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大传》 第1章 《秦始皇大传》 作者:李约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落魄王孙 1 天寒地冻,时近黄昏。 邯郸城内人家,灯火次第亮起,将满天的云霾衬托得格外沉重。 地上积雪盈尺,但天上仍然在下着,鹅毛似的飘洒,似乎越下越大。 这处赵国首都,平时是大街小巷,往来行人如织,真个是举袖成云,挥汗如雨,而如今却是路人稀少,全躲在屋内烤火取暖去了。只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野狗,畏缩在墙角屋檐下面,全身颤抖地强忍腹中的饥饿。 按照以往每年的经验,明天又会出现多具冻僵的尸体,人比狗多。 高墙里面,亭台楼榭,室内如春,隔着灯光辉煌的窗户,传出阵阵的丝竹乐声,对富贵人家来说,声色当前,把酒赏雪,乃是件极尽耳目之欢的乐事。 凛冽刺骨的北风,刮平地面的雪,混合在天空下着的雪,将整个邯郸城变得白茫茫一片。 在大风雪笼罩的北门正街上,一辆单马拖着的安车,顶着风艰难的前行。拖车的是一匹老瘦的五花马,浑身冒着热汗,偶尔仰首长嘶,吐出一团团白气。 驾车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精壮汉子,身穿一件黑色老羊皮袍,头脸都紧密包着,只露出一对眼睛,他不断挥动鞭子,大声吆喝着马,颇有驾着骑马高车的驾势。 窄小的车厢里,端坐着这位在赵国当人质的秦国王孙异人,他虽然今年只有廿出头,但英俊的脸上却布满了饱经风尘的人才有的那股厌倦和憔悴,他正陷入了沉思。 他在想着今晚赴宴,却送不起贵重礼物,会被各国同样在赵国当质子的王孙公子所取笑。 今晚是赵国大富商吕不韦的生日,他广撒请帖,所请的客有包括了赵国所有政要、学者名流、富商巨绅,还有各国的外交使节。当然各国质子是外交使节中最主要最尊贵的客人。 表面上,各国在结盟时,为了表示剖心置腹,互派质子,地位非常尊荣。实际上,质子就是人质,国与国之间一旦翻脸,质子是首先遭殃的对象。何况是各国之间,翻脸和翻书一样,今天才歃血为盟,说不定明天就已兵临城下。 尤其赵国一向为抗秦联盟合纵之约的约长,他在这里作质子,等于是随时有把刀架在脖子上,两国有所风吹草动,首先用来开刀祭旗,或是收为阶下囚的,就会是他这个质子。 在有些国家当质子情况并不坏,特别是强国为了示好怀柔,派在弱国的质子。弱国的国君要巴结他,将他待为上宾,全国上下臣民对他似乎也怀着感恩的心情,所到处,他遇到的都是一些友善热情的面孔。 秦国是强国,而且是现存燕、赵、韩、魏、齐、楚、秦七国中最强的国家,但由于近年来六国联合的结果,他每到一个国家,看到的都是充满悲愤的脸孔。很多人见他来,更是老远就躲开,连同样在赵当质子的其他国家的王孙公子,对他也都是内心疑惧,外表冷漠,如今赵秦数十万大军在长期对峙,战争随时一触即发,他这个质子更是难当。 他在这里没有朋友,虽然他是强国派来的质子。 另外,他比哪个在赵各国的质子都穷,就是别人不排斥他,他也无法参加他们之间的交际活动。 本来,各国国君对派在与国或敌国的质子,部分是为了要面子,部分是为了对他内心的歉意,在经济供应上是尽量优厚的,当质子的人可说都有花不完的钱。 但他不一样,第一,他是王孙,不是公子,他祖父秦昭王在位,父亲安国君只是太子,这中间隔了一层,他祖父根本想不其他这个人。第二,安国君的姬妾一大堆,儿女更是成群,他亲生母夏姬甚不得宠,经年都见不到安国君一面,所以他不但是庶出孽孙,而且是个不受喜爱的孽子,祖父和父亲心中压根就没有他这个人。 上轻下慢,连带主事的臣子也看不其他,应有的公费都一拖再拖,很少按时送到,更别说用来结交应酬的额外花费了。 因此,他在这里是孤单寂寞的,不但没有知己之交,连酒肉朋友也没有一个。上个月连由齐国跟来的妾姬也下堂求去。 正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听到车后一阵马嘶声,接着是有人在大声叫骂: “前面他娘的什么车,像乌龟一样爬不动,还他娘的挡在路当中!” 异人拉开后车帘往后一看,只见车后是一辆高轩大车,由四匹白色骏马拉着,怒吼的御者紧拉着辔绳,硬生生的将马拉住。 此时,后面车舆的前帘掀起,露出一张年轻而长相严肃的脸。异人认出是在赵的燕国质子姬喜,他同时也是燕国的嫡世子,也就是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 “异人公子,是您,"世子喜拱拱手:“去参加吕不韦的生日宴会?” “正是,想必世子您也是?"异人也回拱了拱手。 燕国和秦国之间隔着赵魏,和秦国很少直接冲突,世子喜虽然很少和他交往,但看不出明显的敌意。 他转身向御车的赵升大声喊着: “让开路中央,后面的车好走!"他又回过身来向世子喜拱拱手说:“世子车快,请先走。” “姬喜怎么敢,还是公子先行,姬喜慢慢跟上。"世子喜拱手谦让。 那边不知道是因为风大,听不清他的话,还是因为满腹怨气,赵升将车更驾上路中央,而且走得更慢。 后面的车马越来越多,很多都是宗室大臣的乘车,想超越,无法过去,再一打听最前面的单马小车,乃是秦王孙的座车,而燕太子的座车跟在后面缓缓而行,也都不敢造次,只有耐着性子跟在后面慢慢走。 骑马的人本来可以超越过去,但宗室大臣的车都跟在后面,他们也只有跟着行列走。 逐渐邯郸北门大街挤满了车马,再加上不明就里的民众好奇的围观,异人的安车一车当先,起有帝王出巡的壮观。 最后,赵升似乎对这种情形还不满意,他干脆停下车子,向异人禀告说: “启禀公子,车轴润滑不够,需要上点油。” 异人心知他在捣鬼,但不想说什么。他回首看看跟在车后的车马,心里有着种欣慰。不管怎样,秦国是天下之最强,而他是秦国派在战败国赵国的代表,你们恨我也好,轻视我穷也好,你们却不能不对我畏惧,因为我此时此地是代表秦国。 不知什么时候,燕世子喜已站在他小车外面,他的御者正帮着赵升在车轴上加油。 “我能上来坐坐吗?"世子喜行礼问。 他明白世子喜刻意要和他结交,世子喜三个月前才到赵国,他是在世子喜初到时,各国质子为欢迎他举行的宴会上见过一面,只交谈了几句话,但他喜欢他那股严肃中带着敦厚的气质,虽然目前同样是质子,但他很快将成为燕国国君,而他虽然是强国的代表,却永远没有成为国君的希望,以将来而言,他能结交他,算得上是高攀。他语带讥诮地说:“不嫌车内窄小的话,当然欢迎。” 世子喜笑了,他开朗地说: “车虽小,却是第一部车,姬喜愿承骥尾。” 2 他们上了车,赵升挥动鞭子,单马小安车开始缓缓走动,后面的车马也跟着移动,整条北门大街,流动着车水马龙,再加上看热闹的民众,围在两旁七嘴八舌的评论,哪部车内坐的是谁?哪部车最豪华美丽?人声、车马声的喧哗,使人忘了刚才还是行人稀少的冷落景象。 安车虽小,但更温暖。 刚上车时,两人相对,很久没有说一句话,他们没有说寒暄之类的客套话,因为都是年轻人,不习惯那种虚伪。 他们在黑暗中互相凝视,似乎一下就看透了对方的内心。 “秦燕不是敌国,说起来我们还应该算是表兄弟!"世子喜突然冒出这句话来,显然在这段沉默时间里,他已想了很多事。 “哦?"异人一时会不过意来。 在这段时间,他只在想一件事,为什么世子喜似乎是立意要和他结交,不惜移樽就教,坐上他的单马安车。 “你应该记得秦惠王公主嫁给燕易王的事,"世子喜又加上这么一句:“我们都是她的嫡系子孙。” 异人当然知道秦公主下嫁当时还是太子的燕易王的故事。这是秦国"远交近攻"的策略之一,但收效似乎很小,虽然这几代的燕王都是她的后代,燕国却始终站在合纵的阵容里和秦国作对。可见婚姻血缘虽然亲密,但一遇到政治权力,就像遇到烈火的冰雪,片刻之间就消失无踪。 “的确,我们应该算是表兄弟。"异人顺口答应。"那我们应该彼此照应。"世子喜诚恳的说。 “尤其在这个做人质的异国,"异人亦恳切地说:“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同样是做客的各国质子,似乎也都排斥我。” “也不是纯粹排斥,"世子喜笑了笑说:“公子有时候亦应该和我一样,主动和别人结交,秦国是天下至强,像我这样主动来结交公子,有的人是会怕被别人误会的。” “世子就不怕别误会?” “我们是表兄弟啊!再说燕秦也没有直接利害关系,"世子喜又笑了,这次笑得十分爽朗:“只是别人也许还是要说我在高攀。” “是我高攀。"异人忍不住说出内心的话。 第2章 “公子高攀我?"世子喜不解地问。 “是啊,世子不久就会成为燕国的国君,而我……” “公子怎么知道您将来不会成为秦国的国君,而且以秦国历代国君的雄心看来,也许你会成为天下霸主!"世子喜说到这里,似乎发觉到自己失言,又触及到敏感的政治问题,他就此打住。 而异人则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好,车内的气氛显得很僵。 为了打破沉寂,异人试着转变话题: “吕不韦下请帖给我,其实我连听都未听说过这个人,他到底是何许人也?” “公子的确是和外界太隔阂了,"世子喜叹了口气说:“提起此人,在赵国商界和社交界都是大大有名,他是阳翟人,以贩卖海盐起家,如今生意遍布天下,货殖范围除在齐国的盐田铁矿外,还兼营巴蜀和楚国的木料、药材,以及赵、魏的大宗粮食生意,控制着赵国粮食市场和大批田地,赵王凡事都还要听他三分意见。” “这样一个重要人物我都不知道,真的是太孤陋寡闻了,"异人随着也叹了口气:“但是,一个商人在赵国真的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么?” “这点公子就不懂了,不过也难怪,山东诸国的国情和贵国完全不一样,世子喜摇摇头说:“贵国是以军功封爵,以斩敌人首级数计算军功,商为四民之末,而中原的赵、齐等国却是靠着货殖强国,商人当然地位重要。” “的确如此,"异人点了点头说:“敝国自从商君变法以后,即使是宗室人员,没有军功也不得入籍宗室。斩敌首一具则得爵一级,而衣冠服饰、田园住宅、仆婢数目,全都按照爵位的高低分得清清楚楚,商人忙着逐什一之利,当然不能参加作战,没有爵位,有钱也不能任意穿着吃用,何况经商失败,以致贫困无以为生的,妻子都有收为宫奴的危险。因此在敝国,大都平时努力于耕织,战时人人争相杀敌,以获取军功爵位。经商的人少,当然更出不了像吕不韦这样的大商人。” “这也许是贵国军队骁勇善战,力图向外发展的主要原因。” 他的话未说完,异人就接下去说: “但连年征战,苦了天下百姓,也苦了秦国军民。” 世子喜想不到他说出这种话,在黑暗中不解地注视着他。 “希望世子将来做了国君以后,能为天下和气努力。"异人又加上一句。 “为什么不说你自己?燕国地贫国小,不受诸大国——尤其是齐赵——的欺凌就够了,还有什么力量来过问天下事?秦国可不一样,它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天下的动乱和太平。” “但我没有希望主政。"异人沮丧地说。 “公子是王孙,总是有希望的,再说在赵国的各国质子,大多数是各国太子或是父王喜受的公子,因为赵国首都邯郸为最繁华的都邑,生活舒适,好玩的地方多,大家要当质子,都愿选择这里。” “我的情形正好相反,秦赵之间,连年交战,赵人对秦留下太多的仇恨,我住在这里,满眼都是敌人。” “贵国的将军们有时做得也太过份,常坑杀降卒和平民,为的是要首级立功。"世子喜叹口气说:“这样容易招致怨恨。” “只是苦了我,在这里交不到一个知心朋友!"异人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刚得到被派到赵国来的消息时,我就在心中盘算,如何安抚赵国上下,让他们淡化掉对秦国的仇恨,其中包括结交各国在赵国的质子,等他们将来一时主政时,以我们今日结交的感情,共谋诸国间的和气。就我的处境而言,这都只是一点希望,因为我自计将来没有主政的可能,但千万都未想到,众人对秦的仇恨和猜忌是如此之深,再加上我本身的处境不好,根本就谈不上交游。” “公子的处境我倒是明白的,"世子喜有所会意地笑了笑:这个问题简单。结交各国质子,为未来天下谋和气,我更赞成。” “你明白我的处境?"异人惊奇地问。 “单为安车,以你在秦国的身份,不用问也就明白了。” 异人一时语塞,谈话也就此停止下来。 车外风雪依旧,天已全黑,车内变得漆黑一片,赵升撩开前车帘,问是否要点上车厢中的灯。 “不用了。"异人淡淡地说,他的心情突然变得烦躁起来,他有点后悔来参加吕不韦的宴会,众人对他充满敌意和排拒,而他本身又显得如此寒酸。他原以为吕不韦是个普通商人,也许因为是在秦国有点买卖,所以请了他赴宴,想不到他竟是这样一个富可敌国的重要人物,又请了这多各国的质子和赵国政要。 车转弯行向东门,风势小了很多,他捲汽车厢前帘,车内立刻充满了雪天特有的那股清新,他探首回望,只见后面的车子都已亮上灯,像条火龙似的随着他的车子缓缓摆动。 “快到了,那边就是吕不韦的府第。"世子喜说。 离东门城门不远的地方,一漆黑压压的建筑,无数的灯笼和烛光闪耀,远看似乎是在和天上的繁星争光。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3 吕不韦宏伟的巨宅,占了几乎半条东正街,庭院星罗棋布,亭台楼榭争奇斗巧,僮仆婢女有数百人之多。 在异人车子抵达时,门前早已挤满了车马,人声沸腾,有如闹市,忙碌的人们进进出出,和周围的寒冷死寂相比,形成另一个世界。 整个大宅院到处张灯结彩,进门处更是搭了一座数丈高的大牌楼,显得气势雄伟。 异人和世子喜下得车来,早有迎宾上来接待,得知是秦国王孙和燕国世子后,赶快带向大厅。 丝竹乐队吹弹出悠扬的迎宾曲,吕不韦也亲自到大厅门前迎接。吕不韦不断上下打量着异人,眼中露出异彩,反而将世子喜冷落在一边。迎着吕不韦逼视的目光,异人不自禁的想起身上的狐裘早已显得陈旧,忍不住低了低头。 他也打量了一下吕不韦。今天是他卅五岁的寿辰,但似乎是因保养得法,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白里透红的脸,带着几分俊秀,虽然留着三绺清发,但还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男子。 他身穿一件白狐裘袍,头戴黑色貂皮暖帽,飘逸潇洒,有如玉树临风,与异人想象中的大腹贾形象,一点都沾不上边,他不像商人,反而像一介儒生。 异人和世子喜要行礼拜寿,吕不韦连忙阻止,口里连声说道: “小人贱辰,本不敢劳动世子和公子玉趾,只是想藉此机会瞻仰一下世子和公子玉颜,并欢聚一下,里面请!” 宾主分往东西阶而上,异人要让世子喜前行,世子喜说什么都不肯,最后是两人携手而行。 吕不韦将他们引进一间精致小客厅,只见厅内设有八个席位,分成东西向,中间没有主位,这是吕不韦表示不敢僭越,因为这处小厅的客人包括赵国太子和其他六国质子,他只能在主人席位末位相陪。 小客厅和外面大客厅相连,不过要登阶而上,而将前面的锦绣帷幕一拉,则完全隔绝。 小厅布置精巧,周围都是各种姿态的玉石美女雕像,手中执着小儿手臂粗的蜡烛,将室内照亮得和白昼一样,四壁都嵌着多宝格,上面各色各样的珍奇珠宝,在烛光下晶莹夺目,闪闪发亮。 今晚来向吕不韦拜寿的客人可分为三等:第一等的是赵国太子和六国质子,虽然赵王未亲自驾临,却要太子带了贺书来。这少数顶类贵宾是在小客厅内招待。 第二等的客人大约有五、六十位,其中有朝中文武大臣,也有各国驻赵国使节和有大生意来往的商人。这批贵客是在大客厅中招待。 大客厅设有寿堂,寿桌上堆满宾客们送来的寿礼。 席位是成圆形摆设,中庭有丝竹乐队演奏,歌舞杂技正在进行。 第三等是一般客人,其中有很多是不请自来,他们送了厚礼,可能只能远远看着吕不韦拱拱手,连寒暄一下都没有机会。这种客人数目逾千,分别在好几处大厅设筵款待,当然也有歌舞及斗技等助兴节目招待。 至于这些客人带来的仆从,也由下人分别供给食酒和休息之处。 数千人的宴会,处理得井井有条,异人看了,不觉暗暗在心中佩服,吕不韦不但有经商才能,在御众的事上,更显出超人的本领。 吕不韦在门客的拥卫下,先到第三等客人各设筵处,敬了一杯酒,接受了无数声恭贺欢呼,接着又到大厅内一一敬酒,接受寒暄道贺。这时他已饮下数十杯酒,可是脸色反而由红转青,一根由眉心直通额上发际、平时看不太出的青筋,此时微微凸起,不断跳动。 最后他独自回到小客厅,要两名俏丽婢女将帷幕拉上,厚厚的锦绣帷幕缓缓向中间相合,将外面的嘈杂和歌舞丝竹乐声全关在帷幕外。 异人和其他公子不自觉的视线都射向帷幕外,似乎有点可惜看不到大厅内的精彩节目。 “各位公子,"吕不韦笑着说道:“外面的粗俗音乐,庸脂俗粉,不配各位欣赏,为了表示对各位公子的敬意,不韦将把最好的呈献出来。” 果然,八个席位,分由十六名绝色美女侍候,斟酒布菜,剔刺去骨,莫不伺候周到,体贴入微。更难得的是,十六名美女高矮纤肥几乎完全相似,看得出是精挑细选,刻意选出来的。面目虽相异,但各有各的特色和个性美,审美观再强的人也难分出高低。 异人不时打量四周,目光总是被这些美女所吸引,厅内的匠心设计和那些奇珍异宝摆设,在这些美女的艳丽光辉映照下,全都显得暗然失色,银爵玉盘精致,更是微不足道了。 第3章 屏风后面的暗间里,传出轻柔的乐音,声音不大,但异人听得出乐器众多,是个大编制的乐队,而且奏的正是秦国宫廷用餐时的膳乐。 异人先是一惊,一介商人怎敢僭用宫乐,这是抄家灭门之罪,但再一想,这是赵国而不是秦国,他不禁哑然失笑。 后来,逐渐,逐渐,他整个心灵都溶化在这故国音乐里,尤其是乐声中时时出现的击瓮叩缶与呜呜的人声和声,更勾其他浓浓的乡愁。 十多年了,他远离故国,辗转各国当质子,去的都是秦国刚入侵过,充满悲愤怨恨的国家,这些国家的君臣民众对秦国本身无力报复,却在有意无意之间,全报复在他这个质子身上。 仇视,冷漠,比此刻在屋外刮着的北风还要凛洌,还要刺骨! 为什么各国一定要有战争呢?为什么秦国必须向外发展?经过商鞅变法,废井田,开阡陌,秦国上下励精图治,民间男耕女织,百工巧匠,各尽其业,已经是丰衣足食,百用具备,夜不闭户,山无盗贼;自从收了巴蜀以后,更是盐铁木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国之富有,超过山东各国。 为什么还是要连年出兵中原,和了又战,战了又和,进攻别国的土地,占了又还,还了又占,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秦国多少年的征战,苦了天下各国,更苦了秦国民众。 他当了十多年的质子,所到国家都是新战之余,亲眼见过无数精壮横尸沙场,老弱死于沟渠的惨状,也听过无数寡妇夜哭的凄惨啼声。秦国国内的景况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天下的慈母哭儿和寡妇哭夫的声音都应该是一样的! 假若他有一天能登位…… 但那可能吗? 他只是个棋子,棋盘上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就在他沉缅于乡愁和回忆中时,不知什么时候,乐声已停止,吕不韦从席位上站起来宣布: “各位公子请努力加餐,现在我要呈献我所有宝藏中最珍贵的一件!"他对侍立在屏风口的侍女拍手点头暗示。 异人从回忆中惊醒,目光正好和吕不韦的相对,他总有着直觉,吕不韦今晚的视线,大部份时间都在射向他,而且看他的眼神和看别人的不一样。 他在吕不韦的注视中,看到怜悯,也看到渴望,似乎想对他有所施予,却有着更多对他的要求。多复杂的神情! 但他对他能抱着什么希望?又能有什么祈求?他想藉着他打通秦国的关系,将秦国也容纳在他的商业王国的版图?那他就计算错误了,秦国不要商人,尤其是像他这种影响政治的大商人。 而且,他异人只是个棋子,对他可说一点用都没有。 4 乐声停止,室内一片沉静,众人的视线都转向屏风口,过得片刻,两名俊妾抬着一张雕镂精致、碧玉桌面的几案出来。 众人在失望之余,一阵哄笑声起,目光全都转到吕不韦的身上,似乎都在问,这镶金嵌玉的沉香木几案,也许是价值不菲,但能算是你吕不韦最珍贵的宝藏? 据传说,吕不韦有次为了和一个齐国盐商斗富,五尺高、完美无缺、价值百万的珊瑚树,都像敲糖人一样,三下两下敲得粉碎,脸上连一点惜意都没有,这张几案会有什么奥妙? 吕不韦对众人怀疑的眼光视而不见,他仍然微笑的看着异人,眼神中仿佛在问: “你也会和他们一样性急无知,不等最后结果出来,先就大惊小怪?” 异人镇定地注视着他,心里在告诉他: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到最后不加评论!” 接着,又有两名艳妾小心翼翼的抬出一张古琴,其中一人用衣袖擦拭原已光洁如镜的案面,然后再轻巧地放好。 众人中赵太子精通音律,也最识货,他又是坐在西席首位,看得也最为清楚,他忍不住大声惊呼: “焦尾琴!” 在场都是王孙公子,当然都听过这个名字,也都恍然大悟,焦尾琴的确称得上是无价之宝。 相传,焦尾琴为周文王所制,有一天,他在一棵枝叶参天的古老梧桐树下弹琴,招来凤鸟停泊在此梧桐树上,而百鸟朝凤,也都围绕着梧桐鸣唱。虽然这种景象不到半个时辰,但余音在文王耳中却缭绕三日不去。不幸,第二天这棵梧桐就遭到雷击,文王命人选它的残干制成琴,而尾部还留有雷击的焦痕,所以名之为焦尾琴。 此琴在西周东迁时就已在战乱中失踪,想不到又在此处出现。 “的确,这项绝世珍宝当得吕先生宝藏之最了!"赵太子极口称赞,带头站起来到中央几案前,抚摸审视名琴。 其他人也跟着围上来观看,七嘴八舌批评赞赏和触摩。 只有异人和世子喜坐在席位上不动。 吕不韦稍露惊诧的看了异人一眼。异人装着没看见,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各位公子在赞叹声中回到自己的席位以后,吕不韦轻描淡写地问世子喜和异人说: “难道此琴就不值公子一观吗?” “神气只宜远看,不宜亵玩。"世子喜微笑着说。他坐在西向首位上,当然能很清楚的看到中央席位上的琴。 “公子你呢?"吕不韦不放松的紧迫着异人问。 “我的看法是这琴还谈不上是吕先生珍藏之最。"异人笑着说。 “公子的理由呢?” “琴的功用在发出美妙的乐音,不然只是一段死木头而已,所以依在下的判断,吕先生最宝贵的应该是能使此琴发挥极致的人!"异人徐徐说道。 吕不韦先是一怔,随即仰首放声大笑。 “高明!高明!不愧是上国公子!” 世子喜震惊的看了吕不韦一眼,再看看异人,只见他脸上毫无喜色。 正在纷纷议论的各国公子,根本就未注意到吕不韦和异人的对答,但经他这一阵大笑,全都转头注视。 吕不韦站起来,拍拍手宣布说: “秦公子的话不错,要是没有绝世弄琴高手,绝世名琴也只是一段死木头,但高手没有知音,也是绝大恨事,好在今晚在座各位公子都是精通音律,尤其是我们的赵太子。” “不敢,不敢。"赵太子得意地向众人拱手。 此时吕不韦向身后侍妾点点头。 侍妾奔向屏风后暗间。另外数名侍妾忙着点亮厅内周围的水晶灯,室内光度突然增加何止一倍,对面看人纤毫可见。现在,在下要将宝藏中最珍爱的珍藏呈献在各位眼前,她不但是弹琴高手,也是歌舞天才!” 这时,众人都屏息以待,室内只听得见烛心的轻微爆炸声。 突然屏风后响起一阵轻盈脚步,还有玉珮的叮当声。 众人都转首凝视屏风出口,只有异人摇摇头,和坐在他上首席位的太子喜相对微笑。 他们都在想:难怪吕不韦这样年轻就富可敌国,他真有他先声夺人的一套。 5 但是,异人很快就改变了他刚才的想法。 一位丽人在两名俏妾的扶持下,走出屏风,室内仿佛又突然一亮,众人的眼睛也跟着发亮起来。 她身材硕长,体态丰盈,却有着一束只能盈握的细腰。她脸上未施一点脂粉,肤色在灯光下却比玉还光润白皙。除了挺鼻、殷红小嘴外,最奇特美妙的是两道长眉直插入鬓,未经描尽,自然漆黑闪亮。 她丰满,却长着一副瓜子脸;她硕长,却步履轻盈得像猫一样;她神情严肃,但举手投足之间,却会勾起男人最基本的欲念。她发髻上只有一根玉簪,却比满头发饰更引人注目。 她是个矛盾的综合体,但一切矛盾在她身上都显得如此调合,转变成更进一层的美。 众家公子望呆了,吕不韦凝视着她的眼神更是错综复杂,其中包括得意、怜惜,也包括了别人看不出的更多东西。 异人也为她的美艳所震慑,他只看了她一眼就低下了头,奇怪的是,他心中涌起的是一阵想占有她的欲念,纯粹的,赤裸裸的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欲念。 他对自己这种欲念有着罪恶感,但按捺不住。 “这是玉姬,她现在要为各位呈献她的琴技。” 玉姬先行跪下,向各位公子叩首行礼,她明媚的大眼流光四射地转动,像箭一样刺透了这些年轻公子的心,他们不自主的都在原席位上作出虚扶的动作,嘴中连声说着不敢。 她的美震慑住他们,他们忘了她是歌伎,也忘了自己贵公子的身份,在他们眼中,她是夫人。 然后,她在几案前坐下来,先是挑捻几下,调整了一下琴弦,就只这几声,精通音律的赵太子就不自觉地惊叹了一声:“好!” 接着她不急不缓的弹奏起来。抑扬起伏,琴声铿锵,将整个客厅笼罩在美妙的琴音中。 异人不懂音律,对音乐一向只是直觉欣赏。在秦国,王孙公子自小受的是法家教育,讲求的是如何治国旗天下以及穷研兵法,学习行军布阵,以备异日统兵作战。 秦国宗室没有特权,不立军功,就会在宗室簿上除籍,因此,音乐只是他们酒酣耳热助兴发泄的工具,连带乐工歌女和舞伎,莫不如此,听音乐的时候,他们耳中根本就没有音乐,更别说用音乐来调剂心灵了。 开始时,他看到燕世子喜正襟危坐,凝神而听,以及赵太子闭目击节,一副悠然神往的姿态,不禁有点好笑,但逐渐,玉姬那双在琴弦上轻挑慢捻或急促移动的手,吸引了他的注意。多白皙的手!柔软似若无骨,润滑晶莹美得找不出一点瑕疵,但抚在琴弦上时,却是那样有力,每一个琴音似乎都扣动着他的心弦。 第4章 又逐渐,他不知不觉竟已沉醉在她的眼波之中。 虽然她灵活的眼睛似乎照亮到室中每一个人,但他发觉到,大半的时间,她的目光是停留在他身上的。眼中带着妩媚,也含着几许的笑意。 她在注意他的对琴音的反应,仿佛也发觉到他根本不懂音乐,她对他是另一种酒,他醉的是她本人,而不是琴声。 不错,她对他是种美酒,神奇的美酒,他藉着看她弹琴,可以无所顾忌的直瞪着她看。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忘掉所有漂泊在各国的寂寞和苦闷,他是秦孝公的子孙,虽然不是嫡系,但他的血管里流有他的血液,秦孝公可以将秦国从一个边疆小国,变成天下舞台的主角,他为什么要一直为是庶出而自卑? 怎么说他的父亲安国君是太子,秦国国君的位置,对他来说,并不是完全不可及的!酒能使人做平时不敢做的,想清醒时不敢想的,而美女是男人最醇最烈的酒。 时时注意着他的那双妩媚大眼,突然闪起异样光彩,他自己也发觉到,他的精神振奋,外表也一定变得不再畏缩颓唐,而使她刮目相看。 就在他胡乱遐思中,琴声戛然而止,众人都击案喝采,只有他茫然未动。 吕不韦微笑的看着他,他才觉察到自己失态,随便鼓了几下掌。玉姬在此时开口说: “秦公子也许对贱妾所奏靡靡之音听不入耳,现在我弹一段楚大夫屈原所作的〈国殇〉,这套曲和辞,据说在秦国很受欢迎,不知是否?” 玉姬人美,声音更美,莺啭似的声音听得异人失神,不知如何作答。 玉姬不再多话,调紧琴弦,一开始即作兵戈杀伐之声,琴音高亢繁复,前后错综,表现出战场千军万马厮杀冲突情景。 忽的,她轻破朱唇,引吭高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接着声音一转低沉—— ~~凌余阵兮躐余行, ~~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输兮絷四马, ~~援玉枹兮击鸣鼓。 琴音缓慢,歌声变得感伤—— ~~天时怼兮威灵怒, ~~严杀尽兮平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琴音又复急促,歌声却转高昂曼长——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子魂魄兮为鬼雄。 琴弹到此,琴弦忽断,歌唱完时,声也呜咽,玉姬忍不住以袖遮脸拭泪。 异人感动得满脸泪痕而不自觉。 世子喜则在一旁带点解围的口气说: “按照赵国的风俗,歌者指明为某人献歌,受歌者理当给点采头,公子却连掌都未鼓一下。” 异人哦了一声,摸摸浑身上下,实在没有一样珍贵物品,给钱未免太俗气,唐突了这样的美人,最后他摸到腰带上的那块玉珮,这是他父亲安国君送给他生母夏姬初夜定情之物。在他首次出外当质子时,isuu書网夏姬将这块玉珮郑重地为他挂在腰带上,叮嘱着说: “儿子,历代秦国出外当质子的,不是被杀,就是长年滞留在外,很少能安全回到国内定居,假若你在外遇到适当中意的女子,就用作品礼好了。” 那年他只有十二岁,母亲言犹在耳,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他却越来越不得意。 他茫然的取下那真玉珮向身后的侍妾示意,侍妾取来一只玉盘,盛着玉珮送给玉姬: “这是秦公子赏的。” 玉姬来到他席前下跪,叩头道谢,异人连忙扶起,手触及到她的柔荑时,不禁全身都颤抖了一下。 其他公子也在一旁鼓掌哄笑凑趣,纷纷摸出珠宝要身旁侍妾拿到玉盘里。 玉姬一一叩谢,最后告辞入内。 接下去另有歌舞节目上场,吕不韦也一再劝酒,但歌者自歌,舞者自舞,异人全不知道场内在进行些什么。 他只不时将双手轮流放在鼻前深深地闻着,因为手指还留下玉姬的余香。 6 绣被罗帐,金盆红炭,楼外依然刮风飘雪,室内却温暖如春。 一具麒麟形的香炉,燃着南荒献来的异香,香烟飘渺,香味清淡,若有若无,使人有种置身仙家洞府的感觉。 玉姬半裸地躺在吕不韦的怀里,抚弄着他的胡须,敞露的酥胸高挺结实,浑圆滑腻的大腿白如羊脂。 她半闭着星眼,不断在挑逗着吕不韦。 他则半躺靠在床栏杆上,眼望着天花板陷入沉思,似乎对她的抚弄吻吮,没有半点反应。 “你在想什么?"她的拨弄得不到前日的效果,不禁有点奇怪起来。 “很重要的事。"他仍然半闭着眼睛,有点不耐烦的回答。 玉姬停止了逗弄,半是撒娇半是生气地离开他的怀抱,翻身背对他而睡,嘴里却说着: “现在你不理我,等下别来烦人!” 吕不韦一把抱住她,强将她转身过来,玉姬闭上眼睛等着他雨点似的狂吻。但等了很久,只等到吕不韦的一声长叹。 “你今晚怎么啦?"玉姬睁大眼,气愤地问。 “我在想今晚那些所谓的王孙公子,他们都可能是未来各国甚至是天下的统治者,前日自命尊贵,看不起我吕不韦是市井商人,可是一见到你,却都像见到天鹅的癞蛤蟆,一个个垂涎三尺。” “你因此不高兴,你嫉妒? “怎么会?我只是骄傲高兴,出了前日的一口怨气。” “财不露白,色不外泄,你将我拿出去炫耀,假若他们中间有人向你要我,你给还是不给?” “那怎么会!"吕不韦不在意地笑着说。 “很难说,尤其是那位秦公子,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看你似乎也对他有意,抚琴时,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我说你嫉妒了吧!"玉姬格格地笑起来,紧往他怀中钻: “其实,在我的心目中,他们有哪一个比得上你?英俊、潇洒、多金,还多一份他们所没有的自由,尤其是……” “尤其是我的床第功夫,是不是?"吕不韦轻淡地说。 “你这个人真坏!"她娇羞的钻入他的怀中。 吕不韦仍然没有反应,只是抚弄着她黑如漆墨的秀发出神。半晌,他突然冒出一句: “你认为异人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你刚才单独送他出去的时候,他向你说了什么?”玉姬惊吓的坐直了身子:“真的,我注意他,只是对他存着一份怜惜,一个天下至强秦国的公子,却落魄畏缩成那个样子,还不如弱燕的太子喜那样泰然而带自信。” “我同样对他存着怜惜,而且在他身上我思考着一项雄图大计。” “你想将我送给他,拉拢他,发展对秦的贸易?"玉姬哀怨地说:“不韦,说真的,我对你是忠心不贰的。” 吕不韦对她的表白不置可否,反而问她说: “耕田之利能赚几倍?” “大约十倍吧。"她不解地看着他,迟疑的回答。 “像我这样贩有于无,垄断赵齐珠玉盐铁,能得利几倍?” “应该有百倍之多吧?"玉姬索性夸大片词。 “那立主定国能赚多少呢?” “你!你在想什么?"玉姬瞪大眼睛。 “告诉我!这能够赚多少倍?” “不知道,"玉姬摇摇头说:“也许可以赚到列土封侯,子孙世代南面称孤,但也许会亏到家灭人亡,身首异处。” “做生意本来就是风险越大利润越高,最没有风险的是市井贩卖豆浆早点,逐什一之利,但你满足于我这样吗?” “但目前你已经如此……” “不,我有我的打算,不过一时无法向你说清楚,而且女人应该是只管享用男人所赚来的成就,不必知道他们的成就是如何得来。” “但我关心你,我想知道。"玉姬躺进他怀里,仰面祈求。 “不,我一时真的说不清楚。"他温柔的抚摸她的脸,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似的坚决:“我只能告诉你,开始时,我的确想藉由他打开秦国的市场。你也许不会懂得这些,秦国连年对外征战,最需要的是精良的兵器。但秦国炼铁术远落于山东各国之后,还是以铜兵器为主。目前它打胜仗全靠兵强将勇,兵器连韩魏等弱国都不如,更别说强大的赵和气了。秦国有识之士一直以此为忧。于是我想到目前暂时贩卖韩魏的兵器到秦国,一旦争取到秦王的信任后,为秦国开采巴蜀的铁矿和地下自来火,再将炼铁术传过去。” “现在呢?你改变了主意?"玉姬插口问。 “不错,今晚见到异人后,我改变了主意。” “怎么个变法?"她摇头表示不解。 “那样做,再大的发展,都只是为他人作嫁!” “因此你想到定国立君?但看异人的样子,不像个英明有为的君主,"她轻蔑地摇摇头:“看他那副想亲近我却又畏缩的神态。” “哈哈,"吕不韦又笑出惯有的开朗笑声:“就是看到他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我才起了这个念头。英明通常无情,优柔一般忠厚,他如今不得意,假若我能施恩,将来他一定不会负我。” “你的计划呢?” 第5章 “一时对你说不清楚,不过我已成竹在胸,只是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我也得郑重考虑。” 吕不韦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紧抱住玉姬,嘴移到她高挺的胸前,含住鲜红粉嫩的乳头,轻吸起来。 “我说过不要烦我!"玉姬娇嗔着,却反身将他的头抱得更紧。 窗外朔风怒吼,雪越下越大。 室内燥热有如暮春。 7 三个月来,异人都处于失魂落魄状态。 他耳畔始终萦绕着那晚的琴声,有事无事都是如此。 他眼前不断出现玉姬那双白皙春笋般的手,日间、夜间、梦中、清醒,只要他闭上眼睛,那双手就会在他面前摇动,还有那对明媚的大眼。 尤其是那眼神所流露出的神情,怜惜中带着鼓励,这是多年来他从未见过的。 明白他处境的各国君臣,看他的眼神是敌意中含着轻视;当质所在国的民众,只要知道他的身份,再和善的人,立即会在眼中喷火。 同为质子的各国公子王孙,表面对他奉承巴结,或是公开仇视,眼神中总掩盖不了他们心中的仇恨和讥刺。 只有一对眼睛曾带着这种怜惜混合着鼓励的神情注视过他,但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就是他的生母夏姬的眼睛,她在看他的时候,总是带着这种眼神。 但肯用这种神色看他的眼睛,他已有多年未见了,他也一直认为,今生不会有第二个人用这种眼神看他,却想不到它又出现了,而且是出现在一个绝世佳人的脸上。 他多希望这种眼神永远留在他身边,光耀着他,鼓励着他,在这股眼神的照射下,世界上没有他不能完成的事! 只是,他不知道她到底和吕不韦是什么关系。她只是一名歌伎,他却说是他最珍贵的宝藏! 假若他厚起脸皮向他要,他能割爱吗? 显然,吕不韦邀他与宴,对他比其他任何质子都好,这表示对他有所求。 事后燕世子在这段时间里也造访过他几次,他们年龄相当,意气相投,很快就结为好友。 他告诉他,外面传说,吕不韦特意拉拢他,是为了想开辟秦国这块处女市场,因为秦国一切大规模产销都完全掌握在政府手上,只要打通国君这一关,将来不但有做不完的生意,而且是可以垄断。 但他也苦笑着告诉燕世子,他这个王孙,在国君祖父和太子父亲眼中都没有一点地位,不帮忙说话还好,说了只有误事。要是生母得宠,也许可以在后宫帮吕不韦介绍点珠宝玉石生意,现在连这都做不到,其他更不必说了。 吕不韦目前也许不清楚他的处境,不过日后总会知道,他能开口要他最珍贵的"宝藏"吗?他有什么可以作偿?商人讲究将本求利,他付不出这笔代价。 他叹口气站了起来,环视室内陈旧的家具,简陋的摆设,再看看挂在墙上穿了多年的狐裘,有些地方都脱了毛。 他在这里的府第是租自一家破落户,为了贪图气派大,租金便宜,但底下只有几个僮仆,连打扫都打扫不过来,别说保养维护了,房子太大人太少,更显得落寞。 这不正是他处境最好的写照?架势大,全都是空的! 跟他从齐国来此的妾姬,因为不习惯这种冷落,来了赵国没几个月就下堂求去,他就是能要到玉姬,他能用什么来使她快乐?但他多希望她那股眼神永远留在他身边,温暖着他,鼓励着他,在那股眼神的照射下,他感到振奋,仿佛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只要他维持这种心情,他说不定真有一天会成为秦国的统治者,天下和气的维护人。 在和世子喜数次倾谈中,他们谈到战乱中民众的疾苦,也都道出各人的志向。 世子喜说,一旦他接位,将轻刑减赋,与民休养,在易水以东建立一片乐土,让燕国成为一个富而知礼的国家,绝不再想在中原称雄争霸,除了抵御外来的侵略,绝不轻动干戈。 他的理想是:燕国国小地贫,以易水为带,和中原各国利害关系极小,只要努力建设,息战止兵,在他有生之年,必定可将燕国变成一个安和乐利的国家。 在世子喜一再的鼓励和要求下,他勉强说出他的抱负:假若他能登上秦国国君的位置,他不会像他的祖先那样对外侵略。自从秦国兼并了巴蜀以后,可说是民丰物足,等待开发的地方太多,他要全力在国内开发建设,而强大的武力则用来维护天下和气,谁要先期战端,他就率领其他各国加以讨伐。 “我要成为天下和气的维护者!” 说这番话时,他倒是慷慨激昂的,现在想想,有点痴人说梦。 不过,只要想到玉姬怜惜混合着鼓励的眼神,他又觉得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而且太子喜也激动地鼓励他,有需要时,他会帮他的忙,燕国虽小,但对赵齐都有相当的影响力。 同时他又提醒他,吕不韦想利用他,他何不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吕不韦的财富和人际关系。 但吕不韦是好利用的吗?他时下连利用吕不韦的本钱都没有。也许吕不韦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三个多月没再找他。而他想去拜访,却又不敢。 他在室内来回踱着,一面摇头苦笑。不经意的看看窗外,才惊觉到已是草木盛绿的暮春时节了。 “赵升!"他对着门外喊,想要他进来加茶。 赵升却同时叩门进来,跪着禀告: “吕不韦先生求见。” 8 吕不韦盘膝坐在客厅,今天穿的是一件灰色夹衫,更显出他的飘逸潇洒。 异人走进客厅,吕不韦起身想行平民见贵族的跪拜之礼,却一把为异人拉住,最后行宾主之礼,吕不韦坐在上位。 赵升献茶后退出,两人寒暄后,一时找不出话说,沉默了很久。异人想问他今天的来意,也想顺便问候一下玉姬,却开不了口。最后吕不韦抚弄了一下他的三绺青须,毅然地说道: “刚才我进门的时候,看不到什么僮仆,这么大的宅第,是否嫌冷落了一点?” 异人苦笑不语。 “假若公子不嫌唐突的话,在下想开门见山直言。"吕不韦一面观察异人的脸色试探着说。 “先生尽管道明来意,直说无妨。"异人仍然苦笑。 “公子对在下也许了解不多,但在下对公子的处境却是打听得非常清楚。” “啊!"异人虽早已料到,但听到他这样直言不讳,仍然激动得全身一震。 “这次造府拜访,一来是感谢上次贱辰能得到公子移玉亲临,再则是为公子感到不平,想助公子一臂之力。” 异人注视着吕不韦,在他眼神中也看到了那股怜惜,但不知为什么,玉姬眼神中的怜惜使他感到温馨,而出现在吕不韦眼中,却令他觉得是无比的侮辱。 他语气僵硬的问: “助我什么一臂之力?” “光大公子之门。"吕不韦微笑着说。 看他一副成竹于胸的样子,异人不禁有气,他带点微怒的说: “我祖父身为国君,父亲是太子,先生要如何光大我的门楣?” 吕不韦一时微笑不语,似乎在等他息怒。过一会他才又说: “公子生气了吗?事先讲好你不会嫌我唐突的。” “请直言,我并未生气。"异人暗责自己气度太小,别人一句话就能激使他怒形于色。 “秦为天下之最强,公子令祖、令父又为秦国之至尊,当然在下无能为力再增加点什么!但令祖、令父之门,并不等于公子之门!” 异人想起本身困境,不能不同意,但他不服气的问:先生能帮我些什么?” 吕不韦笑着说: “三天以后,这里将僮仆成群,不再这样冷清;三个月以后,这里将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成为各国贵宾云集之处!” 吕不韦显得有点兴奋,他长跪了起来,声音提高许多: “三年以后,你将成为秦国的顺位继承者,不再是秦国的弃子!” “先生!"异人制止住他:“隔墙有耳。” 这次轮到吕不韦有点尴尬,他白皙的脸上浮上一层红云,就此默默无语。 异人的话提醒了他,"立主定国"乃是牵涉政治的大事,稍一泄漏,引起战争不说,说不定他和异人都有杀身之祸。 异人对他是心存感激,但贵族惯有的骄傲,受不了他眼中怜惜的侮辱。他反过来语带讥讽地说: “先生为什么不将这番心力用在光大自己的门楣上?” “公子知道,商人绝不做没有利润的生意,光大公子之门,也就是光大在下之门。在下财富已足,就等着门楣了。” “我原先还以为先生要的是巴蜀的盐、铁、铜、矿和秦国的兵器市场,"异人仍带讥讽地说:“想不到先生的雄心比这还大。” “也许在下是越界了,"吕不韦又回复冷静地说:“但平时思富,富后思贵,是在下心情,也是人之常情。” “这件事非同儿戏,我得考虑一下是否接受先生的好意。"异人心中虽然一万个愿意和感激,但只要接触到吕不韦的眼神,就自然而然起了反感。 “这样也好,"吕不韦起身告辞说:“此事虽然得郑重考虑,但也是事不宜迟。据在下日前得到的消息,秦王近来年老体弱,在病榻上时间居多,一旦……"底下的话吕不韦没有说下去。 不过,异人明白他要说什么,一旦有所缓急,安国君顺理成章继承大位。 第6章 接下来就是要册立太子,他人远在赵国,宫内又没有奥援,当然没法和其他弟兄们争! 最使他感到震惊的是,这个消息吕不韦都已得到,而本国派驻赵国的使节却一点都未向他提起过,他一直以为祖父还健朗得很。 异人心念急转,表面却装得不动声色,他告诉自己,和吕不韦这种大奸巨滑的商人打交道,他得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否则就会落入他设好的圈套。 吕不韦看他不说话,自作结论,语气坚决地说: “这样好了,明天酉时在下派车来接公子,并不一定要谈今天的事,只是小酌一番而已。” “明天……"异人沉吟不语。 “哦,这也是玉姬贤妹的意思,自贱辰那晚分别以后,玉姬时常提到公子,今天在下到府拜访,临行她还一再交代,务必将公子请到。” “玉姬?贤妹?我还认为称'姬'应该是……"异人虽然力作镇定,但突然发亮的眼睛和激动的语气早将他内心的狂喜泄漏无遗。 “玉姬是楚人,从小父母双亡,卖到寒舍,五岁习歌舞,今年也廿岁了,十五岁那年在下才发现她的琴艺,欣赏她的才华,也可怜她的身世,因此一直是以弱看待的。玉姬是她歌舞班的名字,她原姓屈,据推算,应该和大诗人屈原大夫有点家族关系。” “难怪唱〈国殇〉唱得那样动人。” 他们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已到大门口,吕不韦临上车还盯了一句: “明天酉时,考虑的时间够吗?” “一天一夜的考虑时间我想是应该够了!"异人喃喃地说。 9 “不要老是转来转去,转得人家心烦。"玉姬发着娇嗔。 她今晚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家常便服,脸上仍然未施脂粉,在灯光下显得清丽无比。 晚宴设在一间密室里,吕不韦每逢有重大事情难决,就会独自在这间密室内长思,除了玉姬送茶饭外,其他童仆婢女者不知道有这间密室的存在。 室内陈设简单,看不到一样珠玉宝器,三面墙上都是上抵天花板的书架。正面的书架放的是在各国生意上的秘密资料,东西两面墙上的书架,则是堆满了各种类型的竹简,包罗了天文地理、经子史集和兵法刑名之学。 吕不韦常向玉姬夸口,他胸怀治国旗天下之学,做生意只不过是牛刀小试,将这些学问应用在商场上而已,想不到十余年间驰骋商场,所向无敌,将那些所谓贸易世家和商场老将杀得落花流水,而建立了自己的商业王国,但他绝不会以此自足。 他最崇拜的偶像是陶朱公范蠡,他也是用将相之学经商,三致富,三散尽,最后还是天下首富。 不过,陶朱公是先为将相,改而经商,而他吕不韦是先将治平之学在商业上获得印证,再转而从政,成就一定在陶朱公之上。 他等待机会已久,但将相转为商人易,而商人想转为将相,在阶级分明的轻商社会里,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异人出现,这样简直不可能的事终于有了变成可能的机会,他必须紧抓住不放,否则稍纵即逝,何况这中间有事去齐国,又延误了三个月。 室内仅设有三个席位,主客东西向,下首中央是玉姬的席位,上放着焦尾琴。 经过玉姬娇嗔,吕不韦顺从地回到主位坐下,他忍不住问: “接秦公子的车,发出没有?” “你问几次了!妾身早告诉你申时末即已发车,你约的不是酉时接他吗?现在才刚到酉时。” “哦!"吕不韦又陷入沉思。 “今天你怎么了?往日再大的事都不会这样浮躁?” “这和往日不同,再大的买卖亏了,还有赚回来的时候,这次的机会一放掉,就永远不会再出现。” “你现在什么都有了,应该满足。"玉姬叹口气说。 “大丈夫应成功立业,名留青史,赚点钱算什么!人一死,财散尽,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好大喜功,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玉姬哀怨地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冒倾家荡产,甚至是杀身灭门的危险!” “这是你们妇人所无法懂的,说了也无益。"吕不韦两手握拳重击席案,坚决地说:“这次机会我一定要把握,不惜牺牲我所有的一切!” “包括妾身在内?"玉姬试探地问。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吕不韦一时会不过意来。 “假若秦公子向你要我,你也肯给?” “他怎么会?” “不韦,不必骗我,昨天你告诉他以弱妹情份待我,你本身就有这个意思了。"玉姬不满地说。 “……"他不禁为之语塞。 “我是不想离开你的。虽然你比我老了许多,而秦公子比你年轻,我只喜欢你,你明白吗?” “再说,这个月我的月事没来,医生说照脉象看是有了身孕,这是你的孩子,你舍得将我和你的孩子送给别人?” “真的?"吕不韦高兴得站了起来,一把将玉姬紧紧抱在怀里:“有了我的孩子为何不早说?” “女人的事,不想麻烦你,"玉姬紧靠着他怀里,脸上现出初为人母的骄傲:“而且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玉姬在他胸前享受温存,吕不韦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不只是高兴,而且是双倍的高兴。他富可敌国,广蓄姬妾,年届中年,却没有一个孩子,现在总算有了消息。而双倍高兴的是,假若玉姬生了一个儿子,他将来可能是秦国国君,甚至是天下霸主! 为大事者不拘小节。说实在的,开始发觉到异人对玉姬有非份之想的时候,他是有点愤怒和嫉妒,后来他只想用玉姬这块香饵来钓异人这条潜龙,却绝不会让他真正吃到口。 但现在,他不只是要钓这条潜龙,利用自己的财富送他上天,而且要诱使他吞下这块饵,让饵在他体内化成小龙、飞龙。飞龙在天的飞龙,君临天下的飞龙! 想到这里,他不禁爽朗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 “什么事这样高兴?"正在温存中陶醉的玉姬,为他的笑声惊醒,嗔怪地问。 “你教我能不高兴吗?行年卅有五,才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吕不韦抚摸着她的头发,也投入那股温存之中。 “秦公子到!"声音从大门、院子,一层层的由远而近,由轻微模糊越来越清晰大声,男声女声,像层层波浪逐渐转递过来。 “贤妹,你出去迎接公子进来。记住,贤妹,这就是今后我们之间的称呼。"他推着怀抱中的玉姬说。 “是,兄长。"玉姬摇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琴声悠扬,香烟袅袅。 玉姬那双令他神荡的凝脂玉手,或快或慢的在琴弦上移动,挑动的每根琴弦、跳出的每一个乐音,都会引其他心灵深处的共鸣,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神奇的手? 偶尔,他将视线移转到烟雾围绕中她的秀脸时,他总会有种迷幻的感觉,他眼前坐的是人还是神仙? 她聚精会神的抚琴,偶尔也会有意无意的看他一眼,每逢目光相触,他全身都会一震,似乎遭到电殛,而且是屡试不爽。 最后使得他再也不敢正视她的脸,只茫然的注视着她的双手。 吕不韦举杯向他敬酒,他浑然不知,向他说了什么,他只是当作噪音,听不清也不想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他们的正事刚才已经谈完,现在应该是陶醉在这半人间、半仙境的时候。 美酒、佳人,再加仙乐似的琴艺,这只应天上才有! 刚才,吕不韦和他推心置腹的畅谈秦国内部政情:秦王年迈体弱,性情逐渐变得乖张,积极向外侵略,是他不服老的象征,也是因他想在临死前看到更广大的秦国疆域。目前秦赵两国百万大军在长期对峙,迟早会突发战争。 这种情形对异人的影响是:他在赵国的处境会越来越恶劣,事先得有应变的计划。 太子安国君生子二十多人,异人生母夏姬不得宠,眼下等于打入冷宫,一年只在全家团拜祭祖时,才见得到安国君一面。 兄弟多,而生母不受宠,人又身处异国,安国君一就王位,即要册立太子,他绝对争不过生母蒙爱、而本身时时侍候在父亲身边的弟兄。 正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而且过了生育期,但最受安国君敬爱。虽然她也是由姬妾扶正,但为人雍容大度,待下宽严得宜,颇受宫内及朝内大臣尊敬。连秦王有时也会向安国君开玩笑说,立他为太子,一半是为了华阳夫人的关系,因为他有母仪天下的仪表和气度。 她因为是楚人,又无子女,秦楚关系长期恶劣,所以难受众人尊敬爱戴,仍免不了孤独寂寞之感。孤独寂寞的人,最容易受温情感动。 秦王后弟阳泉君,甚受秦王夫妇宠爱,经常随侍在秦王身边,善于言词,秦王对他可说言听计从,但为人贪财喜货,可以动之以利。 他们讨论的结果,得出一个概要的行动计划。 第一步,异人先在赵国造成声势,在吕不韦及燕太子的协助下,广结赵国政要及各国质子使节,形成他在赵国及秦国都有举足轻重的形象。然后再多纳门客,周贫济急,让这些江湖清客将异人的贤名,由民间自然而然的传到秦王和安国君的耳中去。 第二步,由吕不韦买通华阳夫人左右,设法见到华阳夫人,动之以温情,使她能求安国君立异人为嫡嗣,能够立为嫡嗣,则未来当太子的大势已定。 第7章 另外以财货及恐吓双管齐下的方式,说动阳泉君在秦王夫妇面前说异人的好话,因为太子立嫡,还得征求父王的核备。 第三步也是目前最紧急的一步——有鉴于秦赵两国的紧张情势,狡兔三窟,异人不能不有应变的准备。虽然因为他要发动交际攻势,必须留在邯郸,但同时也要在邻近乡间营造一处紧急避难所,一旦秦赵发生战争,赵国想杀质子时,可以到那里隐匿。 一番深谈后,异人对吕不韦可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设想周到,处处进逼,却步步都留有退路。他侃侃而论的时候,不像一个卑躬屈膝、唯利是图的商人,却像一个气吞山岳的天下宰割者。 假若他能就秦王位,吕不韦将是他的贤相能将,辅助他称霸天下,达成他维护天下和气的愿望。 不过现在,这些定国立君、治国旗天下的事,对他似乎那样飘渺遥远,微不足道,他眼中只有那一双让人心跳的手,以及偶尔相遇使他醉上加醉的妩媚眼波。 他忘掉了王孙应有的矜持,不知哪来的勇气,他站起来,蹒跚的走到吕不韦席位前,他举杯干了说: “吕先生,这杯敬你!” 吕不韦赶快站起举杯回敬。 异人自己将酒斟满,又举杯说: “这杯对先生有所求,答应后我再干!” “公子尽管说,不韦已将身家性命交托给公子,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吕不韦微笑地说。 “请将先生弱妹赐给异人!"他很困难地挣扎出这句话。 “这件事在下不能完全作主,还得看玉姬本人的意思。"吕不韦装出拂然不悦的神色,看了玉姬一眼。 “铿"的一声,琴声突然停止,琴弦断了两、三根。玉姬怒冲冲的走向屏风后门外。 异人震惊得酒醒了大半,僵立在原处,不知该如何是好,口里不断喃喃说: “她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吕不韦反过来安慰他说: “她虽然只是一名歌伎,但自小我就将她宠坏了,公子请先回座,我去看看她生的什么气。” “都是我不好,失态失言。"异人懊恼地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件坏事,我去问问。"吕不韦将异人扶回席位上,他走出门外。 很久,他才带着微笑回来,在异人身旁坐下说: “没事了,玉姬刚才气的是公子不尊重她。” “不尊重她?我怎么敢!我一直将她视如夫人。"异人嗫嚅地说。 “她说她对公子自始就有好感,但公子应尊重也,不应有今晚这样轻率表示。” “不错,不错,应该明媒正娶,按照规矩来,可是……"异人想到正娶需待父亲批准,这要等到何年何月,而且要是知道她只是商人家中的一名歌伎,那更绝无希望。 “玉姬说,她也知道以公子的身份,明媒正娶困难重重,但她也不愿对自己委屈,她平生志愿就是嫁一个平民,过着一夫一妻白首到老的生活,而绝不委身为妾,所以算是和公子没有缘份,从此不要再见面了。” “吕先生,你说没事了,竟是这样的没事了?"异人急得站了起来。 “公子别慌,还有下文,经过我一番劝说,她同意为了助公子图大业,不要因这件事感到挫折,她答应对外你以纳姬的名义接她过去,但对内要行正娶之礼,而且一生儿子,就要将她扶正,在此以前不得更娶正夫人。” “当然,当然,只要她生了儿子,理所当然的能扶正。"异人只要能得到她,此刻什么都会答应。 “那好,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玉姬自小孤苦,但我早就看出她与众不同,却未想到她将来要母仪天下,哈哈!"吕不韦得意的笑出惯有的爽朗笑声:“在下将以长兄为父的身份,陪一副丰富的嫁妆。” “长兄为父,请上坐受妹婿一拜。"异人将吕不韦推坐在席位,真的纳头要拜。 “公子,这个玩笑开不得,虽然是一家人,君臣之礼不可失。"吕不韦说着拦住异人,自己反而纳头拜了下去:“今后玉姬还需公子多照顾,生长在商人家,不识大体,公子得海涵并加以教育。” 异人连忙扶其他来,只见他真的脸上挂满了眼泪,这使得他无限感动,暗暗发誓,他绝不负玉姬,更要善待吕不韦。 第二章立嗣之争 1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吕不韦以嫁妹的名义,广撒喜贴,商人女能作王孙妾,乃是一件高攀光荣的事,何况是唯一的姬妾,终有一天会扶正,所以接到喜贴的人也视同明媒正娶一样隆重,只是少了一些文定迎娶等繁文缛节。 赵国大臣宗室、各国使节,以及邯郸富绅大商全都到齐。 最尊贵的客人群,当然还是以赵太子为首的公子团,他并且带来一份赵王的贺书,算是所有礼物中最贵重的。 也许是由于秦赵两国百万大军正在长平对峙,赵王在贺书中还特别提及这次的秦赵联婚,应该是两国和气的象征,言下暗示异人应为这方面努力。 吕不韦买下异人原来的住宅,加以装修一新,并送了童仆女婢数十名,作为玉姬的陪嫁。 他并暗中在离城卅里的地方买下一处农庄,作为狡兔的第二窟。原来这处名为赵庄的地方,住着一位赵国地下势力领袖赵悦,他和吕不韦是生死之交。 赵悦交游广阔,上至朝中显要,下至市井英雄,他都一律同等看待。他为人重然诺,轻钱财,急人之急,奋不顾己,受到赵国上上下下的尊敬。 在吕不韦的安排要求下,他收了玉姬为义女,承诺异人和她有难时,他会全力帮助。 同时,吕不韦以异人的名义到处送礼,结纳显贵、市井英雄和名流隐士。并且以大量钱财周老济贫,特别是各国因战祸逃到邯郸而生活无依的难民,他设粥厂,送棺木,请名医施诊送药,活人无数,可说惠及生死。 在这些人的心目中,异人虽是暴秦王孙,本人却是仁德才智兼备、一诺千金的英雄,假若能由他在秦国执政,绝对会消弭战祸,天下太平。 另外,吕不韦也为他招纳了一些门客谋士,养在宅邸之中,专为他出计策,作宣传。如此一来,异人变得交游广阔,每日宾客盈门,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他不再是昔日的落魄王孙,俨然是住在赵地的秦国小孟尝君。 传言没有翅膀,却飞得比有翅膀的更快。他的贤名逐渐传到各国,当然也传到了秦国,时间一久,辗转传到秦昭王和安国君的耳中。他们才猛然想起还有一个这样的孙子和儿子丢在赵国,而且是如此贤德,连敌国上下都尊敬。 更可笑的是,秦昭王还下令查异人是哪个公子的儿子;而安国君才查到执事者所拨的用度根本不够质子基本开销,他能如此仗义疏财是因为新纳了一个姬妾,乃是巨贾吕不韦的弱妹和赵国地下领袖赵悦的义女。 安国君想了很久,才想起十年前异人初次到楚国当质子的样子,瘦瘦小小的,上车的时候只敢偷泣,拉着他生母夏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是他叱喝才肯驱车而去。 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孩子如今竟会变得贤名满天下,而且一切都靠自己的努力。 安国君内心深处升起一种做父亲的特有的愧疚。 另外,最使安国君和华阳夫人感动的一项传言是:异人每天都会在庭院中设立香案,向西哭泣,祈祷上天保祐秦王、王后、安国君、华阳夫人身体健康,而生母夏姬则排在最后。他并祈祷能早日结束质子生活,回到秦国承欢膝下qi书-奇书-齐书,尤其是感念华阳夫人无子,空虚寂寞,每一提及就泪下不止,恨不能飞回秦国侍奉。 华阳夫人听到这个传言,更是欢喜得泪流满面地向安国君说: “夫君,难得这孩子这样真心,虽然他能干,全靠自己就创下如此贤名,但我们终要为他做点什么。” “不错,孤也作如此想法。” 但在安国君还未来得及采取行动,秦赵之间的"长平之战"爆发了。 2 秦昭王四十七年,赵成王七年。 秦赵军在长平对峙,秦军由长胜名将白起率领,赵军则由老将廉颇指挥,兵力共约百万以上。中间发生数次小规模接战,赵军连败,固守壁垒不出,无论秦军如何辱骂挑战,廉颇就是不应战。 于是秦派间谍在邯郸散布谣言,说是廉颇已老,已不复当年英勇,秦军最希望他统率赵军,而最怕的是故赵名将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为将,只要他一出,秦军一定会遭到歼灭。 赵王听信了这项谣言,派赵括替代廉颇为将。 赵括为名将之子,自幼研习兵法,谈论行军作战之道,连其父赵奢都辩不过他,因此他自以为用兵天下第一,初领大军,当然想表现一番。 在他奉命领军后,因他父亲赵奢数次大破秦军的威望,赵国上下莫不欢欣鼓舞,认为必破秦军无疑。 只有两个人持有异议,一个是名相蔺相如,当时他已重病在床,他说:“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会变也。” 赵王没听这项批评。 另一个是他的母亲,也就是赵奢的遗妾。在赵括要动身接替统帅职务前,她上书给赵王,力谏不可以赵括为将。赵王问理由,赵母说,先夫为将时,亲手端饭菜侍奉的贤者有十多个,而所交的益友更以百计,大王及宗室所赏赐的金银珠宝,他都拿来赏赐给属下。奉命出征之日,毫不担心及过问家事。 第8章 但现在赵括一接到担任统帅的命令,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属下见到他,都畏惧得不得了。大王所赐金银财物,他全收藏在家,每天都忙着找好房子田地来买,大王将他们父子对比一下,就知道该不该命他为将了。 赵王仍然不听他的劝谏,最后赵母只有说——大王既然决定要派他去,以后有所差错,希望不要连累到妾身。赵王也答应了。 八月,赵括接掌指挥权后,立即下令攻击,秦军采用口袋战术,正面佯败撤退,赵军猛烈追击,等到赵军追击到秦壁垒,久攻不下,而秦一支奇兵两万五千人断绝赵军的退路,另一支奇兵五千骑兵断绝赵军粮道,赵军部队被切割为二,而粮道断绝。赵军只有重筑壁垒,固守等待救兵。 秦昭王得到这个消息后,亲自到河内视察,并征召国内十五岁以上的青壮,增援长平,阻止赵国援军及粮食运输。 九月,赵军已粮尽援绝四十六天,内部自相残杀,以人肉充饥。不得已,赵括自带精锐部队出击,为秦军所射杀。粮尽援绝,又失去指挥者,赵军四十万人全部投降。 秦将白起与左右商议,认为赵人反复无常,而四十万俘虏无论就管理或给养来说,都是太沉重的负担,弄不好一旦哗变,后果不可收拾,于是用计骗至绝地,四十万降卒全部坑杀活埋,只遣返了二百四十名俘虏归赵。 此次战役,秦军先后歼灭赵军四十五万人。消息传回赵国,举国上下都为之震慑。 3 在长平战役发生以后,异人的生活泼了很大的变化,周围仇恨的目光增多,府第外面充满了赵国派来的监视密探。当然,门客散了,宾客也裹足不前,又恢复到以前门可罗雀的冷清局面。 赵王几次想采取行动,杀他泄恨,都为赵太子劝阻下来,当然期间得力于燕太子的帮助不少。 赵太子听了燕太子的劝告,谏阻赵王说: “长平一战,赵国几乎精壮皆失,秦国虽打了胜仗,但也元气大伤,议和是免不掉的,而议和,秦质子乃是我方的一个大好筹码,何必自毁筹码,又给秦国一个谈判占上风的藉口?” “长平之战"结束,两国议和使者络绎于道,异人就更没有人来干扰他了。 以异人自己来说,虽然在这段时间里,眼看到的是邯郸城内挤满了难民和后送的伤残兵卒,耳朵听到的是满城妻哭夫、母哭儿的悲嚎声,开始时,他还有着自责和愧疚,因为这都是他祖父一手造成,同时可以想像,秦国国内的情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自从赵王派人监视他,使得他完全与外隔绝,他反而感到心安了。一来是眼不见心不烦,二来是他也想通了,除非他将来能登上王位,才有能力阻止战祸,维护和气,否则一切愧疚和自责都是白费。 何况,秦赵间的关系,变化莫测,也许下个月秦军就会包围邯郸,议和不成,赵王真的会杀他泄恨。 在目前尚称安全的情形下,他已无暇也无力去管别的事,他要丢开一切,享受他还能抓得住的时间和美好事物。 说实在的,在他十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活中,这段时间是他感到最幸福美好的,因为有一个美丽的玉姬在旁边。 在这段时间里,他俩可以日夜相守,不再像以前那样,有这多的人插进来,将他们相处的时间分割成零零碎碎。 玉姬是美妙的,不但外在的形体美百看不厌,床第之间的内在美,更使他留恋不舍,回味无穷,他经过不少的女人,但比起玉姬来,都像鸡肋一样食之无味。 玉姬怀孕的象征越来越明显了,奇怪的是不像别的女人,怀孕时会变得皮肤粗糙,面黄肌瘦。她依然脸色红润,容光焕发,而且眼神中多了一种孕妇所特有的喜悦光辉。怀孕是女人失去男人欢心的危险时期,但异人却缠得她更紧。他们之间又多了一个话题,儿子将来会如何如何。 看到异人这种情有独钟的忠厚,她很多次都想告诉他,她并不爱他,她爱的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吕不韦,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他的,而是吕不韦的,但她开不了口。 她现在依然单恋着吕不韦,多次都想找吕不韦私下聚聚,但吕不韦都藉故推辞,最后他竟然坦然地告诉她,要以大事为重。 吕不韦不爱她,她却深恋着他,异人对她死心塌地的痴爱,她却毫不领情,有时甚至感到厌烦。难道说女人真的不能忘记第一个男人,而床第之间的重要性超过一切?还是因为她怀了他的孩子? 但不管怎样,异人并不知道这些内情,他过得幸福而平静,等待着秦国那边的反应,因为长平之战后,两国使者又复往还,秦国应该会有消息带来。再有就是他岂不及待的等着做父亲,虽然照算孩子出生应该是二月底或三月初。 十一月,邯郸又开始下雪,秦国使者来到邯郸,带来安国君的一封信。信很简单,只说听到异人的贤名在外,做父亲的很高兴,同时他已下令执事者增加他的用度,不够用,可以先向吕不韦借,以后一起归还,但使者本身就带来不少黄金,再加上华阳夫人赏赐的很多礼物,生母夏姬反而没带信来,信上也完全未提到她。 当他将这封信拿给吕不韦时,吕不韦看了以后,兴奋得离座跳了起来,但很快就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冷静地向异人说: “时机成熟了,我们应该实行计划的第二步。” 异人不解的问: “安国君的信上并没说什么,只是有关增加用度而已,先生为什么高兴?” “不是安国君的信,而是华阳夫人的赏赐;可见你每日西向流涕思念她的传言,已经发生了效果。” “那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呢?” “赵国有关方面希望我以商人的身份去秦国,一半是观察秦国的情势,一半也是要我乘机游说,看是否能说动一些大臣,对将来的和议有所帮助。刚才我还在担心,安国君那方面这样久还没有动静,现在已开始动了,我们就得因势利导,照计划做。” “先生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我还得准备一下,当然越快越好,"吕不韦沉吟一下说:等我走后再告诉玉姬,不想行前麻烦她。” 异人只惊诧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吕不韦老谋深算,凡事都有他的用意,他一切信任他。 4 吕不韦轻车简从,只带了两名侍仆,乘了一辆双驾马车,匆匆忙忙赶向秦都咸阳,一路上见到不少战后惨况,新战后未及收尸的战场,哀鸿遍野,蝗虫般遮道抢食的难民,看得他心酸不已。 好在他交游满天下,有生意来往的商人也遍布各地,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人为他打点和带路,他很顺利地抵达咸阳。 在咸阳他借住在白翟家。白翟乃是秦国名将白起的兄弟,虽然他是将门之后,但对打仗和政治都没有兴趣,包揽了巴蜀的药材和楚国木料的生意,和朝中宗室显要都关系很好。 吕不韦在各国首都和通商大道,除了本身的分号和连络站外,都交有这类的朋友,他们不只是有生意上的来往,财务上的转拨借贷,互通有无,而且互相交换各国重大政情和商情,必要时代为向当地政府活动。 异人的事,在秦国的宣传攻势就是白翟一手策动,而且活动没因长平战事稍停。因此,在吕不韦抵达秦国以前,他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那天晚上的洗尘宴没有请外客,除了白翟家人外,就只有几个参与其事的门客。 饭后,白翟更是摒除所有的人,单独和吕不韦在密室内长谈。白翟首先报告安排活动情形,他说: “你上午到时,我就已派人通知阳泉君,说你已到咸阳求见,他立刻答覆明天在他府中设宴为你接风。” “阳泉君为人真爽快,"吕不韦惊诧地说,随即接口称赞:当然这也是二哥的关系好。” “这也不能全然归功于我,"白翟微笑着说:“这段时间我代贤弟花费了不少金子,全都列了清单,贤弟看了不要心痛才好。” “这是哪里话?在商言商,不下大本钱,哪来的大利润?”吕不韦爽朗地笑着说。 “还有,我想到,安国君及夫人虽然因我们的宣传攻势,对异人公子已有了好感,但直接由您游说,恐怕太明显,效果也许适得其反,所以愚兄也买通了一位得力的人,她的话,华阳夫人一定听得进去。” “什么人?"吕不韦惊喜的问。 “华阳夫人的令姊,她寡居已久,独子前几年又在攻楚战争中死亡,家境非常不好,前些日子派人到我这里买木料修缮房屋,我不但价钱算得便宜,而且还奉送了不少珍贵材料,作为她装饰品居室之用。她表示非常感激,不过她为人精明,知道我示好必有所图,曾暗示我好几次,将来有她能办得到的事,她会尽力帮忙。” “精明人办起事来更为得力,"吕不韦点点头,紧接又问:她对华阳夫人的影响力如何?” “她是华阳夫人唯一在秦的亲人,恐怕也是唯一在世的亲人,她居住在安国君府第的时候较多,和华阳夫人可说是形影不离,而安国君对这位大姨也是既怜且惜,差不多的话,他都会听得进去。” “什么时候安排我见她一下?"吕不韦问。 “愚兄的意思,你不必去见她,这会将事情弄得太明显。引起别人的注意。贤弟要知道,争取当安国君嫡嗣和想钻华阳夫人门路的,可不只是我们这一方面,安国君不但姬妾成群,而且公子有廿多个,女儿更不知有多少。 第9章 不过,由于我们攻心战术奏效,目前我们是暂居上风,假若能说动阳泉君在主上那里先垫个底,事情不难成功。只是众多竞争者当中,有一个人我们不能不防备。” “谁?"吕不韦急忙问。 “子傒公子!” “他是何许人?” “安国君的爱子,他生母吴姬是安国君众多姬其中最美也最年轻的,可说是独擅宠爱,她一直在逼安国君立子傒,爱屋及乌,安国君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华阳夫人还没有松口,女人心理微妙,虽然安国君对她尊敬,言听计从,但吴姬年轻貌美,安国君对她才是真正的宠爱,女人一般渴望的是爱而不是尊敬,对不对?” “我有此同感!"吕不韦点点头。 两人相对,发出会心的微笑。 “但吴姬善解人意,在华阳夫人面前,不但不恃宠而骄,反而低声下气,像女婢对待主母一样,美丽的女人本来就惹人怜,再加上她如此温顺,华阳夫人对她也很爱怜。她最厉害的是在华阳夫人面前,绝口不提要立子为嫡嗣的事,而是暗中向安国君加压,由安国君向华阳夫人提出,据说华阳夫人也曾心动过,只是说子傒还小,过几年再说,如今子傒已十六岁,受完了各种嗣子教育,安国君再提出,华阳夫人就无话可说,好在我们已攻心为上,先要异人在华阳夫人心中占了相当地位,否则我们斗不过子傒。” “这是个劲敌!"吕不韦叹了一口气:“我们得加快行动,否则怕来不及。” “明晚见了阳泉君后,我要华阳夫人令姊尽快安排贤弟直接去见华阳夫人。” “这样最好。"吕不韦说。 “贤弟这次来带了什么特别礼物给这两方面?一般金玉珠宝只怕打不动他们。” “哦,除了一般珠宝外,我带了盈尺白璧一双,价值连城,这样大而质好的璧,我敢担保秦王后宫也找不出多少,这是准备送给阳泉君的。"吕不韦胸有成竹地说:“至于华阳夫人那边,我带了一袭白狐裘,毛质纯美,没有一根杂色毛,原是匈奴国王赠给赵王的礼品,如今在我手上,据行家说,天下能和此裘相比的,只有秦王后宫幸姬身上的那一袭。” “华阳夫人一定会喜欢,那华阳夫人令姊呢?” “幸亏我想到意外赠出,我还带了一袭紫貂裘,虽比不上白狐裘,但也非常难得了。” “贤弟设想周到,不愧是定国立君之才!"白翟赞叹地说。 “其实,白狐裘虽然珍贵,却不见得能完全得到华阳夫人的欢心,我另带了一件礼物,一定会使她感动!"吕不韦神秘地说。 “啊,贤弟原来还另外藏有法宝,快告诉愚兄,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异人新纳姬妾是楚国人,你是知道的。” “当然,我还知道是你的弱妹,那又怎样?” “临行前,玉姬花了数月功夫绣成了一幅百鸟朝凤的湘绣献给华阳夫人,楚人楚绣,华阳夫人身处异乡,看到故国刺绣,思及同为楚人的玉姬的孝心,还能不感动吗?” “果然是一项秘密法宝!哪怕华阳夫人不感动!"白翟拍手哈哈大笑。 吕不韦也跟着豪放大笑。 “拿来!"白翟笑着信口向吕不韦说。 “什么拿来,那幅湘绣?"吕不韦不解的问:“放在行囊之中,命人拿来就是。” “不是湘绣,是我的礼物。"白翟半开玩笑地说。 “哦,我早就为大哥准备好厚重礼物,只是要等事成以后才拿得到。"吕不韦语带玄机。 “当然,愚兄也知道一切要等事成以后,但能不能先告诉我,好让我更有精神办事?"白翟也话中有话。 “异人公子曾向我承诺,假若我们大事能成,请得分秦国与我共之,我能分到的,亦请大哥随意取之。” “只要不'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就好了!”白翟喟然一叹:“善始者众,好成者少!” “大哥怎么这样说!"吕不韦正色地说道:“你我推心置腹,愿上天见证今天我对大哥所许下的诺言!” “我是开玩笑,贤弟不必认真。” 两人谈了一些行事细节后,东方已见曙光,天都快亮了。 吕不韦告辞回到卧室,解衣上床,立即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独自在野外登山,登至山顶,四周眺望,风景绝美,尤其眼观脚下,群山重叠,白云飘涌,更有着不可一世的感觉。但忽然间天空满布乌云,雷电交加,倾盆大雨倒了下来,也正是因为独立山顶,连想找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他着急徬惶,不知所措。 闪电更亮,雷声更紧。 他惊醒过来,心头余悸仍在,心跳得很厉害……。 5 “贤弟醒醒,贤弟醒醒,怎么白天也会做恶梦?"他耳边有人说话,并且在用手推他。 他惺忪地睁开眼睛,只见阳光已从南窗照射进来,白翟满脸惊惶地站在床前。他有点歉意地说: “刚才我敲了很久的门,贤弟只是惊叫而不醒,只有自己推门进来。” 这时吕不韦才完全清醒过来,看到白翟着慌的样子,心头浮岂不祥的感觉,他连忙问: “大哥如此慌张,有什么急事吗?” “事情有变!事情有变!” “大哥请坐,有事慢慢商量应付,"吕不韦看到白翟张惶,他反而镇静起来:“大哥请稍待,让我先梳洗一下。” 白翟发现自己的失态,沉默的坐了下来。 这时侍仆端水进来,吕不韦一边慢条斯理的梳洗,心里却也非常紧张,一定出了紧急情况,否则一向沉着的白翟不会张惶到如此程度。 果然,没等他梳洗完毕,白翟就开始说话了: “一早阳泉君就派人来通知,因为他有紧要政事,所以今晚的约会要取消!” “据我所知,他只是秦王的弄臣,也会有紧急要事需要处理?"吕不韦有条不紊地打散头发梳理,然后拘成髻,侍仆要上前帮忙,他作手势要他退到一边去。他对着铜镜问:“他说过约会改在什么时间?” “就是取消,再要约,得等他的通知,"白翟悻悻然地说:约会无限期延期。” “啊!"吕不韦一失神,手上的玉梳掉在地上跌成粉碎。 “这个食言而肥的家伙!"白翟又继续恨恨地说:“他根本没事。据我自他身边亲信得到的消息,昨天吴姬派人送了大批礼物到他府中,请他在主上面前美言,据说,安国君已决定立子傒为嫡嗣,这几天就会将立嫡书上呈,听候主上批准。” “哦!"吕不韦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看样子是迟了一步,功亏一篑,几个月来的心血,去了将近一半的家产,全都白费了! 但他告诉自己,要冷静,在事情未完全绝望以前,他要继续奋斗。 白翟在说些什么,他一点都没听进去,他在心中很快评估出,事情还有挽救余地,首先他梳洗完毕,外表装得若无其事,在白翟对面坐下,突然发问说: “今天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阳泉君?” “我刚才说话,贤弟一点都未听进去?他今天根本无事可做,而是要到上林猎鹿。” “行猎应该是春秋的事,冬天也能猎鹿?"吕不韦似乎并不着急,还问着这类的闲话。 “按秦国律令:春天为百兽交配怀孕之期,禁猎;夏秋为幼兽出生哺乳之期,禁猎;到了冬天,幼兽已可脱离生母自立,才准行猎。” 吕不韦暗暗赞佩,秦国所以强盛,有它的道理。他又盘算了一会,毅然地对白翟说: “今天我必须见到阳泉君和华阳夫人两者,我认为事情不是不可以挽回,只要安国君未正式宣布立嫡以前,我们都要努力争取。” “阳泉君取消了约会,我们如何去见他?” “大哥不必管这个,你只要连络华阳夫人令姊,最好能安排在今晚见到华阳夫人。还有,前日代大哥到阳泉君处连络的是谁?” “一个老仆白顺,你为什么不先见华阳夫人,她才是主解,何必去找阳泉君碰钉子?” “大哥,事情紧急,华阳夫人要见,但先找到阳泉君仍是釜底抽薪根本之计,只要王后反对,安国君即使已将立嫡书上呈,还是可以驳回的。” “你要怎样说动阳泉君?"白翟担忧的问。 “现在我还不知道,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该说的话就会像活泉似的涌出来。” “我相信你办得到!"白翟紧握住他的手。 “还有,大哥,你要白顺准备两匹最好的行猎健马和全副行猎装具。” “你要做什么?"白翟惊诧地注视着他。 “陪阳泉君行猎!"吕不韦微笑着说。 “行猎?"白翟先是瞪大眼睛问,随后哦了一声说:“我明白了,我会要人立刻准备好。” 6 朔风凛冽,草木枯黄,虽然只是仲冬,但疾风吹在脸上,就已像刀割一样。 吕不韦和白顺全副猎装,肩挂箭囊,手执强弓,策马急驰。吕不韦骑的是白翟最心爱的大宛汗血马,通身雪白,找不到一根杂毛,白顺骑的则是一漆黑马,也是神骏非凡。 白顺策马在前带路,吕不韦在后紧紧跟随。到达上林边缘,白顺勒马,跟随到吕不韦后面。 只见上林占基广,一片幽深,虽然大部份草木都已凋枯,但松柏等类长青树相杂期间,依然显得苍郁,行猎小径曲折通幽,两旁修理得甚为整齐。 上林未设围墙,但设有入口及通车大道,贯穿整个上林范围。 第10章 入口处立有一块石碑,上刻着拳大的篆文: 擅入上林行猎者死! 自行闯入者按律刑! “进去就是上林了,吕先生,我们一身猎装,进去按律就是处死,先生是否要再思一下?” 这时,身边忽然响起了一阵号角声,只听得林中人声、马嘶声沸腾,草木摇动,到处发出枯叶的沙沙声,不知有多少小兽正在逃躲。 吕不韦只作了短暂的考虑,这是唯一能见到阳泉君的机会,良机不能放过。于是他转头对白顺说: “你已带我到了地头,阳泉君行猎队伍庞大,不怕找不到他,你先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说我申时以前一定会赶回来,要他将那方面的事积极作安排。” “但是……"白顺想说点什么。 吕不韦没等他将话说完,就已策马进入上林,往号角声响处狂驰。 白顺只得掉转马头,往回家的路上奔去。 吕不韦在上林车道上策马急驰,号角声越来越近,远远看到一处高地站着一群骑者。 一具黄色华盖下,一个头戴高冠、身穿红袍的人,正在指手划脚说着些什么。高地周围树林中,无数兵卒,有的带着猎犬,有的拿着木棍,在草丛中拍打追赶,将一些獐兔之类的小动物赶到高地脚下,那群在高地上的骑者就纷纷用箭射,再由猎犬衔拾回来。 “这种猎法倒也新鲜,只是有什么乐趣?” 他虽然没见过阳泉君,但直觉判断高地上穿红袍的那个人一定是。 他转过马头驰上一条行猎小径,直对高地奔去,没驰出多远,只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喊叫: “来人是谁?敢在上林驰马!” 也有人喊道: “赶快退回去还来得及,擅入上林的平民有罪!。 “你们看他一身行猎打扮,分明是想偷猎!赶快抓住他!"也有人在如此喊。 “下马!下马!” “擅入上林行猎者死,这个人好大的狗胆!” “看他衣装华丽,像是有来头的人!"有人这样喊。 “不错,看他的服装打扮,不像是秦地人!” “对了,他骑的是白大掌柜的汗血宝马,一定跟白家有关系。"有人说。 “马跑得好快,用箭射!” “不要乱来,我认得出那是白家的宝马!"先前那个声音在大声阻止。 在树林草丛中追寻野兽的众兵卒,纷纷转移目标,围向他来,还有几个人上马来追捕他。 不愧是宝马,脚程之快有如掣电,吕不韦骑在马上,只听风声呼呼,人声、树影就像在倒退一样,他忘掉一切,眼中只有高地上那个穿红袍的人,心中只想着要如何说动他。 “飕"的一声,一支响箭在耳边擦过,发出呼呼之声,这不是开玩笑,听响声就知道是秦军特有的战争利品——秦弩所发出的。 吕不韦想停马,但看看高地就在眼前,红袍人的脸都看得清轮廓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就此放弃,正在犹豫,白马冲刺得更快。 “飕!飕!飕!"后面的弩箭像飞蝗一样连续发射,不过前前后后擦身而过,距离射中他总差那么一点。 吕不韦早听说秦国禁卫部队虎贲军训练精良,尤其是在弩弓上,显然他们是在将他作为猎物围捕戏弄,否则早就把他射成刺猬了。 一想到这里,他更是加紧催马冲向山坡。 忽然白马一个人立嘶叫,将他摔下马背,原来宝马性灵,虽然在疾驰中,仍然发现路中两树间出现了一人多高的绊马索,它紧急人立刹住下来,可将吕不韦摔得鼻青脸肿。 路两边草丛里跑出来十多名兵卒,将他五花大绑起来,推着向高地上走,有人还大声骂着: “看你人长得精明相,怎么无事往上林闯,还想惊动君侯的虎驾。” 摔得头昏眼花的吕不韦听到"君侯"两个字,忘了身上疼痛,只顾连串地问: “是不是阳泉君殿下?” “除了他,还有谁敢在上林摆这种阵势行猎!"一个兵卒笑骂着。 “老小子,算你命大,今天要是大王行狩猎,你早就变成了箭靶,哪还能活着讲话!"另一名兵卒推着他走。 吕不韦正被众兵卒推拉着上山坡,忽然山上冲下一名传骑,口里大声喊道: “不得对吕先生无礼,快松绑!” 众兵卒又手忙脚乱地为吕不韦松绑,带过来他的白马让他骑上。传骑向他拱拱手说: “我家君侯有请,请跟我来。” “阳泉君知道我是谁?"吕不韦忍不住问。 “阁下是吕不韦先生吧?我家主上就是请你!"传骑笑着说。 吕不韦策马跟着他上坡,心里却在纳闷,阳泉君不认识他,怎么老远就知道是他? 7 阳泉君远比他想象中年轻,廿多岁卅不到。他身穿红色锦袍,腰系玉带,身佩长剑,不像是行猎,倒像是出巡。他生得非常英俊,面白而未留须,远看像是个刚行冠礼不久的少年。 吕不韦赶快下马,急走到他面前,正想下跪行礼,阳泉君早就跳下马来将他拦住。 “吕先生不必多礼,远来是客,我们以宾主之礼相待吧。” 两人行过宾主之礼后,阳泉君向一名侍臣说: “我和吕先生到那边坐坐谈话,你们继续行猎,至少也得打头水鹿或是山猪什么的回去,不然回去真没面子。” “是。"侍臣连声答应。 他慢慢踱向山坡一棵大松树下,吕不韦在身后跟着。两人在松树下一块大石头上坐下,阳泉君先开口笑着说: “吕先生不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还未看清你的人,就知道是你?” “君侯聪明,非常人所及。"吕不韦顺势奉承一句。 “倒不是孤家聪明,而是认识那匹白马,白老儿平时碰都不让别人碰一下,今天他倒舍得让你骑来,还险些作了箭靶。”阳泉君促狭地笑了起来。 吕不韦发现他笑声甜美,笑起来脸上的表情像天真无邪的孩子,同时诱发出一种近乎女性的妩媚,难怪秦王宠得他竟敢在上林大张旗鼓地行猎。 “此人自小在深宫长大,不知天高地厚,虽然贪货,但只以利诱,尚嫌不够,还得加以威胁。"吕不韦暗暗在心中找到了主意。 “这匹大宛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据说急奔力竭,会出红汗,汗干体力立即恢复。连产地大宛,万骑马中也难找到一匹。” 阳泉君侃侃而谈马经,吕不韦却在心中接连叫苦,但又不敢打断他的话头,他只得顺势讨好地说: “君侯博学,臣今天算是一长见闻。” “这种马杂色马尚偶尔见到,纯白色更是十年难得一见,”经吕不韦一奉承,他谈马谈得更有劲:“此马本来是西域献给大王的,因为性情刚烈,主上年事已高,不适合骑乘这种马,要是用来驾乘,却又找不出同样的四匹,同时用这种宝马驾车,也未免暴殄天物,是不是?” 阳泉君又是一笑,吕不韦心头跟着一震。 “孤曾向大王要过这匹马,大王论这骑马既然不适合他骑,就更不适合我,大王爱惜孤家,怕我出事,"阳泉君继续说:“他说,烈马应该配勇将,所以就赐给了武安君白起,武安君舍不得让它上战场,就转给了他兄弟白翟饲养。” 阳泉君似乎口说干了,用舌头润了润他殷红得像涂了胭脂的嘴唇,又说下去: “这样一来,孤家可倒楣了,本来年年赛马,孤的那匹乌骓,三年都连得冠军,为我赢得不少彩头和面子。这匹汗血马去年一上场,竟将孤那匹乌骓丢在后面三十多丈,吕先生懂不懂赛马?” “齐赵之地,也有赛马胜事,臣倒是没参加过。"好不容易轮到吕不韦说话,但仍然拉不上正题。 安国君以手上马鞭一拍脚上皮靴,带点恼怒地说: “吕先生,三十丈!平日赛马相差距离都是以马头和马身计算!明年三月赛马盛会,真希望吕先生能参加。” 说到这里,他似乎发觉到吕不韦在等他将话纳入正题,他不耐烦地站起来,皱了皱眉头说: “假若吕先生是为安国君立嗣的事而冒死闯上林,孤认为不值得,因为安国君已决定立子傒,立嗣书几天后就会上呈大王。” “这件事虽然重要,但还不值得臣冒死闯上林。"吕不韦微笑着说。 “什么?"这下轮到阳泉君惊诧了。他直视着吕不韦,满脸怀疑地问:“你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是的,一来是奉白马主人之命,知道君侯在此行猎,特来献马为大王助兴。” “什么?你说白老儿将马送给孤家?"阳泉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刚才见到阳泉君如此渴望得到这骑马,吕不韦就在心中盘算好了,这样嗜马若狂的人,送他一匹好马,比送他什么稀世珍宝都来得对味,等他高兴领情,再以他本身的利害关系来说动他,不怕他不就范。至于白翟那边,回去再说吧!看样子白翟不是个爱马若痴的人,总不会为了一骑马和他翻脸,尽管这是匹汗血宝马。 “是的,臣的来意正是如此。"吕不韦仍然坐着未动。 阳泉君转了几步,又在石头上坐下来,比刚才靠近了许多。吕不韦暗暗在心中高兴,看情形大宛马已开始产生效应。 “还有第二件事呢?"阳泉君微笑着问:“假若是安国君立嗣的事,孤只能说不是绝无办法,但想挽回很困难!” 吕不韦听到他已改口,内心雀跃不已,但他表面装得若无其事,他摇摇头说: “臣不是为异人公子,而是为了君侯的安危!" 第11章 吕不韦特别加重"危"这个字的语气。 “孤的安危?"阳泉君仰天大笑,神情就像听到什么笑话的孩子:“孤会有什么危险?尤其是安国君立嗣是他家的事,跟孤有什么关系?” “君侯是否能耐下性子回答臣几个问题?” “请讲,请讲。"阳泉君移坐得更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大王今年高寿多少了?” “哦,大王十九岁登基,今年是四十七年,算来应该是六十六岁了,而且近来也体弱多病。"阳泉君脸上出现了忧色。 吕不韦心想,看样子他对秦王倒是有点真感情,他又继续明知而故问: “不知王后生了几位公子?” “哦,不说公子,连公主也未生一个。” “所以君侯名义上虽然是王后的幼弟,实际上大王和王后将君侯视同爱子。” “这倒是真的,"阳泉君面有得色:“自小是大王和王后将我抚养成人的。” “因此大王对君侯不时行赏,据自各国及匈奴戎狄的奇珍异宝,先要君侯挑选自取,而且对君侯的建言也是言听计从,很少拒绝的。” “这是主上和王后的错爱。"阳泉君益发洋洋自得。 “所以君侯骏马盈外厩,美女立后庭,朝中尊贵,多出君侯门下。” “不错。” “君侯知道吗?这就是君侯的危险所在!"吕不韦加重语气说。 “什么?"阳泉君惊诧得跳了起来,直瞪着吕不韦:“你说什么?” 吕不韦也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 “你——"阳泉君叹了一口气:“说下去!” “臣是忠心耿耿,作品腹脏腑之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臣是不忍见君侯执迷自误。吕不韦义正词严地说:“君侯不怪,不韦才敢说下去。” “说都说了,干脆说完,免得令人烦闷,说下去吧。"阳泉君笑了,天真无邪孩子似的微笑。 “反观太子安国君,门下无贵者,声色齐用,也一切都不如君侯。” 阳泉君想了一会,沉吟的说: “不错,事实如此。” “大王春秋高矣,一旦山陵崩,"吕不韦叹口气说:“太子用事,君侯就危险了!” “这倒是真的!"阳泉君自言自语。 “所以君侯应早谋对策。” “对策?如何谋法?"阳泉君显得有点徬徨:“先生有何妙计,请直言无讳,用以教我。” 吕不韦见他已上钩,心中暗自高兴,但表面仍装出慷慨激昂、士为知己者死的忠诚模样。他语气恳切地说: “立子傒,对君侯有害;立异人,对君侯则利大无比!” “什么理由,分析给孤听听。"阳泉君认真地说。 “子傒年幼,生母得宠,一旦安国君当国,子傒为太子,理所当然,与君侯没有一点关系。甚至嫉妒君侯得宠,一旦继位后,反而会加害王后及君侯之家。” “有道理。"阳泉君不断点头。 “立异人情形则完全不同,异人生母不得宠,人且远质赵国,自知立嗣无望,假若君侯说动王后,助他一臂之力,他将感恩图报,一旦他得国,王后无子等于有子,君侯家也就高枕无忧了。” “先生言之有理,但安国君已作决定,要如何挽回?立嗣本是他家的事,大王批准,只不过是一项程序。” “在立嗣书犹未呈递批准以前,想阻止并不难。"吕不韦胸有成竹地微笑。 “什么高策?说来听听!"阳泉君好奇地想听下文。 “异人贤名满天下,这早已传到大王及王后和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的耳中了。” “不错,孤就曾亲自听到主上有次对王后说,此子年纪轻轻,竟能靠自己的力量,得到天下的赞扬,不容易!” “王后如何回答?"吕不韦问。 “王后当时说,真可惜,这孩子不受太子的喜欢。” “那就对了!"吕不韦惊喜地说:“王后早有意立异人了,只是立嗣是大王和太子的事,她不便参加意见而已,君侯只要将臣今天这番话提醒王后,她就不会不说话了。” “但安国君那方面怎么办?"阳泉君摇摇头说:“这是安国君的家事,王后也不容插手。” “安国君那儿,臣自有对策,"吕不韦以右拳击左掌说: “华阳夫人无子,对子傒及生母得宠不会没有怨怼,假若让王后召华阳夫人入宫,赞夸异人贤名,再暗示华阳夫人收异人为子,此事就成了。” “假若华阳夫人不懂暗示,甚至不理暗示,那该怎么办?”阳泉君脸上竟充满了忧色。 “那怎么会?王后和华阳夫人是同病相怜啊!只要王后一暗示,涉及自己利害,华阳夫人向安国君争取收异人为子,乃是必然的事。只要异人为华阳夫人收认,那名正言顺,他就是嫡子,嫡子立嗣,乃是顺理成章的事。” “妙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先生果然高明!"阳泉君高兴得跳站起来,想想他也应该主动点:“这样好了,华阳夫人由先生再去说动一番,王后这方面由孤进行。” “敬领钧命,君侯请放心。"吕不韦也站起来行礼说。 “事情谈完了,我们该打猎了,看看他们猎到些什么?” 阳泉君一举手,近侍就将他和吕不韦的坐起牵了过来。 阳泉君跨上白马,笑着向吕不韦说: “你全身猎装,似乎早有意陪孤打猎,现在我们就将马换过来,你骑孤的马,我们比赛一下行猎,也正好让孤试一试宝马脚力!” 话未说完,他已扬鞭驰马,绝尘而去,吕不韦飞身上马追赶,很久才追上,那是阳泉君勒马含笑在等着他。 经过这场行猎后,他们更由盟友进步成朋友。 吕不韦告辞回去时,太阳已半沉在西山顶,射出彩霞万道,东方的暮霭逐渐聚合。 但在吕不韦眼中,这不是近黄昏的夕阳,而是希望无限、刚刚升起的旭日。 8 华阳夫人要侍女将那幅"百鸟朝凤"湘绣挂在卧室里,她越看越喜欢。 图中绣的是一位著王后装的美妇人在操琴,面目像极了她自己。对面的高大梧桐上停泊着一只凤凰,树周围飞满了各式各样的鸟,在朝拜凤凰,也是在朝拜这位美妇。美妇人背后侍立一个年轻公子——异人,孺慕神情跃然布上。 绣像相当大,美妇像有真人大小,绣得面目栩栩如生,衣裙的棱角褶痕都显示了出来。 图中是采用了文王操琴引来凤鸟的故事,只不过将图中的文王换成了她。 “这孩子真是有心人,隔了这多年,他还清楚地记得我的模样神情,连左耳垂上那颗朱砂痣他都记得,可见传言说他每日哭泣思念我,这不会是假的了。"她在想。 难得绣这幅画的玉姬也是楚人,而且身世也和她同样可怜,自小父母双亡,流落到异国为歌伎,因为色艺受到贵人的欣赏纳为姬妾。 她已经是修成了正果,由姬妾扶正为夫人,如今又成为太子妃,将来更会成为母仪全国的王后,玉姬会怎样呢?是否她们前半段的路相同,后半段也会抵达同一目标呢? 听吕不韦说她人长得极美,而且面目也有点像她,看这幅绣像,更想得出她的慧心巧手。 巧手和慧心应该是相连的,她在少女时代也是刺绣巧手,设计绣出的湘绣,人见人夸。后来学琴学歌也是如此,真的是心慧百事通,手巧的人做什么都巧。 也许玉姬目前还不如她,但有一件却远胜过她,她怀孕了,而她自十五岁受幸,二十多年都无法有孕,如今更是绝望了。 她本来不愿管立嗣这件事,丈夫姬妾多,孩子也多,尤其是公子就多达二十多个,按照秦律和家规,这也都是她的儿女,她不想偏心哪个。至于那些姬妾争宠,千方百计争宿夜权,她更觉得好笑,为了男人一个关爱眼神,或是说一句:今晚留在你那里吧!间反目成仇,这真是身为女人的悲哀。 她从不为这些向丈夫奉承屈迎,现在如此,年轻时更是如此。她端庄冷漠,不假丈夫以辞色,丈夫反过来尊敬她、体贴她,处处在讨她的好,这也许就是男人犯贱的天性吧! 当然她明白,尊敬讨好并不等于爱,男女之间热烈疯狂的爱通常排斥理性,但尊敬就是理性的疏远,而刻意的讨好,更是理性的虚伪,这和爱是背道而驰的东西。 丈夫也常说,她像个玉石雕成的神像,美虽然美,却只可供在神桌上,不可拿在手上亵玩。她知道他下面一句话没说出来:“你无法引发男人对你痴狂的爱!” 她需要那样痴狂专一的爱吗?当然她需要!不仅是男女间的,而是任何关系间的关怀和专注。她自小父母双亡,和唯一的姊姊相依为命,她专心一意地真爱她姊姊,但她感觉得出来,姊姊对她并不是真爱,否则不会同意舅父在她十岁时就卖掉她,而这些年来每逢表现一点亲情以后,接着很明显地就有所要求。 异人不一样,以前只是因为她可怜他生母不受重视,稍微多照顾偏袒他一点,想不到离开十年,他会日夜思念她,为她祝祷,却又不让她知道,这孩子多使人感动! 还有玉姬,和她有同样凄凉身世遭遇的楚国同乡,竟舍得花几个月的时间为她刺出这幅湘绣,真难为她了! 这才是真正爱她、关怀她的人,只是爱恋她而对她一无所求的人。 这由他十年日夜流涕思念,每天为她祝祷,却不让她知道,以及吕不韦今天见到她,出乎她的意料,竟只字未提立嗣的事就看得出来。 第12章 今天吕不韦见到她,只说了异人的一些近况,最后隐约透露出异人思念故国,更渴望能回咸阳承欢在她和父亲膝下。 本来她有心理上的准备,在吕不韦为异人游说时,委婉的告诉他,她不想管这件事,而且就是想管,恐怕也无能为力。以子傒生母吴姬受专宠的现况,以及安国君下了决心就绝不改变的性格,她说了无益,反而会自取其辱,因为安国君会告诉她,所有的儿子在名义上都是她的儿子,生母只不过是代她生他们而已,她用不着偏袒谁。同时,他在和她讨论立嗣的时候,她表示过她没意见,而吕不韦来了以后,她又说想立异人,这反而会激其他的反感,只有使他立子傒的决心更坚定,因为他会怕其中有什么阴谋。 但吕不韦绝口不提这件事,她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反而是吕不韦呈上这幅湘绣,侍女展开让她观赏时,泪弥漫了她两眼,当吕不韦轻语解释玉姬的身世和遭遇时,她的热泪竟盈眶而出,滴湿了绣布,她在内心狂呼: “我一定要为这对可爱复可怜的孩子做点什么!” 她在室内转了几步,回身时,目光又被那幅湘绣所吸引,她细细地赏玩着异人绣像脸上的孺慕神情,心中涌起一阵温馨,两眼在不知不觉中又润湿了,她口中喃喃着: “这对可爱的孩子,我真的应该为他们做点事!” 接着,她又想起昨天王后召她入宫的事。 9 在用过中膳后,王后要她单独陪她在上苑回廊上走走,命那些宫女远远跟在后面,她明白她有私密话要和她谈。 她轻扶着王后,看到她出现青筋的手和脂粉都已掩盖不住的眼角纹,忍不住在心中想:“王后还只五十岁出头吧?竟就老成这样!而我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再过几年就会和她一样,女人真是容易老,而身在王家,姿色又是唯一抓住男人心的本钱。” 她不禁有点伤感起来。 身旁王后在轻声说话: “听说太子要立子傒为世子。” “是的,立嫡书这几天就会上呈主上。"她早料到王后会提这件事,却想不到会这样单刀直入地问,她只有如此不经考虑地回答。 “立世子的事,太子和你商量过没有?” 又是开门见山地问,她只有实话实说地回答: “曾经商量过,臣媳只表示没有什么意见。” “五年前立太子时,老妇却是在主上面前力争过的。” “臣媳知道,太子也在臣媳面前一直表示感激母后的恩德,只怕今生报答不完,因为这是惠及子子孙孙的大事。” “老妇并不希望你们感激,说实话,老妇看中安国君,一半是为了看中你端庄贤淑,可以母仪全国,所以紧岂不舍,力争不放。” “臣媳知道当时主上意不在安国君,朝中宗室大臣很多人都反对,全靠母后坚持。"华阳夫人由衷感激地说。 “那这次立世子的事,你为什么不力争坚持?"王后瞪视着她,两目如电,逼使华阳夫人低下头来:“主上年事已高,安国君年纪也不小了,有五十岁了吧?” “才四十六。"华阳夫人细声回答。 “这主要是他贪酒好色,姬妾一大堆,身体虚弱得哪像四十多岁的人!你也得管管他。” “臣媳劝过,但是没有多大效果。"华阳夫人语其中充满委屈。 “看样子子傒很快就会当上秦王,"王后叹了一口气,厉声地说:“子傒生母吴姬烟视媚行,一副娼妓相,怎配当太后,母仪全国!” 华阳夫人插不上口,只得将头低得更低一点,表示对她的话有反应。 “你我同病相怜,色衰无子,空有一个正室的名份,但你就应用这个名份为自己的晚年作打算。"王后语气转柔:“我力争立安国君为太子,刚才说过一半是为你的端庄贤淑,还有一半是为了老妇自己。安国君早年丧母,由老妇一手带大,就跟我亲生的一样,我虽无子,安国君就是我子,不立他立谁?立别人生的儿子,一旦成为秦王,他的生母因子而贵,也会尊奉为太后,而且是有实权的太后,你这个无权而又和她争过丈夫宠爱、甚至是责骂过她的太后,际遇之惨,不用想象也会知道!” “……"华阳夫人仍然无话可对。 “你为自己打算过没有?"王后用怜惜的口吻问:“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有生育的希望没有?” “臣媳已经绝望了。"华阳夫人细声地说。 “而且安国君只是尊敬你,但总是藉故不留宿?” 她的话像利箭一样刺在她心上,她脸发红,头更低。 王后停止了说话,华阳夫人也沉默地扶着她走回室内,要进门时王后突然转脸向她说: “听说在赵质子异人有信使回来了。” “是的,不过因安国君近日有事外出,他和臣媳还没有接见过他,这个人名叫吕不韦。” “吕不韦?赵国的巨贾,他肯为异人当信使,真不简单,其实异人这个孩子也真是异乎常人,靠自己的力量贤名满天下,主上和老妇也有所耳闻。你和安国君应早日接见他,问问异人在赵国的景况。” “是,臣媳遵命。"华阳夫人柔顺地答应。 “异人这孩子也真可怜,辗转各国当质子,一去就是十年,母宠子爱,生母不受宠,他就流落一至于此!"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有所深意地看了华阳夫人一眼,继续说:“你该好好照顾他一下。” “是的。"华阳夫人仍然柔声而应。 告辞临行,王后又意味深长地叮嘱了她一句: “能为自己打算的时候就该为自己打算!” 10 “能为自己打算的时候就该为自己打算!” 王后这句话,暮鼓晨钟似地在空气中回荡,震动她的耳膜,也激震了她的心灵。是该为自己作打算的时候了,色衰无子,女人有什么比这更悲哀! ~~…… ~~日月忽岂不淹兮, ~~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迟暮。 ~~…… 当年散发结辫的小女孩,如今已变成迟暮的美人,同伴的歌声却依然萦绕耳畔,而且是那样清晰。 歌声让她魂游故国,让她重温昔日情景。虽然其中满是坎坷和不幸,但年轻总是好的,在青春的光照下,坎坷激发斗志,不幸引来希望。 清越凄厉的歌声也将她拉回现实,她发现到自己站在那幅湘绣前,不知站了多久。 绣像中她仍青春美丽,异人则是满脸的孺慕之情,片刻间她作了决定: “我一定要为这两个孩子作点什么!” “太子驾到!"卧室外的侍女清脆地喊着。 等她听到喊声时,安国君已笑嘻嘻地进到屋内。 他穿着一件黄袍,头戴黄金束发冠,瘦削的身体似乎承受不起厚袍的重量,干枯憔悴的脸,依稀残留着过去俊美的痕迹,只是蒙罩着一股晦暗之气qi書網-奇书,一看就是酒色过度,夜生活过得太多的人。 “贱妾未能远迎,太子恕罪!"华阳夫人连忙转身跪倒。 “老夫老妻了,还来这一套,"安国君微笑着将她扶起,端详她很一会,惊讶地问道:“夫人哭了,什么事值得你流泪?” 话未说完,他就发现到墙上的湘绣,他偏着头看了一会,没有多大感觉地问: “这幅湘绣是谁送来的?画中王后的脸好像你,那侍立身后的公子看来看去好像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了!"华阳夫人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 “我的儿子?哪个儿子?夫人,你破涕为笑的神态真是美,有如朝阳中带露的芙蓉!” “这把年纪了,还是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华阳夫人偷偷地擦掉眼泪,装着生气地说。 “我的儿子?哪个儿子?我真的一时想不起。"安国君一边嘟哝一边自行在几案前坐下。 华阳夫人暂时不回答他的问题,要他费点神好好想想,她也在他对面坐下。 “儿女多了也是麻烦,过年过节全来问安时,常会张冠李戴弄错名字。夫人,我们儿女是三十八个,还是三十九个?” “四十一个!"华阳夫人没好平地说:“儿子是二十八个。” “二十八个儿子,很多年龄相近,像貌也差不多,你让我怎么分得清哪个是哪个?"安国君语带委屈地说。 “只有那一个儿子,恐怕你连头发都数得出来!"她讽刺地说。 但说完话,她立即后悔起来,往日她从未用过如此语气说话。 “今天你怎么了?"安国君惊诧地注视着她:“又是流泪又是生气的,谁得罪了你?告诉我,让我严惩。” 她沉默,看到他纵欲过度的瘦弱身体,王后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看样子子傒很快就会当上秦王!能为自己打算的时候就该为自己打算!”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悲从中来,泪水泉似地涌了出来。 “怎么又哭了?"安国君怜惜中带点不耐地说:“这几个月我到哪里去睡,总是有人为立嗣的事哭着嘀咕我到天亮,只有到你这里来才勉强找个耳根清净,想不到今天你也哭哭啼啼的,"说完话他叹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说:“来,坐到我身边来,好谈话些。” 她顺从地坐到他身边,他温柔地执着她的手在脸上抚摸,轻轻吻着她的耳垂说: “今天怎么了?这幅湘绣是谁送来的? 第13章 是不是触画生情,想起了什么?” 她擦干眼泪,娓娓道出今天吕不韦来访的经过,以及异人和玉姬在赵国的景况。 “这孩子真是有心,我的确亏待了他,"安国君感动的说:我要想办法调他回国,只是都是我的儿子,换哪个他的生母都会吵翻天。"他只感动片刻,接着又想到换质子的事,不但生母会吵,而且和父王及赵国全都有关连,换质程序更是繁复得不得了……算了!还是留他在那里好了。 他心里想到这些,嘴里却未说出来。 “异人送出去的时候,他生母夏姬就没吵?” “……"安国君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 “母宠子爱,异人十年前送出去的时候,夏姬根本连你的面都见不到,想吵也无从吵起!"她哀怨地说。 “母宠子爱,色衰见弃……"她喃喃自语,说到最后声音哽塞,再也说不下去。 她长跪起来,又再俯伏于地,哽咽着说: “贱妾十五岁得侍枕席,已二十八个年头了,如今年老色衰,无能再侍奉殿下,只求太子赐妾别馆一处,茅屋三间,容妾养老,于愿已足。” “你怎么了?"安国君一把将她由地上抱进怀里,轻抚着她依然乌亮的秀发,也声带感伤地喊着她的小名说:“湘妃,你心里想什么,我真的弄不懂。你十五岁将初夜交给我,我那年也只十八岁,什么也不懂,交给你的也是我初次。这多年来,我广置姬妾,那只是随俗,只是享乐,能在我心中真正占地位的只有你!” “但你纵欲过度,连母后都说你看上去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她怜惜地拍拍他憔悴的脸。 “母后,她什么时候召见你了?"安国君心头一阵凛然: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昨天召见我,我们谈了很多有关异人的事,她说异人这孩子靠自己的力量贤名满天下,真是异乎常人,她还说……"她有意停住不说下去。 “说什么?快告诉我!” “是你自己要听的,听了别难过。母后说,子傒生母吴姬烟视媚行,像个娼妓,怎配当太后,母仪全国!” “哦,我全然明白你的意思了。"安国君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但他不敢发作出来,因为他从不敢在华阳夫人面前发脾气,何况是母后说的话。 “怎么,真生气了?"她钻进他的怀里揉弄着,使他又仿佛回到他十八岁她十五岁那年。 “你要什么,求求你直说,要立子傒是经你同意的,现在你又想立谁?"他假装生气地说:“他们都是你的儿子!” “我想……我想要自己的儿子。"她以袖掩面,低头细语。 “那今夜孤家不走,帮你生一个。"他戏谑地说。 这是他们在年轻时常玩的闺房游戏,如今重玩,使他觉得时空倒流,他又年轻起来。 他按照游戏常规,强拉下她掩脸的衣袖,不禁愕然,这次不是游戏,她真的是泪流满面。 安国君沉默很久,最后冒出一句话来: “明天召见吕不韦,我要为你立嫡!” 她扑进他的怀里,真心地笑了。 11 吕不韦这次来秦国,可说是大获全胜,无往不利。 首先是他和白翟达成协议,由白翟负责将秦和巴蜀的煤铁原料和木材、药材运往赵国,吕不韦则负责向秦国提供炼好的铁和制成的武器,最终目标是提供冶铁技术及大量冶铁匠人给秦国,使秦国能建立自己的冶铁工业,制造铁兵器,逐渐淘汰较不锐利的铜兵器。 白翟介绍白起和他认识,并由白起将这项秘密协定向秦王报告。秦昭王大悦,除了赏赐他不少黄金外,还特地由白起转交一道"天下通行符",手持此符,不论是秦国全境,或是秦军在各国的占领地区,只要见到此符,就知道是大王的贵宾,应由当地地方或是军事首长负责接待,维护安全,并护送到下一个要去的地方。 秦王本来要亲自召见吕不韦,但因吕不韦不便公开露面,以免被各国在秦使节或间谍发现他这项身份,所以作罢。 白起虽然在秦王面前极力夸赞他推荐他,但在见面时却明显表示出他对吕不韦、甚至是所有商人的轻视。他半开玩笑半讽刺地对他说: “有人说,商人无祖国,以前孤不太相信,因为秦国商人一直都是忠君爱国的。见到吕不韦先生后,才知道武人的胸襟太狭窄了,只要有利可图,管他什么国家不国家。” 吕不韦听了,只淡淡地微笑着回答: “天下本来是统一的,只因周朝王室积弱,控制不住诸侯,才落得今天各国割据的局面。商人通有于无,眼中只有生民需要,没有国界,而不韦更自许为天下人。” 武安君白起当时因长平之战坑俘,大受各国非议,秦昭王也责备他太过份,他告病在咸阳休养。听了吕不韦的反驳,他默默不语,态度改变了很多。 其实,吕不韦在心中暗语: “我这样不是为秦国,更不是为利润,而是为了我自己。有一天,我将到秦国来主政,而我的亲生儿子将到秦国为王,子孙世代为秦王,还有,谁敢说他有朝一日不会成为天下的共主!” 在生意上,由于白翟的安排,他和咸阳的大商人及负责商务的官员常相往来应酬,他和这些大商人也达成协议,今后货物交易不用付现,记帐抵销,每年再结算一次,多退少补,这样可以减少黄金和铜钱来往运送辛劳,并避免路途风险,各地目前都处于交战状态,军队、盗贼和难民都构成威胁。 这种办法他在齐赵行之多年,非常方便。 这些官员和大商人并答应协助他在咸阳及其他大邑开设分号,他在秦国的贸易网有了初步规划。 同时,他利用在秦停留时间,会晤了散居秦地的老朋友和昔日门下客,他要他们互相连络,秦地有事,立即用最快方法转告他,这些人有的在朝中或地方为官吏,有的属于市井,要通报的消息不只限于商情,也包括了朝中大事和重大人事调动。 这样一来,他等于组织一个严密的情报网,秦国重大举动,他都会比别人先知道。 当然,他最大的收获还是达成了他来秦的主要目的。 安国君及夫人召见了他,当面一再感谢他对异人的照顾。同时三人品玉为符,立异人为华阳夫人的嫡子。华阳夫人并亲口赐名给异人,要他从此改名为子楚。 至于玉姬,安国君及夫人承认这项婚姻,无论生男生女,子楚都必须将她扶为正室。本来这不符合秦国宗室的惯例,一般都是姬平生公子后才扶正。但华阳夫人苦苦地恳求,并以她自身为例,安国君当然无话可说。 安国君要他带封书信给子楚,信中强调将他交给吕不韦管教,他已正式聘请吕不韦为他的师傅。 华阳夫人特别在信上附话,谢谢玉姬给她的湘绣,并交代子楚善待她,安国君和她都已正式承认他们的婚姻,安国君会设法换他们回国。 一切该办的事都办好了,他开始怀念起邯郸和玉姬,还有她腹中的儿子。它虽然还不能知道性别,奇怪的是吕不韦在潜意识中却一口咬定是儿子。 他本来想在年前返赵,但却抵不过安国君及夫人的盛意,留在咸阳过年,初五才告辞。 安国君及夫人本想为他扩大祖道(送行仪式),但怕过于招摇,引起赵国方面的注意,对他不利,仅在府中设宴送行。 初五清晨,他仍是来时的双马安车,但所载回的收获,却是再大的骑马高车也容纳不下的。 他出得咸阳雄伟的城门,忍不住打开车后窗凭轼而视,巨龙盘捲似的城垣,猛虎雄踞般的城楼,在朝阳的照射下,显得金黄灿烂,光芒四射。他忍不住对天暗呼: “多伟大的国家!多恢宏的气宇!我的儿子将君临你,领导你征服天下!” 接着他又在心中喃喃的说: “儿子,看你的父亲在你未世前,就为你做了多少事情!” 到达魏都大梁,他就在当地分号遇到子楚派往秦国报喜的信使。玉姬生了个公子,子楚并在信中要求父亲承认他们的婚姻,准许他将玉姬置为正室。 吕不韦要信使继续前往咸阳,他则急急赶返邯郸,一路上,只见秦军又在向东方集结,看情形赵国又将发生战事。 有了"天下通行符",在秦军占领区通行无阻,赶路中,他已无心留意军队的调动和难民的疾苦,他只时时在心中喊着: “儿子,儿子,我的儿子!” 第三章赵政出世 1 “儿子,儿子,我的儿子!” 子楚看了抱在奶妈手上的初生婴儿一眼,在心内狂呼。但再看第二眼时,他不禁有点感觉失望。 这个皮肤打皱,头发湿湿,浑身上下通红,像一只开水烫过的老鼠的东西,会是他的儿子?会是秦国可能的统治者? 他出生时是否如此?目前横行天下,东征南讨,每天都忙着侵占别国土地,攻城掠地的他的祖父秦昭王,出生时是否也是这种模样? 两眼紧闭,紧绑在襁褓里,一副软弱无助的样子。 婴儿没有哭,他也没有听到婴儿出世的第一声哭声,那是为邯郸城内喧天的锣鼓声和爆竹声所掩盖。依赵国特有的风俗,迎新年时,会以竹筒丢在火里,烧出劈劈啦啦的声音,以象征来年的兴旺。 这孩子出生时,正好是正月正(朔)日正(子)时正(初)。 普天下这时候都在热烈庆祝,迎接一个新的年、新的希望,连带也是庆祝他这个儿子的诞生。 第14章 “看上去好小。"他顺口说了一句。 “不足月生的,已经算是很大了。"奶妈也顺口答。 “不足月?"他对生孩子养孩子这类女人的事是从不过问的,也就是说对这方面的事一窃不通。 “一般孩子都是十个月生,小公子只有八个月,他恐怕是要抢这个好时辰。” “哦!"他没有再问下去,正月正日正时正,真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和时辰,儿子是抢对了。 他信步往产房里走,口中还问着: “夫人怎么样?” 分站在门口的两名片妇却将他拦了下来。 “公子,产房不洁,尤其是新年,进去恐怕对公子不好。”左面的仆妇恭敬地回答。 “公子有什么吩咐,奴婢可以转告,恭喜公子,添了一位小公子,而且母子平安。”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听得到里面很忙,也听到仆妇们轻言细语的说话,和玉姬软弱的呻吟声。生孩子一定很累,他应该进去安慰她一下,可是平日恭顺的两名仆妇,现在却是硬挡住门,大有两妇当关奇qisuu.书,主人也不行的架势。 “夫人辛苦了,我想进来,她们却不让我进来。"他的口气倒有点像孩子向妈妈告状。 “你等了半夜也累了回房去休息吧。"玉姬软弱地在室内回答。 “公子请回房休息,"奶妈抱着婴儿要进门时,微笑着对他说:“三天后夫人就会移回寝内,公子一天到晚都见得到。” “嗯!"他想再隔着房门说几句体贴话,但看到室内室外满屋子的仆妇婢女,他将话忍了下去。 他不想回卧室,转了几转,习惯性地转到了小楼南端的书房。跟在后面来的一名小婢,忙着为他生好火炉,沏上热茶,还怯生生地问道: “公子是否要用点心消夜?” “不要了,辛苦了大半夜,你也该回去休息了。"他挥挥手遣走小婢,感到一阵轻松,儿子生下来了,母子平安,感谢上苍和祖宗保佑。 但随即心上又升起一阵茫然无助的感觉。平日他习惯了大事找吕不韦商量——与其说商量不如说全权委托他——小事要赵升去办。生儿子是大事,但该怎么做,他一点头绪都没有,而吕不韦到秦国去,不知为什么耽误了,连过年都不回来。 他推开南窗,只见满天星斗,大地却是盖满厚雪,一片的白,天空星星闪闪,映着白雪,显得特别的亮。 窗下花园里传来阵阵腊梅香味,小径旁一堆堆的龙柏,在星光朦胧中,像一些站在路边聊天的白发白衣老人。 今天是正月初一,一早就会有宾客来拜年,他该准备些什么,却因忙着生儿子的事,全都给忘记了。 往年过年,他根本不要作何准备,除了朝贺赵王这件大事去一去外,他很少赴人邀宴,也很少有人来向他拜年。 今年初次不一样,可是吕不韦又不在身边。 忽然他想起了赵升,今天晚上似乎还未见过赵升,当然这是因为自傍晚玉姬阵痛开始,他就一直待在小楼上。这里是男仆的禁地,但现在他急欲找他来,问问明天该做些什么。 “来人!"他喊了一声。 “请问公子有何吩咐?"出现的仍然是负责书房的小婢。 “要人找赵升来。” “但是这里……” “不要紧的,要他到书房来见我,"他回头一看:“噫?刚才我不是要你回去休息,你怎么还没走?” “公子不睡,奴婢职责所在,怎么敢走。” “哦,"他心上掠过一丝怜惜,轻柔地说道:“以后不要这样,我要你去休息,就不必管我,现在你交代别人去找赵升来这里,你就回房休息去吧。” “是。"小平静悄悄地退出书房。 他站到窗前欣赏雪景,发现邯郸城内,每家每户都是灯光辉煌。他在想象中浮起一幅家人团聚的温馨画,却也连带想起因战乱而失去父兄子弟的家庭,孤儿寡妇,这个年要怎么过?尤其是长期一战,赵国精壮几乎去了一半,秦国虽然战胜,伤亡要少得多,但也制造了多少孤儿寡妇?多少赵秦人家,此时却在痛哭暗泣? “假若我能就秦王位,我一定要设法阻止战争,让天下百姓过太平的日子,过家人团聚、只有欢笑没有眼泪的年。我子楚对天发誓,我一定要做到!"子楚捏紧双拳,默默祝祷。 同时,他又想其他这个出生时辰特异的儿子,但愿他能为天下带来太平。 “儿子,看!无论是秦赵、楚魏、齐燕韩,全都在庆祝你的诞生,假若有那一天,你应该善待他们,让他们安居乐业,不再有征战刀兵之苦!” 忽然他想起该给儿子取个名字,他生于赵地应姓赵,正月正日正时生,加上他未来要主国,就为他取名赵政吧!这个名字真是再恰当再响亮不过的了。 在他这样胡思乱想时,时间过得飞快,他突然警觉,怎么要找的赵升还没找来。看看计时的沙漏,都已丑时了。 “来人!"他有点愤怒地喊。 “来了。"出现的又是那名小婢,但这次她头发零乱,两眼惺忪,衣衫未整好,显然刚从睡梦中爬起来。 “又是你,叫你休息为什么不休息去?” “奴婢睡处就在隔壁。"小婢委屈地说。 “赵升怎么还没来?” “他们说赵升不在府中,他们到他家找去了。” “那怎么这久还没有来?你再要人去找找看。” 说话间,赵升已进得书房,跪在地上叩头,上岂不接下气地说: “公子有什么事找我?” “怎么要我等你这样久?"他一面责备,一面挥手要小婢离去。 “恭喜公子得子!"赵升伏在地上不动,口中却先恭喜让他息怒。 “赵升,你什么事耽误了?” “小人的妻子今晚也生了个儿子,因为是难产,小人不敢离开,刚生下来,小人就赶来了。” “你妻子可平安?你来了有什么人照顾她?” “托公子的福,她母子均安,现在有她母亲和接生气照顾。"赵升还是跪伏在地,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感激他的关怀,还是怕迟到的受罚。 “起来吧!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明天有宾客来,要招待的事准备得怎样了?"他说着话,转身到书案前坐下。 赵升起来,垂手侍立在书案前,茫然地看着他不作回答。他才想起这根本不是赵升的事,接待宾客气时有一个门客专门负责,这人过年回家去了,而他府中又没设总管。 “坐下,比较好谈话,恭喜你得子,"他和言悦色地说: “什么时辰生的?” “子时尾。"赵升仍然不敢坐。 “这样巧,小公子是子时头生,你的儿子生在子时尾,将来一定大富大贵。” “谢公子的金口,但愿公子照顾,小人粉身难报,"赵升福至心灵,又跪倒在地:“求公子为小犬取个名字吧。” “你名赵升,他……就叫赵高好了,升高,高升。” “多谢公子。"赵升又再叩头。他站起来后,侃侃说明该如何接待宾客,说得条理分明,头头是道。 子楚注视着他,心中有些许愧疚,赵升跟了他这久,他今天才发现他是个人才。 “府中还缺个总管,就是你吧!明天大家来拜年时,我会当众宣布。” “谢公子。"赵升又复跪下,两眼闪着泪光。 2 吕不韦日夜兼程赶回邯郸,正月已经过去。 在赵升的策划下,赵政的满月酒办得盛大风光,所有邯郸宗室大臣、达官显要、富绅大贾,全都涌到子楚府中道贺,热闹场面自不在话下。 子楚和玉姬感到遗憾的是吕不韦未能及时赶到,总感到像缺少了点什么,而玉姬心中更是惆怅,她思念的是吕不韦——孩子真正的父亲。 当她抱着孩子,和子楚一起接受宾客的道贺时,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充满女性魅力的微笑,心头却在隐隐作痛,她明白这只是在演戏,没有带给她真的快乐和幸福的感觉。 同时,孩子一满月以后,脸的轮郭逐渐明显,神情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像谁隐约可见。婴儿除了眉毛修长,像她自己以外,大而灵活的眼,高挺的鼻子,处处都是吕不韦的翻版,尤其是瞪着眼睛出神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吕不韦。 当然,在别人眼中,目前还看不出来,婴儿的长相都差不多,你认为他像谁,他就像谁。 但孩子会长大,长相神情,举止行动,像谁是绝对瞒不过的。婴儿的模糊面目,最多只能维持到六个月。 六个月后又怎么办?她感到惶恐和后悔,她不应该附和吕不韦的"大计",而应该坚持自己原有的立场。做一个商人妇有什么不好?尤其是像吕不韦这种富可敌国的大商人,要什么就有什么,而且不必涉及政治风险和宫廷斗争。 她如今只能盼望吕不韦早点回来,谋求对策,在她心目中,吕不韦始终似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他既然决定这样做,一定有他应付的办法。 吕不韦回来了,带来立嫡和扶正的好消息,又掀起府中一阵热闹高潮。 在吕不韦的主持下,大宴宾客连续了好几天,这次除了富贵阶层外,还多了些三山五岳的市井英雄人物,由此显示出吕不韦在赵国潜在势力之大,以及影响层面之深,上至宗室贵族,下至贩浆屠狗之辈,几乎被他一网打尽。 赵王虽然没亲自驾临,却除了颁发贺书外,还亲自召见了子楚,几乎带点请求的口吻,要他协助达成秦赵两国的和平。 第15章 当此时,秦赵两国关系微妙,两国和谈使者,分别在邯郸和咸阳集会,为了割地赔款的事谈不拢,而赵国上下恨死了秦国,主战派更是高唱倾全国之力,将秦军赶出赵国的土地。但长平之战,伤了整个国家元气,想反击已力不从心,只有加强谈判,希望少割点地和少赔点款。 子楚现在的地位虽然仍是个质子,但份量已和往昔完全不同,他以前只是个庶子,就像其中的死子,随时都可放弃,但如今不同了,他是秦太子的嫡嗣子,换句话说也就是第二顺位的王位继承人,他的祖父国君年已老迈,而太子父亲年龄不轻,身体衰弱,他可能很快就会登上秦王宝座,赵王及朝中大臣不得不笼络他、讨好他。 子楚的地位加上吕不韦多年的关系经营,此刻他和吕不韦在赵国的声势,达到日正当中的地步。 但他和吕不韦都不快乐,再加上玉姬,三个人各自怀着鬼胎。他们不再像以往那样亲密无所顾忌,他们尽可能互相回避,不得不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言行小心,避免刺激对方,最使玉姬——现在应该称楚玉夫人了——难过的是,她接连几次秘密派人通知吕不韦,想和他单独见面,吕不韦都加以严词拒绝。他表面上答覆派去的亲信女仆,他太忙没有时间,以后有空再说,但要来人回话,夫人有什么事可以要公子转达给他,这表示毫无见她的意思。 当然,三个人的不快乐和疑惧总归于一个原因:赵政越来越神似吕不韦! 自吕不韦从秦国回来,就听到亲友和下人之间的各种神话和传言。 有人说,正月正日正时正生的人的确难见,知道的只有八百年前的周文王,此子看样子和文王一样,乃是将来要统一天下的真命天子。 也有下人绘声绘影地说,他们亲眼看见赵政出生时,一条黑龙腾云驾雾进入产室屋顶。 但议论最多的还是赵政像谁的问题。 当然,这些话同样也会传到子楚耳朵里。 开始时他愤怒,认为自己受了气,但再冷静的仔细想一想,这个圈套乃是自己想钻的,甚至可说恳求别人让他去钻的。 他身为贵族,应该知道歌伎与主人之间的关系,虽然吕不韦口口声声说一直以弱妹看待玉姬。 另外,他目前得以立为嫡嗣,全靠吕不韦一手促成,欲成大事,不拘小节,何况吕不韦如今很明显是在避着玉姬,并没有继续来往,而且今后要仰仗他的地方还多。 因此,他按下心中这股愤怒,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对外界的传言,也是一笑置之。 只是,每逢看到神似吕不韦的赵政,潜意识中总有一股厌恶,连带对玉姬的热情也冷却了。他怕见到她,但对别的女人又提不起兴趣,他藉故独自宿眠在书房里。 3 秦昭王四十九年,赵成王九年。 和议终于达成,赵割六城予秦,秦在正月退兵。 赵国经过一年多的休养和收抚流亡,逐渐恢复元气,邯郸城又回复了以前的热闹繁华,入夜以后,大户人家的亭台楼榭又是笙歌处处。 燕孝王新立,召世子喜返国立为太子,他力邀子楚前往燕国游历。子楚正心中苦闷,也就应邀而去。 在子楚随太子喜去燕后的有一天,吕不韦从外应酬回来,已带几分酒意,回府以后,经由侍仆扶进后堂,再由侍女扶回内室。 一路上碰到的侍女都是以袖掩唇偷笑,一个个都是鬼鬼祟祟的,他满怀狐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懒得去问,也许是他待这些女孩太过宽厚,在细小事情上,她们并不怕他。 两名侍女扶持他睡下以后,他忽然感到男人的需要急切。他醉眼惺忪的看看这两名侍女,年纪都太小,在这方面不懂得怎样伺候男人,这是他多次的经验,所以他喜欢成熟、懂得如何激起然后满足男人的女人。 “要蔡姬来侍寝!"他口词含糊地吩咐。 蔡姬是蔡地人,生得白皙修长,穿上衣服看上去飘遥轻灵,脱了衣服却丰肌腴肤,珠圆玉润。吕不韦将女人分成三等:穿衣脱衣时都美的女人是第一等;穿衣时期通,而脱衣时美的是第二等;穿衣时美,脱衣不美的是第三等。当然,穿脱衣都不美的女人是等而下之,在吕不韦府中是找不到的。 他自元配无子早逝,众姬妾争立,他就立下一个游戏规则,谁先生儿子,就立谁为正室。但这多年来,不但没有生儿子,连女儿都未生一个。 他另外一个游戏规则是:绝不和女人过夜,也不轮值,而是由他高兴,想到谁就传谁,事完即遣走。 据他向知友说,他订这项规则,是鉴于古来多少英明君主、英雄豪杰断送在女人怀抱的温柔乡里,他吕不韦对女人要做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玉姬在的时候,他召她的次数居多,自她走后,他忙着定国立君的大事,就很少召姬妾到内寝。 令他感到讽刺的是,多年来的努力,炼丹炼功,想生出个儿子来继承他的事业,想不到只有玉姬生了个儿子,而他却把她送给了别人,亲生的儿子见面都不能相认。 醉意朦胧中他闻到一阵衣香,他迷糊的感觉,这不是蔡姬。他共有七名姬妾,每个人用来薰衣的香料都不同,他不但分得出这些姬岂不同的衣香,在她们脱掉衣服后,还分辨得出她们的肌肤香味。 女人没作一声,吹熄了床边本是光线黯淡的灯,帮他宽衣解带,动作温柔细腻,然后自己脱光,紧紧拥住他,由她胴体的温度,他明白这女人正处于性饥渴状态。 “这不是蔡姬,"他意识不清地想:“但管他的,有奶就是娘,管她是谁?能喂饱我就行!” 女人开始主动挑逗他,刺激他每一处性感的地方,使得他心痒难抓,欲仙欲死,但刺激却是恰到好处,适可而止,每当他想说够了的时候,她就转移了刺激点。 女人用的方式无所不包,吻、咬、捏、抓、吸、舔,再加上轻轻拍打,使他感到全身舒畅,却欲罢不能。 她用的工具也包括她全身上下每处敏感的地方,她在挑逗他,也在刺激自己,让她自己情欲升高到最高点。 她在最适当的时候停止前戏,进入正场,她不断换姿势换方式,却不惊动他,也不让他费点力气。 “要是蔡姬的话,她的确进步大了!"他醉意朦胧地想。 但到最后他要进入高潮时,她突然脱身转体,含住他男性的象征,让所有的排泄物都进入肚中。 有这种吞食习惯的,众多姬妾和女人中只有一个人,他也只准她一个人如此,因为这种排泄物是制造孩子的宝贝,不能这样浪费。但她坚持十次中八次如此,他也容忍了,因为据说这样能使女人驻颜养容,所以她能不施脂粉,始终保持肌肤光滑细腻。 这个人就是玉姬! 但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而且要是这样的话,传出去还得了!会破坏了他定国立君的大事。 高潮后的倦怠吓走了,酒意也吓走了。 “会是你?” 女人还是不作声的紧拥住他。 “来人,掌灯!"他像遇到鬼似的大喊。 4 他要侍女点亮了室内每一盏灯,往日他喜欢亮着灯行事,越亮越好,今天喝酒懒得吩咐,却中了道。 “真是你。"他摇摇头,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然是我,你的女人当中,还有这样能使您满意的吗?”女人骄傲地说。 “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你是楚玉夫人,秦国嫡世子的夫人,很快就会成为王后!事情传出去怎么得了,会坏了大事!” “大事!大事!却拿我当牺牲品!” “你应该满足了,子楚年轻英俊又是未来秦国的国君,以秦国之强,未来统一天下是必然的事,你就是母仪天下的王后。"吕不韦尽量语气委婉。 “王后又怎么样?独守冷宫的王后还不如一夫一妻的贫妇。年轻英俊有什么用?银枪蜡烛头!"楚玉夫人恨恨的说。 “他自娶了你以后,似乎没有再纳姬妾,这样还不够满足你?"他惊诧地问。 “他不纳别的姬妾,可是在赵政生下来以后,一直到现在也没碰过我。"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注视着她还沁着汗珠的白皙宽广额头和挂着泪珠的美腮,他心上有说不出的歉意。但事到如今,只有坚持下去。 “我明白你的苦衷,但我看得出来,他是爱你的,只要你不要再像今天这样任性,对他温柔体贴一点,他会再对你好的。” “那就要我永远这样守活寡下去?"她仰着沾满泪水的脸,依然显得那样稚气。 “怎么会?只要你不乱来,不让他抓住把柄,赵政名义上是他的儿子,他无法否认,何况这个孩子的确活泼可爱,人见人喜。"吕不韦口中安慰着她,心中却在想:“真的没办法,这孩子怎么越长越像我!” “那我怎么办?” “什么事怎么办?” “你要我不乱来,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楚玉夫人编贝似的牙齿轻咬着殷红的嘴唇,娇憨的神态让他看呆了。他在想: “这样绝世美女送给别人享受,的确太可惜。” “你听见没有?答应我一个条件!"她像以前一样,发脾气拉他的耳朵。 “什么条件?"他无奈地说。 “不要逃避我,在我想见你的时候,就能见到你!” “见是可以,但不能像今天这样。” “那见你有什么意思!"她银铃似的轻笑,包含着多少哀怨和凄凉。 第16章 “真的,见不如不见,这样会误了大事。"他恳求地说。 “那我该怎么办?"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站在高处,就得忍受寒冷,历来的王侯将相哪个不寂寞,后妇贵妇哪个不受这方面的煎熬!” “你寂寞吗?"楚玉夫人轻抚着他的脸颊,爱怜地问:“我比你更寂寞,你还有'大事'可忙,我却得独守空房,从天亮等天黑,再从天黑等天亮。” “多费点精神照顾我们的孩子,这个前途远大异于常人的孩子,你应该将所有精力和希望放在他身上。” “我现在就在这样做,但对这方面一点帮助都没有,亲子间的爱取代不了男女的爱,爱也无法满足情欲的需要,有时更像用风熄火,越吹越旺!” “见面的事以后再说,"吕不韦知道跟她缠下去会没完没了,他转变了话题:“你该穿衣服走了,虽然子楚不在家,你也应该注意到下人耳目众多。” “求你也没有用,"她开始气鼓鼓的穿衣:“不过,我警告你,要是我找你,你逃避,小心我坏了你的大事!” 吕不韦无奈地摇摇头,不置可否。 在她走后,吕不韦召集了内寝的女仆,声色俱厉地告诫: “夫人到这里来的事,只要外面有任何风声,我就要你们所有人的命!” 有些女仆吓得浑身颤抖,平日和言悦色的主人,今天怎么变得凶神恶煞一样? 5 子楚站在南书房的窗前,思绪像团乱麻,越想整理越乱。 时值暮春三月,园中一片翠绿,各色各样的花,姹紫嫣红,争芳斗艳,那丛龙柏更是青郁宜人。 赵政正跟着奶娘在荷池边的假石山旁玩耍,蹒跚着胖胖的小腿,追赶着她大叫,欢欣的童稚呼声,充满了整个花园。 四个多月不见,赵政已能走能跑了。 他这次到燕国参加了世子喜的立太子大典,并在后宫作客,受到燕王及朝中上下的热烈款待,与往日在各国受到的冷落漠视,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 他还是他,什么都和以前一样,可是由异人改名子楚,由弃子变成嫡子以后,周遭的一切人和物,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 他不得不兴起"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的感慨。 在燕王的鼓励下,他和太子喜结成了兄弟,他要他们同心协力为天下谋太平。 燕王虽然才只中年,但身体状况很糟,子楚当时一直在想,看情形太子喜很快就会成为燕王,但他离前往秦王宝座的路却还隔了一层,谁知道将来会起什么变化? 正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忽听到赵政的大哭声,使得他的思潮中断,他注意看赵政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他想到荷花池边去,奶娘怕危险将他抱起来,他就在奶娘怀里大哭大叫,拳打脚踢,一定要下来。 子楚皱了皱眉,心想: “这个小家伙越长越像他父亲,连性格都一样倔强,决定了的事,非做到不可!” 人总是在别人孩子身上找缺点,而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找优点,子楚对赵政则更为复杂。 他喜欢他的相貌俊秀中带着英武,聪明和健壮都超过一般常儿,因为他是他的儿子,在家人的夸赞声中,他也有份成就感。 但在内心深处,赵政越聪明越健壮,家人夸赞得越多,他越感到痛楚,因为他明知道他不是他的儿子,一切荣耀都是归于吕不韦的,与他全不相干。 别人对赵政缺点的指责,他得公开承受;对他优点的赞叹,他却得在内心在受嫉妒煎熬的痛苦,天下没有比这再矛盾再不公平的事。 赵政在哭叫踢打无效以后安静下来,他轻吻着奶娘的脸,口齿不清的咿呀着些什么,他在讨好奶娘将他放下来?硬的不成再用软的? 果然,奶娘似乎是为他说动了,将他放下地,他一鼓劲地又向荷花池边跑,最后是奶娘让步,带着他在池边玩起来。他白胖的小腿在水面上击打,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发亮,他高兴地大声唱,听不清他在唱些什么。 “活生生的一个小吕不韦!"子楚感到深埋在内心的那股痛楚又在蠢动,重重地咬啮着。 他突然浮起一个恶毒的念头——假若找个机会将他丢下荷花池里,就说是失足落水,应该没有人怀疑。 不,他再一转念,至少有两个人会怀疑——吕不韦和楚玉夫人,表面上他们也许不敢说什么,但这对他大不利!不只会变生肘腋,而且会破坏他的大事,他今后登上秦王宝座的路上,仰仗吕不韦的还太多。 看样子,他只有硬吞下这苦果,让它在腹中绞痛! 赵政转身时发现到他,他跳起来,赤着脚向他奔来,奶娘提着小靴在后面追赶,一边喊着: “慢点跑,小心摔跤!” 赵政跑到小楼下,举起肥嫩的小手挥动: “爹,抱抱,爹,抱抱。” “爹有事,没法抱你,跟着奶娘去玩,乖!"他惊诧自己怎么说得出这样温柔的话,在刚动过那种恶毒念头以后! 奶娘将赵政抱走了,他又在挣扎,可是这次没有哭闹踢打。 望着奶娘丰盈的背影和浑圆转动的臀,他起了一阵强烈的冲动。他和吕不韦一样都喜欢白、胖、高,臀部特大的女人,只是喜欢,与爱无关,因为她们会激发他的男性欲望,就像火点燃油一样。 太子喜不知道这一点,按照他自己的审美观点,安排一些瘦长轻盈的女人,用歌舞欢娱他,服伺他,他连碰都懒得碰她们一下。曾经沧海难为水,对玉姬现在都能压制住自己的情欲,对这些女人更是不屑一顾了。 太子喜先是惊诧他对玉姬的忠贞,然后正色告诉他,为国君的必需广施雨露,多生儿女。儿女多,才可以固植国本,就像老榕树布根一样。 现在他又想起太子喜这番话,是啊,为什么一年多来他不想碰玉姬,就连其他的女人都不碰?为什么尽是在赵政一个人身上转念头?他现在已有能力养众多的女人,也有需要生更多的儿女,为将来固国本。像他父亲生二十多个儿子,甚至像文王那样一百个儿子! 至于赵政,何必打害他的主意,不立他为太子就行了,这个心结总算解开了! 在情欲冲动加上解结兴奋的恍惚中,回坐到书案前时,一不注意竟将茶杯打翻了。 应声进来的是那个专负责书房的小侍女,她先跪下行礼,然后清理书案,也不敢要他让开,就在他脚边身旁擦来擦去。他清晰的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处女特有香味,看着她刚足盈握细腰的扭动,微微突出的胸部,使他正炽的欲念有如火上加油。 他在想,往日为什么只注意熊掌的鲜美,完全忽略这些清淡可口的小菜。 “这样可以了。"他一把就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奴婢叫兰儿,今年十五岁。"兰儿畏缩在他怀里,浑身激烈颤抖。 他这才发现到兰儿不但脸蛋清秀,还有一双大而妩媚的眼睛,眼睛闭上时,长而浓的睫毛就像两把羽扇,覆盖下眼睑。 他轻柔地解开她的胸衣,两个衣外看来细小的乳峰突然跳起,粉嫩雪白,像新剥的春笋,挺拔微翘。 他吮吸着她粉红色的乳头,她嘤了一声,眼睛闭得更紧,眼角渗现两行晶莹的泪水。 他没有去管那是悲伤还是喜悦的眼泪……。 6 秦赵虽然在秦昭王四十九年正月达成和议休战,但在该年九月,秦又撕破和约,再度派五大夫王陵率兵攻赵。五十年正月,王陵攻邯郸,久久围攻不下,伤亡惨重,秦军由国内及各地调兵增援,损失高级将领五员,仍攻不下。 秦昭王此时想起了告病在家的武安君白起。他希望能派白起去替换王陵,将邯郸攻下来。 可是白起覆呈意见是: “邯郸城高池深,防守坚固,实在是很难攻。而且诸侯纷纷来救,救兵都已在途中,这些诸侯各国对秦的怨恨都不是一天两天了,抓到这个群攻的机会,必然不会放松。目前秦国虽然已歼灭赵国的长期军,但秦军本身也已伤亡过半,国内已成空虚状态,却还要越山渡河,千里迢迢地去争别人的国都,一旦赵从内冲,诸侯军由外攻,来个里应外合的夹攻,秦军就会遭到被歼的命运,这场仗是不能打的。” 秦王自己请不动,又派宰相应侯去请,白起始终不肯,干脆又再请病假。 秦王于是命王齮替换王陵为将,八、九月间又再围邯郸,但仍是久攻不下。 这时候,楚国派春申君率领的援军,以及魏公子无忌率领的大军全都已到,数十万大军合攻秦军外围部队,秦军颇有伤亡。 白起这时候又说话了:“秦王不听我的话,现在看怎么样了!” 这话传到秦王耳中,秦王大怒,下令白片刻日赴前线指挥作战。白起自称病重无法领兵,应侯又再亲自到家里去请,白起仍然不奉命。 秦王大怒,削革白起的一切官位爵位,贬为普通兵卒,并谪放到阴密去。这时白起却真的病得很重,不能赴谪居地。 又过了三个月,诸侯军围攻秦军更为猛烈,秦军支持不住,接连撤退,每天都有军中使者到咸阳来告急。秦王越想越气,派人赶白起出咸阳。白起抱病而行,才出咸阳西门十里,抵达杜邮时,秦昭王又与群臣商议说:“白起受到谪放,看起来是不心服的,将来一定还会乱发牢骚。” 于是,秦王又派使者赐剑白起,令他自裁。 第17章 白起在自杀前,仰天长呼:“我有什么事得罪了天,竟落到这种地步?” 过了很大一会,他才省悟地说道:“我是该死的,这种凄惨下场是罪有应得!长期之战,我欺骗赵国降卒,坑杀了四十万,这就已经足够死罪了。"于是自刎而死。 当时是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 白起在秦国人心目中是大英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为秦南定鄢、郑及汉中各地,北歼赵长期军,为秦辟地七十余城。今死而非其罪,秦国百姓都为他哀悼,每城每乡都建祠祭祀他。 但在赵和其他诸侯各国,他却是个残杀降卒的大恶,死者家属恨不得食其肉寝其妻,听到他得罪自杀的死讯,莫不欢欣鼓舞。 秦军听到这个消息,将领人人自危,士气为之低落不振。 7 秦昭王五十年正月,赵成王十年正月。 秦将王陵率大军二十万围攻邯郸。 赵国军民对秦国的反复无常甚感痛恨。全国上下同仇敌忾,固守邯郸,虽然赵军兵少力弱,但由于民心士气高昂,战斗意志坚决,秦军发动多次攻城,全都遭到击退。 开始时,赵王还想利用子楚这个质子作谋和的棋子,尤其是他现在的身份与前不同,不再是庶子,而是秦国太子的嫡世子,第二顺位王位继承人。 但秦昭王攻城略地,从不考虑质子的安危,因为他儿子众多,孙子更是多得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 安国君也跟父亲一样,无可无不可,这个嫡世子死了,再立一个就是。 急的人除了生母夏姬以外,就只有华阳夫人了。夏姬得闲就到华阳夫人那里哭诉——现在由于子楚的关系,她们已是好朋友了——因为她根本见不到安国君。而华阳夫人也是日夜在安国君面前哭泣,要他到父王那里设法谋救,譬如是交换质子,或者是暂停攻击等等。 安国君表面安抚她,说是向父王禀告想办法,但实际上这些日子他连见父王的面都不敢。 秦军失利的消息每天都从前线传来,父王请白起又请不动,更是丢尽了脸,请不动不说,还要听他的风凉话。 秦昭王一生派兵出征,扩张疆土,真可说是所到之处势如破竹,但这次攻击失利,邯郸久攻不下,他变得烦躁不安,动不动就打人杀人出气,安国君这个时候实在不敢逆披龙鳞,拿自己儿子的事去烦他。 再说,各国在开战以前,就已将在敌国质子的命运决定好了——能逃出就活,不能则死,全看他自己的能耐和造化。 后来,安国君实在拗不过华阳夫人的纠缠,只得托人经由秦国在赵的间谍系统营救子楚,并公开在军中悬赏,凡能在邯郸城破前后,将嫡世子营救回国的,赏黄金千斤。 重赏之下虽然必有勇夫,但秦军个个只有望着攻不下的邯郸城墙叹气。 这项重赏当然也包括间谍系统的人。秦国旗时就派了间谍在各国,有利用商人身份往返报告的生间;有买通当地人担任的因间;有在敌人间谍系统内的反间;也有就在国君身边亲信的内间。 秦国间谍系统发动赵王身边的内间建议交换质子,但赵国为质在秦国的质子,也只是赵王并不喜欢的儿子。同时,为了秦国的一再反复无定,他不能相信,他放了子楚,自己的儿子就会放回来。 另外,秦军坑杀降卒四十万,这个仇恨已深植在每个赵国人的心里,再加上围城攻防的死伤以及缺粮的惨状,军民都喊叫着要杀秦国质子泄恨。 按照惯例,无论是与国、盟国或敌国的质子,平常都是行动受到监视的,只能在住地的城内活动,出城都得经过有关当局的批准。 在秦国一开始违约,再度进军赵国时,子楚的行动就受到限制,好在赵王还想利用他,并不太严格,尤其是未限制他的家人。 因此,吕不韦的狡兔三窟计谋,开始看出效果。楚玉夫人带着赵政、奶娘,以及赵升的妻子、儿子赵高和其他一些女仆仆妇,前往赵庄,对外说是探望义父赵悦。 和赵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不过是生在子时尾的赵高,已经成为赵政的最佳玩伴,赵政睡觉醒来,一睁开眼睛就吵着要赵高。他们同吃同玩,有时候还同睡在一起。 带他和他娘去,就是为了赵政离不开他。 楚玉夫人走了以后不久,秦军就军临邯郸城下,赵王严令派人看守子楚府第,美其名是保护。白天只准进不准出,米粮蔬菜和日常所需用品,全由邯郸地方当局派人送,进去的人还要经过严密搜身检查。入夜则完全不准有人接近,凡经发现,格杀勿论。 子楚根本也不敢外出,以邯郸军民的气愤,他出去不横尸街头才怪。开始吕不韦还利用关系,买通负责看守的官员,偶尔来探视他,最后吕不韦本人也受到警告,他再去接近子楚,自己也会有同样遭遇。 于是,他和外界整个隔绝。 8 那天晚上,子楚正坐在书房发呆。 偌大的一座府第,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他、兰儿,还有赵升。 到了晚上,梧桐树影婆娑,就好像鬼魂起舞。这所古老宅第,每处院子天井,全都种有这种阔叶乔木,夏季枝干参天,茂密的树叶荫盖庭院房舍,排拒了阳光,但也增加了阴森之气。 赵国本籍的僮婢女仆全都解散,有的自由之身是自动离开,不愿再侍候敌人;那些卖身府中的,则由邯郸地方当局一道命令,全部还了他们的自由。 兰儿是自小卖到吕不韦府中,由玉姬带来的陪嫁女仆,但她恋着子楚,没有随玉姬去赵庄,遣散时她也不愿走。她说,除非她死,这辈子是跟定他了。 赵升是自由人,是子楚到邯郸后雇用的,但因感激子楚的知遇,他也不愿离开。 眼看着残月光照下的花园,一切变得惨淡死寂,鼻闻阵阵随风飘来的花香,使他觉得不像是人间,而是进了虚无缥缈的鬼世界。 兰儿在楼下,正忙着为他弄晚餐。 忽然,穿戴青衣小帽、一副仆佣打扮的吕不韦,匆匆地走上楼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和他同样打扮的下人。 兰儿也端着子楚的晚餐,紧接着上来,她关心子楚,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吕不韦一见到子楚,开口就说: “刚才我得到消息,赵王下令逮捕你,现在来逮捕你的人马可能已在途中,我已买通了西城的门监,他已准备好放你出城,现在我们要赶快走。” “让我去为公子准备一下。"兰儿在一旁说,俨然是女主人口吻。 子楚感激地看看她一眼,还来不及说话,吕不韦就急忙说: “不要准备什么了,紧急时候,人能出去最要紧,人在什么都会在,人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赶快跟我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子楚反而平静我问。 “这时候你还问这干什么?"吕不韦惊诧地反问:“我是以吕不韦的名义买通了门口的警卫,说我们是你的老家人,还有工钱跟你没算清,我们是来要帐的。” “那你来看,我们要怎样出去?"子楚苦笑着说。 吕不韦随着子楚来到窗前,往外一看也暗暗叫苦。 只见院内院外,火光明亮,进出口都有人把守,不说是人,连只鸟也飞不出去。 “怎么会来得这样快!现在是酉时,我得到的消息,是在戌时赵王使者持诏书来此,距离现在应该至少还有半个时辰。"吕不韦懊恼地说。 “看样子,赵王的使者还未到,这些人还是负责监视这里的那批人,他们知道今夜要逮捕我,当然要提前戒备,不然不会没有行动。” “那我们该怎么办?"足智多谋的吕不韦如今也慌张起来。 “小人有办法!"跟着声音进来的是赵升,他跪下向子楚和吕不韦行礼。 “免礼,起来说,你有什么办法?” “刚才我上楼,发现花园的阴暗处都有暗哨监视,花园外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全都是持着火把,而且所有地方的灯都点亮了,连飞只苍蝇,他们也会发现……” “这些我们都看到了,"吕不韦不耐烦地说:“现在最主要的是我们怎么出去。” “只有行险侥幸,用李代桃僵之计了!"赵升微笑着说。谁是李,谁是桃,要如何代法? 吕不韦点点头,若有所思。 “平日大家都说小人长得有点像公子,"赵升仍然面带笑容:“如今小人愿代公子逃过此难。” “这怎么可以!再说,使者会辨认不出来吗?"子楚说。 一直在旁默默观察赵升的吕不韦这时开口说: “不只是有点像,而是非常神似。使者没见过公子,他也想不到我们会用这招,大概可以矇混过去,现在这种情形,也只有试一试了。” “那公子赶快和小人对换衣服吧。” “这怎么可以!"子楚连连说。 “如今事情紧急,只有这样了。兰儿,你去服伺公子更衣,并将赵升打扮一下。"吕不韦抢着说。 赵升穿上子楚的衣冠,头发式样一改,脸上再经过化妆,连吕不韦都分辨不出来了。 “果然像,但凡事只怕货比货,公子要找地方藏起来,不然两相对照,万一露出破绽就不好了。"吕不韦端详着两个人说。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子楚不断重复这句话。 这时候赵升突然跪倒在地,两眼含泪地说: “赵升这样做并不完全是为了公子,有一半也是为自己打算。 第18章 小人在,公子不在,小人等于不在,只要公子在……” “你怎么这样说呢?赶快起来!"子楚感激地要扶他。 赵升仍然跪伏在地,哽塞地说: “公子身系未来秦国及天下的安危,小人能代公子死,也是小人的光荣,何况不一定会死,只是……” “有什么事要交代,我一定会照办!"子楚插口说。 “就是小人的儿子赵高,希望公子能栽培他成人……"说到此,他已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全包在我身上,我绝不会亏待他!我将视他和赵政一样!” “至于公子对小人的知遇之恩,也许只有来生再报了。"赵升又啜泣起来。 “应该是我报你的恩,"子楚也感动得泪如泉涌:“多少受我恩惠的人,此刻都已离我而去,我对你没做什么,你却愿意为我死,请受子楚一拜!” 子楚也跪倒在地,要兰儿按住赵升,他整整叩了三个头。 这时候只见园中火把攒动,人声、脚步声,沸腾杂乱,一名持刀兵卒到楼前大声喊叫: “赵王诏书到,秦国质子子楚接诏!” 吕不韦指指书房内夹壁,推子楚说: “快!” 一阵纷乱的声已上得楼来。 9 “人要衣装,神要金装。"此话果然不错。 赵升一经打扮,显得飘逸潇洒,俨然真子楚一样。 使者在客厅宣读了赵王诏书,等赵升跪接以后,他再拿出一张图形,仔细对照,没有发现出什么破绽。然后他再看看跪在赵升后面的吕不韦等人,咦了一声问侍立在旁的一名军官说: “按照清册,赵质子府中只留下了两个人,现在多出来一个是怎么一回事?” 这名军官正是负责监视此地的城尉,他拿过吕不韦的钱,准许这两个老仆人来向子楚讨帐。 他一时慌张,很久答不出话。 使者怀疑地看了吕不韦一眼,向他问道: “你是从哪里来的?” 赵升跪接赵王逮捕诏书以后,从容地站起来,对使者行了主人之礼,插口说道: “使者请上座,兰儿倒茶来。” 大概使者也心知肚明,虽然子楚已由国宾变成阶下囚,但上国公子威风仍在,使者也不敢太过得罪,因为国际间情况旦夕数变,现在的阶下囚,说不定明天又是赵王座前贵宾,甚至是将来回国以后变成秦王,指明要他的人头议和,那就太不划算了。所以他赶快行了臣之礼说: “公子请上座,下官也是奉主上旨意,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两个最后还是分宾主坐下了,而使者仍不解疑地看着吕不韦,又问了一声:“你是什么人?来此作什么?” 吕不韦暗中捏把冷汗,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他跟着躲进夹壁,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了,要是使者认得他,那该怎么办?他虽然不认识这位使者,但在邯郸城内,认识他的人比他认识的人多得太多了。他只得装着下人害怕大官的样子,低下头盘算该如何回答。 却听到赵升不急不徐地代为解释说: “哦,上使是指这个人?他是今天下午到寒舍来讨债的,我正在和他结算,上使就到了。” “讨债?公子真是说笑了,上国公子会欠这种人的债?” “话很难说,大债小债总都是债,再有钱的人也会欠人,再穷的人也有人欠,"赵升侃侃而论,真有上国公子的风度:他是邯郸人,在寒舍受雇,上次解散,工钱未清,他真是来要债的。” 吕不韦暗在心中赞佩,难怪子楚一直夸他是人才,这份临危不乱的沉着,连他吕不韦也办不到。 “其实这也没多大要紧,主上临行交代,说是要请的只是公子一个人,府上佣人要是秦国带来的,由官府代为处理,是赵人就解约回家,只是诏书没明言罢了。” “正好这三个人都是赵人,应该没有问题了。"赵升笑着说。 使者向三个一一问话,问的不外是家住赵国哪里,家里有什么人等等,其实他是想听听他们的口音,正巧他们不但都是赵人,而且都是邯郸本地人。 问完话以后,使者向赵升拱拱手说: “公子临事不慌的风范令下官佩服,现在时间差不多了,公子请!” “不知上使要带我去哪里?"赵升问。 很明显的,他问这句话的意思,乃是要想让吕不韦他们知道他最后的下落。 “一个特别安置的地方,下官一时也说不清楚,公子请!”使者站起来,转身向吕不韦他们说:“限你们一早离开,明天早晨这里就会查封。 使者带头走在前面,十多个兵卒押着赵升下楼而去。 赵升临行,留恋地看了屋内一眼。 10 吕不韦一行四人,全是青衣小帽仆僮打扮,兰儿装扮成一个俊俏的小书僮。 吕不韦带来的那个仆人在前面带路,他对邯郸城的小街小巷了若指掌,更清楚哪里站有岗哨。为了防止秦间谍活动,邯郸城内已戒严,入夜后禁止民众外出,因为在秦军围城这段时间里,已发生好多起秦间纵火,目的是扰乱军民心理及指示秦军攻城方向。 他们的目标是西门,城监已被吕不韦买通,放他们出城。 他们快到西城的时候,在一个城墙一间破屋停留下来,吕不韦要那名仆人去联络门监,看如何让他们出城。 子楚看到城墙站满兵卒,稍有一点空隙的地方,都有执戈带刀的兵卒来往巡逻,子楚暗暗在心内叫苦,但他对吕不韦有信心,相信他会有他的办法。 不过他在心里总有一个疑团,不问清楚不舒服。于是他细声向正在沉思的吕不韦说: “吕先生,到现在我还有件事不明白,始终闷在心里。” “什么事,请说。"吕不韦也轻声回答。 “赵王怎么会派一个不认识我的使者来?” “认识你的侍中本就不多,而且他们认为你的住处一直有人看守,只要你不外逃就好,再也想不到我们会用李代桃僵之计。” “不错,尤其是这种要命的情形下,愿意冒充的人可说是绝无仅有,"子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赵升。” “这个答案很简单,"吕不韦苦笑着说:“今晚出得去,你什么报答都做得到,今晚出不去,就一切免谈了。” “不知道楚玉夫人和赵政那边怎么样了?"久不说话的兰儿这时插嘴。 一提凄楚玉夫人和赵政,两个男人的尴尬心结就出现了。这是他们共同的女人和儿子,谁都不愿先提起。子楚是真的不在乎,而吕不韦极其关心,却无法形诸言语。 “噫,算时间,吕福应该回来了,莫非出了什么差错?"吕不韦扯开了话题。 “是啊,怎么这久还没回来?"子楚更是着急:“要是门监那里出了事,我们是否有其他对策?” “应该不会出事,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买通他?黄金千两,先付了五百两,事成以后再付五百两,看在还未付的这五百两黄金份上,我想他不会出卖我们,再等会看。"吕不韦信心十足地说。 “不必等了,"这时候空屋另一角黑暗处走出几个人来,全都一式的黑衣服,是带头的一个人在说话:“千两黄金和一个未来秦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子楚紧张得站起,拔出佩剑准备抗拒,吕不韦按住他,却高兴地回答说: “原来是赵老!你怎么也来了?” “一来是要告诉你们,楚玉夫人和赵政在我那里住得很好,二来是通知你们,事情有变,赶快离开这里,"赵悦带笑地说:“不韦在黑暗中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我,不简单!” “赵老低沉圆厚的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无法忘记,何况不韦和赵老相交,也非一朝一夕了。但不知事情为何有变?”吕不韦开头客套几句,内心却是着急得不得了。 “李代桃僵之计瞒得了一时,瞒不了永久;瞒得了一人,瞒不过众人。赵升一押回廷尉大牢,就被廷尉认出了。"赵悦在子楚身边坐下,其余的黑衣人分赴屋外警戒。 “那个侍中岂不是要倒楣?"子楚接口问。 “侍中早就跑了,"赵悦低沉的嘿笑:“公子当他真不认识你?赵王也不会马虎到这种地步!” “这么说,那位侍中也是赵老买通好了的?"吕不韦问。 “不是买通,他也是我们自己人,"赵悦压低声音说:“这次援救公子的计划庞大,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组织和关系,而且秦军方面也有配合行动,亥时要发动攻城,让公子得以在混乱中出城。所以刚才老朽说,不韦花了五百两黄金算得什么?安国君出的赏金是黄金千斤。” “难得父亲这样关心我。"子楚心上浮起一阵酸楚。 “不全然是安国君,部份是华阳夫人日夜祈求的结果。” 子楚感到愧疚,他和吕不韦只是在利用她,欺骗她,想不到她却是一片真情! “我们得立即离开这里,廷尉一发现公子是假的,立即派人控制了八个城门的门监,吕福这久不回来,恐怕已出了事。” “什么事仿佛都在赵老的控制之中,不韦真的佩服。"吕不韦发自内心地说。 “没有什么,这只是赵某平日待人诚恳,蒙大家也以诚相待,禁声!"他倾耳听了一会,细声说道:“戒备,有人向这里接近!” 子楚和吕不韦此时也听到脚步声整齐中带着凌乱,大约有十多人之多。 “是赵军的巡逻队!" 第19章 吕不韦压低声音说。 “刚才我听到屋里有声音,要不要搜一搜!"有人问。 子楚和吕不韦抓紧佩剑,赵悦按住他们: “拔剑会有响声,暴露位置。他们要是闯进来,我那几个护卫会解决。” 接着听到赵军中又有人说: “这一带都是空屋,只要风吹草动就搜,哪有这大的精力?” “这两天战事沉寂,秦间反而活动得厉害,放火、杀官、谣言满天飞,为了妥当票见,我们还是搜一搜。"似乎是带队军官在说话。 这个人话还未说完,就丢了一块石头进来,正好击中兰儿的腿,女人不经痛,竟然哎唷一声叫出了口。 “真的有人!弟兄们散开搜!"带队军官下达命令。 “啊,这下可发财了,不知道有多少,一个秦间赏钱十贯,兄弟们,上!"有人在高兴地叫喊。 子楚和吕不韦站起拔剑,兰儿紧偎在子楚身后,全身颤抖。 “都是我不好。"兰儿颤声自责。 “不能怪你,谁挨这一下都会叫痛。"子楚轻声安慰。 只有赵悦坐在原地不动,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忽然,那几个黑衣人不声不响地发动攻势。只见他们时分时合,有时一人阻挡数人,有时数人围攻一人,跳伏挪腾,片刻工夫,已将十多名赵军杀得一个不剩。 乒乓的刀剑戈矛厮杀声以及死者临死时的惨嗥,虽然为时短暂,却已惊动了城墙上的守军。 有人发出警讯,不一会执着火把的大队人马,从好几处围向这里来。 “走,离开这里。"赵悦首先带头,灵猫似的起出了这处空屋,吕不韦执剑紧紧相随,子楚拉着全身已发软的兰儿极力追赶,几名黑衣人散开压后。 突然,城外响起了秦军的呐喊声,强弩射出的火箭、发石机发出的石块,像飞蝗一样纷纷落下。 云梯、飞索、云台上爬满了秦军,就像附在糖块上面的蚂蚁。破门车撞城门的沉重响声,数里外可闻。 呐喊声、厮杀声,在整个邯郸城四周和城墙上下响起,使人听了不寒而慄。 要来搜查的赵军,急忙赶回城上防守,已没有时间再顾这边了。 他们顺着城墙边的空屋墙角檐边,曲折地来到这一处城墙下面,城上的守军正忙着厮杀,根本顾不到下面。 “到了,跟着我来。"赵悦和黑衣人搬开几块伪装的草皮,下面有一条隧道,看样是老隧道,而不久前才加宽。 子楚跟着钻了进去,先是黑闷狭窄,走过大约一半时,变得越来越宽广。 等出得隧道时,只见一名秦军都尉已率兵等在隧道口迎接。 “庆贺公子脱险。"他拱手行军礼。 “将军免礼。"子楚等还礼后环视左右,却已不见赵悦等一行人。 “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耳边只有吕不韦在赞叹。 子楚的手中又塞进了兰儿滑腻却仍颤抖不停的小手 第四章化龙鲤鱼 1 秦军围攻邯郸一直延续到九月,期间秦军增援数次,并调动过一次统帅。原统帅五大夫王陵因作战不力撤免。秦昭王力请武安君白起为将,白起称病不肯奉诏。 八月,王齮至邯郸代王陵为将,秦军加紧攻城,到九月底,数次攻城战中,秦军伤亡惨重,但仍不能拔。 另方面,楚春申君所率二十万大军,以及魏公子信陵君所率数十万人中挑选出的八万精兵,及时到达,围攻秦军外围。只因邯郸城中,军民协同作战,精壮伤亡过半,已无力发动反攻,否则里应外合,秦军就有被歼危险。 王齮见情况不对,只得报准秦王,下令撤军。回程中,将怒气都发在魏楚身上。秦军一路攻击,斩首六千,魏楚军竞相奔逃,仅只淹死在黄河里的人就高达两万多。 自子楚逃回秦军的当时,赵王发现逮捕到的不是子楚,而只是一个家人时,脾气发得将心爱的玉瓶都摔碎了。当时他就下诏廷尉通城搜捕,一定要将子楚和他的妻儿缉拿到案,并搜捕卖放子楚的那名侍中。 第二天赵王仍然以秦国世子的名义斩了赵升,将人头挂在城楼上示众。他的意思是同时向秦军和赵国军民宣示抵抗的决心。 但搜捕多日,始终见不到子楚和气儿的踪影,后来才得到消息,子楚已逃回秦国,而妻儿是藏匿在赵庄。当时赵王虽恨得牙齿都咬得发酸,一心要杀子楚妻儿泄恨,但赵庄在城外,虽然是在赵军控制之下,却无法搜捕到他们。等到邯郸围解,查到楚玉夫人及赵政的下落,但想到和秦国要谈和,再顾及赵悦的影响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就算了。 其实他也知道,他就算严命缉拿,遇到赵悦的事,下面还是会推、拖、拉,不了自了,他乐得卖一个人情,因为以后大小事情,要赵悦协助解决的还很多。 但不知是子楚回国后太忙,还是有意遗忘,邯郸围解,秦赵达成和议,子楚一直未想到接楚玉夫人及儿子回国,连谈判中都未提起。 楚玉夫人母子就像是不存在的边际人,生活在赵国的邯郸赵庄。 2 秦昭王五十二年,赵成王五十年。 赵政五岁。 楚玉夫人住在赵庄,一晃就是三个年头。 承蒙赵悦的照顾,他们一家过得非常舒服。赵悦本身儿女都已长大,出嫁的出嫁,游宦的分散在各国,夫人早逝,只剩下他一人,虽然平日交游广阔,整天有忙不完的事情,但每逢黄昏怀旧,或是夜半梦回再难入睡时,那股老年特有的凄凉寂寞,再怎样也排解不去。 有了楚玉夫人和赵政以后,说也奇怪,在她的嘘寒问暖之下,在赵政童音的笑声中,这股多年来缠绕他心头的凄凉和寂寞感觉,竟在不知不觉中一扫而空。 他爱他们真是远超过自己亲生女儿和外孙。 虽然赵庄是个小地方,但离邯郸很近,邯郸能享受到的一切豪华奢侈,这里也享受得到。赵悦的交游和财势,再加上子楚提供的费用,够她过王后般的生活。 事实上,她在赵庄过的也是这种生活,一呼百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完全不像一个被严令通缉的敌国罪妇。 可是她在内心中并不真正快乐。 第一,她弄不懂为什么子楚不想法子让她们母子回国,邯郸之围已解整整两年多,和议已达成,邯郸又恢复了昔日繁华面目,两国间仇恨也在淡褪,秦国要求送他们母子回国,应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同时她也得到消息,子楚不但纳兰儿为姬,正式命名为兰姬,而且是学他父亲安国君的样广纳姬妾,听说是想要多生儿子,却三年来仍然没有生出一个来。 难道说就是为了讨厌她和赵政,就准备将她们母子永远丢在赵国不管? 第二件使她耿耿于怀的事是赵政越来越懂事,也越来越像吕不韦。认识的人常客套地说,赵政的俊秀胜过他父亲子楚,但她怎样找,在赵政身上脸上也找不出丝毫像子楚的地方。众人有意无意的夸赞,在她听来像快刃,像利箭! 尽管他们在物质生活上过的生活,和周围气质乡人是天壤之别,却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们被孤立在人群之外。大人可以不理这些,但赵政是个孩子,他需要平等的玩伴,而不是卑躬屈膝谄言媚笑的仆婢大玩具。 所有赵庄的大小孩子为赵政取了个绰号,他们不叫他赵政,而叫他"秦弃儿"。 