意,你说什么,补衣服?没见过,他连针和线怎么穿都闹不清…… 事实和描述不符,是真人不露相,还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裴谨掩卷思量,笑意浮上唇角,这人本身值得玩味的地方颇多,不知还有多少惊喜,值得他去了解挖掘。 第16章 秋凉时节,那件类似四件套的燕尾礼服已做成。至于穿在裴谨身上的效果,也无非是让那些玉树临风,英姿勃发一类的形容,都显得像是苍白的陈词滥调。 他是天生一副好骨相,仝则再一次确认这点,然后禁不住感慨老天爷不公,给了这人好运道,居然还能不吝惜的再给他好相貌。 说到宴会,裴谨的确打算带他出席,只是头天晚上才把他叫到书房商议这事。 屋内,一个中年男子正和裴谨对坐,其人面阔鼻方,周身气度和他那张脸一样,透出一股心宽体胖的质感。 “这是燕京学堂的总办徐先生。”裴谨介绍,“明日宴席你跟着徐先生前去,就说是他远房亲眷。遇上有什么问题,你只虚心请教徐先生就是。” 仝则向那位徐先生致礼,三言两语之后方明白过来,所谓燕京学堂是本朝最高学府,在当下的地位相当于后世的北大清华,而最最重要的,是这家学堂最大的资助人,正是承恩侯裴谨。 徐先生名功茂,总办则相当于学堂校长。其人在京都知识界享有盛誉,和权贵阶层打成一片,与裴谨更是私交甚笃。 此刻他正和蔼可亲地笑看仝则,“好俊朗的孩子,侯爷看中的人,个个都这么出色。徐某明白怎么做,一定将仝小哥儿安排妥当。” 裴谨笑着点头,一副事情交给你我自然放心的模样,然而眉峰微微一蹙,他说,“他的姓氏不能用了,改做人冬佟吧,之前那个字太扎眼,容易叫人认出来。” 听上去是要把他引入京都上流社交圈,仝则挑了挑眉,没表示任何异议,只是心里还是对自己忽然被改姓略有点不满。 当然不满也没用,通过个把月相处,仝则对裴谨有了更深一层了解,此人的强势可谓深藏不露,外表看上去中正文雅,情绪内敛得恰到好处,然而在关键时候,却总是能微笑着,用最柔和的语调说出令人无从反驳的话。 所以只是改姓氏又不是改性别,仝则决定从善如流听取裴侯吩咐。 第二天傍晚时分,仝则坐在徐功茂的马车上,随他一道前往法兰西公使府邸。徐功茂很健谈,一路上跟他介绍了不少人和事。譬如,今天莅临的会有哪些国家的使臣,哪些国家前来留学的勋贵,其中有仝则听过的,也有他见过的,好比那位迄今为止他遇上的人当中,论容貌最精致无暇的宇田殿下。 不知道今天这个场合,他那位秘密情人成安君是否会来,两个人之间又是否会上演激烈地眉来眼去,或是私下里的偷情戏码。 徐功茂说完,颇有点自得地感慨,“宇田殿下在本学堂进修有些时日了,近来研读庄子著作十分有心得,前些日子写了一篇论作请我去看,我以为已到了能刊印成册的水准,哎,等回头闲了,我拿给你一观。” 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外乎是在告诉仝则,宇田是他的学生。借着赞学生,顺带连自己一并吹捧。 仝则侧头听着,含笑看他,心下开始揶揄,知识分子自夸起来,居然也能这么不遗余力的高调。 “那小人今日到底要去做些什么?”趁着徐功茂暂停话头,仝则赶紧将话题突围而出,“小人猜不透三爷的意思,也不大敢猜,先生要是知道,可否明示。” 徐功茂看了他一眼,神秘兮兮地压低些声音,“侯爷难道没跟你说?” 看来是有特别任务,仝则心里闪过一丝隐秘的兴奋,一面装出一脸纯善无知,摇了摇头,“小人是真不知道,侯爷事情又忙,小人哪里敢贸然去问他。” 徐功茂哦了一声,可半天过去,只窸窸窣窣地从兜里掏出个精致的小酒壶,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才摇头晃脑道,“这个嘛……侯爷也没跟我说。”耸了耸肩,干巴巴撂下这么一句话。 第11节 方才提起的精气神瞬间委顿,不知道还卖关子!闻着车里馥郁的葡萄酒香,仝则对这位知识分子的靠谱程度,产生了非常深刻的质疑。 一脸夫子相的徐功茂对他的不满无知无觉,继续和蔼可亲道,“不过侯爷必定是大有深意。哎,你适才那个谦称可得改改。等会儿介绍起来就说你是我太太家的远方亲戚,来京都求学的。你该叫我一声……恩瞧你这年纪,就叫一声舅公好了。咱们说话,记得要以你我相称,可别带出幌子让人听去,坏了侯爷的大计。” 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惦记裴侯的“大计”,至于舅公嘛,仝则窃笑徐某人挺能给自己涨辈份,看他脸上那笑眯眯的模样没准儿是在遐想,按这个年纪算,裴谨是不是也改叫他一声舅公才合适。 “差点忘了最重要的!”徐功茂忽然道,“听说你会几国洋文?” 仝则点头说是,徐功茂忙摆手,“等下千万不能露,无论洋人说是什么你都装听不懂,我可是说你才从徽州上来,来京都为见世面,切记切记!不然就露馅了,这也是侯爷特别叮嘱的。” 装聋子哑巴么,这个不难。可这么一来更让人费解,裴谨到底什么意图,让他来见世面,却不让他和人交流。当然他不怀疑那些公使全都会说一口地道的中文,彼此闲谈肯定不成问题。 但是究竟目的何在? 总不至于真是带他来看流行衣服式样,品尝法国国粹马卡龙到底有多外酥里嫩吧? 公使府邸此时已是人头攒动名流荟萃,那种感觉仝则自不陌生,和前世各色酒会上衣香鬓影没有什么不同。 紧跟在徐功茂身后,仝则是逢人就微笑,颇为游刃有余地扮演着徐总办远房孙外甥的角色,言谈举止既有礼貌又略显拘谨。 至于裴谨,作为贵宾早被人团团围住,根本轮不到他上前去打招呼。仝则远远看着裴侯身边簇拥着各色漂亮男女,两下里眼神偶尔对视,裴谨看向他目光显得十分漠然,好似根本就不认识他。 这是要撇清和他的关系,到了这会儿,仝则就算再傻也知道,今晚他能有机会站在这里,绝对有比做衣服更为重要的任务。 洋人的酒会还是延续前世那一套,没开饭前,一群人三三两两站在一起扯闲篇。仝则很快发现冒充“聋子”也有好处——可以自如穿梭在人群中听周围人说话,却没人会刻意避讳他。 那些话题多半还是涉及京都和各人国内上层那点八卦,他听了一会儿就了无兴趣,视线不可避免地飘向有裴谨的地方,谁让侯爷是个分外打眼的存在,像是人群中的一道光,即便他眼下正和宇田亲王站在一起。 裴谨显然占了身高上的优势,没办法,岛国人就是这点吃亏,脸生得再好,不能看腿。遥想当年的木村拓哉,光靠一张脸能风靡全亚洲,可每当镜头拉到脖子以下,那明显带着缺憾的罗圈短腿看着实在令人唏嘘。 而要说拼脸,裴谨平日里显得温润的面孔,在宇田过分柔嫩精致的容颜对比下,便显出了硬朗和棱角。倘若宇田是羊脂玉,裴谨就像是金刚石,有锐度有锋芒,动静间皆散发出干脆利落的味道。 这厢和徐功茂闲话两句,仝则再回首,那宇田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裴谨身边换上了个妙龄女郎,正是今日的主角。公使的女儿年方十八,青春一枝花,打扮得是富丽典雅,身上的礼服刻意营造出洛可可时代的风格,繁复华丽,尽显奢靡。 她似乎和裴谨很熟,裴谨和她咬耳说着什么,直逗得少女前仰后合花枝摇漾。裴谨也笑得灿烂,不知为什么,那笑容看得仝则心里一动,只觉此时的裴侯好似平空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不过裴谨到底有没有幽默感,仝则心里还是打个问号,反正对方是法国女人,总归是肯捧场的,法国人的特性是什么,当然是解风情知意趣——这还是往好里说的。 这么想着,他心里突然有点不大舒服,仔细一琢磨简直更不舒服,当然不是为裴谨很亲昵的和女孩谈天说笑,却好像是为,这样的角色曾经是属于他的! 眼下他虽说长得不如裴谨,好歹也算俊俏,不过因为缺了身份加持而变得无人问津,可见名利场的势力刻薄,是千百年来不曾变过。 又逗留了一会儿,鼻腔里渐渐溢满了浓郁的香水味,这个时代的欧洲人还固守着不爱洗澡的老传统,于是只好把自己弄得花香缭绕,险些忍不住打喷嚏,他甩甩头,决定去屋外呼吸两口新鲜空气。 站在走廊上推开窗,看见星光点点,洒落在庭前一小块草坪上。各家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有人点着汽灯,仆人们围坐在一起在逗趣吹牛。 迥异于厅堂里的道貌岸然,那是另外一种简单直白的快活。两个世界截然不同,却各有各的乐趣与忧愁。 作为在两个世界里穿梭游走过的人,如今他对生活的期待,似乎也变得相对简单了。其实心里也难免自嘲,类似随遇而安的论调太没出息,毕竟这四个字曾经和他的生活离题万里,上辈子的他,无论环境多差,亲情多淡漠,也还是做不到随波逐流。 那么这辈子恰逢盛世,是否应该因势利导,再奋起直上一回? 蓦地,一阵突兀地嬉笑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斜前方马车上走下来一个穿和服的女子,手持一把折扇,素色衣衫上点缀有樱花图案。仝则见她转过脸,雪白的面孔上嵌了一双狐狸样的眼睛,车前灯一照,那双眸好似会发光,让她本来只值五分的容貌,生生变出十分娇美动人来。 狐眸女人身边簇拥着一群侍女,不约而同齐齐打量着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宇田亲王。 两个人在对视,女人脖颈挺得笔直,下颌微扬,可半日过去,她还是不情愿地,对着宇田行了个浮皮潦草的礼。 “殿下。”她说,“听说殿下前阵子身体不适,看来已大安了。果然是有宴席的地方,总能看见殿下的身影。” 宇田对她的奚落无动于衷,淡淡道,“母亲的信你该接到了,请问小姐何时启程回去?” “不劳殿下操心。我在这里还有没有完成的事,等到一切妥当了,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带皇太子殿下一起回国。” 她说完就要走,宇田脸上现出急切,追上去道,“太子已经在议亲了,你一定要横插一脚,这样对你没有好处,正妃的位子轮不到异国人来做,你这样对大燕朝廷和大日本朝廷都是极不负责的举动。” 狐眸女人停下脚步,傲慢而骄矜持的扭过头,“殿下今天在这里堵住我,是专程说这个?那可真会挑时间啊,殿下明知道太子没有前来,倘若今天太子也在场,殿下还敢不敢当着他的面劝我放弃?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贴近他,声调尖利,“该回去的人是你,不要在这里碍眼,做些丢皇室脸面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朝鲜贱种的龌龊事。” 说完一起手推开他,宇田被推得踉跄着后退两步,脸色十分难看,可顿了下还是锲而不舍地赶上去,刚要说话,狐眸女人已回首瞪视,目光厉色灼人。 说是迟那时快,女人从广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刷地一声,匕首出鞘,只听撕拉一响,宇田胸前衣衫登时破了一道口子。 力道精准,只伤衣不伤人。 “殿下的衣服破了,真是失礼啊,还是趁人没发觉快些回去吧,不然丢的可是皇室的体面。” 女人说完冷冷一笑,眸光流转,交错着不屑和得意,随即将比她爵位高的亲王殿下丢在原地,率众扬长而去。 再看宇田,却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过了许久居然也没个随从寻过来。他站在那里微微垂着头,仿佛在看星光下自己落寞的影子。 胸前那片布料只是割裂,却到底没法再补救,他轻声叹了口气,转过身,朝外走去。 第17章 可刚走两步,宇田便又停住了步子。 因为有人在身后唤“殿下”,他回眸,见一个身穿天鹅绒西式礼服的少年,朝他缓缓走过来,脸上挂着一抹堪比骄阳式的微笑。 看得人心口倏地就是一跳。 少年当然是仝则,他走出来是为留住宇田。虽然此刻他也不大明白,怎么会看了之前那一幕,心里就泛起了同情。按说对于岛国人,尤其是权贵阶层,他是不存一丝好感的。然而目前已知的信息又在提醒他,眼前略显柔弱的皇子殿下其实是亲大燕派。 而且他方才,确实被欺负得有点惨。 这种感觉仝则并不陌生,整个幼年和少年时期他也曾生活在堂姐妹的阴影下,那时节他发育晚,长到十二三岁个子还很小,活脱脱一副小豆包模样。 堂姐妹则个个人高马大,性情彪悍,抢他的零食或是游戏皆不费吹灰之力。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十四岁暑假,他从寄宿学校回家,猛窜了两个头不止的身高,加上打篮球练出的肱二头肌,终于让女孩子们开始正视,他已经在力量上占有了绝对优势。 当然,还因为他个性舒展开之后,便自带了一种看上去随和阳光,内里却强硬又狡黠的气场。 不过这只是属于他的成长变化,不能指望宇田也有如上翻身机会了,除非遭逢巨变,成年人是不会在一夕之间有所改变的。 此时仝则对上宇田的眼睛,这才发现那对狭长的双眸里,正闪烁着点点星芒,看上去无邪而迷茫,让他一瞬间想起前世在奈良见过的小鹿。 简直能让铁石之人也动容。 “殿下,”仝则敛了敛心神,欠身行礼,“您的衣服破了,如不介意,在下可以帮您缝补一下。” 宇田当即一怔,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你刚才……都看到了?” 仝则点头,“在下刚好出来透风,其实连方才那位小姐是谁都不清楚。不过殿下的名字我听说过,当然您并不认识我。” 他将笑容里的热情维持在对方可以接受的程度,宇田看了感激地一笑,却摇头道,“还是不麻烦了,我就要走了,不如请你帮我去和主人说一声,请问你……” “在下姓佟,人冬佟,单名一个则,规则的则。” “原来是佟爷,”宇田抿嘴,笑容温婉,“那就麻烦了。” 见他要转身,仝则立刻扬声道,“殿下就这么走了,不是正遂了那人的意?何必让她高兴自己却不痛快,在下保证,能让殿下的衣服恢复到完好无损。” 宇田明显还有些犹豫,仝则仗着自己年纪小,索性去牵他的衣袖,到底把个期期艾艾,尚拿不定主意的人彻底拉回了屋内。 鉴于欧洲贵族一贯有做缝纫的嗜好,仝则随意找了一个侍女,轻而易举就要到了针线。其后被下人引到了一间安静的房间。 宇田于是脱下衣服,看着仝则轻车熟路地捻线穿针,不多时开始飞针走线,起初他还有点不大信得过,渐渐地,眼神便已不由自主被仝则吸引,好似定了焦。 他一边在心内赞叹,一边打量面前的少年,看上去年龄不过十五六,五官挺漂亮,但远不及神态生动迷人,笑起来整张脸都洋溢着勃勃生气,看久了好像能让人忘却心中烦恼。 宇田没想到男孩子做起针线也能这样好看,那灵活的手指很长,粗细适中,不像自己的手总是显得女气十足,也不像一般男人的手那样粗豪,而看穿着打扮也能知道,这少年必定家世不凡。 “佟爷……”因为好奇,宇田开口欲问。 “殿下直呼我名字吧。”仝则抬眸一笑,复又低下头继续做活,“还好,破开的地方用普通丝线就能补好,要是划破肩头,可那就得找孔雀金线了,这儿还真不见得有。” 说着再抬眼,笑容带了三分慧黠,“那位小姐狠是狠,却没算准。大概是天黑吧,她眼神也不大好。” 宇田被他爽朗的态度感染,抿唇一笑,“请问佟爷府上是?从前好似没见过,这么问有些失礼,真是不好意思。” 仝则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大方笑道,“我是燕京学堂徐总办的远房亲戚,才上京不久,不过是小地方来的无名之辈,您没见过我太正常了。” 宇田很善解人意,没再去纠缠他的背景,半晌称赞道,“你的手可真巧。” “多谢殿下夸奖。”仝则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白牙。 因这笑模样,宇田对他好感更盛,当即道,“你也别叫我殿下了,更不必说您。今天能遇上你是我的运气,还该我说声感谢才对。” “这有什么的,”仝则抬头,看看脱去外衣的宇田,似乎更显单薄清瘦,不禁想起了成安君李洪,倘若那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在场,势必不会看着爱人被欺辱。 “你一个人来的么?”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宇田点点头,“我的仆从都在外面,我一个人清静惯了,不大喜欢身边有太多人围着。” 那是自然,没有人才更好和李洪幽会嘛,仝则觉出自己有点不厚道,忙又飞了两针,按下脑子里对那日活色生香的回味。 宇田问,“你来京都是为求学?” 徐功茂是这样对外宣称,可仝则直觉裴谨绝没有这个意思,求学能做什么?培养他成为朝廷栋梁么?就说身份上也没这个可能,想了下他应道,“还没想好,不过是来见见世面罢了,幸好舅公不嫌我累赘。” 宇田含笑摇头,“怎么会呢,你性子这么好一看就招人喜欢。其实我认识徐总办的,他算是我的老师,我一向都很尊敬他。” 这话说的,让徐功茂听见一准能乐成狗尾巴草,仝则借机夸道,“他也时常说起你,赞你学问如何好。可惜我是没读书天分,让他老人家看着只觉得不成器的很。” “读书好又有什么用,”宇田自嘲一笑,垂眸极轻地叹了口气,“贵国不是有句笑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好似我这样人。连被人欺负了,都没有还手之力。” 仝则禁不住深深看他一眼,多少有点不能理解,既然有勇气承认,为什么没勇气挺身反抗? 他斟酌着说,“刚才那位小姐,容我猜猜看,是幕府将军家的女郎吧?脾气那么暴躁,多半是出身军人世家。” 说完忙打了个哈哈,以示自己是真的随便猜猜。 宇田迟疑了下,颔首说是,“她是我表姐,从小就被培养成为太子妃人选,可她不满足于做日本的太子妃,想来做大燕国的。也许是为更有权势和地位吧。她对男人很有一套,从前我的兄长,还有国内很多世家子弟都很喜欢她。” 顿了顿,他再道,“我们的心思大概不一样,她也一向都看不上我这样软弱的人。” 倘若谈话对象一味强调自己软弱,多数情况下,仝则会先疑心这人是要扮猪吃老虎,可这番形容从宇田嘴里说出来,这种感觉居然奇异的不复存在了。 诚然要改变一个人绝非三言两语,仝则选择尽量安抚,“也不见得她就能如愿以偿,说不定你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个。” 虽然明知道是在宽慰自己,可看他笑容明朗,极富感染力,宇田满心的苦涩也仿佛被化了一多半去。 两人言笑晏晏说着话,眼看那衣服也补完了。抚摸着细腻的针脚,宇田禁不住握住仝则的手,由衷惊叹,“你手艺真好,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这样有本事。” 不就是会点时下贵族男子都不屑学,更不会做的事么,可见他人还是纯善,连夸人都夸得这么诚挚,仝则一笑,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外头快开宴了,殿下这就过去吧。” 披衣穿戴整齐,宇田见他还坐着纹丝不动,不禁诧异道,“怎么,你不一起去么?” 身为无名小卒,到场与否并没人会关注,正好借机自在一会儿,仝则笑着摇头,“不了,殿下快去吧,你等下突然出现,保准能让那位小姐大吃一惊。” “实在太谢谢你了。”宇田似乎略有点激动,想了想从手腕下褪下一串琥珀手串,“初次见面却这么匆忙,没有备好礼物送你,这个就当聊表寸心。有空的时候你可以过府来找我,我很期待能再见到你。” 第12节 他是真心实意,仝则也没推辞收下了那手串,宇田告辞便往前头去了,走到门口忽然回眸,微笑道,“其实徐总办应该很疼你的,你戴着的那块怀表想必是他送的。那是大燕立国两百年时,礼部特别发行的一批,总数不过二十件,其中一部分赐给了勋贵功臣,他手里刚好也有这么一枚。这东西现在拿到市面上,也算是千金难求了。” 这信息来得及时,委实让人精神一振! 等人走了,仝则方才摸出兜里的限量发行款,回想裴谨送他时那种轻描淡写,全不当回事的神情,顿时生出一种跟对了老板,将来前景会光明无限的错觉。 第18章 晚宴结束已近午夜,大燕朝没有宵禁一说,无论多晚街面上都有人走动,然而徐功茂还是十分尽责地把仝则送回了裴府。 学究一张端方国字脸喝得是白里透红,此刻拍着仝则的肩膀,面朝裴三爷展开一记非常不儒雅的浪笑,“聪明!这孩子,装听不懂人话是真有天分,侯爷好好栽培,此子将来大有可为!” 老酒鬼夸起人来十分别具一格,仝则强忍着肩膀生疼,也强忍着想把徐功茂立马塞回车里的冲动,站在一旁讪讪发笑。 等进了大门,裴谨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跟我来。之后起脚就往书房去了。 上司大约要明确交代任务,仝则放下满心好奇,提起全身心警备,默默地跟了过去。 关上房门,裴谨面前铺陈出一张地图,不是大燕疆域的,而是一副真真正正的世界地图。 只不过地图是以大燕为中心描绘的。欧洲统称为西洋,美洲则叫燕藩,非洲或是大洋洲等地只笼统标注出,没有具体地名。 “你今晚见的人,差不多都能在这图上找到出处。”裴谨开宗明义,“关于你听到的,看到的,有什么想法?” 充当了一晚上壁花小透明,仝则回想今天见到的各国使臣、商贾,确实大多来自传统欧洲强国。 再细思量,这些国家合起来不就是当年入侵的八国联军,他一阵牙痒痒,指着地图回答,“洋人不远万里来大燕,当然不单为做贸易开商路这一个目的。不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放在他们自己身上也成立。西洋各国一向各怀鬼胎,好比法兰西和英吉利素来不对付,谁都不服谁。但他们具体要搞什么小动作……” 其实他也弄不清,只能凭借推测,试探得说,“就目前看,法国佬似乎是亲大燕多一些,也许是为和英国人较劲。我听人说过,英国人好像和日本幕府有牵连,想在背后支持他们篡位,还有私下售卖军需。如果让他们成功,东瀛人野心膨胀,未来在日本海附近封锁海域,没准会和大燕在海上争夺控制权。” 这些是他自上一次去公主府到这一回出席晚宴,零零散散听来的消息,也有部分出自他自己的分析。 说完再看裴谨,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接着问,“然后呢,如果幕府成功推翻天皇,推行军国极权,又会有什么影响?” 他问完,目光便落在了地图中略显遥远的美洲大陆上,仝则不清楚大燕在那里有多少殖民地,不过今天他的确看到了不少充作仆役的印第安人,绝大多数都在做赶车的粗使活计。 仝则伸手指向那块多灾多难的标红区域,以及更远处的非洲大陆,“如果借用日本牵制住大燕,这里,还有这里,迟早会成为西洋人的囊中物。” 可那是殖民地,掠夺来的地盘而已,难道还真打算占他个天长地久? 仝则对帝国霸权没有好感,心里怎么想,嘴上也就不客气的表露,“藩地距离遥远不好掌控,朝廷精力有限,与其死守不如放弃,专注国内和近海不是更一劳永逸么?” 裴谨看他一眼,面色沉静,“晚了,”他轻吐两个字,然后很有耐性的娓娓道,“早在太祖时代,朝廷定下开拓海疆,前后派了不下千人数度出洋,最终发现了这块土地,那是肥沃而又纯粹的一片陆地,几乎不曾被文明教化。的确,大燕从那里得到了丰沛的白银,后续征战四方、提升国力皆来自于此。可中华子民一向知恩图报,得了好处总要想到回馈。” “成祖元隆十年,先移甘陕、福建、两广三万人至藩地,二十年,又移近五万。为夷人施教化,开民智,现在那里早就不是百年前的模样,而那些漂洋过海的同胞也已融入当地。如果将藩地拱手让人,十数万大燕子民的命运就会如无根浮萍。朝廷不能弃他们不顾;我裴某人掌着本朝帅印,就更不能弃我大燕子民不顾。” 他这样解释,仝则心理上倒是好接受了点,而那句“不能弃大燕子民不顾”,让人听着,便莫名有些热血上涌的感觉。 总结他的话,仝则琢磨出来了,如今的大燕就像是头巨兽,正处在食物链的顶端。然而前有狼后有虎,个个都想从巨兽嘴里抢下一口肉,单打独斗不行,那就结盟上阵,有人牵制四肢,有人固定头尾,总之是要将巨兽困死在原地。 这厢裴谨说完了,长长的笑了一声,也总结道,“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也更有格局,想必能明白我说的意思。” 他夸人可比徐功茂那厮中听多了,可惜下一句,却又让仝则立刻收起了才涌上来的一点自得。 “所以不妨再猜猜看,接下来我需要你做什么?” 一时间,仝则脑子里转过很多想法,甚至连派他打入英国公使馆做仆人的念头都有,可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摇头,“请三爷明示吧。” 裴谨也不兜圈子,直接道,“英国人要扶植日本幕府,又要背着大燕偷偷摸摸行事,军需辎重不是一般货物,要走海运势必通过大燕诸多关卡,朝廷当然不会放行,所以他们一定会选择另外的路径。我需要知道他们所有计划,而打探消息的,一定是要他们不会轻易防范的人。你懂他们的语言,这是天然助力,如果再扮成会做西洋和东洋服饰的裁缝铺老板,成功的概率会比较大一些。” 真相大白也不过就在一瞬,仝则禁不住浑身血液都往头顶上冲。原来不是重操旧业,或是受他驱使这么简单,而是,裴谨要他去做一个细作,一个特务,或者干脆说是一个间谍。 再之后,心头涌起的是男性本能的向往和冲动——关于冒险,关于热血,关于爱国等等情绪一股脑全冒上来,他登时觉得四肢百骸都激荡着汩汩热气,充斥在血液里的,是各种辛辣而激烈的刺激感! 只是隐藏在这具身体里的芯子,早已不再是中二少年,归根到底仝则是冷静的人,他能想到后续,这任务听上去挺风光有趣,操作起来却存在诸多危险。 沉默许久,裴谨始终没有催促。仝则再抬头,深深凝视面色沉静的人,终于开口道,“三爷信任,我当然会竭尽全力……”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愣了一下,原来还是倾向于答应的! 可为什么呢?是为这个庞大而强悍的帝国?为眼前帝国军队的掌舵者?为百姓能不受战火安居乐业?还是为自己能自由自在享受生活,一边做喜欢的事,一边成全天性中挑战和探险的欲望? 似乎都是,似乎又都不尽然。 仝则没那么天真,惟有国强才能民富,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而所谓强国确是用铁与血浇筑而成的,要长治久安就要不断壮大国力,寸土不让寸利不让,被人算计到家门口了,就更不能妄图偏安和平。 人无远虑会有近忧,国无远虑呢,迟早要生祸患。 诚然,他只是这个时代的升斗小民,不至于高尚到会去想什么万民福衹,更不会慷慨到不畏自身生死,可守护一个自己曾经也期盼过的梦,一个关乎民族强大的梦,又实在太过诱人,诱人到令他舍不得开口说拒绝。 生命短暂如烟花,可很多时候走到尽头都还来不及绽放,然而就算不曾用力燃烧,早晚也一样都会化为灰烬。 那就不用天人交战了,仝则注视裴谨,点了下头,声音听上去清越而透亮,“希望有天可以不辱使命,不辜负三爷今日所托。” 看着那一记轻快而诚恳的颔首,裴谨心上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搔了一下。 是少年人眼里一闪而逝的决绝太撩人,还是之后的平静坦荡教人情不自禁地欣赏? 这一刻,自诩任何时候都清醒的承恩侯裴谨,却对自己没来由地心跳产生了一丝费解。 第19章 所有的选择都基于你情我愿,裴谨看着仝则,冷静地在心里说,没有人逼他,从始至终,自己都没有以势压人,或是胁迫过他。 年轻的侯爷自我安慰过,定了定神继续道,“明天起你搬出裴家。我在武定侯街赁了处店面,已经装修妥当。关于你的身份,我会提前知会京畿府衙,保证不会有人找你麻烦。”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票,“这是五百两,其中二百两是早前就应下的,剩下的你先拿着用。不过只能算是预支,等你以后赚了钱,记得要还给我。” 听上去有点锱铢必较了,不大符合裴谨平常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然,可仝则却觉得这样安排很公道,至少没有天上掉馅饼的突兀,也给了他一种不被人看轻的尊重之感。 而他从一穷二白,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个有“产业”的人,却也来不及太惊喜,便率先关心起要紧的事来。 “那么日后我和三爷怎么联系? “游恒会去帮忙,他是我从北海水师带出来的人,你可以全权信任他。日常则由李明修联络你,此外,我也会去你店里做衣服。”裴谨顿了下,忽然一笑,“方便的时候,还会带你去我另一处宅子。” 他居然有外宅?仝则不觉诧异地抬眼,见此刻裴谨脸上那抹浅笑依然在,而且还很恰如其分地诠释着——什么叫狡兔就该有三窟。 仝则低头一笑,旋即道,“还有一个问题,我不确定真能吸引人前来,毕竟那些洋人都有自己相熟的裁缝,请三爷多给我点时间。” “你应该对自己的本事有信心。到目前为止,我差不多花费了至少一千两在你身上,我很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那些钱不会打水漂。”裴谨精致的长眉挑了挑,笑得一点都不矜持,却在笑容掩饰下出口问,“你认得宇田惠仁?” 原来那位亲王名叫惠仁,仝则想起前世看过的介绍,说起日本天皇因号称自己是神之后裔,所以一大家子人历来只有名没有姓。严格来说宇田只能算是他的封号,并不适合和名讳合在一起叫,那么裴谨直呼其名,显然也谈不上对他有多尊敬。 仝则毫不怀疑裴谨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耐,坦言道,“我听说他和天皇是亲大燕派,这消息无误吧?” 裴谨点了点头,“的确无误,而且他是个很温和的人。” 思索这二字考语,仝则笑问,“温和有余,却失之刚毅,为人无甚用处,三爷是这个意思么?” 裴谨凝视他,好整以暇地笑了下,“你一时同情他,一时又这么贬损你的新朋友?” 这话说的,纯粹是倒打一耙,仝则暗忖裴谨作为强人,想当然对弱者会怀有鄙薄,思量片刻才道,“宇田似乎和朝鲜世子的弟弟成安君,过从甚密?” 裴谨几乎立刻仰脸看他,半晌意味深长的笑道,“我果然没走眼,你确实能胜任这个角色。” 因为够八卦么?仝则一哂,继续正题,“那么宇田这个人是否值得笼络?” 裴谨抬了下眉,不置可否,“他的身份摆在那儿,即便性格再软弱也必定会有用处。你也接触过他,他其实不见得有看上去那么蠢。但说到底他是亲朝廷一派,为了让你的敌人放心,你也不能对他表示太多亲近,维持普通交往关系就好。”微微一顿,他又似笑非笑的提醒,“别因为宇田看上去无害,就全然相信,非我族类的话你自己也才刚说过。” 仝则心下了然,如裴谨这般,年纪轻轻就被血与火洗礼过,冷静中永远带着三分冷酷的人,是决计不会对弱者有好感,不仅如此,恐怕连同情和怜悯亦不会有。 很残酷么?仝则倒不以为然,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人,倘若不是死过一回,他的心,绝对不可能拥有现在的柔软。 因为了解到生命的偶然和无常,所以才滋生出一点不多不少的慈悲,不过也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那点子时隐时现的悲悯,尚且还不足以成为他在世间行走的羁绊。 这夜谈话结束,仝则回到房间安稳一眠,一觉睡到天亮。再睁开眼,太阳已升起来,温煦的光拂在他脸上。想到即将离开承恩侯府,心里倒也没有不舍,因为他知道,前方会有更长远和宽广的路在等着他。 只是没想到,他还需要面对裴熠婆娑的泪眼。 这孩子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他赎身的消息,大清早的,就从学堂一路奔到角门外李明修住的小院里,说是要亲口问问再亲身话别。 裴熠捏着赎身契文,语气有点愤愤,“原本以为你跟着三叔也就算了,我还真气了好久,为三叔做什么要和我抢人。现在好了,你居然走了!往后我再要翻译文稿,可该找谁去好呢?” 此时谢彦文就站在一边,默默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示,眼里飘过一线伤感。 小孩子口无遮拦起来,还是让人顿感无奈。仝则蹲下身子,忽然想到再过两年面对裴熠,他或许就不必做这个动作了,但眼下对方确实还是个孩子,“我又不离开京都,想见我随时都可以见。要不等我安顿好了,请哥儿去我那里玩好不好?” 裴熠眼睛登时一亮,其实他老早就在等这句话,可歪着头想了半天还是禁不住埋怨,“那你打算做什么呀?我可听说出去了日子艰难,你瞧府里那么多人,也没谁愿意离开的,怎么偏你心这么野!” 仝则听得有些哑然,再看裴熠的眼仁,愈发显得漆黑澄亮,里头清晰倒影出他的面孔,他于是看见了,自己脸上确凿闪过了一丝迟来的愧意。 裴熠渴望的,说白了也不过是自由自在这四个字,可惜他被束缚在裴府,捆绑于锦衣玉食之间,至宝束之高阁,反倒由此蒙了尘。 就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宝贝,于是便以对待宝贝的方式将他供养起来。久而久之,再没人真正关心他到底需要什么,也没人能给他这个年龄里,最最渴望得到的那些东西。 譬如父母之爱,譬如珍贵的友谊。 “没事多出来转转吧,如果太太不放心,我会去求三爷放你出来。”仝则侧身,附在裴熠耳边低声说,“其实小谢学问好,人也不错,又是真的待哥儿一片热忱,就是面上严肃了点。你平常多逗逗他,他一开心,脸上常挂笑,自然也会待你更加周到体贴。” 裴熠不傻,当然明白谁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好,轻轻点头,一面伸出小指,“拉钩吧,等你安顿好了一定记得来接我。我可是早就想出去逛逛了。” “哦对了,”他贴近仝则,有点得意的小声道,“我知道那次的事儿是谁干的了,你放心,我早晚替你报仇撵他出去,就是为了谢彦文也不能留他这样人了,他可不比你,被人陷害肯定要气出场大病的。” “我自有办法,你就瞧好吧。”裴熠眨眨眼,做了个掷地有声地承诺。 本来还想旁敲侧击,结果不消他提醒,人家早已心知肚明了。 仝则一阵老怀大慰,笑着伸手勾上裴熠的小指头,“哥儿长大了,真是越发聪明机灵。咱们一言为定了。” 好容易送走小小少年,不到晌午时分,所有的手续已办妥,仝则先前就从角门入府,现在依然从角门阔步而出。 游恒雇好了车在门前柳树下等他,仝则抬眼看看,秋日的京都正是碧空如洗,天高云阔。 即将前往自己的店铺,却不知道这个落脚点是否会是他的终点,但有一点他可以笃定,前头的路绝不会是一马平川,然而无论泥泞还是曲折,总归是要靠自己这一双脚,一步步地走出来。 第20章 武定侯街坐落在京都繁华商业区,仝则的店面跻身其间,是个三层的别致小楼。 裴谨说安排好了,就是一切都就位的意思。店内陈设按他吩咐布置自然错不了,中式的,西洋的,还有东瀛风格的,每层各有特色,每层都极尽考究。 只是这样一眼看过去,到处都体现着承恩侯的审美情趣,不由让人有种活在裴谨阴影下的感觉,但如是感觉也没什么不好,仝则虽然个人风格强烈,对此却也能欣然接受,后来细琢磨起来,连他自己也十分不解。 这厢安顿着,只见游恒带了两个孩子过来,一男一女,都是十二三岁的模样。两个人生得一般标致,站在一起活像是菩萨身边的金童玉女。 男孩先请了安,“小的叫吴锋。”女孩接着蹲身行礼,声音如黄鹂鸣翠,“奴婢叫林婉,学过些刺绣针线。” 第13节 甚好,连店员都挑得这么齐整,仝则笑容可掬地问了两句,便打发人下去了。 扭头再看游恒,此人行伍出身,个子不算高,肤色偏黧黑,想是被海风吹得太多,连面部肌肉也一并吹僵了,总是拿着劲一脸笑容欠奉的煞神模样。 所有的事都安排得妥帖,唯独这个黑面神,怎么看没有打开门做生意该有的亲和热情劲儿。 游恒不晓得仝则正在那儿腹诽自己,开口道,“这两个孩子身家清白,都很可靠。他们不会洋文日语,也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就只是负责帮你接待客人。” 裁缝铺有男宾也有女宾,仝则随即想到问题,“男的要量身我可以亲自上,女的话,让林婉来没问题,可我要是回避了,不就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万一错过有用的信息到时候怎么算?” 游恒说不会,顿了下,面无表情道,“内间里都安排了隔断,你在外头坐着,看不见但能听见。只要你不露馅儿,没人会提防一个裁缝。” 仝则扬扬眉毛,说了句类似废话的感慨,“只用隔断啊,洋人倒是挺开放的。” 游恒看他一眼,“她们夷人没那么多讲究,你没见那些个……西洋画上,净是些不穿衣裳的男男女女。” 仝则再挑眉,看着眼前铁塔式充满敦实感的人,不明白他怎么能脸不红气不喘的说出上述话,转念想想,大概是自己小题大做了,人家出过洋见多识广,当然也就能对“有伤风化”做到冷漠泰然。 不愧是裴谨调理出来的,游恒在某种程度上和他一样,周身散发着一种军中人特有的,清肃的秩序感。 “侯爷还有什么嘱咐么?”仝则四下里乱看,嘴上闲问。 游恒摇头,很是惜字如金。见他没交代,仝则索性往楼上去转转,不意在二层一间屋子里赫然瞧见一整张羊绒地毯,在那极其瑰丽的色泽和柔软的质感面前,他下意识收回了将迈未迈的腿,回眸问,“这是……舶来货吧?” 看样子像是土耳其产,又或者是波斯手工编织,总之仝则没敢直接了当说出心中猜测。 游恒点点头,“是奥斯曼那边新近的,市面上不算多,但也不算太出挑,少保说踩上去厚实,走路没声,方便你溜达着听壁角。” 听壁角三个字被他说得好生坦荡,简直像是在说吃饭喝水一样,瞬间就让仝则对这个黑铁塔的心里素质有了更深的赞叹。不过脚下的地毯是相当华丽,也就比前世在土耳其大皇宫看见的面积小一点而已,这东西在中亚地区向来都只是贵族才用得起,出口到中国价钱必定提了一倍不止。 如此奢华的物件,似乎在彰显着裴谨强大的存在,不知怎么,忽然就让他觉出了一丝丝压迫感。 “哦对了,你刚才叫三爷什么?”仝则调转话题,试图淡化自己莫可名状的不爽。 游恒回想了下,“少保么?那是三爷年前平叛之后,皇上御赐加封之衔。眼下朝中文臣都喜欢称他大司马,我们武将则多习惯叫他少保。” 一面说,那黝黑的硬汉面孔上便横生出一脸骄傲,显然又是一个把裴谨当男神看待的主儿。 大司马、承恩侯、少保……一个人名头那么多,论光鲜是足够了,可也是负荷重重吧,裴谨年纪不大,却好似一个人就能挑起大燕一半朝堂。 收回思绪,仝则笑问,“这东西,不会算在我欠下的债务里吧?” 才介绍完裴侯头衔的人眼里终于有了点讶然,游恒心下不满起来——姓仝的居然对少保的文丞武蔚无动于衷,懒懒散散把话题转回到这么市侩的问题上,这还没做生意呢,脑门上就已凿了一个大大的钱字。 简直庸俗至极!果真能堪大用?游恒生平头一次质疑起自家少保的眼力,半晌才身子一紧收回不敬之心,淡淡道,“不用,少保从来不计较这些小钱。” 仝则当即展颜一笑,顺口夸赞,“那就好,我正想做多少单生意才能还得起,还是侯爷……不,少保大人够大气。” 随后去检验货物,布料早已进好了一批,看看眼下除却开业暂时没什么别的事,仝则对游恒道,“我还有个地方要去,是你陪我,还是我自己去?” “沁雅书寓么?少保交代了,已在后街找了一间小院,伺候的人也预备妥当,让我陪你去把令妹接出来就好。” 仝则笑了笑,没有什么是裴谨想不到的,难为他每天有那么多朝廷大事要张罗,居然还能面面俱到。笼络一个细作罢了,尚且这么精心,这样做人做事,谁会不死心塌地折服于他襟袍之下? 至于沁雅书寓的冯四娘,显然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看还不到一年光景,仝则便带着银票来赎人,也不过是笑得一笑,并无特别惊诧。 “仝爷是能干人,我一早瞧出来了,也算到必有这么一天。我说话算话,仝小姐你自领走,咱们今日起钱人两清。” 说完,嘴角闪过一抿子笑,“借问一句,仝爷如今在哪儿发财啊?” “好说,”仝则看看自家身上穿的只是普通襕衫,想着还是略低调点,笑着应道,“不过是来了个远房亲戚,得人家周济,开家裁缝铺混日子。倒是妈妈身上这件褙子,芙蓉花纹用的是平针,其实用乱针可能更显生动。不如改天我送妈妈一件,算是多谢您照顾仝敏这些时日。” 冯四娘听他言谈间还挺懂行,点点头道,“有些意思,那你的店面在什么地方?” 不出意料,武定侯街四个字一出,冯四娘眼睛一下子更亮了。 原因无非是京都寸土寸金,什么店面开在什么街上,基本就决定了服务于哪个阶层的人。其实这道理个和后世一样,所谓大都市最讲究地段。好比上海有内环外环之别,住在静安区和住在张江,于当地人看来,简直是有天渊之别。 仝则明白这道理,就势笑着说,“回头我下帖子请妈妈去坐坐,捧个人场总是好的。这里姑娘的衣裳要是还缺少,我可以提供冬装。眼看天要凉了,还真得狐裘才能保暖,我也才进了几件罢了,要是妈妈介绍的人去,小店自有折扣,保证价格公道。” 冯四娘笑得更畅快了,“倒是个人才,这三言两语的,就把自家生意兜揽上了,说得我还真有点动心。等回头闲了必定是要去看看,咱们也算事买卖不成仁义在。” ——所谓买卖,当是说仝敏做倌人一事,那当然还是做不成比较好。 仝则附和的笑笑,耳畔听见有脚步声,随即扭过头去看。 仝敏已站在了身后。自打仝则跟了裴谨,有阵子忙着做礼服还真没空出来看她,而仝敏却是一天一个样,身子抽条似的,眼看着和他只差半个头。偏生只往高里长,窈窕的腰肢不盈一握,要不是面色红润,仝则真要怀疑冯四娘克扣了她食粮。 只是看上去娇柔的美人,神情却一点不柔弱,和冯四娘打过招呼,立马对仝则道,“哥,都办妥了?” 仝则颔首,“可以跟我回去了,我给你找好了处清净地方先落脚。” 仝敏好像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不过到底忍住没开口,可前脚才出门还没上车,她已叫住他,“哥!” 仝则回头,“怎么了?” “你说实话,到底做什么了,二百两不是小数目,这钱从哪儿来的?” 见少女心思缜密,仝则笑了笑,“放心,是我在侯府替下人坐春秋两季衣服挣得,侯爷觉得我还有点用,借我银钱开店,这钱将来自是要还的。” “做衣服?”仝敏上下看他,活像不认得他似的,“你会?” 仝则呵了一声,“学嘛,好歹我也算手巧。后来想明白了,要是没有一技之长今后怎么生存,难不成一辈子做下人?人总要长大,经历过那些还不觉悟,我也就妄为男人了。” 他说的诚恳,完全是站在从前的仝则角度道出心声,可仝敏一听就更不信了,她哥是什么脾气,当年在将军府,上房揭瓦那都是轻的,早就淘得出了圈,最是个人嫌狗不待见的纨绔。 一夕之间长大,或许真有人能做到,但她不相信这个奇迹会出现在仝则身上。 “哥,你跟我说实话,”仝敏直愣愣盯着他,看得仝则心里不由有点发毛。 紧跟着,她就毫无防备地,问出一句差点惊掉人下巴的话,“你是不是卖身给裴侯,以色侍人了?” 话音落,只听噗地一声,坐在车身前头充当车夫的游恒,终于绷不住,乐了个满脸花。 第21章 合着这黑面神原来会笑,仝则斜睨游恒一眼,转头对仝敏咧了下嘴,“妹子,你是不是有点太抬举我了?” 他一脸自我调侃,却不想仝敏居然认真颔首,认真眨眼道,“哥,要说你这人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剩下这一张脸了。” 她皱着眉,眼里全是疑问,“我可听人说,京里勋贵有不少都好龙阳,那位承恩侯该不会也好这口……” 越说越不象话,仝则觉得自己快被气笑了,忙紧着打岔,“淘气了啊,侯爷如何瞧得上我这号人。” 说着心念一动,他贴近仝敏,咬耳道,“看见那赶车的没?他才是侯爷心腹,专门派来监视我的。你再不留心一举一动满嘴跑舌头,传到裴侯那儿,我才刚辛苦借来的钱可就保不住了。” 祸水成功东引,仝敏转而好奇地打量起游恒,看了一会儿,心想这承恩侯品位不俗,原来喜欢稳重内敛的男人,看来自己兄长那种飞扬跳脱没起子的性子是不招裴侯待见了,那样也好。而要说那赶车的,虽然看上去煞气有点重,可裴侯是什么人,想必总能镇得住。 此时游恒心有灵犀,察觉出有人在看他,鬼使神差掉转过头,正对上仝敏黑白分明的一双美眸,粗豪汉子眉心顿时一跳,下一瞬,居然堪堪挤出一记很实在的微笑。 这效果还不如不笑,看着颇有几分瘆人。毕竟谁也没见过庙里吹胡子瞪眼睛的护法天王忽然露齿和人打招呼,要是真有,那模样一定比怒目看着更震撼。 仝敏浑身一紧,不必仝则催促,自己提裙,忙不迭地上车去了。 路上仝则故意摆出一副不方便多交流的架势,压低声音,欲说还休,反正是把游恒作为特别监视的角色彻底在仝敏心里做实了。 人生在世嘛,难免睚眦必报,仝则一面使坏,一面心道,谁叫你游恒不厚道,眼见平常喜怒不形于色全是装的,看笑话不嫌事大才是真的,那就干脆给你个成为绯闻男主角的机会。 不过前头被算计的人还是尽职尽责将兄妹二人带到地方,游恒不进门,只在外头等着。入内见一间一进小院,面积不大,却也是天棚、鱼缸、石榴树一应全有。 所谓四合院,历来讲究两句话——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 仝则寻思着,又看了看仝敏,便笑道,“前三样都有,就差活物了。先生肥狗胖丫头,前两个好说,就是这胖丫头嘛,你赶紧先把自己养肥点,回头往石榴树下一戳,那这小院就算齐活了。” 正玩笑着,见里头迎出个中年妇人,标准大户人家仆妇扮相,妇人自我介绍姓肖,是裴谨找来伺候仝敏的。 肖氏颇有眼力价儿,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问,多余的一句不提,沏了茶倒好水,乖觉地关上门溜达到耳房里,把空间留给他们兄妹二人。 仝敏这会儿有点草木皆兵,发问的声音放得不能再轻,“哥,你说那妇人该不会也是侯爷派来的吧?他要拿捏你,干脆就先控制住我,万一你将来欠钱不还跑了,他好拿了我去抵债?” 此身原主在亲妹子眼里到底有多不堪,仝则无语凝噎,然而虽不确定肖氏是否如仝敏所说,他还是喝口茶,摇头道,“不会,裴谨是什么人,捏死我和捏死只蚂蚁差不多,我怎么着都从他手里来跑不掉,而且你放心,他不是这样人,也不屑做这样事。” 话说完,他自己倒窒了下,跟着不禁纳闷,怎么就胸有成竹地为裴谨辩护上了,语气简直都有点义无反顾了。 至于的么?他活了两辈子多少有点阅历,看人是大差不差。裴谨要的,无非是自己能迅速安定下来,好一门心思琢磨他交代的事,所以才会不遗余力帮自己解后顾之忧。 当然做他承恩侯裴谨的下属,自然要比常人更有体面,裴谨不会随随便便挑中一个人,更不会轻慢之,这是他们这类人做人做事的原则。 而裴谨这个人,纵然不是符合道统的正人君子,但也绝对有他的底线。 仝则心里明镜儿,嘴上还是真诚对仝敏嘱咐,“等打点好了,你要去铺子里也行。好在从前京里认识咱们的人不多,不过你暂时只当是客人,不必表露咱们的关系,以防有心人拿这个做文章。” 这是为她的安全考虑,谁知道将来会出什么事,万一有人顺藤摸瓜找到仝敏身上,不如开始就撇清关系,将来再打听了裴谨的意思,早点送这丫头离开是非之地。 想到这个,他觉得真要庆幸,幸好这个时代信息不够发达。 回到铺子里,他在门前下车,只见对面的古玩店里有几对华服客人,正对坐品茗摇头晃脑地谈笑,其中不乏几个戴高帽的洋鬼子。 留心观察周遭,见离他店面不远是一家胭脂水粉铺子,柜台正对着门,一个妙龄女郎坐在里面,衣饰是时下流行的花色。鹅蛋脸,弯弯的眉眼,大气爽朗又俏丽,就只是神情冷冷的,有点高不可攀的味道。 怪不得门可罗雀。仝则心道,然后一溜烟进了自家门脸。 老话说莫要羡人有,莫要笑人无,果不其然一语成谶,接下来几天,仝则就尝到了何谓萧条,何谓门可罗雀。 除了冯四娘打发人来买了几件布料,还是因为价格给的划算,除此之外,再没人上门。好容易有个太太打扮的洋人进来,各层转一圈,赞一句,装饰得可真漂亮,说完笑着头也不回地推门去了。 这么下去不成,还得先找客源,再进一步打开市场。这年头做生意主要靠口碑,一传十十传百才有效应,所以还得想辙先把人吸引过来。 而女人的钱,从古到今都不算难赚,形式感永远有用,能在第一时间打动女人的,是那些漂亮的包装,最好还能是散发着香气,让人能从头到脚都感受到愉悦。 第三日上,仝则转去了隔壁水粉铺面。他主动出击,是为谈合作。先观摩了胭脂包装,和那冷美人很相似,格调颇高,更如同这条街一样不接地气。随便要了一盒粉来细看,轻盈,颜色细腻,遮盖力很不错。 因前世要开拓自己品牌的缘故,也有人劝过他要拓展彩妆业务,他于是去了几家知名生产商那儿考察,对各色粉底遮瑕腮红唇彩自是门儿清。 既然一看就是好货,为什么卖不出去? 仝则带着疑问诚心来推销合作理念,好容易才引得冷美人店主姗姗出场。 “小姓佟,开了家裁缝铺就在贵店旁。我瞧这街上往来的都是非富即贵,怎么能吸引贵人前来,恐怕就要和别人家有所不同。咱们两下里离得近,也是缘分。”仝则客客气气道,“我想着不如在小店代卖一些贵号的胭脂水粉,不知掌柜的意下如何?” 冷美人眼皮倦倦一抬,“佟爷这主意倒不错,让客人原本想做衣裳顺带看见还有口脂可买,店里服务齐全倒不用再去别处了。”话锋一转,她说,“我姓周,佟爷叫我一声妩娘就是。生意人嘛不讲究那么多,也就别虚客气,什么粥掌柜、面掌柜的就不必叫了。倒是我这里冷清成这样,佟爷觉得还有救?” 仝则道,“试试看吧,强和强联合当然更强,弱和弱说不准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恕我直言,我看过贵店的货,都是上等的,为什么却没人问津呢?” 周妩娘眼睛看着地下,“说来话长了,是我早前得罪了人。不过这么着也好,死马当活马医,放在你那里说不准就有活路了。” 正说着,有马车停在前头,下人进来禀道,“玉华姑娘到了。” 周妩娘眸光蓦地一颤,像是心神也跟着被抽走了似的,半晌低声道,“先请她去我屋里稍坐,我随后就过去。”眼皮撩起,又恢复了冷色,她看着仝则说,“真不好意思,我前头有事,咱们今日先说到这里,改天我再登门拜访佟爷。” 什么人让她这么紧张?那玉华姑娘是她仇人么,看这失魂落魄劲儿好似不大像,又或者是姐妹,那周妩娘神情恍惚的又有几分微妙。 仝则步出胭脂店,直觉隔壁这位美人邻居大约是个有故事的人。 第14节 傍晚用过饭,他在柜上看账本,明晰所有支出,忽然见游恒肃着脸进来,“少保来了,现在你房里等着你。” 第22章 天色刚暗下来,黄昏时分,街面上的人行色匆匆,大多赶着回家吃晚饭。裴谨挑这个时候过来,应该也有避人耳目的意思。 仝则推门进去,看裴谨背手站在窗边,听见声音回头一笑,正是一副满怀闲情逸致,等待会友的架势。 见主人来了,裴谨才徐徐坐下道,“生意还不错?我进来时看见有人在挑缎面。” 不问装潢漂不漂亮,不问钱是否够用,也不问安置仝敏的宅子大小如何,碰巧赶上店里有小猫两三只,便就势说出隐含鼓励的话——这是裴谨,不是一般怀揣大把金银,派头高高在上却斤斤计较的权贵大亨。 是男人,就该这么大气。 仝则听得面露微笑,既然他不是来兴师问罪,质疑自己为何效率这么低,那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仝则心里一松,落座在裴谨对面。 然后他回答,“并不好,有点辜负三爷的期望,迄今为止没有一个正经客人上门。” “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裴谨一笑,“我也没有特别期待,今天来,是为给你送单生意。 仝则精神一振,便听裴谨笑道,“我要做件箭袖曳撒,过些日子去北海检阅水师用,夹层添些里子能御风就好。” “三爷要出门?”仝则率先接收到的,明显是这一句。 裴谨嗯了一声,“只是暂定,还要看皇上身体如何。原本是说御驾要亲临,可前些日子皇上又咳嗽不断,倘若不好,我也打算留在京里过年了。” 大冷天的去北海,这公差出的委实也够辛苦。 裴谨不以为意,端起茶盏,低头闻闻,抬眼笑问,“你就没备点好酒招待客人?酒这种东西,古今中外,鲜少有人不爱。” 他语气轻松,边说边把两条长腿叠在一起,姿势松弛而略带慵懒。 仝则看了一会儿,察觉出他眉宇间似乎隐隐带着几分倦怠,或许他来这里是为找放松自在? 仝则知道自己有令人放下戒备的能力,但如果对方是裴谨,他可就没那么自信了。而眼见着裴谨确实流露出少有的懒散,更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当然,承恩侯也并不是任何时候都紧绷,相反的,他在仝则面前既宽容又低调,从不拿架子,态度堪称平易近人。 但光凭礼贤下士,如玉风雅不足以管理三军、指挥战事,仝则其实很想看看裴谨的另外一面,即便是儒将,他也一定会有旁人难企及的杀伐之气。 裴谨像是洞穿了他的心思,很配合的问,“你刚才去了隔壁胭脂铺子,谈得如何?” 于是一种被窥视,甚至被监视的感觉轰然而至,仝则就算早猜到也难免不爽,却又不能发脾气,那种被人控制的感觉压在心上,片刻之后便开始越来越积郁。 “没什么,掌柜的脾气有些怪,我才说了一句话,就被她搪塞了回来。”仝则按下不豫,淡淡道,“也不知守着这么贵地段的店面,不赚钱是什么感觉,反正不见她着急,估计是不差钱。” 裴谨漫不经心地点头,“分析得挺对,那是个有背景的人,不过也有难言之隐。你既这么能打听,相信不日就能寻出端倪。” 仝则本来松垮垮地看着他,闻言登时眉峰一紧,半晌故作淡定的戏谑道,“放眼京都,还有三爷您不知道底细的人么?” “应该没有。”裴谨一点不谦虚,但笑容很平和,“京卫指挥使曾是我的下属,他如今驻防京畿,很多事情会和我通气。倒也不为别的,现如今世道,汉奸有之,外头想浑水摸鱼的人也不少,我总要做到有备无患。” “不过你不必介怀,什么人可信,什么人该信,我心里有数。” 他说着起身,自然而然脱下外衣,“可以为我量身了。” 仝则沉默看着,眼皮微微抬起,“不是前些日子才量过,尺寸我还记得。” 裴谨笑了,居然很不矜持的摸了摸自己的腰,“近来贴秋膘,我觉得好像又长了二两肉似的,正好你帮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仝则,“……” 裴谨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已然张开双臂,神情十分惬意。 上司发话,那就按他吩咐去做好了。 仝则靠近裴谨,随即能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蘅芜香,清冷悠远,明目提神。能让人即使面对裴谨的身体,也能保持头脑清醒。 三下五除二便即完工,仝则一面收尺,一面暗笑裴谨说的不实,他不光一两肉都没长,腰身反倒是比之前瘦了两指。 不过眼瞅着要入冬,按理说不该变消瘦,那是有什么事,需要裴谨殚精竭虑? 裴谨见他沉默,神情像在思忖什么,双臂一收,闲闲道,“过些日子,太子千秋要摆宴,帖子上说了可以不必按品着装,我穿什么出席,你有没有好建议?” 他的公服是朱红色,仝则私心觉得这人穿湖蓝或石青最好看,还有月白,里头配上浆得挺阔的银条纱中衣,熨烫出笔直锋锐的棱角,仿佛能和他眉宇间的英气呼应,是最显英姿飒爽的装扮。 仝则实话实说,不想裴谨真的点头,从善如流,“我信你的眼光,就按你说的吧。” 上司如此给面子,仝则决定投桃报李,“三爷要的曳撒我会好好做,等下次来的时候,我也会争取找到客源,盘活局面。” 裴谨听得直笑,“没那么严重,你年纪不大,心思也不必那么重。饭要一口一口吃。”他看着仝则,分明是一字一句说给他听,“我今天来,不是为给你压力的。” 那语调忽然低下去,有别于平时的清越,深沉柔缓,偏那话说的,也是格外熨贴人心。 仝则敏感地觉出一线关怀,绝非矫饰,蓦地里,心口就十分有来由地动了一下。 一下之后,裴谨却看向他的手腕,目光停在上头,“这琥珀手串,从前没见你带过?” 说得好像他特别留心自己似的,仝则才思量完,顿时想起第一次见面,裴谨的确一眼就看出他改动过裴府标准下人制服,要说裴谨眼毒,确实不虚。 “是宇田殿下送的,为我那天帮了他个小忙。”其实不比赘述,反正裴谨也都清楚。 裴谨的眼皮颤了下,嘴角泛起一抹有点勉强的笑,慢悠悠道,“他是京都最受人追捧的公子哥儿,举凡他喜欢的,玩器也好,古董也罢,很快就能红起来。” 话说完,仝则立刻灵光显现,原来大佛就在那里,早知道宇田有这本事,他就该好好利用才对。 不过沉吟一刻,他还是有分寸的先捧起老板,“京都最有魅力的,难道不该是三爷您么?要这么说的话,好像全京都的少女眼神儿都不大好啊。” 裴谨微不可察地垂了下眼,脸上的笑容颇有几分自嘲味道,“女孩儿家不喜欢杀气太重的,有一年我从关外平匪患返京,接了旨从嘉峪关驱马直入安定门,因为赶得急,盔甲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皇上却为剿灭了边境二十年的匪患,龙颜大悦,让京城官员百姓去城外迎接,这下好了,我那点子血子呼啦的模样落在众人眼里,从此出门走在街上,再没姑娘倚着栏杆朝我摇手绢儿了。” 这是心痛?还是失落?他说着,竟然还应景地抚了下胸口——裴谨为人固然不算端方持重,可这活泼来得实在有点突兀,又有点让人不大习惯。 没准习惯成自然也就好了?仝则收回乱飞的心绪,点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多谢三爷今日来特意提点。” 这话出口却又有点玄妙,可以理解为已领会领导意图,也可以解读为我都懂了您可以撤了,既是表立场,又像逐客令,端看对方愿意怎么想了。 裴谨是什么人,当然不可能等到两个人无话可说再告辞,干脆会意笑笑,抿了口茶,起身披衣。 “差点忘了,我有东西带给你。”裴谨自披风兜里掏出个不大的弓弩,“听说你射箭射得不错,送给你玩的,闲暇打发时间,或是出去郊游用,不必把自己圈死在店里,换换脑筋,兴许思路也就打开了。”说完抬腿,真的往外去了。 才走了两步,他又站住,深深看了眼仝则,“我今天来,本意是想看看你还缺少什么,没有提点也没有告诫。下次再见,我会让游恒送你到我另一处家里。” “走了。”他扭头,摆了摆手,“回去等你的好消息。” 话音落,人已出门下楼,脚步轻盈渐次无声。 这还叫没期待、没提点、不给压力?那最后一句好消息是指什么?难不成是让他赶紧找着生命真爱,从此双宿双栖? 上司口不对心,一点都不诚恳,仝则吐纳一口气,决定赶紧加快进程,下回碰面,绝不能让裴谨再有借口旁敲侧击。 第23章 翌日,仝则造访了宇田亲王在京都的官邸,道明身份后,门上的人进去通传。侍卫原打算按燕朝的规矩把人从角门领进去,没成想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亲王竟然笑容可掬地自己迎了出来。 一见之下,这位殿下当即拉住仝则的手,连说总算把他给盼了来。 “我想了你好久呢。”宇田情真意切,只是挽着人的姿势略显暧昧——不是男人和男人那种勾肩搭背,而是牵手,弄得仝则的手心瞬间涌出一层略显微妙的薄汗。 宇田浑然不觉,径自拉他进门,直入内书房,“你知道么,我后来一直在打听你下榻在哪里。徐总办只说你决定暂不求学,离开他府上,兑了银票自去看店铺,难道是打算在京里做买卖吗?” 仝则说是,脸上恰如其分地带了点羞惭,“别提了,为这事儿被他老人家骂了好久,直说我没出息。可我自己知道不是那块料。前阵子找铺面太忙,这会儿好容易收拾利索了才来给殿下请安。” “别叫什么殿下了,我不过是客居京都,若说真正的殿下京里还少么,何用我来充大瓣蒜?”宇田挤挤眼,少见的用市井俚语开起玩笑,看来是心情甚好,“快说说看,你开了家什么铺子,有没有礼物带给我?” 初次登门当然要带见面礼,何况他收过宇田的琥珀手串,就是礼尚往来也必定要有所回馈。 仝则拿出的是一副手套,用上好的狐毛做成,纯净不掺丝毫杂色,很配宇田惠仁白里透红的粉嫩肌肤。 礼物不再多贵重,况且对方什么都不缺。可宇田还是很承情的把东西拿在手里抚摸,看上去爱不释手。 “想不到你真做了擅长的事,我也觉得,那么好的手艺不该浪费掉。”宇田笑着感慨,“既这样,少不得要去捧场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带我去店里转转如何?” 仝则一笑,却说不忙,“我正有事拜托你,店里当然要请你前去,可眼下太冷清了,没什么人气,也不知能否撑得下去。” “怎么,徐总办也不帮你一把?”宇田不解,说完立马想到关隘,体贴的找补道,“他大概还生你的气,也是的,守着大儒居然不肯好好读书。其实人各有志,也不能说哪个选择更好,倒是老师想左了,改天见着他,我会替你好好劝他的。” 顿了顿,他专注地看着仝则,“你说吧,我能做点什么,只要能帮上忙,我一定全力以赴。” 真是热情实在,仝则禁不住先感激了两句,才缓缓道,“是这样,我知道你在京都社交圈里一向有影响力,说到雅也算是风向标了,但凡被你推崇过的,总归是能红火。可我不能总叫你去光顾,白买一堆不需要的,弄虚作假给旁人看,靠着你的帮衬终究不能长久。” “眼下我缺的,是一个让人了解的机会。不是我夸口,只要给我这个机会,我相信自己有能力让贵人们满意。所以想借你之力,可否帮我邀请在京公使,或是家眷夫人小姐们,借个品酒品茶的名头,只要他们肯来,我就有办法展现手艺。至于场地自然是我提供,就在我店里如何?” “好啊,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让他们看见布料、成衣?这倒是个好办法!”宇田痛快表态,然后又问,“找那些公使来,那和服,或是西洋裙装你也都做了?” 仝则点头,半真半假道,“还是那次去赴宴时得了些灵感,既然每个国家的服饰都各具特色,我做裁缝的也不该拘泥。时代已经发展成这样,海洋联通了各个大陆,说不准将来连文化都是可以融合的。” 宇田笑起来,尖尖的下颌弧度愈显清俊,“你是真有想法,比我这个成天困顿在家的人强多了。那就说定了,这个忙我一定帮。不过你得告诉我赶制出衣服,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我好琢磨着什么下帖子请那些个闲人。” 仝则心里有数,大致推算了下,“给我一个月吧,到时候正好冬至,西洋人的耶诞节也快到了,大家忙着筹备过节,心情应该也能放松些。” 宇田笑着应下,还很郑重其事地在纸上记下日期,之后两人又闲话好一阵,仝则才告辞离去。 接下来,生活可就陷入了一片忙碌,幸亏有那台手摇缝纫机,还有吴锋、林婉两个小帮手在侧,仝则才不至于夜夜熬通宵。 开工前,他还是按老习惯,先构思服装样子,而在动笔之前当然需要参考大量这个时代的服装样本。 这个时代虽没有时装杂志,但洋人的使官向来关注本国流行趋势,生怕回去的时候被人嘲笑落伍,所以隔段时间就会有当地服饰手绘本随洋货一起流入大燕。于是一连几天,游恒几乎把市面上能找见的所有西洋、东洋服饰册子全都搜刮了来。 研究过流行趋势,仝则又稍作改良和创新,其后落在纸上。到裁减缝纫时,不太繁难的地方交给林婉来做,剩下的则是自己亲力亲为。 所有细节都力争完美,因为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生存技能,是要靠它才能在这个时代存活的根本,他没有选择,必须全力以赴。 一个月后,冬至日。 店内铺陈出厚实的地毯,熏笼里的红炭烧得极旺,一层大厅内宾客云集,真正是来自五湖四海。端着琥珀酒杯的侍者穿梭于人群中,酒杯里盛放有西洋人喜欢的葡萄酒;东瀛和朝鲜贵族喜好的糯米清酒。 大厅一隅有乐人在演奏古琴、琵琶、以及梵婀玲,古老的华夏乐器和西洋乐器之王碰撞在一起,交叠出的音色令在场众人颇感耳目一新。 宇田作为宴席邀请者,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主人和仝则的临时翻译角色,简直比真正的主人还要热情周到。 他本身极具翩迁风情,倘若不涉及政治,各国使臣都很乐意卖他面子。再加上容貌是一等一的漂亮,那种雌雄同体的俊俏,堪称男女咸宜,几乎少有人能抵挡住他单纯而又迷人的魅力。 不过他却不知道今日的重头戏究竟在哪里,放眼望去,并没有精美的成衣展现出来。趁着无人交谈之际,他悄声问仝则,“你的衣服呢?怎么还藏着不拿出来,一会儿这些人吃饱喝足抹抹嘴可就溜了。” 仝则笑而不语,扭头看了下铁塔式伫立在角落里的游恒,微微颔首以示可以开始了。 屋内的灯光忽然暗了下去,空出来的一段走廊里烛火却在摇曳,显得格外耀眼。 第15节 众人正猜测发生了什么,便听见乐者手中的梵婀玲徐徐响起,合着古琴清澈的铮铮声,异常调和,似乎还散发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国韵味。 这时走廊尽头的房间门打开,一个穿西洋裙装的女郎走出来,纤腰轻摆,暗香浮动,女郎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还带着点目空一切的意味,或许是因为她正穿着时下最流行、裁剪最合身的服装。 接下来是一个接一个穿着法式、英式、日式礼服的女郎走出来,每个人都站定在空地中央,转身,再转身,全方位展现着身上衣着的每一处细节。 那些美轮美奂的长裙,鎏紫、灿金、樱桃红、芙蓉白、天水蓝、青草黄交相辉映,落在无声凝目其上的看客眼中,渐渐地,演绎出歆羡、痴迷、贪恋、渴望等等各色人间欲念。 仝则退到角落里,看着他亲手缝制的成品,也看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心里生出一阵莫名唏嘘,突然间便有了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是前世演绎服装最著名的形式——发布会,此时在欧洲还没出现。但仝则最清楚不过,作为强有力的视觉冲击,它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最直接地引人注意,至于那些“模特”也都是他精挑细选,和冯四娘打了不少机锋才要来的,全都是没有出过局,在坊间尚算脸生的清倌人。 美人和华服,美酒与乐曲,等到灯光再次大亮,众人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幕里,法国公使夫人已率先鼓掌,随即全场爆发出一片赞美声。 对于当下的人来说,这是别出心裁的演绎,且形式感十足,而女人,永远不能抗拒那些被精心包装过的,即便是刻意做出来的优雅与精致。 ——法国女人大概尤其不能,不到半杯酒的功夫,那位公使夫人已站起身,直奔仝则。 宇田显得比仝则本尊还雀跃,不过看着公使夫人急切表达欣喜之余直往外蹦法语,不得已他只好先压下内心激动,兢兢业业充当起了翻译。 那位公使夫人是来谈定做下一季服饰,仝则给出的价格公道,在京都贵族圈子里不算最贵,却也不便宜,刚好可以满足这些贵人们攀比的小心思——作为高级定制,这些贵人最在意的是独一无二四个字,最好一种布料只供应她一个人,除此之外价钱都还是可以商榷的小事。 仝则深谙此道,话说得又漂亮,几个回合就被法国女人引为了妇女之友。 她笑成一朵花,有几分神秘地低声问道,“我刚才看清楚了,裙子里面并没加裙撑,说实话那东西又沉又难受,我也不喜欢,可为什么臀部还能营造出那么挺翘的效果,莫非是佟先生专门找的女郎身材比例绝妙?” 宇田一边翻译,一边也露出好奇。仝则猜到有人会问这个,笑了笑道,“其实是加了几个轻柔小巧的垫子,在衬裙和裤袜之间,将臀部垫高一点,就能起到这样的效果。比起裙撑,确实要省事得多。” 公使妇人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轻快爽朗的笑,恨不得拍掌大赞仝则有如此想法如此才华。 其实对于这类赞赏,仝则自觉受之有愧。后世早有臀垫,归根朔源还是西方人发明,谁叫他们一直对前途后翘特别执迷,间接也影响了全世界的审美。 什么时候能用古中国的东西彻底代替西方人的,成为时代主导,也许是他下一步想要争取做到的事。 一场成功的发布会结束,订单果然激增,宾客和侍者散去之后,仝则才觉出浑身疲惫,是那种亢奋过后,身心都被抽离的空洞感。 可惜他的喜悦没能持续多久,因为一举成名,他的店铺被众人口口相传,几日后,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店门前,一群穿和服的侍女从车上搀扶下一个人。 正是那日当面羞辱过宇田的幕府将军家女郎,那个长着狐狸眼的女人。 她神情倨傲,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在店内站了一刻,环顾四下,看不出半点满意的表情。 林婉上前招呼客人,女郎身边的侍女傲然道,“千姬小姐是来看挑选和服的。” 吴锋忙捧上仝则亲手绘制的和服图样,千姬随手翻看,冷冷道,“我要做一件礼服,赶在下月初就要用,这儿衣服样子我还算满意,但要看看布料有没有合适的。” 仝则此时才笑着迎上去,颔首道,“小姐想要什么材质,什么颜色?” 千姬的狐眸微微眯起,扬唇轻笑了下,“我要出席的是皇太子殿下寿宴,他那日会穿大红色礼服,就好像红日一样的颜色,而我,则要纯粹的如同月光一样的颜色,要每行走一步,都好像有月华洒落在地上的感觉。” 月光如水,那究竟是怎样的质感?仝则张了张嘴,觉得这个想法太刁钻,此刻遍寻他店内所有存货,也找不出能符合这位千姬小姐要求的布料。 但她是幕府将军的女儿,和大燕的皇太子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也是仝则真真正正需要接近的人。 终于等到她亲自找上门来,那么这单买卖,无论如何都不容有失! 第24章 仝则想过了,纯白或是纯银两色都不大符合那位千姬小姐的要求,眼下既无布料可用,那就得另想辙才行。 他不愿为这点事惊动裴谨,或者说,他心里不想让裴谨看扁的念头又在隐隐作祟,于是打定主意,务必要自己去找。 不信在偌大的京都,如此昌盛繁华之下,还找不出几个顶级的衣料供应商来。 不过他要赶制接单服装,便只能请游恒这个闲人帮忙。 奈何此闲人委实是个大老粗,仝则和他相处月余,对他的经历多少有些了解。这人前半辈子只在水师里摸爬滚打,因一场战事和上峰起了分歧。后来上峰贪功冒进失败,做下属的虽力阻过,可到底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结果还是被连带殃及。彼时裴谨不知从哪儿得来消息,将他保了下来,从此以后他便死心塌地追随少保,誓要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所以让一个打十二岁上就从军,连正经穿衣吃饭都胡乱对付了事的人,去研究何谓顶级面料,这事要真教他整明白了,大概也能称得上是天方夜谭了。 一来二去,仝则也就不抱什么希望,想着还得自己亲身上阵。只是这头还没正儿八经行动,就有人登门送来了消息。 正是有日子没见的裴府总管李明修。 中年管家这日得空,他本就是裴谨信任的人,知道仝则在为侯爷做事,之前为避耳目不方便联系,现在店铺打开了局面,他也就堂而皇之从正门溜达着进了来。 看着一向眉目舒展的仝小爷顶着眼底两坨郁青,印堂似乎也有点发黑,李明修不厚道地笑了,“怎么着,是最近数钱数得手抽筋,激动得半夜睡不着觉?” “李爷日进斗金,就少挤兑我两句吧。”仝则亲自泡了茶,递到李明修手边,“您今天来,是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三爷如今不在京里,打发我过来瞧瞧。”李明修撇着茶叶沫子,笑得大有深意,“你小子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三爷还真看重你,好好巴结着吧,经他手调理几年,没准你就有大出息了。” 仝则苦笑,“不给三爷添堵就好,我这里不缺什么,就是有个棘手的活儿。李爷知不知道,京里哪家绸缎店有最上等的料子卖?最好是自家有染坊的。我要的,是一般市面上找不出的那种。” 李明修皱眉想了想,“还真有这么一家,都说钱家皮草周家染坊,你别说京里最大的布料供应商之一是周家。只是这些年,那周老爷子的性子是越来越古怪,不做生人买卖,一向只和熟客勾兑,你贸贸然去,恐怕不见的能行。” 有就好,天下无难事,是人就一定会有突破口。 仝则说,“怎么都得试试,大不了我多进些货,摆出诚意来,买卖人嘛没道理有钱不赚。” “是这么个理儿,到底没人跟钱有愁不是?”李明修咂巴一口茶,点了点头,“要说周家最近也不是老掌柜当家了,换了新人,却是老掌柜的侄儿。这么看八成有戏,年轻人嘛,想必更随和些,你且去问问看,若实在不行,我再报给三爷想办法就是。” 最好永远没有那一天。仝则没接茬,默默算计起该拿出多少银子来打动周家这个大户。 李明修接着道,“孝哥儿最近闹着要来看你,被我拦下了。等你这边落停些,我带他来做两身衣裳,不过你的事不能教他知道。” “这个我明白。他近来可好?”说起裴熠,仝则脸上也带出笑模样,“有谢彦文陪着,功课上总该有所进益吧。” 李明修一笑,“可不是大有进益!前些日子二房规置东西,打安平那小子房里翻出哥儿的一枚玉扳指,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就开发了他。如今哥儿是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手段。那谢彦文又是个安分的,太太也觉得欣慰。” 话锋一转,他又叹了口气,“就只是他那个妈,没事总要作上两回,前阵子为大爷亏空官中又闹了一场,这还不是怕将来少了她二房的钱。要说三爷在外辛苦挣下这份家业,摊上这一个个的全都不省心,光知道享乐不知道建设。” 李明修说着,大摇其头,“多早晚,把哥儿养在三爷身边,恐怕还能好点。” “二爷呢,身子还好?”仝则问,对于裴熠而言,生命中缺少父亲,也就等于少了一个样本来教他如何做有担当的男人。 对于这点,他自是感同身受,想想当年,他何尝不是看见别人家父子相亲相爱,心里就觉得羡慕得紧,即便他已算是个想得开,懂得疏导情绪的人。 李明修撇嘴,意思还是老样子,然后答非所问道,“不说那些个了,你明日赶早去周家谈谈进货,我也回去歇着了。”说罢起身,站在桌子旁,顺手翻了下纷乱的图稿,蓦地发现一张小弓弩,他咦了一声,“这不是三爷的东西?” 那小玩意儿摊在一堆稿纸堆里,要不是李明修扒拉出来,仝则早把给它忘了。 是那天裴谨莫名其妙留下的,说是送给他玩。那弓弩不大劲道不小,按时下的说法,应该有个十力左右。 仝则平常会做俯卧撑,也做引体向上,臂力还是不错的,不存在拉不开弓的问题。而这个时代火器早成为主流,枪支炮弹是应有尽有,这种弓箭就变成了贵族们的玩具,骑马射箭都是平日里休闲娱乐的手段,仝则原身出身武将世家,骑射当然不在话下。 所以裴谨给他这个,大约是想让他消遣着玩吧。 他有一搭没一搭跟李明修如是解答,却见中年管家手里把玩着弓弩,迟迟不动窝,眼神倒是越来越缱绻,摇头叹道,“多少年了,想不到三爷还留着它。” 听上去像是有故事,仝则很给面子的问,“这是三爷小时候的玩物?” “哪里是玩物……”李明修摇头兴叹,“那是三爷费了多少力气才来的。要说三爷小时候,过得也算是苦了,倒不是缺衣少穿,却是除了锦衣玉食一无所有的苦。” 李明修退了两步,又一屁股坐下来,看样子是打算把陈年旧事抖落一遍。 “老爷那会儿忙着征战四方,对家里照应不到。三爷逢年过节才能见着父亲一面。可老爷因为二爷身子的缘故,又和太太起了龃龉,两个人有些年不说话,闹的三爷小小的人夹在父母中间是左右为难。” “老爷不大喜欢三爷,总觉得他生得单弱,不是武将的苗子。又一力栽培大爷。可大爷哪里是那块料,没有父亲管教,成日在家混吃混喝,渐渐地也长歪了。等到老爷回来,看见大爷彻底成了个纨绔,心里更怨恨太太没教好,说她是有意耽误大爷。两个人大吵一架,老爷从此搬出上房,直到过世再没和太太和好。” 怨不得现在薛氏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安稳自在,一点不像寡居的孀妇…… 李明修话匣子打开,回忆就停不下来,“太太不闹也不争,就只是一味培养三爷。可没了严父,太太就成了严母,把三爷逼得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不光读书,更要习武。找的师傅净是些不出世的高人,还有专攻刺杀一道的。三爷练武那些年,身上瘀青从没断过,那个狠法,我们在旁边都看不下去。不过也有好处,就是把他的身子骨练强健了不少。” 顿住话,他仰面叹了叹,又道,“三爷小时候是活泼性子,什么捅马蜂窝,上树翻墙一样都没落下过。可这么被调教,等咬着牙捱过来,人也变得老成庄重了。往那儿一站,就算是笑着的,你也猜不大透他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十二岁那年,三爷在老爷书房外跪了一夜,求老爷带他去西南战场,倘若能立下军功,从此以后就请老爷原谅太太当日的冒犯。” 仝则听得抽了一口气,不知这话是裴谨肺腑之言,还是薛氏教他说的?跟着又暗暗摇头,小孩子参与到父母的隔阂里,试图干预化解,其实并非明智之举。 果然李明修唉了一声,“老爷也是心狠,素日正眼都没瞧过三爷,赶上人家在外头跪着,他倒把大爷叫了去,还手把手的教他射箭,和大爷有说有笑,等玩够了才想起跟三爷说,让他要懂得长幼有序,兄只要友即可,弟却一定要恭。将来就算他成就再高,也要一辈子照顾好兄长,不能让大爷受一点委屈,还非逼着三爷立誓。大爷那会儿就拿着个小弓弩站在一旁笑看。” 摊上这么个爹,真还不如没有呢。仝则一面心道,一面默默替少年裴谨掬了一把同情的汗。 “三爷跪了一晚上,总算得了老爷首肯。可心里憋着气,回去就发起高烧,太太来的时候,听见他满嘴里说胡话,只叫着弓弩两个字。太太终于也心软了,背着人叫打了一把,上头刻着三爷的表字,求老爷亲手送到病榻前。” 仝则蹙眉,脱口问,“那三爷知道,这是太太的意思,并非老爷的么?” 李明修抿嘴不答,半晌才摇头,“三爷什么不知道,只是很多事他不愿说。这小玩意也不见他拿来用,只是时时带在身边,后来老爷去世,他在灵前守着那晚,我见他取出来摸了好久。就只剩下那点子父爱,他渴求了一整个少年时代的,末了……也不过如此。” 是有点可悲,看来这东西只能当个回忆,不过兴许时间一长,还真能骗自己相信那份感情曾经存在过。 可是不对啊,怎么他又转手送给了自己?难道这东西真寄托了长辈对晚辈的拳拳之心,充满了关爱和照拂之意? 这么想着,仝则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在回忆裴谨看他的眼神,好像的确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像是在打量一个孩子…… 虽然自尊心随之受到了一点打击,但仝则还是豁朗人,转念就寻思起裴谨小时候的悲催事。原来他童年是这样过的,卷进大宅门的龌龊事里,薛氏未必不是成心把裴诠养歪,裴父的不满也未必没有出处,只是迁怒于一个孩子还是有失公道。 父亲冷漠,母亲冷酷有心机,生存环境险恶之下,这孩子居然还没长歪,为人处事依能温和坦率,也算是朵奇葩。 仝则转着手里的弓弩,在灯光下细细翻找,终于在内侧一角找到上头刻着的字,予爱子行瞻,父赠。 行瞻,是裴谨的表字。这个瞻字倒是挺有先见之明,似乎从开始就预示了他对父爱的渴望,也会成为瞻望弗及的一个未了愿。 又或许是他本人早就想明白了?既是虚情假意不要也罢,于是转手送人,也算得上是另一种放下? 第25章 听过裴侯的成长史,仝则莫名其妙梦了一晚上自己的童年,画面一帧一帧,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那么几个片段似乎还和别人重合在了一起。 醒来时再回味,却又不知那别人究竟是谁,只记得是个半大孩子,伶仃的身影看着叫人心酸,饶是仝则从不自苦也不自怜,连自己都没心疼过的一个主儿,反倒莫名为别人有些怅然。 一定是日有所思,他宽慰自己,眼看着日上三竿,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梳洗了,先做正事要紧。 周记绸缎在南城,连带染坊也开在一起,占地不小,还有自己的纺织工,也有织染匠人。粗粗一看很具规模,颇有几分后世工厂的模样。 店主正在里头接待客人,外头还坐了不少客商。候着的功夫里,仝则也没闲着,很快打听出来,正在里头洽谈生意的是店主的亲侄子,名叫周长兴。店主周福生听说是从年初开始就做起了甩手掌柜,等闲不见客。至于原因,说话的人讳莫如深,仿佛老当家受了什么致命打击,自那以后就开始一蹶不振。 排到仝则的时候,周长兴已有些倦怠,见他分明又是生面孔,神情顿时带了三分敷衍。 不过在听到他要的绸缎成色,还有数量之后,周长兴的三角眼倒是亮了一亮。 “哦,我听人说起过,城里最近新开了家裁缝店,专做贵人生意的,想必就是佟老板您的铺子了。失敬失敬,佟老板年纪轻轻就大展宏图,将来必定大有可为啊。”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仝则有分寸的含笑打断,周长兴当然是明白人,忙带着他去看自家出产的料子,其中以绸缎居多,印染的确细腻,花色出众,摸上去手感极好。 就是价钱不便宜,不过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自然摊在衣服成本里,总归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仝则表示满意,继而说到重点,“我有一个客人急等一种颜色,有些与众不同。说是月光一样,可月光这种东西,取的无非是意境。所以我琢磨着,底子还得用天青,要在灯光下行走,显现出银白色的暗纹,工艺上须得先晕染,然后再用银线一点点织就成,不知周老板可否为小店赶制得出?” “月光色?”周长兴眉头忽然紧锁,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点不大自然,半晌淡淡道,“这个说着容易,做起来太难,又耗时又耗力,那银线还不能太过明显,只做出行动间显露的效果,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本店的匠人怕是应付不来,还请佟老板去别处看看吧。” 第16节 仝则笑了笑,“就是因为不容易,在下才专程找到贵号,贵号要说做不了,放眼京城谁人还能有这个本事?您放心,钱不是问题,在下一定不会让周老板吃亏。” 原以为话说得够直白,谁知对方竟然不吃这一套,“做不来做不来,请佟掌柜另觅他处吧。” 说完连连摆手,一叠声叫人伺候茶水,摆明是送客的意思。想不到世上还真有人对上门买卖不感兴趣,仝则愈发不解,按说以周记目下的手工水准,做这么块料子出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出了门,他越想越不对,回味周长兴面部表情变化,似乎是隐瞒了什么,而且他对自己的要求丝毫不陌生、也不奇怪,更像是听过那种质感的衣料,或是根本就亲眼见过。 要连这点敏感度都没有,还怎么在生意场上行走,仝则越琢磨越觉得自己估量的没错。 可眼下是被人轰出来了,没奈何只好再想办法。这头还没出大门,却见几个匠人正拉着一个火冒三丈的汉子,七嘴八舌的在那儿劝说。 “再怎么着他也是东家,你去和他横,能讨着好么?” “此处不留爷,咱们去别处也就是了……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周记一家,这么克扣下去,我看他们迟早要完。” 说着说着,众人同仇敌忾起来,有人立马掉转枪口一致对外,“自打大小姐离家出走,老当家气得病了一场,可不就便宜了那家伙,把个好好的周记搞得是乌烟瘴气。从前大小姐印染出来的那些个好货,全白放在库房,愣是发霉发烂也不叫卖。他这根本就是嫉妒,嫉妒人家比他有才华,他拍马都赶不上!” “嗐,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多早晚把大小姐找回来,日子才算清净。” “眼见他防贼似的,还能有那一天?何况大小姐那脾气……” 话没说完,只见一个管事模样的溜达出来,横眉立目地吼道,“赶紧散了散了,要说发钱跑在头里,偷懒儿也个个都不含糊,全不干活了是怎么着?麻溜儿的都给我滚回染坊去。” 众人闻言,顿时一窝蜂做鸟兽散。 仝则刚才佯装被人挡了道儿,这会儿人都撤了,他也装不下去,索性不紧不慢踱着步子往外去。 刚一出门,看见游恒蹲在车边上,正和一个家丁模样的汉子侃得不亦乐乎,俩人聊得兴起是勾肩搭背,不知道的看见准以为这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仝则脸上略有点黑,想着自己这儿愁肠百结,这位号称裴谨的心腹死忠呢,却是笑得没心没肺。 “走了,”他上前,摆出副冰山脸。游恒看他一眼,这才依依不舍的起身,和那家丁话别,彼此眼神交汇,就差演一出十八相送了。 直到仝则看不下去拍拍窗棂子,游恒才收回他恋恋不舍的目光,扬鞭催马干起了正事。 “聊什么那么热闹,还弄出一副相见恨晚?”下了车,仝则忍不住打趣儿问。 游恒深沉地摇头,然后又点头,“有收获。你知道么,如今周记的掌柜不得人心呐,大家伙都很怀念老掌柜,还有周家大小姐。哎,据说,那位小姐是织染行几十年不出的奇才,有想法,有手艺,九岁上就和老掌柜去过云南,跟当地人学了门蜡染技术,好像是用……这个我也说不大清啊。此外还下过江南,精通苏绣。可惜了,据说为了点感情的事儿,和老掌柜闹翻了,周老爷子也气得生了场大病,不得已才叫侄子来管店里的事。” 仝则听着,末了看他一眼道,“然后呢?那位奇才,我是说周大小姐现如今人在哪儿呢?” “离家出走了,”游恒拖长声感慨,“我问了半天,那人一直支支吾吾,才要说,这不你就出来了嘛。” 倒赖上他了,都怪他没把握好时间点,仝则乜他一道,想了想更觉不对,便把今日所见所闻和这位“粗中有细”的人一通详述。 “我老觉得有隐情,没准他们库房里还真有我要的东西,但那东西眼下碍着周长兴了,所以他绝不肯和我做这笔买卖。” “照啊,”游恒一拍大腿,“那怎么办?要不要我趁天黑去把他们库房劫了?” 仝则正上楼梯,脚下一个没踩稳,差点绊一跟头,“好汉,您怎么说也是三爷的人,正规军出身,能不能行事稍微讲究点体面。” “那有什么的,”游好汉放过自家大腿,转而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少保让我来做你的护卫、随从、帮手、还有门客,古时候养门客不是有那个什么鸡鸣狗盗?我比那个还是要高明得多,你别小瞧我的武艺,正经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仝则听得头大,勉强挤出一记略显忧伤的笑,不过脑子还在转,思忖片刻道,“你也别鸡鸣狗盗了,不如今晚去会会友,把周家大小姐的下落套出来。我觉得只要找着正主,一定有办法能劝她做出咱们要的东西。” 游恒不愧是跟随裴谨多年,虽有点一根筋,却也很快想到关键,当即一口答应下,转身就往外走,一刻也不耽搁。 仝则回房去等消息,一个人在灯下辗转思量,要是实在不行,这缎子能否自己印染缝制出来。很快脑子就被银线花色彻底缠成一锅粥,恰在此时,游恒十分稳健地推门而入。 他脸色泛红,像是隐含着某种不安的躁动,要不是仝则信得过他为人,真要怀疑他不是去探听消息了,而是刚从某个书寓春风一度乘兴归来。 游恒喘了喘气,坐在了仝则对面,“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要先听哪一个?” 仝则吸口气,毫不犹豫地选了个坏。 “我打听完周大小姐的下落,没忍住去周长兴住的院子里窝了一会儿,不想听见他和一个黑衣人在商量,要杀人嫁祸的事。杀的是周大小姐的爱人,却是嫁祸给老掌柜,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父女俩再难和好。”仝则适时接口,笑得一笑,“周大小姐不原谅父亲,这辈子都不会返回周家,那周记迟早会落在周长兴手里。” “不错,”游恒咽了咽吐沫,“至于好消息,是周大小姐目下就在京都。” 仝则精神一振,“什么地方?你问清楚了吧,咱们明天一早就去拜访。” 游恒笑了,很得瑟地打了个响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再想不到的,就是隔壁胭脂铺子那个镀金菩萨模样的周掌柜,周妩娘。” 第26章 原来是她!仝则这阵子忙于大笔订单,几乎忘了隔壁的胭脂铺子,此时回想起来,那位周掌柜俏丽又冷若冰霜的脸立时浮现眼前,不过转瞬他已开始思考另一件事。 “你说杀人嫁祸?杀的不是周大小姐,而是她的爱人,那么她的爱人眼下应该和她在一起了?” 游恒抬了下眉,做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她离家出走就是为和那人在一起,据说她才把人接来不久,说不准很快就会离开京都——这是那位周大爷原话,所以要赶在这个时候先下手为强,就算不弄出人命,也要弄个不算轻的伤出来,总之嫁祸才是后面的重头戏。” 什么恋情,这么不容于家族,莫非是身份地位不匹配?仝则暗忖着,忽然间重点落在才接来不久几个字上头,他蓦地抬眼,“周大小姐的爱人,是个女子对不对?名叫玉华?” 游恒素来缺乏表情的脸上终于起了点波澜,“这你都知道?我还预备着最后再说,让你吃一惊呢。别说我听见这话,当时差点从房檐子上掉下来,惊世骇俗,太惊世骇俗了……” 仝则没搭理边上一惊一乍的人,只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下手?” “明天夜里,我听得真真的。”游恒一顿,“你想阻止?干脆我明天晚饭后就埋伏在她们家院子里,保管一抓一个准。” 仝则这会儿对他的自信倒是颇感欣慰,点点头道,“我和你一起,不过我在明处,你在暗处。明晚我会去拜访那位周小姐。” 谁知算盘打得挺好,结果却被人家先行一步。 第二天晌午,店里来了位年轻女子,说是隔壁胭脂铺子的,指名要见掌柜佟先生。 仝则出来会客时,见她身穿鹅黄比甲,素白棉纱裙子,头上没有金钗银环装点,可那一张脸就足以吸引人移不开眼去。 明眸皓齿,肤色剔透无暇,最动人是略带羞涩的神情,透着三分局促,七分不安,可看见仝则的一刻,嘴角扬起微微露齿一笑,刹那间灿烂如夏花盛放,而她本人对自己的美像是全无感知,半点没有美人常见的矫揉造作之态。 眼波流转间,纯真中流露出少许娇憨,如果这就是周掌柜的爱人,玉华姑娘的话,仝则情不自禁在心底赞了一声,周大小姐真好眼光。 相互见礼客套两句,那女子开口,声音不清脆,反而有些低沉沙哑,“冒昧来访,是因为早前佟掌柜和我家小姐谈过合作,小姐前些日子家中有事,没顾得及这桩事,怠慢了您一番好意,我先替她跟您陪个不是。” 说完起身福了一福,仝则忙还礼,“别这么说,也是我这阵子忙得焦头烂额,没亲自去拜会,周掌柜那头没生鄙人的气就好,请问姑娘您怎么称呼?” “我姓良,良辰美景的良,您叫我玉华就是了。”她笑道,“您大人有大量,倒没计较我们趁热凫上水来。我家小姐性子是有些孤拐,真要多谢佟掌柜海涵。既是这样,不如趁今天咱们把那天的话再细细聊一聊。我家小姐的意思很明白,分账全听您的,我们只要三成也使得。您也瞧见了,现如今开店撑门面,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我们女人家。” “这个我懂,也一直佩服贵号周掌柜的魄力,其实很多事贵在坚持,且贵号的货源都极好。”仝则话音一转,“不过这事还须和周掌柜好好合计,争得她同意,咱们两下里再签个字据也就是了。至于分账,玉华姑娘可以放心,佟某人并非奸商。” 玉华含笑听着,连连点头,却略犹豫了一下才说,“就只是她脾气不大好,请佟掌柜千万别和她计较。” 三句话不离回护爱人,那份腼腆的情义是藏都藏不住。 仝则说好,“这样吧,我这会儿还有几个活儿要赶出来,等晚上饭罢,我再登门叨扰,也请玉华姑娘和贵号周掌柜先知会一声。” 玉华忙应下,道了几回谢才转身去了。 到了晚晌,仝则自不指望周小姐能招待他一顿饭,于是先填饱肚子,才慢悠悠过隔壁串门,临去时和游恒商定好,只等那刺客露头,便一举拿下,务必要让他吐露出幕后主使之人。 会面和想象差不多,周妩娘不大情愿,尤其是看着玉华端茶倒水,待客殷勤周到,脸色便愈发有些晦暗不明。 “你坐下,这里不用你伺候。”她拽了拽玉华的袖口,语气里充溢着一种霸道的温柔。 玉华回眸笑笑,很听话地落座,“我习惯了,总是改不了的。” “别乱说,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周妩娘不满地瞥她一眼。 玉华却似没看见,转头对仝则含笑解释道,“我原是伺候小姐的丫头,小姐给我体面,带我出来见世面,如今铺子里很多事也交给我打理。只是今天确是自作主张了,还请佟掌柜原谅。” “你不是丫头,”周妩娘轻叱道,“你是我……” 玉华忽然咳嗽一声,“姑娘快说正事吧,这会儿人家佟掌柜百忙之中抽出空闲,万不可慢待了人家。” 仝则当即一笑,心里却很不以为然。 其实看着这一对秀恩爱,可比谈买卖有趣儿多了。他不得以回神,强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周妩娘嘴角微沉,“不瞒您说,其实我原打算要关店走人的。上回跟您提过,京都我得罪了一些人,生意再怎么经营也难有赢面。您好心邀我合作,我也不是一点都不动心。可之所以不愿意去您店里,不怕您笑话,是为我早前也算和您是同行,如今却是看不得那些绸缎丝料了……” 她猛地吸了下气,又说,“要说赚钱的心早就没了,我不过是想攒点路费。等回头贴了告示出来,再把这店面转手盘出去,我也就不在京都地界儿上混了。佟爷要是不嫌弃,就当帮我这个小忙,要是不愿意,咱们还是街坊邻居,大家哪儿说哪儿了。” 玉华听到后来,已有些发急,扯了扯周妩娘袖口,一个劲儿短促地摇头,看样子是不同意她的安排。可周妩娘挪开放在膝上的手,拍了拍玉华的柔荑,其后顺势握住,后者眼神一颤,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谈到这份上,又是这么笔简单交易,双方谁都不争,仝则再让上两份利,很快也就谈妥了,倒是他态度慷慨且真诚,在言谈间让周妩娘对他少了份抵触,渐渐生出几许好感。 可玉华却在桌子下头踢了踢仝则的腿,这是暗示有话要说,仝则心领神会,借着去净手的功夫溜到院子里,不多时,见玉华也跟了出来。 “佟先生,您别听小姐的话,我们哪儿也不去。小姐的家就在这里,年轻女子哪儿有四海为家到处飘萍的道理。”玉华道,“实不相瞒,我家小姐是和家里人闹了点不愉快,可周家就她这么一根独苗,上头又有老父健在,岂能说走就走?她不过是一时怄气,所以我总想着,要是铺子能实打实赚到钱,生计不愁,再慢慢有些进项,她心情一好说不准也就想开了,早晚还是回家去得好。” 一个执意要走,一个暗地里挽留,各有各的想法,却好像都是在为对方考量,倒也有些意思。 仝则点点头,“我明白,生意上的事儿我会尽力,其实买卖嘛,多半还得靠养,至于父女更没有隔夜仇了,天底下哪儿有真生儿女气的父母呢,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也是这样想,当年老爷对她寄予厚望,她是家族里最能干的一个了,就这样放弃,且不说什么事业的话,就是亲情也是罪过可惜,我……我是真心不想看到,她将来有后悔的一天……” 年轻时为了爱情有抛闪一切的勇气,靠的不过是冲动和荷尔蒙就可以。真过起日子来,柴米油盐和风刀霜剑一般磨人心性,时间的力量最惊人,任凭多澎湃的激情,早晚有天会归于平淡。 而剩下的,却不一定是细水长流,很有可能只是死水无澜。 难得对方这么通透,仝则点头表示理解,玉华心口一松,笑着道了声,“多谢……” 可那谢字还没说完,也就在电光火石间,斜刺里突然跳出个人。 仝则本以为是游恒,定睛一看却是个通体穿黑衣的家伙,下一瞬,他只觉得那游少侠也该从天而降了,可晃了晃脑袋,四下里一望,却是再没别的动静。 眼看那黑衣人无声无息逼近,一把短剑闪着寒光,蓦地里,劈面朝良玉华刺来。 玉华登时吓傻在原地,连躲闪都忘了,看样子并非临危不惧,多半还是反射弧太长,行动完全跟不上脑子。 仝则和她正相反,上一刻,脑袋里还在犹豫自己一双肉掌夺剑会不会伤亡太大,或是应该先行把良玉华一脚踹到边上去,然后干脆大吼一声姓游的赶紧给我滚出来救人…… 想法是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可他人却已一把拨开良玉华,侧身迎上了剑峰。 第27章 黑衣人不管冲上来的是谁,当下一剑撩过去,便听兹拉一响,仝则身上单薄的青布袍登时裂开一道口子,鲜血哗地一下涌了出来。 随之而来是一声惊呼,玉华终于反应过来,尖叫道,“救命呐,有贼人……” 这一嗓子惊动了院子里的下人,不过众人跑出来需要时间,且周妩娘压根没雇几个壮丁看家护院,这会儿人又早都歇下了,披衣起身动作缓慢,实在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仝则瞪一眼玉华,用眼神示意她快跑,一面咬牙愤愤在想,那会吹牛皮的游恒究竟死到哪儿去了。t 黑衣人一击完毕,继续扑身而上。可叹血肉之躯能抵挡几下袭击,仝则一手捂住伤口,准备等下瞅准时机起脚踹倒对方。 然而黑衣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先下脚为强,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练家子,这一记飞腿正踢到仝则胸口,仝则吃痛,接连踉跄了好几步。眼见寒光一闪,他已下意识想闭眼,一瞬间连骂人的心思都烟消云散了。 第17节 说时迟,游少侠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轻飘飘落在贼人身后,无声无息一记手刀劈过,那黑衣人顿时栽歪了一下。随后的招数,仝则半点都看不明白,只知道游恒动作迅猛,招招都很凌厉,三下两下,那黑衣人已被他拧住双臂,跪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危机解除,院子里立刻冒出几个才刚还猫在角落观望,此刻已手持棍棒的家伙,见歹人被彻底制服,一个个都默默松了口气。 玉华也醒过神,颤着嗓子道,“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是问黑衣人,也是问从天而降的游少侠。 仝则慢慢活动了下受伤的手臂,感觉着疼痛度,估摸剑锋割破的只是皮肉,无甚大碍,便对玉华解释道,“这位救人者是我朋友,想必是来找我听见动静,他原本会些武艺,赶巧他过来了,不然真是好险。” “佟掌柜,你留了好多血。”玉华看他一眼,声音兀自发抖,她倒不怕血,见仝则半条胳膊都被染红了,忙赶上来就要搀扶。 仝则受的不过是皮外伤,要说疼自是能忍,可被她轻轻一拽,反倒弄得立时钻心一痛,不自觉就咧嘴嘶了一声。 “玉华!”伴随一阵急促的脚步,却是听见动静匆忙下楼的周妩娘到了。 她可顾不上什么铜则铁则,谁是凶手谁又受了伤,几个箭步越上,一把先搂住良玉华,满脸急切道,“你伤着了没有?” 那语气、那声调、还有那表情,让见者闻者都能在第一时间搞懂,这俩人必是有情。 良玉华起初还挣了几下,无奈被周妩娘圈得死死的,她身量本就没有周妩娘高,力气也小,哪里挣脱得开,不得已摊在她怀里,渐渐涨红了脸,低声说,“我没事,人家佟掌柜都受伤了,还不给快人家包扎伤口要紧……你,你先松手,这么多人看着呢……” 说到最后,声音已如蚊子哼哼。 周妩娘到底是心性稳健的女子,听她气息沉稳,片刻就松开手,向仝则福身道,“多谢佟掌柜仗义相救,请先去里间包扎伤处吧。”一面又命人赶紧去请大夫。 吩咐完,周妩娘面色一沉,转头看向黑衣人,“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行凶?” 最后一个字说完,她突然利落地扯掉那人脸上的蒙面黑巾,这一下兔起鹘落,当真迅捷无比,动作中隐含着泼天的怒气。 黑衣人似乎被她声势震慑,目光有些闪躲,“小人不过区区山野毛贼,因年下无盘缠可用,心生歹念欲打劫几个大户……哎呦……” 他痛呼出声,自是因为被游恒用膝头狠狠抵住背心,上身不得已挺立,双臂却又被死死钳住,更被游恒下死力拧疼了胳膊。 黑衣人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本就是为嫁祸而来,干脆趁机高呼,“别别,别打我,我实话说了吧……其实我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他仰了下脸,看向良玉华,“喏,有人看她不顺眼,出钱让我除了她这个人,还给了我她的画像,她是名叫玉华不是?” “是谁?”周妩娘怒气更盛,厉声喝道。 那人一副被吓着了的模样,嗷嗷叫了两下,声情并茂做开了戏,“周大小姐,你就不想想,谁人会因这女子存于世上痛心疾首?谁人思念你夜不能寐?谁人心里期盼你回头是岸?你这再样沦落下去,可如何对得起家中老父,和他辛苦创业而成的周记绸缎……” 周妩娘眉头紧锁,打断道,“你是说,叫你来杀她的人是我爹?” “不可能啊,”恰在此刻,还没包扎伤口的仝则又摇摇晃晃倒了回来,“原来周掌柜是周记的后人,那可巧了,我前些日子刚刚拜访过贵号。原本是打算拜望老掌柜的,不过老爷子眼下正卧病在床,吩咐了不见客。我还听工人们提过,老爷子已是许久不曾露面了,此外倒是听人说,现在的当家人似乎不想让大小姐回去……所以这么听上去,这人的话恐怕有不实之处。” 那黑衣人正不知被游恒又按了哪里,表情简直如丧考妣,“哎呦,哎呦,我,我刚才是没说实话,却是……我不过是个收钱的罢了,压根没打算闹出人命的,只求大小姐饶我性命。” 周妩娘何等聪明,稍微一思量就明白了经过,不必再拷问也能猜得出来龙去脉,当即断然吩咐,“将此人送去见官,务必听着他招认实情。”话音一顿,语气已生决绝,“倘若是真,这样的毒瘤决不能再留在周家。” 说完眼见下人拿绳子缚住黑衣人,几个人扭着五花大绑的倒霉蛋出了门,她这才转头,和颜悦色地安抚起仝则来。 突生变故,处置起来却迅速有决断,仝则对周妩娘观感还不错,对她的关怀亦表示感谢。 耳听她放缓了声音,头一回客气得充满诚意道,“佟掌柜救命之恩,我周妩娘当涌泉相报。” 仝则笑了笑,“那倒不必,只是周小姐有没有想过,其实周老爷子是真的很思念你。父女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清楚,因为一点分歧起隔阂,平白让人利用,亲者痛仇者快,似乎并不明智。倒不如直面解决,想来老爷子经过这件事,也会重新思考,过往纠结未必不能解。” 顿了下,他半是感慨半是向往地说,“人生在世,亲情也是可遇不可求,短短几十年,错过了在一起的时光,将来再要后悔可是什么都抓不住,一切都来不及了。” 话说完,不禁浑身一激灵,自己先寒了一寒,这么老气横秋的道白亏他也能想得出来,难道自己果真是两世为人未老先衰了? 不过话不在多,能让人听进去才叫有用。 周妩娘不是糊涂人,虽没立刻表态,但之后便拿了黑衣人的供状,气势十足地回了趟周记,听说是亲手清理了门户。其后又和周老爷子一夜畅谈,至于父女俩是否和好如初,仝则不甚了了,不过周妩娘的确搬回了家,周记绸缎铺从上到下也开始重整旗鼓。 后头的事不难想象,为表感激,仝则所需面料,周记表态要全权供应。不光如此,还和仝则签了一笔不小的订单,而价钱上则是给足了优惠。 那周妩娘展示料子给仝则看时,笑说,“从前总想着好玩,尝试过不少新鲜花色和织染的手法,这一匹布还是中秋赏月那会儿得了些灵感,原本预备自己压箱子底儿的,想不到还真有人要找这个颜色。” 可见女人对美的追求,心思细腻之人亦会有相似之处。 再看那缎子,银线的针脚呈水波状,倘若不贴近还看不大明显。只有随着人行走于灯下,青色的底子上才会现出一片片云纹似的光华,望上去真好似月色清晖洒在泛着涟漪的水面上。 不光仝则满意,等到千姬按约定来验看布料时,傲慢骄矜的女人双手抚摸良久,终于也露出嘉许的微笑,却依然很矜持地赞道,“佟先生好伶俐的一个人,那么就按我的尺码来做好了,五天之后我再来这里试穿。” 五天的时间不算短,可仝则身上毕竟有伤,伤处虽在大臂,随便动一动也还是会痛。但为了这单辛苦得来的买卖,说什么也只能忽略肉身,全力拼上一拼。 游恒却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看不过眼,这日摆出严肃脸,预备帮他打个下手似的戳在一边,神情黯然间还夹缠着星星点点的落寞。 “趁这会儿天晚了,带你去个地方,是少保派人来吩咐的。”此人盯了半天缝纫机,发觉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愈发黑着脸,讷讷地说。 仝则也不抬眼,问,“三爷回来了?” 游恒讪讪点头,“还听闻了近日的事,说我没能护好你,正怪罪我呢……” 仝则看看他委屈的模样,戏谑一笑,“那好像,也不算冤屈您游少侠吧?” 游恒啧了声,“你这人,怎么总不信我,告诉你多少回了,那天一切都在我掌控中,我可是睁大眼睛瞧着呢。你想想,要不来上个苦肉计,万一人家以为咱们早算计好的,就为了那块料子来的呢?要不何至于这么巧?我就稍迟那么一步出来,还不是为你挂点彩,更好博人家信任同情。” “巧么?难道不是良玉华先找上的我?”仝则轻轻一哂,也懒得打击这个一根筋的人,站起身便往外走,等上了车才想起问,“是要带我去哪儿见三爷?” 游恒慢悠悠赶车,半晌有点神秘兮兮的低声道,“这回带你去的是少保另一处私宅,满京都也没几个人知道,连太太都不清楚的。” 狡兔三窟,想必那洞府定然格外隐秘。 仝则坐在车里,忽然有了种这就登堂入室的奇怪感觉,除了奇怪,心下也有点好奇裴谨找他有什么事,约摸还是为他搭上千姬有话要嘱咐吧。 第28章 车子七拐八拐,并没走正常大路。 不知是裴谨刻意吩咐,还是游恒心有灵犀,似乎是故意要让仝则记不清楚道儿。 毕竟是去裴谨隐蔽又神秘的私宅,平日里少有人去过,或者说只有真正的心腹才会得此殊荣。 而他呢,暂时还称不上是他裴侯的心腹吧。 仝则耸耸肩,借着一点光亮看向外边,他记忆力好,空间感更好——凡是会画画的人空间感都不差,所以再怎么绕他也能找得到。 可有什么意思?他只是被雇佣的人,雇主不想让他知道的事,那就合该装傻充愣,如此才算更符合契约精神。 走了小半个时辰,车子终于在一闪暗红色的门前停下。 落车一看,那门两旁居然种有一排竹子。仝则脑子里立时蹦出古人说过的话,居不可一日无竹。 于是眼见着北方酷寒天气下,那竹子虽不苍翠却依然保持挺立不枯萎,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养护的。 进门像是穿越一小片竹林,迎上来领路的是个年轻男人,没有多余的话,熟稔地冲游恒点点头,带两个人往内院走去。 裴谨在他的书房会客,游恒却只送到门口,“进去吧,少保要见的人是你。” 入内却发现并不是只有少保一个人,裴谨正和另一位华服男子相邻坐着,桌子上摆了两盏清茶,袅袅冒着白烟。 华服男子看上去比裴谨年长,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容长脸,身上似乎有种清寒的贵气,双目极有神,视线在仝则脸上一转,其后审慎地眯了一下。 仝则站定,先行了个揖礼。 裴谨点头,伸手向旁边那人一指,“见过赵王殿下。” 原来是大燕的亲王,仝则再见礼,赵王平易近人地一笑,“坐吧,”转而对裴谨道,“能让行瞻看中的,果然一表人材,一望而知是个聪明机敏的。” “殿下过誉,”裴谨笑得从容,对待身边的皇亲贵胄也没有特别热络的趋奉,“他还算是能干,短短几个月就和千姬有了接触,下一步倘若能得她信任,殿下筹谋的事或可有进展。” 他说着,压压手示意仝则坐下,“千姬三日后去你那里试衣服,随后她要出席的是太子寿宴。就在昨天,借太子千秋的名目,内阁各部讨论了一个议题,是对俄国人开辟北海边境的贸易。换言之,只要是他们的货物通过北海前往日本、朝鲜诸国,大燕在自己的海疆将会给予放行,保证他们一路畅通。” 他看向仝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句话却不是真要仝则回答,倒是赵王接口,语气满是嘲讽,“内阁诸人唯太子马首是瞻,这点并不出奇,连管着天下财政的户部居然也目光短浅,看样子是被日本人收买了去,满朝文武都觉得咱们已然高枕无忧,却不想老大为一个女人,将来只怕连江山都能拱手相送。” 裴谨闻言,牵唇笑笑,随即丢给赵王一记稍安勿躁的眼神,“事情还没糟到那个地步。” 他不紧不慢,像是说给赵王听,也像是在对仝则解释缘由,“皇上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很多国事交给太子亲力亲为,这样安排,其实是为看看他能否做得好。既如此,咱们不妨给他的机会,怎么捧他上去,再怎么把他拉下来就是。” 顿一顿,他复道,“太子是亲日派,千姬一直在他身边鼓吹一点,便是日后扶幕府上位,华夏和大和将会融为一体,世代交好共享资源。当然,这不过是赤裸裸蚕食的第一步。” 听上去像是大东亚共荣的翻版,对付比自己强又暂时无法超越的大燕,先抱紧大腿,然后再借力打力。仝则蹙了下眉,暗道安心做老二,可是不太符合大和民族总想要称霸的壮志雄心。 裴谨润一润喉咙,继续道,“我们接到探子可靠消息,千姬秘密调派了一批藩士,在辽东和俄罗斯人接洽,预备借新通过的条约运送一批军需。这件事要查实,可又不能无故损坏条约,就必须拿到证据——幕府和俄国人签订的条约,还有首批军需款项以兹证明。” 停住话,他望着仝则,清晰道,“这份文书,眼下就在千姬手里。” 后头的话不必再说,仝则随即咽了下吐沫,发觉攥紧的手心已不可抑制地渗出了点汗。倒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身体里一些蠢蠢欲动的兴奋,和隐隐地一点不安。 尽管他现在脑子里完全没有头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得到千姬那种女人的信赖,继而再拿到那份文书。 不过有一点他很清楚,关于“我要怎么做”这类问题显然不适合再出口,上司只是关注结果,既然交给你,自然是要你自己去想解决办法。 正踌躇间,旁边半天没说话的赵王忽然笑了下,“别说他这相貌倒是不错,孤听说,千姬一贯喜欢……” “殿下,”裴谨打断他,语气清和,嘴角衔笑,却拒绝的毫无商量余地,“千姬现在一门心思在博太子妃位,不会在这个档口叫人抓住把柄,这个办法不合用。” 仝则乍闻这话,蓦地很有冲动去抓住裴谨的手道声多谢,色诱这种事,他虽不至于力有不逮,可逢场作戏做到女人身上去,他又委实心不甘情不愿。 只是感激的话还没出口,裴谨就问起了关键。 “你有什么想法?” 仝则已经好些年没在短时间调动脑细胞,让脑汁活泼泼地沸腾起来过了,沉吟一刻,他说,“三爷确定那份交易文书就在千姬手里,那就应该是在她府上,我需要尽快取得她信任,然后找一个可以亲自登门的机会。作为裁缝,这点倒不是难事,只是文书必定放在隐秘的地方,如果她本人不在场还好——太子寿宴在什么时候?” “十天之后,宴席从午后未时开始。” “也许来得及,我可以挑一块极出众的料子,做一件她不能拒绝的衣服,其间势必要经过几番修改,然后挑她赴宴那天送到她府上去。在此之前,如果我能知道她藏文书的地方最好,如果不能也只能先入内,再想办法一试。” 裴谨点头,“可以试试看,据说她的书房很是隐秘,等闲之人不得进入。至于文书藏在什么地方,你可以尝试先谨慎探听。” 赵王听着,大约觉得有了点谱,当即笑笑道,“这差事不好办,不过事成之后,佟先生也算是大燕的英雄,应该得到嘉奖!孤今日所说,他日必不食言。” 要是真能把太子拉下马,这位将来也有机会问鼎那个位子。所以大话先许诺在前头,可那些嘉奖仝则压根不感兴趣,反正自己从头到尾都不是为了他,甚至也不是为了裴谨,只是为了将来能生活得自在一些,不再受制于人而已。 那厢赵王又趁势说,“行瞻挑中你,必是能干的,我信他的眼光,也等你的好消息。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提出,孤财力、人力上都会鼎力相助。” 这话听过就算,仝则可没打算和这些贵胄扯上太多关系,却还是笑得谦敬而乖巧,“多谢殿下了。” 话至此,赵王想必已和裴谨谈完了事,只等见一见他挑选的人,其后喝了两口茶便起身告辞去了。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仝则还在思索之前的事,就听见裴谨轻笑了一声,“你的伤如何了?” 说来也怪,原本没感觉的,被他这么一问,突然就牵扯着一疼,仝则忍住去按伤口的念头,不由心道,裴三爷您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半晌他答,“没什么妨碍,皮外伤而已,不耽误赶工。” “我没问你这个,”裴谨看他一眼,目光徘徊间显得有点复杂,“也没觉得会耽误什么。我是问,你有好好换药么?” 第18节 “有啊,”仝则点点头,笑了笑,“每天都有换药。” “谁给你换的?”裴谨简直是契而不舍。 想不到如此无聊的问题,他居然也关心?仝则无奈回答,“游恒,他总说这伤是他害的,所以要弥补一下,当然了,他手上没轻没重,这人说不上什么时候才会粗中有细,绝大部分时间都只粗不细。” 说完他打了个哈哈,自觉这个话题可以翻过篇去,不想裴谨还是问,“我看看伤的如何?” 其实真没必要,那伤口割得挺深,样子颇有点狰狞,不过对于纵横沙场,杀人如麻的裴侯恐怕不值一提,可仝则就是不愿意在他面前,袒露自己的肩膀和一条手臂。 裴谨也没有立刻勉强他,只是饶有兴趣地问,“你为什么冲上去?” 这是在问他那天推开良玉华的理由?其实不需要什么理由,只为他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遇刺受伤。要说那一瞬,他还真没想什么和利益相关的事,譬如要施苦肉计,譬如他是有求于周妩娘。 但回答实话,多少显得有点过于无私堂正了,像是自吹自擂,仝则忖度片刻,觉得对自夸并没什么兴趣。 “我么,”他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出几分轻浮,“出于怜香惜玉吧,毕竟面前是个年轻姣好的女子,男人嘛,总免不了会有保护弱小的一时冲动。” 裴谨挑眉一笑,看样子不大信得过他,“你应该知道她和周妩娘的关系,还用得着再这么卖力气?” “这不过是,本能而已……其实三爷在场也会这么做。”仝则边说,边奇怪他为什么纠结这种芝麻小事,索性含笑拍几句言不由衷的马屁,“只不过三爷文韬武略,碰上个把贼人定是一招拿下,断不会有我这么狼狈。” 裴谨笑笑,目光陡然变得有些幽深,“怜香惜玉也好,想英雄救美也正常,你过了年该十六了,是不是该想想成家立业的事了。” 这又是哪一壶呢?仝则干笑了一嗓子,“三爷不是还没成家,我有什么可着急的,还是先干正事要紧。” “我?我是个断袖。”毫无征兆地,裴谨怡然道。 说完这话,他眼里一瞬间盛满了笑意,嘴角却绷得很紧,而眼神中透露出来的信息,非常像是在发出某种不算太认真的邀约。 ——比如,你要不要试一试? 果然……出人意表!这时代也当真比仝则想象得还开放得多! 一个断袖居然能这么坦荡,这么没有顾忌的直言自己是断袖,所以他才能以二十二岁高龄,依然不成家不着急讨老婆?! 可是,当着另一个断袖的面,公然承认自己是断袖,这样做他有考虑过对面人的感受么? 诚然,在这个世上,其实并没有人知道他仝则,也是个断袖…… 第29章 裴谨说这话是故意的吧?那是成心撩拨,还是有意试探自己? 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作为一个身心皆有需求的正常断袖,仝则还是不得不怀疑,却又真心觉得猜不透。 定定神,他佯装淡然地道,“三爷真是……痛快人,从前听闲话说起过,我还只当是别人胡诌……没成想是真的,其实……”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裴谨表现得比他还淡然,“反正裴家已有后,我也没什么负担。就只是,知音难求罢了。” 这也……太想得开了,连后代都能不在乎,其实,他裴谨才是穿来的吧…… 仝则默默对自己呵呵了两下,满脑子都在想该如何转移话题。 裴谨比他反应快,很快恢复了一脸笑容和煦,“可以给我看看你的伤了?我这里有好药,擦在伤处可以不留疤痕。” 绕了半天话题又回来了,仝则勉强笑笑,“多谢三爷,我皮躁肉厚不在乎那些个,本来还想着,多留个疤添点男子气概呢。” 说完不觉看一眼裴谨,眼神里遏制不住地掺杂了点“您一个统帅三军的大司马,枪炮丛中过,居然还在意身上落不落疤这点屁事”的小小鄙夷。 真是和他想象中一样矫情! 可惜很不幸,这一记质疑眼神,还是被明察秋毫,疑似有读心术的裴谨给瞧了出来。 他回身,从多宝阁上的盒子里取出个小瓷瓶,一面平淡而洒脱地说,“男子气概不在留不留疤,行军打仗难免受伤。我要是不用点些药,一身上下可就没法看了。” 仝则听得眼神颤了颤,他没打过仗,但也知道即便是三军将领,也不可能在枪林弹雨中毫发无伤,所以细想想,裴谨的细致可能并非出于矫情。 再回忆李明修讲过的故事,这人的成长经历让人唏嘘,心头涌上一点点恻然,在神不知鬼不觉间,他居然站起身,开始动手脱衣裳。 等到露出一多半肩膀头子才觉出不对,仿佛刚才所有动作都是有鬼牵住他的手似的。 然而脱都脱了,总不能再莫名其妙地穿回去,那也未免太小家子气。对方可是表现得大方坦然,自己身体又不难看,那就……继续脱吧。 仝则的伤疤在左臂上,一共缝合了四针,揭开纱布,即刻有清浅的血痕露出来。 裴谨从那只小瓷瓶挖了一小勺,药膏是清凉凉的,带着他指尖的温度。论手法比游恒细致轻柔得多,唯有体会过才知道何谓堪比按摩般的享受。 仝则有点沉溺,脑子里开始信马由缰地幻想起,要是赶明儿换药,能不能要求这个人再来服侍自己一遭儿。 此刻从裴谨的角度看过去,一眼就能看出此人脸上的惬意,胳膊上的肌肉从僵硬绷紧到放松,表情也渐渐舒展,显得分外柔和起来。 可他刚才在怕什么,或是担心什么?就那么不情愿和自己扯上关系? 裴谨低下头,认真端详坐在身边的人,那侧脸非常好看,比正面更为精致漂亮,因为鼻子的高度,和下颌的轮廓分明,充满了少年人的俊朗和锐气。 唇上依稀能望见青色的胡茬印记,他想象着它们长出来的样子,带着稚嫩的男人气,是有些值得期待的可爱,至于那嘴唇则不厚不薄,最惑人处是那唇角总在不经意中微微上翘,犹是牵扯出一段天然风流。 美少年他见得多了,仝则绝不是最美的一个,却胜在明朗二字上头,笑或者不笑都让人觉得像是四月的阳光,温暖的直指人心。 明媚开朗大气,那是他心之向往的感觉。 如果不是努力强迫自己,从少年时代一路走过来,他多半会变成一个阴郁而心事重重的人。尽管在外人看来,他家世好父母双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生命里独独缺少一份疼爱。缺失的部分,像是被斩断的缠缚,让他从完成学业那日起,便企盼着能够离开,离开生长的地方,离开圈住他的令人窒息的天地。 直到真正走出去,见到壮阔山川,感受过秀美风光,登上名利场,也穿越过生死地,他看过波涛滚滚,看过黄沙漫卷。算是直面过苍生与苦难,心里那点关乎亲情的执着才终于不再纠缠。 他是有所感才有所得,可眼前这个人呢,他经历过家破人亡,却又见识过什么,为什么他的心竟然比自己的还要强大? 裴谨想着,手底下一圈圈,没有停息。实则伤处就那么点大,药膏来来回回早就涂完了。等他反应过来,才无声地哂了哂,赶在被发觉前,他收回了手指。 “好了,这药你自己拿着,每天让游恒帮你涂一些就是。” 这就完了?意犹未尽的人醒过神,连穿衣服的动作都变得充满遗憾,“三爷又送我东西,真是多谢了。” 一个又字,当即勾起了裴谨遐思,他笑笑,“那张小弩,你用过么?” 这阵子忙得脚打后脑勺,哪儿有心思摆弄那个,仝则就势说,“上次忘了问,三爷怎么想起送那个给我?” 他说这话时表情略显迷茫,裴谨捕捉到了,便笑问,“你不是擅长射箭,怎么现在不喜欢了么?” 顿了顿,他回身坐下,好整以暇道,“上次你问过我,放眼京都有没有我不了解的人。还真有那么一个,就是你。我很好奇你从前到现在,究竟发生了多少变化?” 饶是他语调温和,仝则还是被吓了一跳,忙着扯出微笑以做掩饰,一面解释,“我说过,前尘旧事早就忘光了。或许不记得也是一种幸运。” 说着心有所感,又想到了面前人的童年,他试探道,“三爷说呢,忘记不愉快的,重新来过,就要先从放下一些东西开始。” “我放下了。”裴谨凝视他,缓缓扬起嘴角,“那张小弩是长辈送给我的,我转送给你。因为你和裴熠差不多大,我一直很希望,裴家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 得,好好跟他说话,他又摆长辈架子,仝则真的很有冲动告诉他,老子活了二十七年,穿越过来一年,眼瞅着是奔三张的人了。 他比他大! 忍下翻他白眼的欲望,仝则还是笑眯眯地点头,“希望日后不会有让三爷失望的一天。” 裴谨淡笑着点头,声调柔和道,“不急,我相信你有办法,如果不成也不必着急,再想办法就好。” 上司宽宏体贴,那便奋力一试吧,仝则琢磨了下他即将要去打的公关仗,要攻克的人,是那位看上去极其高贵冷艳,不可一世的千姬小姐。 对于这个女人,仝则后来颇花了一番心思去了解,裴谨也给了他一些资料做参考。 千姬的母亲是御台所,即将军正妻,和大多数正牌老婆一样,这位御台所也不得丈夫宠爱。幕府家族既势力又功利,视女子为政治工具,千姬自小容貌在姐妹中不算出众,大约有些拿不出手,于是鲜少受到家族关注。 到了十二岁天葵至,其母为她聘请了专门教习刺绣插花的师傅,那位师傅大抵是个人才,不光精通仕女明面上擅长的技艺,还深谙身为女人该如何利用自身优势。 千姬跟随她学会了怎样用眼神欲说还休地勾人,怎样巧笑能显出妩媚婉转,怎样摆动腰肢,怎样轻移莲步,怎样一低头露出白皙柔嫩的颈部…… 当然还有如何用言语蛊惑男人,如何在床笫之间勾人魂魄。 千姬十四岁登陆社交场,随即获得天皇长子初仁青睐。幕府将军由此发觉了她不同寻常的能力,决定将她的价值发挥到最大化。作为政治投机筹码,在十六岁那年,她被送到了只隔一湾海峡的大燕京都。 千姬见识过最好的东西,衣食住行皆用最精致之物,大燕太子姬桓也已被她迷得团团转,恨不得倾尽所有来满足她,只为博她一笑——也因为暂时无法给她相应的身份地位,毕竟择太子妃是大事,千姬并非身份上不合适,但出于政治考量,她仍然需要过五关斩六将,尤其是老皇帝和一班反日派大臣的阻挠。 不过在太子看来,事情没那么麻烦,或许他只是在等老皇帝驾鹤归西,所有的事自然就会迎刃而解。 所有的资料都显示,千姬是沉迷感官享乐的女人,那就务必要用最华美的服饰才能吸引她。仝则做好她要的礼服,赶着试穿前去周记挑选绸缎。 刚好这日接待他的人是良玉华。 看来她已被周记接纳,仝则说起这个直替她高兴,她却摇摇头,神色黯了黯,偏过头看向了窗外。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仝则瞧见院子里正在和周妩娘说话的几个年轻男人,个个高大挺拔,看周妩娘的眼神透出满满的恭敬和顺从。 “再接纳也是有代价的,世道容不下这样的感情,人长大了,也总要有所取舍吧。”良玉华脸上淡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她已答应老爷,将来会生一个孩子,因为周家不能没有继承人。” 说完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些精壮的年轻男人,仿佛那些人和她无关,和她的爱人也无关,不看不语,就能不想一般。 仝则愣了一下,半天过去,居然没想出安抚的话。 连现代人都做不到不顾家族、不顾父母,何况这个时代,再怎么开明也不能脱开传宗接代。 看着良玉华认命的垂下眼,他一时间也想不明白,究竟社会发达到什么程度,人们才能自觉自愿的享受爱情本身,而不是把结合当成一种社会义务去履行。 继而便想到,连周家这样的大商贾都必须要继承人,遑论裴家,位居侯爵难道可以无后而终?就算裴谨洒脱,他母亲薛氏呢,会放任他如此行事? 他觉得裴谨对这件事的态度,不是趋于逃避,就是过于理想化了。 第30章 屋外是晴光潋滟,屋内么,却像是正在经历凄风苦雨。 良玉华不说话,只是闷头把新进的上等料子往仝则面前堆。她垂着眼,仝则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半天过去,他直觉旁边的人很有可能在无声啜泣。 平心而论,这样的结果已经不算太糟,毕竟人要跳出时代窠臼太难,没道理强求周氏父女。至于感情的事,从来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既然选择了就该有勇气面对结果。 所以没什么好劝,何况外人费半天话更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仝则于是专心挑布料,良久过去没多言语。 不一会儿周妩娘挑帘子进来,打过招呼,笑得十分热络,“我可是给你备了最上等的货,上月才到的一批蜀锦,还有俄罗斯的白狐,都是特特为你留的。” 说起俄国人的白狐,通体没有斑点,颜色均匀柔和,摸在手上的质感堪比最上等的丝缎。 仝则虚虚拱手笑道,“多谢多谢,我承大小姐这个情儿,也恭祝大小姐开年财源广进。” 周妩娘晓得他嘴甜,不过含笑颔首,一偏头便去瞧良玉华,或许是爱人之间真存在有某种感应,她觉出不对,再看良玉华消瘦的脊背似乎正在轻轻发颤。 “你瞧你,忙得鬓角都有些乱了。”周妩娘心里发酸,作势给玉华抿了两下,“这儿没镜子,横竖佟先生也是熟人,且让他自己看货,咱们进屋去我给你重新梳头,好不好?” 她在哄良玉华,那样的好脾气和低声下气,完全不同于平日雷厉风行的爽利,虽强势,却也是极尽温柔。 玉华架不住她这样下气讨好,回眸略笑了笑,又和仝则告个罪,由着周妩娘揽过自己,往里间去了。 第19节 等挑完货回店里,一路之上,仝则暂时忘却为那对有情人唏嘘,只在琢磨自己那点下文。要取得千姬信任,最直接的手段是在衣服上做文章,可千姬那等身份要什么样华服没有,光靠这个,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而女人除却衣服,其实还有很多喜好。他脑子里犹是蹦出一句名言,钻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继而便是一阵失笑,他目下还欠了一屁股债呢,哪里能有那般阔绰,自然是送不起昂贵的珠宝。 正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地,眼前浮现刚才周妩娘为良玉华抿去碎发的一幕,倏然间,灵感就产生于一闪念。 这年月摆宴,贵人们不像后世,随身会携带精致的手包。没有化妆盒、口红、镜子等物傍身,有时候喝两口酒下去,连红晕上没上脸,胭脂有没有脱落,妆有没有糊掉都不知道。侍女们虽在一旁伺候,却也很少会带那些东西。 要是有人能像现代人那样,宴席过半起身去外头晃一圈补妆,再回来依旧光彩夺目,然后坐在一群油光浮出面颊的人身边一对照,定然会显出艳压群芳式的动人。 他想起化妆之物,可以用周妩娘留给他的水粉胭脂,一早都是现成的,那么眼下唯独就缺个精致的荷包,和一面便于携带的小镜子。 一念起就刹不住,仝则撩开帘子,对着游恒挺立如松的腰杆子说,“找个装饰镜最畅销的铺子,我有东西要买。” 幸好这个时代民间手工艺足够发达,饶是如此,那铜镜铺子里的伙计还是听得一头雾水——要可以放在巴掌上的小镜子,外形做成扇子模样,镜身藏在扇面里头。还要象牙雕刻,扇面上雕出一整幅仕女图来。 连镇店的老匠人也跟着围过来,看仝则连比划再描述,末了大家伙终于明白过来,“只是我们这儿没现成图样子,这恐怕,还得您给我们描个样子出来。” 仝则清楚记得前世看过的故宫藏品展,有玉雕桐荫仕女图,凭借记忆当场勾勒出来,之后拿给众人看。 匠人凑过去观摩,大概其明白了意思,赞叹起这构思精巧,这样小一枚镜子精致如斯,不知道是何等高贵之人才能用得上。 交代完,仝则诚恳道,“三日之后可否交货,钱不是问题,我可以先付订金。您老人家手艺好,我瞧过店里各色镜面的雕工,做工是真细,全京都只怕找不出更好的来。” 老匠人抬起眼,浑浊的眼仁里看不出波澜,没吭一声,却默默把仝则才画的图样儿收了——或许因为钱财还在其次,许多时候手工匠人需要的是一份尊重,一份独一无二的认可。 得到肯定和欣赏,也算没有辜负那些为创作花费的汗水和心思。 仝则明白这道理,愈发感激地道了谢,付过款再登车,想着车后头那匹蜀锦,也已有了用武之地。 隔了两日,千姬去试礼服,没有挑剔或是刁难,像是对仝则的手艺还算满意。 她声音极富磁性,不知是否刻意压低声线的缘故,又或许本来就是自然的烟熏嗓,反正在一群莺莺燕燕里,显得意外的撩人。 “看上去还不错,如果这次宴会,这件衣服能达到我满意的效果,以后我还会经常光顾你这里。” 她居高临下,是金主在打量随侍小裁缝的标准姿态,眼神透出些许玩味,和一点轻巧的不在意。 仝则正为她整理裙摆,稍稍一抬头,露出虔敬的微笑,眼风淡淡扫过她的脸,不免认真看了两眼。 她有小小的下巴,因两瓣红艳艳的嘴唇生得厚实,所以总让人觉得她像是在撅嘴撒娇,五官除了眼睛特别有神采,再没什么出众的地方,然而组合在一起,配合上又冷又媚的神态,刹那间就有了十足的灵动之感。 怎么说呢,她此刻揽镜自照的模样,活脱脱像是只左顾右盼的白狐。 果然她也极喜欢狐裘,顶级的白狐让她眼仁微微一亮,“我正想做件昭君套,这块皮子倒是挺合适的。” 仝则忙笑着应下,一时订好了下一单买卖,他就势客气地亲自送她出去。 千姬一群人浩浩荡荡,走到大厅,打眼便看见琉璃架上摆着的几件精美的小物事,出于天性,女人驻足看了片刻。 她身后的侍女忽然啊了一声,好奇道,“那小扇子是做什么的,这么小又不能扇风。” 仝则上前取下那枚象牙扇,摊在手掌上。千姬侧目去看,见牙雕精美细腻,尤其是扇面上的仕女如弱柳扶风,面目清丽柔婉,神态悠然娴雅,让人一看就觉能立刻被吸引。 “这是做什么用的?”她终于开口问。 仝则拈起扇子尾端,手指轻轻一错,扇面随即打开,露出一面打磨光洁的小镜子。 “真可爱啊,这样小巧……”女孩子惊呼起来,少女们叽叽喳喳,浑然忘了摆出端正仪态,也顾不上尚需显出骄矜态度的主人千姬。 半天过去,才有人想起来,忙回身献殷勤道,“这东西好玩,回头带着赴宴,要补妆也方便,小姐觉得喜欢吗,要不要买下来?” 千姬一早就看上了,目光灼灼间,斜斜一笑,“佟老板,这镜子我要了。” 仝则很适时地吸了口气,面露一线难色,“这是英国公使家小姐订过的,眼下只有一个了,她预付了押金,是二十两……” 知道有人觊觎,有人在和自己抢,就会更坚定买下来的决心。说起来,人有时候还就是这么幼稚好笑,尤其女人在购物时,多半都会丧失理智思考。 千姬果然不负仝则所望,当即道,“我要了!不过是预订罢了又不是一定要给她,至于损失我来补偿你,三倍如何?” 当然是好,遇上一个冤大头简直不能再好了! 虽然这点钱在她身上不过九牛一毛,不过仝则就是喜欢从这些一掷千金的大户手里抢钱的感觉,颇有点如狼似虎的快慰和惬意! 成功踏出第一步,接下来再推销其他东西就更顺理成章,比如蜀锦做的小挂包,比寻常香袋香囊大一些,系在裙带上,既美观又实用,里头装上本店出售的胭脂、口红、小眉笔、水粉……携带方便,易于补妆。 女人看见这类东西如何能不爱,虽说钻石才是极致诱惑,但那些能够引领风潮、与众不同的装扮也是诱使人冲动消费的理由,就像l当年做出第一个2.55,不过一款链条包而已,却彻底解放了女性双手,因为前无古人,便成就了革命性的创造。 千姬挑了全套,到底满意地笑了笑,“我要的昭君套你做好就送到我府上去,那个不着急,我知道的,要慢工才能出细活。” 看得出她目下是志得意满了,仝则暗暗长舒一口气,送走了人,正盘算着如何再下一程,不想晌午刚过,有日子没见的裴熠却突然造访。 难得他想着自己,仝则将他迎进来热情款待,一面笑问,“怎么今天有空跑出来?太太准你假了,别是偷溜出来的吧?” “哪里是偷跑,我可得了三叔允许的。”裴熠瞪着眼四下里探看,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摆弄那个,嘴里也不闲着,“这是什么?女人用来擦脸的么,可真好玩。” 男孩子还是少接触这些好,别弄得像贾宝玉似的,沾染上爱胭脂的毛病,仝则忙着转移他的注意力,引着他去楼上看土耳其手工编织的地毯。 “早听说你这儿有好东西。”裴谨背着手,小大人似的点头道,“要吸引贵客是得花些心思布置,可这得要多少钱啊,你管外头票号借了那么多,将来要是还不上怎么好?” 仝则一笑,“要是真还不上,哥儿愿不愿意周济一把,回头再赏我口饭吃?” “那是自然了,你要是能回来,我必定高价请你当伴读。”裴熠咧开嘴慷慨承诺,一头又吩咐谢彦文,“你们先聊会儿,我上去转转再说。” 小人儿由吴锋陪着,噔噔噔地跑远了。屋子里就剩下许久不见的“患难兄弟”,仝则见谢彦文眼底隐隐发青,也不客套地问,“就你一个人陪着他了,势必比从前还操心,近来是不是都睡不好?” “有么?”谢彦文笑笑,从兜里掏出几张纸,抖了一抖,“那小人精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是特意带来求你翻译的文稿,他不好意思当面说,只让我拿给你,估摸你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绝我的。” 仝则看着那几页英文纸,只觉哭笑不得,摇头兴叹间,忽然瞧见从谢彦文兜里掉出一件东西,是他方才不小心顺手带出来的。 一张淡粉色的绢帕,绣着两只鸳鸯戏水图案,隐隐约约地,还散发着一股子茉莉花的清香。 可明显不会是他自己用的…… 那帕子轻飘飘坠在地上,两个人都看见了,于是默默窘了一窘,气氛在一瞬间,突然变得有几分尴尬。 第31章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仝则就好像沾染上什么特殊能力,和八卦格外有缘分,无论是旁听还是直观,各类桃色绯闻简直像是扑面春风,挡都挡不住。 捡起那方绢帕,递过去的一刻,他脑子里甚至蹦出个非常不厚道地猜测,谢彦文眼底发青,究竟是相思成疾,还是纵欲过度…… “这帕子不是我的。”谢彦文面不改色,一头说,一头把东西揣进兜里。 这不是明摆着的,但是跟不痛快的人说话就是这么费劲,悬疑都扔给你自己推理,他呢,只负责摆一副山中高士派头。 究竟还能不能好好聊下去了! 仝则当即决定化身狗仔,“那总知道正主儿吧,说真的,有没有戏?” 谢彦文惜字如金,“没有。” 说完他觉出生硬,大约有点过意不去,又道,“她是有主儿的了,我真的只是刚巧捡到而已。” 那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观察一下谢彦文的表情,依旧无端倪可寻,仝则笑笑道,“要是没订亲,什么都是虚的,也未必就没戏。感情的事儿,千万别弄端着,太要脸面可追不来媳妇儿。” “你又懂得这个?”谢彦文睨着他调侃,“那怎么出来半年,连个媳妇影儿都还没见,你什么时候有着落?” 居然被这人噎了一记,仝则顿时无语。 于是两个光棍互相对望,面面相觑之余都觉得刚才那段,纯属是胡乱操心瞎耽误工夫。 大眼瞪小眼半日,谢彦文突然自嘲一哂,跟着推心置腹起来,“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我自己这个情况,实在不想害别人,这辈子要是没有脱开罪籍的一天,成家立业,我根本就不敢去想。” 仝则暗暗挑了挑眉,不以为然地觉得没那么严重,他也不是一点不懂,举凡什么新帝登基、皇子降生、皇帝大婚都会大赦天下,说不准哪天就被特赦了,风水总归是轮流转的。 他不觉也推心置腹道,“你要是瞧得上这儿,将来赎身出来,不如到我这儿帮忙吧。这儿算不上安身立命的好地方,好赖能给你自在,你又能写会算,屈才先做个账房先生。回头看什么生意好,再想办法自己经营个买卖也成。天底下的事难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别给自己框死在个小圈子里。” 这话撞在人心上,谢彦文有些动容,眼里闪过感激,却摇了摇头,“我是个有罪之人……真的,你的好意我心领。要说从前,我是误会过你,起初觉得你没良心,没气性也没血性,后来觉得你会巴结往上爬。其实是我看走眼,你比我坚强也比我有骨气,我不过是自以为聪明,实际上做的全是蠢事。”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仝则听得迷迷瞪瞪,“不至于,你能有什么罪?都是父辈的事和你不相干。你要不愿意出来也别想太多,眼下在哥儿身边其实是好出路,他早晚继承裴家家业,以他和你的情分,自然也会善待你。” 听完这句,蓦地一下,谢彦文的神情变得有点奇怪,那种怪颇耐人寻味,好像是觉得仝则方才的话极具讽刺的喜感。 “我身上的罪,和别人无关,怎么洗都洗不掉了……” 仝则越发不懂,还要再问,却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裴熠已从楼上跑了下来。 等看见桌上摊着的几页纸,裴熠脸上微微一红,“这个……这篇文章好难的,当我是请教,你帮我做做看。后天三叔要考我的,他对我可比对他那些下属还严,我最怕他一言不发盯着我看,那眼神把人魂儿都能吓掉了的。” 仝则大概是属鱼的,三秒钟不到就忘了适才谢彦文那点小别扭,转而对裴熠话里涉及的人产生了兴趣。 “三爷会生气?我以为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你要是做不出题他会不会打你手板?” “那倒没有的,三叔才不会那么粗鲁,但他会督着我背诵课文,还会连着好几天抽查,你不知道,那种时候压力好大,我最怕他严肃不说话,整个人像座山似的压下来,而且,我不想让他失望。” “那得了,这个我先收着,明天翻译好了再让人给你送过去,但你心里要有数,做学问还得靠自己。还有……”仝则笑了下,“咱们悄无声息地进行,我会洋文这事儿,你千万不能传出去。” 裴熠立刻奇道,“为什么?你做那些西洋人日本人生意,难道净装听不懂他们的话?” 仝则一笑,“反正她们跟我也说汉话。我呢,少不得把自己编的身世堪怜,是人都有同情心,越这样越容易博得好感。傻乎乎什么都不懂才能让人信任,要是什么都知道,人家就容易对你起防范,做买卖嘛,被人看出精明,别人可就要提防我坑她们的钱了。” 这话一出,裴熠眼睛顿时一亮。一大一小两个人相视眨眼,片刻之后一起爆发大笑,瞬间就笑出了一脸奸相。 此后裴熠再看他,那眼神多少就起了变化,犹如在看一个奸商,只不过还是带了三分羡慕和佩服,打心眼里觉得自愧不如,仝则这份心计很值得好好学习。 其后又忙了几日,五天后,仝则捧着做好的昭君套,亲自去了千姬府邸。 虽然客居京都,但千姬的宅子却是典型的日式风情,庭院像个精致小巧的盆景一样,院中景致是所谓枯山水,低矮的灌木,黑峻峻的石头,其间点缀着白沙、绿叶,两盏石灯笼大巧若拙,憨实的守卫在一尊山石畔,地面四周新冒出来一圈鲜嫩潮湿的青苔——在北方干燥的气候下,也不知每天要泼多少水,才能营造出这种氛围。 其实岛国人的庭院,布置得可谓相当工整幽静,以一方景致涵盖山川日月,寓意足够大气,可看久了总免不了让人觉得天地寂寥,有种残山剩水的凄凉,悲怆的无计可消。 当然庭院的主人不会给人这种感觉,一静一动间,全是张扬跋扈的青春在肆虐,她在客厅等候,面前是一扇穿衣镜,古朴典雅,不像这个时代的产物,只是镜面异常清晰,照映出她不算非常对称却有致命吸引力的脸庞。 镜子旁边的立柱上附有一对俳句:长夏草木深,武士留梦痕。 仝则正疑心这句是从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一句化来的,就听千姬道,“你这么有效率,是很着急见我么?” 口气忽然变得温柔婉转,似乎隐含了某种特殊意味。 调戏裁缝,制造一点无关痛痒的暧昧?确实是长日无事的贵妇会做的事,古来已有之,到了近现代,更有无数发生在闺房里类似的旖旎故事。 然而仝则无意充当故事的男主人公,于是笑得分外憨厚,“小人看重每一个客人,小姐之于我,更是贵客。一件衣服很难一次就让客人满意,总有修改余地,小人不过是希望能够尽善尽美。” “你已经很完美了。”千姬娇笑了一下,望着镜子里的人,下颌轻扬,“帮我穿上吧。” 昭君套是披肩,围在她骨相清丽的肩膀上,顿生雍丽气象,只是那扣子上光秃秃的——嵌宝石可是要另加费用,千姬事先没要求,仝则自然也不会做冤大头。 “这里,”千姬的手抚摸上扣眼,“你说是用红宝,还是用翡翠?” “翡翠华贵,不过容易衬得人稳重,不如红宝颜色艳丽,更适合小姐的气度。” 千姬收下这样的夸奖,转动着小巧纤细的脖颈,“我漂亮么?” 第20节 当然,仝则毫不迟疑地点头,并且让这记颔首显得恭敬而诚恳。 可千姬还不满意,昂首直问,“比你们的美人如何?” 这是她今天特意穿汉人衣服的原因?鹅黄色马面裙,云纹软烟罗褙子,梳着桃心髻,斜插着凤尾簪,除却端庄,该有的风情都有。 “小姐是我见过最有魅力的女子。”这话也不算违心,千姬是尤物,且不以身材或容貌取胜,而是骨子里烟视媚行的那类尤物。 “可能是这镜子把人照美了吧,我就喜欢挑它来试衣裳。”她浅浅笑着,“你知道么,这原是个古董,据说是唐玄宗的贵妃杨玉环东渡之后用过的,她死在大和的土地上,你听过这个故事么?” 仝则眼神瞬间茫然,“小人不大懂这些,听坊间传闻是这样,莫非真有其事?” “都这么说罢了,我觉得是骗人的,她一定是死了……就像这镜子,要是不和她扯上关系,怎么卖个好价钱呢?再比如这昭君套,以后说是我用过的,说不定可以再转手卖大价钱,当然前提是,我会成为大燕数一数二的贵妇。” 都数一数二了,不是皇后就是贵妃,再不然就是太子妃,话说得这么明白,但作为一个裁缝还是可以假装听不大懂,仝则懵然点头,站在原地,一脸接不上话的呆傻相。 千姬没吭气,只是凝视镜中的少年,那干净的眉眼泛起淡淡迷离,看上去青涩无辜,让人在瞬间,心里便升起一股想要践踏那片纯净的欲望。 “难道你只懂做衣服么?可惜了那么聪明的脑袋,那么巧的手。”她转头,嘴角翘起魅人的弧度,“要是杨玉环在世,我和她,你觉得谁比较美?” 转身去问你的魔镜吧!这女人明显是把天下男人都当成了征服对象! 不过顺着这无聊问题,仝则眼前闪过了前世见过的杨玉环画像,层层叠叠的双下巴,小小的三角眼,两条蚕虫一样的眉毛卧在脸上,要说最明显的,还是两颊上丰盈的肉……令人能顺势浮想联翩她衣衫后面突起的肚腩。 他拼命忍住笑,抿了好半天嘴,不得已低下头道,“她命不好,小姐不该拿她做比较,不吉利呢。” 千姬登时笑起来,“能做皇帝的女人,命还不好?该说是好到了极致!只是她自己没本事。”顿了下,她难得有几分唏嘘,“从古到今,女人都是替男人背锅,男人为所欲为,遇上有反对自己的,就直接拉出去砍头。” “说起砍头这种事,也是男人最喜欢的,你知道他们英格兰曾经有个王,叫作亨利的,一共娶了六个老婆,他砍掉了其中两个的脑袋,啧啧。”她咯咯笑着,曼声总结道,“男人狠心起来固然过分,也要怪女人自己太蠢。” 千姬说着,一步步逼近,仝则觉得她下一个动作很可能会伸手挑起自己的下巴,好在她只是停在他面前端详——毕竟论身高,她只到仝则的肩膀处。 “所以你觉着要想赢得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什么呢,美貌?才智?政治敏感度?贤良淑德?装傻充愣? 这要取决于你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男人,仝则继续一脸呆相,喉咙动了动,讷讷摇头。 他这幅样子十足像个痴人,千姬扑哧一声,低笑道,“你心里想的都不对,我来告诉你,是继承人。只有有了儿子,所有的运势才会转到你身上来,历古至今女人要屹立不倒,靠的从来不是男人的追捧,而是繁衍后代的能力。” 她蓦然转身,再度自恋地欣赏起镜子里的自己,仝则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她的小腹上,那里平坦得看不出任何异常,但直觉告诉他,那里头极有可能正酝酿着一个大麻烦。 要是有了子嗣,这妖姬会不会真能当上太子妃,她势力愈大,想扳倒就越不容易。 正思量着,忽听门上哗啦一响,两个人都被惊了一下,千姬不由怒目看向身后,却见一个武士打扮的人朝她行礼,用日语道,“小姐,那东西送来了,您现在要过目么?” 千姬眉尖轻蹙,有意无意看了眼仝则,也用日语回答道,“先送去书房,我一会儿就过去。” “等等,”吩咐完,她再叫住那武士,“让雪子把东西先放进暗格。” 第32章 书房,暗格。仝则默默记下这组信息,心里头百转千回,只在想暗格很可能会落锁,究竟要怎么开锁,怎么做才能溜得进去。 这头千姬下完令,那武士阖上门退了出去。再回眸,她看见的是小裁缝木讷着一张脸,怔怔发呆的模样。 是了,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人在陌生的语言环境下总会感到茫然无措。 此刻仝则余光瞥见千姬正在看他,于是略抬头,眼神兀自迷茫着,还带了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真是个傻乎乎的男人,千姬在心内冷笑,白长了个聪明脸孔,怪不得只能当个好裁缝。本来还打算再和这个傻瓜玩一会儿,可惜不成了,眼下还有正事要做。 她抚摸昭君套,看着镜子里的小裁缝趋步上前,笑容乖巧地讨好道,“其实这套子还是做得保守了,若是领口再开大些,就能显出肩膀的线条更纤细漂亮,不如小人再拿回去改改,顺便再帮小姐把那颗红宝贝嵌上去。” 如此曲意奉承,千姬很是满意,当即命人去珠宝来,选了一颗硕大颜色瑰丽的红宝石,交给了仝则,才打发他去了。 出了千姬的小院,仝则长舒一口气,他当然知道自己刚刚躲过被调戏的一劫,这女人是要他做入幕之宾的,这年月贵族女子抛头露面,又有人身自由,多一个情人少一个情人不在话下。虽说这一点该算是废除程朱理学的好处,可也苦了如他一般压根没这类心思的男人。 随后也顾不得多想,等到车行渐远,他才低声和游恒商量,“我今晚要见三爷。事情紧急,你想办法联系上他。” 游恒办事效率高,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手段和裴谨联络,那是他们那一条线的秘密了,仝则也不多问,到了快子时,游恒才用一辆不起眼的青呢车拉他去了裴谨的私宅。 院子里清幽如故,裴三爷精神头也足,说起来,这人好像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不需睡觉,不必吃喝,自然而无倦怠的形容儿。 上一回,仝则还隐隐觉得裴谨有什么地方不对,这次见面,这种感觉更加明确了,大概是因为他行动做派皆讲究,人永远散发着云淡风清式的闲雅,可让别人看来却难免要打起十二分小心来应对。 因为不轻松,不接地气,高山仰止,不食人间烟火,就是这些如影随形的气质让人徒生压迫感。 但仝则是谁,前世这种类型他也没少见,这会儿意识到了,倒是满心狭促开始想象,一旦厮混熟了,这类人解放天性之后的模样,那也是相当值得期待的。 裴谨还是很客气,比手请他坐,“你有要紧事找我?” 仝则收回对老板的各种不恭敬猜测,敛了容色道,“我打听到千姬放私密东西的地方确是书房,好像只有她心腹侍女可以出入,而且我听到暗格一词,应该就藏在她书房里,但不知是否会加什么密锁。” “暗格,”裴谨的手指轻轻桌面,一下下颇有韵律,随即一笑,“通常是藏在抽屉里的隔间,平日被东西遮住看不出来,上头的确会再加道锁。” 果然,看来要拿到裴谨要的东西,还得会溜门撬锁才行。 “你会不会开锁?”裴谨问。 仝则还真会,那是中二时期干得营生,和室友一起研究如何撬开宿舍管理员的门,好趁他不注意给茶缸子里放点泻药散,借机报复那老头对他们的严苛管理。为此一群半大小子先拿宿舍门练手,在鼓捣坏了两次门锁之后,撬锁神功终于修成。不过他们的小心机也彻底暴露了,老头默默在门上加了一道栓,打那以后每次看他们的眼神,都充满了戏谑,非常像汤姆猫慈爱又玩味地打量小杰瑞。 所以他当然会! 但仝则还是犹豫了,毕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他想不出什么理由要具备这项能力,垂下眼睫,他踌躇地摇了摇头。 “那还来得及,看在你手巧的份上,我可以教你。” 什么?裴谨会撬锁!? 不是让别人教,而是亲自教,老板是认真负责了,不过为什么,堂堂承恩侯居然会做这种事,而什么情况下他这门手艺能派上用场? “一晚上尽够了。”裴谨说着,转身去了里间,拿出来一个小箱子,还有杯盏,一盒子东西。然后开始煮水,慢条斯理不急不缓,看样子是真打算消磨一晚上。 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气味漫溢出来,随着一杯子墨黑色的液体呈到仝则面前,他整个人都兴奋了一下,竟然是他好久都没喝过的咖啡。 “三爷喜欢这个?”他险些忘了,大燕朝连美洲都染指了,弄点子咖啡豆回来当然不出奇。 裴谨摇头,“不喜欢,但提神不错,比茶的效果还好。就是太苦,我喜欢甜的东西。”说完就笑了,“这玩意儿去异味更好,比如葱蒜之类的,那天应该用这个招待你。” 仝则,“……” 他怎么还记得那档子事,居然还笑眯眯地拿出来说,足见其人根子里一点都不厚道。 裴谨不理会他暗戳戳地愤懑,摆好那小箱子,正是那种自带锁芯的,然后从一个抽屉里翻出一根不长不短的铁丝,略微扭了扭。 仝则看得一愣,不觉脱口道,“三爷这装备,还真挺齐全……” 裴谨含笑看他一眼,“想知道为什么?学会了就告诉你。” 嗬,还卖上官子了。 仝则不过迟登了一下,裴谨便笑着伸手道,“把手给我。” ……这是要…… “看是看不会的,我教你怎么用劲,怎么旋转铁丝,你那么聪明,练一晚上应该练得会。” 聪明还得练一晚上,这是明夸暗损吧! 没办法,文化人刻薄起来,比老实人要恶毒一百倍,绕着弯子戏弄人,仝则默默哂了哂,盘算着等会儿该怎么还击回去。 如是想着,他的手就伸了出去,随即一把被裴谨抓住。 裴谨到底是成年男人,手掌相对宽大一些,也因为他手指修长,足可以包裹住仝则因为不大适应而微微蜷缩的右手。 那掌心是热的,一股清浅的蘅芜香自袖口、衣领、呼吸间传来,弥散在空气里,一点点混进仝则的鼻息…… 比古龙水的味道更天然,一霎那,仝则想起前世那些化工合成的香芬,明显没有这个好闻,也因为不够浓烈,还不足以掩盖裴谨身上天然气味——他不会闻错,是一种干爽清冽的男人味道。 心口没来由地一跳,十指连心,指腹间的神经便跟着倏地一跳,身后的人在瞬息轻轻笑开来,“专注点,别胡思乱想。” 仝则着实一惊,这么细微的反应都能察觉,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暴露了什么,可胡思和乱想就像身上一处痒,只要一经激发,刹那间就能星火燎原,遍及周身。 仝则现在浑身发痒,思维不受控制地在想,这味道真不错,回头他也得去香料铺子里弄点陈年沉水来,精致生活么,就该一丝不苟,如同前世一样才不枉费他凑巧遇上裴谨这种蓝筹股。 不过要说他此刻意乱情迷倒也谈不上,不过是借那点味道心动神驰了一小会儿。 身后的人渐渐贴近,仝则一面感受,一面遗憾怎么大半年过去,自己个头还是没长过他。裴谨几乎把他人裹挟住,他犹是回味起裴熠是怎么形容的来着,像座山一样。那该是暮春时节的山吧,温暖、苍翠,生机盎然,坚毅如磐石,沉稳如岁月。 仝则原本是不喜欢这种感觉的,他习惯主动,像绝大多数男人一样喜欢操控感,喜欢由自己来掌握节奏,可眼下他居然不排斥,也可能是因为裴谨的气场并不霸道。 然而作为一个断袖,裴谨又是克己复礼的。身体虽靠近,但并不真正挨在一起,这种分寸感拿捏得极好,亲密而不亲昵,勾人遐思的同时,却没有被冒犯的突兀。 如果是引诱,手段可谓非常高妙。 这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默契只在手腕、掌心、指尖传递。裴谨手法很专业,至少在仝则看来,比他们当年尝试的方法要来得巧。摆弄几下之后,那锁就嗒地一声跳开来了。 但以这样的手法,开锁速度其实应该更快才对,他好像握了自己半天了,仝则心里起疑,莫非他是想多握一会儿不成? 又是嗒地一响,裴谨阖上了锁,松开手退后两步,“到你了,试试看吧。” 老实说,仝则没怎么弄明白他的手法,只好凭借自己会的乱捅一气,结果还真叫他鼓捣开了,不过是耗时稍微长了点。 “回去再练吧,要麻利些,时间长了容易被发觉。”裴谨说,之后又问,“你打算趁千姬不在偷溜进去?有什么具体应对办法?” 仝则还指望他能给点建议,便回答得很实在,“还没想好,那天她出席宴会,应该会把心腹一并带去,我或许可以给她的侍女们一些好处……再相机而动。” “色诱么?”裴谨忽然接口,眼眸弯了下,笑容无耻得非常坦荡。 仝则,“……” 琢磨片刻,仝则惆怅的拧了下眉,“实在不成也只好如此,其实违心得很,牺牲这么大,可不可以申请加点额外补偿?” 无耻谁不会,他可以做得更变本加厉。 对方漫天要价,裴谨微笑着就地还钱,“调情是个愉快的过程,既能满足心里,或许还有机会能满足身体,怎么看都很划得来,何来勉强和补偿?” 仝则,“……” 猝不及防被将了一军,仝则挑眉笑笑,“得分对象,不是什么人都能调得愉快。” 要棋逢对手么?擅长做戏的人需要好观众,更需要一个好搭档。 作为特别懂行的人,裴谨点点头,接了一句,“你演技不错,我能理解你的苦恼。” 仝则奉上一记干巴巴的笑,“那多谢三爷体恤了。” “好对手可遇不可求,但是千姬这样的人你就不要想了。”裴谨略微正色道,“那日摆宴,宫里会放烟花,大约持续一刻钟后左右。” 烟花的动静可不小,还能吸引人注意,可干嘛不早说啊,仝则立刻打起精神,“在千姬的府邸也能听到、看到?” “全京都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 第21节 真是绝佳的好机会,仝则露出喜色,“那就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裴谨没接话,凝视他半晌,含笑问,“看起来你真的入戏了,对这单任务倒是挺有责任感。” 仝则的信心刚被激发,索性顺杆爬表扬起自己,“那是自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答应了就一定会全力以赴。” 裴谨点点头,“能否问一句,你图什么?” 图自由,图平等合法的身份,图富足精致的生活,也图脚下的这片土地没有战火,能好好发展国力长盛不衰。 不过他回答,出口的话也不过如此,“和三爷混总不会吃亏,我不指望升官,那当然是为图财,相信三爷答应我的事,也必定能兑现。比如,三爷是怎么学会撬锁的,现在可以说了么?” 裴谨笑起来,明朗的如同此时窗外的月光,“小时候喜欢机械,热衷于拆各式钟表,我能在很短时间里拆装好一台座钟,当然开始也弄坏不少,渐渐就不会了,它们在我手里每一个都能恢复如初。后来有一阵子家里的钟都被我拆完了,我就去找父亲书房找那些藏品,家里人怕父亲回来发现责骂,就把那些钟偷偷锁起来,我为了能找到就学会了怎么撬锁。” 他说到这儿,停了话音,唇角依然保持着微笑。 “后来呢?”仝则追问,“三爷把老爷的钟也都拆了,又复原了?” 裴谨极轻地摇了下头,“没有后来了。太太知道了,把叫我过去,没收了所有的机械钟表,告诉我这种行为就叫玩物丧志,她问我,是不是将来想当个钟表师傅,如果不是,那就停止做这种无聊的事。” 其实男人对机械的兴趣是与生俱来的,仝则默默叹口气,多好的一个工科苗子,就这样被扼杀了。薛氏不知道因材施教,实在是暴殄天物。 他为那个不得不隐藏情绪,放弃爱好的少年裴谨,感到惋惜。 “那么现在书房和卧房里那些钟,都是三爷补偿自己的么?”仝则笑着问。 裴谨说不是,“应该说是太太补偿我的,不过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不再好奇,也没有想要研究兴趣了。” 顿了顿,他波澜不兴的感慨道,“很多事,很多人,错过了就再难找到当初的感觉。” 他看着仝则说这话,倘若他平时的眼神是那种俯仰天地无愧于心的澹然,此时此刻,蓦地就幻化成为——虽然得到一整个宇宙,却仍然有种说不出的遗憾,这种惘然,你是不是也能感受得到? 屋子里静谧了一刻,仝则回望他,良久点了下头,了然一笑。 裴谨却收回视线,又恢复了冷静从容,“接下来按你计划行事,我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你一向机灵我也不必多说废话,事成之后,我会心怀感激,也会有所酬谢。” 很好,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说酬谢,而不是重重有赏,给予尊重很重要,至少裴谨从来没把他仝则放在低人一等的层面去看待。 那么多谢他,仝则郑重颔首,忽然有些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他们可以畅通无阻交流一切想法的前提。 第33章 趁着夜色正浓离开,是掩人耳目的好时机。 仝则可没打算和裴谨共度一晚,离去前,他想起千姬提到儿子时喜形于色的表情,便把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 裴谨听完,果然蹙了下眉,“我知道了,这消息来得及时,关乎接下来能否一击即中,倘若千姬真有了身孕,就算阴谋败露也能找借口留在京都。” “三爷需要我做什么?”仝则道,“不如我跟她的侍女探听一道,反正也是要套近乎……” “不必,”裴谨截断他的话,摇头一笑,“有,或者没有,我都会让这个女人走。你的消息只会加速我驱逐她出大燕,至于孩子,我不造这个杀孽,留不留得下,是天说了算。” 这就叫有所为有所不为?可裴谨手上握着大把实权,心里还想着颠覆当朝皇太子,看上去光风霁月,私底下一样老实不客气的搞阴谋诡计,这会儿宁愿放过一个隐患,多半还是因为胸有成竹。 看来他是要把那个“或许有”的孩子,彻底变成无用的废棋。 不过话说回来,仝则听完这句,心里确实微微动了一下。早前他就判断裴谨是个磊落的人,诚然这个词只能讲相对,但目前看来,这个判断也相对还算准确。 接下来日子风平浪静,京都的上流社会都在忙着太子千秋那场盛宴,店里一时客人暴增,什么修改服饰细节,增添新的花样,各类要求层出不穷,好在仝则都能应付过去。 到了正日子口,武定侯街一时车水马龙,贵人们的座驾从号称大燕奢侈品一条街的路面上经过,错车的功夫里,叫侍女顺手买个补妆的小玩意,也让仝则连带赚了一笔。 估摸着宴席正酣,仝则拾掇了下自己,告诉吴锋将铺子打烊,然后叫上游恒再度去了千姬府邸。 说一点不紧张,那是吹牛。他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干这么刺激的事,又没经过专业培训,身为外行,凭借的全是一腔热血,所以当心跳加速血涌上头的时候,他忍不住推开车窗,让外头的冷风灌进来,好给自己的脑袋降降温,顺便提醒自己时刻保持冷静。 千姬的家将见到他有一瞬的惊讶,不过仝则自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家将也知道他近来颇得小姐青眼,当即叫来侍女,将人带了进去。 领路的是个圆脸的年轻女孩,长相很讨喜,一路都在笑,仝则记得,她就是当日头一个对那面小镜子感兴趣的姑娘,看样子是个活泼的女郎。 “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不知道小姐今日去赴宴么?”女郎回头,冲他笑道。 仝则无奈又遗憾的摊手,“正是不巧呢,要说我这记性真是糟糕,原本也是为了早点交货,好让千姬小姐对鄙店满意。” 女郎呵呵笑起来,“是想让小姐满意,还是想借机,多见一见小姐……” 她捂着嘴偷笑,仿佛真洞悉了仝则的小心思,看来有其主必有其仆,千姬是自信过了头,她的侍女也想当然的认为主人面对天下间的男人都能所向披靡。 “或许,也不全是为了见小姐呢……”进了客厅,看着女郎阖上拉门,仝则忽然轻声说,音调控制在温柔和挑弄之间,少年人方才变声不久,低沉的声音中透出清越,加上刻意放缓的语速,听上去像是一记弦音撩拨在了心上,产生共鸣的同时,又让人觉得,这话其实另有弦外之音。 女郎会意一笑,却退了两步,看着他道,“衣服拿来就好,你可以走了。” “这么快?我才刚刚来,你好歹该告诉我合不合适,还需不需要改动。”仝则眉梢眼角写满不舍,声调愈发幽幽,“而且,我连你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女郎垫起脚尖,姿态是欲拒还迎,“我叫妙子,说给你听又怎样,小姐不在,眼下没人试穿,我又不知道合不合适,只等她回来再说好了。” “女主人虽然不在,可还有妙子你啊。”仝则一边说,一边快被自己拿腔拿调恶心得直泛酸水。