虽然赵悦对外宣称赵政是他的亲外孙,可是不知传言是如何不胫而走的,愚騃的村民似乎都明白赵政的底细,而且还知道他八个月出生,长得不像父亲,而像另一个人。 大人都忠厚,不会当面提起,小孩子可没有那么客气,每逢赵政想参加他们的游戏,就会有人抗议: “我们不跟弃儿玩!"或者说:“我们才不要杂种参加!” 甚至有些孩子还编了一首儿歌,跟在他背后唱—— ~~娘偷汉,生杂种, ~~爹不要,弃河东, ~~弃儿,弃儿, ~~有娘无爹! ~~弃儿,弃儿, ~~弃之河东! 赵政的反应,先是跟他们打架,五岁的孩子打得过谁,反而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家时他却不吭一声,楚玉夫人看了心痛,怎么问都没用,只有责骂奶娘。但奶娘也有说不出的委屈,赵政哭闹着不准她跟,(奇*书*网*.*整*理*提*供)他要独自出去找同年龄的孩子玩。 最后,楚玉夫人只有命两名健仆随时保护,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赵政离群儿更远,他也更独立,五岁的孩子,竟然失去欢笑,脸上满布成人的忧郁。 楚玉夫人决心搬回邯郸,大城市的人比较不会管别人的私事。再说,在城里的闺中密友较多,不会这样寂寞。 经过和赵悦商量,赵悦也同意她的看法,外加赵政逐渐长大,五岁应该是开始学习,为将来学习帝王学打基础的时候了。 赵悦和她一起搬回邯郸,住在他在邯郸东门的别业里。吕不韦在赵国的财产,此时已完全遭到查封。 3 迁移到邯郸以后,这方面的困扰的确减少了。深宅重院,加上楚玉夫人活动还不能完全公开,来往的都只是一些至亲好友和故旧的眷属,这些人都属于高级阶层,懂得如何掩饰伪装;她们的孩子也大都富于教养,尽管背后批评挖苦的话,犹胜于赵庄的孩子,但绝不会像那些粗鄙人一样,当着面在赵政面前唱童谣。 赵政和他们地位相等,出身背景大致相同,玩在一起,虽然有时免不了发生点吵嘴打架和不愉快的事,但他像鱼游在水中,互得而忘,不再像和赵庄那些孩子一样格格不入。 第20章 不过,楚玉夫人想到他的基础教育问题。 按照秦宗室法律,太子公子五岁要接受嗣子基础教育,包括诗、书、礼、乐、射、御和剑法。十二岁多养成教育,学习项目包括政经之术、兵法、刑名等深一步的学问,此外也可按照自己的兴趣,研读其他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等较高深的学问。十五岁接受个别教育,按照太子、嫡嗣子、庶出公子……等等级,分别受不同的训练。而太子和嫡嗣子所受训练特别严格,有太师教授帝王学;太傅督导品德修养,管理生活泼居,以及外交应对等仪节;太保则负责身体保健及安全护卫等事宜。 在楚玉夫人的心目中,她的儿子是当然的未来秦王继承人,目前虽然屈居赵地,但绝不能因此耽误了他帝王学的基础教育。 有一天,她向赵悦提到这个问题,赵悦微笑着: “我有一个老友倒是理想人选,只是他早已隐居,不问世事,他收不收赵政,要看他的造化。” “这位老先生是何来历,爹爹是否能告知孩儿。"楚玉夫人有点不放心地问,因为隐士多半性情怪异,孩子受折磨不说,教得走火入魔,那就得不偿失了。 谁知赵悦的回答就诡异得很,他笑笑说: “你信得过老爹,就将赵政交给我,我敢将赵政交给他,当然是把握。至于他的来历,他不愿别人知道,我也要遵守和他的约定,不会跟任何人讲,包括女儿你。” 楚玉夫人怀疑地看着他,很久,赵悦才无奈地说: “好吧,我只透露一件有关他的事。他当年曾广收门徒,教出不少人才,其中有的是如今仍纵横于政坛和疆场上的王侯将相,但看到这些人用他传授的学问,整天攻城略地,打打杀杀,苦了天下百姓,他灰心极了,于是跑到赵国来隐居,自号中隐老人。” “他住在哪处深山大泽?赵政送得太远,女儿会不放心。"楚玉夫人半开玩笑的说。 “他号中隐是取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才隐于野的意思,当然就在邯郸城内,而且租的是我的房子和空地。” “他靠老爹供养,也算是您的门客?” “那才不是,他住我的房子,利用我的空地种瓜,然后挑到市场上卖,他靠此维生,却每年不少我的租金半文。” “这……"楚玉夫人沉吟了很久,最后才冒出一句似笑话却又不是笑话的问话:“他不会只教赵政种瓜卖瓜吧?” “当然,"赵悦忍不住哈哈大笑:“教赵政种瓜卖瓜是少不了的,但我敢保证他能教赵政的绝不只这些。” “……"楚玉夫人沉默不语。 赵悦叹了口气说: “女儿,真正的好帝王只有隐士才教得出来。你想想看,一般太子或嗣子师傅,对帝王都有所求,更随时都怕教得不称帝王的心,会受到责罚,甚至带来杀身灭门之祸,他们怎敢尽平生之学传授?只不过照着以往不会出错的旧路走,这能教出什么杰出帝王?隐士则是无所求亦就无所惧!” “爹爹,女儿听您的安排。” “我去试试看,收不收还得看赵政的造化!” 没几天,赵悦带回话来了。 中隐老人愿意收赵政当他的关门弟子,但有几个条件要先讲好。 第一,他要看赵政是否生有好帝王之相,若不够格,不收。他的理由是:龙生九种,并不是每个龙子都能变成飞龙在天的龙。也许他还知道赵政是吕不韦的儿子,根本不是龙种,不过在赵悦极力推荐下,他想看看赵政是否是跳跃龙门就能变龙的鲤鱼,只是他没说出来。 第二,他任何教法,家长不得有异议或参加意见,否则退学,罚则照中途退学办理。 第三,赵政要住在他那里,每个月只准省亲三天,而且要学就是三年,不得中途退学,违者罚介绍人——也就是赵悦——为他种瓜三年。三年后再视成绩决定是否继续收留。 第四,学生不得带伴读书童或女仆,一切日常生活事务自理。食衣住行由他负责调配,家长不得自送衣服食物,否则退学,罚则按中途退学办理。 第五,除上述条件外,首先赵政需通过入学测验,办法另订。 第六,以上条件需以文字正式订约。 这些条件将楚玉夫人听得胆战心惊,不断摇头,她犹豫地问赵悦说: “爹爹,您真的放心将赵政交给这样怪异的人吗?” “女儿,不错,越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越是在旁人眼中显得古怪,但这些条件总括起来,不外乎是要他学得有始有终,切断所有半途而废的后路。你想想看,为父都不怕为他种瓜三年,你还怕什么?"赵悦笑着说。 “这倒也是,"但楚玉夫人仍不放心:“这样小的孩子,没人照顾怎么行?” “这是要训练赵政从小学会独立,同时,女儿,你别看他话说得凶,其实他长相慈祥,很受市井孩子们的欢迎,走到哪里都有孩子围着他。他有他一套教养孩子的办法,我相信比我们用的方法会更好。何况赵政要练剑就需先培养体能,练武人的饮食和气居都需要和常人不一样。你相信我,就得相信他!” 楚玉夫人只有抱着一试的心理答应了,好在违约罚种瓜三年的不是她! 4 入学测验的当天,楚玉夫人没有出面,只是由赵悦带着赵政缓慢地由东门走向西门。他们不敢坐车,因为中隐老人告诉过他,走路本身就是最好的运动,公子王孙练武,坐着车子而来,再坐着车子回去,中间只比划几下招式,根本是浪费时间,也练不出好体能,要学武得先从走路跑步开始。 走路就花了他们将近一个时辰。 “累不累?"看到五岁的赵政走得脸上冒汗,赵悦有点怜惜地问。 “不累,"赵政在街上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比坐车好多了,看到的人与东西和车上看到的都不一样,还是走路好玩些。” 赵悦暗暗在心中称奇,这孩子真的和一般人不同,别的孩子走这么远,早就赖着不肯走了。 中隐老人住在靠西门城墙边的一间木屋里,四周有很大的空地,大部份都种了香瓜,现在正是香瓜收成的时候,遍地绿色中夹着金黄。 木屋分成四间,中间对门的是一间宽敞的客厅,摆设简单整齐,明窗净几,一尘不染。 赵悦常诧异,他一个人要种瓜卖瓜,自理饮食,哪有这多时间来收拾屋子?更不谈他还要精研各种学问。 中隐老人的理论是——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国家为?治国旗天下一定要从修身开始,而修身最要是能做到凡事都有条理。 至于时间分配,他也有他一套妙论:用脑力与用体力互相调节,就可以长时间工作而不累。譬如他自己,读书或是想事想累了,就到田里种瓜,身体在劳动,脑子却在休息,反之亦也如此。所以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固定睡四个时辰外,他可以接连工作十六个时辰不累,近来因为年纪大了,工作时间自动缩短,但一天也至少连续工作六个时辰。 至于时间的利用,他认为除了非常重大或危险的事要全神贯注外,一个人应该训练自己可以一心二用甚至是三用,这样可用时间就可增加一倍或两倍。他用自己作比方说,他和赵悦聊天的时候,手上绝不闲着,他不是编箩筐,就是一边扫地擦桌子,甚至在脑子里想其他问题,其他依此类推。不过也要训练自己知道如何适当搭配着做,以免同时误了两件或三件事。 当赵悦带着赵政抵达时,他正在客厅里坐着编箩筐,他站起来点头示意,表示欢迎,手上编的动作仍然未停。赵悦自动坐上客席,他要赵政跪在中间的中隐老人前面。 “孩子,抬起头来看着我。"声音温和慈祥却带着威严。 赵政像被催眠似的,两眼注视着他。此时像铁器遇到磁石一样,感到这位发须皆白的圆脸小眼老头,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老小两个就这样四目相对,室内空气沉闷而紧张,这时候,一条小黄狗走到赵政身边,摇着尾巴,爬到他身上,伸出舌头舔他的脸,赵政痒得想笑却不敢。 两人对看了很久,小狗在舔个不停,老人手上动作也未停,很大一会,老人睁大眼睛,赵政才发现,他的眼睛眯着时看似小,睁开却很大,而且目光如炬,眼神像利刃让他背脊都发凉。老人转向满带期待神色的赵悦说: “这孩子长得隆鼻,长目,两眉入鬓,表示他意志坚定,雄心勃勃。再看他胸向前突,这在相法上谓之挚鸟胸,为人性格悍勇,敢作敢为,将来成就必大于诸先秦王。虽非龙种,却是难得的变种鲤鱼!” “这么说,老哥决定收了?"赵悦欣喜地说。 “这只是第一关,等下还有三道测验题,测试一下他的资质反应,然后再作决定。"老人认真地说。 “唉,五岁的孩子,又是养在深宅后院的妇人女子之手,能懂得什么?老哥就马虎点吧。"赵说叹了口气。 “资质是天生的,非人力可以改变,不是美玉奇石,不值得我费工夫来雕琢,"老人毫不让步:“当然我会知道诘问五岁的孩子什么问题。” 赵政对他们的谈话懂不了多少,他仍然跪在原地不动,小狗看舔他毫无反应,也就睡到门边去了。 “赵政,"老人仍旧语气温柔:“将刚才舔你的小黄喊过来。” “这也是测验题目?"赵悦惊奇地问。 “稍安勿躁。"老人制止住他。 赵政遵命喊了几次"小黄",小狗只看看他,仍然懒懒地躺着不动。 第21章 老人只喊了一声,小狗就箭似地摇着尾巴奔了过去。 “赵政,回答我,为什么你喊它不来,我一喊就来。” “因为……因为你常给它东西吃,而我没给它吃过。"赵政回答。 “假若你现在手上有吃的,它会不会到你那里去?” “那要看它肚子饿不饿,饿就会,不饿就不一定。” “再问你一个问题,现在我要你去牵一条牛来,办不办得到?” “大牛我可以牵来,小牛我办不到。” “为什么?"老人似乎也对他的答案感到意外。 “大牛穿了鼻而且是绑在固定的地方,我拉他,他怕痛,一定会跟我走;小牛没穿鼻,又会乱跑,我追他不到。” 老人皱皱眉头,赵悦在一旁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再问你,假若你走在深山里,前面是一道独木桥,后面有只狼在追你,你又不会游泳,你要怎么办?打狼还是上桥?” “没有关系,在赵庄我学会爬树,深山一定有大树,狼不会爬树!"赵政微笑着说:“我爬到树上去!” “好,你到外面去玩会,我有话要跟你外公讲。” “是。"赵政得救了似的,高兴地往外跑,这次不等他喊,小黄也追在他后面。 “老哥,怎么样?收了吗?"赵悦笑着先问:“五岁的孩子这样古怪精灵,真是少见。” “的确是异乎常见,答案都是在我控制之外。照常理推断,第一个问题一般这大的孩子会问答狗是你的,当然听你的。第二个问题会回答敢或不敢。第三个问题通常会答回转身来与狼打,以示勇敢,或是选择上独木桥表示无奈,但他有第三种选择,这代表他不会受常规的束缚。” “这样简单的问题也可测出他的资质?” “当然,我已测验出他独立大胆,却思想缜密,考虑周到,并且不受任何约束,敢海阔天空地想。只是可惜……"老人惋惜地迟疑。 “可惜什么?"赵悦追问。 “此子鹰视虎步,狼音豺声,可共患难,不能分享成功,不得意时能谦卑下人,得意后刻薄寡恩。” “只五岁的孩子,你能看到这样多么?” “老朽阅人多矣!"老人叹了口气。 “那你到底收是不收?” “当然收,这种旷世奇才,怎能错过!何况有时候人能胜天,我尽量设法在教育中培养他一点敦厚。” “越王勾践和他相比,真是萤虫比秋月,他若当了秦王,天下不是大乱就是大治!"老人又叹了口气。 5 这真是一幅动人的画面——一位发鬓皆白的老头,红通通的圆脸上始终挂着慈祥的笑容,他挑着一担香瓜,旁边跟着一个俊秀小孩,小孩后面又跟着一只断了半截尾巴的小黄狗,走到哪里都围着一大堆孩子。 老人似乎志不在卖瓜,他只带着小孩大街小巷,尤其是那些难民群居的平民窟,可以让赵政知道民间疾苦。和小孩相处,则是培养他与群众相处的领寻能力。 中午饭后,稍事休息,赵政开始学书击剑,有时候也会跟老人到田里工作,晚上又是复习白天的功课,或是教他锻炼身体之道,第二天又是周而复始。但老人的教育方式是启发自动式的,赵政不想做了,他也不勉强。 三年间,赵政得到了基础教育外更多的东西。老人将隔在他和真实世界之间的帘幕拉开,教他认识这个世界欢乐温馨的一面,也看到悲惨病苦的另一面。 在街上的孩子对他没有嫉妒,也就没有排拒和讥刺,他们全不知道他的来历,对他从内心中接纳。只有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相当的人,才能不做作不虚伪地互相从内心接纳,有如车的两轮,必须同高才能维持平衡,在友谊的路上才走得久走得稳,一方面暂时将就或高攀是维持不久的。 街上的孩子不知道他是秦国的世子,更不会知道有关他和吕不韦之间的这段纠缠,他们把他当作完全平等完全相同的人。他们共分食物,共同携手唱歌跳舞,有时也互相对骂打架,甚至是无理取闹地欺侮对方,但都是站在相同和气等的立场。相同而平等的人,是共同生活在一个充满友谊阳光的世界里,所有的相骂斗气只是片片乌云,很快就会消逝过去。 在这些孩子当中,他甚至还认识了一个他初恋的小女孩,假若那种孩子气纯纯的依恋也能称作恋爱的话。 当时他八岁,而那女孩应该有十二、三岁了,她已开始发育,是由儿童正蜕变为少女的尴尬年龄,少女群中嫌她太小不懂事,儿童却又见她长得又高大,身体已在变形,非他们族类而加以排斥。 她家里应该很有钱,高大的围墙,长长的一大段,占了整条巷子的一大半,红色的小木楼,正好高出围墙一截,站在小楼的回廊里,可以俯瞰整条大街和邻近小巷。墙边有几棵桃树,春天开满粉红色的花,高及小楼的一半,站在墙外看,在回廊上走动的人,就像在花枝丛中穿动一样。 这个女孩每个清晨就站在这种花叶中看街景,他却为她清秀的脸和俏丽的身影所迷住。 每天,老人照例要在这条行人众多的小市集卖上一、两个时辰,就让赵政和市集的儿童玩耍。 八岁春天的那段时间,自从他发现到这个每天都痴立小楼看街景的女孩后,他突然间对那些孩子失去兴趣。他喜欢站在墙外,看着那个痴看街景的女孩,直到她消逝在小楼里。有时他只能看到她片刻时间,有时却能呆望她一、两个时辰,直到有孩子们来找他,告诉他老爹要走了。 一段时间后,她似乎也注意到他,开始向他微笑或是招手,或是交谈几句话,后来,禁不起街景的诱惑和他的招唤,她偷偷地下楼,溜出花园的后门,一起到街上玩。 她牵着他的手,就像个小姊姊,可是每逢他接触到她柔腻温暖的手心时,就会心跳加速,全身颤抖。他接触过很多女人的手,母亲的、奶娘的、婢女们的,但都不会产生这种美妙、有如电击的微妙感觉。 他只知道她名莲儿,她也只知道他叫赵政,除此以外,他们都未问过对方的家世背景,只知道两人在一起很愉快就够了。 有的时候,他会站在墙下等待很久,这时候她会出现在小楼上向他摇手,他就知道今天她出不来了。他带着点失望离开,但并不沮丧,还有明天,孩子们的明天多过成人,希望也多过成人。 每次玩到老人快走的时候,女孩总会催他: “老爹要走了,我也该回去了。"她轻盈的背影隐入门后,隔会又会在小楼花树叶中出现,她向他摆手说明天见,这时他会在心底升起一股惆怅,但随之而来的是期待明天的希望。 这样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由桃花盛开的春天到冰雪封地的冬天,直到有一天女孩不再出现,连等了几天,最后才绝望,他始终不知道她的家世背景,也不想进门去打听,她的来和去,就像一片彩云。 但很久很久,她的身影和桃花半盖的小楼常会在他梦中出现,在他离开赵国,甚至是登上王位以后,仍然如此。 6 当然,真实世界中总有它悲惨丑恶的另一面。 在老人的引导下,他也看到许多他以前想象不到的情景和场面。 众多低矮险暗的草屋里,一家十几口挤在一张炕上,无论春夏秋冬,屋子里都是阴森潮湿,充满恶臭,那是体臭、霉臭、垃圾臭等等臭味的混合气,很难说出那到底是属于哪种臭。 屋顶墙壁坑坑洞洞,晴天固然可以躺在炕上就欣赏到天上的星星,但下起雨来,却往往是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屋外下小雨,屋内也会泛滥成灾。 光着身子的婴儿,在潮湿的泥土地上爬着,或是吸着营养不良母亲的干瘪奶头,吸不出奶,放声大哭。 走进这些平民窟,赵政不免会奇怪,为什么他的家里是只有他一个小孩,那多的大人像众星拱月一样护卫着他,跌倒一下,就有很多大人围上来,问东问西,像是天要塌下来的大祸事;这里却是数不清的大大小小孩子,却看不到几个大人,大小孩背小小孩,小小孩牵更小的小孩,婴儿就像小狗一样,在泥土和垃圾中爬行打滚,抓吃自己的排泄物。 战争减少了精壮,老弱却增加了。 他在市集和一些大街小巷上,也看到成群的难民,他们连这种破烂霉臭的栖身之处都没有。他们大都是老弱妇孺,女的大都背上背着婴儿。有的手上牵着一个,怀中抱着一个,还有一个拉着她的裙边。其中有很多长相清秀的,一眼就看得是有教养、好家世出身的,她们牵背着孩子,腼腆地在人群中转来转去,脸红红的,一副想伸手乞讨却伸不出来的样子。 遇到这种情形,老人会将准备的一封封铜钱,要赵政送到她们手上,顺便带几个瓜分给那些孩子。她们会嗫嚅着道谢,手抚摸着正狼吞虎咽着香瓜的孩子的头,眼泪汩汩地流出来。 他也看到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成堆的伤残军人,断腿缺胳膊地穿梭在市集行人和店铺间乞讨,他们有的还穿着破旧的军服,上面沾满了血的痕迹,有他们自己的,也有敌人的。 他们大都是长期之战幸存的人。有的是家乡仍在秦军手上,有家归不得;有的是回家以后,发现亲人死的死,散的散,田园荒芜,房屋烧得一干二净,自己又伤残,无力再独自重整家园,只有到邯郸来谋生,但邯郸居大不易,伤残人到哪里都没人请,最后只有流落街头。 第22章 有的是自小离家,在军中混了太久,家是否在,还有亲人否,全都不清楚,他们不想回家,认为邯郸大城,讨起饭也比较容易些,也就聚集到这处国都来。 他们中间有人拦住行人品讨,口口声声说是长期之战的残存者;有的项上挂块木牌,上写"国家负我";有的还跪在地上,前面洋洋洒洒写着千言告父老书,说明他与秦军作战受伤及来邯郸的经过。 有的就坐在那里,两眼空洞地望着天,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就是那样沉默地坐着。 他们有的人闹着要见赵王,但一接近到王宫多少条街以外,早就被他们昔日的同袍——王城的护卫军挡住了。这些衣鲜盔明的赵国精锐,对这些伤残同袍不但没有怜惜,反而觉得他们丢了军队的脸,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也许,赵王永远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每次他出巡或狩猎都要先清道,他看到的是整齐干净的街道,已经或者正在修复的雕阁画楼和亭台楼榭。每次他所到的地方都是一片欢呼声和道贺声。左右大臣都告诉他,赵国本来就富足,邯郸围解后,经过一年多休息调养,已经恢复元气,农村城市都在欣欣向荣。 针对赵政对这些伤残军人的同情和感慨,老人对他进行机会教育说: “人间最愚蠢的事就是战争,双方有什么问题都可商量着解决的,战争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制造了更多的问题。” “但为什么从黄帝战蚩尤开始,天下的战争几乎没停止过呢?"赵政天真地问:“国与国之间为什么要打仗?” 老人犹豫了,连他自己也找不出单纯真正的原因,也许要讨论人为什么要战争,可以写成一本大书,但研究如何战争的兵法很多,他就没有见过一本研究战争根本原因及如何根除战争的书,将来有时间他要深研写一本。 也许战争是人类的天性吧?不仅是为了生存! “老爹,"赵政高兴地拍手大叫:“天底下也有老爹回答不出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打架呢?"老人反问。 “很多很多原因,一时说不清,"赵政说:“但是我只知道,要有一个能压服众人而又公平的人,我们中间就会打架少一些。"赵政紧锁两眉沉思,已经是成人的表情。 “国与国要打仗,和小孩要打架一样,表面上是只为一个原因,实际上原因多得很。"老人也深思地说。 “哦,我明白了,"赵政说:“国与国之间打仗,就是因为没有一个强大得能压制诸国的人,就像小孩打架没人管一样,只要有人管,小孩们就不敢打架。周王室强盛的时候,战争就少得多!要天下没有战争就要天下统一!” “假若别人不让你统一呢?"老人问,但他也惊奇,赵政这么快就得出如此简单的答案。 “那我就打得他愿意听话!"赵政举起拳头说。 “那还是得打仗!"老人叹口气说:“别人不服你打他服,你不服别人,别人也会打你,一个人打不赢,大家联合起来打你。这样还是战争越打越多,就像现在一样。” “但联合不是那么简单,我可以一个个来收拾。"赵政诡异地笑了。 老人却沉默了,赵政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但自古以来,天下分分合合,全是以战争开始,又以战争结束,周而复始,其中道理不会这样简单。也许有股大力量镇压住诸多小力量,乃是暂时维持统一与和气的唯一办法。 赵政也沉默了,他在想有朝一日,拥有至高的权力时,一定要统一天下,让战争永远不再发生。 7 三年来,赵政和老人之间形成一种师生加父子的感情。 正如赵悦所说的,老人提出的条件苛刻,似乎不近人情,但他教育赵政所用的方式,却是太人性化和自由化了,一般的老师简直不敢想象。 他从不勉强他做什么,也不规定他背书,只是将事情和书放在他面前,让他自己选择如何做,什么时候做。结果是再难的事情和再难读的书,只有引发赵政更大的兴趣,一点也不觉得苦。他向赵政提出的规定和问题,反而比赵政的要求和问题少。 这也许是他最取巧的地方他可以选择学生。 在生活泼居上,除了赵政能做的事他绝不帮忙以外,其余他都照顾得无微不至,赵政自小就和父亲分开,却在他身上得到了父爱。有时候他们两个都会分不清心上的感觉,他们到底是师生还是父子? 最使赵政终生留恋的,乃是他们晚饭后散步的那段时间。他跟在老人身边,漫步在城墙上,看到墙边破烂发臭的平民窟,也望着远处大户人家的高楼亭榭,还有雄伟巍峨的王宫。 他们也远眺城墙外面广大的原野,在月光或星空之下,他们无所不谈,无所不问,这又不像父子师生,却像一对年龄悬殊的知心好友。 老人对他讲一些天文、地理和历史及物理的知识,深入浅出,全包装在故事的外壳里,让他不知不觉中得到不少这方面的知识。 他们互相辩论,他学会绝不强词夺理的辩难之道,老人在被他问得无话可答,或追击得无路可走时,也只是哈哈一笑,不了了之。 他在此时无形中学习了推理的方法,也形成了一个终生奉行的观念——在真理面前,人人品等。这延伸出他日后以法治天下的行动。 三年的时间过得很快,期满的那天,赵悦来了。 “假若你要问我能不能再留赵政三年,我的答覆是可以。”在两人行过宾主之礼以后,老人就主动地说。 “恐怕赵政不可能再留下了。"赵悦叹口气说。 “为什么?他母亲不愿意?"老人有点着急地问,转眼看看侍立在旁边的赵政。 “我愿意这样追随老爹一辈子!"赵政认真地说。 “一辈子是不可能的,天下等着要你做的事太多,"老人也叹了口气:“但基础教育刚完成,这样半途而废太可惜。” “他母亲的确是对老哥感激得不得了,这次还和我说起,自从赵政跟着老哥学习以后,每个月都看着他在变,无论是体格、学识和气质,全都变得和以前大不相同,要是她自己来教育养,他恐怕还是个不分韭麦的孩子。” “那又为什么呢?"老人不解地问。 “有消息传来,秦昭王驾薨,安国君继位……” 他说到这里,就为老人的眼色所止住,老人转脸向赵政说:“政儿,你带小黄出去玩玩,我跟你外公将事情商量好以后,再找你回来。” 赵政遵命带小黄出去,只听到赵悦的半句话: “安国君迟早……” 8 五十六年秋,秦昭王卒,太子安国君继位,称号为庄王。继位时已五十三岁,而且身体羸弱,一看就知会活不久长。 子楚正式立为太子,一般大臣预测他很快就会登上王位,但大家都奇怪的是,太子并不急欲要滞留在赵国的夫人和世子回国。 其中道理只有吕不韦和子楚最清楚,但两个人都不会告诉别人。吕不韦不敢表示任何要楚玉夫人回国的意见,而子楚太子则是加纳姬妾,日夜努力,想生出一个自己的儿子来,结果是儿子未生出,身体却弄坏了,明显的虚弱不堪。在赵国方面,楚玉夫人、赵悦甚至是中隐老人都明白,为什么子楚迟迟不接他们回国,赵国的留难只是他的一项对外藉口,真正原因他们都不方便说出来而已。 以女人的敏感直觉,她明白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时间晚了,绝对会造成不可挽救的局面,但对这件事她又找不到人商量,因为只要提到赵政立嗣的事,就会触及到她内心的伤口。 但如今事已紧急,她不得不自己设法解决。 那天,只带着一名女仆,坐了一部单马安车,直驱中隐老人家,连赵悦都没通知。她有一个很好的藉口,三年来她都遵守约定,只让赵政每个月回家三天,她从不到老人住处打扰,如今三年已满,她应该去谢一下师。 老人对她的到来,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惊讶,而且早有了心理准备。他迎接她进屋,然后在赵政见过母亲以后,将他打发出去,由他带着小女仆去参观附近环境。 他们先道了会家常,谈了下赵政受教育的事,楚玉夫人表示谢意以后,她突然跪倒在老人面前,泪流满面地说:先生救我!” 老人惊站起来,不便亲扶,只得两手作虚扶之状,口中连连说道: “夫人有话尽管说,不必行此大礼,折杀了老朽!” “先生答应救我,楚玉才愿起来。"楚玉夫人摆出女儿撒娇的姿态。 “假若我没猜错的话,夫人一定是为了赵政这孩子立嗣的事而来,"老人胸有成竹地微笑着说:“其实,这孩子的事,也许老朽操心的程度,不会下于夫人,请起来,才好从长计议。” “遵先生命!"楚玉夫人回复原位:“楚玉为此事日夜寝食难安,还望先生有以教我。” “上次,赵悦贤弟到此,将目前情况说了个大概,说老实话,夫人为此事寝食难安,老朽也是几天未睡好了,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在已得到一个粗浅的看法,但在提出以前,希望夫人先说说你的意见。” 楚玉夫人迟疑了很久,她想将和子楚之间的心结合盘提出,但无论如何总觉开不了口。最后她只得脸带坚决,用诚恳的语气说: “楚玉一切听先生的安排。” “老朽也知道,夫人有很多话不便出口,那我们就作最坏的打算。"老人睁眼直视着楚玉夫人,目光如电。 第23章 “请先生不必避讳什么,直言好了。"楚玉夫人嗫嚅地说,头不自觉地低了下来。 “我们假设子楚太子并不喜欢赵政……"老人话说到此,停下来观察楚玉夫人的神色。 她张口想辩解几句,却为老人利刃似的目光震慑住,开不了口。 “要是夫人不反对这个假设……” “不,楚玉不作如此想。"保护女人名节的直觉反应,逼使她不得不开口。 “那请夫人说出你的看法,"老人目光中透露出些许厌恶,他在想:“女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这些人都知道实情,她还是要假装正经。” “先生,还是依你的意见,我们作最坏的打算。"她想到事到如今,也只有听他的了。 “我假设太子并不喜欢赵政,依据有二,一是以秦赵两国目前的状况,只要太子一要求,赵国一定肯放夫人及赵政回国,但太子从未请求过。二是传言太子广纳姬妾,目的是想多生孩子!” “楚玉也听到此类传言,但认为太子想多生孩子,只是为了广布枝叶,这没有什么不对。"楚玉夫人忍不住强词辩解。 “两者分开来看,似乎没什么不对,两者加在一起,却大大的不对了,"老人看了楚玉夫人一眼,微笑着说:“现成的不争取,虚无缥缈的,反而不遗余力,听说几年来,他连个女儿都没生,空有那多的姬妾!” 她脸红语寒,不再说话。 “所以,夫人要采取行动,必须要快,而且是双管齐下。” “如何下法?” “赵国方面由赵悦贤弟进行,要他利用关系,晋谒赵王,言明送赵政回国的好处。至于秦国方面……"老人沉吟。 “吕不韦在那边,他可以向子楚或秦王禀告。"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她硬起头皮提吕不韦。 “他适当吗?"老人语气有点愤慨,他真想一语道穿,但再一想,这大年纪了,还闹什么孩子气!因此他出奇柔和地继续说:“假若他能说早就说了,或者是早就生效了,不会等到现在。所以我们要假定他不肯说,或是说了无效。” “那我们要找什么人去呢?"先听到老人口岂不对,她真怕老人会直言道破她和吕不韦之间的秘密,看到他脸色反而缓和,她松了一口气。 “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到适当人选,看样子还是只有我自己去了!"老人叹了一口气说。 “先生要如何做法,是否可先明示楚玉一二?” “老朽几十年来调教出的王侯将相无数,安国君昔日游学赵国,也曾与老朽同游,华阳夫人那时就在他身边,所以可说是老朽旧识,我要见到他们,也许可以说几句话。只是……老人又摇头长叹。 楚玉夫人先听说老人和秦王及王后有如此深的渊源,而且愿意亲自出马,但一听到他说只是在客厅门口张望,想看他们话说完了没有。她灵机一动,将赵政喊进屋来,带着他,母子双双跪倒在老人前面,她又双目流泪泣道: “先生对政儿三年的栽培,楚玉无限感激,但要是不能继承大位,先生的教育苦心算是白费。何况现在他只完成三年基础教育,希望先生也不要半途而废,将他造就成一个贤能之君。” “师父,赵政也愿意终生聆听您的教诲。"赵政才进来弄不清情况,还以为师父不愿教他了。 “起来,起来,老朽教出这多王侯将相,就是和他最投机,预料他将来的成就会远超过其他所有的人。这种英才我不教,那我是自己不要快乐了。我刚才说'只是',乃是说,一时老朽捲入这场政治漩涡,只怕终生都摆脱不掉了。昔日由名著天下的大显,一下退居到隐于野的小隐,后来变成目前的中隐,一插手这件事,我必须管到底,不将赵政扶上王座,绝不能半途而废,那我岂不是要将'中隐老人'的名号改成大隐隐于朝的'大隐老人'了!” 老人说完话,掀须哈哈大笑,声如洪钟震动屋瓦,看样子他年轻时的豪气又复发了。 听他这样一说,楚玉夫人破涕为笑,她带着赵政再叩头说:“愿先生不要嫌弃这孩子愚蠢,终生加以教诲,异日要是得国,还望先生善导。” 赵国这边由赵悦负责进行,中隐老人到秦国去游说现今的秦王,也就是昔日曾做过他学生的安国君。 中隐老人临行前告诉他,第一步是先打听赵王对遣返赵政的反应,并给他三道锦囊,要他遇到事情不顺利时,一道道地拆看。 赵悦首先找到一位宗室大臣,要他伺空在赵王面前进言,看看赵王说什么。 这位宗室大臣有天奉命陪赵王饮宴,在赵王酒酣耳热欣赏歌舞,兴致极高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到秦国新王初立的事。他说: “秦王新立,昔日在赵当质子的异人已正式成为太子,听说他的妻儿还待在赵国……” 他话还未说完,赵王已勃然变色,眼瞪着他说: “这么说,你是知道他妻儿的下落了?快派人将他们拘禁起来,一来好作寡人和秦国谈判的筹码,二来也好让寡人一消心头之恨,上次他使的李代桃僵之计,害得寡人贻笑国际!” “臣也只是听到谣传罢了。"这位宗室大臣赶快声明。 “好,就谣传追踪下去,速办!"赵王下令。 “是,臣遵命!"宗室大臣只得如此敷衍。 赵悦得到这样的答覆,明知赵王是在做戏,他早知道楚玉夫人母子是藏在他这里,但又怕他假戏真做,真派人来抓,那就弄巧成拙,事情变得更糟了。 于是他打开老人给他的第一道锦囊,只见上面写着: “速派人造谣,子楚在齐曾生一子,现齐国正准备遣送返秦!” 第二天邯郸就传遍这个消息,很快就转到赵王耳中,次日的早朝议事完毕,赵王特地将那位宗室大臣留下,问起这项谣传。赵王怀疑地说: “异人在齐为质,早于在赵,照说这个孩子应该比赵政还大,怎么从未听说过?假若真有其事的话,赵政就不再是奇货可居了。你派人在市面去查,寡人另要人在齐国打听。” “是,臣遵命!” 宗室大臣当然第一个找到赵悦,问他子楚是否真有个儿子留在齐国。赵悦表示不知道,宗室大臣告诉他,赵王除了派他查这件事外,还要透过在齐的间谍系统查这件事。 赵悦一听,大感紧张,间谍系统参与调查,很快就会真相大白,到时候赵王不用多聪明,也会明白是他在捣鬼。上次李代桃僵之计使他余恨犹在,这次要是再老羞成怒,他赵悦和楚玉母子都会倒大楣。 他打开了第二道锦囊,只见上面写着: “速与齐驺商量。” 齐驺是齐国名士,和他与老人都是多年知交。他们在年轻时都是重义轻身的行侠仗义之人,所以有多次舍身互救的记录,谈得上是生死之交。他一向住在齐国,就在中隐老人起程赴秦前一天才抵达邯郸。 他找到齐驺,将事情说明后,齐驺笑着说: “这很简单,这次我来邯郸,赵王曾数次派人来找我,暗示我主动请见赵王,原因是怕他直接请我,我不去他会大失面子。嗯,他的确是个太要面子的人,不懂得礼贤下士的秘诀。因此,你只要托人在他面前讽示一下,说是我并不是不想主动请见他,而是怕提出以后他不召见,名士也是很怕失面子的,他一定会很快召见我。” “你见了赵王要怎么说呢?"赵悦问。 “情况千变万化,游说只要维持一个目标,说词则是要依当时状况,或动之以情,或说之以理,或诱之以利,或胁之以害,事前准备的,临时恐怕用不上,交给我,我会相机行事。” 果然,赵王很快就召见齐驺。除了大宴群臣以彰他礼贤下士的美名外,更在南书房独自留客,说是要向齐驺请教军国大事。 他们从谈了一些天下大势和赵秦之间的和与战以后,赵王忍不住问了齐国异人儿子的事。他最后说: “齐先生刚自齐国来,是否听到这项谣传?是否知道真相,请先生告之。” “仿佛听到过,但事不关己,臣也未在意。"齐驺欲擒故纵地说。 “但这对赵国的关系可大了,先生何以教寡人?” “其实,以臣看来,齐国是否有异人的儿子,重要性全在大王想如何利用赵政。” “寡人想要秦国交还赵国割给秦国的五座城邑,"赵王说:假若齐国有子这件事是假,那赵政就是秦太子的独子,未来唯一的王位继承人,利用价值就大些。假若异人真的还有个儿子在齐,那么比赵政大应立为世子,而且楚玉夫人据传不见喜于异人太子,那赵政立嗣的希望更小,用来要胁暴秦还我五城的可能更少。寡人该如何做法,愿先生有以教寡人。” 齐驺故意迟疑了很久,赵王有点不高兴地催促说: “先生莫非以寡人为不可教!” “臣怎么敢?"齐驺装得诚惶诚恐的样子:“臣正在仔细思考。” “先生想出什么办法否?” “以臣的浅见,问题不在秦太子是否有其他儿子,因为即使齐国没有,他身边姬妾那样多,随时都可以生一个,最要紧的是如何扩大赵政的利用价值而使赵国得利。” “先生的高见?"赵王一听到利,眼睛都亮了起来。 “赵政目前虽为秦太子独子,但和生母远在赵国,不得与太子朝夕相亲,景况之惨,比当年秦太子异人本身有过之无不及。而臣在邯郸市井也听过一些传言,说大王明知道她们母子藏身之处而不加追究,她们的确是感激莫名,日夜都在思考,赵政有朝一日回秦国为王,应如何报答。” 第24章 “这样说来,楚玉夫人还是明理的,她不记上次寡人杀她家人赵升之仇?"赵王面露得色说:“寡人是不想逮捕她们而已,其实,她们母子的一举一动,全都在寡人的监视之下。” “大王英明睿智是天下都知道的。"齐驺顺便为他奉送一顶高帽子。 赵王没有谦谢,表示当之无愧。 “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齐驺突然话锋一转。 “寡人失在何处?"赵王有点惊讶。 “以赵政换秦五城,只是短时间利益,而且秦未必理会。” “那长期利益呢?"赵王逐步被引入圈套。 “大王明智,早就知道长期利益何在了!"齐驺微笑。 “当然寡人也考虑到送赵政回国,但是怕赵政母子怨恨寡人,送回国无益,反不如握在手中作为换城的筹码。经先生这一开导,寡人茅塞顿开,知道该怎么做了。” “两马甚至是多马竞驰,先到者为胜,大王要争取时效。”齐驺再临门一脚:“只要能着先鞭,齐国是否有异人的儿子已无关紧要了。” “听说已有人返秦为赵政游说?"赵王试探地问。 “那大王是否考虑主动?先发制人,后发则受制于人!"齐驺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倒问。 赵王陷入了沉思,良久,他击案而起说: “先生,假若秦国不重视赵政,送回国无益,反不如留在赵国,秦国多少有点顾忌。” “假若赵政受重视呢?” “只要秦国迎接使者一到邯郸,寡人立刻放人。” “臣以为太迟了,应该是秦国使者一出发,大王就装做不知而主动送赵政回国,与秦国使者半途而过,才显得出人情!”齐驺知道,各国都有间谍派在对方,观察监视,一有情报最快的传递方法是飞鸽传书。 “先生高见,寡人谨受教。” 那夜,赵王和齐驺谈了个通宵。 10 老人离赵赴秦为他去进行游说,赵政只有回到家里来住。过惯了简单自然的生活,突然回到往昔的奢侈优裕的环境,反而像习惯了山林的小兽重返牢笼一样,渴望他已享受过的自由。 尤其是老人无穷的智慧加上他童心的好奇,他像吸满了智慧之汁的海绵一样,别的同年龄孩子,甚至比他大几岁的少年,和他比较起来,会显得知识如此疲乏,生性如此愚蠢。 他的体格是经过老人精心调理和训练过的,健壮高大,九岁的人看上去比十二、三岁还成熟。 他发觉和莲儿一样,在同伴中也处于一种尴尬地位。同年龄的孩子,心智和外形都和他极不相配,所以加以排斥他。于是他极力想打入看来外表相似、实际年龄比他大得多的少年群中,这些公子王孙,在智力身体发育方面也许延后,但在吃喝嫖赌、声色犬马方面却早熟得很,对这个粗野不文的小子当然也不欢迎。 他们嫉妒他的家世,赵王突然对她们母子好了起来,常派使者送赏赐品,不时还邀楚玉夫人带着赵政到后宫和王后欢叙。赵王常安慰楚玉夫人,只要秦国方面有所表示,即使是没有表示,也会在适当时机送她们回国。这些公子王孙的家长当然会告诫子弟,赵政将来会做秦王,目前不能得罪他,但告诫越多,反弹越大,他们反而专找赵政麻烦。 他们恨他!每逢家长们带着子女在一起聚会,大人们问什么比较深点的学术或常识问题,赵政侃侃回答,吸引住王后及其他贵妇的注意,而这些不学无术的公子王孙,则羞得无地自容。 赵国自国君、王后以下的宗室大臣和显要,教训儿子都会以赵政做榜样,通常都是这样的两种话: “赵政才九岁,你都十五、六了,相比之下你应该惭愧。” 或是: “不愧是上国世子,果然与众不同!但你不也是上国公子吗?为什么这样不争气,真是气死我了!” 这种情形下,不让这些公子王孙恨他也难。 于是他们合伙想出整他的办法—— 有时候他们假装诚意地请他,却是带他到行欢场所,叫些歌女舞伎饮酒作乐,让他走也不是,留下来更感难过。他们还唆使那些女人故意逗弄他调戏他,而他们则在一旁出言讽刺,突显他们深懂风月,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顽童。 有时候,他们也邀请他到家中,搬出一些金玉古玩,他们细说这此东西的源流,头头是道,问起赵政来,他却一窍不通。还有那些名贵种的犬马,赵政虽然骑术不比他们任何人差,但这方面的知识却是欠缺的。老人说过,射、骑、御和剑术要讲求杀敌和实用,不是去研究马的品种、弓的好坏和车子、剑本身的精致与考据,那是马夫和工匠的事。 但现在却成为他受窘的主因。 后来,赵政不上当了,他拒绝他们的邀请。可是他们作弄他上了瘾,找他不来,就在路上拦住他羞辱,一个人打不赢他,就众人一起打。 最严重的是,他们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他们当众骂他是野种,够什么资格自称秦国公子! 他躲他们,他们却像群狗追猎物一样,千方百计找到他,再加以戏弄或殴打。 这些事他从未向楚玉夫人提过,老人训练出他独立的性格,也常教他要忍耐,他最记得他的一番话:孩子,天才和伟大的人都是孤独寂寞的,无论得意不得意,他都会受一般人的排斥。你看到鹤立鸡群遭群鸡啄击的样子吗?你想得出龙游在浅水遭虾戏的惨状吗?不要奇怪,这是正常现象,因为他们不同类。但一旦白鹤飞起,声唳九天的时候,鸡仍然是爬行在地上一粒粒地觅食。当龙飞于天,使得风云变色、江海翻腾的时候,鱼虾又到哪里去了呢?根本看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他必须忍耐,虽然忍耐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在家中,他没有一个可倾吐苦闷的人,长大了,赵高也离他疏远了,这个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奴仆,见面只会垂手喊公子。 好几次他忍不住要向母亲诉苦,但在夫人处找到她时,她总是紧皱双眉,有时还是在流泪。 老人在临行前当着楚玉夫人的面握着他的手交代: “孩子,不管你是几岁,你都是男子汉,对不对?” “当然我是男子汉!"他挺挺胸说。 “好好照顾你的母亲。"老人认真地说。 “我会的!"他诚恳地回答,但他偷眼看母亲时,母亲在流泪,虽然脸上带着勉强的微笑。 他绝不能再为母亲增加烦恼,她本身的烦恼就已够多了。 受到欺侮戏弄以后,他唯一发泄怨愤的办法,乃是跑到老人常带他去的城墙上,对着城墙下面的广大原野呐喊: “有朝一日我会杀光你们!” 但有时候他也会哭着喊叫: “爹爹,为什么还不回来!” 11 的确,楚玉夫人的烦恼是够多的,不但多而且复杂。 首先,她遭到和儿子同样的烦恼。因为王后厚待她的关系,所有同阶级的贵妇在表面上都逢迎她,称赞她,实际上却轻视她的出身。由于嫉妒,她们暗中也排斥她中伤她,有时更旁敲侧击地讽刺她,有意让一些流言(也都是事实)传到她耳中。例如什么八个月生子,儿子恐怕是吕不韦的;她只是个仆妇,丈夫将她丢在邯郸,自己一去就是六年,不理不问,而且极力广置姬妾,赵政想当秦王,恐怕不容易等等。 这些楚玉夫人还能忍受,因为最多不参加她们的聚会,眼不见心不烦,落个耳根清静。这些贵妇人总不能像她们的儿子对赵政一样,骗她出去或半路拦截殴打戏弄。 最使她觉得难以忍受的是两个男人对她的冷淡。他的丈夫子楚几乎半年才会有一封家信,信上只有关于用度及问候的话,几乎没有提到过赵政。吕不韦更是没来过只字片语,她曾一度倾心过的男人,为了自己的安全和避嫌,有意要疏远她。 最使她烦恼的,却是她无法解决又无法告人的情欲问题,自从她到赵庄以后,她就没亲近过男人。 现在她是三十岁的女人,最需要男人的年龄,尤其是她这样情欲特强的女人。 那天她洗完澡,照着梳妆台上的铜镜,惊觉到从不化妆就粉白细嫩的脸上,在眼角和耳下颈子边,竟出现了细细的皱纹。 “天生丽质也经不起岁月的摧残,女人总是会老的,只是有人老得快,有人老得慢些。她回想到在吕不韦家当歌伎时的领班,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标准的美人胚子,只是头上常出现几丝白发,以及眼角上的皱纹需要用脂粉掩盖。当时她和几个姊妹还常开她的玩笑,说是几丝白发更增她的风韵,而眼角的皱纹笑起来凭添几许妩媚。她们少不更事,半是玩笑,一半也是认真说的,却激起她上面的一番话和几滴清泪。 三十五、六岁能保持那种样已算是老得慢的了!但一晃她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而且这九年女人最好的年华却是虚度的。 当时她为什么要跟定吕不韦?吕不韦亲近过的歌女舞伎,再嫁出去的很多,而且都有陪嫁,像嫁女儿一样。有的是小商人,有的是工匠,也有些贫寒士子。有些靠着吕不韦的资助成了一方殷富,有的以他婢姑爷的身份,竟也青云直上,成了大夫之流的达官显宦。 她自己在出嫁给子楚的时候,更是众人艳羡妒忌的对象,唯一的宠姬,只要生了男孩就会扶正为夫人,然后是太子妃,王后,王太后,她是一下直升九天之上。 其实她现在痛恨自己,不该跟定吕不韦,更不该答应嫁给子楚,做什么王后、王太后的梦,虽然这个梦离实现是越来越近。 第25章 她也不羡慕那些丈夫已成富贵人物的姊妹,在这方面她们就是比她好,也好不到哪里!男人都是一样的东西,年成好多收几石麦子,就想到纳妾,何况变成大富大贵的人! 她衷心羡慕的,反而是那些嫁给一般人认为没出息人的姊妹。无论是士农工商,一夫一妻,白首到老,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些,但一个完整的丈夫加上几个亲生骨肉的子女,不比名义上有一个丈夫,大部分时间都睡在别个女人房里,有一大堆子女,却互相勾心斗角,要来得强太多! 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胴体,腰仍然纤细得仅够盈握,乳房依旧坚挺结实,这也许是没生太多孩子的好处。她轻轻抚摸自己没褪色的鲜红乳头,全身起一阵酥麻的感觉,她想起了抚琴的动作,她好久都未抚琴了,再美妙的琴艺,缺少知音,还有什么好弹的呢! 她用轻挑慢捻的指法,双手抚弄着乳尖,很快她全身颤抖,心跳加速,脸逐渐发烫。她忽然想起吕不韦临行送她的一项礼物,她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了出来。 那是一具软玉制的双头男性器官,执着它,她又想起吕不韦的话: “通往王后的道路是孤单寂寞的,到达以后,仍然是寂寞孤单的。也许像你这个年龄,最难排遣的还是身体上这股强烈的需要。我送一套玩具给你,自古后妃、宫人都是这样打发后宫的空虚日子。” 当时她娇嗔地骂吕不韦下流,顺手就丢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想不到经过两次搬家,它仍然在。 她抚摸玩弄着这项玩具,雕刻琢磨的手工都是上乘,玲珑精致,唯妙唯肖,软玉青翠欲滴,看得她欲念更为高涨。她向外高喊一声: “绣儿!” “奴婢在!” 应声进来的是刚及笄的湘绣,上个月刚卷起云鬓秀发,脸上犹然充满稚起。 “坐到这边来。"她柔声地说。 她平日对下人的态度正好和吕不韦相反,严厉不稍假辞色。突如其来的温柔,使得湘绣误会是大祸即将临头。 她两腿颤抖,头低着,一步步慢慢捱向梳妆台边。 楚玉夫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脸贴上她的脸,一股清凉直沁心头,但接着那把心头之火却烧得更旺。她解开她的酥胸,腻声地说: “看你的身材娇小,真想不到这里发育得这么好……” 12 中隐老人抵达咸阳,找到一家小客栈住下,依照赵悦的安排,藉由一名侍中将他抵达咸阳的消息传到秦王耳中。刚登基的秦王,此时尚未除服改元,但听到昔日的老师来临,派了一部单马安车,外加一名侍中来接。 侍中还特别向老人解释,秦王本来要派自己的黄盖御车以及虎贲护驾,但主上知道他的脾气,不敢这样做,怕他会不高兴。 听侍中这么说,老人心安了一半,看情形秦王念旧,而且对他这个昔日老师是恭敬得很,此行任务大概可以达成。 秦王下旨,中隐先生的安车可在宫内行走,直达咸阳宫。这是一种特别得不能再特别的殊例,宫中的老人事后都说,在他们的记忆中似乎没有这种前例。 中隐老人在未退隐以前,游遍了各国的宫殿,就是秦宫尚未来过。首次来游,和印象中的各国王宫相比,秦宫显示出它简其实用的特色,没有太多的装饰,过道回廊宽窄长短都恰到好处,设计上不夸张,不浪费一点空间,但看来仍然巍峨精致。 宫内禁卫很少,来回走动的人更少,不像其他王宫那样热闹,却显得气象森严。这表示秦宫内各有职守,不失职,也不僭越,因此也就没有无事忙的冗员。 老人不禁想起一个有关秦宫管理体制的传说。某一代秦王因批奏折批累,就在书案上睡着了,一名管冠帽的内侍怕他着凉,顺手拿了一件外袍为他盖上。他醒了以后,非常感动,但后来查出是管冠帽的内侍所为,郎中令议定:管袍带的内侍失职,杖责三十;管帽冠的这名好心内侍却是僭越职权,按律当斩。秦王于心不忍,但还是批准按律令处置。 老人再看这些持戟的卫兵和带剑的郎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监视范围或巡查区域,绝不会左张右望乱看一眼。卫兵所分布的位置,更是按照阵法排列,平时监视,没有一点看不到的死角,一旦有事,互相支援,绝不会失误,也不会混乱。 中隐老人暗地不断点头,难怪秦军以偏远一国之地,独敌整个中原各国。秦军进攻,如猛虎临群羊,所向披靡,而退兵时却是井然有序,仍然保持随时可转移为攻势的旺盛士气,使得敌人通常不敢行大胆追击。 中原多名将,但一遇到秦军就施展不开,原因是秦军发挥的整体战力,整个军队就像铁铸成的一样。而各国军队却像盘散沙,平时操演还像回事,一遇真正硬仗,便四处逃散,溃不成军。 老人想,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姜尚遇文王时已八十岁,虽然他还不到这个年龄,但也七十多了,想辅佐赵政成就王业,统一天下,恐怕是时不我予了! 但他随即摇头自责,隐居近四十年,怎么今天又动了凡心,可见抛却富贵容易,想根绝有所为主动? 13 安车在起居殿门前停下,秦王已率领百官在阶下迎接。下车后,秦王坚持要行师徒之礼,老人微笑着说:“三十年不见,公子仍然如此多礼,你要行师徒之礼,摆明等下要我行君臣之礼,我看还是两免了罢。” 秦王连忙说道: “嬴柱怎么敢?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君臣二字恐怕还用不到老师的头上。” 一再谦让最后还是以宾主之礼,分从东西阶而上。 因为是国丧时间,秦王犹未除服,晚宴不用酒,秦王为老人作了简单介绍,与宴群臣以欢呼表达对主上及老人的敬意。 秦王知道老人的脾气,不惯应酬,他摆如此大的场面,只是想在老师前面炫耀一番而已。说也可怜,他父亲秦昭王纵横天下,扩张秦国版图,可说是日夜辛劳,但偏偏寿长,十九岁登基活到七十五岁,整整做了五十六年的国君。轮到他继位,已经是五十三岁的高龄,想要有他父亲那样大的成就,就得积极行事。 因此他抱有文王遇姜尚之想,想以弟子礼感动中隐老人出山,帮他做一番事业,就是不能在有生之年统一天下,至少亦不能愧对父亲。 因此晚宴很快结束,群臣退去。秦王摒除左右,亲自将老人引入御书房,坚持行了师生之礼。这次老人没有拒绝,见礼毕,老人上座,秦王在一边陪坐,谈了些往日趣事后,秦王明白老人来意,领先将话纳入正题。他说: “老师对嬴柱家可说是恩德深厚,三十年前教诲弟子,今天又要为弟子的孙子操心。” “赵政是可造之材,依臣的看法,他异日成就恐怕还在秦孝公之上。"老人微笑着说: “孟轲曾说,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一乐也。臣这辈子享受这方面的乐趣不少,可是从未有过这三年和赵政相处的这大乐趣。” 秦王懂得老人的意思,他拿赵政和秦孝公相比,这是一种大得不能再大的赞誉。秦国原是处于西方偏僻地区的一个小国,中原诸国都以夷狄野人看待,从来会盟缔约的大事,都不屑邀秦国参加。 孝公于是行惠政,恤孤寡,招战士,明功赏,励精图治。后来经过商鞅的辅佐,再变法修刑,采取重农政策,鼓励男耕女织,外则厉兵秣马,加重战功的奖赏和战死者的抚恤,使得人人以为国战死为荣,因此达到足食足兵的地步,国力大强。 此后才逐渐向外扩张,参与中原会盟等外交活动。十二年,并建首都咸阳,立定大国规模,废井田,开阡陌,建立户口及犯法连坐制度。 秦孝公在基本上可算是现代秦国的开创者,后来几世秦王的开疆辟地,日益富强,都可说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中隐老人说他异日比孝公的成就还大,岂不是说他会统一天下?这个孙子他从未见过,但他相信老人的眼光,于是他先就有了急欲看看赵政的念头。 “老师这次来秦,是想长留,还是作短暂游?"他想试一下老人的口气。 “那要看大王的意思了。"老人在心中想,秦王既然待他如此恭敬诚恳,再拖延委婉,只是在浪费时间。 “老师的话作何解释?” “赵政三年来只完成了基础教育,养成教育亟待开始,假若大王有意让赵政回来,老臣当然会跟赵政在秦国居,假若赵政不能回来,老臣亦只有很快就回邯郸去了。” “哦,老师对赵政真是错爱了!明天我将这件事和子楚商量一下,秦国不要质子交换最好,假若要的话,朕想再换一个,横竖朕的儿子孙子很多。"说完话,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这件事总算圆满结束。秦王忽然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老人,脸露钦羡的神色说: “老师今年应该有七十岁了吧?” “七十六了,"老人叹叹气说:“离姜尚遇文王的年龄还有四岁。” “老师不是已经遇到文王了吗?"秦王笑着说:“只是老师不愿做姜尚罢了。” 老人微笑不语。过一会秦王又说: “老师七十六岁,仍然是容光焕发,两眼炯炯有神,朕才五十三岁,却已形容枯槁,常有头昏眼花、体力不继的感觉。” 其实,老人一坐下来以后,就注意到秦王脸色发黄,连眼白都带黄色,依他深通医术的判断,这是长期酗酒已经伤到肝脏的象征。 第26章 虽然不知道他肝病的严重程度,但以他说话无力声音颤抖的现象来看,不好好调养,恐怕是来日无多了。他不好明言,只有婉谏,他微笑着说: “老臣粗鄙之人怎能和大王比!老臣四十岁戒酒,三十多年来滴酒不沾,起居作息按时,再加上有节制的运动练身,六十岁以后不再近女色,以深研学术来排遣绮念,这些大概与老臣身体顽健有关系。” “你的话也许是对的,先王平生不喜饮酒,也不太好女色,时间都花在军国大计和征伐上,所以临去世前身体还算好,他是死于中风。"秦王叹叹气说:“朕是年幼时成长于妇人女子之手,为太子后又无所事事这样久,因此无妇人就不知道如何生活,不饮酒就不知如何排遣长夜,不过在朕继位以后,这些都在慢慢地改。” “大王只要多加调养,身体自然而然会好起来。” “老师是否能教朕一些摄生之道?"秦王急切地问。 “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凡事知足,适可而止。” “道理就这样简单?"秦王有点失望。 “宇宙之事本就简单,是人自己弄复杂了。"老人微笑着说。 “朕仍是不明白,请老师稍加解释。"秦王脸上充满困惑。 “就拿饮食男女这两件最基本的事来说吧!饥思食,渴思饮,七日不饮则死,三十日不食则死。饥与渴是上天维持生命的警钟,该食时不食,就会饿,该饮时不饮就会渴。而食足就会饱,不再思食,虽山珍海味摆列,亦食不下咽,这是上天为人所定下的限度。一般飞禽走兽按照上天法则饮食,因此由饮食所引起的疾病甚少,个个身强体壮。而人食不厌精,不饿亦食,食不定量,或是人为因素,饿亦不食,食不按时,因此人的疾病,十之八九是由饮食上来。” “老师说来真是非常简单,只是一般人都难做到。"秦王若有所感。 “还有酒,"老人心想乘机向他来段机会教育:“本非自然产品,对人身心有害。昔日大禹女儿制酒,大禹食之,乐而忘忧,睡而忘醒,次日推酒而起,感叹地说今后会有因酒而亡国者,从此滴酒不沾。酒本来只能让那些疲困的人去喝,让他们暂时忘掉现实的痛苦。君王日理万机,转念之间都会影响到千万人的身家性命,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冷静,酗酒伤身误事不只是有关个人。” “嬴柱谨受教,"秦王起坐长跪:“但朕一餐不饮酒,就会感觉心神无主,手脚无力,行走蹒跚,两手发抖,这是什么缘故?” “这在医学上谓之酒中毒,乃长期酗酒所致,"老人正色说:“热酒伤肝,冷酒伤肺,酒对人体的肝肺伤害最大!” “可是没酒却会伤朕的心啊!"秦王哈哈大笑:“只有慢慢地戒。” 老人先是一楞,接着也跟着笑起来。 14 “朕想再请教男女之事。"秦王谈到男女,变得更聚精会神。 “上天要男女雌雄交合,乃是为了延续人和有生万物的生命,有性欲,逼使人和有生万物千方百计自动寻求交配。而男女交合为人间最快乐的事,也许是上天为人生育子女的辛苦所付的一份工钱吧!只拿工钱不愿做事的人会受到责罚,而一心贪图男女享乐,却不愿负延续生命之责的人也会遭到天谴。” “嬴柱愿闻其详,请老师解释清楚点。” “譬如说,天生男女大致各半,也就是要人间男女一配一的生儿育女。当人多娶一女,民间必定多一鳏夫,影响人口繁殖及社会安宁,富人纵欲则伤身。性欲有如食欲,一对一的男女性欲,满足即会停止。以一男对众女,则如见美食,不饿亦会食指大动,结果会造成纵欲而伤身折寿。” “老师这些话朕不太赞成,一只公鸡多只母鸡,仍然雄健,而阉鸡却只是痴肥毫无精神。” “天生母鸡多于雄鸡,这就是自然法则,阉鸡乃是人为,违反自然。"老人从容解释。 “那黄帝之事又怎么说呢?"秦王不服平地说:“相传黄帝夜御百女,最后白日升仙。” “大王想学黄帝吗?"老人说:“大王一定读过所谓的《素女经》。” “……"秦王不承认也不否认。 “老臣曾研习过,甚至试验过,发现里面讲男女交合之道,有的有点道理,阴阳调和本来对人体有益,性欲无法解决,就会使人性情暴躁,觉得生活失去乐趣,这可以由某些野兽在发情期特别凶猛得到证明。但说到采阴补阳房中之术,靠此可以保容颜、延青春、补脑健身、防治百病,这根本是无稽之谈,这可以由……"老人本来想说由秦王本身就可以得到证明,怕太刺激他而改口说:“由很多人的例子都可以得到证明。” 秦王在当公子时,广置姬妾,研习黄帝采补之术,年轻时尚可夜御两、三女,自谓得到黄帝采补术的精髓,更加努力实践。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夜御一女即已不能征服,于是靠酒力,仗药物,勉强支持,最后是看到美女都感力不从心,修炼的成果是一身的病痛和众多的子女。 他听老人说的话,当然懂得"很多人"就是指他自己,他叹口气说: “黄帝白日升天,不知是真是假?长生不死是朕的愿望,亦是每个人的愿望!” “黄帝勤政爱民,终年在外征讨顽凶,为民除害,和蚩尤及其他夷狄纠缠作战数十年,是否有时间和心情夜御百女,聪明人一想便知。至于白日升仙,有几个人是亲眼看到仙人的?” “长生不死,众人都这样说,多少会有事实。"秦王眼看着老人说:“就以老师来说,年高七十六岁,虽然是须发皆白,但脸色红润,一点不显老态,说不定就是有长生秘方,只是以嬴柱愚蠢不肯传授而已。” 听到秦王这番半真半玩笑的话,老人长叹了一声说: “不说是老臣没有长生秘方,就是有,老臣也不愿逆天行事而为。” “为什么?"秦王这次是真的感到惊奇了,天下还有不愿长生不死的人! “以老臣之见,人的生老病死乃自然法则,正如万物的生生死死,这样才能保持天地不老,万古如新。假若人老了不死,眼见都是老人,臣真不敢想象是何等景象。有生必有死,有死才显得人生短暂,应及时做事或行乐,要是人不会死的话,生命也就没有意义了,正如没有夜晚,白昼也没有意义一样。” “老师的话大过深奥,朕只知道,朕如不死,就可长享秦国,也许永远拥有天下!” “要是先王不死,大王也继承不了王位;要是舜王不死,尊祖大费不死,目前可能仍是大舜为帝,而大费仍然在为他调训鸟兽,哪有秦国,哪有大王?” 秦王似乎有所领悟,沉默很久。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说: “朕不能长生不死,难道说也不能让天下统一,子孙万世为王?” “这点臣不敢妄言,"老人在心里想,人为什么都是如此痴顽,总想取别人而代之,却认为自己可以永远拥有?他口中却说:“不过鉴古可以知今,人有生老病死,国也有兴强衰灭,有史的两千多年来,尧舜直到目前的东周,换了多少朝代,只是有长有短,正如人之有寿有夭而已。” “朕明白了!"秦王不再谈这方面的话题。 他们又谈到其他很多话题,老人学识之渊博,秦王是早就知道的,这一夕话却使他觉得非留下他辅助不可。 经过秦王一再的暗示和明求,双方达成协议,老人以太子师的身份住进太子宫中,负责教导太子和赵政,但没有任何官职,也不受任何管辖。 太子子楚因事不在咸阳,回来后再会同王后以家宴方式请老人。 即日派出使者向赵国要求遣返太子妃楚玉夫人母子回国,赵国如请求,双方再互派质子。 中隐老人算是达成初步目标,下一步就是要说服子楚,让他承认赵政是他嗣子,并早日正式册立。 第五章兄弟情深 1 在中隐老人抵达咸阳的同一天,子楚太子和吕不韦正在府中议事。虽然安国君继位为秦王,正式册封子楚为太子,但秦王公子众多,太子可立当然还可废,有些人还是不死心地在争取。尤其是子傒公子凭恃生母得宠,唆使母亲日夜在秦王面前撒娇哭闹,说尽子楚的坏话,一方面结交宗室大臣,找机会在秦王面前极力鼓吹子傒贤能,同时再效法子楚故技,广招门客,由这些人将他的贤名由国外再传进秦王的耳中。 子楚去国日久,国内没有党羽,全靠吕不韦周旋于华阳王后和客卿大臣之中,为他建立了护卫太子名份的防线,不过保卫战打得很吃力。主要是不知为什么,秦王一见子楚生母夏夫人就有气,连带也讨厌子楚这个太子,不时透露口风,有改立太子的意思。 吕不韦虽然和子楚双双各怀鬼胎,但目前利害相同,不得不同心协力一致对外。 吕不韦打的主意是: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亲生骨肉铺路,让他开创万世基业,眼前任何辛苦劳累,他都忍了,子楚偶尔摆摆脸色,他都装作看不见。 他除了积极在朝中拉拢关系外,另方面也在建立他的商业王国。秦人重法尚武,讲求的是男耕女织,全国人民丰衣足食,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山无盗贼,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平日视打斗杀人为羞耻,上战场时却能奋勇争先。但商业人才甚少,空拥有巴蜀的丰富矿产及木材资源,除了公家征用以外,没有完全开发,更谈不上输出国外换取财富和国内所需的物品了。 第27章 吕不韦注意到这一点,他大事收买巴蜀和秦地的矿产山林,以招收门客和蓄养僮仆的名义,广为招揽和训练商业及工业人才,最盛时这些所谓僮仆人数超过一万。 他的目标是一旦他的儿子登基,秦国除了足食足兵,有天下最精良善战的军队外,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和物资,以作为统一天下的本钱。 子楚在心里所想的计划是:现在尽量利用你的才能和财富,等我一坐上王位——看父王身体状况,这不会太久了——情势稳固以后,你听话,就再利用下去,不听话,一脚踢掉,连你从赵国及各地带来的老本都没收掉。至于赵政,只要我另外生了一个儿子,他就没有立太子的份,即使立了,说废也随时可废。 所以吕不韦如今努力建立的无论是经济或政治势力,将来都会为他所有。 他明白,吕不韦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他,而为自己的儿子。但吕不韦到底是外国人,他在秦国建立的任何势力,就如同小孩子建在沙滩上的沙石城堡,看起来像模像样,却经不其他踢一脚,只要他能登上王位。 当天,他们正在讨论子傒发动的最近一波攻势时,忽然一名侍中来报,咸阳城尉带着长安县尉来见,说是有紧急要事。 “要他们回去,城尉和长安县尉有什么事值得见孤,你没有看到孤正在和吕先生议事?子楚不耐烦地说。 侍中附着耳边向子楚细语几句,只见子楚脸色大变,转向吕不韦说: “吕先生,我们改日再谈,我有点急事要处理,也许要到长安去一趟,过几天才会回来。” 吕不韦看看他,想问他什么事却又不敢,因为他知道,假若能告诉他的话,早就告诉他了。 2 子楚换上便服,坐着一辆单马安车来到长安城。长安县尉骑马相随,他是个相貌平凡,面白却未留须的中年人,和一般秦国的执法人员一样,沉默严肃,对子楚这位太子虽然恭敬,但有意见却相当坚持。秦国执法人员紧守着一项信条: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子楚单马小车,不带随从,也是他的建议,他告诉子楚说: “此事不可张扬!” 入夜,子楚在长安城内一家小客栈停车,长安县尉找来店主带路,这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看样子并不知道子楚的身份,他只顾对着县尉嘀咕: “大人,小人开店几十年,还未遇见过女客在店中自杀的事。她昨天投店,用的是齐国通行证。登记时说是要到咸阳投亲,神情虽然有点不对,但没想到……” “但没想到她会在半夜里上吊,是不是?你这番话对我说几遍啦?我全会背了!"县尉制止他再说下去。 子楚走在最后,一语不发。县尉刚才只告诉他,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面目较好,皮肤皙嫩,可以确定是大家出身,不像一般操劳家事的小家妇女。她自杀身死后,留下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另外有一封遗书,说是要由男孩亲自向子楚面告一切。 县尉说,他本想带男孩到咸阳去谒见的,但一再问男孩和他的母亲跟太子有什么关系,男孩一口咬定要见太子当面说,他弄不清底细,又怕不是好事,泄漏出去对太子有所不利,只有找到咸阳城尉代为求见,希望让太子自己来处理。同时他已做好一切封锁消息的措施,长安城内,除了店主以外,不再有人知道这件事。 子楚向他致谢,心中却一直在纳闷,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一个十岁大小的男孩,这会是谁?他细数在齐国亲近过的女人,要是有人怀孕,应该早找上他了,不会等到现在。 再不然就是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嫁人生子,跟丈夫不和来找他,但怎么会千里迢迢来找他,还带着别人的儿子?他这半生亲近过的女人太多了,就是生不出一个儿子,要是带来的是他的儿子,那真是件大喜事!但到底是谁呢?最后他想得头都痛了,干脆不去想它。 年老佝偻的店主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时序已进入深秋,这家古老客栈的重重院子都种着梧桐,枯叶满地,随着秋风翻腾打滚,发出恼人的沙沙声。 “为什么让她住在这么后面?"一直沉默的子楚忍不住问,他的意思是假若在前院和众多客人同住,有所动静会被人及时发现。 “大人,她是个妇道人家,又带着小孩,小老儿的意思,让她住在后面,清静也比较方便。” 店主推开房门,在黯淡的油灯光下,子楚看到床上直挺挺的躺着一具女尸,一个孩子跪在床前啜泣着。听到开门声,孩子回头来观看,整个脸展示在灯光下。 一见到这张脸,子楚心头感到一震!五官长相及脸上超乎年龄的忧郁表情,活生生的就是另一个自己。 “不错,这是我的儿子,亲生的儿子!但这个女人又会是谁?” 子楚走到床前,长安县尉为他掌灯,店主人识相的退出门外,在临带上门时,他还说了一句: “大人,小老儿在外面柜台等着,有什么指示再吩咐。” 床上的女人穿戴整齐,脸上还化好了盛妆,要不是笼罩着那股死人特有的冰凉阴森之气,一看之下,还是个海棠春睡的睡美人。看来,她对死已早有周详准备,而不是一时的冲动。 她的颈上还清楚的留着自缢的绳索痕迹,舌尖微吐,眼睛却是睁得大大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啊,是你!"看清了女尸的脸以后,子楚忍不住大声喊出来。 “公子,卑职到柜台上问店主几句话,有事请传唤。"长安县尉也知趣地退出门外。 3 自他们一进房以后,这孩子就停止了啜泣,只是长跪在床前,一声不作。 等店主和县尉退出以后,他突地转过脸来直视着子楚,两只大而俊秀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也流露一种教人看了心碎的哀怨神情。这是股他熟悉的眼神,在这个孩子母亲的眼中常见到。就是这种眼神,使他对她有特多的怜爱,再大的怒火也会被它浇熄,再多的怨恨也会被它溶化于无形。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很大一会,似乎都明白对方是什么人,但都不愿领先承认或是询问。最后还是子楚先问: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秦国太子子楚,我的父亲。"小孩子平静地回答。 子楚意想不到这孩子回答得这样直率冷静,他又追问一句: “你怎么一眼就认出,不怕认错人?再说太子出来,会这样简便,连随从都不带吗?” 孩子困惑地看了他一会,似乎对他后半段的话有点听不懂,但接着他坚决地说: “你是不是秦国太子,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你是我父亲。” “为什么?"子楚掩盖不住惊讶。 “因为娘说,我长得像你,你特有的表记就是两道眉毛中间有颗豆大的朱砂痣。"孩子注视着子楚的眉心,肯定地说。 “你娘给你什么相认的信物?” 孩子从颈上取下一块玉珮交到他手中。他认得这块玉珮,那是他和气姬定情初夜的纪念物。 信物犹在,人已香消玉殒,而且死得这样惨,一阵酸楚由心底升起。 “还有这个。"孩子另外又从怀里取出一张绢帕,只见上面用血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还有四句绝命诗——- ~~无颜见君, ~~近君情怯; ~~岂不足惜, ~~愿怜余孽! ~~~~——齐姬绝笔- 子楚再也强捺不住那股酸楚,它往上冲,化成眼泪迷濛了双眼。 “你是我爹?"孩子仍然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是,孩子,"他将孩子拥在怀里,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当然是,我的儿子!” 孩子紧紧靠在他的怀里,泪沾湿了他的衣襟,他的眼泪同时也滴湿了孩子的头发。 “来,让我们拜拜娘。"子楚拉着孩子在床前跪下。他轻阖着齐姬的眼皮祝祷: “齐姬,齐姬,安心的去吧,我会善待我们的儿子!” 孩子又轻声啜泣起来。油灯结上灯花,火焰扑扑地忽亮忽灭,屋中阴森之气更为加重。 说也奇怪,齐姬的眼睛真地就此合上,脸上也随之出现了似乎是安详的表情。 子楚伏在她僵硬冰冷的身上,陷入往事的回忆里。——为什么男女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将过错推到对方身上? 他责怪她不甘寂寞和气穷,以致要下堂求去,但他可曾想过,秦赵数番争战,敌意极深,到赵国当质子等于去随时等死,所有的宾客和女人都不声不响地离去,只有她丢弃土生土长的故国家乡,随着他去命运不可卜的邯郸。 他责备她无情义,在他最艰难最失意的时候,说走就狠心走了,但他可曾自我检讨过,他对她是种什么态度?他日夜给她脸色看,动不动就对她大吼大叫,不高兴的时候,当着婢女仆人面前要她滚,滚得越远越好;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或是被她眼神中那股哀怨所溶化时,他也会将她抱在怀里,或是跪在她面前,祈求她的原谅。但过没多久,他依旧又是故态复萌,这样周而复始,再坚强的人也会崩溃,何况是个离乡背井,只有他是她唯一依靠的弱女子? 她为了让他安宁而求去,这能怪她吗? ——为什么男女总是在生离死别以后,才想到对方的好,才开始明白,很多错误都是自己一手造成? ——为什么总是在破镜难圆以后,才回忆以前在一平生活的美妙和温馨? 第28章 伏在她僵冷毫无知觉的尸体上,他想到过去一些甜美的良辰美景—— 初见时的惊为天人; 她定情初夜的娇态; 月夜泛舟,向着流星许愿,愿生生世世为夫起; 她在落花前感伤流泪,叹息女人年华易逝时,他所给她的承诺; 登泰山观日出,他雄心万丈的许诺,有朝一日他登王位,她就是母仪全国的王后; 还有……还有很多的往昔趣事,像浪潮似的,一波接一波地涌入他的回忆。 他不知这样跪伏了多久,孩子早已停止了啜泣,将温温的小手伸进他的手中,一股温暖随之弥漫了他全身。 并不是一切都消失了,她也不是就此完全物化,她还留下一个他们共同拥有的生命——他们的儿子!他的亲生骨肉!岂不足惜,愿怜余孽!他要为这个孩子安排最佳前途。 他惊醒地跳了起来,温柔地对他说: “孩子,你会喊刚才那两个人进来吗?” “当然会,"孩子骄傲地说:“跑腿的事,总是我帮娘做的。” “爹只要你帮忙跑这一次腿,以后跑腿的事,再不会轮到你做了,"他摸摸孩子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念秦,齐念秦,娘说我是在齐国生的,所以姓齐,说爹在秦国,要我不要忘记爹,所以名字叫念秦。” “这个名字现在不适合用了,爹就在你身边,不用再念了,"他沉吟了一下:“你要姓嬴,我们祖先的姓,名字叫成蟜,就是你要长大成龙!知道吗?” “我知道,成蟜就是成龙的意思。"孩子似懂非懂地说。 “成蟜,去帮我喊刚才两个人进来。” “是,爹!” 孩子兴奋地跑出门外。 4 单马独车急速地走在长安至咸阳的泥土道上,扬起一阵阵的灰尘,像夜霜一样附落在道旁光秃的古树上。 一钩下弦残月挂在天边,使得深秋的深夜,显得格外凄凉。 子楚带着孩子赶路,他想尽快回到咸阳,要安排这孩子的前途,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在摇晃颠簸的车厢里,成蟜紧紧地依偎着他,他将他抱得更紧,这和抱着嬴政时的厌恶,真是成了强烈的对比,他心中充满了怜爱,也有更多的愧疚。 孩子只跟他相处没多久,就变得快乐活泼起来,似乎忘了刚丧母的悲痛。上车以后,一直在絮絮不停说着他和母亲生活在齐国的事。 母亲带着他住在外婆家,外婆家住在山脚下,有瀑布、山溪,还有小河,外婆织布,母亲帮她浣纱。每天总是带着他到河边,她和很多阿姨阿婆在流动的河水中浣纱,他就和一些孩子在河边玩水、摸鱼捉虾、打水仗。晚上,母亲一面帮着外婆织布,一面就在灯下教他读书。 他说到有次他滑足河里,母亲哭喊着连衣带鞋地跳下水来,紧抓住他的袍领,可是她不会游泳,河边那些阿姨也不会游泳,只会在岸上鼓噪,还有的忙着回去找男人,他已经喝了好几口水,好在母亲衣衫宽大,一时还沉不下去,就这样在河水中载浮载沉地漂流。说来也是幸运,他们最后都漂到河中间水浅的沙洲上。别人都说他和母亲的福气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孩子笑着说出这段故事,他却紧张得握住他的手,他差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他的儿子!现在他已回到他身边,他发誓不能让类似的危险再发生在他身上。 此时,他的内心更感痛楚。原先,他还一直怨恨齐姬不耐清贫离他而去,每当想到她时,总会想象到她又是正躺在哪个王孙公子或大富巨贾的怀里,他会又嫉又恨,却万万想不到她竟是洗净铅华,回到齐国乡下老家去了。 但她为什么这样傻,为什么发觉怀孕,竟不肯回来找他?为什么找到了秦国,却要先自杀? 他明白她的心意,也许她这样是要表明,当年她离开他并不是耐不了清贫;如今来找他,更不是贪图他的富贵,而完全是为了他们儿子的前途。 但为什么要这样傻?不死不行吗? 如今只留得荒山一冢,空对山风残月。 甚至为了不泄漏风声,他都不能眼看着她下葬,只交代县尉择地安葬,立一块石碑,上刻"爱姬齐夫人之墓,"暂时连他的名字都不能刻上去。 太子不能和女人自杀的事连在一起,太多父王的宠姬爱子正在作最后努力,想夺取太子这个位置。父王最讨厌的是玩女人玩出毛病,弄出登门告状或是自杀抗议的事。因为他认为这是男人没有能力的象征,连个女人的事都摆不平,还谈什么治理国家平定天下。 不过,他再扪心自问,她的死真的一点价值都没有吗?假若她真的是活着带孩子来找他,也许他真的会轻视她,认为她是为了贪慕他的权势地位,连带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有所反感和怀疑。 ——多伟大的母爱! ——多不幸的巧合! 他明知道赵政不是自己的亲骨肉,他却无法否认;这孩子无论从长相、从他们心灵的交融感应,他明确地知道他是他的儿子,但要征得大家的确认,他还得费一番心机。 首先是父王及王后的承认,再来是宗室府的认证登籍,然后是众大臣甚至是全国民众的认定。 最要紧也最困难的,也许是要楚玉夫人的接受。虽然她还在赵国,他也并不想她回国,但迟早她是要回来的,她是正室,名义上所有子女都是她的,要得到她的认可。而且,朝中如今早有大臣在议论,批评他为什么这样久不设法让夫人及嗣子回国。 同时,他最终的目的应该是废嬴政,立成蟜,但这不是他个人可以做主,牵涉的人和事范围都太广,这得从长计议。目前最急迫的是要如何不牵连到齐姬的死,而能将这孩子推出到父王母后及大众面前。 躺在怀里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说话,鼻息均匀地睡着了。他感到抱着他的手有点酸麻,可是怕惊醒他,他动都不敢稍动一下。 很快他又陷入沉思,往事、未来,以及两者混杂在一起,他也感到迷惘了。 路边村庄有只雄鸡在啼叫,背后东方天上已出现鱼肚色的曙光。 他亲吻着孩子的头发,第一次感到做父亲的滋味这样复杂——拥有希望的喜悦,负担沉重的忧惧,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用言语无法形容的感觉。 5 中隐老人盘膝而坐,两目如电地注视着子楚。子楚则带着孩子跪伏在他前面,口里说着: “大师傅有以教我!” 天亮时他回到东宫,就接到侍中的报告,大王昔日的老师昨天住进了宫中。 他在邯郸见过老人,也知道他的来历,当然更知道他对赵政的感情和教导,但他和父王的关系,则是首次由侍中口中听到,而且由父王指定住入东宫,很明显的,父王的意思是很快要让赵政母子回国,老人可以就近教导赵政,说不定连他一起交给老人管教。 他稍作考虑就作成决定,他要主动带成蟜去见老人,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因此,他和成蟜没作休息,沐浴更衣,梳洗完毕,派侍女打听到老人已起床,他就带着成蟜求见。在回咸阳的路上,他就已教好成蟜,对任何人都不要谈其他母亲的事,只说有人将他由齐国送到此,送他的人已经回去。 依照老人和父王的关系,他应该是最好的说客,能很轻易说服父王母后接受成蟜。但以老人和赵政的关系,假若他再知道他与吕不韦和赵政之间的纠缠,老人也许会站在赵政这一边。 不过,这已经是日后的事,目前他最紧要的是争取老人的支持,让成蟜顺利地认祖归宗。所以他一进门见到老人就行大礼。 老人打量两个良久,突然哈哈大笑: “太子请起,老朽有什么能帮助太子,尽管直言。而且我和你父王的关系,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现在我是你儿子的师傅,我们是站在平等地位的。请起来,坐下说话,不然老朽也只有跪下了。” 老人真的站立作要跪下的姿势,子楚只有起来坐好。 他接着照想好的话,说是齐国有人送这个孩子来,前天去长安就是为了接他。 “真像,真像,好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谁都一眼看得出是你的儿子。"老人点点头说:“老朽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认祖归宗,按秦律手续非常繁杂,尤其这孩子是由齐国送来,还要请太师傅在父王面前美言几句。” “你自己都承认这个儿子,你父王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顺水人情老朽做得到,也乐意做。等等,你说此子是由齐国送来?” “不错,由齐国送来,不过送的人没到咸阳,昨天就直接由长安回齐国去了。” “真的是这样巧?"老人说完这句话,接着掀须哈哈大笑,声震四壁。 “太师傅为何如此大笑?"子楚心虚,深怕老人是识破了他的谎言,他惶恐地问。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老人仍然笑个不停:“我要赵悦在邯郸造谣,说是齐国发现了你的儿子,已准备护送回秦,没想到齐国真有你的儿子送回来。” “在邯郸造谣?"子楚还是一头雾水。 老人笑着将三道锦囊计的事说了,子楚这才明白,不禁也连声称奇,真是巧合!但一面也在想,看情形,赵政母子回国已成定局,他得先采取主动,以免落入话柄。 老人突然转脸问犹跪在地上的成蟜说: “孩子,你的母亲现在哪里,这次没有送你来?” 第29章 成蟜迟疑了一下,望着子楚,子楚连忙代为回答说: “他母亲戚姬已在齐国老家去世,所以才托人带来找我。” 接着子楚简要地谈了一些齐姬的事,当然隐瞒掉死在长安的这段事。 听父亲谈母亲的事,中间还夹杂着谎言,大人的世界竟是这样的虚伪复杂,成蟜忍不住悲从中来,开始啜泣。 “没有母亲的孩子,可怜!"老人看着子楚说:“今后太子还得在这个孩子身上多操点心,你父王那里,应该是没有问题,不过你需要在华阳王后那里多下点功夫,认祖归宗的事,女人的话比较着力些。” “多谢太师傅,子楚还有项请求。” “哦,说说看。"老人微笑着说。 “希望太师傅能收下成蟜,与赵政同时受教。"子楚诚恳地说。 “太子是想累死老朽,赵政一个人已经够我烦的,如今我早就在后悔,不该听赵悦的话卷入这场漩涡。"老人笑着拒绝。 “望太师傅成全。"子楚也跪下来,并要成蟜叩头。 “老朽不答应,看情形太子是不会放过我了,"老人皱着眉头说:“好吧,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既然鞋子已经湿了,何不连袜子都脱掉来淌这滩浑水!都起来吧,老朽答应收成蟜为徒,不过收徒的规矩与收赵政相同,不得因你是太子而有所例外。” 接着老人将收徒规则一一说了,子楚当然是衷心欢喜,满口应承。老人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意,他最后正色地说: “为人师和为人父一样,对孩子不能有所偏爱,重要的是要因材施教,使他们能发挥天份,各自成器,尤其是王室子弟,成器与否更关系到国家乃至于天下的安危,"说着话时,老人目光如箭,直穿子楚心头:“因此,虽然赵政先入我门,但老朽不会因先后而分厚薄,希望太子未来对他们兄弟也是如此。因材施教,以器而用,为国家为天下作最好的选择,那老朽的辛苦就不算白费了。” 子楚明白老人话中的暗示,他是要他在未来择立的时候,不要有所偏心,正如他教兄弟俩没有偏私一样,谁适合就立谁。 老人不偏向赵政,子楚放下一半心,因为他清楚老人在父王前面的影响力。 6 秦孝文王元年十月己亥,孝文王除丧,正式即位。 赵国得知齐国真有秦太子的一个儿子,而且已经秘密送回秦国,并得到秦王的承认而认祖归宗,这下紧张起来,决定立即主动送楚玉夫人母子回国,作为对秦王至太子正式立位的贺礼。 楚玉夫人回国,正好赶上孝文王登基大典,自有一番热闹。秦王夫妇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儿媳很满意,特别是华阳夫人,既是故国同乡,小时的悲惨遭遇又复相似,再加上楚玉夫人善解人意,每逢朝见王后,都是着楚装操楚语,使得王后对她更是怜爱交加。 但是,表面上她是阖家团圆,脱离了在赵国当人质当逃犯的苦楚,而且得到公平的喜爱,实际上她感觉得出,她又陷入孤立无助的困境。 以女性的直觉,她憎恨成蟜,意识到他是未来争太子位、争王位的劲敌,虽然她是正室,眼前占着优势。 她一再要求子楚正式立嗣,子楚总是藉口推辞,说什么他这么年轻,将来登王位时立太子还来得及,现在着什么急。很明显的,他是不想立赵政——归秦以后他已改名为嬴政——只是目前找不出理由立成蟜。 她转向吕不韦求助,也想和他叙叙旧情,但吕不韦为未来大局着想,就是不应她的召。无论她用尽软求硬逼和威胁的方法,他就是避不见面。 她也求过中隐老人,老人的回答更妙。 “我只管教育他们,一视同仁地教,将来谁成太子成王,要看他们自己的材料。假若我要偏心的话,也当票向成蟜,因为他没有像你这样能干的母亲。” 听了老人的话,她差点气得吐血。 当然她不敢在秦王面前透露什么,可是在王后跟前,她就像个宠骄了的女儿一样,她任何娇都敢撒,任何话也敢讲。她每次见面都提到这个问题,华阳王后也总是笑着说同样的话: “哀家不明白你操个什么心?你是正室,嬴政是长子,只要不犯重大错误,他就是嫡嗣,也就是未来的当然太子。子楚当年立嫡,乃是因为他是庶出,嬴政立嗣,岂不是多此一举?你还是多注意嬴政的教育言行,相信子楚不会怎样,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两个都是他的亲生儿子,也许他悼念亡妻,比较多关怀成蟜一点,那也是人之常情,在未来立太子这类的大事上,他是不会这样糊涂的。” 王后这些话只有使她暗暗在心中叫苦,再怎样亲密,她总不能向王后说出自己的心结。 最使她伤心的是嬴政并不了解她这番苦心,他和成蟜好得出奇。他们同师受教,日夜都在一起,相亲相爱,就像同母兄弟一样。 老人还是坚持他的教育原则,虽然就住在太子宫内,弟兄俩还是和他同住在一个收拾干净的别院里,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都是自行处理。没事的时候,老人就带着两个孩子逛街,实施机会教育,完全和在邯郸时一样,只是老人不再卖瓜而已。 嬴政和母亲相处的时间,一个月仍然只有三个,但孩子大了,不像以前那样依恋母亲,何况按照秦宗室律规,庶出子生母死,由嫡母扶养,嬴政每月回家省亲,成蟜一定是跟着的,他们只早晚请个安,就双双出游去了。 看着两人这种亲热的样子,她真是恨得咬牙切齿,益发感到孤立无助。 在有限的母子私下两人相处的时候,楚玉夫人也曾试着挑拨嬴政和成蟜之间的感情。她向他暗示,父亲是偏心成蟜的,他要特别注意检点言行,加强学习,但也要提防成蟜,因为他是他走向王位的对手。但嬴政听了只是笑笑,反而告诉她老人教他们的话: “你们兄弟俩要相亲相爱,不要因为生母不同就有所隔阂。嬴政为长,应该爱弟弟,成蟜为幼,就当敬重兄长。王室子弟本来就要多,才能互相护持,巩固国基,但要是兄弟相残,反而动摇国本,你们只有兄弟两个,要是不相爱而相互猜忌,未来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楚玉夫人听了,只得在心中叹息,表面上还不能不点头说对。 最使她心惊的是她发觉到齐姬的事。 子楚每个月一定会轻车简从前往长安一次,也就是每个月齐姬的忌辰当天,有时他甚至带着成蟜去。 她当然从成蟜口中问不到什么话。她找到那个御者,在威胁利诱下,他从头到尾吐露了实情。 但她就是知道了实情,又能怎样?她无法用这来要胁或是打击子楚,闹出去,要是将子楚的太子闹掉,那他们母子更是全完了,那只是断绝嬴政通往王位的路。 在所有的求助之门都向她关闭以后,她只有靠自己了。齐姬自杀而成全儿子的事,带给她一个错误的启示,使她作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既然成蟜是她儿子通往王位的障碍,她就得除掉他,至于所会引起的后果,她全不在乎。就像一头保护幼兽的母豹,在认为外界敌人要伤害到它们时,它会不顾一切的疯狂攻击,不管那是真正的敌人,或者只是它自己的幻觉。 7 那天晚上,算好明天是嬴政兄弟休假省亲的日子,她无法安睡,不断在室内走来走去,想着如何除掉成蟜这个障碍。这件事不能假外人之手,否则事未成恐怕就已泄漏出去。她想出十几种办法,也考虑到十几个不妥当。 最后,她决定明晚用餐时,以毒酒毒死成蟜。她喃喃自语说: “这样最好,成蟜死了,可以说他是急病身亡。子楚知道,为了保住太子的位置,他也不敢声张,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的死,总不能和太子位置来比,他不但不会揭发追究,而且还得帮我掩饰。” 想到得意处,她忍不住格格的笑出声。 她打开一处壁柜,取出王后赐给她的一瓶葡萄酒,另外找出一把玉酒壶,这酒壶是她在邯郸的一家玉器店买来,据说是古时国君专用来毒杀大臣的。酒壶设有夹层,内中可藏毒酒,只要一转动壶盖,就可随心所欲的倒毒酒或美酒出来。国君让大臣喝下毒酒而不自知,因为看到国君也是喝同壶倒出来的酒,等到回家后毒发身亡,才知上了对方的当。 她当时买这把酒壶,是为了好玩,想不到如今竟派上了用场。 她在壁柜的隐密处拿出一包鹤顶红,这种药的药性至毒,只要少许份量就可以毒死一条牛。在秦国的重刑制度下,宗室人员、文武大臣,莫不人人自危,全都在上朝时身带此药,一有得罪就舌药自杀,死得痛快,免得下廷尉,受尽屈辱苦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将酒和药都调制好了,随同一套夜光玉杯放在壁柜的外层,以备明天方便使用。 一切都准备好,她反而感到轻松了。苦恼来自矛盾,她现在克服了矛盾和恐惧,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除去成蟜,她就完全放心了。 紧张的心情一放松,她别方面的欲望又兴起了。她拉动叫人铃,绣儿随着铃声而至。自从在邯郸那次开始以后,这多日子来,她已成了她的性伴侣,也就是发泄性欲的工具。 她发觉到,两个女人在一起,比和男人做爱更好,互相都明白对方的敏感处,不像男人那样粗心大意只顾自己享受。也许是她到目前为止,经过的男人还太少。 她只有过两个男人,吕不韦能满足她,可是太懒,只希望女人服侍他,和他做一次爱下来,虽然是淋淳尽致,但会累得半死。 第30章 而子楚则是大笨牛一个,他根本不懂得女人的需要,上来就横冲直撞,片刻就完事,一转身就睡着了。 她搜集到不少古籍,类似《素女经》的房中秘笈,有竹简的,也有羊皮卷的,全都是图文并茂文字形容真切,图形生动灵巧。她在邯郸还带来一些欢喜神像,全都是精工雕琢的碧玉制品,各式各样的交合姿势,各种不同的面部表情,尊尊都是栩栩如生。 她带领着绣儿按图寻骥,照文深研,时间一久,绣儿成了床上高手,她更成为此中的艺术家。 她发现,床上的事不只是要满足欲望,而是一种寻求人间极乐的技巧,也是一种引人入胜的艺术,就像她绣的湘绣一样,精巧细致,别出心裁,这只有女人和女人才办得到。粗鲁愚蠢的男人没有这个耐心,也很少有这股耐力。 经过她的浇灌培养和特制药物的调理,绣儿不再是昔日瘦巴巴的女孩,变成了丰盈白皙、三围凸显的床头美女。她精通按摩术,经过她的按摩以后,楚玉夫人浑身上下没有一根筋不舒服,似乎全身都进入一种饥渴等待的状态,等待着她进一步的服务。 可是今天绣儿似乎一反常态,她的手不再灵活,而是在发抖,回答她的问话时,也是结结巴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病了?"她怜惜的问。 “是的,奴婢今天的确有点不舒服。"绣儿可怜兮兮地回答。 楚玉夫人虽然现在全身都在冒火,等待她来冷却,但这种两人合作的事,只要一方面勉强,就会做得索然无味。她用嘴唇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的确是冰凉得吓人,却忘了她自己正在发热,嘴唇更烫。 “你在发冷?抖得这样厉害!"她叹了口气:“去喊湘儿来。” “是。"绣儿退出房门,说也奇怪,她身上不再发冷发抖,临出房门,她还听到楚玉夫人呓语似地在说: “应该训练一个预备的了,免得临时有个急事或病痛什么的,急死人却无人可用!” 绣儿眼看着湘儿娇小的背影消失在楚玉夫人的卧室里,心上有点妒意。又是一个从前的自己!今后她会取自己而代之,还是和她分享这份宠爱? 但她有着更多的欣慰,她先前在窗外阴暗处,看清了楚玉夫人在房中一切的举动,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她调毒酒要毒谁?看刚才她对她的态度,目标不像是对着她来,但到底她要毒谁? 她又回忆到刚卖到吕不韦府中,总管交代她的那番话: “大户人家稀奇古怪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尽量少听少看。要是实在避免不掉,看到了或是听到了,就尽量忘掉,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样可以免祸。” 她要尽量忘掉刚才所看的,尽管她晚上会做恶梦! 8 又是三天休假省亲的日子,嬴政和成蟜向老人行礼告退后,前后追逐跑出别院,像两头脱离母虎视线的乳虎,戏弄打斗,将这个月才学到的拳技擒拿,全拿出来运用上了。他们不再有忌讳,尽情地吼叫大笑,犹带童音的笑闹声,传遍了整个东宫后花园。 赵高早已在别院门口等候,在兄弟俩跑出来的时候,本来他要向他们禀报,楚玉夫人等着要见他们,并且今晚要召宴他们。可是嬴政一出别院门,就重重打了他一下头,一溜烟的跑掉了。他要去追成蟜,他们约好出城赛马,要是先见母亲,她啰哩啰嗦拉着不放,脱不了身,今天的马就赛不成了。所以他跑出很远才转身向赵高大喊说: “告诉我娘,晚上我会带弟弟回来晚餐!” 他情愿晚上回来挨母亲的嘀咕,也不愿放弃一天的自由。 赵高站在原地,小大人似的摇摇头,一脸的无奈。 这个和嬴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赵高,虽然只有十岁,但看上去似乎和同是十岁的嬴政和成蟜,乃是不同年龄的两代。 他瘦削的脸成熟得不像孩子,突出的下巴显示出个性的顽强,淡淡的眉毛下面,长有一对小眼睛,不停地转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鹰勾鼻配着高颧骨,显得两腮更凹。 他善于察言观色,脸上始终挂着谄媚的笑容,嬴政脸上有任何表情,他就猜透了他想要的是什么。他反应灵敏,说话却是慢条斯理,似乎每句话都是经过周详考虑才说出来的。 嬴政在他八岁的时候就常骂他,说他不像八岁,却像是八十岁的老头子。 子楚没有食言,回到秦国以后,他看待他就像嬴政和成蟜一样。他原本也要老人收入赵高,但老人见过赵高以后,表示两个已经够他累了,实在没有精力再教第三个。不过,在一次两人私下的谈话里,老人着重地告诉子楚,赵高这个孩子,智力远超过他的年龄,一脸阴沉之气,乃是心高气傲,不甘属于人下的人。他长得鹰鼻鼠眼,表示他刻薄寡恩,更多猜忌,为人上则凶残,为人下则犯上。 老人还半真半假地说,假若让他跟着嬴政,将来一定妨主,不如早早杀掉,以绝后患。 当然子楚不会听他的,他只认为老人喜欢俊秀的孩子,厌恶赵高长得丑罢了。其实他在心里也感到奇怪,赵升模样和他相似,虽然缺乏那股王孙公子天生雍容高贵的气质,却也算得上挺拨秀气,怎么会生出这样猥琐的儿子? 他受赵升的恩惠太大,没有赵升的李代桃僵,他早就死于赵王的盛怒之下,无论如何,他要善待赵高。 老人既不肯收,子楚只得另外为他请老师,教他学书学剑,学诗、画、礼、乐、数、御,完全是以王孙公子的教育来培养。在受基础教育时,老师对子楚的反应是:赵高聪慧过人,真可说是能举一反三,闻一知十,思想之深刻与条理,不像个孩子。稍后在养成教育开始时,那位饱学老儒就自请辞职。子楚惊问原因,老儒的回答是赵高只喜刑名之学,对其他学问都不感兴趣,而刑名正为儒家之短,他教不下去了。 子楚一想,老人说赵高天性忌刻凶残,刑名狱政也许正适合他,于是另聘了些法家之士专教他刑名、狱政、法令之学。 老人对子楚说的这番话,日久也逐渐传到赵高耳中。因此他恨老人入骨,他常握紧拳头在心里骂: “你这个背后伤人的死老头,只要你活得够久,等老子长大掌权,看我怎么折磨你!” 另方面,无论子楚待他怎么好,他对他最不感激,他的父亲替代他而死,这个恩怎么报都是报不完的。他只想到丧父给他带来的不便和心灵上的痛苦,却从未想过假若赵升不死,他赵高现在只不过是个家奴之子,生杀之权都操在主人手里,就像主人家母狗生的小狗一样。他父亲的死为他全家带来幸福,以及他个人可盼的辉煌前途。 但这些他只存放在心里,从不表露于形色,更不说透露在言语之中。 他对待子楚夫妇和嬴政兄弟,还是以恭敬戒慎的奴起态度。楚玉夫人最喜欢他,说他这样小就如此懂事;嬴政喜欢他,因为他能预先逢迎他的心思;只有成蟜不知为什么,他对他感到害怕,一看到他阴沉的脸上居然还能挂上微笑,他就心惊肉跳。 9 晚餐设在宽敞豪华的起居室里,白天这里是三面有窗,明窗净几,晚间则是周围和天花板上都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灯和烛台,全部点亮,光明有如白昼。 喜欢光亮,欣赏灯烛辉煌,以及其所衬托出的珠宝玉石的晶莹,是楚玉夫人在吕不韦府中就培养出的习惯。 室内设有三个席位,楚玉夫人自己坐在正中上席,等候她两个儿子的到来。 她的席位上摆有一把碧玉酒壶外加三个玉杯,这是另外两个席位上没有的。 每个席有两名侍女侍候,站在楚玉夫人背后的是绣儿和湘儿。绣儿不敢看那把玉壶,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地斜着看,但只要目光触及那把玉壶,她就不禁两腿发软。 “湘儿,去看两位公子怎么还没到,沐浴更衣要这么久?” 正说话间,门外已传来嬴政和成蟜的嬉笑声,他们手牵手正跨上门前的石阶。 他俩穿着同样的黄色绣袍,头顶束发金冠,长长的余发散披在背后。 楚玉夫人刚才还在犹豫,内心中天人交战激烈,但一见到成蟜像极了子楚的脸和走路神情,她的妒火上烧,掩盖了理智。 她刚才还想到子楚回来后,看到成蟜已死,会是个什么表情,但一想到子楚此去是去长安祭齐姬的坟,她的决心更坚定了,放着活的不闻不问守活寡,却远巴巴的去悼念死人!她恨!她情愿死,只要嬴政通往王位的路不再有阻碍! 嬴政兄弟跪下行过参拜之礼,分在左右席坐下。在用过一点菜肴以后,楚玉夫人坐着说: “你们兄弟都已十岁,嬴政已完成了基础教育,成蟜也有福跟着老人学习,希望你们兄弟能相亲相爱,他日更要互相扶持。今天为娘心情很好,十岁的男孩也可以尝尝酒的滋味了,为娘这里有一瓶华阳王后赐的葡萄酒,性质不烈,适于小孩喝,你们到跟前来,陪为娘喝一杯。” 两兄弟跑到楚玉夫人席前。 “绣儿倒酒!"楚玉夫人微笑着向绣儿说。 “是!"绣儿小声答应,楚玉夫人的微笑,在她眼中有如利刃的闪光。 她跪倒下来,拿啤酒壶,神色立即大变,颤抖的手将酒大半都倒在酒杯外面。 嬴政诧异地看着她,楚玉夫人仍是带笑地说: “她昨晚病了,身体还未复元,你去休息吧。” “是!"绣儿答应了一声,很快退到屏风后面。 第31章 楚玉夫人自己拿起玉壶,有意无意地旋转了一下壶盖,将自己和嬴政的酒杯倒满。 成蟜对这些情形仍懵懂一无所知,可是全看在嬴政的眼里。就在夫人举杯说道: “祝你们兄弟学业进步!” 他很快将成蟜的酒换了过来,两人也举杯说道: “祝母亲身体安康!” 成蟜将酒一口喝了下去,他却装着不小心将酒倒翻在桌几上。他看到母亲先是惊慌接着含怒的表情,他装着没见到。成蟜仍然不知眼前的情况。 “三杯为满。"楚玉夫人仍然不动声色地要湘儿换来一只玉杯。她亲自将酒倒满,嬴政注意到这次她是先为自己和他倒酒,最后为成蟜倒酒的时候又转动了壶盖一下。他又想换酒,却为夫人用手挡住了,她依然脸带笑容说: “嬴政,不要调皮,刚才换酒打翻了酒杯,现在各喝各的。” 成蟜端起面前的酒要喝,嬴政却一手打掉。 “嬴政,怎么在为娘面前如此无礼!"楚玉夫人满脸涨红地怒喝,她再也无法保持那股雍容。 “禀告母亲,孩儿刚才想起,师傅今天特别交代,我们正在练一种功夫,严禁饮酒,否则会闭气吐血而死。” “有这种功夫?"楚玉夫人装着怒气平息而转向成蟜问。好像是吧! “好在你只喝下一杯,尚无大碍,母亲,我们实在是不能喝酒。” 不待吩咐,他就拉着成蟜回到各人的席位上,装着无事地吃喝起来,但他还是不时看着成蟜,看到他无事地大吃大喝,才完全放下心来。 这场晚餐表面上非常愉快,成蟜是浑然无知,楚玉夫人母子也都装成什么都未发生一样。 10 “师傅老爹,你说我该怎么办?"嬴政跪伏在地,伤心地说完三天前晚餐的事,请求老人设法。 老人闭目良久,才沉吟地问: “你和成蟜都没喝,怎么知道那是杯毒酒?何况成蟜喝下一杯,不是没事么?” “母亲每次倒酒给她自己和我时,都会旋动一下壶盖。而且据侍女事后告诉我,那只我们从邯郸带回来的小黄狗,舔了一下酒溅过的桌上残骨,就全身抽搐而死!” “这么毒的药,不是牵机,就是鹤顶红!"老人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是牵机?什么是鹤顶红?"嬴政好奇地问。 “小孩子不要知道那么多。"老人装着生气。 “您不是说随事都可发问,随时都有机会教育么?” “鹤顶红是用鹤顶那颗红丹提炼而成,因鹤喜食毒蛇,所有剧毒全逼聚在头顶红丹里,所以鹤顶红乃天下最毒的毒药。牵机药亦至毒。两者舌食以后,立即身亡,但不像一般毒药毒死会七孔流血那种惨状,只是心脏麻痹致死,外表看来就像急病身亡。只不过牵机中毒,人会抽筋,死后四肢卷缩在一起。” “小黄只抽搐,没有卷缩在一起,那一定是鹤顶红。"嬴政肯定地说。 “也许,"老人仍闭着眼睛问:“小黄呢?” “侍女们偷偷埋掉了,她们一个个都吓得想哭。"嬴政想想好笑,竟笑出声来。 “这样严重的事,你还笑得出来?"老人责备说。 “是,老爹,请告诉我该怎么办?这三天,吃喝睡觉,甚至是上厕所更衣,我都跟着成蟜。我全是带他到街上买吃的,母亲送宵夜点心来,我都要侍女先尝过,然后我再和成蟜分着吃。” “这样防备不是办法,她一心想害成蟜的话,真是防不胜防!” “老爹,那我们该怎么办,禀告我父亲?” “嬴政,不要忘了,她是你的母亲!” “……"嬴政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老人意味深长地问。 “也许是因为成蟜不是她生的,也许是因为齐姨的事。” “齐姨?齐姨是谁?"老人惊奇地问。 “成蟜的生母啊,老爹你都不知道?"嬴政诧异地反问。 “她不是死了,在齐国死了吗?” “她是死了,可是不是死在齐国。"嬴政摇摇头。 “那死在哪里?” “死在长安,也就是父亲那天接成蟜来的地方。而且父亲在那里筑了一座坟,每个月忌辰他都会去,也带成蟜去过。” “你怎么知道的?你母亲怎么知道的?"老人说:“连我都不知道!” “母亲是自己打听出来的,而我是成蟜自己告诉我的。"嬴政语其中带着骄傲。 “唉,"老人似感叹似欣慰地叹了口气,又问:“成蟜和你很好?” “当然,他是我的弟弟。” “你没想到有一天也许他会和你抢王位?” “抢王位?才不会呢!"嬴政笑了,天真又有点邪门:“我们对天发过誓,他绝不会想当国君,只是全心全力地辅助我。而我也答应他,不管当不当国君,这辈子我都会爱护他,不会欺侮他。” 老人叹叹气又闭上眼睛,看来这件大人觉得复杂的事,小孩已经自己简单解决了。 “说了半天,老爹,您还是没有告诉我,我母亲要害成蟜,我们要如何设法防止?"嬴政不满地说。 “谁惹的事情还需要谁去解决,你们之间的事也需要你们去解决。"老人睁开眼睛,注视着嬴政,正色地说。 “我们?"嬴政也注视着老人,不断地摇头。 “再过几天就是望日了,是不是?"老人自顾自地问。 “不错。"嬴政想了想回答。 “按宗室成规,朔望,也就是每月初一和十五,国君和太子都要宿在正宫和东宫正室……” “为什么?老爹您又怎么知道的?"嬴政好奇地问。 “小孩子不要知道这么多,听我把话说完?"老人当然明白,按照古老生理推算法,女人月信每月来一次,初一十五的怀孕机率最高,所以这个优先机会要让给正宫正室,但他无法向嬴政解释:“你明天去告诉你母亲,说是望日太子来时,我要去拜访,到时候我会有办法。还有,现在你附耳过来,我教你和成蟜那天该如何作法。” 他们师徒之间开惯了玩笑,明明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老人有时也会故作神秘地要他附耳过去,但嬴政知道师傅今天不会开玩笑。 他跪行到老人旁边,果然老人在他身边讲了很久的话,嬴政不时微笑,不时连连点头。 11 招待老人的晚宴依然设在起居室里,这样显得更温馨,更像家庭团聚。 老人坐在中间的客席上,子楚夫妇在西侧席位相陪。楚玉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同席,一边坐一个。在子楚面前,她总是表现得对成蟜特别的好,她为他整理头发,拉直压在身下的衣服,处处都像一位慈母。她不断为成蟜夹菜,剔骨去刺,将成蟜看成是个两、三岁的孩子。 老人看在眼中,只是微笑不语。 子楚看了却非常感动,她人真的不坏,这几年来自己的确委屈了她,她却毫无怨言,雍容大度。 成蟜今晚也和她特别亲热,真的像两、三岁的孩子,有时还会依偎在她怀里撒娇。 嬴政则是靠在母亲怀里,时而和成蟜小声低语或取笑,但每逢母亲夹菜给成蟜吃的时候,他总会抢去一半,似乎不愿让成蟜独享母亲的宠爱。 看到这副景象,子楚又想起齐姬,不禁眼睛有点发热。他装着叱喝两个孩子坐好,十岁的孩子已是半个大人,应该学点餐饮仪节,实际上他是在按捺自己激动的情绪。 “太子不必责怪他们,他们两个都是老朽教出来的,"老人笑着说:“要怪就怪我。” “太师傅,子楚怎么敢,我只是提醒他们一下。"子楚陪笑说。 “其实,这是家宴,这两个孩子和老朽相处的时间,比和太子及夫人的时间来得长,不必将老朽看成是客,否则我也坐不下去了。两个孩子平日很少享受母爱,就让他们尽情享受一下。” “是,太师傅,子楚敬您一杯。"子楚举杯喝了,想藉此转变话题。 老人只虚举了一下酒杯,放下杯子,又再继续讲下去: “的确,人的情绪有如琴弦,弹奏的时候调紧,不弹的时候就该放松,否则会失去弹性,也容易断,夫人是弄琴高手,老朽的话对否?” “正是如此,"楚玉夫人微笑着说:“想必太师傅也是此道中大师,还望有闲时指教一二。” “老朽老矣,不弹此调久矣,"老人叹口气说:“看到他们兄弟如此相爱,我倒想起一个故事。” “愿闻其详。"子楚夫妇异口同声说道。 “我喜欢听故事!"两个孩子同时拍手欢笑,老爹刚才压住父亲的话,给了他们发挥天真本性的极大鼓励。 老人喝了一口茶,徐徐的讲出一段吴国往事—— 吴王寿梦有四个儿子,长子名叫诸樊,次子名余祭,三子名余眛,最小的儿子叫季札,他也最为贤德,寿梦一直想立他继承王位,季札始终不肯,只得立了长子诸樊。王诸樊元年,诸樊除丧要正式即位时,坚持要让位季札。吴国人也都拥护他,季札不得不逃到深山隐居,耕田而食,诸樊和吴人才勉强放过他。 诸樊在位十三年,临死时遗命传弟不传子,就传给了二弟余祭。余祭在位十七年卒,又传位给三弟余眛。他们兄弟的意思是,这样传下去总会传到季札的身上。这表现出这些兄弟的孝心,一心一意完成父亲的心意,同时也显出他们是多友爱。 余眛在位四年卒,要传位给季札,季札却逃到国外去了,吴人不得已立了余眛的儿子僚。 第32章 但诸樊的儿子公子光则大为不满,他认为,要是传弟的话应该传给季札,既然季札不肯受国,那传子就应该传给他。结果他用伍子胥之计,趁吴王僚两个同母兄弟烛庸、盖余率大军伐楚,遭到楚军包围而国内空虚之际,使刺客专诸以鱼肠剑刺杀了吴王僚,夺位成为吴王阖闾。 所造成的结果是:烛庸和盖余听说王僚被杀,乃投降楚国,吴国国力因之大受损害。再加上伍子胥投吴,目的是在借兵伐楚,以报父兄无辜遭到楚平王诛杀之仇。因此在他受到阖闾重用以后,一再唆使吴国攻楚,接着又是兴兵攻越,遭到秦越联军的夹击,阖闾在这次战役中伤重身亡,吴国元气大伤。虽然阖闾的儿子吴王夫差,三年后报了越国杀父之仇,但接连的国内争位之战和国外讨伐之战,兵连祸结,国力浪费殆尽最后吴国是亡在越国之手。 老人说完这段故事,睁大眼睛,两目似电地来回看着室内的四个人。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子楚脸上问道: “太子对这个故事有什么看法?” 子楚沉默不语,低头若有所思。 “夫人你呢?"老人又转向楚玉夫人问。 “贱妾乃女流之辈,对军国大事没有插口的余地。"楚玉夫人微笑着说。 老人抚须哈哈大笑,转向两个小的问: “大人都没有意见,你们两个说出听了这这段故事后的感想。” 嬴政起坐长跪回答说: “吴国之乱是乱在吴王寿梦没有定见,假若他认为季札贤德,就应该明确立他,相信诸兄长不会反对,季札孝顺,亦不敢违背父命。吴国在季札治理之下,定会日益强盛,不会闹出日后兄弟相残以致亡国的惨痛结局。” “你呢?"老人又问成蟜。 成蟜亦起坐长跪回答说: “自周公订礼,历来王位和爵位世袭都是传嫡传长,寿梦以自己的偏爱,意图破坏宗法,众兄弟又只顾愚孝,想完成父亲遗愿,才会造成这种后果。” “太子,你对你两个儿子的看法,有何批评?"老人语带双关地问。 “这都是太师傅教导有方,他们的议论非常中肯。"子楚亦言外有意地回答。他是说凭两个十岁的孩子,天资再聪颖,必不会回答得如此一针见血。 “好了,我将季札的一番话作为这个故事的结果。他得知公子光刺杀王僚而夺位的消息后,由国外赶回国,哭祭王僚的墓说:'吾敢谁怨?哀死事生,以待天命,非我生乱,立者从之。'由这番话也就知道他内心的痛苦了。” 室内一平安静,很久,老人才叹口气说: “前车之鉴,人尽皆知,但为什么历史上重蹈覆辙的人会这么多?” 嬴政这时突然插口说: “我和成蟜才不会蹈这种覆辙……” “是啊,我和嬴政曾撮土为香对天发誓,绝不会为争王位,兄弟自相残杀。嬴政是嫡又为长,他要是得立,我终身都会辅助他。"成蟜插口说。 “成蟜是我的兄弟,我也终身都会爱护地!"嬴政抢着说。 “住口!"子楚轻轻喝叱,他转向楚玉夫人问:“成蟜无母,按宗法,你不但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也是要抚养他的养母。” “楚玉谨奉教。"楚玉夫人低下头,两眼满含泪水,是感激,也是愧疚。 “来吧!故事完了,我们喝酒。"老人饮了一口,突然将酒杯放下:“糟了,一时高兴,数十年戒酒,今日破戒了!"接着举杯干了,哈哈大笑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想喝就喝,当做则做,事情本来就是如此简单!” 正在老人放怀痛饮,大人小孩欢笑不断之际,突然有名侍女自外匆匆而来,跪倒在子楚席前轻声报道: “宫内有急事!大王宣太子晋见,得知师傅在此,也一并传见。” 老人和子楚面面相觑很久,老人才说: “太子更衣去吧!老朽在外面车上等候,大王近来身体不好,你心里得有点准备。” 第六章嬴政嗣立 1 老人和子楚乘车直赶秦王寝宫,只见宫内灯光明亮,服勤侍中内侍进进出出,全是脸有忧色。但人员虽多,却无人大声说话,除了急促的脚步外,整座宫殿仍是一平静穆,不过警卫显然是增加不少,更加重了森严之气。 在内侍的引导下,老人和子楚进入秦王内寝,太医正好提着药箱由内寝出来。 “大夫,大王玉体欠安?"子楚迎上去问。 太医一边行礼一边回答道: “大王肝疾复发,这次病势来得凶猛……” “大夫必须尽力医治!"子楚不愿听底下的恶讯,用话阻止他。 “微臣自当尽力,刚才已开了药方,看看服下几剂后,是否有所转机。"太医带着几分无奈地说。 “大王病根在哪里?"子楚抱有希望地问。 “大王性喜修仙之道,平日所服丹石药物太多,伤到肝脏。"太医低下头说:“微臣常加谏阻,可是大王不听。” “太师傅深通医理,是否有解救之方?"子楚转向老人问,太医藉此机会告辞了。 “沉疴已深,药只医能医之人,进去看看病情再说吧。"老人说这话也是为太医解围。 正在说话,一名宫女来报,华阳王后要他们进去。 秦王躺在病床上,脸色焦黄,华阳王后坐在床边服侍。看到子楚和老人进来,她挥挥手,要室内宫女和内侍全部出去,室内只剩下他们三人,还有卧病的秦王。 子楚向华阳夫人行过礼后,跪伏在病榻前面起奏: “臣儿拜见父王,愿父王早占勿药。” 秦王睁开眼睛转脸问: “师傅来了没有?” 老人上前欲行大礼,却为秦王连声阻止,老人只得作了一个揖。 “太师傅精通医理,让他为父王看看。"子楚禀告说。 老人还未来得及说话,秦王就摇摇头,苦笑着用微弱声音说: “药只能治不死之人,寡人的病寡人自己心里清楚,这次是不会再好了。” 他看到老人还是站在床前,连忙道: “师傅坐下说话,嬴柱死后,还望师傅多指导子楚。” “老臣不敢,"这时华阳王后亲自拿来锦垫请老人坐下:但尽心力而已。” “现在朕有几件事,趁我神智尚清时要交代你。"秦王转向子楚说。 老人品立行礼要作回避,但为秦王用手势制止。他说: “虽然是嬴柱的家事,但也是有关秦国兴衰的国事,假若师傅有心指导子楚的话,也请留下。” “老臣恭敬不如从命。"老人又复坐下。 “朕此次病因在平日服用丹药太多,妄想不老所致。如今临死才知道师傅的话是对的,有生必有死,有死才有生,一切顺其自然才是长生之道,"秦王对跪在床前的子楚说:“听闻你也甚好此道,希望以朕为鉴!” “父王玉体会好起来的。"子楚含悲连连地说。 “这个朕自己知道,"说到此他闭目养了一会神,又睁眼向子楚说:“你立位后,逢有重大疑难国事,可向师傅请教,但师傅年事已高,平日不要烦他。"说着他又转向老人说:师傅一直以未能遇文王为憾,嬴柱本来想做文王,可惜登位太晚,寿也太短,愿师傅能以姜公望辅助武王之心指导子楚。但只怕他的才干和国力,都无法和武王相比。” “老臣不敢,但尽心力而已。"老人又再谦让。 “军国大事,蒙骜值得信托,其先虽为仆人,但事先王一直忠心耿耿,为人深思远虑,朕在这一年来受他辅佐极多。武将方面,自白起囚罪赐死后,秦国就一直缺乏将才,亟须培养。朕目前阅兵,发现虎贲军中一年轻裨将王翦,的确是个人才,但经验不够,阅历尚浅,今后你自己多加注意,加以培植。” 说到这里,他说话已显吃力,华阳夫人过来阻止他再说下去,他强撑着说: “至于吕不韦,他本为你师傅,名为商人,却是个文武治国全材,可惜商人重利忘义的本性还在,他志不在秦国,而是想在普天下建立他自己的商业帝国,秦国人民利益放在其次,这点你得多加注意和防范。总之,你要使他才干用于利秦,而不能用于利己。你生性忠厚,斗智绝不是他对手,有事可向老师傅请教,再不然趁早杀掉。” 秦王说到此,看了看老人,老人点点头表示赞同。 “还有,你继位后,想立两个儿子中的哪一个为太子?” 对这个问题,子楚一时无法作答。 “这本是你自己要决定的事,但要是能知道你所立得人,朕也走得安心些。听说你偏爱成蟜,有立他的意思?” “……” “废嫡立庶,废长立幼……” “不,父王,臣儿受到太师傅的感悟,已决定立嬴政!” 秦王和老人都同时舒了一口气。秦王微笑着说: “嬴政天生奇材,师傅和朕都对他抱有厚望,光大秦国,甚至是统一天下,可能都会在他手上完成,至于你……"秦王又闭上眼睛用极富感情的语气说:“儿子,你和我一样,生性过于仁厚,再加上生不逢时,先王多年的征战,国内十五岁以上男丁几乎伤亡过半。国库空虚,要不是靠着巴蜀的财富来支持,早就维持不下去了。儿子,你继位后,最重要的是与民休养,生聚教训,利用吕不韦的经济才能,厚植国力,不要妄想向外扩张,懂吗?” “儿臣明白。"子楚忍不住有点哽咽。 第33章 “与民休养,厚植国力,等到嬴政上来,就差不多了,"秦王面带笑容自言自语:“从明天气,你代摄国政。你去吧,我累了!师傅,请多照顾子楚和嬴政!” 老人带着子楚向秦王与华阳王后告辞退出。 2 秦孝文王于元年十月除丧,正式即位,翌年三月即卒,在位一年。子庄王立,年三十二岁。 明年改为庄王元年,尊华阳王后为太后,生母为夏太后,楚玉夫人为王后,立嬴政为太子。大赦罪人,对先王功臣大加厚赏,并施行仁政,布惠于民。 庄王在赵为质子时,就抱定谋求天下和气为己志的决心,先王临终前也交代他,与民休养,厚植国力,但等到登位以后,才明白形势比人强,秦国已成天下之敌,你不谋人,人却会谋你。 他刚登位,东周君就与诸侯秘密协商,准备联合攻秦。庄王派相国吕不韦率兵诛之,将东周领土尽收入秦国版图,只留下阳人一地赐继位周君作祭祀封邑。 秦国祖先原只是为周养马的边疆民族,当时的周孝王特别欣赏秦族内一名养马能手非子,周孝王召他来为王室养马,并称赞他说:“昔日你的祖先大费为舜帝调训鸟兽,技术高超,所以舜帝赐姓嬴氏,意思是说,他养鸟兽,繁殖得很快,生息滋多谓之嬴。而你现在为朕养马,亦养得如此之好,现在我要分封一块土地,让你的族人成为周的附庸。” 于是封了秦邑给他的族人,教他恢复嬴氏祖先的祭祀,并号为秦嬴。 但经过几百年来,周朝日衰,已控制不住诸侯,秦也日渐强大,最后于秦惠王四十四年,秦自称王,各国诸侯亦随着称王。 到周赧王时,周更一分为二,赧王西徙王城,只管得到西周那部份,东周则另有东周公治理。 秦昭襄王五十一年,西周君背秦,与诸侯约从,将天下精兵出伊阙攻秦,战略目标是堵塞秦到阳城的通路。于是秦昭襄王派将军摎率军攻西周。西周君自行到秦国请降领罪,并尽献城邑三十六城及宗室王族三万口。秦王受献,仍让他回国,五十二年,西周民众大批向东迁移,王朝九鼎全部入秦,西周灭亡。 这次东周再亡,周朝因此宣告灭绝。 秦庄王初次尝到胜利的滋味后,已忘记自己以天下和平为己任的志向,更不顾先王与民休养的遗命,在当年就接着攻击韩国。韩国战败,献出成皋、巩城之地,秦将这块土地置为三川郡,秦国的边界也就扩张到大梁。 秦庄王二年,再派蒙骜攻赵,平定太原。 三年,蒙骜再攻魏国高都、汲城,攻下以后继续进攻赵国的榆次、新城、狼孟,连占三十七城。另方面,王齮的分遣军亦攻下上党,于是,合置为太原郡。 这三年中,秦军攻城略地,势若破竹,秦庄王也才知道祖先为什么喜欢征战。征服别人的感觉有如醉酒,越喝越上瘾,到了后来,明知有害,亦欲罢不能。 但在三年三月,他开始尝到战败的滋味。 魏将信陵君无忌率燕、赵、韩、楚、魏五国兵击秦,秦军遭到致命打击,节节败退,所征服的河内之地尽失,又复退兵到河外陕、华二地。 在这几个月中,军中使者每日来报,全都是战败的消息,蒙骜带来的战报不再是某月某日攻占某处,某人应请封赏,而是紧急请兵多少,某月某日已退至某处,伤亡若干急待补之等等。 秦庄王日夜操劳失眠,好在相国吕不韦善于调度,军费粮秣不缺,但要增援,却发现到正如长期之战当时一样,全国十五岁以上丁壮几乎全在前线,在后方操作农事的大部份为女人,其余全是由不堪服兵役的老弱残废勉强从事春耕,真的是无力再支援前方了。 他这时才又想起自己曾以天下和气为己任,以及父王要他与民休养的遗命。 秦国自秦孝公以来,一直到秦昭襄王和他父亲孝文王,秦国政略是纵横捭阖,无往不利,秦军作战,更是战无不胜,如汤泼雪。但在他手上,秦军不败的神话被信陵君打破了,而且是败得如此之惨,要不是蒙骜见机果断行事,不等诏命就自动撤退到河外,也许秦军会遭到全部受歼的命运。 因此蒙骜虽自请处份,他只是将他免职,要他居家养晦一段时间。 他将一切过失都担在自己的身上,军队战败的惨象,咸阳及附近城市出现的残兵败将、缺手断臂的伤兵、夜哭的寡妇,在在都使他回忆到长期之战后的邯郸。 他焦急、后悔、愧疚、自责无能,对不平地下的列祖列宗。 心火上焚,再加上体质原本就不好,他很快就病倒了,没多久就变得奄奄一息,太医的诊断是急火攻心,肝疾复发,和他父亲孝文王病症一样。 3 秦庄王躺在病床上,那张他父亲临终躺的同一张床上,他自知离死岂不远,但他的确死得不太甘心。祖父活了七十五岁,父亲在位虽短,只有一年,却也活了五十四,只有他,才三十五岁,富于春秋,很多事都等着他去做,尤其是秦军新败之战,尚未雪耻复仇,就此走了,他实在是死不瞑目。 三年前同一间室内,他在此接受遗命,现在他要趁还清醒的时候将遗命交代别人。 华阳王后仍在,她和生母夏太后坐在屋中央的几案前,沉默着,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中隐老人也来了,坐在一旁闭目养神。他比三年前老得多,人一进入老年,老得更快起来。 嬴政和成蟜双双跪在床前,哽咽着不敢哭出声。 楚玉王后坐在床边服侍着他,不时偷偷看一下吕不韦的表情。 吕不韦在远处正襟危坐,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蒙骜、王齮、麃公都跪在嬴政和成蟜的后面。 庄王用怜爱的眼神看了看成蟜,心想天下的事为什么这么阴错阳差,如此的不公平? 照道理,成蟜才是真正的嫡长子。就算嬴政是他的亲子,但成蟜出生只比嬴政晚几天,而且在母亲腹中还多待了两个月,为什么依常人的算法,他就变成了次子?假若齐姬不走呢?但她不走又怎么样?没有吕不韦他登不上王位,他到如今可能还是个落迫异国的质子,但他登上王位了又怎么样?眼看着王位就要传到别人儿子的手上,他还不能拆破这个骗局! 问题真是太复杂太离奇,不适合这种时候来想,看来这一切都是天命。 他强振作精神,要王后扶他坐起,厌恶地抚摸了一下嬴政的头说: “在屋子里的人,都是朕留给你的宝贵遗产,也都是你的师傅之辈,你要好好听他们的话。在未冠以前,跟老师傅的学习不能间断,宫内的事多听你母后的话,不要自作主张,国事让吕相国多为你操心。军事方面,王齮、麃公都是不世出的将材,并且一心为国,值得交托。"说到这里,他吸了一口气又再转向蒙骜说: “蒙将军,上次战败,罪不在你,而是朕错估了国力。今后你要尽心辅佐新王,他年事太轻,军国大事还望你和吕相国多负点责任。” “臣遵命!"蒙骜叩首回应。 “都请起来坐!"秦庄王无力地说。 他转脸看看成蟜,心里有很多话要跟他说却说不出口,将他交给王后——也就是未来的王太后,他实在不放心,他摸着他的头迟疑了很久一会,最后才说: “成蟜封长安君,交夏太后抚养,仍旧跟着老师傅完成未竟学业。至于军功方面,异日有机会让他再补罢!” 夏太后起立,将成蟜拉到身边坐下,表示成蟜已在她的监护之下。 王后偷觑了一下华阳太后和吕不韦的表情,她心感愤怒,明白秦王在想些什么,但她依然轻捶着庄王的背说: “大王,你累了,需要休息一下了。” “蒙将军,按秦律,虽宗室公子无军功不得封,朕这是权宜之计,有机会可让长安君补立军功,请你记住了。” “遵命。"蒙骜回答。 “好吧,你们可以退下了。"秦王疲惫地又躺了下去。 临众人退出时,秦王忽然又对嬴政说: “先王交代一个虎贲军的小将王翦可用,你们都要记住此人。还有,赵高先父对朕恩德深重,你要他进宫长留在你身边。” 这句好意的话却毁了赵高一生,这表示他要去势,在宫中任职。 4 几天后,秦王卒,谥号庄襄王,时为庄襄王三年五月丙午。 嫡长子嬴政立,尊王后为楚玉太后,封王弟成蟜为长安君,暂不赴封地,在夏太后宫中抚养。 拜吕不韦为相国,封文信侯,食户十万,称仲父而不名。 蒙骜为右丞相,处理军国大事。 麃公为大将军,统帅全国兵马。 当此时,秦已吞并巴、蜀、汉中等地,南方则多年蚕食楚国,已侵占楚国原国都郢城以西地区,改置为南郡。 在北方,连年攻击赵、魏,占有上郡以东土地,置河东、太原、上党等三个郡。 东边领土到达荥阳,灭掉东西二周,改置三川郡。 嬴政即位,年方十三岁,一切政事全委托这些顾命大臣处理。 吕不韦相国如今是宿志得偿,大权在握,他也就按照一向的计划,逐步推动统一天下的行动,他的希望是建立他自己的商业帝国和为秦统一天下双管齐下。 在建立自己的商业帝国方面: 首先,他廉价收购秦军新占土地。这些土地的居民多半精壮从军,老弱逃亡,土地荒废得根本没人管。 第34章 等到战事停止,少部份原主归来,大部份地主都流离或死在外面,这些田地就变成无主土地。他只需付出些微规费给新设立的地方政府,取得土地所有权,然后抚辑回乡难民或轻残伤兵,佃田给他们种,并利用公家抚亡计划,盖房子给这些人住,供给他们农具和种子。 这样一来可说是一举多得,既安抚了还乡难民和退役兵卒,也安置了不少无家可归的流民。田地不会闲置荒废,很快就能复耕及有收成,最重要的是吕不韦控制了大量土地和粮食。 有人斯有土,有土斯有财,这是吕不韦信奉的古训,掌握土地不但掌握了财富,而且控制了大家的衣食住行和日常生活。 很多其他富人也随着效法,土地渐渐集中在少数地主手中,贫穷者只有终身累世为这些地主耕种,沦为佃农。 秦国自商鞅变法,废井田,开阡陌,当时因地广人稀,任民尽量辟地,按收成取赋,粮食产量大增,因而民富兵强。但经过商人的兼并,平民连年服兵役在外作战,田地荒废,赋税仍重,农人只有卖田缴税,最后沦为农奴。再加上军功封赏,将军们纷纷求田问舍,更形成土地大量集中,造成富者家财万贯,而贫者食糟糠之饥。 其次,吕不韦利用权势和资本,大量控制巴蜀的矿产,利用这些铜铁制成兵器,除了壮大秦国军队外,也间接控制了秦国的兵器工业。 另外,他原有的珠宝、木材、食盐等生意并未停歇,随着秦国的扩张,他这方面的生意也日益扩大。 为秦统一天下方面: 首先,他广招门客,加以笼络,到时候再高车骑马重金,送这些人回到自己国内为秦游说,宣扬秦国的政治修明,武力强大,各国要是抵抗无异以卵击石,造成秦军未到军威已到的声势,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些人是秦国最好的心理战、宣传战工具。 其次,他加强原有的间谍网,用重金收买各国的权贵显要,不从,则以暗杀、陷害等手法除去,在这种威胁利诱之下,各国大臣中不少是秦国的内间。 另外,他除了改善军队的赏罚制度外,也建立了阵亡伤残的抚恤制度。壮男在外作战,家属无力耕作者,由里社共同代为耕种,阵亡者荫赏后人,伤残者国家养其终身,于是军队士气大振。斩敌一首,得爵一级,本人阵亡,得由后人袭功。因此,作战时无后顾之忧,斩敌首子孙可以享受,人人争先杀敌,个个想立战功。 同时,他也改善了国内的税赋制度。往常宗室大臣、公侯将相这些拥有大批土地者,常不纳赋,或是只象征性纳少许田赋,托词是收成不好。他改成以田的等级和面积收赋,除了王田以外,任何田地都得缴赋。 另外,他在国内及秦军占领区广设关卡,来往货物按值抽税,税赋收入因之大增。 除此,他更从各国引进技艺工匠,教导人民学习各种手工制品。原先秦国是偏远小国,手工业一直不发达,富贵人家要用精致产品,全都得由国外引进,每年用掉不少钱,经过吕不韦的提倡促进,秦国手工业一日千里,几年以后就能集各国之长,反过来外销各国,换取了不少收入。 除了这些以外,吕不韦还认为,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这些人因为礼贤下士,门客常达数千人,相互标榜,著书立言,使得这几位公子贤名传遍天下。而以秦国之强,他吕不韦之富,岂能落在这些人的后面?这是他和秦国莫大的耻辱。 于是除了那些间谍门客是随来随送以外,他另外广招天下名士异人,予以美衣美食,以及特别的礼遇,闻声而来的高达三千人。 当时各国多辩之士,如荀卿、公孙龙这般人著书立说,传遍天下。吕不韦也用重金聘请门客中的饱学善辩之士,人人著其所见闻,然后再请高士编辑成八览、六论、十二纪,总共二十余万言,内中天地万物,古今之事,莫不具论。他将这本书命名为《吕氏春秋》,并高挂在咸阳闹市街口门上,大宴各国来的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秦赠黄金千两。 所谓"八览"者为:有始、孝行、慎大、先识、审分、审应、离俗、时君。 “六论"为:开春、慎行、贵直、不苟、以顺、士容。 “十二纪"为纪十二月,有孟春等十二篇。 在公事上,吕不韦可说志得意满,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他亲生儿子嬴政统一天下。 但在私事上他的烦恼却大,因为自庄襄王去世,年轻守寡的楚玉王太后就不肯放过他。 5 那晚和往常一样,吕不韦在甘泉宫王太后住处和秦王政讨论国事。 按照惯例,吕不韦已将各部大臣的奏章批好,让秦王政用玺即可,他也会大致解说一下批覆的理由,以使秦王政学习处理政事之道。第二天早朝时,发还奏章,准不准的理由,简单的由秦王政说几句,复杂的则由他指定吕不韦说明。 召开御前会议,通常是秦王政坐在主位,会议的进行则全由吕不韦主持,获得结论时,吕不韦点头,他就说可,吕不韦摇头,他就说再议。 秦王政对这种傀儡的滋味非常厌恶,但又无可奈何,吕不韦也看得出他的感受,藉此鼓励他多用心学习,以使早日亲政。 吕不韦不怕政事忙,反而是怕到甘泉宫。照说,在甘泉宫的起居室内教秦王政处理政事,就有如家人团聚,有着灯下课子的温馨。 但王太后在一旁的亲手殷勤服侍,以及她不时投来的诱惑和哀怨眼神,却使得他不寒而慄。他禁不起这种诱惑,但又怕伤害到儿子,假若他和太后旧情复发,严重的后果他承担不起,但太后似乎不管这么多。 他为了避嫌,一再建议到秦王住处蕲年宫议事,全都为太后所否决。她的理由是,秦王年幼,国事她不能不操心,而到秦王处,她来去不方便。 今晚议事已毕,秦王政向母亲行礼告退,太后却转脸向吕不韦说: “吕相国暂时留下来,哀家对刚才所议的事还有数点疑问。” “臣遵命。"吕不韦知道留下没有好事,但他无法推辞。 吕不韦在恭送秦王政上车后,又回到起居室,只见有一名宫女等在那里,她恭身行礼说: “相国,太后有请,请随奴婢来。” 吕不韦一眼就认出这是绣儿,当年他将她买来作为玉姬的陪嫁妾女。十年之中,玉姬由一个质子的姬妾变成太子妃,再由太子妃变成王后,三年后却又变成了太后,照年龄算,她只不过卅出头,叫太后是否真的太沉重了点? 眼前的绣儿也是从瘦小的女孩,变成丰盈亭亭玉立的妇人,由女仆变成了甘泉宫女总管。 十年沧桑,十年变化真大! “总管,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吕不韦明知故问。 “相国不必着急,跟着我来就是。"绣儿以袖掩口而笑,神情显得非常神秘。 她带着他通过层层庭院,经由多道回廊,最后来到一处花园。只见园子不大,却布置得非常精致奇巧。 一道人工河流环绕整个园子,所到处几座小木桥横架河上,半现半掩的出现在两岸的灌木丛中。河是按照地形挖掘,由高往低,水流甚速,值此夜深人静,还听得流水的淙淙声,几艘无人画舫,在系缆处自横,随着水流上下。 小河汇集成一个小人工湖,湖面美满了绿荷,多枝红莲伸头水面,吐出阵阵清香。 绣儿带着他在两旁枝叶扶疏的幽径及回廊上穿来穿去,时时还上下木桥,园子一眼看上去不大,可是要转完却得花很久一段时间。 “相国政事烦忙,很明显的清瘦了。"绣儿在前面带路,回过头来引他说话。 “天气热,出汗多,人当然会瘦。"吕不韦随意回答。 “这是相国操劳国事的结果,"绣儿笑着说:“你看夫人,天气越热,她却越白皙丰满!"在他心目中,她永远是他的玉姬,正如嬴政虽然已登王位,他仍看作是自己的儿子,他在想: “玉姬是发福了,卅岁的女人,终日吃喝玩乐,无所事事,想不胖也难!还好,她没胖到令人讨厌的地步,而是变得更有女人魅力。” 吕不韦喜欢白胖高的女人,但他将胖女人分成三种类型:胖得可爱,胖得讨厌,胖得吓人。 还好,玉姬现在是在胖得可爱的阶段。 初闻要他到寝宫,他确实有点在道德和实际上的双重顾忌。不过,如今越接近她的住处,他却觉得心上那股遐思绮念越燃越旺。 子楚已去世,何况玉姬本来就是他的,如今只不过是收回旧物而已。更何况嬴政本来应该姓吕,他是他的儿子,这在道德上不应该有什么遗憾。 就实际来说,他到甘泉宫和太后、秦王议事,乃是众所周知的,他没有任何顾忌。 再说寝宫内的女官,几乎全是知道他和太后关系的旧人,玉姬没有把握,不会明目张胆的要绣儿带他前去。 一想到这些,他的胆子更大,相对的那股绮念更为炽热。他眼看着月光下绣儿扭动的浑圆臀部,以调笑的口气问: “太后一向作何消遣?” “赏花啊,游园啊,下棋抚琴啊,还有无聊时骂骂人消磨时间啊!"绣儿一连串几个啊字,说得她自己也觉好笑,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是说太后用什么来打发悠悠长夜?” 此情此景,他不再想到自己是相国,而回复到昔日和侍女们打情骂俏的吕不韦。 “哦,"绣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神秘地放低声音说:“用你送她的礼物,拿我和湘儿来消遣!” 第35章 吕不韦先是一呆,接着哈哈笑起来。 “相国,小声点,前面就到太后的寝宫了。” 参天的阔叶树荫中,露出黑色小楼的一角,树的枝叶在夜风中起舞,影子在月光下跳动,不到近前,这栋雕栏玉砌的小石楼,真还不容易发现到。 “相国请自己上楼,奴岂不再带路了。"绣儿指着一排玉石台阶说。 6 吕不韦上得楼来,却见不到一人,他顺着楼四周的回廊转了一圈,发觉到整个楼都是用黑绿相间的大理石所起成,配着白色的大理石柱,黑白相间。银白色的月光,由树的枝叶间隙中穿进来,在黑色的壁上洒上美丽的图案,枝叶因夜风跳动,图案也随着翩翩起舞,使人有种进入虚幻仙境的感觉。 回廊地板是用一块块的紫檀木拼凑而成,下面垫衬着厚薄不等的铜片,人走在上面,随着脚步的轻重,会发出叮噹悦耳的音乐。 耳中的乐音,眼前的幻境,吕不韦不再觉得自己仍在人间。 他四周巡视,找不到任何人影,他信手推开一扇雕刻着百鸟朝凤图案的门,只觉一阵昏眩,室内竟是这样亮,室外却一点看不出来。 “不韦,我在这里。"是玉姬的声音,依然那样甜腻,引动男人欲望的那种甜腻。 他和玉姬都喜欢光亮,看样子虽然她已变成了太后,这个旧习仍然未变。 室内和室外恰是两个相反的天地和气氛,天花板、地板、四面墙壁和隔间,全都是厚实的桃心红木,无数盏的水晶灯台,悬挂、嵌镶在天花板和墙上,所发射出来的光曲折反映,室内一片?彩色的光明。 室中间围着两片屏风,玉姬的声音就由屏风中发出。 “你怎么知道是我?"吕不韦接近屏风,扑鼻而来的是那股玉兰香花味,她惯于将这种花阴干后再用来洗澡,用这种花制成的香料熏衣,这种香味以前是他最熟悉的。 “听回廊上的脚步声就知道了,侍女们没有谁敢走得发出乐音的。” “哦,这种设置还有防盗作用?"吕不韦调侃地说,他仿佛回到从前,自觉又年轻了十几岁。 “防盗?太后宫中还要防什么盗?绣儿、湘儿和我,可以在上面跳出乐曲来,哪天有机会我可以跳一曲'百鸟朝凤',给你听。” “怎么在楼上我没有见一个人?"吕不韦怀疑地问。 “这楼只有湘儿和绣儿可以上来,而今晚我将她们都打发走了。"她暧昧地笑着。 “都打发走了,谁来服侍你?"他随口问。 “当然是你啊?” “我,伺候你?"吕不韦声音中有点愤怒。 “你,当然是你,别忘了我是太后!” “太后?那臣告退了,这里不太方便议事。"吕不韦半真半假地说。 “砰"的一声,一面屏风倒了,太后从玉砌成的浴池中跳出来,全身赤裸裸的,身上还冒着热气。 浴池中是温泉,硫磺水是从后山引来。 她柳眉倒竖地瞪着眼睛,但在吕不韦眼中,只有更增加她的妩媚。她的脸虽胖了些,身材却依然那样结实,看不到一点赘肉,两乳挺拔,大腿浑圆,小腿修长均匀,肥瘦恰到好处。 “你敢走?"她带点恶毒意味地笑了:“不要忘记我是太后,违背我的旨意,你会有什么后果?” “太后和相国不该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的。"他少许无奈地说。 “我要不是太后,能喊得动你来么?"她讽刺地说。 “……” “来,伺候我,先帮我擦背!"' “是,微臣遵命。” 他先将屏风扶起,正想再围好时,玉姬又将另一扇屏风推倒了。她媚笑着说: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要这东西干嘛!围起来反觉气闷。” 说到气闷,他发觉这幢石楼除了雕刻精致,设计得更为巧妙。这间大浴室,四周看不见窗户,六月三伏天,却清凉沁人,一点都不闷热,跟外面的是完全两个世界。 他从来只有女人帮他擦背,今天帮女人擦背,虽然感到有点委屈,但也别有一番滋味。他胡乱地帮她擦了几下,然后她站出浴池来,他又用大块浴巾帮她全身擦干,有点气喘地说: “该好了吧?” “你还没服侍够,想想以前我是怎样服侍你的。” 她俯躺上浴池边一张软榻,娇声喊着: “相国,来帮我按摩,松松筋骨。” 他实在有点忍不住,但仍带笑地说: “假若我现在就走呢?” “别看楼上无人,只要我一拉叫人铃,就有好几个侍女会上来。” “她们拦不住我的!"他真生气了。 “我一拉警钟,我亲手训练的女侍卫就会包围住这座石楼,你一出门就变成刺猬。"她笑着说。 “还有一个假若,你要不要试试?"他两手放上她雪白长短适宜的颈子。 她闭上睛眼,格格地笑起来: “相信你不敢,也舍不得!” “唉,"他不得不认输:“太后,要臣怎么帮你按?” “照以前我帮你按的按法即可!"她的语气真还带着威严,随即她又转过脸来笑了。 他这辈子从未帮人按摩过,尤其是女人,但他惊奇地发现到,用力按捏女人,比轻柔抚摸女人的味道更好。他带点报复意味地使出手力来按,她反而闭着眼睛,呻吟着要再重一些。 “这间屋子不错,我累了这半天才有点感到热。"他想用转变话题来按捺自己的怒火。 “整栋楼都有夹层和通风设备,夹层中放置有冰块,当然室外盛夏,室内却有如深秋了。” 大夫以上的伐冰之家,冬天采冰埋在地窖,夏天用来冰冻死人,一般只作防腐臭之用,想不到设计这栋楼的人却想却到用在这上面,值得仿效。 “这座楼的设计真是巧夺天工!"吕不韦赞叹:“不知是谁?” “赵国的一名巧匠,在作战时被俘来秦,可惜前几年去世了。不要说这些,既然已经流汗,为什么不将衣服脱下来?” “脱衣服?有人上来怎么办?"他口里如此问着,手上习惯性地在脱着,哪一次两人单独相处,他最后不都是脱光了衣服。 “来,相国,服侍哀家!"她翻过身来仰躺着。他看着她仍然紧绷、曲线玲珑的胴体,欲火上焚,头脑一平空白。 他正想爬上软榻时,她用手阻止了他。 他惊疑地看着她,她诡异地笑着说: “相国,用玉姬服侍你的方式服侍太后。” “臣该怎么服侍?臣和玉姬到底是不同类,她是女,臣是男!” “用手,用嘴,用鼻,用你凡是可以使我兴奋的地方……” 7 秦王政立位后,因为年幼,一切国事尽委托几个顾命大臣处理,其中尤以位居中枢的吕不韦相国独揽大权,蒙骜等人则在外统兵作战。 吕不韦的战略构想是:秦国一向采扩张政策,已被诸侯各国视为公敌。若不对各国加紧攻伐,各个击破,等到它们生聚教训,国力恢复,再联合一致对秦,秦国绝对难以抵挡。所以应该趁各国全都疲惫,对秦军事力量感到恐惧之时,一鼓作品,向统一天下的战略目标迈进。 因此,除了加强情报战、宣传战,收买各国权贵大臣,实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心理战、统战以外,在解决兵源、军费和后勤补给方面,他也采取了几项重要措施。 第一是他的难民俘虏政策。以往秦国攻占城市或一个地区后,采取的政策是抚辑流亡,俘虏还乡,让占领区民众尽快安顿下来,种植粮食,部份供应军队需要。但后来发现到占领区民众敌意太深,常常是今天归顺,明天就起来造反,造成秦军后方的威胁,往往不得不分军旗乱,使得军队顾前又要顾后,疲于奔命。 吕不韦的新政策是:尽量将老弱伤残赶向敌国,造成它的经济负担和社会混乱,而将精壮编入秦军部队,在秦国士兵的监督下作攻坚等伤亡较大的作战。顽固分子藉作战消灭,敌人杀一个敌人,等于秦军杀两个。真正归顺的人,照秦人待遇,论功行赏。 到后来,秦军里出现大量的客军部队,这些客军除了重要干部是秦人外,大部份的组成分子是占领区本地人或该国的战俘所组成。为了安全起见,秦军统帅常是用赵人客军攻楚,楚人客军攻韩等等方式,使得客军深入敌境异国,不再有贰志,成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骁勇部队。 吕不韦得意地向众大臣说,他这个政策是以天下之兵取天下,而不再是以秦一国之力敌天下。 第二是他的屯田和粮食政策。最初,秦军补给线短的时候,军队所需粮食和后勤补给,全由国内供应。但随着秦军的占领区扩张,补给线也逐渐拉长,于是采用"因粮于敌"的策略,在战区内就地征发。 可是到了后来,各国对秦军采取"坚壁清野"策略,撤退时,开放粮仓,鼓励逃难民众自带,带不完的则一把火烧光,常弄得秦军临时无粮可以搜刮,造成军粮不继的危机。 吕不韦的新政策是:将敌国伤残老弱尽量赶向敌国,节省粮食消费;秦军轻度伤残老弱,不堪再作战者则分田令其耕种,依收成缴赋;敌国原有贵族、地主及思想顽固分子,不能纳入秦军作战部队者,组织农耕队,在地方官员的鞭策下耕种,除食用所需外,全部缴公;占领区整补或休养备战的秦军部队,除必要的操练外,余暇一律参加耕种,收成除自给外,余粮由公家收买,有功者按功行赏,与战功同,懈怠者受罚,与作战不力者同。 第36章 这样一来,占领区粮食产量大增,而又少了老弱伤残的消耗,形成食之者寡,生之者众的丰裕现象。 另外,吕不韦也下令在各兵要地点设置谷仓及军需站,大量囤积粮食和军需品,以备民间不时之需及日常军用补给,并修筑粮道,加强军需补给的安全和便利。 他就此也常对众大臣夸口,后勤补给问题解决,秦军可行长期作战,就如鱼可在水中常游,不像以往,为了补给线拉长受到敌军扰乱,秦军常需停战后撤。 第三是他的地方组织政策。在以往,秦军每攻占一个地方,常是笼络原有的分封贵族或地方势力,就本来的行政体系治理占领区民众。 但后来发现,这样虽然可以达到很快恢复占领区社会秩序的效果,可是过不久,带领占领区民众造反的还是这些人。他们率领民间武力,骚扰秦军后方,攻击秦军的补给线,甚至公然打起反秦的旗帜,和本国军队里应外合,攻击秦军,常使得秦军陷入进退不得、前后受敌的困境。 吕不韦的新策略是:秦军每占领一处城市或地区,首先打散地方原有的行政组织,而彻底以秦的行政制度取代,原有统治阶层全部收作俘虏。将官吏职位分开,行政官员由占领军临时派人兼任,情势稳定后即由秦中央派员接替。吏则由原来地方人士担任,尽量保持职位不变。吏做事,官掌权,职权划分得非常清楚。 占领区小则设县,占有数县后则设郡,县设县令或县长,及掌管军事、缉盗等的县尉。郡则置郡守、郡尉,及监督政务,直接向中央报告地方情况的郡监。 开始时,派出去的官员多半是秦人,后来占领地区日渐扩大,秦官已不够分配,同时地方敌意太深,容易遇到民众的反抗。于是吕不韦想到用客卿的策略。 秦军在准备攻某国某地之前,秦国先训练好一批该地区邻近国或邻地区的亲秦人士,等到该城或该地区攻下以后,这批人就派往该地接收政权。这些人和当地人的语言相近,风俗习惯相似,比较容易为占领区人民接受。但又因非本地人,没有人情阻力,可以铁面无私,严格执行秦中央法令。同时,他们完全是靠秦军支持,所以绝不会带领民众背叛秦国。 这样一来,占领区遂渐秦化,最后完全与祖国脱离,安心成为秦民。 吕不韦称之为"逐步彻底消化"政策。 在这三种策略联合实施之下,以往占领区反来反去的情形逐渐减少,秦军少了后顾之忧,专心一意征伐,竭力扩张疆土。 8 秦王政元年,晋阳反,将军蒙骜率兵器定。 二年,麃公率军攻魏之卷城,斩首三万。 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将军王齮老死。十月,将军蒙骜攻魏畤城、有诡,岁闹大饥荒。 四年,秦军攻占畤城、有诡。该年三月,秦军撤军。十月,蝗虫从东方来,遮天蔽日,天下瘟疫流行。秦王下令,百姓献粟千斤者,拜爵一级。 按秦制,非战功不能得爵,战时杀敌,以首级论功,斩敌一首,赐爵一级,欲为官者加俸五十石。其爵名为第一级公士,第二级上造,第三级簪袅,第四级不更,第五级大夫,第六级官大夫,第七级公大夫,第八级公乘,第九级五大夫,第十级左庶长,第十一级右庶长,第十二级左更,第十三级中更,第十四级右更,第十五级少上造,第十六级上造,第十七级汽车庶长,第十八级大庶长,第十九级关内侯,第廿级彻侯。 但因饥荒,秦首开以爵买粮之先例。 五年,蒙骜攻魏,占领酸枣、燕城、虚城、长期、雍丘、山阳等二十余城,设为东郡。该年冬天有雷,不祥,主有刀兵。 六年,韩、魏、赵、卫、楚五国联军击秦,攻占寿陵,秦出兵,五国联军不战退,攻灭卫国。卫国国君率众人逃至野王,防守山区要点,以保卫魏国的河内地区。 七年,彗星先出现在东方,紧接又出现在北方,五月西方又见彗星。将军蒙骜死军中。裨将率军回国,转攻龙城、孤城、庆都及汲城等地。彗星复出西方。 这几年中,秦军在外攻城略地,重要将领王齮、蒙骜接连去世,在国内,更酝酿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 第七章欲海政潮 1 “天哪!天哪!我赵高做了什么得罪你,竟要我落得如此下场!"每逢无人,他气愤填膺时,就会手捏双拳,咬牙切齿,悲苦地仰首向苍天问。 天下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吗?他赵高的父亲李代桃僵为他的父亲死了,他嬴政却将他下蚕室去势,要他成为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只为了他父亲临死前一句乱命——要他长久留在宫中嬴政身边。 长留宫中,除了王室有血统关系的未成年公子以外,全都得割掉男人的象征,成年的公子都得出宫自立门户。 这是周公订的哪门子怪"礼"?为了怕淫秽后宫,凡是男人都要阉了,那为什么不都用女人? 每逢他想起下蚕室的那段日子,到现在背脊还发凉出冷汗。 几个彪形大汉让他成大字形地躺在木架上,手脚都绑得紧紧的,然后灌了点什么东西给他喝,喝完以后,他就像醉酒似的,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呈半昏迷状态。有人用薄得像木片的刀,割弄他的下面,刀上不知放了什么药物,割到哪里,就麻到哪里,但刚割下去的头一刀,好痛!他额头上、脸上、背上都疼得流冷汗,最后终于支持不下去,他昏厥过去。 等到他醒来时,发觉到自己已松绑,躺在一间密不通风的房间里,连门窗的隙缝都塞得紧紧的,只留下屋顶的透气孔,有点光线透进来。他们说去势的人怕风,风一吹到就会死。 他在这间黑屋子整整待了四十天,伤口才算完全愈合,只有全身仍是软绵绵的。但是,肉体上的伤口虽然是愈合了,他心灵的伤口却仍在流血,始终在流着愤恨、羞辱的鲜血,永远也不会结疤! 嬴政和成蟜这段时间内一起来看过他两次,成蟜脸上还带着些许怜悯,嬴政却完全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他一定是在心中如此想: “一个奴仆的儿子,能长留在宫中陪寡人,乃是你的荣幸,多少大臣想单独见寡人一面都不可能!” 但他可知道,一个没有男人象征的男人,其他的一切荣华富贵对他还有什么意义? 他恨嬴政,表面却不能表示出来,他还得俯伏叩首谢恩,感谢给他这个机会,能长久得侍主上,可以日日得瞻龙颜! 他知道,这不能全怪嬴政,他只不过是个傀儡,决定这一切的还是吕不韦和楚玉太后那对奸夫淫妇。 也许真的是祸从口出,吕不韦和太后私通的事,早已沸腾在后宫,只有嬴政和成蟜兄弟俩不知道。 这对奸夫淫妇先是夜间偷偷来往,后来看见没有人敢说话,越来越大胆,公然白天在甘泉宫宣淫取乐。 这件事后来终于传到嬴政的耳中,他先问成蟜,成蟜说不知道,接着是严厉的问他,他不得已含糊地回答,好像是听到这种传言。 想不到嬴政就指派他监视吕不韦的行动,一得知他到太后处就向他回报。 他也听过另外的传言,吕不韦和太后原本就是夫妇,嬴政就是他们生的,他不愿管他们父子夫期间的事,所以一直没有回报过。 但有一天深夜,嬴政从别处得到相国还在太后寝宫的消息,他一个人去了,亲眼看到玉石楼上灯光辉煌,亲耳听到吕不韦和太后的淫声亵语,他已拔剑在手,准备冲上楼去,却临时克制了自己,他只解下腰上的玉带,交给跪伏在地上全身发抖的湘儿,要她转告太后,他刚才来过。 就这样,吕不韦怀疑是成蟜或他打的小报告,于是在庄襄王已去世五年后,又重提他临终前的那句话——他希望赵高留在宫中长陪嬴政。 要长留在宫中,当然就得去势,于是楚玉太后找到这个藉口,就将他变成个不再是男人的男人! 2 当然,兰姨比他更惨! 兰姨也就是秦庄襄王的宠姬兰儿。秦庄襄王在世时虽然是广纳姬妾,能专擅宠爱的却只有兰姨一个。 庄襄王当时常召见他,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召见的时候,通常都在兰姨的宫中。他有时会当着他的面向兰姨说:这个孩子的禀资超乎常人,假若你能生个儿子,朕就会立他为太子,而这孩子长大以后,会是辅佐你儿子的能臣。” 也许是为了这番话,兰姨特别疼他,就像自己的儿子,在庄襄王死了以后,还常召他去。 这同时也给了恨她入骨的楚玉太后一个藉口,重提庄襄王弥留时的一句呓语:“兰儿,我好孤单寂寞,快来陪陪寡人!” 楚玉太后五年后重提这句话,说是庄襄王前些日子托梦给她,原先殉葬的那些姬妾,他都不满意,在地下仍然孤单寂寞,希望兰姬到黄泉之下去陪他。 谁都知道这是鬼话,要是庄襄王真感寂寞孤单,真的要托梦的话,也应该是才死不久以后,绝不会等到五年以后才想到要兰姨去陪他。 华阳太后开始时反对,可是楚玉太后对她说,庄襄王死后,兰姬还常召赵高到她那里去,而赵高如今已不再是小孩子……底下的话不需要说了。 为什么自己后宫公开宣淫,却要将他和兰姨纯洁的关系带上一层暧昧,还要藉此来陷害他们两个? 当天兰姨入陵的情景,如今他还历历在目,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在他面前重演。 第37章 那天,由嬴政主持送行大典,他和成蟜分站在嬴政后面。临走前,嬴政还赠封她为兰太后。 一个卅岁不到的女人,竟然成了去陪已死五年丈夫的太后! 那天大典的场面极为壮观,兰太后坐在黄盖汽车上,两旁侍立着也要去殉葬的宫女。她脸上表情肃穆,看不出有丝毫恐惧,也许她内心真的希望早点陪爱她的庄襄王于地下,后面是廿四名陪葬宫女,手上捧着各种日常用具。 行列最前面是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巫,带着六名同样服色的女弟子,一边走一边唱着祝歌,时而欢悦,时而悲泣。 前后都有甲鲜盔明的虎贲军开道和护卫,黑色旌旗蔽空。 咸阳城万人空巷,全部挤到了街道两边,沿路上都有路祭桌,上面点着香烛,摆满了祖道的酒菜,车队一到,民众全家都跪在地上哀号。 可是兰太后美丽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她像一座玉雕神像。 只有在入圹和封圹之前,赵高才看到她转头一瞧,视线是对准着他来的。他在她眼神中看到了哀怨和恐惧。 花样年华的一位美人,带着廿四名比她更年轻的女人,就此活生生地走向黑暗和死亡。 他满怀愤怒,两手捏拳,指甲都将手心挖出了血。 但他当时还未想到,没几天后生不如死的遭遇会降临到他自己头上。 那天楚玉太后没来送行,也许她怕兰太后会当场发作,骂出一些不中听的话来。 他赵高一定要报这两件恨事。他们也许会作如此想,兰太后已埋入地底,他赵高已成了废人,但只要留在嬴政身边,他就能够将嬴政家和秦国弄得天翻地覆! 3 “老爹教我,嬴政到底该怎么办?"秦王政跪伏在中隐老人面前痛苦地说。 老人刚听完他有关发现母后和吕不韦私通的事,两眼微闭,似乎正在思考。 老人显得更老了,发须都由白而转黄,脸上皱纹也加深多了,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奕奕有神的眼睛,仍然像电光一样眩人。 “其实这也是件没有办法的事。"老人缓缓地睁开眼睛说。 “那就这样算了,要我不闻不问?"秦王政愤恨地说。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任何人都制止不住的事。” “但她不是嫁人,她是偷人!她不是一般的娘,她是母仪秦国的王太后!"秦王政恨恨地说。 “把她杀掉!你可以立刻下令将她和吕不韦杀掉!” “……"秦王政瞪大眼睛,呆住了。 “你能杀她吗?她是太后,也是你亲生的母亲。” “但是……""而且,"老人没让他说话,自顾自地继续说:你还未亲政,乃是她在摄理政事,宫中更是她在掌管,你平时还可以指挥得动人,一遇到她的事,你谁也使唤不动,不相信,你可以试试。” 秦王政默不作声。 “同时在外面,吕不韦一手掌握大权,满朝文武都是他的亲信,蒙骜和麃公都在外作战,你下令回军,兵符在太后手中,再说,你能为这点私事弄得整个国家不安?再说……” 老人说到这个"再说",将下面的话硬吞了下去。他不知道秦王政是否听到过自己是吕不韦亲生儿子的传闻,但这句话不应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老爹,再说什么?"秦王政不放松地追问。 “没什么。"老人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老爹的意思是要我忍下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嬴政厉声地说,可是眼睛却汩汩流出了眼泪。 老人慈祥地看着他很久,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嬴政,你今年几岁了?” 秦王政楞了一下,不明白问话的意思,但仍然回答说: “十八了,嬴政已登基五年,却未掌握到一点实权!” “廿而冠,好好地忍这两年,等你成人后,太后和吕不韦没有藉口再不让你亲政。” “两年?两天我都忍不下去!"秦王政哭出声来。 “但你必须忍这两年。” “两年以后我又能怎样?她到底是我的亲生母亲!"秦王政哽咽着。 “所以,这种事你只能暗中警告吕不韦,一方面想办法劝谏太后。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秦王政语其中充满无奈。 “现在你连这都不能做,"老人警告说:“无论是太后或吕相国,你若刺激他们老羞成怒,后果都是很可怕的!”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秦王政痛苦地又重复这个问题。 “忍,目前你只能忍,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我亲耳听到他们的嬉笑淫乱声,还将玉带交给了侍女,告诉他们我来过。” “你这样做已经错了一步,不能再错第二步。记住我的话,从现在起,你要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们假若知道检点,你的这项警告即已足够,假若他们不愿检点,你再进逼,只有自招其祸,他们废掉你,甚至是杀掉你,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能忍,的确忍不下去,这样好了,老爹,我不要当什么秦王了,我侍奉着你,走得远远的,找一个地方隐居去!"秦王政用衣袖擦干眼泪,坚决地说。 “傻孩子!"老人爱怜地摸摸他的头说:“都十八岁的国王了,还跟八岁时候一样。你能忍的,你绝对可以忍的!宇宙间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也没有不能忍的事。事情能不能忍,全在你的看法。你肯忍,再大的事你也能忍,你不肯忍,一只蚊子叮你,也能使你发狂,对不对?” “回去吧,从现在起,你想到这个问题难过时,你就笑着告诉自己,你能忍的!你能忍的!因为还有秦国等着你去治理,还有天下等待你去平定统一,你要忙的事情太多,不能让这样无关大局的事,扰乱了你的心智,一切等你自己亲政时再说!” 4 夜深人静,壁上沙漏显示出丑时已过。 吕不韦坐在几案前,批阅堆得比他头还高的奏简,偶尔他抬起头来活动一下肩膀和手臂,继续又埋首在奏简中。 忽然他觉得身旁有人悄悄接近,他回头看见太后就站在他身后。 她披着一件黑色披风,将整个身子都包得紧紧的,还用一块黑色绸绢将半个脸蒙了起来。 “不知太后驾到,微臣有失远迎。"吕不韦改坐为跪就要行礼。 太后一把拉住他,哀怨地说: “不韦,在私室里,你也要如此做作?” “你今晚怎么会有空,而且是来到这里,我不是说过,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么?"吕不韦恢复私人间谈话的口气。 “还说暂时,都两个多月了!"太后怒冲冲地说:“你不敢去我那里,只有我到你这里来了。” “玉姬,我们要忍耐一下,儿子现在已大了,越来越懂事,再过两年他就要亲政,我们不能这样自私,为了贪一时的欢愉而弄出祸事来,他已经交玉带表示警告!"吕不韦委婉地说。 “你本来就是他父亲,我们原来就是夫妻,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太后说着话,坐下来依在吕不韦的怀里。 “话不能这样说,"吕不韦耐心地用哄小女孩的口吻说:人事和环境完全变了,我们不能不有所顾忌。” “干脆告诉他,你是他父亲……” 吕不韦摇摇头,回头看看门口。 “除了绣儿以外,门外没有人,警卫也站得很远,他们都听不到我们的谈话。"太后明白他的意思,因此说。 “绝不能告诉他,这会引起轩然大波,尤其是目前朝中正有一股反对势力在逐渐形成。” “反对势力?蒙骜和麃公不是都正在外面作战吗?” “一些宗室大臣正酝酿着排斥我,他们说我是从赵国来的,而且在赵国还有商业利益,怕对秦国不利。” “他们谈到嬴政的事没有?” “大致上没提到,但也有少部份人赞成拥立成蟜,认为他才是嬴家骨肉,不过这班人不受他们大多数的重视。重要的宗室大臣却提出另一个更具威胁的要求——要嬴政早日亲政。他们的理由是,嬴政已经十八岁,而且天资聪颖,性格英明果断,有足够的执政能力。像秦孝公十六岁立,昭襄王十九岁立,都没有人摄政,但全都是英明君主。” “那你就将大权交还给嬴政吧,"楚玉太后说:“横直他是你自己的儿子。” “暂时还不行,要等政局安定以后,否则嬴政一掌握大权就会受到那些宗室大臣的包围,将目前我建立的一点基础全部连根拔掉!"吕不韦摇摇头说。 “那就是说将宗室势力完全瓦解以后?” “不错。” “那你用什么藉口?” “等嬴政行冠礼成人以后。” “那也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他是正月生的,后年正月他就是廿岁。你来得及瓦解宗室大臣的这股势力吗?而且到现在,他们的带头人我们还没找出来。” “按照周礼,男子廿而冠,但未说明是及廿而冠还是满廿而冠,我可以解释为满廿而冠,这样我们又可以多争取一年的时间。他刚亲政,一切都不熟,必须要我指导,至少要过半年的时间,有三年时间来消除旧派势力,应该是足够了。”吕不韦充满自信地说。 “你准备如何进行呢?"太后也听得有兴趣起来。 “先向成蟜下手,让他们没有集中着力之处。” “嬴政很爱成蟜,经过这几年我的观察,成蟜本人也没有什么野心,说实在的,我也慢慢的喜欢起这孩子来了。" 第38章 楚玉太后表示反对。 “行大事不拘小节,成大爱就得割弃小爱,你不能有妇人之仁,为了我们儿子的千秋万世大计,只有牺牲掉成蟜!"吕不韦不以为然地侃侃而论。 “但成蟜受夏太后和华阳太后保护,投鼠忌器,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楚玉太后忧形于色。 “三年中间总会有机会的,我会看情形把握!"吕不韦陷入了沉思,似乎现在就在考虑可乘之机。 楚玉太后在一旁可忍耐不住,她轻扶着他的脸颊说:我今晚来不是为了要说这些,我相信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 “哦,"吕不韦从沉思中醒过来:“你想说些什么?” “为什么这样久不到我那里去?"太后又挤进他怀里:“人家好寂寞。” “你可以用湘儿和绣儿排遣寂寞,"吕不韦兴味索然地将她身子扶正:“我们不能再见面,免得给对方抓住把柄。” “那我要怎么办?自从和你再续前好以后,绣儿和湘儿对我已成鸡肋,食之不能充饥,总觉缺乏男人的那份充实感觉。” “你只是需要男人?” “不只是男人,要像你这样能满足我的'好'男人!"她将"好"字说得特别重。 “你先回去,我会帮你物色,物色到就通知你。” “那今夜……"太后忸怩着不想走。 “今夜不行!"吕不韦正色地拒绝,但怕伤她的心,随即语气又变得极其柔和:“你需要的只是男人,我会帮你找到最'好'的男人。"他也将"好"字加重语气。 说完话,他大声对门外喊: “女总管,送太后回宫!” 他恭送太后出门以后,再回到书房,思绪已被打乱,奏简再也批阅不下去,他索性考虑起要为太后物色的"好男人"来。 忽然,他想到上个月才从赵国邯郸投奔他门下的嫪毐! 5 “嫪毐!嫪毐!"众多人拍手欢呼。 “加把劲!再加把劲!"更多的声音此起彼落。 吕不韦相国府"共乐厅"的大厅中,数百位高级门客正在饮酒取乐,大家的视线全集中在前面的舞台上。 大厅中几百盏琉璃灯全部点亮,照得厅内光亮有如白昼,对面看人,纤毫可见。 几十个席案绕场而设,三五成群、十个八个的门客据案大嚼,侍女男岂不断地送酒送菜,川流不息将整缸整缸的酒倒在铜酒壶内,由客人再倒向酒爵,但有些客人不满意,干脆夺下酒缸自己来。 客人豪放,上的菜更结实,一头头的烤乳猪、焖羊羔,连头带尾,整个端上来,有的人根本不用准备好的象牙著和陶调羹,解下佩刀就切割起来往口中塞,挥着手撵,要上前服侍的侍女男仆走开。 “嫪毐!嫪毐!"众多人拍手欢呼。 “加把劲!再加把劲!"更多的声音此起彼落。 吕不韦陪着楚玉太后坐在特设的"观赏阁"内,席案上也摆设酒和菜,加上焚香袅袅,和底下喧嚷嘈杂的场中相比,别是一个天地。 “观赏阁"是建筑这座"共乐厅"的赵国巧匠的精心杰作。它从场外的回廊越空而架,由阁首直接通到舞台前面,居高临下,连舞台上人物的须眉和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对面看人一样。 整个四面开着琉璃落地窗,用珠玉绣帘遮住,帘内看台上及场中非常清晰,台上和场中看帘内,则是隐隐约约,一片朦胧。 往日,吕不韦会带着众姬妾到阁中欣赏舞台表演,他将四周的珠玉帘拉开,"观赏阁"就整个成为透明,他环行四周,举手接受场内观众和台上演员的欢呼,然后再放下垂帘,这时观众和演员只看得到珠玉帘的彩绣和珠玉的闪亮,根本不知道吕不韦是否还在里面观赏,但相国与下同乐的气氛,却因此而维持到终场。 这在秦国、在天下都是个创举,本来,聆听金石丝竹之声,目览美色歌舞之娱,只是少数王侯将相的特权,这个平民出身的相国却和家人分享,因此也抓住更多豪侠死士之心。 “嫪毐!摎毐!"众多人拍手欢呼。 “加把劲!再加把劲!"更多的人大叫。 太后贴近落地窗,从珠玉间隙中看出去,全身起了一阵轻微颤抖。 吕不韦站在她身后,抚着颔须微笑。 湘儿、绣儿分站两边,不时转脸向外窥视,然后以袖掩唇,相视偷笑。 只见舞台上的嫪毐身高九尺(约一百九十公分左右),全身肌肉成块状,稍用力运作,块状肌肉都像在流动一样。 