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工作,就当一切为了国家利益,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咽了咽口水,他敞开了架势接茬恶心自己,“说老实话,你的身材和千姬小姐相似,不如请妙子试穿一下吧。你是小姐信任的人,对她的喜好一定很清楚,然后再由你来告诉我需不需要改动,如何?” 这一套说辞夸直夸到妙子心坎里去了。说她像千姬,那是最大的恭维,后者可是她心中女神;说她得千姬信任,更是抬举,实际上她根本到不了心腹的程度,不然早就不用留守在家,而是跟着千姬出席宴会去了,说不准还能在大宴上结识几个京都贵族男子。 不过无所谓,能被一个年轻漂亮的男孩子这样恭维,妙子一颗少女心已开始蠢蠢欲动。 仝则更不给她犹豫时间,继续连哄带骗,妙子禁不住蜜语甜言,虚荣心作祟地想,若是能穿上千姬的衣服,做一回梦也是好的吧。 于是对着镜子顾盼,妙子喜不自胜。仝则也摆出迷醉的样子,只管交口称赞,时不时伸出手在她身上摆弄两下,趁她不察时,轻轻拽了一下,便听哐啷一响,嵌着的红宝石的摁扣应声脱落,掉落在地上。 妙子立刻惊呼,“它怎么脱落了,我没有,没有动那宝石啊……” 仝则弯腰拾起,笑容和煦,“没事,不和你相干,这扣子是我让店里人缝的,不想没做牢靠,还该多缝几圈线的。你别怕,我看衣裳是哪哪儿都合适,就这一处败笔,缝好也就是了。” “这么说,你今天还要把它带回去了?” 看出她并不情愿放自己走,不知是留恋人还是留恋衣裳,仝则笑道,“都来了岂有拿走的道理,你帮我找最细的白线出来,我加固一下,保准不会再脱落。” 妙子点点头,不一会捧来了一堆的白线,仝则看着直笑,坐在一边拈线穿针,可是半天过去,那线头愣是穿不进针眼里去。 妙子看得着急,撇嘴横他一眼,“你果真是裁缝,怎么连穿针都这么费劲?” “你不知道,我是有个怪癖。”仝则垂下手,无可奈何道,“做活的时候不能有人看着,不然会弄得一团糟速度还特别慢。妙子姑娘,为了快点弄好,可否请你先离开一会儿,在我做好之前也别让任何人进来。” 妙子不疑有他,想着能再穿一下那华贵的狐裘,干脆且痛快地退了出去。 这点活计仝则三下五除二就能缝完,他看着墙上挂钟,只在等外头第一枚烟花炸开来。 当自鸣钟敲响时,是晚上九点整,窗外忽然大亮,一道火光冲上夜空,在人们仰望的星光下倏然释放,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华彩,掩盖住了院子里的脚步声、惊叹声、各种嬉笑声。 他透过门缝往外看,一院子的人都在驻足观望,有人甚至拿来梯子,还有人爬上墙头,每个人都不亦乐乎的仰着头。 而他知道,自己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转身往里走,日式房间充满了连廊,不必经过外头就可以到达到各个房间,他找了一会儿,直到走到连廊尽头,推开门,看见满眼都是书架,屋子正中摆有一长条书案,应该就是千姬的书房了。 仝则先从书桌找起,他直觉千姬不会是在第一格抽屉里藏东西的人,于是自最底下翻起,手摸到的地方没有任何突起,再往上一个个检视,终于在中间那一格探到了锁眼。 迅速将抽屉里的东西挪开,他掏出弯曲的铁丝,试了试角度不大方便,便干脆跪在地上,开始运用各种撬锁方式,感觉到锁芯活动了,心里顿时一喜。他等着那扇小门跳开,谁知并没有,他再试探,铁丝转了半天,直到鬓角开始滴下汗才意识到,那里面还装有一层锁。 看来不用点巧劲儿是不行了,这时候临时抱佛脚,仝则拼命回忆那天裴谨的手是怎么用力,怎么转动,怎么带着他去体会锁芯与铁丝之间那一场相遇相杀的对决。 就在他感觉快要大功告成时,窗外烟花蓦地静止了一瞬,就在这刹那间,他听到门外传来脚步,是木屐敲打在地板上的踢踏声,他屏声静气,感觉到那人的脚步停在了书房门口。 一道裂雷直劈下来,他整个头皮都是麻的,耳边随即闪过的话居然是裴谨淡淡的叮嘱——我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 要不干脆放弃吧,反正这府邸周围肯定安排有裴谨的人,至少能救自己出去……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仝则没有那么容易认命或是后退,飞速环顾四周,他看见了五步远的地方有一扇带着门的立柜。 一眨眼把东西装回去,合上抽屉,他一个箭步冲向柜子,打开门发现居然是放文房之物的,还好塞得不够满,尚能挤进去一个人。想都没想地钻进去,不忘把衣服扯进来,然后小心而快速地拉上了门。 此时,窗外烟花声大作,将他不得已制造出的一点轻响及时地掩盖住了。 而这个动作将将做完,他就听见拉门被推开的一连串声音。 木屐声有些沉重,来人的每一步都走得铿锵有力,听上去像是男人的步伐。 也对,这个时候女孩子都被烟花吸引,能无心于绚烂纷呈的,大概也只有那些冷酷而忠诚的武士。 仝则不由在心里长嘘一口气,如果被孔武有力的职业武人撞见,他猜度不出是对方快,还是裴谨埋伏在外的救兵快,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成为日本武士刀下的亡魂。 沉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仝则眯着眼睛,小心翼翼扒住门缝,随即看见一个武士打扮的健壮男人,腰间斜挂着一把长刀。 那人在书桌前弯下腰,熟门熟路拉开抽屉,正是藏有暗格的那个。然后摸索了一会儿,似乎在检查有没有上锁,半天过去,才又关上抽屉,站在原地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异常,才又迈着铿锵的步子走出了书房。 这般谨慎,千姬不在也要来巡视一番,可见暗格里必定藏有不可告人的东西。可惜时间越来越紧了,等到脚步声远去,仝则顾不上喘息,跑出立柜,继续双膝跪地聚精会神和第二道锁博弈。 可能因为回忆起了裴谨是如何用巧劲儿,在一刻钟即将结束时,他终于打开了锁。在一摞摞文件里翻找查阅,在满眼的日文字里,好容易找到了一封用日文和俄文共同签署的协议。 扫过内容,正是他要的东西。仝则急忙整理好文件,尽量码放整齐,让人看不出被翻腾过的痕迹,然后将协议揣进怀中的内兜里。 他用了一场烟火的时间,再度坐回到客厅。窗外安静了,星夜恢复如常。而那些留恋的声音还萦绕不去,年轻的女孩子们在赞美、在叹息,对于那种刹那明灭的繁华,岛国人或许天生就具有更深刻的理解力。 漫天烟火,其实和樱花凋谢时一样,都是于寂灭之前,涅槃出最极致的美丽。 门吱吱扭扭缓缓拉开,是妙子走进来,亢奋过后她的双颊依然泛着红晕,看见仝则还坐在那里,不由有点吃惊,“你可真静得下心,刚才那么热闹,你都没出去看看么?” 这么问,就说明没人没留意过他,仝则心里暗喜,笑着摇头,“我这人做事不能被打断,经年的老习惯了总是改不了。喏,刚刚缝好了,这回扣子准保不会再掉。” “真是个怪人。”妙子笑起来,走近些看见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可面容明显要比方才显得苍白,“你没事吧,怎么出了那么多虚汗?” 刚才还谈笑风生的人,背脊瞬间僵了僵——他的脸色当然好看不了,因为后背早就湿透了,衣服贴在身上,充满了黏腻感,十分的不舒服。 不过冷汗涟涟的模样,倒是给他提供了合适的借口开溜。 妙子似乎想起他们之间那未完的一点点暧昧,踩着小碎步走上前,关切的说,“哪里不舒服,我看看……” 仝则可没有再和她勾搭的心思,顺势把昭君套往她手里一塞,捂着肚子开始期期艾艾,“别别……我,我好像是吃坏了东西,说实在的,肚子都疼了半天了。衣服我缝好了,你……你回头拿给千姬小姐看……我,我先回去了。” 说完忙着起身,步履蹒跚,看上去颇有几分狼狈。 “等等,后头就有净房,你要不要……” 仝则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痛苦得直弯下腰,别过头,将一抹狡黠的笑掩藏在妙子看不见的地方,“不不,我在别人家实在难以……还是先走了,妙子姑娘,咱们回见。” 他仓皇得拉开门,亟不可待地跑了出去,看背影,还真挺像一个……快要腹泻的人。 第34章 夜色还正撩人,虽是隆冬,却因皇太子庆生,街边树枝上都装点着彩灯,一片火树银花。 仝则上了车,呼出一口气的同时,觉得既兴奋又疲惫——脑子异常活跃,浑身绵软无力,靠在车上,全无心情欣赏外面的盛景。 第22节 游恒也不说话,行车有一盏茶的功夫,他蓦地拉了下缰绳停住马,回头道,“少保要的东西呢?” 仝则从怀里掏出那几页纸,递过去时忍不住说,“你怎么知道我拿到了?头先我出来时又不见你问。” 游恒接过去,哼笑了一声,“还用问,都在你脸上了。” 居然显得这么没城府?还是裴谨身边的都是人精儿,仝则随即问,“要去送给三爷么?” “宴会还没散,少保自有安排。”游恒话不多说,将文书塞进一个卷筒里,然后打了个口哨,瞬间一道黑影落在车旁,他低声交待了几句,那黑影一言不发,只是点点头,随后转身就走,一眨眼就没入了黑夜中。 游恒继续赶车,仝则正兴奋得像只鸡,撩开车帘子,朝周遭望去,“刚才那人躲在什么地方?还有号称三爷派来保护我的人,你说我要真出事,那些人来得及进去救我么,我会不会早就被人劈成八瓣儿了?” 他如此聒噪,游恒实在嫌弃,半晌瞥着他道,“你还不累?那帘子放下吧,汗都没消,小心着凉。” 话是好话,就是忒不解风情,一点不懂体谅一个刚刚经历过大冒险、生死攸关、成功狂喜等等大起大落情绪的人,仝则犹是忽然有点怀念裴谨,倘若他在自己对面,彼此应该可以就这个话题畅聊一番,至少裴谨那种深邃又有穿透力的眼神,光是看着,也能让人心安。 仝则只能百无聊赖看窗外,片刻之后,他发觉不大对,“这是回店里的路么?你要带我去哪儿?” 游恒嘘了一声,“你暂时不能回店里,要提防那个女人察觉有变找你麻烦。少保都安排妥了,让你先去仝敏那儿住几天,等解决完这件事,你就可以回去了。” 仝则唔了声,“都这么晚了别吓着她,三爷办事效率一向高,我这躲事儿,应该不需要很久吧?” “你就甭惦记赚钱那点事了,”游恒笑了笑,突然变得心明眼亮,“反正这阵子赚得不少了,光讹千姬那笔就不下千两,踏踏实实消停两天吧。” 人艰不拆啊,何苦呢,说得好像他是江湖骗子似的,仝则轻轻一哂,随即亲切和悦地一笑,拉起统一战线,“我赚了银子也有你一份,回头等我……” “不用,”游恒压根不受拉拢,“我的薪俸有少保给,我还算是他的人。” 仝则窒了窒,同时发觉这话,自己无力反驳。 别说游恒了,连他亦然——他的老板是裴谨,金主也是!所以等回头有了功夫,还该整理下把钱先还裴谨。这么想着虽然有点肉痛,好在他心大,也立志迟早要还钱,两下里债务清了,再赚的才好是他自己的。再等到任务完成得差不多,瞅准时机求裴谨为他脱籍,从此以后有了自由身,想要离开京都,或是干脆去海外谋生,都是不错的选择。 到了地方已近子时,伺候仝敏的肖氏出来开门,仝敏也披着衣裳倒履相迎,看见他们二人,先吓了一跳,“哥,怎么这么晚跑来?是店里出事了?” “没有。”仝则轻轻拍拍她的手,“只是有一点小麻烦,暂借你这儿住两天,别声张,你也只管放心就是。” 仝敏狐疑地看看游恒,侧身把那铁塔似的人让进来,“您也要借住?” 仝则估摸是裴谨让游恒近身保护自己,所以非弄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架势,便代他回答,“他陪着我一起,回头把厢房收拾下,我和他一块住。” 唯一的仆妇肖氏忙着去拾掇屋子,仝敏看了兄长一眼,欲说还休,到了还是把心底那句,“这人不是侯爷的入幕之宾,怎么就堂而皇之和你睡在一起,不会有什么不便”之类的疑问,生生给咽了回去。 仝则是真累了,匆匆洗个澡倒头就扑在床上,兴奋劲一过,沾枕头就着,一觉睡到大天光。起身再看,游恒已经不在屋里。 小花厅上正摆早饭,游恒啃着包子,冲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仝则每月会给仝敏十两银子,是以她生活不错,早饭很是丰盛,这会儿他也饿了,几口就吞了一个馒头下去。吃得差不多了,仝敏终于面带犹疑的出现,趁游恒不注意,悄悄拉仝则到后头,紧张兮兮道,“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犯事了?还有,你没得罪侯爷吧?” 仝则被她问的哭笑不得,“真没有,你哥我就这么让人信不过?好好的日子不过,我惹什么麻烦啊。” 仝敏扬了扬眉,不置可否的同时,表情非常配合,一眼看过去写满了信不过三个大字。 仝则只好再拿游恒出来当挡箭牌,“你看那位不是好好跟着我,要真有麻烦,他是侯爷的人,还能放得过我?” “不是我说,爹娘都不在了,我就剩下你这一个亲人,咱们不希图富贵,相依为命就好。你在外头做什么都要当心,如今我也瞧出来了,你买卖做得大,可我我心里越发不踏实,总觉得哪里不对,你真的没卖身给裴侯……” 仝则眯着眼睛,着实佩服她的想象力,但细琢磨起来,他的状况其实和被裴谨包养也差不离,只要一天钱财不两清,他就是拿人手短。 “咱们这样人千万不能出事。”仝敏声音低下来,眉目婉转,显出惆怅,“别忘了,咱们还都是奴籍,虽说能作买卖,可不背靠大树,早晚有黑白两道的上门找麻烦,你要是没人罩着,能这么顺当?你也别诓我不懂,与其这么着还不如找个乡下地方,弄几亩薄田,安安稳稳也就罢了。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她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仝则晓得她脾气倔,却也懂事,少女心思又纤细敏锐,少不得会顾虑到自己的终身——受身份所限,仝敏要找个好人家确是不容易。 可他总觉得,仝敏的惆怅不是没来由的,像是隐瞒了什么。 正思量着,大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我说小奴奴啊,怎么还不出门来,哥哥们可在外头候了半天,来陪哥哥们玩两手,躲在里头也当不了大家闺秀……” 话音一浪高过一浪,渐次不堪,仝则凝眉,再看仝敏脸色越来越不好,当下全明白了。 他手指大门,“是不是经常有人来骚扰你?” 仝敏垂眸,平静道,“都是街上的流氓,不用理会。我反正不出门的,他们也没胆子闯进来。” 可说的话太难听,怪不得开始那会儿她还去店里转转,后来连人影儿都不见。仝则想着自己光顾着赚钱攒人气,以至于疏忽了这个“妹妹”,心里顿时涌上歉意。 他抬腿就往外走,“我出去看看。” “哥!”仝敏一把扽住他,“别去,真闹大了,闹去府衙,还是咱们吃亏。” 仝则心头火窜起一丈高,合着没有良民身份就该由着人欺负,走到哪儿都寸步难行了不成? 肖氏此刻刚好进来添炭火,脸上也不大好看,见他们兄妹这样,不由跟仝则下气劝道,“大爷您听见了,这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成日这样太不成话,街坊邻居都在呢,不过是仗着他们是良民,姑娘身份上低一层,不敢出头、也没人替她出头罢了。今天是大爷在这里,要不为姑娘讨个公道,这里怕也住不下去了。” “大爷是有本事的人,恕我多嘴一句,能不能想个办法,结交些个贵人,求他们给姑娘脱籍,女孩子家身份上低,是要吃亏的。” 仝则说了声好,迈步出屋,在大门后头找个门闩,拎起来就准备出去。不想他这头还没开门,一个身影大踏步越过去,一阵风似的,带着肃杀之气,正是游恒游少侠。 游少侠是冲锋陷阵的人才,对付几个流氓帮闲简直就像坦克打蚊子。仝则追出去看时,一众小流氓已经被收拾得蹲在墙角,一个个手抱着头,服服帖帖战战兢兢一丝儿不敢乱动。 游少侠群殴完毕,立刻化身训导主任,“年纪轻轻做点什么不好,当小混混!再让我撞见,见一次打一次,打完之后送去见官!” 见官两个字还是有震慑力,众混混面面相觑,心道这姓仝的小娘皮居然背后还有人,而且一下子冒出来俩,一个魁伟,一个俊俏,估摸着是恩客,反正看上去就不好惹,连忙点头称是不迭。 “还不快滚。”游少侠大手一挥,威风凛凛。 小混混们慌忙站起身,头也不回一溜烟儿跑远了。 游恒回头,一看仝则提着个门闩子,倒是乐了,“人家来了五六个,你提溜着这玩意儿能吓唬住?” 仝则掂了掂那小木棒子,“小瞧我,打群架的门道我懂,对着一个往死里揍,流氓也怕不要命的。” 游恒把手一背,溜达着往院里走,“算有点经验,可惜你这人拳脚功夫不行。” “要不拜你为师?”看在他出手的份上,仝则知情识趣地拍了一记小小不然的马屁。 “没那闲工夫。”游恒乜着他,优哉游哉道,“你岁数太大,练不出来了……” 仝则嘿嘿一笑,也不生气,冲他拱了拱手道,“多谢了。” “客气什么,少保原就吩咐过,让我照顾好仝姑娘,我是个粗人,没想到会有这种事,要说仝姑娘年轻貌美……” 最后半句没说完,他人已踏进小院,正对上迎出来的仝敏。美人就站在面前,那句貌美便戛然而止说不下去了,余音堪堪停两个人中间,被夸的那个还好,夸人的那位表情顿时有点发僵。 游少侠小半辈子都只和同性打交道,跟底层人民更能打成一片,偏偏对着姑娘家,那是完全不同的物种,能让他在一瞬间变麻爪儿。 何况这位姑娘,肤白胜雪眉目如画,神色间总流露出一味倔强,那两颗瞳仁尤其晶莹发亮,像是滴在宣纸上的两粒墨滴,倏地一下就晕染进了他心里。 仝敏出来是为表达感激,这会儿盈盈下拜道,“多谢游大哥仗义援手,仝敏感激不尽。” 游大哥这个称谓,像是久违的温暖蕴藉,毫无防备地冲击着游恒的耳膜。 多久没人叫他一声大哥了?他恍惚了一下,跟着想起多年前的旧事。 游恒是庄户人家出身,十二岁上乡里遭了灾,家里两个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眼看着就要断粮了。听人说兵营里伙食管够,身为老大,他一咬牙去报名从军,父母为了生计,虽不舍也只好默认,生死由他去。 之后他出过洋见识过世面,从死人堆里滚过来,好歹算是用命换来了钱。可心里惦记着父母兄弟,一枚铜钱也攒下来给家里人寄去。好容易等到班师回朝,他第一时间请假探亲,却得知父母早已故去,弟弟拿着他的钱,盖了房子,讨了老婆,还生了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反倒是几年不见,亲兄弟陌生的像是隔了几辈子,弟弟心里也觉得不爽,到底是用了他挣命的血汗钱,看他的眼神时刻都像是在防备他开口要自己还。 他回不去了,融不进亲人的情感里,付出过,不见得别人就要感激。然而那是自己选的路,没得后悔,只能接受。 从此后和家人联系少了,他孑然一身,独来独往,把自己交代给有救命之恩的裴谨,无牵无挂反倒踏实。 如今这一声大哥,一下子把他拉回到过去,那些不曾长大的岁月,那些不曾疏远的亲人,往事历历,五味杂陈。 再看仝敏,人不娇柔,爽快又大方,明明和仝则有相似的脸盘,可怎么看都更舒服,游恒直觉浑身上下暖融融的,不过酝酿老半天,也只是冒出一句,“不谢,路见不平而已。” 话说完,他登时从肠子一路悔到了嗓子眼,而已,什么叫而已呢,这回答是不是太生硬了,姑娘家会不会觉得自己摆谱,不好接近? 粗豪汉子这厢柔肠百转,仝敏却不以为意,含笑道,“游大哥辛苦,咱们去里间喝茶歇着吧。” 于是俩人并肩而行往小花厅去了,仝则没人搭理,看看前头二人的架势,默默跟了上去。 游恒出手教训过,再没人敢来闹事,可两天过去,仝则坐不住了。 “三爷什么时候有信?那文书,是不是已呈到皇上跟前去了?” 游恒听得笑了下,“哪个说要给皇上看了?你想得到大。” 仝则一愣,“那三爷到底什么打算?” “送去给俄罗斯公使馆,三爷要和他们交涉。这会儿蒙古人正在高加索集结,毛子的后院都快着火了,他们自己会权衡利弊,是帮小鬼子,还是得罪大燕。至于千姬嘛,这会儿应该已经被软禁在她那盆景小院里了。” 第35章 这么说来,裴谨是早有安排。日本人买通俄国人私运军火,他便拿到了证据去和俄国人谈判,顺势在边境排兵布阵,逼得对方先撕毁合约,而千姬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那么软禁千姬也是裴谨所为了?然而千姬的情人,当朝皇太子真能够善罢甘休? 游恒说,“这是内阁决定的,还有法司参与。证据确凿,太子也没法干预。但他可以以别的方式救那女人,比如出于私人目的。况且整件事当中,太子想必也得了不少好处。” 仝则追问,“既然有牵涉,不能就势追查太子么?” “没有实证,动太子可不像其他人,除非皇上开金口下谕旨,还要一击即中,让他没有翻身之地才行。”游恒顿了顿,摇头叹道,“小鬼子想借联姻壮大实力,太子也想借扶植幕府做他的后盾,两方势力狼狈为奸,一国储君不把本国利益放在第一位,贪婪短视,大燕绝不能让这种人登顶权利之位。” 看起来大燕皇权虽在,但事事以国家利益为先,决策事务并非皇帝一人独大,还要受内阁法司限制。 到底是资本主义了,总归要有点资本主义的样子。 仝则还在惦记什么时候能回店里,惦记到恨不得对游恒要求,他想见裴谨。而有些事就是这么凑巧,或许是心有所想的缘故,这日入夜,裴谨居然毫无征兆地出现,来主动探访他。 裴侯秉承着从不睡觉的好习惯,大半夜精神抖擞的进了门,随行只跟着一个小校,动作之轻,连仝敏、肖氏一概都没察觉。 仝则面上不显,心里惊讶,把人请进屋,才想起好茶好杯子都在花厅,只好拿了个放得快没味毛尖出来招待他。 裴谨还是很放松,“不用忙了,我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坐下说会儿话就好。” 仝则不免愣了一下,大半夜的,亏得自己心里存着事儿,白天又补觉补多了,不然还真没精神头陪他闲聊。 “这次的事辛苦你,因为有那份合约,得以及时阻止一场阴谋,如今那批军需滞留在满洲里。”裴谨心情不错,愈发笑道,“英国人也吃了哑巴亏,现任英国公使已经紧急回国,今生今世他应该不会在踏足大燕的土地了。” 一石三鸟,目的终于达到,仝则恭喜了几句,裴谨却只笑着摇头,“只是达到了一半,今夜还有一场仗要打。” 他就说到这里,没有继续下去。仝则一时也无话,想想也怪,不见裴谨时,偶尔还会期待和他你来我往的“倾谈”,然则见了面,那种小心谨慎也好,怀疑不确定也罢,总会在第一时间冒出来,大概还是觉得此人是老板,一言一行皆有目的,是以不能太交心,更不能太在意。 就好比他曾经的导师,再怎么觉得他才华出众,给予他最好的实习机会,彼此可以畅谈二百年间服装发展变迁史,甚至可以一起欣赏古中国式的审美,却始终不能拥有绝对平等的地位。 因为有求于人,资源还要仰仗对方给予,所以一开始便落了下乘。 仝则垂下眼沉吟,裴谨则正好对着他凝望。 他似乎长大了些,比第一次见到时,褪去了几许少年感。那份意气风发犹在,仿佛是他独有的——类似于,精明而不市侩,机灵而不轻浮,他有自己的小算盘,不过打得利落却不精刮,没有患得患失的毛病,有的则是舒朗豁达的男子气概。 而经过半年时光,连那五官也似乎长开了,一颦一笑间,明朗中带有一些坚持坚守的味道。 只可惜,这个人对他是有戒备的。 第23节 裴谨倒是愿意把态度放得更和蔼些,“你奇怪我为什么来,想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他说着禁不住发笑,“今晚确实有事,注定不能安睡,所以才要找人闲话,你是一个好的聊天对象,可否不闷着头一声不吭?” 然后他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还有这个要给你,是我应承过你的事。” 是什么?仝则还没接过来便开始猜测,裴谨不会再给他大把银票,他不是伧俗到,会用送钱来表达嘉许的那类人。 打开来看,他有一瞬的震动,竟是仝敏脱籍的文书,上头赫然写着,特赦两个字。 激动延续了片刻,他再度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确认在那上头,并没有自己的名字。 抬眼时,仝则没能掩饰住失落,裴谨第一时间觉察,不无遗憾又真诚地解释道,“当日的罪名是内阁和三法司一同拟就的,你的姓氏太敏感,时间也才过了一年,两个人一起赦免实在引人注目。如同翻案,这种事不是那么容易。我先退而求其次,为令妹做一点努力,也请你再给我些时间。” 不过几天功夫而已,他已做了这么多事,又要布局,又要谈判,还能不忘记曾经答应自己的话。 仝则由衷点头,道了声谢谢,除此之外,倒也想不出多余称颂奉承的话来。 但裴谨是要和他聊天的,念及此,他打叠精神,问起正事,“千姬现在什么情况?三爷打算何时将她遣返回去?” 其实他关心的是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店里,裴谨不说破,只应道,“我派人将她禁足在府邸,但又留了个口子,许她的侍女正常出门采买生活所需。除此之外,连太子都不能见她,所以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千姬会反扑,太子一定会救她?这么说这一对是真爱了,皇太子对如此危险的女人简直是迷失了心智。 “没人甘心一夕之间被打垮,那日千秋宴上,储君已将她视为储妃对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突然变生不测,太子不可能从政治角度保她,但可以从私人情感上,还有……你提到过的孩子。” 仝则挑眉,“千姬果真有了身孕?” 裴谨笑得意味深长,“不知道,也不重要,如果这个话题可以成为千姬的借口,同样也可以成为我们的。” 听他话里有话,再联系之前提及的,仝则灵光一现,“千姬派侍女出去,一定有所图,她不能见太子,于是打发侍女去和太子接洽,或者还提到了自己已有身孕,求太子无论如何想办法保住她。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当场抓拿么?严刑逼供,让她说出另有阴谋?比如那孩子其实是假的?” 论搞阴谋诡计,仝则到底不擅长。毕竟他的专业是美学,是制作美好、前卫、能够引领大众审美情趣的服装,再以此创造出商业价值。和所有艺术从业者一样,对于政治,天然会有种懵懂,尽管他的客户里不乏政客,但并不能因此迅速提高他在运用诡计方面的能力。 但裴谨不会认为他的话傻气,不失时机地称赞了一句,“大体不错。”然后才微笑着点拨,“她身边一个叫雪子的,今晨借口遛出来,易容换装和太子亲卫送了口信,请求今夜一见有要事禀告。太子此刻正在西山,入夜她会赶往城外。只是口信,当然不足以成为证供,我们不妨送太子一个大礼,一个他不光让救不了人,更从此再难翻身的大礼。” 仝则立刻明白了,“那个叫雪子的,这会儿已在三爷手里?” 裴谨点头,“今夜派她去送的东西,是一批军火。名为千姬私藏,知道带不出大燕,便转而交给储君。这个罪证被西山的天子亲卫抓住,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了。” 构陷呐,仝则默默地在心里奇怪了一秒,自己听完居然没有膈应。当然他明白政治斗争是你死我活,而未来当权者脑子不清楚,很可能会遗害前人拼死打下的基业付之东流,这是底线,所以没得商量。 裴谨深深看他,见他微微蹙起了眉,便感觉自己心尖抖了一抖。对此,裴侯也有一瞬的无奈,不明所以之下,便即产生了一点烦恼。 他站起身,不去看仝则,踱着步子缓缓道,“储君不能不下台,虽然皇权对比前朝、对比开国伊始都有了让步,但大燕依然是君权至上。这一点,在我们这代人手里,不知能否完成变革。我们这辈人,是站在前人呕心沥血铺陈出的康庄大路上,尽管时代变了,格局变了,有些东西岌岌可危,但有些东西却一定要守护住。” “掠夺不是长久之计,大燕急须开辟新的模式,但前提是要不受牵制,不被和平的假象蚕食。周遭尽是敌人,不能全靠战争,还要制衡。国家需要一个明智的继承者,而不是把私人利益凌驾在国家利益至上的人。皇帝年迈了,力不从心,做僚属的要担负起责任,必要的时候,我本人不介意不择手段。” 这是在解释给自己听?莫非他担心自己对他有误解?仝则觉得他多虑的同时,立刻脱口说,“我懂,对敌人心慈手软,就是对自己人极端不负责任。” 他说完,裴谨转过头来,彼此相对,各自一笑。 可仝则还有顾虑,“如果失败了呢,或者有天被反攻倒算,人不可能永远只赢不输。三爷为自己树了一个大敌,将来一旦有变,危及的不光是一个人,可能还有身后宗族。” 裴谨先是抿唇,待他说完,轻声笑开来,“和华夏大地繁荣昌盛相比,任何一个姓氏的荣辱都不值一提,裴氏亦然。” 仝则自觉已用力克制情绪波动,然而心口依然疯狂的跳动了好几下,一记记怦然有声,似乎是在提醒他,某些因悸动产生的莫名情愫,正在他体内慢慢地酝酿生成。 窗外的敲击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黑衣人倏然越窗而入,动作轻捷,表情沮丧。上前两步,他声音低沉,垂首道,“雪子突然自尽,属下等人看护不利,请少保责罚。” 重要的人就这么死了,那今晚…… 裴谨没有惊诧,凝眉片刻,挥手说,“知道了,此人还算有气节,将她厚葬。” 黑衣人应是,“那接下来……” “准备好车马,按原计划行事。” 仝则不由接口道,“倘若派陌生人去,不会被太子认出来?” “不必给他这机会,趁着夜色做掩护就好。但我需要一个懂得日语的女孩子,整个过程里,我需要她暴露这一点。” “三爷要再安排人手?” 裴谨沉默了,他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堂堂承恩侯手里有大把热血好儿郎,却从来没培养过女子,甚至连近身伺候的人也没用过女人。 裴谨迟疑的样子落在仝则眼里,他敏锐地提醒,“三爷暂时没想到人选?”然后他看到裴谨略微踌躇着,将目光转向东侧——那是仝敏居住的房间。 可对于裴谨而言,有些话却不合适出口,他前脚刚刚为人脱籍,后脚便想着利用,还是让一个女孩子涉足险地。 凡是有所牺牲,还该心甘情愿才好。 仝则心有灵犀,读懂了他的意思,却并没善解人意的接话。因为仝敏不一样,是这个身体原主的妹妹,他已占据了人家的躯体,就有义务保护好原主唯一的亲眷。况且仝敏没有参与过这些,连自己为裴谨做事都不晓得,如果让她知道了,只会更加担惊受怕。 而最为重要的,是所有的任务都存在风险,他没办法替裴谨说出心中所想。 于是仝则斟酌了一下,开口道,“不就是扮个女人么,反正黑暗之下看不分明,三爷要是信得过,不如由我去走这一趟。” 第36章 这话一出,站在一旁当了半天布景板的黑衣小哥,率先十分配合的抖了三抖。 裴谨也无语,侧头看着仝则,像是在仔细端详他的五官。 仝则被看得面皮发僵,努力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其实……我上个妆,略打扮下,应该还是能鱼目混珠的……” 至于谁是鱼目,谁是珠,他倒不介意说得挺利索。 裴谨不吭气,目光戏谑,要说仝则的长相,那是标准的男人模样,下颌轮廓分明,长眉风流,眼神更是风流,任谁一看都能联想到俊俏二字。不过有俏就好,何况黑漆漆夜色之下,也不是那么容易看分明。 “也好,事不宜迟。”裴谨和颜悦色,且当机立断,“委屈你套上雪子的衣裳,头发好说,她们原本也不梳发髻。等到了约定地方,不必和太子说话,只须趁乱时用日语喊出一句,车里有枪。记下了么?” 仝则点头,裴谨再道,“别担心,我会保证你平安无事。” 又是一字一顿的,用他万年波澜不兴的语调,却很笃定得能说到人心坎里去。 仝则原本还有那么一丁点担心,有了这句保证,顿时心里一松。 那就……话不多说,赶紧扮上吧。 仝则无意惊动仝敏,叫来游恒搭把手,让他悄没声息去卧房里取了点胭脂水粉来。拜前世每每作秀时,他都没少看化妆师给模特上妆,所以基本手法还算娴熟,描眉扑粉一气呵成,看得游恒暗挑大指的同时,心道此人真乃天生吃女人饭的奇葩。 用时不到一盏茶,仝则已然变身成日本女人,不过下手有点狠,脸上扑粉过重,呈现出气死白无常的效果,勾唇一笑更是让人看得牙花子疼。 裴谨完全不绷着,笑得大方又坦荡,揶揄着赞道,“挺标致,回头扮上当店里活招牌,生意一定比现在还好。” 早知道他这人不厚道,再看游恒呢,正眼望天花板,彻底把他当成夜半时分的鬼影,视而不见。实则他不知游少侠心里苦,这会儿正担心自己要是多看一眼,往后可就真没法再直面他这个人了。 仝则画好之后,揽镜自照过,漂亮当然谈不上,但也不至于特别吓人,毕竟原主这幅皮囊生得还算清秀。可看看众人反应,足见牺牲之大。刚想开口和裴谨要点事后补偿,转念突然想到他适才说过的话,那点子豪情壮志一下子被激发出来。无论什么主义,膨胀到极致都能让人如打了鸡血一般——为了家国繁荣昌盛,别说扮女人了,就是扮死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要不是真成死人就好。 登上马车前,见裴谨并没送出来,反而在和他的亲卫黑衣人说着什么,可见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 风萧萧兮啊,仝则回眸望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裴侯,毅然决然提着裙摆上车坐好,然后放下了车帘子。 一路往西,是朝太子度假行宫驰去。仝则闲来无事,寻思起那些枪械会藏在何处,找了半天,他心有所感的跺了跺用木板铺成的地面,足下传来夯实感,果然不是空心的,看来是堆满了火枪。 和一堆军火待在一起,这种感觉,说来十分玄妙,让一个两世良民思绪飘摇,百感交集。 城郊不比内城,灯火阑珊,走了十几里周围渐渐鸦雀不闻,仝则掏出怀表看看,凌晨两点半,怪不得呢,此刻恐怕连鬼都去睡觉了,何况是鸟儿! 然而很快,他就听到有一阵马蹄声,瞬间就惊起一滩鸥鹭,林间惊鸟扑棱着翅膀,纷纷鸣叫着四散飞去。 前头为他赶车的是游恒,此刻脸上涂着锅底灰,一身短褂,肩膀上还露出破烂棉絮,一看就像是个被强拉来的农人。听见动静,他不动声色地回头,到底还是不忍多看仝则,别着脸小声道,“是太子的人,暂时别出声。” 这个不消他提醒,仝则知道自己统共就一句台词,还得捏着嗓子说出来,他早过了变声期,装女人不那么容易,还是省点力气等着临场发挥就好。 帘子撩开一点缝,他看见来者人数不算多,大概因为在行宫附近,接头的又是千姬心腹,太子想必也不设防。只见一群人长驱直入打马过来,领头的先问,“车里是什么人?” 游恒回答得战战兢兢,“是……是位姑娘……说有东西要交给一个……一个有九龙玉佩的老爷……” 天底下谁能有那玩意儿,想想都能让平民百姓两股战战,来人当即道,“车内的人出来吧,家主要见你。” 不得不露面了,仝则下得缓慢,最后跳下来那一下险些被裙子绊住。好容易站稳,却又不敢抬头,也不敢站直,他那身高一看就不像女人,尤其不像岛国女人,于是只能弯着腰,双腿曲着,站姿十分熬人。 余光看见有人催马上前,居高临下,气势逼人,出口的话却急切中带着颤音,“千姬,她……她还好么?” 如果不是身处敌对阵营,听见这句满含担心忧虑的话,仝则也要禁不住为之恻然了。他不能开口,垂着眼,先点了点头,继而为扰乱对方心智,顿一顿,又匆忙摇了摇头。 太子果然在马上一颤,“怎么……” 话没说完,近处又响起一阵马嘶声,和太子一伙人刻意低调前来不同,此刻随着马蹄声渐近,光芒亦是大现,一队人马提着汽灯踏着浮尘而来,在看见太子的一瞬,当先一人抱拳拱手道,“末将等巡防周边,见有人集结,特来查探,不知是殿下在此,打扰了。” 看来是西山大营的人,应该是裴谨预先安排下的。那人话说得虽客气,但语气里仍是充满了怀疑。 太子当然不必开口,自有身后亲卫代答道,“殿下偶遇一人赶路,询问两句,无甚异常,袁统领不必惊慌。” “哦?”那姓袁的将领似乎冷笑了下,“却是个……日本女人?” “怎么?”太子听他说完,立刻像被踩了尾巴,回头怒斥道,“大燕万邦来朝,各国人士遍布京畿,尔等莫非想要驱逐所有日本人出境?孤不能见千姬小姐,难道连个普通日本女人也不能交谈几句?” 见储君动怒,姓袁的也不惊慌,只道,“殿下息怒,末将并无此意。但值此特殊时期,请殿下见谅,末将也须问个清楚。” 话音落,太子手中马鞭扬起,眼看着就要击打在对方头脸上,却听半空里一声呼哨,黑暗中落下了十好几个人影,皆做武士打扮,个个手持长刀,不由分说先朝西山大营的人砍了过去。 场面一下子全乱了,太子这方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从哪儿蹦出这些个人,按说千姬的家将已被控制住,在外虽养着一批死士,可没她号令也不该轻举妄动,何况好好传个话罢了,何用把事情搞大? “中圈套了。”西山大营有人反应过来,已高声喊道,“咱们中计了,此地有埋伏。”其后有人吹起号角,显见着是在召唤营中人前来救援。 话不多说双方只管上兵器招呼,那帮武士只袭击西山的朝廷兵将,长刀一面挥舞,一面避开太子一众人,如此情景之下,一切还不够明显么? 倏忽间,一个武士冲到了仝则车前,对着他飞快地眨了眨眼,仝则立时顿悟,原来这伙人也是裴谨着人假扮的!当下提气酝酿,尖着喉咙,高叫了一句,“车里有枪……” 这一嗓子出去,算是炸了锅,远处是增援而来的天子亲卫,近处是面如土色的太子一党,其中有一多半人都听得懂这句日文,合着车内藏有军火!空气似乎凝滞了足有五秒——这显然不是一个普通日本友人能干出来的事! 场面由此失了控,各色人等厮杀在一处,西山大营有人愤而喊出,“太子与日匪勾结,要置我等于死地。”此言一出,谁还有闲情逸致顾及储君,除了刀剑不往太子脑袋上招呼,下手可是一点不留情。 仝则早忘了他的半蹲式,直起身子忙着找安全的地方躲闪,游恒也跳下车,大手一拉带他往车后头猫了起来。 仝则心跳如擂,估摸此刻开口自己气息不稳,便拿眼望着游恒,以示询问。 游恒看看他,咧嘴一笑,漆黑的夜里露出一口瘆人的大白牙,“才刚那一嗓子不赖,瞧不出,你还挺有当伶人的天赋。” 忍下白眼,仝则佯装淡定的问,“何时撤?” “再等等,有人杀过来,咱们就跑。” 这时,不知哪方人大喊了一句,“擒那女人要紧……” 游恒嘿嘿一笑,“就等这一句呢。”随后一声低呼,方才拉车的那匹马在前头浑身一抖,调转四蹄朝他们奔过来,原来游少侠早就趁乱为它解了套子。 那马训练有素停得很是地方,游恒翻身上去,伸臂再将仝则拉上来,才刚还像老黄牛似的马儿如有神助,先是娴熟闪避一人长刀,其后撒开四蹄向山中奔去,大概是它速度太快,弄得游少侠几只袖箭射出去显得歪歪扭扭,居然失了原有的准头。 第24节 风声呼啸掠过,一棵棵大树向后退去。喊杀声渐渐远了,仝则回头,见没人追上来,终于长出一口气,又行了数里,看见前方有一辆青色马车,耳听游少侠道,“快上车,换了衣裳,趁天亮前能赶回去。” 他停马让仝则下来,仝则走了两步觉出不对,“你不和我一起走?” “那一车的东西,这会儿该暴露了。我去善个后,得把事做实了才好。”游恒说罢,当即掉转马头,飞驰着返回战场去了。 举目四望,一片荒山野岭,仝则眯着眼睛认出赶车的人,确是裴谨身边的,便放心下来。他不晓得自己现在形象有多狼狈,反正也管不了那么多,二话不说钻进了车里。 谁知一打帘子,抬眼就看见一个人坐在那儿,正在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却不是裴三爷裴谨,是谁! 第37章 仝则愣了一下,足足尴尬了有五秒,坐下之前差点又被裙角绊住。车里空间不大,他不得已略微往前探了探身子。 一只手伸出来,堪堪扶住他,给了他一个坚实的支撑和依靠。 裴侯一手端盏,一手扶人,双眸湛湛。 两下里离得太近,车里灯光又刚好照在他脸上,仝则于是发现,裴谨的眼睛本该是白色的眼仁部分,其实呈现浅浅的淡蓝,澄澈的如同一倾碧波。 倘若是在夏天,倒是很适合跳进去畅游一番。 他被自己的这个遐想逗笑了,尴尬消弭得无影无踪,从容抽出手,堂正的坐在了裴谨旁边,保持着不近不远,颇有分寸感的距离。 “怎么……” 这句是两个人同时说的,说完不免都笑了笑。可惜一笑过后,那种尴尬的氛围又不失时机地溜达了回来。 沉默半日,裴谨倒好一杯茶,推给仝则,“压压惊吧。” 其实早已没有什么惊,仝则在看见裴谨的那一刻,心跳频率已逐渐恢复正常。可能因为裴谨给人的感觉,一向非常可靠,可靠到几乎可以把性命交付到他手上。以前的仝则是绝不肯相信世上真会存在这类事,现在居然也润物细无声般发生在他身上,莫非裴谨真是用某种主义给他洗了脑? 怀疑的人在一边思考,裴谨敲敲车窗,马车便以不太慢的速度朝前驶去。 仝则在方才的混战中只说了一句话,却因为紧张出了不少汗,这会儿觉得口干舌燥,少不得像饮牛似的灌下一杯水,才要取茶壶再倒,一扭头,目光不小心和裴谨撞到了一处。 对视的结果,是仝则先败下阵来,移开视线,他像是为掩饰心虚,主动发问,“三爷为什么来?这种事不是有下边人做就好,难不成还有什么不放心?” 裴谨看着他一笑,“没有,我的人我都信得过,不然也不会用他们。”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上司这一点很值得肯定。 “你也一样。”裴谨补充道,“我来,就是为接你回去。” 礼贤下士,关怀周到。仝则听得都忘了喝水,点头表示感谢,“劳烦三爷惦记着。” “不算劳烦,想着一个人,是件甘之如饴的事。” 这话仝则当然听得懂,心口便往下沉了沉,那么问题来了,这句是接,还是不接?裴谨怎么会突然说得这样直白?在他犹豫的空档里,空气间开始弥漫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 对裴谨,仝则承认自己确有好感,但比好感多出来的部分,是敬。既包括敬服其为人,也包括对其人敬而远之。 既然好感不能否认,索性再多研究两眼。这一看不要紧,传说灯下观美人别有一番滋味,果然是纤毫毕现。肌肤没有明显瑕疵,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唇峰,侧面的轮廓极尽标致,上唇有些薄,下唇倒是适中,这点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做人做事不算太凉薄,只可惜还是缺乏温度,看上去带着几许禁欲感。裴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不睡觉不吃饭,不做普通人做的事,由此便显得飘逸出众,宛若谪仙。 然而再出尘也一样有血有肉,也有七情六欲。譬如他强大的自控力,其实就来自于时时想要掌控一切的欲望。 他闷头想了半天,连眉头都想得皱紧在一起。视线再聚焦,发现裴谨正以手支颐,颇具兴味的在凝视他。 仝则习惯性的摸摸鼻翼,结果摸出一指头的白粉,赫然想起自己当下的形象,心头立刻窘出了新高度,要不是裴谨态度温和无刺激,他简直要疑心他是成心来看自己笑话的。 “三爷别看了,我现在的模样不堪入目。”他开始注意笑容的尺度,很怕笑大一点脸上的粉会簌簌下落,话说得也带了点求恳味道,“就当给我留点体面吧。” 裴谨也蹙了眉,其后展开来,摇头说不会,“你这样子挺俏的,我说真心话。” 裴谨就是有种能力,再加上这句后缀,原本不可信的言辞,一下子也就教人信了。 可夸赞归夸赞,局促归局促,仝则自诩豁达,也有点按捺不住,整张脸开始灼灼发热。 他慌忙转过头,一面默默告诫自己的双颊,千万不要变红焖大虾——也是快奔三张的面皮儿了,好歹得争气点。 不能坐以待毙,仝则低下眉眼,含着笑说,“三爷真体恤,都这样了还能安慰我,可女人扮相您也不擅长欣赏,您不是断袖么?” “是呀,我的确是。”裴谨接话极快,目光愈发幽幽。 仝则确定自己不会看错,这眼神……要是没有在表达,“我觉得你也是”这层意思,他就不姓仝! 果真不出他所料,裴谨下一句,连声音也愉快得缠绵起来,“眼下的情形,不该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当如是么?” 仝则暗暗倒吸一口气,想说侯爷您这会儿在灯下的表情,加上眼神再加上姿态,岂只是妩媚,分明已是灼人。就像是盛夏的太阳,能把人身上烤得直冒青烟。 可他再怎么腹诽也得承认,那是极美的色相。对上那眼神,要说没一点感觉,心口没有怦然,他未免也太迟钝了。而仝则非但不迟钝,并且还一样年轻,一样充满了七情六欲。 裴谨却在此时微微一笑,转过话锋问,“方才怕不怕?” 仝则回过神,也连忙回复过理智,“游恒一定会救我,所以没什么可怕。” “你就没想过,救你的人可能是我?”裴谨说,语气里居然有淡淡的委屈。 被那声调弄得措手不及,仝则皮笑肉不笑的解释,“贵人不该涉险……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裴谨唔地笑出声,“还能拽几句词,不像别人嘴里说的那么草包。” 可不是嘛,所有知道的词儿都拽干净了。仝则随即想起,他话里的别人是指谁?不就是他暗中查访自己时接触的那些人么! 可被查到什么程度,被了解到什么程度,他一概都不清楚,带着这些疑虑,那种被人看穿的感觉涌上来,委实令人不大舒服。 蓦地里,一道抛物线从身边掠过,是裴谨朝他扔过来一只苹果,“往后就跟着我吧。” 仝则接得手忙脚乱,态度却一丝不乱,“跟可以,敢问怎么个跟法?”他在衣襟上蹭了蹭,旋即咬了一口苹果问。 说完,忽然想起苹果本就是诱惑的象征,洋鬼子的祖先也算诚不我欺,面前的人不就是在诱惑自己么! 一念起,仝则换了嬉笑的口吻,“三爷不是要收小情人吧?我这人可是花费不小,为人贪得无厌,怕到时候三爷会得不偿失。” 裴谨耸耸肩,“一直以来,你不都是我在养着么?” 这说法仝则可真不爱听,但人家确实是老板,无奈轻轻一叹,他转而诚恳地说,“那我先还钱。” 裴谨点点头,“还完呢?” 仝则彻底敛了玩笑式的不正经,“还完之后,三爷能否满足我的要求?” 裴谨颔首表示同意,“再然后呢,你想要离开?远走高飞?不过试想什么地方比京都更适合你,这里有机会,有大把一掷千金的豪客,有数不尽的风流,一切都绚丽夺目,多姿多彩,这是适合你的舞台,你可以在这里实现人生价值,让别人崇拜,听别人赞美,你只须引领她们,让她们沉浸拜服在你的巧思和巧手之下,成就属于你的事业。” 仝则仔仔细细听着,低头再看看手里的苹果,不无佩服地心想,裴谨这番言论可比它诱人得多,更比那条拿着苹果的蛇会直指人心,懂得如何骗人上钩。 可惜说来说去,还是要把他困在他身边。不离开可以,专注做他的地下情人么,他不信裴谨真能冲破世俗,冲破家庭,什么都不顾只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即便是,此人也永远不可能有身份,遑论谁能保证那个人永远都会是他仝则? 这么想着,他发觉自己越来越天真可笑了,可笑到想要返璞归真,却全然不合时宜。从前在现代都不敢奢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居然在这个时空里,开始渴求能遇上这样一个人。凭什么?这是男人繁衍子嗣大过天的时代,更是男人娶妻纳妾、堂而皇之可以不专情的“黄金”时代。 仝则垂下眼睫,难得落寞了一瞬。 裴谨看着那神情,心口倏地一缩,好像被什么咬了一记似的,不觉温柔和缓地说,“不用立刻回答我,我有耐心等。我虽长你八岁,可也不算太多,希望你不会嫌弃我比你老。” 姿态放得那么低,低到了难以想象。仝则受宠若惊地寻思,原来从前他拿自己当晚辈,或许竟不是托大,而是真的觉得自己更青春更风华正茂? 仝则微微一哂,直截了当问,“为什么是我?” 裴谨注视他回答,“你足够清醒、冷静,也十分聪明。我一向都喜欢聪明人,更喜欢决断干脆。比如我刚才那番话,不是所有人听过都能理智且有胆量问出这句,为什么是我。” 的确,能得裴侯青眼,大多数人只怕会一路惊喜狂喜直到发痴发傻。 由此可见裴谨其人是真的自恋,仝则确认自己曾经的判断一点不错。裴谨是在寻找趋近于自己的那类人,所谓迷恋欣赏,归根结底不过如此。 出类拔萃的人,合该有自恋的资本。仝则又何尝不爱自己呢? 那么有心动么?裴谨抛出了橄榄枝,携带着满满的诱惑,但这不是唯二的两点吸引力。更多的,其实是关乎他身上令人平静的强悍力量,他对人对事的掌控力,他的大义凛然,他的低调温暖…… 仝则决断起来依然干脆利落,“三爷给我些时间,容我先把钱还上,等咱们钱货两清,才好再谈别的。我这人不习惯被别人养着,也不习惯,处于绝对的劣势。” 换句话说,是他可以接受相对的劣势。 凝视眼前线条干净、眉目英俊的脸庞,无论多少粉饰都没法掩盖它的明朗韵致,裴谨捕捉到的信息却只有上述那一句,于是笑意漫上唇角,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第38章 裴谨将仝则送到家,既没进门也没下车。见天快亮了,仝则知道这位夜游神另有大事要做,也就没和他虚客气。轻手轻脚摸进屋,卸去脸上妆,藏好那身女人衣裳,结果倒在床上不到片刻,人就睡死了过去。 睁眼时,见游恒正气定神闲坐在对面椅子上喝茶,他迷迷滂滂地扫了一眼,心道这厮八成也学会了裴谨不睡觉的特殊技能。 一骨碌爬起来,仝则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没被外边那二位发现?” 游恒脸上表情夸张不做作,明显写着小瞧老子几个大字,“放心,吓着谁也不能吓着小敏姑娘,我心里有数。” 仝则挑了挑眉,还有点闹不清小敏姑娘这种不伦不类的称谓是怎么回事,游恒那头却已皱开了眉,“也不问问哥哥我遭遇危险没,你小子,是真没良心……” 废话,您老都好端端坐在这儿了,还问个茄子。 仝则只关心实务,“那车东西呢,是夺回来,还是被他们收缴了?” 游恒立时得意一笑,“都不是,炸了个漫天开花。西山附近的人全听见响儿了。不过是在那帮小鬼子把两拨人都引开之后,却也没什么死伤,那批货原本就是缴来的,泡了水用不大成,况且也不方便真拿出去做证物。” 合着他所谓去善后,就是干了这么一桩大事,仝则好奇地追了一句,“那太子呢?” 游恒眼神倏地一跳,“那位比较倒霉,混战的时候从马上栽下来,马蹄子踏在小腿上,怕是休养好今后也难正常走道了。” 太子竟然会堕马,仝则觉得不大对,斟酌一刻,直截了当地问,“所以,这个才是你回去的目的?” 游恒被他问得滞了下,不过就那么一下,仝则当即明白过来,不等他回答,已笑着摆手,“不用跟我说了,三爷自有安排,不该我知道的,我还是不打听的好。” 然则他心里明镜儿,历朝历代,从没听说过身有残疾者还能当储君的,裴谨不光要嫁祸,更把人弄残,分明是要彻底断送太子前程。混战?既有那么多人护持,何至于的?想到这里,他不由真心感激起裴谨,尚能在纷乱中把他给摘出来。至于太子前途尽毁,只是经此一役,反倒被衬托得像个十足的情痴了。 而对于裴谨的狠,仝则打从这一刻起,又算是有了些新认识。 再想想,裴谨似乎有意不叫自己知道得太细,仝则便觉得此人有些多虑,事后他正经琢磨过,倘若易地而处,为永绝后患,他多半也会和裴谨一样出此“下策狠招”。 又隔了几日,京都的局势便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太子腿疾宣告医治无效,往后要靠拄拐行走的消息不胫而走,飞快地传遍大街小巷。深宫中老迈的皇帝闻得此事,几乎垂死病中惊坐起,再听过内阁详述来龙去脉,震惊得又差点再度昏厥过去。 正月十五刚过,一纸诏书下,废黜了大燕储君,其后在没什么争议的祥和氛围中,皇帝改立他的嫡次子赵王为皇太子。 又过了几日,传出千姬被遣返回国,当然用的理由很冠冕堂皇,只说其母幕府御台所来信表达思念,十分想要她归国省亲。 所谓省亲,知情人士皆心知肚明,千姬此行定然是有去无回的了。 人祸、朝堂变动虽惹得京都上流人士议论纷纷,然而很快也就被接踵而来的上巳、花朝等佳节冲得风流云散,日子依然照旧,富商巨贾们最是嗅觉敏锐,立马掉转风向,预测起未来大燕朝堂格局,其后纷纷热衷巴结新任兵部尚书兼太子少保,承恩侯裴谨,以至于裴府门前镇日车水马龙,一时风头无两。 第25节 照道理说,裴谨现下已可以公开来仝则店里,不过碍于公务繁忙,他到访的频次其实还没有宇田亲王来得勤。 有日子没见,宇田惠仁风采更胜从前,他不讳言是因为千姬离开京都,他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因为心情舒泰,更拉着仝则好一番絮叨,“那天侯爷传信给我,说务必要保证那个穿和服之人的安全,我还猜了好久,究竟是什么人。不怕你笑,我当时真以为是侯爷哪位心上人假扮,后来才晓得是你!既然说开了也就没什么好瞒着,我先交代就是,那些武士全是我的人,对付千姬,侯爷和我早有共识,倒是你,明明和我是一伙的,却也瞒得这么滴水不漏。” 仝则尽量忽略他话里谴责自己不够朋友的意思,笑着打岔道,“没得三爷批准我哪儿敢乱说,不过是手底下办差的罢了。哦对了,我才新进了些和氏点心,请你尝尝味道如何,就当是我向你赔罪。” 说着命人端出吃食,两人品着绿茶就些各色果子味儿的羊羹,说起这东西还是中国人原创,不过大和民族擅长继承发扬,在口味上略作改动,弄得清淡一些,吃起来便不似京都点心铺子出产的,两口下去能把人腻得说不出话。 宇田并不想放过他,接茬半开玩笑道,“你也不必和我闹虚文,侯爷捎给我的信,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措辞是郑重的了不得,什么务必、什么切切,总之一定要保证车里毫发无伤,可见你在他心里已是极重要的人物了。” 仝则还是谦虚了两句,“不敢当,那是三爷仁厚。”嘴上客套着,舌尖心上却好像尝到一丝似甜非甜的滋味儿,犹是不免疑心起来,大约是方才羊羹吃多了的缘故。 宇田消遣过他,转而感慨道,“太子可惜了,丢了位子自然赖他自己,可一辈子落残疾,却是难捱。如今他人被圈禁在西山行宫里,只等他的王府建好再挪回内城,只是日后,怕是再难出得来了。” 先是痛失所爱,之后又从云端上跌落下来,最后落得个终身残废,就算不被软禁,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再露面了。 宇田又说,“侯爷现在炙手可热,不光是三军统帅,新任兵书,半个大燕的虎符也都捏在他手里,将来太子登基,里里外外自有侯爷坐镇,希望届时日本海、朝鲜半岛都能顺势沾光,有个几十年安稳发展。” 仝则点头附和,“三爷掌着兵权,自然会兼顾大燕周边的和平。” “眼下他又在洛阳和汉阳建了两座兵工厂,又启锚了三艘搭载鱼雷的战舰。”宇田兴致勃勃道,“日前才签署协议,卖了两艘巡洋舰给我们,又卖了一批辎重给朝鲜,里外里为朝廷赚了不下百万两。先前户部还有人反对他扩充军备,这会儿一个个全闭嘴了。更有人见好就扑上来,多少商人都在找侯爷谈借贷的事,全被他推了,只说近期会休养生息,不过明眼人都知道,大燕是要调整战略了。就只是外头那帮西洋人还不死心罢了。 抿口茶,他继续说,“外头有人称颂,大燕一百年才出一个裴谨,要我说此言不虚。再说个笑话给你听,现如今黑市上炒侯爷的人头,已不下万两黄金了,只是谁又有这个胆子。” 这话他当奇闻逸事说着玩,仝则却听得眉峰骤聚,“真有人要害他?是英国佬儿还是千姬留下的人,不是说她有一批死士,这回都撤干净了吗?” 看他紧张兮兮,宇田抿嘴莞尔,“总算有点忠心护主的意思了。”笑过才安抚他说,“侯爷是什么人,整个大燕的铁骑、高手尽在他麾下,你以为真有人能随随便便近得他身?我说笑话给你听罢了,你还当真。不妨再告诉你,连鄙人这颗项上人头还值大几千两呢。这话你也信?” 说完毫不顾忌地畅快一笑,弄得仝则也觉得是自己过于蟹蟹蛰蛰了。 其实打从那晚裴谨和他说过似表白又似引诱的一番话,两个人之间,至少他自己是决定放下襟怀,做到面子上务必要过得去。这些日子他细细整理过银票,预备先把钱还上,以便将来彼此相对能有些底气。 可银票兑好了,他却又犹豫了——倘若真两清,接下来裴谨再有要求,他又该拿什么来应对? 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两边太阳穴铮铮发紧。 仝则为人,正经该说是外表细致内里粗糙,特别是涉及自身那点事,通常能大而化之粗到没边。 这点特性,大抵也和他成长经历有关,上辈子他是在亲人慢待下长大,这种环境里,不会察言观色固然吃亏,太在意别人所思所想一样自讨苦吃——没人开解情绪,做人还一味敏感,迟早要生抑郁。 所以一直以来,仝则都没太去想裴谨对他究竟怀有怎样的心思,多少也有逃避的成分。男人这类动物,说到底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没到事发那天,无论如何不会未雨绸缪,在处理感情上尤其如此。 他不提去见裴谨的话,每天却又在或担心、或期盼、或踌躇的小情绪里自我熬煎,幸亏裴谨有大事要忙顾不上他,两下里不相见,方才省却后续诸多烦恼。 可刚刚加速的心跳,实在是再明确不过的证据,他惊觉自己对裴谨安危的担忧已超乎想象。急忙又宽慰自己道,就是出于对朋友的关怀也没什么大不了。 宇田见他半天不言语,也不觉有异,只笑道,“想什么那么出神,我正要做两件春装来穿,还约了个朋友来你这儿谈点事情,那人和我极熟,一会儿我自己带他走走看看,顺带帮你做个活招牌。” 那敢情好,仝则笑着道谢,脑子还没转过弯,等见了他那位朋友,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宇田贼不走空,借他的地方来约见自己的老情人,那位成安君李洪。 李洪对做衣服没什么兴趣,随便敷衍两句,目不转晴只盯着宇田看,那眼神像是鹰隼见了走兔,一望过后便再也挪不开了。 仝则见状,当即寻了个幽僻的房间,让那两个人自行畅谈去,又嘱咐两个小伙计把眼睛耳朵闭起,嘴巴封紧,无论发生什么,一概只装看不见听不见。 后半天陆续来了不少客人,他自去招呼,等收了几个订单忙活完,便看见游恒从楼上一溜小跑下来,脸上的表情堪称五光十色,走到柜上破天荒寻了面镜子,揪着耳朵照起个没完。 仝则心情正好,怀着促狭笑看热闹,“后头有挖耳勺,尊耳是被堵失聪了?还是不小心生了几个疥疮?” 他没说痔疮,自觉已算是留了口德。 游恒一脸衰相,摩挲了好一会儿,扭过头忧心忡忡问,“看了不该看的要长针眼,听了不该听的,耳朵里不会也生什么东西吧?” 仝则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你听见什么了,莫非隔壁院子里,公京巴儿又对着母的耍流氓了?” 游恒呸了一声,“是俩公的,还是大活人,简直……简直就是活春宫,要说老子这纯情的耳朵,生生被玷污了……” 仝则先是一愣,随后想到楼上那二位,忙笑着打岔,末了还是叮嘱了句,“听过就忘吧,也是对苦命鸳鸯,往后见了脸上别带出幌子,那位亲王还是三爷用的着的人。” “这个我当然懂,”游恒苦着脸哀叹,“就只可怜我一个黄花大少,早起没看黄历,要说没事上什么二楼……” 一句话没完,他忽然收住声,瞳孔都放大了,仝则顺着他目光看去,见仝敏俏生生站在门口,含笑看着他们这边,手里还捧着一件叠好的藏青色长衫。 “哥,”仝敏这一声叫得痛快,“游大哥,”这一声更脆亮,犹带着一点点婉转。 “前儿你不是说起铺子里忙,我哥也没空给你们做衣裳,眼看着要开春了,我做了件薄衫,你要不嫌弃先拿去穿,就当是多谢你上回帮我赶走那帮混混。” 眼见着黄花大少整个人都傻了,仝敏越发大方地笑道,“不去试试么,要有不合身的地方告诉我,我现去改还来得及。” 身边现放着个裁缝,她还要亲手改,可见这诚意有多足了。 仝则推了推旁边呆滞的人,笑出了满身的嘚瑟,“看来我也得小心了,这么下去,不定哪天也是要长针眼的。” 第39章 一句调侃罢了,瞬间石化了万军丛中过,刀剑不沾身的铁打硬汉子。 其实仝则玩笑开得委实有点过,仝敏今年论虚岁不过才十四,古人虽然都早熟,她到底也算还没成年。只是想起林妹妹和宝哥哥定情是在几岁?红楼里的年纪历来是个谜,可也总归不过是在中二的岁数上。况且就算放到现代,初二女生谈场恋爱,折腾得要生要死也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游恒是正经才过二十,偏生吃亏在长得成熟,好在世上单有一种女人就好这一口。此外这类长相更有个明显优势,一般过了四十,看上去依然如三十许人,这么想想,上苍造物其实还算相当公平。 而仝敏作为普通市民阶层的一员,挑丈夫可选择的余地并没多大。与其找什么媒婆冰人的做介绍,倒不如在熟悉的人里拣个靠谱的。当然这是后话,一切还得随缘看造化,至少游恒的人品,目前看,仝则是十分信得过。 就让这两个人先当兄妹好好相处吧,筹谋了半天,仝则想起自己的“终身”还没着落,禁不住望着那二人窃窃私语的背影惆怅了一刻。 太阳穴在此时,又全力配合地猛跳了几跳。 不过真正令他头疼的,还是时不常惦念,却唯恐真见到,偏又会在夜半时分不期而至的裴谨。 裴谨总是突如其来,仝则对他的行踪和想法始终都猜不大透。 以裴谨的身份,合该从大门长驱直入,然而他没有,裴侯爷选择了走后门,游恒来敲仝则房门时,他才刚洗完澡,连头发都还没擦干。 不能披头散发去见人,仝则忙不迭梳了个发髻,仓促间梳得有几分乱,这厢刚要抬脚出门,余光瞥见镜子里的自己,他又顿住了步子。将头发重新打散,一丝不苟地再梳好。那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头皮,一绺绺被他拽得又疼又紧。 裴谨坐在会客的房间里,舒展着长腿,见仝则来了,便是一笑。后者恍惚间觉得那笑容里少见的,透着一抹慵懒的倦怠。 裴谨看他一眼,“有没有打扰到你?” 怎么会,老板传唤,应该随叫随到,这点职业素养仝则自问还是具备。摇摇头,他微笑着招呼他,“三爷用过饭了吧,想喝点什么茶?” 裴谨歪头想了会儿,“有酒么?” 难得上司有要求,仝则没犹豫,去拿了一瓶宇田送来的,据说是岛国最好的酿酒师傅做的清酒,这玩意度数不高,应该不至于把人喝醉。 斟酒的功夫,仝则靠近裴谨,闻出他身上已有少许酒气,不是从呼吸间传出来的,而是从衣襟上,或许只是因为在酒局上浸淫时间长了才沾染的。 好在那味道不难闻,或多或少还给其人平添了点俗世烟火气。 “我从外面应酬回来,想借你这里醒醒神,不过今晚月色很好,有没有兴趣,出去散步?” 拿着酒壶酒盏么?不知裴谨这出看月亮又是什么意思,倒是碰触到兜里揣着的银票,仝则指尖微微发凉,半晌才笑着说好,“我刚好有件东西要给三爷。” “还钱么?”裴谨抬眼笑看他,伸手接过来,清清楚楚,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或许数目并不对,但能还一些是一些,仝则很客气的说,“我粗算过,其实应该不止这个数,三爷要是有空,麻烦打发人给我送笔明账,少了的部分,回头我再补上。还有这店面的租金……” “差不多,账清了。”裴谨利落的把银票揣起来,“我不惯算这些,你也只用还我那三百两,既然多给了,我当利息收下。你不欠我什么了。至于店面,今后你还要继续做下去,咱们之间有合作,就算是我应该付出的。” 说完起身,轻轻拍了拍仝则的肩膀,“走吧。” 真要出去看月亮,站在不大的前院里,周遭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怠慢贵客可不好,仝则看看光秃秃的四下,回身道,“我去拿椅子。” “不用,”裴谨一伸手拽住他,手指箍在他的臂弯处,那上头倏地就是一热,“坐了老半天,站一会儿也不错。” 放开手,他继续温声说,“你平时都不出来散步么?” 仝则没这习惯,最多是在房间里做点无氧运动,至于春夜里赏月漫步,现代人怕是早遗忘了如斯好情致——污染严重起来,相对五米人脸都看不见,何况是月亮! 所以看星星谈理想,真该算是极其奢侈的浪漫。 仝则摇摇头,裴谨接着一笑,“听人说,你小时候喜欢天文。” 于是便邀他来看星星月亮?可惜,那是此身原主的喜好。 仝则才要解释,裴谨已笑着摆了摆手,“我知道,从前的事你都忘了,人会改变,嗜好也会,重新开始没什么不好。” 他对着仝则这样说,仝则难免疑心此话像是大有深意,仿佛是明晰了什么,又仿佛只是纯粹的一句赞颂而已。 蓦地一阵风刮过,院子里的海棠树下有花叶簌簌而下,裴谨抬起手臂,自仝则头上拾取一瓣摇落的白色小花,暗香浮动间,暧昧陡然而生。 之后他解下身上的披风,是带着风帽的那种,一扬手披在了仝则身上,趁着对方怔忡着,将帽子也一并为其系好。 隔着一层不算厚的棉布,仝则听见裴谨的声音缱绻而温柔,“头发还湿着,小心着凉。” 所有的动作如行云流水,猝不及防,可仝则已然从脖子到身体,彻底僵成了一根棍子。 必须想点话题来冲淡这种气氛,他绞尽脑汁,目光落在裴谨身上,见他没着朝服公服,身上只穿了件至为普通的石青色箭袖曳撒,便想起这个人一贯精致却分毫不张扬,以他的身份来说,简直称得上朴素无华。 仝则急中生智,略微生硬地转换起话题,“三爷很喜欢这件衣服,我看你穿了很多次。倒是官服却好像不怎么上身。” “我不喜欢红色。”裴谨说,“也不喜欢太显眼,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你是谁?我不惯做这类事,的确也不大在乎所谓华服。” “那三爷在乎什么?”鬼使神差,仝则问出这么一句。 “在乎权利。”裴谨转过头,眉眼都含笑,好像在说情话似的,“军政大权,皆在我一人之手,其后四海升平,人人富足。” 前者是他的权力欲,后者是需要依靠权力去实现的美好乌托邦。 裴谨说完,仰头喝下一口酒,“你呢,在乎什么?” “华服,美食与美酒,”仝则笑,“赚很多钱,买喜欢的东西,看着别人都漂漂亮亮。很没出息吧,都是三爷不在意的些微小事。” 裴谨朗声笑出来,“也不能这么说,我也一样会贪靓,只是没人替我操这份心,比如衣服,其实要看是谁做给我穿。” 仝则忽然有些后悔把话题引向这里,可又不大服气,“早前,我不是给三爷做过么?” 裴谨不说话,只是凝视他。无声中对望,仝则一下子明白了他眼神里的含义,于是自己脱口而出,“那些是三爷让我做的,不是我自己主动做的。” 裴谨笑了笑,轻轻点头。一切不言自明,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可以不费力气。 两下里沉默的片刻,裴谨从怀中拿出一张纸,花花绿绿的,印刷很精美,递给仝则,“后天在广济寺有场拍卖会,去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吧。” 仝则一边看,一边耳听着裴谨介绍,“是几个大典当和票号合办的,这种拍卖每年会有几次,这一批东西里有几样很是不错。京都的富商和一些公使家眷会到场。你该多出去走走,让他们看到你这个人,见识过你的手笔,虽然无聊,但得承认,有些时候人是需要靠器物金钱去提升价值和知名度。” 分明就是要包装他,仝则一笑,“三爷也去么?” “你希望见到我?”裴谨微微抬了抬眉毛,倒也没难为他,继续说道,“会去,隆升典当是裴家的,我算老板之一。不过那天我不方便和你坐在一起,新的英国公使到任了,你可以和他的家人搞好关系。” 见仝则沉吟不语,裴谨替他解惑道,“千姬走的时候,没有机会和外人接触,她所有的信件都被截住,所以没有暴露过你的身份。一切照常就好。你在京都继续做事,相信很快可以大放异彩。” 又拿言语来引诱他,仝则眨眨眼,“就是说,倘若我看上喜欢的东西,也都可以买了?” 第26节 “当然,你的钱,随你怎样花都可以。”裴谨和悦地说,“而且,你值得那些美好的器物。” 顿了一下,他端详仝则,眼角弯了一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少年人就该青春飞扬。” 这形容词用在他自己身上,或许更合适,可他偏要低调,却让别人来高调,仝则摇头哂笑,裴三爷啊,有道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你怎知我一定想出这个风头?不过静心想想,那个久违的,欲望膨胀的花花世界,其实多少也有点让人怀念。 尽管有期待,仝则到底不再是少年人的心态,不由谦虚了一下,“我也不算多年轻,很快就老了,有时候真觉得现在的一切好像是做梦,一晃,就过了两辈子似的。” 裴谨听着,唔了一声,眯起双眸,没有说话。 “三爷还要酒么?”仝则此时才觉得这气氛刚好,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 “不了,天晚了,路过醒酒顺道给你送这个。我还有事,先走了。” 撂下这一句,裴谨脸上笑意淡去,全然不提相送的话,径自往后门上去了。 留下一头雾水的仝则,依然站在原地。 他说了什么,为什么裴谨突然就走了?百思不得其解的人呆了好一会儿,才挪着步子回到房里,照见镜中的自己,猛然想起裴谨的披风还在他身上。摘掉风帽,那头发早就干了,披散在肩上,留下一段淡淡的清爽余香,是裴谨身上特有的味道。 这人不打一声招呼的来,全程不提那晚旧话,而传达的意思无非是:我尊重你,所以收下你还的钱;更会不遗余力帮你进一步打开知名度,制造机会让你崭露头角;既然我帮你,所以你也应该帮我,彼此的合作便可以一直存续下去。 名、钱、地位、欲望,算盘打得一分一厘都不差,真是步步蚕食。那又如何,他可以照单全都收下,可为什么裴谨要一言不合拔腿就走? 莫非是因为,他提到了一个老字?脑子里如回放画面一般,耳边顺势回响起那一晚,裴谨曾用极尽轻柔和煦的语调,低声对他说,希望你不要嫌弃我太老…… 所以这是裴谨心里介意的事?!由此触动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 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仝则咬着唇,忿然腹诽起那些他不明所以的,有关于裴侯莫名其妙的心绪,还有他莫名其妙的,对于年龄的自卑感…… 第40章 一大清早起来,缝纫机的声音便开始响响停停,听上去不甚流畅。 吴锋和林婉两个小伙计在门外竖着耳朵,踯躅了好一会儿,一个悄声说,“早起做坏了袖子花边,都磨到这会儿了还没好?我就说嘛,天刚亮听见门前槐树上有乌鸦叫,看来今天注定是要一塌糊涂。” 另一个撇嘴轻叹,“一塌糊涂倒不至于,不过是有些魂不守舍,没见那会儿用饭呢,眼看着勺子愣没递进嘴,汤都洒在了外头。” 这时屋里的机器彻底没了动静,小伙计吐吐舌头,哪儿说哪儿了各自脚底抹油地散了。 里面那位正主,却是在无奈扶额,两个小鬼的话他听去一小半,其实自己并非魂不守舍,纯粹是在思量,一条裙子该如何嵌边才够新颖完美。 仝则有个不为人知的好处,就是公私分明,不论自己遇到什么事,只要进入工作状态便会全情投入,因为那份专注认真的劲头,曾经还弄得身边一群男男女女很是着迷颠倒。 现如今,他这份功力依然在,只是怔愣的间歇,视线一不小心落在不远处叠得整整齐齐的披风上头,脑子里嗡地一响,思绪不由得飘移偏了一点点方向。 要说昨儿晚上的事,他认真反省过自己,既然得罪了老板,那只能自认不对。世道容不得无名小卒和强人讲理,没有裴谨帮衬,他想要在京都日进斗金谈何容易。别的不说,就说一上午他就接了两笔大单子,为法国公使夫人和她的小姐做复古唐代礼服来穿着玩,所谓vintage的东西叫价一向最贵,于是轻轻松松进账百十来两,这赚钱的速度简直比打劫还快。 得多谢裴谨为他提供机会,他才有舞台可以施展,仝则心怀感激的同时,那些一直以来从不匮乏的同理心、理解力也都随之飙升,结果不到一个晚上,他已彻底原谅了裴谨拂袖而去的行为。 都说有本事的人多少会有点小脾气,连他这样有半吊子本事的,还曾在没想明白的时候,愤而甩脱裴谨的衣服,自觉遭遇了冷漠对待,夜半时分辗转难眠,那时恨不得立即冲到裴谨面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那句话压根不是针对你,请你以后不要没事自行脑补! 可惜裴谨这种人,向来是话只说三分,更又留足七分,绝对不肯往直白的路子上走,非但他自己不说明白,更不主张别人讲明白,言谈举止全是按国画标准来——务必要有留白,方有猜的余味和乐趣。倘若对方猜得中,他自然引为知己;如若猜不中,他面儿上也一定过得去,然则私底下只怕会把人打入蠢笨如牛的行列,从此以后永不录用。 所以赔罪不必直接,迂回着,效果反而会更好。 打定主意,仝则决定去次日的拍卖会上斩获个礼物来送裴谨。其实也不是没想过做衣服,只是终究没到那个地步,总不能为裴谨一句话,自己立马折腰,说到底,仝则也是个有脾气的人。 翌日出门去,他倒是听从了裴谨一部分建议,按着俊朗干净,飘逸潇洒的路数给自己打扮了一通。 广济寺是座恢宏庞大的庙宇,平日里香火旺得不得了,还有自己的讲经堂。这年头和尚们不用纳税,寺庙底下经办的副业又多,是以经堂修建的宽敞阔朗,室内摆放修竹、君子兰,焚着暧暧白檀,恰到好处地遮盖住了各种熏得人脑仁直疼的香水味。 场中的人们互相热情地打着招呼,有相熟的人上前来和仝则寒暄,看他的眼神的确起了些微妙的变化,越发证明裴谨的安排不无道理,参与这种场合更可以证明他财力雄厚,于是不多时他身边就聚拢了一群前来攀谈的贵妇。连宇田惠仁见状,都只好远远冲他眨眼,以唇语笑着示意,你受追捧,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如今这个时代,还是中国人的东西最好卖,因为工艺水平高,具有明显收藏价值。到场的西洋人多是冲着中国货而来,顺手挑几个不咸不淡的带回去送给国君做礼物。据说至今西方人谈起东方,还像他们的祖辈一样充满了向往,认为这里代表了真正的光明、秩序与祥和,倘若世上真存在有天堂,那么想必也一定会坐落在东方。 仝则一连见了几个洋鬼子,全是穿着汉服,饶是如此,居然也没什么违和感,就好比曾经的中国人脱去长衫改换西装,是一种自认为落后的文明向先进文明看齐的举动,而开始时,一切总是先从衣食住行上趋同,渐渐地,才会连思维方式也一并被同化。 这么想想,他穿越的,真是个非常强大而美好的时代! 正胡乱感慨着,忽然间场子里安静下来,仝则回头看时,正是承恩侯裴谨被人簇拥而来。他确实不招摇,但世上偏就有一种人,即便穿着再普通,还是能在人群中脱颖而出,令人移不开视线。 裴谨当然就是这类人。 他目不斜视,似乎无意在场中寻找任何人,可就在落座的一瞬,目光如露亦如电,精准地定位在了仝则脸上,其后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还没等仝则看清那个笑容,斯人已扭头坐了下去。 于不经意间撩拨,裴谨可谓个中高手,懂得若即若离,懂得把握分寸,表达过心意,此后再不沾缠,甚至并没有多热情,只把人吊得一颗心七上八下,自己却在各色场合里八风不动,艳惊四座,最后的结果,无非是对方打熬不住,意乱情迷地扑将上来。 此等男人,好比奢侈品,明明高不可攀,却忍不住让人肖想,一眼过后,从此记挂在心上,念念不忘欲罢不能。 仝则自认见多识广,居然有那么一刻也因为能得斯人青睐,心头暗涌起与有荣焉的快感。 一念之后,他立刻醒神,随即真想甩自己一记耳光,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因为被允许做他的地下情人?且不说裴谨已被他得罪,他未必还有机会,就说那晚的口头邀约,他可是从始至终并没答应! 拍卖的过程和前世大抵相同,华美之物价格令人咋舌,仝则几次想伸手却失之底气,半场下来,逐渐演变成纯粹看热闹的闲人,直到一只立式小座钟出现在台子上。 表盘干净,十二个钟点分别做成了耶稣和十二门徒,当然那上头绝不会出现犹大了。十二点方向的耶稣呈现最后晚餐里的形容儿,幸亏没弄成上了十字架的模样,仝则对于受难感素来没有偏好,眼见着那穿道袍长发垂肩的耶稣面目清雅温和,他便生了几分好感。 在场一众洋人对此座钟兴趣缺缺,仝则记起裴谨幼年时的喜好,更觉得这礼物既不奢侈,又拿得出手,于是在台上的住持叫了起价之后,第一次抬手举了牌子。 说时迟,不远处另一只牌子应声扬起,仝则往那边看去,见那人正坐在裴谨身边,才刚放下手臂,那人立刻附在裴谨耳边说起了什么。 仝则心里顿时有些发急,可惜裴少保连头都不回一下,此时此刻,他是真想让裴谨回眸看自己一眼,他便可以真诚地对他笑笑,用眼神告诉他,给个机会好吧,我不过是想送你份礼物。 到底不甘心,仝则又叫了一次价,对方却像是吃了秤砣,丝毫没犹豫便跟着举牌,还将价钱翻了一倍。 仝则禁不住一阵泄气,同时满怀恶意的猜想起,裴谨一定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要挫他的锐气,以此报复他那晚一时口没遮拦的言谈。 转念促狭地想想,不如干脆给裴谨捣个乱,把价格彻底抬上去,好叫他吃个亏。然而很快,仝则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裴谨是谁,一场拍卖过去又不知会赚多少,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人家可是幕后老板! 何必呢,同上司争心爱之物,如此不自量力的行为,只会徒惹别人反感。 不过两个回合下来,游恒已神鬼不觉地溜达到他旁边,沉着嗓子低声警告道,“你和少保抢什么,那么些物件儿呢,你挑别的不就得了,听话别闹小孩子脾气。” 果不其然,人人都觉得裴谨是不容冒犯的。 仝则苦笑了一下,眼望不远处端坐着的那个人,终于放弃了心里一点点想要弥补的歉然。 一直到正常拍卖收尾,仝则只剩下意兴阑珊,回去胡乱对付了两口饭,继续在屋里做他的衣裳。 不料没到晚上九点,后门又被人敲开了,却是裴谨打发了一个亲卫给他送东西,来人秉承着裴侯手下一贯的少言寡语,话不多说,撂下个包装极精美的盒子就走,临了才甩了一句,少保大人随后便到。 裴谨的气消了?又肯纡尊降贵来访,那么他或许该洗手焚香亲至后门相迎? 仝则看着那礼盒,真有种说不出的无奈,表面装得再云淡风轻,心里还是如临大敌,和一个玩弄人心的高手打持久战,实在是自讨苦吃。光是一天情绪的起起落落,就足以让他想不明白,究竟该不该期盼接下来的相对。 仝则一心二用着,脑子里思量,手上亦没停,拆开包装,映入眼的是只雕工精美的漆盒,再打开来看时,他蓦地里愣住了。 里头赫然放着拍卖会上,他和裴谨抬杠似的几番叫价,却最终败下阵来没能得手的,十二门徒小座钟。 第41章 表盘上那位基督教的伟大圣人面目温润,眼睛尤其有神,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目光似乎总能和仝则对上,躲都躲不掉。 于是两下里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那么万能的主,能否为他解个惑?面对打一巴掌给一记甜枣的局面,他应该感激涕零,还是避而不见? 按照欲擒故纵原则,他可以推说自己不舒服,然后紧锁房门,裴谨当然不会粗鲁的破窗而入,还能因此明晰他此时此刻,心头正含愠恼。 暧昧需要势均力敌,求而不得之后,方能牵扯出火急火燎,演绎出寸寸活色生香。 啪地一响,仝则阖上了盖子,把那礼物彻底推到一边,怎么看都像是充满了挑衅感的物件,分分钟都在提醒他:你要的一切我唾手可得,争不过玩不转,做人就该乖顺,不要总是试图挑战我的威严。 他冷漠地笑笑,起身坐回缝纫机旁,继续一板一眼做他的衣裳,可惜决断还没做,一切都迟了,裴谨来的速度比他预期的要快。 裹挟着一阵淡淡香风,是院子后头那棵丁香的醉人的气息。 裴谨推门而入,脚步轻捷无声,站在仝则面前,瞬间令人眼前一亮。 他穿牙白曳撒,腰间束纯金嵌玉勾带,因为勒得紧,呈现出完美的腰线,反衬着平直宽阔的双肩,还有衣袂蹁跹之下影影绰绰的笔直长腿,让人立时想起一句直白形容,某人腰以下全是腿。 仝则看得喉咙发紧,全没想到裴谨居然会换过行头,深夜来访,光华万千。 其后心头警铃大震,想起自己还不曾起身,当真是既失礼又失理——理智的理。 才刚微微抬起身子,裴谨已笑着压手,“坐着吧,不用在乎那些虚礼。” 说完他倒是不请自坐,熟稔得仿佛是在自家一般,而且神态清和,脸上的笑容一直都在,看上去心情甚好。 那是自然的,一天之内赚足万两白银,在不驯服的小裁缝面前展示了自家实力,稳操胜算,只赢不输的人当然会有好心情。 仝则安静地看着他,心里不断地在盘算——如果一直被他压制,小心翼翼不能说错半句,像侍奉主人一样侍奉所谓“情人”,生怕得罪他会丧失爱宠,直到等其人厌烦一拍两散,彻底变成一枚弃子,以上种种,自己是否真的能接受。 要说现代人的腔子里,固然时时会涌动一颗渴望自由的心,然而自由是相对的,这一点,仝则最清楚不过。 如果没有父母留下的遗产,他绝难有独立的基础,财务独立之后方能有人格独立。白手起家自我奋斗的故事,多数时候只是构造给冲动少年的一场春梦。 成功需要贵人,他也不是没卖过暧昧人设给位高权重,又肯觊觎自己的老女人,为省点力气何乐而不为?不然每年各大艺术学院毕业生无数,个个都觉得自己不是天才也是鬼才,没人眷顾时一样要辗转各家时装公司,从小助理做起,苦苦捱足十多年,再成名已是尘满面鬓如霜。 年轻时不能拥有辉煌,上了年纪再品尝,那滋味便甜得不纯粹,夹杂着酸腐和苦涩。某名人不是讲过,出名要趁早,同样的道理,富贵、自由都要趁早到手,才不至于心怀怨怼。 仝则承认自己有私心,所以放不低,鄙夷归鄙夷,他还是决定继续扮演乖巧的下级。 裴谨根本不提那小座钟,连看都不看搁置在角落的礼盒,只是望着他,愉悦发问,“你有心事?怎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这是在提醒他少摆脸色给老板看?仝则顺势调整面部表情,笑出他特有的阳光爽朗,“没有,只是在想三爷今晚穿得隆重,看着挺新鲜,一时就看呆了。” 就差直接夸赞裴谨的美貌和身材了。 这样多好,谁都不提那烫手的礼物,送礼者丝毫不在意,手笔胸襟都摆在那里。裴谨不是给人送块名表就宝里宝气要对方表示欣喜的俗物,他有他的段数,明白在心里上征服一个人才更有意趣。 “我是特意来看你,不是你说的,喜欢看人穿得漂亮?你又不肯做衣服给我,那我只好略作打扮。” 自己的话被他记得这样清楚,仝则哂笑着想,此时该不该谢主隆恩,语塞了一会,才笑了笑,“不是不愿给三爷做,只是没选到合适的料子。这阵子事情又忙,等闲下来,一定再给三爷做一身。” “往后怕会更忙,”裴谨摇头轻笑,明显对他的敷衍不买账,“今天你一露面,日后怕是会有更多生意上门。” 仝则浅笑着拱手,“那得多谢三爷提携,当三爷的下属真是幸运,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关注。” 见裴谨微微眯起双眼,他心有灵犀的觉得该是那句“下属”令他不大满意,忙笑着转口,“今天见了英国公使夫人,她中文说得真好,居然连口音都没有。和我谈了两句,说朝廷要扮欢迎晚宴,她正想着要作身留仙裙,约了后日来这儿看看,幸不辱命,此后我应该能搭上这条线。” 裴谨看着他,笑得一笑,“她不是还夸你年轻英俊。对她们这类人小心点,英吉利和法兰西的宫廷一向混乱,英国人又没风情,乱得更是简单粗暴。” 仝则张了张口,竟然发觉接不上话,明明和他汇报工作,他却去扯风花雪月,而且,那句对白他是怎么知道的? 脑子里回顾白天的情景,周围坐了什么人,身后呢?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明,裴谨在暗,这种事无论怎么想都不会想得明白。 血不可控地往上涌,仝则深呼吸令自己平静。其实有什么好不忿的?做人麾下就要接受控制,一生一世只要契约还在,他就应该谨守本分,倘若不能令上司绝对信任,那一切都是他的责任,与人无尤。 第27节 他沉思着,裴谨继续端详他,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尽收眼底:细微的震惊过后,其人迅速冷静,眉眼锋利起来,又渐渐松缓下去,睫毛垂着,长而密,像一把小扇子,漂亮的双眸被遮掩住,他看不清里面的神色,由此猜测,大约是带了一点点无助的黯然。 这个人自尊心太强,也太敏感,在自己面前一遍遍磨砺着锋芒,如果因为要和他在一起,必须损耗那些明澈坦荡的气质,那是他的罪过! 何必让他感到不安,裴谨堪称磐石一样的心,在此刻软得像是新蒸出来的馒头,连声音都轻柔如窗外春风,“我身边的人已习惯做这类事,有时候我也不好拂了他们的意,并不是不信任你,你别介意。” 多么柔和,解释的意味明显,仝则抬眼,满是诧异,禁不住也真诚起来,“不会,都是忠于三爷的人,我能理解。” 随即一笑,依然襟怀坦荡。 裴谨也笑了,“以后不会了。”如是做完保,他转过话锋,“说完公事了,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话题跳转太快,仝则收起才漫上来的一抹感激,转向惆怅。 裴谨并不管他如何怔愣,接下去道,“那晚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有什么要求只管说,我喜欢干脆坦白的相对。” 该坦白的时候必须坦白,所谓调情时,你来我往俱是情趣,到了让你说实话的时候,再玩心眼儿就是不识时务,一向只有别人猜不懂他,旁人在他面前则必须清爽如一张白纸。 仝则领会要求,迎向他的目光,“三爷只是想排遣,我觉得自己不是合适人选。不够听话,有时候也弯不下腰,讲话不经脑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罪您。”想起那晚他匆匆离去,脸上不由泛起苦涩的笑,“三爷何必找我,我只会做衣服,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懂,您需要的未必能在我这里得到。” “你知道我需要什么?” 裴谨不等他回答,便又缓缓摇头,“别想当然,我只是孤独,从不寂寞。我习惯没人陪伴,身边之人有忠诚者,有利益纠葛者,也有因欣赏而结盟者,唯独缺少关怀照料者。” 是互相照料还是单向的,他并没说清楚,仝则沉默,不知该不该信他,可是浑身上下倒是因这一番坦白,变得柔软了下来。 裴谨也没再多言,半晌拿起已放凉的茶,仝则看见了,下意识出声提醒,“晚上少喝浓茶,容易睡不着,总是熬夜对身体不好。” 裴谨手上一顿,抬眸凝视他,“很多年,没人对我说过这话了。” 这是自然,他近身伺候的全是一群哑巴似的糙汉子,有谁会关心此等小事? 不过仝则却陡然开悟,原来裴谨要的是双向关怀,两下来彼此温暖,构建出看上去平等的相待。 “我不会强迫你,决定由你来做,情人……”裴谨似笑非笑,不过脸上的神情依然温柔,“你愿意用这个词,我不反驳,只是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接受我成为伴侣。” 不说那些认准了就一生一世的陈词滥调,意思却不言而喻,裴谨笑着,整个人懒洋洋的,然而一字一句,直入人心,诚挚得令人不容怀疑。 仝则忽然间,就想相信他了。 赌一把有什么不可以?反正自己没牵挂,大不了重头来过。曾经被承恩侯裴谨珍视、优容,再回味这滋味儿,足够让人开怀半生。 何况,他对这个人是有好感的。 “三爷,算是喜欢我这个人?”仝则直视他问道。 裴谨点头,坐在灯影里微笑,“当然,如果你再问我是否爱,我此刻不能答你,而我也知道,你并没有爱上我。” 难道连这个,他也要占尽先机? 仝则无语,干脆敞开来笑了笑,继续道,“那么除了公事,我可否要求,平等?至少不让我有被包养的感觉。请三爷别再送我东西,我心里会不安。”看向那被冷落许久的礼物,他无奈地说,“原本是想要买来送三爷的,我以为,你会喜欢。” 裴谨牵起一边唇角,“我的确喜欢。所以放在你这里不好么?你的钱,自己好好留着就是,不必浪费在我身上。” 又来了,话说一半留一半,意思无非是,钱我有的是,压根不稀罕,我要的是你的真心。 那可比金钱奢侈多了! 那就看谁的真心先显露吧,游戏又变得有趣起来,最起码仝则知道他们的起点是一样的,好感、试探、使尽浑身解数引诱对方,后续的相处或许会让人血脉喷张。 “我不会金屋藏娇,你有能力有手段,也有勇气,我不会暴殄天物。适当的时候,让我照顾一下,有人呵护着,可以让一手一脚的奋斗变得没那么清苦。” 裴谨深谙人心,一句话,简直把仝则两辈子里暗藏于心的期待全说了出来。 仝则决定缴械投降,“好,我努力学着,接受三爷的眷顾和恩惠。” 裴谨满意颔首,“那就打开来看看吧,好意,是不该搁置在那里备受冷落的。” 第42章 一项新的契约达成,仝则很庆幸裴谨没有立时要求生效,比如用一记吻,或是更深层次的什么行动在他身上盖个章。 只是让他看看那“定情”小礼物而已,仝则可以从善如流,不过这会儿心情不错,他突发奇想,笑着看向裴谨,“我正想着送三爷身箭袖衣,半年多没量过尺寸了,不知道有没有变化?” 裴谨略有点意外,笑意漫上来,跟着使起坏,“见过那么多人,早该练就目光如炬了,还要动手才能知道?仝老板,你这是在借机引诱鄙人?” 这人调笑起来,眉眼会呈现弯弯的弧度,不仅好看,还能看得人心下舒泰。 “要成就好身材嘛,一分一厘都错不得。”仝则摇头笑道,“不然坏了我的名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俩人贫嘴一刻,裴谨便笑着起身,一面看了下时间,“不早了,请仝老板快些,我明天还有事,今晚熬不得夜。” 言下之意是他不会留在这里过夜,也不打算和仝则做什么耗费时间的运动。 大善!没到那个程度,一些事就勉强不来,不然彼此都会觉得窘困不自在。 从某种程度上说,仝则内心至今还隐匿着一点外表看不出的小小天真——他相信灵肉合一。 生于十月初,身为很典型很标准的天平座男人,仝则玩起暧昧可以信手拈来浑然天成,一旦认真起来,对感情却存在有洁癖,只有欲的交合,在他看来多少有点难以接受,实在不足以激发自身冲动,和潜在的情感诉求。 诚然对方拥有最美好的身体,的确令人十分着迷。 而说是时间有限,裴谨动作却一点不急,慢条斯理地解着那玉带,一边笑道,“好像有点麻烦,不帮我一把?” 仝则一笑,大方上前帮他解扣带,细看之下,只见每一方玉牌上都勾画有龙纹,不由好奇道,“这玉带不算违逾么?” 裴谨微微笑着,语气像是在安抚他,“这玩意儿是马六甲平叛之后,皇上御赐的。你仔细看,上头的龙只有四爪,等同于藩王制。至于五爪金龙,虽然只是个象征,但天下间确实只能有一个人可以用。” 仝则敏感地察觉到他态度里的一丝不屑,唔了一声,状似不经意的问,“三爷对五个爪子的龙,应该没有兴趣吧?” 裴谨曼笑出声,看着仝则微微低下身子,便盯着那一头乌发调侃道,“看来你对我误会甚深,是该找机会好好解释一番了。” 他说解释,就真的慢悠悠开腔说道,“帝制走到今天,其实已如鸡肋。但凡事不可一蹴而就,偌大的国家,集权始终是稳固的良方。只是集中在一人身上,还是集中在内阁诸多智囊身上的问题。政权需要制衡,好比内阁有决策权,法司具监督权,六部则掌行政权。而所谓金龙,更适合垂拱之治,于明堂上做一个元首象征,于他而言才是最好的安排。” 三权分立么,这是要搞君主立宪了。奇怪的,仝则并不觉得多诧异,反而有种事情在裴谨手里,就该是这样发展的感觉。之后再由他一人掌军权政权,做个总理大臣也不错。看来裴谨那日提到的愿景,确实不是随意说说的玩话。 仝则抬眼,从裴谨脸上瞧不出丝毫志得意满的骄矜,望着那平和如生菩萨似的面孔,他问,“三爷打算改革,不怕触动的利益太多?光是那位金龙就不好应付。如今的太子,算是三爷扶植上去的,可人会变,位置不同了,想法也会大不相同。” 裴谨轻笑着点头,声线温柔如水,“你是在担心我么?” 仝则被这把嗓子猝不及防地给酥了一下,眼神一颤,忙着哼笑掩饰,“不过是在一条藤上,难免会怕殃及池鱼。” 他不肯好好承认,裴谨也只应以一笑,不再多言。 这会儿功夫里,玉带早已被拆开。只是仝则的手一直都规矩的很,半点不曾在裴谨身上停驻,甚至连碰触都显得如同蜻蜓点水。 裴谨当然不知道,仝则这么谨慎,其实是怕把持不住。 对方的气息就在鼻尖。此时又和第一次量身全然不同了,仝则自认是心有旁骛,出于本能,他一直在专心感受面前的男人。 裴谨熏香一向不重,身上散发着他独有的味道,清爽,热烈而干燥,带着一点点霸道。那腰身也和想象中一样劲瘦,隐隐透出磅礴的,蓄势待发的力量,无论隔着多少衣服,他都能感觉得到。 此外,还有个明显的地方,裴谨虽然看上去儒雅,却绝非一般儒将,即便静止不动,也带着一种行伍中人特有的利落感。 仝则轻而易举便能想象得出,他身上不会有一丝多余的脂肪和赘肉,肌肉线条流畅而紧实,犹是方能彰显出削劲的凌厉感,和动如脱兔的爆发力。 联想起曾经见过他用晚饭,那些精挑细选的食物,按照现代的说法,多半是蛋白质和蔬菜,只有少量的碳水化合物,一定是为养出韧性极好的肌肉。 锐利,精致,洋溢着阳刚之美。 而这具身体的杀伤力,不只在于视觉感官,更在于行动的须臾间,便可夺人性命。 仝则欣赏之余,开始有点可怜自己那点好容易才积攒起的腹肌。到底是少年人身型,骨架子还没完全长成,尽管这几个月来长高了些,终于和裴谨只差半个头的身位,可抽条的代价就是不长肉,拼死拼活练出了点不太明显的腹肌,每每看着都觉得很拿不出手。 缺乏有氧运动的结果啊,不如找机会给这个时代引入点新的文娱活动,像是他最爱的篮球? 仝则脑子里信马由缰,手上已将牙白曳撒脱去,然后定睛一看,他登时怔住了。 方才没好意思挨着裴谨的身子,只觉得寸寸肌肤都很硬实,现在再看,却见他胸部以下,一直到小腹上都穿着一层薄薄的铁甲,反射着清冷锋锐的幽幽寒光。 仝则抬头,满目狐疑。 裴谨笑了下,附带极轻的一叹,“这是钢甲,我也不大爱穿它,是兵部硬做出来给我的。倒是极轻,可以防一般的火器。” 耳边响起宇田曾说过的话,黑市上有人出高价买裴谨项上人头,仝则顿时失了笑,“有人要刺杀你?” 裴谨不以为然的点着头,“自我挂帅那天起,已不断有人想要行刺,不过手段都算不得高明。” 仝则第一时间蹙眉,连软尺都忘了拿,就只呆呆地看着他,这人说起性命攸关的话题,居然也能一派云淡风轻,而他一直来都行走在刀尖上,这么想想,忽然心里就泛起了丝丝不安。 “别怕,”裴谨眯起双眼,眸光湛湛,温润似水,“想杀我没那么容易,我出生时,太太就找人给我算过八字,说我这人命硬得很。” 仝则嘴角僵了僵,勉强扯出一抿子笑,可惜稍纵即逝。 那么他大晚上跑来看自己,是否也冒了生命危险?这下子罪过大了,偏生裴谨一点不觉得有什么异常,或许是早已习惯了。他说很早以前就有人欲刺杀他,那薛氏呢,作为母亲是否有关心过他? 直觉他会报喜不报忧,仝则试探问,“太太一定很担忧吧。” 裴谨神色有一瞬迷离,“她精力有限,大部分时间都放在照顾二哥身上,我很早就不需要她操心了。” 这么说就是没有了,仝则恍然,薛氏本就指望裴谨建功立业,威震家声,逼得他连童年都没有,兴趣爱好一概全被剥夺。他满足了她,按照她的设想将自己塑造出一身杀伐之气,可惜成为强者的代价,就是要失去亲人的眷顾,父母长辈总是偏心的,会给予相对弱势的子女更多垂怜和关注。 如此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裴谨想要陪伴和照顾,看似高高在上,足以睥睨众生的大司马、承恩侯,内心真正渴望的,不过是世间至为普通的一份关怀。 卷尺一寸寸展开,心口居然阵阵发酸。仝则惊讶于自己的多愁善感,又仿佛窥破了裴谨谪仙外表下藏着的肉身凡胎。 “什么时候,你能不用尺子?”裴谨打断他的思绪,边看他,边含笑问。 “那要如何精准测量?” 仝则迷惑地眨眨眼,因为刚刚心软过,连眼神愈发柔软起来,双眸亮晶晶的,像是两颗星子。 裴谨看了一会儿,蓦地伸手牵过仝则的胳膊,缓缓地,环上自己的腰,“像这样,不是一样也能量得出。” 仝则下意识挣了挣,没太用力,结果自然挣不出。一时促狭地想,不如干脆趁机揩个油,可转念间就发觉是被裴谨算计了,他是在利用自己的同情心!然则他方才说的又的确是实情,语气极平常,连丁点自怜自伤都谈不上。 “这就脸红了?”裴谨盯着他的耳尖揶揄。 仝则窘了一下,不说还真没察觉,听了这话脸上不由地开始发烧。干笑一声,他用力将手臂彻底抽出来,暗道自己太久没接触迷人肉体了,以至于武功全废,这才哪儿到哪儿呢,居然就脸红上了。 功力得赶紧恢复,他可无心在裴谨面前,扮演什么纯情少年。 好在一直到彻底量完,裴谨都没再做任何出格的举动,始终和煦地和他说话,他问一句,裴谨便态度温和地答一句,不多的一点言语,维系着令人舒服的分寸感。 等再度穿戴好,裴谨又看了看时间,“我该走了,现在关心一下你怎么处置我会错意,强人所难带回来的东西?” “当然是摆出来,我看过了,那上头的人物,面部表情做得都很传神。” 仝则说着,取过盒子打开来,表盘上此刻显示的,是十点零八分。 他将座钟拿在手里,听着滴滴答答的机械声音,颇具韵律感。 “看耶稣的眼睛,好像不论朝哪个方向都在盯着你似的……”仝则转动小座钟,笑着说。 第28节 裴谨对他的兴趣比对圣人多,笑看他半晌,却在突然间,笑意倏地凝固在唇角。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把抄起座钟,凝神听了不过两秒,在骤然安静的空间里,一种特殊的,有别于时针秒针转动的声响自座钟内部,一下下被放大了出来。 裴谨一言不发,身形只一晃,已越过仝则,奔到了窗口,兔起鹘落般打开窗子,将那座钟猛地丢了出去。 伴随一道弧线,在时针和分针呈现字母v字时的一瞬,描绘有圣人和圣徒的精美器物变身为绚烂烟花,在一团火光之中,将自己炸了个粉身碎骨,燃烧成灰的瞬息,爆发出轰地一声骇人巨响。 一股热流如同海浪自远而近袭来,将玻璃窗彻底轰出一个破洞,仝则只觉得耳朵在一秒过后恍如失聪,还完全反应不过来时,裴谨已箭步跃了回来。 “趴下……” 裴谨一声低喝,其后张开双臂,将仝则整个人用力裹在怀里,按倒在地上。 第43章 仝则被扑倒的瞬间,脑子里尚能闪过揶揄的念头,不大点的一个玩物罢了,竟能制造出这么大杀伤力,座钟座钟,看来还真挺合适拿来送终。 随即他便发觉,自己上半身被彻底压得动弹不得——裴谨骨骼以及肌肉的重量,再加上那一身钢甲,直硌得他肩脊、后背、双腿一阵阵生疼。 但整个人都被包裹紧实了,温热的血肉,形成一道屏障。他人在裴谨身下,以这样一种微妙的姿势,获得的却是坚不可摧的安全感。 如斯亲密无关风月,却在此时此刻,传递着某种生死与共的意味。 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声音,料峭春风呼呼地灌进屋子里,仝则才听见裴谨在他耳边说,“没事了,别怕。” 言罢,裴谨单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几乎没再碰仝则的身体,人便利索的站起身,然后伸出手,欲拽他起来。 仝则动一动,腿上、胳膊上、背上传来酸痛感,想是方才被裴谨搂得死紧,略微侧身,耳朵里霎时响起一阵鸣音,他不由地蹙了下眉。 “觉得哪里不舒服?”裴谨弯下腰,问出口的同时,也在细致端详他。 只是一点不适而已,仝则不想小题大做,递手过去,借力站起来,肋下开始发出尖锐的刺痛,一个没忍住,他踉跄了两步。 顺势看看四下,真叫一片狼籍。 这阵仗足够大,仝则没经历过暗杀,眼见这刺激程度可比电影画面鲜活多了。匆忙定定神,他转顾裴谨,虽知道对方身有护甲,依然按捺不住急切地问,“你有没有受伤?” 他面色发白,声音发颤,事过之后心有余悸,而且这会儿他听不大清自己的声音,脑子里简直像有一万只苍蝇在嗡嗡乱飞,只好紧紧盯住裴谨,试图从他脸上、表情里捕捉到一点此人完好无损的端倪。 仝则不知道自己的神气,是认真中带着迷离,眼神清澈而温润,所有的担忧全都纠结在了本该舒朗的眉宇间。 裴谨看着,忽然便笑了,很想伸手揉揉他的头,却只望着他鬓边垂下来的一绺发丝,摇了摇头。 “那就好。”仝则呼出一口气,这回真的觉出胸口肋下在抽着疼,不过他没在意,讪笑着打量起一地纷乱,“才说有人要行刺,这手段可算是有点意思了。幸好周边都是商户,没有住家,不然也该乱套了……” 乱倒乱不了,只是有些麻烦而已。话音落,只见游恒已迈着大步,推门而入。 游少侠不过匆匆扫一眼,什么多余的话都没问。之后看向裴谨,一脸等候他吩咐的肃然。 “一会儿再说,你先出去等我。”裴谨挥手,言简意赅地打发掉了下属。 转而对仝则温声道,“这间屋子住不得了,你先去隔壁凑合一晚。我会叫人尽快把窗子补好。” 他有诸多大事要处置,何必费心于这点鸡毛蒜皮,仝则说不必,“你还有事就先走吧,注意安全要紧!我能处理的好。”顿了顿,他斟酌着问出疑惑,“那炸弹威力看着不小,之前一直没有迹象的,难道是定时的不成?” 裴谨说不是,“靠机械带动,刚好时针分针走到十点十分,就会牵动引线,你知道,那个时间代表着什么?” 十点十分,寓意仝则再熟悉不过,后世所有钟表类广告必是用这个时间,因为造型刚好呈现出英文字母v的字样,代表着胜利的意思。放在当下,其意不言自明,除掉裴谨,便可算作是敌人收获的巨大成功。 真是讽刺,可惜了那么精巧的一只物件儿。 仝则欲送裴谨离开,尝试着往前挪了一步,一动之后,他禁不住捂住了胸口,因为自腹腔至心口毫无征兆地,掀起如翻江倒海似的浪涛,根本收煞不住,跟着一股热乎乎,腥甜的味道涌上来,他拼命想忍下,却根本忍耐不住。 噗地一口热血喷出,他在恍惚间心想,莫非自己要死了么?这念头一起,双腿登时就是一软,摇摇晃晃跪倒在地,眼前蓦地黑了下去。 仝则当然不至于死,只是被炸弹伤及了心肺,引发一点内出血。因为昏迷过去,后续的事一概不知。而在他昏迷期间,裴谨着人请来最好的军医,从头到脚为他诊治了一番。又命人用最快速度补好窗户,再将周遭凡是听到爆炸动静的商户全部封口,连哄带吓勒令一字不许外泄,不过短短一个钟头的时间,就掩盖住了这场临近午夜时分的惊人风波。 游恒办好所有差事,再来向裴谨复命时,已是凌晨一点钟,这期间,裴谨一直守在仝则身边,一动未动,连姿势几乎都不曾换过。 “少保,时候不早该回去了。”游恒按下对屋内两个人不分轩轾的担忧,尽职尽责提醒道。 “我知道。”裴谨淡淡回应,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更没有起身的意思。 游恒近来才被仝敏开了窍,打量着裴谨凝眉沉思,心下有些明白,又有些茫然,到底不好直白地再问,想了想,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不会真如他想得那般吧,合上房门,游恒眼皮紧着跳了几跳,不过话说回来,他可是从没见过少保如此上心对待过一个人…… 裴谨知道仝则没有生命危险,之所以不愿走,并不是在执着等待他醒转。而是这样看着,一时间不舍得离开。 仝则脸色苍白,眉头拧紧着,在睡梦中半点都不安稳。一向阳光洒脱的人,好似没什么事能让他略萦心上,此时那浓密的睫毛却柔软的垂着,密密实实,每颤动一下,便看得人心口一紧。 几个钟头过去了,也许是因为负伤,也许是因为心头烦扰,仝则唇上的胡茬蓬蓬勃勃冒出来,茸茸可爱。并没有沧桑感,只是为他的面孔平添了几分忧郁冷峻。裴谨看惯他的坚毅、自觉、主动、乐观,这一刻的脆弱无助,实在显得陌生又引人入胜。 其人长得好,直到现在他才打从心里承认,灯影中的脸庞,五官漂亮得无可挑剔,在无助的苍白里,在倔强的唇峰上,多了那么一点平日里不会显露的清澈纯真。 无辜得惹人疼爱。 为什么要流连不去?裴谨自己也在反复思量这个问题。 床上昏迷的人,清醒时无疑是聪明的——有底线,立场分明,看得清是非,同时还能兼顾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积极生活,努力向上,适逢突变,不迁怒亦不抱怨,犹记得他起身后第一句话,没有问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也没有质疑自己送礼之举是否在转嫁危机,只是问——你有没有受伤。 这人是个矛盾体,裴谨看得出他一直以来潜在的挣扎,既想要自己做靠山,又明白彼此是在利用对方,一方面不想被完全控制,另一方面却又不想失去平等对话的权利。 试问谁人没有小算盘,裴谨何尝不是先以利诱惑其人,但他业已谅解了仝则所谓的“贪婪”,或许是从他义无反顾答应去盗取千姬的文件那一刻,或许是他毅然决然要代替仝敏只身去冒险时。 这是个精明干练,却不失赤子之心的男人。 而被他观察的那一位,并没有机会去了解他的种种思绪,在半梦半醒间,仝则陷入在了迷失自我一般的梦魇里。 时间仿佛回到上一世。他还只有九岁。那一年期末过后,他考了语数英三门成绩满分。可在家长会上,不知什么缘故,老师竟然在统计三科成绩全优的名单里落下了他的名字。 一个无心的失误,导致他被叔叔婶婶、堂姐堂妹围攻,众人质疑他的卷面是私下改动的,视同做伪。他耐着性子一遍遍解释,从心急火燎到心灰意冷,从委屈满腹到百口莫辩,祖母始终用冰冷幽深的目光审视着他,好像在看一个自芯子里烂透了的小骗子。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么做对不对得起我们还在其次,你对得起死去的父母么?他们可都在天上看着呢,一个人道德品质出了问题,将来就是继承遗产,早晚也得被你挥霍光。” 那语气绝非恨铁不成钢,而是压根认为他是不服管教的问题小孩,迟早有天,会变成品质堪忧的问题少年。 他浑身发冷,第一次觉得势单力孤,没有人肯听他说话,没人愿意相信他。接下去该怎么办,辩解的累了,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而外表看上去越显平静的执拗,越会让人觉得他倔强不肯驯服,冷言冷语从四面八方汇聚,压得他快要直不起腰。 当晚他连饭都没吃,一个人跑出门去。他的家在江南水乡,没走几步路就到了临河的街面上。坐在湿冷的石墩上,江南冬日的风也是润的,可吹得久了,寒气会无声无息浸入骨髓,他觉得自己从身到心全都凉透了。 “这不是小则么?怎么大冷天一个人坐在这儿,吃过晚饭了没啊?” 临街开杂货店的阿婆正预备给铺子上锁,忽然瞧见藏身夜色中的小人儿,眯起眼睛含笑问。 江南的老城区不大,那时节街坊邻居都还有交集。仝则原本说不上喜欢这种感觉,有时候还会觉得人与人之间其实该保持适当距离。但在此刻,他很感激阿婆能够注意到他的存在,简单的一句话,问得他干涸半日的眼里终于蓄起了一点泪。 ——自己跑出来足有半个多小时了,却没有一个亲人试图寻找过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仝则变得在生活和情感上很能将就,他可以没什么要求,也不觉得别人应该围着他转。关于家庭的温暖幸福,其实不必非要点滴都落实在自己身上。他不贪心,看着叔叔婶婶一家其乐融融,长辈对堂姐妹满怀宠爱,作为旁观者也能有一刻满足,仿佛这样沾着一点点幸福的边儿就很好。 然而丧失信任、对人品的否定、言语的伤害,令九岁的孩子感到迷茫。原来自己不仅融不进幸福,哪怕是连那一点边儿,旁人也不愿意他涉足。 冬日清寒,河道上的船只早已停摆,不再有浆声。两岸的灯火落在河面上,交织出一片从容温暖的世相。 他凝目片刻,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没有异常,然后回答阿婆说吃过了。 “喏,拿去,这是棚里种的枇杷,可不比东山的差。”阿婆递给他一只塑料袋,看上去沉甸甸的,“甜的嘞,拿起吃吃,看你样子像是有心事,来点甜的呀,心情就会好起来的。” 他错愕的抬头,不知是否该伸手去接,阿婆见状,直接把袋子塞进他怀里,“尝尝看呐。” 仝则不擅长拒绝好意,木然剥开一只,不抱希望的咬上一口,没成想竟然会甜得舌尖起栗,也许是刚才口腔里充溢着苦涩,清甜的汁水流连喉咙,他甚至觉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甘爽。 “好不好吃,阿婆没有骗你吧?” “好吃,”他再抬眸,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流到腮边,滚落进嘴里,他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咧嘴笑起来,“真甜,都把我甜哭了。” 阿婆无声笑笑,摸摸他的头,说一句好乖的小囡,踱着步子进了屋。 没有人天经地义该对他好,但无论是谁待他以真诚温柔,他都愿牢记在心上,在没有多余能力之前,便努力回馈给对方一记诚挚的笑。 自鸣钟发出声响,已是凌晨三点。 次日没有大朝会,裴谨却要进宫拜见皇帝,商议改组内阁事宜。他不得不走了,再凝视一眼昏迷中的人,那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神情是一会儿迷惘,一会儿挣扎,也不知做了怎样一个梦。 裴谨为他擦干汗,站起身朝外去了,才走了几步,他倏然听到一句,“别走……” 惊愕回眸,却只看到床上的人双目闭紧,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那么这一句,是在和他说话么? 仝则压抑的声音,兀自在低低徘徊。看着他蹙眉躺在那里的模样,裴谨心口狠狠揪着一疼,这人清醒时太过慧黠冷静,却原来睡着时,也会流露出执拗的孩子气。 “别走……”突然地,仝则又低声喊出这句,头急切地摇动了一下,“别走……妈,你别走……” 心忽悠悠地提上来,旋即又沉下去,裴谨站在那里呆立许久,方明白仝则要的不是自己。 牵唇自嘲地笑笑,怎么可能呢?他知道仝则没有爱上他,那么还在希望什么?希望他于梦中喊出自己的名字么? 转回头,裴谨为仝则掖好被子,手抚在他冰凉的额头上,再次擦去不断涌出的冷汗。随后一念起,便再也拦不住自己,他俯下身,在那额头正中落下一吻。 温热对上湿冷,质感如此不佳,可他心里却只觉得无比舒缓踏实。 梦魇的人似乎被这记吻救赎了,渐渐恢复平和的睡相。裴谨对着他微微一笑,终于转身走远。 却又在行至门口时,再度听见身后人呓语般的声音,“枇杷……真的,好甜……” 侧耳凝神,裴谨确定自己没听错,他笑了笑,难得这小子提出要求,不算多矜贵,就是有点磨牙而已。 推开门,游恒尽忠职守地一直站在外头,见裴谨出来,忙着趋步上前,他只在期待少保继续交代彻查的任务,却只听见他边走边撂下这样一句。 “天亮去弄些东山枇杷,我要最好的。” 什么,枇杷?! 游恒听得目瞪口呆,东山枇杷……可怜他一个北方汉子,对那玩意儿陌生得紧,向来只是听过,连滋味儿都还没尝过。 而他跟了裴谨近十年光景,也从来没见他才刚遭遇行刺,脑子里便想起,诸如要满足口腹之欲这类芝麻绿豆大的小屁事! 第44章 春日和风煦煦,暖阳融融,香客云集的大殿之上,佛子正慈悲含笑俯视众生。 前头是一派祥和,可就在广济寺无外人踏足的西北角,一排阴暗房间内的景象,却能让人看了,有如置身炼狱之感。 十号几号僧人被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从头到脚血迹斑斑,每个人都被堵住嘴,浑身战栗地聆听着来自兵部的官吏宣布对他们的处决方案。 裴谨来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排场,惯常一身简便戎装,身后跟着几个亲卫侍从。如果不留心去看,恐怕没人能够看得出,如此年轻,又如此俊美的一个男子,居然就是手握大燕乾坤,掌四十万兵权的兵书承恩侯。 在裴谨遇刺一事中没有涉案的僧侣快步迎出来,目下代理寺中事务的住持僧人,几乎不敢直视裴谨的眼睛,双手合十,颤巍巍地行了个虔敬的佛礼。 第29节 兵部和刑部官员随即也跟了出来,拜见完毕,直接汇报情况,“里头人已审清楚,住持了凡是被一个英国商人收买,在装裹卖品之时动手脚埋下弹药。送运途中,押运之人疏忽大意,但没有和了凡等人卷在一起。其罪仍算是渎职……” “我的人,我自会处置。”裴谨抬手打断道,“那英国商人目下何在?” “已于家中暴毙,想必是被灭口。晚到一步,是下官等人无能,请侯爷责罚。” “既是秘审,有什么好责罚的。”裴谨面露浅笑。 他是诚心展颐,可惜场众人谁也瞧不出那笑容背后,到底暗藏什么含义。 “说处置结果吧。” “鄙部廖大人说,此事非同小可,广济寺乃由皇家捐助,历来与京中贵人多有渊源,居然在一夜之间被英人买通,此举绝不容姑息,需严刑峻法以儆效尤。” 裴谨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兵部那位佥书看出上峰不大耐烦,忙着接口道,“刑部廖大人的意思是,就在寺中行刑,待山门关闭时分,令所有寺中人集合于广场上。至于刑罚,既是为夷人卖命,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夷人叛国罪论处。是谓开膛,取罪人一截肠子出来,当场焚烧,待其血流进后,曝尸荒野。” 在场中人有熟知各国刑律的,也有道听途说一知半解的,晓得这是英国佬发明出来虐待人的手段,可谓十分残暴。 似这般虐杀,会令死者惨痛无比,的确可以达到震慑人心的效果。 寺中僧人听闻,一个个垂下头去,背上冷汗涟涟,有人已在闭目祝祷念起了经文,却始终不敢太过高声。而裴谨身后那几人,素日都是跟随他出征海外,历经战火洗礼,乍闻这话,不觉也面露厌恶之色。 只承恩侯裴谨却是平静如常,脸上淡淡的,看不出半点情绪。等人说完,方才露出一笑,回眸对几个亲卫说道,“能想出这般花样,廖大人真是人才。刑部交到他手上,怎能不让人放心呢。” 这句意味不明的话难分褒贬,听得刑部官吏浑身一紧,赶着为上峰解释道,“廖大人也是为侯爷着想,侯爷千金贵体岂容有失,对付行鬼蜮伎俩之小人,就该从重从严论处,方能杜绝歹人作恶之心。” 裴谨嗯了一声,“那便快些,时候不早了,也不必去正殿广场,就在后山前头行刑即可。” 侯爷发话,而且显然是要亲身观刑。那刑部小官虽知道裴谨此人,纵横沙场,身上煞气极重,可端看他清风朗月,衔笑和颜的翩翩君子模样,实在想不到他居然要亲眼见证,接下来那惨无人道的杀戮。 涉案僧人一个个被拉出来,因嘴被堵死了,便杜绝了鬼哭狼嚎。可人人都知道自己行将赴死,那种恐惧感逼得人浑身瘫软,喉咙里发出类似野兽般的呜咽,更有人在看到刑凳和一旁摆放的各色刀具时,当场尿了出来。 一共一十二人,跪成一排,曾经的老住持低眉望着地下,也有年轻僧人将死不瞑目预先发扬,瞪着双眼,仿佛要看清楚端坐在最中央,那面如昭昭春日般的男人,心中暗暗记下他的容貌,等到黄泉路上再行祷告,期望下辈子再也不要和此人相逢。 裴谨笑容和煦,只管喝着茶和一旁的刑部官员闲谈,对近来三司议处的几个大案如数家珍,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把那人彻底侃晕,直觉这一年多自己在本司衙门全白干了,怎么还不如一个外行人了解得深。 待前头布置停当,预备行刑,却见裴谨忽然放下茶盏,含笑道,“诸君,我今天时间有限,还要赶去办一桩事。你们这么磨蹭下去,我等不及。”他回身对三名亲卫道,“家伙都带着呢?” 三人齐声应是,整齐有如一人在回答。话音方落,三人自怀中取出十眼铳,正是可以连发十弹的火枪,之后出列一字排开。 上膛、端枪、瞄准、不必裴谨发一言,众人只听见场中一连爆发十二记枪响,数目清晰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再看受刑僧人已应声倒地,每人皆被子弹打中眉心,鲜血自脑后涌出,流淌一地。 这一下非兔起鹘落不能形容,有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随着枪响惊跳离席。尚在魂飞魄散之际,那结局便看得人愈发魂飞魄散。 变故速度之快,足以令人无语过后,汗流浃背。 “功夫还算到家。”裴谨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此时血腥味已蔓延开来直窜入鼻,僧人们久不见荤腥,忍不住开始大口呕吐,连刚才满面含笑的刑部官员也有些把持不住以袖遮鼻,唯一无动于衷的,也只有行刑者和他们泰然端坐的上峰,承恩侯裴谨。 “烦请转告贵部廖大人,本人对虐杀兴趣不大,就当趁此机会给我的人一个练手机会。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劳烦诸公处置善后。” 裴谨说完利落起身,又笑着补充道,“广济寺是前太子殿下,如今的瑞王惯常礼佛之处,多少还是要存些体面的,千万别寒了有德修行僧众的心。” 说罢,只略略拱手,在众人恭送声中蹁跹而去。 留下一众人等,有急急念经超度的,有一阵手足无措的,各自面面相觑,不寒而栗。 良久还是那刑部官吏抖着嗓子叹道,“好手段,侯爷治军有方呐。”苦笑一声复在心内感慨,亏得上峰还要借此事讨好裴侯,眼看着人家压根不买账。搞那么大阵仗有屁用,裴侯手里有枪!一眨眼全撂倒了,如今放眼大燕,哪儿还有人能横得过这位主儿。 与此同时,那为裴侯负伤的人也在幽幽醒转。 昏迷期间,莫名其妙的梦境纷至沓来,将仝则淹没在如潮水般的回忆里。 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过往,俱已份属隔世。只是在梦里他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儿,也弄不清他是刚刚站在事业巅峰的新锐设计师,还是在平行时空里跃跃欲试的小裁缝,又或者是那个对亲情满怀执念却辗转不可得的少年,一时不免又记起他似乎已答应做了大燕权臣的地下情人…… 究竟哪一个才是他,还是每一个都是他? 头疼得一塌糊涂,随着思维渐渐清醒,仝则脑海里开始惦念起,他还不能死!心头尚有诸多疑惑没有解开来,譬如那人曾将他牢牢护在身下,彼时他忘记去问,为什么他会有如是举动?而有人欲杀那人,倘若自己再不醒来,岂不是会暴露他们之间的关系?若自己真成了无用废棋,不光给对方造成麻烦,此后更难有筹码再要求他能平等正视自己的存在。 做人有时候凭的无非是一口气,提上来,便能熬得过去。 仝则睁开眼,恢复了神智,立刻便感知胃里空空如也,一阵翻腾的热浪过后,没有血涌上来的恶心感,倒是腹腔里熟悉的灼烧让他联想起第一天穿越而来时的情形——被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原本就无甚大碍,受了波及引发一点点内出血,不过吸收几天就好,再加上他吐出来的那一口,腹腔内差不多也不剩多少淤血了。 正想出声叫人,却在这一刻,看见门被推开了,等仝则看清走进来的是谁,表情便是一窒。 裴谨只身一人,手里还提着个剔红盒子。见仝则睁着眼,呆呆凝望自己,唇边顿时溢出了笑意。 “醒了,还有想呕血的感觉么?” 开场白这么切中要害,也不给病人留点心里安慰。 原来自己真的吐了血,说不后怕那是假的,仝则小心翼翼地问,“我睡了多久?” 话一出口,气息微弱支离破碎,估摸连裴谨都没听清,他窘了一窘,决定还是拣要紧的问,“我……应该不会死吧?” 声音夹缠着轻微的战栗,配合苍白的面色,还有饿得直冒绿光的眼眸,活脱脱像是出自幽魂之口。 除此之外,他目光堪称十分黯淡,整个人却又明显在屏气凝神,等待裴谨开口回答他的问题,如同在等待一场宣判。 裴谨没有立刻回应,走到床边放下盒子,撩袍坐在他身边。动作优雅,不急不缓。要是对方真的濒死,怕是要被他的从容不迫逼得一口气上不来,活活磨死掉了。 可裴谨就是不吱声,因为他还没看够。 仝则那双眼睛里的水气正在越聚越多,以他对仝则的了解,这人要是明确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怕是反而能坦然面对,绝不会有多余的眼泪来哭自己。偏偏在猜测犹疑的惴惴不安中,再加上身体正虚弱无力,倒是非常有可能因情绪波动而失去素日的冷静。 可惜,这人根本不知道他这幅样子有多可爱。乌黑的睫羽颤悠悠的,眸子里水光潋滟,双唇翕张着,分明在极力控制不发抖,可还是经不住一呼一吸间的份量。眼神虚弱,带着诱人的哀恳——恐怕连仝则自己都未必意识到,他终于在强悍的表象下,露出了一点点行将崩溃的无助。 裴谨欣赏的正来情绪,可就在突然间,小裁缝眼里的水雾倏地消散了,只见他咬了咬下颌,一股子坚毅便从高挺的鼻梁一路散发到唇上丛生的青色胡茬上,不过须臾,他又恢复成了理智清醒,果敢镇定的模样。 “请三爷说实话,我能挺得住。” 裴谨忍不住笑了,怎么会如此矛盾又如此迷人。敏感多思的人是他,冷静无畏的人也是他,梦魇中的倔强悲伤是他,甚至前一刻的黯然乖顺还是他,理性和感性,切换得恰如其分。 只是这世间到底有什么事能打败他,如果连死亡,他都能坦然面对的话。 “大夫开了药,趁你睡着时都喂你吃了。死不了,不过吐出一口血,也差不多把淤血吐净了。”裴谨说完一笑,“没想到你这么弱,我在外头护着,我没事,你却连着昏了两天两夜。” 仝则只接收到自己不会死这则信息,更知道裴谨不会拿这种事骗他,一阵狂喜之下,后头的话便都没听清,随即想起自己睡了两天,怪不得饿得两眼冒金星。 有些事不禁念叨,才这么一想,胃顿时发出叫嚣。长长的曲折鸣音响起,在周遭安静烘托下,清晰得让人无从回避。 仝则的脸不可遏制地红了一红,只觉得面皮烧得慌,那红于是就势烧到了耳根子后头。他知道死不了,那些关乎形象的设定登时冒将出来,不免觉得自己太跌份儿,竟然在裴谨面前发出如此不雅的声音。 “我……我可能是有点饿了。”仝则小声解释道。 “现在还不能吃太硬和太油腻的,先来点水果开胃好了。”裴谨打开盖子,取出一只碟子,上头整齐摆放着剥好,并且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金黄色果肉。 “凑合吃点,当喝水吧,粥还在热着。放心,你的伤没有大碍,踏实静养几天就会好。” “这是……”仝则看着那金黄色果肉,发觉水果一旦被分尸,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 “尝尝看就知道了。”裴谨笑笑,也不说扶他坐起来,直接起身上手,一手勾住脖子,一手环住腰,把他从躺着的状态捞起来,再为他垫好靠枕,才好整以暇笑看其人。 只方才那一下,他已察觉出仝则腰身绵软,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虚弱的缘故。其余碰到的地方,倒还能摸到结实的肌肉,就是有点瘦,不够强壮。想着仝则本就是削劲的身型,四肢修长,灵动中不乏矫健,但委实算不上孔武有力。 “多谢……”坐直了的人脸上红晕未消,不过也没有因为方才刹那的近亲再加重。 裴谨看着他,不由暗赞他就是这点好,大方通透,有时候纯澈,却绝不扭捏造作。 仝则手里拿着那碟子,还没尝,却先问,“我这一病,耽误了不少事,有没有被人发觉,不知道……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他固执的要搞清楚这点,裴谨自然明白他内心怀着隐忧。抛开那些对自身处境的惆怅,不由得更加惹人怜惜。尽管这个词在脑中一闪而过,裴谨觉得并不精准,其实还是怜少惜多。 因为仝则心里存着一份责任,他心知肚明,便越发觉得对其人满怀爱重。 所以裴谨没再想法子逗弄仝则,直截了当回答,“没人知道,你当然也没暴露。你是我手里最好的一副牌,我不会轻易放弃。” 给他以尊重,就是要让他知道自己价值和作用,裴谨安抚完,再接再厉道,“你快点恢复,后续还有很多事等着你。行刺一事是英国人下手做的,眼下只抓到替罪羊,幕后的人需要你帮我找出来。” 仝则听得心下稍安,也顾不上那么多,忙点头说好,“那此番参与的人呢,全都处置了?” 想到适才那画面,裴谨忽然觉得最好永远不要让他看见。仝则是那种站在阳光下的俊朗少年,即便一时充当细作,也该是最雅致堂正的,面含春风言笑晏晏。 “嗯。”裴谨一个字带过,“我吩咐过了,对外只说你病了,并不耽误什么。近期……我不能常来看你,铺子的生意也要暂时歇了。” 仝则不解,“为什么?” 裴谨一笑,“皇上快不行了,大概就在这几日。一旦驾崩,辍朝七日,举哀七日,我也要忙着处理丧事,京都所有的娱乐当然要停一停。” “不会……有什么事吧,一切都顺利?”仝则双眼迷离地问。 他没有说清楚,但那句顺利,裴谨想当然认定他是在关心自己,他愿意这样想,当即笑着颔首说,“一切都会顺利,你好起来,就更加顺利。” 裴谨语气轻快,仝则也没什么可担忧的,反正这个人总能掌控一切。至于因行刺败露丧命的那些家伙,他能想到结果,并不会为人命觉得惋惜。 放心之余,仝则拿起勺子舀了一块果肉,放进嘴里的一瞬,眼眸放起了亮光。 “是枇杷……这个季节……唔,味道真好,是太湖东山的么?” 裴谨莞尔,注视他的样子,含笑不语。 仝则又吃了一颗,再一颗,脸色渐渐明朗清亮起来。直到碟子里的果肉被他席卷一空,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想吃枇杷?” 真是神奇,在梦里他的确有念及枇杷的滋味,不想从前疑心裴谨会读心术,现下再看,莫非他连人的梦也能堪破? 然而他问出这话,心里却不再有防备,眼里只有好奇。食物将他的胃填满,也将他因为回首过去引发的一点点空寂感一扫而光,再看那可以任他“予取予求”的人,简直头一次觉得,有裴谨在他身边,生活便可以变得满足,踏实而有靠。 裴谨被他纯粹的快乐撩动心绪,眼神柔软,笑容温暖的应道,“怎么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需要。只要你喜欢,我会一直提供你想要的,不是金钱,也不是名誉和地位。” ——而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件,以及随之而来的亲切关怀。 第45章 这话听得仝则彻底愣住。 而他能做的,只是努力令面部表情呈现出自然状态,既不显呆傻,也不显得像是被对方的温柔震慑住,然后,一个字都接不上来。 看着膝上放着的空碟子,他迟迟地想,自己应该没伤到脑子吧,怎么连思维都变钝了,还有他引以为傲的口才,这会儿显然也不知去向。 于是这一番探视的结果,是直到裴谨离去,仝则都没能问出那句,为什么要把我护在身下相救? 要说为了契约,肯定不至于。 那么为了他们现下有名无实的情人关系?仅凭好感不足以让人在危机时刻甘愿牺牲,虽然裴谨身有钢甲护体,但人在紧急关头的本能反应不该是逃?他可以反身跑远,也可以第一时间去捉拿试图威胁他生命的人,但他都没有,他选择用血肉之躯为自己抵御伤害。 从这个角度上说,他欠裴谨的,是救命之恩。 是以多余的话不必再问,他直觉裴谨也未必能给出他隐隐期待的答案。就像他曾经救良玉华那样,或许只是出于下意识的反应。 这么想想,倒能让他心里觉得轻松一点。 第30节 裴谨说话算话,有事耽搁住,果然多日不见踪影。而他的预测很快得到证实,皇帝宾天,举国哀悼七日。七天过后,一切便可恢复如常,听说大行皇帝留下话,丧仪一切从简,不知新帝和大臣们是否会遵照执行,不过这类遗命,或可看做是封建王朝皇权衰落的象征。 裴谨人不至,东西却源源不断。他不送吃喝玩器,只送和仝则工作相关之物。譬如这一季江南时新花色的绸缎丝料,此外更专门雇了一个厨娘,叫文嫂,四十岁上下。做事干脆利索,最拿手是做淮扬菜,仝则吃过一顿她做的饭,发觉其人手艺是惊人的好。 文嫂见了他,便规矩地笑说,“佟爷生了病,是看着单弱些。侯爷叫奴来伺候,可是身有任务的,务必要半个月时间内让您恢复精气神。佟爷素日有什么喜好只管吩咐,奴一定尽心尽力办到。”顿了顿,又打量起仝则,“佟爷才十六吧,这会儿正该长身体,论个头是不错了,就是身板看着瘦,倒也……不算弱,等回头啊,咱们还是先从汤水上补养起就是了。” 莫非他真变单弱了,还是裴谨嫌弃他太瘦? 等到仝则能下床,一再问过大夫,得知身体确已康复,便开始策划着如何强身健体。眼见着国丧期间也没生意,索性每日在那一方小院里做起运动。 俯卧撑、仰卧起坐是必练的,训练肌肉最立竿见影。仝则本就闲不住,又好动,上辈子就很注重身体肌肉线条的流畅度,于是不光做无氧运动,甚至在晚上还会绕着小院跑步。 他一副无事忙夜游神模样,看得游恒一头黑线,只觉得他每天像个傻子似的跑来跑去,却不知道他还躲在屋里做大量的无氧运动,那日不小心碰了他胳膊一下,这才惊觉这小子手臂居然变粗了,也变硬了,再仔细看,连脸部轮廓都变得更清晰分明,还透着股子利落的削劲。 “果然有进益啊,这是吃了文嫂的饭长劲儿了不成?不对啊,咱俩可是一个锅里吃饭的。”游恒乜着他感叹,兴致一起,大手一挥招呼道,“来来,和哥哥比划一局。” 他是指掰腕子,说完手肘立刻支在桌上,附带挑衅似的冲仝则眨眨眼。 男人天性好斗,仝则的比试欲被他激出来,当即说好,“不过你只能使力气,不可以用功夫,不然算你胜之不武。” 游恒笑了下,表情透着一点点不屑,心道和你这样的玩儿两手还用使什么暗劲儿,也忒瞧得起自己身上新长出来的四两肉。 毕竟是摸过枪也摸刀剑的主儿,游恒一双手粗粝得可以,指腹掌心全是厚厚的茧子。仝则才一握上,顿时觉得剌得手一阵刺痛,反观自己的,那皮肤养得极好,再加上原主骨骼秀清逸,手指修长,真有点秀气得过分。 搭上这样一只白皙的爪子,游恒轻敌之心登时大盛。不想真开始交上手才知道,仝则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孱弱。 他腕子灵活,充满劲道。这阵子每晚一百个俯卧撑,一百个仰卧起坐下来,练就了上肢和腰腹力量。只要想用,他可以腰身笔挺的端坐着,于无声无息间集中发力。游恒本以为两下就可以击倒他,不意最后连使了三次劲儿,皱了三回眉,才将仝则给赢了下来。 仝则坦然笑笑,输给职业武人不算丢脸,才要跟他请教两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清脆掌声,“游大哥好厉害,不过我哥竟能撑这么长时间,也算是难得了。” 敢情是仝敏来了,方才一直站在大门旁看着,怪不得呢,仝则背对仝敏,丢给游恒一记,原来如此的了然眼神。游恒小心机被识破,仗着自己脸皮厚,也不以为意,只笑着起身,一脸憨厚的给仝敏让座。 适逢国丧,仝敏出门穿着一身白衣白裙。老话说得好,要想俏,一身孝。这话应在仝敏身上半点不差,仝家人身量都不低,她这半年多出落得更加高挑了,装扮素净之下愈发显得窈窕,宛如亭亭玉树。 “今天天好,难得你肯出来逛逛。”仝则对这个便宜妹妹一向温和客气,基本上算是有求必应。 仝敏却敛了笑,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两个牌位,“咱们关起门来说话儿,皇帝崩了,虽然爹娘不得平反,但是好歹也算是人事尽了,旁的不说,咱们也该祭拜二老以慰他们在天之灵,往后这牌位咱们两下里各供一道。” 这是应当应分,仝则不反对。可作为一个现代人,要他给别人的父母下跪磕头,这活儿怎么想怎么让他觉得别扭。 但他躲不掉,只好忙不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少不得咬牙说给自己听,权当是代替原主尽孝道。再加上仝敏面容肃穆,分明没得商量,看得他也顿失反抗之心,头一回半纠结,半不情愿地祭拜起两位素未蒙面的逝者。 既然要活下去,就得活得大抵像这个时代的人。 那头游恒倒是福至心诚,不消他们兄妹发话,跟着自觉地拜了四拜,俨然像是仝家上门女婿,被仝则嘬着牙花子打趣儿了几句,当场义正言辞的反驳,“这是给长者应尽的礼数,再说逝者为大,你懂什么!” 懂,怎么不懂呢,仝则这人最多促狭,从不刻薄,当然不至于当场拆穿游恒的心思,之后又尽责地陪着仝敏在灵前哭了一会儿,安抚半日,才算走完一套祭拜程序。 好在仝敏没提多余的要求,比如要他争取为父母平反那类话。 闲来无事的时候,仝则也会思量,迄今为止裴谨都为他做过哪些事。虽然自己还没脱籍,然而他并不想再为这个去求或是去烦裴谨,一切都该水到渠成,他相信裴谨心里有数,倘若他值得,裴谨就一定不会亏待他。 至于裴谨送来那么多东西,总要礼尚往来才像话。仝则于是认真做起那件应承过的箭袖戎衣,用最上等的金线云锦,一针一线,甚至连缝纫机都不大用,尽管正值国丧,但在自家门里做华服,只要没人知道,也就不会有人去管犯不犯法。 他做得用心,不由自主会想象裴谨穿上它的样子,还会想象他不穿它的样子。 凭借职业眼光,他很容易看得出,裴谨绝对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那类型,由此又心猿意马了好一阵,等回过神来,不免鄙视自己是着了色相,浅薄得一塌糊涂。 可谁能逃脱色相呢,更别说他天生就对美有丰富的感知力,而要说这一点是浅薄的话,那世上有几个人能高妙到透过骨肉,一眼便看穿对方灵魂的颜色。 身体无须亲见,亦能想象。但对于裴谨的生活,仝则发觉除却李明修透露过的那一点点童年经历,还有目下他看上去无所不能的形象,几乎像神祗一样高贵而不真实,除此之外,自己一概全都不知。 如果是纯粹雇佣关系,他当然没有权利去了解裴谨,然则扪心自问,他是怀有渴望的,就像沙漠中踽踽独行的旅人,在孤身一人的苍茫天地间,忽然望见了前方有一片绿洲。 在此之前,没人对他那样温存相待过,前世最风光时,有人因为看到他身上的价值愿意趋奉,有人因为利益和他捆绑在一起,可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只要你需要,我就愿意给你…… 原来这句道白,已在不知不觉间,被他铭心刻骨地记在了心里。 犹是一边做衣服,他一边任由自己隐秘的思念和好奇心,像失控的潮水一样,越涨越高。 而裴谨,在消失了一段日子之后,终于出现在国丧第七日的晚上。 他还穿着丧服,这阵子见多了满眼缟素,直到这会儿,仝则方明白为什么觉得乏味,因为都不对!即便美貌如仝敏也不过是个俏,可这寡淡的颜色在裴谨身上却能成就出与众不同的味道。 高大挺拔,腰身活似一杆枪。裴谨五官生得温润,一张脸堪比顶级和田玉,可任谁见了,都不会觉得这个人只有温润,从他眼里散发的淡漠和冷冽,直指人心,眉间浓郁的英气,或者说煞气,在不笑不语的时候,愈发突显。 清肃感萦绕在他薄薄的唇上,通身的素色上,渐渐地凝结成一抹禁欲般的美。 不过表象永远不能轻信,尤其是对裴谨这样复杂的人。 他也许从不禁欲,因为稍显疲惫,坐下之后双腿纵意伸展着。仝则回忆此人鲜少在自己面前正襟危坐,此刻见他淡淡一笑,眉梢眼角透着一股子优雅的邪气。 “我有些累,路过这里,来看看你。”裴谨说,他说的是实情,既不敷衍,也没有欲盖弥彰。 说完更是单手撑着头,眉梢眼角俱是柔和的倦态。 仝则注意到他带了副手套,纯白丝绒质地。眼下已是暮春,晚上天气并不冷,为什么还要戴着这东西。 “你的手没事吧?”问出这句时,仝则尚未察觉出他语气里带着一丝焦灼。 自然没事,裴谨深深看着他,带了这劳什子出来,不过是因为他刚刚才开过枪,手指上还留有硝烟燃烧过的气味。 “我有东西要给你。”他没回答仝则,自怀里取出一个盒子,递了过去。 仝则唇边浅笑立时凝滞,“我不需要礼物,能否不再送东西给我。” 裴谨一意孤行,“打开来看看,或许你会喜欢。” 他太强势,即便满身倦怠也有不容质疑的力度。 好奇心涌上来,仝则安慰自己,看看也无妨,裴谨总不至于把全世界都捧给他,况且,还有什么诱惑是自己抗拒不了的。 那么他会用什么来收买他的心? 盒盖打开,意想不到,里面竟然是一支木雕转轮手枪。 “这是……什么意思?”仝则脸色更凝重了,“朝廷不是禁止民间私藏枪支。” “你是例外。”裴谨轻笑了一声,“就当防身,当然,你并没有身处危险,只是我希望你有备无患。” 仝则哭笑不得,拒绝道,“我用不着这个,再说身边不是还有游恒。” “你不能等着别人,”裴谨看着他,然后起身走近,步子走得有些慵懒,“记住,任何人都不能依靠,关键时刻只有靠自己。” 仝则心里咯噔一响,泛起不详的预感,但得承认裴谨说的不错,这句话他打心眼里认同。 “会用么?”裴谨站在他身后问。 前世他玩过猎枪,不算熟练,却也会用。出于对枪械天然的兴趣,他取出来拿在手上掂量,深棕色的手柄泛着乌光,枪身精致流畅,像是件艺术品,美得让人不忍眨眼。 裴谨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环绕上来,握住了他的手,食指曲起交叠在一起,掌心则覆在他右手上,隔着手套仝则感受不到真实的温度,却蓦然发觉,原来裴谨的手那么有力。 他挣不开,只能被裹挟进那股凛冽的霸道里。 “等有空了,我带你去打枪。”裴谨侧过头,在他耳畔说,低低的嗓音,几乎引致胸腔共鸣。 气息暧昧已是前所未有,或许有些事即将要发生。 忐忑不安兜头兜脑地袭上来,仝则慌乱地打岔道,“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是衣服?”裴谨轻声问,沉沉的笑起来,“此刻不适合,你难道不想看看,我不穿它时的样子?” 话音落,他揽住仝则的腰,把他人转过来,彼此正面相对。 手松开,再移上仝则的脸,自然亲昵,裴谨神色松弛柔缓,“果然好多了,比之前长了些肉。” “我总是送你危险的东西,但这个不仅危险,也可以避险。上一次的事,还没跟你道歉,是我连累了你。” 窗外一抹月色落在裴谨脸上,映照出眸色深沉,如漆黑的夜——那里才是真正危险的所在。 仝则看着他的眼睛,一阵晕眩,仿佛跌进了万丈深渊。 他努力自拔,却如同作茧自缚,“别这么说,你都快舍命救我了。我正不知该怎么报答……不如结草衔环,不知道够不够?” 这话完整的句式,该是来生结草衔环再图相报。 裴谨摇头,温和地笑笑,“不要来世,咱们只论今生。” 仝则心绪起伏,勉强镇定的笑问,“所以现在是要我报答么?” “我不需要报答,我要两情相悦。”裴谨松开他的手,目光温柔充满耐心,“你对我还有顾忌,是什么,说来听听。” 是略微……略微有些突然吧,仝则搜肠刮肚找着理由,“不是还在国丧?怎么好,太过肆意……” “我从不禁欲,这是两回事。” 裴谨凝视他回答,此刻仝则的眼神是三分慌乱,三分克制,另外四分则是隐忍的期待。明明觉得欢喜,为什么要一再回避。他开始引逗他,逼近这个人,在他耳畔吹气式的低语,温热的呼吸撩动他的鬓发,余光看到他终于匆忙地闭上了双眼。 仝则触电般浑身一颤,身体在裴谨的手里渐渐软下来,某处不可言说的地方却在以惊人的速度膨胀——他也不禁欲,何况压抑了这么久,他算是拥有成熟男人的心,成年男人的身体,欲望是真实存在的,没什么好掩饰。 想和他耳鬓厮磨,想在他手里纵情颠倒,彼此坦诚无须回避,上演一场属于男人之间的较量。这是一早就已想清楚的,那又何必再犹豫? 一晌贪欢也要看在谁人怀里,现代人难道还会因为给了身体就要求一生一世,他不是旧时代深闺怨妇,他有他的洒脱和爽快。 眼里的火光越来越明晰,嗖地一下,便点燃了引信,两下里越挨越近,鼻尖快要碰触在一起,那双唇也不过只在呼吸之间。 突然地,窗外传来三下叩击,“吴将军传信,事已办妥,请少保移驾西山。” 第46章 这人来得可谓“及时”,仝则浑身一懈,心里头兀自庆幸,幸亏传话的不是游恒,不然他一张老脸可算是丢到家了。 裴谨的手也瞬时松开他,当场挑了挑眉,之后无奈地笑了一下。 外头那人一声过后没有再催促。可屋里的两个人都明白,有些事被不可避免地打断了,已是再难进行得下去。 “看来今天也不是好时机,”裴谨淡淡地苦笑着,“我还有点事,不得不去处理,抱歉,只好改天再来看你。” 合着他是利用公务间歇来调戏自己,这是在拿自己岔心慌不成!? 仝则知道真相,倒也不至于着恼,但自己已被撩拨起来,方才腾空飞到天上,还没等平稳着陆,就忽忽悠悠地被悬在了半空——哪儿有这样的人,世上最无耻不过的,就是只管杀不管埋! 杀人无形,却预备飘然而去的裴谨压根没察觉他的不满,温声安抚过当即转身开拔,却不料胳膊被仝则一把拽住。 裴谨回眸,带了点错愕,旋即就笑了,“怎么,还有话对我说?” 仝则有些含糊,只晓得时间有限,没功夫瞎耽搁,忙舔着唇低声道,“你去办差?能不能……能不能带上我?” 眼见裴谨蹙眉,他心里直打鼓,这想法当然不是突然间萌生出来的。说好奇也罢,感兴趣也好,他是真的急迫地想了解裴谨这个人。关于他在做什么事,用什么样的手段,在下属,甚至在敌人面前,究竟呈现出什么样的姿态…… 之前幻想过无数回,却总觉得毫无头绪,直到今天晚上,裴谨提出要进一步增进关系,那种迫切感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冒了出来。 “我……我不知道是否合适。”仝则急于解释,想了片刻,语气不能再诚恳,“如果不影响你统筹安排,不会暴露我这个……这个棋子,可不可以带上我一起。我只是想了解一些,权当是为我将来做事,多一个……心里上的安慰。” 第31节 裴谨默然良久,眉头却舒展开了,“你想知道自己做的事,到底正义与否?” 仝则点点头,恍惚又觉得不对,“不不,我没质疑过……” “那为什么,还有别的理由么?”裴谨安抚式的笑了笑,“要是能说服我,我就带你走。” 他说着,想起今夜要办的事,的确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让仝则知道。不过现在,他似乎想改主意了。 仝则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更不是磨磨叨叨的弱鸡,曾在刹那间逼近死亡,事后却没有半句怨怼。每个任务交到他手上,他眼里都会有火花在闪耀,那份光彩裴谨能读得出来,彰显着一个男人想要建立功勋,改写历史,改变生存天地的强烈企图和愿望。 非常有趣,非常诱惑,也非常动人。 此时火花绽放完毕,褪去耀目华彩,仝则冷静下来,于冷静中又多了份理智,他明显不愿打无准备之仗,也不会轻易被几句理想大业给忽悠的找不着北。 关于仝则身上的改变,裴谨很容易瞧得出来。他比从前更主动了,身形和肌肉质感都比受伤前要硬朗得多,那绝对是业精于勤的效果。还有方才他被撩动起的澎湃欲望,每一记颤抖的战栗都真实而迷人! 这就对了,一个男人,倘若连基本的生理欲望都不够强,如何还能期待他会对生存、对生活有掌控的渴望? 仝则的语气是有迟疑,但毫不气怯,那迟疑或许只是来自于,他不想给裴谨添麻烦。懂事、聪明、真诚、果敢,这样的人不应该会怕见血。裴谨想到自己以所谓保护的名义将人看扁,一时间便在心里默默地给他道了句歉。 裴谨沉下心,思量周详,可苦了仝则,还在一旁冥思苦想。既然裴谨让他给出一个理由,偏那些大道理他又已经说过了,那么还有什么借口可供搪塞? 咽了咽口水,仝则迎上裴谨的目光,坦白一笑,“我想了解三爷为人处事的风格,为人处世的手段,不见得学得来,却能借此了解一些,不知道这个理由,三爷以为够不够?” 换句话说,就是对裴谨这个人充满了兴趣,只是表述的得没那么直白罢了。 裴谨看着他的眼睛,眼神既坦荡又慧狭,眉宇间流转着一抹清澈纯挚,只怕再看下去自己要舍不得移开视线了。无声一笑,他转身往外走去,一面轻声提醒道,“晚间风大,找件披风穿上。” 仝则见他抬腿,心里猜测自己是遭到了拒绝,顿时神色一黯,谁知转头就听见这么一句,立马在架子上迅速抓了件斗篷,跟着毫不犹豫地迈步追了出去。 一面跟上,一面暗笑自己越活越抽抽,为得人家一句首肯,心口居然怦怦跳个不停,那种类似小雀跃的感觉,活像是眼巴巴等待大人发糖的孩子,倘若没有得到呢,是不是只能躲起来默默委屈——这么想想,他也未免把日子过得忒没主动权了。 腹诽归腹诽,仝则依然识时务,沉默安静,跟在裴谨身后如影随形,并一再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裴谨判断一向准确,他确实懂事,包括会察言观色,更包括会掩藏起不必要流露的小情绪。 考虑到此行有仝则跟着,裴谨也没有骑马,只和他共乘一辆车。 一路上,他对仝则大概讲述了今晚要去做的事。 起因还是为老那位庙号理宗的老皇帝驾崩,各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三日前,他们截获情报,有人欲趁新帝登基,在朝阳五凤楼上向京都百姓亮相致意时行刺。 刺客果真出现了,是一波日本浪人。然而行刺手法非但不高明,简直可说是拙劣不经心,以裴谨对他们的了解,一眼便能看穿对方没派真正的高手前来。 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只怕是虚张声势,背后必然另有目的。 于是话还要说回到西山里藏着的,京都最著名的一处匪窝,崮山寨。 说起来,山寨的老当家孟云楼和官府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他不滋扰民生,只依靠向过路镖局票号收保护费维系寨子,时不常还会帮官家之人在黑道上铲事平事,久而久之,连官府也会卖他几分面子。 不想就是这么一位看上去“深明大义”的当家人,居然暗中和东洋小鬼子有了勾结。大燕在西山里安设有两座军火库,其中一座里藏有最新的蒸汽机船图样,相当于本国最高等级的军事机密。 孟匪首很有一套,不惜人力物力,用数月的时间在西山开凿出一条秘道,直通西山军火库。他趁夜半时分派人遣进去,盗取机密文件,结果还真得手了。那群日本浪人刺杀新皇只是幌子,一击不中四下逃窜,做出一盘散沙的表象,实则却暗中潜藏于西山,和崮山寨的人秘密接触。 仝则听得认真,等裴谨讲完,禁不住感慨,“总是有人要做汉奸,究竟得了对方多少好处,值当连国家都肯出卖?” 裴谨脸上没有什么心急火燎的神情,依然笑意盈然,“那你呢,按说朝廷对不起你们仝家,怎么你倒肯舍命似的,答应帮我做事,还做得那么上心用力。”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仝则自己也觉得奇怪。抛开原主的家世不提,他骨子里终究只是个自私自利的现代人而已。 仝则自问不具备伟岸的人格,不会时时想到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愿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最初答应裴谨,不过是因为联想起近代史的屈辱,好容易世事能有翻转机会,由此激发了他想要参与其中,想要出人头地的投机意识。 他爱钱,爱一切感官享乐,前世一心沉溺于华服带来的奢靡感,满脑子想的都是创造出美丽的饰物来变现,继而满足自己好像引领了全世界审美的虚荣心。 官场讲站队,做人讲靠山。裴谨是他在这里能遇上的最好平台,好比他当年凭借vogue主编提携,才能在短时间内赢得业内关注。不然凭你才高八斗,才华横竖都能溢出来,初出茅庐的小子罢了,冲得再猛照样跌得头破血流。 于是他说服自己,他无从拒绝裴谨,岂料这份“无从拒绝”竟然会在不知不觉间变了味道。 裴谨除却是政治、军事强人,也是纯粹的强军强国主义者,其人一心要做的,是富国强兵。对于别的民族可能是灾难,对于本民族却堪称是幸事。这样的人,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单纯的依靠,强烈的刺激,还有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向往,好比栖身于濡湿环境里的苔藓,忽然间感受到了阳光照耀其上的明媚。 “我这人满肚子装的都是私心。”仝则想了半天,不禁有种惶恐的心悸,尽量平静而诚挚地说,“往事不可追,现在和将来才最重要。我不想活在过去,却又想要过好日子。有句话不是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弱国子民没有自由生存的空间。” 直白朴实,无一丝华丽言辞。 裴谨的笑意自眼底延展,延展至略显凉薄的唇边,看上去和煦温软。仝则就是这点最可爱,有私心才显得真实。他偶尔会害羞,却从不扭捏;性子看上去平和,却半点都不柔弱;有自己的小机灵,为人处世却又不失厚道。 裴谨说过喜欢聪明人,仝则就是真的聪明,有时候他看着他,便有种错觉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只是更有活力,更年轻纯粹,更阳光爽朗,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压力。 “我真没什么追求,说的都是大白话。”仝则补充道,随即自嘲的笑笑,他并非没自信,只是在裴谨面前,即便自信,也好似不像在一般人面前那么轻松自在。 “我觉得很好,你肯对我说实话,我心里很安慰。” 是么?仝则偏过视线,脸上带了点不好意思,“能否问一句,你为什么……为什么会选我?” 裴谨凝视他的脸,精致耀眼,无懈可击。深褐色的眼眸在灯火映衬下,润致出琥珀般柔和的光泽,长睫浓密,遮掩住白天的坚毅,流露出一丝属于黑夜的惶惑。但美丽与否其实不重要,他不会恃美行凶,甚至都不去在意自身那些迷人之处,此刻半垂着头,只显出别致的温柔和敦厚。 为着这份温柔,即便有再多精明,还是能让人情不自禁信任他骨子里的良善。想要为他撑起漫天风雨,同时也知道,他是绝对不肯心安理得躲在任何人庇护之下的。 堂正狡黠,温和无情,若即若离,却又……不离不弃。 裴谨微微一笑,欺身近前,手落在仝则脸颊上,低声道,“我喜欢你!” 强大而不冷酷,善良而不软弱,他如是想着,继续说道,“你肯相信我,这是前提。我不能承诺太多,但日后会尽量帮你。等尘埃落定,你可以把铺子开遍京都,开到最富庶的江南,甚至可以开到海外去。你会被万人瞩目,我则倾力帮扶。因为你值得我投资,更因为我喜欢你。” ——也因为,你还没有喜欢上我。 仝则自持谨慎,和善中透着疏离,看上去好接近,却能在微笑之间拒人于千里,他们的相处始终透着隔膜,源于仝则机敏的自我保护,他其实还算不上全身心信得过裴谨。 而对于裴谨而言,征服一个聪明人带来的极致快感,是俘获他的心,那远比单纯获得他的身体更让人心动神驰。 裴谨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是引领仝则前行的那个人,而漫漫长路才刚踏出一步。到终点前,他要真真正正从身到心,彻底征服眼前这个年轻而美好的男人。 第47章 直到裴谨的手从他的脸上挪开,仝则才假装自然地转过头去,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其时星光暗淡,一弯孤月下,埋伏着遒劲绵延的山脉,层层叠叠,如同潜伏于黑暗之中的巨兽。 而身边还有着一头巨兽,不动不语,蓄势待发。 只是那巨兽会调笑,会说熨帖人心的漂亮话,眼神锋利中蕴藏有温度,唇角扬起的弧线多数时候显得不大正经,但终究是危险的,裴谨拥有一抬手就能将他捏碎的力量。 脸上还残存着裴谨指尖的温度,打从他的手覆上来那一刻起,仝则仿佛终于感受到了何谓尘埃落定。 走了那么久,他奔跑过,试图闪避过,其间你追我逃过,却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原来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 裴谨态度明确,眼神里有着纵容。不错,因为他是强者,是两个人中占据支配地位的一方,所以他可以扮演如兄长,如引导者一般循循善诱的角色。 连承诺,都充满了宠溺。 厌恶么?仝则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 答案是否定的。 他很清楚一直以来,自己缺少什么,又渴求什么。一个强大慈爱的父亲,一个能干坚强的兄长,一个不必说太多言语,仅凭眼神交汇就能理解他心意的爱人,一份稳定的关系,一种可以信赖的情感…… 他没有回头,开口问裴谨,“你经常不睡觉?这么下去,身体能撑得住?” “不是还年轻嘛,等老了就不行了,我预备着三十岁之后再好好养生。不过身边要是能有人关心照顾,当然更好。”裴谨拖着长腔,一面懒洋洋伸腿,“好在如今不必早朝,这种无用的活动终于取消了。连每月一次大朝会,也是摆摆样子罢了。” “外头那些人,都是你的亲卫?” “是军情处的人。”裴谨含笑解释给他听,“我筹备了五年,认真挑选,认真训练,总算弄出了这么个机构。他们负责收集军情,可惜很多时候,并不能在明面上有动作。我也不便总是靠大动干戈来截获情报,所以才需要你,在阳光之下,堂而皇之地获得他们获得不到的信息。” 一个特务组织,暗暗地在危机中潜伏,而自己呢,则是公然游走于表面和平繁荣,内里波涛暗涌的朝野之中。 “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仝则没有为自己担忧,纯粹是出于好奇在发问。 “活着的每一天都没法松懈,现在不光有外患,还有内忧。我的精力有限,只好先集中解决内部矛盾。”裴谨说着,挑了挑眉,意态疏懒,“还记得我说过么,要限制皇权。眼下正在酝酿筹备军机处,那会是和内阁平行的,国家最高军事机构。至于外头该打的仗,一场都不能回避,一旦退却,便是影响后世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隐患。” 停住话头,他似乎极轻的笑叹了一声,“可惜皇权嘛,如你所说,已然到手,再放开可就不容易了。” “你会不会有危险?”权臣少有善终者,仝则想到这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裴谨声音温柔低沉,脸上又浮起那种不大正经的浅笑,“放心,就算有那一天,我也会先行安排好你。不过你肯关心我,我心里很高兴,真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这话他也好意思说,不是抢自己的台词么,仝则笑了下,不置可否地看向车窗外。 等到了地方,仝则发觉这山寨称得上是深挖洞,广积粮。一座山简直被掏空了似的,他还在心里默默计算大约得多少吨炸药才能炸出这般效果,人已随着裴谨被迎进了明晃晃的大堂。 那位孟寨主所受待遇不错,毕竟是一方枭雄,既没被人按着跪在地下,也没被五花大绑。不过周围已全是裴谨的人,有人持刀剑,有人手拿枪,此刻别说是人了,怕是连苍蝇也难飞得出去。 裴谨冲老当家拱了拱手,撩开衣摆,大喇喇坐在了山寨之主的位子上。坐定后即开始伸展长腿,松弛懒散,那股子优雅的吊儿郎当劲儿,居然和周遭没有一点违和感,好像他天生就该坐在那虎皮座椅上一般。 连笑容也自带了三分癖气,“孟当家,兄弟们忙活一晚上,就是想知道两处军火库里和你里应外合的都有谁?或者这么说吧,反正不止一位,那就有几个算几个,我等着你点名。来吧,说点我感兴趣的。” 孟寨主刻毒地盯着他,冷笑道,“摆这么大阵仗,算是侯爷瞧得起我老孟。既已落到这个田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山寨里的弟兄个个都是好汉,不过是挖条密道罢了,还用什么里应外合!” “这么说我是小瞧人了?罪过罪过。”裴谨笑容可掬的赔罪,蓦地一扬手,“来给老当家看座,今儿晚上我和当家的好好聊聊,顺便也学学这带兵之道。” 姓孟的脸色当即一沉,“我已被你生擒,何必还要挖苦人。我们是散兵余勇不错,干不过正规军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说过,一切主张都是我的,令是我下的,兄弟们不过奉命行事,小孩子们屁也不懂,侯爷也就不必费劲扯什么家国大义了,要真有情义,谁他妈还跑来做土匪。” 裴谨仰脸一笑,眼神一点点阴沉下来,“老当家的意思我听懂了,朝廷对你不起啊,国家有负于您老人家,所以宁愿出手帮外人。怎么,当家的这些年钱还没赚够?为了什么突然要铤而走险起来?” 姓孟的哼笑道,“钱哪儿有个够,再说老子还想要个身份,一辈子做土匪,上了你裴侯的重点监视名单,老子不耐烦了,就想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 “当家的是没自由,可说句不中听的,您老今年六十三了,莫非还想出京都,或是出洋看看不成?恐怕不是为了自己吧。我知道,你还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掌上明珠嘛,为了她自是什么都愿意做的,听说幕府家有个颇具实力的家将,五年前来京都碰巧遇上了令爱,这之后便和令爱有了些首尾,这话不差吧?” 姓孟的眉头一紧,虎目圆睁,“那又如何?谁规定了不能和日本人相好?侯爷管天管地,还管到人谈情说爱上头去,别扯娘的臊了!趁早赶紧杀了我老孟,你也好跟皇帝老儿交差得了。” 裴谨收起眼里的冷意,摇头道,“我没差事,当家的想差了。您也算是条硬汉子,可我琢磨着,这遇上亲情是不是也照样能硬得起来。大当家不畏死,看来是把后事都安排妥了,那么请问一句,尊夫人和令爱怎么至今都不见啊?” 姓孟的眼神一抖,狐疑地看向他,“她们和此事无关,我老孟要做什么事,又岂是无知妇人可以左右的。” 裴谨嗯了一声,“真左右不了?那就带上来试试吧,我也想让您老人家三口重逢团圆。” 姓孟的脸色登时就变了。恰在此时,两个女人被了押上来,虽说花容惨淡,可也没被捆绑,更没被堵住嘴,那孟夫人尚且垂泪无言,孟小姐已是当场喊了出来,爹爹…… 一声过后,孟老当家肝肠寸断,屁股从椅子上抬起,僵了片刻,复又慢慢地落下,额头上开始有汗珠渗出,连连摇头,“想不到还是被逮了回来,命啊,是命该如此。” 他忽然抬首,斩钉截铁道,“她们什么都不知道,既不是帮凶,更不是参与者。皆是我一时迷了心窍,你拿我正法是应当的,至于兄弟们,平日里跟着我吃香喝辣,出了事也是罪责难逃,你看着办就是,我已把整个寨子都交到你手上,足够你应对朝廷,应对皇帝了吧。” 裴谨笑得一笑,“我都说了,不需要和任何人交差。老当家不信我没关系,可这么做未免有失义气,你的兄弟得你照应,该死的时候自然该陪绑一起死,可老婆闺女却成了无辜良民,大当家,这笔烂账,我扪心自问,却是交代不过去啊。” 他说着,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状,“你们偷来的图纸现在我手上,我呢,不过要一个朝廷中里通外人的名单。顺便提醒一句,我心里有数,你随意乱说糊弄不过去。如何,当家的可以开尊口详述了么?” “没有什么人,就是我财迷心窍而已,侯爷不要想太多了……” 裴谨毫不客气的截断他的话,“对付冥顽不灵的人该怎么做?你很想去法司,面对三堂会审是不是?”他看着姓孟的,扯出一抹冷笑,“可惜我对叛国的人,没那么仁慈。” 说罢蓦地抬手,冲押着孟姑娘的亲卫比了个手势。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孟姑娘身后突然寒光一闪,利剑出鞘锋芒露出,只见一个黑衣人手起剑过,眼见着落剑之时,一条手臂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随后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血如同喷泉,以一种骇人的速度和张力喷射而出,一眨眼的功夫,方圆几米之内形成了一汪血池。 女人的哀嚎随着鲜血涌出,凄厉似鬼叫,她一手捂住胳膊,在剧痛之下跌倒在地,一边翻滚,一边发出痛苦的惨叫,配合着浑身浴血的模样,宛如身在修罗道场。 第32节 浓重的血腥气在明堂中蔓延,在场众人俱是训练有素,个个都能不动声色。 唯有仝则是个例外,他不敢在去看那血人,余光却瞥见那身体在不断扭动,红彤彤的,像是条赤色的大肉虫子。胃液禁不住一阵翻腾,他拼命去压制,此刻不能吐也不敢吐,只好强忍着,甚至忍耐着按下以袖掩鼻的冲动。 他一直站在裴谨身后,正是浑身难受的时候,忽然觉得手里被塞了个香袋,是裴谨反手丢给他的,一时呼吸间传来浓烈的艾草气息,还掺杂着蘅芜的幽冷,薄荷的清凉。 裴谨并没回头,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孟氏一家三口。孟当家正是目眦欲裂,孟夫人吓得跪倒在血泊中,无奈嘴巴被人按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哭声。 裴谨一点不在乎,从容自若直视那血葫芦,“令爱受苦了,少了一条手臂倒也没什么,要是再少一条腿可就不大协调了。我先不让人包扎,您老晓得什么意思?就是怕等会砍了腿还得再止血,怪麻烦的,您说是不是。” 他用慢条斯理的语调,和颜悦色地说,眼里的锋芒隐去了,然而没有一丝恻然,更没有半点动容,活脱脱像是个玉面修罗,偏偏还长着一张如生菩萨似的温润面孔。 姓孟的此刻眸子里全是血色,就在杀意快要溢出来的时候,却见裴谨的手再度抬起来,孟夫人见状“啊”地跳起来,可惜没等挣扎就又被人按了回去。 “停!”孟当家一声怒吼,吼过之后声音巨颤,“我认栽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让你扫清障碍,肃清异己,但你要承诺,务必放我妻女一条生路。” “讨价还价呐,这里又不是菜市场。”裴谨轻笑着,口气像是训小孩子,可转眼就颔首道,“可以。” 直到那份让他满意的名单到手,姓孟的签字画押完毕,裴谨才淡淡吩咐,“给孟小姐包扎上吧,仔细处理伤口。”说完立即起身,虚虚拱手道,“多谢孟当家,不耽误你们一家团聚,裴某先告辞了。” 来时陪侍的一群人再度簇拥着裴谨出来,他回眸看了一眼,见仝则安静地跟在身后,那眼里没有什么波澜,只是脸色煞白,在夜色中尤其明显。 “先上车。”裴谨伸手扶了他一下,没发觉异常,心下稍安。 仝则依言登车,坐定了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你会……怎么处置他们?我是说,那对母女……” 裴谨敲敲窗棂,示意车马前行。方才走出去十几米,忽然间身后像是炸开了锅,仿佛绵绵不绝般,一长串枪声响起,吵得人耳膜生疼,之后便听到有奔跑声,过了好一会儿,平地一声轰鸣,眼看着身后腾起冲天的火光。 是裴谨的人,炸掉了那座寨子。所以不必再回答,仝则不相信裴谨真有心思,或是真有时间再去转移那对母女,她们的结局应该是随着山寨一起,葬身火海。 “都死了,这就完了?”仝则回头看着,许久之后才收回视线。 “说了让人家三口团聚,那就该说话算话。”裴谨一脸诚恳的回答。 仝则看着他的脸,不由一哂,“我以为你不杀妇孺。” “怎么会,一视同仁,我从不歧视女人。”裴谨笑得充满讽刺,“放虎归山不好。做人不必心存恶念,但妇人之仁确是大忌,那是在对同袍手足为恶,我要照应自己人,也就不介意做一个施恶者。” 