最妙的是,他的身材魁梧,粗壮得像雄狮,像犀牛,脸却俊秀得处子一般,白皙得有如冠玉,嘴唇红得像涂过胭脂一样,眉清目秀,挺直高隆的悬胆鼻,更是他面部美的焦点。他全身赤裸,腰间只穿着一条犊鼻裤,正做着运动肌肉的动作。 “老天,天下竟有这种俊男!"楚玉太后忍不住轻呼出来: “男神身材,仙女脸!” “这不是他最精彩之处。"吕不韦笑着说。 忽然,舞台幕后传出丝竹八音之声,一阵轻柔的音乐奏起,幕后一位身着薄纱舞衣的丽人,轻歌曼舞地舞了出来。 她跳的是一种西戎人求偶之舞,举手投足,全是挑逗男人情欲的动作。她围着嫪毐起舞,由远而近,先是贴身作眉目传情,紧接着用手及肢体触摸,最后紧拥着他全身上下扭动起来。 场中这时都屏息观赏,听不到一点人声。 嫪毐先是站立不动,任凭舞伎挑逗,后来,他脸色泛红,两眼射出情欲火焰。 “他真能禁得起挑逗!"楚玉太后自言自语地赞叹。 “禁得起挑逗的男人才耐得住久战。"吕不韦意有所指地说。 “你看,他终于有反应要发作了!"楚玉太后轻声欢呼。 只见嫪毐的犊鼻裤前面逐渐隆起,就像有条巨蛇昂首欲出。 嫪毐一声怒喝,将紧抱着他作扭动状的舞伎,用一只手就举了起来,另一只手撕掉她身上的舞纱,露出全身羊脂般的赤裸胴体。 场中突然一阵暴喝,全场人都站了起来,等着看下面进一步的动作。 “嫪毐!嫪毐!"众多声音喊着。 “开始做!开始做!"更多的声音此起彼落。 楚玉太后也眼中露出异彩,她回头看看吕不韦,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 谁知嫪毐将裸女一丢就丢到台下人堆里,自己却转身幕后去了。场中一片混乱,久久不息,接着是另外的歌舞节目上场。 “你不是说还有最精彩之处?"太后有点失望地问。 “你没有看见他犊鼻裤隆起的程度?难道还要他当众脱下来?"吕不韦笑着就席位。 “怎么知道不是虚有其表?"太后兴致未减,继续这个话题。 “我知道他很深,他在邯郸我门下很久,有次我和我最亲近的几个门客集会,他曾表演过以男人象征推车轮而行的特技,绝不是虚有其表。” “啊!"太后以袖掩口,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才舒口气说: “今夜送他到甘泉宫!” “不行。"吕不韦摇摇头。 “为什么?"她脸上出现怒色。 “稍安勿躁,很快会送去,不过得先经过一番手术。” “手术?” “不错,先将他变成宦者进宫。"吕不韦神秘地说。 “变成宦者,那我要他何用?"这次她真生气了。 “这就看太后对负责去势的主事者如何交代了。"吕不韦微笑。 “啊,我明白了,"太后高兴地拍手说道:“这个主意甚妙,我得好好谢谢你!” “只要免臣再服劳役,臣就感激不尽了。"吕不韦一揖到底,轻笑出来。 “早日办好,现在哀家要回宫了。"太后显得神采飞扬。 吕不韦连忙派人吩咐准备太后车驾。 6 一间密室里,几盏油灯灯心如豆,微弱的光影在室内集会的人脸上跳动,气氛显得神秘阴森。 室内共有仆人,全都为宗室或旧朝大臣,以国尉桓齮和长吏蒙武为首,围集在一张长几案上讨论国事。 桓齮身高九尺,长相威猛,狮鼻环眼,满脸的络腮胡。他是秦宗室,国尉本应掌握兵马大权,可是如今将军在外作战,一切直接向相国文信侯吕不韦报告,日常军务又由吕不韦所任命的右国尉所包揽,他只落素食尸位,大权旁落。 蒙武则是大将军蒙骜的儿子,蒙骜本亦为庄襄王临终托孤顾命大臣,但他对吕不韦的擅权和久不交还政权深为不满,因为他连年在外领兵作战,照应不到朝内,所以命蒙武与反对吕不韦的势力连络。 蒙武三十岁不到,面目俊秀,长身玉立,乃秦国有名的文武全才,自小就被国人视为神童。 这些人谈论当前情势已毕,等着共同拟定出结论和行动方案。 此时有一位个子短小精悍的宗室大臣说: “本来我们想利用吕不韦和太后之间的丑事,抓到真其实据后,一举将他推倒,逼他将权力交还主上。另方面再召开宗室会议,取消太后的摄政权,让她退居深宫养老。但据最近的宫中眼线报告,他们已中止私下来往,他们商议政事,都有主上在场,我们连一点把柄也抓不到了。各位是否有另外扳倒他们的方法?” “我倒想出一个办法,"一位身材修长的宗室大臣说:“主上是吕不韦的儿子,这个传言久已传遍天下,近来主上年已十八,应该能亲政了,吕不韦却仍紧抓住大权不放。 第39章 虽然近年政令已由主上用王玺发出,不再用太后玺副署,但凡是奏简均先由吕不韦拟几个批覆,再由主上在其中选择一个,吕不韦所以能如此做,不能说和这项传闻没有关系。所以在下建议,是否可以扩大这项传言的流传,再加上太后本是吕不韦姬妾和主上是八个月早产的事实,鼓动民间风潮,要求认证主上不是亲生。这方面我们如开宗室会议,提出历年来所搜集的太后和吕不韦淫乱的人证物证,干脆废掉嬴政,改立成蟜。” “各位对这个建议有什么看法?"桓齮环视众人:“事关重大,各位请慎重考虑。” 众人沉默着互看,有的为了怕暴露脸上表情,索性将脸隐入阴暗处。 “蒙大人有何高见?"桓齮见久久没有人说话,他点名蒙武要他发言。 “这着棋下得太险,而胜算很小。"蒙武徐徐地说。"你的意思……"刚才提出建议的宗室大臣想争辩。 “第一,宗室会议不见得一定会通过。第二,全国主要军力目前都在前方作战,回军不易,而咸阳城尉和附近几个县的县尉都是吕不韦的人,城卒、县卒我们根本调不动。再加上虎贲军都尉是太后亲信,兵将和卫卒的指挥权全操在太后手中。更别忘了,吕不韦家僮逾万,其中不乏英勇善战之士。在这种情形下,只怕日出时宗室会议通过这项决议,日暮时有关的宗室大臣都已遭到灭族的命运。第三,军队在外作战正吃紧,国内大乱,正好给山东各国有可乘之机,他们要是齐心协力,秦国就危险了。” “蒙大人的话有见地。"桓齮连连点头。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难道说,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吕不韦将秦国变成客卿的天下?等待着他将我们这些宗室和旧臣,一个一个地收拾掉?"那位身材修长的宗室大臣不以为然地说。 “所以目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尤岂不能让他看出我们是在做有组织的反抗。吕不韦目前虽然是一手遮天,但到底是外国人,所掌握的权力全是依附在主上这条根上,并没有深植到民间基层,所以只要逼他离开相国这个位置,他所有的势力都会像没有根的花一样,没多久就会凋谢枯萎。主上这条根,不管传闻怎么说,我们只有善加保护,绝不让他受到丝毫伤害,免得动摇国本。” “蒙大人言之有理。"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只是我们实际上应采取何种行动呢?"那位宗室大臣犹不服气。 “这很简单,一方面目前我们只有忍,等着主上行冠礼成人,他和太后再没有独揽大权的藉口,再看情形。另方面我们买通他亲近的人,随时侦伺他的行动,一有动静我们立刻可做防备。” “各位可有这种人选?"桓齮又环顾了一下众人间。接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宫中旧人本来就多,不露痕迹的收买几个人非常容易,但吕不韦亲信是他的死士,想打入和买通都很困难。” “在下却有一个人可推荐。"蒙武微笑着说。 “是谁?"众人争相发问。 “李斯,原是吕不韦的舍人,前不久由吕不韦推荐为长吏,现主管间谍系统——这是他的秘密身份,希望各位大人不要说出去——专司游说各国、收买或刺杀各国权要之事。” “啊!"众人一致表现出失望:“这怎么行!” “与虎谋皮!与虎谋皮!"那位身材修长的宗室大臣更是接连着说:“得不到他的真消息,反而让吕不韦知道了我们的底细,这怎么成!” “稍安勿躁,"桓齮以主席的身份制止了众人的鼓躁:“请听蒙大人将话说完。” 然后他皱着眉问蒙武:“这个人可靠吗?是何来历?” 蒙武简要的介绍了李斯—— 李斯,楚国上蔡人,年轻时为县中小吏。他看到厕所里吃大便的老鼠,遇人或狗到厕所来,它们都赶快逃走;但在米仓看到的老鼠,一只只吃得又大又肥,悠哉游哉地在米堆中嬉戏交配,没有人或狗带来的威胁和惊恐。他因此有了感叹,人无所谓能干不能干,聪明才智本来就差不多,富贵与贫贱,全看自己是否能抓住机会和选择环境。 他看楚国虽大,历代君主都没有出息,不像能有所作为。而其他的国家都太弱,灭亡只在旦夕!只有秦国最强大,历代君主也企图心旺盛,个个英明奋发,于是他向老师名儒荀卿告辞说: “为人最大的耻辱就是卑贱,而最可悲的事乃是穷困,长期处于卑贱地位而忍受穷困。藉口避世,自认清静无为,这并非读书人真正的意愿,只是求不到富贵的托词罢了!现在学生决心游说秦国去了。” 他来得不巧,正碰上庄襄王去世,只得投在吕不韦的门下。 “李斯此人见识远大,看出吕不韦虽然权倾一时,但就像养在花其中没根的鲜花,经不起多少时日。所以他刻意和我结交,希望藉由宗室和旧臣的力量,在主上亲政、吕不韦倒下以后,能受到重用,发挥他治国旗天下的才能。” “这人可靠吗?"桓齮带着怀疑地问。 “可不可靠都不要紧,我只是单线和他来往,保证他在吕不韦倒后,可以藉由重臣和宗室与主上直接发生关系,受到更大的重用。目前要求他回报,只是供给一点吕不韦计划及行动的消息,大将领兵在外,儿子帮他观察当政者的意志和动静,这是人之常情,就是吕不韦知道了,也不会见怪。何况李斯是有求于我,而且他一点都不知道我们已有了组织。” “这倒是可行的,只要不泄漏我们众人的身份。"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绝对不会,有事只有在下和家父承担。不过在下要各位保证的是,异日要在主上面前力保他。” “当然,当然!"桓齮和众人都这样承诺了。 会议在相当满意的气氛中结束。 7 秦王政和成蟜刚从中隐老人处听训出来,和往日一样,他们不急着回宫,而是带四名力士随从打猎去了。 现在他们已完成帝王学教育,只是每逢朔望早晨去向老人请安,顺便请教点问题,听老人教训几句。 老人岁数增加越多,话反而越来越少,很多次在他们问安行礼以后,老人就会照例说: “没有什么事,你们就回去吧!” 嬴政如今已为秦王,日夜都忙着政事,每项政事吕不韦都要他参与并批覆,只是提早为他准备好答案而已。他每个月难得和成蟜见面两次,更是不能放松机会,要和成蟜痛痛快快地玩两天。 今天和往日一样,他和成蟜都是短衣劲装,身背弓箭,足登船头长靴,手执马鞭。秦王政骑的是一匹纯白汗血马,乃是阳泉君所献,他用白翟赠给他的汗皿马配其他纯种母马,十几匹良驹中,只有这一匹是纯白汗血宝马。成蟜骑的则是全身通黑、没有一根杂毛的乌骑马。 两人同年,而十八岁是男人之间差异最大的年龄。 秦王政越长越英挺,面部的早熟加上他的龙行虎步,举止安泰,使他看上去像是二十好几的成人,但脸上那股原有的稚气,却逐渐为一种阴鸷之气所取代。 他说话迟缓,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自口中吐出,配上他的狼音豺声,令人听了不寒而栗,自带一种威严。 成蟜却依然童子般的俊秀,称得上是唇红齿白,长身玉立,有如玉树临风的倜傥,只是举手投足之间,仍然带着一股稚气。 他们出得宫门,就将原有的四名力士随从打发走了。因为有人跟着,就会受到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从人都会向吕不韦相国和太后提出报告。怀着这种受监视的感觉,怎么能玩得痛快! “兄长,今天我们上哪里?"成蟜勒马问。 “上林!"秦王政口中回答,手中马鞭虚挥作响,白马已冲了出去,他回头高喊着:“成蟜,今天我不再等你,真正比赛一下马的脚力!” “等下我到哪里找你?"成蟜自知马慢,绝对追赶不上,他连忙大声问。 “上林那边的出口处!” 话还未完,白马已运足如飞,大跑起来。没一会工夫,秦王政再回头看时,已看不到成蟜人马的身影。他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索性再两足加紧催马,在进入上林直道后也未放慢,白马跑得性起,竟脱离直道,跑上树林间的小径。他开始时尚未注意,只当马认识路,在找捷径,但过了很大一会,才知道自己在林中迷了路,转了好几次,就是回复不到直道上去。 他下得马来,牵着白马缓慢地在林间走着,心中浮起一种难得独处的愉悦。他想: “这下真是难得,将成蟜都摆脱掉了。” 当君王真的没有意思,时时刻刻都有人跟着,连睡觉门外都有人守着,只要他翻身重了点,或者是说了一句梦话,立刻有宫女来察看,日日夜夜,不管做什么,总觉得有人在看着他,这和囚犯有什么分别?只是少了副锁链而已。 现在可好了,他再也没有人跟着,就是在路上遇着人,别人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可以在这里随便说什么做什么,也不会有吕不韦、太后来唠叨,或是什么御史又上一道奏简,说什么有失君王仪态。 想到唱,他真的就大声唱出来;想到要随着高兴做点什么,他就放开马的缰绳,让白马自己去吃草,他就在草地上打起滚来,滚得满身都是泥土和草屑。滚累了,他就躺在一棵大树脚下的盘根上面,仰视着参天枝桠间的蓝天白云,又大声地唱起来。 这种味道真好!难怪中隐老人说,天下最愚蠢的莫过于想当君王的人。 第40章 君王日夜形神忙碌,睡不安寝,食不知味,担心受怕都是为了别人的事,而且是永远有担心不完的事。哪像一介平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全家衣食温饱,就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要是单身一个,更是一个人饱,全家人都饱了。 想着唱着,他有点倦了,迷糊之中,他想起了成蟜还在等他。 “嗯,让他去等吧,好不容易,多少次赛马,他总算有一次先到!” 他不知睡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工夫,可是他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直到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在附近树枝上对着他噪叫,将他吵醒了。 看看太阳,已快近午,让成蟜等得太久不好。 他吹口哨召来白马,按着太阳的方位,牵着马向上林出口走去。 8 时值暮春,上林桃花开得正盛。秦王政牵着马,踏着小径的缤纷落花而行,很快他头上身上也洒满各种颜色的桃花,使他不禁想起了邯郸的那个小女孩,现在她应该是已嫁作人妇,也许都已儿女成群了。 想到那座为桃花半遮的小楼,以及和桃花相映红的女孩美丽的脸,他心中浮起一份惆怅,但也有着更多的神秘甜蜜。她常出现在他梦中,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连成蟜他都不和他分享。 他牵马信步走出上林,只见离和成蟜约定的出口,还间隔一段距离,却发现到前面有一大片桃树林,沿着树林有道小河,一道拱形石桥直通进一处村庄。村庄不大,看上去只有十多户人家,半隐半现地位于桃花林中。 秦王政看到茅屋顶冒出的阵阵炊烟,才发现时已近午。他有点饿,口渴得更凶,他要吃干粮,才想起干粮和水都由随从力士带着,他将他们撵走,却未想到将水和干粮留下。好在他这身打扮,进村庄去讨点水喝,别人绝不会想到他是拥有秦国一切的秦王。 他骑着马走过石桥,在转弯树林深处又看到一户人家,这家比较平静,不会因围观陌生人而有人认出他来。 他在这家门口下马,只见竹篱里面又是一片桃林,茅屋三间,石板平地,院子里收拾得非常清爽,四周点缀着一些花坪,上面开放着五色缤纷的各种应季节的花。 他敲敲竹篱笆的门,应声出来的是位绝色少妇。他摇摇头,擦擦眼睛,怀疑自己又走入了梦境,邯郸小红楼上的故人竟又在眼前出现!她的脸和身材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更为娇艳、成熟和丰满。看样子是已经嫁人了,因为她全身洋溢着少妇特有的韵味。 她穿着一身长袖拖地裙装,秀发卷高成髻,插着两根鸟形玉笄,看样子不像操作农事的村妇,但她怎么会住到这种地方来? “莲姊,是你?"秦王政欣喜地喊出来。 “你是……?"她打量他很久,才惊喜的叫出来:“你是小柱子!” “你现在已长成大人了,不要怪我认不出你,十多年了,那时候你才这样高。"她还用手比划一下:“到里面坐!” 屋内摆设简单,但收拾得纤尘不染,布置也十分雅致,看不到耕田用具,供祖宗牌位的神桌前面,却挂着一把镂金镶玉的宝剑,像是武人世家。 她奉上香茶,陪着他聊了一会邯郸往事,当他热情地告诉她,她常会在他梦中出现,而刚才见到她,竟以为又是另一个梦境时,她忍不住以袖掩唇,轻笑出声。她又开着往日常开的玩笑: “早知道你这样喜欢我,我应该嫁给你的!” “你已经嫁了?"秦王政装着吃惊地问:“怎么会从邯郸那么远的地方嫁到秦国来?真的,那时候我们只顾着玩,连你真正的姓名和家世都不知道。” “我对你还不是一样!我姓公孙,单名一个玉字,莲儿是我的小名。我原本就是咸阳人,到邯郸只不过是住在姑妈家,姑父是在赵国朝中为官的。我的丈夫姓嬴,名字叫得,是宗室也是世代官宦门第。公公多年前退隐,爱上这里的风景,于是迁居到这里。我丈夫是独子,公平在我未嫁过来以前就去世了。” “尊夫现在做什么?对你好不好?"秦王政关心地问。 “哦,他在咸阳宫中任郎中之职,今天正好轮值,不在家。哪天我为你们介绍认识,我常在他面前提起你,他也觉得当时的我们很好玩,说很希望哪天能见到你。” “也许我可以常常见到他。"想到嬴得宫中任郎中,他的确是想见就随时可以见到。 “他家和我家是世代通家之好,我们从小就玩在一起,当然对我很好。"她提到丈夫的好,脸上依然浮起少女的娇羞。 “你呢?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来这里?” 秦王政很快在心中下了决定——不能告诉她真话。于是他顺口编了一个故事。 “我姓赵,名字叫贾,自小父母双亡,在邯郸街上卖瓜的是我祖父,现在我们住在咸阳城外。” “他应该年纪很大了吧?现在还种得动瓜?"她问话的天真神情,依然是十多年来他梦中的那个小女孩。 “他已经做不动了,现在是由我在当家。"秦王政说着谎,内心多少有点愧疚:“我只是打打猎卖点钱,勉强够我们祖孙度日。” 公孙玉用爱怜的眼神看着他,站起来走到他前面,就像在邯郸时一样,帮他拍打着刚才在地上打滚所留下的尘土,一面诚恳地劝告他: “在上林偷猎,抓到是要处死刑的,你不怕?” “为了祖孙二人的生活,只得冒这个险了。"他装着无奈地说。 “哪天我要赢得帮你找点别的事情做,但是我怎么找得到你?” 她依然如此善良,他真不忍心再抛弃她,但为了日后还能和她见面,这个谎还是得说下去。他说: “我住的周围很乱,不容易找,还是我来这里好了。” “你可以常来玩,方便的话,将令祖父也一起带来,也许 是因为我常提起你们两个,赢得也常说希望见到你们祖孙。” “我会的。"他这次说的是真心话。 接着他们又不知不觉谈到邯郸那段日子,他们同时发现,那些日子中所发现的一些事,在他们记忆中保存得竟是如此完整,连有些小细节都历历在目。 他毫不忌讳地告诉她,他在心中对她所存的那份初恋的感觉;她也略带羞涩地向他暗示,她当时感觉和他差不多。 谈到中途,他空腹中的咕噜声音被她听到了,她真是心细如发,连忙说: “只顾着说话,竟连吃饭都忘记了,饭菜我都已准备好,拿出来就可以用了。” 她从厨房里端出中餐,很普通的二菜一汤,但秦王政吃得津津有味,觉得比起日宫中的山珍海味可口多了。这一半是因为肚子实在饿了,另一半原因则是她秀色可餐,殷勤布菜劝饭,他越吃越有味。 饭后他自告奋勇,帮她到厨房里洗碗,使他又回想到在邯郸老人处受教,自行处理日常生活的情景。 快乐的时间易过,忙着、谈着,才发现日头已快起西,这时他才想起成蟜还在上林出口处等他。 他依依不舍地向她告辞。在他要上马时,她要他等一下,匆匆进入房中取出一小块碎金塞进他手里: “天色不早了,你还是两手空空,这点金子拿去,买点吃的给你老爹。” 秦王政没有推辞就收下了,他感动得想哭,但也掺杂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在她连连"一定要常来玩"的叮嘱声中,他上马急驰而去。他也在心中喊着: “我一定会常来!” 在上林出口处找到成蟜时,他已饿得在一棵大树下睡着了。 9 在太后的寝宫里,灯光辉煌有如白昼,这是楚玉太后最大的爱好,她要求在晚上,所有的灯都要点上,卧室内不能有一点阴暗。 她另一个爱好是照镜子。卧室内的四壁都嵌着一人高的大铜镜。她喜欢站在室中央,在镜影重叠、一影动百影随之而动的幻境中,欣赏自己美好的胴体。 自从嫪毐假冒阉者进宫,随时伺候在她身边后,她又多了一种嗜好:她喜欢挨皮鞭。 她——有时还加上湘儿绣儿两个——常在内寝将衣服脱光,要嫪毐也脱去衣服,只剩下一条犊鼻裤,然后用皮鞭抽她们。湘儿和绣儿常被抽得一条条的血痕,有时更痛得哭出声来,但她一旁观赏,却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快感,内心的情欲之火燃烧得更为旺盛。 至于抽到她身上时,那股又痛又辣的感觉,常使她流出眼泪,但所带来的快感,却是任何感觉都比不上的。 她喜欢看到嫪毐为她驾车的那副雄姿,天神般的刚猛,却配上一张俊秀的脸,风吹动他额前散发的那股飘逸,常使得她有股想吻他的冲动。 但她更喜欢他只穿一条犊鼻裤遮住私处,手执皮鞭,全身块状肌肉一块块凸出的粗犷样。此时他脸带专横,不再是穿上衣服时那样恭顺,而变成一个凶神恶煞。但他此时越折磨她,她越感到痛快。 她常在他挥动鞭子的时候,尖叫呻吟着说: “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隶;你是我的牧人,我是你的羔羊!请命令我,我一切都属于你。” 他鞭打她,折磨她,真的也从不手软,就像一个横暴的奴隶主。 可是穿上衣服后,他却恭顺卑屈,伺候她无微不至。譬如说,每次上下车,他都不用脚凳,而是用背部让她踩着。每逢下雨后,路上有积水的地方,他都会脱下外衣,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当作踏脚石,让她走过去。 第41章 床上,床下,穿衣服和不穿衣服时,他是矛盾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一个是奴隶主人,另一个却是彻底卑顺忠心的奴隶。 她对他这两种极端相反角色,全都爱得不得了,可说是到了上瘾的地步,她已经非他不欢。 今晚,正当她赤裸裸地站在铜镜前,舞动、旋转、欣赏着自己胴体的时候,她看到嫪毐又赤裸着全身,手拿鞭子在她身后出现。 这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如母兽一样,跪伏在地上让他鞭打,而娇媚地向他笑着说: “毐郎,今天不行,今后我们都不能再玩这种鞭打的游戏了。” “为什么?"嫪毐丢掉手上的鞭子,脸上凶狠的神情一下变成沮丧:“是否对我生厌了?吕相国要我进宫时,我就不愿意,早就知道当别人的玩物,总会有玩厌的一天。我更明白,宫中的女人在被玩厌以后,最多是丢在冷宫不管,让她们自生自灭,而冒充阉者入宫当玩物的,厌了以后,却会尸骨无存!” 楚玉太后只微笑地看着他,默不作声,似乎是鼓励他的牢骚再发下去,她也喜欢看他沮丧和惶恐的表情。 “被私带进宫的男人是什么呢?他们还不如一条狗!狗死了,主人对它还有份怜惜,还会怀念它曾为她带来过欢笑或是慰藉,而这些男性玩物呢?主人会怕他们泄漏秘密,让他们无声无息地从世上消失!” 太后怜惜地看着这个身高九尺的魁梧男人,摇摇头,温柔地拉他坐下来,主动靠进他的怀里说: “毐郎,我承认你所说的有事实根据,偶尔在宫中,乃至各国宫中都发生过,但那不是我。在先王去世后,我没有任何男人,只有你一个,而且我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厌倦你,反而是怕过不了多久,你会厌倦我,所以我要湘儿和绣儿都参加了我们的游戏。”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轻轻吻吻着他孩子般的脸,幽幽地说道: “你看,你还这样年轻,二十岁才出头,我的头上偶尔已会出现几根白发,眼角也有了皱纹,虽然要在阳光下才能看得到。只怕再过几年,我变成老太婆时,你就会讨厌我。” “臣怎么敢!"嫪毐一着急,奴隶的本性又显露出来了:臣只想终身服侍太后。” 太后摇摇头,笑着说: “闺房之中,不要来什么臣啊,太后的这一套,将整个情调都弄没了。” 嫪毐无语很久,太后附在他身边说: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再玩这种鞭打游戏了吗?” 嫪毐点点头。 “我有了。” “有了什么?” “有了孩子!怪不得人家说个儿大没头脑,你怎么连女人说'有了'都听不懂。” “是我的孩子?"嫪毐索性装得更傻。 “蠢驴,不是你的孩子,又是谁的孩子?"太后假装生气。 “不是我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嫪毐又加了一句。 “不错,我们的孩子,却是见不得天日的孩子!"太后语其中带着悲哀。 “拿掉它!"摎毐说:“这样会将事情闹大,寡居太后生子,怎么向国人交代?” “不!"太后站起来,对着铜镜,看了看稍微突出的小腹:不!绝不能拿掉,自从生了嬴政以后,多年来我都没再尝过做母亲的喜悦,再说,打胎太危险,说不定命都会送掉。” “那该怎么办呢?"嫪毐一副焦急的可怜相。 “看你急成这个样子,你不要忘记我是掌握全国大权的太后!” 她对着铜镜,挺了挺高耸美丽的胸部,自言自语地说: “我是太后,生的孩子不是王就是侯,我不能让这个孩子的父亲只是一个假冒阉者的宦人!” 10 尽管吕不韦极力反对,但拗不过太后的坚持,由太后以秦王的名义封嫪毐为长信侯,封国为山阳地区。 这个消息传出,全国大哗,宗室大臣纷纷上奏反对,御史大夫更提出,按秦律宗室非军功不得封爵,何况是一个伺候太后的寺人。 但嫪毐封侯的事根本没经过讨论,诏封书已下达和公布,谁也不敢说要秦王收回成命,全国所有的土地都是王土,所有的秦人都是王臣,君王要分点土地给什么人,要什么人做什么官封什么爵,那是君王自己的事,从来也没有讨论过的先例。何况秦律并未规定,阉者不能封侯。 吕不韦以成事不谏的道理,分别将那些反对的大臣一一安抚说服,说服的工作他做得好辛苦。 他也没有想到太后竟是这样敢作敢为,而且一出手就是这样大手笔,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也只有感叹: “在恋爱中的女人真是疯狂!” 太后不顾一切反对和舆论,为嫪毐在山阳大兴土木,宫殿规模、车马、服具、林苑,全与咸阳宫同,起内部的奢侈豪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方面,太后有天晚上突然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立一处山顶,周围乌云密布,突然间雷电交加,将她惊醒过来。 次日召太卜来问,太卜解梦说,山顶表示太后所居的甘泉宫,乌云密布表示有忧心病患之事,所以应暂时移离咸阳。 于是太后将整个甘泉宫人员全迁移到雍地的大郑宫。 嫪毐当然随侍在侧,大郑宫的事,不管大小也完全交由嫪毐决定。 嫪毐初尝权力滋味,一心一意学吕不韦的榜样,吕不韦是文信侯,他是长信侯,学吕不韦的样,谁能说不恰当?谁敢说他学不像? 于是他广招门客,人数也达千余人。不过吕不韦门客中多博学多才之士,而他的门客中,十之八九都是游侠博徒之流。吕不韦无事是和门客谈论天下大事,或者是清谈天文地理修身养性;嫪毐的门客则是斗鸡走狗,赛马赌博,日夜歌舞荒淫,更是不在话下。 他另养有家僮数千人,并且加以军阵训练,按军队编制操演,俨然是一支小私人军队。 他和太后都专心等着孩子出世,在两情最热的时候,太后甚至会喃喃道出: “毐郎,嬴政不听我的话,常违背我的心意,等我们的孩子出世后,我们想法将嬴政废掉,改立我们的孩子!” 嫪毐也积极往这方面作准备。 11 至于被假借名义封嫪毐的秦王政,在得知嫪毐封侯的事情,先是跳脚大怒,口口声声说是要向大臣否认这项封命,但随即他就想到老人的话,他冷静下来,不断告诉自己: “你能忍受的!你能忍受的!” 结果是他真的觉得,这种事并不像最初他所感到的那样不能忍受,太后是他母亲,父亲不在,她就是一家之主,拿点家里的东西赏给家奴,她有什么作不得主的? 最主要的是他自己也在谈恋爱,在恋爱中的人,除了恋爱的对象外,其他一切事情都没有什么重要。 他召见了公孙玉的丈夫嬴得。 一个相当俊秀的年轻宗室子弟,看上去和公孙玉很配。秦王政给了他不少赏赐,并升他为郎中右令,掌管秦王内宿警卫。意外的赏赐和晋升,使得这位年轻郎官感激得流出眼泪来。 其实秦王政做这些都是为了自己,方便他去看公孙玉。他交代郎中令,嬴得专负责白昼警卫,晚上不必留宿当值。这样一来,他去看公孙玉,永远不会和嬴得碰面,而晚间公孙玉也不会寂寞。 于是,几乎是每天早朝一完,他就劲身猎装,单人品马前往公孙玉家,他不告诉任何人,连成蟜都不知道,他要独享这个秘密。 每次他去,其实也没做什么,他只是坐在一旁看着织布,偶尔交谈几句。看到她谈起丈夫近日升官,得到秦王赏识时的兴奋模样,满脸都散发着喜悦的光辉,他也就分享了她的快乐。 “这下可好了,"她一边投着机梭,一边说:“嬴得每晚都可以回家吃晚饭,不然,说老实话,有时他要轮值留宿,晚上一个人真的有点害怕。只是秦王为什么这样赏识他?” “君王的事情很难说,"秦王政装得若无其事地说:“也许是因为嬴哥平日工作努力,表现得好;也许是秦王认为他有才华而欣赏他;也许什么都不是,那天他心情好,随便抓个人来赏赐一下。” “你哪来这么多的'也许'?"她望着他轻笑:“你的嬴哥的确是个人才,不但外表过得去,而且书也读得很多,除了执行公务以外,他总是册不离手的。” “哦!"他为她高兴,却又为自己难过,老人的话真的不错,做个普通平民,有个爱你的妻子,比生在帝王家,为了权力,父子不和,手足相残,互相勾心斗角,要来得快乐!真的,次都未见到过嬴得,哪天你来吃晚饭,他一定会在家的。”不行,老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晚上不敢外出。王政支支吾吾地连忙推辞。 “我常和他提到你,他也很想见见你。"她又说。 “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提到我。"他不禁冒出这句话来。 “为什么?"她先是惊诧,接着似乎明白了,她坦然微笑地说道:“他人很好,心胸没有那么狭窄。” “男人的事很难说,"秦王摇摇头:“总之,你想我常来看你就少在他面前提到我!” 她不解地注视他很久,没说什么又回到织布上去。 和往常一样,他留下吃中饭,饭后帮她洗好碗,就告辞回去,不到半日的相处,滋味比什么都好,他感到无上的满足。 这样比什么都好!他常想,他大可以公开身份,甚至召公孙玉入宫任职,他就能天天时时看得到她,但那样他就会失去这样平等交往和等待不可知的乐趣。 第42章 临走的时候,和经常的那样,她会塞点钱在他口袋里——老爹老了,身体不好,需要吃好点,秦王最近常有赏赐,他们的经济状况宽裕得太多。 他默默接受,回宫以后再找藉口,百倍甚至千倍的偿还给嬴得。 这是他自认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插曲,每天都有期待,每天都有满足,却没有强烈占有的欲望,也就没有患得患失的痛苦。 世俗的人是否都和他一样的看呢?这就很难说了,但他决定,他不管这么多! 第八章手足相残 1 秦王政七年正月,彗星先出东方,再现北方。 太史启奏:彗星在日旁,主子杀父,弟犯兄;现在北方则主刀兵。 秦王政置之一笑,他既无父可杀,相信成蟜也不会犯他。 五月,彗星见西方,军中使者来报,将军蒙骜急病死于军中,相国吕不韦建议暂时退兵河内,秦王准奏。秦军还师,顺道攻下汲城。 五月十六日,彗星复现西方。 庄襄王生母夏太后死。 夏太后因非正室,不得与孝文王会葬,单独葬在杜原东方,庄襄王则早死,葬在蹵e阳。故夏太后生前指定及建筑陵墓时就曾说过: “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吾墓旁将有万家城市出现。” 几十年后,杜原果成大城。 2 夏太后盛大的葬礼过去以后,秦王政又开始享受他那份独有的秘密快乐。他往桃源庄去得更勤了。 祖母的死,再加上朝中的政争,使得他非常忧郁,只有在公孙玉处才能完全摆脱烦恼,过几个时辰普通人的生活。 等夏太后下葬,守丧三月期满以后,时间已值冬季腊月(十二月),掌管礼仪的奉常和掌宗室事务的宗正联合上奏,秦王政和公子成蟜都将年届二十,应该准备行冠礼了,他们并选定明年正月正日(初一)午时为举行冠礼最佳吉日良时。 但奏简呈到相国吕不韦那里就打了回票,他批驳的理由是:周礼男子二十而冠,乃是按照实足年龄满二十计算。他更找出那些当过他门客而经他引荐入朝当博士的官员,纷纷引经据典力争,这次行冠礼的事就此打消。有些宗室大臣直接上奏秦王政,他内心虽充满愤怨,表面却微笑着说: “先前多少年来,也许大家都错了,照相国所议好了。” 朝中有些耿直却不明利害的大臣又纷纷上奏,要求秦王亲政,相国吕不韦将这些人找来责备了一顿,他说: “各位这个请求是什么意思?主上现在不是凡事都亲自批答吗?丞相总领百官,就各位上奏拟定批答建议,让主上选择,或是作另外批覆,这也是我的职责,各位为什么要怀疑是我独揽大权呢?” 这些大臣明知道他是强辞夺理,但一时还找不出话来驳他,只落得个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最后吕不韦自己又打圆场说: “也许等到主上行冠礼以后,我就不会再替他拟批答,一切政务交由他自己去办了。” 大家一想,再等一年是没有关系的,只不过临时他又要玩什么花样,就没人知道了。 有人向秦王政秘密启奏,他只笑了笑说: “吕相国能者多劳,就让他多辛苦点,不要去烦他!” 秦王政这种莫测高深的态度,有人认为他懦弱,有人判断他是属于"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君王类型。但他自己知道,他是在忍,尤其是桃源庄这样一个找得到慰藉的地方,目前再大的烦恼和痛苦,他都能忍受得了。 于是,只要他感到心中烦躁,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就往公孙玉处跑,只要听到她柔和而清脆的声音,他的一切烦恼都丢开了;只要看到她欲语还笑的娇靥,他就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好,除此以外的事物,只不过是一些杂音和干扰,不值得去在意,只要不在意,还有什么要忍不忍的! 可是他不知道,他利用别人的家当作阻止烦恼的城堡,利用别人的妻子来做慰藉的工具,虽然也没做什么逾矩的事,别人是否能忍受得了呢? 时间久了,成蟜也发现他的异状,尤其是夏太后去世,成蟜在自居的宫中待不住,下朝后又常找不到他,为了好奇,他跟踪过他几次,发现到这个秘密。但他从未问过秦王政,也没去过桃源庄里面,王兄有个什么情妇类的女人养在那里,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觉得这样太危险。他常会在秦王政走后,带着四个力士护卫在上林中等候,看到秦王政安全回来,进入上林回宫,他再打发走四个力士。他对他们所下的禁令是: “全力保护主上的安全,但不要让主上知道你们在跟随护驾,违者死!” 3 那天,时值岁尾,前几天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整个大地万物全是一片白皑皑的。上林直道两旁的参天古木,枝桠全压满了雪,沉重地下垂,就像站立在路旁的白发白须、弯腰驼背的老人。上林直道一直有专人整理,雪刚停,就已将雪铲推到路两边去了。 久雪放晴,正中稍偏西的太阳,在万里无云的高空气照,天空是带着金色的蓝,地面白得发光,空气中弥漫着雪后特有的清新。 秦王政刚从桃源庄回来,心情特别的好。他穿着一套貂皮短猎装,外面却套着破旧的夹衣裤,他需要保暖,却又不能让公孙玉看出他的底细。头上的小獭皮也弄得脏兮兮的,猛看上去好像是狗皮做的。 她还真被瞒过去了,整整瞒瞒了近两年!他不能不佩服自己装假得到家。 他告诉她过年要照顾老爹,恐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她。其实是过年前后,他要祭天拜地、祀祖、大臣朝贺、春宴群臣等等,不过了正月,他真的抽不出身来。 他喜欢看到她眼中那股依恋和失望的神情。 临行前,她又塞了一点金子在他口袋里,还取出一件新裁制的羊羔皮袍,她说: “将你这套又旧又脏的衣服脱掉,现在就穿上去!” 他怕露出里面的貂皮猎装,只得装着舍不得穿的样子,用脸偎着柔软的袍毛说: “等回去弄干净身子以后再穿,我从来没穿过这样暖的袍子。” 的确,这件皮袍给他的温暖,是他从来未享受过的。 “还是试试的好,我没给量身做的,回去又没有人给你修改。"她坚持要他试穿。 他却笑着将皮袍塞在猎物袋里,上马急驰而去。 “过年后我再来看你!"他回过头来喊。 现在他让马在直道上走步而行,马蹄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跪的踢踏声,他心中那股温馨犹存。虽然要过年后才能再见到她,但等得越久,希望不是越浓么? 忽然"嗖"的一声,一支强弩箭由他耳边穿过,接着是嗖!嗖!嗖! 他拔出猎刀舞动,挥下几支箭去,两腿一夹,白马长嘶一声,放开四蹄向前飞奔。他冷静下判断,弩箭是从前后两面射来,白马在直道上奔驰,目标太明显,他应该转到道边树林中去。正当他刚起此念,只见白马长嘶人立,原来道中间拉有一条绊马索,宝马性灵,紧急刹住,不再往前冲。但在白马人立的顷刻间,又是几支弩箭,分别射进马腹和马颈,有一支箭正穿透马颈的大动脉,马惨叫一声,斜倒下去,鲜血泉水般涌了出来,还冒着热气,好在他跳得快,才未被压在马身下;但右脚已扭了筋,行动大为不便。马则是悲鸣几声,用哀伤的眼神瞪着他,激烈的抽搐几下就断了气。 他跛瘸的躲进一处雪堆后面,只见左右各有三个身上反穿皮衣,手执利剑的蒙面人,包抄搜索过来,原来他们就躲在路的雪堆后面,皮毛向外,与雪地一点都分辨不出来。 秦王政心中暗暗叫苦,但想起老人的话——君王即使是死,也要死得像个君主。他执着猎刀站立,凝神气息以待,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 “他在那边!"左边有一个蒙面人说:“我们上!” “看他那么沉着的样子,好像是有埋伏,他出门不会不带护卫!"另一个蒙面人说。 “我早四周侦察过,没看到什么人。"右面一个蒙面人接话。 两组人已合围,缩小了包围圈,彼此间说话都已听得见。 “上,不管那么多,上!"右边另一个看上去像是指挥者的蒙面人大叫。 两面六个人快奔冲了过来,手上利剑在阳光下发出慑人的光亮。 正在此时,背后树林中冲出五骑快马,也是一色白色劲装,手执骑兵专用的短戟,全都以白绢蒙着脸。这些人马分从前批蒙面人的背后发动攻击,来回几个冲杀,六个蒙面人全部倒卧在血泊中。 这些蒙面骑者在杀完人后,就像来时一样神出鬼没,其中一个留下乘马,跳上另一个人马上,顷刻间又消失在树林中。 秦王政很想知道这些袭击他的人是谁,他没有去牵马,反而是用猎刀挑开一个个蒙面人面纱察看,前五个,他一个都不认识,他摇摇头,苦笑着想: “当然都是些不认识的,他们不会傻得找熟人来行刺君王!但他们为了什么要杀我?” 4 “是你!"他挑开第六个蒙面人的面纱,发现到他身上有几处创伤,竟然还活着,而且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嬴得,是你!” “嬴政,不要多话,补我一刀!"他说话吃力,眼睛里却充满了怒火。"嬴得,你为什么想杀我?” “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而且平日我对你不错。" 第43章 嬴政口口声声称"我"而不称"寡人,表示眼前他是以同等地位在和嬴得说话。 “我承认你对我很好,但你可知道,你对我的赏赐越多,我内心的屈辱越重?”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男人靠妻子去巴结君主,他内心会有什么感受!"嬴得喘着气说,他肺部中戟,血沫由嘴角渗了出来。 “很多人想都想不到。"嬴政讽刺地笑着说。 “那不是我!"嬴得咬牙切齿,两眼冒火:“只有你的……” “我的什么?"秦王政好奇的问。 “我不像你这样阴险恶毒,我不说。"嬴得摇摇头。 “说!我的什么?"嬴政顽强的脾气又发了:“嬴得,你应该知道,行刺主上,乃是灭三族之罪,不是你可以一死了之的!” 嬴得先是脸上露出些微惶恐,但紧接着他闭上眼睛,一副坦然无惧的样子: “事情已经做了,我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为什么?嬴得,为什么你要这样愚蠢?真的,我和玉姊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们只是像姊弟一样!” “我相信我的妻子,相信你们没做下什么苟且之事,但你们之间决不只是姊弟之情!” “你怎么知道?"嬴政对他的话感到莫大兴趣,能知道公孙玉内心对他的感觉,他总是有兴趣的。 “一个爱自己妻子的丈夫,总是最能明白妻子心意的人,由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出来她在想些什么。你们之间不但逾越了姊弟之情,而且连我和她之间的夫妻之情都超过了。” “你由什么地方看出来的?” “只要你隔几天没去,她就会变得失魂落魄似的,好几次我还听到她在梦中喊你的名字,当然我知道那个假名字就是你!” “这从何说起?"嬴政半无奈半欣慰地说。 “假若你用君王的权势和荣华威逼她、引诱她做下些什么,我不会这样恨你!” “为什么?” “羡慕富贵是一般女人的天性,但她不是,你在她面前装得如此穷困,她依然将心完全放在你身上,这比和你做下苟且之事,更教我觉得屈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唉!"嬴政长长地叹了口气:“想不到我认为这样纯洁的事,还是会伤害到别人!” “纯不纯洁,要别人来做评论。"嬴得说话已显得断断续续,显然是活不久了。 “不谈这些了,"嬴政俯下身体就听到他肺部的嘶嘶声:告诉我,临死前你还有什么交代?” “交代?你……不灭……我……的三族?” “怎么会?看在玉姊的面上也不会!"嬴政有点愧疚地说。 “我……不……会……感激……你的!"一听他提到他妻子,他脸上又显出愤恨。 “我们是弟兄,都是秦孝公的子孙,只是我的运气好一点。"嬴政愧疚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地走吧。” “你不是,我……恨……"底下的"你"字还未说完,嬴得头一偏,随即断了气,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 “我不是?我不是什么?我不是秦孝公的子孙?"嬴政笑笑又摇摇头。看着周围几具尸首,皱了皱眉,自言自语地说:还是让咸阳城尉来处理吧!” 他带着那块沾了血的蒙面布骑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5 嬴得的事处理得非常顺利。咸阳城尉的判决为他上林遇盗被杀,而另外找不出身份的蒙面人尸体,则当作盗匪处理掉了。这些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许他们全是嬴得找来的游侠少年,也许是他们的亲人不敢出面相认,因为按照秦律连坐法,窝藏盗匪或知情不报,与盗匪同罪。 秦王政下诏厚葬嬴得,除按因公殉职宽加抚恤外,并追赠郎中令,但嬴得年少无子,这项追赠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好处。另外,秦王更恩赐不少财物,以褒奖嬴得注意王宫内外安全的功劳。 秦王政对嬴得的死,一则以喜,一则多少有点愧疚。喜的是今后他看玉岂不再有阻碍;愧疚的是,为了一己的自私,却让她这样年轻就守寡。 想到守寡,他心里猛然一惊,才想公孙玉如此年轻,又无子女,恐怕短期内嫁人是免不了的,以后再想见她,可能性更小了。为了他想见她,已经丧失了六条人命,不能让类似的事情再发生了。 他一再的考虑,终于作了决定—— 将她纳入后宫,或是帮她择配,以荫顾遗孀的名义,将她嫁到他随时都可见到的地方,嫁给不像嬴得这样顽强愚蠢的人。 在忙完过年前后的政务和私务后,有一天他召见公孙玉。 召见的地点选在内宫便殿,在她行完朝见礼后,还特准她上殿赐座对话。 当他见到她上殿坐下来以后,首次抬头看清他时,眼中所流露的惊诧神情,他不禁暗笑,其中更夹杂着不少得意。 “公孙玉,"他语气严肃地问:“你见了寡人,为什么露出惊诧的表情?” “臣岂不敢说。"公孙玉低着头回答。 “但说无妨。” “大王看来很面熟,很像臣妾的一位故人。"她脸仍低着。 “哦,天下人相像的很多,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微笑着说。 接着他问了一些有关嬴得丧葬的事,公孙玉都很有条理地回答了。最后他拉上了正题。 “公孙玉,你今年几岁了?""廿五了。” “那还年轻得很,又无子女,不应守节,让寡人在群臣或宗室优秀子弟中,为你选一个人嫁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这时只见公孙玉避席俯身在地,声音哽咽地说: “先夫嬴得尸骨未寒,不忍言此!” “那以后再说吧。"见到她泪流满脸的凄楚相,他心中有着无限怜惜,不忍再逼她。 “臣妾以后也不愿再谈此事。"公孙玉似乎已认定他就是赵贾,语气强硬而充满暗示:“嬴得生前和臣妾感情极好,生既不能白首偕老,死亦愿同坟同穴!” 秦王政不敢再说下去,不然要是来个自杀殉夫的,他爱她反而害了她。 “人各有志,"他叹了口气说:“寡人就不提这件事了。” “谢大王成全。"她又再行礼。 “请起回座说话,"秦王政等她坐好,又想了很大一会,才开口说:“嬴得深谙兵法,并且好学不倦,寡人正期待他日能加重用,想不到会出这种事,寡人也痛惜失去了一个人才。” “谢大王谬赞。” “对了,"他乘机又说:“听闻你出身书香世家,本人又饱读诗书,通晓百家,再加上一双巧手,织出的绢布人人称赞。” “大王是听谁说的?"她用的是诘问口气,暗示她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 “哦,听闻就是听闻,也就不要管是谁说的了。"他微笑着说。 他对她的顶撞不怒反笑,引起侍立一旁的史官和侍中的震惊,这不像平日动则暴怒的秦王。但这些近侍更怕的是,乌云透出阳光后,接着是雷电交加的暴风雨,秦王政就有在微笑中处死犯过内侍的记录。 他们中间有很多人是嬴得生前的私交,他们为他这位遗孀着急,可是无法施以援手。 “这样好了,你一个人既不再嫁,"秦王政沉吟了一会说:婆家又没有人,再加上你不愿回娘家住,那就进宫来,教导宫人诗书,并督促她们纺织。” “……"公孙玉垂头沉默。 秦王政一直在注意她的反应,却看不出她是否愿意,他心一横——既然你不表示意见,干脆以王命来命你进宫,先叹口气说: “寡人有鉴于全国百姓男耕女织,终年辛劳不休,荒年仍有患饥受冻之苦;而宫中这样多的男女,众多人服侍少数几个人,平日锦衣玉食,无所事事,奸邪由此而生。寡人的一个想法是,宫中郎中、侍中除了服份内勤务外,应多加操练军阵武事,宫人则应规定日织多少布,让他们也体会一下行伍中兵卒和民间妇女的辛苦,寡人亦将带头耕织!” “大王这个想法极合'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的治国大道。"公孙玉忍不住赞美他几句。 “公孙玉,既然你赞成寡人的想法,你又有一双纺织巧手,就进宫来在这方面帮寡人的忙吧!” 他还不等公孙玉回话,就沉喝道: “左史。” 侍立在一旁的左史向前行礼。 “将寡人刚才的话记下来,作为宫中今后的制度。” “是。"左史退到一旁。 “侍中。"秦王政又喊。 “臣在。"侍立一旁的侍中向前行礼。 “准备各项迎接嬴夫人进宫事宜。” “是,臣遵命。"侍中退下。 “寡人封你个什么官职才恰当?"秦王政沉吟。 “大王,臣妾……"公孙玉还想反对。 可是秦王政没有等她将话说完,就用命令的语气说:“任何官职都不适合你,只欢迎你入宫襄助寡人,你就称为公孙大家(姑)好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只有上前谢恩。 秦王政将这件事办好了,感到说不出的轻松,他不必再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孤苦伶仃,受人品侮,而且今后他只要想见她,只要藉口去看宫女纺织,就可随时见到她。 只有一件事他耿耿于怀,那就是那天不知谁救了他。他必须查明,这表示他和公孙玉的事已经泄漏出去,不然不会这样凑巧,而且看那几个人的凌厉身手,很像宫中受过严格短距离搏斗护卫训练的高手。 第44章 他怀疑是成蟜,但成蟜从不提起那天的事,他也只有放在心里。 6 秦王政八年,上党郡原属赵国六城复反归赵,并杀害秦所派地方首长。 相国吕不韦建议长安君成蟜率兵征伐,秦王政准其所议,派精兵十万由成蟜为将伐赵,原有上党前线军队,亦交由成蟜统一指挥。 成蟜军的战斗序列编组是——- 将军:长安君成蟜 裨将:大良造嬴和- 前军—— 都尉:宫大夫秦敢 右尉:五大夫嬴准 兵力:步卒两万,战车百乘,随伴步卒四千人,骑 兵一万- 中军—— 都尉:右更赵成 右尉:五大夫嬴悦 兵力:步卒三万,战车两百乘,随伴步卒八千人,骑 兵两万- 后军—— 都尉:少良造司马疾 右尉:公大夫严重 兵力:步卒一万,战车两百乘,随伴步卒八千人,骑 兵五千- 辎粮军—— 都尉:五大夫吕直 右尉:公乘公孙错- 出发前在车城外大阅兵。 前后三军中的中军,又细分为左、右、中三军,分别按步队、骑队、战车队和辎粮队排列。 黑色旌旗是步卒,携带的武器是强弓劲弩、戈、戟、殳、干,身佩短刀或是利剑。步卒也是一身黑色劲装。 红色旌旗是骑兵,这是秦国新发展的兵种,训练完全是采取胡人方式,很多教练和军官都是归化胡人。这些骑兵部队称得上神出鬼没,冲锋陷阵有如急风暴雨,使敌措手不及;可搜索敌情及追击残敌,又可远离本军,行动飘忽,使敌无从捉摸。 战车队则是用黄色旌旗,又细分为人力输送队、船运队及兽力运输队、护运队。除中坚主力外,其余是由民间征集。 十万部队集合在大校场中,连一丝声息都没有,只见各色旗帜在风中翻飞,盔甲鲜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成蟜带铜盔,全身甲胄,陪着秦王政阅兵,众文武大臣策马跟随,所到处响起一片万岁声。 阅兵完毕后,秦王政亲手解下腰悬的尚方军令剑,大声向场中士卒宣布: “将军此去,责任重大,特赐此剑,以示托付,国以内寡人治之,国以外由将军决定一切!” 说罢以剑连击成蟜座车三次,然后双手递交成蟜。成蟜行过军礼,双后接过,带领三军高呼万岁。 秦王政和成蟜携手登上特制輼輬车,绝尘而去。 部队则回营地休息用饭,按计划出发。 7 正午,秦王政和吕相国设宴灞上长亭,为成蟜将军送行,由各文武大臣相陪。在饮宴中,秦王有点不放心地问吕相国说: “此次作战,粮秣和后勤补给上是否准备充分?” “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各地都设有粮仓和兵站,补给足够。虽然上党地区去年收成不好,民间闹饥荒,但军用粮仓贮藏甚丰,尤其是屯留和蒲鶮两地,赵军粮仓堆积甚丰。” “因粮于敌,原则上是不错的,但在敌手的敌粮,不可知的变化太大,不能列入我军本身,需要考虑。” “大王英明,老臣只是提醒长安君注意这点罢了,并未将这批粮食计算在作战计划之内。” “贤弟,你初次率领大军作战,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后勤补给仲父虽有万全的准备,但你自己也要多加留意,尤其是上党地区几个城市,反反复复,民心并不向我。"秦王政转向成蟜说。 “王兄请放心,你的训示,臣会铭记于心。"成蟜意气风发地说。 多年研习兵法,如今才有实用机会,他是早就跃跃欲试了。 “嬴将军,"秦王政又举杯嘱托大良造嬴和说:“王弟没有实战经验,一切还请将军多加照顾,将军追随蒙骜将军南征东讨,身经百战,寡人是相信得过的。” 嬴和为宗室人员,十六岁从军,今年已四十五岁。他身材魁梧,方口隆鼻,浓眉大眼,留有一脸络腮胡,相貌极为勇猛。他追随蒙骜多年,自蒙骜死后,多不得意,也是属于反对吕不韦的宗室派。 “臣不敢,"他连忙长跪举杯祝秦王政说:“此次攻赵,臣敢保证,必将全力辅佐长安君重定上党,只是粮秣及兵员补充有待相国的操心。” “嬴将军这点请放心。"吕不韦也举杯回敬。 祖道宴毕,秦王政命群臣散去,不必侍候,他携着成蟜的手,走上高处一座凉亭内。只见远处群山翠绿,长河如带,偏西的夕阳洒照在山坡,染上一片金黄,他不觉动了依依惜别之情。他感叹地对成蟜说: “祖父孝文王儿子嫌多,寡人兄弟却恨太少。这次吕相国建议贤弟领军,寡人是不太赞成的,但他言道,上党赵军军力薄弱,不足为惧,只要我大军一到,必可如汤泼雪,很快平定。同时贤弟和寡人都行冠礼在即,等到贤弟建立这次功勋后,正好名正言顺加封。” “这是吕相国的美意,臣弟心领了。"不知为什么成蟜总感觉得到,吕不韦对他不存好意,但如何不好法,他却说不出来。 昨晚他曾到老人处辞行,老人没说什么,只告诫他,行军作战要注意后勤补给,设法因敌而食,不能太依赖后方。他听得出老人话中有话,却又想不出所以然来。 但这些怀疑很快就被他强烈想建奇功的企图心排除掉了。独当一面,扬名天下,这不是他自幼就梦寐以求的吗?贤弟此次平定上党以后,是愿意封居当地,还是回国辅助寡人?"秦王政突然发问。 “王兄问此话是什么意思?"成蟜不解反问:“王兄喜欢臣弟怎样就怎样。” “还是回来辅助寡人的好,吕相国太过专权,早已引起一般宗室大臣不满,寡人预料,我要亲政还得经过一番奋斗,才能真正掌有实权。” “臣弟这次征伐一完,必会很快回来。”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父王生前授权吕不韦太多,如今他的势力遍植朝野上下,加上蒙骜、王齮这般重臣又前后凋谢,寡人未亲政,只是素食尸位,恐怕亲政后,仍只是个签押盖玺的傀儡!” “王兄为何悲观怀疑到这种程度?"成蟜惊问。 “不是悲观,也不是怀疑,你可知道,这次嫪毐封侯,你的领兵伐赵,全都是他和太后商议定案,才交由寡人用玺!"秦王政恨恨地说。 “啊!"成蟜惊呼出声,但他随即安慰秦王政说:“目前如此,王兄亲政后自当改变。” “贤弟注意,目前领军者多半是吕不韦的人,这十万精兵的将校则多为宗室人员,吕不韦也许是想将这股军力消耗或长驻在国外,所以你要尽量保持实力,早日班师回朝。依寡人的判断,要想确实掌握政权,还有一番曲折。” “王兄也许是多虑了,"成蟜叹口气说:“不过臣弟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记住你今天这句话!"秦王政也叹口气说:“争权夺利真是可怕,古来父杀子,子弑父,兄弟相残,可说是史不绝书。” “臣弟相信我们之间不会这样。"成蟜说。 “回宫吧,本来在贤弟出师之际,寡人不应讲这些话,但用意在要贤弟提高警觉。” 两人又携手下得高处,乘车回宫,临行前还有一次御前会议。 8 成蟜率领十万大军,兵分两路攻赵,以平定上党反叛。一军由前军都尉宫大夫秦敢率领攻蒲鶮,一军由成蟜本人领军攻屯留,两路进攻,互成犄角之势。 秦敢攻蒲鶮还经过一番辛苦,而成蟜大军直入,未遭遇任何抵抗。等到进入屯留城,才发现竟是一座空城,精壮男人皆已撤走,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而粮仓也是搬运一空。赵军这次撤退,采取的是坚壁清野战术,田里的农作物能收割的收割掉,来不及收割的就放一把火;能征作军用的骡马牲口以及能食用的家畜,全都带走或收藏起来。 成蟜及嬴和开始还想因粮于敌,但派军队搜查的结果,不但搜不出粮食,那些老弱妇孺反而伸手问秦军要吃的,而原有秦国派出的地方官吏,不是被赵军所杀,就是俘虏走了,民间行政系统整个形成真空。成蟜不得不重新建立军政府,但找不到当地人出任,只有派秦军人员兼代,民众之间纠纷因之大增,军民之间各种事件也层出不穷。 就在此时,赵、魏、楚三国暗中又军事合作,不断派出小部队骚扰秦军的补给线,能够抵达前方的军用物资越来越减少,越来越困难。 再加上赵国的骑兵加紧实施游击战,专事攻击秦军的小部队和后勤设施,弄得秦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得不加派兵力警卫,因此弄得兵力分散,处处都得设防。 赵国旗兵自赵灵王改制,穿胡服、习胡射后,已成为诸国中第一流的骑兵部队,这次更发挥了它的奇袭和行动灵活的特长,使得秦军防左救右,疲于奔命。 成蟜和嬴和商量的结果,认为秦军擅长攻击,不宜防守处于挨打地位,弄得军队士气低落。 他们要求继续攻击作战,却遭到吕不韦的否决,要他们全力经营上党地区。他们提出报告,战区内军民民生物资缺乏,希望国内能有所补充,吕相国的批复是,后方尽快尽量增加补给,但将军亦应就地设法。 就在军民食用困难之际,赵国忽然大举反攻,赵将扈辄率大军廿万,消灭了秦军前进警戒部队,一举包围了屯留和蒲鶮,切断了两城之间的联系,但他也不急着攻城,看样子是想饿死他们。 第45章 另方面,魏、楚也加强对秦军补给的骚扰和掠夺。 成蟜和嬴和不断派出使者到咸阳求救,吕不韦却迟迟不发救兵,只是要他们固守。 成蟜这时真的是面临内缺粮草,外无救兵的绝境。 9 那晚,成蟜带着几十名从仆巡视城防。 半钩新月,正逐渐西沉,那种似血的红色,为他心上蒙上一层不祥的忧郁。 深秋的西风吹在身上,使他感觉到深深寒意,他猛然想起,士卒仍然身着春衣,御寒的被服还不知道在哪里?围城已经半年,军队已杀牲口而食,他们先是宰杀不堪服役的骡马,最后不得不分食心爱的战马。最近军中已传出,民众偷挖刚掩埋的尸体煮来吃,燃料就用拆下来的房屋木料,而军队也有斩杀伤重同袍,分而食之的惨剧发生。 总之,无论军民,现在除了吃以外,其他什么也引不起他们的兴趣,给他们一小袋粮食,比封侯赐金更能鼓励士气。 在这半年中,敌人虽然也虚张声势的攻过几次城,但除了增加城内守军的伤亡,严重破坏秦军的士气外,他们并没有硬行攻下这个城的意图,很明显的,敌人是想饿得他们投降。 他今夜巡视了几处地方,所见到的民众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很多瘦骨突出,似乎随时会穿破那层薄薄毫无一点血色的皮。他们挤在一起躺着,呻吟着,见到他来,眼中都流露着愤怒。这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们脸上的贪婪表情,似乎是想将他们这行人的肥壮乘马宰杀来吃。 每到一处防地哨所,所看到的士卒全都饿得奄奄一息,他们靠着一点严格分配的口粮,多加水煮稀了来充饥,但这点口粮再过几天也将发放不出来。 有的人当面向他发出怨言,说是秦军自征战以来,从未如此窝囊,不管战胜战败,都是像迅雷如旋风,不会久等在一地等死,言外之意是责备他这个主帅无能。 有的看到他来,干脆装伤重装饿昏,根本就不理睬他;有的高举无力的手,用微弱颤抖的声音要求他率领他们冲出去突围,但这种连走路都会跌倒的军队,还能强行突围?突围后又能到哪里去?他们将遭到兵强马壮的赵军追击,还要面对魏、楚军的埋伏和截击! 最可怜的还是那些受伤的士卒,他们没有医药治伤,创口发炎溃烂,有的都爬满蛆虫。他们不但要忍受疼痛,还得提防有人会杀了他们充饥。有的自认活不了的伤者,也会自动伤感地向同伴说: “我是活不成了,拖下去只有延长痛苦,你们干脆将我杀了,至少还可以让你们多活几天,等待援军来到。” 看到和想到这些景象,成蟜现在又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个难题。 下午嬴和来报,赵王派使者来见。为了表示守城决心,他告诉嬴和说: “孤不想见他,将他杀掉算了!”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嬴和连忙阻止他:“何况殿下也可以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不,秦国从来没有降将!"他坚决地说。 嬴和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看到他这样坚持,也就不敢再说下去。他知道他想什么,吕不韦似乎是有意迟迟不派出救兵,再等下去只有全军饿死这条路。 但他答应过秦王政,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背叛他,尽管吕不韦在中间捣鬼。前不久,他派出私人使者去见秦王,如今还没回报,他只有等下去,他对王兄有信心,尽管他未亲政,掌握不了实权,但他到底是一国之君,他总会想办法来救他和这几万部队的,所以再苦他也得坚持下去。 正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忽听一处城墙边火光明亮,杀声大片。 “敌人攻城了?"他转脸问身后一名从骑。 “让卑职去看看。"从骑纵马过去。 不一会,从骑气喘吁吁地回马来报: “有两群自己兵卒正在打斗!” “为什么?” “抢夺一具伤重致死者的尸体!” 他没有再问为什么,只是大声向从骑喊着: “跟我来!” 这两股兵卒大约各有二十多个人,杀敌已无力,但自相残杀好像还是有劲得很。周围有数百人在围观,其中有几名军官在内,他们不但不阻止,反而鼓噪着喊加把劲。 围观者听到急速的马蹄声,再看清是高级长官来到,全都一哄而散。打斗者杀红了眼睛,根本没注意成蟜一行人,他们继续打杀,还有人在嘴里骂着: “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畜牲,连我们伤重致死的尸体都要偷?真是丧尽天良!” “你们不要假惺惺装好人,留着还不是自己想吃!"一名兵卒边打杀还边骂。 “肥水不落外人田,我们就是自己吃,也轮不到你们!”全部拿下! 从骑纷纷下马要想抓人,但这些地头蛇对防区的地形比他们要熟得多,纷纷逃到暗处,一下就跑光了,只留下一具瘦弱见骨的尸体,四肢张开得直挺挺躺在那里,很明显的,四肢张开乃是这些饥饿同袍拉扯的结果。 成蟜只觉得一阵眼热,他向身后的传骑下令说: “请嬴将军来府议事!” 他两腿一夹,胯下的乌骑马长嘶一声,飞也似的奔向将军府,后面的从骑也全都跟了上来。 一阵夜风吹来,成蟜只觉脸上发凉,他抽出手来一摸,才发现到自己竟然满面是泪! 10 他这边命传骑召唤嬴和,谁知他回将军府议事堂时,嬴和带着几位高级将领正在等着见他。他们是中军都尉右更赵成,中军右尉五大夫嬴悦,后军都尉少良造司马疾,后军右尉公大夫严重和辎粮军都尉五大夫吕直。 他们见到成蟜,连忙站起行了军礼。成蟜升座后摆手说: “各位将军请坐,我刚才命传骑请嬴将军,想不到各位先来。” 说完话他才发现到室内的气氛不对,每个人脸色严肃,沉默不作一声。成蟜想打破这种沉寂,他转向坐在右边首位的嬴和说: “嬴将军带领各位都尉深夜来府,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吗?” 嬴和看了看室内诸人,清了清喉咙,似乎是鼓足了勇气的说: “我军的危困,公子大概很清楚……”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仿佛底下的话他无法明言,而要别人接下去。成蟜点点头,他满怀哀伤地说: “不但清楚,而且刚才孤亲眼见到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接着他将刚才所见争食尸体的事情说了,然后一整脸色转向赵成说:“赵将军,那是你的防区,请你查一查。” 赵成生得五短身材,却是中气十足,声如洪钟,他语惊四座地说道: “这种事全城每晚都会发生数起,真的已查不胜查,防不胜防。开始时,末将还杀了几个人以示惩戒,公子你知道结果如何?午时三刻杀的,半夜子时尸体就被别人挖走,全都吃进了肚子……” 说到这里,这位平日以不动声色著称的铁面将军,竟也声音哽塞说不下去了。 “各位将军,孤日前已派出私人使者觐谒王兄,孤相信他会派援军来,各位请鼓励属下,还得忍耐支持下去。"成蟜也语带忧伤地说。 “支持?我们的确再也支持不下去了!"室内的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出这句话来。 成蟜皱了皱眉头,看看嬴和这位老将,这些人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这种时候,统帅或公子的头衔是已压不住这些沙场英雄了。 “各位将军稍安勿躁,"嬴和咳嗽清清喉咙,向成蟜拱拱手说:“事到如今,末将也不得不道出肺腑之言,公子要是见罪,处以车裂之刑也再所不辞了。” “嬴将军请讲。” 成蟜话未说完,众将领又一起大声说: “公子既然要你讲,你就直言吧!” 成蟜对眼前这种情形暗暗心惊,看样子他们是商量好以后才来的。 “公子,奸相吕不韦擅权误国,"嬴和悲愤地说:“有意延误和中断我军的补给,又不准我们进攻,也不让我们撤退,现在被围,又不派兵援救,明明是要借敌人之手,消灭我们这支忠心保卫王室的军队。” “不错,不错,奸相就是这个意图。"众人又纷纷议论起来。 “公子,今天赵国派使者来议和……"嬴和继续说,底下却为成蟜所打断。 “他们想我们投降?"成蟜问。 “不是投降,是议和。” “什么条件?"成蟜有点心动。"使者带来赵王的书信,上言天下都知道嬴政是吕不韦的儿子,只有公子才是真正先王的血脉……” “不要这样说王兄!"成蟜有点动怒。 “这个传言秦国也人尽皆知,恐怕只有公子和主上两人不知道,因为没有人敢向你们提起。"赵成又插口说。 “赵王信上还说些什么?"成蟜要嬴和继续说。 “赵王说,只要公子答应两国修好,他愿意联合各国支持公子登位,除掉擅权欺上的吕不韦。” “那我王兄呢?"成蟜偏着头喃喃地问,廿岁不到的大孩子原形又露出来了。 “当然到时候是听公子发落了。"嬴和微笑着说。 “那不是谋反吗?"成蟜沉思地问。 “差不多,不过末将们认为是反正,除掉吕不韦父子,恢复秦王室正统。” “那不行,传言怎可当真!即使是真的,王兄也是先王亲自立的,他当然是正统。” “到这种时候,公子还说这种话,是不是太……忠心了点?"嬴和苦笑着说。 第46章 他本来想说太傻,想想他到底是主帅,虽然还是个没行冠礼的大孩子,他应该为他留点面子。 “不,谋反不行!各位要记得,各位的家属都还留在秦国。"成蟜语带威胁地说。 想不到他这句话激怒了室中每个人,他们纷纷鼓噪起来。 他们都长跪而起,抢着发言。 “比起数万大军的生命,末将的家属算不得什么!"赵成首先发难说。 “不错,眼前本人的生命都保不住,哪还顾得了家属!"后军都尉司马疾接着说。 “这种人吃人的情形再继续下去,不要敌人来攻,内部互斗而溃散,乃是早晚的事!"久未说话的后军右尉公大夫严重也接口说。 “禀告公子,城中余粮口够配给五天,再下去只有让大家人吃人了。"辎粮军都尉五大夫吕直声压众人地报告。 “不要再等五天,眼下末将就不敢保证军队会哗变,开启城门迎敌或是投降,末将实在已统制无力,请让末将以死谢罪!"赵成拔出佩剑就要自刎。 坐在他上首的嬴和眼快,一把夺下他的剑,厉声地说:赵成,不得胡来!” 经赵成这一来,室中众人纷纷拔着佩剑,都往颈子上要抹,口中全嚷着: “请让末将一死以谢公子!” 成蟜连忙喝住,等众人都插剑入鞘后才无奈地叹口气说: “各位将军到底想要孤怎么做?” “公子,事到如今,只有与赵议和,让赵国将粮食运来再说。” “先运粮,后议和,这是我最起码的条件。"成蟜为了维持主帅的面子,只有这样说一句了。 “公子什么时候接见赵国使者?"嬴和舒了一口气问: “不了,请嬴将军全权代我,你就说我病重,不能见客。” 成蟜声音虚软,手脚无力,他怀疑自己是真的病了。 11 秦王政坐在议事大殿上,耳听着大臣纷纷接连奏事,他根本一句也未听进去,这些日常政务有吕不韦去处理,他脑子里只盘算着一件事,如何将昨晚考虑了一夜的事,快刀斩乱麻地予以解决。 昨天,他秘密地接见了赵国前方回来的成蟜使者,才知道上党的战事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以往他每次问吕不韦,他只说,占据了屯留、蒲鶮两地的秦军,正在整顿,从事地方政府的编组,正面没有发生重大战争。 整整被包围了半年,粮草耗尽,没有援军,敌人不攻城,当然没有战事!吕不韦对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但整个加起来却是个一手遮天的大谎言,不但他被蒙在鼓里,所有朝内群臣和全国民众全都不知道实情,还认为成蟜真的将上党治理得有声有色。 原来所有来报前方紧急的军使,全被吕不韦软禁,所有信鸽带来的告急文书全遭扣留。 在听完军使声泪俱下的报告后,他立刻打发军使秘密回程,告诉他,怎样他都要设法进得屯留城,转告长安君援军很快会到,以激励士气,再艰苦的撑一段时间。这方面他利用军使带来的信鸽带回一块竹简,亲自用朱砂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援军即到嬴政 但放了信鸽,打发走使者,他内心又徬徨起来,调动大军的军令符在母后手上,他又尚未亲政,如何调动兵马?最后他只得向中隐老人请教。 中隐老人盘坐闭目听完他说的话,只笑着告诉他: “你已是一国之君,不能凡事都听别人的,你想救成蟜就赶快去救,否则怕来不及了!” “但军令符在太后手上。"他痛苦地说。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老人也只回答这一句。 “嬴政尚未亲政,满朝都是吕不韦的人。” “你太小看自己,记住你姓嬴,他姓吕,而且是外国人,我就提醒你这么多,其余自己去想,回去吧,不要拿这件事再来烦我!” 老人的眼睛又闭上了,秦王政再怎么问,他就是置之不理。 昨晚,他将老人的两句话思考了一夜,终于悟出了话中的玄机,决定今天早晨当着群臣一劳永逸解决所有问题,当然救援成蟜最为紧急优先。 好不容易等到群臣奏事完毕,司仪侍中想喊"有事禀奏,无事退朝"之际,秦王政轻喝一声: “且慢!” 就在群臣惊愕,诧异秦王今天突然管事的时候,秦王政转向吕不韦问: “上党方面情势如何?” 吕不韦先是一惊,随即很快沉着地起奏: “屯留和蒲鶮分别被围,老臣正在计划救援。” 看到他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秦王政不觉也暗暗心惊,看情形他已知道昨晚他秘密接见军使的事,换句话说,他的宫中也有吕不韦安排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监视。 他一眼看过去,殿上卅多个文武大臣,吕不韦的心腹虽然各据要津,但职位远低于这些宗室大臣,而人数也只占有三分之一不到,这时他更体会到老人话里的意思。他提高嗓门向吕不韦说: “既然早知屯留和蒲鶮被围,为什么不发兵相救?” “屯留和蒲鶮什么时候被围,怎么连我们都不知道?"众大臣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吕不韦看到情形不对,硬着头皮说: “老臣也是最近才接到报告,正要和太后商量,取得军令符以便发兵。” “不必了,救兵如救火,争取任何一点时间都是好的。寡人现在宣布,太后居雍,令符取送不便,即予作废……” “按体制……"吕不韦的头号心腹廷尉吕执出班奏事。 “吕廷尉暂时住口!"秦王政威严地说。 他的狼音豺声今天显出它的威力,尖锐而粗糙的声音像钝锯一样,锯割着众人的耳朵,使众人胆战心惊,头启发麻。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军令符代表国君权威,国君可以制发,当然也可以收废!"秦王政微笑着说。 这番话说得吕不韦的心腹个个垂头丧起,而众多宗室和旧臣则眉飞色舞,惊喜不止。 “国尉!"秦王政又喊。 “老臣在!"高大的桓齮出班领旨。 “限你在两天内制成新玉令符,交寡人验收,并在十天内召集十万人马,交由寡人亲自出征!” 无论吕不韦的人或是宗室重臣,全都像遭到雷击一样,面面相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老臣启奏,按照秦律,"吕不韦还想作最后挣扎:“除非国家危亡,国君不得作亲征之举,如今……” “仲父不必多说了,"秦王政笑着说:“成蟜是寡人唯一的兄弟,交托给别人,寡人不放心。” 他的话中有话,说得吕不韦不敢再急,何况众多宗室和旧臣,也都瞪着眼睛看他。 “长吏蒙武。"秦王政又传。 “臣在!"英挺俊秀的蒙武出班。 “令尊为先王托孤大臣之一,长期为国在外征伐,因而积劳谢世,卿虽年轻,但其有令尊厚重之风,今寡人任你为骑射,共同与相国辅助寡人,今后凡有政令施行,你要和相国共同签署,方为有效。” “谢大王!"蒙武不动声色地回到班列。 众宗室及旧臣忍不住欢呼出声,秦王这项宣布是明白表示,吕不韦的相权分割了一半,与往日相国专权,左右丞相只是奉命行事,伴食而已,有了基本上的改变。 吕不韦气得满脸发青,额上那根青筋激烈跳动,就像随时会裂开一样,但在大庭广众反对势力人数超过他甚多的情形下,他不敢发作。 “好,寡人最后宣布一件事,"秦王政又突如其来地说:从现在起,寡人正式亲政,至于行冠礼的事,等寡人回师之时再议,无事就退朝吧!” 散朝后,文武大臣犹聚在一起,三五成群纷纷议论,对秦王政的独断明快,包括吕不韦在内,全都惊服,他只用几句话,就成功地发动了一场不着痕迹的政变。 12 秦王政亲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上党,一路上只遇到赵魏军象征性的抵抗,但在行军布阵上,却显示了他出众的军事天赋,连属下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将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出发前,群臣建议以桓齮为裨将,意思是要桓齮指挥作战,秦王只是挂个名义而已。谁知秦王不用裨将,凡事亲自策划指挥却也头头是道,仿佛久历戎行一样。秦王政自己才发觉到,中隐老人多年来传授他的兵法,乃是真材实料,并非一般的纸上谈兵。 出发前的这几天,他对国内事务也作了妥善的安排。吕相国和骑射蒙武共同掌管政事,运送粮料、后勤补给、准备增援部队等军政事务,全权交由桓齮负责;另派李斯为长吏,专事负责对敌情报的搜集,策反敌国大臣将军,并维护国家机密,随时查缉通敌谋反军民,并对大臣及地方首长进行秘密考核。 秦王政这一项行动,奠定了政军分离,以及情报系统直属国君的基础,不像以前,凡事都要经由丞相。由此大权全掌握在国君一人之手。 正在他连战皆捷,急着赶去救成蟜的时候,中途得到成蟜已反的消息,乍听之下,他真的不敢相信。 最使他伤心的事是成蟜还发布了一项檄文,除了声讨吕不韦专权误国,结党营私,淫乱后宫等罪状外,连他嬴政也牵扯进去,说他乃是吕不韦的儿子,不配继承,只有他成蟜才是先王血胤,应该登秦王位。 先前他只知道母亲原是吕不韦义妹的事,小时候听那些邯郸小儿胡乱唱歌,喊他弃儿等等,在印象中早已淡掉,回秦以后,根本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这类事,成蟜这一提,将他的新仇旧恨全引发出来。 第47章 他看到那篇檄文后,就像疯了一样的狂怒大叫,将刻着檄文的竹简劈得粉碎,还把那些捡拾檄文报功的兵卒全部斩首,罪名是为敌宣传。尔后再也没人敢在他前面提起成蟜的名字。 他连骑在马上或坐在车上行军时,也常会仰首对天喃喃而语: “成蟜,成蟜,我唯一的兄弟,别人这样对我,我不会难过,为什么独独是你!难道忘了我们小时候的誓言?” 接着他又低头叹息,不断自语: “成蟜,成蟜,我不相信,你绝对不会,这是假的,乃是敌人的离间之计!” 属下的将领见他这副神经错乱的模样,深怕他胡乱指挥,贻误军机,在他发号施令、调兵遣将时,全都是捏着一把冷汗。到后来才知道,他在指挥军队时,却变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冷静沉着,谈笑之间,什么任务都分配得妥妥当当。 有一天,他从李斯处得到正确情报,得知成蟜是被逼,而且如今已成了傀儡,实权完全在嬴和手里,他内心终于得到安慰,他在心里说: “成蟜,成蟜,我知道你不会负我!嬴和等人,他们会付出他们胁上谋反的代价!” 秦国大军兵临屯留城下时,已见不到一个赵军。就谋略而言,赵国这次是成功的,它造成秦军自相残杀,尤其是秦王兄弟相残的悲惨局面。 原本,赵王还打着先前的如意算盘:引诱秦军深入后,让秦王兄弟正面对敌,他联合魏国骚扰秦军后方,待秦军两败俱伤后,再行夹击,一战擒获秦王。 想不到他这次遇到的对手是秦王政,再加上桓齮快速的后勤补给和李斯灵活的情报及反间运用,赵魏本身就联合不起来。秦军不等他们来偷袭,早就派出骑兵来围剿这些小股游击队,过去用来对付成蟜的战术,一点都不再用得上。 赵王和他的将军们如今只剩下一个希望,就是等秦国这两只刚长成的壮虎相斗,等到一死一伤后,他们再出来收拾那只伤虎。 13 秦王政下令围城,十万精兵除了侧翼用部份兵力警戒,防止赵魏的奇袭外,全都参加了围城行动。他的主要目的是让城内叛军看看讨伐部队的军威,最好是知难而降,自己人在敌人环伺中互相残杀,是愚蠢的悲剧,也是危险的闹剧,注定会是同归于尽的命运。 秦王政在完成围城部署后,两度派出使者要求叛军投降,但都遭到拒绝。叛军声言,他们才是正统,要和平,首先要解除吕不韦的官职,追查这次补给支援不力的责任,同时嬴政必须退位,由宗正召开宗室会议,在他和成蟜中间选一个册立。 在秦王政耳中听来,当然这都只是些笑话,但却表示出叛军宁死不降的决心。 在要下达攻击命令的当天拂晓,他带着将领骑马巡视了一趟攻城准备。 劲弩队俯伏在掘好的壕沟里,箭已上弦,头几批发射的都将是火箭,可燃烧敌人设施,也可指示攻击目标。飞石队则装备有飞石机,可将巨大石块投进城内。 云梯队也已准备好,一架架长长的云梯横放在地面上,俯伏在两旁的兵卒,就像蚁附在竹枝上的蚂蚁。 撞门队巨大的撞门机由四骑马拉着,粗壮的撞门木以四条铁链吊在木架上,要运用几十个人的力量才能推动,撞开城门。 步兵队形成一块块的小矩阵排列,矩阵与矩阵之间,放置着高大的云台,这种云台高与城墙齐,在先头部队由云梯攻上城墙,占领一块据点后,后续部队可由云台大量运上城墙。最后是战车队等着随后进城占据要点。 骑兵队则集结两侧,是担任侧翼警戒,也是等待步兵攻开城门,由他们冲杀进去,扩张战果。 这些人马个个屏息以待,数万大军,除了偶尔听到传起来回部队间传令的马蹄声以外,一片寂静。 他们都等待着天亮前的那一刻,一声号令之下,这里将是万箭启发,杀声震天,干戈齐飞,血流漂杵的人间地狱。 还有一项秘密行动,这也是秦王政的创举——他派了数千兵卒和附近征集来的民伕,正从城外挖几条地道入城,这样可减少人员伤亡,也可攻敌不备。为了怕挖掘进行时为对方发觉,多半是夜里进行,战斗开始后,则可在战斗的掩护下日夜进行。 秦王在巡视完攻击准备后,对一切都感到很满意。他望望屯留城楼,只见也是火把处处,在火光下看得见巡逻人员来回走动不断,兵器偶尔在火光中闪亮。 “启禀大王,攻击时刻快到,大王是否要退居指挥位置?"一位中军都尉说:“犯冒石矢乃是为臣的事。” “等一下,"秦王政沉吟地说:“攻击时间可以延后一点,寡人不见到成蟜劝诫他一番,实在是不甘心,这场兄弟阋墙之战,能免就应该免掉!” “可是攻击开始时间已通令全军……"中军都尉迟疑地说。 “事情是死的,人是活的,攻击开始得听寡人亲自下令,以鼓声行事!"秦王政果断地说:“派人向城里传话,寡人要见长安君。” 两名传骑应声而出,飞马来到城楼下放声大叫: “大王要长安君说话。” 城上只是一阵嘈杂,似乎是认为秦王部队要开始攻城,接着有人喊着说: “要打要杀,赶快开始,不要啰嗦!” 很多在城上的兵卒也跟着鼓噪起来。 秦王政将马一夹,向城楼下驰去,中军都尉要想拦阻,已来不及,只得率领执盾护卫跟了上去,紧紧护着秦王。秦王要护卫燃亮火把,中军都尉连忙在一旁制止: “大王,这样太危险。” “寡人要他们看清到底是谁来了,不要紧的。"秦王政微笑着说。 接着他大声向城楼上喊: “各位弟兄,嬴政要成蟜讲话!” 城楼又是一阵骚动,有人喊着说: “真的是大王亲自到了!” “大王要长安君说话!"城下传骑跟着喊。 没过一会,成蟜在城楼上出现,火光中还能辨识他那张年轻俊秀的脸,虽然他全身甲胄,却显得萎靡不堪,身边跟着嬴和诸将领。 “成蟜,你为什么负我,为什么要违背诺言?"秦王政高喊着。 成蟜沉默,不作一声。 “嬴和,寡人信任你,才将唯一的弱弟交托给你,你不辅助他,反而胁其他谋反,你该当何罪?"秦王政又转向成蟜身旁的嬴和说。 “都是奸相吕不韦造成今天这样局面,不除吕不韦,我们是不会甘心的!"嬴和大声喊着回答。 “那是以后的事,目前你们要做的是赶快投降,免得兄弟相残,让赵魏渔翁得利!"秦王政想动之以情。 “事到如今,有如船到江心补漏,已经嫌迟,只有决一死战了,我们和赵国订有盟约,相信他们会来相救。"嬴和硬着头皮说。 “嬴和,这样大的人,怎么还这样天真?秦赵之间订过多少盟约,有哪件是实行过的?赶快投降,自行请罪,还可罪不及家族!"秦王政严厉大喝。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十万军队能攻下此城,算你有本事,放箭!"嬴和老羞成怒。 “且慢!"成蟜这时才开口制止放箭,一边已拔出佩剑在手说道:“王兄,成蟜无颜再见你!"他反手往颈子上抹去。 嬴和眼明手快,拍打剑柄,剑往下滑,插进胸部,一时血流如注,嬴和正想劝解,只见成蟜一个翻身,竟从城楼跳了下去。 “快接!"秦王政纵马过去,四名执盾郎中护卫紧紧相随,成蟜落下时,正好落在秦王马的后臀,减少了部份冲力,摔在地上昏厥过去。 秦王命人速将成蟜送回帐篷救治,一面下令攻城,一时之间,鼓声雷动,号角齐鸣,杀声震天,一场惊天动地的攻城战开始了。 成蟜一走,叛军失去号召中心,有人打开城门,纷纷弃械投降。 嬴和等将领见大势已去,也都横剑自刎,不到两个时辰,战争即告结束。 14 成蟜几天来都处于昏迷状态,秦王政衣不解带地在一旁亲自看着太医换药,着侍女为他换衣清理。太医说,他剑伤深及肺部,能活的机会很小。 他刻意将成蟜放在屯留将军府原来的卧室,他就睡在同一个卧室里,只要成蟜一翻身或是呻吟,他就赶快过去探看。 那天午夜,奇迹似地成蟜竟从昏迷中醒过来,吵着肚子饿,他要侍女为他拿了点汤水来,但喂他喝了几口就不想再喝。他张开眼睛,看到是秦王政亲手在喂他,他不胜惊奇,也不胜感激,他闭上眼睛虚弱地问: “战斗开始了?” “不,战斗早在几天前就结束了!” “王兄,我对不起你!"成蟜带点哽咽地说:“没想到你还是对我这样好!” “我已查明了一切原因和内情,你是受胁迫,不能怪你,回去我要好好算这笔帐!” “嬴和他们呢?"成蟜关心地问。 “这些叛贼死有余辜,要不是贤弟这一跳,自相残杀又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他们全自刎了,但我还是将他们的尸首处以车裂之刑,人头悬挂在城门示众。"秦王政恨声说。 “王兄,我总觉得你有时候会变成两个人。"成蟜露出孩子气的微笑说。 “此话作何解释?"秦王政也笑着问。 “一个嬴政对兄弟好友爱,对情人好多情;一个秦王对内侍多严厉,对属下多残忍!"成蟜带点劝勉的口气说:“两者折衷一点也许比较好些。” “情人? 第48章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有情人的?"秦王政惊诧地问,随即又"哦"了一声说:“那天上林救我的是你?” 成蟜带着神秘的笑容看着他,不说是否。在摇晃的烛光下,他因发热而显得红润的脸,看上去更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她虽然已经进宫,但我们仍然保持着以前的关系,"秦王政这时也变成一个深怕别人会误会他的孩子:“纯洁的关系,什么都没有,只是看看她就够了,你相信吗?” “当然相信,从小到现在,哪一次你说话我没有相信过?"成蟜眼中充满童年时对他崇信的光辉。 “为什么我们要生在帝王家?"秦王政看不得这种眼神,他激动地握住成蟜的手:“要是生在一般百姓家,我们可以相亲相爱,有什么东西你喜欢,我一定会给你!” “大哥,"成蟜痛苦地说:“我并不想夺你的王位,当然,我也有责任,我应该在他们胁迫我的时候,就像这次一样横剑自刎。我没有!我向他们屈服了,但是你要知道当时的情形!” “不要说了,事情经过我全知道,全调查清楚了,回去我要和吕不韦好好算这笔帐。"秦王政狠狠地说。 “大哥!"成蟜想问吕不韦是他父亲的传言,可是怎样也说不出口,他转口说:“全体将领以自杀逼我,当时屯留城里人吃人,为抢尸体吃而群斗,我受不了!” “当然你会受不了,换了我也受不了,何况你还只是个大孩子。"秦王政爱怜地整理成蟜额前的散发。 “你比我只大多少?但事情在你手上就不一样,我相信换了是你,情况绝对不会这样糟。你是天生的君主,我不是,老爹教你帝王学,你很快就会融会贯通,但我却觉得厌烦,嫌其中的机诈太多。"成蟜以崇拜的口吻说个不停。 “来之前,我见过老爹,他说要救你得赶快,想不到最后救人的人和被救的人还要兵刃相见。"秦王政笑着打趣。 “大哥!"成蟜难为情地喊。 “好,不谈这些,不谈这些。"秦王政连忙摇手安抚:“你好好休养,伤好点后,我们一起回咸阳。” “恐怕我这次再也不会好了,"成蟜叹口气:“这几天我昏昏沉沉的时候,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梦,只有一个最清楚。我梦到我母亲,她说她是来接我到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没有烦恼痛苦,没有勾心斗角;她说我生性太善良,不适合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我也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谈到母亲,成蟜两眼闪出了泪光。 “难道对我也不留恋?"秦王政想打破这种悲凄的气氛,他开玩笑地说。 谁知道听了他的话,成蟜眼泪反而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他哽咽地说: “我留恋在老爹那里一起受业的日子,我留恋我们上林狩猎,直道驰马的日子。但现在我无颜再活下去,这么多的士卒为我丧命,这么多的将领为我受刑!” “不要这样说,我没有怪你,一点都不。"秦王政紧握住成蟜的手:“真的,你要是真要王位,我也愿意让给你。” “我相信你疼惜我,也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但这不是你我之间的事,这次我回去,还得面对很多人和事,我不能要你为难!” “傻蛋,"秦王政笑着说:“寡人是秦王,说你无罪就是无罪!” “但我不受一点惩罚,这里会终生不安。"成蟜指着心口处说:“所以我已没有活下去的意志!” 秦王政望着烛光下他俊秀的脸,不觉想到成蟜的母亲齐姬,她也是缺乏活下去的勇气,却有面对死亡的勇气,这对母子的性格完全一样,可是他想不透他们的想法。 “还有……"成蟜紧皱着眉。 “还有什么?是不是伤口又痛了?"秦王政着急地问。 成蟜紧皱着眉,接着又咬紧嘴唇支撑着说: “大哥,在我临死前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快说!” “饶恕所有叛将的罪,不要刑及他们的家人,否则你也是该死的!"成蟜笑着说。 “什么?"秦王政一时会不过意来。 “因为你也有一个带头谋反的弟弟!” 成蟜脸色突变,声音逐渐嘶哑,创口迸发,鲜血大量渗了出来。 “大哥,答应我!"他祈求地望着秦王政。 “我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只要你好起来,王位你都可以拿去!"秦王政也两眼含泪地说。 “大哥,我好痛!"成蟜的呼痛仿佛又回到儿时。 “来人!找太医!来人!""秦王政急奔门口狂呼。 当晚,长安君成蟜伤重去世。 次日,秦王政要全军为他服丧,这表示他认为成蟜没有罪,成蟜仍然是派遣军主帅。 同时,他宣布,只追究带头反叛将领,其余不究,并且罪不及家人。 叛军全军士卒闻赦,高呼万岁。 但他恨屯留这些百姓,要不是他们先反,秦国不会派成蟜率兵来,他就不会发生后续的一连串事故。 他下令毁城,将屯留人口全部迁往临洮。 秦王政处事的明快果断,很快传遍天下,诸侯各国更为忧惧。 第九章血战咸阳 1 秦王政九年三月,嬴政平定上党反叛,班师回朝,受到全秦民众英雄式的欢迎。朝中大臣对他更是衷心敬服,不再视他为一个凡事不管的懦弱君主。 回到咸阳后,嬴政采取了一连串的主动措施。 首先,他命太史在四月选定吉日,由奉常为他举行了冠礼,他正式戴冠佩剑变为成人,也就是他真正亲政的开始。 其次,他发现到,按照现制,丞相的权限太大。丞相总领百官,综理政务,考核地方首长或诸侯政绩优劣,任命官吏,主持朝议,可说政由他出。同时,丞相还管到对外讨伐的结盟等外交和军政事务,形成丞相总揽一切,变为实质上的君王。在这种情形下,能干的丞相假若忠心,固能便宜行事,若有贰志,很容易造成君王大权旁落,谋反篡位的事也就因此发生。 于是他一亲政,就建立了三权分立的制度—— 丞相管行政,国尉(太尉)管军政,廷尉管司法,三者全对君王个人负责,互不隶属。 本来,所谓三公除了丞相、国尉外,还有御史太夫。他掌理监察,辅助丞相处理政务,故有副相之称,而廷尉只在九卿之列,位尊不如三公。 但嬴政认为,君王要拥有绝对权力,就必须以法治国,因此他加重廷尉的责任和职权,下廷尉法办,以后全由君王直接下令,而不再经由丞相。 另外,他在相国以外又设左丞相、右丞相,名义上是辅助,实际上是互相牵制监视。在近利方面而言,乃是逐渐分割吕不韦的权力。 在宗室大臣和旧臣的拥护下,嬴政逐渐取得实权,并向吕不韦在秦的商业势力开刀。他重申"轻商重农"政策,将山川林矿之利收归国有,不准商人得到独占权,并严禁商人及富家兼并土地,严格执行壮男授田政策。 他的步步进逼,造成吕不韦集团的恐慌,纷纷要求吕不韦采取行动,不然他们的既得利益将会完全失去,而转移到秦国——也就是嬴政——手上。 吕不韦在左右进逼的情形下,只有去找太后商量。 2 这是吕不韦第一次到雍地太后别宫。 他发现到别宫的建筑和布置,比咸阳内宫还要精致豪华。太后喜爱的曲池流水、音乐回廊,以及她特别爱好的水晶琉璃和镶嵌金玉的赵国式壁饰,遍布各处庭园和室内。 这是她独居的地方,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布置。嫪毐和她都是在赵国长大的,他们怀念赵国居室庭园的雅致精巧,看不起秦国建筑布置的粗鄙不文,雍地别宫因此用的、吃的、家具器皿,全都是赵式风格。进入此宫,有如一下进入到赵国王宫。 楚玉太后在便宫接见了吕不韦,她摒退了所有内侍和女官,只留下湘儿和绣儿伺候。 吕不韦目不转睛地打量她,忍不住在心中暗叹,女人的青春真是易逝! 她今天穿着一件窄腰长裙宫袍,上身套着件精绣无袖小马夹,虽然仍旧是冰肌玉肤,光艳照人,但她已不得不以脂粉来掩盖眼角和嘴边的小皱纹。长期养尊处优的结果,她已逐渐发胖,虽然还不到痴肥的程度,但双下巴却隐约可见,极度纵欲的结果,眼圈发黑,下眼睑也出现浅浅的眼袋。 到底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吕不韦感叹她,更为自己已逐渐迈入老年而伤怀。 “不韦,今天是什么风将你吹来?"她笑吟吟地说。早就想来看看你,总感觉到不方便。地说。 “你是指摎毐?他虽然已是南面称孤的长信侯,但在我跟前,他仍然只是条摇尾乞怜的狗。"太后皱皱鼻,俏平地笑了笑。 这种笑法,在她年轻时是迷住吕不韦的小动作之一,但在这种年龄再做这种动作,却只有引其他的伤感。也许她日夜和年轻的嫪毐在一起,仍然保留这种俏皮,乃是很自然的事。 “我不是指嫪毐,而是怕你的儿子!"吕不韦笑着说。 “我们的儿子!"她纠正他说。 “只能说是你的儿子!"他坚持。 “为什么?” “哪有儿子逼老子逼得这样紧的?他快逼得我无路可走了。"吕不韦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可是我所听到的批评都是赞美他英明,行事果断明快,乃是天纵奇才。” “英明是不错,但他现在是利用宗室和旧臣来对付我,禁止农田大笔买卖,地主雇用长工不能超过一定数目,佃农为地主耕种若干年后,地主就不得藉故收回田地,而要让佃农世代传下去。 第49章 同时,他将山川林矿全收为国有,私人只有使用权而没有拥有权,这不等于没收了我和我下面那些人的全部财产?很快我就会变得一无所有了!"说完话,他又叹了一大口气。 “不韦,你真的也太贪心了,即使你相国不做,你的文信侯封地就有河南洛阳十万户,还能说一无所有吗?” “予取予夺,君王可以一朝之间赐你,也可以一夕之间夺回去,只有合法的私人财产,才是真正的财产,可以传给后世子孙。” “你连个儿子都没有,还想传子孙?"太后卟哧地笑了: “就是将你的财产全部充公,不还是交给你的儿子嬴政和他的子孙?你怎么这样想不开!” “话不是这样说。"吕不韦语塞,牢骚也就发不下去了。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哭闹声,太后要绣儿出去看看。 3 “你的孩子?"吕不韦问。 “不错,我和嫪毐的孩子!有他们父亲的俊秀健壮,有我的聪明和独特。"太后眼中流露出母性的骄傲。 “他们?我只知道你为了怀孕,避居到这里,却不知道你有几个孩子。” “两个,只要女人会生,有一个,当然也会有第二个。"太后笑了,笑得如此满足和得意。 “提到嫪毐,你必须转告他,听说他在侯府聚赌,而且还抽头。” “男人,尤其是年轻的男人,声色犬马,博弈闹酒,乃是免不掉的,总比整天无所事事,无精打采要来得好些,你不也是过来人?所以我不想管他。” “但在他府中聚赌的分子太复杂,有宗室大臣,也有宫中近侍和郎中这种人,容易出事,也容易传进秦王的耳中去。要是出事,以前我还可以包庇,现在我可无能为力了,尤其是抽头,这更不像话,堂堂长信侯聚赌抽头,真是本性难改!”吕不韦长长叹了口气。 “我会要他收敛一点,"太后笑着说:“看你着急成这个样子,嬴政不会霸道到这种程度吧?说什么还有我这个老娘在。” “很难说,现在我越来越发现到他有翻脸成仇,六亲不认的个性。” “这点倒是很像你!"太后格格地大笑起来,很久无法停止。 这时候绣儿带进来两个孩子,一个三岁左右,由她用手牵着;抱在手上的一岁多点,手抓绣儿的头发,口中牙牙学语。 两个孩儿都长得非常俊秀,像粉雕玉琢般可爱,他们见到太后,两个都大声叫"娘",大的抱着太后,像扭糖人儿似地纠缠不休。 太后将小的接抱在怀,爱怜地吻着,一面问吕不韦: “这两个孩儿长得俊吗?” “那还用说,父母都是俊美人物!"吕不韦由衷地赞美。 “你看他们中间谁可以当秦王?"太后半开玩笑地说。 吕不韦听了她的话,心头一震,不自觉地看了看站在太后身后的湘儿和绣儿。 “她们不要紧,我常在她们面前开玩笑,也常这样问她们。"太后毫不在意地说。 “有些玩笑是开不得的。"吕不韦正色地说。 “那你今天来此到底何事?"太后随即左右看了湘儿和绣儿一眼:“将孩儿抱给他们奶娘吧。” 她们两人识相地各抱着一个孩子退出室外。 “我们得设法阻止嬴政再进一步地对我不利。"吕不韦继续话题。 “最根本的办法是将他废掉!"太后仍然用的是玩笑口吻。 “别忘了他是我们的儿子。"吕不韦不以为然地说:“再说,他的根在这里,我们只是依附在他身上的藤萝,没有他,我们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既然你是这种想法,那你为什么不辞去相位到封国养老?” “我还没有老到颐养天年那种程度,何况我也没有孙子可含饴而弄。"吕不韦苦笑着说。 “看你这副前怕狼后怕虎的样子!哪天嬴政在朝候我的时候,我要说他几句,要他不要逼你太紧。” “多谢太后。"吕不韦正经地拱手行礼。 “这不知道是否有效,再不然,干脆告诉他你是他亲生父亲!"太后语气坚决地说。 “不可以!不可以!"吕不韦连连摇手:“这连他的地位都会动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个传言早已传遍天下,"太后说:“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他不会不知道,只是不相信,不愿承认罢了,"吕不韦惊惶地说:“假若由你这个亲生母亲来证实,在他心上会引发多不良的后果?千万做不得!” “唉,看你怕成这个样子!"太后轻蔑地哼了哼,叹口气说:“那我对你的帮忙,也只有这样多了。见到他我会告诫他,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加冠亲政才不过几个月,就逼得这多人叫苦连天!不韦,你自己以后也得小心行事。” “告诫他,千万不能揭穿我和他的关系。"吕不韦又再叮嘱一句:“到必要时我会退让,告老就国,谁教他是我们的儿子。” 话到此也没有什么可再说的了,吕不韦告辞。 太后送他走后,站在窗前,守视着花园里和绣儿湘儿玩得正疯的两个孩儿,她不禁自言自语: “我和你的想法不同,嬴政是个不听话的劣子,这两个才是我真正喜爱的乖儿子!” 4 长信侯府中灯光辉煌,明如白昼。亭台楼榭,处处传来悦耳的丝竹和歌伎高亢歌声,这里每天都是宾客盈门,夜夜欢娱,通宵达旦。这种颓废、没有明日的寻欢作风,以往在秦国是见不到的。 长信侯嫪毐不但将赵地的建筑和家园风格运用在修府,而且还带来赵式享受和宫廷音乐,他本人就是调琴弄瑟的能手。 所谓赵式享受,就是每到天黑上灯时候,府中后进全变成了游乐场,各式各样的玩乐,任宾客自行挑选参加,玩厌了就可转别处,玩得自由痛快,没有一点拘束。 这里设有歌舞区——里面包括能容千人的大厅,表演着数十人组成的大型歌舞剧;也有只能容纳几张席案的密室,一边饮酒一边欣赏身穿薄纱的舞伎跳舞,看得兴起,可以搂在怀里调情,也可加入她们忘情狂舞,一扫白日的不快和胸中郁闷。另外也设有音乐欣赏室,里面有八音乐队演奏,也欢迎宾客自己上台演奏或是高歌一番,琴、瑟、笙、箫、编钟、大小鼓,任君调弄,全都有高手在旁指导。 这里还有杂技区——分别有胡人的摔角、比刀、比力,也有中原的竞射、投石、比剑,全有专人表演。宾客技痒,也欢迎下场,赢了还有彩头可拿。 一般说来,嫪毐门下多市井争强斗狠之徒,所以斗剑场夜夜人满为患。只见场中剑士个个蓬头垢面,脸上两条鬓脚长得和胡须平,冠帽全紧压在眉头上,紧身短剑衣几乎全没有后摆。 他们围着圆圈,盘膝面对观众而坐,每个人眼睛都瞪得大大的,眼神充满杀气,胆小之人别说下场和他们比剑,只要听他们一个字吐半天的说话方式,就会吓得心惊肉跳。 没有人下场比式,隔段时间,这些剑士就会自行的配对比试,他们会都是玩真的,因为赢的人不但有高额的奖金可拿,而且还可以升级,所享受的待遇也就不同;而输的人,生死全掌在赢者之手,比剑造成生死伤残,各安天命。 想下场玩的宾客,可以看表演时自行选定对手。一经选定后,可以下赌金,也可只愿赢取定额彩头。生死伤残,亦是各安天命。 在嫪毐的比剑场,每年都有数十人丧命,数百人受伤,但应征当剑士的源源不断,每天登记下场比剑的宾客,总得排队,有时还排不上。 这里也有较浪漫雅致的游乐区——弈棋室、字谜室、吟诗室、丹青室,全都有美女伺候,美酒盛馔招待。另外在后花园里,欢迎宾客携眷或是带着临时谈好条件的歌伎舞女、侍酒陪茶的婢女,到里面谈情聊天。 因此,比秦王宫御花园还要幽美,布置更为雅致的长信侯府后花园中,花前月下、树荫丛中,处处都是搂搂抱抱,喁喁情话的男女。在暗夜的掩盖下,这里已没有了阶级地位,谁也不认识谁。有人说,嫪毐府中是龙蛇杂处,但也有人称赞他打破阶级的藩篱,让上自公侯,下至屠狗贩浆之辈,全都融合在一起。 当然,最受宾客欢迎的还是他开设的赌场。在一处可容数百人的大厅里,摆着各式各样的赌具,也都各有各的爱好人群在围着赌,周围还有多间专供高官显要聚赌的密室,在里面赌的人数虽不多,但一场豪赌赌下来,输赢往往是中产之家百年的收入。这些密室都有专门通道进出,其他不够资格进入密室的人,连这些人的面貌和声音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除了秦王政外,朝中大部份的大臣都知道有这个好去处,很多亲贵大臣都在密室中赌过钱,喝过酒,找过女人,这些都是握在嫪毐手上的把柄。还有些人赌输了,向赌场借钱,这又是欠了嫪毐的人情,钱还不起可以不还,但一定要帮他做点事。 于是,嫪毐就藉着这些吃喝玩乐、女色赌博,在朝中建立了广大的人际关系,也买通了不少侍中郎中做他在秦王周围的耳目,这些亲贵显要、侍中郎中,对他是又爱又怕。爱是因为他出手大方,有困难他帮你解决;怕的是来这里大部份的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抓在他手中。 但嫪毐由于出身关系,他不喜欢那些年迈大臣的忸怩作态,不愿周旋于他们之间,反而爱和年轻的侍中及郎中在大厅里赌。 5 有天晚上,大厅里赌得正热闹,灯光明亮,人声嘈杂,虽然室外已经入秋,室内仍温暖如春,送茶酒的侍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像采蜜的花蝴蝶一样穿梭人群之中。 第50章 赌徒们大都喝得带有酒意,不断喝么喊六,要大要小,放浪形骸,原形毕露,平日的拘谨或是官架子全都没有了。 中间有一场是赌骰子,一个玉碗里放着三粒骨制骰子,大家用手抓起来,丢在碗里比点数多少。这种赌法最简单,输赢也最快。骰子在碗内翻滚跳动,掷的人心脏会随之跳快,似乎要从嘴里跳出来,而骰子在玉碗跳动的声音,有的人听了有如财神奏的仙乐,叮叮噹噹,大批金子由天而降;有的人却如同听到丧乐,一滚之间,万贯家财随之灰飞烟灭! 做庄的正是嫪毐,他今天喝了不少酒,至少有个起、八分醉,英俊白皙的脸像涂上了一层胭脂,显得格外鲜艳。 “快下注,下多赔多,下少赔少!"他吆喝着。 所谓沐猴而冠,望之不似人君,长信侯虽是锦衣绣袍,金环玉带,可是怎样看都不像一个南面称孤的君侯,他这一吆喝,却十足是个邯郸市井的破落户子弟。 围着几案而坐的有十多个人,其中有亲贵,也有侍中,围在外面伸头看热闹的人,却多得难以计数。 桌面上全是玉牌筹码,小则黄金一两,大则百两。要下注先换筹码,不过有人输急了,身上临时掏出传家之宝或房票地契,只要庄家承认,也能作价直接押上去。 也许正如吕不韦所说,他市井本性难改,已经贵为君侯,享有南国封邑,赌钱取乐倒也罢了,他仍旧喜欢出老千耍花样,为的不是赢钱,而是喜欢没有人识破的那股得意和做假时的紧张刺激。 今天他几乎赢光了桌面上这些人所有的钱,没有人相信堂堂长信侯会像无赖一样耍假,就是有人怀疑也不敢说出来。 他的面前堆满了玉牌筹码,大大小小不下万两,另外还有一些地契房票和有价证券。 “押好离手!"嫪毐大喊:“掷啦!四五六通吃!” 他将骰子丢进玉碗,骰子不断翻滚,叮噹作响,果然粒粒都是"六"面向上,整整十八点。按规矩三粒骰子同点就是"豹子",庄家掷出六豹,押家就没有资格再赶,又是一把通杀。 其实长信侯玩的并不是什么高明手法,只是预先在锦袍的袖袋里,装了三粒一模一样的骨制骰子,这些骰子都灌了水银,只要平时练习,就能随心应手,要掷几点就是几点,然后在赌的时候,找机会将原来经过大家检查过的"真骰子"换掉。 “啊哈!"围观者大叫:“君侯真的是手气顺!” 赌桌上的人一个个脸色铁青,一肚子的委屈,但不敢作声。哪有这么好的手气?接连着七、八次通杀! 他们不敢也不愿怀疑堂堂的长信侯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可是就有一个年轻的郎中不解事,他已输得满脸通红,额头上冒汗,在灯光下显得油光光的。他口里喃喃说着:“莫非骰子是假的!"一边用手去抓骰子,想拿来检查。说来也无可厚非,输急了的赌徒都会有这种动作,并不一定是真有怀疑。大胆! 说着他连骰子带玉碗,抓起来向这名郎中劈头砸去,郎中到底是习武之人,反应敏捷,他头一气没击中,玉碗飞出去在一根铜柱上砸得粉碎,当然骰子也飞进人丛,不见了踪影。 “来人!"长信侯怒气未消,大声吆喝:“将这大胆小子绑起来!” 谁知这名郎中年轻气盛,加上今夜一场豪赌已将祖业输光,他只想摸摸骰子都不可以吗?这时他已豁了出去,不怒反笑,沉着地说: “且慢,赌场上一律平等,不分长幼尊卑,连父子也不留情,输多了,检查一下骰子有什么打紧!” “这小子还敢如此嚣张!给我绑起来!” 诸亲贵显要一看出事,深怕连累到自己,传出去有损清誉,一个个脚底抹油,偷偷溜走。只剩下一个五大夫因和这名郎中的父亲是生前好友,他不忍故友之子遭到危险,连忙上前劝解说: “君侯,姑念他年轻不懂事,加上输多了,一时情急,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就饶恕他一次吧。” “不行,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子,竟敢说堂堂的长信侯赌假。"嫪毐依然暴跳如雷。 “是啊!是啊!这小子真的该打!"有些生性喜爱奉承拍马、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在一旁煽火。 “本人宫中侍奉主上,王侯将相见得多了,一个小小的长信侯也不见得吓得住我!"年轻郎中宁死不屈的武士精神显出来了,他拔出佩剑,瞪大了眼睛说。 “混帐东西!"嫪毐平日受惯谄媚,哪受得了这种话:“你们还不将他拿下!” 众人一看年轻郎中拔剑,知道今夜有场流血的好戏可看,纷纷散到四周,中间留下一块空间。 只见应声跳出四名短衣垂冠,嗔目不语的剑士。一名似乎是领班的秃头剑士,艰难地一个个字说道: “小——子,你——是弃——剑——投——降,还是——想死——在——我们——剑下?” “不要多话,手底见真章!"年轻郎中首先出剑,攻击那个领班。 只是这小子骨头虽硬,剑术却不高明,只过了不到十招,剑就被剑士领班挑脱掉地,喉咙也被他的剑尖抵住了。旁边很快有人带着绳子上来,将他五花大绑捆得紧紧的。嫪毐哈哈大笑,不分青红皂白,上前先给了他一顿拳打脚踢,然后在他脸上吐了一口浓痰说: “小子,别跟你老子瞪眼睛,你见王侯将相见得多了,可知道我这个王侯不是一般人,你老子乃是当今秦王的假父!你还服不服气?将这小子吊起来打!” 朝野对嫪毐和太后的关系,早已传言纷纷,今天由嫪毐酒后吐真言,亲口证实,周围的旁观者不禁哗然。 府中仆人将这名郎中吊到大厅屋梁上,用皮鞭猛抽,不到一会他就鼻青脸肿,衣服破碎,痛昏过去。 “弄醒再打!打死丢出去!"嫪毐还意犹未尽。 “君侯,不能再打了,"那位五大夫在一旁苦苦哀求:“再打真的会出人命,他是我故人之子,看在老臣面上饶了他吧!” “既然是你的世侄,那就交给你管教,今后不得如此无礼。” “是,老臣遵命,"五大夫转向带来的侍仆说:“将公子解下来,扶到我车上去。” 嫪毐不断得意地大笑,大厅中众人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对他正视。 6 秦王政跪坐在中隐老人前面,刚陈述完那名郎中哭诉的长信侯府事件。 老人仍像以往那样闭目沉思。 “老爹,我该怎么办?"秦王政追问:“嫪毐当着那多人面前自称是我假父!” “仍然是那句老话——投鼠忌器。” “又要我置之不理?忍下去?” “事情本来简单,"老人微笑着说:“将嫪毐抓来脱掉衣服检查就是,但问题是假若检查出他真的不是阉者,你要如何处置太后?你又将何以自处?” “……"秦王政默然无语。 “现在,我将我所了解的你的个性,向你作一分析,然后由你自己决定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个性和这件事的处理有所关联吗?"秦王政不解地问。 “当然有关系。"老人肯定地说。 “那我对自己的个性非常清楚。"秦王政用的是充满自信的口吻。 “不,孩子,"老人摇头叹息说:“你说这种话就表示你自知之明不够!” 秦王政惊诧地看着老人,老人又闭目不语。很久,秦王政才蓦然惊觉,长揖行礼说: “嬴政知道错了,请老爹指点迷津。” “哈,总算孺子可教!"老人睁开眼睛微笑。 “老爹现在可以说了吧?"秦王政也像孺子般撒起娇来。 “知人难,知己更难!"老人停顿一下,才又继续说下去: “铜镜鉴人,是一个样子,水中照人,又是另一个样子,可见想知别人,你所见到的只是部份形象,不一定和其他人相同,也不一定是这个人的真相,所以说知人难。” “那自知更难呢?"秦王政提起了兴趣。 “自知更是没有一点凭藉,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再加上别人一些批评的印证,让自己认为自己就是这样,其实人最难知的还是自己!” “老爹,对你的话我还是不太懂。” “你看得到我的睫毛吗?"老人问。 “看见了。"秦王政答。 “看得到你自己的鼻子吗?” “只见到一点鼻尖。” “眼睛呢?” “眼睛如何看得见自己的眼睛?"秦王政不禁大笑起来。 “那你知道你的眼睛是什么样子?” “当然知道。” “看不见从何知道?” “从铜镜里见到的,水面上也常见到,还有别人也会告诉我。” “所有铜镜、水面和别人告诉你的都是一样?” “不一样。"秦王政摇摇头。 “那你要相信谁呢?"老人注视着他问。 “最明亮光滑的铜镜,最平静的水面,最对我无所求的人!"秦王政迅速地回答。 “假若你房中的铜镜都是不够光滑明亮,所有周围的人对你都有所求,那怎么办呢?” “换掉不够光滑明亮的,多找那些无所求的。” “现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吗?"老人正色地问。 “嬴政如今已明白对自己是一无所知。"秦王政惶恐地回答。 “也许在你周围,老朽算得上是最无所求的人,也许还算得上明亮光滑,你愿意听我对你作点批评吗?” 第51章 “嬴政谨奉教!"秦王政又拱手作揖。 7 “由多年来对你的观察,以及这次你对成蟜事件的处理,我发现到你是个外表刚强,内心却非常脆弱,而且走极端的人。"老人闭目说到这里,睁开眼睛看秦王政的反应。 果然秦王政脸上露出极不服气的表情。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是你走极端的个性。行事果断明快,外表看来极其刚强;但你刚愎自用,不能博采群议,这是因为你怕面对别人,不敢听到别人的反对意见,干脆闭上眼睛自行其是。” 秦王脸上出现了自省。 “你凡事不知节制,批阅奏简文书,彻夜不眠;恨反将,戮尸泄恨;怒屯留百姓,不惜劳民伤财,毁城迁居,这表示你克制不住自己。无欲则刚,自胜者谓之强,你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所以谓之极其脆弱。庶人不知克制情绪,最多不过免冠跣足,以头撞地,但君主不知克制情绪,则会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轻则危害本身,重则亡社稷亡国,你读过的史书多有记载,商鞅、周厉都是最好的例子。” 秦王政满脸惶恐,俯地道谢: “嬴政知错了,今后一定改过。”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俗话虽然有道理,但也不一定是完全对,只要你知道个性缺陷所在,知所修正,行中庸之道就好了。就怕你以任性为刚强,以猜忌为明察,那就糟了。孩子,明白我的意思吗?"老人慈祥地语带鼓励说。 “嬴政该怎么做?” “多找几面明亮光滑铜镜,多让自己的心湖平静,多礼求一些对你无所求的贤臣高士!老人微笑:“多照镜子明了自己;凡事多考虑,不要任性;多博采群议,多听违拂自己心意的意见,能这样的话,虽不中不违矣!” “老爹哪来这么多的'多'!"秦王政也微笑着说。 “多见不蔽,多闻不偏。"老人哈哈大笑说:“为君王者能不蔽不偏,还怕国不治,天下不太平吗?” “老爹已分析了嬴政的个性,能否指示我,这和处理嫪毐问题有何关联?"嬴政有点想为难老人地问。 “你性喜走极端,嫪毐问题一经处理,你就会不知节制地追根究底,对不对?” 秦王政想了片刻,点头称是。 “但嫪毐问题不单只关系他一个人,牵连的也不只这一件事,对吗?” “不错。"秦王政回答。 “好,由你来告诉我牵涉到哪些人和事。"老人又拿出他一贯的启发式教育。 秦王政仰首沉思良久,没有回答。 “好,我先问牵连的人。"老人注视着他问。 “这会牵涉到吕相国和太后。"秦王政回答。 “能不能只治嫪毐的罪,而不涉及他们?” “不可能,假若查出嫪毐是假冒阉者,他日夜侍奉太后、出入宫闱的事实,不能掩尽天下人之口,另据传闻,雍地宫中还有他和太后生的两个孽子!吕不韦是推荐他入宫的人,也就是他的保证人,按秦律,匿奸藏恶,罪与犯奸恶者同罪。” “你能否承受公开太后淫行的打击,并治之以淫秽宫闱的罪?"老人语带惋惜地问。 秦王政低头沉吟,很久很久才摇着头说: “不能。” “对吕不韦呢?” “可以,虽然有些传闻……"秦王没有再说下去。 “假若太后制止你对吕不韦不利呢?"老人未让他说下去。 “她本身已难保,还想保住别人?"秦王政声音提高,显然又动了怒。 “大王!"老人装得诚惶诚恐,带着讽刺地口气喊。 “老爹,嬴政知错了。"秦王政平静下来。 “吕不韦内结人心,外通各国诸侯,你想治他的罪,内有太后阻止,外有各国劝说,再说他多年来政绩斐然,虽然他谋了不少私利,但对秦国造福更多,百姓喜欢他!” “那嬴政该怎么做?"秦王政焦急地问。 “齐国有一农夫,"老人不回答他问题,却说起故事来: “麦田撒种抽苗后,却发现其中混杂着许多稗草,他想除掉,又怕伤到麦苗,正在左右为难时,一位邻人向他说,再等些时候,等稗草长大到能单独除去的时候,就不怕伤及麦苗了。” 秦王政听了故事,默默沉思。 “明白这个故事的涵意吗?"老人笑着问。 “嬴政明白了!"秦王政击案,蓦然觉悟。 “去吧,下面是你自己的事了。” 老人又闭上了眼睛。秦王政知道是该告辞的时候了。 8 秦王政知道要等,等稗草长大到单独除去,但他不耐久等,决定助长稗草成长的速度。 他首先派人在咸阳散播传言,说是秦王已接到密报,长信侯嫪毐在府中聚赌,正密切注意中。 嫪毐得到消息,再加上吕不韦的埋怨和太后的规劝,他收敛起来,府中不再聚赌,也少了每晚的欢宴。 接着秦王又要人谣传:有人密告,嫪毐非宦者,假冒进宫,乃是想不利秦王和太后,秦王正追查中。 嫪毐紧张起来,要宫中眼线窥伺秦王政的反应,但看不到他有什么异常的行动或言论。 这使得嫪毐莫测高深,寝食难安,时时都处于胆战心惊的状态。不过他的行为也愈发检点,甚至连太后都疏远了。 最后,咸阳附近又兴起一股传言:长信侯宫室之美,车驾之华丽,服饰之精致,全都在王宫以上,同时长信侯府中的家仆舍人,全都接受军事训练,显然有谋反企图,秦王近日内即将采取行动。 这下击中了嫪毐的致命要害。他找到吕不韦辩白,他根本没有谋反的意思,反而给吕不韦讽刺了一顿,说他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秦王不但毫无动静,反而准备到雍地别宫问候太后。 这更使得嫪毐日夜疑惧,时时刻刻如坐在针毡之上,他和心腹亲信商议的结果,所得到的结论是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与其坐等秦王治罪,不如乘岂不备,抢个先机。 这些情形都落在秦王政的眼里。眼看着嫪毐这只怪兽已被骚扰刺激得失去理智,发狂地自动投向陷阱,秦王作好射杀的准备。 他更想藉此机会将吕不韦一起除掉,免得他想做的事经过吕不韦那里以后,总是七折八扣,失掉他本来的原意。他生性不是个垂拱而治的君王,他要看到自己的意志和想法,百分之百地执行,得到预期的百分之百的效果。 9 雍地太后宫中内寝,楚玉太后坐在绣榻上,绣儿湘儿分侍两旁,两个粉雕玉琢般的孩儿分成左右倚在怀里。 在嫪毐进入内寝后,太后要绣儿和湘儿将孩子带走,没有召唤不准进来。她们脸露暧昧的笑容带着孩子退出室外。 等她们一走,太后就板起脸孔,声色俱厉地对嫪毐说: “你记得来了?怎么多次召你都敢拒绝,你好大的胆子!” 嫪毐却一句话不说,跪俯在她脚前连声喊道: “太后救我!” 太后转过头去,仍是满面怒容,不理睬他。 嫪毐跪行向前,仰着头祈求说: “臣不是不来,而是不敢来,主上监视得太凶!” “你怕嬴政,难道就不怕我?哼,他想杀你,我就不能吗?”太后脸上似乎真的蒙上了杀气。 嫪毐也不回答,只是像狗一样用舌头舔她露在长裙下面的赤脚,先是脚指,然后逐渐舔到脚心。太后先是皱着眉头想骂,随后是闭上眼睛享受,最后忍不住卟哧笑出声来: “看你这副贱样子!” “太后不是不能杀我,而是舍不得杀我!"听到她一笑,嫪毐知道风暴已经过去,他捧起太后的一只粉白娇小的脚,用力的舔着脚心,舔得太后浑身颠抖,格格笑声不停,她气喘喘地喊道: “快停下来,我快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答应我不再生气!"嫪毐还是不停地舔。 “好了,好了,冤家,我不生气就是,快停下来!"太后一面笑着,一面将脚收回去。 嫪毐上绣榻,一把将太后抱在怀里,雨点似地狂吻她的脸和嘴。太后一面挣扎,一面笑着说: “臭死人了,刚亲脚又来亲脸!” 他还是不停地亲。 太后用力推开他,正色地问道: “看你刚才着急的样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嫪毐将最近的情形说了,然后又跪伏在地,这次不再是嬉皮笑脸地舔脚,而是泪流满面地接连叩头。 太后无语地凝视着他英俊的脸,看到他额上叩头留下的红印,怜惜地将他拉起来,让他坐在身边,轻声问道: “毐郎,要我怎样救你?”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他咬紧嘴唇。 “这是谋反,乃是灭族之罪,他和我是母子之亲,难道你不怕我告诉他?"太后笑着说。 “母子之亲,亲不过肌肤之亲,再说,一个也当不过两个,别忘了我们还有两个儿子!他挨近她身边,在她耳畔轻语。 “我能帮你做什么?"太后问,语其中充满了犹豫。 “将你的玉玺和军令符给我,我好发兵!” “给我点时间考虑,好不好?” “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秦王那里早晚就会发动。” “但是事关重大,我不能不考虑一下!” “听人说,秦王已经知道我假冒阉者进宫的事情,要是揭穿,我死不足惜,太后有何面目见天下?” “他敢!"太后气愤地站起来。 第52章 他又跪伏在地,拉着她的裙脚说: “看他处理成蟜事件的样子,他还有什么不敢的?我死不足惜,可惜那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怎么样?"她有点心动了。 “我获罪以后,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两个孩子的!"他哀声地说。 “哼!"太后不再说话,而是慢慢走近窗前。 她真的是为难的,再怎么说,嬴政总是她的儿子,虽然她并不喜欢他。但当她听到窗外两个稚子的嘻笑声,再见到他们和绣儿湘儿玩得兴高采烈的那种娇憨神态,她又不得不重作考虑。 的确,依嬴政凶残的个性,绝不会放过这两个孩子,而且事情揭穿,她又有何面目来对天下? 她再回头看到嫪毐跪在地上的那副可怜相,这几年这个男人的确给了她有生以来的最大快乐,她不敢想像,没有了这个男人,她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要她再回到那种深宫寂寞,以绣儿湘儿来解决欲望,排遣日子的生活,她宁愿死! 没有这个男人的日子也许比死还难过,她这生只经过了三个男人,在吕不韦面前,前半段她只是他的奴隶,委屈承欢,没有什么快乐;后半段,他变成她的奴隶,一心想讨她的喜欢,但一个老男人做出那种刻意讨好的丑态,往往只能引起她恶心想吐,对他只是饥者易为食,不得不拿他充饥。 至于那个短命的子楚,那更是不堪回首,她所有的寂寞凄凉,全是由他一手造成! 只有跪在地上这个男人,他给她欢笑,给她刺激,有了他以后,才知道什么是男人,什么是男女间的欢娱,也才知道,有了一个自己心爱的好男人,做女人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嫪毐,不自觉地喃喃着: “没有这个男人,我宁愿死!” 她不发一语走进帷幕内,在壁柜的密间里取出太后玉玺和军令虎符。 她轻柔地喊着嫪毐说: “起来,毐郎,哀家的一切和两幼子的生命,全托付在你手上了。” 嫪毐破涕为笑地跳起来,抱住太后,在她耳边轻语: “卿卿,我绝不会负你所托,事成以后,你是掌握实权的摄政太后,我们的儿子是秦王,吕不韦仍然是相国。” “你不能让吕不韦知道此事!"太后紧张地说。 “当然,我没有那么笨!"说完话他告辞想走。 “你今晚不能留下?"太后哀怨地说。 “来日方长,今晚我回去还得调兵遣将!"嫪毐神气而兴奋地说。 “几年前嬴政已另制军令玉符,虎头符还有效吗?"太后担心地问。 “我早注意到这项嬴政的疏忽和吕不韦的抗命,军令玉符只管调动征外大军,对内久未用兵,吕不韦也就对改符之事置之不理,我手上的虎头符至少可调动县卒、官骑和戎、翟诸君的人马!” “你以什么名义发兵?"太后还是不放心。 “有人在蕲年宫作乱,劫持了主上!"嫪毐得意地笑着说。 “劫持主上?"太后不解地摇摇头。 “攻破蕲年宫,我的家僮和舍人就会劫持主上了!"他又哈哈大笑。 “毐郎,小心行事,最好不要伤害到嬴政,他到底是我亲生的儿子!"太后带点祈求的口吻说。 “卿卿放心,事成以后,我会封个嬴国给他。” “那样也好。"太后叹了口气。 嫪毐兴冲冲地走了。 楚玉太后望着他消失背影的门,久久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10 在咸阳蕲年宫中,军机殿的密室里,灯光明亮,秦王政居中而坐,主持着伐毐国捉拿嫪毐的行动。国尉桓齮一旁侍坐,忙着发号施令,调兵遣将,吕相国没有接到通知,秦王政不想让他知道这项行动。 密室内外布满了全副武装的郎中侍中,殿前殿后也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警戒严密。人数虽众,整座宫殿却是鸦雀无声,一片寂静肃穆,只有偶尔来的探骑和军使者,在殿前下马石前下马上马,然后飞奔大殿石阶前,高声报名而进。这时会响起一阵杂乱急速的脚步声和佩剑撞及腰带的"叮噹”声,很快又恢复平静。 所有的人在殿内殿外,有事都用耳语交谈,所有到达下马石的马,全都口中衔枚,连嘶叫声都没有,来时去时,只听得见马蹄敲击着青石板的声音在夜风中震荡回响。 琉璃灯光下,秦王政面无表情,听着桓齮报告军情: “据军使来报,昌平君率领的虎贲军几个时辰前已出发,预计寅时前可包围长信侯府,发动拂晓攻击,计划是在明日午时前完成消灭嫪毐叛逆的任务。” 秦王政此时面现微笑,点点头说: “这次派昌平君领虎贲军,完全不经过一般的军令系统,嫪毐在朝中的耳目再多,也无法事先知道消息,赵高,你说是不是?” 侍立在秦王政背后的赵高,一脸阴鸷之气,他听到秦王政的问话,赶快弯腰躬身,露出谄媚笑容: “大王所料甚是,可谓神机妙算。” “不过,据情报得知,因嫪毐叛逆早有谋反准备,门客舍人、家仆奴婢全都实施行军布阵训练,侯府和毐城都兴工重建,以阵势排列抵抗,不可轻视。"桓齮忧形于色地说。 “这点寡人早就知道,他要不是有这么多谋反逆迹,寡人怎么会如此大动干戈?你们知道吗?前日寡人召他面对议事,他竟然敢称病不奉诏!"秦王政脸上出现微怒。 “他心虚当然不敢奉诏。"桓齮敬地说。 “他要是来了,本人或许会死,但不会祸及三族。"秦王政惋惜地说:“看来不灭他们三族,事情不会了结,这也许是他的命。” “是!"桓齮点头再转头看看壁上挂着的计时沙漏,向秦王禀报说:“寅时已至,昌平君应该是完成了包围部署了。” 秦王看看对面壁上的羊皮兵力部署图,桓齮连忙站起,指着地形图,一一向秦王政解说。 “将军做得很好,可说是算无遗计,嫪毐逆党看来是可一网打尽了!” “多谢大王谬赞。"桓齮谦恭地说。 此时忽听门外郎中禀报,有探祈求见。 秦王政要赵高带他进来,一面怀疑地看着桓齮问: “难道说昌平军提早发动了攻击?” “不可能,"框齮恭身回答:“提早发动,叛逆很容易在暗夜中乘乱逃脱。” “那是怎么回事?"秦王皱了皱眉头。 “臣虎贲军左尉王翦参见大王,参见国尉。” 赵高带进来的不是探骑,王翦这个名字好熟,但秦王政一时想不起来。 在灯光下,秦王政很快打量了一下王翦,三十多岁,全身铁甲,身材魁梧,神情非常威猛,却长着一张相当英俊的脸,秦王政一见他就有好感。 “虎贲军左尉?有什么事不去禀报中尉和郎中令,直接找到寡人这里来了?"秦王政温和地问。 桓齮在一旁想开口叱责,秦王政以手势制止住他。 “军情紧急,不得不冒罪越级,郎中令及中尉处,臣已派人通知。"王翦俯首说。 “何事紧急,还不快说?"桓齮是作战行动实际执行人,凡是有军情必须先经过他综合判断,然后才禀告秦王,部属越级,他当然不高兴。 “咸阳城内已有大批人马出现,正往王城方向过来!"王翦禀告。 “什么?桓将军,哪方面的人马?"秦王政转向桓齮问。 “除了担任城防的卫卒部队,不应有其他部队!"桓齮也大惑不解:“臣这面立刻派人去查。” 桓齮步出室外派人去了。 “你的人可曾看清是何方人马?作何紧急处置?"秦王政对肃立在面前的王翦说。 “在火光下,模糊地看到似乎是咸阳县的县卒,另外几方面据报还发现卫卒、官骑和戎翟君所属的夷军。” “什么?他们怎么会集合拢的?如何进得咸阳城?"秦王政怒声大叫:“领军的是谁?” “这个末将就不知道了,末将要他们在原地等候,但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大王遭人劫持,他们是来救驾的,声言我们要是阻挡,就一定是劫持主上的党羽,在他们强行冲入以前,末将就飞马来报,只怕现在他们已和虎贲军发生了战斗。” 正说话间,只见桓齮脸色铁灰地走进室内,后面跟着郎中令。他禀告秦王政说: “情况紧急,不知由谁调动的大批人马,四方八面围攻王城,请大王在此稍待,臣到城楼上去探看究竟。” “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据王翦说,他们是来护驾救寡人的。"秦王政不怒反笑,表现得出奇镇定。 “恐怕是太后那边的虎头符出了毛病。"赵高在一旁插口说,同时看了看桓齮。 秦王全身震动了一下,随即平和地向桓齮说: “这是寡人一时疏忽,只废掉虎头符调动大军的权力,而忘记连调动地方军的效能都废掉。” 桓齮明白秦王政是帮他解脱责任,他感激得流出眼泪,不顾沉重的甲胄,跪在俯伏谢罪。 “桓将军,请起,"秦王政亲手扶起桓齮:“情况紧急,我们先上城楼看看究竟。” “大王,城楼危险……"桓齮急忙劝阻。 “不,"秦王政笑着说:“寡人要这些忠心爱我的士卒看看,寡人并未遭到劫持,他们只是被奸人所利用。” 室外已传来厮杀声。 秦王政上得城楼,天色还未大明,只见咸阳城中火光四起,烟雾冲天,他明白这是嫪毐的诡计,他要将咸阳城弄得越乱越好,这样才可以混水摸鱼。 第53章 他后面跟着桓齮和郎中令秦德及虎贲军中尉蒙雄,王翦未奉到离开的命令,也就只有硬着头皮跟上城楼。另外是八名执着长剑和盾牌的护卫,紧紧跟在秦王前后左右,以备随时抵挡飞来的流矢。 幸亏是王翦见机得快,中尉下令所有虎贲军都退入内城防守,不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因为大部份的虎贲军都由昌起君带着攻击捉拿嫪毐,王城防务可说是甚为空虚。郎中令下令所有内侍宦者全加入守城,秦王政要他们平时操练军阵之事,这时发生了莫大效果。 秦王政命秦德喊话,要下面攻击的指挥官出来答话。城下的部队清一色黑色战袍、铁盔铁甲,在火把的照明下,辨识得出正是戍守咸阳城的卫卒部队。 这时候,其他方面的县卒、官骑和夷军,不像卫卒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节制之师,早就在火箭乱放,投石机发出飞蝗石,攻门机撞门,攻击行动早已胡乱开始。 卫卒部队刚完成攻城准备,卫卒都尉王竭正要下令攻城,忽闻城楼上有人喊话。 “主上在此!命卫卒都尉答话!"秦德在叫。 王竭刚想纵马上前答话,只见黑影中一队人马赶到,带头马上的人锦袍玉带,头戴高冠,正是长信侯嫪毐到了。他不等双方对话,大喝一声说道: “主上被奸人所挟持,不要听他们的鬼话,赶快攻城!” “王竭,难道你连寡人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 那种狼音豺声一经扩大,显得特别尖锐,划破夜空,在王城四周回荡,令人听了毛骨悚然。 “不错,是主上!"王竭向周围骑在马上的部将说。 “不要听他的他已经被挟持,孤家奉太后命救驾,赶快攻城!"嫪毐向王竭等人大吼。接着又转命他带来的门客和家僮组成的部队:“放箭!” 台弩劲弓纷纷发射,箭像蝗虫似的集中飞往城楼,执盾牌的护卫以盾牌形成上下左右护墙。桓齮急忙劝谏: “别怕,"秦王神色自若地笑着说:“不趁此机会拆穿叛贼的奸计,今天恐怕要玉石俱焚了!” 箭势稍歇,接着他又大声喊道: “嫪毐,你说寡人被劫持,你说说看,是谁劫持了寡人?"他又转向卫卒方向喊:“王竭……” 但他底下的话又被另一波箭雨所遮盖。 嫪毐带着数十从骑冲到王竭前面,厉声问道: “王都尉,为什么不攻城?” “君侯,未弄清楚主上状况之前,不便攻城。"王竭口气也极其强硬。 嫪毐恨恨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办法,想自行攻城,他所带的门客家僮全是轻装单骑,根本没有攻城工具。他只有命令众人一波波地放箭,不让秦王政有喊话的机会。 桓齮想命城楼兵卒放箭,却为秦王政所制止,他说: “我们这方面放箭,一定会惹起一番混战,至少王竭会后退到箭的射程以外,那他就更听不到寡人的喊话了。同时要是有了伤亡,士卒恼恨攻城,更是一发不能收拾,这正中嫪毐的心意。” 桓齮见到秦王政这种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的神态,不由他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衷心悦服。 “等天亮后,他们能看得清楚是寡人就好了。"秦王政自言自语。 嫪毐那方面也采取拖延战术,既然秦王耗在这里,真是再好不过,省得他攻进城后,还怕找不到他的下落,当然能现场射死最好,免得王竭明白过来,阵前倒戈。 他一边派出传骑,将各方面攻城情况回报,一边下令不停放箭,等待着任何一方突破王城,他就可带着这批亲信部队冲进去捉拿秦王。 在多处攻城行动中,以夷军的表现最为积极,因嫪毐和他们达成了协议,只要攻进王城,宝石珠玉任他们掠夺,美女宦者任他们带回去做妾做婢,或是当奴隶。 他们不但用撞门机撞门,用云梯爬城,他们更使出特有的绝技,以飞云索钩住女墙,就着绳索揉爬上去,轻捷有如猿猴,使防守者防不胜防。 这些夷军全力攻击,鼓声、喊杀声,惊动天地,震慑人心,他们所攻的朝阳门岌岌可危。 蕲年宫中则到处都是由火箭引发的火头,经过夜风一吹,火势蔓延加强,宫女奔逃号哭乱成一片。 秦王皱皱眉头向郎中令秦德说: “你下去整理宫中,各就各位工作,哭号乱奔者斩!” 秦德奉命下去,带着数十名郎中巡视各地,斩杀了十多名惊惶哭喊的宫女宦者,就再也听不到宫内哭叫,也不再见有人豕奔乱窜。所有的女官宫女安排送水送食,照护伤者,全部宦者和侍中都送上宫墙战斗。 “谁去昌平君处请救兵?"秦王政转脸问桓齮。 桓齮一时未回答出话来,秦王政这时才发现到站在桓齮背后的王翦,他微笑着对他说: “王翦,你有办法出去请救兵否?” “启秦大王,召昌平君回救,恐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王翦回答。 “依你之见,"秦王政笑笑看着他,鼓励他说话:“大胆进言,不要怕说错。” “依臣之见,只要能使卫卒反正,则王城之围瞬间可解……” “办法虽好,只怕难以做到。"桓齮不以为然地在一旁插口。 “让他说下去!"秦王政瞪了桓齮一眼,温和地对王翦说: “你有办法吗?” “正是,"王翦胸有成竹的说:“卫卒左尉杨端和是臣好友,卫尉王竭与臣也有数面之交。” “好,你去试试,如有闪失,寡人会封荫你的家人。"秦王政的口气,也是不太相信事情会成功,但情况紧急,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请大王赐臣凭证。"王翦拱手俯首行军礼。 秦王政想了想,取过桓齮的佩刀,割下王袍的一角,咬破了中指,滴血写道: “如寡人亲临。” 接着他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密玺盖上,交给王翦说: “寡人和秦国的命运全交托将军了。” 12 王翦将秦王政赐的大宛汗血白马牵上城墙,然后用数根粗壮绳索捆住马腹,再以数十兵卒的合力,将他连人带马从城角的阴暗处放了下去。 他身骑白马,手执白旗,口中大喊: “王翦奉大王命,前来谈判!” 嫪毐正要叫人放箭,王竭制止住他。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他只单人品马。"他转脸向一旁的左尉杨端和说:“你上去看看,接他过来!” 杨端和听得是王翦来了,早就想迎上去,一得军令,两腿一夹,座下五花马急冲而去。 两人在半途中停下,马上轻声交谈。王翦先将秦王政血诏给杨端和看了。 “血诏不假,"杨端和说:“但说不动王竭,更制止不住嫪毐。” “为什么?"王翦催动马,和杨端和并辔而行。 “嫪毐一心要置主上于死地,口口声声说他是被劫持,主上现在说什么都是不能算数的。” “那王竭呢?” “他忠于太后和吕不韦,当然最后会听嫪毐的,因为嫪毐用的是太后玉玺的诏命,说是要解救主上。” “那依你之见呢?"王翦说:“我敢单人品马来,主要是因为你在。我死不足惜,嫪毐成王,秦国不堪设想。” “擒贼先擒王,我回去建议召开攻城最后协调会议,乘机制住王竭,你找机会刺杀嫪毐。卫卒将领中还是忠于主上者居多。” “事成主上一定有封赏。” “'如寡人亲临',你现在的话就是主上的话,"杨端和笑着说:“但我们是在行险招,能活命时再说吧!现在我们要快马回阵,免得嫪毐和王竭起疑。"接着他大声高呼:“跟我来!” 杨端和一马当先,领先回阵,王翦白马紧紧跟随。 “原来是你,王将军。"在火光下,王竭一眼认出是王翦。 “正是末将。"王翦在马上行了军礼。 “宫内主上情况如何?"王竭问。 王翦还未来得及答话,杨端和已接了过去: “主上原来真的遭到劫持,末将建议召开最后协调会议,讨论攻城最后部署。” “主上真的被劫持?"王竭转向王翦问:“带头者是谁?” “主上情况的确危急,带头者为一阉者,末将亦不知其姓名。"王翦有意无意看了旁边的嫪毐一眼。 这时杨端和已派出传骑召集到步、骑、车及其械队各少尉,习惯上是由副将左尉主持会议。 杨端和首先传阅了秦王政的血诏,然后大声说: “主上的确被人劫持,但劫持者并非别人……"他以佩刀指指一旁的嫪毐,反手佩刀已架在王竭颈子上。他又大喝着说:“各部少尉听令,奉大王诏,卫尉王竭昏庸,着即拿下!并合力歼灭叛军,捉拿首逆嫪毐!” 几个王竭的亲信护卫上前来救,王翦一刀一个,全都了帐,其余的也都不敢再动。各部领军少尉见过血诏,当然无话可说,杨端和随即命人将王竭捆绑在马上,王竭大呼冤枉。 “等见到主上,你当面解释吧,"杨端和笑着说:“目前未将只有得罪了。” 王翦再寻嫪毐时,只见他带着一伙人逃奔正阳门夷军去了,他单人品马追赶,嫪毐的门客家僮数十人回身抵挡,王翦左突右冲,刀起刀落连杀十数人,但终于让嫪毐逃脱。 这边杨端和重新分配任务,除了留守少数车卒队外,全都分兵侧击攻城各叛军,并命一路喊话招降。 此时天已大亮,叛军听到喊话,纷纷器械投降。 第54章 夷军见大势已去,纷纷向西撤退,只见西边又出现大批虎贲军旗兵,原来是昌平君攻下长信侯府后,发现嫪毐率军先至蕲年宫,赶快率骑兵回程来救。 秦王政在城楼上亲眼看到事情的进行,又见王翦白马白刃,在敌阵杀进杀出,有如猛虎入羊群,他忍不住对桓齮等人说: “王翦真是一员智勇双全的虎将!” 这时候他才想起,父亲庄襄王临终时,曾遗命注意培植这位将才,难怪名字这样熟。 经过卫卒部队和昌平君回师的虎贲军夹击后,各路叛军纷纷撤离王城,各自在咸阳城民屋设防,负隅抵抗,尤是县卒和官骑明白秦法严峻,没投降者在民间大事掳掠,准备搜括点逃亡的本钱,抢完了就放一把火,烧得精光,对妇人女子更是不肯放过,烧杀奸淫掳掠乃是败兵临死前的享受和报酬。 咸阳巷战经过了两夜一天,总算平定下来,蕲年宫伤痕处处,咸阳城近乎半毁。 经过清点,死伤两千多人,重犯卫卒领军卫尉王竭、县卒领军内史刘肆、官骑领军佐弋张竭、中大夫令陈齐等皆生俘,就是不见了嫪毐。 秦王政下令,这些谋反重犯下廷尉治理审问,待首犯嫪毐逮捕一并判罪。 有功者先行赐赏—— 昌平君反应灵敏,回军快速,及时救驾,加封食邑三千户,连同前二万户,共食邑两万三千户。 国尉桓齮,秉性忠义,自始至终,与君共难,着进爵两级,由左更进至少良造,升任大将军。 虎贲军左尉王翦智勇双全,临危不乱,挽转狂澜,着进爵三级,由不更进爵为公大夫,升任虎贲军都尉。 卫卒左卫杨端和,生性聪慧,见机而作,反乱为正,着进爵三级,由上造进为五大夫。升任卫尉。 侍中赵高,其志忠纯,危时护驾,只言释疑,着升车府令。 其余参战人员,连同宦者皆进爵一级,并厚予金帛赏赐。 同时下令全国—— 有生擒嫪毐者得赏钱百万,杀之者赐钱五十万。 另派人马守住雍地大郑宫。 但嫪毐却像轻烟似的消失无踪,尽管官家民间、军队百姓,人人日夜都在注意搜查。 有些聪明人却并不盲从这股风潮,他们知道,除了雍城的某个地方,就算翻遍秦国每寸土地也找不到嫪毐。 秦王政还是摆不脱投鼠忌器这个老问题。 第十章杀父逐母 1 雍地大郑宫一间密室里,嫪毐正在和太后诀别。 太后满脸泪痕躺在嫪毐怀里,不断亲吻着他英俊的脸。 “毐郎,你逃不掉的,嬴政悬赏,生得你者钱百万,杀者五十万,全国军民都在追捕你,你想逃到赵国要经过多少关卡和危险。” 嫪毐没有听她说话,而是陷入自己的思潮里。 “毐郎,你不要走,大郑宫这样大,任何一处地方都可以藏得下你,你到底在听我说话没有?” 太后吻到他耳朵时,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痛得跳坐起来,有点不高兴地说: “太后,到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说什么你听到没有?” “说来说去还不是那句话,要我不要走!” “真的,你不能不走吗?嬴政不敢到这里来搜,我到底是太后。” “太后又怎样?他还不是照样派人包围你的住处,他咸阳的事一处理完就会来搜查这里,我不能待在这里等死!"经过前番挫折后,嫪毐又恢复了市井流氓的神气。 “你舍得我,难道舍得两个孩子?” 他看了看她哀痛欲绝的表情,心里在想——我这样年轻,只要有女人,生一百个、生一千个也不是不可能,命都没有了,还管什么孩子!但他口中却说道: “卿卿,孩子是我们的骨肉,我怎么会舍得?只是事到如今,我不走不行,相信你会善加抚养这两个无父的孩子!” 说完话,他真的还从眼角挤出两滴眼泪。 “唉,男儿本应志在天下,我无法阻止你,但真的舍不得!”太后是真的哭了起来。 “卿卿,这次举事失败,但不表示我再爬不起来。"嫪毐抱住太后,用衣袖轻轻为她擦去眼泪,心里却在想——女人哪有这么多眼泪?尤其是老女人,哭起来实在令人讨厌。 “毐郎,我不敢想象,没有你的日子我要怎样活下去!"太后在他怀里抽泣着说。 “抱着希望等我回来!"他亲吻着太后脸上的泪水,充满感情地说。但心里好笑地想——没有我三十多年,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还有湘儿,还有绣儿,还有数不清的女官宫女都可以召来陪你。 “行囊都准备好了,在密道的出口处有匹骏马在等着,行囊里有足够的金玉珠宝,不但足够你到邯郸,还够你在赵国结交朝野,虽不能再像今天这样裂土封侯,至少还可图再起。” 太后又拿出一套平民衣服要他换上,然后递了张通行证给他说: “这是吕相国从咸阳令那里找来的,记住,今后你叫江禄了,你是到赵国探亲的,其他事情你可以看通行证上记载,切记熟记身份!"太后一再叮咛。 嫪毐含泪跪伏在地,叩头说道: “太后对我如此恩义,嫪毐粉身碎骨难以报答。” 他心想的是——人老了就会变得唠叨,老天!早一步离开这里早一点安心。 “毐郎,我们虽然没有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这是我应该做的。"她将他扶起,又投入他怀里,双手围住他的颈子,仰首叮嘱:“财不露白,那些珠宝全都密封在马鞍里,马鞍本身也是黄金打成。” “卿卿,我知道了!"他柔情蜜意地亲吻着她。心里却在想——那点东西算得了什么?难道只有你和吕不韦才知道狡兔三窟?在赵国和齐国我所置的产业和事业,和陶朱公比起来也不稍让。 最后太后满满倒了两杯酒,拿了一杯给嫪毐说: “临别心碎,没有心情设筵给你送行,谨以薄酒一杯为你祖道!” 嫪毐接过酒杯,心中满怀狐疑——这个老女人在耍什么花样?难道她想毒死我?但他依然跪下举杯,口中说道: “谢太后,我们一起干杯,以此为太后寿!” 趁太后举杯喝酒时,他以袖子遮掩,整杯酒全倒入了袖口。 他再装着以袖擦泪,将脸擦得仿佛是满脸泪痕。 外面湘儿来报,天色不早,长信侯该上路了。 “让我送你一程!"太后将他扶起,感动地说:“毐郎,你哭了。” 湘儿手执灯笼在前带路,太后居中,嫪毐紧扶着她。黝黑的密道曲折而漫长,时间久了未用,里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霉气。在他们经过时,头上有成群的蝙蝠飞起,尖叫声此起彼落,脚下无数蜥蜴类小爬虫纷纷逃避,发出索索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头启发麻。湘儿也时时发出惊吓的轻声尖叫。 太后紧依在嫪毐怀里,慢慢一步一步探索着走,尽情享受这片刻的温存,虽然周遭黑暗有如鬼域,在她的感觉却比天堂还要温馨。 “这条密道在前好几代先王建筑大郑宫时就有了,我还是偶然间见到建筑图才发现,这多年不用,想不到让你用上!”太后叹了口气说:“我现在衷心感觉,什么权势荣华全是假的,只有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才是人间至福!” 嫪毐的感觉和她完全相反,只觉地道漫长,好像永远走不完似的,他只盼望赶快走出地道,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若有幸能通过层层关卡回到邯郸,那才是幸福的开始。 地道的出口是一座大石墓,上面刻着xx大夫之墓,字迹斑剥模糊,在暗夜中更看不清楚,看样子也是伪装的假墓。 果然在祭台边一棵大树上系着一匹全黑的骏马,马鞍行囊全都配备好了。 嫪毐望着满布繁星的夜空,深深的地吸了一口气,太后又紧紧地拥抱他,泪沾湿了他的脸。 “上路吧,这里已完全脱离了虎贲军监视范围,放心去吧!"太后轻轻推开他。 嫪毐上马以后,才发现那把剑鞘镶着明珠的佩剑仍然挂在腰上,显然与他目前的身份不配,他取下来交给太后说: “留作纪念,等下你们回去的时候,地道中遇到什么爬虫,也可用来防身。” 太后又是感动得流泪,她紧捏着他的手说: “毐郎,你真好,这种时候还想着为我打算。” 嫪毐纵马急驰而去,没有再回过头。 太后伫立原地,直到看不见马的黑影,仍舍不得离去。 2 秦王政亲率人马来到大郑宫,目的是要搜查嫪毐的下落,他和很多人一样,相信除了大郑宫以外,任何地方都不能让嫪毐藏这样久。 他端坐在輼輬车上,心情一直不宁,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那位淫荡的母亲。 中隐老人昨天的话如今又在他的耳畔响起: “我对你的问题不想回答,只想告诉你一个故事。 “从前齐国一个士人家中患鼠,衣服用具咬坏不说,夜夜跑到他床上打架吵闹,甚至在他头上拉尿撒尿,这才是他最受不了的事。有一天他忍无可忍,半夜起来打老鼠,打死了不少,可是最大最凶的一只老鼠却逃进洞里去了。本来,那天晚上,奇qisuu.书他只要用水灌,或是用烟薰,就一定能将那只大老鼠逼出来。 “可是那天他太累,想睡觉,又怕灌水会损坏地基,火薰会薰黑室内的家具,于是他将鼠洞塞上就不再管它。谁知过了几天,他越想心越不安,有天他终于要邻人帮忙,用水灌、用火薰,却薰灌不出那只老鼠,他一气之下拆掉墙壁,才发现大老鼠早利用这几天时间,另打通道跑掉了。” 第55章 “老爹的意思是这个人最后不该拆墙抓老鼠?"当时他问。 “我只说故事,不回答问题,自己去找答案!"老人闭上眼睛,这表示他该走了。 如今大郑宫已在望,等下是不是要和太后拉破脸皮?还有嫪毐那两个孽子该如何处理? 事到如今,要抓这只大老鼠就得拆墙,就得和母亲决裂,让她的丑事传遍天下,但不抓到这只老鼠,他于心不甘,也无法向全国百姓交代。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是秦国立法的根本,也是为什么秦国短期内能如此强大的基础。他就让嫪毐躲在太后那里逍遥,他将如何面对百姓,今后如何要求百官严格执法? 这时先行郎中回马来报,太后在便殿接见大王。 秦王政踏进布置雅致精巧的便殿,只见太后盛装朝服端坐中央几案前,后方左右侍立着湘儿绣儿,怀里却抱着两个粉雕玉琢似的孩儿,他们瞪着眼睛,惊惶地看着单身进殿的秦王政。 “孩儿向母后请安。"秦王政跪倒在地行礼。 “起来坐着说话。"太后凄然地笑着说。 “谢母后。"秦王在一旁侍坐。 “王儿难得到大郑宫,今天一来就带了如此大队人马,有什么事吗?咸阳之乱是否已完全平定?"太后神情镇定,若无其事。 “孩儿据报,乱贼嫪毐藏身大郑宫……” “所以你就亲自带兵来搜了?"太后声音加厉。 “不敢,只是怕叛逆惊动母后。” “孩子,真人面前不要说假话,嫪毐这多年来侍候哀家,日夜都在我身边,这是全国乃至天下人皆知的事,如今他却已不在此地,你怎么搜都可以。"太后冷静地说。 “多谢母后。"秦王政连忙用道谢扣住她,随即大声向殿外喊: “来人!” 王翦和赵高二人应声而至,两人先参见太后行礼:“微臣王翦、赵高参见太后!” “王翦,是你!"太后笑着说:“先庄襄王常向哀家提起,你是个可造的将才,这次平乱你是崭露头角了。” “谢先王和太后赏识!"王翦跪地拱手行军礼。 “还有你,赵高!"太后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但接触到他猥琐的脸和怨毒的目光时,她的心猛然一震,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底下的话说不下去了。 “太后,正是奴仆!"赵高言外有意地说:“多谢太后的赏识和提携!” 太后皱皱眉头,体会出他的弦外之音,但不知该说些什么。 然后二人品立,站在秦王政面前待命。 “王将军,你部署兵卒,搜遍大郑宫,一草一木都不得放过,寡人已得到太后的准许。秦王政转脸看看太后,看不到一点慌张神色,他在心中暗喊不妙,看情形今天会像老人所说的,大老鼠已打通别道逃掉了。 王翦领命带兵搜查整个宫殿,密室复壁全都查出来了,就是找不到嫪毐,最后有一些兵卒发现复壁中那条密道,一直追查到那座伪墓外面。王翦判断嫪毐一定已从这里逃走,所以先前围宫的虎贲军全无发现。 整整搜了一个上午,王翦才来向秦王报告这项发现。 在这段时间里,秦王母子二人有话没话地闲聊,赵高则脸色阴沉地侍立在秦王政后面。 听完王翦的报告后,秦王政失望地站起向太后告辞: “母后,孩儿有所得罪,还望恕罪。” “公而忘私,为天下作表率也是应该的。"太后笑着说。 3 秦王政正想带着王翦和赵高离去,忽听到赵高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两个孩儿多可爱,粉雕玉琢一般。” 秦王政猛然惊觉,暗道惭愧,只想着搜查嫪毐,却忽略了眼前这两个余孽。他转身向太后问: “这两个孩儿是什么人?” “哀家宫中寂寞,收养作伴的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太后装得毫不经意地说。 秦王政看看赵高,意思是问有什么办法。 “启禀太后和大王,"赵高躬身说:“按照秦律,宫中不准收留非王室血统子女,如要认养,需得宗正召开宗室会议决定。” “这两个孩儿,大的哀家已养了四年,你说应该怎么办?”太后赌平地说。 “回禀太后,按律应带出宫,交宗正代管。"赵高一本正经怪声怪平地回答。 “王翦,赵高,"秦王政下令说:“将两孩儿带走交宗正处理!” “是!"两人同声回答,上前来抱孩子。 本已惊惶害怕的两个幼儿,此时放声大哭,紧紧抱着太后母亲大叫: “娘,坏人要抓我们!娘!” 王翦手快,赵高也不慢,几个拉扯以后,就已将孩子抢到手,太后护犊心切,站了起来,厉声叫道: “嬴政,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为娘所生,你想怎么样?孩子还我!” 秦王政干脆转过身去不理,只低喝了一声: “走!” “湘儿,绣儿,快上来抢孩子!"太后此时为了抢赵高手上的幼子,已拉扯得鬓发零乱,衣衫不整。 湘儿绣儿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做。 太后又惊又怒,这时她已完全忘了太后的身份,她只是母亲,就像一头不顾一切保护幼兽的母虎,她连哭带喊地说: “孩子无辜,还我孩子!嬴政,他们是你的兄弟!” 她这几句话等于承认两个孩子是嫪毐的。 “赵高,这该怎么办?"秦王政左右为难,有点徬徨失措。 “按秦律,谋逆者灭三族,但宗室所下嫁之女不是主谋者可免!"赵高这下可抓着为兰姨被活埋以及自己遭阉的报仇机会,而且这种机会稍纵即逝,永远不会再有。 秦王政此时也想到,这种事必须当机立断,否则越理越乱,他沉声说: “王翦,赵高,你们知道该怎么办了!” “奴才遵命!"赵高趁太后在和王翦纠缠时,拔出佩剑一挥,手上幼儿的头随即落地,血喷得赵高一脸一身,尸身也丢到地上。 “儿子!"太后厉声哭叫,抢过来抱着幼子尸体痛哭。 “王翦!"秦王政又低喝着。 王翦佩刀在手,却是两手颤抖,杀不下去。 秦王政见到太后放下幼子尸体,奔过来要救这个大儿子,他只得夺过王翦佩刀,当胸一刀刺个对穿。 太后扑上来抱着秦王政满头满脸地乱咬,口中还嘶喊着: “嬴政,还我儿子!嬴政你这个没有心肝的野兽!” “娘,冷静点,"秦王政轻拍着太后的背:“只有孩儿才是你真正的儿子!” 太后跌坐在地上,两眼呆望着秦王政,眼神空洞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王翦命几名虎贲军进殿收拾尸体,太后又站起来扑向两子尸体,沉声说道: “放在原地,哀家自己会处理!” 她又恢复了太后的威仪。 秦王政转脸向始终呆立在原处的湘儿、绣儿说: “好好照护太后,若有闪失,你们明白后果!” 然后他向王翦等人低喝一声: “走!” 秦王刚走出便殿,又听到太后的哭号,那不像人的声音,像是失去幼兽母狼的哀嗥。 “王将军,"秦王政在上车时命王翦说:“此宫人员不准进出,包括太后在内!” 4 嫪毐出得地道,辞别太后,纵马狂驰一段路以后,将马放慢,心头浮起些许凄凉意味,回首往事,仿佛一场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梦。 前不久他还是太后的专宠,拥有河西太原郡改制的毐国,宫室、车马、衣服、苑囿几与秦王同,私下装饰之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一切如今都已成为过眼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行到一处十字路口,天已大亮,他下得马来,折腾了一夜,人疲乏已极,他得睡一会再决定行止。 他将马牵入一处树林,取下行囊,才发现太后对他的体贴真可说是无微不至,不但换洗衣物应有尽有,而且连日常应用的碎金子和银子都为他准备好了。 另外还有一张羊平地形图,精确地绘出咸阳至邯郸的路线,分成官道和山间捷径,各处关卡也都明白列出,显然是专家的手笔,图上并有一条路线,标明如何利用山径绕过关卡,通过函谷关山区,到达洛阳。届时他就像鸟飞出鸟笼,可以自由在天空上翱翔。 看过地图,他心安不少,喝了点水,吃了点干粮,仰躺着欣赏一会蓝天白云,想了片刻太后对他的种种好处。他感觉奇怪,为什么这个老女人(他在内心中总是如此称呼太后)对他这样好,他却一点也没真正喜欢过她? 也许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在赵国邯郸市井,他就以大阴人出名。婢女歌伎、富室怨妇、后宫受冷落的妃姬,全都是自动找上他,为他争风吃醋,甚至是吞药上吊,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当然他不会迷上任何一个女人,他总觉得女人好烦! 肚子饱了,心一放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以前当浪荡子时,他常和女人在田间野合,在树林中睡觉的经验很多,今天重温,滋味特别好。好久他都没有这种人与大自然实际相接,青草芳香就在鼻前荡漾的甜美感觉。 不但睡着,而且还做了很多梦:一会梦到在天上飞;一会又梦到自己到达了邯郸,变成类似吕不韦和陶朱公的人物,掌握了赵国和齐国的经济大权;一下梦到自己又回到太后身边,说是秦王已赦免了他,只要他今后忠心,既往不咎,他又得到过去的一切;一下却梦到身在刑场,刀砍下来,头落地,却不怎么痛。 第56章 就这样醒醒睡睡,梦醒了又入梦,等到他真正醒来,天已全黑。 他想企图上的附注,要他夜出昼伏,尽量找三家村的偏僻人家买水买干粮,因为这些地方的人大都与外界隔绝,根本不知外事。 他牵着马往四处望,远远看到树林外有一家孤伶伶的灯火在闪烁,他想那里的人家不会多,很合乎这个要求,他想补充点饮水和干粮,好在夜间赶路,绕过咸阳。 这里山边只有一户人家,最近的邻居都在五十丈外,他上前敲门,没有人应,木门却是虚掩着的。有灯火,门虚掩,表示主人必在近处。他在院子里找到水缸和桶,他先打桶水让马喝,并将黑马系好。 他走进屋内,想找主人问话。只见一幢茅屋隔成三间,后面添加了一间厨房,中间堂屋供有祖先牌位,倒也收拾得相当干净,他远处看到的火光,正是祖宗牌位前的油灯。他就近一看,知道了这户人家姓江,算来也是秦国的国姓,怎么如今沦落为平民?因为士一庙,大夫三庙,诸侯五庙,天子七庙,祖宗牌位不会供在家里。 嫪毐新败之余,竟也兴起沧海桑田之叹。 正在他迟疑是否要再等,忽听得后面厨房里有水声。 5 他边往后面厨房走,一面出声问: “家里有人吗?” 只听水声暂停,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说: “是谁?不要过来,我正在洗澡。” “过路的人,想买点水和吃的。"嫪毐回答。 “在前面等会,我洗好就出来。"这个女人说话声音鼻音很重,富于磁性。 依嫪毐的经验,有着这种声音的女人,不管是否好看,全都是淫荡成性,对男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哦。"他答应了一声,装着向屋前走,却又蹑手蹑脚,轻步向厨房摸索而去。 这就是吕不韦所说他的贼性难改,偷看民妇洗澡,乃是他年少时最爱的嗜好,这几年已没有这个必要,也等于是说没有这个机会,如今在逃亡中,遇到这种机会,他忘掉身处危境,竟又贼性大发。 他从厨房门板的破缝中看进去,只见黯淡的灯光下,一个赤裸的背影对着他。虽然光不够亮,但仍然看得出这女人的皮肤相当白皙,臀部和大腿浑圆丰盈,小腿挺直,肥瘦适中,头发上卷,露出细白的颈子,用布擦背时,纤细的腰和高耸的臀转动,就像在跳着最美妙的舞。 嫪毐几年来都是太后的禁脔,不许他碰任何女人,连湘儿绣儿和他们四人连床嬉戏时,他也只有动动手的份,其他的女人更不必说了。周围那多美丽性感的女人,他只能供供眼皮,看得到而吃不到。 如今一见这个活鲜鲜野味,不禁食指大动,男性的欲望像火遇上油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他怕看得太久,为那女人发觉惹出麻烦,又轻手轻脚地回到堂屋坐下等着。 没多一会,女人出来了,嫪毐第一眼看上去有点失望,脸上肤色没有身上那么白皙,五官也只普普通通,谈不上姿色。可是看到她走路时扭腰摆臀的姿态,他心中那股欲念却燃烧得更旺,这个女人不但洗澡会跳舞,连走路都是拐诱男人、引发男人情欲的舞姿。 “先生,要你久等了!"她笑着说,眼神似乎露出惊诧和艳羡。 嫪毐对自己的貌美体健和男人魅力,乃是绝对有信心的,昔日走马邯郸,哪次不是有众多女人从街旁楼上,偷偷地用鲜花水果丢他!这个乡下女人当然不能例外。 嫪毐从袖口袋中取出一小块金子,双手递交过去: “敝姓张,为邯郸小商人,因贪图赶路,错过宿头,想请大片行个方便,随便弄点吃的,找个地方放小的胡乱睡一宿。” “你是邯郸人?"女人惊喜地问,拒绝了他的金子。 “正是,大片听小的口音,就可知道不是秦国人。” “妾身也是邯郸人,"女人改以标准的邯郸口音说话:“我丈夫也是来往秦赵两地的小商人,在邯郸和我结识,娶了妾身以后就将我带回到这里,算算也好几年了。” 接着她问了些邯郸的现况,嫪毐照着前几年的情形回答,她也就真相信他是来往秦赵的小商人。亲不亲故乡人,再加上和他丈夫同行,女人显得特别亲切和高兴。 谈了一会,女人想起什么似的说: “我丈夫日前刚好去邯郸,一去最少要一个多月,家里没有其他的人。我去帮你弄点吃的,你应该有坐骑吧?我也会帮你喂,我们同乡异地相逢,张先生就不要客气了。” “不,马还是让我自己去喂,大嫂只要告诉我草料在哪里就可以了。” 嫪毐喂好马回来,女人已将饭菜都在堂屋里摆好了,四碗菜,荤素都有,外加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全都是赵国的菜式,而且做得非常精致悦目。嫪毐忍不住"咦"了一声,夸赞着说: “想不到大嫂还烧得一手好菜!” “不瞒张大哥说,我家原来就是在邯郸开客栈的,十岁跟着父亲学,十二岁就独当一面做大厨子。"女人媚笑着说,张先生也改口成了张大哥。 女人又拿出一罐好酒为他斟满,两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聊得非常投机。酒为色媒,加上两人都有意,莫名片妙地由对面而坐变成了并肩叠腿而饮,糊里糊涂地由互相举杯为寿,变成女人用嘴喂他喝酒。 “张大哥,你的手好美,比我们女人家的手还要白嫩!"她抚摸着嫪毐的手,同时欣赏着他手指上戴着的一只翡翠戒指。 这只翡翠戒指乃是太后送给他的定情物,据太后说成色质地之好,天下还找不到第二只,当然他不能告诉这个女人。 几杯酒一下肚,两人情欲如同野火,形成一发燎原之势,等不及收拾饭桌,就收拾到卧室床上去了。 虽然此女姿色平庸,但饥者易为食,几年来除了做那个老女人的性奴隶以外,他没有交合到第二个女人,今夜首次开戒,滋味有说不出的新鲜甜美,尤其是这个女人床上功夫不坏,很能够配合。她也是旷废已久,贪心得很,遇到嫪毐这种内外俱美的男人,更是奋不顾身,不知道什么是累。 最后激情过去,他转身而睡,迷糊中觉得女人自己穿好衣服,又在帮他穿。 “也许她是怕外人进来发现到不好。”他昏沉沉地想,随即真的睡着了。 他接连做了很多美梦,一个接一个,但最后的一个梦却不好。他梦到自己独自行走在一座荒山上,突然路旁草丛中爬出一条大蛇,眼如铜铃,头大如小箩筐,它紧紧地捆住他,红红的蛇信就在他脸上舔,蛇涎滴在脸上,好黏!他起命挣扎,大喊救命,最后醒过来,发现自己像捆粽子一样,从头到脚都被绳索绑得紧紧的。 他的四周围满了人,这荒郊野外,怎么会一下就冒出这么多人来? 那个女人拿着一盏灯照着他的脸,向周围的人说: “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嫪毐,我在邯郸客栈楼上曾用鲜花丢过他,他连望都不望我一眼!”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一个白胡子老头仿佛里正类的人物说: “江大嫂,这下你可发财了,赏钱百万,不过总也得拿点出来分给我们这些帮忙的人!” “就拿二十万出来给大家分,不过还要劳动各位将他送到咸阳去。"她兴奋地搔首弄姿,嫪毐看清自己的翡翠戒指已经到了她手上。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她趁众人不注意,装着察看什么,俯下身来吻了他嘴一下,细声的说: “这只戒指留给我做纪念,我们总算是一夜夫妻!” “我靠女人起家,也败在女人手上,这是命该如此,还有什么话好说!"他也在她耳边小声回答。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听候这些乡下人的摆布。 6 廷尉结案上奏,秦王政批准—— 嫪毐领军谋反作乱,判车裂之刑,当诛三族,但嫪毐只身在秦,无族可诛,罪其舍人门客。曾随同谋反者,一律枭首,未从者罚劳役三年,为宗庙提供燃薪。从犯卫尉王竭、内史刘肆、佐弋张竭、中大夫令陈齐皆枭首,灭其宗族。 廷尉反复追究治理,此案株连者达四千家。凡是和上述人员有亲戚关系或近日有应酬馈赠来往的,全部夺官去爵,贬居蜀中。 同时秦王政下令,嫪毐行刑时,由相国吕不韦监斩,秦王本人将亲临观刑。这是因为他恨透了嫪毐,也是给吕不韦增加心上压力。 廷尉及李斯已搜集足够证据,证明吕不韦事先知道嫪毐谋反,隐匿不报,并且在嫪毐行囊中搜出他逃亡所持通行证,乃吕不韦命咸阳令所发。 同时,按秦律,嫪毐乃吕不韦所引进保介,嫪毐犯罪,他当连坐。 