可方才那类刑虐呢?仝则这会儿回想,脖子上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再看裴谨依旧风轻云淡,愈发衬托得他是那么仓惶可笑,然而他一直以为男人上战场杀敌是一回事,私下里酷刑逼供又是另外一回事。虽然不能算是错,但对于他来说,却是需要完全不同的心理承受力。 沉吟的当口,仝则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另一件事,虐待、杀戮,还有裴谨微笑着看那女人满地打滚的样子,彼时他真好像一个嗜血的邪神,既美且艳。于是忆起在裴家的见闻——那个喜欢虐待小厮的大爷裴诠,跟着心头便是一阵狂跳。 裴谨不会也是某种意义上的s吧?如果有这个倾向,他是决计吃不消的!仝则最多能接受一点情趣,譬如小小不然的捆绑之类,再狠一些,他自问承受不来。 “我……我能问你件事么?”仝则回眸,笑容讪讪,心跳如擂。 第48章 该问什么来着?见裴谨点头,仝则蓦地里又含糊上了,总不能真的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有虐待癖这类话吧? 仝则搜肠挂肚,折腾着那点子措辞,陡然却回忆起裴谨说过的——他和裴诠不一样,并没有相同的嗜好,那么或许,真是自己想太多了? 脸上微微有点发烫,他竭力控制不许那片热再肆无忌惮地蔓延。裴谨却一味盯着他看,笑容颇有几分意味深长,让人瞧一眼便觉得有种一言难尽的尴尬感。 到底不甘心就这么怂了,仝则梗着脖子道,“我不觉得杀几个汉奸有错,可你刚才明明答应放过她们,既然说了又食言,就是成心骗人……” “兵者诡道,你该读过书吧?”裴谨掖着袖子,慢悠悠打断道。 没读过,不过确实也知道!仝则被噎了一句,跟着就有点火大,“我还没说完呢……” 裴谨仰面一笑,做了个请讲的手势,配合脸上的表情,堪称非常之欠。 “就算是要逼供,也可以使用……使用点别的手段吧,干嘛非得弄那么大阵仗,血流成河,人家都要死了,死之前就不能给点安生?” 裴谨唔了一声,“那请教仝老板,换做是你,又有何高招?” 能有什么高招,仝则两世良民,在和平年代里安分当他的中产阶级,连电影里的逼供桥段都鲜少观看,做人已经够艰难了,何必没事找虐去琢磨如何同类相杀! 喉咙上下动了几动,仝则底气不太足的回答,“比方说,把刀架在脖子上,哪怕捅破点皮儿呢,以姓孟的爱女程度,估计当场也能就范吧。” “太慢。”裴谨摇头,吊着一边唇角笑了出来。 仝则无语之下,发觉裴谨一做这个动作,整个人就散发出一种相当不正经的腔调,好像方才在贼窝里沾染上的那点癖气还没褪干净似的。 “我不耐烦等那么久,现在已经一点多了,不是有人说要我注意身体,我也想早点回去歇着。”裴谨说话间,忽然凑近他,在仝则耳畔轻声调笑道,“也不想让有些人觉得太过疲惫。” 仝则无奈往后仰头,尽量忽略耳垂上那阵痒梭梭,充分调动脑汁,揣度起他的话,“也就是说,你原本不一定非要使用这种手段,更不是次次都会弄得这么惨烈?” 裴谨却不吭气了,只是深深凝视他,而这一番注目,简直是要从他眼里一直看到心底去,弄得仝则心跳加速,那速度渐渐越来越离谱,连深呼吸都有些压制不住。 “以后有什么话直接说,不必兜圈子。”裴谨嘴角勾起一抿子笑,带了三分调侃,七分嘲弄的看着他,“你应该是在想,我是不是一贯这么暴虐?不仅在外头,在家里,甚至在床上,是否也会如此这般?” 一句话,仝则只觉得天灵盖都炸了,怎么也没想到裴谨会这么坦率,这么大胆,不光什么都敢说,更愣是比自己这个来自现代的经年老处男还放得开。 一想到这个,他就没来由起了烦躁。没办法,那的确该算是他的黑历史了。 仝则从不觉得守护童贞有多伟大,一切只不过是阴差阳错。绷久了,难以迈开那步罢了。也是因为从前给自己设下太多套儿,毕竟他是个挑剔的人。那种挑剔源自于审美需求,水准提上来再难降下去;也源自于内心暗藏的天真,这类天真顽固起来真好像是茅坑里的石头。 他可以不介意对方是否是第一次,但还是希望可以具备天时地利人和,让故事发生在自己最美好、最有感觉的状态下,欲望一拍即合。 否则,就难以成其为故事,大抵只能算作是一场事故。 如今被人问了个底儿掉,再不承认未免太虚伪。仝则没好气地点了下头,“是,三爷肯回答我这个问题么?” 裴谨定定望着他,好似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形容儿,只是目光温柔似水,教人看久了便萌生出幻觉来,似乎即使溺毙其间,也能算是死得其所,就跟牡丹花下死一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假如裴谨真动了情,那就一定会回应。仝则耐心等待,暗暗思量,裴谨是聪明人,势必会有聪明人那些自负,所谓兵者诡道,既是用在敌人那里的,也就不该再套用在自己人身上。 于是等待良久,只见裴谨忽作一笑,“想知道?自己试试不就都清楚了。” 仝则,“………” 居然被他耍了!仝则怒火中烧,脑子里只涌上来不能输三个横字,一口气提上来,当场扬起下颌,“放心,我会试的。” “何时,何地?”裴谨紧接着便笑问。 仝则,“………” 裴谨好整以暇,继续悠悠补刀,“是不是,还需要一些类似仪式感的安排?” 这句又是什么意思? “你是讲究人嘛,估计要地方好,环境佳,气氛甚至气味一样都不能差,最好还要是在微醺的状态下,被撩拨得欲罢不能,其后再欲仙欲死,以上种种,怕是缺一不可吧?” 哪儿有这么矫情,仝则不忿地想,这话合该说的是他自己才对! 运运气,他哼笑着回应,“不至于,我这人……兴致所至,哪里都好。” 裴谨哦了一声,随即做恍然状,看看他,又假装四顾看看周围,这封闭的车内,不大的地方,既然容得下两个人,当然也就容得下两个人之间可能发生的任何事。在深夜无人的旷野外,星月惨淡,山风劲劲,其实很适合做一些,隐秘而不可言说的诱人勾当。 仝则端详他的神情,立刻明白其意。然后,打从心眼里开始怂了起来。 嘴巴上逞强犹可,他对某些事的要求,虽不到裴谨形容的那个程度,但也需要有想象空间。于是惊觉自己对裴谨的认识还不到家,这人看着精致文雅,实则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经历过戎马生涯,那种粗粝悍然可以隐而不发,只暗藏在平日里看不见的地方。所以他说自己从不禁欲,那么换句话讲,他应该就是放任天性勇往直前,真正兴之所至哪里都好的类型。 仝则不由犯怵,他一向识时务,知道不能在狠人面前耍狠,该低头时无谓强项,紧张地吞咽一口,方才仓惶地说,“别,还是……别了,我现在满鼻子里都是血腥味,真的……真的,想不来那个……” 其实,此时此刻,他还真是多虑了。 裴谨再强悍,终究不过一介凡人,折腾到这会儿早就没了那心思,倒是眼见仝则本来一副伶牙俐齿,被他几句话弄得支支吾吾,光是那份欲盖弥彰的慌乱就够让人心疼的。 都吓成这样了,足见误会甚深,还是找个合适的时机,从里到外好好调戏过再说罢。 “我可以等,等到你认为合适的时候,我不着急。”裴谨温情脉脉地说,架不住这句一完,又飞过来一刀,“反正是我的,总归跑不掉。” 仝则笑了,他压根就没打算跑,不光不跑,还很想试个清楚。明知道好奇会害死猫,却还是按捺不住,他对裴谨有兴趣,兜兜转转至今滋生出了越来越多欲望,身体是不会骗人的,经历过那些悸动、澎湃,他就清楚地了解到,自己想要这个男人。 只是有些话,他还需要先问个明白。 仝则上辈子是一个人在奋斗,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时候一长,难免养成走一步会思量后头好几步的毛病。世上如果没人给你撑腰,没人愿意做你后盾,再不为自己谨慎打算,只会死得比别人都快都惨。 “我有个想法,既然是契约,三爷总得给个时限,多早晚才算完?咱们这约定,总不至于签他一生一世吧?” 裴谨脸上淡淡的,看上去漫不经心地在听,心里却有暗火涌过——他莫非把自己说过的话全忘光了?不会,他猜仝则没忘,那就是从头到尾一句都没相信过! 诚然一辈子太久,没人能保证什么。何况像他这样的人,一直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可能性太小,一旦有闪失,势必害人害己。他隐忧的部分里包括仝则,本着为其人负责,他应该替他想好退路。 而兴趣这类事,谁又能打包票一直有?裴谨自认年轻,可惜对方比他更年轻,倘若有天仝则想过正常男人的生活,娶妻生子繁衍后代,莫非自己还真揪住不放手?他裴谨拿得起放得下,就算再爱也不会勉强旁人,不是不能,而是根本不屑,这是他的底线。 裴谨不做声,只是眯着双目,像是考虑了好半天,于是他每动一下眉毛,都能看得仝则心下一阵乱跳。 仝则开始疑心自己又说错话,触了裴谨的霉头。他暗暗往窗外瞟,眼下还没进到城中,荒郊野岭,四下无声,再想起上一回,不过用错一个老字,结果惹得这位侯爷拂袖而去,而这一回呢,裴谨会不会愤然把他赶下车去?!虽说十几里路他走得回去,但外头呢,千万可别有狼…… 仝则有个好处,非常善于自省,方才那句问话的确是有讨价还价的嫌疑,裴谨说过要你情我愿,自然就不会在这段关系里持做买卖的态度,他偏要这样问,明显是证明自己还没陷进去,尚且不够爱裴谨。 然而爱这个字眼,实在是过于宏大了。 年轻时总以为,倘若对方死去,自己也无法独活那种才配称得上是爱。随着年龄渐长,知道了人生还有许多旁的牵绊,不光自己要好好生活,更要肩负责任和义务,那才是对自己、对身边人负责任的态度。 那么问题来了,究竟什么才算是爱。仝则一个光棍,对此半点头绪都没有,恍恍惚惚地,脑子里只盛满了一种虽不能之,却心向往之的感慨。 “三年吧,”裴谨突然开腔,揉了揉眉心,一阵疲乏感袭卷周身,“要是有变故可以再续约,三年期满,你如果想走,我绝不强留。” 倘若仝则观察得再细致一点,便能察觉出裴谨的倦意不是装出来的——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像是被人用最细的针扎住了,点虽小,针尖却锐,只一下,生疼的感觉便即直窜入脑。 意气风发的裴侯,平生头一次遭遇此等荒谬,他看上的人,居然没有看上他。那样理智,那样有所保留,保留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一个年轻的男人,正逢生理上最冲动的时候,究竟是有多无情才能这样控制得住? 裴谨自觉已满足了仝则很多要求,温柔地待他,几番承诺允他前程,到头来却还不能令他放下心结。 这就是和聪明人打机锋的坏处,棋逢对手需要劳心劳力,在一段感情里,未必是值得庆幸的事。 裴谨到底自持惯了,不过片刻功夫,已然恢复神采,微微笑道,“别想那么多,我接下来有事,再去看你要等个三五天了,你可以专注做你的事,也可以间或理理思路。”说完澹然一笑,“正所谓,好饭不怕晚嘛。” 仝则被最后这句逗乐了,裴谨不生气固然好,竟然还能流露精致的淘气,犷悍的坦荡,此刻更是眉梢眼角风情无限,真是善解人意,慷慨又大度。 只有铁石心肠才能抵挡如斯诱惑吧,仝则早就放弃了抵抗,他并非冥顽不灵,也自有软弱的时候。 ——他会在冥冥之中,期待那种被选中、被欣赏、被珍惜,同时被尊重的美好感受。 第49章 所谓的国丧一过,京都很快又恢复如常。 奢侈品一条街镇日车水马龙,眼看盛夏将至,富人和贵人们忙着订购新衣裳,权当是消夏的一项活动,可是苦了仝则,为此只觉得自己每天睡眠都很不足。 每当他觉得腰酸颈疼,就会不由自主纳闷——究竟裴谨是怎生熬过那许多个不能睡觉的夜晚。 按说裴谨今年虚岁二十四,正值好年华,体能好、精力旺盛是正常。只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已算不上特别年轻,至少该是有家室和孩子的人了,而这样一个大好青年居然还未成亲,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第33节 仝则心下好奇,却不大方便去和正主打听,毕竟前脚才表现出不在乎一生一世,那又凭什么过问人家的婚丧嫁娶?可禁不住想要了解大概,于是乎只能没事儿去同游恒套套话。 可惜游少侠对此讳莫如深,这时候摆出一副忠诚侍君的脸孔,一问三不知,“我是少保的人不假,可并不是伺候他的奶妈子,如何知道裴府上究竟有什么安排。” 仝则锲而不舍,换个角度问,“太太难道不张罗给他娶亲?总不能一直没订过亲吧?” 游恒想了想才说,“倒是有相看过几个。那一年,少保从南海出征回来,正满十八,那场仗打得漂亮,少保声威大震,那会儿裴府的门槛差点没叫人给踏破。可也没用啊,连先帝爷都亲自给保过一桩媒的,少保愣是没答应。” 连皇帝都敢拒绝,仝则纳罕道,“真这么不给面子?那拒绝总得有拒绝的理由吧。” 游恒笑了,露出点子神神叨叨的劲头儿,“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外传……少保那会儿为了搪塞,说的是自己受了些伤……”他说到这儿,噗地一声乐出来,冲仝则挤了挤眼,“懂了吧,哎,大伙可都是男人,你小子千万别装听不明白。” 仝则当然听的懂,心下暗道这招太损,想不到裴谨黑自己居然一点不留情,别人也真就肯相信。反正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亲身经历过那种激情洋溢的状态,他知道,裴谨可是比正常男人还要正常! 见他发愣,游恒推了推他,“想什么呢,自然是假的啊。少保说过,同袍兄弟们大多还没着落呢,又赶上这些年内忧外患不断,他有什么可着急的,等心里头几件大事了了,再张罗成家不迟。你当他为什么在外头弄了处宅子,就是为搬出来住着自在,要不在太太跟前,总少不了要念叨他服药、养身子。一天到晚事情那么多,回了家还要继续演戏,多累得慌。说真的,接下来三五年估摸还真有几场仗要打,等什么时候消停了,我也得好琢磨琢磨自己的事了。” 仝则一笑,看出他是打着关心主君的旗号,急自己之所急,便笑着拍拍他,“你的着落,不知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不过我少不得奉劝一句,该出手时要出手,好姑娘不易找,错过了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游恒看着他,深深点头,只是嘴上依旧如故,“这事我随少保,等他落停了我也就踏实了。别看他不言不语,最是有主意的,搬出来是为尊重太太,实际上没人能拘束得了他,就只是一点让人着急,还真没见他对哪个姑娘正眼瞧过。” 说完叹口气,转身忙别的去了。仝则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此人大抵有种好处,即便对仝敏悉心照料,相处起来也还会维持应有的尊重礼貌,更不会为追求仝敏,刻意巴结讨好他。是以两个人相处起来还和从前一样,插科打诨,嬉笑怒骂,时常开启两个糙人的无聊斗嘴模式。 天气说话间热起来,这日仝则正做法国参赞定做的三件套,却见有日子没见的宇田忽然登门造访。 才一进来,仝则打量其人,惊觉变化不小,身子瘦了一圈不说,连平日里如白瓷般细腻的肌肤,如今都只显出黯然无光,本来清秀的一张脸愈发消瘦,更有那尖尖的下巴,简直可以代替小刀,拿来削水果用了。 仝则是灵便人,一看就知道他遇上了事,忙将他请到楼上单间,关起房门径自拿了好茶出来,又摆了果子预备和他聊聊。 “别忙那些,你坐下,和我说会儿话。”宇田声音暗哑,拉过仝则的手握紧自己,好像这个动作能为他增添一点力量。 仝则答应着,坐定方问,“怎么了?这阵子出了什么麻烦事?” 宇田不说话,神色凄惶迷离,半晌那眼珠子才转了一转,笑容颇为哀伤,“我要走了,立秋时就回国去。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或许,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回来了。” 仝则怔愣,觉得实在太突然,“为什么叫你回去?莫非有什么要紧事?” 宇田又是一阵沉默,好像难以启齿似的,鼓了半天勇气,却是凄然一笑,“回去是为成婚。他们要我娶将军家的次女,就是……就是千姬的妹妹。如果不是她,便要和朝鲜宗室联姻,娶一位宗女,你知道的……无论哪一个我都不想娶,可如果非要我选,我宁可选千姬的妹妹。” 仝则愣了一下,起初还在想,宇田是出于维护大和贵族血脉纯正,不愿和外族通婚。后来眼见他那股子黯然神伤,陡然间却明白过来。所谓朝鲜宗女,不就是他的爱人成安君李洪的亲戚,搞不好还是亲兄妹关系,那的确是……有点教人难以接受。 “我的事,你知道一些?还是,什么都不清楚?”宇田迟疑着问。 他指的,无非是和李洪不可言说的那段感情。 对于宇田这个人,仝则在心里早就把他当成是朋友,除却第一次见面,因为看不过眼他被千姬欺负而出手相帮,归根到底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到了后来,宇田热情主动,帮衬过他无数次,堪称真心实意有求必应。为人友善,半点架子都没有,因为性子好,仝则和他相处起来自是十分轻松随意。 既是对待朋友,仝则就不愿隐瞒,干脆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四目相对,那种感觉有些许微妙,但宇田晓得他都清楚,倒是很感谢他的坦承,终于颔首笑了笑——这是他自进门以来,头一回发自内心,展露的一记不含苦涩味道的笑容。 笑意渐消,宇田摇了摇头,“所以你该理解我的想法。那个人,是他的妹妹,我一想到今后每天对着她,就觉得自己要抓狂了,不知道该如何相处,如何自处……我是个没用的人,其实早该想到这一天,却毫无办法,什么都不做,只是任由它来临,任凭自己束手就擒。” 仝则替他不甘,“难道不能拒绝了?比如,这边朝廷有挽留你的意思……” “我本来就是客居在此,又不是日本留在这里的质子。”宇田忽然笑了下,颇有几分神经质的味道,“你别说,我这会儿还真巴不得自己是人质……可父亲要我回去,大燕朝廷自不会阻拦。” 顿住话,他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道,“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分隔两地,互通信笺吧,你会写信给我的对不对?或者,等你生意再做大些,就去江户也开家分店,到时候我一定免费给你捧场,把全江户有头有脸的人都引到你那里去。” 仝则一笑,先道了声多谢,斟酌片刻,复问他,“有那天不难,信我也一定会写。但眼下的事,他知道了么?又做何反应,真的能放开手让你走?” “不放手又如何?我们这类人无非是棋子,跳得再远,总有一天要被收回到棋盘里。他知道了,开始气得发疯,后来又说要和我一道回去出任公使,再不行就去研究小乘佛学。多可笑,堂堂一个郡王,这么折腾下去不是逼他父亲早日放弃他?”宇田说着垂下头,眉尖蹙起,抖得人心头直发颤,“他白做了那些努力,我却要先逃开了,因为我是个懦夫。” 仝则不以为然,“每个人都有苦衷,你也一样。他应该能理解,或许……你们只是暂时分开一阵子,将来还有机会再见。” 然而这话,他自己说着都觉得言不由衷。 对于贵族们成了家,是否还有偷情的自由,仝则一无所知。但问题是,这一对接下来要身处两地,感情能否经得住考验,谁都说不准,而距离感一旦拿捏不好,就只会渐生疏远。 “帮我个忙,我想见他。”宇田蓦地抓住他的手,“我躲了好几天,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今天好容易有点勇气,我约了他来这里……求你,求你陪我见他,我怕……我怕自己会承受不住。” 此话一出,仝则目瞪口呆,足足愣了有三秒。 朋友的用处说多不多,拉来陪绑是必要的一项。转念再想想,宇田是近乡情怯感在作祟,他自觉得对不起李洪,既舍不得又没奈何,纠结之下才会想出这个法子。 承蒙他看得起,拿自己当做朋友,仝则不便推却,只能苦笑着应下了。 结果亲眼目睹两个人见面时的情状,仝则才算明白,宇田究竟在畏惧些什么。 李洪眼神骇人,全程几乎不错眼珠子地盯着宇田看,所有摆在台面上的应酬全被他敷衍带过,一言不发,眉间阴郁,他本就生得高大冷峻,此刻的表情,更是任谁见了都只会觉得寒气逼人。 仝则赶紧把这一对请上二楼单间,打点了两句刚想离开,袖子便被宇田扥住了。他只好又招呼二人吃茶,正准备挑个角落先坐下,却见李洪腾地站起身来。 他不说话,只将双手按在宇田肩上,指头扣得死紧,一面用力将人向后推去,一下子就把宇田推得背靠山墙。然后长臂一锁,将他整个人牢牢环住,架势如同天罗地网,怎么逃也逃不掉了。 宇田显然被撞疼了,皱着眉,偏又不敢呼痛。 仝则一个外人看着,一时连尴尬都忘了,只觉得适才那动作太猛,不免替宇田觉得后背、脊梁骨生疼,却不知那单薄的小身板如何承受得住。 “是我对不起你,事情已经定了,没得更改。”宇田喘息着,哀声求告,“咱们总算得见一面,坐下来,好好说话不行么?” 李洪咬着牙摆首,“你没有对我不起。惠仁,是我无能。不过现在还来得及,我只问你一句,愿不愿和我走,我会把一切安排好,咱们从这里出发去琼州,再从南海出南洋去,一直往西走,走到没人认得出咱们的地方,好不好?” 宇田看他的眼神柔软得能滴出水,声音颤抖,一面轻抚他的脸,“沿途会经过那么多地方,你逃得掉么?一旦被抓回去,你会失去什么,你想清楚了么?” 李洪皱眉,半晌发狠道,“想那么多干嘛,你就要娶别的女人了,你要结婚了,我可还顾得了那么多!” 他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按着宇田的头猛亲了下去。这一吻,纯粹是裹挟着暴力,粗糙而彪悍,不惜力不容情,并没有丝毫爱怜之意,仝则在一旁看着,直觉按这个亲法,宇田的嘴怕是都要还给他亲肿了的。 宇田想推开他,然而双方力量对比太悬殊,根本推不动,李洪就像座山似的横亘在他身前。 仝则见状,不由又暗暗用了用力,绷紧胳膊上的肌肉,想着自己在力气上能否和裴谨打个平手,一时又觉得,该默默退出去了,无奈两个人正在门口挡道,便让人有了种原地打转般的煎熬。 突然嘶拉一声响,是李洪扯坏了宇田的衣裳。眼前晃过一大片白皙的肌肤,仝则登时倒吸一口气,心道此时再不走,等下就真的没法再面对这两个人了。 就几步路而已,仝则走得是蹑手蹑脚,门将将推开一条缝,人一溜烟钻出去,耳边回荡的,全是阵阵呜咽和低低的呻吟。 直到彻底关上门,他心头犹自砰砰乱跳,窥见了某种活色生香,留在心底的,则是一种突兀的震颤。宇田面对生离,当有种奋不顾身的献祭感,李洪却是无所顾忌的在掠夺,好像末日行将来临一般,全身心释放着最后的疯癫。 “我们还可以在一起,无论你在哪儿,我就追到哪儿,成亲也无所谓,你还是我的,我也还是你的……” 李洪咬牙切齿的誓言隔着门板传出来,声声入耳,仝则觉得耳朵变得滚烫,好似热情也会传染,还有那种没有顾虑,不在乎身份、地位、名誉……一切皆可抛的悍然。 人生在世,难得疯狂,并不是所有人都如同他一样,处处要给自己设限,处处要求得圆满,或是斤斤计较,有些人、有些事到底值不值得付出。 在这一刻,仝则心里突然充满了羡慕,他羡慕屋子里那一对奋不顾身敢于纵情的人,更羡慕他们能拥有,自己从来都不曾拥有过的,孤注一掷的骁勇。 第50章 事过之后,李洪先行离去。他面色一沉如水,但比之先前来时,已是多了份无所畏惧的坦然——看样子,是铁了心要把婚后偷情进行到底了。 仝则不便多问,进去看时,只见宇田并无丝毫窘态,反而脸色红润,焕发着神采。见到他时,便即一笑,“给你添麻烦了,大恩不言谢。总之,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客气什么。”仝则看看一片狼籍的软榻,心里愈发无奈,委实比当事人还要尴尬,再看看宇田身上被撕破的衣裳,他说,“脱下来,我给你缝好。” 所以选到这里来私会,宇田真可谓是擅长绸缪,简直就像预先知晓似的——李洪会如此暴力,扯破他的衣服。 仝则一面飞针走线,宇田一面吃着茶,沉静地看着他,两个人良久都没再说话。 半晌还是仝则耐不住,先问道,“他决定和你一起回去?” “不知道。他让我耐心等,我不明白他究竟打什么主意,也不想再去问了,因为他要我信他。”宇田摇头,幽幽道,“我信了,就会一直等下去。反正我家里无非是要一个孩子。兄长到现在只有两个女儿,倘若我能给的了他们要的,那么也就无所谓其他。反倒是我这个人日后离开了,才能让所有人皆大欢喜。” 仝则明白他的意思,一国储君没有继承人,只能从宗室里挑选,可这么一来,宇田将来的身份地位都会变得很微妙,倘若避走他乡,或许还真是最好的选择。 “你呢?看见我这样疯狂,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宇田心情轻松起来,一面解嘲地笑笑,脸上却露出自豪,“没关系的,你可以瞧不起我,可我就是不能没有他。” 仝则看他一眼,笑说没有,“我不会瞧不起你,倒是很钦佩你们的勇气,我自己一向最缺乏勇气。人就是这样,对于自己没有的,总会充满艳羡。” 宇田转着茶杯直摇头,“怎么会,你一向很勇敢,设计千姬那会儿,一个人都敢去冒险。不过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 为了什么?仝则忽然间,无言以对。 从前想过多少回的,那些理由,他应该可以说得头头是道,然而现在呢,他居然被问住了,有一刹那的迷茫,只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 “是为他么?”宇田观察他的神情,轻声问。 脑子里轰然一响,这指代不明的称谓,让仝则的心猛烈地悸动了一下。虽然宇田的话里,连“他”还是“她”都没说清楚,可仝则还是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裴谨。 “算……算是吧。”仝则抬起头,舔着唇笑了笑,不想再做否认。 宇田连和情人欢好都不避讳他,要是再有所保留,他就真不够意思了。人这一辈子,总得有几个能够敞开来交心的朋友,彼此可以不必时常见面,但只要一方有需要,另一方不说两肋插刀,也定是会倾力相帮,如此才算没白活一场。 仝则需要爱人,更需要朋友。对于那种纯粹的,没有利益纠葛的友谊,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求过。 “我不确定能为他做多久。”仝则哂了哂,“事情不完全取决于我,不过我相信他,就像你相信成安君那样。他对我很好,有求必应,许多事情都想到前头。眼下这里的一切,可以说都是他给我的。” “你想报恩?”宇田蹙起眉头,“这念头要不得。还不如问问你自己的心。感情的事,切记掺杂些别的东西。你们不是有句俗话,叫一夜夫妻百日恩,记住了,这个恩,是说相处过后累积起来的情分,不是什么知遇之恩,更不是希图回报的那种恩情。” 顿了顿,他笃定地再道,“而且我猜,他也不需要你存这类报恩的心。” “我没有,”仝则认真思量,认真作答,“这个我分得清,喜欢就是喜欢,有兴趣才会想方设法得到。好比我中意手里这件靛青色阙腋袍,此时此刻眼睛看到,脑子里就闪现出喜欢两个字,如此简单而已。” “那就好,你向来明快,从不纠结,这点最是难得。”宇田夸了半句,眉头就又拧了起来,“可什么时候,才能得手呢?” 仝则禁不住仰头直笑,宇田这人用词太夸张,要说他因为中文不够好乱说话,他可是半个字都不信的,分明就是故意为之。 “我倒是想啊,可惜不由我说了算。他要忙的事情太多,我总不能跟成日跟怨女似的,天天等天天盼,望眼欲穿,最后把外头那面墙哭倒才算完。” “呸,我瞧你也不是什么正经好人。”宇田瞥他一眼,调笑起来,脸上立刻泛起妩媚的生动,笑罢转而盯着他,极轻地叹了口气,“体谅他些,如今他正要成立军机处,那需要耗费不少精力。军机处在设在皇城里,美其名曰重要军情及时汇报给皇帝,可举凡军机拟定的机务,只要半数以上成员通过,就是皇帝也推翻不了。说白了,皇上只有权过问,再无处置权。” “现今那一位,偏又没什么根基。不过是时运高,赶上前太子被废,生让人给扶了上去。要说治国韬略,却也未必一点没有,只是实权、兵权全捏在人家手里。”宇田说完,摇头喟叹,“但这样的矛盾迟早要爆发,侯爷是少壮派不假,但朝廷现如今可还有不少专门捣乱的老家伙。大燕有一年多没用兵,开支可还摆在那里。不打仗,大商人靠什么借款给朝廷,靠什么来发横财,一个个只都眼巴巴盯着呢。还有些不死心的,就说我那母国,将来迟早会和大燕有一战。” 仝则面色沉下来,“你肯定么?就不能先行阻止?战争牵扯太多人命,大多时候不过是为几个强人争权夺利,能避免,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这话是不错,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好比你为他做事,却不知还有多少人,甘愿为类似千姬那样的野心家做事。这些人散落在京都上层人士身边,时刻都想要搞点子麻烦出来。借着君臣之间生嫌隙,正好下一盘棋,扰乱朝堂。皇权和军权博弈,不正是眼下最好的突破口。” 仝则对时局不算了解,大多只是道听途说,有些来自于客人间的闲谈,有些则来自游恒吹牛时的阔论,只有极少部分,才是裴谨讲述给他听的。 宇田话里涉及了危险因素,他心里有担忧,却没有害怕。本就是一无所有的人,此刻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得承认,他和裴谨是坐在一条船上的。 抛开那些恩义不提,他这一刻关心的,只是自己能为裴谨做点什么。最好要比裴谨预期的多,还要比裴谨能想象到的更多。 ——那将会是他送裴谨的一份承诺,或者说,是情感上言行合一的表白。 如是思量,仝则下意识抖了抖手上的衣服,不防自内兜中掉出来一张画像,画纸是展开的,落在了他脚下。 仝则拾起来,随即便看清楚了,那是一张素描全身相。纸上绘着一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模样,身材颀长,容貌清和,唇上留着修剪得体的小胡子。身上虽穿着直裰,但一眼看上去,还是不大像传统的中国人。 宇田当然不至于私藏别的男人画像,仝则直觉,这里头一定会有故事。 果然宇田瞟着画中男人,娓娓道,“这人名叫金悦,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朝鲜人。明面上的国籍也是朝鲜,实则却在为日本幕府做事。他身份是商人,买卖做得大,有贸易,也有自己的船队。做香料、瓷器、茶叶、烟土买卖,还兼有当铺和票号,更经营有绸缎庄,专进西洋人喜欢的花色,好多洋人都愿意从他那儿进货,算是这一二年间京都生意场上的后起新秀。” 仝则唔了一声,这人的经历不难想象,听上去和自己做的事差不多,他问,“金悦为幕府做事,是借做生意收集京都情报?所以混迹在官场人家和权贵之间,是不是?” 第34节 见宇田点头,仝则继续问,“我是否可以认为,这人对三爷有威胁,说不准,将来还会借机策反朝中有贰心之人。” 宇田再颔首,低下头,露出一记苦笑,“我也才查到一点点,刚要着手了解,就被勒令回国去,这条线暂时就这么断了。但我肯定,金悦手里一定有些不可告人的交易,据目前查到的,他前些日子才勾搭上前太子党的核心成员,现任户部左侍郎严淼,就是为开矿权。此人一直盯着西北、辽东几处大矿,而一旦让他开凿出来,你知道,会意味着什么?” 不等仝则回应,他一字一字道,“那些全是战略储备物资,可以用来锻造蒸汽机船,蒸汽钢甲,蒸汽动力的枪炮,所有这些全是幕府一系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说一句,仝则眉峰就聚拢一下,“如此具威胁的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先行安个罪名查抄,三爷不会不知道此人的存在。” 宇田摇头,解释道,“侯爷未必不清楚,可却不能即刻撕破脸。金悦是朝鲜人,要知道大燕才刚和朝鲜签订条约,保证他们的商人、商队在大燕境内享有诸多便利,总不能才签字就打脸。总之没有明证,不好办他,且他这个人做事实在谨慎得很。” 仝则默然,半晌忽问,“你刚才说,他也做丝绸布料生意?” 宇田点点头,旋即却抓住了他的手腕,“你是不是想以进货的名义去接触他?我实话告诉你,这件事有风险,金悦这人,传闻喜好南风,却又极挑剔,等闲人入不得他的眼。但,如果是你的话……” 他纠结半日,才咬着唇道,“我不好说。” 胸口一阵堵得慌,果然江湖风波处处恶。然则这个不是重点,仝则回过神,接茬问,“朝廷不是有条例,不许外人插手矿山矿业,从来没听说能卖给外国人。这里头有什么猫腻?” 宇田收回手,赞许地看他一眼,“所以才要走户部的路子,当然不是以他自己的名义。那些矿产分散着,都记在不相干人名下。我知道其中有三户和军中有牵涉。现在不好说,等事发那天就会惹出麻烦,只怕要把侯爷扯进来,以他治军不严、军中贪腐为由来做筏子。” 既然如此,仝则就更义不容辞,“有没有办法,能帮我尽快接洽上这个人?” 宇田深深看他,很快明白他并非说着玩,斟酌良久,才点头道,“他很少和日本人来往,不过李洪那里,他时常会拜访。要不是他对李洪恭敬有加,我还不会注意到他。既然你决定了,我会尽快安排。侯爷那里不必说,我自然也会叫李洪务必保证你的安全。” 宇田答应出马,李洪一则看中他的面子,二则也是记下了仝则提供场地的情分,于是很快便凑了个酒局。席间仝则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和他有着一样隐秘“间谍”身份的商人金悦。 此人和画像中一样精神,衣着发饰一丝不苟,待人接物谦和儒雅。听闻仝则想要进一批货,当即和气地套近乎,“早就听闻佟爷生意做得大,鄙人一直很想拜会,今日有幸得见,实乃鄙人之福。应当要设宴邀请佟爷的,不如改日,先请您去绸缎行看看,鄙人亲自作陪,希望能令佟爷满意。” “金先生太客气了。”仝则含笑应道,一面留心观察。金悦看他的眼神里,的确会透出一种,只有同类方能敏锐觉察出的兴味。 在今日赴宴前,仝则的确悉心装扮过一番。他穿茶绿色织金罗曳撒,好在民间藏富已久,朝廷管得稀松,做如斯打扮亦不算逾矩。只那样含蓄的颜色,配上他明朗的眉目,一眼望去格外清爽,纯银色的腰带勾勒出挺秀的身材,说一句玉树临风,自是一点不为过。 而他说话时,一直微微侧头,微微上扬着唇角,眼神专注,只在极偶尔的时候,会流转出半轻佻半含笑的一抹风情。仝则很清楚,自己做这种表情时最为招人,只是一边做着,一边有些惋惜地在想,于裴谨面前,他都还没怎么用过这类引诱人的手段。 金悦是个中老手,面对仝则时,对方散发的魅力即刻让他变得敏感,眼神愈发锐利起来。他看着面前含着浅笑的年轻人,那通身的气度仿佛充满矛盾,是介乎于男人和少年之间的,漂亮、爽朗、精明,却又让人觉得沉稳,如同静水深流。那对双眸中时常有光华肆虐,既温柔旖旎,又俏皮锋利。 年纪轻轻能有这番成就,当然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不过他金悦历来喜欢的,偏巧就是这种复杂难测和不可捉摸感。 一场相逢,两个人便即约定,三日后由金悦亲自接仝则去他店里挑选货色,跟着又愉快交谈许久,方才结束了这一晚的酒局。仝则酒量不差,只是厮混了好几个时辰,身上难免沾染不少酒色之气,一路之上,自己闻着都觉得不大舒服。 回到家,正准备先洗个澡,不想才一推门就看见裴谨站在他面前。一对剑眉上,氤氲着两抹郁色,眼底还涌动有一股子摄人的煞气。 “从哪儿回来?”裴谨一步步走近,声音低沉,隐隐含着愠怒,“方才见过些什么人?” 第51章 这架势,一看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眼瞅着人已经站在跟前,仝则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和几个生意人应酬了一晚上,并不知道三爷驾临,有失远迎……” “什么时候迎过,更别提远迎。”裴谨在短时间内就收敛了愠色,似笑非笑地嘲讽道,“说说吧,都见了什么人?” 仝则清清嗓子道,“成安君攒了个局,不过是几个朝鲜商人,我原打算和他们进点布料,周家纵好,也不能总在一家进货不是。” 裴谨长长地哦了一声,“酒色财气啊,仝老板日子过得挺滋润。”调侃完,话锋一转,“上青楼了吧?” 仝则脸色变了,方才那酒席上的确有姑娘和小倌,不过是场面上常有的摆设,叫过来唱曲儿说笑话罢了。这跟后世其实没什么两样,论起体面倒还好上许多,至少因为有李洪在,没人敢当面轻薄狎弄。 裴谨透过衣衫,似乎都瞧见了他背上的冷汗,也就笑了出来,“紧张什么?你又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我也没说过要限制你自由,逢场作戏可以理解。” “那倒是,三爷一向大方。”仝则被问到这会儿,已有几分不自在,干笑两声,没再说话。 “朝鲜商人,”裴谨把玩着他手上的一枚翠玉手串,“宇田惠仁那个小白脸给牵的线?” 这话是说他的朋友,仝则心里更不痛快,哼笑着回道,“三爷,我这脸生得也不大黑,您那面皮儿瞧着也挺白净。” 裴谨抬了抬眉毛,“翅膀硬了。”说完绕着他,将将走了一圈,才又慢悠悠道,“知道金悦的斤两么?知道自己的斤两么?打算靠李洪身边几个歪瓜裂枣搭救你,真要是给人搁在床榻上了,可还来得及么?” 合着他什么都明白,还在这里借机讽刺! 然而要是换个角度再想,裴谨莫非是在关心自己? 仝则知道好歹,也就没那么多气性,“买卖而已,讲究个你情我愿。我不愿意,谁还能拿刀逼着。再说别的不成,自保总可以吧,我不是还有那把枪么。” “枪,是谁给你的?”裴谨说着欺近他,低声问,“你不找送枪的人,专和外人勾搭什么?” 仝则无奈地笑了笑,“不是外人……当然,是我这么觉得,宇田殿下还是拿我当朋友的。” “朋友?”裴谨转身,往床边一坐,笑盈盈地看着他,“朋友会故意借你的地方偷情;会故意掉出一张画像;故意和你说些不相干的时局;再故意告诉你金悦做的什么买卖,又喜欢些什么人?” 眯着眼,裴谨愈发嘲弄道,“你真觉得自己魅力无边,道行高深,一出马就能把人迷得七晕八素?” “我没那么托大。”仝则被问得哑口无言,只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跟着不由负气,涌上一股好心没好报的憋屈。为了这点子憋屈,他连裴谨将他行踪查个底儿掉的事都抛到脑后,或许也是早就习惯了,反正抗辩无用,索性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只是平心而论,仝则能感觉得出,裴谨的不满多数来自于担心他的安全,还有节操。可这人就是不好好说话,阴阳怪气先挤兑你两句,非弄得人心里不舒服了才算完。 “你不能这么说他,他人都要走了,查到一半,事儿进行不下去,当然会觉得不甘。”仝则急躁地说,“有心也好,故意也罢,他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借机告诉我,自然是为引我注意。归根到底也是不想让幕府得逞,他自己也好立足。作为日本人,想着本国利益,我倒觉得是天经地义。” 裴谨歪头打量他,“果然是朋友了,还真没见你替谁说过话。” 语气控制到位,居然听不出什么醋意,半晌他又一笑,“过来。” 仝则迟疑一瞬,便即爽快地走到床边,在他面前站定。 “坐下。”裴谨仰着脸笑道。 仝则无语,打量着床上那点空间。裴谨一个人大喇喇坐在当间,身后衣摆占了一小个身位,本来就逼仄局促,目测已是不剩什么地方,他冲口问,“坐哪儿啊?” 裴谨一笑,拍拍自己的腿,“要不就这儿?” 仝则,“……” 他突然间觉得,裴谨似乎已不屑在他面前再装光风霁月。 这人本来就让人捉摸不透,现在更是越来越显露出邪性。仝则怀疑他两面派得厉害,只是不免好奇,他那些军中下属,有没有见过他这幅耍流氓的无赖嘴脸。 仝则暗道裴谨不靠谱,步态依然都走得端稳,才挪了两下,忽然笑了笑,一伸手拉过背后的椅子,坐上去才对着裴谨道,“这么看着好说话,三爷还有什么指教,我洗耳恭听。” “能听得进去才好,可惜你已经行在先了。”裴谨悠悠一叹,“金悦比你想象的危险。他身边养了一群死士,平时扮作仆役,实则全是幕府养出来的武人。他做买卖,暗中也做军火交易,身上常带着枪。这样一个人,你玩得转么?” 他肯好好说话,仝则也肯心平气和,想了想道,“事在人为。我接近他,当然靠的是买卖。他喜欢年轻男人,我也可以若即若离吊他胃口。只要能让我有机会登门,慢慢总能抓着些许把柄。未必真要发生什么,我好歹也是成安君的朋友,大燕律法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总不至于为了得到我,他还能公然犯险。退一万步说,真要是不管不顾,我便打消念头抽身退出。” 话音儿停下来,裴谨一脸默然,半晌过去,仝则不由问出心中疑惑,“眼下三爷果真不能动他,只能任由他在官场上活动么?” 裴谨皱了皱眉,“我有我的安排,没教你做的事,你不需要自作主张。” 仝则忍不住针锋相对,“可我也是人,有自己的想法,你并没限制我不许和谁接触。” 于是两下里对视着,气氛虽不至剑拔弩张,可怎么瞧,都挺像是两只斗鸡在互看,彼此都属于不服输的主儿,且还都认定自己非常有道理。 “任性、脾气犟,我怎么就看上你了。”许久过去,裴谨蓦地莞尔,随即痛快的一仰脸,“说你的初衷,是想事成之后要我帮你脱籍,还是想满足你那颗时时需要冒险的心?” 还真不是!经这么一提醒,仝则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动过邀功的念头,什么脱籍不脱籍,更没在他预想之列。至于初衷,他犹是记起来,最开始的想法,其实是要用这件事来对裴谨表白——关于示好,他有他的方式,喜欢上一个人,也就不介意为他去冒一点险。 倘若从本心出发,仝则其实早就认定,裴谨是全天下最靠得住的伙伴。琢磨着他没回来之前,裴谨不知在房里运了多久的气,情人背着自己偷偷行事,还用上了勾搭人的各色手段,任谁想着,心里能没点子膈应! 而裴谨的怒色,不过只流露了一句,一句过后,恢复如常,略带了点戏谑,却没有再发作的痕迹,这人要不是涵养功夫太好,那就是有意在纵容他。 仝则凝眉思考,再看裴谨,此刻双眸明亮,表情平和专注,似乎在耐心等待他作答。 “没那么复杂,我是想为你做点事,自发的,主动的……就当作,是我送你的礼物,当做……一份心意就好。” 仝则说完,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舌尖灵巧地拂过色泽鲜艳的唇峰。 多少还是有那么点紧张。 活了两辈子,仝则最擅长的,不是袒露心扉,而是掩饰脸上情绪。是眉梢眼角挑弄风情,是怀疑试探吊人胃口,更是收敛真心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简直就是把简单生活,硬给拗成推理悬疑的晦涩艺术片。 刺激有余,却失之诚意。 可惜无论游戏多好玩,人终究要回归到现实里。做人的根基需要真情实感,也需要锦上添花再来点踏实的倚靠。 仝则说出这句话,突然就有了如释重负之感,甚至都不觉得自己丢脸,反倒觉得藏着掖着没意义。凭什么旁人都能奋不顾身,他却总要计较得失,一颗心付出去而已,何必非要想得多长远。 所谓爱情,难道不就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裴谨听着,嘴角那抹玩味的笑,也渐渐收了。良久点了点头,只道,“过来。” 还是那句,声调语气却已温柔无限。 仝则没再犹豫,站起身走过去,挨着他坐了下来。是有点挤,还萦绕着裴谨身上的味道和温度,他就像个小火炉似的。好在虽正值盛夏,却也不会让人生出烦躁。 裴谨侧身,一只手抬起,倏忽停在半空,最终落在了仝则头上,轻轻摸了摸,“难得你肯讲明白,我心甚慰。你这个人好强,总想着不能白占便宜,要自己立得住,你以为我不懂?你要是像菟丝似的吊在我身上,我倒未必看得起你。” 他把话都说尽了,仝则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阵发甜,如同才吞下了一颗蜜饯。 “我承你这番情谊,但要从长计议。我会调拨人手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护持,不会真让你冒险。自己机灵点。”裴谨说着一哂,“算了,这句是白嘱咐,你够精乖了。只是以后,这点子心眼儿少用在我身上。” 他笑起来,复挑眉问,“知道这回错在哪里,我又不满在什么地方?” 仝则脑子木木的,隐约知道,然而只想摇头,发梢上似乎还残存有裴谨指尖的一抹余香,他恨不得装傻到底,呈现出一脸茫然。 裴谨被这幅呆相逗得一笑,仝则眼里难得显露出纯真,一个强悍聪明,平常惯会抖机灵的家伙,乖巧起来还真想让人再伸手,好好胡撸胡撸他的头。 “以后有事要和我商量,不能自作主张。我不会监视你的行动,只会关心你的安全。朋友可以交,但要知道,每个人都不可能跳出自己的利益圈子,宇田惠仁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单纯可欺。” 这是自然的,搞垮千姬也有宇田的参与和手笔,真要论装柔弱扮猪吃老虎,仝则自觉,还是得和宇田好好学习一番。 仝则点头,“我会和你汇报清楚,以后都不隐瞒。” 裴谨笑笑,“你预计要多长时间才能得到实证?” 这个难说,反正有效时间不可能会太长,怎么也得在金悦对他失去兴趣之前,仝则想了想道,“一个月?” 裴谨登时摇头,撇撇嘴,那模样便又开始不正经上了,满眼只剩下促狭,“还要等一个月,等你功德圆满,献上大礼,顺带才肯把自己一并送给我,是不是?” 仝则可没想这么多,当然了,如此安排倒也不错,可以带着胜利的喜悦。男人嘛,心态上志得意满了,身体也就更加容易释放出兴奋。 但此时此地,在平静中,仝则也能感觉到身体里一阵阵地在悸动。满室灯光溢出华彩,暖融融,而冰鉴里犹冒着丝丝凉气,透过迷离的白雾,灯光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氤氲。 于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不过在仝则愣神的当口。裴谨双唇覆上来时,他一下子有了种归属感——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这是两个男人的拥吻,霸道、激烈、强悍、有力,只是不粗鲁,不像李洪那般夹缠着暴戾感,而是充满了征服欲。 仝则懒得再去想什么技巧,或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没有迷思,只有享受和配合。亲吻他的男人将速度一点点降下来,品尝着他的滋味,同时体味舌尖缠斗的妙趣,时而浅显时而纵深,口腔里充溢着甜度,柔软润泽,旖旎缱绻。 仝则到底不够专心,这个时候,脑子里下意识闪回出曾经可笑的经历。那时他正和另一个品牌的设计总监互生兴趣,两个人眉来眼去足有大半年,调情调到彼此都精疲力尽,终于到迈出那一步了,不想对方居然在床头架起了一只录像机。 “玩玩而已,顺手留点纪念,我不会让别人看见的。” 话虽如此,可惜他一试探,对方立马兴致勃勃给他放出和诸多美少年的肉搏画面。老实说,拍得很美很真实,可整个观看过程中,他从对方眼里只捕捉到了收集癖的亢奋,和某种带着下流意味的沾沾自喜。 感情是什么?现代人节奏太快,每天都有无数新人无数新花样,只教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大家都在忙着更新换代,谁能做谁的一生一世,谁又值当谁付出一辈子光阴…… 第35节 收回无聊遐想,在唇齿相依间,仝则告诉自己,裴谨是在单纯的喜欢着他,就好比眼下这一吻,有深情、有掠夺、有疼惜,也有含蓄的取悦。 等再睁开眼,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裴谨凝视他,展开微笑,伸手解开了他领口上那一粒盘扣。 酒气倏地散发出来,仝则觉出背上已薄薄的出了一层汗。 无可救药的完美意识登时发作,他突然抓住裴谨的手,“我……身上不大干净,你让我先去洗洗。” 连裴谨都不觉窒了一下,横眉怒道,“仝先生,你知不知春宵一刻值千金?” “知道……知道。”仝则讪讪一笑,诚惶诚恐道,“我很快,真的很快……你稍等片刻……” 说完脚下像是抹了油,瞬间已然夺门而出。 感谢时代发达,这里随时都有热水可以用,仝则匆匆把自己弄干净,连多泡两下舒缓筋骨都顾不上。饶是如此,倒还没忘要在耳根、脖颈、手腕上抹点香膏,抹完惊觉自己真他娘矫情,前方可还有个美人在煎熬中等着他去搭救。 进屋一看,美人早已头枕双臂,合上了眼。一瞬间,仝则心口拔凉,什么念头都没有了。裴谨是不是已经睡过去了,他算了算自己的沐浴时间,再快也用了有一刻钟,那么重新唤醒欲望,究竟需要多久? 他犹豫着走近,床上的人蓦地睁开了眼,两厢凝望,仝则看清楚了,裴谨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急躁,只是写满了温和的纵容。 裴谨拍拍床,“上来。” 他把里面的位子留出来,仝则爬进去,触碰到裴谨身上的中衣,手感比皮肤还要柔软。他爱那丝绸的质地,当然也觊觎丝绸下肌肤的纹理。于是蹭着裴谨,越挨越近,双手不由自主抱住他的腰,果然一寸寸都是硬的,坚实强劲,温度灼人。 “睡吧,先要从一张床上睡起。”裴谨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看看现在几点了,早过了子夜。而且你这个动作,太催眠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个月后你没准会更兴奋,如果会,我还可以破例再等等。” 仝则迷惑地仰头看他,裴谨的手在此时再度抚上他的头,“日子长着呢,我从来不争一时。” 如是一句,仝则当时并没听进心里去。彼时他也不会想到,裴谨是认真地在告诉他,更是认真地在执行。 他不会知道,规划好未来已如吃饭喝水一般,渗透进裴谨的日常生活里,他每说一句都不是信口胡来,而裴谨的人生计划中的的确确有他,所以从来无须只争朝夕,贪图那一点点鱼水之欢。 第52章 子时方睡,天明即醒。裴谨的身体已然习惯了这样的作息。 然而仝则却不是。 回头看看,这人还沉浸在梦中。眉目沉实,呼吸绵长,眼珠没有乱动的迹象,证明他依然陷在深层睡眠里。 裴谨没起身,因为不想吵醒他,就这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仝则的睫毛浓而长,睡着的时候垂下来,就像把小扇子——光凭这一点,怕是连女人见了也要妒忌。 他似乎瘦了一些,或者说是长开了,五官蜕去青涩的少年气,脸部轮廓愈发清晰,棱角分明的下颌不似平时那么绷紧。时不时睫毛会轻轻颤动一下,显出几分纯真,如同稚子一般。 不论多么聪明干练,人在睡梦中总会放下戒备,卸下伪装,呈现出最本真的模样。 裴谨转过头,看了眼窗外,此时阳光大盛,铺陈进室内。再回首,一道光束越过他,洒在仝则脸上,后者便微微蹙起了眉,露出一点点不耐的孩子气。 心口好似被极轻的鹅毛笔搔了一下,裴谨下意识抬起手为他遮挡住那道光。眼看仝则的眉尖渐渐舒展开,倏地勾了勾唇角,赫然露出两颊边,看上去极浅显的两只小小梨涡。 裴谨含笑凝视,忽然有些不舍得叫醒他,又觉得实在可爱,便只在那饱满光洁的额头上,极轻地落下一吻。 仝则就这样醒了,睁开眼,迷离一瞬,旋即开始打量起周遭。 等看清眼前人,他兀自还一阵茫然。慢慢地,才回忆起昨夜发生的事,其实根本什么都没能发生,只不过,他们是睡在了一张床上而已。 裴谨以手撑起头,笑看他半日。仝则睁着惺忪睡眼,神色倒还自然,良久过去,回应给他一记淡笑。 晨起的招呼打得差不多,是时候该起身了。谁知仝则一翻身,发觉原本宽大的被子居然只剩了一个角,虚虚搭在自己肚子上,余下的,则全部被裴谨堆在了身上。 仝则一脸匪夷所思,“你怎么,睡觉还带抢被子的?” 被裴谨的无良睡品惊了一下,他暗自庆幸没延续上辈子裸睡的习惯,身上还穿着有中衣。 不过话说回来,大家都是男人,即便真不穿,又有什么大不了? “暑热的天儿,不至于冻着你。”裴谨压根不以为然,“你睡觉挺老实的,所以说嘛,要你先习惯一下和我在一张床上的感觉。” 仝则眨眨眼,旋即恍然大悟。合着这句不是随便说说,竟是真要他适应。 再想不到,裴谨看上去那么自律自控的一个人,不过睡上一晚就全暴露了!再看看自己此刻的身位,也不再是昨晚睡下时的位置,显然已被裴谨给挤到墙边上去了。 不光抢被子,还抢地盘,这睡品,堪称……奇差。 “还以为会挺规矩的,原来全是装的……”仝则满心无奈,随口咕哝了一句。 裴谨听见了,很有兴味地拖着长声应道,“不抢被子,多没意思!我喜欢骑着,睡觉嘛,还不能解放下自己?做人做到梦里还绷着?要不回头跟我一块抢,看看咱俩谁能抢过谁。” ……什么,什么馊主意……明摆着抢不过他嘛。 仝则脑袋发沉,既好气又好笑,原来裴谨是在解压,释放自我的方式倒也无可厚非。转念再想,甚至还有点可爱,仿佛在刹那间,他这就变得有血有肉真实起来,不再只是接近谪仙般完美无缺的一个人。 拽了拽被子,发现纹丝不动,仝则无奈道,“你还不走?等下被人看见不好吧?” 裴谨一边将长腿跨在被子上,一边笑说,“来你这儿无非是做衣服,没什么可回避,一会儿光明正大从前门出,不过是要换身新行头。你要送我的那件呢?可以拿出来了。” 搁置了好久的礼物终于能送出手,两人洗漱完毕,仝则为裴谨穿戴起新衣。 裴谨没有摊着手等人服侍的习惯,自己束紧了腰带,看样子平日里很多事都会亲力亲为。 那是件箭袖戎衣,款式方便骑马射箭,天青色的面料,上头金线交错出暗纹,在阳光下行走时,会显出熠熠生辉之感。至于肩部、腰身、臂长皆分毫不差,勾勒出镜中人清朗素净的容颜。 一身立于天地间,风姿飘逸,美得无可挑剔。 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睡觉居然会抢被子……醒来时还会大言不惭,赞美这番行为乃是人生真谛…… 仝则想着,抿嘴笑了,“我约了金悦两天后去他店里,这期间有什么事会让游恒通知你。我不逞强,你也不用担心。成或不成,尽力而为就是。” 裴谨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用过早饭,仝则送他出去,望着他挺秀傲岸的背影,不知什么缘故,胸口蓦地涌出一股莫名的伤感。 “筹备军机再忙,不能操之过急,记得注意身体。” 前面走着的人倏然回眸,阳光映在他脸上,眉宇间顿生一股跋扈的英气,眼底笑意冶艳又妖娆,他颔首,说知道了,之后再道,“你也一样。” 感伤随着这四个字,霎时间烟消云散。 裴谨像一棵参天大树,从容不迫,稳稳地站立在那里,如同引路灯塔。那根基又足够深,深到能够让人心安。 安定踏实下来,仝则也开始要去准备,打那场属于他的战事了。 金悦在三日头上,如期而至。买卖人深谙周到二字,他又存了别的心思,更兼天生有一种风情小意。言谈间,透露出将一天的时间悉数留给仝则,转脸却又不以为意,明摆着提过就罢。一路相陪谈笑风生,曲意迎合,他模样生得不错,打扮又偏干净清爽,连带那份刻意的温存也让人丝毫挑不出暧昧的痕迹。 俗话说潘驴邓小闲,女人大抵都难拒绝这一款,男人又何尝不是。除却貌不能比潘安,其余几样,金悦差不多已是占全了。 所谓看货进货当然还在其次,不到两个时辰,俩人已签订了半年内的货源协议。 其后金悦请仝则去厅上吃茶,此人对茶很有研究,沏最磨人的功夫茶,不厌其烦。修长白皙的手指拈花似的拈起杯盏,直递到仝则手边,其后指尖似不经意般轻巧地划过他的手背。 然后低垂下眼帘,露出不动声色的浅笑。 这点小伎俩,自然瞒不过仝则的眼去,暗示要做在无声处,却又务必让对方能体会得出。对付这种风月场中老手,仝则不吝扬起嘴角,似笑非笑只作沉吟不语。 “签了协议,佟老板以后就是我的主顾。希望很快可以有和佟老板成为朋友的一天。” 仝则轻轻一笑,长眉斜飞入鬓,“要做朋友,可还得先从称谓上说起,如何还那么客气呢。叫什么佟老板,我不是也有名字的一个人?” 这话说得半含嗔意,倘若是别人做起来,不免显得娘气。可仝则没有,他太明澈,英挺而精致,整张脸彰显着纯粹的属于男人的俊美。眉梢眼角暗藏风情,可看人的眼神偏又正派的不得了,和他对视一刻,金悦便恍惚觉得其人像是个小太阳,目光不觉灼人,却温暖得足以穿透人心。 “那么我就失礼了,也请你叫我一声名字。在家时我也有个表字,叫做虞方,你若不嫌弃可以如此称呼我。” 仝则笑着颔首,“听说金是朝鲜大姓,虞方想必出身望族吧。” “我先祖确曾做过两班之臣,只是朝鲜有出身从母的规矩,我不过是一介平民。要不是开放通商,只怕这会儿还在本国守着那点田产。哪里能得见天朝大国风仪。大燕幅员辽阔,能在这里生活,真是不枉此生了。” 所以才要心心念念地觊觎,找准时机拖垮这个大国,好蚕食之瓜分之? 食腐动物,令人作呕。 仝则深藏起内心厌恶,笑容越显迷人,露出俏皮酒窝来,“那就一直在这里好了,说不准将来要入籍也是可以的,你就没想过长久留在此地?” “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只是过阵子还要去日本谈几桩买卖,全是俗事,我自己也厌烦得很。”金悦说着拍掌,有仆从进来,手捧一支长长的盒子。他接过来,双手奉给仝则,“聊表寸心,不知你会不会喜欢,权当玩物,博君一笑罢了。” 仝则皱眉踌躇,“是什么?若是太贵重之物,恐怕我受之有愧。” 金悦摇头,轻声道,“怎会有愧,我只怕……它配不上你。” 仝则一笑,展开来看时,是一卷山水画。仝则懂画,却不懂旧时代这些文人画作,仅凭自己的审美,不由也赞了句好。 “这是北宋郭熙的四时山水,所谓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注】,算得上意境悠远,是不错的佳品。” 仝则惊讶,“如此贵重,叫我如何敢收。” “我说了,只是小巧玩物,只要你喜欢,就算金山奉上也是应该的,只是那东西却又太过伧俗,没得玷污了你。” 说到这份上,俩人相视一笑,有些话便无须再说出口。 都是同道中人,试探至此,很快也就明朗起来。仝则假装对那幅画爱不释手,抚卷良久,方才装进盒中,灿然笑道,“多谢你,我却无以回报,只好多进些货物了。此外还想和你学些别的生意,可不可以让我见识见识。” 如此上道,金悦自是大喜,连说求之不得。此后数日,仝则交代了店里,一般的裁剪订制统统交给心灵手巧的伙计,他自己随着金悦一道交际应酬,很快两个人便已形影不离。 金悦借机邀约道,“要是能带你去朝鲜,或是日本走走就好了,我在那里都有小买卖,当然这不急,小国风光比不上这里,不过胜在小巧而已。” 仝则立时显出感兴趣的模样,“我早想出洋看看,奈何俗物缠身,倘若能的话,我是一定要去的。” 这感慨倒是半真半假,他的确想过要出去看看,见识下不同前世的种种风光,但要说到陪伴的那个人,当然绝不会是金悦。 不到三五天功夫,金悦陪着仝则已玩遍了京都,连京郊偏远的山寺都去踏了青。 仝则假装自己是虔诚佛,在殿中进过香。自去后院转了转,站在回廊上,眺望远处青山如黛,渺渺雾气涳濛,偶尔有一声鸟鸣,更显清幽。 此间幽静,但凡有一声絮语便听得十分真切。他一个人踱步出去,正要寻金悦,却见来时的车上帘子低垂,车旁站着几个眼生之人。车中传来低低笑声,除此之外一句都听不清。 是金悦在这里私会什么人? 仝则知道自己不能近前,心下着急,四下里乱看,蓦然瞧见一树开到荼靡的不知名野花。灼灼艳艳,粉白色惹人怜爱,他顺手折了几枝,再配上青嫩色官柳,搭配出足以插瓶的清艳。 调整表情,他脸上现出简单干净的欢喜,捧着花,一步步往车前走。渐渐靠近,他屏住呼吸,一面竖着耳朵捕捉零星的一句半句。 “这是几个水军将士在宏兴票号的户头,这一期分红快些存进去……老板已打点好,只说是印子钱收回的利息。要快,近期要翻出此事来……” “军中不让经营矿产,小人明白的。大人您尽管放心,小人一定会办得稳妥。” 脚下未停,突然间只听一声喝问,“站住,什么人在此偷听偷看!” 第53章 帘子唰地撩开来一角,金悦满脸怒容,相较之前的温柔体贴全然不同,好似变换了一个人。 第36节 不过看清楚是仝则,他还是略微敛了敛愠色,再看一眼仝则手上拿着的花柳,和脸上受了惊吓的表情,更兼那微微垂着眼的委屈模样,心头顿时生出点不忍,耳听仝则慌乱地在解释着,“我不知道你在此会客,贸然出来,打扰了,真是抱歉……” 那语气甚是惶恐,金悦听得心里一动,微微一笑,安抚道,“我是偶遇旧友,闲话两句罢了。你先去殿中喝茶等我,待这里的事一了,我便去接你。” 说话间,刚才出声呵斥的大汉已举步逼近,仝则知道时间有限,忙微微抬眸,眼神仍是颤悠悠地,将歉然和惶惑演绎得逼真到位,然而眼神飘忽间,却一个劲儿只向车内望去。 金悦身旁正坐着个中年男人,可惜被遮挡住了,只能隐约瞧见半张侧脸。 不过没关系,仝则盯住片刻,已将其人样貌牢牢记住,随后才低下头说了声好,再转过身,带着满身的懊丧往大殿上去了。 车中人,仝则从前没有见过。他心里想,凭借记忆,他可以惟妙惟肖将人像画出来,再拿去给裴谨辨认,应该很快就会知晓答案。 至于方才偷听到的两句话,显然是那人将户头写给了金悦,而这份东西,此刻就在金悦身上。 这是个机会不错,但除非他等下和金悦做出亲密接触,于那狭小的车内空间里,兴许还能趁机摸到藏在金悦身上的“证据”。 然而仔细掂量过,就为这一点线索,牺牲色相是小,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险却是得不偿失。 坐在香烟缭绕的偏殿里,仝则决定还是先将画像和听到的内容呈给裴谨,接下来再去小心寻觅,关于金悦和大燕户部,还有那些个卖国官吏勾结的明证。 他要一击即中。 仝则想清楚了,便不惜牙碜自己,继续装出受了委屈,一腔衷肠不得人知的惨淡。 眼见素日多么明朗的人,如今撒起娇来,直把金悦看得欲罢不能,心道这模样当真可怜可爱,一路上只恨不得变着法的哄他开心。 作为风月场中的积年,金悦很懂温柔曲意,同时也自有一种洋洋得意。他下意哄着骗着,不过是希望仝则能够自投罗网。毕竟真弄到手,也就离结束不远了,反而不如迷惑对方,以及两下里欲望来得更具诱惑。 犹是两个人各怀鬼胎,一个努力演,一个着意骗,至于过程倒也没什么不堪的狎弄。 金悦为表诚意,亲自将仝则送回店里,还没下车,便即笑说,“不请我进去吃杯茶么?” 看见吴峰林婉二人迎出来,仝则忙嘘了一声,“你知道的,我这里人虽不多,偏那两个伙计年纪小,嘴巴碎,我怕……” 金悦摇头打断,笑他道,“这两个难道不都是你的人,做雇主的,反倒怕他们不成?” “我拿什么比你!你也晓得是雇佣,我拿钱,他们出力罢了,又算不上什么心腹。”仝则边解释,边无奈地叹了口气,“少年人,这时候最敏感,万一乱说两句,我的名声不要紧,带累你可就不值当了。倒是你调理人是把好手,何时也教教我。不如,改天我登门求教如何?” 玩了这许多天,他终于肯提到这一句。 金悦想了想,连连笑着说好,“后日我正要宴请几个朋友,都是生意场上的人物儿,你若有兴趣,也请一道来吧,顺带替我张罗张罗。其实何必计较那些呢,大燕民风自由,你又是这么个洒脱人,居然还在意无聊人的闲话,说起来,好像谁敢管咱们似的。” 仝则按下心头泛起的恶心,佯装考虑一刻,才欣然颔首,“那就这么说定了,后天席上,你可要好好为我引荐那些个大人物才行。” 金悦自觉得手,亲昵热络地下车送他,道别时,仝则余光瞥见身边一个精瘦的男人,朝他投来两道审慎幽冷的注目。他记得,那人名叫金盛,是日常陪侍金悦的一名心腹侍从。 成日装模作样、眉来眼去煞是累人,仝则送走金悦,回屋换过衣裳。凝神画人像,写就今日见闻,交给了游恒,跟着就往床上瘫倒了去。 不到晚饭时分,游恒已迈着方步进来,劈面便道,“少保回复,你画像中的人是户部左侍郎的亲信,户部给事中许冕。” 仝则犹在床上赖着,听见这话,立马翻身坐起来,“这人也是三爷的政敌了?” 游恒哼了一声,“一丘之貉,沆瀣一气。反对军机成立,闹得最凶的就是这伙人。” 顿了下,他冷笑着又道,“一旦有了军机,兵饷会由军机直接和商贾去借款,不再通过户部。这可是挡了有些人的财路,没得贪没得伸手,这些人自然要拼死阻挠。可少保就是要一手握兵权,一手反贪腐。吏治走到今天,朝中这帮禄蠹是赚得盆满钵满,个人手底下全都经营有产业,造战船、水师出征,打着借款的名义给朝廷放贷。动不动还撺掇着打仗,哪个肯管前线战士流血牺牲。前阵子还有人提议,说要再出洋,干脆把天竺一并打下来,那地方有人又有地,足够大燕一百年繁盛兴盛不发愁,真他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仝则听着,也禁不住冷笑——和那种致力于把名字刻在别人领土上,野心勃勃的战争狂人不同,这些人不过是为一己私利。 诚然,战争说穿了无非抢人、抢钱、抢地盘三样而已。 仝则问,“那三爷什么主张?” “什么主张,自然是先休养为上,且把大燕自己的事搞搞清爽。” 游恒脸上写满嘲讽,“一口吃得下那么多?如今这局面是多少好儿郎打拼下来的,形式却和百年前不同了。海域彻底放开,外头夷人也都有自己的势力。要守好疆土,更要革新帝制,势必先从自己人开始。发展军力不能停,规划内部商贸民生,建立法案也不能落下。大燕不能总靠战争财,掠夺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这话仝则深以为然,点点头道,“那三爷有没有说,要我接下来如何做?” 游恒愣住了,迟疑着说,“好像没有,只说让你注意自身安全,剩下的便没交代。” 心头倏忽失落了一秒,不过仝则也明白,裴谨应该是相信他能处理好。 接触金悦已有半个月,金悦为人虽谨慎,然而百密一疏,且色欲熏心,少不得会有过于自信的时候,反倒是他身边那群不言不语的仆从,个个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充满了警戒防备。 仝则将后日去金悦府上的事说给游恒听,听罢他的计划,游恒陷入沉默,良久一拍大腿,“我即刻报与少保知道,让他在姓金的宅子外头安排人手。后天我陪着你去。” 说着嗐了一声,“你小子这胆量是有了,不过千万别轻敌,更别指望一下子就能成事。就当先了解地形,回头龙潭虎穴自有我去闯。” “何必弄那么大。”仝则眨眼笑笑,“兵不血刃不是更好?不是我不信你的能耐,可眼下我在旁人眼里,是既市侩又想在金悦身上捞一笔的小买卖人,正好教别人不设防。” 游恒撇嘴摇头,半晌忽然感慨起来,“你呀,要真肯贪财就好了。从前我还以为你不过是擅长投机,现在看来,真还是少保会识人,这点上头我远不如他。喏,这话就当是哥哥我,向你道个歉吧。” 仝则一笑,挑了挑眉道,“真是受宠若惊了。你也别说那么大,我这人,还是图钱图好日子的,老话说背后大树好乘凉,我这么做也是不想那棵大树哪天突然倒了。” “说着说着就没正行。”游恒伸手指着他笑道,“甭管你小子怎么想,哥哥我永远是你的后盾。不为别的,就为小敏姑娘,我也绝对不会放任你出事。” 仝则心口涌上一阵暖意,嘴上却在调笑,“得,我承情!游大侠有情有义,就只这人情嘛,却不是真心用在我身上……” 游恒懒得理他这幅疲沓相,飞了一记白眼,笑骂着大步出屋去了。 能再收获一段友情,得到关注和关怀,仝则此时此刻一颗老心,其实相当熨帖。 对于属于男人的纯粹情谊,他以前并没什么特别感觉。自己待人接物温和周到,从不会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可那只是假象,看上去似乎和谁都不错,实则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任何人都不曾真正进到他心里去。 他可以逐利,也可以讲义,生命中唯独缺少一样,便是情。 可谁能想到,在这个异世,他竟然得到了上辈子不曾想,也不屑去用心体会的,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 到了宴请当日,金悦亲自打发人来接他前去。那个叫金盛的仆人态度依然冷淡,偷眼打量他的目光里,十分漠然中还带了有七分轻蔑。 仝则不以为意,只装看不见,将自己刻意打扮一番,一袭玉色窄袖亮地纱衣,两肩、袖口、衣摆皆纹有拈金线,腰身收紧,裁剪得体,愈发出翩翩公子模样,矜贵而奢靡。 金悦见了,双眼一时冒火,几乎贪婪地移不开视线,“以为你穿红已是极漂亮,不想穿素色更具风致。像你这般人才,能让我得遇,岂非是我撞见宝了。” 仝则一笑,只在想那真正将素色驾驭到极致的人,金悦还没有见过,当然就算让他见了,也一样只能远观,怕是连近身的机会都不会有。 金府庭院栽种有繁茂的花木,一眼望过去清凉惬意。不过朝鲜到底不如日本精致,金悦更在屋子后头添了栋二层小楼,冒充西洋风情,看上去不伦不类,而晚上的宴席也就摆在那里。 时候尚早,金悦牵起仝则的手,将他引到房中。 仝则不晓得这里是不是他的卧室,入眼并没见朝鲜人传统的地铺,反倒摆有一张西洋人的架子床,床头两边设有柜子,上面摆放了几只漂亮的珐琅瓷瓶子。 金悦含笑,从中挑了一个出来。 “你今天这一身,不知怎么,就让我想起了这个味道。”他说着,旋转开瓶盖,随即空气中弥散起一股辛辣浓郁,却又幽冷绮靡的味道。 有些像药香,又有些温烈的刺激感,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仝则上辈子没少接触香氛香水,鼻子也算灵便,仔细嗅了嗅,脱口道,“是琥珀、姜、香子兰、雪松……还有小茴香。” 金悦得意一笑,“其实是我特意为你调制的,早就想送给你,也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么有劲道,又神秘的味道。这款香,我为它取了个名字,叫罂粟,觉不觉得很贴切?” 他将瓶里香精倒在指头上,然后一点点抹在仝则的耳根、脖颈处,手指揉揉捏捏,让类似精油一样的物质在动脉间蓬勃挥发。 果然强烈,还足够撩情…… 让人想起ysl那款曾经风靡全球的著名香氛——opium鸦片。 仝则脸上挂着浅笑,心里却是咯噔一响。 今天出门前,他特地什么香都没熏,就是为等下游走在金悦宅子里,可以不必留下可供人辨认的气息。 如今身上携了这个味道,无疑就像是个定位器,举凡他走过的地方都会留有味道,让人一闻便知道他曾经来过。 心中暗道不好,无奈事已至此,只好稳下情绪,想着接下来该怎生见机行事。 仝则扬起唇,对着金悦粲然一笑,四目相对间,他看见金悦眼中颇有得色,而除此之外,还有着一抹若有若无,算不上清晰的探究意味。 第54章 夜色深沉,园子里点起琉璃灯,陆续有车马停在大门处。 宴是好宴,菜色偏重近京都的鲁味,还有朝鲜传统佳肴,酒水有葡萄酒,也有大米酿造出的清酒。 众人围坐在大圆桌边,没有照惯例叫外头出局的倌人,金悦府上自有豢养乐伎。几个朝鲜舞女穿着短衣长裙,合着鼓点翩翩起舞,面容温婉,韵律动人。 仝则左邻右舍的宾客,一个个也都很是健谈。 “久仰佟老板大名,你可是现如今引领京都风尚之人呐,从前常听内人和小女提起,对你是赞不绝口,今日一见方知年少风流,理当如此。” “我正要做件灰鼠大氅,听说今年冬天会特别冷,该要提前筹备了。正好请佟老板回头帮我看看,如何既能保暖又能美观。” “哦,单先生研究易经,研究得都能知未来事,连今冬什么气候也可以预先清楚知道?” “暧,钱老弟这样讲就不厚道了,怎么好调笑起老单来。”经营有十来个票号,还做着镖局买卖的单老板笑呵呵道,“你看看今岁夏天,不是热得反常?京都向来不缺雨水,眼瞅着七月就要过去,咱们扳着手指头数数,可下过几场雨来?” 他瞟瞟四邻,压低了声音,“坊间都在讲,这是有人作怪,天怒人怨的结果。” 仝则听着,总觉他们是在暗指裴谨。举凡改革必然触及既得利益者,方方面面都会泼冷水,更不吝出来阻挠破坏。正想着,身边那位单老已凑过来,在他鬓边使劲闻了几下,“佟老板风雅得紧,这是熏的什么香?很是与众不同啊。” 仝则一笑,有意无意看向对面的金悦,“是朋友送的,他说自己调着玩,我也不是很清楚。怎么,是不是让单老觉着不舒服了?” “哪里哪里,越闻越有意趣。”老头子作势,深呼吸了几口,笑眯眯道,“这样好香,女人家更是喜欢。都说佟老板生意经妙,最知道从什么人手里赚钱最快,看来此言不虚。” 仝则微笑应着,眼神似有似无往金悦那里飘去,只见金悦略微沉了沉嘴角,带着几分不悦瞪了那单老头一眼。 莫非这就吃味了?可见金悦其人的占有欲还是蛮强的。 仝则为宽慰他,大方地笑了笑,其后又蹙蹙眉,大意是在表达他对老爷子这番亲密对话,其实也颇感无可奈何。 不过这个空档,仝则心里却已有了别的计较,其后佯装专注听老头说话,借着跟对方把酒的功夫,他翘起二郎腿,狠狠地一晃,刚好正踢在老头干瘪的小腿肚子上。 单老不由身子一抖,连带手中酒杯没有拿稳,红艳艳的酒水泼洒出来,一下子不偏不倚全溅在了仝则的袖口上。 老头登时慌了,眯着眼睛四下朝仆人要手巾,说要亲自为仝则擦干净。这番变生不测,引得众人也忘记了谈话,都朝这边看过来。 仝则手忙脚乱,半晌方抬头,似乎缓过神气,先安抚肇事老头,又笑对一桌子人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去后头清洗一下就好。” 说着起身出厅堂,身后脚步声逼近,正是金悦追了出来。 “干脆去换一身,我瞧你身量和我差不多,不如先换我的。只可惜了你这一身好衣裳。” “多大点事。”仝则不在意地笑笑,“我才喝了酒有点上头,你们的清酒真是厉害,喝时不觉得,过一会就开始脑袋发昏。要说我这酒量是真不行,顺道也去清醒清醒再回来。” 金悦凝起眉,关切道,“我陪你去吧。” “那如何使得,做主人的离席不成体统。你快回去,我最多三刻钟准回来了。” 仝则说着,咬了咬牙,伸手握住金悦,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按,直按得自己险些没掉下一身的鸡皮疙瘩。 金悦想想,只好作罢,“那好,你就在旁边屋子里歇着,我让他们沏茶给你醒酒。” 仝则答应着,不想打发走金悦,身后竟还跟了个尾巴。便是那个叫金盛的,似乎是为特地来盯住他。 第37节 金盛斟了茶,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这么下去不行,仝则一面按揉太阳穴,一面想着办法。 半天过去,他站起身来,步态摇摇晃晃,一直晃到金盛跟前,见对方皱眉,脑袋一个劲儿往后仰,显然是对他此刻散发的味道不大中意。 这是个眼神狠戾阴鸷的男人,身上混合有铁血气。大约就是裴谨所说的,那种经受过严格训练的日本武人。 直觉告诉仝则,这个金盛十分讨厌他,大概觉得他以色侍人,而且多半还把他想象成了怀据娘气的那类男人。 既然如此,他也不在乎“娘”上一把。 仝则痴痴地笑起来,目光游离涣散,伸出手攀上了金盛的胳膊,其后一个站立不稳,重心朝金盛倒去,整个人直愣愣地扑进对方怀里。 “好热,头好晕,你扶我去找张床,咱们歇会儿,好不好……” 说到后来,口齿缠绵,声音已低不可闻。 金盛绷紧手臂,全身僵硬,推开他人,良久才运着气道,“佟老板,我扶你去榻上坐。” “嗳呀,这身上腌臜得很,我知道你要嫌弃的。我这个人呢,酒品是不大好,睡相也极难看。要不,我迷瞪两刻钟,你也不要光站在这里嘛,陪我一起睡会儿不就得了……” 仝则边说,边把身子拧成几道弯,往人身上靠去。 这般浪荡不堪,金盛瞧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嫌恶,当即一把推开他,“您先歇着,我过一炷香再来接您。” “那你可记得要来啊,我等着,专等你……” 见仝则晃荡着,居然还想往自己身上倒,金盛一张冷脸快要拉出有八丈长,匆匆点了点头,转身夺门而出。 门一阖上,这厢的仝则立时恢复清醒模样。 眼下他身处这栋西式小楼,而他要的东西呢,不是在金悦书房,就是在他卧室中。 平时不算多灵光的直觉,今天却频频冒将出来,那直觉告诉他,金悦多半会把协议之类的文件藏在之前那间屋子里——他有意带自己去,又在那里为自己涂上标记,难道是有所怀疑,又或许是在宣告他有恃无恐? 仝则推开一条门缝,走廊里空无一人。他悄悄闪身出去,避开园子里零星的仆人,直跑到大门处,想和守在车上的游恒先交代几句。 几家车马都停在一起,一群下人们正围坐着打马吊。游恒这人向来不亏待自己,此刻一头豪赌吹牛,一头还抽着不知从谁人那里搞来的旱烟,另有几个老车夫也在一旁吞云吐雾。 烟雾缭绕,远看好似仙境,近闻却能熏死大活人。 仝则站在仙境前,突然心念一动。之前等待客人时,他曾闻见金府一些下人身上有烟味,烟草味道会附着在头发上、衣服上,难以消弭,足能遮掩住他身上的香气,且一旦问起来,还能有下人可以为他当挡箭牌。 ——感谢这个时代,真是刀剑与枪炮齐飞,鸦片和烟草共争辉…… 想到这儿,仝则朝游恒招手,等人走近,他低声道,“给我点烟草,别让他们看见。” 背着人,游恒虽不解其意,还是从兜里抓了一大把出来,仝则将那些干干的草料握在拳头里,反身就往回走。 没再去方才歇息的屋子,他摸到一间书房中。从桌上抽出几张宣纸,那东西质地又薄又软,松松卷住烟草,再用浆子粗粗糊上缝隙。 看看手中自制卷烟,堪称简陋寒掺,十分不堪入目。 不过好用就行!烟头点燃时,火苗蹭地窜起。仝则赶紧抖了几下,好容易熄灭一些,烟气直冒上来,熏得他一时双目齐齐落下泪来。 然而真是许久许久,都没有感受过这种熟悉,又令人怀念的味道了。 对于烟草,即便此时鼻腔、口腔里的气息极为粗劣,依然能令他心头百感交集。 仝则高中时才和室友学会抽烟,彼时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倒是香烟燃尽后,指尖留下的焦油味,混合着皮肤的油脂,再过上个把时辰,比留在唇齿间的余味还更好闻些。 之后出国学设计,他惊喜发现原来欧洲才是烟民的天堂。伦敦如此,巴黎更盛,人手一支,满街烟蒂。 从那以后,画图时愈发离不开一支烟,好在他于烟草中已能收获足够灵感,无需再借助其他。不然还要特地跑到荷兰,才能享受被艺术工作者们津津乐道过的,所谓大麻的迷幻,实在又有些麻烦。 回忆是很丰满,可惜现实终究太过骨感。 手里的劣质草料烧起来烟熏火燎,吸进鼻腔味道呛人,才抽了半根,仝则感觉自己就快要冒烟了。 最后深深狂吸两口,尽数吐在袖子衣襟上,之后匆忙熄火,将烟头打湿。他不敢随意乱丢,只能先揣进怀里,再蹑手蹑脚拉开房门探看外头。 说好的三刻钟,大概已过了有一刻。他于是先从这间书房开始找起,锁上门,跟着一通翻箱倒柜,只可惜,到底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找见。 金悦不像会在书房藏东西的人,直觉再一次提醒他,或许那些协议还真就在他的卧房里。 走廊上灯火昏暗,仝则适才猛吸几口的结果,就是把自己弄得头脑发晕。心跳也在隆隆作响,他努力调动全身警惕的同时,禁不住感慨道,做窃贼真不易,这委实是个富含技术含量的活。 谁知这句方喟叹完,耳边忽听到有脚步声。乌鸦嘴的人背上立刻涌起一层白毛汗。只一个箭步窜进那间卧房,无声合上了房门。 将身抵在门上,落锁时屏住呼吸,全力不发出一点声息。 待这些都做完,仝则满头满脸尽是冷汗,靠着墙,竭力平复自己的心跳。 门外脚步渐近,只听一人低声嘟囔着,“要死人了,哪个混蛋在房子里抽烟,娘的,弄得满屋子烟气。” 门内的混蛋窃笑起来,低头闻闻自己,什么与众不同的香氛,早已消失殆尽,他整个人都化身成了一杆行走的烟枪。 当然最好还是什么痕迹都不留下,他先开了两扇窗子放味,回到床头从抽屉开始找起,然后是衣橱、柜子,悉数摸了一遍仍然什么都没发现。 刹那间,心就凉了一半,他困坐在椅子上,心道那协议总不可能销毁掉的,不然何以证明金悦持有大燕的开矿权? 那么还能在什么地方?仝则一头雾水,丧失了头绪。 反观此刻处境,必须亟待决定怎么掩护。倘若东西找见,一切自会迎刃而解,凭金悦去追查谁在房内留下烟味,他也不必惊怕;可现在不行,他来过这里,就算一时掩盖住那标志性的香气,但如果仆人不肯承认在房内抽过烟,那么金悦很快就会怀疑到自己…… 不想和其人当场撕破脸,那么他就得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遮掩。 打开衣橱,映入眼是满满当当各色华服,仝则预备顺手取一件金悦的衣裳先换上——眼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能解释他出入人家卧房的不当行为。就在挑选的过程中,他的视线无意间落在了那天去山寺时,金悦穿过一件直裰上头。 就是它吧,手摸到衣襟上。碰触的地方感觉却有点奇怪,再仔细摸一摸,像是有什么东西放在内兜里。 掏出来看时,仝则禁不住两眼烁烁放光,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什么叫得来全不费工夫!说这话的人,简直太有生活了! 然而惊喜不过两秒,脑中警铃陡然大响。 因为他听到金悦在说话,同时有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先去我卧室谈吧……” 不好,门还上着锁!仝则匆忙将那份协议藏进衣服里,火速奔到门边,悄无声息旋开门锁。 到底不想就这么暴露,藏身的念头一起,他环顾四下——只有床底还能容身,当即身子一矮,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进床底下去了。 第55章 手里紧紧握着衣摆,心跳也跟着飙升至一百,仝则呼吸着床下一地尘埃,听见门被人推了开来。 两个人的脚步都不算沉重,旋即门上落锁,二人无声地坐在了床边的圈椅中。 金悦先开口道,“贵上联合了吏部、礼部、大理寺,可还有些不够。我以为更要从兵部再争取些支持者。待这件事捅出来,让他们自己人接手去查。届时再由礼部另指派几个外边的使臣去站队,切记要他们一边倒的支持裴谨,专为他说话。” 那人唔了一声,语气轻浮地笑问,“将军是想要让皇上看看,裴谨在洋人那里也已是树大根深?” 金悦痛快说是,“乱,要自兵部先开始,之后直指军中人以裴侯做靠山,枉法贪墨无视朝纲,多少人都在借机发朝廷的财。还兼有外人搅合在里头,究竟得了谁的指使?最后悉数要落在姓裴的头上。” 那人啧啧笑道,“你们该不会是想拉他下野吧?只怕这一局,却没那么容易。” “不容易也要做,事在人为。”金悦斩钉截铁道,“这一回务必先脱住他。将军很快便要部署和朝鲜开战。大和帝国征服掉这个小国,就会和其融为一体,这样才更好和大燕结盟。无论是将军本人,还是贵上,最终的心愿都是合纵联合。大燕与大和联手,让北方的沙俄也对我们俯首称臣。” 他说的慷慨激昂,顿了顿,又道,“倘若战事爆发,裴谨一定会出兵援朝鲜。咱们就是揪住这件事不放,以查案为由,暂时先解了他的兵权。只要拖上个把月,再在朝中造出足够舆论,事情便可成就一半。你看,就这一点其实并不违背大燕国策,而将军嘛,也不过是希望能为贵国扫平障碍,做个先锋军而已。” 那人笑了下,“你们将军倒是深谋远虑,我会将这番意思转告鄙上,争取全力配合,至于……” “至于这回的矿产,有三处在西北,两处在辽东。其中又以辽东那处最大,最蔚为可观。”金悦含笑接下去,“开采矿权所得之利,和日后清剿追赃回来的钱款,该由谁来享用?贵上大可放心。我们办事,向来是以让朋友觉得满意为标准。” “好,有金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你晓得口说无凭,总不好我一张嘴,红口白牙去给大人描述金兄番话吧?” 金悦沉默片刻,站起身来,“这个自然,我这就写下字据与你,烦劳呈交贵上就是。” 耳听得窸窸窣窣的铺陈纸张声,其后有笔尖落在纸上的轻响,除此之外,房内安静得连多余的呼吸声都不闻。 蓦地里,一阵风刮过,窗纱被吹起,摇曳着浮在半空,月光如水,一半流淌在地下,另一半穿透纱帘变得时明时暗。 仝则一颗心也跟着帘子忽起忽落,暗道自己百密一疏,居然还是忘记了去关窗户。 金悦果然停笔,回身看看,似在自语,“这些个人,总不记得关窗。起风了,今晚恐怕要落雨。” 接着便是阖上窗地砰砰两响,其后一切安静如初,忽听那人道,“金兄这卧房里,怎么好似有些烟气,莫非你也有这个嗜好不成?” 好灵的鼻子! 仝则登时连喘气都抛在了脑后,此时恨不得将自己嵌进地里,埋在土中,全身上下再也发不出任何气息才好。 金悦却态度如常,只笑笑道,“偶尔为之。凡能令人上瘾的东西,我轻易是不愿涉及的。家父曾教导过,人生在世切记不能沉溺于外物,要做到无人、无事可牵绊,方能将自身立于不败。” 那人微微愣了下,随即也笑道,“令尊有大智慧。” 金悦淡淡颔首,“不过在社交场中,总还是要从善如流,我这里刚好有从海外新运来的烟草,比本地出产味道更纯正,要不要试试看?” 对方显然是个烟鬼,当即笑着说好。金悦从抽屉中取了烟丝出来,不多时只见亮光一现,白色的烟雾很快在房中弥散开。 这可和游恒给的劣质烟草不同,光是闻着已能感觉到醇厚,入口过肺的滋味想来错不了,绝对称得上是佳品。 仝则咽了咽口水,彻底把那点馋嘴的念头打压回去。这会儿他背上的汗消了不少,愈发凝神静气,继而便听见纸笔摩擦之声再起,是金悦开始继续书写那份,不能公开的协议。 长久保持一个姿势,仝则背上肌肉难免绷紧发僵,只是他不敢动,生怕衣服摩擦会带出一星半点杂音。 心里不禁琢磨起,那金悦背后的势力自然是幕府,他们要出兵朝鲜,发动侵略战争。一旦成功,不啻为有了筹码,日后可和大燕分庭抗礼。眼下金悦在做的,则是勾结朝中反对裴谨的势力,诱使他们对侵略坐视不理,更借此一役来发战争财。 而对于这些人来说,裴谨合该该算作一个挡他们财路之人了。 ——裴谨决计不会听凭日本出兵大燕附属国而不理,势必要为朝鲜解围。反倒是后续那些征服沙俄,称霸“东北亚”的计划,在他那里却是要停摆的。 仝则记得,裴谨说过要休养生息,要革君权,更要革吏治。可惜官员中不少都是巨贾,个个眼巴巴在等着借军饷给朝廷,于是才有了裴谨和这些财阀官员之间的矛盾。 他们最终目的当是让裴谨下野,足见无论什么时代,只要反贪便最易树敌。那么无论如何都该竭尽全力,万不能这起阴谋家诡计得逞。 仝则于是对金悦正在书写的东西,燃起了十二万分地兴趣。 不多时只听金悦撕下那张纸,递给那人,那人看罢笑道,“金兄这一笔字写得真是漂亮,只可惜用的不是毛笔,却是西洋人的水笔。要说你这屋子建的也是西洋风格,可见你觉得他们是有可取之处的。” “不过是为风格统一罢了。我是个生意人,做买卖,其实不必讲究那么多。粗人用些粗物而已,让你见笑了。”看看时辰,金悦道,“时候不早,咱们先回席上去吧。” “好,”那人将那页纸揣好,起身笑道,“金兄请。” 二人打开门,脚步声渐远。仝则侧耳听了好一会儿,确定走廊再无旁人,才敢露出头来。 略微松口气,仝则再次手脚并用地爬出去。被金悦突然闯入这么一耽搁,他所剩的时间可就不多了。 心里还惦记那份书面协议,却又不可能去那人身上盗取,仝则脑中灵光一现,记起前世在电影里见过的,那些书写时用来垫着的纸张上总会留有痕迹。他迅速从书桌上找到那摞纸,扯下前一张,忙不迭塞进怀中。 等他回到适才歇息那间屋子,方才在榻上摆好姿势躺下,金盛业已敲门入内。 “您好些了?我这叫人过来服侍,您净面之后便回席上去吧。” 第38节 金盛站在门口说道,他一步都不肯再靠近,直截了当地把所有嫌弃,大喇喇堆在脸上。 仝则睁着一副“睡眼”,自去架子上的银盆里盥洗手巾,慢悠悠擦了把脸,跟着抻起懒腰,“眯一觉果然舒坦,就只是一个人怪没意思的。”眼睛上下瞟着金盛,他故意笑得花枝摇漾,“走吧,可别叫你家主人等得急了。” 说完抬脚往外去,只觉得身后人呼吸猛地一窒。 金盛此时一定在心中暗骂他是个婊子——不过无所谓,这群人迟早是要被驱逐出大燕的,一个都不留,一个都无须再见。 宴席散时已快到子夜,仝则陪金悦送完宾客,不出意外地听他说道,“今天累了吧,我瞧你面色还发红,想是酒没醒彻底。这里离城中还有段距离,路上奔波辛苦,不如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宿。” 面色泛红,那是因为兴奋。 虽然过程堪称提心吊胆,可最终他还是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仝则现在正是满心澎湃,急切地想要和人诉说这段经历,特别,是想对裴谨诉说。 仝则自然不肯久留,待要出言搪塞,却见游恒慌慌张张跑过来,垂着手道,“小人方才回了趟店里,那几个小的说,来了位什么大主顾,点名要后日要成品,小的们已接了单,怕忙不过,想请您快些回去。” 这人真是及时雨,仝则心中暗笑,却做摊手无奈状,“怎么一时半刻都离不得了,平时让他们多学多练,结果还要我亲自上阵,一群废物点心。” 金悦听他这般抱怨,也不再纠缠,只温声道,“也罢,咱们来日方长,你千万别累着就好。这样,我后日再去看你。” 仝则本想露出些不舍,可一想到以后多半不会再见,也就懒得和他多费唇舌,装出一脸烦躁,匆匆告了辞。 深夜之下,天光暗淡,是以仝则便没能注意到,送别时金盛站在金悦身后,做了个拉他衣袖的动作,更没能留心金悦的脸上,由此现出了一抹狐疑之色。 一路之上,游恒将车子驾得是飞快,仝则被颠得头晕脑胀,按捺不住撩开帘子想投诉一句,忽而一阵妖风刮过,吹得他是眼冒金星。 还真让金悦说中了,看样子是要有一场豪雨将至。 “至于这么飞奔,后头又没人追咱们。”喘口气,仝则问。 游恒没吭气,半晌才道,“你不是已经得手了?” 难道又被看出来了,仝则自嘲地笑了下,“真有这么明显?得,我知道,全在我脸上写着。不过你看得出来,那金悦不至于也能看得出来吧?” “不好说,”游恒道,“我总觉得没那么顺。嗳,你坐稳当点,我再跑快些,搞不好等下真有追兵。” 仝则心里倏地一跳,急忙撂下帘子,强忍胃液翻滚沸腾,闭目专注做起深呼吸。 突然间,车速降下来,前方似有马打着响鼻的声音,仝则一惊,撩开帘子一角,见前方月色下有着一人一骑。 马背上那人穿玄色披风,九排方金跨代紧束腰身,昂然端坐俯视着他们。 “是少保。”游恒看清楚了,不由也长舒一口气。 一条笔直的官道上,月华泠泠洒落,斯人玄服黑马,恍若独立于苍茫天幕下。 那么,是为何事何人而来? 待裴谨策马走近,只和游恒道,“你引开后头人,我带他走。” 游恒利落道是,回眸看一眼仝则,“下来吧。一会儿机灵点,别给少保添麻烦。” 他是笑着说的,调侃腔调十足,却只有这一句,对裴谨则别无二话。可见这对主仆默契十足,对彼此都很有信心,所以压根不必多讲无谓的言语。 仝则一面下车,心中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为着这点默契,他似乎竟有些嫉妒起游恒来。 而这厢他甫一落车,刚要啰嗦一句小心,那头游恒却已然扬起鞭,驾着车子绝尘而去了。 站在地下,之前的满腔喜悦一时无的放矢,仝则仰面看向裴谨,不觉疑惑道,“我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裴谨凝视他,朗声一笑,对他的迷茫并不做解答,却弯下腰,俯在马背上对他伸出手,继而微笑道,“上来。” 仝则也凝视着他,有那么一瞬,或许是血液里潜藏的酒精终于澎湃发作了,他便觉得如是和马上人对视,直教人一阵目眩神迷。 仿佛不小心跌进了一道深渊,周遭云雾缭绕,有轻软似棉絮状,大朵大朵的浮云,将他托在了半空中。 而那人的眼睛,则像是茫茫云海中唯一的一道光,轻而易举就能荡涤干净他这一晚上所有的情绪,包括紧张、不安、惊恐、还有兴奋。 此时仝则的心里,便只剩下了一抹平静与安然。 第56章 在恍惚间递过手去,于恍惚间被人拉上马背。 仝则没来得及问一句话,裴谨已经一夹马腹,朝着近处一片树林驰骋而去。 风声在耳畔呼啸,迎面却不觉猎猎。 身前的骑手为他挡住了沙砾尘土,骏马奔驰如电,骑手的背脊依然不动如山。 从仝则一双迷离醉眼中望去,此时两旁密林似乎已化成一道风烟。 “往哪儿走?快下雨了?” 仝则迎风将这句话喊出口,其实已经有雨点落在他脸上。 裴谨回眸,在他耳边低声说,“害怕么?” 当然不,反而……倒是有种别样的刺激感,仝则在犹豫如何回答,雨点已经劈面砸了下来。 看看前路,那林子似乎深得望不到头。 仝则忽然间,心里却不存疑惑了,虽然他做不到在疾驰中搂紧裴谨的腰,但还是能做到不再去问前路,哪怕就这么跑到地老天荒呢,或是干脆跑到海角天涯。 心中无惧,甚至还溢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清甜的欢喜。 又跑了一会儿,裴谨渐渐停了马,“下来吧,先找个地方避避雨。” 仝则依言下马,四顾一圈,完全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么该去哪里避雨? 好在这场雨积攒了足够多时候,只是密密匝匝铺天盖地,并没有伴随电闪雷鸣,躲在这林子里尚且还不至于被雷击。 “会爬树么?”裴谨侧耳,似乎在听什么,一面笑问。 然后他举目望去,像是在挑拣哪棵树值当爬上去,半晌他停在一株看上去足有三四个人粗的参天古树下。 那树枝叶繁茂,半中间分叉出几道虬枝,树干中部刚好够坐下个把人的,而且看样子应该是挺结实。 裴谨转过头,仝则一下子全明白了,他说这话是认真的。 可爬树么……仝则从小到大,还真没机会培养这项技能。 现代城市青年嘛,实在有太多可以发泄精力的玩具和玩法,成长过程中,早就不耐烦再玩这类原始感十足的游戏。 不过作为曾经好动的顽童,翻墙他总还是会的,而且自信自己的上肢力量不至于撑不住身体,他应该能爬得上去吧…… 硬着头皮,仝则深藏起畏难情绪,“好久不爬了,试试看吧。” 裴谨笑了下,“你先上,我在下头撑着你。” ……不好吧,万一他掉下来,又或者姿势不雅,岂不是要把糗态全落到裴谨眼里去! 面子有时候真是一个男人生命中不能割舍的东西,仝则立刻说不,“还是你先,要是我最后没力气,上不去了,你还能拉我一把。” 裴谨侧头看他,露出了然一笑,曲起手指打了个呼哨。适才那黑马仰面喷了个鼻息,随后似箭一样,撒开四蹄,便朝林子尽头奔去了。 雨越下越大了,裴谨没再说话,蹬了蹬树干,跟着蹭地一跃窜了上去。 他动作太利落,利落中还带着难以言喻地矫健,压根就不费吹灰之力。 看得仝则脑子里只闪过四个大字,动如脱兔。 那架势,仿佛只要手能有个地方搭,无论多高,哪怕是座摩天大楼,裴谨也照样能一跃而上。 练家子就是不一样,仝则兀自抬眼傻傻地看着,那头裴谨已然快跃到树顶上了。 树下傻站的人顿时想起一件十分悲催的事——原先想着不教裴谨瞧见他的窘态,可等下人家坐定了,还不是会亲眼目睹他吭哧吭哧爬上树的蠢相,那效果难道不是一样的么? 那便事不宜迟吧,仝则再度手脚并用,眼前回放着裴谨方才的动作姿势,现学现卖,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平时的俯卧撑毕竟没白做,眼下最需要运用腰腹和上肢力量。而年轻男人双腿本来就有劲儿,虽然姿态大抵算不上好看,还是让他一米一米的爬到了树顶。 上去一看才晓得,那树干固然结实,可也刚好只够坐下两个人,此外再没有什么多余的地方,于是他和裴谨几乎就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喘口气,仝则促狭地想,裴谨多半是故意挑了这么棵树。眼下靠得这样近,裴谨身上的气息被雨水淹没了一些,剩下的,则一点点被湿润的风送到他鼻子中。 白檀清幽,附着上属于他的独特的男人味道,依然是干爽的感觉,特别是在一天一地的风雨中,能让人生出依偎在暖炉旁的错觉来。 “冷么?”裴谨问,却并不等仝则回答,展开披风,将他裹在了里头。 四周安静下来,惟有刷刷地雨声,打在叶子上,打在土地上,似乎也打在仝则心上。 醒醒神,他应道,“不冷,你确定有人追来?” 裴谨朝远处仰脸,顺着他目光看去,隐约可见有一队黑衣人朝这边纵马而来。如果不是登高望远,仝则根本不可能看到,也根本察觉不出有人追踪。 “好像还有点距离,会发现我们么?”仝则难免紧张,连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不少。 “不知道,”裴谨一味盯着他,耸了耸肩道,“赌赌看吧,你是个福星,总能化险为夷。跟着你,我应该也能有好运气。” 恰逢生死攸关的当口,似乎也没人前来护驾,他看上去却一点都不着急,态度根本像是在玩游戏。 仝则狐疑地回头,正对上他的双眸,内里闪着光亮,也闪着笑意,雨水没能为它氤氲上湿气,反而让它更清晰了,如同两颗星星。 无论是这张脸,还是这对眼睛,仝则都看过无数回了,却在此刻、此地,忽然看得有些口干舌燥,过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是来救我,还是来陪我?” “有区别吗?”裴谨说着,伸手环上他的腰,做了一个仝则方才本可以顺理成章,却始终没好意思做的动作。 深吸一口气,仝则没说话。至少在目前这个姿势下,裴谨这样抱上来更能显出一种情意绵绵,而不会像适才自己在他身后那般,宛如是在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我想你了……” 裴谨附在他耳边低低地说,语气含着笑,犹带了三分不正经味道,说完旋即后撤,好像专为让仝则看清,他此刻眼睛里的神气其实是再认真不过的。 简单的四个字,说出来实在撩人,可眼下正逃命呢,总该有点逃命的样子吧。 仝则按下心跳,干巴巴笑道,“你该关心点别的,譬如,我今晚不光拿到了证据,还听到了他们的计划,还有幕府预备造舆论出兵朝鲜,如果让他们得逞……” “嘘……”裴谨轻轻摇头,展开悠然一笑,“今夜不想关心这些,我眼睛里看到的,脑子里想到的,只有一个,就是你。” 情话说到何种地步,才能打动一颗铁石心肠? 仝则可以做到不动心,不留情,将自己努力掩饰在一片和顺温柔、人尽可亲的假象里,他已经这样活了一世,自问能够拿捏得体、游刃有余。 可惜世事难料,是人便会有失控的时候。那颗心再冷漠,终究也是一团温软的会活泼泼跳动的肉。 仝则沉默良久,终于牵动唇角,盈然笑意浮上面颊,“能否证明给我看?” 话音落,他只觉得腰身一紧,整个人已被搂得向前探过身,两片炙热的唇在此时猝不及防,猛烈地覆了上来。 这又是一记纯粹的,男人和男人间的拥吻。 充满了力量感,没有丝毫柔软或是爱怜,更没有试探和迂回,直入口腔,撬开牙齿,舌头便已混战在一起。带来的是一阵战栗的酥麻感,比漫天风雨更为强悍,一寸寸攻占,一寸寸掠夺,不带半点矜持挑逗,简直像是在攻克一座势在必得的城池。 第39节 仝则被搂得死紧,在清醒中接受这个吻,不多时却已被吻得脑中一片茫然,既被动又无助。 等他想到要反击回去,才察觉气力全消,连呼吸都只感到局促。睁开的双眼蒙上一层雾气,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被雨水打湿着,还是被泪光浸润的。 直到绷紧的肌肉全部瘫软下去,裴谨总算心满意足地放开他,他也呼吸急促,脸上笑意直达眼底,“信了么?” 足够了,仝则笑出声,点了点头。 情挑到这个程度,接下来所有一切都该水到渠成。 只是可惜得很,并非环境不允许,也绝非气氛不到位,而是破坏者来得太迅速,太煞风景。 飞扬的马蹄声踏雨而至,打眼望过去,正有十几个汉子徘徊在林子入口处。 他们说日语,其中一个望着官道,扬起马鞭,“那里有车辙印记,加快脚程继续追。” 那群人中领头的一个应声道,“你带上一队沿途追击,其余人跟我在附近搜索。很有可能,人就藏在这片林子里。” 说时迟,三五个人策马呼啸掠过。剩下的人则翻身下了马,一个个动作迅捷无声,几乎听不到任何杂音,就这样悄悄地潜进了这片静谧的林子里。 第57章 不必裴谨示意,仝则也知道此刻应该一动不动,屏气静息。 裴谨不过稍作调整,呼吸已近清浅不可闻,只是右臂依然环在仝则腰上,手指紧扣,更借机娴熟自然地把仝则往自家怀里带。 于是本来呈依偎状态的两个人,这下愈显亲密,仝则几乎半个头偎进了裴谨的胸口。 对于这个姿势,仝则不大习惯,也谈不上多喜欢。 然而脸上犹带着冰冷的雨水,就这样贴在那温暖的胸膛上,很快被熨烫干爽,还捎带上了裴谨的一丝温度和味道。 雨势渐渐小了,化作淅淅沥沥绵绵不绝。偶尔有风拂过,叶子上会落下一串雨珠。 仝则蓦地想起怀里揣的那页纸,不知被打湿之后能否再用。好在他的胸膛依然是热的,想必这会儿已将那纸烘干了吧。 管他呢,那东西说到底是意外所得,就算意外失掉也没什么大不了,天底下哪儿有事事都那么顺当的时候。 好比这回被人发现,惹来一场杀身之祸。幸而有裴谨在侧,他并不担心自身安全,反倒是替那些摸进林子里的武士默哀了一刻,很难说接下来等待这伙人的是何种落局。 仝则没想错,然而却没估量到,所有的杀戮都只在裴谨一人身上,那一下迅捷无比。他甚至来不及反应,一切就已然发生了。 树下一共七人,手上兵器俱为武士刀,还有几人身上背有弓箭。七人成扇形前行,略有分散,可就在众人警惕地探寻移步,逐渐逼近裴谨二人藏身的大树时,头顶上倏地一阵轻响,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扬起一道劲风。 众人一惊,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件斗篷从天而降,兜头兜脸落下来,在黑暗中好似一张巨大的网。 有人立时拔刀,寒光一闪,刀锋将披风砍成两段,余下众人迅速聚拢,个个长刀出鞘。 就在那一瞬,仝则只觉腰上一紧,裴谨单手抱着他,左手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电光火石间在他耳边说,“没事,别慌。” 这话说完,仝则耳边被他呵气带起的碎发还未及落回鬓边,便听见枪声响起,一连七下,铿锵而连绵,震得人耳膜一阵嗡嗡轰鸣。 裴谨手法极快,弹无虚发,顷刻间,树下预备伏击的七武士应声倒地,没有一个人有机会发出半句呼救。 仝则眼睁睁看着,看清那子弹正中敌人眉心,是以一枪毙命无人生还。 留下一地扇面形的尸体! 林间惊鸟于此时扑腾着翅膀,向着漆黑夜空四散飞逃而去。 “这里不能久留。”裴谨收好枪,回头看看仝则,搂在他腰上的手依然没有收回去,反而更加紧了一紧,“我先下去,在下头接着你,好不好?” 仝则的心兀自砰砰乱跳,被适才枪声震撼,足足沉默了有十秒,方才转头望向裴谨。 这人刚刚在眨眼间击毙七名武者,现在呢,却是笑容清浅,语气驰然。 杀戮起自一念,其后面色不改心跳不乱,甚至察觉不到半点煞气。 方才抬手勾了魂,一回眸便又来夺他的魄,将所有的铁血和无情,都化作满腔温柔与护持。 而裴谨那张脸,在夜色下越显精致,英俊到让人移不开眼,一双眸子平静无澜,眼角微微一弯,眼波流转如涓涓溪水,足以润物细无声。 如斯靓色,怎教人不贪念留恋? 何况强悍与温和,杀伐和缠绵,种种矛盾混于一身,竟也能上演出无限迷人。 仝则被他这样注视着,即刻生出了一点迷思与遐想,好像面前男子本该是被世人仰视的,却只甘愿在他一人面前俯身,变作一个谦谦君子。 那么,永远不要做这个人的敌人,仝则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可转瞬却失笑起来,他太高估自身,渺小如他,又有什么资格成为裴谨的敌人? 所以理想的状态,不该是在裴谨的庇护下,安享那些他愿意给予的脉脉柔情?尽管没人知道能持续多久,而一旦裴谨决定悉数收回,他又能否重新习惯和接受。 这样的感觉,委实有些不大妙! 仝则犹是生出几许疑惑,其实他做的事并无甚作用,对于裴谨而言或许可有可无。没了他,裴谨一样会有部署,一样能够赢得所有战斗。 一直以来,只是他一厢情愿地在认为自己有用,好像这样就能获得一份平等。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双方实力相差悬殊,悬殊到完全无法在一个平台上对话。 “怎么了?在想方才的事?”见他一径沉默,裴谨柔声问。 收回思绪,仝则掩饰地一笑,“你的枪真快,我什么都没看清就结束了,眼神也不错,而且……你方才用的是左手?” 裴谨眨眨眼,“两只手都可以,射箭就不行,还是右手灵光一些。”他跟着轻笑了下,垂眼自嘲道,“本来是个左撇子,小时候天天被人说,后来硬是给扳过来了。” 原来如此,他成长过程中似乎总在被别人塑造,难道目下看到的一切也都是他硬拗出来的? 仝则听着,忽然莫名心软,虽然知道根本没这个必要,“我以为你会等他们走远,不过这招更好,一了百了。走吧,你先下,我跟着你。” 裴谨点头说好,随后敏捷地几个起落,人已站在地下,抬起眼定定看着他。 仝则可没那么迅速,好在动作还算利索,且并不难看。到了最后只剩下一米来高,他索性直接一跳,谁知却忘了此刻地上正湿滑,脚下没大站稳,不由接连后退了几步。 裴谨的胸膛适时地贴上来,双手扶住他的腰,将他人稳稳地抱住。 “谢谢。”仝则低声道,庆幸此时背对着裴谨,他便看不见自己眼里的懊恼。 裴谨轻声一笑,松开手,改为亲昵而不失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地上湿滑,我刚才也差点绊到,走吧,接下来小心点。” 往前行,不可避免要经过地下躺着的那七个人,血腥味在细雨中弥散,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混合了泥土味的腥气。 仝则是第一次目睹这么多死人,虽不至惊怕,可胃里仍不大舒服,只好一言不发加快脚步。 冲出那片修罗场,迎上林间洒落的雨丝风片,扑面空气清新润泽,一瞬间让人觉得惬意多了。 裴谨不知什么时候蹿上来,走在他身侧,于袖中摸到他的手,十指紧扣,掌心相合。 仝则没躲闪也没挣扎,心里想着,裴谨这人就是这样——主动出击,温柔索取。如今做着这样的动作,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他多离不开自己。 “就这么走出这片林子?”仝则歪着头看向远方,漫漫长路,加上大半夜的折腾,他已经觉得浑身酸疼饥寒交迫了。 “雨后空气好,我以为你会喜欢这样散步,”裴谨低头笑了笑,“看来你是累了。” 说完吹了声长哨,那消失了大半天的黑马在片刻之后从林间奔驰返来,安静温顺地站定,在裴谨手里蹭着头,好像在低低诉说分离之后对主人的思念。 “真是神骏,”坐在马上,仝则感慨,“被你调理得这么有灵气。” “它跟了我七年。我是个长情的人。”裴谨一语双关,随即笑得一笑,“回头陪你去挑匹好马,从小训练也能和你形成默契。” 仝则看看身下坐骑,通体乌黑,毛色本就极美,被雨水浸透过后,更显油亮。 多好,如果他也能拥有,这样一匹马…… 香车美人,富贵荣华……仝则默默收回想要揽住裴谨腰身的双臂,终于全身心毫不怀疑地相信,这个人有能力将自己捧上想象不到的高位,只要他愿意,自己甚至可能拥有帝国数一数二的权势和财力。 或许将来有一天,还能让他仝则名垂青史! 仝则不知道自己嘴角的笑正充满了嘲讽,只是紧紧抓住马鞍,视线偏转,冷冷望向远处不知名的地方。 那黑马果真极具灵性,与主人分开的时间里,似乎专注替他打探了周遭形势。裴谨由它带着走出树林,在前方山脚下,寻到一户人家。 二人上前叩门,因是深夜,主人难免被惊扰,过了许久才来开门,却是一对年纪不小的老夫妇。 裴谨客气地一揖,“打扰二位,在下和朋友本打算进城去,不料天晚遇雨,行路不便,被困在此地无处落脚,不知可否在老丈这里借住一晚。” 说话间拿出两锭银子,仝则粗粗打量一眼,约莫足有五两。 他二人本就生得好,看着极面善,行止又温文有礼,老夫妇见状哪有不许的,连忙请他们进去,须臾收拾出一间房子。那老婆婆因见裴谨衣饰华贵,更连连谦说乡下简陋,切勿见怪。 待布置好床铺,老夫妇双双离去。看着裴谨将房门上了锁,仝则问,“金悦发觉派来的人被杀,会不会知道事情有变,连夜出逃?” “他没这个机会了。”裴谨坐下来,径自解开领口的扣子,“还穿着湿衣服不难受?” 他是一边说一边脱,很快中衣除下,露出一段精赤上身。 骨相精致而匀称,锁骨平展,肌肉结实,肩膀显出宽厚感,那胸膛上犹自亮闪闪的,不知上头沾着的是汗,还是残存的雨水。 无论如何,一个尤物倏然闯入视线,不看实在对不起自己的眼。 仝则适才心头漾起的种种不安,被这具身体,被如此纯粹的美丽,搅弄得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神魂跟着荡了一荡,他浑身燥热,下意识开始解开衣襟,动作干净而洒脱,眨眼间已脱去上衣,头一次在裴谨面前袒露出自己。 赤诚相对,裴谨目光灼灼,面前人身形修长,精干劲削,眼神直勾勾,却又坦荡荡地在看着他。 与此同时,仝则的小腹自下而上涌出一股热浪,他无意压制任何欲望,一步步走过去,直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着裴谨。 裴谨仰面,笑望他道,“年轻俊美的人,你此刻的眼神,是在引诱我么?” 仝则颔首,展颜说是,然后挑眉再道,“彼此,彼此。” 说着蹲下身子,他唇角微翘,梨涡浅泛,“说你今夜为什么来?是为彰显你的霸气和能力给我看?” 裴谨一下子笑了,起初双臂撑在床上,摇摇头,再度握住仝则的手,“不是,我不是为救你,也不是为陪你,更无意显示什么武力。” 停下来顿了顿,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想为我们之间,增添一点不一样的经历和东西,比如,同生共死,比如,肝胆相照。” 这话像是混合和蜜糖和鸩毒的羽箭,嗖地一响,犀利洞穿仝则的心。 裴谨什么都知道,他太明白自己在乎什么,怀据何种隐忧,于是把话都说在前头,彻底堵死了回头路——裴谨要他做情人,更要他做伙伴、兄弟、挚友、甚至于知己。 被强势震慑过后,升腾起的一点点反抗心,倏地烟消云散。 “那就吻我,”仝则扬唇,诚心展颐而笑,“除了吻,我们也还可以做一些,不一样的事。” 第58章 那就先从一个吻开始。 裴谨双手捧起仝则的脸,阖眼亲了上去。 第40节 这一次,是温柔缠绵的,任凭唇峰缓慢摩擦吸吮,循序渐进。 不必睁眼,裴谨亦能感觉得到,仝则终于也把眼睛闭了起来,放松身体,全力地在回应自己。 轻柔温暖,整个人像被笼罩在三月春光里。 而随着裴谨的唇一点点移动,仝则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亲吻过后的撩拨张弛有度,先探索的地方是耳垂,然后是颈部,再到两根锁骨间的凹槽,最后则落在下方突起的两粒上头…… 裴谨的舌尖灵活柔软,也足够有耐性,显然是深谙其味的高手。 他含住那小巧的一粒,仝则便情不自禁发出一声颤抖低吟,腰身随之瘫软下去,半跪着倾倒在裴谨臂弯间。 全身如同过电一样,此时此刻,干涸了太久的身体恰逢甘霖。 仝则全然忘却了之前患得患失的烦恼,忘却了有关前世今生的种种梦魇,一头栽进裴谨亲手营造的温柔乡。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在乎,哪怕没有明天!专注和有情人做快乐事,无需再理会明天的太阳是否照常升起。 身子蓦地里腾空而起,仝则仓促地睁眼,赫然发现裴谨已将他抱了起来。 目瞪口呆的人,咽了半天的口水,“你……你怎么这么有劲儿?” 裴谨眼神炙热,不答一言,动作彪悍有力,可将他放在床上的那一下却又极轻,像是怕那坚硬的木板床会硌疼他。 换了场地,平躺着的人终于有了点紧张,到了动真格的时刻,仝则屏住呼吸,绷紧了下颌。 “别怕……”裴谨重新亲吻他,此番攻势要强横得多,手指自他的脸一路下滑,爱抚着,缱绻着,所到之处,惊起一层又一层的战栗。 身下忽地一凉。 仝则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就……坦诚相见吧——代表男性力量的,最为伟岸强势的所在,就这样被展现了出来。 裴谨声音带着笑,“还要洗澡么?” 脸上红晕慢慢漾开,仝则也觉得好笑,半眯着眼慵懒地望着他道,“不必,兴致所至,什么味道都好。” 裴谨眸中的火光倏地一下点亮,绷紧的腹肌呈现出最为完美的形状,两臂紧紧箍住他,肌肉鼓胀,一身上下尽是满溢而出的雄性力量。 身下的人虽然也算矫健有力,可因为骨骼没完全撑开,多少还残留着少年人特有的秀逸。从胸膛到腰腹没有赘肉,只是腹肌还不算成型,不过只是一层薄薄的皮,舌尖一探上去,那里就被牵动着狠狠一跳。 裴谨的双唇攻势席卷蔓延,没有停息,一路向下移去。只一下,便吻住那炙热坚硬之物。 刹那间,仝则头皮一阵发麻,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感从身下延展,直冲大脑皮层,眼前已是白花花一片。 “你……”他喘着气,语不成句,“你别这样……我,我受不住……” 所谓性命攸关都被包裹在裴谨喉咙中,那里炙热逼仄,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挤压疯了,从前多少次自渎过,倘若和这个相比,简直就粗劣的如同是隔空瘙痒。 裴谨不理会他的抗议,依旧不急不缓,掌控着绝对的节奏。 他是极好的爱人,不光会挑逗,更懂得如何取悦对方。眼下又是心甘情愿,专为取悦仝则一个人呢,而由此获得的快感亦是真实的,令他自觉亢奋不已。 就这样停一会,继续,再停一会儿,再继续…… 仝则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差一点就要攀上巅峰,又突然被吊在了半空,直到再承受不住,胸口剧烈起伏,断断续续、含混不清的求饶,“求你……求你给个痛快……” 裴谨爱怜又玩味的抬眼,牵唇一笑,终于肯大发慈悲,放他直达那极乐之巅。 然而,虽说大家都是男人,可论及手段,那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轮到仝则的时候,他连如法炮制的本事都没有,兀自沉浸在晕头转向中,只被裴谨引领着,用他尚算灵活的手,将那具强悍的身体慰藉至彻底释放。 …… 事过,仝则浑身绵软,瘫倒在床上。 裴谨替他拉好被子,支着头笑看他那副茫然的模样,双眸浸润着浅浅一层水光,乌黑的睫毛颤颤悠悠,眼神迷离中犹带了三分虚弱。 裴谨自己当然只是发泄了一下,那种程度对于精力充沛的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在心理上,他确实也同样得到了满足。 仝则的反应,就是对他最好的回馈。 看似主动,无所畏惧的人,原来纯净如一张白纸。那些真实的兴奋,无法抑制的颤抖,喷薄而出之前的狂热,和之后痴绝的目光,比之略显生涩的技巧本身,更让他着迷。 “为什么……”双目迷离的人,仰望着茅屋棚顶,轻声问,“你为什么用这个方式?” 裴谨目睹那睫毛一抖,心底顿生柔软,“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不具备条件。我不想弄伤你,更不想让你觉得疼。” 仝则舔着唇,听懂了他的意思,然后面红耳赤地窘了一窘。 ——其实一直以来,他能没想明白过,在两个人的关系中,他究竟该算是哪一方。或者也并不急于要弄明白,毕竟这种事只有试过之后方能知晓。 只是作为一个同样主动,同样有操控欲的人,他也喜欢看别人在自己身下辗转。无奈他遇上了裴谨,无论如何,他都觉得这个人不该是那样。 是以也没有什么可挣扎,他决定认命了。 既然裴谨给足他快乐,也愿意顾全他的感受,那么还有什么可纠结的? 对于眼下的状态,他愿意全盘接受。 至于一颗心寻寻觅觅,兜兜转转,如今也在裴谨这里,暂时找到了可以安放的去处。 仝则挪了挪身子,将头靠近裴谨胸口,听着一下下强有力,沉实的心跳。很久之前就隐约盼望的一些事,好比爱人坚强的臂弯,温暖的胸膛,彼此稳定的关系,互相尊重疼惜的爱意,永远坚定站在他身旁的支撑…… 如今全都有了,他似乎再没什么遗憾。 连落寞空虚都被填满,甚至不再鄙夷自己,偶尔想找一个避风港的念头,就这样紧紧地搂住他,躺在他怀里,一觉安睡到天亮。 翌日醒来,仝则看到的,是裴谨已穿好衣裳坐在床边,对着他绽放的笑脸。 裴谨手里拿着一张空白的纸,朝他晃了晃问,“这是什么?从你衣服内兜中掉出来的。” 仝则想翻身坐起来,却被他按住,只好躺着将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可惜淋了雨,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找根炭笔试试吧,要是不能用了,就当我多事。”想到昨夜一晌贪欢,把这档子事忘得干干净净,仝则只觉不好意思,“抱歉……” 话没说完,裴谨以俯身吻住了他,缠绵许久,方才松开,又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你已经做得够好,帮了我许多。感谢的话应该我来说。但是我们之间,可以无需这么客套。” 仝则点点头,神色却一时茫然,“我只是做该做的。其实我能有什么作用,我自己心里都知道的。” 裴谨摇头,“别妄自菲薄。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要相信我。”顿一下,他笑起来,“或者,学着相信,好不好?” 又是这三个字,仝则自觉那颗被打磨光滑的老心瞬间融化。 他笑着再点头,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起身穿戴完毕,吃过老夫妇预备的早饭,二人告辞离去。翻身上马,回想昨晚一场逃亡,仝则疑惑道,“你派人盯住金悦了吧,一晚上过去,他没再派追兵。你也说过他没机会逃,那就是你已将人控制住了?” 裴谨言简意赅,“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办,你只管回去好好休息。”说完回身,笑着在他脸颊上亲了一记。 一路快马加鞭返回城中,裴谨送他到后门处,“我该走了,晚点再来看你,如果今晚没空的话,我会让人来传话,不必等我。” 听上去所谓情人生涯,从今天起就要开始了。 仝则沉默良久,颔首说好,“你注意安全,我等着你。” 看着裴谨上马,迎着朝霞,迎着清晨的太阳扬鞭而去,他蓦然觉得那英挺的身姿,或许是要刻进脑子里的,是可以一辈子记在心上的。 折返回至店里,仝则精神头十足,看上去春光满面。只叹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不然他真想抓住每一个认识的,甚至不认识的,分享一下他现在喜不自胜的美好心情。 可惜裴谨终是有太多事需要周全料理,这晚仝则没有等到他,反倒是在傍晚时分,意外迎来了裴熠和李明修两个人。 裴熠小脸快拉到地上,双目赤红,进门直扑进仝则怀中,瞬间哭成个泪人模样,“小谢哥哥出事了,我救不了他,这一回怎么都救不了他……” 仝则听得一头雾水,“出什么事?难道又被人陷害了?那个安平不是早就打发出去了么?” “不是……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们说他强迫了一个丫头,那丫头一状告到祖母跟前,说的是有鼻子有眼儿。小谢他也不反驳,居然还,还全都认了。” 这更是啼笑皆非,那样一个清高绝色的美少年会做这种事,仝则打心眼里一万个不相信。 眼看裴熠说不清楚,仝则望向李明修,却见后者脸上阴云密布,冲着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一阵不详的感觉涌上来,仝则忙叫来吴峰,让他先带裴熠去楼上洗把脸,重新梳梳头。 打发了裴熠,这头总算清净了,仝则才问,“哥儿说的不明不白,李爷必然都清楚的,可否对我明言。” 李明修眸中现出一丝不忍,“他哪里知道呢,这是丑事。阖府上下就只瞒着他一个人。要不是他和小谢关系好,偷偷把人撵出去也就算了。偏生这样,还闹得鸡犬不宁……” 长长一叹,他接着道,“也是冤孽,你猜的不错,并不是和什么丫头,是……是和哥儿那个不安分的娘,裴家的二奶奶。” 仝则心口登时一沉。 以前从没往这方面想,现在再回忆,很多事情似乎早有端倪。谢彦文不顾旁人侧目,多次出言维护许氏,还有那只从他怀中掉出来,据说“无主儿”的帕子…… 可万万想不到,谢彦文胆子不小,竟然真做了出来。 仝则回想二奶奶许氏的模样,不知为什么,眼前紧跟着浮现的,却是大爷裴诠那张色欲熏心的脸。 他疾问,“这事是真的?” 李明修沉默有时,到底点头说了声是。 “那谢彦文人呢?按规矩,该怎么处置?” “裴家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他又自己都认了的。原本要将他送去见官,那丫头就充作是人证。可眼下不是孝哥儿不干嘛,非要保他。从前儿夜里出事到才刚跑出家,前前后后求了太太不下十几回。”李明修摇头叹息,“现如今,小谢人是在后院马厩里锁着,两天两夜水米没沾了。晌午那会儿我去看他,瞧着已不大好,那进的气还没有出的气多呢。” “三爷呢?”仝则心口像针扎了似的一疼,“三爷知道了么?” 李明修沉沉颔首,“这么大的丑闻如何不知?今日回府,太太便同他说了。三爷让人将二奶奶先禁足在房中,对外只称病,连哥儿都不叫她见。至于谢彦文,三爷的意思是,做了就要承担后果,未必要去送官,但其人,不能留了。” 不能留……仝则耳中轰地一响。 转念再想,无言辩驳,似乎也无可厚非。 他差点就忘了,裴谨可是裴家的主心骨,也是最看重最疼爱裴熠的人,还是对薛氏尊敬有加的好儿子。 为了裴熠,二奶奶自然不能杀,那必须死的人就只能是谢彦文了。 “有什么办法能救他出来?”仝则沉吟道,“要是即刻给他赎身呢?” 李明修摇头,“他都认了不说,还不想离开……你以为他犯的事情是那么简单的?实话告诉你,二奶奶有身孕了,要不何至于东窗事发。只是……”他双眸倏地精光一闪,“那孩子,我看倒未必是小谢的。” 仝则一颗心提上来,“什么意思?” 李明修看着他,冷冷一笑,“十有八九,是大爷的种儿。” 第59章 果然和裴诠有关,想起裴家大爷那些个烂污事,仝则心下一阵厌恶。 第41节 “这是李爷的猜测,没有证据,大爷想必不会认,至于二奶奶……”仝则冷笑道,“自然也不会认。但她却默认了和谢彦文有私,所以,也就等同于默认了这个孩子是谢彦文的,是不是?” 李明修拧了拧眉,露出一脑门子抬头纹,心道这小子思路还挺清晰,没几下子就弄明白了其中关隘。 仝则凝视他的脸,继续问,“于是谢彦文就真的误以为那个孩子是他的,所以干脆一口认下,为此还不愿意离开裴家,是不是?” 李明修摇头叹息了老半天,这会儿终于缓缓颔首,“小谢也算是个痴人,其实说白了,要不是二奶奶主动,凭他那个性子,断然是不会做下这种事的。一个把持不住,着了女人的道儿……到底是年轻人,血气方刚啊。” 语气充满惋惜,可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仝则毫不怀疑,就算把事实真相捅出来,裴诠和许氏依然不会有恙,而谢彦文的下场也依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当机立断道,“我想赎谢彦文出府。” 李明修愣了下,将身子往他跟前一探,推心置腹道,“这个嘛,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现是三爷的人,不说别的,至少要先问过三爷的意思,毕竟这是裴府家事。三爷治家一向又严,对下头人是从不姑息的……何况这件事情牵扯到孝哥儿,三爷可是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关乎教养最是上心。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说完,人已警惕地回过头去,正是裴熠无精打采地从楼上走了下来。 两人忙停住话,又合力安抚了裴熠好一会儿,这厢李明修提出告辞,仝则便将他二人送了出去。 因想着要先征求裴谨意见,仝则只好耐心等他,却不免有些含糊,他今夜到底会不会来。 要是放在从前,他大抵不会搅这趟浑水,就是现下,他也不免腹诽自己是在多管闲事。 谢彦文冤么,当然不! 可念及曾经同吃同住的情分,以及看上去那么清冷的一个人,确是实实在在对他表达过关怀,他便觉得不能放任自己对其不管不顾。 何况这会儿最要紧的已不是名誉,而是性命,他甚至有点害怕谢彦文会撑不住,再耽搁几天就此一命呜呼。 等待的过程中,金乌渐渐西坠,暮色弥漫四合,直到自鸣钟敲响,已是晚上十点整。仝则晓得,裴谨应该不会再来了。 他犹是愈发焦虑,直看得游恒都忍不住劝他。 “俗话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你一个外人?这种扯不清的烂事,你何苦去掺合?要说少保对你,那可是没得说。犯得上为那么个人教他为难?你一向挺明白的,怎么今儿忽然任性起来。” 道理都不错,可不过是偷情而已,何至于闹出人命!谢彦文落得如此下场,不知怎么,仝则越想越觉得心有戚戚。 他是和许氏有染,自己呢,则是跟裴谨不清不楚,认真论起来,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仝则不甘心,但依然能理智回答,“我明白的,不会和三爷起冲突。我只是想求他放谢彦文一条生路,如果他不同意,我绝不会强人所难。” 撂下这句话,他却是一夜辗转,及至天刚蒙蒙亮,心中已然做了一个决定。 事关人命,他不能再等下去,成与不成,总要努力一试才行。 延捱到上午,忖度着裴府众人都用过早饭,仝则叫游恒套了车,直奔侯府。 离开裴府有些日子了,再度回来,却来不及体味故地重游之感,仝则径自去见了李明修,并拿了拜帖请求见当家人,讲明要为谢彦文赎身。 见他神情坚定,李明修知道劝亦无用,只道三爷这会儿不在,他要先去问过太太的意思。不多时,他人转回来,告诉仝则,太太薛氏要见他。 算上这一回,仝则是第三次踏进上房,头一次相见,薛氏和蔼可亲;第二次,薛氏拒绝见他;第三次,却是主动要求面谈。 仝则依礼问安,薛氏便开宗明义,“谢彦文是裴家下人,如今犯了事正预备要处置。仝老板现已和裴家无牵扯,在这个节骨眼要为他赎身,我怎么,有点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 仝则亦坦诚直言,“是有些冒昧,但昨天孝哥儿去找过我,提到谢彦文行止不端,府上要将他处置了。现如今他也得到了惩戒,且名声坏了,就算再出去找事做,恐怕也没有人家愿意收留。在下知道太太素来慈悲,不敢说求您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只求您一个恩典,放他一条生路。” 言罢,他站起身,想薛氏躬身长揖,态度极尽恭谨诚恳。 薛氏没说话,在他低下头去的瞬间,目光陡然变得森寒,其后端起茶盏,慢慢地抿了一口。 上头的人一径沉默,那等待的过程就被无限拉长,躬身弯腰的疲乏自然也被无限放大。 仝则不必抬头,也能感受到薛氏冷冷的注目,却在这段被冷落,被端详,被审视的过程里,更加深了要救谢彦文性命的念头。 许久过去,薛氏终于轻轻咳嗽一声,说了句请起。 仝则就势再道,“求太太成全。此外我愿意表达些诚意——待他身子养好些,我会安排他离开。在此也向太太保证,其人往后再不会踏足京都半步。” 薛氏摇摇头,冷哼道,“好好做你的生意就是,为什么一定要理会这样人?难道就为从前一起做伴读那点子情分?枉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造化的,为人够机灵,不想还是一样的拎不清。” 这句乍听是冷嘲热讽,可仝则愣是从里头听出了点弦外之音。 薛氏要不是想放过谢彦文,根本就不必和他多费唇舌。或者说,她是否也忌讳谢彦文死在裴家,事情一旦闹大,二奶奶许氏那边难保不会折腾。那个女人,仝则虽只见过几面,却直觉那是个极其泼辣且混不吝的主儿。 想到薛氏最在意的人是裴熠,仝则切中要害,含笑谦恭道,“哥儿昨天哭得实在伤心,他心肠软,极重情义。府上下人多,难免有些碎嘴的,动辄就把谢彦文的状况透露给哥儿听。依在下的意思,哪怕将人撵出去呢,只要知道太太还留着他一条命,哥儿心里头也能宽慰些。毕竟是从小陪着长大的,真要是不在了,只怕哥儿那实心肠一时受不住。为了一个谢彦文是小,伤了哥儿可是万不值当的。” 他话里也隐含了一层意思,就是人多口杂,再不及早让谢彦文“消失”,万一有人走漏风声,事情可就瞒不住了。为让裴熠不知道真相,薛氏兴许会投鼠忌器。 “你们个个倒都是有情有义……”薛氏一句讽刺未完,只见从屏风后头转出个丫头,俯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仝则认得那人,是薛氏身前掌事的大丫头。谁知那头语罢,薛氏面色登时沉了沉,眸中精光一现,向仝则逼视过来。 打量良久,薛氏才淡淡道,“念在你一片诚心,我给你个面子。人可以赎,你的承诺也必须要兑现。我不希望再让孝哥儿见到这个人。这一点你务必要做到,倘若有违,我也就不在乎出尔反尔。” 仝则连忙道是,“请太太放心,在下一定遵照太太的意思办,绝不会让哥儿有机会再见他。” 如是出了上房,也顾不得细琢磨其他,仝则去李明修处交了赎人的银钱,取了文书,再带游恒去到马厩。见谢彦文被五花大绑着,面色惨淡昏沉沉不醒,一身上下尽是马粪味,和往日光鲜齐整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将人抬上车,谢彦文依然没有清醒的迹象。 仝则也不在乎什么马粪马尿了,半抱着他,将他的头方在自己臂弯中,一手倒了些清水,先润湿他干裂出血的嘴唇,再一点点试着喂他喝水。 饶是他小心翼翼地,谢彦文还是被呛了一口,引发剧烈咳嗽,浑身抖得像是筛子,随后眼睛才勉强睁开了一条缝。 久不见光,他看不清眼前景象,微弱地喘息着,老半天才张开嘴,“是你……”他略略转头,好像是想弄清楚身在何处。 仝则握着他的手,低声道,“我带你出去,你先养好身子,往后的事咱们再从长计议。” “裴……裴家……”谢彦文含混地问。 “你已经和裴家无关了,放心,他们不会再来抓你,也管不着你了。” 手上猛地一紧,是被谢彦文捏住了,他唯剩下那点气力似乎都用在这一捏之中,随即便全散了,垂下手,也闭上了眼,没在再开口说话。 只是隔了好久,仝则看见自他眼角,缓慢地,溢出了一道蜿蜒的泪痕。 下车又是一通折腾,将他人安置在三层鲜少人去的房间中,又命人去请大夫。谢彦文始终昏睡着,仝则只好自己上手,亲身为他喂药。 游恒在一旁看着,一语中的,“瞧这模样,不在于药不药的,在于他自己想不想活。我看悬,你是好心,可人家未必领这个情。” 说话间听见后门有动静,二人从窗边望去,便看见裴谨穿着一身玄色直身,正从车上下来。 再回首,只见游恒露出一脸瞧你怎么收场的表情。仝则不觉一哂,暗道他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会好好和他解释。” 游恒将表情切换成恨铁不成钢,“你就是被宠坏了,什么主意都敢拿,自作主张。” 仝则笑了下,“反正这事不和你相干,错都在我一人身上。” 游恒不屑的切了一声,“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到现在还没想明白,要不是少保放过话,太太能让你这么顺当的把人捞出来?哼,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仝则琢磨起来,好像确是这么回事。 那么裴谨的态度应该是默许了,他让李明修带话提点时,早就算到了自己会有此举。 然而在见到裴谨的一刹那,这些念头就又被仝则彻底粉粹了。 裴谨脸上没有愠色,也没有表情。唇角绷紧,别说一丝笑意了,就连那股子不正经的轻松劲儿头,业已寻不着踪迹。 不过才一个晚上,便又恢复成了一尊高不可攀,冷漠无情的谪仙。 仝则突然间明白了,裴谨不光算到了他会出手救谢彦文,更算到了他会不顾李明修的暗示和游恒劝阻,依然执意要救谢彦文! 那么换句话说,他犯了一个错误,就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裴谨的话放在心上过。 第60章 将人迎进屋,游恒一时也没想撤,反倒忙前忙后端茶递水,一面觑着裴谨的面色。 仝则知道他是在担忧自己,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感动。 裴谨坐定便说,“今日提审金悦,那页淋了雨的纸,还是能看清一多半的字。铁证如山,他再没有可狡辩的余地。这件事,是你的功劳。” 明明是夸赞的话,语气却冷漠疏离,显见是一派公事公办的态度。 仝则的心,一下子凉了。 感觉自己在如履薄冰,揣摩着面前人的心思,恍惚间再回味起前夜种种柔情,便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凑巧罢了,不敢承三爷夸赞。” 仝则回答,带着情绪,将目光转向一旁。 接下来良久无话,房内气氛变得尴尬诡异。 游恒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心下着急,“少保,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没听李管家的话,是我撺掇了仝则去赎人,其实他也是好心,虽然……虽然办了坏事……” 还没说完,他蓦然停住了,因为同时收到两个人,一并朝他投去的注目。 同样清冷,同样含着愠怒,好像都在谴责他此刻结结巴巴,欲盖弥彰的言辞。 游恒登时一窒,鬓边滚落下一串汗。 面前二位,那可都是活祖宗啊,瞧这模样是一个比一个难搞,夹在中间根本落不着好,游少侠对于自己强行留下的行为,一时悔不当初。 仝则在此时清了清嗓子,“你去忙吧,事是我决定做的,该由我来和三爷解释。” 游恒闻言,先小心地瞥一眼裴谨,见后者依然面无表情,只得无声一叹,无奈起身。虽说既忐忑又不放心,可脚下仍像逃也似的,毫不留恋飞遁而去。 一室静谧,茶盏中徐徐冒着热气,冰鉴里升起袅袅白烟,一凉一热,像极了仝则此刻矛盾的心情——堪称冰火两重天。 在感情上,他很想和裴谨好好谈谈,毕竟两个人刚有了愉快的经历。而理智上,他却又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任何过错。 ——杀人不过头点地,为个面子将人置于死地,他实在无法接受这种病态的设定。 “你……” 两个人话音同时落地,足见还是有些默契的,仝则怔了一下,旋即牵唇笑了出来。 可下一秒,笑容就彻底凝固在嘴角。 “你的钱没处花了么?要浪费在一个寡廉鲜耻的人身上!” 印象中,裴谨还从没这样质问过自己,仝则理智与情感的天平,在听到这样一句话之后开始倾斜。 他尽量克制地说,“我的钱怎么花,三爷说过不管不问,我有权自己决定。二十两罢了,救一条人命,我觉得很值。这个人是我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何况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罚也罚了,现在人就剩下一口气,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裴谨堪堪一笑,“你朋友真不少,怎么总是一些喜欢偷偷摸摸,与人苟合之辈?” 这讽刺太犀利,仝则禁不住火起,反唇相讥,“因为我就是这样人,做了人家的情夫,一样偷偷摸摸,一样见不得光。” 第42节 裴谨倏然皱眉,两道目光锐利如电,直射在对面那张,因愤慨而微微涨红的面颊上。 又是一阵沉默,仝则下颌高昂,迎向那记杀人无形的注视。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李明修的话点到即可。看来我高估了你,以后要把所有的话都带到,说的一字不漏你才能听得明白。” “我是没听进去,因为人命关天。我等了你一晚上,可谢彦文等不得,他没有时间了!三爷是该磊落些,类似遮遮掩掩的试探,我玩不转。既然不想我插手,为什么还要命人告诉太太放人,别说不是你事先安排下的,不然凭我,如何能赎出人来,贵府又哪里缺少那二十两银子。” 裴谨听得哼了一声,“不让你成功,你岂肯罢休,我是没兴趣听你用这些事来烦我。” 血倏地往头上涌,靠近太阳穴一侧的神经疯狂在跳动,仝则冷声问,“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我将人带出来,你还不能放过他?” “其人不能留,既然敢做,就必须承担后果。” 仝则腾地站起身,踱了两步,又愤而站定,“那好,他是奸夫,可还有淫妇呢?一并处置了啊,这才算公正公平。” 裴谨抬眼冷冷看他,“如你所愿,我会。” 仝则仰面笑出声,全是奚落,“那裴诠呢?别说你不知道。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裴三爷,你的兄长秽乱家宅,这个又要怎么处置才好?” “我说过,多行不义自有天收,他的事不劳你操心。” 态度冷硬,充斥着不容挑衅的强势和霸道。 仝则气得发笑,“分明就是两套标准,三爷如此行事,我不佩服。” “不必佩服,这是我的法则,也是这个世道的生存法则。”裴谨寒声道,“谁叫你救的人不姓裴,要怪,只能怪他投错了胎。” 宛如当头棒喝!如此直白,连奢想的余地都不留。 妄图和一个强权者谈公理,甚至谈平等,仝则咬牙切齿地想,自己怎么会蠢到这种地步。 可再气恼,理智仍在在提醒他,裴谨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流浪汉有尊严么,乞讨者有生存的权利么?当然都有!现代社会无数次重申,人人平等,人人都该过上体面的生活,可惜人类社会从没发达到那个程度,口号不过是个乌托邦,要是真信了,岂非天真得无药可救! 但道理归道理,恶法非法一样是他仝则信奉的真理。 拳头攥紧,真想对着墙直砸过去,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也不姓裴,身份低贱,人人可欺。请问你今晚来这里做什么,是来教育你的姘头?我是你花钱买来的不错,仰人鼻息就该有所自觉。那么我只能说我没这份本事,装不来乖巧。裴三爷,干脆放过我,从今以后我乞讨也好,给人帮佣也罢,都与你无关,凭我自生自灭就是。” 慷慨陈词,字字句句义愤填膺。 言罢甩袖走人,可手还没碰到门,裴谨长臂一挡,已然阻住了去路。 仝则瞬间暴怒,额头青筋毕现,用力一挥,试图打掉那只挡路的手臂。 他用了七成力气,只是那手臂,却是岿然不动。 于是再加力,两个人势同水火,一站一坐,明里暗里都在较劲。 仝则正在气头上,用力很猛。然而裴谨是练家子,身子如同铁铸,根本撼不动分毫。 终于知道了自己有多渺小,仝则悲愤满腔,怒喝出声,“你放手!” 坐着的人豁然起身,非但没有放手,更加上了另一条手臂,环住他的腰,彻底将人紧紧锁住。 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又不能上嘴去咬,男人打架可不兴这一套。仝则明白自己已然完败,直想仰天长啸。 “我伺候不起,真的,你放过我,当我……当我求你。” 腰上猛地一紧,裴谨的身体倏然贴合上来,暖暖的,如同一座山。 仝则抗得身心俱疲,忽然间就想要靠上一靠,可自尊犹在,只能挺直了背脊,上身绷紧发硬。 “安静一会儿。”隔了许久,裴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夹缠着一丝温度,“你现在是恼羞成怒,说的话,做的事都不能算数。就这么走了,你会后悔,我也会。” 最后那三个字,到底起了作用,仝则精神一懈,浑身气力被卸掉大半。 虽如此,他还是保持挺立的站姿,到底没办法在这个时候,再靠进身后人的胸膛,记忆中的温暖虽然诱人,可此时已化做为炙烤,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承受得住。 裴谨搂住他便不再松手,搂得那么紧。让人错觉他就是不愿放手。 无论如何,是他的身子先凑上来的,熟悉的味道、修长有力的手指、呼吸间带出的温热,如同一道道枝枝蔓蔓,将仝则捆绑缠绕。 渐渐地,两个人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各自充斥着属于男性的,阳刚的力度,澎湃起伏,好像随时可以喷薄欲出。 半晌,仝则微微侧过脸。这时方才发觉,自己的身高已快赶上裴谨,彼此相差不到半个头而已。 然而那又如何?依然还是无法与斯人对抗。可又为什么要去对抗?反正不论过程如何,结果都是螳臂当车,毫无意义。 过了许久,裴谨将头靠在他肩上,温声说,“坐下来,听我谈谈这件事。” 然后,他松开了手。 仝则转过身,两厢对望一刻,各自慢慢坐了下来。膝头相抵,十足是促膝长谈的模样。 “你很厌恨我。” 始料不及,开场白居然是这么一句。 仝则不解,流露出一点茫然,“我没有。” “你有,当然你厌恨我,更厌恨这一切。”裴谨将胳膊撑在膝头,手指交错,“从一开始,你就觉得对我出卖了自己,有这一条就永远没办法获得平等。你没有喜欢上我,所以不断告诉自己是因为禁不住诱惑,这些诱惑包括身体、欲望、金钱、地位、还有名利。所有这一切让你欲罢不能,可每当冷静下来,你依然觉得是在出卖自己。” “你太要强,也太自尊。”他说着,顿了一下,“别误会,并没有指摘,这也是我欣赏的部分。可想得太多,做人太累。你习惯了不听别人的真心话,只一味纠缠在自己的思路里。” “我多次说过,你对我的意义。没有你,很多事不会那么顺利。我不否认最初看中你是因为机敏伶俐,但还有别的品质,足以令我着迷。” 他声音低沉有力,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我们之间有误会。好比我认为那个最初的协议已经终止,你现在做的,都只是基于对我本人的信任。可你不这么认为。说回这件事,救人,是因为有热血衷肠。我不否认早就猜到你会这么做。尽管不认同,但还是满足了你的要求,让你顺当的把人带走,因为我不想看到你难过。我也不否认这里头有算计,倘若你一点努力都不做,只凭李明修几句点拨便放手,你也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表面精明,却怀据赤子之心的仝则。” “有人情味固然好,我也不希望身边尽是冷血无情之人。但你要懂得,天道无情。谢彦文有没有错你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顾及你,我便将他挫骨扬灰,也是天经地义。” 仝则认真凝视他,认真在听每一个字。冷静下来,他便不得不承认,裴谨很多话的确无从反驳。 那么再坦率一些,倘若易地而处,他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会顾及谢彦文这类人的死活。 裴谨沉吟片刻,再道,“你把人带走,裴家上下会怎么想?治家和治军、治国一样,恩威并施,有功当奖,有过必罚。我在做决定之前,也曾经想过,你会不会为我做一点点考量。” 他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罕见地带了一点苦涩的味道,“当然你选择了朋友情谊和人命大过天这个议题。我只能说,我还是输了。” 蓦地里,如被醍醐灌顶,仝则惊觉这些“后果”,确是他早前没有思忖过的。 心头惘惘地,他抬起头,眼里便现出,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出的惭愧和歉意。 可惜对不起三个字,却始终徘徊在喉咙间,像被什么哽住了似的,迟迟都没能出口。 “不要总拿不相干的人和自己比,你不是那只狐狸,兔死狐悲,大可不必。”裴谨等了一会儿,叹口气,站起身来,“或许是我要求太多,总是希望你能享受我们的关系,把我当成可以信赖的人,慢慢地,再增添一点喜欢。” 仝则在错愕中抬首,刹那间,只觉心中郁结有许许多多的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相视片刻,裴谨拉开了门,黑色的衣衫衬出一身孤寒,看上去有种难以言喻的萧瑟落寞。 留下这样一记背影,他步出房间,无声走远。 第61章 不能让裴谨就这么走了!不明不白,还落得一身苍凉寂寥。 仝则不喜欢和人怄气,最受不了今日事不今日毕,留下个大鼻涕似的隔夜仇膈应自己。 这么想着,当即起身,飞奔着冲下楼去了。 追到门口,眼看裴谨正要上车,周围环伺了好几个他的随从。 于是方才在脑海中模拟过的那些个场面,譬如深情呼唤、一把扯住衣袖、自背后抱住其人……就统统都做不出来了。 顿住步子,仝则提一口气,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三爷。” 气势好比小猫崽子,听上去非常之怂。 裴谨背对着他,动作也一顿,却不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回去吧,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声音明显带着疲惫,看样子是要把这份落寞带去过夜,并深深镌刻进当事人的记忆里了。 咽了咽吐沫,仝则不甘心地又叫了一声,“裴谨……”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直呼其人。 落寞颀长的身形微微晃了晃,依然没回头,“你我都需要冷静一下,过了今日,再说话不迟。” 可此时此刻,仝则知道自己相当冷静,更笃定裴谨亦足够冷静。 他不想拖延,只想把所有的心里话悉数倒给裴谨听——方才这人只顾自说自话,却压根没给他任何机会表达。 怎么才能留住心意决绝的人?再迟疑一步,裴谨可就要登车而去了。 仝则向来是有些急智的,蓦地里,灵光闪现,眸中随即一片清明。 “行瞻。”他脱口叫道,声音清越,不高不低。 那是裴谨的表字,他曾听昔日的赵王,现在的皇帝陛下如是唤过裴谨,也知道这个时代,亲密友人、爱人之间是会以表字相称。 果不其然,此二字一出,四下里那几个随从,俱都齐刷刷向他投来异样的注视礼。 可不管旁人多诧异,这一声,到底是让裴谨回转过头了。 初时凝眉,其后缓缓舒展开,看向仝则的目光从一点讶然,渐渐变作深邃的夷然,淡淡笑意漫上,在唇边绽放出几许欣慰之感。 裴谨颇具兴味地笑看着他,“你刚才叫我什么?” 还问!?又不是没听清,至于非要这么嘚瑟! 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仝则略有点紧张的咽了咽吐沫,上前两步道,“我有话跟你说,可否再给点我时间。” 眼神微微闪烁,睫毛自然地垂下来,言辞间却有种说不出的诚恳。 难得,骨子里从不驯服的主儿,居然也肯将姿态放低一回。 裴谨有时候真觉得,仝则外表和内心实在相差甚远。看着极好相处,聪慧温和,平易近人,对谁都保持着颇有分寸感的热情,可实际上,却是谁都进不了他的心。而一旦刚硬冷情起来,连他都觉得自叹弗如。 那就试试看,他会拿出几分诚意来吧,打发了随从,裴谨没再用言语刁难仝则,径自跟他回了卧房。 两两对坐,还如适才一般,只是气氛明显缓和松弛了许多。 裴谨依旧不依不饶,“你刚才叫我什么?” 仝则轻咳两声,“不是你的字么?我觉得你应该喜欢朋友,还有……一些关系亲密的人这样称呼你。不算……不算唐突吧,如果你觉得不妥,我以后还是叫你三爷。” 裴谨侧头望着他,缓缓地说,“你知道答案的。” 听着那澹然的语气,仝则便放心地哦了一声,可又忍不住好奇,“那你从前,怎么没这样要求过我?” 裴谨淡淡笑了下,“称呼要发自内心,如果你一直拿我当裴三爷,裴侯爷,叫什么都只不过是个字眼,口头上的文字游戏罢了。只有你心里真正把我当朋友,当亲近的人,那两个字自然而然会脱口而出。” 第43节 仝则恍然,于是又发觉了裴谨另一则好处——懂得人心勉强不来,于是从不强人所难。只要你放下戒备,拿出真诚姿态,他总有办法会令你觉得非常舒服。 沉吟的当口,便听裴谨温声道,“你想和我说什么,可以开始了。” 进入正题,仝则还是敛了敛容色,凝视其人,诚挚地说,“对不起,我之前太冲动,说了很多气话,希望你别介意,也希望你能原谅。” 说着微微顿首,眼神清澈,剑眉英挺,其后抿了抿唇,又露出一点羞涩的歉然。 裴谨心口顿时一悸。 仝则舔舔嘴唇,继续道,“你这人也是霸道,一直都是你在说,轮到我了,你转身就走。当然是我反应比较慢,可你也太不给面儿了,不是成心拿话堵我嘛。” 笑了下,他再道,“我承认,自己想得不够全面,尤其没有考虑到你。其实你早都默许了,我能察觉得出,就不该再对你冷嘲热讽。你肯让我把人领走,已经做了极大的让步,这个我懂。何况,你要是真想让他死,他绝对活不到我去赎他的那一天。” 裴谨听罢,立时抬了抬眉,以示非常认同这个说法。 “所以感谢你给他活路,我替他谢谢你。” 仝则并没起身,端坐在原地,冲他拱了拱手。 裴谨一笑,“但你的承诺必须兑现,他身子一好马上离开。这期间不能让裴熠见到他,让他把事情烂在肚子里,倘若再起别的什么心思,那就谁都救不了他了。” 仝则一凛,“我知道,一定照办。” “至于我家里的污糟事,希望你今后不再去操心,我不想为乱七八糟的人再和你发生争执。” 裴谨神色清和,眼里却闪过一抹不容质疑的毅色。 仝则对此深以为然,点头道,“我也不想,对那些人那些事,我是半点兴趣都没有。还有……我真的没怨恨过你,真的,相反我一直很感激,这话也是真的。” 裴谨扬了下头,微微颔首。顿了顿,含笑问,“说完了么?” “完了。”仝则浑身轻松,辅以柔和微笑作回应。 裴谨却没吭声,半晌忽然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道,“对不起。” 仝则一怔,听他再道,“我也说了不少刻薄话,因为心里有火,一时没搂住。” 这么说起来,是有点匪夷所思,既然一切都在他计算中,又何必要在言语上故意挑衅? 仝则善解人意的笑笑,“你生气很正常,毕竟我还是没考虑到你,没以你为先。以后,我应该能做到了,只要,不牵涉生死大事的话。” “还这么有原则?”裴谨调侃一句,面上没有丝毫不满,“我生气,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你的态度。嬉皮笑脸,想着蒙混过关,看见那副模样就叫人火大。” 仝则又一怔,前思后想仔细回忆,呆滞了好半天,才说,“我,我有……嬉皮笑脸么?” “有,”裴谨微微一笑,不失郑重地点着头,“而且还是经常性的,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没有什么人是你真正在乎的。没心没肺,无情无义。” 对这八字考评不服,仝则摸着鼻翼讪笑,“那你呢,三爷自己也时常不正经,而且是特别的不正经。” 裴谨没反驳,倏地蹙起眉,“你叫我什么?” 得,一个没留神带出官称,这小气的人当场就不干了! 仝则一哂,忙着改口,“行瞻,是行瞻,往后都这么叫你。这两个字真好,谁起的?” 裴谨笑笑,微不可察地凝了下神,“我父亲。” 话音落,仝则联想起他的童年经历,以及他和父亲不大愉快的过往,心里忽地生出一股迟重地钝痛感,下意识伸臂,握住了他的手。 裴谨看了他良久,微笑问,“你听说过?我和父亲,的确相处得不大愉快。” “听过一些而已。”仝则待要摇头,蓦然意识到方才的神色已出卖了他,只好老实回答,“我知道的不多。不过谁还没有些难以回首的经历,既然人都不在了,也就无须再介怀。” 裴谨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我释怀了。没什么大不了,就当作是一个遗憾吧。人要朝前看,我相信这辈子,总会有人愿意陪我,愿意对我付出点真情实感。” 仝则心念随之一动,深深看着他,脱口而出道,“有,一定会有。” 裴谨似滞了一下,随后忍不住笑了,“这么认真,不嬉皮笑脸了,看着真不习惯。” 那股子懒散的痞气,随着话音儿又攀上了他的眉梢眼角。 仝则当即一拍案,“嗳,就是这样,你现在这表情特别不正经。啧,也不知道你那些下属都见过没有,等回头,我得好好问问游恒去……” “他见过屁!”裴谨坏笑着打断他,居然还破天荒地说了句粗话,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起身,绕到他跟前。 笑容愈发狡黠,只双手一捞,便在一阵短促的惊呼声中把仝则抱了起来。 “你怎么……”仝则倒吸一口气,明白他是要把不正经发挥到淋漓尽致了,索性也就由他去。 而这会儿那胸膛热乎乎的,臂弯又那么强健,不如干脆放任自己,彻底栽进那片厚实里,享受得不亦乐乎。 眼见裴谨行走如常,抱着他直接往床榻上去,仝则禁不住感慨,“你怎么能这么有劲儿。” 虽没精确测量,但他估摸自己身高已近一米八二、八三的样子。男人骨头沉,肌肉更沉,就算再怎么精瘦,体重也得有一百五了,赖好他也是有成型的肱二、肱三头肌。 可裴谨打横将他抱起来,依然能气息不乱,双臂不抖,稳健如昔。 说话间,裴谨已将他轻轻放在床上,“因为我有个严苛的父亲,还有个严苛的母亲,自小习武一天都不能松懈。如法炮制的话,也能把你练得更像样点。” 仝则挑了挑眉,“我现在不像样么?” 裴谨眯着双眼,上下打量,“不好说,要仔细看过才见分晓。” “你今晚不走了吧。”见他说完,好像是要转身,仝则顿时一阵心慌,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我想有你在身边。” 这情话倒是一点不花哨,不过顺耳又贴心,裴谨眼里柔光涌现,定定望着他,深觉不能辜负如此一个俊俏郎君。 带着和好如初的欢喜,彼此拥吻。裴谨将人按倒在身下,三下五除二便剥光了,之后才好整以暇一件件除去自家衣衫。 好看的人,做什么动作都好看,甚至不在于露出身体那一刻的惊艳,是连脱衣服的过程都可以洒脱迷人,于舒展中曼生出慵懒的性感。 早已入迷的人,不错眼珠地盯着,呼吸渐紧,浑然不觉裴谨业已欺近。亲吻落遍了他全身,最后在那光滑修长的脊背上一遍遍缱绻…… 便又令他重新体验了一回,何谓欲仙欲死的境界。 而仝则能给予的,也比上一次要好太多。心灵手巧的人,有样学样,加上自己的脑补想象,前世看过的各色电影,全力给予起来,不禁让裴谨对他的领悟速度生出激赏。 男人之间的承诺,有时候真不必说太多,拿出实际行动,才是最为切实可靠的明证。 仝则并没刻意对裴谨表忠心,用什么喜欢,或是爱之类的字眼,却是在用绵长炙热的吻,用澄澈渴求的眼神,用灵活有力的手指,身体力行地表达着,他欢喜裴谨的程度,有多么强烈。 像现在这样,听凭本能欲望,或许是危险的,而获得极致美好的过程,从来也不会一帆风顺。 一把刀的锋刃难以逾越,所以智者说得救之道异常艰险。也许唯有付出,唯有心甘情愿去冒险,方能体味个中蚀骨销魂的味道。 而这个男人,是值得的。 在一泄如注的刹那间,仝则忍不住想,他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裴谨引领和掌控了情绪与情感,也许将来还会越陷越深。 可内心已没有丝毫惶恐不安,即便未来存在各种风险,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依然愿意冷静地,泥足深陷下去。 一觉安枕,直到天光大亮,醒来时裴谨已不在身边。 仝则知道他是大忙人,只好让自己去习惯,回味一刻,再舒缓筋骨,只觉得神清而气爽。 然而在抻开一记让人酥软的长长懒腰之后,他终于记起了,那个睡在楼上,引发了他和裴谨起争执,却又在无形中加深了他们情感的“罪魁祸首”——现下仍然身体极度虚弱的谢彦文。 第62章 谢彦文醒了,意识恢复。只是双眸空洞,望着面前方寸被褥,许久都不曾转一下眼珠。 看上去,像个万念俱灰的活死人。 一旁桌上放着吴峰喂了一半的药,小伙计弄不清这位衰弱俊秀的人同自家主人究竟什么关系,惟有兢兢业业小心伺候。 仝则让他先去忙,自坐在床边,端起了药碗。 他默默地喂,谢彦文乖顺地喝,彼此都不说话,房内安静地落针可闻。 良久,谢彦文开口,唇齿间散发着清苦的药香,“多谢你。” 气息微弱,好在吐字尚算清晰。 所谓大恩不言谢,仝则并不希望他感激自己,最好什么都别说,两下里反而能自在一些。 “好好养身体,你这么年轻,不用几下就能养好的,等能下地活动,咱们再从长计议。” 见他倚着的靠枕歪了,仝则便将他扶起来些,为他调整好枕头的位置。 “我身上脏……”谢彦文下意识躲闪,神情凄苦。 其时他昏迷那会儿,吴峰早为他擦洗过,又更换了衣衫,他身上已没有了异味。何况就算真有,仝则也绝不会心生嫌弃。 “我知道你爱干净,再养养吧,等不出虚汗了,就能好好洗个澡。” 谢彦文极慢地摇了摇头,“洗不净的,怎么洗也洗不净,脏得太彻底了。” 仝则一时语塞,觉得这话太重,却又不知该如何化解他的心结。 “你瞧不起我吧,我是该被人瞧不起。”谢彦文抬眸,下巴削尖,显出大大的双眸,里头水光缭绕,望上去楚楚动人,“我的确是贱,到了现在还想知道,她……她好不好?裴家有没有把她怎样?” 仝则想起裴谨说过,不会姑息许氏,便猜测其人多半不会有事,只是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不能再留了。 他摇摇头,旨在安抚,“应该不会怎样,毕竟是孝哥儿的亲娘,裴家又是要面子的,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孝哥儿没了妈。” 谢彦文垂眸,沉默无言,半晌有气无力道,“你不知道,他们整人,有的是办法。她是被我害了……我总以为,凭我,凭我爱她,便能让她过得舒心些,忘却那些不公平的遭遇,忘记那些玩弄过她的人。” 这最后一句,大约是在说裴诠? 仝则心下暗道,合着面前这个倒霉蛋,并非毫不知情。 可既然明知是泥潭,明知许氏还有别的情人,甚至明知她未必有真心,为什么还要一头扑将上去? 难道爱情真如飞蛾扑火,会让人生出一种奋不顾身、难以抗拒的自我毁灭力量? “她过得苦,我去看过她那个丈夫。”谢彦文喘口气,慢慢说道,“我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够糟糕了吧,他比我要糟糕得多,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活人的生气。就是这样,她每晚还都要和他睡在一起。那人呼出来的气,全是腐烂的味道。凭你怎么掐他咬他,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可她呢,她今年,也才二十七岁。” 这话教仝则听去,委实没什么特别感触,除却胃里隐隐有些不大舒服。 不必要的同情心,他向来都很缺乏,默了片刻,转过话题道,“你想太多了,她今后还要过富贵日子,要靠她唯一的儿子,而不是靠任何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世道容不得她做那样的事,她也绝不可能放弃荣华,你没必要替她担心。” 谢彦文不甘地挣了挣,眼里倏地现出奇异的光,“不会的,她对我那么好,我就算真用命来报答她也没什么。她说不想再和裴诠有任何瓜葛,是真的,她真的很痛苦。你没见过,那手腕子上,全是她用刀划出来的伤疤,每当她想裴诠的时候……她就划一道口子……她想忘了他,求我帮她……我们原本说好的,等到分家就离开京都,去乡下买一间屋子。我陪着她,就算没名分也无所谓,就这么永远陪着她,让她快活……” 声音渐渐低至不闻,那道光也随之一点点暗了下去。 原来,他是想做搭救许氏的侠客情人! 仝则只觉无奈,真想说个道理给他听——当一个人一无所有,连自保的能力都不具备时,就不要动辄满怀悲悯,妄图拯救旁人。 那是害人害己,而且于事无补。 可眼见他现在这副德行,病得像个大眼贼,酸酸楚楚,眸中还执着地,闪动着灭裂冲动的幽光,仝则只好默默地,又将话咽回到肚子里。 第44节 饭要一口一口吃,打击得太狠,让理想主义者丧失了梦境支撑,香消玉殒的速度只怕会更快。 “能否帮我个忙?”谢彦文忽然扬起脸,眼神哀恳。 仝则想了想,直截了当道,“她不会有事的,赎你那天,我亲耳听太太说过,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孩子。”谢彦文轻吐二字,眼眶泛红,“她有身孕了,她说她会尽力保住,她要这个孩子。还说有办法让裴家不敢动她。我想知道,孩子还在么,那是我,是我的亲骨肉……” 仝则强压内心既惊且怒的情绪,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从容。 谢彦文以为自己是许氏的救世主,实则根本就是个冤大头,摆明被许氏和裴诠耍了。这两个人拿他作挡箭牌,尤其是裴诠,出了事一推二五六,只把千夫所指丢给一个女人,还有一个下人。 而许氏呢,当然清楚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儿,于是手忙脚乱抓了个痴情人顶包。等事情闹出来,再靠撒泼耍赖混过去,反正薛氏一干人等顾及裴熠,至少会保住她的性命。 只是这些人未免也太小看裴谨了,仝则平生第一次起了去吹枕头风的邪念,只要能让那对自私无耻的男女没好日子过,他也不介意无良一回。 想起裴诠至今还没有子嗣,仝则猜测,说不准他还真想借许氏替自己延续血脉。 简直毫无廉耻,可笑又可鄙! 然而再看看谢彦文投来的殷殷目光,仝则无声叹息的同时,到底还是动了一点恻隐。 “我帮你打听着,反正目前为止都没事,听说只把人关在房里。