最使秦王政触目惊心的是,他尚未决定如何处理吕不韦,朝中大臣就纷纷上奏力保,各国国君及权要都派使者来说情,民间发动请愿,希望免不韦罪者,更是日有数起。 秦王政研究发现,吕不韦的势力不但遍布秦国内外,而且已深植民间各个行业;不但是官僚体系,而且是士、农、工、商各个阶层。 因为他不只是相国,也是大地主、大工业家、大商人和知识份子精神上的领袖。他会赚钱,也会用钱,他利用权势赚来的钱,再用来收买人心,增加他的权势和影响力。不除掉吕不韦,实际上秦国不是属于他嬴政的。 不过,他现在不愿动声色,先处理掉嫪毐再说。 7 几个月来,咸阳城可说是天翻地覆。 第57章 先是五月的嫪毐之乱,咸阳城百姓死伤上万,房屋半毁,好不容易逐渐平静恢复原貌,接着又是审查嫪毐反叛案,日夜侦破四处抓人,凡是和嫪毐及叛党沾上一点关系的,莫不人人自危。而嫪毐得宠多年,又喜欢交游,靠山又是当今太后和相国吕不韦,与他有拉扯关系的当然不在少数,再加上从犯都是些领军军官,长官部属及家人的关系更是一大片。 因此,几个月来,咸阳城内几乎是天天都在抓人、审案或是捕捉逃亡者。 好不容易嫪毐的案子审结了,接着就是每天杀人。 以往杀三个五个都是在北门市场街口,现在一杀就是一家百余甚至数百口,地方不够,不得不改在北门城外大校场,看杀人几乎变成咸阳人每天的例行娱乐,有关被杀者的谣传和生活背景,也成为咸阳人饭后茶余聊天的资料。 接下来是看南门被谪到蜀中的人潮,送别的、祖道的,饮宴日日不断,虽说是远贬蛮荒边地,但比仆人头落地、血染刑场,算是要幸运多了,却仍少不了朋友流泪、亲人哭啼。 咸阳城几个月来都生活在心惊胆战和愁云惨雾里。 加上天气剧变,十月天气,沙漠方面的西北风提早吹来,竟是天寒地冻,街头出现冻死的饿莩。 今天又是个杀人的大日子,而且要杀的是首恶嫪毐,用的刑法是秦律中最严厉的车裂之刑,也就是俗称的"五马分尸"。这种车裂又分成两种,一种是先斩首而后分尸,一种则是活活生裂,后一种是秦国的极刑,很多年难得看到一次。 再加上嫪毐是名闻天下的美男子和男人中的男人,又是太后的专宠,咸阳和附近几个城的百姓全都慕名而至。 由于秦王政要亲自观刑,大校场建了一座坐北朝南的大看台,形式和宫中朝殿相似,乃是为秦王专设的。两边各设一看台,坐东朝西的是监斩官吕不韦所用,另一座看台则是为秦王指定来观刑的大臣所设。 辰时开始,数万虎贲军就开始布置警戒,由蕲年宫一直布置到刑场,鲜明的盔甲、武器和旗帜,在灰暗冷寒的天空下,仍然显得兵强马壮,精神抖擞。 秦国军队是天下最强的军队,纪律严明,骁勇善战,虎贲军更是秦军百中挑一的精兵,乃是秦国人的骄傲,尤其是经过这次嫪毐事件的考验,不但证明它英勇能战,而且忠心耿耿值得信赖。 其日,每当虎贲军的队伍由街头通过,无论部队大小,人数多寡,民众都会围集在街道两旁观看,孩童会跟在队伍后面跑,有些妇女还会在楼上丢鲜花和水果。 但是,今天将街道两边拥塞得水泄不通,以及站在高楼顶上及大树上的人群,他们想看的是嫪毐。 尤其是一些贵妇和大家闺秀,早就耳闻嫪毐的种种轶事传闻,更是想在他临死以前见他一面。她们不惜花重资包下街道边的楼上或茶楼酒肆。 巳时一过,嫪毐的刑车从廷尉大牢中拉出来,前后都有虎贲军押阵,因为有传言,跟嫪毐交情很深的戎、翟君,造反不成,逃回边地后,今天可能会来劫法场。 在由单马拉着的囚车里,嫪毐蓬头垢面,在廷尉的刑求早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两眼紧闭,似乎神魂早已离开这个世界。 围观的民众纷纷议论,有人指着他大骂,也有人私底下对他表示同情。 “看他们将他折磨成这个样子!"一个久在内心私慕他的贵妇如此说:“这样俊美的人弄得像鬼一样。” “裂土封侯,也算人臣至极了,谁教他贪心不足还要想造反。"另一个大家闺秀插口。 “他这辈子也算够了,处处受到女人欢迎,换着我也是死能瞑目了。"一个陪伴她们来的年轻男子说。 “登徒子,色鬼!"那位大家闺秀骂。 “要是小姐能对人稍假颜色,别说五马分尸,就六马七马,小人也是心甘情愿的!"那个年轻男子涎着脸皮说。 “不要脸!"那个大家闺秀红着脸啐了他一口。 嫪毐的囚车过去不久,大批的虎贲军出动清道,街道上不许停留任何行人,连店门和楼上的窗户都得关闭。虎贲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面对面分站在街道两边,监视着每处巷口和可能藏人的隐密处,连各处屋顶也有专人驻守。 秦王政的车队来了。 车队前后都有数百名虎贲军护卫和开道,五部式样相同的輼輬车全由四骑马拉着,一般人都不会知道秦王是在哪部车里,连近侍也是要等秦王指定车子出发的顺序,才知道秦王是在哪部车里。四部随行副车则坐着郎中令和其他近臣。 五部輼輬车后面才是相国吕不韦等大臣的座车。 秦王政坐在第三部輬輬车里,看到街道两旁警戒森严冷清的场面,不快地向驾车的赵高说: “寡人不喜欢这种见不到一个民众的场面,寡人日夜辛劳焦心国事,都是为了他们。” “大王,按秦律,大王出巡……"赵高恭敬地回答,但只说了一半,就被秦王政打断。 “寡人知道,但秦律也是先王所订,寡人现在认为已不合时宜,应该修改。"秦王政摇摇头说。 “功不十倍不修法,利不十倍不改制。"赵高这位法律专家只要一提到法令,他倒是十分坚持的。 “启奏大王,这项清道律例乃是怕宵小及不良份子闯道,但大王一心一意想和百姓接触,可经律制会议讨论后改订。”参乘的长吏李斯说。 “说改即改,寡人现在规定,今后寡人出巡,不必清道,好让百姓表示一点对寡人的感激之意。” “遵命!"李斯随即下车,向后车的郎中令宣达了秦王的旨意。 郎中令立即转告虎贲军都尉王翦,王翦也随即命清道虎贲军命令街道两旁店铺开门,准许民众瞻仰秦王龙颜。 于是,片刻之间,咸阳街道气象整个为之改观,大街两旁门前楼上,连屋顶上都爬满观看的民众。 秦王军队所到处,民众纷纷下跪,高呼万岁,其实他们根本见不到秦王的脸,甚至连他坐在哪部车上都不知道。 在志得意满的心情下,秦王不禁又回忆起邯郸,怀念随着老人在邯郸所看到的民间疾苦,以及和玉姊携手同游的温馨。 “真的,因为君王永远再享受不到那种自由自在了!"他留恋地想。 车外的"万岁"声越来越响亮。 “这些百姓多可爱!我应该好好为他们多做点事!” 8 吕不韦坐上监斩台,命人打开囚车,将嫪毐带上验明正身。他转脸看了看坐在正中看台上的秦王政,看到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暗暗心惊,他明白,嫪毐的事一办完,下一个秦王政要对付的就是他。父子相残,他该怎么办?也许嫪毐说得对,他们应当同心合力,协同太后先将嬴政废掉,但废掉又要立谁?嫪毐的儿子?不,绝不可能!无论如何嬴政是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不管嬴政自己或是别人都不承认,但只要他知道就好。 也许父子相争,该退让的应当是父亲,父亲只有过去和不多的现在,而儿子却拥有无穷无尽的未来! “该死!嫪毐!该死!叛逆!"群众的呐喊声将吕不韦从思潮中惊醒。只见两名手执大刀的刽子手已将嫪毐押到监斩台前。 嫪毐长发覆脸,身上的白色内衣沾满了受刑逼供所留下的血迹,五花大绑,背上插着"叛逆犯嫪毐"的斩标。刽子手拉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抬起来让吕不韦验明正身。吕不韦依例仔细观看,这时,嫪毐紧闭的眼突然张开,依旧炯炯有神,破碎囚衣裸露出的胸部和肩部,肌肉仍然坟譬如栗。他两眼瞪视着吕不韦,吕不韦在他眼中读出: “他今天杀我这个假父,明天就轮到你这个真父!” “你叫嫪毐吗?"吕不韦依例问:“还有什么遗言?” 嫪毐不作回答,他又在他眼中读出: “今天是我,明天就轮到你!” 两旁的刽子手用脚踢嫪毐膝盖后方,一面骂道: “死囊囚,跪下答话!” 嫪毐没有理他们,仍然两眼登着吕不韦,两腿站得更为挺直。刽子手想再踢,吕不韦喝住: “算了,准备行刑!” 刽子手一左一右搀扶嫪毐走,嫪毐摇动身子,摆脱他们,昔日邯郸恶少的豪气又再恢复。 “五马分尸!嫪毐,车裂死他,叛逆!"群众又噪叫起来。 咸阳城和附近几个城的居民几乎是空城而至,大校场周围的高地、树上,甚至远方的屋顶都挤满了人,根本不管看不看得到。 “万岁!吾王万岁!"有人带头喊,几十万人随声附和。 在吕不韦耳中听到的和声是: “叛逆!吾王万岁!五马分尸!嫪毐!吾王万岁!……” 吕不韦摇头,苦笑着在心里想,成王败寇,假若嫪毐那天攻打蕲年宫成功,如今押在场中央的一定是嬴政,嫪毐会和嬴政易地而处,坐在观刑台上,也许旁边还会坐着太后,那他呢?又会在何处? “吾王万岁!叛逆!万岁!五马分尸!……” 群众的两种呐喊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吾王?哪是叛逆?谁该万岁?谁该车裂? 走向场中央的嫪毐,突然又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不是怨恨,却是怜悯,他仿佛又在他脸上读出: “今天是我,明天是你!” 他打了一个寒噤。 五部不同颜色的单人马车,由五匹与车同色的马拉着,分五个方向排列。 第58章 车马的颜色分别是红、黄、白、黑和黑白相间,象征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刑)。 两名刽子手将嫪毐囚衣脱去,只留下一条内裤,四周观众群中响起一片赞叹,中间夹杂着许多尖锐的女声,他们是在赞叹嫪毐发育完美的男性胴体。 刽子手将五条带钩的绳索分别绑住他的四脚和颈子,然后将钩挂上车后的钩环,他就此成大字形躺在地上。 鼓手开始擂第一通鼓,表示午时已到,按秦律,这时是受刑人家属最后与受刑人诀别的时候,他们有半个时辰作最后交代和食用酒食,并让家人活祭。 “这么俊俏、声势显赫的人,临死前都没有一个人来祖道送行,真是可怜!"一个年轻的妇人说。 “你可怜他,就买点酒菜敬他,烧点纸钱祭他,装作他的妻子,有何不可?"另一个妇人打趣她说。 “他是阉者,哪来的妻子!"另一个少女掩着嘴小声说。 “阉者?你看看他短裤的裤裆,凸出那样高!"一个男人粗声粗平地喊。 少女红着脸钻入人丛转到别处,周围的人传出一阵爆笑。 “造反灭父、母、妻三族,就是有妻子也早跑了。"另一个男人感叹地说。 突然,人丛中跑出一个带着祭篮的女人,哭着跪倒在嫪毐前面。 群众一阵哗然。 秦王政在台上一震,命一名近侍飞马查看。 “是你?"嫪毐摇头苦笑:“你好大的胆子!” 她正是那晚告密得奖金的女人。 “毐郎,我对不起你!"她哭着说。 “你的丈夫呢?他准你来?"嫪毐好奇地问。 “我没有丈夫,他在一年前就死了。” “那晚的话都是骗我的?” “除了丈夫去邯郸那句话之外,其他每句话都是真的。” “唉,多谢你冒这么大危险来看我,现在赶快走,免得连累你!"他又闭上眼睛。 “我们至少还有一刻时间可以相聚……” 这时近侍飞马已到,他在马上喝问: “你是他什么人?不怕连坐吗?” “他的情人,也是告发他的人,凭什么都连累不到我!"女人理直气壮,反而将近侍难为住了。 他哼了一声,又赶快飞马回报秦王政。 秦王政听了,又想起太后和嫪毐的事,不由怒声说道: “这次这个女人不要管她,告诉相国传令下去,今后凡胆敢死后拜祭嫪毐者,交廷尉议刑!” 近侍又驰马转告吕不韦。 女人帮嫪毐倒了一杯酒,送到他唇边,他仰着脸喝了一口,呛着咳了很久,他反而潇洒地笑着说: “临死还有你来送行,我死已可瞑目了!” 女人用酒打湿他的额头,为他整理好额前的乱发,一面娓娓地哽咽着说: “自幼在邯郸我就单恋着你,那晚……” “不要说了,我明白你们这些女人,得不到的就毁掉!” “尤其是那晚以后,"女人带着娇羞说:“我不能让别的女人得到你,假若你那晚说愿意带我走……” “不要说了,我都明白,只有来生再见了!"嫪毐又闭上眼睛。 大鼓又擂二通,这表示午时两刻已到,送行的家属应立即离场。 女人哭倒在地,两名兵卒上前将她强行拉了出去。 接着鼓擂三通,车刑官飞马来到监斩台前禀报: “时刻已到!” “行刑!"吕不韦丢下行刑竹牌,大声喝出。 车刑官急马回到五部车中央,高呼一声: “行刑!” 坐在五部车上的御者扬鞭抽马臀,口中呜呜而呼,五匹马人立而嘶,接着分成五个方向狂奔。 马蹄印、车辙痕,外加嫪毐身首四肢在沙场上拖出的点点血迹,形成一幅血淋淋的残惨画面。 “万岁!吾王万岁!"人群欢呼。 “叛逆!该死!死有余辜!"群众又喊。 “万岁!叛逆!吾王万岁!该……"两股声音又合流混杂在一起。 秦王政有种兴奋后的空虚。 吕不韦还在读着嫪毐的眼神: “这次是我,下次是你!” 9 秦王政十年三月。 那天,秦王政早朝听各大臣奏事已毕,回到内宫,心情特别轻松。 这几个月搜集到的证据,足够置吕不韦于死地,他决心除去吕不韦,他恨吕不韦的程度不亚于恨嫪毐。尤其是国内外朝野为吕不韦说情,他在怨恨以外,又多了一层猜忌。 决心已下,没有矛盾,他反而平静下来,一心一意计划如何在最小的伤害下,根除掉吕不韦在秦国的势力。 唯一仍使他不安的是,吕不韦没有一点要反抗的征兆,这反而使得他有所顾忌,莫测高深,这是对吕不韦迟迟未下手的原因之一。现在他既然决定在近日内采取行动,各方面也部署妥当,也就管不到这样多了。 忽然内侍来报太后驾到。 秦王政皱皱眉头,命侍立身后的赵高说: “派人责问王翦,寡人当面交代他,大郑宫人员不准进出,包括太后在内,怎么太后突然来到咸阳,寡人事先都不知道?” 君主派人责问,乃是大事,弄不好被责的大臣就会自杀谢罪。 “是,微臣立刻派人。"赵高立刻想出便殿找人传诏。 赵高此时虽然只居中车府令之职,名义上是掌管官中车马仪仗,但实际上他掌管了秦王玺符,是秦王政最亲信的人。自从成蟜自杀,秦王政再没有人可以吐露心事,而赵高为人拘谨,凡事小心,外表上唯唯诺诺,恭恭敬敬,特别是每次他望着秦王政的眼神,活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想其他父亲李代桃僵对他们家的恩惠,以及赵高本身悽惨的遭遇,他不禁会对他兴起一种怜悯。 不过他也注意到赵高心理上的变态:赵高遇事是唯恐天下不乱。所以他只命他做事、备谘询,而不赋予任何实权。 秦王政在顺口说出派人责问以后,警觉到此事的严重性,但又不便出尔反尔,收回成命,正在为难,一旁侍坐议事的骑射蒙武连忙启奏: “请大王息怒,暂停责问。” 秦王乘机下台,要赵高暂不传诏,但他不得不装作不解地问: “为什么?” “太后与大王名虽君臣,实乃母子,母子间的家务事,人臣很难为!"蒙武不慌不忙的说。 “也罢,待有便寡人当面问他。"秦王政表现得从善如流。 他也注意到赵高微露的失望表情。 问答之间,近侍来报,太后銮驾已进中门,秦王政不得不率蒙武赵高出殿迎接。 等到他们下得台阶,太后已经下车,由湘儿绣儿两旁扶着。几个月不见,太后很明显的憔悴多了,显示出她在内心所受的煎熬。 秦王政见母亲如此疲态,心上升起一股怜惜和愧疚,但很快就按捺下去。他告诉自己: “绝对不能软弱,她来摆明是要帮吕不韦说情,我绝对不能作任何让步!” “不知母后驾到,儿臣接驾来迟,还望恕罪。"秦王政跪迎,蒙武赵高跟在后面跪下接驾。 “起来吧!"太后微笑着说。 但在秦王政眼中,太后的微笑带着无限凄楚。他再次在心里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软弱!” “带哀家去书房,大王,有点事要相商!"太后眼神中也充满了坚毅神情。 秦王政触及她眼中这股神情,全身为之一震,明白今天的事不会轻易解决。 10 南书房只有太后和秦王政母子两人。 秦王政下令殿前郎中侍卫,任何人不准接近南书房三十丈以内,违者死! 母子两人分别坐下后,秦王政首先说道: “太后今天驾临……” 太后厉声打断他的话说: “嬴政,今天我们要以母子的身份讨论点家事,不要称我太后!” 秦王政惊诧地望着太后很久,强捺着心头怒气,平静地说: “母亲,孩儿遵命!” “我是为吕不韦说情来的。"太后说。 秦王政更为惊异,想不到平日骄傲自恃的太后,竟能如此开门见山自认求情。他有点想笑,但看到太后母狮般威猛的神情,似乎是随时都会扑上噬人的样子,他笑不出来。 “我对吕相国并没怎样。"秦王政装作不解。 “不要喊他吕相国,我说过现在我们是母子商议家事!” “那我要喊他什么?” “喊他……"太后强忍住下面几个字,改口说:“喊他吕不韦,这样才像谈家事!” “我对他真的没什么。” “你还要说谎,体现在网都已张好了,正等着他进来后就收网,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也没有什么,"秦王政若无其事地说:“他涉及嫪毐叛逆的事,天下人皆知。” “但天下人都在为他求情。"太后说。 “不,不能说天下人,只能说是他遍布天下各阶层的恶势力。为了秦国的利益,我不能再坐视这股势力强大下去。” “吕不韦对你不坏,先王一再想废你立成蟜,是他一直在坚持;你亲政以后,不顾体制,不断给他打击,他从来没反击过。你应该知道,当时我要是和他联合起来废你,易如反掌!” “可是你和嫪毐联合起来这样做了!"秦王政再也压制不下心中的怒气:“要不是我运气好,恰好遇到王翦这员智勇双全的猛将,几个月前在刑场受车裂的是我,观刑台上坐的会是嫪毐和你!” 第59章 “……"太后一时语塞。 “俗话说,虎毒不食儿,但母亲,你竟忍心会同嫪毐来算计我!” 秦王政越说越气,站起来在书房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就像一头发狂的狮子。 这时太后反而平静下来,知子莫若母,她从儿子自小到大的动作,明白嬴政外表越激烈,内心越是空虚软弱的弱点。 她微笑着等待。 “我杀了嫪毐,也绝不能放过吕不韦,身为相国,嫪毐谋反,事前他不闻不问,事后还命咸阳令发伪通行证给他……” “不,孩子,这一切都是我要他做的,"太后柔声地说: “要怪一切怪我。” “怪你?当然怪你!"秦王政停止走动,两眼怒视着太后:你也是该死的,为了你自己的情欲,闹出这么多这么大的事来!” “什么!你这样侮辱你的亲生母亲!"太后被击中最脆弱之点,忍不住哭出声来。 秦王政仍然两眼瞪视着她,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好,既然你说破了,为娘的也不再有所顾忌。你生为王室的男人,能够明白身在后宫女子的痛苦吗?你父亲、你祖父,以及天下古今的王侯将相,哪个不是姬妾成群?你们男人当然不会明白女人在这方面的苦闷,我这样做,在你们男人认为是大逆不道,淫贱成性,但我自己却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女人也是人!"太后侃侃而论,泪中还带着微笑。 “母亲,我不和你谈这些,"秦王政实在听不下去,中隐老人自命开通,无可无不可,却也没教他这方面的知识,他只得转变话题:“你怎么做,我无法管,只因为你是我的母亲,但你和吕不韦的关系就和嫪毐一样,就私的方面来说,我不能杀你,也可以杀吕不韦!” “不,孩子,你不能杀他,就跟你不能杀我一样。"太后摇着头微笑。 “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的父亲!” “什么?"这下是他被击中要害!他跌坐在几案前,无力地垂下头:“你也这样说?不,你是为了开脱他才如此说的,不,我不相信,我是庄襄王的儿子!我是嬴家的子孙!” “孩子,你是谁的孩子,只有做母亲的最清楚。"太后微笑着站起来:“看看你自己像谁?” 秦王政也跟着站了起来,可是两眼发直,迹近疯狂,他双手举起几案舞动,将室内竹简书籍纷纷扫落地上,玉石摆设全都打得粉碎,他口中不断地喊着: “吕不韦,我要灭你九族!用七匹马分你的尸!” 太后微笑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他小时候撒娇耍赖一样。她知道暴风雨过后,就是雨过天晴,吕不韦不会死了。 “我要回雍地去了!"太后柔声地说,她也明白这是她离开的最好时刻。 “吕不韦,我要灭你九族!"秦王政仍在疯狂大叫,他特有的似狼似豺的尖锐嗥叫声,惊动了后宫所有的人。 但就在太后要出门的刹那间,他突然冷静下来,恭敬地向太后行礼: “太后,儿臣不送了,儿臣永远不要再见到你,除非是在黄泉之下!” 太后这时反而不寒而慄,泪如雨下,她颤声喊道: “孩子,我的儿子!” 但秦王政没有理她,推窗而立,面向窗外,陷入沉思。 过没几天,秦王政连下两道诏命。 第一道是有关后宫的—— 今后选女人入宫,三年一更替,愿留宫中者留,不愿留者遣归,无家可归者,由公家主婚陪嫁。 宫中姬妾依周制排定值宿表,按王后、夫人、姬妾次序递减值宿日子,非必要不得改变日期。此诏订为王室规例,后代子孙应世代遵守。 第二道诏命是有关吕不韦的—— 相国吕不韦举人不当,按律当连坐,姑念对国功大,着予免去相位,出就河南封地。 11 秦王政解决掉吕不韦这个心腹之患,开始时感到轻松多了,但没过多久就发现到,免去他的相国职位,并不能根除问题。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吕不韦更像一棵大榕树,尽管你将它移动了位置,但只要它密布在地上和地下的根没除去,它仍然富有活力,它吸尽了地力和养料,在它笼罩的范围内,寸草难长。 吕不韦和他的利益团体吸尽了秦国的国力和资源,每逢出兵或国家有重大开支,国库还得向他和他的利益团体设法调借,换句话说,吕不韦仍控制着秦国的财经动脉。 更使秦王政不安的,乃是吕不韦在秦国和国外的潜在势力,在这次就国时充分展示出来。 在他诏命公布后的一个月里,咸阳城似乎变成了吕不韦城,从早到晚,无论是富贵人家,茶楼酒肆,或是街巷市井,上自君侯大臣,下至贩夫走卒,口中谈论的都是吕不韦,设宴送行的、赠送纪念物歌功颂德的,更是无日不有。 吕不韦起程的那一天,送行车队长十多里,祖道的几案从东门一直排到十里长亭,送别宴毕,还有人送过渭水的。 然后,吕不韦就国之后,河南就变成了政治、经济、外交,甚至是文化中心。各国使节或是来访大臣,到咸阳之前,都会先到吕不韦那里停留议事,到达咸阳见他时,所提出的往往是在吕不韦那里得到的结论。 在咸阳的大臣遇有重大问题和疑难杂症,也会和吕不韦书面往来商议,甚至是远到河南移樽就教。 在文化中心方面更不必说了,吕不韦免去相国,闲暇时间更多,他召集门客吟诗著作,齐议时事,俨然成了清流首脑。 想到吕不韦的有形无形势力,以及他控制着秦国经济,逐渐将秦国的国力变成他和他利益集团的私人势力,秦王政就有如芒刺在背,夜夜都不能安枕。 他决心再采取行动。 那天,他将蒙武找来,在南书房讨论了一个晚上,等蒙武走了以后,他又在灯光下沉思很久,最后亲自书写了一封给吕不韦的信,信中主要的话是——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 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徒处蜀! 短短一封信却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精力。他召进内侍,命他连夜将信送到蒙武府去,并命蒙武明天即起程,将信送给吕不韦。 近侍走了以后,他轻舒了一口气,踱步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只见庭院中月色如霜,他抬起头一看,竟已是仲秋满月。他在心里这样想: “假若他是我父亲,他应该知道如何自处!” 他不禁又回忆起邯郸那段日子,吕不韦对他和他们家恩惠和功劳都实在太大,没有吕不韦,父亲和他根本登不上王位。但为了秦国,为了平定天下,这棵吸尽地力的榕树必须连根拔去。他喃喃自语: “假若他真是我父亲,应该知道如何自处,不要逼我再走第二步!” 12 吕不韦在灯下看完了秦王的信,抬头对坐在西边客位的蒙武说: “主上命我和家属迁蜀,是否有限期?” “主上没定限期,也未明令夺爵,什么时候起程,君侯可自行决定。"蒙武恭敬地回答说。 吕不韦起立,在室内踱着步沉思,突然转过头来又问: “临行主上还有别的话没有?” “主上在臣已拜别上车时,还交代臣转告君侯,希望君侯能善以自处。"蒙武从容地说。 听了蒙武这句话,他心头一凛——善以自处,这句话弦外有音,嬴政到底想对他怎么样?他没有再问蒙武,而是坐回到席案前向蒙武说: “蒙大人是否能在此多盘桓几天?” “不了,王命在身,主上也一再交代送到信,得到回信即回,臣想在明天就起程返回咸阳。” “这样我就不敢留蒙大人了,"吕不韦笑着说:“今日已晚,待我修好回秦,明日在长亭设宴为蒙大人送行。” “那怎么敢当!明日一早再来君侯处辞行。"蒙武说着起身告辞。 等送蒙武走了以后,吕不韦又回到书房,真可说是百感交集,众味杂陈。 他们窗伫立,很久都归纳不了思绪。 嬴政的信和蒙武传来的话,很明显是要他自行处理,换句话说,也就是要他自行了断。 嬴政在步步进逼,先是将他的产业能国有化的都国有化了,不能国有化的都加以重税,他和他的人负担不起,只有慢慢脱产。 接着他将他从咸阳贬到河南封地,现在又将从河南迁到蜀地,下一步呢? 也许是他自己的错,不该在贬谪之余还不知收敛,但这有什么办法?他只是接待来宾!诸侯使者、名士学者、市井游侠找到他这里来,他无法不招待,否则吕不韦就不成其为吕不韦了。 也许他最错的地方是当时没有听太后的话,合力将他废掉,立成蟜或是立嫪毐的儿子,他们都比较好控制得多。但这样可以吗?他到底是他的儿子,废他立别人的儿子,怎么也说不过去。 好了!现在他这个做父亲的节节退让,做儿子的却步步进逼,看情形是要置他于死地。他应该采取什么对策呢? 他离开南窗,又在室内转走一会,焦急徬徨,束手无策。要是对别人,他吕不韦可以三步一计,五步一策,但嬴政是他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无人可以取代。 他自书柜的密格里取出一啤酒,再取出两只玉杯倒满了,在其中一杯倒下了鹤顶红。他喃喃向天祈祷: “上天,请指示我该走哪条路!” 一条路是逃亡到赵国。赵王前不久还派了使者向他游说,聘请他去担任赵国丞相。 第60章 赵国是合纵盟约约长,换句话说,他一去就可以和苏秦一样佩六国相印,联合六国对付秦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会同外人来毁灭自己的儿子,虽然嬴政并不承认他这个父亲,而是一步步苦苦相逼。 不过,他回赵国,至少是如鱼返水,他在赵国有事业也有朋友,不像在秦国完全是权势与利益的结合。他可以像范蠡那样三集三散其财,一展他经济长才,也可以优游林下,度过一个平静的晚年。 另一条路则是吞下这杯鸩酒,一了百了。这辈子他由贫贱而富贵,位至裂土封侯,可说无论在哪方面,他都达到了为人臣的极致,何况他还有一个亲生骨肉在做秦王,凭着他这十多年的经营,秦国国力已足够吞并六国,依嬴政坚忍的天纵之才,成为天下共主,乃是指日可待的事,环顾各国国君,个个愚騃软弱,和嬴政相比,真是龙蛇之分。 他是他的父亲,何必要与他相争,父子相争,退让的应该是父亲,因为父亲只有过去和有限的现在,而儿子却有着无穷无尽的未来! 这时,吕不韦苦思不定之下,突然精神恍惚,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互相激烈地争论。这个吕不韦说: “嬴政是我的儿子,我应该让他。” “父是父,子是子,乃是不同的个体,何况嬴政无论在名义上,在他的内心,都不承认你是他的父亲。"那个吕不韦说。 “我内心承认他是我的儿子,也就够了。"这个吕不韦说。 “就是你认为父子相争,为父的应该退让,也不该退让至死!"那个吕不韦说。 “我活着一天,总是嬴政的心腹之患,各国都希望由我联合它们共同抗秦,假若为形势所逼,可能真会形成父子相斗的局面。"第一个吕不韦说。 “那也总比你饮鸩自示软弱好多了,其实你去赵国息影林下,自由自在,拥美遨游,和陶朱公一样有何不可?"第二个吕不韦说。 “说得容易,嬴政会放过我吗?我清楚他的个性,他会向各国君主要人,我逃到哪里,他就会要到哪里,那时会逼得我带领各国和他相抗,父子相斗的局面不得不形成。"第一个他说。 “你可以不投靠任何国君,而是隐姓埋名,找个山水明媚的处所隐居起来,有何不可?第二个他说。 “隐居谈何容易?"第一个他苦笑着说:“嬴政间谍满布天下,他所派的杀手会从地底将我挖出来,时时提心吊胆,刻刻怕人追杀,还能优游林下吗?” “这样说,你是承认失败了?"第二个吕不韦说。 “这不是承认失败,而是要保全我十多年在秦国所作的经营,也是要我的子子孙孙做天下的共主,想达成这个愿望,只有让我离开这世上,嬴政才能放心地统一天下!” 第二个吕不韦不再说话了。 吕不韦端起那杯下了鸩的酒,缓慢地踱到南窗前。他推开窗户,只见长空无云,一轮团圆满月高挂在空中,亭台楼谢,花草树木,石山荷池,小桥流水,全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 “多美!这个世界多美!"他惊叹着:“习久不察,临去前的回顾,才明白人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习惯于在女色歌舞中追求美,却忘了在大自然里,美是俯拾皆是的东西!” 同时,他又回忆到和玉姬月夜泛舟的美好时光,心中升起一阵酸楚,他举杯向着西方说: “玉姬,来世见了,他是你无可怀疑的儿子,但愿他不会逼你像逼我这个没有名义的父亲一样。” “今夜的月色好美!"他凝视皎洁明月,由衷地赞叹着。 接着他举啤酒杯,一口干了下去。 第十一章一切逐客 1 秦王政高冠朝服端坐在殿上,陛阶下排列着文武百官,大半都是愁容满面,这些都是吕不韦和太后的心腹。 刚才秦王政宣布了吕不韦饮鸩自裁的消息,正注意观察各大臣的表情。 有的立刻面露喜色,差点欢呼出来,这多半是宗室大臣和秦国的旧臣。 有的满脸笼罩惨雾愁云,如丧考妣,偷偷的拭擦眼泪,这都是吕不韦生前的知己。 另外有些呆若木鸡,神情颓丧,这些是吕不韦重用的人,他们不是伤心吕不韦的去世,而担心自己的前途。 还有些刚听到消息,脸色转白,但顷刻之间变得神色自若,这是标准的骑墙派,也许他们曾向吕不韦输过忠诚,吕不韦失势以后,他们早已从事投靠宗室派阵容的活动。 有些听到这项消息毫无反应,那包括陛阶下执戟的郎中和侍立秦王政背后的近侍。 秦王政昨晚深夜得到蒙武带来的消息,先也是心头一震,接着感觉除去喉中硬骨般的轻松。 “文信侯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臣已将文信侯府整个全找遍了。"蒙武禀奏。 “还要什么遗言?"秦王政着说:“这就是他对寡人最好的答复和遗言!” 他看到蒙武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也许他认为我太残忍,也许他知道吕不韦是我父亲的事,但他不知道父子相争,有时候父亲应该退让,至于退让的程度和方式,全看个人的性格和当时的情势,吕不韦是聪明人!” 秦王政当时对吕不韦兴起一点知遇的感恩。 但今天一看殿下群臣的表情,他不能不触目心惊,大略统计一下人数,吕不韦的知己和心腹,占了重臣的一半,再加上那些墙头草两面倒的人,三分之二以上是吕不韦的遗产,这样沉重的遗产,他承受不起! 这棵老榕树,砍掉地面上的树身不能算数,必须根除蔓延在地下深处的这些盘缠错综的大小根。 他沉吟着该采取激烈的手段,一夕之间拔起,还是用缓和的办法,逐步斩断这些根的养料,让它们凋残而死? 两者都有利害,秦王政早就一再衡量过。 采取激烈手段,利是不浪费时间,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举清理掉这些残根,不让它们再有时间长出新根来。但害处是这些根和整个秦国的各阶层都已纠缠在一起,一不小心,轻则伤害某部份的国家利益。重则可能动摇国本,予各国诸侯趁势来袭的机会。 但用缓和的办法呢?利是可以防止前述的害处,但毛病是出在可能旧的未去,新的又蔓生出来,斩不完理还乱,永远没有清理干净的一天。 人正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禀奏的声音,转眼一看,正是大将军桓齮,他恭身行礼说: “启秦大王,嫪逆已受刑,文信侯也怕连坐而自尽,嫪逆反叛案该告一段落,以免人心继续不安。” “大将军所言不错!"秦王政笑着说,接着喊:“廷尉!” “大王,臣在。"廷尉出班恭身行礼。 “嫪毐叛逆案该结案了,为了表示寡人宽容,与人改过向善,先前那些不知情或被迫从逆而流蜀的人,著准予赦免还籍!” “是,大王仁慈。"廷尉行礼回到班中。 “桓将军,还有事吗?"秦王问。 “大王此举,惠及万人,臣没事了。"桓齮恭敬地回答。 “那好。"秦王目视殿前司仪。 司仪正想宣布退朝之际,忽见左边文官班里闪出一人启奏,秦王政皱皱眉头,正待责问——有事早不奏,偏偏要等退朝时凑热闹,但看清楚是蒙武后,他不禁微笑着说: “蒙骑射,有何要紧事,可否明日再议?” 秦王政自认对他特别,可是蒙武并不领情,他大声说道: “启禀大王,嫪毐叛案已结案,轻微从犯也会都赦免,大王却忘记一个人!” “什么人?"秦王政不高兴地问。 “太后,"蒙武回答说:“大王至今三年都未曾和太后见过面!” “你退回去!"秦王政一听太后,怒气就上升:“这事以后再说!” 蒙武一见秦王政发怒,警觉地想起这涉及太后和秦王之间的私事,不能在朝中公开争论。刚才只是见桓齮歌颂秦王,秦王心情好,他想顺水推舟解决这件事,既然秦王不愿谈,只有以后找机会。 他顺势退下,秦王点头笑着宣布: “太后的事,寡人自有主张,今后有人再提及太后事者死!” 他话刚说完,只见文武列中出来一大群人,全都同声启奏: “请大王迎太后回咸阳!” 秦王政惊诧地看着这些人,仔细一看,全都是太后的死党,有宗室大臣,也有来自赵国的吕不韦门下。 他不怒反笑,缓缓说道: “各位卿家,寡人刚才宣布提太后事者死,你们都是不怕死的,来人!” 出列奏事的众大臣面面相觑,他们只是看到秦王面带笑容,认为蒙武没事,他们也乘机为太后一表忠忱,博得敢谏的美名,却没想到秦王笑着说的"死!"乃是说真的。 其实秦王政是想藉此机会,名正言顺地除掉几条"榕树根"。他的一声"来人",殿下执戟郎中应声而至。 “将这些人全部推下斩了!” “是!"众多武士蜂拥上前,将这些强谏大臣捆绑起来,秦王政一点数,整整二十七个。 “大王且慢!"蒙武急闪出班跪伏在地:“这件事是由臣所引起,臣愿同罪!” “不干你的事,"秦王政笑着说:“你说话在寡人言死之前,不能怪你。” “大臣谏事,罪不至死!"廷尉亦跪伏在地,以有司身份发言:“请大王三思。” “哦!"秦王皱皱眉头,沉吟良久:“廷尉亦如此说?那死罪可恕,活罪难饶,这样吧,"他转向值殿郎中说:“将他们都打入囚笼,笼内要堆满荆棘蒺藜,让他们先尝尝寡人转侧难安,左右为难的滋味。 第61章 全放在殿前示众,等待进一步发落!” 2 次日,齐王使者茅蕉来见秦王政,在殿门口看见这个怪异大观。 廿七个关野兽的铁笼里面,坐着廿七个只穿犊鼻裤、光着上身及两腿的大臣,笼中只留出坐的地方,其余空间全堆满了荆棘蒺藜,只要一行瞌睡或是动一动,就会被刺醒或刺痛,有的人已被刺得全身鲜血淋淋。 茅蕉向陪同的专司礼宾的秦国奉常江简说: “贵国大王这种举动有如儿戏,朝中就没有人劝谏一下吗?” “敝国国君英明果断,做事自有他的分寸,众臣是不须劝谏的。"江简一来是顾全国家体面,二来是怪茅蕉言语之间干涉别国内政,(奇*书*网*.*整*理*提*供)所以如此冷冷回答。 “为了何事如此?茅蕉不怕讨厌又问。 江简简略的说了昨天的事。 茅蕉大吃一惊地说道: “事情糟了!齐王派我来此,正是要劝说贵国大王母子和好。” 江简幸灾乐祸地笑着说: “果然事情不妙,也许茅先生乃是外客,不会与敝国内臣同罪,但横批龙鳞,遭到难堪或是驱逐,恐怕就难免了。” “但来此说服不成,有辱君命,我也不想活了,"茅蕉坚决地说:“请江大人转奏,齐国使臣茅蕉就为此事要求见驾。” 江简见他如此坚决,也起了同情之心,他说: “茅先生暂时在殿门前等等,我先去为先生探个底,假若大王实在是盛怒难消,见大王时就谈谈别的吧。” 江简进殿先行启奏齐国使者茅蕉在殿门待见,并隐约说到他奉派来正是要谈太后的事。 “齐王凭什么管寡人的家务事?"秦王紧皱眉头,不悦地转向廷尉说。 “不只齐王,据臣得到的消息是各国使者络绎在路上,全都是为这件事来的,依臣愚见,他们也是好意,"廷尉回答说。 “好意?他们是想看寡人的笑话,揭寡人的疮疤!"他转向江简说:“你去问问他看清囚笼诸人的状况没有?你告诉他,要见寡人别谈这件事,要谈这件事寡人就不见,免得寡人将他关入囚笼直接押送出境!” “是!"江简退出朝殿。 在他出去的同时,秦王政转向廷尉说: “今后无论哪国使者来见,要是谈这件事,寡人不予接见!” “不见来使,对派出国乃是项莫大羞辱,恐怕会引起战端。"蒙武器奏劝谏。 秦王政冷笑一声说: “正好,省得寡人师出无名,迟早是要决一死战的。” “依臣之见,"桓齮奏谏:“先安抚齐国使者,要他在迎宾馆多住几天,杀杀他的锐气,也许他自己会知难而退,再召见时,不会提起此事。” 秦王政沉默不置可否。 左丞相王绾这时修乘机出殿,亲自劝告茅焦。 等他到达殿门口时,见江简和茅蕉正争执得热闹。 江简说: “等会朝见大王,最好你不要开口谈此事,否则大王发怒,破坏两国邦交,不值得。” 茅蕉神情凛然地说: “老朽来此就是为了这项使命,为了怕羞辱甚至是怕死,要老朽有辱使命,我办不到!” 王绾来到正好解危,他先向茅蕉行礼,江简赶快介绍。茅蕉也连忙见礼说: “丞相亲自来排解,真是不敢当。” “我不是来排解,而是来传达大王的话:囚笼全是敝国大臣,先生引以为鉴,大王决定在三天以后接见,望先生在这段时间作详尽思考。” 茅蕉指着囚笼里的大臣说: “士可杀不可辱,秦王对外使不致敢如此!” 3 “士可杀不可辱,孩子,你这件事做错了!"中隐老人对跪坐在几案前的秦王政说。 老人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又增多几条,可是面色红润,两目仍然如电。 “他们不该管嬴政的家务事!"秦王政虽年已二十五,做秦王已做了十二年,但在老人面前,举动言语仍同幼儿。 “孩子,王室的家务事亦就是国事,甚至是天下的事,大臣劝谏,邻国关心,亦是正常的。” “那些人根本不是劝谏,而是藉此讨好太后,以待我们母子和好后巩固他们的权位,所以我乘机羞辱他们一番。"秦王政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得意地笑起来。 “你不只是羞辱。"老人也狡黠地对着秦王政笑,两眼注视着他,就像要看穿他整个人一样:“是不是?” “老爹果然厉害,一猜就猜到我心里!"秦王政说:“我已派人监视河南吕不韦的坟墓,看看哪些人胆敢去祭拜,我要将这棵大榕树的根整个清除。” “大榕树?"老人惊诧地问。 “吕不韦在秦国的势力不正像棵大榕树吗?” “有点像,但不完全是,只能说是依附在秦国这棵大树上的爬藤,过度发展的结果,会吸尽大树的养份,导致树的枯萎,但只要保持适当,它何尝不会为大树提供某种程度的保护和营养?孤伶伶的树通常活不过外面长满了藤的树,但如何维持均衡就全看主政的人了。” “但吕不韦的势力是棵大毒藤!"秦王政说。 “那要看你从哪方面去想了。"老人闭着眼睛想了一会,突然又睁大眼睛向秦王政说:“不过,古语云,刑不上大夫,俗话又说,士可杀不可辱。罪有应得,依法杀人,虽灭人三族,人君不会遭恨,但当众羞辱,怨积内心,后果非常可怕。” “嬴政知错了,但不羞辱他们,我无法解除心头之恨!"秦王政恨恨的说。 “人主掌握赏罚权柄,不是用来泄一己私恨,戒之,戒之!”老人大摇其头,不以为然地说:“再说动辄用刑,当众羞辱,廉洁之士会离你远去,留在身边的都会是些唯利是图的无耻小人,朝政会变成什么样子?” “嬴政今后绝对会改!"秦王政悚然惊觉,低下了头。 “知过能改就好了,"老人叹口气说:“就怕你是本性难移!” “老爹,太后的事,请老爹指示。"秦王政想改变话题。 “自己去考虑决定,"老人笑着说:“免得我说出的话不中你的意,你也将我脱光衣服塞在囚笼里。” “老爹!"秦王政不好意思地喊。 “明天就接见茅蕉,假若他是忠直有识之士,会面时他一定会谈太后之事,并提出妥当办法,你可自行斟酌决定;假若他只是谄媚附炎之人,他就不会提,那你再来问我。” “谢谢老爹。” 秦王回到宫中,立即派人通知茅蕉,在便殿召见起国使者茅蕉。他是听老人的话,不可当众羞辱人,但他也不愿意当众受辱,太后是他这生中最大的耻辱。 另外,立即释放殿前囚笼中的大臣。 4 虽然在便殿召见,茅蕉仍然是按照正式仪式,率领副使呈递国书,献上齐王送来的礼物。 正式仪式完毕,秦王政遣走群臣,只留下赵高在旁侍候,另外却有两名彪形武士,腰挂佩刀,分立在秦王左右。 秦王政特别在便殿设下席案,请茅蕉上座谈话。 两人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最后还是秦王政年轻性急,拖不过五十多岁的茅蕉,他将话纳入正题: “先生至今犹未道出贵国国君派先生来的主要目的。” “不谈也罢!"茅蕉叹口气说。 “什么?"秦王政诧异地问。 “忘记了。” “哦?"秦王政弄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怎么会忘记呢?” “前两天是看到殿门前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给吓得忘记,回去以后想起来,今天忽然又忘记了!"茅蕉搔搔头发稀少的头顶,仿佛要逼自己想起。 “怎么会这样呢?"秦王政见他一本正经的作态,不禁微笑。 茅蕉环顾秦王左右一眼,正色说道: “敝国国君交代的使命忘了,老婆的话臣倒是牢牢记住了。” “哦,什么话比国君的使命还重要?"秦王政的好奇心真的被激起了。 “臣的老婆临行一再交代,要我切记两件事。第一件是切莫和佩着刀的人说话,因为和徒手的人话不投机,最多的是胸肋上一顿饱拳;和佩刀的人谈话,一言不和,有可能断送掉老命。” “先生说笑了!"秦王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对赵高说:“你和这两名侍卫都退出去!” 等赵高和佩刀侍卫退出便殿后,秦王政按捺不住好奇,接着又问:“尊夫人叮嘱先生的第二件事呢?” “哦,她要我别管别人的家务事。” “对,尊夫人的话一点都不错,家务事只有当事人最清楚,别人干预,不是隔靴骚痒,抓不到痒处,就是揭人隐私,要被劝的人下不了台。"秦王政深有同感也带着暗示说。 “臣老婆倒不是这些理由。"茅蕉带点神秘地微笑。 “是什么理由?” “她有惨痛的切身经验。” “哦!” “她有个独生兄弟,也就是臣的妻弟。他们的母亲因为顺手牵别人的羊,遭到官府鞭笞之刑,妻弟引为平生奇耻大辱,从今以后不再喊娘,有时见面装作不见,比对陌生人都不如。” “这未免太过份了!"秦王先是有所感而发,但随即警惕自己,茅蕉是在当说客,因此他只淡淡的问:“后来呢?” “邻居有一个年轻人喜欢多管闲事,有天当众指责他不对,臣妻弟一时老羞成怒,一刀就将这个年轻人杀了。” 第62章 “啊,后来呢?” “妻弟因此以杀人罪坐牢,臣岳母羞愧自责,也就自杀身亡。后来妻弟刑满释放,想起自己忍不住一时期愤杀人,想起在母亲生前总是伤她的心,最后又导致她羞恨自尽,愧疚得不得了,夜夜都在他母亲墓前哭泣,末了他也在母亲墓前自刎了。” 秦王政沉默不语。 “所以臣老婆告诉臣说,干预别人的家务事,自己失言丧命不说,一句话害三条人命,又使得她娘家绝嗣,太不值得!"茅蕉说到此地也就停下来,注视着秦王的反应。 很久,很久,就在茅蕉绝望想放弃的时候,秦王政突然长跪起来,诚恳地向茅蕉行礼说: “先生在这件事上何以教我?” 此时,茅蕉也变得正经起来,他正色说道: “秦国为天下之至强,大王为天下人注目的焦点,车裂假父,有嫉妒之心;逼死仲父有恩将仇报之谤;击杀两幼弟,有不慈之名;软禁太后,有不孝之行;蒺藜谏士,有桀纣昏暴之识,天下闻之,尽皆寒心。假若再不听别国国君之劝,一意孤行,秦国民心尽失不说,天下将皆轻视大王和秦国,联合攻秦之日不远,而且是师出有名,大王将用什么来抵挡天下之怒?” “寡人不知罪孽深重至此!"秦王政叹道。 “知过即改,现在还来得及!"茅蕉语带鼓励地说。 “恐怕来不及了。"秦王政摇摇头说。 “为什么?"这下轮到茅蕉惊奇了。 “寡人曾发誓,不到黄泉之下不和太后相见!"秦王政悔恨地说。 “臣当什么难解之结,原来只是这样。"茅蕉大笑说。 “先生有解结之法?"秦王政高兴地问。 “太简单了!"茅蕉笑着说:“何不效法齐姜的故事,挖地及泉,在地道中相见,那不就是相见于黄泉了么?” “谨奉先生之教,"秦王兴奋地说:“先生可否迟行几日,待嬴政和母亲相见后,领受嬴政母子拜谢!” 5 动用了众多人力,在三天三夜的时间里,挖出一道深及地泉的地道。 茅蕉和少数几个亲随人员陪秦王政走到坑道口,他笑着说: “臣虽老矣,但一时还不想下黄泉,请大王单身下去,接太后出来。” 秦王政感激地望了茅蕉一眼,他知道母子三年首次见面,一定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有外人在旁边,真情就难以流露出来。 他走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里,坑道木架还不断地滴着水,滴在脸上,滴进颈子,好冷好冷。他浑身颤抖,却自知不仅是为了冰凉的水滴,因为他的心在发热狂跳,几乎要使他窒息。 脚下泥水在流动,深及足踝,他甚至感觉得出水流的急速。 他摸索着走了一段路,差点跌了好几跤,黄泉路上真难走,死后真正的黄泉之路也不会如此糟吧?他在想,这简直是黑地狱! 走了一段路后,他轻声叫着:“娘!"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再喊太后或自称寡人,真是太无聊了。 “娘!"他再摸索一段路后,肯定地上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稍微又将声音放大点,还是听不到反应,为了模仿阴间黄泉,地道里完全遮断光线,两头进出口都是采曲折式的。 他只听到自己喊娘的声音在地道内回荡,还有坑道架滴水的响声和自己的心跳。 母亲的肚子里大概就是这样黑,这样静吧?想到母亲怀胎"八月"的辛若,自己却因一点细行小节而虐待她,他有种愧疚想哭的感觉。 母亲就是母亲,他想起茅蕉说的故事,再怎么样,他不能让这种悲剧发生在他的身上。 “娘!"他不顾一切大声喊着,儿子叫娘,有什么可羞耻的,哪怕是太后和大王! “娘!娘!"他尽量放大声音喊,地道那头有了回应。 “嬴政,我的孩子!"三年未听到,母亲的声音似乎变得陌生。 “娘!娘!我在这里!"秦王政放开喉咙喊,心中回忆起儿时叫娘的真诚和急切。 “儿子!儿子!” “娘!娘!” 他们不断地叫着,为的是确保前进的方向,也为了发泄郁藏已久的情绪。 他们终于在中途相遇,太后紧紧将秦王政抱住,儿子如今长得这样高大,只能说是投在儿子的怀里,她将脸伏在他的肩上哭泣着。 秦王政发现母亲身上的衣服全湿了,显然在地道的黑暗中摸索时,摔了不少跤。 “孩子,娘对不起你!"太后放声大哭。 “娘!娘!"秦王政整理母亲湿透了的头发,安慰她说: “是孩儿太狠心,对不起您!” “地道很冷,娘的衣服也湿了,我扶娘上去。"秦王政怜惜地说。 太后紧靠在他怀里,全身因冷和激动不停颤抖,她随着他一步一步地顺着地道的墙摸索前进,一面不停哭起,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没有淹死的小女孩。 “母亲表面强悍,实际上是这样脆弱!"秦王政在心中这样想:“我又给她加上这多的痛苦,真难为她了,今后我一定要对她好点。” 他将母亲抱得更紧。 出得地道,茅蕉等人行礼相迎,太后感激地对茅蕉说: “先生为天下亢真之人,使哀家母子离而复聚,秦社稷危而复安,全仗先生之力!” 茅蕉连忙谦谢。 当晚,秦王政在母后居处甘泉宫,以盛大晚宴接待茅蕉,太后亦亲临,诸宗室及重臣全部参加。 酒至三巡,秦王政先向母后敬酒,然后又向茅蕉敬酒致意。他私下向茅蕉说: “母后的意旨,想留先生长在秦国教导寡人。” “臣使命在身,幸不辱君命,还要赶回齐国,将大王母子团聚的好消息回报敝国国君。” “替寡人体谅母后的用心,让寡人尽点孝心吧!强留先生是太后的意思,贵国君之处,寡人自有交代。"秦王政恳切地说。 茅蕉听秦王政如此说,也只得答应了。 秦王政当着太后及群臣宣布: “立茅蕉为王傅,爵上卿。” 6 蕲年宫议事殿的密室里,时间虽已午夜,犹是灯光辉煌。 秦王政亲自主持这项御前会议,参加的共有八位宗室及旧臣。他们是以左丞相嬴非、右丞相王绾为首,自吕不韦罢相国以后,秦王政不再设总管政事的相国,而是分由左右丞相治事,分别向他负责。 参加这项会议的,例外还有两位武将,一位是大将军桓齮,一位是裨将军王翦。他们去年攻邺,连取九城,王翦表现特别优异,用兵布阵,桓齮都自叹不如,特别向秦王政推荐,要他参加这项会议,也是表示重视他,让他能参与国家最高决策。 桓齮首先报告攻邺胜利经过,将功劳都加在王翦头上,显示出他对他的激赏。 接着是左丞相嬴非的报告,他揭穿国际间对秦的一项阴谋—— 韩国接壤秦国,饱受秦国远交近攻策略之苦,本身小弱,无法抗拒,秦兵攻楚,更是常向韩国借道,罢兵回国,顺便攻击掳掠一番,韩国饱受兵连祸结之苦。 后来有人献计,韩王派了水利工程师郑国来游说,建议自雍地云阳县西南二十五里起,至中山西郊瓠日止,傍北山而开渠,东引洛水,全长三百余里,可灌田地无数,目的是要将秦国人力、物力和财力都花费在开渠,而无余力再从事东征。 嬴非最近得到消息,察觉了这项阴谋,前相国吕不韦所以批准,完全是为了他的利益集团着想,因为水渠开成后,沿岸荒地变成良田,他们的利益不知要增加多少倍。 再有,这项消息他是由别的管道获得,而主管情报的李斯却一无所知,表示他有所偏袒,知情不报,损害秦国利益太大。 他的结论是—— 诸侯各国人士来秦,有人是为了秦地新开发,有利可图,一心一意谋求自己的利益,贵为大臣,并不惜损害国家利益,利用职权,官商勾结,最好的例证是前相国吕不韦。 有的是为各国当间谍,受到秦国重用后,利用职位为各国游说或是提供情报,而对各国的动态则伪造情报,或是知情不报,譬如李斯。 有的更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得到权势阴谋造反,根本不想秦国对他的恩惠,嫪毐就是最近的例子。 他这一带头提出后,众宗室大臣纷纷发言,举出很多例子证明,外国来的客卿个个靠不住。 蒙武虽然站起来为李斯辩护,但为众人的声音所压制下去。 群臣的言论正合秦王政的心意,因此他只含笑让各大臣尽情发言,并不加以阻止。 最后,他根据群臣的提议作成几项决定。 第一,郑国渠立即停止建构,秦国力量主要放在对外发展,能够征服天下,兼并各国,就有耕种不完的肥沃土地,到时各国俘虏都是用之不竭的人力。 第二,外籍客卿一律驱逐,限其出境,小生意人可留下,有垄断利益及大批田地的外籍商人兼地主,全部限其归国,产业收归国有,田地分给原佃农价购,折价分期归政府。 第三,客卿李斯掌管的情报业务交由车府令赵高掌管,李斯亦在驱逐之列。 第四,吕不韦畏罪自杀,门客窃为厚葬,并有数千人送葬和尔后前去祭墓者,这些人全有登载记录。若是外国人,驱逐出境,秦人送葬或是哭祭者,六百石以上官职者夺爵,谪迁房陵守陵;五百石以下,不夺爵亦迁房陵。凡是未参加送葬或祭墓的秦籍舍人门客,不夺爵,但迁居房陵。 第63章 秦王政为了表示决心,在作成结论以后,不再像起日一样询问群臣有何意见。 蒙武对由宦者掌理情报总感不安,这表示秦王的情报网不再是针对外国,亦将用在国内各大臣身上,这会造成宦官掌权,乘机挑拨君臣彼此的信心而遂行自己的私欲。但秦王已宣布散会,他想等有机会再说。 看到群臣纷纷行礼离去,秦王政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满足和得意。 7 自认忠心于秦的李斯也接到秦王的逐客令,并限在三天之内离开咸阳。 他一面命自韩带来的家人李福收拾行李,一面洒脱地自嘲: “一把破剑,两箱旧书简,孤伶伶一身,不要三刻时辰就可遨游四海,何必要等三天!” 今天早晨一接诏命,他就将情报业务交给副手,让他去向赵高作交代,看来秦国又会走上商鞍变法以前的宫廷专制路线,秦国事不可为,走了也好。 他决定今晚睡个好觉,明天一早动身,行程第一站,当然是先回韩国老家看看,拜见一下恩师荀卿。来秦以后,老师和他曾有数次书信往返,他正逐渐走向得意之途,免不掉在信上大谈抱负,老师每次的来信,除了鼓励他施展抱负,以秦国作儒家王道的实验场,尔后推展到全天下外,也不忘要他尽力促进秦韩之间的邦交与和平。 但他从未想过秦韩之间应该有邦交与和平。韩国虽小,却有如鲠在秦国喉咙的一根鱼骨,阻碍它的对外发展,攻击赵魏,深怕韩截击其后;想伐楚,韩正是一块挡在路中间的石头,所以他始终劝秦王消灭韩国,先吞下这根鱼骨,就可大口并吞其他的国家。 这也许是他想衣锦荣归的潜意识促使他这样,但无论怎样,这表示他忠心为秦,连自己的故国也不除外,可是这些宗室旧臣却说客卿个个是为本国作间谍,这种话冤枉一多少以天下为己志的仁人,首先就是他李斯! 想到这里,他再怎样也睡不着了。他披衣起床,剔亮油灯,就着灯火写份上秦王政的疏。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邳豹、公孙支于晋……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散六国之合纵,使之西面事秦……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此数宝者,秦不生一,而陛下悦之,何也?……夫击瓮叩缶,弹筝博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声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应,故能明其德……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者,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者,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书写完毕,李斯掷笔而起,胸中郁闷消除不少,他在室内走动,一面在心中感叹: “此疏上去,未必见效,吕不韦和嫪毐事件给了秦王太大的打击,而吕不韦到底是商人出身,凡事只讲求利润,只顾图一己私利,不懂治国旗天下之道,甚至动摇秦国以农为本的基础,限制了它今后其天下的国力,难怪秦王要如此做!” “唉,晓风残月,明晚又该梦醒何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着书剑飘零的落寞。 此时,他忽然想起蒙武,他们年纪相当,意气相投,蒙武一直在秦王面前支持他,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志向——为秦统一天下。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蒙武个性刚直,不通权变,不如他李斯能趁势顺机。可是想不到李斯平日自负,善于将危机变成转机,看样子这次敌不过秦王政刚愎自用的个性。 他决定不向蒙武辞行,明天顺道在他府门前,将上秦王疏交门房转交。 想着想着,他又用另一块绢写了几句话给蒙武。 他安心地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8 秦王一遍又一遍地细读蒙武呈上的李斯〈谏逐客疏〉,看到深得其心之处,还敲击几案兴叹。最后他将疏交给侍立身后的赵高说: “你拿去看看,真是绝好的文章!” 赵高跪下双手接过去,就这样跪着阅读起来。 接着秦王转向侍坐左侧的蒙武说: “李斯的确是宰相之材,可惜不是秦人。” “大王认为他书中的话是否正确?"蒙武恭敬地问。 “再正确也没有了。"秦王脸上流露着佩服。 “既然正确,就表示大王认为逐客之举有商榷余地了?"蒙武紧紧追逼。 秦王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答复,他转脸看看赵高,赵高已看完卷好,又再双手递还秦王政,秦王问道: “这样快就看完了,有什么意见?” “文章绝佳,只是立论不合时宜!"赵高仍然跪着回答。 “哦,你站起来说,哪个地方不合时宜?"秦王坐着说。 赵高遵命起立弓身说: “秦国昔日国小地窄,没有人才,所以要借重外才,但如今地大物博,人才众多,再借用外才,不但会引起旧臣怨怼,形成对立党派,而且有的的确是在为敌国做间谍或游说,将故国利益放在秦国利益之上。” “嗯,你的话很有道理,"秦王又转向蒙武问:“蒙卿家的意思呢?” “赵侍中也是赵国人,难道就对秦国不忠?"蒙武指着赵高叫阵。 蒙武一直看不惯赵高那副猥琐的样子,见到他说话时不停转动的小眼睛,更是无端会起厌恶,心中作呕,偏偏每次面对秦王议事,赵高总站在秦王身后,要看秦王就必须看到他,而偏偏十次有八次秦王都要他参加意见。 “奴婢虽是赵国人,可却是大王的旧臣,蒙大人不要忘记。"赵高下面半句话不敢说出来——我还是自小和秦王一起长大的总角之交! 秦王政和往常一样,微笑着看他们争论。在他的眼中,赵高是一只丑陋的哈巴狗,虽然又小又丑,但摇尾乞怜,用舌头舔你的脸所引起的爱怜,他不能不承认他可爱。一时不见,还像缺少点什么,而且他所提出的见解,多半也是中肯合理的。 而蒙武在他看起来像头年轻力壮的狮子,骄傲自负,目光心胸宽大,有不料之才,看问题有卓越超人的见解,稍经磨练,会是上选的将相栋梁之材。 他喜欢看这两个人斗嘴争辩,就像看一场雄狮斗狗的游戏,狮子虽猛,大开大阖用尽全力,却往往为哈巴狗善于闪避腾挪的小动作所困窘,最后弄得精疲力尽,两者都占不到便宜。 “大王的看法又是如何?能否指示臣等?"蒙武这次急着解决问题,不愿节外生枝和赵高争论。 秦王政沉吟不语,蒙武和赵高都是他的亲信心腹,经常接近他,都明白秦王硋现这种神态,接着就是他出人意料的决定,果断迅速,不容器他人再作异议。 但两人不知道秦王政的决定到底偏向谁。 “蒙武。"秦王政突然发声,将焦急等候的蒙武和赵高都吓了一跳。 “臣在!"蒙武恭敬地回答。 “派你迅速查看李斯是否已走,不管现在何处,都要找来见寡人!” “赵高!"秦王又喊。 “奴婢在!"赵高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拟诏书,撤回逐客令,待寡人看过后用玺,即办!” “是!"赵高看看兴高采烈的蒙武,很难过这场争论这样快就输给了他! 9 蒙武急忙赶往李斯府邸,在半路上他还一直在想如何跟他措辞,因为他认为李斯虽为客卿,官并不大,但偌大府第,说要解散善后,总得费一点时日,诏命上限三天,应该是在第三天走。 谁知道李斯做事干脆利落,一天之内就将诸事处理就绪,第二天就走了,信到他手上时已是下午的事,现在秦王命他留客,李斯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 他望着空洞洞的庭院,想起和李斯的交情,不免有点感伤,但记着秦王的命令,李斯无论在哪里都要带回来,这是一项"绝命",含有找不到李斯就不要回来见他的意味。 他急忙又赶到东门,找到司阍察问。门监告诉他,早上辰时李大夫就带着一个家人,驾着一部单马安车出了城。 蒙武心里越急,越想不出好办法,尽管天已秋凉,英俊的脸上却流满汗珠。小个子的门监看不过去,请他进到门守的小衙门里,为他斟上一杯茶帮他出主意。 “李大夫出秦一定要经过函谷关,"门官说:“只要交代函谷关的守将注意就好!” “你不知道,要下军令须得请到王命,这又得花费时间,同时前命只限三天离开咸阳,李大夫又是书呆子脾气,假若他游兴大发,在秦境游山玩水十天半个月的,我到哪里去找他!"蒙武自言自语地发牢骚。 第64章 “那也是啊,"门官附和着他说:“他若离开大路,不经关卡,在渭水上钓半个月的鱼,主上就会等不及,蒙大人你也就没办法在主上面前交差,那真没面子!” “是啊,"蒙武不自觉地也学着门监的口吻:“这点事也办不好,真没面子!” “那也是啊,请王命下军令要费时间……"门监沉吟着,忽然他一拍大腿,高兴地说:“嘿,我倒想起一个办法!” 病急乱投医,他并不指望这个看来呆头呆脑的矮子会有什么好办法,但他还是要姑且一听。 “请教有何办法?"蒙武拱手行礼。 “蒙大人,千万别这样客气,大人肯坐下来喝小人一杯茶,就是给小人莫大的面子了,行礼小人担当不起。” “请教!"蒙武是急惊风碰到慢郎中,他急欲知道办法,这个小个儿门监却和他歪缠,但是他自己要问别人,他官虽大,也不能翻脸发脾气,他又拱了拱手。 “大人,"门监连忙摇手制止,他不说答案反而问了蒙武一句:“秦国什么系统最严密,办起事来最快?” “缉拿人犯系统吧?"蒙武不懂他问话的意思。 “对啊!"门监又拍了拍大腿(这老小子真是得意忘形)说: “蒙大人去向廷尉报案,说李大夫盗了机密文书出秦,不出三天,哦,他才走没多久,不出几个时辰,不管他在渭水上钓鱼也好,在官道上赶路也好,包管有人送他回咸阳,你只要坐在家里等就好了。 “这样不好吧?"蒙武犹豫地说。 “那小人就没有办法了!"门监不说话,露出送客的神色。 蒙武告辞,门监恭送。 蒙武上马再仔细一想,稍加修改,这个主意的确可行。他明白,假若直接向廷尉说出奉秦王命找李斯,这位宗室大臣可能阳奉阴违,拖延时间,加上没有王命,说不定根本置之不理,因为李斯在秦王面前言听计从,早已是这些宗室旧臣的眼中钉。往更坏处想,这班人知道秦王急着找他,也许会设法逼他走快点,才好除去这枚眼中钉。 他向廷尉报案,说是他有份机要文书为李斯借阅,他不小心带走了,希望搜查李斯下落,并暂时扣留,不准出境。 蒙武是秦王的心腹大臣,这项机要文书当然非同小可,廷尉立即飞出传骑,下令全国侦缉系统,搜查李斯下落。 蒙武离开廷尉,找了两匹快马,带着一名家人沿途赶去,他默默祝祷: “李斯兄,也许会让你受点委屈,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待见面时再当而道歉吧!” 果然,他快马直追,沿途打听,一天一夜以后在丽邑县尉衙门见到李斯。因为李斯是名臣,只受到软禁的待遇,准备押送咸阳,但也忍受了几个时辰的惊吓。 李斯看到蒙武来,高兴地跳站起来,大声向他说: “武兄,你来得正好,我奉秦王命离境,这里的县尉却说我私带机要文书出国,将我的行李搜遍了,搜不出还是不让我走,这是怎么一回事?” “斯兄,事情一时说不清楚,我这里先道歉,你受的委屈我日后会补偿。” 蒙武拿出证件证明自己就是报案人,县尉一听是蒙武,连忙赶办领人手续,将李斯交给蒙武带走。 出得县尉衙门,李斯仍然是一脸不高兴,蒙武陪笑说: “斯兄受一点委屈也是值得的,小弟是奉秦王命特地请斯兄回去,一时无法,只有出此下策。小弟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途中识吃了点干粮,先找家酒家,喝点酒细谈。” 在一家具有乡土风味的酒馆,两位大臣找个清静雅房,要了酒菜,据案大嚼,菜味本来就不错,尤其是配上古法泡制的汾酒,一面饮酒一面谈未来军国计划和个人抱负,蒙武家人在一旁侍候,不知不觉竟谈到东方发白,意犹未尽。 据两人日后回忆共同承认,那天他们喝到平生最好的酒,吃到最好的菜,他们对人谈话也从来没有这样坦诚过。 10 秦王和李斯谈了一天一夜,蒙武在旁侍坐,三人脸上都未带丝毫倦容。 秦王政佩服李斯所学包罗万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更深通刑名经济,真可与中隐老人品美。更重要的是他热衷名利,可与之有所作为,不像他跟中隐老人初见,老人就已老迈,虽教他各种学问,却并不刻意激发他有所为的雄心,老人只要他凡事顺其自然,水到自然渠成。 听老人训话如食淡茶白饭,也许是日常必须,不无营养,却食外无味,只是为了有所受益,勉强听下去。好在老人也不愿多说话,凡事点到为止,要他自己去想,要像这样谈一天一夜,恐怕他早睡着了。 但李斯不一样,他的谈话像烈酒,喝一口就会兴奋,还想再喝一口;他的见解像辛辣菜肴,入口就感刺激,越吃越想吃。 李斯向他分析了天下大势,说明各国的强处及弱点,结论是:经过秦国这多年的用间和挑拨分化,诸侯各国合纵之约已解,近年来更是互相征伐,血战不已,秦国如今应趁各国兵连祸结,民生凋敝之际,迅速出兵器定天下。 他又提出:欲灭六国,首先最有利的目标是韩国,因为韩地小民弱,容易征服,在战略上吞掉韩国,一方面可以先声夺人,使天下震恐,另方面师一出即竟全功,对我军士ae鳿f1和自信都有增益的效果。 蒙武在一旁插口取笑他说: “李大夫是韩国人,提出首先灭韩的主张,不怕故国父老怒骂吗?” “蒙大人差矣。"李斯正色说:“天下本为一,只是周室积弱,历代共主昏庸,才造成诸侯割据、自相残杀、民不聊生的惨况。灭六国统一天下,正是我大王替天行道的义举,因为只有统一,天下才能免却战争之苦。” 这正合秦王政的心意,他忍不住击案称好。 “至于我本人,"李斯又继续说:“一向以天下人自居,只要对天下黔首有利,牺牲性命都在所不惜。何况,首先灭韩,也就是首先让韩解除战争之苦,蒙大人要是肯进一步仔细想,也许还会说在下偏袒自己的故国呢!” “不错,"秦王政有所悟地接着说:“先攻占韩,在我可以解除尔后出兵赵楚侧背的威胁,在韩也可免去多少年来借道及战祸波及之若,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蒙武笑笑不再说话。 另外,李斯取出几张带来的羊平地理图,他一一展开在几案上和秦王政及蒙武观看。只见这些地理图绘得非常详实精细,举凡地形要点、通路、城市、村落、粮食、水源地等的人口和人力与资源提供能力,全都清晰地注出。 “先生真是有心人!"秦王政赞叹。 “臣一向以天下为己志,尤其在秦这几年奉命主持间谍系统,对各国人物、天时和地志,莫不尽力搜集。” 秦王政点头称好。 李斯跟着话题一转,谈到秦国内政的种种得失,他总结说: “秦地民风淳朴,怯私斗而勇公战,重法纪而不徇私,这是孝公变法所留下的遗风,但自吕不韦当国这多年后,官民风气都逐渐败坏,常发生官商勾结共谋利益的情事。由于工商业发达,各国商人云集,将各国尤其是楚赵的颓废淫乱之风带来,民风走向浇薄自私,唯利是图,追求个人享受,而置国家乡里于不顾,财富逐渐集中于少数人之手,特别是外国商人之手,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再过若干年,就会出现农村破产,农民无以为生,集体流入城市,而城市无法容纳,种种乱象将由此而生。” “先生认为应该如何防止?"秦王政忧形于色地问。 “再用商鞅之法,并予加强,重农抑商,以维国本。"李斯简要地答复:“发展国家经济,节制私人资本,以积国富。” “愿先生助我。"秦王政诚恳地要求。 “臣当一一拟定详细计划,再请大王过目。” “好!"秦王击案。 在讨论完敌我情势和内政得失以后,秦王政等三人共同得到一个结论—— 整理内政与并韩同时进行,然后视情况先灭赵魏,再及燕楚;齐国地偏,与秦不接邻而最富强,于最后集中力量灭之。最重要的战略改变是:秦国不再像以前那样蚕食各国,适可罢兵,而是按先后次序,全力整个吞并。 11 中隐老人主动派侍僮找秦王政来,在秦王政坐下后,两者有以下一段谈话。 “听说你和李斯谈了一天一夜,而且很中你的意,是吗?” “老爹真是隐者不出门却知天下事,谁告诉老爹的?” “宫中正在盛传,何必要人告知?只是我要事先提醒你几句话——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凡事强求,必有恶果。” “不过,如今诸侯自相征伐,财竭民穷,正是出兵统一天下的良机。"秦王政信心十足地说:“老爹不也是常教我,统一天下,彻底根绝战祸之苦,解救天下人民于倒悬?” “秦国不至于财竭民穷乃是凭藉巴蜀富饶的财源。但这几年的连年战争,十五岁以上壮丁死伤过半,你抚死恤伤还来不及,就想出兵征服天下?” “时不我予,等到各国休养过来,再合纵对我,就后悔莫及了,我想乘机顺势,也应该是所谓顺其自然吧!"秦王政带调皮意味地笑着说。 老人长长地叹口气,然后闭目说道: “你眼前的神态,使我想起你的先祖秦孝公!” “我们两人有何相似之处?"秦王政显得非常高兴,与使得秦国由偏僻附庸一变为天下强国的秦孝公相比,本身就是很大的赞誉。 第65章 “我想起商鞅说孝公的故事。” “哦,"秦王政有点失望,但由于好奇,还是说:“愿闻其详。” “当年商鞍以孝公宠臣景监求见,头次见面,商鞅言事,孝公不时打着瞌睡,等到商鞅走后,孝公怒骂景监,说他介绍来的人是个疯子,说的尽是狂言乱语。景监以此责怪商鞅,商鞅说,我向孝公说的是帝道,他听不懂。过了五天,孝公主动找商鞅去,这次谈话比较投机些,但还是不能合孝公的意。于是孝公责备景监,景监转过来怪商鞅。商鞅说他这次是谈王道,孝公还是听不进去,请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说不成他就回家去种瓜了。” “你不是在睡觉吧?” “老爹,怎么会!"秦政王也笑起来:“后来呢?” “孝公却不过景监的恳求,于是再召见商鞅。两人相谈,数日不厌,在谈话当中,孝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将头都伸到席案前面来了!于是景监问商鞅,这次怎么能使孝公如此满意。商鞅说,这次我谈的是霸道,孝公因此大悦。而孝公最后告诉商鞅说,行帝王之道,等得太久,他没有这个耐心,行霸道能及时看到国家富强,这才合他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问若有所思的秦王政说: “让我考考你,何谓帝道?” “好民之所好,恶民之所恶,天下共举,依然辞让,仆人之出,天下庆幸,尧舜是也。” “何谓王道?” “一心行仁,泽及百姓,万国景仰,莫不愿为平民,征伐一地,多地盼王师,如商汤周文等。"秦王政回答。 “那霸道呢?"老人笑着问。 “修刑厉法,富国强兵,使民怀刑畏威,以法服人。” “你很懂治国旗天下之道嘛!"老人叹叹气说:“尧舜以前为公天下,有德者居之,由天下选出来的共主,当然天下心服,这种制度应该行之有千万年,虽无史可考。所以行帝道时,天下太平,人民不知有帝,只在危难时才会想起。行王道已是家天下,为争王位虽然发生战争,但战争时短,太平日久,人民安居乐业的时候多,所以商能维持六百多年而后败亡,周能维持八百年而后崩溃,但行霸道以力服人,力消即衰,力尽则亡。” “但自秦孝公行霸道一百多年,秦国却日益富强。"秦王政不服平地说。 “要我说实话得罪你呢?还是要我编谎言让你心喜?"老人睁大眼睛注视他,神情显得非常忧郁。 “当然希望老爹说真话。"秦王政诚恳地说。 “自孝公变法迄今一百多年中,秦国对外发动多少次战争?秦国在国际上所得到的称号是强秦和虎狼之国。各国君主畏惧不说,各国百姓莫不痛恨,比之当时武王之师,各国盼望如久旱望云霓,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才有天下合纵与连横之议。合纵是合力对秦,连横是共同事秦以避刀兵,全都是畏惧的结果。至于秦国百姓如何,我不说,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老人闭上眼睛,脸色沉痛。 “老爹!"秦王政恳求地喊着。 “秦国行霸道,力尚足控制秦国,但一推广到天下,不用等多久就会力竭而亡。” “那我先以武力征服天下,然后行仁道呢?"秦王政悚然而惊,想出折衷办法。 “有人向南方走,他告诉别人说,等我走到南方极处,我就会回向北行,你相信吗?” “……"秦王无语。 “注意李斯,商鞅尚有两次不合王意,最后一次才作逢迎,而李斯一次逢迎就使你如痴如醉,他比商君更没有原则,更会见风转舵,善于投机者不可靠!” 老人闭目不再说话,秦王知道该告辞了。 第十二章龙腾之前 1 室外西北风怒号,蕲年宫南书房却室内如春。 金盆兽炭,火势正旺,琉璃灯照明的四壁,也抹上一层淡淡的红。 秦王政的书案上,奏简文书堆积盈尺,他埋首其中,迅速地批阅,眉头却始终是紧皱着的。 丞相奏简上说,今年天时坏得特别,四月天气犹寒,路上竟发现冻死人。同时天大旱,到八月才下雨,农民春秋的收成全都落空,要不是为了军粮补给,在各地广设谷仓,紧急由巴蜀运来余粮,早就会闹大饥荒了。赵魏两国就已传出了饥馑,百姓吃草根树皮、易子而食的消息不断。 他在丞相王绾的奏简上朱批: “粮仓应增设,道路要多建!” 他丢下玉笔,在室内走动,掀开南窗的厚重锦帘,看到的是满天乌云,与宫内未熄的少数几盏灯光,遥远得像是天边的寒星。 “快下雪了!"他自言自语:“十月的天就这样冷,百姓的冬衣恐怕还未来得及准备!” “陛下也该休息了。"赵高在身后启奏。 他回头望了望这个身材矮小、面目丑陋的儿时玩伴,心上浮起些许愧疚。自从失去成蟜以后,他是他唯一可以吐露心事的人,虽然赵高过度拘谨谦顺的样子,常提醒他赵高是奴才自己是主子的事实,使他无法和他畅所欲言地交谈。 可是赵高的确可爱,他想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在身边,不想见他的时候,他一定不在;平时赵高很少开口,但他想听什么话,赵高总是会适时适地地说出来。 “什么时候了?"他随口问。 “子时已过,陛下该休息了。"赵高恳切地说:“要为天下人保重玉体。” “寡人何尝不想早休息?"秦王政苦笑着说:“事情没办完,只是想到民间缺粮,上床也会睡不着。” “陛下英明仁慈,只怪王丞相等人不能为陛下分忧!” 秦王政看看这个神情猥琐的阉者,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赵高真是个会随时抓住机会恭维和挑拨的人,但奇怪的是他不会讨厌他! “王绾、蒙武、李斯都是很能做事的人,但寡人不想再有吕不韦的事情发生,清除吕不韦和嫪毐的余孽已伤了国家不少的元气。"秦王政笑着说。 “是,不过……"赵高看了看秦王政微露倦容的脸,没有说下去。 “说啊,赵高,不过什么?"秦王政微笑着催促。 “奴婢认为,陛下意在天下,统一天下指日可待。可是行之不易,守之更难,将来政务的多与繁,绝对不是君王一个人所独力负担得了的,陛下天纵圣明,精力过人,应付没有问题,但千万代子孙中,总会出一两个资质平庸精力不济的人。” 赵高说到这里停住,又观察了一下秦王政的脸色。 只要提及政事和千万代为王子孙,秦王政的精神为之一振,脸上些微的倦容立即一扫而空,他笑着说: “赵高,来,坐下说!” 秦王政先在正中的几案前坐下,摆手示意要赵高坐在下首几案。 “奴才怎么敢?"赵高躬腰屈膝,诚惶诚恐地说。 “赵高,私下不要太过拘礼,不坐下怎么议事!"秦王政用命令的口气说。 “是,奴才遵命。"赵坐在下首几案前,依然是半跪姿势。 “继续刚才的话,说下去。"秦王政看到他半坐半跪的姿态,心想这不比站着还累人?但他不方便再管。 赵高侃侃而谈,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做法。 他的建议是建立一套权能分开的制度,丞相和国尉率领属官办事,分掌军政事务,但决定权在君主。换句话说,君主只要提出构想和要求,丞相和国尉就应按照君主的意图拟订详细计划,待君主批准后执行,不再有独揽政事的权力。而国尉在军政方面不再经过丞相,直接向君主负责。 同时加重御史大夫的职权,要他不再是丞相伴食的副手,而是独立行使职权,考核和监察百官,包括丞相在内,另外对君主也有劝谏的权责。并且御史体系应由中央到地方,形成一个整体。 为了防止吕不韦事件的重演,应设置一个秘密机构,掌握在君主自己的手上,随时侦伺中央大臣及地方首长的言行举动,使君主耳聪目明,能够知道这些人的一举一动,有事可预先防止。 这些侦伺人员又可分明派和暗插。明派方面,朝中重臣和地方首长或分封君侯的机要人员,必须由君主指派,而暗插人员则不暴露身份,分置在各便于监视的职位上。 明派可以震慑大臣或地方首长不得有异心,暗插人员则是要受监视的人时时事事戒慎恐惧。 再有就是扩大廷尉的职权,虽然廷尉属于九卿之列,地位不如丞相、御史大夫、国尉等三公,但秦要以法治国,就必须将廷尉和地方的郡尉、县尉、亭尉接连在一起,形成一张完整严密的法网,由廷尉负责管理执行,而网纲掌握在君主手上,收发顺心,运用自如,用来对付所有不法之徒,只有君主个人例外。 听完赵高这一套做法,秦王政不得不对他另眼看待,以往只知道赵高深通刑名狱政之学,还了解他为人深沉富于机心,却从未想到他的思考也是如此周密。 “赵高,寡人很同意你这套构想,先去拟订详细的组织体制,拿来寡人看,然后再决定那个秘密机构的首长和廷尉的人选。” “是!"赵高恭敬答应。 秦王政忍不住想:赵高也真是天赋异禀,精力过人,他白天主持国际情报工作,晚上还得陪侍他,却一点也不显aef1态。何况他已去势,照说阉掉男性象征,身体会女性化,精力也会衰退,但他却超乎常人。 “陛下早点休息吧。"赵高正要出外找人掌灯笼送秦王回寝宫,只见一近侍慌慌张张地进来跪禀: “太后驾到!” 第66章 “赵高,你先回去休息,太后如此晚来,不知有什么急事。"秦王政皱着眉头向赵高说。 2 “母后驾到,儿臣未能远迎,请恕罪。"秦王政拜见了太后。太后在上首席案前坐下,摆摆手要秦王坐回正中的主位上。"母后深夜到来,不知有什么紧急事?"秦王政关心地问。自地道重逢的悲喜剧发生以后,秦王政才发现到母亲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十几年时间里,连死三个男人和两个儿子。除了庄襄王以外,全都是直接死在他的手上,他不免怀有内疚。 自从迎接母后返居甘泉宫后,他更感觉到世上只剩下他是母亲唯一的亲人,母亲对他有种相依为命的依赖。因此他从内心怜惜她,不但按照体制每天晨昏定省,而且只要抽得出时间,他都会尽量陪她,可是他抽得出的时间实在太少。 “没有事,"太后像怕打扰了别人的小女孩,脸上有点腼腆地说:“年纪大了,睡眠少了,往往会半夜醒来。刚才问绣儿,她说你南书房的灯未熄,我想你还未睡,所以过来看看。” 她看了看秦王案前成堆的奏简文书,而露关切地又说: “寅时都快过了,还不睡,小心坏了身子!” “事情不做完,上床也睡不着。"秦王政笑笑说。 “君王的事,什么时候会做得完?多分点给下面做。我见过你先祖孝文王办事,也伺候过你父王庄襄王治国,没见他们这样从早到晚地忙,国家还不是治理得好好的。"太后很显然不赞成他凡事躬亲的作风。 秦王政在心里想,吕不韦和嫪毐事件就是孝文王和庄襄王治国作风所造成的恶果。要在以前,他就会直言出来,但现在看到母亲出现了皱纹的脸,以及已经发胖的臃肿身躯,他不忍伤她的心,便忍住就要脱口而出的话。 “是,母后。"秦王政恭敬地说:“儿臣刚才和赵高还在谈论权能分开体制的事。” “赵高?"太后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阉者不能重用,历史上、传闻中,寺人乱政的事,比比皆是。” “是,母后。"秦王虽想说赵高此阉不同,但他仍然没说出,只要牵涉到这方面的事,恐怕会触及母亲的旧痛。 “好了,我不是来和你谈这些的!"太后微笑着说:“第一,我要你爱惜身体,别的太后劝儿子爱惜身体,多半是劝少喝酒,对女色要有所节制,我这个太后劝你这个儿子,却是要劝你少操劳政事,多做点消遣和娱乐。过犹不及,儿子,你应该懂。” “母后教训得是,体制建立好,政事分层负责,儿臣也许就不会这样劳累了,到时候去多陪母亲。"秦王政刻意讨母亲的喜欢。 “你这样大了,自有主张。"太后开心地笑:“第二,你也该找个人伺候你了。” “伺候我?"秦王政惊诧地微笑:“宫中服侍我的人好几千,衣、食、住、行,样样都有专人司职。” “你扯到哪里去了!"太后笑着说:“我是以普通母亲的身份和儿子说话,你都廿五岁,还不打算立后?” “立后?"秦王政支吾着说:“一时还找不到适当的人。” “苏夫人怎么样?她帮你生的儿子都快满周岁了!” 秦王政知道太后喜欢苏喜,人美而端庄,最讨喜欢的是她从不多话,也不过问政事,只尽一个普通女人对一个一般男人的责任。在她眼中,秦王政不是君王,她也不是贵夫人。 秦王政不是不好色,他经过中隐老人的调教,身体健康,精力过人,在男女方面更是天赋异禀。但他遗传有生父吕不韦的性格,不愿为女人所控制。 他十八岁初近女色,不说没立初夜的女人为后,仍只是姬妾身份,而且连个夫人的称号都不给她。 以后也几乎夜夜都有女人,也纳有不少姬妾,连生了几个女儿,一直到苏姬为他生了长子扶苏,才封她夫人的称号。 他比吕不韦更进一步,吕不韦是在女人身上找快乐,追求美的感受;他完全是为了发泄男人的情欲。无论是在书房批阅奏简文书,或是兴奋不能入睡时,感到需要了,就要近侍找某个姬妾来,办完事,发泄了,即要近侍送走,从未让女人留过一个时辰以上。自从轮值表排定以后,他就按表找人。 历史上的周幽王宠爱褒姒,以致燃烽火,戏诸侯,博其一笑;商纣夏桀为了女人不早朝,在他都像是上古神话,哪有这样没出息的君王! 但他也不是完全轻视女人,他本身明白,当你爱——真正地爱——一个女人时,女人对你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不立后只有一个原因,他要将这个宫中最尊贵的位置留给一个他真爱的女人——他的玉姊。 看到他这副想得出神的样子,太后轻击席案喊: “嬴政,你想到哪里去了?” “哦,母后,有些政事儿子放不下心。"他红着脸说谎。 “你是在下逐客令了?"太后脸上出现不悦。 “儿子怎么敢!"秦王政连忙陪罪。 “不管,限你这两个月就将人选好,是不是苏夫人我不管,过年后就举行大婚!” “娘!"秦王政带点哀求的语气喊。 “我不管,后宫无后,全国无母,后宫的事有时还找到我。娘老了不胜其烦,要是孝顺娘的话,就赶快立后,让娘清静。” “儿臣遵命!"秦王政无奈地答应。 但在送太后走后,他再一想,这何尝不是个向玉姊开口的好藉口。 他回到寝宫,兴奋很久不能入睡,但不是需要女人的那种兴奋。 3 不知为什么,每逢他走近上苑的机织房时,他的心跳就会加快,踏上那条灌木丛中的小青石板路,鼻闻周围花坪传来的阵阵花香,耳听急促的机杼声,他心中就会充满一种温馨沉醉的感觉,忘掉政事的繁忙和一切不快。 每次来,他都是要座车停在上苑的月门前,他摒除所有随从,单独进入月门,缓慢地走在这条小路上,以延长这种享受。 一幢广大片屋,里面放着百余部织布机和纺纱机。织布机的穿梭声,纺纱机的哑哑声,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到近处震耳欲聋,在他听来却是绝妙的人间仙乐。 每次他来,大部分的时间都不会惊动玉姊,他只站在能望到里面全景的那扇大窗口看着。看到这些埋着机中的众多宫女,以及忙着来回搬运布纱的可爱女孩,他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幅男耕女织的太平景象。 秦国人有句俗谚:“老婆孩子热炕头,再加壮牛好梭头(织布机)"。这就是百姓最大的梦想。 他日夜烦忙,不也就是为了要实现秦国人民这个最大也是最低限度的梦想,然后推广到天下? 有时候,偶然经过窗口的女孩中会有人发现到他,她们震惊失措,想去禀告她们的嬴大家,他都会示意不要,禁止她们发声。 他想看到的是在织布机间忙碌来往的玉姊,她像梭头一样穿梭在众多女孩间,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不怕麻烦地教她们,修正她们的错误,为她们解说遭到的困难,帮她们修理机器简单的故障。 经过这多年的劳累生活,她的体态仍然如此轻盈,清秀脱俗的脸依然发出悦人的光辉,如此经得起岁月的折磨,他常常怀疑,她是否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他也常召她进宫垂询,表面上是要询问慰劳她,实际上只是想见见她。不过,他不喜欢看到她在众人环视中恭敬答话的那种样子,他喜欢看到的是在这里的玉姊,美丽、起逸,比图刻上的仙女更像仙女! 今天不能不见她了,他在犹豫,等下如何向她开口求婚。身为君王,出口就是不可违抗的命令,以往他看中了哪个女孩,无论是民间选来或是宫中原有的,只要告诉近侍今晚送到寝宫,女孩就会高兴激动得流泪。要是告诉她要立她为后,任何女孩都会跪伏在地上谢恩,感激得话都说不出,连带家族都会谢天祭祖,感谢上天的恩赐和祖宗的保佑。 但对玉其他不愿如此,不愿用王命去压迫她,他需要的是一个他爱而对方也为爱而嫁他的女人。 男耕女织,也许只有平凡民家,才显得出男欢女爱的真感情。 他在窗口唤住一名经过的女孩,她在灯光的余光下认出是他,惊吓得就像见到鬼一样,在他来不及示意前,她转头大声喊着: “大王驾到!” 屋中的机织纺纱声顷刻之间停止,代之的是一片杂乱惊惶声,整个屋子的女孩都跪伏在地上。 嬴玉闻声赶出,也带头跪伏在地,口中喊着: “不知大王驾到,臣妾有失远迎!” 这句话他每天不知重复要听多少遍,但听自嬴玉的口中,却觉得带点讽刺意味。 “起来,"他双手扶起她:“跟着寡……我来!"平时说得非常顺口的"寡人",今晚也似乎难以出口而改"我"。 他带头向那条小路上走,她进入屋内交代继续开工后,急步从后面赶上。 他在一处花坪前面等着她,等到她走近身边时,他轻柔地握住她的手。她微微地挣扎了一下,随即也紧握他的,虽然夜风仍寒,但一股温暖由两人握手的交集点传到两人的内心。 “你是否还记得邯郸携手共游的那段日子?"秦王政感叹地说:“两小无猜,无忧无虑!” “大王……” “不要喊我大王,"秦王政制止她说:“大王会惊醒我的邯郸梦。还是喊我嬴政或其他任何什么。” “陛下——那我就这样称呼吧。" 第67章 她笑了笑说:“人不能活在梦幻里,总得面对生活中的现实。” “没有梦又怎么显得出现实呢?"秦王喜辩的本性只有在老人和她面前才会显露,对别人他只想下命令:“没有过去和未来的梦,现在又有什么依托呢?” “记得邯郸携手同游吧?"他坚持要她回答这问题。 “当然记得。"她也用同样梦呓似的口吻回答。 “还记得第一次在上林外重逢的情景?” “很难忘怀,你想,分别时还是个孩子,再见到已是个英俊少年!这种惊喜的感觉,你说怎么能轻易忘记!” “那你应该记得你那时说过的一句话。"秦王政逐渐进入正题。 “哪句话?我们那天说了很多话。"她认真地思索起来。 “不记得了?"秦王政握紧一点她的手,似乎在帮助她回忆。 “我想起那天所说的很多话,但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她沉吟着,握在他手中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你是指那句话!” “想起来了?"他的语其中充满期待。 “想起来了,但是我不说。"她撒赖时的娇憨一如邯郸的那个小女孩:“要你说!” “要我说,我就说,怕什么?"他也恢复了那个邯郸小子的豪气。 “那就说啊,看看是否和我所想的一样?"她轻笑起来。 他们不再是大王和臣妾,而又再度变成了邯郸那对小儿女。 “你那天说,早知道我这样喜欢你,你就会嫁给我了!” “我没说这句话!"她急急抵赖,但接着在月光下现出的朦胧微笑,使他明白,他们所想到的是同一句话。 “现在让我们回到生活现实。"秦王政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那就是说要我喊你大王?"她促狭地问。 “不,不是那个意思。"下面的话,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讲。 不过他想到,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这种手法让他轻易解决了很多政事上的难题,不妨也用在这里试一试。 “太后逼我在明年初立后。"他试探地说。 “大王,臣妾先恭喜你了。"她诚恳地说。 “但我还找不到王后的人选。” “你夫人姬妾那么多,随便立一个。"她半开玩笑地说。 “这不能随便,"他说:“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今晚你来此就是为了这个?"她语其中带点失望。 “正是,我要你当我的王后!” “你这是命令?"她一时震惊得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不是命令……” 她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听我说,王后要冰清玉洁,母仪全国,我已是败柳孀居之身……” 他也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口中模糊而蛮横地喊着: “我要你当我的王后!” 这是他们儿时在邯郸常玩的游戏,一个捂嘴,一个挣扎着说话。 “唉!"她叹了一口气,同时松掉两只手:“你这是王命?” “不,这是匹夫匹妇之间的求婚。"他跪下去抱住她的双腿:“答应我,做我的王后!” “不嫌弃我残花败柳之身?"她赶快扶他起来。 “不会!"他坚决地说。 “准许我在内心保留一席之地?” “什么?"他浑身一震。 “作供奉我先夫神主之用。"她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做不到!” “不,我绝对做得到,我只有感动,你对死人都这么好,对活人一定更好!"秦王政心里想的却是嬴得之死。 但她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她也感动得投入他的怀抱,紧紧地拥住他。 月光下她的脸满布着眼泪。 4 由这次立后的大婚,秦王政自己发现到,他的性格中混合着生父吕不韦的夸诞和好大喜功,以及母亲奢侈浮华的缺点,他平日的勤劳节俭只是中隐老人在他幼年时培养出来的。 他决定这次婚礼必须是秦国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次。 在征得太后的许可后,他立即向各国发出喜柬,意思是要他们提早准备。他预计燕凄楚韩四国,目前邦交不恶,国君亲自来的机会很大,赵魏犹处于对立状态,但他们想议和,为了安抚,至少也会派太子或得宠公子代表参加。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估计没错,这四国君王都亲自率领庞大的贺喜团来了,赵魏则派丞相跟随太子。尤其是燕王姬喜使他感激,他一接到请柬即出发,整整早到十天。 他不但自己来,而且还带着太子丹来,他向秦王政提到他和庄襄王生前的交情,谈起在邯郸的点滴琐事和庄襄王在燕国作客的趣事,他希望秦王政和太子丹能保持这段美好的两代感情。 因此,他临走留下太子丹作为两国友好的质子,而带走一位秦国质子。 这些国君和代表国为了显示国力,送的都是典藏级的国宝,秦王政下令将各国所送的礼物放在朝殿展示,并开放朝殿一个月供百姓参观。 这些礼物包括奇珍异宝,明珠古玉,也有各国的战争利器,如楚国金鞘镶珠的宝剑、韩国可射八百步的强弩、齐国挖地道行坑道战的全套工具、魏国新发明的投石机和改良云梯。 赵国的附加礼物很特别,乃是一班八八六十四名的女乐,赵国出美女,天下闻名,这班女乐更是经过精挑细选,不但个子一样高,而且身材纤肥,五官长相都几乎同样。这班女乐的歌舞、器乐全都是精彩绝伦,婚礼上的表演就是由她们担任,看得各国君主和贵宾个个如痴如醉,几乎忘掉自己的身份。 秦王政为了表示与民同乐,这班女乐还公开在外宫偏殿表演一个月,适逢过年休息,每天民众都将偏殿挤得水泄不通。 敲缶击瓮,弹筝搏髀(大腿后侧)而歌呼呜呜的秦国人,这次是大开了眼界,才知道人间还有如此仙乐和绝色美女。 秦王政明白赵王送女乐的用意,是想他作通宵欢宴,君臣早朝都爬不起来。他并没上这个当,而是在婚礼狂欢过后,要这些女孩洗尽铅华,投入了织布纺纱的行列。 燕王喜带来的特别礼物是一队一百二十名片兵各带一匹备马。二百四十七的白马,从头到尾没有一根杂毛,乃是自冀北产马地千万马群中精选出来的,匹匹骨骼均匀,前肢细长,胸部宽厚,耳尖如竹叶,一看就知是上好骏骑。骑卒更不用说了,个个都是辽东大汉,身高都在九尺以上,每人都是虎背熊腰,凛若天神。所用的武器是燕国新改良的马刀,刀身沉厚,能抗拒长兵器,但运用灵活,翻转若飞,适于骑兵冲锋之用,不过,这要有相当膂力的人才能得心应手。 秦王政将这队骑兵编入虎贲军仪仗队。 他心里明白,各国送国宝级礼物是在夸富,送兵器战具乃是展示他们的战力,意在吓阻。 他也带着各国君王和贵宾校阅了虎贲军,这些君王和贵宾多半是首次如此近观秦国部队,礼貌上虽然赞不绝口,内心却在纳闷,为什么他们装备精良、数量也多的军队,遇到军容不怎样而且武器落后的秦军,却会像群羊见猛虎,望风而逃。 秦王政将各国锋利兵器用来和自己的武器比较,也是暗暗心惊,别国刀剑有的已进步到精钢地步,而秦国军队有的武器还是铜制的。 他不免恨吕不韦误国,在重商的主导下,由外国引进的冶铁、木工、制革和其他技术,全用在商品制造和达官巨富的宅室装饰及其他享受上,军队的兵器和装备改进不多。 在国内,秦王政为这次立后颁发大赦,涉及嫪毐及吕不韦案贬蜀者,全部赦回,迁房陵者亦可自由定居。 刑事犯除杀人、贪污及强盗犯以外,全减刑一半,轻犯立即释放。 已有战功者均进爵一级,无战功男子每人赐酒一坛,女子赏布一疋。 婚礼在正月二日举行,适逢各官衙封印休假,农民息耕农闲之时,全国主动将秦王生日、婚礼和过年加在一起过,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杀猪宰羊,欢宴宾客,整整闹到正月十五,真是一人有庆,万民同欢。 咸阳甘泉宫的寝宫翻修粉刷一新,秦王政还别出心裁,将七座内寝布置成七国内宫特色,除了秦室外,还有赵、魏、齐、楚、韩、燕各室,各以历次战争在各国掳掠来的珠宝金玉器具,加上这次各国送的礼物,布置陈列其中。 七室中的女官宫女全由该国女子担任,菜肴服饰皆同该国,秦王及王后轮流在七室内寝宿,等于周游了七国寝宫一次。 当然,在堆积如山的各国奇珍异宝礼物和民众主动献贡的土产中,最使秦王政及王后感动的是太后的礼物。 她整整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亲自督导御裁为秦王夫妇裁制结婚礼服,并且新手为他们绣制了一幅文王百子图,当然是祝他们多生儿子。 婚礼当天进行得非常顺利,白天在太史和奉常的前导以及群臣拥戴下,秦王及王后祭天祀地,告庙祭祖。晚上举行婚礼后,分殿大宴各国君王及贵宾,然后接受群臣朝贺,分别赐宴群臣。接着是各国国君带来的歌舞伎献艺,以及秦国地方首长献上秦地特产——战技舞。 婚礼顺利,宾主尽欢,问题出在洞房里。 5 秦王政新婚夫妇首夜轮宿在秦室内寝。 他们脱去笨重的高冠长袍礼服,换上轻便的家居服,在红烛光摇曳下,半醉的秦王政凝视着年过卅依然俏丽的王后,不知该从哪里开始。 她头梳马鞍髻,身穿龙凤彩纹大袖细腰红色锦袍,白皙的颈子围在露锋的白狐皮毛翻领里,坐在床边,在烛光下显得特别诱人。 第68章 “玉姊,累了一天,该休息了。"他温柔地挨近她。 但她转脸过来,眼神却充满哀怨和恨意。 “你怎么啦?"秦王政惊问。 “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秦王政想抱她,她却闪到一边去了。 “有什么话好说,给我这种闷葫芦我受不了!"秦王政心中也浮岂不快。 他想到这是新婚第一夜,要是吵架传出去,真是会笑坏各国君臣。他只得涎着脸陪笑: “玉姊,早点安息,明天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他想拉她的手,却发现她藏在大袖里的右手握着一把匕首,他拉出她的手,就看到匕首冷光袭人。他惊得酒意全消,但他仍然不相信她对他有恶意,突然间他想起了嬴得,他的背脊开始发凉。 本能反应他想召人进来,但立即制止住自己,他解开袍内衣襟,露出坚实的胸膛说: “不管什么理由,你想杀我就来吧!” 王后仍然执着匕首,冷冷地说: “我不会杀你,而是用来自杀的。” “为什么?总得告诉我一个原因。"秦王政恳求,他心中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她只是为了某件事跟他呕气,而不是为了嬴得。 他这个万一的希望很快粉碎。 她从另一只袖口掏出一块黑色绢布来,上面的血污点点,因时日长久,早已发黑发干,但仍然有股腥味冲鼻。 当然他认得出是嬴得的蒙面巾,那天他顺手带回,顺手不知藏在哪里,连自己都忘记了。 “你在哪里找到这个?"他冷静地问。 秦王政有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性格上最大的优点,别看他平时暴躁易怒,但遇到越危急的事他越头脑清醒。 “南书房书柜里发现的。"王后仍然脸色冷峻。 “唉!"秦王政长长叹了一口气。 本来他的南书房除了召见心腹大臣及赵高,别人是不准踏进一步的,宫女近侍要打扫,全都是得有赵高在一旁监视,因为里面的国家机密太多。 想不到婚礼前的这段时间,他想常见到她,而要她在他批阅奏简文书时陪他;为了表示她的爱意,她也常主动为他整理清扫。这在他是莫大的享受,他有做民间丈夫的感觉,民间妻子为丈夫服务是为了爱,而不是迫于权势和职责,她愿为他做女官都不屑于做的事,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激。 谁知道鬼使神差,反而使她有机会发现这块蒙面巾。不过这样也好,让他有机会向她说明,免得终身内疚,尤其今后要和她常在一起。 “你好狠心,杀其夫夺其妻!"王后恨恨地说。 “你能不能先放下匕首,慢慢地听我说。"秦王政勉强带笑。 “不能!"王后语气坚决。 “好,我告诉你!"他无奈地说。 他将上林的那次事件细细从头说起。她的脸色逐渐缓和,紧执着匕首的手也渐渐放松,最后匕首跌落在地,发出铿 他轻拥住她,用衣袖为她拭擦着眼泪,可是越擦越多,连他也不觉内心凄然。 很久很久,她才长叹一声,哽塞地说: “都怪我不好!嬴政,我不该跟他提你的事。” “怪我,"秦王政抢着说:“我不该为自己的心灵享受,打扰你们家庭。” “本来嘛,"她自己取出手绢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你后宫佳丽三千,何必独独钟情于我!” “唉,很难形容出那份感觉。"秦王政长叹一口气说:“我总觉得有一个真心关怀我的人,比再多再美的佳丽都好。” “为什么你不公开你的身份,名正言顺的召我进宫任职,你可以常见到我,也不会发生这场惨剧。"她有点遗憾地问。 “整天大王寡人的,我还有什么温馨可言?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和宫中其他女官一样,对我好只是迫于我的权势?"秦王政摇摇头说:“谁知道一念之私,弄出这大的悲剧!” “假若不发生这件事,你会永远那样继续偷偷去看我?"她眼中出现了梦幻。 “当然!"他双手握住她的手,突然语气一转:“相信我?” “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你对我说的话,想不到你那次会对我说那样大的谎。” “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秦王政无限惭愧地说:“从邯郸就开始了,你还相信我?” “那不是欺骗,只是没说清楚。"她宽容地说:“再说,我自己也没问你。” “这样说你是完全原谅我了?"他感动地说。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事情的起因是我一时疏忽,只认为人人都和我们一样纯洁和坦荡,不能怪你。” “时候不早,我们早点休息吧。"他上前要为她解衣。 她一手推拒,一手连摇: “嬴政,听我说,我愿意做你的王后,为你管理后宫一切,愿意做你的妻子,为你料理身边所有琐事,但是我不愿做你的女人,和你做那件事。” “哪有这种分开算法的?既然做我的王后,就得做我的妻子和我的女人。” “你错了,这三者的确是可以分开的,王后只是尽公事方面的责任,做妻子则只要关切你,照顾你的生活泼居,真心真意的爱你,做女人只要能给你暂时欢娱和肉体官能上的享受就可以了。你的女人多得很,只是缺少为你管理后宫、母仪天下的王后,以及一个真心关怀爱你的起子,三样我做到两样,你还嫌不够吗?"她笑着问他。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秦王政气鼓鼓地说:“这样对我太不公平,王后不像其他的姬妾,她应该同时负起这三种责任。” “嬴政,"她苦笑着说:“是你逼我说的,你听了不要生气。第一,我对床第之间的事没有兴趣,只感到肮脏和痛苦。第二,嬴得的阴影不去,和你做那件事我会有罪恶感。我们一直是纯洁的,我们之间的爱超乎姊弟,也超过夫妻之上,所以你以君王之尊,从不逼我做什么,嬴得不明白这点,才会做出偷袭的蠢事,我要证明给他看!” “嬴得已经死了。"嬴政无奈地说。 “我总感觉到他在窥伺看我。"她愁苦地说:“嬴政,等着要你去做的事太多,治理国事,平定天下,样样都要你费神,不要为我耿耿于怀。” “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就算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思?"秦王政真的沮丧极了。 “你已经得到我整个人和心,何必计较每个女人都能给你的床第之欢?"她微笑着说:“这样好了,我们将次序颠倒一下,你先得到天下,那时嬴得的阴影也许已消失,让我真心全意的献给你!”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秦王政赌平地说:“也许我已战死……” “不准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她迅速蒙上他的嘴:“好吧,也许你可以用王的身份命令王后尽这方面的责任!” “我不要,我要你自己喜欢做!"秦王政嘟着嘴,像个八岁的孩子。 她也像在邯郸的那个小姊姊一样,拍拍他的脸颊: “那就乖,要侍女来准备另一张床。” 6 “真是个奇女子,人也绝顶聪明。"听完了秦王政的诉苦,中隐老人赞不绝口。 这是他忙完婚礼,将赋归的国君积贵宾送走以后,第一次来见老人。他没有参加他的大婚典礼,虽然他一再派人和亲自来恳求他。 老人正在修练辟谷之术,人显得清瘦很多,看起来也的确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其实,在秦王政的心目中,他不只是仙,而是神,是他自己良心的准衡。每逢内心神人交战、相持不下的时候、老人就能发挥最后一根稻草的作用,一言释疑,使他对再疑难的问题立即豁然而通。 “这个女人真是聪明!"老人还在赞叹:“她明白女人像山水,男人像寻客的道理!” “老爹的意思是?"秦王政不解地看着老人哂笑的脸。 “一目了然,山川美景全收眼底,寻客会倦游思归;只有山穷水尽,却有一线曲径通幽,才会激发寻幽客的好奇和好胜心。” “老爹是说她很厉害?"秦王政有所怨恨而发。 “不,聪明和厉害表面上相似,实质上却完全不同。” “老爹,愿闻其详。” “她懂得男女在一起,未作肉体交接以前是日久生情,而在肉体交接以后,则是日久生厌,所以才会发生喜新厌旧,夫妻反目的事。但她也明白,要是完全让你在这方面绝望,会伤到你的自尊,你也会掉头而去,所以她给你一点希望,这是她聪明之处。” “老爹为什么不说她厉害呢?"他有点不服。 “她是为了保护自己。"老人笑着说:“她是三十岁的女人了,不管天生国色,资赋再好,脱去衣服都不能和十六、七岁的少女仆美。而你恋她的是邯郸那股温馨回忆,对她要的是母姊兼情人的那种体贴和照顾,她只要永远扮演这个角色,长久让你只要在她身边,就会生活在邯郸那段甜美的回忆里,你就会终身都恋着她。她这是孙膑赛马,以上驷对下驷的战法,假若她以胴体和众姬妾争宠,岂不变成她以下驷对那些年轻貌美姬妾的上驷!” “为什么不说她厉害呢?"秦王政坚持问。 “为了保护自己轻而伤害别人重,才叫厉害,"老人笑嘻嘻地解释:“她完全没伤害到别人,而且对你还有鼓励作用,这是聪明不是厉害。” “但她伤了我的自尊和自信,"秦王政指指心口说:“一个女人都征服不了,还谈什么征服天下!” “她不是说要你将次序颠倒过来吗? 第69章 你就先征服天下给她看!"老人正色地说。 “根据在各国间谍报告的情势,赵王迁新立,其母原为娼女,后为赵悼襄王姬,非常得宠,以致悼襄王废嫡子嘉而立迁。赵王迁为公子时就品行不好,为王后更是胡作非为,朝野臣民都极其怨恨,所以嬴政认为正是攻赵良机。"秦王意气风发,侃侃而论。 “背孙武兵法〈首计篇〉给我听!” “是。"秦王政恭敬地回答,不知不觉按照儿时背书的习惯长跪起来-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经之以五校之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道者,今民与上同意,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民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 “够了,"老人轻声说,但随即又大声问:“天、地、法,秦国都较各国占上风,但你可曾校之以道?秦国人民是否与你同意,而乐意和你共生死?” “嬴政不敢说完全知道。"秦王政惶恐地说。 “那先亲自去探探民情,不能只听大臣们的阿谀。” “是。” “还有将,秦国谁能为大将?” “桓齮和王翦。"秦王政回答:“两人去年攻邺地,表现很好。尤其是王翦,初次出征,行军布阵的熟练和奇兵运用之妙,连身经百战的桓齮都自叹不如。” “桓齮已老,再勇也勇不到多久,未来想平定天下,单靠王翦一柱撑天是不够的,再说秦自白起自裁后,有大将之风的绝无仅有。其实,千里驹常有,识马的高手不多,能驯马练马的人更少,将才要挑选培植,不能全看作战胜负,因为有时候战争的事还真要靠点运气。” “是。"秦王政还想问别的事。 老人却说道: “人生得一红颜知己,已是死而无憾,何况她愿做你王后做你妻子,更何况你不像民间一夫一妻,少了妻子,这方面的事就做不成。痴儿,多将时间放在国事上,你一发动战争,是否能收就不完全在你自己了,将来能够你忙的。"老人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注意赵国的李牧!” 老人闭上眼睛,秦王政告辞。 7 秦王政一回宫就命赵高搜集李牧的详细资料。 次日一早,他偕同蒙武改装成富家子弟模样,为了防止上林事件的重演,还带了两名扮成家人的力士护卫。 他们优游市集,在茶馆酒楼用茶用饭,找人闲谈。但转了一个上午,只要秦王政问到国事,对方就以警觉的眼光看着他们,不是三缄其口,不再说话,就是索性掉头而去。四个人整整忙了一天,没有一点收获。 回到宫中南书房,秦王政叹口气说: “李斯和赵高的情报法治工作也许做得太过火了,百姓都不敢说话。孔丘说得不错,苛政猛于虎,难道寡人在他们心目中比老虎还可怕?” “陛下,这也不能全怪李斯和赵高,"蒙武谨慎地回答: “自商君变法以来,妄论国事者谓之乱化,不管所言对否,全迁之边城,秦人已养成在公众场合慎言的习惯。何况今天我们君臣四人服装特殊,两名力士深睛虬髯,一看就知道是胡人,当然别人不肯说话了。” “原来如此,你为什么不早说?"秦王政哈哈大笑。 “陛下有何好笑事情,笑得如何开心?"王后亲自端茶上来,先放了一杯在秦王政前面,然后又端给蒙武。 蒙武连忙俯伏双手跪接,口中说道: “微臣怎敢冒渎王后亲自赐茶。” 秦王政在一旁笑着说: “王后和寡人有一个约定,进南书房的大臣都是我们夫妇的贵宾,在这里我们要过点民间匹夫匹妇的家居生活,不再是什么君王和王后。” 蒙武惊奇又钦佩地看了王后一眼,王后大方地向他点头微笑。 “王后,你也坐下吧。"秦王政温柔亲切地说:“听听我们在外边遇到的一些趣事。” 王后在一侧席案前坐下,深情地看着秦王政说: “真希望哪天我们能同游咸阳,就像在邯郸一样。” 她的这句话就像符咒,秦王政眼中立即出现了梦幻的向往。 蒙武当然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他们夫期间的秘密。 王后坐好以后,侍女端上茶来,她轻啜了一口,又微笑着问: “你们刚才有什么事好笑的?” 秦王政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今天你们已经有了很大的收获。"王后郑重地说。 蒙武和秦王惊诧地看着她。 “恕臣妾直言。"王后转向秦王政说:“陛下不是因而知道苛政猛于虎,在百姓的心目中,大王比老虎更可怕吗?” 蒙武吓得脸色苍白,深怕王后的直言会引起秦王政的暴怒,他的喜怒无常乃是群臣所深惧的。 真所谓一物降一物,秦王政不但不生气,反而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 “经王后这么说,我才明白今天的收获实在不小,不过寡人总想听听百姓对我的看法。” “臣有一办法!"蒙武说。 “快说!"秦王政催促。 “人在喜极泣极、失去理智的时候才会吐真言,还有就是喝酒五分,天不怕地不怕,豪气干云的时候也敢吐肺腑之言。明天不如大王只带臣一人,换件市井人物常穿的衣服,混在这些人中间喝酒,等他们酒醉,臣再以话题逗引他们发言,就不怕听不到真心话了。” “此计甚好!"秦王政拍案说,接着转脸问王后:“你看怎么样?” “臣妾早跟陛下约定,为陛下管理后宫及照顾陛下生活起居,外界政事一概不过问。"王后摇头不愿置评。 “怎么这样说!"秦王政发急:“这又不是什么军国大事,何况你刚才就已插口了。” “王后也赐点看法吧。"蒙武在一旁劝解。 “好,我说,听不听得进去是你们的事了。"王后微笑着说:“其实市井人要发哪些牢骚,不用听也知道。商人一定会骂税捐太重,生意难做,土地和重要原料全为国家掌握,再不像吕不韦相国时代可以垄断操纵,因此再也不容易发大财。至于那些游侠无赖一定怨恨法律太严,逼使他们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不像燕赵等地的同行那样如鱼得水,如鸢飞在天的自由自在。” “王后的话虽然不错,但在市井之中,人们茶余饭后酒酣耳热以后,多少我们可以听到一点基层民众的心声,这就是历代贤王专设采风之官,到各国搜集歌谣传说的原因。"蒙武在一旁说。 “你们都错了,这些放言高论的人都不是真正的秦国基层。秦国真正的力量是在那些农民和工匠,平时他们默默耕种或制造,提供全国所需的粮食和生活必需品,战时服役从军,拿起武器拼杀,年纪大的,不能上战场杀敌,还要在后方从事各种劳役,这些大都是不说话的,可是他们占全秦人口的百之九十以上。所有君主能听到的声音,不是士大夫的今古制度之争,就是怨叹个人的怀才不遇,再不然就是大臣营党结派,攻讦对方。真正出钱流血的基层百姓是没有声音的,要有的话也只是抱怨上天,今年的风不调雨不顺,或者是战争留下的孤儿寡妇哭父、哭夫、哭子的声音!"王后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最后眼睛里闪出泪光。 秦王政和蒙武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许久,秦王才以打圆场的口吻对蒙武说: “那明天我们去农村走走。” “是,遵命!"蒙武恭身说。 8 他们打扮成专在农村地区售卖日用品的小货郎,青衣短装,头戴毛毡小圆帽,脚穿翘头长靴。虽然秦王政气度轩昂,举止之间掩盖不住他的王者之风;蒙武俊秀洒脱,怎么看都不像在风尘中打滚的行商,但藉着这种身份,却很容易地接近了这些其实的农民。 为了怕露出马脚,他们只骑了两匹驽马,没带任何从人。怕自己根本不懂小货郎如何卖货,引起别人的怀疑,他们没带任何货物,只托言货已卖完,他们是赶回咸阳城去。他们藉口马要喝水,或是人肚子饿了,问村夫农妇要水买食,乘机进入民家,和这些憨厚的男女老幼闲聊。 他们发现,果然正如王后所说,这些农民对国事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想知,他们奉行着千千万万年来的农家信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努力耕耘,就有收成。年成好,足以仰食父母,俯蓄妻儿,他们就谢天谢神,感谢祖宗保佑。天时不好,粮食欠收,他们只有自己收紧裤带,忍饥受冻,却得将该缴的田赋充公,或是将大部分仅有的收成交给地主。他们很少怨言,缴赋交租是应该的,天时不好是他们做错事得罪了天、神,或者是祖先,所以不下雨或是涨洪水来惩罚他们。 他们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嬴政这个名字,更别说是王绾、蒙武和李斯了,他们只认识县里的衙役和乡里的亭尉,因为衙役来了,表示该交田赋了,交不出家里就会有人被抓去关,抓去挨鞭子;亭尉带着亭丁敲锣召集他们讲话,就表示要打仗了,他们的年轻男子要去当兵,又得多缴一份战时田赋。 最后秦王政和蒙武在黄昏的归途中,进入一家大约有七、八百户人家的大村庄,看来这处庄子还算是富裕的。 田里的麦子已黄,随着晚风兴起层层麦浪,暮霭中,田野到处是牧童赶着牛羊的吆喝声,对照着天边的晚霞,好一幅美丽的原野画。 第70章 村口大批的儿童在嬉戏,夹杂着母亲的唤儿回家声,村子周围有着各种花树,枝叶茂密,传来阵阵花香,村里除了大多数的茅顶泥墙房屋外,也点缀了不少砖墙瓦顶大宅。 “陛下,天色不早,该回宫了。"蒙武器奏。 秦王政正专心看着一堆儿童在玩骑马打仗的游戏,虽然游戏是假的,孩子们却玩得非常认真,直到双方真的动手动脚打了起来,哭闹喊叫乱成一团。 “怎么真打起来了!"骑在马背上的蒙武感到好笑。 “秦人喜斗好勇,连孩子都如此,但这就是寡人征服天下的本钱。"秦王政在马上自言自语,完全没理会蒙武在说些什么。 直等到喊这些孩子吃晚饭的家长冲入战团,这些孩子才作鸟兽散,跑不掉的各被各的家长拉耳朵,扭着手臂,边骂边打地拖回家。 秦王政和蒙武都看得笑了。 可是进得村庄却发现气氛不对,全庄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下。 几乎家家户户都贴着白色素绢,上写"祭奠"两个大字,门口的香案上摆着鲜花时果,还有杀好去毛的鸡鸭和猪头,两旁点燃着香烛。 门里传出哭泣声,有的是细语轻泣,有的嚎啕哭诉。 “这是怎么回事?"秦王政忍不住问:“难道这个村庄发生瘟疫,不然怎么家家户户都有死人?” “待臣进去看看。"蒙武说。 两人翻身下马,找到一家围有竹篱笆的茅屋,看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带着两个男孩,正将祭奠完毕的香案搬回屋内。 蒙武向前施礼说道: “老丈,我们两人为行货小郎,售货完毕,想转回咸阳,现在人马都饥渴了,是否能卖点吃的给我们。” 老人打量了两人一眼,很客气地说: “在乡下,粮食果菜都是自己种的,也不知道怎么个卖法,两位凑巧今晚来到,远来就是客,不嫌弃的话,请进来一起用饭。” 秦王政和蒙武也就不再推辞,道谢一声跟着老人进屋。老人转身要那个半大小子料理两个人的马去了。 屋内有一个中年妇人红着眼睛在摆饭桌,看样子是刚才哭过,另外在堂屋的里间,还隐隐约约地听到哭声。 老人招待两人坐下用饭,饭罢,秦王政忍不住问道: “贵庄今天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办祭悼,难道发生了什么不幸事情?” 老人叹了口气,怀疑地望着秦王政说: “小哥不是秦地人?” 原来秦地人一向好客,但自从商鞍变法后,鼓励民间互相监视检举,匿奸者与作奸犯科者同罪,城市人家早就不愿接待陌生人,不过这种顾忌还没流传到淳起的乡间。 “小的是咸阳人,自小在赵地长大。"秦王政知道自己是一口邯郸口音,只有如此说。 “难怪小哥不知道了,秦国连连与各国打仗,每年都要死不少人,尤其是二十多年前与赵国的长平之战,秦国十五岁以上精壮差不多死伤了一半。要是按照每家死者的忌日祭奠,村子里几百户人家,死者上千,那天天都会有哭声,于是公议出一个办法,规定在每年今天一起祭奠,免得天天有女人哭,真是烦死人了。” 秦王政听得心头一震,这样一个小村庄,历来就战死了上千人,那秦国全国应该有多少? “这是指长平战役以来所战死的人?"蒙武问老人。 “当然,要是自孝公建国扩疆,那就数也数不清了。"老人陷入回忆说:“老朽也参加过长平之战,那次战争的确惨烈,本来秦律规定父子同在军中者,父可解役回归,但当时我正担任村长,征召的人数筹不足,虽然我已四十多岁,我还是带着村里的备卒去了。我和长子同时参加了长平之战。” “老人家有几位公子?"秦王政问。 “本来有三个,眼下一个都没有了。"老人悲叹地说。 “都住在哪里?"秦王政顺口问,心想也许是出外经商或游学去了。 老人用手指着堂屋中间苦笑的说: “喏,都住在那里!” 秦王政和蒙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黯淡的油灯之下,看到祖宗牌位边另有三个小牌位,上面的字迹看不清。但在堂屋中央挂着一块匾额,上写着"一门三忠烈"的大字却看得很清楚,惭愧的是,匾额上的署名还是嬴政他自己。 当然,这匾额的字不是他的亲笔,每年发出多少块这类匾额他也不知道,但必须有特别事迹和奇功才能得到这种匾额,这是法令明定的。 这是秦国民众心目中的殊荣——能得到大王"亲笔"题字赞扬的御匾。但秦王政自己在心里想: “白发人送黑发人,连丧三子,为这块匾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长子在武安君白起麾下任军吏,战死于长平之役,次子阵亡于攻韩之战,最小的小犬死在十一年的攻邺战场上。"老人指着神案墙上挂着的一片看不清的东西又说:“那些都是我三个小犬在战场上掳获的纪念品,其中也有历次战争中所得到的褒奖令和勋牌。” 老人一一指点,娓娓道出来历,如数家珍,三个儿子用性命换来的这些东西,的确也算得上是家藏珍宝。 秦王政听得内心激动不已,他暗示蒙武问老人需要什么帮助,于是久在一旁沉默的蒙武说: “老人家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老人似乎听不懂他的问话,他偏着头想了很久,才说出一句话来:“也许我需要的是一个儿子!” 秦王政和蒙武闻言苦笑,却听到房间里的啜泣声变成嚎啕大哭,另一个较年轻的女人声音在细声安慰。 老人紧皱着眉头说: “那是老朽的老婆,自长平之战丧去长子后,二十多年哭到现在,每晚都哭,眼睛都哭瞎了。刚才收拾饭桌的是次媳,那两个半大小子就是她生的,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五岁,十五岁,嗯,明年就要参加材官训练,再过两年又可以送上战场了。” 秦王政和蒙武听不出他话中的含意,不敢插嘴。 “我真的需要一个儿子!"老人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像是跟谁在生气:“我老了,身体也不怎么好,老婆眼睛瞎了,什么都不能做,田里屋里,内内外外,全靠媳妇一个人在支撑。” “老人家,您两个孙子都快大了,您会享得到晚福的。"秦王政婉言安慰。 “孙子?晚福?"老人欲哭无泪地笑了:“早些年庄里的人哪个不说我有福气,妻子贤慧,儿子一个比一个俊俏能干,最要紧的是个个孝顺。现在怎么样?"老人瞪大眼睛看着秦王政:孙子,我真希望他们不要长大,就这样待在身边,至少还可以帮家里看牛砍柴,挑水打杂,一长大送上战场就什么都没有了。” “蒙武,我们要全盘解决后顾之忧的问题。"秦王政悄悄地说。 “是,我们是否要多给老人家点金子,以作安慰?"蒙武也悄声问。 “我们需要根除整个问题!"秦王政摇摇头。 老人一直在旁注意蒙武对秦王政说话时的恭敬神态。 “老人家,今晚打扰太多,该告辞了,"秦王政起立抱拳作揖:“改日再登门致谢。” “不要客气,招待不周,"老人又恢复了先前的谦和冷静,他不断来回端详着秦王政和蒙武:“下次经过的时候进来坐坐。” “我们会的。"秦王政恳切地说,他看着灯光下老人脸上的皱纹和满头白发。 “次子和幼子不死,该和你们差不多大,"老人意犹未尽,有点依依不舍地说:“其实,在这个庄子里,我们家不能算是最糟的,至少生活还过得去,有的人家只剩下一个年轻寡妇,上有年迈的公平,拖着四、五个幼小孩子,那才叫惨!” “老人家,告辞了,"蒙武取出一锭大约二十两的金子放在桌上:“这点小意思给两位小哥买点糕饼吃。” 老人先当是铜钱,不经意地说: “说好不要给钱的。"老人拿起金子要塞还蒙武,这时才发现不是铜钱,他脸色突变地对秦王政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咸阳本地人。"蒙武笑着说,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哦,对你我真的很面熟,尤其是你的鼻子和突出的胸部,真的和他很像!” “老人家说小的像谁?你的幼子?"秦王政有点紧张,拆穿了身份,麻烦可大了。 “不,像主上,但主上怎么可能到这里来!"老人搔搔头。 “是啊,主上怎么会来这里?"蒙武笑着打混。 “小的真像嬴政吗?"秦王政笑着问。 “老朽只远远的看过主上一次,也就是受领这块匾的那次。” “你恨嬴政?"秦王政再也忍不住要何:“害得老人家丢掉三个儿子,嗯,至少有两个儿子是丢在他手上。” “真是年轻不懂事,你怎么连名带姓直呼主上?"老人责怪地摇摇头:“我不恨他,有些人会恨,但我告诉他们,秦国不打别人,别人也会打到秦国来,与其别人打我们,不如我们打别人。至于各家的境遇,只有看各家的命运了。” “老人家的话真够卓见。"秦王政转向蒙武说。 “我只恨生在乱世,乱世人不如太平狗,这倒是真的。"他看着蒙武,突然又恢复刚才的话题:“你们不是常人,不然哪来这多金子?” “小的家里还算富裕,这点金子老人家拿去,也许可以为这个村子做点公益事情。” 老人想想说: “也好,那老朽就收下了。” 第71章 那个半大小子进来说马已备好。 秦王政和蒙武迅速上马,像逃走似地驰离庄子。 10 当晚,秦王政再怎样也无法入睡,他对是否要发动一场征服天下之战,内心陷入了矛盾、焦急和徬徨,他始终徘徊在该不该的问题上。 为了能睡着,他甚至召了苏夫人来侍寝。往日这是他治疗焦虑失眠的最有效良药,每逢失眠,只要召个姬妾来,经过肉体的放纵和疲劳,他总是能立刻转个身就进入梦乡,将一切问题拖延到明日。 但今晚这剂猛药并不管用,在做爱的时候,他进入不了状况,头脑反而更清醒活跃,想的还是该不该发动这场战争的问题,完事以后要近侍送走苏夫人,他更是精神益发亢奋,一点睡意都没有。 不得已他只有披衣起来,在室内转动,就像头囚在兽笼的猛虎想找出路。 长时间转动和内心焦急的结果,他的精神变得恍惚起来,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在激烈争论着。 “你的祖先为了扩大疆土,为了要参加争取中原盟主,不断耗费秦人的生命,就像割取韭菜,刚冒出新的成熟叶子,立刻就割走了,那样小的村庄不到三十年就丢掉上千条生命,你还想发动一场不知如何收场的征服天下之战?"这一个嬴政说。 “几百年来,战争不断,百姓受苦,就是因为天下没有统一,我要发动这场战争,乃是以战止战,一劳永逸,不像祖先那样时战时休,目的只是为了点土地。"另一个嬴政说。 “你在说谎,你在欺骗自己!你发动战争的目的完全和你的祖先一样,征服天下,还不是想将天下变为秦国,变为个人及世代子孙所有,你哪里是为了秦国和天下百姓?"这个嬴政说。 “绝对不是!再说今天那位老人家的话很对,秦国不打别国,别国也会打到秦国来,与其在本土作战,损失伤亡更大,不如以攻为守,以魏韩为沟壑。"另一个嬴政说。 “唉,其实你是可以用王道取天下的。以秦兵之强,拥有巴蜀之富,闭函谷关以自守,对内施行仁政,将秦国变成天下最富强而好礼的国家,不出二十年,各国都会信服你,各国百姓都会羡慕秦国百姓,自愿做你的子民。"这个嬴政说。 “二十年行王道化民,绝对不够。再说二十年后,我都快五十了,而且兵犹火,不战将自焚,二十年的太平日子足以软化任何人的心灵,到时候我还有这个雄心吗?秦国人还能像现在这样英勇善战吗?软化的结果,再加上富有,isuu書网可能会成为别国侵略的对象,就像赵国一样。” “赵国虽富,只是富了上层人物,在邯郸下层社会的惨状,你是亲眼见到的,贫富相差太大,人民兵卒莫不怨恨在上者的奢侈腐化,这样的人民怎可用,兵卒怎么能打仗?"这个嬴政说。 “所以我要抓住机会,灭掉赵国,韩魏就是囊中之物,并吞了赵韩魏就有了三分之二的天下,再攻凄楚,就不会有大困难了。” “可是,你忘了今天看到的秦国的民间惨状,忘了他们因为战争,家家都有年轻人丧生,夜夜都有寡妇寡母夜哭吗?”这个嬴政说。 “一国哭不如一家哭,天下哭不如一国哭;长期哭,不如让天下暂时痛快地哭一下。我要反问你,几百年来,这么多国君都号召和平,但天下却哭了几百年,你认为维持现状很好吗?"那个嬴政开始反击。 “不管怎样,我认为你还是先与民休养,多准备几年,比较有把握。” “等我们准备好了,别国又产生了贤君贤相,整顿好以后,以天下之力来谋秦,就像齐桓公和苏秦与信陵君一样,到时候秦国该怎么办?待时不如乘机,目前各国混乱,昏君庸臣在位的良机不可失。"另一个嬴政说。 “你真残忍,在今天亲眼看到民间因战争发生的惨况,不但不反省,反而加速了侵略的决心!” “你真笨,不懂得'机不可失'这句话吗?” “你既残忍又笨!"这个嬴政破口大骂:“不管民心去向,像头只顾往前冲的野牛!” “你既笨又懦弱,与民休养是你胆小和懒的藉口,你才是只首鼠两端的小老鼠!” 两个嬴政由讲理而谩骂,最后似乎动手打了起来。 真正的嬴政双手捧着脑袋,只感到头痛欲裂,他大声喊着: “停止!停止!我真受不了你们这样吵下去!” 值夜的近侍闻声敲门,惊惶问道: “陛下有什么吩咐?” “没有,现在什么时候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大王在寝宫内半夜大叫,传出去又是个笑话。 “寅时下半时了。"近侍隔门禀告:“早朝时间快到了。” “传诏下去,今天的早朝停止,召丞相、御史、延尉、国尉、大将军,及李斯、蒙武等人,酉时至内宫议事殿议事。” “遵命!"近侍退去。 隔着房门,他听到近侍们在窃窃私语。他不禁笑着想: “近侍们也许认为苏夫人将我弄得太累了,不上早朝,还是我登基后的第一次!” 11 直到天将破晓,秦王政总算朦胧睡去,谁知这一睡就睡到了午后,起床后经过近侍服侍梳洗后,只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充沛。 于是他到南书房召赵高带来他已拟好的朝廷百官表,以及对李牧的资料搜集。 只见百官表拟订周密,百官职权划分得清清楚楚,并且直的隶属、横的连系都设计得非常巧妙,形成一道蜘蛛网似的行政体制,而秦王就是坐镇中央的大蜘蛛,网上有任何动静,蜘蛛都会很快发现事情发生点,迅速加以处理。 秦王政不得不对这个儿时玩伴另眼看待,才知道他在中隐老人那里学到不少东西,而赵高靠着名师加上自己的才智和努力,也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他打发走赵高,细细地阅读李牧的个人资料。 李牧,越国北边良将,常居代地雁门关,受到赵先王的赏识,准许他自设官吏,统辖军政,边境及市场关卡税收,全由他调配支用。 他知道匈奴来去飘忽,骑兵的攻击力和机动力都非赵军所能比,于是他告诫属下各将,凡遇到匈奴来袭,立即进入壁垒自保,有敢擅自接战、贪功抓俘虏的,杀无赦! 他每天只是杀牛宰羊犒赏士卒,加强迫射训练,多派间谍和搜索部队,广设烽火台和预警设施。 每当匈奴来袭,立刻下令全军退入壁内自保防守,这样过了几年,匈奴每次来袭都是空手而归。但匈奴认为李牧胆小看不其他,边关将卒也埋怨主帅缺乏勇气,让他们无法建立功勋,在赵国军中没有面子。 于是赵王数次派人责备李牧,李牧仍然自行其是,赵王发起脾气来,将他召回,派其他人代替他的职务。 过了一年多,匈奴每次来袭,新主帅就率军迎战,但每次作战都不利,而且士卒伤亡惨重,民间遭到掳掠,损失太多,赵人在边境也不能畜牧和做生意了。 因此,赵王只得登门请李牧复出,李牧称病,赵王说: “又不要你服劳役,到边境上去养病都好,非你去坐镇不可!” 李牧开出条件说: “大王一定要臣去,必须准许臣用以前的旧战略,臣才敢去。” 赵王答应了,李牧这才去复任。 到了任上,李牧告诫部下一切照旧,经过几年,匈奴多次来犯,又和以前一样毫无收获而归,匈奴始终认为他胆小,很轻视他。但赵国士卒天天杀牛宰羊,多所赏赐,弄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于是全军表示意愿,愿和匈奴决一死战。 李牧这才挑选精兵,淘汰老弱,共选得车军一千三百乘,骑兵一万三千人,富于战场经验、曾经立功受赏的步兵五万人,能用强弓劲弩的优良射手十万人。 他将挑选出来的人另行编组,针对匈奴的游击战术进行布阵、迎战及追击训练。等军队训练完成,可行决战的时候,李牧再用品敌之计。 他派民众出关畜牧,人民满野,牛羊遍地。匈奴得到消息,小股入侵掳掠,李牧命前军装败退却,匈奴满载而归。匈奴单于得到报告,认为发大财的机会到了,率领全国徒众倾巢而至。 李牧采用口袋战术,中间诱敌深入,而左右包围奇袭,大破匈奴,斩首十余万,匈奴襜褴族因之灭亡,东胡族溃不成军,林胡族投降,单于逃亡到更远的北方。 以后十多年,匈奴再不敢接近赵国边境。 秦王政看完了李牧的资料,不禁掩卷长叹。 赵国出的名将不少,老将廉岂不用说了,用兵如神,名满天下,几乎没打过败仗。 而马服君赵奢,以一田部收租吏出身,竟能以不到秦军三分之一的兵力,大败秦军于韩国阏与,使得以后秦军听到他的名字就胆寒,只有等他死后才敢向赵国用兵。 但是,历代赵王都昏庸,喜欢听信谗言,最后逼走廉颇,否则秦国长平之战不会胜得那样容易。 长平之战,秦国十五岁以上精壮半数都投入战场,要是惨败,甚或是两败俱伤的惨胜,秦国的命运就不可知了。 现在又有一个李牧! 将来要如何对付他? 12 在议事殿的御前会议中,秦王政首先宣布了两项重要任命。 任李斯为廷尉,除掌理刑狱以外,并负责对外情报间谍组织的运用。 任尉缭为国尉。 任李斯为廷尉,众大臣没有话说,任尉缭这个人却大都很陌生。 第72章 “陛下,尉缭此人,秦国朝野都不熟悉,突然之间任为国尉,恐众将会不服。"丞相王绾首先提出异议。 “蒙武,"秦王政笑笑,喊着蒙武说:“你将尉缭的来历和学识才能向大家说说。” “是,陛下。"蒙武站起道出尉缭的来历。 尉缭,大梁人,曾在各国为客卿,才干为各国国君所激赏,但他总认为各国君昏臣庸,积弱已久,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于是来秦游说秦王政。 他主要的说词是:“以秦国国势之强,各国诸侯的力量只能看作和郡县相当,怕只怕诸侯联合对秦,出岂不意地突击偷袭,这就是历史上智伯、夫差、湣王所以遭到败亡的原因。所以希望大王不要爱惜财物,贿赂各国豪臣,打击扰乱各国合纵的计谋,只不过花个三十万金,就可以灭掉各国了。” 秦王为他说动,采用了他的计策,对他行以宾主之礼,衣服饮食都和秦王一样,但有天尉缭却逃走了。 别人问他,秦王对你如此之好,为什么你还要不告而别?他的回答是: “秦王这个人啊,隆鼻,长目,鸡胸,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平时节俭勤奋,对人恭敬有礼,但将来得志后,亦会轻易吃人。现在我身为布衣,没有担任官职,平时见到我亦执礼甚恭,不过有一天他得到天下以后,所有天下人都会变成他的奴隶了,这种人无法跟他长久相处,还是走了的好。” 但和李斯一样,没等到出函谷关,就为秦国的缉捕系统所扣留,经过秦王政一再的恳求,才愿留下为秦国效力。 等蒙武简介了尉缭,复座以后,秦王笑着问群臣说: “各位卿家由此可以看出寡人唯才是用。” 众大臣只有称是。 这里面只有李斯和蒙武两个人明白,秦王这项任命其实是想由自己确实掌握军权。 以往无论吕不韦的人或者是宗室大臣担任国尉,因为和统军将领都有深厚渊源,很容易发生嫪毐式的谋反事件。如今任命与秦国毫无关系的尉缭就不会有这层顾忌,今后国尉纯粹成为君王的幕僚,处理一些军政的日常事务,办理君王交代的任务。 接着秦王政将百官组织表交给丞相,由丞相召集有关大臣修改议定后覆奏。 以下是广泛讨论国事及议定出兵各国的战略计划。 经过彻夜的提案和讨论,会议得到多个结论,其中重要的有—— 第一,原则上今后只封爵位而不再裂土,也就是说,爵位只是一种世袭荣誉,不再拥有土地和兵权,这是根本解决天下的诸侯割据乱源。 第二,全国实行郡县制,今后占得各国土地,依照秦国制度办理。 第三,建立全国服役士卒的抚恤制度,战死及伤残者给予优厚抚恤及协助,并规定壮勇从军,家无男丁可从事农耕者,应由地方政府协助其农耕,并免除田赋,以免军人在前方作战有后顾之忧。 这项决议交由骑射蒙武详细拟订具体办法和制度。 第四,恢复重农轻商基本国策,限制外国商人不得在秦购买土地,贷款农民利率由政府规定,商人不得以高利剥削农民。 第五,山林矿产盐铁全收归国有,地方政府不得私自租卖给商人。 第六,秦国货币因为各国通商频繁,形成混乱,今后限由官方铸钱,各国货币及私人铸钱不准流通,这项制度今后随着军事进展推行到全天下。 第七,广设关卡,过关货物按成收税,以筹军费。 其他还有多种措施,秦王政皆指定专人负责研究办理,并拟订详细编组及实施办法覆奏。 最后,会议讨论到平定天下的战略目标及出兵先后顺序。中间有一场激烈争辩。 有人主张先灭楚以增加国力,同时解决侧背之忧;也有人认为先灭韩魏,再进军赵齐,免得后方遭到袭击;但秦王政终于采用了李斯攻赵灭韩的建议,理由是赵国目前为中原核心,攻取赵国,东可以取齐,北可攻燕,而和楚国因有大河及长江的阻隔,楚想救赵亦不容易,秦军侧背都等于有了依托。 会议结束时,秦王政对群臣下达全国总动员令,无论军费、后员、后勤支援及有关事项,全都要在半年内完成,预定在秋委发动对赵攻势,再顺道灭韩。 会后各大臣纷纷议论,大家已明白看出,秦王政不但野心勃勃,有统一天下之志,而且要将所有权力全掌握在他手中,今后无论三公九卿只是他的仆从,奉命行事而已。 13 秦王政早朝回来,到南书房用早餐,这是他一天中最幸福愉快的一刻,因为王后总是会将早餐准备好,等着他一起共进。可是今天他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几案上已放好了热腾腾的早餐,可是王后满脸泪痕,似乎哭过。 看到他来,王后慌慌张张地擦干眼泪,避席跪着接驾。秦王政心里多少有点不高兴,难道一大早就又想起嬴得?有时候他真不了解她为什么这么固执,无论他对她怎么好,都不能攻占她为嬴得神主所保留的那一席之地。 在坐下用餐时,他装作不经意地问王后说: “玉姊,刚才你哭过了?大清早谁敢得罪你?” 王后脸上此刻仍带哀伤神情,但一听他问,勉强微笑着说: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刚才是看了一篇文章,里面举了个故事作例子,我心有所感触,忍不住流了泪。” “哦,谁写的文章这样动人?"正在用餐的秦王放下玉箸, “拿来我看看!” “看你性子总是这样急,用完餐再拿给你看。” 在南书房里,他们是纯粹的民间夫妇。 “那先说给我听听,否则我就不吃了。"秦王政像幼弟似地撒娇。 “好吧,"王后笑着说:“一共有好几篇文章,是由韩国辗转传过来的,作者不知是谁,但看笔调简朴却又雄辩,像是古人所作。我刚看的一篇篇名为〈说难〉,喂,你吃啊,你不吃我就不说了!” “好,我吃。"秦王政像孩子一样,赶紧吃了几口。 “我是看到文章中所说的弥子瑕的故事,心有所感。”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看看你的感伤有没有道理。"秦王政笑着说。 “卫国的弥子瑕受卫君宠爱。有天深夜,弥子瑕听到母亲病了,他要赶时间,虽然明知卫国王法规定,偷驾君车砍双足,但他仍然驾着卫君的车子探母病去了。卫君听到别人告发时,他反而说'弥子瑕真的是有孝心啊,为了母亲的缘故,甘心犯砍双足的罪! 有次,弥子瑕和卫君共游果园,他摘了一枚桃子吃,咬了两口,觉得味道很好,顺手就将吃剩的桃子拿给卫君吃。当时卫君很感动地说:'弥子瑕真是爱我啊,有好吃的东西就想起了我!'” 等到弥子瑕色衰而爱弛,卫君意为这两件事加罪于他,罪名是:'曾经偷驾过我的车,又曾将食剩的桃子拿给我吃!'” “弥子瑕是男子,会引起你什么感伤?"秦王政摇摇头问。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日好?男女都是一样的。"说着说着王后的眼泪又出来了,她突然跪倒在地说:“大王对臣妾的好处,臣妾是知道的。今天处处容忍,只不过不知道一旦爱弛,又会加给臣妾什么罪名。” “玉姊,"秦王政赶快扶起王后,埋怨地说:“说好在南书房我们是民间夫妇,怎么你又来这一套!文章在哪里?赶快拿给我看。” 秦王读到〈说难〉文中最后一段—— 天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 鳞盈尺,人有撄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 之者能无撄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他坐着说: “这个作者倒是懂得游说的技巧,知道说服就要投君王所好,要是遇到我,他就糟了,我根本不会让他猜中我的心意。"笑着向王后说。 等到他再读到〈孤愤〉、〈五蠹〉等篇,他不禁击案感叹。他对王后说: “唉,真所谓朝闻道,夕死可也,我要是能和这个作者交游,虽死无憾了。” “男女读书的着重点真是不一样,"王后坐着提醒:“作者据说是韩国人,李斯也是韩国人,也许他会知道详细一点。” “对啊!"秦王政拍案,他转向侍立在门口的近侍说:“召廷尉李斯来!” 近侍立即退下传诏,王后笑着说: “看你急得这个样子,别人才下朝,你又找他来。” 秦王政没有答话,专心去读他的书了。 没等多久,李斯匆匆忙忙地赶到,嘴边还留着没擦干净的用餐痕迹。他行礼说: “大王有何急事召臣?” “没有什么急事,倒是有几卷好文章请卿家来共赏。"秦王笑着将竹简递给他,一边还说:“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双手接过竹简,看了一下,笑着说: “大王要见此人不难,这些都是臣昔日同窗韩非的作品!” “韩非!"秦王皱着眉说:“何许人也?” “韩非与臣同时受业大儒荀卿,他的才华臣自叹不如。” “那好,卿家是否可为寡人请韩非来秦,秦国新改政令,正需要这种人才。"秦王政高兴地说。 李斯见到秦王如此欣赏韩非,突然内心有了警觉,他回答说: “韩非患口吃,长于著书,写有〈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等十余万言,却拙于说话,恐怕见到人会失望。"李斯有点后悔,刚才不应该话说得这样快。 第73章 “寡人有这个耐心听他结结巴巴地说话,"秦王政注视着李斯,神情有点怀疑:“再不然,请他为寡人著书建立行政制度有何不可?” 李斯看秦王神色不对,赶快又启奏说: “大王急着要见他,本来不重视他的韩王可能因此想留着自用,而不肯放人。” “我会下令桓将军,要他加紧攻韩,韩王想谈条件,就派韩非来。” 秦王政哈哈大笑,李斯也陪着笑,但内心总有一个疙瘩在。只有王后看到秦王的骄态和李斯的勉强样子,在一旁暗暗摇头 第十三章攻赵联齐 1 议事殿中,秦王正在主持一项作战准备会议。 参加者为丞相王绾,国尉尉缭,廷尉李斯,将军王翦,俾将蒙武及其他有关文武大臣。 大将军桓齮已率廿万大军赴赵,正接近赵国旗阳地区部署,等待秦王的攻击命令。 秦王政首先宣布作战方针—— 一、全力攻赵,争取中原轴心。 二、顺道灭韩,去除侧背威胁。 三、威胁魏国合作,用为征赵军后方。 四、暂与燕楚修好,但加强对楚防备。 五、中立齐国,避免齐援助赵国。 接着是国尉报告军民动员情形、士卒安家与阵亡负伤者抚恤制度的革新,以及征赵军的后勤补给准备与执行。 兼管情报系统的廷尉李斯,在报告了各国重大动态后特别提出—— 齐国原为秦的与国,秦赵长期之战中,都未应赵的要求提供赵国粮食,导致赵国因缺粮而战败。秦王政十年,齐王田胜亲自来咸阳修好,主上曾以盛大仪式及宴会以示欢迎,更创下了两国友谊的颠峰。 但自太后君王后去世,齐王胜逐渐转变政策,最近有与赵国联盟的可能,值得注意并作有效防止。 在楚国方面,去年秦国曾发四郡兵卒助魏攻楚,除了设法与楚修好外,在秦攻击赵时,可会同魏国防阻楚攻秦侧背。 燕赵之间屡有战争,而燕王一向对秦友善,必要时可邀燕共击赵国。 再下去是丞相王绾及其他大臣报告与战备有关的本身主管事务。 然后开始讨论中立齐国的问题。有人建议派使怀柔,只要岂不助赵,可给予种种优厚条件;有人赞成强硬警告,齐要助赵,我一并攻之。 赞成怀柔者的首脑是丞相王绾,他说: “齐国既然不稳,目前政策摇摆不定,假若强硬威胁,等于逼他走上与赵联合的道路,齐国长久休革息兵,多年没有战争,国力积蓄雄厚,要是共同击秦,胜败就难以决定了。” 强硬派的领袖是国射尉缭,他说: “假若我们向齐国示弱,答应给予优厚中立条件,齐国自恃强大,又有左右战局的能力,一定会狮子大开口,开出我们无法接受的条件,反而会弄得谈判不拢,反脸成仇,这才是驱使它与赵联合的危机。因此,假若一开始我们就采取强硬态度,齐国升平日久,朝野上下都恐惧战争,这可收先声夺人、事先哧阻的效果。” 折衷派首领李斯则提出意见: “只是单独威胁利诱都有偏颇之处,最好是双管齐下,先派人示好,再以战争威胁,但两者都不宜过于明显,否则会引起齐国以能左右战局自重,也易引起赵国方面的注意。如何执行,则要请各位讨论,陛下圣裁。” 秦王政这才点头微笑,他指名坐在一旁始终未发言的蒙武说: “蒙卿,寡人注意到你今晚未发一言,听了别人这么多意见,想必是成竹在胸了。” 蒙武避席躬身说: “臣奉命调军中协助王翦将军,理当思虑驻韩军中事,对此大事没有发言资格。” “蒙卿,与会者都应发言,不必自限。"秦王政看得出蒙武情绪有点消沉。 “依臣所见,对齐无论是威胁或利诱,全都应在暗中进行,而且是择定对齐王有决定性影响力的人物进行,进行目标不必多,择其一、两个即可。” 秦王政击案大笑,他对着李斯等人说: “众卿家看怎么样?这才是箭不虚发,发必中的,蒙武的意见与寡人暗合!” 众大臣相看无言,秦王政这几句话等于是下了结论。他又说: “李廷尉和蒙将军会后留下,寡人另有事交代。” 再接下去是王翦报告驻韩军出发准备的情形。 秦王政指示,驻韩军队应该保持高度战备,任务有三—— 一、作为攻赵军总预准备队。 二、监视楚军,防止楚军突袭。 三、准备听令袭灭韩国。 众大臣散去,秦王政单独对蒙武发出口令,派蒙武前往齐国游说齐丞相后胜,授予蒙武全权,便宜行事,威胁利诱甚至是狙杀皆可,务必要其就范。 他另指示李斯,提供蒙武一切后胜个人有关资料,以及其他必须的协助。 2 蒙武以秦国富商的身份来到齐国首都临淄,他虽然乘的是高车骑马,骑从甚多,几乘后车全装着秦国搜刮自各国的奇珍异宝,但他没挂秦国任何官方名义,完全是私人的经商行动,他的名字也改为蒙询。 以往齐秦商人进行贸易,为了旅途方便,免去许多关卡的苛捐杂税,往往会花大钱向政府买个代表或使者之类的名义,蒙武这次正好相反。 到了临淄,他住进一家原来是吕不韦事业的珠宝店。吕不韦在秦的产业被没收后,这家店名义上是卖给了别人,实际却是由在齐的秦国间谍组织接收。 这家店的女店主也就是秦国在齐的间谍组织首脑,姓齐名虹,乃是齐国的珠宝世家,世代住临淄,也多代为秦间谍,在间谍分类上,乃是所谓因其乡人而用之的"因间"。 由于经营的是珠宝店,名正言顺地来往各国,并在各国首都设有分号,当然他们家的人来往咸阳极平方便,秦国有大臣使者因公来齐,或是私人富商地主来齐办事,也大都住在珠宝店所附设的迎宾馆里。 齐虹,三十岁出头,生于赵国邯郸,长于在赵任上大夫的姑父家,十六岁出嫁,无巧不成书,她的姑母也就是玉王后的舅妈,说来算是表姊妹,在邯郸时见过秦王政,他登基后,她去秦国,秦王政也曾召见过她。 齐虹身材修长,极为健美,清秀的脸蛋却充满英气,平时喜欢作劲装打扮,不施脂粉,头发高卷,梳成双髻,分盘在头顶两边,与一般女人的丰鬓高髻相比,别有一番韵味。 她和公孙玉正好相反,从小喜欢骑马射箭,舞剑弄刀,据说曾得异人传授,一身武功深不可测。 她丈夫早死,没有留下孩子。父亲几年前过世,只有她这一个独女,她责无旁贷地回到临淄,继承父亲的事业——遍布各国的珠宝分号,以及秦的间谍组织。 蒙武经李斯的安排,到临淄来第一个要会见的人就是她。 当天晚上,齐虹带着两名佩剑劲装婢女,先行到迎宾馆拜会了蒙武,两人分宾主坐定以后,蒙武先开口说话: “这次奉命来气,在下的任务想必夫人也知道了,全靠夫人大力协助。” “李斯大人早就有飞鸽传书和密使将消息传到,命我全力配合蒙大人,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齐虹笑着说。 “齐相后胜为人如何?在下虽然从李斯大人那里得到一点基本资料,但总嫌不够,还望夫人详细告诉在下。"蒙武诚恳地说。 “后胜为人胆小贪货,乃是齐国出了名的,此人可利诱也可威胁,"齐虹叹口气说:“我常奇怪,这种人怎么能高据相位如此之久!” “胆小事上谨慎,贪货一定广结人缘;主上喜欢,再加上利益集团的吹捧,无论做什么都是能把持得很久的。"蒙武微笑说。 “可是齐国中下层民众都看不其他,"齐虹气愤地说:“朝中也有很多大臣反对他,说他采取的是乌龟政策,遇事头一缩,就什么都不管了。” “这对我们秦国有利,"蒙武提醒她:“齐国擅盐铁之利,富甲天下,人民好勇善战,犹存齐桓管仲之风,要是参加反秦阵容,秦国想纵横宇内,就没有这样轻松了。” “蒙大人对齐国的印象,也许还停留在齐桓管仲称霸天下,以及其襄王和田单以即墨、莒城两地复国的故事。现在情形可完全不一样了!"齐虹叹口气说。 蒙武看着面前这位英气逼人的美妇,内心不免迷惘起来。她世代为齐人,当然对这块土地具有深厚感情,但她又是为秦国做事,应该是以秦国利益为她的利益,这种角色颠倒的事,要由他蒙武来做,不出一年他就会发疯。 “现在又怎样了呢?"他不得不好奇地问。 “受赐于三十多年没有战争,真个是物阜民丰,国库充实,粮仓的粮食发霉腐烂,钱库里穿铜钱的贯索都朽断了。连民间市井小贩,有的都穿珠鞋丝袜!有钱人更是夜夜笙歌,极尽享受之能事。” “这虽对秦国有利,但在齐国本身来说,也是件好事。"蒙武神往地说:“我们日夜辛劳,冒着各种危险,驱使秦国青壮奔波天下,鲜血头颅撒遍各国,目标不就是要天下人民都过这种生活吗?” “所以,齐国人现在是厌战惧战,听到说国事谈战争就摇头。年轻人好逸恶劳,吃力和肮脏的工作都找不到人做,只有利用魏赵因战争而逃到齐国的难民。” “唉,物极必反,太过安逸也会丧志,齐国如此,真是齐国之祸,秦国之福了!"蒙武语带感叹,一时弄不清楚是该为秦国喜,还是该为齐国忧。 第74章 “齐国民间好逸恶劳不说,自后胜担任丞相以来,更是连每年春秋两季的民卒训练都敷衍了事,战备设施及兵器用具更不必说了,很多武器装备还是沿用三十多年前的旧东西。” “这对我们倒是个大好消息!"蒙武高兴地说:“在夫人的相助下,看来蒙武的这次任务不难达成。夫人与后胜很熟?” “与他本人并不太熟,但和他夫人及那些姬妾倒是再熟不过了。” “哦?"蒙武先是惊喜,接着一想,男人好货,他的女人不会不爱珠宝,所以他不自觉又说了声:“哦!” “蒙大人真是聪明人,闻弦歌就知雅意,贱妾就不用多解释了。"齐虹笑着说。 “什么时候安排在下与后胜见面?"蒙武想到正题。 “尽快,安排好会通知大人。” 他们随后又谈了些后胜的为人和性格,供作蒙武游说的参考。 两人交谈甚欢,齐虹夜深才离去。 3 后胜在丞相府密室中接见蒙武,摒退所有从人。 蒙武坐上宾客席位后,很快打量了后胜一眼。 只见后胜生得一张满月圆脸,皮肤白皙,面色红润,没有留须,看上去不像五十多岁的人。他未开口说话,先就亲切微笑,一看就知道是个圆滑却深具亲和魅力的人。 由于齐虹背后的居中介绍,他们彼此已很了解,再加上蒙武是秦王亲信,聪明能干之名早已传遍天下,所以虽然是头次见面,两人并不感陌生。 在蒙武说明来意后,出乎他意料的,后胜脸上亲切笑容全失,代之的是一股看来诚恳的歉意。他说: “秦王的好意老夫心领了,蒙先生的重礼也不敢收,全都要下人送回到齐虹夫人那里去了。” 蒙武看着这头老狐狸,齐国政坛的不倒翁,一时想不起该如何答话,开门见山一口拒绝,完全出乎他事前的准备范围。他只得强笑着说: “相国真是太客气了,谈事不成,主客的礼仪仍在,些微薄礼只不过求见应有的仪式而已。” “黄金千斤,无价白璧十双,再加那么多奇珍异宝,总算起来可说是价值连城,还能算是薄礼吗?"后胜脸上又浮其他深具魅力的微笑:“老夫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要。” “相国是否能说出原因,让在下也好回去在敝主上面前交差。"蒙武几乎是带着事情绝望的口气。 “蒙先生可以转告秦王,齐国主战派势力转强,老夫一人无法回天。"后胜脸上依然保持微笑。 “这样说,相国是主张和秦国修好的?"蒙武在绝望的黑暗中见到一线希望之光。 “天下人都知道,先太后君王后在世时,事秦谨,与诸侯来往也极讲信用,所以能与贵国交好,却不受各国的怨恨。她对内的政策则是极力与民休养,轻税薄赋——有几年甚至是田赋全免——藏富于民,所以齐国才有今天这点小康局面。”后胜叹口气说:“先太后去世,齐国再要遗世独立,但求自保,迟早也要灭亡在贵国各个击破的策略下。” “这只是赵魏的宣传而已,"蒙武在心中暗赞这班人倒有警觉心,但口中不能不强辩:“敝国自今上立位以后,一直也想学贵国与民休养,厚积民富,出兵征伐乃是不得已的。譬如前次赵挑拨我主上与长安君兄弟相残,它想渔翁得利,近日更一再煽动上党民众叛变,害我兴师动众。赵先向我挑衅,我们不得不对付。” “那么贵国一再攻打韩魏,又是为了什么?"后胜言词锐利,却不失去脸上的笑容。 “伐赵借道,为了防止侧背受袭,用兵也是不得已的。” “蒙先生的不得已也真多。"后胜笑着说。 “为了向相国解释,在下非好辩,不得已耳。” 这一个"不得已"引起两人哈哈大笑,室内气氛缓和不少,蒙武乘机说: “敝国并没有征服天下野心,尤其是凄楚均是强国,最多是三分天下,所以昔日期灭宋,秦国也未干预,希望相国亦有我国昭襄王的智慧,不要插手秦赵间的事,临淄就能长保如今的繁荣,相国自亦是为民兴利的太平宰相。” 蒙武此时语中已带威胁。 “请蒙先生给老夫一点时间考虑,"后胜的态度软化:“据消息,朝中主战派预定这几天发动一项弹劾老夫的行动,据说民间的一些士人也要街头请愿配合,够老夫头痛的了。"后胜摇摇头苦笑。 “街头请愿?"这个名词对蒙武新鲜。 “就是士人拉布条在街上游行,在秦国也许是大逆不道,但在齐国却是司空见惯,自古即有,亦为百姓表达心声的方式之一。” “在敝国,个人拦驾喊冤是有的,聚众街头闹事,倒是没听说过。” “……"后胜苦笑没有说话。 “秦齐两国一向修好,两国当今主上交情也非浅,要是有人在朝中捣鬼,敝上一定是支持相国的,因为只要相国在位,秦齐就会维持和平。” “老夫要蒙先生等几天,也就是要看这波风潮会产生什么结果。"后胜说:“老夫本人是一向讲求和平的。” “在下从未到过临淄,乘此机会一游亦是好事。"蒙武顿了顿又说:“不过百姓有时候也不能过于宠坏了。” “老夫谨奉教!"后胜脸上又浮起那股圆滑微笑。 蒙武告辞。 4 次日,蒙武到齐虹家回拜。只见珠宝世家,气派果然与众不同,大宅深院,多进的房屋,亭台楼榭,花草树木,规模宏大不下秦宫,只是少了一些王室专用的图腾表记罢了。 齐虹亲自在大门口迎接他,穿的却是一身男人袍带,头上的秀发往上盘拢成髻,作男子状,露出白皙的颈子,好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公子。 初一照面,蒙武大吃一惊,很久才定过神来,她着男装长袍比女性劲装俊俏多了。 她带着他在家中庭院转了一趟,不将他带入客厅,反而又将他带出门外,指着一部带华盖的双驾马车向他说: “今天我们换一个谈话方式,一来可以让你逛逛临淄,二来我们谈话也比较方便些。” 齐虹说着上了御者座,蒙武也只有坐上参乘座位,他们没带任何仆从。 这是部雕刻精巧的小马车,车身还镶着金边嵌着珠玉,在阳光下显得金光闪闪,珠玉晶莹。两起林胡特产的小白种马,只有一般骡子大,但四条腿特别粗壮,尾毛浓多而特长,背后看去就像长着五条腿似的。这种马拉车,跑起来速度超过一般马,而平稳的程度更非任何马所能及。 齐虹一拉丝绳,唿哨一声,双马走步,车缓缓地动起来。他们先是走在一些少人走动的长巷。 “这是林胡始种马?"蒙武问。 “你对马很内行?"齐虹惊异地看着他:“临淄这样大,只有这么一对。” “夫人不要忘了,将门子弟相马,跟夫人家相珠宝一样,靠此为生,也各有一套秘诀。蒙武笑着说。 “夫人夫人的多难听,想不到嫁人不到三年,这辈子都得套上这个头衔!"齐虹有点不悦地说。 “那蒙武该称夫人什么?"他在心里想——我总不能称你姑娘吧? “你自称蒙武,为什么不喊我齐虹?"她嫣然一笑,自有一番风韵。 蒙武丧偶几年,虽然府中也有多名俏婢,但他不像别的富贵主人喜欢跟下人混,他总觉得主人不管是威胁利诱,下人都是为势所逼的可怜虫,男女相处,有一方面是为形势所逼,就没有感情可言,也就没有意思。 今天闻到阵阵由齐虹身上传来的衣香和肌肤香,他久旷之余,不禁有点醺然醉。 “昨天我到后胜府中……"他想藉谈话消除这股绮念。 “不必说了,"拉拉丝绳,将车放得更慢:“你跟他的谈话我都知道。” “什么?我们是在密室中谈话!"蒙武惊异得差点从马车上掉下来。 “什么密室!"齐虹轻蔑地噘噘嘴,神情还像个小女孩: “在你们是密室,在我们听得比你们对面说话还清楚。” 她格格地大笑起来,声音有如银铃般悦耳。 “这是怎么回事?"蒙武心中疑团越来越大。 “老实跟你说吧,"她还是有点忍不住笑:“后胜现在最宠的一位爱姬,正是我陪嫁的一名片女。自小我对她就很好,先夫死了以后,我将所有家仆婢女解散,还他们自由身,前几年我回邯郸,发现她竟然变成后胜的姬妾,为了任务,当然我主动接近她,后来也将她纳入组织,因此后胜的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握之中。表面上,别人认为我是去府中推销珠宝的,当然也不会生疑。” “那密室又是怎么回事?"蒙武仍然好奇。 “哦,后胜没有那位宠姬不欢,除了上朝和出外公干外,只要在府中就必须她相伴,因此讨论国家大事的密室就设在她起居室旁边,熟客都是要她奉茶添水,是炫耀,也是想常看到她。我们就在密室墙上做了手脚,装上了通音管,里外都用摆饰伪装得很好。” “对你们女人真是防不胜防!"蒙武叹口气说:“既然你全知道了,你有什么意见提供?” “只有等几天再说,正如后胜的话,看这次反秦浪潮有什么结果。怎么,临淄你从未来过,多玩几天不好么?” “可是王命在身,哪有心情玩!” “听说你祖先也是齐人。"她言外有意地问。 “不错,原先世居即墨,先父这代才事秦昭襄王。"蒙武没有心机,照实回答。 第75章 “那你不会因我为秦作间而轻视我了。"她笑着说。 “夫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蒙武惊问。 “小时候我对先父及上几代为秦作间的事一无所知,直到回邯郸后发现,其后又继承父业以后,一直以齐人为秦耿耿于怀,知道你的事后,我心里好过多了。"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蒙武注视她良久,心里在想——表面如此洒脱、英气逼人的美妇,内心竟是如此郁闷。他只有安慰她说: “天下本为一,何来秦国旗国?只是周室不振,造成诸侯割据而形成的局面罢了!为了消除战争,让百姓过长久太平日子,统一是必须的,所以你将起想成是为生民解除战祸痛苦而尽力,心上会好过些。” “多谢你的指教。"齐虹注视着他一笑,真是百媚俱生。 “你们家是怎么被吸收进秦间组织的?"蒙武好奇地问。 “一言难尽,有空再告诉你。"齐虹摇摇头幽幽地说。 此时马车已转入临淄东大街,蒙武注意到,这里和邯郸同样繁华热闹,建筑式样也大同小异,但邯郸的不夜喧哗享乐,带有不知明天的狂欢气氛;这里却是一团懒散无知,为了无所事事而用享乐打发时间。 蒙武在内心警惕:忧患太过,超出人所能负担的极限,固然会使人丧气颓废,但安乐日久,却会使人感到生活毫无意义和目的。 他判断,将来吞并齐国比目前征服赵国要容易得多。 东大街和南北大街的交叉十字路口,正有大群人围着,喧哗声高冲入云。蒙武正想问发生什么事情,只见齐虹吹了声尖锐口哨,那对小白林胡马突然加快脚步。她转脸笑着对他说: “让我带你开开眼界,这种景观你在秦国是绝对看不到的!” 5 十字街口围满人群,连附近的茶楼酒肆楼上和屋顶都站满了人。卖糕点、炊饼和山楂糖葫芦的小贩,将货盘用绳子套在颈子上,穿梭在人群中推挤叫卖,吆喝声为人群的喧哗增加了另一种气氛。 齐虹在离十字街口很远的地方停了车,因为各种车辆早已将东西南北四条大街都堵得死死的。 齐虹带着蒙武在人堆中挤,走到正对十字路口的一家布庄,里面一个掌柜模样的老者迎了出来: “夫人也来看热闹?” “楼上有空地方没有?” “有,有。"老者一口气答应。 他们走上二楼一间收拾整洁的客室,这里是专招待客户谈大批买卖的地方,今天正好便于他们欣赏。 老者带了一个俏婢来伺侯,蒙武连忙说: “老丈不必客气,等车子能通行了我们就走!” “哦,那我得为两位准备午餐了。"老者笑笑说,语气相当幽默。 蒙武两人忍不住跟着笑了。 老者下楼,蒙武和齐虹并肩看着楼下人堆。只见街中央有两批人相对而坐,一边是一百多个儒衣儒冠的儒生,一个个盘坐、低头、垂眼,沉默不做一声。另一批人较多,大约有两三百个,他们或坐或立,有的人手上还拿着木棒和石头,口中不断叫骂,偶尔做出要冲过去揍人的样子,其他的人又拉住劝解: “在齐国每个人都有表达心意的言论自由。” 这两批人都拉着很多白布条,儒生那方面的白布条大都写的是: “拥戴主上和后相国的和平政策!” “不与秦国和平相处就是死路一条!” “楚国不会为我们打仗!” “激怒强秦是惹火上身!” “要求主上及后相国维持三十年来的不变!” “……"等等。 另一批拉着的白布条则是: “打倒后胜的缩头乌龟政策!” “不爱这块土地的人没资格说话!” “只有拼命才能保命!” “凄楚联合,天下无敌!” “秦是纸老虎,不足为惧!” “杀掉齐奸后胜!赶走所有'非齐人'!”…… “'非齐人'是什么意思?他们要赶尽齐境内所有外地人?"蒙武不解地问齐虹。 “非齐人是个专设名词,乃是指逃居齐国的鲁国人,"齐虹笑了笑说:“鲁灭于楚后,很多鲁国贵族和知识分子不愿受他们视为南蛮的楚国统治,纷纷逃到齐国定居,因为齐鲁到底是同血源,言语风俗也完全一样,楚人在这些方面,qi書網-奇书距离就很远了!静坐示威的儒生都是'非齐人'。” “那为什么又叫'非齐人'呢?既然什么都相同,移居齐后,同样为齐尽各种义务,应该算是齐人了!” “因为这些居齐鲁人念念不忘复国,虽然在朝中任官,或是在私家任教,或是经商致富,仍然以鲁人自居,所以也就遭到本地人的排斥,为他们取了似通非通的'非齐人'这个名字。” “这些'非齐人'占全齐人口多少?” “大约十分之一还多点,只是,散居各地的各阶层,影响力不小,尤其是齐军中的将领和职业基干,多全是这些'非齐人'。” “齐王也放心?"一听谈到军事,蒙武的兴趣就来了。 “不是完全放心,但也无可奈何。齐国太平安乐几十年,稍微苦一点的事都找不到人做,何况军中这种平时劳累、战时期命的差事!” “那为什么'非齐人'又肯做呢?” “这些'非齐人'多半是贵族和将门之后,逃到齐国后,没有根,当然经济状况不会好,又放不下身段做市井的事,除了做官任教,到军中谋发展是唯一能走的路!” “这种情形对我们有利!"蒙武自言自语地说。 正当他们谈论这些的时候,耳听楼下人声忽然大哗起来。他们再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批人马竟已混战起来。 那些人先用石头攻击这些儒生,儒生们先是低头静坐不理会,以不抵抗政策表示轻视,更激怒了那些人。 “x他奶奶的,让他们死!"有人叫骂。 “打死这些'非齐猪'!” 很多人冲上去,石头棍棒齐飞,打在这些儒生头上,立刻有人倒下,血流满地。 儒生看到不抵抗政策无效,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于是纷纷起立还击,原来他们臀部下面坐得有刀剑。儒家讲究习六艺,剑术亦是必修课程之一,这下对方人数虽多,却转为下风。 “啊,'非齐猪'早有打架准备,x他奶奶的,大家上!”示威中有人在大叫。 “齐人上来帮忙啊!不来帮忙就是齐奸!x他奶奶的!"有人怒吼。 “'非齐猪'杀人了!齐人快来帮忙啦!"又有人在拉观众。这时部分观众冲入街心参加了战团,部分观众却突然四散,口中狂吼着,就像被人激怒的野兽。 不知这些人哪来的武器及火种,突然刀矛棒棍和火把都出现了,他们疯狂攻击围观群众,抢劫附近的店铺,掀翻停在路边的车子,撵走拖车的马,将车子砸碎放火烧。 原是嘻笑看热闹的群众,这下惊惶逃散,大的叫,小的哭,有人倒下也没人扶一下,就踏着他的身上而过。 整整四条街响起一阵劈劈啪啪的上门板声音,店起纷纷关门,攻击者就用火烧,一时四处都是火光和浓烟。 “怎么还不见城卒或卫兵来?临淄是首都!"蒙武惊奇地问。 齐虹还未来得及答话,先前那位老者带着几个彪形大汉拿着兵器上来。老者对他们说: “你们负责保护夫人!” 齐虹看看蒙武,转头对老者说: “有蒙先生保护我,不需要他们,带下去,不要防碍我和蒙先生谈话!” 等老者和这些大汉去了以后,蒙武笑着对齐虹说: “向闻夫人武功深不可测,应该是你保护我。” “同舟共渡,谁保护谁都是一样。"齐虹小声地说。 奇怪的是,说完话她脸上竟出现难得一见的羞涩,低下了头。 蒙武心中一阵荡漾,赶快将头转向窗外去。 “怎么卫卒还未到?"蒙武感到纳闷地说:“要是在秦国,刚发生打斗,人早就被抓走了,那会造成如此野火燎原之势。” 齐虹闻声来看,似乎临淄全城都在暴动一样,连远处也发现了怒吼打门声和烧房子、烧车的火光。她叹口气说: “城卒平日包娼包赌,吃喝玩乐,有事还要到处找人,没有两个时辰集合不拢。每次逢到这种场面,他们都是姗姗来迟。有人问过卫尉大夫和城尉大夫,他们说是让双方面两败俱伤,残局比较好收拾,吃饱白米细面没事干,用打架来做消遣,那就让他们打个痛快。” 正说话间,只听阵阵闷雷似的车轮滚动声,以及急如骤雨的马蹄声,由四城向市中心卷来。红色的骑兵部队,黄色的战车队,盔鲜甲明,旌旗在阳光下翻飞,看上去军容不错,但再仔细一看,用的兵器真如齐虹所说的三十多年前的旧家伙,居然铜兵器居多。 