你也别多想,当务之急先养好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谢彦文迟迟地点头,努力扯出一记勉为其难的笑,“多谢你。” 这三个字说的,明显比之前感谢他救命之恩还更诚恳。 虽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可不知怎么,回忆起这个人是因自己一个流连不去的眼神,才被李明修买下,一并来到裴家,仝则就深悔当日不该有此一举。 他当然不会把罪过往自己身上引,可人的际遇,有时候真玄妙难言,谢彦文躲过了那时的惨淡,却到底也没能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 既说让人安心静养,仝则便好吃好喝地供着,过了几日谢彦文已能下地行走,而一封请柬也在这时送至店中,却是宇田惠仁邀他出席自己的送别宴。 行将离别,不知何日能再相见。相送友人,心头难免泛起五味杂陈之感。 宇田自然也邀请了裴谨,而此等场合下,仝则势必要装成和他只是泛泛之交,点头微笑,恭敬有加。 不过对于两个惯会装样的人而言,这点把戏,当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 宇田这日装扮得光彩照人,垂缨乌冠,碧色直衣,穿行于宾客之间,笑容仍然轻柔迷人。以至于令仝则浮现联翩——倘若光源氏在生,大抵便会是他这般模样。 但全场似乎也只有仝则察觉出,宇田其实是在强颜欢笑。 想着找机会和他私下说两句,偏巧对方心有灵犀,也作如是想。 过不多时,宇田打发了下人前来,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将他带到卧房静候。隔了一小会儿,宇田便即姗姗赶到。 那在他面上盘亘一整晚的盈盈笑意,终于淡去了几分,换做自然平和的表情,却也并不见伤感。 “还没恭喜你,金悦的事干得可真漂亮!他人现在大牢里,这辈子是出不来了。连带他的财产全数充了公,朝廷还小赚了一笔。” 宇田说着,眨眼笑道,“侯爷有没有给你些奖赏?” 仝则一笑,半真半假道,“分内之事,提什么钱哪,多伤情义。” 宇田长长地唔了一声,推着他的肩膀直笑,“你不图钱,那便是图人了?如何,他对你可好?” 被宇田这么一问,仝则脑海里一下子,只涌出一个好字来。 近来尤其好,裴谨是越来越敞亮了,呵护人时温柔和煦,恰到好处,一点都不灼人。而他所展示出的耐心、诚挚,亦是真真切切,教人舒心熨帖。 适才他就站在人群中,被那么多华服俊丽之人簇拥着,气宇轩昂。仿佛再多的人和物,都没法阻挡他的耀眼夺目。 而他也的确正值,连鬼神都会嫉妒艳羡的好年华。 每每隔着人潮凝视,仝则都会在暗涌之余,更生出一点热血沸腾之感,因为这样一个人,是注定要站在群山之巅的。 那么,如果他裴谨想要仝则这个人,也一定可以理所当然,心想事成。 收回思绪,他转而望向宇田,颔首一笑,慨然承认,“我是图人。他待我好,我回应以诚恳。说起来还要多谢你,是你的勇气鼓励了我。人生短短几十年,想再多不如珍惜眼前,我喜欢他,愿意享受现在的一切,不必庸人自扰,担心不可知的未来。” 宇田听得拍掌,“早该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烦与愁。来,我还有个礼物要送你。”起身拉着他走到妆台前,拿起一只琉璃彩绘小盒,“这是针线,算不上贵重,不过送你玩的,为的是要你一看见它,就能想起我这个人来。” 仝则打开看时,只见大大小小银针齐备,更有五颜六色瑰丽的彩线,禁不住赞了句,“很漂亮,我会好好收着。” 宇田牵起他的手,眼眶蓦地红了一红,“说好了要写信,一定不能食言。还有,你要帮我看好了他。我们商量过了,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也算是考验,想着两情若是久长,也就不争朝夕。这话对于你我也是一样,无论如何,就算将来战事不可避免,我和你的心也永远是一样的,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言罢笑起来,眉目顿生艳光,整个人明媚无限。 “好,一定!”仝则反手握住他,可惜那柔荑太过纤细,弄得他不大敢用力。 宇田微笑看他,半日略微正色道,“还有,别嫌我多事,给你留下两个得用的人。我知道你有侯爷护着,可也是我一点心意。金悦的人此番有几个逃了出去,迄今为止还没抓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近日可千万要小心。” 顿了顿,他又笑说,“军机处已成立,往后大燕便是军机主政,侯爷会很忙的,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可得要担待才好。” 仝则听得侧目,不禁揶揄道,“说的好像我没事可做,成天只等他前来宠幸似的。” 嘴硬!宇田笑嘻嘻地,直推他道,“知道你也是有事业的人,那便好。我不能久留,该回前头去了,你也该从这里出去,往后院走一走。穿过一座假山,便能看见一小片湖。那个待你好的人,此刻正在那里等你,有话要对你说呢。” 见仝则惊讶一秒,他愈发笑道,“我叫人看着呢,那里没人会去。你可快些吧,我总算也借出地方,让你们幽会一回了。” “湖光山色,月下美人,你可千万别辜负了,年少好时光。” 第63章 宇田匆匆去了,安排下心腹家将专为仝则引路。 这人汉话说得极溜儿,他告诉仝则,穿过面前一排层峦叠嶂的假山,后面湖水尽头可直通东边侧门,而那片水域,则是宇田赏景唱酬时最喜欢的去处。 仝则跟在后面,不出声的听着。一面猜测裴谨约他到底什么目的,朦朦胧胧地,想起宇田说要他近来务必小心,金悦还有部旧流落在外头。 心下没来由便是一紧。 他不算多疑,但不乏警惕,虽然相信宇田为人,可眼下毕竟身处陌生环境里,于是一念起,跟着就打起精神,高度戒备起来。 这是天性,也是本能,融进血液渗入骨髓,会在每个关键时刻爆发,如影随形。 前头家将见他不说话,也就加快步伐,没再继续聒噪。 “等一下,”仝则忽然停住脚步,露出一点焦躁不安,“园子里有没有净室,我突然觉得不大舒服。” 家将想了想,“这边可没有,要不,您看看那花丛里头,左右也没人经过,小的给您看着就是。” 仝则装出一脸尴尬,“那,那成吧,你别离得太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说完挪着步子,直往一旁高高的芭蕉叶子底下钻去。 “您可快着些,别叫侯爷等急了。”家将声音渐远,显然是很听话地向后退了好几步。 仝则却没吭气,心想要是裴谨真等急了,那就自己出来迎他好了,不然谁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半靠在一棵开败了的樱花树下,听着远远传来的丝竹管乐,陡然间,只觉一阵凉风自身后袭过,脖颈子上的汗毛登时就立了起来。 这是人在遇到危险时,最为直接自然的反应。 知道背后有人,他已来不及回头,立马曲起右臂,运劲其上,以肘关节猛地向身后人击去。 这是挺狠的一招,仝则自觉力道不小,谁知那人只是微微侧过身,格臂一挡,轻轻松松便卸去了力道,还震得他小臂一阵发麻。 心里着实一惊,待要撒腿就快跑,腰上蓦地一紧,已被人牢牢圈住,其后顺势一带,整个身子便跌进那人怀中去了。 几个意思?现如今刺客怎么也是一副登徒子做派,莫非劫道之前,还要先劫个色不成? 心跳猛地加速,这时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来,干爽宜人的味道,坚硬温暖的胸膛,却好像是……在裴谨怀里体会过的滋味。 “你……” “嘘,是我。”身后人在他耳边轻笑,“还算警醒,是做细作的好材料。” 仝则本来又急又惊,听见话音,心头顿时一松,可一回头,还是忍不住丢了记白眼,“装神弄鬼的好玩么?吓我一跳。” 身后人笑了,正是埋伏在这儿等他的裴谨。 “亲王官邸,戒备森严,哪儿那么容易混进人来。”裴谨自后头大剌剌抱紧他,“警惕性不错,我可以放一半心了。” 合着这是考验他呢?此人行事真是愈发不可测了,既狡猾又诡诈。 仝则懒得说话,一方面是心跳还没降下来,另一方面却是他被这样环抱着,顿感踏实,耳鬓厮磨间,还有种道不出的暧昧和享受。 见他不吭声,裴谨含笑在他耳边呵气道,“别那么小气,我是试试你会不会轻信,好在你够机灵。我就是喜欢你这点,有判断力,决断快,行动敏捷。”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然而作弄起人来可是半点都不含糊。 仝则不以为然地腹诽,往后在对裴谨的认知里,还得再加上两条,巧舌如簧,以及,常有理。 “我还真信了,因为从没疑心过宇田,他不会害我。真要是害,早都可以下手。我只是觉得怪,你怎么会约我私下里见面?” “因为我想你,”裴谨圈住他的手,此刻很配合的上下游移,像是在为这句话做注解,“这理由够不够?” 仝则低头一笑,“够!但还是不合常理,你是有事和我说吧。” 裴谨假模假式地一叹,“可见太聪明也不好,什么都瞒不过去。” 说完,他扳着仝则的身子转过来,两个人变成了面对面相顾的姿势。 “我一会儿就要走了,接下来有几件要事处理,恐怕有日子见不到你。所以今晚特别和你交待两句。宇田对你说了,金悦的人还在外逃,随时有可能找到你。近期没事不要出门,我会加派人手保护。此外,谁的话都别信。如果我要找你,会亲自去,绝不会单约你出来。我说的这些,记住了么?” 仝则忙点头,“记下了,你放心就是。” 裴谨看着他的眼睛,良久怡然笑了下,“刚才那招不错,力道够猛,对付一般人足够了。但最好用的武器,不是膝盖,也不是双肘,是……” “是你送的那把枪。”仝则接口,“我会随身带着,睡觉也放在枕头边上。” 裴谨摇摇头,“那倒有点危险,你睡着了,模样像个小死狗,人事不知的。” 说着说着就又不正经上了,仝则一时没跟上他的节奏,老脸不由微微一红,心道我那是睡眠质量好,总比某人抢被子强,要论睡品,怎么也能甩出你十条街去。 “别笑,”裴谨低声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个。会打枪么?一个不留神被人夺过去,那才是要命的。现在练给我看,去后头湖边打几只野鸟。” 知道他向来随身带枪,仝则也不以为意,任由他拖着手,穿过灌木林子,周遭已不见一个人影,连适才那家将也不知所踪。 很快一整片湖水映入眼,湖面粼粼波光,反射着月光星芒,很像是用水银铺就而成的一张镜面。 裴谨拔枪上膛,“和我给你那把是一样的,可以连发十弹。用完记得拉上保险。” 说着绕到仝则身后,把枪递到他手里。 此时正有水鸟落在湖面,他遥遥一指,“试试吧。” “这是什么鸟?”仝则举枪,见那准星是一早调好的,于是一边瞄,一边随口问。 “灰喜鹊。” 第45节 仝则闻言,立马又放下了枪,“那还是算了,这鸟不好吃,打着也没用,咱们换个别的东西试试。” 此言一出,直把裴谨都听愣住了,身经百战老练异常的人站在原地,竟然隔了老半天没能接上话。 ——于是对于这小子的实用主义吃货本质,裴谨今时今日,又算是有了更为深刻清醒的认识。 仝对他的默然不以为意,左顾右盼,随后直奔来时路上遇上的一株苹果树。八月里的苹果还没熟透,一颗颗泛着青色,不过个头倒是不算小。 一抬手摘下四五只,跑回来时顺手一个个地抛向湖中。这番动作舒展,于律动中透出矫健的美感,一道道抛物线划过,青色的果子俱都被他掷到湖心,显见那上肢还是颇有劲力的。 “在这儿打枪,不会让人听见吧?”扔完苹果,他回眸问。 裴谨正歪头看得出神,表情暂时没收回来,犹带了三分兴味,“里头正热闹着,听见也没什么,宇田小白脸自有应对办法。” 听这措辞,仝则不觉揶揄道,“你就那么讨厌他?一口一个小白脸的。” “谈不上。”裴谨扬了扬下颌,示意他可以开始了,“我只是不喜欢男人没刚性儿。” 仝则当即做了然状,仰唇笑了笑。脆弱柔美的男人嘛,他也不喜欢。不过这话,倒是可以当做变相的夸赞来听。 笑罢回眸,举枪、瞄准,扣动扳机。一连三枪,毫无停顿,一气呵成。 湖中水花四溅,霎时,惊起一滩鸥鹭。 三只苹果被打得爆裂开来,浮浮沉沉,飘在一圈圈浪花当间。 要说仝则枪法好,那绝对是扯淡。他不过是仗着自己视力不错,或者说,是人家原主视力不错。从这一点上也不难看出,原先的仝则绝对不是什么挑灯夜读,勤奋上进的主儿。 “如何,能出师了么?”他再回眸,自得笑问。 “勉强吧。”裴谨还算给面子,“认真说,还差的远。” 仝则不大服气,“苹果多小,真要是大活人在跟前,目标那么大,岂有打不中的。” “目标是大,可人不会定在那儿让你打。”裴谨敛容道,“别轻敌,还有记住我说的话,关键时刻,谁都不能靠,只能靠自己。” “这个我懂,”仝则回答,本想说非常赞同,可鬼使神差地,他咽下这一句,换上了另一句,“那你呢,我总能信的过吧?” “从前未必,现在应该可以了。”裴谨笑容自信,说完撩开衣摆,席地坐了下去。 见他一语中的,仝则禁不住摇头感慨,“你是不是会读心术?” 言罢也坐了下来,和身边人保持着半臂的距离。 “不会,”裴谨侧头,探寻着他的眼睛,“只不过,刚巧能读懂你的心。” 那目光悠悠的,却又实在深邃,仝则看了片刻,溃不成军地移开视线,“今天那么多人都在,你逃席出来,不会被人盯上?” “早说了有事,点个卯而已,我不耐烦和一群东洋人扯皮,”裴谨淡淡道,“我来,已经算给那个小白脸面子了。” 又用这句形容,仝则奚落地一笑,“你这是嫉妒人家生得漂亮。” 裴谨皱眉,明显对他的话不满,发号施令道,“坐过来些。” 等到仝则真挨过去,下颌倏地便被他抬了起来。 裴谨目光炯炯,“如果没有那个高丽小子,你会不会看上那个小白脸?” 这怎么可能?仝则从来都没往那方面想过! 究其原因,不外乎他和裴谨一样,对过分柔弱美丽的男人,丝毫没有兴趣。 但这问题经由裴谨口中道出,便让人莫名想发笑,堂堂承恩侯,居然也有如此无聊的时候! 仝则啼笑皆非间,忽然觉得爱情这玩意儿,搞不好还真能会让人在一夕之间变得幼稚起来。 尽管这么想的时候,他半点都没意识到,自己用的是“爱”这样一个字眼。 “压根没可能。”仝则笑着摆手,笑着笑着一发不可收拾,半晌才停下来,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跟着他没保障,我为人势力又市侩,一早就看穿他不济。找靠山嘛,还真得找你这样的才行。” 满嘴跑旱船! 可那表情生动自然,黑亮的瞳仁滴溜溜转着,夜月之下,宛如方化形的一只灵动白狐。 只是他本人,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有多诱人。俊俏而不自知,或许这才是诱惑的至高境界? “你呢?”仝则胡说八道完,借机发问,“说说看,你到底瞧上我什么了?” 裴谨挑了挑眉,“你耐烦听这些?我平时夸你夸得还不够多?” 仝则深深点头,“耐烦!我这人特别虚荣,就喜欢听别人夸我,而且百听不厌。” 裴谨笑起来,像是认真在琢磨,其后颇为认真地说,“第一次见你,干净、清秀、神采奕奕、骨子里散发着一种善意,言谈举止不做作。聊了两句,发觉你能坦然接受际遇。对外界看上去很慷慨,内心却又极封闭,活泼泼的外表之下,像是还隐藏着一颗久经风霜的心。” “我对你,便产生了那么一点点兴趣。” 很客观很写实的描述,并没有期待中的交口称赞。 说完,裴谨转头凝视他,“你呢,见到我什么感觉?” 仝则沉思着,和裴谨第一次相见似乎不能算,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如今再回味,细细想着那一帧帧画面,他嘴角弧度却在不知不觉中轻轻上扬。 最后他选择实话实说,“就好像这潭湖水,静谧,深不可测,表面沉静,内里暗流汹涌,教人无论如何也望不穿。” 诚如裴谨所言,最初缘起,多半都是基于探索和好奇,也许还隐藏着想要征服对方,占有对方的欲望。 至于最终谁被谁征服,谁先缴械投降,却已是不可考,成为一笔想不明白,亦无需再去想的糊涂账。 第64章 天气转凉,店里来做秋装和冬衣的客人渐增。 仝则每日辗转于买卖和照应病号谢彦文之间,忙得几乎脚打后脑勺,只有在闲下来喝口水的须臾,脑子里才会一闪而过裴谨的面容。 却不知他在文山会海,以及和人闲谈扯皮之时,是否也能想得到自己。 一晃已是十多天过去,那所谓金悦的余党压根没露头,明面上也看不出丝毫异常。 仝则却不敢放松警惕,在衣服里头的腰带上做了个枪托,日日带着以防万一。 宇田在立秋当日,便乘船返回了故国,如约留下了两个得力家将给他做护卫。 此举惹得游恒不大痛快,他看那二人很不顺眼,当然,他看谢彦文那是更加不顺眼。 “娘们唧唧的,这都多少天了,早前也拿人参吊过命,还不见好?成天让人搀着,大男人有手有脚的,难到自己不会走?” 缝纫机吱吱呀呀地,半晌停了下来,仝则乜他一眼,“他哪儿有您这体格啊?你也说了,人参都用上了,可见是去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不愿出屋子,那是他不好意思,就当给他点时间适应吧。” “给时间?别是赖着不肯走。”游恒哼了一嗓子,“我问你,你救他一命,花了二十两银子,他可有说要还的话?” 仝则一滞,这个……好像还真没有。 不过谢彦文并不是没骨气的人,就算要还,也得先找到事做才行。其身非良民,只能靠帮佣过活。就是将来到了乡下,也只好做短工当佃户,连买块地的资格都没有。 这么想想,他和谢彦文两厢对比,还真有点同人不同命的味道。 仝则自觉际遇不错,乐天劲头上来,大手一挥,“不就是二十两么,还不够一天赚的零头,就说等会儿法兰西公使夫人来,订上几身冬装,转手不就又有几百两?多大点事,不还就不还吧。” “嗬,你还真是厚道人!”本心极厚道的游少咧着嘴,摇头讥笑。 仝则啧了一声,“这词儿听上去不聪明,用我身上不合适,你该说仗义,我是当好汉的料,为人仗义!” 游恒听得嘴角直抽搐,挤出两声干笑,明白自己算是白替他操了这份心。 仝则也没空耍嘴皮子,听见前头公使夫人带着侍女,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来了,忙面带微笑迎了出去。 还没选料子,照例先挂上帘子量尺寸。隔着绢纱,影影绰绰间,公使夫人开始娇声和他抱怨。 “一入秋,我这胃口就变好,前阵子贪嘴多吃了两口,腰围眼看着多出两寸,弄得我连做衣服的心情都没了。可胃撑大了太难收回去,人上了岁数又不好减。套用你们的话说啊,简直是胖来如山倒,瘦去如抽丝。” 仝则隔着帘子直乐,心道这妇人中文水平不错,比方打得还挺诙谐。 帘子撤掉,公使夫人穿着丝质衬裙走出来,露着两条光溜溜丰腴的胳膊。这年头,西洋人还不像后世以蜜棕色肌肤为美,崇尚的还是雪白的底子。只不过洋人生得糙,胳膊上的汗毛一层层又密又长,打眼一瞧,全没有肤如凝脂的细腻感。 “你说,这可怎么好?等到冬天来了,我还不得胖得没眼瞧了?” 仝则笑眯眯,不慌不忙道,“衣服除了美观,还必须得能衬出身材来。您说我是干什么吃的,如何能让夫人您干着急?回头我在裙子上稍作改动,把里衬再撑开些,臀垫也垫高一点,那腰身自然就显得细了,任谁都看不出来的。” 公使夫人双眼发亮,瞬间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花,仗着自己年纪大,伸手轻轻拍着俊俏裁缝的嫩脸蛋,“你可真是个天才!我太爱你了!” 仝则笑笑,不动声色往后闪了闪,一面拿料子给她挑选。 妇人看得仔细,时不时又要看西洋商船带来的本国衣饰绘本,参照来对比去,老半天也没决断。 在外头候着的侍女此时匆匆进来,附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妇人忽然抬眼看了看仝则,斜睨侍女道,“别一副小家子模样,有什么话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 侍女讷讷点头,再开口却已换成了法文,“那批货今早上船了,马六甲的韩先生把款子汇了过来。” “数目没错?” “没错,是按说好的五分利。夫人,就是这样他也赚了。沙池亲王镇压不下那批反叛,马六甲城内断粮已快半个月。他囤积粮食,一转手能套去多少真金白银。夫人这回还是要少了。” “我说差不多就得了,记住,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先生知道。” “其实先生……也未必不想赚这笔钱。” 妇人唰地翻过一页图册,“你懂什么,马六甲的叛军背后有英国人,他们是要里外合应。日本和朝鲜一旦开战,马六甲就会顺势起义,牵制大燕兵力,让他两线作战疲于奔命。老头子最恨英国佬搅局,要是知道我趁机发这笔财,又要啰嗦好久。其实他们大燕朝廷里,也有不少人和我一样想法,战争财嘛,不发白不发。” 侍女是个勤学好问的,想了想试探道,“这边朝廷一定会输么?先解决了日本,再收拾马六甲的叛军,也不是不可能。” 妇人定睛看着一条洛可可式长裙,心不在焉地回答,“裴不一定会保殖民地了,他早说过,这样的方式不能长久。要帮着那些穷鬼建设,要光明正大的通商逐利,听说他日前发了公告,要在马六甲的华籍尽快撤出来,他心里明白的很。” 说着一仰脸,和侍女两个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话题告一段落,仝则一直假装翻看图样子,实则每个字眼都没放过。再抬眸,见妇人盯着他看,他便还以微笑,目光坦荡自然。 “见笑了,我们私底下聊天,还是习惯讲本国话。” 仝则颔首表示理解,“这没什么,中国人也常说乡音难改,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妇人一笑,“你各国人的买卖都做,就没打算学学我们这些夷人的话?” 仝则垂下眼,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天分有限,唯一会做的就是裁缝活。之前也动过心思想学,可一看见字母头就发昏,听说贵国语言很美,我刚才听着是很有韵味,只不过如闻天书,一个字都不明白。” 说完和那妇人相视而笑,他又借故说起早就编好的故事,类似家道中落,从学徒做起,如何不易方才有了今天云云,听得妇人唏嘘不已,也就不再提什么学洋文的话了。 送走公使夫人一行,仝则回来坐在那里沉吟。 如今形势,战争似乎已不可避免,本着远交近攻,朝鲜是一定要救,就不知届时,裴谨会不会亲上战场。 他于是把今日听到的,和这些日子林林总总收集到一些信息记录下来,写成两页纸,只留待找时机交给裴谨。 第46节 没有扛枪打仗的经验,没法入仕去出谋划策,他能为裴谨做的,也就只剩下目下这些了。 竭尽全力,一点一滴,只要能对裴谨有帮助就好。 至于自己小心谨慎地,站在他身后,还是站在模糊不清的一团阴影里头,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午饭后溜达着去看谢彦文,见他斜靠床头,一脸颓然,正拧着眉,像是对满室的阳光不大满意。 “老在床上可不行,天气不冷不热,空气又好,该出去晒晒太阳,心情也能好些。” 谢彦文缓缓抬头,双眼努力聚着焦,“给你添麻烦了。还有之前你赎我的钱,我将来一定还你。其实要说救命之恩,该当该以命相抵,可惜我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 “谁告诉你钱的事了?”仝则心念一动,笑道,“那我也不妨明说,数目可不止二十两,吃穿用住,延医问药不必花费?你也看见了,我的钱并不是大风刮来的。等回头好了,我是要和你一笔一笔算清楚,你不还,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讨回来。” 谢彦文知道他这么说,是为让自己尽快振奋,心下感激,却只苦笑道,“你这样照顾我,我是无以回报。可烦心的事,还要跟你再絮叨一回。裴家有什么消息传出来么?” 仝则最怕他问这个,却也不敢敷衍,斟酌着道,“三爷近来忙机务,没空理会。太太据说也病了,顾不上。听说过些日子,会打发二奶奶去庄子里住一段时间,就说养病,兴许是不打算造杀业。只是孩子生下势必要送人,你也见不着,何苦操那个心。正经将来的姻缘还不知在哪儿,做人别把自己圈死,你的造化还在后头呢。” “就像你一样?”谢彦文居然笑了笑,“过得多自在。有本事,到哪里都吃得开。我这个人已经废了,早没指望了。” 说完沉默下去,眼里隐隐又有了层泪光。 仝则拿他没办法,只好打岔,“院子里海棠花开了,看着还不错。这会儿太阳有点刺眼,等吃过晚饭,正好出去散散步,到时候我来陪你。” 这头劝着,却也不知有没有用。倒是傍晚前,李明修独自一人登门,满身的倦怠不说,脸色看着也有些发青。 他不进屋,只在海棠树下徘徊,“家里头一堆乱事,二爷病重,这回是真的不大好。按说熬了这些年,也算是个解脱了。可那是我们外人看着,太太本有心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伤心难过,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看来老管家是来这里诉苦的,仝则点点头,一时无话。 对于裴二爷的解脱,或是薛氏的痛苦,他都没法感同身受。此时此刻,只是直白的念及裴谨,他一个人忙完外头还要忙家里,大抵也是个操心的命,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在他觉得累的时候,表达一点关心,给予一些慰藉。 默然良久,他听见李明修发出一声长叹。 满脑子只想到裴谨,仝则在内心略略鄙薄了自己一秒,转身给惆怅的老管家烫了一壶黄酒,两人干脆选在院子里的花树下对坐,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您老今天来,要是诉苦,就敞开了诉,就着酒,我也陪您喝两盅。” “哪里是来诉苦。”李明修摇手,“我是受三爷之命,来瞧瞧你。估摸他还要忙上一阵,真是不得闲。他心里记挂,问问你有什么需求,说给我,我一准都给你办好。” 能有什么需求?仝则觉得好笑。 可裴谨就是这样,面面俱到,谁都要照顾好,宛如一个带头大哥。那肩膀固然算得上强健宽厚,可是既要扛得住山河万里,还要扛得下这些鸡零狗碎,现在再加上一个他,这负担委实太重太累! 这么想着,仝则还是拿出写好的记录,封好函舌,颇有几分郑重的交给了李明修。 将信揣入怀中,李明修不问也不好奇,只是含笑望他,颇为欣慰地感叹,“我知道必是言之有物,不会是穷尽相思,你一向拎得清,三爷没有看错,也不会看错。” 仝则淡笑,就当收下了这份夸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略尽绵力而已。” “你是个好的,也算是我之前没看走眼。”李明修指着他笑道,“就只是被你小子带着,引了个中山狼,来了个开门揖盗。” 这话说的是谢彦文,而这个指责仝则推却不掉。当日的确是他提醒了李明修,还有谢彦文这样一个知书识字的人,于是才有了后续一场孽缘。 是以,他也不打算推却。 “惭愧。”仝则是真的愧了一愧,“连累了您,实在抱歉。” “该道歉的不是你。”李明修仰头喝下一口酒,“那位怎么着了?还是半死不活?” 仝则忙说,“好一些,只是不大愿见人。” 李明修摇头,“他是羞于见人,是不是贼心还没死彻底?” 仝则想了想,也摇头,“那倒不至于,不过人非草木,总要些时间去接受。李爷权当可怜他吧,他有错不假,可也把自己的心搭进去了,也得了该得的惩罚。” “你和我撇这些闲愁万种没用。”李明修一副世事皆洞明的模样,滋溜一口黄酒道,“识人不清,痴心错付,这没有什么好同情,就是一个字,蠢。他伤春悲秋,家里那位可是战斗力十足。拿着肚子里的孩子做要挟,现如今除了哥儿送去的东西,谁给的都不吃不喝一口。十足是个泼辣货,对着太太说,把她发配到乡下去,只要留住这个孩子就好,不然逼急了她不怕说给哥儿听,你看看这架势,分明是鱼死网破么。” 乱成一锅粥,仝则一个外人听了都觉得脑仁疼,“太太同意了?” “同意?你就不想想那孩子是谁的?别说是小谢的不能留,更何况是大爷的种儿。太太因为故去的很多人很多事,一直给他留面子,不大管他的事。三爷可没那么好脾气,更不会弄个私孩子出来,将来和孝哥儿争这份家业。” 仝则心下明白,当即问,“三爷是要假手于孝哥儿,拿掉那孩子?” 李明修咳了一声,“你就别猜了,左不过就在这两天,胎是一定要落的。大爷原本在工部挂了个虚职,如今也被打发入川采办金丝楠木去了,这是三爷变相流放了他。” 顿一顿,他冷笑着又道,“至于那泼辣货,纯粹看在孝哥儿年纪小,暂且先留着她,再要生事,可就没人敢保证了。” 老管家咬牙一阵,低头喝酒,没再继续说下去。 此时院子里正有清风徐徐,秋蝉躲在草丛里发出唧唧鸣音。天边流云漫卷着,秋阳温润似秋水,透过婆娑树影,洒下片片光辉,像是铺陈了一地碎金子。 岁月何其静好,可惜耳边听的,是一场阴谋和不纯粹的爱情,而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小伙计吴峰的一声惊呼。 “谢先生,谢先生晕过去了……” 仝则蓦然坐起,回头看见的一幕,恰是谢彦文似玉山倾颓——想起自己劝他出门晒晒太阳,原来他真的肯听话,却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听去了多少。 心中无声喟叹,时运当真是捉弄人,只怕将将才好些,这下又要重头来过了。 第65章 谢彦文这回倒是醒得快,双眼睁开来,毫无悬念的,又变成了空洞无神的状态。 仝则已然不知道该怎么劝他,看着那幅茄子模样,真想把人扳起来,劈头盖脸来上一通怒骂,可要是真能把人骂回过神也行,就只怕他这会儿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想起李明修走的时候,谢彦文还兀自晕着,老爷子只看一眼,便即悠悠叹息,“让他知道真相也好,要生还是要死,全凭一口气,旁人是无能为力的。” 言罢转身走人,他是事了拂衣去,却留下这么个烂摊子,交给仝则处理。 归根到底,仝则觉得麻爪儿,是因为他从没体会过何谓哀莫大于心死,尤其没从情伤里头体会过,不解其中三昧,自带的冷静克制当然也无从在谢彦文身上发挥。 他在床前坐着,许久没想出一句说辞。 反而是谢彦文先先开了口,“我没事。有日子不出门,吹着风不大适应,刚才是头重脚轻。你不用陪着了,我歇一会儿就好。” 说完合上眼,不再言语。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也死死咬着牙关,不肯让它们落下来。 绝口不提听到的话,因为内心还存留有尊严。仝则心知肚明,没有再做勉强。 到了第二日,天气转阴,秋风漫卷,落叶潇潇。仝则才招呼完客人,吴峰便来请示,说谢先生想要见他。 谢彦文精神状态好转,居然自己坐了起来。不过最扎眼的不是他愿意起身,而是此刻被子上放着的东西,五颗沉甸甸、黄澄澄的金锭子。 仝则不解,“哪儿来的,你随身带着的?” “原本在中衣里头藏着,那天换下来,吴峰就拿来还我了。这是我全部家当,在裴家这些年攒下来的。” 那么如今摆出来,究竟什么意思呢? “不是要还钱吧?”仝则笑问,“那可有点多,一枚足以。” 再想不到,谢彦文竟然还算是有钱人。 “你看着拿吧。”床上的人声音倦倦的,“剩下的,要请你帮我个忙,去京郊山里赁间屋子。我不能总在这里打扰,太给你添麻烦,也是时候该走了。” 仝则心里沉了一沉,一时说不上什么滋味。 半晌他点头,“那成,我这就让你去办。等回头收拾好了,你身子也大安了,我送你过去。至于今后的营生……” “别提营生,我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现学只怕也晚了。”谢彦文淡淡笑着,“再说吧,不想那么长远,反正活一天就过一天。” 他又笑起来,颇有几分神经质的味道,“你说,当时我要是没去裴家,现如今会不会已是红透京都的小倌了?” 仝则听得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头,“想什么呢?现在这样不是挺好。自由自在重新生活,我给你找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 “在京郊么?京都附近的山势雄浑壮阔,哪儿的什么山青水秀。”谢彦文呵呵一笑,“这么说起来,京都好像还真不太适合我。我这人,是无处安放,无处立命,怎么看都是个多余的家伙。” 这话说的,听着像自暴自弃,可他人又笑得十分淡然,仿佛只是在漫不经心地自嘲而已。 仝则收起金锭子,又宽慰了几句,决定还是先去交办差事,才走到门口,忽然听谢彦文问,“你和三爷……是真的么?” 毫无征兆被问及,仝则心里忽悠悠就是一颤。 回头见谢彦文神情古怪,他被盯了半晌,更觉浑身发毛,愣在原地居然忘了否认。 不回答就算是默认了,谢彦文没再说什么,定定看了他一刻,身子往下蹭去,“我累了,先睡一会儿,你去忙吧,多余的客气话,我就不说了。” 带着满腹狐疑,仝则出了门,先交代吴峰停了手头活计,只管盯紧了谢彦文,千万别让他再出什么岔子。 然而意外,还是众人疲惫松懈的时候发生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仝则就被吴峰一嗓子给嚎叫醒了,腾地坐起身,第一反应先去摸枪,随即才想到,多半是谢彦文出事了。 披件衣裳急匆匆赶过去,看见的场景,让他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谢彦文的身子已凉透了,脸色白中泛青,嘴角有丝丝血痕溢出,除此之外,寻遍其身也再找不出任何伤口。 “是吞了金子。”游恒检查完毕,沉声道,“昨天他给你的时候,应该还留了一锭。那金子足实,一锭尽够要命的了。” 仝则呆呆看着,眼前秀逸清雅的一张脸,还宛如沉睡状,却是再也做不出任何表情了。霎那间,所有的相逢相遇,都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如同发生在昨天。 而昨日那番交谈,却原来是在对他做偿还。 两处太阳穴绷紧了疼,袖中的拳头握紧又散开,如此年轻的生命,儿戏般的结束了——他是在殉情,殉自己堪不破、放不下的情,无关旁人,只为给自己的错付寻一个交代。 人死灯灭,幽魂无处可觅,后续的事可还得靠活人来张罗。置办后事,将人入殓下葬,等都折腾完已过了三日。 店里暂不营业,仝则在谢彦文最后住过的屋子里设了灵堂,按规矩,那香案至少也要摆足七日。 没有人为此说半句风凉话,可也没什么人会特意前来祭拜他。 唯有仝敏过来时,仝则想起是因谢彦文一句话,他才知道了有这样一个妹妹存在,心里愈觉有说不出的难过。 “去上柱香吧,他生前也关心过你。” 言尽于此,仝则整个人也好似患了病,恹恹地,懒得再多说一句话。 谢彦文没有亲属,除却那几锭金子,再无遗物。可吴峰整理过整间屋子,却又发现了一封他的手书。 只有一页纸,上头的字迹娟秀如其人,赫然写着,同人不同命,何人更堪怜? 这是谢彦文的绝笔,仝则猛地想起,那日他问过自己和裴谨的事,那么,他是得到答案之后才写下的这一句? 薄薄的纸,缓缓飘落到地上。 仝则是真的浑身无力,脑子里乱哄哄,有着千头万绪,却又什么都抓不住,最后竟然在身心俱疲间,记起了那句古老的感慨,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太荒谬可笑了! 他不能荒谬的把罪过往自己身上兜揽。可荒谬的事情却围绕着他不散——类似年轻美好的生命玩笑似的陨落,世上可还有比这个更荒谬可笑的么? 与此同时,几条街以外的承恩侯府,如今阖府上下也是一片缟素。 裴家二爷裴让仙逝,登门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当然,所有人都是看着裴谨面子才会前来。 第47节 ——裴让的一生止于病榻,京都并没有关于他的任何传闻,连叙述生平的只字片语都甚少,倘若不是因为有个名震朝野的胞弟,又有几个人能想起来祭奠他? 二奶奶许氏据说“悲恸”过度,早已不能见人。太太薛氏主持大局,因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贯尊贵矜持的妇人,乍看上去仿佛苍老了十岁不止。 在旁人看来,薛氏此时最在意的,或许应该是给她带来无限尊荣的小儿子。可惜人心不是天平,并不会在每时每刻都能合理稳妥,不偏不倚。 补偿长子的心愿到底没能实现,薛氏的伤痛被无限放大着,恨不得抓住每个相关的人,对逝者进行道义和心理上虚空的赔偿。 而这个人,首当其冲便只能是裴谨。 生而健康,强壮有力。在薛氏的意识里,这不啻为裴谨的原罪。每每看到他,她便会控制不住地想到一生都缠绵病榻的长子,那是她第一个,也是曾经带给她希望,带给她无限狂喜的儿子。 趁着灵前只有他们母子两个,薛氏打叠精神,拭干泪,声音沙哑的说,“长兄如父,他虽没有能力教诲你,但始终是你的兄长。他唯一的儿子,现在就只能托付给你照顾。今日在灵前,我有句话想问你。” 她要说什么,裴谨大略能猜到,无波无澜地回应道,“母亲有话但说,儿子听着就是。” 薛氏面朝灵牌,清晰道,“将来无论你有没有子嗣,都只把爵位传给孝哥儿,这件事,你可否答应。” 裴谨垂眸,淡淡一笑。可或者否,其实都不重要。 从前和现在,他都坚持终自己一生不会娶妻,更不会生子。所以对裴熠,他早已视同己出。 但对于爵位传承,他的确有自己的想法。 和朝中一班贵族勋戚不同,裴谨反对一切形式的世袭罔替。 架空皇权,是他不得已为之,甚至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知道时候未到,还不能大刀阔斧直接废除帝制。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废除贵族,废除世家铺路,在朝着国家可以相对公平公正的选拔人才,人人都有机会上升的方向努力。 是以对于薛氏的要求,他无法答应,也无意做任何隐瞒。 “今日在灵前,在二哥面前,儿子可以起誓,终我一生,视裴熠为己出。儿子会全力爱护教导,绝无食言。” 薛氏等了片刻,豁然回转头,“我要听的不是这个,你还有半句没有回答。” “儿子回答完了,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孝哥儿将来的前程,要靠他自己去挣。”裴谨朗声道,“至于爵位,不会世袭,待儿子离世之时,会请朝廷将其收回。” 薛氏被他离经叛道的说法震惊住,瞠目道,“你……你何至于如此?这是改革,改的疯魔了?连自家荣宠都要一并革去?你二哥这辈子只得这一个骨血,而我的精血,还有你二哥失掉的,却都集中于你一人身上,方成就了你今日的出息,就看在这一点上,你连这个要求都不能答应,非要如此搪塞我么?” 裴谨目视前方,良久不发一言。 薛氏顿时气涌如山,“你不必拿大帽子扣住我,人心是会变化的,你善于自控,更善于掠夺!性情争强好胜,你是怕日后有了儿子,会对我食言!所以才不肯答应,是不是?” 裴谨望向薛氏,目光冷冷,一瞬间似能淬出冰来。 他能有今日,确是为母亲亲手锻造而成,然而母亲却从没有一天真正懂得过他。她把所有的爱意和怜惜都给了裴让,到他这里就只剩下不断地苛责,不断地鞭策。 多少年了,没有人问过他可曾觉得疲累,可曾觉得不公,可曾有过伤心,可曾对战场上刹那的生死感到过畏惧。 什么都没有,好像他天生就该无心无情,只会不断向上攀登,最终成为一个没有情绪没有悲喜的符号,一个为家族换来无上荣誉的符号。 对兄长的逝去,他此刻也有着悲戚,可即便是悲戚,也不能尽情释放,更要被生生打扰,由他的母亲来对着他聒噪,谈及那些无聊无稽,他根本不愿赘述的话题。 “母亲累了,大概没听清我的话,儿子再说一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裴谨一字一顿道,“儿子无意传宗接代,裴熠就是裴家唯一的继承人。这份家业只会是他的,但仅限于财产。爵位,在儿子死后,朝廷一定要收回。从今尔后贵族消弭,世家绝迹,这是大燕国策,儿子当仁不让,亦会执行到底。” 说完,他长揖下去,对着兄长的牌位,也对着母亲薛氏。 对方脸上那些或愤怒或惊恐的表情,他不想再看一眼。起身后目光淡淡,没有给薛氏任何反应时间,人已转身步出了灵堂。 一槛之隔,门外潇潇秋雨,淅淅沥沥。 挺拔的身姿融入漫天风雨,仆从远远看见,忙趋步上前为他撑伞。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他从身到心都沾染着挥之不散的寒意。 直到登上车,侍卫无须吩咐径直朝他的私宅驶去,裴谨方才撩开帘子,望了那雨一刻,淡淡道,“去武定侯街。” 满眼湿冷,他忽然在这个时候,迫切地想要看到那个拥有温暖眼神,阳光笑容,自信坦荡,不曾将乱七八糟想法略萦心上的明朗男孩。 他英俊的小裁缝。 可裴谨大概是忘了,再洒脱的人,面对生死也会心有戚戚。 仝则亦然。 第66章 仝则在穷极无聊中,慢慢卷好一支烟。点上火,斜靠在窗户前,对着绵绵细雨开始吞云吐雾。 虽然身心俱疲,无奈疏无困意,不知不觉抽完了三支,却依然没能把自己给抽晕。 屋子里烟气缭绕的,游恒进来时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要把自己点了,追随谢彦文一道驾鹤西去。 “你那肺管子还要不要了?”游恒怒吼,抢上来夺过险些烧到手指的烟头,一把丢到窗外,“让我买烟丝,就是打算不要命的抽?我说你这人,就不能养成点好的生活习惯?” 仝则对他的絮叨很木然,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回身坐在了圈椅上。 这便有点怪了,要在平常,游恒说一句,他怎么也得回上三五句,那逗闷子的散德行劲头,每回都能惹得游恒一阵牙痒痒。 可现在他人好像被抽去了筋骨,整个人散架了,虽然眼神依旧清亮,魂儿却明显不在壳子里头。 游恒看得心下一紧,期期艾艾地劝道,“哀伤总得有个限度,谢兄这辈子运道不好,与其苦哈哈的活着,倒不如投个好胎,没准还能赶上好日子。既然是朋友嘛,他肯定也不想看着你难过。” 仝则恍若未闻,靠在椅背上兀自发愣。实则脑子一直在转,并非他想转,实在是想停也停不下来。 这些天他反复思量前因后果,起初会自责没能及时发现端倪,后来又会把自己假象成为谢彦文,猜测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决绝。 答案当然无解,因为他始终做不到为了“爱情”或是为了被辜负,就自绝于万丈红尘,他缺乏这种勇气。 但渐渐地,事情的经过还是让他起了疑心。 皆因李明修来的太是时候,说是看看他有何需要,这理由乍听堂皇,其实根本是多此一举。 ——反倒更像是专为来传递某些信息。 他回忆那日在花树下,自己背对着房门,李明修则面朝房门,完全可以看见谁从屋子里走出来。谈话过程中,李明修时而低头喝酒,但余光还是能瞟到门口。明知道谢彦文站在那里,还要把话题引到那个“真相”中去,他究竟意欲何为? 还有一则不能忽略的信息,裴家二爷裴让病危,不日便可能会辞世。 在整件事情中,裴让无疑是真正的受害者。如果他好端端活着,裴家或许会放过谢彦文;但形势突变,裴家再想起“罪魁祸首”,是否还能让他继续逍遥? 而裴谨呢,曾应承过放谢彦文生路,所以断然不会明着下手。然则杀人诛心,这一招却是既保险又实用的。 至此,仝则也告诫过自己,不可脑补太多!只是一切充满了巧合,耳边犹是不断响起裴谨当日的冷冷言辞——谢彦文不能留。 越想越是烦躁,待要再卷一根烟时,游恒已劈手将烟丝全抢了过去。 “有完没完,差不多得了!明天还开门做生意呢,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还记不记得!” 多管闲事,真他娘的聒噪!仝则带着满腔邪火睨他一眼,心里暗骂了一句。 好在他一向克制,心里清楚游恒与此事无关,自然不能由着性子乱发泄情绪。 游恒也适时地放软了声气儿,“早点睡吧,眼下裴府也在治丧,少保最近是千头万绪的,你好歹懂事点,别再给他惹麻烦了。” 仝则漠然听着这话,心头一时暗涌,更加深了他的某些猜测。 院子里忽然脚步声,原本走路轻捷的人,因踩着一地雨水,不由也带出一点轻微地响动。 隔着窗户,仝则和游恒都看清楚了来人。 游恒诧异,“怎么是少保?” 说完蓦地意识到什么,再看仝则面沉如水,似乎脸色比刚才更黑了些,联想起上一回自己的惨痛经历,忙一个箭步窜出,脚底抹油先跑得没影儿了。 裴谨特意在丧服外头加了件宽袍,听闻谢彦文的死讯,他便不想在这个时候勾起仝则任何不快。 进来时,他是一身石青色便装打扮,果然让仝则在晃神间,彻底忘记了裴府此刻也在治丧。 仝则没起身,双腿叠放在一起时间久了,委实有些发僵。抬眸看时,语气僵硬地问,“你来做什么?” 来验收一下成果?要不要干脆把谢彦文的灵牌一并捧到他面前,请他亲自验看清楚? 裴谨站在他身前,望着他的时候,只觉得像是有一层淡淡的迷雾隔在了他们中间。 事实上,打从一进屋,他就闻到了满室烟气。裴谨对烟草并不反感,毕竟军中有此嗜好的人不少,大多数时候营房中又严令禁酒,老兵们也就剩下抽口烟解解乏这一点子乐趣。 而少保大人在与民同乐时,也少不了会从善如流地来上一支。 但绝不会是这种火烧火燎的抽法。看来仝则心情是真的不好,三根烟抽完,眼见鼻尖下头、嘴唇上面的青胡茬又冒将了出来。 裴谨倏然记起,那时仝则被炸晕过去,陷入昏迷梦魇,下颌也曾泛起青茬,落拓中还带了三分凄楚无助。心里一软,刚刚被那句冰冷冷的问话激起的一星不满,瞬间便消失殆尽了。 这厢裴谨缄默着,那头仝则也在沉吟。 怀疑没有证据,说不准只是自己的被害妄想症在作祟,先给人定罪,未免太过主观。何况无论什么时候,都该保持礼貌和克制。 反省过后,仝则勉强撑出一记微笑,“从哪儿来?” “家里。”裴谨回答,坐在了他对面,“潲雨了,还开着窗户,肩膀上都湿了。” 仝则伸手一摸,果然一片濡湿。回身关上窗户,随口道,“这雨都下了两天了,也不见停。” 说完想起家乡曾有讲头,人故去时天若下雨,便算是好兆头,证明此人为人品性得到老天爷认可,来世投胎定会有个好结果。 希望如此罢,他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叹息。 “谢彦文的事我听说了,望你节哀。”裴谨道,顿了顿,含笑问,“半个多月没见,有没有想我?” 仝则牵牵唇,选择忽略这个问题,“我托李管家呈上一封信,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有,”裴谨点头,“我原本也在查,朝中官员有人借贷了国库银子,囤积居奇。你信上说的那个商人,正可以顺藤摸瓜,从他身上查实证据。” 原来他早都知道,这人好处颇多,最要紧一点是会给人留面子,甭管那信是否真有用,反正这话听上去让人舒服,可多少也……透着那么点子虚伪吧。 “你真打算放弃马六甲?大燕的兵力难道不能支撑两线作战?”仝则接茬问。 裴谨见他关心,脸上神情也很认真,便慢慢讲述道,“可以,但很勉强。藩属国太多,早晚会成为累赘。我要的是四邻安分,通商往来的同时,增强大燕军备军力。武器再好,打起仗来还是要靠人往上冲,是拿人命在搏。除了必须要打的仗,其余暂且能免则免。腾出精力发展战备,靠实力震慑,他国不敢来犯,再靠出售军需辎重一样可获利百倍。我是既要赚钱,还要兵不血刃。” 仝则琢磨片刻道,“也就是说,朝鲜是一定要保的。倘若让日本人占去,再加上西洋人扶植,大燕在东海就有可能式微。而保住朝鲜,重创幕府,你可以继续支持天皇,求得和平稳定,届时西洋人见势头不好,也只能逐渐淡出这片战场——所以这才是不得不打的仗。” 裴谨在他说的时候,缓缓笑开来,“不错,果然一点就透。” 人情练达,格局通透,是仝则一贯的好处。这样的人,成日拘在缝纫机和针头线脑间,多少有些屈才了。但裴谨明白这是他的兴趣,当然也就愿意成全。 “军机作何打算?”仝则接着问,“放任马六甲的叛军不管,在朝在野,可还有那么多等着借贷军饷的家伙,岂能袖手旁观?” 裴谨好整以暇地笑笑,“还轮不到他们指手画脚,等军备出售时,他们就会知道什么才是最赚钱的买卖。至于马六甲,关乎出海口,当然不能尽数让叛军占据。分而治之,让它变成两个国家,互相制衡互相博弈,便能保证我们的商船在那片海域畅通无阻。” 这不算什么光明正大的招数,和后世英国人对待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手法差不多。然而听完之后,仝则心头还是荡起了一阵不小的澎湃。 国家利益在任何时候都是第一位的,这其实和做人没什么区别,生存资源有限,今朝不为子孙后代多争取,他日就只能在眼馋肚饥中艳羡别人的发达。 为着这点澎湃,仝则的心情似乎也好转了一些。 第48节 可惜裴谨在此时调转了话锋,“讨论完时政了?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么?” 仝则满眼茫然,“什么问题?” 裴谨蓦然蹙眉,心口猛地一沉,在刹那间失去了来时的兴味。 那问题如同鸡肋,依他的性子,原本绝不肯再问一回。偏巧今夜不一样,他忽然没来由地执拗起来,就是想听到一个答案,哪怕结果并非心中所愿。 “你想我么?”裴谨深深看着仝则,淡淡发问。 仝则一怔,此时此刻,心底好容易才压下去的疑惑如同春日青草,倏地一下,蓬蓬勃勃露出了头,眨眼间,泛滥出接天连碧般的壮阔。 “我在吊唁朋友,没有心情,也没有多余空闲想别的。” 冷漠的语调,配合着冷漠的表情。 裴谨凝视他,渐渐发觉那些胡茬不再如记忆中那般可爱。变得生硬、锐利而凛冽。原来仝则不单单会散发阳光般的温暖,时而也会像窗外秋风秋雨一般,兜头兜面,打湿你所有的希冀与热切。 仝则却是别具心肠,一径探问道,“你不是都知道,那么对他如何过世,何时过世,还有过世的原因,应该也一清二楚了吧?” 裴谨脸色微变,反问道,“你想听我说什么?容我提醒一句,我要负责你的安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有人事无巨细报与我,这一点,你从第一天认识我就该清楚知道。” 仝则又是一怔,半晌泛起一丝苦笑,“抱歉,是我不识时务了。我只是好奇,对于这个结果,你如今可觉得满意?” 等待他的是一阵沉默。 漫长压抑的静谧无声中,两个人都在审视对方。心火在对峙中越烧越旺,再辅以缄默,便似又泼上了一层滚油,烈度可想而知。 “有话直说,拐弯抹角的,我不耐烦答你。”裴谨挑眉,一股子邪性的妖娆再度攀上眉梢眼角。 起初还犹抱琵琶半遮面,随着他架起两条长腿,眉眼弯弯的浅笑,便愈发彰显得彻底,何况还不忘再补上狠辣的一句,“论猜度人心,你还不算是好对手。” 仝则咬了咬牙,情绪平复不住,脸色已微微涨红,“那就明说好了,你派李明修来,刻意讲出那番实情,也是要达到兵不血刃的效果,是不是?” 裴谨神情阴晴不定,心中泛起一种自作孽的淋漓痛感。猜度人心的确不难,可真话依然会很伤人。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一个从不相信自己的人愿意去相信,他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只手遮天,那也从来都不是他理想的生存状态。 答案似乎无解。 裴谨于是冷漠地回应,“谢彦文么,够不上让我兵不血刃,拿来祭旗还差不多。我可以轻而易举杀他,不用为他耗费心神。”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然而仝则只听清了前半句。简直狂妄得令人瞠目,人都没了,他居然还在这里谈论有没有资格! “那就是他该死?”仝则冷笑,“可他到底是我朋友,眼下头七还没出,就请麻烦你不要来打扰,容我安心吊唁。” 逐客令已下,裴谨霍然起身,来时所有的畅想,业已悉数化为了怅惘。他不得不认栽了,对面这个人不就是仗着他喜欢他,他拿他没有办法? 他可以包容,却不能忍耐。脑子里霎时转过一阵邪念,如果把仝则丢到床上,堵住嘴,牢牢缚住双臂,他是绝没有能力反抗的。 可他不能,他太清楚仝则的为人,看似温和,内心却极为强悍,绝不可能接受任何形式的凌驾与摆布。 患得患失中,他明白,自己已经下不去手了。 在裴谨不吭声的时候,仝则却刚好在端详他。 犹是亲眼目睹了,适才徜徉于裴谨眸中的冷酷刚硬一点点褪散干净,在微微垂眸过后,变生出一抹略显哀致的柔软。 仝则向来吃软不吃硬,如果对方能早一点流露这般表情,他的话就绝不会像方才那样横着出口,绝对不会! 可惜到底迟了,他忘记裴谨擅长转身就走,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人没有犹豫地,打开了房门,渐行渐远,终至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第67章 这一回,仝则没能鼓起勇气再追出去。 只为他心里,也有道过不去的坎儿——要说他的错处,的确是不够信任。然而裴谨又是什么态度?故意冷嘲热讽,满不在乎,难道就不可恨么? 不过仗着最后那点神伤,让人一下子觉得揪心难忍罢了。 理智地去想,仝则其实能明白裴谨不把谢彦文看在眼里的事实,肯说一句节哀,已算仁至义尽。只是他的火气正无处发泄,裴谨又赶巧在这个时候撞了上来。 眼下最困惑的,是他到底有没有冤枉裴谨。偏偏这个问题,没法从对方身上得到答案,那人太骄傲了,就算真受了委屈,也绝对不屑做出任何解释。 站起身,仝则趴在窗户边向外看去,眼见着裴谨正稳步走进雨中,身上衣服显然湿了,登车前他顺手脱了下来,赫然露出满身的素白。 毫无防备地,心口被那抹苍白,狠狠地撞了一下! 怎么全然忘了,此刻人家府上也正有丧事。 裴谨的亲哥哥过世了,回想方才,他别说一句安慰的话,就连提一提、问一问都没有,论冷漠无情,他根本不亚于裴谨,甚至犹有过之。 实在是……是有些过分了! 仝则登时懊悔不迭,下意识捂住微微发颤的嘴唇,结果闻见了一手的烟味,刹那间,心里又涌起一阵阵的兵荒马乱。 百转千回的当口,车子业已走远,现在再追是万万来不及了。仝则宽慰自己,好歹先熬过这一晚,明朝起床再做打算。 隔日他却又生出了情怯,整个人浑浑噩噩,一上午过去将将只做得一件冬装。午后饭罢,却不意在后门处,捡到了孤身一人的裴熠。 裴熠孝服未除,显见是偷摸跑出来的,旨在前来祭拜谢彦文。 拈香行礼,少年人的眼眶里分明有泪水在打转,他仰起头,死命不让那泪水落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是三叔说的。”裴熠声音哽咽,“我长大了,三叔说,男子汉不能动不动就哭。” 仝则很想问,你三叔有没有告诉你,这句话还有后一半——那应该是,只因未到伤心处。 “我偷偷跑出来的,也知道家里人不让我再见他。可他人不在了,总可以来上柱香吧。短短几天,我没了父亲,也没了朋友。”少年的话满含酸楚,对着那灵位长长嗟叹,“小谢哥哥,你如何把那些人得罪的那么彻底!” 仝则听着,立时警觉起来,“这话什么意思?” 裴熠转过头道,“这些日子母亲伤心难过一病不起,那天我刚好去厨房为她取药。听见祖母房里的蕊初在和李明修说话。要等小谢哥哥离开京都,找人解决了他。我当时吓了一跳,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便听蕊初又说,三叔放话不教府里人揪着这事不饶,所以最好不要惹出麻烦,她逼着李明修想一个神鬼不知的办法。没成想,过了两天就听见了小谢哥哥过世的消息,幸好没和我家里人扯上什么关系,不然,我真连拜祭他都觉得没脸了。” 他说完,因惭愧而深深垂首下去,便没留意自己每说一句,仝则的脸色便沉下去一分。 转眼间,那一颗心仿佛已坠进了漆黑冰冷的深海里。 弄明白自己冤枉了裴谨,愧疚感如潮水汹涌。就连面对裴熠这样一个半大少年,仝则都只觉得无言以对。 隔了好久,他调整情绪,拍拍裴熠的肩,“人都去了,恩怨已了,便祝愿他一路走好吧。你呢?最近好么?” 裴熠点点头,眼神渐次坚定沉静下来。 仝则看着,恍惚觉得他这神情像是在模仿什么人,继而便想起,他是在模仿裴谨。 “虽然父亲不在了,可我也算是有心理准备。其实,我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真的,自我记事以来,大部分时间都是三叔在陪我。”裴熠收敛哀伤,缓缓说着,“虽然他经常很忙,可只要在家,就会陪我聊天吃饭,问我功课。三叔对人严格是不假,可从来不会罚我打我,连骂我都不会的。骑马打猎,还有枪法,也都是三叔手把手教会我的。对了,他今早还悄悄对我说,让我可以私底下和你交流洋文呢。” 今早……听见这个时间,让人陡然心跳加快了两分。裴谨还惦记着他,还愿意肯定他为数不多的一点点好处,仝则简直无语凝噎。 “承蒙三爷看得起。”这么说着,仝则一阵汗颜,舌尖清苦发涩,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他试探问,“三爷近来很忙吧?” “可不是嘛,今儿一大早就出发去洛阳了。”裴熠道,“是去巡视兵工厂,后天就回来。” 京都离洛阳不算远,然则快马加鞭也要半天时间,一来一回就是一整天。裴谨纵然年轻,也犯不上这么不要命的折腾自己吧! “你三叔是铁人么?”仝则不知不觉中,吼出了这么一句。 裴熠显然惊了一下,急忙解释,“是为建机车的事,据说是铁皮的,以蒸气做动力,跑得可比马要快多了。将来要真建好了,全国各地无论去哪儿都极方便的。” 仝则听着那自豪的语气,不由得也笑了。想起适才自己的失态,他展开眉头道,“那等到后天,你就可以见到他,好好问问进展了。” 裴熠却摇头,“三叔这几天不回家,都在外头住着。说是去军营里有事,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在外面有宅子,祖母不便多管罢了,而且……他们两个吵架了。” 裴谨和薛氏?仝则一头雾水,纳罕地望着他。 “不是真吵,三叔一向都对祖母尊重客气。”裴熠笑着找补道,“不过祖母这回做的有点不对,她想三叔把爵位传给我。” 顿了下,他大摇其头,“这主意,别说三叔了,连我也不赞同,当真一点都不好。” 仝则笑着问,“你不想要么?还是你三叔拒绝了?” “当然不想要!三叔早说过,男人立世,不在于继承,而在于独立思考、独立求存。可以不必出将入相,却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他总说,要见识过广阔天地,了解过人间万象,才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适合什么。还说让我完成学业就先去游历。” 少年人停住话,再开口,满眼都是歆羡和憧憬,“如果要功勋就自己去建立;要钱财就想办法获得一技之长;要平淡生活就去融入百姓人家。总之安身立命之道,要靠自己走出来。而他能留给我的,只会是世间见闻,他的生活经验,可以数得出数目的财产,如此而已。” “已经够丰富了。”仝则展颜,会心一笑,“你三叔,是真的待你不错。” “所以我才说,祖母她老人家多虑了。可她非要三叔答应,三叔心里也会伤心难过吧。”裴熠惆怅地摇摇头,“我听家里老人说过,祖母对父亲关怀备至,却待三叔很是严苛。” 说完,他眼睛蓦地亮了亮,“不过没关系,这点不公平,将来我替祖母和父亲还了就是,一定好好侍奉他,好好孝敬他。” “孝敬”这俩字用得,一时间真让人徒生满怀愁绪。 仝则无奈地摸摸鼻翼,暗叹裴谨就这样生生被说老了,那正当最好年华的三军统帅啊,仿佛弹指间变成了一个耄耋老人。 转念再想,他风华正茂的裴谨,在家中遭遇了母亲逼迫,正在意难平,于凄风苦雨时节来找他寻求一点慰藉,结果呢,得到的却是当头一击! 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等送走裴熠,仝则已然变身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越琢磨越没脸见人,尤其是自己两辈子加起来,岁数明明比裴谨还要大,却毫无包容心,只会冤枉、怀疑,从头到尾没有流露过一点关心。 就冲这一点,裴谨要是真甩了他,对着苍天大地,他不光没处怨怼,还只能跟自己说一声,活该。 于是当机立断,无论如何先去主动致歉。只可惜正主未归,他还不得不再打熬上两天。 等到裴谨该回来那日,仝则掐了个时间,请游恒带他去裴谨的私宅。 他语气诚恳,眼神也诚恳至极,“我有要事和三爷说,还有,我之前做错了一件事,必须要和他道歉。” 游恒何等人才,绝非什么都不知道的稀松二五眼,琢磨了两下,便即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裴谨的私宅,上一回来是在晚上,这一回则是在白天,无论天明天暗,仿佛都能透出一股静谧的清幽。 四下里看看,仝则确认那清幽已经有点接近于清冷了。宅子里统共只有一只手数的出来的仆人,那仨瓜俩枣的下人见了游恒,也没多问,自放仝则进来在花厅处候着。 闲来无事站在门边打量,那院子其实很简朴,最名贵的装饰不过门前一排竹,剩下的全是各色叫不出名的野花。或许未必是刻意栽种,不过是任由它们在此间烂漫生长。 京都早秋的空气清爽而干燥,花香淡淡地释放,在夕阳西下的黄昏,衬托出岁月安稳静好。 ——如果忽略他此刻,忐忑不安的浮躁心绪。 等待的过程难免消磨人的耐性,好在,阳光还剩下一点微芒之时,仝则听到一声马嘶,裴谨总算返回了家中。 早有人报与他知道,裴谨晓得仝则在这里,进来时神情没有惊讶,也没有蕴含多余的冰冷疏远。 可依然掩不住满身风尘仆仆,几天而已,他两颊似乎凹陷了一些,削瘦精干中犹带着三分憔悴,嘴唇微微抿着,上头留有被风吹干的一丝裂纹。 他跑了多久的马? 第49节 仝则站在院子当间,千头万绪,心上再度兵荒马乱起来,他努力分辨着,那团纷繁当中还有一味,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情绪。 是心疼……他确认无误,无言说给自己听。 裴谨没进屋,撩袍坐在了院子里的藤椅上,略略舒展着长腿,随后阖上双眼,像是在闭目养神。 他不理不睬,仝则一身尴尬,可既然来了,当然不能一走了之。只好坐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甫一坐定,那双长腿便一直抵了过来,紧紧挨着他的膝盖。 裴谨呼吸极轻,甚至教人听不出他是不是睡着了。 在仝则看来,裴谨是在以沉默表达不满。 可从裴谨的角度出发,他不过是倦了。再彪悍强健,他也只是肉身凡胎,来回千里奔袭,谁人能够不觉一丝疲累? 好在另有惊喜,他的小裁缝愿意主动前来。得知仝则在等他,那一刻的心跳和欢愉真实且热烈。若不是善于掩饰,他这会儿怕是早已笑逐颜开。此刻阖目等待,他在等仝则先说第一句话,一句过后,他便能恢复所有的精神气力。 随着时间一分分流逝,裴谨的耐心仍在,却渐渐地,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对可能到来的失望,无法言说的恐惧。 没有再按既定期待等下去,他倏然睁开了眼。 借着红日最后的余晖,仝则看清楚了,往常或神采飞扬,或冷静犀利,或可洞察一切,永远明亮深邃的那双眼,此时正交错着布满了血丝。 他瞬间忘记了猜度,抛下了所有难言的沮丧,脱口而出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第68章 裴谨声音带了一丝暗哑,“我饿了,光顾着赶路,还没吃饭。” 仝则立时呆了一呆,千算万算,他没算到会等来这样一个答案。 再看裴谨脸上的神气,不复往日的沉稳淡定,也没有那种不正经的妖娆,只余淡淡倦意,配合着低低沙哑的嗓音,拼凑出了一点少见的,略显可怜兮兮的况味。 天地良心呐,这桀骜强硬的人,怎么把自己糟蹋成这副模样了。 仝则腾地站起身,“我给你弄点吃的去。” “你会?”裴谨抬头看他,淡淡笑了下,“厨娘告假回家,我这儿没有会做饭的人了。” 仝则一颗心,此时堪比太阳地底下摊开来的一坨黄油,软塌塌不说,眼看都快化成一汪水了,好容易躲闪开那眼神,清清嗓子说,“菜粥成么?我就会做这个,味道……应该还能吃。” 说完不等裴谨回答,抬脚就往后厨方向去了。不想浑身上下发软的,远不止一颗心,还有两条腿,小跑两步,踉跄三步,差一点平地摔个大跟头。 进了厨房一看,果然称得上简陋,厨娘不在,没有多囤食物,翻找出不多的一点新鲜蔬菜,再看米缸里,也不过只剩下一缸底儿的米了。 这人在外单住,究竟过得什么日子? 说到底,还是因为单身,仝则忍不住想,这宅子里最缺的,其实是一个女主人。 想完自己先笑了,那断袖上哪儿找女主人去。他边淘米边琢磨着,裴谨还真是行武中人做派,甭管外表看上去多讲究,骨子里其实是相当能对付的。 为了抗饿,仝则把粥熬得极稠,打了两个鸡蛋进去,又切了蔬菜,落了些许盐,还挑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碗,盛得满满当当。 晾了一小会儿,他端着托盘往回走,估摸着那粥的温度刚好适宜食用。 裴谨还歪在椅子里,看了一眼白粥,深吸一口气,“挺香的。”说完往后靠去,半晌也不见动弹,只抬眼望着仝则。 俩人对视间,仝则不觉纳闷,心说香还不吃,你到底是饿还是不饿?才思量完,就见裴谨懒洋洋一笑,“端不动碗,能喂我么?” 仝则,“……” 奇了怪了,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其实会撒娇耍赖,而且撒娇耍赖起来,居然还挺能……撩拨人心。 犹豫的空档,裴谨搭在扶手上的爪子已落在他身上,从小臂上不紧不慢地滑过,停在他手边,自然而然轻轻一握,倏地一下,那眼睛里便闪过半是引诱半是恳求的神色。 仝则无可奈何,无声长叹,坐定端起粥完,一下下细心吹着,再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把勺子递到裴谨嘴边。 两下里无话,喂的人不问好不好吃,吃的人也安静无言,甚至连一声吸溜的动静都没有。须臾一碗粥已见底——可见裴谨并没说谎,他是真的饿了。 仝则放下碗,递给他手巾擦嘴,再抬头时,却骤然发觉不大对。 裴谨脸色恢复,一扫倦怠,目光炯炯地站起身来,他本就生得肩宽腿长,往仝则面前这么一立,气势颇有几分压迫感。 仝则不解其意,待要说话,只见裴谨伸出双臂。他没来得及出声制止,人已被裴谨捞了起来,又变成了打横抱着的固定姿势。 “……刚吃饱,”仝则欲言又止,眼神晦涩地看看他,“做剧烈运动不好……” 裴谨低下头,话音儿落在他耳边,宛如吹气,“抱你不算剧烈,你这话,是另有他指?” 仝则咽了咽吐沫,“……我还有事跟你说,你能不能……稍微正经点。” “不正经么?”裴谨迈开步子,稳稳当当,脸不变色气不喘,一看就是恢复了精气神,“正经人,你硬了。” 仝则,“……” 可怜他一张老脸,瞬间无处安放。 仝则毕竟是开过荤的人,食髓知味,身体早就饥饿难耐,又被搁置了半个月,可以想见有多澎湃。而口是心非被抓了现行,此刻真是满脸绝望,把头埋进裴谨胸膛,没再吭声,任由他一路把自己抱进了卧房。 把人往床上一放,裴谨倒是来劲了,“说吧,有什么正经事要跟我谈。” 他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仝则被问得哑口无言,心道都这模样了,您老还有闲心听我扯淡? 可裴谨的眼神,又让他看着发憷,活像是见了羊群的饿狼,暖暖灯火映照下,正幽幽放着绿光。 仝则喉咙上下动了动,“那个……那天是我错了……” 话没说完,衣裳领子已被解开来,须臾连中衣一并呈敞开状态,胸脯上一阵凉丝丝地,他……说不下去了。 “哦,”裴谨抬了抬眉,慢悠悠问道,“下一句是不是想说,让我饶了你?” 他吊着一边嘴角,手上依旧不停,衣服很快被他剥得四分五裂。仝则明白自己成了案板上的鱼,然而情难自已,还是不可抑制地发出一阵急促的喘息。 那就……干脆点吧,让情欲来得更猛烈些。 仝则嘴唇翕张,眸子里盛开出欲之花,一时间艳光无边,“不对,下一句该是……你上来吧!” 大话说起来慷慨,然而等到真来了,仝则才晓得自己是天真轻敌了。 裴谨恨不能只用一根手指,就轻而易举地要去他半条命。 到了后来,仝则已经不知道自己从平地到云端,跌落再攀升,来来回回往复了多少次,只能在神志不清中哽咽出声,说着裴谨一早便为他设计好的台词。 “我错了,真错了,饶了我……” 他眼角泛红,半弓着身体,仍然阻挡不住裴谨的攻势,只得又断断续续求告了两回,方才如蒙大赦,从裴谨的魔爪底下逃出生天。 这头一醒过神,仝则立马决定反攻倒算。可惜裴谨压根不给他时间——他快,裴谨比他更快。 先是柔情万种的吻上来,仝则一时大意,在意乱情迷间被掀翻,趴在迎枕上兀自享受着,突然地,只觉身下便是一凉。 “你是要………嘶……”仝则倒抽了一口气,头皮发麻,整个人当场炸裂。 然而,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惨烈。 仝则无意识地回眸,对上裴谨深邃而固执的目光,后者堪堪一笑,继续低下头亲吻他光滑修长的脊背。 虽然很温柔,可仝则联想起适才自己求生不能的悲戚,顿时心有余悸。 “是我不对,行瞻,你别生气……” 裴谨不说话,只以绵长纵情的吻封住他的口,之后再沿着光滑劲瘦的后背,一路吻了下去。 良久裴谨抬起头,眼见仝则浑身瘫软,肩胛骨轻轻颤抖,在那一跳一耸间,他轻声说,“放心,我不是禽兽,知道分寸。” 承诺好比远山,虽淡却沉稳有力。 动作亦如承诺,柔缓地进入,深厚而温暖,时不时加缠着缱绻缠绵的吻。仝则早被折腾得浑身是汗,一颗心却终于踏实下来,呼吸渐紧,随着那节奏起伏律动。 裴谨丝毫不粗鲁,极具耐心地开发着仝则生涩的身体,也像任何时候一样,强大稳健地掌控着节奏。 很快,便抚平了仝则所有的焦躁和不安。 于是当感觉汹涌袭来时,没有人再试图去抵挡,自然也无从抵挡。 “我睡这儿,合适么?”直到身上渐渐恢复气力,仝则低声问,要说这会儿腰还有点酸,他真是不大想再挪窝了。 裴谨言简意赅,“合适。” 说完一抬手,噗地一响,也不知他用了什么东西,将那盏唯一亮着的灯彻底熄灭了。 仝则在黑暗中努力凝聚视线,朝身边的暖窝略靠了靠,“那什么,我想再认真说一次,不该猜忌你,那件事是我做的不对。” 裴谨唔了一声,枕着双臂,语气波澜不兴,“时过境迁,道歉没意义了。” “啧,那你想听什么?”仝则眨眨眼,对他的不依不饶很是迷惑,同时发觉自己睫毛湿润,声音有气无力。 裴谨睁着眼,却不回答他。 酝酿一刻,仝则忽然福至心灵,“我相信你了,从今以后都不会再猜忌,这是我的真心话。” “为什么信?”隔了许久,裴谨悠悠问。 仝则抿嘴,无声笑了笑,摸到他的手,拽起来,亲吻着手背和手指,然后回答,“因为你不禽兽。” ——非但不粗暴,还极尽温柔,所有动作都透着爱意和珍惜,一点一滴,他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黑暗中的人笑了,声音轻快愉悦,继而反手握住仝则的手,“知道了,睡吧。” 我的小裁缝,我也愿意相信,你不会再食言………裴谨扬了扬唇角,阖上双眼。 第二天醒来,裴谨照例已不在身边。他动作轻,仝则完全回忆不出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只好躺在床上慢慢回味了一下昨夜的点滴,方才穿戴齐整打道回府。 吃过早饭,正准备去进一批缎面,吴峰进来回道,前头来了个客人,是新面孔,不过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位贵妇。 仝则赶去前头会客,没成想来人竟是裴府当家主母,裴谨的亲妈薛氏。 真是稀客,仝则暗道,随即打起十二分小心,笑着问安,“太太万福,今天怎么有空光顾小店。” 薛氏一身素色,鬓边别着朵小白花,一看就不是来做衣裳的——除非她要做丧服。 “你这里生意忙,我不便多打扰。长话短说吧。”薛氏道,“麻烦仝老板带个话给我的三郎,二哥儿的事还等着和他商量,外头再忙,家不能不回,我今晚专等他,无论多晚都要等到。” 这倒是奇了,仝则禁不住挑眉,待要开口驳回,薛氏已掉转视线过来,眸中霎时精光毕现。 “仝老板不必推辞。我能找到你,当然是有缘故的。他的事,我一向不多管,只为他从小就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有些事,我的确可以纵容,但有些事,只要我活着一天,他就得顾及我这个母亲。希望仝老板,把这句话也一并带到。” 听这腔调,活脱脱是个强势虎妈。 仝则心中冷笑,眉宇间现出一抹锋锐,“三爷是客人,不过偶尔光顾鄙店而已,倘若他来,太太这番话,仝某人必定带到。” “他当然会来。”薛氏看着他,全然不掩饰轻蔑,却字字如千钧,“他是我儿子,我足够了解他,自然,也希望他能够一切顺遂。仝老板在外有助于他,这个自然是好,但不妨也多想想,你能帮他多久?时局、时运都会变,不同时期,总会有不同的人想要站在他身边,试图借力。” 第50节 仝则本来不解其意,听见这话,登时起了满腹狐疑,莫非薛氏突然造访,其实是在向他发出警告,要他远离裴谨? 按说对方是裴谨的母亲,他不该怀有恶感。好比放在现代社会,赶上开明人家,他就是跟着裴谨叫一声妈也没什么不可以。 可面对眼前这位薛氏,他无论如何都没法产生亲近之感。她瞧不起他,这没关系,可她说了解裴谨,他直觉不能接受这个说法。 “想来太太是有什么误会,也罢,能带到的话我一定带到。至于我和三爷之间,哪里算得上是我帮他,该说他是我的恩人才对。” 薛氏淡淡一笑,“肯帮忙就好,我便放心了。”她当即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曾有恩于你,那么我不妨再告诉你一句话。在他搭救的人当中,你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望仝老板,能够好自为之。” 她说完,嘴角泛起稀薄而刻毒的笑,着意望着仝则。 然而盯了一刻,她始终没能在仝则脸上看出任何情绪变化。那年轻俊朗的面庞上,神情泰然自若,笑容明朗澄澈,甚至还有点没心没肺的味道。 薛氏顿感失望,眼神一黯,霍然转身几近拂袖而去。 仝则待人走远,终于渐渐沉下了面孔。随即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种,连他自己都认为是,庸人自扰的沉思当中。 第69章 人有时候实在容易犯贱,明知对方是故意挑拨,甚至挑衅,心里头却还是免不了会难以释怀。 仝则忖度来忖度去,觉得自己最在意的还是那句——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话分明是在暗示,从前到现在,裴谨除他之外,尚有诸多相好之人。 一念起,思路往往就容易往岔道上跑偏了去。 联想裴谨历次展现出来的情欲,以及手段,确实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初尝禁果的新手。 不过话得分两头,裴谨今年二十有四,又早知道自己是断袖,模样出挑,位高权重,这样一个人,似乎也没什么道理要求他一直守身如玉。 诚然,仝则并不介意裴谨是否有前任,就他自己的经验而言,也认同熟男其实比生瓜蛋子更好相处。 但对于后来者呢? 想象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裴谨面容冷漠地下着最后通牒——对他这个人已经腻烦透顶。万一届时他还陷得正深,接下去却又该何去何从? 说起来,这类涉及如何维系感情,相爱容易相守难的话题,合该算是亘古长存,贯穿人生永恒的难题了,绝不仅仅只困扰他仝则一个人。 搁在从前,他的态度是不肯把情爱小事放在心上。现在他承认死过重来,确是想要些不一样的情感关怀,有人能够爱他,有人从身到心都需要他,最好也能从身到心都只属于他。 那么目前看来,他该算是得到了。 所以杞人忧天呐,不啻为自寻烦恼,他摇摇头,决定有疑惑便尝试着去向裴谨寻求答案,尽管这对于他来说很难,需要心里建设,需要不断暗示,需要突破自我,才能迈出对他来说,颇为不寻常的一步。 好在他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既然选择相信裴谨,就要真真切切去履行诺言。 仝则此刻拧着眉毛思考得正热闹,游恒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不晓得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 “才刚太太来过?”游恒觑着他问道。 瞧那小眼神闪烁着,一副犹疑不定,让人打眼一看就知道他在明知故问。 仝则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说什么了?是不是裴府又出什么事了?” “她来找三爷。”仝则道,“请三爷回家一趟。你要是能联系上,就帮忙把话带到吧。” 游恒撇撇嘴,含混不清的咕哝道,“那找到这儿来干嘛呀,少保成日那么多事,今儿还要召会各国公使,说不准什么时候日本海可就要开仗了。” 日本海……最后那一句,仝则听清楚了,一时间放下心头思绪,只觉热血一阵阵上涌。倘若真有那天,他很想上战场亲眼看看,看中国人如何扳回一程,如何一雪前耻。毕竟中日甲午海战,曾是烙印在国人心上永恒的伤痛,光是邓世昌的电影,他前世就看过不下四五遍。 这么想想,他曾经也是个有着浪漫主义情怀的热血少年。 可惜少年长大了,心里的小九九变多了,看看游恒,脑子里即刻蹦出了新点子。 “话说你跟着三爷,也快有十年了吧?” 游恒先是怔了下,随后眼睛都瞪圆了,“老子今年才二十二!哪儿来的十年。”发泄完不满又道,“不过七八年总还是有了。” “三爷的事你都清楚,想必也知道,他是个断袖了?”仝则带笑不笑的问道。 游恒的表情刹那间如遭雷击,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这么直白,还这么云淡风轻,贸贸然地就问出来了,雷得直男外焦里嫩了好一会儿,不得已才点头道,“啊,是,这个……这个,你其实不也……” 仝则笑着打断他,“你怎么知道我是?” “啊?你不是已经和少保……”游恒脸上的困窘简直一言难尽,期期艾艾道,“再者说了,像你这样的小白脸,十有八九得是吧。” “小白脸?”仝则听得泛起狞笑,“兄弟,这句夸奖我收下了,不过既然断袖是小白脸,那请问您家少保是不是也当得起这称号?” 游恒一个没留神,被他挖了个坑,不甘心就这么往里跳,头摇成拨浪鼓,“那不一样,少保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孔武有力,盖世无双……” 仝则没出声,只管抱臂静静看着他,好整以暇地,等他把肚子里那点四字存货悉数抖落干净。 收到对面瞥过来的揶揄眼神,游恒的话音戛然而止,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下去了。 不过他方才的话全是出自真心,想当初刚知道裴谨的事,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但能有什么办法?不得已只能接受,慢慢地,他安慰自己,这只能算是白璧微瑕,再后来不免又开始遐想,就算裴谨是断袖,也必定是超凡脱俗与众不同的断袖。 仝则观其神情,彻底认清此人的愚忠属性,懒得去计较,接着问道,“那他这么些年,就没找到合适的爱人?” 游恒皱着眉,认真想了想,“少保前些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征战,要不就是在营里练兵。那地方,男人是扎堆,可少有能入眼的。净是些五大三粗黑不溜秋的货色。也别说那帮人了,就连少保自己在海上待一个月,身有护甲罩着,照样也得被海风撩黑,只不过他是天生丽质,养个把月总能再白回来。” 仝则不小心被天生丽质噎得窒了窒,好半晌才道,“长得好的人不见得也喜欢同类,就说你这样的也不错,怎么就没入三爷的眼?” “扯他娘的蛋,”游恒登时愤而拍案,“你当少保什么人都能看上呢!” 嗬,赶上如此自谦,又如此有自知之明的人,仝则听得咧嘴直乐,差点连自己要问什么都给忘了。 “估摸你是什么都不知道,算了,”他心情转好,索性摆了摆手,“我好奇心发作,随便问两句。” 游恒不傻,转眼便悟了道,“你不会是……吃味了吧?”他笑起来,大喇喇的嗐了一声,“眼下不是挺好?说真的,少保待你够用心的,至少我还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仔细过,你小子就知足常乐吧。” “知足,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担心一下。”仝则抬着下巴一笑,顺口胡诹道,“担心自己,将来后继无人。” 游恒一听,倒是认真上了,“那有什么好愁的,现放着小敏姑娘呢,回头让她过继一个给你不就都结了。” 仝则扬唇笑了,“这话说的,就好像你能做的了主似的。” “那倒不是,我就给个建议,”游恒察觉失误,笑容讪讪道,“不过将来的事,也未可知吧,你说是吧……” “她才多大?”仝则一拍桌子,佯装怒道,“有话直说,少欲盖弥彰。” “其实也不小了,”游恒挠挠头,气势被压得所剩无几,“转眼不就十五了嘛,先订上,订上总没什么大错吧。” “订谁啊?甭管是谁,都得过他大舅子我这一关。”仝则强压想笑的冲动,继续抱着膀子装大尾巴狼。 “谁说不是啊。”游恒看得一阵气怯,沉默半天,忽然抬起头道,“我承认,我就是喜欢她。小敏姑娘爽快、大方,为人不拿乔,更不娇气。人虽不大,可那懂事的劲头比好些人都强多了。” 仝则哦了一声,“一个人的好处不难发觉,可还得看得见坏处才行。喜欢一个人,自然都是为他的好处,说到爱么,却是要包容他所有的坏处。慢慢来吧,两个人相处是门学问,说是修行也不为过了。” 话点到这里也就没下文了,细想想,他自己还是理论大过于实际,说到底不过是个半吊子而已。 游恒却被他连吓带哄了一通,紧接着便把大舅子的言谈奉为了圣旨,暗暗琢磨起来,半晌没再言语,仝则只好又交代了一遍薛氏的话,让他抽空给裴谨递个消息。 而裴谨这日从军机处出来,天已向晚,朔风渐起,眼看着像是要变天了。 坐在车里,他揉着眉心,想暂时缓解一天会务之后带来的疲累。 东海的战事已不可避免,他自然也不想避免,既然和幕府之间迟早要有一战,不如早早收拾利索,最好能打得他们三五十年恢复不了元气,才好给子孙后留一个清平世界。 朝堂上的事犹可,然则出门前接到密报,说母亲要他今晚务必归家,有事相商。关于商量什么,他心里有数,只是没估算到,母亲居然会找上了仝则。 她对仝则说过什么,他大体能猜得出。他为人城府虽深,却也刚火极旺,不过时时靠理智和涵养压制罢了。今日听得这个消息,他在怒火中烧的同时,已打定主意不留后患,下午着人提了京都薛府的大老爷,他的亲娘舅去刑部问话,是以等下和母亲的会面,大抵也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行至府门前,裴谨落车,身姿看上去依然挺拔端稳,教人瞧不出丝毫疲乏之感。 他在刻意掩饰,因为不愿展现倦意给不相干的人看。从前是出于争强好胜,太想博得父母青睐,无论练功练得多苦,课业多繁重,也不说不提,永远神采奕奕。再后来,却是积习难改,或者说积重难返。薛氏习惯拿他当铁打的人,是以无论生病还是受伤,他也都习惯只字不提自行调养。 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他们母子相处的模式。 此时,薛氏正在外书房等他,那是他平日会处理公务的地方,房内设有作战图、沙盘,除此之外再找不出任何有用的信件公函。说到这一点,连她也不得不佩服,她这个儿子当真是滴水不漏,什么时候都不会疏于防范。 薛氏眼里闪过一丝阴郁,却在裴谨踏入书房的一瞬,换上了端严又不失和缓的笑容。 这也是积习难改,母慈子孝嘛,总还是要演上一演的,如此,她的人生才可算作完满。 裴谨请了安,和薛氏一道双双落座。 “你近来是太忙了,不过看着气色倒还好。有日子没回来,我想着还该搬回来住才好。你哥哥不在了,这家里如今是越发冷清了。” 裴谨淡淡笑着,“儿子等下还有事,时间有限,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薛氏眉头一紧,“听说今日你提了你舅父去刑部,是什么意思?莫非他有作奸犯科之举不成?” “有没有,母亲心里清楚。”裴谨道,“借贷国库储备银,囤了三十石万粮食在天津港,预备转手贩去马六甲谋取暴利。母亲当然都知道,您和舅舅四六分帐,母亲得六,舅舅得四,虽不出面,买卖却是稳赚。朝廷正着手整顿吏治,少不得要请舅舅去说说清楚,母亲对此,没有意见吧?” 薛氏轻笑道,“这么说来,好像连我也该审一审了。可眼下京都这么做的可不止薛家,怎么三郎眼睛倒只盯着自家人?我能理解你要整饬,可总不好整到亲舅舅身上去。关于这笔钱,我明说吧,并不是我要用,是为日后留给孝哥儿的。你哥哥一生没有官职营生,只是白丁一个,将来分了家,要他们孤儿寡母拿什么过活,我未雨绸缪,却也不算真的有违国法。” 裴谨浅浅一笑,“算不算,要看接下来怎么办。母亲何必多虑,儿子早说过,照看裴熠直到他成年。至于您和舅舅这笔账,如能用在正途上,譬如充作军饷,那就该算是深明大义。” “为这点子钱至于大动干戈?你非要清廉到自己人头上?”薛氏愤慨之下,提高了声音,“三郎,做人要讲孝道,权当母亲恳求你,放过追查薛家,放过你舅舅。他年纪大了禁不得折腾,你难道不记得小时候,上元节时他一路抱着你,带你看烟花买糖人,他向来都是最疼你的。” 裴谨默不做声地听着,脸上的笑意似带讽刺,半晌点点头,“是,儿子记着呢。所以那些个大道理,关起门来讲实在没意思。儿子只有一句,自古忠孝节义,本朝虽没那么多讲究,可也颠扑不灭忠孝二字真理。只是儿子是个连皇帝都不忠的人,母亲如何还能能指望我秉承孝道?” 这已算是把话往绝路上引了。 薛氏身子前倾,冷笑道,“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今天我去见了那个人,你的得意新欢嘛。你放心,我不过说了几句提醒他的话,也全是为你好。但凡他有真心,便不会在乎两句不咸不淡的言语。你的事,我早已放手不管了,如今满京都里去看看,谁家子弟有你这么任性任意?可我是做母亲的,关心儿子,替你掌掌眼,总算不上是错吧?你既不喜欢,我往后不去见他就是,他的身份我也自会替你守好。” 顿了顿,她忽然问,“说到这个,你至今还没为他脱籍,莫非也是不大放心?” 裴谨面无表情,听罢倒是朗声笑了出来,“您还是多虑了。怎么安排那是我的事,我要护着的人,也从来不允许旁人动他分毫。” 一句是一句,字正腔圆掷地有声,母子二人面面相对,良久皆默然无语。 半晌,薛氏轻哼道,“你也真是狂得没边了,我拿你没有办法。那笔钱,我会叫你舅舅拿出来助捐军饷,我的这一笔,也会拿出一半来。这样,你总可以放手了吧?” 裴谨挑了挑眉,“母亲高风亮节,儿子替众袍泽、众将士道一声感谢。”言罢便即起身,“母亲若没别的吩咐,儿子先走一步了。” “你又要去找那个姓仝的?”薛氏语气冷峭,“我始终觉得,他不会是你最后一个,有心劝你别这么痴迷。今天我是旁敲侧击了几句,那人却是半点感觉都没有,我瞧得出来,他对你远没有你对他那么上心。你也算见识了不少,这些人不过玩意而已,千万别认真,别把自己给折进去。” 裴谨闻言,回眸一笑,眉宇间现出一股睥睨之态,却又笑得有几分玩世不恭,“既是玩物,自然要趁新鲜才玩得开心。儿子去了,母亲早些休息吧。” 转身迈开长腿,径直扬长而去。 可等到上了车,他却似乎并没想好该往何处去,只觉得两肩隐隐传来酸胀之感,似乎怎么坐都觉得不大舒服。 第70章 第51节 仝则这日收工早,琢磨着裴谨家去了,想必也不会再来找他,干脆洗了澡踏实上床睡觉。 才熄灯钻进被窝,一阵冰凉的触感让他不由自主缩起了身子,接着便不由自主怀念起裴谨坚实的臂弯,和胸前炙热的温度。 从前没试过也就罢了,体验之后确实有点让人放不下。就像感受过高订的矜贵贴合,再试穿寻常大路货,那身心当然没发得到满足了。 可再怎么想也没用,枕畔今夜注定是要落空。 他开始强迫自己数羊催眠,听着外面风声呼啸,突然地,窗子那头似乎发出几声不大寻常的响动。 月光铺陈在地下,投下一道摇曳的黑影。心里陡然一惊,他摸出枕边的枪,唰地一下上了膛。 又是一声轻响,仿佛是有人在敲玻璃。 他披衣坐起来,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深吸两口气,旋即猛地一下拉开窗帘,枪口瞬时对准外面的黑影。 月光落在窗外人的脸上,仝则愣住了,只见那人一只手搭在窗棂子上,一只手撑住窗台,眼仁漆黑发亮,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却是………他睡前想着念着的那个家伙,裴谨! 绷紧的弦顿时一松,合着是人吓人啊,这家伙怎么总喜欢搞这一套!而且什么时候又添了翻人家窗户的臭毛病? 这算是某种情趣么?那还真是……挺与众不同的…… 仝则没好气的打开窗,裴谨单手撑着窗沿子,倏地一跃跳入,无声无息地落了地。 随他一并进来的,是一股清冷的寒气。 四目相对,月光如水。好像也无须任何言语,几乎在刹那间,花火溅了一下,便涌起了不可言说的情愫。 “这是二楼,”仝则忍着小腹间奔腾不息的乱流,蹩脚的转换起话题,“有门不走跳窗户,学小贼么?掉下去怎么办,我不给你开窗户怎么办?外头多冷,连个披风都不穿,你要检验我够不够警觉,能不能换个不吓人的招数……” 他难得这么啰嗦,可话没说完,裴谨已往前迈了两步。 高大的身形笼罩下来,仝则发觉自己在他面前还是显得清瘦,至少肩膀没有他的宽,两厢对比,就好像是calvinklein的硬照模特,和的清逸少年之间的差距。 这得算是原身的问题,他不服气的想,这个锅他坚决不能背,接下来一定要再好好强身健体才行。 脑子里信马由缰,然而裴谨并不说话,只是一步步地逼过来,逼得他下意识往后退,不知不觉就退到了墙边。 避无可避了,仝则不解,抬眼凝视他,只觉得他脸上的神气说不出的奇怪,目光深邃中似乎又融进了近乎于悍然的执拗。 “你怎么了?“仝则皱眉,试图去握他的手。 裴谨依旧不说话,身体贴近,单手撑在墙上,封死了他的去路,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凝视片刻,随即精准且毫无保留地堵住了他的双唇。 凌厉迅猛攻势,丝毫不给人喘息,一臂紧锁,一臂紧拥,周围铺天盖地的,落满了他的气息。 仝则被亲的有点发懵,缓过神来睁开眼,尽力去捕捉裴谨的表情——那眼波够潋滟,也够动情,但仍然闪烁着偏执的狂躁,舌尖每一记进攻都像是狠命的侵占,裹挟着不容质疑的强横,暴虐而冲动。 不多时,仝则便被吻得晕头转向,只好胡乱而被动的回应。 裴谨粗重的喘息在耳边萦绕,温热的呼气直喷在脸上,那双手太粗重有力,每每划过他腰间,触感既冰冷又刺激,他禁不住浑身绷紧,剧烈一颤。 在头晕目眩中睁开眼,面前的人如同一只强悍的野兽,尖利的獠牙上还沾着艳红的血滴,两道精致的长眉聚拢着,凝结出凶狠的美丽。 舌尖上膛全都酥软发麻,在他快要承受不住的边缘,裴谨终于停了下来,握在他腰上的手也自然垂落。 只余下带着压抑的粗重喘息,良久过去,眼中的狂野褪去,似乎又渐渐恢复了温柔冷静的模样。 仝则也在大口喘息,尽量忽略嘴唇肿胀的疼感,哑声问,“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裴谨露出一抹恍惚的笑,仿佛魂魄依稀还沉浸在刚才的躁动里。直到眸中赤色悉数消弭,他才缓缓摇了摇头。 “吓着你了么?”他轻抚仝则的脸,这一回手指的力道拿捏得柔缓而缠绵。 那倒不至于,说实话甚至还有点刺激,可仝则不想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更不想让某人志得意满,于是也摇了摇头。 “怎么突然来了,我以为你今天回家去了。” 裴谨抬眸,执着地看着他,“看到我,你高兴么?” 仝则默默吸口气,目光中多了一层审视意味。 ——裴谨该不会是在担忧什么吧?因为薛氏的话,因为那些挑拨离间的言语? 这么想着,他不免惊讶起来,要说他们之间,千头万绪理不清的那个人,无论如何应该是他才对,怎么会轮到裴谨? 除非,他是在担心自己多想,担心自己因此和他生分。 有些出乎意料,却也让人心生一丝窃喜,仝则按下浮动的情绪,解释给自己听,大概是裴谨此刻正对他比较有热情和兴趣吧。 所以才会做出深夜躲在窗边偷窥,跳窗私会,狂热急躁的将他按到墙上一通乱啃……种种冲动反常之举。 仝则承认,以上这些都让他觉得很有兴味,原本偷情的乐趣就多过于正大光明嘛。而裴谨绝大多数时候都会给他充足的力量感,虽然危险却又让人觉得安全,在那些强健的肌肉包裹下,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得到满足和安慰。 是以偶尔犯险更令人欲罢不能,况且他也一直认为,男人和男人之间,本就该如此直接凶猛,不留余地。 在彼此沉默的间歇,裴谨已放开了勒紧他腰身的手臂,也放开阻挡他去路的撑在墙上的手臂,难以察觉地低了下眉,向后撤了一步。 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裴谨恼恨又黯然地想,下意识抿了抿唇,附着在上面的味道让他泛起留恋,继而变成不可自拔的沦陷。 母亲说的没错,他是把自己搭进来了,不过听到一句话,就耐不住性子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甚至不走正门,把自己吊在窗台上,暗中窥视他的小裁缝。 他的确急不可待的想知道,没有自己的夜晚,仝则会做些什么,会想些什么,是否也和他一样,怀着紧张忐忑,在灯下不安地发呆。 然而并没有,他的小裁缝只是平静的熄灯安睡。 没有因白天的挑拨产生情绪波动,没有因他的狂躁领悟出丝毫异常。是根本不在乎吗?还是因为从开始到现在,他都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露水情人,一个匆匆过客,一个人生路上陪伴他一段时间的人? 在裴谨纵横驰骋的二十年岁月间,几乎还没遇上过比仝则更冷静的人,自诩足够冷静的人遇到了更为冷静的,甚至更为冷酷冷漠的,简直堪称棋逢对手。只可惜世事难料,最终躁郁难安的那个,居然会是他自己。 败走麦城,或许这一次他是真的输了。最初想要征服人心的那句自我安慰,现在看来如同无人喝彩的尴尬笑话,事实证明,被征服的那个人分明是他! 裴谨揉着眉心,不觉叹口气,“抱歉吓着你了,突然想来看看,又不想吵醒别人。睡吧,我今天很累,不想走了。” 说着干脆利索的脱去外衣,身上清爽甘洌的气息溢出来,混杂着刚刚出过汗的潮热,室内很快就溢满了属于他的,特有的男人味道。 直到双双躺下来,谁都没有再说任何多余的话。 仝则心里也纳闷,方才那般举动到底算什么? 照着那攻势下去,不是该顺理成章该做点什么,为什么在渐入港的时候倏然停摆,看来身边的人心里一定有事。 他扭头看一眼,再一次确定了这一点。 “太太今天来找过我。”他试探的,先说出这一句。 裴谨眉心一跳,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随即面色沉下去,平生第一次,因为莫可名状的焦躁而阖上了双眼。 黑暗层层笼罩下来,仝则平日里时灵时不灵的直觉在此时被放大,感觉得出身边人心情沉郁,他一向又最有眼色,当即便自以为是的明白了,裴谨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他收声静默,恍惚间悟出一个真相,有些人总说希望他能坦诚沟通,开诚布公,可实际上,那人自己却是半点都做不到。 一如既往,裴谨还是选择有话绝不明说。那种十八猜的戏码,或许并不是因为他玩不腻,而是因为他业已习惯,说到底他是只会遵从这一个游戏规则。 就好比让他这样的人情绪崩溃,即便再无助再绝望,也是万万不可想象的,失控这种事,于裴谨而言,实在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仝则无奈地笑了,转过头,想要对着闭目假寐的人开口说两句,可是张了张嘴,却发觉实在无话可说。 ——你的过去,我不在乎,你的将来,没人敢开口许诺,连你自己都不清楚,我问来又有何意义? 情在浓时,什么样的山盟海誓都不出奇。那些打得头破血流,分手时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的怨偶,当年看对眼时,哪个没在花前月下承诺一生不离不弃? 有些问题和有些诺言一样,只具有时效性,而一出口却能让人登时落了下成,格调尽失,徒惹尴尬。 仝则牵唇,再度无奈地笑了下,裴谨的问题他看得清晰,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突破自我实在太难了,一个人如果已习惯收敛情绪,藏好真心,再要让他释放,其困难程度便不亚于重塑三观了。 那就算了吧……他沉下心,调整呼吸,慢慢地闭上了眼。 恰在此时,裴谨于黑暗中,又睁开了眼。 目光偏转过去,既是等待又怀有期待,然而他等来的,只是身边人渐渐清浅入眠的呼吸。 这人究竟是没心没肺,还是缺少真情真意?如果连吃醋都不会,难道不是有些病态?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是他根本就没有爱。 亮闪闪的眸光暗了下去,和寂寂无声的主人一样,沉浸在黑暗中,和暗夜彻底融为一体。 半夜被惊魂,心里又藏着事,仝则翌日倒比往常醒得都早,可惜裴谨还是先行一步。 除了枕边留有的一点余温,似乎再没有什么能证明,昨夜发生的不是一场梦。 天明了,一夜北风,窗外已是霜霰露重。 上午的时光倏忽而过,再没有不速之客登门。薛氏的出现好像只是一个意外,裴谨的反常则更是意外。至于李明修忙完裴让的丧事,前来散心闲聊,不知道能否算作是另一个意外。 老爷子看上去瘦了一圈,可见操办白事耗人心神,可更耗神的似乎是他要说的事。 “军机一大早就发了三道调令,分别给东海水师、北海水师和兵部,要做战前动员了。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李明修眼神晦暗,“又要开战了,这才消停一年,在家也不过才一年。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战事啊,多早晚才能彻底平息呢。” 他是感慨万千,仝则听得心下猛地一紧。 莫非昨夜裴谨是来告别的?他要去前线,不知多久才会回来,他的母亲又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那骄傲且心思敏锐的人,一定是怕自己会多想,所以才来表达慰藉。只是用的方式略显晦涩,一时令人迷惑不解。 转念再思量,倒是很符合那人的风格。裴谨不会示弱,不会多言,更不会轻易向人袒露心迹。 “三爷什么时候出发?”仝则收回思绪问。 “还没定呢,不过是先做战前动员。幕府那边纠结了好几国的援军,号称是联合军。朝鲜的李氏难以抵挡啊,昨天夜里就向大燕发了求救函。” 李明修顿了下,复道,“三爷的意思,这场仗不必深入朝鲜去打,兵部已下令封锁海域,只和小鬼子在海上碰面就是。” 仝则默然颔首,大燕目前最厉害的当属水师,自然要选择优势兵力上对决。 “我估计再有十天半月,三爷就要动身了。你……”李明修说着,看了他一眼,“虽然不会有事,也总难免担心呐,人老了,连胆子也变小了。其实无碍,我就是这些日子新添了个絮叨的毛病。来你这儿坐坐,也不必有避讳,在家里,还真没个人愿意听我唠这些。” 老爷子垂头一笑,慢慢吹着茶碗,长长一叹。 “见了三爷,有空还是叫他回趟家,孝哥儿新学了一套功夫,正惦记着演练给他看呢。“李明修道,微微一笑,又问,“你就不打算跟着他一起去么?” 仝则之前想过这问题,现在再想,心里愈发有种渴求。不仅仅是为见证雪耻之类的缘由,更多的确是想陪伴那个人。经过昨夜的欲说还休,彼此间似乎还有些抉择悬而未决,有些心结尚待解开。 而他从来都不是坐在这里,等对方前来宠幸的人,当然,也不会坐在这里,任由对方冷落抛弃自己。 何况裴谨虽强悍,他还是从那些反常的举动里,察觉出一抹孤独,沉重、沉静,充满了悲怆。 回味一道,他已生出了满腔悔恨,悔恨昨夜的回应不够热烈,悔恨每次都不够投入,更悔恨自己总习惯要有所保留。 李明修只管絮絮叨叨,却到底没能得到他的肯定答复,索性喝光了他一瓶清酒存货,晃晃悠悠出门上车去了。 仝则送他到门口,目送车子走远,耳畔还只萦绕着老头的嘘唏,许久方转身往回走,余光却瞥见不远处有人影在晃动。 第52节 一闪而过!再回眸看过去,又什么都瞧不见了,他警觉起来,站在门里张望一刻,终是没能发觉什么异常。 看来是该加强警备了,可也拦不住会半夜爬窗的那个人。他想起来,心头一阵好笑,又莫名有些酸楚。 知道裴谨忙,他暂时不便去打扰。捱到晚上九点多收工,院子里突然传来叫门声。 半晌吴峰来回话,“是个陌生男人,说找裴府的李明修李爷。” 下午那种被人在暗处偷窥的感觉涌上来,莫非是有人看见了李明修,特地专为找他来的? “我去看看。游恒呢?”他往外走,顺势摸了一把别在腰上的枪。 “去问过那人了,盘问了老半天,确认认识李爷的,游大哥才说没什么异常,叫我跟您说一声。” 说话间到了楼下,只见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看样子最多二十岁上下,瘦得颇有些仙风道骨,身上衣衫很旧,脸上气色也不好,但眉眼生得可谓相当漂亮。 “既是找李爷,怎么不去侯府找他?”仝则端祥片刻问道。 那人站起身,嚅嗫了一下,讨好的笑了笑,“我是……是想找裴三爷的,我是……是三爷的一个故交。” 仝则微微怔了怔,随后一下子便明白了。 那人说完,也上下打量起他来。 于是两下里皆心知肚明,站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什么人。 第71章 仝则皱了皱眉,“请问怎么称呼?” 那人略略拱手,“小姓江,草字世藩。您就是佟老板吧,大名鼎鼎的,我才到京都没多久,就听说了您的名号,能在这条街上开起这么大一间铺面,真是了不起啊。” 讨好意味甚浓,说话间一双眼睛还滴溜溜飞转,倒是挺妩媚,可也透出三分不知所谓的轻浮。 裴谨当日,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位?仝则心里直觉匪夷所思。 “江先生到底是寻李爷,还是寻裴三爷?” 江世藩讪讪笑道,“其实……是寻李爷,只不过这会儿天晚了,不便去侯府打搅。我知道您和李爷是朋友,所以冒昧前来,不知可否……容我在此借住一晚。” “你说才到京都不久,为何不去投店?” “这个……这个说来话长了。”江世藩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笑道,“本是来此地访友,结果不小心遇上了扒手,随身带的那点盘缠都被扒光了。这不,到现在还没吃上饭。若非如此,也不敢贸然登门打扰,佟老板可否看在……” “我知道了。”仝则扬手截断他谄媚的笑,吩咐吴峰准备点饭菜来。 “我给你些盘缠,去外头找间干净客栈歇一晚,明早记得去报官。京都治安向来不错,你既是三爷故交,府衙的大人们想必会全力破案,尽快替你找回损失。” 语带一点讽刺,说完转身就走。 “佟老板,”江世藩扬声叫道,“请留步,我还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见仝则不过略顿住步子,连回头的意思都没有,他语气有些发急道,“是关于三爷的,不知道佟老板有没有兴趣听?” 无事不登门,仝则回眸,突然也有点好奇,此人到底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于是接下来,他用了半柱香的时间,眼睁睁目睹江世藩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干光了一桌子饭菜,其人脸上总算有了点能看的血色,而瞧那幅吃相,显见也是落魄到一定程度了。 “明人不说暗话,你怎么混到这份上的?”仝则问,“据我所知,三爷一向不会亏待手底下人。” 江世藩斜靠在椅子上,慢悠悠打了个饱嗝,“佟老板快人快语,我也就不相瞒了。不过在说我的故事之前,能否请您给我点……您也瞧见了,我身无分文。只要拿了钱,我明天一早立马就走。” “你怎么知道,我对你的故事一定有兴趣?”啪地一响,仝则已拍了二十两在桌上,“拿了钱,即刻就走吧。” 江世藩眸光一亮,忙不迭先把银子揣了起来,又连连称谢,可就在这句话过后,他忽然开始哈欠连天,一个接一个,好半晌都停不下来。人也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慢慢开始往椅子下头出溜,鼻涕眼泪一起涌出,须臾已淌得满脸都是。 “佟老板,还得麻烦您,麻烦您再帮……再帮兄弟一把……” 他蓦地伸手过来,像是要抓仝则的衣襟,可眼神却根本聚不住焦。 仝则眉头拧紧,霍然起身,“你有烟瘾?” 江世藩已然涕泪横流,张口结舌道,“是是,我顶不住了,实在顶不住了,这才不得已……求求你,求求你给我口烟抽,救救我,救救我……” 仝则此刻有心把他丢出去,干脆拽起他的衣领,把人直往屋外拖。 “救救我,求你了,”江世藩不知哪里生出的气力,死死抱住仝则小腿不放,“咱们做个交换,我,我知道三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什么都知道。你看看我,看看,你总不想,将来落得和我一个下场吧?” 关键时刻,这话还是起了一点微妙的作用,仝则将人甩在地下,叫来吴峰,吩咐他去外头鸦片馆弄点烟膏子和家伙式回来。 等到烟枪点上,江世藩深深吸了一大口,在烟雾中眯起双眸,表情如醉如痴。 “好人呐,就冲你肯搭救,我也得和好好和你说说三爷的事儿……” 仝则不想听废话,反客为主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么?是燕京学堂的学生,主攻船政,就是造舰船。家里也是世代书香,祖上还曾享过爵禄呢。” “怎么认识他的?” 江世藩一笑,心照不宣的也用“他”这个字指代起裴谨,“你应该知道,燕京学堂是他资助的。学成原本该去兵工厂,可在那之前我设计了一艘战舰,刚好被他看中了。他亲自见了我,看我的设计图样,一边还带我去前线,听一线将士们讲述需求,后来就让我留在学堂,一面设计,一面辅助先生教学。” 仝则不大相信,“你才多大?能有这番成就?” “我?我今年二十六了,说起来,当年可是有名的神童,”江世藩脸上泛起自得的笑,沉浸在昔日荣耀里,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十四岁啊,我就考进了燕京学堂。不过也难怪你看不出,我这人生得脸嫩,要不为这个,他又怎生瞧得上我。” 仝则轻笑了一声,“那么好好的体面日子不过,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样?” “还不是为了他。”江世藩咂吧一口烟,摇头叹道,“那时候,他说可以照顾我,给我资金,也给我出洋机会,还给了我地契房产,带我进京都的贵族圈。我是大开眼界啊。无限美好的花花世界就在你眼前,满眼都是数不尽的风流。” 他在一片烟雾里伸出一只手,半眯着眼指点江山,仿佛此刻还置身于曾经的繁华名利场中。 “可最风流的,还要属他那个人。任谁见了,都会被他迷住。出手阔绰,为人风雅,没有他不懂的,也没有他做不成的,他还在冉冉上升,身上军功卓著……偏又那么俊美,他看着你的时候眉眼弯弯含笑,还会用最温柔的语调说最好听的情话,凭你是铁石心肠,也一样会动容。” “然后呢,他一抬手就能杀人,再一转身却会对你从容微笑,”江世藩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痴绝,“他是战场上杀戮无情的死神,却唯独是你一个人的情圣。” 仝则挑了挑眉,这形容虽有点夸张,但也还算传神,而江世藩口中的裴谨,他确凿是见过的。 状似无动于衷的听着,实则他的心内早已波澜壮阔的在暗涌,五脏六腑间盘亘着酸酸涩涩,那滋味没法形容,很是销魂,也很是陌生。 “后来呢?”仝则接着问。 “后来,怪我缠他缠得太紧,总想要他给我更好的身份地位,甚至给我一个名分,只和我一个人在一起。他很喜欢精致伶俐的少年,也喜欢栽培他们,不过一向讨厌那种女里女气的。嗳,想搭上他的人实在太多了,我是防不胜防,再后来,我就被人暗算了,”江世藩指了指手中烟枪,“沾上了这玩意,他为让我戒烟,生生把我锁起来关了五天,那会儿真像是死过一回。可惜啊,原本是戒了的,架不住心里痒痒,出去没多久就又抽上了。” 顿了下,他忽然一笑,“其实他不懂,鸦片膏子是唯一能帮我忘掉他的东西,要不是靠这玩意儿,我怎么熬得过去,那些个被他弃如敝履的日日夜夜。” 仝则听得心悸,明显是不大痛快的心悸,“他应该给过你钱吧?” 江世藩点头,“给过,很多。足够我用半辈子的了。可这玩意耗钱啊,没办法。” 他幽幽叹口气,破罐破摔似的一笑,“我说了这么些,你听明白意思没?他喜欢人聪明懂事,最讨厌人死缠着不放,别心存非分之想,自以为可以和他一生一世。他这人,就像眼前这一道道的烟,美轮美奂,借着他,你可以腾云驾雾,直上九霄,但永远别指望能抓得住他。” 眼见他神色愈发迷乱,估摸是鸦片烟开始起效了,仝则道,“说完了么?说完我让人带你出去找间客栈。” “多谢多谢,让你破费了。这一顿可真是挺饱。佟老板,临别我再送你句吉言,千万别步我的后尘。哦对了,”江世藩凑过来,低低且吃吃地笑道,“就连在床上,他都要操控到极致,你可得顺着他,不然他狂起来,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裴谨到底有多狂暂且不论,倒是江世藩这会儿的模样足够疯癫,径自靠在吴峰身上,一路浪笑着去了。 仝则舔着唇思量,心道回头还得给吴峰多加点工钱,摊上这么个猥琐烟鬼,也真够难为人家小伙子的。 静坐一刻,想着最后那句“忠告”,发笑之余,他却突然间如被醍醐灌顶,猛然一激灵,随后才渐渐理清了思路。 他认识的裴谨,并不像江世藩形容的那般。纵然拥有绝对力量,捏死他宛如捏死一只蚂蚁,可却从来没有强迫过他,就连那次自己错怪了他,他也没有借机惩戒,反而全程都极其温柔小心。 换句话说,裴谨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对他客气尊重、体贴照顾?为了他,先是放过谢彦文,被他误会之后也没有动怒,更没有实施什么惩罚报复。 所有这一切,难道还不够明朗么? 有句话,他适才没问江世藩,他怀疑那家伙是薛氏故意找来离间的。不过无所谓了,知道有人在暗处使坏,那就愈发不能中计,撞上去被人利用。 这也是目前最重要的一点,裴谨正有紧要的事处理,平白给他添堵,无疑是会令亲痛仇快。 而他选择不信,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江世藩这种大烟鬼人格节操全无,刚嗑了药,满脑子都是臆想,鬼知道他有没有在脑中勾勒出和裴谨的活春宫,说不准全是意淫的结果。 琢磨明白了,仝则立刻行动。 从床上把游恒拉起来,他斩钉截铁地说要去见裴谨,态度之坚决,连大舅子的款都还没来得及摆,就已经让游恒无可奈何,不得不妥协。 幸好裴谨这日没回裴府,也不过刚才从兵部衙门出来不久。沐浴完毕,还在书房研究做战图。 见他进来,倒是一笑,“学会突然袭击了?” 心情看上去不错,笑容不刻意,一扫昨夜的阴霾。 只是事到如今,仝则心里很清楚,裴谨始终还是孤独的。或许他曾对江世藩,甚至其他人有过好感,但那些都不是错。 反而最终的结果,却是没有人留下来陪在他身边——不是站在他身后享受富贵荣耀,而是陪在他身旁,一同经历高处不胜寒的寂寥。 “你什么时候出征?”仝则直奔主题,“可否带我一起去?我是认真的,我想陪着你。” 裴谨看了他一刻,然后笑了,“那得想想,给你安排个什么事儿好呢?端茶递水?煮饭后勤?只会做菜粥看来是不大灵了。钢甲你又不会修复,好像也只能给将士们做点内衣小衣,缝缝补补了。” 说到后来,笑意更甚。 满室的汽灯光亮很盛,映进他眼里,呈现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晶莹。 “都听你的,让我干什么都行。最好是专职伺候主帅。屋里屋外,床上床下,中衣小衣我都一手包圆。” 仝则一边说,一边走到他面前。站定后,深深凝望他。 裴谨伸手轻轻一捞,两个人立时贴紧在一起,他柔声道,“怎么想起这出了?” “因为不想每天等着、盼着,我不习惯。”仝则低下头看他,神情专注,“你以前的事我管不着,因为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你有选择的自由。今后的事,也不取决于你一个人,如果我不够好,不能让你满意,你当然有权利不再喜欢我。但我总要付出,总要努力才行,和你在一起,不管前路坎坷还是曲折,不拖累,不掉队,不纠缠,尽我所能,为君分忧。” 灯光在此时不明所以的跳了一下,随后再度放亮,温暖的光晕笼罩在仝则的脸上,他整个人如同沐浴在黄昏的霞光中,温暖明澈,神情诚挚,动人心魄。 裴谨看得入神,良久莞尔,“想好了?可就不能再改主意了。” “想好了,”仝则微笑颔首,“绝不再改,也绝对相信。” 第72章 屋里灯光大盛,两个人一站一坐,十指兀自紧扣着。 与此同时,仝则鼻尖飘过一阵不知名的清浅幽香,似乎是从裴谨方沐浴过的发梢上传来的。 之前急于表白,他也没太留意,这会儿再看,裴谨正披散着头发,发质乌黑澄亮,犹如上好丝缎,只是那柔顺程度,好像和其人的强硬桀骜有点不大相称。 和他黑亮幽深的眼仁倒是相映成趣,无言对视间,那对眸子倏然弯了一弯,看上去颇有几分情深款款。 第53节 仝则正不错眼珠子的凝望,便觉得整个脊梁骨都被那眼神弄得一阵发酥,不想下一秒裴谨眨了眨眼,弯弯眉目之上,登时晕开了一股不正经的戏谑。 裴谨垂眸,看看自家双膝,略略抬了抬下巴,示意仝则可以坐上去。 又来了,这人什么癖好!仝则颇感无奈,他又不是娇小玲珑的丫头片子,身高和裴谨差不多,爷儿们家挨在一起,能不能不玩这类坐腿上的戏码。 抽出手,他往后退了两步,动作利落地一跃,直接坐在了身后的桌子上。 裴谨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随后视线越过他,望向桌面,“尊臀挺会挑地方,弄坏了作战图,管赔么?” 仝则忙回眸,见自己果然是坐在了一张铺开的图上。 “……就坐一下,不至于坏……”突然间脑子里灵光一闪,他转口道,“我还真会画图,有用得上的地方么?” 眼见这人什么时候都不忘找存在感,裴谨一边长眉挑起,有心逗弄道,“伺候主帅,屋里屋外,床上床下……这么说你是要在床上画?还是……在我怀里画?” 成心不好好聊天嘛,仝则哼了一嗓子,身子前倾,打算撩一撩裴谨此刻微微上扬的嘴角。却见人家十分不配合的站起身,高大身形立时笼罩住他,再探过肩颈,朝他的耳垂直袭而来。 蓦地里,忽听嘎嘣一声突兀地脆响。 一响过后,裴谨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声音是从他颈椎附近发出的,一时间肩膀上的酸痛透过肌肤,层层蔓延侵袭。 前些日子肩颈还只是发酸,这些天已渐呈隐隐作痛之势。方才他泡了半天热水,觉得略松缓些,不料坐了一会,此时却又再度发作上了。 “看扭了吧,别乱动。”仝则轻嗔一句,随即从桌子上一跃而下。 裴谨,“……” 这下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裴三爷默默乜一眼面前人俊俏而朝气蓬勃的脸,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催感,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要说病痛或是伤痛,裴谨其实都没少经历,只不过从没有在人前展示的习惯。但无论成心使坏还是不小心流露,反正在仝则面前,他撒娇耍赖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然而一码归一码,装出来的可以,真实发生的,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都说自己的身体,惟有自己最清楚。他年富力强不假,病痛伤痛缠身也是真。能用药膏遮掩住伤疤,可遮掩不住骨骼肌肉真实的损伤。甲胄负荷沉重,去岁一年在马六甲,为防当地蛮人伏击,有段时间他几乎昼夜不脱,好像从那以后,他的颈椎、腰椎就开始有了不安分的迹象。 军医早建言过,要找专人为他松骨按摩。可都被他拒绝了,一则是没时间,二则是没那闲情逸致。原想着到底年轻,注意休息调养很快会恢复,可惜这一年在京都,忙碌程度丝毫未减,连正经囫囵觉都只睡了有数的几个。 事与愿违,他还是没来得及保养这副看上去强健,却会时不常跟他闹上点意见的皮囊。 “你坐下。”仝则看他面皮也发僵,按着他的肩头,将人彻底按在椅子上,双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去,“哪儿不舒服?你说给我听。” 有时候这不舒服也跟痒似的,不禁召唤,一提之下,仿佛能成片成片的感染。果不其然,被这么一问,裴谨两肩、腰腿、背部,霎时间,已经哪哪儿都觉得不舒服了。 见他不言声,仝则只好自顾自沿着他脖颈开始推拿。 他没学过,照着前世做过的spa依葫芦画瓢。好在手指修长,指力不错,又足够用心,没一会儿就让裴谨彻底一言不发,放松了原本还很僵直的肩膀。 虽然松缓下来,可那肌肉依然坚硬,仝则一面按,一面对着裴谨后脑勺那缎面似的柔顺乌发,开始浮想联翩。 风流俊美,从容雅正,身姿笔挺,卓尔不群。无论何时都云淡风轻、胸有成竹,这人简直就是把裴谨两个字,经营成了屹立不倒的一方金子招牌,让所有人望一眼就如同吃了定心丸,知道跟着他,自会有赫赫战功、滚滚荣耀,却好像全然忘了,他也是血肉之躯,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担子太重,这大佬做得委实有些辛苦。 仝则此刻唯一庆幸的,是裴谨没有在自己面前遮遮掩掩,时不时还肯在露出他肉身凡胎的一面。 或许别人还真没机会瞧见吧,这么想想,此情此景,也就成了他们之间一点点心有灵犀的小秘密。 “疼么?”按过一圈,仝则轻声问。 裴谨不知不觉闭上了眼,“挠痒痒似的,你就这么点劲儿?” 仝则顿时嘴角抽了抽,“……肉不够厚,按着膈手,你就不怕我手疼!”一面暗忖,他手劲可不算轻,和游恒掰腕子不过将将输了最后一程,可见裴谨这筋骨也是欠拾掇,内里的伤痛或许已积淀甚深。 说话间他手下不停,为有效用,还是暗暗又加了一点力。只是从胸腔到喉咙,却抑制不住地泛起阵阵酸楚。 知道裴谨并没睁眼,仝则为转移他注意力,看着作战图发问,“预备什么时候动身?我好抽空安排一下。” “还想着你那点买卖?”裴谨不忘揶揄,顺带抽了口气,也不知是觉出疼了,还是觉得舒坦,“啧,你糊弄小孩呢,加点力气……” 还真把自己当铁打的了,仝则咬咬牙,真又加了一层力道,“我堂而皇之跟你去,身份就该暴露了,以后也就没用了吧?” 听他惦记的这点事,裴谨心上蓦然一暖。腔子里那处柔软的所在,也跟着坍塌下去一点——那已经是他为仝则单辟出来的一块自留地了。所以小裁缝在担心什么,他当然听得出来。 “你就是不做这个,对我而言一样有用。嗯,倒也不是说……只在床上有用。” 前半句让人凝神,正期待后头呢,不想断句断出这么层新意来,仝则架不住脸上一热,得亏裴谨这会儿瞧不见,忙清清嗓子道,“说床下的事呢……” 裴谨笑了笑,“军中没人认识你,扮做我的亲随不会暴露。回头安排好,就说你要出门采买,反正战事也不会拖太久。十天后启程。等回头荡平了幕府,你和宇田小白脸的约定就能实现了,把铺子开到江户去,有他帮你罩着,说不准真能稳赚不赔。” 逮着机会总要挤兑人家是小白脸,仝则懒得接他的茬,“也不用停了生意,可以让仝敏过来帮忙。还是尽量做得让人察觉不出异常吧。” 想了想,又忍不住问他,“我的事真没人知道?太太呢?多少猜到一点吧。不然你那个姓江的旧友,怎么好死不死这会儿找上门来。” 他自以为语气控制得够平缓,却没察觉在提到“姓江的”三个字时,手底下仍是一通发力,裴谨好容易觉出点轻微的痛感,却禁不住笑出了声。 “他穷疯了,四处找接济,不咸不淡几句话还真哄得你肯给钱,仝老板实乃阔人也。” “好意思嘛,我是替你打发麻烦。”仝则顺势在那肩膀头子上掐了一记,“他不敢找你,可这么个人在京都四处晃荡,终归不大好吧。” 裴谨嗯了一声,身上还挺受用的,只是怕仝则疲惫,转过身,抓住那两只皮肉颇细嫩的爪子。这一抓上,可就不再松开了,一根根手指揉捏过去,生怕那指头累着了似的。 “我这阵子忙,精神也有限,不小心让他钻了个空子。明天吧,我让人把他送回家去。” “别的都好说,染上烟瘾,容易被人利用,该说的不该说的,恐怕管不住嘴。”仝则被他捏得舒服,禁不住低吟了一声,“不过他也挺可怜的,想当年,也是个出众的人才吧?” 裴谨看了看他,似乎觉得这是一句天大的废话,“我没功夫和不好看的人闲扯淡。” 够直白,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外貌歧视,这么说起来,仝则还真得感谢此身原主生了一副好皮相。 “他是你第一个么?”按年纪推算,他猜测应该差不离。 问这句时,仝则声音不由自主放轻了,明明可以理直气壮,或是波澜不兴的问出口,结果愣是被他问出了一股子忐忑不安的意味。 “不是。”裴谨摇头,好像故意吊胃口似的,在短短两个字之后,停了好久,任由坏笑一点点蔓上嘴角,才慢悠悠道,“我和他,没发生过实质接触。” 仝则不由愣了下,旋即才参悟出,所谓实质接触是指什么。 脑子里晕了一晕,其后冒出个念头,照这么算,莫非他才是裴谨的第一个?他被这想法稍稍惊了一下,转念在心里开始大赞特赞起来:裴谨这家伙,技术是真不错…… 有些事不能惦记,仝则眼下是少年人的身子,成年人的心智,又刚被开发不久,新尝过何谓销魂滋味儿,越发经不起半点撩拨。 偏生裴谨嘴角轻轻抿着,目光在瞬间从促狭切换成了温雅——虽然仝则一再告诫自己,这模样纯粹是装出来的,但配合上那黑发薄唇,英挺且硬朗的轮廓,怎么看都有种近乎于禁欲般的美感。 当然,裴谨是从来都不禁欲的。 不禁欲的人早看出小裁缝眼里冒着的火花,及时握了握他的手,“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要去见军机,和皇上,还有几大世家商贾开个扯皮会。” 他站起身,拉着人往床边走,一面为仝则脱去外衣,一面解释道,“这场仗是我主张要打的,幕府的野心必须压制,一场仗换得三五十年的和平,我觉得值当,但总还要给各路人马一个交代。” 仝则闻言,心猿意马只得及时刹住,琢磨一刻仍不大放心地问,“是不是世家商贾们没钱赚了,准备借机找茬?不会逼你立军令状吧?” 裴谨一笑,“军令状倒不怕,分一杯羹总免不了。贵胄官商树大根深,我想要完成的事,还得一步步来。能把皇帝先架起来,已算是第一步。洛阳、汉阳两处兵工厂,造的都是目前最先进的舰船枪炮,这一战打响,后续就能靠军需赚钱了。可之前造辎重装备,光靠国库的钱不够,少不得要让老牌巨贾们轧上一脚。明天我也就是去听这帮人扯淡。” 仝则本就一点就透,待他说完,当即全明白了。 可明白之后,不免又替他觉得心累。 裴谨的政治主张,说穿了无非是无限趋近于君主立宪。而除此之外,他更要清平世道,百姓安居,国富民强。 然而每走一步,总免不了要被牵扯着停顿下来,这是必然的,除非他选择暴力流血的革命。其结果,是成则万古流芳;败则尸骨无存,同时还有可能把既有的那一点前进成果,统统打回原形。 如今的时局,是强敌环伺,周边虎视眈眈。如果大燕乱起来,正好教东洋人、西洋人坐收渔利。这是裴谨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也是他“改革”一定要避开的结果。 是以他选择曲线前进,遇到的阻挠也恰如一弯曲线,绵延不断如影随形。 仝则在沉默中,再度深深看了看眼前人,很想问一句,究竟为什么要走这样一条难走的路? 好好享受富贵荣华,和商贾们一道赚钱分利,靠掠夺藩属国坐享其成,以上种种,还不够成功圆满么? 难道非要替子孙后代开辟出一条新路径来,才是他毕生追求的理想?想到这个,仝则禁不住失笑,裴谨一个断袖,根本连子孙后代都未必会有。 不能否认,一个国家的尊严和地位,某种程度上,的确是需要靠战争来建立。而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无论哪种形式,势必都和军政大权在握的裴谨捆绑在一起。 遏制一衣带水邻国的野心,救一个可有可无的藩属国,仝则想起后世那场屈辱的海战,以及虽牺牲巨大,却也因此终于重建国人信心的那场战役。心下忽生了几许感慨,很想将这些来自“异世”的故事讲给裴谨听,权当是他的战前动员。 ——彼时,国虽有殇,所幸山河终无恙。 不过裴谨大概是真累了,又才被他按得身心绵软,熄了灯没过一会儿,呼吸便渐渐清浅规律起来。 仝则躺在他身边,望着他坚毅英俊的侧脸,无声笑了笑,那便以后再慢慢说给他吧,他摩挲着,一把握住了裴谨温热而干燥的掌心。 第73章 仝则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进入迷离状态前,曾经默默自省过,他那颗除死无大事的老心,也是时候该装点事了。 ——哪怕没赶在裴谨起床前醒,好歹也该在人家出门前睁下眼。回回都不知道人是何时走的,说起来也真够不长心的。 诚然,愿望是美好的,实际操作起来却依然存在困难。 朦朦胧胧间,额头上像是被什么东西撩了一下,有点痒梭梭的,但总体感觉还是很轻柔温暖。 半眯着眼,慢慢辨清了面前人——裴谨已然收拾齐整,身上的颜色看着颇有几分提神醒脑的功效。 他穿朝服,鲜艳的朱红色,腰间一抹玉带一如既往束得很紧。 仝则也说不清是他的错觉,还是因为晨起视力不佳的原因,总觉得那被玉带勾勒出来的腰线,似乎比前些日子更细了些。 裴谨鲜少穿得这样艳,愈发衬得深深的眼窝里都有种潋滟之色。 而大早上起来,斯人也不忘本职工作,兢兢业业的将一抹诱惑的笑挂在了唇角。 他低下头,在仝则耳边道,“接着睡罢,等会儿吃了早饭再走,晚点我去找你。” 毫无防备,耳朵就这么被酥了一下,仝则心上迷迷滂滂,点头间,目送他转身走出房门。 外面天还没亮,院子里一团漆黑。 披星戴月,仝则眼前现出这明晃晃四个大字。犹是算知道了,掌握军政大权的裴谨,每天究竟过得是什么日子。 怎么形容呢,简直就是鸡狗不如…… 还不及他这个无拘无束的小裁缝,他越发留恋的蹭了蹭枕头,倏然发觉方才嘴角挨过的地方,似乎变得有些潮湿…… 回笼觉格外好睡,醒来时天光已大亮,想起裴谨起早贪黑、夙兴夜寐,倒让他有点良心发现,难得生出一星惭愧感来。 不过等早餐摆上,那好不容易滋生出的良心,瞬间被八碟精致小菜打得影儿都不见,继而惊喜发现,裴谨那休假回来的厨娘,手艺原来相当了得。 私宅里的仆人有限,个个都极有眼色。不该打听的一句不打听,但只要你摆出想聊天的架势,人家也还是乐意奉陪。 第54节 仝则闲不住,以取经的借口跟厨娘侃了有一顿饭的时间,终于摸清楚了裴谨在饮食上的偏好。 他喜欢甜食,多少有些让人意想不到。菜色中则偏好淮扬菜,几乎很少吃米面一类的主食。 说起他每次回来,必要熏鱼鳝糊,全是甜口。但绝不会多吃,因为其人一向都很能控制口腹之欲。 “就好像在裴府上,吃不着似的。”厨娘笑着,一语道破天机。 仝则觉得不出奇,毕竟偏见一直存在,好比男人,特别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在传统意识中显然不该嗜甜,仿佛那只是姑娘家的专属爱好,会显得软懦不说,还会因此让人变得优柔寡断。 而以薛氏那种操控欲强的虎妈性子,九成是不会满足儿子这类小癖好的,就算知道了,也定是要将其扼杀在摇篮中。 推测一番,唏嘘良久。 再琢磨起裴谨爱吃鱼,不知怎么,让仝则联想起他亲吻自己额头,还有笑眯眯抢被子时的模样,别说倒真挺像一只会撒娇的大猫。 等仝则这厢收拾利索,太阳眼看快要挪到中天。他琢磨着得去仝敏那儿坐坐,交代一下自己不在的时候,店里该如何运作。 听说要去见仝敏,游恒顿时如同打了鸡血,不光觉得来接仝则的决定没做错,连在院子里活活等了半个时辰也可以忽略不计,一扫丧眉搭眼的形容儿,对大舅子展开了笑容可掬式的服务。 然而仝敏一向警觉聪慧,更深谙兄长的跳脱不靠谱,当即抓住一切机会表达她的质疑。 “你到底要做什么去?”说话间,少女美目瞪圆,娇声斥问。 “不是说了去考察考察,看看店面,瞧瞧有没有扩大生意的机会么。我琢磨过了,不能老在京都呆着,大燕疆域这么大,也要放眼其他地方。”仝则面不改色,谎话说得炉火纯青,“好比江南富庶,还有四川、山东。两湖两广,有钱人那么多,咱们不能总可着一个地的大雁薅毛吧?” “我老觉得你没实话,以前就罢了,现在更是鬼鬼祟祟。”仝敏看看游恒,忽然改换了声气,“游大哥,你跟我哥一起去么?” 好么,“游大哥”三个字说的是温柔似水,“我哥”两个字则是咬牙切齿、铿锵有力,差距明显得让人侧目不已! 绝对是原主遗留的问题,仝则摸摸鼻翼,表示不能接受,并且拒不背锅。 旋即,却又品咂出一点微妙又神奇的滋味儿——当一个人对着他喜欢的人说话,语音语调会不自觉起变化,仿佛不经意间便能轻柔温存起来。 回想自己,似乎也有,又似乎没那么夸张。 那么裴谨呢?绝大多数时候都算柔和,只在偶尔才会促狭的对着他揶揄两句。 譬如今天早上,裴谨在他耳畔那阵轻声细语…… “哥,我问你话呢!” 温情脉脉被强行打散,耳边响起的是少女不满的质问。 仝则匆忙回神,“什么,你再说一遍?” 仝敏柳眉蹙了蹙,“你到底和裴侯什么关系?他是你的客人,还是你的恩人?” 仝则心里一紧,佯装平静地瞥一眼游恒,却见后者正在佯装望天。 得,适才没听见这厮说什么,该不会架不住红颜娇声软语,这么快就把他给卖了吧?! 可仝敏既然问了,他不能不回答,大大方方点头道,“都是,我最初起家全是靠三爷资助。不过你放心,钱我已经还了。三爷现如今是客人,承蒙他瞧得起,我也勉强算是他半个朋友。等将来找合适机会,我还是要报答他的恩情。” “哥!”仝敏侧头盯了他老半天,眼里渐渐氤氲上一层湿气,看着教人肝颤,“你可是咱们家,唯一的独苗了。” 脑袋顶炸开一道雷,好在并不是特别响,尚不至于把人一下全炸懵。 但仝敏的敏锐实在让人头疼,这话说得太白了,再装傻只能显出他忒不地道。 “我知道……我知道。”仝则每每对着这个“便宜”妹子,只觉得插科打诨都玩不转,话说得是软绵绵,“这个……也不能这么说,你不也是仝家人?将来不是还有你么,其实咱俩谁都一样的……一样的。” 仝敏猜测坐实,想着腹内原本打好的草稿,预备先以情动人,实在不行再来场哭谏,可眼见他虽吞吞吐吐,目光却丝毫不闪躲,甚至还有一份不容忽视的坚决,心中微微一动,也就顺势改了主意。 “看来你也不是一时冲动,只要想清楚,我当然也拦你不住。再者,别说我拿你没办法,就连爹娘从前还不是一样管不了你。如今你又出息了,愈发无法无天起来。” 仝敏似嗔非嗔的白了他一眼,突然转过话锋,“不过,总算做了个还不错的选择。” 仝则听得一愣,“什么意思?” “我是说侯爷,选他当然算你有好眼光。侯爷文韬武略,战功赫赫,是多少人眼里的大英雄,他也确实当得起英雄二字。”仝敏笑笑,“就连街口那几个流氓帮闲,成日都还以侯爷为榜样,说要上进,要从军报国效力呢。” 仝则登时脸上横了三根黑线,心道妹子你会不会打比方,就不能举两个拿得出手的主儿来当例子么? 游恒身为裴谨忠实拥趸,倒是最爱听别人夸他家少保,何况是心爱的姑娘亲口在夸,当下浑身一抖,“可不是嘛,我当年也是听说了少保年少成名,英雄了得,这才跃跃欲试动了参军的念头。” 对于游少侠自发把流氓帮闲与自身归为一类的慷慨行为,仝则默默表示了钦佩。转而向他投去一记,“替大舅子说话,如此仗义,我一定铭记在心”的眼神。 “那你就放心去吧,回头我就说暂时来帮忙,能做的自会替你做了,赶上设计做工繁复的,我跟人家交代明白,举凡不着急的,擎等着你回来也就是了。” 仝敏交代完,再嘱咐道,“哥哥注意安全,如今世道虽好,也还是各有各的乱法,山贼抢匪依然有,你随身可得少带点现银。” 说着起身,冲着游恒盈盈行礼,郑重托付,“游大哥,一路上就拜托你了。” 游大哥被拜得抓耳挠腮,一时又喜上眉梢,连连称是,还礼不迭。 等到出了门,仝则逮着机会一把扯住了游大哥。 “你才刚和她说什么了?怎么就扯到我和……我和三爷身上去了?” 游恒跳上车,一径叫他安心,“这不是早晚的事?难不成你还打算一直瞒下去。再说合适么,那可是你亲妹子。” 仝则皮笑肉不笑的接道,“你就不怕传出去,对三爷不好?” 为了红颜,知己果然是可以说抛就抛的。 游恒面露讥诮,仿佛满眼都在笑他看不穿,“少保自己都不在乎,你替他瞎操什么心?你以为这世上能有人勉强得了他?兄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我跟了他这些年,可就看见你一个说去他的私宅就能去,说要见他人立马就能见,还能在他那宅子里过上一整宿夜,吃了早饭才大摇大摆晃出来的人。” “这么……这么夸张?”仝则听得手心冒汗,笑容发讪。 游恒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再明显不过,写满了“小样你就偷着乐吧”几个横七竖八的大字,然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仝则呵呵笑笑,“那可真是,受宠若惊。” “可不是光宠字能形容的。”游少侠忽然对措辞精益求精了一回,随即大手一挥,“得了,多余的话也不必说了,你又不傻,自个儿琢磨去吧。说起来,你瞧瞧人家小敏姑娘,多深明大义,多聪慧过人,那才是真的一点就透,谈笑间就接受了你的惊世骇俗,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麻烦。” 合着上回的四字成语连用,还是没能抖落干净他肚里的存货。 仝则默默扶额,不禁开始怀念那个不太相熟时,经常门神般黑脸,时常惜字如金的游少侠本尊。 上车往回走,眼看快到晚饭时间,街面上飘来各色菜食香味。 仝则掀帘子,刚巧看到一家颇负盛名的淮扬菜馆,心念一动,想起了早上那厨娘的话。倘若裴谨今晚果然来找他,不妨给他带点熏鱼回去。 他忽然也很想看看,裴谨伸展着长腿,懒洋洋吃鱼的妖娆模样。 进店叫了两份外带,对跑堂的吩咐立等要取。店家先招呼了茶水果子,请人在一旁坐下。不多时,已有客人陆续进入,堂食免不了吵嚷,气氛好不热闹。 仝则四顾之下,瞥见后院有处玲珑的小院,便迈着方步打算去躲会儿清净。 游恒正夹一颗茴香豆,见状立马起身,“哪儿去?” 仝则伸手一指,又压压手让他坐下,“瞧见那后院了?你在这儿等着,菜来了招呼一声我就走。光天化日的,我丢不了,用不着紧张啊。” 说这话的时候,他可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一语成谶的本事! 小院里有一眼井,仝则掬了一口,味道很是甘甜。老板大约是江浙一带人,小庭院收拾得很有江南特有的味道,叠了三三两两几块太湖石,虽然不太瘦,也谈不上有多漏,可胜在高大,站在那石头后面,一眼还真望不到堂上。 也就是抬眼望天的功夫,突如其来的,身后落下一道劲风。 这一回,或许因为速度太快,仝则连汗毛都没来得及竖起来。 只在同一时间,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自己又被裴谨跟踪了,这唬人玩的游戏,他总也玩不腻究竟是闹哪样? 脑海里放松了警惕,他慢慢回过头去。 眼前蓦地出现一个陌生面孔,目光狠戾,杀气腾腾。 心里咯噔一响,可惜没等他喊出声,便觉一阵诡异的香气飘过来,口鼻上倏地被蒙上一块帕子。 一呼一吸,双眸不由自主开始发沉,眼前光亮越来越暗,三五秒过去,就此人事不知。 第74章 军机处已搬出了皇宫,离裴谨的私宅倒是不远。此时屋里灯火通明,议事的人才刚散去。 裴谨坐在案前,正打算写一封冠冕堂皇的折子。 说是军令状也不为过,他笑笑,一不小心,还真让他的小裁缝给猜中了。 这扯淡的折子,他没兴趣写得洋洋洒洒,也素来讨厌假大空的套话,是以只打算言简意赅,一挥而就应付了事。 再看看时间,已接近子夜。不远处,应该还有人正在等他回去。 只是身心略有疲惫,他沉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断牵扯精力的各色扯皮烂事。 以户部为首的钱串子们,向来眼睛里只有钱这个字,关心的无非是打赢这场仗,能从天皇手中拿到多少赔款,能从李朝那里要来多少岁贡,顶好是把济州也一并做为割地,抵偿给大燕。 内阁和工部则觊觎新式战舰、铺设铁轨、建造蒸汽机车诸多工程,未来好和跟他们有盘根错节关系的大商贾借贷,消息放出去,坊间市面上早有人开始蠢蠢欲动。 皇帝自己则乖顺得很,成日念叨着垂拱之治,把主意都交给军机和内阁诸位股肱来拿。私底下和一干人等也没少交心,嘱咐要“股肱们”皆以他裴谨马首是瞻。 ——他架空了人家,人家当然也要把他往火炉子上架。 说到底都一样,不过是看谁博弈得过谁。如今兵权已成了最大的一记筹码,握在谁手上,气势气运也就相应的倒向谁那边。 仰头阖眼,裴谨心如明镜,此刻率军出征,其实并不是好时机。 皇帝身子骨孱弱,即位以后更是每况愈下,月初才立了储君,年方四岁,在满朝文武眼里,那就是个吃奶的娃娃。同样在满朝文武眼里,倘若皇帝哪天崩了,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怕这朝堂上就要成了他裴谨一人独大。 顾命大臣做成太上皇,历古至今都算不上是新鲜事,更是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得到的结果。 既然能想到,皇帝就会设防,一干打着皇权复辟心思运筹帷幄的臣工们,当然也会设防。 借着他出征,清算他扶植的少壮改革派,酝酿“还政”于帝王,这类事其实也早就在暗中策划进行了。 裴谨不出声,望着灯火晕出的一圈圈的黄光,在那光圈里,正有只细小的飞蛾,在执着的试图接近光源,虽被炙烤,却依然久久徘徊不去。 此时有人推门而入,正是兵部侍郎靳晟,此人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早年也曾和他有过同袍之谊,替他送了众人出去,又再度折返了回来。 见他不明所以在沉思,靳晟知道,他绝不是在想那狗屁军令状该如何措辞,便轻轻咳了一声,“行瞻,我还是不主张你亲自去,要带水师新人,要检验那两艘新舰下水状况,搞搞阅兵也就是了。他们越是强推你,吹捧得天花乱坠,我这心里就越不踏实。” 想了想,又道,“李朝那么个小破地方,不理会也没多大要紧,等将来腾出手再收拾不迟。” “济山,卧榻之畔,睡着个随时想咬你一口的狗崽子,你会怎么办?”裴谨蓦地睁开眼,淡笑着设问,其后又淡笑着回答,“我会趁它毛没长全,先拔光它的犬牙。” 顿一顿,他继续道,“幕府背后有西洋人,这伙人眼下号称联军,其实大多是罗马教廷的雇佣兵,让他们打下朝鲜,早晚有天会越过图们,蚕食辽东边境。” 靳晟默然,叹了气,复又摇摇头,“一个弹丸小国罢了,就算有野心,也得有足够大的胃口才行。” 裴谨缓缓挑眉,慢悠悠问了一句,“那么蒙古人当年,又是如何灭掉赵宋的?” 靳晟当即噎了噎,一时半刻没想到该如何作答。 第55节 半晌才道,“也罢,军机这回留下的,俱是实干能臣,咱们快刀斩乱麻,争取早日班师。” 裴谨看着他笑了笑,坐直身子正预备提笔,忽见一个校尉进来,先呈上一封信,而后禀道,“游参将来了,说有要事奏报。” 话音落,游恒已越步进来,乍见靳晟也坐在这儿,不得已,只好先把满脸焦灼以悬崖勒马的姿势收住,于是一眼望上去,那黑黝黝的面庞上,就只剩下了一抹难以启齿的羞惭。 裴谨看一眼,立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消他再废话,只冲他摆了摆手,随即打开信函,粗粗一扫,却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把信扔给游恒,后者匆匆一看,脸色是愈发绿了,没成想那信居然是绑人者送来的,上头清楚明白的写着,绑走仝则安置的地点,绑人的目的,以及救人的条件。 “这……是属下没照顾好,我这就带人前去。” “人躲在西山坳子里,猫了小一个月,前前后后的地雷早埋瓷实了。”裴谨睨着他问,“你这么去,是预备把自己炸成一道烟花,给我当壮行礼?你倒是五光十色了,只可惜我没兴趣看。” 游恒被他连损带挤兑的没了脾气,干瞪眼又觉得气怯,紧张羞愧的无言以对,没奈何只好垂首看地。 “这是……是你早前安排下的那个得用之人?”靳晟看着信上内容,踌躇道,“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绑了他,又说要将他曝于各国公使面前,这可是落人口实啊,洋人正愁没借口发兵援幕府,那英吉利的战舰,眼下可就停靠在外海上。” “此事不容小觑,依我之见……” 话没说完,裴谨已霍地扬手打断,不必再听下去,他太了解靳晟,那建议无非是派出个敢死队,将绑人者和被绑者彻底一锅端,务必不留祸患。 区区一个细作而已,无论如何不能因这个人而坏了大局。 裴谨没说话,面向那团光晕,片刻后问,“早前姓孟的挖的那条密道,还在不在?” 游恒说在,却又踯躅道,“可自从炸了那老贼的窝,路也就断了一半,眼下再挖,恐怕是来不及了。” “那就炸开,带人从密道摸进去。”裴谨当即道,“届时前山后山一起炸,趁乱时再救人。” “搞这么大?”靳晟回过味来,不觉匪夷所思,“行瞻,这个细作很重要么?” 裴谨在他问话时已站起身,穿上披风,系好带子,方才澹然一笑道,“重要,劳烦济山替我把折子写完,落款盖上我的私章,今晚我就不回来了。” 说完抬脚就走,显见着是要亲自去救人,直把靳晟看得傻了一傻,正要再去问游恒两句,却见其人麻溜的跟上,毅然决然,头也不回的大步而去了。 徒留下靳晟在原地,心头是一阵阵纳罕,竟然劳动裴行瞻亲自出马相救,这细作的意义,似乎非比寻常啊…… 仝则悠悠醒转,耳鸣不断,声音乱得简直如魔音入脑,缓缓睁开眼,从暗到明一个来回的时间里,只感觉头疼得像是要炸开来。 垂眼看看,自己俨然被捆成了粽子,双手向后缚在椅背上,手指头粗的麻绳缠绕在腕子、脖子、胸口间,一道道勒得极紧,略动一动,身上便传来一阵粗砺的摩擦痛感。 这些倒也还能忍,只是嗓子就快要冒烟了,余光扫过去,不远处或坐或站有四五个武士打扮的人,周遭点着火把,有人正在亮处擦拭一柄长刀。 仝则不出声,似乎也没人发觉他醒了。定睛细看,眼下身处何地完全没有头绪,只依稀觉得有似曾相识之感,很像那日被裴谨炸毁的贼窟山洞。 可绑他的家伙明显是一伙东瀛人,却不知是为千姬出头,还是金悦的余党,反正不管是谁,他们等了这么久,潜伏了这么久,定然是要把事情搞大。 ——那就绝不是单冲他仝则来的。 而他还活着,证明东瀛人也不只是要报复那么简单。难道说,他还有别利用价值不成? 脑子拼命转着,琢磨起这伙人绑而不杀他的原因,莫非要用他来要挟裴谨,好教他不出兵?念头一起,他自己先失笑了,这太不符合逻辑! 正常人都知道那绝不可能,即便他还能回味起早上那记亲吻之后,额头上落下的余温,却也相信裴谨决计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搁浅他业已制定好的计划。 毫无头绪,身体又严重缺水,血液粘稠凝固,仿佛全然不往头上走,连带智商都在跟着下降。实在想不出所以然,他便不打算再装死下去。 略略做出挣扎状,立刻行之有效的引来了那伙人的注目。 “那小子醒了……” 随即传来一声呵斥,“别乱动!”见仝则没反应,正走上前的武士吼了一嗓子,“说你呢,他娘的聋了?” 仝则停止了所谓的挣扎,艰难地舔了舔唇。 那武士倏然皱紧眉头,一时怀疑面前人的舌头是不是也一并被绑了,怎么连这么小的动作都做得痛苦万状? “别打鬼主意,敢不老实就先割你一根手指头。” 活脱脱色厉内荏的架势,仝则看着他,禁不住腹诽,一个粽子能打什么鬼主意,身上的枪也被你们缴了,到底是谁绑谁,用得着这么如临大敌…… 再舔舔唇,更觉得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渴,他咽了咽积攒半天的吐沫,勉强开口道,“没主意,就是渴,能否给点水喝。” 那名武士目露一线狐疑,暗忖这大冬日里,就是半天不喝水也不该渴成这模样。他哪里知道,仝则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只怪伺候仝敏的萧氏太坑人,那妇人手黑,估计当年是和鲁菜厨子学的艺,放起盐来,明摆着是要咸死人不偿命。 他越想越悲催,眼角都蹦出了泪花,只恨舌头生得还不够长,要不然真想伸上去舔干净,此刻真是连半滴液体都不想放过。 “琢磨够了没?”仝则有气无力的催道,“要是一时半会还不打算杀我,麻烦赏口水,好歹上路前,也让我做个湿润点的鬼。” 那武士的眉头已不知该拧还是该展,看着面前这个被五花大绑的年轻男人,从醒来到现在,居然不惊不怕,不求饶也不问话。 他上下打量,愈发觉得其人的眼神淡而清润,竟然在某一瞬间,让他莫名想到了悠悠远山。转念再回想同伴曾交代过,这小子就是仗着一张脸横行无忌的骗人,登时又觉得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这点要求还是可以成全,武士拿了一缸子水,粗暴地抬起仝则的头直接灌了下去,一个喝得急,一个喂得鲁,那前大襟上很快就浸湿了一片,心疼得仝则连连暗叹可惜。 “还有么……”喘口气,仝则问。 “忍着,以为自己是大爷么!”武士大吼一声,用力推开了他的头。 人在屋檐下,只能识时务……仝则缓缓抬起依旧泛红的眼,慢慢地端详起面前五短身材的人。 过了一刻,他忽然露出悠悠一笑。 武士愣了下,旋即怒目喝道,“你笑什么?” “我笑了么?”仝则一壁问,嘴角一壁闲闲上挑。 “混蛋,”武士用母语骂了一句,“现在不就是在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以为自己还能活着出去?” 这话听得人心里一沉,可仝则脸上依然只是淡淡的,“我在猜,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第75章 仝则不傻,一向也缺乏多余的天真,他是诚心实意觉得,自己今日会殒命于此。 未必有多轰轰烈烈,多半只是无声无息,就这样,死在这方潮湿幽暗的山洞里。 饮饱水,脑子自然而然地开转。他记起了面前貌不惊人的武士,那张脸,他曾经在金悦身边匆匆瞥见过。 金悦必定不会活着,那么冤有头债有主,这伙人找上他也算无可厚非。 不过说到用他来要挟裴谨,依旧让人难以置信,做大事的人,哪个会在乎手底下细作的死活。然后顺着这个思路理下去,他不禁疑心东瀛人是要把他送到洋人跟前去,好好审上一审,交代清楚他所有的“特务”行径。 那便相当于给洋人提供了反对大燕,支持幕府的确凿口实。 ——当初希特勒找的什么由头轰炸波兰,小日本又是如何制造卢沟桥事变,举凡战争必要师出有名,但名目嘛,当然还得靠人来编纂。 古今中外,盖莫如是。 这么想着,浑身肌肤一寸寸凉了下去,眼看大战在即,他不能让自己成为西洋联合军出兵东海,讨伐大燕军的借口。 不然他就成了千古罪人,更何况这里头,还牵扯着裴谨与万千将士在前线的存亡……无论如何他都当不起,尽管……他对活下去确实还存有眷恋。 那武士等了老半天,见他只卖个关子就不再言语,表情却是越来越沉静,不觉冷哼道,“你的命,留着可还有用。” “不必和他废话。”不远处擦刀的武士开口,旋即长刀已入鞘,“去前头看看,裴谨有没有动静。” 他是用日语吩咐的,仝则无谓再装听不懂,立刻语出嘲讽,“你们该不会还在做梦,想着他能亲自来救我出去吧?” 那人背靠着山墙,睥睨的看着他道,“来或不来,等下不就知道了,你心里难道没有在祈盼他来救命?所以才有恃无恐,没有半点畏惧。” 仝则嗤笑了一声,“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想不到练武可以把人练得这么天真,我不过一介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根本就威胁不到裴谨。” 那武士不理会他,隔了片刻,忽露阴鸷一笑,“我跟了你一个月,亲眼看见裴谨是怎样对你的。连夜半爬窗都干过,和你几次争吵,他就算自己伤情也没有迁怒于你,你在他心里……” “我在他心里……”仝则咧了咧嘴,一脸没正形的散德行道,“就是一个姘头。说新欢不假,可他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为我冒险,值当么?要不咱们赌一把,我猜他会派兵前来,彻底荡平这破山头。” 到了那个时候,他自己也会随着这破山头一道灰飞烟灭。 谁知他一句话刚落地,只听轰然一响,巨大的爆炸声堪称惊天动地,所有人的耳朵在一瞬间几近失聪,脚下的地面也剧烈的晃了几晃。 “成了?”有人登时目露惊喜,可迅即便被一队飞奔而来,满身血迹尘土的武士给扫了兴。 “炸……前山炸开了,裴谨的人没中计,直接用了炮击,把山前彻底炸开了。” 这帮光有武力脑筋欠奉的家伙,恐怕到了这会儿也没想明白,裴谨怎么会算得这么清楚,好像一早就知道他们在山前埋设好了层层地雷。 面面相觑的当口,那手持长刀的武士沉声道,“带上人,马上从密道撤。” 仝则身上的绳索被迅速解开,当然,不过是把他从椅子上解下来,双臂依然紧紧被缚在身后。 他被人拖拽着往前走,心中仍在思忖,这山洞里竟然还藏有密道,而裴谨果然一上来,就摆出要把人全轰干净的架势。 似乎还来不及觉得心酸,他率先想到的,却是如何拖延时间。于是摆出各种抗拒不配合,手不能用便上腿,到了这会儿,脑子里只存一个念头,坚决不能让这伙人逃出生天。 武士们俱是练家子,在他死命挣扎时,下手亦毫不容情。 很快,仝则脸上就挨了四五掌,鼻子嘴里溢出血,肚子上被狠狠揍了一拳,又被膝盖用力顶了下胃,疼得他险些把才喝下去的水一股脑再吐出来。 饶是皮肉受些苦,到底也耽搁了一小会儿,之后才被人前后夹击,生拉硬拽着往所谓密道行去。 狭窄羊肠小道只能容得下一人身位,看泥土的新鲜程度,像是不久前才挖掘的。有人在前头点着火把引路,除去那一点火光,四下里黑漆抹乎。 仝则口鼻间溢出的鲜血味道,似乎比刚才更浓了一些。 双手被捆得极结实,他委实走不快,心里又惦记着要多磨蹭一会儿,干脆停住步子,不失时机地做出欲转身奔逃的愚蠢举动。 就在这样一次次的试探下,仝则发觉,东瀛人的确没打算杀他,不然与其带着拖累,倒不如一刀毙了来得轻松省力。 然而也就在一次次的试探下,东瀛人见他不肯配合,当然也就干脆利落的施以重手。 不多时,仝则腹部、胸口、背部、甚至两条腿之上,都挨了无数记肘击狠踢,口鼻中的血腥气越来越重,直到他一口咬住身后人的手臂,那人吃痛,大怒之下,按住他的头狠命地掼在了一旁的石壁上。 伴随唔地一声痛楚呻吟,他身子一矮,终是昏了过去。 再醒来,发现自己已被人扛在肩上,脑袋里不断有嗡嗡声回响,右额角被撞破,鲜血淌下来,他随手抹一把,不禁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前方的火把熄灭了,有风灌入衣袖,一行人已然穿越出密道,来到了山洞外。 仝则头疼得厉害,如此姿势压迫着胸腹伤处,弄得他直想吐,兀自咬牙忍耐的时候,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轻响,其后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在说,“你们还算守约,我要的人带来了么?” 声音的主人是英吉利公使馆参赞,其人曾到过他店里,是以他清楚的记得,那人傲慢而略显自大的说话语气。 “你可以把这个奸细带走,条件是,贵国要即刻发兵增援东海。”武士中的头目森然道。 “这个嘛,人我还要仔细审,如果一切属实,就是大燕朝廷不讲信义,”那参赞依然拿腔拿调的端着道,“我们当然会对贵国施以援手。” 武士头目冷笑,“我怎知你们一定讲信义?大家一起走,你护送我们出去,不然的话,这个人你也一样得不到。” 两下里谁都不相信对方,各怀鬼胎间,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半晌有人出声提醒,“没时间了,再不走,他们说不定就会找到这里。” 第56节 英国佬也精乖似鬼,用母语建言上司道,“先生……裴的人或许很快会追到,还是尽快撤离这里为好。” 临时结盟的两队人马只能暂时放下偏见,正待一道前行,忽听一声鸣枪在身后炸响,所有人当场愣在了原地。 包括半死不活,甚至已在心中盘算,该如何在路上弄死自己的仝则,也循声回过了头去。 密林深处,影影绰绰布满了燕军,没有晃动的身影,每个人都如同石像般伫立。 方才还互相瞧不上眼的两撮人,此时已被围在中间,一眼看过去全没有突围的余地。 马蹄踏着干枯的落叶树枝,仿佛也踏在了众人忐忑不安的心上。 骏马喷着响鼻靠近,而那马背上的人,却好似一点都不打算低调,身上的银色披风,在黑夜之中简直比月华还要清明夺目。 真他娘的烧包……赶明儿得告诉游恒,让他别叫少保了,正经改叫烧包才更合适。 仝则在心内笑骂了一句,随后才想到,裴谨真的来了?莫非那些人的估量不差,他是为亲身赶来救他…… 不管是与不是,他强撑着一口气总算没撑错,没狠下心咬断自己的舌头也是值得庆幸,只是有些意外,原来彼此还能再见上一面。 虽然他此刻的形象,堪称狼狈得一塌糊涂。 心下微微一松,头便疼得更厉害了,仿佛一时间全身的痛楚齐齐发作,耳中鸣音不断拉长,越来越尖锐,视线也渐渐开始变得模糊。 以裴谨的目力,却足可以在黑暗中畅行无阻的射击,此时终于越过千山万水,直抵他的小裁缝身畔。 不过他对那趴伏的姿势颇有不满,他看得见仝则呼吸间的起伏,每一下都透着艰难,却看不见仝则的眼睛,没法辨别他这会儿到底有多难过。 定睛须臾,裴谨忽生一阵心悸,这体验哪怕之于他而言,也算是相当新鲜。 来时指挥若定,算出东瀛鬼子的心思,是欲将仝则丢出去,以诱洋人增兵东海。同时在前山炸干净他的人,倘若刚巧赶上他也托大前去,只怕不死也得被炸成半残,小鬼子这一趟便算是赚了。 可裴谨从不是冒险急进的人,主帅冒进,不啻为把所有人往死路上引。他改换思路,悄没声息地跟上了英国佬,一路不动声色地进山,正好撞上他们会面这一幕。 既然赶上了,当然是要一锅端,不过在那之前,他还得先救出他的小裁缝来。 仝则被人像扛麻袋式的抗在肩膀头上,视力越来越糟糕,耳朵被震成了半聋,脸上全是冷汗,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却仍能清楚的感觉到,一颗子弹是如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洞穿了扛他之人的脑袋。 血喷撒在地,另有一半喷洒在他脸上,这一枪是埋伏在远处山石中的亲卫所发,其人如狙击手般快准狠,令在场众人哗然。 与此同时裴谨一跃下马,动如脱兔,几个起落之后,将仝则稳稳地接在了自己怀中。 所有的枪俱已上膛,所有的刀剑皆已出鞘,对准了被围在当中的西洋和东洋敌人。 裴谨抱住仝则的一下,如探囊取物,随即气定神闲纵身回到马前,先扶着仝则上去,自己再坐在他身后,双臂环抱住,一触之下察觉他浑身无力,跟着就将胸膛紧紧贴上去,撑住了,好为他做倚靠。 “没事了,”裴谨放轻声音,在仝则耳边低语,“再撑一下,我带你回去。” 仝则很想笑上一笑,道一声无碍,可惜胸口牵扯着疼,冷汗滚滚而下,刚张了张嘴,不觉发出嘶的一声,立刻又觉得不对,几乎强忍着把后头的声息给咽了回去。 靠在裴谨身上,他没说话,只是略蹭了蹭,就算是在表达“知道了”这三个字的意思。 缓缓阖上眼,看不见周遭的人,也看不见裴谨对亲兵下的指令,而那个手势的意思是,不留一个活口。 那头筹谋许久的东瀛武士,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裴谨离去,有不畏死者怒吼着冲上来,也有人举枪瞄准他的背心,更有人将短剑朝他掷了过来。 裴谨狠狠一夹马腹,坐下神骏如箭矢流星,于枪响的瞬间飞驰出去,身后在同一时间枪声大作——是密密匝匝屠杀的声音。 等到明日天亮,各国公使馆都会接到消息,英吉利参赞与东瀛人夜半密会,双方谈判失和勾结失败,展开火并,结果死伤惨重。 没办法,裴谨实在不习惯被动,人家既送了一份大礼给他,本着礼尚往来,他定然是要还回去才觉得心安。 这会儿奔驰出去,一颗心总算安稳下来,他双手稳稳拉着缰绳,也稳稳扣紧了怀中人。 仝则其实并不想这样没形没状的靠在裴谨怀里,身上挨的那几下子虽疼,但也能挺得过去。可头上的伤处着实麻烦,不光脑袋不大对,连眼睛似乎也不大对了。 起初还以为是天色太暗,后来渐觉诡异,再去看裴谨身上那拉风又烧包的披风,银色已黯淡成了烟灰色,心里不好的念头涌上来,该不会是颅内有淤血,方才导致眼睛看不清的吧? 一念既起,胃里便即涌上想呕吐的感觉,翻江倒海势不可挡,他下意识向前俯过身去。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倏忽从天而降,携带着劲风与利刃的寒光,猛地向他二人劈了过来。 濒死感一下袭上心头,仝则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剧痛和气息翻腾间,脑子倒是腾出来一线清明,他本能的伸展双臂,挺身迎向刀锋,将裴谨彻底挡在了身后。 第76章 这一下反扑,来得是猝不及防,就连裴谨也没能事先预想到。 那人隐匿在树丛中,悄然无声。他专为等待这致命一击,当然也就会全力以赴。 离得太近了,仝则在一瞬间,似乎闻到了刀锋上隐隐带着的血腥气,那是无数亡魂凝聚而成的,只怕从今日起,那上头还要在加上他这颗来自异世的魂魄了。 死亡的气息,越逼越近。 电光火石间,裴谨猛地抱住仝则,将他身子拉了回来,同时轻呼一声,座下黑马领会主人意图,当即前蹄扬起,身子向旁边一摆,替主人堪堪避过了这一刀。 但这一下闪避,终究还是太过勉强。 那人仅被马蹄扬起的尘土逼退半步,旋即挠身再上,一手阻住马头,一手挥舞长刀直冲仝则而来。 眼看黑马动弹不得,此时转身的幅度又太小,确是已来不及再有任何动作。 裴谨当机立断,在仝则后背猛地一用劲儿,承受这么势大力沉的一记,仝则登时被推落马下。 裴谨以身做挡,那武士的长刀劈在他身上,发出噹地一声脆响,刹那间星芒四溅,是兵器和钢甲碰撞之后发出的火花。 那头变生不测,仝则半边身子着了地,摔得着实惨烈,脑袋被震了震,眼前顿时就是一黑。 他看不清了,只能努力去聆听,以期辨明身旁究竟在发生什么。 倘若仝则此刻能瞧见那武士的脸,恐怕立时会想起,这人曾是金悦的心腹,名唤金盛。 而金盛确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漫长潜伏,只为最后一击。 见砍在裴谨背上的一刀没有效用,他甩出左手持的一把短刀,只听噗地一声闷响,刀尖已狠命地戳进了裴谨的右臂中。 黑马被阻住去路,一面又闻到主人的鲜血味道,终于受了惊吓,前蹄高高扬起,发出长长的痛苦嘶鸣。 下一秒,裴谨也被甩落于马背之下。 仝则竖着耳朵,不甘心地睁大眼睛奋力捕捉,依稀看到两个人影缠斗在一起。他并不知道裴谨受了伤,更不知道金盛的打法是预备同归于尽,甚至业已放弃持刀改为近身相搏,而裴谨的枪则在搏击中坠落,被金盛一脚踢了开去。 裴谨擅长射击,擅长筹谋,更擅长布局,相比之下还真不擅长肉搏格斗。他情知金盛是怀着必死决心,是以出手也招招致命,可一时间却是难以摆脱得掉。 那头仝则心急如焚,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顾不上细想,忙扬声疾问,“你的枪呢?” 这话不吝是提醒了金盛,他明显下手更狠了,余光不忘去瞥仝则,见他兀自呆傻着坐在地下,连近处的枪都不晓得去捡,便当他是被吓懵了,不会再有还手之力。 还是先料理裴谨要紧,金盛全力拼命的当口心想,倘若这个人死了,对于整个大燕、东海、大和族群都会是一件意义极为深远的事,或许未来的几十年,所谓的天朝大国会逐渐被大和民族征服,甚至取代…… 打架搏命这种事,向来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裴谨自顾不暇,回眸间见那枪离仝则不过两臂的距离,情急之下先曲臂以肘猛击金盛,一边脱口道,“枪在地下,快拿。” 话音落,仝则心惊肉跳了一下,立时便明白过来。什么头晕眼花全顾不上了,他手脚并用朝裴谨的方向摸过去,寻觅了好一阵,还真让他摸到那把十连发的火枪。 可那厢的肉搏程度愈演激烈了,两个人难分难舍,乍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对连体婴。 仝则的目力已非常模糊,此刻只能感觉到俩人挨得极近,拉开保险,举起枪,迟疑着完全不知该如何瞄准如何射击。 裴谨右臂受伤,越来越吃不住劲,形势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早就感觉到仝则视力有异,可眼下也只能去依靠他半瞎的小裁缝了。 就在此时,金盛箍住裴谨的腰身,从他右臂上拔出短刀,下一瞬就要往脖颈上的动脉扎去。 裴谨以擒拿手法格挡,突然用法语喊出一句,“十一点,快!” 仝则一愣,起初一头雾水,旋即忽然心有灵犀似的弄懂了,裴谨是在告诉他射击的方向,这句对方听不懂,便不晓得该如何去躲闪。 没时间再犹豫了,抬手瞄准,在一片黑沉沉中,他想,他要相信裴谨,更要相信自己。 怦地一响,周围一下安静了。连呻吟挣扎都不闻,男人角力时发出的粗重喘息,也在刹那间,消失殆尽。 到底打中了吗?仝则侧耳,依然没有动静,心跳猛地提速,他忽然害怕起来。往前挪了两步,尝试着叫,“裴谨……” 四野无声,无人应答。 仝则心下一紧,神魂都散了,不得已强弩着力气重新去凝聚。没敢抛下那枪,他茫然侧首,仓惶朝着那个方向谛听,声音从喉咙里飘出,颤抖的不成调。 “裴谨,裴行瞻……行瞻……” 连名带姓再加表字,完全一通乱叫。他脚底下飘忽,踉踉跄跄。 没有得到回应,仝则心头剧震,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完了,他瞎摸乎地开了一枪,把裴谨一并给打中了。 心上顿时像被撕开,扯出一个巨大的空洞,什么都承载不住了,那种感觉,似乎比他现在死掉还要令人绝望。 仝则瘫在原地凄然发怔,对面的人,则在定睛凝望。 倒也不是裴谨有心戏弄,他得先推开倒在他身上的金盛。而仝则这一枪是从太阳穴打进来,金盛的半边脸眼看是被轰焦了,人死得不能再透,裴谨这才安下心。 再转头,却看见了步履蹒跚、神情从焦灼渐渐变作惨伤的仝则。 裴谨也怔住了,只为那样的表情,他从来没在仝则脸上见过。 仝则这个人,选择面对环境和旁人的姿态,时常是不大正经的。他擅长猜度人心、藏匿情绪,冷静而克制。表现出来的形式又带着轻快玩世的味道,似乎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令他在乎。 无情却有义,接近宠辱不惊。 然而这一刻不再如此,诚然他克制惯了,绝不会做出无状的举动,大喊大哭亦不可想象,可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这会儿视力又不佳,便模糊掉了他和这个世界的距离,于是得以在神智清醒的时候,展现出一点脆弱,一点绝望的哀伤。 此时他跌坐在地,那地上则是又潮又湿。 裴谨觉得自己胳膊上的痛可以忽略不计了,舌根泛起酸涩,心底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不忍再看着仝则一脸哀莫大于心死,他脚下一动,弄出了声音。 仝则立刻侧耳,低声喝问,“谁?”问罢双唇轻颤,仿佛顿住了呼吸,“是你么?” 等待如同漫无边际的煎熬,其实不过几秒罢了,对于仝则而言,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眼前仍模糊不清,片刻后只觉身上一暖,他已被人拉起来,倏地一下,跌进那拥有熟悉温度、熟悉味道的胸膛间。 心跳弼弼作响,刹那间,好像又经历了一次死而复生。 可仝则的沉溺尚不足五秒,一把推开裴谨,他声音犹带着克制的愤怒,“不吭气装死,很好玩么?” 那眉宇间愠色缭绕,看得裴谨既心酸又想笑。 他不禁疑心,仝则脑子里是不是随时都绷紧着一根弦,永远不会失了他的分寸。按说此刻他就算不愿乖巧地倒在自己身上,出口的话不也应该是“吓死我了,”或者“你没事吧……” 裴谨长臂一揽,再度拥住他,温声问,“跌下马,摔疼了没有?” “顾不上,浑身都疼。”仝则显然没好气,可手指摸到裴谨衣衫上一片濡湿,登时蹙紧了眉,“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被他一问,裴谨想起方才在心里评议过他的话,原来放在自己身上一样合用。譬如值此良机,他应该顺势表露痛苦换取对方关爱才对,可他想了想,竟是做不出,何况这点伤,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半日他自嘲地笑笑,“无妨,你的眼睛呢,还看得见么?” 第57节 仝则正仰面等他回答,素日清亮的眼仁早失了光润,只茫然微眯着,“暂时不能,也许是天太黑,又跌了一跤……” 他心里没底,也不想去讨论这个话题,鼻子里闻见血气,倏然转口问,“那人死透了吧?” 裴谨搂着他,点头笑起来,“一枪毙命,虽然视力受损,可你这状态,真是堪称神勇……” 一句话还没完,仝则蓦地从他怀里挣脱,偏过头,弯下身子大口呕吐起来。 这吐可是憋了好久,如今闻着刺鼻的血腥气,再加上经裴谨一提醒,仝则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亲手杀了个人,于是再也按捺不住,一径狂吐起来。 人是该杀,他心里半点纠结都没有,可再怎么说,毕竟是平生头一遭,肉体的脆弱侵袭着素来强大的神经,让他在此时此刻,毫无征兆地崩溃了。 裴谨当然都明白,并且感同身受,十几岁时第一次面对成片成片的断肢残骸,他也曾在无人处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 因为理解,更觉心疼,他轻轻拍着仝则的后背,却只说了一句,“你救了我的命。” 这话相当有用,也搭上仝则半日没吃东西,吐出几口水,便没得再吐了。倒是弄得自己眼冒金星,牵着袖子擦干净嘴,结果还没等气息平复已被裴谨伸手一拽,紧接着,那干燥温热的唇便欺近,彻底覆了上来。 仝则整个人都懵了,好半天才晓得奋力推开裴谨,忍不可忍的怒道,“我刚吐完!” 姓裴的这口味,看来是越来越重了,这都他娘的……什么毛病! 重口味的人丝毫不以为然,双臂缠绕在他腰上,低低笑道,“我不嫌弃,嗯,救命恩人的味道,尝着非常好。” 仝则被他气得直笑,四下里转头,偏又什么都瞧不见,嘴上顾左右道,“这会儿安全了么?不会,不会被人……看见?” “看见又能如何,”裴谨的手顺着他额上的伤口往下抚摸,摸到那才冒出一点胡茬的下颌,才满意的停在了那里,蹭来蹭去,“你是福星,有你在,我什么时候都能顺顺当当。” 嘚瑟!仝则哑然笑了,这一晚,他经历了大悲大喜,精神高度集中,肉身遍体鳞伤,此刻也是真的没气力了,想不倒在裴谨身上都不行,不觉还哼唧了一嗓子,“疼……” 说完,他就被裴谨打横抱起来,随后再被扶上马,听裴谨道,“山脚下备了车,咱们回去找人给你治伤。” 也好,是该找个靠谱的大夫来看看。仝则坐在马背上想,我不会从此以后,真的瞎了吧? 可这一句,他忍住了没出口,裴谨毕竟不是大夫,问了也白问,何必再给他添堵。 回去的路上,裴谨让他头枕在自己腿上,也不知这家伙用了什么招数,仝则的头感受不到任何颠簸,心下安稳,渐渐地在平静中睡了过去。 第77章 人这一生,难免要遭遇上几回飞来横祸,仝则也算不清自己赶上的是第几遭,梦里掰着指头数了数,终是自己宽慰自己道,看问题需要辨证,所谓福兮祸兮,古人还是诚不我欺。 好比这一回,倘若当真失明了,看在他为裴谨曾经鞠躬尽瘁,以及什么“救命之恩”的情分上,再加上裴三爷那大气豁朗的人品,想必总能保证他下半辈子过得衣食无忧。 然后呢,努力训练自己眼盲心不盲的技能,凭经验、感觉继续做他的裁缝?人家贝多芬耳聋了尚能谱曲,他是不是也该身残志坚,甚至发奋图强? 作为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仝则扪心自问,自觉还算是比较合格了。 于是就这么着,心里暗藏一抹微微自满,以及十足自嘲的情绪,他慢慢地醒了过来。 第一道晨曦已经毫不吝啬的洒落在床前,睁开眼,他沉默了一刻,偏转头,光线笼罩在他脸上,却不能让他像平常那样皱起眉峰。 “醒了,”裴谨的声音听上去近在咫尺,也像平常一样波澜不兴,“肚子饿了没?” 可惜,仝则依然只能瞧见一团模糊的人形,人形就坐在他面前,遮挡住了对于他来说,也就如同萤火虫一般的微光。 “你怎么还在,天都亮了,今天不用去军机处?” 一开口,嗓音自带了几分沙哑,仝则觉得眼下饿倒在其次,渴才是真的,而且舌尖发苦,唇齿间分明还留有一股子药香。 看来他睡着的时候,已经有人为他诊治过,并且还喂了药。 裴谨侧头,盯着包扎他额角的那块纱布看了许久,顺道敏锐地觉察出,他的小裁缝正若有所思的呆了一呆。 若说按常理,仝则此刻最关心的,该是他的眼疾能否痊愈,而不是自己该不该去军机这类狗屁倒灶的问题。然而他不提,大抵还是因为紧张,这点毋庸置疑,从他抓着被子的手骨节泛白,便能清楚地看出来。 仝则当然有他的顾虑。 他可还没忘记上回被炸晕再醒来,裴谨是怎么气定神闲、好整以暇的消遣他,这人骨子里坏水多已不消说,但时至今日,他的顾虑,倒也不是来自于裴谨会不会再成心看他笑话。 而是,裴谨有可能不跟他说实话。 两个人走到这一步,平心而论,除非仝则反应迟钝,又或者是全无心肝,否则便真的不能再去怀疑裴谨的一颗真心。 这两者他显然都不具备,那么易地而处,倘若裴谨眼睛看不见了,他大概也不会直接了当的告知。再将心比心,他会选择温柔照拂加上耐心鼓励,至少得让病患感觉到一线希望。 转念想想,他意识到自己的思路是跑偏了,可还是忍不住心口紧了一紧——如果躺在床上的人真是裴谨,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日夜陪伴,尽全力充当他的眼睛,甚至充当他的拐棍。 ——原因无他,只为裴谨的路实在走得够辛苦够曲折,这世上想取他性命的人,总是比想关心疼爱他的人,要多上许多。 “你怎么知道天亮了?” 那道人形光影忽然笑问,打断了床上人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 仝则回神,漫不经心道,“外头鸟在叫,只有早起这帮家伙才会莺莺燕燕,逮着虫,一个个都吃饱喝足了。” 裴谨轻轻一笑,“还挺有生活经验。” “……”仝则听着这句不咸不淡的夸赞,挑了挑眉,正琢磨坐起来要点水,那高大的人形便靠近过来,抱着他的腰和脖子,利索的把他扶成了靠坐的姿势。 脑后瞬间还加垫了靠枕,不错,明显比上回服侍得更得心应手了。 不多时,汤匙递到嘴边,仝则吸溜了一口,看着那模糊人影说,“我自己来吧。” “别动,”裴谨端着水碗往后撤,嘴角牵起仝则根本看不见的坏笑,“再洒在衣服上,才刚换过。” 他这么一提,仝则方才觉出自己身上没有血腥味了,摸一下,身上穿着的中衣不算簇新,却很是舒服柔软。 眼睛不大灵光,余下的感觉就变得格外敏锐,闻见袖子上传来熟悉的味道,登时明白这应该是某人的旧衣。 “你也太夸张了,”仝则笑了笑,“我不过是眼瞎,又不是手也一并残了。” “谁说你瞎了?” 裴谨慢悠悠地反问,一念起,存心想要再逗逗他,结果一转脸,瞥见他抓被子的手挣起一排青筋,促狭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却只淡淡道,“给你找了京都最有名的圣手,等会还要给你针灸,每日两次,不用多久就能恢复。不过是存了点淤血,静养吸收几日自然会好,听话,不必紧张。” 他看得清楚,自己每说一句,小裁缝的睫毛就颤上一颤,因为屏着呼吸,连脸部线条都绷得极紧,他忽然既心痒又心酸,难得恻隐发作,又善解人意的补充道,“你若不信我说的,回头亲自问大夫就是。” 仝则不防这么快就被他看穿,不免作贼心虚的讪笑了两下,打岔道,“你身上的伤如何了?究竟伤在哪里?” “胳膊,皮肉小伤而已。”裴谨说着,一连喂了他好几口水,倒好像嫌他话多似的,“想吃什么,我让人做给你。” “什么都行,饿得前胸贴后背,我现在能吞下一整只羊。”仝则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才刚被喂了颗定心丸,脸上立时神采飞扬,“赶得上随军出征么,不会拖你后腿吧?” 问这话时,他眼神特别澄澈,从近处看上去,好似一泓清泉,嘴角微微弯着,一脸心无旁骛,不再有半点试探的意味。 “赶得上、赶不上都得带着。”裴谨道,“就你这样不省心,留在京里,不定又惹出什么麻烦。” 仝则眼神虚弱发飘,追着那道人形光影直问,“我怎么不省心了?那天去酒楼买吃的,不是我贪嘴想吃,是……” 是为给裴谨带回去,一不小心差点说露馅。他匆忙吞下未完的话,抿着唇没再吭声。 “是什么?”人形光影放下水碗,迅速折返回来,紧接着就不依不饶上了。 “没什么。”仝则自打不能眼观左右之后,顾左右言他的本事倒是见长,“嗳,我有点热,这屋里炭火升得太旺了,能不能挪一个炭盆出去……” 结果一个茬将将还没打完,他就像被人截了胡似的惊在原地——裴谨的手堪堪落在他胸前,也就在他怔愣的瞬息,那爪子已然扒开了他的衣领。 “干嘛?”仝则下意识往后缩,头撞在靠枕上,饶是触感绵软,伤口到底还是被震了一下,疼得他嘶地一声倒吸了口气。 自己俨然已成了这幅熊样,难不成还能激发裴谨的色心?天地良心啊,姓裴的这重口味,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他是看不见,其实裴谨脸上表情非但没有不正经,反而简直能称得上是端庄了,一丝不苟解开他的领口和胸前的扣子,指头顺势在那露出的肌肤上抹了一把,啧了一声道,“是出汗了,一会儿再给你换件衣裳。” 摆弄好人,他又坐回到在方才的地方,声气幽幽道,“告诉过你,我不是禽兽。都病成弱鸡了,压根没有让人下手的欲望。” “……”弱鸡登时窒了窒,无论是对这个形容,还是对自己会错意都颇感难为情,可接下来一阵感觉倏地一下,凭空涌上,让他在刹那间更觉难为情。 聊了这半天,他早听出来了,这屋里除了他俩并没有其他人,于是只能建议道,“我想下床,你叫个人来扶我一下。” “我不是人?”裴谨一句话就把他噎了回去,“想去净室解手?” “……”非得这么直白,就不能给病人留点面子么?仝则简直无语凝噎。 裴谨乘胜追击,“衣服是我换的,身子也是我擦的,早瞧过了,还有什么可避讳?我这儿人手不够,一个萝卜一个坑,还真找不出人干伺候你的活,要不,我叫张伯来扶你?” 那是守在他二门上看宅子的老头,一把年纪了,走道都不大稳当,真叫过来还不知道是谁扶谁。 仝则这会儿脑子不够转,弯弯绕也没那么多了,一时语塞,又想着他方才的话,原来他是亲力亲为的在伺候自己。 得,这下全被看光了,实在是羞愧有之,无奈更有之。 仝则当然没矫情到觉得不能看,两个人也不是没坦诚相见过,但那是在床上,情绪到了,自然是怎么着都行。不过私底下,他还是愿意保留点神秘感和距离感,这也算是他那点子完美主义情节作祟的结果。 “那多不合适,你何必做这些呢。”仝则微微垂下眼,低声说道。 裴谨没搭理这话茬,上前捞起他的爪子搭上自己脖子,左手揽住腰,扶着他站起身,那不大安分的嘴唇直凑到他耳边,轻声笑道,“服侍救命恩人,在下甘之如饴。” 仝则瞬间无言以对,挂在他身上走出去两步,眼前一片模糊,终究还是不大适应,走得缓慢不说,肋骨、胸口一动便觉得疼,他强忍着没吭声,却在这时,感觉到裴谨的步子顿住了。 “你别抱我……”仝则直觉不好,先下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摇头道,“我自己能走,就是慢点,你要是嫌烦,还是找个人来扶我吧。” 非得这么要强?裴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良久不可察觉地叹了一声,反倒把人搂得更紧了,“走吧,报恩呢,多麻烦也得忍着不是。” 仝则被他一带,顺势往前挪了一步,知道他不会再试图抱自己,也便扬唇笑笑,没再多说什么废话。 裴谨这宅子里的净房很大,兼有排水系统,房内没有任何异味,不光如此,还穷凶极奢的安放了咖啡豆和咖啡粉,恨不得弄出香飘四溢,沁人心脾的感觉来。 说起裴谨的大好青春年华,有泰半时间都是戎马倥偬,行伍中人自带削劲利落,于生活上也算非常能凑合。平日里似乎也看不出他对衣食住行有多在意,然而讲究的地方却是在细节和暗处。 仝则寻思了一会儿,偏过头,冲他笑了下,“要不你先出去,我好了再叫你。” 裴谨不言声,想当然也没有任何反应,手该放在什么地方,依然还放在什么地方,明显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仝则无声一叹,此际是真想扶额,奈何腾不出手来,想了想,颇为认真的说道,“我知道你觉得……咱们之间不用再避讳,不过是人嘛,就都会有一些需要独处的时候,有些东西我不愿动辄坦露人前,你说我矫情也好,事爹也行,就当尊重我这点小心思,给病人留点体面,可以么?” 换个角度说,这是事涉隐私,只不过隐私二字太过玄妙,少不得还要掰开了揉碎了讲给裴三爷听,仝则暗暗感慨,为了保住点节操和神秘感,自己也真是机关算计。 裴谨当着他的面,已是乐了有小半天,这纯粹是欺负他看不见。至于仝则说的意思,他完全理解,也不觉得他的小裁缝多事。反正这家伙脑子里随时随地都绷紧了弦,他改变不了,也只能接受和适应。 半晌收了笑,他安静的凝视仝则,蓦地扳过那张俊秀的脸,在其人额头上留下长长一吻。 吻罢,撤了手臂,扶他站稳当了,便即飘然遁去。 “……”仝则这下可腾出手扶额了,心想这是在净室,如斯环境也能激发出亲吻的热情?亏他也真亲的下去!这重口味的毛病要再不治,怕是迟早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等解决完生理问题,回到床上,裴谨又极有耐心的一根根手指头擦过去,给他擦干净了爪子,这时听见门外传来沉沉的脚步声,随后进来的却是游恒。 那游少侠的语气,听上去似乎比脚步声还要沉重几分。 “少保,小敏……仝姑娘来了,说要探望她哥。”他顿了下,看看裴谨,再看看双目无神的仝则,忽然感到一阵悲从中来,“仝姑娘气势汹汹的,看样子……有点像是来兴师问罪。” 第58节 第78章 游恒一惊一乍的,弄得仝则也一阵紧张,心道仝敏是怎么知道的,居然还一路找到了这里,再一琢磨,九成是游少侠自己架不住糖衣炮弹,在少女面前把老底全交代了。 中了美人计的游少侠正自手足无措,却又在此时,隔空收到了来自大舅子充满鄙夷的无神注目。 再看此间最有话事权的人,依然是一派气定神闲,“那就请进来吧,”转头再对仝则道,“别吓着仝姑娘,你想想该怎么应对。” 听这意思,是要把他推出去接受诘问?仝则本来就想倒在床上装死,闻言不觉激灵灵抖了三抖。 说起仝敏,仝则多少是有点“畏惧”的,并不是真怕,而是他占了人家兄长的身体,便时不常会产生一种鸠占鹊巢的歉然。偏偏好死不死的,又顺带收获了人家姑娘的关爱,难免更觉对方满腔情谊错放在了他身上,歉然之余更生愧疚。 而仝敏又最了解此身原主过去什么德行,和她在一起,总免不了要经受一些审视的目光,虽只一闪而过,到底还是让人不大舒服。 仝则眯着眼想了一会,见那人形光影兀自岿然不动,只好说道,“要不,你先回避一下,她心里着急,万一言语上冲撞你,总归不大好。” 岿然不动的人听完这话,坐得是愈发稳若磐石,只那语气倒是十分轻快,“打个照面是礼貌。我又不会和小女孩记仇,当然了,我也不会帮你欺骗人家小女孩。” 什么话!?仝则瞠目看着那人影,心想这回算瞧出来了,关键时刻,裴谨这人压根就是破椅子——靠不住。 可就在他不满的档口,仝敏已然推门而入。 她目光扫过床上那只表情呆傻的木鸡,禁不住心尖一阵发紧,才几天罢了,脸瘦了一圈,脸色也苍白不少,额头上缠着纱布,不知脑子是不是给磕坏了,本来人就时聪明时傻,这下好了,该不会彻底变傻了吧…… 仝敏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难过归难过,仍是及时收回视线,先冲裴谨请了个安,“侯爷万福,冒昧打扰,还请侯爷见谅。” 裴谨做戏向来有一套,说话间已起身,彬彬有礼的颔首道,“仝姑娘客气了,本该早点请你过来,只是一会儿大夫还要来针灸诊治,只好晚些时候再派人去接你。令兄也是唯恐你担心,好在他伤势不严重,将养几日就回痊愈。” 仝则默默听着,视线迷离的望着那团人形,暗忖裴谨这是把责任给兜揽下来了,果然还是个仗义的,诚然,他也是仗着仝敏不好意思冲他发作,想当然有恃无恐。 可惜,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少女愤怒的程度。 仝敏打过招呼,立刻摆出丁是丁卯是卯的态度,“我替哥哥多谢侯爷悉心照料,哥哥长久在您这儿打扰终究不成话,今日来就是想接他回去。既然身子不适,那便该由我亲身照顾才是,万万不敢再劳动侯爷了。” 声气不大对头,仝则正想先安抚两句,却听裴谨笑了起来,声音里带了种满不在乎的闲适,“仝姑娘不放心,我能理解。可令兄的伤,是因我而起,这没什么好隐瞒。错在我一人,当然也该由我全权负责。” 顿了下,他再笑道,“何况还有一则,为他诊治的那位国手,性子颇有几分古怪,轻易是不出诊的,因他早年欠了我一个人情,方才勉勉强强答应为令兄医治,倘若换了地方,他未必肯出诊。就请仝姑娘事从权宜,更念在我欲将功赎罪的心情,给我一个机会。” 好嘛,这一席话说完,别说仝敏了,连仝则都当场愣在了那里。 裴谨对人鲜少假以辞色,虽不傲慢,但骨子里终究是目无下尘的,此际竟能说出将功赎罪,还有什么给个机会这类求恳言语,不啻于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见其人要是成心,那装大瓣蒜的功力,该深厚得多么令人高山仰止啊。 结果这颗大瓣蒜果真让仝敏哑口无言了,一时也不避讳的打量起他,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好在这个时代,男女大防早被海商海运冲击得飘去了爪哇国,民风开放席卷着古老的中原大地,是以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堂皇盯着一只活生生的男人来看,也算份属正常。 可看着看着,仝敏到底看出了点不一样的地方。 认真讲究起来,裴谨该说是他仝家的恩人。这一点她心里清楚。但感恩戴德是一回事,这人拐走了她哥哥,还弄得哥哥遍体鳞伤,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关于裴谨如何引诱仝则,她在脑子里思量过很多回——不外乎以权势、以地位、以财力,甚至是以样貌。 说到裴谨这人的故事,大燕坊间多有流传,譬如十四出征外海,十五领兵为将,十七名动大燕,收复失地各处平叛,如果说前一代人为大燕开疆拓土,到了裴谨这里,就是奠定了大燕在海上的霸主地位,并且让这个地位变得无可动摇。 年少英雄,纵横睥睨挥斥方遒,然则那是老百姓将其人放在祭坛上膜拜时热血沸腾的理由。放在私底下说,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他这个人。 眼前年轻的男子高大健朗,身姿挺拔如松,不算魁梧,却胜在棱角锋锐利落,周身上下充斥着矫健的力量。 说不上是安稳还是危险,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这么一对比,她那个经常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兄长,实在就有些疲遢的不像话了。 再回味方才那一幕,她不过一介平民,裴谨言谈间却疏无倨色,态度和蔼可亲,字里行间皆透出尊重,她不能不感怀。也明白他能做到这个程度,固然是因为良好的教养,也一定还有他心中在意仝则这个原因在起作用。 和煦堂正的裴侯在一瞬间,确实捕获了敏感多思的少女心,同时,也激起了少女的满腹警惕和狐疑。 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想要追逐猎物时,什么样的举动都不算出格。她在书寓里待了一年,见多了男人征服猎物时的各色把戏,一掷千金也好,曲意讨好也罢,无论多热络,总会在得到之后,不约而同地丧失最初的兴味。 仝敏这厢陷入了沉思,许久都没回答裴谨的话。 于是苦了坐在床上的那只半瞎,干着急,却聆听不到一个有用的字眼。 半瞎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坐直身子,打起了圆场,“小敏太沉不住气,多大事啊,我是看着伤重,其实根本没什么要紧。三爷不是前头还有机务要处理,您去忙吧,我们兄妹随便聊聊,不好让您耽搁正事。” 话音落,屋子里再度陷入静默,甚至比方才那会儿更为安静了。 半瞎没想到会无人喝彩,正打算改弦易辙,再冲仝敏展开忽悠,蓦地只觉眼前一暗,那人形光影不知什么时候欺身到了他跟前。 一抬手,先帮他把歪了的靠枕整理好,然后掖紧被子,再之后用似笑非笑的戏谑语调,贴在他耳边低低道,“叫我什么?想清楚了再说,不然我可就一直杵在这儿不走了。” 仝则被他吐气如兰的威胁了两句,整张脸彻底僵住。人家仝敏摆明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倒好,还打算当着人家面秀恩爱不成? 难道他不知道,秀恩爱,死得快么? 诚然,人家在要求秀恩爱的同时,重点是在表达对自己的不满,用的还是半调戏半撒娇的口吻。 仝则早对这人没脾气了,如今眼残了,心眼也跟着残了有一多半,再没法像从前那样无动于衷,何况他心里也正受用,只是不得已把嘴角绷紧了,没太好意思笑出声。 “嗯……那个,行瞻,我觉着有点饿了,麻烦你跟厨房说一声,我想吃面,多放点菜就好。” 仝则难得有点磕巴,说完手心冒出一层细汗,心说这都什么事啊,也不怕当面教坏了年轻小姑娘。 裴谨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角,道声好,转身之后,那笑容已有春风化雨之势,“不打扰仝姑娘了,你们兄妹慢慢聊。” 须臾门关上,其人可算是走了。仝则长舒一口气,等待着疾风暴雨式的数落,一面在心里做好建设,等下务必闷头聆听,认真执行八字方针原则: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哥,你瞒不住了。此事一出,我就猜到,你不是他的情人,或是一个裁缝铺老板那么简单。你为他做什么,我可以不问,但是我不同意,不能让你再继续下去。” 仝则急忙盘算如何搪塞,其实他也知道间谍不可能做一辈子,等到随裴谨出征归来,他这身份也算过了明路,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他于是点点头,耐心解释,“我也没打算做下去,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刚巧碰上点意外,其实并没你想象的那么危险。” “和他在一起就是危险。”仝敏斩钉截铁道,“我错了,不该说什么英雄之类的话。他是英雄我承认,可我只有一个哥哥,我不能把他献祭给英雄。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咱们还是走吧,去江南、去山东、或是入蜀,地方随你挑,总之不能再在京都待下去了。” 见她把心里话一股脑全说出来,仝则反倒在一瞬间,觉出了一点轻松。 心口暖了一暖,很想去握她的手,可到底没敢四处寻摸,让她看出来他这会儿有多瞎只会更糟,少不得还得把眼神调整到最佳状态,让双眸看上去含着笑,炯炯发亮。 “都说没危险了,你刚也看见了,他照顾我不是挺精心的?要说没有他,你不会那么容易脱籍,我也不可能会有今天。当然,这不是我和他在一起的原因,从来都不是,我们只是……只是互相喜欢对方。” 仝敏嘴唇翕张,一时双眸圆瞪,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哥,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天真的蠢货。 然而蠢货瞧不见,依旧喋喋不休地说,“你不是挺崇拜他的吗?没有他,大燕未必能像现在这样四海升平,东瀛人、西洋人多少虎狼觊觎这块肥肉,全靠他从中斡旋平衡,保万民平安,这难道不该算大功绩?” “你别跟我扯这些!”仝敏忍无可忍,“他再好,给你带来危险就是不行!你以为这是什么好玩的事?权当我是自私好了,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不能看着你出事。哥,我实在没有勇气再接受,失去唯一的亲人了。” 少女眼里的泪珠,一颗颗无声滑落,仝则看不见,却在突然间心有灵犀,很想抬手去为她擦干净,又担心自己寻觅良久,始终触不到她的脸。 心中蓦地一恸,他垂下眼,叹了口气。 “你跟从前比变了好多,有时候就像是两个人。一夕之间长大的滋味,我能体会。”仝敏饮泣片刻,拭泪接着道,“哥,你变成了让我佩服的男人,顶天立地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更不想看见你难过。那日我说同意,是因为觉得你的心智能力都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你能决定自己要什么样的生活。可现在看,你根本就没想过将来。我就问一句,倘若日后他成婚生子,或是又看上了别的什么人,那时你怎么办?” 怎么办?惟有坦然接受,痛苦难过那是关起门来自己要面对的事。总不能因为存在风险,就抹杀现时所有的激情澎湃。 何况每段感情说到底都是豪赌,不到盖棺定论的那天,谁都不能作保。 仝敏见他默然,索性狠下心道,“像裴谨这样的男人,周围诱惑太多,想要得到他青睐的人也太多,你防不胜防。我也绝不相信,他是个靠得住的人!” 其实这话要是早些时候说,仝则未必不认同,至少也能让裴谨的形象在他心里打个折扣。 然而时机错过了,他和裴谨已共同经历了生死,用裴谨的话说,是除却情愫之外,彼此还有了一些肝胆相照。 认真回味,其实很多次裴谨打动他的时刻,也都在于他对国家的忠忱,对政治改革的热望,对理想盛世的规划。他心里知道,这个时代需要裴谨这样一个人。 如果说这些,还只是离题万里形而上的理想,那么他们之间,也还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理解和关怀。 仝则沉吟一刻,神情渐渐放松下来,有一瞬,眼神变得悠然自在,成竹在胸地一笑道,“为什么不能是他动情多一些,离不开我多一些,你哥我看上去,就那么没吸引力么?” 这句话声音不大,足以穿透仝敏的耳膜,其后再穿越一道山墙,直达隔壁书房中坐着的裴谨耳中。 ——并不是裴谨有意偷听,实在是因为他耳力太好。 前头仝敏的指责不算稀奇,因为不中听,他干脆过耳就忘,心下只在好奇,这番劝阻对才敞开一隅心扉的人来说,究竟会起到多大作用,接下来他是否又打算再度闭锁起心门。 不料他的小裁缝出人意表,语不惊人死不休,隔着山墙,他仿佛都能想象出那眉眼弯弯的模样。 自信,却从不自大。 裴谨转念再想,便即明白——仝则这么说,除却有安慰仝敏的成分,也是因为他真的做了决定,与其试探猜心,不如全力以赴,让自己爱上他,离不开他,确实是更聪明的选择。 裴谨退避在一旁,听到了他不爱听的,也听到了他想听的。在心绪微微起伏中,阖上一封外事处弹劾京畿治安混乱,致使东瀛流亡武士暗害英国参赞,恳请军机加强防卫,以保证各国使节安全的枯燥冗长公函。 他整个人一阵神清气爽,半晌,嘴角弯了一弯,现出一抹既温柔又妖娆的弧度。 仝敏原也不指望一次就能说服仝则,本着细水长流的精神,先把致命问题抛出。只是没成想,仝则居然给她来个四两拨千斤。虽让她一时词穷,却也依然坚定地表示万不赞同。 谁都说服不了谁,仝敏决定暂时不提,一心专攻起外头坐立不安,见了她就一脸颓然的游恒。这人知道的事太多,又因没能保护好仝则,见了她,一张黑脸恨不得能红成猴屁股。那么从他身上下手,拉个统一战线,没准时候长了,也就能搅黄这段毫无前途的情感。 兄妹间的谈话无疾而终,等到大夫来了,仝则也便安静地接受针灸,很快从大夫口中得到了承诺,他的眼睛休养上几日定可康复。 午后踏实睡了一觉,直到晚上才醒过来。他尝试四下去看,随即惊喜的发觉,眼睛的感光程度比先前好了不少,能瞧见汽灯的一团光晕,也能看清立在床边修长的人影。 裴谨似乎穿了竹绿色的衣衫,仝则暗暗思量,自己这视力最多只能算白内障,尚不至于变色盲,那么想必,就真的是竹绿色吧。 那袖口很宽大飘逸,迎面拂过一阵药香,大约是裴谨才刚给伤口换过药。仝则想起这人对留疤一事颇有执念,想来是又用了那祛疤的药膏。 不过大半夜的,打扮得这么翩然,是什么意思?站在那儿不说话,又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打算……来睡我?”半瞎眯着眼,施施然冒出这么一句。 裴谨刚巧回身放下提着的汽灯,听他这么说手底下没稳住,竟然晃了晃。他的小裁缝说话行事当真表里如一,一旦决定那是相当有执行力,眼看着就要把口头诱惑发挥到淋漓尽致了。 尽管看着那苍白的面容,又教人心中顿生不忍。 脱去衣裳上了床,他一路往里蹭,仝则被他挤着,也只好慢吞吞地往床里头挪。 两下里都躺安生了,裴谨也没说话,转头看着他,良久才道,“还有七天就要出发,估摸你到时候就好了。近来有不舒服要及时说,千万别耽搁了。” 仝则微微侧身,还是尽量看向他的脸,“这一仗有把握会赢,可打完了呢,还有多少仗要打。” 他不问自己的将来,也不问他们两个人的将来,关心的却是这个。不过话里隐含有那层意思,只是问得有技巧,便不会教人产生心理负担。 所谓分寸感,其实并没有定式。对于有些人来说能算热情,有些人或许依然觉得是冷淡,只有给的人觉得恰如其分,接受的人觉得适意舒服,那才能算是天衣无缝。 “全面休战,稳定四邻。年年打仗,死伤的是大燕子民。接下来该集中精力发展军工,培养人才。还有,我预备送你一份礼物,到时候,就当作是聘礼吧。” 说着轻轻抚摸起他的脸,“是瘦了些。”然后一路下滑,又停在了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子上。 仝则两日没刮脸了,年轻人荷尔蒙充沛旺盛,那胡子早就蓬蓬勃勃,杂草似的在脸上蔓生出一片草原。 “小心剌手,等明天替我刮了吧。” 裴谨舔唇笑了下,“不如留着,我觉得挺不错的。” 第59节 ……这品味,果然是……与众不同。 仝则不禁想起白天仝敏反驳他的话,“你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貌,凭什么那么有自信?” 这点他承认,论容貌,他充其量只能算干净明朗,而比他漂亮的,光他自己都见过不少,确是不具备什么致命诱惑,甚至都不能和裴谨相提并论。 所以裴谨格外喜欢的,其实是他胡子拉碴时的模样? 暗暗笑了一回,可等他想明白个中原因,不觉又哑然失笑了。所谓留胡子,莫不是为了让他显老一些,如此才能让裴谨觉得彼此更般配? 对于这个总觉得自己老牛吃嫩草的男人,仝则真是又无奈又好笑。 不过好在,他连裴谨这份莫名的心思都读出来了,那么再让他爱上自己,应该也就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事了。 第79章 旅顺港现今停靠有七艘战舰,一眼望上去颇为壮观,其中两艘为今次作战主力,俱是第一次下水。 而这份壮观,要让仝则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去描述,恐怕还要再添上一句,颇有几分凝重庄严的秩序感。 连续被扎了七天针,淤血吸收,仝则的视力差不多已恢复,只是还留有一点后遗症,见不得强光。 在甲板上瞭望一刻,已有迎风落泪之势,以至于随行管带望着他那一双婆娑泪目,心中不禁思量起来,这第一次跟大帅出征的侍卫小兄弟,估摸是心潮太过澎湃,着急想要建功立业了。 有情可原,毕竟还是个新兵蛋子。那赵管带默默想着,含笑朝头回见面的仝侍卫投去了一记饱含温情的鼓励眼神。 像是感知到仝则那对招子还需养护,裴谨巡视过一圈之后,很快将活动地点挪回至室内,在营房里开起了作战部高层会议。 作为“亲兵”,仝则除了端茶递水,也就剩下坐在一旁聆听了。 实际上,朝鲜半岛海域的战幕早在半月前就已拉开。朝鲜水军依靠从大燕购得的两艘半淘汰战舰,勉强和号称联合军的幕府海军苦苦周旋,迄今为止损伤惨重。 “今晨又收到求救战报,军机那边应该也已接到,这已经是李朝第四次请求增援了。” 裴谨点头,不紧不慢的道,“告诉他们先撑着。” “撑不住了,高丽人太他娘的不禁打。”大同号管带张士山明显是个急脾气,“再这么下去,一旦让小鬼子在牙山登陆,那就势不可挡了,李朝的陆上兵力更是不堪一击,他们这天下就擎等着易主吧。” “撑不住也得撑,这是捍卫他们姓李的自己那点利益。”裴谨不疼不痒的说,手里还不闲着,玩起了一把金错刀,“撑不住,是弹药补给被人截了?” 靳晟是此战副帅,兼顾前线敌情收集工作,心中有数,当即接口道,“确是前夜遇袭,他们原本借了我们的商船,结果在丰岛海面遭遇炮击,商船被击沉了。也怪他们自己疏忽,据说击沉商船京盛号的,是一艘俄国战舰。” 有人跟着道,“毛子派了一艘快舰来打前站,一直都只是在做僚舰,很少正面应战。意思很明显,一是为保存实力,二嘛,也是在观望。” 至于观望什么,在场众人都明白,无须赘言。 早在开战前,幕府就派出大量细作前往大燕,探得的结果,令他们内部起了争议,强势主战派其后一直在鼓吹,燕军只是造声势而已,最多在东海练练兵,未必会真的参战。然而真等到北海水师在旅顺港集结完毕,东瀛人的攻势却随之减弱不少,这才让朝鲜有了一刻喘息。 “他妈的俄国熊,这回怕是分了不少赃,就是个来捡漏的。” “人家不远千里来助威,可不会只满足于捡漏。”裴谨眯眼笑道,“除非,真让他捡个大漏回去。” 众将听他话里有话,却还不大明白究竟什么意思。然而直到会议结束,他却没再抻这茬。等到人散了,方叫来亲卫,龙飞凤舞手书一封,落款盖了他的私章。 “交给大同府总兵,让他增派两千人手,随蒙古三部偷袭蒙俄边境,一定要快,要奇袭,另外再带两门新火炮给那帮穷疯了的蒙古人,告诉他们,打下俄国佬五座城,我就卖一门,再送一门给他们。” 亲兵道是,瞧他像是还有话交代,一时便没告退。 果然裴谨继续道,“你亲自去和蒙古人说,就说我的话,此事办妥,待我攻下江户,幕府的金银还有女人,我分他一半。” 亲兵这才领命去了,趁房内暂时无人,仝则好奇道,“你这是要让俄国人后院起火?有把握他们一定能撤走那艘战舰么?” “毛子现在穷的就剩下空架子,只要有便宜一定肯占。”裴谨抿了一口早凉透的茶,再道,“两线作战,他们国内供跟不上,自己就会掂量。自家版图和别人家的版图,哪个更重要?” “那你许诺的,什么登陆江户之后,分人分钱的话呢?” 裴谨笑笑,没回答他,倒是挥笔写就另一封信,又叫来一名亲兵吩咐道,“送去俄国使馆,告知他们撤军有赏,打下江户,我分一半利给他们。” 这位亲兵刚才可就站在门外,清清楚楚听见他之前说过什么,登时咋舌的望着他,心想,合着这是一家女许两家郎啊,少保大人在眨眼间,就在口头上把人家江户给瓜分干净了。 不光是亲兵,此刻连仝则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笑意。 “你这算是,兵不厌诈?”他扬眉问道。 “诈什么,后头的事谁知道。”裴谨挥手,毫无顾忌地把两条长腿驾在桌上,“我是应朝鲜求援前来,又不是要攻占日本三岛,用得着占江户么?” 仝则知道他没打算打一场“侵略”战争,便转口道,“你确定俄国人能听话?” “光有口头允诺不一定,得让他们自己撑不住,不得不撤。“裴谨眼中精光蓦地一闪,“那时候,可就是他们自己坚持不下去的,不能怪我不兑现承诺。” “那蒙古人呢?” 裴谨笑了一声,“那倒是好盟友,得安抚,就是穷得有点可怜,不过为了共同的敌人,送一门火炮,大燕还是送得起的。” 略顿了下,他再道,“一会儿随我去看看这一批辎重。” 仝则说好,不觉关心起全体将士都关心的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开战?” “还不急,幕府的细作这阵子忙得很。”出兵时间当然由主帅来定,裴谨想到那封军令状,也不过是在极少数人面前亮过相,“越是猜测,越是拿不定主意,对我们越有利。” 再说那军需辎重,直到陪主帅亲自视察过,仝则方才知道,原来裴谨号称总天下兵马的大元帅,也不过是只有军队的调派权,至于物资军需却是不与他相干。 之所以要来验看,是为军机虽尽量争取,户部和兵部给他的份额,也只够坚持两个月而已。不仅如此,那鱼雷弹药都没有给最好的,而是只给了次一等的。 “这仗是你坚持要打,意义我懂,可怎么看都是费力不讨好。”站在甲板上,仝则望着行将隐没的夕阳说道。 “哪儿来那么多讨好的事,我扒心扒肺追了你那么长时间,至今也没讨到什么好不是?” 裴谨说完,伸手招唤过一个小校,却是借了人家头上的大檐帽,随手给仝则戴上,又替他系好带子,“海水反光,别老盯着看。” 仝则被他弄得下颌一阵发痒,想着刚才的话不觉失笑,干巴巴的哼了一嗓子道,“追我?少保您老姿态那么高,原来也叫追,真是抬举我了。” 裴谨睨着他,那眼神分明是在嫌弃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服?不服你表演一个什么叫追?” 仝则抬了抬眉,无话可说的同时,惊觉自打登上这战舰,裴谨好像就自然而然切换成了某种职业军人模式,原本偶尔露峥嵘的痞气在和众兵痞对上之后,发挥得是愈发酣畅自如了,嘴角时常挂着一抹斜斜的笑,除了暂时还没怎么骂脏话,其人已和在京都时那个优雅堂皇的裴谨,相去甚远了。 不过是人大概都会有两面吧,或许,这样的裴谨,才更接近那真实的一面? 太阳一点点沉了下去,落在平静的海面上,映出山海间一片绚烂的赤红。 仝则眼睛舒服多了,看裴谨的侧脸越发清楚,只见那长长的睫毛也被镀上一层幽幽暗红,犹是更生出几分妖艳之感。 心里没来由一紧,开口问出一句老生常谈的废话,“这场仗一定能打赢吧?” 裴谨转头看看他,倒没觉得他啰嗦,只是负着手,一脸悠哉悠哉,“天底下哪有一定会赢的仗。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还要看枪炮给不给劲儿,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幕府的一艘主力战舰,是年初我们卖给他的,不是最新一代,上头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很清楚。但还有一艘,是从英国人那里买的,不逊于大燕最新一代的战舰。这还只是初步了解,要弄清楚,须得下水才能见真章。” “你也看见了,军需不尽如人意,我要真打到江户,要到足够多的赔款,朝中人的口径才会有变化。如果不能,即便赢了也还是算失利。” 仝则听着不那么乐观,忙转过话峰,“我现在觉得你肯带我来,是不是也想让我见识见识,你其实并非看上去那么万能。” 裴谨挑眉,“才知道啊,我当然不是万能的。受制于人的地方多了去了。譬如管军需的那位可是皇亲国戚,皇后的亲哥哥。国舅老爷嘛,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 仝则一个没忍住,四下看看,知道左近无人,方低声道,“你有兵权,振臂一呼,万人响应,就当真没想过,干脆自己去坐那个位子。” “没有,”裴谨毫不含糊的回答,再眨眨眼,“真的没有。” 略微收敛笑意,他又慢慢说道,“明知道不对,为什么还要去做?所谓革皇权、革吏治,我革的已经够温和了,有时候就是太温和,利益牵动又多,还要保全自身才不得不打折扣。但打自己脸这种事,我是没有兴趣做的。” “我心里想着未来的大燕,是要各部、法司各安其职,互相约束互相制衡,内阁班组,能者居之。可就算是内阁领袖也不能一人决定所有事务。国家不再是一姓天下,而是所有大燕人的天下。到了那时候,有可能连大燕这个国号都不复存在了,建立的会是一个全新的国家。” 仝则心念一动,带着一丝迷惑问道,“那你呢?届时是否会把军权一并交出来?” “军权当然也需要制衡,我自己的命也是要革的。”裴谨轻快一笑,语气却很坚定。 仝则自觉了然,“所以你肯带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看,这场战事的意义,你如何打掉幕府的野心,维护东洋安定,才能在接下来平稳的推进改革。” 裴谨眼望着远处的山海,淡淡道,“攘外必先安内,然则安内之前,我要尽量争取把四邻都收拾利索。” 扭头再看仝则,他笑了笑,“至于让你来,可没那么多想法,只为你在京都不安全。但说到打仗一样危险,主舰可能遭遇的危险更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过我总觉得,就算死在炮火连天里,也好过不明不白死在一群夷人手里。” 仝则对这话很以为然,不过并没接下去,只笑着冲他调侃,“原来你就是这么报答救命恩人的。” “不喜欢?”裴谨笑问,一刹那,笑出了满脸大义凛然,紧接着就开始满嘴大言不惭,“你知道外头有多少人,哭着喊着希望能和我同生共死,我还不惜得搭理呢。” 仝则啧了一声,至此方觉察出此人厚脸皮的程度,其实也称得上相当惊人。 “当然,你是为将者,或许就该死于阵前。”他无奈地笑笑,试图把这没谱的对话往正常的路子上拽一拽,“我虽不挑地方,但能陪你一起,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这句应该够感人了吧,仝则说完,恨不得自己都被感动了一把。跟着畅想起,接下来彼此至少该来个深情对望,不料裴谨压根不中招,反其道行之,破坏气氛的大笑道,“少扯淡,还当真了。我叫你来,就是为随军慰劳本帅的。” 他顺势凑过去,轻轻搂了一下仝则的腰,正要为他把帽子解下来,便被有脚步声近前,跟着有人打断道,“丰将军到了。” 这位前来面见主帅的丰将军,正是镇守辽东的主将,裴谨派其人主力部队在仁川一代严防死守,幕府军试图几次登陆,皆被阻击了回来。 不过眼下事态在这位丰平丰将军看来,该算是相当的棘手。 “小鬼子是真狠,早前就渗透了不少人入朝,策反了当地人,如今还全民武装上了。”他蒲扇大的手在腰间一笔画,又觉得不对,往下挪了几分,“也就这么大点高的崽子,上来先和你好好说话,说燕军是来保护我们的,一转脸就掏枪,把我那一队全没防备的人全突突光了。还有女人,挺着个大肚子,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全民皆兵啊,丰将军至今说起来,仍然觉得心有余悸。 裴谨听得面色很是深沉,“仁川道的长官和他们国君不对付,早想投靠幕府。既然窝里反了,你们务必提高警惕,暂时不必深入。幕府这阵子还有再偷运兵力和细作过去么?” “都是靠商船,昨日才截获的战报,说要借英国人的商船,偷运两千人从牙山口港登陆。” 裴谨的手指头本来还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此刻倏地一停,“确定什么时间了?” “就在明晚,我们抓了一个探子,严刑用尽他才吐口,确凿是在明晚十一时左右。” “我知道了。”裴谨长长舒口气,拍了拍丰平的肩膀,“给你三个时辰休息,先去吧。” 他在瞬息间却已做了决定,明夜突袭,换句话说,也就是要不宣而战。 然则此令传达下去,当即有耿直的将领质疑,“炮击商船,好似不大占理……” “能讲理,还动什么刀枪?”裴谨看看那人,目光讥诮,“难不成你要下个帖子,到对方主力战舰山狼号上,和颜悦色告诉他们,请你们准备好,我们要开炮了?” 言罢,他下令道,“叫辽东号待命,弹药装足,明晚太阳落山后启锚。” 一通吩咐完毕,天色已不早,裴谨仍是回驻地歇息。进了屋,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感觉到阵阵饥肠辘辘,回想晚饭,好像也不过是随意扒拉了两口。 “伙食房的也累了,别叫他们。”裴谨一向体恤部将,只道,“咱们自己弄点吃的去。” 军营的伙房里最多的就是馒头,堆在一起表皮都风干了。裴谨自己动手,先做了两碗蛋花汤,再点缀上几片干瘪的菜叶子,就堂而皇之的端了上来。 仝则这时不觉又有了新发现,裴谨确实一点都不挑,拿起硬邦邦的馒头,撕下外皮就开始咬。反倒是他自己,就着蛋花汤,还差点没被噎个半死。 “你得适应。”裴谨看着他笑道,“这是我的战前动员,动员自己的肠胃,告诉它要开打了,没有能挑嘴的机会,给什么就得吃什么。” 他嚼得眉飞色舞,忽然又顿了顿,“委屈你了。” 什么狗屁废话?!仝则忍不住想骂句扯淡,可转念再想,自己上辈子打从继承遗产,还真没过过这么凑合的日子,然而看看裴谨,却是一点没有就合的感觉,那架势,好像手里的干巴馒头,才是世间最极品的美味。 “行瞻,”仝则咽了咽吐沫,发自内心的感慨道,“我看你也是没事找罪受,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来吹这又咸又腥的海风。” 第60节 裴谨慢悠悠点头,像是挺满意他这说法,“习惯了,一开始是为证明给别人看,到后来是没办法,再后来就适应了。要说舒坦,有时候还真觉得比在京都自在。” 说着一气干了那半碗汤,再耸耸肩,语气甚为随意的道,“我经常有种预感,外头人要不了我的命,我的命,或者说运,早晚是要折在自己人手里的。” 那态度,显见是并不把自己的“下场”放在心上,甚至还有种玩笑似的洒脱,可教人听着,心里便觉得不大舒服。 “不说这些了。”仝则收了两只碗,洗刷干净,回眸冲着他一笑,“今晚犒军,我专职伺候主帅。” 是夜,军港海风轻缓,薄雾弥漫,七艘战舰被包裹在层层云雾中,藏身于一片虚假的安稳宁静背后。 翌日,裴谨连发两道军令,命马六甲亲燕派组战队,出海阻击停靠在其近海的英国舰船,后一道钧令上用的八个字是,全力以赴不留余地。 而天色再一次暗下来时,牙山口的海面毫无预兆地响起了炮击声,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下,数千藏身于商船内的东瀛士兵被炸死炸伤,有的弃船跳海,旋即也被辽东号上的长枪手击毙泰半。 不宣而战,就此打响了这场在黄海上,注定要发生的战事。 第80章 仝则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在战场上也能有用武之地。 自开战以来近一个月时间,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伤员被拉回营地,有的在被抬下担架时就已咽气,有的陷入重度昏迷,更多的则是在断肢血污中痛苦呻吟。 军医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永远都不够用,连同从内地紧急抽调过来的医官一起,忙得是晕头转向。 有点像赶鸭子上架,当然也是仝则自愿为之,见此情形,他没什么可犹豫的,当即毅然决然加入了抢救伤患的行列。 满眼都是断肢和鲜血,他看见了流淌出一半的肠子,也看见了被炸掉一半的身体,触目惊心,惨烈非常。 饶是他不晕血,也在初见这满目疮痍的瞬间,被震撼得三魂去了有七魄。 救人如救火,仝则根本没有时间去压制自己胃里的翻涌,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止血、包扎,处理一个又一个洞开的流血流脓的伤口。 人的适应力或许真是无限的,没逼到那个份上,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接受度可以有多宽广。 每晚都去照料伤患,他逐渐习惯了各种令人不悦的味道,变得游刃有余,而随军医官们也很快发觉,大帅的这个亲卫不光反应快、手脚麻利,缝合伤口的技术还特别出众,堪称效率奇高。 只有仝则知道,这是因为他有缝纫功底,这会儿倒是很能排上用场,只不过对象不再是华美的布料,而是千疮百孔的皮肤。 “嗬,这皮瓣对的是真齐整,手底下还够麻利,小子,从前学过医?”老军医郑乐师一辈子见多识广,对此等场面早已免疫,略闲下来便半开玩笑式的冲他问道。 仝则正给一个腹部被炸开的伤兵处置伤口,那创面太大,缝合之前必须先清理脓疮。用小剪子剪开脓芽,那躺着的人便疼得身子止不住的发抖。 他顾不上回答郑乐师的话,嘴里只管安抚道,“马上就好,你再忍一下,就剩最后一个了……” 好容易清完疮,自己先出了一头汗,看着那面无血色的年轻面孔,好像也就和他差不多年纪。 忽然莫名奇妙的,他好像对这个伤兵产生了某种共情之感。 胸腹一阵抽痛,跟着想起裴谨说过的话——武器再好,还是要靠人去拼杀。如果不把邻国的野心彻底打垮,未来三五十年,甚至百年,中原大地迟早还会面临更惨烈的战事。 仝则深吸口气,学着老医官气定神闲的口吻回答,“家里原先有人开医馆,我去帮过一阵子忙,略有点经验而已。” “手巧心细,难得胆子也够大。”郑乐师笑赞道,“你别看这些个人敢上战场,流血牺牲他们不怕,可让他们处理个伤口,未必人人都有这胆量。” 可惜老军医闲聊式的自得不过维持了几秒,紧接着,便脚不沾地的赶去治疗新送来的伤员了。 这场仗在东海海面上持续了有月余,双方始终胶着不下,燕军胜在战术和经验上,东瀛人则占据了舰船数量多,以及弹药略胜一筹两个优势。 白天在主舰上,仝则亲眼看着敌军十一艘战舰排成纵队全速袭来,自裴谨不宣而战炸死他们两千精兵,东瀛人几乎是携带着复仇的狠绝,日日对着燕军七舰展开疯狂的火力攻势。 平静的海面再次掀起滔天巨浪,鱼雷在水底炸开了花,战船上一阵地动山摇,钢铁铸造而成的巨轮此时化作一叶扁舟,飘摇脆弱得让人不敢相信,它原本曾是那样一个庞然大物。 从敌军发动进攻开始,裴谨就一直站在甲板上指挥。 起初东瀛人集中火力,重点针对两艘新下水的二代主舰。 他们一直没有停止猜测,裴谨究竟会在哪一艘舰船上指挥战事。当然为满足对方的好奇,裴谨也乐得十分配合,不厌其烦的和敌军玩着捉迷藏,不定期改换他的指挥场地。 这日在折损两艘前锋快舰,主力被围困得抓狂之后,山狼号上的主帅终于派出敢死队深入燕军包围圈,方才惊讶得悉,原来裴谨竟是藏身在不起眼的僚舰登莱号上。 透过望远镜仔细确认,终于看清裴谨的一刻,东瀛主舰山狼号下达了全体全速前进,集中炮火,不惜代价突围冲锋的命令,意在擒贼先擒王。 这时鱼雷的速度就显出了优势,东瀛人因不敢轻敌,拼尽血本用的全是最先进的装备。没过多久,登莱号右翼中弹,船身起火,桅杆也被炸得倾斜在一边。 火焰借风势四起,很快形成了一片不小的火海。 仝则业已加入了救火人群,一头忙乎着,余光瞧见主帅大人不过略略向后撤了两步。尽管纷乱的人影不断在他眼前晃动,他还是能准确的捕捉到裴谨身形微微晃了晃,旋即才站稳,开始向传令官布置战术。 及至火被扑面,敌我两方依然僵持不下,谁也没从对方手里讨到好处…… 索性夜晚还算平静,只要习惯了,对于空气中硝烟和烽火的味道,也就不会再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仝则处理完伤员,返回驻地,这厢众将的会议才刚结束。传令官领命火速上马四散而去,一秒钟都不敢耽搁。 站在门口等了一会,他听到靳晟在说,“阻击还算成功,英舰远洋号暂时被困,不过南洋人只敢扰敌,不敢深入,毕竟双方实力相差悬殊。这边没了远洋号护航,英国商队已连续数日不敢再进入东海领域,小鬼子的补给眼看就要成问题了。” “那就是时候出动利器了,再不亮剑,等着弹尽粮绝被围歼么?”裴谨双目充溢血丝,眼神依然烁烁放光,“嗯,刚忘了说了,再传令下去,今晚全体将士枕戈待旦,主将每人轮流睡一个时辰,随时准备上舰作战。” 靳晟神情一凛,“你怀疑他们会夜袭?” “很有可能啊。”裴谨表情如常,多少还带了点兴奋,“那家伙叫什么来着,就是英国人卖给他们那大家伙,到现在还没露过面,不是号称有五千吨位,我还真挺想见识见识。” 靳晟嗤地笑了下,“别说,名字起得吓人道怪,叫日不落,意思就是永远都不可能沉没。” 他说完,立马感受到来自对面满含讥讽的小眼神,心知裴谨下一句绝没好话,还不定要怎么挤兑英国佬和小鬼子,当即一笑,“我先去传令了,你也眯一会儿,小心熬红了眼,大晚上再瞧不清楚你那心心念念的巨轮。” 开过玩笑,他一溜烟出了门,仝则等他走远,方推门进去,见裴谨居然还挺听话,真靠在椅子上闭目假寐。 仝则先去洗了手,打了三遍胰子还觉得指缝里全是脓血味,却也顾不上那么多,绕到裴谨背后,向上回一样,自然而然地为他揉捏起肩颈。 一边捏着,嘴里也不老实,“大帅,小人伺候的可还教您满意?” 裴谨发出懒洋洋的一声低吟,听上去鼻音浓重,“勉勉强强,晚上没吃饭是怎么着?” 这是又嫌他下手太轻,仝则怀疑此人感官系统已失调,多重的力道都还是觉得轻。不过话说回来,自己最近也确是略瘦了点,但比之一个月前反倒是更结实了。 裴谨其实挺受用,却还是拽过他的手,“歇着吧,你也够辛苦的。明天把一部分伤员转入内地治疗,你也能轻省点。” 仝则依着老规矩,回身坐到了桌子上,可惜那桌子不比裴侯家的紫檀大书案,委实不够结实,晃晃悠悠摇了一摇,险些没教他给坐散架了。 “长分量了?”裴谨逮着机会,少不得要揶揄两句。 “大帅这里伙食太好,小人近来增肥不少。”仝则看着他的脸说道,忽然又一笑,“呦,大帅这面皮眼见着是黑了,游恒果然说得不错,您这是吹吹海风就能被吹黑啊。” “您是丈八的烛台么?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裴谨盯着他隔一天才刮一回的脸,确实肤色也变深了,却也因此显得更精干削劲了,他看得挺满意,点头笑道,“彼此彼此,咱俩就大哥别说二哥黑了。” 仝则一笑,露出满口齐整的白牙,愈发显得白的耀眼,“今儿郑医官夸我手艺好来着,看来我又找着了一门糊口的活计,回头要不开裁缝铺了,投军去当军医如何?” “不怎么样。”裴谨乜着他摆手道,“要专职伺候我还差不多,手艺好,回头给我缝两针瞧瞧。” 仝则一滞,心说哪有这么咒自己的,大帅您老人家就不能盼点好么? “说正事。”瞪了裴谨一眼,他接着问,“今晚会有情况?” 裴谨不置可否的想了想,才回答道,“不好说,但我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预感准么?” 仝则突然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暗道那狗屁预感还是别灵验了,又少不得暗暗安慰自己,裴谨当日只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 岂料大帅丝毫不以为意,一脸从容的直面起人生惨淡,“一向都准,不瞒你说,我就是靠直觉才侥幸赢了那么多场仗。” 眼看着又嬉皮笑脸上了,一晚上下来也说不出几句正经的,仝则歪头打量他,越来越瞧不出这就是游恒动辄吹嘘的,那个英武不凡如战神再生的裴少保。 不想说曹操曹操到,游少侠不禁念叨,恰好在这个时候赶了过来。 他从京都一路快马奔驰,身上携带有军机处的密函,却是英国公使亲笔写就,转交军机呈于裴谨案前,内容则是保证英吉利不再参与远东地区事务,择日便将其舰船撤回。 这算是喜讯,游恒心里也觉得痛快,便即笑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英国佬没想到少保会增派东海水师绕道偷袭,他们认了栽,也是不想和咱们撕破脸。” 裴谨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未必,他们是在等机会,等那个所谓日不落号,重创我军的机会。” 话音落,他那铁口直断的预感还真就灵验了。 塔台上蓦地响起警报,顷刻间哨兵飞马赶到,报告在近海发现了敌军,一共七艘战舰,除去被燕军击沉的三艘,东瀛人可谓倾巢而动了。 而说到中间那一艘,哨兵原本黧黑的一张脸,却突兀的显出了三分白,“小人还没见过那么大的家伙,简直,简直就像一座山似的。” 来势汹汹,看来敌人这一次,终于肯拔出他们最锋锐的利爪了。 第81章 夜色掩映之下,漆黑的海面之上,七艘敌舰排成横阵,有恃无恐全速袭来。 所有人在同一时间,都看清了中间那一艘旗舰,同时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那是在形体被碾压之后,必然会生出的一种感觉。 仝则作为亲卫,手里也分到一只望远镜,瞄准那艘所谓日不落号,定睛望去,心里不由冒出一个念头,这不就是这个时代的航空母舰么? 适才得悉敌军夜袭,裴谨立即下达升火、实弹、全员备战的命令,之后匆匆披甲,抬腿欲走,却被仝则一伸手给拽住了。 “你想跟我去?”裴谨脸上少见的,呈现出这些天以来难得一见的正经和严肃。 仝则只问,“有危险么?” 裴谨那时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深深看了一眼他,而那一眼,已然明确的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当然有,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说,还是高度危险。 “那就走吧。”仝则言简意赅,辅以一笑。 反正他连甲胄都未及脱下来。 现在站在甲板上,炮声隔绝了其余声响,他听着裴谨的每一道命令,都仿佛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看着眼前的海面一排排水柱冲天,掀起的狂浪卷着硝烟,然而溅起的水花依然冰冷刺骨。 渐渐地,双方距离不过五千多米,东瀛人仍然孤注一掷,每艘战舰都以舰首向前。在此之前,裴谨和对方主帅都预盼过双方弹药的储备情况,彼此也都明白,这是到了最后决战的时刻。 “鱼雷艇全速出动,绕过横阵,重点从后方攻击主舰山狼,还有那个傻大黑粗的家伙。” “第一梯队航向右翼,吸引敌军火力。” 刚刚吩咐完这两句,一声炮响,裴谨所在的主舰辽东号主桅杆中弹。 “小鬼子这回定位倒挺准……” 船身剧烈摇摆,淹没了裴谨那半句嘲讽的讥笑,不光如此,连带他整个人都一阵倾覆给甩了出去。 “大帅……” “少保……” 第61节 喊什么的都有,大队人马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奔向裴谨。 仝则也让一个巨浪彻底掀翻,手臂将将撑住着地,勉强没摔了那才好没多久的脑袋,可惜不凑巧,这一下刚好撞在麻筋上,那酸爽,一时之间还真是难以言喻。 眼见裴谨一骨碌站起来,随意抖落了两下,模样就跟刚出水的大猫抖落毛似的,怎么看都还带了一点点小小不然的嘚瑟。 “没事,”他挥挥手,“上重炮,咱们大燕是礼仪之邦,要懂得礼尚往来,别慢待了客人。” 随着一声令下,全体人员再度亢奋起来。 仝则在近处站着,一面观望着裴谨,这时候似乎浑然忘了再举起他的望远镜“观敌瞭哨”,却在忽然之间有些明白过来,对于一场战役而言,主帅究竟起着怎样重要的意义。 被派出去伏击的鱼雷舰胜在身姿灵活,船小好调头,一面展开攻势,一面几度快速调方向,成功绕到山狼号左翼,狠狠地来个那么几下子,而一旦得手又飞速向后回撤。 至于东瀛人,既然摆出横阵,当然就是要用其余战舰来护航裴谨口中那个傻大黑粗的日不落号。 那巨舰的抗打击能力相当强,舰载四门火炮横扫一片,不多时燕军第一纵队已有战舰中弹起火。 “不行啊,大帅,咱们火力跟不上,除了鱼雷艇,其他舰上的鱼雷速度都不如他们快。速射炮也慢人一成。” 说到这一点,早在裴谨出征前,朝中那帮同气连枝的家伙们就已有了共识:日本充其量不过弹丸小国,野心刚刚有点泛滥的征兆,虽购得了英舰,那已经是举全国之力的结果,简直快把家底都掏空了,其余装备自然是有限的,实在没必要用最好的军备去和他们拼。 这就是轻敌的可笑可鄙之处,不过主帅可没那工夫腹诽那群人,立即调整开了战术。 “第二纵队从左翼包抄,各个击破。别犹豫,玩命招呼。大餐留在最后吃。” 燕军很快形成合围之势,随即只听炮声齐发,海水沸腾,一方水域随即变成为了修罗场。 鏖战持续有半个多小时,横阵终于被炸开了一道口子。两艘日舰遭击沉,山狼号右翼起了火,一侧船身微微有些倾斜。 这时,一颗信号弹陡然升空,有侍卫当即大喊,“大帅,咱们的援兵到了。” 裴谨嗯了一声,继续吼道,“第二纵队拖住山狼和余下的,其余人火力集中对付那傻大个。” 他还是不肯将日不落这个牙碜的名字叫出口,一边说着,还好像牙花子疼似的,满脸都是鄙夷和嫌弃。 “援兵是谁?你调了东海水师前来?”仝则贴在他耳边问。 “朝鲜那两艘还没被炸烂的破船,能拖住放放冷枪就行。”裴谨架起望远镜,不觉啧了一嗓子,“火力还挺猛,看来李洪不光会偷情,偷袭这活儿干得也不赖。” 原来是成安君李洪,听见这个名字,仝则随即想起宇田。早在开战之初,他就曾问过裴谨,这一仗打过,对天皇一家会有什么影响。 “放心,小白脸不会受牵连,他们家连兵权都没有。”裴谨当时的语气很有几分不咸不淡,“等着我们搞定幕府,才好还政于天皇。可惜除了贡献点财力,这一家子是百无一用。” 仝则此刻倒也顾不上多想宇田,继续奋力捕捉远处战况,果然见李洪摆出玩命的架势,短时间内,成功吸引了敌人火力,还很是骁勇的干翻了一艘敌军巡洋舰。 然而主舰辽东号这边的情况,却是不容乐观。 东瀛人势如疯狗,不管第一梯队、第二梯队怎样前后左右夹击,山狼和日不落依然只对着辽东号猛烈开火。 辽东舰上的火势是起了又被扑,再起再被扑,所幸此船跟它的主帅一样扛造,暂时无虞。再看裴谨,左颊已被弹片划过擦伤,右侧脖颈也被流弹击伤,眼看着鲜血流了有一脖颈子。 混战又持续近一个半小时,裴谨下令所有舰船围攻日不落,成功打掉其三门火炮,那家伙虽皮实,却吃亏在转弯半径大,不好突围也不好掉头。 “让诸位都悠着点,别真弄沉了。”裴谨抹了抹脸上的血说道。 他对那艘新式巨轮一直颇感兴趣,如此吩咐,应该是还想着缴获以后,再好好研究一番。 “你的机械癖又发作了?”仝则扭头看他,调笑了一句。 然而不等裴谨回答,下一秒,船身突然猛地一栽外,仝则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再度飞了出去。 稍稍平复几秒,见裴谨回身赶过来,向他递过手去,“怎么样,还能站得住么?” 仝则借力起身,随手拍了两下湿乎乎的甲胄,笑得一笑,“放心,一定能站着撑到,看大帅是如何让“日不落”改名换姓。” 裴谨此时半面浴血,双眸兀自含笑,拉过其人站回原处没再说话。 世上所有的坚船利炮都不会真的坚不可破摧,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群殴,日不落上装载的弹药业已所剩无几了。 此舰的主将吉田刚过了而立之年,血气犹在,眼神阴鸷,听过部将掉头的建言,当即咬牙道,“不能调转航向,要么胜,要么死,但是我们死,也要拉上裴谨一起陪葬。” “开足马力,全速撞沉辽东号。” 一波又一波的巨浪背后,后翼起火的巨舰以肉眼可见的飞快速度,不顾一切乘风而来。 “大帅,掉头回航吧。”前哨只望了一眼,抓着望远镜的手便蓦地一抖,已接近大惊失色。 “慌什么。”裴谨好整以暇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对方主将是条汉子,我记得,好像是他们幕府家的什么亲戚?” 都这时候了,还有闲情关注人家是谁的亲戚……哨兵直觉,大帅莫不是也被吓抽了吧…… “可惜了……”裴谨叹了一声,本来还想缴获个战利品,不想人家宁愿玉石俱焚也不肯留下给他,别说,这个吉田还真跟他想到一处去了。 然则大帅那点子所谓的惺惺相惜,也不过只延续了五秒,随即他下令道,“登莱、两江集中射击,把弹药给我打光。” 事实上不等他吩咐,包抄左翼的两艘巡洋舰已用不让人喘气的密度向日不落砸去一串重炮,等接到主帅命令打光弹药,那更是逮着了机会——反正现有的炮弹也不是最好用的,干脆一颗都不必给朝廷节省。 随着那巨舰一点点燃烧、倾覆,让在甲板上观战的仝则,在刹那间,联想起了那曾经也号称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 多么讽刺,这世上或许只有你想不到的事故,却从来不会有不可能发生的故事。 熊熊烈焰中,负隅顽抗的吉田被部将打晕了过去,一对人马夹着他跳下救生小艇,还有不想死的兵士,亦跟着纷纷跳入海中。 裴谨眼疾手快的命令,“包围,捉活的。” 须臾,前方也传来了消息,援军伤亡相当惨重,那两只一代战舰,如今仅剩下李洪所在的那一艘,虽健在,却已是伤痕累累。 终于在天亮之前,这场海战落下了帷幕,裴谨返回驻地,命人从速清点伤亡。 下边人效率颇高,在主将折损不严重的情况下,很快报上各舰情况,裴谨连口水还没来得及喝,认真听完,嘱咐让大家伙先休息,之后又道,“俘虏集中看押,十二个时辰都要派专人盯紧,随身刀具利器全缴,不许有任何一个人自裁。” 传令小将想了想,“好像他们人人都有短刀,不过有的还没开刃呢,不要紧吧……” “统统缴了,”裴谨当机立断道,“小鬼子没事喜欢玩剖腹,回头肠子肚子流一地,再脏了我的大营。” 传令小将愣了愣,似乎在瞬间脑补了一下那画面,旋即一哆嗦,道声是,领命退了下去。 屋里终于没人了,仝则打量裴谨那半张被血染红了的脸,提醒道,“大帅,您那血也流了半个膀子了。” 说着上前给他卸去头盔,他已经很注意动作轻柔了,嘴里还不忘问,“疼不疼?” 裴谨摆摆手,顺势摸了一把脸,回眸间,蹙眉道,“破相了?” 仝则一怔,只觉得自己从这玩笑话里,好像还真听出了那么点紧张,虽然不知是真是假。 “怕什么,反正你有祛疤药膏。”他着重看那脖子上的伤处,心下随之一紧,“你脖子上这伤有点深,我传医官先给你清洗一下。” 裴谨立马阻住他,说不必,“那么多伤病号要照顾,这点小口子随便处理一下就好,你不是会弄么?” 想想也对,仝则只好教人取来东西,就地开始清理血污。待都擦干净露出伤处,他估摸着怎么也得缝上五针,且那地方皮生得薄,痛感应该挺强烈,就要打发人去拿点麻醉来。 “麻醉也是可丁可卯,压根不够用,就这么着吧。”裴谨被酒精蛰得吸一口气,冷汗从鬓角流下来,可转脸又跟没事人似的笑了笑,“别傻愣着了,赶紧的,脖子上凉。” 仝则明白他的意思,却也无奈,“你能撑得住?” 裴谨瞪着他,当场怒道,“废话,这点伤有什么撑不住的!” 仝则笑了,也说不上是苦笑还是真笑,及至真下针的时候,却不似以往那么娴熟了,手停在那里,眼望着狰狞的创面,蓦地里只觉得一阵阵晕眩。 “不是吹牛说自己挺能么?”裴谨等了半天,忍无可忍道,“仝大夫,您这儿等下雨呢?” 仝则被呛得无话可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的迟疑,是所为何来。 他是很迅速就适应了为陌生人处理伤口,结果呢,却猝不及防地碰上了这个他并不陌生的家伙。感觉完全不一样了,那种莫名的共情,甚至在还没下针时就已经产生,一瞬间就疼得他心悸心慌。 “等出太阳呢。”仝则没好气的应了一句,然后闭眼,深吸气。告诉自己再睁眼时,面前出现的只不过是一块需要修补的面料。 没什么大不了,他必须专注,像以往对待任何一块料子那样,缝得让人瞧不出半点修补过的痕迹。 何况……他忽然牵唇笑了笑,心里在想,裴谨又是那么贪靓的一个人。 窗外渐渐有微光透进,一抹蟹青色的天际显露出来。这一晚,许许多多的人都彻夜未眠,而千里之外的皇城中,也有一众相关人等,正在紧锣密鼓磋商着前线的战况。 第82章 天还没亮,宫门就已开启。 燕朝惯例,十天才有一次大朝会,类似今晨这种盛况,连守城侍卫都觉得十分新鲜。 六部加阁臣,还有几个一看身高就知道是东瀛鬼子的家伙,忽然合起伙来乌泱泱地就这么涌进了皇城。 这帮人火急火燎,可皇帝才刚睡醒,连起床气都还没来得及压下去,不好冲那帮人发作,那就只好冲自小伴他一起长大的内侍王连生发作了。 甩开擦脸手巾,溅得老内侍一头一身全是水,王连生没奈何,然则心里也不大自在,少不得耐着性子宽慰道,“陛下,前线军情如火,众臣工天不亮就在城楼下候着了,还是见一见,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说什么?”年轻皇帝的脸上带着浮肿,本来清秀的五官就像被水泡了似的。论模样,比做赵王那会儿还清寒,半点看不出天家富贵,“找朕有用么?朕就是个摆设,现在是军机的人他们搞不定,预备把朕推出来,不就是和谈么,找军机去谈好了。” 王连生知道他这是赌气,说实话,他自己心里也还装了有一肚子的气。 裴谨这厮去了几趟外洋,疑似是被邪教洗了脑,改革朝堂、吏治、架空皇帝也就算了,还要革除什么“鄙制”,其中一条就是要废除宦官。 把皇城里伺候的人一律改为年纪四十以上的真男人,后宫从此不设男性仆从,更要把主奴关系改成雇佣制,原则上每个人的服役期不允许超过五年。 眼看自己就快变成末代大太监了,王连生是既恐慌又气恼。可凭什么呀?他拼了半辈子,好容易在王府熬出头,正准备在宫里大施拳脚栽培后辈,结果呢,好好的皇帝没实权了,可就算如此,他为皇室操劳半生,好歹也该享有一定的尊崇待遇吧。 谁知春秋大梦正做得美,突然间当头就是一棒子,这史上最后一个大太监,足够青史留名了,然而百年之后呢,他王连生的名字岂不要成了人人嘲讽的笑柄! 眼下主仆二人是谁都没有好心情,就在这档口,那群人浩浩荡荡地进殿来了。 先开口的是礼部尚书兼文化殿大学士曹薰,“陛下,昨日战报在此,我军重创日军水师,此役至此算是告一段落,日本领事馆已接到将军信函,特此诚心来向陛下乞求和谈。” 言罢,便即有户部、兵部一干人等附议,随后呈上了一份和谈书。 皇帝接过匆匆一扫,要说他最关心的,和站在下面的那帮人还真不大一样。 毕竟幕府贿赂谁也不能明着贿赂皇帝本人,而所谓赔款,收进国库没几天又得被转出来,不是支持军工,就是筹建学堂,反倒是他一个皇帝要建行宫,还得军机内阁批来审去,头年说想资助皇家寺院,可过去大半年了依然没着落,又被这场仗给生生搅黄了。 是以他关注的,是和谈书下方的落款签名,果然,以曹薰为首的几个重臣俱已签署了自家姓名,那既然都同意了,还不忘拉他去做垫背? 皇帝本人,并不十分情愿上这个当。 打眼将这群人一一看过去,皇帝自己先笑了,“军机呢,怎么一个都没见?这份和谈他们看过了么?” 曹薰倒是早有防备,回道,“看过,陛下也知道,军机是裴侯一手建立的,他和靳大人目前都在东海,正副二手不在,其余人等没有做主的权利,这一点,臣以为确也合理,那么不必他们参与,陛下钦定,自然无人敢置喙。” “朕定的,没人敢说不行?”皇帝乜着他,好像在看活的一个大笑话,“朕倒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有权柄了。” 一国之君当着外来公使,这么说话实在有失体统颜面,曹薰急急忙忙道,“陛下怎可如此说,臣等万分惶恐。” 皇帝压根看不出他惶恐,也不吃这一套,“痛快点吧,赔款三十万两白银,说实话,这个数朕可不大满意。兴兵一场,光军费开支已不止这么多了,贵国是打算让赢了的人赔本赚吆喝?” 又来了,曹薰恨不得朝天翻个白眼,哪有国君讲话这么市井粗俗的,可没办法,眼前这位面容浮肿,估摸是最近床笫之事又不大顺畅,憋出满身的虚火,偏巧还没能耐熄火。 第62节 曹薰回头看看,身后人都在装聋作哑,说好的同仇敌忾,又变成推他一个出来,虽恨得牙痒痒,却也不得不告诫自己,这纯粹是能者多劳。 “陛下,将军的诚意天日可鉴,但国家疲弱,确也拿不出再多。说到这战事么,原本是和朝鲜关于领海问题起的冲突,又是对方挑衅在先,将军不得已才出兵,事情既因朝鲜而起,倘若不加追究,岂非太不合理。臣衷心希望陛下能够召见朝鲜领事,将责任一并分分清楚。” 话音落,便开始有人附和,“臣以为然。毕竟裴侯今次兴兵,全是为藩属国,孰是孰非暂且不提,时过境迁,该负责的不能逃避,臣以为可以尽快召见朝鲜大使。” 这几句的意思,皇帝算听出来了,无非是说要钱管朝鲜人要去,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合着伙帮您狠狠敲他们一笔。 皇帝没说话,半晌只是招招手,王连生知道他要喝茶,也知道他定是嘴里发苦,忙端了沏好的甜茶递给他。 等润好了喉咙,这位至尊才开金口道,“那么这份和谈书,朕觉得还须军机同意才好,也就是须得目下在东海的那二位首肯。打还是和,全听主帅的,各位也知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嘛。这些条件接不接受,还要裴卿自己来决定。” “陛下,”日方大使当即拱手道,“陛下所言甚是,这份和谈自然应该去给侯爷过目,此后两国修好,重启商贸往来,不宜再动兵戈。可陛下虽尊重裴侯,却不妨碍自家表态,臣相信,陛下也是支持两国修好,以和为贵的。” 说完这套,他再道,“陛下,臣还有一个建议,若两国修好,当以结盟为上。将军次女青姬小姐如今年方十六,一向是将军最为宠爱的掌珠,她自小学习汉文,对大燕充满仰慕向往,多次表示希望能到大燕求学。”他说着,递上了一卷画轴,“这便是青姬小姐的画像,请陛下过目。” 王连生上前接过,心中却在冷笑,前太子和那个什么千姬的破事才消停,这又冒出个青姬来,不想打开画轴来一看,连他这个老宦官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真是美人,说绝色一点不为过,比她那个姐姐千姬可漂亮多了,而且一看就不是什么妖媚行子,十足是个养在锦绣堆里的温婉淑女模样。 凭借老太监对皇帝的了解,他知道后者九成是要动心的——这个色丕,表面装得堂皇,实际从没有一天断过女色,不然那一脸浮肿又是怎么来的。 再看皇帝,眼睛的确直了有一刻,继而脸上浮起一点笑意,“如此佳人……既仰慕我天朝风物,那自然是该请小姐前来参观游玩。这样吧,曹卿,着礼部和鸿胪寺尽快拟好邀请函,不要让青姬小姐等太久了。” 曹薰揖手道,“臣遵旨。陛下,和谈的事还是要尽快,大军在东海一日,就要耗费一日的军费粮饷,对当地财政和百姓也是负担。望陛下以大局为重,尽早表明态度,如此,裴侯当然也能明晰圣意。” 被闹了有一早上,皇帝也觉得乏了。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拿美人换他一个签名么,他签了,六部就会跟着签,内阁至少也能有小半数跟风,那裴谨又不傻,东海的事没必要再耗下去,想必也知道要从善如流。 ——倒是该打发个人去好好提醒裴谨几句,剩下的损失一定记得管李朝要回来才行。 天光大亮,一轮红日东升,皇城禁门再度阖上,皇帝继续关起门来玩他自己的。 大学生曹薰可还有的要忙,拐出几条街,他吩咐车夫停下,只等帘子再一掀,却是方才那日本公使猫腰钻了进来。 “多谢大人从中斡旋。”公使掏出个锦盒,恭恭敬敬双手奉上,“这是早前说好的,一点小意思,请大人笑纳。” 曹薰打开来看,金条加银票,数目足以令他欣然笑纳,合上盖子,微微颔首道,“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要得的,你知道,六部官员加内阁重臣,个个都得摆平,就连皇上身边那满脸褶子的老太监,也是个人才。人家说一句,可比你我说十句还管用。要不是他帮衬,今日你还未必见得着皇上,如此情谊,当然也不能白晾着人家。” “这个自然,大人费心费力,将军铭感在心。”公使赔笑道,“不过大人能保证,裴谨一定会同意签署和谈?” 曹薰曼声一笑,“看来你对这个老对手,实在是不太了解。他并非为钱打这场仗,不过是借机彰显赫赫武功,后续则是为他那点子军备。这是放长线钓大鱼,你且等着看,关于此役的数据很快就会测算出来,燕军在配给不如你们的情况下大胜,这说明什么?还有英吉利的战舰,号称永不沉没,结果怎么着了,它沉了!想想今后数十年,谁还会去买英国货,这点帐咱们能算得清楚,裴谨当然也能,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了。” 说完,他拍拍那公使的小短手,“裴谨不会狮子大开口,而我们这群人的话,他也不能一杆子打死全不听,本朝的皇帝可还没空到你们天皇那个程度,至少还有半只虎符捏在陛下的手里。” “倒是停战与否,”曹薰忽然悠悠一笑,“你们不妨好好想想,怎么让裴谨答应放过你们将军。” 公使恍然道,“还请大人指点。” 曹薰摇头笑道,“要说法子,其实不少,就看你想要哪一种了。有解一时燃眉之急的,也有一劳永逸的,不知你们的胆子够玩得转哪一个法子。” 公使摸着唇上两撇小胡子,觉得后背有点潮乎乎的,“一劳永逸?恕在下直言,那么多人,那么多次都没能得手,恐怕………” 曹薰冷哼了一声,“这马上不是要递降书了吗?难道不是个极其光明正大的场合?要万一出点什么意外,那递交方可是你们的天皇陛下。这点手段,贵上应该不至于没有吧。” 公使听得目瞪口呆,可旋即两只眯眯眼便泛起了幽光,“承教承教,曹大人真是高瞻远瞩,想来此事过后,两国就真的是百年修好,千秋万载比邻和睦相处,将军本人也会对大人感激不尽。” 与此同时在旅顺港,海面虽硝烟散尽,主帅营房里却依然忙得热火朝天。 裴谨对“日不落”到底上了心,连日派水性最好的兵士下潜打捞了一门速射炮,只可惜鱼雷发射管被炸毁没能留存住。 之后,他又召集了一群跟他有同样嗜好的机械狂人,闷头在屋里测算起炮弹发射速度,得出的结论,是射速的确比大燕现有的要快近一倍。 此时那心心念念不忘改良军工的人,手里兀自捏着记载公式的纸,坐在椅子上一径沉思不语。 仝则看着那满纸算式,发觉自己只看懂了结果,却再看不懂过程,默了良久,只能不无遗憾的承认,他是真的已经把数学知识全交还给老师了。 但架不住在不断适应环境的过程中,他还是掌握了一些新技能,譬如,给裴主帅换药。 托盘里盛放着纱布、酒精,还没等端过来,裴谨那狗鼻子就闻见了,头也不回的哼唧开来,“昨儿刚换的,我说大夫,您是不是换得也忒勤了点,成心拿我练手是吧?” “晚上没出汗?沤了怎么办?”仝大夫无视病人抗议,不忘切切教导,“你还想不想好了,肩膀以上能不能不老动弹。” 裴谨不理,眼睛都不抬,头也没往旁边扭,只伸手一捞,仝大夫连人带托盘登时一趔趄,而且直接就趔趄到了病人跟前。 “那你勤快点,光躺着等伤病患伺候,你好意思么?”病人头颈僵硬,不过出口的话却是自带三分慵懒,七分绵软。 仝则嘴角抽搐,得,这会儿倒成伤患了,可夜里那勇猛劲呢,明摆着一点不比在战场上差! 说来也怪,昨天晚上相对凝望,他总是不由自主会想到裴谨那时赤红着半张脸,活似一尊威风凛凛的杀神,然而眼神却在不经意间荡漾,流转着一抿笑意盎然,让人看了不觉浮想联翩,好像此人欲将自己全部的温柔都克化在他一个人身上。 明明是手执杀器冷酷无情的军人,又何必非要有这么妖娆又这么风流的形容。 真是个让人无可奈何,又欲罢不能的妖孽! “别乱动,”仝则收回绮念,顺手扒开裴谨的衣领,开始拆纱布,只是手底下轻得一塌糊涂,见伤口没化脓,他先放了一半心,再慢慢地用酒精轻轻擦拭。 这个时候是不会觉得疼的,他也就不多问,见裴谨视线停留在那堆公式上,仿佛心意相通似的,他说,“还惦记鱼雷发射器?既是英国人造的,就应该去问英国人,他们每年不是都要出海军年鉴吗?” 裴谨轻轻摇头,“你不知道那是内部资料,绝密的。” “那我是干什么的?”仝则笑笑,自告奋勇道,“等回京都,容我试试看。” 裴谨当即回头,这动作有点大了,登时便又被仝则按住。 “别动,伤口挣开了还得再缝,弄不好要留疤的。” 这话十分起作用,裴谨难得乖乖听劝,只是嘴上不能闲着,“你低调点吧,细作还打算当一辈子。哎,我说大夫,您也别光顾着折腾我,那白药呢,我给你擦擦后背的淤青。” 仝则那日被一炮打翻,跌倒在甲板上,后背撞出了一片淤血。躺着的时候略有点疼,犹是不大敢乱动。 不过淤血这种小事,他本人并不在乎。没成想昨晚被裴谨强行翻过来趴在床上,无意间彻底暴露了背上惨不忍睹的皮肤。 他现在还能回想起裴谨的反应,那呼吸明显是窒了一下的,跟着不满道,“怎么撞得这么狠,之前也不告诉我。” 说着,裴谨的手抚摸上去,指尖轻轻碰触那片肌肤,原本他就爱仝则光洁漂亮的肩胛,那里生得好,有飘逸的骨相,刚劲的线条,现下却乌青发紫肿胀一片,看得他眼皮直跳了两跳。 仝则感觉热乎乎的手掌覆上来,背上很舒服,也就混不在意的一笑,“又没见血,多大点事,脑子里的血块都能吸收,何况这个。” “胡闹,”裴谨本想将人翻过来教育教育,又怕动作大了弄疼他,干脆趴下身子看着他的脸,柔声道,“你不化开淤血,这些日子怎么睡,趴着?你又没这习惯,披上盔甲不磨得慌?明天去要些白药,我给你擦。” 幸好当时天色已晚,裴谨又从不随便打扰军医,这事便暂且这么搁下了。 今天听他再提这茬,仝则情知是逃不过去的,叹口气,翻出了白药,自顾自道,“我去后头擦。” 裴谨一听,愣是僵着脖子也把头给回了过来,那姿势,看着实在难拿,“你够的着?什么时候变长臂猴了?”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长臂猴被按倒在了椅子上,乖乖地任裴谨解开扣子,扒下中衣。袒胸露背,接受一连串温柔轻缓的活血化瘀手法。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说这话的人一定是积攒了丰富的人生经验,应对过足够多窘窘有神的画面。 仝则觉得,有时候当你关起门,预备做点不大适宜见人的活动时,哪怕这活动其实只体现了两个男人之间纯洁的友谊和关怀,也不免还是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给想歪。 游恒就是在这个时候,叫了一声少保,之后习惯成自然地推了下门。 其后只用一眼,便彻底惊悚了两个人。 仝则不禁回眸怒问,“你怎么不锁门?” 裴谨蹲在他身后,一脸老神在在,很明显,他并不包括在被惊悚的范围内。 其人盯着那淤青的地方,好整以暇继续涂涂抹抹,“光天化日的,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用的着锁门?” 游恒梗着脖子,此情此景,真让他一个头两个大,一只脚已迈进来,大半个身子却还在外,一时之间是进退不得,额头上冷汗涟涟。 “少保忙呢,那,那等会再来……等会……” “不忙,你进来吧。”裴谨百忙之中,抬头冲他闲闲一笑,“本帅一向爱兵如子,见不得手下人带伤不治,随便给他上点药。” 游恒挤出一记干笑,心说我前儿不小心扭了腕子,少保您要不也爱一爱我呢?当然,这话只好在脑子里过一遍,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当面说出来。 清清嗓子,他一脸肃然的禀道,“俘虏营里有人闹事,还打伤了一个,赵管带问,要不要干脆把这伙人隔离看管。” 裴谨唔了一声,“为了什么?” “好像是他们那个头,就是那个吉田放了话,说大燕不会白释放他们这群俘虏,必定是要拿钱来赎,之后就有人鼓吹,让那些低阶兵士为了家国,早点自裁了断。” 第83章 对于敌寇俘虏窝里斗这种事,裴主帅一般只有一个态度,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谁说我要拿俘虏换赔偿了?一个个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裴谨说完,依旧专心致志在仝则肩胛骨上画圈,流连忘返,好像根本停不下来。 再看人家游参将,那真是一脸无所适从,视线东躲西藏的没出安放,仝则登时便觉得于心不忍了。 甭管自己怎么享受,毕竟游恒是来说正事的,他不动声色拽起衣服,一边接口道,“不是说那个吉田大佐是幕府正妻天绘院的侄子?从小就被家族着力培养,抛开其他不说,那股不畏死的劲头倒也值得佩服。” 说完回眸看去,结果顿时就是一窒。 裴谨也正巧在看他,那神情不像是听进去了他方才的话,反倒是清楚明白的透露出一个信息——我还意犹未尽呢,你怎么就把衣服给穿上了。 仝则赶在他说出乱七八糟的话之前,先冲他展开安抚式的微笑,“你留着他们,是不是在想,万一这波人里刚好有知道鱼雷发射器数据的,还有整艘战舰的其他情况的,好从那人嘴里套出点有用的信息?” 裴谨没回答,心里却在琢磨他的小裁缝为什么打岔,片刻之后确认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纯粹见不得游恒尴尬,也就顺势帮他整整衣服,点头道,“之前是有这想法,打算严刑逼供,实在不行再杀几个祭旗,不过眼下倒也顾不上了。” 正说着,外头已有人来报,只道登莱号修复完毕,请大帅前去验看,另几位将军业已整装,在大帐内等侯大帅指令。 至于什么指令,仝则完全不清楚,也没开口多问。 他为裴谨取过披风,接着刚才的话说道,“要不我去俘虏帐内看看,万一能找着什么突破口呢。” 裴谨眉峰一皱,“战俘罢了,你去看什么?” “大帅别忘了,我是懂日语的,放眼这大营里,还能找着几个既能听又能说的?”仝则笑道,“不是有人被打伤了么,正好我扮作军医去治伤,没准捡漏听见什么,回来再说给你。” “信我,”他握了下裴谨的手,下意识回头看一眼游恒,“有游参将在,出不了乱子。” 这人似乎忘了,也就在不久前他差一点命丧黄泉,彼时可也有游参将陪伴在侧,于是此言一出,只见游恒羞得是面红耳赤,裴谨则毫不掩饰的露出一脸鄙夷。 然而裴主帅毕竟军务缠身,加之又信得过仝则的机灵劲,也就颔首勉强用意了。 这厢二人分开行动,仝则去到关押战俘的帐子里。甫一进去,只觉一阵热风扑面。燕军不曾苛待俘虏,并没短了这群人的炭火。而被打伤的那位不过头上流点血,无甚大碍。仝则处理时故意放慢了速度,可惜周遭很长时间无人说话。余光一扫,除了那吉田大佐悍然闭目装睡,其余人等大多一脸颓丧状若游魂。 直到听见窸窸窣窣一阵轻响,一个年轻士兵往吉田跟前凑了凑,“长官……燕军还肯给我们治伤,是不是真的不打算杀俘,会放我们回去吧……这里不过十几个人,将军愿意付赎金,也不会很多……” “闭嘴!”不等吉田开口,有人立刻出声喝止,“大冢君,你算是什么东西,一个杂役而已,一发炮弹都没打过的蠢货,将军赎谁也不会赎你的。” 那位姓大冢的年轻兵士哽咽了一下,没敢反驳,却仍是战战兢兢看着吉田,“长官,我在家乡只有一个老母亲,如果不能回去,母亲就无人照顾,长官可否去和燕军的主帅谈谈,放我们返回故乡吧……” 话音将落,便听啪地一响,那吉田睁开怒目,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大冢被打得往旁边栽外了一下,又急忙重新跪好,冲着吉田深深地俯下了身子。 第63节 此时已有人欲起身揍他,被吉田一扬手止住了。其后众人渐渐安静下来,没有再多说半句话。 一天过去,打架的事再没发生,燕军亦派人来警告过这群俘虏,只不过是鸡同鸭讲,来人说汉话,那群战俘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反正个个表情茫然,一身死气沉沉。 到了晚饭时间,战俘们排成队出来领取饭食。仝则扫了一眼,心道大燕果然财力不俗,连给战俘吃的也都是白面馒头。 自打他猜出裴谨在惦记什么,自然而然地也就上了心,但这群俘虏目下是油盐不进,想寻个知根知底的人如同大海捞针,一时之间还真有点无从下手。 他站在外头看人打饭,每人不过一粥一馍,思量间,忽见一个身形粗壮的汉子抢过前头人的馒头,张嘴就是一口,跟着奚落道,“身上没有二两肉,一颗炮弹都没发过的蠢货,就不该浪费粮食。” 仝则循声望去,只见那被抢者身子瑟瑟发抖,一声不吭,正是早前向吉田乞求,希望他能和燕军交涉,让自己尽快回家的年轻人。 此时再看,这人不过二十上下年纪,个子不高,身量细瘦,面皮倒还白净,确实不大像在舰船上暴晒作战过的样子。 仝则看得蹙眉,他一向对弱者没什么同情心,尤其在这种弱肉强食的环境下,被欺负了连个屁都不敢放,那就只能自认活该倒霉了。 “妈妈……您还好么……” 断断续续地,他听到年轻士兵在喃喃自语,思念母亲实在是人类最共通的情感,太易引发共鸣,哪怕仝则前世今生都算坚强,也少不了最脆弱无助的时候怀念自己早逝的母亲。 再联想早前听人说过,幕府征兵颇为严苛。日本国内人口不多,男性到了年纪要被强制入军中服役,换句话说就是被抓了壮丁,而面前的这年轻人手无缚鸡之力,最多只能干点杂活,那么或许还不曾造过杀业,手里尚未沾染过中国人的血? “哎,你过来。”他想到这儿,朝那人招了招手。 “大冢君,有人在叫你。小心点吧,说不准是看上了你,就要把你留下不放了……” 嘲笑声此起彼伏,仝则不胜其烦,使了个眼色,当即有士兵将一群俘虏全数轰回了帐子里。 那个大冢垂着头,挪了挪步子上前,仝则看看装伙食的饭盆,没有多余的馒头了,便一把抓起他的手,也不理他如何错愕惊诧,只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一更,树下等我。 现今这个时代,整个东北亚都在通行汉字,不同国籍的人彼此间言语虽不通,可一旦落在笔头上,只要不是文盲,大多都能看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人果然抬起眼,满目狐疑的打量起仝则。 仝则倒是怕他再被其他俘虏盯上,没做任何解释便即转身去了。 等到了一更,裴谨还在营房内和一干人等开会。仝则行动自由,从伙食房要了两个馒头,一壶热茶,来到和那人约定的树下。 那大冢还真守约,果然在树下踌躇徘徊,一面还有些不放心的四下张望。 仝则走过去,先将馒头递给他,他初时不敢接,直到仝则掰了一瓣吃下去,再抬眼笑看他,以行动明确告诉他,放心吃毒不死你。 大冢愣了下,随即慌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突然想起自己说的是日语,对方根本听不懂,忙又顿住话,困窘的愣在当下。 仝则一笑,席地坐了下去,他穿大氅,当然不觉得冷,可眼见旁边这位衣衫单薄,手指关节冻得通红,便先将热茶拿给他,拍了拍身旁示意他坐下。 大冢带着迟疑,半晌细瘦的身子一矮,终于肯坐了下来。 “吃吧,”仝则指指馒头,这一句可不亚于世界通用语,自然不必翻译人人都懂。 大冢喉咙动了下,架不住饥饿感袭来,张开嘴咬了一大口。 “谢谢……”他咽下嘴里的馒头说道,又冲仝则拱了拱手,虽然不知道这个燕人军医为什么要给他吃的,可他直觉此人看上去很面善,不像怀有恶意。 “不客气,”仝则笑笑,下一句换成了久不出口的日语,他说的很慢,像是在字斟句酌,“你是做什么的?” 听他冷不丁冒出一句日文,大冢惊得瞪圆了眼,“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我先问的,你应该先回答。”仝则保持微笑看着他,“至于我,总之不是想要你命的人,暂时,算是肯帮你的人吧。” 大冢惊魂未定,此时连馒头都忘了啃,犹豫半日才小声道,“我,我是个机械师。” 机械师?仝则抬了抬眉,自觉不能露怯,爽性笑着诈他道,“就是修理炮筒子的?” “是……也不全是,还有所有的仪器仪表,都是我负责维护和检修,”大冢顿了顿,低声补充了句,“机械师没什么用的。” 怎么会!?仝则一字一句听着,刹那间已在心中判定,眼前这人分明是奇货可居。 “那你该知道日不落号上,所有仪器的参数了?” 大冢点点头,蓦地似乎感知到什么,眼神在一刹那变得警觉起来。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你会说我们的话?”他凑近了些,仔仔细细端详起仝则,“你真的是中国人?” 仝则对这个问题很无语,转念再想倒也合乎逻辑,如今东北亚是以汉语为核心,很少有人会专门去学日语,遑论他现在扮作一名军医,此等身份掌握一门外语,大概是真的超出了大冢那贫瘠的想象力。 “我是从内地调来的医官,一直在京都西山大营。至于日语,是我和一个朋友学的。那个朋友么,想必你也听过,就是你们的二皇子殿下,宇田亲王。” 大冢的下巴,一瞬间就快要惊掉了。 仝则佯装不见,继续慢悠悠说道,“你思念母亲很想回家,可我只是军医,并不知道大帅打算怎么处置战俘。不过你们的猜测确有道理,至少大燕不会白放你们回去,而幕府经此一役可是损兵折将,还要准备巨额赔款,没准是会放弃一些没必要的人,到最后可能只有高阶将领,类似你的长官吉田才有资格被赎回去。” 他说完,瞥见大冢的手紧紧抓着衣襟,看样子似乎是听进去并信以为真了。 没什么同情心的人决定把良心彻底泯灭掉,毫无愧疚的接着展开忽悠,“不过呢,我这人最欣赏孝子,倒是很愿意帮你一把。” 仝则说着,转过头看着那不明就里的人,“送你回去我做不到,但帮你把母亲接来团聚,我却是可以做到。不过是修书一封带给宇田殿下即可。” 大冢的眼神倏地一亮,只是那点光芒却又在极短的时间沉没了下去,继而连连摇头,“你想得到什么?不可能的,从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我不会为了母亲就背叛我的国家。” 仝则挑眉,摇头笑道,“我也没打算让你背叛国家。你现在效忠的是你们的幕府将军,可他败了,败在野心太大,却实力不足,也顺带坑害了你们这群热血青年,甚至是你们国内所有的民众。你想过没有,为了赔款,你的将军将会怎样掠夺百姓?你们的民生将会多么艰难?与其民不聊生,不如还政于天皇,以后两国继续往来商贸,互惠互利,百姓的生活才会越过越好。至于天皇,当然也需战舰来保卫国家,把你知道的东西无偿交给宇田殿下,难道不是在体现你的报国之心?” 顿了顿,他复道,“殿下帮你,你尽自己所能去回馈,一举两得何乐不为?等到你的国家海晏河清,那时你还可以带着母亲重归故里。” 这得算兵不厌诈了吧,仝则边说边想,原谅我的舌莲花半真半假。要说这点子手段,还不都是跟主帅在有样学样,这么想想,大燕军中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见大冢的眼神恍恍惚惚,看上去已接近崩溃边缘,仝则再接再厉道,“幕府乃不义之师,篡权之国贼,你果然要为他牺牲?如果你宁愿愚忠到底那也无妨,就当我今天没有见过你,也没有和你说过这番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就要走人。 “等等,”大冢不是没想过这人或许旨在骗他,可眼神转了几转,还是嚅嗫道,“我要知道,宇田殿下一定能得到我提供的信息。” “这个自然,”仝则嘴角弯了弯,“放心,你写好信亲自封存,我不会看,而且还会请宇田亲笔回信给你,以兹证明。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中国人说话一向是算话的。” 他说得既笃定又诚恳,当然,关于这中间可操作的手法,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那么,我同意。”沉默良久,大冢咬了咬牙说道。 “好!”仝则一挥手召来了亲兵,吩咐道,“把他带下去,从今以后单独看管,另外再提供给他纸笔。” 事情办妥,大约耗费了一个小时的唇舌。深夜的小海风吹在脸上,仝则蓦地里觉得一阵抖擞。估摸裴谨那头也该完事了,趁自己心情颇好,便预备去和他好好聊聊这事。 谁知还没进门,先听见一位吴姓将军气壮如牛的吼道,“格老子在这拼命,那群酒囊饭袋却在搞和谈,什么和谈,明明就是战败。还要主帅亲自去谈,狗日的,他们凭什么!” “大帅不能去,对方是天皇委派,压根不是幕府诚意求和,说不准就是缓兵之计。” “缓什么兵,我看他们是还没被打服!娘希匹的,干脆现在就出发,一路打到江户去,彻底端了那老贼窝。” “我说诸位都少安毋躁些,说请大帅去,那可是咱们朝廷连发的两道敕命,软硬兼施啊,什么为顾全东海局势稳定,什么以和为贵,务必请大帅亲至,鬼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意思……” “能他妈什么意思,吃里扒外算计咱们!不去,此行恐怕有诈,小鬼子的话万不能信。” 仝则听到有诈二字,原本轻松的面色顿时沉了下去,正忖度间,忽听裴谨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各位收收气性,后日在辽东舰上和谈,本帅决定亲自出席。” 第84章 裴谨话音方落,房内立刻接二连三的爆发出反对的声浪。 这帮兵痞个个气冲牛斗、声如洪钟,吵嚷如山呼海啸,一浪高过一浪。 纷乱中,仝则听到了诸如: “大帅不必理会朝廷的什么狗屁敕命,有本事就让皇帝自己来和谈。” “东瀛人一向奸狡,忍者无所不用其极,惯会使阴损手段害人,大帅千万不能只身犯险。” “请大帅即刻下令,我等今夜上舰,奇袭日本三岛,从大阪登陆,占了他江户老巢。” 俱是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之语。 至于裴谨说了什么,反倒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仝则只晓得他声音沉稳如常,并没有对众将所言做任何反驳,而是以近乎淡然的态度坚持着之前的决定。 心口当即一沉,方才误打误撞、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那点子好心情,顷刻间已荡然无存。 仝则是被现代政治和近代战争故事洗过脑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阴谋论的拥趸。 当年小日本如何负隅顽抗,他大抵还没忘光。太平洋战争被美国人打得丢盔弃甲,东亚局势到后期更是倾颓如山倒,然而直到柏林被攻陷,日本政府依然死扛着不肯投降。 是以如今形势,裴谨不会看不清楚。他要的也从来不只援朝,不止一战扬名之后,坐享军工带来的收益财富,更是要彻底终结幕府时代,扶植没有兵权的天皇,让犬牙未成的野狼变身成为被驯服的家犬。 只是这个道理,他仝则明白,敌人当然也明白。他们此刻最担心的,恐怕是裴谨乘胜挥师,直捣黄龙再下一城。 而朝廷在这个时候连发两道敕命,说明有人已被幕府收买,若能趁此机会除掉裴谨,不仅对外人有利,对畏惧改革的国内保守势力也同样有利。 海风漫卷呼啸,吹得营帐发出猎猎声响,吹在营房屋檐的瓦片上,发出阵阵呜咽之音,听上去如同一曲苍凉的悲歌。 裴谨当日的“预感”还萦绕在耳畔,仝则下意识向后退去,脚步悄然无声,直到退至无人能看见他的地方。 不多时,房内议事的诸将鱼贯而出,每个人脸上的神气都颇为郁闷,只可惜无人能说服得了大帅,也就只好垂头丧气地愤愤然各回各家。 靳晟最后一个出来,在门口站了良久,回头看一眼房内尚未熄灭的灯火,不由得轻叹一声。 走回副帅营房,意外发现门前树下站了一个人,他定睛辨认,倒有几分脸熟,好像是这些日子跟随在裴谨身边,号称“亲卫”的那个年轻人。 此人叫什么来着,似乎那姓还挺少见,是了,他想起来了,是叫仝则。 “仝侍卫?”靳晟有些奇怪,“找我有事?” 对于仝则,他是有些印象的。只因这人像平空冒出来一般,让人摸不着一点头绪。 要说靳晟本人,的确不大了解裴谨的亲卫编制,但仝则一看就不是行伍中人,也不像江湖上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知怎么就出现在裴谨身边,由此不得不让他联想起“过从甚密”这四个字。 念头闪过,却架不住积习难改,对裴谨的敬和重最终压倒了一切。主帅的私生活他不该过问,想明白这点,再接受面前这个挺拔俊朗的侍卫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进去说吧。”靳晟比手,率先入内。 正要沏点茶来招待,耳听仝则说道,“靳大人不必忙了,在下深夜来访已是冒昧,不便打扰大人休息,我长话短说就是。” 接下来,他果然连弯子都不绕,直截了当的问,“方才诸将在大帅房中,在下则在大帅房门外,一五一十全都听到了。我只想问,后日和谈,果真危机重重?大帅心知肚明,是否已有应对之策?” 靳晟被他的直白弄得一愣,按说他二人的级别差着十万八千里,此等机务根本没必要和对方交代,而仝则又是裴谨的人,有什么疑问为什么不直接去向裴谨询问? 转念再想,靳晟明白过来。 和裴谨共事多年,那人什么风格他心中有数。有时候想起来,他也禁不住特别恨,恨裴谨那种铁桶似的滴水不漏,什么事都一个人扛,再不肯同旁人交底——并非信不过,而是为了周全和保护。 看来这仝侍卫也深谙裴谨为人,靳晟心头涌上一点既欣慰又苦涩的感觉,连他自己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半晌他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危险当然存在,现今是内忧胜过于外患,至于行瞻有何应对之法,我不清楚,他并没有和我提过。” 第64节 仝则在他说话时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确认他没有隐瞒,心下又是一沉,“恕在下直言,大帅不打无准备之仗,但也同样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孤勇。依在下推测,大帅或许是要将计就计,倘若能引出幕府行刺阴谋,才好有借口再度兴兵。因为和谈或是受降,甚至是赔款,都不是大帅此役的目的。” 靳晟平静地听着,开头多少还有点心不在焉,可渐渐地,却不得不聚精会神凝目其人了。 这年轻的侍卫并非想象中随行慰军那么简单,谈吐从容有度,目光沉稳坚定,最关键是他居然能洞悉裴谨心中所想,而且分毫不差。 “不错,可惜很多人还不明白。”靳晟低声道,“辎重已耗得差不多,朝廷不会再拨款,若要再战,必须得靠自己想办法。我不清楚行瞻打算牺牲到什么程度,但倘若主帅被敌军暗算,他便可以急调东海水师,以及内地增援,这是连朝廷都没借口阻拦的。他的亲信部众大多分散于水师,这些人和他有过命的交情,不待兵部下令也定会倾力支持。如此,我们才有机会,一直打到幕府的老巢去。” 停住话,他微微蹙眉,极轻的叹了一叹,“只可惜,为成就最终的结果,居然还要靠主帅亲身去涉险。” 仝则听着,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恨不得裴谨立时就去推翻那个行将没落的封建王朝,他甚至再一次想到了“枕头风”这三个他满心鄙夷的字眼,倘若管用,他真愿意天天在裴谨耳边鼓吹——武装革命吧,只要你不再受制,只要你从此平安。 只要你不再殚精竭虑一身伤痕,即便血流成河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腔沸腾的躁郁,他对靳晟说,“无论大帅打算做什么样的牺牲,也无论他想好了什么样的对策,他必定不会对人言,也必定要独自面对。但有句话我必须和大人说,大帅不能再负伤了!” 靳晟神色微微一变,旋即表情亦顿了一下,“可这个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你要知道,军令如山。” 仝则默了默,随即道,“靳大人,天皇此次派出的和谈使节名单,你看过了,那上头的人是否从前都见过大帅?” 靳晟皱眉想了一会,“应该没有,历次东瀛人来朝,我都随行瞻接待过,这一回名单上头,全是陌生之人。”话说完,他蓦地惊问,“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想找人假扮大帅?” 还没等仝则回答,靳晟立刻摇头,“此举行不通,行瞻面上冷硬无情,对麾下将士却最是仁义,他打定主意自己冒险,绝对不会让别人代替他。” 仝则笑了笑,“在下也不敢轻言让旁人犯险,靳大人,你觉得在下如何?” 靳晟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给问懵了,诧异的同时,勉强回神开始正正经经地打量其人。 身高和裴谨差不太多,虽略瘦,行动间也带着股子精干利落,眉眼含笑,舒朗明媚,五官不如裴谨那般无懈可击,却也称得上秀逸。 倘若没见过裴谨真人,光是听闻他气宇轩昂、相貌出众的传言,那么乍看上去,倒也不至让人立刻起疑心。 但这是有危险的事,他明确知道,居然还肯以身代之?! “你……”靳晟坐不住了,起身踱了两步,停在他面前,“你甘愿冒险,此等大义,我靳某人由衷佩服。可你要知道,东瀛忍者手段阴毒酷狠,这么多年下来,在战场上赢不了,在战场外却几乎从未停止过暗杀活动。” 他仰起面孔,长长一叹,“有一年,我和行瞻方从南海归来,东瀛人假扮受灾渔民,前来叩谢大帅恩德,有忍者当场以身做炸药,那时距离他不过十步之遥。当场炸死有亲卫三人,若不是侍卫拼死相护,又兼行瞻反应迅速,日日穿着那钢甲,只怕早就……就是那一次,他自己也身负重伤,足足修养了大半年才渐渐好转。” 说话间,他眼中似有泪光,于是越发仰起头,试图强行将泪水逼退回眼眶。 经年往事如烟散去,很多都已被掩盖在誉满京华的浮夸之中,无人问津。至于个中滋味,也只有亲历过的人方能清楚回味。 可惜此刻,还不到忆苦思甜的时候。 仝则亦站起身,神情郑重的道,“正因为这样,他更不能再出事,即便轻伤也不行。戎马多年,再强健的身体也禁不得反复折腾。”说着,他朝靳晟深深一揖,“我心意已决,还望大人成全,能够帮我完成此番计划。” 靳晟忙扶起他,却苦笑了下,“我能安排人随行保护你,这一点,行瞻想必也有部署。但要瞒过他,恐怕还须你亲力亲为。我不妨再直接一点,他和你日常都在一起,你找个机会喂他服下些药物,后日一早只要他醒不来,你就可以假扮他前去和谈。” 仝则颔首说好,“此事,应该不难……” “也不简单。他为人精细,一定会有防备,你千万不能露出半点马脚。”靳晟摆手兴叹道,“他呀,平日里常吹嘘什么预感啊,直觉的,别说,每次还真都能应验。” 他并不知道自己一句无心点评,正勾起仝则一直以来隐隐介怀之事,思绪被牵着一动,心也就跟着乱了几分。 不得已平复一刻,仝则接着道,“我不会问他关于和谈的任何事,只假装不知,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也未必肯对我透露。那么等下我从这里出去,请大人务必叮嘱侍卫——今夜从来没有在此地见到过我。” 靳晟点头,二人又核对了几处细节,见时候不早,为防裴谨生疑,仝则便提出告辞。 送他至门口,靳晟忽问,“你,是不是前阵子被东瀛人绑去了西山?” 仝则恰在此时回眸,一望他的眼神已知道他猜出了什么,毕竟那次是裴谨亲身营救,便是他想搪塞也实在有些搪塞不过去。 “是,大人知道,大帅有恩于我,我也亲眼目睹过他经历的几次危机,所以权当是报恩吧。”仝则望着他,微微一笑,“希望和谈过后,我还能有机会看到我军势如劈竹,横扫东海,彻底打败幕府,从此百年内东海局势稳如磐石。” 言罢拱了拱手,道声留步,人已小跑着去得远了。 靳晟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五味杂陈,蓦地里想到这样一个人,倘若因此事殒身,那裴行瞻还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他们这十多年的交情搞不好也是要毁于一旦的。 想到这儿,靳大人浑身的汗毛仿佛一根根,全都立了起来。 第85章 一路小跑着回去,仝则心情轻松了不少。 或许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裴谨没准早就安排好要先发制人,不过是略施苦肉计,这个分寸自然会有亲信之人拿捏稳妥,那么他要做的,只是代替裴谨受一点皮肉小伤而已。 至于怎么会想到以身代之,却是连他自己都没弄明白。 也许是那日兴致到了,他一寸寸亲吻过裴谨的肌肤,很多平常肉眼不大能瞧得清的伤痕被柔软的双唇感知到,于是得以窥一斑而知全豹。 他犹是越来越清楚,裴谨身上到底有多少陈年旧伤。 站在门口,那房间里还亮着灯,隔窗望去,一团黄晕温暖朦胧,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跋涉了许久的旅人,原本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停下脚步,结果在看见那团灯火之后,才终于明白了自己心归何处。 推门进去,那人身上兀自带着湿漉漉的水气,坐在灯下不知在看什么。 仝则望一眼小座钟上的时间,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裴谨抬起头,漫不经心的看着他,漫不经心的伸展着长腿,“不说你怎么才回来。” “郑医官找我有点事,有个伤兵的伤口挣开了。” 仝则睁着眼睛胡说八道。 “不是刚才回来过?那会儿怎么不进门,”裴谨眯了下眼,霸气满满的道,“那个老货用起你还没完了,不知道你是本帅的人?” 刚才他确是在门口逗留了一刻,那些巡逻的侍卫想必都看见了,仝则一面脱外衣,一面不动声色的应道,“你和众位将军谈事,我估摸一时半会完不了就没打扰。” 他走过去,脸上挂着极自然的微笑,“今天有收获,给你策反了一个机械师。”他把搭上大冢的事简单描述了一遍,又道,“明天我就给宇田写封信,至于回信,你找个会模仿字迹的人重新誊抄一遍,添些内容再交给那个大冢。” 裴谨笑眯眯听着,并没说夸赞的话,语气依然云淡风轻,“他又没见过那小白脸的字。” “不一定,宇田的行楷不是颇有令名,有几个帖子在外头一直叫价很高,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看见了,做戏还是做全套的好。” 裴谨慢悠悠点头,看着他直笑,“越来越会揣摩玩弄人心了。” 这话要是平日听着,仝则也就老实不客气当夸赞收下了,这会儿却难免有点做贼心虚,干脆绕到他背后不看他的眼睛,开始解那衣服领子,“我瞧瞧伤口,要长好了就给你拆线。” 他当时下针颇用心,眼见那肉皮长得严丝合缝,便拿了个小剪子,一边说道,“忍着点,可能会有点痒。” 裴谨由着他折腾,反正自己痛感迟钝,可惜不经念叨,痒痒肉果然被莫名其妙地唤醒了。 要说他这不觉疼只觉痒的毛病,真是直到这会儿,都还让仝则一头雾水,始终没搞明白那痒究竟在何处,当然了,这点小事,裴谨自然也不肯老老实实地说给他听。 直到挑完第三根线,裴谨到底忍不住笑了。身上刚颤了颤,登时被仝则一把按住,“忍!马上就好。” 说着手下加快速度,等都拆完,仝则望了须臾,不禁由衷赞了自己一句,“这么细一条线,不贴近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然则自吹归自吹,抽离出来再看,那细细的一条线始终是个疤痕,有近一乍那么长,而说到这样的伤,在此人身上还不知有多少。 仝则抚摸了片刻,察觉手底下的肌肤起了一层薄薄的细栗,估摸是痒痒肉快要集体爆发了,趁裴谨还没笑起来,他低下头,以双唇覆住那伤口,一厘厘,从头一直亲吻到尾。 嘴唇用了些力,果然很能及时止痒,半晌看见裴谨回过头,两个人视线一对上,登时便勾出了某种天雷与地火。 对着伤疤也能起色心,仝则真是越来越佩服自己了。不过还没等他继续凝望住裴谨深情的目光,继续膨胀起他的色心,人已经被剥光按在了床上。 ………这厮的行动力,果然是………万中挑一! 此刻仝则的脑子里,闪过裴谨曾嗔怪他的话——光知道躺着等我伺候。那是时候勤勉些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要好好雪耻才行。 一跃而起,他整个人跨坐在裴谨腰上,再一路向下退去。裴主帅晚来新浴,周身味道清爽宜人,还附带着属于他的独特的男性气息。 仝则习惯了那味道,只觉得不是一般的好闻。 于是吻上去,用唇齿紧紧包裹住,听着那头已轻轻地抽了好几口气。 只是裴谨正觉享受,仝则不知为什么蓦地停了下来,手指头牵来绕去,摩挲得他又一阵万痒齐发,刚忍不住笑了两下,那小裁缝忽然低哑了嗓子,无限缠绵的叫了一声,“大帅。” 这是……新学的情趣? 裴谨一时忘了痒,耳听得他一遍遍叫着这个称谓,一阵恍惚间,觉得自己大约是要完——等到明天再听那帮粗豪汉子叫大帅,那感觉只怕是要窘上心头,别扭得他洒落一地鸡皮疙瘩。 他的小裁缝,心眼真是越来越多了。 不光如此,这一遍遍叫着仿佛上了瘾,手里也不停,撩三下再安抚两下,显见把他的招数是学全了,裴谨百爪挠心之余,不觉涌上了一种作茧自缚的悲催无力感。 “你这是……叫我还是叫他?”裴谨忍了半天,抽口气问道。 仝则一瞬间笑得不能自已,这人还不要脸,不过别说确实挺贴切,他垂眼看看,那位大帅嘛,果然是又大有帅,这么想想,小腹下头灼灼的涌过一股密密实实的热流,转眼奔腾至四肢百骸,奔流着袭上心头。 或许今夜之后,他们很久才能再这样亲密的去爱对方,或许…… 仝则一念起,突然窜将上来,动作矫健像匹掠食的狼,一下扑在裴谨身上,一手握住大帅,“想要我么?” 仰面躺着的人双眸泛红,看得仝则更是心潮澎湃,眼风下移,惊觉此人居然还煞风景的穿着上衣,而那扣子是他亲手缝的,改良了从前的带子,那会儿自诩是合理的设计,现在再看,简直怎么看怎么碍眼。 他伸手拽上那衣裳,一用力,只听撕拉一响,素白中衣被他扯了个四分五裂。 汗水与气味混合,狂野和放纵交织。仝则身体燥热,头脑却异常清晰,他感觉着自己被那强有力的大帅占有着、攻陷着、疼惜着、也深爱着…… 再没有什么能比此时此刻的感觉更真实,更美妙了…… 翌日阳光明媚,仝则醒来时,又一次发现裴谨已不知去向,不过其人倒是很“贴心”的把被子都堆在了他身上,揉揉眉心,他直觉一定是昨夜这人抢被子抢得太凶残,太人神共愤,所以故意制造出这种虚假现场来堵他的嘴。 笑了一会,他起身收拾利索,匆匆吃过早饭,赶着去找那位昨夜刚替他背过锅的郑医官。 谁知郑老今日看他的眼神,颇有那么点不同寻常,似笑非笑像是大有深意,总而言之透着古怪二字。 仝则酝酿了一路谎话,正要挥洒,却见郑老扯住他往后头无人拽去,随后悄声对他说道,“不必多言了,药都给你备好了。对付大帅,我可是用了不传世的秘方,那药粉无色无味,只须一小勺,保管让他立马睡倒。” 这下轮到仝则诧异了,“您老都知道了?” 郑乐师拍拍他的手,“靳大人都和我说了。这事干得好,干得好,老朽是一百个一千个支持。” 支持就成,可他老人家那手拍起来就停不下来,从眼神到语气也愈发慈祥和蔼起来,“是个好样的,对大帅忠心可鉴,等这事过去,大帅一定会记住你这份情义。年轻人,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有这份忠勇。” 这扯得有点大,仝则知道自己既非忠心,也谈不上义勇,反倒是说真心话,受伤谁不怕? 然而老军医那眼神好似在看孤胆英雄,他自觉受不大住,只好先不动声色抽出手,然后将胡说八道大法发扬光大,“您老抬举,我不过是觉得大帅对我不错,报恩是一则,说实话私心更是有不少,大不了受点小伤嘛,还能让大帅承我的情,往后我不也能背靠大树好乘凉?当然您老这回也帮了大忙,回头大帅知道了,也一样记您的好。” “哦,那不敢当,他不怪罪就不错了。”郑老撇撇嘴,很有预见性的连连摇头,“不过那都没关系,老朽只要能保大帅平安,其余的都是次要。孩子,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他转去里间,半晌拎了个锡制小酒壶出来,看上去也就巴掌大小。 “别小瞧这个,里头装的,是我自酿的米酒,味道不用说了,还放了些止疼药,可以起几个时辰的效用,你明天早上临去前喝上几口,也就当是我为你壮行了。” 怎么弄得颇有几分风萧萧之感,太过了啊! 只是人家一片好意还得收下,仝则含笑接过来,“多谢多谢,等大功告成,我一定给您老人家回礼。” 这厢仝则谢过郑乐师,拿着药和酒去了,待人走远,从里间悠悠传出来一个声音。 “那酒,他应该会喝吧?” 第65节 “除非他不怕疼,这孩子纵是坚强能忍,心里也还是会有畏惧,只是不肯表露出来罢了。”郑老背着手说道,“别看他嘴上嘻嘻哈哈,都是装的。那酒他收下了就一定会喝。” 言罢,他冲里头人问道,“那边的人选找好了?” 里间的人嗯了一声,“也是个重情义的,曾经受过他恩惠,我这是拼着让他怪罪,也不得不这么做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出事,也不能让他在意的人就这么去冒险。” “说来说去,都是该干正事的人不干正事。”老医官冷哼了一声,“难为这些好儿郎,要一个个搭上自己往前冲。” 年迈的老医官眼里闪过一丝悲悯,半日匆匆收住,仍旧背着手往前头去了。 晚间仝则和裴谨二人相对,少不得会聊起翌日的和谈,裴谨语气平淡,仝则也不多问,只让他早点歇息,然后躺在他身边不断提醒自己,次日一定要在裴谨醒来前起身。 心里存了事,到底是会有效果。 第二天一大早,仝则悄悄把药放入裴谨的粥里,亲眼看着他毫无察觉的喝下去,再看着药物起效,带着一点得手的喜悦将他扶到床上躺好。 之后换上裴谨的衣服,可惜营房里不设镜子,他也不晓得自己扮上之后,有没有裴谨素日一半的风致。 再回身,凝望床上人,他想起自己还没机会仔细瞧过裴谨的睡颜。原以为这张脸看了那么久,应该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惊艳之感,却原来并不是。 仝则怔怔发了好半天呆,方才收敛心绪,起身在裴谨额头上落下一吻。 接下来该琢磨自己的事了,他摸出那酒壶旋开盖子,扑面酒香熏人欲醉,可见郑老头没吹牛,这手艺是真不赖。仰头喝下去,直喝了大半壶才将将收住——毕竟是要人模狗样的去开会,还是悠着点好。 走出门只觉阳光刺目,仝则手搭凉棚,余光瞥见有不少人在等他,大约都是靳晟的人吧,心中略感踏实,就只是有些不解为何今晨的阳光会如此耀眼。 迈出两步,蓦地里觉得不大对,那光芒一团团的,在眼前晃来荡去,渐渐越变越大,随后在他眼前彻底晕开,刹那间又以极快的速度黯淡下去。 仝则控制不住身体,慢慢地向旁边倒去,在还没彻底丧失意识前,实在忍不住骂了一句娘。 ——这帮孙子,联合了那个老骗子,不知道又找了哪个倒霉蛋来代替他…… 这一晕过去就有个把时辰,醒来时,头依旧昏沉沉,恨不得忘了今夕何夕。可眨眨眼,他猛地翻身坐起,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那件裴谨的公服还在,再看旁边呢,却是空无一人。 脑袋轰地一响,他奔下床冲出屋,对着门前两个侍卫哑着嗓子喊道,“大帅呢?” 侍卫面面相觑,“不是去辽东舰上了,今日小鬼子派人来和谈,你不知道?” 耳边嗡地炸开,他一手扶额,一手撑着门框弯下腰去,心里明白,这是千算万算,也依然还是没能算过裴谨。 叹口气,他不禁在原地咬住唇,苦笑不已。 然而片刻之后,两个侍卫只觉人影一晃,那方才还脚步发虚的仝侍卫,已如脱缰野马一般,朝海边疾奔而去了。 第86章 东海上空的浮云被风吹散了,然而京都此时的天空却是彤云密布。 大学士曹薰的马车停在宫门外,曹大人才刚掀开帘子一角,险些没让呼啸的北风把人给撅回车里,头上冠帽摇摇欲坠,他一面扶,一面暗骂此刻躲在暖阁里的皇帝,非选这么个破天气招他进宫,真是有够晦气。 进了暖阁,曹薰已被彻底吹成了红脸汉子,加上暖炉热气一蒸,面皮更是红得发村。 皇帝正负着手,逗弄他新得的鹩哥。 “有客到……” 冷不丁一嗓子,吓了正要请安的曹大人一跳。 敢请这鸟是个公鸭嗓,听动静还有几分像王连生那老东西,不过那货嘴里是断不可能嚎出这么句青楼老鸨的招牌台词。 “曹卿到了,快看座。”皇帝招呼一声,又冲他招手,“瞧瞧朕这只八哥,这小东西机灵,才来三天,朕教什么会什么。” 到底是让坐还是让看鸟?曹薰瞪着皇帝的背影,觉得还是稳妥点不挪窝比较庄重。 其实说到这位皇帝,没登基前算是个明哲保身、韬光养晦的主儿,外表看上去脓包,难得的是表里如一,说话办事也特别脓包,落在满朝文武和前太子眼里,那真是怎么看都不具任何威胁性。 可人家暗地里早搭上了大权在握的裴谨。等裴谨弄残了前太子,他不费吹灰之力顺顺当当上位,更不用费一兵一卒。诚然,他手里压根也不趁什么兵卒。 曹薰并没上前,只是不咸不淡的说道,“陛下,这鹩……八哥方才那句字正腔圆,臣差点以为是哪位中贵人在说话,可见陛下调理的十分精心。” “国贼窜权,欺君罔上穷兵黩武,还不给朕速速拿下。” 鹩哥受了吹捧,蓦地里精神抖擞,开口就嚎了这么一嗓子。 ……只是这话说的,该不会是…… 曹薰抬了抬眼皮,神情颇为晦涩的滞了一下。 “曹卿莫怪,这小东西惯会胡说,才夸两句就蹬鼻子上脸了。”皇帝转过身,笑呵呵道,“不过它有时候嘛,也好说点真话。” 君臣两个意味深长的交换了一下眼神,曹薰忖度这遭瘟的皇帝不会在大风天请他来听一只扁毛畜生骂人,何况骂的还是远在东海的那个人,人家正主反正也是听不见。 “曹卿啊,你们不是已经出了邀请函给日本公使馆?再催一催,别让人家青姬小姐等太长时间。” 皇帝惦记完美人,忽然转口道,“听说那位公使和你很熟?要说他们这回可不是递降书,而是和谈,字面上确实不大够意思,你说裴谨,他能同意么? 曹薰道,“陛下不是已在和谈上签字盖章了,内阁半数成员也已通过。东海打成这样,差不多也该收场了,再下去难道要攻占人家的首府?那也,有点太不成话了。” “可裴谨,也没少干你嘴里不成话的事吧。”皇帝拖着长腔,唱戏似的叹道,“远的不说,就说朕那腿残了的兄长,啧,那么多人护卫着,愣是能从马上掉下来,生生给摔成了残废……说话就快过年了,也该打发人去好好看看他了。” “哦对了,今天和谈,朕就在琢磨着,千万别起什么干戈。”皇帝笑看曹薰,问道,“曹卿,你觉得会么?” 曹薰神色淡淡的回道,“裴侯大方,又兼我天朝上国风度卓然,定不会和番邦小国起什么争执。” “那要是小国成心滋事呢?”皇帝接话接得极快,“朕从昨儿晚上起,这眼皮就开始跳,总觉得不大安生。裴谨有什么毛病,咱们可以关起门私下来解决,可在外人跟前不好出岔子,那些个东瀛人暗算过他多少回了,光朕知道的就不下四五次吧……要说今日,他们会不会也使什么坏?” 曹薰的眼皮被他说的也跳了跳,挤出个笑应道,“臣不清楚,倒是和陛下担心到了一处。听说东瀛忍者精于暗杀,裴侯身边的人,连带他自己都是大场面上真刀真枪拼杀过来的,却不知对付近身暗杀有没有防备。不过陛下不用担心,这两国和谈,按规矩一向是不许带枪械兵刃的。” “忍者,朕听说东瀛忍者不用刀剑武器,一样也能杀人。”皇帝饶有兴趣地一笑,“朕看过那和谈使节名单,净是些不认识的生面孔,倒不知能不能成事啊,曹卿,不如你给朕念叨念叨。” 都问到这份上了,二人间的哑谜还在继续打,曹薰知道皇帝想听什么,琢磨片刻,觉得透给他一些却也无妨。 至于说皇帝从何处风闻东瀛人的预谋,曹薰不由看了看一脸事不关己,站在后头的王连生。 据说这老家伙养了一帮徒子徒孙,打一进皇城就立志要把自己往专权大太监的路子上打造,如今那特务组织虽说有点青黄不接,然而探听点不疼不痒的情报或许还是能办到。 曹薰对王连生当然不存一丝好感,但本着敌人的敌人可以视同朋友的原则,他决定暂时放下心头膈应,和那老狗蹲在一个战壕里拉拉手。 “臣只是耳闻,今次派出的使节很多都是武士道高手。不过没了刀,他们也无用武之地。”曹薰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个专门修习忍术者,好像还是世家出身,精通汉语,至于那人是谁,臣就不是很清楚了。” “哦,这么听上去像是没什么大碍,那朕就放心了。”皇帝忽然摆摆手,转头兴致勃勃给鹩哥喂水去了,半晌才道,“今日天不好,曹卿早点回去吧,朕在这儿等着前线的好消息。” 什么样的好消息呢?曹薰冷笑了下,冲那背影躬身行了个不甚虔敬的礼,转身欲撤。 “奸佞小人,勾结外敌残害良将,还不快快退散。” 才转一半身的曹薰,步子登时一顿,旋即满头黑线,群鸦绕顶。他咬牙切齿的想,等回头青姬进宫,头一件事就是要交代她,务必先把这口没遮拦的畜生给他弄死。 还有这位不知所谓的皇帝,给他留着位子不老实享富贵,难道真以为凭那几瓣烂蒜就能让他复辟皇权? 世道乱了,什么革命的、保皇的、维护官绅的,各自明争暗斗。那就且让前头两波人马斗个你死我活去罢,倘若这回东瀛人真能得手,弄死那革命派的领头羊,剩下的人很快就会一窝蜂散了,他再腾出手慢慢握住几大防区的兵权,到时候这天下财富,依然还是在他们这群人手中。 那个……忍者确是枚好棋,恐怕连裴谨都未必会去提防,那样一个人。 ……… 海水波光粼粼,浪潮拍打着沙滩,仝则一路狂奔至此,因为心里也有种不祥的预感。 岸边搭设有帐子,诸将皆在帐内等候。他估算了下时间,从九时开始谈判,到现在已谈了整整五个小时。 想着去找靳晟问问消息,可还没等近前,却在突兀间听到一声轰鸣,像是打炮,但又不是,只见远处火光腾起,火球跌如海中,在海水里燃烧翻滚。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从帐子里钻出来,屏住呼吸一言不发。 和谈时不能带武器,不过炸弹该算是个“例外”,可以安装在活人身上。仝则想到这儿,站在原地一阵气血上涌,习惯自制的人攥紧拳头,任指甲狠狠地抠进肉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须臾迎风驶来一艘船,等到靠岸,只见一队人拎着另一伙被五花大绑的东瀛人下船,随即人群像海浪似的分开,裴谨亦从船上走了下来。 到了此时,仝则方知道什么叫过山车一样的心率,深呼吸好几次,牙根咬得是酸楚难言,天知道他废了多大的力气才没憋红眼眶,也幸好老天保佑裴谨好端端的,不然他只怕会抢过身边人手中长枪,对着东瀛人挨个扫射过去。 众将迎了上去,不过态度明显不大热络,而裴谨也没说话,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只听靳晟扬声道,“日方不守信约意图行刺,背信弃义卑劣至极,此举大燕绝不姑息,绝不善罢甘休。” “绝不姑息。” “打到江户去。” “打服了他们为止。” 抛开那些山呼海啸,仝则只不错眼珠地盯住裴谨,越看越觉得奇怪,不解他为何隐匿在人群里。于是穿过人潮走过去,一直蹭到了裴谨身边。 “你没事吧?”仝则拽了拽他的袖子。 裴谨回眸,看着他呆了一下,表情分明很是茫然。 互相对视片刻,仝则低声道,“行瞻?” 裴谨的反应竟然是一激灵。 “你不是裴谨,是假扮的?”仝则心有点慌,急急低声问,“裴,大帅没事吧?” 那“裴谨”这回倒是笃定地点了点头,“大帅安好,一切无虞。” 仝则心头一松,还没来得及问正主大帅究竟在何处,忽听那群东瀛人中有人高声叫道,“是你们使诈,诱我们出手防卫,且你们所谓的主帅根本就是旁人假扮的。不守信的是你们,就算打赢了,我们也永远不会服!” “就好像那人肉炸药不是你们弄出来的,”靳晟当场讥讽道,继而一挥手,“统统带走。” 此时恰有个瘦小干瘪,身穿官服的家伙,瞧模样快被吓尿了似的,声音抖成风中一片破叶,兀自扯着脖子嚷嚷道,“我是天皇委派使节,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都是将军派来的,别有目的不和我相干,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们不能杀我。” 这位使节话音落,立刻接受到同胞无数记鄙视的目光,那弱不禁风的小身板眼看要被犀利眼风给射成筛子了。可惜表忠心无用,他人跌跌撞撞地,还是被扽住绳子往拽了几步。 岸上众将面容森严齐整,睥睨的看着一行俘虏连滚带爬,四下里鸦雀不闻,却是连一声谩骂都没有。 只是接下来的变故,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 饶是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众人仍只觉一道蓝光闪过。那位方才被吓尿了的天皇使节陡然间就地缩小了,整个人如同一条没有骨头的鳗鱼,飞快从绳子中滑出,一伸手拔了就近一人的短剑,下一秒,人已晃到了那假裴谨的面前。 仝则在猝不及防之下和他对视了一眼,正好看见那人眼中闪过一丝凶狠的戾色。 砰地一声枪响,子弹洞穿了那人的身体。可就在这眨眼的瞬间,仝则觉出一阵剧痛,他垂下眼,看见那枚短剑的剑身已插入他的胸口。 “你才是裴谨……”那人露出诡异的笑,一条腿跪倒在地,旋即被赶上来的兵士一剑封喉。 仝则踉跄半步,摸着一手滚热的血,身边那假裴谨急忙扶住他,耳边听见有人在大喊军医担架,他以手止血,感知了一下被刺的地方,好在距离心脏尚且略有偏差。 大概是因为那刺客中了弹,手上失去准头,这才没能一击致命。 仝则想到自己还身着裴谨的公服,是以活该成了人家的靶子,不料兜兜转转,到底也没能躲过皮肉之苦。剧痛带来层层窒息感,他咬紧牙不吭声,试图尽量把呼吸拉得绵长一些。 一阵熟悉的气味逼近,那假裴谨让开了,在一瞬间换上了真的裴谨。仝则侧头去看,看不见那脸上有半分表情,不过脸色却堪称糟糕透顶。 “大帅……”这时有人冲上来叫道。 第66节 “行瞻,我……我不知道仝,仝侍卫怎么出来了……”这是靳晟在结结巴巴的解释。 裴谨没搭理他,只丢给他一个回来再找你算账的眼神,然后把人抱起来放在担架上,断然道,“别往回抬了,让郑乐师带着家伙立刻过来。” 仝则平躺着,虚弱地看了看裴谨,登时被他冷得能淬出冰渣的眼神给震了个肝颤,觉得一颗心疼得厉害,已经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了。 第87章 仝则本以为靠在裴谨怀里,或是听他说一句“没事”、“不怕”之类安抚的话,就能够暂时忘记胸口的剧痛,忘记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未能及时闪避的那副蠢相。 只可惜,裴谨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被众人忙中有序的抬进屋,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一群久经沙场上见惯生死的汉子,只打眼一扫就晓得他那伤情颇重,何况仝则此刻半边身子早已被血浸透。 不过这侍卫倒真是够硬气,这么半天过去愣是一声不吭,众将心中不禁都暗生好感,心想果然是大帅调理出来的人,是条汉子。 只有被误会的伤患自己最清楚,其实他是没力气吱声而已。 当然仝则也绝不可能在人前哼哼唧唧。然而疼是真切的,冷汗一头一脸的下,随着血汩汩流出,身体感觉越来越冷,惟有一双眼却仍是执迷不悟地穿过层层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片刻后,郑医官火急火燎地奔了来,拨开人群看一眼,脸色随之凝重起来,回头吩咐道,“拿个毛巾来让他咬住,你们几个扶稳了他人,千万别让他乱挣。” 这是要拔出那柄短剑了,仝则咬紧牙,试图调整身体颤抖的幅度,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紧紧攥住了床单,好像那是眼下他唯一能抓牢的救命稻草。 “我来吧。”沉稳的声音落地,人群集体愣了一下,纷纷回头向后望去。 那声音来自裴谨,随着他脚步渐近,人群自然而然向两边移开,裴谨好似分开红海的摩西,踏着坚实的步子走了进来。 众人一时面面相顾,心里难免生出了几分感慨,一个亲卫居然能得大帅亲手照拂,哪怕只是拔剑之情呢,这伤也实在是受得够本,都说大帅爱兵如子,此言当真不虚。 郑乐师也怔了怔,眯着昏花老眼,陡然间像是开悟了一般,挥着手扬声道,“闲杂人等都别堵在这儿,全给我出去。” 人群很快散去,屋子里安静下来,裴谨坐在床边,和仝则四目相对。 如果说是方才他进来时犹带着满眼煞气,那么到了这会儿,仝则总算能从那乌沉沉的双眸间看出一星微妙的柔软。 裴谨凝视面前苍白的几近透明的脸,无论如何是硬不下心肠了,半晌绷着下颌道,“忍一下。” 言简意赅,三个字如同天籁,仝则登时把坚强忍耐全抛在了脑后,只觉剑身扎进血肉,每呼吸一下都是彻骨的痛,身体能忍、嘴上也能忍,唯有眼泪是忍不住的,不受控制生生崩出了眼眶,哪怕他十分不情愿,却也根本无力阻止。 “疼……”仝则抽着气,说出一个字。 他几乎没撒过娇,一旦软弱起来简直格外让人扛不住,裴谨替他擦了擦汗,愈发放缓声气道,“别怕,小伤而已,我不骗你的。” 说着往他嘴里塞了个东西,仝则觉得舌尖一甜,居然是颗糖,来得真及时,正好化解了他口腔里满满的苦涩感。 “含住了,一会别喊出来,不然糖就掉了。”裴谨笑着说。 仝则轻轻点头,打从裴谨说别怕两个字开始,他就已经像是吃了定心丸,效果比医生亲口相告还要管用,而眼下嘴里又真有颗甜丝丝的丸药,他凝视面前那双眼睛,一时望不穿,却在里头清楚看到了自己唇角虚弱的一抹笑。 “等你吃完我再拔剑,放心,我动作会很快。” 仿佛魔音入耳,一句话过后连肌肉都跟着放松下来,仝则刚想咬开那糖,让它化得更开些,却蓦地发出一声闷哼,头下意识扬起又落下,不觉吸着气颤声道,“你怎么,还带骗人的。” 原来那短剑已在他疏于防范时被裴谨拔出,郑乐师见状,立刻上前剪开他的衣服,先观察一下伤口,随即开始为他止血。 身上没有金属异物,到底舒服多了。仝则晓得裴谨方才使了诈,甚至还不惜施美人计来迷惑他,不过论手法的确相当快,拔出来的那一下,远没有扎进去时那么疼。 再后来的事他就真记不得了,郑医官要处理伤口,在不知不觉中给他闻了麻醉药,仝则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晚上,胸前被绑得结结实实,为固定伤口一圈一圈缠满了绷带,他略动了动,疼痛感好似减弱许多,不过如此一来,换药的时候应该会有点麻烦吧。 正胡乱想着,裴谨的身影晃了过来,他换了家常衣裳,一身清清爽爽的坐在床边。 仝则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粘腻得紧,又是血又是汗,神色便不大自然,生怕那味道不好闻再薰着裴谨,下意识就想往旁边挪,一动之下还是牵扯了伤口,不禁咬着唇轻哼了一声。 “别乱动。”裴谨低声喝止,“躲什么,要嫌弃你还用等到这会儿?” 仝则虽受了伤,却也不失敏锐,总觉得裴谨这态度像是要秋后算账,平时那点子急智冒出来,干脆不要脸的再哼了一嗓子,“疼,浑身都疼。” 谁知裴谨压根不动容,眼神冷峭的看着他道,“要是真让你代我去谈判,被东瀛人抱着一起炸开花,那时候可就不知道疼了,如果脚程再快点的话,这会儿想必已过了奈何桥,可以准备投胎了。” 看来示弱不大管用,仝则听得心口真的一疼,不知该怎么应对如此局面,茫然中眼神不觉带了点委屈,“我……我就是怕你有危险,知道那招不高明,想着能有用就行。你是主帅,当然不能受伤,我……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裴谨仍不领情,一脸老子不吃你这套的冷峻,“下药把我迷倒,手段拙劣,和靳晟郑乐师串通一气,更是拙劣透顶。” 仝则乍听这话,登时记起应有的义气,忙不迭替人兜揽起责任,“是我找的他们,主意全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 说着又觉得不大对,那郑乐师只怕是个“双面间谍”,给他的那壶酒里明明也放了蒙汗药。 “你到底中招了没有,”仝则不解的问,“还是早就知道我要这么做?” 裴谨懒得解释,他的确猜到了,仗着自己意志坚定,将计就计吃了粥,不想郑乐师下手太黑,药效足够放倒一头大象的,他倒在床上足足昏了有三刻钟,方才勉强起身,结果还是晚了一步,被靳晟安排假扮他的人捷足先登。 “还有力气管那么多闲事,养好你的伤。”裴谨不悦的看着他,“渴了么,喂你喝口水。” 他语气不怎么温柔,可将枕头垫高,用水沾湿仝则的嘴唇,然后再半勺半勺的喂下去,一系列动作可谓极有耐心,只一张脸沉得死水无波,看样子是并不打算照顾伤患此际忐忑不安的小情绪。 “你别这样,”仝则避开勺子,表示不喝了,“那个……你这表情……好像万一我不小心死了,你就要擎等着……守寡似的。” 按说此处,还该附带几声不大干巴的轻笑才更合宜,奈何仝则全没力气,一呼一吸间疼得难捱,哪里还敢真的笑出声来。 裴谨抬了抬眼皮,放下水碗,回眸定定地看他,上下嘴皮轻轻一碰,出口道,“没错,你知道就好。” ……什么?这是等于承认了他方才那句玩笑话?!而且端看裴谨的表情,确凿没有半点不正经。 仝则一下子慌了,双眸眯起,不大敢看他,视线游移着落在被子上,听着裴谨一字一句的说道,“自作主张,我需要你们一个个为我牺牲?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被炸死,剩我一个人,往后日日想着那一幕,余生该怎么度过?” 言罢,他居然罕见的长叹了一口气,“我出来得太晚了,正看见你被刺,你知道当时我什么感觉么?” 仝则惶惶然地,半晌轻声问,“什么?” “心如刀绞。”裴谨一手轻抬起仝则的下巴,眉宇间的神色恰到好处的诠释了这四个字。 而四个字,确是他感同身受的写照。 仝则心口一阵剧烈收缩,现在不仅仅是疼了,还有艰涩难言的酸楚,整根脊梁骨都快被那阵酸涩给击垮了,从身到心再提不起半点力气。 以前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此时此地,他宁愿信了。裴谨开始用的是“你们”,之后则单单指明是“你”。他在意自己,仝则一点不怀疑,只是在意到这个程度,实在是始料未及。 裴谨眼里的伤感和温柔持续了好一会,才渐渐收住,其后神色恢复平和,不再有冷硬的嗔怒。 仝则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若说愿意为裴谨死这类话固然太大,说自己不怕疼也是谎话,然而再撒娇耍赖似乎也没必要了,那么干脆还是说些正事要紧。 “我有话问你……希望你能答应我。” 裴谨默了一瞬,点点头,“说吧。” 仝则气短的喘了半天,慢慢说道,“这回你有口实可以发兵,我知道你是一定要灭了幕府的,那么带我去,务必带上我,我保证不会成为麻烦。” 裴谨静静听着,半天未置可否。 仝则扯出个笑,想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凄凄惨惨,可惜他根本瞧不见自家脸上,这会儿根本半点血色都没有。 “我的伤没那么严重,别把我留在这儿。一路上我能照顾好自己,最多每天换次药,你要是没空就打发军医来帮我一把。” 提起这个,前阵子还是他在为裴谨换药,不想接下来两个人就要掉个过了,这六月债,也真是还得够快。 裴谨依然没做肯定答复,只道,“有空,逮着机会报仇不能错过。不过就你这身体,凭什么要我答应?” 仝则想了想,半是认真的回答道,“省粮食。” 裴谨挑眉,“什么?” “我都这样了,一天吃不了多少东西,等能站起来走,也不用人扶,给我个拐杖就好。”仝则舔舔唇,接着道,“活动少吃的就少,虽然不算战斗力,但也绝不会拖大军后腿。” 裴谨忍住想笑的冲动,没说话,良久掖了掖床边的被子,结果被仝则一把拽住了手。 仝则的指尖不似从前那样干燥温暖,透着湿湿凉凉的触感,掌心也在出虚汗,不晓得是因为疼,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裴谨顿了下,终于默许似的点了点头,“睡觉,养不足精神哪儿都不许你去。” 仝则难得听话的很,闭上眼睛没一会就睡着了,他呼吸短促且用力,听上去带着几分浑浊的粗重。 无论单纯还是脆弱,这个人都只有在睡梦中才肯流露。裴谨看着仝则苍白的脸,心底渐渐地,涌起一股不合时宜的渴望。 恰在此时,仝则的两道长眉蹙了蹙,那略显痛楚的神情虽一闪而逝,却在顷刻间,就将裴谨心底升腾起的情欲彻底消弭干净了。 只剩下,想要全力呵护和疼惜他的心情。 然则后方再怎么情意绵长,前方依然军情如火。 五日后,从内地急调的两批辎重粮草,以及东海水师两艘补给舰俱已到位,战前动员做过,裴谨即刻挥师东进,剑指一衣带水的日本三岛。 第88章 裴谨答应带上仝则,却没把人带往前线,反而给他找了一处挺不错的海外修养胜地。 琉球岛屿,裴谨以这里作为主帅行营驻扎地,同时将一部分驻军安放在此,充做后方补给之所。 借住的宅子是成安君李洪在此地的私产,仝则住进来时,已能扶着裴谨的手臂自己行走。那宅子风格兼具日式和朝鲜风情,仝则总觉得这是李洪给他自己和宇田避世选的地方,有朝一日真落脚在这儿,有山有海,倒也挺像世外桃源。 裴谨白天在书房接收前线斥候战报,仝则闲来无事,只能和留下来看护他的游恒斗嘴皮子玩。 从中也了解不少前线的消息。 燕军势如破竹,海防被打破,登陆江户易如反掌。幕府因此战在国内遭遇了来自中下层民众的反对,开战伊始已有一部分陆军将士产生了消极情绪,裴谨早有了解,秘密安排了人前去策反,加之天皇一系暗中收买人心,临到阵前,不少将领带头倒戈,不出半月,战局已成不可逆转之势。 战事不必忧心,相比外敌,仝则最担心的还是京都皇城中的那一伙人。 他能想到这层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就不讳言的直抒胸臆,“战局已定,你不宜在此地久留,还是速战速决,尽早班师回朝吧。” 可惜他说这话的时机,挑的似乎不大好,裴谨正为他换了药,稀释酒精给他清洁周边皮肤,仝则是挺舒服了,裴谨伺候得也正来劲,笑得颇有几分志得意满,“我觉得这宅子不错,正琢磨着不想回去了,要不干脆买下来,咱俩在这岛上当个岛主如何。” 好好和他说话,他又扯那些没六的闲篇来听。 仝则牵唇淡笑,“现在转移财产来得及?算不算叛国,小心再让把你的私产都充公。行瞻,你知道东瀛人定然勾结了朝中势力,不打算回去清算么?要改革,不能手软,你图的不仅仅只是四邻安稳,国内那些顽固势力才是劲敌。” 说着说着,他老毛病又犯了,补了一句道,“我能为你做什么,你想想,反正我随时听命。” 果然是一条绳上的人了,如果说从前还有点不得已为之,如今却不会了,这一点彼此都心知肚明,甚至不必宣之于口。 “有用,我想想。”裴谨认真不过一秒,旋即拉起他的手,牵着仝则修长有力的手指头玩起来没完,“你这双手是搂钱的耙子,挺不错的,回头在户部安排个职位,专门管皇商怎么样?他们那些人的猫腻瞒不过你,你帮我看住了,回头有钱咱们俩一起赚。” 他越是这样,仝则越觉得有说不出的涩然,由着他继续拿自己手指头当玩具,也笑了笑道,“行瞻,你再这样嘻嘻哈哈,那我身上的伤可就白受了。” 裴谨抬了抬眉,渐渐敛了笑,“把你牵扯进来,以前不觉得有什么,最近却是越来越不踏实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他抿了下唇,有些艰涩的看着仝则,说道,“我可能,是有点后悔了,你能明白么?” 第67节 毕竟仝则几次受伤,归根到底都是因为他。他们这层关系又摆在那,一旦捅破,更是危险。 从前没有顾虑,因为彼此还没积淀任何情感,时移世易,心境难免起了变化,裴谨那颗铁石心肠,居然也会患得患失,何况他欠仝则的,尚有一份舍身护命之情。 仝则看一眼他的眼神,当即全都懂了。 可懂了,不代表会怕,倘若畏惧,从一开始他就不会选择走这条路。 “行瞻,抛开别得不说,我认同你要做的事。”仝则反手握住裴谨,说道,“内政外交,缺一不可,你攘外这步棋没错,不然等到内部争斗起来就迟了。如今看形势,你一走,他们内外就勾结起来,敌人在解决你的问题上,是不惜联手的。” “这些你心里清楚,我不多废话。”仝则顿一下,再道,“接下来怎么和朝中人交代?我知道你不愿用兵权解决内部矛盾,不愿做军阀,但你此战要安抚的人太多,是时候想想如何摆平他们了。好比赔款,要是炸死了你,那三十万两恐怕不多不少,然而你还会活着,仗又打到这个地步,三十万两赔款可就远远不够了。” 裴谨以前从没这么清楚明白听他的小裁缝说起过时局,且并非侃侃而谈,而是推心置腹的切中要害。 他一时很安静的听着,心里却在想,谁说仝则只会做华服量身段,他为人胆大心细,冷静客观,其实是个一点就透的通才。 裴谨摆正了态度,点头道,“说的都对,再说说看,你觉得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仝则想着,慢慢说道,“赔款要控制在彼此都可以接受的范围,绝不能按国内有些人的想法——狮子大张口榨干喝净。幕府一系一半的私产加三十万两,不能安抚也要努力安抚。” 此话正中裴谨下怀,只不知仝则的缘由是否和自己想的一致,便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日本三岛受地域所限,缺乏资源,迟早都会有膨胀的野心,实不宜压制太狠,否则必有鱼死网破般的反弹。国内民生很重要,只要老百姓有活路,野心家的鼓吹就很难打动民心,不会激起同仇敌忾的情绪。东海就能保持安稳。” 仝则是读过第三帝国兴亡史的,记得德国在一战中战败,被英法联手压制过狠,国民经济一蹶不振,国内积弱刚好给了纳粹一个借口,振兴民族的“理想”宛如一剂春药,于彼时彼地简直不能再有效。 他能说得出这些主张,是占据了解史实的便宜,可裴谨呢,却是实打实有这方面的筹谋,是以即便一拍即合也没什么可自满,反倒是两厢对比高下立判。 裴谨果然颔首,目光清和澹然,注视仝则时,毫不吝啬的带着一味真诚的欣赏。 仝则微微侧过头,知道自己该对这记注目敬谢不敏,只继续道,“至于稳定,你扶植天皇,但不能让他成为下一个幕府。趁他羽翼未丰,及早签订条约,管制军备,限制其发展,日后他们的军需物资只能仰仗我们,当然也不必给他最先进的。再以维护国土安全为由,让大燕派军进驻,一方面是一荣俱荣,一方面也是看护他们的一举一动。” 裴谨听得一言不发,半晌一笑,起身去了外间,回来时拿了几页纸递给他,“这是我昨天草拟的,你看看吧。” 纸上正是他的字,笔锋刚劲,隐隐有股锋芒,美则美矣,却多少透着点桀骜。 仝则收回思路,再看内容,一条条一项项,居然和他刚才说的不谋而合。 事实再一次证明,裴谨是真的比他高明许多。 仝则抬眸冲他笑道,“原来你都想好了,我又在鲁班面前班门弄斧了。” 话虽如此,他却觉得可以宽一半心了。 裴谨摇头,“非要谦虚?怎么不说我们之间心有灵犀。”顿一下,他笑问,“还记得我说要送你份礼物么?” 好像是有这么个提法,而当时的原话似乎是——送你当聘礼。 仝则笑得一笑,彼时不过当玩笑在听,此时此刻,他觉得再不认真对待,好像都有点对不起自己心口下方接近一寸长的伤疤。 “是什么?”仝则眨眨眼,颇有兴味的问。 裴谨起身,从外衣内兜里取出一封公文,“你的自由身。” 打开来看时,和曾经大赦仝敏那封一样,只是上面还有着十好几个名字,仝则两个字夹在其中,除了姓氏,没有半点显眼之处。 这个时点上他和皇帝勾兑此事,不用想,必是费了一番脑筋,夹带上这么些人,不就是为了不凸显出自己? 裴谨的确是用青姬做了交换,内中故事并不足道,所幸小裁缝和他眼神一对,便即心领神会,没有再追问过程。 “多谢。”看了半日,仝则只说出这两个字,心喜之情自是不足以言表。 仝则当然是高兴的,这意味着什么完全可以想象。从前心心念念的钱财、自由他都有了,他可以离开京都,甚至离开大燕,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然而,时机似乎不大一样了。 不知该说裴谨心机深沉还是用心良苦,仝则明知道他是一定要让自己喜欢,甚至爱上他的,最好这一切欢喜来的还要比他早才好。那么裴谨成功了,自己此刻的心境,的确已不想再离开。 上辈子独善其身,从世俗意义上来说,仝则善得很是成功。不提艰辛,毕竟谁没有烦恼悲伤,和得到的成就相比,一切都是公平的。 可如果这辈子依然那么活,远渡重洋,在异国他乡求得一份肯定,他突然就觉得那样的生活不可想象,甚至有些不可理喻。 这是他的国家,正在蒸蒸日上日新月异,他想看着它成长,也想看着它强大,更想见证它变得越来越接近理想。 诚然,他注定只是历史长河里的沧海一粟,生前不会风光无限,死后不会载入史册,将来也不会为后人知晓。 但依然不能阻挡他来过,并且真真切切的努力活过。 仝则脸上的表情变换着,从克制的暗涌到平静的欣喜,转折毫不突兀,落在裴谨眼里,分明又添了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 目的达到了,他的小裁缝不再想远走高飞了——当仝则得到自由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他可以选择,而不需要挣扎或是平衡就可做出的决定,一定会符合他内心最真实的向往。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只是冬夜苦短,仝则又有伤在身,俩个人各尽所能不大耗费体力的温存一刻,方才相拥而眠。 翌日仝则醒来,裴谨已不在宅中,这本来没什么出奇,不料等到晚上,却还不见人回来,他问过正儿八经的裴谨亲卫,也只说大帅在商议受降、谈判等诸多事宜,恐怕是忙的不亦乐乎。 裴谨这一走就是三个晚上,再回来时,却为仝则带回了另一份礼物。 第89章 这日直到夕阳西下,裴谨方从外头风尘仆仆的回来。 打发了所有人,关上门,他脸上似乎隐隐藏着某种兴奋,虽没什么倦怠,却也掩饰不住一身的征尘。 无论天气多冷,裴谨向来不过多加一件披风而已,此时解下来,仝则不必凑近也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硝烟味道,除此之外,还混杂了一股汗水蒸腾的热度。 屋子里炭火生得旺,裴谨背上正冒汗,下意识解开领口,袒露出一片光滑的皮肤和笔直的锁骨,颜色比在京都时深了不少,加上汗水的点缀,看上去格外健美,甚至还带了种粗旷野性的力量。 仝则盯了片刻,没敢再看下去,偏转视线,余光瞥见裴谨拿出一叠厚实的纸,不太像信件,他定睛再看,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公式和数据。 “是那个大冢交代的,”裴谨说,“日不落号上的各项参数,其中几个数据非常有用。” 他并没说那些你立了大功之类的客套话,眼睛里却分明写着信任和感激,仝则也觉得欣慰,略看看说道,“那就好,不能让英国佬专美于前,好东西嘛,当然要拿来分享,等改良了咱们的战舰,大帅一定更能横扫千军。” 裴谨近来只要听到他说“咱们”这两个字,就特别容易心潮澎湃。究其原因,是因为他太了解一个冷静疏离的人要融入一段关系会有多难,是他花费了多少心血才得来的结果,不过现在再回想,一切都很值得。 只是有点可惜了,这样好的氛围,配上这样俊俏的郎君,却不能和他日日夜夜厮守在一起。 “小骗子,得了手这么兴奋?”裴谨端详仝则的表情,含笑道,“宇田小白脸效率颇高,回头你替我谢谢他。” 仝则摸着下巴,边打量他边笑,“呦,大帅这是,不好意思亲口言谢?”笑罢又摇了摇头,“我的骗术不算高明,大冢是因为思念母亲心情急迫,加上这个诱惑太大,也确实少有人能够拒绝。” 说完便即想起身边人,奇怪在第一时间,仝则甚至没想到自己的母亲,而是惦记起裴谨和薛氏之间那点子龃龉。 倘若易地而处,换做是裴谨呢,有人以他的母亲做要挟,他会甘心就范么? 裴谨一定是在意薛氏的,否则就不会有少年时代那些苛责自己的行为。仝则没听他亲口提过,也不知他愿不愿意说,然而自己凭空这样想着,倒是比第一次听李明修提及要心疼得多。 如果能早点认识你,仝则默默地对自己说,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像曾经照顾陪伴裴熠那样,做你的伴读,当你的玩伴,成为相伴你一生的知己和朋友。 若你有烦恼,可以找我倾诉;若你有悲伤,可以尽情在我怀里痛哭;若你感觉不平,可以在我这里得到一切想要的慰藉。 ——我愿守护你的脆弱和坚强,陪你长大成人,与你呼吸相闻生死相关。 裴谨见他一直出神,只从那微蹙的眉尖中便体味出他在琢磨什么,心里一动,笑道,“在想我和家人的积怨?替我不平?用不着,要真有人拿他们来威胁我,我是不会动心的,说不准还当那是挺好的报复机会。” 说话间,他眉梢眼角全是坏笑,仝则眯眼看着,暗忖每每他做这幅表情时,说的话其实多半都不会出自真心。 掩饰基于习惯,那么他心里始终还是在意的。 无谓和嘴硬的人计较,仝则笑笑,转口问道,“定了哪天回去么?” “你不是还没好利索,”裴谨不愿多提这个,冲他招手道,“有东西要送你,过来看看。” 又送礼物?仝则颇有几分无奈,瞥着他道,“你是抄了幕府家,预备送我银票么,那先说好,低于五万两就别送了,还不够我随便做几身狐裘的。” “少来,我什么时候给你送过钱?不过这玩意还真是抄来的。”裴谨一面笑他嘚瑟,从怀里变出了一只盒子,“我觉得你会喜欢。” 这么自信,仝则挑眉猜测,里头十有八九该是支枪,从前他送的那支被金盛那伙人缴去,丢在了茫茫西山里,弄得他从此再没有防身之物。 而裴谨这人又是枪不离身,不光自己如此,更要求他也如是照办。 结果盖子打开来,果不其然,和他猜想的一般无二。 一支转轮手枪,枪管锃亮,手柄乌黑,各自泛着诱人的光亮,实在是漂亮得令人发指! 枪内没装子弹,仝则一面把玩,不觉啧啧笑叹,“听说这东西安全性不错,大帅附送二十颗子弹,想必够我防身的了。” 裴谨的确在第一眼看到它时,就想起了仝则。那枪身线条流畅细腻,钢制的抛光面亮度惊人,彰显着力与美的极致平衡,静静地躺在那里,凝练而肃然。 现在听仝则这么说,他觉得自己的初衷并不是因为思及危险,便否认道,“玩物而已,博君一笑。你和我在一起不会出事了,我保证。” 他靠近仝则,手臂环上他的腰,额头相抵,看得见对方漆黑的眼眸,衬出面颊苍白消瘦,他的手轻轻一碰就能估量出仝则瘦了多少,当日所谓省粮食原本只是句玩话,可其人重伤之后气血两亏,还真让他自己给说着了。 裴谨抚摸着他,不自觉从第一处伤疤开始——那是在周家遇见刺客时,左肩被刺中的一记刀伤。 仝则身上的每一处伤,认真说,缘起都是因为他。 裴谨手指缱绻流连,脑子里不由回想起初见,那时仝则给人的感觉,很像一只机警的山猫,言谈中流露出不多的一点锋芒,从容平和,而那些冷静警惕其实也还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 现在他整个人都敞开了,越来越坦荡,越来越润泽,此刻安静的被自己环绕,那侧脸的弧度清晰坚毅,愈发趋于成熟,依旧是灵活敏锐的,却更沉稳,很像他手里的这把枪,在精致的外表下,暗藏机锋。 裴谨对爱人不吝溢美之词,却并不知道这几天他不在时,仝则都想了些什么。 仝则习惯未雨绸缪,既然打定主意不离开裴谨,那么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将来,再像从前那样隐藏在暗处只怕不易,很多事也没法像从前那样顺利有序的去进行。 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他跟随裴谨前来,又得到了裴谨为他争取的自由,这层关系进展至此,如何还能想当然的,轻而易举瞒过旁人的眼睛? 这世上,没有掩饰得住的情感,就如同贫穷和咳嗽一样。爱,一样难以掩盖。 不能成为裴谨的软肋,裴谨回朝,会有更残酷的战争等着他,这场仗要持续多久也没人说得清。那么他首先要做的,是保护好自己,不能再被人劫持,不能让裴谨分身乏术。之后,尽自己所能继续做一个细作,这是他早前就已决定好的。 只要裴谨还需要,他就可以一直做下去,不过和最初的想法不一样了,这个决定无关刺激,甚至无关热血,只关乎,他喜欢这个男人。 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也会有如此纯粹的念头,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至于将来再要碰到质疑,无论来自裴谨的母亲,还是来自于他的朋友,仝则知道,自己应该已能够坦然应对。 他于是努力养好身体,认真吃每一顿饭。尽管他能察觉出,这一次的伤波及到心肺,时常觉得气短,偶尔更觉心慌,有时午夜梦回,他喘不上气被憋醒过来;有时出门散步,呼吸一口冷风,都会被刺激得肺部一阵剧痛。 这些他都可以忍着不提,也能做到咬紧牙关忍着不咳嗽,反正迄今为止还能瞒得住游恒。 仝则当然也着急,毕竟往后日子还长,不能早早落下一身病痛。 他更知道自己有多贪恋裴谨的柔软和温暖,渴望会在每个心口疼痛的瞬间涌起,渐渐地,沉淀成心底一抹挥之不去的执念。 裴谨何尝没有私心,指尖游走于伤痕上,他在心里想,还是不能实话实说。 他要好好护着仝则,不让他再遭遇任何危险,可转眼半个月过去,仝则的脸色依然没恢复,唇色看上去也依然浅淡。倘若和他一起回到京都,倘若被有心人顺藤摸瓜查出他们的关系…… 何况京里还有那么多污糟的烂事,亟待他回去处置。 他投鼠忌器了,只能想到一个暂时周全的办法,将仝则安置在较为稳妥的地方好好将养身体。 希望他能理解这番苦心,乖乖地听话。裴谨身子贴上去,满含愧疚的在想,再给我点时间,等我解决了眼下的麻烦,一定会亲自来接你回去,因为我离不开了,也决计不会再放手。 第68节 仝则不经意间,居然从裴谨的神情里看出了一线惶然,看得他心口倏地一紧,忙半开玩笑的说,“哪儿有那么严重,好比这回,根本是我多事自找麻烦,和你没关系。我一不会怪你,二没有大碍,这么年轻呢,恢复几天照旧是一条好汉,用不着担心。” “是么?”裴谨把头埋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呵气吹拂着仝则的耳垂,再抬起头,他终于从那苍白的脸上看见了一抹红润。 这一点暧昧在刹那间,点燃了他满心的疼惜和迷恋。 仝则的确是想证明给他看,将身从他臂弯中挣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脱去上衣,用力甩在一旁桌子上,半挑衅的看着他道,“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裴谨一震,这人身体尚未恢复,偏生还如此悍勇,教自己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本来是棋逢对手,可即将上演的,却是属于裴谨一个人需要面对的别离,满心酸楚被仝则这番举动不小心给刺激着了,再看那目光满怀眷恋,他头皮更是一阵发紧,勉强镇定地想,自己是责无旁贷了,该当要给予他的小裁缝一场铭心刻骨的爱。 