这些部队上阵杀敌,战力如何,齐国已三十多年未经战争的考验,所以无法知道,但对街头镇暴的确有他们一套。 他们先是用铁甲重旗兵并辔齐鞍地向前后行,不留一点空隙,两旁店门都已关上,暴乱群众两边没有逃路,见机早的由小巷溜走,练有武功的,翻墙爬屋逃走。一些反应迟钝或是打杀抢劫变得疯狂的暴徒,等发觉时已被逼到十字路中心点,然后战车上来丢下一卷卷的刺丝将这些暴众圈围起来,再向圈内丢下大批削尖的竹钉。 暴众的棒棍石块对持着盾牌的重骑兵根本岂不了作用,在被包围后,更是无计可施,沾不上骑兵的边。 第76章 但这些被包围的暴众开始不理不睬,仍然在圈内混战,根本分不出什么齐人、'非齐人'。等到头脑清醒后,他们又一致对外,辱骂那些骑兵。 “乡亲们,自己人不抓自己人,去斗你们的'非齐猪'长官!"说这话的人摆明是'齐人'身份,立刻遭到圈内'非齐人'的攻击和辱骂,其他的'齐人'又围上来帮忙打'非齐人'。 打累了又停止下来一致对外,辱骂骑兵和战车部队。又有人在辱骂的时候表明了'非齐人'的身份,于是遭到'齐人'的踢打,'非齐人'上来帮忙,又惹起一场混战。 这种混战周而复始在圈内进行,骑兵就骑在马上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们渴了,身上水壶有水,饿了可以换班用餐。 圈内的人渴了饿了,打不动了,才发觉身上的伤口在痛在流血,才想起家人还等着他们买米下锅,有的自怨自艾,有的甚至放声哭了出来。 “还要看下去吗?"齐虹笑着问。 “嗯,我想看个结果。"蒙武回答。 “这还要等几个时辰,"齐虹用手比了比:“还是我们先走,让我来告诉你结果,这种场面我见的多了。 “也好,"蒙武说:“结果如何?” “等到这些人渴了,饿了,打累了,城卒会将刺网开几个孔道,然后要他们排队,一个一个走出来投降。” “投降后怎么处理?” “送医,交家人领回,有确切证据的也会判刑,但那是微乎其微。” “难怪下次还会闹事,在秦国要发生这种情形,铁定会处死很多人!"蒙武叹口气说。 “你有什么感触,如此这般叹气?"齐虹以袖掩口而笑,虽然穿的是男装,仍然脱不了女儿娇态。 “为齐国叹,为秦国喜,假若齐国内部再这样分裂内斗下去,我敢保证可兵不血刃占领齐国。” 齐虹垂首不语,神情黯淡。 6 在街道旁边的烧砸残骸中找到自己的车子,还好车子尚称完整,只是镶上的宝石金玉全被人用利刀挖割走了。两匹林胡马的引绳已被割断,但宝马认主,隔着很远就跑了回来,它们以头挤擦齐虹,状甚亲热。 他们套好马,上了车,齐虹嫣然笑着说: “我们正事未谈,却看了半天打架,现在是回宾馆,还是继续谈事?"齐虹策动马车转头问。 “当然是谈事重要。"蒙武暗暗心惊,发觉自己竟有淡淡的舍不得她离开的感觉。 “要谈事也得顾着肚子,"她仰头看看太阳,都已快正午时分:“这样吧,谈话的地方再怎么秘密,都不如在这车上,这就是所谓最公开的地方也就是最隐秘的地方,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同意你的话,尤其是经过后胜密室的事以后。"他笑着说。 她又格格地娇笑起来。 他们在东门城门口一家小茶楼买了点烧鸡炊饼,并向店家要了一壶水。又再上车以后,齐虹说: “到城外去,那里的风景绝佳,谈饿了,我们就在车上野餐。” “这个主意不错。"蒙武衷心赞同。 “那就坐好了,我要快马加鞭,让你看看林胡马拉车的脚力!"她一扬鞭,在半空中画着圆圈,接连劈啪出声,鞭子并未落在马身上。她口中吹起尖锐的唿哨,发出喔喔的叫声,只见两匹林胡马速度突然加快,四蹄翻飞,两点着地,粗浓的马尾水平挺直,就像两根白玉石柱,它们腾起、落地,节奏相同,因此车身只是前后有规律的摇动,平稳得有如轻舟行进在平静的湖面上。 蒙武抓紧座前把手,转头侧视齐虹,只见她鬓发扬起衣袍鼓胀,襟角随着风势啪啪作响,有如吹满风的船帆,脸色严肃专注,又像尊美丽女神。 “美丽女人驾车,姿态也比一般人美,即使是穿了男装!"他心里由衷赞美。 另外,他看到远山如画,道路两旁地里,麦子正熟,远近一片金黄,他不觉又感慨起来,他的祖先曾在这块土地上撒种耕耘,可是他自己却变成这块土地的敌人,他来不是为了亲近它,依恋它,而是为了算计它,谋害它。 现在他完全明了齐虹的心情了。 他们在一处小山边停车,下车解掉两骑马的服轭,来到一棵枝叶参天的大树下,坐靠在树干上,一边吃烧鸡一边谈起来。 他们谈到齐国升平日久,生活没有目标,而面对强秦纵横天下,大多数的人都感到惶恐又无对策。 今天这两批人正好代表齐国的联秦反秦两种意见,可惜的是这些人打斗流血,甚至是坐牢,完全是做了朝中政客斗争的工具。 照今天的情形看,反秦派占了上风,圆滑的后胜是否会害怕反秦势力而见风转舵? 齐虹在草地上折了一朵白色小花闻了闻,插在发上,她坚决地说: “看样子,我们必须推后胜一把!”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不解地看着她,一面欣赏她妩媚的神情。 “后胜胆小,怕主张联秦,反对势力会对他不利,所以这次我们的利诱对他发生不了效果,"齐虹沉吟地说:“他平日贪财好货,广蓄资财,并且大批投资在楚国的木材矿业上,在楚国更置有别业田庄,因此用品国的安危来威胁他,收效也不会太大。” “你的意思?” “反对势力威胁他,假若他联秦,就要杀害他的家人。"齐虹感到好笑地说:“堂堂丞相,居处警卫森严,出入护从如云,他也真信这种恐吓!” “有钱人怕死,这是人之常情,"蒙武笑着说:“何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所以我想到一个办法。"齐虹带点神秘地说。 “说来听听。” “我要告诉他,联秦,那些反对势力只是口头恐吓,不见得做得到;而背秦,随时都可以要他的命。"齐虹语气严厉,美丽的脸上出现杀气。 “你要怎么个做法?"蒙武问。 “是否能由我全权去做?做完你就会见到效果,不再是你去找他,而是他要急着找你!” “不能告诉我吗?"蒙武无可无不可地问。 “能不告诉你吗?"她只调动一个字地反问。 “当然可以,"他坦然地笑了:“你们为间的人,做起事来都是神秘兮兮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神情突然黯淡,转过脸去,明媚的大眼里竟闪动着泪光。 “你怎么啦?"蒙武关心地问。 “没什么,"她从袖口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你先前不是问过,我们家是如何纳入秦间组织的吗?” “不错。” “还想不想听?” “当然想听!"蒙武高兴得坐正身子。 7 “几代以前,我们家很穷,可说是穷得家无隔宿之粮。后来在偶然的一个机会里,救了一个受伤倒卧在雪地里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很感谢我那位祖先的相救,伤好了以后,坦白告诉他,他是秦国在齐国的'生间',所谓'生间'就是往返秦齐搜集报告情报的间谍。那天就是遭到对方间谍的追杀。 后来他的伤完全好了以后,送了很多金子作为报答。他在我们家养了近三个月的伤,因此在养伤期间和我那位祖先结成莫逆之交,无话不谈。他说,最好的医贫办法就是参加秦的间谍组织,这不但可以改善家境,而且他能使我家一夜之间由赤贫变为巨富。 我那位祖宗也许是穷怕了,就一口答应了。于是他带着我那们祖先到了秦国,摇身一变为珠宝商人。经过几代来的真实经营,以及秦国由我们这里转交的贿赂买通经费,我们家俨然成为临淄巨富。 但是到了先父手上,虽然他已变成临淄首富,却一直心中感到矛盾不安,为异国算计和出卖自己的国家,只要还有点良心的人都会感到痛苦,所以他想做秦间就做到他这一代为止。你也许不知道,一加入间谍组织,一辈子就是组织的人,根本不准脱离,自行逃离的,逃到天涯海角也会遭到追捕击杀。因间更为可怜,一踏入这个圈子,不仅是一辈子,而是要选一个儿子继承这项工作,然后子传孙的这样传下去,世世代代都不能脱离,否则,就会遭到所谓'家法'处置。'家法'处置通常手段都非常残酷,组织可能是透过关系密告朝廷,也可能是派杀手杀你的全家,弄得你满门抄斩。 先父开始时还庆幸他没有儿子,卖国做秦间只做到他这一代为止,因此自小将我送到赵国国都邯郸姑妈家养,只等到我十六岁就急着找人家将我嫁了。女儿嫁了就是人家的人,不用再继承父业,想不到丈夫早死,组织仍逼着先父把我找了回来!” 说到这里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你那时应该找一个人再嫁,"蒙武半开玩笑地说:“就不会再陷入这个泥潭了。”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先父也不便说明,只是一再劝我改嫁,引起我的反感,我就偏偏不再嫁,谁知道里面还有这层原因。” “那你什么时候知道内情的?"蒙武问。 “先父得病,死前不久。” “你可以拒绝。” “我拒绝过,父亲流着眼泪要我答应,否则会危及家人,当时先母还在世。"齐虹转脸注视着蒙武,感伤地说:“先母前年过世,我虽然是富可敌国,却是孑然一身,世上没有一个直属亲人!” 蒙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蒙大人,"她突然口气一转:“你是否愿意帮我一点忙?” 他听到她喊大人,不禁大吃一惊,她为什么这样正式? 第77章 他连忙回答说: “只要在下能办得到的,一定遵命。” “在这次事成以后,在秦王面前为贱妾美言几句……” “这是理所当然的,"蒙武连忙答应:“我会为夫人的功劳作证。” “蒙大人,你误会了,"她撇撇嘴,轻蔑一笑:“贱岂不是争功,而是要秦王特准我家除去间籍,还我自由之身。你可以转陈他,贱妾什么都不要,现有的产业,包括我们家几代努力辛苦经营赚来的都可以充公,请他指示李斯李大人,另物色齐国的负责人。” 蒙武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连连说着: “这又何苦!” “你做过为别国伤害自己国家的事没有?"她眼中又是泪光闪闪。 “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有,虽然我祖先是齐人,但我生于秦,长于秦,生活习惯以及内心认同,全都自认为是秦国人了。” “有一天要你率兵来攻打齐国呢?体会有什么感觉?” “我还没想到这一点。"他摇摇头,推拖地说。 “等你想到就已经为时太迟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种感觉:你会常感愧疚,晚上还会做恶梦,每逢午夜醒来,清明在躬时,你会为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感到无地自容。假若你领兵攻齐,杀了一个人,除非你的良心完全泯灭——看你的样子,你不会——半夜醒来,你都会心头滴血!” “这样说来,主上将来要我率兵伐起,值得考虑一下?"蒙武说话的态度仍不太认真。 “你愿意为贱妾在秦王面前说项吗?"齐虹急切地问。 “你们组织有你们的家规,主上是否可以干预呢?"蒙武为难地问:“还有,王后是你表姐,也许她在主上面前说话更有力量。” “主上命令应该有效,"看来她也没有把握:“表姐那个地方我提过几次,她都婉言拒绝了。” 为了打破这股尴尬的沉寂,蒙武另外找话说: “脱离以后,你又要到哪里去?一个人没有生活目标会很无聊的!” “一身一剑,翱游四海,"她眼中出现梦幻:“也许找一个青衫知己相伴,浪迹天涯,或是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下来,生儿养女!” 蒙武看得出她说的是真心话,而且是蕴藏在心中已久的憧憬,因为她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夸张或是忸怩作态。 他看着她,心里却在想着自己,丧偶已久,两个儿子蒙恬和蒙毅都已长大。 蒙恬十八岁,自小喜爱兵法,行事处众,隐约显出有大将之风。 蒙毅十六岁,学习典狱文学,颇有政治天赋。 这两个儿子从小都能独立,没让他这个单亲父亲操一点心,假设协助秦王平定天下十年可成,到时候这两个孩子应该都已成家立业,而他也是功成身退。要是能有她这样一个惠质兰心的红粉知己相伴,无论是遨游四海或是息影林下,岂不是比陶朱公偕西施归隐更有福气! “你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不确实回答我的问题?” 身畔的她正在发娇嗔。 “哦,在下会尽力的。"他嗫嚅地说。 “算了,看你这副敷衍的样子!不要紧,我自有打算。” 她突然间变得烦躁起来,吹着口哨唤来两片正在啃青草的小白种马。她驾好车,坐上了御者座,蒙武跟着上了参乘座,她皮鞭在空中挥动圆圈,口中喔喔连声,两马跃然而动,一开始就用大跑步,差点将蒙武摔下车来。 她的脸又恢复了驾车时的严肃专注,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比来时增加的,乃是脸上一层沉重的忧虑。 他紧扶座前扶手,只听得耳边西风呼呼,天空中大块大块的乌云,由远处地扑面向着他们飞来。 他对她心中充满歉意。 8 蒙武在临淄整整等了一个月,和齐虹相偕出游的时间居多。在这一个月中,他们至少看到三、四起街头游行的打斗闹剧,他忍不住心里想—— 齐国滨海,民风强悍好斗,但如今已被奢侈淫佚的风气所腐化,加上升平日久,民众都怕战厌战,年轻一代更不知战争为何物,这是后胜虽然贪婪平庸,仍然能长久执政的主要原因。 如今朝中有反对势力出现,他们发动民众街头示威抗争,有的激烈分子和不良流民就乘机打劫,将示威变成暴动结束。 这些反对势力中的大臣,并不是对秦可能的侵略有了认识和觉醒,他们基本目标是要借群众闹事逼后胜下台。实际上他们中间很多人同样接受楚赵贿赂,在国内也和后胜一样,朋比为奸,集体贪污。 他们口中喊的是联楚援赵和誓死保卫祖国的口号,但在暗中行动上,他们早在楚国治产,有的甚至将产业设在巴蜀和秦国境内。 他们和后胜一样对抗秦没有信心,深怕战火会蔓延到齐国来。但他们已准备好退路,所以刺激群众,弄乱齐国,成可以拉倒后胜,让他们当政;弄糟了引得秦兵入侵,他们也可以逃到楚国和巴蜀,继续作他们的产业主。 他们已打好了如意算盘,怎样都立于不败之地,齐国本身利益并不是他们最重要的考虑。 蒙武看得出,这种内部斗争、力量抵销的情形对秦大为有利,但想到自己的祖父代就是齐人,他又不免痛心。真如齐虹所说的,有时午夜梦回,他开始会有种刺心的内疚。 自从上次城外回来后,齐虹再不和他谈自己的事,只是告诉他,她已经在进行说服后胜,要他稍安勿躁,这几天就会有结果。 他在想,做间的人,尤其是女人,总是喜欢那样神秘兮兮,故弄玄虚,不过,他不便于问什么说什么,他只有耐心等候。说实话,他的日子并不因等待而难过,每天和她出游,欢愉、兴奋,他真希望事情慢点有结果,他有借口可以留在临淄和她在一起。 忽然有一天,在他们驾车同游河上时,她笑着向他说: “你准备一下,这几天气王恐怕会召见你。” “齐王召见我?"他惊奇地看着她:“你几乎每天都跟我在一起,难道说事情就这样办成了?而且不是后胜找我,乃是齐王召我?” “你这个将门之后应该曾熟读《孙武兵法》,"她俏平地讽刺他说:“还记不记得《孙武兵法》上所说的:'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 “先前只说你惠质兰心,天生美丽聪颖,想不到你还胸怀甲兵,真是佩服!"蒙武语气半开玩笑,内心却是真的折服: “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样无形中办到的?” “现在还不能说,要等到齐王召见以后,事情一切妥当,才能告诉你。"她故作神秘地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要是齐王不召见你,告诉你还不是白说。” “……” 果然,不出三天,齐王在便殿密室中召见了他,由后胜陪着。他主动向他表示道歉,因为国内多事,后丞相忙着处理,虽然早知道他来,但不便召见,如今政策已定,他要明白宣示齐国和秦国和平相处的决心,不过他要先听听秦王所许下的条件。 这点蒙武早经秦王授予全权,于是他和齐王及后胜几经讨价还价的结果,达成几点协议。 秦方承诺—— 一、与其订定互不侵犯盟约,保证绝不向齐用兵。 二、齐国有在巴蜀买矿产及开采权。 三、齐国商人至秦贸易,除了货物税外,其他杂税规费全免。 四、齐国因与秦交好而遭到其他各国攻击时,秦有义务出兵相助。 五、……。 齐方承诺—— 一、在互不侵犯盟约有效期间,齐绝不与其他国家联合对秦,绝不提供人力、物力及粮食援助。 二、齐绝不出卖军用物资给与正在和秦作战的国家。 三、禁止反秦公开活动。 四、禁止朝中大臣公开反秦言论及活动。 五、派特使赴秦正式订约。 六、……。 在达成这些口头协议后,第二天后胜就向朝中反对势力开刀,将他的对手全打入闲职。同时以齐王名义颁发诏命,禁止街头打架闹事,游行示威须事先提出申请,否则强制解散。 因集会游行示威而发生事故者,申请人法办,现行犯一律逮捕治罪。乘机打劫、纵火者,逮捕究办,拒捕者格杀勿论。 这样一来,朝中反对后胜的势力一举清除。那些大臣还想利用民间活动展现实力,用民众示威请愿威胁后胜。但奉到王命后,后胜表现出他凶悍的一面,接连逮捕几千人,斩首示众几十个后,以往活跃的街头终于沉寂下来。 蒙武发现到,在长远来看,这次蒙利的是秦国,但在近期利益来看,收获最大的是后胜,由他的行动看得出他已准备很久。这次他正好借蒙武的力量说服齐王,彻底消灭了朝野反对他的势力。 后胜真是老狐狸,牺牲国家利益来换取自己的利益,但齐虹是用什么办法使他敢于下决心,不怕反对势力的刺杀? 在他一再追问下,她只得告诉他说: “事情非常简单。那天晚上,我到我陪嫁婢女——也是他的宠姬——那里,说服她在他酒后熟睡以后,将自己一头美丽的青丝剪光,由她将他绑起来,然后自绑,并将他颈上的玉佩交给我,而我有意由警卫处飞身而过,要在府中闹了一夜飞贼。” “这样说你承认你会夜行术了。"也笑着说。 “就这样简单?” “另加上一张字条——抗秦者死!” 第78章 “你立了大功了!"他衷心为她高兴:“哪天我设宴为你庆祝!” 她默然无语,他再一细看,她竟是泪如泉涌,滴湿了衣襟。 他也不觉一阵黯然。 9 蒙武圆满达成任务,行动再也不像来时那样秘密,齐王召宴他,要众大臣相陪,临走还由丞相后胜在西门外长亭,亲自设宴祖道送行。 齐王还派了个特使团跟着他赴咸阳,正式签订互不侵犯盟约。 至于圆满达成使命的捷报,除了齐虹用飞鸽传书向间谍组织提出报告外,蒙武也派出健骑,换马不换人地日夜急驰,向秦王政禀奏。 就在祖道宴毕,蒙武和特使团已就车上路,丞相后胜所率领送行大臣纷纷上车回城时,空然有一匹快马直奔蒙武车队驰来。 蒙武先以为是事情有变,齐王临时反悔,但再驰近时一看,原来是齐虹府中的家人。他正在想着齐虹,以不能在临行前向她亲自辞别为憾。他已几天不见她,而且他每天上门辞行,全都为守门者所阻挡,只有一句话: “小姐有病,不见客!” “大概是她改变主意了,派人送点纪念起给我!"蒙武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兴奋。 他摸摸腰间挂的玉佩,等下只有送这个以示礼尚往来了。谁知来骑赶上车队,翻身下马,跪伏在道旁,口中却大喊着: “启禀蒙大人,小姐有急事,希望大人能回府中一趟!” “你家小姐找我?"蒙武奇怪地问。 “不是小姐找大人,而是府中出了大事,恳求大人回府一趟。"说着话时,他还左右环视旁观的随从和赵国使臣。 蒙武明白他的意思,这里不方便说话,于是他向齐国特使上大夫管季说: “管兄请先行,在下会随后赶上。” 管季笑了笑,其他特使团员和随从也都发出会心微笑。每个人都在想,蒙武这样俊秀的风流人物,在临淄种下点什么情缘也是正常的。 特使团车队继续前进。这名家人也就翻身上马在前面带路,蒙武跳上一骑马跟着急驰,心中无限纳闷。 他在进入外进堂前下马,那名家人将马接过去,堂内早有一名女仆焦急地等着,一见到蒙武就赶快上前迎接,口中还说着: “蒙大人肯来就好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蒙武着急地问。 那名俏婢也不答话,带着他穿过重重庭院天井,最后来到后花园的小楼。 上楼以后,她在一间卧室门口禀报: “小姐,蒙大人来看你了!” “谁要你们去麻烦他的!"齐虹在屋内的声音分辨不出是怒是喜。 蒙武稍作犹豫要不要进去,俏婢已推开房门,躬身作请进状。蒙武只有硬着头皮进去,在帷帐外一个锦垫上坐下,俏婢忙着奉茶的时候,蒙武打量了四周一下,发现卧室大而宽敞,布置装饰简单而方正刚劲,颇符合齐虹的个性。 俏婢在奉茶以后卷开锦帐,走近蒙武身边悄声地说: “蒙大人不靠近点去看看小姐。” 蒙武当然不肯在下人面前示弱,他装作大方走向床边,心里却在想,虽然多日在一起,肌肤相亲、耳鬓斯磨的情形,都曾偶尔有过,但未经登堂就已入室,心里总有那么点别扭。齐虹躺在床上,两眼看着他,不作一声,脸色苍白,像是大病很久的憔悴。才几天不见,什么病把她折磨成这个样子? “你怎么啦?生病也不让我来看看你。"他接近床边,却仍然不敢在床边坐下,只有躬身下问。 “小姐昨晚割腕……"俏婢细声在他身后说。 “谁要你多嘴,滚出去!"齐虹叱喝,语气仍然听不出发怒还是娇羞。 她翻身向内,又复沉默。 俏婢伸舌头,调平地做了个鬼脸,出去将门带上。 10 蒙武在床边坐下,看看她撒在雪白枕头上的黑缎般秀发,又怜又惜,心中感慨万千,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他拿起她放在锦被外的左手,那只包缠厚厚棉花纱布的手,有金创药的刺鼻味,也有渗出来的丝丝血迹。 “你为什么要这样傻?"他心疼地问。 “……"没有反应。 他又接连问了两次。 “不要管我,"她哽咽着说:“让我死,一了百了!” “为什么这样?你立……"他本想说她立了大功,脱除间谍籍有望,但他立即警觉而煞住底下的话。 “我立了什么?"她真是反应奇佳的间谍人才,由这两个字就猜到他下面要说的话:“是说我为秦立了大功,也许可以要求除籍?” “……"不否认就表示承认。 “蒙武,"她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又恢复刚劲有力:“你才错了,有了这次大功,他们更不会放过我!” “我会为你在主上面前说话。"蒙武安慰她说。 “没有用的,他们在齐国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选和基业。交游广阔,又是女人,优游自在地行走于后宫王后、夫人及君侯重臣府内闺阁之间,没有人怀疑,所提到的都是闺中的第一手消息,要进行游说,走的是最有效的内线和裙带关系。再有,我们家是齐国百年珠宝世家,无论有什么事都怀疑不到我们头上!” “总是有办法的,他们派在齐国的主持人绝对不止你一个,只要主上下令,他们会另外物色人选的。再说,你们家都做了百多年,而你也忍耐了这久……” “主上,主上,"她气愤地打断他的话:“他是你的主上,秦国的主上!忍耐,忍耐,自从办好了这件事,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齐虹,"他情感冲动,不自觉地也喊着她的名字:“办法总是有的,我一定会在秦王面前为你说话。” “不要傻了,蒙武。"她叹着气摇头,他才发现到她露在枕头上的螓颈,竟是如此之美。 “这明明不是办不到的事。"蒙武带着鼓励的口吻说。 “蒙武,军人子弟都带点憨气,将门之后总有那么点愚忠,总认为立功就会受赏,"她仍然背对着他叹气:“还有,我是你什么人?凭什么为我说如此关系重大的话?秦王问起来,你要怎么回答?” 他一时为之语塞。 “忍耐?我真的忍耐不下去了!这几天我夜夜做恶梦,梦见秦军大队人马若入无人之境,浩浩荡荡地开进齐国,他们奸杀抢劫,纵火烧屋,无恶不作,齐国军队只有望风披靡,抢着逃命的分。"说到这里,由于情绪激动,她有点气喘,咳起嗽来。 “你身体还虚弱,休息一会。"他不自觉地为她轻轻拍背,怜惜地替她整理好压在身下的散发。 “我昨晚又梦到好多齐人围着我咬打,口里骂着我是齐奸,说要不是这次我威吓住后胜,齐国会协同各国抗秦,齐国就不会落到这种任异国蹂躏,毫无抵抗力的地步,是我使齐国有了错误的安全感,所以我才……” 突然,她转过身来,满脸涕泪地抱紧了他,喃喃地哭着说: “我怕,真的!我好怕!尤其是在昨晚听到你返秦的消息以后!” 蒙武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将她的伤手轻柔地移到自己的颈上,他坚决而缓慢地说: “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立刻收拾一下,我要带你走!” 他抬起她的泪脸,用袖口为她轻轻擦干,笑着说: “秦王要问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为你说情?嗯……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嗯?” “随便你!"她闭上眼睛,微笑,菱角形的殷红嘴唇半张,露出编贝似的美齿。 “嗯……我就说你是我的妻子!” 他实在抗拒不了美的诱惑,他吻了下去。 11 虽然说是立即,但很多事情需要交代,等蒙武和齐虹处理好一切公私事务能够出发,也已经是三天之后。 他们在韩首都新郑赶上特使团车队,在那里得到秦军正在起阳和赵军激战的消息,等到他们回抵咸阳,朝野上下正陷入一阵胜利后的狂欢。 十三年十月,秦将桓齮率二十万大军攻赵平阳,赵派扈辄领军三十万来救,两军在汾水以东进行会战。秦军背水列阵,置之死地而后生,拼死而战,大发神威,个个奋勇向前,以一当十,以百作千。一场会战下来,赵将扈辄阵亡,秦军斩首级报功者达十万,伤敌不计其数。 数万赵军残余退入太行山区,才免除遭歼的命运。消息传到邯郸,只会寻欢作乐的赵王迁,惊吓得差点从宝座上掉下来,赵国群臣更是束手无策。 秦国方面情形正好相反,报捷请赏的军使不绝于途,魏、韩迫于情势,也不得不派使前来道贺。 对秦王政来说,他亲自经过两次战斗,全是内战,虽然是他赢得胜利,而且胜利过程也非常轻松,但都伤到他的心灵,胜与负都伤害到他和秦国,他无法真正地高兴起来。 虽然,自他登基以后,秦国不断向外发展,除了内斗激烈的那几年外,秦军几乎每天都在国外攻城掠地,但那些战争都是由吕不韦和蒙骜等人在主导,他隔离得太遥远。 但这次战争完全不同,从构思、计划、监督执行、改正前方将领的错误,一直到后勤补给、兵员补充的督导,他莫不全程参与,而且是居于主导地位。 他发觉到,战争本身是一种最富刺激的游戏,弈棋和赌博都会使人废寝忘食,何况是下了无法梅子,输了就赔上万千、死而不能复生性命的战争! 他发现他喜欢战争为他带来的刺激、冒险和成就感。 第79章 他喜欢在作战指挥室听取战报、商议对策而致通宵不眠的气氛。 他也喜欢听到战事暂时失利、沮丧而后奋发,对问题苦思而后找到答案,终于决定面临挑战的那股兴奋。 当然他最爱的是这份胜利的感觉,前方回报的军使,个个喜气洋洋,群臣朝贺,全都是喜悦发自内心。 巡行在道上,百姓高呼万岁,空城空巷夹道欢迎,不只是因为他是秦王——他们的统治者,而是因为他带来了胜利和光荣,他是英雄。 蒙武和齐虹这次回来,正好赶上这股欢欣的热潮。他和王后在南书房招待了他们,齐虹和王后这对表姊妹多时不见,当然多的是话要说。蒙武向秦王政详细报告这次达成任务的经过后,不知哪来这大的勇气,他单刀直入的要求秦王政赐婚并解除齐虹的间籍。 秦王政正兴奋头上,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在公,齐虹为秦立了大功,解除今后攻赵击楚的最大威胁;于私,她算起来应该是他的表姨,蒙武是他最欣赏的人才,在他眼中这是一项珠联璧合的婚姻。 蒙武要求赐婚。 好!秦王政答应他和王后主婚,除了家宴以外,秦王亲自为他设宴招待群臣,连久不在公众场合出现的太后也会亲自驾临。 蒙武请求为齐虹脱间籍。 那还有什么话说!她既然是他的妻子,当然要在秦国定居,哪有时间到齐国主持间事。他当着蒙武和齐虹的面下手谕给李斯,要他立即另物色人选。 蒙武和齐虹都感激得涕泪横流,避席俯伏,接连叩头谢恩。 蒙武求赐婚假一月,让他们婚后可以优闲地遨游渭水之上,婚假满后再赴王翦军中。这是蒙武多年来的梦想,也是齐虹日夜所祈求的。一个不再有公务缠身,一个完全洗刷了内疚,完完全全恢复自由自在的女儿身。两个相爱的人享受两人独有的两人世界,这种快乐温馨岂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句话所能形容的! 那怎么成!一个月的婚假怎么够?他赐他们婚假三个月,快快乐乐地度假。当然他们可以遨游渭水上,其实泾水畔甘泉山的风景更佳。他在那里有座别宫,假若新婚夫妇喜欢的话,还可以进宫去住一段时间。只要他们不怕劳累,他建议他们洛水旁的山川形胜特美,他自己曾去游过,真的是乐而忘归! 蒙武和齐虹没有其他的要求了,他们拜辞,秦王政及王后亲自送到书房门口。 蒙武衷心感激,誓死效忠不说,连齐虹对秦王政的印象也有改变。 “英明圣武,谦恭下士,处事明快,体念臣意,秦国要想不征服天下也不可能了!"这是蒙武的赞叹。 “凡事都有正反两面。英明圣武一转就是察察为明,多疑善变;谦恭下士的延伸就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处事明快的极致就是暴虐深刻,反脸无情;体念臣意对臣本身最大的害处,就是你为他卖了命,还会对他心怀感激。”这是齐虹的警惕。 “不谈这些扫兴的话,"蒙武兴奋之余,听不进她的话:渭水,泾水,甘泉山上,我们都要尽情一游。只是洛水太靠近战场,会让我兴起髀肉重生的感觉,不去也罢。” “我最想的还是早日息影林下,为你灯下纺纱课子!"齐虹叹了口气:“蒙武,你会不会骂我太不知足?” 12 在蒙武和齐虹走了以后,秦王政忽然又想起韩非这个人。 他笑着对王后说: “我军已攻占平阳诸城,如今正在整顿休补,隔进攻邯郸还有一段闲暇时间,要不要找韩非来谈谈以法治国的道理?” “我自读他的《孤愤》、《说难》等书以后,也一直想见见他,当面向他请教,只是说要他来,他就会来,没有这么容易,而且也非待客之道。同时,听说他为人甚为孤芳自赏!” “这寡人自有办法,请不来一个韩非,寡人如何求才招士,又如何平定天下!” 秦王政哈哈大笑。 王后暗暗皱眉。 第十四章韩非遭忌 1 在秦王政巨大压力下,韩王只得派韩非出使秦国,希望能藉韩非的游说,缓和一下秦军的攻势,让韩国透一口气。虽然韩王安对这位堂兄学者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总认为韩非只知道谈理论,本身并不通晓权变,而且性急口吃,有时说话会得罪人,但他抱着希望,既然秦王如此看重他,多少对韩有利。 韩非以前也曾对他多次进言,要他建立制度,注重法治,他总觉韩非立论迂阔,短时间见不到效果。而韩国地小力弱,夹在楚秦两大之间,两强交战,它必须在中间遭殃,如今秦国更是明目张胆,公开宣称要去掉这根哽喉咙的鱼骨,韩非还在跟他说什么人性本恶,需要法律来规范,现在送他到秦国去,至少可落得一个耳根清静。 秦王政对韩非倒是竭诚欢迎的,在召集百官上殿,隆重的接受韩非呈上的国书后,晚间更以国宴招待,丞相等大臣作陪。 宴毕,秦王政待群臣散去,单独在南书房招待韩非,连赵高都未带,李斯也未奉邀,两人都是又羡又妒,恨得牙痒痒的。按照秦王和王后的约定,进得南书房的都是贵客,除了两人以宾主之礼相待,奉添茶水都是由王后亲自动手。 王后也读过他的〈说难〉、〈孤愤〉等书,内心对他敬佩得不得了,甚至为〈说难〉中的弥子瑕故事,触动怀抱而流过泪。能见到作者本人,当然非常高兴,舍不得离开,于是她就留下陪着秦王政,听韩非大发议论。 秦王政对韩非也是一见就有好感,只见他长得面目清奇,留着三绺清须,悬胆鼻,方口,长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充满着智慧的光辉,行止之间自有他的贵族气度。 韩非虽不像一般辩者口若悬河,说话却也是条理分明,层次清楚,不兴奋激动的时候,口吃并不严重。不过由他两眉间深长的皱纹,秦王政以老人所授的相人术告诉自己,这人很容易兴奋激动,当然口吃的机会也就多了,和这种人辩论,最好的战术就是说歪理刺激他,最好是对他作人身攻击,很快他会气得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当然秦王政不会这样,他请他到南书房来,就是要听他有关建立法治制度的见解。 因此,他们先交谈了一点天下大势和各人的看法,秦王政从他那里得到不少策略上的好构思,但只要韩非一提到韩国问题,秦王政就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去。 于是,韩非心里明白,秦王灭韩的意志是不可动摇了,他找他谈话完全是为了要和他研究秦国的法治推行。 他们谈人性善恶问题,谈建立法治制度,韩非的议论都深获秦王政心,王后也在一旁听得入迷。 “韩先生就留下来协助指导寡人吧。"秦王最后要求。 “臣有自知之明,著书立说尚能当行,处理政事、待人接物,就非臣之所长了。"韩非推辞说。 “先生这句话就不对了,"秦王笑着说:“著书立说目的也是为了用世,否则留给虫咬,岂不是白辛苦一场。” “各人天生性格和禀赋不同,"韩非微笑着解释:“有的辩才无碍,机智善变,适合奉使国外,不辱君命;有的雄才大略,目光远大,适于为人君筹划策略;有的细心严谨,勤于治事,可为主上牧民施政。” “先生自认是哪种典型呢?” “臣性急口吃,又多牢骚,只有关在家里著书,舒解一下郁闷了。 “先生所言恐怕太过谦虚了!"秦王政摇头说:“据寡人所知,先生也曾数度劝说韩王,怎么会没有一点用世之心?” “眼看故国削弱,而主上尽用些谄媚阿谀的大臣,臣太过着急,不自量力作些无用之谏乃是有的,至于说参与政事,那就不是臣的本意了。"韩非仍然固辞。 “其实,"王后在一旁插口说:“请韩先生留下为秦建立或是修改一些秦国刑名制度,那不是两全其美吗?” “商君为秦订下的法令制度已经够完备了,"韩非说:“问题是在执行。” “难道先生认为秦国执法有什么不妥之处吗?还请指正。"秦王说。 “执法贵在平等,不能有法外之人,最好连人君也不能例外,"韩非看了秦王政一眼又说:“儒用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权贵显要不服法律限制,执法者多歪曲法令来将就个人,这都是法无法彻底执行的主要原因,所谓上行下效,因此罚应自上起,而不是所谓的刑不上大夫!” “先生此言正合吾心!"秦王政击案称善:“今后寡人就要照此做了。” “先生言'说难',我们主上倒是很容易说服的。"王后在一旁凑趣。 秦王大笑,韩非亦不觉莞尔。 谈着谈着,不觉东方已白,又该是秦王上早朝的时候。 秦王吩咐近侍传诏奉常,为韩非准备常居之处,他想将韩非留下,收为己用。 临散前,秦王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韩非说: “姚贾这个人先生可曾听说过?” “姚贾此人是臣旧识,甚有才干,"韩非是学者脾气,有话直说:“他曾做过魏国大梁的门监,但常做些收贿买放之事,后来为人告发,逃到赵国,由人介绍在赵王跟前为臣,最后又因事被逐,大王为何问到这人?” “哦,没什么,只是顺便问问罢了。"秦王脸上出现了不愉之色。 其实由于李斯的极力鼓吹,以及姚贾本人的办事能力,秦王政已封姚贾千户食邑,尊为上卿。 第80章 而韩非这段无心的老实话,又由李斯派在秦王身边的耳目传到李斯和姚贾耳中。 2 在李斯府中密室里。 李斯、姚贾和赵高正在烛光中谈韩非的事。 “根据主上和韩非深谈通宵,王后在一旁亲自添茶水的情形看来,韩非已得到主上的欢心,"李斯紧皱着眉头说:“韩非一受到重用,就没有我辈安身的余地了。” “这是你自己引狼入室,怪得了谁?"赵高阴阳怪平地尖声说:“谁教你要在主上面前将他说得那样好!”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美言,只是顺着主上的意思说了几句罢了,想不到会将这个祸害带进来。"李斯叹口气说。 “你们还好,我可惨了。真想不到的是我,无端端的他要在主上面前说我的坏话!"姚贾哭丧着脸。 “先别争论,现在我们三个共同想个办法,看怎么可以除掉这根眼中钉。"赵高阴沉地说。 三人暂时沉默,烛光在三人脸上晃动,暗亮不定。 姚贾生得五短身材,却有个特大号脑袋,额头宽广表示他的聪明,眼大,耳大,鼻和口都大,在相人术来说,属于早年得志的奇相,唯一的缺点是眼无定睛,和赵高一样,说话想事,都在骨碌碌的转个不停。 他们三人如今已结成一党,是秦王政面前最红的亲信。 赵高不必说了,名虽仍为中车府令,却掌管着秦王的印玺和机要文书,秦王批阅文书,有时还会问问他的意见。 姚贾负责为秦王献策,举凡军国大事都会出题要他拟订对策,乃是秦王政最信任的策士。 李斯官居廷尉,总管全国司法,自从司法改制后,全国廷尉以下一直到最低层的亭尉,都形成了一个上下、左右有指挥联系关系的体系,廷尉不但掌握中央官吏的生杀大权,也是全国最高司法首长,权限比以往大得太多。 最重要的,他还掌握着对国际之间的间谍组织,对客卿还负有监视任务,凡是客卿都对他畏怕三分。 他们三人联手已将蒙武逼得心灰意冷,自动请求随王翦出征韩国,担任他的裨将。秦王政虽然有点舍不得他离开身边,但念他是将门之后,自小学习兵事,要想大成,当然要先去军中磨练和建功,也就勉为其难地准了。 目前他们排挤的对象是国尉尉缭,李斯搜集到他以前在魏国任官的优良忠心事迹,用来反证他对魏国太忠,来秦目的值得怀疑。 秦王对尉缭日益疏远,早想去掉他的国尉职位,一时还找不到人来替代,好在秦王军政大权都是一把抓,国尉只是承他的意旨办理军政方面的日常事务,尉缭暂时换不换没多大关系。 三人想了很久,姚贾最先开口说: “这件事有关我本身,主上不问起,我没有机会辩白,希望两位助我一臂之力。” 赵高转动着眼睛,拍拍脑袋说: “依我的看法,对付韩非还是可用对付尉缭的那一套办法。” “你是说搜集他忠于韩国的证据,证明秦国不能用他?"李斯有点不解地问。 “正是,主上多疑,只要提出证据让他自己去想,不要建议他该怎么做,这样反而最有效。"最了解秦王政脾气当然莫如赵高。 “其实,"姚贾拍拍大头说:“照你们这种反证法,主上最该相信的应当是我!” “为什么?"赵高、李斯同时不解地问。 “因为我不忠于魏,又见逐于赵,不只有死心塌地地对秦效忠了吗?"姚贾转动着眼睛,摇晃着头,活像舞台上的小丑。这倒是真的!怎么天下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但他和他们是站在一条阵线上,要对付那些宗室和旧臣,他只有和他们联手,实际上内心中,他厌恶赵高的丑陋猥琐,也恐惧他的阴险毒辣。至于对姚贾,他怀疑秦王政在用人上面,头脑是否出了问题。就算他不知道姚贾的过去,看这种长相也配食邑千户,拜为上卿? 不过回头一想,他不觉哑然失笑,姚贾不是他极力推荐给秦王的吗?不是在呈报他过去资料时,有意向秦王省略这两段的吗? 李斯在烛光下的脸也显得神情不定,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自己这样做法不也是极其矛盾?虽然他李斯在秦王面前,还不至于像赵高那样像条哈巴狗,或是像姚贾那样装小丑,可是在别人的眼中他像什么呢? 称得上是自己知己的蒙武,不也是因为他和这两个人合流而疏远他,甚至为了眼不见心不烦而主动请求率兵出征? 也许,唯一能用来安慰他自己的就是那句话——大海不嫌污流,所以形成其大。人至清就没有徒众,就像水太清不会有鱼一样。 “李大人在想什么,想得如此出神?"赵高问。 “哦,我在想,姚兄的话也许有道理,"李斯好久才回过神来说:“我们三人轮流在主上面前说韩非的好话,不断说他如何如何忠于韩国,主上是举一反三的聪明人,他会明察到韩非绝对不会忠于秦国!” “我还知道主上是个极端果断的人,自己不能用,绝不会让别人用!"赵高嘿嘿地笑了。 “不,也许我们不应做得太绝,将韩非撵出秦国也就够了,他到底是我的同窗。"李斯有点犹豫。 “打蛇不死反遭咬,斩草不除根,明年春又生……"姚贾在一旁笑嘻嘻地长吟。 3 三人有意无意地在秦王面前,轮流不断说韩非的好话,这个策略不久就见到效果。 那天,秦王政在早朝以后,召李斯到便殿谈话。两人坐下以后,秦王政开门见山地问: “姚贾是卿推荐的,但国际间他的风岂不太好。寡人最近还听说,他任大梁门监时常收贿买放,逃到赵国为臣,最后被逐,可有此事?” 李斯一听到召见,对如何回答有关韩非的事,他早就有了腹案,秦王不问韩非,反而单刀直入地问姚贾,他有点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秦王政的眼睛微闭时长,睁开时却大得惊人,尤其是注视人的时候,所射出的目光有如利刃,使人不寒而栗。秦王政现在就是用这种眼神在等着李斯答话。 “有人说,女无妍丑,入宫见妒;士无贤愚,谤随誉至,”李斯乘着说这句谚语时,整理好了思绪,然后从容地回答说:姚贾这两件事的传言不假,但内中细情据臣所知,都是为了看不惯魏赵政治腐败,所以器官而逃。” “为什么卿家提供寡人他的个人资料中,未谈及此事?"秦王政毫不放松,语起稍带严厉地问。 “臣是怕陛下看了,会认为臣对他美誉过当。"李斯恭敬地答复。 “哦?为什么?"秦王政不解地又问,但脸色已见缓和。 “不满时政,器官而逃,不是显得他太清高?陛下反而不敢用。” “对啊!"秦王政击案笑着说:“不过,姚贾在寡人面前的表现并不那样耿介。”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找到良主当然也会珍惜,就如同人君珍惜良臣一样!"李斯顺势暗赞秦王一句。 “卿家说得不错,"秦王政拍案哈哈大笑:“寡人险些为韩非所误!” 李斯没插话,脸上也未露出任何惊诧。 “对了,"秦王政又问李斯说:“寡人要的韩非个资料,卿家何以尚未提出?” “臣正在为难,韩非是臣昔日同窗,交情匪浅,若照实情说,陛下或许会认为过于吹嘘,但不照实情说,臣又良心不安。"李斯一脸犹豫。 “当然实话实说,"秦王政语其中带点责备:“卿家未听说过'内举不避亲,外举不拒仇'这句推荐人的古谚?” “臣知罪了!"李斯心中暗笑,表面却装得诚惶诚恐。 “那就说吧!"秦王政微笑说:“好的坏的都照实说。” “据臣所知,韩非对国至爱,对君也至忠。"李斯说到这里停住等秦王政问话。 果然秦王政"哦"了一声,随即问道: “他忠君爱国有何事实证明?” “据臣所知,他为了劝谏韩王建立法治,逐离佞臣,曾多次尾随韩王,拉着他的袍角苦谏,有次将韩王袍角都扯裂了!还有几次跪伏哭谏,叩头至于流血!” “啊,"秦王赞叹的说:“寡人这里没有这种忠心苦谏的人!” “那是大王不需要,疾风方能见劲草,"李斯又乘机奉承一句:“国乱才会显忠臣。” 秦王政微笑不语。 “据臣派在他身边服侍的人报告,在秦的这些日子,韩非每天早晚都会焚香祷告上天,祈愿上天保佑韩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能在秦楚两大之间利用相互制衡,和平地生存下去。他也不忘为韩王祈祷,求上天让他早日觉醒,将国家治理富强,每次焚香祷告,他都是声泪俱下!” “唉!"秦王政长叹一口气:“韩先生真是忠臣!” 傍晚,秦王政在南书房批阅文书,赵高随侍在侧。 秦王政停笔抬头突然问赵高说: “韩先生这个人你认为怎样?” “大王圣明,哪有奴才插嘴的余地。"赵高恭谨地回答。 秦王政简单转述了和李斯的谈话,然后又问: “赵高,你看事透彻,寡人一直很欣赏,不妨就这件事说说你的看法。” “韩先生是韩国诸公子,对韩国的确是忠爱得令人感动,真可惜他不是秦人!” “嗯!"秦王沉吟不语,过了很久,他忽然说:“赵高,代寡人向李斯传话,要李斯限制韩非的居处,并调查他近日在秦做过的活动。” 第81章 “陛下是要治韩非的罪?"赵高装出一副震惊的样子,并且带着想求情的口吻。 “你不要多问,"秦王政用惯常的果断口气说:“就这样转告李廷尉!” “是,奴婢遵命!"赵高内心欣喜若狂,表面却装出满脸惊讶。 4 李斯带着数名武装随从,由廷尉大牢典狱陪着,走在大牢的过道上,他是要去探视囚禁在特别室内的韩非。 这条过道通往地下,要经过重重铁门,才能抵达一排十数间的特别囚室。这些囚室专为犯罪——特别是谋叛罪——的亲贵大臣所设,内部设备豪华舒适,享受应有尽有。虽有犯罪嫌疑,尚无确切证据的重臣会幽禁此处,为的是让主上有考虑和搜证的余裕时间,有很多也是为了犯颜直谏,打入此地,等候主上回心转意。 秦国有很多君侯将相,就曾三进三出这处地方。对能进来却又能出去的人,这里不是耻辱,而是平生的光荣纪录。 李斯一面听着过道中迴响的脚步声,一面极力压制心头越来越沉重的愧疚。 “打蛇不死反遭咬,斩草不除根,明年春又生!"姚贾的长吟又在他耳边响起。 “他是你的同窗,而且是你自己和恩师荀卿都欣赏的人!”有个李斯在他心里说话。 “不要忘了庞涓和孙膑的故事。"另一个心中陌生的声音对他说。他思索这个故事的全貌,却发现听的时间过得太久,已经记不得细节。他只模糊地想起一个大致轮廓—— 庞涓和孙膑都是名兵学家鬼谷子的杰出弟子,和他与韩非的情形完全一样。魏惠王爱才,要庞涓将孙膑介绍到魏国,但庞涓嫉妒他的才能,找藉口处以断起两足的刖刑和在脸上刻字的黥刑,用意是要孙膑永远不能用世。 但是齐国听到这个消息,暗中派使者将孙膑偷运到齐国,齐威王尊之为军师,最后统率齐军在马陵坡大破魏军,庞涓也死在孙膑巧妙设伏的乱箭之下。 “你应该以这个故事为鉴,同门相残就会落得这种悲惨下场!"他心中的李斯说:“假若他们同心协力为魏……” “你是应该以此故事为鉴,打蛇不死反遭咬!"那个陌生的声音说。 “不错,打蛇不死反遭咬,我要避免蹈庞涓的覆辙。"现实中的李斯咬咬嘴唇,下定决心。 5 囚室内,韩非盘膝而坐,一脸的烦躁,彷拂想定心却定不下来。 他看到李斯来如获至宝,赶快站起身来表示欢迎。 只见囚室分成两间,里间为梳洗及更衣室,外间宽敞,虽然没有窗户,却也几净壁光,纤尘不染,灯光明亮,用具齐全。最好的是除了几案上的刀笔竹绢可供书写外,书架上还堆满了竹简皮卷,数量虽然够不上充栋,但绝对可以汗牛,一辆牛车拉不完。 两人分宾主坐下后,随来的典狱暂时充当侍仆,为两人奉上茶来。典狱在大牢别处作威作福,有如凶神恶煞,又像奴隶主,可是来到特别囚室,却是毕恭毕敬,完全一副奴隶像。 因为历任典狱都知道一个故事—— 在特别囚室刚建立初期,有位秦国先王的的宠臣跟他闹脾气,这位先王一气之下将这宠臣打入此地。当时的典狱不知利害,照以往的方式折磨虐待,这位宠臣说: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能翻身,不能出狱了呢?” “到这里来的都是失宠之臣,就如火已燃尽的死灰一样,还有什么翻身不翻身的!"典狱讥笑他说。 “你怎么知道死灰不能复燃呢?"宠臣又警告他。 “再燃我就撒尿浇熄!"典狱得意地哈哈大笑。 所谓最后笑的人才是真笑,这句话一点都不错,不到三天,先王派人赦罪出狱,这位宠臣却不肯走。要出去可以,先杀了典狱,用他的人头送行,当然这位先王照办了。 所以,历任典狱都会交代后任这个'死灰复燃'的故事。他们对这些特别囚犯每天都是亲自问安,即使这位大臣已判了斩首,明天就会执行。因为临时传诏法场,刀下留人的事并不是没有。 尤其是目前这位典狱,他知道廷尉就是韩先生的老同窗。 “狱中执事对非兄还恭敬吗?"李斯首先问候。” 韩非看了典狱一眼,典狱背脊都发凉了,用哀求的眼光看看韩非。 “他们对我很好。"韩非回答的是实话。 “有小弟在,他们不敢亏待非兄。"李斯哈哈大笑。 典狱在一旁侍立陪笑。可是韩非笑不出来,他着急地问: “昨日席上客,今天阶下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误会吧!"李斯微笑着说:“有人向主上密告,非兄到此是为韩国作间谍,所以主上要非兄暂居此处等候调查。” “堂堂韩国特使,乃是持有国书证明而来,会作间谍?秦王不怕闹出国际纠纷?"韩非仍然说学者书呆子话。 “秦强韩弱,秦大军已压韩境,还谈什么纠纷?"李斯哂然而笑。 “我韩非……名,名满……天下,贵为……贵为……贵为……公子,会……会……做间……谍吗?"韩非一急,口吃又出来了,满脸胀得通红,说不出话,只有拍打几案出气。 “非兄息怒,非兄息怒。"李斯连忙安慰。 但见到韩非愤怒气息,脸色恢复平静,他又刺激他一下: “非兄日夜著书立说,不问政事,所以不知道间谍无孔不入,也不分贵贱。不瞒非兄说,秦国就有很多间谍是各国大臣,甚至是君主枕边的宠姬。” “这不要你告诉我,我懂!但谁都……都……可能……绝……绝不……不会……会是我!"韩非又说不出话来了。 李斯连忙笑语安抚。 “小弟一定会在大王面前辩解,相信我,当时是我拿你的著作给大王看,引其他的爱才之意,才请你到秦国来,谁知道出这种事,当然我要负责。"李斯装出诚恳地说。 听了他的话,韩非的情绪稳定下来,感激地看着李斯。这时他才想起应该要典狱坐,他到底是一狱之长。 李斯和他闲聊了一些别的事,突然转向侍坐的典狱说: “你们这里是怎么对待间谍的?现在没事,也让我听点长长见闻。” 典狱听到廷尉问他本行的事,不禁受宠若惊,夸大地描述狱中如何向间谍逼供。 “不错,廷尉刚才说得对,间谍是不分老少、贵贱和男女的。"典狱诌笑着说。 接着他描述了很多真人真事,最后他说,有的人不肯招,用鞭抽不算,还用火烙,对少数硬汉火烙都不行,就用钳子拔指甲。十指连心,拔指甲的痛,非身受者根本形容不出!有的只拔一根指甲就忍不了痛,全都招出;有的拔三根才招;有的拔五根六根才认栽;有的十双指头的指甲全拔得光光的,只剩血淋淋的十双光秃秃的指头,轻碰一下任何东西都奇痛彻心! “不要说了!不……不要……要……要说了!"韩非口吃地大吼"禽……禽……禽兽……不……不……不如!” “不要说了,"李斯装作惊惶地叱责典狱:“你先出去,我和韩先生私下有些话要谈!"典狱行礼告辞,在走出囚室门的时候,听到这位书呆子学者在喊: “斯兄救我! 他这次不口吃了。 6 在秦王宫南书房里。 秦王政和王后刚用过晚餐,正是夫妻闲聊家常休息的时候。没有多久,秦王又会开始工作到深夜,王后则是一面做着女红或是看书陪伴,亲手奉茶添水、按摩捶痛,或是帮他传内待,完全学民间庶民的家居生活。 这是他们最甜蜜温馨的片刻,而且不见得每天都能享受得到,所以他们最珍惜这段时间。 “好久你都忙得晚餐后这段休息都没有了,"王后叹了一口气:“爱惜玉体,还是要抽时间多休息。” “没办法,接连召开御前会议,太多的作战准备工作要做!"秦王政也叹了口气。 “别的君王多为色情狂,你却是标准的工作狂。"王后笑着说。 “有你陪着,工作不嫌累。"秦王政深情地说。 “要是这样的话,以后我提早就寝,免得让你工作过度。"王后半真半假地笑着说。 “那怎么可以!"秦王认真地大叫。 “看,还是那个邯郸八岁的野小子,怎样也长不大。"王后仍然笑着。 “真希望长不大,还是当小孩子好,天掉下来有大人顶着。"秦王政长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说这种没出息的话!"王后啐他一口:“那将吕不韦留着你不是当安乐王,什么都可以不管了吗?” 秦王没答话,只看着王后苗条的身躯发呆。三十多岁的人了,裹在大袖细腰的粉红色长袍里,曲线仍然那样美好诱人。 只不知脱掉衣服后怎么样?这是大婚后他一直想寻求的答案。 也许老人说得对,她是以仪态和谈吐方面的上驷,对宫中其他女人这方面的下驷,脱掉衣服,身上也许有什么不愿他见到的缺憾。 每逢他想要而得不到的时候,他就用这番话来安慰自己。 “你又在发什么呆?"王后见他不答话,发起娇嗔来。 “应处理的要务都已处理完,我想休息一晚上,但想到无事可做,有点不知所措。"秦王说的不是他心中所想的。 “不说你,连我也是一样,那我们该找点什么来做呢?"王后沉吟着:“声色犬马,通宵饮宴,对你对我都太陌生了!偶尔玩一下,不会习惯,因此而上瘾,那太可怕,还是不开始的好!” 第82章 “那你想一下,还有别的消遣没有?"他口中如此说,心里却在想——要是你肯跟我做床上游戏,再长的长夜,也不过是春宵一刻。 “啊!有了!"王后拍手轻叫,娇憨得还像邯郸的小女孩: “我倒想起一个能够打发时间、又能收益的消遣!” “做床上游戏?能够欢娱又能生儿子。"他终于憋不住内心的真话。 “要做这件事去找别人!"王后脸色突变,蒙上一层严霜。 “玉姬,我说说罢了,"秦王政陪笑说:“快跟我说,你有什么好法子?” “好久没听到韩先生说法了,今晚有闲,不如请他来聊聊也是好的。” “哦,是这个好消遣?"秦王政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你想听说话,那就请请看吧。” 秦王政唤来近侍,要他立归派人请韩非先生。 “你怎么闷闷不乐?"王后有点歉意地说:“要是你不想听韩先生说法,现在派人追回使者还来得及。” 其实,秦王政是看到王后的细腰丰臀,胸前两只乳鹿般的东西若隐若现,他的欲念正炽,只是不敢说出口。 7 “男人真是闲不得!"他在心中如是想,口中却回答道:我是在为齐国的事担心。” “本来我们约定,在南书房我们之间不说政事,因为你在这里的时候,手上、脑中,以及来的宾客莫不与政事有关。假若我再谈,屋内就没有一个清醒的人了。” “你冷眼旁观,一定会认为我们这些男人都是疯子,整天谈的都是打打杀杀,不是设计谋害,就是引人上当,对不对?"秦王政摇摇头苦笑。 “今天例外,说出来,让我为你分分忧。"王后诚恳地说。 秦王抱着她就吻,她不愿让她过于难堪,只好让他亲吻。 秦王不再说话,只是单方面地尽情享受。 “回内寝去!"他小声要求。 “不,你派使者去请韩先生,人快回来了。"她也小声说。 她的脸逐渐在发烫。 “我当你是玉石人,原来你也有感觉,也会想。"秦王政用脸紧贴着她的脸磨擦。 “……” 近侍在门外禀报,使者已回,但未见到韩先生,他要当面禀告原因。 “放手,办正事去!"她轻柔地解开他的双手。 “传进来!"他只得回坐到书案前。 “韩先生不在住处,据说已下到廷尉大牢。"使者行礼后跪禀。 “什么?"秦王政无法发泄的情欲正好找到别的出口,他拍案叫着:“找赵高来!” 一会赵高到了,未等到他跪下行礼,秦王拿起书案上的茶杯摔了过去。赵高不敢闪躲,只能藉着跪倒的动作让避,茶杯正好由他额边擦过去,掉在地上跌得得粉碎。 赵高的额边也出现一道刮痕,血汩汩地流出来。 王后站在一旁不做声,她明白嬴政需要发泄,她也极其厌恶赵高。 “你是怎么传寡人话的?"秦王政怒吼。 奇怪的是赵高没有一点惧怕的样子,他俯伏在地上轻言细语地禀奏: “大王要奴才转命李斯的话,奴才一字未改地转命了。” “那为什么韩先生进了廷尉大牢?"秦王火气更旺。 “大王命将韩先生限制居处,按秦律,限制居处者,在咸阳有居所者,软禁居所;在咸阳无居所者,一律下廷尉大牢。” “寡人法令没有你熟,找李斯来!"秦王自嘲解围,看到赵高额头流血,不禁又动了怜惜:“先去将头上的伤包扎起来。"不自觉中,他的语气缓和了很多。 “谢大王。"赵高行礼告退,脸色平和,就像未发生任何事情一样。 等赵高出门,门在他身后关上后,王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他们联手对付韩先生,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女无妍醜,入宫见妒,朝中宫中男女都是一样。"秦王叹叹气说:“但人君也就是靠这种微妙关系才能统治,否则群臣同心,君王岂不是要退位了。唉,老爹说得对,做君主的就像走绳索卖艺的,一保持不了左右势力的均衡,就会从高空掉下来跌得粉身碎骨。” “看你真是闲不得……"说了这句话,王后忽然紧张起来:不要传李斯来,赶快命侍中持节赦韩先生出狱,不管他被诉的是什么罪名,否则夜长梦多,恐怕韩先生会遭到不测。” 8 “斯兄救我!"韩非向李斯长跪行礼说。 “非兄何必行此大礼?别人诬告,法律自有公断,"李斯将他又按捺坐下去:“何况小弟身为廷尉!” “秦法严峻,天下闻名,我韩非一身傲骨,怎么能面对刀笔吏?"韩非伤感地说。 李斯偷笑着在心里想,典狱刚才那番描述大概已吓破了他的胆。所谓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何况要受尽折磨凌辱而死!除不少数英雄豪杰外,谁也会闻之胆寒。 “这样吧,先让我最后拚死对秦王作最后谏阻,假若不行的话,我器官和你一起逃亡!李斯慷慨激昂地说。 “那怎么行!"韩非连忙劝阻:“斯兄在秦事业有如旭日东升,依目前形势来看,秦统一天下指日可待。我要不是韩公子,对社稷有天生的责任,而像兄一样已身在秦国,我也会为秦王效劳,嬴政的确是万世难遇的明主!” “士为知己者死,臣之官职算得了什么!再不然我纵兄出狱!"李斯一听韩非赞秦王是明主,又有留下之意,要是让他和秦王政见面,那不是糟了,所以真有放走他的意思。 “不,"韩非书呆子的脾气又上来了:“我韩非未能达成君命,无颜回国面对父老,再说,连累了斯兄我也于心不安。"说着他在室内走动起来。 李斯注意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位食古不化的同窗在想些什么。 突然,韩非踱到李斯几案前,正色地向他说: “斯兄,我要你救我,并不是救我不死,而是求你帮我死得有尊严。我韩非宁死不辱,不过照目前室内的情形看来,我想求死都不可得。” “非兄的意思,"李斯心中狂喜,但脸上不露一点痕迹: “非兄的意思……” “找点鸩酒给我,让我一了百了,"韩非坚决地说:“人称秦国虎狼之国,秦王个个凶残成性,翻脸成仇,所以我袖中一直藏有鸩药备不时之需,可惜被送到这里时,全被他们搜走了。” 李斯一听,这正是他想逼他走的路,而且鹤顶红也为他准备好了。但表面他仍装得诚惶诚恐地说: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事情还有挽回余地。非兄稍安勿躁,我去找典狱交代几句就带非兄去见秦王,拚死也要为非兄解脱。” 他慌慌张张地站起,匆匆忙忙的走向门外,装作不留意,袖口里一小包鹤顶红掉在囚内室门内。 韩非却注意到他掉下来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正是他想要的鹤顶红,欣喜之下,也无余暇去想事情为什么这样巧了。 他将发髻打散,又重新梳好卷起,将衣服整理了一下,然后用朱笔在一块绢上留下几个字给李斯—— “以君之位,用弟之学,死而无憾!” 他掷笔长叹,然后向东方韩国的方向跪下,嘴里喃喃说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更不可让父母赐予的清白身体受虎狼之吏凌辱。” 最后,他高呼一声:“士可杀不可辱!"然后用茶水将一包鹤顶红全送入口中。 等到李斯带着典狱回来时,发觉他早已断气,身体都在逐渐僵硬。 看到韩非直瞪着的眼睛,以及他脸上不甘心的表情,李斯不免有点愧疚,兴起惺惺相惜、兔死狐悲的哀伤,忍不住真的掉了几滴眼泪。 看了写在绢上的遗嘱后,他默默向着尸体祝祷: “非兄,安心的走吧!弟一定会将你的学说在秦国实行,日后推广天下。” 他轻抚尸体的眼睛,说也奇怪,真就这样合上了。 正在此时,秦王持节来赦韩非的使者也已来到。 9 李斯随同使者朝见秦王政,说明韩非畏罪自杀的经过,当然其中大部分是编造的谎言。他说: “臣见到韩先生时,他的情绪非常不稳,经臣解劝以后,似乎他已镇静下来,谁知臣出去交代典狱别的事情,待臣率同典狱再回囚室,他已自杀身死。臣有亏职守,愿陛下赐罪。说完话后,他跪伏地上,叩头如捣蒜。 秦王政闻韩非死讯,先是震怒和惋惜,但看过他的遗书后,不怒反笑。他微笑着对李斯说: “你这位老同窗可谓是知你者,那你就禀承他的遗志,将秦国治理成标准的法治之邦。不过韩先生之死,总使人感到遗憾和悲伤。” 李斯叩头谢恩,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他又禀奏说: “请赐韩先生厚葬,并派使者通知韩国。” “不,只薄殓,不要厚葬,韩先生的遗体要送回韩国去!"秦王政摇摇头说。 “臣不太明白……"李斯抬头望着秦王政。 “以后是丞相和将军的事,你廷尉的责任到此为止!"秦王政神秘地笑了笑。 侍坐在一旁的王后却猜透了秦王政的心事,忍不住感伤地掉了眼泪。 在李斯走后,秦王政惊讶地望着王后说: “女人家真是太容易伤感!” “你们男人才是用心残忍。"王后叹口气说。 “你知道我要怎样做?"秦王政笑着摇头。 “反宾为主,栽赃嫁祸!"王后摇摇头。 第83章 “难怪老爹说你绝顶聪明,我看你是生的比干七窍心,闻一知十,一点就透。"秦王脸上充满震惊:“你要是男人,会是我的大敌!” “好在我是女人,而且是你的王后,"王后微笑着说:“还是你的玉姬,永远都不会与你为敌。” “不错,我是要反宾为主,栽赃嫁祸,我要兴兵责问韩国,为什么派个间谍使者来。” “证据呢?” “畏罪自杀就是证据!” “我真弄不懂你们男人,明明是李斯和赵高联手害死了韩先生,你不追究,反而责问受害的韩国?"王后语其中带着不满。 “捧你绝顶聪明,仍然摆脱不了女人感情用事的通病。我问你,是一个死的韩非对我重要,还是两个活的李斯和赵高对我重要?” “对秦国和天下后世的利益,一百个、一千个李斯和赵高都比不上一个韩非,李斯和赵高这种奸倖佞臣,朝中俯拾皆是,像韩非这种大思想家,千百年见不到一个!"王后显得有些激动。 “人已死,争无益。"秦王陪着笑脸想缓和王后的情绪:再说韩先生虽死,他的思想却已留下了下来,我正要用李斯实现他的理想,不正是让他借尸还魂吗?” “我说你才是绝顶的强辩饰非之才,将死人都说活了。"王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秦王政踱到南窗边,推开了窗户,他对王后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是韩先生自己说的,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强弱贫富全靠人自己努力,天和祖宗都是不管人间事的。你还记得他说的一些话吗?弱肉强食,乃是至高的自然法则,要想食人而不被食,就得使自己变强者。但强者分裂,内部力量冲突抵消,强者亦变弱;弱者团结,力量集中,弱者亦变强。这是以六国人才之多,物产之盛,财力之富,却敌不过一个处于贫瘠平地的秦国的最好说明。而力量集中,则需要有一个集中权力的君王,控制一个公平法治的政府,贤能在位,罢奸去恶,个人要为国家牺牲,这一代要为万世后代子孙牺牲。” 说到这里,秦王政突然转身向王后说: “王后,不要难过,韩先生就像丝吐尽而死的蚕一样,人利用丝,不必悲伤蚕蛹之死。我们将韩先生的理想用在秦国及天下的利益上,韩先生的生死,就不再是件重要的事。我利用他的遗体谋求秦国和天下的利益,也是理所当然的。” 王后摇头不以为然,却一时想不出驳他的理由。 第二天,秦王政下令薄棺薄殓,并派使者将韩非送回韩都新郑。他指责韩王不友善,竟派韩非来秦做间谍,后经调查,韩非畏罪自杀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韩王安在秦军驻在境内的压力下,只有请降,自愿为臣。秦王政兵不血刃,就将韩变成了属国,名正言顺地在韩国屯军屯粮,以作攻楚的准备。 第十五章灭韩击赵 1 就在蒙武偕美畅游渭水上,秦王政陶醉在胜利的微醺中时,平阳前方传来战败的消息。 赵名将李牧以八万精兵在平阳附近的宜安大破秦军。他采取大胆的前进包围战术,以三万人利用地形列阵,吸引十万秦军攻击,另以两万步兵在侧翼攻击秦军,再以三万骑兵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并席卷秦军后背,形成三面包围,只留下南方缺口。 秦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历来作战都是采取速战速决的闪电战术,以局部绝对优势一举歼灭当前之敌,造成战场震撼,促使敌人丧失斗志。绝大部分敌人不是投降,就是溃退,所以秦军已养成轻敌的习惯,对侧翼之后方警戒不太注意,因为很少有敌人像李牧这样,敢以三万轻装骑兵深入秦军后方。 这样一来,乃是李牧造成了战场震撼。十万秦军主力部队尚未攻下赵军壁垒,后方战败的消息已经传来,锐气一失,兵败如山倒,壁垒中赵军乘胜出击。秦军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真个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往西撤退的秦军遭到汾水阻挡,只有沿着汾水向南撤退,一直到曲沃才算稳往阵脚,廿万大军只剩下了八万人。 李牧为了怕遭到上党方面王翦部队的夹击,在追击一段时间获致最大战果后,回守平阳、宜安之线。 秦王政首次尝到战败的滋味,这时才明白,他父亲庄襄王为什么会在蒙敖兵败后突然患病,不久就身亡。 这些日子里,秦王政根本无法睡觉,他以国尉、廷尉为首的有关大臣在议事殿组成战情处,十二个时辰轮值,处理战事情况,有重大情况变化,随时通知他。 战败消息传来后,军中使者一天接连来好多次。 先是要求王翦部队增援。 再是要求补充兵员。 接着是溃退的消息。 最后来的消息是桓齮未奉命令撤退,残兵败将已到了曲沃。 秦王政除了大部分时间留在战情处外,其余时间都是在南书房由王后陪着。她坚持在书房内设了张卧榻,在他实在疲倦时逼他上去躺一会,但他仍然是在书房内踱来踱去的时间居多。 他如今正在考虑的问题只有一个:立即反攻,还是休息整顿一段时间?前次的胜败已定,用不着再去想它。 立即反攻的分析是—— “利"是可以雪耻复仇,恢复士气,维持秦军永不会战败的威名。 “害"则桓齮残军士气低落,已缺乏克敌信心,不经整顿无法再战;若由王翦部队发起反攻,他部下只有十万人,要担任维持新称臣韩地的地方秩序,又要维护秦军的后方补给线。再说南方楚国虎视耽耽,也不能不作防备;而由国内派新部队反攻,百里争利,则三将军见擒,何况咸阳到平阳路途接近千里!再要战败,各国乘机围攻,后果可怕! 休息整顿再作攻击的分析是—— “利"是一切重新开始,集结了足够兵力,因一时挫败而丧失的信心已恢复,报仇雪恨的意志又起,可以一战。 “害"是时间拖得越久,秦军士气也可能越消沉,李牧的英名越传越远;也可能因李牧打破了秦军无敌的神话,造成各国轻视秦国,再以赵国为合纵约长,围攻秦国! 想到最后一点,秦王政不禁背脊流出冷汗,两者的结论都有秦遭围攻的可能! 他也曾将这个议题交由御前会议讨论,虽然是群臣发言盈庭,但正反意见各半,仍然是由他来裁决。 他现在才发现到统治者的孤独和寂寞,平日这多的人围着你,但等真正要衡量利害,下决心选择时,任何人都帮不了你的忙,你必须单独面对选择的后果。 他是一场豪赌的赌徒,押大押小,开出来的结果会关系千万人的生命,甚至是秦国的存亡。 除了极少的睡眠时间以及和群臣议事外,他都书房内转来转去,就像一头刚关进兽笼的猛虎,不停地转着找出口。 这些日子,他很明显地消瘦下来,眼圈发黑,年轻、宽广、饱满的额头上也出现了细细的皱纹。 王后看了好心痛,但在军国大事上,她插不了嘴,也不愿插嘴。 最后一个凌晨,王后实在看不过去了,忍不住提醒他: “为什么不去问问老爹?” 2 秦王政跪坐在中隐老人对面,很后悔在这天犹未破晓的时候,将老人硬从床上吵起来。 老人更老了,由于辟谷,身体显得更瘦,唯一使秦王政放心的是——虽然刚从床上被拉起来,眼睛开阔之间,仍然是精光闪闪,这表示他的龙马精神,虽瘦却不弱。 “老爹多日不见,看上去更瘦了,应该多加营养,不要辟谷伤了身子。"秦王政关切地说。 “你也瘦得可怕,"老人细细打量着他,怜惜地说:“有什么重大事故发生?连眼睛都凹下去!” “平阳前线大败,桓齮退居曲沃,二十万大军只剩八万不到,还包括了伤残!"秦王政激动地说。 “对方领军大将是谁?"老人闭上眼睛问。 “李牧!” “李牧?"老人身体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老爹先前要我注意李牧,现在李牧真出现了,以八万劣势兵力击溃我二十万常胜军,严格说来,我军还是处在以逸待劳的状态。” “那你现在又有何为难之处呢?"老人仍然闭着眼睛平静地问。 秦王政说出连日都不能解决的疑难。 “你这样年富力强,再加上老爹我的倾囊相受,应该会自己解决问题。李牧曾在我门下受教,用兵天才和战场经验,在秦军中的确还找不到他的对手,"说到这里,老人沉吟很大一会,突然张大眼睛,以要秦王小时背书的口吻轻喝说:“还记得《孙武兵法》的〈九变〉七〈将危〉章吗?背给我听听。” “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 “够了,"老人说:“你看李牧犯了这五危中的哪几危?” 秦王政考虑了半晌才回答说: “据所得资料,李牧守边破胡,入侵燕国,不但丝毫不取,而且赵王有所赏赐,全转分部下及作为抚恤士卒遗孤之用,可说是家无恒产,身无余财。” “这是什么将危?"老人问。 “犯了廉洁之危,可辱。"秦王政高兴地回答。 “他还犯了什么危吗?” “据资料显示,历次作战,李牧部队不但秋毫无犯,而且处处以保民为重,这也许是他牧边所养成的习惯,爱民可烦,我明白了!" 第84章 秦王政兴奋得跳起来。 “到目前为止,秦军将领尚无李牧对手,和他正面硬拚,只有使他的英名越来越盛,最后可能造成你所害怕的后果,你知道该怎么办吗?"老人启发式地问。 “躲开他!” “你不想反攻了?” “躲不过,设法调开他!"秦王政以拳击掌。 “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就去做吧。"老人脸上有了微笑。 “多谢老爹点破。"秦王叩首想告退。 “慢着,"往常是老人撵他走,今天他想走,老人却又留住他:“秦国最大危机还不是遭遇到李牧,而是本身缺乏将才。” “老爹说得不错,嬴政也常为这点感到焦虑。” “自秦国杀白起以后,为将者人人自危,明哲保身的多不愿为将,你听过咸阳军中有一首歌谣吗?"老人转向问秦王政。 “不知是什么歌谣?"秦王政惊问。 “'立功不封侯,战败有余殃,试看为将者,少见死疆场。'你能解释其中的意思吗?” “……” “这是说秦历来对为将者太苛,"老人叹口气说:“水罐不离井边破,将军常在阵前亡,'少见死疆场',暗示多死在刑场上!” “老爹,嬴政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秦王政惶恐地说。 “这是秦国缺乏优秀将领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缺乏对将才的培养,用得顺手就一直用,用到不能用为止,如白起,如蒙骜,如现在的桓齮莫不如此。不知将之相克如五行,金可以克木,遇火则销,火可以克金,遇水即灭,人都有性格上的弱点,也有用兵上的习惯。桓齮善于快攻而疏于防守,遇上扈辄可以斩首十万,但碰着敢于深入的李牧就要损兵折将了。"老人微笑着说。 “嬴政懂了,秦不但平时就要发掘和培养将才,而且要多培养一些,才能因时、因地和因人而运用。"秦王政豁然贯通地说。 “闻一知三,孺子可教也,去吧,你会有办法对付李牧的!”老人掀须而笑。 3 秦王政召集丞相王绾、国尉尉缭、廷尉李斯在议事殿召开秘密会议,议决重要事项—— 限国尉在一月内召集十万军队,由秦王政亲自率领,御驾亲征,目的是激励士气。 命桓齮就地防守整补,必要时可征韩地人从事军中杂役。 由李斯发动一批赵国秦间大臣在赵王前造谣,密奏李牧在这次胜利中将虏获品收归私有。但又有部分事实是他占领平阳地区后,仍按照守边旧习惯,自得设卡收税,税收不缴国库,破坏税收体制。 另发动邯郸及其阳地区百姓请愿,言李牧功大,应予行封,以及另一批朝中秦间大臣在内相和。 散会前,秦王政笑着对三位大臣说: “说好说坏,赵王迁又愚蠢无知,李牧这根眼中钉应该会很快拔去。” 在会后坐车回南书房时,他考虑到是否要找蒙武回来,这次出征,蒙武可以帮他不少忙,有他在,他会安心不少。但想到他新婚不久,再加上武将夫妻本就是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时间,一辈子算起来都不多,何况今后统一战争即将开始,蒙武夫妻所能相聚的日子很难预料。 “算了,让他度完假再来吧,"他想:“应该听老爹的话,今后对将领要宽厚些。游说之士靠一张利口,就能立取功名富贵,为将者却是冒了多少矢石,一刀一抢拚出来的。遇到战争,胜则这些大臣自居有功,败则群起指责,错仍在这些武将身上。今后我要将这种不公平现象颠倒过来!” 谁知他刚回到南书房,却见蒙武夫妇正坐在里面和王后谈话。听到近侍宣呼: “大王驾到!” 他们连忙随同王后在门前迎接。王后只行家常礼,他们夫妇却跪在地上。 “起来,起来,"秦王连忙伸手扶起蒙武:“说过到南书房就是寡人和王后的贵宾,以后不用行此大礼。” “臣怎么敢僭越失礼。"蒙武说着,夫妇起立,分别就座。 “渭水之游还愉快吗?"秦王政见到蒙武回来如获至宝,但不表露出来。 “臣得到平阳战败消息就急着赶回来,如今情况如何,大王有何打算?” 秦王政大致将眼前情况和对付李牧的策略说了,然后体贴地说道: “武将夫妻聚少离多,你还是先将婚假休完再说,假满不必前往王翦部队报到,而是来寡人军中,寡人倚仗你的地方很多。” 这段话说得齐虹也不禁动容,蒙武更是由衷感激,避席顿首,两眼含泪地说: “大王好意,臣不胜感怀,只是强敌当前,大王都要亲冒矢石,臣哪还有心情休假!” 秦王政看了看齐虹,笑着说: “婚后燕尔佳期,不是你一个人作得了主的,再说寡人亲口说出给假三月,这样一来,岂不是要寡人出尔反尔?” “战况紧急……” “不要说了,"秦王政笑着制止:“按秦律,更卒换卒,不论是否有战事,到时就需更替,何况寡人自己说的假期。” 齐虹此时也避席跪奏: “臣妾不像一般女子,大王有事,臣妾同样可以分忧。” “寡人不是已准你脱离间籍了吗?"秦王惊问。 “这次是臣妾自愿效劳,赵国为臣妾故居,人际关系甚多甚好,李牧的事进行起来更为顺利。” “不,不要逼寡人做个出尔反尔背信的人,两位请起回座!"秦王政坚决地说:“你假期还有一个多月,假满后赶往寡人军中,假若到时战争已告结束,你就去王翦军中报到。” 夫妻两人还想争辩,王后此时在一旁说了话: “依法行事,有时会不合情理,但对大家都公平些,何况大王要维持他的威信。你们不必再争了。” 两人不敢再说,回复就座。 接着秦王政又谈到前几天和中隐老人的谈话,他注视着蒙武说: “卿家心中有哪些将才可以培养?” 蒙武思考良久,然后启奏说: “王翦,杨端和,大王知之甚详,用不着臣再说了,均可独当一面。而王翦麾下两都尉韩腾和羌瘣,能得士卒死心,历经战场,表现特异,王翦曾向臣提起,希望臣能在大王前代奏。” “这就不对了,有好将才,为何王翦不介绍给寡人?” “王翦也许是避嫌,"蒙武犹豫了一会才说:“其实王将军公子王贲,才是真正的用兵奇才。” “唉,秦国对将才的确过苛,才造成人人避嫌!"秦王政长长叹了一口气:“今后自寡人品必改,国君与将之间必须推心置腹。” “这是诸将的福气,也是秦国和天下福气!"蒙武感动地说。 “还有呢?发掘培养,越多越好,只是未来考验要严。” “桓齮军中有一年轻骑卒下尉李信,曾率数百骑攻击敌后,如入无人之境,扰乱敌人耳目,使岂不敢大胆追击,这次掩护撤退,他的功劳太大!” “为什么有这种猛将,桓齮都不报功?"秦王有点愤怒。 “胜者全是,败者全非,桓将军待罪还来不及,还敢报功?"蒙武笑着解围。 “不!"秦王政站起来在室中走动,走到蒙武夫妇席案前,转头对王后说:“王后记住提醒寡人,寡人要下令国尉立法,胜败乃兵家常事,胜亦有犯错该罚者,败亦有立功应赏者,今后每次战后完毕即行检讨,不论胜败,该赏者赏,该罚者罚!” “臣妾记住了。"王后随即用秦王政长案朱笔,记在绢上。 “还有呢?"秦王回座又微笑地问。 “待臣日后发觉,当再启奏,大王这次亲征,当会发现不少将才。"蒙武说。 “卿言有未尽,还有点藏私呢!"秦王政表情诡异。 蒙武连忙避席顿首,惶恐地说: “大王恕罪,臣怎么敢?” “蒙将军何罪之有?但你藏私却一点都不错!回座回座,"秦王政哈哈大笑:“你还有两位虎子,蒙恬和蒙毅!” “犬子年纪都太小。"蒙武不敢说避嫌,以免秦王政反感。 “几岁了?” “蒙恬十九,蒙毅十七。"蒙武遵命回座。 “李信几岁?” “十八岁。” “蒙恬比他大一岁,还不肯出来帮寡人做事?蒙将军可听说'内举不避亲'这句话?这样好了,蒙恬这次跟着我出征,蒙毅跟着廷尉李斯进修刑名之学,顺带在廷尉任职,卿家可有意见?” 蒙武夫妇双双谢恩。 “李信对付李牧,恐怕来不及了,但十多年统一天下的将是这班小将!” 秦王仰天哈哈大笑,蒙武夫妇陪笑。 王后亦不禁莞尔。 4 秦王政及王后回到寝宫。 他们今晚选择住宿的地点是'赵室'。 季节虽已进入仲春,但寒冷依旧,由西北沙漠来的寒流尚无要走的迹象。 侍女早已在兽炉焚香,壁炉中的火堆也燃得正旺,室内是温暖而又芬芳。 秦王政在晚餐时喝了点酒,再加焚香的香味一刺激,情欲像火一样燃烧起来。 当王后道晚安要走往隔壁寝处时,秦王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吻着说: “玉姬,今晚留下来陪我?” 王后任其他亲吻,只是不断地摇头。 “再过几天我就要出征了,今生是否能再相见,很难预料,我希望你能为我生个儿子继承王位。”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王后蒙住他的嘴:“你眼前就有了二十多个儿子,还嫌不够吗?” 第85章 “二十几个儿子都不是我希望他们来的,我诚心祈求的是你生的儿子,只有他才能继承我的基业,万世永传的大业。"他恳切地说。 “不要,即使是我帮你生儿子,我也不想他当秦王或是天下君主。"她仍然轻摇着头,缓缓地说。 “为什么?"秦王政不能不惊诧:“每次夫人姬妾侍寝,唠唠叨叨,甚至是哭哭啼啼,全都是为了想我立他们生的儿子为太子,独独你不想?” “当国君为王有什么好?担心受怕,寝食不安,就像你自己一样,自登上王位后,你可活过一天真正愉快的好日子?"王后叹口气说:“我年纪大了,要生也最多帮你生一个,缺乏同母兄弟的互相照顾,容易遭到其他同母兄弟多的倾轧排挤。” “要生就接连着生,多生几个,"秦王政笑着说:“就是只有一个,他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继位以后,谁敢欺侮他?” “唉,你是小鸡还没有养,就在打听蛋的行情。我还没答应帮你生儿子,就是答应了,也不知道生不生得出!假若生的是公主呢?怎么办,像乡间愚夫愚妇一样,丢在粪坑里淹死?"王后打趣说。 “你真会说笑,我生的女儿也有十几个了,淹死一个没有?她们是公主,金枝玉叶,跪在地上想求的人不知有多少,尤其是我嬴政的女儿!"他说的话并不错。 “说真的,"王后正色地说,“这次出征,你不立太子监国?”立太子?怎么你现在自己说起来了?” “不要开玩笑,"王后脸色凝重地说:“这是谈正事,也是我份内该管的事!” “立太子?"他口里说话,手上并没停,依然在她胸前双峰间游走,三十多岁的女人,那里仍然富有弹性,肌肤滑腻有如凝脂:“我在等你生太子!” “现在是谈正经事,"她打掉他的手,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你总得在后方立一个监国的人。” “监国?长子扶苏才几岁,他能监国?"秦王政遭到拒绝,有点老羞成怒,只有借狂笑来转移心中的怒气:“要他监国,他生母苏夫人就会摄政,要置你于何地?” “不要想到我,我对政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好,说正经的,"秦王政经这番折腾,欲念也消失了大半:“在你生子未绝望以前,我不会立太子。这次我攻赵,目的只是提高我军士气,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根本不需要什么监国。为了让你安心起见,我明天要在朝中宣布,在这段期间由你监国,假若我有什么不测,你可以就诸公子内的贤者选立。” “臣妾遵命!"王后端庄肃穆地跪下,正式行了承命大礼。 秦王政从地上将她拉起来,抱着向卧榻走,他亲吻着她,却发现她脸上滚满热泪。 “我怕,我怕,"她紧拥着他的脖子:“为什么人间要有战争?为什么你是国君?为什么你不像别的君王,前方打战,他们仍然能安心的在宫中享受?” “不要怕,在天下未统一以前,我是不会死的!"他舍不得将她放在床上,就抱着她在室内漫步,看来修长丰满的她,抱在手上却是轻软柔弱,仿佛没有重量一样。他一边轻吻着她,一边安慰说:“生为国君虽然不算福气最好,但比起一般人来,你应该满足,秦国青壮半数都在战场上,在新败之余,说什么我也该去走一趟。至于为什么我不像其他的君王躲在后宫享受?因为我是嬴政,要为天下谋求永久太平,要为我们儿子建立万世基业的嬴政!” 他最后还是走累了,男人抱女人都是这样,才开始觉得轻柔有若无物,但越到后来会越感沉重。 他将她放在卧床上,开始为她脱衣服。 “来人!"王后轻呼着。 “今天让我亲自动手,"他吻着她的酥胸说:“往日的都是预先剥好的花生米,今天我要吃带壳的花生,自己动手剥壳,风味应该不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侍女应声进来,跪伏在地等候差遣。 “将室内所有灯烛熄掉!"王后下令。 “是!” 侍女熄灯退出,室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不习惯没有光亮。"秦王有点失望地说。 “你不是喜欢与众不同吗?我也是如此!"王后轻笑。想不到常日不苟言笑的王后,这个时候的笑声竟是如此甜腻诱人。 他终于得到几年的渴望,在黑暗中的感觉,王后的确和他所有经过的女人都不一样,没有视觉的分散注意力,触觉更为敏锐甜美。他们谁也不提要等天下统一的约定。 5 秦王政十四年四月。 秦王政亲率十万大军分水陆两路前往曲沃增援。 他以杨端和为裨将,负责实际执行。王贲、蒙恬为帐中左右校尉,入则随侍,出则参乘。他要亲自考验这两个年轻人,假若他们合格的话,他要刻意培植他们,让他们成为他未来征服天下的主要本钱。 中隐老人夸奖李牧的话,他多少有点不服气。秦军将领中也许没有他的对手,但他嬴政一定会是他的克星。在行前,他要李斯提供李牧所有的资料,一个人在南书房研究了整整三个晚上,对他的战法和习性自认找到克制的方法。 因此,以前他希望能避开李牧,如今却渴想李牧留在平阳,他可以和他一决高下。 但令他失望的是,在他行军半途就得到消息,李牧封为武安君,调回朝中任右丞相。 他知道这是李斯两面用间所得到的效果。封赏是因为朝中一批秦间和民间配合请愿,奖励李牧的奇勋大功。赵秦历年交战,除了几十年前马服君赵奢曾大破秦军以外,赵国是连战连败,最后的结局都是赔款、割地议和。这次李牧以八万劣势兵力击败二十万强秦常胜军,聚歼十二万有余,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不但整个赵国鼓舞欢腾,全天下都为之震惊兴奋。 李牧为赵国带来信心和希望,也为诸侯各国建立了联合抗秦的愿望。 赵王调他为右丞相,则很明显的是受了另一批朝中秦间大臣的挑拨,怀疑他另有野心,自行设立关卡市租,收税不缴国库——也就是王库,所以让他做个没有实权的伴食丞相。 十万人马留置两万在安邑,设立后军部队,其余八万由秦王政亲自率领进入曲沃城。 桓齮率领部将在东门城外十里处相迎,众将领下马按序上前以军礼参见,只有桓齮不顾盔甲沉重,跪倒俯伏在地,口中喊着: “罪臣桓齮迎接大王,望大王治罪!” 秦王政微笑着扶他起来,安慰他说: “将军已经尽力,何罪之有。” 秦王政为了表示与士卒共甘苦,一路行军都只骑马而不乘车,到达众将相迎的十里长亭,时间已近黄昏,头上、脸上都铺满黄沙,黑色王袍也变成一片黄。 “大王辛苦了,"桓齮说:“城内已准备酒宴为大王洗尘,士卒的茶水和驻地也都准备好了。” 部队由先遣人员各自带至驻地休息,设置篷帐,埋锅做饭。秦王政由王贲、蒙恬带领三千虎贲军随行。 经过连日的行军旅途劳顿,虎贲军已是甲不鲜,盔不明,看上去和一般部队没有什么分别。 秦王政跨上已成黄色的白汗血宝马,在桓齮的陪同下进了曲沃城。 沿途排满了欢迎的部队和俯伏在地迎接的百姓。 “万岁!大王万岁!"军民都大声喊叫。 “大王来到,战无不胜!"也有人这样喊。 “败军之将,还有脸跟在大王后面耀武扬威!"在众多欢呼声中,隐约听到有人这样大喊。 “大王这次来,好戏会跟着上场,明天城门上会挂满示众人头!"在欢呼声的间歇中、秦王政仿佛听到有人小声私语。 秦王政骑在马上缓缓行走,却不断在观察欢迎军民行列中的各种神情。 他看得出百姓神情麻木,有的还是满脸愤恨。这不能怪他们,这里是魏国的土地,秦赵却用来当战场,异国军队还要强其他们跪俯在地迎接别国的君主。 但看到秦军每个人脸上的神色时,他不禁暗暗心惊。他来的目的是要激励士气,让军队恢复信心。现在从上到下,从桓齮到兵卒的脸上,看到的却只是诚惶诚恐、仿佛大祸就要临头的表情,尤其是他目光所扫到处,所有人都低头或是将视线避开,没有一点像从内心欢迎他的样子。 他还注意到一点,欢迎行列中没有伤残士卒,假若他们喜欢他,这些人虽然未奉命前来,也会主动出现。 伤残者在他新颁的兵制中是最受重视的一群,称为荣士或荣卒,轻伤的可进爵一级,由政府辅导就业,重残进爵两级,由公家奉养终身,有家人奉养者,拨奉养田。难道他们也不欢迎他?桓齮部队士气真低落到这种程度? 他临时做了一个决定。 进到将军府,稍事梳洗,秦王政参加了桓齮的洗尘晚宴,也只不过粗菜几道,薄酒几杯。桓齮自奉甚俭,也知道秦王政不喜将领奢侈的脾气,因为他自己本身除了睡眠就是工作,和王后聊聊天就是他最豪华的享受。 晚宴空气沉闷,秦王政心中在想事,他不开口说话,桓齮和众将领当然也不敢先发言,因此众人心内更加惶恐,不知道秦王政会做出些什么决定来。 秦王政处分成蟜事件的严厉,众所周知。 何况,秦军败得如此之惨,在他即位后还是第一次。 晚宴毕,桓齮恭请秦王政休息,以便明日升帐议事,秦王如今是亲兼领军统帅,应以军规行事。 第86章 “不,寡人不累,精神还好得很,想和将军单独谈谈。” 6 密室中,烛光下,秦王政看到桓齮高大却明显佝偻的身躯,以及他斑白的两鬓和满头星星发亮的白发,不禁动了怜惜之意。 这位老将十六岁从军,跟着白起南征北讨,身经百战,从没有战败或不能完成任务的纪录,临老一战却将他一世英名全败尽了! 这是桓齮的错,还是他自己的错?是否正如老爹所说的,秦国用将,一直要用到不堪再用或是犯错受罚才肯放手?秦将没有好下场,乃是天下闻名的。 不,他决定,他要让桓齮全誉而归! 他来的本意是要和李牧一比高下,现在李牧调走,他已失去较量对手。新接任的赵将郭信是赵王宠臣郭开的兄弟,为人和他哥哥一样贪财好色,很容易击败。 何不让桓齮挽回他的声誉,成全他的一世英名,恢复全军士气? 于是他先问桓齮说: “上次战争结束,可曾做过检讨?” “检讨早已做完,该处罚的已列册,本来臣早应执行,因知陛下要来,不敢擅专,留下等候陛下发落。"说着他呈上预先由军正(军中执法官)拟好的应受罚的名册。 秦王政翻到第一卷,上列的第一名就是桓齮本人,罪名是:“判敌错误,丧师辱国。"处置是:“拟请主上定罪。” 接下去是一连串的犯错误处罚名册,列举所犯罪名和处置。总计应处斩的一百二十八人,削爵为普通兵卒的五百一十三人,其他轻刑如打军棍、挨鞭笞的一千多人。 “轻刑犯臣已按权责交各级处置完毕,只剩斩首及削爵重罪,等候主上发落!” “还有应赏者名册呢?"秦王政注视着桓齮问。 “败军之师,何能言赏!"桓齮惶恐地回答。 “不,将军错了,"秦王政摇头说:“胜军亦有犯罪该杀者,败师同样有立功该赏者,譬如李信,以数百骑敌数万追击部队,你不赏赐,何以服军心?” “臣知罪了,"桓齮神色悚然:“臣会立即下令重新检讨。” “这样才对。"秦王政点点头。 过了一会桓齮犹豫支吾,像是有话说不出口。秦王笑着对他说: “将军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臣为待罪之身,不便再领军,敢问何时正式交出统帅权?"桓齮低头伏脸,神情非常惭愧。 “寡人这次来有两个目的,"秦王政以安慰的口气笑着说:第一,慰劳士卒,再鼓士气。第二,带来十万新锐交将军运用。寡人品将军而不用,岂不是委奇珍于地,太可惜了!” 他边说边将应罚名册的第一卷放在烛火上燃烧,将其余交还给桓齮。他眼睛注视燃烧着的名册,口中对桓齮说: “拿回去重新检讨,军法宜严,但要分清过与罪——无心或不得已情况下犯的错谓之过,再大不至于死;有心或大胆妄为而犯者谓之罪,虽小必加以严惩。细节寡人不再说了,将军自己斟酌。” 第一卷列名的都是都尉以上的将领,处罚由斩首到削爵为普通兵卒不等,本应由秦王批准,现在秦王烧了,表示了他的判决。 桓齮避席顿首,两眼含泪,双手捧着沉重的绢册,不知如何是好。 “将军请回座,"秦王政开始说道: “有一齐人,欠领主大批债务无力归还,他向领主祈求说,我事奉你多年,这些债务实在无力偿还,是否能宽免一些。领主想到他多年为他办事,苦劳功劳甚大,不禁动了怜惜之意,就对他说,以前债务全数勾销,只希望他今后做事努力些。但他一出门就碰到欠他一百钱的佃农,他抓住他的衣领说:'你欠田租一百钱,去年欠到今年不还,今天我要送你见官!'将军认为这个齐人做得怎样?” 桓齮避席顿首说: “老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目前当务之急不是争功诿过,而是如何激励士气,再决一战,挽回秦军不败的声誉。秦王政正色地说。 “老臣遵命!"桓齮再顿首:“大王何时阅兵?” “寡人来是劳军,但不是来劳累士卒的,阅兵免了,寡人自会在军中走动,到处看看。将军可下令全军休息半月,将寡人带来的慰劳品尽情享用。"秦王政微笑着说。 “遵命!” 7 桓齮次日下令全军—— 杨端和带来的十万新锐编入战斗序列,加上有经过整顿补充已有十万人的旧部,总数又达二十万,而兵员素质和武器装备更优于原来。 奉秦王命,全军休息半月,每日千人宰牛一头,羊十只,猪二十只,发酒十坛,值更者不准喝酒,其余也不得酗酒,因酒滋事者斩! 这些慰劳品全由秦王政带来的黄金高价支付,附近民众也发了一笔小财,个个祝祷秦王政躬康泰,二十万秦军长期留驻,三年下来,他们真的都会致富了。 秦军营地更是像过年一样,餐餐食肉,再加点酒,每个人都是红光满面,展开军中游戏,赛马比箭,投石竞距,谁投石投得最远,就有彩金可拿。另外摔跤角力,斗刀比剑,其他稀奇古怪游戏,qi书-奇书-齐书凡是想得出来的应有尽有,无奇不有。 最热闹的是球赛,用牛膀胱吹气成球,然后不拘人数分成两方,摆出布阵态势,双方竞相手抓脚踢,以丢进或踢进对方球壁为胜,球壁是以两人相隔十步形成,下场枪球者成百上千。 围观者更是成千上万,欢呼加油声惊天动地。 也有些好静的士卒,拿出随身携带乐器,秦筝赵瑟,击髀而和,歌声呜呜。或是品棋、猜谜,都可赢得赏金。 全军满天的阴霾一扫而空,桓齮当众烧去应罚名册,宣称奉主上特赦,已经不究。 更奇怪的是,他宣布补偿已受军棍或鞭笞者,每受一鞭补钱十铢,一棍补钱二十。 这一宣布,全军欢声雷动,高呼万岁,二十里路外的赵军壁垒都清晰可闻。 桓齮军中,先前人人以为秦王来到前线是为了清算斗争,不知要有多少人头落地,想不到杀的不是人,却是这些牛猪羊和鸡鸭,而且虽败,有功都仍然受赏。 在这半个月中,秦王政也展开他的劳军行动,他脱掉王袍,换上战袍,只带王贲和蒙恬两人巡视各军。他们总是突然出现,受巡视部队根本来不及准备,更别说是装门面做假了。 他首先到的地方是治伤所。 他和这些伤卒闲话家常,并亲自为有些人换药包扎。他没忘记笑着问那些轻伤能自由走动的人: “寡人进城时,没看到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不欢迎寡人来?” 大多数的人沉默不做声。 少数人连忙告罪,找出一些不是理由的理由敷衍。 只有一个人朗声说道: “陛下这次来,我等虽未奉命列队,也应前往欢迎,没人去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怕一个是怨!” 秦王政仔细打量这个说话的人。 只见他左手包扎,用一根吊带吊在颈上,俊秀的脸还带着稚气,看样子不会超过十八岁,穿的却是校尉军官服。因为秦王进来时,就要桓齮预先通知,他来时,伤卒保持原有养伤姿势,不必接送,也不必行礼,所以这名少年校尉仍然斜靠着躺在通铺上。 “怕什么又怨什么?"秦王微笑着问。 “怕大王前来算帐,怨秦军法太严!” “哦?"秦王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但这名生得五短身材,鼻若悬胆,唇如涂丹,两眼有若寒星闪闪发亮的年轻人,似乎完全不理秦王已经微愠,依旧侃侃而论。 “这个治伤室里有一半是待罪之身。按秦军律,撤退失众过半者论罪。臣在撤退时,率部众八百骑卒,未奉命而狙击追击敌人,拼杀数天数夜,最后只剩卅余骑,可是至少阻挡了追击敌人半天的路程,但按律臣有罪,罪名是擅自行动,按律当斩,将功赎罪,削爵免职为行伍。臣不敢言功,但情况紧急,无法向上请示,擅自运行也是为了当机立断,以寡击众,伤亡必多,却因此而获罪。此间待罪者情形多与臣雷同。” “你叫什么名字?"秦王听训半天,不禁皱着眉头问。 “臣妾卒下尉李信?” “李信,你未听到寡人的特赦令?” “没有。"李信一脸茫然。 秦王转脸看看身后感到不安的桓齮问: “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传令中军也许认为此事与伤患关系较少,因此后传这里。"桓齮连忙解释。 秦王政又向侍立在旁的蒙恬说: “你们年纪差不多,说话容易些,你告诉他!” 蒙恬于是照事实向李信解释了。李信听完,翻身跪伏在地: “大王恕臣鲁莽。” “手伤得怎样?"秦王政将他扶起,越看这个英俊的小子越觉得可爱:“还可以走动吗?” “手伤还可骑马,右手一样杀敌!"李信高兴地说。 “那为什么还赖在这里装病号?"奏王装作生气地问。 “无兵可带,只有在这里待罪了。"李信笑着说,十足一个调皮的孩子。 站在一旁的桓齮,看他对秦王这样随便,早就为他吓出一身冷汗。 “那就跟我们走吧,王贲,为他准备一骑马!” 8 秦王政半个月来巡遍了全军各级部队。 他和他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席地而坐。 他和他们较技,在射箭,比剑上,他赢了全军选出的最优秀代表;可是在投石、角力、马术上输给了他们。 第87章 他摇头叹气,真是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他跟老爹习马术时,他可是赞他有天赋的!车坐得太多了! 他也下场踢球,王贲、蒙恬、李信三人护卫在他周围,抢着球就传给他,四人一体滚滚前进,一再踢球进壁,看得周围观战士卒欢声雷动,兴奋得将头盔往天上丢。 尤其李信,左手包着白布,在场中穿梭纵横,就像一头横行在狼群中的捷豹,只要他一到,球一定给他抢走,他似乎忘了左手上的伤。 本来,秦王只是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他有时战袍,有时劲装,下场踢球,也和众士卒一样,脱掉上衣,露出他的鸡胸特征,认真抢球,显露出年轻人本来的面目。 他以国君之尊,劳起军来,真正溶进了士卒整体,而不像一般大臣巡视或是劳军,只是蜻蜓点水似的,点了几下表面就走。 现在他每到一处,接触到的不再是冷漠恐惧的目光,他们见到他的身影就狂呼万岁。在这些士卒热切的眼神中,他看得出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可以为他阵前忘亲,接敌时忘身! 这些纯朴农民化身而成的兵卒多可爱,多单纯,就像他们所耕作的田地一样,只要你肯先投下一粒关怀的种子,他们就报答你一百倍,一千倍! 但为什么大多数的统治者都不明白这一点? 快乐的时间最容易过,很快半个月的假期满了。 当天点卯后的一大早,全军各部一百多名代表聚集在秦王政行宫门口,他们要求他接见。 秦王政要王贲带他们到大厅坐下,他要亲自和他们谈话,半个月下来,他和这些士卒及下级校尉在心灵上已很接近了。 桓齮闻讯急忙赶来,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在众人行礼和万岁欢呼声中,秦王政面对这些代表而坐,首先他问道: “各位英勇战士,亲爱弟兄,有什么事见教寡人?” 一名声音宏亮、身材高大、满脸虬髯的大汉出列跪伏在最前面,他似乎是这些代表中的代表。他启奏说: “臣等奉全军士卒推出作为代表,请大王准予一战!” “你们玩够了?"秦王政笑着说:“想起干正经事了?” 众士卒代表忍不住哄然大笑。 坐在一旁的桓齮连忙高喝:“禁声!"在主上面前如此喧哗,乃是大不敬的事。 “桓将军,让他们去,"秦王政纵容地说:“这是战地,不是朝殿,我们是谈话,不是议事。” “你们想打仗了吗?"秦王政问。 “前次战败的耻辱,必须洗刷!"下坐代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的兵器磨利了吗?你们的马蹄铁检查好了吗?你的车轴润滑油够不够?"秦王政一本正经地问:“最要紧的是检查你们的靴子合不合脚,最好准备两双旧靴子!” 士卒代表面面相觑,不知道秦王政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出他们的眩惑,又笑着对他们说: “不管我问话是什么意思,只要据实回答我!” “还没注意到这些。"有人回答。 “真的不知道。"有人这样说。 “我们回去就检查。"也有人如此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自己的鞋子合不合脚都不知道,如何去和敌人打仗?"秦王笑着说。 “这倒是真的,"众人中有人小声说:“以前我们怎么没注意到?” “那就回去准备吧!"秦王大声宣布:“一切准备好,由各级领军按级呈报桓将军,他才是这里的主帅!” 众代表散去以后,秦王政对侍坐一旁的桓齮说: “士气已可用,我们也该开始准备了!” 9 多日来,桓齮和高级将领频频召开作战准备会议。 下级校尉则带着兵卒厉兵秣马,彩演阵法。 全军整个都动了起来,而且是自愿自发的动,很少像过去那样需要下级校尉叱喝甚至是体罚。 每次会议秦王政都是要桓齮主持,打破历来君主在军,君王就是当然主帅的惯例。 他告诉桓齮说,古时各国会战,车辆不过百乘,兵卒很少逾万,诸侯国小,君主就是当然领军人。但如今各国疆土变大,军队人数增多,一次会战,动员就是数十万兵力,长平之战,秦赵双方兵力竟高达百万。加上兵器装备的改进和复杂程度,指挥作战绝非一般君主所能胜任,必需要有专业化的职业军人,也就是"将"。有些君主和太子领军,刚愎自用,不听将的建议,造成全军覆没的惨剧,史书上多的是例子。 桓齮一开始不习惯,"由寡人开始,"他如此告诉桓齮: “这次仗是由你来打,寡人此次来不是御驾亲征,而只是劳军。” 同时他指示正式场合都会随侍的史官说: “记下来寡人的这句话——以后寡人有什么不按惯例行事,就是创立一个新制度、新惯例,一切由寡人开始!” 因此,所有作战准备工作都是由桓齮在推行,每晚向他提出汇报,有问题的他指点几句。 大部分的时间他是用来巡视部队和士卒聊天,极其重要的会议他才出席旁听,最后偶尔提示几点意见。 王贲、蒙恬,连那个目中无人、恃才傲物的李信,这时对秦王政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天晚上,秦王政在和桓齮讨论这次作战目标和方式,他一时兴起,想考验一下这三个人的才干,便要近侍将三人找来。 他指着内墙上的作战地图说: “敌人现占领平阳和宜安两城,据间报,兵力总计约十万人,料敌从宽,我们就算它十二万人,寡人的目标不但要攻占两城,而是要全歼赵军。寡人和桓将军在内,我们五人分别书出攻击方式,然后加以比较,看谁的最高明。” 三个年轻小将围聚地图前面,先看清两城地形,然后各据一案沉思写起来。 最快缴卷的是李信,最慢的是王贲。秦王政书写好了也交给桓齮,等五个人的答案都缴起以后,秦王政在桓齮未打开前,先向桓齮说: “寡人的答案不是定案,只能作为参考,将军实际用兵自有你的考量,我们四人都是不算数的,明白吗?” “臣遵命。"桓齮开始打开五个绢卷。 秦王政、桓齮、蒙恬三人答案相同。 “围平阳,伏击宜安援军。” 王贲、李信则各自与他们不同。 王贲是: “攻宜安,大部兵力在太行山进口排阵待敌。” 李信是: “少数兵力猛攻平阳,阙一面,大胆追击。” 秦王政笑着说: “五个人,三种答案,现分别说明构想理由,寡人和桓将军想法与蒙恬同,就由他代表我们三人说明。” 蒙恬首先提出理由: “围平阳是着眼赵军指挥中心在该处,郭信必令宜安赵军来救,因为他们布阵就是犄角之势,攻其左,右来救,攻其右,左来救。平阳为赵军所必救,因此可做到围点打援,达成全歼效果。” 王贲的理由是: “郭信胆小好色,朝中又有兄长郭开为奥援,我军攻宜安,他必会弃城而逃入太行山区,我军正好在该处布阵,以逸待劳,消灭其主力。” 李信驳斥王贲的理由说: “这种行动太过冒险,虽然赵军撤退,太行山是它最好的屏障,但郭信并不一定会利用,假若他慌张而急不择路地乱走,我军就会变成守株待兔,可能白辛苦一趟。” 秦王政点头称好: “还有呢?” “依臣的构想,攻宜安,郭信为了怕分散兵力,绝不会救。而猛攻平阳,露出往太行山区的缺口,郭信必往这方面撤退,我军可大胆使用品兵断其归路,与追击部队合歼赵军于太行山进口。即使赵军未如我预期的向太行山撤退,我军亦可紧随赵军后进行追击,歼敌于女戟附近。” 秦王政看看桓齮: “将军,你有什么意见?” 桓齮笑着说: “真是英雄出少年,听了他们三个人的构想,再看看他们的年龄,臣不能不服老!” 言下之意,感慨甚深。 “桓将军,不必感叹,想将军在十八、九岁时,不也是叱咤战场,所向披靡的么!"秦王政安慰他说。 他沉思了一会又说: “寡人、桓将军和蒙恬的作战构想,全是中规中矩的正常用兵方式,而王贲则是用险,成则达到全胜的效果,不成就可能达不成全歼的作战目标。而李信正中有奇,险中求全,不过还是有以己意度敌心的缺点,假若郭信决心守城,我军重点放在准备追击,则会犯下逐次使用兵力的错误,这是不能不注意到的。” “大王所见甚对。"桓齮等四人异口同声地说。 “桓将军可将三个构想和帐下有关将领讨论一下,找出一个最佳方案来。"秦王政笑着对桓齮说。 由这次考试,秦王政对这三个人的用兵个性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将来怎么用他们,也有了基本概念。 10 攻击发起的前一夜,全军都进入沉睡,只有少数值更的人和巡逻队,点缀活动在各处营地。少数灯光亮着,和远处点点寒星相映。 秦王政骑在马上,由三名小将护随,他们穿梭在各营地之间,细细气味这股大战前夕的宁静和沉寂。 上弦月正沉没在地平面上,大而红,带着血淋淋的颜色,给人的是一种不祥的感觉。 北方一颗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混身血红色,似乎是被月光染红了似的。 第88章 彗星现北方主刀兵,这场战争一开始,今后天下刀兵会不断,是不是每天都会有彗星出现? 秦王政在心中如此想。 他也想起对王后的诺言,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他就会回去,如今已三个月到期,战争才刚要开始,也许他真要等半年才能回去。 蒙武前些日子来曲沃军中报到,他既然不想主持这场战争,也就打发他往王翦军中去了,这里有桓齮和杨端和已经足够。 还有三名小将,他要留给桓齮,让他们建立功勋,也是磨练。而他自己到底是要留下来,还是在攻击发起前回咸阳去? 这场仗必胜无疑,他留在这里,可以亲眼欣赏战争的伟大场面,亲身体会战斗中的忘我及疯狂,以及胜利后的狂欢和成就感。 韩非对他说过,人间最壮观刺激的是战争场面,可惜所付出的代价太大。 再过几天,前些日子和他比剑、赛马、抢球的那些士卒,有些很快会变成白骨骷髅。人都会死,只是战争加速了生到死的过程。 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未经过正常的结婚、生子、衰老,突然间就走入死亡,这是人间莫大的悲刷!也许,为了这个原因,他就不能留下来参加战斗,免得感受到这种悲剧气氛,会消磨他征服天下的壮志,未来批准作战计划时会心寒手软。 秦军有一个不成文的做法,就是禁止用战斗兵卒清理战场。用来掩埋尸体,清理遗物,办理善后的,全是地方民众和不能再从事战斗的老弱残兵。 他要是留在这里,就免不掉要看到很多这种惨状。 再有,只要他留下来,无论他是否参与指挥,主要功劳和荣誉按秦法都要归于他,桓齮可能很少有机会再恢复以前的英名,因为这几天他常透露倦勤之意,只希望好好打完这场仗就告老退休。 这场必胜之战就成全他吧!名将如美人,不容世间见白头,桓齮的头已白,该是让他悠游林下的时候了! 侧面远处,正有大队憧憧黑影在移动,马衔枚,人品息,只听得人马急速行走沙地上发出的沙沙声。 他知道这支人马是要发动拂晓攻击,先攻占敌前哨壁垒,掩护全军进入攻击准备位置。 想到战争,他的血又沸腾起来,难怪老爹常说,他的狼音豺声表示他和豺狼一样嗜血,见到血就会疯狂。以后要切记莫轻开杀戒,否则一开始杀人,连自己都克制不住。老人也老了,良将还可发掘培植,像老人这种良师呢? 为了驱散这些杂乱的愁思,他停马转头问随侍在旁的一名小将说: “你们明天是跟寡人回咸阳,还是留在这里协助桓将军?” “大王不参战了?"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问。 “你们认为这场仗的胜算如何?” “百分之百的胜算,必胜无疑!"李信口快,抢着回答。 “那就留着让桓将军和杨将军去打吧,"秦王笑着又问:你们呢?谁愿意留下,谁愿意随寡人回咸阳,寡人都不勉强。” “臣离开战场就像鱼离开水,不久就会窒息而死,求大王准臣留下。"又是李信说在前面。 多日来,三个年轻人都已建立了深厚感情,其余两人明知道留在这里,未来生死难卜,跟在秦王身边,将来前途无限,但王贲和蒙恬仍然同声说: “臣愿意留下参战!” “那也好,这下寡人来前方劳军,留下的东西真不少!"秦王微笑。 第二天清早,桓齮来行宫启奏: “敌前哨壁垒经我拂晓攻击,只作轻微抵抗即弃壁而逃,经追击歼灭过半,其余退入城中,我军主力部队正分批按计划进入攻击准备位置。” “桓将军,这些事你和杨端和自己处理,寡人今天就要带着三千虎贲军旗程回咸阳。” “陛下!"桓齮惊诧地喊。 “这场战由你自己好好去打,寡人劳军任务完成,收韩灭魏,很多事情还在咸阳等着我做。"秦王不在意地说。 “陛下!"桓齮这次喊声充满感激:“待臣为陛下祖道送行。” “战争期间,一切从简,"秦王指指身后三名小将对桓齮说:“这三个年轻人交给你了。多加爱护,但不要惜用,先以左右尉任职,表现得好,你再自己作主,看要他们做什么。” 他接着命虎贲军统领准备回咸阳事宜。 最后他向随侍在侧的史官说: “记下来——十四年,王至河南劳军,"然后严肃地又对桓齮说:“下面的历史看你怎么写了。” 桓齮眼中含满感激泪水。 11 桓齮这次为他写下的历史是: “秦王政十四年,攻赵军于平阳,取宜安,破之,杀其将军,桓齮定平阳、武城。” 他回到咸阳没有多久,就接到桓齮的详细战果报告,占领五座城市,歼敌十万。 他用的是综合五个人的作战构想:先一举攻占宜安,郭信果然弃城逃亡,部分人逃往太行山,他则带着部分人沿汾水北上。他也算准了秦军会在太行山进口布下陷阱,自认聪明不上当,但遭到李信三千轻骑兵的拦截,与桓齮亲自率领的轻装部队的追击,郭信被杀,三万人被歼,两万余人投降。杨端和与王贲的拦截部队则围歼赵军万余人,其余逃至太行山区。 秦赵军现对峙于太原及番吾之线。 战报外号附了一张桓齮的告老起退表,荐杨端和自代,并力推王贲、蒙恬和李信为不可多得的将才,在这次战役中,无论才智勇武都表现极佳,应升为都尉。 另呈上检讨表,列上应赏罚名册。 秦王政一一批准。 捷报传来,众臣朝贺,大摆庆功宴自不必说。 但乐极生悲,秦王政的战胜沉醉犹有余味时,前线又传来战败消息。这次又是李牧出场,他仍然是以劣势兵力绕过番吾,与秦军在番吾西方二十里处进行会战,以五万不到兵力,击溃杨端和十万大军,杨端和不得已引军退至魏境邺城。 赵王迁大喜,命李牧为大将军,司马尚为副,沿太原汾水以北地区、阏与、番吾布防,抵御秦军。 秦王政有前次大败的经验,这次他表现得非常沉着平静,他真正体会到"胜败乃兵家常事"的真义。 不过他明白,只要有李牧在一天,秦想灭赵,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只要除掉李牧,灭赵有如囊中取物。 他找李斯来商议的结果,结论是:李牧经过这两次的以少胜多,而且胜的是刚获全胜的秦军,他不但是赵王的御秦长城,也成为赵国家喻户晓的神话英雄,在番吾、阏与等地区,甚至有民众为他建了生祠,日夜烧香祝祷他长命百岁。 这种情形下想再用间来除去他,一时很难办到。 更严重的是,郭开为了这次郭信在平阳被杀,认为秦国太不给他面子,拒绝再和秦国合作,派了几次使者去见,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经过几次的思考,秦王政决定用兵与用间双管齐下,同时这段时间先解决韩魏的问题。 他采取的步骤是—— 再征卒二十万分别增援杨端和及王翦,总计前方可用兵力达四十万。 杨端和军驻原地邺城,积极作直接攻赵都邯郸的准备。 王翦率军十五万进驻太原,原韩地防务交由韩腾负责,并将韩腾由都尉升为内史。 调蒙武回朝,另有任用。 秦王政明白,先将两路围攻赵国的态势摆好,除掉李牧以前,他必须忍耐。 第十六章良将李牧 1 秦王政及王后在南书房接见蒙武夫妇。 蒙武在韩地军中奉召,日夜兼程赶回咸阳,刚回到府中,还未来得及休息,秦王政的使者就到了。 在各人行礼完毕就座以后,秦王政带点歉意地对蒙武夫妇说: “蒙卿夫妇久别团聚,还未细叙别后种种,就将贤伉俪请来,是有点杀风景,但情况紧急,寡人能早一刻见到蒙卿,寡人就早一刻安心。” “陛下如此说,蒙武怎么担待得起!"蒙武感激地说:“杨将军兵败番吾,臣是知道了,不知陛下紧急召臣,有何差遣?” “寡人想派你去一个地方,担任一项你曾经担任过而且做得很好的任务。"谈到此秦王含笑止住。 蒙武看看妻子齐虹,只见她面有难色。蒙武暗暗奇怪,前次齐虹自动请求要去赵国,这次怎么突然好像不愿意起来。 果然秦王政也看出齐虹的神色不对,他转向她说: “不错,寡人想派贤伉俪去赵国游说郭开,表妹有什么为难之处?” 王后和齐虹在一起,常呼她表妹并不稀奇,听到秦王首次这样称她,她不禁身心俱震,有如遭到雷殛。她明白君王口中越甜,内心越毒,这样称呼她是要她非卖命不可。 她心中有话想说,但是开不了口。 蒙武见秦王称自己妻子表妹,也是胆战心惊,不知是福是祸,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秦王久等不到她的回话,脸上已现出怒意,他终于忍了下去,和言悦色地又问: “表妹前次自动请去,寡人为了你们新婚,不忍破坏你们新婚愉悦,所以不准。如今寡人有请,表妹怎么为难起来了?” 这时期虹不得不答话,她语词诚恳地说: “臣妾前后矛盾,难怪大王生疑,实际情形是上次只要调开李牧,臣妾自认不需要经过郭开就可办到。如今李牧已成为灭赵最大障碍,非置于死地不可,而李牧目下王宠正隆,要除掉他,只有郭开这条路可走,可是郭开……"她又说不下去了。 第89章 这时一旁久未开口的王后,附耳对秦王说了几句话,秦王击案仰天大笑,他说: “这不是正好吗?” 齐虹面有愠色,但不敢说什么。 只有蒙武弄得一头雾水,坐立难安。 王后笑着对齐虹说: “表妹,你和蒙将军都不是小儿女了,这次结合也是两人惺惺相惜,英雄识英雄,有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事?你不愿说,让我来帮你说。” “表妹!"齐虹想制止王后,但秦王政在座,不是撒娇的时机。 “其实也没什么,"王后对着蒙武说:“郭开一直垂涎于表妹,他们虽从小认识,郭家和她姑丈家也是世代通家之好,但表妹一直讨厌他人品猥琐,从不假以颜色。只是他死缠活赖始终不死心,直到表妹嫁人……” 齐虹在旁不断用眼神祈求王后别再说下去,王后也只能说到此为止。 “这对工作不是更为有利吗?"秦王政目光注视着蒙武说。 就在蒙武要答话时,忽然有近侍来奏: “燕太子丹求见!现在在偏殿等候。” “告诉他寡人正在议事,没有时间见他!"秦王政皱了皱眉头说。 “奴婢已对他说过,但他坚持要见。"近侍又禀奏说。 “有什么事,大王就出去接见一下,臣妾可以陪表妹夫妇聊天等着你回来。” “不见就是不见!"秦王政在蒙武夫妇那里所积蓄的怒气,藉机发泄出来,他对王后说:“你不知道这个人多讨厌!他仗着他父王和先王那段交情,凭藉寡人和他幼时在邯郸相处过一段时间,整天缠着我要对不侵燕提出保证,口头不行还要书诸文字,寡人真给他弄得烦死了!而且每次说见就一定要见,好像寡人是他家奴婢一样。” 他越说越火,当他看到近侍犹跪伏在地等候答复时,他大声叱喝说: “你没听见寡人的说话吗?不见,要他滚!” 近侍吓得脸色苍白地退出,相信他也不会给燕太子丹好脸色看。 “其实你应该接见他,安抚他几句,"王后委婉地劝谏: “秦国少一个敌国,攻赵也比较容易些。” “不知为什么,寡人一见到他就烦,任何事都谈不上来!” 蒙武夫妇看到秦王政发脾气,有点惊惶不知所措。他这种反常的反应只有王后心里明白,可是不能说出来。 秦王政对邯郸的童年回忆是两极化的。他怀念和她两小无猜携手同游的时光,也忘不了那段日子里所遭的侮辱创伤。到如今,他还常在梦中和那些恶少打架,每次都是惊惧地哭叫流着冷汗吓醒过来。任何强者在噩梦中都是如此脆弱!他总是像个受惊的幼儿,钻进她的怀里寻求抚慰。 她怀疑,秦王政从不留任何姬妾过夜,是否和这有关?他不愿这些女人见到他这副孤独无依的软弱相。 每次他神定以后都会咬牙切齿地说,等到他征服赵国回到邯郸,他要好好算这笔帐,另加那些贵妇人对他母亲所有的欺凌! 燕太子丹是否知道,他每次来都会勾其他的噩梦,以及那些噩梦似的回忆? 蒙武夫妇见秦王政发怒,不敢再逆批龙鳞,只有主动答应。齐虹无奈地说: “大王差遣,虽赴汤蹈火臣妾也不敢辞!” “蒙卿不方便去,"秦王政突然又改变主意:“因为蒙卿自从完成联齐任务后,纵横外交之才已名满天下,此去目标太大。” “臣一切听大王差遣,在咸阳稍待几天,臣就回去韩地军中。"蒙武一千个震惊,一万个无奈,可是不能表露出来。 “表妹聪敏过人,加上邯郸是她生长旧地,关系又多又好,蒙卿不必担心。"秦王政此时面色已变得和悦:“你也不必回军中,留在朝中主持间赵的事,这样你们夫妻可以一直有联络。” “臣妾做事,臣倒是放一百廿个心的。"蒙武挤出微笑回答。 秦王政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笑着对齐虹说: “寡人恭喜你有个这样好的丈夫,其他不说,就凭他生平不二色的操守,就不知羡杀多少王室金枝玉叶。当年他先妻过世,王堂姊长公主托寡人暗示,有意下嫁,他都以居丧心情不好拒绝了,最后还是由表妹你得到,你真是福气好!” “臣妾这次去赵若有不测,长公主仍然可以下嫁,"齐虹故作大方地笑着说:“不然臣妾愿意退居侧室。” 蒙武不敢插嘴,幸亏王后在一旁打圆场,她笑着说: “你们还要谈间赵的事,不要节外生枝!” 接下去他们讨论了一些行动细节,蒙武夫妇拜辞。 深夜,廷尉李斯来报,燕太子丹已逃出咸阳,往函谷关方向轻仆简从而去,现在追缉中。 “不要管他,"秦王政想了想对李斯说:“让他去!” 2 蒙武夫妇回到府中,途中车上,齐虹始终神色凄然,不发一语。 蒙武这次回来,原本是久别胜新婚,加上他平日待下人宽厚,府中上下充满欢欣气氛,这样一来,两人的心情就像在暮春三月突然掉到冰窖似的,心寒而无奈。 侍女们不需齐虹的吩咐,就将卧室布置得像新婚洞房一样,新红色锦被,新琉璃吊灯,一切摆饰全用他们新婚当天用的,而且排的位置都丝毫不差。 更可爱的是,她们还点上一对大红蜡烛,几案上摆着两副象牙箸、银壶玉杯、银调羹,上面都贴着"小别胜新婚"的红绢剪成字样。 齐虹见到这种场面,忍不住卟哧笑了,她说: “都是你平日惯坏了她们,胆敢调侃起我们来了!” “冰河终于解冻,"蒙武欢欣地说:“她们不能说没有功劳!” 齐虹要侍女送上小菜退出后,她亲手将玉杯注满了酒,举杯长叹一口气说: “侍女们不知内情,个个欢天喜地,怎知道小别新婚酒竟又成了离别酒,武郎,干!” 两人碰干了,齐虹正色地说: “郭开贪财好色,贱妾此去,前途难测,尤其他知道我已嫁给了你!” “夫人不必太过担心,既然主上留我在咸阳主持这件事,我们会联络不断,彼此的安危和行动都会很清楚。"蒙武安慰她说。 “再喝一杯!"齐虹又举杯敬蒙武:“相信我,即使是死,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蒙武听到她这样说,脸上显出一片悲伤,换成他沉思起来,室内空气变得很僵。 “真的,不要以贱妾为念,"她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秦王明知道我和郭开的这种复杂关系,偏偏要逼我去,要不是王后一再向我解释,长公主的事已成过去,我真会怀疑,秦王是否为了他堂姊,有意将我往虎口里送!” “你怎么这样说?"蒙武不得不开口说话:“别说那个长公主又老又丑,就是美若天仙的幼公主,蒙武说不动心就不动心!” “长公主丑?"她不禁笑起来:“骗别人可以,别忘了我经常和她在王后那里见面,虽然谈不上美若天仙,比我可有女人味得多!” “美丑本来就是件乐山乐水因人而异的事,喜欢就是美,不喜欢就是丑,就拿长公主来说,别人说她严肃端庄,气度雍容,在我眼中却是一派做作,见了就想吐!” “不要背后将人家说得这样不值一文钱。"齐虹格格地笑起来,又敬了蒙武一杯酒。 但女人情绪说变就变,她喝下这杯酒后,突然神色变得悲起,带点哽咽地说: “武郎,你要相信我,到赵国真要有什么,我不会对不起你,我宁愿选择……” 她"死"字未说出口,蒙武已将她拥入怀里,用手蒙住了她的嘴。他另一只手轻抚着她的秀发,口中喃喃说: “不要说死,为主上,为秦国,你不管受多大委屈都得活下去。西施为了越国,可以献身吴王夫差,范蠡日后对她一样敬爱。” “我没有西施那么坚忍,"她倒在他怀里,泪如泉涌:“再说秦国不是我的祖国,秦王也不是我的主上,你生在秦国,也许可以将秦国当成祖国,你受秦王知遇,也许应该认为他是你的主上。但我不是,我被迫为秦作间,出卖祖国这多年,我已经恨死了秦国侵略成性,秦王当然也包括在内。” 蒙武一时语塞,只能用嘴吻干她的眼泪,却不知越吻越多。 “我是为了你,武郎,我愿意被迫做我不愿做的事,完全是为了你!"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为了天下人,"他在她耳边亲吻着说:“为了天下万世太平,百姓永不再受战争之苦!” “好吧,我会尽量用你的话来蒙骗自己。"她深情地注视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但我内心还是知道是为了你!” “我相信,你肯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蒙武也变得情绪冲动起来。 他将她抱扶成为长跪姿势,举杯向天说: “愿上帝和列祖列宗明鉴,我蒙武发誓,无论如何情况下,我都不会负齐虹吾妻!” 他们紧紧拥抱,半晌,蒙武突然说: “你既然不愿到赵国去,我们去向主上告病。” “他不会答应的。"她摇摇头。 “我们弃职出走!” “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你到现在还不了解他的性格?顺他,他会当你是稀珍异宝,爱惜唯恐不及;逆他,他会视之若寇仇,不彻底毁杀,绝不甘休。” 蒙武亦不禁惘然。 “不要想那样多了,我只要你答应无论听到什么传言都要相信我!” “我会的,我刚才不是发过誓了吗?” 第90章 “那你还在想什么?” “我在想,天下太平后,我想像范蠡一样,带你到一处山明水秀的湖边——不,也许海边更好——隐居起来……” “那还是很久以后的事,眼前我们只有十天的假期,还不赶快享受!"她格格轻笑。 他接连两挥,熄灭了两根红烛火。 3 齐虹抵达邯郸,住进姑妈——亦就是公孙玉舅妈——家。 她发现到,离开邯郸十多年,邯郸的变化真大!新的巨宅高楼纷纷建起,有如雨后春笋;廿多年来未直接遭到战火的蹂躏,新生一代早已忘了战争是怎么回事,但边境上不时传来的战争消息,促使这些年轻人有了"不知明天"的颓废,他们信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信条。 有能力赚钱或贪污搜刮的巨贾显要,拼命想法子赚钱搜刮,得到的钱有的在穷乡僻野另用姓名购置产业,准备赵国亡国,就躲到乡间养老。 有的怕国内不可靠,就到国外置产。其中部分人认为齐国和秦国一向友好,秦军不会打到那里去,纷纷到齐国买盐田,投资矿产。部分人觉得齐国人畏战,将来赵亡以后,秦军顺势就可轻易灭齐,所以齐国并不可靠,而楚国强大,民性强悍,兵强马壮,可与强秦一拼。因此他们又将用尽各种恶劣手段搜刮来的钱,转投资到楚国的土地、木材和矿产上。 他们人在赵国,心早就放在凄楚,一心只打算怎么亡国,亡国后该怎么办,却从未想赵国仍然完整,只要在上者不贪污要钱,武将不贪生怕死,大商巨贾不囤积居奇,操纵市场,不投机炒地及垄断土地,使得农村破产,贫者连食糟糠都求之不得,赵国仍然是有希望与秦一决雌雄的。 因此,李牧连破秦军,并没有给这些人带来真的信心和振奋,潜意识他们还讨厌李牧,因为他扰乱了他们的移民计划,在将资金转出去的时候,又会多一份考虑。而且赵国要是不亡,岂不是显得他们以前的高瞻远瞩都是仆人和吓唬自己的,岂不是会突显他们的愚蠢? 所以,赵国民众将李牧看作是英雄,是上天派来救赵国的神人,而在这些人眼中,李牧只不过是一时侥幸,突击冒险,战败了永不可败的秦军,他实际上只是一只奋臂挡车的螳螂。 齐虹也发现到,时隔十多年,邯郸仍有它一些毫未改变的规律。 富者越富,穷者越穷。 贫民窟依然肮脏杂乱,范围依然愈来愈大。 伤残士兵仍然流浪街头乞讨,只是其中参加过长期之战的都已白发苍苍,近三十年来的日子,不知他们怎么活过来的。 大户人家的声色犬马、丝竹笙歌,市井的灯红酒绿、寻欢买醉,夜夜处处,不夜的邯郸依旧。 尤其是赵王迁登基以后,他母亲原为歌伎,他血管里流着母亲音乐的血液,他不但喜欢音乐,而且是深通音律,谱曲填词,所得新作,莫不在邯郸家家传歌,随之传遍天下。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风吹草偃,上行下必效,赵王喜欢音律声色,赵国朝野上下也就莫不嗜声色若狂。 大敌当前,除了前方士卒外,全国听不到抗秦的言论和呼声,满耳都是凄凉的赵曲和靡靡亡国之音的郑风。 齐虹看到这些情形,心里非常矛盾。她预测这次任务不会太困难,威胁利诱,向郭开提出秦王的保证,亡赵后会给他优于现在的待遇和官职,郭开应该会很快就范。但她也为赵国难过,这里到底是她生长的地方,她对赵国,尤其是邯郸,真有一种难言的深厚感情,何况赵齐唇齿相倚,唇破齿寒,接下去就是齐国——她的祖国! 齐虹在邯郸拜访了亲友故旧,连络上原先珠宝店的旧属,这一趟下来就是两个多月去掉了。 只有两个最主要的人她没见—— 郭开,她等着他得到消息来找她。 赵悦,这位秦王临行前交代的赵国地下领袖,非必要她不想惊动他。他太老了,托他办事,他一定会交代底下,这样太过招摇,惊动太多的人。 果然,有一天,郭开托她姑父带信,说是她来邯郸两个多月都不去看看他,是否忘了故人? 4 郭开为了表示权势和财富,有意在大厅接见齐虹。 齐虹只是带了一婢一仆,乘着双驾安车来访,他却开正门迎接,护卫兵卒由大门一直排到大厅阶下,整整好几百人。 容纳得下百余席案的大厅,粗梁巨柱,雕刻精致,四周墙壁上更画着巨幅的壁画,全是出自名家手笔。 席案四周壁边全摆着奇花异草,远远看去一片翠绿,就像置身于花园当中。 厅中尽头今天只放了两副席案,显然他将她当作最亲密的贵宾,不想找其他人作陪。可是在厅中伺候的男仆超过十人,排列在他身后的燕瘦环肥佳丽不下二十余人,个个都锦衣绣袍,盛妆全饰,摆明是向她示威的。 分宾主坐下之后,十几年不见,免不了要互相仔细打量。 郭开十几年来,官做得更大了,如今身居上大夫御史之职,但因陪赵王吃喝玩乐,随时都伴随君王,赵王对他言听计从,实权超过丞相。 可是他那副尊容却一点都没有长进:尖头鼠目,猴腮猪嘴,下巴戽斗向前突出,身高不满六尺,却装出一副巨人相,说话都是眼看着天不可一世的模样,三十五、六岁的人,却表现得老气横秋。 “贤妹来邯郸两个多月了,为什么都不来看看愚兄?"他首先责难。 “小妹的意思是先处理好一些杂务,然后专程拜访,想不到兄长先见召了,我这不是已奉召来了么?"有事求人,她心中作呕,表面上却不能不笑。 “听说你嫁了一个好丈夫。"郭开语其中嫉妒多于恭贺。 “唉,谈不上好坏,"齐虹叹了一口气,装出一副受委屈的可怜相:“表面上再好,性情不合,说什么也是假的。” “所以你就到邯郸散心来了?"郭开眼睛发亮,似乎闪烁着无穷希望。 齐虹看了,心里感到高兴,看样子他对她犹未忘情,男人就是这么贱,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她故意看看他身后排列的二十多个女人,中间的确有几个称得上丽质天生,天香国色,而且年纪又轻,不会超过二十岁,她这个三十多岁已嫁过两次的半老女人真是无法与之相比。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她脸上,似乎要将她活剥生吞,对后面那些女人却不屑一顾。 “贤妹不必看了,都是些庸脂俗粉。"他半是客气地说。谁知他这一说竟引起身后这些女人的抗议,有人小声咕哝,也有人叽叽喳喳地当着客人面议论起来。 他这句话像是顽童用棍子捅翻了蜂窝,照情形看来,他对这些女人也不是驾御得很好。 她不明白赵王迁看上他那一点,竟如此宠信他。赵王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琴棋书画,跑马射箭,样样精通,可说是每个赵国少女的梦中情人,偏偏喜欢一天到晚和这样丑陋的男人混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也许他是想利用郭开的丑更为突显他自己的美吧! 这些女人的嘀咕嘈杂,使得齐虹不得不转移视线,改变话题。她指着厅内周围的那些奇花异果说: “时值严冬,兄长还能找到这多长绿花树,真是难得!” 她这样说不打紧,只见郭开仰首哈哈大笑,身后那些女人也以袖掩唇窃笑。 “我说错话了吗?"齐虹不解地问。 “亏你还是珠宝世家,连这些人造花草都看不出来。"郭开又是一阵大笑。 齐虹起身仔细一看,这些盆栽除了几颗冬青以外,的确全是些人造物。它们以金做枝干,外包绿色丝绢,花叶有的竟是翡翠和红蓝宝石点缀而成,其中更杂有五尺高的完美珊瑚树。 “手工之巧,连我这个珠宝世家的人也要叹大开眼界!"齐虹衷心赞美:“出自哪位巧匠之手?” “中原工匠都做不出来,乃是来自西域的礼品。西方沙漠很难看到绿色,他们喜欢用人造花草点缀篷幕,不过像这样贵重的却不多。"郭开得意地说。 齐虹回座,正在为难,今天这种场面如何谈到正题,不如改日再来。只见一名总管模样的家人,匆忙地走进来,附耳对郭开轻言了几句,郭开皱着眉头听完,坐着对齐虹说: “刚才是大王使者来过,传话愚兄今晚进宫,大王要赐宴前方回来的军使,要我作陪。郭开语话中掩盖不住他的得意。 “那我改日再来吧。"齐虹想乘机告辞。 “那怎么成!贤妹难得来,多年不见,我们应该有番畅谈,大王的宴会酉时才会开始……” 他还未说完话,那名总管又进来报告,大概又是有什么人求见。 “今天不见客!"郭开看了看齐虹说:“贤妹,我们另外找地方谈!” 5 在郭开专供机密议事的密室里,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郭开并不笨,他明白齐虹肯一召即来,一定有事要和他谈,而且他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摆场面给她看,什么时候该谈论正事。 密室同样是设备精致,和他的人一样,华贵却带着俗气。 “今天我来,半是奉召,半是为了有点事要和兄长商谈。”齐虹在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 “愚兄人虽长得丑,但心生得玲珑,否则怎么会得到大王如此宠信?我知道你来一定有要事。"郭开笑得很得意。 “我奉秦王命和你商谈。"齐虹熟知郭开的个性,她不直接点破,他不知又会拖到什么时候。 第91章 果然,郭开吓得全身一震,他支吾地说道: “你刚才不是说和妹婿相处不太好,到邯郸来是散散心么?” “和夫婿处不好来散心是真的,奉秦王命来谈事也不假。”齐虹娇笑地说。 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郭开只要看到她这种娇笑,就会看得发呆、丧魂落起。好久他才定过神来,奸笑着说: “赵秦现处于交战状态,我身为赵国大臣,你不怕我将你抓起来?” “你不敢,"她仍然保持微笑:“你也舍不得!” “嗯,不是不敢,是舍不得。"他的眼神中混合着爱和欲。 “舍不得也是不敢,"她纠正他说:“别忘了你拿了秦王多少好处!” “好处,嗯,好处。"郭开有点不安:“说吧!这次秦王找我有什么事?” “除掉李牧!” “像上次那样调开他?” “上次调开,这次不又来了?想办法斩草除根地杀掉他!” “事情太难,恐怕办不到。"郭开习惯性地抓头。 他抓头的动作使她不禁回忆到儿时。郭开小时是癞痢头,痒起来就拼命抓,总是抓得头上脓血淋漓,说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但偏偏老是喜欢缠着她,时时跟在她后面。 “以你在赵王面前的宠信,这件事并不是办不到,而是看你肯不肯尽力。"她是在奉承他,一半说的也是真话。 得到自己心仪已久的女人称赞,在男人来说是最值得骄傲的事,郭开心痒难抓,只得又抓头。 “头上还长得有东西?"齐虹装得关心地问。 “哦,没有,没有,"郭开笑得像儿时般尴尬:“早就好了,早就好了!” “怎么样?"她又追问。 “嗯……"他沉吟着:“赵人视他为神明,赵王待他如擎天栋梁,短期间动不了他。而且前次告他私自征税,税收不缴国库,这次他出马是赵王答应他,战区内的税由他统筹统收,全拨作军费和民政补贴之用。赵王也派人查过,李牧的确廉洁,身无余钱,家无私产,连七十多岁的老母都由经商的长兄在奉养,他本身妻子早亡,没留下儿女,他也未再娶,像这种毫无牵挂、又臭又硬的家伙,实在是个苍蝇都无缝可钻的铁蛋!” “那小妹只有回咸阳了,兄长都没有办法,别人想必更没有办法了,小妹现在告辞。"齐虹作势行礼要走。 “慢着,慢着,"郭开连忙阻止她:“再难的事总是有办法可想的,贤妹先回座,从长计议!” 她坐下来,两眼注视着他,等他说话。 “秦王给我什么好处?"他认真地说。 “只要事成,随君开价!” “财物我已不感兴趣,目前我已够多。” “亡赵以后裂土封你,官位必在你如今之上。” “那是以后的事,再说裂土而封,只是说说罢了,秦国本身将军建功,如今都不封了。” “亡赵后保证你和你家族、门人,以及一切与你有关的人之生命财产安全。” “这是不花钱的保证,"郭开讥讽地哈哈大笑:“赵国只要有李牧在,秦灭不了赵,再过几年,秦只怕会被赵所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牧手上还另有法宝?"齐虹大吃一惊地问。 “不告诉你,事关国家机密。"郭开半真半假地说。 “那多谈无益,小妹只有告辞了。” “等等,等等,"他急忙阻止:“老实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李牧正计划训练一批职业武士作为统军骨干,三年以后赵国军队的战力,要教天下人刮目相看!” “别扯这样远了!说说你的条件。"齐虹听了他的话,心里又矛盾起来——李牧是良将,她这样陷害他,日后良心如何得安? “第一,给我时间!” “多少时间?” “很难说,至少三年。"郭开比了比手指头。 “至少三年?为李牧训练出一批人亡秦国?” “短期间实在没有办法,要想彻底除掉他,只有让他意图谋反,这要慢慢搜集证据——也许说制造证据比较恰当些——慢慢在赵王跟前进言,才能有效,否则赵王怀疑到我,结果适得其反。"郭开不慌不忙,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越快越好,最多三年。"齐虹想到秦王政说在韩魏有事,多耽搁一点时间应该没有关系:“还有第二呢?” “贤妹住进我府中来,遇事也好就近商量。"郭开色迷迷地说:“而且事成以后要答应我……” “这不可能的。"齐虹一口回绝。 “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 齐虹怀疑地看着他,这不像他平日死缠活赖的作风,她想翻脸,但一想想除去李牧,也只有他帮得上忙,她只好委婉地说: “我住在姑妈家还不是一样。” “那才不一样呢!"他笑着说,小时候贼头贼脑的样子又出现了:“住我这里,我天天可以看到贤妹,办起事来会快些,否则我事多,说不定就忘记了。” 她再一想,住在她姑妈那里太久,是会引人品疑;住到他这里来,只要自己留意,他也不敢怎样,身边却听到他又在说: “我不敢冒犯贤妹的,我会收拾一个别院安顿你,你可以带自己的佣人品女来,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住得舒服一点比较好。但事成以后,你得……” “好,我答应,同时也感谢你的操心,"她勉强微笑说:但我不希望待这样久,你要尽快,还有什么条件?”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当然秦王答应我的那些条件,还是要保留的。"他贼嘻嘻地笑着说。 接着他们交换了一些消息,讨论了行事细节。 齐虹留下吃了晚饭才回,约定第二天就搬进郭开府中。 6 在这段时间,秦王政并未闲着。 得到蒙武转报的赵国情报后,对等待三年的时间,他一开始也是不耐烦。他命杨端和与王翦两面发动攻击,全遭到李牧巧妙的击退,而且用的都是极弱势的兵力。 秦军想找赵军主力会战,就是难以找到,一个不留神,李牧的部队却突然集中,歼灭了秦军的小部队。他用品兵来真如《孙武兵法》上所言——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身则首尾俱至。 赵军旗兵更是飘忽,急速无定,防不胜防,连最善用敌后突击战术的李信也大感头痛。李信如今已是王翦麾下的骑兵都尉,率领三万轻重骑兵,但遇到李牧神出鬼没的骑兵运用,他也是一筹莫展。 这些和赵军接战多年的秦军老将,也全都奇怪起来,原来怯懦、行动缓慢、动不动就整批投降的赵军,在李牧的指挥下竟脱胎换骨地完全变了!不但个个骁勇善战,而且都宁死不降了。 更可怕的是,李牧将边境上的农民都组织起来,每隔段距离就设置一座烽火台,事先规定好的信号不但能报告有敌入侵,而且连敌军的兵种和兵力,都能以烽火的种类和数目报告得清楚确实。只要秦军有任何行动,李牧就能很快发现敌踪。 秦军只要一进入赵境,就像进入泥淖一样,随时会遭到民兵的攻击,其中甚至有很多老人、儿童和妇女,水源遭放毒更是常有的事。以前秦军喜欢到赵境作战,因为赵国民间普遍较富裕,攻占以后可以饱掠一番,如今进入赵境,随时有遭到袭击和中毒的可能,秦军人人视赵境为鬼域。 连次遭到挫折的结果,秦王政只有下令停止攻击,耐心等待齐虹的成果——除掉李牧。 但他并没完全闲着。 十六年九月,秦发兵接收韩南阳地区,将这个地区改成诸县,正式成为秦国的一部分,男子全编成年籍册,抽丁至秦军服役。 十六年十月,魏王在秦军的压迫下献出雍地,秦置为郦邑。 十七年,内史韩腾攻韩,俘虏韩王安,整个灭了韩国,将所有领土收为颍川郡。 这一年秦国内部也发生了几件大事—— 首先是关中地区大地震,百姓伤亡甚重,财产损失无法计算。 接下来是令秦国朝野上下都敬爱的华阳太后去世,当然最伤心的是王太后,她们平日处得就跟母女一样,没有华阳太后的提携,她和秦王政就没有今天。 但华阳太后的死,秦王政却没有太大的伤悲,他的注意全被国事所吸引。 他按照祖制让华阳太后的遗体和孝文王合葬,原先筑陵的时候,早就为他们预留了那个位置。葬礼之盛大,各国派代表哀悼,更是不在话下,尤其是韩王安还为她披麻带孝,行孙辈礼,被俘君王命运如此,也无话可说了。 接着是更大的灾害,秦国全境都遭到蝗虫的袭击,很多地区刚要成熟的麦子全被啃食一空。蝗虫来时,乌云似的遮蔽天日,啃食庄稼草木的声音有如万千架织布机,但在转移目标飞走时,整个大地就没有留下一点绿色,庄稼草叶全都一扫而空。 今年的饥荒是闹定了! 不过,他和王后并不是完全没有喜事,十二月他们生了个儿子,取名为胡亥。 当然最痛苦的还是蒙武。齐虹为了工作,不得不进入狼窝,时时与垂涎她已久的色狼为伴,而且时时有谣言传来,齐虹和郭开常常成双作对的出入,参加各种宴会。由于郭开没有正室,要是招待宗室显贵夫妇同时参加的宴会,齐虹还代行女主人的角色。 不过,唯一使他安慰的是,他们之间书信往来还是不断,除了情报资料以外,齐虹和他也以诗来表示对对方的思念。 第92章 他在今年春天,就曾写了这样一首诗给她——- 渭上冰解, 陌间花开, 千思百问, 卿何时归?- 所得到她的答复是——- 子规夜啼, 日日思归, 雪山阻隔, 君且勿催!- 这样一来,李牧不除,她真的没有归期了。 他和秦王政一样,焦急地等着事情的发生,不过秦王政是为了征服,他却是为了爱情。 十七年年底,他们等待的事终于发生了。 7 宫外下着大雪,室内未生火,寒冷的程度比室外好不了多少。 修长儒雅的李牧,全身甲胄危坐在正中席案上,他的一双卧蚕眉紧皱,单凤眼微闭,陷入了沉思。他刚接到赵王的诏命,召他和副将司马尚回朝任职,将军和副将职务由赵葱及颜聚接替,人已在途中,先命李牧准备交接事宜。 左侧席案上坐的是副将司马尚,他容颜苍老,头发花白,中等身材,乃是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曾参加过长期之役。他此时也是神色仓惶,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在侧坐的则是一名年轻裨将,乃赵名将廉颇的儿子廉越,他生得一张国字脸,隆鼻海口,如今是满脸充满愤慨。 “数年经营,废于一旦。"李牧抚摸着三绺清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末将早对将军建议过,要提防郭开这个小人,必要时也可用点钱财敷衍一下。"司马尚哭丧着脸说。 “现在说这些已没有用了,司马将军,郭开富可敌国,我们怎样送,也满足不了他,"李牧笑着安慰他说:“再说我们征收的都是民脂民膏,用在国防抗秦上是应该的,怎么可以用来填郭开那人永远填不满的贪婪之洞!” 廉越接着声如洪钟地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郭开诬告我们造反,我们就真的反了吧!相信全军士卒和战区百姓都会拥戴将军的!” “那怎么可以?这岂不是弄假成真,反而给郭开诬中了吗?"李牧摇摇头。 “这些年来,将军一直表现忠诚,为什么主上还是会听信郭开那个小人的谗言?"司马尚沮丧地说。 “莫提那个昏君了,整日醉生梦死,声色犬马,狂欢彻夜,什么时候来过战区,看看士卒和民间的劳累疾苦!"廉越气愤填膺地吼着说。 “廉越,不要这样说主上,"李牧苦笑了笑:“所谓檐水日滴,阶石为穿,屋檐滴下的雨水虽然无力,但天长日久,阶石仍然会滴成孔洞,何况郭开日夜都陪侍主上,进谗言的机会太多了,主上怎么能不信?再加上那位赵悦老先生,不知为什么帮我的倒忙,发动邯郸市井人物、战区百姓为我请愿,说我功劳太大,武安君已不够,应该封侯裂土,增食邑为二十万户!” “赵悦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司马尚问。 “管他是好意还是恶意,总之害惨了我们!”廉越粗声粗平地插口。 “商人无祖国,利之所在就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市井豪侠更是无祖国,只要能生存,随处都是依附寄生的地方。赵悦是秦王政的养外祖父,他想将他的地下势力渗透天下。有这两个原因,当然他会帮秦国的忙。” “我曾建议将军注意来自秦国的那个女间。"司马尚叹口气说:“将军总认为自己行事光明磊落,不怕一切妖魔鬼怪,想不到还是栽在她和郭开手上。” “我不是没有注意,"李牧带点歉意地对司马尚说:“只是无法抵抗。每次我回朝述职,我都会暗示明告地提醒主上,众口铄金,曾母虽贤,连闻三次曾参杀人,也会弃织夺窗而逃。何况主上对臣之知,不如曾母知子深,而会进谗的绝不止三人,也不会止于三次。” “结果仍然如此!"司马尚摇头。 “将军准备如何做?"廉越问:“赵葱和颜聚几天内就会抵达。” “传令下去各军准备交接没有?"李牧问廉越。 “今天上午已传令下去了,"廉越回答:“只是军心似乎有点不稳。” “主帅交替,士卒情绪浮动,这也是人之常情,"李牧笑着说:“我以前在边塞守关,遭谗调开,最后还不是复起?前次封武安君调右丞相,也是明升暗降,夺我兵权,但到秦军入侵时,不是还要用到我吗?” “这次可不一样,"廉越说:“据末将得到的消息,郭开想置将军于死地,兵权一交出就会收押,罪名就是谋反!” “我李牧十六岁以良家子从军,身经百战,受轻重伤不下二十次,如今行年五十有一,老母年前去世,孓然一身,家无恒产,身无长物,我造反是为了谁?"李牧大笑,笑声充满凄凉。 室内三人皆无话可说,陷入沉默。 突然中军来报: “全军旅尉以上领军二百余人,正在中庭等候接见。” “也好,省得我一一前往辞行。"李牧皱皱眉头说。 8 天下着鹅毛大雪,地为厚厚的冰雪所积封,番吾城整个是白茫茫一片。 两百多位李牧军将领,身披重甲,全跪倒在中庭雪地上,每人口鼻所吐出的热气,和天上飘着的雪花相映。他们全都沉默不语,脸上充满了愤恨和坚决。 李牧刚踏进中庭,这些人突然发声,就像迅雷一样惊人。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请将军不要中计,继续领导我们!” “各位弟兄请起,军中换将乃是常事,为何要看得如此严重?"李牧勉强挤出微笑:“只要抗秦保国,谁当主将来领导各位,不都是一样?” 经李牧这一说,众人群中嘈杂起来。 “将军忠心耿耿却屡次遭谗,这次不能再上当了!"有人大声吼着。 “说我们谋反,我们就真的造反,杀进邯郸,砍下郭开那个奸贼的狗头!"也有人高声喊叫。 “将军不要上当!"更多的人品声高呼。昏君奸贼不害死你绝不罢休! 你自己不打紧,赵国还要靠何人?” “将军继续领导我们!不要接受乱命!"众人几乎是同口一声。 李牧做手势要大家静下来,他用充满感情的语气说: “各位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李牧知道各位是爱护我,但我们要是真的抗命,岂不是正中了奸人的阴谋?我李牧行事一直磊落,丹心更可坦对天日,各位不要为了一时冲动,使全军蒙羞,也为李牧带来平生的污点!” 这时人群中有人站起,李牧一看,正是骑卒都尉赵敢,他是宗室,算起来还是赵王迁同高祖的旁支哥哥。年龄三十不到,长得龙眉凤眼,一看就发现得到他的王室血统。 将赵国边区变成秦军泥淖,十之八九都是他的功劳,他不但英勇,而且足智多谋,乃是李牧军将领中的人望领袖。他此时侃侃而谈。 “将军听从赵王乱命,不是利国而是误国,不是爱君而是害君!” “赵都尉此话怎讲?"李牧故作不解地问。 “郭开一直想置将军于死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将军遇害,谁来领导赵国抗秦?没有将军,秦亡赵有如囊中取物,这些年来的战役都已证明这件事实。国家一破,赵王降为臣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不是将军害了他么?” “依你之见呢?"李牧问。 “依末将之见,不造反,也拒绝交出兵权,赵国三分之二的精锐部队在此,赵王无力讨伐,战区军民一向自给自足,并不需要国库经费,我们就这样抗秦下去,赵王总有清醒的一天。” “这个主意最好!"二百余名威猛武将齐声大吼,声彻云霄,堂前避寒的鸟雀尽皆惊起,振翅欲飞,喳喳叫个不停。 等得众人喊声停歇后,李牧突然卧蚕眉紧皱,向身后中军喝道: “赵敢出言狂妄,扰乱军心,拿下交军正议处!” 几名中军围上来抓人,赵敢微笑着伸出双臂,自动就缚,口中还带着哽咽地说: “末将死不足惜,只望将军以国为念,珍惜自己这根赵国唯一的栋梁!” “事不只关赵都尉一人,我们都愿接受军法从事。"跪在雪地的诸将同声齐喊,互相伸手捆绑起来。 李牧正皱着眉头思考该如何找台阶下时,门军领班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气喘喘地说: “将军,大事不好!” “什么事这样慌张?"李牧心底一震。 “好多的百姓都跪在大门前,要求见将军!” “唉!"李牧长长叹了口气,转头苦笑对司马尚说:“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司马将军,我们出去看看。” 将军府门前宽广的大校场上,白皑皑的雪地上跪满黑压压的人群,男妇老幼都有,有的妇女还背负婴儿,手上牵着幼儿。他们全都捧着香案,点燃蜡烛,口中喃喃祈祷,一见李牧出来,全都高声叫喊: “李将军不要丢弃我们不管!” 李牧再往左右一看,目光所及的大街和巷口全都是跪在雪地、手捧香案的民众,他忍不住心中一阵酸楚。 赵国边境百姓几百年来都苦,先是韩、魏、赵互攻,边境一直是战场,近百年来秦孝公崛起,入侵中原,赵国是主要目标,这些边区城市也就成为主要战场,毁灭掉又在废墟上重建,没多久又遭到毁灭,百姓很难过到一天真正太平无事的日子。 这几年来全靠李牧坐镇,韩魏不敢窥视不说,连秦军试了几次后,如今也不敢越雷池一步。百姓都知道,目前太平丰裕的生活全是李牧所赐,李牧一走,又会恢复到以前的朝不知夕、日夜担心受怕的日子。 第93章 “我能这样丢其他们不管吗?"李牧此时在心中自问:“只为忠于那个母为比婢女、本身又只会斗鸡走狗、吹弹拉唱的赵王?管他的,为了这些可怜的百姓,管别人要怎么说,管历史会怎样写,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管不了这许多了!赵敢的话也许可行,我不公然言反,但也不交出兵权,赵王应该有清醒的一天。” 一下决心,他反而变得舒坦自在起来。他要中军们奔走于百姓丛中传话,李将军绝不走,要与整个战区乡亲父老共生死。 听了中军的传话,百姓同声欢呼,心满意足地逐渐散去。 回到中庭,只见那领军校尉仍然自绑着跪在雪地上,赵敢两手反绑跪在众人前面。 李牧不发一言地解掉赵敢的捆绑,同时期静地对众人说: “李牧愿留在这里与各位共生死!” 众人闻言,全都从地上跳起高呼万岁,纷纷互相解绑。 李牧宣布了三项原则—— 第一、不言反,只是不交出兵权。 第二、不勉强,不愿跟随者自动离去。 第三、不让部众有后顾之忧,父子同在军者,父归;兄弟同在军者,兄归;独子及新婚不满一年者,归家。 最后一项李牧特别说明,既然下定决心,那些家住战区外的士卒,恐怕要花费时日等待赵王清醒,很长一段时间有家归不得了。 9 齐虹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睡在一间布置华丽室内的床上。她摇了摇仍然有点发晕的头,很久想不起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怎么会睡到这里来的? 她中了郭开的道?她检视一下自己,衣衫仍然是整齐的,身上也没有什么异样,她暂时放了心。 她第一个冲动是想喊人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再一想,还是先冷静一下,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再作打算。 她在茶壶里倒了一杯茶,喝下去后神智清醒多了。她才想起刚才是和郭开一起用餐,三年了,他们在一起用餐的时间很多,郭开也一直尊重她,所以她逐渐对他失去了戒心。 她想起郭开哭丧着脸对她说: “三年来的努力,再加上赵悦在外面的配合,总算主上相信李牧会反,派赵葱去取代,想不到李牧真的反了,拒不交出兵权。” “这样一来,不正好证实你的话不假,赵王以后会对你更信任,李牧既然公然反抗,你们就没有法子治他了么?"她笑着说。 她这一笑不打紧,郭开又看呆了。她拍拍席案,他才惊醒过来说: “全国三分之二最精良的军队都在他手上,而且又是全军逼他反的,谁拿他有办法?何况他不言反,只是不交兵权。” “好了,你的事算是办成功,其余让我自己来想办法!” “那你答应我的事怎么啦?"郭开色眉色眼地笑着问。 “秦王那方面的承诺当然算数。” “我是说贤妹自己的承诺。” “我承诺了什么?"她真的想不起对他有什么承诺。 “贤妹答应事成以后……"他说不出口。 “事成以后我当然回咸阳,"她正色说:“何况你们事情只做了一半,下面还是得我自己来!” “哦,喝茶,喝茶。"他要侍女送上两杯茶来。 难道说,毛病就出在她喝的那杯茶上? 她想起来了,一定是!因为她再想不起喝茶以后的事。看样子,郭开是要幽禁她,不让她走了。 她不禁有点烦躁起来,她被幽禁不要紧,蒙武得不到她的消息不是会急死? 再说,赵王拿李牧没办法,只有靠她自己孤注一掷,采取最后不得已的手段——行刺,早知道这样,何必要绕这大的圈子白等三年?当然那不可靠,还不如藉赵王之手杀他。 她在室内转了一会,渐渐冷静下来。她告诉自己,首先她要将郭开应付好,她才能出得这里,否则一切免谈了,不过,对郭开她应该是有把握的。 想定以后,她轻轻敲了敲房门,没听到人应门,却听到有人跑开的声音。过没一会,果然郭开笑眯眯地开门进来,亲切体贴地问: “贤妹睡醒了?刚才你忽然不胜酒力,就伏在席案上睡着了,我要侍女扶你进来的。"郭开真是说惯了谎,说起谎来脸上不红,气也不喘。 “多谢兄长了,"她媚笑着说:“这里不知是哪里?” 郭开又发呆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是哪里,还是在我府中啊!” 她放下心来,心一横地想——三年来相处,虽然看你仍然不顺眼,但多少改变了对你的观感,不然不会单独和你用餐还饮酒。如今你既然不仁,也就莫怪我无义,你狼子野心毕露,我对你也是无可再利用,本来想好来好散,我办完事回咸阳,秦王的承诺照样实现,既然你这样…… 她心里动了杀机,脸上神情却显得更媚,她娇声说: “大哥,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郭开高兴地问。 “我和蒙武性情不合,到邯郸本来就不想回去,如今任务未达成,更是不敢回去了。” “长住邯郸不是很好吗?李牧虽不交兵权,还是在为我们守大门,秦军踏不进赵境一步,邯郸安全得很。” “长住府中,身份不明,我算什么?"她装得哀怨地说。 “我的夫人,这多年来我都空着这个位子在等你!"郭开真的语带深情说:“难道说你一点都不明白我的苦心?” “好了,"她安抚他说:“不知道你的苦心就不住进你府中来了。” “你是答应嫁给我了?"他兴奋得跳起来靠近她。 “嗯。"她点点头,装着害羞低下脸。 他将她一把抱进怀中要吻,她感到恶心想吐,却也双手围紧他的颈子,右手拉住他的后领,只一转动,郭开全身软绵绵地躺进她的怀里。 她用的是间谍最巧妙的手法:抓紧衣领,大拇指关节一压喉节,对方哼都不会哼一声就气绝身亡。 她将他放到床上用丝被盖好,脸向里面,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敲敲房门,一名侍女应声进来,看着睡在床上的郭开,脸上现出暧昧的神色。 “郭大夫累了,不要任何人惊动他,你先出去。"她和言悦色地交代侍女。 侍女听到"累了"这两个字,会意地笑了。 侍女退出后,她熄了灯,带上房门,顺着回廊走出院子,原来这里就在她住的别院隔壁,只要通过一道月门。 她不慌不忙地整理好一包随身衣服,带了一些碎金子,在马厩找到自己的爱骑——五花马,跨上马绝尘而去。 在驰出邯郸城时,她忍不住在心中默念: “李牧,我来取你的人头了,先为你杀了郭开,也算是向你表示我部分的歉意!” 10 她使用夜行术,很轻易地进入番吾李牧将军府,制伏一名警卫,问出李牧的居处,毫不困难就找到李牧的书房。 她穿着一套黑色夜行衣,脸蒙黑巾,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她来去如风,行动快若闪电,行走屋顶,轻柔有如狸猫。她先巡走一圈,将院内几个守卫放倒,忍不住叹息着,为什么武将的警卫都是如此疏忽?尤其是像李牧这种自认得军心,受民众爱戴的武将,总认为警卫森严乃是件丢脸的事。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他不知道赵王和郭开随时都想算计他吗? 这点她将来要向蒙武提出警告。 她用倒挂金钩姿势,伸头看到书房里。只见李牧身着便服,埋着军书和公文中,他手执朱笔不断批阅,偶尔还抬头叹口气。 她正想由窗口跳进去,却看到李牧掷笔长叹,站起来走向窗前。她当是李牧已发现到,连忙缩回头,只听到李牧叹口气说: “知我者知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半生戎马,孑然一身,但朝中那些故友似乎并不谅解我。仇人愚者的谩骂容易忍受,知交的误会令人伤感。” 接着又听他似乎是在仰首问天: “天哪!天哪!我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说完他转身向几案走去,齐虹一个灵狸穿窗落进室内,等李牧警觉拔剑转身时,齐虹的剑已横在他的颈上。李牧毫无恐惧之色,只注视着她,微笑地问: “赵王派来的?” 齐虹摇摇头。 “郭开派来的?” 她还是摇头。 “那就奇怪了,除了他们以外,还有谁想杀我?"李牧充满自信地说。 齐虹想不到英明睿智,用兵如神的李牧也会说出这种蠢话,她忍不住吓哧笑了出来。 “你是女的?"听到她的笑声,他皱紧眉头:“告诉我,谁派你来的?” “你只顾注意赵王和郭开,却忘了你的头号敌人秦王!"她笑着说。 “你怎么进来的?"他不解地问。 “行高楼有如平地,"她仍然微笑:“现在是三军中取上将首级!” “真想不到李牧纵横疆场一世,却死于女子之手。"李牧是叹息也是轻视。 “将军不需如此拖延时间,周遭警卫全被小女子解决了,就是有人来也救不了你,"看到李牧脸带轻视和委屈,她忍不住豪气大发:“这样好了,我让你拔剑,你胜了我,我死你不必死!” 齐虹见李牧如此忠义,实在杀不下手,想给他最后一次赌的机会,也是要让他在女子手下死得甘心。 李牧不解地看着她,摇摇头说: “你不像刺客,倒像小儿女在玩游戏,好,我就试试运气!” 第94章 他后退拔剑,姿势非常美妙,但只是军中普通招式,他一进击,齐虹短剑一绞动,剑就脱手掉在地上。 “再来,让你刺三剑!"她笑着说。 “不必了,一剑脱手,三剑仍然是脱手,我们的剑技相差太远!"李牧又再仰天长叹一声。 “将军仍然死得不甘心吗?"齐虹的短剑仍然架在他前颈上,稍一划动就可割断喉管。 “大将不应死在敌手,这对为将者是莫大耻辱!"李牧临死大将风度仍在,他从容地说。 “好吧,小女子让你自裁。"她拾平地上的佩剑交给他。 李牧接剑回到书案前,解开头上发鬓,以发覆面。 “将军这是做什么?"齐虹不解惊问。 “无颜见祖宗于地下!” “将军还有遗言否?” “李牧身负叛国罪名,却死于敌国女子之手,这是莫大的讽刺,内外皆不见容,夫复何言!"李牧微笑。 他这种从容就死、毫不留恋牵挂的潇洒,使得齐虹一阵激动,她俯伏行礼说: “齐虹恭送将军,有一事可以告慰将军的,就是齐虹来此以前已经先杀了郭开。” “李牧一死,郭开在不在对赵国都没有什么影响了,"李牧叹口气说:“我死后你一定会取首级报秦王……” 他底下话没说完,齐虹已明白他的意思,她紧接着说: “假若将军想全尸……” “人死如灯灭,全尸和挫骨扬灰有什么两样?"李牧举剑横置喉头:“你拿去好交差!” “齐虹恭送将军!"齐虹再度俯伏行礼:“我会礼敬将军头颅,不准任何人亵渎。” 李牧一用力,剑割断喉管,鲜血喷湿了书案,尸体缓缓倒了下去。 齐虹惊奇的发现到,在割取李牧首级时,她竟然两手颤抖,泪流满面。 11 李牧死后三月,秦大兴兵,王翦率军十五万,攻上地,下井陉,直取东阳;杨端和率河内军廿万陷番吾,进围邯郸;羌瘣率轻装步骑五万追击溃败赵军,并组织占领区地方政权。 李牧一死,赵军已失去斗志,又恢复以前一战即走,未见胜负就大批投降的老样子。 秦王政十九年,王翦、羌瘣起定东阳地区,杨端和攻破邯郸,先擒赵王,迁居房陵。 赵公子嘉率宗族数百人逃亡代地,自称代王,收容残兵败将,也得到十万之众,东与燕国合军,列阵易水之西,和屯兵中山的秦军相对峙。 赵代地大饥荒。 秦王政征服中原,君临邯郸的宿愿终于得偿。 但他忘不了儿时所受的那些侮辱,他要藉到邯郸劳军的的机会报这些仇。 行前他曾去看过中隐老人,报告亡赵的喜讯,但老人却面带忧色地告诉他: “成功太快,绷得过紧,应该注意在赵地笼络人心,尽量起用当地人,这样才能使赵地安定下来,减少将来伐燕定齐的后顾之忧。” 秦王政当然恭谨奉命,在公的方面如此,私仇却必须要报,他自命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这次灭赵,齐虹的功劳最大,秦王政问她要什么奖赏,齐虹说功劳最大的应该是蒙武,假若没有他的信任和支持,她根本不会有这大的耐心和勇气。 秦王政笑着问蒙武要什么,蒙武什么都不要,只要能与齐虹长相伴,弥补她这三年所受的离别之苦和周旋敌人之间的委屈。 秦王当然没有理由不答应。 齐虹自杀了李牧后,良心始终不安,她半开玩笑地告诉蒙武,要不是想到他还在等着她,李牧自刎的那刹那间,她真想跟着自刎,以谢李牧和赵国! 蒙武紧拥着她,用一些老话安慰她,他说: “我们这样做不是为了秦国,而是为了消弭天下的战祸,让普天下百姓享受永久和平。” 他答应她,一旦天下统一,他们就会归隐,在渭水畔找一块土地耕种,男耕女织,垂钓渭上,绝不再过问政事。 “我不会织布怎么办?"她依偎在他怀里撒娇。 “那就多帮我生几个孩子,免得你无事可做,又拿刀弄剑的,简直不像个女人!” 12 秦王政进入邯郸城,举行了一项极盛大的献俘和入城式。 邯郸凡是秦王政要经过的街道全用水冲洗过,然后再铺上细黄沙,以免车马经过时尘土飞扬。 秦王政和王后选定他们常携手同游的市集为必经点,行宫则是设在他曾住过的赵悦别院,赵王宫虽然华丽壮伟,但他不想住进亡国之君的宫中。 他只下令,将赵宫最精致最能代表赵国建筑风格的丽宫,整个搬移到咸阳重建,另外赵宫的钟鼎古朴、雕刻和壁画,也原封不动地搬到咸阳的赵宫里。 他目前在咸阳宫中有赵、魏、韩、楚、齐和燕等室,未来他要将这些室扩充为赵、魏、韩、楚、齐和燕宫,整体迁丽宫只是个试验性质的开始。 王后认为这种做法要浪费很多的人力和财力,而且不见得能恢复原状。秦王政坐着告诉她,战争消耗的人力和财力更多,赵国有的是贵族地主和军官俘虏,藉此劳动他们筋骨一下!让他们也尝尝平民兵卒的长途跋涉、日夜劳苦的滋味。至于恢复原状,这些俘虏中多的是技师和巧匠,只要告诉他们,恢复原状成功就恢复他们自由,不成功就要他们的头,他们自己就会想出方法来。 王后满腹的不高兴,但不好说什么,这是男人的事。 在进城的当天,地方政府发动邯郸城所有男女老幼都到街上欢迎,真是万人空巷,热闹非凡。欢迎的民众中多的是愁眉苦脸、满腹亡国之恨的人,但也有不少人是真心欢迎,谁当王都是完粮纳税,今后不必打仗,兵役、徭役、田赋和各种苛捐杂税一定会少了很多。 秦王政和王后共乘一部六七黑马拉的敞篷华盖车,王后手中还抱着两岁的小胡亥,他似乎非常懂事,端坐在王后怀里不动,只用两只灵活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动,左右看热闹。 前面开道的是三千虎贲军,一色的黑盔黑甲,连旗帜都是黑色,上面绣着斗大的"秦"字和白龙彩凤的王室图腾。在他们后面是数百名执斧钺的郎中,他们骑着一色的白马,身着黄色饰袍。 秦王及王后车后是丞相将军所乘的副车,再后面又是侍中、郎中和虎贲军。 赵王迁及丞相、宗室大臣及将军百余人,全都穿着白色囚衣,颈上带着象征铁链的黑色组索,跪伏在城门口迎接,他们已经跪在那里近两个时辰。 按一般惯例,这时胜国君主应下车扶起慰问,以示安抚和自己的宽宏大量。但秦王政却一眼看到这个浪子君王俊秀脸上所露出的可怜相,火气就往头顶上冒,尽管王后捏他的手示意,前面的仪队也将马放慢,等着秦王按例而行。 但秦王政只看了御车的赵高一眼,口中说了两个字:速行!” 前导仪队和整个车队速度加快,跪在城门口的这些高贵俘虏都不知道下面一步该如何做法。 秦王政皱着眉头在想: “桀纣虽然无道,兵败被围时还知道举火自焚,哪有这种贪生怕死、不顾羞耻的国君!” 晚间住下以后,秦王政夫妇为这件事起了争吵,这是多年相处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就寝前,王后埋怨他不照国际礼节惯例行事。 “这样对他还是容忍的,依我的脾气,全部斩首算了,也让秦国文武大臣看看,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没有骨气的人!” “老爹临行交代,战胜国对战败国应该宽大,才能安抚人心。"王后劝戒他说。 “那是安抚一般民众的心,而不是安抚亡国昏君和这般腐化无能的文武大臣的心,"秦王政笑着说:“你没看见欢迎我们的赵国民众,一个个都是那样兴高采烈,他们是在感谢我帮他们除去这群骑在他们头上的统治败类。” “但愿如此,不过赵国人民松散自由惯了,一旦骤然将严厉的秦法加在他们头上,恐怕他们会承受不了。"王后又说。 “要严开始就严,归秦后一切照秦法待遇,这也表示将赵人视为秦人,并无偏颇歧视。秦王摇头说。 “你真是雄辩,我总觉得你说的话不对,却找不到驳你的理由。"王后也跟着他摇头。 “这就是我超过其他历代君王之处!"秦王政得意地说。 “这只是胜利的开始,不要太得意忘形,"王后不想再谈下去,她想转变话题:“明天我想不要像今天这样招摇,而是轻车简从,重游一下我们过去曾同游过的旧地,好吗?” “有你在身边,旧地是否重游已经不重要了,明天我还有很多事要办。” “什么事白天办不完,还要在晚上办?” “明天气我就要准备杀人!"秦王政的口气和脸上都充满杀气。 “杀人?邯郸围城之战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王后沉痛地说:“你和我都是生在邯郸,在这里度过童年,总会有一点感情,一些美好的回忆!” “有,当然有!"秦王政有点激动地站起来在室内走动:那就是和老爹与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但如今你已在我身边,老爹也住在咸阳后宫,邯郸剩下的只有我痛苦的记忆,我恨这里的虚伪做作,更恨这些侮辱过我和我母亲的人!明天开始,我要报复,而且是集体报复!” 王后本来想说,虽然这些人侮辱他和他母亲,但都是些不解事的孩子和爱道人长短的妇人,这样也罪不至于死,何况她们背后议论的大部分是事实。 第95章 但她看到他眼神燃烧着的仇恨之火,她惊吓住了,一个男人的眼神为什么如此多变?女人的眼神简单明了,喜、怒、哀、乐,表情都非常明显,但她整个人还是原来的样子,美丽的女人不管带着任何眼神,她还是美丽的,丑的也是如此。但一个男人却会因眼睛的表情改变整个人的外观。 秦王政在她眼中如今就是个似不相识的陌生人,充满仇恨、恶毒,手上沾满血腥的丑陋陌生人!她还想用自己对他的影响力作最后的努力制止他。她正色地说: “我跟你来邯郸是为了寻求旧地重游的欢娱,我已等待了这么久。” “我杀人何尝不是一种寻求旧地重游欢娱的方式,我期待这一天比你期待得更久!"秦王政狞笑着说。 “我明天就带胡亥回咸阳,我无法眼睁睁看到你乱杀人!"她使出最后的撒手锏,希望他会软化。 以往她的这手撒手锏可说是百试不爽,只要她说要离开他,那怕是留他一个人在南书房,他都会陪小心软化下来。但出乎她的意料,今天他却是冷冷地说: “也好,你先回咸阳,我还要到中山视察王翦部队,代地寒冷,又是前方,不适合你和孩子去。” “你真的疯了!"她忍不住说出目前心中对他的看法。 13 天色已近黄昏,落在地平线上的夕阳红得像涂上了一层血。 时值初冬,傍晚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已经有那么点刺痛,人们心底的感觉是冬天又来了。冬天表示冰封大地、河流,将人关在家里,将野兽囚在洞穴里,将象征生命的绿色从眼中消失。 冬表示沉睡,意味着死亡。 一百多个穿白色囚衣的囚犯,在秦军的鞭子驱策下,已经挖好一百多个土坑,一人多长,大半人深,站在里面,正好露出一个头。 这些人都是前赵国宗室子弟,有的在亡国时正担任亲贵大臣,如今却是黄土满脸满身,虽然上身打着赤膊,背上胸前还滴着大颗的汗珠。 他们挖掘面前这排自己的坟墓,已挖了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平日只会弹瑟弄琴、抚摸女人的手,现在都已磨破了皮,一拿着锄头和土箕就会有彻心的痛,但身后拿着皮鞭的秦军并不怜惜他们,只要他们稍停下来,鞭子就抽在背上,一鞭一条血痕,比手磨破更痛。 现在总算挖好了,各人站在各人的坑前面,等候监工的一名秦军校尉验收。 挖出的新土堆在坑的四周,颜色特别鲜艳,还带着浓浓的泥土芳香。 他们真的已精疲力尽,好想倒在坑里睡上一觉,这比躺在任何美丽女人饱实的胸膛更舒适。 他们不知道嬴政为什么要玩这种恶作剧。他传令全国,寻找儿时玩伴,他们自认命好,新来的征服者竟是他们的童年旧识,今后飞黄腾达且不必说,至少他们安全已得到了保障。 他们中间也有人怀疑过,他们小时候曾欺侮过嬴政,他是不是会找他们报复?其他同伴就告诉他,小孩子在一起,谁没有恶言相向过?谁没有打过架?他要是记仇,就不会这样积极找他们了。 于是他们纷纷出来应召,甚至有很多已藏在安全处所的人也出来了,就像躲在洞中的蛇受不了洞外青蛙的香味。 嬴政集合了他们,特别赐宴招待,给他们安排最好的住处,没事还找他们话旧。 这样一来,最胆小谨慎的兔子也会钻出洞来,等到他看看想找的人差不多都找齐了,他一翻脸,全部下邯郸大牢,再想见他的面都见不到。他们真不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现在,有些自命乐观的人还在安慰同伴: “不会有什么的!嬴政只是吓吓我们,开开玩笑,小时候我们欺侮过他,他要我们坐了几天牢,又做了半天苦工,挨了这多鞭子,也该补偿过来了。” 有的人并不这样乐观,他们哭丧着脸,两腿发抖,并不是因为冷,双眼含泪,是因为恨自己笨! 也有些胆大的人,开始咕哝含糊不清地骂。 验工校尉检查了每个人所挖的洞,不够长的挖长,欠深的加深,最后他总算满意了,他命这些人穿好上衣,排成一列,各自站在自己所挖的坑前面。他难得地展开笑容说: “主上等下会来看你们。” 这些人面面相觑,还是不能完全会过意来,嬴政总不会为了小时候吵骂几句,就真的将他们活埋,说什么他们也是赵国具有相当影响力的人物,他要是这样做,还想不想治理赵国?想不想笼络赵国高级阶层的人心? 这时,城门方向尘土飞扬,有数十七和十多部车向这边疾驰而来。 “一定是嬴政来了,我倒要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三十多岁面目英俊的人说,他父亲是前赵国丞相。 “别找麻烦了,说说好话,求他饶饶我们。"说话的人是郭开的大侄子,猥琐的程度可和他叔叔媲美。 果然一马当先的正是嬴政,他只带了数十名郎中护卫,他骑在马上的样子潇洒英挺,比他实际年龄还年轻。 他微笑地骑马绕了土坑一圈,微笑着对这些儿时玩伴说:各位辛苦了,你们已尝到平时为农、战时当兵挖土锄地的苦楚了!” 众人见到他和言悦色,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该饶了我们了吧?有什么得罪处,这些处罚也该够了!”有人喊着说。 “大王,你自小爱恶作剧,这次未免太过份了吧?"有人这样大声叫。 “唉,牢也坐了,工也做了,还要我们做什么,就说吧,不要再跟我们猜哑谜了!"也有人叹息。 “……” “……” 七嘴八舌,大家抢着说话。 “再有,我是想你们死!"秦王政脸上仍带着微笑,眼神中却出现了那天晚上吓得王后独自回咸阳的狠毒。 “什么,你……"这些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诧。 每人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两名秦军,一人抓住一条臂膀,扭着向后捆绑起来。 “嬴政,你这个杂种……” “嬴政,你阴险毒辣……” “你这个杀父逐母的私生子……” “……” 很多人绝望得破口大骂,但也有些人早在意料之中,沉默不语。嬴政从小就一脸阴鸷,自己要上当,怪得上谁?还有些人哭闹着骂自己笨。 拿着鞭子的秦军纷纷抽打叫骂的人。 “不要打他们,"秦王政依旧不动声色地说:“临死前有尽量大骂的权利,但他们要多付点代价。” 他狞笑着下令: “骂寡人的全部去舌!” 秦军拔出匕首割舌,紧闭着嘴反抗的,满嘴牙具全都敲光,然后全推进了坑里。 “你们都喜欢女人,没有她们陪,九泉路上你们会感到寂寞,现在寡人赏给你们每人一个,甚或是两个,你们应该走得安心。” 秦王一招手,十几部车中下来一百多个女人,有的年老,有的年轻,但不是走着下来,而是由秦军两个抬一个抬下来的。她们颈上还勒着白绢,舌头微微伸出,这些都是当面侮辱、背后造谣、曾给过他母亲莫大精神痛苦的女人。 这些死女人每个坑丢下一个,正好覆盖在这些活男人的身上,丢不完,一个坑中丢两个。 “填土!"赵高代表秦王政下令。 很快坑变成了新坟,一堆堆排得如此整齐。 远处暮霭四合,成群的寒鸦噪叫着由天空飞过 第十七章荆轲刺秦 1 在燕国都城蓟城王宫里。 燕太子丹正与师傅鞠武在书房谈话。 燕太子生得修长身材,面白未留须,悬胆鼻,单凤眼,唇若涂丹,虽然已年近卅,但猛然看上去,仍然是个傥美少年。 鞠武则面如满月,留有五绺浓须,身材中等,满面忠诚像。 太子丹此时神情复杂,在谈话中时而拍案,意气激昂,时而俯首叹息,神情沮丧。 “我真弄不懂,为什么秦国军队看起来那么笨拙,武器装备也不如赵燕,一旦接战,赵军总是如冰向火,不燃自化,闻风而逃?” “太子昨日上谷阅兵回来可见到什么?为何有这样大的感慨?"鞠武慈祥地问,他从小看太子丹长大,知道他容易激动的个性。 “我前几天详细地检阅了燕代联军,点验了他们的武器装备,看过他们的个人技艺及各种布阵,总觉得在这些方面我们不比秦军差,为什么赵国五十万大军,没有几个月就全部溃散?而攻赵的秦军只不过卅万人!” “兵贵精而不贵多,同时,能战与否在将而不在兵,所谓猛虎率群羊,群羊变猛虎;羊率群虎,虎亦都变成羊了。太子不记得李牧以五万精兵击溃秦军廿万,用的也是赵国军队!” “燕国无将才,这也是我平日常担忧的事,不说没有像李牧这种良将,就连王贲、李信这种猛将都找不到,难道说天注定要亡燕?"太子丹双手握拳,仰天长叹。 他接着又双拳击案,愤慨地说: “难道说,我在咸阳所受的那多羞辱就不能报了?” “太子,听老臣一言。"鞠武诚恳地说。 “老师请讲。"太子丹恭谨地说,亦自觉失态而平静下来。 “秦国将强兵精,原本就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肥沃的土地,更兼有巴蜀、汉中的丰富资源,现在又拥有韩魏大部分的土地和兵源,再挟灭赵余威,燕国的确是抵挡不了的。你何必为了点孩子气的私怨,去招惹这条孽龙?” 燕太子丹正想回话,突然近侍来报,秦将樊于期在宫前求见。 第96章 太子丹连忙对鞠武说: “老师,你不要走,待我迎接樊于期进来共商抗秦事宜。"他那边向近侍说:“带路,孤亲自去接。” 不一会,太子丹和樊于期手牵手地走进来。太子丹为鞠武介绍樊于期: “老师,这是我质秦时结交的好友,秦将军樊于期。” 樊于期行礼,在宾位上坐下。 鞠武打量了他一下,只见他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狮鼻海口,满脸络腮胡,一双环眼炯炯有神,一副猛将模样。 “樊将军这次来燕,不知有何见教?"太子丹首先正式发问,刚才接他进来时,寒暄话已讲过了。 “惭愧,惭愧,樊于期目前是秦国一逃将,哪还谈得上什么见教,樊某已无国可投,无家可归,还望太子收留!"他声音宏量,却带着太多的凄凉。 太子丹还未来得及回话,太傅鞠武却先问道: “不知樊将军为何弃秦?” “说来令人痛心,"樊于气愤慨地说:“嬴政攻下邯郸,不思如何招亡辑流,安抚民心,最先做的事却是快意私仇,招杀原先得罪过他和他母亲的赵国公子王孙及宗室命妇三百多人,赵国全国上下莫不寒心。樊某看不惯,留书辞职,他却言我逃亡,杀了我家大小十三口,还要通缉樊某。"他长叹一声,虎目珠泪滚滚而出。 这次是鞠武还未开口,太子丹抢着说话: “樊将军不必难过,燕国虽小,总还有将军安身之处,招待也许会简陋一点,还请将军包涵。” “太子说哪里话?逃军之将只求有一处容身就够了。樊某逃往齐国,齐王不敢留,才逃到燕,太子肯收留,樊某感激不尽,大恩不言谢,当图后报!” 鞠武连连打眼色给太子丹,他都装作看不见,收留的话已说出口,鞠武当然不便说什么。但见到樊于期虽然感激,却不矫揉作态,仍旧一副神色自若的样子,他看得出他是条好汉子,今后可以为太子丹舍命。只是留他下来,为秦攻燕自找一个藉口,总是件太危险的事,他如今不能说什么,只有暗中在心里叹息。 太子丹和樊于期再交互骂了一阵秦王政后,鞠武在旁言道: “樊将军旅途劳顿,目前最要紧的是让他先安顿下来,沐浴更衣和休息。” 他的话提醒正骂得起劲的两个人,樊于期看看自己衣衫褴褛的落迫样子,忍不住和太子丹相视大笑。 太子丹唤来近侍交代: “带樊将军到客舍休息,晚间再设宴款待接风,此事不必让父王及其他的人知道。” 2 等近侍带樊于期走后,鞠武忍不住埋怨太子丹: “太子,这件事非同小可,怎么不加考虑就留他下来?” “故人好友,走投无路,丹不收留,还要他逃到何处去!”太子丹慷慨地说。 “以私交来说,你的做法完全对,但你可曾想到对整个燕国的危害?” “横竖我和嬴政在公私方面的仇都已结定,他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何况樊于期在秦期间对我不恶。” “话不是这样说,"鞠武长长叹了口气:“秦军现屯中山,正在找攻燕的藉口,留下樊将军岂不是当着饿虎吃肉,引它扑上来?” “那我该怎么办?老师有以教我。"给鞠武这一说,他也不禁惶恐起来,刚才他真的只不过是一时感情冲动。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鞠武沉吟地说:“以小搏大,讲求的是斗智不斗力。实行要领是低姿态,不闹意气,外面多结盟以增我声势,内部团结,以示敌攻我将得不偿失,就可产生吓阻作用。不逆不拒,但也不予索予求,必要时示以一片决心,平日则事事恭谨,这是以小对大的基本原则。” “丹该怎样做,老师有以教我。"太子丹诚恳地说。 “请太子速派人护送樊将军暂时去匈奴躲避,这样可以灭绝秦的藉口。然后要求主上以昔日和秦庄襄王的交情,卑辞厚礼向秦王政示好,以缓和紧张情势,再暗中设法联络韩魏余留势力,南方设法说动凄楚联盟对秦,北方用重金买通匈奴给我支援。形势一成,秦即不敢轻举妄动,然后再慢慢策划报复的事。"鞠武不慌不忙有条有理地说出这番话。 “老师的话非常有道理,但这样做要等到哪一年?现秦军屯兵中山,攻燕在即,丹心含恨,日夜昏昏沉沉的,想的全都是复仇雪恨的事,恐怕无法等这样久。再说,樊将军是走投无路才来投靠我,要是加以拒绝而远送匈奴,丹恐为天下人所笑,不顾哀怜之交,而只畏惧强秦的威胁,丹无法也不能这样做!” “那太子你自己的意思呢?"鞠武见劝不动他,只有反问。 “丹的意思是事情紧迫,怎样做都是缓不济急,只有效曹沫劫持齐桓公,要求秦王订约,退还所占各国土地,并不得再从事侵略,他答应最好,不答应,就刺杀他。他死以后,秦国必乱,而大将擅兵于外,也必产生异心,再加笼络,裂土而封,他们就会为己而不为秦,外分内乱,君臣相疑,各国利用这个机会结盟,合力讨伐暴秦,秦国就一定会灭亡。” 鞠武在心里想,这简直是将国事当儿戏,不走正途,偏走邪道。但情况紧急,刺杀秦王政未尝不是缓和情势的一个拙办法!但这个刺客到哪里去找?一刺不中,后果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口中只有回答说: “太子这种做法就不是老臣智所能及的了,不过老臣可以介绍一个人给太子,那就是田光先生,他为人智深而勇敢沉着,太子可以找他商量一下。” 太子丹大喜,急忙问田光先生为何人。 “太子不知下级社会的事,所以不知田光先生此人。在燕赵市井游侠之间,提起此人,即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他急公好义,打抱不平,将别人急难看成本人急难,只要他承诺下来的事,他无不尽全力,由于关系好,也几乎都能完成。” “有这样一位侠士,老师为何不早说?"太子丹大为兴奋。 “只不过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毛病。” “什么毛病?"太子丹好奇地问。 “他对富贵权势不愿逢迎。"鞠武笑着说。 “这太简单,他不愿逢迎人,让我来逢迎他好了,老师何时为我引见?” “尽快找机会,但他不见得会对太子有所承诺。” “丹明白这一点,虽然我心急如焚,也不会强人所难,"太子丹明了鞠武的意思,首先自己许下诺言:“只是田光先生既为市井游侠,交往过于复杂,不知对如此重大国事能否保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鞠武正色地说:“越是合作机密重大的事,越需相互推心置腹,否则不合作还好些!” “丹失言了,老师见谅!"太子丹惶恐陪罪。 3 田光先生正在家里款宴荆轲,两人的年龄相差了四十多岁,但豪气几乎完全相同。 照一般人的想法,叱咤风云的地下势力领袖,应该是身体魁梧、声如洪钟、威风八面的角色,田光先生气派是一派斯文,说话慢条斯理,听别人说话的时间多,自己说话的时间少。 只有和知己喝酒的时候,他的豪气才真正显示出来,他饮酒从不劝人,也不需人劝,酒来即干,面前很少有存酒,但他干杯不醉,似乎是个无限量级。 酒酣耳热,此时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论。长长的花白寿眉高高扬起,炯炯逼人的眼睛精光四射,像发亮的宝石,晶莹剔透,不像七十多岁老人的眼睛。 他批评时事,月旦人物,针针见血都有他独特的见解,能听到他这种谈话的人,都有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长久流浪江湖的荆轲正好和他相反,他嗜酒,但少饮即醉,醉时高声谈笑,旁若无人,亡国之恨上得心头就高歌当哭,不能自己。 此时田光正在谈赵亡之事,荆轲亦已半醉,斜靠在席案上倾耳而听,他英俊但蒙上风尘的脸满布激愤。 田光唯一的孙女儿田喜在室内张罗着酒菜,她不时深情地注意着衣冠渐形不整的荆轲。 “秦国灭赵以后,亡魏指顾间事,并吞魏赵,齐楚危矣,看样子秦国统一天下,不要十年。"田光叹气说:“秦法严峻,亡赵不到三个月,就将赵悦在赵的地下势力清除得一干二净!” “赵悦?他不是曾帮助过秦襄王回国抢立,而且是当今太后的干爹,算起来还应该是秦王的干外祖父!"荆轲惊诧地说。 “'干外祖父'就是亲外祖父又如何?秦王政相信韩非那一套,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在法治社会中,儒侠都是败类蠢虫!"田光酒意六分,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而且嬴政消灭赵国地下势力的手段也很毒辣,他先要市井人物自行登记,说是只要自首就既往不究,逾岂不登记者,查获之后全部斩首。但等到这些人登记以后,他全部送往军中,而查到未登记者,真也就在市街口杀了示众。整顿的那几个月里,邯郸市街口几乎天天杀人!” “赵悦呢?"荆轲关心地问。 “送到咸阳养老去了。"田光笑着说:“如今赵国市井游侠,死的死,充军的充军,还有些残余都逃到齐国和燕国来了。” “秦王政真够厉害!"荆轲带几分赞叹地说:“只是我浪荡江湖,希望藉由民间力量推动朝中显要,让各国联合抗秦的计划要全部落空了!” “秦国出了嬴政这样厉害的国君,看来亡六国乃是天意,荆卿,你想恢复卫国的志愿恐怕是逆天行事!" 第97章 田光长长叹口气:“游侠替天行道,打抱不平,原是平民百姓抗拒贪官污吏和暴政的一股制衡力量,嬴政统一天下,恐怕就没有我辈立足的余地了。” “假若政府真的廉能,官吏人人自爱,市井游侠倒真是多余的。"荆轲说。 “因为政治混乱才产生游侠,没有这些济人之急的侠义人士,升斗小民会更苦!"田光看着荆轲说:“现在要阻止秦亡天下,看来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只要听到阻秦侵略,有希望让卫复国,他就会兴奋。 “刺杀嬴政!嬴政一死,秦国再找不出这样英明果断的君主,本身一乱,就没有余力再侵略别国,然后我们可以再慢慢地图谋它!” 荆轲不语,但一颗心急跳,全身血液都在沸腾。 田喜忽然拿着一张请柬进来,轻声在田光耳边说了几句话。田光笑着对荆轲说: “老友鞠武邀我即刻到他府中小酌,有要事相商,荆卿无事就在这里继续喝酒,让喜儿陪着你,老夫可能会回来晚点。” “不了,先生既然要走,正好我也约了高渐离和屠狗者在酒肆中相聚,荆轲先告辞了。” 在一旁的田喜狠狠瞪了荆轲一眼,满脸的失望。 4 次日,太子丹一早就派了汽车,由鞠武带着从人亲自来接田光。 在东宫门前,太子率同亲信迎接。太子见到田光,坚持要行见长辈之礼,上台阶时亲自为他引道。 在书房坐定奉茶以后,太子摒退所有从人,连鞠武也先行告退,等从人全部退出后,太子避席顿首对田光说: “秦军压境,燕国小势弱,危在旦夕,愿先生有以教我!”请太子先说出你的想法,老朽才能贡献我的拙见。” 太子丹将那天和鞠武讨论的情形叙述一遍,最后结论是劫持或刺杀嬴政,逼他签约交还所侵占的别国土地,或是造成秦国内乱,再联合诸侯加以讨伐。 田光闭目半晌不语,最后睁开精光四射的眼睛注视太子丹说: “太子要老朽帮你什么?” “主持刺秦计划。素闻先生深通剑术和夜行术,能在三军中取上将首级。” “太子错了,那都是老朽年轻时候的事,如今老了,精力不济,太子没听说过一句俗话吗?‘伏枥老骥,不如壮时骑马。'老朽看法与太子相同,尤其嬴政在赵暴行传出以后,天下皆寒心,老朽没有不肯尽力的道理,只是臣的确太老了!"田光摇头叹息。 “另外素闻先生精研相人术,是否可为丹挑试一下人选?”太子丹有点失望,只有退而求其次。 田光直觉地想到荆轲,但再一想到喜儿看荆轲时深情发亮的眼神,他将这个念头打消,反问太子丹说: “太子门下素以多死士出名,是否有这类人才?” 太子丹想了想说: “丹曾以百金买得赵人徐夫人的匕首,并要工匠加毒药另行淬炼,以之试死囚,真的是见血封喉,无不立死……”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太子不惜重金买匕首,这是对的,但非其人用之,反而会伤到自己。” “丹门下有三勇士,一名夏扶,一名宋意,还有一名秦舞阳,这个人最为奇特。他十三岁杀人,捕者到他不走,他只是眼睛瞪着这些捕卒,没有人敢领先靠近他,他最后从容走入市集人丛中逃走。” “哦!还有这种杀手人才?"田光笑着说:“今年他几岁?” “十八岁了!"太子丹也微笑着回答:“门下客很少敢直视他的。” “从容不迫,杀了人若无其事,倒是刺客的好材料,不知道经过严格训练没有?” “这个丹就不知道了。能否将三人喊来,先生加以评鉴,足以当先生之眼者,请先生加以特别训练?” “先请来看看再说。” 太子丹要近侍传来三人。 三人鱼贯而入,先向太子行礼,而后向田光行礼,太子要赐坐,田光举手说: “不必,要他们三人跪在老朽面前,方可看得仔细些。” 三人脸上出现不悦神情,但看太子不反对,他们只得列出一排跪在老人前面。 夏扶高大勇猛,神情凛然。 宋意俊秀英挺,一介儒生样。 秦舞阳特别受到重视,田光对他打量的时间最长,田光直视他的眼睛良久,直看到里面有不耐的火光冒出来。田光笑了笑,突然大喝一声: “这些东西给老夫提鞋系带都不配,怎能算得上勇士?” 太子丹听他这一喝,不禁愕然,三名跪在前面的勇士人人都气变了脸色,碍于田光年老,太子又在面前,不便发作。再看太子都不敢就席位,而是跪坐在席位前面执晚辈礼,更不知田光是什么来头。 过了一会,太子丹才会过意来向三人说: “退下去吧,田光先生没有轻慢的意思,只是试试你们罢了。” 三个人这才脸色缓和,莫明其妙地退了出去。 “先生看怎么样?” “这三个人都不可用,"田光叹口气说:“真正勇者受到无故羞辱从不会发怒,所谓泰山崩于前,美人戏于侧,无故而加辱都能神色不动。这三个人一经突来无理刺激就怒形于色,不是勇之勇者!” “得不到上者只能求其次了,先生看三人中谁勉强可用?”太子丹不太服气地问。 “三人都不可用,刺秦乃涉及燕国及太子家存亡大事,不得勇之勇者,宁可不试!"田光斩钉截铁地说。 “三人都不可用,但丹愿听听先生对三人的评语。"太子丹仍意有未甘。 “夏扶血勇之人也,刚才发怒,面红耳赤,这种人遇事冲动,不够沉着;宋意脉勇之人也,发怒脸青,这种人遇事外刚内怯,处危险不能持久;秦舞阳怒而面白,骨勇之人也,虽然能沉着持久,但只能在熟悉环境如此,一到陌生环境就会不知所措!” “经先生这一说,岂不是无勇者可以刺秦了?"太子丹沮丧地说。 “太子需要的是神勇之人,"田光笑着说:“发怒而色不变者。” “何处可找到这种人?” “老朽眼下就认识一个。” 太子丹雀跃长跪言道: “在哪里?丹要亲自迎接!” “老朽忘年之交荆轲,此人可用,但不知他愿意否。” “但请先生介绍,丹当登门拜候。"太子丹有了希望。 “不需要,老朽会要他来拜见太子,外面人多口杂,太子主动去见他,会引起许多猜测,传到嬴政耳中,他会产生联想。” “这倒也是,"太子沉吟一会又说:“丹当以上卿待他。” “荆轲是慷慨悲歌之士,怀有亡国破家之恨,待遇他是不会在乎的。” 田光和太子再谈了一会荆轲的家世和为人,田光起立告辞。太子丹恭送至大门,笑着向田光说: “丹今天与先生所言的事,有关国家存亡,希望除荆轲以外,不要让别人知道。” 田光低头想了想,也微笑着对太子说: “好!” 5 荆轲、高渐离和屠狗者在一家酒楼上。 他们三人高据靠墙的一张席案,荆轲居中,高渐离在左,屠狗者坐在右侧。 高渐离年龄和荆轲相若,廿多岁,卅不到,但相貌清奇,身体瘦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屠狗者则是蓬头乱发,脸上虬髯横生,看不出任何年龄,加上别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看到他每天在市集杀狗卖肉,大家都叫他屠狗者。 荆轲等三人是在酒肆中认识,意气相投,酒量也差不多,都是喝一杯脸红,三杯下肚就有点微醺。带着酒意高谈时事,谈到悲惨处荆轲高歌当哭,高渐离击筑伴奏,屠狗者拍案相和,更伤心时,三人紧拥在一起,放声哭成一团,旁若无人。 他们几乎每晚都会到这家酒肆,别人全当他们是发酒疯,但因高渐离筑技出神入化,令人一新耳目,荆轲善歌,教人听了荡气回肠,余音绕耳三日不去,所以到了晚餐时分,这家酒肆天天客满,全都是为听高渐离击筑和荆轲唱歌而去的,只要他们一天不去,酒肆生意立即一落千丈,门可罗雀。 所以他们虽然是吵闹了一些,酒肆女主人却希望他们天天来,只要三天不来,她就会派小童到田光家里去请。女主人乃是个年轻寡妇,长得颇有姿色,好事之徒就传出女主人爱慕荆轲的英俊潇洒,一日不听他唱歌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同时每天吃喝都是免费,不然荆轲来燕三年,认识高、屠两人也两年有余,哪来这多的闲钱每天上酒肆大吃大喝。 殊不知荆轲出身卫国官宦世家,自小父母身亡,家产甚丰,喜爱读书击剑,曾以治国之术游说过卫之君,但卫之君不能用,其后秦伐魏,将魏国某些地区连同卫国改为秦的东郡,而将卫之君迁到边疆野王去。 所以他流亡出来,意图游说诸侯抗秦,以便复兴卫国,随身带了不少金玉珠宝,再怎样吃喝,也吃喝不垮他的。对市井传言,荆轲毫不在意,只是置之一笑,他依然每天同一时间,在同一靠墙席案,和同样的两个人喝酒。 今晚有点特别,三人既不唱歌击筑,也不高谈痛哭,只是闷着喝酒,三人没喝多少,却都有了六分酒意。 想听他们唱歌击筑的客人等了许久,全等得不耐烦,餐罢会帐走了,整个酒楼只剩下他这一桌客人,女主人干脆要小童关了店门自己也带着酒上楼,频频向三人劝起酒来。 三人喝了相当时间,高渐离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沉闷的气氛,首先开口说: “屠狗兄这次去齐,不知何时回来?” 第98章 “没有归期。"屠狗者喝了一大口酒。 “难道舍得我等两年多来的相聚?” “舍得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就是舍得。"屠狗者吃了一大块狗肉。 “我听不懂屠狗兄话中的玄机。"荆轲也夹了一大块狗肉放在嘴里大嚼。 “因为有舍不得才有所谓舍得,反之亦如斯!"屠狗者仍然在打哑谜。 “不知屠狗兄此次去齐,居住何处?"荆轲又问。 “只在彼山中,云深不知处!"屠狗者正色答道。 “难道要住在泰山顶上?"高渐离笑着说。 “处处白云处处家,临淄红尘当故乡!"屠狗者长吟。 “我明白了,"荆轲笑道:“屠狗兄还是要回临淄市井隐居。” “尽打哑谜,你们烦不烦?"高渐离执起敲筑的竹捶轻敲了几下,调整了一下弦,对荆轲说道:“荆卿,有酒有肉不能无歌,你唱歌,我来伴奏,也为屠狗兄壮壮行色!” 高渐离先敲了一段过门,荆轲随着曲子即兴唱出——- 今夕何夕兮, 离情依依, 别离无再聚兮, 怎当未离, 白云处处兮, 皆为尔家, 我心悠悠兮, 何从何去?- 屠狗者自怀中抽出一把杀狗的牛耳尖刀,拍案相和——- 尔舍不得兮, 我却舍得, 无常人生兮, 聚散难测, 凡事舍得兮, 免却烦恼, 舍得舍得兮, 聚散无别!- 三人正弹唱得高兴,忽然楼下冲上一人,人未到声音先到: “老子想喝酒找不到人招呼,你们却在楼上鸡猫子乱叫的吵人!” 女主人连忙站起去接待,可是一个彪形大汉已冲上楼来。 6 “荆轲,原来是你!上次在邯郸,你给老子一喝,就吓得夹着尾巴跑了,今天又厚着脸皮在此唱歌享乐,还有美人陪着!"他说着话,顺手在女主人吹弹得破的粉脸上摸了一把。 “客人请放尊重些,"女主人看着荆轲求救。 来人身高八尺有余,肚大腰圆,狮鼻海口,两眼突出,像两粒龙眼核,身上还佩着一把剑鞘镶金嵌玉的宝剑。 “鲁勾践兄,请坐。"荆轲微笑着摆手相请。 “原来是荆卿的旧识。"已经紧张防备的高渐离轻舒了一口气。 只有屠狗者玩弄着杀狗牛耳尖刀,连头都未抬一下。 “坐你妈的坐!"鲁勾践不但不领情,反而一口浓痰吐在荆轲脸上:“上次让你跑了,这次你可跑不掉了,起来拔剑!” 荆轲声色不动地坐在原处,就让那口浓痰顺着脸向下巴流。女主人看了痛心又恶心,掏出绢帕抚着樱口呕吐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高渐离不解地问荆轲:“你和鲁兄有什么深仇大恨?” “没什么,"荆轲微笑着说:“那次在邯郸赛车,鲁兄输了我一个车身,事后他说我是以车阻道才赢了他,要跟我决斗,我自问不是鲁兄对手,所以逃了。” “赛车阻道,这是规则许可的,"高渐离脱口说出:“车快可由别的车道绕过去。” “老子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荆轲,今天你要还老子一个公道,"他再瞄了瞄两边不起眼的高渐离和屠狗者:“你们两个最好乖乖坐在一旁,否则休怪老子的宝剑不长眼睛。” “我打不过你,我认输,"荆轲依然微笑:“而且那天赛车赢的彩头也让给你了。” “不管怎么说,今天老子就是要和你比剑,站起来,拔剑!” “荆轲,涵养好,不与这种人一般见识是对的,但用你这种一忍再忍的方法对这种无赖蛮牛,他只会得寸进尺,认为你软弱好欺侮。"久未说话的屠狗者慢慢站起来。 “你要帮他出头?"鲁勾践打量一下站起来只有他下巴高的屠狗者,不屑地说道:“你连佩剑的资格都没有,怎么跟你老子比剑?” 屠狗者提了提不到一尺长的牛耳尖刀说:“用这个试试吧!” “你这个杀猪的,把老子当猪?"鲁勾践两眼横睁。 “我是杀狗的。"屠狗者脸上没表情地说。 “把老子当狗?"鲁勾践火气更大。 “把你当狗是抬举了你,其实你比猪还笨,"屠狗者徐徐而言:“现在轮到我说话,拔剑!” 鲁勾践飞身退后三步,剑随退势拔出,别看他身体庞大如牛,拔剑身形却灵活优美。剑果然也是好剑,剑身剔透明亮,在灯光照耀下,有如一泓秋水。 “小心了!"鲁勾践大喝一声,出剑却是虚提一招欺敌。屠兄小心! 只有荆轲依然坐在原处,脸都未擦一下,微笑观看着,就像看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打架。 鲁勾践发出虚招,屠狗者连看都未看一眼。接着他又再大喝一声,三招接连而来,快捷有如闪电,似乎是击成一招,前后左右都封住屠狗者的退路,最后是"直取中原"的当胸一刺。 “你毒我不毒。"屠狗者身形毫无变化,只是牛耳尖刀顺着剑身而上,鲁勾践怕手指遭削,只有弃剑后跳。 他看着地上的弃剑,不相信地摇摇头。 高渐离击筑,大声喊好。 荆轲仍然微笑。 “这次你小子碰巧,不算,再来过。"鲁勾践不服地说。 “可以,拾剑再斗,可是这次你得付出代价!"屠狗者仍然不屑地说,同时退后三步,让鲁勾践好拾剑。 鲁勾践拾剑在手,信心大增,又是一声暴喝,这次是五招连成一拍,上下左右前后出现五朵剑花,灯光底下,有如众多花瓣纷纷落下,煞是好看。最后一招为了防屠狗者再削指头,乃是以剑当刀,横砍在他的颈子上,要是砍中,屠狗者的脑袋就会飞上天。 只见屠狗者身一低,那把牛耳尖刀如影随形,横着顺剑身而上,这次鲁勾践连弃剑的机会都没有,五根血淋淋的指头随着宝剑散落在地板上。 鲁勾践呆立当场,忘了手痛,大声喊着: “你是人还是鬼?” “还不拾剑快滚?再来你会输掉脑袋!"屠狗者也大喝一声,屋顶似乎都为之震动。 鲁勾践左手拾剑,握住伤手,狼狈地跑下楼去。 屠狗者复座,女主人为他斟上一杯酒,展开花似的笑颜: “你真的是真人不露相!” “多谢屠狗兄解围。"荆轲也抱拳道谢。 “这一吵,喝酒兴致一点都没有了,"高渐离笑着说:“只是屠狗兄才用来用去只有那么一招,荆卿值得学习,可以用来对付鲁勾践这种仗技仆人的无赖。” 屠狗者只笑笑不说话。 “改日一定要向屠狗兄请教。"荆轲诚恳地说。 “不要改日,要学现在学,你忘了屠兄这次南去,没有了归期?” 正说笑间,只听楼梯又是急促响起。 女主人花容失色,惊呼道: “难道鲁勾践不死心,又约了人来?” 7 上楼来的是田喜姑娘,她瞪了酒楼女主人一眼,神情紧张地对荆轲说: “荆轲,爷爷有事,要你马上回去。” 她这才和高渐离与屠狗者见礼。 荆轲向屠狗者告辞说: “明天一早我为屠狗兄祖道送行。” 屠狗者摇摇头说: “不必了,我不一定明天走,也许等会酒醒就上路,也许明天你还能在市集看到我杀狗卖肉。” “也罢,我辈不必如此拘礼,待我高歌一曲在此为屠狗兄送行。"高渐离笑着说。 他击筑引吭高唱,声彻屋顶——- 千山独行, 万水飘零。 一身一刀, 何处归程。 故国难归, 壮士无路, 落拓异乡, 何时底胡?- 唱到"落拓异乡,何时底胡?"时,声音由高亢一转为低回,荆轲忍不住随声相和,反复再三低吟,楼上连田喜在内五人,莫不泪下两行。 屠狗者首先期立,满脸是泪也不擦拭,抱拳向众人行礼说道: “就此别过,有缘自当再相见。” 他头也不回地自行下楼而去。 “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高渐离望着他的背景叹息。 荆轲也向高渐离告辞,带着田喜姑娘下楼,跨上马快驰回田光家。 田光正坐在书房内沉思,似乎有事委决不下。他见到荆轲进来,只点点头要他坐下,他仍然想他的事。 田喜知道在这种时候,祖父不喜欢人吵他,她悄悄地带上房门出去。 荆轲侧坐,也陷入自己的思潮里,刚才的歌声仍萦绕在耳旁。 故国亡于秦,他先是游走楚郢,希望能藉楚国之力复国,但人微言轻,连执政的大臣都见不到一个。 接着他游荡起临淄,希望藉由市井游侠的力量,组成一股反秦势力,日子一久才发现到,好的游侠固然能济贫扶弱,锄强去恶,但一谈到政治都没有兴趣。而像鲁勾践这类的自命游侠,简直是仗技仆人的无赖,臭味相投,联合起来欺侮善良百姓尚可,要他们做牺牲奉献的抗秦工作,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随后他又去到赵邯郸,也拜见过赵悦,才知道他不但不能帮他抗秦复国,他早就是秦王政的干外祖父。 两年多前他来到燕蓟,结识了田光,但田光这位地下势力领袖年纪已老,壮志全消,他反而时常暗示他就此安定下来。他告诉他,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约五百年是个轮回周期。周平王东徙雒邑,国势日弱,控制不住诸侯,诸侯自相并吞征伐,到现在已五百年有余,也该是天下要合的时候到了。 第99章 他告诉他说,秦王政英明神武,天赋过人,处事明快,历经各种家变而屹立不动,礼贤下士,用别人不敢用的人才。最要紧的是他能得武将和士卒的心,秦军人人愿意为他效死,这是古今君主都很难办到的事,历史上只有周武王和商汤能做到,所以他们能以小国寡民统一天下,创下数百年的基业。由此看来,秦王政统一天下已成必然趋势,荆轲想逆流行事,志虽可嘉,但吃力未必讨好,未必能成事。 荆轲又想到对他一往情深的田喜姑娘,清新可人,温柔勤劳,乃是上选的贤妻良母。田光虽未明说,但请他住到他家来,一切私人杂事都是由田喜为他打理,有机会就让他们单独相处,用意不是很明显吗? 但他怎么能安得下心,定得下来?国仇家恨,明知不可为,却不能不为,他只有借酒浇愁,高歌当哭了,这种心情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吗? 他不敢想,也不敢接受田喜那份深情,他只能当她是自己的亲妹妹。 8 “荆卿,你也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田光先生如此发问。他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先生唤我回来,不知有何要事,我正在静等先生指示。” “哦,哦,这件事我正委决不下,所以想出了神,让你久等了。” “不敢,先生请说,到底何事?” “你不是一心一意要报秦灭卫之仇吗,现在机会来了!” 荆轲闻言兴奋,酒意全消,他正襟危坐,欣喜地问: “什么机会?” 田光含笑地将太子丹的事情说了。 “那先生还有什么委决不下的?"荆轲不解地问。 “我的这个孙女!” “喜妹,这与她有什么关系?"荆轲明知而故问。 “孩子,"田光突然改口,慈祥地说:“两年多了,你不知道她对你一往情深吗?” 荆轲听田光如此开门见山地说,不由全身一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也就是我对这件事拿不定主意的主要原因,"田光叹口气说:“在私心来说,我真的希望你安定下来,只要你放弃仇恨之心,自然不会酗酒,除掉这点,你会是个好丈夫。田喜会是个贤妻良母,这是我百分之百敢肯定的。” “晚辈承认。"不知为什么,荆轲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但在你的立场来说,任何只要有一线希望的机会,你都不应该放过。” “不错。” “所以当时我在内心交战以后,还是决定将你推荐给太子,否则你知道了会一辈子恨我。” “这晚辈倒是不敢的,"荆轲忍不住插口说:“怎么说先生都是为了爱护我。” “要是不推荐,也不让你知道,我自己也会终身良心不安,因为这样有亏诚实之道。但在回家以后见到喜儿,我的这点私心又再起,两难之间真是难以选择。现在我既然告诉你这件事,就是要由你自己来作作个决定。” “晚辈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还请先生明说。"荆轲不是真的不明白,而是想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田光。 “这里有两个选择,"田光很费力地说出:“一个是你根本忘了国恨家仇的事,明了天下统一乃是不可抗拒的大势,依你和我家的赀财,足够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居下来,和喜儿结婚,多生几个孩子。” “如晚辈做不到呢?"荆轲说出这句话,却有种爽然若失的感觉。 “那你就做第二个选择,明天自己去见太子丹,和他计议刺嬴政的事!"田光似乎有点不甘心地说。 “那先生你呢?"荆轲吃惊地问:“荆轲愿作马前卒,还需先生主持大计。” “我老了,不愿再管这些凡尘之事,等你到了某种年龄就会明白,很多事当时你自己觉得严重非凡,等过段日子,在别人眼中只不过是场儿戏,你读历史时是否有这种感觉?” “但晚辈等待这么久,就是在等这种机会!"荆轲坚决地说。 “那就好好地把握这次机会!"田光笑着说。 接着他又出了一会神,突然对荆轲说: “假若我不在了,你会对喜儿好?” “我一直将她当作亲妹妹!” “没有其他感情成份?” “……” “明白告诉我!” “晚辈自惭污秽。” “为什么?” “流浪江湖,时时都有生命危险,何以为家?” “算了,这种事勉强不得。"田光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先生怎么啦?"荆轲带点歉意地问,随即又说:“不管怎样,只要我能力所及,晚辈都会好好照顾她。”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田光叹了口气说:“其实她都是廿岁出头的人了,从小父母双亡,她是很独立的,你没看见,这些日子还是她在照顾我。” “晚辈住在这里,也是一直承蒙她在照顾。"荆轲笑着说。 “那好,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田光沉吟地说。 “请说。” “太子临送客出门时对我说了一句话,说是他和我谈的国家大事,希望不要外泄。” “这有什么关系?"荆轲不解地问:“他只是顺口说说罢了。” “但对我辈中人,他这样说乃是我们莫大的耻辱!” “先生为什么如此想?” “假若一个人受到怀疑,尤其像我这种年龄,为燕国做了这多事的人……” 田光先生站起来走了几步,缓慢地对荆轲说: “你可以告诉太子,田光已死,秘密永远不会泄漏出去了!” “先生不能改变主意?” “不能!"田光坐回席位,缓缓抽出佩剑,自刎而死。 荆轲神色不动,走出门外找来田喜。 荆轲冷静地将事情说了,田喜抚尸大哭,她一面喊着: “你们男人为什么都这样傻?为了一个空幻的理想,情愿终生流浪,为了随便一句话就轻易自刎,这到底是刚强还是软弱?” 荆轲轻抚着她的头发,无言以答。 9 在东宫密室里,太子丹摒退所有从人,单独接见荆轲。两人相对,很久没说一句话,室内一起寂静,连壁灯轻微的跳动声都清晰可闻。 “田光先生死了,自刎而死。"荆轲不带任何激动地说。 “田光先生自杀而死!为了什么?"太子丹却震惊得差点从席位上跳起来。 “他要臣转告太子一句话,他一死,国事秘密就永不会再泄漏出去了。” “难道说就为了丹随便说的那一句话?"太子难过地说。 “有时候一句话会亡掉一个国家,尤其是像太子这种身份的人。"荆轲仍然平静地说。 “都是丹害了田先生!"太子丹眼泪汩汩流出。 良久,太子丹避席顿首对荆轲说: “赵国已亡,下个目标就是燕国,燕国小民弱,不足拒强秦,还望荆卿为丹想个好计策来。” “以太子的意思呢?"荆轲反问。 太子将他刺嬴政的计划说了。荆轲想了很久,最后辞让说: “这样关系重大的事,荆轲恐怕承担不起。” 太子接连叩头,一再请求说: “荆卿以复卫国为平生唯一的目标,只要除掉嬴政,强秦必乱,再联合诸侯伐秦,卫国复兴就有望了。” 荆轲亦连忙避席顿首说: “太子如此诚恳,臣要是不答应,就显得太不通人情了。” “不知荆卿有何需要?"太子丹这才回席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素闻太子百金购得徐夫人匕首,是否能取来看看?"荆轲胸有成竹地说。 太子丹拉动叫人铃,一会儿近侍出现在密室,太子丹命他将徐夫人匕道取来,交给荆轲。 荆轲接在手中一看,此匕果然名贵,剑鞘乃是纯金打成,入手非常沉重,鞘上还两面共嵌二十四颗明珠,在灯光下光华耀眼。 他抽开匕首一见,不禁心动了一下。原来这把匕首不像一般匕首都作短剑状,却像是屠狗者所用的牛耳尖刀,稍作椭圆而头尖,剑身比一般匕首薄,容易贴身而藏。 “荆卿,这把匕首你可用得惯?"太子丹说:“用时需加小心,这把匕首曾经以剧毒炼过,一见血即封喉。” “臣惯用长剑,用这类短小刺杀兵岂不甚内行,但臣有一知交,运用品来倒是巧妙通神。” “此人现在何处,荆卿是否可以引见?"太子丹急切地问。 “真是不巧,日前去临淄了!"荆轲说。 太子丹长叹一声,但忽然又神色一动地问: “是否可派人去临淄找?” “处处白云处处家,他分别时曾如此对臣说,连臣也不知他是否会去临淄!"荆轲不露任何表情,心中也深为惋惜。 “荆卿还需要什么,尽管说,一时没有,丹也会派人尽力照办。"太子又催促他说。 “臣还需要两样东西,可能比较困难些。"荆轲含笑地说。 “快说,只要丹有的东西,绝不会吝惜!” “第一样是燕国督亢地图……” 荆轲话还未说完,太子丹就打断他的话。 “荆卿要督亢地图做什么?这是燕国最高军事机密,虽然照燕督亢地区命名,实际上是燕的兵要地志和军事配备图!”太子丹大吃一惊地问。 “太子只须回答是否愿意拿出此图,需要的理由容臣最后说。"荆轲微笑,等着太子丹答复。 “只要对刺嬴政有帮助,虽赔上丹的人头亦再所不惜,何况是份地图!" 第100章 太子丹慷慨地说:“还有一样呢?” “臣要的正是一颗人头!"荆轲有意加强语气说。 “人头?谁的人头?"太子丹大为惊奇。 “秦逃将樊于期的人头!” “为什么?"太子丹更为不解。 “太子先别着急,听臣解释。嬴政身为秦国之主,再加上他征服各国,为报私怨,所杀的人都不少,他警卫防备一定不会松懈,要刺杀他谈何容易?” “依荆卿之见呢?” “要刺杀他,必须先接近他,而要接近他就必须让他得意忘形,失去戒心。” “丹还是不太明白荆卿的意思。” 荆轲起立,在室内走动,语气坚定地说: “按臣的计划,燕派臣送督亢地图及樊于仆人头给嬴政示好,献督亢地图表示臣服;献樊于仆人头象征燕的悔改,不该收留樊于期。嬴政得到这两样东西,必须因过于得意而对臣失去戒心。臣先将匕首藏于图内,图穷则匕现,臣要教嬴政血流五步!” “果然好计策!"太子丹拍案大喜,但一转念又神情沮丧地摇头说:“樊将军得罪嬴政,投靠诸侯皆遭到拒绝,最后穷途末路才来投奔丹,这样做,丹心实在不忍,荆卿是否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取代?” “臣早知道太子宅心仁厚,这样东西不容易办到,"荆轲回座哈哈一笑:“臣再另行设法吧!但太子是否可以介绍臣与樊将军认识,臣对他的豪起早已耳闻,并且佩服之至。” “当然可以,"太子丹又问:“不知荆卿何时执行这项计划?” “臣想派人至临淄寻找那位至交,有了他,事情就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臣需要一个好帮手。” “目前不急,"太子丹笑着说:“秦国正逢帝太后大丧,秦对外用兵也许会休息一段时间,何况它才吞下赵国,还需要消化,同时在行前,丹也应该好好招待荆卿一个时期。” 10 高渐离自愿为荆轲去临淄找屠狗者,荆轲没有告诉他原因,他也不想问,他们三人有这种默契,谁找谁,只要说有迫切急需,大家都会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赴约。 秦太后于秦王政十九年年底去世,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合陵,那里早就准备好了她的位置,全天下都有很多人在问,这对生前同床异梦的夫妇,在地下是否仍然同寝异梦。 为了办理大丧,秦军暂时停止对外行动,齐、楚、魏对秦心怀恐惧,不得不派使吊唁,燕国更是加派燕太子丹的特使,私下觐见秦王政,请他原谅私自逃回国的罪,并建议待帝太后丧事办完,明年初派特使献上督亢地图和樊于期的头(后者是荆轲秘密的交代),盼能与秦和好,表示燕的臣服。 秦王政虽然是母丧哀悼期间,听到使臣的这些话,也不禁在心内狂喜。得到督亢地图,等于是全盘明了燕国兵要和兵力配备,今后攻燕要方便多了,而樊于期这个老匹夫,他自问对他不薄——其实他对每个将领都不薄,自从听了老爹那番话,他一改秦国那些先王的毛病,不再将战将当成猎狗,不再"狡兔死,走狗烹",他的确对他们极度礼遇,尽量照顾他们的家人和退休以后的生活。 而樊于期不念他对他们的好处,只为他杀了几个赵国的人渣——的确,吸尽百姓的民脂民膏,终日无所事事,专研究如何消遣享乐,不是人渣是什么?——就跟他翻脸,留书逃亡,给诸将领的士气带来严重打击,他不该死,谁该死?燕国迟早是要灭掉的,太子丹既然以这样贵重的礼物来求和,让燕多活几天,先解决魏、楚、齐再说。燕地处边陲,又有赵地隔着,对秦攻楚魏没有什么妨碍,再说逼急了,它要是和北边的匈奴联合,那会造成匈奴进入边境,甚至是中原,惹的祸就太大了。 有了这种想法,秦王政欣然答应了太子丹私人特使的建议。 在燕国这边,太子丹不但奉荆轲为上卿,而且几乎是天天邀荆轲和樊于期同游,车骑饮宴,奇珍异宝,声色犬马,只要他们意有所动,他不等他们开口,就为他们办来。 樊于期心直,而且军中严肃生活过习惯了,在这方面不太有所要求;而荆轲流露浪子本色,太子丹所提供的一切,他连个谢字都不说便照单全收。依他心中的想法,太子丹是在买他的命,人间没有比自己的命更贵的东西。 譬如宫中盛传着一些故事—— 有次,太子丹骑着一匹汗血宝马和荆轲出游,荆轲开玩笑地向太子丹说,据传千里马的肝最补,人吃了以后会胆气更壮,身体虚的也会转弱为强。 当天的晚宴上,那匹万中难找一的宝马的肝,就已由御厨以恰到好处的火候炒好,呈递在晚宴荆轲的席位上。 还有一次,荆轲、太子丹和樊于期三人至易水之西视察部队,时值严冬,易水都已结冰,回到东岸,三人欣赏雪景,兴致正浓,荆轲忽然发现河中有一裂缝,童兴大发,在岸边拾取石子,和樊于期比赛投准,看谁丢进冰洞的石子多,就在这时,太子丹命近侍端来整整一盘金丸供两人投着玩,最后连樊于期都觉得浪费,丢不下手而停止。 另外一个流传最广的故事是,在一次晚宴上,荆轲看一名弹琴的太子丹爱姬的手看得入迷,竟忘了回答樊于期的问话,太子丹奇怪问明原因,没过一会工夫,这名爱姬那双白皙丰腴的玉手就被砍下来,用玉盘呈送到荆轲的席位前,害得荆轲从此不敢再赞美眼前美女的任何部位。 太子丹不是笨人,他看得出荆轲刻意结交樊于期的目的,正和他刻意厚待他一样,在太子丹的眼中,两个都已经是死人,他必须对他们好,尽量满足他们的愿望。 很快冬去春来,易水部分解冻,河水又复淙淙,但河水春寒依旧,列阵在易水以东的燕代联军,积极备战,以防屯兵中山的秦国王翦部队突然发动春季攻势。 到临淄寻找屠狗者的高渐离没有任何消息传回,似乎他也跟着屠狗者失踪了。 秦国驻燕使者传达秦王政的话,秦王急着要督亢地图和樊于期的头,如不在近期送到,后果自己负责,也就是要用武力来取。 太子丹暗示了荆轲几次,荆轲有点不耐烦地说: “臣迟迟不能成行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等找屠狗者的人回来,入不测之秦,在万人护卫中劫持一国国君,不发则已,一发就必须中,臣需要一个得力助手。” “再等下去,旦夕之间秦军就会渡过易水,丹虽想再陪着荆卿也不可能了。依丹看来,不如派秦舞阳为副使,舞阳经过田光先生的考验,虽称不上是上上之选,却也被田光先生赞为骨勇之人。"太子丹插口说。 “这个问题犹在其次,最要紧的原因是得不到樊将军的头,臣就无法接近嬴政!"荆轲惋惜地说。 “丹真的不忍!"太子丹神色凄然。 “臣和太子一样不忍,但除此以外还有别法吗?"荆轲问太子也是在问自己。 11 荆轲明白太子丹开不了口,只有自己去当这个刽子手。好在他和樊于期差不多,樊于期应该是百分之百的死人,而一旦入秦,他的性命也就去了百分之九十八,所以由他去逼,良心比较不会不安。 那晚,他们约好在樊于期府上喝酒。 看到樊于期威猛却落魄的模样,再看看他居处的简陋,他忍不住感到心酸。 樊于期至今犹保持着秦将传统的俭朴作风,睡的是硬板床,没有锦绣睡垫,太子丹虽然屡次送婢女和仆佣,但都被他拒绝回去,只留下一个中年男佣服侍他的起居,一个女佣洗衣煮饭。 太子丹对他不是予索予求,而是逼他求他接受他的赠与,但他仍是不肯接受非必要的东西,说是要保持武将刻苦的本色。太子丹曾取笑他说,要是赵国的将军都像他,赵国就不会灭亡了。 今晚樊于期的兴致特别好,他的酒量正和荆轲相反,而和田光先生一样有千杯不醉之量,但不同的是他酒喝得越多,话越少。不过今晚他的话却格外多。 “荆卿,你知道为什么今晚我话多的原因吗?"樊于期有了三分酒意,不断说话。 “我也有点感到奇怪,能告诉我吗?” “再过两天我就要到易水之东的燕军中去,让我有机会和秦军决一雌雄!” “将军本为秦人,率燕军和秦军作战,心中不会觉得别扭?” “嬴政杀我全家,此仇不共戴天,秦侵略各国,造成天下兵连祸结,于公于私,我都感到良心无愧!"樊于期豪气干云地说。 荆轲没有答话,却暗自在心内庆幸,好在他今晚下了决心,提前来了一步,否则他到易水之东带兵去了,事情就会全部弄砸。另方面他发现太子丹虽然有点感情用事,却的确是个好人,他认为他是想让他当刽子手的想法,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想,他必须抓住今晚的机会。 “荆卿何日动身去秦?"樊于期又在问,看样子他还不知道秦王政在催着要他首级的事。 “本当早就起程了,只是还少了一样东西,同时还在等一个人。” “少样什么东西,等什么人?"樊于期好奇地问。 “等一个由临淄来的朋友,缺少……"荆轲下面的话不知该怎样说下去。” “缺少什么东西,看我是否能帮忙?"樊于期热情地说。 “这样东西正需要樊将军的协助!"荆轲见他渐渐自入罗网,不禁暗自高兴。 “那你就直言罢!看我能协助你些什么。” 第101章 荆轲轻咳了两声,硬起心肠说道: “秦王对将军真的是做得太过份了,将军只不过是政见不合,看不惯嬴政报私仇滥杀的作风,乃至留书辞职出走,他通缉你个人还则罢了,不该杀你全家十三口。如今听说他又悬赏黄金千斤购将军头,生得者封万户侯,他对将军的仇恨真的如此之深吗?” “嬴政为人忌刻,顺者生,逆者死,不过秦军将领很多还未看清他的真面目。先前我也看错了他,只当他礼贤下士,尤其照顾军人,乃是百年难遇的明主。及至赵国为私怨滥杀的事情发生,我看不惯留书出走,仍然对他存着幻想,总希望他在那件事上只是一时冲动,直到他杀我全家,我才知道他根本是个没有人性的人!” “那将军今后做何打算呢?真的要借燕国之兵,杀秦国故旧来泄嬴政杀将军全家之恨?荆轲特别加重故旧这两个字的语气。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樊于期放下酒杯仰天叹息,豆大的泪珠由一双虎目中滚滚而出,他哽咽着说:“于期每想到这件事就心如刀割,痛及骨髓,但就是想不出该怎样做,怎样解决!” “现在轲有一个办法,既可解除燕国将遭灭亡的危险,同时也可报将军的仇恨,将军看看怎么样?” “什么办法?"樊于期避席,膝行到荆轲席位旁,侧耳而听。 “那就是用将军的头接近秦王。荆轲只要能靠近他,我将左手把其胸,右手刃其心,将军的仇可报,燕国遭侵略的威胁也可以解除了,将军认为怎样?” “荆卿所谓少样东西不能起程,就是指我的头而言?"樊于期哈哈大笑。 铁铮铮的汉子,脸上犹挂着眼泪的爽朗大笑,看在荆轲眼中,增加他心里更多的苍凉。 “将军愿意这样做吗?"荆轲平静地又再问一句。 “这还用得着问吗?"樊于期抽出佩剑,敞开上衣,露出毛茸茸的颈子,左手紧握执剑的右手手腕,微笑着对荆轲说:我也曾想到这一点,只是找不到送我头去接近嬴政的人,荆卿既然肯,请等下将我的头割整齐好看点,免得嬴政看到认不出来。” 樊于期双手用力,剑锋切入咽喉,血箭激涌出来。 荆轲俯身向尸体拜了三拜,然后小心翼翼地割下头,放在几案上,他细心地用手绢沾酒,擦掉首级脸上的血污。 没过多久,太子丹得到消息赶来,抚着尸首痛哭,他一边还哽塞着反覆对荆轲说: “难道除了这样,就没有其他的办法?” 荆轲始终没答话,他专心一意地擦拭那把占满了鲜血的剑。 12 荆轲回到家中,发现自己房里的灯是亮着的,这表示田喜还在他房中帮他整理。 对这位贤淑而又专情的女孩,他有着无限的歉意,尤其是田光死了以后,他可说是她唯一能相依为命的人,可是在这段她最需要人慰藉的期间,他却在狂欢寻乐,想尽情享受这生命的最后一段,反而很少回居处。 如今樊于期已死,头以药水泡制起来,不会发臭,脸形及五官长时间都不会变,下面该轮到他了。 本来,他如愿地拿到樊于期的头,应该多少有点得意和满足,但现在充满他内心的却只有空虚,难以形容的空虚,无法填满的空虚。 一跨入房间,他意外发现田喜正睡在他的床上,而且身上只裹着一件银色睡袍。 看到他进屋来,她连忙起来为他倒茶,伺候他换衣,看到他疲惫的样子,她忍不住吃惊地问: “有什么事?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我不累,只是这里难过。"他指指心口。 “什么事能使你难过成这个样子?爷爷死,你到现在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她语气带着埋怨,却有更多的欣赏意味: “凡事你都是沉得住气的。” “现在我的眼睛也是干的,还没流过一滴眼泪!” “你只有喝酒唱歌时才会流泪,"田喜孩子平地笑着说: “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和爷爷死的那晚神情差不多。” “和你爷爷一样,樊将军自刎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他的头!” “是你杀了他?"田喜惊叫。 “没有……不是,"他坐到床边,喝着她倒来的茶,很困难地说道:“我不知该怎样向你解释……应该说是秦王要他的头。” “就为这个,你就不顾道义逼死他?"田喜气得想哭。 “不是我……” “我知道还有太子丹!"田喜真地哭了出来。 “我真的不知如何向你解释,"荆轲拉她在床边坐下来,像对孩子一样对她说:“都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怎么像小孩一样,说哭就哭。” “我想到爷爷嘛!太子丹真是不祥人物,自从他出现,爷爷自刎了,今天樊将军又是自刎,明天……"她两手遮脸,哽咽着说不下去。 “来,不要难过,把眼泪擦掉,"他在她睡袍袖袋里掏出手绢塞在她手上:“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她用手绢擦着眼泪问。 “过几天我也许要出使秦国一趟,你一个人在家要多注意点。"荆轲语气平静,内心激动。 “送樊将军的头去?"田喜睁大眼睛问:“你们真的这样残忍?” “为了燕国的安全,没有别的办法!"荆轲真想将内情告诉她,可是说不出口,两位讲求信义的人都为这件事死了,他不能加以破坏泄密。 他长长叹了口气,想改变话题: “你今晚怎么睡在我的床上?” “你不回家这段时间我都睡在你床上!” “为什么?” “等你回来,"她有点害羞地低下头,想了想她又抬起脸来直视着他:“我高兴,不可以吗?” “好了,姑娘,今晚我回来了,你可以不必等,回自己房里去了。"他看到她心里会难过。 太子丹真是她所说的不祥人物,他一出现在他们中间,就按连有两个好人丧生,而且是心甘情愿的死,再下去就是他,世上唯一可以照顾她的人。 “差点忘了告诉你,今天有人帮高渐离带信,说是在临淄找到了屠狗者。"她没听他的话离去,而是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真的?"他不禁喜形于色:“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来人说,大概就是这几天吧。” “好了,喜妹,我想休息了,你请回房去吧。"他不经意地说。 “我不要,我要留在这里。"她像个撒赖的小女孩。 “什么?"他惊诧地望着她。 “荆哥,你是不是讨厌我?"她哭着问。 “怎么会!"他皱着眉头。 “那为什么你好久不回来,一回来就撵人家走?” “今晚我实在太倦,有话明天讲。"他拿她真没有办法。 “爷爷要你照顾我?"她责问地说。 “不错。"他内心浮起歉意。 “那为什么这些天你和那些鬼女人鬼混,却从不回来看看我?” “她们会做媚态讨好你,我不会,是吧?” “那跟你是两回事,你怎么这样!"他敷衍地安慰她,心里在想,不大不小的女孩难缠。 “你嫌我太丑?"她哽咽着。 “怎么会!"他说的是老实话。 “她们有的,我也有!其实,我想我不会比她们难看!” 她突然掀开睡袍,原来里面什么都没有穿,一副美丽玲珑的少女胴体整个呈露出来。 他连忙将她的睡袍拉拢,她趁势投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一面抽泣着说: “爷爷临死时要你照顾我,你却将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 他轻拍着她的背安慰说: “这些日子实在太忙,忽略了你,这次咸阳回来,我就永远不再离开你!” “真的?"她抬起泪脸微笑着问他。 “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他举起手,却为她拉下去。 “誓是不可以随便发的,"她依偎在他怀里,没有想离开的意思:“其实,你们男人都很笨,总认为女孩子不懂什么,说真的,你们要做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看出什么?” “你们要刺杀嬴政……用樊……” 他连忙蒙住她的嘴,她硬挣扎着含糊不清地说。 “隔墙有耳,你不要乱说!"他在她耳边细语。 她挣脱掉他蒙住她嘴的手,长吸一口气说: “你也很笨,你知道爷爷自杀的用意吗?” “他不是为了向太子丹表示不泄密吗?” “到现在你还不懂?"她又紧抱着他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爷爷……自杀……是为了要我成为你的……累赘,他并不想你去刺……去咸阳!” 这下轮到荆轲想哭了,老人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跟他生活了二十年,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了,我曾听到他自言自语叹息,不该一时高兴,将你推荐给太子!” “如今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荆轲轻拍着她因哭泣而颤动的背说:“我答应你,只要这次能从咸阳回来,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我也答应你,我会等你平安地从咸阳回来,你要有什么不测,我会跟着你死!” “别说孩子气的话!"他蒙住她的嘴,感到一阵恐惧。 但他再一想,二十岁刚出头女孩子的话能当真吗?他真的死了,也许她会记得他一段时间,直到她遇到另一个她喜欢的人……这样想他就放心多了。 13 太子丹为荆轲出使秦国,在易水畔长亭设宴祖道送行,参加送行的宾客有上千人。 第102章 知道内情的全着白色袍帽。 荆轲穿着一袭白色儒袍,潇洒倜傥;副使秦舞阳穿着一身红袍,倒也威猛非凡。 荆轲随着太子周旋于宾客之间,眼睛却不断在人丛中找人,别人都只道他心神不定,尤其是太子丹,更随时注意他的神情。 只有跟在他旁边的高渐离明白,他想见到的是两个人——屠狗者和田喜。 高渐离昨晚从临淄回来,告诉他屠狗者因有点要事必须处理,所以要他先回来报信,屠狗者随后就到。 可是到现在仍然看不到他的人影,荆轲内心有点烦躁,但他表面上仍然需要和那些烦人的宾客敷衍。 另外一个是田喜,他明明知道她不会来,心里却好希望她会来,人的感情就是如此微妙。 宴会从中午一直拖到日头偏西,乌云渐渐密布,天气突然转坏,风转强,易水河上波浪滔天。 大家要说的客套话都已讲完,荆轲不说走,送行的人当然不敢催他走。太子丹怕他改变了主意,急得脸色沉重,几次想问又将话吞了下去。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他小声对荆轲说: “荆卿,日头偏西,天色不早,假若你有什么事,就派秦舞阳先走吧!” 荆轲本来心中就烦躁,一听太子丹的话更是火上加油,他失去平日的冷静,大声叱喝太子说: “太子用人就是这种用法吗?只知道一往直前,抱着必死决心,而不顾事情的成败,这只是匹夫之勇。荆轲不是犹豫不决,有所惧怕,而是要等一个人!太子既然这样说,那我们就起程罢!” 他转脸对身边的高渐离说: “为我奏一曲送别,我为你歌一首惜离!” 高渐离也是白衣白帽作送丧状。他取下背上的筑,就着一块大石头坐下,调好了弦,开始敲击起来。 美妙的筑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大家全都停止谈话,有的原地伫立,有的席地而坐倾听。筑声和远处易水的浪涛声相和,形成人籁渗和着天籁的美妙壮丽音乐,所有的人都听迷了,包括太子丹在内,他们完全忘了送行这回事。 突然,筑声由低回而高亢,成为变征之声,荆轲长吟而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歌声重复两遍后,众人皆不自觉地跟着唱了起来,到了最后,每个人都泪湿了衣襟而不自知。 又突然,筑声一转为慷慨羽声,雄壮激昂,荆轲歌而和之——-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不酬兮誓不返!- 众人仍然和着——-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领唱,众声相和,就在筑声、歌声、易水浪涛声中,荆轲上了骑马高车,后面有十数乘副车相随,荆轲向太子一拱手,车队缓缓走动,沿着易水边向南而去。 高渐离仍然专心弹着筑,送行宾客依然在唱和。 太子丹伫立原处,直到车队扬起的尘土散去。 他注意到,荆轲根本没有回顾一下! 14 荆轲率领的燕国使节抵达秦都咸阳,在咸阳街头造成轰动,万人空巷,急着看燕国求和的使节团。 燕太子丹事先以重金买通了秦王政宠臣蒙嘉,中庶子蒙嘉虽然官位不高,但亦为名将蒙骜之后,所以和蒙武儿子蒙毅常侍在秦王政左右,非常受到宠爱。他向秦王政说: “燕王实在是震慑于大王的神威,所以不敢以军事和大王对抗,因而请求臣服,比照诸侯之位,献纳朝贡如同秦的郡县,只要能奉守先王的宗庙就心满意足了。但不敢自己来说,所以斩了樊于期的头,连同督亢地图,特派使节团送来。” 秦王政本来已等得不耐烦,听到燕使节团已到,当然大为高兴,于是要太史择定吉日,以最隆重的九宾仪式,会同各国驻秦使节和文武大臣,在咸阳宫接见燕国使节。而且命燕使节团带着奇珍异宝贡品,匣装的樊于期头颅和督亢地图绕行咸阳一周,再进朝殿。 荆轲捧着装樊于期头颅的匣盒走在最前面,因为经过药水的泡制,头颅五官清晰,须发完整,两眼横睁,似乎死得并不甘心。 秦舞阳则双手捧羊皮卷地图,亦步亦趋地跟在荆轲身后走。 他们都未曾见过如此大的排场,数千名虎贲军由午朝门一直排到朝殿门口,个个精神抖擞,盔鲜甲明,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全像木雕泥塑的一样。 殿门到陛下还有一大段距离,陛阶两边站着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节,殿前阶下则是戟战武士和佩剑郎中。 上千人在朝殿却一片肃穆,连咳嗽的声音都听不见。陛阶上殿中,端坐着年轻英俊,顾盼不可一世的秦王政,他微笑着等待荆轲和秦舞阳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向陛阶。 荆轲仿佛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十三岁就杀人、没有人敢正视他目光的秦舞阳,这时却心虚起来。他双手发抖,似乎捧不起那堆沉重的羊皮卷;两腿发软,好像承受不其他高大身体的重量;脸色泛白,有点会随时晕倒的模样。 看到他这副样子,殿下群臣和各国使节都暗暗奇怪起来,但是没有人敢出声发问。 等他好不容易一步一发软地捱到了陛阶前,秦王政也注意到了,他关切地问荆轲说: “你那位副使怎样了?是否突然生病,怎么会全身打颤?” 荆轲笑着回头看了秦舞阳一眼,上前行礼说: “北蕃边远地区的乡下人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如今突然看到大王如此森严壮伟的的场面,所以吓坏了,还期大王不要见怪,以好完成今天的献图仪式。” 秦王政注视了一下荆轲,心中暗自一凛,这个使臣的眼神看似平和,其中却蕴藏一股杀气。当然,这是他的宫殿,警卫人员以千计,他还担心些什么!于是他微笑着对荆轲说: “你将秦舞阳带的地图拿上来。樊于期的首级交廷尉验收发落。” 其实,秦王政很想亲自看看这名叛将的头颅,他恨死了他,他对他不恶,真想不到他胆敢留书骂他,他恨所有胆敢叛逆他的人。但是远远看到樊于期首级狰狞的样子,他决定不看为妙,省得夜里又做恶梦。 荆轲双手捧着地图走上陛阶进入殿上,跪在秦王席案前将图呈上。 秦王政一一打开羊皮卷地图细看,翻到最后一卷时,徐夫人匕首出现了,秦王还未来得及惊问,荆轲已右手抢着匕首,左手抓住了秦王政衣袖。陛下群臣及殿上近侍全都慌了手脚。 依秦制,殿上群臣不得携带兵器,殿下执兵器的郎中和武士,未奉秦王政亲自下令不得上殿。如此一来,殿下群臣莫不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殿上近侍则胆小的走避,胆大的徒手上来搏斗。 秦王政用力一扯,撕破了衣袖,摆脱了荆轲抓他的左手。他慌忙间拔剑,但剑身长期尺,高到腋下,怎么拔手都不够长,剑拔不出来。 原来一般人佩剑是为了防身,但到了士大夫和大臣甚至王侯的佩剑,则成为象征身份的装饰,剑鞘镶的珠玉越名贵,剑身越长,象征地位越高。秦王政志在天下,剑身比所有各国国君的都要长大。 近侍中有胆大上来护主的,全给荆轲一刀一个,见血立即抽搐而死,倒在殿上,就此没有人再敢上来。 秦王只顾绕着大殿铜柱逃跑躲避,一直忘了召郎中上殿。幸亏殿上的御医夏无且带着一个皮革药囊,他不顾死活,在秦王最危急的时候,用药囊挡住荆轲的追击,让秦王政逃开喘一口气。 三个人就这样在大殿中玩起捉迷藏来,一个执着匕首追,一个拖着拔不出的长剑逃,另一个挥动药囊上前阻挡一阵。 这时候,群臣中有头脑清醒的开始大叫: “王将剑背到背上!王将剑转到背上!” 这时候秦王政才被提醒,将剑推到背上,反手拔剑,总算将剑拔出来了。 长剑在手,秦王政胆子大了,他主动攻击荆轲,第一剑就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倒坐在地,依靠铜柱,用力将匕首掷向秦王政,不中!击中一根铜柱,击出一阵火星和一声清脆却惊心动魄的响声。 荆轲知道事情砸了,他倚柱盘腿而坐,神色自若地笑着对秦王政说: “算你的运气好,我要不是想活着劫持你,要你订定誓约,归还各国土地,你早就死定了!” 秦王政一声令下,殿下带着兵器的郎中和武士纷纷上殿,抢着杀了荆轲,也逮捕了舞阳。 秦王政是首次遭到追杀,闷闷不乐很久。 事后检讨功过,分别赏罚,死者予以埋葬,从优抚恤家属。 只有御医夏无且特别赏黄金五千两,秦王对群臣宣布说: “无且爱我胜过他自己的生命,所以他敢以药囊和荆轲缠斗!” 至于荆轲,他恨他,但他又无族可灭,就和嫪毐一样,这些没有根的亡命之徒,真是防不胜防,什么事都敢做!虽然他已死,秦王政仍然决定,五马分他的尸,而且是当众执行。 秦舞阳则在狱中绞杀。 15 荆轲刺秦王的消息立即传遍咸阳,车裂示众的布告第二天也贴遍了咸阳城各城门口和市街各处。 这是自嫪毐车裂以来首次车裂人——而且是刺秦王的人。 虽然行刑是在午时三刻,但一清早通往北门刑场的街道就围满了人,有本城的,也有连夜由附近城市赶来的,他们都想来看这场热闹,但群众谈论的气氛和车裂嫪毐当时大为不同。 当时群众痛恨嫪毐,尤其是咸阳民众,因为他的谋反,民众死伤逾万,半个咸阳化为废墟。 第103章 但荆轲不一样,他胆敢一个人带着一把不到一尺的匕首,在成千的护卫、文武大臣和各国使节面前,公开地刺杀秦王,毫无一点恐惧。 于是整个县城的人,这几天无人不谈荆轲。 如今在等着围观的民众中有人说: “可惜你们没看见荆轲那副威风凛凛、有如天神般的模样,他身高一丈有余,头如笆斗,眼赛铜铃,一声大吼就吓破了秦王和群臣的胆,所以很久都没人敢动,后来还是御医夏无且在药囊里掏出药丸,每人塞下一粒,众人才恢复神智,所以夏无且的功劳最大,独得黄金五千两。” 旁边有人反驳他说: “老兄你错了!荆轲生得英俊潇洒,乃是卫国有名的美男子,怎么会头如笆斗,眼赛铜铃?再说一吼就吓破人胆,这也是不可能的事!” 先前那个人反骂他说: “你这个人才是没有头脑,也不想想,要不是身高丈余,哪有这大的胆子?众人当时不是吓破了胆,变成昏迷状态,怎么秦王不知道喊执兵器的郎中上殿,那么多大臣也没有一个人提醒他,就让他和荆轲在殿上玩了半天猫捉老鼠?” “不错,不错,还是这位老兄说得合理。"旁边很多人附和。 也有人指着乌云密盖的天空说: “这种大事发生,事先都是会有征兆的。你们记不记得荆轲刺秦王的那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突然靠太阳处出现了道彩虹,直贯太阳中心。” “老兄,说话要有点常识吧!"旁边有人不赞成他的话: “不下雨,没有水汽,哪来的彩虹?” “你才是少见多怪,异兆,就是异于常情的一些兆头嘛!那天我和很多人看见,还会是假的吗?"刚才那个人争论。 “不错,不错,那天我们也都看见了!"很多旁边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这还不算奇怪,在乡下还有人看到母马生下带角的小驹,那才奇怪!"又有人说。 “前几天在渭水地方,天还下着黍雨,那才叫怪呢!"还有人如此说。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说着闲话时,忽然听到号角和锣鼓声,数十七城卒正过来清道,将路中间的行人纷纷赶到路两旁。 “荆轲要来了!"群众中有人喊。他这一喊又造成万人轰动,伸头望着街那头。 果然前面有百多名城卒骑在马上带路,后面是一部敞篷板车,荆轲的尸首直挺挺的躺在上面,欲断的左腿也放在大腿的位置接上。 他乱草似的头发盖住了整个脸,浑身上下的衣服沾满血迹。 “人死了都一样,也看不出什么美丑了!"路边楼上有些女人在为他叹息。 敞篷车后面,又有一百多名城卒骑兵押队,再后面跟着数万人潮,而且每过一处街道,街两旁的人就加入了这股人潮,因此越走人越多,人潮汇集得更汹涌。 人潮中间,各行各业男女老幼都有,特别多的是那些平日就在街上游荡玩耍、半大不小的孩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由什么带头,突然出现了股众多童音汇集而成的歌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未酬兮身先捐! 歌调高亢,激越感人,歌词简单,容易上口,因此跟在后面的群众不自觉地跟着唱了起来。 他们一遍一遍地反复唱,连街道两旁围观的百姓,以及在楼上窥视路上行人、谈笑着评头论足的大家闺秀,也全都停止调笑跟着唱起来。 于是,这股跟在车后看热闹的人潮,忽然变成了浩大的送葬行列。 16 在车裂嫪毐的同一地方,搭好了同样的三座看台。 秦王政坐在居中的看台上,眉头一直紧皱着,荆轲也许真的将他吓破了胆,这几天他始终觉得昏昏沉沉,天天晚上做恶梦。 他恨荆轲,不只是为他想刺杀他。站在不同的立场做不同的事,他对荆轲不动声色的勇气,潜意识中有着敬佩。他恨他的是让他在群臣面前丢脸,使得他像一只被大猫追逐的小鼠,而不像一个应该遇事雍容镇定的君王。 嫪毐进攻王城之乱,他亲征成蟜反叛之后,以及李牧大败桓齮,他亲率大军增援,历次所表现的沉着从容,连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将都感到心折,但现在十几年所建立的形象,却被荆轲这个匹夫用一把匕首全部摧毁! “我恨他,虽然他死了,我还活着;虽然他现在像条死狗那样躺在地上等候车裂,我依然是秦王,在众臣的前呼后拥下来看他受刑,但在众人的口中,在这些围观着的脸上,明白地显示出他是英雄,我是懦夫!"秦王政在心中想。 “为什么当时我会吓得连剑都拔不出?连召郎中上殿都忘记了?"现在他不断反复在心中问自己这个问题——这几天他不停地在问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心情再处理别的事。 午时正响起号角,表示行刑的时候快到了。因为荆轲已经是个死人,不会走动,监斩官廷尉李斯只得亲自到场中验明正身。 他下得看台,骑上一漆黑马,由刽子手牵着马缰来到刑场中央,他没下马,只由刽子手拉着荆轲的头发,让他看了看脸。 “不错,"李斯点了点头,沉声说:“准备行刑!” 刽子手应了一声"是",命手下将荆轲尸体的头和四肢紧绑在五部车后的吊索上。 李斯快马回到监斩台,派传骑向秦王政报告:“行刑事宜已准备好。” 秦王政看看围挤在刑场四周的民众,以及乌云密布的天空,他不免想起上次车裂嫪毐的场面。他敏感地发觉,围观的民众较上次更多,可是刚才进场的时候,百姓喊万岁的声音似乎没有上次响。 午时一刻,第一通鼓擂起,按秦律,可容许死犯家人活祭死者,并作最后遗言。 连秦王在内的所有人,全都认为已死的荆轲不会有家人故旧出现,但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一个年轻少女穿着一身素服,提着祭篮,从人丛里飞奔出来。 “女人,又是女人!"秦王政在心中暗想:“上次嫪毐有女人,今天荆轲也有女人敢犯我的大忌!” 他命近侍飞马去查,看是荆轲的什么人。 这名素衣少女不理近侍的问话,含着眼泪点着香烛烧纸,她哭着对荆轲的尸体说: “荆哥,黄泉路上寂寞吗?田喜很快就来陪你!” 这时候,突然从人堆里又跑出一个身材矮小、脸上虬髯横生的男人。他一上来就抚尸痛哭。 “荆轲,你应该再等三天的!” 骑在马上的近侍喝问: “你说什么?拿下!” 几名刽子手要上来抓人,这个蓬头乱发的矮人哭着对田喜说: “你要陪他,你先走,后死责任重,我留着性命,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他转哭为笑,三转两转就摆脱要抓他的人,飞奔入人海里,一下子就见不到了身影。 田喜没回他的话,只是流着眼泪为荆轲整理脸上的乱发。等这些人抓不到屠狗者,再要回来盘问她时,她突然由袖口中取出一把短剑,回手就刺进心口里,口中还在柔声地说: “荆哥,我来了!” 秦王政远远看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再命一名近侍飞马查看。 这时又擂起了第二通鼓,送别家人该离场了,众刽子手看着紧拥抱荆轲尸体的女尸,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等两名近侍飞马回来报告,秦王政突发狂怒,厉声高喊: “传廷尉行刑!” “启禀陛下,午时三刻犹未到。"侍立身后的赵高提醒他。 “传廷尉行刑,听到没有?"秦王政对两名犹在马上的近侍怒吼。 近侍脸色苍白地飞马传知李斯。李斯犹豫了一下,两名近侍同声说: “再不行刑,大王恐怕会杀掉你!” “行刑!"李斯丢下竹牌。 刽子手应了一声,五部车上御者一齐鞭马,马奔向五个方向,将田喜的尸体也拖出很远。 未到午时三刻行刑,秦王政又创下一个先例。 秦王政未作停留,立刻起行,他的车队过处,只有前面几排人跪下,喊万岁的声音也没来时响亮。在他车经过后,忽然人群中响起歌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未酬兮身先捐!- 一遍又一遍,声彻云霄。 “他们在唱什么?"秦王政不解地问御车的赵高。 “颂赞大王的歌,"赵高撒谎:“前些日子有人在街头教孩童唱,大家很快都学会了。"这句是真话。 “难怪他们喊万岁声不大,原来要以歌声代替!"秦王政满意地闭上眼睛养神。 第十八章统一天下 1 将军王翦、裨将辛胜和骑卒都尉李信带着数十名护卫,在一处高地上观察敌情。 只见大约五万燕代联军背着易水列阵,黄色的是燕军,红色的是代军,倒也旗帜鲜丽,壁垒分明。 王翦望着敌军的阵容皱皱眉头说: “敌军人数不多,但排的是背水阵,我军攻击时,敌人一定会拼命,这次战斗伤亡一定会很惨重。二位将军有什么看法?我们这次作战主要目标乃是要擒杀燕太子丹,主上为了荆轲行刺的事,恨死了他。” “依末将的判断,燕代联军的作战构想,不外乎是以少数兵力部署在易水以西作为桥头堡,而大部兵力部署在易水以东上谷至蓟城之线。 第104章 假若我军攻击失败或是伤亡过重,燕代联军就会乘胜渡河追击;假若我军歼火当前敌人,伤亡也会相当大奇qisuu.书,他们可以乘我半渡而攻之,亦可给我打击后退保蓟城。所以末将建议这一仗要速战速决。” 辛胜五短身材,却是短小精悍,一双眼睛特别锐利有神,他奉命率领精兵十万增援王翦,并担任王翦的裨将,合力攻燕,定要将燕王父子提拿到。 王翦点点头,又问李信说: “李将军的看法呢?” 这时的李信和当年在桓齮麾下时已大不相同。第一,他已身经大小战役数十,率领一支步骑联合部队,纵横在赵太原及云中之间,负责扫荡赵国的残余部队,可说是威风八面,用兵神速的名片已传遍天下。另外他年纪稍长,成熟多了,不再像先前的孩子气,已逐渐形成大将风范,在秦王眼中,他是王翦最可能的接班人。 听了王翦的问话,他笑了笑说: “辛将军的话非常有理,但末将的看法稍有不同。” “李将军有何高见?"辛胜见他年轻职卑,却要跟他唱反调,有点不高兴地问。 “说来听听!"王翦的想法和辛胜不一样,他知道李信常有独特超人的见解。 “依末将的看法,代军大约十余万,燕军在廿万以上,双方兵力总计在三十万以上,尤其他们靠易水作品障,以逸待劳,假若同心协力和我军进行决战,我军兵力不到三十万,胜利不见得是百分之百。” “依你之见呢?"辛胜更为不悦地说:“别忘了秦军一向是以一胜三!” “料敌从宽,视情况而定,如今燕代联军五万人列背水阵,辛将军是否能率两万人加以击溃?” “……"辛胜为之语塞。 “所以我们要双管齐下,以绝对优势兵力歼灭易水之西的这五万人,造成震撼以后再挑拨燕代之间的合作,告诉代王我们要的只是燕太子丹,并不愿与他为敌。另外依末将判断,燕王并没有固守蓟城的打算,他的作战构想是,胜则在易水决战,败则保住实力退守辽东,在那里既有辽水、大海作三面屏障,而且还可以联合东胡。” 王翦沉思了半晌,最后说: “就这样吧,辛将军听令!” “末将在!” “你率所部十万围歼正面之敌,待命进取蓟城!” “得令!” “李将军!” “末将在!” “派你负责你所建议的任务,离间代王,捉拿燕太子丹。你需要多少人马?” “三千骑卒就够了。"李信自信十足地笑着说。 “三千?军中无戏言!"王翦看着这位年轻勇将摇摇头。 “愿立军令状!"李信严肃起来。 “辛将军,明天拂晓开始攻击!” “是!” 第二天拂晓,秦军对燕代联军采取围歼攻击。 先是燕代军无处可退,奋力死战,两军接战三天两夜,杀声震天,燕代军伤亡虽大,秦军也损失不轻。 忽然燕军中传出谣言,蓟城方面燕王和太子丹已率领精兵走辽东,燕代联军士气一下落到谷底。 第三天早上,易水上游忽然漂下多艘无人空船,再加上一些东岸运补的船只抵达,这下求生有路,燕代联军不顾杀敌,纷纷夺船逃走,甚至为了夺船互相残杀。 五天以后,易水之东燕代联军被歼殆尽,两万人死在易水中,河水为之染红;众多尸体堵塞在一些支流处,河水为之不流。 王翦乘胜渡河追击,包围了蓟城,只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攻克。他发现李信判断完全正确,燕王和太子丹早已率精兵东走辽东,但途中遭到李信的追击,太子丹率部份军队逃入衍水地区。 2 李信趁秦先锋部队和燕代联军激战之时,率领三千起卒由上游水浅处渡河,并顺带解决了代军的运粮楼船军,将空船顺着河水放到下游,又做了扰乱燕代军军心的重大用途。 他派使者送信给上谷的代王说: “秦攻燕只为燕太子丹人头,君王何苦为他人替死?今燕代易水之西联军全部就歼,唯君王留意焉!” 代王嘉接到李信来书,和群臣商量以后,派使者去见王翦,要求解除燕代联盟后,秦军保证不再攻代。得到王翦的承诺后,他又写了封信给燕王喜: 秦所以犹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 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得以血食。 燕王喜得信与群臣商议以后,为了顾全大局,也先派使者得到王翦不再攻辽东的保证,然后忍痛牺牲,派人送信给太子丹说: “尔派荆轲刺秦,事先寡人不知,现秦王政急欲得儿首级,愿我儿善以自处!” 看完父王的信,太子丹内心惭愧,泪流满面地问使者: “父王政躬康泰否?” “主上身体尚佳,只是李信追击急迫,而秦军政占蓟城后,现已挥军东来,有进攻辽东模样,大王每天睡不安枕,食不知味!” “丹罪孽深重,祸及父王社罢,衷心惭愧!"太子丹长叹一口气说。 “太子还有什么话要交代臣转呈大王的?"使者语带催逼。 “没什么了,心情不佳,难以提笔书信,你就转呈大王,秦王政狼子野心,不可轻信!” 说完话,太子丹整整衣冠,危坐于席案前,拔出佩剑自刎而死。 使者及各近侍掩面哭泣,但不得不割下他的首级交使者带回。 王翦得到李信带回的太子丹首级,果然退兵蓟城,不再进逼,然后派专使将首级送回咸阳,报告秦王任务达成,并说这次功劳李信该属第一。 秦王政得到太子的头虽然高兴,但对王翦独断专行,向燕王和代王提出不再进攻的承诺,总是有点耿耿于怀。他自己交代王翦的任务是取太子丹的头,他已完成了任务,当然他无话可说。 于是他下令召回王翦和李信,蓟城方面由辛胜负责。 王翦当然感觉得出秦王政对他的不满,但他不敢有所表示,樊于期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3 秦王政在南书房接见王翦和李信,并由王后亲自招待,这是武将中从未有过的殊荣。 在谈论了一些燕代作战的细节后,秦王政忽然对王翦说: “恭喜将军在燕地建功,而更值得庆贺的是令郎王贲将军攻楚,也建立了奇功,连拔十城,如今都收作了秦地,真是将门虎子,雏凤声清不输老凤!” 王翦连忙避席顿首谢恩。 “寡人这次召两位将军回来,乃是有事于楚,想根本解决掉楚地的问题。二位看看灭楚需要多少兵力?” 两人沉默,在心中盘算很久。 秦王先问王翦: “王将军估计要多少?” “楚国地大物博,民性强悍,再加上楚怀王入秦,客死秦地不得归国,楚人都很恨秦国,所以有所谓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歌谣流传。因此要攻取并作善后,非六十万军队不可。” 秦王政听了他的估算只笑了笑,没有表示意见。他又转问李信说: “李将军估算要多少?” “二十万就足够了!"李信意气风发地说。 “二十万?"王翦惊呼。 “不错,二十万,而且是分两路进军,一路取鄢郢,一路攻平舆,然后会师于城父,大江以北将不再有楚军踪迹。整顿一些时日后,再东攻寿春,捉拿楚王,亡楚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王将军看怎么样?"秦王政转问王翦。 王翦含笑不语。 “李将军果然勇壮,寡人就按你的构想,派你和蒙恬各领军十万,分两路攻楚,看谁先捉到楚王!” “王将军有什么看法?"秦王政转向王翦笑着问。 “英雄出少年,臣无话可讲。"王翦如此回答。 秦王政看到王翦鬓边点点白发,心中暗叹年华易逝,转眼十多年过去,王翦又呈老态,老爹的话不错,他必须加速培植将才。 同时,王翦不乘胜灭掉燕代的疙瘩也在他心中出现,他长叹一口气说道: “王将军真是老了!已经失去往日旺盛的企图心。” 王翦也看得出秦王政心中的不满仍在,他决定乘机下台,免得日后还会和他发生冲突。他避席顿首请求: “请大王准许臣回平阳故居养老!” “王将军对寡人刚才那句话生气了?"秦王政不悦地问。 “臣怎么敢?"王翦依然俯身禀奏秦王政:“老臣长久在外,历经风霜,四肢关节患有风湿痛,发作品来痛苦难以忍受,恳请大王赐臣骸骨归乡!” “将军还未到告老回乡的年龄,"秦王政笑了笑说:“既然将军有病,回乡养病即可,病好了,寡人仰仗的地方还多!” 正说话间,近侍来报,丞相及国尉得报,韩地新郑地区反叛,杀害了秦所派地方官员。当地驻军太少,镇压不住,而反叛的主要原因是受了魏王的挑拨,新郑和魏都大梁只隔了一条河水(黄河)。 秦王政皱皱眉,要近侍传命丞相、国尉及有关大臣,晚间在议事殿开会讨论。接着他又转向王翦问: “对新郑反叛的事,王将军有什么意见?” “依老臣看法,魏王留在大梁,无论我们今后伐楚或是征齐,他会是心腹大患,不如乘镇压新郑反叛之际,一举将其消灭。” “将军所见与寡人不谋而合,将军有意为寡人效劳否?"秦王政拊掌大笑。 “老臣已乞赐骸骨蒙准!"王翦恭敬地说。 第105章 “但是……"秦王脸上现出不愉神色。 “臣倒有一个建议。"李信在一旁启奏。 “哦,你说说看。"秦王脸色立刻变得和悦。 “大王既命臣与蒙恬领军伐楚,王贲军可以回师新郑,事毕后再攻大梁捉拿魏王。” “王将军看怎样?"秦王还是不想放过王翦。 “李将军计策甚妙。"王翦诚恳地说。 “就这样办了!"秦王政击案哈哈大笑。 4 王贲由楚回军,很快就平定了新郑的叛乱,屯兵河沟西,准备开春围攻大梁。 二十一年冬,魏国全地下大雪,雪深二尺五寸。 二十二年开春,冰雪溶化,河不高涨,河道也就变得比往年宽阔得多。 王翦告老归乡,在平阳老家休息了一段时间,总是放心不下年轻就独当一面的儿子,于是他轻车简从,乘着一部安车,带着一个家人来到王贲军中。 王贲正准备发动春季攻势,见到战场经验丰富的名将父亲来了,当然是喜出望外。 那天,他们父子和几个幕僚,带着数十七护卫,在一处高地视察地形,远远地看到大梁城内,高楼栉比鳞次,家家冒着炊烟,好一副繁华太平景象。 王翦想到再过不了多久,这处物阜民丰的城市就会变成废墟,忍不住有点感慨。再看看高大、英挺、年轻的儿子豪气干云的样子,不正是自己年轻时的镜中影子?不过,他也看到儿子紧皱眉头和几位幕指手划脚,看着地图在争论,似乎有着难以解决的问题。 “王贲,"他喊了一声:“攻取大梁有什么困难吗?” “父亲。"王贲答应了一声,他要幕僚继续讨论,自己走到父亲身边。 “有什么困难吗?"王翦又问:“是不是攻城兵力不够?” “十万军队围城应该是绰绰有余了,但大梁城坚固天下闻名,再加上城内粮食一直囤积充裕,曾有过围城两年不能拔的记录,所以孩儿正为这在担心。” “十万军队攻大梁城是嫌少了点,不能在短期间攻下,楚国可能出兵攻我侧背。"王翦点点头说。 “再加上李信和蒙恬已出兵楚地,听说进展顺利,我要是围城数月不下,就会遥落在他们后面,这个脸可丢不起!"王贲有点孩子平地说。 王翦够着眉头远眺坚固的大梁城和白浪滔天的河水和济水,一时没有说话。 “今年河水好大!"身后一名执戟的护卫赞叹地说。 王翦心念一动,再看看大梁三面环水的地形,的确是处易守难攻的形势,何况后面还有高丘和山陵形成鼎足犄角,(奇*书*网*.*整*理*提*供)可以互相呼应支援。 忽然他头一转,计上心来。 “王贲,大梁要靠力取,的确很困难,暴师日久,再遭楚的夹击,连后退的路都没有!王翦加重语气说。 “孩儿也是如此看法,所以拿不定主意。” “为父倒有一个主意……” “孩儿也想到一个主意……” “那我们先不要言明,各人在地上划字,看看我们父子是否心意相通。"王翦阻止王贲说下去。 他们各自转身在地上写好字,然后再转身看对方写了什么。 王贲写的是:“水攻!” 王翦写的是:“决堤!” 父子拊掌大笑,但随即又不禁凄然。 “这要死多少人,毁灭多少房屋田地!"王贲叹口气说: “这也就是孩儿久久不能下决心的原因。” “一切为战胜,管不了这样多了!"王翦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5 王翦不忍见到河水淹没城市田园的惨状,提早赋归回秦国去。 王贲下令六万兵卒,分别挖掘河沟堤防,不到几天工夫,河堤挖通,泛滥的河水像万马奔腾一样,三面涌向大梁城,数百里范围内的农村田园全都变成泽国,无数的生命和财产全埋葬水底。 大梁城水深逾丈,民众都爬在屋顶上嗷嗷待哺,而且水势还不断上涨,几十万居民无以为炊,这时候贫富不分,没几天全断了粮。 魏王假含着眼泪召开御前会议,唯一能维持平日美食的地方,大概也只有王宫了,地势高,楼台亭榭也高,但宫殿之间的连络都要靠舟艇了。 有些吃饱了肚子的大臣和武将又再豪气大发。 “臣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城内还有十万精兵,囤有三年粮食,不发一箭,不折一兵,就这样投降!"有位文官如此喊。 “十万精兵全站在屋顶上了,三年粮食也早喂了鱼虾,再过几天,大人恐怕像今天这样喊也喊不动了!"一位武将取笑他。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差点要打起来,衣服湿了没得换,想想开完会后无处休息,家人都在屋顶上饿肚子,大家再也不管什么朝仪不朝仪! 最后还是魏王假哽咽着下结论: “寡人不德,罪及臣民,如今只有出城投降一条路了!” 于是魏王假出降,魏国正式灭亡,秦尽收魏地。 王贲功大,秦王让他在韩魏独当一面,无形中成了不封的君侯。 但大梁地区家家都传诵着骂王翦父子的歌谣——- 淹我城池兮我无居, 没我田园兮我无食, 无食无居, 何去何从? 天道好还, 疏而不漏。 哀尔父子, 永绝其后! 6 秦王政二十二年,李信及蒙恬率军二十万南伐楚。李信攻平舆,蒙恬攻寝城,大破楚军。 李信又攻郢城、鄂城,一路势如破竹,未免年轻气盛,有了骄意,他笑着对部众说: “王翦将军曾言楚军强悍,依我看并不怎么样,这几个月来杀得都不过瘾,蒙将军那里仿佛也没打过什么硬仗,等到我和他会师城父,直捣楚都寿春,才教楚人知道我李信的厉害。” “将军不可太过轻敌,"他的一名部将说:“项燕所统率的楚军主力尚未赶到,否则会有一场恶战。” “楚军早被我们杀得闻风丧胆,百里以内都没有敌踪了。”李信骑在马上哈哈大笑,转头回旁边的骑卒都尉:“你的搜索部队可发现到敌情没有?” “末将两翼搜索部队远至方圆百里,都未发现敌踪。"骑卒都尉恭敬地回答。 李信笑着对刚才那位部将说: “你看怎样?楚军听到我们来,他们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是将军的英名!"先前那位部将在马上弓身说。 十万大军分作三路在崎岖的山地艰苦而行,尤其是骑兵和负载军旗的驮马走得更是辛苦。 他们来到一处山麓,远远已看得见城父城墙。 探骑正好来回报,城父楚军早已撤走,乃是一座空城,城内父老听说秦军来到,纷纷准备劳军。而平舆方面蒙恬军的探骑也已抵达城父,不过主力还在六十里以外,正在向这里前进中。 “看吧,事先我就向蒙恬说过,我会比他先到!"李信得意地说。 他和众部将下了马,检视在山区中行走的部众。 “将军,部队今晚在何处扎营,进城还是在城外?"裨将前来请示:“部分进城,部分在外扎营,警戒比较容易些。” “今晚只派少数前站部队进城,要城父民众准备迎接事宜。行军多日,军容不整,要楚国民众见了有损军誉,今晚在山区扎营,明日整顿好后,以入城式进城。” “将军,部队今晚在何处扎营,明日整顿好后,以入城式进城。” “那现在末将就传令各部,就地筑壁宿营。"裨将秦胜说完话要走。 可是李信叫住他说: “目前见不到敌踪,部队行军劳累,而且明天天一亮就要进城,筑壁之事免了吧。” 按秦军律,军队休息宿营,哪怕是只住几个小时,都要伐木为壁,设置障碍物,以防敌人偷袭。 秦胜本想奉劝,再一想只宿一夜,能免就免罢,同时一路上来,的确未发现敌情。 但睡到半夜,突然锣鼓喧天,号角声遍地,漫山遍野,不知杀出了多少楚军,他们都黑布蒙面,左手臂缠有一块白布,见人就杀,见车子就烧,遇到马匹就砍断缰绳让它们乱跑。 秦军从睡梦劳累中惊醒抵抗,展开一场混战,有的溃散向西而逃,正好又遇上楚军埋伏,大杀一场,又再折回来,这样乱冲的结果,秦军完全失去指挥联络,天明后所剩的已不到三万人,退据几个山头抵抗。 李信一开始还希望蒙恬来救,最后得到消息,蒙恬军也在三十里路一处山隘路遇伏,但因秦军战斗力强,经过一天一夜的冲杀后,终于冲出包围来救。 楚军采取的战术是白昼包围休息,秦军困在山顶上缺水,日晒雨淋苦不堪言。到了晚上,楚军又来冲杀一阵,天快亮时又撤走。 这样缠战了三天三夜,山顶秦军只剩下一万多人。 蒙恬赶到来救的那个夜里,楚军突然撤走,似乎在这些群峰重叠的山区失踪了。 事后检讨才知道,项燕所率的精兵不过五万人,他们是紧紧跟随在李信大军后面,三天三夜都未宿营,只是略作休息就又前进,最后李信部队快抵达城父时,他们比李信还早到几个小时,这里是他们的老家,地形当然比李信他们熟多了。 蒙恬收拾残兵进驻城父,剩下不到七万人,李信率领的十万部队,只余下几千人,十名都尉去掉七个。 当晚,李信在城父将军府横剑自刎,留下的血书是:愧对主上和王翦将军!” 第106章 7 秦王政接到这个消息,先是不敢相信,继之是大怒,砸碎了御案上所有的东西,最后是仰天两眼含泪,喃喃自语: “骄者必败,但是寡人养骄了他,罪过全在寡人!” 一直静静在旁看着他发脾气的王后,这时才柔语安慰他说: “败已败了,李信也已引咎自刎,假若每位国君都像你这样输不起,秦国怎能扩展成今天的这个局面?” “来人,"秦王政没回答王后的话,而是召进近侍:“你要赵高准备车驾!” “你要上哪里去?"王后惊问。 “去平阳见王翦!” “今天天色已晚,要去明天也可以,不然可派人传他来。路途遥远,不通知突然而去,为臣者会惊惶失措。” “寡人不去,这两晚也会失眠,错在寡人,自当到王将军府上谢罪。” 秦王政轻车简从到达王翦府上时,已是第二天深夜。 王翦早已得到城父秦军大败的消息,所以得到先遣近侍来报,秦王随即会到,他也并不惊讶。他换好了朝服,打开中门,带着阖家大小在大门跪接。 秦王政一下车,就拉着他的手将他扶起,一直到进到密室都未松过手。 在坐下以后,秦王政先开口道歉: “李信在楚大败的消息,将军想必知道了。” “老臣在家养病,对外界事情已经隔膜,只听到传闻,对事情始末不太清楚。"王翦装糊涂地说。 “将军不必再装胡涂了,"秦王笑着说:“寡人前次不用将军之计,果然让李信这个年轻人丧师辱国,如今得到消息,楚国要集中全力向西进兵,将军虽然有病,难道也眼看着国家危急不管,看着寡人忧心无策也不问?” “陛下,老臣实在是老病不堪,头脑整天昏昏沉沉,一点都不管用了,还是请大王另选良将,以免误了国家大事。"王翦避席顿首辞谢。 “将军,寡人已一再道歉,难道真的要寡人叩头谢罪?"秦王正色说:“将军就不要再说什么老病了,前次是寡人不对。” “唉,"王翦回座叹口气说:“大王要是实在无人可用,一定要老臣勉效犬马之劳,臣要的兵力仍然是六十万。” “当然,当然。"秦王政高兴地回答。 王翦连忙命老婆为秦王政准备住处及酒菜宵夜。 两人在谈了伐楚计划一段时间以后,王翦突然呈上一张清单,秦王政先当是什么作战计划,但拿在手中一看,不觉哑然失笑,原来是一份房地产表,上面列明十多笔咸阳附近的美宅良田。 “将军到现在还怕穷吗?历来战功,寡人就赠赐过不少。"秦王摇头不以为然地说。 “为大王将,再大功劳亦无法封侯裂土、享受食邑,老臣不能不为后代子孙着想。"王翦也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是小事情,寡人会交代专人办理,目前将军应操心的是伐楚的作战大事!"秦王政笑着说。 “在大王是小事,可是在老臣却是子孙万世基业的大事!"王翦认真地说。 “好吧,寡人回咸阳立刻命人办理!"秦王政脸上显出些许无奈。 一个月中,秦国完成了六十万大军的征集和调配,这是各国所没有的超高效率,应该归功秦王政兵役制度的改革。 在吉日良辰,秦王政亲自主持了拜将大典及阅兵,然后在灞上设宴祖道,为王翦送行,并派蒙武为裨将。 王翦临行还提醒秦王政说: “大王不要忘了对臣的承诺!” 在旁边的大臣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他们君臣之间打的是什么哑谜。 “将军请走吧,寡人不会食言。"秦王政微笑。 “那老臣就完全安心了!"王翦显得非常认真郑重。 秦王政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 王翦率兵出得函谷关,还接连五次派使者觐见秦王政,除了报告军情外,特别附上请求那些美宅良田的信。 知道这件事的一些王翦幕僚说: “将军这种要法未免太过份了吧?” 王翦轻抚着胡须说: “不算过份,各位都明白,主上多疑而不相信别人,尤其是在外领军作战的大将。如今秦国可说是将全国的军队都交给了我,我要是不摆出贪小利的姿态,多请美宅良田为子孙着想,秦王很难去掉猜忌之心!” 众幕僚听到他这番话,才知道王翦的用心良苦。 8 秦王政二十三年。 王翦大军分成两路,分别从函谷关及武关而出。 王翦主力一出函谷关抵达楚国方城附近,就得到消息,楚国大军五十万正列阵等候进行决战。 麾下部将个个紧张,摩拳擦掌准备接战,王翦却下令加强防御工事,多设障碍物,注意警戒,不准擅自迎敌,违令者斩。 于是四十万大军整天留在壁垒内,饱食嬉戏,任楚军如何挑战辱骂,秦军就是不出壁垒应战。 王翦闲来无事就是和幕僚下棋、喝酒、聊天。 过了一段时间,那天王翦正和平日一样,和幕僚下着棋,他突然命两名侍卫: “你到外面去走一趟,看看士卒们正在做些什么?” 侍卫骑马分别到各营地看了一遍回来。一名侍卫禀告说: “大多数的士卒在比角力和投石超距的游戏。” 另一名侍卫也说: “属下见到的情形也差不多,士卒们饱食终日,先前都因行事疲惫,整天只想着睡觉洗澡。接着就是大吃大喝,闲着聊天,如今全都精力恢复,闲着无聊,争着做各种比赛运动。” “士气可用了!"和王翦对面下棋的幕僚说。 “我军的朝气已生,但敌人的暮气犹未至,而且我也正在等蒙武那边的消息。"王翦微笑说。 “原来将军按兵不动有这样大的作用!"另一位观起的幕僚恍然大悟。 “两位谁说说看,老夫的作用在哪里?考验一下谁真能识破老夫的玄机。"王翦抚须点头。 “将军虚张声势乃是要吸引楚国全国兵力至此进行决战,因此敌后方空虚,蒙将军乘虚杀往楚都新郢(原名寿春。考烈王二十二年徙都寿春,按原都城郢改为郢,一般民众为与旧都郢城区分,都称之为新郢)。"对棋的幕僚说。 “先生只猜中了一半。"王翦点头称赞。 “将军到底藏了什么玄机?"观棋的幕僚问。 “虚虚实实,虚可变实,实亦可转虚,老夫计划中的决战点仍然在我们这里!"王翦高深莫测地说。 “愿闻将军详细解说,以开茅塞!"两个幕僚异口同声地说。 “将楚军全力吸引在此,而以蒙武二十万部队乘虚攻入楚东,楚军见我不应战,而蒙武军势若破竹,他们会误认蒙武军才是主力。楚军这次战略也是采取消灭敌人有生战力为主,而不计较城市土地的得与失,所以极力求战。但见我不应战,而蒙武军已至楚东,他们必会引军向东,对蒙武军攻击,以求决战,却想不到决战点仍然在此!” “将军真是神机妙算!"对棋的幕僚说。 “那我们要何时才应战?"对棋的幕僚问。 “等主客易势,攻势权操在我们手上时再说。"王翦胸有成竹地说。 正谈话间,中军来报,蒙武军中使者求见。 军使带来战报,蒙武军已抵达安阳,现在整顿休息,数日后向新郢方向进发。 接着探骑来报,敌军正拆除帐篷,整理行装,似有撤退模样。 没过多久,全军都尉以上将领集体求见,全都认为出战机会已到。但王翦依然摇着头说: “如今出战,正好合了敌人积极求战的本意,待他们真正撤退时再说。不过现在你们可以各回本部,准备拔营出战,待命行事。” 各都尉回营一经宣布准备出战,全军雀跃欢腾。 入夜,楚军果然前军改作后军,就地掩护,其余部队借着夜暗,有条不紊地向安阳前进。 王翦派出五万骑兵绕道先行,迎击楚军先头部队,再以部分兵力围歼楚掩护部队,其余则分成多路追击。 楚将景春遭遇秦骑卒下马埋伏,误判蒙武军已到,两面受到夹攻,乃下令向南转进,用意在退保新郢。想不到经过安阳附近渡过汝水时,在安阳的蒙武军主力已经赶到,兵力虽较景春为少,但休养多时以逸待劳,士卒莫不奋勇争先。 双方接战七昼七夜,杀声震天,这时追击的王翦主力也已赶到,前后夹击,汝水全染成红色,很多支流处都为尸体所壅塞住,河水为之不流。 五十万楚军只剩二十万不到渡过汝水,退保新郢。 秦军乘胜追击,进围新郢。 三个月后,新郢城破,王翦军生俘楚王负刍。 楚名将项燕在淮南地区拥立昌平君为楚王抗秦。 此时,秦占领了楚自陈城至平舆的全部淮水以北地区。 秦王政亲至前线劳军。 9 秦王政二十四年八月。 王翦、蒙武率大军四十万和昌平项燕二十万楚军隔着淮水对峙。 那天,王翦和蒙武在淮水支流北岸观察地形,只见虽只一水之隔,却是自然天堑,很难渡过,而且楚军在可能渡河口都设有层层水中障碍物,阻止船只和人马登陆。 “蒙将军,你对这次渡河作战有何意见?"王翦问蒙武说。 “一切照原计划,末将没有什么意见。"蒙武恭敬地回答说。 按照他们原订计划,蒙武在昌平下面渡河,以十万兵力牵制昌平正面约十五万兵力,而三十万主力在离昌平二十里的石矶渡河,再行进围昌平城。 第107章 “小蒙将军,你又有什么意见?"王翦顺便问一下蒙恬。 “原计划很好,但不够完善!"蒙恬回答说。 “哦!小蒙将军有何高见?"王翦惊诧地问。 蒙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尽管他曾率军十万独当一面过,但在父亲眼中,他仍然只是个廿多岁的大孩子,长辈面前,哪有他说话的余地。 他瞪的这一眼,蒙恬装着没看见,王翦却看得清清楚楚,他笑着对蒙武说: “让他说,河水后浪推前浪,这次战役完毕后,将是他们领军作战,纵横天下。” “依末将之见,作战应考虑敌将的特性。素闻项燕用兵神奇,敢于行险,不喜团守一地,而喜以奇兵围歼敌人。按照原计划,以十万兵力先行佯攻,吸引楚军,楚军必严阵以待,在我军半渡之际加以歼灭。而在石矶渡河的三十万我军,敌只须以五万人迎击水际,就能至少阻止两天时间,到时十万正面攻击部队已被击溃,主力军就算剩下二十万人,亦难再独力攻城!” “你是从何计算的?"蒙武忍不住在一旁问。 “据末将得到的情报,楚军虽只有二十万兵力,防守线却如此之长,而项燕善于用兵,整个防线只用了五万正规军,而且是作为局部打击部队。他手上掌握了十五万精兵,退可守城,进可以灵活运用,歼敌于半渡之际。” “那么依你之见呢?"王翦笑着问。 “依末将之见,不如多选一个渡河点,成则夹攻昌平,不成则可吸引项燕大部兵力,再派名猛将率少数兵力,乘敌我激战之时夜暗渡河,乘虚直取昌平。” “这样太危险,容易造成我军兵力分散。"蒙武摇头说。 “小蒙将军的计划可行,这员猛将老夫就选定是你!你要多少人马?"王翦微笑着对蒙恬说。 “两万人足够了!"蒙恬有信心地说。 “好吧,就在你自己部队挑选两万精兵,作为奇袭昌平之用。” 三人再讨论了一会执行作战细节,王翦下达命令—— 以蒙武率兵十三万在昌平左方十里处强行渡河,并扩大声势欺敌,使敌误判为主攻点。 王翦自率二十五万主力利用暗夜在石矶渡河点潜渡,如被发现转为强渡,渡河成功后,主导攻城。 蒙恬率二万精兵,携带攻城器具,利用两军激战之际,潜行渡河攻城。 于是各自回部积极准备。 10 月黑风急,淮水浪大,并不是太适合渡河作战的好天气,优点却是可以欺敌,天气坏会使敌人监视警戒更为困难,而且会产生错误的安全感。 蒙恬所挑选现的两万精兵,个个骁勇善战,而且都精通水性,先头五千骑兵更是要靠本身力量,不用船只渡河。 他带着部将巡视各部队的准备情形后,站在河堤上向南眺望,只见两处渡河点都是杀声震天,火光明亮。 王翦的先头部队在前一天黄昏时渡河,项燕判断为助攻兼佯动,派了他的儿子项梁带车骑兵五万拦截,双方就在河岸激战起来。项梁善于布阵,虽然王翦部队先后纷纷抵达,仍然一时冲不破项梁军的阵线。 激杀进行了整整一天,河上充满了被火箭射中焚烧的秦军船只,一时火光浓烟弥漫天空。 紧接着,蒙武率领的十万大军,在拂晓大张声势渡河,千船启发,船上锣鼓喧天,旌旗招展而来。 项燕判断这次为主攻,因为离城较近,他亲自率十万精锐赶到岸边列阵,并出动战船百余船,由河上横击秦军渡河船只。 他的计划是在消灭部分秦军于水际后,立即回城固守,但一经接战,秦军伤亡虽大,却紧咬住楚军不放,项燕率领的十万军队一时还脱不了身。 等在这岸的蒙恬算算时候已到,他挥手作了个信号,等在岸边的五千骑兵纷纷下水,他带头拉着马尾游泳渡河,有些马后面还拖着攻城用的云梯擂木等木制工具。 五千人马无声无息渡过河后,在预定位置集结好,后续步兵才乘船过河,等楚军发现时,五千骑兵已来到了城下。 蒙恬事先早有准备,五千骑兵全穿着楚军黄色制服,旌旗盔甲完全是楚军式样,只不过头盔上贴有白布作为标识。 昌平城这段河流成弯状,河面最宽,最不适宜作渡河,而城墙就依河岸而立,陡削有如绝壁,所以守城兵卒都看成是天险,敌人有所动静一看就了如指掌,就是船渡过来,也不容易靠岸。城上哨卒只顾看河面上有没有船只,却未发现五千人马已悄悄上岸。 蒙恬先派了两百名经过爬壁特别训练的高手,就在敌人认为不可能前来的"绝壁",用飞云索攀登上了城墙,悄悄无声地杀掉城楼上的哨卒。 这边蒙恬点着火把,正大光明地来到城门下面。他高喊着: “城上哪位大人负责,请开下城门。” 守城的楚军在火把的照明下,很清楚地看得出是自己人。但仍不能没有怀疑,城外两处渡河点正战斗激烈,怎么会有人马回城? 城楼上一名校尉模样的军官大声问: “来将何人?前方战事如何?什么事要进城?” “城右十里渡河的敌军已遭到全歼,项将军怕城内空虚,派我率军先回,保护主上!” “可有通行令牌?"那名校尉又问。 “当然有,你可下来开城验查!"蒙恬心想这下糟了,他哪有什么通行令牌,但只要他肯开城门,杀进去再说。 “好,你稍稍等一下,我就派人开城门。” 就在蒙恬暗暗高兴的同时,他忽然听到那名校尉身边有人喊: “将军,且慢,这位领军是秦地口音,先问清他是属于哪个部队。” 蒙恬一听,知道事情糟了。那名校尉问地,他一时答不出话,只听到城楼上有人大叫: “不好了,秦军已经入城!正在疯狂杀人!” 城上校尉未来得及反应,城门已被先行潜入的两百名秦军打开了。 楚军在激烈抵抗中死伤过半,蒙恬则领先带着两千骑兵冲向楚王宫。 擒贼要先擒王! 其余三千骑兵则分据北门和小东门城楼,依然将城门紧闭,另派少数骑兵满城放火,城中楚军一时弄不清到底有多少秦军杀了进来。 城内兵力本就空虚,如今又分不清敌我,城内楚军陷入混乱。 11 项燕迎战蒙武军,战事进行得非常顺利。 他事先在岸边摆好了三才阵,沿岸布满强弩手和发石机,并以百余战舰来回攻击秦军船队,发箭投石,阻止秦军架设船桥,以备战车、骑兵和辎重通过。 秦军被火烧死和沉船死在河中的人,大约就有两万。船要靠岸边时,又有埋在水底的巨木刺网,撞破船底,落水的人纷纷被刺网所绞杀。 真正得以上岸的只有五万不到的步卒,登岸之时又遭到弩箭和飞蝗石的击杀。 一般的发石机只能单投十二斤左右巨石一枚,射程三百步,专作攻击敌船及战车之用。但经过项梁的改造以后,可换装斗勺,内填碎石或鹅卵石,射程也达五百步,称之飞蝗石机。 数十部飞蝗石机启发,成千上万的碎石由空而降,嗤嗤作响,就像成群的蝗虫飞来一样,被击中者非死即伤,尤其秦军勇敢,素来不喜穿厚甲戴重盔,作品战来才轻便灵活,这下造成的伤亡更大。 因此真正能冲进楚军阵中的不到四万人。但这四万人却是有条不紊地由蒙武组成四十个方阵,向楚军的三才阵突杀。 所谓的三才阵是步卒方阵排列正中,每隔三百步又是另一排步卒方阵,方阵由执戈、戟、矛、殳和佩带剑、刀、匕首的步卒及强弩手配合组成,远程由强弓劲弩发箭射敌,再接近时用长兵器,方阵遭敌冲散,则用短兵器格斗,是所谓短兵相接。 三才阵两侧摆列着重骑兵,人马都着重盔重甲,手执的都是长矛长戟。 步卒方阵与方阵之间,另布有战车阵。 当秦军攻击方阵进攻楚军方阵时,楚军方阵却向两翼分开,中间留出空隙来,秦军乘机尖刀似地插入,想再两翼席卷,却发现楚军方阵又向中间合拢,前十五列继续对抗后续秦军,后十五列向后转,从背后攻击已入阵之敌,而重骑兵和战车则在两个方阵之间冲杀践踏,造成最大的震撼效果。不消多时,入阵秦军全遭击杀,又开阵让出空隙,让秦军再进一批,再加以围歼。 三才阵是由项燕发明,专对付喜欢轻装作战,甚至是打着赤脚、光着脑袋追击敌人的秦军。 三才阵一开一阖,秦军遭到重大伤亡,蒙武连连叫苦,吃亏的是船桥未能及时建成,骑兵和战车都不能渡河。他如今进退两难,只有希望蒙恬能夺城成功,或是王翦援军能及时赶到。 这样战到夜晚来临,他命全军退至河岸后方,藉河堤作掩护,等待天明。 等到半夜,项燕眼见敌人已没有后续部队到达,而在河中间阻敌的楚舰队却遭到秦军绝对优势舰队攻击,半数被烧毁淹没或是被俘,半数照原定计划避入河汊内。 项燕暗暗心惊自己判断错误,项梁那方面才是主力部队,好在传骑来报,项梁正面之敌虽源源不断渡河而来,但一天战斗下来,虽然受伤惨重,还勉强撑得住,只是暗夜中敌军已搭好船桥,重骑兵和战车部队将很快过河来,明早再发动攻击,只怕支持不了。 他随即下了决心,不管蒙武的残余部队,只留少数兵力监视,他要乘着暗夜率军回城。 正在他调动部队作回城部署时,只见昌平城火光四起,他大叫一声:“不好!" 第108章 急忙率领三万骑兵和五百乘战车火速赶回城来,好在只有十里路,不需半个时辰即可抵达。 12 等项燕回到小东门一看,整个昌平已成为一片火海,城门楼上灯笼火把照得通明,灯笼上全是斗大的"秦"和蒙的"蒙"字旌旗,迎着夜风招展。 城楼上站着一名黑甲小将,正是蒙恬,他满脸笑容地向项燕喊: “项将军,全城已为我军占领,楚王昌平……” “我主上怎样了?"没等蒙恬说完话,项燕环眼横睁,脸上虬髯根根竖起,着急地问。 “昌平王已服毒自尽!"蒙恬带着惋惜地说。 “我不相信你的鬼话!"他转身向身后的副将楚昌说:“攻城!” “但我们没带攻城具械。"楚昌小声地说。 “那就围城!"项燕急得已失去了理智。 “现在不是围城的时候,石矶方向的主攻敌人,假若公子抵挡不住,天明时就可能追击到了,我们应该率军撤退,作再图的打算!"楚昌说。 “你的话说得有理,我真是一时急胡涂了!"项燕说:“你传令各级部队作撤退准备,但我不见到昌平王的遗体总不甘心。” 此时天已微明,只见穿着白色战袍骑着白马的项梁,率领着数千残兵赶到,他急驰到项燕面前,行礼报告说: “父亲,王翦正率大军追来,我军为何不进城?” “城早就易手了。"项燕苦笑着指指城楼。 正说话间,只见鼓声四起,呐喊声震天,秦军黑色旌旗纷纷扬起,他们已处在秦军的重重包围里。 王翦一马当先,后跟着数十名幕僚及护卫来到阵前,他远远地向项燕喊着说: “项将军别来无恙?如今你已完全被包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杀戮,你还是投降的好。” “父亲,楚国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我来断后,掩护父亲杀出去!"项梁只不过二十七、八岁,长得英俊潇洒,不像武将,倒像一介儒生。 项燕没有回答项梁的话,只是高声对王翦喊着说:老夫想见见昌平王的遗体再说!” 城楼上的蒙恬也听到项燕的喊话,他大声笑着说: “这还不简单!早知道你要看,已准备好在这里。来人,将昌平王的遗体放下城去!” 城楼上用绳索吊下一具棺木,项燕这边派出十数名兵卒抬来,放在项燕面前。项燕下马一看,果然是龙眉凤眼留着三绺清须的昌平王,只见他面呈金纸色,口中尚有血迹,一看就知是服用鹤顶红之类的剧毒身亡。 项燕带着众将官下跪行礼,楚军全部都怒气填膺,高喊要和秦军决一死战。 “父亲,士气可用,不如和秦军旗死一战突围!"项梁对项燕说。 “昌平王一死,号召中心已失,再作困兽之斗,也不过白白牺牲几万人生命,怪只怪我不应该自负敢于行险,出城应战!"项燕叹口气说。 “死守城池,外无援军,下场也许更惨,父亲不要太过自责。"项梁安慰他说。 “王将军,你是否敢过来单独和在下谈谈?"项燕示意随从不要跟来,他一纵马来到两军阵前中间。 “项将军召唤,王翦怎么敢不来!"王翦也驰马前来,双双抱拳行礼。 “昌平王一死,项某斗志全失,投降可以,但要让这几万士卒器械自行离去,不当俘虏,王将军可肯答应?” “王翦的意思是要项将军仍旧率旧部,为秦镇楚国各地,再呈报秦王,加封官职。"王翦恳切地说。 “楚国只有断头将军……” “好吧,就照项将军的意思,士卒将领愿留则留,不留自行离去!” “君子一言?” “骑马难追!"王翦在箭囊中取出一箭,从中折断:“食言当如此箭!” “好,王将军千金一诺的信誉,项某信得过!” 项燕回到本军,大声宣布了这项约定。众士卒流着泪高呼: “愿随将军决一死战!” “困兽之斗无益,放下武器回家吧!"项燕声音哽塞,强忍着眼泪不流出来。 楚军纷纷放下武器,秦军也遵行约定让路。不到半个时辰,数万残兵散走一空。 项燕身旁只剩下项梁和几名亲随。 项燕在昌平王棺木前下跪,沉重地说: “臣无能,有辱大王!"他再向项梁大喝道:“记住,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他突然拔出佩剑,项梁等人来不及抢救,他已自刎身亡。 13 秦王政二十五年,大兴兵,使王贲将,攻燕辽东,生俘燕王喜,押解咸阳。再回兵攻代,虏代王嘉。 王翦则乘战胜余威,迅速平定楚江南各地,并降服越君,将江南地及越地合置会稽郡。 五月,秦王政犒赏全国军民,各县各里赏赐牛羊美酒,军民大事庆祝。 二十六年,齐王建与丞相后胜突然从和平美梦中醒过来,张目环顾,六国中有五国全变成了秦国的郡县,称王的就只剩下他一个,他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秦国这时也接连派出使者要他投降,他与群臣商议的结果,决定发兵防守边界,不再接纳秦使者。 秦王政得到消息大为震怒,知道非用武力不行了。 那天,他召集王贲和蒙恬两位年轻新生代将军来到南书房。 王贲和蒙恬的军队尚分别驻扎燕南和楚地东北,他们是因接受赏赐而回到咸阳休假。蒙武此时也已由军中调回。 在两名小将坐下,接受王后亲自奉茶的殊荣后,秦王政笑着说: “两位将军的功劳将永留青史,寡人也不必再加夸奖。现在留下齐国不战不降,依寡人的看法,灰尘留在席案上,拂去虽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不去拂它,灰尘依然不会自动消失。” “大王之言甚对!"两名小将异口同声说。 “寡人为了提高两位攻齐的兴趣,有一个奇特的做法:王将军从燕南进军,蒙将军自楚北进军,谁先到临淄就号令全齐,并代寡人镇守齐地。” 秦王的口吻似乎齐国已是囊中之物,用来逗这两个尚带孩子气的小将玩。 王贲听了暗暗高兴,由燕南往临淄,一路地形易攻难守,而且据间报,齐国大军全守在四方边境上。 蒙恬却在心中叫苦,楚北向临淄,除了地形不利攻击,还有道人工长城一直由琅琊山直通泰山北边济水上,将临淄保护得非常严密,这是专对秦楚而设。 但他又不愿示弱抗议,只得和王贲在秦王政面前立下军令状。 回到家中,他始终闷闷不乐,蒙武和齐虹见了奇怪,问到原因,他将今天的事说出。 “绝不能让王贲得占先机,由他治齐,齐地惨了,他用河水灌大梁城,惨绝人寰,后来治魏,严法峻刑,弄得民众叫苦连天!” 齐虹恨恨地说。 “依地形和兵力配备的情形来看,恬儿要想先王贲到临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蒙武取出一张地图,一边仔细研究,一边皱着眉头说。 “我倒有一个办法。"沉吟很久的齐虹突然拍手说。 “请齐姨赶快告诉我。"统兵十万独当一面的大将,在家仍然是个大孩子。 “不过有一个条件。"齐虹故作神秘地微笑着说。 “在这种情形下,不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条件,恬儿也只有应承。"蒙恬假装不高兴。 “喊我娘,以后不要齐姨齐姨的,好像我到你们家这多年,到现在还是外人!"齐虹也有感慨。 蒙恬呆了一下,一时还真叫不出口。蒙武连忙笑着在一旁凑趣: “我当什么了不起的条件,原来只是要恬儿嘴巴甜一点,你本来就是他娘,恬儿,赶快叫!” “娘!"蒙恬郑重地跪下去喊,三十岁的人了,首次喊别的女人"娘",怎样总有点不习惯。 “孩子,快起来!"齐虹双手扶其他,竟高兴得两眼含泪。 “你敢不敢行险?"三人复座后,齐虹问蒙恬。 “领兵作战就是冒险,还有什么敢不敢的!"蒙恬笑着说。 “这次冒险不同平时作战,成则全赢,娘包你比王贲先到临淄,败则全盘皆输,你的性命恐怕都难保!"齐虹正色地说。 “你不要事情还未说出,就先吓唬孩子,"蒙武也笑着说: “你就赶快揭开谜底吧!” “我的计划是,蒙恬只领兵两万由水路进逼即墨,而由裨将领军由正面进攻。即墨位于海口,大夫齐准是我族兄,也是齐相后胜的心腹,为人胆小怕事,贪黩好货,大兵一到,他必会降,然后由他说服后胜劝齐王降,不是要比王贲从燕南须渡河水和济水两道天然障碍快得多?"齐虹转视蒙武,妩媚地一笑。 “真是妙计!"蒙武明白她要他的夸赞,他连忙拍手。 “看样子,娘得陪你走一趟了?"齐虹又转对蒙恬说。 “多谢娘!"这次他喊娘喊得非常顺口了。 14 蒙恬率精兵两万乘船沿着海边,绕过琅琊山在即墨港口登陆。 即墨人有几十年未经战争,几乎忘记了军队是何物,而且处于海边最后方,感觉不到一点战争的威胁。 秦军靠岸登陆,很多人还到港口上看热闹,当作是本国军队来此布防,全都拍手欢迎。等军队全部上岸,整好队形,展开黑底白字的"秦"字和白底黑字的"蒙"字旗,民众才发觉是秦军来了。 “不得了,秦军来了!快逃!"港口原来围观的民众四散奔逃喊叫,街上店铺也纷纷关门上门板,突然之间,港口街市空寂不剩一人,只有秦军的皮靴和马蹄声在空气中回荡。 第109章 蒙恬和齐虹一下船就率领了三千骑兵,直奔即墨城,在即墨门监还未来得及反应前,就控制住了四处城门。 他们亲率一千骑兵驰向即墨大夫衙门。 在路上,他们还远远看见拉着白布条的两群人在打架,蒙恬不解地问齐虹怎么回事,齐虹也惊奇地笑着说: “怎么闹了几十年,到现在还在闹!一时说不清楚,以后再说给你听。” 这些扭打的人听见有人喊秦军来了,也都停止打斗,一窝蜂地散去,只留下一些白布条散留在地上任人践踏。蒙恬随便看了看,只见有的白布条写着: “非齐猪滚回鲁国去!” “不抗秦就会亡国!” “非齐人、齐人都是齐国人!” “秦军压境还要内部斗争,真是没良心!” “非齐人完粮纳税,为何不算齐人!” “……"等等。 原来,临淄严禁抗议游行闹事,要抗议游行的人都转到即墨港市来了。 大夫衙门有数百名士卒守卫,倒也盔鲜甲明,兵器配备精良,但经过秦骑兵一冲,斩杀了几人,其余的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蒙恬的兵卒在卧房床底下找到全身发抖的齐准,他一见到齐虹,才放下心来。他谄笑地说: “原来领军的是大妹子!” “不是我,是我儿子,"齐虹指着蒙恬说:“我们公事公办,你为我们带封信去说服后胜投降,你现在有的,将来都能保有,要是玩花样,杀你全家一百多口!” 齐准没过几天就从临淄带信回来,齐王建听从后胜的建议,愿意投降。他讨好地对齐虹和蒙恬说: “我告诉后胜,秦军二十万占领即墨,正向临淄推进中,他们不敢不降!” 其实他是隐瞒了真实状况。齐王建和丞相后胜接到战报,北方王贲军及南方蒙恬裨将所率军队,双双入侵齐境,他们立即召开御前作战会议,第一次御前会议,该到的大臣只到了百分之八十,其他百分之二十的人全部弃职逃亡;等到召开第二次作战会议时,只剩下一半不到。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到秦军已占领即墨,当然赶快投降,齐准只不过加了一点最后一根稻草的力量。 蒙恬率领两万秦军浩浩荡荡开进临淄,举行了盛大的献俘和入城仪式,将齐王和后胜都软禁在住处,听候秦王发落。 过没多久,接到秦王政的回示,齐王建徙居于河内共地,后胜以不忠罪名斩首。 仆人都怨恨齐王建听信后胜的谗言,不早与诸侯合纵抗秦,而纵容后胜与秦间来往,并将秦间当门客养在家里。齐地流传着一首歌谣—— “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这是讥讽齐王建认人不清,错将秦间当贵客,最后落到亡国居共地的凄惨下场。 王贲领着十五万大军,轻易渡过河水、济水两道天险。在燕国境内还遭到燕赵人联合组成的游击队的骚扰。人言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真是不错,国虽亡了,民间仍有反秦武力组织。 但一进入齐国地境,情形就完全不一样。齐军将领一看秦军到来,下令部下死守,他要到上级去开会,就此一去不回。军大夫如此,旅大夫跟着学样,最后连管一百人的卒长也跑得精光,只留下一些全不知情的伍长和兵卒,秦军一到,没人指挥布阵杀敌,也就纷纷逃散,逃不掉的就投降当俘虏。 王贲军在齐境未遇任何抵抗,像平日行军一样直达临淄。王贲算算日程,即使蒙恬军和他一样未遭任何抵抗,如今应该只在齐西长城外面。 在离临淄十里外,王贲下令扎营,并派出探马打听敌情,谁知道探马带回来的不是敌情而是蒙恬本人。 “王兄你辛苦了!"蒙恬笑嘻嘻地行礼。 “蒙兄你真是用兵神速!"王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心里在想——这小子是否有翅膀飞过了泰山? “后日举行入城式,选派五万精兵即可,其余在此扎营,齐国已完全平定,让士卒好好休息。王兄请在今晚带高级将领入城,小弟要在原齐王宫设宴为王兄洗尘。"蒙恬说话客气,但实际上是在下命令。 王贲是何等聪明人,他连忙行礼,口中说着: “末将遵命!” “王兄何必来这一套!"蒙恬赶快谦让。 “王命不敢违!"王贲虽然心里难过,但也不能不说实话。 于是,秦王政十七年得韩王安,韩亡;十九年得赵王迁,灭赵;二十二年魏王降,魏亡;二十三年虏楚王负刍,二十四年破昌平,楚全亡;二十五年得燕五喜、代王嘉,燕亡;二十六年得齐王建,齐亡。 六国毕,四海一,秦王政就此统一了天下。 第十九章泰山封禅 1 秦王政坐在殿上,殿阶下分班站着文武百官,丞相王绾、国尉尉缭、延尉李斯、御史大夫冯劫分别排在最前面。 秦王政如今已经是四十岁的人,历经霸占和政争的磨练,无论心智和外表都达到了成熟的最高峰。 他仍然是长身玉立,长目,隆鼻,龙眉修长入鬓,但额上已出现皱纹,脸上的稚气完全消失,阴鸷之气更深。留上五绺短须后,脸形变得更方,下巴显得更为突出,脸上的神情威严而肃杀。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新式样、新缝制的黑色王袍,上绣彩色金龙,头戴通天冠,双手执着玉圭,完整的一副天下共主模样。 他威严地扫视了一下殿内的群臣,用他狼音豺声的特殊嗓音说: “如今六国灭绝,天下一统,先父王希望宇内永久和平,不动刀兵的愿望,终于在祖宗保佑及众卿家的协助下由寡人完成。既然天下情势全变,假若不改名号,显不出成功,也无法和前代作区分,更不能让后代明白,一切都是在寡人和众卿家手上作新的开始,所以今天我们要先议定帝号。” 首先是个性较保守的丞相王绾出班禀奏:三皇五帝名称上是天下共主,实际上本身占有的领土不过方圆千里,而自商周称王,才真正拥有天下,所以'王'的称号最好。同时,诸侯初破,燕、齐、楚都隔中央太远,不封国立藩,恐怕鞭长莫及,难以治理。周所以能维持八百年,宗法和分封占了很大的功用,臣认为还是依周制比较好。” 秦王政面露不悦的说: “寡人要的不是商朝七百年或周朝八百年的天下,而是要万世永传。而且商周封建是天下兵祸的根源,我们怎么能再蹈覆辙!这件事稍后再议,先讨论帝号的事。” 王绾还想争辩,但见到秦王政锐利的目光中所透露的厌恶,他不敢再争下去,不过他在心里想——怎么四十岁的秦王和十岁~二十岁的时候完全变了样?他以往希望群臣发言,就是不合意也会听完,也不会率直反对,而是利用别人的反对来打消,最后才说出他的结论。绝不会像今天这样,当着群臣的面前指责他这个老丞相!他变了! 这时,廷尉李斯带着满脸的谄笑出班启奏: “昔五帝拥有领土不过方圆千里,而且诸侯是否臣服,是否来朝,天子都不能制。如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都已成为郡县,法令由中央统一,这是自上古以来从未有的事,所以据实说来,陛下功业为三皇五帝所不及。臣曾与博士们讨论过,大家认为,古有天皇、地皇、泰皇,而泰皇最尊贵,臣冒死建议王称'泰皇'。” 秦王政笑了笑,沉思一会,开口说道: “廷尉所言不错,但称'泰皇'仍旧与以前分别不出来,依寡人看,三皇五帝合称最好,今后王号就改为皇帝,众卿家认为如何?” “陛下圣明,这样更可以显示出一切都是自陛下开始。"李斯躬身赞美。 群臣当然是一片阿谀声。 秦王政不动声色地说: “就这样吧!寡人为始皇帝,后世以数计算,二世、三世、直至万世,传之无穷。另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 群臣一阵欢呼和恭贺。 此次是御史大夫冯劫出班,他启奏说: “为了表示一切与古制不同,臣冒死建议,除了帝号以外,有关皇帝的称谓也应更新。臣建议天子自称'朕',其余人不得再行僭用,同时改命为'制',改令为'诏'。” “可以,就照御史大夫的建议,"秦王政点点头说:“朕闻太古有号而无谥,中古才生有号死有谥,譬如先王在世时号庄王,死后谥襄,名之为庄襄王,这种做法是以子来评议父亲,群臣来议论先王,乃是极岂不妥的事,今后皇帝称世,谥法就可以取消了。众卿家认为如何?” 群臣又响起一阵谄媚声,异口同声地说: “陛下圣明,见解为臣等所不及!” 接下去,秦王政又交议封建和设郡、统一度、量、衡制度,以及车同轨和书同文字的事。 议定后再召开国是会议议决。 于是,秦王政改称秦始皇帝,简称为始皇。 2 过了些日子,始皇又召集丞相、国尉、御史大夫及有关大臣开国是会议,与会的人全经过充分的准备,在会议上引经据典或是发表自己独特的看法,最后由始皇做成决定。 议决事项如下—— 一、有关立国制度: ·根据太史与阴阳家研究的推论,以周为火德,故一切以赤色为尊贵;而秦代周德,是以水克火,从其所不胜,因之秦的德性是水。于是改一年自冬季十月开始,十月一日为一年首日。 ·衣服、旌旗、旄节,皆以黑色为之,数则以六计算,兵符、节符、法冠皆六寸,车舆长六尺,以六尺为一步,皇帝车舆用六马。 第110章 ·改河水(黄河)名为德水,以为水德之始。 ·凡事皆取决于法,不讲求人情恩义。 ·天下百姓改称为黔(黑)首。 二、有关国家的行政制度: ·封建诸侯是以往天下战祸不息的根源,今后不能再蹈覆辙,不再建封自己儿子为诸侯,象征始皇的公正没有偏心。 ·如今秦国版图东至海及朝鲜,西到临洮、羌中,南抵南荒野蛮之地,北据德水为塞,以阴山和辽东为界,所以皇帝治国要能如手之使臂,臂之使指,必需有完美的行政组织。 ·中央行政组织以皇帝为首,不受法令限制,可随时交议立法或自行立法。 ·中央政府首脑分为三公及诸卿,三公为—— 丞相:辅佐皇帝处理政务,总领百官奏事,统理地方上计考课,任免中低级官吏,主持朝议。御史大夫:掌理监察,辅助丞相,又称为副丞相。 太尉:主管军政,在军令方面为皇帝兼统帅的参谋长,发兵与将军任命,由皇帝亲自以符节行之。 诸卿为—— 奉常:掌宗庙礼仪。 郎中令:掌宫殿门禁,并统领在殿中侍卫的诸郎官。 卫尉:掌宫门屯卫兵及宫殿安全。 廷尉:掌刑法,并统率全国郡县亭里尉,形成严密的司法网。 治粟内史:掌国家粮谷财货。 典客:掌安抚及处理归顺蛮夷事务。 宗正:掌皇家宗室事务。 太仆:掌皇室舆马。 少府:掌皇家私有的山海池泽税收,以供奉皇室。 并权设—— 将军:征伐时任命,平时则镇抚新占领地,不需要时召回归府。 博士官七十人:掌管图书文籍,并备皇帝顾问及参与朝议。 太史:掌史实记载、天文地理报告及其他有关国运吉凶的预测。 ·地方行政组织方面,共分天下为三十六郡——三川、河东、南阳、南郡、九江、鄣郡、会稽、颍川、砀郡、泗水、薛郡、东郡、琅琊、齐郡、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代郡、钜鹿、邯郸、上党、太原、云中、九原、雁门、上郡、陇西、北地、汉中、巴郡、蜀郡、黔中、长沙与内史(秦国本部)。 地方政府则有—— 1.郡: 郡守:最高首长,掌一郡政事。 郡尉:掌兵役、军训及刑法缉盗。 监御史:由皇帝直接派遣至各郡,监察郡守及 郡政。 2.县:万户以上设县令,不满万户设县长,为县最高首长,综理政务。 县丞:主管司法。 县尉:主管军事及缉盗。 3.乡: 三老:掌教化。 啬夫:司狱讼及征收赋税。 游彻:巡禁盗贼。 4.亭(每乡辖十亭)设亭长。 5.里(一亭十里)设里长,辖百家。 并行互相纠举连坐之法。 ·划一度量衡,一切以秦制为准。 ·统一币制:全国通用两种货币,黄金为上币,铜钱为下币。 ·统一文字:命廷尉李斯主持这项工作,依据秦文大篆理归纳成更为简便的"隶书",通用于狱政通信和私人民间。) 三、为维持永久和平,应采取的重要措施: ·销毁兵器:没收全天下民间兵器,聚集在咸阳,铸成钟等实用器具。并铸成十二个各重二十四万斤的大"金"人,放置咸阳宫廷内,作为这项行动的象征。 ·毁弃国内原诸侯所建长城及军事要塞,只休留燕、赵为防御胡人入侵的长城,以防止乱民据用造反,同时铲除交通障碍。 ·掘通产各国为军事需要所筑的川防,疏浚以后作为水路交通及农田灌溉水利之用。 ·迁移天下豪富十二万户至咸阳,一方面加以监视,使他们不再在本土产生分化作用,另一方面也可充实首都的财富及繁荣。 ·建立驰道:以首都咸阳为中心,建筑辐射通全国的"驰道"。主要干线有两条,一往东通往赵、齐海边,一向东南通往原楚国及新收的南荒地区,以利通讯和军事的需要。 以上议决,始皇交丞相,督导百官一一执行。 3 秦始皇帝二十七年,始皇巡视陇西、北地两郡,出鸡头山,过回中。在归程中,发现渭水畔风景绝美,于是下令在渭水之南建筑信宫,后又改名为极庙,意为至高无上之宫殿。并由极庙挖通骊山到甘泉建前殿,再筑两边都有围墙的甬道直通咸阳,始皇车马在甬道内行驰,民众都看不到。 在这次巡视后,始皇发现道路崎岖难行,对公文传递、军队调动、运输补给、民间贸易都影响太大,于是下令加快建筑全国的驰道。 所需人力除一般服劳力义务的民众外,更大量使用囚犯及原各国的战俘、贵族和工匠。 二十八年,七十博士集体上奏: “始皇帝上承天意,下得民望,平定海内,放逐蛮夷,莫不宾服,今既登极,尚望按照古制,行封禅之礼……。” 始皇见到奏章,在南书房召见博士中最资深者七人,讨论封禅及望祭山川事宜。七人中有三人来自旧周,有四人来自原鲁国,两派又起了争论。 旧周派博士主张在甘泉山行封禅之礼,以示秦地为天下之本。原鲁派则坚持古代圣王都在泰山举行封禅,这个传统不能破坏。 他们正争论不休时,始皇只在一旁微笑,不加制止也不加评论。负责招待的皇后,实在看不下去七位老博士争得口沫横飞、脸红耳赤的样子,也听不懂他们引经据典的酸溜溜理论,最后她解围地问: “哀家对封禅仪式尚不十分明了,哪位博士可试为解说?” 她这一发问总算是平息了争论。仆人中最资深的博士,八十二岁的原鲁派鲁青对答说: “封者祭天也,禅者祭地也,合为封禅即是圣人君祭告天地的仪式。用意在向天地禀告,人君承天命治理天下生民,并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自古圣君承受天命,都在泰山举行。” 皇后看到须眉皆白的老博士牙齿透风,说得辛苦,心中不忍,等他说到一个段落,喝茶喘口气的时候,她又转向较年轻的旧周派领袖——七十二岁的姬周说:哀家小时曾经过泰山,虽觉其雄伟壮丽,但为什么封禅历来都选在此?” 满头白发的姬周躬身回答说: “据史载及阴阳家传说,泰山高四千九百丈二尺,周围两千里,其中蕴藏芝草玉石、长津甘泉及仙人室,又有地狱六处,曰鬼神之府,从西而上,可见下有洞天,周围三千里,乃鬼神受考谪刑罚之处。传言泰山近天也通地,所以历代封禅都选在泰山。” 这时鲁青已喘过一口气来,他又接着说: “在泰山筑坛以祭天,表示在极高的泰山再加高,可以接近上帝;在泰山之麓的梁父小山平地为墠,以示地更为宽广,然后用以祭地,以示与地母更为亲密。凡墠皆十二丈见方,坛则高三尺,阶三等。祭祀皆用酱色酒和煮熟的鱼,不用三牲。” 久在一边没开口的始皇徐徐言道: “封禅以什么季节最好?” 众博士面面相觑一会,最后由鲁青回答说: “臣等不敏,尚未见过书上有记载。” “那就是说没有限制,朕可以自行决定了?"始皇捻着短须微笑:“素闻暮春初夏,泰山景色最好,如今准备动身,正好赶得,各位博士有什么意见?” “陛下真是圣明,凡事都能创新,自有定见!"众博士中选较年轻力壮者随驾,原鲁派及旧周派各三人。 始皇并裁决,这次首次巡幸东部地区,需要注重威仪,凡事以新制行之。 譬如,皇帝穿黑色锦绣龙袍,用黑色旌旗旄节,御用輼輬车以六七纯黑马拖拉,主御车外加备用车共六部,随皇帝高兴使用,副车则为六六三十六部,乘随行近侍及大臣。 并以郎中六百近卫皇帝,六千虎贲军护卫车队,六万精锐部队随行,以应付新收凄楚之地有所不测。 4 始皇去时路线为出函谷关,经原为韩、魏的郡县向东,直指泰山。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行走在新修筑好的驰道上,上自始皇本人,下至群臣和兵卒,莫不觉得征服天下的滋味真好。 新完工的驰道宽五十步,每隔三丈种一棵树,路基全用碎石,两旁排水良好,再大的雨立即可干,不会留下泥泞。而始皇预定经过的路段,更是早一天就派民众打扫干净,再铺上细黄沙,车马过处,连点飞尘都没有。 每经过一个城市,地方官员在十里长亭前跪迎,进城的城门及街道两旁,黔首皆夹道跪接,齐声高呼万岁。 驻驿以后,始皇并不急着休息,而是欢宴地方父老及舆论领袖人物,征求他们的兴革意见。 但这些人都是由地方官员刻意选出,他们几乎是众口同声地赞扬始皇圣明,痛诋过去君王大臣的昏庸荒淫;歌颂秦法的公正严明,大骂以往官员的贪脏枉法。 他们却隐瞒了民众一时不惯严厉秦法,动辄得咎,触及法网而不自知,而中央派来的执法官吏,好的以苛察为严明,判罪重为公正;不肖的官吏更藉此欲财,欺压剥削百姓,弄得下层民众个个叫苦连天。 再加上战争虽歇,但修驰道,开河渠,毁城垣,起要塞,处处都需要人力,黔首虽兵役减少,劳役却更加重,农民工匠几乎没有时间和余力来重整被战争破坏的家园。农村人口大量流入城市,任由田地荒废,是为了逃避沉重的田赋和徭役,也是想在城市谋求温饱。 第111章 始皇一开始听到这些歌功颂德的话,还有点怀疑和感到肉麻,但每到一个地方,这些地方父老和舆论领袖人物都是如此说,不由得他不相信,听惯了阿谀奉承,一天不听,就像缺少点什么。 好在他这次带的大臣是廷尉李斯领班,他总会在适当的时机说出:“陛下圣明,所见创新独特,非臣等所能想像!” 驾车的赵高,也总是在他有所怀疑的时候,为他"解疑"。 譬如有次,輼輬车正缓缓行进在驰道上,始皇想起一路上地方父老的歌颂,总觉得不太对劲,难道地方官员都是这样廉洁正直,就没有一个不肖的?难道劳役如此重,黔首就没有一个有怨言?难道秦法素以严峻出名,加在魏起等地散漫惯的黔首身上,一下就这么习惯? 他忍不住将心中的疑虑告诉赵高,赵高一面平稳地驾着车,一面诌笑着说: “陛下天降圣明,识人立法都是别具慧眼,岂是一般君王所能比的?用人当然都是廉直称职,立法必然放之四海皆准,不会与当地黔首扞格不入,自然人民皆乐于遵守!” 天降圣明?不错,除了天降圣明,谁能在短短十年间灭六国,统一四海!当然他做的无论什么都能上合天意,下顺民情!到目前为止,他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黔首谋福利?哪一件不是为了要开万世太平? 黔首看情形似乎都能体会他的德意——这一代辛苦劳累点,牺牲奉献点,后世万代子孙都会享受到这一代留下的成果。 他本身不就是在日以继夜的如此努力吗? 他看赵高是越来越顺眼了,就连赵高那他猥琐的神情也会引发他更多的怜惜,对这个和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幼时玩伴,他应该对他好点,他们家欠赵高家的太多了。 “赵高,"始皇有次按捺不住心中的怜悯,终于带点感情地说:“以后御车的事另外找个人做,胡亥不小了,已该学习政事,你就负责教他刑名狱政之学罢!” “奴器官居中车府令,能为陛下御车已是奴婢的荣誉,至于教公子刑名狱政,与御车并不冲突,奴其实在不放心别人,还是奴婢亲手驾御才能心安。"赵高诚恳地说。 始皇直接的反应是——看赵高多爱朕!中车府令下辖这么多的车马御者,他为了朕的安全,宁可亲自操此贱役。 但赵高心中的想法却是——只要我为你驾车,我就随时能了解你的一举一动,再加上南书房的管理,我等于掌握了你——也就是天下的一半。 5 始皇一行抵达邹城,召集当地儒生上峄山立石,刻下颂赞秦德的石碑,然后下山讨论封禅及望祭河川的仪式。 这时候,始皇带来的六位博士和当地十多位儒生又起了争议。 身穿宽大儒服,头带高耸儒冠的鲁儒生共有十二人与会,带头的儒生邹成五十来岁,头发早白,脸色红润,称得上是鹤发童颜,说话时中气十足,声如洪钟,言词犀利,处处逼人。他斩钉截铁地说: “按照古制,天子行封禅之礼必须步行上山顶,所以经过这么多年,尽管有这么多天子来行封禅之礼,泰山仍然没有车道。” 这次始皇带来的六位博士,乃是以旧周派姬周领头,他虽然已七十多岁,仍旧是长身玉立,风度翩翩,远看上去如五十多岁的人,只是满脸皱纹甚深,白发更为稀疏,挽髻都嫌勉强。他慢条斯理地争辩说: “老朽翻遍《周礼》、《仪礼》和其它古籍,也没见着这项规定。再说,从泰山脚下至山顶共一百四十八里零三百步,要是走路,像我们这里的人有几个能走上山顶?” 其实这两派人所争的并不完全是仪式问题,里面还含带着谁来主持这项仪式的问题。 邹成的这班当地儒生,年龄都不超过五十岁,自从秦灭六国后,法家抬头,儒家式微,专门为别人主持生丧婚嫁、祭祀天地祖先大典的儒生,收入大为减少,社会地位也一落千丈,不得不靠农耕渔樵作为副业维持温饱,因此个个锻炼得身强力壮,上泰山如同履平地。 反观这些随始皇来的博士,年纪最轻的也超过六十,几年来在咸阳养尊处优,除了白首穷经,为皇帝解答一些典故仪式上的问题外,儒家六艺诗、书、礼、乐、射、御中的御车、射箭运动,早就碰也没碰过了!当然一个个年老体衰,如何能步行上一百四十八里零三百步的泰山顶? 他们上不去,当然会由鲁儒生司仪。 同时,泰山为天下圣山,尤其在齐鲁人眼中更是天下群山之主,所以鲁国孔子就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豪语。始皇要是带领群臣驱车轻易而上,泰山如何显得尊贵和伟大?只有经过千辛万苦才能接近的东西,才显得出它的神圣和神秘,也才会受到人们的尊崇。 因此,他们一定要坚持秦始皇一步步地走上山顶,齐鲁虽已亡国,受秦统治,但这唯一留下的圣地,必须要他尊敬膜拜。 六位博士和十二位儒生,纷纷反复引经据典辩论,整整一个下午都辩不出结果来。 归纳所有儒生的意见不外乎是: “泰山是圣山,只有在这里,人才能接近上帝,为表示对上帝的尊敬,不论任何人都得一步步走上山顶,否则可能会见不到上帝,听不到上帝的指示,更严重的可能会因为轻慢而招致上帝的愤怒,想祈福却适得其反!” 归纳六位博士的意见,结论是: “儒家古籍对任何祭祀仪式都有详细规定,独独没记载这一项,可见必须步行上山的说法,乃是后人捏造的,作不得准,也就不必遵守。” 始皇原来召集诸儒生的用意,除了讨论封禅祭祀河川的仪式外,也想听听齐鲁的风俗民情和归秦后的反应,想不到这一个简单的主题就整整耗掉一个下午。 他听到自己的肚子已饿得咕噜作响,而这些老先生仍争论不休,似乎并不饿。他想,以后召集这些人来议事,应该让他们辰时空着肚子就开始,肚子饿,引经据典会少些,议程也会缩短些。 终于,他忍不住要双方停止辩论,他自己下了个简单的结论: “泰山为上帝所居圣山,朕为天子,并不是上帝的奴隶。儿子拜谒父亲,自当乘车马直达堂前,然后下车马,上堂跪拜父亲。因此,朕决定,修驰道直达山巅,再筑石阶至山顶设坛处,朕步行那些石阶,也表示子对父的礼敬!” “恕臣等不能奉命,泰山为天下之至圣,要行封禅之礼,必须步行!"邹成还想力争。 始皇色变,但随即按捺下来,他不怒反笑地说: “先生怕上帝降祸,就不必随朕上山,封禅仪式由姬周担任司仪。"随即他向侍立身后的赵高说: “传诏地方官,命他征集民夫,在二十天内将原道路拓宽,能通车辆!” “遵命!"赵高恭应。 六位博士喜形于色。 十二位鲁儒生个个垂头丧气,内心燃烧着愤恨。 6 始皇带了李斯及六位博士、六百名郎中、六千名虎贲军上山,到达中途又将六千名虎贲军留下担任警戒,他只带着六百名郎中和李斯驱车来到山颠。再前面就是通往山峰顶的石阶,李斯、郎中不再上去,留在原地等候。 六位博士随同始皇一步步爬上石阶到达山顶,按照仪式祭拜完毕,六位博士再度下来,和李斯等人会合,只留下始皇一个在祭坛前,他要在上面呆一天一夜,祈祷并接受上帝的默示。 他十天前即行齐戒沐浴,祭祀的当天更是禁食,只饮点清水,他的感觉是——开始时肚子虽有点饿,上山后头脑却越来越清新。 他跪伏坛前,祈祷了一会,总感到自己意志不能集中,当然也就发现不到什么感应。 他站起来绕着土坛走了几圈,眼看到脚下的层层群峰,面拂着阵阵强劲的山风,他不禁想起了孔丘所说的:“不知生,焉知死!"以及中隐老人所说的:“鬼神是种信其有就有,信其无即无的东西"。只是,能够真正相信的人有福了!因为他在活着的时候,会感到有种巨大的力量在帮助他、支持他,而面对死亡的时候,他会认为死亡后面展开的是另一个无穷无尽的生命: 但老人又加上了一段话: “但据我所知,没有几个人是真心相信而毫无一点怀疑的,因此鬼神之说,只有增加人对生命的恐惧和不可知,你无法肯定这生以后是否有来生,也不能确定自己的努力是否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可是在始皇自己现在想来,鬼神应该是些智者用来恐吓欺骗愚者的手段,下者用鬼神来欲财,上者用鬼神来使他们的统治权力合理化。 他沉思了一会儿,头都想痛了,没有博士们所告诉他的应有感应。他们说,所有从泰山封禅回去的君王都告诉别人说,他们听到上帝对他们说话,告诉了他们治国之道。为什么他未时上来,现在已是酉时,仍然没有一点感应?难道上帝真的怪他不该乘车上山,还是他祈祷时心不够诚? 他再度跪到坛前,闭上眼睛,凝聚意识,喃喃祈祷: “上帝,假若我真的是你的儿子,我是承你的命代你治理天下兆民,求你指示我,对我说话!” 跪伏很久,他再睁眼抬头,整个心灵为眼前的美景所吸引溶化。 他所在的顶峰四周,完全为云海所淹没,像棉絮,更像白色浪花,随着山风劲吹,汹涌澎湃,群峰有的全部盖住,失去了踪迹;有的露出峰顶,就像浮现在大海中的岛屿。更奇妙的景致是,在他头上还有云层,偏西的太阳从上面云层缝隙中照下来,将云海染成了粉红。 第112章 “生命多美!"他忍不住赞叹。 “生命多短暂!"想起在邯郸的童年,只不过是转眼间,自己却已步入下坡路的中年,他又不禁叹息。 太阳逐渐下沉,东方已是暮霭凝聚,西方也只剩下落日所留下的一点余辉。 “过不久,我就会像落日一样沉没!"他喃喃着说出口: “再多的努力,再大的成就,过不久就会和这片壮丽的云海一样,飘散得无影无踪!但是,太阳明天会再升起,云海又会在凝聚出现,而我嬴政呢?” 突然间他心上充满遗世独立的苍凉,他不知不觉地哭了,泪湿透了衣襟。 他看风景感怀,不知在什么时候,竟跪伏在祭坛前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清楚他是否真的醒来,他神情恍惚地眺望四周——天上乌云密布,见不到一点星光,四周也是一团黑,仿佛这些重山峻岭只是一幅山水画,在他睡着的时候被人偷走了。 突然,天空闪起雷电,闪电像一条条银蛇,扭曲着冲上天,雷跟着轰隆隆的响。 他终于身心都有了感应——一种充满骄傲却又自卑的感觉。他自卑,因为和周围宏伟巍峨的群山相比,他显得多孤独,多渺小无力;他骄傲,是由于他知道,眼前和看不到的无限山川大地都是在他的统治之下!” 又突然,他仿佛听到云端有声音说: “我将天下兆民都交给你,托你牧养,你要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 “我不是已尽心尽力了吗?"他放大声音喊,但怎样也盖不过这个声音的余音。 “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我借你的手统一宇内!” “我已经禀承你的旨意做到了!"他自傲地狂喊。 “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 云端不断重复这句话,他提出很多问题,天上响着的仍然是这句话,仿佛不是在和他对话,而仅仅限于单方的宣示。最后,声音和雷的余响一样渐行渐远,始皇想把握住机会问他最想问的两个问题,他竭尽全身的力气吼着: “请明示我能代你牧民多久?秦是否能万世不替的传下去?” “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仍旧是这个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消失。 更突然的,一道眩目的闪电亮起,震耳欲聋的雷声似乎就响在他身边。 他不知是昏倒还是又睡着了,也不清楚他自己是否真正醒过。 等到他再醒来时,发觉自己斜靠在五棵松树下,天正下着倾盆大雨。李斯恭身向他解释: “因为天闪响着雷电,臣不放心,带人上去看,发现陛下就跪伏在祭坛前睡着了。”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 为了五棵松树帮他和部分从人遮了风雨,他封五棵松树为五大夫。 他从此相信,他是天之骄子,他不但要管人,而且要管宇内一切生物、无生物,甚至是鬼神! 7 下泰山后,始皇又率领群臣及博士在梁山开地为墠行禅祭礼,并命李斯作碑文交齐郡郡守刻于泰山石碑上,文曰——-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只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与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道诏,永承重戒- 碑高三丈一尺,宽三尺。 这次封禅全程未让鲁生参加,儒生内心怨恨,和始皇结成死仇,将他看成是不遵礼的西方野人和破坏古制的狂妄罪人。 始皇未注意到这么多,他在召集地方官员,垂询地方行政及教化情形后,余兴未尽,于是沿着渤海又向东而行,经过黄县、垂县,穿过成山山麓,又登上之罘山顶,立石碑颂秦德。 接着他又摆驾向南,沿着渤海边到了琅琊山。 琅琊山面对东海,风景秀丽,和泰山的巍峨雄伟又有所不同” 始皇登上山顶的琅琊台,此台为越王勾践二十五年徙都琅琊时所建,西望群山层叠,青翠欲滴,东观东海,波浪汹涌,浪头如雪。这次站在山顶,他不再是孤独的,而有万千臣属拥戴着,护卫他。尽眼看去,一片锦绣衣袍、鲜明盔甲、旌旗节旄,形成了另一处波浪涛涛的旗海。 迎着阵阵带着盐湿气息的海风,他有着君临宇内的意气风发,也有着我欲乘风归去的飘飘欲仙之感。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琅琊郡守齐鲁说: “这么好的风景,可是穷目之下,看不到一丝人烟,这真是有点美中不足。” “原来山下有少数人家,但此处不适耕种,也不合渔捞,所以逐渐迁往莒城和即墨去了。"齐鲁躬身回答:“在越王勾践时,琅琊为越首都,人口稠密,琅琊山下,住户人家也多。” 始皇想了想说:如今太平盛世,自当不让越王勾践专美于前,其实山顶景致绝美,山麓土地肥沃,怎会不适于居家耕种?只是人性都喜欢热闹,往人多的地方去了而已。今联命你在一年之内徙三万户到附近,自然而然,人口会越来越多,形成一繁华都市,乃是指日可待的事,这样才不致浪费了这里的人杰地灵。” “臣遵命。"齐鲁恭谨地回答。 始皇远眺大海,神情若有所思,很大一会儿,他突然又转向齐鲁、李斯等人说: “朕幼时居住邯郸,就常听到传言,东海之中有仙岛,上住长生不老的仙人,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李斯首先答复说: “鬼神仙人,信其则有,不信则无,传说虽然众多,但亲眼见到的却无仆人,可见只能当作饭后茶余的闲谈趣闻,不能过于认真。” 始皇看了看齐鲁,意思是要他发表意见。 “廷尉所言甚是,"齐鲁正色地说:“但空穴来风,传闻多少有点根据。现有仆人徐巿,又名徐福,就说他曾亲身到过东海仙岛,前些日子曾上书给臣,希望能提供船只人员给他,让他再去寻找仙踪,但臣以为事近荒诞,所以没有理他。” “徐巿目前人在哪里?"始皇满怀兴趣地问。 “如今还住在琅琊,以为人看相卜吉凶维生。” “明日为朕宣召,朕想听他谈谈仙岛的事。"始皇笑着说。 “孔丘不言怪力乱神,因为这些事似有似无,谈论多了,常会使人不满现实,想入非非。"李斯在一旁劝谏。不要紧的,廷尉,敢对朕胡扯得太远。” 这时,始皇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个似幻似真的声音: “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我将天下兆民都托付给你!” 8 始皇在琅琊行宫召见术士徐巿,李斯及琅琊郡守作陪。 徐巿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面目清奇,肤色白皙,留着五绺长须,飘忽胸前,倒也有一副仙风道骨气派。 在他行礼坐定以后,始皇微笑着说: “朕听郡守说,先生曾亲身到过东海仙岛,不知是否可以说给朕听听,以增长朕的见闻?” “臣不敢,"徐巿恭谨地回答说:“臣上次是坐船遇风,在海上飘了数天数夜,偶然在一仙岛靠岸,在上面住了几天,然后加足淡水粮食后离去。” “停留数天,见闻应该不少,详细说,给朕听听。"始皇大感兴趣地说。 于是,徐巿说了一段似幻的神奇遭遇,他能言善道,脸上表情丰富,始皇听了不禁神往。徐说: “那个岛上四季如春,花草树木长绿,唯一能分辨季节的是岛中央的一座高山。春天冰雪开始溶化,山溪水涧淙淙而流;夏季山顶的火山口会冒出火焰,高冲云宵,火光烟雾蔽空,甚是壮观,所冒出的石浆,冷却后即是耕种田地最好的肥料;秋季则北方诸鸟纷纷至岛上避寒,一时岛上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鸟类,有羽毛颜色特别鲜艳的,也有啭鸣尤其美妙的,站在住处门前就欣赏不完;到了冬季,起温仍旧没多大变化,只是那座高山开始为冰雪所封,山溪也皆干涸,人们就知道冬季已经到了。 岛上所住居民,模样与中原没有多大分别,但男女个个俊秀明丽,随便挑一个最平凡的男或女,到了中原都会是弥子瑕和西施再世。他们虽也有老幼之分,但是到了某种年龄,只要到那座高山上吸饮一种名为'青春之泉'的山泉,就能恢复到十八岁一样,所以有很多祖父看起来比孙子还年轻。为了控制岛上的人数,他们已多年都不再生育,所以那里见到的都是十八岁以上模样的人。” “这真是神奇!"始皇拍案叫绝:“但为什么不人人都变成十八岁一样,那岂不是更好么?” “这种泉水不多,所以受到管制,不能任意取用,只有到五十岁才准使用,饮后变成十八岁,然后长壮变老后再饮。陛下看臣多少岁了?"徐巿转口问始皇说。 “先生神清气爽,看起来应该是四十岁出头,和朕差不多,但朕政务繁忙,看上去比先生老多了。"始皇叹口气说。 “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臣怎敢妄比?只是陛下猜错了,臣今年已七十多了。” “七十多了?"始皇惊诧得差点跳起来:“这么说,先生也喝过'青春之泉'?”不错!二十多年前,臣五十多岁,但身体已衰老不堪,蒙岛上人赐'青春之泉'一小杯,饮后经过三天,脸上、身上的原来皮肤就逐渐枯干破裂,变成鳞屑纷纷脱落,就像鸡蛋剥壳一样,七天后就成为十八岁翩翩少年了!” 第113章 “先生能否再说点岛上奇异给朕听?"始皇的兴趣越来越浓厚。 “其实东海中还不止这一处仙岛,据岛上人说,相互有往来的即有三处,一曰蓬莱,二曰方丈,三曰瀛州,三岛相去数千里,岛上有特制快船不用船帆也不用桨,燃烧岛上洞底一种石头化成的油,巨大的车轮在水底转动,推船前进,一日可往返千里。"徐巿说得口沫横飞,连自己也有点神往。 “啊!那要是用这种船组成楼船舰队,岂不是天下无敌了吗?"始皇三句话离不开帝王的想法。 “那种快船构造复杂,不容易仿造,而且那种石油只有三处仙岛才有,拿到中原来也没多大用处。"徐巿带点遗憾地说。 “朕是怕仙岛人用这种船入侵中国,纵横江海之上,将无法可制!"始皇面露忧色地说。 “那绝对不会,岛上人个个乐天知命,又是长生不老,哪还有侵略别人的野心?他们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岛上处理公共事务的官员全由百姓选出,最高统治者名曰岛长,全是每十年一选。” “那岂不会个个竞选打破了头?"始皇笑着说。 “正好和陛下想像中相反,"徐巿摇摇头:“人人避之都来不及。臣那次飘流岛上,适逢大选之年,只见那些德高望重者,有的走避深山,有的重门深锁,连上街都不敢。走躲被人发现者,深山山洞外面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跪求,日夜不休,直到他肯出来应选为止。因此常常是找不到应选的人,而现任的岛长和官员一连任就是多次,甚至有连任一百多年者,最后不得不挂冠求去,说什么也再不肯治事,才勉强又拉个人出来。 “那岛长的宫殿一定和尧舜一样,茅顶竹椽,泥土三阶,”始皇忍不住哈哈大笑,"所以许由听到尧要禅位于他,他赶快跑掉躲起来。” “又正好和陛下想的相反,"徐巿微笑着说:“岛上街道皆铺玉石,下雨不湿,日晒不热,即使是在正午,打了赤脚走在上面,清凉由脚底一直沁人心底,屋舍也皆以一种黑白相间的玉石为壁,檀香木作椽(屋梁),黄金白银为门户。一般百姓家都是如此,岛长的宫殿及办事官衙更不必说了,连男女穿的鞋履都是用珍珠编成的。” “这种仙境,先生还能再找到吗?朕不想别的,只希望要点'青春之泉'回来就行了。"始皇满怀希望地问。 “这要看陛下是否有此仙缘了。臣上次离开仙岛时,岛上人就曾对臣说过,臣和那条船上的人都有这种奇缘,所以才会飘流到岛上。否则平时由远处看此岛,只是云雾一片,船行到岛前,就会遇到暗流沉到海底。"徐巿回答说。 “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雷鸣似的话声又在始皇耳边响起,但他不愿意告诉徐巿和在场的诸臣,他只神秘的笑着对徐巿说: “朕相信有这份仙缘,要请先生再辛苦一趟,如何?” “陛下天之骄子,鬼神都当礼敬,何况仙岛上的人!陛下统一四海,君临宇内,建前王从未建过的伟业,乃是上帝的亲命,还怕没有区区仙缘?"徐巿避席顿首说:“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始皇听到他口称"天之骄子",这正与他耳畔的声音暗合,他不禁更为高兴,连忙要徐巿复座,并柔声地问道: “先生需要什么?尽管说。” 徐巿想了想回答说: “臣需要童男童女各三千,大楼船百艘,满载粮食和淡水。” “楼船淡水可以理解,童男童女要了做什么?"始皇不解地问。 “仙岛男女久不生育,已通人事男女,恐怕会污染仙地,仙岛就不肯在眼前出现了。” “先生考虑周到,看来必可达成任务。"始皇宽下心来。 接着徐巿又说了些仙岛轶事,始皇交待李斯和齐鲁合办此事,与徐巿商量准备细节。 谈着,谈着,不觉东方已白。 始皇在琅琊游山玩水,看海涛观日出,想象着蓬莱仙境,乐而忘忧。一半是舍不得离去,一半是想看看徐巿的准备结果。 李斯和琅琊郡守齐鲁的办事效率真快,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准备好一切。 徐巿出航时有如大将出征,始皇亲自到码头送行,并赏赐徐巿及童男童女不少金银珠玉,因为中原上国到边荒地区,虽然是仙岛,也不能显得太寒酸。 9 始皇在琅琊停留了三个月,还觉得游兴未尽,他决定由楚地回归咸阳。 经过彭城的时候,他想起周亡时曾将象征权威的九鼎沉入泗水,于是派了成千的潜水夫到水底搜寻,但遍找不着,这时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秦灭周时曾掳得了周室的九鼎,但据博士中有人考证,这九鼎乃是复制品,真正的九鼎已沉在楚地泗水的水底。 九鼎象征着政权,不能得到,就表示他的政权并非正统,不能持久。 然后,他又率领群臣及护卫军队往西南,经过衡山渡淮水,来到湘江旁。 前导军来报,湘江风浪大作,无法船渡。 始皇不信,亲自来到江边,只见白浪涛涛,江上看不见一艘船,试着强行渡江的前导虎贲军船只,有好几艘打翻在江里,有的被救起,有的又浮又沉,被江水冲走了。 始皇原本就闷闷不乐,此时眉头皱得更紧,迎面吹来强劲的江风,刮起阵阵的沙土,打在脸上生疼,愈发使得他恼恨不已。 “堂堂天之骄子,连条小小的湘江都征服不了,还谈得上什么君临宇内?"他在心中闷闷地想,口中没有说出来。 在一旁的博士姬周禀奏说: “陛下乃奉天承运的天子,应该是可以下诏要江神气息风浪。” 李斯和诸随行大臣也在旁边凑趣,全都赞成姬周这个建议。 于是始皇齐戒沐浴,傍晚时分率领李斯等群臣,准备好祭祀三牲,由姬周赞礼。 始皇按仪行礼后,将李斯撰写的祝文焚化,灰烬撒在江内,算是告知江神,希望明日能风平浪静,皇帝可按照预定日程回咸阳。 结束之后,始皇要姬周参乘,在路上他忍不住发问: “姬先生,我们刚才祭了半天,朕现在才想起来,连湘江神祗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先生可知是谁?” 博士到底是博士,姬周虽为周人,但对天下河川山岳神祗了若指掌,述说它们的源流也如数家珍。他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湘江江神是女不是男,而且实际上是两位。” “哦?"始皇听说是女神,不觉好奇:“先生是否可以将来龙去脉说给朕听?” “湘江江神,人称湘君,也称湘夫人,"姬周婉娩道来,连御车的赵高也不免侧耳而听: “原为帝尧的两位公主,一名娥皇,一名女英。当年帝尧听说舜贤孝,徵召他来辅政,以考验他处理政事的能力;然后将两个女儿下嫁给他,以观察他的内德。最后经过二十年的考核,明白舜真是个能干贤德的人,才将帝位禅让给他。” “可见帝位不是人人能立,也不是可以随便私自授受的。”始皇感慨地说。 “正是如此,所以古时立位是以贤德为主。尧子丹朱不肖,尧就不传位丹朱而选立舜,而后舜学尧的样,预先选定禹为继承人,舜死后,禹谦避,一定要让舜的儿子商均为帝,但诸侯不从商均,皆从禹,禹不得不勉强就帝位。但到了禹死后,情形正好相反,诸侯不服禹生前指定的继承人益,而拥戴禹的儿子启,于是政权转移由禅贤的公天下一变为父传子的家天下,是为夏朝,等到夏朝传到帝杰手上,因残暴淫乱,诸侯不服,而汤修德,诸侯皆归汤,因此汤遂率兵伐夏杰,将杰流放到鸣条地方而死。于是殷汤开了以武力夺取天下的先河,"姬周滔滔不绝的述说历史:“也造成了以后改变政权,百姓非受战祸之苦的局面。” 博士到底是博士,也到底是书呆子,他只顾口沫四溅说得高兴,却忘了正好触及了始皇的痛处——他不但是武力得天下,而且还想维持家天下万世不再更替。 “先生说了这么久,还未说到舜帝两位后妃成神的经过。”始皇微带不悦地说。 “哦,老臣只顾谈历史,的确是扯远了点,还望陛下恕罪。”姬周惶恐地说。 “先生何罪之有,请继续说。” “舜帝在位也和陛下一样,勤于巡狩,考察民隐,发现施政有不便民处,立即加以改进,"这次姬周不忘顺带拍一下马屁:“最后巡视到苍梧时,驾崩,两女则投江自尽殉夫,死后为神,是为湘君或湘夫人。据知,湘君祠就在不远的湘山上。” 