仝则全程都在不错眼珠地盯着裴谨,不同于以往的躁动或是癫狂,裴谨这一回旨在取悦他。 手法细致温存,每一记爱抚都贴合着他的需要。可就算这样,也还是不够!他浑身上下每个毛孔依然在叫嚣着渴望,裴谨的眼眸仿佛化为一汪深潭,他陷进去,就再也无法跳将出来。 当快意铺天盖地涌上来时,仝则似乎有些明白了,对于他来说,所谓的得救之道,原来就在于裴谨的唇齿间,还有那灵活且温热的指尖上头。 裴谨亲眼目睹,仝则的目光从执着到茫然,再到不满足的委屈,最后则完全不能自抑,听着他低低地一遍遍叫着自己的名字,粗重的呼吸掩盖住了行瞻两个字,听上去含混不清,却已经足够能融化他自诩坚强酷狠的一颗心。 仝则急促喘息着,身体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剧烈震颤让伤口都快要崩开来,然而他不在乎,纵然血流成河也无所谓,身下的床单被他揉成一团,整个人无法控制地,被卷进无边黑洞里,连身带心一并被彻底吞没干净。 无尽欲海,他纵身徜徉其间,察觉到极乐之地,一直都围绕在他身边。 仝则不知道何时到达的巅峰,也不知道攀上云端统共有多少回,到后来连嗓子都喊哑了,只在满眼痴绝中看见裴谨俯下身,重重的亲吻着他,那种亲法,是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含入口中。 身上早湿透了,裴谨亦然,汗水顺着他的鬓角一直流淌到仝则的锁骨凹陷处,再看裴谨的那对眸子,明亮得吓人,简直比窗外升起的北极星还要耀眼。 裴谨趴伏在他身上,望着仝则,双唇微微发颤,“一定保护好自己,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答应我,不再让自己受伤,答应我。” 仝则笑了,又有点难掩羞惭——都这时候了自己还在让裴谨忧心。他点头应下,之后干脆把脸埋在裴谨肩膀上,“我会,绝不食言。” 承诺对方的话,彼此都还没食言过,裴谨合上眼,知道自己可以放心的离开了。 仝则这日睡得不甚踏实,天不亮就醒过来,顺手一摸,突然感觉身边空落落的。撑着胳膊坐起身,心底泛起强烈的不安,披衣走出去,却看见裴谨的亲卫还在门外。 他长舒一口气,暗骂自己是积习难改多疑成性。那亲卫见他出来,也回眸冲他点了点头。 “大帅呢?什么时候走的?” 亲卫沉默片刻,据实以告,“大帅接军机来信,凌晨时分登辽东舰先行返回京都,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第90章 仝则愣了愣,当场没做任何反应,道声辛苦,返身回了屋。 裴谨心里有事,他早该感应到的。 昨日回来,裴谨眉梢眼角都盘亘着不大痛快的郁结。而且现在再回味,早在那场缠绵发生之前,他应该已打定主意要先行返回京都了,可笑自己那会是真着了色相,沉溺贪欢,竟然半点端倪都没觉察出来。 足见色心膨胀,是要耽误事的! 仝则默默坐了一会,反省完毕开始心有灵犀的在屋子里翻找,他总觉得裴谨会留信给他。终于在枕头底下,发现一封手书,是裴谨亲笔,不过一行字,银钩铁画的写着:望君努力加餐饭,待大安时回京团圆。 他一下子笑了,这个老骗子,嫌弃他拖后腿明说就是,非要弄这么一出生离。得亏自己心大,也的确够相信他,换个人再试试,这会还不定怎么琢磨呢——没准是人家裴大帅玩腻了,把小情人流放在孤岛上一了百了…… 转念再想,仝则又笑不出来了,不知道京都那帮人到底准备了什么阴谋诡计,能让裴谨这样火急火燎的匆匆赶了回去。 裴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有必须要做的事,那么仝则也有——养好身体精神,顺带探听游恒的口风。 “咱俩还真是难兄难弟,我知道,把你留下看我,你也是不情不愿,”隔日,仝则笑眯眯对游恒说道,“有那功夫不如回去找我妹子,是吧?哎,说到这个,不知道小敏近来如何了?” 游恒正憋屈呢,满身相思无的放矢,一提小敏二字,立刻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草,迎风招展道,“昨儿来了一封信,一切顺利。铺子里生意不错,京都达官贵人和阔太太们,对她是喜欢的不得了,有好些请她登门量体裁衣的,哦还有,小敏姑娘问你好,让你务必保重身体。” 果然是亲妹子,对便宜哥哥不过捎带手问候一句,仝则奇道,“不是说咱俩下江南了么,给的地址可都是假的,那信是你安排人半道截下的?” “不然怎么着,老没人回信,恐怕她要起疑心的,何必让她担惊受怕。”游恒甚为体贴的道,“饶这么着,她还暗示问了好些前线战况,你别看小敏姑娘平日不言不语,心里头通透着呢,真当她不知道你和少保一起来东海了?” 他话匣子打开,没太细琢磨又继续说道,“这段时间往来通信不方便,海域封锁了,都是兄弟们辗转把信发到我手上,海禁还没开,眼下东海属于管制区域,就是咱们要回去也不那么容易。” 仝则从这话里咂吧出点味道,心想海域还没解禁,看来只能踏实等裴谨来接自己了,裴谨有事要忙,他也没必要三天两头写信去骚扰,这点自觉他还是有的。 不过虽说不便联系,可裴谨要给他的东西,总还是能顺顺当当送到他手里。 老军医郑乐师隔日会来给仝则号脉做检查,于是大批人参燕窝,以及各色补药也就随着他的到来,源源不断的摆在了仝则面前。 只是这么补下去,早晚得发福成个白面口袋吧。 仝则久不见海风,近来脸皮养白了些,周身也横生出了四两肉,自觉已算对得起那几根人参,当即闲不住,在成安君的宅子里过起了鸡飞狗跳四处找茬的日子。 很快,他就把周围一圈人的衣服全缝补了一遍,以至于众亲卫一见他就连连摆手,“再没有破边角的衣裳了,是真没有了。” “那要不来几件新衣裳?我看他们当地人的宽袍不错,干脆一人来一身,也好入乡随俗,回头上街市扯几匹布,我给你们做。”仝则眼看小侍卫脸都绿了,愈发开怀笑道,“还是我亲自去吧,你们不懂料子,话说,大帅没说不许我上街吧?” 亲卫面皮抽了抽,一面打量,一面心说,好端端一个俊朗英挺的爷们,看个头和大帅都差不太多,身板也不孱弱,说话办事是大方痛快,怎么拈起针线居然能那么来劲,该不会是被小鬼子捅了一刀,顺带撞了邪吧? “没,没说不许。”亲卫讪笑着答他,“大帅说了,您要上街透气当然是可以,我们只管在后头跟着就行。” 仝则要的就是这话,他得知道自己被看管限制的程度,了解过后,却也没打算出门,仍旧不动声色地折腾起游恒的各色中衣和外衣来。 等游恒被搓磨得一个头三个大的时候,终于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来个救兵。宇田惠仁白龙鱼服,带着仨瓜俩枣的侍卫,不显山不露水的出现在这座小院里。 故人久别重逢,实在是一件令人欣喜快慰的事。 宇田还是老习惯,穿着汉人衣服,看上去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点不像祖国才刚打了败仗,不过天皇夺权成功,也算是了却了他们家百年来的夙愿。 “你怎么还不闲着呢?”宇田一见他那针线包,当时就笑了,“干脆给你弄台缝纫机来如何?” 仝则摇头,“我是纯打发时间,做太快了就没意思了。不找点事干,人都要长毛的。”懒洋洋说完,又问道,“殿下怎么跑这来了?” “来看看你呀。怎么,不信?”宇田眨眼笑道,“是你家侯爷不放心,专门写信让我来陪陪你。我猜他是知道你闲不住,会作妖,找我来看着你也未可知。” 京都那头什么情况,裴谨还这么有闲暇惦记他,仝则被“你家侯爷”四个字弄得心神恍惚了一瞬,觉得自己再想下去就快要动情了,忙转移话题道,“我听说殿下后来没大婚,经年夙愿得偿,那是可喜可贺啊。” 宇田呵呵笑着,“幸亏这场战事来得快,不然就真得把人娶进门了。我和父皇说过了,让他放我回京都,这辈子当质子也好,随便什么都行,时过境迁,我是不会再回去履行什么家族义务了。” 真是有情饮水饱,仝则点点头,“成安君呢?今后也不回国了?” 按说这俩人也算隔着国仇,可照样颠扑不破那些海誓山盟,这份情深意重,简直让世人都难以望其项背。 “他过些日子会来,”宇田说着,垂眸略带了些羞涩,“我们好久都没见了。” 仝则当即了然一笑,仰头哦了一声,合着看他不过是顺道,来此会情郎才是正经,“快过年了,是该团圆团圆。” 说话看一眼窗外,见有亲卫上街买了面和菜,估摸是打算包顿饺子来吃,仝则收回视线,问道,“三爷写信给你,京里一切还都顺利吧?” 宇田心里咯噔一响,该如实告诉他么?来前最怕仝则套自己口风,他偏过头,顾左右言他道,“京都这会儿也都忙着过年,要说你在这里也算半个主人,年关太冷清可不行,回头咱们弄点窗花对联,再动手包饺子,好好热闹热闹。” 听话音儿,活脱脱就是一个汉人,仝则附和着笑笑,心里却明镜儿,宇田这手打岔的功夫不灵,转折太生硬,看来京都是一点不太平,裴谨的日子也不大可能顺遂。 可惜他两眼一摸黑,而无论怎么旁敲侧击,宇田都拒不接茬,仝则试过两次,也就不再试探,反而装起没心没肺,成日欢天喜地的准备着过年。 这日趁游恒采买年货,仝则溜达出屋,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忖度要不要给裴谨写封信。 有时候错过当下发生的事,在对方的这段生命中,自己就成了空白,没法感同身受,一时间只觉距离感倍增。关于这点,他其实还该和宇田好好请教请教,譬如,怎样才能维系异地恋带来的种种隔阂和不安? 或许是想什么来什么,成安君李洪就在这个时候带着随从踏进了院门。 这是他自己的宅子,当然不必通报任何人。仝则看见他,居然鬼使神差的没迎上去,反而闪身往旁边屋子里遁去。他知道李洪会在第一时间去见宇田,只希望这俩人别一见面就上演什么十八禁,好好说会话,哪怕能让他听到一点有用的信息也好。 李洪召来裴谨留下的亲卫,先问客人是否安好,亲卫凑巧没留神,不知道那擅长满地乱跑的伤员神出鬼没钻进了别的屋子,只道仝则正在房中歇着,李洪便决定等下再去看望仝则,先和宇田携手进了主屋。 偏巧仝则躲着的地方就在主屋隔壁,木头房子隔音效果不好,那二人的对话,他是一五一十就全都听见了。 然而李洪又长了个心眼,不知是否怕裴谨的人听去,全程用的都是日语,得亏他没说朝鲜话,不然仝则可就真抓瞎了。 似乎缠绵有片刻,宇田先正儿八经的问道,“京都那边还安好?新认命的西山大营总兵果真出了问题?听说西山大营哗变,有这回事么?” 李洪让他稍安,随后慢慢道,“军机没按住,让内阁把侯爷母家那个扶不起的亲戚弄去做了总兵,那薛瑞到任没两天就出事了。是为圈地,说要扩建练兵场,占了一处山头,结果那地是一个皇商名下的,那皇商并没打点他,结果被薛瑞带兵强占了地方,人也被打成了重伤。你知道,皇商后头站着那几位,全是同气连枝,连着三封弹劾折子一上,朝堂顿时乱成一锅粥,半个月了天天都在吵。无非是侯爷纵容武将,纵容亲眷,还牵扯出在圈地建兵工厂扰民的事,更不知从哪冒出来个“难民”说是要告御状,什么强占他家耕地祖产,状书写的是血一把泪一把。” “这么说不可信,裴谨向来都是要下头人安顿好百姓,那几个兵工厂建在人烟稀少的村落,事先和当地人沟通过,有愿意留下的就入军籍学技术,不愿意的就集体搬迁走,安置的地方也都山清水秀。”宇田摇了摇头道,“移民是大工程,当时为这件事,燕京学堂还开会讨论过,出了一份详细的安置办法,我亲眼见过的,而且裴谨从来不做仗势欺凌的事。” 李洪沉默一刻说,“但此刻有人证,关键是薛瑞那个糊涂蛋不省事,让人平白抓了把柄。” 宇田叹气,“那你来之前,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裴谨暂停职务,等待三司调查。好在民间支持他的人居多,毕竟功勋卓著。”李洪说着,轻哼了一声,“不过曹薰那些人握有笔杆子,手里有一批酸儒为他们所用,到处做宣传,说这仗打得劳民伤财,根本只是裴谨为满足一己私欲,好大喜功,还说……是因为和你过从甚密,被你迷惑住了才非要出这个头。” 宇田听完,倒是一点不生气,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文人的想象力,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其实于公,我的确希望有裴谨这样一个人,咱们背靠大燕,总比被西洋人插足指手画脚要好;于私,裴谨是个政客不假,可他也是个有人味的政客,看他至今不肯动用兵力推翻朝廷,也就知道了。他自己不想染指那个位子,也不想让任何人染指,更不想让大燕动荡。如今西洋人在边境和天竺都增派了驻军,一旦京都有变,立刻就会进犯西南。这些都是牵制,而裴谨并不想让无辜百姓死于非命。” “话虽如此,但事情略有点棘手,裴谨也只能先下野。所幸兵权还在,至今没人敢说让他交出来。我相信裴谨会有后手的,你我先静观其变吧。”李洪蓦地话锋一转,“至于他留下的那位,应该是他心里很在意的人,我只看他眼神就知道。咱们替他照顾着,也就算不负所托了。” 仝则走出来时,身子兀自晃晃悠悠,脚底下好像也有点发飘,只是他背着手,做闲庭信步状,压根没教旁人看出任何异常。 方才那番对话,听得他心绪起伏不定,尽管不断在告诫自己,这是关心则乱,然而到底不大管用。 捋一捋思路,裴谨下野倒没什么,案子可以查,舆论也可以造,说到牵制洋人兵力,裴谨反正不搞武装革命,边境不会疏于防范。但如果想化解危机,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转嫁危机。 ——譬如,在边境上来一场保卫战,很快就能在朝野间拉回声望。 可是裴谨……他不会那么做,他那些铁血和冷酷只是包裹在政客外皮之下,至于芯子里,说到底还是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堂正之人。 想到这个,仝则真有些哭笑不得,风光的时候拉他陪着看着,等到遭人弹劾下野就把他扔在小岛上,让他自己晒太阳,裴谨究竟把他当成什么了? 行事如此不靠谱,还好意思说肝胆相照?分明是扯他娘的臊! 仝则脑子飞快转着,他此刻已是自由身,理论上去哪儿都不会受限,决断快又有行动力的人只用了半柱香的时间,就已打定主意,继而便着手开展起他的计划来。 第91章 这年的年关来得有点迟,若说天气早已回暖,连街口的柳树都默默抽了条,鹅黄色的枝叶鲜嫩得紧,一眼看过去很是生机盎然。 人心亦如是,被料峭春风一拂,仝则冷静了下来,认真思量起自己究竟能带给裴谨什么益处,而不是添乱。同时某些执念也没有断,好比想要陪在他身边,而不是人在千里之外等待得抓心挠肺。 出出进进连着忙了三天,亲卫只知道他上街逛得不亦乐乎,却不知道他到底采买了什么,不过也没人在意,反正只要他别在家起劲的作——非要给他们每人扯布料做新衣裳,众人也就阿弥陀佛皆大欢喜了。 临到大年夜,窗外鞭炮声不绝于耳,小院里好不热闹。 仝则置了酒菜,没去打扰宇田和李洪那对鸳鸯清修,却是专为招待游恒一个人。 三杯酒下肚,游参将话匣子便打开,龙门阵从少年时代出生入死开始摆起,直摆成了一道弯弯曲曲的四脚长蛇阵。 说他的事迹,当然离不开裴谨,仝则很配合的听着,逮着空档切入主题,“我知道和三爷不对付的人很多,明里暗里想要他性命的人更是不少,有朝中大员,只怕也有他扶上去的那个皇帝,不过这些人处处阻挠,当真不怕他手里的兵权?就这么笃定他一定不会造反么?” 游恒听他问得直白,不觉怔了一怔,酒杯咔哒一响撂在桌上,半晌都没言声。 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半点不做作,意思很明显,分明就是不会。 “怎么可能?少保答应过老皇帝,哦,就是先帝爷。先帝对他有知遇之恩,也有那么点亦父亦师的意思吧。” 第69节 “说到先帝,那位可是个掉钱眼里的皇帝,向来什么来钱快他就支持什么。战争财,满朝文武都没他老人家发得痛快,由此也扶植出了不少的大商贾。”游恒压低声音道,“只是越到后来,他老人家心里越明白,这种局面长不了,老贵族和新贵族之间,早晚要争个鱼死网破,皇权势危也在所难免,但无论如何,他都得保住身后的家族——临死前,他就对着少保亲口求恳了这一件事。” 这算是一则秘辛了,老皇帝未雨绸缪,先下手为强,怪不得裴谨至今没选择激烈的革命,但换个角度去想,人太重情义,难免也会被情义缚住手脚。 仝则想了想,没再绕任何弯子,直接道,“那眼下呢?明知道动不了三爷的兵权,京里那帮人又弄这么一出烂戏恶心人,究竟想干什么?”见游恒抬头瞪眼,他扬手阻道,“你不用瞒我,我都知道了,今天和你闲聊,一是为关心,二是为诚心请教。” 游恒诧异地抬了抬眼皮,借着酒意,伸手笑指他人道,“我怎么给忘了,你是个职业细作,打听消息最是在行。” 笑罢才又道,“那不妨摊开来说,其实你也能想到,那几位老贵族就是要维系世家权柄,排挤新兴势力,当然他们对皇权也没那么忠心耿耿。大约近来是想明白了,斗了这么久,有人有钱都还不够,他们得有枪杆子才行。闹这么一出,是要让朝野有人提议节制少保兵权。他们拖延住查案时间,最终的结果虽说动不得少保,却能借机在军中安插自己的人,如此一来,即便少保虎符在手,少不得也要被他们慢慢蚕食。” 那么一次成功,保不齐还会有下一次,和平时期做些和平演变,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分散裴谨手中的军权。 游恒见仝则不语,大手一挥,继续说道,“少保等着他们查办,之所以一直没有大动作,恐怕是知道皇帝也在里面掺合了一腿。那厮要想收回部分兵权,少保必不会让步,但答应先帝的事,少保也定然不会食言,总归得给那家伙一点面子。如今朝野上下挺少保的人居多,皇帝佬儿最会见风使舵,估摸一时半刻还没敢明着来。” 这么说,那些人还是忌惮裴谨的,然而双方都身陷局中,是否也会有当局者迷的时候? 仝则没再多问,起身去拿出一封信出来,交到游恒手上,“你看看这个。” 游恒不大当回事的接过来,心道你小子莫不是喝高了,怎么连自家情信也拿到老子跟前显摆,等到定睛一刻,不禁大惊失色,连酒都醒了有一多半。 “是少保留下的?怎么会……会是这样?” 仝则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不慌不忙地笑问,“看着像真的?别慌,这是我仿写的。” 游恒眼珠子差点没瞪掉,“你说什么?” 也不怪他惊诧,仝则这一手模仿的功夫从前没露过,且许久不用,连他自己都不大确定究竟能不能行。 ——裴谨只留了那一封信,架不住他天天看,天天研究,加上之前也见过裴谨的字,心里留存有印象。 要说仝则除却做衣裳,还有什么特殊才能的话,也就是体现在模仿能力强这一点上了。至于书法,汉字还在其次,他最擅长仿的是英文花体,当时练这一手只是因为好玩,或者说,是为了满足虚荣心彰显自身逼格高。 这厢游恒又匆匆看了一遍,倒吸一口凉气,纳罕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仝则从他手里抽出那封信,看着内容,缓缓说道,“将计就计。三爷亲笔命川西总督廖运聪在边境主动挑衅,意图和盘踞在天竺的英军开战,更直言其不必听兵部调令,只等三爷军令。这个时点如此安排,傻子都明白是要利用战事来转移危机。我之前听你说过,廖运聪随三爷在西南平叛,是他麾下亲信,那么对三爷的风格一定很了解,这样突兀的一封书信,又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如果不怀疑就有鬼了。而我在信上留有破绽,相信廖总督及其幕僚,稍加琢磨就能察觉得出。” 一番话言罢,眼见游恒是愈发目瞪口呆了。 仝则顿一顿,笑着解释道,“至于这个破绽,你可以找找看。还有,我另备了一封信,是给那个薛瑞的。上头写明要他在东海战事期间,在西山加紧圈地,此事先河一开,方好推进各大营在当地的新一轮圈地。” 游恒眨巴着眼,至此才算琢磨明白,跟着恍然道,“你是要……要让他们先看见所谓证物,以为可以做实罪名,其后再发觉是假的,于是顺藤摸瓜,便可证明所有的事,都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可那个薛瑞这会儿已下了大狱,”游恒摇头不屑,“况且那么个衰人,本来就是拎不清的主儿。” “他拎不拎得清不要紧,有一个人一定会拎得清。”仝则道,“三爷的母亲,薛太太。这封信交到她手上,她一看就会明白,自然能告诉薛瑞怎么做。毕竟是一荣俱荣的关系,且不说她薛家,三爷到底还是她的儿子。” 他笃定的说完,将另一封信一并拿出来,交到游恒手上,“这两封信送到那两个人手里,游兄应该有办法做得到吧。” 连仝敏的私信都能在海禁时畅行无阻,仝则相信,游参将定然可将此事办得万无一失。 游恒接信在手,却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可你这信,我怎么瞧不出哪儿不对呢?还有这私章,前些天出门原来就是去刻这个,倒是说说看,那破绽到底是什么?” 仝则有些无奈的睨他一眼,“你以前没见过三爷的私章?” “见是见过,不过说实话,我没怎么太留意。”游恒盯了片刻,兀自不解道,“这打眼一瞅,真瞧不出破绽在哪儿。” 仝则笑笑,伸出手,指尖堪堪落在落款处的谨字上头。 游恒恨不得鼻尖贴上信纸,片刻后,猛地一拍大腿,“是了,我想起来了,以前还做传令小兵的时候听长官提过,少保有个改不掉的习惯,每次写他那个谨,言字旁必要少一横,不光如此,连私章上刻的也是少一横的。啧啧,好兄弟,我说你这观察力还真够精准,这么细微的地方……哥哥我算是服你了。” 仝则对他的吹捧无动于衷,只微微笑道,“微妙之处,那些幕僚一定能看得出,太太是三爷母亲,也必定能看得出。何况这信的内容,本身也不符合三爷的风格。” 游恒连连点头,“这么着,是能快速解决问题啊,只要捅出来,必是轩然大波。少保何等敏锐,将计就计调转枪头,事情很快就会有转圜。别说,你这招是真心不赖。” 好或赖都不重要了,能管用就行,而且最关键是要快,仝则在意的无非这一个字,他可没耐心在这小岛上吹海风晒太阳,苦等个把月没有裴谨的音信。 “雕虫小技,希望能有用。”仝则真心实意的说,“三爷未必想不到,估摸是不屑做,还有事涉薛家,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由太太出面最合适,薛家经此一事,将来也不好再和三爷闹腾——他虽然不怕小人,却没必要费心思和小人歪缠。” 游恒嗯了一声,笑着赞道,“想得周到。果然是……果然是……” 果然了半天,也没果然出什么新词来。果然是少保的好情郎么?别看游参将舌头都大了,却到底还是说不出口那三个字。 仝则善解人意,接下去道,“都是三爷的人,替他分忧罢了。他把你我留在这,是不想让我们卷进那些烂事,这是他仁义。其实我这两封信破洞百出,算不上高明。将来对薄公堂,三爷一看就知道该怎么破局。” 这话倒不是自谦,因为仝则自己最清楚,为这两封信,他是整整苦熬了有三个晚上。 熬得眼睛花了,手腕子也僵了,幸亏裴谨不是每次写信都只用毛笔,也用鹅毛水笔,那质感趋近于硬笔,不然就算他开了挂,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模仿出一手高段位的毛笔字来。 等游恒收好两封信,这时才想起来好好端详仝则,此刻于灯下细看,只见他眼窝发青,眼中血丝密布,可见确是煞费心神,只是那目光依然清澈坚定,安安静静地散发着一种,其人胸有成竹可以全权信赖的感觉。 “你也不容易,光是这措辞语气就想了好久吧,编这些个东西最费脑筋。”游恒说着一叹,“亏我之前还当你到处闲逛,不知道惦记人,看来哥哥是错怪你了。” 仝则一笑,轻描淡写的回答了他前半句话,“也没什么,并不比做衣服更麻烦。” 关于这点,他没说谎,从前每到发布会临近,那日子才最是熬人。创意这玩意对脑洞要求太高,一不留神还容易和别人撞梗,更有事无巨细全,都需要亲力亲为,那时候仗着年轻身体好,连轴转上几个晚上,靠几包烟也就生生挺过来了。 现在这具身体,虽说年轻,可已算是伤痕累累。他近来精神尤其短,气息也不稳,每每一着急,心口立时像被堵住了似的,深夜平躺下来,一刻钟之内咳嗽根本止不住……也就剩下一个,看上去还像模像样的空架子了。 烟是抽不成了,夜也熬不住,脑子高速运转过后,现在有点过犹不及。明明觉得疲惫不堪,可只要合上眼,神经系统顿时没来由的活跃起来,翻来覆去酪过无数张大饼,还是难以成眠。 “兄弟,好好养身体,这才是少保对你的嘱托。”游恒看着他,几番欲言又止,忽然牙疼似的吸溜一口酒,拍拍他的肩膀,“不多说了。你这份情义,我今天才算看明白,若说少保识人,远远比我要准。” 不阻仝则休息,游恒忙不迭喝干杯中酒,起身告辞。 仝则送他出门,站在廊下被夜风一吹,不自觉打了个冷战。游恒才走了两步,蓦地里一回头,见他人站在汽灯底下头,长身玉立,眉目英俊,就是脸色苍白得触目惊心,偏他本人还愣是一点都不在意。 游恒步子一顿,赶紧挥了挥手,“快回去,好生歇着。” 仝则点点头,像是不经意般说道,“明天我就偷懒补觉了,麻烦游兄去郑医官那,帮我要点安神散,多谢了。” 游恒颔首答应下,再望一眼灯下人,被夜风吹起了衣袂,斯人嘴角犹自衔着笑,那云淡风轻的闲雅劲头,怎么看,都好像越来越有他家少保的风范了。 第92章 破五这日天公作美,哗啦啦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海水蒸腾,空气润泽,弄得一群在异地过年的大燕兵很是兴奋,盖因京都这个时节滴雨不至,燥起来简直能把活人风干成一片肉脯。 众人于是都说,这是财神爷借雨势给大伙送钱呢,接下来一整年恐怕是要发达了。 此时北海水师大部队已撤离,留下来的全是为仝则所累有家不得归的倒霉蛋,也只好苦中作乐。此外还有那个郑乐师,被裴谨以医术精妙为由留下照看,实则大有报复他当日没时没晌用仝则的不自觉。 仝则连日都在补觉,服了郑老的安神散睡得昏天黑地,游恒实在看不下去,决定拉他出来晒晒雨过天晴的太阳。 不想瞧见他盯着一份古早的资料在看,游恒瞅了两眼,当即大笑,“这是管郑老要的?难为他了,戴着个花镜还给你回忆这些个,他是大夫,不是将官,你想知道少保前些年打仗是什么风格,跟我说就是,不过费一壶好酒的事嘛。” 仝则看的资料,原是个顺水人情。 郑乐师虽说只是大夫,却不短英雄气,闲聊起裴谨的过往,见仝则不晓得裴大帅之前种种威武霸气,不由大感唏嘘,随后便自告奋勇。 “趁我还没老糊涂,写给你看看,权当是回忆录了。这东西啊,除了兵部档案史,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你拿去好好研究,年轻人是该有个榜样参考。” 等“资料”拿到手,仝则看得津津有味。对战争感兴趣是男人的天性,何况还涉及他感兴趣的人,顺着每一个决断思考裴谨为何如此布局,渐渐地也就看入了迷。 此刻被游恒撞破,仝则也没什么好掩饰,笑了笑道,“你不是还有要事?那信现在应该已到京都裴府了吧?” 游恒不大满意他这句话,“我办事你还不放心?自然是按最快的脚程来,不过这事不和少保知会一声,我总觉得心里不大踏实……” 仝则摆手,宽慰他道,“你要信得过廖总督,他行动前要么已经想好破局,要么会自己先和三爷通气。” 想想也对,游恒放轻松一笑,“是这么个理儿,不过你不出头,是打算做好事不留名?” 仝则眨眨眼,“我是怕某些人,觉得咱们日子过得太不安生。” 说话间外头进来几个汉子,抬着一只酒缸,亲卫们迎上去,不多时纷纷回眸往屋子这头看。 “什么意思?”游恒一见酒坛子,两眼就发直,“今晚要整点荤的?” 仝则拍拍他肩膀,笑着踱步走出去,对着众人放话道,“是我要的,诸位近来都辛苦了,咱们在异地他乡过年,也算值得纪念,今天请大家喝个痛快,另还有几响挂鞭,回头放起来,咱们也迎一迎财神爷。” 行军期间严令戒酒,一群秃小子憋了有两个多月,闻言立马欢呼雀跃,有人当场开盖,研究起那酒按当地做法,到底该算是几蒸几酿。 仝则负手,淡淡笑看,心下还是掠过了一丝歉疚之感。 与此同时,京都也是一派热闹喜气。 大早上起来,承恩侯府先放了一串挂鞭,李明修亲送裴谨回到私宅,又看着下人归置完东西,方拱手一笑,“预祝三爷今年事事顺遂,更希望三爷今年不必再南征北战。” 裴谨颔首说好,应以慵懒一笑。换过宽袍,在书房里闲坐半日,要不是听见李真人过府求见,只恨不得散了头发,怎么舒服怎么来呢。 那李真人仙风道骨,今年已值花甲。本尊原是先帝的总管大太监,先帝在时混得风生水起,先帝临去前功成身退,给自己找了个好去处——入了道门,还是奉旨修行,号称要以余生之力,为大燕、为先帝、为国泰民安祈福。 老道见书案上铺陈纸笔,放着写了一多半的帖子,便捻着不存在的长须笑道,“侯爷真好雅兴,比贫道还惬意,像是越来越有仙气了。” “无事一身轻,不敢和真人比潇洒自在。”裴谨笑笑,请他喝茶,自己则抱着个酒壶,有一搭没一搭的来上一口。 李真人打量完字帖,又打量这赋闲的人,犹记得从前刚崭露头角时,裴谨还只是个少年模样,玉树临风意气飞扬,站在他父亲身后,隐隐已有遮挡不住的锐气。其人赶上的时间点也好,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方才造就出了今时今日的他。 不过盛极必衰,似乎也是人生常态。 “真人年来没进宫面圣,又该给先帝爷做法会了吧,前阵子听说,你要出门云游一段时日?” “我是借名目四下里逛逛,不然这辈子都圈在红墙绿瓦下了。”李真人在裴谨面前不打诳语,摆手笑道,“这点小心思,侯爷就别揭穿了。我好歹还能拿朝廷给的养老银子,就是身边没个贴心的人,好在我那小徒弟,逢年过节还能记得来看看我。” 这是典型倚老卖老的话,他嘴里那小徒弟,眼下可是大内太监行里数二的人物,地位仅次于王连生而已。 李真人接着道,“侯爷那案子,兴许最近快有眉目了。据我那小徒说,这大年下还不消停,陛下连着接待了内阁一干人等,只说有最新证据。陛下本来不欲管这个,奈何他们非说,兹事体大,法司级别不够,总要在御前有个交代。说起来,侯爷知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新证据?” 裴谨眼皮轻轻一跳,虽说兵来将挡,他有办法搪塞,也有准备后手,只是没打算这么快结案,说实话他还真挺享受这么清闲的日子。 但如果有些人亟不可待,那他也乐得奉陪。何况早点结束也好,他就能早点见到仝则。 “不清楚,”裴谨摊手笑笑,“说是让我协助调查,可至今也没来找我这个当事人问过话。” 李真人唔了一声,半晌没接茬,倒是伸长脖子看着书桌上的字帖,“老道看侯爷的书法是愈发精进了,我那儿还收着一幅侯爷十年前的下南洋贴,不过现在的字,看上去更圆融,也更放松,如此好帖,老道可有点想不要脸的讨去收藏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那帖子就只差个落款,裴谨干脆一挥而就,盖好私章,“真人不嫌弃,我就托大当礼物送出手了,不过我的字不值钱,武人么,字里行间难免透着杀伐,坊间一向都说戾气太重。” 李真人不以为然,接过来如获至宝,看着笑道,“还是老习惯,这款字还有那私章,侯爷至今都不改初衷。老道还记得,先帝和令尊大人都问起过,为何非要少那一横,侯爷当日曾言,既是谨言慎行,那便自减一笔,时时提点以做自省,先帝当时就说侯爷悟性卓绝,老将军……” “骂我沽名钓誉。”裴谨接口,笑得一笑。 倒好像那四个字并非贬义,而只是一个中性的描述。 李真人轻轻摇头,“那是老将军对侯爷要求高,这字帖老道收下了,回头云游四方,不管去到哪里总要随身带着,日日观赏,有侯爷墨宝震慑,妖魔鬼怪也要退避三舍。” 要不要再给他来个自己的画像?裴谨暗笑,回头压枕头底下当辟邪用? 两人扯了半日闲篇,书房里笑声不断。又坐了半日,李真人告辞,裴谨亲送他至门口。转身回来,他琢磨起这老头虽说年年都见,可不会无缘无故跑来要幅字帖,此举好像大有深意。 然而也就想到这,其后裴谨闭门谢客,继续躲在房里书画娱情。 又隔了几日,裴谨正打算去西山找处清净地散发弄扁舟,宫里忽然来人说,皇帝宣他进宫一趟。 第70节 没有鸿门宴,没有大朝会,大殿里头人却聚得挺全乎。 裴谨迈步进去,见众臣一个个全望着他,有面容平静的,也有涵养功夫不大好,忍不住挂相的,总之都是在表达一个意思:他裴谨目无法纪、跋扈嚣张。 法司的人此时被推到前头,率先道,“臣等近日收到两封信,疑似是侯爷所书,一封为调派西南军,意图挑起西南战火;一封是侯爷在东海期间写给前西山大营总兵薛瑞,要他加紧在西山圈地。前者乃廖总督知道事关重大,连夜千里加急送至兵部,后者则是在薛瑞家中抄出。两封信件俱已呈至御前,也请侯爷一并过目。” 王连生亲手捧信过来,裴谨看了一眼,虽不至惊慌,却也禁不住满心诧异起来。 这字还真像他的,而且分明是他近期的风格,曹薰这伙人什么时候这么长脑子了? 但别人尤可,廖运聪他是了解的,绝不可能在明知对自己不利,又不和自己沟通的情况下,贸然出手举证,他再扫一遍那信,片刻后,心中已有了成算。 皇帝见他看得差不多,开口问道,“裴卿,这果真是你亲笔么?” “看着挺像,不过臣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两封信。”裴谨抬头,望一眼御案,“陛下在对照臣昔日奏折上的字体么?” 皇帝愣了一下,脸色居然有点发讪,指着旁边一个满脸呆相的家伙道,“此人擅长辨认笔记,法司找他过来验看,那你就说说意见吧。” 被点名的人拱手道是,“臣仔细对比过,笔锋走势确与侯爷惯常所书一般无二,臣以为,或可鉴定为是侯爷亲笔。” 短短两句话,说得他是一头冷汗,然而什么叫“或可”呢? 有人当即轻咳两声以示不满,曹薰作为领头羊,不得已冒头道,“既如此,还是请侯爷给个解释。擅开边衅,究竟意欲何为?圈地一事,各大营果真都要自建兵工厂?土地流转不走常规手续,倘若开此先河,对民生可是大大不利,如今民间人心惶惶,都道军界不守法度,长此以往,朝廷威信恐怕荡然无存。” 大帽子扣得是一愣一愣的,说完再看裴谨,却见他一脸无辜的眨眨眼,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嚣张跋扈的态度。 “臣没法自证,本来还想请法司彻查,还臣清白,现在冒出来这两封信,寻衅暂且不提。说薛瑞和臣书信往来交通违纪之事,过后还未将此信销毁,似乎专等人上门查抄,这种猪脑子的人被撸下来,看来是一点不亏,臣以为实乃西山大营之幸。” 曹薰轻笑,避轻就重的问道,“那就是说,侯爷没法证明自己没有写过这两封信?” 裴谨转过头,看着他笑了一下,“曹大人,真迹和赝品放在一起,难道也需要真迹自证?不是该专业的人去鉴定么?”说着,眼风若有若无扫过那笔记鉴定行家,“不过所谓的专业,闹笑话的也不在少数。” 他语调不紧不慢,像是好整以暇特意来跟他们扯淡,曹薰有点摸不准裴谨什么路数,却忽听殿外有人禀道,“约翰神父有要事求见,请求即刻面见陛下。” 以曹薰为首的一帮人,顿时都是一窒。 要说皇帝不知抽了哪门子的风,儒释道加一起好像还不够他玩,近来又大赞基督教义好,好就好在有忏悔,动辄把个神父召集宫,让人家听他长篇大论的口述罪己诏。不过这么一来,倒省却发实文浪费纸张了,反正朝野上下也没哪个关心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那神父并非一个人进来,身后还跟着个畏畏缩缩的东瀛鬼子。 “陛下安好,我近来都在为陛下祝祷。”约翰画了个十字,继续道,“前些日子有位兄弟来告解,内容让我很是惊骇,但神职人员和信众有契约不能透露内容,我只能劝说这位兄弟自己道出实情,现在就请陛下亲耳听一听。” 那东瀛人满面愁苦,整张脸像个大写的忏悔,一面行礼道,“陛下,小臣是公使大人的文书,机缘巧合下得知公使一桩秘闻,在前阵子东海战事期间,公使曾与将军书信磋商,密谋借和谈刺杀裴侯。而与此事相关的,似乎还有几位朝中大人,小臣心知两国虽交战,却也不该以非正大光明的手段进行暗杀,心内惶然,遂决定向陛下道出实情。” 话音落,殿内一下子全乱了,众臣哗然,虽没被指名道姓,却有人按捺不住跳脚道,“血口喷人,你们吃了败仗,就想要离见我将相君臣,此等拙劣手段根本不足取信。” “陛下,我本着仁慈的主的旨意,希望能够让陛下有所了解。至于是否每个字都属实,我只能说,我愿相信我的兄弟,在主面前不会撒谎欺骗。”约翰说完,双手奉上一个盒子,“这是李真人云游前留下,希望我转呈给陛下的新年贺礼。” 王连生挪着步子上前接过,耳听见李真人三个字一阵冒火,不过皇帝却笑了,“他老人家又上哪处仙山逍遥去了?” 约翰笑而不语,看上去有种法不传六耳的神秘莫测,其实是真不知道。 如今世道,各家各派常在一起互通有无、切磋“教义”,虽然信奉的不是一个主,但吃的可都是一家皇粮,是以半点不耽误彼此间和和气气。 皇帝饶有兴趣的打开盒子,见不过是各色祈福经文,李老道的字近两年总算是好看了点,可惜上了岁数又添手抖的毛病,笔锋总带着毛茬,看得人心里说不出的痒痒难受。 只是再翻下去,皇帝却愣住了,不由将一页纸拿在手里,咦了一声,“这不是裴卿的墨宝么?” 他对着那两封信又看了半日,皱紧的眉头就没再展开过,良久冷着脸,示意那布景板似的笔迹鉴定行家,“你看看这个。” 那位行家再傻也知道出了问题,胆战心惊的前前后后仔细查看,小眼神瞟了瞟曹薰,心说不管曹大人收没收到暗示,自己总归是要实话实说了。 “好像不大对,结合落款和私章,还有侯爷奏折上的习惯,臣发现,侯爷在写名讳中那个谨字时,总会缺少一笔。而这两封信上却没有体现,就连私章也有如是出入。” 字可改,若是连章也改换,那不是明摆着让人质疑真伪。 有人立刻反驳,“不对呀,那廖总督可是侯爷旧部,如何能不认得笔迹私章,还这么火急火燎的把信发来兵部?” 曹薰脑子快,扭头狠狠瞪一眼说话的废柴,心道,正因为廖运聪是裴谨私人,看出有假才有恃无恐,说不准是他们早串通好做的局。眼见自己是被坑了,他暗恨身后那些废物点心,早说教他们少安毋躁,可这帮饭桶见信如见宝,非要狗颠屁股似的跑来对薄公堂。 结果陷入被动,这回怕是要让那个皇帝捡漏了。 “岂有此理!”皇帝不负曹薰所望,当即拍案而起,“这么说是有人故意伪造书信,意图陷害裴卿?还有这东海一事……” “陛下,一事归一事。”曹薰忙道,“臣以为既然鉴定过,便可还侯爷一个公道。且此事大有蹊跷,连带之前那些告御状的刁民都要好好审过,以防有人蓄意构陷。” “至于日本公使,其人本就是幕府嫡系,此举阴谋意味明显,正该及早将其人驱逐出境。这名文书,可以交由法司严加审讯。” 文书当场两眼一番,险些昏倒在地,求助的看向约翰,可惜他的神父兄弟正眼观鼻鼻观心,神魂已在这一瞬飞升去了天堂。 其余众人,或贪或昏,可都还没傻到家,都晓得和勾结外敌谋害兵马大元帅相比,不疼不痒的党同伐异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只要裴谨不起兵,就没法把他们这群人一网打尽,何况即便是裴谨,也得遵守自己签字同意过的大燕律法才行。 众人一时间纷纷转口,随声附和起那书信是伪造的,从彻查裴侯到还侯爷一个清白公道,连半盏茶的功夫都还没用上。 闹剧收场,朝堂又变成了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众人含笑拱手,各自登车离去。 裴谨揉揉眉心,官复原职没什么值得欣喜,只那两封信究竟是谁的手笔?此人旨在帮自己是一定的,莫非是李老道?他二人有交情不假,可也不至于这么费心费力…… 正想着,有亲卫飞马近前道,“东海来信了。” 裴谨还没展开,眉心莫名一跳,忽然有个感觉,难不成是他的小裁缝干的? 扫一眼内容,登时太阳穴狂跳,那信是游恒手书,字迹潦草难看,内容却简明扼要:遇海盗袭岛,众人全力抗击之时,仝侍卫失散,至今下落不明。 方才仝则援手助他脱困的念头,这时候蓬蓬勃勃地涌上来,最后那四个字又在眼前越变越大,裴谨惊出一后背冷汗,突然间有了一种失控的无助和茫然。 第93章 仝则醒过来时,火把哔哔剥剥还在响,他半边脸滚烫,半边脸冰凉,嗓子干得快冒烟,下意识叫了声,“郑老……” 旋即想起,郑乐师已被他送走了,而他也已转战了地方,尽管目前为止,还没走出昨夜开始供他藏身的那片山林。 清醒过来,仝则觉得又冷又饿。山洞外有星月微光,他发了一刻呆,心里想在月不黑风不高的晚上,应该不难觅到食物吧。 昨天摘的果子就剩下两颗,根本不够一个成年男人充饥的量,仝则扶着石壁站起来,眼前金星乱冒,强迫自己别摇摇晃晃,慢吞吞走出去,努力回忆近前不远处似乎有条小溪。 山风不止料峭,还格外阴寒,裹挟着湿淋淋的雾气,人在其中仿佛误入了一层迷瘴。 仝则正觉得这环境很适合拍鬼片,便有不知名的怪鸟很配合的叫了两声,静谧的林子愈显森然空阔,让人后脖梗子一阵发凉。 循声而至,那小溪确实在,而以他此刻的目力,也能看清水里的确有鱼。 仝则顿时精神一震,再想想,如果自己没找到这片水域,没有看到这些活泼泼的鱼,凭着一股不知哪里来的“气”,他没准也能走出这片林子,寻到一户人家去投宿。 然而眼下看到食物,饥饿感瞬间挤压到一起,没什么比填饱肚子更重要了,就好像吃不到那口肉,他就没法提起那口气! 虽然,他完全不知道怎么捉鱼。 好在四下没有野兽出没,他摸摸怀里的枪,六发子弹打掉一发,余下的足以对付猛兽。折断一根树枝,尖利的那面朝下,他卷起裤管,一步步走进溪水里,水温很不友善,堪称冰凉彻骨。他知道自己急需补充能量,于是专心致志,聚精会神地去扎有生之年第一条野外求生时遇到的鱼。 在试了七八次,险些滑倒三跤之后,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让他插住一条大的——体积也就够一个巴掌来长。 回到山洞里,用树杈剖开鱼腹,简单清洁完毕上架开烤,没有盐,必然不会好吃,但仝则知道自己需要,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吃过烂果子以外的东西了。 一边咬着说不上是美味还是腥乎乎的烤鱼,他一边苦笑,此时此刻,他也算是身体力行的体味到,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破五那晚,他如愿以偿把一院子的人全放倒了。 冷静的看着一地东倒西歪的人,再良心发现似的,把屋外的人都拖进屋里,安排好每个人的位置,尽量别冻着大家,之后冷静地把写好的信放在宇田身边,还有一封是专门留给游恒的,算是对这位“准妹夫”给予的额外道歉。 安排好这些,仝则揣上裴谨给他的六发左轮手枪,干了留给自己的一碗没放安神散的酒,准备挥一挥衣袖扬长而去。 其实说玩一把浪漫也好,想要主动掌控节奏也罢,又或者只是希图那么一点点刺激感,总而言之天地良心,仝则下药迷倒所有人跑路的初衷不过如此,只是万万没想到事情会那么寸。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几声枪响,继而远处响起一片惊叫骚动声、奔跑声,仝则愕然看向墙外,有火光在摇晃,有人撕心裂肺的大喊,“强盗来了……” 这是座海岛,虽然隶属于大燕,同时也属于大燕朝廷放任不管的地方,眼下海禁还没解除,除非必要的商船往来,那么也就只剩下海盗会肆无忌惮的横行了。 仝则在原地立了三秒,旋即转头看看那一屋子的人,再次确定集体全趴窝了,没有一个清醒的战斗力。 除了他自己。 转身奔回去,他先试图拍醒成安君李洪,这时候已开始后悔药下得太猛,眼见李洪的脸被他抽红了,才勉勉强强睁开一条眼睛缝。 仝则顺手抄起旁边的凉水,兜头兜脸地泼了下去。 “醒醒,海盗上岛了,你的人还有没有在附近的?” 李洪迷茫的看着他,被强行弄醒过来,脸上明显还带着起床气,可惜没劲儿发出来,只能软绵绵地问,“什么人?没,没有了……你刚才说什么海盗?” 没人了…… 仝则摇着他的肩膀,大声吼道,“那你振奋点,人眼看就要杀过来了,不想死就赶紧醒醒。” 直到嗓子吼劈了,成安君大人总算回过点味,无奈浑身瘫软,胳膊颤悠悠一抬,指着地下某处,“有,有个密道……先躲进去。” 仝则一刹那如蒙大赦,不能打好歹还能躲! 顺着李洪手指的方向,掀开厚厚的地毯,只见有个微微凸起的地板,掀起来时,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这哪儿是什么地道,分明是冬储大白菜用的地窖。 腹诽只能一秒,其余都顾不上,得把这些人一个个都弄下去,仝则扶起李洪,继续吼道,“你还能走么?” 李洪慢动作似的点了点头,整个人挂在仝则身上,跌跌撞撞地滚下了地道。 哪知道他还是最省事的一个,剩下的,不是自制力没他好,就是像游恒这样的,喝太多彻底人事不知,仝则是连架带扛,最后恨不得连滚带踹,把所有人一一扔进了地道,然后顺手扔进去一盏灯,刚准备自己也跳进去时,脑子忽然嗡地一响。 不大对……还少了一个,是老军医郑乐师。 外面喊杀声越来越近,仝则一横心先把地板阖上,放下地毯,将屋内所有灯熄灭,奔去院子开始四下找人。 犄角旮旯全被摸查一遍,最后居然在马厩里,发现淌了一身口水的郑老。 人醉得像坨烂泥,所幸他身量不高,身材也干瘪,仝则就是抱也能把人给抱过去。 却在此时,身后天空蓦然一亮,他听见有人用日语在说,“这里是个大户,进来看看有没有人。” 人是有的,一只活一只瘫。 仝则直想仰天长叹,无论如何来不及返回地道了,六颗子弹也对付不了十好几号人,何况怀里还有个流满口水的老军医…… 一扭脸,视线对上一匹黑马溜溜的小眼,仝则抖擞了下精神,迅速把郑乐师推扶上马,自己翻身坐到他后头,在海盗攻进大门的瞬间,打开后门飞驰而出。 出去一看,才晓得四下里俱是海盗,行迹很快就被发现,有人在电光石火间冲他这边开了一枪,好在身下马儿向前一窜,将将替他避开了这记冷枪。 跑在黄土铺成道路的市区里,须臾身后响起马蹄声,显然是有人追了上来。 海盗手里的马都是刚刚劫掠来的,听吵嚷声追来的人并不多,仝则一手驭缰绳,一手圈主郑乐师,百忙之中回头一顾,见追兵果然只有四五个。 郑乐师被颠荡醒了,摇头晃脑瓮声瓮气地问道,“咱们回大燕了?这是快马加鞭,还是飞了,干脆,干脆再快点……” ……眼看他要往旁边栽歪,仝则慌忙一把搂紧他,“您老坐稳点……” 第71节 就在他自顾不暇的时候,身后一道劲风渐渐逼近。仝则心口一紧,急忙狠夹马腹,嘴里默默念叨,“麻烦神骏您快点,躲过这一劫,我天天给您供最好的草料。” 也不知道是他祈祷有效,还是那马本来就是匹神骏,四蹄飞扬,立时窜出去好远,瞬间把身后追兵给甩了出去。 不多时已奔出市区,周遭越来越荒凉,连海水的味道都闻不见了,仝则依稀记得附近该有片林子,黑夜中却辨不大清方向,只能一味向前,一面默默在心里祈祷尽快摆脱身后海盗。 正念叨完词儿,突然间,他听见一声枪响。 海盗手中有长枪,仝则脑子里倏地闪过这一句,可惜听音辨方向的技能他完全不具备,求生的本能涌上来,他拉住缰绳猛地偏转方向,说时迟那时快,便觉得一道厉风贴耳扫过,刮得他耳尖剧烈一痛。 海盗一击未中,仿佛越战越勇,片刻后有人再度赶了上来,身位越贴越近,仝则觉得那人伸手欲拽他的披风,不由暗叫不妙——之前他一直不想开枪,是怕一旦伤了海盗,那伙人更要赶尽杀绝,现在却是躲不过了,只得一手拔枪,拔动转轮,在回眸间对准身后人眉心,猛地射出一枪。 听着“啊”地一声惨叫,那人跌落于马下。随后呼救声大起,仝则再夹马腹,闪电般冲出去好几十米。 或许是海盗要抢救兄弟,良久过去,竟然没有再追上来。又不知奔了多久,已进入所谓密林腹地,仝则再四确定没有追兵,才敢慢下些速度,此时再看怀中那位,也睁大眼恢复了神智。 找到一处山洞先落脚,仝则随身带了火折,顺手捡些干树枝生起火,郑乐师醒是醒了,四肢依旧无力,看着他忙前忙后,忽然冒出一句,“你脸上流血了。” 仝则蹭一把,左颊热乎乎的,那血还在流,想必是被树枝划破的。他唔了声,席地坐在郑乐师身边,“没事,您老觉得怎么样了?” 郑乐师摇摇脑袋,吐出一个字,“晕。”半晌又乜着他问,“你小子到底放了多少安神散?” 仝则苦笑了下,“大概三四天的量吧,我攒了好久……您老手黑,自己应该也知道吧。” “还赖上我了?”郑乐师气若游丝的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呀?伤还没养利索就想跑,你知不知自己气血两亏,是伤了心肺!若不好好将养,日后是要留病根的。” 仝则摆手,“没有,不敢赖您,我这……纯粹是害人害己,这回是真错了,也不知道他们……他们都怎么样了……” 他是逃出生天了,可那群兄弟、朋友,还有被他坑惨了的亲卫还都生死不明……他不觉垂下头,一时间只觉无地自容,难过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郑乐师叹口气,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你也不是故意的,谁能想到海盗会突袭,不过一群散兵游勇,趁燕军撤回去了想打劫一通,李洪君他们好歹手里有枪。” 仝则摇头,声音干涩的道,“都晕得没劲儿了,拔不动抢,幸亏宅子里有条密道,我把他们都藏好了,可就没找着您,本来想把您也藏进密道,可是等找见已经来不及了,让您置身险境,真对不起,我……” 他说不下去了,实在是太作,为刺激好玩险些害死那么多条人命,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东西,简直混蛋透顶,捂着脸,没法再面对旁边的人。 郑乐师拍拍他的手,“原来如此,那还是怪老朽,不该喝多了乱跑让你寻不见,不然大家伙现在不都好好在密道里头?你放心,盗贼图财不图人,一窝蜂抢了东西一股烟似的就散了。不会发现什么密道的,再说成安君是打过仗的人,对付区区几个毛贼不在话下。才刚我听他们的枪,声音不大对,还是装散弹的土家伙式,战斗力不行。” 都亡命天涯如此狼狈了,他还肯宽慰自己,仝则无声长叹,默默点了点头。甭管郑乐师是不是刻意在安他的心,此刻也只能先往好处想了。 仝则没言声,只对自己说,“我这么不靠谱,也只有您老还愿意替我说话。等回头要都平安无事,我一一给大家赔罪,你们让我干什么都行,我一定都认。” 郑乐师见他不说话,知道他还深陷在自责中出不来,不觉柔声笑了笑,“你要真那么不靠谱,就不会让我坐在前头,还抱我抱得那么紧了,还不是想替我挡枪?” 顿了良久,他又道,“傻孩子,我一把年纪了,你还风华正茂,咱俩谁死比较亏啊?这账你算不明白?” “话是这么说,可不能这么算。您老不是还能治病救人么?我能干什么……”仝则停住话,心道,大概只能把人打扮得漂漂亮亮…… 想着,不禁自嘲一笑,“所以,还是您的命比较值钱。” 说完倒是真笑了,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露出一口齐整的小白牙。 郑乐师呵呵笑起来,“其实要没有你这出,那海盗该上岛还是要上,真刀真枪拼起来,你能打包票个顶个都不受伤?人生意外多,既然大难不死,咱爷俩必定都有后福。” 仝则听得无语,勉强牵了牵唇角,心里淌过一串暖流。 “不过你刚才抱得可是够紧,老汉我这小腰都要被勒断了。”郑乐师看着他,伸了个懒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老头子我有意思呢。” “……”仝则哂了哂,“才刚那情况,不是我抱您,就是您搂我,反正都差不多,您也就别计较了。” 郑老调侃完年轻人,慢悠悠嗯了一嗓子,“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唉,不行了,我先迷瞪会,那伙人估计早撤了,你也抓紧时间来一觉。”说着掏出个小香袋,“黑色是止疼的,那叶子是平喘的,不舒服自己吃,我先睡了。” 这人也不管地上凉,一副席地就能睡的架势,仝则刚要把披风解下来给他垫着,被他一扬手拒绝了,没过一会儿已是鼾声大作。 然而外头情况不明,仝则根本连盹都不敢打一个,硬生生瞪着眼睛竖起耳朵,老老实实在郑乐师身边守了大半个晚上。 第94章 郑老这一觉,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睁开眼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到那安神散果然配猛了,回头还真得琢磨一下怎么改改方子才行。 刚觉得口里发干,一转头,看见层层树叶做的水盆摆在眼前,旁边还放着几颗野果子,虽瞧不出是什么,但果子上头犹挂着新鲜水珠,显然是洗干净了的。 郑乐师坐起身,旁边立马有条胳膊伸过来扶他,弄得他一笑出声,再笑咳嗽了两声,心想真是够周到——不过转念再想,可见仝则还是没放下心里的自责,做了这么多除了为照顾自己,明摆着也是因为过意不去。 喝干净叶子里盛的水,他回头,对上仝则的眼眸,一看之下,登时一窒。 那眼睛熬得活像只兔子,郑乐师看得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发作道,“一晚上没睡?你就糟践身子吧,告诉你那帮海盗早撤了,你见过强盗抢劫完还占人家地盘的?那还叫海盗?什么叫来无影去无踪你懂不懂!?” 气急败坏一通数落,过后发觉对方只是笑笑,随手递给他一只果子,通红的眼睛里除了倦怠,还有一抹满不在乎的笑意。 “昨晚上惊吓太多,一闭眼全是青面獠牙的人拿刀砍我,愣是吓得没睡着,估计是要做病,等回了京都还得劳烦您给治治。” 这不是轻飘飘地在胡说八道吗,守夜就说守夜,还不肯老实承认。 郑乐师刚想反驳,蓦地琢磨出不对,“什么意思?你不跟我回去?还打算自己一人偷跑回京都?” 仝则的确是这么想的,计划定了,不打算更改。况且出了这档子事,他认真思量过,郑乐师的话有道理,海盗最多洗劫宅子,不至于翻找出地道。再退一万步说,那些海盗是东瀛人,倘若发现宇田,亮过身份未必真敢杀人,否则天皇一家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他们。 朋友性命无虞,他就更不必回去了,当然他也正觉得没脸,至少此时此刻,他自觉还是会羞于面对那几个人。 郑乐师见他不言声,不由急道,“怎么还说不通了?扫清障碍,咱们差不多也能回去了,有军舰护航不比你自己瞎溜达强?海禁还没解除,你搭什么船往回走?那平民百姓的渔船可不敢载生人。” “还有商船呢,看我运气如何吧。”仝则道,“没事,就当游历长见识。您别担心,我能保护自己,肯定不会出事。” 郑乐师被他噎了一句,半晌老实不客气地点了点头,“这我相信,你小子有这份能耐。”说完又找补了一句,“别的本事没看出来,命大倒是真的。” 仝则笑笑,“那就结了,一会您还骑昨儿那马回去,我就往码头那边溜达去了。” 郑乐师没说话了,良久拉过他的手,却是为号脉,“气血还没养足,心肺恢复得也不好,可不能再受损了。对了,我一直想问你,按说那一刀虽深却也不至于,你之前是不是受过伤,伤及过心肺?”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仝则估摸他指的,是自己被座钟炸弹袭击的那回,当时并没太在意,没成想还真留下了隐患…… 他点点头,算是默认。 郑乐师察言观色,知道他不欲多谈,只道,“把药带上,尤其是止咳平喘的,睡前含着。此外千万别再着凉,没事可别往海里跳,你那肺管子再经不起折腾了。” 仝则都应下,一面在心里暗笑,谁没事往海里跳呢?之后默默看着郑乐师把果子啃完,也时候分道扬镳了,扶他起来,再牵过马扶他上去。 “你多保重,咱们回见了。”分别在即,老军医俯视着兔子眼,忽然有些不舍,却想不出还能叮嘱些什么。 仝则仰头冲他说道,“我留了信给宇田殿下还有游参将,麻烦您再跟他们说一声,此处不安全,大家都早些回去吧。我的事,我自己和大帅解释,绝不连累他们。”说着不觉一笑,“我多虑了,大帅何等人,从来不会迁怒的,兄弟们自然比我更了解他。” 话至此,二人挥手作别,仝则目送他离开,才反身往回走。这时候胃里开始一阵阵抽痛,困意也跟着涌上,他终于觉出那么点不支,索性倒头先睡,一觉睡到了天黑。 眼下胃里塞进一条小鱼,算是养足了精神,他打算趁夜色往码头上去,看看能否赶上次日一早开往大燕方向去的商船。 嗓子有些发痒,拿出郑老留下的香袋,含上一片清肺润喉的药,摸黑走出林子。 天蒙蒙亮时,路上已有行人走动,仝则打听过后一路寻去,在码头上瞧见了一派萧条。 除了少数在近海作业的船只,大多数渔船都停靠在岸。仝则问了几个渔夫,都说是因为禁海令的缘故,又兼岛上才遭遇海盗洗劫,近期大家伙不能也不大敢出海去了。 “倒是晌午会有艘英国商船,去往安南方向的,会在这里停靠,你可以问问他们搭不搭散客。” 对于仝则来说,搭或不搭,必须是绝对的选择——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他编造了一套被战乱困在此地,非常值得同情的遭遇,用的还是纯正地道的英语,显见是在京都家世不错的子弟。其后适时递上白花花的银子,英国佬也就没再讨价还价,都是跑船的人,很能理解思乡之苦,当即答应载他一程。 不过,何谓一程呢? 船上大副说的明白,“现在是海禁时期,我们不被允许靠近大燕内陆海岸线,只能在三海里以外行驶,也就是说,你要去京都,可以在靠近大沽港三海里处跳下海。” 仝则眼角抽了两抽,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然后自己游回去。”大副顺势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板,似乎觉得问题不大,点头继续说,“哦对了,你会游泳吧?” 会,最高纪录是五千米呢,然而……三海里,约等于一万米…… 仝则无语的看着他,心想自己那肺管子大概真是要不得了,郑老的乌鸦嘴呀,怎么说什么应验什么!? 不过这也算聊胜于无,仝则赶紧宽慰自己,活动筋骨没准有助于康复,毕竟生命在于运动。谁让自己之前随随便便放倒了一群精壮汉子,害人家提不起枪杀不成海盗,眼下这情况大概就是现世报。 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大副像是放了心,可一想到这人居然不需要一件救生衣,未免有点可惜不能再收一套衣服钱。 不过洋人的肠子天生比较直,很快就忘却了这一点小小的遗憾。两下里没有任何语言障碍,仝则山南海北随人家侃大山,他那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本事一经发挥,恨不得被那大副当场引为知己,不多时便拿出了珍藏的爱尔兰白酒招待这位在异乡遇到的知音。 那酒不加冰块,其实难喝得要命。 仝则小口抿着,不禁感慨自己时运不济,要是遇见法国人的商船,好歹也能有口葡萄酒喝,哪怕是香槟呢……英国酒的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 商船不比军舰,行进得缓慢。在看过两场日出和日落之后,终于开始接近大燕绵长的海岸线。 “最近有海盗出没,船长说了要全员戒备。”大副嘴里这么说,却一点不见紧张,依旧请他喝酒,还拿了烟斗出来馋他,“东瀛海盗真是可恶,知道燕军此时不会出港,闹得是越来越凶。” 仝则问道,“你们以前遇上过海盗?” 大副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睛回答,“当然,老朋友了,常常打交道。” 仝则笑问,“结果是你们留下买路钱么?” “不。”大副看着自己攥紧的拳头,一笑道,“和他们干!我们也有武器,都是常年在海上行走,碰见就不能让步,否则有一次还会有下一次,要打得他们不敢来骚扰。” “不用怕,只是小意思。”他又笑起来,络腮胡子下藏着被烟草和酒精过度晕染的黄色牙齿,“如果真打起来,你就躲到下头舱里去,等安全了再上来。” 仝则听得出,这是一个自觉身经百战的人对一个内陆土鳖源自本能的保护,只是仗义之余,也带着一点发乎内心不可避免的轻视。 当然,这没什么关系,出头的事他本来就不打算做,但想到海盗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倘若真的来犯,他也不会袖手旁观,躲在一旁放放冷枪总还是可以的。 天下间很多事,大约都不禁念叨,这晚夜半时分,船上警笛声突然拉响,尖利刺耳,仝则一下子从床上惊跳起身,望向窗外,片刻之后,只觉轰地一响,整个船身发出巨震。 耳中鸣音还没停下来,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的船员跑进来,慌张的说道,“我们被东瀛海盗跟上了,他们好像是冲着你来的——说是要找一个中国人,那人是不是你?” 说话间眼神充满质疑,好像在看一个随时可能给他们带来灾祸的人。 仝则被他问得愣住了,饶是脑子清楚,一时也没想明白。海盗在找他,他什么时候这样抢手了?难道是那人被他枪击堕马之后身死了,海盗要来找他报仇?可他们又怎么会知晓他的行踪? 该不会是郑乐师被人逮住了吧……此时于纷乱中,一个念头陡然杀出一条清明血路——是那夜的两封书信! 他摆在桌上,手忙脚乱之中忘记去收。那信是汉字写就,东瀛人当然认得,上头内容不单有他的计划,甚至提及了裴谨……这相当于暴露了身份,加之他伤了海盗的人,所以才会被他们盯上。 一瞬间,仝则不由慨叹,莫非自己之前的福运太好,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所以才会让他被灾星附身,不光自己倒霉,还要顺带拖累一众不相干的人。 “你去和告诉船长,就说我已经跳海了。”仝则当机立断,对水手说道,见他兀自迷惑,忙催促道,“说我刚刚跳下海,往大沽港方向游去。在此之前你悄悄扔个救生衣下海,外头天黑或许能迷惑他们一阵,那伙人不会真和你们拼杀,可能就此调转方向去找我。” 水手瞠目,“那你,不是要暴露了么?” “所以让你扔个救生衣下去。”仝则顺道摸出一锭银子,“当是我买的衣服,从船尾扔下去,我从船的另一边跳下海,希望天黑他们看不大清。好了现在行动吧,快去!” 交代过后,起身穿戴好,既然要下水披风要不要都无所谓,倒是拿油布仔仔细细包裹好他的枪,其后悄悄地溜到甲板上。 船上众水手已如临大敌,好在方才那发炮弹并没有击中船身,只是起个警告的作用,是以目前为止,双方人马还都处于打嘴炮模式。 绕道另一侧船舷,在准备跳下去之前,仝则听见那位大副和对方硬气的死磕道,“这是大英商船,没有英国人以外的任何人,就算有,那也是我们的朋友,你们无权过问,更无权干涉。” 第72节 真够仗义!就冲这位的酒和这几句话,他也绝不能带累人家。 仝则辨认清楚方向,再三确认了大沽港的位置,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从栏杆上轻手轻脚地跃入冰冷的海水里。 水温激得他浑身颤栗,他没有游下去,只是扒住船身底部,活动着双腿踩水。 那边蓦地扑通一响,有船员大喊,“那人跳船了。” 海盗立刻架起望远镜,随即响起一片射击声。 在枪声和各种喊叫声中,仝则小心翼翼潜进水中,朝着既定方向游去。 此时大概是凌晨一点,不停的划水不停的游下去,在天亮之前,他或许就会达到目的地。 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对那一方故土或者说家园,而那中间,还有一个正在等待他,同时让他万分思念的人。 第95章 仝则没那么托大,虽然在船上好吃好喝待了两天,体力恢复一些,然而一万米毕竟不是闹着玩的,那海水又冰凉刺骨,他并不想就此葬身鱼腹。 扒着船身下头呆了一会,顺手解下一只小救生圈,这东西关键时刻能顶用,套在脖子上,实在累得不行了,好歹能让他不至于沉入海中。 准备妥当,他心里想,只要接近大沽港,应该就会有自己人能来救他一命。 剩下的,就当成是场冬泳吧,一切听天由命。 大清早才破晓,塔台上的哨兵推开门,对着海面抻了记懒腰,余光忽然扫见沙滩上好像横着一个路倒,再揉揉眼,那路倒身边还放着只黑不溜秋的东西,似乎是个气吹的救生圈。 这可是新鲜,人打哪儿冒出来的?莫非是昨晚上从海上飘来的,该不会是个偷渡客吧? 大沽港因靠近京畿,治安一向颇严,这么多年下来还真没怎么见过偷渡者。哨兵匆匆下了塔台,见路倒穿着汉人服色,整个人趴在沙滩上一动不动,被踢了两脚也不见醒,于是干脆把人翻过来。 一瞅那脸色,真是难看得和死人差不多,探探鼻息,倒还有口气在。 哨兵召唤同伴把人抬进营房,仔仔细细翻查了一遍,从那人身上摸出了可证明身份的路引等物,原来此人姓佟名则,京都籍良民一个。 可紧接着,他们就从这良民身上摸出了一把枪,事情一下子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大燕实行枪械管制,这东西平民百姓当然不能拥有,几个大头兵愣在一起想了半天,都觉得此人有些不大对头。 仝则是彻底累趴了,被人扶着脖子喂了两口水,又活活地给呛醒了过来。 身子一动,头顶上方哗啦哗啦一通乱响,他没力气转头,眼风却能瞥到——他右手被拉到头上,锁在一根铁镣子里,链子的另一头则拴在床头的铁架子上。 “我说,姓佟是吧,京都人士?”哨兵擦擦被他溅到脸上的水珠子,问道,“这是打哪儿来啊?怎么悄没声儿的就倒在岸边了。” 仝则望着那人身上的制服,良久过后,终于确定了自己身在何处。 纵然手腕子被锁,心底却一下子感觉到了踏实,连那被海水浸透的衣服贴在身上,似乎也不显得特别湿冷难捱了。 老天保佑,总算还是让他游了回来。 仝则预备回答,不料上下嘴唇粘在一起,只得硬生生扯下一层皮,舌尖顿时尝到一股子腥味,喘了喘,方才开始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讲述了一遍遭际。 其中真假参半,无外乎是在外经商遇到战乱,音讯中断,担心家中亲人惦念,这才借机搭上一艘英国商船,辗转回到故乡。 他没说曾随裴谨出征,也只字未提这个名字。 不确定裴谨的“官司”到底了结没有,一直以来最担忧的无非是这件事,倘若那麻烦还未解除,他自然不能再给裴谨添乱。 “我说的都是真的,也不是……不是什么坏人。你可以去京都查实身份真伪,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哨兵没吭气的听着,心想这人的意志可真够坚定,居然愣生生游了三海里,眼看着已是精疲力尽,说话时下颌嘴唇全在颤,可望向自己的目光却还透着一股子清润坦荡。 观察一刻,哨兵心头多少有点唏嘘,“听上去倒是够坎坷,要这么着说呢,你还是先歇着吧,等恢复了咱们再谈别的。不过你这体力是真不错,可见还是年轻禁折腾。” 说完也没解释为什么锁他,只示意仝则可以接着睡了。 哨兵回到营房,看看桌上放着的一纸公文,正是早前兵部下发的,要他们各处海边防密切留意近期所有只身入境者,一旦发觉异常立时便要上报。 这得算异常了吧?不论从游水的能耐看,还是从随身携带枪支的角度思量,哨兵想了想,决定将此异状如实呈禀上峰。 京都军机处正堂,此时一众人等正在热火朝天的讨论着蒸汽机车铁轨。 一线贯通南北,一线横亘东西,再在京津架设专线,如此既可方便江南与京都往来货运,又可以在战时将辎重军需快速运至东南沿海。 靳晟手指着京都到济南一线,说道,“这段的拨款算有着落了,其后发行机车券,目前已有四大通衢票号响应,后头筹款应该不成问题。就只是内阁对债券迟迟没批复,一旦启动,资金可是不能断的。” 众人闻言,目光都纷纷转向那位正在凭窗远眺的军机头号大拿。 只见这位大拿也不着急,背着手悠悠道,“无非要扯一扯交给谁家去发行,竞标吧,公正公平,仔细查查参与票号近三年的财物状况,调户部的严精算来帮手。” “嗐,其实要说拖延,还是因为那几位关系户插不进来,心里痒痒难受。”靳晟皮笑肉不笑的接道,“参铁轨占林地耕地的折子,现还在内阁案头摆着,曹大学士建议亲去调研方好决定,事关民生嘛,万万不能敷衍。” 还没说完,却见裴大帅的一名亲卫匆匆而至,站在窗根下,显然是有事要回禀。 裴谨看一眼,显出几分心不在焉,“由他们去,债券发行写个详细办法,一并上内阁过审。”说完便即点点头,示意那亲卫进来回事。 “侯爷,这是各地海边防今日上报的折子,大沽港口昨夜抓获一名携带枪支者。说是先乘英国商船,其后从近海处游过来的。” 话音落,裴谨和靳晟已隔空交换了一记眼神。 裴谨道,“拿来我看。” 打开一扫,转轮手枪四个字格外扎眼,再看姓名,裴谨眼皮一跳。这么多天悬着的一颗心,到了这会总算落回了腔子里,恍惚间,又有了种尘埃落定的安稳感。来不及多想,只是习惯性用气定神闲的语气对靳晟说,“陪我去津门走一趟。” 靳晟扫一眼那折子,嘴角顿时扯了扯,“去考察京津铁轨沿线?那我赶紧叫人安排。” 裴谨这么会功夫早出了军机衙署大门,头也不回的撂下一句,“不用,随查随访。” 这厢仝则吃饱饭喝足水,对着看管他的哨兵是好说歹说,诚恳言明他跑不了,也没能力跑,那哨兵斟酌半日,总算给他解了镣子,不过仍然限制其行动,吩咐他不许随意出屋,在此等候上头命令。 好容易回来了,距离京都不过百里之遥,结果反倒比在海外还没自由。 仝则试图打个商量,“这点小事也要上报兵部?那枪,我其实可以解释。出门在外,总得有个防身的东西,那边才遭遇海盗洗劫,你们一问就知道了,哦对了,请问是兵部哪位大人在主管这件事?” 哨兵私心觉得他这话有道理,奈何军令如山不得违抗,便应道,“是侍郎靳大人亲自下的令,等着吧,最近大人们都在忙铺设铁轨的事,只怕没空搭理你。”他还是好心,又看着仝则,安慰道,“就当恢复身体吧。你也甭着急,反正都到家门口了,我们呢,也得执行军令。” 仝则没言声,思量片刻,算是得了些宽慰,既然靳晟还在主事,或许裴谨那场官司业已结案,于是也没再多问。 谁知过了晌午,一阵整肃的脚步声突然停在了门口。 仝则下意识神经绷紧,便看见门被推开,却是一个熟悉的人走了进来。 怔了怔,仝则站起身,“靳大人?” 靳晟瞧见他脸的一瞬,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心说也就月余功夫没见,这人怎么给自己来了个大变活人? 说多狼狈谈不上,衣衫不褴褛,面容也整洁,然而两颊凹陷明显,脸上犹带菜色,上唇处、下颌上一片胡子拉碴,好端端一个眉目俊朗的年轻人,活脱脱衰成了这幅模样。 再一想到百米开外,正坐在车里头等着的那位,一瞬间,靳晟只觉得头更大了。 “大人,”仝则没心思发觉他的惆怅,按捺不住问道,“三爷……还好么?” 靳晟闻言,嘴角抽搐两下,心里忽然涌上一抹难描难述的愤慨。 一个是乍闻消息,故作镇定实则满心焦急地赶着来接;一个是落魄成了茄子,自身都难保还只管张口就是关切。 都如此这般了,两个人干脆过明路也就是了,能不能光明正大点,别把别人夹在当间不尴不尬的给他们圆场善后! 靳晟此刻只有一个想头,就是万分后悔,答应某人跑这么一趟。 好在周围没人反应过来“三爷”究竟是谁,只当他二人原本就是旧识。靳晟于是淡淡点了下头,算是回应,视线稍稍一转,蓦地里,惊见那条垂下来的铁镣子。 “这怎么回事?”靳大人声调微扬,惊诧发问。 兵部侍郎兼军机要员亲至,大沽港守军将领自然要前来奉陪,这会听见问话,急忙作答,“此人身分不明,且身怀枪械,末将觉得十分可疑,便吩咐下头先将此人锁住看管。” 言罢,示意属下将缴来的转轮手枪呈上,“大人请看,就是这一支。” 靳晟乜一眼,那东西他其实眼熟得紧,还是他和裴大帅一起从幕府那头查抄出来的,便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嗓子,“那怎么又不锁了?” 那将领一滞,“他前夜刚游了三海里,压根就跑不动,末将后来想想实在多此一举,其实现在能活着已经算他命大了。” 靳晟哼了一声,得亏外头车上那位还有自控力兼理智,没亲自进来接人,不然看见某人被当成犯人一般看管对待……他环顾四下,心道各位这三五年内的升迁啊,只怕多少要受点牵连。 “大人可是认得此人?”将领觑着他,小心问道。 靳晟颔首,“的确是京都人氏,与我有过几面之缘。这人我就先提走了。” 说着不由上前两步,“你还能走么?” 仝则半点都没犹豫,“能。”当即起身,谁知太急于表现自己能行,这一下便起得有些猛了,身子微微一晃,连忙又伸手扶住了床脚。 靳晟眼皮一翻,“……” 仝则只能佯装不见,远远地冲救了自己的那位哨兵点头笑笑,跟在靳晟后头出了门。一众将士还要上演十八相送,靳晟便即扬手阻住,“不必送,忙你们的去罢。” 一声令下,众人各回各家。 见左近无人,仝则也不装淡定了,“靳大人,三爷的事是否已经解决,他在京都么?眼下一切安好?” “自己还泥菩萨过江呢,有那功夫担心别人!” 靳晟直觉,等下裴谨看见仝则这德行,指不定是要发作的,裴谨涵养功夫虽说不错,可并不代表是个好脾气的主儿。 违令偷跑回来,按军纪怎么处置都不为过。不过这人是在岛上养伤,且也没有正经军籍,自然不能作数,若论胆子,确是真够肥的,单凭这一点,倒是颇让人刮目相看。 靳晟睨着他,忍不住旁敲侧击道,“你就不晕,不需要人扶么?” 适时装装孱弱其实很有必要,裴三爷喜欢势均力敌,可也会时不时保护欲膨胀,见不得心上人惨兮兮的,兴许心一软,气也就发不出来了。 可惜仝则完全没领会精神,摇头道,“不要紧,我恢复得差不多了。” 靳晟扭过脸,翻了一记白眼,既如此,就让此人自求多福去吧,他指着一辆不大起眼的青呢车,说道,“上去吧,今天傍晚左右就能回京都了。” 看样子待遇还算不错,仝则应了声,没多想顺手掀开车帘子。 一条腿才迈上去,同一时间,他整个身形都被定格住了。 车里还坐着一个人,彼此视线一对,霎时间已纠缠在一起,他自己什么神情自是瞧不见,而那一位呢,目光辨不出悲喜,双眸微微眯了一下,倏地,已涌上了一层密云。 第96章 仝则瞬间惊了一跳。 他是盼着能早点见到裴谨,却又觉得相见不该在自己如此狼狈的时刻。 之前影影绰绰泛起的一点近乡情怯,可还没来得及酝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面对面了。 第73节 他匆忙回头,见靳晟早就上了另一辆车,再看看自己,一条腿业已迈了上去,说不得,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迈另一条腿了。 这些日子,仝则没少夸口自己身强体健,此时一用劲,顿时察觉双腿直打颤,肌肉酸痛到不行,一个简单的上车动作,居然被他做得笨拙不堪。 这时候福至心灵,蓦地里想起了靳晟的建议,要不要在此时此刻装个晕? 念头一闪而逝,他到底装坚强装成了习惯,上辈子偶尔软弱一下,却根本找不着人心疼,久而久之干脆也就收敛起一切看似软弱的情态,不肯也不愿再流露。 而一个男人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昏倒,这种事,确凿也从未出现在他的理解范畴和行为准则里。 仝则咬咬牙,克制住绷紧的肌肉带出来的阵阵酸痛感,扒着窗棂子坐上了车。 裴谨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看着,连手都没搭一把。 仝则瞥着他的神色,越发觉得让人费解——有些人好像天生就自带冷漠疏离的气场,每每接触起来都需要先暖场。裴谨恰巧就是这种人,好容易在之前的相处中放下了淡漠,自己可以和他自如的说笑、调侃、亲热、欢爱…… 可惜分别一个月,那种不知该如何热场的感觉又回来了。 说起来,仝则大概猜度不出,在这个时点上,裴谨也正觉得心中有愧。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沟通商量,裴谨是单方面决定把仝则扔在那座海岛上。美其名曰养伤,实则连养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可以回归都未可知。 裴谨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基于对双方感情的信任,更是对仝则的信任。他知道仝则能理解,绝不会误会,但不等同于仝则会认可他的安排。 事情一出来,那头连游恒都是一副肠子悔青了的形容儿,自然不敢实话实说。给裴谨的信中从头到尾都只强调海盗突袭,他们这群人没看顾好才令仝则走失。现在一众人憋在岛上,恨不得只当自己是被发配充军了,大有不找到人或是不听到其人音讯,就再无面目回来见裴谨的意思。 是以裴谨了解的“实情”也就如游恒所说。 他倒不是没怀疑过仝则故意为之,所以才会下令海防密切留意所有只身入境者。只是在听到仝则游了三海里之后,那心情,说气或者说悔,好像都不足以形容了。 靳晟就此事曾问过他,“怕是成心偷跑回来的吧?趁乱不假,要我说他是有股子折腾劲,可军令懂不懂,大帅的话难道还不够份量么?” 裴谨彼时没作答,其实是他也说不上来,仝则本来就好自作主张,有时候那主张刚巧做在了他心坎上,有时候却是连他都觉得始料不及。 那人习惯自己拿主意,偏又是个决断快,极具行动力的家伙。 果然有利就有弊。利,他可以欣赏,弊也不能一杆子全打死。谁让那副皮相,那点子性情,刚刚好就是合了他的意,无论如何也只能先受着了。 仝则自打上了车,就非常规矩地占据一个角落,离某人远远的,恨不得再拿个罩子把自己罩起来,带累了那么多人的愧疚感,一时之间全涌将上来,很有一种一发不可收的态势。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气氛算不上降到冰点,但委实颇有几分尴尬。 车子开始行进,晃晃悠悠间,已过了好半天,还是裴谨先开口道,“晕不晕,难受就说话。” 他这一句关怀,刹那间让仝则心里的惭愧无限放大了——看人家还在惦念你,你却把自己弄得丢盔弃甲,搞得人家亲身来接…… 这么一想,他觉得必须忽略掉满身酸疼,还有伤口处的隐隐作痛。 “没事啊,”仝则故作轻松,甚至还笑了一下,“我又不是纸糊的,皮实着呢。” 话说完,只见裴谨拍了拍窗棂子,驾车的亲卫收到指令,顿时一扬马鞭提起了车速。 这下颠荡得更厉害了,车轮碾压过一粒石子,整个车厢都为之震了一震。 仝则无语,“……” 这是专治逞强说大话的狠招么?! 裴谨若无其事,镇定的拿起茶吊子往杯子里注水,一时间车内茶香四溢,他整套动作做下来,手都不带抖的,连水珠也没飞溅出一颗。 慢悠悠喝上一口,裴谨才好整以暇的问,“你要么?” 仝则被颠得脸都绿了,强忍着不适,点了点头。 裴谨慢悠悠拿出了另一只杯子,蓄满水,其后示意仝则自己去拿。 仝则连拿带喝,总算润了润喉咙,一面飞快地琢磨该说点什么,可那路况似乎跟他有仇,按说官道不至于这么坑洼不平,还没喝完半杯,他前大襟上已洒了一片茶水。 狼狈就狼狈吧,定定神,仝则问出此刻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你的事,都解决了么?” 裴谨有心问他一句“什么事”,于是转过脸,看了此人一眼。 他一贯都认为,仝则的侧脸轮廓,其实比正脸要好看。 虽然这种念头或许不该在这个时起,而方才仝则上车前,彼此正面对视时,那张正脸看上去也确实称得上惨淡二字。 裴谨还记得,自己曾说过这人留胡子好看,然而那好看,绝不是指这种任由胡子没章法生长的模样,看上去简直落拓的一塌糊涂。 大约还是因为瘦了,他侧脸的线条更显削劲利落,同时睫毛垂下来,阴影却没遮掩住羞惭,微微一颤,仿佛坚毅配合上了慌乱。 而片刻之后,仝则转过头,迎上他的注视,眼神流转中分明带了一抹柔和的纯真。 ——让人在注视的瞬间愿意去相信,他走了这么长的路,吃了这么多苦头,的确只是为了得到一句自己平安无事的答案。 忽略对方的消瘦和憔悴,裴谨没好气的回答,“不然呢?还能来这儿把你捞回去?私藏枪械的罪名,够重判一回的了。” 仝则被他奚落得脸上微微一红,舔了舔唇,继续问,“那游恒他们怎么样了?” 裴谨看他一眼,语气冷漠,“拜你所赐,终身流放。连人都看不住,还有脸再回来么?” 仝则闻言,脸色刷地一下白了,难以置信的看着裴谨,声音微微发颤,“怎么能怪他们呢?没人知道海盗会突然登陆……” 这解释显然不够力度,他压根也想不到游恒从头到尾都没出卖过他,几乎语无伦次的说道,“是我先下药迷倒了所有人,本来就打定主意要跑回来的,是我考虑不周,没料到会有海盗。幸亏宅子里有个密道,他们那会都没抵抗能力了,不然……不然我……我才是真没脸活下去了。” 经历过后,翻过头再想更觉得后怕。仝则捂脸,懊悔自己过于任性,也懊悔如此阴差阳错的结果。 因为不甘心被裴谨保护,不甘心被扔在岛上,于是出此下策。可有句话他不知该不该去问——有什么事不能一起面对,难道你认为同甘共苦我做不到? 裴谨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轻轻一哂,轻松诈出了真相,那些来龙去脉一想便即知道,然后不可避免的,他也想到了阴差阳错这四个字。 他不是神仙,算不到海盗何时上岛。何况还挑在过年那会,全岛都处于放松警惕的状态。 如果没有仝则下药这一出,大约也少不了要喝酒庆祝,结果众人未必一定能招架,未必能保住每个人都不受伤。现在反倒好了,全员无伤亡。仝则自己也算受了惩罚,累个半死跑回来,才刚连杯子都拿不住,自然不全是因为车行颠簸,也是因为他两条胳膊都在控制不住的发抖。 裴谨在思索这些,半晌过去了,没吭一声。 仝则更加胆战心惊,只觉无计可施。 倘若裴谨真要从严处置,那就是他仝则对不起所有人,这时候脸面不重要了,身段也可以放下,琢磨片刻,他身子蹭过去,倒是没敢挨太近,伸出爪子,期期艾艾扽了扽裴谨的袖子,低声嚅嗫道,“错都在我,求你别迁怒旁人,真不关他们的事。” 裴谨正出神,忽然觉得被拽了拽,再听那声气,哀求中还加了点哽咽,不由啼笑皆非,心说这家伙居然肯撒娇了,只可惜还是为了旁人,并不是为他自己…… 裴谨被他气笑了,“讲义气?那就该想好后果。说,你从谁嘴里听说了我的事?” 仝则哪敢隐瞒,倒豆子似的全吐了,当然不忘强调是他自己偷听来的,“我总觉得奇怪,在哪儿养伤不是养,何必把我丢在海岛上。” 说完禁不住回忆起当时心境,他无声叹息,良久语气极尽诚恳的道,“既然说好了就是一体,福可以同享,难就不能同当?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市侩功利,只有你风光无限我才能伴在身旁?行瞻,花无百日好,我不信你永远都能一帆风顺。如果真有不好的那天,你也不用给我找退路,我哪里都不会去。” 仝则是从不信海誓山盟的,一切说出口的甜言蜜语,在他看来都透着一种假模假式,是男人就该直接做,而不是靠嘴巴说。 如果没有这回的事,他觉得自己大概永远都不会吐露心声。倘若裴谨真有失势的一天,他也只用默默陪伴就好,凡是他认准的,没人能阻得住。 裴谨所谓的气,被他那一番告白说得烟消云散,却禁不住揶揄道,“你多有办法,智计百出,真有那么一天,恐怕我还要靠仝老板搭救。”说着两根指头抬起仝则的下巴,坏笑着问,“学我的字,学的能以假乱真,什么时候练的好本事?” 关于这件事,当然也是非常讲义气的游少侠长篇大论告知裴谨的,为的不过是将来见面时,裴大帅能够不至于太怪罪仝则。 仝则差点忘了这个,乍被提醒,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冲口便问,“是不是没用上,给你添麻烦了?” 裴谨凝了凝眉,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十分无语地端详起他。 这人有时候真矛盾的不像话,自信有主见,无所畏惧,坚守起原则来好像没什么事能糊弄得住他。可又总免不了带着种怀疑精神,对周遭充满不信任,早前是不信任他,现在又不信任起自己来。 裴谨琢磨得直想笑,脸上继续装出大尾巴狼模样,“单凭两封信不足成事,好在有朋友帮忙,里应外合,算是解决掉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你立功了,要说将功折罪,勉强可以功过相抵。” 至于那让他惊艳的模仿能力,和刚知道此事时五味陈杂的起伏心绪,也不过都精炼在这几句戏谑的话里。 说到底,裴谨也不是那种能把人夸出花来的人。不过犹记得那时节一个念头涌上脑海,仝则这辈子只当个裁缝,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所谓时也,命也…… 不如让他做个智囊,从今往后参与自己的事,是好钢就该拿出来淬炼。仝则骨子里极度要强,极度自尊,真要让他躲在自己身后安心做个爱人,恐怕还是委屈了他。 这头裴谨在畅想,那厢仝则一颗心,算是落回到肚子里。 踏实了也就不吝直言,反正惶恐也好,撒娇也罢,他再不情愿也全都做了,可还有什么值当顾忌的? “我是病急乱投医,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对你最有利。那时候想过,想在你需要的时候帮忙,你有危险的时候替你挡,最后再想想,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可惜还是弄巧成拙,害你担心。” 仝则扭头,凝视起裴谨,也不等他回答,低眉笑了下,“我可能是有点矫情,不过都是真心话。因为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 第97章 对仝则而言,显然“有用”二字至关重要。 裴谨听出来了,随即心中轰地一响,其后又渐渐地,归于一片安稳的寂静。 曾经所有的试探、猜度、疑虑、纠结全都随着上述话语土崩瓦解了。 回想最初,他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启用了这个人。看重的无非是他聪明、冷静、反应快、胆子大,最重要一点是他没有选择,除了自己,无所依傍,低微如尘。 一个聪明人当然懂得利用机会,于是两下里一拍即合。然而裴谨能敏锐的感知到,除却渴望自由和生存最实际的需求,仝则似乎是为了某种理想主义情结才肯答应同他合作。 或许正是因为那点有悖于精明表象的“不切实际”,才使得裴谨开始对仝则产生兴趣。 接触下来,对方那种近乎于油盐不进的的理智和冷静,又在不断挑战他的兴味。他的征服欲被彻底激发,一点点,越来越迫切地想要攻陷那颗看上去冷漠、对任何事都无所动的心。 如今走过漫漫长路,彼此的初心是否还在呢? 在,又不尽然……似乎经过了不断地修正,在互相较力与互相磨合中,逐渐形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而在他愈发患得患失,总是想要保护好对方的时候,仝则却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他并不需要,他的内心足够强大,行动迅捷,头脑清醒,不必任何人保护,也不必依附于任何人。 仝则一直是这么想的,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反倒是他一直在蒙蔽自己,假装看不到。 现在仝则侧着头,双眸清澈,直视着他。那下颌轮廓坚毅,眼神沉静执着,坦坦荡荡的说出这番话。让裴谨突然间顿悟出,不仅是仝则跋涉了那么远那么长的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或许有生之年,真的会有这样一个人,和你不期而遇狭路相逢,然后兜兜转转,愿意与你并肩纠缠一生。 这是对他来说,宿命般无法抗拒的诱惑——有个人值得他珍视,值得他竭尽所能,去给予呵护和尊重。 裴谨伸出手,半晌只停在了半空,良久过去才落在仝则头上,轻轻摸了摸,笑着,叹口气道,“你这个人……” 语气既涩且甜,因为腻到了极致,反而显出几分无可奈何。 说完,声音已柔软得如同春风轻拂耳畔,“我很想你。” 仝则觉得有一道电流从头顶流淌下来,半边身子都被震麻了,拼命克制才没立时软绵绵倒在裴谨怀里。 得遇此情此景,再回想那三海里又算什么?就是再来它三十个海里,他应该也能义无反顾纵身往下跳。 望着小裁缝呆若木鸡的表情,裴谨暗暗一哂,才刚还夸他聪明,这会倒是出人意表,不过那眼神缱绻如同一汪秋水,看得他又轻轻笑了起来,“你呢,你想我么?” 仝则心口酸酸胀胀的,被这句话弄得一阵阵紧缩。然而,怎么会不想呢? 第74节 只是有时候,他真觉得自己在说情话方面,好像天生少了根筋。所以前世看似风光,实则却没有人真正爱过他,又或者,他其实只是在等一个机会,可以令他置之死地而后生,遇见生命中真正对的那个人? “不用说了……”正在仝则犹豫该怎生措辞的档口,那个“对的人”再度发挥起他的读心术,字字句句击中要害,“我都明白。” 裴谨伸臂,拉仝则过来,两个人呈亲密依偎的姿势。不过下一秒,他就好像被郑乐师附了身,牵起仝则的左手手腕径自号上了脉。 “你是怎么游过来的?按说之前参汤喝了不少,郑老还总说你气血亏,看你这模样像是睡眠不足,是不是在岛上总担心我要抛下你不理了?” 仝则笑笑,实话实说,“你的字是那么好学的?我熬了三个晚上写废了百十来张纸,不过有用就好,也算没白忙乎。” 裴谨扬了下眉,“手巧心灵啊,还知道要送到裴家,交给太太。” 提到这个,不知道此事对修复他们母子关系有没有帮助,仝则问道,“你和薛家呢,经过这事,多少会受点影响吧。” 这话问的偏于谨慎了,裴谨当然知道仝则想听什么。 要说薛氏选择在接信的第一时间行动,直接安排薛瑞自首,目的清晰明确,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废子,保住关键之人,而这一切薛氏当时并没有告知过他。 事后和他谈及整件事,薛氏没有偏帮娘家,也没有说到任何她自己的猜测,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始终是你亲娘,没有理由帮别人而不帮你。这事就算没转圜,我也会想办法,只是希望你明白,我们之间始终有斩不断的亲缘血脉。” 裴谨不否认,而薛氏的骄傲也只能允许她说到这个程度。凡事有所保留,不轻易流露情绪,单就这一点,他们母子二人何其相像,无须强调血缘,自是铁一般的实证。 犹记得薛氏最后,曾淡淡地说,“你身边,或许已经有了真正为你着想的人。我作为母亲,替你感到欣慰。” 裴谨收回思绪,感觉仝则的脉息还算沉稳有力,一面回道,“从前什么样,现在还一样,薛家受了打击没劲再折腾,对我来说就是少了一个麻烦。” 口吻依旧是云淡风轻,仝则知道他不在意那些魑魅魍魉,也就应以一笑。 倒是老半天过去,裴谨还按着他手腕子没完没了,他不由侧目,乜着其人道,“我说裴大夫,您这是号出什么花了?” 裴谨回望过来,只作笑而不语。 ……还故弄玄虚上了,仝则喉头动了动,“又不是喜脉,您乐个什么劲?” 裴谨横他一眼,眼中依然含笑,“万米没白游,心肺比之前恢复了一些。” 仝则当即来了情绪,其实细琢磨一道,那夜游到一半时,他冲破了极点,之后便不觉有多累,就像从前在学校跑万米,咬牙熬过最艰难那一段,后头不过是一马平川。 “可见静养不行,人就得多运动。”仝则好了伤疤忘了疼,顺势蹬鼻子上脸,“可惜京都没海,要不咱们去西山里找片湖,隔十天半月去游它一回。” 裴谨没搭理他,半天轻哼一声,“没说完呢,肠胃不大对,你最近都饥一顿饱一顿的?” 仝则心里打突,一边暗道,这也能摸的出?一定又是在诈我,鬼才相信他。 “你又不是大夫,瞎蒙呢吧。”合上眼睛,他低声怼了一句。 说他好就信,不好就不信,裴谨干脆更直接道,“是不是还空腹喝酒来着?” 仝则蓦地睁眼,抬了抬眉毛作望天不语,给他来个一个千头万绪实在无从回忆。 裴谨不和他计较,放开手,揉了揉他的头,“别装了,回去再调养吧,觉得累就靠着我睡会。” 仝则早困了,不过是生挺着在熬,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发酸发疼,一闭眼却像还泡在海水里似的,摇摇晃晃完全静不下来。 然而撒娇这种事,大抵是一回生二回熟,仝则想着,禁不住有点委屈的说,“我都累成这样了,连上车都费劲,侯爷可真是心硬,就那么看着,愣是不肯拉兄弟一把。” 裴谨不为所动,眉眼一弯,笑成一只和煦的大尾巴狼,“有么?我怎么一点没看出来,您身强力壮,何至于的?我正打算以你的事迹为榜样,在全军各大营好好推广,将士们要都有您这体能,大燕军从此战无不胜。” 虽然是胡说八道,但这话还挺中听,仝则晓得裴谨这么说是为顾全自己面子,心里顿时甜丝丝的,越发觉得这人体贴起来,简直是哪哪都好。 诚然,觉还是补不够的,在大沽港手臂被锁着,睡也睡不踏实。回味起那点子事,仝则暗暗把右手腕往袖口里藏了藏,生怕裴谨看见那上头被铁器膈出的一点痕迹。 可惜这点小动作,没能逃过裴谨的眼,精通读心术的人问,“人家锁你了吧?” 仝则先往裴谨腿上一倒,跟着故作姿态的否认道,“怎么可能,都对我客气着呢,我还正想着回去之后怎么感谢人家……” “别废话了,真要对你客气,我饶不了他们。”裴谨嘴上说的硬气,却十分纵容地笑了下,“身分不明还带着枪,不把你直接扔进大狱算你走运。” 仝则仰头看他,看了一会,忽做了然一笑。 这是裴谨,不会因为他受了所谓委屈,就随意迁怒旁人。那么转念再想,游恒的事也就迎刃而解了。其实他自己早就说过,裴大帅拎得清,公私分明。 怎么如此爷们的人,刚好就成了他的男人呢,这感觉,真心是好得很! 没有顾虑了,可以好生枕着爱人睡上一觉,裴谨贴心地给他盖了小毯子,仝则从身到心俱是暖融融的,闭上眼,虽还像停留在海浪里,一摇三晃的,却觉得舒服多了。 如靳晟估算的,到了京都已是傍晚时分。车子直接停在裴谨的私宅门口,仝则一路睡得踏实,被叫醒还有点迷瞪,直到下了车吹吹风才算略微清醒过来。 二门上的张伯很快迎了出来,“三爷,仝姑娘已经到了,眼下正在书房候着呢。” 仝则浑身一激灵,登时警醒起来,“谁?哪个仝姑娘?” 张伯对他友好又客气地笑了笑,“就是您妹子啊,来了有一个多时辰了,等的有点着急,光上二门上来问,都有不下三回了。” 仝则扭脸看向裴谨,禁不住以各种眼神试图询问。 见他眉毛官司打得热闹,裴谨不紧不慢地笑道,“是我请她过来的,省得她着急。游恒那头书信断了好几天,她来找过我。你还需要调养,我白天不在家,让她来照顾着,我放心。” 放什么心?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仝则没想到一回来就要面对这个,顿时生无可恋的看着裴谨,一脸欲哭无泪。 “等等,你好歹帮我拖延一会,我……容我刮了胡子再见她……”说完,已是一溜烟先奔内院去了。 活了两辈子下来,仝则还真没怵过什么人,唯二的两个能让他麻爪的对像,一个是裴谨,另一个就是仝敏。好容易搞定了前头那位,谁知又冒出了后头的小姑奶奶,早知如此,他为什么要回来…… 说归说,怯归怯,等仝则见了仝敏,又看着她那恨不能执手相看泪眼的可怜劲儿,一瞬间当兄长的自觉和温情全都破茧而出,摸摸她的头笑道,“想我了吧?路上遇到点意外,生了场病,幸亏有三爷照应。现在都好了,你放心就是。” 仝敏再不乐意,也知道裴谨对她哥没有恶意,先见了礼,干脆利落的对裴谨言谢。 裴三爷在小女孩面前,一向是怎么温文尔雅怎么来,做出一派谦谦君子模样,和在军营里挂相的痞子简直判若两人,“仝姑娘别客气,令兄舟车劳顿,意外感染了点风寒,需要静心调养,这段时间就劳烦仝姑娘多加照看,裴谨在此先谢过了。” 这话含了几层意思:第一,你哥的身体,我本人非常在意;第二,你是我叫来的,要照顾自然是得在我家,我眼皮子底下;第三,你哥是我的人,亲疏有别,你帮忙照看,我当然要表示感谢。 仝敏听着,嘴角的笑瞬时凝结,合着这说话间,自己就被这么隔了一道?! 她心里涌上一股火,可对着那张乍看温雅英俊,仔细一看更是温雅英俊得过分的脸,又实在撒不出什么火气来。 不过不要紧,有什么话要问,还是关起门来单聊的好,审一审仝则,自然也就全都清楚了。 第98章 仝则一望仝敏的眼神,就知不好。可恨裴谨老奸巨猾,推说自己有事先遁了,留下他们兄妹共进晚餐,让仝则感觉自己行将去赴一场鸿门宴。 关心的话还是要说,眼看仝敏气色不错,除了眉眼有些含嗔带怨,仝则忙抓紧时间先夸她能干,“我看了你的信,挺有经营买卖的天赋,手艺又好,回头干脆搬过来帮我吧。嗯,也不能说是帮,那铺子原本就有你一半的。” 仝敏没接这话,抬手夹了一筷子清炖狮子头,直递到他碗里去,“多吃点吧,又黑又瘦的,怎么瞧都不像做买卖的富贵人。” “有么……”仝则讪讪笑道,“病了一场,难免瘦了点。江南的饭菜太甜,我吃不大习惯。” 啪地一响,仝敏筷子撂下,斜睨着他问,“江南的风还能把人吹黑?我怎么不知道,吹面不寒杨柳风,在你这儿竟能赶上海风了?” 说着俩人眼神交会,仝则滞了滞,跟着便很没起子的装怂避开了。 “你骗人能不能走点心,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呢。”仝敏语气不善,“断了音讯?江南多繁华的地方,你倒是说说看,躲在哪个犄角旮旯能彻底断了音讯?” 声调不高,也不算咄咄逼人,但仝敏好像生来有种不徐不缓的劲头,要让仝则形容,是能用软刀子杀人的主儿,光看眼神就让人浑身不自在。 “你要闹到什么时候?不为自己想,不为我想,也不为死了的爹妈想?”仝敏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非要不承认,我也没办法,咱们就天知地知吧,到底是病还是伤,现在追究起来也没意义。我就问一句,你等下回不回家?” 仝则十分惆怅的想,回家显然是不可行的,裴谨说一不二,不会允许自己从他身边溜开,多早晚养到满意了,估计才会让他重回店里去。 他没吭气,惹得仝敏狠狠剜了他一眼,“你去跟他说,咱们回家,我自会好好照顾你。这会儿家里还有秀姑帮忙。对了,我找着秀儿了,她后来被户部一个员外郎买去,那家的少爷瞧上她了,可她自己不乐意。我问过她,人家这会可还惦记着你呢。” 仝则讶然,一头雾水加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不记得了?秀姑啊,大眼睛瓜子脸。你说过的,咱们家所有丫头加一起都没她长得好。”仝敏笑起来,“我可还记得那年中秋,你托我请人家喝桂花酒,结果自己先喝高了,拽着人家的袖子就要往上头题诗……” 这都猴年马月的事了,仝则听得大窘,连连摆手,“年少无知,年少无知,快别提这些个了。” 原主的锅他就是不想背也得背,不过秀姑是谁,他总算是弄明白了。 仝则忙着打岔,“既然替她赎了身,那就先留在你身边帮忙吧,回头照顾好人家,我就不去她跟前现眼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仝敏一时妙目圆睁,“从前看见人家小姑娘,又是吹口哨又是说漂亮话,如今全改了性子,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受了刺激,从里到外都跟变了个人似的。” 仝则一笑,“那是变好了,还是变不好了?” 仝敏看不惯那得意样,飞他一眼道,“说正经的呢,你不娶妻成家就这么胡闹下去,想没想过将来怎么收场?” 能怎么收场?其实要说海通以来,社会风气开化的程度已接近卫道士口中的礼崩乐坏,然而主流价值观还脱不开繁衍后代那一套。 再说回裴谨和他,自然也是前者率先在“歪路”上大步流星一骑绝尘,确实不是受了他仝则什么不良的影响。 这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只不过在这个时点上,仝则认为实在没必要和仝敏细掰扯。 “想了,走一步看一步。将来的事不必现在犯愁。”这话还真不大像从仝则嘴里讲出来的,只是说出口,倒也有一种洒脱况味,“我什么都不缺,有恒产有手艺,活得好好的,又不指望谁给我承诺终身,想那么多干嘛。” 仝敏没法反驳,无奈道,“那你真不喜欢秀姑了?人家现在出落的可比从前还好了,模样比我俊……” “打住。”仝则喝一口粥,倏忽间灵光一现,“我失踪这么会功夫,你居然还有闲心找着原先的丫头。看来游兄给你的信里,都是报喜不报忧啊。” 一提游恒,仝敏立马闭上了嘴,半晌少见的扭捏了下,才说,“他人呢,留在那边善后了?还是因为没照顾好你,被侯爷给流放了?” 多聪明的丫头,仝则突然明白过来,仝敏对裴谨的不满,没准也有他不让游恒回来这层缘故。看来得让裴谨对游恒好点才行啊,说不准还能就此拉近和小姑子的关系…… 仝则想着笑起来,“不能够,说话间就该回来了。他没受伤,全须全尾好着呢。三爷对他器重,多年的上下级,铁打的兄弟情谊,绝亏待不了他。” 他故意顿了顿,又道,“就是他的终身大事嘛,需要关怀关怀了。三爷想不到,做兄弟的当然要提醒,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要说先订下来倒也无妨。” 仝敏耳尖上倏地一红,她性子再爽利架不住还是个小姑娘,腾地拧身起来,拉着脸道,“我该回去了,明天抽空再过来。你好好吃着那补药,别让大家伙操心。” 这才哪到哪,居然三言两语就给说得没脾气了,看来祭出游恒确实管用,世间事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仝则大败敌军凯旋得胜,轻松之余望着仝敏的背影心想,小丫头片子,想不到你自己也有今天吧。 自得其乐的人闲不住,饭后先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刻,又做了会俯卧撑,洗澡换过衣裳,看书的功夫,那自鸣钟便已报时十一点整。 然而到了这会,裴谨却还连人影都不见。 仝则熬不大住,上下眼皮直打架,终于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这头裴谨才从军机出来,亲卫汇报起,京都中人大都知道靳晟今日去大沽港提人,却不知道他也一并跟了去,而回来时又是在院子里落的车,是以暂时没人留意过仝则。 裴谨听罢点点头,示意亲卫可以下去歇着了。 靳晟大约也困了,步子略显拖沓,出来站在他身边说道,“宪法草案十天后过会,你这阵子多注意养养精神。晌午军机派人去宫里请示圣意,被王连生挡了驾,瞧那意思,皇帝近来“龙体”又欠安了,正日子口未必能出席,有意让他们家派个代表。你猜会是谁?” “总不能是五岁的皇太子。”裴谨道,“话都说不利落,万一被忽悠着签了字,后悔都来不及。是前太子吧?” 皇室那一家子,现今也就这一个王爷还能派上用场了。 要说皇帝,眼下思路也很纠结,接受立宪的所谓君权神授,却不再掌握丝毫实权,从此成个摆设坐镇在四四方方的皇宫内院里,还要给万民做表率,除却有大把钱拿,可谓没有半点好处。 祖宗江山传到他这里,又栽在自家手上,一帮旧贵族虽吵着要保留绝对君主制,奈何嘴炮打得响,压根就没什么实际行动。皇帝满心愤懑,干脆躲在宫里和新来的青姬鬼混,把外头的事全权交给前太子打理——这会倒不怕他谋权篡位了,反正篡过来也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 第75节 各路人马各怀鬼胎,却都不能小觑,毕竟很多事一不留神就会折在小节上头。 裴谨说,“请樊先生进宫请个平安脉,十天之后务必让皇帝精神抖擞出席,签字还是吵架,都必须他自己来。” 言罢才问,“有日子没见他,怎么忽然就不好了?” 靳晟冷笑,“还不是因为青姬。在江户那会给她吃了药,人虽傻了不记得从前事,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了鸦片瘾,进了宫带着那位一起吞云吐雾,那位不是说自己哮喘么,愣是让鸦片烟给治好了——不过是又添了旁的症候。” 裴谨皱了下眉,“让徐朔留心点,有异常立刻来报。” 他口中的徐朔,正是宫墙里仅次于王连生的二把手,管着内库钱账,皇帝开销都要经他一道手,那鸦片膏子当然也少不了他去采买置办。 靳晟说好,想起日前听闻,当笑话似的闲聊道,“陛下也没闲着,前阵子说你家大奶奶没了,大爷没有伴,他妹子安阳公主刚好也死了丈夫,俩人凑一堆倒合适。保媒拉纤的随口那么一提,别说令兄最近和公主走得还真有点近。” 裴谨才刚拧紧的眉头还没展开,又再度蹙紧,“他的事,只要不出格我从不管,也是我这阵子总不回家,对他们疏于照看。”想了想揉着眉心道,“事情进展到这步,不能折在小人手里功亏一篑。这十天让京畿各大营的人随时待命。” 靳晟扬眉,“你估摸,那帮老世家们会闹妖蛾子?” “防患于未然。”裴谨忽略头上铮铮乱跳的神经,慢慢舒展双眉说,“我有个预感,皇帝不大好,别倒时候宪章还没签,他人先挂了。一变天就容易乱,浑水摸鱼的多,要争取平稳过渡才好。” “得嘞,您也是……操碎了心。又头疼了吧?”靳晟递给他一瓶药,“才配的药。你赶紧回吧,今儿我就在这住下了。” 裴谨取了一颗药出来,也不就水,干吞了下去,“不回家,在这儿干什么?” “老婆挺着肚子,回去也干不了什么。”靳晟笑得大有深意,“可不像你,家里还有美人等着,小别胜新婚呐,还不赶紧伺候去!” 裴谨一点不客气,一边嘴角翘着,回敬给他一个既浪荡又惑人的笑,“走了,今晚月色不错,适宜做场春梦。悠着点,你那换洗衣服不大够了。” 靳晟听见,笑骂了一句,对着那背影挥挥拳头,半晌才转身回去工作。 裴谨到家时,仝则早睡着了,不过还是很自觉地以身靠墙,给某人留出了很大的空位子。 这一点他和裴谨正相反,睡觉老实,基本躺下去什么姿势,醒来照旧是什么姿势。且睡眠浅,裴谨才刚挨着枕头,这边他人就已经醒了。 迷迷糊糊叫了声,“行瞻,你刚回来?” 裴谨声音极轻,“吵着你了?” 仝则摇头,睡得浑身发软,也没力气想别的,只觉得有点抱憾,“明天吧……”他嘀咕着翻了个身,“明天早点,不早也行,我一定等你。” 没过一会就又睡着了,裴谨看着他直笑,抓过他的手,握在了一起。 那双手总算恢复了从前的干燥温暖,握着让人心中踏实,即便不做什么,其实也等同于小别胜新婚。 第99章 裴侯实在有太多机务要忙,虽眼看着春暖花开了, 却只能给在家赋闲的人许诺一张空头支票——等忙过了这一阵子, 就带仝则去看京津沿线架设好的铁轨。 “江南那趟线完工,以后一日之内就可以从京都抵达苏杭。布匹绸缎运输起来更方便, 你要想拓展生意,也可以把店铺开到那边去。” 仝则从前没少畅想这些, 反倒是快落实了,他心思却忽然淡了。可见事业心和小情小爱, 大抵是有些冲突不可得兼。 于是他心安理得的认同了自己的没出息, 决定把对未来的向往收缩一下,旨在等待裴谨闲暇时, 一起下趟江南。 到底是年轻人的身体, 好吃好喝养上三五天, 精气神全回来了。仝则再待不住, 这日趁人不留意,终于从宅子后门登上车, 回到了阔别两个多月的铺子里。 有老主顾眼尖,一见他人,立刻笑着迎上来,“佟老板前阵子哪里发财去了?扔下我们这一票人不管, 这说话可就有好几个月没见了。” 眉宇间堆满了牢骚埋怨,像是在指责他的见异思迁,好像他要当真另立分号,就是对他们一班老主顾始乱终弃了似的。 另有几位公使家眷闻风而动, 春天一到,又是她们办宴会开舞会的传统时节,一个个都忙不迭地赶过来要做最时新的裙装穿。 仝则一一关照着,脸都快笑僵了,手被不知多少妇人摸过,各色香粉味混在一起,直洗了三遍才觉得勉强洗干净。 那群女人们喜欢他,不外乎因为他专业敬业,更难得人长得漂亮,话说得更漂亮,言谈举止偏又在合适的分寸里,并不谄媚流俗,打起交道来让人觉得格外舒服。 是以才一回来便接了一堆单子,仝则忙到午后,方有闲暇坐下来吃口饭,不多时,却又听见门上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还没等他反应,身边坐着的仝敏已率先站了起来,一个箭步越出去,径自拽开了房门。 游恒那张被海风撩得黎黑的脸,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仝则的视线。 三人对望一瞬,当然有情的那一对眼神自带缱绻,半晌还有些难解难分,仝则在一边看着,心知有些事确是板上钉钉了,天要下雨妹子要嫁人,自己这个大舅子显见是当定了。 琢磨得正好,却见游恒收回目光,上前两步在他面前站定,紧接着那铙钹大的拳头挥出来,咚地一下,砸在了仝则没受伤的右胸口上。 这一记老拳,仝则没好意思躲,站着硬生生受了,一捶过后,他也知道准妹夫还算收着劲,压根没使全力。 俩人对视一刻,仝则先笑了,其后诚恳言道,“对不住,让你在海岛上担惊受怕,大家伙都还好吧?” 他本想再作个揖,被游恒虎着脸一把拦下了。 “都回来了一个不少,要说你小子真是……真是……嗐,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你这一遭了。” 游恒说完笑起来,一低头瞧见桌上饭菜,眼睛顿时一亮,“赶紧来副碗筷。别的都罢了,我现在就想吃点子新鲜蔬菜,最好在来个大碗面,这两个多月待的,海里的鱼虾蟹吃得我嘴里长泡,再这么下去,我都快变成鱼了。” 听着要求不高,这两样可以管够,仝敏忙着张罗去了,游恒看着她的背影,坐下来,才捂嘴笑道,“嘴里都他娘的淡出鸟了。” 合着当着姑娘家,方才这话没好意思出口。 仝则表示理解,陪他喝了两杯酒,听他大吹特吹后来怎么会同李洪的援军出海剿匪,还有郑乐师回去之后,把仝则当晚一枪击毙海盗的神勇也捧得是神乎其神。 “你小子命够硬的,少保早说你是福将,我这回可算信了。其实那晚大家伙都放松警惕了,我也喝高了,要不是你把我们都藏进地道,还真不一定能干得过那群海盗。” 仝则笑着在听,又问了他好些宇田和李洪的近况,海禁止是否解除之类,正说得热闹,忽听外头一阵乱哄哄。 出去一看,涌进来一群陌生人,个个都是锦衣华服,大门外还站着一溜身穿甲胄的侍卫。 领头的是个公鸭嗓的中年人,面白无须,三角眼一扫,顷刻间眼神就在仝则身上打了个来回。 吴锋忙赶上来,低声汇报道,“说是宫里头来的,这位公公姓王,正要寻一个会做正宗和服的人。” 原来是位公公,怪不得声势弄的这么浩大。虽说如今皇室势微,连带民间对他们的尊重感亦降低不少,不过神秘度犹在,且论排场,走到哪都还是倒驴不倒架子。 来人正是王连生,说到此行目的,委实很让他窝火,却是为皇帝的新宠青姬来寻做和服的裁缝。 别看青姬脑子不大好使,架不住特别能折腾。见天有不断冒出来的新点子,先是要皇帝答应她行册封礼的时候穿自己国家传统服装,接着就闹腾要做和服,还非说宫里的裁缝做得不像样,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满意。 皇帝不拘小节,反正有钱不造白不造,急急打发了王连生去外头寻裁缝。这一家家一户户的找,把王连声累了个半死,后来还是听侍卫们说起,家里人有在这家店面做衣裳的,那老板似乎是个妙人,甭管东洋的西洋的,好像就没有他搞不定的花样。 “我才刚瞧了,你那摆出来的和服样子还不错。今儿要做衣裳的是陛下即将册封的娘娘,人是出不来了,只能请佟老板跑一趟。回头要做的好,陛下和娘娘自然少不了赏赐。” 听语气,分明已是不容仝则推却。 仝则看一眼游恒,对方眼里明显暗藏着警惕,又听王连生再道,“不过你一个男人家嘛,量体裁衣终归不大方便。给娘娘做衣裳,还是得谨慎些好。” 他眼风一扫,瞥见了仝敏,“把她也带上吧,给你搭把手,剩下的就看你本事够不够。要让娘娘满意了,后头的好可多着呢。” 见仝敏被牵扯进来,游恒更是当仁不让,自觉充当起车夫,路上三个臭皮匠还在小声商量,等下该如何见机行事,仝敏便疑惑道,“这些人,该不会是冲着侯爷来的吧?” 游恒低声说,“倒也未必,我已经传信给少保,等会外头有我看着。那王连生不过是个半吊子,手里原本还有些人,如今资金不够,宫里头人心惶惶,也没人给他卖命了。你们别紧张,等会见机行事就好。” 仝则想到关键,不解道,“那青姬是千姬的妹妹,她不会是认出我了吧?” 游恒扭头,轻声说不会,“这个少保早料到了,之前就给她吃过药,现在就是不傻也什么都记不得了,最多只知道自己是东瀛来的,这点你放心。” 等到见了面,仝则才确定,那青姬不知被喂了什么厉害的药,不光记不得从前事,整个人还都有种介乎于天真烂漫和痴痴呆呆之间的纯真。 不过人长得是真美,比他印象里的千姬要漂亮得多,怎么看都像一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 而美人相见,更是分外开心。那青姬没有架子,只管拉着仝敏的手看了好久,之后笑嘻嘻的赞道,“你生得真好看。” 仝敏见她青春少艾,智力却宛如五六岁的孩子,心里多少有点惋惜,放缓声音温言道,“娘娘更好看,是我见过最美的人了。” 青姬目前的身份说起来微妙,面上封了个青妃,很是不伦不类,正经册封礼却迟迟没行。这头在屏风后量尺寸,一径和仝敏开怀说笑,看样子倒像是专程找人来陪她闲聊的。 就在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起没完时,殿外有内侍高声道,“陛下驾到。” 仝则早前在裴谨的私宅见过这位皇帝,不多的一点印象还停留在其人面容清寒,五官清秀上头,此时再见,惊觉他容颜清白浮肿,看上去十足一脸病态。 皇帝并不在意仝则这类生人,看了小半天才想起有些面熟,再一思量何时何地见过,倒也不觉有异。毕竟不过一个裁缝,听闻裴谨的细作遍布各行各业,恰好当日正能用得上这一个,哪里值当他去仔细研究。 帮青姬选了一会料子,皇帝大约是鸦片抽多了,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对仝则不咸不淡的吩咐道,“动作快些,务必让青妃满意了,回头她要是说好,朕赏你一个御用供奉的头衔。你就等着发达吧。” 仝则道了声是,量好衣服进去拿图样子给青姬选。然后在布料上直接勾勒出尺寸,再依他的习惯,将针别在边角上头。 青姬似乎看着花色很满意,不知怎么突然瞧见那针,蓦地伸出手就去抓,一边嘟囔着说,“我想起来了,我也学过缝纫的,还会绣好多花……哎呀……” 一不留神让针扎了下,指尖登时流出一串血珠。 仝则正挨着她坐,忙拿了帕子替她止血。他忘了自己手上也有伤口,是早起不小心划破的,原本没在意,谁知那伤口才沾了一点新鲜的血,登时狠狠一疼,感觉倒像是他自己被针用力刺了一下。 “别碰!”青姬睁大眼,撤回手躲闪着说。 仝则以为她不愿意被陌生男人碰触,只好解释道,“唐突娘娘了,真抱歉。” 青姬懵懂的眨眼,半晌突然笑了,“没有唐突……”说话间,表情带了几分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笑嘻嘻道,“我是为你好。” 不明不白的说完这句,她叫来侍女清洗包扎伤口,没再理会仝则兄妹。 同一时间,裴谨接了游恒的消息,已命人传信给徐朔留意仝则的安全,可明明布置妥当了,他眉心还是没来由的猛跳了两跳。 其实皇帝能做什么?何况也没人知道他和仝则的那层关系,更加不会想到裴谨能认真看上一个小裁缝,实在没什么可担忧的。 至于这么紧张?裴谨摇头失笑,近来举凡事情牵扯到仝则,他好像总免不了要失去一贯的理智。 宽慰自己半日,他禁不住仍觉挂心,给军机一干人等交代完公事,便匆忙离开,驱车直奔皇城。 游恒远远瞧见,先迎了上去,裴谨只蹙眉问,“怎么还没出来?” 游恒跟仝则久了,见惯所谓“高级定制”全套流程,不以为意道,“是没那么快,才刚徐公公派人出来递话,说里头聊的甚欢,没有大碍,连皇上也没认出他人来。” 裴谨沉默不语,冷静地提醒自己要镇定,可脑子里却翻江倒海涌上一个问题,倘若真有人窥破他和仝则的关系,用仝则来做要挟,他究竟该怎么应对? 好在理性与感性还没来得及掐架,那头人就出来了。两辆车走了好一会,直到走进僻静巷子里,仝则才落车,趁四下无人上了裴谨的车。 仝则打从坐上来就只往一边倒,像是有些疲惫,脸色比平常红润,气息却比平常急促,他正觉得车里晃荡得厉害,忍不住说了句,“这么晃?很着急回去么,能不能慢一点。” 裴谨观察他片刻,微微有些吃惊,车子根本还没开始走,哪儿来的摇晃?他飞快拉过仝则的手,还没搭上腕子,已觉出他手臂滚烫。 “你发烧了?” 仝则呼出一口灼热的气,下意识敞开一点衣领子,“不知道怎么了……行瞻,我有点晕,借你腿上枕一会。应该不要紧,回去发点汗就好。” 可他自己知道,和这具身体磨合了这么久,那底子其实非常不错,加上他平常注意锻炼,身子骨算是相当强健。这半下午又不曾着凉过,突如其来的发热,难道是感染了什么病毒? 一时间脑子里都是木的,有千头万绪,却扯不出有用的那一根,只好先阖上眼,在越来越急促的喘息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100章 第76节 仝则一路浑浑噩噩,到了家门口还没清醒过来。裴谨探一下他的额头, 觉得比之前还要烫手。 虽然知道对方在意什么, 但眼下没办法,都到了这个时候当然不必再征求意见, 裴谨二话没说将人抱下了车。 怀里的人感觉出不大对,奈何没力气开口说话, 只好不痛不痒地挣了两挣。 恰好仝敏正掀帘子跳下车,一抬头瞧见裴侯打横抱着她哥, 一望过后, 小敏姑娘顿时变身成了一根木头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直了, 不会转了。 苍天呐, 光天化日底下, 这两个人究竟要干什么?早知如此, 她何必非要一路跟着回来…… 难道就为看见如此丧尽天良的一幕么? “好像不大对。”游恒虽然脸上也发僵,但还顾得上细琢磨情况, 也搭上他根深蒂固地认为,他家少保绝对是有分寸的人,没事断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秀恩爱。 仝敏被他一提醒才缓过神,“我哥怎么了, 难道病了不成?”说着没迟疑,赶紧快步跟了进去。 裴谨先让人去请了梵先生,其实要是普通发热,不必看医生他也知道该吃什么药, 但这回他私心以为不像,这一场高热委实来得有些古怪。 屋子里众人忙而有序,那位梵神医匆匆赶过来,一看床上人便想起,上回不就是这位小爷,那次是被炸弹伤及了心肺,这回不知又怎么成了被殃及的池鱼,结果针一探下去,他眉头倏地皱了起来。 “最近吃过什么?接触过什么?” 一整天都和仝则在一起的,只有游恒和仝敏,经二人回忆,似乎并无什么异常。 游恒顶着他家少保犀利如刀的眼风,没敢隐瞒,吞吞吐吐交代了仝则曾陪他喝过酒,说完默默退到角落,只恨自己没练过隐身术,心下急念起天灵灵地灵灵,各位菩萨快显灵,只要让他家少保忘记他的存在就好。 “如果不是饮食上犯了忌讳,就是被什么人感染了……不是毒,侯爷请放心。”樊先生想了想道,“我施针之后确定他体内无毒,其余的现在还说不大好,尚需观察,先把退烧的药服下去再说。” 裴谨忙谢过他,让人陪着他去外间开方子煎药。其后越过游恒,直接问起仝敏,让她再好生回忆一下,在宫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仝敏仔仔细细详述一遍,又补充道,“真的只是喝了一口茶,他一直很警惕,看着侍女从一个茶壶里倒出那茶,青姬也喝过的,他才只象征性的润了润唇,剩下什么点心果品一概没动过。” 裴谨默然一刻,听不出哪里出了错,再看看一屋子的人都在大眼瞪小眼,像是诧异于他的如临大敌,个个都跟着紧张兮兮。 既然大夫说没中毒,应该就无甚大碍,如今敌人还在暗处,他不能先自乱阵脚。 把人都打发出去,裴谨专心给仝则喂药。那药喝下去,眼看着一层层往外发汗,人睡不踏实,在床上不断地辗转。 裴谨只好为仝则脱了衣服,外衣还好,里头中衣早就湿透了,整个人如同被水洗过似的,衣裳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宽肩细腰的精致线条。 色心在不恰当的时点莫名涌起,然而那身形虽好看,架不住床上的人正自痛苦难捱,喘着粗气,翻身时连眉毛都拧紧在一起。 裴谨手上动作没停,一面给仝则擦汗,一面暗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能想歪!?克制半日,方才勉强把邪火给压了下去。 仝则浑身酸疼,提不起力气,绵软得连拳头都攥不住。迷迷瞪瞪间只在想,这感觉太像病毒感冒,除了排汗喝水代谢掉,好像也没有其他好办法。 他意识半清醒,总觉得还没跟裴谨说句话,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一句别着急。心里藏着事,念头便不受控制地一个接一个往外冒。 他想,自己还是中计了,没能躲得过去,他已经很小心了,可这么一来,怕是又要给裴谨添麻烦了…… 一时又想,他真不是故意的,王连生不由分说,那会他找什么样的借口恐怕都搪塞不过去…… 还该和裴谨说声抱歉吧,只是他都深入禁宫了,按说那些人要弄死他简直易如反掌,怎么还能让他好端端活着出来? 或许竟是多虑了?那纵欲过度的皇帝,怎么看都不大像是个长了脑子的主儿。 他眉头时紧时松,半晌觉得凉凉的手巾覆在额头上、锁骨处,衣服都被解开,一双手握住了他,在几处穴位那里缓缓地揉捏。 从小到大历次发烧,仝则都是自己吃药,自己发汗,对此很有经验。反而是对这种精心的照看,他完全没有经验。一边留恋着,一边无奈药劲上来,只能渐渐进入了睡眠状态。 一睡着,下午的事就像过电影似的不断闪回,总觉得有个不大对头的地方,说不上是什么。那青姬的脸不断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一会是傻笑,一会又和千姬的重合在一起,她语气傲慢阴鸷,嘴角扬起,反反复复在说,“我是为你好……” 我是为你好…… 仝则一下子醒了,屋里还亮着灯,外头则漆黑一片。再低下头,看见裴谨打了地铺,睡在床边上,听见动静,立刻翻身坐了起来。 裴谨还没问话,先摸了摸他的头,“烧退了些。” 说完回手拿了晾好的水,仝则口干舌燥,一股脑喝了个干净,又问,“还有么?” 裴谨回身去倒水,再递给他,不防仝则这回喝得急了,呛过一口,咳得是搜肠抖肺停不下来。 裴谨忙坐回到床边,接过水碗,仔仔细细地喂他,一面拍着他的后背,动作既温柔又耐心。 “还有哪不舒服?”裴谨把人搂在怀里,轻声问。 仝则摇摇头,呼出一口气,感觉温度已恢复如常,“我做了个梦……有些地方很奇怪。” 听他说话还在喘,裴谨有心阻道,“先别想了,好好睡一觉。” 仝则一把拉住他,十指紧扣,摇了摇头,“我怕睡一觉就忘了。你听我说,你给青姬吃了什么药,她是变傻了,还是把过去的事彻底忘了?” 裴谨见他坚持,只好应道,“是梵先生配的方子,你知道人的脑子里有很多神经,那药大概有阻断神经的效用,让人忘记过去,附带会让智力变得越来越像小孩。” 仝则沉吟一刻,“你肯定她吃了那药,痴傻不是装出来的?” 裴谨道,“确定无误才把她送来京都的,怎么,你觉得她有问题?” 仝则喘口气,说话间又开始出汗了,他挣着想从裴谨怀来挪出来,不料被看穿意图,又让裴谨不动声色地给按了回来,锁在两臂之间。 “都是汗……”仝则没奈何的一叹。 裴谨腾出手给他擦汗,一脸淡定的说,“刚吐完我都亲过,一点汗,我不嫌弃。” 仝则忍不住笑了,虚虚弱弱枕上裴谨的胸膛,继续刚才的话题,“青姬服的药有毒么?” 裴谨说没有,“她要进宫,我也没想弄死皇帝,犯不上拿她当药引子。” 说者原本无心,然而药引子三个字仿佛一道火光,嚓地一下,就此点燃了仝则的思路。 “我怀疑有人给她下了毒。”仝则说,抬高手,让他看自己手背上的伤口,“她被针扎破指尖,我帮她止血时不过轻轻挨着一下,就觉得疼痛非常,之后出了宫便开始发热。” “还有,”他转头,看裴谨正在凝眉看着他,“她自己好像知道什么,后来就不让我再碰伤口,还说了一句,是为我好。” 他说完,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仿佛都在同一时间嗅到了某种阴谋的味道。 如裴谨所料,皇帝没那么精明老道,昨日那一场突发事件并非冲着仝则,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古老的典故终于在自己身上上演了。 青姬是他下手弄失忆的,这个人人都知道。倘若她以身做药毒杀了皇帝,这个锅,到最后怕是还要轮到他来背。 无论皇权多么岌岌可危,说到底,也不可能允许人随意戕害主君。 沾染上几滴血可以让人发热,那么长久接触下来呢?屈指一算,青姬进宫已有一个月,看来皇帝圣躬违和并不是借口,而是确有其事,要不是那鸦片烟,说不准早就发作了…… 仝则也想到了,立刻道,“那位梵先生,明天一早请他快进宫,能挽救的话,兴许还不算太迟。” 但愿吧……这一夜时间过去,究竟会进展到什么地步? 敌人也许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亟不可待。 裴谨感觉仝则手心一股股的在冒汗,忙握紧道,“没事,还来得及。真要是死了,我也能应对,最多推迟宪章签订日期,那是早晚的事,他们躲不过去。” “你给我好好养病。”他又道,抚开仝则脸上一缕湿漉漉的碎发,知道仝则爱听什么,便毫不吝啬且实实在在的宽慰起来,“那么多人守在皇帝身边,生怕他出乱子,没想到你一去就撞破玄机。只是又害你病一场,跟着我,你好像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不知道怎么了,话一拐弯,就成了仝则不爱听的调调。 怀里的人果然动了动,不过没挣扎也没回头,反倒颤悠悠地笑了,“不懂了吧,我是放长线钓大鱼,等你成了内阁总理大臣,我的好日子还会远么?嗯,这点烧不算什么,明天准好,你忙你的去吧,等宪章签署完,赶紧陪我下趟江南。” 他努力坐起来,又慢慢倒回到床上,后背一挨着褥子,立刻酸得牙根直发软。 “我睡会,你也赶紧休息,别老做夜游神。” 仝则本来欲让裴谨上床,一想到半张床都让自己给塌湿了,只好作罢。又想说让他去别的屋子里睡,可用脚趾头也能猜得出,裴谨一定会被拒绝,干脆也就缄口不提这话。 那就一个床上,一个地下吧,有裴谨在也好,这是两个人都觉得最合适最踏实的方式。 可惜睡到凌晨四点多,裴谨还是被亲卫吵醒,所幸那会仝则睡得正熟,只是翻了个身。 亲卫面容严肃,俯在裴谨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裴谨的脸色霎时间就是一变。 第101章 军机处的的人虽不至于夙兴夜寐,但每晚都有人轮岗值勤, 因为宪章草案就在那里。 昨夜轮班值夜的袁佥事不过是打了个盹, 醒来之后竟发现草案不翼而飞了。 一直有亲卫负责守在军机处外围,听闻居然出了这种事, 裴谨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有人监守自盗。 “昨夜留下来的只有袁佥事?” 侍卫皱着一双八字眉,苦大仇深的道, “是,但属下觉得他不像是内奸。实际上……”吞吐了两三句, 他终于说道, “昨晚还有个人不请自来,正是侯爷的兄长, 裴家大爷。” 裴谨眼皮抬了抬, “他来干什么, 谁让你们把人放进去的?” “他说……说是夫人有要事传话给您, 袁佥事听了不敢怠慢,也不好把人就那么拒之门外, 只好先请他进去了。要说两人说话功夫也不长,属下现在想来也觉得匪夷所思,或许是属下想多了。” 裴谨眼皮直跳,长久以来疏忽了, 忘记还有这么一位,他蓦然间脑子里蹦出自毁长城四个字。然而现在也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他压下火气说道,“给你一刻钟时间, 把人叫齐从新拟定草案,明天,不已经是今天了,今天中午前必须完稿。” 吩咐过后转身回房,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再看一眼床上人还在睡着。 裴谨琢磨自己方才说话声音不大,应该不至于吵醒仝则。然而这人一向警醒,心眼又多,他打量片刻,见仝则只是翻了个身,发出几声沉沉的梦呓,方才转身出了屋子。 天黑没亮,房间里一团漆黑。 仝则睁开眼望向窗外,裴谨和亲卫对话的具体内容他的确没听清,不过可以肯定是出了大事,难道真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图穷匕见…… 一晚上过去,京都有许多人都夜不能寐,更有许多人在同一时间,也同样想到了这样一个词汇。 军机处里紧锣密鼓,隔了几条街以外的仝则却丝毫不知。 天方蒙蒙亮,一个全身短打的人趁无人注意,飞快地叩门,闪身腾挪进了军机处。 “侯爷,昨夜宫中有变。”那人声音尖细,一听就知道是个内侍,“徐公公让小的来知会您,陛下昨晚突然昏厥,徐公公连夜请了梵大夫入宫看诊。” 裴谨急问,“结果如何?” “是中毒。而且是在青姬刚刚侍寝完毕之后。那青姬现已被软禁起来。”内侍回道,“御医怀疑是她下毒,正准备彻查,暂被徐公公拖住了。公公的意思是,此女不能再留了。他之后会在鸦片烟中做些手脚,以兹证明是那烟膏子出了问题,再趁晚些时候送膳时神不知鬼不觉弄死青姬,绝不能让人把祸事栽赃在侯爷身上。徐公公要小的带话给您,他会将此事处置妥当,请侯爷千万安心。” 裴谨闻言望向皇城方向,一时目光如炬,“陛下现状如何,梵先生怎么说?” 内侍摇了摇头,“不大好,只怕撑不过今夜去。那位王爷现在就在宫中,已陛下的名义加派了骁骑营、健卫营两批御林军,先封锁了皇城。王爷似乎早就料到了,赶在昨天傍晚前进宫,看这样子不拿到传位诏书是不打算出宫去了。徐公公猜测,王爷早和王连生勾结在了一起,却不知他们是否已伪造了传位诏书。” 收住话音,他也朝墙外看了一眼,“只怕再晚点,京城就要戒严了。” 不是只怕,而是必然会发生,所幸西山大营及京畿卫戍区此刻都在城外待命,只要裴谨一声令下就能即刻开进皇城。 裴谨没说话,回眸递过一个眼神,贴身亲卫已知晓其意,无言颔首,随即飞马传令去了——命众将在一个时辰内将队伍开进城内集结。 安排完毕,裴谨少不得要捋一捋这千丝万缕。王连生早放弃了皇帝,投靠了那位前太子,而背后必定还有诸多不肯明着出头的世家贵族在支持。那青姬作为药引子,毒杀皇帝为的是嫁祸于他。 所幸眼下皇城虽被封锁,但有梵先生和徐朔顶着,尚不至让那伙人奸计得逞。 第77节 只是,盗取宪章草案这一则又会生出怎样的变故来? 裴谨沉思片刻,吩咐奋笔疾书的一众人等加快速度,再对靳晟道,“这里你先帮我盯着,让他们既要快也要稳,不能慌。军机处外头加固了人手,御林军的人轻易不敢进来。” 言罢已是头也不回,出门登车而去。 穿过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内阁大学士家卫铮的府门前倒是颇为清净,不多时只见角门打开,走出来一位看上去很不起眼的,一身仆从打扮的人。 为裴谨驾车的亲卫瞧见,当即扬声道,“王公公,您老怎么这幅模样?莫非皇家给的俸禄不够,还要来卫大人府上再寻一份工不成?” 那人身形一滞,须臾扭过头,正是本该在禁宫中陪侍弥留皇帝的总管太监王连生。 等王连生看清了车中人,不禁还是一惊,其后才强装镇定地道,“咱家来此会友而已,侯爷管的还真宽哪,莫非连这个也要和你们军机处汇报么?” 裴谨没理会他,朝左右冷冷下令道,“我没心情和他打嘴仗,搜身吧。” 王连生哪里想到对方连基本的斯文都不屑装了,一上来就要耍流氓,嘴里不由大喊大叫起来,可惜没有反抗实力,只三下五除二就被搜遍了全身,从怀里扯出来一份厚厚的文件。 亲卫将文件递过来,裴谨一看就笑了,“你们偷了草案,起草新的速度倒快。“君上调遣全国军队,凡一切军事,皆非内阁议会所得干预”………篡改得挺不错,这字迹仿造的还是本人的?王公公,你拿着这东西,让内阁三元大佬签了字,可惜大燕律明文规定,重要议题须半数以上内阁成员通过方能生效,十一个人里头,你还差着不少呢,要不要我再帮帮你?” “你……”王连生被人钳住双臂,只好发狠作色道,“我早知中间会有内奸,只恨没能早点铲除徐朔那厮,不过今日虽被你抓住,也不过只能阻得了一时,你那些奸计是绝不会得逞的。” “奸计?王公公不光会训练八哥饶舌,自己嘴炮打得也很出色。”裴谨轻嗤一声,“用青姬嫁祸我,再拿份假宪章到处忽悠阁臣,还有什么后手么?借京城戒严,限制我的行动?” 王连声咬牙切齿道,“不错。以御林军精锐二营之力不难成事,且各国公使都在看着,若不想京都生乱,我倒想知道你会怎么应对,打算血流成河么?裴谨你当日可是受过先帝爷恩惠,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先帝爷在九泉之下也一定饶不了你。” “都鱼死网破了,还跟我讲情义?”裴谨嗤笑道,“王公公还是先想想自己吧。你非军机内阁之臣,却敢伪造宪章,已是罪无可赦;陛下重病期间不在跟前照应,却勾结亲王谋权篡位,更是罪加一等。要翻身已是难如登天,我也就不必和你交代接下来什么打算了。” 说完喝令亲卫,“把他押进刑部大牢,以叛国罪收监。” 王连生听他如此说,登时怒不可遏,一径狂喊道,“裴谨,你日后不得好死!你以为躲得过去么?以为你能成功么?这百年的基业,岂是你一句话说毁就毁的,我王某人以身殉葬皇权半点不亏!你这种逆臣一定不会有好下场,迟早要后悔,我赌你一定会输的一败涂地……” 被押着的人还不忘回头,脸上犹带着阴惨惨的笑,那模样看得裴谨一阵头疼,实在是太难看了,他挥挥手,示意亲卫堵上王连生的嘴,把人塞进了车里。 同一时间,御林军两大营的人已将六部各司围了个水泄不通,当然,他们也没放过军机处,执行命令的理由,则是源自一道紧急状态下由“皇帝”签发的敕令。 此时此刻,仝则好似正觉得眼皮在不受控制地乱跳,直到靳晟突如其来地出现在面前,这人冒出来得十分奇怪,不过端看神色倒显得挺正常。 “听说你病了,哎,先躺着吧,不知道这会觉得怎样了?”靳晟的开场,显得很是关心仝则病情。 可仝则压根不是听话的人,坐起身直接下了床,他的烧已退了,此时心内存有一大堆的疑惑,仿佛也是因为这个,连病都觉得病不踏实。 何况,也没有谁会在大早上起来就发热的。 “我没事。”仝则道,“劳烦靳大人挂念,不过您应该也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请问三爷人呢?” 靳晟心道,裴谨等下怕是回不去军机处了,即便让他进去,一时半刻也不能再出来,只希望他带足了人马,现在若要逼宫还来得及,光是西山大营也足够对付那两拨御林军了。自己赶在御林军围堵军机处之前,拿来草案急溜出来,当然也是为了放手一搏。 仝则见他沉默,等不急再问道,“大人有什么话尽管说,你来此地不是找三爷有紧要事?难道还容许再耽搁么?” 靳晟是在等裴谨,却不确定裴谨究竟会不会回来,思忖一刻,先简述了当下局势,其后道,“若王连生那伙人以戕害君主为名,只怕难缠得很,行瞻再如何位高权重,总要走彻查程序。可宪章不能再拖下去了,就是今天必须签署!条件是需要过半内阁成团通过才行。我来这儿,是因为需要行瞻的字和他的私章,还要一个极亲信之人前去游说阁臣。不过外头正在戒严,戒的是三品以上官员随意行走,尤其是武将,却还没戒平民百姓正常行走往来。” 仝则顺着他的话一想,蓦地里明白了他的意思,裴谨的字他会仿,裴谨的章此刻就在书房,于是没有犹豫的接口道,“我不知道他什么回来,也不知道他后续什么安排,但如果大人信得过,我可以去走这一趟。” 所有当官的都被限制行动,除了他一介平民,这会也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了,相信无论靳晟还是裴谨,其实都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了。 靳晟其实也在等他这句话,但见他居然义无反顾的应下,心里陡然间,还是生出几分微妙的感叹,“你……你当真是………” 仝则摆摆手,恨不得怼他一句“都什么时候了,大人您还是少点废话吧”,忍了忍,到底咽了回去,只道,“内阁成员我大抵知道,其中有好几位的家眷我都认得,算是我的老主顾,我等下先誊抄了草案,之后再借送衣服的名义一一登门。” 靳晟点点头,“但是行动要快,眼下宫里情况不明,一旦皇帝真有个好歹,那可就不是限制六部军机,而是真的全城戒严了。” “我明白,”仝则看着靳晟一挥而就的阁臣名单,问,“这当中,有没有特别难啃的骨头。” 靳晟指着名单上的曹薰二字,“此人是最难缠的,你去他府上千万要当心,实在不行放弃他也没什么。就是说起来,此人算是世家里领头的,倘若真能逼他签字,接下来咱们也就容易多了。” “说不服就动些粗的。”仝则一脸淡然道,一面从容地给那支转轮手枪装上了子弹,“他家总不能也私藏枪械吧?寻常护院的手段,再快也快不过这东西,除非他们个个都不怕死。” 这悍勇,这语气,直听得靳晟一愣一愣的,按捺不住联想起,这人的架势怎么越来越像裴行瞻痞气发作时候的德行了? 果然,世上还是存在近墨者黑这类事的…… 等到仝则这边开始行动上了,裴谨却还没回军机。他算策划妥当了,连是否真要逼宫业已在他拟定好的规划中。只是王连生那句“你会后悔,会输得一败涂地”,在之后却给了他一个莫名的提示,诸多纷乱里头,他似乎还没顾得上理会一个关键之人——他那个看上去除了玩女人,一事无成的大哥裴诠。 正想着,便有裴府上的下人火急火燎地打马追上了他,“三爷,大爷请您赶紧回家一趟,说有要事和您商量。” “李管家呢?”裴谨掀开车帘蹙眉问。 来人气喘吁吁道,“李爷……李爷一大早就被大爷叫去了,在书房一直没出来,大爷才打发小的来请三爷。” 裴谨眉心又是一跳,一贯很灵的预感倏地冒将上来——莫非那黄雀不是别人,而是平日里废物点心一样的裴诠? 如果真是那样,也只能怪他太过疏忽大意了。 许久没有回家去,这时甫一进门,见阖府上下并没有丝毫异常,而裴诠人在正堂,兀自满面含笑地在等待着他。 裴诠生得温润,笑起来不见阴鸷狰狞,反而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好久不见了,我说侯爷真是大忙人,要不是圣躬违和各部各司事务都停摆了,我还真有点害怕见不着你。” 裴谨凝视他问,“太太呢?” 裴诠怔了一下,略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回道,“素日也不见你多孝敬太太,今天总算是想起来了?你猜我在想什么,莫非还真有母子连心这种事不成?” 看来预感果然还是应验了,裴谨心下一沉,佯装淡定地问,“你想怎么样,直接说罢。” “要不,我还是让你先见见真佛?”裴诠笑笑,转头示意下人,少顷便从内间里带出了两个人。 一个是薛氏,另一个是裴熠。 和想象中一样,二人的确被人控制了,只是又比想象中要好一些,眼见两个人能行动也能说话,至少打眼望上去并没什么特别不对的地方。 “三叔!”裴熠到底年纪小,耐不住又惊又怕,在见到救星的一刹那忍不住喊了出来,“我和祖母都被下了药,我们……我们都中毒了。” 第102章 裴熠的话才说完,薛氏忽然出声斥道, “慌什么?平常怎么教你的, 临事而惧,却不可临事畏惧, 坐下来,别给你三叔添堵。” 她说完, 率先镇定落座。对身后站着的一群人视而不见,端看气度依然有素日的当家主母风范。 裴诠被她冷戾眼风扫过, 习惯性的吞咽了一口吐沫, 随即想起这女人已成为一条落网之鱼,不过是在强装而已。 “瞧太太这么镇定, 那我也就安心了。” 裴诠冷笑说完, 转头对正抓起裴熠手腕号脉的裴谨言道, “三弟呀, 我可是好久没这么叫你了,咱们也好久都没聚在一起。其实我呢不过是希望你能走上正途——要说皇位, 从前可是你替当今算计来的,现在再还回去自是理所应当,你说是这话有没有道理?” 裴谨修长的手指搭在侄子的手腕上,心下一沉, 嘴里闲闲地问,“想要兵权虎符?那请转告王爷,等他得了那个位子,只管向我要就是, 这道程序他没和你说清楚么?” 裴诠皱了下眉,哼道,“三弟气势这么足,我自己有几斤几两也还清楚。那些东西我要不来,如今只是要你一封亲笔书信,叫西山大营和卫戍区的人退到城外三十里去,没有皇帝敕命,不得踏进城门一步。” 言罢,他又笑了下,“这要求,好像不难做到吧?” 裴谨没吭气,对方要求全数兵力退守,之后再将他困在家中,接下来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改朝换代天翻地覆的了,等明天太阳再升起时,京都只怕要换了新天地。 再看那两个中了毒的至亲,他方才摸过脉息,什么毒他探查不出,但裴熠明显已身无半点气力,只是明面上瞧不出来什么端倪。 偏巧此时梵先生又被困在宫里,无人施救,时机真是掐得再好不过! 这一波又一波算计,他躲过了前头,却还是没能放防备住自家后院起火。 见裴谨不说话,眼睛只看着薛氏和裴熠,裴诠愈发施施然道,“三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没什么时间犹豫了。药效在六个时辰之内不会发作,发作起来那可是大罗金仙人都救不回来的。有些事当断则断。要说亲娘和亲侄子,和一枚虎符相比,哪头份量更重?” 顿了顿,他再道,“王爷承诺绝不反攻倒算,你毕竟是对大燕有功之臣,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往后你还是堂堂正正的一品侯爷。” 裴谨望着他,端起了一脸的莫测高深,其实是在掂量他的话——六个时辰,看裴诠那有恃无恐的德行,应该不会也不敢在这时点骗他。 裴诠好似猜到他在想什么,连忙说道,“我哪敢骗你,你的人起手就能要了我的命。我活得再窝囊,也还不至于想死。公主殿下都答应了,事成之后让陛下册封我做她的驸马爷。” 好像也不在乎什么小人得志嘴脸,他继续喋喋不休道,“听说这药是苗疆进上来的,不知用的什么巫术,就是梵先生也难在六个时辰内配出解药来。如今解药并不在我手上,但只要你的人退出城外,那头解药立马送到。如果你非要杀我,那咱们一家几口就同时上路,我是没话好说的,可孝哥儿才多大啊?连外头世界什么样都没来得及见,不是太亏得慌?你好歹也该替二弟唯一的独苗想想。” 一直没吭声的薛氏闻言,蓦然冷冷道,“你的亲卫守在外头,不拿下这个罪大恶极之人还等什么?你平日里就是这么带兵打仗的?” 话音明显中气不足,这厢裴熠也听明白了,泪花嚼在眼眶里,颤声道,“三叔有要紧的事做,不能因为我们误了那些大事,当断则断,三叔你快下令吧。” 人质个个视死如归,听得裴诠眼角抽搐,“还都不怕死了?你们知道那是怎么个死法么?这药里加了一味马钱子,要说死状可是不大体面。” “人都有一死,三郎,要不是我咬不动舌头,定然不会允许这一幕发生。”薛氏目光幽幽,气息不稳的道,“我有对你不住的地方,现在只希望你能够成就一番事业。你只须想想我曾经对你的苛责,对你的酷狠……你并不欠我什么,把孝哥儿留给我就伴很好,来世我们还可以再续祖孙缘分。” 平静的腔调,平静的口吻,然而一句是一句,随着话音不徐不缓地砸在了裴谨的心上。 他看着薛氏说这番话,也看见了她眼里隐隐有光,虽然不够脉脉柔情,却在此时此刻,仿佛有了一点温暖。她还是在乎他的,愿意牺牲自己去成全他,又或者,她原本就是爱他的? 多年以来,母亲对他的“期望”就像一根紧箍咒,牢牢缠缚在他身上,直到今日依然没能解下来。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了,只消他一句话,让外头那群亲卫冲进来,或是干脆自己抬抬胳膊,这一世的孽缘就能从此了断了吧。 然而,他能解脱么? 为将者临阵退缩,忽然间割舍不下感情,这在以前是绝不可想的,何况在来时路上,裴谨也曾暗暗告诫过自己,绝不能感情用事。 只可惜人不是机器,做不到精准测量情感情绪,他一闪念记起了那双眼睛里的温度,那是很久以前母亲来探病时,还有他更年幼时,曾经在薛氏身上感受过的。 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被这点似曾相识勾起来,心头负累便在隔空相望间,生死相依时,一点点消弭,慢慢灰飞烟灭,那些经年积累的怨怼,渐渐被奇迹般地,稀释成了一缕看不见的青烟。 裴诠等得急躁,禁不住对薛氏怒目相向道,“装什么大义凛然,太太一贯蛇蝎心肠,旁的不说,欠我的难道不用还么?我从小被你刻意养歪,之后由你做主娶进来一个病秧子女人,好容易有了孩子又被你下药弄掉,打量我都不知道?为了你那个痨病鬼儿子,狠心把我唯一的孩子弄掉,杀人莫非不需要偿命?” 他说的是许氏的那个孩子,薛氏淡漠地应道,“孽种罢了,我即便是死,也不会是为它偿命。” 裴诠最恨她这种波澜不兴的口吻,能句句杀人无形,他气得七窍生烟狞笑起来,“那干脆先送你的宝贝孙子上路,反正你那痨病鬼儿子在下头也须要有人照应。” 这句才说完,突然间门被猛地撞开,只见一个人疯了似的冲进屋,后面接二连三涌进来一堆下人,扯得扯拉得拉,愣是鸡飞狗跳了半日才将将把人给按住。 披头散发,目眦欲裂,正是二奶奶许氏。 “裴诠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敢害我的孝哥儿,我活咬了你的肉,喝干了你的血,生生世世都不会放过你。” 裴诠冲着下人狂喊,“谁把这个疯子放出来了的,都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把人给我拉下去!” 院子里一团纷乱,许氏撒泼打滚,如同在演一出闹剧。 薛氏一直看着裴谨,此刻依然很是平静,“家宅乱成这样,你看出我的无能了吧,还不肯放手吗?三郎,就当是我对你最后的希望,你成全我吧。” 裴谨捏了捏鼻梁,手指遮挡处眼神轻轻一颤,没有说话。 ……… 人在有事忙的时候,往往会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 仝则从曹薰家出来,草案上已攒够五个人的签名。不过这会他手里还挽着一个年轻男人,两人面上含笑,状态亲热,一点看不出那人的腰眼正在被仝则用枪口紧紧抵住。 将人往车里一塞,仝则吩咐驾车的人,“往下一家去,这人先交给你看着,曹大学士虽签了字,可还得防着些,等会看紧了别让他喊来巡防的御林军。” 六部里人都散了,阁臣也被放回了家,好在正常生活买卖交易并没断,那曹大学士不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非要赶在皇帝没咽气之前再叫一桌席,于是仝则便得以堂而皇之的登门“拜访”其人。 过程不算惊险,等拍了枪在桌上,众护院全都傻了眼。仝则到底不放心,少不得要抓了曹薰的儿子当人质,值此紧要关头,他也是连节操为何物全顾不上了。 不知道裴谨那边如何了?是在军机还是进了宫。转念再想,仝则并不确定自己的行为能起什么作用,也不过是能帮则帮,用靳晟的话说,是多一个筹码多一份力量,至于能否用得上,要靠裴谨自己去运筹帷幄。 第78节 靳晟那时无声地拍着他的肩,眼神汇做千言万语,似乎在说,裴行瞻不会轻易逼宫,希望这一局能助他扳回一城。 风簌簌吹过,有落花摇曳坠落,仝则蓦地向往起裴谨的那些预感,尽管此时他正觉得额头发热,连时灵时不灵的直觉业已彻底消失不见踪影。 ………… 天光暗下来,裴府里的下人开始掌灯了。 “冷血、疯癫、痨病,这一家子都占全了!真他妈的够热闹。”裴诠大剌剌坐下,头上直冒汗,“一晚上耗过去很容易,我等着你做决定,不怕再告诉你一句,我愿赌服输,敢拿命来赌,你呢,三弟,你不过是失去点权力,也不敢赌么?” 难得这人终于有了点血性,只是那血性,却是为掉转枪口用来对付自己人的,或许他也从来没认同过彼此是自己人。 正在这时,亲卫大步闯进来,附在裴谨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裴诠眼神一凛,再看裴谨神色,依然不辨悲喜。 亲卫带来的消息是关于仝则的,裴谨事先没有预判,既觉震惊又觉得一切很符合逻辑——符合那个自作主张之人的逻辑,而仝则拿着他的字和章,看似代表他本人,那群阁臣之所以肯签字也是因为忌惮他在城内的布防,那么一旦没了这层顾虑,那纸宪章分分钟会成为一场空。 至于为他奔走的人呢,却不能跟着成为一场空。 想起仝则病还没好利落,裴谨默默叹了口气,第一次无可奈何地承认,是自己没有照顾好这个人,从开始到现在,几乎从没有一天照顾好过。 “说什么呢,能不能光明正大点,能不能给个痛快话?”裴诠愤而质问道。 裴谨看他一眼,居然在这个时候展颜笑了,“能,准备笔墨吧。” 裴诠好似没反应过来,只当自己听错了,“你要什么?” “不是要我的人撤出城外?会仿我的字却怕人认出来,更怕将来对薄公堂遭人清算,既不敢杀我,也没有理由杀我,你那位主子都怕成这样了,偏又搞出这么多事,不就是要我一封手书?” 裴诠先是一愣,接着不由神情一松,原以为裴谨有后手或是要再磨几个时辰,不料对方竟痛快答应了,只要有了白纸黑字就不怕他耍什么花样。 家里没有他的私章,却有随身信物,裴谨拿出一枚金制短刀,“去吧,把这个一并交给万总兵。” 说着挥了挥手,状似拂过额头,却飞快地做了几个看上去不痛不痒的动作。 裴诠盯着那信看,全然没留意。在场的也没人能看得懂,只有跟随裴谨在战场上冲杀过的亲卫才知道,那是他们野战时的手语,意思是:找到游恒,带那人走,越远越好不要再回头。 亲卫接信反身即走,裴诠不放心忙派人跟了上去。 裴谨看在眼里,却是不怕,亲卫甩脱几个废柴当是易如反掌,他知道心里惦记的人一定能安安稳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游恒会晓之以情,会理解他的自身难保,政治斗争落败,等待他的也许是监禁,也许是流放,而无论是什么,都没有必要找人陪他殉葬。 唯一可惜的,是承诺过仝则的话,终究还是没能做到,他不得不食言了。 “三郎,”尘埃落定,薛氏轻声叹息,早已控制不住泪流满面,“你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做不到呢……” 这是怪他狠不下心?都是凡夫俗子,谁也不是无情无欲的神仙,裴谨说不上现在什么心情,只随意耸了耸肩,“这样挺好,我也累了,以后多陪陪您和孝哥儿,裴家么,就多仰仗大哥了。” 再望向裴诠,他说,“放轻松点,我等着你的解药,至于虎符,我等着新帝下旨收回。” 裴谨言毕起身,走过去扶起薛氏,他装作看不到母亲脸上的泪痕,温声道,“我陪您回房,闹到这会还没吃饭,儿子也饿了,咱们祖孙三代一块用个晚餐。” 顺手拉起裴熠,察觉他兀自在瑟瑟发抖,裴谨皱眉道,“别怕,你是男子汉了,以后该学着保护祖母。” 三人携手出门,外间仆人无声让出一条路,至此已没有人做任何阻拦。裴诠眼睁睁目送,方才得到的胜利喜悦猝不及防地被打散了,只觉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忌恨和怅然。 晚上七点,京都终于开始全面戒严。 仝则走出方阁老家,身上开始一阵阵发冷,这又是发烧前的症状,正想着便觉身后袭来一道凉风,送来几许他熟悉的气味。 猛地回头,只见游恒就站在他身后。 “吓我一跳,你怎么出来了。”仝则呼一口气问,“小敏呢?外头正乱着,还不赶紧回去。” 游恒面无表情地凝视他,“你要去哪?” 仝则隐约觉得这人表情不大自然,漆黑黑的眸子里有种少见的凄怆感,之后又暗道是自己想多了,摇摇头说,“我正要回去,是三爷让你来找我的?” 游恒默了片刻,忽然道,“小敏姑娘,我已经安顿好了,你不用担心。早点上车,身上甭管带着什么都藏好,千万别让人看出来。” 仝则点点头,回身往街口走。突然一下,脖子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心道不好,却没时间快跑或是回眸,只感觉兔起鹘落间,一记手刀狠狠地劈在他脖颈后头。 眼前跟着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第103章 逆水行舟,两岸的景物飞一般地向后掠过。 仝则醒来时, 感觉身下摇摇晃晃, 抬起头,映入眼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第一反应是先去摸枪, 知道还在怀中老地方,他心里瞬时一松。随即坐起身, 这下动作偏猛了,脑后被袭击的地方一阵凛冽作痛, 他揉着脖子, 看向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罪魁祸首。 “这是哪?”仝则声音沙哑的问。 游恒在玩一把短刀,大概因为百无聊赖, 他不厌其烦地将刀拔出鞘再合上, 一张脸在阴影里愈发显得沉郁, 暗藏着某种不动声色的杀机。 “东海上头, 过了浙江快到福建,下一个大港口应该是泉州。” 仝则震惊一秒, 旋即想起游恒袭击自己时的镇定自若,此人应该早有预谋,那么无论将他带到何处也都不出奇了。 “速度倒挺快,我晕了不止一天两天, 少说也有五六天了吧,这中间你用了什么手段让我一梦不醒?” 虽然猜到,刚火还是没能控制住,出口的话自带了三分气结的冷嘲热讽。 游恒显然心情也不好, 冷漠的沉声回答,“迷香。” 所以走到这里已远离京都,终于可以让他醒过来了? 眨眼好几天过去了,什么黄花菜都早凉透了。只是这些人怎么总是这样,一声招呼不打,随意安排人的去留,每次都还美其名曰是为保护,弄得你不接受就是不理解他们一番苦心孤诣! 仝则瞪着游恒问,“他交代你这么做的?放逐我的最终目的地是哪里?” 游恒垂着头,没好气地道,“岭南,那儿四季温暖如春,多好的地方,且天高皇帝远,如今广州城里最是繁华,你以后要从那出洋也极方便。” 果不其然,仝则一刹那只觉怒不可遏,旋即恶从胆边生,腾地坐起身,一脚踢翻了阻隔在两人之间的小桌子,其后迅雷不及掩耳一把揪住游恒的衣领,力气之大,竟将个铁塔般的人硬生生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他凭什么?想留就留,想打发就打发?”仝则怒吼,“有问过我的意思吗?你们哪来的底气,就这么霸道的处置我,他凭什么?” 赤红的一对眼,内中掀起巨浪滔天,心头承载不住愤怒,从醒来时积攒的不安彷徨到此刻的惊怒交加,全数势不可挡地爆发了出来。 游恒任由他拽着,只用右手钳住他的手腕,力道一点不容情,于是彼此都听到骨头被捏住的声响,嘎巴一下,不过再看仝则那怒气勃勃的脸上,却是连半点吃痛的表情都没有。 两个男人都在较力,气血上涌至脸,愠色晕染上了眉间。 “凭你自作主张劝说阁臣,凭你怀里藏着的草案,凭这是口实!将来会成为敌人攻讦他的理由,也凭他自身难保,不想再牵涉更多的人,更凭他心里想着惦着太多人,还要思量怎样才能照顾好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游恒每说一句,仝则心底的恐惧便加深一层,手指渐渐攒不住气力,他忽然明白了,要不是到了最后关头,不是输得一塌糊涂,裴谨绝不会出此下策。 这不是高高在上的侯爷玩腻了他的小情人,试图打发到海角天边。而是一个男人在最后的关头,依然尽力地在为他的爱人争取一点点自由。 然而他需要吗?扪心自问,仝则觉得自己一分一厘都不需要,那么这一点,裴谨难道弄不明白么? “我是混账……你们也他娘的一样……”仝则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话音落,门帘子被掀开来,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朝里头看了一眼,瞧见两个男人正脸红脖子粗的面对面“交谈”,不由愣了一下。 仝则再气恼理智也依然在,见大喊大叫惊动了船家,忙手一松放开游恒,退回到床边,之后满眼警觉地盯着那女人看。 女人是来送午饭的,瞥见小桌子倒在地上似乎有点吃惊,先将桌子扶正了,才放下手中托盘,再望一眼仝则,她忽然笑了笑,之后指指耳朵,又指指嘴巴,连连摆着手,笑容里显出几分羞涩的歉然。 原来是个哑女,听不见动静。怪不得那桌子都被踹翻好久,她好像一点没感觉到。 女人安置好菜饭,转身出去了,更识趣地阖上房门。 仝则这才顾得上打量屋子,见空间并不大,摆着简单的陈设,一看就是寻常渔人出海的船,只是怎么那么巧,刚好碰见一个既聋又哑的船主? 适才的争执被打断,愤怒也随之戛然而止。吵架打架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仝则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半晌抬头,正好对上游恒看过来的视线,对方眼里的血色明显也褪去了大半。 “那女人……” 游恒点点头,“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仝则有些疑惑,此时不吝以最坏的角度去揣测人心,“是你……” 游恒毫不犹豫的白了他一眼,“不是,人家本来就那样,我有那么卑鄙无耻心狠手辣么?” 仝则想了想,的确没有。被自己的怀疑精神弄得有点窘,他苦笑了下,“别介意,是我想多了。” 游恒不算满意地唔了一声,没再搭理他。 隔着一桌子简单到粗陋的饭菜,两个人面面相顾,看样子谁都没有半点胃口。 仝则此刻胸中有千言万语,酝酿了老半天,越发觉得一颗心如同吊在了半空,被一根细细的线拉扯住,徒然生出了一种慌乱的刺痛感。 他尽量平静的问,“京里什么情况?他不肯逼宫,那些人……是不是用什么人威胁了他?” 游恒略一迟疑,回答说是,“用的是自己人,就是少保的大哥。趁人不备他给太太和孝哥下了毒,用他们做人质。少保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再说逼宫的代价是血留成河,他一向都不主张自己人互相残杀。” 听见不是用自己来胁迫裴谨,他到底没成为裴谨的负累,仝则蓦地长吁一口气,同时心里又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失落于裴谨的决绝,为了“保全”他,还是毫不犹豫的替他做了决断。 假如他们之间那纸契约还算数的话,那就是裴谨单方面的撕毁了协议…… 仝则再问,“宪章没用了,你刚才说的意思,是那些人譬如曹薰之流,会以他逼迫阁臣署名行欲加之罪,这么一来,我就成了那个人证,所以不能留在京都,是不是?” 游恒再点头,“终于弄明白了?所以你不光不能留下,从此以后也不能再回去。不少人都见过你,特别是曹薰,你现在恨不得是他们眼里头号的通缉对象。” 仝则顺着他的话琢磨片刻,良久,认命似的涩然一笑,“那也不用去岭南这么远吧,一辈子不见,一辈子流亡么?你呢,也被打发来陪我,那小敏怎么办?” “我都安顿好了,让人趁天黑把她转移去了城外,先找个僻静的乡下躲一阵子。”游恒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一沓银票,“这是从店里取的一部分,做路费和生活所需尽够了。少保的意思是让你好好活着,你的身份路引都在,通缉令他会想办法压下来,只要不回京都,你应该都是安全的。 顿了顿,他凝视着仝则,一字一句很认真的说道,“别辜负他的心意,从今往后,你可以海阔天空了。” 仝则挑了挑眉,平生第一次觉得这四个字居然这么讽刺,讽刺到了一种沉重的地步。 火气早随着惦念一点点沉寂下去,而最初的心愿,此时听上去,仿佛就快要实现了…… 仝则随意望向桌面,那银票无论数量还是数额,都能给人十足的安全感。他可以东山再起了,可以出游海外去,人生不再有拖累,当然,也不会再有牵念。很容易就能活得和上辈子一样,一头扎进无边欲海间,浮光掠影似的享受虚荣带来的各种快慰。 从此后,无情无爱,自由自在。 浮生大抵如此,起点亦是终点吧,兜兜转转,宿命总归难以抗拒。其间也不过是穿插了一段还没完全展开的情感而已,而说到情感,并没有谁离不开谁一说,无非合则聚不合则散。 裴谨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容许自己看着他一败涂地,更加不会需要任何理解和同情,那是他的选择,仝则至此完全明白了,倘若易地而处,自己也一样会这么做。 既然已经离开,就不该再去想了…… 仝则望一眼窗外,东海广阔无垠,海浪温柔无限,处处都在预示着一个灿烂美好的开端。他依然能活得光鲜,活得令人艳羡,甚至只要他愿意,还可以活出裴谨那种波澜不兴、优雅从容的态度。 这难道,不是他以前心心念念向往的人生么? 第79节 然而眼下,他却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对此不再向往了,甚至连一记敷衍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脑子里像在较劲似的,兀自执迷不悟,穿插着“不想离开”这四个字。 其实要承认他迷恋那个男人并不难,他迷恋裴谨的铁血和柔情,迷恋他永远坚定且有恃无恐的模样,迷恋他在万千人当中选中他的偶然和必然,一切的一切,他都迷恋…… 哪怕只是想念裴谨臂弯的温度和力度,他也知道自己从身到心全都放不下、抛不开…… 哪怕前路望不到头,根本看不见吉凶,他也觉得自己好像全然都不在乎了。 在仝则兀自沉默的当口,游恒却站起身,将短刀收入袖中,侧头看一眼舷窗外,石破天惊的说,“快靠岸了,也是时候和你分开了。” “你要去哪?”仝则倏地抬眼,满脸迷茫不解。 游恒淡淡道,“回去,把你安稳送到这,咱们就该散了。我不知道少保需不需要我,但我必须回去,不然这辈子都不会安心。你呢也别任性,老实听话,不然就是在害他。其他的不多说了,还有一句,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会照顾好小敏姑娘。” 仝则喉咙发涩,怔怔看着他问,“我放心,只是,你也放心我么?” “话说这么清楚了,你并非糊涂人。”游恒道,终于露出一点笑模样,“又有保护自己的能耐,这点我可是真的放心。” 仝则无语,半晌笑了,“你要走我拦不住,好歹把地址留下,等我找到落脚处再给你联系,你总不至于连我和妹子通信也要阻止吧?而且,我须要知道你们都平安无事。” 游恒颔首,详细说了村落名称,余下的便没什么可交代。那船行不停,靠岸即分别,仝则站在船头目送他跳上岸,游恒站在沙滩上,隔了许久向他挥挥手,四目相对片刻,就此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天水茫茫,转眼过去了半个月时光,等真到了泉州时,仝则已离开京都有一月之久。 他没想好下一步,只是看着那商埠颇为繁华,便干脆告知船女要在此处下船,其后留下银钱,上岸后仍躲在暗处观察,直到见那船女既没上岸,也没有和人有交流,傍晚时分起锚离港,他才放心地往城中走去。 