始皇远眺暮霭四合、云雾围绕的湘山,他要赵高停车,召来副车上的李斯和虎贲军都尉。始皇对他们说: “朕现在就想到湘君祠去看一下,也许应该祈祷问一问,为什么要兴风作浪,阻挡朕的行程。都尉只要带千人随朕,其余的就在附近扎营,待风浪小了再过江。” 10 在虎贲军的前导下,始皇只带着李斯一部副车,以及姬周参乘、赵高驾御輼輬车,徐徐沿着湘山山道而行。 虽然天已薄暮,但虎贲军在侧高举灯笼火把,山路及两旁景色都清晰可见。 湘山除了参天古木外,满山都是青翠湘竹,在暮色中尤其显得苍劲,景色美得迷人。 湘君祠建在山腰,山脚下有一道石阙,青石板的引道沿着山坡,蜿蜒到大殿石阶前。 始皇在阶前下车,步行到殿内,只见正殿上果然供着一尊牌位,上书"湘江二君神位"。 第114章 始皇只拱手行礼,默默祝祷: “两位夫人为何兴风作浪阻朕行程?如其有灵,还望告知!” 他本性并不信鬼神,再加上中隐老人品时的熏陶教诲,他总认为鬼神是聪明人用来欺骗愚人的。不过秦人向来祀天,再加上老人也在勤练辟杀术,所以他倒真信宇宙万物在冥冥中一定有个主宰,同时他也相信——或许说是希望——有返老还童的长生不老之药。 尤其在泰山顶上"亲耳"听到云端说话,以及徐巿对仙岛活灵活现的描述,他对这两件事更加深了信心。 至于祭山川,祀鬼神,他只不过随俗依例行事,既然他身为天之骄子,即使有鬼神也应该在他的管辖之下。 他喜爱湘山上的风景优美和气候清爽宜人,便下令在湘君祠祭殿前搭起行宫帐幕,他要重温幼时随着老人在野外露宿的情景。 半夜时,他又是突然惊醒,身心的感觉和睡在泰山上时完全一样——似睡似醒,似真似幻,他不知是在睡中真的醒来,还是进入了梦境。 不过,这次不是雷声,而是极美的丝竹乐音,奏的仿佛是韶乐,又像是楚声。 两行十多名俊俏婢女手执灯笼和香炉,前后拥卫着两位穿后服的中年女子出来。始皇再仔细一看,原来自己是置身一间布置其实的客室中。 他站起来,迎接两位中年美妇,直觉的感到她们就是舜帝的后妃——两位湘君。 彼此见礼,分宾主就座后,坐在左边主位的美妇微笑说道: “陛下见召,有什么指示?” 始皇明白是傍晚时祷告有了感应,他有点惶恐地说: “两位夫人想必是舜帝后妃娥皇与女英公主。” “妾身等正是。"右边主位上的美妇回答说:“妾身是女英,那是我姐姐娥皇。” “朕在两位神主前随便说说,想不到两位真的是仙驾光临了。"始皇有点尴尬地说。 “举头三尺有神明,君子要无愧于屋漏,每个人的一言一行,上帝都有所登录考核,何况在妾身等神主面前所说的话。” “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两位为何兴风作浪阻朕行程?"始皇有点老羞成怒,干脆和盘托出:“而且朕也曾尽到礼数,齐戒沐浴祭祀过。” “陛下错了,"娥皇笑着说:“大自然行事按照天时季节而来,如今正是多风季节,湘江自然多风多浪,兴风作浪并不是谁作得了主的,即使妾身姐妹忝为湘江之神,也只不过是负责维持天时季节之运行,不会为了陛下而兴风作浪,更不能为了陛下而平息风浪,正如四季更换,昼夜交替,不会因任何人或鬼神而变换一样。” “难道为了我这个天之骄子也不能?"始皇想印证泰山云端的声音,有意提出来。 “不错,别说你这个天之骄子不能,就连上帝也不能违背自然!"坐在右边主位的女英好像比姐姐刚直,她毫不容情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始皇惊诧地问。 “因为上帝就是自然,它无法违背自己,改变自己。要是一改变或违背,就是宇宙和上帝本身都要毁灭的时候!"女英又说。 “朕不懂你的意思!"始皇大惑不解地说。 “光凭几句话很难使你懂,但你只要明白一件事就够了,"娥皇坐着说:“人要顺服自然,利用自然,成功就会大而容易,有时候你也可以为了自己的需要,设法弥补一下自然对你的不方便。就拿你渡湘江来说,等待风平浪静再过去,就是顺服自然,顺水而下,速度加快就是利用自然;使用舟楫就是弥补自然对你的不便,要是徒手凭河,风浪再大也要强渡,那就是违背自然,只有自取其祸!” “这样解释你应该多少懂一点了吧?"女英在旁不客气地插口。 始皇被两个女人教训了一顿,真是太不服起,可是一时又找不出话来驳她们,于是他改变话题,问一下他久想知道的事。他诚恳地问: “两位夫人是否能明示嬴政,我能否找到不老仙药?还有,秦是否能万世传下去?” “这就非妾身所能知了,"娥皇正色地说:“不过,生老病死,人之自然,盛极必衰,物之自然,鉴往知来,不必预卜也应该知其大概了。” 始皇还想再问,突然听到女英大喝一声: “嬴政,先前还认为你是聪明人,想不到竟愚蠢到这种程度!” 始皇一惊,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仍睡在篷幕中,可是耳边还听到细微的音乐声,焚香的香味依稀弥漫。 他又陷入似真似幻,似梦似醒的感觉里。 第二天气来,他又走到祠内,对着两位湘夫人神主嘲讽地说: “真耶?幻耶?昨晚真是两位仙驾光临?我总可以做一件违反自然的事,就是要这座青翠葱郁的湘山变成秃山!” 他回行宫后向南郡守下令,派三千囚犯清除掉湘山所有的竹树花草,连根拔去,要它以后寸草不生,全变得光秃秃的。 他也不再等湘江风平浪静,而是自南郡绕道由武关回咸阳。 11 在咸阳南书房里,蒙武夫妇亲自向始皇辞职,因为经过丞相转呈的辞职书,到达始皇手上,他就扣押住不作批复。 齐虹和皇后的两个表姐妹在一旁喁喁细语,两个男人则是沉默相对,室内气氛沉重凝结。 始皇从席位上站起来,在室内急速走动,蒙武注视着他,脸上表情坚决。 蒙武夫妇对始皇这项行动并不太在意,可是看起来皇后明白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嬴政的雷霆之怒快发作了。 她忧心地停止谈话,柔声地对始皇说: “皇上,你坐下来休息一下,好不好?你这一走动,贱妾好像听到千军万马在调动,怪使人害怕的。” 始皇当然明白皇后的意思,他笑了笑又回坐到席位上,也用极其委婉的口气对蒙武说: “天下刚驻,百废待举,等着我们去做的事太多太多了,难道蒙卿就忍心丢下朕一个人不管?” “陛下,朝中能臣甚多,何况蒙武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文治武功都没有什么成绩可言。” “能臣很多,但忠臣太少。"始皇叹口气说:“卿家平定荆楚,主擒负刍,这不就是莫大的武功?如今天下初定,等待你在文治方面去表现的机会更多,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蒙武看了看齐虹,发现她也正凝视着他,眼神中充满深情和鼓励。他刚想开口说话,只听到始皇用略带不满的口气说: “蒙卿是怕朕做第二个越王勾践,飞鸟尽,良弓藏?” “臣不敢!"蒙武惶恐地说。 “算了,算了,"皇后在一旁打圆场:“他不是怕陛下做勾践,而是他当初向表妹求婚时,条件之一就是要他当范蠡,如今功成了,他也该身退,偕美享受悠游渭上之乐了。” “这话当真?"始皇转向齐虹问。 “这是臣妾当年和他谈好的条件。"齐虹恭谨地回答。 “的确,这几年朕花了不少心血在武将人材培植上,像你们家公子蒙恬,王剪的公子王贲,只是其中佼佼者,"始皇有所感而发:“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朕绝不会变成勾践,朕平定天下已几年,还未杀害过一个功臣或良将。王翦功成身退,养老林下,王贲和蒙恬都已封为列侯,虽然按照新制度实施郡县,不再列土封邑,但列侯俸禄也够丰富的了,你们应该相信朕!” “臣绝不敢作如此想,"蒙武俯身恳切地禀奏:“臣只是事先向臣妇许下承诺,如今必须实现而已,臣绝对没有二心。何况,天下宇下宇内莫非王土,臣退到哪里都是陛下的臣子,有事只要下诏,臣必朝闻命夕即至,赶来应命。” “蒙卿现在说得好,只怕大鱼一放回大海,再也钓不上来了!"说完话,始皇仰天大笑。 室内诸人也陪着笑,看到始皇脸上神情释然,诸人是发自内心宽慰的笑。 “只是,马上得之,不能马上治之,这些年朕专心培植将才,却忽略了在培养文臣上下功夫,现在真有点难以为继的苦恼。丞相王绾老了,御史大夫冯劫也老了,新的宰相人才还不知在哪里!始皇摇头叹息。 蒙武本来想说,以始皇事必躬亲,大事小事都一把抓的性格,宰相不需要有什么才干,只要会逢迎即可,但他口里说的却是: “李斯才高性敏,精通治术,不就是最好的宰相材料?” “李斯才干和智慧都是无话可说的,"始皇沉吟了一会,摇摇头说:“此人见风转舵,利欲心太重,靠不住!” 蒙武当然再接不下去。 “你们都认为朕喜欢事必躬亲,却不了解无人可用、无人可信托的痛苦!"始皇扫视室内诸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朕每次出巡都带着李斯和赵高?这里都不是外人,朕老实说吧,就是不放心让他们留守!这两条毒蛇,只有朕这个玩蛇能手才能操控自如!” 皇后深有同感地点头,蒙武夫妇则惊诧呆住了。蒙武更是在心里想——难怪他小小年纪就能轻而易举地渡过重重政潮,十多年时间就能征服天下,真是天生英明! 始皇又站了起来踱到窗前,他面对窗外自言自语: “王绾等人留守,也只能处理日常政务,有所重大变故,他们禀命承意行事惯了,到时就会惊惶失措,所以朕人在外面巡狩,心却时刻都是在咸阳的,"他突然转过身来对蒙武说:你明白心挂两头的滋味吗?假若你愿意留下来……” 看到蒙武脸上坚决的表情,他神情有点黯淡,改变了说话的方向: “朕不能勉强你作言而无信的人,尤其是对自己的妻子,"他看了看皇后,她在赞许地微笑;他又看着齐虹,她眼中充满感激。 第115章 他断然地说:“去吧,你的辞职朕准了!不过朕还是得感谢你,为朕留下蒙恬、蒙毅这对兄弟。蒙恬已是功成名就的良将,蒙毅在廷尉中也是头角暂露,显然是宰相之才,只是文臣不比武将那样全靠天才,必需经过长时间的历练,所以二十多岁的名将不少,三十岁的名臣却难以找到。像甘罗十二岁为秦使赵,取赵五城不辱使命,封为上卿,但后无建树,终归默默无闻。良将难求,尽忠的能臣更难得!” 蒙武夫妇怕他有所反悔,赶快避席顿首谢恩。 “皇后,命人备酒,朕今晚要喝个痛快,为表妹夫妇送行!”始皇又仰天哈哈大笑,但笑声带点凄凉。 12 蒙武夫妇相偕归隐渭水边,实现他们男耕女织的梦想去了,秦始皇帝和皇后总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皇后少了一个走动的亲人,而始皇却是失掉了唯一能吐露心声的诤友。 但俗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蒙武夫妇离咸阳不久,又传来中隐老人病危的消息。 虽然贵为天下之主的皇帝,始皇仍习惯跪坐在老人卧榻前面。十多年来,老人也习惯了隔着屏风和始皇谈话,因为他不愿让始皇看到他老弱的丑样子。 每逢始皇要求让他也看看他的时候,老人就会在屏风后面笑着说: “那你就当我还是那个样子吧!何必一定要逼我出丑?” 这天,老人依旧隔着屏风,但说话的声音比以往弱细很多。 “嬴政,老朽自己推算,我的生命应该只有几天了,趁今天精神好,想讲话,所以找你来谈谈。” “嬴政没能常来探望老爹,还祈老爹恕罪。"始皇看了看侍立在屏风两边的书童,他们识相地行礼退出。老实说,他们不应再书童,自老人来咸阳,他们就负责伺候老人的起居,如今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老人一直将他们称做书童,一个名"书童",一个名"剑童",两人不但都已成婚,连孙子都有了。 “少将朝殿上的那一套用在这里,什么恕罪不恕罪的!"老人笑了笑,却轻微地咳了起来。 “老爹有病,应该找御医来看一下。"始皇关心地说。 “老朽本身就是最好的良医,不会有人比我对自己的身体更清楚。但你要记得一句话,药只是医不死之人,老朽患的却是绝症。” “绝症?什么绝症?"始皇震惊地问。 “也许是身体老化所引起的,"老人顿了顿又说:“我找你来,不是谈我这个快消失的臭皮囊,而是对你的施政有些地方总觉不放心。” “老爹请讲。” “你很喜欢杀人?"老人开门见山的说:“你是否对杀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始皇迟疑半晌才回答: “是的,但我所杀的都是恶人,罪有应得的人!” “在你眼中如此,在别人的眼中不见得都如此!也许他们认为这些人是好人,是亲人。无论你杀什么样的人,你都会遭到一些人的怨恨,杀的人越多,恨你的人就越多。所以君王嗜杀人遭致民恨,国家就会难以治理,你不能逞一时之快。” “……"始皇沉思不语。 “尤其六国新灭,背叛作乱之事必多,这是人之常情。你要行新政,让他们觉得比原来的旧政权强,让他们过的日子比原来好,他们自然而然就会顺服,用武力只能征服一时,你应该明白。” “难道说……"始皇想辩驳,一时找不到理由。 “苛政猛于虎,以往天下没统一,一国行苛政,还有别国可逃,现在四海归一,无地方可逃,苛政会逼着天下人反抗。嬴政,你想象得出天下人都反抗你时,会是个什么样子吗?各地旧王室贵族带头,各地民众虽然没有了武器,却纷纷拿了农具,削尖了树枝竹杆而起……嬴政,你试着在脑子里描绘这幅景象!"老人说话有点像梦呓,也有点像鬼神附体的巫者。 “有那么严重吗?"始皇想用笑的口吻来缓和一下气氛。 但老人仍旧自言自语地说下去: “其实什么忠君爱国都是假的,百姓要忠要爱的,是能够让他们过好日子的人。孟轲说的话中,有一句是我平生最欣赏、最佩服的。” “哪句话?”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是为民设的,并不是为君而生而活,但近代的君王想法正好相反。嬴政,你认为天下人民都应该为你而活,为你而死吗?” “不谈这些了,"老人平静下来:“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现在谈谈我的后事。” “老爹!"始皇有点伤感起来。 “我都是一百多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老人笑着说。 “假若老爹有什么不讳,希望老爹能准许嬴政将您葬在骊山陵寝。"始皇诚恳地说。 “听说,为了你将来的陵寝,你大兴土木。现在正是新战之余,人民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有什么要动用广大民力的事,留待过一些日子再做。你还年轻,等得及。久战以后必有凶年,如今人民最重要的是安定温饱!” 始皇口中不说什么,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始终认为应该一鼓作品,将应做的都做好。 “嬴政,听着,"老人说话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我死后用火化,将骨灰洒在德水,让它流到海里去!” “老爹!嬴政怎能忍心如此做?"始皇惊呼。 “那样才干净,傻孩子!埋在地下让蚂蚁虫子咬,骨灰洒在水里让鱼吃,不都是一样吗?何必薄彼而厚此!” 又隔了一会儿,老人声音微弱的说: “我想睡一会儿,你去吧!” 三天后一个夜里,老人去世,始皇和皇后闻到恶耗,立即赶去。多年来始皇首次看到老人的样子,难怪他不愿让他看到——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发和眉须都脱落光了,死后的样子竟是如此难看。 始皇将他的遗体遵照遗嘱火化,亲自捧骨灰洒入德水,并宣布为老人服丧三个月,遵照孙辈之礼。 蒙武退隐,他少了唯一的诤友。而老人去世,他却是完全失去了心灵上的支柱,今后再有难以解决的心结,要找谁去打开? 同时,他下令停止构筑骊山皇陵。 第二十章诸侯余孽 “你将他们怎么了?"进到起居室,始皇第一句话就是如此问。始皇几年来到此,全是由四人随从护卫,爱屋及乌,对这四个忠心耿耿的西域人多少有份关爱。 “没怎样,两个人膝盖脱臼,两个人手关节骨折,现在昏睡在殿门阴暗处,口中含着石头,屠狗者只喜欢屠狗,不喜欢杀人。"屠狗者笑嘻嘻地说。 始皇整整衣冠,面向南坐在席案前面,神情萧索地叹了一口气说: “想不到朕身为天下之主,却死在一个屠狗者之手!” “看你这种死不暝目的样子,屠狗者也于心不忍,好吧,让你死得像勇者。听说你跟中隐老人习得一手好剑法,可惜身为帝王,从来没有机会施展,今晚让你临死前显显身手。” 屠狗者完全是一副狸猫玩老鼠的模样,不禁激起了始皇的豪气。他起立拔剑,当胸指天,左手握住剑诀,两指向地,好一招"指地问天"的起剑式。 龙泉宝剑出鞘,一阵龙啸之声,在灯光下划出一道五彩长虹;静止不动时,清澈明亮,又如一泓秋水。 “好剑!"屠狗者忍不住喝采:“是龙泉剑?” “正是。"始皇一剑在手,神情不再像帝王,纯粹是位豪气干云的剑士。 “看外表,你似乎得到中隐老人'隐者之剑"三成功力,但'隐者之剑'着重在潇洒飘逸,却不是你这个在位日久的帝王能练到十成火候的,进招!” 始皇宝剑平举,一剑当胸刺去,这招"开门见山"看似平淡无奇,却将屠狗者硬生生地逼得后退一步。 “好!果然不愧中隐老人的传人!"屠狗者口中发话,手上却一点没有怠慢,他又用出对付鲁勾践的那招绝招,牛耳尖刀顺着剑身上削,想逼始皇的宝剑脱手。 但中隐老人的传人就是中隐老人的传人,虽然只练到三成功力!就在牛耳尖刀快触及剑锷时,始皇右手一转,姿势美妙的剑柄向下,轻敲牛耳刀身一下,发出铿然一声,震得屠狗者手臂一麻,他又喝了一声"好!",口中说道: “'隐者之剑'就是'隐者之剑',三成火候也有这么大威力!只不过你要是练到五成,这招击中的不会是刀身而是刀柄,我想刀不脱手也很难,要是练到十成火候,剑柄所及的当是我手腕的穴道,这只手就算废了!” 始皇不答话,专心闷攻,屠狗者游刃有余地见招拆招,口里说出始皇剑招的错误,似乎老师在教学生一样。这样交手了大约二十多招,屠狗者抓住一个破绽,又是牛耳尖刀顺着剑身上削,这下始皇来不及反应,宝剑哐嘟一声落地,牛耳尖刀又架在始皇脖子上。 “要不要再试?"屠狗者笑着问。 “试一次不行,多试也无益。"始皇自知差他太远,多次仗着神兵宝剑又占了长重的优势,但想削他的刀,就被他灵巧避过,而且看刚才的打法,他根本还未尽全力。 始皇又面南而坐,这次不再说话。 “甘心认输就死了?"屠狗者还是笑着问。 始皇沉默地点点头,端肃脸容等死。 谁知屠狗者并未割他的喉咙,而是抽回牛耳尖刀,和他面对面坐下来。 “要杀就杀,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朕乃天下之主!"屠狗者此刻收拾起玩世不恭的嘻笑,正色地说:“但发现到你是老师的关门弟子,我有点下不了手。 第116章 直到你杀了高渐离,我再下决心杀你,可是见到你对皇后的忠贞和一往情深,生前死后始终不渝,我又觉得你可爱,手更软了。"说到这里,他竟然叹口气问始皇:“我该把你怎么办?” “老师?你也是老爹的弟子?"始皇大吃一惊。 “老师门人满天下,这没有什么稀奇。众人中他最钟爱的是你,你也最有成就,屠狗者说起来有辱师门。” “看你将一把不起眼的牛耳尖刀使得出神入化,应该是得到老爹的真传了。"始皇有点羡慕地说。 “练到老人八成的功力,你看不出我使的也是'隐者之剑'剑法?” “看着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始皇有点困惑。 “剑法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随着使用兵器的特点加以变化,我用牛耳尖刀能像用剑一样刺、削吗?"屠狗者笑着说:但现在不是师兄弟论剑的时候,回答我,我该将你怎么办?” “一切由师兄作主,受制之人没有资格说话。"始皇长喟一声,心里想着——真是虎落平阳,连只狗都不如,平日他只要一发怒,就会流血千里,千万人头落地,如今受制,却像条狗在屠狗者脚下乞怜。 “嬴政,你好大喜功,害得天下百姓久战之后不得休息,其罪一;你嗜血好杀,本来罪不及死的人你滥杀,其罪二;荆轩刺你,各有立场,即使该死,也不应死后分尸,其罪三;还有高渐离……” “师兄,凡事都要从两方面去看,"始皇笑着说:“建道路,兴水利,乃是为百姓作长远打算,同时我用的大多是昔日压榨百姓的六国旧贵族、统治阶级和罪犯,我无罪,其一;除恶务尽,天下初定,旧势力深植民间,时时蠢蠢思动,不彻底根除,天下战乱随时会起,我找借口除去这些人,我不认为有罪,其二;至于荆轲和高渐离,换了你是我,你要怎么办?"始皇侃侃而论,越说越兴奋。 “看来你还有一项特长——能言善辩!"屠狗者笑着叹了口气:“我一时找不到话驳你,但记住过犹不及,凡事适可而止!” “师兄不想杀我了?” “杀不泄恨,只是痛快一时,但你死了,秦国会乱,天下又会陷于混战,我只求你时时为百姓着想,"屠狗者摇摇头说:何况为你对皇后的真情所感动,实在手软!” “他们求仁得仁,无所谓仇不仇。” “那师兄今后作何打算?留下来帮我!"始皇恳求说:“北方胡人、南方蛮子受了原六国势力的煽动,现在有叛乱迹象,嬴政需要平乱的帮手!” “你这是打蛇顺棍上,我不杀你,你反而要我留下帮忙了,"屠狗者一古脑地摇头:“剑士和战将根本走的不是一样路线,这个你应该知道。” “但老爹门下……” “老爹门下出了不少名臣良将,是吧?他是因材施教,你是王者之材,所以他教你帝王学,而我是隐者资质,所以要我专心练'隐者之剑'。好了,记住我的话,好自为之!我走了。” “走"字刚出,只见席案烛光一摇,屠狗者跳出窗户,转眼就没有了影子。 始皇喊出轮值郎中,在殿门阴暗处找到了四名力士,情形果如屠狗者所说。 他为了敷衍事情,下令关中大索十日。 第二十一章南征北讨 1 秦始皇帝三十二年。 始皇感到人生无常,生离死别只在瞬息难料之间,再加那一首嘉平歌谣和似真似幻的皇后出现,他决心修道成仙,以兴皇后登录仙籍,万世双修,不再有分离隔世之苦。 除了先前派往东海仙岛求"青春之泉"的徐巿,好几年都没有消息传回以外,他派往渤海仙山洞府取秘笈的卢生也是消息全无,但他没有就此灰心,而是加派韩终、侯公、石生等人,分赴天下名山去求取长生不死之药。 但他想修仙,国事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北方的云中、九原等郡纷纷传来匈奴寇边的消息。 他和李斯、蒙恬等人商量的结果,所得到的结论是:非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不可。 始皇决定自己带领李斯和蒙恬巡视北边,朝中由右丞相冯劫和蒙毅留守。 此时丞相王绾已告老归休,李斯升国左丞相,廷尉一职则交由蒙毅担任。 蒙恬也因战功官拜内史郡守,领咸阳政事。 蒙恬、蒙毅兄弟,如今人已成熟,又经过经历磨练,分别显示出在文治武功方面的才华。 由于对蒙武的特别感情,始皇对蒙恬兄弟也是另眼看待,以前他有什么心底难决的事都会找蒙武倾吐商量,这种信任和依赖现在完全转移到蒙恬兄弟身上。 尤其是蒙毅,他外表酷似父亲蒙武年轻时候,举止谈吐,全有大臣之风,更得到始皇对任何人都未曾有过的宠爱,出则参乘,入则侍坐,几乎一刻都少不了他。 由于蒙毅家世与众不同,诸将相虽心存嫉妒,但也不能不服,都知道无法和蒙恬兄弟争宠。 唯一使始皇感到有点不舒服的是,兄弟两人都和他的长子扶苏感情很好,而跟他的幼子胡亥格格不入。 始皇这次巡狩北方边境,和每次一样带了大批人马。 他沿着德水直道北上,一直到达九原郡治。 首先他召集了一次会议,除了随他来的李斯、蒙恬诸将相和郡守参加外,另外还请了当地专门研究匈奴的学者列席,由带头的学者韩广报告匈奴的渊源。 “严格说来,匈奴与中原民族应该算是同种,与其他蛮夷非我族类有所不同。"韩广首先就来了这样几句开场白。 始皇和所有与会者听到他这样说,真是前所未闻,全都被引起兴趣倾耳而听。韩广扫视一下始皇和在场人的反应,明白已抓住他的注意,于是开始侃侃而论。 “匈奴其实是夏禹的后裔。夏桀暴虐荒淫,汤王推翻夏朝,将桀放逐到鸣条,三年后桀死,他的儿子獯粥带头领着族众避居到北方荒野地带,过着随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由于獯粥死,接收桀的众多姬妾,生下了很多子女,这些子女又各自率领族人,繁衍绵延的结果,就产生了很多部落。”原来如此,那历代君王怀柔,称之为兄弟之邦,也不算太委屈了,能否请韩先生讲讲他们的民族习性和风土人情?” “臣遵命,"韩广在原席位上俯首行:“匈奴各部落平时分散,各自逐水草畜牧而居,所畜大部分为马、牛、羊,和中原大致相同。但另外有些奇异家畜却是中原所见不到的,ae‐f0如骆驼,这种怪兽巨大无朋,背上长着两座肉峰,负重超过数匹驭马,而掌肉构造特别,行沙漠有如平地。 另外,还有以公驴配母马,生子谓之骡,耐力和体力都远胜父母;而以公马配母骡,生子谓之駃騠,乃千里良驹,据说生下七天,就比母亲跑得还快,不过交配繁殖困难,百次交配难得成功一次,在产地也视为异宝,到达中原更是难得一见。” “这种马要是能找到六七为朕驾车,倒也不错!"始皇赞叹。 “只要能扫荡匈奴,駃騠再难找,六七总该是凑得拢的。”九原郡守任嚣随即启奏。 始皇哈哈一笑:“韩先生请继续讲!” “匈奴虽然逐水草而居,没有城郭村落,然而也有农田耕作和土地所有权,但不用文书,而是口头约束,说话算话。小孩出生就随父母在马上生活,刚会走路就自己以羊代马,骑在羊背上自得其乐,拿着弓箭射鸟射鼠,作为游戏。再大一点就练习马术,射狐射兔,用作食物。等到成人后,男人皆成好武士,能拉强弓,擅长各种长兵器和接身搏斗。他们远距离用弓箭,可说每个人皆百发百中;近距离则用刀用铤,凶悍莫当。平时畜牧射猎,战时则全民皆兵,可说自小就成长在杀伐的环境中,所以侵略抢夺乃成为天性。” “要跟这种民族争一长短,边境黔首也必须全民皆兵,平时耕种各就百业,一旦有警,全能上马杀敌方可。"始皇有感而发,看了蒙恬和任嚣一眼。 “匈奴民族性好利,利则进聚,不利则鸟兽散,不像中原人据地死守,以败退为耻,所以防备和追击都甚为困难。就像麻雀一样,有食来聚,遇危险各自飞走,连踪影都难找到,这是历代与匈奴接战最痛苦的地方。 至于风俗方面,自君王以下,大家吃的都是家畜和飞禽野兽的肉,穿它们的皮革,卧具也全是兽皮制成。不过,他们无所谓礼义孝道,青壮人贵,老弱者贱,凡是有食物,青壮者食品肥美,剩下来才让老弱者吃。父亲死后,所有妻妾全归儿子所有,只有亲生母亲除外,无所谓乱伦;兄弟死后,妻妾也全由弟兄接收分配,就和牛羊与其他财产一样。” “这应该是和他们生活条件有关。"始皇有所悟地说。 “匈奴属地时大时小,匈奴民族时分时散,"韩广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其君主称单于,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异姓)侯。自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为"万骑",诸大官皆世代相袭。 至于法制方面,岁正月,诸长小会于单于庭前,五月大会于龙城,祭其祖先、天地、鬼神。秋季马肥,则课校人畜,统计数目。其法甚为简便,私斗先拔刃尺者死,偷盗的没收家产;小罪断肢,大罪者死。囚禁最多不超过十天,所以一国之中,囚犯只有几个人而已。丧葬也讲究棺椁金银衣裘,但没有封树和服丧的习俗,单于死,近幸臣妾殉葬者常多至数千百人,作战时所俘财物人员皆为己有,所以人人好战,视为行猎一样。” 第117章 在说完这些以后,韩广还谈到其他匈奴与秦人的种种不同处。 接着是九原郡尉报告当前敌情,说明边防最痛苦之处在于防线辽阔,匈奴骑兵机动性强,常常突然集结攻入,饱事掳掠而去。同时,并不是每次都是大股人马,有时数千骑,甚至数百骑也会渗入,抢掠秦人家畜财产,然后带着俘虏扬长而去,就如同蚊蚋吸血,临时驱散,无从根绝,边境守军真是不胜其烦。 依次还有其他官员发言,莫不是强调匈奴难缠。 始皇最后的结论是:匈奴为患的问题,必须彻底根本解决。 2 休息数日后,始皇留下李斯等文官在九原城内,会同郡监御史讨论民政兴革,自己带着蒙恬、郡守任嚣及郡尉,由六千虎贲军护卫巡视边境。 任嚣原为楚人,曾随王翦平定闽越等地,积功升至九原太守,王翦在始皇面前推荐他为智勇双全。 他四十多岁,身材魁梧,头大,五官也大,脸色红润,留有虬髯短须,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他建议始皇,现在正是中秋马肥,农作物收割,家畜繁殖的最盛季节,也正是匈奴南下掳掠的最佳时机。德水淤塞,有些地方河面狭窄而且水浅,骑马不需舟楫就能通过,所以为防万一,应该多带人马。 始皇听了他的建议,只是笑笑说: “人马带多了会形成扰民,北塞荒凉,人烟稀少,地方供应不足,反会误了行程,任卿既然担心,就多带六千人好了。” 于是除了六千虎贲军外,郡尉又带了六千郡卒。 始皇一行沿着德水边行进,见到很多匈奴新入侵的惨状。沿河边没有城市,只有一些村落,大者上千人家,小者只有数十户。这些人家都以土砖筑墙,构成壁垒,一有匈奴入侵相互示警,小村庄的人全退入大寨,是保命,也是协力抵抗。 尤其是年轻男女,个个奋勇杀敌,义不顾身,因为他们知道,被匈奴掳走,比死更惨。 匈奴每攻破一处寨子或者是小城,都有他们一套典型的作法:年老病弱者全部杀光,十岁以下的儿童也完全不留,年轻力壮的男女全都是带走,撤退时帮他们背负掳掠品,到达营地后就归俘虏他们的主人所拥有,跟牛羊家畜一样,也属于财产之一。男的做奴隶,女的则做婢女或是充当妻妾,主人玩厌时可互相交换或是买卖。有时也可以由家属筹钱集体赎回,但这些回来的人,多半精神上都有了问题,身心上的创伤,一辈子也复原不了。 始皇经过一路上的观察以及与地方父老交谈的结果,发现情形比他想象得还要糟。 河套一带,土地肥沃,水草鲜美,适合耕种,更合乎放牧条件,人口虽少,农产却丰富,牛羊家畜遍地,有点胡人之风。 但九原郡人口稀少,能征集的兵力随之也少,匈奴入侵,赶快集中城内固守,根本谈不到驱敌,偶尔联合数县的力量,驱逐一些小股入侵的匈奴,就算是大功一件,向朝廷报捷,朝中上下都会大事庆贺。其实所报斩敌首级数,全是由割掉百姓尸体的头来充数。 更有少数不肖士卒竟杀害百姓,以首级领功。始皇听到这些恶劣事实,那天在行进路上休息中,他忍不住对任嚣说: “任卿刚上任不久,这些劣迹不能算在你头上,但你得多费点心思想出对策。旧赵良将李牧镇守雁门关时,情形和这里类似,但他能大破匈奴十余万骑,其后十多年间,匈奴都不敢靠近赵边城。” “臣愿尽力而为!"任嚣俯身说:“其实,假若陛下恩准臣说实话,不以臣是进谣言,诽谤历代前任,臣敢说真实情形比地方父老所说得更可怕!” “什么?"始皇差点惊跳起来:“你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错了朕也绝不怪你。” “河南一带,偏僻荒凉,内地人都不肯迁移到此,因此造成人口稀少兵力薄弱。以往匈奴每年春秋两季按时南下牧马,每每有留下来过冬的。后来看到九原郡本身无力逐退,有些匈奴部落越来越胆大,就此定居下来,以抢掠秦人家畜为生,这类的匈奴年年都在增加。匈奴人数越多,地方政府越是只有闭关自守,不敢闻问,百姓求告无门,竭力抵抗的,全遭到屠杀之祸,最后只得自行筹钱向这些匈奴示好,并按时缴纳赋税,再过若干年,河南恐怕不再是大秦的土地了!” 始皇一开始愤怒,继而沉吟,最后他转向蒙恬说: “蒙将军,你将此事谨记在心,回咸阳后我们要好好商议,彻底解决这些事。” “是,陛下,臣一路上都在思索对策!"蒙恬恭敬地回答。 “可想出什么对策来了?"始皇欣喜地问,他对这位爱将一向有信心。 “大致的构想是有了,执行细节还待众臣商议,由陛下圣裁,只是怕这个构想思虑尚不成熟。” “说出来听听,说错了不要紧。"始皇微笑着鼓励。 蒙恬指着在阳光下闪烁耀眼的德水说: “依臣的想法,事情要分两部分进行。第一部分由地方政府担任。” “任卿,你听好了,有什么意见等下可提出来。"始皇转向任嚣说。 “臣洗耳恭听。"任嚣靠得蒙恬更近一点。 “对付匈奴的'麻雀战法',地方政府应实施全民皆兵和'坚壁清野'的策略。散居的民众应纳入大寨,无论男女老幼,皆应接受军事训练,并以行伍编组,平时各行其业,战时各自有任务。一旦有惊,牛羊家畜应赶入大寨,农作物需提早收割,来不及收割的农产品及纳入大寨的财物彻底销毁,不让敌人得到丝毫。匈奴被逼攻坚,我则可以视入侵敌人的多少强弱,或集合数寨、数县力量加以围歼,或集中全郡力量予以歼灭或驱逐,这正是以前李牧用来对付匈奴的方法。这种战法无以为名,臣就姑且称之为'张罗捕雀战法'。” “好!"始皇不断点头:“任卿你看如何?” “蒙将军此计甚妙,只是对已盘据在河南之地的匈奴及大股入侵的敌人,犹嫌消极保守。"任嚣委婉地提出异议。 “这本来就是暂时求得自保的做法,蒙恬笑着说:“积极正本清源,还得靠第二部分策略。” “哦?"始皇兴趣浓厚地问:“第二部分又怎样?” “要想彻底解决胡患,为千万年子孙作长远打算,朝廷必须调动大量兵力扫荡河南之地,然后以河为塞连接原燕、赵、魏所筑长城,阻挡匈奴骑兵。最要紧是沿河实边,将内地黔首移来,一来可以开垦,将荒漠变良田,二来可以担任边境防卫,匈奴入侵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如进无人之境!"蒙恬侃侃而论,说得头头是道。 “好!"始皇一开始兴奋,继而沉思:“调动大军扫荡不成问题,但移民实边及修筑长城耗费太大!” “不如此不能长久彻底解决胡患!"蒙恬意气风发地说。 “蒙将军计划可行!"始皇好大喜功的本性经蒙恬一刺激,又全部显露出来:“细节待回咸阳后召开廷议讨论。” 始皇不再说话,只是朝前望着,德水如带,群峰重叠,沿岸土地肥沃,可目前全都荒废;极目看去,视线内部看不到人烟。还好胡人都是游牧民族,不惯久居一地耕种,否则这多年来的疏于经营,早让这块美地变成了匈奴国,而中原各国还不知道。若为千秋万世子孙打算,这一代应该辛苦点! 他们上了车马再往前行,几个时辰后才发现一处约有千来户人家的大寨。 3 “蒙恬,今日行军了一整天,士卒都劳累了,前面有个大庄子,正好休息一夜,朕也好找当地父老聊聊。"始皇对参乘的蒙恬说。 如今赵高已升为郎中令,要留在咸阳负责宫殿警卫,已换了别人为始皇御车。 蒙恬向那个大寨望去,却发现情形不对,只见寨子里火光浓烟四起,寨子外尘土飞扬,车队再走近一点,看得出正有许多穿皮革,张旃旗的匈奴骑兵在围攻这处大寨。 “说到匈奴,就真的遇到匈奴了!"始皇是首次亲身遇到匈奴骑兵,好奇远过于恐慌。 “看规模人数不少,陛下,我们得赶快应变!"蒙恬护主责任在身,反而没有始皇沉着。 正说话间,虎贲军都尉和任嚣带着探骑来报。 “启禀陛下,匈奴大约有三、四万人围攻大寨,"虎贲军都尉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应该避开,另召大军来剿。” 始皇看看任嚣和蒙恬,意思是要他们表示意见。 “陛下,都尉的建议是正确的。"蒙恬说。 任嚣在一旁不说话,始皇微笑着问他: “任卿,你的看法如何?” “臣斗胆启奏,"任嚣也是不慌不忙地回答:“为了陛下安全起见,在敌人未发现我们以前,请陛下由虎贲军护卫回程,另召九原大军来剿。而臣守土有责,愿率六千郡卒前去救援,否则将无法面对全郡子民。” “这样兵力会更薄弱……"虎贲都尉在一旁表示反对。 “朕也有保护子民的责任,望胡风而逃,将来也无面目见天下黔首。"始皇笑着说。接着他又问蒙恬:“蒙将军,朕不想躲让,又要顾及安全,你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 “臣愿率六千虎贲军攻敌,任郡守带领六千郡卒在此处高地布阵保护陛下。” “攻敌是我的责任!"任嚣急着争辩。 “不要争了,"始皇仍然面带微笑:“朕看这样好了,步卒留下,由郡尉指挥保护朕,其余郡骑和虎贲军由你们两个分别带去破敌,朕就在前面高地观战! 第118章 你们早去早回!” 一声"遵命"之下,任嚣和蒙恬各带了骑兵四千向敌阵杀去。 临行时,任嚣指着一个骑白马张华盖的胡人说: “看他领间的白狐裘和帽上的野雉尾,至少是大都尉以上的人物,擒贼先擒王,看我为将军抓来。” “我不熟悉胡人品级,不过我一定也会抓只老虎而不是小猫。 两人哈哈大笑,各带属下骑兵,骤风急雨似出了山道,分成两侧,雷霆万钧地冲向敌人后方。 始皇登上一处高地观战,四千步卒在山腰布阵,严密护卫。 只见黑盔、黑甲一色黑马的虎贲军,摆好冲锋队形,迅速而不乱地冲向敌人,初生之犊不畏虎,平日操练严格,真正打起仗来也是一板一眼。 这些个个身手不凡的年轻人,根本未想到过会真正作战,如今要真刀真枪地杀人,一个个都兴奋莫名,何况在地方部队的面前,绝不能丢皇家部队的人! 穿黄色劲身战衣的郡骑,他们的人和马的杂色一样,老少强弱都有,不过他们富于战场经验,尤其是对付这些狡猾的胡人。 天下之主始皇陛下正在看着他们,他们当然不能让这些平日养尊处优、摆摆排场,连胡人脸都未见过的漂亮小伙子,看扁九原郡的常胜军!于是个个争先,奋勇前进,他们的攻击队形可就没有虎贲军整齐,前前后后,零零落落,两千人就拖散了很远。 始皇开始还分得清这两股黑色和黄色的洪流,但等匈奴发现,调动一部分人马来抵御时,只见铁骑奔驰,尘土飞扬,黑色、黄色、白色三股人流混杂在一起,再也无法区分。 漫天的灰沙中,只听到战鼓雷鸣,胡茄声呜呜,各色的旌旗飘动。先是劲弩强弓发射的利箭,像密雨、像飞蝗,接着是短兵相接,杀声、呐喊、兵器相碰触的声音相和相杂,引起始皇一阵莫名的兴奋,他忍不住想: “让虎贲军和胡人接战,的确有如以金丸射鸟,太浪费可惜了一点,但这也是他们一生中难逢的好机会。” 接战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另一种极凄厉的胡茄声响起,胡人纷纷撤退。 始皇这次是亲眼见到匈奴的"麻雀战术",他们不是分成几路或几个方向撤退,而是分成无数路、无数方向,由四方八面一哄而散,秦军犹豫着不知追击哪一股才好。 匈奴马快,备马多,又是轻装,片刻之间,几万人撤退得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是人、马的尸体,伤者全都带走了。 秦军大部分进了寨子,小部分在清理战场。 蒙恬和任嚣并辔来到始皇面前,双双下马行礼。 “两位将军果然神勇!"始皇夸赞。 “全托陛下的神威,轻易将敌击退。"两人异口同声。 “两位过谦了。"始皇愉快地说。 “不是谦虚,乃是真话。"任嚣接口说。 “哦,真的?什么道理?” “臣听到有个中原口音的人用胡语对那个大当户说,他见过虎贲军,知道虎贲军一到,陛下一定就在附近,他们怕有大部队已经跟来包围,所以赶紧撤退了。"任嚣说。 “看他们撤退这样散漫,今后如何再成军?"始皇有点不解地问。 “不然,"任嚣恭谨地回答:“胡人撤退一般都指定了三个集合点,他们各自奔向第一个集合点,到了时候就赶向第二集合点,要是两个集合点都未赶上,他们就回老家去等。” “这倒是个奇特的撤退法。"始皇惊奇地说。 “主要原因是他们都是同族人,很多都有父子兄弟血缘关系,而且在中原无处可去,这就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蒙恬说。 “不然,"始皇摇头说:“将能带心而训练精良的部队,想必都能做到,这应该是所谓至上无形,能随各种情势变化。”始皇若有所思地说。 4 虽然任嚣一再劝谏,始皇应该转程回九原,或者是到下一个县城,但始皇坚持要进寨子。 县尉早就进庄通知始皇驾到的消息,村长连忙带着全村老小出迎,因为青壮正忙着拾死扶伤。 始皇在寨门口下车步行,打量了一下整个环境。 只见寨子甚大,土砖砌的墙高两丈有余,周围还挖了连马也跳不过去的护城壕,壕底全是削尖了的木椿或是竹签,人马跌下去,准是没有活命。但如今有很多处都为匈奴用土填平。 寨墙的四角有四处城楼,和一般县城的型式一样,每十多丈还有一处传讯台,可以传递消息。 寨墙上到处躺着青壮者的尸体,有的肢体残缺,有的脑浆迸出,一看就知道是被匈奴特有的武器——狼牙棒所击死。 始皇再仔细一看,这些死者手上的武器更是可怜,有的是将竹杆木棒削尖;有的是用砍柴的斧头和切肉刀;还有些人用的是锄头和镰刀,更多的人什么铜铁都没有,干脆拿着一根木棒。 始皇看到这些死人的惨状,不禁内心愧疚,两眼欲泪。想不到他为了防止战争,下令收缴民间武器,会使边疆百姓受到如此大祸,这件事情要好好检讨,住边境蛮荒的人为了防备野兽和异族侵袭应该例外。 这个寨子的人全姓魏,祖先只有几家人从魏地移居此处,开垦畜牧,如今已繁衍到一千多户。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村长也就是这个族的族长。 他率领全村老小,由寨门沿着路的两旁跪着迎接,他满脸泪痕,哽咽着带领家人口呼"万岁!” 始皇连忙双手扶起老人,语带怜悯地说: “老人家不要太过悲伤,都是嬴政不好,未能解决匈奴祸患!” “陛下这样说,草民等怎么担待得起!"老村长说着,泪如涌泉般自老眼中滚滚而出:“老朽带路,请至草舍稍休奉茶。” 老人带着始皇一行人到达一处砖瓦大宅前。他沿途注意到,这个村子应该算得上是富庶,虽然一般是依土洞筑屋,但也有不少的高墙深宅,带着魏地古朴雄伟的格局。 老人一家早已打开中门跪迎,始皇急忙一一扶起,他向老村长说: “朕是到边境巡狩,并非朝殿大典,免去这许多繁文缛节的好。” “陛下,老朽虽然身居边荒,但仍知礼不可废的道理。"老村长执意不肯。 到达正厅,始皇居中南面坐下,老人又率全家人及村中父老跪拜行礼。众人坐定后,始皇开始说道: “眼见匈奴逞凶,涂炭我大秦子民,朕内心实在愧疚,现已交代郡守好好拟定对策,同时回朝以后会派遣大军来河南,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众父老又在席位上俯首谢恩。 “这次匈奴攻打贵庄,不知造成多少损失?"始皇关心地问。 “死伤近两百人,房屋焚毁数十间,胡人已由村后攻入村内,好在陛下王师及时赶到,否则后果更是难以设想,但就是这样……"一位父老话说到此,满脸羞愤再也说不下去。 始皇惊异正想追问,忽听大门外有敲锣的声音,随着锣声有人大声传话: “各位大姑娘,小媳妇,大娘、小婶请注意,遇到胡人这码子事,千万别想不开做傻事,这些年来又不是你一个人碰到,谁家没有?谁也不敢笑谁!” 接着锣声和传话声又响了几遍,随着渐行渐远,似乎是到村头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始皇不解地问。 众父老没有答话,却全都以袖频频擦拭眼泪。 任嚣在一旁代奏说: “胡人每攻进一个寨子,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在他们心目中,这是他们拼命的补偿,作战的酬劳,所以上级虽不鼓励也不禁止,任他们为所欲为,刚才传话是怕那些受辱的妇女寻短见。” 始皇怒气填胸,紧紧咬住牙齿,深怕自己狂怒发作失态,他只从牙缝里透出恨的声音说: “各位父老,胡人的事,朕一定会尽快办理!” 正在谈话间,忽然前院里又传来小女孩啼哭的声音。 始皇正要发问,村长告罪暂离,一会回来,又是满脸愁云。他主动向始皇启奏: “外面是一个小女孩,她母亲遭辱,父亲又作战死亡,母亲一时想不开,跳井自尽了!” “将女孩带来朕看看。"始皇两眼发酸,有点忍不住眼泪。 近侍带上女孩,她非常乖巧,自行上前跪伏行礼,也知道口呼: “万岁!” 女孩奉命抬头仰脸,始皇一见,不禁大为震惊,天下哪有这样相像的人?这个女孩无论长相、神情,完全神似死去的皇后,尤其那双明媚的大眼睛。 “几岁了?"始皇和蔼地问。 “十岁。"女孩回答。 还好是十岁,要是再小点,他真的会怀疑是皇后转世。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始皇转向老村长问。 “她父亲世代单传,一死之后,父族方面就没有近支亲人,母亲是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亲人还有待查询!"老村长脸上也充满了怜惜。 “假若朕将她带走,收为义女抚养,有人有异议否?"始皇认真地问。 众父老纷纷避席顿首,异口同声地说: “这是她的福气和造化,哪还有人会异议!” 始皇要近侍拿个锦垫来放在身边,他拍拍锦垫,慈祥地对女孩也是对大家宣布: “朕不管你以前叫什么名字,今后你要姓嬴,名字叫念玉,封号幼公主。来,坐到朕旁边!” 念玉叩头谢恩,起来坐在始皇近旁,好一阵子,始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太多的怜悯夹杂着对皇后的怀念。 第119章 “念玉这个名字真适合她!"始皇在心里不断地想。 5 傍晚,九原城两万骑兵和两百乘战车赶到。 始皇决定留在魏村过夜。 这是魏村建立三百年来的空前大事!几百年来,从未见过县长以上的大官来过,何况是天下之主的皇帝!而且,这可能也不会绝后,因为村里出了一位幼公主,换句话说,全村的人和皇室远远近近都沾了点亲戚关系。 这项喜气很快冲淡了劫后悼亡的哀痛气氛,就连刚死了亲人的家属的脸上也见到了笑容。 始皇挨家挨户地拜访村民,口口声声称他们为亲戚,更使得这些村中父老笑得合不上嘴。 始皇由此发现一个定理,离开权力中心——也就是他自己——越远的人,越存心忠厚,越纯良知恩。 他只施了这点小惠,却激起了这样大的反应,就像在水上丢一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扩散得这么大,而且久久不息。 晚上,村长用全羊餐招待始皇和从臣,宰牛杀羊慰劳军队,始皇以加倍的金子报偿,并交代任嚣协助魏村复建。 始皇发现,这里的人长久和胡人交往纠缠,饮食方面也沾了点胡风,像全羊餐是将整只羊烤好端上来,每个人用佩刀自切自用,这就是典型的胡人吃法。 他边吃边在想,以往中国忙于内战,对异族侵略总是容忍敷衍,甚至还有些君王引胡人以自重来威胁邻国,所以让胡人坐大,边境人民受尽蹂躏。 现在天下统一,他嬴政绝不再忽视这件事,他要将胡人赶回他们应该在的地方——漠北水草之地! 在席间,老村长得到始皇的同意,宣布将魏庄改名为公主寨,又掀起一阵欢欣的高潮,众人纷纷向始皇敬酒,他也就开怀畅饮。 席散已是半夜,始皇去到幼公主的卧室,近侍本来要喊醒公主接驾,始皇连忙制止。 女孩睡得正熟,白天头上梳的两条辫子已打散,像黑丝缎一样洒在雪白的枕巾上,脸却红得很像苹果,三种颜色调和成一种自然美,没有一点人工装饰。 始皇站立在床边,心中充满了父爱的柔情。 他生有儿子二十多人,女儿十几人,但想不起曾经有过这种连自己也感到惊异的温柔。 不说这样站在床前欣赏,连抱抱他们,摸摸他们头的机会都很少,更别提会激发眼前这股情愫了。 他最多在他们生下来的时候,义务性地探视他们的母亲——那些为了帮他生子女刚从死亡边缘走过一趟的女人——然后顺便看看这些皱成一团、活像没毛老鼠的小东西,顺口说一、两句夸奖的话。 然后是满月、周岁,公子照例有盛大的庆典,敷衍后宫和群臣的道贺,全都使他不胜其烦,别说是怀有做父亲的喜悦和骄傲了。 公主更连这些都免了。 也许,在皇后生胡亥的时候,他曾经有过做父亲的欣喜和希望,但那只是所有做父亲的一种梦想——这个儿子会继承他的事业,在他已建立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发扬光大。 可是,胡亥越长越大,他的这股希望和梦想却越来越缩小,甚至是将归幻灭。 他常常在想,难道说上天注定要帝王寂寞孤独?一般人用尽力量所追求的权势、财富和女色,一切在他们眼中所谓的幸运和福气,在帝王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东西,有时甚至感到是一种累赘。 譬如说,他就从来没品尝到书上所形容的"管鲍之交"那种友情。连父母对他都是勾心斗角,搞政治斗争。这些儿子长大以后,他会怎样对他们,他们要怎样对他,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事,父子为了权力反目成仇,父杀子,子弑父,可说是史不绝书。 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对这些公子、公主,没有产生过像他对眼前这个女孩一样的情愫。 他不清楚,这种怜惜,亟欲帮她做点什么,满心希望她愉快幸福的柔情,却没有一丝要求任何回报的感觉,是否就是一般人所称的父爱? 由他对这个女孩的爱怜,他又想到天下同时失去父母的孤儿不知有多少!其中有很多是他发动的统一战争所造成的。 但他对这十年的统一战争既不愧疚,也没有什么难过的,几百年来的诸侯内战和胡人入侵所造成的人民伤亡、家庭离散破碎,岂是这短短十年战争所能比拟? 他明白,要想一劳永逸,北方胡人和南方蛮夷的问题,都得彻底大规模的解决。但那些大臣和儒生、博士又会说他好大喜功而竭力反对,他们认为中原统一,就可以安享太平日子,实在应该要他们到边境上来看看。 一叶知秋,这次巡狩北境应该是看够了,他要尽早回咸阳去,发动一场远比统一战争更大的行动! 女孩的睡姿真可爱,她小巧的鼻子有点上掀,呼平时微微歙动,羽扇似的长睫毛轻盖着下眼睑,眼睛时而在紧闭的眼皮下转动。 她在做梦,梦到些什么?这个年龄的小女孩应该美梦特别多,但她也许是例外,也许正在再度经历母受辱、父战死的痛苦折磨! 她的睡姿多像死去的皇后!假若她真在渤海成仙,她应该看得见这个如此像她的小女孩。 他爱怜的将她露在被外的手放进去,轻轻吻了她苹果似的脸颊。 他轻轻退出室外,作手势要近侍禁声,他用极细微的声音告诉他: “幼公主醒来,不要告诉她朕来过!” 6 在咸阳宫议事殿中,始皇召开了一次扩大御前会议,除了三公九卿和宗室大臣外,七十博士的两位首领——旧周派姬周和原鲁派鲁青也参加了。 蒙恬别出心裁地在殿中央设置了一个沙盘模型,以蓝色表示海水,绿色显示德水及其支流,堆沙成形,上覆青苔,表现出山脉起伏,名城重镇则以白玉标明。模型范围包括原燕、赵、魏及包括咸阳在内的秦地北部。 模型按照地图制成,只是将平面变成立体,各山川大邑方位和距离都相当精确。 另外,由咸阳成扇形辐射出去的直道也用黄丝带标出,而地形上有条红色丝带和红色圆石陈列,则是众臣所不知道的标志。 始皇首先提示说: “日前的早朝中,朕已宣布了经略北境、防止匈奴入侵的构想,并要丞相集合各有关大臣商议,今天先由蒙将军报告他的经略计划,然后请各位卿家发表你们的看法。” 蒙恬奉命起立,以一根竹杖指着沙盘模型说出他的计划—— 用三十万以骑兵为主的兵力扫荡河南地区的胡人,以消灭胡人的有生力量为主,不拘一城一地的得失。再配合运用民间的全民皆兵和坚壁清野策略,拘束胡人的流窜,胡人经过重大伤亡及无处可去的打击后,一定会逃回河北山区恢复休养,以图再举。将胡人赶出河南,这是第一步治标。 至于第二步治本的计划,则是将胡人驱逐出河南之地以后,以河为堑,在河北面将原有燕赵所筑长城连接起来,由燕地辽东渤海边一直到秦地临洮,筑成一道长城,以阻挡胡人品兵。并将前置部队派至阳山,设立烽火台及巡骑,侦察胡人行动,小股加以阻挡歼灭,大股则向后传达警讯,并设法阻敌,使河南守备部队有余裕时间准备应敌。 还有第三步治根的办法,乃是要有计划地移民实边。匈奴族在河南地区所以如此猖獗,主要原因是河南人口太少,尤其是德水沿岸,数百里见到不到人烟,匈奴骑兵来去,当然像入无人之境。 蒙恬最后以竹杖指着德水北面的红丝带说: “这就是构想中要建筑的长城,而那些红色圆石则是预计沿河岸设立的城镇,初步估计大约需要四十四座,这些城镇既是边境上的第一道防线,也是开发河南肥沃土地及畜牧的初步据点。” “将来胡人愿意与我们和好时,这些城镇也可以作为通商口岸,"始皇接着补充一句,然后又神色沉重地说:“这次到九原郡听韩广先生说,才知道匈奴——亦即所有胡人,不管是东胡,林胡和匈奴——原都是夏桀的子孙,和中原人本是同根弟兄,兄弟相残这么多年,真是悲哀!” 始皇此话一出,众大臣在席位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呈现的惊异神情,显示出他们也是前所未闻。尤其是两位博士首领,更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众卿家有什么意见,请顺序提出。"始皇继续宣布。 群臣沉默了一下,首先是国尉尉缭提出反对,他说了一大堆理由,结语是: “大秦在南方五岭地区驻防五十万部队,加上驻在原诸侯各国防止异动的部队五十万,总共在外暴师日久的部队高达一百万之众。这次动员三十万人,后方支援人力最少也得动员二十万,秦地青壮恐怕会出动殆尽,臣没有这个能力办理此事。” 始皇一开始犹豫了一下,"再议"两个字就要说出口时,忽然想想魏庄的惨状和他自己对父老许下的承诺,他毅然地说: “这件事不能拖。各位卿家到如今还存有一个错误观念,凡是有征伐就用到关中人力,其实天下现本为一,有时应就近动用各郡人力物力,天下事天下共同负担,并不会太沉重。” 接着丞相冯劫启奏: “天下久战之余,最要紧的是与民休息,经略河南的事应该稍待时日。” “丞相,假若你是住在北境,你就不会说出这种话来。"始皇不以为然地说。 然后有关群臣纷纷发言,全都反对这项计划,大部分人的理由是河南地广人稀,匈奴来来去去并不作长久停留,也没有领土野心,只是顽癣之疾,犯不着动用这么多财力、人力去经营。 第120章 始皇听得一肚子的火,他发现群臣全部是小格局的思想,脱离不了往年自秦看天下的立场,再看看这些人的确也太老。他想起了皇后的话,这么多年他只顾培养将才,治国之才已断了层。 他忍不住向尉缭和冯劫说: “太尉尉缭和丞相冯劫都太年老了,明日起你们退休养老,朕再找能与朕从事大计的人!” 此言一出,群臣震惊,已发言反对的人不敢再说话,继起说话的人全都见风转舵表示赞成。 始皇摇摇头,笑着问李斯说: “李丞相,你的看法如何?” 李斯连忙启奏: “陛下圣明,天下之大,人口之众,不怕人力不够用,今后出兵不能只指望秦地,而是应该楚地有事用赵齐之兵,赵齐有事用魏楚之兵。这次经略河南可动用天下之兵,天下之财,人力财力不患不够!” 始皇哈哈大笑说: “到底是李丞相明事理!” 他这句话有双重意思,一方面夸奖他的想法和自己相同,另方面也是讥刺他见风转舵得快,为什么刚才不发言支持。 始皇随即又问御史大夫冯去疾: “御史大夫,你认为怎样?” “臣的看法是,如今天下统一,过去所忽视的边患问题必须一劳永逸地解决,何况河南之地土地肥沃,谚语说:'河水百害,唯利一套。'河套就是指河南地方,经营得法,不只是解决了胡患,而且无形中增加了广大疆土。"冯去疾俯身说。 始皇正要发话,只见丞相冯劫、太尉尉缭、博士首领鲁青和姬周,纷纷避席顿首,尤其是尉缭性急,叩头流血直谏: “臣等对陛下的决定以为不可,天下久战之余,需要休养,内地青壮人力重整家园都嫌不够,哪还有余力移民实边?希望陛下明察,不要为了胡人枝叶问题而动摇国本,千余年来胡患无日没有,但都未伤害到中原,等到内地生养复元,再解决这个问题也不迟。” 始皇强忍住怒气问蒙毅: “廷尉,你呢?” “太尉日前还和臣商议过,总感原六国俘虏和反抗分子人数众多,秦法初在天下通行,各郡触法者众,监狱都已人满为患,臣的看法,不如要这些人移民实边,构筑长城。” “蒙廷尉意见与朕暗合,朕只是未及说出罢了!” 始皇带笑宣布—— 蒙恬计划可行,与新太尉商议动员事宜。 左丞相冯劫与太尉尉缭准予退休。 命李斯为左丞相,冯去疾为右丞相兼行太尉事。 7 始皇帝三十三年。 去年蒙恬领兵三十万经略河南,几个月时间就将匈奴赶出河南境外。 始皇又命蒙恬渡河攻取高阙及北假,将胡人赶到阳山以北,在这一带建立前哨阵地,监视敌踪屏障后方。并自榆中沿着河水一直到阴山,划为四十四个县,县城就建在河边,作为堵塞边境之用。 在咸阳,冯去疾和蒙恬配合得很好,他们下令全国司法体系,有罪者尽量不判监禁而判死刑,然后减罚一等改成发落边境,终身不得归。受罚者因免死,全都乐意前往边疆开垦,国家也因此增加了移民实边的来源,内地监狱人满为患的状况也得到疏解,可谓一举三得。 事情进行得如其顺利,再加上渤海寻仙的卢生,人虽然未回咸阳,却派人带回一张谶图,据他说是海中捞得,绢布上画得乱七八糟,根本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东西,可是对着阳光看,却能清晰看出一些字样—— 亡秦者胡也。 如此一来,始皇对自己讨伐匈奴有了更安心的借口。 卢生派人带来口信,卢生继续往渤海中寻觅皇后神仙洞府。 另一方面,自九原带回来的幼公主念玉,经过皇室宫廷礼仪训练,换上公主服饰,更是清丽脱俗,像极了死去的皇后。加上来自民间,没有其他公主的骄横和架子,待下宽厚体贴,很快就得到宫中下人的欢心和拥戴。 始皇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当然特别欣慰。 尤其是胡亥,对人横蛮不讲理,又顽皮不肯读书,十七岁的人了,虽该是早早完成了世子教育,但整天只知道嬉戏,声色犬马,博奕斗鸡,无所不为,典型的败家子弟。 有真才实学和骨气的老师,教他不到一个月就纷纷求去,肯教的都是一些想借此获得异日富贵权势的软骨虫,因为他们看得出始皇对胡亥特别宠爱,而且他是唯一的嫡出公子,将来帝位非他莫属。 虽然目前教胡亥常要受他的气,还得帮他在始皇面前代为掩饰谎言,但一旦胡亥登基,太子师傅顺理成章地会黄腾达,前途真是不可限量。 而赵高名义上是他的刑名狱政老师,实际上却等于是他的总师傅。举凡聘请师傅人选,乃至考查课业,始皇全交他执行。 始皇忙于军国大事,儿子女儿又多,虽然是对这个最小的儿子格外偏心,但能分配到他身上的时间的确太少。偶尔发现到他贪玩不好学,赵高和其他师傅也会帮着打圆场,他最多交代赵高,以后要严加督促,赵高也是恭恭敬敬,唯唯诺诺敷衍了事。 赵高在内心对嬴家恨之入骨,看到胡亥如此冥顽不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严加督促,再说胡亥越昏庸对他赵高越有利,因为胡亥昏庸,将来得就帝位,他就可将他玩弄在手掌之上。 始皇是聪明绝顶的人,不管他怎么忙,赵高等人怎么为胡亥掩饰,他总发觉得到一点端倪。于是在正式立太子上,他就摇摆不定,委决不下,在长子扶苏和幼子胡亥两者之间,不知如何选择。 长子扶苏好学深思,聪明睿智,对上严谨忠顺,待下宽严得宜,能得大臣及后宫所有人的敬爱,可说是最理想的太子人选。而且生母苏妃位居中宫,虽然没有正名,实际已是皇后,子因母贵,立扶苏,任何人都没有话说。 但基于对死去皇后的爱恋,而且胡亥是他最小的儿子,也是皇后留下的唯一儿子,他对胡亥有一份没有理由的怜爱和偏心,不立胡亥,他实在不甘心。 但要立胡亥,想起皇后临死前的哀求以及胡亥的顽劣,他又不敢这样做,他怕好不容易创下的基业会断送在胡亥手上。 他知道创业不易,守成更难,以天下目前表面平定,而实际各地暗中浪涛汹涌的情势,除了他嬴政,任何人都难以控制。也许再等几年,他将各地的反对势力连根拔掉,南北外患彻底肃清,那时候谁当太子,谁继承帝位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了,到时再立胡亥,让他当个平庸的太平天子。 情况假若一直不能好转,那只有立扶苏,让他继续努力。 更何况徐巿在为他求"青春之泉",卢生也在帮他寻找修仙秘笈,一旦成仙或是长生不老,那立太子的事就根本不是问题了。 不过,自从念玉来到宫中后,始皇又燃起另一股希望。胡亥很喜欢念玉,在她的影响之下,胡亥的浪荡行为收敛很多,也肯跟着她读书,这样下去,胡亥可能会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 他现在时常怀疑,将念玉收为幼公主,这个决定是否错了?” 8 就在蒙恬完成扫荡河南匈奴任务,正监督戍谪人犯修筑长城,始皇稍微喘了口气,心情稍微放松时,南方又传来惊讯。 原来,当年王翦灭楚后,挟着战胜余威,收服越南等地设会稽郡后,就班师回朝,而由裨将屠睢率领以秦军为骨干,加上楚国降军和地方部队的三十万军队继续南下,顺利地征服了东瓯和闽越,将两地合设为闽中郡。但进行到五岭(大庾、始安、临贺、揭杨、桂阳)地方,因粮秣运输困难,屡进屡退,始终不能击败南越及西瓯部队,对峙达三年之久。 后来,派到该地的郡监御史史录,开掘"灵渠",分湘江为南北两渠,引来珠江的水,漕运一通,军事行动也就便利得多,终于击败越人,尽收平地,而越人则逃入深山丛林继续抵抗。” 但在前不久,越人发动夜袭,在秦军疏于防备之下,征南将军屠睢遭到击杀,统帅一死,军心涣散,越人趁机反攻,秦军又退至五岭之线,所派地方官吏全遭杀害。 始皇接到惊讯的当天晚上,他又在南书房里转来转去,谋求对策。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决定不再召开廷议讨论,免得听到一片反对声,看到有人叩头流血,影响到他的决心。 这些贪图舒适、企图心不旺盛的家伙,一定又会阻谏他:百越乃蛮荒之地,收归版图也只是累赘,犯不着动员这么多的人力、物力。自屠睢征百越以来,前后增兵数次,暴师日久的兵力高达五十万,开掘"灵渠"的人力物力还未计算在内。 他转到南窗边,将南窗打开,看到的是一钩新月远挂高空,他又不禁怀念起皇后和蒙武夫妇。假若蒙武在,他会为他献策,即使是不能完全中意,也要比现在不是听到反对就是虚伪地逢迎好多了。 至于皇后虽说不愿过问军国大事,但在他像今天这样委决不下时,她往往一言就可解疑。 齐虹更不必说了,她狡黠聪慧,听到一个问题就能想出十个答案,总有一、两个是合他意的。 越地本来贫瘠,满布穷山恶水,有的地方甚至全是树木花草都不长的荒石山,可说没有什么经济价值。 而且,百越民族文化水准低落,大都过着半农半渔猎的生活。同时种族甚多,虽然各个部落也有君长之类的统治者,但不能团结,不像东胡、林胡和匈奴那样能形成强大的国家组织,除了偶尔有零星的百越盗匪越界抢劫秦人外,多少年来都没有什么威胁。 第121章 这种条件的百越是否值得劳师动众,劳民伤财地去征服呢? 可是,这次他们偷袭秦军,杀了统帅,又残杀中央派去的地方官吏,要是不讨伐,大秦的威信扫地,边疆民族会群起效法,以后的动乱就多了。 也许当时就不该征伐南越,只是因为东瓯和闽越得来不容易,而未想到南越和西瓯如此棘手难缠,才弄得后来起虎难下,增加兵力,开掘"灵渠",杀鸡用牛刀,得不偿失。 但现在呢?征伐与不征伐?好让他为难! 另外,领军将军人选很难找,这个人需要懂得当地风俗民情,才能一边征伐一边安抚,同时他还需要刻苦耐劳,受得了蛮荒地方的瘴疠之苦,才能有耐性应付越人的游击战。 王翦、王贲父子已死,蒙恬镇守北境监修长城,不能调动,他一个个仔细研讨分析其他的将领,就是找不到一个十全十美、能文能武、能用兵也能安抚蛮族的人。 想得心烦,他又在书房转动起来,一面还用手敲着脑袋。 突然听到幼公主在外面和近侍说话,她想进来向他请晚安,但近侍小声地警告她: “幼公主,不是奴岂不为公主通报,主上正在为军国大事费神,只要看到他像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转来转去,最好是别去烦扰他,否则惹他大发雷霆,弄不好还会打人、杀人。” 她大概是给他吓住了,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可是她的来,却让他灵光一闪,由她想到北境,再由北境联想到任嚣,不错,就是他!他一切条件都符合,为什么刚才他未想到他?他自己是否思路也太狭窄了,选拔人才,老是在身边几个熟悉的人中间打转? 任嚣的确是最佳人才。 他是楚越边境上的人,应该熟知百越民族的习性。 他随王翦灭楚,远至湘水和苍梧山之间,对那一带的地形应该很熟。 他担任九原郡守,这次经略河南,收效如此之快,他执行坚壁清野和全民皆兵的策略奇佳,功劳应有他一半,他当然能够治民。 他在魏庄以四千兵力攻击数万匈奴的从容姿态,谁敢说他不是个智勇双全的将才? 不错,就是他! 他兴奋得等不及找侍中撰写诏命,亲自用朱笔写了,喊来近侍,连夜送给左丞相李斯,要他召回九原郡守任嚣,职务另选人接替。 9 在咸阳宫南书房,任嚣由蒙毅陪同谒见了始皇,他预先就熟读好一切有关百越的资料。 始皇首先说了一些南越近况,接着诚恳地说: “朕经过再三考虑,任卿才是为朕分忧的最佳人选。” 但令他惊奇的是不见任嚣的高兴,反而是忧形于色,因此他又加了一句: “任卿莫非有什么困难?” “人臣为主分忧,虽万死不能辞,何况这次任务也并非不能达成的任务。"任嚣恭敬地回答。 “但朕看你似乎有难言之隐。” “臣是在想蒙恬将军和王翦将军的事。"任嚣说。 “蒙恬和王翦与这件事有什么关连?"始皇脸上出现些许不悦。 “蒙恬这次扫荡匈奴,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克奏建功,王翦灭楚也不过两年,但南越西瓯却前后十年、出动兵力高达五十万还是不能根本解决。” “是啊,"始皇接口说:“朕也为此忧心不已,想到要放弃,但再想到大秦声威若因此丧失,今后边疆蛮族动乱必多,所以委决不下。任卿有什么看法,尽管说来听听。” “百越土地贫瘠,没有什么出产,经济价值表面上看来不高,但若从深远一层来看,大秦要接近南方海洋,打通南北水上交通,百越地区非经营不可,"任嚣以他雄浑的嗓音大声说:“何况,由南海向西,还有不少的番邦异国,那里四季如春,物产丰富,可为大秦带来不少的发展机会。” “任卿的话都是朕前所未闻的,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加紧经营百越地区,卿为朕一言决疑!还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始皇显得格外兴奋。 “臣所以提到蒙恬和王翦奏功如此之快,百越如此难征服,乃是陛下左右未分清事情的异同,却坚持用同样的手段,当然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哦?任卿见解的确与众不同,"始皇赞叹:“你是否将异同分析一下?” “灭楚只是改朝换代,匈奴本来就是入侵我们国家,用武力就可解决,但经营百越是我们侵入他们的国家,只靠武力,结果必得其反。"任嚣眼睛本来就大,现在他睁大眼睛,注视着始皇侃侃而论,更是神采奕奕,精光四射。 “任卿此去,有什么特别做法?"始皇有点怀疑地问。 “臣有一个八字决的政策理念,不知是否能生效,还望陛下和蒙廷尉指正。” “蒙毅,你也要用心听,看看有什么意见提出来。” 蒙毅虽已官居廷尉,在始皇眼中他仍然是后生晚辈。 “哪八个字?"始皇转向任嚣问。 “怀柔,优遇,教养,同化。” “何谓怀柔?"始皇问。 “尽可能不用武力,另外整顿军纪,将不得纵军扰民,选贤任能,地方官员欺压土著,贪污敲诈者重刑,内地移民不得平视当地居民,多为该地区作各项民生所需建设,初岂不要想该地区有多少回报利益。” “如何优遇?” “尽量起用培植当地人才为官吏,铲除原有的恶势力,当地的特殊人才可推荐到中央或别郡为官,而且初期是降格以求,破除当地人自认是受压迫者的反抗心理。” “教养呢?” “派专吏为师,教导各种技艺及中原文化,但也尊重土著原有的技艺和文化,有特别好的还可以介绍到中原来,不让当地人有中原文化驱逐当地文化和风俗习惯的感觉,而是互相交流。” “任卿的意思,是要将百越人完全变为中原人?"始皇恍然大悟。 “要想彻底化百越为大秦所有,同化是最后也最有效的办法,而最好的同化手段就是通婚!"任嚣特别加重后面两个字。 “通婚?"始皇哈哈大笑:“中原人愿娶百越女子,百越女子又愿嫁秦家郎?” “初期可能很难,但经过长期教化杂处,经济条件及风俗习惯相溶合后,男女相悦和通婚是很自然的事,"任嚣正色地说:“而且,我们还可以用政策来促进配合!” “什么政策?"始皇好奇地问。 “譬如说,大量选拔当地青年到中央或别郡任官吏,或是提高驻军待遇,让当地年轻人羡慕从军,当地青壮男性一少,适婚女性人数相对必然增加,内地去的,不管是流放或有计划地移民实边,都以年轻男性居多,时间一久,自然而然地就会通婚起来。” “妙啊!妙啊!"始皇击案大笑:“怎么以前就没有人想到?” “这样一来,若干年后,百越就没有所谓华夏夷狄之分,大秦的真正疆域也就直接涵盖南海了。"任嚣语重心长地说。 “任卿此去,有什么向朕要求的?"始皇又问。 “王翦将军伐楚,多要田园美宅以回陛下信任,臣此次去,路途遥远,交通阻塞,很多地方需要便宜行事,还望陛下恩准。” “这是应该的,听任卿今晚这席话,就知道你是个肯做事的人,朕授你全权行事。既然要怀柔,就不能再名为什么征讨大将军之类的,朕任命你为南海尉,起抚南海以后设郡治理,而南海尉则掌理该地区的一切军政事宜。” “谢陛下。"任嚣避席顿首谢恩。 始皇又再交代蒙恬,原则上南海地区要大量移民,细节要他和任嚣商议办理。最后他又问任嚣: “这次任卿要带多少增援兵力?” “只带臣的家卒护卫和陛下的符节就够了。"任嚣微笑着说。 “哦?"始皇不得不对他另眼看待。 任嚣按照他的八字诀政策,只用两年不到的时间就平定了南越和西瓯,划为南海、桂林和象郡等三个郡,直到秦二世时,任嚣病死前,百越人不复反叛。 第二十二章求为神仙 1 北方匈奴赶出了河南,南海任嚣剿抚相互运用,将他的八字诀政策执行得有声有色。 在国事安定,内心较为清闲时,始皇又想起了他的求仙行动。 徐巿奉派出海,几年来都没有消息,没有要求加派人手,连粮食和淡水都没回港口加添过,看样子他是找到了仙岛,难道他就此乐而忘归,忘掉为他求取"青春之泉"? 还是他带了六千童男童女归化了仙岛,根本就不想回来?甚至是利用船上的武力和财物,找个海岛自立为王起来?不然不应该几年没有消息传回! 他当时也许是被徐巿的仙风道骨和能言善道所迷惑,如今一有怀疑,他是越想越不对,寻长生不老之药要带那么多船和童男童女干什么?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完全没有道理,他那时怎么会相信他的? 他真后悔当时没有将徐巿家人迁移到咸阳来扣为人质,唉,他对将相一直都采取事先防备,唯独对修道的人太过信任!现在他的家人也许早已迁移躲避,或者为徐巿所接走,他如今对徐巿可说是鞭长莫及了! 想到徐巿的家人,始皇立即派出使者到琅琊追查他家人的下落,找到时强制迁移到咸阳来。 另外派出去的卢生,他倒是常有消息传回,而且是常出现在东南海边各港口,也曾几次派人来要钱要装备。不过有谣言说,卢生跑遍各沿海港口做生意,以物易物,根本就未进入远海。 第122章 当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寻仙本来就是虚无飘渺、可遇不可求的事。皇后不肯见卢生,也许是在考验他对她的信心和爱,难能可贵,他嬴政对玉姊的爱心和信心都是坚贞不移的,何况他还年轻,他还有经受考验的时间。 时候或有早晚,成仙得道则一,他不会相信这些谣言。还有侯公,七十多岁的人了,风尘仆仆地来回于咸阳和华山之间,为了求取奇花异草为他炼丹,常要登高爬山去到云深不知处。 拿回来花草所炼成的丹药,服下以后,他倒觉得是很见效的,身轻体健,精神焕发,尤其是在御女时,更有前所未有的特殊效果。 脸色红润,肤色如玉,自称已有六十多岁而看上去四十不到的石生,则教他房中术,使用的教材是他世代秘藏的黄帝《素女经》。石生说,黄帝所以能得道,全靠照着经书上所载秘诀修炼而成,最后夜御百女,吸取这些处子的阴精,所以能白日乘龙升天,要诀是要二十岁以下的女人,超过二十五岁,即使是处子也不是上选。 后宫的处子说起来比妇人还要多,而且从小选进宫,都是从来未和男人接触过的,这应该都是上上选。但始皇照着书上练了几个月后,不说不能夜御百女,就是想征服一个女人,都得靠侯公给他的药。 几个月下来,他不但形骨消瘦,眼圈发黑,上殿前的石阶都会两腿发软,两眼冒金星。 他不敢再练,石生也不敢再要他练,只是说修道成仙有无数个法门,黄帝之法恐怕不适合皇帝。 这时候韩人韩终乘机说动始皇炼丹,他呈上他为始皇远至楚地衡山找来的药材,配成药丸要始皇服用,并教始皇吐纳打坐。他说如此外服药、内炼丹,天长日久,内丹炼成即可白日升仙。可惜的是始皇政务繁忙,不能长时间打坐不间断,并且这种修道最忌女色,初一十五必须齐戒。 几个月下来,韩终的修道法见了功效,始皇脸色不再发黄,黑眼圈全部消褪,上殿阶时腿也不会发抖了。 始皇因此对韩终特别信任,同时自信找对了修仙法门。可是除了这些以外,再也见不到其它效果,他免不了又要问韩终。 “朕修炼了这么久,效果是少许有的,但不知道多久才能炼成内丹?” “修道成仙全靠天赋和机缘,陛下在泰山亲耳听闻上帝宣示,陛下为他的骄子,天赋应是任何人所不及,再遇上臣,可说机缘也超过一般人,成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这样炼法到底要多久才能成丹?"始皇不放松地追问。 “很难说,"韩终脸上也出现难色:“有人三年五载就炼成, 也有人三十年五十年也炼不成的。” “韩先生炼丹多少年了?"始皇问。 “臣十年前在衡山得逢异人。” “这样说先生已炼了十年,不知丹炼成了没有?” “要是丹炼成,臣早就飞仙了,也遇不着陛下了。"韩终笑着说。 “先生蒙异人传授,十年都炼不成丹,那朕要炼到何年何月?朕都是四十多望五十的人了,还有多少时日可炼?"始皇有点沮丧地说。 “这倒不必担心,臣也是五十多岁才开始,现在不是越炼越年轻?"韩终陪笑着安慰地说。 始皇注视韩终很久,才觉得安慰地说: “果然如此,朕倒是可以等的。” 一高兴,始皇又酬谢他黄金五十两。 徐巿和卢生在海外帮他花大钱找长生不老之药,而这几个人轮流奉召和始皇谈论修仙之道,也是时有赏赐。 当然,始皇对这几个人已开始失去信心,找他们只不过是消闲性质,真正的希望是放在徐巿和卢生身上。 2 卢生方面有消息了,这次他不是托人带信,而是亲自在咸阳南书房观见了始皇。 当他叩头行礼,始皇亲手扶他起来时,看到他满布风霜、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内心有点不忍,也有着感激,传言真是不可信,看他这副样子,哪像经商致富、优游在各港口的样子! 卢生从怀巾取出一幅非丝非布的锦帕呈上,上面有几行字迹,始皇接在手上一看,仿佛入眼很熟,再仔细一看,竟是皇后手笔,始皇大吃一惊地问: “先生从何处得到此物?” 卢生不慌不忙,徐徐就座,然后又拱手行礼说: “幸不辱命,这次远至渤海之中,在辽东与辽西之间,得皇后梦中指引到一仙岛,得谒皇后仙颜。” “真的?"始皇惊喜得差点从席位上跳起来。 “臣不敢欺骗陛下!"卢生正色地说。 “先生请不要见怪,朕一时高兴过度,失言了。"始皇抱歉地说。 “臣不敢,"卢生在席位上俯身行礼说:“请陛下先看过锦帕,臣再详细禀奏得见皇后仙颜的经过。” “好,朕先看看。"始皇说着展开锦帕,原来上面写的是一首四言诗——- 人仙隔绝, 有如隔世, 一旦双修, 世世夫妻- 诗中的意思非常明显,乃是说目前虽然人间仙界不能相聚,但一旦始皇得道成仙,两人在一起修炼,就能成为永远不死不离的夫妻。 始皇欣喜得有点想落泪,但他不想在卢生和近侍面前示弱,假装咳嗽两声,将眼泪强行忍了回去,他简短地说: “先生请详述这次经过!” “回忆起当时情景,到现在余悸犹在!"卢生脸上变得惊恐起来,似乎又回到当时的情景:“那天臣正按着皇后新近才指示的海上方位,带着两艘船航行在风平浪静的渤海上,到了晚上突然遇到海上强风暴雨,雷电交加,先是两艘船的桅杆被吹断,接着几十丈高的层层巨浪终于将两艘船都打得四分五裂,就在臣掉下水喝了几口水,人呈昏迷状态时,忽然听到耳边有幼女清脆的声音,告诉臣不必害怕,皇后要见的只是我一个人,而其他的人乃是要应这个劫数,所以全要死在海里。这时臣也应当失去知觉,等到醒来,就在一座仙府里见到皇后,奇怪的是臣身上的衣服一点水迹都没有。” 接着他又描述了仙岛、洞府和皇后的模样和谈吐,他的口才很好,再加上讲的是皇后的事,始皇听得如痴如醉。他说—— 美丽的仙岛位于茫茫大海之中,岛的四周围满了白云,一年到头百花开放,四季如春。 仙洞里不分昼夜,照明用的全是鹅蛋大的夜明珠。连侍女穿戴的衣饰,其精巧美丽都是人间找不到的,更别说皇后本人了。皇后每天招待他吃的更是奇瓜异果、山珍海味,在上面住了三天,皇后才放他回来。 他有意无意提到皇后脸上的特征,和只有始皇才知道的一些两人之间的琐事,更教始皇深信不疑,这块似布非布、似丝非丝的锦帕就是中原所找不到的。 在他的话告一段落后,始皇岂不及待地问: “先生没有船是如何回来的?” “和去时一样,有一天睡觉醒来时已在即墨港口边。岛上三天,人间已是三个月,特地赶回禀奏陛下。” “皇后没要先生带回修仙秘笈?"始皇提醒他说出这次行程的主要结果。 “没有,不过她那天告诉臣,秘笈没有良师指导,修炼不好会走火入魔,不如由她炼成长生不老之药,直接交由陛下服用。” “皇后对朕真是恩深情重!"始皇叹口气,泫然欲泪。 “皇后临行时还交代,欲修炼成仙,一定要清心寡欲,居处静室,不能与一般俗人接触。陛下原有仙骨仙气,与俗人接触多了以后,俗人的浊铺盖过了陛下的仙气,仙人(也就是真人)就不敢和陛下接近,陛下修道成仙也就不容易了。” “朕日夜忙于国事,总不能不与众臣接触!"始皇为难地说。 “臣倒有个好办法。"卢生神秘地微笑着。 “先生赶快说!"始皇一副岂不及待的神情。 “陛下挑选一批从人,女子最好,因为男浊女清,女子除了每个月的月事期间外,身上没有浊气。然后再从严挑选必要的男性随员,以带仙气者为唯一入选的条件。” “先生见过朕不少近侍,谁最带仙气?"始皇好奇地问。 “郎中令赵高!” “哦?"始皇哂笑。 “陛下不要看赵高外表不起眼,实际上他有贵骨、也有仙骨。"卢生严肃地说。 “当然,与朕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出生落地时也受到普天下的庆贺。"始皇不在意地笑着。 “啊!"卢生想说还好将他阉了,否则真会妨主,但想到赵高和他是一条阵线上的人,始皇生性又多疑,还是不说的好。 “这样好了,"始皇又说:“朕要赵高挑选一批男女随员,然后由先生来看相望气,不合格的再剔除掉。” “浊岂不重的人,臣倒是可以为他们祝祷去浊的。"卢生表现得非常自信。 “那有谢先生了,皇后还说了什么?"始皇还是舍不得放弃皇后这个话题。 “她要陛下多移动住处,夜宿何处不让人知,以防恶鬼的侵袭。” “皇后真是爱朕,她说什么时候仙药可以炼好?” “明年此日。"卢生想了想说。 “那朕派人通知琅琊郡守,再为先生造楼船十艘,这段时间就陪朕修道吧!” 卢生连忙谢恩。 于是,始皇向众臣宣布,今后他不再称朕,而自称真人,真人者真正的人也,与一般俗人凡人有所不同,乃是凡人与仙人之间过渡时期的人。 另外,他将咸阳宫与其它别宫以通道相接,他的车马在其中行走,没有人能知道,他夜宿何处,全由他亲自临时决定,令下以后,赵高和随从人员才忙着准备。 第123章 因此,处处别宫随时都处于备用状态,宫室装饰,妃姬美人,近侍女官,编制全和咸阳后宫一样。 与群臣议事则全在咸阳宫朝殿。 同时他以卢生为首,韩终、石生、侯公等三人为副,另增加儒生方士三十六人,组成一个寻仙觅药小组,有的专研究古籍,寻找可能藏有神仙及仙药的地方;有的专事辨识百草,研究古方,挑选出能炼制仙丹的,来试行炼制。 这批人日夜忙碌,提炼出来的草药丸散,就用宫人作试验,没有不良副作用,再给始皇服用。 寻仙找药的行动可说是多管起下。 始皇一直讲求重赏、重罚,这些人研究一项新发现或是新配方,始皇都有重金赏赐,但时间久了,始皇也有了抱怨,为什么配方不灵,神仙老是找不到? 这些儒生术士自有一套说法,尤其是卢生的推搪之词,总能让始皇信服。 3 在咸阳赵高的私宅里。 卢生和赵高在密室内谈话。 赵高虽为阉人,但身居郎中令要职,又是始皇面前最亲近的幸臣,文武百官都明白,要想获得权势,他的府第是通往始皇的最快捷径。 因此有自荐为门生,学习刑名的;有自愿为门客舍人,陪着赵高帮闲清谈的;也有些人将子女寄在赵高名下当干儿、干女的。朝中大臣和宗室,也都以能与他结交为荣,咸阳流传着一首歌谣,就是形容他这样炙手可热的盛况:- 阉鸡莫啼, 阉豕莫嗥, 盛彼阉人, 百官陪笑!- 赵高住的私宅更是建筑宏伟,亭台楼榭,奇花异草,莫不争妍斗巧。他怀念故国,而旧六国之中,也以赵宫建筑最美、最舒适、宜于居住,而始皇就将赵国宫殿最美的一座,耗费大批人力拆掉,再原封不动的在咸阳重建,名之为"乐赵宫"。 赵高就照着"乐赵宫"再造了一座,除了规模较小,没有皇宫的标志和体制外,其它完全一样。 他虽为不男不女的阉人,府中照样是歌姬舞伎,美女如云,女婢童仆成群。据府中童仆传言,他还常会召美女侍寝,做些什么外人就不知道了。 这间密室也是仿照始皇的南书房布置,简朴舒适,却透露着方正和威严。 赵高当中高据书案而笑,卢生下坐作陪,看样子他在赵高面前,所受的礼遇还不如始皇对待他的。 “卢先生,这次你怎么弄得如此狼狈?"赵高猥琐的脸上露出的不是同情,而是不满。 “赵大人,别提了,这次能捡到一条命活着回来,已经是祖上有德了!"卢生叹了一口长期。 “详细情形说来听听。"赵高带点命令的口吻。 “本来在各港口生意做得好好的,南货北运,北产南销,赚了点利润!” “当然,船和船上所有开销都是由朝廷支付,你做的是无本生意,怎么会不赚钱?几年下来,应该在平地治了不少产业吧?"赵高打断他的话插口说。 “别提了,这下全完了!"卢生摇头接连叹气:“这次是在辽东买了不少金沙,准备到南方去卖,利润会是好几倍,可是在港口的人对我说,主上对我起了疑心,不知是什么人在他面前告状泄了我的底。本来我是要沿着海边到即墨的,听到这项警告后,我想就到远海吧!以后主上派人问船上的人,也能有所交代,于是改由辽东直接航向临淄,谁知道就碰上了海盗!” “那处海面是不太干净,"赵高幸灾乐祸地笑着说:“当初你为什么不将皇后的神仙洞府说成在南海,这样你可以名正言顺的绕着四海走。” “海盗劫走了两艘楼船,将我和两名船长绑在木板上丢下海,说是活不活命全凭我们的造化,想不到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在海盗船走了以后,突然又来了场暴风雨,顷刻之间,两名船长就被巨浪不知打到哪里去了,我喝了几口水也就昏了过去,醒来时发现已被一艘渔船救起。” “听你这样说,你对主上所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赵高仰天哈哈大笑:“没关系,再来过!主上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但只要谈到皇后和长生不死之乐,他就天真得像三岁小孩,好哄极了。"我真羡慕你们,信口开河,荒诞不稽,说什么都能拿到赏赐,我在他面前一言一语都得经过考虑,稍有不对就会获罪!这一年你好好吹嘘,明年此时,十艘楼船到手,我再说动主上多派点警卫,就不怕什么海盗了!” “多谢赵大人,要不是大人提携,我也不能得到主上如此信任。"卢生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其实,卢先生,我认为你的摄魂术真有一套,再加点西域来的安息香,上次就将主上引进似幻似真的境界里,哪天有空儿,是否可以教教我?"赵高眨眨小眼睛,做出自以为神秘的神情。 “这种摄魂术乃是由西域传来,在当地又称为催眠术,可以让受术的人完全听从施术者的指挥,这是真才实学,而且要经过一段苦练,习术者还必须有相当禀赋。"卢生认真地回答。 “好了,好了,我看我是没有这种禀赋,也没有这个空闲。” “赵大人要协助主上处理国家大事,哪有时间玩这种雕虫小技!"卢生谄媚地笑着说。 “对了,"赵高想起什么似的拍拍大腿说:“你为什么不像徐巿那样要楼船百艘,童男童女再加护卫船工,人数高达万余,足够在一个小岛上称王了。” “我没有那样的才能和志气,只想赚点钱置产,老年生活过得好点就足够了。不过日前我在即墨时,好像听人说,徐巿已回到会稽。” “他的船队回来是件大事,我怎么都不知道?"赵高紧张的从书案后面跳起来。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听说是接家眷,"卢生摇摇头:“那个人我并不认识,只是他跟人闲谈时,我在一旁听到而已。” “糟了!事情糟了,主上正派了人去琅琊找他——"赵高抓抓瘦削的脸腮,沉思起来。 “这关赵大人什么事,要你帮他这样紧张?"卢生大为不解地问。 “他和你一样,都是我教他这样做,而且是在主上跟前力保的!我得赶快想办法!"赵高露出奴婢的粗鲁本色,大声吼叫起来,声音尖锐,像用铁铲刮锅底。 但卢生又不敢捣上耳朵,还得陪笑安慰。 4 始皇在梁山宫修炼室里,由蒙毅和幼公主侍坐,赵高则率领随从人员在别室工作。 蒙毅和幼公主是经过卢生看相望气后,认为是陪伴始皇修道的最佳人选。 其实,他这样说也只不过是预先逢迎始皇的旨意而已,因为他知道,始皇对幼公主有种移情作用,看到幼公主就像看到死去的皇后,或者更为恰当地说,就像见到他和皇后所生的女儿,一时看不到她,心里就像缺少什么似的。 至于蒙毅,他曾居廷尉,大秦如今重法,要亲自和始皇共同谋求对策和解决的问题太多,也无法阻止他们见面,何况卢生也看得出,始皇对蒙毅的感情错综复杂。 他将他看成是未来丞相的最佳接班人,他欣赏他的才识,更喜欢他的翩翩风度。始皇偏爱仪表出众的人,他用的侍臣没有一个不是英武潇洒的,只有赵高例外,那是因为他对他这个儿时玩伴的怜悯,盖过了对他猥琐面貌的厌恶。 他将蒙毅当作蒙武的替身。在所有大臣中,他最信任的是蒙武。他聪明却不露锋;他率直却不会当面给他难堪;他能事事猜透他的心意,却不刻意逢迎或是横逆;他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却内方外圆,在有所争执时,都会为他预留台阶,让他下得了台。因此,无论国事或私事,他都能敞开和他畅所欲言。 像中隐老人这种良师和蒙武这种益友,真是可遇而不可求!而在蒙毅身上,他找到了和蒙武相同的气质,却不像蒙武那样消极于政治。他希望将他培植起来为继位者所用,不管是胡亥或扶苏,相信他都会辅佐得很好。 最重要也是最微妙的是:由于皇后和齐虹的亲戚关系,他爱屋及乌,将蒙毅当作自己的晚辈甚至是儿子。扶苏虽好,但和他亲近不起来,胡亥虽然亲近,却太没有出息。出于另一种移情作用,他将蒙毅看成是两者优点加起来的综合体。 始皇对蒙毅的这种感情,不但卢生看得出来,所有朝中大臣和宫内侍臣,人人都心中有数。 此刻,始皇身穿一件白色道袍,宽袖细腰,摆长拖地,头上戴的是一顶黑纱道冠,高耸细长,看上去倒也有几分仙气。他案前一座大香炉,正香烟袅袅,散发出特有的香味,味料是由侯公在华山采回的药材所制成。 幼公主坐在他的右侧,看着弥漫上升的香烟发呆,受不了香味的刺激,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始皇正在与蒙毅讨论增加谪戍人员到北边筑长城的问题,听到幼公主打喷嚏,他回过头来爱怜地说: “天气渐渐凉了,要注意加添衣服。” 幼公主不回答,只是吃吃轻笑。 “有什么好笑的,要你多加衣服,不要只顾着看起来轻盈,受凉生病味道不好受。"始皇俨然一副慈父口吻。 “幼公主的身材,穿再多也会是轻盈的。"蒙毅在一旁说。 也许是进宫以后营养好,幼公主发育得很快,出现了女性的第二象征,虽然离及笄之年还有段时间,却已变成亭亭玉立、玲珑有致的少女体态。 “儿臣不是笑加衣服的事,而是看到父皇穿着道袍,一副潇洒脱俗的样子,和蒙大哥谈的却是杀人谪边的恐怖的事,所以忍不住发笑,还岂父皇恕罪。" 第124章 幼公主顽皮地说。 “你对真人修道有意见?"始皇欣赏她的娇态,不在意地问。 “儿臣怎么敢有意见?只是想起家乡的两个故事。"她仍然收敛不住脸上那股顽皮的微笑。 中隐老人生前喜欢用说故事来启发他,而很少有大臣敢在他面前说故事。因此一听到她要说故事,始皇不禁又想起中隐老人,激发了潜伏已久的童心,他高兴地笑着说: “好啊,看不出你还会说故事,早知道你会说故事,每天都要你说给真人听。” “儿臣只有两个,说完就没有了。"幼公主赶快为自己留后路,保留不说的权利。 “哪有这么罗唆,快说!"始皇笑着喝斥。 “儿臣遵命!"幼公主规规矩矩地忍住笑俯身行礼:“第一个故事是真人真事。有一次下雪天,有一个年轻人又冻又饿,昏倒在村长老爹的门口。那几年匈奴没有入侵,年成也好,家畜牛羊养得又多又肥,家家粮食吃不完,怕堆囤霉烂都拿来喂牲口,所以有人饿倒在门口,真还是稀奇事。” “北境竟也如此丰裕过?"始皇惊奇地说:“后来呢?” “老村长给他灌姜水,喝热粥,总算把他救活了,但他年纪轻轻,身体也壮,就是不肯干活,只是饭来张口,茶来伸手,整天在野地找来找去。” “他在找什么?这种好吃懒做的年轻人应该发配去筑长城!"始皇听故事入神,说出了孩子气的话。 “村长也是这么说,不过那时候还没有长城可筑,"幼公主露齿微笑,神情像极了死去的皇后:“他最后忍不住,有一天对年轻人说,救急不救穷,救一时不救永久,年轻力壮,总该干点活养自己,然后存点钱娶老婆。年轻人说,他家世原本不错,他父亲一心问道,养了很多修仙炼丹的师父,上山下海找仙药,最后把家财散完了,仙也没修炼成,前几年去世了,任何财产都没留,却留下一大堆修仙炼丹秘的笈,现在他就是按照这些秘笈寻药修炼。” “村长听了一言不发,只关照全村谁也不要给他饭吃,过了没两个月,他又瘦又饿的回到村长家门口,村长拿了一根牧羊杖和镰刀对他说——给你两样修仙秘笈,吃饱了干活,干活累了,倒头就睡着,这就是活神仙。想想看,别这样傻,真正能自己修炼成仙的人,还会靠别人养?” 始皇听到这里,脸色大变,蒙毅不免着急,为幼公主捏一把冷汗。 5 “还有一个故事呢?"始皇问。 他额中央那根青筋猛跳,表示他在勉强压制怒气,对一个活像玉姊的小女孩,他无法发怒,何况是他自己要她说的。 可是幼公主不知道是没看到始皇愠怒的脸色,还是初生之犊不怕虎,敢于逆披龙鳞,她笑嘻嘻地又说: “那次是在匈奴入侵寨子以后,几乎家家都有死人,伤者更是满布全村,号叫呻吟,将整个村子变成了人间地狱。上天见怜,那天意料之外来了一个救星,一位仙风道骨,相貌清奇的儒生出现了!他自己带了一些金创药,然后指名十几种药草,要寨子里的人去找,那些药草本就是极其普通的东西,墙边、路边,野外长得到处是,可惜以前不知道这些野草的治伤功能。那位儒生所配的伤药真是神奇极了,不管伤多重,一敷上去立刻止血,三天结疤,七天脱疤,再深、再大的伤口,也只会留一点创痕。除这以外,他开刀取箭头,接骨拉筋,以及各种疑难杂症,莫不手到痊愈,寨子的人不知道他的姓名,都称呼他活神仙。” “他治伤收不收钱?"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蒙毅此时也插口问。 “当然收钱,有时候还收得很贵。"幼公主俏平地说。 “那还算什么活神仙!。蒙毅失望地说。 “就是因为收钱收得恰到好处,更显出他是活神仙,"幼公主神秘地说:“他不是看伤的轻重收费,而是看伤者的贫富收费,所以伤轻而有钱者收的费,说不定比伤重而家贫者收的还要多好几倍。” “这不是不公平吗?"蒙毅有点不服地问。 “可是他有他的算法,穷者出的钱虽少,却是他们生活所必须,富者出的钱虽多,在他们可是多余的。千金对富人来说,有时候还比不上一个铜钱对穷人的重要!” 始皇的怒气如今已逐渐平息,他注视着这个美丽的小女孩,忍不住在心里想,到底是从民间来的女孩——就跟死去的皇后一样——明白民间的疾苦,他那些自幼锦衣玉食,在宫人保母之手养大的公主,哪懂得这么多!他兴趣渐浓地笑着对蒙毅说: “听故事不要打岔,让她说完再议论。” 幼公主笑笑又继续: “当然,对有些赤贫的人,他不但不收费,反倒贴出营养费。他说截长补短天之道也,所以物盛则杀,水满则溢,月满即亏。亏贫养富人之道也,所以往往是贫者越贫,富者越富,他乃是替天行道,平均一下财富。说也奇怪,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所收的费用竟和伤者的财富成比例,而在他走的时候,他也未带走分文。村长在他走后曾赞叹说,这才是真正的活神仙!” “故事说完了?"始皇笑着说:“想不到我这个女儿这样会说故事。” “这不是故事重点,父皇是否还想听下去?” “当然,当然,真人想听的是重点!"始皇抚须哈哈大笑。 幼公主喝了口茶又说: “有一天,一位村中父老忽然宣布,他梦见神人对他启示,这位活神仙真正是上帝派来救世的南极仙翁,他有长生不老、使死人复生的法术。这下不得了,全村的人纷纷焚香膜拜,哭求他将他们家的死人变活过来。” “这不是胡说八道,强人所难?"始皇不自觉地说出这话,但说出以后大感不对,自己不正也是在求长生之术?他的神情非常尴尬。 但幼公主视而不见地往下说: “那位活神仙一再声明,他不是什么南极仙翁,只是会点医术罢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神仙和长生不老的人,否则他自己就不会老成这个样子了。但他说什么村人都不肯相信,日夜都有人点烛焚香围着他苦苦哀求,说就算是不能使他们心爱的人都活过来,至少也要让那些新战死、尸体还未烂的亲人活过来。” 始皇低头若有所思,蒙毅一直摇头,不知在想什么。 幼公主注视着始皇焦黄的脸,她脸上忽然现出怜惜: “这样求了几天几夜,活神仙吃不好又无法睡觉,自己差点就要变成死人了。最后他受磨不过,只得说——好了,每家都将想活过来的死人名单开上来。村民高兴的纷纷开出名单。活神仙说——首先你们要去盖房子容纳这么多的活过来的人,然后再算算家里的开销,复活的人和没死的人一样,要吃要喝,还有别的支用,你们负担得了吗?于是大家面面相觑,半天作不了声,因为按照所开名单,至少村子要扩大五倍,于是很多人打了退堂鼓。但有些富人和有新战死者的人家还是不甘心,坚持哀求。活神仙又说——好了,开剂药方给你们。大家拿到药方一看,倒是几味极普通的草药,只是药引却是:以家里从未死过人者的头发三钱,烧成灰和药吞服。这下大家都傻了眼,也都明白过来,没有死去的祖宗,哪有活着的自己?所有的人都不死,这么多新生的人如何养?地上会变成什么样子?” “故事完了?"始皇失神地抬头问。 “讲完了,"幼公主突然悲从中来,起身跪伏在地叩首,两眼含泪地说:“故事半为真实半为杜撰,还乞父皇恕罪!” 始皇爱怜的抚摸着她的秀发,柔声地说: “你故事讲得很精彩,朕怎么会见怪。” “父皇救儿臣于危难孤苦,恨不能折寿让父皇长命!"幼公主哽咽地说。 “朕知道你的孝心。"始皇又陷入沉思。 “父皇日夜为国事操心,现又居无定所,食不定时,再以尊贵的身体学神农氏尝百草,儿臣为父皇担心。” “朕自有分寸,用不着你操心。” “但父皇很明显地瘦了。"幼公主抬起头来,泪汪汪地看着始皇。 “真的吗?朕觉得近来的精神更好。"始皇摸摸自己凹下去的脸颊。 幼公主还想说点什么,蒙毅拼命向她使眼色。 始皇这时看到山腰有大队人马过去,他乘机转移话题出这口闷气。除了死去的皇后和中隐老人外,从没有人敢说故事来讽刺他,连王翦和蒙武都不敢。但他无法对这样爱他的小女孩发脾气,现在正好找到发泄处了。 他找来赵高指给他看: “真人在这里清修,哪来这么多的人马嘈杂?” “奴婢刚才就查过了,乃是李斯丞相行猎,路过此地。"赵高恭谨启奏。 始皇站在阳台上看去,只见骑马车十多乘,前后面的随骑好几百人,还有几十条猎狗由养狗人牵着,奔跑吠叫,好不热闹。而丞相片号令旌翻飞,在阳光下鲜艳耀眼得很。他忍不住看看站在四周的近侍,哼了一声说: “李斯真是会摆威风,比真人私下出游带的人还多!” 秦始皇帝不满的话,很快由李斯安排在他身边的耳目传给了李斯。 李斯深怕受责,以后出行也就轻车简从,尽量减少跟随的人。 但这更引起始皇的怀疑和恐惧。这还得了!他曾下令,他在后宫的行动,近侍不得透露给任何人,违令者死!谁知道他在梁山宫随便一句话,立刻就传到李斯的耳中,很明显的,他的近侍已有人为李斯所收买。 第125章 他下令赵高彻查。 6 在梁山宫地下室。 这里潮湿阴暗,不分日夜,四周墙壁还不时渗着水滴,唯一提供室内光源的是壁上燃烧的桐油火把。火把的火焰时大时小,室内也随之明暗不定,更增加了阴森之气。 赵高将这里权当审讯法庭,他高据席案而坐,矮小的身体,猥琐的面目,虽然望之不似人君,但在阴森的气氛衬托下也有几分威严。 地上跪着十几名当天轮值的近侍和郎中,一个个脚镣手铐,蓬头垢面,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几名宫女更俯首低泣,什么话也说不出。 “你们中间谁泄漏了主上的话,赶快承认,不要连累大家!"赵高尖锐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内回荡,特别刺耳。 跪在地上的众人没有人说话。 “看来不用刑你们是不肯说实话的,"赵高大声恫吓:“来人!让他们转过身去,参观一下刑具。” 几名如狼似虎、挺胸凸肚的刑卒走上来,将这些平日娇生惯养的内侍,像赶小鸡似地推拉转过身去。 在黯淡的火把光下,排列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刑具,显得狰狞可怕。 最普通的拷打用的是鞭子,这种特制皮鞭上带铜刺,轻轻一鞭打在背上就是鲜血淋漓。 再顽强的有二龙凳,也就是将犯人的双腿紧绑在一张凳子上,然后在脚下面垫砖头,膝关节向反面扭,其痛楚任何人都难以忍受。垫一块砖头不招,再垫第二块,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 再有就是用火烙,在火盆里烧红的烙铁一放到胸口上,就听到"滋"的一声,接着是一阵肉焦味,受刑人此时受不了痛,昏厥过去,用凉水喷醒再问,不肯招再烙,再硬的英雄也禁不起连烙上三记。 最惨残忍的是"断龙爪"刑。这种刑法是利用特殊刑具拔指甲,不肯招供先拔一根手指的指甲,十指连心,这种连心的痛,神仙也熬不过。拔去指甲还有可怕的后遗症是手指不能碰任何东西,稍一碰及就是钻心地痛。 另有一种看似轻松却难以忍受的刑法是"洗仙脚"。这种刑法是将人绑在长凳上,用猪鬃刷刷脚心,犯人忍不住痒一直大笑,最后笑得眼泪、鼻涕、尿溺齐出,真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别的刑法会痛昏过去,不能连用多次,而这种刑法要用到你笑着说愿意招认才会停。 还有…… 还有…… 一个敞着衣襟、胸毛接连着虬髯,一道粗黑通到底的刑卒,用雷鸣似的吼声介绍完这些刑具,有几名胆小的宫女早已吓得昏过去,几名刑卒连忙在脸上喷水,又让她们醒过来,然后拖拉这些人回转身体,面对着赵高跪下。 赵高先发出一阵鹭鸶般的笑声,然后故作仁慈地说: “你们都是自小入宫,幸受主上恩宠,才得选拔为近侍,这次为什么要泄漏主上行踪?” 众人大声齐呼冤枉,尤其是几名宫女更是哭泣着说,她们身居深宫,连丞相府在咸阳哪条街上都不知道,如何能通风报信? “大胆,不想认罪还要狡赖,当天只有你们这些人在场,不是你们,难道说还会是蒙廷尉和幼公主?"他过一会儿想起来什么,又补上一句:“难道会是本郎中令吗?” 众人之间一阵窃窃私论,赵高耳朵尖,仿佛听到一个童稚的声音细语: “这可说不定!” 赵高仔细循着声音方向看去,乃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小郎中,因系宗室,父亲又在灭楚战争中阵亡,特准入宫任职。赵高暗记在心,并不立即发作。 “有人承认,本宫会为他向主上求情,最多不过罚'鬼薪'三年,到皇陵去守墓,砍宗庙所需燃薪。要是经过严刑逼供才肯招认,到时候就是死刑,甚至是灭族!” 众人面面相觑,互相讨论了一下,又齐声喊道: “启禀大人,我们真的没有做,要我们怎么承认?” 赵高先是哈哈一笑,然后凶狠地说道: “你们久居深宫,不知大秦法律的厉害,借这个机会给你们先上一课!” 赵高教惯了胡亥刑名之学,胡亥在上课时总是跟他瞎缠胡闹,急着放学去玩,根本就不想听,赵高一直感到怀才不遇,除了借着这个机会表现自己一番,同时还有进一层的深意。 “你们知道吗?泄主上之密,按大秦律法应当处死,而死刑却有十二种——当众斩首谓之弃市;私室以剑穿心名戮死;拦腰而斩,上身痛苦得满地爬行,血流尽而死谓之腰斩。 车裂就是用五部车子将人拉成五段;阮就是活埋,这用不着解释,磔就是一刀刀肢解致死;凿颠就是击碎脑袋——抽胁就是抽筋拔骨;釜烹用不着解释。戮尸、枭首以及夷三族(父、母、妻等家族),不用解释,你们也会明白。至于具五刑处死,就是先削鼻,再砍断左右脚趾,鞭杀后,再悬首城门示众,将尸体当众剁成肉酱……”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一名宫女尖叫着,又吓得晕了过去。 “好吧,既然这样怕,就乖乖承认吧,本宫保证自首的人最多谪边北境,或是罚城旦,日夜守城门四年。” 这些人议论一阵,还是没有结论,几名宫女更是披头散发,拼命向这些郎中近侍叩头,嘴里哭喊着: “你们这些平日自命为大丈夫的男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有胆做就应有胆承认,不要连累我们这些无辜的女子!” “不错,"赵高点头微笑:“但男人没有承认以前,你们这些女子也脱离不了关系!” 隔了很久,还是没有人承认,赵高又嘻嘻作鹭鸶笑: “既然好话说尽,你们都不知趣,看样子是不见棺材不流泪,本宫非用刑不可了,来人!” “在!"十几名刑卒齐声应诺,就像震天霹雷一样惊人。 “大刑伺候!” “是!"十几名刑卒跑步各就刑具位置。 赵高眯着鼠眼在人丛中寻找,最后目光停留在那个小郎中身上,他指着他轻声细语地说: “将这个俊秀的小伙子留下,其他的关到隔壁囚室里,让他们再考虑考虑!” “是!"几名刑卒将这些垂头丧气和痛哭喊叫的男女带走。 7 隔壁囚室宽大空旷,里面只铺着一些草堆垫。这就是这些平日锦衾绣被的男女杂居的地方,监禁了这几天,他们不得不以身体互相御寒,一天两餐只有清水和硬得像石头的粗馍。 这处囚室只有一扇有铁护栏的窗子,正好就对着赵高所在的囚室。现在大家带着既害怕又好奇的心理挤在窗前观看,想知道赵高要如何对付这个小郎中。 窗口太小,只容得三、四个挤着看,其他的男人就围在附近听室外动静和观察者的报告。女人则坐在地上,又想听又怕听,有几个还在低泣。 “你叫什么名字?"赵高在问。 “我叫嬴取。"这个小郎中说话还带着童音。 “这小子有种,立而不跪!"在窗口正中窥视的那名郎中说。 “现在本官问你,这次是否你泄密?"赵高的声音和蔼。 “不是我!"小郎中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语气仍然坚决。 “你不怕受刑吗?"赵高的声音已带着杀气。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能胡乱冤枉别人。” “好吧,你人虽小,骨头倒是很硬,让你试试是你骨头硬,还是我的刑具硬,来人!” “先用鞭打,看他皮肉硬不硬?"赵高冷声说。 “是!” “他们将他绑在柱子上,脱去了上衣,刑卒现在取出鞭子,还好是没带铜刺的!"占据铁窗中央的郎中一一转述。 此时传来阵阵皮鞭抽打的声音。 囚室内的男人个个胆战心惊,女人都蒙头塞住耳朵。 “看不出你这小子倒蛮有种的,连哼都不哼一声!"赵高冷哼了一声,尖声高叫:“用烙铁!” 只听一阵"滋——滋",接着是嬴取一声痛苦的嗥叫,像被刺中的野兽,听了使人毛骨耸然。 “这小子晕过去了,刑卒在他脸上泼水,胸前好大一块烙印,肉全烧焦了!"那名窗口的郎中继续转述。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一个蹲在草堆前面,两手捂着耳朵的宫女哭着说。 “说还是不说?"赵高这次不再作鹭鸶笑,而是像只猫头鹰在叫:“再烙一次!” 又是烙肉的滋滋声和肉焦味,又是嗥叫和泼水声,这样接连两次,只听到刑卒说: “启禀大人,囚犯因熬刑不过,咬舌自尽。” “哼,拖下去埋了!"赵高似乎意犹未尽地说:“便宜了他!” “他们在帮他解绑,尸首倒地了,他们就将他在地上拖,像拖条死狗一样!"那名在窗口的朗中仍然在活生生地描述: “啊,好可怜,细皮嫩肉的胸部全变得血肉模糊。”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求求你!"几名官女拥抱成一团哭泣:“这真是天降横祸,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只听到赵高在交代典刑: “今天这个小子算有种,但已破坏了本宫问案的兴致,明晚再开始问,不相信不会问个水落石出来。” “是,大人。"典刑恭敬地回答。 “注意不要再有人自尽。"赵高的声音。 “来时我已搜过身,他们可能用来自尽的东西都已没收了。"典刑回答。 “好,多注意点。” 众多的脚步声,关铁门的声音,最后整个地下室一片可怕的沉寂。 第126章 “都走光了,这间囚室的门锁着,铁门也上了锁。"窗口那名郎中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在桐油灯黯淡的光照下,像张死人的脸。他对周围这些充满沮丧绝望的可怜人说: “各位,明天晚上又不知道轮到谁,你们怎样想法我不管,我自己是觉得活不下去了,与其这样受尽痛苦凌辱而死,不如早寻个痛快了断!” “不错,要是让我这样脱掉衣服受刑,让父母所遗的清白身体受辱,还不如早点死!"一名宫女也气节凛然地说。 “现在我们身上能寻死的东西全拿走,连裤腰带都没给我们留下,想死,拿什么来死!” “我这里早准备好了东西,"那个先前独占窗口的郎中诡秘地说:“我藏在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了。” 他取出一包药物来,乃是宫人都熟悉的"鹤顶红"。 “想死的就来拿吧!"他慷慨地说:“要死就死在一起,黄泉路上彼此也有个照应。” 众人都纷纷上前来要,他一一发放完毕,然后体贴地说: “服药不要有先后,免得后死的人害怕,听我喊一二三,就一起吞下去。” 十几个男女围成一个圆圈,他正好在圆圈中央,当他喊到"一"时,就有半数的人吞服了。包括所有宫女,在喊到二人的死相难受。只有这位郎中没有吞服,因为他要喊"三"。 等到他喊"三"时,所有的人都倒了下去,他也跟着倒了下去,可是并没有吞药,反而是过了一会,爬起来一具一具摸尸体探鼻息。确定所有的人都断气后,他走到门口用力擂门。 一会儿铁门开了,囚室门也开了,赵高带着典刑和两名侍从,笑容可掬地走进来。 “办好了?"赵高微笑着问。 “幸不辱命!"这名郎中恭敬地回答。 “全死了?"赵高又问。 “属下一一检查过。” “办得好!"赵高向两名随从示意。 两名随从一人一只手将这名郎中的手反绑。 “大人,这是做什么?"这名郎中惊呼。 “十几个人都死了,你一个人独活,让我怎样向主上交代?"赵高又作鹭鸶笑。 “赵高,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小人!"这名郎中自知绝望,破口大骂。 “别逞一时口舌之快,你难道不想全尸走得痛快,要像今晚那个小家伙一样?"赵高脸色变得铁青:“念在你帮本宫做了点事,我亲手送你上路。” 说完话,赵高自袖中取出一包"鹤顶红",捏着鼻拉开嘴,整个硬倒了下去,再将他嘴合上,想吐都吐不出来。 没过一会儿,只见他的挣扎逐渐微弱,两名随从将他丢在地上让他断气。 典刑吓得脸色苍白,两腿像瑟弦一样,不停地抖动。 “没你的事,听话一点,就没你的事!” “属下知道。"典刑结结巴巴地说。 “你知道什么?"赵高和蔼地问。 “嬴取熬刑不过,咬舌自尽,其余的人畏罪自尽。” “对,就这样呈报上来!。赵高笑着点头。他又转向两名侍从说:“还有你们两个,你们又看见什么?” “小人什么都没看见。"两名侍从齐声回答,声音发抖。 “好!有时候装聋装瞎,比自认聪明好!"赵高又作猫头鹰笑。 赵高将典刑的报告转奏始皇。始皇皱皱眉头说: “这样还是没查出泄密的人!” “泄密者一定在这些死者当中,不过陛下要是不满意的话,奴婢可以再扩大侦办。"赵高唯恐天下不乱地说。 始皇沉默不语。 在一旁侍坐的蒙毅启奏说: “如此一来,后宫人员有了前车之鉴,相信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了。不过大臣收买君王身边近侍做耳目,这是自古以来难免的事,只能今后清查防止,臣不认为该因此而兴大狱,连累太多人!” “蒙廷尉说得对,郎中令,今后要严密防止类似事情。"始皇转头对赵高说。 “奴婢遵命!"赵高行礼退出,忍不住一脸的笑。 8 那夜始皇独宿咸阳宫,没有召妃姬侍寝。 虽然他居处不定,但批阅奏简文书却从来没有松懈过,都是随车带着走,他规定自己每天必须批阅一石(百二十斤)奏简才能休息。 今夜批完这些奏简后,他已觉得精神支持不住,经过幼公主提醒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他不敢再找侯公、石生他们开方配药,因为服了他们的药后,一时感到体力充沛,男人的需要特别旺盛,但过了一段时间会加倍觉得起惫。 经过太医的诊断,他是操劳过度,肝火上升,除了服药清心以外,还需多休养,禁戒女色。 戒女色对他不是难事,但要他闲着什么事都不管,他还是死了的好。于是每逢太医说他又操劳过度时,他总是笑着为自己解嘲: “朕已听了你一半的话,你该满意了。” 今晚他休息得特别早,睡得也好。睡到半夜,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焚香味,身边响起一阵轻微悠扬的琴声。 那种似醒非醒,似真似幻的气氛又笼罩住他,他想睁开眼睛,却觉得好沉重,怎样也睁不开,只得静静躺着听琴。 弹琴的是高手,弹的是皇后最喜欢的一首曲子,而且歌词也是她最喜爱的——- 初识卿兮发覆额, 桃花灿兮小楼西。 沧桑尽兮成眷属, 长相守兮莫分离!- 他和着琴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首歌,不自觉眼泪汩汩流出。在皇后死后,每逢听到宫人弹这支曲或唱这首歌时,他都会忍不住地流泪,何况是在这种似睡又醒、感情最脆弱的时候。 琴声忽歇,正在他极力想睁开眼睛让自己清醒时,只听到有人在他耳畔细语,像是皇后的声音,但要年轻得多。这个声音单调而一再重复: “你睡着了!你睡着了!你在梦中!你在梦中!” “我在梦中,我在梦中!"他跟着在心中默念。 “小柱子,我是玉姊,念你对我用情之深,怜你相思之苦,特地来看你!"这个声音清脆甜腻。 “玉姊!"他想大声欢呼,可是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挣扎着想睁开眼睛坐起来,但身体和眼皮都好沉重,完全不听指挥。 “玉姊,你的声音好年轻!"他发出呓语。 “傻瓜,玉姊现在是神仙,当然会越来越年轻。” “让我醒过来,好好看看你。"他要求。 “此时此刻,醒也是睡,睡也是醒,似梦似真,情调岂不是更美?"她轻轻吻着他的耳根。 耳根是他的敏感点,这只有皇后和几个他比较喜欢的妃子知道。 他男性的欲火燃起,一发不可收拾,但他却发觉自己无法主动。 她为他脱去了衣服,然后他感觉一个赤裸光滑的女体在拥抱他,亲吻他,为他做着《素女经》上记载的各种动作,但动作却非常生涩。 “不是玉姊,也不是任何一个妃姬,她还是个处子!但哪个宫人这样大胆,敢于如此戏弄我!” 但他这种愤怒没有维持很久,因为很快他就进入欲仙欲死的境地,情欲的浪潮淹没了他所有的思想。 激情过去,他真的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又听到刚才那个声音在喊: “陛下,醒醒,陛下,醒醒!” 这次他是真醒过来了,他发现身上已穿好睡袍,但脸上湿湿的,似乎有人用冷水为他擦过脸,他翻身坐起,在灯光下看到一个宫女跪在床前。 “你好大的胆子!"始皇怒喝。 但看到这名宫女不是别人,正是上次装皇后尸主的人,也是他平日爱乌及屋最宠爱的侍女,再想想余味未尽刚发生的事,他不禁心又软了,他柔声地问: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为幼弟伸冤!"宫女仰起带泪的脸,在始皇眼中更为楚楚可怜。 “你幼弟是谁?有什么冤?” 宫女将嬴取的事说了。 “赵高敢这样胆大妄为?不过他是奉朕命行事,虽然做得过分一点,倒也无可厚非,刑重致死,畏罪自尽乃是常有的事,"说到这里始皇沉吟一下又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奴婢早知道幼弟这件事动不了赵高!"宫女已经硬咽着说下去。 “那你就用这种蠢办法?"始皇厉声地说:“你认为朕是可以用女色诱惑的吗?” “奴婢绝无这种愚蠢想法,陛下后宫三千佳丽,奴婢还不至自信狂妄到这种程度!"宫女擦干眼泪坚强迫来。 “那是为什么?” “奴婢要揭发赵高一项阴谋,欺骗陛下的大罪行!” “哦?"始皇摇摇头:“他会有什么阴谋?” “他联合那些术士用安息香和催眠术欺骗陛下。” “你的话作何解释?"始皇仍然不太相信。 宫女将赵高串通卢生要她假装皇后附体的事说了。 “真有这种事?"始皇惊问,但依旧有些许怀疑。 “奴婢预料到空说无凭,所以不惜亵渎陛下,将安息香和催眠术的效用从头到尾表演一遍。” “唉!"始皇叹口长期,神情变得非常沮丧。他虽然知道赵高为人卑下,但一直认为对他是绝对忠诚的,真是想不到会这样! 何况他做了这样久的神仙梦,一下就从云中跌下来,跌成粉碎。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参与其事,要朕如何安排你?"始皇声色俱厉。 “奴婢早就安排好了后事,先父随王翦将军征战多年,为国捐躯在楚地,母亲早年去世,奴婢只有嬴取这一个幼弟相依为命,他死了,奴婢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第127章 “你叫什么名字?你如何安排自己的后事?你的生死操在朕的手上!"始皇装成不悦地说。 “奴婢名叫嬴英,要生操在你的手上,但死你管不了!"嬴英昂然地说。 “你说什么?"始皇着急地下床来拉她,但她全身痉挛地倒在始皇怀里。原来刚才她趁着擦眼泪的时候,早就吞下了毒药。 “嬴英!你为什么这样傻?嬴英,听不听得见朕的话?朕会严办赵高!” “谢谢陛下……"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发生嬴英事件的同一个傍晚,也就是始皇正忙着批阅那一石奏简,犹未休息就寝的同时。 卢生、侯公、韩终和石生几位儒生兼方术大师正在卢生住处聚会。 卢生住处虽装潢布置得仙里仙气,但童婢成群,起居用具豪华,不像一般流浪在街头的方士。 他坐在密室的主位上,脸在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显得格外的神秘。 他背后神案中央有两幅画像,一幅是老子李耳骑青牛出散关,一幅是孔子孔丘着儒服、儒巾,佩长剑。 神台上香炉袅袅,中间供着鲜花时果。 卢生首先发话: “我得到消息,徐巿这次回会稽接家眷,虽然会稽郡守得到消息慢一步,没有抓到他,但他派来咸阳和赵高联络的人却在下午被捕,我们得趁早作打算。” “徐巿在嬴政和赵高面前都比我们得宠,扳倒了他,我们正好趁此机会出头,这是个好消息!"白发苍苍的侯公说。 “你真是祭祀前的太牢(牛)不知死活!"石生插口说:徐巿滞留海外不敢回来,嬴政追查,就会查到赵高和我们这些人的关系,我们一个都跑不掉。” “那是你的说法,你教嬴政的《黄帝素女经》,完全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房中术,将他练得中岂不足,眼圈发黑;我给他的药却是道地的补气强身仙方,长久服用就是不能成仙,至少可以延年益寿。"侯公反唇相讥地说。 “延年益寿?哼,乃是和兄弟我相辅相成的壮阳药吧?要不是韩终兄的丹药和练气,嬴政恐怕早和他先父见面去了!”石生不甘示弱,又还他几句。 面色红润、自称六十多岁、但看上去如四十许的韩终,面带不屑,始终未发一言。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我请各位来只是转告这个消息,怎样打算全在你们自己,我本人是准备今天晚上就走,韩兄,你的意下如何?” 韩终被指名发表意见,他不得不说: “徐巿迟滞不归,总会有他一套说词,再加上赵高素得嬴政宠信,只要他美言几句,兄弟相信不会有事。再说,像嬴政这样坚信求仙之道,出手又是如此大方的主子,哪里还找得到?” “当然,韩兄是靠真才实学,能让嬴政信任,像卢兄和兄弟这种故弄玄虚、左道旁门之术,迟早会被揭穿。有人说,得意不可再往,夜路走多了总会碰上鬼,又说知足常乐,这几年我们虽赶不上徐巿,但嬴政所赏赐的也够我们养老了,我赞成卢兄的意见,要走趁早。"石生不客气地说。 “就是要走也总得准备一下,"侯公说:“这几年,我看准咸阳附近的建筑用地会涨,因此买了点地,必需处理掉!” “唉!"卢生叹口气说:“嬴政虽然一时迷于仙道,但他到底是个权力欲极重的人。天性刚愎自用,专任狱吏,以刑杀立威,其余朝中大臣莫不是奉迎意旨,尸位伴食而已,这种人不要说求不到仙药,就是求得到,我也不会帮他求。侯公,你那点地皮算什么?嬴政答应明年给我楼船十艘,人员任我挑用,我都不等了,你还等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韩兄,你说不对?” “我想不急在一时,我放了点债在外面,也得费点时日去收。"韩终回答。 “好吧,话说到这里为止,散会以后我就要走了,"卢生微笑着说:“后会有期!” “你就这样走?"侯公惊问。 “当然,房子是租的,童婢是嬴政赐的,一部安车,一名书童赶马,足够了。"卢生微笑。 “兄弟也是如此,各位请了。"说着石生气立告辞,翩然而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石生之谓乎!"卢生望着石生出门的背影赞叹。 “那些研究小组的成员如何?要不要转告?"侯公问。 “人多口杂,传出去可不是玩的,各听天命吧!消息晚一点,他们总会得到,让他们自己去作打算!” “卢兄去哪里,以后是否可以联络?"韩终问。 “目前尚无定处,我等名士日后总是打听得到的。"卢生见韩终和侯公想要留下,他当然不能给他们出卖他的机会。 众人行礼道别,脸上都装出惜别依依之情。 10 始皇下令彻查卢生装神弄鬼事件,廷尉蒙毅奉旨办案,先将郎中令赵高扣押,再去捉拿卢生时,却发现他早在夜间逃亡,于是将侯公、韩终及几十名研究小组成员全部收押。 侯公及韩终这时才佩服卢生有先见之明,但是悔之已晚。 始皇痛心神仙梦的破碎,再加上"一夜皇后"嬴英死在他怀里,凄恻的表情令他难忘,他决意扩大侦办这件案子。一夜之情使他有愧于心,他追封嬴英为哀妃。 他向蒙毅交办此案时,特别加重语气说: “朕对赵高一向不薄,并且信任有加,他竟串通术士来欺骗朕,丧心病狂,卿要确实查明他的动机严惩。至于卢生、侯公等人,朕可说是尊崇备至,视为上宾,花费了这么多的钱,原来是个大片局。徐巿滞留海外不归,卢生、石生逃亡,着予通令天下追缉,赵高等人要速审速决!” “臣遵命!"蒙毅急忙大声回答。 蒙家人和死去的皇后一样,都是见到赵高那副丑陋猥琐的长相就想吐,但蒙毅为人忠厚,并不想乘机落井下石,而是想尽量加以开脱。 为了顾及始皇的面子,蒙毅没有将赵高等人押到廷尉大牢,而是监禁在梁山宫地下室赵高所设的临时审讯室内,这正应了"作茧自缚,天道好还"这句俗话。 那天夜里,蒙毅首先提讯赵高。 室内的各项刑具,在摇晃的桐油火把光下显出狰狞可怕的面目,阴森潮湿的石壁还在渗着水滴,周围站立众多凶神恶煞般的刑卒,所有情景就和他当时审讯那个小郎中完全相同,只是主客易位,如今他是受审人。 “赵高,你将和卢生等人串通欺君之事痛快招来。"蒙毅说话相当客气。 在说话中,他用手环指了一下所有刑具,含蓄地说: “这些东西,都是你设计制作而用在后宫人员身上的,构造之巧连廷尉刑具都自叹不如,你自己应该知道厉害。” 赵高当然知道厉害,在他手下用刑致死,或是熬刑不过设法自尽的人,并不止嬴取一个。他知道以他养尊处优惯了的单薄身体,任何一样刑具都会送掉他的命。 因此他心一横,决定什么话都和盘托出。他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用两只戴着手铐的手,擦拭着眼泪: “蒙大人什么都用不着问了,一切我都承认,只有一样要蒙大人开恩的是,将来呈奏我的口供时,请将我这样做的动机详细明白转呈主上。” “本廷尉也非常奇怪,以你目前的权势地位,要什么会没有?偏偏要和这些术士串通欺骗主上。"蒙毅说。 “其实犯官也是一片苦心,为了主上好。"赵高泪如泉涌地哽咽着说。 “你有什么解释,本廷尉会一字不漏转奏主上。” “当年主上泰山封禅后,就一心想求长生不老,后来正好有徐巿向我进言,他到过海外仙岛,犯官心中虽然也有所怀疑,但见到主上日夜不安的样子,为了想求主上心安,所以将徐巿推荐给主上。” “那徐巿滞留海外不归,甚至将家眷偷偷接走,却又派家仆来与你联络,你又作何解释?” “徐巿因找不到仙岛,所以数年不敢归来;派家仆联络,只是要犯官在主上面前代为说情,言他找到'青泉之泉'就立即回来。同时他要这名家仆传言,所以找不到仙岛,乃是每逢快接近仙岛时,就会有水怪从中作梗,因此要想找到仙岛,就必须先找到能制伏这些水怪的能人。"赵高口才很好,说来头头是道。 “那卢生之事你又作何解释呢?"前一件事蒙毅似乎完全为他所说服。 “自皇后去世,主上一直闷闷不乐,龙体日益清瘦,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这是后宫人人都知道的事。犯官看这样下去,主上身体一定会衰弱,国事也会因此荒废无人治理。恰巧卢生有次闲话,说他曾从西域异人习得催眠术,可以将人催眠到半醒半睡状态,而催眠者就能左右被催眠者的意志。为了缓和主上思念皇后之苦,所以犯官和卢生就商议这次的行动。我做这两件事本意都是为主上好,蒙大人开恩,在主上面前多加开脱。赵高不死,定当粉身回报,即使不能挽回,赵高在阴间也会结草以报!” 说完话,赵高满脸泪痕,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很快前额就血流如注。 蒙毅没有什么好再问的,就使赵高还押,单独囚禁在先前宫人集体自杀的空室里,再继续审问其他的人。 赵高虽然没受到一点刑法,但单独关在这样空旷的大石室里,除了草堆没有任何卧具,冷得牙齿打颤,双手抱头蜷伏在草堆里面。 他鼻子还闻得到尸臭味,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那些人披头散发,嘴边还挂着血丝向他索命。 第128章 带头最凶猛的是那个小郎中,他张开没有舌头的血盆大嘴要咬他的头。 他又冷又饿,又倦又困,却是不敢闭上眼睛,实在支持不了而睡着时,立刻就为各种恶梦吓得惊叫醒来。 这几夜的经验使他养成以后常做恶梦的习惯。 11 始皇在南书房接见廷尉蒙毅,听取赵高案结案情形,幼公主侍坐。禀奏完案情及赵高的解释后,蒙毅说: “按律赵高当灭族,诸生应处死,但赵高所解释并不是没有道理,念在他本意不恶,还请陛下宽恕。” “朕倒是头次见到这种怪事,廷尉为犯人求情!"始皇笑着说:“但你可曾想到,赵高气量狭小,睚眦必报,这次你不管判他什么罪,他将来都会报复。” “蒙毅是以事论事,赵高行为当诛,但存心可悯,"蒙毅争辩说:“而且他知道臣是奉命行事,又在帮他说情,他怎会转而恨臣?” “不可,赵高是条毒蛇,只要碰到他,他咬人是本性,并不需要任何理由。处死他,免灭族。"始皇语气坚决地说。 蒙毅还想再争,却看到幼公主在向他使眼色,他一时会不过意来,幼公主开口说话: “蒙大哥,你就照陛下的意思办理。按理说,赵高是陛下儿时的玩伴,又是胡亥公子的师傅,陛下与赵高的关系,比你和赵高的关系亲密得多,陛下如此决定,当然自有他的深思。” “到底还是幼公主明理。"始皇夸奖一句。 蒙毅不便再说什么,始皇正想跟他谈别的事,幼公主突然又说: “父皇,儿臣在上苑栽上几株异种花,不知道名字,听闻蒙大哥是园艺专家,儿臣想带他去看看。” “好吧,"始皇答应:“朕还要和蒙毅商量正事,早去早回!” 蒙毅满头雾水的跟着幼公主出到外面,才抱怨她说: “我和陛下正在谈正事,你为什么这般孩子气?” “你不是想救赵高吗?” “是啊,这跟你拉我出来有什么关系?"蒙毅还是不懂。 “看赵高那副讨厌的样子,你为什么要救他?” “这不是讨不讨厌,而是理应如此。第一,他做这件事的本意不坏,第二、他父亲曾为庄襄王替死,杀了他,主上日后也会后悔。你刚才为何阻止我动谏?"蒙毅叹口气说。 “第一、以你的身份,你阻谏不了父皇,弄不好还会受罚,”幼公主学蒙毅说话的口气:“第二、据我所知,救赵高的有力人士就快到了,你留在那里反而误事!” “是李斯?"蒙毅问。 “李斯在父皇面前说话的力量还不如你,当然另有别人,”幼公主叹口气说:“其实像赵高这种人死一百个也不嫌多,你知道吗?据宫中有人告诉我,那天泄密给李斯的人就是赵高本人,他和李斯本来就是狼狈为奸的老搭档,朝里宫中,互通声气,一下害死这么多人!” “死无对证,主上既然不愿追究,我也不愿为此兴大狱。"蒙毅也叹了口气。 正说话间,只见公子胡亥带着两个老妇人来了,其中一个更是一边走,一边嚎啕大哭。 “这两个老妇人是谁?"蒙毅大为吃惊:“竟敢在宫中哭闹,而且没有人管!” “这两个人你不熟,可是后宫的人都怕她们,来头可比你要大多了。"幼公主笑着说。 “那会是谁?” “跟在胡亥后面的是父皇的奶娘,披头散发、哭着撒泼的是赵高的老娘,她可也是自小抱着父皇的。"幼公主脸上浮起顽皮的微笑。 “难怪你要借口将我拉出来。"蒙毅恍然大悟。 “你留在那里,父皇和你都会很尴尬,"公主忽然又正色地说:“你到底想不想救赵高?想救的话,你在外面呆一会,让我助他老娘一臂之力;不想救,我们就到上苑去赏花。没有骗你,的确有几株我不知名的异种花开了。” 蒙毅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幼公主叹了口气说: “明知道是毒蛇,可是没犯着你,就不忍心打死它,你存心太仁厚,怎么当廷尉!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进去看看。” 12 幼公主进得南书房,就看到一幕感人的场面。 始皇坐在书案,神色不安,口中连连喊着: “赵妈,奶娘,并不是朕不通融,而是赵高犯了国法,理当治罪。” 奶娘则跪在一旁,口中喃喃有词: “陛下,就念在赵高小的时候,样样让着你,事事都护着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赵高的老娘则是一言不发,只顾磕头,额头鲜血涔涔而下。 始皇瞪了胡亥一眼,意思是怪他不该找这个麻烦。胡亥低下头,装着看不见。 始皇看到幼公主进来,像是见到救星一样,连忙问她说: “蒙毅呢?朕和他还有重要公务要谈。” 幼公主行礼说: “他正在帮儿臣鉴别几株花,恐怕还得等一会儿才会来。”接着,她又装得不认识这两个老妇人的样子,站到胡亥身旁,细声地问胡亥:“小哥,这是怎么回事?” 胡亥只望了望始皇,没有答话。 “哦,你还没见过?这一位是朕的奶娘,另一位是赵高的母亲,现都居住在长安,她们是为了赵高的事求情。"始皇淡然地说。” “哦,这位大娘好可怜,额头流血流成这个样子,还要叩头,痛不痛啊?"幼公主装出和她年龄相称的天真娇憨,再偷偷看始皇一眼,看到始皇脸上已出现不耐烦的神色。 她熟知始皇的脾气,这表示他开始有了反应。 果然,始皇向侍立在两旁的近侍说: “去上苑把蒙廷尉找来,另外将这两位大娘请出宫去!” 近侍一声"遵命!",就要执行,幼公主制止他们,一面向始皇说: “启奏父皇,蒙大哥现在弄得满身是泥,仪容不整,如何来见父皇?等他整理好,他自会回来。至于这两位大娘,就交给儿臣处理吧!也许比较方便些。” 始皇看到她肯接这两个烫手山芋,当然高兴地准了,同时他也想看看,这个鬼灵精的女孩,如何处理这个连他都感到棘手的问题。 奶娘一听始皇要赶她们出宫,伤心得大哭起来,紧皱着布满皱纹的眉头,也跟着磕起头来,嘴里还嚷着始皇的小名: “赵哥儿,你不能这样,求求你,千万不能杀赵高,他可是陪你从小玩到大,一直在伺候你的人,他对你始终是忠心耿耿的。再说,他父亲替先王死了,只留下这半条根!赵哥儿,你就行行好吧!” 赵高的老娘听到她的话,更是悲从中来,放声痛哭,头磕得更勤了,鲜红的血迹染在白色的羊毛地毯上,显得恐怖吓人。 侍立一旁的近侍都垂下头,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胡亥也随着跪了下来,可是他知道始皇的脾气,不敢说任何话。 两颗满是白发的头越磕越快,一起一伏,就像两道白色浪花,两个老妇人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还加上奶娘的大声哭喊: “赵哥儿,行行好,赵哥儿,行行好!” 始皇眉头紧皱,额头中间那根青筋直跳,似乎已忍耐不住,就要大发雷霆。 幼公主却明白最后一击的时刻到了,她走到两位老妇人中间,一只手拉一个,不让她们再磕下去,她先向赵高的母亲说: “主上现在这样大了,自有他的主张,再不是你抱着帮他把屎、把尿的小时候那样听话了,再说赵高已被阉了,又不能传宗接代,你真想不通,还要为他守这么多年的寡!” 听到她这样说,赵母更大声哭号起来,像头受伤的母狼。 接着她又转向奶娘说: “奶娘,你这样大的年纪了,还是这样不懂事,你自认为主上样样都会听你的?现在主上可不需要再吃你的奶,而且你也已经没有奶可以给他吃了!” 奶娘反而停止了哭,两眼看着始皇,泪如泉涌。她哽咽着对始皇说: “赵哥儿,早知道这样,我绝对不会来,这多年来,我从来没请求过你任何事,这次我只当是你和赵高的私事,他这样做,也是为你好,你们小时候还不是骗来骗去,想不到是犯国法的事,奶娘冒犯了你,让你为难!"说完话,她又跪下叩头。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始皇突然暴怒,两手一挥,书案上的竹简纷纷落地。 他站起来,向幼公主大吼: “你去告诉蒙毅,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有人再来烦朕就好!” “好了,没事了!"幼公主安慰两位不知所措的老妇人说:现在走,正是时候。” 幼公主心细,她看到始皇的眼睛竟也湿润了。 第二十三章大兴土木 1 蒙毅将"装神弄鬼"案审理终结,赵高削去官爵,废为庶人,依旧在宫中服务。其余研究小组成员,年轻者谪边服劳,年老不堪服役者解回原籍,限制居住,交地方官看管。蒙毅对自己办理的这件案子深感满意,首犯赵高既然都不死,其他从犯——其中很多是不知情的人——当然也不该死。 但这项判决却产生了莫大的后遗症,这些儒生术士无论服劳役或是回原籍,全都成为反始皇的有力宣传者。 皇后已死,神仙梦又破碎,南方任嚣、北方蒙恬都做得很好,虽然黔首辛苦一点,但发配筑长城的都是些罪犯,省得监狱人满为患,这是好事。 只是国事清简,始皇意志消沉,两者加起来使得始皇动辄发怒,专事挑剔大臣宫人的毛病,使朝中后宫人人自危。 第129章 丞相李斯明白这种情形全是因他而起,始皇的神仙梦不醒,就没有这许多麻烦。 赵高虽废为庶人,留在宫中办事,但始皇对他的宠幸并没有稍减,依然掌握宫中大权,连代理郎中令凡事都要请示他,他仍是实质上的郎中令,所以他们照样还过往密切。 那天,巴蜀治铸大王程郑到丞相府拜会李斯,赵高正好也在座。 程郑本为仆人,以冶铸为业,发了大财。他的眼光看得远,早就投资在巴蜀的矿产和井盐上,等到秦灭七国,迁移旧时贵族和富豪到各地,他自愿选择了最偏远的巴蜀。他利用巴蜀的矿产冶铸,治好成品,远销南越,qi书-奇书-齐书再用极贱的价钱买回当地产品,利用在该地的土著运输,一来一回的贩贱卖贵,运用便宜劳力,没几年就成了巨富,人称冶铸大王。 他富至家仆千人,田池射猎之乐,有如君王。 这时,秦法原实施的山林矿产国有政策,因官僚办事效率不佳,官商勾结严重,国家收益减少,有意改采承租制,将某处的国有山林矿产租给申请的人,然后每年视产量之多寡制定租金。 程郑这次来,就是想和李斯谈承租巴蜀铜铁矿和井盐的事。 当他进门行过宾主之礼后,看到李斯和赵高闷闷不乐,忍不住问道: “两位大人是不是不欢迎小人来见?” “哪有这回事!"李斯连忙言道:“我刚才正和赵高兄谈到主上近来心情不好,众人都感到忧虑的事。” 接着李斯将前因后果都讲了,当然中间省略掉他和赵高的事。 程郑听了以后,略一沉吟,随即哈哈笑着说: “主上这是国无大事,小事嫌烦,闲得无聊。别的君王在这种情形下,就会寻求声色之欢作消遣,但主上圣明,不屑此道,空闲之余当然会找你们的麻烦了!” “郑先生说得对极了,"赵高在一旁说:“但是要找点什么事让主上去忙呢?” “这个并不难,"程郑胸有成竹地说:“筑长城,掘灵渠虽然是大工程,但不是主上亲手经理其事,所以他不会有大多的事好做,因此也就不会有强烈的成就感。我们要找件大工程,让他自设计到完成都亲身参与。他整天有事忙不完,而且有成就的喜悦,当然就不会再遇事挑剔,专找你们的麻烦了。” “不愧是冶铸大王!"李斯竖起大拇指来称赞:“但找什么事能让他亲自从头到尾参与呢?” “我倒想到有一件事可做!"赵高拍拍大腿高兴地说:“前些日子,主上在咸阳宫亭上眺望咸阳全景,曾感叹了一句——咸阳自迁来天下十二万户豪富之众后,人口急速加多,范围也扩展得很快,相形之下咸阳宫就显得小,而气魄规模就不够雄伟了。” “对,就从这上面着手!"李斯击案说:“还有骊山陵墓,主上即位就开始修筑,后来因为中隐老人一句话就停止了,现在主上人已中年,而且是神仙梦碎,应该会考虑到身后事了,重新治理骊山陵墓,他应该会感兴趣。” “不过,"赵高摇摇头说:“主上一直忌讳言死,这件事如何向他提?” “这只是细节问题,应该不难解决。"程郑说:“李大人和赵大人的两个构想极好,能够尽快进行的话,连小人都能沾点光。” “程先生此话作何解释?"李斯惊诧地问。 “建筑宫殿陵墓所需木材及铜铁器具太多,当然会给我很多赚钱的机会,不过还待两位大人玉成。” “玉成是没有问题,"赵高转动两只鼠眼作鹭鸶笑:“对李大人和在下有什么好处?” “当然小人会有所奉献。"说完话,程郑哈哈大笑,他的大脸、小眼睛眯成一团,有如怀胎七、八月的大肚子在不停地颤动:“只要事成,大家都有好处,口说无凭,我会拟契约让两位大人过目。” 他闭上细目想了想,忽然又极力睁大说: “两位大人还有一个发财的机会!” 听到"发财",李斯故作清高,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赵高竖耳而听,但也不便表示什么。 “小人知道,李大人位极人臣,当然不耻谈身外之物,但两位大人要知道,自秦改制,再大功劳只封侯而不裂土,只有俸禄而没有食邑,一旦退位,本身衣食都成问题,别谈留给子孙了。所以最可靠的还是良田美宅和钱财,只要你不犯法,永远都是你的。爵位、俸禄甚至是食邑,君王予取予夺,转眼间就可化为乌有,钱财只要守好,不会无翅而飞。小人浅见,还望两位大人三思。” 赵高听他这样说,再也装不下去了,首先问道: “郑先生有什么使我们大富之道?” “目前咸阳嫌大,一旦新宫殿盖成,咸阳反而就会嫌小,一定会再扩大规模,现时的荒地,将来会比黄金还贵,而且城市计划全掌在李大人手中,贩贱卖贵,就看两个大人如何做法了!” 李斯沉默,赵高哈哈大笑,程郑来回打量两人,脸上浮起会心的微笑。 2 在李斯和赵高的极力推荐下,始皇答应接见程郑,并当面听取他的咸阳宫及其山陵墓修建计划。 按秦法,重农轻商,商人再富,不得穿丝履,生意失败欠钱,本人及妻妾子女都有收为官奴的可能。 但自天下统一后,文字、度量衡都有了一定标准,关卡减少,关税及苛捐杂税简化,道路的修建加速了运输效率,处处都有利于通商贸易,于是因商而致富的人增多,再加上商人兼并土地,与官僚勾结,无形中商人的势力遍植于官方和民间。 始皇虽然有君王"轻商重农"的传统观念,但对有特殊成就的却不能不优容礼遇。譬如有一巴蜀寡妇名"清"者,祖先开到了丹矿,代代专利致富,而巴寡妇能守祖业,用自己的钱组织家丁自卫,不受外人品侮,始皇曾予召见,并在她故乡永安县为她筑"女怀清台"以示表扬,将山名都改为清台山。 他接见程郑自不能算意外或空前的行动,他想亲自听听程郑扩建咸阳宫及陵墓的意见。 因此,他命赵高在议事殿朝议室准备接见程郑事宜。 谁知道当天他驾临朝议室时,意外地发现,他不但能亲耳听到程郑的计划,而且还能亲自看到。 程郑是有备而来。他聘请了齐国最著名的大匠(工程师)田齐,动用了数百名工匠,在短短数天内制好两座精巧且唯妙唯肖的模型,举凡内外及细部结构,莫不按照正确的比例缩小。 田齐是已故巧匠大师公输班的再传弟子,带了数十名弟子应聘前来。 程郑首先要田齐介绍咸阳宫殿。 按照田齐的设计,是计划将渭水南边的上林苑整个和咸阳宫连接起来。 “这样大的工程当然得分段完成,"田齐用一根玉头金杖指着模型说:“第一期工程是在上林苑中建朝宫,也就是百官朝观皇帝、奏议军国大事的宫殿。” 田齐又说: “第一阶段是先兴建前殿,按照臣的设计,这座前殿东西宽五百步(每步六尺),南北深五十丈,殿上可坐万人,殿下平台可竖立五丈高的旗杆。第二阶段是以此殿为中心,周围修筑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在南山顶上建筑宫阙,然后再筑复线道路,自前殿向北渡过渭水,和旧有的咸阳宫相接。” “这座前殿想好名字没有?"坐在正中席位上的始皇问。 “臣怎敢僭越!"田齐躬身为礼:“还有待陛下命名。” “没有名字,解说起来甚不方便,"始皇沉吟着说:“由于它是附着于咸阳旧宫,就暂时称为'阿房宫'好了,待宫成后另行命名。” “臣遵命,"田齐躬身继续解说:“第三阶段则是以阿房宫为中心,周围两百里内建行宫两百余座,以前六国及匈奴、西域各国宫殿作为建筑外形,内部装饰布置不同,甚至最好里面的妃姬宫女也以该地人立之,这样可以象征出陛下为天下之主。” “不错,真是不愧为巧匠大师的再传弟子!"始皇击案大为高兴。 始皇起立,绕着模型走了一圈,东摸摸,西看看,又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复座说: “还有陵墓部分,继续解说,用不着顾忌,让朕亲自参与营构身后安息之地,这应该是件乐事!” 李斯等人总算舒了一口气。于是田齐又恭身为礼,用金杖指着第二座模型说: “陵墓工程也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将骊山挖空,这个阶段大致早已完成,但停工日久,积土重聚,很多排水设施已摧毁,还得再加修缮。” “嗯。"始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没有说话而沉思起来。 李斯等人看他这种样子,全都担心起来,田齐也不敢再说下去。 过了很久,始皇才好像从梦中清醒似地对田齐说: “说下去,朕在听。” “第二阶段是在挖空处设置宫殿,"田齐以金杖指着模型的第二部分说:“臣经过实地勘察,发现地下有一道向北流的泉水,为了保持陵内干燥,必须用人工设障改道,使之向东西流。” “宫殿内部的布置如何?"始皇开始感兴趣了。 “一如地上宫殿,应有尽有,除了宫中执事,另外还设有虎贲军和卫卒,预计和真人真物一样大小。"田齐恭敬地回答:另外,为了防止有人闯入,分在各入口要冲处设置机括强弩,只要触动机关,飞蝗箭就会自动发射,同时算好角度,任何人或野兽都逃避不过。” “真是巧思! 第130章 真是妙想!"始皇接连赞叹。 “还有,臣在地下宫殿也设置具有前各国特色的陈列室,分别放置前六国的奇珍异宝。另在起居殿周围以水银作百川、江河和大海状,利用阶梯原理,使之流转不息。另设置人造苍穹,上置各个星座,日月运转与真天空无异;下则制作天下名城都邑及各山脉模型,排列位置一如实地,象征为天下之主所居。” “朕不喜黑暗,墓内灯光该如何办?"始皇心情放宽,竟说起调侃话来。 “哦,臣早想到了这点,"田齐说:“陵内广设长明灯,以人鱼膏为燃料,可以长久不熄。” “人鱼膏?朕倒从来没听说过!"始皇兴趣更浓厚了。 “此鱼出产在伊水,外形略似鲇鱼,但生有四只脚,身长一尺多,肉粗糙不能食用,其皮坚厚,可以锯断木头,而用肉所熬成的膏,可以在封闭不通风处燃烧,而且持久。它的颈子上有小孔用来呼吸,会叫,声音像小儿哭啼,所以名为人鱼。” “这种鱼难捉吗?"始皇问。 “不,伊水中甚多,因肉不能食,当地人也只捉来熬油点灯,只要出重金购买,来源应该不会短缺。"这是程郑代田齐答复的。 “而第三阶段的浩大工程就是覆土,"田齐指着模型的完成形状说:“原有的除土用来覆盖不够,还要从别处运来,完成以后大致是这个样子——高五十余丈,周围大约五里余。” “两处工程要花费多少人力?"始皇问田齐也是自问。 “据估计,需要七十万人,五年的时间。"田齐回答:“不过,最困难的是骊山附近多为土山,好石料还得自远处运来,而上等木料则要运自楚地及巴蜀。” “好,让朕和大臣们商量后再说。工程太过浩大!"始皇又陷入了沉思。 因为,他忽然想其中隐老人和皇后的话来。 3 始皇在朝议室召开兴建阿房宫及其山陵墓会议,参加者有左、右丞相李斯、冯去疾,廷尉蒙毅,赵高、程郑、田齐及掌管山林及税收和少府等有关人员。 始皇首先提示说: “兴建宫殿及陵墓,实际上有其需要,但想到费用浩大,所需人力众多,朕也有所委决不下。希望各位卿家尽量发表看法。” 左丞相李斯第一个发言: “古人说,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和立言。今陛下统一宇内,永息战争之祸,德过二皇五帝,乃是立前人所不能之德;平定海内,放逐蛮夷,建万世之功,是谓立自古以来空前未有的大功;陛下改订法制,与民便利,更是立前人所未曾立过之言。陛下兼具大德、大功、及大言三不朽,宫殿及陵墓也必须与此相配,故臣认为非兴建不可。” 其次是右丞相冯去疾说话,表示反对: “陛下所立的德、功、言既已能永传后世,何必要再劳民伤财,多此一举?何况尧舜屋梁都用原木,连树皮都不刮掉,屋顶盖的茅草都不修剪,黔首到如今还歌颂德行不止。禹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亲自操作铁杵,将膝盖小腿上的毛都磨光,直到如今家家户户都仍在感怀他的治水之功。孔丘生前不得意,但著《春秋》,乱臣贼子闻之胆寒,传诵到如今不衰。可见立德、立功、立言必须有益于世,方可传之不朽。陛下之功、德、言都已远超过三皇五帝,不必再用美宫高陵来彰显。何况,目前正在修建万里长城,拒挡千百年来的胡人之祸,修成之后自会永传万世,足够表现陛下之功德。” “不然,"赵高接着表示异议:“陛下日夜为黔首忧心操劳,兴建宫殿也只不过是表示天下黔首对陛下的一点感恩。至于陵寝,陛下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始皇,当然应该与众不同,以天下之大,大秦国势之盛,兴建一座较大的陵寝,算不得是劳民伤财!” 接着轮到廷尉蒙毅发表意见,他忧形于色地说: “北方筑长城,所需人力甚多,南北两方要移民实边,更要有大量的黔首迁移。但中原人一直安土重迁,所以筑长城也好,移民实边也好,目前全靠利用流谪人犯。最近地方纷纷上报,流放人口已不足,现必须分配黔首服徭役来充数,假若再用大量人力来兴建宫殿和陵墓,天下初定,黔首尚未安定,恐怕会引发民怨,望陛下三思!” 始皇看了看蒙毅,脸上微露不满,本来李斯等人已更坚定了他主张兴建的决心,而那些本来想提财政困难的少府等官员,也不敢再表示反对,而蒙毅却…… 程郑这时俯首行礼向始皇说: “小人本来没有资格在朝议中说话,但承蒙陛下恩宠,特别命小人与会,小人不敢不说出心中肺腑之言。”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察看始皇的脸色,只见始皇点头微笑,他才又继续说下去: “小人以在商言商的的观点来看,兴建这两项大工程不是劳民伤财,而是创造了更多的就业机会。自从统一战争结束,各国君主贵族逃亡的逃亡,当俘虏的当俘虏,昔日繁华景象不再,而众多的工艺巧匠,不会耕种,又力不能负重,纷纷失业,变成名邑大都的流民。兴建这两项工程不但能使这些工艺巧匠得到工作,无形中减少了作奸犯科,间接也促进了经济繁荣。” “程先生妙论,真是朕前所未闻,可见看事情不能食古不化,专从一个观点去看!"始皇哈哈大笑,大有"深得吾心"的表情。 接下去你来我往,赞成与不赞成的两派唇枪舌剑,纷纷引经据典或根据目前状况彼此辩驳。 最后还是始皇下了结论—— 阿房宫和骊山工程同时按田齐的设计立即动工。 除工艺巧匠外,所有粗活苦工调各地方七十万犯人充任。 4 阿房宫和骊山工程同时进行得如火如荼。 最早的工程是平地基、除土,并修筑往北山采石及蜀、楚伐木的产业道路。 咸阳突然增加了七十万劳改犯,景观为之大为改变,运石挖土,装载木头,新解来的劳改犯络绎于途。 地方上起先还是送来重刑犯,后来重刑犯不够,改用轻刑犯,最后轻刑犯也不够,得征集未犯法的普通百姓服徭役,这造成了地方官吏借机发财的好机会。他们超额征集,有钱人就出钱买脱,没有的人就只好上路。征集的都是负担主要家计的青壮男子,走了以后,一家人生活立即成了问题。 再说,两处工程始终要保持七十万人,但途中脱逃的和因营养不良、旅途劳累而病死的更多,十个人当中能真正送到施工处的,不到六、七人。 到了施工处,生活条件恶劣,营养更差,工作紧张吃力,再加上管理人员的虐待,一个月下来又会病死很多人。 蜀地、楚地多山林大泽,再怎样防范,每天都有大批逃亡的人。派出一千人,真正运木料回来的,有时还不到五百人。 于是又向地方要更多的劳改犯,地方又征集更多的善良普通百姓,造成更多的家庭破碎,陷于饥寒困境。 再加上李斯和赵高的主意,为了表示天下黔首对始皇帝的爱戴和拥护,两处工程的经费全由盐税中捐出,盐税增加,向官方承包盐买卖的盐商借此机会高抬盐价,弄得很多穷人都吃不起盐,大骂嬴政荒唐。 因"装神弄鬼"案而遣返回乡的儒生和术士,本就怨恨在心,有了这个机会,他们更是对始皇为了一己之私,弄得天下不安的行动大肆攻击,而这次的攻击言论,更能得到百姓的共鸣。 但始皇不知道这些。在他的想法,这些做工的人都是犯法的人,他是给他们机会改过自新。 每逢他去视察工地,看到的都是众人在辛勤工作,工地一片振奋气象,他所过处全是"万岁"的呼声。 有的还会有劳改犯代表上来献书,感谢伟大的始皇帝给他们劳改的工作,让他们有赎罪自新的机会。 这时,他会向跟在身后的李斯、赵高和蒙毅说: “你们看,这些虽然都是些犯罪的人,但他们多爱戴朕,愿意为朕效劳。” 赵高现在是工程总监,主管两处工程的进行。 他从不带始皇去看劳改犯的营地,始皇看不到这些人每顿吃的是两个黑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粗馍,喝一碗清得像水一样的咸菜汤。 这些人住的是土洞,几十个人睡在一长排的草堆上,盖的是脏得发黑、又臭又硬的破棉被,上面布满了吸血的虱子——它们不但吸这些可怜虫的血,而且还让他们睡不着觉,明天得拖着睡眠不足的身子去做苦工。 程郑的眼光果然很准,阿房宫一动工,咸阳附近的土地立刻节节上升,他出资金,李斯和赵高出权力,很快就收购了城郊所有的土地,然后小块小块地卖出去,三个人转手之间就得到别人几十辈子都赚不到的财富。 这些事始皇都不知道,他始终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楚地传来劳改犯暴动的消息。 据报告,暴动乃是由昔日楚国名将项燕之子项梁和一个大盗黥布带头,他们杀了押解的兵卒,数千劳改犯一哄而散。 5 项梁自从昌平战,楚国败亡后,他护送亡父项燕的灵柩回到下相老家,将父亲埋葬后就隐居起来,一心一意教导他二哥项仲所留下的遗腹子项羽。 等到始皇帝三十五年,项羽已是十八岁,已完成将门之后的各种教育。项梁一直怀着复国之志,因此带着项羽渡过淮水来到中原之地,isuu書网目的是要实地对项羽进行兵要地形的教育。 第131章 项羽如今已身高八尺有余,天生神力,能够举鼎,可是不喜读书,对剑术也没多大兴趣,却喜阅读兵法,一心要学万人敌之术。 他虽然脸上稚气犹在,可是已满脸虬髯,虎背熊腰,尤其那对环眼天生异相,竟是双瞳仁。他中气十足,说起话来就像打雷一样,他一怒吼,胆小的人都会吓得半死。 可是当他们叔侄来到大梁住在客店后,因为缺少身份证明文件,就这样糊里糊涂被当作无业游民送到骊山劳改。 到达骊山营地,项梁第一个感觉就是:“好多的人!” 将近三十万的劳改犯,集中住在这个方圆十多里的地区,人密集得就像蚂蚁。他们掘洞为居,黄土坡边到处都有这些人蚁 他们和工蚁一样,生命中除了做苦工以外,没有其它目的。 在这里的人又分成几类,可以由衣服和住处分辨出来。 穿戴黑盔、黑甲的是防护军,他们负责这个地区的安全,防止劳改犯逃亡,镇压可能发生的暴动。 大约有一万多防护军在地区外围形成包围圈。他们设置路障,划定劳改犯的活动范围,超出范围就视为逃亡,格杀勿论。 他们住在平原和山顶的黑色帐篷里,在劳改犯的眼中,他们都是毒蛇,一堆堆的帐篷就是蛇窝。 穿黄色短装、手执皮鞭、腰跨佩刀的是监工人员,他们中间也分成好几个不同阶级,按衣袖上的黑线多少来区分。 他们住在山边临时搭成的木屋,按照阶级,有数人住一间的,也有一个人住数间的。 他们的职责是督工,依勤情考核劳工,按职权给予赏罚或呈报上级,但多半时间是在用鞭子打人,或是辱骂咆哮。 穿蓝色衣服的是工匠,他们都是来自各地的工艺名匠,或精土木,或精冶金,或通机关之学,或有其它一技之长。其中有用重金礼聘而来,亦有的是劳改犯身份。 他们住在陵墓内尚未完工的宫殿里,吃的、用的都较好些。 穿赭衣蓝色背心短装的是一般劳工,他们是良家子弟被征集服徭役而来,做的是挖土、覆土,或是运粮、种菜、送饭等较轻松的工作。 他们住在山麓的茅屋中,和劳改犯隔得很远,行动较自由,可以在住宿区活动。 最后也是最多的一种是劳改犯,在骊山约有三十万,他们穿的是赭色短装,头发被剪短,一眼就看得出来。 最粗重、最危险的工作都是由他们担任。 他们分组住在黄土洞里,碰到雨季,泥土松动,一个洞里几十个人被活埋乃是常事。 这些劳改犯按军事编制,十人为一伍,设伍长,十伍为一卒,设卒长,十卒为一旅,设旅长,以上各长全由劳改犯自行选出。十旅为一师,设校尉,五师为一军,设都尉,整个劳改营分为六军,设工地总监,以上人员由官方派出,并各设有本部,有固定的人员编制。 项梁叔侄和其他十几个新由大梁押来的人,被编在同一卒里。 他们一路上结交了三个朋友—— 第一个是黥布,六县人,廿多岁,五短身材,眉清目秀,瘦削的脸上充满精悍。 少年时曾有术者为他看相,说他"当先受刑而后为王"。这次他犯了强盗杀人罪,在脸上刺字发配骊山服劳役。他常对项梁取笑说:“相者前半段话应验了,后半段不知怎样?"他原名京布,为了这次受黥刑改名为黥布。 第二个是魏豹,前魏国宗室,长兄魏咎曾受封为宁陵君。秦灭魏后,魏家抄籍为奴,魏豹兄弟也变成了秦功臣的家奴,魏豹不服,多有怨言和反抗,受罚,发往骊山服劳役。 他长得一表人材,隆准星眼,面如冠玉,但自小娇生惯养,身体柔弱,经过长途跋涉后,更是虚弱不堪,凡事全靠项梁和黥布照顾。 第三个是彭越,昌邑人,本是渔夫,难以维生,干脆就在江上当票土匪来。这次被捕原判死刑,县令见他年轻,身体魁梧,相貌堂堂,舍不得杀,改判发配骊山服役。 项梁叔侄和他们意起相投,很快就结成莫逆之交,相约未来天下有事,五人同心合力做出一番事业来。 6 报到的当晚,项梁就体会到什么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们两卒两百人睡在一个窑洞里,分成两个通铺,中间只留下一条通道,勉强让一个人通过。 两个人合盖一床破棉絮,棉花挤成一团不说,且黑硬得有如石头,不知有多少人盖过,上面各种气味都有,体臭、汗臭、脚臭,还带着血腥味。 据说,有些劳改犯受不了这里的精神肉体双重虐待,用破碗割喉自杀,血溅得整个棉絮都是。当时就用这床棉絮包着遍身是血的尸体丢在坑里埋了,棉絮却又拿回来给新补充的人盖。 项梁叔侄两人合盖的这床棉絮血腥味犹浓,项羽不断嘀咕,闻味道是刚包了死人不久。 就在他倦极朦胧要睡时,棉絮上的虱子和铺草下面的跳蚤一起出动,爬得满身都是,左抓右痒,根本就睡不着。项羽向项梁咕哝说: “这么多的虫子咬,怎么睡?” “忍着点,不要心浮气躁,一下就睡着了,你听听看,别人不都睡得很好?"项梁只得这样小声安慰他。 “项羽注意一听,寝室内果然是鼾声此起彼落,还有不少人说话,其中竟还有人吃吃在笑,不知道正做着什么好梦。 项羽好不容易让倦意压住了痒意迷糊了一下,只听到屋外锣声大片,看看洞外,天还没有大亮。 “起床!起床!"有人在洞里喊。 洞外有人挑了两桶冷水来,也跟着喊: “洗脸水来了!” 于是众人一窝蜂地向水桶挤去,拿出算是面巾的破布往水桶里面浸水。有的前面的人破布还未碰到水,就被后面的人一把拉开,还有更后面的人开骂: “这么多人一桶水,你怎么一个人霸住不放。” 沾点水,擦擦脸,将破梳子在头上划两下,也表示梳洗已毕,接着是早餐。 几个炊事站在桌案前,桌案上放有几桶杂粮糊,众人拿着破碗,挨着次序每人装上一碗,装到的人就蹲在地上呼噜呼噜地喝起来。 有的人还未喝完,那边锣声又响了,值日伍长吆喝着: “站队点卯!” 于是大家将破碗收进袋子里,排队点名。这里的人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编号,而且这个编号永远存在,拥有这个编号的人无论是逃亡、自杀或病死,都会有新人顶替。 在点卯的时候,骑着马、执着皮鞭的监工人员就到了。 “快点!快点!不要误了开工时间!"他们毫无目标地吆喝,皮鞭随之而下,谁倒霉谁就挨上。 项梁这个卒的工作是吊运石块。骊山不产石头,要从北山运来,运到工地凿成形,再由项梁等人将石块吊放在建筑物上。 这是极为消耗体力的工作。他们运用一种田齐新发明的名为轴轳的机械,一头以网袋装石块,一头用人力或是马拖拉,将石块升高放上建筑物。 项梁等人一个上午工作下来,手和肩膀都为粗糙的绳索磨破了皮,再碰到绳索就如刀割似的痛。 身体上的伤痛犹可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监工人员的辱骂和不问理由地鞭打。也许他们也是有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就发泄在比他们可怜十倍的劳改犯身上。 他们以辱骂和鞭打劳改犯来泄恨,甚至是取乐。 项梁等人身强力壮,又是自小练武,只是不习惯做粗活,基本上身体远支持得住。但当他们看到很多尚未成年的孩子及白发苍苍行动困难的老人,也做这种苦力工作,项梁忍不住心酸。 他注意到一位瘦削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跟另外十多个人抬一根大木头,几个年轻人偷懒松肩,后半截木头的重量全压在他身上。 他承受不了倒地,整根木头滑落压在他身上,他叫喊呻吟,却换来闻声而来的监工人员一阵鞭打。 “快点起来,别赖在地上装死!"监工怒喝着。 项梁实在看不惯,丢掉手上的工作,以自己的身子护住老人,忍着痛代替挨雨点似的皮鞭。 项羽也跟着跑了过去,一把就将木头这端抱起,有人将老人从木头下拖了出来。 “这小子好大的力气!"旁观的众人忍不住喝彩。 这名监工也惊奇得停下鞭子。 项梁弯下腰去检视老者的伤势,只见他面如金纸,嘴边溢着鲜血,瘦嶙嶙的胸部上肋骨已断了好几根。 “谢谢你。"他只呻吟了一声,头一偏就断了气。 这老者相貌堂堂,留着三绺清须,看上去像是亡国公子或者士大夫之流,项梁不禁想起自杀殉国的父亲。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监工人员的鞭子又落在他身上,像狼嗥一样地骂着: “x娘贼,好管闲事,自己的工作放着不做!” 项梁尚能忍受,项羽火爆的性子却已发作。他一手夺过鞭子,横头竖脸地鞭打得这名监工哀哀叫。 “好啊!打得好!"有人大叫:“这小子打得好,大快人心!” “今天算是出了口气!"也有人如此喊。 “唉,这傻小子胆大包天,等下有罪受了!"有人为他担心。 “打啊!打啊!大家快来看啦,有人打监工,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更多的人向四处喊。 劳改犯纷纷丢下手上的工作,围拢看这项前所未有的奇观,大伙鼓掌喊好,一下子就围了好几千人。 其他监工人员也纷纷骑马赶到,但看到群情激昂怕引起暴动,不敢阻止。 第132章 “赶快调军队来!"骑在马上不敢冲进人堆的大监工说。 “谁要是调军队来,大伙今天气了!"听到这句话的人都鼓噪起来。 众人也跟着起哄,大监工一时束手无策。 这时候项梁已夺下项羽手上的鞭子,自己好言地对监工道歉。 一会儿,只见千马奔腾,戟光戈影,镇压的军队到了。劳改犯刚才嘴硬,一看真刀真枪来了,大家急忙散去,又回到各人的工作岗位上,只剩下怒气未息的项羽和还在忙着道歉的项梁留在原地。 监工们看大监工在场,倒也不敢乱来,只是七嘴八舌地向大监工报告刚才的经过。 那个惹出事端的监工反而呆在一旁说不出话。 “你处理事情根本不对,为什么不先救受伤的人?"大监工骂那个监工说:“不问青红皂白反而打他?” “到底是大监工明理。"附近的劳改犯纷纷议论。 “但是此风不可长,这个小子先押回师部。” 在军队包围监视下,项羽被五花大绑起来押走。 7 炎热的秋阳下,一群衣衫褴褛的劳改犯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他们有的牵着马拉的平板车,有的徒步而行。一个个形容憔悴,步履艰难。 但骑在马上的押护兵卒却并不放过他们,对走不动而落后的人,不是大声叱喝就是用鞭子抽,要他们加快脚步赶上去。 骊山陵墓需要上好的木料,咸阳附近山上出产的木料都不能用,一定要产自巴蜀和楚地的。 产地有专人专管在冬季伐木,到了春季雪山溶化,顺着溪水流入河流,扎成木排由江水(长江)而下,再溯汉水而上,到汉水尽头改从陆路运到骊山。这段陆路虽然经过整修加宽,但仍要翻山越岭,通过重重山沟。 这些负责运木料的劳改犯,乃是以旅,也就是一千人为单位。这项工作算是骊山劳役中最苦的一种,不但要负重搬运,而且要长途跋涉。 项梁叔侄和黥布、魏豹和彭越等五人也在这群人当中,他们共同负责一部双马拉的汽车。 项羽上次出事,有关上级念他年轻不懂事,以及怕事件扩大,只将项羽狠狠地鞭打一顿,然后单独监禁一个月,放出来转到木料搬运队,而项梁等人则是自愿申请的。 这些人在到达目的地以前,要经过好几天的翻山涉水。到了夜晚宿营,为了怕逃亡,有时会借用县城都邑的大牢,小小的空间,硬是将一千人塞进去,往往腿都伸不直,更别说睡觉翻身了。但他们也得你靠我的背,我枕你的腿睡,因为明天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他们比较喜欢的是宿在野外,运气好的话,附近有条山溪或河流,可以在晚饭后痛痛快快地洗澡,虽然洗澡前后还要点名清查人数,够麻烦的。 但是,在野外宿营有样最痛苦的事——睡觉的时候,每五十个人的手都要捆连在一起,翻身或小便都要让五个人全知道,这也是防止逃跑的措施之一。 平常,押送的兵卒来回巡视,劳改犯之间几乎没有机会谈知心话,只有晚饭后到天黑前这段时间,兵卒放松了警戒,准许他们在警戒圈内自由活动,这时候他们才可以聊聊天,唱唱歌什么的。 那天晚饭后,项梁等五个人又聚在一起。彭越四周张望无人,卫兵也离得很远,他长叹一口气说: “难道我们就要长久如此下去?” 魏豹笑着说: “不想这样有什么办法?只有过一天算一天了!” 彭赵见项梁不作声,盯着紧问了他一句: “项兄意下如何?” 项梁没作回答,项羽却雷鸣似地抢着回答: “这样下去不累死也得气死!我看干脆找个机会走了算。” “我又没问你,"彭越说:“小孩子多什么话!” “你不是问项兄意下如何吗?不问我问谁?"项羽不服气地说:“喊我'小孩子'?你只比我大几岁。” “项羽,跟长辈说话要规矩点。"项梁责备他说。 “怎么样,你季父如此说了,你再无话可说了吧?"彭越高兴得哈哈大笑。 项梁正色地说: “项梁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但未说之前,项某有一个请求。” “是否要我们保守秘密?"魏豹自作聪明地问。 “虽不中亦不远也,不过比这更进一步!"项梁略带神秘地说,然后,他看了一向沉默的黥布一眼。 “项兄有请求,先说出来听听。"黥布这才答话。 “多日相处,患难见真情,我等意气相投,何不结为异姓兄弟,来日有事也可互相扶持。”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魏豹高兴得掉起文来。 “说话不要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彭越却不高兴。 “我是说很愿意,只是不敢先请求。"魏豹摇摇头解释。 “那当然好!"彭越又兴奋地说:“不过我是个打渔的,而且还干过土匪,只怕委屈了项兄这位名将之后。 “什么名将不名将,国破家亡,同是天涯沦落人!"项梁叹了口气。 “你呢?"魏豹转向黥布问。 “还是你的话,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黥布笑着回答。 “你们都结拜兄弟,那我算什么?"项羽大叫,声如虎吼。 魏豹连忙掩住他的嘴: “你想将守卫喊来,是不是?” “彭越、黥布,年纪比我大不少,喊他们叔叔不冤枉,你只比我大个三、四岁,凭什么?"项羽还是不服气。 “看你平日聪明,这件事上怎么这样糊涂,结拜不能分两批吗?"项梁哂笑。 “两批?"项羽会过意来,指着魏豹大笑:“我说吧,凭你也想当我的叔叔?痴心妄想,做白日梦!” 8 于是,他们撮土为香,咬指和血为盟,香烛和酒全都免了。项羽、彭越、黥布先行祝告天地,结为生死异姓兄弟。接着项羽和魏豹也拜了八拜,义结金兰。 在三人当中,项梁三十六岁,最长,成为大哥。彭越三十二岁,居次,为二哥。黥布二十八岁,最小,是三弟。 项羽和魏豹方面,项羽十八岁,而魏豹二十一岁,他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他大哥,因为在外表看来,长相威猛的项羽要比娃娃脸的魏豹大上许多。 “现在我们已经是兄弟了,大哥心里有什么话可以直言!”彭越性急,刚一结拜完就催促项梁。 “我想先问两位贤弟的看法。"项梁不急不缓地说。 “老彭打家劫舍,大鱼大肉,吆喝别人惯了,到这里来,吃杂粮喝凉水不说,光是每天听别人呼来喝去就受不了,一直想跑,只是找不到机会,同时一个人也感到孤掌难鸣。如今日行山道,夜宿叶林,只要敢跑,转眼就找不到了,再加上三人同心,真是机会来了!"彭越是直肠子,一开口话就没得完。 “三弟,你呢?” “当然跟二哥想法一样,在骊山这样做一辈子也封不了王!"黥布念念不忘相者的话: “大哥,我们主要想听你的意见。” “我的想法与你们稍微有点不同。"项梁停下来看他们两人的表情。 “哦?"两人同时问:“大哥有何想法?” “我们不只是个人一走了之,而是要弄得这里天翻地覆,让天下人都知道嬴政的暴虐,为自己一个小小的坟墓,劳民伤财,弄得天下人都不安!"