仝则暗暗提醒自己,从这一刻开始,他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是以没什么挣扎,他迅速地又找回了从前那种警醒的,充满戒备的状态,让自己变成一个看上去柔和无害,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内心极度封锁封闭的人。 这日在城中溜达一圈,他找了间不大不小的客栈,洗澡更衣过后,下楼去用晚饭,想着听听本地人闲谈,也好接触些久违的人气。 泉州毕竟是大港口,开放通商的时间足够长,以至于各地的买卖人都有,能听见天南海北各种口音,让他一个北方人混迹于此也不显得突兀。 可惜熙熙攘攘间,人们谈得大多是生意经,仝则听得完全提不起什么兴趣。 待人散得差不多了,忽听后头吃酒的一个老汉感叹道,“你们都听说了么?朝廷诏命下了,要派承恩侯去辽东,还为此成立了个什么牡丹江公署,下辖宁安、东林等五县。要我说名头叫得是好听,还说是为防备北方的俄国人,其实不就是变相流放嘛。” 有人接口道,“还防备俄国人,这馊主意本来就是俄国佬想出来的。他们公使觐见新帝时说起,那个什么狗屁沙皇的,流放人就喜欢往最冷的地方打发,之前有一批闹着革命的什么十二月党,就是往西伯利亚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发配的。” 仝则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颤,就此停在了唇边,耳畔听着有人说辽东苦寒,看来侯爷还真跟那群倒霉的革命党差不多待遇…… 他不觉摇了摇头,跟着酸楚地想起从前读过的故事——那些十二月党人虽然失败了,但却并不孤单,身边还有妻子相伴。她们愿意放弃优渥的贵族生活,放弃头衔地位,毅然决然随着丈夫一起流放,承受饥寒之苦。 纵然是死,如果能有彼此相依相伴,此生应该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苦寒之地啊,据说滴水成冰,连呵气都能成霜。那地方,半夜尿尿都要小心那话儿被冻住。这么糟心的地界,朝廷不是往死里整人么。” “听说新皇帝和侯爷有过节!如今保皇党上位了,出台的政策明摆着是要复辟皇权。啧,我就怕到时候把那铁轨也停摆了,原本还指望着交通便利,往后做生意更方便呢,这下可要全糊了。” “那不至于,我听人说啊,侯爷和新内阁交涉过,无论如何这项目不能停滞。”最初说话的老汉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一桩秘闻似的,“要说侯爷是鞠躬尽瘁了,多少人想弄垮他,可江南江北西北几大营的将士们都不答应啊,更别提还有水师,那可是真敢反的,皇帝见风向不好吓得不敢动手,方才想出这么龌龊的点子。饶是这么着,还留了侯爷一家子,把人家老母亲放在京里当人质。” 众人一时唏嘘,也有人义愤填膺随口骂了几句。 正在远处吹牛的年轻客商往这头看看,插嘴道,“嗐,都说莫谈国事,这些与咱们什么相干?买卖不断就行了呗,侯爷是英雄,可那是对外打仗的时候,如今讲究稳定,朝廷不用兵,还签署了好几项和东南沿海诸国的贸易条款,咱们只管抓住机会发财不就结了。” 众人听闻这话纷纷点头,对英雄的那点遐思,很快便被抛诸在发财致富的梦想背后。 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汉子这厢磨完牙,继续以酒当饭,谁都不曾留意坐在角落里,身穿朴素青衣,正自默然出神的仝则。 又不知过了多久,堂食的客人基本都散了,仝则桌上摆着的酒菜却几乎没动过,他起身,径自直奔门口柜台处。 掌柜的正在盘点今日账,略抬眸,瞧见一张年轻面孔,只见眉目俊秀,笑容和煦,让人打眼一瞧,不由生出三分好感。 “借问掌柜的,这附近有没有马市?” “客官要买马啊,”掌柜的想了想道,“城中东大街有骡马巷,最近赶上天不错,他们晚间也开市,客官可以去那看看。” 话说完,只见年轻人拍了一锭银子在柜上,朝他笑着拱了拱手,踅身就往外去了。 第104章 这一年的秋凉时节,江南地还笼罩在温润烟雨之中, 江北也还天高云淡着, 偶尔才会夹缠几阵飒飒秋风,而关外已率先进入了凛冬, 白毛风一刮,河面一夜之间就被冰封住, 成了一面硕大的,光可鉴人的镜子。 宁安县靠近牡丹江, 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 因气候所限向来没有“夜生活”条件,如今天一凉, 各家店铺更是早早收工, 整个街面都有种鸡犬不闻式的安静寂落。 石记客栈坐落在镇中心, 店门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 正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不过灯光依然很顽强的亮着, 为的就是给投宿的客人提个醒,客栈里头还有空房。 只是这鬼天气能有几个人来住店,没什么生意可做,老板娘心情不大好, 逮住自家老头子,愣是没病也要挑出点刺来。 “我好容易和吴大头说定,在他那店里卖你酿的酒,好歹一月能有点进项, 你可倒好一天到晚不够自己喝的,黄汤子灌到狗肚子里去,一团晕乎。再这么下去,小石头上学能有着落?一家人全喝西北风得了。” 店主石老汉被老伴数落惯了,也搭上确实喝得满脸红霞飞,不以为意笑呵呵的道,“吴大头不靠谱,他那破店里好位置都留给洋货了,现今城里人爱那些个葡萄酒,我这高粱太烈不好卖。你也甭着急,咱们这店早晚有客上门。” “屁!有个屁客人,连个鬼影子都没的。”老板娘抓了一把瓜子,闲嗑着说道,“那投宿令眼看有一个多月了,住店客一个个都要严格盘查身份户籍,人家都懒得住呢!也不知道这妖风多早晚能刮过去,说是为迎承恩侯,排查外来人口整顿治安,那侯爷啥时候来啊,喊了有小半年了吧,至今也没见动静。” “咸吃萝卜淡操心,那官府的事就是紧一阵松一阵。”石老汉乜着大门,“我估摸没人来了,上门板吧。” 才说完这句,好像突然就有了几下敲门声,老板娘咦了一嗓子,“哎老头子,是有人拍门不?” 石老汉眯着眼听了一会,“那是风,都几个点了,哪来什么人。” 甭管是人还是风,反正都像是专打酒鬼脸来的,他这头话音刚落,那门上又响了几下。 “我去瞅瞅,万一是……” “万一是山贼来了,你就等着发家致富吧,是人,他不会吭气叫门啊,非得拍拍拍……” 老板娘没理会,拉开了一条门缝,嗬,可不正是个人嘛,那人背着光瞧不清楚脸,光看个头倒是够高,身形挺拔修长,通身乌漆墨黑,像是披了一件黑大氅。 “住店的?” 那人没言声,点了点头。 老板娘二话没说赶紧打开门,那男人走进来,裹挟着一股逼人的寒气,一时间显得小店里的火炉子都不大够用了。 那人进得屋,随意拍拍身上的浮尘,之后摘下风帽,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看模样最多不过二十,脱了黑大氅,里头还是件黑袍子,质地瞧不出多好,只觉得扑面全是风尘仆仆。 不过那张脸可是真够俊,并非那种面如冠玉的富贵俊法,却也没有丝毫清寒气,而是俊得挺别具一格,鼻梁高挺,下颌坚毅,通身散发着利落的凌厉,然而从看人的眼神到绷紧的嘴角又都是收敛的,整个人如同一把藏在鞘里的刀。 细看眉眼,似乎蕴藉着某种说不出的忧郁,轮廓偏又精致锋利,两种矛盾的风格组合在一起,却能在他脸上达到高度和谐统一。 老板娘自诩阅人无数,还是没能瞧出这人什么来头,只好寒暄问道,“客官住店啊,这是打哪儿来,用过了晚饭没?” 那人摇了摇头,显然是只回答了她后一句话,对于从哪儿来这个问题则讳莫如深。 “得嘞,当家的,整一壶烧酒,再来两碟下酒菜。”石老太回过头,冲石老头挤了挤眼。 余光瞧见那人落了座,奇怪的,此刻店里分明没别人,他却只挑了个犄角旮旯坐,等酒菜上齐,银钱已摆在了桌面上,石老太一看,正是水牌上写的住店价码,分毫不差。 见了钱自然更好说话,且这黑衣客一看就是个痛快人,石老太当即笑道,“这是本店自酿的酒,味道醇厚,是拿上好的高粱做的。其实要说来关外,赶上这样天气,还真得喝地道烧酒才行。客官是头回来我们镇上吧?” 那人看她一眼,很客气地点点头,依然没吭声。 合着是不爱说话,可该办的事还是得办,老板娘哦了一声,搓着手道,“那是这么着,我们这呢新定了规矩,凡来住宿的,必要先出示路引,您说这官府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没事就好找麻烦——这不是要有大人物来我们这儿了嘛,怕出纰漏,您呀受累,把那路引给我们瞧瞧就好。” 听到大人物三个字,那人抬起了头,寒星似的眸子里涌起一点浅浅的笑意,随即掏出路引,递给了石老太。 “呦,您这姓氏可是少见,”石老太道,“乡野村妇乱猜一下,说错了可别见怪,是念金银铜铁的铜那个音不是?” 那人嘴角微微一弯,一个简单的动作登时冲淡了满身的锐度,流露出三分随意平和的慵懒味道。 这人,正是仝则。 那日在泉州,听说裴谨要来辽东,他当即决定启程赶赴关外。之后在马市上挑了匹所谓千里马,便开始了北上。 照道理说,从京都或是河北出关最为方便,可他不敢离京畿太近,只好先取道西口,再从蒙古绕进辽东。 这一走就耗费了小半年的时间,之所以这么慢,倒不是因为他有心情走马观花。起初是恨不得马不停蹄,结果走了十来天,两条腿撑不住都被磨出了血,大腿内侧尤为严重,破了皮结痂,再蹭破痂重新淌血,反反复复总不见好,最后连走路都有点困难了,才不得已暂时停下脚步。 趁养伤的功夫,他给自己做了护具,只是等到伤好再上马,那层皮似乎也被磨厚实了,倒是再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穿过大半个国家,一路上见闻不少,每每看见正在架设的铁路线,他都会不由自主想到裴谨,这是由裴谨一力主张推进的,不说与有荣焉,也让他颇感欣慰。而到了大一点的城市,他总要去当地寻些驿站流出来的邸报,试图找到一切有关于裴谨的消息。 一来二去,仝则发现不大对,裴谨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迟迟没有动身。他无从打探具体原因,决定还是按原定计划继续走下去,倘若能赶在裴谨前头到达也没什么不好。 夏秋交际时候,他走到山西和蒙古交界处,这一年的秋老虎格外厉害,因为没经验,他白天跑马出过一身汗,却没想到晚间温度会骤降,一不小心便着了凉,没过多久转成疟疾,人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打摆子。 他高烧不退,浑身滚烫,很快人就烧糊涂了,连身在何处都弄不清楚,迷迷瞪瞪间,看谁都像是裴谨,胡言乱语的喊着他的名字,幸好那时候口齿不清,当地人也不大习惯听官话,到底没太弄明白他喊的究竟是什么。 这一病就过去了小一个月,幸亏这时候已有了金鸡纳霜,疟疾不再是不治之症。反倒是咳嗽一直不见好。他总疑心自己得了肺炎,这年代虽然发达,毕竟也还没有抗生素,只能靠着江湖郎中的一把草药,总算给熬了过来,事后再想,他自己都觉得侥幸,这条命果然还算够硬。 然而病虽好了,却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他的嗓子烧坏了。音色粗粝,一开口像是扯破风箱,喝了一缸的胖大海仍不见好,大夫也说没得治,从此以后,大概只能是这么个破锣嗓子了。 别说旁人,有时候仝则听自己的声音都觉得脑仁疼,渐渐地,他养成了没事不说话的习惯,能用点头摇头解决的问题便不用言语折磨自己和他人,是以从病好到现在,他始终都没能接受自己那把销魂的嗓音。 “仝大兄弟,小地方简陋,你先凑合住着,我给你收拾间上房去,反正这会客人也不多。”石老太热情道,人长得俊嘛,总归是比较容易拉近好感,“原来你是从京都来,是做买卖还是访亲探友?” 店里没什么客人,这老大娘只怕是闲得发慌,太想找人说话,仝则意会,不得不顶着头疼未语先笑了起来,像是怕惊吓到石老太似的,他先暗暗清了清嗓子,“等人,等一个朋友。” 压低的声音,听上去很沉稳,除了有种撒气漏风的感觉,其实也不算特别难听。 石老太还是没忍住,眉毛动了动,心说这么年轻的小伙子,说话动静怎么比我家老头子还老?怪不得死活不爱开口呢,原来是嗓子太难听,倒是可惜了,配不上那么俊的模样。 “跟您打听个事。”仝则说了一句,也就不在乎继续说下去,只是语速很慢,尽量控制着声音,“我想在镇上落脚,不知道有没有正在赁的房子,还有哪里有营生可以找。” 这问题,他是认真在打听,知道裴谨那头已上路,可到地方还得有一阵子,他不方便老住客栈,租房子却没有营生,在小地方待长了容易惹人侧目,他无意招惹麻烦,也不指望在这个地方重拾老本行,只希望活得越平常越好。 石老太一听,本不想接茬的,心想一个外来客和本地人抢什么事做,可老石头不知抽哪门子风,居然接茬说有,“仝先生看着像生意人,想必见多识广读书识字都没问题,我们镇上有个刘家园子,那刘家算是本地最大的财主了,他们那的家学私塾正在招先生呢。” “他们那要求可高。”石老太道,“刘财主年前进了趟京,见世面了,说起做买卖必须得会几国洋文,将来还想让儿子出洋见识见识,这不非要招个会说洋文的先生,那玩意能是个人就会的?” 仝则垂着眼,不动声色地喝口酒,心里禁不住暗笑,看来他这辈子会的最管用的本事不是做衣裳,而是他肚子里装的那点子洋文。 几日后,仝则摇身一变成了刘财主家的私塾先生。 他和石老头一家也慢慢熟稔起来,石老太敏锐地发现,他这人其实极好相处,外表看上去冷淡,内里却有种温和的气度,不急不缓,好像什么事都可以打个商量。譬如他家小孙子小石头,上不了人家的家学,不过央求了仝则两句,他便答应每日下学单给石头讲课——就在学堂里,反正他住的地方也就在学堂后头。 仝则每日穿着朴素,耐心地等待着他要等的人。在不上课的时候依然不怎么说话,如今刘家人都知道他嗓子不好,不过教学确是很有一套,为人风趣豁达,又颇有手段,很能震慑住一帮猫嫌狗不待见的半大小子。 这日刚巧赶上要去县衙组织破冰去网今年的胖头鱼,刘家的小孩们都凑热闹去了,学里放了假,仝则便抽空单给小石头授课,讲些粗浅的算术。 小石头听惯了他的嗓音,已不觉得有多难听,抓着机会总问他出过洋没有,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样。 仝则云山雾罩的忽悠着小朋友,顺口问他将来想去哪里,只见小石头一脸憧憬的说道,“不管去哪儿,反正是要离开这里。我们这山贼土匪太多,动不动就来打家劫舍,忒不太平。都说那个什么侯爷就要来了,听人说他会打仗,从来没输过的,对付几个毛贼应该有办法吧。” 关外民风彪悍自古有之,而这话涉及到吹捧裴谨,仝则听着十分受用,寻思了一会才问,“几苗土匪,官府也治不了么?” 石头撇嘴道,“我爷爷说都是勾结在一起的,府衙拿了朝廷拨款剿匪的钱,自己都私吞了,那群土匪抢了大户,还和县衙里的老爷们分赃呢。” 不知道这石头是不是乌鸦托生的,话题还没聊完,忽然就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声音很杂很乱,呼啸着带来一股杀气,让仝则一下子联想起在岛上遇到海盗的那一回。 第80节 这时门哐啷一响,只见来接石头的石老太大惊失色的跑进来,叫喊道,“赶紧跑,土匪来了……” 跑是来不及了,土匪打家劫舍来得飞快,他们本是冲着刘财主来的,打算绑走他家小孩来换银子,没成想学堂里就只剩下一个小崽子,还有一个先生模样的家伙并一个干瘪老太太。 那匪首是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环顾四周,狠狠啐了一声,“人都死哪儿去了,哪个王八羔子说今天都在的,回去老子先挖了他一只眼。”说着手一扬,“有一个算一个,先绑回去再说。” 石老太登时傻了眼,哭天抢地的叫道,“天爷啊,我们可不是刘家人,几位好汉绑我们也没用啊,穷苦人家没钱,那刘家更不会为我们花钱的。” 土匪们闻言,奚落的笑起来,“个个都这么说,你这老妈子还有点机灵劲,知道护着小主子啊。” 夸完人,手下可没停,先堵了石老太的嘴,那小石头见状上去就要拼命,被仝则一把抱在怀里,贴着耳朵道,“别动,刀剑无眼。” 仝则一边说,一边迅速估量形势。土匪人数不算多,不过十来个而已。兵器也很简陋,只是寻常刀剑。仝则怀里揣着枪,可惜没有足够的子弹,也没有足够快的速度,想一下子全放倒绝不可能,但凡有空隙时间,他就得被人先砍了,何况此时还有石老太在人家手上。 看来只有见招拆招了,好在对方图的是钱不是命。这么想着,那下一个被绑的对象就轮到了他。双手被捆在后头,眼睛上也蒙上了黑布。土匪见他不说话,也没有什么惊慌之态,直疑心此人是个傻的,怕他一会乱喊起来更要命,当下也没含糊,拿了个破布塞进了他嘴里。 三个人都被扔上马,仝则感觉一路颠簸,速度确是很快,土匪们来去如风,等再停下来,已是进了深山中的贼窝。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其实有个伏笔,但不是三爷带兵来拯救仝则,仝先生还是会自救的。至于三爷,也不会甘心一败涂地,其实只是正常的政坛起伏,这个时点的“资产阶级革命”几乎在所有国家都是迂回前进的,即便暴力如法国,也还是会遭遇复辟,所以三爷或许只是曲线救国~ 第105章 到了地方被人拽下马,其后七兜八绕, 直把三个蒙着眼睛看不见的人彻底给绕晕了。 饶是仝则方向感不错, 也已快分不清直线该怎么走,何况是那一老一小, 走了一会石老太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胃酸混合着半消化的食物, 那气味糟透了,仝则琢磨着, 老太太的午饭里似乎有一味是大蒜, 继而头一次非常恼恨,自己为什么长了个这么灵光的狗鼻子。 原以为会被带到堂上见见匪首, 哪怕被逼着写个亲笔家书什么的, 结果却是被直接扔进土牢里头, 匪兵们撤掉眼罩, 关门落锁,动作一气呵成, 其后便即扬长而去了。 牢里三人面面相觑,跟着石老太不出意外地,放声号啕起来。不远处的土匪也不知是见怪不怪,还是性情太好, 竟然没人出声喝止她。 仝则只好忍受魔音绕耳,强迫自己深呼吸,靠着墙壁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以他们三个人的身份,刘财主未必肯当冤大头花钱赎人, 而如果真如石头所说,当地官府和土匪互相勾结,只怕也不会出兵来营救。 好在土匪没搜身,他怀里还藏着一个大杀器;然而悲催的是,这把转轮只能装六发子弹。 早前在草原曾遇到过狼,那时候他打光了所有子弹,之后因为一路坦途,没遭遇任何危险,他掉以轻心之下,便没再装上过新弹。 只是记得弹槽里有一发打过之后忘记取出的弹壳,实际上不具备实质杀伤力。 除了吓唬人,再没有旁的作用了。 而此刻,土匪们也没闲着,绑人的白六爷派属下打听了一遛够,发觉自己真的绑错了对象,如今那刘财主家的少爷们个个都还在家啃鱼头呢。亲身上阵的白六爷气得是吹胡子瞪眼睛,直叫把那个唯一看着像样点的教书匠提上来撒撒气。 白六爷一声令下无人不从,他是这赤风寨里的二当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不过头顶那一位跟他不大合拍,平日最讨厌他下山劫掠本地大户,尤其是像刘财主这种,纵然富得流油,却并没有什么作恶记录的主儿。 昨日正赶上大当家高四爷犯了头风,卧病在床休养,白老六这才决定干他一票,不然成日靠各路镖局那点所谓的“打点”,兄弟们都要饿得二毛子烁烁放光了。 仝则双手绳索未除,被人推推搡搡带到所谓匪窝的正堂,只见一屋子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堂上威风凛凛坐着那位匪首,后头喽啰一推他,朝上叫了声,“六爷,这就是在刘家教书的那家伙。” 白六爷气不打一处来,看着仝则,阴惨惨笑道,“外向乡客啊?还是打京都来的,之前做什么的,来宁安县干什么?” 面对盘查户口的非公职人员,仝则无奈道,“我来此地不过混口饭吃,刚到刘家几天而已,和他们并没交情。不光是我,你们绑的那二位我也能做保,家里穷的叮当响压根没油水可榨。六爷是好汉,麻烦发个善心放了我们吧。” 听语气不大像求人,看神情犹带着股子硬气,白六爷嘿了一嗓子,“不能吧,你不是还会洋文,说吧,随身带了多少盘缠?” 仝则是不大会求除却裴谨以外的任何人,也知道土匪绑了肉票不可能轻易放回去,顺着话茬,尽量扮出一脸无辜道,“盘缠路上早花光了,要不然何至于去刘家教书。我来这是为等一个朋友,他是才致仕的一个芝麻小官,本来我们合计着做点子买卖,在边境和俄国人……” “等等,朋友?”白六爷觉得有门,站起身,走到仝则面前,转着圈打量起来,“你朋友甭管是多小的官,这年头没钱不可能辞官不干。说,他几时到,想活命就让他拿银票来赎人。” 仝则皱着眉,神情既为难又尴尬,“人差不多该到了,说是要住在城外驿站。六爷容我写封信给他,他这人最讲义气一准能交赎金,且他不是本地人,在这没根基,六爷大可放心。” “老子难道还怕你报官不成,那群饭桶要能攻上山,那可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白六爷讥讽的笑道,“这么着吧,死马权当活马医,小的们给他纸笔。” 说完又用手戳着仝则胸口,似笑非笑道,“小子,你可想好了,活还是死,都在你自己一念之间。” 等笔墨铺陈好,仝则期期艾艾上前,余光却时刻在盯着白六爷。只见他绕着自己踱步,一时却不近身。 仝则于是开始磨洋工,揉着被绑了半日的腕子,迟迟不肯提笔。 “干什么呢?”白六爷等得不耐烦,大步抢上来,用力一搡仝则,“有完没完,要不要老子给你找个按摩师傅来。” 仝则连忙惶恐摇头,“实在是捆得有点疼,来的时候又颠荡得太厉害,脑子发晕,容我瞧瞧时间,记得我那朋友说过今天傍晚前就能到的。” 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怀表,那是很久之前裴谨送他的第一份“礼物”,他一直随身带在身边。 白六爷长了一双贼眼,没放过这东西,见怀表精致小巧,不由凑近了些,一面心道,瞧不出这还是条大鱼,看来误打误撞算是绑对了人。 仝则留心观察,就在等这一刻,见白六爷头探过他胸前,说时迟那时快,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掏出枪,伸开右臂搂住对方脖子,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白老六的太阳穴。 这一下变生不测,惊呆了满堂的土匪。 白老六确是个悍匪,被枪顶着脑袋兀自挣扎不停。仝则用尽全部力气,死死圈住他的喉咙。 白老六挣扎片刻,只听仝则轻轻扳了下转轮,那声音实在太具安魂作用,他心口一紧,登时便安静了下来。 一屋子的刀剑恨不得齐刷刷出鞘,仝则只把人往自己身前一挡,一面喝道,“放人,将那二人安全送下山去,不然我的子弹可不长眼睛。” 他声音本来就沙哑低沉,这时候喊出来,粗糙度简直比在场任何一个都更像正经土匪。那白老六万没想到自己跑了一辈子船,今天却在阴沟里翻了——这教书匠不光看着不像文弱书生,行动做派更加透着不地道。 土匪们包围上来,渐渐缩小成一个圈,见有人刀尖像前跃跃欲试,仝则这回也不喊了,放缓声音在白老六耳边,不轻不重地说道,“看来你的手下,并非个个都希望你平安无事。” 白六爷经他一挑拨,眼风过处杀机丛生,那持刀的被看怂了,讪讪向后推了两步,“六爷……” “都他娘的给我往后撤。”白六爷怒吼一声,“去,把那两个没用的给我放下山。” 仝则适时道,“六爷受累,也和我走一趟吧。” “你很在乎那两个人的性命,想充大瓣蒜救人?”此时白老六已镇定下来,呵呵一笑,”要真让你睁眼看清了下山的路,那可就活不成了。你想清楚,我可以把人放喽,但是你,该怎么收场?” 仝则心里咯噔一响,沉默着没接他的话。 很快,石头祖孙二人被蒙住眼,从他面前走过,石头虽看不见,仍然左顾右盼的叫道,“仝先生,先生没事吧,你到底在哪啊?” 声音里,已明显带着哭腔。 仝则瞬间胸口一热,只觉得为着这两句关切的叫唤,他所作的一切努力都算值得了。 “怎么着,想明白了么?”白老六没再给他时间热血上涌,开口问道。 仝则冷静地说,“我拿钱,自己赎自己,六爷可否放我一条生路。” 白老六道,“那你松开手,咱们各退一步。” “条件呢?”仝则警惕的看着他,心想不让他出这口被挟持的气,此人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白老六干笑一声,“是个聪明人。我也不为难你,只需你跪在我脚下,喊三声爷爷,再舔干净我鞋尖上的泥,我就大发善心放过你。” 仝则冷哼道,“恕难从命,看来只能同归于尽了,有六爷陪着,我不算亏。”说完扣住扳机,蓦地抬起了手腕。 恰在此时,脑后掠过一阵劲风,只听嗖地一响,一枚羽箭破空飞过,堪堪擦着仝则的耳尖,直直插入面前空地,地上的青砖被巨大力道震碎,裂开一条细细的口子。 好强的臂力! 身后的脚步极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一个声音沉沉道,“好胆色,是条汉子!可杀不可辱。” 一屋子的土匪此时齐齐转向那人,恭敬行礼道,“四爷。” 仝则拽着白老六回身,看清来人是个精壮的年轻汉子,三十出头,浓眉大眼,和他印象里土匪的形象分明大相径庭,居然长了张极标准的正面人物脸。 人不可貌相,那正面人物在堂上坐定,眼神刹那生出三分阴鸷,“老六,看看你干的好事,还要兄弟们给你擦屁股。” 见白老六想争辩,他扬手止道,“这家伙要么有官府背景,要么本身就是匪类,不然哪来的手里那家伙式,你捅篓子了。” 仝则两条手臂都快麻了,终于等到了一个明白人,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当即诚恳道,“四爷,我本就是过路的,不想卷入是非,如四爷能放我一马,仝某人今后定当报答。” 那位四爷吊了下嘴角,嗤笑道,“你能报答什么?派兵来剿我自是不怕,不过我觉得你这人还算有骨气,很讲义气。我本人一向看重这样人,冲着你方才救人的举动,我可以放你下山。” “不能放他走!”白老六被勒得喘不上气,兀自尖着嗓子叫嚷道,“我不服……” 高四爷虎目一瞪,“嚎什么丧,老子还没说完话。” 白老六顿时乖乖收声,可见这位一把手在他心里还是颇具威严。 高四爷睨着仝则,“我不折辱你,但你要走,便得按我们的规矩来,想想留下点什么吧。” 仝则再不懂也猜得出,他指的不是身上细软,而是自己身体的零部件。既然人在屋檐下,他快速权衡了一下,这法子总比搭上性命要强。 他一把推开白老六,枪口朝着地下,“三刀六洞,还是要我哪根手指头,四爷直说吧。” 一屋子的人闻言,全都笑起来。 “什么年代了,还玩三刀六洞那一套,我瞧你这枪不错,留下吧,我即刻放你走。” 仝则,“……” 连土匪都务实到这种程度了,世道变化速度之快,委实教人匪夷所思。 只是很可惜,这条件听上去一点不苛刻,但仝则却觉得难以接受。 他已经弄丢过一支裴谨送他的枪,这一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眼前闪过些零星的画面,是当日裴谨送他抢时,环住他腰身,握紧他持枪的手,那手柄上还留有他们两个人的指纹和温度,他下意识攥紧了些,愈发不想松开。 仝则摇头,“它对我很重要,我不会把它给任何人。” 话音落,高四爷面色一沉,白老六眼中杀机陡现。 仝则知道自己没退路了,想着不远千里奔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见一见那人,希望能够陪在他身边,可眼下还没照面,难道就要死在这不知名的匪窝里么? 他死不瞑目。 危机一触即发的瞬间,仝则摸到了枪上的转轮,突然间灵光一现。 “四爷给我面子,我不能不识抬举。不知四爷愿不愿意赌一把,要是你赢了,枪和人都归你处置。要是我赢了,就请四爷放我下山。” “和我赌?”高四爷目光一跳,活像是在看怪物,语气轻佻,宛如他自己才是天字第一号赌徒,“赌什么,命么?” “不错。”仝则语惊四座,抬起手臂,看着那转轮手枪,“这里头其实只有一颗子弹,你我二人轮番射击,枪口对准自己要害所在,谁被打中就算是谁输了。” 不论高四爷还是白六爷,谁都没用过转轮,乍一听还真被他给糊弄住了,不过这枪的原理他们自是清楚,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高四爷的确是赌徒,且在一干兄弟面前,若连肉票的话都不敢应,岂不是跌份跌到了姥姥家?绝不能在兄弟面前失了底气,他把心一横,从容起身,朗声说道,“好,我跟你赌。” 众土匪立时齐声喝彩,当然内中也夹杂了不少劝阻声,几个欲规劝的人被高四爷一记眼神锁死在原地,跟着他再示意喽啰上前打开弹槽,验看里面唯一的一发子弹。 仝则一颗心提上了嗓子眼,幸亏那喽啰不识货,看不出那是个空弹壳,况且也没人能想得到,一个肉票居然敢大模大样用空枪要挟一山寨的强梁。 若是知道真相,只怕是要滑天下之大稽的。 验看完毕,仝则合上转轮,“为表诚意,我先开第一枪。” 言毕毫不犹豫对准头部,眼都没眨一下,便听咔哒一声,是个空弹槽。 第81节 众人看得屏住呼吸,良久,有人禁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轮到高四爷了,其人无半点犹豫,模样慷慨凛然,接过枪依样葫芦指向自己的头部。 到了此时,仝则内心对这个土匪,已然生出了一点由衷的钦佩。 自己是占据了解玄机,方才敢赌“命”。对方却是一无所知,不管他是因为里子还是因为面子,虽说有那么点匹夫之勇,却也不失为一条好汉。 便在此时,忽听高四爷道,“小的们都给我听好了,我愿赌服输,如果真输了,所有人不许为难他,老规矩蒙眼放下山,事后不准寻仇,都听清楚了?” 众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得已应声道是。高四爷眸光一凝,望向白老六,“你也听清楚了?” 白六爷被他目光震慑,垂下头不情不愿道,“听清了,全听四爷吩咐。” 交代完毕,高四爷扣动扳机,随着轻响传来,一屋子人俱都发出如释重负般的叹息。 再次轮到仝则,他心里的感慨又多了一层,脑子不停在转,想着高四爷其人颇讲道义,山寨里也不趁什么好武器,似乎还很怕人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显然是有所畏惧。那么这伙人在畏惧什么呢,畏惧官兵上山来剿匪么? 换句话说,这群土匪或许并不是石头口中形容的,和官府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之辈。 落草为寇大多有隐情,被逼为匪身后或许有令人唏嘘的故事。仝则也是看水浒传长大的,姑且不论里头各色杀人狂魔的价值观,那些最核心的兄弟情总还是能点燃男人的热血。如果高四爷等人真有不得已为匪的苦衷,何不让他们走上正途,至少这姓高的人品不坏,若能收归正牌军没准会是个可造之材。 思忖间,第二轮两个人都已打完。仝则最后一次扣动扳机,少不得要作戏做全套,略显迟疑地闭上眼,身子不由自主微微一颤。 再睁开眼,其实已证明尘埃落定。当他将枪倒转手柄,众土匪的脸上都现出了悲愤之状。 转轮转动指向的弹槽里,必然是装有子弹的,到了这会对方接还是不接,便成了一个问题。 高四爷怔忡片刻,忽然哈哈一笑,抄起枪握在手,低头看了良久,“真漂亮,死在这么美的物件手里,老子也算值了。” “四爷……” 以白老六为首的一众人接二连三跪倒在地,声泪俱下的劝道,“四爷不能啊,请四爷为我等兄弟们考虑,我们……我们心甘情愿放此人下山。” 赌到这个程度,效果已经达到,真开那最后一枪可就要穿帮了,仝则蓦地上前,扬声道,“四爷不可!” 众人转头,只见仝则昂首诚恳道,“四爷气度远超常人,仝某人佩服得很,此番赌局到此为止。其实是我占了四爷便宜,先开枪者中弹几率本就小于后者。所以和四爷相比,仝某人贪生怕死机关算尽,一开始就已落了下成。” 这一番褒奖对方,贬损自己的言语,尽管有些刻意,却能让一众高四爷的拥趸听得心里舒坦,有人顿时把对他的敌意撇在一旁,看他的眼神甚至还多了几许惺惺相惜。 那高四爷显然更觉快慰,仰面大笑几声,笑罢,将枪物归原主,走上前站在仝则面前,凝视许久。 他不说话,仝则在那灼灼目光逼视之下,顿觉压迫感扑面而来。那高四爷盯着他,心中也在暗道,一般人少有能和自己对视这么久的,这人果真是有几分胆色。 其实他不知道,仝则是因为经受过裴谨各种注目的考验,内心坚强宛如铜墙铁壁,何况他本来就无所畏惧。 高四爷见他明澈坦荡,当即叫了一声好,再不掩饰心中好感,拍着仝则肩膀道,“果然是个爷们,我说话算话,明日就放你下山。今晚先摆宴,我和你好好喝个痛快。” 不打不相识,打完还要喝,仝则心下松了松,一股豪气涌上来,想到和此人痛快喝上一晚也觉得颇有兴味。 不想这高四爷酒量惊人的好,堪称千杯不倒,仝则边喝边腹诽,世上要真有乔峰那种酒量,大约也就是这样了。而他自己也是奇葩体质,从来对酒就没感觉,除了红白葡萄酒能品出点味道,剩下都不觉得好喝,可架不住灌进去多少都跟没喝一样。 两人是棋逢对手,推杯换盏之间,边吹牛边推心置腹,聊得不亦乐乎。仝则随口说起一路出关见闻,加之本就能言会道,不过两坛子酒下肚,已让高四爷恨不得将他引为莫逆之交。 仝则也由此知道了,这位四爷的本名叫高云朗,原是山东人氏,因手刃家乡恶霸,方才逃至关外占山为寇。 子夜时分,酒酣耳热,高云朗搭着仝则肩膀,将他径自带到房中,“今夜敞开聊,要不是你说还有朋友要见,我真想拉你入伙算了。不过你小子的话虚虚实实,说是做买卖才置办的枪,我听听罢了,我知道,你绝不是一般的买卖人。” 仝则对不能说实话略感抱歉,只好露出个颇为含蓄的,看上去很有几分迷离的微笑。 高云朗一挥手,“不要紧,谁还没有点秘密,不说也罢。到了这个份上,你已是我高云朗认准的兄弟。改天我再请你上山,带上你那位朋友,咱们再喝一回。” 仝则点头道好,看着他心想,倘若那位“朋友”亲至,以他的习惯怕是上来就要炸平整间山寨,如果再让他知道你手下曾折辱我的话,我还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以牙还牙变本加厉。 正胡乱想着一阵好笑,见高云朗已站起身,看了一眼时辰,之后很郑重其事地走到床边,按住墙上石壁,须臾墙面向后退去,露出藏在里头的一间格子,却是个香案,案头正中挂有一幅人像画。 仝则好奇心一起,跟着走上去,站在他身后。见他虔诚拈香拜了两拜,仝则又看向那画像,一望之后,禁不住太阳穴一阵簌簌乱跳。 好一张青面獠牙,肌肉横生的脸,身材魁梧得过分,明显不成比例,也不知是哪路神仙,竟能生得这般雄奇伟岸…… “这是我平生最佩服的大英雄。”高云朗介绍道,“不过让小的们知道却是不大好,只怕又要聒噪,我便每日悄悄地拜拜他,也算是求个平安了。” 原来是镇宅祈福用的,怪不得,这画中人看上去这般骨骼清奇。 仝则笑问,“是哪位英雄,能让高大哥这么敬仰?” “你不知道?”高云朗看看画像,又看看仝则,感觉像是在看一只从爪哇国翻墙过来的土鳖,“这便是我大燕战神,天下兵马大元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承恩侯裴谨啊。” 仝则,“……” 他眯眼听着,半天过去,十分不情愿地再回眸瞥了一眼画中人,顿时觉得半边脑袋都跟着抽紧了一疼。 实在是……太丑了……千万不能让裴谨知道,不然他真有可能二话不说,彻底荡平这座山头。 第106章 见仝则摆出一脸牙疼的表情,高云朗少不得盯着他仔细瞧了一刻。 看过之后, 高云郎得出结论, “我说兄弟,你这个人英雄气概是够了, 就是相貌上差点意思。哎,倒也不是说你长的不好, 不过男人家嘛,要那么俊没用, 总显得不大够味道。” 合着长成画像那副尊容才算够味道?仝则深深觉得这位高大当家的审美, 实在是扭曲得有点不像话…… “高大哥见过侯爷么?” 高云朗闻言,古铜色的面庞微微一红, “不瞒你说, 还真没见过。不过依着我的想象, 侯爷他就该和我画的差不多, 你看看,这模样多气派, 多有英雄味道。” 仝则实在没绷住笑了,跟着打岔道,“听说侯爷就快到宁安了,到时候高大哥就能得见真容, 要是再能投了侯爷麾下……” “我?不不不,那可不成。我这种山野匹夫,哪里够资格面见侯爷。”高云朗是真带了几分羞惭,连连摆手, “我就想到时候混在人群里,远远看看就好。所以这阵子也不打算干买卖了,琢磨着和道上朋友掺和点镖局生意,入点股好歹也算正经行当,当然要是再有余力保一方平安那就更好了。” 说完这番话,他又摸着鼻子笑了笑,“你别嫌我大言不惭,也被看老六他鲁,那是因为你今天当着弟兄们下了他面子。其实他轻易不伤人性命,不然的话我也留他不得了。” 仝则不介意和白六爷的过节,倒是很认真地,半宽慰半鼓励起高云朗,“你这想法不错,而且事在人为,我从前在京都听人说起过,侯爷为人豁达,并非那种拘泥出身的人,回头不妨试试看,兴许有机会得他青眼——就是不知侯爷几时能到咱们这?” “这事我也关心哪,一直派人在查访,估计也就这几天了。”高云朗慢慢敛了笑意,颇为正色道,“不过侯爷一出山海关就遭遇了埋伏,如今到了关外,哪个山沟里找不出几个亡命之徒来,我总担心有些人会利用图财的响马,对侯爷再下手。” 仝则神情倏地一凛。 怎么之前没想到这点?裴谨虽然在政斗中落败,可人却还好端端活着,那些政敌岂肯善罢甘休?凭借他对历史事件粗浅的记忆,也还没忘记王阳明在发配途中,曾被大太监刘瑾暗中追杀过…… 仝则心里忽然浮起一层说不出的恐惧,“侯爷现在走到哪里了?” 高云朗听其话音,略略怔了下,随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不久前才刚经历了生死悬于一线,那时不见他流露半点害怕的表情,怎么此刻提到裴侯安危,却突然紧张起来? 看来自己并没走眼,此人确是个坚韧良善的忠义之辈。 高云郎不由好感更盛,坐在他面前,切切说道,“昨日已到东林县。不瞒你说,别的地方我不方便露面,但到了这地界,我还是有些人脉手段的,也正打算下山去,尽我所能暗中护送侯爷一段。” 仝则心想这主意不错,就是高云郎他们的兵器太烂,都火器时代了,整间寨子还在用刀剑,也不知道能不能起到保护作用。 不过从侧面看,可见朝廷对军火的管制倒是颇为成功,换个角度再想,那帮刺客们手里说不定也不趁什么杀伤力强的武器。 一念起,仝则道,“说心里话,我也很仰慕侯爷,被大哥一提就更加神往了。”他顺势睨着那画像,神经又抽了两抽,琢磨着还是少看为妙,忙又收回视线再道,“大哥要下山护送侯爷,能不能捎带上我,我也正有心一睹侯爷的风采。” “嗳,这可是有危险的事……不过说起来嘛,你那支枪没准还能派上用场。”高云朗斟酌着,忽然一笑,“话说那玩意,我见你百般不舍,想必是什么重要之人送你的吧?” 仝则也笑了笑,“它跟我走过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事,虽然只是个物件,但沾染了回忆就变得不同寻常了,如此而已。” 果然是个长情、懂得珍惜的人,高云郎借着好感,不吝主观臆断地胡乱猜道,面前这人并非看上去那么冷淡冷静,而是心思细腻,外冷心热。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商议兵贵神速,趁明日天黑之后便下山,直奔东林镇接应裴侯的队伍。 不出意外,高云郎的消息不算太准,仝则跟着他在官道上等了两天,白日埋伏在山口,身上脸上被朔风吹得是七零八落,连头发丝里都混杂着土腥气,胡子也有三天没刮过,论模样俨然已和土匪没两样。 不过等待消磨了内心的忐忑,驱散了心底那一点点怯意。 之前无数次想象过重逢的场景,裴谨会生气吧,毕竟做了那么多努力就是为了把他摘出来,为了不让他看见自己有多狼狈,结果他还是一意孤行,非要撞上来。 没关系的,仝则数不清多少次安慰自己,裴谨气恼是应该的,大不了他认罚,也愿意服软。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什么可端着的了。裴谨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他甘心去做任何事,包括放低身段,包括忘记自己曾经固守的、坚不可摧的小世界。 只要裴谨能够平安无事就好。 第三天晌午过后,在一众人被冻得鼻尖通红时,仝则那说不上什么时候灵的直觉,突然没来由地发作了。之后没过多久,众人便看见承恩侯兼牡丹江总署署长的队伍如一道旋风,出现在视野中。 仝则定睛望去,见打头的全是裴谨亲卫,队伍安静整肃,依然充满了训练有素的秩序感。 但总有同样快,却纷繁麻烦的东西如影随形。 还没等仝则看清裴谨的车驾,对面山头上的冷箭忽然如雨而下,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群人,像是不要命般冲向了亲卫队伍中。 高云朗一看形势,当即骂了一声娘,随即喝令左右埋伏的弓箭手射杀贼人,自己带着一队人就要往山下去,冲锋前不忘回头对仝则喊道,“兄弟,我顾不上你了,自己千万小心,你那枪关键时候记得要用上。” 关键时候是指什么?两人在刹那间默契交织,仝则明白他的意思是在指保护裴侯,看来高云郎受他蛊惑不轻,真以为他拿着一杆空枪就有能耐唬住所有人。 可惜仝则辜负了高云郎让他埋伏在此的心意,没过多久便冲下山,直奔裴谨的马车。 亲卫们杀得兴起,正规军对付响马如同砍瓜切菜,不料平地又冒出另一伙人,正暗道不妙呢,谁知右边山头的和左边行刺的打将在了一起,看那架势下手毫不留情,却原来是给自己助阵的。 眼看亲卫和高云郎的人占据上风,仝则一面躲闪刀剑一面奔至车前,却见那车驾纹丝不动,里头的人显然稳如泰山,他脑子里随之闪过一丝奇怪的念头,怎么车驾周遭竟没有人护持? 就在此时,一枚重箭突如其来划破长空,直袭那辆青呢车。只听砰地一响箭身没入顶篷,旋即轰地一下燃烧起来,火苗借风势急速蔓延,很快就席卷至一整座车身。 仝则在心惊胆战时心想,那箭尖一定涂有白磷,所以脱落之后才会自燃! 此时天地仿佛都化作一片火海,仝则心口狠狠一震,也顾不上再想刺客用的手段,直扑过去大喊一声,“快跳车。” 他像看不见冲天火势一般,奔上前掀起烧着的帘子,边咳喘边拉起车内之人,一把将人拽了下来,随即察觉那车身剧烈摇晃起来。 只一眨眼的功夫,那青呢车塌了。 仝则本能的将人压在自己身下,以老母鸡护小鸡的姿势为其遮挡热浪,火苗飞溅着,落在他发梢耳畔,灼痛了皮肤,却不能让他有分毫动摇。 车前被拴住的马受了惊吓,四蹄扬起,疯狂向前奔去,带着一团火光横冲直撞,倒是把几个负隅顽抗的贼人撞翻在地,等到那火海渐渐远了,亲卫们才反身前来“救驾”。 仝则被呛了几口烟,头有些发晕,感觉身下人动了动,连忙回过魂,就地朝一旁滚了两滚。 身下人正好转过头,四目相对,彼此都愣住了。 仝则口鼻被烟火熏着,狗鼻子短暂失了灵,方才没闻出什么不对,此时再感觉,裴谨身上并没有他熟悉的味道,再看其人满脸写满惊惧,哪里有素日裴谨的半分沉稳? 只有眉眼和他朝思暮想的人有七分相像。 然而像不等于是,这人压根就不是裴谨。 仝则心头一慌,一柄长刀已架在他脖子上。可等到亲卫低眉一看,手中刀势立刻向后收了收。 “是你?” 那亲卫正是当日奉裴谨之命传信给游恒之人,不光认得仝则,更知道仝则对于侯爷的意义。可是这人不是已被带走了么,怎么又会出现在此地,莫非是一路追随而来的? 亲卫恍惚了一下,有点弄不明白什么情况,千里寻夫么……这难道,不是戏文里才有的故事? 第82节 仝则不晓得人家细微的心理活动,一骨碌爬起身,眼神骇人,声音嘶哑的拉扯住他问,“三爷呢?他人在哪儿?” 亲卫听着那沙哑的破喉咙,不由自主肩膀一抖,仿佛被那声音慑去魂魄般脱口道,“在驿站,人平安无事。” 话音落,他眼见仝则迅猛如脱兔,翻身抢上一匹无主黑马,一人一马恍若离弦之箭,冲出人群便往驿站方向飞驰而去。 几十里的路,仝则好像跑了有半辈子那么长。 幸而亲卫所言不虚,那驿站门口井然有序,早就明里暗里包围了裴侯的人。 仝则望了一眼,无声笑了,裴谨哪是那么容易被暗算的?可不禁又有些奇怪,裴谨更不是会用替身的人,上一次不得已为之还是被靳晟等人设计,若非下药,他绝不肯让别人替他去犯险,那么这一回呢,他该不会是受了伤吧? 他跳下马,蓦地里心乱如麻。 思绪不受控制,各种不好的预感纷至沓来。仝则只好站在原地不断深呼吸,记忆里还从来没这么紧张过,活像是得了失心疯。 隔着大半年时光,他无从知道京都发生过什么。也不是没想过裴谨失势后的遭遇——被人搓磨,被新帝打压。每每一想到这些,心口会痛得不能自已,他强迫自己不去思量,强迫自己往好处幻想,裴谨是打不垮的,这一句话如同精神胜利法,然而此刻再琢磨,其实也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没有人能够永远立于不败,也没人能够真的感同身受他人遭际,一阵无力感涌上来,关于这半年,他缺失得太多了。 不到六个月的光阴,却是恍如隔世。 往事像潮水般涌上来,他想起那个会玩笑,会调情,带着三分痞气,有时优雅有时戏谑的裴谨,眼波流转间,有着似嘲非嘲的风情,睥睨天下却并不疏狂傲慢,那如水般的声调会细细说出熨贴人心的情话,还有他永远干燥炙热的掌心,以及属于他们之间炽烈的情愫,流淌着满身的汗水,冲动而灭裂…… 站在关外的苍茫天地间,仝则想,无论是谁,假如他曾经有幸得到过这样一个人,一定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忘怀,也一定不会愿意再放开手。 收敛起所有的不安和胆战心惊,他稳住步伐,向驿站走去。 门前把守的亲卫远远就拦下了他,对于这个看上去十分落拓,胡子丛生的陌生男人充满警惕。 亲卫压低声音喝问,“什么人?” 仝则知道自己看上去和从前不大一样了,连声音也变得面目全非,偏巧拦着他的人是个不大相熟的生面孔,只能耐着性子回答,“麻烦通报侯爷,就说仝则求见他。” 亲卫还没说话,驿馆门里却晃出一个人。那人看向门外,顿足望了一会,忽地快步走出来,诧异惊呼道,“怎么是你?你……你怎么,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 说话的,正是裴府管家李明修。 仝则顿时有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抓住他的手臂,声音止不住地发颤,“李爷,我是仝则,三爷还好么?” “你……”李明修还是难掩惊愕,上下打量着他,“你这嗓子,怎么弄成这样了?哎,三爷在楼上呢,他没事,这会才用了饭,哎你……” 话没说完,仝则早已越步窜进门去。 “你等等。”李明修赶紧追上来,“他,他近来精神不大好,可受不得刺激,你千万别让他激动了,千万别……” 仝则心急如焚,连带敏感度一并降低了,根本察觉不到对方话里的欲言又止,匆忙道了声好,转身冲上了楼。 驿站早清除了闲杂人等,过道里只有一个驿丞,仝则赶上去问侯爷住在哪间房。那驿丞看看他,知道能被亲卫放进来的人定然无碍,便道,“我正要给侯爷送邸报,喏,就在那间。” “劳烦了,我来就好。”仝则顺手接过邸报,三言两语就打发了那人。 房内灯光亮着,他站在门口,不由再次深深吸气。 合上眼,他甚至连敲门都记不得了,梦游似的推开了房门。 再睁眼,那人就站在窗边,一身青色宽袍,背影挺拔依旧,听见门响却没有回头。 “谁?”是裴谨的声音,平平淡淡地发问。 从他的语气里,仝则听出了一丝倦意。 一颗心被柔软的思念铺得满满当当,仝则嘴唇动了动,忽然迟疑起自己那变调的沙哑声音会不会吓着裴谨。 一定会的,不过裴谨为什么不回头呢?仝则又想起自己现在的德行,灰头土脸,胡子拉碴,还带了一身的匪气。 没关系,被相思和重逢折磨得神经兮兮的人想,裴谨说过,喜欢看他留胡子的模样。那隐秘的心思,涉及裴谨心心念念的年龄差。不过裴谨不会承认,仝则也不忍拆穿,那是属于他们的特别的默契…… 其实只要裴谨愿意,从此以后他可以为他刻意留住岁月的痕迹,留存住时间在他脸上刻画下的所有沧桑。 就在他目不转睛,用近乎痴缠的目光凝视窗边人时,裴谨蓦然转过身来了。 霎时间,仝则呼吸骤停——那张脸比自己记忆中要瘦得多了,刚才隔着宽大的袍子他失去了想象力,此刻那面容清晰映入眼,分明两颊凹陷,英气勃勃的剑眉蹙紧着,眉心处显出一道深刻的折痕。 唯有目光依然锐利,却没有丝毫温度。 裴谨的视线轻轻巧巧越过仝则的脸,落在门边,无波无澜如一池静水,从转过身到慢慢坐在窗边的圈椅上,不曾掀起半点涟漪。 “有事么?”裴谨淡漠的问,视线跟着垂了下来。 曾经多么敏锐的一个人,如今眼里竟然少见的出现了一抹飘忽感,看得仝则打了个寒颤,他凝视坐着的人,开始肆无忌惮的盯着他看,而对方依然慵懒地坐在那里,侧脸如雕塑般,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我……我来送今日的邸报。”仝则强压心中翻涌的惊恐,试探着说。 裴谨点了下头,“放在桌上吧,辛苦了,你是驿站的人?”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比方才的刺杀更让人觉得恐怖。仝则双眸倏地一紧,耳边响起李明修难言之隐似的吞吞吐吐。 他精神不好,不要刺激他…… 这不是精神不好,裴谨回身时不可能看不见自己,可他居然认不出?连他的亲卫和管家都能一眼识别,他却不知对面站着的人是谁!? 一时间,乱七八糟的念头悉数冒出来,裴谨是失忆了,还是故意不认自己?难道他真的心意坚如磐石,一定要和自己撇清关系,从此两不相欠、互不相干? 仝则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再想不到下一秒,裴谨只用一个轻微的动作,便粉碎了他所有不安的猜测。 裴谨微微仰起头,语气有些倦怠道,“怎么像个闷葫芦,放下邸报就出去吧。” 之前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终于,随着裴谨头转向窗外,便像是有一道闪电劈面划过,仝则弄明白了——裴谨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那眼神虚虚实实地,只不过笼罩在他周围。 却一直,没能落在他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想说本文不虐啊,之后基调也不会虐的,之前是三爷追仝则,现在给个机会让仝则追三爷,之后就是漫漫长路,仝则宠他的三爷……哦,什么鬼~~btw,三爷没失忆!!!! 第107章 仝则站在原地,想起了自己被东瀛人绑架受伤, 引发短暂失明的那一回。 裴谨的眼神不对, 是因为知道门口站了人,视线才会轻飘飘地落在这里, 但却没法精准定位在自己脸上。 这个念头一起,仝则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缩成了一团。 他往后退两步, 拉开了门,然后又在门内挪动几步, 顺手合上了房门, 之后调整气息,尽量让自己每一下呼吸都不发出声响。 裴谨兀自坐在窗边, 望着外头出神。听到门响方才慢慢转过头, 那眸光锋锐的程度, 又看得仝则心头剧震。 可下一瞬, 裴谨双肩一松,向后倒在了椅子上, 良久过去,他再往门边“凝望”,视线变得涣散无神,分明已和刚才大不相同。 仝则心下猛地一沉。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冲上去, 正自犹豫着,却见裴谨站了起来。他动作很慢,直到起身站稳,右手还没有彻底离开椅子把手。 仝则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往床边挪, 短短几步路,走得是异常艰难,其间伸手扶了几次周围可以碰触到的摆设,还差一点撞到床架子上,好不容易摸到床铺,才缓缓地坐了下去。 裴谨一边解开长袍上的带子,一边极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几不可闻,然而仝则听见了,那叹息不亚于一记挞伐重重抽打在他身上,他下意识想去捂嘴,因为眼睛鼻子嘴巴里此刻都酸楚难言,可他不敢动,刚刚裴谨走得那么困难,他尚且没敢上前搀扶,到了此时,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让他发觉自己的存在了。 他用“不作为”彻底证实了心内怀疑,裴谨不是失忆,也不是不肯认他,而是他根本就看不见。 到底发生了什么,李明修的话萦绕在耳边,裴谨受不得刺激……这是在提醒他,不能让裴谨再情绪激动。那么突然乍见自己,再听见自己那把永远也恢复不了的沙哑嗓音,对于裴谨而言,是否算是太过刺激? 所以他刚才只开口说了一句话,而裴谨仅凭声音压根就认不出他,仝则涩然笑了下,对面不相识啊,他们之间真的连最后一点牵绊都不存在了么…… 可他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打击太大?仝则不大相信,裴谨是那么强悍,政坛起伏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自己也清楚花无百日红的道理,何至于一蹶不振到这个地步? 他这头思绪千回百转,裴谨那厢已睡下了,躺下前还不忘摸着床头灯,将灯光熄灭掉。 明明看不见,为什么还要做这个动作? 仝则想起刚刚他以为自己是驿站的人,愣是生装出一副视力无碍的模样来,心头不禁又好笑又气苦,这人怎么走到哪都忘不了装相呢! 这么乱琢磨着,酸楚被冲淡了一些,反正现在也不是感伤落泪的时候,仝则静静看着,耐心等着,直到裴谨呼吸规律均匀了,才敢轻手轻脚走出房间。 回眸时,他还是贪恋的望了一眼。裴谨脸部轮廓清晰,睡姿安静,仝则忽然意识到,原来他一个人的时候也可以规规矩矩不乱骑被子。 那是成心欺负自己睡品好了?仝则被这念头逗笑了,一时间喉咙里什么滋味都有,苦、涩、甘、甜,那感觉简直没法形容。 再喘口气,他快速往楼下奔去,方才拐个弯,一头撞上了满脸忧心忡忡的李明修。 “哎呦我的祖宗,我的仝小爷啊……”李明修揉着被撞疼的胸口,慌慌张张地问,“你没吓着他吧?他可不能再受刺激了……” 仝则心头掠过一丝讶然——见了我当真有那么大刺激作用,要真那样的话,能不能激动到让眼睛一下子复明? 可话到嘴边,他咽了回去,只问,“怎么弄成这样的?” 李明修微微一愣,看着他叹了口气道,“你都看出来了?唉,要说大约是在三个月前了。忽然有一天就看不见的,开始他谁也没告诉,后来还是我瞧出不对……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住啊。京都但凡有点名的大夫全来瞧过了,又是针灸又是吃药都不见好。还是梵先生说,大概是因为心情沉郁,积压太久方才导致的,这得慢慢调养千万不能急。他人更不能着急上火,如今最忌讳的就是情绪波动。” 仝则还是难以置信,“他没受过伤?那能被什么刺激着了,太太和孝哥眼下在哪?” 李明修摇摇头,“在京里,都好好的。皇帝也得讲律法不是,没敢轻举妄动,不过是留他们在府里当个人质,京都有西山大营和三爷的旧人镇着,出不了乱子。” 那还能有什么事,值当让他受这么大打击? 仝则忖度片刻,蓦地抓住李明修,老头被他扽得胳膊一疼,不由自主哎呦了一嗓子。 “您实话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仝则顿了顿,目光如剑,“事到如今也没什么能刺激到我了,您不用瞒着。” 李明修眉头一紧,神情变得复杂难言,在他逼视之下无奈叹道,“福建提督受三爷之托,曾派人暗访你的行踪。不知道怎么的,后来就搞错了,那跟着的人回禀说你在蒙古边境上遭遇狼群,还留下有血衣,由此推测……你多半已是遇难了。” “消息传到,三爷那会已卸了军机职务在家休养,当时没说什么,只把自己关在房里,两天两夜没出来,也没让任何人进去。后来倒像没事人似的,还带着太太和孝哥去西山避了一阵子暑,可回来没多久眼睛就不好了。” 仝则听着,脚下无意识踉跄了两步,然而还没等李明修伸过手,他自己倒是先稳住了,其后整个人像一根钉子似的,扎在原地发傻,不动也不说话。 短短几句,涵盖的可是过去几个月来所有的惊心动魄,阴错阳差四个字分明已不能形容了,这命运实在是太弄人。 李明修看他的脸色,觉得这个人离崩溃应该不远了。 可出人意料的,只见仝则晃了晃脑袋,霎时间又回魂了。一双眸子清澈透亮,且里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伤感或是自责。 “他认定我死了,而我现在突然活过来,对他来说可能是个不小的“刺激”,所以我还不能认他,李爷心里想的是这层意思么?” 李明修没料到他这么快就镇定下来,颇有几分意外,半晌颔首道,“是,而且他一时半会看不见,你这声音又变得太厉害,他未必肯相信。至于你们从前的事,我建议也不要让他再多回忆了,这样才有可能慢慢恢复。好在这穷乡僻壤的也没有多少事可做,总能让他得一阵清闲。” 仝则没犹豫,痛快的点了点头,“只要他能复原,我都听大夫的。” 李明修闻言如释重负,刚想为他的“深明大义”表彰两句,就听仝则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另外您想个辙,尽快把我安排进新府里,以后我贴身伺候他,反正他这人也从不用丫头。哦对了,他听过我说话,没准还记得这声音,您想想,怎么圆个说法吧。” 仝则觉得头顶铮铮地疼,连带着浑身上下哪哪都疼,说完也没什么心力再想撒谎撂屁那点事,干脆抬脚往外去了。 不过这态度是真坚决,李明修眼望他的背影,心想这人放着好日子不过,从福建一路跑到辽东,要论这份恒心毅力,确也不是几句话就能打发了的。 少不得,还真得费心替他安排一遭。 第83节 老头行动迅速,很快替仝则编了个不伦不类的化名叫来生,对裴谨只说是从驿站跟随而来的,因太过仰慕崇拜三爷,那天又瞧出点不对,这才求了他前去照顾,又将编好的其人“家底”详述一遍,以兹证明确凿没有问题。 李明修毕竟是裴谨最信任的人,裴谨也就不疑有他。一众人在驿站停驻两天之后启程,浩浩荡荡搬进了朝廷派人新收拾出来,专供裴谨下榻的一处宅邸。 仝则来不及跟高云朗或是刘财主辞行,便跟着一道进了这座规制不怎么合理的侯府,再见到裴谨时,已然变身成了他的亲随加贴身仆从。 裴谨这人,在军中一向是该严的时候严,该松的时候松,对待家下仆人其实更宽些,如不是犯了大过断不会苛责,没事也不大会端什么架子。 于是没几天功夫,仝则就算和他“混熟”了,同时发现从面上,根本就看不出裴谨有所谓的“郁闷”。 不光没有,这人还明显比在京都活得更滋润畅快,端看成日行动做派,在这屁大点的宅子里,恨不得比行军打仗那会儿更加如鱼得水。 没过多久,也不知他打哪弄了只野八哥,开始在屋里兴致勃勃教那笨鸟说话。一人一鸟,见天瞎眼对豆眼,诗词歌赋满嘴胡跑,经常上一句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下一句就接上浅草才能没马蹄,听得人是一个头两个大,偏偏承恩侯阁下还特别自得其乐。 反正身边人大都知道他眼神不好,对于他和一只鸟逗闷子多采取纵容态度,不过除了李明修以外,却也没几个人知道那眼神究竟“不好”到什么程度。 然而这点不适,已足够裴谨作为闭门谢客的借口了,一连半个月,他推说天寒地冻水土不服,要专注休养身体,谁来拜谒都不方便相见。 就好像他不是那个从十四岁开始驻防边疆塞外,动辄风里来浪里去大司马似的。 承恩侯突然娇贵起来,变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老人家日子过得十足舒泰,唯一不大满意也就是仝则这个近身服侍的人。 换衣服的时候,裴谨会嫌他手粗,“你那手指头怎么那么多茧子,驻守驿站也用每天跑十回马?你们那儿有这么忙?” 那是因为仝则连续跑了四个多月的马,手指头都被缰绳勒粗了。 他只能说,“家境不好,从小做活做粗了。侯爷将就点,我回头找人去去茧子。” 虽说听了十来天,可裴谨还是没习惯他拉风箱式的说话节奏,牙花子紧着一疼,跟着再补一刀,“嗓子呢,也是因为家贫,玉米碴子吃多了给剌坏的?” 仝则仗着他看不见,对着他翻了好几个大白眼,心说都这模样了,嘴怎么还不闲着呢?这人以前就够促狭没正形的,如今俨然又给自己升了个级,看来一只八哥根本就不够他散德行的。 “怎么又没动静了,真是锯嘴的葫芦?”裴谨看不见,全靠想象别人吃瘪的表情,满心愉悦的道,“这要是我的兵,赶上问三句话不回,早打出去开除军籍了。” 可惜现在他的兵,就剩下宅子外头那不到五十人的亲卫了。 仝则心酸之余,略没好气的回道,“抽烟抽的,把嗓子给熏坏了。” 裴谨哦了一声,“习惯不错。我正好有云南进上的烟叶子,回头你替我卷了,我分你一半。” 那是因为他看不见自己卷不了,其实卷烟真算不上什么复杂工种,多练几回没准也就熟能生巧了,顺带还可以发泄一下他过剩的精力。 仝则不为所动,“早戒了。” “不用吧,都已经这样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人活一辈子有个嗜好不容易。”裴谨架着两条长腿和仆人推心置腹,越说越是感慨,“唔,我以前就没什么不良嗜好,现在想起来有点亏,只能重新开发了。” 仝则忍不住扶额,暗道幸而自己是个冒牌的,要真来了个他的崇拜者,眼见裴侯爷这么不分尊卑,随性随意,说起话来没心没肺的形容儿,还不得立马崩溃,直接撂挑子走人? 但就是这幅模样,笑眯眯的,看上去对现状没有半点不满,才让仝则更加担心忧虑——自从住进这宅子,裴谨从来不提政务上的事,不见当地官员,连邸报让人念了两天也顺手丢到一边,甚至不张罗给家里写信保平安。 他好像准备用一种肆无忌惮的闲散,漫不经心的吊儿郎当,彻底把自己放逐在冰天雪地的关外,顺便连内心也一道冰封起来,没人探得进去,他自己也并不打算走出来。 日子就这么晃晃荡荡的过,到了冬至那日,阖府上下都在张罗着包饺子,忽然见李明修一路小跑,亲自来通报道,“丰将军来了。三爷,您还是见见他吧?” 裴谨正教那八哥念到“亲射虎,看孙郎”,听见这句,话音顿时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眼神在一瞬便收敛住了连日来那种放纵的松散,沉吟片刻点头道,“让他进来吧。把话说清楚,别让老丰一惊一乍的。我换个衣服就去见他。” 第108章 裴谨本着对麾下众将的透彻了解, 事先叮嘱了一番,可惜还是没能阻挡住性烈如火的辽东守将丰平将军,表现出他的咋咋呼呼。 “大帅……你眼睛怎么成了这样……当真,当真一点都看不见了么?” 门一关上,丰平朝裴谨望了望, 立即察觉问题的严重性, 那对素日神采奕奕, 偶尔冷静藏锋的双眸, 此刻变得暗淡无光,无论再怎么凝聚视线,看着也还是不大对味道。 裴谨,“……” 居然一眼就能瞧出来, 此人怎么说也算粗中有细了, 其实还该觉得欣慰才对, 裴谨压压手,示意丰平先坐。 “大什么帅啊,我如今就是个闲散侯爷, 七大军区都不归我调派。弄这么大称谓,是要我在牡丹江称王称霸么,你坐下好好说话。” 丰平正自满腔悲愤, 不想被他三言两语的自嘲给搅没了脾气,然而不让叫大帅,他心里委实觉得过不去。 “在我老丰眼里,您永远是我的大帅, 有道是一日为帅,终身为帅……” 裴谨眨了眨有点发干的眼,心想得亏自己没当过他师傅,要不非得教这句莫须有的“有道是”给气死不可,一个行武中人,哪来这么多死板教条的臭毛病呢? “说事,从奉天大老远赶来,先谈正事,回头闲了再抒情。” 丰平,“……” 顿了顿,他还是不大放心,欠着身子问道,“大帅,你这视力得多久才能恢复啊?” 裴谨半是敷衍半是安慰的冲他笑了笑,“吃着药呢,梵先生配的方子,应该用不了十二个月就能好吧。” 丰平,“……” 瞎足一年,居然还能这么淡定! 都说遇事方能彰显一个人真实的心理素质,大帅临到阵前就不慌,现在流放到鸟不拉屎的地方仍能宠辱不惊,这气度,老丰自觉就是打小开始学也拍马都撵不上了。 他这头正崇拜得五体投地手抓泥,就听裴谨沉下了声音,带着些歉意道,“你也不容易,在这都守了四五年了,本来想早点调你回京,为我的事恐怕还要再耽搁一阵子。” “大帅不用为我操心,老丰糙人一个,在哪都一样。”丰平挥挥手,话锋一转,“何况辽东这些年匪患不断,虽然大部分被打得躲在山沟不出来,可总有几个不安分的。前些日子袭击大帅的一伙人被我端了老窝,只是匪首被人下药给弄死了,至今没问出什么有用的,剩下几处山头的贼子最近也有新动作。” 裴谨闻言,下意识侧过耳仔细聆听。 “我派去打探的细作传信回来说,日前大青山里一群悍匪有异动,很有可能已经和俄国人接上了头。他们要交易必定涉及军火,不过细节还待进一步探查清楚。” 裴谨问,“大青山那伙人什么来头?和本地官员有瓜葛?” 丰平道,“大帅估计得不错,匪首梁坤和朝廷新提拔的宁安府佐领张迁有瓜葛,张迁这个人,大帅应该有耳闻,马上就要娶曹薰的小姨子过门,两家做了姻亲,曹薰有意安排这货来此地,怕是……” “是来监视我,顺便弄票大的。”裴谨接口,云淡风轻的眯着眼道,“说不准要让土匪炮轰总署衙门,反正不会让我安生。” 丰平皱了皱眉,霍地起身,“我先调三千精兵前来守护大帅,再带上三门重炮,大帅干脆先下手为强……” 裴谨啧了一声,颇有耐心的再压了压手,“老丰,你的心意我领了,但军法军纪在,你的兵我无权下令调拨,无权指挥,你就别在这个时候给人找口实对付你了。” 丰平一时哑口无言,半晌不甘心的道,“那我总能协助剿匪吧。” 裴谨好整以暇,用不算特别有神的目光规劝他少安毋躁,“匪,还是交给我,对付几路毛贼,我就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了。但确实需要你帮我,我这会人手不够,也不能指望那些不知道从哪招来的新兵蛋子。我要梁坤等人的具体计划,既然他们背后有人支持,就不会是小打小闹。俄国人不见兔子不撒鹰,等闲小买卖也不会和土匪做,必定是大单军火生意,我要知道具体情况。” 丰平按图索骥顺势一想,蓦地里冷汗都下来了,“要是他们真下了血本,大帅你可就有危险了。” “不光我有危险,宁安府的百姓也有。”裴谨下颌线条绷得有点紧,近乎肃然道,“此处民生受损,当然是我的失职。不能让他们拿当地老百姓开刀,到时候需要见机行事。” 丰平思忖一刻便即明白,“大帅身边,此时可有靠得住的人能够与细作接洽?” 裴谨微微一怔,半晌眼神黯了下去,良久才缓缓摇头道,“原本有的,现在没了。在这人生地不熟,容我慢慢来吧。” 正当裴谨关起门会晤丰平时,仝则也被打发到了厨房,和李明修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顺带看着正在灶上煎着的药。 “我跟丰将军说了,毕竟他曾见过你,不过为着三爷的病,他假装不认识你也就是了。”李明修被火熏得有点燥热,扇着蒲扇道,“希望别再出什么事,能让他安安稳稳的,不操闲心。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过的我也是看在眼里,统共没睡过几个好觉,在外头打仗,不用想也知道时常吃饭都顾不上。这消耗的可都是从前那点底子,内里亏了太多,身上又都是旧伤,怕是早晚要做病的。”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敌人不大可能会闲着,仝则暗暗思量,看着那药罐子,转口问,“这药效到底如何?樊先生有说多久能好么?” “怎么也得要一年半载了。” 李明修叹口气,再道,“我明年就六十整了,半辈子光阴都在裴家,老将军对我有恩呐,可眼看着下一代兄弟阋墙,我这心里难过得很。只能尽心照顾好他,将来才有脸去见老将军。倒是你小子,真没想到能这么有情有义,当日买下你,我真是做对了决定。” 仝则扯出个笑回应,“您老也费心了,只是大爷呢?这事就这么完了?依三爷的性子不该放过他才对。” 李明修迟疑着摇摇头,“只为太太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三爷心里清楚,就算是为母亲还了这笔债。别看三爷雷厉风行的,涉及亲情却不大狠得下心,少年时心心念念都是父母亲,到了没被人家在乎,好容易母子关系修复了些,又要远隔千里。大爷的事,他没明着交代,不过我知道,但凡再有不轨的念头,他是绝不会姑息了。” 这人重情,所以才会听见自己的“死讯”,惊痛之下导致失明。仝则有时候也好奇,裴谨那颗七窍玲珑心里,到底埋伏着多少情感,背负有多少恩怨,偏又无人可以倾诉,以至于时时都得拗出一脸的满不在乎。 “你呢,有什么打算?”李明修转过头,语重心长道,“这阵子以大局为重,少不得要委屈你,但如果他一直不好呢,你就这样没名没分的继续在他身边伺候?”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那么相爱的人呢?就算两情相悦,近在迟尺却不能相认,还要被当成陌生仆人来对待,能有几个有这份耐性坚持下来? 仝则淡淡笑了下,“他对我有恩,就当是报答他吧。” 不是没想过该如何相处,而他要的其实并非报答恩情。裴谨说过,一辈子长着呢不争朝夕。而他要给裴谨的,则是一个重新认识自己的机会——彼此都换过心境了,他坚信自己有足够耐心,能做到如裴谨曾经温柔呵护他那样,不离不弃相依相伴。 等丰平离去,那药也煎好晾得差不多了。仝则亲自端过去,才一进门,就见裴谨皱了皱鼻子,脸色显得不那么好瞧。 裴谨慢悠悠站起身,背着手,对药和仝则都来了个“视而不见”,屋子本就不大,那点摆设他业已熟悉了,于是闲庭信步似的往鸟笼子那头溜达。 仝则看着他的背影,忍住想笑的冲动,十分讨人嫌的提醒道,“三爷,到点吃药了,还是趁热先喝了的好。” 裴谨脚下没停,不过确实也走不了多快,“嗯,不是还冒热气么,再等会。” 仝则低头一笑,往他身边凑过去,半伸着手虚虚扶着他。 裴谨不大愿意让人近身,这一点仝则心知肚明。却也说不上是因为断袖的心里作祟,还是因为裴谨对他始终没太信任,更有可能是因为自尊心太强,尽管行动不便,也不能允许别人真像照顾瞎子那般照顾他。 仝则也不多废话,只在他耳边轻声道,“今天有蜜饯,是厨娘新腌的,味道不错。” 裴谨嗜甜,听见这个眉毛一动,“就那位打死卖盐的张嫂,别是糖盐不分再放错了。” 仝则笑说不会,“我尝过了,甜度足够。来吧,喝完吃颗蜜饯,保准嘴里不留苦味。” 裴谨唔了一声,被他挽着衣袖,稀里糊往回带了几步,忽然一阵清苦药味直窜入鼻,想必那药碗已呈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看不出平时不爱说话,关键时候不急不缓地还挺会磨人,裴谨脑海里浮现出面前这个“陌生人”的脸,他只能通过声音去构想,那面孔自然而然便是粗豪的歪瓜裂枣模样,好像非得如此才能和那把嗓子相得益彰。 裴侯从小就被各路老师一再提点,切记不能以貌取人,后来举凡涉及军务政务,他都努力贯彻执行了这一条,唯独对身边人依然挑剔得很。一想到自己如此落配,近身服侍的竟是个难看的糙汉,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没毛凤凰不如鸡般的悲凉。 捏着鼻子喝光药,裴谨已经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了,好在仝则适时地塞给他一口甜腻腻的腌果子,终于让他稍稍心平气和了些。 “我记得你是宁安本地人,你们这匪患一直很猖獗么?”擦干净嘴角,裴谨问。 仝则正收拾碗,拿出去交给廊下侍卫,回身答道,“是有不少,时不常还会下山劫掠,土匪来去太快,经常连官兵也没办法。” “办法总能有,不过是愿不愿想的问题。” 仝则见裴谨斜依靠在榻上,一身悠哉悠哉,却不经意般一语中的,仿佛在刹那间又恢复了从前的慧黠和干练,不由站在他面前莞尔,感觉自己的舌尖也微微有了些甜意。 “这生存环境不好,比不上关内,老百姓活下来不容易。” “你不是活得不错?嗯是了,土匪抢的都是大户,你们家穷,土匪看不上。”裴谨摸着鼻翼,笑吟吟道,“你官话说的真不错,倒是一点没有当地口音。” 仝则心下一跳,这厮的锐利来得猝不及防,他想着李明修编篡的家世,顺口再诹道,“我娘是京都人,原本是官家小姐,为和我爹私奔才来这里落脚的,我的官话就是和她学的。” 裴谨长眉一挑,“为了爱情奋不顾身,勇气可嘉。”说着忽然顿住,半天过去,才似笑非笑的补了句,“让人羡慕啊。” 言罢摇摇晃晃起身,又教那八哥吟诗去了。 仝则才酝酿好一肚子话,打算和他套套近乎,结果却没来得及释放,眼看着这位“纨绔”的背影不免有些上火,到了下午裴谨歇过中觉,洗漱完毕,就听见有人拿着一只小座钟,在他耳边晃了晃。 裴谨侧头,“听音辨时间?我不具备这功能。” 第84节 仝则,“……” 他也得有这天赋啊,想象力倒不错,仝则抿嘴笑道,“这钟时间不大准了,眼下也没人能修,三爷会修么?” 这下轮到裴谨无语了,半晌望过来,眼神分明像在“看”一个痴傻之人,多少还带了点怜悯,“我知道你很崇拜我,虽然不忍心打击,可还得实话实说,我不是万能的!眼睛瞧不见,怎么着也不可能修表,光听声是听不出哪趟线路不对的。” 仝则选择忽略他的无耻自大,继续道,“我负责拆,说给三爷哪个零件长什么样,在什么位置,没准也能修好呢,试试看嘛。” 裴谨酷爱机械,仝则也想知道他到底能到什么程度,何况拆装钟表,怎么也比他拉着鸟再念那些上句不接下句的诗要强。 裴谨潜伏已久的兴致还真被他勾起来了,两人顺势挨坐在一起,开始鼓捣那只其实哪哪都没毛病的倒霉座钟。 很快,拆了一桌子零件的人发现装不上了,仝则本就不是机械爱好者,看着一堆螺母、螺丝、弹簧直眼晕,觉得都长得差不多,且对座钟的兴趣,远没有对他身边人大。扭头端详起裴谨的侧脸,视线扫过处,只觉得这人真实耐看,连瘦都瘦得那么精致有味道。 心里飘飘乎乎的,小腹底下一阵乱流倏然淌过,恰在此时,裴谨大约是嫌他动作慢了,手爪子没忍住摸上来,好死不死正触碰在仝则的手背上。 还挺光滑,比满是茧子的手指细腻多了,裴谨按了一会,忽然念头闪过,随即觉出不对,这人怎么也不知道躲?断袖的自觉恰如其分地涌上来,他蹭地缩回手,眼神不自觉眨了两眨。 那手撤回的速度太快,快到有些突兀,其实更显出了几分此地无银。 然而仝则没心思想那么复杂,这会浑身都僵了,怔怔看着裴谨,回忆起已有半年多没牵过他的手了,方才那股好容易压下去的热浪,便在此时再度疯狂席卷而上,思念混杂着说不出的澎湃情欲,让他眼底瞬间氤氲出一片如雾般的暧昧。 第109章 裴谨不会特别在意肢体接触,行军打仗常混在一众老爷们中间, 高兴起来难免会有勾肩搭背的举动。 但他有分寸, 毕竟自己是个实实在在的断袖。何况除此之外,他更兼具身为断袖的情操和觉悟——不是搭了谁的肩都能产生绮念的。 好比身边这位, 依着他的想象,那都长成窝瓜土豆模样了, 手背就是再细滑也没法勾起他丁点遐思来。 不过还是有些奇怪的,这个名叫张来生的家伙, 似乎对他特别了解, 他喜欢吃甜食,喜欢拆装机械表对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按张来生的说法, 是因为对他钦佩仰慕已久, 所以默默关注, 那倒是……还算说得过去。 只是他又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只喜欢男人的断袖呢? 裴谨满脑子疑惑, 习惯性的侧头听着动静,很快觉察出不对,身边人气息起伏剧烈,呼气粗得程度已经让人听着有点心惊了。 仝则一颗心确实快跳出嗓子眼, 浑身止不住的发颤,有生以来头一回差点控制不住冲动,恨不得耗尽了所有心血意志才强行忍住,没有一把将裴谨搂入怀中。 裴谨听得出来, 心中暗道不妙。难道这人不只仰慕他那么简单,该不会是在那仰慕里还加缠了一些他敬谢不敏的情意吧?我的天,他再想着,那可就真不能怪他以貌取人了,涉及私人情感,对方太丑他实在是下不去手。 更别提,他此时完全没有这些想头,因为心口上那道疤还没彻底结痂。 裴谨本身并不希望伤口愈合,所以时不常会想办法撕开一个小口子,疼上一阵却也挺能管事,或许他也有些害怕,怕万一时候长了,他会就此淡忘掉。 淡忘他才刚刚得到的情深意重,淡忘那人对他的“不改初心”。纵然被放逐了,还非得不辞辛苦关山飞渡,他终于知道了那人的心意,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爱意”,可惜随着轰然一响,又凭空烟消云散了。 果真还是命太硬,父兄早逝,爱人横死,曾经铁口直断的道士还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看来除了把心中坚持的理想实现掉,其余的事,这辈子还是别再沾缠的好。 裴谨听着那粗重却又明显在压抑克制的呼吸,还是禁不住有点牙疼。深吸一口气,他琢磨着如何才能把对方这道邪火给压下去。 要说裴谨的脾气实在算不上有多好,却能容忍一个“丑男”面对面这么肖想自己,还老半天都没发作出来,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因为那“丑男”日夜照顾他,而且照顾得相当不错。 细心周到、体贴入微,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问的事不问,处处透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 知道自己不喜欢被人贴太近,走路的时候,便会微微张着双臂,虚虚拢在他周围; 知道自己喜欢甜口,吃饭的时候会让人多落些糖,之后也不说那些叫他多吃的废话,只把他喜欢的菜色一一摆在近前; 似乎还知道自己晚上睡不安生,于是也会在一旁的榻上辗转,时常还会下来看看他有没有踢开被子。 ——其实这毛病他早改了,被子这种东西,身边要是没有人和你合盖,抢起来也就不会那么有滋味。 遑论还有家具陈设,也在不知不觉中,都被其人悄没声息挪到了不碍事的地方,甚至连一道门槛都没放过,趁他不在房间的时候找人给锯掉了。 这人不限制你的行动,不会对你过度保护,更不会让你觉得他如影随形,很多时候仿佛没有存在感似的,但你分明就是知道,他在你身边。 照这么相处下去,裴谨有时候也疑心,自己会不会对其人产生不必要的依赖?尽管内心深处,他还没有完全信任这个人。 但那种分寸感,的确很能拉近距离,这么一琢磨,裴谨绷紧的神经又猛地跳了两跳,怎么和那人这么像?随即忙不迭自我否定道,这可不好,他不该随随便便拿一个丑男来比他的小裁缝! 这对逝去的人而言,是一种不尊重。 裴谨难得柔肠百转了一回,尽管脸上淡淡的,仍是捎带出一点点幌子,神情恍惚中流露一线伤感,看得对面的人心口越发蓬勃乱跳,牙根却已咬得发软发酸了。 他是在怀念自己么?也许还在做对比。一种又甜又涩的滋味萦绕在唇齿间,仝则回忆起曾经在一起的点滴,其实他从没做过什么细致关爱的事,就连在床上,都是擎等着裴谨来伺候。 裴谨太强大了,不管那份强大是否真实,呈现出的状态却是不需要人照料,不需要人陪伴,仿佛永远都能活得理直气壮、无所畏惧。他不光没参与过裴谨的衣食住行,更连一句喜欢都没能亲口道出——裴谨一直在等,等自己真正爱上他,现在他可以说也愿意说那个字了,时机却又完全不对,裴谨业已不会再相信了。 那么此时此刻,裴谨是怎么想这个对面不相识的自己呢? 仝则心动神驰,理智已魂飞天外,微微张口,使劲浑身力气才让声音听上去尽量如常,“三爷,你想不想知道,我到底长什么样?” 裴谨还在思量怎么让这人死心,听见这句,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仝则被那轻柔的鼻音弄得有一瞬恍惚,到底没敢去牵他的手,只放缓声音道,“轮廓可以摸出来,三爷擅丹青,摸过之后应该能想象得出。” 话音落,只见裴谨微微怔了怔,旋即非常不配合的给他来了个倒仰。 这还明目张胆上了?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在房间里摸来摸去么,此人蹬鼻子上脸的速度超乎想象,莫非是有些疯? 裴谨眉心皱紧,那道折痕突显出来,不过还是没忍心太刻薄,半晌酝酿出一个看似闲散疏懒的笑,“我瞎的时候有点短,尚且不具备这功能。” 虽说是拒绝的话,可依然给人留足情面,就像从前一样,看上去强劲强势,内心始终还是个敞亮君子,促狭归促狭,却不会出口伤人。 裴谨猜测对面人这会儿应该暗自伤神,无计可施了,于是趁势胜追击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甜的,还知道我喜欢机械表?” 仝则无奈笑了下,望着裴谨的瞳仁里映出自己的那张脸,那眉宇间洒满了寂寂荒凉。 “听李爷说的,他告诉我这些,也是为了让我能照顾好三爷。” 裴谨抬了抬眉毛,如自语般低声抱怨了句,“老头总自作主张,把我的事到处抖落。” 好像确是这么回事,仝则想起李明修自说自话般对着他介绍裴谨童年的那一幕,心念立时动了动,他笑问,“难道不是三爷授意的么?” “我授意他说那些干嘛,都是陈芝麻乱谷子了。” 裴谨说完,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两个人的对话压根就不在一个点上。 对方问的是他的起居嗜好,而他想起的,则是李明修告诉给仝则的那些陈年旧事…… 然而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好像没完没了的记起他的小裁缝,想必还是太闲了,那一只笨鸟远远不够打发时间,干脆再叫人多弄一只来? 可就是这样,一天之内回忆不断,偏生到了午夜时分,仝则却从不肯入梦来。大约还是在生气吧,那人脾气看上去不错,气性可着实不小,多半还是怨恨自己半途而废,一声不吭把他打发到岭南的行为。 没有机会去解释了,裴谨想,只有等来生了。巧的是,身边这人居然刚好叫这名字,不过自己的来生是要交代给小裁缝的,希望彼此还能在最好的时点遇上,之后再不要有那么多危险,不要有那么多坎坷…… 只是如果太平顺的话,那过分冷静理性的人又该怎生动情呢? 裴谨慢慢站起身,他该换换脑子了。刚才的事只是个小小意外,他早已没有调戏人的心思和热情了,往后还是保持距离,少说话少近距离接触为妙。 仝则心内的一把火随着时间流逝,终于渐渐熄灭。裴谨明显没有再接受任何人的意思,或许他该觉得欣慰,可也免不了更觉无奈。裴谨的心扉有多难被打开?似乎只比他的略容易那么一点点而已,如今他们之间又横亘着一个“死去”的自己。他苦笑,那个想要裴谨重新了解他的计划,简直快要变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就在他想不明白该怎么破局时,李明修又亲自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封拜帖似的东西,先看一眼仝则,随后对裴谨说道,“宁安府衙派人送来帖子,说是腊月初八例行全城同庆,晚间有活动,全城百姓都想一睹三爷风采呢,请您拨冗赏光莅临。” 裴谨一听就笑了,“争睹一个瞎子的风采?我就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看不见的事早晚瞒不下去的。” 仝则也是后来才了解到,为不让有心人演绎故事,也为安抚军中人心,裴谨隐瞒了失明的事,可他虽然理解,却也还是坚持认为,这不能成为裴谨不出门的借口。 仝则看着李明修,李明修也刚好在看着他,两个人眼神一对上,彼此都心领神会,这次的邀约怕是搪塞不过去了。 裴谨正站在鸟笼子跟前,不知道又琢磨哪句歪诗呢,半晌忽问,“你们腊八还有这传统?” 这话是在问“张来生”,仝则下意识回答,“有啊,关外一到猫冬时节没什么娱乐,赶上一回,大家伙都愿意出来凑热闹。” 李明修忙道,“那帖子上是说,恭请侯爷与民同乐。”顿了顿,他试探问,“来人还等着呢,咱们如何答复?” 仝则怀着私心,很想把裴宅男拉出门溜溜,便斟酌着说道,“要不让那位替身扮作三爷前去,三爷可以带着亲卫在四下里走走,或是在酒楼里听听热闹,正好借机了解本地民生民情。” 裴谨闻言回眸,“怎么就没你不知道的,连替身的事都清楚?” 语气带着那么点揶揄,并没有质问的意思。 仝则笑笑,“都是听李爷说的,他交代得清楚,是怕我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说错什么话办错什么事。” 不得已背了黑锅的李明修讪讪一笑,“是,我见他这人赤胆忠心,行事很靠得住,而且那天显示出观察力不错,也就没太瞒着,三爷放心,别人我不敢多说,但来生这人的性情品行,我绝对能打保票,就说他这机灵劲吧,其实才想的这招还真心不错……” 裴谨听他聒噪得厉害,忙扬手止住,心下不免称奇,按说李明修阅人无数,居然对一个糙汉这么不吝溢美之词,虽说夸得不算过分,可也不至于吧,莫非这老头又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小心思,想要拉郎配给自己找个伴儿…… 这种事,他李明修可不是头一回干了! 裴谨身上一激灵,赶紧把思路强行拽回来,想着兵来将挡,憋屈在方寸天地里的裴三爷最终决定,是该出山去“看看”了,顺带在暗中会一会当地那群官员。 “去回话吧,就说我收了贴子,正日子一定出席。” 第110章 腊八当夜,朔风细细, 呵气成霜。 街面上却有一番热气腾腾, 阵阵锣鼓点打得铿锵,踩高跷的、扭秧歌的、舞龙舞狮的轮番登场, 更有一口官府架设在彩棚外的大锅,里头熬着浓稠的腊八粥, 配上关外产的大豆高粱,闻上去很是香飘四溢。 临街最好的酒楼大多被当地大户包了, 裴谨和仝则低调的选了间靠边角的包房, 好在凭栏有窗,也不必叫腊八粥, 自有店家亲自送上门来。 “唔, 甜的还是比咸的好。”资深嗜甜者裴谨慢悠悠吃完一口, 慢悠悠点评道。 他眼睛不好使, 听力就变得格外敏锐,耳畔充斥着楼下热闹纷繁的各色大戏, 其中不少唱词大胆热辣,虽说民风开放,也能听到大姑娘小媳妇耳根发烫。 “你们这的戏文都这么……返璞归真么?” 仝则暗笑,心说您还没见过后世未经改良的二人转呢, 不过说到这个,他自己也没怎么看过,毕竟是江南水乡长大的孩子,昆曲评弹虽不会唱也算耳濡目染, 还真不大受得了这么不含蓄的风韵。 “猫冬时间太长,没事可干,只能自娱自乐了。” “就靠打情骂俏?”裴谨笑眯眯道,站起身往窗边踱去。 顺手推开一扇窗,冷冽的风直灌入口鼻,他冲仝则道,“看得清下头么,给我讲讲。” 仝则知道他关心的,是彩棚里那几个官员和冒牌的裴谨,于是仔细瞧了一会,“三爷的替身正跟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在闲谈,那人看上去挺会来事的,还递了一支烟袋过来,嗯,三爷会什么不会什么,看来此处人都打听清楚了。” 说完又描述了一遍众人的衣着服饰,裴谨听罢,往避风处挪了两步,点点头道,“那人应该叫张迁,是新调任来宁安的,所以你不认得。” 移动间,他似乎没太留神,一不小心差点碰上一旁的火炉子,仝则忙伸过手把他往自己这头拉,动作做得急了,两人的身子不可避免的碰在了一处。 裴谨表情不算僵,身体却明显不大自然,小臂肌肉霎时就是一紧。 仝则感觉到了,心下微微一叹,不得已准备松手,蓦地里只听一声炮仗平地炸开来。 那动静太巨大,裴谨本能的激灵了下,身子微微一晃。 第85节 仝则忙扶住他手肘,这回两下里挨得更近了,几乎呈现出脸贴脸的姿势,倘若此刻有人推门而入,瞧见这幅景象,只怕会想当然的认为这二人之间存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不止说不清,依稀仿佛的,好似还生出了一段旖旎来。 裴谨轻缓的鼻息正落在仝则脸上,他口中含有腊八粥甜丝丝的味道,让仝则有那么一瞬间趋之若鹜,于是两个人的鼻子脸颊便猝不及防的轻轻打了个照面。 裴谨的鼻尖冰凉,仝则觉得像是被缩在寒风中的小动物给蹭了两下,犹带着三分缱绻的可爱,可还没等他品咂够滋味,就见那小动物呼吸一窒,飞快地向后撤了好几步。 裴谨一触之下,没想到有了新发现——这人原来还留着胡子,一抹在上唇和鼻子中间,一点零星的胡茬则散落在他的下颌上。 对于胡子,裴三爷并不存在特别的情有独钟,这东西留着好看与否,其实还得取决于生在谁脸上。 他心里想着,这张来生到底多大年纪,一时好像记不清了,不过李明修未必肯说实话,极可能是在骗他,说不准就是成心找个靠谱又年纪大才更会照顾人? 想到这,裴三爷那向来不多的一点同情心,蓦地里突兀泛滥起来。这人照顾自己不易,眼下可没有给他升官发财的机会,记得他家中无人了,而这把年纪还讨不着老婆的,不是因为生得丑就是……就是个喜欢男人的断袖,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己终究是要辜负人家一片深情了。 要不回头给他物色个合适的人,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的报答。 这厢仝则逮住机会,却在尽情凝视裴谨,此刻他猜不出裴谨在想什么,只觉那脸部线条越来越柔和,看上去很有一种任人摆布式的乖巧,那睫毛低低垂着,像在思索什么,又像是在酝酿什么温柔的措辞。 是觉得有熟悉感了?或许还在思索自己和他记忆中的人有哪些相似之处,或许那两个形象终究会渐渐地重合在一起…… 正当仝则展开想象,憧憬着裴谨的心理活动之时,忽听对方开口道,“说实话,你今年得有四十了吧?” 裴谨问话间摸着鼻翼,嘴角轻扬,泛起一个精致且有型的弧度。 仝则,“……” 还是太天真了!跟这种人面对面,完全不值当浮想联翩!仝则现在不禁深深怀疑,裴谨当日根本就是看脸才喜欢上他的。 哭笑不得的人飞起一记白眼,没好气的道,“早着呢,我比三爷刚好小八岁。” 八岁之差,正是有些人念念不忘的“鸿沟”,好似一道难以逾越的刀锋,成为了裴谨纠结在心底不可言说的遗憾。 既然曾经在意,那么乍听这个数字,至少也该被激发出一线敏感多疑来。 可惜恰在此时,一队长龙式的秧歌队伍刚好扭到了酒楼下头,锣鼓点震耳欲聋,把仝则这句说者有心的话彻底卷进了一片喧嚣中。 裴谨于是什么都没听见。 但他的脸色却变了,刹那间眸光一凝,跟着两道眉峰骤然聚拢。 “三爷,回去坐着吧。”仝则没看出端倪,贴在他耳边说道,“窗边太吵了。” 裴谨摇了摇头,想着自己做不出贴耳的亲昵举动,便即扬声喊了一嗓子,“我有预感,恐怕要出事。” 关于裴大帅那狗鼻子一样灵敏的预感,仝则见识过,也服气过,当即心口一跳,下意识往楼下望去。 于是他看清了,先是一道火光冲天而降,在空中已炸开一截,火花飞溅着落在弯弯曲曲的秧歌队中,人群倏地一乱,立时豁开一道大口子,紧跟着,却见西面八方都有火箭,朝人群密集处射了过来。 看热闹的老百姓轰地炸锅了,一时间人群冲向人群,踩高跷的被扭秧歌的绊倒在地,眨眼就乱成了一锅腊八粥,可前头的队伍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欢天喜地的锣鼓点依旧,扭出了一派喜气洋洋,那场面看上去愈发显得诡异难言。 “告诉钱侍卫他们疏散人群,务必减少踩踏伤亡。” 裴谨当机立断,这回没顾得上贴耳不贴耳,迅速凑过来叮嘱道。 仝则忙反身出去交代,其后又赶紧跑回来,第一时间先关注人群,随后目光方才转移到彩棚里头。 裴谨在此时心有灵犀的问,“那帮当官的呢,是撤了还是有人借机放冷枪?” 仝则边凝目,边皱眉道,“没撤,那个叫张迁的,身上中箭了……嗯,是在左肩,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而假裴谨这会正被两三个亲卫簇拥着,不过人手到底有限,更多的亲卫则在按裴谨吩咐疏散百姓,另有一群当地府兵也正在试图加紧转移那帮官员。 裴谨皱了下眉,低声自语道,“袭击张迁……这是要演个苦肉计了?” 话音落,只听锣鼓点戛然而止,那喊声随即纷乱四起,人群中一个年轻人摇摇晃晃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张残破的纸张,如同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喊起来,“是土匪,他们,他们是冲着侯爷来的。” 有人听见了,有人仍在专注四处奔逃。 被这么一提醒,近处很快有人发觉,那土匪的箭矢上绑着避火的铝箔,上头写着:恭迎承恩侯大驾,大礼随后再行奉上。 包间里的二人看不见纸上内容,凭借想象倒也能猜得出一二。 仝则心惊之余暗道,土匪公然挑衅,当着老百姓制造大场面杀戮,这是要逼裴谨不得不剿匪了?可裴谨能动用的兵力……目光转向楼下,他看着那群宁安府新招募的兵士,一个个早都成了废物点心,吓得是两股战战溃不成军。 眼见亲卫们全在维护秩序,包间附近藏身人手已不多,仝则怕再生变故,忙先建议道,“三爷还是撤吧,此地不宜久留。” 裴谨凝眉不语,好似在专注聆听什么,突然双眸间精光一闪,“对面屋顶有人。” 仝则闻言,一把先将他搂紧,将人顺势带到自己身后,再定睛去看时,果然见房檐上趴伏着一个黑衣人,周身和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裴谨提醒,他决计不会注意得到。 方才那拽人动作着实过猛了,连裴谨都被扥得一趔趄,不过他没言声,也没打算就此躲在仝则身后,只是横跨一步,露出头的同时已然拔枪在手。 然而刚要举起手臂,他突然顿住了,脸上划过一线微妙的尴尬,随即手臂垂下,枪口亦朝下,半晌都没再动弹。 仝则看在眼里,心痛一秒,却见裴谨收起一闪而过的落寞,飞快的问,“会用枪么?” 会!而且枪法比从前要好得多了。 电光石火间,仝则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倘若自己展露一手,或许会勾起裴谨的回忆,有些习惯是一直存在的,敏锐如裴谨一定不难觉察,他不指望能被立刻认出,但能被认为有相似之处也算是更进一步。 然而转念再想,他忽然改了主意。 仝则向旁边挪去,站在裴谨身后侧,顺势抬起他的手臂,将手握在扳机上,也握在了裴谨温热的手背上。 “三爷能行的,我说位置,你来瞄准。” 裴谨长眉微微一紧,不知为何一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大概在他愣神的功夫里,便没来得及放下胳膊,手指也没顾得上离开扳机。 “他现在在两点方向,再偏上一点,试试看,他手里没有武器,应该是在等人群散了好开溜。” 裴谨嗯了一声,这体验煞是新鲜,他不由想到了很久以前,也是漆黑的夜,一团漆黑的视野,那时候仝则的世界是全黑的,应该比他现在能感受到的还要糟糕,彼时他把性命交到仝则手上,那不能视物的人又是在怎样一种心境下完成了那一次射击? 从那个时候起,仝则对他,是否已有了倾力保护,矢志不渝的念头。 如果他走过仝则走过的路,感受过仝则的感受,彼此的距离是否会更近一步,就算天人相隔,那个人在这个瞬间也仿佛就在他身边。 随着砰地一响,枪口处燃起细细的烟尘,不过这枪声被人群呼号彻底淹没住,听上去仅仅像是一记不太脆亮的爆竹声。 眼见那黑衣人从屋檐上滚落而下,仝则笑了,他情不自禁扶住裴谨的双肩,“三爷枪法如神,一击命中。” 裴谨被他摇晃着带了两下,心说不至于吧,这声音听上去兴奋得都走调了,此人崇拜自己的程度委实有些过火,他不动声色往旁边退去,避开那双手加在身上的桎梏,只淡淡问,“死了么?” 大头朝下,就是不死也得被摔残,可此刻何必再去纠缠怎么死的呢,仝则狂喜依旧,笑着点头,“三爷打中的,嗯应该是头吧,光线不好我也看不太清楚。” “总之神得很,三爷连对面有人都能知道,比我这个睁眼瞎可强得多了。” 裴谨不忌讳瞎字,对这夸法倒是颇觉牙碜,嘴角抽了抽道,“少见多怪。” “不算什么。”他收好枪,随意摆了摆手,“外头灯火通明不算太黑,那人还是静止不动的,我曾经见过一个人刚失明,连适应都还来不及,就能打中移动目标一枪毙命,那才是……” 突然,裴谨停住话没再往下说,只是他看不见身边人,此时正紧紧地盯着他,眼神中满满当当全是眷恋。 仝则胸口仿佛吊着一口气,凉凉的,被那一句话牵扯得不上不下,张了张嘴正要再问,却见门被推开来,一个亲卫走进来道,“人群已被控制住了,请三爷下楼,先行回府吧。” “人抓住了?”裴谨问。 亲卫垂了下头,“贼人散入人群一时不好抓捕,属下等失职,请三爷责罚。” 裴谨并没苛责,缓了口气,抬腿便往外走,仝则跟在后头,衣袖被那亲卫扽住,只听他小声在耳畔说道,“有个叫高云朗的,说是你的旧识,在楼下等着呢。你快着些,我们护送三爷先回去。” 高云朗?仝则直觉,这人突然出现,应该是有关于今天的内情要跟他言说,挑了挑眉,他对亲卫无声点头道好。 第111章 仝则看着裴谨从后门处登上车,方才在酒楼大堂露了个头。 高云朗就在这时, 从不知哪个旮旯里冒了出来。 头戴一顶大棉帽, 两边帽耳垂下遮挡住半张脸,身上是件半新不旧的破棉袄, 两只手掖在袖筒里,还被冻得是哆哆嗦嗦。 和身穿厚实鹤氅的仝则一对比, 更显寒酸。不知道的,估摸是要把他当成特地来求地主减租子的佃户了。 仝则看一眼, 不由笑出声, 压低了嗓子拱手道,“高大哥, 别来无恙。” 高云朗只把他往角落里拽, 见四下无人才眨巴眨巴快挂霜的眼睫, 斜睨着他道, “兄弟,你可真让我好找啊。那天杀得兴起就见你飞马绝尘而去, 我还以为你是要跑路呢,没成想比我下手快,居然先投了侯爷麾下。” 仝则一哂,“那天情急, 没来得及打招呼,怨我。今天外头兵荒马乱的,大哥怎么跑出来凑这热闹?” “不是说想看看侯爷么……话说那天遇见的不是真人,我一眼就瞧出来了。”高云朗道, “先说正事,你在侯爷身边,我才想着告诉你,今天这伙闹事的不是善茬,而且只怕是要闹大。” 仝则敛了笑意,示意他说下去。 “这伙人藏身在大青山,当家的叫梁坤。此人极具野心,一直想吞并其余山头,眼下终于得了机会——不知是谁给牵了线,日前和毛子做起买卖来。据可靠消息,头一批军火现已入了他的库,光枪械听说就有五百多发。” 高云郎啧啧一叹,到底难言羡慕之情,顿了顿又道,“所以这厮底气才这么足,敢明着挑衅。梁坤这货我知道,一贯心狠手黑,放话谁都不服,包括侯爷在内。说他不过是没机会、没装备,但凡要让他都有了,干翻正规军不在话下,更要让辽东各山头都听他号令。” 如此彪悍,仝则不由皱紧了眉头。 但这话细琢磨起来,其实一点没错。裴谨再能,手里没人没武器也是白搭,虎落平阳这种事可不止会在戏文里才发生。 仝则点头道,“大哥这情报及时,我会尽快转达给侯爷。你这阵子也加小心,别着了那姓梁的道。” “好说,我那山坳子易守难攻,梁坤真不见得看得上。好在兄弟们都还算齐心。”高云郎话锋一转,略显局促道,“我这回来找你,嗯,其实还有个想法。” 仝则看着他脸上闪过的憨态,心下已明白,“跟侯爷举荐你是应当的,只是我有点不懂,刚才那亲卫竟没认出你,那天你不是和他们并肩斩杀过贼人?” 高云朗大喇喇一笑,“刚才我还黏着大胡子呢,也没敢明目张胆不是。说实话我还是有担心,自己什么出身?侯爷怕是正眼都瞧不上,要说起来,我看他……还真有那么点不拿正眼瞧人的意思。” 别说正眼了,裴谨此刻两眼全都一抹黑,只是他惯会在人前装样,走不快却也绝不让人扶,不明就里的人一准看不出他瞎。 不过也有显而易见的坏处,就是在公众场合无处安放他那两道无神的眼波,于是只好装成目不斜视,看上去俨然一副眼高于顶的阔少做派。 仝则笑了笑道,“没有的事,他和你一样,是不得已掩饰身份,外头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呢。回头等有合适机会,我一定引荐你,高大哥往后再有什么消息,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高云郎说好,忽然拉住他,神色一时扭捏起来,“兄弟,话说你身边那个,确确实实是侯爷吧?” 仝则点点头,眼神很是诚恳。 高云郎犹有不甘,“真的?你不会也被骗了吧?” 仝则一笑,“真的,怪我之前没细说,以前在京都我曾见过侯爷,确实就是这样。” 想起高云朗亲笔描摹的裴谨,仝则不觉带了点促狭看着他直笑。 “哎呦我天,敢情侯爷是个小白脸啊。”高云朗拍着自家大腿,难以置信道,“就那模样也能上阵杀敌?” 仝则笑着点头,“不用上阵,侯爷坐镇军中指挥就行。” 高云朗恍然,半晌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又在琢磨些什么。 仝则想着光逗人家似乎不大厚道,于是拍拍他的肩,继续再接再厉的不厚道,“大哥,回去赶紧把画像换了吧,拜错人,那心愿可就不灵了。” 第86节 高云朗尴尬的咳了两嗓子,“……唔,我知道了,我知道,合着你们才是一国人,全是那个什么……”他大概又想说小白脸,想了想不合适,忙又咽回去,讪讪道,“怪不得侯爷能看中你呢。” 仝则噗地一笑,自觉跟粗旷汉子没法讲究,当即虚虚拱手道,“那借您吉言了。” 高云朗,“……” 看来这是真准备以“身”投奔侯爷啊,高大当家心里犯起嘀咕,这投名状也忒实在了吧,要搁自己好像有点难以承受。 仝则不便多耽搁,差不多便和他告辞,再叮嘱他千万保重,临走时候回眸疑惑道,“你的大名就这么堂而皇之报给侯爷亲卫,他们怎么也没怀疑?” 高云朗眼中闪过一点微不可察的狡猾,笑道,“我在官府备案的大号不叫这个,叫高天。嗳,我告诉你的可是真名,做兄弟嘛,自然是要以诚相待。” 少顷仝则和那真诚的人话了别,等到回府后才发现,裴谨也没顾上休息,屋子里正站满了他的心腹亲卫,还有一个身穿甲胄的小将,却是丰平派来传达机务的。 因为要送晚间的药,仝则直接进了门,放下药碗,裴谨并没叫他出去。站定有片刻,他看见案头摆着一件兵部加急文件,匆匆一扫,心下禁不住一阵冷笑。 内容是新任兵书预备检阅辽东三军,责令辽东诸将全数整装待命,阅兵没结束前不得擅离职守,有违令者从严重处。而所谓检阅三军,却不包括新设置的牡丹江总署,提到承恩侯驻防边塞辛苦,朝廷届时自会有额外犒赏。 废话连篇,无非传达一个意思——不许辽东诸守将增援裴谨,牡丹江山头不管有多少匪患,都得裴谨自己想办法去剿。 至于犒赏,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纯粹胡扯淡,什么有用的辎重都不会给。 难道真靠那五十个亲卫,对抗一山持有重武器的悍匪么? 这时那小将开口道,“将军派往大青山的细作日前断了联系,恐怕已凶多吉少,暂时不好再贸然派人前去打探。将军的意思是,大帅现在不宜动手,等他摆平了兵部那头再来协助大帅。” 话说得挺有分寸,回避了裴谨无人可用的局促,只是一屋子的心腹亲卫听了还是上火,面面相顾之后都开始了摩拳擦掌。 裴谨摇头道,“等不得,今晚的事你看见了,对方明目张胆,就是为逼我动手。且不提别的,满城百姓安危已受威胁,趁着他们还在估量,须得急早下手。” 小将本就是当地人,听见他不扯皮不推诿,只是提及民生安危,当下情不自禁地被感动了一把,深深点了点头。 可转念想起丰将军是派他来劝说大帅的,自己不能被这三言两语就给忽悠的心头发热。 “大帅,还是先派人探明虚实为好,倘若有梁坤囤积军火的实证,将军才好和兵部谈判,到时候咱们的胜算也会大一些。” 裴谨默了默,忽问,“你之前说,截获了一个俄国人派去和梁坤谈协议的人,他之前没上过大青山,没见过梁坤,这人还活着么?” “活着,将军将此人严加看管,不过,那厮的嘴,确实还有点紧。” “务必撬开,让他把梁坤现有的火力都吐干净,然后再杀。”裴谨眯着双眼道,“找个人扮作他,上大青山。”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都缓过神来,请战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人人争先恐后。 裴谨被吵得太阳穴直跳,边揉着,边扬了下手,“别嚷嚷,有你们出头的时候。” 那小将扫视一圈,顶着被众亲卫眼神杀死的危险说道,“只怕不妥,大帅的人自然个个骁勇,可一则今日露了面,不少兄弟都被土匪瞧见了脸,二则,不怕众位哥哥骂我,大家都是正规军出身,往那一站,他就没有二鬼子土匪样。” 众人闻言,果然怒目而向,不过再看看彼此如标枪般挺直的腰杆,顿时又瘪茄子了。 仝则正在裴大帅身侧,听见这句,一瞬间好像鬼使神差似的,浑身一懈,直接在原地站出了三道弯。 那小将心明眼亮,当即看着他道,“这位兄弟倒是眼生,今日一直陪在大帅身边没出去,末将觉得或许是个不错的人选,而且看眼神,也像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 后面的话他隐去没提,却是——那模样稍微装扮一下也有股子匪气,入了匪窝断不至于被吓趴下,应该能见机行事相机而动。 仝则就在等他这话,少不得冲那小将抛了一个“你很有眼光”的嘉许注目,跟着道,“三爷,既然如此,干脆就派我去吧。” 话音才落,只见那小将眼睛又是一亮,“大帅,这位兄弟的一把嗓子,真是太……太……” 得,一激动找不着词了,还是仝则提醒他道,“是太像土匪了么?” 众人哄然一笑,那小将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那倒不是,是那二鬼子本身是个老烟枪,嗓音又粗又哑,乍一听,和兄弟你还真有几分相像。” 众亲卫至此,已明白肯定没自己什么事了,有知情者了解仝则,知道他从前就是个细作,如今改头换面重新来过,却仍是得做细作,不由感慨起这人大抵命该如此。 裴谨却在一屋子调侃的笑声中一径沉默着,不是因为没有决断,而是因为那感觉太过玄妙,这个人居然能毫不犹豫的请战深入虎穴,和他的小裁缝似乎颇有异曲同工的味道。 莫非他也会是个福将? 裴谨半生纵横,到了此刻看似落魄,却依然心中有谱,知道自己不过是蛰伏一段时日,可他能有昔日成就,当然也少不了那些明里暗里为他助阵的人,倘若人真有运数的话,那么只看他身边福将不断,也能想见他的气运不会跌落。 但这个张来生,他难道不惧危险吗?这要真让他做成了,自己欠他的人情可就愈发大了…… 裴谨揉着眉心,沉声道,“给你两天时间套出那二鬼子的话,一定让他把身份履历交代清楚。”再转头对仝则道,“也给你两天时间背明白,然后……早去早回。” 侯爷拍板,此事就算落停。 仝则顾不上感受兴奋或是行将分别的惦念,业已马不停蹄研究起,那名叫阿里克谢王的二鬼子的全部背景资料。 与此同时,他抽空传了信给高云朗,向其借了十来个兵以作接应,又听高云朗的人讲了半日土匪窝里的掌故,一面用心记在脑子里。 三日后,仝则乔装一番,启程赶赴百里开外的大青山。 然而他料到了所有可能遇到的风险,却万万没料到,会在半路上遇见在此等候他的不速之客。 那个只带了一名亲卫,通身散发着公子哥气息,唇上还赫然贴着两撇风骚小胡子的裴谨。 第112章 在被冰雪冻得瓷瓷实实的荒野小径上,仝则就这样和裴谨不期而遇了。 裴谨眉梢眼角含笑, 徜徉着一抹介乎于风流和风骚之间极难拿捏的态色, 再瞧身上穿戴,俨然一副纨绔子弟形容儿, 看得仝则眼皮登时突突直跳。 “你在这干什么?” 话说完,只见裴谨身后的亲卫神情一紧, 望向仝则的眼神都开始不大对了,仿佛在惊叹之余还带了那么一点不可言说的“钦佩”。 被迫打扮得流里流气, 还粘了一脸大胡子的倒霉亲卫心想, 才离开侯爷几个时辰,居然连敬语都不会用了, 看来仝小爷扮流氓二鬼子, 已然是入戏甚深呐。 裴谨侧耳听着, 从仝则的口不择言里没听出什么冒犯来, 反倒听出了一点焦躁的不安,他俯身在马背上, 暗暗笑了笑道,“在这等你,一起上大青山会会那帮贼寇。” 仝则隐约猜到了,可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三爷不是以为黏两撇胡子就能蒙混过关吧,腊八那晚,众土匪可是见过“侯爷”尊容,不说完全像, 也有六七分像,三爷上了山打算怎么收场?” 只是六七分像而已,天底下的事无巧不成书,模样相近并不算多出奇,更多的还得看行动做派。 裴谨眨了下眼,突然变得惜字如金,“我瞎。” 那意思无非是,谁能相信承恩侯裴谨双目不能视物?更不会有人能往这方面去想——也亏得他余威犹在,并没人走茶凉,是以这件事至今还被瞒得滴水不漏。 仝则皱着眉再问,“主帅深入虎穴,万一出了事,你要余下的人怎么应对?” 裴谨扯出一抹笑,幽幽道,“你想差了,我本就没打算干等着。真要出事,宁安的布防不足以抵挡,还不如待在土匪窝里更安全。”顿了顿,他指着身后亲卫的方向,“我可还带着半个月的药呢。” 都这么精打细算,分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仝则微微一窒,琢磨着他的话,蓦然发觉自己竟无言反驳了。 “走吧,”裴谨噎完人,坐直身子道,“快下雪了,再耽搁下去不好进山。” 仝则心下一沉,知道拦不住了,只问,“等到了地方,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裴谨大方的笑笑,“你是主演,我不过凑个热闹。扮做你的副手,一个会摸骨算命的师爷如何?” 言罢也不等仝则回答,掉转马头,不徐不缓地往前头去了。 仝则长眉挑了几挑,跟着一夹马腹追上他,伸手无意识的拽了下裴谨的袖子,“三爷是不相信我么?” 裴谨闻言,一时却没吭气。 对于他而言,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真要不相信何必还留人在身边,但这语气听上去实在耳熟,有种似曾相识的冷静和骄傲,却又似是而非,随着那粗粝的声音流淌过耳畔,进入耳膜,总觉得始终差着一点意思。 “才刚是想差了,现在是想多了。”裴谨好整以暇的微微偏过头,实则视线只将将落在了仝则肩膀处,对着那一肩的金线蟠龙绣纹,他似笑非笑的说,“我习惯被你照顾,好像离不开了。有你在身边,心里才能觉得踏实。” 仝则没想到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说这么窝心的话,顿时哑口无言,随即觉得舌尖心上都被这句真假参半的“道白”给轻轻搔了一下,又痒又涩,还隐隐夹缠着淡淡,说不出的清甜。 等半晌之后再回神,仝则方才惊觉,自己已找不到回嘴的词了。 诚然,客观条件也不允许他再多说,眼见拐个弯开始进山,冷风是兜头兜脸一阵紧似一阵,迎风穿越茫茫林海,直有种让人喘不上气来的憋闷感。 裴谨少年时,曾在西北边陲平过叛乱,经年南征北战,并不缺乏应对恶劣天气的经验,军人耐磨抗造,虽然此刻脸也被吹得发白,却依然能在马背上气定神闲,同时充分调动其余四感,保持着应有的警觉。 就在此时,一道细风从身侧拂过,一只狐皮缝制的面罩落在了他手边,耳听仝则沉着嗓子说,“把脸护上。” 裴谨摸索着面罩拎起来,抖了抖道,“我……” 眼看他又要说瞎,仝则心想,瞎个茄子,能瞎到连自己脸长哪,后脑勺长哪都不知道?瞎到绑不上几根带子——那不是瞎,是装傻! 于是裴谨的“瞎”字还没出口,仝则的手已袭上来,一把夺过面罩,三下两下给他系好,之后也不说话,只扽着缰绳往旁边闪开了几步。 并肩骑行,两个人之间始终保持半臂距离。 山风凛冽,一呼一吸间,口鼻中充斥着一团白烟,裴谨的嗅觉被冻失灵了,闻不大出那面罩上有没有熟悉的味道,只好回味起方才仝则挨过来那一下,指尖是冰凉的,和记忆里永远温热的触感不大一样。 然而这是在关外,又赶上能冻死人的严冬时节。 裴谨一念起,突然想问对方为什么不带个手套,便在此时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睫毛上,轻轻一滑跌至面颊,一直滑到他嘴唇上。 那两瓣唇就像是被封印了一般,尚未出口的问话就这样收刹住了。 此刻还没弄清楚这人究竟是谁,裴谨暗暗想,自己的关心会不会来得太快了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谨心里开始有了疑惑,再从日常一点一滴中品咂,更觉出几分奇特。再回想仝则数次化险为夷,固然因为人够机敏,也因为他委实足够幸运。 既然如此,或许不该那么轻易死掉,关于这点他早前不是没质疑过,可一则送信之人言之凿凿,二则自己又不方便亲身去验看,不得已只能姑且认同了这个说法。 然后,这张来生就突如其来的冒了出来,李明修的解释大抵能够前后呼应,可他还是觉察出了,这人和仝则有一些相像的蛛丝马迹。 只是有个问题让他大感迷惑,如果张来生真是仝则,那他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自己,还要强行去扮演一个陌生人? 这里头的隐情,似乎颇有几分耐人寻味。 临行前那一夜,裴谨趁仝则耗了几天心神,睡得正沉,忍不住悄悄起身站在了塌边,他屏气听了许久,觉得这人和仝则的呼吸声不大一样,可什么都能变,唯独身上的疤痕没办法遮掩,仝则心口下方那一道刀伤尤其深。 他思量着,伸出手想要去摸,蓦地里,却听对方低声咕哝了一句,翻了个身。 从来泰山崩于前依然面不改色的人猛地缩回手,就在犹豫的刹那间,心头涌上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倘若那胸口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呢? 仝则一转头,正对上了身边飘过来的一记“对视”,说来也巧,这回裴谨的目光恰好落在他脸上,尽管有可能只是停在鼻尖而非眼睛上,但看上去已经很接近凝望了。 那凝望还挺专注,裴谨的睫毛上挂了一层白霜,神情若有所思,双眸虽没从前深邃,却好似蕴藉了一股沉静的力量,看得仝则心下怦然,很想对着他笑上一笑。 只可惜整张脸早被冻僵,什么动作都做不出,他只能抱憾的安慰自己,反正裴谨也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仝则低头哂笑的功夫,裴谨却抢先开口道,“有人来了。” 很快,前方响起一阵马蹄声,须臾一队人马迎面驰来,直奔到仝则等人面前才勘堪停住。 领头的人身带煞气,低声喝问,“从哪里来的?” 仝则道,“西海沿子顺流直下。” 第87节 那人又问,“预备往哪里去?” 仝则回答,“乘风而上直入九天。” 你来我往驴唇不对马嘴,正是土匪间云山雾罩的切口,大青山上通行的黑话。 领头的土匪当即一挥手,“有请,跟我们走着。” 深山老林,越走越是隐蔽,足足又奔了三刻钟,仝则身后的一行人眼看快被带得失去耐性了,这才终于望见了真的贼窟洞府。 天上飘着雪花,光线晦暗,寨子里则是灯火通明,那正堂远比高云朗的匪窝要气派得多。 大青山号称有一千土匪,这么看上去所言未必是虚。 跟来的人都被带到下处休息,匪兵正打算把裴谨也一并带走,便被仝则伸手给拦了下来。 “师爷不算我的兵,也是亚先生派来商谈的使节,需要一起去见梁九爷。” 匪兵头子看了看裴谨,心中嘀咕道,这身扮相加上这副长相,怎么看都不大像师爷,倒挺像个面首。 “这位师爷怎么称呼?” 裴谨很有自觉,端起一脸面首般的骄矜,“好说,姓薛,单名一个飞字。” 用母家姓氏啊,至于飞字,仝则摸着鼻翼暗暗揶揄,这人眼下的行为,的确是够放飞自我的。 那土匪又看了裴谨两眼,有些迟疑道,“薛师爷瞧着面善,不知道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仝则一听,脖子上的汗毛立时根根竖起,却见“薛飞”薛师爷不紧不慢地一笑,“我老家在长白山,怎么你也是那的?该不会从前还做过邻居吧。” 说话间,似不经意般带出了点当地口音。 那土匪还是疑惑,这时却见有人从里头飞奔而出,冲着他嚷嚷道,“九爷正等着呢,别磨蹭赶紧带人进去。” 这么一打岔,一群人方才入内进了正堂。 仝则自从踏进山寨大门,脑子里的弦便已拉紧,眼风扫到那堂下两侧设有七八个座位,全都满满当当坐着土匪,当然没有人正襟危坐,一个个全都七扭八歪,一路紧盯着他二人看。 视线再往上转,见堂上摆了一个硕大的太师椅,椅面上铺就一张雪白的狐狸皮,上头坐着的人,显然就是匪首梁坤。 高云朗说过,梁坤其人阴狠毒辣,勇猛如虎,狡猾如狐。这妖魔化的形容,难免让人联想起妖魔化的形象,然而此刻正主就在眼前,非但没有三头六臂,更是长得一点都不恐怖。 不像高云朗那般浓眉大眼,梁坤是个模样相当清秀的男人,眉眼细长,肤色偏白,坐在那身量显得不高,略微还有点瘦小,让仝则在第一时间想起一句话,会咬人的狗不叫。 梁坤稳稳坐着,直到仝则走到台阶下,方才站起身,对望片刻,他笑着展开了双臂,“终于把你盼来了,王先生,依着你们的规矩,是不是该先来个拥抱啊?” 众匪附和的笑起来,气氛登时一松。 仝则上前两步,遥遥伸出手,“九爷,亚先生托我给九爷带个好。” 梁坤行九,是家中老幺,和多数土匪一样出身贫苦。但他好像生来志气不凡,反正打小就不相信自己会当一辈子苦哈哈的农民,少年时不顾父母反对离家出外闯荡,等闯出了名堂却再没和父母兄弟有任何联系,甚至连一个大子都不曾往家送,算得上是真正的冷血冷情。 见仝则摆这番姿态,梁坤会意一笑,上前握住了仝则的手。 两人相对站着,梁坤的身高其实仅到仝则的下巴,但行家一搭手便知有没有,悍匪手指粗糙,一根根骨节分明,加上不显山不露水的暗暗运劲,捏得仝则虎口一阵生疼。 礼尚往来,仝则用了七分力回握过去。 须臾,梁坤细长的双眸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心道这胡子拉碴的二鬼子手劲不小,倒还真不像看上去那么绣花枕头。 估量完毕,双双返身落座。 梁坤率先道,“亚先生有什么交代?第一批货,咱们钱货两清,第二批重炮何时运抵,我的银票也会跟着奉上。” “九爷是痛快人,向来稳妥,亚先生很高兴能结交你这个朋友。”仝则含笑道,“一切按原定计划,不过眼下还有件事需要麻烦九爷。” 梁坤眯了下眼道,“王先生请讲。” 仝则说,“上一装枪械时,兄弟们没留心,有十来支枪托上还刻着有亚先生的家族徽章。亚先生的意思,那毕竟代表了他的家族,多少还是有些忌讳的,所以希望九爷能够理解。” 梁坤哦了一声,饶有兴趣的问,“怎么个理解法呢?” 仝则道,“当然,不必再换,那太麻烦了,只需清掉就好。亚先生让我来处理,事后给他捎信做个交代,九爷应该能行个方便吧?” 这番话正是那正主二鬼子交代的,仝则以此为借口,为的是找机会进入梁坤藏军火的库房,再想办法将其封死或捣毁。 而那十多条枪,梁坤不会,也绝对不舍得丢弃。 说到这个,其实又涉及了老毛子的私心。裴谨当年没少得罪这群家伙,人家逮着机会岂能不报复?然则风云变幻,再没弄死裴谨之前,对方也并不想带出幌子,毕竟公然襄助土匪对抗正规军,说出去无疑又会落人口实。 梁坤打心眼里瞧不上俄国佬的心机,更瞧不上眼前的二鬼子,便不咸不淡的说道,“正好咱们面对面再清点一下货,拉出来看看有没有哑火的。请转告亚先生,我梁九在道上能立得住,靠的是给人面子给自己方便,这事虽然给我添麻烦,但我愿意为他着想,不过下一批重炮,我可就得先验货再付钱了。” 事到如今他有了枪,纵横方圆几百里已不在话下。而正面和裴谨杠,则是他这辈子最有可能扬名立万的机会。只是背后那几个鬼鬼祟祟的朝廷官员总盯着他何时行动,煞是讨厌。虽说彼此互相利用,但他梁坤可从没真心鸟过那伙人——他要的,是在辽东一战成名。 仝则脸上挂着和稀泥般的微笑,点头道,“我理解九爷,这话一定带到。其实大家都是中国人,没道理自己为难自己,九爷给我行个方便,让我瞧见那十多支枪铲了徽章,我也好和亚先生交代后头的事。” 各有所求,双方合该各让一步。 梁坤本来也不太在意,便即一拍椅子扶手道,“好。”说完端起面前一只酒碗,再道,“王先生辛苦了,咱们大家伙干了这一碗,为王先生接风洗尘。” 各人面前的小几案上都摆了酒,仝则拿起自己那只,同时把裴谨案头的那碗往外推了推——李明修曾叮嘱过,吃那治眼睛的药时要谨忌烟酒。 这小小不然的动作逃过了一众匪徒的眼,却到底没能逃过梁坤那细弯弯的两只狐眸。 仰头喝干酒,梁坤缓步走下台阶,直接站在了裴谨面前,“这位是?” 仝则从容介绍道,“是薛师爷,算是我的左膀右臂,亚先生也是知道他的。” 一边说一边提醒自己,回头和俄国鬼子的往来“通信”,还得把这个人也一并涉及到。 梁坤目光不曾移开,只是笼罩在裴谨周身,片刻后却见对方丝毫没有反应,心下一动,伸出手在裴谨眼前晃了两晃。 “师爷的眼睛?” 仝则颔首,“失礼了,他看不见。” 此时突兀地,有人当场“咦”了一声。 “九爷,这师爷看着恁眼熟,总觉得像在哪见过。” 众人的目光俱被吸引过来,一个个都定睛望向裴谨,片刻后忽听一人惊呼,“想起来了,此人面相,分明和那个姓裴的侯爷有四五分像。” 这话说完,梁坤眸中涌起一股厉色,迅速从腰间拔出枪,直指裴谨眉心。 那枪距离裴谨的脸,不过只有三寸之遥。 第113章 枪一拔出,仝则心跳瞬时飙升, 眼底跟着漫起一层似有似无的暗红血色。 可裴谨不知是装的还是真没察觉出, 嘴角犹挂着一抹淡然浅笑,似乎半点不在乎危险一触即发。 仝则忍不住, 霍地起身道,“什么意思, 大青山就是如此待客的?不相信我直说,冲着我来就是, 要杀要剐全凭九爷一句话。” 梁坤不看他, 只一味盯着裴谨,眼神愈显狠戾, “是敌是友, 还得请你这位师爷说说清楚。” 仝则怒道, “敌?我身上有亚先生亲笔信, 足以证明我的身份,九爷若是不信, 干脆把我们轰下山去,让亚先生再派别人来交涉好了。不就是给九爷添了点麻烦,何至于如此小气!” 胡言乱语加倒打一耙,仗着声调低沉沙哑, 旁人一时还真听不出他心里正自慌乱得没着没落。 仝则说完,立刻飞快地转起念头,到底该怎么解释才能圆住场子? 梁坤却不理会他的质问,扬声道, “我没见过那姓裴的,弟兄们可是有见过的,说说看吧,此人究竟像到什么程度?” 有人当即道,“乍一看是挺像,仔细一看吧,又不大一样,那姓裴的招子贼亮,这师爷的眼睛嘛,哎我说他是真瞎还是假瞎啊?” 这句问完,众人议论声随之四起。 “甭管真假裴谨,先关起来再说,万一是真的,咱们这回可就赚大发了。” “那裴谨也不傻吧,敢一个人单枪匹马闯到咱们这来,让咱们白捡个大发?” “解释,赶紧解释,要说我看那母猪还都长一个样呢,人有点相似不打紧,可怎么就那么巧了呢。” 仝则在一片纷乱中,渐渐稳住了心神,压压手示意众人收声,大概因为他气度从容,脸上神情有种安定人心的作用,没几下,一屋子土匪还真安静下来了。 “薛师爷是亚先生看重的人,更是我的朋友。我本来不想说的,虽然我也没见过裴谨,但听亚先生提起,师爷和裴谨确有几分相像。就为这一点,亚先生才同意他来大青山,奇货可居四个字,不知诸位懂不懂里头的意思?” 仝则顿了顿,再道,“亚先生曾对我说,九爷奇袭官署以后,可以给他来个掉包——以假乱真。关键时候把这假的祭出去,至于真或假又有谁能分得清?到时一定会引发混乱。那裴谨毕竟在军中积威甚重,若是辽东各路人马赶来增援,九爷难保力有不逮,只要“裴谨”还在咱们手上,那就不用发愁他们不退兵。” “亚先生是为九爷和大青山的兄弟们着想,不瞒诸位,他自己曾被那姓裴的坑过,和大家伙一样不想此人在活在世上。但彼此既是朋友,当然要为朋友考虑周详。九爷英雄豪杰,不到万不得已,未必肯用这个计策,所以亚先生才让我暂缓不提。现在弟兄们有疑惑,我也只能坦白告之了。” “嗬,这老毛子想得还挺周到。” “我总觉得太巧,怎么就刚好找了个这么像的来?” “扯那些没用的干嘛,他到底什么来路,一五一十说清楚明白,大家伙不就不疑心了。” 有人在此时突然高声道,“他刚才说自己是白山人,咱们派人去白山,一查不就全清楚了。” 梁坤面无表情的听着,那抬了老半天的手臂依然纹丝不动,冲着裴谨道,“白山具体什么地方,家中还剩几口人?” 仝则暗暗长出一口气,心想这类谎话裴谨应该能编的八九不离十,大不了回头自己找机会下山,赶紧带话让人安排好就是。 之前一直对吵嚷无动于衷的裴谨,这时候终于开了金口,而且回答的字数也显得特别金贵,“没家人,都死绝了。” 霎时间,场面变得出奇安静,接近于落针可闻。 众人都在顺着他的话思量,于是多多少少,生出了一点心有戚戚——落草为寇,很多人都和家里断了联系,从此后干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指不定哪天折在官兵手里,再拖累家人实在是不值当。 有人表示理解,当下默默点了点头,也有人更生疑惑,叫唤着此人不实恐怕有诈。 仝则却是快被裴谨给弄疯了! 这人究竟几个意思?真打算靠莫测高深装蒜么?!他头疼欲裂,扶额心道,自己缺失的那大半年光阴里,裴谨该不会因为变故,把脑子也一并给“忧郁”坏了吧。 至少在这一刻,他不得不失望又失落的承认,自己再无法和裴谨产生任何心意相通的默契。 裴大蒜似乎并不落寞,在这个时点上居然还笑了一笑,“我天生体质特异,十岁出马,十二岁失明,家里人先后被我克死了,还都是横死。九爷要是有这种家世,没事也不会愿意再提了吧?” 梁坤闻言,抬了一下眉毛,“你会算命?” 裴谨一边嘴角吊着,“看着不像?” 装神弄鬼,梁坤冷笑道,“口说无凭,不如你给我看看,怎么着是摸骨,还是燃香跳大神?” 话说完,嘲讽和奚落的笑声响彻全场,仝则在阵阵浪笑声中再度扶额坐下,藏在桌子底下的手已然按住了枪托。 裴谨支起手臂放在桌面上,动了动手指头,“九爷挺懂行,我靠摸骨。给只手吧左右都行,嗯,不举枪的那只就行。” 合着他什么都知道,一句话之后,整个人蓦地里就有了点仙风道骨的感觉。 梁坤冷冷看着,果然把不持枪的左手递给了他。 第88节 “九爷的脉门,眼下可扣在我手里了。”裴谨笑眯眯地摸上去,指头虚虚一搭,笼住了对方的手腕。 梁坤枪口一动,脸色沉了下去。 “冷静,”裴谨低声道,“你的枪快过我的手,一个瞎子而已,用不着这么紧张。九爷江湖上行走,该看得出我不是装的。说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梁坤被他的神道弄得有点木乱,正想着问题,忽听有人笑道,“给我们九爷算算,几时能讨着老婆吧。” 众人起哄架秧子式的狂笑起来,忽然间,只见梁坤扭过头,一个眼风扫过,那笑声便戛然而止了。 裴谨仿佛对周遭无知无识,好整以暇慢慢说道,“九爷这辈子会有儿子,至于老婆可就未必有了,不过偌大的山寨肯定能后继有人。你这辈子发不了大财,却是可以扬名立万,中年之后成为辽东实至名归的霸主。” “这么说,裴谨那厮也不在话下?”梁坤心念一动,“他果真那么不堪一击?” 裴谨淡笑着摇头,“他本来就不是神!什么战神之类的,全是吹捧出来的,又被无知妇孺到处乱传,这话九爷你也信?没人没枪,说什么都是扯犊子,我看那家伙要真和我长的像,多半也就是个小白脸,运数绝好不到哪儿去。” 得,这人埋汰起自己来,下嘴可谓是毫不留情。 众土匪一听这种长自己志气灭他人威风的话,登时群情再度亢奋起来。 除了仝则依然不动不语,沉静得如同一尊泥塑雕像。 整个过程,他一直目不转睛盯紧面前二人,而背上的汗是滚滚而下,他根本没听清裴谨说了什么,只觉得那厮的模样真挺像神棍,说到后来连梁坤的眸光都明显一亮。 梁坤的确没有老婆,不光没有,也压根没有娶老婆的打算。但儿子是他的执念,现在手头上正有个相好的,不过是他找来生儿子的工具罢了。对于亲情,他从来没有向往,金钱也不是终极目标,好狠斗勇了半辈子,为得只是成为后人口中辽东头一号的骁勇悍匪。 裴谨的话,字字句句都说在了他心坎上。 梁坤极轻的笑了,“忽悠,可我还是不大信,你今天要说不出一个亲人名字来,我手里的枪,只怕不会答应。” 仝则才放松两秒的手指头,立时再度握紧,按在了那枪托上。 神经绷得太紧,似乎已接近断裂的边缘,但也只能强撑下去,不能崩溃。 如果是他自己被人用枪指着脑袋,大概都会比现在来得镇静坦然,涉及到裴谨,仝则只觉得一股股的热血涌上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想,无论如何要护住这个人。 “九爷这么不放心,非要我说个在乎的人?”裴谨不慌也不乱,“当是投名状么?” 梁坤冷冷一笑,“不错,这是我的规矩。” “没有亲人,岂不是只能死?”裴谨微笑着反问,“九爷要人质嘛,其实我在意和在意我的人,这会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着并不转头,只用眼角睨了一记身边人,那一瞥,看上去若有若无,只是那飞扬的眼角已漫生出了万种风情。 仝则先是被震得一激灵,旋即悟出来——这人是在公然调戏自己!不是说情深不寿,对死去的他矢志不渝么?怎么突然屈尊降贵又和他结上连理了…… 然而腹诽可以,时间却并不允许他再耽搁。 仝则行动前,心跳砰砰作响,咬牙暗道,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一会不能怪我成心欺负残障人士。 说时迟,仝则慢悠悠扫一眼裴谨,手臂抬起迅速将人搂进怀里,不是搭个肩膀那种程度的搂,而是实实在在把人按在了自己胸口。 “都说让你别得瑟,行事低调,还非得张扬的满世界都知道?你这个人呐,什么时候能稍微听话点,嗯?” 裴谨非但没躲闪,还在他怀里躺出了一身天经地义。 那模样别提多自在,他顺手勾起仝则的衣领,声调极尽柔缓道,“都快被人弄死了,你就忍心睁眼看着,不试试还真不知道什么叫郎心似铁,不知道你一点都不在意我。” 仝则长臂一紧,面颊贴上他的脸,轻声耳语似的,可惜从那把嗓子里流出的话音,再轻也还是能让所有人听见。 “就你事多,死活非得跟来捣乱……看晚上怎么收拾你。手爪子给我下去……那么多人看着呢,你还要脸不要!” “脸值多少钱一斤,能和你比?”裴谨蹭了下他的肩,低低笑起来,“大不了我认错,晚上随你怎么折腾。” 别说旁人了,连仝则自己都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眼看剑拔弩张的土匪窝就这么化为了风月场,两个人是旁若无物,你侬我侬缱绻无限。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咳嗽了两声,一经提醒,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哄笑顿时此起彼伏,有人拍着桌子,也有人牙碜得直倒仰,反正都觉得那场面辣眼睛,再听下去耳朵都快扛不住了。 “嗳我说,差不多得了啊,要恩爱晚上回屋里去,关好了门再恩爱。” 仝则顺势一抖,可到底也没抖落干净心头的那点绮念,只好勉为其难轻斥一声,“别闹,丢人现眼。”随即一把打落裴谨缠绕上来的爪子,不过力道拿捏得相当轻柔,“容我先跟九爷解释清楚。” 还解释个屁,梁坤简直没眼看下去,要说这俩人生得都挺周正,留着胡子看着也挺有男人气概,没成想居然会是他娘的死断袖。 此时此刻,连这个活土匪的脑子里都蹦出八个大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九爷见笑了,要说他的确是亚先生派来的,可也是为他不肯离开我。”仝则清清嗓子说道,“当着众位英雄好汉,我原打算不声张的,可他耐不住,性子又一贯有点偏执,还请九爷千万别和他计较。但凡有对他信不过的地方,只管拿我开刀,更别糟蹋了他那张脸……” 梁坤眉毛一挑,不明白解释的话题怎么又绕回到了秀恩爱上! “不是,”仝则忙摆手,微微一哂,“他这脸,不是还得留着,将来有大用嘛。” 梁坤哭笑不得哼了一声,想想关键的事还没干,再看看那位薛师爷,兀自侧耳在听二鬼子说话,那神情那姿态,端的是一派妖娆,春色无边。 他看得一阵恍惚,不由生出一种山外的桃花是不是已经全都开了的错觉。 梁坤沉默良久,终于慢慢收了枪,才一笑道,“既如此,应该早说,弄出这么一场误会,那就请亚先生给咱们双方一个交代也就是了。” 杀机虽解除,但这土匪头子显然还有怀疑,仝则心里盘算着,那“亲笔信”务必要在近日准备妥当了。 “两位一路辛苦,”梁坤道,“让小的们先带二位回客房休息,明天咱们再谈正事。” 原本准备了两间房,看这样子大概是用不上了,那小幺用眼神询问梁坤意思,后者不动声色点点头,这便是在吩咐将他二人安排在一处。 仝则管不了那么多,先扶着裴谨站起身,手一触到他臂弯,心中顿感踏实,此外更有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欣喜和畅快,只想从这一刻开始再不松手,索性再度揽过他人,恨不得在那侧脸上亲一口才好。 喉咙动了两下,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一路如同连体婴,走得颇有几分跌跌撞撞,裴谨那嘴里,兀自没死活的浪着,“不嫌丢人么?那你倒是撒手啊……” 仝则又好气又好笑,按住他趁机乱摸的爪子,低声喝道,“别闹,看不见回头再摔着。” 众土匪目送耳闻,不料又被迫见证了这二人的寡廉鲜耻,不由面面相觑,表情悲愤难言。 进了屋子,那领路的交代两句便转身去了。 裴谨也不回头,抬起腿踢上房门,下一秒,他已挣脱开仝则的手,身子接连向后退了两步。 他后背抵在门上,似笑非笑的看着那渐渐回过味,此刻也说不上是该尴尬还是该欣慰的人,半天过去不发一言。 直看得仝则眼里浮起点点涟漪,倏然一闪,光华肆虐。 第114章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保持沉默的“互相对望”。 裴谨的视线精准落在仝则脸上, 而且唇角衔笑, 似乎是在表达某种嘉许之意。 这说明裴三爷对刚刚在人前大肆渲染的亲热举动不存在气恼,那是因为演技太好, 还是因为真心不排斥? 看着那落落大方的表情,仝则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了。 原本依着他的设想, 日久生情是最为水到渠成的路径。不过这么一来也就意味着,裴谨需要淡忘从前那个仝则, 那么短的时间心里就住进一个新人, 难免也会显得有几分凉薄…… 仝则只是一闪念,随即便骂了一声有病!这是精分么?居然无聊到自己跟自己吃醋。他自嘲完毕, 便又解嘲的笑了笑, 眼神渐渐柔软下来, 这个时候再看裴谨, 仿佛生出了一种好像他也能清楚望见自己的微妙感觉。 那么,他会不会是在装看不见…… 仝则心头浮起疑惑, 按说那药裴谨吃了不短的时日,没道理一点效用都不起,但要说已有好转却故意隐瞒,这种事, 仝则直觉裴谨铁定有能耐干得出。 正打算试探两下,不想裴谨慢悠悠地朝他走了过来。 两三步的路而已,他走得挺稳当,之后停在仝则面前。 那下颌还是略显消瘦的, 不过人一瘦下来,轮廓就会格外清晰,会显出骨相里蕴藏着的清俊。以前没见过裴谨蓄须,如今带着那抹胡子,更平添了一抹精致的阴郁,只是那对笑眼里并不见半点愁容或是阴霾。 然而再好看,仝则还是觉得意难平,只为他见过裴谨神采飞扬的状态,此刻他忽然很想冲上去抱紧裴谨,捧起他的脸,在他干燥温软的唇锋上覆着下一记绵长纵情的深吻。 岂料下一瞬,却是裴谨先动了,一抬手抚摸上仝则的脸,温凉的手指顺着颌骨滑下,两根手指轻轻一钳,捏住了仝则的下巴。 仝则,“……” 又疏忽大意了,此人动手动脚的速度总是能快过他,自己这头才起意,人家已然付诸行动,当然裴谨手指拿捏得力道很轻,尚不至于让人产生反感。 可这充满挑逗意味的一捏,究竟又是几个意思呢? 唯一的宽慰,是对比自己才冒出的念头,两个人也该算是心有灵犀了吧…… 裴谨润了润干燥的双唇,微笑开口道,“挺得意?才占了我那么大便宜。” 仝则觉得这人多半是猪长老转世,一招倒打钉耙玩的可谓得心应手,方才明明是他主动,自己要不配合如何搪塞过去,而这会再回味,他更是觉得裴谨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在计算这一步。 无论是解释容貌相似的巧合,还是给自己编造一套来历,对裴谨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非弄得遮遮掩掩、三缄其口,好像就是专为等接下来的“投怀送抱”和“英雄救美”。 念头盘亘在脑海,仝则实在有些惆怅,按原计划是他给予裴谨无限关怀照料,嘘寒问暖温柔呵护,极尽所能的让裴谨感受到爱和珍惜,从此以后只对他一个人欲罢不能…… 结果现在呢,主动权被对方不声不响地巧取豪夺了,裴谨是眼瞎,心眼可一点都不瞎,算计起人来依旧毫不手软。 再想到刚才他把自己当人肉靠垫,躺得那般怡然自得,仝则更觉好笑,只是面不改色的回道,“彼此,彼此。” 裴谨手一松,眼神连着跳了两下,这四个字不出奇,可回答的方式耳熟得紧,正是仝则在第一晚对他说过的话,尽管声音不一样,可语气却十足相像。 他不会听错。 那么问题来了,裴谨从前没靠在过仝则怀里,姿势互换一番,他实在体会不出异同,而且单凭触感,面前这个人确是比当日的仝则要瘦削结实得多。 两个人各怀心思,都没再言声,只维持着目下颇有些难拿的姿势——说是调戏,却并没有下文;说不是调戏,又分明暧昧不清。 仝则不明白裴谨在等什么,心下替他着急,正打算反客为主,却见裴谨皱了皱鼻子,眉眼饱含嫌弃的说道,“一身的土味,赶紧打水洗澡吧。” 说完撤回手,没事人似的溜达着往旁边去了。 仝则,“……” 这就完了?撩了人扭头就走,简直就是丧心病狂,仝则不甘地打算转身讨个说法,就听身后突然传来砰地一声闷响。 裴谨一个没留神,胯骨撞桌角上了。 原来他还是看不见的…… 裴谨疼得皱了下眉,随即又仓促地舒展开了,只是按着胯顿在当下,仝则一看他脸上表情就知没有作伪,适才心里那点不实猜测瞬间土崩瓦解,跟着不免对这位“裴真瞎”产生了一点点歉然。 “走那么快干嘛,不知道让我扶么,这会儿屋里又没别人,怎么就非得逞强?” 裴谨,“……”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训起话来居然能滔滔不绝,如此絮叨,难道是因为和自己有了点肌肤之亲,于是就敢强行自来熟上了? 裴谨摆摆手,要说这一撞还真挺疼,但那是他装云淡风轻的代价,倒也不能怨别人。 “没事,我骨头硬。” 仝则心说何止骨头硬,您简直浑身都硬,抿嘴无奈一笑,一面扶裴谨坐定,“我让人去烧水,再给你煎药,顺便看看晚饭什么时候送来。” 第89节 说到沐浴这种小事,他二人向来是一个在外头等,一个在里头自在自得,这是打一开始彼此间就心有灵犀、不言自明的处理方式。 只是自从赋闲失明以后,裴谨的生活和从前略有了些不同,谈不上任性,却也多了几分随意随性。 好比洗澡时间长短不固定,有时候让人觉得,他依然有军人的时间观念、行动敏捷,有时候又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里头打了个漫长的盹,顺带梦了一些他心底思念着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人。 好在今天还算快,仝则不过坐了一刻钟,就见裴谨披散着湿淋淋的头发从里间走了出来。发梢滴答着水,塌湿了胸前一整片衣裳。 仝则眯眼看了片刻,什么话都没说,拎起干巾子开始一绺绺擦拭他的头发,恍惚间记起他们从来都是各自沐浴,两个人都习惯独立生活,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在这种事上还真制造不出什么额外的亲密。 等两人都清理干净自己,吃过晚饭,便不得不琢磨一桩接下来必须要面对的事。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不必仝则告知,裴谨自然能想象得出。 仝则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觉得不能把残疾人打发去睡地铺,又本着亲热一回其实和亲热百八十回没区别,他那张老脸一点都不会感到羞愧的精神,二话没说先行铺床叠被去了。 裴谨就站在一边,闲闲喝着茶,耳朵听着动静,半晌幽幽道,“你还挺自觉的。” 显然是一语双关。 仝则笑了笑,转身抓过他的手,见对方明显一怔,也不做解释便摊开其手掌,一笔一划地写道,“做戏要做全套。” 突然间神神道道,是为防隔墙有耳,有些话不便在此时说破。 果然有几分机灵劲儿,裴谨轻轻点着头,眼神中真带了一抹嘉许。如果面前这个人当真是仝则,裴谨想,那就更说得通了,能数次完成任务全身而退,这点警惕性必定是会有的。 裴谨兀自琢磨着,不防被仝则牵着手,直往床边带。 “晚上你睡里头。” 裴谨摩挲着鼻翼不吭气,想起历次同寝都是他睡外头,如今很多事颠倒了,让人一时间还真有点不适应。 “听话。”仝则轻而易举窥破这人怔愣背后的小心思,在他手上再写道,“方便照顾你,我睡眠浅。” 同样也是浅眠……其实关于这点,裴谨早察觉到了,只是对方忽然自己说出来,好像于不经意间还透着某种刻意似的。 收拾利落双双躺下,虽说奔波一天身体疲惫,可精神却又都处于活跃奔逸的状态。 半晌,仝则在裴谨手心写道,“怎么想起装算命的了?” 裴谨龙飞凤舞的回答,“不是瞎子最合适的营生?” 仝则一笑,“太冒险了,梁坤让你摸骨,万一你说错了怎么办?还说他讨不着老婆,如果我是他当场就跟你急了。” 裴谨挑了挑眉,看不出这人对此等事还挺上心,不由揶揄道,“他对老婆没兴趣,人家志向比你远大。” 狗屁志向,不就是组织反政府武装吗!仝则满心不屑,只问,“你怎么知道他没兴趣?” 裴谨指了指耳朵,意思是“我会听”。然后边写,眼睛里边闪过一点得意,“下属才问一句就被他噤声,可见他不欲多提,算命说到底都是猜度人心。” 至于他曾听多少人,讲述过多少和梁坤相关的背景资料,此时此刻,好像全都可以忽略不计只字不提了。 仝则也不拆穿,“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明天去探探藏军火的仓库,见机行事吧,要能偷到仓库钥匙,找机会复制一把,再换个假的给梁坤,等进山埋伏的兄弟攻上来,兴许还能兵不血刃。” 最后那四个字不错,正中裴谨心中所想,那些亲卫是他从京都带过来的,说白了都是因为他才被发配到这苦寒之地,能全数再把人带回去,一直以来都是他的一个心愿。 裴谨没再写什么,唇角微微弯了一弯。 仝则也在含笑看着他,月光透光窗纸映照进来,落在裴谨脸上,为他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淡而清幽的光,眉目弯弯之下,他整个人似乎显出了一种超凡脱俗的况味。 然而再料不到,那超凡脱俗的人忽然一个转身,腾地一下,直接翻到他这边,其后以半坐的姿势覆在了他身上。 这一下兔起鹘落,仝则情不自禁唔了一声,脱口道,“你干嘛……” 话没说完,嘴已被裴谨捂住了。 ……难道……竟是要逼|奸不成!? 当然霸王硬上弓不是裴谨的风格,那就是新的试探和考验? 柔软的发梢轻轻撩过仝则的锁骨、胸口,他心里想,人性可禁不住考验,尤其是对着一个不到二十,身心干涸太久,积压了太多渴望的男人,他现在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小腹间暗涌的一股股热潮。 裴谨这时俯下身,贴着他的耳朵说,“窗外有人,在监视我们。” 他的声音是冷静的,仅有一点被压抑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轻颤,让仝则听过之后,心中登时警铃大震。 继而脑子里蹦出个念头,裴谨是不是在诈他? 老奸巨猾的人心思一贯难猜,可仝则等了半天,裴谨也只是坐在那,没有任何动作,姿态几乎称得上是老实规矩——一只手犹自撑在床上,像是不大忍心把他当人肉床垫。 就在此时,一阵风刮过,干枯的树杈在窗户上投下斑驳疏影,在光影的间隙里,仝则看到一个尖锐物的影子,或许是支小弩,或许是把短刀,看来裴谨所言不虚,屋外的确是藏了人。 大晚上埋伏在外,必定是来听壁角的。 正经话没法再说,又不能总靠写字无声交流,且两个人如果连亲热都没有,那白天在人前装出的模样就都算白装了,梁坤如此多疑,定然还会再度对他们的身份产生怀疑。 裴谨给了身下人思考时间,同时觉得那具身体突然绷紧,于是再附耳轻声道,“做戏做全套,别为这点事功亏一篑。” 仝则凝视着他,心里全明白,可手上嘴上依然很是迟缓。 手被压在底下,一时腾不出来,预备要说几句情话,可又觉得和白天不大一样——彼时做戏有大把观众,演起来自是比较尽兴,现在黑灯瞎火,做给一个不知在哪猫着的单帮土匪听,想想都觉得意兴阑珊。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裴谨。只是自己真能以现在这个身份,对着他讲出情意绵绵的告白么? 太突兀了……何况眼下的气氛本来也算不上多好。 尽管嘴上死不承认,但仝则在这种事上,还真如裴谨当日所说——有着一种近乎于完美主义的矫情,需要时间地点和氛围加持。唯有如此,他那本就存货不多的一点情话,或许才能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 裴谨趁着这功夫,却在仔仔细细感受这具身体,从胸膛紧实的程度,到两边胯骨微微突起的形状,还有灵敏而有力量感的腰部,回味着它们曾经怎样辗转和律动…… 心口仿佛重物猛地一击,一种完完全全的熟悉感唤醒了他的记忆,之后又在顷刻间彻底淹没了他。 与此同时,仝则五脏六腑都卷起了一团火,很快就有了燎原之势,触手可及的肌肤越来越滚烫,那坚硬而挺立的东西却好似已横亘在两人之间。 他在最后一线清明中感到窘迫难耐,只好艰难的试图曲起腿来作遮掩,然而无论什么姿势都没法回避事实。 而裴谨的凶器,也正在以不可思议地的速度急速膨胀。 第115章 梁坤半披着棉袄坐在炕头,看着被吹得满脸村红的下属, 一点都不善解人意的问道, “一晚上光折腾了,就没说点有用的?再好好想, 有没有什么窃窃私语是让你小子给听漏掉的?” 被派去听壁角的土匪年纪不大,那脸上的红一半是给冻出来的, 另一半却是因为血脉偾张,闭上眼此时此刻脑子里全是自个儿想象出来的画面, 奈何还得被老大逼着回忆, 红脸蛋顿时变得惨绿,摇头道, “没有, 两人啥都没说, 光直着脖子叫唤了。” 炕角上正坐着个女人, 听见这句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有细细的吊梢眉, 略略一挑仿佛快要挑到发际线上了,“我说,好听么?两个大男人,啧, 那要怎么下得去手啊……” 话才说半截,被梁坤一回眸给瞪了回去。 “明晚上继续,仔细着点,别露出你那驴蹄子来。” 年轻匪兵倒抽一口气, 心说不带这样的,这听壁角可不容易,好歹也给点福利放人下山逛逛窑子解解馋,再这么下实在不利于身心,九爷自己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更不知道那两人在炕上有多“狂野”。 耳边随即萦绕起那生龙活虎般的动静,一时间好像连二鬼子那沙哑的嗓子,都显出了一种别样的磁性。 彼时那匪兵就趴在屋檐上,听了近一个多时辰,渐渐变成了热锅上被炙烤的蚂蚁,而屋里面那二位,感觉委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裴谨体味到了熟悉感,也觉察出了对方身体的变化,头脑清明之下闪过一线狐疑,这人十有八九应该就是仝则,至于剩下的那一分可能,也许只能解释为自己思念过度,产生了某种遗情错觉。 那么如果张来生真是仝则,没道理面对面却还要假装不认自己,是在玩情趣?还是因为气恼劲头还没过去? 总之无论是哪一种,在裴谨看来,手段都可谓是相当拙劣。 停下思绪,他决定还是把“装”的格调继续发扬下去,贴着仝则面颊低声道,“看见外面的人影了,配合两下吧。” 仝则正强忍着难受,喘口气问,“怎么配合?” 裴谨极轻的笑了下,“弄点声儿出来。” 仝则愕然瞪着他,对方那不能视物的双眸看上去很是清亮,既狡黠又镇定,神情不像是随意开玩笑,倒是和从前有点相像,闪过一抹气定神闲的胸有成竹。 可什么都还没交代明白,忽然假戏真做实在荒唐,也超乎了仝则的理解范畴——裴谨是谁?洁身自好固然谈不上,但自持自矜已是融进骨血里的特质,没道理会轻易和人随随便便。 这么一想,仝则很快平静下来,既然彼此都不是禽兽,那么控制自身不越界应该不难做到。 他抽出手伸向床头,打算就势晃悠出点动静,谁知一摸之下,方才惊觉哪里有什么床头!跟着记起身下躺着的是一方火炕,挨着墙面整整齐齐砌出来的火炕! 心下一阵绝望,仝则自暴自弃地想,还是算了,即便说声“我累了”随意敷衍过去又如何,外头的人还能立刻觉出不对,明天在来一圈三堂会审? 反正明天的事,自有明天再去想办法解决。 就在此时,裴谨忽然不咸不淡的轻声道,“叫两嗓子总会吧。” 仝则顿时大窘,压低声音语无伦次道,“你……你干嘛不叫,我………” 这不是废话吗,他没说完业已自动收声,裴谨那么骄傲,向来活得不可一世,无论精致还是放肆都能随心所欲驾驭自如,绝不会失了格调,怎么可能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倘若时光倒流,回到从前不曾动心的那一刻,对于如此无稽无礼的要求,仝则一定也会当场断然拒绝。 但眼下,对他提出要求的人是裴谨,形势就变得不大一样了。 对着裴谨,仝则一早已决定不再端着,何况他自诩为人豁朗大方,总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一个残疾人认真计较。 或许,这也该算是他宠溺裴谨独有的方式吧,仝则无声笑笑,在这一刻突然有了几分心甘情愿。 “我叫不出。”果然的,裴谨一脸理直气壮,看着他说。 仝则凝视着那双眼里影影绰绰的笑意,那样子分明像是在逗弄,也像是有所期待,一下子倒把他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火气都给荡平了。 索性闭上眼,不看这人的坏样。 可那张脸依然徘徊在脑海,异常清晰挥之不去。 裴谨并没从他腿上挪开,不去看反倒更能激活想象力,仝则忽然心生促狭,从嗓子里挤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听上去带了几许婉转,比从前历次都更为缠绵。 能豁出去一回,后头他整个人简直如同打了鸡血,连哼带叫接连来了好几嗓子。也算是突破自我了,仝则心道,反正要破罐破摔,附带逗逗裴谨也好,他当然是知道的,裴谨刚刚对着他也起一些不可描述的反应。 虽然仝则还不能确定,那是因为空窗太久,还是因为他本人确实颇具魅力。 臭不要脸兼自恋的人演得是越来越投入,只可惜除了开头那一声哼唧,下剩的嚎叫可是一点都不美好。 裴谨听得瞠目,心说怎么忘了这人有把破锣嗓子呢,照这么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把他怎么着了,用得着如此惨烈?入戏太深,也不晓得那脑壳里在琢磨些什么,半晌他已听得如坐针毡,好几次险些从对方腿上一头栽下去。 终于忍无可忍,裴谨迅速俯身制止,“赶紧收,都快把狼招来了。” 仝则闭着眼睛,不怀好意的笑了,这厮也有忍不下去的时候,不是能装么,不是就喜欢为难人么,他暗戳戳兴奋的腹诽完睁开了眼,看向那憋出了一脸郁闷的人。 裴谨也待不下去了,麻溜儿从仝则身上下来,顺势往旁边一倒,只觉身心受到极大伤害,连那点熟悉感带来的震惊悚然和思念惘然,都已被一股脑给冲淡了。 平复一刻,仝则默默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裴谨该不会就此以后都打算守身如玉了吧? 当然直到这会,他也并没有引诱残障人士的意图,毕竟目前最重要的,是弄清楚裴谨所谓的“精神状况”,至少通过他的观察,裴谨绝没有抑郁,更谈不上一蹶不振脆弱得经受不住打击,反倒是处理突发事件仍能游刃有余。 然而仔细琢磨,还是什么事都习惯积压在心底,自己担着,自己扛着。裴谨经历过背叛,还有诸多挂念的人需要保全,也许在压力方面确实有些积重难返。 第90节 同时还有一点,仝则一直以来都没能想明白,更从来就没完全相信过——裴谨会因为他的死而眼盲?他摇摇头,不至于,充其量自己不过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仝则边思忖,心口渐渐溢满了疼惜,神色柔和目光专注,不自觉牵起裴谨的手,写道,“三爷并不讨厌我?” 这话可以当作是问句,也可以当作是陈述句,不过端看对方怎么理解了。 裴谨默默眨了眨眼,的确不讨厌,只是觉得别扭,他写道,“想太多,深呼吸定定神。” 都到这会了还装模作样,就好像方才某人的身体没有给出最自然的反应一样,仝则暗笑他死鸭子嘴硬,不理会的追问起来,“三爷从前有过爱人?” 裴谨眼皮一跳,这回他没再写出来,脸上神色淡淡的,微微点了一下头。 “他人呢?”仝则眼不眨、手不抖的写下这三个字。 裴谨忽然念头涌上,沉吟了好一会,才眯着眼,轻声地蹦出了句法语,“走了。” 这句式其实略微有点飘,可以理解为这人离开了,也可以寓意为这人死了,同样看对方如何去理解了。 仝则全副身心都在裴谨身上,脑子一时短路,压根没想起“张来生”是什么身份,应不应该听得懂这句法文,便跟着问,“三爷不打算找回来?” 裴谨在黑暗中露出一笑,半晌慢慢写道,“我憋在这个地方,来找我干嘛?喝西北风?还随时有生命危险,那人精得很,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眼看被评价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仝则倒也不在意,更没想开口反驳,只隐约觉得裴谨的笑颇有深意,还想再追问两句,却见裴谨抬了抬手,轻轻摸着鼻翼,随即从他中衣的袖口里窜出了一道细细的香风。 再之后,仝则渐觉眼皮越来越沉,没怎么挣扎便无力地睡了过去。 裴谨自己也没料到,有一天他居然会用这种手段来对付仝则。 那袖中香只是随身的一个暗器,此外他还藏有其他利刃,说不上是防备土匪还是防备自己人,只因最近一段时间,他变得对谁都不大信任了。 仝则没猜错,裴谨目不能视的原因,确实不是因为听到他的“死讯”被刺激所致。 早在那之前的某一天,裴谨晨起就发觉视力微微有些模糊,当时并没太在意,谁知几天过去,眼前却总像是有个虚影在晃来晃去。 大夫来看过一轮,全都不约而同把病因归结为积劳积郁,这种说辞对于裴谨而言,根本就是言过其实。 他对自己的身体有着清醒深刻的认识,要闹情绪可以,但不该是精神上,譬如那些堆积在腰、腿、肩上层层叠叠的旧伤,闹一闹也就算了,眼睛裹的是哪门子的乱? 何况他根本不存在积郁,一点打击都受不了,又如何能走得到今时今日。 裴谨不相信别人,不想从梵先生口中却得到了差不多的答案。于是只好按方子服药,而在那之后不久,他的视力每况愈下,直到从远方听到了故人横死的消息。 不可能不感到绝望,他反反复复思量,反反复复质疑,却又清楚知道一切都符合仝则行事的逻辑,他知道仝则不会甘心被放逐,只是没想到反击的速度会这么快,明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山长水远,荒僻苦寒,还要一意孤行的跑回来。 欣慰有之,震惊有之,后悔更有之,种种情绪翻江倒海涌上,辨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裴谨沉浸在繁杂中拔不出来,不得已认清并承认,他到底失去了他爱的,也同样在爱着他的那个男人。 这“彻悟”来的太不是时候,裴谨有种被命运捉弄的愤怒,继而无力地沉浸在了巨大的空寂和失落中,把自己关在房里两天两夜,避而不见任何人。 自懂事开始,他从没这么任性过,忘掉责任,忘掉所谓的坚强,一心一意安静地发泄悲伤,可惜积习难改,连眼泪都少得可怜,他早已抛弃人性里的软弱和不堪一击,那么在关键时刻,那些聊以慰藉,可以适当减轻压力的情感也理所当然地离他而去。 两天过去,依然浑浑噩噩,裴谨觉得想不明白,只能走出门给自己找事做。他掩饰得很好,没人能看出端倪,惟有在夜深人静,自己和自己独处之时,那种迟重的钝痛才会一点点袭上心头。 多么仓促,没有来得及话别,也没有能等到再相逢,他恨仝则的自作主张,却没法恨到怪罪或是遗忘,因为他们骨子里本就是同一类人。 无能为力,只能交给时间去解决,那是最有力量的存在,不论多么激烈或是深刻的情感,最终都会它消磨成为一段模糊褪色的记忆。 就在裴谨以为自己快痊愈,却在一个清晨睁开眼,发现面前的世界笼罩在一片虚蒙蒙的白雾里。 那时梵先生业已出门远游,他的徒弟急急发信给师傅,匆忙更换了药方,在裴谨看来,有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劲头,其后每天三顿,他按部就班吃着那苦到心坎里的药。 说是恢复需要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但过程绝不该没有一点改变。 裴谨服药大半年,不是没疑心那徒弟学艺不精,描述不对他的症候,前些日子终于忍不住懈怠,在某日仝则也累得顾不大上时,连着两天放置了药,等到凉透便被他悄悄倒掉了。 意想不到的,是几天后再睁眼,目力让他自己都一阵讶然,他能够感觉到微妙的光线,也能看得清人影的轮廓,这比之前明显要好得多。 许久不曾出现的预感,恰在此时涌现,问题或许就出在那药上头。 裴谨首先怀疑的,自然是张来生,这人每天接触药,不啻为有最大嫌疑。然而这人又是李明修引荐的,这么多年下来,李明修为自己做过多少事,除却管家之职,更承担了一部分父亲的责任,给予他恰到好处的关怀和温暖,老头甚至将裴诠趁虚而入视为自己最大的失误,事过之后每每如临大敌,比从前更为小心谨慎。 而且很快,猜忌被打破,张来生主动请缨深入土匪巢穴,这意味着要离开自己身边一段时间,此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在亲卫中找到同谋,更加不可能算到自己会随他一起赶赴大青山。 那日临行前,裴谨打发了其余人,自在房中静默一刻,凭借微弱的视力将装好的药换掉,那些可疑的药则被暂时锁进只有他能打开的暗箱中,而到了今天,他已经能模糊的看清身前站着的人,辨识出高矮胖瘦,只是还不能看清五官样貌。 短短几个月时间,他已习惯在黑暗中生活,虽然能感光,听力依然非常敏锐,身边人的呼吸均匀清浅,可以判定是进入了深沉的睡眠。 裴谨翻身靠近他,凭借感觉摸到身边人的衣领,慢慢的敞开一些,再敞开一些,顺着左胸上稳轻轻跳动的肌肤向下一寸,指腹突地一紧,跟着缓缓地覆了上去。 第116章 仝则很久没睡这么沉实了, 醒来之前还做了个极清楚的梦。 梦里他站在一间阔气十足的店门口,迎来送往着一堆花枝招展的贵妇小姐们,看样子是哪国人都有, 其中不少还正在对他抛媚眼、甩飞吻,在梦里他依稀仿佛能感觉到,自己一张脸就快要笑僵掉了。 一扭头, 赫然看见对面街角站着的裴谨。 此人已堂皇地下了车, 斜靠车身带笑不笑的盯着他瞧, 眼神略显晦涩,像是在表达一种类似于“你小子又被我拿住小辫子”似的恶趣味。 之后他慢悠悠溜达过来, 在大庭广众之下,用七分爱抚、三分轻佻的的力道抬起了仝则的下巴。 “上到八十,下到八岁, 仝先生老少咸宜广受欢迎, 难怪大清早就笑得像个烂酸梨。” “街坊四邻给面子,当然也和我本人技艺精湛, 做买卖公道有关。承蒙大家伙捧场罢了。” 裴谨从嗓子里挤出一点笑, “前些日子某店家的天价手包,连户部稽查司都看不下去了,说要出面调查,怀疑有人恶意扰乱市场价。我说你好意思的么?害我早起就赶着摆平这事, 还买卖公道?仝老板赚钱赚的是满嘴跑旱船。” 仝则不以为然,笑出一脸天经地义,“有需求, 且供不应求才会产生高价,其实官府不该太干涉过多。”眼见裴谨眉峰一挑,他忙祭出一记阳光般灿烂的微笑,“您受累,我以后尽量注意着,不卖那么奢侈的东西。不过这事从侧面看,着实反应了新政府治下的国家正在蒸蒸日上,百姓生活富足安康。” “马屁精似的。”裴谨伸臂搂住他的肩膀,讥笑道,“就这么点出息吧,让你办个大点的成衣厂,你就成天犯懒一推二五六。” 仝则说,“我就喜欢手工作坊。现在多好,没那么大理想,也不用受那么大约束,赚点钱给咱们以后养老就行,我都看好了,在西山附近盖个宅子,门前种桂花,屋后种竹子,再挖一池温泉水出来,将来让你在那颐养天年。” “早了点吧,才多大就想不干了。”裴谨不稀得捧他这个场,“收拾收拾,过两天陪我去江北视察海军,顺便检验新通的京衢线,带你坐一回首发机车。” 仝则应声说好,侧头再看看身边人,正在笑而不语,依然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大概对他的这番畅想虽无异议,却还是觉得过于遥远了。 牵唇笑笑,仝则想起自己并无治国安邦的理想才华,最初的心愿不过是获得自由,尽可能把日子过得舒坦,现在再看,虽然背离了当时设想,但显然这样的生活更令他满意。 而裴谨也正在一步步接近理想。 他在无意中参与了裴谨的政治生活,成为裴谨私人感情中最重要的存在,百年之后,史书当然不会出现仝则这个名字,但不要紧,就像每个默默耕耘的人一样,他力所能及的在这张绵延锦绣的时间长卷里织就下一针一线,那上面留下过他亲手缝制出的针脚痕迹。 这么一想,仝则就心满意足的笑了,想要去寻身边人的手,摸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心中一急,跟着也就醒了过来。 原来是个梦,是裴谨重新回到京都,实现改革之后的事了,那感觉倒是真不错,梦里的阳光格外绚烂,但一点都不灼人。 往旁边看看,已是人去炕空,转过头,见裴谨都收拾利索,坐在椅子上正在喝茶。 仝则琢磨着昨晚发生的事,一时没闹明白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翻身起来洗漱,再坐在裴谨面前,忽然间却有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裴谨分明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把馒头烙饼往他跟前推了推。 不尴不尬的吃着早饭,这氛围和梦里实在相去甚远,裴谨像没事人似的,仿佛昨夜那一场“假戏”和“前戏”都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梦一样不真实。 然而不必仝则费心去想怎么缓解气氛,此时外头乌泱泱地,涌进来几个粗声豪气的土匪。 打头的是排行老四老五的两位,奉了梁坤的令来“请”仝则一块下山。 “快到年关了,九爷预备给王先生好好接风,让大家伙下山弄点子草谷,先生正好和我们弟兄一块,顺便也瞧瞧我们枪法如何。” 仝则明白这是要去山下村镇打劫,心里暗骂了声混蛋,可少不得还得摆出感兴趣的样子应付这一帮混蛋。 说了半日,终于搞清楚打劫目标不远,就在山下不大的地方练练手。 仝则不露痕迹的道,“我有个建议,年关底下不宜张扬,弄狠了容易出乱子,咱们差不多得了,真要练枪法,我听说林子里就有虎豹豺狼,还有熊瞎子,我倒是挺想弄两只,熊掌甭管红焖清炖,反正权当是我孝敬九爷的一点意思。” 这话听上去有那么点子气魄,于是当场便有人一并随声附和。 仝则回眸道,“师爷赶紧收拾收拾,咱们这就下山逛去。” 谁知四当家的摆了摆手,“我瞧师爷脸色不大好,就王先生和咱们去得了。”他贴近仝则,小声笑起来,“用不着一时半刻都分不开,太黏糊了可不成,再说他一瞎子,带去了也没用不是。” 仝则心里打突,不动声色的压低声儿道,“你不知道,他这人事忒多,又习惯我在身边照应,别再给兄弟们添麻烦……” “不麻烦,师爷是贵客,谁要是敢伺候不周,我头一个饶不了他。” 就在此时,梁坤踱着步子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气势不压人,可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却是一股不容置喙的强横。 再看身后还跟着个女人,依旧是眉梢高吊,纤腰款款,只那眼神一个劲乱飞,跳脱得让人有目不暇接之感。 这时裴谨也负着手站起身,笑眼一弯,弯出一派灼灼桃花般的妖娆,“我有那么麻烦?你忙你的,我留下专等你的熊掌。” 说着,手扶上仝则的肩膀,从肩开始往下顺溜,一直顺着摸到他的手,随后紧紧一握,仝则感觉到那指间的热度,心下一安,同时自家掌心已被塞进了一团纸。 仝则不动声色地回握,接着抱起双臂,把那纸放进了袖口,“你消停点,别要这要那到处乱跑,那个什么,小钱给你留下,有事只管找他。” “带走,聒噪得要命。”裴谨嫌弃的挥着手,“你自己小心,长得本来就够寒碜,别再叫熊瞎子拍花了脸。” 仝则,“……” 这人是戏精么,演着演着还总不忘挤兑人,可这一句话听得一屋土匪全乐开了。 “师爷是瞧不见,兄弟可得提醒提醒你,要说王先生这模样还叫不好看,那咱们满山寨可就找不出个能瞧的人来了。” 裴谨对拿某人和匪类对比没什么兴趣,淡淡一笑,“欺负我眼瞎,我能摸出来,那一脸的胡茬子,加上那把破嗓子,少说也有四十,愣骗人说才二十出头,也不嫌害臊。” 土匪们哄堂大笑,有人看着裴谨打量片刻,点头笑道,“果然的,还是师爷看着更年轻,比王先生脸嫩。” 仝则在一片嘻笑声中挑了挑眉,心想这话可真是正中某人下怀,没想到这年龄差的难题居然在土匪口中迎刃而解了。 千里奔波沾染的风霜,还有刻意留起的那点胡茬,终于让他显得和裴谨年纪相当,甚至比裴谨还要更沧桑,就冲方才那句点评,曾经的露宿风餐也就值当了。 仝则想得挺美,难为了此刻被你推给我,我推给你的钱亲卫,他站在门里边琢磨着,这二位把自己当皮球踢,实则却都是为对方安全考虑,可到底该听谁的? 不大会功夫,钱亲卫已恨不得愁出了一脑门子的抬头纹。 最后还是仝则当机立断,“小钱留下吧,我带其余的弟兄们出去见见世面,就这么定了,你在家好好歇着。” 撂下话,人已和那四当家的勾肩搭背,说笑着往外去了。 裴谨忖度着,梁坤明摆是要隔开他二人,那试探就不会断。好在那家伙人够机灵,必定能保全好自己,还有那把枪,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被他给弄丢了…… 再要找不见,从今以后他可还不送了,省的一枪在手,某些人总能有恃无恐到处乱跑。 寨子里没人限制裴谨四下行走,凭他直觉,这帮土匪估摸还想让他到溜达。钱亲卫这两天没少和高云朗的一群下属厮混,匪气没学来,变身成了包打听,有关于土匪窝里的勾当、规矩,连带梁坤的风月情事都听了个遛够,趁着这会儿没人,便一一说给原本也荤素不忌的裴侯听。 不想说曹操曹操到,风月佳人伶俐泼辣的笑声,很快就在门外不远处响起。 “嫂子来这儿干嘛?” “什么话,屁大点的山头,我哪儿不能来,要你个毛猴儿管?” “不是管,问一句总没过吧?这里头住的可是九爷的贵客,我不是奉命来这儿照看好人家嘛。” 第91节 “猴崽子什么意思,难不成我是刺客,来了还能要他命不成?还是他是纸糊出来的?老娘瞅一眼就能把他给瞅烂了?” “呦,那可不好说,哎呦喂,我说嫂子你下手轻着点……” 声音消停了,大约是在说悄悄话,那女人不知又嘀咕了什么,半晌终于没了调笑,方才那男人似乎也撤得远了些。 老钱感觉不妙,飞速介绍道,“是梁坤的姘头,这女人来者不善。” 裴谨抬了抬眼皮,心说老钱这形容不怎么精准,人家毕竟是男未婚女未嫁,说不准是真有情呢? 那女人,合该说是梁坤的相好更为合适。 她原本是土匪打劫村镇时被掳上山来的,天生了一张不安分的脸,于艳俗中透着星星点点的狡猾,更有个和面孔极为相称的艳俗名字,符春花。 春花在大青山待了三年,早习惯于梁坤的粗暴,不习惯也没有办法。好在这匪头子不曾有过其他女人,仿佛是在向古时候那些“英雄豪杰”看齐,梁坤对女色并不大上心,纯粹只是把当她成发泄和生儿子的工具。 要是没儿子,春花知道自己早晚地位不保,沦为伺候人的或是被梁坤犒赏给兄弟们,都是可以想见的结果,何况那些糙汉子们早就在暗地里打她的主意了。 即便是在梁坤眼皮子底下,春花也一样有办法和其他人勾勾搭搭,男女之间那点事么,从古到今再如何严防死守也还是会有见缝插针的余地。 这厢一推门,符春花的眼睛立马亮了,再没想到居然会在此处撞见如此标致的人物! 她活了快三十年,土匪见了一窝又一窝,梁坤那不下千人的队伍里,却再找不出比这更漂亮的脸和身段了,成日都觉得梁坤生得不错,如今和这瞎子一比,简直就给比成了脚下泥。 可巧了,这么俊的人偏就喜欢男人?这么明亮的一双眼,莫非真瞎得看不见自己? 看不见倒也罢了,喜欢男人其实也有的医,不就是没大见过女人,没好好尝过女人的销魂滋味么,趁着他人在山上,梁坤让她来试探,索性试探出个假戏真做,倒也算是对得起自个儿了。 有贼心也有贼胆的春花打定主意,摇曳着扭了过来,“薛师爷,久仰大名,我奉九爷之命来瞧瞧师爷这里缺少什么,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我,大青山对贵客一向是不敢怠慢的。” 老钱听这话音儿不地道,见她上前,紧着往横里跨了一步,“这位夫人,这里不缺什么,多谢好意。” 凭空冒出一座大山,春花先将一记媚眼飞了过去,久经风月的人,几乎忘了自己在山上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所以才会特别招人待见,自信爆棚到一定程度,便真的以为魅力足够所向披靡。 春花推了推,那石头似的胸膛纹丝不动,再伸手戳一戳,那铁塔般的黑脸似乎更黑了。 裴谨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笑着解围道,“九爷客气了,多谢夫人惦记,既然来了,那就坐下喝杯茶,我带了些俄国人喜欢的红茶,也请夫人尝尝看。” 说着挥挥手,示意钱亲卫亲自去取,眼睛轻轻一眨,那意思是在说不必担心。 老钱只好匆匆去了,听那脚步声,明显是仍不放心,打算速去速回。 人一走,春花根本坐不住,来回溜达着似在看铺盖被褥、杯碟茶碗。其实大青山再阔也有限,哪来那么多讲究,她眼神飘来飘去,半晌停住,盯着那漂亮的瞎子使劲的瞧。 “夫人受累,还是先坐吧,这里布置得周详,想必也是夫人的功劳。不过我们住不了多久,签完协议也就该撤了。” “呦,这才来就说要走?寨子里有日子没客人了,家里没个新鲜人气不成,要说多住些日子不好么?” 春花边说,边往裴谨跟前凑去,嘴角轻挑,脚下跟着来了个拌蒜,只听“哎呦”一声,人已朝他怀里扑了过去。 裴谨闻到一阵浓郁香风袭来,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揪住春花的手腕子,另一只手把人一拉再一带,稳稳地定在了原地。 一摸过后,裴谨忽然笑了,“原来夫人有喜了,真是福气,可喜可贺。” 话音落,那春花的脸色,倏地变白了三分。 第117章 晌午后变了天, 山里开始下起鹅毛大雪,风势很紧,刮得屋檐上的瓦片咔啦咔啦响个不停。 打劫的一众土匪归来时, 天已向晚。 裴谨用过饭,耳听着一大帮人兴奋高亢的唱着歌呼号乱叫,之后仝则就在乱哄哄的吵嚷声中推门而入, 卷进一道逼人的彻骨寒风。 脱去氅衣, 仝则站在门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指头, 打算捂暖和身子再靠近裴谨。 裴谨就坐在炕边,半靠着墙, 表情说不上是百无聊赖还是又在憋什么坏。 “收获颇丰?真猎着熊了?” 仝则一路上归心似箭,回来看见裴谨好端端坐在那,三魂七魄顿时各归各位, 只觉得再没什么能比这画面更让人心头踏实的, 至于那些个熊掌虎皮,原本也一点都不重要。 他嗯一声, “还真碰上熊瞎子了, 不过是个还没成年的。这帮人怂得很,赶在大的还没来之前赶紧打完就跑。熊掌那玩意太横,我给你带了点新鲜榛子回来。” 东北的榛子极香,仝则前世很喜欢这口, 难得这会儿还有种献宝的心情,把满满一兜子的榛子放下笑道,“等会我剥给你吃。” 裴谨微微笑了下, 摆摆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仝则明白他的意思,拎起大氅一推门出去了,借着拍打衣服上的残雪,四下里看过一圈,连屋檐上都没放过,好在此时正交饭点,偷听偷看的土匪还没来得及埋伏就位。 “没人,放心说话吧。”进了屋,仝则直奔炕头,坐在裴谨腿边说道。 一挨近他人,仝则立刻觉出不大对,裴谨身上夹缠着一股不怎么好闻的脂粉味,极为伧俗浓艳。 看来自己不在的这半下午功夫,裴侯爷的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嘛! 仝则皱眉问,“有人来过?” “梁坤的女人,早起那会儿你应该见过了。”裴谨看着他一笑,“那时节,那女人盯着你瞧了吧?” 仝则心说哪儿挨哪儿,让他交代这几个时辰干什么了,私会过什么人,他怎么好意思把话题拐到梁坤的女人看谁没看谁这上头? 可还没等他回忆清楚这问题,裴谨又笑眯眯的接了一句,“我多余问,有我在呢,肯定是顾不上看你了。” 仝则,“……” 这人是有多欠,眼睛都瞧不见了还不忘得瑟美貌。 仝则不跟他扯这个,只问,“干嘛来,又为试探你?” 裴谨点点头,声音都放得很轻,“那女的有点用,我诈了诈她,她权衡利弊,决定帮咱们一把,把梁坤军火库的钥匙给偷换出来。” 仝则精神一震,裴谨效率高这事不新鲜,高到这么出其不意还是颇让人服气的,沉吟片刻,他道,“那张字条我趁人不注意藏在树洞里了,不过你叫亲卫营赶在三十晚上进山伏击,有几成把握?” 裴谨轻轻摇这头,“没时间再拖,梁坤打定主意要把我扣在这当人质,估计是真动心想用我“以假乱真”——这是他女人说的。梁坤信不过俄国人,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他有他的小算盘,怕你不肯留下我,预先找个女人来勾搭,捉奸成功就有口实,可以光明正大的扣留,再等第二批重炮到手,他就可以放手大干一场。” 仝则眉尖一凛,连带裴谨是否被那女人调戏都顾不上问了,“靠谱吗?你拿住她什么把柄,以防万一我再去震吓她一回。” 裴谨一边眉毛挑了挑,“用不着,你省省气力,人家压根也没看上你。” 仝则,“……” 裴谨顿了顿,渐渐敛去不正经的笑模样,“我号出她怀了身子,再一诈那孩子果然不是梁坤的,她眼下正愁日子交代不过去,本打算赖在我身上,反正是梁坤逼她前来,到时候应该能免她一死。至于梁坤手底下的人,其实心思各异,有些人并不想把事情弄大。” 他摩挲着下巴,接着道,“梁坤之所以盘踞在此处,是因为前朝有个王爷在这儿挖了藏宝洞,洞穴建得极隐秘不说,那山门还异常的结实,寻常炸药很难炸开。大门平日紧锁,要两把钥匙才能打开。我让她拿了两把相近的钥匙做替换,等三十晚上找个机会把她人锁进去,就算保她一条命,事后这个女人我还有用。” 仝则前后思量,缓缓点头,又想起裴谨看不见,便说了声好,跟着没留神碎嘴了一句,“想不到你还真会号脉,我以为是装的呢。” 说完立刻想捂嘴,似乎暴露了什么,仝则想起裴谨从没当着“张来生”的面号过脉,心下一慌,匆忙站起身,掩饰失误般的去寻茶杯茶壶。 裴谨抿唇发笑,其实他能看清对方起身时略显仓惶的背影,心里便在想,他的小裁缝到底是长大了,俨然已是挺拔健朗的成年男人形象,比从前还更多了一份精悍的矫健。 因为经历过风霜,于是被淬炼出了今天这幅模样。 裴谨觉得欣慰,同时心里也还是铺缀了遗憾,那份成熟美则美矣,却和他最初所设想的富贵闲适越来越偏离了。 “我通一点医理,摸个喜脉不成问题。”裴谨道,“但要摸出中毒,或者下的什么毒可就不容易了。” 这话实则透露了某些重要信息,以仝则的敏锐原本不难觉察,只可惜他这会儿正提起茶壶倒茶,水声淹没了后半句,叫人听不真切,且恍惚间还在惦记如何一锅端了土匪窝,便也并没太上心。 仝则拿着茶杯喝一口,尝尝温度适宜,方才递到裴谨手边,看着那渐渐被润泽的双唇,他忽然觉得这样相对无言挺不错的,甚至比在山下那段不尴不尬的日子还更自在亲密,原来在匪窝里,也能过出一种岁月静好,甘苦与共的从容来。 “你……” 仝则才说一个字,却见裴谨忽然摇摇头,伸手指了指头顶。 ……这监听工作,开展的可真够勤勉,接下来两个人说话又要受限了,仝则无语蹙眉,便听裴谨笑问,“你的嗓子真不是天生就这样?” 这问题不是早都解释过,怎么又提起来,莫非是老奸巨猾的人对自己产生了额外的兴趣? 仝则脸不红气不喘,张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你知道旱烟劲大,打从十岁起开抽,一天一烟袋,能不抽坏嘛,说起这个你会治吗?” 睁着眼说瞎话,裴谨知道他不肯讲明白,只能猜测那半年他到底遭遇过什么,从狼群围攻中逃生,中途还遇到过哪些危险?八成是生过病,保不齐还是重病,极有可能因此烧坏了嗓子,他想起小裁缝从前清越沉实的声音,心口狠狠地缩了一下,他知道即便将来相认,这人也未必肯对他吐露实情。 不多事,不抱怨,不迁怒,习惯报喜不报忧,都是仝则惯常的行事风格,如今已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或许真该成全他那份想要呵护自己的心意,给仝则个机会充分地、尽情地去照顾自己。 裴谨想着,已从炕上坐直,起身好像要去放那杯子,不知道是因为坐久了腿麻,还是另有什么别的缘故,才一下地,双膝竟微微一颤,脚下便跟着踉跄了一步。 仝则视线根本不离他,手疾眼快一把抱住了他,等自己也站起身才把抱改成了扶,手臂碰到裴谨的腰身,职业习惯立时发作,顺势估量出这人的腰围清减了得有两寸,很想脱口而出“你瘦了”,忍了半天,终于还是硬生生把话给咽了回去。 那些“你来我往”、“暧昧丛生”还是留待以后再施展发扬吧,此时此刻裴谨不适合情绪激荡,虽然仝则从没把裴谨当成玻璃制品小心翼翼去对待,但也还是能时不时想起李明修曾叮嘱过的话,心里便会有些发怵——万一裴谨真比他想象中用情要深呢? 仝则不能,也不敢再冒任何风险了。 裴谨逮住机会,倒是一点不客气,不遗余力往仝则身上靠去,一面还不大满意的嘀咕道,“也不长肉,靠着太硌一点都不舒服。” 仝则,“……” 要知道跑马是多么好的锻炼项目,遑论几个月连续每天跑八到十个小时的马!他原本对自己一身精瘦的肌肉颇感满意,现在被裴谨这么一抱怨,再想想确是让人家依偎得不大舒爽了,那自得感顿时退散,居然为此还产生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歉然。 把人搂得更紧些,仝则的指尖依然会难以抑制的发颤,“你好好坐着,要什么只管说给我就好。” 裴谨被他按着肩膀坐回炕上,仰起脸,微微笑问,“要什么都行么?” 此时面对着面,他看得见仝则的脸部轮廓,却看不见那眼里一闪而过的讶然和慌张,但又看得见对方似乎无声在笑,露出了一口雪白的小牙,直晃得他心里一阵亮堂堂的。 仝则早就不在乎裴谨到底把他当成谁,对这种似有若无的调戏很是受用,拉起裴谨的手,在上头写道,“今晚累了,不折腾,咱们好好睡一觉,让屋顶上的人自己喝风去吧。” 裴谨似乎意犹未尽,良久才点了下头,一心二用边写边说道,“让你逞能,又没见过世面,熊瞎子是那么好猎的?那么多人不过搞了个熊崽子回来,还不如从前白山里有经验的猎人。” 手底下写着的却是,“养精蓄锐,明天找借口探一探藏军火的仓库。” 他谈正经事,仝则也就势问正经话,“那女人真能靠得住?” 裴谨写道,“她有性命之忧,必须放手一搏。梁坤多疑,要偷换不易,实在不行就只能炸了,老钱带着火药,数目不多,已藏稳妥,届时要能炸得开那道门,索性一把火点了这山头。” 这是下下策,仝则知道对于目下缺人少粮的裴大帅而言,梁坤那百十来支枪也能算是不菲的牙祭了。 “赶在三十之前,找个借口让你下山,然后……别再上来了。”仝则按下裴谨正要抬起的手,心底蓦然交织出一片柔软,眼神却又坚定无限,“记住你是裴谨,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不能有闪失。你信得过我,就交给我办,我一定办好,保证全须全尾平安下山。” 写完,仝则笑了笑,嘴里顺着裴谨刚才的话,笑着调侃道,“少埋汰人,你听点话行不行?知道你要是生病累着了,我心里多不好受么?白天分开那会,就想着能早点回来,可不是为和你折腾,就是看着你才能觉得踏实。” 倘若裴谨能看清他此时的表情,那么或许也就能读懂,这些话背后蕴藏的含义——你运筹帷幄就好,剩下不管是去执行还是要冒险,统统交给我来做。 但裴谨也能够听得出,仝则的语气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笃定,此外更多了一种热切的温度。 他忽然间,心下涌起一股强烈的执念,那是继他“下野”之后从未出现过的。他要理清那药里的猫腻,尽快恢复视力,不再藏锋,也不再假模三道的弄什么韬光养晦。 ——时间并不等人,他和他的小裁缝所拥有的不过几十年,那是只争朝夕的迫切,仝则可以不在乎是否风光无限,但他却不能总拽着对方经历生死一线,他要的是安稳生活,要的是从今以后携手并肩相濡以沫。 这一晚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可也都算睡得踏实,在仝则呼吸渐渐均匀后,裴谨自被中摸到了他的手,十指紧扣握在了一起,尽管欲念不失时机地闪现,然而奇怪的,他很快就平复下来,感觉到的是比悸动更为强烈的,内心充实的平静和欢愉。 第92节 舒心的日子不可能持续太久,第二天还没等来符春花那头的消息,梁坤已派人来请“王先生”去商议合约细则问题。 这一回,依然指名要王先生单独前去就好,大青山上上下下似乎已把薛师爷彻底当成了纯粹的面首,仝则无谓坚持,从善如流到了约定地点,这才发觉竟然是那“军火重地”的库房门口。 而这座军火库,的确不是凡品,简直快比得上后世银行的金库大门了,让仝则在一瞬间怀疑起,老钱带来的那几只火药,恐怕未必能炸得开大门的一角。 第118章 “三层钢板, 还有一层是特别加厚的,寻常火药根本奈何不了。这间石头屋子,或者说这道门, 是整座大青山最值钱的物件了。” 仝则听着梁坤的介绍,平静微笑,暗地里却已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梁坤所言不虚, 尤其那神色简直称得上有恃无恐, 约自己来这个地方扯那没什么争议的合约内容, 多半也是存了显摆的心思。 四当家是梁坤嫡系,不过此刻他对这个说法很不以为然, “九爷这是什么话,咱们大青山最值钱的,那当然还得是九爷您才对。” 众人闻言, 恨不得齐齐点头, 梁坤豪气万状的笑道,“不错, 官府悬赏十万两, 要我这颗项上人头,本人还真能算是个值钱货!” “那群酒囊饭袋,压根就上不来,上回才到半山腰被咱们吓得快尿裤子了。要说没九爷在大青山镇着, 朝廷那帮饭桶哪来由头伸手管兵部要剿匪钱,倒是该感激咱们帮他发家致富了。” “对,等回头办完大事, 咱们干脆轰轰烈烈劫他一票,尤其那个姓张的狗官,上回见面竟敢打嫂子的主意,一定不能饶了那厮……” 话没说完,已被梁坤抬手截断了,众人立时醒悟这是丢面子的事,忙不迭转移起话题,有人当即提议进去拿几支枪给兄弟们练练手。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还是留意到了,仝则猜测那张姓狗官,就是新到任此处的地方官员张迁。 这人和曹薰曹大学士既是姻亲,又是一丘之貉,觊觎的女人自然就是符春花,那么换句话说,符春花应该很清楚张迁私下勾结土匪的事了。 仝则于是彻悟,裴谨为什么决定要留那女人一命。 思量的功夫,梁坤已打开了那道门。他用了两把钥匙,一把硕大,一把只是普通大小,开锁后还要旋动一旁沉重的转盘。仝则将步骤一一记在心里,之后再看梁坤将把两把钥匙分别放置身侧,一左一右贴近中衣。 以梁坤阴狠多疑的性格,不知道日常会随身带着钥匙,还是将它们藏在云深不知处。仝则心里惴惴地想,凭符春花的手段,却不知到底能不能成事…… 与此同时,本该留下独个卖呆的薛师爷,眼下却是半点都不孤单,在房中再度招待起“特地”前来看望他的符春花夫人。 梁坤使了一招调虎离山,引开仝则,其后再派自己的女人前去和裴谨幽会。只为他已将“薛飞”视为一件奇货。 梁坤出身不高,身上带有一种原始而朴素的精狡,或许是对声震四海的名头太过渴望,由此滋生出一种疯狂的偏执,为达目的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一半的兄弟,也包括自己的女人。 春花看透了男人本质,只打算能捞一把是一把,破罐破摔的直说道,“梁坤谁都不信,钥匙睡着也藏在胸口,还特别缝了张皮口袋,跟他自己的皮都快黏一块了,我没本事偷得出,除非……给他下药。” “他会中招?”裴谨不温不火地问,“既然谁都不信,要如何落药,是在饭菜里,还是在酒水中?” 春花眼睛转了转,“要不,你们也牺牲一个人。从年二十九开始,山里就要摆宴。酒总是要喝的,梁坤酒量不错,也喜欢和人拼酒,那个时候下药最方便,不过从一个坛子里倒出来,你们的人也得喝下去才行。” 裴谨没作答,再问道,“年三十那天,他会不会开库房检验枪支弹药。” 春花想了想,瞪着眼说,“那谁知道?不过他这人迷信,过年不见血不摆弄刀剑枪炮,一则怕走火误伤,二则怕有血光之灾,一整年都会走霉运,他很信这个。再者嘛,咱们现在不过是赌一把,怎么着,难道你还不敢赌了?” 裴谨一笑,“夫人好胆识,为了腹中骨肉,果然什么都豁得出去。” 春花怔了怔,半晌沉下脸,“咱们可说好了的,完事以后你带我下山,把我周转到边境。拿了钱,从此和你两不相干。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是拼着不投胎,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裴大帅对怪力乱神的事不当真,连装都懒得去装,扬眉道,“我说话算话,愿不愿在你。你如果想跟梁坤亡命天涯,那也是你的自由。” 女人升格做了母亲,不再像年少时那般任性肆意,春花下意识抚摸小腹,狠狠剜了剜面前英俊得不像话的男人,暗骂真是白瞎了这张脸,实则也是个狠心无情的王八羔子。 那王八羔子对她的注目无动于衷,眼神游离在若有所思和魂游天外之间,“药我负责下,酒我们负责喝,你做好你该做的事,三十晚上,你就可以在固若金汤的库房里一觉睡到来年了。” “看来你还真是什么都有,准备得够全乎,连钥匙都配了各色各样的,啧啧。”春花越想越觉得奇怪,不觉探过身子问,“哎我说,你到底是真瞎,还是装模作样?” 裴谨仰面一笑,顺势往后一倒,“凭你对男人的了解,如果我真知道你长什么样,你说,我还能硬得起心肠么?” 他忽然来了个婉转动人,春花忍不住心动神驰了一刻,想要摸摸那张俊脸,下意识伸出两根指头,在他面颊旁边绕来绕去,见瞎子果真视而不见,她大起了胆子,毕竟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摸一回,给自己这辈子留个念想也好。 水葱似的玉指伸出去,距离目标将将还有一掌而已,忽听啪地一下,手腕子上是先紧后疼,春花感觉骨头都快被捏碎了,暗骂这瞎子手劲忒大,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松开,你快松开,手要折了……” 裴谨向来对女人一视同仁,并不觉得就该心慈手软,在她腕子上倏地一点,不知道又触动了哪处穴位,春花半条胳膊登时发狠似的一疼。 裴谨却若无其事,蓦然松开了手。 “哎我说,你至于得么!”春花边揉腕子,边恨恨道,“你可别指望过河拆桥,要逼急了,我现在立马就去跟梁坤说……” 谁知那姓钱的家伙,戳在一边当了半日聋子哑巴,听闻这话,登时向她投来了一记金刚怒目。 春花咽了下吐沫,闭上了嘴,毕竟人家连银票都给了她,自己跟着梁坤三年,可还没见过那么大数目,有利不图、有自在不要,那她跟棒槌还有什么分别。 “你到底是什么人?”春花盯着裴谨,充满了疑惑和好奇,“都说你和山下那个侯爷长得像,别真就是侯爷本尊吧,那我可真是赚大发了。” 她咯咯的笑起来,却又匆忙收住,恰在此时,有她的心腹小幺赶过来禀道,“二当家带人上山了,是在山下碰见的,一队俄国佬,为首的说他们是亚先生派来见九爷的。 汇报完,又念叨着,“奇怪了,不是有人在咱们这儿,怎么又派了人过来?” 春花垂下眼,片刻后抬眸,报复般的笑看裴谨,“得,我瞧你们,马上就快要露馅了。” “彼此彼此,”裴谨闲闲笑着,“你识字不多,不认得银票上写的是裴谨的户头,你和九爷最想弄死的人有首尾,下场只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春花瞠目,惊道,“你……” “别废话了,想活命就好好听着。”裴谨问道,“你们这有没有翻译,那个上山的俄国人是谁,以前见过梁坤没有?” 那土匪回忆道,“九爷很少亲自见洋人,他嫌那帮人态度傲慢,像是来施舍,洋人确实也看不大起我们,每次都是派几个二毛子,就是你们这样的,来和我们交涉。至于翻译也都是他们自带,不过寨子里唯一一个懂俄文的是陈山河,他和毛子做过生意,会看文字,也能白呼两句。” 裴谨视线微微一凝,旋即对着符春花,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这厢仝则还正拎着双管猎枪比划,就被梁坤火急火燎带出了库房,往匪窝正堂赶去,直到路上梁坤才交代清楚,亚先生派了亲信上山来,恐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交代。 “王先生之前接到过信么?”梁坤问。 仝则懵了足有两秒,万万没想到俄国人突然上山,这意味着身份即将被揭穿,他内心腾地烧起一团火,可面上还得装出人五人六,摇头慢慢道,“不晓得,亚先生做事有分寸,按说不会突然更改协议,莫非是得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赶来知会九爷,也或许是快过年了来拜拜年,不过这个时点外国人上山,可是容易招来眼线。” 甭管梁坤听进去多少,仝则都得拿话点他,而以他此刻的脑力,已顾不上再想什么对策,心血全都汇聚到一处,在那一方逼仄狭小的空间里,似乎也只能容得下一个裴谨了。 等下万一暴露,裴谨该如何逃脱? 趁着这会儿绝大多数人都在正堂,此时不走,还更待何时!? 仝则心念如电,淡定转头,对着一个四当家手下说道,“麻烦替我去跟师爷说一声,昨晚上说好的,那药到点该吃就得吃,不然病总也好不利索,耽误自己不说,还耽误别人。兄弟请务必把话替我带到。” 他顿了顿,好像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一时一刻都不让人省心。” 梁坤对这些叮嘱不以为意,其他人也没听出什么特别,四当家仗着和仝则有过一起猎熊崽子的情谊,开口调笑道,“你这相公当的,真是操碎了心。不过既然下了手,可就得对人家负责到底了。” 仝则抬眼,应以一记苦笑,心说谁先下的手,谁该对谁负责啊…… 只是那笑真挺应景,显出了一丝既挂心又无奈的酸涩,然而在场众人并不会知道,那还就是他此刻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裴谨应该能听得懂,他的安危不容有失,这时候不能胡乱逞英雄,仅凭几十个人根本扛不住土匪百十来条枪。 就算真的要鱼死网破,那也该由他仝则一个人来面对。 这个时节正堂上,二当家和老毛子还在闲谈,用不着翻译,那俄国佬本来就会说中国话。 一照面,便知双方从前没打过交道,这是头一回相见。仝则心下略松,听那毛子自我介绍名叫保罗,态度算不上傲慢,但也很是冷淡,打量梁坤的眼神透着质疑,先声夺人的让梁坤等人心下起了反感。 仝则暗道了一声好,想着这保罗大概不满意被打发到土匪窝,又赶上天寒地冻的时候,不定怎么抱怨呢,他越是态度倨傲,自己就越容易搅局。 梁坤落座便道,“保罗先生见见自己人吧,王先生也在这儿,不知道贵方另有什么嘱咐,说说看吧。” 那保罗脸上,一瞬变了颜色,“阿里克谢?这怎么可能,他已经和我们断了联系,有大半个月了。据可靠消息,他是被裴谨的人给捉走了。” 此话一出,满堂一片哗然。 仝则不能再藏在人群里,越众而出,一派昂然道,“这话听谁说的?我不是好端端站在这儿么。” 保罗定睛看去,半晌摇头否定道,“你不是阿里克谢,绝对不是。梁九爷,我敢肯定,这个人不是亚先生派来的,我也从来都没有在亚先生身边见过他。” “巧了,”仝则目光凉凉,停留在他脸上,“我也没有在亚先生那里见过阁下。” 保罗诧异的看着他,跟着恍然,早听说燕人奸狡,这个看上去年轻俊朗,眉眼阳光的男人居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张嘴就是如此无理的反驳。 不过这情形,倒是有点意思了。 梁坤眯眼听着,转头问自己人,“老二,这位朋友,你是从哪儿遇上的?” “办完九爷交代的事,在回来路上刚好碰上一队人马,还和我们问路,这一问一答,再加上他说的出咱们的切口,我才知道原来是客人。九爷,应该不会有假,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毛子啊。” 言下之意,是二毛子仝则才更值得怀疑,二当家撇清他带上山的人,对目前的状况自觉慧眼如炬,愈发看那二毛子不地道。 仝则转身,面向梁坤,“九爷,亲笔信和翻译稿件你都看过的,协议也在我手上,哪一点值得怀疑,我可以当面和他对峙。倒是这人凭空冒出来,我想请问,九爷之前有收到亚先生的口信,要再派人上山来么?” 梁坤摇头,一言不发的端详着他,眼里在某一个时刻,似乎闪过了一抹狠戾。 仝则佯装不察,不徐不缓道,“我也没收到,所以我坚持,这个人的来历十分可疑。” 言罢,堂上有不少人都跟着点头附和起来。 “毛子从没派过自己人,这家伙一口的汉话说还挺溜,既有这样人,怎么不早派来?” 保罗在喧嚣声中直着脖子疾呼,“我身上带的才是真协议!原来那份已随着阿里克谢一起失踪,如果有,也一定早被裴谨的人截获,那份不能算数。” 仝则立时接口,“意思是说,我是裴谨的人,你有什么证据?裴谨的确曾拦截过我,被我们用计给甩脱了,这说明他确实知道亚先生和九爷有联系,而你突然半道杀出来,焉知不是他派来离间我们的?九爷,我怀疑此人才是裴谨的奸细。” 听见奸细二字,保罗忍不住大怒,“你……你……你分明是血口吃人……” “国际友人”的成语明显还没学利索,一着急,憋出个吃人来。 众人听得哄堂大笑,再看保罗急得额头冒汗,仝则却是一丝不乱,一时间还真有点分不清哪个假哪个真。 仝则趁热打铁,掏出怀中左轮手枪,往梁坤面前一拍,三分委屈七分光棍的道,“九爷要是不信我,干脆一枪把我崩了,再和他签协议去,看看会不会前脚派人去接火炮,后脚就被裴谨的人包围个正着。” 这话一出,土匪们不免开始未雨绸缪,担心起了自身安危。 有人疾道,“这两个都不地道,关起来审过再说,炮不炮的咱们不要也罢,百十来条枪先统一辽东各山头,裴谨的事容后再说,等咱们势大,那厮自己就会怯了。” 反对派借势揭竿而起,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梁坤平日最不耐烦听这个,猛地一挥手喝道,“都闭嘴,你!”他伸手指着保罗,“怎么证明自己是亚先生的人?” “我有证物,还有协议,那是货真价实的协议,你们不能被裴谨骗了,那个人听说是非常的阴险狡诈,最擅长用细作来骗人。” “所以才收买了一个外国人。”仝则接话接得极快,“裴谨在京都时,和各国使馆都有联系往来,你从前受过他的恩惠吧?也一定不知道,亚先生一贯主张,要用汉人和汉人打交道做买卖,才会更有效率。” 保罗惊讶于这人歪曲事实的本领,不可思议道,“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裴谨和我们俄国人的关系一直都很不好。” 保罗鼻子快气歪了,没想到李逵遇上了李鬼,有理还说不清了!心急之下,顺嘴冒出句本国骂人话,“混蛋!” 仝则眉锋一挑,他听不懂俄语,连半句都不会说。心口一紧,久违的急智涌上来——自己不会说没关系,在场众人不也一样听不懂,不论哪国话对土匪来说都如同天书。 “此人暴露了。”蓦地里,只听仝则笑得格外张扬,扭脸对梁坤道,“九爷,这人才刚那句是法语,压根就不是俄国话。” 第93节 保罗被对方指鹿为马的功力彻底惊呆了,愣在当下,竟然连反驳的词都给忘了。 仝则踱着步子,更显气定神闲,“众所周知,各国公使中,属法兰西和裴谨关系最密切,我看你就是法国公使派来的襄助他的。” 停住话,他似笑非笑看着保罗,一字一顿,用他平生掌握的最纯属的法语说道,“你是个骗子,而骗子的下场,只能是死。” 保罗气疯了,连比划带跳脚的喊道,“我说的是我的母语,我的母语!你才是骗子,哦对,我知道了,你压根就不会说我们的话,所以才故意歪曲事实。” “他当然会说!”一个清冷慵懒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不过两个人怎么对话?你说法语,他说俄语么?找个懂行的人来听听不就得了。” 第119章 听见熟悉的声音, 仝则第一反应不是一颗心落地,而是忽忽悠悠被提起,跟着脑中嗡嗡乱响, 耳鸣不止。 这人怎么还在山上,难道他听不懂人话?就算听不懂,至少也该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看正主找上门, 身份危机一触即发, 生死攸关之下,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那条命有多金贵? 曾经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沦落到死在荒僻深山老林的贼窝里, 会成为标榜青史的丰功伟绩还是人们茶余饭后的唏嘘笑柄,他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仝则气得指尖发抖,方才气定神闲侃侃而谈, 实则后背早被冷汗塌湿, 而今又重新覆盖上一层热汗,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 直觉头顶已经快要冒青烟了。 差点把人气出个好歹的裴侯, 却似闲庭信步般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随意朝堂上拱了拱手,因为瞎,拱的方向便不大对头,看上去倒像是对着梁坤身边一个干瘪的小喽啰在礼敬有加。 那样子着实有几分欠扁, 要不是他看不见,自我意识已膨胀至天花板的梁坤真想把人揪住,狠狠痛殴一顿。 裴侯不管别人怎么腹诽, 依然闲散的没什么正形,“九爷这里人才汇聚,找个能听得懂俄文的应该不难吧?在下原本是会的,可为避嫌,当然不能做这个鉴别。这位……保什么来着的,甭管是保天王还是保皇帝了,反正他带来的人也一样有嫌疑,只能请九爷找个靠谱的人来裁夺了。” 说完,他像是开了天眼,居然在旁边摸索出一把空椅子,其后大模大样坐上去,悠悠补了句,“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吧。” 保罗本来正欲跳脚,忽然间又见着这么一位,心下更犯起嘀咕。好在他没见过裴谨真人,所以看不出问题所在,只觉得燕人实在神秘而吊诡,明明长得挺端正人模狗样,心眼却好像一个更比一个多。 梁坤却在忖度,如今满山寨只有一个会说俄语的,也不过是简单的几句,但眼下僵局总得破,于是沉声吩咐道,“陈山河呢,把他给我叫来。” 土匪领命去了,颇费了好一会功夫,那陈山河方才小步跑着进了正堂,其人名字起得挺大,人长得却是瘦骨伶仃,加上脸色苍白,一眼看过去完全名不符实。 梁坤不耐喝问,“怎么这么慢?” 陈山河忙着擦额头上的汗,眼神有点发飘,“九爷,小的才刚肚子疼,正在茅房,耽,耽搁了……” 梁坤皱眉挥手,“行了,叫你来听听,这两个人到底谁说的是正经俄国话。” 随后一番商议,结果是照着那协议念上两句,反正谁都听不懂,也就不算泄密。 两份协议,内容是一样的,保罗和仝则各执一张。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了,仝则也不打算避嫌,干脆光明正大一味盯着裴谨看。只见那人浑身懒洋洋,嘴角衔着一丝满不在乎的笑,模样格外的嘚瑟。 然而仝则看得出,裴谨的背脊始终是挺直的,而且收的很紧。 那么为何会有如斯建议呢?仝则禁不住思量,他不怀疑陈山河已被裴谨收买或是胁迫,短时间内出手,迅速稳定局面,的确是裴侯的风格。但让自己说“俄文”这招,裴谨又是如何在事先没通气的情况下想到的? 莫非裴谨早就知道他懂法文?所以也打算顺着他的思路“滥竽充数”? 电光石火间,仝则终于福至心灵的想起自己曾经露馅的一幕,就在那一晚,裴谨似乎说了句法语,而他竟然无知无觉地接下了话茬! 当时满心荡漾着柔软和期待,根本就没过脑子。而裴谨是无心为之,还是有意试探?如果是后者,他又在试探什么呢,该不会已经怀疑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吧? 也许事到如今,的确已没有必要再演下去,倘若今天能顺利过关,也是时候开诚布公了。 裴谨的精神状态不存在问题,那么直面其人,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他就是不愿意接受所谓自由的安排,他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精明市侩,所以才会冒傻气的跑回来,谈不上历经磨难,不过是生了一场大病,如今早已恢复,依然生龙活虎的站在裴谨面前。 仝则专注的想,视线一直黏在裴谨脸上,与此同时仿佛心有灵犀,裴谨也抬起头看向了他。 下一瞬,只见裴谨扬唇一笑,像是拨云见雾般,仝则面对那抹笑,便非常有来由的心下一寂,所有的思绪在刹那间消弭得干干净净。 ——他好像走过了一段曲折而绵延的长路,如今终于走到了尽头,他等待的人就在那里,直看得他心头溢满欢喜。 这样也好,仝则原本做好了孤军奋战的准备,现在身边多出一个人,彼此并肩,裴谨永远都是他最坚实的后盾,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显得不惊不乱。 让人一下子,就觉得既安稳又可靠。 在仝则陷入自我宽慰和自我陶醉交织的迷思时,那位保罗已率先抑扬顿挫,舌头打了无数个卷的认真念罢协议,其间一口气没停顿,还念多了两行。 陈山河听过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很堂皇,彰显着一种“为公平起见,请另外一位也照本宣科一遍”他才好点评的淡然。 仝则笑了下,不大情愿地收回视线,背上的汗已干透,周身轻快了许多。带着种生生死死反正注定纠缠在一起,自己穿越千山万水,甚至时间空间,就是为等到这样一个人的“彻悟”,大模大样地展开了手中协议。 突然间,他思维奔逸起来,在场土匪没人听得懂,他等下要出口的话就可以说给裴谨一个人听,那些条款干巴巴太无趣,他忽然一个字都不想去翻译,清清嗓子,尽量让声带的粗粝变得沉实稳重,酝酿片刻,然后开口。 “过往经历的很多时刻里,有悲伤,有惊喜,有不可知的挫折,让人不得不随时去面对。有时候有准备,有时候却猝不及防。但自从那天我来到你的书房,鼓足勇气跨过门槛,看到你回应给我的微笑,我便清楚知道了自己的未来。错综复杂的过去都留在了身后,我们要面对的是现在还一片空白的将来,时间会将它一点一点填满,用各种人、事、物、还有爱。在那些定格的瞬间,有各类情感,诸多纷繁,而当中最重要的,是我身边一直都有你。” 说来也奇怪,从这番话响起,直到结束,全场居然鸦雀不闻,一众土匪听着那鼻音浓重不明所以的新鲜语言之余,不免都在思量,这老毛子的协议怎么写的像情书,二毛子读的情绪充沛,比方才那个铿锵有力的大舌头念起来要好听得多。 裴谨一动不动坐在原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唯有一抹笑渐渐加深,笑意直达眼底,几乎像是镌刻进了瞳仁里,不过倘若不仔细看,倒也不大看得出来。 原来他的小裁缝是会说情话的,还说得如此令人动容,那些真情实感自然流露,让他意外地收获了这番告白,如同上天赐下的丰盛厚礼——至少在仝则清醒的时候,装模作样的时候,自我保护意识泛滥的时候,甚至是说着母语的时候,都不曾这样清楚明白的表达过心意。 却终于在强梁环伺,生死一线之际,酣畅淋漓地脱口道出。 喜悦或是幸福,其实并不能用言语精准描摹出,只能靠当事人亲身去体悟,感受越深越没办法形容,因为那不是一系列事件的堆积沉淀,而是一种状态的持续,从开始到现在,再到不可知的将来,它会一直都在。 当下裴谨能够给予和回馈的,只是尽量延长眼里的笑意,而没能应以任何言辞,此刻倒也不觉得有丝毫遗憾了。 既然都懂得,也就无谓再赘述。 而彼此眼波交汇间的缠绵,也没有人能看得明白。 沉默半日,梁坤按捺不住,十分煞风景的干咳了两声,他觉出气氛似乎有点跑偏,奇怪这两个无耻男人每每出现在一起,好像总能把氛围搞得格外……诡异? 想不到任何旖旎字眼的土匪头子,果断地沉声问,“听出什么了,到底谁说的对?反正我听着他们俩说的完全就不一样。” 陈山河急忙点头,“九爷英明,大家伙都能听得出吧,这根本就不是一国话。小的听得仔细,王先生念的确实是协议条款,一字不差,而这位保罗……小的听不懂他在嘀咕些什么。” 本来胸有成竹的保罗被这番颠倒黑白震惊了,一时怒不可遏,将手里的协议扯得哗哗作响,“你是什么东西?骗子,全是骗子,你们是不是不想要我们的重炮了,我这就和亚先生说清楚,和背信弃义的小人根本不该合作。” 仝则还沉浸在某人温柔的眼波间,意犹未尽,完全没想到刚才能说的那样自然。他心头在跳,要说快被自己感动哭了确实有点丢人,可两辈子合起来也没干过这么“浪漫”的事,收获了裴谨缱绻如水般的注视,干脆留恋的不舍得眨眼,死死盯着裴谨看,周遭一切全都凭空消失了。 不过下一秒,他看见裴谨眸光微变,闪过了一丝狡黠。 仝则立即心意相通,回过神,刚好听见保罗撂准备挑子不干的愤怒之语,登时转头反唇相讥,“被拆穿了,还想逃下山报信?你是没料到寨子里藏龙卧虎吧?说!裴谨让你来有什么阴谋诡计,你带来的那些人呢,随身藏了多少武器?” 被他这么一提醒,梁坤也拧眉问道,“老二,都查过了么,有没有雷子什么?” 带枪不算什么,雷火炸药才是大忌,可二当家不知抽什么疯,大约是心里总觉得这王先生和瞎师爷不像好东西,对保罗一行人先行有了期待,再加上俄国佬很坚持,非要等上了山安顿好,才肯接受盘查,二当家彼时一念之差,想着十几个老毛子能掀什么大风浪,也就放他一马带上了山。 这下被问个正着,二当家只能含糊其辞道,“都是客人,应该,应该没什么的,就那么点人,翻过了确实没藏什么。” 话音落,却见一个土匪飞奔而入,简直像是专门来打二当家脸似的,站定后禀道,“出事了,那些毛子听说扣了他们头,拔枪就要火拼,咱们的人从带的东西里翻出了有炸药。” 霎时间,从梁坤到一众底下人,恨不得个个怒发冲冠。 保罗再天真轻敌,到了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被人耍了,而结果已经危及到生命,他顾不了那么多,几乎本能的反身就要往外跑。 仝则自打不情愿的把视线从裴谨身上挪开,就只能更不情愿的关注起这家伙来,眼看他要跑,本着做戏做全套的精神,飞快伸腿就是一档。 保罗光顾着逃命没留心脚下,被狠狠一绊,重心顿时前倾。仝则跟着箭步跃上,一把扭住其右臂,嘎地一声反转至背后,没费什么力气便把人控制住了。 “想跑?”仝则向堂上看去,“九爷,这个裴谨的奸细该怎么处置?” 他昂首直问,整个人看上去威风凛凛,眉宇间堂正的气度似乎能与日月争辉,干净利索的拿人、问话,半点不提被怀疑、被冤枉受的委屈,光凭这份大气磊落,已博得堂上多半数土匪的钦佩和好感。 “九爷,王先生义勇,咱们可不能亏待了朋友。” “差点就中了姓裴的奸计,九爷说怎么处置,要不要扒皮抽筋,把人送还给姓裴的。” 保罗听得汗如雨下,仝则感觉到他人抖成了筛子,心想掠过不多的一点恻然,暗道对不住了,这是敌我矛盾,你的命我不打算救,但让你死的痛快些我还是能做到。 “九爷,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将计就计,让裴谨以为此人被成功留在山上,用以迷惑住敌人,等年后咱们再按计划,打他个出其不意。不过这人不能留了,万一不小心逃走恐怕更生祸患。” 梁坤听得懂他的意思,闹到这会儿,也确实该给他一个交代,这人看上去虽好说话,其实内里也是个狠角色。 拿起方才仝则搁在自己面前的枪,梁坤扣动扳机,只听砰地一响,保罗已应声倒地。 乱哄哄的场子里彻底安静了,你方唱罢我登场也消停下来,众人见状,不管是希望高调还是主张安分的,都只能作罢,有会来事的已忙不迭展开称赞,无非是九爷当机立断,杀得好云云。 梁坤摆摆手,走下座位,站在了仝则面前,神情不可捉摸的凝视着他,良久拍拍他的肩膀,“王先生受委屈了,后天是年二十九,咱们先痛痛快快地过年,我梁某人好好款待王先生,权当是赔罪。” 匪首安抚过人,径自扬长而去,纷纷扰扰亦跟着退散,除了不大长眼的四当家还在试图和仝则勾肩搭背,剩下的人都已渐渐退出正堂。 好容易打发掉那聒噪的家伙,仝则这才得空转身去看裴谨,斯人似乎又有感应,扶着椅子站起身来。 以裴谨此刻的目力,能看清仝则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加上脑海里的联想,其人的脸在眼前便显得异常清晰,应该是含着笑的,眉目舒朗,依稀还是从前那样灿若朝阳。 然而还没等裴谨展开一记微笑,那一直气宇轩昂,经历了死亡威胁依然从容有度的人,忽然身子一矮,毫无征兆地直接扑进他怀里,两只手臂像是缠绕的藤蔓,紧紧箍住了他的肩颈。 而嘴上也没闲着,用一种裴谨这辈子都没见识过,也早就不指望能见识的娇软语调说道,“好险,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第120章 裴谨长眉一挑, 本能的抱紧仝则,将人揽进了怀里。 如果忽略那沙哑的破喉咙,刚才那句话其实挺能让人情生意动, 他的小裁缝出人意表,一天之内接连给了他两个颇为新鲜的惊喜。 但裴谨是谁,怀抱着仝则, 脸上照旧不显山不露水, 只不过轻声斥了一句, “不是要我走吗?走了还怎么见的着?” 仝则,“……” 他被噎得无话可说, 原本想着有一就有二,反正都表白了,再往人怀里扑一扑也就不算什么, 何况事过境迁, 他这会儿还真有点腿软——毕竟这一仗不仅关乎自家性命,弄不好连带裴谨和其余人的命也得被搭进去。 如今扑都扑了, 顺势说句矫情的话又能怎样?他不过是仗着裴谨看不见, 实则自己都能感觉到耳根子正烧得慌,而此刻,那片红热大概已一直蔓延上了整张脸。 仝则不禁怀疑,自己现在这幅熊样, 看上去应该就像只刚出笼的大螃蟹。 不过最欣慰的,是裴谨没有一把推开他。换句话说,就是裴谨认下他了, 再不济也是不排斥和他有亲密接触。 实在是太久没抱过这个人了,仝则真想挨着那身子好好地蹭上一遍,即便蹭得浑身发烫也不管不顾、在所不惜。 于是乎,仝小爷就真的没羞没臊,彻底把自己吊在了裴侯身上。 匆忙赶来接人的钱亲卫非常“有幸”的目睹了这一场景,登时惊得倒抽一口凉气,跟着傻在了原地,连转身都忘了,等回过味来,愈发不知道一双眼该往哪安放才好。 这是在土匪窝里啊,钱亲卫暗道,竟然有心情整这么一出来,姓仝的果然有大才! 裴谨余光瞄见人影,既镇定又堂皇地拍了拍仝则的后背,到底没忍心苛责,缓着声气说,“走吧,先回去,回去再说。” 回去也好,仝则身上已经开始燥热,这么下去终归不大好,他豁出去发一回嗲,除了因为没克制住真情流露,当然也是因为心里有点打怵。 裴谨会不会怪他? 第94节 虽然他有骗人的合理借口,但骗就是骗。明知道裴谨在意他的死活,还故意隐瞒不提。要换做是他呢?仝则琢磨了一回,觉得至少该生上五分钟的闲气,但裴谨好像比他大方,没准只生两分钟也就过去了。 怀着不安心事的人,从里到外都格外乖巧,恨不得柔顺成了另一个人,只是一路都没闲着,仍旧挂在裴谨身上,且对钱亲卫来了个熟视无睹,分分钟把不要脸神功发挥到了新高度。 进了屋,忍耐半日的钱亲卫非常有眼力价儿的顺手关门开溜,心想接下来任这二位自个儿折腾去吧,他眼不见,日后方不至于长针眼。 仝则被裴谨轻手轻脚地放在了炕边,此时脸上的红晕褪去,多少还有点难为情,冲动不过一时,等阖上门,反倒觉得有些束手束脚起来。 裴谨没挨着他坐,起身坐在了他对面,似乎有点为躲他,又或者生怕他一个扛不住把自己直接扑倒在床上。 其实仝则即便有色心,也并不会真有这个色胆,说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在两个人之间,他总觉得自己才是理亏的那一方。 可能因为裴谨这个人,活得实在是太理直气壮了。 常有理的裴侯把人晾了一刻,竖着耳朵听清楚四下无“奸细”,方才开口道,“逞英雄,打算自己一个人应对。还说怕见不着我,你不是早做好准备再也见不着了?” 仝则舔着唇,微微一哂,“事儿来得太突然,我没其他办法。”顿了顿,又讪讪笑道,“我都忘了你肯定有招,是怎么买通那个陈山河的,还有,你怎么知道俄国人带了炸药?” 怎么知道?那是特地让老钱他们趁人不备做下的手脚,他的这群亲卫个个精于隐藏暗杀,说白了在人眼皮子底下动些手脚不在话下。 裴谨应道,“符春花的人来报信,幸亏寨子里只有一个人通俄语,我先骗他吃了颗药丸,他信以为真自己中了毒,稀里糊涂就按吩咐照办了。解药还在老钱手里,说好等年三十晚上毒性发作前再给他。” 仝则当即恍然,不吝拣好听的称赞,“果然行动迅速,真没白勾搭符春花,是个挺管用的人。” 说完琢磨出不大对,不太像是夸裴谨的好话,用词也不怎么妥当,果然裴谨睨了他一眼,没接这茬。 相对无言,仝则心想还是说正事吧,酝酿有一肚子的话,临到关键时刻却又吐不出来。能说的仿佛都用法语说完了,改换成母语,不光缠绵悱恻有困难,连倾诉思念衷肠,讲述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关外,统统都有些无从谈及。 一颗心只在腔子里打着旋,恨不得当场抛开来,直接拿给裴谨验看一遍。 裴谨何尝不明白,他视力虽然模糊,却能感受到仝则的别扭和心绪起伏,半晌叹了口气问,“你为什么会说法语?” 这句什么意思?仝则一下被问住了,一头雾水的看着裴谨,却见对方神色平常,如同闲话家常,好像还在专注等他回答,可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然后还没等他开口,裴谨自行唔了一声,“你母亲出身京都官宦世家,早年学过洋文,所以从小教过你是不是?” 仝则心脏顿时漏跳了半拍,听这意思,分明是还把他当成张来生?自己的话已说得那么清楚明白,难道裴谨还不肯认他么? “我……我是………”仝则一着急,嗓子哑得更厉害了,连自己听着都觉得牙疼,却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我一直都会,你,你知道的,当然不是和母亲学的,我也不是,不是……” “你想说,你不是张来生,那你是谁?”裴谨一派从容的接口道,“说的真挺不错,那几句话是对我说的吧?书房,那晚……你知道的不少,也知道我曾经喜欢的那个人,我们之间发生过的那点事。要说李明修这老东西,我真该早点找个封条把他那嘴给堵上。” 仝则,“……” 他嘴唇翕张,整个人惊住了,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恐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裴谨是故意的吧?因为太生气了,因为觉得自己被耍了,于是才要借机报复作弄他? 一定是这样,这小气的人…… 仝则豁地起身,一跃到了裴谨跟前,蹲下去,摸索着找到他的手,一路直往自己脸颊上带,“我不是张来生,也不是有意骗你。你以为我死了,其实我一直活得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可见了你这样,我真不敢再刺激你,真的,他们都说你的眼睛是因为受了刺激才会……我不敢冒险,只好先化名陪在你身边……你要是生气,干脆就骂我两句,打我两下也行,或者……或者怎么都行,我随你出气。” 但你不能不认我,仝则默默想着这句,眼睛鼻子泛起阵阵酸楚,倘若说出口,一定会夹杂着浓重的鼻音,听上去大概就像是只受了委屈的小狗在朝主人咕哝撒娇。 裴谨心口抽着一紧,钝痛感从前胸直透后背,仝则是多么倔强的一个人,曾经心如磐石般冷硬,能微笑着拒人于千里,轻易绝不袒露心扉,谁知一旦敞开了居然能这样豁得出去,半点都不留余地。 手被牵着,一寸寸抚摸上那熟悉的脸,皮肤变糙了,胡茬又硬又扎,轮廓瘦削精悍,可惜他看不大清,不然一定会觉得惊艳,惊艳于风霜带来的成熟感,美得更丰富,也更肃然。 可裴谨沉下嗓音,殊无感情的说,“你让我摸什么?你想说,你就是我弄丢了的那个人,叫仝则?我看不见,却记得他的嗓子不是这样的。你和李明修串通好,以为装成他,就能让我早点好起来?大可不必,我的眼睛我自己知道,还有,我很感谢你的照料,你今天那番话说的很动情,可惜打动不了我。假戏永远不可能真做。” 仝则听懵了,思绪百转千回,只一味执着地在问为什么,裴谨有难言之隐,还是那刺激当真比想象中更严重,宁愿相信自己已不在人世,也不肯接受现实? 可无论怎么想,都不符合常理! 不甘心的人在一旁冥思苦想,忽然间灵光闪现,他飞快解开衣领,拽着裴谨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按去。 “你摸摸看,这里有近一寸的伤疤。要是作伪,能连这个也做么,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吗?” 那胸口滚烫,裴谨的指尖毫无防备地被灼了一下。这已是他第二次确认那伤疤,早在那一晚他就摸过了,也早就不存任何疑惑。 他至今都还记得那一触之后,曾经带给他怎样的震撼。 自认为不会被任何事蛊惑的人,都禁不住怔愣住了,浑身如同被火烫着了似的,他倏地一下缩回手,良久却又恋恋不舍地再度抚摸上去。 往事如烟,一点点幻化成为仝则的脸。 裴谨再一次确认,这个人没那么容易死,他还活着,就在自己身边。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眶,在漆黑的夜里隐隐泛起了水光,原来上天待他不薄,终究还是没舍得夺去他的小裁缝。 从怀疑到确认,再到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他被失而复得的狂喜笼罩着,连身体都开始无意识的发颤。 真是后知后觉,如果不是仝则,还有谁能在他落魄到这般田地时前来陪伴;还有谁能对他那么了解,给予最周到最合宜的照看;还有谁能那么默契的和他配合,一枪击中藏身暗处的匪徒? 是他太迟钝了。 迟钝到摆平外间事,却疏忽了暗藏于身后的冷箭; 迟钝到以为自己心硬如铁不在乎血缘亲情,却在关键时刻狠不下心; 迟钝到不了解仝则的想法,一厢情愿替他安排下出路; 迟钝到放任身边人暗算自己,却根本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迟钝到,不光眼瞎,连心也跟着一块瞎了。 裴谨对自己的气恼,在那一晚发作的酣畅淋漓。 他在懊悔之余,清楚分析着自己性格上的软肋,或许他并不适合做一个彻底的革命者。失败过一次,卷土重来需要时间,可他的敌人未必愿意给他时间。而他依然有要保护的人,现在这个人回来了,敌在暗我在明,他不能再让仝则成为牺牲品。 再给他些时间吧,尽快稳定局面,将来他不会再站在巅峰,但也绝不能让他的小裁缝再跟着他,或是在他想象不到的什么地方,经历生死磨难。 原谅我,裴谨在心里说,暂时还不便相认,只有对你不在意,才能保证你不受无谓的加害。 ——那个人就潜伏在你我身边,也许就是他最信任最亲近的人,虽然现在,一切还都只是猜测和怀疑。 “天下这么大,什么事都可能有巧合。”裴谨不动声色的抽回手,“别想太多,从始至终我没把你当下人看待,从今往后也依然把你当朋友,这次的事我对你确实心怀感激。” 仝则蓦地觉得手指一松,手腕便僵在了半空,许久才无力地垂下来,他猜不透裴谨波澜不兴的背后潜藏着什么用意,但直觉,裴谨定然是有苦衷。 因为方才那些笑容做不了假,既非逢场作戏也非故意引逗,他读得出来。那么他该听一次话,配合裴谨把戏演下去,反正无论仝则或是张来生,自己今生今世都不会再离开这个人,所以又有什么分别呢? 仝则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站起身,轻轻笑了下,“不必感激,都是我应该也愿意去做的。我懂你的意思,不多说了。后头还有硬仗要打,希望年三十晚上咱们一切顺利。” 裴谨一字一句听着,从心底到喉咙渐渐溢出一种既酸且甜的慰藉,这真是最好的人选,永远都能明白他的心意。 聪明的恰到好处,多一分会成为精刮,少一分则显得执拗冲动,仝则有着冷静的顽强,强大到不会因为一点“委屈”而失魂落魄,纠缠不休。 究竟该怎样去爱这个人?裴谨想,将来若能实现理想,他甘愿放弃所谓至高权力,和仝则一起双宿双栖,好好补偿他曾经因自己受过的伤痛,曾经因自己不得不经历的颠沛流离。 倾全力,用一生去补偿。 而仝则说到做到,言谈举止一如往昔,只是态度比之从前多了份微妙的亲昵,却没再做任何出格之举。 他仿佛在一夜之间,将心底的情愫尽数化为了关怀,没有怨怼或是不满,按部就班、从容不迫地履行着他对自己的承诺——重新让裴谨离不开他,重新让裴谨了解他所有的好处。 于是在格外用心的两天里,仝则觉察出裴谨的视力有所恢复,然则欣喜之余,尚且来不及细问,那浓墨重彩的大年夜就已悄然逼近。 第121章 大年三十, 山里点灯,山外点名字。 土匪们不低调,年货置办得齐全, 张灯挂彩不说,二踢脚钻天猴一个都不能少,最富裕当然还属酒, 有自酿的, 有山下劫掠的, 光是酒坛子已经快把后院全堆满了。 天色暗下来,山里飘着零星雪花, 在这个时节的关外,算是能见度不错的好天气。 是以此地的夜行衣也配合着皑皑白雪,必须得用白色才最合宜。 一群穿着白色夜行衣的亲卫潜伏在山石间, 等到入夜时, 便沿着最险的一条野路摸上了山。 先潜队员放倒了巡视的仨瓜俩枣,将人拖过来换上了他们的衣裳, 一面向亲卫副队长汇报道, “老钱说十二点开放二踢脚,借着动静大,让咱们赶那会攻进去。” 说完顺势踢了一脚死过去的土匪,“黄汤灌了不少, 疏于防范。” 有人哼笑,“梁坤原本不让值守的沾酒,可谁干啊, 都偷着喝呗,土匪就是土匪,要有整肃的军纪,不成咱们正规军了。” “别贫了,”副队冷冷截断话题,“老钱不说要先接应仝则么,你摸进去看看喝到什么程度了。” 副队想着,老钱的信上写,子夜动手前先把陪梁坤拼酒的仝则转移到安全地界去,届时会有里头的人负责接应,想必不是他本人,就是仝则从别处弄来的那几个家伙,看模样和土匪也差不太多。 仝则后来回忆,的确有些记不大清,自己究竟是怎么被人哄骗出山寨的。 只知道这夜要去灌梁坤酒,人选当然不能是裴谨,而自己酒量不错,所以责无旁贷。 一来二去,倒也展现了他酒功了得。 酒场大概是男人除了沙场之外最见真功夫的地方之一,梁坤好狠斗勇一辈子,在色字上已然输了一筹,在酒字上倒是随时预备和人分个高下。 很快,他就和仝则从豪饮变成了单挑加豪饮。 梁坤还是有谱的,基本上只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拼杀,兴致再高,脑子里时刻还绷着根弦。边喝不忘摸一摸胸口那两把钥匙。二当家的原本提议,趁过年开库房取几把枪,也好给兄弟们解解馋,结果被他回绝了——一帮醉鬼,回头没留神再擦枪走火,还不够乱套的。 虽然赶上过年,梁坤却也没闲着,一直在打听山下裴谨的动静。 张迁那狗官没哄他,新任兵书的确是专门和裴谨做对的,老家伙早前是吏部的混子,一辈子没摸过枪,更没上过一次战场,做人事工作拍马屁非常有一套,配合内阁说来辽东阅兵,可才出关就被冷风给吹傻了,豪情万状全冻住了。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辽东现任驻防的将士,大多都是裴谨曾经的心腹,必定不会买他的账,于是索性装病,在沈阳城歇下就没再挪窝,只做出一副过年还奔波在外,为家国社稷鞠躬尽瘁的劲头给京里那群人看。 听说那老小子今夜摆宴,在沈阳城慰劳众将士,有多少人捧场不知道,反正沈阳距此千里,远水解不了近渴。 任谁都不会猜到,他梁坤打算大年初二就干上一票,别人过节,他梁坤也过节,只是方式略微有些与众不同而已。 等他这头留下行迹,让裴谨的人知道他和毛子做过军火交易,毛子那头可就是骑虎难下,不帮他一起做掉裴谨,怕是将来也不好和大燕朝廷交代。 梁坤自觉如意算盘打得不赖,端起一碗酒,仰脖干了个痛快。 抬眼看看,外头群魔乱舞,人影憧憧。 梁坤不知拼到第多少碗了,正觉得脑袋有点浑汤,再瞧面前的二毛子,一双招子好像也有点迷离,不过说话还算清晰,舌头没硬,尚有余力。 男人较劲,有时候就跟小孩差不多,没道理可讲,纯粹是一方必须压倒另一方,梁坤瞥一眼喝干的两只空坛子,心想不管二毛子为人如何,单说酒量,算是一条好汉。 可惜好汉仝则现在看梁坤都是转的,他知道老钱在酒坛子里全下了药,却没想到自己喝的这坛劲这么足。脑袋越来越浆糊,只能拼命努力维系一线清明,也不知道下的什么无臭无味高档货,能让人晕得浑身提不起气力。 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他有个奇葩体质,单纯喝酒,喝多少都没反应,尤其是在心里有事的时候。 仝则边琢磨,余光始终不忘去找裴谨,那家伙不知在给哪个醉鬼摸手相,想必又是一通云里雾里的忽悠。透过一双朦胧醉眼,他越看越觉得此人真挺像江湖骗子。裴谨本来就有读心术,只要愿意,什么好听的话都能打那两片薄唇里溜达出来,加上顶着那张脸,看人的时候再来点刻意的真诚,轻而易举就能把人糊弄得五迷三道。 将来老了出门闲逛,兴许可以指着他这糟心的本事混口饭吃。 仝则笑起来,神情略显促狭,梁坤瞧见了,暗道这小子怎么还不倒?不想刚念叨完,自己顿觉一阵眩晕。 不大妙,梁坤想,今天这酒似乎格外上头?脑子里那根弦立刻拉紧,不管怎样,他得先去库房看看。跟着放眼一望,见二毛子的人都在,那瞎师爷也在,登时心又落回到肚子里,扶着头起身,一连晃了两晃。 “不成了,嗳,先说清楚,可不是喝不过你,老子是扛不住,得去放水了。” 一旁看热闹的土匪都笑起来,梁坤尿遁,仝则估摸他是不会再回来,看那架势说不定已起了疑心,他也跟着起身,见钱亲卫正站在门口,便朝他走了过去。 几步路而已,仝则也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不是直线,临到跟前,被老钱大剌剌地一搂,随即听见他低声道,“别说话,跟我去外头。” 第95节 仝则下意识就想回头找裴谨,肩膀一紧,被老钱一把给扳了过来,“别看,装喝高了就行,三爷身边没事,都是咱们的人。” 那药大概有些类似慢性麻醉,渐渐地让人头晕脑涨,四肢乏力,仝则无力反抗,整个人不由自主往老钱身上靠去。 强撑着让脑子尽量不乱,一面禁不住胡乱想着,最近真是靠人靠上瘾了,口子一开怎么就没死活的往人身上倒? 仝则闹不大清老钱要把他往哪带,只觉得走了有一会还不见停,才纳闷问道,“去哪儿?周围没人了,你要说什么可以放心说了。” 老钱把人扶稳当,心想没什么可说的,侯爷交代,敲昏了直接塞进车带下山,务必保证安全,山石后头已藏了几个高云朗的人,这些日子彼此早就熟稔,交给他们,他还算放心。 他瞳孔微微一缩,这一下,愣是被半醉半傻的仝则给捕捉到了。 曾经被游恒打昏前的那种感觉涌上来,仝则猛地向后一踉跄,飞快逃脱了老钱的魔爪。 “你要干嘛?”他低声喝问,“是他的意思?把我弄晕,提前带下山?” 老钱没得手,皱着眉直看他,那眼神充分表达着,都明白还废什么话,赶紧让我下手不就得了。 “为你好,你看看你这样。等会动手,你能干什么?还得累大家伙照看,赶紧的,听话,我就一下,保准不疼。” 语气像糊弄小孩似的,一点诚意都没有。 仝则忍不住腹诽,这帮军人下手根本没轻重,说不疼纯粹是扯淡。 “我没想赖着不走,你也不用把我弄晕,我已经晕了。你赶紧回去吧,人呢?我这就跟他们走。” 老钱知道他对自家侯爷情深意重,不知道他还能如此深明大义,不多废话痛快利索。于是正打算让人把他带走,不想那痛快利索的人倏地一下,攀住了他的胳膊。 利索人大着舌头嘱咐,“一定,一定要保证他安全,他不能出事,他那眼睛……还是,还是没好。” 这句没说之前,药劲已蓬勃发作,这会儿要不借着老钱的胳膊,仝则是真的站都站不稳了。 只是心里越发清楚,还是让裴谨先下手了,抢先把他归置到安全的地方。不过这样也好,不添乱就行,他得相信裴谨,相信那家伙不会打无准备之仗。 仝则手脚瘫软,意识混沌,好似做了个不长不短的梦,隐约觉得等清醒了睁开眼,事情应该就能摆平了,裴谨自然也会出现在他面前。 可惜事实与想象,总还是会有些出入,仝则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一声爆炸声给惊醒的。 一睁眼,发觉自己还躺在车里,车子没动,不知道是不是连马都让那动静给彻底震傻了。 仝则坐起身,头还一阵阵发紧,他按着一边太阳穴,一手扯开帘子,只见远处有火光冲天,再看周遭,大约车子是停靠在了半山腰。 他心里咯噔一下,连难受都忘了,蹭地跳下车,顺带把前头赶车的给吓了一跳。 那是高云朗的人,正匪里匪气的叼着根干枯的狗尾巴草,皱眉瞭望火光,倒是一点不慌,“梁九的人都趴窝起不来了,嘿,侯爷这是要炸他个干干净净啊。” 是裴谨炸的,还是梁坤炸的,现在还未可知。仝则对这位预言小哥顾不上刮目相看,只觉得后脖颈子猛地一凉,似乎有种正被人窥视的不好预感。 一念才起,前方忽然传来了整肃的马蹄声,影影绰绰地还有汽灯火光在闪烁。 听见动静的刹那,仝则一颗心总算落袋为安,那是裴谨带出来的队伍,不会错。土匪赶路绝不会这么铿锵,这么齐整,听上去一丝不乱。 高兴劲还没发出来,也不过就在眨眼的瞬间,他才刚看清队伍打头那人的熟悉轮廓,蓦地从斜刺里窜出个黑影,伴随一道劲风,那预言小哥一声没吭哐当倒地,而他的太阳穴也被顶上了一把枪。 鲜血混合着烈酒、泥土的气息,还有凛冽刺骨的杀意,不必转头,仝则也知道来的是梁坤。 梁坤是从密道里逃出来的,他一弹未发,十分艰难的甩脱了追踪他的亲卫,身上的血则是他为保持清醒,自己割破手臂的结果。 整间寨子全军覆没,用的不是蒙汗药,而是让人无知无觉的软筋散。等到酒酣耳热之际,一群人突然从天而降,山里山外的匪兵拿起日常所用刀剑,这才惊觉连挥刀砍向敌人的力气都没了,一寨子的人全成了软脚虾。 梁坤比别人的厉害之处,也仅仅在于更早发觉了这一点。意识到不对,第一反应是去武器库,不料两把钥匙居然没有一把能打得开门。那一刻他是彻底慌了,脑子里闪过大势已去四个字,良久才淡定下来,佯装指挥,却暗地里抛下众人,潜进事先挖好的密道中。 密道直通半山腰,路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可惜他走出来,迎接他的,只有远处那一团火光, 苦心经营,一朝尽毁。 梁坤不怕死,反之凶残和暴虐已是融进他骨髓里洗不掉的特质。此时火光映红双眼,嗜血的疯狂被激发出来,与其苟延残喘躲躲藏藏,不如爽性来他个痛快。 他看见了跳下车的仝则,同一时间,也看见了策马而来的裴谨。 梁坤知道枪口对准着的二毛子,根本就不姓王,更不是什么俄国人派来的,十有八|九是裴谨的人。而如果他没猜错,那个一直装瞎子蒙事的神棍,应该就是裴谨本尊。 何其有幸,梁坤禁不住在心底狂笑,在这么个辞旧迎新大吉大利的日子口,他终于和自己心心念念要对抗的人,正面相逢了。 裴谨在左右汽灯照射下,能大概其看清脚下路,也能大概其看清前方人,随即头顶铮铮的一疼——上马前被石子绊过一下,他当时就觉得要坏事,至少事儿不会像看上去那么顺当。 之后他找到了密道,派人前去追捕,估计密道出口就在山腰附近,便赶过来围堵,果然就看见了这么一幕。 又迟一步,裴谨用尽浑身力气才逼着自己把失控的心跳给压了下去,他甚至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幸好他出现了,不然仝则很可能会被梁坤直接一枪毙|命。 梁坤不躲不逃,证明还没死心,狗急跳墙,这是要在自己面前再赢回一程。 裴谨当先勒马,一抬手,身后奔驰的队伍整齐的停在当下,三十多人不算浩荡,却凭空停出了一股千军万马般的气势。 从仝则一对迷离的醉眼望过去,裴谨的双目此刻异常澄明,灯光透过他的瞳孔,折射出刀锋般冷冽的寒光,恍惚间,这个半瞎好像又变回了曾经所向披靡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然而大元帅背后的中衣,早被冷汗打湿了。 仝则稳住呼吸,迅速掂量了下,自己掏枪的速度无论如何是赶不上梁坤扣扳机的速度,那么还是别做无谓挣扎了,他需要等待裴谨先给出反应,然后再相机作出相应的配合。 梁坤一夫当关似的,先扬声吼了一嗓子,“都别动!”说着,把仝则揪过来挡在了自己身前,阴阳怪气的冷笑道,“裴侯爷,你大驾光临鄙人的寨子,怎么还更名换姓装瞎子,害得我以为你是哪路跳大神的,真是失敬了。” 裴谨没吭气,只做了个伸手的动作,钱亲卫立刻明白这是在要枪,而且是在要上了弦的枪。 什么意思?莫非侯爷打算亲自射杀梁坤,可他……看得见么? 能骑马是出于训练有素,和马配合得当,除此之外还得他时常提醒路上遇到的坑洼,但射击可是个精准活,莫非…… 钱亲卫一边想,基于服从命令的习惯,一边将枪递到了裴谨手上。 下一秒,裴谨做了极尽张扬且拉风的动作,抬起手臂,在半空中啪地一声拉开保险,单手持枪瞄准梁坤眉心,半晌举枪的右臂才顺势垂落。 动作做得有型有款,就好像他真能看得清楚似的。 不过花哨和吸引人的都在前头,身后人看见的则是另一番画面,每个人都看懂了他背在身后的左手手势——摸到有山石遮挡的右侧,迅速击毙。 最后一排的一名瘦小亲卫在此时悄无声息地下马,而裴谨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恰到好处地为他起了掩护,“抓个无名小卒没意思,你的目标是我,我也想知道你有多大能耐,单挑吧。” 梁坤阴森森一笑,“无名小卒?侯爷做大事的人,果然拿得起放得下,那么炙热火辣的情话,啧,下了床就全忘光了?” 这话说的够直白,裴侯身后的兄弟们听得是老脸一热,旋即又开始默默反省,那是演戏而已,更是土匪恶意诋毁侯爷清誉,岂能当真?! 裴侯爷半点都不脸热,枪口举起来接着再瞄,“单挑还是被乱枪打死,给你一刻钟考虑。我会开第一枪,你可以把那个人肉挡箭牌再拉近点,方便我穿糖葫芦,还省子弹。” 他话音里带着一丝讥诮,剩下的则是满不在乎,梁坤听得心里泛起嘀咕,莫非真是露水姻缘,不能扰乱这姓裴的一点心神? 匪首犹是略略迟疑了下。 仝则敏锐的察觉出那举枪的手轻轻一顿,趁着梁坤思绪正乱,他忙着嚷嚷起来,“姓裴的狼心狗肺,过了河就拆桥!早知道跟你这样人没有好下场,我说兄弟们都听见了吗,此人根本不顾下头人死活,趁现在赶紧倒戈,你们还算没白长脑子!” 众人,“……” 仝则琢磨着,按说自己一开口,枪应该就势逼得更近些才对,然而并没有,看来梁坤是被两番话弄得暂时失去了判断。 那就好,不是想扰乱裴谨的心神么,那不妨看看,到底是谁的心神率先乱起来。 “九爷别杀我,我知道他好多秘密。”仝则转过头,在梁坤耳边悄声说道,“他是真瞎,不是装的,不过你不能和他单挑,他们人多你吃亏。我当着他兄弟这么说,他一时不敢杀我。咱们往后撤,我给你驾车,你枪口指着我,我也不敢干什么。还有我有钱,懂俄语,咱们出关去老毛子那儿躲阵子,只要命在钱在,日后定能徐徐图之。” 穷途末路的投机分子乍听“徐徐图之”四个字,心下登时不可遏止地微微一漾。 裴谨的唇角在此时微不可察的扬了下,凉凉地补了一刀,“你还有半刻钟时间。” 他边说,边似不经意般以微弱的视线向右侧探看,人影正在无声的移动,然而地上枯枝冰碴极多,还须小心绕过才能不发出声响,速度上只能略微放缓。 心里再急,裴谨常年装大尾巴狼的功力仍不容小觑,一边好整以暇的等着,一边逗闷子似的说,“商量合伙跑路,他不会说俄文,别让他给骗了。” 虚虚实实,各说各话。 梁坤实在有点理不清,脑子里一会想着裴谨在诈他,一会想着留得青山在,干脆断喝道,“叫你的人退开,要单挑,咱们到你官署门前挑去,我梁某人就是死,也要死在人前,死得轰轰烈烈。” 说完却压低了声,对着仝则吹气似的道,“往后退,别乱动,不然一枪崩了你。” 仝则微微点头,顺从的跟着他向后挪,心道这是要上车开溜了,裴谨会坐视不理么? 就在此时,仝则那狗鼻子动了动,他闻见一股硝烟混杂着一点药香,来自于斜后方——硝烟是因为开过枪,好比梁坤这一只就没那味道;药香则是因为裴谨身上常带着明目的香囊,并不见他拿出来闻,气味也非常浅淡,可一旦沾染很长时间内不会退散。 斜后方有潜伏而至的亲卫,可惜从这个角度射击,不捎带上自己恐怕有点困难。 眼见两个人朝后退去,裴谨没有出声喝止,倒像是饶有兴致的在观望。同时,他能看见亲卫站着的方向,心里也在估量,两个人离得太近了,他必须提醒仝则朝右前方闪避,只要避开头部的位置就好。 这一次,裴谨选择不出声。只微微眯了一下眼,他看清亲卫抬起手臂瞄准的方向,也看清了仝则正在用一种既热切,又十足冷静的目光在凝望他。 那份冷静中,还夹杂着一味异乎寻常的夷然和置之死地而后生。 裴谨的唇轻轻动了动,一张一阖,带出两个词,是仝则最为熟悉的法文,三和右前方。 数到三,是亲卫平日训练瞄准的时间,右前方则是躲避的方向。 仝则的脸上闪过一个稍纵即逝的微笑,之后阖上了双眼。 三秒之间,眼前划过的全是裴谨的各色表情,有戏谑的、也有动情的、有温柔的、更有纵容的……还有方才面对面死生不渝的。 如果闯过这一关,从此后天高地阔,应该再没什么能横亘在他们中间了吧。 砰地一响,带着腥气的粘稠血液再一次溅落在仝则脸上。 即便是最残忍的敌人,血一样也是温热的,指着他致命之处的枪应声下落,直直地跌在了地上。 可随之而来的是噬骨般的剧痛,梁坤在倒下的瞬间,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其后整个人站立不稳,向前倾覆,圈住他的手臂尚来不及放下,带着他朝前方冷硬的冰面上摔了下去。 仝则浑身乏力没劲甩开他,只好承受着身上死沉的重量,就这么被扑在了地上。 那一刻,他忍着肩膀上的疼,苦笑着心想,让你总想往某人怀里扑,这回终于被人给扑了吧…… 这就叫做现世报。 第122章 事过之后, 仝则被塞进车带回侯府,美其名曰养伤,一养就是十天半个月没再出过门。 其实除却肩膀上那一排牙印, 外加破了点皮,他压根就没什么伤可养。 细数从前历次“大冒险”,这一回不过是看着凶险, 实则还该说是有惊而无险。 仝则唯一不放心的, 是被疯子咬了一口, 也不知会不会就此传染上类似狂犬病一样的症候。 所幸大夫及时宣告一切正常,打消了他在床榻上的胡思乱想。这么些天了, 裴谨把他安排在自己屋外的软塌上,理由特别堂皇——既然没大事,那就物尽其用好了, 晚上还能使唤这个人端茶递水。 在外人看来, 此举多少有照料仝则的意思,至少也是为互相照看。侯爷有情有义, 临危不乱救了下属性命, 之后更是关爱有加,有眼睛的全都看得见,犹是不免生出跟对了领导的欣慰。 可见裴谨装得有多像,在人前永远是爱兵如子的长官模样, 慰问也是例行公事中捎带上一点殷切期盼——期盼仝则赶紧恢复,继续充当他的眼睛和拐棍。 瞎子在人前二五八万,房间陈设早烂熟于心, 没人在跟前照样能行走如常。而对仝则的态度,则是不咸不淡,半点暧昧都不曾流露。 第96节 养伤的人只能配合着一起装,白天还好,到了夜半时分难免会有真情流露的时候。 可能是因为憋得太久,这一晚终于没忍住爆发了出来。 仝则做了个噩梦,梦里被梁坤绑架的人变换成裴谨,明晃晃的刀架在裴谨脖子上,稍稍一用力,带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他看得心惊肉跳,即便自己被人拿枪指着那会儿,也不曾让他感到如此恐慌。 仝则并非不怕死,毕竟他是死过一回的人。但与其说畏惧死亡,不如说畏惧死后到底会魂归何处。 仝则对生活从不肯安之若素,如今好不容易融入,歪打正着似的撞见了一个让他魂萦梦绕的人,如果再被强行带离,哪怕是回到本来的那个世界,对他而言也已是一种不可想象的恐怖。 裴谨将来会去哪里?今世今生还没过完,彼此好像也忘记要约定来生来世,然而约定就真的管用么? 都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可实际情况根本由不得他们做主。 很长一段时间里,仝则都认为是自己在掌控命运,时常还会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做的不错,随着阅历渐长,这种轻浮的态度才渐渐淡了。将来会发生什么谁知道?人生太无常,一个风浪过来,就可能彻底掀翻过去所有的一切,湮灭所有执着难舍的情感。 此刻他能拥有的,只有不知什么原因不愿和他相认,待他如寻常下属、朋友一般的裴谨。 “别碰……我和他换,不许你伤他……” 仝则不受控制的在梦里冲口而出,这句是喊出来的,喊完,他一下就被震醒了。 随后觉得手被人攥住,握得很紧,像是要借力给他似的,一方柔软的帕子,又或者是袖口拂过他的额头,擦干不断冒出来的冷汗,动作轻柔,犹带着几分疼惜。 仝则睁眼的时候,倒了好半天的气,梦境太真实,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咬了咬舌尖,疼痛感传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榻边正坐着裴谨,身上披着件衣裳,明显是听见他叫唤才匆匆赶过来的。 看清楚人,仝则再度长出一口气,裴谨还在,他自己也还在。随即便是一哂,这是怎么了,被挟持留下的后遗症吗?什么时候起他也开始患得患失了? 被放逐在孤岛,被打发到海角天涯,那时候好像都没觉得惊慌过,因为他心里有数,裴谨怎么安排是一回事,拦不住他有手有脚。可时间长了,大概还是留下有阴影,彼此都这么喜欢自作主张,都喜欢一声招呼都不打,现在窗户纸又没捅破,万一裴谨眼睛好不了,会不会又偷着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 这么想着,仝则反手握住裴谨,恨不得压下那手腕,裴谨被他牵着身子往前一带,感觉像是教人用手铐锁住了似的。 “嗯?”裴谨的视力在黑暗中仍不大好,能寻摸着仝则的额头擦干净汗就不错了,这会儿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猜测他是被梦魇吓住了。 再坚强再勇敢,午夜梦回还是会有脆弱的时候。仝则一直以来都做得够好了,裴谨心里一软,忍住没挣脱开他的禁锢。 “魇住了而已,别慌。”裴谨轻描淡写的道,“梁坤不是什么劲敌,虽说你有点倒霉,不过足够机灵,也和我配合默契。都过去了,姓梁的早死得透透的了。” 仝则觉得这番安慰根本没在点上,他是怕梁坤么?开玩笑,他一个人穿越大半个国家,绕经莽莽荒原,生了一场差点夺去性命的重病,被劫掠到土匪窝和人玩俄罗斯轮盘赌,他都不曾怕过,能让他觉得恐惧的,永远都不是这些危及他生命的人或是物。 他是怕有生之年来不及好好去爱,怕还没感受过细水长流就匆匆离开,怕眼前的人从此再看不见光明,看不见自己,心境沉郁下去,不再有昔日的壮志豪情。 然而这些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究竟该从何说起。 裴谨伸出另一只手,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他,读心术一点没发挥,细腻的人忽然就变得特别大条,“你刚才喊了一句,嗯,什么拿我换?你要换谁?” 仝则,“……” 非要明知故问,简直让人无语凝噎。裴谨自从眼睛瞎了,比从前更多了一种玩世的态度,让人看不出他对此有一星半点的在乎,强大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可仝则知道不是的,这人不过是太会装样而已。 他想,用不着试探,就是换你,拿我的命换你的命,你偷着乐去吧。 可说出口,味道就变了,“还是怕,这辈子没让人拿枪指过呢,吓得腿都软了,要我拿多少钱换都行。三爷还满不在乎,真伤人心,我当时差点以为你打算放弃了,反正我只是个半路跟过来的无名小卒。” 无名小卒四个字咬得格外重,裴谨听得眉心一跳,这是在变着法撒娇吗?还学会拿话戳他的肺管子了? 他可不会为一个无名小卒塌湿一整片后背,那时候他甚至想过放虎归山,只要能保住仝则的命,他在所不惜。平生头一次觉得自己十足无能,连被人算计那会儿都没这么气馁过。说到底,是他先招惹的仝则,可自从跟了他,仝则就没过什么安稳日子,他这干的都是什么事呢?! 能演又能贫的裴侯忽然沉默不语,接不上话了。 仝则看他神色,猜测自己说重了,何必呢,他其实一点不介意那四个字,何况别说是他,就算任何一个亲卫遇险,裴谨都会尽全力去营救。 正预备化解尴尬,却见裴谨眨了眨眼,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带了点类似长辈宽慰晚辈的劲头,满脸慈爱的说道,“睡吧,接茬梦,就能梦见我英勇救人的一幕了。” 仝则没脾气的笑了下,真想问他演的累不累?直觉裴谨似乎想要抽出手,忙又一把按住,声调委委屈屈的道,“吓得睡不着,三爷陪陪我,行么?” 这家伙什么时候练就了一身磨人功夫?裴谨搜肠刮肚想了一会儿,没回忆出结果。 于是在耽搁的片刻间,已然错过了花言巧语拒绝的好时机。 仝则节操全弃,双手齐上拽住裴谨那条胳膊,“又不是没在一个炕上睡过,我睡品好,三爷知道的。” 知道……还会给人盖被子,会偷偷看他睡得实不实,会对着他的睡相研究好久,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成天见,难道还能从他脸上看出花来不成? 倒是他好久没看过小裁缝的模样了,想想确实有点怀念,现在人在身边,样子在他心里,长夜漫漫的,要不就彼此满足一回得了。 裴谨甩掉外衣,上了榻,觉得仝则特别乖顺的往里挪,可榻不比床,并没那么大地方,凭空让出一大片空间,他直觉仝则的胳膊都该紧紧贴在榻沿上了。 裴谨没多话,只牵着他的手把人往自己身边扽了扽,“我挺苗条的,占不了多大地方。”顿了顿又说,“你这是在家憋得时间太长,前些日子忙着收拾行署那群人,招兵练兵,和俄国人签边贸协订,管朝廷要修铁路的钱,事赶事,一时没顾得上你,明天就带你出门转转。” 这话倒是不虚,仝则在家养伤期间,裴谨一刻也没耽搁,先派人把符春花往京里一送,顺势把张迁一干人等全抖落了出来。 没人想到裴谨居然选择“蛮干”,以千金之躯深入贼窝,连个替身都不带找,仅用几十人就挑了号称千人的大青山,还活捉下一个证人。 京里的家伙全傻眼了,曹薰果断放弃废物点心姻亲,忙着撇清干系,顺带大肆吹捧起裴侯实乃孤胆英雄,为民除害值得朝廷隆重褒奖。 逮住褒奖两个字,裴谨半点没客气,二话不说立刻开始漫天要价。 符春花不光是曹薰的软肋,也是投放在俄国贵族间的一枚小型炸弹,能炸开不大不小的一滩水花。那位指望搞垮裴谨的亚历山大事发后被打发回了克山老家,毛子的亲燕派由此冒头,裴谨借机派人和他们谈边贸协议,双方承诺两年之内将一条跨国铁路建好,日后俄国人的货物便可以从牡丹江源源不断进入内地。 把边境小城镇打造成贸易货运集散地,对当地百姓自然是好消息。加上裴谨不用造舆论,大青山剿匪记已经被编成话本在坊间茶馆演绎,官府多年不作为,裴侯来了没多久却能成功剿匪,在老百姓眼里,这才是实打实的功绩。 剿匪队伍从五十一路减少,恨不得被展开成了十几个,裴侯亲兵如同天将,智取上加力敌,最后成功颠覆土匪巢穴……足见世间那些口口相传的传奇事迹,大抵都少不了夸张的成分。 招兵因此特别顺畅,裴谨的事迹成功点燃了年轻人的英雄梦,连土匪也有的龟缩,有的动了别样心思,解散队伍下山投诚——好比高云朗,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官军一员了。 裴谨忙忙碌碌,便时常顾不上正点吃药,李明修惆怅的头发都白了一片,成天和仝则埋怨裴谨不爱惜身体,叹气叹得整个人都快断气了。 “这么下去不成,你看看,贼窝里瞎折腾一回,我是拦不住,可不能不好好吃药,我把他交给你,原本是放心的,没想到你居然一点都不上心。” 仝则被数落的好生冤枉,赶紧汇报,“按时吃着一顿不差,都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捏着鼻子喝进去的。” 李明修这才缓过点气色,“那就好,量你小子亏待谁也不会亏待他。可都服药了,怎么还不见好?你觉得他有什么起色没?” 仝则前阵子觉得裴谨似乎能看清光亮,没顾上细问,回来一忙乎便忘了,现在再想,多半还是装出来的,那天漆黑的夜里比划瞄准虽然像模像样,可他还记得自己被扑倒之后,裴谨连马都没下,睁着俩眼问周围的人,“打中了?一个还是两个?” 足见还是没好,如此顽疾,真是让人莫可奈何。 只是当事人不怎么急,除了忙乎国计民生,不知道又从哪弄来只大田鼠。继八哥之后,裴侯又养上了耗子,而且看精心程度似乎不养成硕鼠不肯罢休。 现在转头再看看这人,黑漆漆的眼不见什么神采,正望着屋顶大梁不知道在想什么。 仝则问,“铁路的拨款到位了?前两天不是还差着一大笔。” “指望他们呢,没俩臭鸡蛋还做不成槽子糕?”裴谨不咸不淡的奚落完,话锋一转,“明天约了商人谈买卖,不谈借贷,专聊聊出钱修铁路的好处,往后货运三年内免税。” 仝则点头笑了笑,“那肯定有的是人愿意出钱,只要能变成商贸港口,繁荣昌盛是迟早的,以后这儿就不再是土匪盘踞的落后小村镇了。” “还早。”裴谨枕着手臂一笑,“我打算在辽东建几个学堂,基础教育太薄弱,都是旧式的家学私塾,学的也是老掉牙的东西。得找让人来督学,要招些会演算、懂精算、物理、洋文的先生,从一代人开始培养。有了人,才能不愁发展。” 听上去如同在打造一个小型的理想国,这片荒凉苦寒的地方成了他的试验田,仝则内心小澎湃了一下,随即心里涌上一点歉然感,他还是小瞧裴谨了,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人眼睛真好不起来了,也不会一蹶不振。 “明天带你去看看学堂选址,回头你帮着督办,等闲下来再帮我喂喂八哥,还有那只田鼠,别让他们给养瘦了。” 仝则,“……” 分他的精力的事和人已经够多了,现在还要再加上小动物…… 仝则觉得裴谨之所以能承受一般人承受不了的失明,八成是因为他太能给自己找分心解闷的消遣。 只是这话要问裴谨,他一定打心眼里不赞成,明明是因为心里有寄托,手边还有人。想了想,他虽没去牵仝则的手,却很是温柔的说,“睡吧,有我在,一准能做个好梦。” 第123章 春暖花开时节, 宁安学堂招生工作已落停,隔着院墙,每日都能听见琅琅读书声。 繁复的四书五经被简化了, 年幼的学童更多是通过这些典籍学习古代文法。课业偏重科学技术类,语言也分得更细——这一点,是仝则这个所谓督学, 在充分领会裴谨精神之后想出来的主意。 自从被裴谨打发来做督学, 仝则一连几个月就没闲下来过, 朝廷的专项教育拨款非常有限,少不得还要游说当地士绅大族出钱, 好在借着承恩侯人气正旺,教育又是百年大计,财主们就算再抠门, 为了下一代大多也还是肯掏腰包。 招生不难, 招好老师却不易。起初还是从关内引进,燕京学堂到底是裴谨的大本营, 愿意派有理想、肯吃苦的年轻人前来支援关外教育, 有了榜样做带动,慢慢地才招揽上了一批人才。 仝则自己并没闲着,做督导的同时兼任了西语先生,不比在刘财主家打发时间, 这一回他得认真对待下一代了,每天备课讲学、批改作业、没时没晌回答学生问题,忙得是不亦乐乎。 忙得他连裴谨都快无暇顾及了。 裴侯自然也有他的忙法, 眼睛看不见至今还瞒得滴水不漏,于是不耽误人家天天去练兵场看训练新军,本地以陆军为主,虽不临海,却有两条大河,于是组建了一支龙江水师,日常会在江面上排兵操练。 说来也奇怪,裴谨每天巡视营房驻地,居然没被看出眼睛有问题,该说那些行伍中人太糙,还是他积威过重,弄得下面人根本不大敢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日子忙中有序,倏忽一闪过得极快,到了盛夏时节,才让人惊觉原来关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凉快。 耳边蝉鸣声不断,晌午过后,仝则坐在学堂里正教法语文法,余光瞄见月洞门上有人,再一看正是裴谨。 他身边没跟什么扈从,只带着一个老钱,两个人低调而随意的溜达了进来。 裴谨没什么正行的半倚在窗台边,眼神微微有些凝滞,反正转来转去也没用,不过视线落向仝则这边,感觉像专门盯着仝则在瞧,半晌听着几个好学的问问题,嘴角便微微扬上一扬。 模样带着点和学堂不大相符的风流,表情又隐隐含着一点点慈爱,难得笑容显得特别真心实意,他人站在树荫底下,绿油油的叶子衬着乌黑的头发,看得人说不出的惬意,仿佛连外头的蝉鸣鼓噪都不存在了。 赶上差不多该休息,仝则干脆宣布下课,起身迎了出去。 顺手递了两杯茶那两个人,他问,“三爷怎么来了,视察一圈,观感如何?” 裴谨吹着热气一笑,“没观,就是听听。顺便琢磨下,我够不够格来当个先生。” 仝则觉得他心情不错,也顺嘴和他闲扯,“抢我饭碗?三爷还是督办厂房吧,铁架子都搭好了,听说年底前就完成运转的托盘?” 裴谨嗯了一声,顾着喝茶没说话。 老钱才陪着从厂房回来,跟着道,“快,是真快!一片热火朝天,工人们上劲,着急赶在冬天之前完工,怕一入冬工期会延长。毕竟是通商的大事,谁不上心啊?要想富得修路,如今人人嘴里都会说上这么一句了。” 仝则点点头,“这趟线算解决了,什么时候再能联通关外往江南的路就更好了,也不知道关内现在什么情况。” “情况不大妙。”老钱不吝讥讽的笑道,“内阁要把粤汉铁路的管理权租给洋人,一次性偿还民间借贷,后续使用归英、德几大商行。老百姓都不干了,摆明是被内阁给坑了嘛。各方就此事或上疏,或见报大造舆论,迄今为止,内阁连个屁都没放呢。” 裴谨听着,把茶杯子往仝则跟前一送,“好处都收了,当然不吭声。我那都堆了有两天的邸报,前阵子两湖都督府兴办了新报,比朝报内容更新更快,等会回去给我好好念念。” 合着他是来交代任务的,仝则才要说好,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怯怯的“先生”,只见一个小少年跑过来,正是当日和他有过短暂师生缘分的小石头。 这孩子长高了,神情憨头憨脑,之前招生来报名,看见仝则自是激动的了不得。仝则心里有谱,现在很多事还没摆在明面上,当时就吩咐了石头,以后只称呼他张先生就好。 小石头是来请假的,他有些嚅嗫道,“我家里现放着两亩地,别人家壮劳力都去厂房了,有活干还有薪资报酬,家里人手少,壮丁一个没有,地里麦子没人收不成,所以想跟先生请两天假。” “农忙时节应该放假。”裴谨站在一边,俨然一副指点江山的闲人派头。 只听闲人接着道,“关外地广人稀,像是家里有田产忙不过来的就该给假,包括厂子里也一样,有不愿意歇的再酌情补偿工酬。” 仝则想想说好,见石头一脸懵懂的打量裴谨,不觉摸了摸他的头,“去吧,等忙完再回来上课,有不懂的就直接来问我,下课之后我再给你补。” 第97节 “还像从前那会似的?”石头一高兴忘了仝则嘱咐的话,带出幌子道,“仝先生真好,我奶奶说了,什么时候你有空,一定去家里吃饺子。” 仝则先是惊了一下,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没法再收回了,随即心里一动,这样也好,且看看裴某人还能怎么个装法。 仝则现在对相认这事,并不存在特别的执着,两个人不过是没有最亲密的那一步,日常生活却是在一起的,些许小事点点滴滴,反而比从前更多了份自然亲近,至于偶尔露出的身份疑云,倒成了他猜测裴谨会如何反应的一类小游戏。 裴谨扭头做东张西望状,眼神往天边飘了飘,恰好两个小孩追逐着跑过他身边,吵吵闹闹间,他便顺理成章的来了个什么都没听见。 老钱在旁边看得有点无语,直和仝则面面相觑了一眼,心说李管家这一手“偷梁换柱”玩的可有点糟心,这是要瞒到哪一天呢,越瞒越没法再拆穿,而要说侯爷的心事,实在是有些让人搞不明白。 仝则对此没多大所谓,傍晚放学回去,见裴谨刚沐浴过,披散着头发坐在书房,缎面似的乌发被仝则修剪成齐肩长,洗过之后格外顺滑,散发着清爽的皂角香。 听见动静,裴谨朝他招了招手,“您受累念报,先润润喉咙。” 一面推过来一个提篮,里头放着犹带水珠的新鲜黄瓜、番茄,一看就知道又是哪个他的民间崇拜者强塞进府里来的。 “味儿不错,”裴谨道,“旱黄瓜清香,还有点发甜。” 但凡是个吃食带点甜,他总能觉得不错,仝则笑了下,此时挨近了细看,他忽然觉得裴谨脸色有点发白,嘴唇的颜色也显得惨淡。 这些日子白天各有各忙,晚上时间又有限,仝则觉得自己是疏忽了,这会儿认认真真凝视一番,更确认裴谨是瘦了,两颊都微微有些凹陷。 本来还觉得忙起来挺好,现在又不禁质疑忙这些都是为什么,那些当权的人依旧在位子上捞好处,他裴谨就是把自己鞠躬尽瘁到形销骨立又有几个人叫好? 裴谨等了半天,没见他动黄瓜,也没见他拿起报纸,便伸指头敲了敲桌子,“等什么呢,还要沐浴净手焚香吗?” 仝则缓了缓神,若无其事道,“晚饭吃什么了,最近好像有点见瘦。” “苦夏,吃不大动。”提到饭,裴谨胃里的不适感隐隐发作,不动声色吞口茶压下去,才又说,“我一到夏天就瘦,你没发现么?” 仝则知道他不肯说真话,半嘲弄半自嘲的道,“我才和三爷过第一个夏天,不清楚。”顿了顿问,“三爷要听新报还是朝廷那老三样?” “新报吧,你正好学着点,回头咱们也办个地方报纸。”裴谨忽然一顿,又翻出来一封信函,“对了,这还有封信,你先帮我念念。” 仝则接过来展开,听裴谨又道,“写信的人是我带过的兵,人现在京都,一手烂字不太能入眼,你将就着看吧。” 顺着这话往落款看,仝则顿时眼皮一跳,那写信的,却原来是游恒。 游参将的字不算特别丑,一笔一画很是工整,就是太过刻板,看着有点像幼儿体,用词也极尽简单。 这是一封汇报家常的信。 内容涉及的是裴家近况,仝则知道游恒是被留下照看薛氏和裴熠,那二位在京都一切安好。至于大爷裴诠,游恒则只字未提。其后话锋一转,说到薛氏想为他筹办婚事,被他大义凛然的谢辞了,原因有二,裴谨还没回归京都,另一个则是缺少两位主婚人。 仝则一时老怀大慰,心说游恒还记得主婚人是两个而非一个,难得游参将眼里除却裴谨和仝敏,终于也有了第三个人! 念到这儿,他眉峰下意识挑了几挑,连自己都没留意唇角带着点含笑的味道。 裴谨也笑了,“革命不成何以为家?越来越能扯了,我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唔,不过人家姑娘还年轻呢,等到时候抱了儿子,我就写个“老来得子”的横幅给他送去。” 消遣完再笑看仝则,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那信也是故意拿给他看的,仝则心里自然都明白。 抛开真正的身份不提,仝敏是在他这个世界仅存的亲人了,给过他关爱,待他以真诚。而游恒则是兄弟,苦也好乐也好,彼此相伴着走过一段漫漫长路。这两个人能有结果也是他的心愿,裴谨替他安排的不错,真要说到主婚人,裴谨其实比他更有资格。 正想着,忽听角落里那只田鼠“吱”地叫了一嗓子,仝则蓦地记起还有这么个东西,又到点该喂它吃食了。 起身去找笼子,因为裴谨对田鼠兄弟特别厚爱,是以专门找了只极大的笼子,里面铺上松软干土,营造出田园野趣,可惜鼠兄撒不动野——吃得太好,眼看趴窝在那儿,慵懒得很不像话。 “饿一顿吧,太胖了。”仝则叹道。 裴谨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胖么?我早上摸着觉得还好啊。” 仝则怀疑他感官系统也出了毛病,摇头道,“胖还在其次,是太懒,你看这两步路,爬得跟四肢不协调似的。昨天给了他一颗松子,他好像忘了怎么嗑,抓了半天愣没处下嘴,照这么养下去,这耗子早晚得废。” 裴谨若有所思道,“今早放它出来,好像是有点笨得不会跳了。我原先是看它长得机灵才拎回来养的。” 仝则蹲下身逗弄那傻耗子,一人一鼠着实相看两相厌,他摸摸那须子预备示好,视线略微偏转,蓦地瞧见笼子边上有个淡褐色的小颗粒。 他清理过田鼠粪便,知道不大像。好奇地捏起来,那颗粒干透了,不过芝麻大小,闻一下,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好像之前闻过,很像是裴谨那副药里的气味。 难道是药丸掉下来的渣滓? 裴谨原先喝的是汤药,后来公务一忙时常不按顿,于是便改成了丸药,好方便随身携带,可这东西怎么会掉在这儿,吃药能吃到把药渣洒落到耗子窝里吗? 仝则脑子里闪过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猜测,莫非裴谨没吃那药? 回头看看,裴谨似乎无知无觉,手里兀自玩着一把没沾水的鹅毛笔。 想着其人久治不愈的眼疾,遮遮掩掩不肯透露的心思,仝则禁不住猜测裴谨到底在想什么,筹谋什么?一时间心头疑云密布。 想要试探两句,裴谨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不多时便有丰平的亲信前来,和裴谨关起门在书房密谈了好几个时辰,等谈完天色已晚了。 这夜子时,窗外突然风声大作,长蛇般的闪电一道道划过,拍门声却先于雷声响彻了院落,仝则匆匆去开门,迎进来一脸凝重的老钱。 他带来一个既在意想中,又在预料外的消息,汉阳军民抗议朝廷租售铁路管理权给洋人,昨夜已攻占了汉阳军工厂,一路席卷武昌、汉口,打出的口号则是脱离大燕,独立自治。 第124章 之所以说在意想中, 是因为裴谨曾经透露过,这样的局势迟早不可避免。 一年多光景,他看似下野, 被“流放”至关外小城,其实不过是保皇党和旧势力在做最后一记挣扎。 不仅如此,裴谨还预测过事发地点——两湖地区一马当先, 换句话说, 最有可能率先发生起义的便是中部核心区域。 河北山东靠近京畿, 条件上不太允许,两江流域一向又最富庶, 可人一旦有钱难免会多生顾虑,造反或者说革命总归是有风险,在乎身家性命的人绝不肯轻易涉险。 西北边塞倒是既有心又有力, 但影响太有限, 本来就穷的叮当响,闹独立又能如何?还不是要靠内地接济, 朝廷未必多在乎, 早晚也能腾出手收拾利索。 中部地区则不同,地理位置重要,一旦将长江水运截断,势必造成极其严重的影响。洞庭流域有地有人, 自古就是鱼米之乡,可以在经济上和中央暂时抗衡,其后慢慢蚕食, 扩大影响是指日可待的事。 最重要是汉阳有当今最先进的军工厂,裴谨在那里布局,也自有其战略意义。 所以现在两湖掀起革命浪潮,内阁那些人再想要屁股坐得稳,可就有些困难了。 而说到预料外,却是连裴谨都没算出会这么快,起义的将领陆汉藻是裴谨旧部,亦是他的死忠之一。大约没收敛住爆脾气,迅速和所谓同盟组织联手策划了炮击总督府,迅雷不及掩耳的活捉了两湖现任总督。 大半夜的,被吵醒一时再难入睡,外头雷声隆隆,雨水沿着屋檐不断的往下流淌,屋子里倒是很安静,老钱来去匆匆,目下只剩仝则和裴谨了,后者靠着枕头,闭目养神似的不吭声。 仝则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递给他一杯茶,顺带打破沉默,“陆将军是你的人,出了事,京都那帮人免不了要来骚扰你,既然不是你授意的,那么下一步他们弄清楚方向,没准还会指望你出山平定所谓的叛乱。” 裴谨揉着眉心,不疼不痒的说了声会,“但不会那么快,他们得掂量清楚,不到搞不定不会来找我。” 他说完睁开眼,接下去道,“老陆在两湖军中威望极高,下头很多人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又坐镇汉阳四五年,对当地政商民生都很熟悉,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动手。” “独立不过是口号,喊出来吓唬人罢了,倒是接下来两广也有可能会跟着响应,”仝则问,“朝廷近期会火速派兵平乱么?” 裴谨微微一哂,“也得有兵可派,铁定能打胜仗的人屈指可数,这屈指可数里面还有不少是反对皇帝和现任内阁的。陆汉藻很快会再提要求,必定是改组内阁,实行君主立宪。京里的人不到最后关节,总还是要挣扎一下,可惜没有兵权可争,只能依靠制衡各方势力了。” 仝则闻言蹙眉,“那太太和孝哥儿的安全……” 裴谨抬眼看了看他,一瞬间目光极为清亮,“我不会两次都栽在同一个坑里。” 说完这句,他眼睛微微眯了下,终于露出了一点疲态——仝则在方才那茶里放了安神药,为的就是能让他好好睡上一觉,这会儿药效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如裴谨所料,第二天醒来一切如常。 边远小城,消息并不灵通,普通百姓没有承恩侯的耳报神,完全不清楚几千公里以外的地方正在发生一场搅动时局,甚至很可能改写历史的事件,依旧按部就班的生活着。 至于朝中那些人,大多还在忙于纠结博弈,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提出起复裴谨。 于是裴侯也乐得继续做他的事,只是丰平等辽东诸将风闻消息,陆陆续续来宁安探问他的意思,弄得他比之前更忙了,经常一整天见不着人影。 好不容易逮着他,却是在书房和李明修谈事,仝则进去时,赫然见李明修面带愁容,两个人呈相顾无言状。 半晌,李明修放下几封信函,叹口气道,“如今关内邮政都切断了,往关外来的信函也都严加勘查,这是丰将军截下来的。太太给我的信里说,这些日子总有人在府门外晃悠,只要出门,车后头就有尾巴,看得比之前更紧了。” 裴谨手里正掰着药丸,眉间的惆怅显然是源于这颗苦了吧唧的小玩意,和远在京都被人监视的至亲没多大关系。 “知道了,”他点点头,“你夫人和姑娘,这会儿在哪呢?我记得好像听你说过,有点想不起来了。” 李明修怔了怔,皱眉道,“要不,还是让她们上来伺候太太吧,好歹就个伴。要不是我那姑娘临产,我也不该把她们打发回乡下的。” 裴谨摆摆手,“都走了,还搭进去干嘛?这么着挺好,安排的不错。那个,我今天的药真没吃过么?” 仝则心想又装傻,吃了你还掰什么劲的,可李明修却是神情一凛,特别正色的回答,“没有,这是今天中午那一颗。” 话音一顿,他再度关切的开口,“又过了几个月了,感觉到底怎么样啊?” 裴谨唔了一声,答非所问似的淡淡道,“困,可一挨枕头又睡不着。你昨天不是说要联系梵先生,有信么?” 李明修听得瞪了瞪眼,看看他,又看看仝则,神情活像是见了鬼,“啊,还没呢,这不是各路驿站都在严查,往来信笺不太方便嘛。三爷要不先吃药,我去给您拿点蜜饯来。” 说着比划了一个手势,仝则会意,悄悄地跟了出来。 李明修拉着他直往外头走,一面小声问,“什么情况,他这样有多久了?” 仝则一头雾水,“三爷怎么了?” “你没看出来?”李明修急得鬓角冒汗,嗐了一声道,“问我家里人,老早就告诉他了,他就跟忘了似的,要说他事情多一时记不住也正常。可梵先生是怎么回事,人家早不知云游到哪儿了,连徒弟都不晓得,且我什么时候说过联系了,这……这是最近事多,又走心里去了?你平时就没觉出点不对?” 这么一说,仝则立刻咂吧出点不对味来。 早前的怀疑,他一直忍住没问,心里也知道裴谨不会老实作答,但既然裴谨疑心那药有问题,想必不会是空穴来风。 连日来仝则观察那田鼠,觉得已露出些痴傻的状态了,四肢无力,行动艰难,他隐隐觉悟过来,裴谨多半是在拿这田鼠做实验。 可方才,裴谨又当着李明修的面吃了那药…… 心里不好的感觉涌上来,仝则想,裴谨不告诉他,是出于某种保护的目的,不想他牵扯进来,白跟着担心着急。可瞒着李明修,却又是为什么呢? 一直以来,李明修算是极得裴谨信任的人,明明家里有妻有女却跟着来到关外,也该说是忠心耿耿。裴谨连他都隐瞒,唯一的解释,就是不再信任他,或许他已被人收买,或许已成了加害裴谨的帮凶? 还有之前裴诠下毒要挟一事,李明修是否也有参与? 这么细琢磨下去,其实一切都有可能。 仝则不动声色,顺着裴谨的思路,做出一脸讶然,“是我疏忽了,可能他担心太太和孝哥儿吧。他这人,习惯装着事不言语,表面上满不在乎,其实心重得很。我再劝劝他,要不趁着暑热,找个山里清静地方,陪他去避暑散心?” “总是一事还没消停,就接着还有下一事。”李明修摇头兴叹,“那药……” 仝则忙应道,“八成也没好好吃,您知道的,他怕苦,咱们看不见的时候难保糊弄,还是我跟着吧,每天和您汇报。” 李明修深深点头,抓着他的手切切道,“他这人一点不听话,你可得看住了,我还要留心京都的情况,分不开精力了,这会不能再让他们拿太太坑他了。” 那不好的感觉瞬间又加深了一层,仝则回忆李明修似乎总在提醒吃药,这和裴谨现在的选择背道而驰,而不让他和裴谨相认的也是李明修,那么这人果真是想让裴谨快点好起来么!? 一路思量,再回去裴谨已不在书房。仝则收拾了一通书桌,把残茶拿去倒掉,不意却在净室里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裴谨刚刚来过!那药味不是身上散发的,不然不至于这么明显,人走了还能残留得如此清晰,那是很新鲜一股味道,带着清苦的气息。 仝则留心观察,周遭已被水冲的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痕迹。 第98节 联想起裴谨近来突如其来的清瘦,“偶有不振”的食欲,他越发觉得奇怪,按说裴谨的肠胃应该禁得住折腾,更不可能存在什么水土不服——职业军人哪来那么多的娇贵。 难不成是因为他每次不得已吃过药,都要趁没消化前再吐出来?为此多多少少伤及了脾胃,如果是这样,倒是能解释得通了。 仝则压下这些疑惑,尽量如常陪在裴谨身边观察。没过多久,京都便派人前来,以试探为主,表达希望能裴谨顾全大局,以戡乱救国为要务,早日出面和曾经旧部晓以大义。 裴谨不置可否,借口身体不好推却了,只说试着写信规劝,这么拖拖拉拉间,眼看就入了秋,等到第一场雪零星落下时,宁安站却已然落成了。 四条铁轨笔直,从机车库房架设而出,打开厂房大门,映入眼的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转盘。 转盘可以同时承载六辆蒸汽列车,每当有列车驶出时,大门打开,转盘转动将机车对准铁轨方向,之后沿着不同的铁路线,开往不同的方向。 钢架光洁闪亮,充满了机械的锋利感,漂亮得无懈可击。 至少看得仝则无话可说,其实现代人见过的科技远比这厉害得多,但这样第一手、簇新的机械依然让人觉得新鲜,仿佛映射出时代之光,又仿佛是自己就站在巨轮之上,轰隆隆碾压过所有的腐朽、滞后、愚昧、顽固不化,毅然决然向着远方奔驰而去。 而巨轮的推手,此刻正背着手,颇有兴味的听着讲解,也不知道究竟看清楚了没有。 仝则猜测有裴谨在兴建过程中有参与提意见,更毫不怀疑如果不是眼睛不好,他多半还会自己动手构图设计,好好过一把他的机械瘾。 裴谨看了一会,特别大模大样的问,“总觉得还缺点什么?”环顾四下,又问周围人,“你们觉着呢,站前标识不太明显,要和海上灯塔一样,在晚上也能让人看得见,启明星一样亮才好。” 陪同众人看他的眼神,便好似是在看启明星,有人当即笑道,“站牌名字自然要侯爷来题,回头嵌在屋顶,周围一圈安上汽灯,晚上准保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可就专等侯爷墨宝了。” 裴谨一句推辞的话没说,含笑点了点头,举步往外去了。 “你看的见么?”仝则心里好笑,凑到他耳边轻声问。 裴谨侧头,低声回道,“不是还有你么?” 说完笑笑,做出一副专心远眺的模样。 仝则心里一动,看着这一语双关的家伙,琢磨着这句“还有你”不知是指自己能帮他写字,还是暗示自己会模仿他的字。 看了在建的机车,试验了几下蒸汽动力,一行人方才离开宁安站回府。按着这个速度计算,仝则推测,汽车时代应该也不远了,而京都听说已开始流行照相,他再一次觉得裴所说的时代洪流确是无法阻挡,而且是真真切切影响着所有的人。 身上沾了些许尘土,仝则换了衣服预备先洗个澡。虽是冬日,因净室里铺有地暖,烧好水,便氤氲出热气腾腾的水雾。 沐浴的人站在木桶边,专注于手里在做的事,丝毫没防备身后悄无声息走进来的人。 门没有响动,因为推门的人特别擅长不让人发觉行踪。裴谨原本只觉得胃里不太舒服,想找他的小裁缝要点甜果子吃——这人好像时刻都会备些甜丝丝的小零嘴,随时随地都能拿给他似的。 走到净室旁,他听见有水声,说鬼使神差也好,说心里有点痒痒也行,裴谨不过迟疑了片刻,就轻手轻脚地站在了仝则身后。 光线不错,室内看上去很是亮堂。 在他进来的一瞬,连雾气似乎都散开了些。 在温热的水汽环绕中,露出了仝则全数裸|露的上身。 略显肥大马裤滑落到腰际,那里很瘦削,随着仝则手臂转动,巾帕在修长颈部间摩擦,两颗小小的腰窝便跟着时隐时现。 修长匀称的背部微微弯曲,上头撒落着一串水珠,顺着脊背蜿蜒而下,流淌进凹陷的腰部,养了一个冬天的皮肤恢复了白皙,在水光浸润下显得格外纯净通透,两侧肩胛骨微微突起着,每一次耸动,都带出一种迅捷而灵敏的感觉。 好似一只矫健,却又离群索居的猎豹在孤独的戏水。 除却力量和精致,还有一味难以言说的静寂感。 裴谨怔忡的看着,如同坠入了某种微妙的幻境,他不光能看见,还亲眼目睹了马裤滑落到洁白无瑕且纤细灵敏腰部的那一幕,看见了仝则结实修长的双臂,看见了他挚爱的那一片肩胛和肌肤。 许久不见,宛如一道温暖朦胧的光,却是触手可及。 与此同时,一股刻骨铭心的孤独感,感同身受般迅速淹没了他。 仝则是在不经意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不过并没太设防,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视线倏地对上,两个人不由都是一愣。 下一秒,仝则看见裴谨的眼神从执迷迅速切换成了茫然,可这一次,那切换显得特别不自然。 裴谨假装视线不聚焦,却依然能看见那白色的巾帕坠在地上,而仝则没有去捡,只是呆立一刻,便朝他一步步地走了过来。 万年不慌的心突兀地乱跳了三两下,这行为算不算偷窥还得看如何定义,但要说到被水声吸引徘徊不去,甚至径直推门而入,确实已经算是有意为之了。 斯人为什么总能面不改色,仝则好气又好笑的想,他克制不住心里翻涌的各种情绪,既有好奇,又有期待,一个声音在耳边适时响起,裴谨一定是看见了! 于是被戏弄的恼火冒出来,什么人呢,揩完油还想装云淡风轻吗? 其后又分明有疼惜在暗涌,他终于从裴谨脸上看出了一点不安,一丝不乱被打破,胸有成竹的人从神坛上走了下来,一抹尴尬的笑还停留在嘴角,他看得出裴谨正在试图压制眼底清晰可见的欲望和思念。 一眨眼的时间,仝则伸臂一挡,彻底圈住了犹自垂着眼装相的家伙。 “你来这儿干嘛?” 裴谨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这辈子还没被人抵在墙上过,还堵得这么瓷实,那感觉简直像是被活捉了。 可来都来了,也确实是听凭本能,已经忍耐了这么久,再打熬下去并不算太难,却架不住他还是会心怀向往,那纯净温暖的白色火光,成为他复明之后最先看到的,如同一团绚烂的生命之火。 裴谨不回答,仝则便越逼越近,气息愈发粗重灼热。 “你先……”裴谨摩挲鼻翼,尽量正常的说,“先把衣服穿上。” 仝则极轻的笑了下,“有关系么?反正你也看不见。” 裴谨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能摸得出,你都快贴我身上了。” 话出口,他像是被开启了一道封闭已久的闸门,猛地捧起仝则的脸,对着那湿润柔软的嘴唇精准、毫不迟疑的吻了上去。 第125章 裴谨的嘴唇才一挨上来, 仝则的身子忍不住一颤,撑在墙上的手抖了两下,实在撑不住了, 干脆扶上裴谨的腰,死死地圈住。 两个人贴得更近,彻底黏在了一起。 仝则觉得裴谨瘦多了, 腰围清减不止两寸, 胃部那里凹进去一块, 随即鼻子狠狠一酸,真想推开他人先质问一句, 要装到什么时候,非得把自己熬得这么辛苦? 裴谨没给他机会,唇齿相依的滋味太美好, 仝则的味道湿润清新, 仿佛比蜜饯还甜,更衬得他自己的口腔里全是清苦的药味。 思念像一根不长不短的引线, 一个吻点着了火, 再也收煞不住了。 嘎嗒一声,裴谨反手锁上了门。 一响过后,两个人瞬间分开,视线交织在一起, 都有了点面面相觑的味道。 这是要做什么?无意识锁门动作的背后,裴某人的心思已昭然若揭。 仝则凝视着裴谨,这会儿那对双眸近在咫尺, 内中明亮的映照出自己的模样——裴谨再要说看不见,他可是一百个不相信。 本想问“我是谁?”,可话到嘴边,心里却想着比这个更重要的问题,仝则喘了口气道,“眼睛都好了?” 裴谨有点窘,眼看大尾巴狼装不下去了,眼风瞟到一旁放衣服的小榻,他蹭着把人往榻边推,一面含混其词的回答,“我知道你是谁。” 废话,难道还真和张来生热吻吗?假戏不能真做,裴行瞻哪能打自己的脸?! 仝则又气又无奈,却拿这人毫无办法。偏裴谨一双手爪子半点不老实,边走边往他最敏感的地方摩挲,弄得他浑身上下除了某处,哪哪都成了软的,不知不觉就被推到了榻上。 如此小而紧凑的地方,仝则乜了一眼想,他们的第一次还是在农人家,明明看上去挺讲究的人,实际上呢,满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气氛到了,谁还会在乎那么多。 裴谨脱衣服的速度彰显出军人的利落,须臾露出上身,依然精瘦结实,只是隐隐能显出一点点肋骨的形状。 仝则看着心里发酸,酸过之后,又不禁暗暗琢磨,要说力量,这会儿他和裴谨大约也能旗鼓相当。 多余的废话一点没有,男人间就是简单直接,仝则痛快地一个翻身,把裴谨压在了下头,扬着下颌挑衅地笑看他。 裴谨,“……” 看样子是要反攻倒算了,他闭上眼,任由长长的睫毛垂下,摆出一副任君施为的姿态。 真乖顺啊,仝则心头烧起一把火,其后又被缠绵的柔情给压了下去,两厢交错着,他凝视着那永远活得盛气凌人的家伙,即便不能视物,仍能游刃有余的构建出一片理想家园,现在呢,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神情恬淡温柔,预备把身心交付给自己,反而他倒有点不知该怎么下手了。 那就下嘴吧,仝则低下头亲吻他,一寸寸,从眉毛眼睛到喉结锁骨,每一处都打上烙印,每标记过一回,他心里的笃定就会再增加一分。 充溢到了极致,裴谨却忽然难以抑制的低吟了一声,尾音除却缠绵,还带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压抑忍耐。 仝则是谁,察言观色自是一等一的的高手,遑论现在全副精力都在裴谨身上,立刻停下动作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裴谨牵唇,酸酸楚楚的笑了下,“高兴过头了,刚才看你又有点重影,没事,别慌……” 莫非是刺激有点大?仝则可比他在意,比他更为紧张,一时深深看他,恨不得从那眼里看出所有端倪——再这么虚虚实实下去,他感觉自己就快要疯了。 犹豫的片刻,裴谨一推一带,顺势给他来了个扑倒,两下里换了个过,还没等仝则收回那一点忐忑,身下蓦地就是一紧。 “唔……” 又被骗了,这就是关心则乱,以及同情心泛滥的结果,仝则皱着眉恨恨地想,以后再也不相信这老骗子的话了…… 可甘之如饴么?分明也是有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袭上全身,温柔澎湃,炙热强烈,带给他阵阵战栗。仝则缓缓吐气,身体被打开,视线渐渐模糊,脑子却越来越清楚,他还是不忍心,这辈子都会被姓裴的吃得死死的,不过没关系,因为是裴谨,他愿意全盘接受。 折腾了半日,再扶着裴谨假模假式走出净房,两个人身上都难免有点湿漉漉的,好巧不巧,转个弯便撞见了李明修。 老头的眼睛看得发直,当即便问这是怎么了? 仝则明显觉出裴谨在往自己身上靠,心里暗道那猜测十有八|九是对的,于是便道,“三爷不大舒服,我帮他擦了擦身上。” 为了报复某人刚才刻意使坏,他边说,一只手毫不留情地在裴谨腰上作怪,裴谨强忍着酥、痒、麻各种感觉奇袭,没敢笑出声来。 自作孽的裴侯到底餍足了,回屋继续装他的瞎子,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仝则不必他示意,甚至连解释都不需要了,一看他的眼神已然全明白,犹是也不说破,只在单独“看护”他的时候,替他把那药丸悄悄处理掉了。 倘若药里的手脚真是李明修所为,收拾这个人倒也不难,可服务于裴家半生的老管家究竟为什么,仝则想不明白,是处心积虑,还是受人胁迫?裴谨似乎还在给他机会,是为揪出幕后主使? 仝则在沉默中暗暗猜度,第二天早上却发现裴谨还赖在床上,声称浑身不舒服,说话都带着懒洋洋的倦怠。仝则正打算去学堂里找人代课,却见裴谨在床上冲他眨眨眼,摇了摇头。 裴谨有事要做,打算在今日发难揭穿李明修?心里泛起一点不安,如今只要沾点危险,裴谨都要把他打发的远远的,是真的怕了么? 手上一紧,已被裴谨握住,那一下带着力度,能适时地安抚人心,仝则感觉到了裴谨此刻的心意,没再开口多问。 放在从前,裴谨半开玩笑在意的是所谓年龄问题,到了今时今日,裴谨最在乎的便是他仝则的安全问题。 太多次的“九死一生”都是因为自己,如果爱要附带上这些考验,裴谨心里会有难以言说的芥蒂,他太想仝则平安无事,太想他不再牵扯进危机,时至今日,仝则早已不是和他签订契约的细作,而是他穷尽一生捧在手心里珍惜的爱人。 成全裴谨不难,反正一切尽在他掌控,没有自己介入,他没准更踏实从容。仝则如愿去了学堂,午后隔窗看着落雪无声,突然间一天一地都铺坠上了白色,像是要掩盖什么似的,又或者是要将眼前这个世界彻底荡涤干净。 裴谨床前半遮着的幔帐,被轻轻掀开一角,屋外鸦雀不闻,在床边坐下的人眼里布满血丝,神情十分复杂的在盯着裴谨看。 李明修更换过衣服,摸了摸怀里揣着的短刀,它跟了他五十多年,比和床上人认识的时间还要长,他刚刚用那柄错刀划开了来自京都的信函,看过之后,那份齿冷感犹在。 曹薰的密函,让他尽快劝说裴谨南下汉阳,和革命党交涉平息叛乱,朝廷可以承诺让裴谨回京,并不再以薛氏和裴熠作人质要挟。曹薰还特别交待,成败在此一举,朝廷不能乱,京都更加不能乱,事成之后,会将他的妻女转移至海外,从此不再牵涉裴家事。 李明修冷笑,燕朝的中枢内阁就是被这种小人霸占着,妻女他早安顿妥当,当日临别,他已知道会是永别,奇怪倒也没有太多伤感,也许是做了一辈子的戏,行将落幕收场了,再回首,这一生都是场骗局,大概也分不出什么对错真假来。 第99节 有些固守会像刺一样扎进心里,一扎就是几十年。这期间他看着裴谨成长,从活泼好动的孩童一点点被磨成背负责任,隐藏内心情感的少年,再到披荆斩棘成就事业,每一步路他都看在眼里,同时也能看到背后的心酸。他用十几年把敌人熬死,用十几年把他的家宅搞得乌七八糟,再用十几年埋伏下兄弟阋墙的祸患,自相残杀的引子,那么裴将军在九泉之下会不会恨到暴跳如雷、切齿泣血? 现在轮到他最出色的儿子了,出色到不仅仅之于小小的裴氏,更之于足下这片土地,好一个泱泱大国啊,仅凭当权者的私欲,就可以横加干涉别国,穷兵黩武,贪婪掠夺,这一切迟早要被反噬,而这个恶果,现在轮到裴谨替他的祖国承担。 至于曹薰那些龌龊的念头,李明修一个都不想满足,毕竟道不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真实意图。是时候离开了,在走之前,他确实想摊一次牌,为曾经亦假,却又亦真的关怀做一个收官。 静坐良久,裴谨依然阖着双眼,不曾醒过来。 李明修忽然很想看看那双眼睛,很久没见过它神采奕奕的样子了,多少有些怀念。演了一辈子戏,总会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瞬间,情不自禁地入戏,要是从头到尾都不曾流露半点真情,人活一世也未免太可悲了。 此刻他看着裴谨,心里在想,今日过后,你身染顽疾无法行动,双目失明的消息就会传遍京都,继而传遍大燕,军中或许会有哗变,曹薰等人指望你斡旋便会落空,或许会有地方势力蠢蠢欲动,或许会有人真心为你报仇,或许有人只不过是打着你的旗号…… 都不重要了,天下熙来攘往,各有各的利益山头,你的理想国在边陲小城也许能实现,放眼大燕太难了,腐朽之花早就开遍,不是一个两个心怀家国之人能拯救得过来。漫漫长路,你该停下来歇歇,我把真心待你的人留下,从今以后山高水长,去逍遥处安身立命吧。 “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无论如何,你给过我尊重,待我如长辈。在那样一个家里还没被养歪,也是不易,希望你别再那么重情义,放下那些无谓的惦念。” 这些话在李明修脑海里徘徊,终于渐渐脱口而出,低低的道,“有些人,不值得你一直放在心里。” 就在此时,床上的人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目光清明冷冽,开口便是直指人心,“这些人里,也包括你么?” 李明修一凛,下意识去摸袖中短刀,才动了下胳膊而已,已被裴谨一把扣住手腕,牢牢按住。 裴谨的手如一把钢钳,岂是他这等老朽能挣脱得开的,李明修大惊之下,瞪着他问道,“你眼睛全好了?之前一直都是在装?” “我是装给你看,”裴谨以肘支头,侧身靠在枕头上对他说,“因为我好奇你的动机,我猜你的苦衷很深,埋在心里应该很久了,也知道你会挑个时候来和我告别。” 李明修眼神微微一颤,如果裴谨发狠对付他,他势必只言片语都不会透露,然而裴谨态度平和,似乎真的只是想知道答案,那么多年相处的光阴,实打实都刻在记忆深处,人心并非钢铁铸,他需要给彼此一个交代。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是我?” 裴谨蹙了下眉,“我这病本来就蹊跷,来辽东之前怀疑过,过筛子似的查了身边所有人,亲卫都是自己带出来的,还是让游恒挨个摸排,直到最后才怀疑到你。这就更费解了,我想不明白,你的身世履历我查不出问题,你又是父亲在世时跟着他的人,我也就差让人把父亲的坟刨开找线索了。为了知道答案,我决定配合你演下去。” “那药呢?”李明修奇道,“是了,是你和仝则合着伙骗我………” 裴谨摇头,“他不知道,药我喂给耗子吃了,田鼠兄弟现在得了失忆症,明显发傻,四肢也僵硬,所以失明只是第一步,后续是让我瘫在床上?” 李明修笑了,“原来还有样板供你参考,我还是大意了。那天你故意靠在仝则身上,假装行动不便,其实也是演给我看的?” 裴谨点头说是,“我时间不多,不能再陪你演下去了,可是心里疑惑还在,你也许不愿说,我也不会逼你,不管真相是什么,都不会让人愉快,之于你我,都是一场被设计的骗局。” 句句切中要害,李明修仰天长叹,叹过一番,只觉五味杂陈,也不知该愤恨还是该遗憾,“棋差一招,枉费我经营一生,不过你的气运就算还在,和那些人依然有的磨,建立一个新的时代何其艰难,当年我的父辈何尝不想建立一个全新的朝鲜。” 他眼里涌上一层薄薄的雾气,脑海中遥远画面已经有些褪色了,连鲜血的颜色都黯淡了,只是心口还会痛,需要艰难呼吸才能倒出一口气来。 “我的父亲是李朝宗世子弟,不满足腐朽政体,知道这样下去只会在大燕和东瀛两国的夹缝中求存,更不想被倭人一再骚扰,联合有识之士发动了政变。那时节李朝向大燕求救,你父亲被委任为总督,以帮办朝鲜军务为由平叛,我的父兄,还有合族百余人,都被当年的裴司马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我一个,被义士转移到了大燕。其后东躲西藏,为一户李姓人家收养,十岁来到京郊,过上了一个普通农人子弟的生活。” 裴谨不动声色的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怪不得,你养父母死的早,又是后来迁居京郊,没人知道你是领养来的。你在我父亲身边十多年,他去世时不过五十,年纪并不大,是你的手笔么?” 李明修冷笑,“那是他自作孽,征战多年一身伤病,不用我出手也一样会早死。” 说着,往裴谨身上瞄了一眼,冷笑不减,目光中却又多了一份意味深长。 “何况还有你母亲,一直都像防贼似的防着你父亲的人。”李明修接着道,“等他死了,我费尽心思才得到她信任,但仇只报了一半,仇家死了,你们一家子都还活得好好的,大燕的狗皇帝也活得好好的。机会不好找,你平日连裴府都不回,要不是跟你来了辽东,我真连下药的时机都没有。” 裴谨了悟似的哦了一声,“所以报仇不光要杀人,还要搅乱时局,弄得仇人家破人亡,一败涂地?这倒是比看着仇人死更解恨,你也是照着这个思路对付我的?” 李明修滞了滞,咬牙道,“是你自己想不开,非要为朝廷卖命,你在做当年我父兄做过的事,结果如何,你自己已经看到了。就算没有我,你以为他们会放任你东山再起?” 裴谨觉得李明修还是不太了解他,他可没为朝廷卖命,不过也无谓反驳,他问,“太太和裴诠之间的矛盾,有你的挑拨吧?你故意让裴诠知道太太对他放任自流,把他的纨绔都归罪于太太,还有他曾经有过的孩子一一流产,最后也都赖在太太身上。这一点不得不说,太太这个人,从来都不屑于解释。” 他说到这儿不禁想,原来这一点他是随了母亲,可惜这领悟来的有点迟,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不错,看着裴诠借机报复,我有种生啖仇人肉,生饮仇人血的淋漓畅快。”李明修表情有点疯,笑得充满了神经质,“那个纨绔,活着一天就是对你父亲这类人最大的讽刺,他最在意的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满肚子全是男盗女娼,居然还能活得风生水起。大燕,迟早要完!” 裴谨在一声声癫狂的笑里眯起双眸,眼里凝聚出一道冷锋,“大燕本就不会万世不灭,走到尽头没什么可惋惜,但是中华完不了,华夏民族永远都会屹立在这片土地上。” 李明修愣了一刻,嗤笑着问道,“有意义吗?强人争夺疆域,满足个人膨胀的野心,幻想被后世吹捧的功绩,你就算尝过那滋味又如何?一身伤病,亲情淡漠,高处不胜寒,每个人都把你当成靠山,你自己又能去依靠谁?” 裴谨听得啧了一嗓子,颇有几分牙疼于这类煽情的忽悠,“说的挺通透,你又为什么放不开,你对家国不也有磨灭不去的执念么?” 李明修笑了,摇摇头道,“执不执无所谓,我这辈子够本了。你现在知道也没什么,将来必定要收拾裴诠,就让他下去陪你父亲作伴吧。你的路不会好走,我写了信函,飞鸽传到了京都大营,今日过后,你身患恶疾失明失忆的消息就会传开,你猜,你那些部下会不会打着为你报仇的旗号,攻占内阁和皇城?” 手腕上猛地收紧,他知道裴谨终于动容了,可彼此谁都没说动对方,裴谨在意的和他李明修在意的都已深深根植进血肉里,拔除不掉了。 裴谨发作不过两秒,压下去火气,平复出一脸波澜不兴,“真的假不了,乱一乱也好,流血牺牲不可避免,这样省得我再有顾忌,多谢你推了我一把。” 李明修懒得去辨别他到底是不是在嘴硬,越发淡笑道,“说这么多没用,你应该恨我,我唯一对不起的,也只有你。你曾为我的祖国打过一场本不是非打不可的仗,令我的同胞免受奴役,单为这个,我死在你手上半点都不冤,动手吧。” 他仍有很好的气度,苦心孤诣大半生,要说人偏执不难,一直在一个点上偏执几十年却不易,只是一把年岁了,心到底没有青年时代那么冷硬了。 裴谨问,“有什么要求么?” 李明修微微一笑,“什么时候能不再重情义,至少别让有心人看出来。” 裴谨一哂,“我是人,狼心狗肺无情无义,还能叫人么?” 李明修点点头,短促的笑了一下,“把我的骨灰送回朝鲜,你能办得到的。” 落叶归根,裴谨当然可以满足,然而他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看得李明修登时呼吸一窒。 “我哥的病真是天生的?他从没好过,二十多岁就没了,你在这里头做过什么?人反正不在了,你实话实说吧。” 裴谨从不叫裴诠哥哥,这一声哥,当然指的是同父同母的兄长裴让。 李明修对此事问心无愧,对他的怀疑却突然有点欣慰,裴谨终于把自己当成彻头彻尾的敌人了,可转眼他又生出一份惶惶不安,万一被挫骨扬灰,他就再也不能回归故乡了。 “你先答应我,我就告诉你实情。”他用力扽住裴谨的袖口,紧张到声音嘶哑,全无哀恳,反倒显得格外凄厉,“否则,我死不瞑目……” “目”字将将落地,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门被人大力撞开,说时迟那时快,裴谨不过瞧见人影一闪,随后便听一声清脆枪响,李明修脑后喷出一股血,人晃了几晃,身子一软滑落着倒在了床下。 进来的人一阵风似的奔到床边,眉宇间堆着满满的煞气,正是心里放不下匆匆赶来,才听见死不瞑目一词就按捺不住开枪杀人的仝则。 第126章 仝则一阵风似的冲进来, 根本无视倒在地下的李明修,疯疯癫癫抓起裴谨的手,动作近乎于粗暴, “你怎么样,受伤了没?” 惊慌之下,嗓子哑得更厉害了, 犹带着止不住的颤音, 配合神色焦急, 整个人显出一种说不出的狰狞。 裴谨看着他干瞪眼,心里满满的全是无可奈何, 怎么就那么寸呢?他这头才要问的事,是憋在心里很久的一桩疑惑,连母亲薛氏都未必能为他解惑, 眼看着就要诈出来了, 居然被小裁缝突如其来的一枪,彻底给搅合没了。 真想扶额长叹, 可惜压根抽不出手来…… 此刻想扶额的不止裴谨一个, 本该被李明修一碗饭迷晕了的亲卫,正有两只好端端埋伏在屋檐上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错愕地回想着刚刚发生的“变故”。 年轻一点的亲卫姓张, 咽了咽口水,问身边趴着的老钱,“你方才瞧见他掏枪了么?” 老钱咂着牙花子摇头, “出手够快的,跟着侯爷想来是学了好几手。” “会不会坏事?”小张有点含糊,“侯爷才问了一句关键的,就这么没下文了,哎我就说嘛,刚才他进来咱应该拦着,你偏不让。” 老钱乜他一眼,心说那位仝小爷是谁,你拦得住么?一时也架不住在心内腹诽,亏仝则还趴门边听了一会,也不知什么耳力和理解力,乍闻死不瞑目就抓狂了,又不是说侯爷死不瞑目…… 老钱扭头默默呸了两下,回神淡定道,“剩下的事不归咱们管了,下去等招呼,麻溜儿把尸首抬出去处置了就是。” 屋里还安静着,裴谨在沉默中消化着他的愤懑,他不能和仝则发作,既不应该也不忍心。目睹仝则焦急的情状,眉宇间充斥着不多见的戾气——即便在被人用枪指着脑袋的时候也不曾出现过,他还如何能冲仝则发火? 裴谨是没动怒,然而面无表情,全程都在盯着仝则看。 仝则被他弄得不知所措,这会儿觉出不对,估摸是自己冲动了,半晌舔着嘴唇,笑容发讪,“我……我是不是来的不太是时候?” 裴谨不想理会他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轻咳嗽了一嗓子,檐上那二位无声无息落地,推门进来准备处置李明修的尸首。 老钱问,“怎么安排?” “清理干净火化,按他的意思送回朝鲜,尽量找到埋葬他父亲的地方,安置在一起吧。”裴谨说着,乜一眼仝则,幽幽再道,“别让人家死不瞑目。” 等老钱二人利索的抬走了李明修,仝则这厢才恍然大悟,而大悟的结果便是无言以对。 地上血污很快被清理干净,老钱赶在侯爷发作之前,十分乖觉地带人撤了个一干二净。 屋里更安静了,裴谨睨着那不太好意思抬眼的人,轻声笑问,“长本事了,枪法挺准,还能杀人不眨眼?” 仝则窘得声气都不大自然,“那什么,反正也不是好人,我嫉恶如仇,眼里不揉沙子。” 裴谨,“……” 这番大言不惭的也算是到位,决断快是这人一贯的优点,关键时刻没有纠结和妇人之仁,有时候比自己还下的去手,诚然仝则和李明修也没有十几年的相处下来积累的情感。 再去苛责没有意义,裴谨见仝则一脸无辜茫然,心底业已软成了一团浆糊,握着他的手不由自主收紧了些。 仝则这才好意思抬眸,“你刚才,是不是要问他什么很重要的话?结果被我给……” 裴谨捏了捏他的手,没加什么力道,之后干脆地摇头,“都过去了,问不问没多大意义,其实不知道也好,我就不会那么恨他了。” 仝则默默舒一口气,“没想到他藏得那么深,幸好你察觉了。多大的仇恨能坚守一辈子,伺机而动,就为最后一搏,这心性是真够坚韧的。” “血海深仇,不是对我,是对我父亲。”裴谨大概讲述了来龙去脉,适才没来得及感慨的那一口气,终于在此刻叹了出来,“他存了必死之心,你不杀他,他也不打算活了。” 仝则旨在安慰,想了想道,“他一直……对你很好,到底也没舍得直接要你的命。” 这话原本是为宽心,可实则却有点扎心,好在裴谨想到了,也都明白,“感情是相对的,他大概也很矛盾,既想毁了我,又想让我得到自由,但的确没有想过要我死。” 说完,他换上一副不怎么沉重的揶揄腔调,“还没多谢你及时赶到,你这人,还真是怎么打发都打发不掉。” 仝则摸着下巴发笑,现在就算说他是狗皮膏药也无所谓了,随即想起再不用装张来生,他可以做回仝则,可以光明正大赖在裴谨身边,转眼已是一年光景,这份憋屈蔓生在心底,眼看就快要长成一片荒原了。 他欺近裴谨,不大要脸的抵在人家身前,“我知道你心里有谱,战无不胜,可冷箭防不胜防,上回没陪在你身边,我肠子都悔青了,就怕你万一有点危险,又会把我弄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你知道么?我是真的怕了,那时节赶路,看见还没修好的铁轨,心里又激动又着急,想着要是能早点通车多好,我就能早点见着你了。” 话匣子一经打开,如同奔逸的江水,一发不可收拾,“我一路上都在担心,怕你被人暗杀,或是下毒……想过无数次,可又觉得你不该是那个下场。每到一个地方,我先找邸报来看,后来发展到进了庙就拜,我不懂那些神佛娘娘,只觉得是个神仙就行,连送子观音我都拜过。再后来病了一场,我当时就想,也许是替你把厄运担了,那也好,你一定就能平安无事。没想到看见的是你目不能视……你知道我那时候有多绝望么……” “我只是怕了,不在你身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时常胡思乱想,怕的要命……” 仝则说不下去了,禁不住垂首哽咽,憋了太久,还要在人前装出一派淡然。赶路的时候流过汗,也流过血,唯独不曾流过泪,他从小就知道眼泪解决不了问题,在无关痛痒的人面前流,和苦涩的盐水没什么分别,此刻却顾不上那么多,任凭泪水抑制不住的奔逃出了眼眶。 他低下头,吻上裴谨的手背,没有抽泣,而是无声的泪流满面。说到底,他还是不愿让裴谨看见他脆弱崩溃的样子,然而不再有逞强意味,单纯的只是不想令对方难过。 心里也觉得自己矫情,可又实在是压抑不住。 裴谨默默注视,暗暗想着要给足他释放的时间,那些话听上去有点语无伦次,是仝则在镇静的时候怎么都不会开口直言的,这人看上去狡黠务实,其实也不过是普通人一个,最让人弄不明白的是年纪轻轻,似乎已拥有不惑的心境,什么都不在乎,平静且心安理得的和天斗、和地斗、和人斗,却在此时此刻,在他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软弱和无助。 心口一阵酸软,却又分明疼得发甜。 裴谨在仝则看不见的地方,不加掩饰的动容,随后轻轻拍着仝则的背,极尽诚恳的宽慰道,“是我不对,以后不会一声不吭替你安排,无论顺境逆境都和你在一起。” 仝则没吭声,肩胛骨颤了颤,良久才渐渐平复,抹了一把脸抬起头。 他刚哭完,脸上泪痕犹在,水洗似的瞳仁现出静谧幽深,经过无法言说的悲伤洗礼,整张脸俊美得不可方物。 该做什么其实并没有定式,少了偷偷摸摸的刺激,有了光明正大的契机,仝则抬起裴谨的下巴,照着上头狠狠亲了一口,直亲得裴谨嘴唇生疼。 两个人就势抱在一起,顷刻间已难舍难分,仝则只管盯着裴谨看,似乎要把他嵌进眼眶里才满足,嘴里碎碎念起来根本停不住,“你都能看见的,对吧?我的眼睛、鼻子、嘴巴,肯定好了?再不会反复,对不对……” 说话间,他被裴谨扒了个精光,不觉匪夷所思起这厮敏捷的身手,“你怎么……” 第100节 裴谨没给他聒噪的机会,堵上那不停歇的两片唇,许久后才意犹未尽的分开来,只见仝则的双眼愈发沉醉迷离了。 裴谨笑起来,“还看得见你洗澡,看得一清二楚,比以前黑了些,不过骨架长开了。” 仝则回眸瞥着他,“好意思么,堂堂一个侯爷,还干偷窥的事……” 裴谨吊着嘴角反问,“我看自己媳妇,有什么不好意思?” “你说什么?”仝则一拧身窜起来,又被裴谨迅速给压了回去,“嘶,轻点……我说你会不会用词?” “不会,要不你教教我,宝贝、心肝、老婆、蜜饯?” 仝则,“……” 裴谨将人翻过来,不太用力地抵着,眼里蕴藉出一味细水长流似的柔情,“不让叫媳妇,叫声哥来听听。” 仝则,“……” 他对这种非常传统的肉麻称谓没什么兴趣,撇嘴笑了笑,“不怕叫老了?嗯,确实是可以当我大哥的年纪,唔……” 裴谨放弃温柔,十分凶狠地顶了一顶,随后不说话,只用眼神挑衅地看着他。 仝则起初咬牙不屈,不想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他一向识时务,更肯在裴谨面前服软,边笑边喘着叫了声,“哥……” 其实也挺好的,他心里想,很久以前他就希望能有这么一个哥哥,不说有依靠,但很多事都可以有人商量,有人可以给他以引领。抛开上一世的年龄不提,裴谨的成熟沉稳确是足以做他的兄长,叫一声不亏,他决定认了。 仝则眼眸弯了一弯,唇边两颗不大明显的梨涡露出来,眼里流转着灵动的慧黠,既专注又朦胧。 “我爱你。”他用极轻的声音,低低的说。 裴谨动作停了下,一颗汗珠正从他的喉结往下流淌,一直流到坚实的胸膛上,然而他的眼睛比沾了汗水的肌肤还要亮,“你说什么?” 这句话他等了多久?开始是为满足征服以及控制欲,渐渐觉得不那么容易,两个人都较着劲,绝口不说不提,好像谁先承认谁就输了。可行动远比言语更靠谱,彼此又都行在了前头,只是说到自觉自知,却又无法考证究竟发生在什么时点上。 最终还是仝则先于他说出口,论勇气,仝则其实更强过他,裴谨清楚的感觉到,收获了这句告白,那种浅薄的征服快感却早已荡然无存,流进他心里的是足以令天地都不存在的感动和雀跃。 拾人牙慧的话,裴侯自然不屑跟风去说,或许再找个机会,弄出个什么特别的气氛才好亲口讲上一回,对此他自有安排。 只是在那之前,还有正事要先处理,翌日裴侯一行出关,登上了南下的蒸汽列车,前往两湖首府武汉三镇。 而裴谨履行承诺,带上仝则,一路实现了真正的同行同止。 第127章 正文完 滔滔长江水, 浩浩汤汤,站在江边远眺,仝则想到的不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而是边看浪花起伏,脑子里边蹦出后世那位伟人曾写下的句子——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只可惜事关剽窃, 不能拿来一用, 也不知道在这个平行时空里, 以后还会前赴后继地涌现出多少风流俊彦,多少传世的隽永佳句。 东湖的水面则要平静得多, 人在画舫内,宛若寻常游湖客,从外头看不出任何玄机。 裴谨是秘密南下的, 留了那位替身驻守辽东, 此刻满朝文武谁都想不到,本该双目失明、丧失行动力的承恩侯却已在湖心处和旧部品茗“闲话”。 闲话的内容当是天下事, 如何确立政体, 如何稳定京畿,如何善后皇室等诸多议题,耗时只用了一个下午,再上岸, 陆汉藻已接受了朝廷遣使请他上京和谈的要求。 裴谨一行轻装便服,先行动身登上了北上的列车。蒸汽机车运行不到半年,一切都还很新鲜, 如果不是赶时间,裴谨其实很愿意沿途停靠,走走看看。仝则作为“亲卫”,坐蒸汽火车不至于多激动,反倒是职业病发作,看列车上的“服务人员”不觉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主要还是对人家的服饰颇有不满。 “一点不精干,工部的人太守旧,制服就该有制服的样子,要让穿着的人喜欢,看着的人羡慕。” 坐在包厢里,仝裁缝不吝大放厥词,“军队制服也一样,都什么年代了,盔甲防不住子弹火炮,不要也罢,还该改良得轻便些,设计贴身显出军人的英武不凡,配上军靴,裤脚扎进靴筒里,那一身才够威武气派。” 裴谨听着,心说要照你的意思改良,往后军中人净顾着臭美了,谁还有心思练兵打仗?当即毫不留情的用眼神表达给他看,你这纯粹是个馊主意。 仝则看出来了,并且万不赞同,想当年希特勒多么重视纳粹军装,标准只有一个就是要漂亮,人家可是深谙惟有如此,方能吸引更多年轻人向往从戎。 虽说形式不该大过内容,但适当的包装也是必不可少的。 当然这个例子举不得,话得说在决策人心坎上,仝则道,“甲胄行动不便,我说的是要实用。且年轻人的热血最容易激发,借助服装增添他们的荣誉感,和鲜衣怒马是一个概念。前朝不是有过锦衣卫,明太|祖招的可都是贵族子弟,模样俊朗,再配上飞鱼服绣春刀,贵族子弟一个个趋之若鹜,这效果就达到了。” 说着眨眼笑笑,“回头我先做一身给你试穿,你一量相,准保能让其他人惊艳。” 裴谨阖上眼,不大想理会这茬,半晌轻轻一笑,“如果一切顺利,可以考虑你的馊主意试试看。” 仝则闻言正了正容色,“会吧?陆将军三日后抵京,内阁和皇帝还能什么后手?和谈摆宴,还要宴请各国公使,大员亲眷,是鸿门宴还是真心和谈?京西大营有你在还好,就怕现在都知道你重病的消息,人心惶惶,弄不好再被内阁当了枪使。” “京里我安置了人,这会儿已接倒秘信,知道如何配合。”裴谨道,“皇帝陛下搞这么大,就是不想撕破脸,拿准了老陆他们有顾忌,并不想把局势彻底搞乱。” “曹薰呢,那个墙头草不是和陆将军私下勾兑,改组内阁,务必保留他做度支大臣,好继续手握钱袋子。”仝则想着不觉冷笑,“再给老陆一个陆军大臣的职位。曹薰不在意皇权,在意的是他自己的位子,只是有你在一天,他知道自己必定没好果子吃。” 裴谨睁开眼,缓缓地笑了下,“墙头草好啊,窝里斗起来也让新皇帝看看,究竟谁手里有枪。还是那句话,能不发一枪解决问题为上,局面推进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人负隅顽抗能成事的了。” 仝则琢磨着他的话,问道,“所以那个时候你看似放弃,是因为觉得时机还没到?” 裴谨沉默了一会儿,再度阖上眼,轻轻点头道,“我这人有软肋,所以重新组阁以后,总理大臣这类职务绝不能由我出任。在小地方实现理想容易,放眼举国却很难。我更适合做一个职业军人,练兵、守国门,做自己擅长的事。唯一的用处是还震得住现今军中这拨人,保证军权集中于议会,决不能出现军阀割据的乱象。” 想得这么透彻,仝则觉得他比自己这个知道历史走向的现代人还更明白,是以无需再废话,而对他激流勇退,特别是对他清楚自己的能力和不恋栈这两点由衷感佩,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权力面前拎得清,被机遇推上去胡搞一通,任由野心膨胀的例子并不在少数。 值得庆幸,他的裴谨和后世的袁世凯不一样。 因为是秘密进京,一行人在天津站下了车,其后改走官道,轻松对付过盘查,和事先取得联系的法国使馆参赞接洽上。参赞起了个中文名叫周崇德,对于低调装扮的裴侯,他保持着一种礼貌的客套,对仝则,却显得要亲密得多。 “多谢参赞此番照应。”仝则握着老主顾的手,满怀诚挚表达感激。 周崇德笑得很含蓄,“我们法国人是来和中国人做朋友的,不想在远东挑起纷争。我们的手不可能伸得这样长,事实上也错过了这个时机——贵国的国力不允许外人染指,现在只有不乱,我们的贸易往来才可以继续,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只有总想着要征服扩张的白痴,才会不自量力的在贵国土地上试图捣乱。” 捣乱也没关系,仝则默默地想,反正总会失败,然后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也是后世那位伟人总结过的,一切反动派的行动轨迹莫过于此。 在参赞家住了两日,熟悉的人终于出现,一年多没见,游恒黑了也瘦了,见着他的少保激动得似乎还能言表,见着仝则却是两只眼睛都看直了。 他还不知道,仝小爷早就偷着跑回了裴谨身边。 游恒悬了大半年的心,可算是落地了。这些日子,他觉得自己越发羞于面对仝敏,毕竟连人家哥哥的生死都搞不清楚,还有什么脸面再相对,更何况谈婚约,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他早打定主意,等摆平了京都的事,他就南下去找仝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岭南没有就再下南洋,不找着这个人,他宁可再不回来了——因为没法和他这辈子最在乎的两个人交代。 这么想着,游恒按捺不住,对着仝则奉上了一记老拳,这回可是用足了七成力,打在仝则身上,只听砰地一响。 仝小爷还没怎么着,裴少保的眉间已皱出了一道折痕。 仝则比游恒反应快,赶紧顺势一带,给他来了个结结实实兄弟般的拥抱。 “让你担心了,我应该早点写信告诉你,都赖我,回头我一定任罚。” 游恒了解这个人,外表看上去精明事故,骨子里却自有一份仁义在,心下不由感怀,也抱着他连拍了几拍,拍得半日都忘记了要撒手。 裴谨斜睨着这两只,心里纳闷的想,这是把我当透明的么? 直到咳了两嗓子,两只才终于晓得要分开,游恒面对他家少保正经多了,敛容道,“明日宫宴,陛下也请了太太和小爷进宫,西山大营段总兵已接信,一切妥当,都在咱们掌握中。” 所谓和谈大宴,各路人马齐齐登场。 招待宾客,面上自是要过得去,从皇帝到内侍个个都擅长作戏,该有的风仪一点不少。只是皇帝行动不便,毕竟瘸了一条腿,只好坐着不起身,意为藏拙,即便要起身也走得极缓慢。他这条腿是当日裴谨设计弄残的,要说不恨也难,遑论还有他曾经的挚爱千姬,随着幕府倒台,其人香消玉殒,他后来到处寻摸同样有狐狸般媚眼的女人,也不过是因为一种补偿心理在作祟。 江山本该是他的,裴谨帮他的弟弟硬生生从他手里抢过来,如今好容易再夺回,他心里其实也清楚,历史潮流不可违,顺者昌逆者亡。可道理归道理,人在这个位子上,倘若连放手一搏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复兴帝制,还谈什么万世基业?他的祖父、父亲穷兵黩武,用整整两代积攒下了国力和财富,难道就是为臣子们有朝一日推翻他的国、他的朝? 这事不禁琢磨,皇帝陛下自然是一万个不甘心。 他谈笑风生,因为早已得知来自辽东的密报,裴谨连日躲在府邸不出来,据可靠消息透露,此人罹患了不治之症。军心缺了这根定海神针,其实就是一盘散沙,各人有个人的算盘,没了凝聚力更易各个击破。 好比陆汉藻求什么?不外乎改组内阁,大不了封他当总理大臣,此人在京都政坛没有根基,迟早会搞不定焦头烂额,然而在滔天权势面前,有几个人能不乱花渐欲迷人眼,理智清楚的提出拒绝? 皇帝得意的笑着,眼风转到裴家那对祖孙身上,薛氏身边有惠妃陪着,裴熠则是少年初长成,眉宇间有一种清润淡然的况味,显得不骄不躁。 皇帝起初觉得眼熟,再三确认后,心里涌出一股厌恶,这少年越来越像他的亲叔叔裴谨了,多半还是在刻意模仿他三叔的行为做派。 正想着,余光瞧见驸马兼忠勇伯裴诠举杯,笑着朝他敬酒道,“这是臣从新疆带回来的葡萄酒,陛下尝尝看味道如何。” 皇帝转过视线,看着这个同样出身裴家的人,裴诠如愿尚了公主,荣升驸马,更得了个不咸不淡的爵位,那时节此人蹬鼻子上脸原本想要做侯爷,大概是为能和裴谨比肩,结果被自己四两拨千斤给撅回去了。 皇帝在心内冷笑,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凭这熊样也配? 可他没下裴诠的面子,顺势举杯邀在座诸位,“日前出现了一点小风波,目下已化干戈为玉帛,陆将军深明大义,及时止息一场纷争,望今日之后,大家能达成共识,为来日国朝繁荣昌盛求得一个圆满结果。” 言罢率先干了杯中酒,见皇帝陛下豪情万丈,大家也跟着纷纷附和饮杯。 这厢还没等杯子撂下,却见一个内侍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当着满殿贵宾结结巴巴禀道,“西山大营段总兵带人进宫来了,此外还有还有……”他瞥了眼一旁稳坐泰山的陆汉藻,“还有汉阳同盟会,不,是造反的那伙人也来了,他们要求面见陛下,请陛下在请愿协议上签字盖章。” 这是公然造反吗?皇帝脸色发青,忍无可忍拍桌道,“岂有此理,皇城守卫都是死人么,朕的亲卫队长何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帝到底拥有几百人的亲卫队,这群人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倒戈,可内侍的回答却在瞬间粉碎了皇帝的幻想,“御林军和段总兵的人对峙,无奈对方人数众多,装备精良,御林军实在拦不住了。” 皇帝惊得忘了拍桌子,不明白情势为什么急转直下的这么快,现如今不是正有大好局面,风平浪静,井然有序,为什么偏要搞乱这一切? 他转头,看向陆汉藻,眼内酝酿出一团风暴,“陆卿,这就是你的诚意?勾结京卫,当着各国使节,如此逼迫于朕,你们眼里还有没有一点王法?” 陆汉藻对王法两个字不以为然,耸了耸肩道,“陛下说的,臣一概不知,既然各国公使,内阁成员都在,何不满足同盟会的要求,接见其代表,这样不是更能彰显公平公开?” 笑话!皇帝心想,要他和乱臣贼子坐在一起和谈吗,还是在被胁迫的情况下,如果他答应了,古往今来可还有比他更窝囊的皇帝!? 谁知更窝囊的事,旋即便发生了。 一群人扬长直入大殿,为首的有所谓和谈代表,还有因裁撤军机处,被打发回家带孩子的靳晟,更有西山大营叛变的总兵,穿着甲胄的军人在顷刻间将殿内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自己却一丝不乱,好整以暇且秩序井然的朝皇帝行了个表达敬意的礼。 “你们,你们到底要做什么?”皇帝惊怒交加,不由自主乜了一眼坐在下头的曹薰,这厮半点不见慌张,莫非早就和他们勾结在一起了?是了,他们要求君主立宪,当然不涉及他曹薰的利益,皇帝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被内阁的人给出卖了。 曹薰倒想和人勾结,奈何没人搭理,他表面镇定,是因为迅速认清了形势,枪杆子不在自家手上,还有什么好说?既然要解决立宪,他或许还有翻盘机会,至少保住性命不难。不能跟着皇帝一块跳脚,他可是还有用武之地,譬如这些涌进内阁的军人,他们能担负起管理国家的职责吗?还不是得靠自己这样有经验的人去运筹帷幄。 在这个时点上,撇清保皇党的身份最为要紧,何况他曹薰从来就不是什么坚定的保皇党。 靳晟便在此时越众而出,朗声道,“既然是和谈,怎么能少得了民众代表,早前内阁决策失误,臣怀疑有人暗中收受好处,一意孤行这才引发民愤,陛下应该趁此机会给各方人士一个合理的交代。” 皇帝怒道,“你们口中的合理,就是以武力闯宫?朕这个皇帝,你们还打算放在眼里吗?” 靳晟没太搂住,非常自然地做了一个“确实没把你放眼里”的表情,接着道,“此外还有一份宪章,是早就准备好的,一直推托到今日,也请陛下一并过目。” 到了此时,皇帝就算再傻也知道,今日的重头戏是那份宪章,他不觉望着靳晟咬牙道,“没了裴谨,你们居然还这么嚣张,此事是他授意的?你可知他已罹患重病,连床都下不了,双目失明,更连一场战事都无力指挥,你们就算把他迎回来,还能指望他代替朕坐在这个位子上么?” 靳晟淡淡一笑,“陛下想差了,位子由谁来做理应遵循法度,军中一向承认皇室,承认大燕的君主世袭制度,这和裴侯根本就扯不上关系。” 皇帝冷笑问,“当着各国公使的面,你说话算话?” “当然,也希望陛下能够说话算话。” 这句却不是出自靳晟之口,话音落,裴谨越步走了进来,一身寻常服色,目光澹然。他环顾四下,神情昂扬,眼中却又有着内敛的光华。 一看就知道,这人根本就不瞎! 谣言被粉碎,皇帝惊讶,曹薰等内阁成员更惊讶。 裴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们一概不知,情报工作差劲不说,且再次证明手握枪杆子的重要性。但上一次他们侥幸成功,是因为裴谨还有顾忌,这一次呢,他的母亲和亲侄子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诸位使节……”皇帝艰难开口,打算在撕破脸前先拉个统一战线。 英、德两国公使正在运气,心里也有惊怕,明明给了内阁大佬们好处,这帮人还说顶得住,什么只要裴谨不行了,军中就是一盘散沙,谁都不服谁,根本拎不起来,亏这番鬼话他们当时还信以为真了。 在别人地盘上硬碰硬不明智,两国公使互相一对视,皆摇头道,“友邦事务,我们不便插手干涉,还望陛下能够自行处置妥当。” 第101节 态度一推二五六,已然打定主意作壁上观。 全是小人,皇帝在满心颓丧中站起身,忽然觉得一阵腥甜涌入喉咙,跟着一口血猛地喷出,在摇摇晃晃间,他看清了下面人的表情,有人惊诧,有人含笑,有人平静观望,有人面带嘲讽…… 一只手从旁有力地扶住了他,是那个叫徐朔的内臣,此人是王连生死后,皇城内侍中最得力之人,皇帝心下稍安,看来关键时刻还是内侍靠得住。 “陛下的酒中有毒……” 徐朔突兀地喊出这一句,殿内为数不多的御林军闻言率先慌了,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只有匆匆赶来的侍卫长一人配了枪,然则拔|出来的刹那,他却有点含糊不知那枪口究竟该对准谁。 再看殿内训练有素具备实战经验的京营卫队,和此时惊慌失措,成日只在京都陪皇帝打猎的御林军少爷们一对比,高下立判,侍卫长的心头顿时一片冰凉。 徐朔依然扶着皇帝,却一点不着急去传太医,像是抽丝剥茧般恍然道,“这酒是驸马进献……” 皇帝勉力提起腔子里最后一口气,伸手指向裴诠,“原来是你,做过一次叛徒就会有第二次,你这个小人,来人……将他拿下……” 御林军的少爷们想着皇帝下令,还该听命才是,不料裴诠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蹭地一下站起身,几个箭步直窜到了薛氏背后。 然而袖中藏着的匕首还没等出鞘,他先被裴熠一肘击中胸口,旋即裴熠站起回身,飞腿踢翻了他手中短刀,再起一脚将他人踹翻,就地稳稳地擒拿住。 “三叔,我把大伯抓住了。” 少年人威风凛凛,神情间已褪去了昔日的青涩,多了一份从容的干练。 裴谨冲他点点头,唇角微微一扬,恰在此时,倒在徐朔身上的皇帝头一垂,于无声无息间毒|发,连谁接替他继承大统都还没来得及宣布。 按顺位继承,本该由他襁褓中的长子承嗣皇位,可他自己的皇位得来已不算名正言顺,众人心里不免都在思量,先帝膝下曾经还立过一位太子呢。 一切发生的都太快,内阁中人还在打腹稿如何措辞,只见殿门再次开启,一队兵士护卫着前皇后和年满六岁的前太子缓缓走进殿中,这对孤儿寡母幽居于深宫,许久无人问津,此时看上去已有几分清苦的寒酸。 见众人兀自瞠目,法国公使非常恰到好处的起身说道,“作为派遣使节,我今天很遗憾的见证了一场谋害君主的祸乱,好在承恩侯阁下能够及时出面止乱,也万幸皇室仍然后继有人,希望今日过后,京都和大燕不至生变,因为那是我们在座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的事。” 众人缓过神,不知是谁一马当先说了声好,随即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跟着附议,纷纷起身向那位六岁的准皇帝行礼致意。 等到那小小孩童升坐,一份宪章已摊开在他的面前,上面赫然写着:遵国宪,重国权,组建议会……君主无权废除法律,无权干涉议会,不经议会同意,君主不得组织常备军,不得拘捕臣民…… 上面的每一个字,六岁的准皇帝都看得明白,却又弄不大懂其中含义,只是隐约猜到他大概就要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代君王了,他懵懂的握住手中笔,抬眼看了看自己的母亲。 即将被尊为太后的清秀女人在心里无声喟叹,有些事争得过一时,争不过一世,这或许就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宿命。她握紧儿子的手,一笔一划,郑重地在上面签署下了名字。 直到黄昏,宫门才重新开启,众人鱼贯而出,和来时不同,有人意气风发,有人如丧考妣。 裴谨牵着仝则,在夕阳西下时登上城楼,屹立百年的宫苑,此时沐浴在一片霞光中。放眼望去,城外没有戒严,一切安稳如常,行走在街面上的百姓甚至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翌日天明,宪章就会正式公布,从足下的皇城传开去,会传到杏花烟雨的江南,会传到塞外漠北的雪域关山,还会漂洋过海传到遥远的附属国度,或许不是人人都清楚那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但没有关系,他们很快会在实践中慢慢领悟,那些条文会化作日常点滴融入他们的生活,影响一代人,甚至接下来几代人。 仝则凝望裴谨,“兵不血刃,你的目的达到了。” “还差得远,要组建议会,改组内阁,选拔有志之士,限制各地方军权,方方面面都要重新开始。” 裴谨负手瞭望城下,继续说道,“路还长,危险也没断,你还要跟着我继续趟浑水?”顿了顿,他扭头笑看仝则,“其实三年之约,早已经满了。” 那是很久以前关乎契约的口头协定,仝则笑笑,掸了掸身上看不见的风尘,“你就快要风光了,这节骨眼我怎么能一走了之,好不容易熬出头的。” 裴谨眼底含笑,嘴上揶揄,“真是人才,放长线钓大鱼,赌术精湛。” “好说,别忘了,最开始可是你先招惹我的。”仝则定睛看他,虽然被夕阳刺疼了双眼,可依然有点舍不得移开视线,“再说不太平也没什么,早习惯了,我这人命硬。” 裴谨没说话,半晌转头望着城楼下,良久才笑吟吟的问,“看什么呢?” “看你。”仝则说,心里却在想,也在看一个时代。 这个时代有好有坏,不算百废待兴,但依然随时有暗流在汹涌,好在历史的脚步不会停歇,它推着每一个人或直面、或迂回,朝着既定的方向不断前行。 在奔腾不息的洪流里,他是渺小的一滴,在无垠的时间长河里,他是飞逝而过的一瞬。也许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曾经鲜活而真实的存在过。 或许不止,还该有此时此刻,搂着他的裴谨,仝则听见他在自己耳畔低声笑道,“你该说,在看我的爱人。”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至此结束,多谢看得下去这个故事的各位,谢谢~~~ ━━━━━━━━━━━━━━━━━━━━━ 本书由【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