项梁坚决地说。 “这不容易!"黥布摇摇头说:“就凭我们三个人……” “我们两个算不算人?"项羽提出抗议。 “当然算,只不过是小孩,"黥布笑着说:“就算是五个人,要如何制服这一百多名卫卒,以及如何鼓动这一千多名劳改犯弟兄?二哥,你怎么说?” 四个人八只眼睛全注视着彭越,看得这个江洋大盗心里发毛,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拍拍他特大号的脑袋说: “三弟的话很对,我们五个人的确是太少了点,"他抓抓头皮又说:“大哥的话也不错,弄他个天翻地覆,让天下人都知道,要是能带个百儿八十人走,操我的老行当,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如今天下表面已定,其实内里暗潮汹涌,"项梁侃侃而论:“嬴政严法苛刑,天下民众有怨,此其一;伐北征南,大兴土木,久战之后民不得安,此其二;各国有志之士,蠢蠢欲动,正在各自培养民间势力,此其三。有此三种征候,最迟维持到嬴政死后,天下必乱,这是男子汉大丈夫建功复国的好机会!” “大哥所言甚是,"黥布点头:“所以我们必须早日脱离此地,为将来作打算,才会有一番作为!” “天下乌鸦一般黑,以前各国君主比嬴政也好不到哪里去,复国后请他们的子孙再来称孤道寡?"项羽敞着喉咙插嘴说:“还不如让我们自己来干!” “大侄子的话一点也不错,我赞成!"彭越又拍了拍脑袋。 “现在谈这些还言之过早,"黥布平静地说:“目前要计划的是如何逃离。” “逃离的办法,小兄已有了腹案,逃离以后到哪里去,我倒想听听两位贤弟的打算。” “我当然是去干我的老本行,汉水、江水和云梦大泽地形我都很熟,而且还有很多老弟兄,大哥要不要跟我去?” “三弟,你呢?"项梁又问黥布。 “我也是和二哥一样,只不过是在陆上占山为王,大哥你呢?不跟我们一起?” “我们三人出身和性格都不一样,聚在一启发挥不了力量,我适合在民间发展势力,"项梁想了想说:“目前我的行踪未定,不过将来有事可以到下相打听,我和老家一定会有联络。" 第133章 接着他将下相的联络地址告诉了他们。 “我呢?"魏豹在一旁忍不住问。 “同样,你跟在我们身边也不会起太大的作用,回你的老家魏国去,结合旧有势力,伺机而动!"项梁激励他。 “这一闹事,嬴政必会通令天下追缉,我回老家,岂不是自投罗网?"魏豹愁眉苦脸地说。 “你不会藏好一点?"项羽插口说。 “不错,人流浪在外,有如水面飘萍,别人一眼就会发现,回到老家有如鱼归大海,反而不会有人注意,只是开始时要多注意一点。"项梁笑着安慰他。 “大哥,你的逃离计划呢?"黥布催促。 “你们附耳过来!"项梁向彭越等两人招手。 两人靠近项梁,三人就小声密谈起来。 “怎么不让我们参与?"项羽在一旁抗议。 “大人说话,小孩有耳无嘴!"彭越笑着说。 “不让我们听,我们是耳朵都没有了!"项羽嘟起嘴巴。 9 在路上,在宿营,一股谣言像野火似的在这群可怜人中间传开,弄得人心惶惶,时时不安。 这个谣言说,嬴政已经决定,为了怕泄漏陵墓秘密,在陵墓造好以后,凡是参与建墓的人全部处死! 开始时人们都当这是笑话,三十万人同时处死,这要多少的地方来埋?多少的人来执行?但传言者的解答是——白起长平之战一坑就是四十万赵国降卒;嬴政一声令下,就将屯留几十万人迁到临洮;天行豪富迁到咸阳十二万户,算算有多人?各国宗室大臣、旧时贵族、富商臣贾、江湖游侠,谪往北方筑长城、南方实边,谪配巴蜀的人,又何止百万? 嬴政好大喜功,做惯了大手笔,坑个三十万刑犯又算得了什么?其实按照秦法,他们中间大部分的人都是该死的,让他们多活几年,在嬴政只不过是利用他们的剩余价值,说不定他还认为是对他们宽厚仁慈! 逐渐,逐渐,谣言越传越真,甚至如何执行,日期怎么定都传得活灵活现。说的人一多,不相信的人也不能不相信了。 于是所有的人口中不说,心中不得不自己作打算。 挨苦受欺只是为了希望熬过这五年,回家当个良民重新来过,这样一来,等于是执行前还要增加五年苦役,那不如现在死还痛快些。 情绪不佳,相互吵架打架,不听卫卒指挥,甚至是挨骂还嘴的问题层出不穷。 押送这旅劳改犯的只有一卒卫卒,不过一百多人,再加上负责指挥工作的大监工一人,监工十多人,全部加起来不到一百三十人。 负责整个行动的监工察觉到,这些反常情形的发生全归诸一个主要原因——这个谣言。 经大监工和卫卒卒长及全体监工商议的结果,做成几项决定—— 一、本旅行进太快,和本队距离太远,一旦发生事故,得不到支援,同时也造成劳改犯太过疲劳,因而情绪不佳,即日期每日行程减少二十里,多增加休息次数及时间。 二、卫卒及监工改善管理态度,主动关怀劳改犯,并多与他们交谈,一方面可减少劳改犯的反抗心里,一方面追查及解释这个谣言。因为既属谣言就不能公开解释,以免越描越黑,只能私下沟通。 三、全力追查谣言来源,任何人——包括劳改犯——查获造谣者重赏,劳改犯举报者调轻松的工作,回骊山后报请上级减免劳役刑期。 这三项措施一经宣布,谣言果然扑灭了,谁都不敢向谁先提起,怕遭检举,让对方捡便宜立功。减免刑期,调任轻松的工作,在他们来说是比天还大的喜事。 而卫卒和监工改善态度以及减少行进里程,两者也收到相当的效果,吵架打架和反抗的事件少了不少。 但这个谣言不再出现在每个人嘴上,却在个别的心中酝酿发酵。 大监工怕上级指责,一直不敢将这种情形上报,只想缩短和本队间的距离,有事能得到支援。 项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那天宿营晚饭后,他们五人照例聚在一起聊天。 彭越首先说: “大哥,谣言的反应越来越淡,再等几天,本队跟上来,或者是到达了目的地,想行动就不容易了。” 项梁沉吟了一下问: “你所接触的那些人反应如何?” “全都怨恨在心,只是谁都不敢再提。"彭越回答。 “你那边呢?"项梁再问黥布。 “情形差不多。"黥布回答。 项梁转身又向两个小的说: 你们再去找平时熟悉的那些年轻人说,队伍所以行动减慢,乃是想等到本队赶上来,就要清查谣言的事,到时候恐怕会严刑逼供,凡是说过这个传言的都会遭到严惩,到时候不知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遵命。"两个小的奉命找年龄相当的人聊天去了。 “明晚看情形。按计划行动,你们多准备一下。"项梁说。 “我们知道,大哥。"两人同时回答。 10 第二天傍晚,大队在一处山神庙宿营,大监工和卫卒卒长以及众监工宿在庙内,其余卫卒轮班看守这些劳改犯。 项梁所属这卒劳改犯正好分配在神庙前的广场上,算是所有十卒当中宿营位置最舒服的。 散步时间刚完,各卒劳改犯纷纷回营地准备点名时,突然吵闹声大作,项梁叔侄、黥布、魏豹等四人共同制服彭越,用他的腰带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他们所属的劳改卒卒长走过来叱喝: “看你们平日很要好,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打架?” “启禀卒长,这件事情你管不了,这个家伙刚才跟我们胡说八道,我查到他就是专事造谣的人,我们要押他去见大监工大人领赏。” 劳改卒长一听是这样重大的事,也不敢再事阻拦,怕别人说他包庇,追查起来受不了,只有默默让项梁他们走。 “总算是抓到你这个混帐东西了,造谣生事,害得人心不安。"为了装得逼真及吸引群众,项羽一面拳打彭越,还一面打雷似地吼叫。 一下子山神庙门前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劳改犯及没有轮值的卫卒都有。 此时大监工、卫卒卒长及劳改旅旅长正在商谈明天的行程,听到外面嘈杂,派护卫出来查看,听说是抓到了造谣犯,自是喜出望外,要庙门口卫兵立即带进来。 项梁等将五花大绑的彭越推拉到大监工席案前,将他往前一推,大声喝道: “见了大人还不下跪!” 彭越趁势前扑,没有下跪,却双臂一伸,五花大绑自松,他一手抱住大监工,一手抽出大监工腰间的佩剑,一剑就割下了他的头,提在手中,一脚将尸体踢得老远。 事出意外,卫卒卒长、劳改旅旅长以及两名护卫一时反应不及,等到他们清醒想拔剑时,彭越已连杀两名护卫,项梁和项羽抢过剑来,一个挟持一个,剑已放在旅长和卒长的颈子上,黥布和魏豹也夺过剑来。 庙门口的两名卫兵只听厢房乒乒乓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未奉召又不敢过去察看。 他们心想,大监工一定是恨死了这个造谣的人,所以一见面不分青红皂白先来一顿狠揍。 他们反而紧把住庙门,不让任何人接近。 这时天色已晚,各卒各伍纷纷烧起火堆,准备过夜,而聚集在庙门口广场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都在等消息看结果。 屋子里,项梁将剑架在卫卒卒长的颈子上说: “传令你的人,不准带兵器到广场集合!” “你们跑不掉的!"卒长倒也是条硬汉。 “那要不要先杀掉你,让我们自己来集合?"彭越的剑划破他的上衣,剑光直逼心口。 “陈兄,事到如今,即使能制住他们,你也脱离不了关系,只有听他们的。"劳改旅长在一旁劝解。 “旅长总算是识时务的俊杰,"项梁笑着说:“按军律,遇事不能护卫长官而致死者斩,就算我们走不掉,你回去还活得了吗,卒长大人?” 卒长一经点醒,脸色苍白,立即找来卫兵,传令全体兵卒徒手在庙前广场集合,所有担任警戒的也撤出参加。 “不要想玩什么花样!"项羽说,用剑抵着卫兵的后心。 他和魏豹一人押一个卫兵前去传令。 11 没一会儿功夫,卫卒劳改犯全部集合在庙前广场。 项梁押着卒长和劳改旅长,彭越高高举起大监工的头颅,虽然天色已暗,在灯笼火把的照耀下,看得依然清晰。 一千多人鸦雀无声,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项梁要卒长先说话,他虽然有点不甘心,但在剑尖抵住背后的情况下,他只有大声宣布: “大监工被杀,我们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条,希望各位自作打算,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你们的卒长。” 台阶下面众人一阵混乱,有些兵卒还想反抗,纷纷被群众制服,乱脚乱拳,踢打个半死。 “各位安静下来!"项梁大声一吼,压住了全场:“不要殴打卫卒,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受压迫的可怜虫!” 群众停止打卫卒,蹦跳起来欢呼。 “大家静一静,"项梁连作手势要众人静下来,接着他又说道:“嬴政为了一个人生前的享受和死后的风光,害得我们这样劳苦,害得多少家庭破碎,妻离子散!而且我们所听到的不是谣言,陵墓筑好之日,就是我们殉嬴政死之日,所以我们要早作打算,对不对?” “对,不错!" 第134章 一千多人犯吼。 “因此我杀了大监工,其余的人不可为难!” “只要他们不反抗,我们就绝不为难他们!"群众中有人大声喊。 “听到没有?大家都懂事得很,不要作无谓反抗。"项梁撤回指着他后心的剑。 “以后我们要怎么办?"众人中有很多人这样问。 彭越笑嘻嘻地站出来说: “各位有三条路可以选择,第一条,会水性,喜欢在水上讨生活的跟着我!” “我们跟着你!我们跟着你!"许多人鼓噪。 随后黥布也站到前面来说: “愿意占山为王,收买路钱的跟我!” “真不赖也!"更多的人异口同声:“干老本行,做无本钱生意真不赖也!” “好了!愿意跟这位彭大哥的站到左边,想跟这位黥布大哥的站到右边,想自找出路的留在中间不要动!"项梁随即宣布。 群众中一阵窃窃私议,最后绝大多数都分成两边站好,中间只留一百人都不到,卫卒更没有一个留下。 “看到了吧?"项梁笑着对卒长说:“你的部下都很聪明,知道回去不会有好日子过,你自己呢?” “你呢?"卒长反问项梁。 “我留在中间自找出路。"项梁回答。 “我跟你一样!"卒长说。 “那还要请你帮忙作这里的善后处理。” “当然应该效劳。"卒长脸上毫无惧色。 项梁这时才仔细打量这位卒长,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剑眉星眼,紫膛色脸上无须,身体细长,非常英俊,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他说: “闹了这大半天,还不知道贵姓大名?” “陈豨,"卒长随即反问:“足下尊姓大名?” “项梁” “原来是昌平一战以五万军队力敌秦军二十万的项将军, 失敬!失敬!"陈豨神色立刻变得恭谨起来。 “囚犯之身,往事不值一谈。"项梁也客气地说。 彭越和黥布将要跟他们的人都编好队,然后陈豨将车辆马匹、兵器粮食分给两人,再个别分一些给那些自谋出路的人,趁着暗夜各自走了。 项梁带项羽向魏豹等人告别说: “记得和下相联络,异日有事再相扶持!” 叔侄二人驰马走了。 这一千多人就这样消失在山林泽中。 李斯和赵高得到报告,只下令各有关郡县严加缉拿,不敢让始皇知道。 始皇犹自陶醉在自己的幻想里,他要建前所未有的宏伟宫殿和陵墓,而且每次视察工程时,他都会有种成就感的满足。 在劳改犯的"万岁"声中,他错觉到这些人都感激他的宽大,乐意为他这位伟大的天下之主效劳。 秦自商鞍变法以后,就以男耕女织,人民各安百业,夜不闭户,山无盗贼而自豪。 天下统一后,原先六国之地虽有零星山贼江盗出现,但人数极少而且没有组织,都是时聚时散,干完一起就走。 自从彭越带领众人在江上为盗,黥布占山为王后,其他前六国将领及游侠纷纷效法。秦国本部以外,盗贼增多,但各地郡守都不敢呈报,怕惹恼始皇受到处分。 这些情形始皇也不知道,他还认为天下都治理得和咸阳一样井然有序。 第二十四章焚书坑儒 1 有一天,始皇自阿房宫视察工程回来,心情特别好,下令晚间置酒咸阳宫,大宴群臣,除朝中大臣外,另特邀七十位博士参加。 别的君主召宴,多是声色欢娱,酒酣耳热,君臣尚能忘情尽欢。而始皇乃是个工作狂,每次召宴,酒过三巡,话题又会扯到国事上去,人人皆以赐宴为苦,但又不能不去。 这天晚上,始皇意外地不谈国事,只是频频赐酒,还有歌舞助兴,可是酒酣耳热,博士领班姬周和鲁青率领众博士起立,来到始皇席前敬酒。 敬完酒纷纷复座,这时期射周青臣乘机歌功颂德一番。他也上前敬酒说: “昔日秦国疆域不过千里,全赖陛下神灵明圣,所以能平定海内,放逐蛮夷,如今普天之下,凡是日月光辉照得到的地方,莫不诚心悦服。而且陛下创先所未有的制度,以诸侯封地为郡县,今后得永享太平,无战争的祸患,黔首人人安乐,万世无忧,自古以来,没有任何君王能比得上陛下的威德。” 始皇听到他的话,高兴地哈哈大笑,他举杯说: “说得好!朕就喝你敬的一杯!” 博士齐人淳于越看不下周青臣拍马屁,他在宴席位上俯身举杯敬始皇说: “殷周所以能享国长久,相加起来有一千五百余年之多,原因是在能广封子弟功臣作为辅助,正如同大树的根一样,向各方向蔓延,占地广阔,树自不容易为风吹倒,也经得起干旱。今陛下拥有海内,而子弟全为匹夫,没有尺土之封,如果权臣中有人生异志,外有何人能救?” 始皇开始面露不悦,但淳于越装着看不见而继续说下去: “古来制度都是经过长期的考验,能流传下来一定有它的好处。所以有古人说,利不十倍就不要改制,未经过实验的制度骤然实施,乃是件很危险的事。现在青臣不但不劝谏,反而当面歌功颂德说阿谀话,他不是忠臣!” 周青臣气得满脸通红,正想站起来反驳,始皇做手势制止住他。始皇紧盯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博士看了很久,心里在想: “废封地,建郡县,制度已行了将近十年,今天你还在旧事重提,而且态度这样恶劣!” 他本想斥责他,但再一转念,他也是为了他好,才肯这样直言,不应该怪他,看样子这项制度还是有很多人内心不服,尤其是这些书呆子,不如趁现在大家都在,痛快彻底地讨论一下。 于是他挥了挥衣袖,正在奏乐的乐队和舞池中的舞伎全都停了下来,他轻声对侍立在旁的近侍说: “要他们都退下!” 近侍大声传命,乐工舞伎鱼贯退出。 殿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全怪这个老头子淳于越杀风景。在平地言论自由惯了,来到咸阳旧习难改,说话还是这样冲头冲脑,几年难逢的不谈政事君臣同乐,就给他几句话弄得夭折。 “好吧,"始皇面带微笑地说:“相信很多人对这种新制度不太赞成,今晚我们彻底讨论一下。” 首先是左丞相李斯发言。 “五帝都各有各的制度和行事法则,夏、商、周也各有各的治国要领,并非代代相袭一成不变,为什么?"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向群臣,做了一个夸大的手势:“这并不是一定有意和前代唱反调,而是因为时代环境变了,制度和治国法则就不能不跟着变。现在陛下乃是创万千年来空前的伟业,要世世代代的万世传之无穷,岂是你们这些食古不化的儒生所能懂得?刚才淳博士说的是三代故事,各位想想三代算得了什么,能指挥的兵力不过万乘,控制的范围不过千里,怎么能来和陛下比?” 李斯这番话是捣翻了马蜂窝,淳于越带领着七十博士纷纷还击,七十位博士至少有二十位发言,全都是引经据典,侃侃而论,当然李斯在当场也有党羽帮他辩驳。你一段问难,他一番责备,最后变成了儒家和法家的思想大战,而且双方的措辞都充满了辛辣刺激。 始皇一直保持沉默,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已过夜半,双方的辩论还没有结论。 这些博士气日只知皓首穷经,著书立说,对说话没加研究。书呆子大部分直爽,尤其是齐鲁两地来的博士,只要他们认为是真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们以为是在攻击李斯等人订立的政策和制度,却不知句句都伤到始皇自认是超过三皇五帝的得意创举。 始皇听到后面越来越不耐烦,心里一直在想: “朕花了这么多经费养你们,给你们这样尊贵的客卿地位,原来你们整天研究的就是如何反对朕的新构想,真是一群食古不化的愚儒!” 等到天色快明,始皇终于打了个呵欠,意兴阑珊地说: “辩论到此为止,李丞相将这次议论作对策奏朕。” 博士们不得不停止发言,尚觉意有未尽,却丝毫未发觉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即将来临。 2 左丞相李斯和他的法家门客,整整花了十天的时间拟好了一封对策上奏始皇,对策内容大致是: “昔日诸侯相争,各有其国,而且是争相招士,所以养成私人教学和游学的风气。现在天下已经统一,法令从一而出,百姓应当努力从事农工,士则应该学习法令制度和各种刑法。但现在这些儒生所教出来的士人,不学习时下有用的实际学问,整天只知道钻研古书,乱发议论,妖言惑众,导使黔首对陛下所创的法令制度起怀疑,为害之大,不是任何罪行可以比拟的。 同时,这些人只要说到有新法令颁布,就用他们所学的那套旧经典——驳斥,不但个人在内心不服,而且出外就群聚非议。以批评陛下来成名,以唱反调为高明,哗众取宠,成群结党来专门制造谣言诽谤政府,这种情形要是不迅速设法禁止,就会造成百姓不再信服政府任何行政措施的危机,必须要禁!” 接下去李斯在对策上提出禁止的具体办法: “臣请求,凡是非秦国历史的所有史书全予以焚毁,不是掌管图书的官方博士类人员,任何人不得私藏诗书及诸子百家的书,这项命令交由郡守、郡尉等地对官执行查禁,搜出的书简全部加以焚毁。 第135章 另外,凡是有两人以上集合讨论诗书的,论斩弃市,以古制来批评责难现今制度的灭族,官吏知情不报者同罪。接到焚书令三十天内不执行的,无论官吏百姓,一律判劳役四年,谪配北边筑长城。实用学问的书简,如医药、卜筮、园艺等例外,有人想学习政治、刑名法令之学,可由官方办理的学校教授。” 始皇看到李斯的这封对策,可说是文情并茂,极具说服力。里面痛陈以古非今的错误,并报告天下各地都出现了这种乱象,尤其以齐鲁两地最为严重。 自从鲁人孔丘私人办学,有教无类,儒家思想深入了这两地的各个阶层,讨论政治不再是士大夫和贵族的专利,再加上孔丘孙子子思的门人孟轲,早些年来游说各国,大事宣扬"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以民为本的理念,齐鲁两地的百姓莫不景从。 再者,平地多年没有战争,民间富裕,百姓有闲暇和余力来讨论理念和政治,士大夫学术结社清谈,市井贩夫走卒谈论行政得失,批评官员私德,久已成了风气。 齐法宽松,历代齐王和宰相都采无为而治的作风,一旦将严酷的秦法加在头上,执法官员——尤其是由皇帝直接派出的郡监御史——莫不以苛察为名,借执行法令之便,勒索贿赂,要求好处,处处引仆人民的反感,更觉得还是古制比今制好多了。 当然,李斯没有明言中央政府派出官员的种种劣迹,而是将齐鲁两地不安的情形全归诸古书,以及钻研、教授古籍的儒生。 李斯最后的警语是:再不查禁古籍,再不禁止儒生私人办学和结社,很快中央集权的新制度就会遭到质疑和挑战,尤其是孟轲"民为重"的学说,更直接动摇皇帝的统治权威。 看完这大堆沉重的书简始皇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 他习惯性地又在南书房室内踱平方步来。 “朕是始皇帝,一切应该由朕开始!"他想:“但焚烧所有古籍,这是件大事,应该好好考虑!” 就在他委决不下的时候,忽然有近侍来报: “前将军蒙武夫妇求见,正在宫门外等候。” 这正是喜出望外。 3 近侍将蒙武和齐虹带进南书房,始皇带着风雨故人来的喜悦,竭诚地欢迎他们。蒙武要行君臣大礼,始皇一把拉住,坚持要他们夫妇行宾主之礼,各人就席位后,始皇取笑地说: “你现在是葛天氏之民,不在朕的管辖之内。” “臣怎么敢!"蒙武有点惶恐地说:“四海之滨莫非王土,宇内之士莫非王臣。” “这只是你嘴里说说罢了,心中不会作如是想,"始皇哈哈大笑,笑声带着些许寂寞。他接着说:“你们夫妇都变了很多,真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蒙武夫妇的确变了不少。 蒙武不再是当年翩翩美少年,躬自力耕的结果,脸和手都变成了古铜色,手掌更是茧痕累累,粗糙不堪。 齐虹容颜已老,鬓边出现几丝白发,额间也有了皱纹,算算年龄也该如此了。 始皇见了不免暗自心惊,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在他心中的皇后,依然是那样秀丽,实际上如今不也是白骨一堆?但他们夫妇二人的雍容洒脱却丝毫未改,反而增加了一股他说不出的高贵气质,这是他在周围群臣身上所找不到的。 那种无拘无束、没有任何羁绊的气度,也许只有云中龙、山头虎才能形容。 始皇不禁有点羡慕其他们来了。他忍不住笑着问: “多年来,朕想见见你们,不便明召,派使者去存问,也是想你们自动回聘来见,你们只是装作不知。今天是吹什么风,竟让你们贤伉俪舍得渭水上的神仙风景,来到红尘污秽的咸阳宫?” “臣习惯了山野生活,早已变为村夫鄙人,怕朝观陛下会失礼仪,所以不敢来。"蒙武也笑着回答。 “那今天有什么要事必须前来?” “的确是天大的要事。"蒙武认真地说。 “日出而作,日入而自,葛天氏之民也有天大要事?” “不是为臣自己,而是为了陛下!” “为了朕?"始皇开始感到惊诧,但立即明白了蒙武的来意,他笑着说:“你们来得正好,为了这件事,朕正想找你们。” 他说着话,一边拿起李斯的奏简,要近侍捧去交给蒙武。蒙武就在席位上读毕,交近侍捧回给始皇。 始皇问: “蒙卿有什么意见?” “臣正是为这件事而来,陛下,焚古籍的事千万做不得!"蒙武避席顿首:“要是这样做,陛下会让天下人感到遗憾!"他底下还有句话不敢说出,始皇要是这样做,会在千古历史上留下骂名。 “朕也是委决不下,"始皇紧皱眉头说:“但李斯说得对,让儒生这样煽动,黔首如此盲从下去,最后会损及朕的威信,动摇国本!你是否为此事而来?” “正是。” “你怎么会知道的?朕还没作决定,"始皇怀疑地问:“你身居边荒鄙野都知道了,那咸阳岂不是人人都知了!”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蒙武笑着说:“李斯上这本奏简时,和门客讨论多时,免不掉有些门客在外宣扬。”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千万不可?” “凡事都有个源头,没有古哪来今?诸子百家有如支川水流,然后集成江河,汇为海洋,要是学术思想没有源头,很快就会干涸。"蒙武忧心忡忡地说。 “杨朱不是说,歧路多会走失羊,学说太多,也会教人无所适从?朕的意思是要天下定于一,法令制度定于一,学术思想也定于一,这样天下才能长治久安不乱。” “防民之口有如塞川,"蒙武诚恳地说:“杜绝黔首的思想更是不可能的事。人心不同正如其面,各有各的想法说出来,才能集思广益,互作比较,让治国者选择最好的做法。” “朕认为秦国的法令和制度都是天下最好的,不然不会如此快富国强兵统一天下;朕的作为也远超过三皇五帝,不然不会有中国空前的真正统一和广大的版图。朕不明白这些愚儒和无知黔首为什么还要怀念旧时制度,以古非今批评朕!”始皇越说越气愤。 “……"蒙武一时插不上嘴。 “有人在背后批评朕刚愎自用,不如遵守古制,不肯效法古人,他们不知道这正是朕大公无私的地方。朕不分封子弟,乃是鉴于诸侯一多,就会战乱不息,中原几百年的战祸,难道还不能作为前车之鉴?再说,只有事功统一才能真正的发挥办事效率,各国各自为政,什么都做不好!” 蒙武正想答话,忽然有名近侍进书房报告,朝门外聚集了大批儒生和黔首,说是要观见始皇请愿。 “蒙武,你们跟朕到外面去看看,这是秦国从来未发生过的事!” 4 始皇带着近侍护卫,由蒙武夫妇陪同上了午门城楼,只见城下跪着黑压压一仆人。他仔细一看,带头的正是博士齐人淳于越,跟他跪在一起还有二十多位博士,后面则是数千名百姓。 始皇不悦地问: “淳先生,有事可以向朕当面说明,为何带了这许多黔首同来?” “他们不是臣等带来,而是一路上自动跟来的。"淳于越跪伏着说。 “平身起来说话,"始皇大声说:“你先要众人散去,有事进宫来说。” 但众百姓听到始皇说话,先是高呼万岁,接着群声如雷的喊着: “我等要听陛下亲口答复,否则跪死在宫门口!” “淳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要朕答复什么?” 众百姓异口同声各说各话,顿时现场一片嘈杂,淳于越站起来挥手,要群众安静后又复跪下。 “到底是什么事?"始皇明知故问,心头怒气已经暗生,他转向蒙武低声说:“你看这就是思想分歧的好处,挟众威胁!” “陛下请息怒,看淳先生怎么说。"蒙武柔声安抚。 “外传李斯丞相上奏陛下,要焚毁天下所有经典古籍,不知可有其事?” “李丞相虽然上奏,但决定权在朕,朕仍在考虑中,你这样聚众要胁,该当何罪?"始皇已忍不住愤怒。 “臣罪该万死,但焚毁古籍,断绝数千年的思想源流,这件事不仅事关天下治乱,而且涉及后世万代子孙,臣不敢不冒死劝谏。"淳于越俯地叩首说。 “这件事朕自有考量,你先带着黔首散去。"始皇强自再忍住怒气,和言悦色地说。 “这事由臣引起,臣万死不能辞其咎,但求陛下亲口答应不予批准,让臣等及百姓安心!"淳于越又再顿首。 “朕说过自有考虑,难道说你一定要当面逼朕屈从?"始皇怒声说。 “臣劝陛下分封子弟,也是为了巩固国本,愿大秦千代万世流传下去!” “朕并没有怪你!” “臣怒斥周青臣谄媚,也是为了陛下好,但想不到引来丞相如此议论。” “朕说过决定权在朕!"始皇不耐烦地高声说。 “请陛下亲口允准,否则一旦焚书令下,陛下在历史上留下污名,臣亦成为千古罪人!淳于越叩首流血。 “不要理他,这个老头子真顽固!"始皇一拂袖转向蒙武夫妇说:“让他们跪在那里,看他们能跪到何时!” 蒙武正待进言,只见淳于越忽然翻身跌倒,滚了几滚,腿一伸直,就不再动弹,博士中有人围上来查看,原来他早已服下剧毒,此刻是毒杀身亡。 第136章 “让朕去看看。"始皇就要下城楼。 “群众不久就会发生骚乱,陛下还是先回南书房。"蒙武劝阻说。 果然始皇还没有下得城楼,就看到人群乱奔,全围挤上来看淳于越的尸体,你推我挤,竟有人互相殴打和践踏。 在混乱中有人高声骂: “嬴政,你要是焚书,你就会留下千古骂名!” “嬴政,你这个昏君,你连桀纣都不如!” “不错,桀纣虽然暴虐,还不至于愚蠢到焚毁古籍!” 蒙武忧心地看着始皇,深怕他一怒之下,下令将这几千人都坑埋了,这在他不是不可能的事,他急忙对他说: “陛下,群众一骚动起来就是这样,请陛下移驾回南书房!” 众近侍也来相劝,谁知始皇不怒反笑,冷静地看着城下像开水沸腾般地乱哄哄的民众,静听着百姓的怒骂,转脸对蒙武说: “你看看,这就是阅读古籍的好处,他们知道有桀纣,也知道拿来和朕作比较!” “群众都是这样,仗着人群遮掩壮胆,什么平时不敢讲的话都敢讲出来,请陛下息怒。蒙武为这些群众说好话。 “蒙武,不要担心,朕现在是一点怒意都没有了。"始皇微笑着说。 他这一微笑,反而使蒙武更为忧心,因为他熟知始皇的脾气,他只要在怒极时转为微笑,下面一定是出人意料的残酷行动。 “虎贲军为什么还未出动驱散民众?"蒙武接着在心里想。 就在这时,响雷似的马蹄声从城两侧响过来,黑盔、黑甲、黑旌旗的虎贲军出动了。 跪求和叫骂的民众全都纷纷向四处逃散,逃慢的挨着一顿鞭子,只有二十位博士仍围在淳于越的周围不去。 抓了两百多名没来得及逃走的群众后,虎贲军都尉来到城下,下马行军礼启奏:该如何发落这些群众和跪在淳于越尸体周围不走的博士。 始皇看了一眼蒙武,转脸对那都尉说: “将他们都放了,家里人都在等他们吃晚饭呢!” 蒙武夫妇都长舒了一口气。 “交待奉常,淳先生予以厚葬!"始皇转向近侍说。 蒙武尚未说出心中宽慰的的话,只听到始皇又对他说: “回南书房去,表妹伉俪过了这么久田园生活,到宫中来应该换换口味,在这里多盘桓几天,但是不要再谈国事,国家的事朕自会处理!” 这下完全封住了蒙武的口。 他回到南书房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朱笔在李斯的奏简上画了个"可"字,字迹比平时大三倍!” 5 丞相李斯的奏议得到批可后,他立即召集所属百官紧急策划并雷厉风行地执行。 首先他以始皇的名义诏告天下,限期焚书,令下三十日不烧者,黥为城旦,发往北边筑长城。 然后由朝廷派出监御史到各郡监督执行;郡则派监察人员到各县;县则派检查人员到乡里。 开始还有人观望,也有人赶快挖地窖、筑复壁,将书藏进去,这项行动不能请人,也不能在白昼公开进行,只能利用深更半夜,邻人、家人都睡着时,一个人偷偷起来摸黑做。 因此,许多白发苍苍的老学究,平生第一次拿起锄头或泥锹,弄得满手都是水泡,但他们为了保存传统文化,只有兴奋和喜悦,没有半点怨悔和恐惧。 这类行动以齐鲁两地进行得最为积极,也是若干年后古文(大篆)经典出土的唯一来源。 还有的人怕藏书迟早会被找到,干脆将自己的脑子变成书窖,三十天内日以继夜地背诵,能记多少算多少。他们也有集体合作的,大家分配你背《周礼》,我背《诗经》,他背《春秋》、《易经》……等等,这是日后由他们自行写出,或他们口述,而别人用今文(小篆)记载的古籍众的多来源。 当然,他们为了怕其中有人背叛,全都经过神前发誓、歃血为盟等郑重的仪式。 不过,也有更多的人按照规定将书简交出去。 于是古籍竹简,羊皮、丝绢手抄卷,以城、乡为单位集合起来焚烧,岂止是汗牛充栋,简直是堆集如山。 北自辽东,南至南海,东自平地,西至临洮,只要是大秦统治权能及的地方,只要是中原文化所流到的处所,这三十天内,每天日夜都在焚书。 在眩目的火光下,几千年来先圣、先贤的智慧结晶,无数工匠巧艺体力的付出,全化成飞烟灰烬。 群众有的就近围观,有的含泪忍住心痛,远远看着多少代遗留下来的传家之宝,花费了多少祖先心血和时间才能保存完美的宝贝,顿刻之间变成乌有。 本来群众多数时间是对立的,一件事有人喝彩,一定有人会怒骂,但这些围观焚书的人,全都是一个模样,一种心情,他们沉默含泪,在心头流血。 没有人愿喝彩,更没有人敢怒骂,他们只是沉默,只是心头流血。 三十天内,朝廷、郡县使者奔驰不断于途,有报成果的,有请求叙功的,但也有要求罚罪的。 原来,始皇诏命刚下,不但民间,连很多官员都心存观望,认为这只是一声迅雷,响过了就没事,因为焚尽天下古籍,这就跟下令天下都不准吃杂粮只准吃面一样荒谬!一样无法执行!连李斯派出的监御史都大部分存有这种看法。 更重要的是,无论大小官吏都是读过书的,多多少少对这些古籍都有一份浓厚的感情和甜美的回忆,毁掉这些古籍也等于否定了自己所有的过去,他们还有什么可以向一般不识之无的平民、略通文字的商人自傲的? 结果是李斯看到大小中央地方官员都在虚应故事,他动用了最可怕的特务组织,查报了一些执行不力的官员,处以抗命罪名,处斩的处斩,下狱的下狱,这下大家才相信是玩真的了,再也不敢松懈,都认真执行了。 三十天内焚书虽然热闹,害了不少的官员定罪,但事情的最高潮还在三十天限期过后。 各级政府组织成搜查队,挨家挨户的搜查古籍,不但翻笼倒柜,而且也拆墙毁室,遇有可疑的地方,更是掘地三尺。 清廉的官吏是含着泪忍着心痛执行命令,不肖官员正好借此机会大发焚书财。收贿赂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没钱送,目不识丁的人家也可以整个翻过来。 更恐怖的是各级政府厉行检举及连坐措施,检举者有重赏,知情不报者同罪。于是邻居检举邻居,同事告发同事已不算稀奇,父亲举发儿子,儿子举发父亲,兄弟互相告发的情形更是层出不穷。 这种时候最危险的是枕边的妻子,哪天你说梦话无意中泄漏了秘密,过两天你们吵了架,或者是动了老拳,妻子一气之下就出去检举。 在这个时期里,各级政府忙着抓人、审问,接受检举,再追捕犯人所招供牵连出来的人,这样株连的范围越来越大,人数越来越多,不但监狱人满为患,有的贫苦县连囚粮都发不出来,只有下令自备囚粮坐牢,等待押解到北边修筑长城。 这样造成妻离子散的破碎家庭不知有多少,各地解往北边筑城的犯人更是络绎于道。 秦国本部早已习惯了这种严法酷刑,虽有怨言,还不至于公开反抗。齐鲁等地却是自由惯了的,文风最盛,藏书也最多,株连的人当然也多,他们感到无法忍受,总要采取点行动让始皇明白民怨,稍事宽容收敛一点。 无视于偶语弃市的禁令,有些学者仍秘密集会,他们集合在地窖里,上面派出把风者,夜夜讨论对策。他们派人到齐、鲁、燕、赵各地联络,筹划来一次全国的示威运动。这些学者不只是儒生,还有杨、墨、阴阳、杂家等等各派,甚至包括了不读书的市井游侠,因为他们的组织为秦所彻底摧毁,现在真正成为无墓的游魂。 这里面主持鼓动和联络的,正是那班因"装神弄鬼"判罪,遣返原籍限制居住的儒生兼方士。他们最恨嬴政,而最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彼此熟悉,联络起来也方便。 这些人的行动尚未酝酿成熟,一点星星火花却点燃了反焚书的野火。 6 鲁地曲阜,孔府大成殿前,一千多名县卒和两万多名民众对峙。县卒有骑马的,也有徒步的,全副甲胄,如临大敌,全都静肃地等待上司进一步命令。另外,在他们背后还有数百名拆除工人,手执拆除工具,有的站着,有的蹲着,不耐久等的咕哝着。 两万多民众席地而坐,将大成殿多层团团围住,一个个俯首低眉不说话,却个个紧咬着嘴唇,脸上流露与大成殿共存亡的决心。群众有孔家子孙,也有闻风来增援的外姓人,男女老幼全有,还有怀里抱着孩子的妇女。 带队的县尉正在和群众代表,也是孔家族长的孔鲋理论。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对满头白发的孔鲋倒算恭敬,他说: “孔先生,这两名牧童拿着竹简玩,上面刻的是易经部分文字,可说是人赃俱获,抵赖不掉的。而且他们也招认了,当天晚上看到很多人搬重东西进去,这还有什么话说?” 说到这里,他用脚踢了踢跪在前面、全身五花大绑的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说: “你们在哪里捡到这几块竹简?” “在大成殿后面的草堆里。"两个满身是伤的孩子说。 “当天夜里你们好奇,又守在这里看,看到什么?”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都不肯说。县尉踢了其中一个孩子一脚,大声叱喝: “告诉你们族长,你看到些什么?” “很多人……很多人搬东西进去,"孩子嗫嚅地说。 第137章 “孔先生,现在你亲耳听到了。"县尉得意地说。 “就是搬东西也不一定就是搬古籍,里面摆设先祖的旧物甚多,而且前两天你们也搜查过,没有什么古籍,你们该放手了。"孔鲋挽着花白胡子沉着地说。 “所以我们怀疑这里面有夹壁,要拆开看看。"县尉诡异地微笑。 “拆大成殿?绝不可能!"孔鲋坚决地说:“先祖孔子去世第二年,鲁哀公于旧居建大成殿祭祀先祖,历代鲁君及各国诸侯莫不视为圣地,只有历年修建,从没有人动过这里一砖一瓦一小撮土。连中原视为南蛮的楚人亡鲁后,楚王也是年年派人来祭祀,你想拆,你担当不起这个责任!” “孔先生,你要讲理,我也是奉命行事,不要让我们为难,"说到最后,他语带威胁地说:“不要逼在下动武!” 孔鲋仰天哈哈大笑,随即又脸色凝重地说: “那很简单,要拆大成殿,先杀了老朽,然后踩着这两万多人的尸体过去。” “不错,放马过来,踩着我们的尸体过去!” 静坐的一层层民众全都站起来怒吼,吼得县尉震耳欲聋,紧皱着眉头,他向后走到队伍前面,小声对左尉说: “这件事很棘手,本乡本土的事怎么忍得下心动真刀真枪?县令倒躲得快,就是不亲自露面!” “大人别忘记县令也是孔家子孙,要他来主持拆祖庙,当然不敢来。” “派去报告郡守的人怎么还没回来?他是秦地人,事情比较好办些。"县尉紧皱的眉头一直打不开。 “就是朝廷派来的监御史亲自来办这件事也很难,别忘了县卒大部分是本地人,而且姓孔的特别多!” “你不要说话老是教本官'别忘了',你才要'别忘了',虽然你姓孔,等下行动你也得先带骑卒打头阵,这是命令!"县尉没好平地说。 “遵命,但大人别忘了还是等郡守指示来了,再行动比较好些。” “本官知道!"县尉不耐烦地用手上马鞭击打着皮靴。 就在这时,一部汽车后面跟着数十七护卫向这边驰来。县尉松了口气说: “看样子是郡守大人亲自到了,这个烫手山芋终于丢得掉了。” 但等到车子到达面前,下来的头戴高冠、身穿红色锦袍的不是郡守,却是朝廷派来的监御史。 县尉这下心情更为轻松,连忙上去行了个军礼。还未等到他开口说话,这位军人出身的监御史早就怒吼起来: “怎么到现在还不采取行动?” 县尉苦笑着,指指狂呼嘈杂的群众。 “你有千余兵卒在手,还怕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幼?"监御史不屑的说。随即他又叱喝:“要你的人开路,让工匠好进去工作!” 县尉连声称是,转身下令骑卒开道,却没有一个人理他,原来八百名片卒中间竟有一大半是姓孔的。 监御史见状,气得哇哇大叫,抽出佩剑指着县尉的胸口说: “阵前不进,按军法从事!” 县尉急得向左尉说: “孔鲢,按照先前计划,你带骑卒冲锋带路,违令者斩!” 县尉也拔出佩剑指着左尉孔鲢的后心。 孔鲢哭丧着脸大声喊着: “兄弟们,成冲锋队形冲开一条路来!” 他一马当先冲入民众群中,其余骑卒亦十马一排接着冲上来。孔鲢一边冲一边在喊: “族内父老兄弟姐妹,拜托让条路出来!” 百姓一看骑卒真的冲锋起来,全往两边逃散,大人叫,小孩哭,乱成一团,很快就有人被马踩伤踢死,或是逃走时被人挤倒在地,众人就从他们身上践踏过去。 “孔鲢,你欺祖叛宗,一定不得好死!"人群中有认识他的齐声痛骂。 但冲到第二层时,里面的人早就有了准备,他们有的带着绊马索,有的拿着木棒,齐心合力将这些冲进人群的马绊倒,将马背上的人击昏后绑起来。冲入人群的孔姓子弟骑卒不等他们打,早就跳下马来束手就擒,口里还不断叫着伯伯叔叔,拜托他们在身上敲点伤痕出来,等下好交差。就这样半真半假,打打绊绊,八百名片卒全当了民众的俘虏。年轻好玩的孔家子弟,很快利用他们族兄弟骑卒的马匹和兵器,成立了一支"孔家骑兵队",来到最外层抵拒剩下的一千多名步卒。 “反了!真的反了!"监御史气得怒吼,转向身后的护卫说:“快去找郡守调动大军,孔家人抗拒官军,造反了!” 护卫奉命掉转马头正要走时,只听到耳边有人说: “不必去找,本官已经来了。” 原来郡守在半路得到消息,汽车换马,只带了几名随众赶到。 郡守邓铿在马上和监御史见了礼。 “邓大人对这件事如何处理?"监御史问。 “平息民怒为先,"邓铿坚决地说:“让下官先和他们的族长谈谈!” “看你对主上如何交代?"监御史愤愤地说,随即登车而去。 “下官自会交代。"郡守不理他,下马自行去找孔鲋。 两人达成协议,只要邓铿任郡守一天,绝不动大成殿一草一木;孔家交还八百骑卒和马骑兵器。 军队撤走,民众回家,但很多百姓不放心,仍露宿在大成殿附近的树林中。 郡守和监御史回到薛郡,两人都上奏简互告对方。 7 始皇在接到薛郡郡守和钦派监御史的互控奏简同时,也接到来自齐、燕、赵等地各郡的紧急报告。 曲阜孔子大成殿事件已引起一连串浪潮,主题已不在焚书,因为书已经焚了,再反无益,而是只要求不要再追捕人和拆房子查搜。 在这些因"装神弄鬼"事件被遣返原籍的儒生的联络和策划下,首先是儒生带首民众向当地郡守县令请愿,郡守和县令的答复是抓更多的人,拆更多的房子。 于是民众发动罢市抗议,三三两两闲逛街头议论时政,正好符合偶语弃市的要件,于是更多的人下狱。 原先已消声匿迹的市井游侠,如今又出来展开活动,他们袭击官员和执行焚书令的办案人员,一天数起,弄得到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各地郡守都要求更大的生杀之权,甚至有要求朝廷派遣大军以防民乱。 始皇那天召集李斯和蒙毅到南书房商量对策,正好长子扶苏有事来见。他见南书房有客,正想退出时,始皇唤住了他。 “抚苏,你也坐下来听听,看看有什么意见,这样大了,也该学习一点政事了。” 扶苏奉命坐下,始皇免不了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长得和自己极为相像,只是嘴唇稍厚,红润有如涂丹。在一般人来说,这是忠厚仁慈的好相,但始皇认为,当一个天下的统治者,忠厚只是表示无能,而仁慈更是软弱的表现。 他应该是二十八岁了吧?始皇对儿子、女儿的年龄始终弄不清楚,在他自己二十八岁时,已当了十五年秦王,经历了重重政潮、征伐等国内外大风大浪,而扶苏还在过着后宫的公子生活,没经历过战争,连政事都没碰过一下,这是他的幸还是不幸,很难说。 但他决定,从现在起,扶苏必须接触军国大事。 于是他首先对李斯和蒙毅说: “天下一统将近十年,赵齐等地却传来不安的消息,这种现象很不好,你们两人负责执行这项焚书政策,应该检讨一下哪里出了毛病。” 李斯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说: “这项政策是为了千秋万世作打算,原则上是绝对不错的,只是执行上发生偏差,这是下级人员的问题。不管怎样,这项政策必须贯彻到底,养成黔首守法的习惯,不然,今后任何法令一出,黔首先是议论,然后抵制、甚至是反抗,这会造成整个行政的瘫痪,所以臣主张严厉处罚所有肇事的人。昔日商君变法之初,大家都说太严厉,然而十年后,秦国大治,这些批评的人又改口对商君赞扬,但商君却将这些人都调配到边疆去,以后就没有人敢议论法令了,可见政令是用来要人民遵守的,而不是用来讨论的。” 他的话刚说完,蒙毅发言表示反对: “焚书令已经执行了,当然要贯彻到底,但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解决所引起的民怨,如何安抚赵齐等地的不安,再谈原则未免太迂阔了一点。” 始皇点点头说: “好,现在我们就将重点放在解决眼前的问题,丞相,你的看法如何?” “臣主张曲阜大成殿非拆不可,因为大成殿不拆,就没有理由拆查别人的房子,不拆查房子,人人都将书藏在复壁里,焚书令就形同具文。另外,臣已查出,联合鼓动赵齐等地风潮的人,正是那些遣返原地限制居住的儒生,非加严惩不可!” 始皇看了蒙毅一眼,叹口气说: “朕对这些人可算得宽厚了,想不到暗中捣鬼的仍旧是他们。廷尉,立刻传诏追捕这些人,并严加审讯,找出同党,务必要一网打尽。” “臣遵命,"蒙毅俯身回答:“但大成殿事件臣主张不必拆。” “哦?说说理由看!"始皇惊讶地问。 “凡事需讲求证据,才能依法执行,只凭有可能就拆房子,那天下所有的房子都有藏书于复壁的可能,是否都要拆呢?何况,曲阜大成殿有如孔族家庙,拆人家庙和挖祖坟一样,都是最会招致民怨的大忌。” “丞相,你认为廷尉的意见怎么样?"始皇问。 李斯当然不服,于是两人就一个谈原则,一个谈实际地争论起来,久久仍不能决。 第138章 最后始皇注视着扶苏说: “听了这老半天,你可曾将事情来龙去脉听清楚了?” “儿臣已大致明白。"扶苏回答。 “那你有什么看法?"始皇微笑着问。 “儿臣认为立法宜严,但执法宜宽,因为人事千变万化,并不是区区几条死法令所能包涵应付的。譬如说,秦地黔首不注重读书,焚书令很容易执行,而齐鲁两地文风甚盛,几乎家家都有藏书,执行起来当然比较困难。尤其是孔子在那里被称为圣人,要拆他的祀庙,恐怕会招来更大的风暴,所以儿臣建议,挑拔恩怨的人必须严惩,而大成殿就不必拆。” 始皇听了连连点头,似乎觉得不够,又问了一句: “还有呢?” “儿臣认为父皇还可以派人去安抚一下,恩威并济,双管齐下,相信事情很快就能平息。” 始皇转脸问李斯和蒙毅说: “扶苏的意见,两位卿家认为怎样?” 两人一致赞同。 “那要派谁去呢?"始皇沉吟着自言自语。 他看看李斯,李斯赶快把头低下去。他似乎心里明白,一切事情由他而起,到了平地,恐怕刺客游侠都会纷纷找上他。 “李丞相政务太忙,抽不开身。"始皇看出他的心意,笑着主动为他解围。他又看看蒙毅,在心里想——蒙毅似乎又不太够份量……但他不便说出,口中却言道: “廷尉去,别人会认为要兴大狱,不但不能缓和民怨,也许更会制造紧张……” “儿臣愿代父皇宣抚赵齐两地黔首,解决曲阜大成殿问题。"扶苏明白始皇要他自告奋勇。 “嗯,你也该出去走走了,丞相和廷尉认为派扶苏代朕去如何?” “那是再理想没有的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于是始皇结论—— 派公子扶苏代皇帝巡狩赵、鲁、齐三地。 立即逮捕先前由咸阳遣返限制居住的儒生,并扩大侦办。 8 扶苏决定这次代父巡狩要轻车简从,只带少数护驾人马。他的同母兄弟纷纷表示反对,理由是人马带少了有损皇帝威仪不说,要是路上遇到乱民和刺客怎么办? “那不是正好少了一个和你们争立太子的人!"他开玩笑地回答。 其实,他心里一直没有立太子继皇帝位的想法,因为他认为立胡亥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他的确想借这次巡狩之便,探访一下真正的民情,好带回来作父皇施政的参考,专注重威仪,不能和民众接触,只听到一些阿谀之声qi書網-奇书,就失去了这次出巡的本意。 于是他取道魏地,经过赵齐,最后目的地是鲁地曲阜,解决大成殿问题后再由楚地回咸阳。 一路上他明令地方官免掉接送等繁文缛节,也不要他们随时相陪。每到一个地方,他只带着两名侍从,就在市井茶楼逛了起来。 就这样,他见到了真实的民间痛苦,也越看越感到心惊。 父皇日以继夜地辛勤工作,想要为民兴利,传令下面,经过层层的歪曲,效果适得其反。 他经过沿途和地方官及父老的亲切谈话,明白到焚书令对绝大多数的民众并不发生影响,一个县城中找不到几家藏有古籍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对这些书烧不烧也漠不关心。农民工匠绝大多数不识字,就是认得几个字,也不会读这些艰涩的古籍;商人虽然识字,忙着赚钱还来不及,哪有时间关心这些?剩下真正在闹的,只有这些靠古籍为生的儒生和其他各家学者。 但焚书所引起的后遗症却是可怕的,诸如地方官员乘机勒索;仇家借此诬告兴讼;儒生学者在中间挑拨煽动,说这些古籍都是上帝借由圣人传下来的启示,嬴政烧这些书就是亵渎上帝,背逆天意,天下人都会跟着他遭殃。 这些古籍扶苏都读过,在他的看法并没有这么神秘,有的是掺杂着神话的历史,有的是记载某些帝王的片段谈话,还有些载明当时的礼仪制度,虽然上面也提到了上帝,但绝不是上帝借着这些圣人所说的话。 但经过这些在平民眼中认为是圣人的儒生和学者一渲染,他父皇就变成逆天的万古罪人了。 他最担心的还不只是这些,而是一路上所见的不得休息的人民和破碎凋敝的农村,这在他回咸阳后,可要好好地劝谏父皇。 因此,他一路上安抚百姓,告诉地方官焚书令到此为止,不要再乘机入人于罪、勒索贿赂,更不得以嫌疑的罪名拆人房屋,除非真正抓到了真其实据。 他沿途办了几名借焚书令贪渎和报私仇的高级官员,谪放到北边修长城,黔首人心大快。他并将民众所提意见全都记载下来,作为日后劝谏父皇的根据。 他所到之处,民潮一一平息,地方父老称庆,互祝将来会有这样仁慈的好皇帝。 最后他抵达目的地曲阜,首先由郡守和孔鲋等人陪同祭拜了孔子陵墓,然后辞退郡守等人,单独来到大成殿,在里面看到孔子生前的种种遗迹,不禁肃然起敬。他要从人备好三牲香烛,再度祭拜孔子和从祀的诸贤人,然后摒退左右,偌大的大成殿里只剩下他和孔鲋两人。 他微笑着对孔鲋说: “令先祖孔圣述而不作,整理五经,对中原文化影响之大,前无古人;再加上著《春秋》,如椽之笔使得乱臣贼子人人恐惧,世上少了好多坏事!” 孔鲋早已得到扶苏一路上作为的传闻,对这位年轻公子印象特别好,再加上他祭拜孔子陵墓和神主的恭敬,他更是恨不得扶苏马上继位做皇帝。但一想到大成殿拆不拆还未成定案,他神色黯淡地说: “整理五经如何?著《春秋》又如何?还不是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孔先生,你也认为一把火能烧尽天下所有的书吗?"扶苏意有所指地问。 “……"他不愿回答,也不能回答。 “父皇这样做都是一些腐儒惹恼的,一天到晚引经据典,以古非今,其实环境人事都在变,礼仪制度也必须变,才能配合得上。"扶苏先为他父亲作了辩护,然后语气一转地说: “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火烧不掉的,一定会流传下去。” “……"孔鲋想的仍然是大成殿能否存在的问题。 “先告诉孔先生安心,所有古籍,包括五经和《春秋》,朝廷都保存了完整的两套,在这次以古非今的政潮过去后,再找工匠复刻或手抄不是件太困难的事,先生可以转告其他儒生学者宽心。” 可是孔鲋双眉仍然紧皱沉默。 “我明白先生心里在想什么,"扶苏狡黠地说:“我答应先生不拆大成殿……” 孔鲋闻言,老泪脱眶而出,跪在地上接连叩头: “老朽感谢公子!感激公子!” 扶苏连忙扶其他说: “不过我也有一项请求,希望先生能答应。” “公子请说。"孔鲋高兴地说。 “告诉我,大成殿有没有复壁?"扶苏促狭地笑:“在先祖神主前面是不能说假话的!” “有!"孔鲋横着心说。 “有没有藏古籍?” “有!” “先生倒回答得痛快,不怕我反悔?"扶苏仍然笑着说。 “老朽不但相信公子不会反悔,而且知道公子将来继位后,古籍文化一定会更发扬光大。” “隔墙有耳!"扶苏掩住了他的嘴,随后松了手又说:“我对这并不是作妄想。只是用这来向先生证实,有价值的东西,先生会拼了身家性命来收藏,别人也会,何况还有这里,扶苏指指自己的头:“藏在这里的人更多!不过,先生的话也让我多一层放心。” 孔鲋这下完全了解,在焚书的事上,扶苏是和他站在一边的。 “明天我就要回咸阳了,希望先生能转告民众,不要再听信那些愚儒的挑拨,其实他们中间有人以装神弄鬼求取仙药来欺骗父皇,遭到治罪也是应该的。” “老朽遵命!"孔鲋躬身长揖。 扶苏赶快回礼。 9 在咸阳宫南书房里。 始皇凝视着滔滔不绝报告这次巡狩经过的扶苏。 其实不需要他作报告,他每天做了些什么,随行人员就有人向始皇作密报,再加上地方官的反映,扶苏的整个行程,无论巨细事情,他全了如指掌。 始皇此刻的心情是喜怒参半。喜的是这个外表俊美看似柔弱的儿子,内里却遗传了他性格上所有的优点,处事明快果断,不受传统惯例的限制,而且比他更强的是他外圆内方,所作的决定人人乐意接受,所到之处,好评像潮水一样涌到咸阳他的耳中。 怒的是他敢于擅作主张,无形中就中止焚书令,不让地方官再雷厉风行地彻底追查下去。 有了这么个超越(违背得不露痕迹)自己的儿子,始皇心里矛盾得很。 等到扶苏报告完毕,起立复座后,始皇微笑着说: “扶苏,一去就是几个月,这次辛苦了你。” “为父皇办事,儿臣怎么敢说辛苦。"扶苏谦让。 “如今有赖我儿能干,各地风潮大致平定,咸阳这方面,愚儒装神弄鬼,以古非今挑拨黔首的案子也已结案。” “有多少人受到株连?"扶苏关心地问。 “不多,"始皇笑笑说:“四百六十多人。” “准备怎么处理?"扶苏关心地问。 “丞相和廷尉拟议的是'坑杀'。” 扶苏避席顿首,急忙劝谏: “父皇,千万不可,现在天下初定,而这些人都是各地精神和舆论领袖,杀了他们会引起黔首不安。” 第139章 “这些人其中有以装神弄鬼欺骗朕的,也有以古非今诽谤朕的,不严加惩治,如何警告天下!"始皇气愤地说。 扶苏本来想另外找时间详细禀奏民间疾苦,但情急之下,顾不得始皇情绪的好坏,他侃侃直言,将所见的严法峻刑所产生的流弊全都全盘托出。 始皇脸色铁青,不发一言地静静听着,额头中间直通发际的青筋激烈跳动,这是他即将狂怒的前兆。 但扶苏决心不顾一切将话讲完,最后他泪流满面地哭谏说: “父皇日夜为天下黔首操劳,但经过层层扭曲以后,造成的却是这样恶劣的后果!” “我儿,很多事情现在你还不懂,"始皇尽量压住怒气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百个人有一百个意见,你到底听谁的?而且声音叫得越大的,往往是越没有痛苦的人,所以统治者应该有自己的主见!” 始皇习惯性的站起来在室内走动,一边向扶苏说话,也像是自言自语: “愚儒以古非今,认为应该分封,却不想这是战祸的根源,他们根本是闭着眼睛在瞎吵。黔首怪朕不该动用这么多人力,但尧舜以来,闹了多少次饥荒,饿死了多少人,他们计算了没有?朕修道路,兴水利有什么不对?” 始皇走到跪着仰视他的扶苏面前,注视着他怒声地说: “天下都拿修筑长城和移民实边的事来指责朕,他们应该到北边去看看,那里的黔首过的是什么日子!天天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几年辛苦所得的一点成果,一天就可以全部为匈奴所拿走,不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匈奴之祸就会逐渐蔓延到内地来,他们不懂,你是朕的长子,你应该懂!” 始皇越说越气愤,但突然停住,声音变得出奇的柔和: “扶苏,朕命你去上郡监蒙恬军,看看真正的民间疾苦,还有,学习一点军事,对你将来会有好处!” 始皇终于还是照丞相和廷尉所议——坑杀了那四百六十名儒生。 第二十五章争立太子 1 秦始皇帝三十六年。 自始皇在咸阳公开坑杀了四百六十余名儒生后,不再有人敢公开或私下聚集批评时政,但越聚越多的民怨,却利用别的途径发泄出来。 全国各地纷纷出现各种异兆和谶言。 有人梦见神人吟诗,说始皇活不过三年;有人白天在山顶看见异象,解答出来,预警天下五年之内就会大乱。 有渔人在德水捕鱼,在鱼腹中起出尺长白绢,上书"亡秦必胡",这和卢生在渤海所得图谶不谋而合,前后相映。 卢生和石生,如今不知藏居何处,始皇费尽心思想追捕他们,却始终缉拿不到。 开始时,始皇也怀疑是他们在中间捣鬼,但追查之下,又不太可能,因为异兆、谶言和预言,东自辽东,西至临洮,北由燕代,南到南海,全都有发现,他们两个人不会有这么大的能力。 那年暮春,东郡太守茕惑上奏,有陨星坠地变成大石头,而有黔首在上面刻字:“始皇死后地分。” 多日来,始皇已经被这些异兆传言弄得心浮气躁,如今得到真其实据。既然有了具体的证物,他决定严厉追查个水落石出。 他派了廷尉左尉吴石为御史,到心城陨石附近调查实情。 吴石来到地头后,将陨石周圆二十里地方的民众都逮捕来,再留下会写字的成人,然后一一审讯对照笔迹。然而写字刻竹和石上刻石相差太远,追查不出所以然,而且无论怎样用刑,这些黔首就是不承认。 吴石审讯不出线索,自觉丢脸,老羞成怒之下,奏准始皇后,全部加以坑杀。他的用意有二:一个是宁愿错杀,绝不错放,第二个也是立威,要以后不会有人再敢用这些来烦始皇,因为始皇整天心神不宁,最倒楣的还是他们这些伺候在左右的大臣。 他这一杀就杀了两百余人,这些人在当地都算得上是舆论和精神领袖的知识分子。 另外,为了冲淡这股异兆谶言逆流,始皇也主动发起攻势,命博士为他作〈仙真人诗〉,传令天下乐工及民间习唱,诗曰——- 仙真人兮始皇帝, 自泰清兮玄洲戏, 奉天命兮下牧民, 四海一兮庆太平。 仙真人兮始皇帝, 天诏兮吾之骄子, 君宇内兮永怀德, 秦万世兮不更替! 2 御史吴石办完心城陨石妖言案后,取道洛阳经函谷关回咸阳,前后随从护卫也有百余车骑。 那天在华阴平舒道野外宿营,从人为他张好临时帐幕,他上床后,思索着该如何回奏始皇的事,兴奋得无法入睡。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箫声,凄恻低回,如泣如诉,他不自觉地倾耳而听。 箫刚开始吹出的是他没听过的一些曲子,但由曲调风格,他听得出是楚地之歌。过了一会儿,箫又吹出了新曲,原来竟是新近传今天下通唱的〈仙真人诗〉。 箫声顺风飘来,他听不出远近,但从人护卫中谁会吹箫,而且吹得如此之好,他一时想不起来。 莫非是另有其人?但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怎会有人?刚才要宿营时,找营地的人员报告,二十里方圆内没有人烟,莫非是……?近来闹神出鬼的事太多,吴石虽不全然相信,但也不敢认为全无其事,尤其是坑杀这样多不知是否有罪的人之后。 他越听越感到毛发悚然,正想起来叫侍从问时,忽然闻到一股异香,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脸上一阵清凉,人醒转过来,发现不是睡在帐幕里,而是跪伏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他摇摇头,擦擦眼睛,头仍然有点晕,就像宿醉刚醒一样,耳边听到有人大声吆喝: “吴石!你认得这是哪里吗?” 吴石定神一看,只见自己似乎是置身一个庙里,但又像是一座朝殿,四周一漆黑黝黝,看不清楚,只有正中席案上点有两支蜡烛,一位穿红色锦绣官服,头戴高冠的人坐在中间,两旁站着十多名刑卒模样的人,全都手执长戟,腰带佩剑。 那位官人浓眉深眼,满脸虬髯,相貌威猛,很像传说中的山神。旁立一位穿着绿袍的俊俏属官。 “下官不知身在何地,还望贵官指点。” 上首官人喝道: “吾乃华山山神是也,你奉诏审问陨石一案,为何残杀无辜?” “下官是奉诏行事,身不由己。"吴石有点不寒而栗。 “推下去斩了!"山神大喝一声,有如雷鸣。 “是!"左右兵卒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就拖着往殿外走。 吴石两腿发抖,全身都软了下来,一点都不听指挥,他根本就无法行走,一步步都要鬼卒往外拖,平日他判案杀人如麻,这时候才知道挨杀的滋味不好受。 他一面挣扎抵抗,一面哀声高叫: “大神,冤枉!冤枉!你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这样将下官杀了!” “好,拖他回来,听听他还有什么遗言!"山神喝道。 鬼卒又将吴石拖回神案前,将他推跪在地。 “吴石,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论怎样,下官也是始皇帝钦命御史,不能让下官死得不明不白。"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凭你一个山神怎么敢随便杀钦命御史,不怕触犯天条?可是口里不敢说出来。 “吴石,本神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山神哈哈大笑,声震四壁。 “下官不敢胡思乱想。"吴石赶快压制住心中那股想法。 “你认为本神只管山魈和飞禽走兽,管不到你这位钦命御史,对吧?” “下官不敢这样想。"吴石被道破心意,吓得魂飞天外。 “本神此次也是奉天帝之命行事,"山神抚摸着脸上的虬髯说:“因你残杀无辜太多,天帝命我在你路过此地时拘捕你,得以便宜行事!明白了吗?” “下官明白,不,小人明白,还请大神开恩!"吴石磕头如捣蒜。 “山丞,你看怎样?"山神转向穿绿袍的俊俏属官问。 那位潇洒山丞从袖袋里取出一编竹简,打开查阅后说道: “据查卷,吴石残杀众多无辜,该受具五刑之刑!……” 山丞的话未说完,吴石叩头流血,口中狂喊: “冤枉!大神,冤枉!小人只是奉命行事,罪不至此!” 山丞没有理他,继续徐徐说道: “不过,据查,吴石多年前尚为廷尉推事时,曾审理一件孝子为父报仇杀人案,吴石不惜得罪权贵,判孝子义愤杀人,只罚三年鬼薪,这是他唯一的阴德,应该减刑。” 吴石这生判罪人无数,连他自己对这件事都已模糊,因为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要是他先前还有一点怀疑眼前这位山神是人扮的,现在这点怀疑也完全随着山丞这话散去。 “求大神开恩!"吴石恳求。 “不行具五刑之刑,腰斩可以吗?"山神又问山丞。 “大神开恩!大神开恩!"吴石喊得声嘶力竭。 “让他将功赎罪吧!"山丞恭敬地回答说。 “如何赎法?"山神在烛光下炯炯发亮的环眼瞪得吴石心中发毛。 “要他日后在廷尉多积功德,还有要他带样东西给镐池君。"山丞回答。 “你不说,本神还忘记了,"山神向一位侍卫说:“将江神送来的那块璧拿来。” 侍卫遵命从后面黑暗处拿出一个小锦箱,里面放的是一块上好的玉璧,晶莹润滑,一看就知价值不菲,吴石官居廷尉左尉,当然识货。 第140章 “这是江神托本神转送镐池君的,今由你带去长安镐池,沉璧于水,然后祝祷三遍:'祖龙明年会死!'"山神将璧交给他说。 “祖龙是谁?"吴石忍不住问。 “你不必管,只要照话做就行了!"山神吆喝。 “是!是!"吴石连忙答应。 “今后问案,得饶人处且饶人!"山神又说。 “小人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吴石又再顿首。 “回去罢!"山神一挥袖,几个鬼卒拥上来,吴石又昏迷过去。 3 吴石清醒过来,已是红日当空,发现自己睡在荒山野外一道山沟里,浑身上下还在发痛,那是鬼卒捆绑拖拉所留下的,两手手腕也都浮显勒出的乌紫。 他再打开锦盒,里面的玉璧还在,超出寻常的大,而且质地和手工之好,在民间很难找到,很像是宫中流出的。就是有人装神弄鬼,也不会将这样贵重的玉璧平白无故地交给他。 因此他深信昨晚是遇到了山神。 他费了全身力气,总算爬上山顶,原来他睡着的山沟离昨晚的宿营地并不远,站在山顶远远看得到他的黄色帐幕,还隐约看见人马在附近山沟及道路上乱转。他大声喊了几声,只有空谷传来阵阵回音,那些人仍然没有反应,他明白他们听不见。 “望山跑死马!"他不得不拿这句秦地俗语来自我解嘲。 他只有托着满身酸痛的身子,一个接一个山头翻过去。 “毫无疑问的,昨晚我是碰到山神,人力不可能片刻之间就将我带这样远!"他对昨晚的遭遇已深信不疑。 还好,在他翻过第三个山头时,他的属下终于发现到,连忙派了一名侍卫带着他的座起飞马来迎。 侍卫扶他上马后,还诧异地问道: “大人兴致如此之好,一大早就来观望山景,害得小人们到处找。” “你们昨夜可曾听到箫声?"吴石问。 “大人说笑了,这种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鸟都不生蛋的地方,哪会有人吹箫?再说大伙白天行路劳累,吃完饭,洗个澡,一躺下来就睡着了!不说这些人中间没有人会吹箫,就是会吹,也吹不动啦!大人有什么发现?"侍卫也跟着上了马。 “没有,本官只是问问而已,走吧!"吴石脸色苍白地扬鞭,一拉嚼环,白马急驰而去。 大家都认为吴石是贪看风景迷了路,吴石也顺水推舟地承认。 在再出发途中,吴石坐在骑马高车内,手执玉璧,心中却在考虑,应该遵照山神的话,将玉璧直接沉于镐池,传达祖龙明年将死的消息,还是将这件事先禀明始皇,还是两者都不要,另选第三条路——将玉璧收归己有。 他一路上检视把玩着玉璧,越看越爱不释手。他是走赵高路线的人,各地包括西域和林胡献贡来的宝物,都要先经过赵高的手,而赵高总会要他去鉴赏,他很少看到这样质地和雕工都达到完美程度的大玉璧。 祖龙又是谁?他的死与江神和镐池君又有什么关系?假若他将这样贵重的玉璧沉在镐池,是不是太可惜? 但假若他献给始皇,告诉他这个怪异荒诞的故事,他会不会相信?要是不相信,又会产生什么可怕后果?这次他本身去办案,就以妖言处决了两百多人,他还要去背这个罪名? 不过,他要是不去沉于镐池,将来山神找到他该怎么办?昨晚的恐怖情景,现在想起来背脊还发凉!山神敢交玉璧给他,一定有再制住他的方法。 算了,到咸阳还有段时间,向始皇报告结案经过,还要经过一段时日,再到镐池的时间加起来,他玩赏这块玉的时间够长了。 想到这里,忽然他又发现一个疑问想不通了——为什么山神千里之间顷刻可到,自己不送去,却偏要借这个凡人之手?"也许,沉璧要经过一道繁复的祭祷仪式,山神也是神,不愿向镐池君低头。"他只有这样来解答自己的疑问了。 他向着窗帘透进来的阳光,察看玉的透明度,突地看到一行小字,原先不仔细看,还当是玉的纹理。他极尽目力辨识,才看出是:“大秦御府珍藏” 他惊吓得两手一抖,差点将璧掉下来跌碎,他叹了口气想: “手上的锦盒很多人都看到了,将来追查脱离不了关系,看样子只有走向主上禀明这条路了!” 4 在吴石醒来刚离去不久,山沟那边树林中,转出来十几个人,带头的赫然是张良和一位虬髯客。时隔七、八年,张良虽然俊秀依旧,可是气度举止成熟许多,他正是昨晚山神庙中装属官的人。他笑着对那位虬髯客说: “项伯兄,一切在预料中。” 项伯身高八尺有余,不是别人,正是楚名将项燕的长子,也就是项梁的同胞兄长。他性喜闯荡江湖,四海游学,从小就在外面很少回家,前几年因杀人被通缉,逃到下邳,后来张良博浪沙一击始皇不中,也逃到下邳和项伯会合,同时合组了一个遍布各地的反秦组织。 项伯笑着回答说: “良弟自遇黄石老人后,可说是一日千里,进步太多,不再是博浪沙山上的鲁莽少年,而变成神机妙算的半仙了。” 张良闻言微笑不语。 原来博浪沙一击不中,张良逃到下邳,在那里得到一项奇遇。黄石老人故意将脚上鞋子踢到杞桥下,要张良拾取,考验他是否有敬老尊贤的品德。张良从桥下捡皮鞋子后,老人更要他为他穿上,看他是否有忍辱负重的耐力。 当时张良是真想狠揍他一顿,但看他年老,便忍气吞声为他穿上,老人满意地称赞他孺子可教。 最后他约张良在桥上见面,故意提前到达,然后责怪张良与老人约会却迟到,这样接连三次,第四次张良干脆不睡觉,前一天晚上就在桥头等候,这次总算比老人先到一会儿,通过了测验。老人大喜,传授了他一套《太公兵法》,并且告诉他: “好好读这部书,学成即可为王者师矣,十年后,你会大展事业,十三年后,到济北来见我,谷城山下有块黄石,那就是我!” 老人没说其它的话就走了,以后也未再见过面,但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封信给他。张良日夜研习揣摩,气质及才智都有了莫大的变化和进步。 接着项伯又说: “良弟,你真是舍得,这样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璧就这样平白送人,假若吴石贪心一起,不呈交始皇,私下吞了,那岂不是白费这许多心思?” “天下之物各有其主,这块玉璧本来就是嬴政之物。上次他渡江水遇风浪,用来沉江祭祷江神之用,我在无意间得到,这块璧会给他心理上莫大震撼,'祖龙明年会死'的预言,他也就会深信不疑。至于吴石,就算不怕'山神'会再找他,见了'大秦御府珍藏'那几个字,谅他也不敢吞没!"张良分析事理,头头是道。 “你认为嬴政相信了这个神话,就会急着立太子?"项伯仍然不解地问。 “应该如此,"张良胸有成竹地说:“根据后宫传出的消息,嬴政政事劳累,再加上勤练房中术及大量服用丹药,已患上了严重的肝病,只是御医们都不敢说出来罢了。嬴政本身也有所警觉,所以不愿立太子的原因,乃是对徐巿的'青春之泉'还抱着希望。” “你认为嬴政这样聪明,再加上'装神弄鬼案'的打击,还会相信我们的鬼话吗?” “嬴政在别的事上聪明绝顶,但只要遇到和死去皇后有关的事,他就会变成八岁,要是谈长生不老,他就只有三岁了,”张良微笑着又加一句:“这是情和欲望害人之处!” “我再问一句,"项伯问话真有执着精神:“我们是想要他立扶苏,他相信了我们的鬼话和立扶苏又有什么关系?” “唉!"张良也许被他问累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说: “前因后果分析起来太复杂,我只能简单说明。嬴政深爱死去的皇后,所以这么多年都不扶正苏妃……” “这是众所皆知的事,那我们想借鬼话来促使他立扶苏,不是简直不可能吗?"项伯瞪大了环眼插口。 “听我把话说完,"张良耐心地说:“你也说过嬴政聪明,但为情所使,他一心一意想立胡亥,却又明白胡亥愚騃任性,不可能做个好皇帝。只是他抱着希望,胡亥也许能改,同时再多等几年,让天下完全安定,胡亥能当个无为而治的太平天子,笨一点就没有关系……” “原来如此!"项伯有点懂了。 “假若他相信我们的预言,他明年会死,他鉴于天下风潮四起,怕胡亥镇不住,就会立扶苏,这也是我们地下组织到处放话,制造民间混乱的道理。” “这我就更弄不懂了,我们以反秦复国为目的,立昏庸的胡亥,将来弄得天下大乱,不是正好?要是扶苏当国,以他这次代父巡狩的成绩来看,一定是天下大治,我们岂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项伯不以为然地说。 “你不是说我进步了吗?"张良苦笑着说:“这就是我突破性的大进步。几年来和家师书信往返讨论的结果,家师判定几年内天下必乱,百姓又要受到战乱流离之苦。我们再次商议,想由我来做一点'人定胜天'的事,促成扶苏立位,以免天下又陷于过去几百年混战的痛苦。” “你不想复兴韩国了?"项伯诧异地问。 “韩国的复兴和天下生民的痛苦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张良笑得有点凄凉。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项伯也叹口气说:“天下统一已成趋势,再打散重来过,又是打打杀杀,以前那种日子并不好过,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好皇帝。” 第141章 “多谢项兄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张良感激地说:“下一步是投向蒙毅,借他之力,促立扶苏,但项兄是否肯屈身事仇?” “从小游荡四海,早以天下人自居,眼界不会只限于一国一地!” 项伯仰天哈哈大笑,豪迈的笑声吓得林鸟纷纷展翅而飞。 5 始皇在咸阳宫便殿接见吴石,听取他报告办理陨石案经过,廷尉蒙毅侍坐。 吴石报告此案株连到两百多人,而且是当地菁英分子时,蒙毅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 始皇转脸看了他一眼,又转过来对吴石也像是对他说: “办案固然要以少杀戮为原则,但有时除恶务尽也是应该的。” 蒙毅不便说什么,吴石听到这句话,等于是得到称赞和肯定,不觉喜形于色。 高兴之余,他的胆子也变得大了些,他避席顿首,双手高举锦盒过头启奏: “臣这次回咸阳途经华阴平舒道时,遇见一件怪事,有该地山神托臣带一块玉璧给镐池君,后来臣发现到这块玉璧本是御府珍藏,不敢自专,特地禀明陛下,请陛下圣裁!” “有这等怪事?"始皇要近侍接过锦盒,仔细一看,也发现到"大秦御府珍藏"那一行宇,他要近侍召御府今来问明真相。 他心里却在想——又是一个装神弄鬼的骗局!但他还是很感兴趣地对吴石说: “卿家将经过情形详细说给朕听,请复座。” 吴石复座后细说了当时经过,当然将自己乞怜求生的丑态省略掉了。 始皇听罢,半晌不语,这和他在湘君祠的遭遇类似,不过不是似幻似真,而是真的整个人被掳走了。那"祖龙"又是谁? 御府令奉诏前来,叩首行礼后检视玉璧,刹时间脸色变得苍白,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物。他声音颤抖地说: “启奏陛下,这正是前次渡江水,适逢风浪,陛下祭祷江神,沉于江中的那块玉璧,不知怎么会被人捞起。” “你能确认无误吗?"始皇也感到有点头启发麻。 “沉璧之事不多,而且这块玉璧在御府算是上品,无论尺寸、形状和纹理,臣都记得很清楚,的确是廿八年祭江所沉之璧,尤其那行与纹理相合的字,更是巧匠精心之作。"御府令肯定地说。 始皇沉吟一会,转向吴石说: “这样吧,镐池君那里由朕亲自去,这块玉璧暂时物归原主。” “遵命!"吴石即席俯首。 “暂时收藏好,等朕决定好祭祷镐池君时,再取出应用,这里没事了,你退下吧!"始皇向御府令说。 御府令行礼告退,始皇仍在心中一直咕哝——祖龙明年死,这祖龙到底是谁? 突然他想到,祖者始也,龙者帝也,祖龙者始皇帝也!他神色沮丧地对吴石说: “这次案子你办得很好,没事就退下吧!” 在吴石行礼退出后,他又对蒙毅说: “蒙毅,你留下,今晚你和幼公主陪朕一起去见见皇后!现在你就去找幼公主来南书房!” 这是任何臣子都无前例的殊荣。这么多年来,始皇去到兰池,全都是独来独往,只带四名力士护卫。 始皇回到南书房,感到有点头晕,他早发现自己身体不好,却没有近来这般严重,他常感到四脚乏力,胸中郁闷,时有想呕吐的感觉,而且人很明显的在逐日消瘦下来。 御医们诊断没有病,只是说他操劳过度,肝火上升,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休息,另加一些降肝火的补药。 他习惯性地踱到南窗边,推开窗户,见到的又是一勾新月,不知为什么,每逢见到新月,他就对皇后有股难以形容的思念。 祖龙明年死!也许他该立太子了。但要立谁呢?胡亥和扶苏的影像,在他脑中又重叠交错起来。 祖龙明年死!他仿佛见到那个山神说话的神情,吴石描述得太活灵活现了。 这些反朝廷分子,这件事是否又是他们玩的把戏? 但再仔细一想,沉落在江底的玉璧,不是江神还有谁有这个能耐,能将它捞起来?人称海无边,江无底 只不过江神为什么不将这个讯息直接告诉他,而要告诉镐池君? 这些问题他越想越不通,干脆不再想,而是做成两项决定: ——尽快考虑立太子。 ——祭祷镐池问吉凶。 6 当晚始皇在南书房赐宴蒙毅和幼公主,饭后乘汽车一部,带力士八名护驾,幼公主参乘,蒙毅则骑马相随。 车行中,始皇目不转睛地看着已发育良好的幼公主,发现她越大越像皇后,无论是言行举止,或者是聪慧才智,尤其是那股孩子气的狡黠,恐怕皇后在世见到,也会自叹不如。 忽然他灵光一闪,要是能让她的聪慧来补胡亥的愚騃,那立胡亥为太子,就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他们按照往常一样,经由秘密通道,进入大殿皇后棺椁厝放处。 始皇亲自在皇后画像前点好香烛,行礼后默默祝祷,蒙毅和幼公主叩首后仍俯伏在地。 始皇望着皇后的画像,在心中默念说: “玉姊,你生前虽然不赞成我立胡亥,但胡亥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不立他,立谁我会甘心?如今江神言我明年会死,立太子已是岂不及待的事,现在我帮你找到一个媳妇,不但相貌举止和你相像,聪明才智也可和你相比,愿你在天之灵也表示一点意见。” 默祷完毕,始皇连卜三次,"皇后之灵"都表示反对。 “那只有由我单方面作主了!"始皇摇头苦笑。 祭拜完毕,始皇要蒙毅出外巡视一下警卫,单独留下幼公主。 始皇首先指着皇后的画像说: “皇儿,看看母后像不像你?” “父皇的话有语病。"幼公主笑着说。 “语病?"始皇一时会不过意来。 “应该说儿臣像皇后。” “哦,不错,朕越看你越像她,尤其是天生聪慧上。"始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萤火怎敢跟月亮比!"幼公主也叹了一口气:“皇后驾崩这么多年,后宫至今人人都还称颂她的贤德,儿臣怎敢相比?” 始皇接着谈了一些皇后生前的事,思慕之情,溢于言表,幼公主也听得入神,始皇突然话锋一转说: “希望胡亥将来立位时,也能有这样一位皇后!” “小哥的年龄是到了该择偶的时候了。"幼公主说。 “准备当皇帝的人,不只是为个人择偶,而要为天下人选后!"始皇郑重地说。 “父皇可曾为小哥选好了人?"幼公主顽皮地笑。 “有是有了,可是朕正在征求她的同意。"始皇也露出微笑。 “哦?"幼公主沉默不语,脸色变得凝重。 两人无语很久,始皇心想这层纸不戳破,话就永远说不明白,因此他徐徐地言道: “皇儿,你和胡亥相处得怎样?” “很好。"幼公主低下头。 “朕看得出他很听你的话。” “虽然眼下他顽劣一点,但一旦继位,朕相信他会改。” “朕想你做他的皇后,你意下如何?"始皇硬着头皮说出。 公主闻言连忙下跪,始皇还当她是下跪谢恩,但双手想要扶起她时,却发现她满脸泪痕。 “父皇是诏命,还是征询儿臣意见?"幼公主仍然跪着没有起来。 听到幼公主如此问,始皇不禁又回想到那晚他自己向皇后求婚的事,他在心中暗叹,真的什么都像,连求婚回话都像!他长叹一口气问: “要是朕的诏命,如何?” “君命不可违!"幼公主轻喟了一声。 “要是朕代胡亥求婚呢?” “儿臣愿意丫角以老,永远服侍父皇。” “算了,起来吧,"始皇强作微笑说:“什么都不算,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 蒙毅巡视警卫回来,脚步声逐渐走近。 始皇爱怜地抚摸一下幼公主的秀发说: “把眼泪擦干,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7 在长安西南的镐池,正在举行一项盛大隆重的祭祷典礼,由始皇帝亲自主持。 身穿白色宽大长袍,头戴黑色鸠冠的巫者,手执巫杖,两手张开,仰首向天大声祈祷,口中喊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祝词。六六三十六名礼生,穿着同样的白袍,就是头上没有鸠冠,分成六列跪在巫者背后。 “镐池君"相传为周武王死后为神,由天帝所封。始皇对这位首次以武力统一中原的君主,有着惺惺相惜的特殊感情,他不敢托大,身着全套大礼服率领百官跪伏在地。同时为了表示亲民,准许民众在外围自由参加祭祀,因此现场参加祈祷求福,以及想瞻仰始皇丰采的民众,高达数万。 池边周围香烟袅袅,有的民众在池边祭拜,更多的民众站在高处或是爬在树上,守视祭典的进行。数千虎贲军在现场担任护卫,严禁闲杂人接近祭祷现场。 始皇虽然跪在地上,但他的头仍然是昂起的,一直注意看巫者的表情,因为他对鬼神的事,经过历次受骗,已经是半信半疑。 他第一眼看到巫者的感觉是震惊,这名巫者好俊秀好年轻!眉目娟秀,唇红齿白,简直像个美妇人。而跟在他身后赞礼的副手倒是身材魁梧,满脸虬髯,这两个人的角色是否颠倒了? 不知为什么,他见到这名片好像女子的巫者,心中却微微有些恐惧,也许是为他脸上满布的神秘所震慑吧,这些巫者和帝王一样,自有一股镇压人心的魅力! 第142章 这巫者是蒙毅介绍的门客,始皇绝对信任。据蒙毅说,他自小得到异人传授,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对易经及占卜,搜鬼通灵等奇学,更有独到的本领。 巫者祝祷祈神降临,沉璧仪式完毕,本该由奉常代始皇念祭文,谁知这时巫者突然摔倒,全身颤抖,口吐白沫,现场稍有混乱,但因始皇在场,谁也不敢乱动。 赞礼副手和几名礼生上前去扶他起来,谁知这名美妇人般的巫者,一手抓一个,像丢稻草人似地将他们丢得起晕八素。 始皇的近侍郎中正想有所动作,却为始皇所喝住,他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巫者神色和举止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颇有帝王雍容风度,他向跪在地上的始皇说: “本神乃镐池君是也,嬴政,你来找寡人,有什么要问的?” 始皇犹豫了一下,当着这么多众臣面前,他想问的事当然问不出口,他转念一想,自己功德远超三皇五帝,在武王面前也不必这样自卑,尽管武王成神,而他却是天之骄子!于是他站起来说: “镐池君乃正神,应该不说也会明白朕所想问的事!” “嬴政,你很聪明也很狡猾,"镐池君哈哈大笑,一派帝王气度,完全不是巫者原有的声音:“你的心思本神当然清楚,但在这种场合,你不便明问,本神当然也不便明告。” “那是否能请大神今晚降临,嬴政在咸阳宫辟密室,焚香等候?"始皇恭敬地说。 “不必!"镐池君说:“嬴政,你是聪明人,本神只要提示你几句,你就会悟透了。” “请说。” “祖龙乃天上星宿,明年应该归位,这是第一;行其所当行,立其所该立,不要被私情所蔽,这是第二个你想得到的答案。另外有句话要奉劝,稍存上天好生之德,免得为血所污染,归不了天上星位。” 这下始皇要不相信也不可能了,因为祖龙之事,只有蒙毅和吴石知道,而想立太子的事,除了幼公主以外,他跟谁都没提过。 “还有一件事朕想不通的是……"他又问。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为"镐池君"所打断,他反而问他说: “本神在人间留下什么功绩受后人所景仰?” “当然是率领诸侯伐纣!"始皇对"纣王荒淫无道,武王大会诸侯于孟津讨伐"这段历史很熟谙。 “这次江神托华山山神持玉璧作信物,劝言本神祖龙可以讨伐了!” 始皇回顾身后依然跪在地上的群众,只见他们人人满脸狐疑,似乎不了解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还有一件事要请问,"始皇又说:“假若祖龙传人得宜,是否可以万世不替的传下去?” “嬴政,你在别的事上聪明,怎么在这种事上却如同三岁小孩子?传人得宜自然可以延长天命,其余就非本神所知了!” 除了中隐老人外,谁敢这样直言申斥他?尽管镐池君生前为王,死后为神,而他却是天之骄子! 始皇怒火填膺,正想发作,只见"镐池君"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浑身颤抖,狂吼了一声: “本神去也,嬴政你好自为之!” 巫者竟这样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副手和礼生忙着用冷水浇他,想弄醒他来。 始皇脸色铁青,不发一言,登上六七黑马驾的輼輬车,在万民高呼"万岁"声中,绝尘而去,众大臣连忙各自乘车骑马纷纷相随。 8 在蒙毅府中密室,灯光黯淡,室外警卫森严,禁止任何人接近整栋房子十丈以内,于是整个院子都空旷无人,伺候的婢女也必须奉召才准前来。 室内只有蒙毅、张良和项伯三人。 蒙毅离席在室内踱来踱去,每到张良和项伯席位之间,就环顾两人一下。 他面色凝重地说: “张先生今天表演得很好,只是后面几句话说得过重了些,主上回宫后一直含怒不语。” 张良避席顿首说: “小生并不认为如此!” “哦?先生有何高见?"蒙毅不悦地问。 “依小生之见,主上性情高傲,目无历代任何帝王,独独钦佩武王的功绩和为人。要在气势压过他,小生装扮的武王必须要当他是后生小子!” “先生言之有理,只是还是有点过份,"蒙毅刚直的脸上出现了歉意:“以前下官骂赵高装神弄鬼欺骗主上,想不到自己也要玩这种权术手段。” “大人用不着歉疚,"项伯在一旁插口说:“始皇为人刚愎,又深爱胡亥,难免不做胡涂事,大人这是为天下人着想。” “也只有这样想,下官才会稍微心安!"蒙毅叹口气说。 “始皇回宫以后,真的一句话都未说?"张良沉思一会又如此问。 “他只喃喃自语一句话:'山鬼只知一年事!他怎么能知明年?'"蒙毅回答:“下官不明白主上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作何想法。” “看情形,他对此次镐池君的话是深信不疑了,只是心中还有矛盾。"张良解答说。 “张先生,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蒙毅又问。 “什么也不要做,静观其变,假若小生推测不错的话,始皇会主动问及大人此事。” “到时候下官要如何回答?” “大人可以说这是主上的家务事,疏不间亲,不便回答。”张良说。 “这岂不是坐失良机吗?"蒙毅不解地问。 “始皇为人主见很深,他决定了的事别人很少能更改,他知道大人品向扶苏,假若你言明赞成扶苏,反而会激其他的反感而误事!"张良微笑着说。 “先生果然高明!"蒙毅赞叹地说:“先生要是能入朝为官,一定是大有作为的能臣,要不要下官代为推荐?” “多谢大人厚爱,只是小生懒散惯了,受不了官场的束缚,承蒙大人收在门下当舍人,能为大人献言分忧,就很满足了。”张良连忙谦谢。 “这真是太可惜了,只是下官也不敢勉强,"蒙毅想了想又问:“先生看这件事有几成的把握?” 张良闭目沉思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回答说: “假若不成的话,始皇很快就会立胡亥,那就不必说了;假若他不再提此事,扶苏就有六成的胜算;要是他主动向你问起,那他已是决定立扶苏了。” “想不到先生这样年轻就算无遗策,真可惜我们不能一殿为臣,共扶未来的皇帝。"蒙毅脸露惋惜。 张良微笑不语。 三人又谈了一些细节,张良和项伯才起身告辞,临行时,张良又向蒙毅叮嘱一句: “大人要多注意赵高的动向!” 9 在赵高府中密室里,也有三个人在密商,分别是赵高、吴石和一名徐巿派来的密使。徐巿密使是报告,徐巿在海外一个岛上,男耕女织,生活得很好,暂时不想回来。 “前几天蒙毅介绍的那个巫者装得真好!"赵高气愤地说:听主上近来的言语,似乎有了想立太子的意思。” “据下官看,镐池君真是降临了。"吴石有点不服地说。 “明明是装神弄鬼,"赵高鹭鸶般笑了几声:“这些事哪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吴石还想争辩,但想到赵高装神弄鬼受罚,到如今还是庶人身份的事,他不敢再提,只是讨好地说: “主上要立太子一定要立胡亥公子,将来他一继位,赵大人就是帝师了,还望多加提拔。” “哼,那可不一定,"赵高摇摇头说:“主上今天问起我,要立太子该立谁?” “主上器重大人,这样重大的事都征求大人意见,真不愧为帝者师,大人自可顺水推舟拥立胡亥公子。"吴石谄笑着说。 “我才没有你这样笨!"赵高对堂堂的廷尉左尉毫不客气,就像对家奴一样直斥。 可是吴石却一点也不见怪,仍然耸肩前倾,陪笑着说:那大人是怎样回答的?” 赵高闭上眼睛,半晌没有答话,脸上流露得意微笑。最后他徐徐睁眼,看了两人一眼才说: “对主上的脾气,没人比我再清楚……” “当然,大人和主上是从小玩到大的总角之交!"吴石赶快乘机拍马屁。 “不然,"赵高正色地说:“应该说是同怀之交,你知道吗?虽然主上小时有他的奶妈,但我娘常是一边奶头奶一个孩子,这不是同怀之交是什么?” “不错,不错!"吴石与那徐巿密使异口同声地奉承。 “所以嘛,我当时就回奏主上,这是他的家务事,疏不间亲,我无意见可提。"赵高显出诡异的神色。 “那岂不是坐失良机?"吴石叹口气说。 “我说你不懂,你就是不懂,主上的脾气没有人比我再清楚……” “不错,不错,大人与主上乃是同怀之交!"吴石等两人异头同点地说。 “主上一直是有自己的主见,他问别人,只是观察哪类人有哪种想法,并不是真正征求你的意见。譬如说他要是问蒙毅,一定会问立扶苏好不好?假若蒙毅回答好,那倒楣的是蒙毅,因为主上会怀疑他与扶苏结党,或者是受了扶苏请托。因为立嗣这种大事,不是元老重臣不能参加意见的,蒙毅和我还不够那种份量。” “赵大人真是明智,"吴石拊掌称绝,然后不解地问:“赵大人和主上这种交情都不能提意见,那就没有人够资格提了。” “那当然,"赵高摸摸没有胡子的下巴微笑,不过他想了想又说:“不然,像李斯这类老臣倒是应该可以回答,否则主上会怀疑他们没有诚意。” 第143章 “听赵大人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吴石叹口气说: “下官在朝为官也很久了,今天才知道答与不答之间,竟有这么大奥妙!” “那当然。"赵高得意作鹭鸶笑。 “主上问过李丞相没有?李丞相又如何回答?"吴石好奇地问。 “听说是问过了,而且李斯认为是立扶苏的好,不过他的话没有多大效果。"赵高轻蔑地说。 但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沉吟了一下,一拍大腿,高叫了一声: “不好!” “赵大人,怎么啦?"吴石等两人品声问。 “蒙毅的装神弄鬼,再加上李斯的进言,可是非同小可!”赵高像从美梦中醒过来一样惊惶:“李斯是最会揣摩上意的!” “为什么?"吴石问。 “你不要管为什么,我只告诉你,再不设法阻止,恐怕主上这几天就会明命立扶苏为太子!"赵高气极败坏地说。 他们刚才还看到赵高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现在突然变得惊慌失措,不禁也紧张起来。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主上的了,"赵高又说了一句他的口头禅: “他没有决定事情以前,不会问别人,依照目前的情形,他为顾全大局,一定会立扶苏!” “那该怎么办?"两人异口同声问。 赵高皱着眉头,拖着猥琐的身子,就在室内踱步起来,他这个习惯多少是从始皇那里学来的,他虽然是邯郸小儿学步,倒也发现像这样踱步,头脑会灵活不少,很多困难问题因此迎刃而解。 他踱到徐巿的密使面前,一双小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看得这位密使心里发毛。 “就是你,我要用你来挽回大局!"赵高格格地笑着。 “小人我?"密使有点想哭的说:“徐先生派我回来秘密报告船队在海外的情形,小人可是见不得光的!” “你不但要见光,而且要面见主上。"赵高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这名密使吓得避席顿首,磕头如捣蒜,哀声喊着: “赵大人,这不是开玩笑的!” “起来,起来,请复座!"赵高笑着将他扶回席位:“你别惊慌,我没有恶意,明天我就安排你觐见主上。” “小人我?"密使哭丧着脸问。 “不错,安排好时间我会通知你,见到主上后该说些什么,觐见之前我会告诉你!” “叩谢赵大人!"密使又再避席顿首。 吴石在一旁满头雾水,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10 始皇在偏殿接见徐巿的使者,赵高没有食言,前一天晚上教了使者一番话,要他记熟以便临时应对。 这名密使乃徐巿多年来最相信的门客,算得上是饱读诸子百家,有着极好的口才,这些年来专负责他与赵高之间的联络。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却是第一次见到帝王这种威严。 虽然是在偏殿,没有朝殿那种盛大排场,但也是警卫森严,殿下站满执戟武士和带剑郎中。 这位门客天生个子就小,一进入大殿,环顾四周都是身材特大的彪形大汉,再加上殿中什么都大,更显得自己出奇地渺小,他两脚发软,几乎都要不听指挥了。 来到阶下,他跪地行礼,高呼万岁已毕,奉命起立回话。 “徐巿这么多年在海外寻找长生不老药,久无消息带回,而且还偷偷将家眷接走,实在可恶之极,这次派你回报,到底还有什么可强辩的?” 始皇一字一字的威严说出,回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荡,更增加了恐怖气氛。这位门客明白,回话稍不小心,就有掉脑袋的危险。 “徐巿辩解已在奏简说明,小人只是奉徐巿之命,负责向陛下回答疑问。"门客强自镇定地说。 “好,朕先问你,徐巿现在何处?"始皇怒容稍减。 “徐巿等人现在海外一无名孤岛,缺水缺粮甚为辛苦。” “岛上会没有淡水吗?"始皇不解地问。 “岛上虽有少数山涧,但因地势陡削,下雨水即流入海中,存水处甚少。” “你要说实话,"始皇双目似箭,直视门客,沉声地说: “你们可曾见到仙岛?” 门客为始皇看这一眼,全身有如遭到雷击,差点说不出话来,可是他想凭赵高的交代,只得硬起头皮回答: “多次见到,只是靠近不了。” “为什么?是否岛上的人不欢迎你们,还是你们所见到的只是海市蜃楼的幻境?” “不是,的确是蓬莱仙岛。"门客只有一口咬定。 “什么样子?"始皇这一问非常厉害,因为徐巿向他形容的仙岛模样,他一直神往,所以记得很清楚,而且徐巿对他说这些时,只有很少人在当场。这一对照,就可知道这个门客说的是否真话。 谁知赵高比他更厉害,早料到他会有这一点着,不但伪造了徐巿给始皇的奏书,还教会了他这一套。 门客照着赵高所教的说了,对蓬莱仙岛外形的描述和徐巿所讲的大致相同。这位门客本身当然也是精明之辈,他结尾加了一句: “至于仙岛内里的事,徐巿从不对别人说,所以小人也完全不知道了。” 始皇一听他这样说,也就深信他们是接近过仙岛而无法上去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每次我们看到仙岛出现时,就会风浪大作,波涛汹涌,将船队打得四分五散,还曾经有多艘船翻覆。” “朕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始皇有点不耐烦。 “经过徐巿的祭祷祝问,才知道是海神的阻挠。” “海神阻挠?他为什么要阻挠朕求取仙药?” “这就非小人所能知道的了。” “退下去吧,朕自有主张。"始皇爽然若失地说:“补给与粮食的事,你去和赵高商量办理。” 门客跪倒行礼,由赵高带出。 始皇退至南书房后,召李斯和蒙毅来见。他向李斯说: “徐巿有使者回来,说是接近了蓬莱仙岛多次,只是为海神所阻,看来求取仙药'青春之泉'还是大有希望的。"始皇心有未甘地说。 李斯看了看始皇憔悴的脸色以及明显逐渐瘦弱的身体,明知他肝病已重,应该立嗣,但始皇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病,更别说提到死了。有位御医自认忠诚,说了实话,诊断始皇患了肝疾,建议他必须停服任何丹药,少近女色,完全不理政事,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否则后果堪虑。 始皇一气之下,就罚他鬼薪守太上皇陵三年。以后没有任何御医再敢说他有病,只是歌功颂德地说他太劳累,开些清火补肝的药给他吃而已。 李斯当然不会重蹈这个覆辙,他恭身回答说: “恭喜陛下,海神为什么阻挠,只要找出原因就不难解决。” 始皇又转向蒙毅说: “先前你的那位门客是否还在府中?” “还在,只是他上次冒犯了陛下,至今仍日日惶恐不安,绝口不再提祭祷占卜这类的事。"蒙毅回答。 “上次的事,当时朕的确有点生气,但再一想,对朕无礼的是镐池君,这怪不得你的那位门客,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张继,楚地下邳人。” “你要他为朕再召别神,当然不要镐池君,朕想问问,海神为什么要跟朕作对。” “遵命。” 始皇不再说话,陷入沉思很久,才同时对李斯和蒙毅说: “立太子的事后仪,等海神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是。"李斯无可无不可地答应。 蒙毅只觉得背脊发凉,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敢。 11 甘泉宫修炼室里,烛光摇曳,香烟袅绕,兽形香炉里,焚着西域异香,整个屋子弥漫烟雾,人处其中,立即进入一种似幻似真的境界。 始皇对着神桌高坐,这次是召神而不是祭祝,所以始皇是坐在主位,以贵宾之礼等候神的降临。 事先始皇召见了张良,问他召什么神来问最好。张良认为召别的神来都是旁敲侧击,恐怕问不出个所以然,不如直接召海神来。 “东海离这里万余里,能召得来吗?"始皇惊奇地问:“即使能来,又要等多久的时间?” “庄子曰,鹏之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这还只是有生有形的神物,"张良微笑着说:“至于成神以后,无生无死,无形无影,思想所及,转眼却至,已不再受距离的限制。” “张生这句话就错了!"始皇抓住他语病似地得意微笑。 “不知臣错在哪里?"张良恭敬地问。 “即使神只要转念之间立到,为什么江神不直接和镐池君会晤,还有待山神居中转交玉璧?” 这一问的确将张良难倒,而且山神这件故弄玄虚之事,正是他所为,免不掉做贼心虚。但他是何等机智的人,心念一转,表面一点声色未动地回答说: “神无形无影,固然转念之间任何地方都可立到,但玉璧是凡间浊重之物,却需要按照凡间俗物处理。” “原来如此,那我们现在就开始作法吧!"始皇满意地说。 张良又换上白色法衣,戴上鸠冠,由项伯赞礼。 始皇肃穆静坐,专等海神的降临,蒙毅侧席侍坐。 张良焚香击钟,跪伏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和那天一样浑身颤抖,口吐白沫,一个腾身,跳到半空,还连翻了几个跟头,矫如神龙般在空中扭转,正好跌坐在事先安排的宾席上。 “海神怎么跟镐池君不一样,举止如此野蛮?" 第144章 始皇细声问蒙毅。 “镐池君生前为帝王,当然雍容大度,海神则只是东海一条孽龙!"蒙毅也恭敬地小声回答。 这时只听到张良大吼一声说: “本神乃海神是也,尔乃何人,胆敢当面辱折本神?” 声音粗厉,和张良俊秀的外表极不相称。 蒙毅闻声连忙跪倒,连连谢罪失言,始皇也起立以主人身份延坐。 “始皇帝,你管你的人间,我管我的海洋,你找我来作什么?""海神"怒声问。 “海神这一问问得甚好,既然你知道你我奉上帝之使命各管一方,为什么要阻挠朕寻取'青春之泉'?始皇顾着主人的立场,说话非常柔和。 “你真的想知道原因吗?""海神"问。 “当然。"始皇回答。 “海神"仰天大笑,室内回声激荡,正如大海波涛。 “你本为天上乌龙,掌管天池,因有凡心,谪到人间赎罪,如今你竟然忘本!""海神"笑着说。 “朕本是天上掌管天池的乌龙?那你呢?"始皇不胜惊诧地问:“天池又在哪里?” “本神就是掌管海洋的海神,也就是上帝座前的金龙,天池乃在天上,穷发之北,有冥海谓之天池。""海神"从容地回答。 “朕如今统一宇内,贵为皇帝,还能算是谪放?朕在泰山顶上,明明听见上帝称朕为她的骄子、爱子,这还错得了吗?始皇骄傲地说。 “嬴政,想不到你谪落人间,也就变得目光如豆起来。你在天上所掌管的天池之大,真凡人所不可想象的!举例来说,其中产有无数鲲鱼,每条鱼都背宽数千里,自头到尾的长度,更无法以人间长度来计算,你想想看,天池有多大!” “真的吗?"始皇有点神往了。 “在天池还有种鸟,名为大鹏,背若泰山,翅膀张开有如垂天之云,振翅一飞就是九万里,你所谓的宇内真的是宇内吗?” “怎么,不能算吗?"始皇不服平地问。 “当然,"海神豪迈地笑了:“俗语说:'三山六水一份田。"水你管不到,山你管不到,你所管到的只是这一点陆地,但你可知道,不说西域之西还有很多国家,东海和南海以外更有无穷大的陆地和无数多的岛屿,区区一个中原就能算是宇内吗?真是寒蝉春生夏死,不知有秋冬,鸟雀腾跃不过几丈,便自以为高了!” “朕不和你扯这些,"始皇有点老羞成怒:“只请你告诉朕,为什么要阻挠朕寻取'青春之泉'?” “这要分两方面来说,一是为了你好,假若你取得长生不老之药,你就一直呆在凡间受尽七情六欲之苦,嬴政,你告诉我老实话,自你懂事以后,你有真正的快乐过吗?""海神"哂然而笑。 “……"始皇一时无话可答,他虽贵为天下之主,却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真正快乐过。 “另一方面是阻止你侵犯我的掌管范围,你的野心太大,徐巿虽说是主要为你求取仙药,实在也是帮你在寻找海中岛屿,你要是不死,迟早会侵入我掌管的领域,祖龙,既然已知明年会死,为什么不早点安排后事,以便早日归位,掌管不知要比你所谓宇内大多少万倍的天池!” “孽龙,你听着,不管你如何阻挠,朕一定会战败你,取得长生不老药!"始皇怒汽油然而生,也大声吼起来。 “嬴政,那你就来试试看吧!""海神"仰天哈哈大笑:本神去也!” 张良又是全身颤抖,口吐白沫昏倒在地,项伯连忙上前救醒,用冷水喷脸,并为他按摩全身。 始皇若有所思地坐下,半晌沉默不语。 蒙毅也走上前去,察看张良的景况。 12 始皇自接到海神挑战,以及求取"青春之泉"再度出现希望后,他不再提立太子的事,也就没有人敢再向他提。 另外,他将海神挑战的事交由太卜占卜,所得到的结果是游徙大吉。于是他首先迁北河榆中三万户到咸阳,并各进爵一级,以应卜象。 接着他下令会稽郡和琅琊郡,准备楼船百艘,他要亲自击败海神,以便利徐巿登蓬莱仙岛,取长生不老药。 此时,徐巿已透过赵高和始皇正式取得联络。据徐巿使者奏称,徐巿率领的童男童女现停留在东海亶洲,相去琅琊万余里。此洲有数万人家,饮水粮食及用品皆已能自足,不需由中原再行补给。 不过,徐巿也上书禀奏,希望始皇能早日击败海神,他们将再度前往仙岛取"青春之泉,否则时间已过了这么多年,童男童女都已长大成人,男女情欲方面的事很难控制,一旦不再是童男童女,又得返回中原换人,耽误时间就太多了。 经他这一催,始皇开始着急,二十八年派出这些人,当时最小的就算十二岁,如今已是三十七年,算算也是二十一岁的人了,其余更大的就不必说了,要是换人,往返又得多加两年的时间,到时候不知又会有什么变化,当然不可以。 因此他决心今年等到一切准备好,就趁出游的机会,亲自解决海神的问题。 打消了始皇立即立太子的原意,最高兴的当然是赵高,他有把握,只要不在这种紧急状况下立太子,时间一久,这个位置自然而然是胡亥的。 相反的,蒙毅遭到挫折,感到非常沮丧。那天他私底下对张良和项伯说: “蒙毅承祖荫得到主上宠幸,一向自命行事方正,想不到要用装神弄鬼来蒙骗主上,而且事情还终归失败!” 张良了解他内心的痛苦,只得这样安慰他说: “主上为人做事都极度自信,除了用这方面的办法,根本就影响不了他。再说,我们的对手是最了解他个性的人,他们用这种方法,我们也不能不以这种方法来对付。” “蒙毅总是感到这里不安。"蒙毅指了指胸口,叹口气说。 “廷尉其实不必难过,"项伯也插口说:“我们本意是为了主上好,用的方法有时候需要权变,何况立太子是有关天下兴亡的事。” “唉,也只有用这些话来抚慰自己了!"蒙毅长长叹了一口气又说:“主上已决定出游,日前向我说,希望张先生能随去,因为他这次要与海神决斗,可能有仰仗张先生的地方,张先生意下如何?” “张继是始作俑者,还有什么话好说,"张良微笑着说: “大人正直,不惯说谎,张继自小流浪江湖,颇知权变,我跟去也好,以后要和主上应对,说谎的事就由小人来应付。” “先生言重了,"蒙毅说:“听到说谎和欺骗,我内心就感到愧疚,面色就会不自然,哪像张先生这样,装镐池君就是镐池君,装海神就是海神。"想起张良装海神的神态,蒙毅忍不住笑了。 张良和项伯看到他心情转好,忍不住跟着笑。 “还有,"蒙毅微笑不止地说:“那天张先生装海神的谈话,好像是出自庄周的《逍遥游》。” “大人博学,正是。"张良说。 “当天我在一旁担心,深怕主上识破,主上读的诸子百家不少。” “小人敢肯定他没读过庄周的书。"张良调侃地说。 “为什么你敢如此肯定?"蒙毅惊诧地问。 “因为小人知道他的老师中隐老人不喜庄周,而主上学的是'帝王学',与庄周的学说格格不入,他也没时间去读与自己兴趣不合的东西。” “张先生真是摸透了人性!"蒙毅哈哈大笑。 张良和项伯也跟着笑。 突然,蒙毅又皱起眉头说: “主上准备出巡,又不再谈立太子的事,下一步起我们该如何走?” “可借此作最后一击,看看是否能够挽回。"张良沉吟地说。 “如何击法?” “大人可借由丞相李斯,请求扶苏回来留守,这样扶苏虽然没有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只要主上准许,我们便知道他的心意,同时希望大人你也争取留守,就不必整天要对着主上说谎,内心不断愧疚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蒙毅高兴地击案说。 三人同时哈哈大笑。 第二十六章移风转俗 1 始皇帝三十七年十月。 始皇出游,左丞相李斯及廷尉蒙毅从,右丞相冯去疾留守。少子胡亥爱慕请从,始皇许之。幼公主恰好生病,不能随驾,始皇甚感遗憾。 赵高此时因监工骊山陵墓有功,复任为中车府令,此次随行,为始皇御车。 李斯及蒙毅联合上奏,请调回长公子扶苏回咸阳留守。始皇是何等聪明的人,早看透了他们的心意,只托言扶苏监筑长城事务繁忙,不准这项建议。 蒙毅和张良只有徒呼负负。 蒙毅奉始皇命,令张良随行,项伯单独留在咸阳感到无聊,向蒙毅告辞,回老家下相探亲去了。 十一月,始皇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然后乘船由江水直下,经丹阳起陆来到钱塘。 会稽太守及鄣郡太守均来迎接陪侍,南海尉任嚣也在会稽等候。 到达钱塘后,始皇即召集当地父老探问民情,父老经过太守交代,当然只说些民风淳厚,秦法便民等歌功颂德的好话。 始皇听了自然大为高兴。 那天始皇驾车出游,返回行宫途中,因为始皇为了表示亲民,下令不许清道,一路上都有成千上万的民众在道旁围观,街道两旁更是连屋顶上都站满了人。 始皇的车驾一到,民众纷纷跪下齐呼万岁。 始皇的輼輬车,当天是由赵高御车,公子胡亥参乘,始皇在万岁声中频频左顾右盼,向群众挥手致意,心里却在想: “我的辛苦还是有代价的,这些黔首都爱戴我!” 第145章 过一会他又向公子胡亥说: “你看到了吗?这些黔首都是自动自发来的,受全民的爱戴就是君王的最大报酬!” “儿臣也作如此想法。"胡亥说。 “但自古至今,历史上哪有像陛下这样事必躬亲,勤于治政的皇帝?"赵高在一旁乘机拍马屁。 “不然,黄帝擒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尧王亲九族,章百姓,合和万国;舜和禹亲政爱民,治洪水,使得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自有朕不及之处。"始皇谦虚地说。 “父皇也有礼让的时候!"胡亥笑着说。 “三皇五帝和陛下相比,只是如以烛火比日月罢了,"赵高谄笑地说:“以前五帝之国,地方不过千里,诸侯服不服,来朝不来朝,全都没有力量管制,哪像陛下这样天下政令统一,德服诸夷!” “唉,话虽是这样说,但百废待举,统一天下已十年,仍然有做不完的事,黔首不得休息,朕也无法安心。"始皇叹口气说。 “这都是以前所谓贤君无为而治的结果,现在事情堆在一起,让陛下操心。"赵高说。 “看这么多的事,恐怕朕是不能及身做完了!"连日旅途,始皇脸上已出现倦容,他喟然叹说:“朕到底已是五十岁的人了,以前读古籍读到过孔丘所说的:‘天若假年,五十以学易。'现在朕才完全体会出他说这句话的心情。” 赵高一听始皇这样说,暗自在心中警惕,看样子始皇又想起了立太子的事。他连忙在御者座上回首恭身说: “陛下正富春秋,而且只要这次战败海神,去除求取长生不老药的障碍,陛下就会寿与天气了!” “但愿如此!"始皇不再说话,陷入沉思。 两旁欢呼万岁的声音,他听而不闻;围观下跪的群众,他也视而不见。 他想起海神挑战的事,连带想到大秦没有一支强大的楼船军。海神应该说得不错,"三山六水一份田",海中不但有岛屿,海外一定还有其他的国家。秦一直处于内陆,虽然也设有楼船将军之职,但水军一直不强大,只能用在江河支流上,作运补及护航之用。 原楚国江上水师,虽有点规模,但自天下统一后,大多解散改作民用,尤其是骊山陵墓、咸阳阿房宫的修建、石头木料的运输,全用到这些船,船上的战斗设备早就拆除掉了。 照说,原齐、燕临海,而且海岸线极长,但它们只以大海为屏障,假想敌完全是来自西方的秦国强大陆军,根本未想到向海洋发展,所谓的水师也只能在江河上担任巡逻、护航及运粮等任务。 始皇又想到:现在大秦已打通了渤海、黄海、东海及南海等四海,因为缺乏强大的海上水师,所以海面上海盗横行,各自占海岛为王,甚至还向过往船只收保护税,不然就连人带船掳走。男的当奴隶,女的姿色好的,留着做头目的妻妾,姿色较差的,就做为喽啰公共的泄欲工具。 众多案件报到各郡守那里,郡守想处理都没有这个能力,只有向上呈报,但太严重的案情怕始皇动怒,还都隐瞒下来,只是辗转传入他的耳中。 始皇想:这是否就是海神所谓的侵入他的领域?嗯,他要建立强大的水师,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既可以保护由南到北的贸易船运,同时还可以开发附近的岛屿,进一步探找出海外之国。 当然顺便也可以寻觅仙岛,找那长生不老之药! 谁是编练水师的人选呢?几个曾任楼船将军的人,在他都认为不够理想。 任嚣,对,就是他!以他的才干,又担任南海尉这么多年,正是最好的人选,他正好在会稽等候,见面时要和他好好谈这件事。 正在他想得入神的时候,突然觉得车子剧烈震动,六匹黑马人立长嘶,赵高连声吆喝。 “有刺客!"有人高声叫喊。 周围郎中拔剑将始皇座车团团围住,形成人马墙层层护卫。 2 虎贲军都尉带着众多兵卒拥着一对男女上前禀奏。 “启奏陛下,只是一对拦驾告状的男女,臣罪该万死,护驾不周,惊动陛下。” 始皇没有答话,只看了这对男女一眼。只见男的面目清秀,唇红齿白,称得上是一表人才,年龄不会超过二十,而女的大约十五、六岁,面貌和男的长得极像,看上去像一对兄妹。 “你们有什么冤枉?"始皇和蔼地问:“为什么不去向所辖县府申诉?” “天大的冤情,不止关系小人兄妹而已。"男的侃侃而言,似乎并不恐惧这个传言中动辄坑人的皇帝。 这时蒙毅已下车,走到始皇车前行礼。 “廷尉,这对兄妹拦舆车告状,该如何处理?"始皇问。 “请陛下交臣处理,问明案情再行禀奏。” “别难为他们,"始皇语气柔和得连自己都感到奇怪:“和你同车带回去吧!” 两人闯驾,旁观民众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大都等着看始皇大发雷霆杀人,一见竟是这等轻易打发,全都跪下狂呼: “始皇帝仁慈!陛下万岁!万万岁!” 只有急忙赶到的会稽太守,早已吓得满身冷汗。 “走吧,没事了。"始皇说。 车队在万岁声中,又慢慢启动。 晚间,蒙毅来行宫回报审讯结果。 原来正如始皇所猜测,这对男女果然是兄妹,一名吴鸿,一名吴秀。自幼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兄妹相依为命成长。母亲改嫁时,吴鸿才八岁,全靠他帮人做杂工,以及邻居帮助,兄妹两才能长大。 “哪有这样狠心的母亲!"始皇勃然大怒,他想起自己淫狠的母亲,也回忆到八岁和皇后同游邯郸的情景。 “据吴鸿供称,这里的文教风俗并不如父老们所说的那样好,而是淫风极盛,未婚前滥交成风,桑前榆下野合,习为常事。即使婚后,男女交往也不避嫌,通奸杂交都是司空见惯的。吴鸿母亲就是丈夫还在时,便与别人有染,丈夫一死,就丢下一对小儿女不管,跟那个男人私奔了!” “事隔这么多年,吴鸿还为此拦朕车驾告状?” “不是,而是为了一件更重大的事。” “哦?说来听听。” “原来这地方还有一项行之千年的恶俗,就是所谓钱塘君纳姬。每年钱塘君生日就要扩大庆祝,以盛大仪式将刚及笄的处女丢入江内,谓之送亲。” “钱塘君何许人也,谁人所封?"始皇印象中没有这位神。 “相传钱塘君为海神之子,由海神所封。” “这就是说今年纳姬选中了吴秀?"始皇这下明白吴鸿冒死拦驾告状的原因了。 “正是,陛下圣明!"蒙毅极带感情地说:“本来可以用钱贿赂巫婆另行选人,但兄妹生活都感困难,哪有这个余钱!” “钱塘君选姬是如何一个选法?"始皇开始感到兴趣:“大概说给朕听。” 原来钱塘君选姬,乃是由地方巫者在生日前一月宣布,说是由钱塘君托梦要几月几日几时生的女孩,长得是个什么模样,然后就到处找。 其实,巫婆早就打听好哪家有这样的女孩,她一般都是找有钱无势家的女孩,父母赶快送钱要她另找生辰八字相同的女孩,或是自己出高代价,买票家女孩代死。 “这种淫风佚俗,难道地方官都不管吗?"始皇击案大怒。 “不是不管,而是不敢管!"蒙毅摇头叹口气说:“天下刚统一,大秦派的郡守首次到任,下令禁止此事,竟引起一场民间大暴动,钱塘江流域附近县的数万民众包围郡守府,最后郡守答应不管这种风俗,才算妥协。” “朕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始皇怀疑地问。 “郡守当然不敢上报,"蒙毅微笑:“地处偏远,平日就法令不行,民间信仰高于法律!” “不行,这件事必须制止。"始皇坚决地说。 “陛下,事关民情,必须慎重处理,交给臣来办吧!"蒙毅深怕始皇的刚愎脾气会造成大灾难。 “不,事关风俗教化,本是郡县父母官的职责,既然他们管不了,而朕正好在此,这就是朕无可旁贷的责任。朕代天牧民,郡守县令又是为朕分担职守,他们负担不了,当然由朕亲自来。” “交李斯丞相办理吧,何必陛下亲担烦忧!"蒙毅还想力谏。 “民间如此信仰钱塘君,是否有什么灵验?"始皇对蒙毅笑着说。 “每年钱塘君生日都逢大潮,而且江水时常泛滥为害,据臣问了一些父老说,那年就是因为没有纳姬,所以江水泛滥成灾,因此才酿成暴动。"蒙毅回答。 “那以后年年纳姬,是否就没有水患了呢?” “应该还是有吧,"蒙毅回答:“据郡守说,三年前就有一次不小的洪水,淹没了不少田地房屋,夺走了不少生命。” “那证明不是钱塘君纳姬的问题,而是水利没弄好。"始皇微笑。 蒙毅看着始皇半晌无语,心里在想——多英明睿智的皇帝,为什么逢到自己长生不老的事,就变得如此迷信幼稚! 始皇无语地站起来,在室内走来走去沉思,很久很久才又复座,他徐徐地对蒙毅说: “你还有什么意见?” “是否要找李斯丞相来议事?"蒙毅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了,朕已决定如何办理,你记下来转告会稽郡守,用不着朕另下诏命。” “是。"蒙毅恭身答应。 此时近侍拿来笔墨和白绢。笔为羊毛制成,由蒙恬最新发明,书写便利迅速,比以往用竹、玉和金属制成的硬笔方便多了。 第146章 始皇郑重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 “第一、命会稽太守立即传朕意旨,永远废除钱塘君纳姬风习。 第二、限三个月内拟定浙江(钱塘江)整治计划上奏。 第三、二天后另召集一批父老来与朕话桑麻,告诉他朕会亲自按这些人的话,一一到现地去证实!” 3 三天后,始皇本来约定接见父老的时间订在晚上,而且有一次盛大的赐宴。 但在一早他就被近侍吵醒。近侍慌慌张张地启奏: “陛下,行宫外围满了好多民众,说是来请愿的,正与禁门郎中大吵大闹!” “有这样的事,"始皇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耐地说:“传虎贲军都尉派人驱散!” “是!"近侍行礼正要告退。 另一名近侍又进来报: “李丞相及蒙廷尉求见。” 始皇昨夜睡得很晚,今天一大早就被吵醒,很想骂人、揍人、甚至是杀人,但看到近侍满脸惊惶、惧怕他发脾气的样子,又有点于心不忍,他知道若不是发生了重大的事,近侍绝不敢惊吵他的睡眠。他忍住满腹怒平地说: “好吧,要人进来服侍朕梳洗,让他们在外面等一会儿。” 等他梳洗已毕,来到临时朝殿,只见李斯、蒙毅、虎贲军都尉等人,全在殿中等候,见他到来,一起行礼迎接。 只见李斯满脸着急,会稽太守更面无人色。始皇看着神色稍微镇定的蒙毅问: “有什么事故发生吗?” “启奏陛下,禁门外正有数万黔首聚集,要求陛下收回成命。"蒙毅恭身说。 “哦?"始皇不在意地笑了笑,装作不知地问:“什么成命?” “废除钱塘君纳姬的事。"蒙毅明明知道始皇是明知故问,但不得不硬着头皮言明。 始皇没有作声,只是用威棱四射的目光扫视诸人,当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会稽郡守身上时,郡守肥胖庞大的身子,竟像被挑动的弦一样,浑身都在颤抖。 “他们平日都是用这种方式向官府谈事情吗?"始皇语气平和地问。 “不……不……不是。"郡守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地说。 “好,你们都跟朕到外面去看看。"始皇言罢,起立向外走,李斯等人紧紧跟随。 他们上了行宫平台,民众一见始皇出来招手,有一半的民众跪下口呼万岁,另有一半人静立不动,其中更有少数人举手高叫起来: “陛下,你在这里只停留几天,我们却要子子孙孙世居于此!” “对了,洪水淹没田地,你也不会没饭吃,淹也淹不死你家的人!"有人作更激烈的发言。 “你这样做,是会遭神谴的!陛下!” “嬴政,你凶狠不顾人,总不能不怕神明!"喊声中,竟然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 “……” “……” 众多的声音混在一起,像大江波涛,更像雷鸣。 始皇脸色平静,就像欣赏窗外暴风雨的雨景,他要近侍搬来席案,就在平台前坐下来。 群众前面,身穿白色宽袖宽袍、头戴鸠冠的巫婆,带领一干穿着白袍、未戴冠、披散长发的男女弟子,在群众前面起舞,口中狂喊: “吾乃钱塘君是也!嬴政胆敢侵犯到孤家头上,必须加以惩罚!尔等百姓千万不能听信他的,免得遭受洪水淹顶之苦!” 钱塘君神威真的非同小可,巫婆一开口说话,全场数万人竟鸦雀无声的静止下来,连小孩的哭叫声都没有了,始皇看得暗暗皱眉。 “丞相,你看如何办理?"始皇问站立在身旁的李斯。 “陛下,民意…… 李斯的话还未说完,始皇就微笑地打断他说: “这不是民意,而是神意!” “陛下明鉴!神意……” 李斯的说话再度遭到打断,始皇突然失去笑容,严厉地对他说: “也是巫婆之意!” 李斯恭身肃立一旁,不敢再言。始皇又声色俱厉地将会稽郡守召到前面来说: “这是你平日养痈成患的结果!” “臣罪该万死!"会稽郡守跪伏在地浑身颤抖。 “现在该如何处理?"始皇叱问。 “交由臣去处理。"郡守犹豫地说。 “去吧,已经找到朕的头上,用不着你代为出头了!"始皇叹了口气,面色变得缓和起来。 他又向侍立一旁的蒙毅问: “廷尉,假若交由你来处理,你要如何做法?” 蒙毅没有答话,考虑起来,始皇没有催他,只是又向台下群众中望去。 只见四方八面还不断有群众扶老携幼而来,人越集越多,有的还手捧燃着香烛的香案,口中高叫万岁。 巫婆和一班男女弟子舞得越来越激烈,叫喊声也越来越大,全是以钱塘君的口吻直呼嬴政的名字挑战。 始皇叹口气向群臣说: “白起坑赵降卒四十万,这里大约有五、六万人吧,尽皆坑杀并不为多,只是还有这么多焚香燃烛,口呼万岁的善良黔首!” 他说话时,额前青筋直跳,表示他已动了杀机,蒙毅连忙跪倒在地,急声说道: “臣已想好对策,请陛下回驾,这里交由臣来处理!” 始皇沉吟了一下,微笑着说: “好,朕授你全权办理,该果断时就该果断!” 接着他又转向李斯等人说: “跟朕一起下去吧,你们留在这里没有用处。” 4 蒙毅走到平台前面,向群众挥手要求安静。 看到始皇离去,群众先是一阵错愕,继起的是极度的混乱。有人哭着喊万岁,也有人跪地哭泣,更有人高声叫骂。 失去了主要敌人和观众,"钱塘君"也走了,巫婆和她的那些男女弟子呆立当场,停止了舞蹈和狂喊。 蒙毅一挥手,全场都静止下来。他大声喊着说: “陛下已全权交由本官处理此事,大家稍安勿躁!” 群众静了下来,有人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身着红袍,腰系玉带,官职不小!” “看来如此年轻,皇帝怎么会全权交他处理?” “……!"群众私议越来越大声,现场又逐渐混乱起来。 “我是廷尉蒙毅,已蒙皇帝诏命办理此事。” 他这句话一出,群众有了信任,又开始平静地等他说话。这时他先转身对虎贲军都尉说: “你先带一万人马,守住各处通道,只准出不准进!” “得令!"虎贲军都尉下去调动兵马。 然后蒙毅又大声转向巫婆说: “你既然是奉神命行事,现在请上来与本官一谈,本官乃是奉人君之命,应该够资格与钱塘君商议!” 巫婆听到蒙毅如此说,她不但不敢上前来,反而率领男女弟子往人群中躲,有的人恶作剧将他们推出来,他们又往人堆中挤,群众中开始有了嘻笑声,有人说: “你是神君代表,还怕什么人君代表!” “蒙毅!你这样亵渎神明,你会遭到天谴的!"她尖叫着往人多的地方挤,群众又将她挤拉到最前面。 “怕什么,就去跟他谈!"有人虔诚地说:“神会显灵保巿你!” “平日拿钱塘君欺压蒙骗我们,现在怎么啦,见到大官就不灵了?"有人信心开始动摇,怒骂起来。 蒙毅本来想派人直接逮捕巫婆,却怕激平民变,杀戮太多,一见部分群众信心动摇,他大声宣布说: “大家已见到巫婆的心虚,她根本是装神弄鬼仆人!各位不要再上她的当,现在各自回家!本官自会公平处理这件事!” 蒙毅此话一出,平时不满巫婆行为和信心动摇的群众纷纷离去,巫婆在人群中大叫阻止,但大部分的人都不理她,不到半个时辰,人已经走掉大半。 闻风而来支援的人,被虎贲军挡在外围进不去,看到包围圈内出来的人,纷纷上前来问,明白里面的情形后,纷纷散去。 不到一个时辰,包围圈内剩下的"死忠"民众已不到一万人,而且没有了老弱妇孺。他们围绕巫婆和她的弟子而坐,不再出声,似有誓死保护他们的决心。 蒙毅见时机已到,他又再大声宣布: “现在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限半个时辰以内走开,否则以聚众威胁官府论罪!” 这项罪名一加,片刻间,群众又走掉一大半,剩下的只是一些死硬分子,巫婆一见大势已去,这时"钱塘君"又到了,她便带着弟子站到平台下面,两眼紧闭,浑身颤抖,又狂舞狂叫起来,俨然是男声君王口吻: “吾乃海神之子钱塘君是也!蒙毅,你为何阻挡孤家纳姬?” 蒙毅心里暗笑,但在表面上不得不尊重民俗,他站起来拱手行礼回答说: “我乃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还望钱塘君恕罪。” “你可转告嬴政,别阻拦纳姬之事,此事行之已有千年!” “贵神既为龙又为神,纳姬应纳海中鱼虾,甚至是南海的美人鱼,再不然也是阴间鬼魂或仙人,为什么偏好凡间活女子?” “这是孤家的事,用不着你们过问!""钱塘君"怒斥。 “如今天下统一,你要的是大秦子民,就不能说不关我们的事了!"蒙毅一面口中吆喝,一面也在心中想——为什么装神弄鬼的事一再被拆穿,还是有这么多人相信,连英明的始皇帝都包括在内! “钱塘君"不再回话,只是"附体"在巫婆身上怒吼咒骂: “蒙毅,假若你不听孤的警告,一意孤行,你将死得很惨! 第147章 嬴政的王朝也将不保!孤要发动洪水,淹没附近十多个县!” “假若你要这样做,上帝自会找你算帐!"蒙毅哈哈大笑。 他再看看计时用的香已燃完,半个时辰已到,他对侍立在一旁的虎贲军都尉下令: “派人马包围住这几千人,看他们无水无食能维持多久,等他们饥渴得不能动时,再进去抓人!” 5 这是一个庄严盛大的行列,也是一个稀奇古怪的行列! 最前面是黑盔、黑甲、黑旌旗的六千虎贲军开道,接着是六部輼輬车,坐在第一部车中的始皇卷汽车帘,让万民能瞻仰他的容颜,随后是各大臣的车驾,再后面又是殿后的六千虎贲军。虎贲军后面步行的,却是数千聚众闹事的囚犯。 最后几部车,则塞满了巫婆穿白色法袍的男女弟子。巫婆仍然是鸠冠白袍,独乘一部车,远远看去和往日一样神气,但就近一看,才看得出她形容憔悴,脸上原来已够深的皱纹,如今变成车辙痕一样横竖交叉。 再看清楚点,还看得见她是老泪纵横,啜岂不已。 在殿后的郡卒前面,几部双马拉的马车,坐着身穿白色法袍的张良和从人,他要为今天的始皇祭江仪式赞礼。 江边风大,江中更是浪涛滚滚,正是涨潮最大的时刻。天气虽冷,空中也密布阴霾,有着要下雪的征兆,但江边还是围满了民众。 见到皇帝亲临已是一生难逢的盛事,何况是他要亲自和江神斗法。 始皇一下车,围观民众纷纷跪倒高呼万岁。 江边早准备好了祭礼三牲和香烛,张良一到,便开始举起法仗作去,口中念念有词。 巫婆也被带到江边,要她作法请钱塘君附体,怎么再三的请,钱塘君就是不敢上身。 奉常少卿焚化了李斯所撰的祭祷文,内容大要是: “江神既然是龙又是神,纳姬应纳江中鱼虾,或者阴魂仙人,为什么偏要凡间活女子?朕为天之骄子,奉天帝命代牧万民,就有保护子民不受逼迫伤害的义务,希望贵神能上体天帝好生之德,以后改用选中女子的神主牌位和生辰八字代替。” 前面几句话为蒙毅和"钱塘君"对话时所提,禀奏始皇后,始皇大为欣赏,用作祭文的主题。 轮到始皇行礼时,他只长揖三次,并不跪下,因为按照道理,山川江海都应在他这位天子的管辖之下。 他等候了片刻,钱塘君仍然不肯附身,当然就没有回答,他有点不耐烦,向侍立在一旁的蒙毅说: “要钱塘使者巫婆下去讨回音吧!” 蒙毅答应了一声:“是!"就命侍卫将巫婆抬起要往江中丢。这时巫婆全身颤抖,但却是被吓的,而不是钱塘君附体。 “陛下饶命!"巫婆尖叫。 始皇转过头去,装着听不见。蒙毅调侃地对她说: “你最少也丢了二、三十个年轻女孩下去,现在也让你尝尝被丢的滋味!” “老婆子也是奉神命行事!"巫婆试图用神的权威作最后挣扎。 “那你就更应该下去,讨来回音赶快回来,"蒙毅又大声喝了一声:“丢送神气启程!” 几名彪形侍卫,合力将瘦小的巫婆高举过头,摆动几下再合力丢出去,巫婆惨叫一声,落到白浪涛涛的江中,宽大的白色法袍还让她载浮载沉很久,最后一股大浪将她卷了进去,再也不见踪影。 蒙毅向跪在面前的二十多个巫婆男女弟子说: “你们的师父要是回来晚了,你们要一个接一个去催!” 二十多个人叩头如捣蒜,额头都见了血,齐声大喊: “小人等只是奉师命行事,还望大人饶命!” 始皇拱手而立,等了片刻,微笑着向李斯等群众说: “看样子钱塘君架子很大,朕站在这里等候,他还故意迟延,我们回去等吧!” 始皇和众大臣登车回程,围观群众纷纷跪下狂呼万岁。其中有的人是衷心愉快,他们平日受制于巫婆和"死忠"于她的信徒,受害也敢怒不敢言。 有的人虽然还是相信钱塘君有灵,但这样一来,他们更相信始皇是天下之主,钱塘君不敢和他斗,因此就算淹死了他的代言人,他仍然迟不见面。 但还是有些深信的人,眼睁睁地等着看巫平安然无恙地回来,心里害怕不久就会淹洪水,同时埋怨始皇得罪神明。 回到行宫后,始皇下诏—— 一、会稽郡守监督不周,听认邪俗横行,立即削爵撤职,降为庶民。 二、钱塘县令对此坐视不问,甚至有推波助澜之嫌,着予削爵撤职,罚到北边筑长城。 三、五千愚昧信众,聚众威胁官府,本应处死,姑念无知,发放弃山筑陵。 四、一千巫婆弟子,妖言惑众,本应弃市,枭首示众,念其年幼,男的发往北边筑城,女的收为宫奴。 其实照始皇的原意,干脆全坑掉算了,由于蒙毅一再苦苦代为说情,始皇才作了如此判决。 6 始皇办完这件事,仍感意有未足,那天他不快地向李斯和蒙毅说: “朕奉天命牧民,但以往只注重法令制度及各种工程建设,疏忽掉民俗教化,但真正治民根本在于转风易俗,教化黔首于春风化雨之中,丞相、廷尉在这方面都有协助朕的责任。” “是,陛下,臣今后在挑选郡守和县令时,一定会注意到这点。"李斯唯唯遵命。 “以臣之见,会稽与前闽越接界,受到闽越族人风俗影响甚大,淫风极盛,而五伦亲情甚为淡薄,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纠正过来的。"蒙毅也接着禀奏。 始皇点头称是,继而长叹一声说: “朕每至一地,只能作短暂停留,风俗教化乃长远之事,而且郡守县令推出来见朕的地方父老,全是报喜不报忧,朕也无法得知真正民情!” “现在吴鸿兄妹还在臣处,何不找来问个明白。"蒙毅在一旁启奏。 “对啊,立刻将他们找来!"始皇高兴地笑了。 吴鸿兄妹被带到始皇面前,跪下行礼高呼万岁已毕,始皇赐席要他们坐下。始皇对这对俊秀兄妹越看越爱,不觉动了怜惜之情。他首先问吴鸿说: “看你面目清秀,举止有礼,甚为讨人欢喜,你是否读过书?” “小人八岁父死,母亲改嫁,妹妹只有三岁,全靠邻人见怜,给点杂工做,勉强养活兄妹两人,哪有钱入学读书!只是在放牛之余看点简册,学学书写,晚上得到一位儒生指点,倒也读过一点诸经百家,只是……"说到这里吴鸿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他想说的话是——现在陛下下令烧书,已经是无书可读了。 “只是什么?"始皇微笑着问。 “只是因无良师教导,没有什么进展。"吴鸿话锋转得极快。 始皇一时高兴,转向李斯说: “你认为孺子可教吗?” “刻苦向学,生性聪明,反应极快,应该是个可教之材。”李斯对吴鸿倒也是衷心喜欢。 “那要他向你学刑名狱政之学吧!"始皇高兴地说。 吴鸿看了看妹妹,犹豫着不知谢恩。还是吴秀灵敏,立即避席顿首代兄道谢: “谢陛下鸿恩!” 始皇注视了吴秀一会儿,心想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女孩秀外慧中,敏慧程度和幼公主相近。幼公主既不愿嫁胡亥,胡亥却一直在等她,已经二十一岁了还未娶正室,这个女孩倒可一试,胡亥应该找个深知民间疾苦的女子来匡正他。他心中如此念转,口里却问吴鸿: “你幼妹都知道代你谢恩,你反而犹豫不决,有什么困难吗?” “臣兄妹相依为命……"吴鸿也避席顿首启奏。 始皇没等他将话说完,便打断他的话,慈祥地微笑说: “兄妹情深,这表示你天性淳厚,但是,傻孩子,丞相府这样大,还怕容不下你一个妹妹?” 始皇言罢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笑。始皇再转眼看胡亥,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吴秀,他又笑着说: “吴秀!” “民女在!” “假若你喜欢住宫中,可以任你挑选。"始皇口里这样说,眼睛却是看着胡亥的。 这次可是轮到吴秀犹豫了,她欲语还休地低着头。 “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怕宫女嫁人不便,耽误了青春,那是以前的事,朕的后宫宫人足三年即可志愿择人而嫁。再说,朕不是要你去充当宫女,而是要你去陪伴幼公主。” 这次吴秀谢恩谢得特别快。 始皇忍不住微笑,众臣看到始皇难得像今天这样好兴致,也都凑趣地跟着哄堂大笑。 接着始皇又问了吴鸿一些风俗民情,发现他年纪虽轻,却富有分析事物的能力,而且在谈话中,不时出现精避独到的见解,不由得对这对兄妹更加怜惜,立意要培植他们。 经过和吴鸿的一番谈话,始皇对这个地区的民间疾苦,有了更深刻地了解。 原来这个地区淫风盛,还有一个基本的辛酸原因。 这个地区极为贫困,很多家庭只有一间茅屋以蔽风雨,男女老幼大小杂居一室,自小对男女之事耳濡目染习以为常,乱伦的事也司空见惯。 另外,为了多数人家贫困,娶不起妻,所以流行一种租妻习俗。某甲可用若干租金向某乙租妻若干时间,有的是约定时间归还,也有约定不限时间,直到生孩子才还,甚至有要等到生男孩才归还的。 当然租金多寡视承租人的心愿及女人姿色而定。初时这种习俗完全是为穷人着想,娶不起妻子而想延续香火的,可以用少数的租金完成心愿;生活不下去或是有急难的,也可借着出租妻子,贴补家用或救一时之急。 第148章 但后来延伸到富人也插上一脚,看到某贫家妻子貌美,就用点钱租回来享用一段时间。 于是,这中间的纠纷就层出不穷。有的女人贪慕富贵,时间到了不肯回去;有的怀念丈夫和孩子,在别人家渡日如年,受不了思念之苦,或受到虐待,在别人家自杀的、逃跑的,这场官司就打不完。当然其中也有仙人跳骗钱、威胁恐吓等等诉讼,常教地方官头痛。 最要紧的,生的孩子也常会闹纠纷,时间拿捏不准,算算都有可能,生男孩两家抢着要,生女孩两家都不承认等等问题,不但会打官司,有时还会引起打杀,甚至是两族之间的械斗。 始皇一边听一边摇头,他感叹地对李斯等人说: “调和鼎鼐,移风转俗是丞相的职守,听讼直断是廷尉的责任,你们两人有什么办法?” 李斯和蒙毅两人都低下头,半晌无语。 “唉,你们一时想不出,回去思出对策再来奉朕!"始皇长叹了一声。 7 始皇经由李斯丞相下诏,命令代理郡守及各县令(长)—— 一、注意教化伦理,长幼有序,男女有别,不得杂居一室。 二、禁止租妻习俗,违者男发边筑城,女收为官奴。 三、男女通奸野合,两皆未婚者即行婚配,男方终身不得休此妻。 四、已婚男女通奸,男发边筑城,女处死。 五、已婚女子与未婚男子通奸者,女处死,男发边筑城。 六、已婚男子与未婚女子通奸者,男发边筑城,女收为官奴。 七、强奸或胁迫成奸者,男犯处死,女犯者收为官奴。 八、已婚男女私奔者,男处死,女有子者处死,无子者收为官奴。 九、未婚男女爱恋,受宗族父母反对而私奔者,准予成婚,但终身不得离异。 另外,始皇召集了代理郡守和有此不良风俗的各县令(长),明示他们,严刑峻法只是治标,想治本先要使黔首富裕,所谓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仓廪实而后知廉耻。修筑堤防,防止水患,挖渠道,建水库,将荒地变良田。始皇并当面交代丞相李斯,回咸阳后即派水利人才来协助,并派遣园艺和纺织专家来此教男耕女织。 始皇并且亲自视察各个官衙,发现行政效率太差,尤其是诉讼案件堆积如山,一件案子经年累月都不判决。始皇当然明白这是贪官污吏索取贿赂的花招,他一气之下,将这些查有拖延实据的官吏全部革职,发往北边筑长城,一时之间,官吏个个胆寒,而黔首人人称快。 由于吴鸿事件的鼓励,敢于到行宫告御状的民众逐渐增多,先还是由李斯或蒙毅处理,发还给所属各县或郡审理,但有很多是不服郡守的判决,只有由蒙毅亲自审问判决。 那天始皇半开玩笑地对蒙毅说: “朕这生几乎所有的事都经历过,就是没问过案,蒙卿,这几天忙得如何?” “前太守昏庸无能,凡事都拖,积压的不服案件,全都告到行宫来了。"蒙毅哭丧着脸启奏。 “好了,让朕明日亲自来处理,尝尝问案的滋味。再者,告来的有什么最疑难的案件没有?” “越是重大案件,牵涉多,证据也必多,反而容易处理。只有一件看似无关的案子,拖了几年,经乡里调解不成,告到县、郡,总有一方不服,其中还曾引发一场两姓间的大械斗,死伤了不少的人,案子仍然没有解决。” “哦?还有这种事?"始皇惊诧地问:“是件什么案子?” “租妻生子案,"蒙毅笑着答复:“但愿陛下这项禁令生效,永远不再发生类似事件。 “案情怎样?说来听听。"始皇大感兴趣。 “有某甲向某乙租妻一年,言明有无生子到期都得归还,但某乙妻至某甲处不满足月生下一子,某乙就说这个儿子是他的,因为照生产月份就可知道,而某甲却坚持说孩子是到他家才受孕,只是生下不满足月而已。” 始皇听到这件案子不由想起自己的身世,脸上流露出伤感,但他装着不经意地问: “母亲本人应该知道,怎么会酿成如此大事?” “那个母亲先前说是带孕过来的,后来经过某甲的威胁,又改口说儿子的确是某甲的,然后经不起本夫某乙的苦苦哀求,又再说是某乙之子,甲乙反复威胁哀求的结果,母亲只有说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县令和郡守如何判呢?"始皇问。 “县令判在某甲处生的就该属某甲。某乙不服告到郡守,郡守改判按月份算,不可能七个月生子能养活,又改判为带孕出租,儿子应该是某乙的。某甲又不服,于是演变成大械斗。” “孩子今年多大了?” “三岁了。” “那应该看得出像谁了。” “难就难在这一点,这男孩子长得和他母亲一模一样,和两个男人都有点像但又不太像!"蒙毅叹口气说。 “竟有这种巧事!"始皇大感兴趣地说:“明天传两造,让朕亲自看看。” 8 次日,始皇派人在行宫门口贴御榜,公开接受有冤屈者告御状,并在进门处设置大鼓一面,有申告者击鼓,就有近侍出来接待,这种击鼓告状后来经始皇变成制度,命令全国施行,成为后世的通规。 始皇为了表示亲民及公平,也在御榜上宣告,审判时,黔首可自由旁观,但不得喧哗滋事。 那天,始皇据高案而坐,下设左右两个席位,分坐着李斯丞相和蒙毅廷尉,庭中布满近侍和郎中。 始皇这次将从中隐老人那里学来的"一心多用"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同时询问几个人,要这几个人同时答复,他口中又在询问别的事,而手上还不断地批阅文件,速度几乎是别人问案速度的十倍。另外,他的判断准确明快,语词中偶尔亦出现机智幽默的话语,使得观审的人忍不住,顾不得喧哗的禁令而哄堂大笑。 他一个上午就清理了蒙毅多日来堆积的所有案子。 不但观审民众叹服始皇帝真是神人,李斯和蒙毅这也才明白,始皇为什么能一天批阅一石(一百二十斤)的奏简,而且每一道朱批都让他们心悦诚服。 上午休审时,庭中诉讼两造和观审人员,以及围聚在行宫外看热闹、打听消息的民众,全都自动地跪下高呼: “始皇帝天纵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始皇用过午膳,休息一会,接着御审租妻亲子案。 行宫内外、刑庭周围全都挤满人群,郎中左令忧心忡忡的向始皇禀奏要限制观审人数,以防不测,始皇笑着说: “你看不出吗?黔首真心喜欢朕!” 郎中左令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近侍带上诉讼两方,分别跪在左右,中间跪着那个带着孩子的母亲。 两个男人都长得一副憨厚模样,典型的种田庄稼人,女的虽然是荆钗粗服,倒也是收拾整洁,颇有几分姿色,他们全都低着头,准备听皇帝的问话。 那个三岁的孩子,长得的确俊秀可爱,难怪两家都抢着要,不惜刀棍相见。 他不耐久跪,也不怕生,装出一副懂事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母亲: “妈,跪够了没有?” 说着就要站起身来,他母亲将他按下跪好,再压低他的头,他偏偏要将头抬高,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始皇看,时而转动眼珠摇摇头,像有要向始皇问话的可能。 始皇也注视了他很久,的确,正如蒙毅所说的,单凭长相,他也看不出这个可爱的孩子该属哪个男人。 他先简单地问了姓名年籍,然后问了问案情,要两个男人各自申辩理由。 两个男人开始还能按照规矩,一个接着一个讲,跟着说得越来越激烈,竟忘了是上面坐着的天子在问话,两人针锋相对,直接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始皇坐在上面,只微笑地看着他们吵,坐在下面的李斯和蒙毅当然没有制止的余地。 最后始皇一拍惊堂木,两个男人才觉悟到自己是跪在皇帝面前,赶快低下头沉默。 孩子给这一拍,吓得哭着往母亲怀里钻。 “王氏,"始皇改问女人说:“你身为母亲,应该知道孩子属谁!” “民妇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王氏就此始终哭着,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 两个男的又开始吵起来,周围的民众忘了是在坑人不眨眼的始皇面前,又都窃窃议论起来,人多口杂,虽然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很小声,但音量的总和,就像大群蜜蜂嗡嗡不断一样。 始皇再拍惊堂木,众人才恍然大悟身在何处,全都吓得不敢再出声,此时庭内静得连掉根针在地上,也能听出声音来。 始皇沉声徐徐地说: “此案缠讼三年,为此械斗死伤人员无数,罪魁祸首全在这孩子!” 庭内外观众莫不诧异,连李斯和蒙毅也忍不住转头看始皇,不明白他的用意。 始皇接着用最缓慢的速度一字一字的吐出: “朕现判决:为了根除祸源,将这孩子用白绫绞死!” 两旁持白绫的刑卒上来抓住孩子。 全庭一片哗然,但见到虎贲军及郎中剑出鞘,全付戒备,也不敢公然反抗,人人都在咕哝着咒骂。 始皇用似箭的威严目光扫视全场,然后厉声地说: “敢喧哗妄动者死!” 全场又是一片肃静。 此时母亲抱着孩子,伏俯在地上狂喊: “皇帝!杀了我吧,都是我不好,我真的已弄不清谁是孩子的爸爸,因为在我出租以后,为了夫妻感情难舍,我还时与本夫偷偷相聚!” 第149章 承租别人品子的男人,这时怒气冲冲地看着女人,但屈于始皇的君威不敢作声。 始皇语气稍微缓和地问两个男人,对判决有什么意见。 “小人遵命,没有意见。"承租女人的男人说。 “皇帝,这样可爱的孩子你也要杀?上天是有眼睛的,断给他吧,小人以后不敢再说什么了!"出租女人的男人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伏俯在地,岂不成声。 始皇惊堂木一拍,捻着五绺短须,仰天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将包括李斯在内所有的人震惊得莫名片妙。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始皇蔼然微笑地说: “朕费了这大半天的事,终于帮孩子找到了父亲!” 他转向那个正在啜泣的男人说: “不管你是否是这孩子的生身父亲,但你是他真正的父亲,朕相信你也会是个好父亲。这孩子朕判给你!” 正哭泣着的夫妇喜极相拥而哭出声来,孩子坐在地上,莫名片妙地瞪着始皇看。 全庭内外民众先是一片愕然,会过意来,全都跪下高呼万岁!有的人甚至感动得流出泪来。 “皇帝英明,万岁!万万岁!"的声浪,由庭内传到庭外,再由庭外传到行宫门外,传遍了整个钱塘。 9 始皇本想由钱塘渡浙江到会稽,但天气突然转坏,海水大潮,江面浪涛汹涌,船根本无法通过; 蒙毅转告张良的话,向始皇禀秦说: “陛下,据张继推算,这是钱塘君有意报复,兴风作浪阻碍行程,陛下还是稍避其锋,等风平浪静后再说。” 始皇先是笑了笑,接着正色说: “钱塘君纳姬本是巫凭借机诈财,朕将愚昧乡民的迷信都改正了过来,朕自己怎么还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再说,即使钱塘君要与朕作对,他只是管辖区区浙江的江神,而朕是代天牧民的天子,怎么能对他畏缩?” 于是,始皇一行人不顾江上风浪,改由钱塘西方一百二十里江面最狭窄处渡江。 到达会稽时,南海尉任嚣已在会稽等待多日。 始皇住进会稽太守事先准备好的行官,当晚就召见任嚣。 任嚣首先向始皇禀奏了经略南海地区的大概情形,经过数年的经营,任嚣的计划一一付诸实施,不但原先动乱最多的南荒地区变得安定,而且中原文化也遍及关中、南海、桂林等三郡。 再加上积极推行同化通婚政策,短短几年间,就已收到很显著的效果。任嚣乐观地对始皇说: “只要这种情形继续下去,若干年后,将没有什么中原人和南越、西瓯人之分,很快就会产生一个新种类的大秦人。中原人文化水准高,但身体孱弱,不能克苦,缺乏与大自然搏斗的坚忍;南荒人文明程度低,但体格强壮,天生就有冒险犯难的精神,两者通婚的下一代,就会兼具两者之长,更适于在那个地区生存发展。” “要是生出来的下一代兼具两者之短呢?"始皇笑着问。 “就跟果树插枝接种一样,大致上会是品种越来越好,兼具两者之长。臣刚上任时,就积极推动通婚,最早民族通婚所生的下一代现在都好几岁了,经过臣仔细观察的结果,兼具两者之短的不能说没有,但绝对是极少数的少数。” “经过仔细观察?"始皇不解地问:“你如何观察法?” “臣在新建城邑都广设学校,聘请中原去的饱学之士教学。” 其实任嚣口中所谓的饱学之士,就是那些因焚书令而被贬到南荒的儒生,只是他不敢明言。 “那教材呢?"始皇有所发觉,直视任嚣追问。 “大部分都是与开垦有关的农渔园艺等实学。"任嚣有点不自在。 “其余的小部分呢?"始皇毫不放松地逼问:“你没有严格执行朕的焚书令?” “臣罪该万死!"任嚣避席跪伏在地。 “为什么朕这样信任你,将南海三郡事务全权交托你,准你便宜行事,你却胆敢违背朕的禁令?"始皇额上青筋激烈跳动。 “陛下可否容臣禀告?"任嚣虽然态度恭顺,可是语起并不卑柔。 “你说!"始皇仍充满怒气。 “臣认为过与不及皆非好事!"任嚣毫不畏惧地说:“凡事则要因人因时因地而异……”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以臣之见,诗书礼乐诸经和诸子百家之说,在中原被各家尊奉过度,成为不可怀疑不可增删的圣人之学,所以才有诸儒生用来诽谤朝廷新的制度措施。但在南荒,中原之学本就缺乏,要是将这点中原文化精髓尽皆除去,臣不知如何同化南越之民,恐怕逐渐来到的中原人,反而会被当地人同化,成为化外蛮夷!” 始皇听完他的话,脸色稍微缓和一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任嚣。他想了很久,总觉得任嚣的话不错,过犹不及,都不是好事,中原儒学太盛,应该加以减杀,而中原人去到南荒,在当地的生存条件绝不如当地人,所凭的就是这点文化上的优势,所以应该提倡。但无论如何,任嚣仍是违背了他的禁令。按律,增删命令者处死,他能处死任嚣这种既忠又能干的臣子吗? 想来想去,他都感左右为难,最后他只有逃避这个问题。他柔声地对跪伏请罪的任嚣说: “复座吧,现在不讨论这个问题,朕希望你能确实推行同化政策,将南荒真正变成大秦整体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块赘瘤。” “多谢陛下!"任嚣满心欢喜地回座。 10 过了一会,始皇又问: “朕以前听闻东海中有仙岛,不知南海中有没有?” “南海中不但有岛,而且还有大片陆地,这是遇风渔船回来所报告,仙岛之说,臣不敢妄加批评。"任嚣恭谨地回答:不过南海和东海中,海盗都猖獗非常,危害商船和渔船,这是个急待解决的问题。” 始皇一时没有回答任嚣的问题,而是抚案大笑,将任嚣吓了一大跳,他小心翼翼地说: “陛下,臣有失言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任卿所说正是朕心中所想,何罪之有,"始皇说:“只是为我们君臣想法一致而高兴罢了!” “陛下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任嚣也高兴起来:“臣已拟定了一项建立水师计划,陛下是否愿意过目?” “当然,当然,"始皇连声说:“以往大秦局促于内陆一地,心中根本没有海洋这样东西,前凄楚和燕国虽然临海,但战争目标在对秦,所以没顾到海上武力,才让海盗千百年来都能在海上横行。现在天下统一,不管对付海盗保护客商,或是将来向海外发展,都必须建立强大的海上水师,单靠现有的一些楼船已经不够。负责策划的人,朕早就挑选了你,而你又一见面就能提出完整计划,怎能要朕不高兴得笑出来!” 任嚣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卷要近侍转呈始皇。 按照任嚣的计划,全国设水师将军一人,专管海上水师军务,以和现有专管江河巡弋漕运的楼船将军职权分开,不得混淆。 水师本部设在会稽,下分设东海和南海两水师都尉,东海水师母港设在即墨,南海水师母港则设在南海港。 两水师都尉下再分设若干少尉,下辖若干战船,分驻于沿海各港口,平时巡弋护航,有事可集合或分遣作战,乃水师的战术单位。 始皇大略翻阅了任嚣的计划,觉得他真是个人才,他忍不住对任嚣说: “任卿建议南、东两水师都尉由凄楚原两楼船将军担任,那水师将军呢?卿心中是否有适当建议人选?” “臣在南海受陛下所托,经过几年的经营后,大致已具规模,水师计划既是臣所拟订,将军之职当以臣担任最为合适。” 始皇惊诧地看着这位头大眼大,说话声音也大的南海尉,心中不免想:南海尉管理整个三郡,军政事务皆可便宜从事,名为南海尉,实质上可称得是南海王。如今一切都已具规模,他正是可以开始享受辛劳成果的时候,却自荐出任船都尚不知在哪里的水师将军,真是个想做事的人! 但他口中却带点调侃意味地说: “古人内举不避亲,任卿却是更进一步自举不避身!” “毛遂自荐,最后结果圆满,臣不敢让古人专美于前。"任嚣笑着说。 “南海经营虽大致就绪,但后继人选也非常重要,任卿心目中可有人选?"始皇又问。 “继任南海尉最好是由陛下从朝中选派官员担任。” “为什么?就你的副手中挑人继任不好吗?” “边疆之地黔首,心目中只有南海尉没有朝廷,这也难怪他们,因为他们离咸阳太远,民风习性也有所隔阂。所以南海尉一职,不宜专任太久。” “太久易生叛心?"始皇追问一句。 “臣对辖内官员派遣,也以官不属地、而吏尽量聘用本地人为原则,这样做是求得有个制衡。"任嚣不回答始皇问的敏感问题,只间接的作了答复。 始皇注视他良久,最后感叹地说: “人臣都能像任卿这样,君王哪会有这么多的猜忌!” “假若君主都像陛下这样对臣下推心置腹,也少了不少叛臣!"任嚣同样发出感叹。 君臣两人相视微笑。 “就如卿所建议,朕回咸阳后召开朝议,让他们先了解建立海上水师的计划,决定南海尉人选后,再召任卿回朝。"始皇考虑了一会儿说。 “这项计划花费不少,海盗之痛,咸阳又感受不到,以后向海外发展的利益,目前更是看不出来,依臣预料,势必会遭到不少大臣反对,说是好大喜功,劳民伤财。" 第150章 任嚣担心地说。 “这不必去管它,大秦一直局限于关中山区,这些人的胸襟和眼界都嫌狭窄了些,这是朕常要带他们出来走走的主要原因。放心,朕决定支持你,宁可阿房宫及其山两地工程停止!” “那真是沿海黔首之福了!"任嚣避席顿首。 “不必多礼,"始皇摆手微笑:“请复座,明日陪朕上会稽山祭大禹!” 11 次日,始皇率领群臣登会稽山,在大禹墓穴和庙祭祀完毕,在会稽山顶,立碑颂扬秦德,文与书都是由李斯所撰写,字大四寸,用小篆体,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 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 齐庄……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 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喜否陈前,靡 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背)死不贞。防 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洁诚。夫为寄豭(公猪), 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 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从臣诵 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当然,始皇没有下山,驻跸大禹庙内,其他从臣和虎贲军则在山顶搭营。 虽然已是十一月,但江南气候温和,寒流未至,当天并不十分冷,庙内近侍生气火盆,更是室内如春。 庙为坐北朝南,面临南海,阵阵海涛声声入耳。 始皇端坐在大禹神主牌位前,远眺月光下的大海和山麓处处营火,不禁陷入沉思。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亲自操劳,连小腿上的毛都磨光了,虽说是后人颂德不止,但他的功绩又留在哪里?河水、江水千百年后,又继续泛滥为患! 他的人又在哪里?只留下没有香火的败杞破庙数间,以及黄土一抔! 他始皇呢?功过三皇,德超五帝,建立了空前未有的中央集权大帝国,再过几十年,他又在哪里呢? 也许他会留下一道雄伟的万里长城供后人景仰,让后人认为他建长城防胡患的功劳,和大禹治水安民居处同样伟大。但也许后人也会和目前一些短视的臣民一样,咒骂他好大喜功,劳民伤财,长城是建立在黔首的血汗和枯骨上! 这些批评咒骂他的人都没到过北边,千百年来,胡人入侵,制造了多少白骨和血泪,他们又知道吗? 也许他不该建造的是阿房宫和骊山陵墓。徐巿的"青春之泉"虚无飘渺,死后再雄伟的陵墓他也无法感受。 他应该像大禹这样,只留几间破庙和一抔黄土供后人凭吊,也就够了;或者干脆像中隐老人一样,死后骨灰洒在德水流入大海! 始皇想到生与死的问题,越想越感到迷惘,终于他发现到自己是属于剑及履及、起而力行的类型,不适合做这类的空洞冥思。明天他就要起程前往东海,假若海神真的要向他挑战的话,应该遇得上海神。 海神说怕他长生不老以后,总有一天会入侵他的地盘。他到底是神,真的有先见之明,今天白天他和任嚣所商议的,不正是征服海洋的开始吗? 一想到征服海洋,刚才思索人生意义和生死问题的迷惘,就像见到阳光的朝雾,没过一会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陛下,夜深了,该安息了!” 耳边近侍的催睡声,将他吓了一跳。 第二十七章祖龙之死 1 会稽郡的事情处理完毕后,始皇经吴县渡江水(现长江)至海,乘楼船北上,目的地是琅琊,他始终忘不了琅琊山上的美好风光。 在船上,他时时是由蒙毅和张良作陪,反而将李斯和赵高丢在一旁。 东海上一路风平浪静,始皇及从臣所乘的那艘楼船,既大又设备舒适,生活在上面,感觉不出和平地有太大的差异。 时值仲冬,海上甚寒,但船舱内生气火盆,焚着玉兰花香料,温暖和芒香犹如置身于春天的花丛里。 始皇喜欢听张良谈东海轶事,花山仙迹。他看出这个俊秀的年轻人,不仅博学多才,而且比常人多了一种不臣君王的飘逸之气,这种人,君主只能以之为友为师,绝无法要他作你的不二忠臣。 始皇在想,中隐老人年轻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他始终以未能见到恩师年轻时的倜傥洒脱为憾事。 始皇本身所学也甚博杂,再加上多年的行政经验,认人识人可说中肯绝顶,不太会看走眼。 开始时,他见到张良这种英才,还想笼络收为己用。他认为只要过不多久,让他多点实务上的经验,将来会是他留给子孙的宰相之材。 但看到张良这股"仙气",他打消了这个主意。 可是他绝未想到张良会是在博浪沙投掷大铁锥,差点要了他老命的那个"盗匪"。 在张良这方面,他先前还单纯认为始皇只是个专制、富于谋略的独裁者,但经过多日的深谈以后,他发现始皇不仅雄才大略,处事明快,有他独到的见解,而且他最大的长处是知人善用,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而且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敢用,也用得很好。 也许,他唯一的缺点是他太过于自信,像李斯、赵高这种毒蛇似的小人,他也敢养在身边。 张良知道,只要始皇在一天,天下想乱都乱不起来;但他一死,天下想不乱都不行,扶苏仁慈,能得民心,立扶苏也许可使天下生民逃过又乱一次的浩劫。 张良有时对自己也感到奇怪,自遇黄石公后,思想竟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以前他时时志在复国,自认为和强秦——尤其是嬴政——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自受到黄石公的教导以后,他的眼光和胸襟都放大了。 韩王算什么?嬴政又算什么?他们谁能为天下人谋福,就应该受到爱戴。嬴政做事也许过于性急一点,但除了建阿房宫和骊山陵墓外,其余的工程都有它们的必要。 也许嬴政在这点上做得太傻,他想将数千年来君主及诸侯荒淫懒散所留下的担子,一个人一下就整个挑起来,他做得真是吃力不讨好! 他同时也看得出,始皇这次海上之行,名义上是要找海神决战,除掉海神阻碍他求取长生不老仙药,实际上他是想发展海上武力,消灭海盗,向海外作进一步的扩张。因为每到一处港口,他都会要从臣找当地父老记录港口潮汐、气象、水文、吞吐量和其他各有关资料。 只是,始皇有这个习惯,在事情未成熟前他绝不声张,这是独裁者处事明快的秘诀,但也是独裁者的悲哀,因为他们不知道先发动民意和制造民意。 张良只将发现到的这些事放在心里,连蒙毅他都不提起。他和始皇经常谈到的,只是如何与海神决战的神(鬼)话! 那天海上无风,阳光也特别好,始皇半躺在锦垫上,蒙毅和张良陪侍谈话。始皇一时兴起,笑着对张良说: “张生对东海神仙之事甚熟,朕这次到海上,是为了向海神进行决战,张生对海神的由来是否清楚?” “臣略知一二。"张良恭敬地回答。 “说来听听,蒙卿也注意听,这就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始皇闭目养神而听。 “海神相传姓敖名广,身兼东海龙王,另有三个兄弟分别为南、西及北海龙王,都为神龙所修炼而成,经过上帝封命,敖广为金龙所变,神通及地位都非兄弟所及,因此封为海神,掌管四海,而所有通海的江神、河神全都是敖广的儿子。"张良津津有味地说。 “这样说来,上次附体在你身上的就是敖广了?"始皇问。 “正是。"张良回答。 “他说朕是天上掌管天池的乌龙,这是为何?” “举凡人间帝王将相都是天上星宿下凡,敖广的话大概不会假。"张良说过一次鬼话,就只好逼得再说一次。 “敖广即然为神,朕目前为凡人,是否能斗得过他呢?"始皇口中如此问,心里想的却是能否征服海洋,找出海中或海外土地。 “人定胜天,以陛下的智慧和毅力必能征服四海,何况只是一个敖广!"张良看出始皇问的话中有话,也就用弦外有音的话回答他。 “不错!"始皇似乎也懂了张良的弦外之音,仰天哈哈大笑:“张生真是善解人意,朕正是要连败他们兄弟——东南西北四龙王,连他的儿子江神、河神也要纳入朕的掌握,只准他们造福黔首,而不准为害朕的子民!” “陛下的心愿必能达成!"张良语带鼓励地说:“只是事缓则圆,凡事不能操之过急,需要一步步的来。” “当然,当然,"始皇仍然带笑地说:“朕会逐个逐个地击败和征服。” 海风转大,近侍催始皇下舱休息。 “你们在打些什么哑谜?"蒙毅私下问张良。 张良微笑不语。 2 当晚,始皇心情特别好,也许是和张良的一席谈话,又引发了他的雄心壮志。 近来他老是失眠,常觉浑身倦怠,小腹上方肝的位置,常常隐隐作痛,细摩之下,会发现有硬块。 据御医诊断为操劳过度,肝火太旺,除了应多休息外,应服药清消肝火。始皇听到御医的话还是那老一套,忍不住笑言讽刺: “朕现在从早到晚躺在软榻上和人谈山海经,算不算是休息?” 随行的也有几名妃妾,以往始皇治失眠的良药就是行房,一阵激情过后,要近侍将女人带走,他很快就能入睡。 第151章 近来医嘱不准他近女色,他只有靠饮点御医所配的药酒,微醺而后睡着,但饮量越来越多,又遇到医御的反对,他们的立论是酒伤肝,不能多饮,戒除为妙。 今天他照着御医限制份量喝了几杯药酒,却不像往日那样昏昏欲睡,而是越想越兴奋。他在想他伟大的海上水师;他在计算新造一千艘海上战船要费多少时间、多少钱,工匠要从哪里找。 的确,阿房宫可以停建,工匠木料用来造战船绰绰有余,还有骊山陵墓,他不急着死,现在建不建都没有关系,这些哪比得上拥有一支强大的海上水师! 嗯!一千艘战舰,每条船上除开舵工及其他工作人员外,应该能载全付甲胄骑卒一百人,千艘的总容量就是十万骑兵,当然,要是载的是步卒,那数量还可加两倍。 一支十万骑兵的部队,就足够驰骋任何地方了。 当然,船上除了用帆作动力以外,船两侧都要设桨,不要像他现在所乘的船这样,海上无风,就全靠船后的两支橹在摇。另外,船上要装置特大的劲弩和投石机,可以发射利箭巨石,也可以发射火箭和油弹攻击对方船只。 战船本身不只是作运兵之用,本身就应该是一个战斗利器。 还有,每艘母船至少要附十艘子船,以便没有码头的浅水沙滩,所运的部队也可以登岸。 还有……还有…… 一样接一样的构想和计划,像海中波浪似的,一波接一波涌入他的脑海。 他仿佛看到自己率领着这支海上雄师,接连征服海外一处又一处的地方。每到一处,那里的人民穿着中原所见不到的奇装异服,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跪伏在地上喊"万岁!"他要派人教他们用秦语喊"万岁!"这应该是最容易不过的。 距离近的,可以纳为大秦版图建郡,一切照新收地处理,设官分职一如内地。路途太遥远的,就派遣教化人员在该处宣扬中原文化,一如现在的藩属。 这时候典客的编制太小,已经不够用,应该扩大,也许另成立一个专营海外领地地机构会更方便。 他要多找一些像任嚣这类的人才,分别镇抚各领地,用他的治番八字诀:“怀柔,优遇,教养,同化。"来将这些地方一一转变成大秦的版图。 到时候,他的出巡不再像如今这样只限陆地和沿海,而是要乘风破万里浪,巡视一次海外领地,恐怕就得费时一年,那朝中要何人留守呢? 的确,应该是立太子的时候了!但要立谁?胡亥?他太愚蠢,无法独当一面。再说要是建立了横跨海内外的偌大帝国,他继位后会无法控制! 立扶苏,也许太过仁慈宽厚,恐怕斗不过李斯和赵高这班小人,不过没关系,他会像现在这样,走到哪里就将他们带到哪里,在他的眼皮下面,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有他才能要他们尽心力,而这两个人都是极有才干的,值得利用。 等到扶苏立位,当然可以让他们退休,甚至是杀了他们! 也许,太子只是留守,永远也不会继位……因为……因为……他这次战胜了海神……海神叫什么名字来着?……哦,他叫敖广……他只要战胜敖广……去除了去仙岛的障碍……他取服了"青春之泉",就会长生不老! 哈,太子不再是继位者的专属称号……而是……而是留守者的尊称……太子……留守…… 始皇朦胧入梦。 3 始皇梦到自己徒步行走在茫茫大海上,没有船只也没有从人。他习惯了在众人拥戴下出行,环顾左右寂无一人,心上有股难以形容的孤独和寂寞。 还好,他的龙泉宝剑在腰,给了他不少的抚慰。 迎面打来的浪涛像小山,奇怪的是都没有撞击到他脸上,而是从他的脚底平滑过去。 他始终是走在怒涛奔腾的波浪间,但也一直是如履平地地向前行。 他远远看到一处海岛,很像徐巿口中形容的蓬莱仙岛,在梦中他仍记得现在时值仲冬,那岛远望去却是一片碧绿,青翠欲滴,岛中央最高的山峰没有冒烟,也是绿油油的长满丛林。 他继续往前行,仙岛越来越近,他仿佛看清了岛上的城市街道和港口,还有在上面走动的行人。 啊,一切正如徐巿所形容的,黄金、白银为宫阙,奇石铺路,珠玉嵌墙,只是周围海中看不见徐巿所说的火轮船。 大理石建筑的码头上,逐渐聚满人群,他越行越近,似乎能看清码头群众的人头。忽然他看到码头上的人都纷纷下跪。 “万岁!万岁!” 始皇大感诧异,岛上今天有贵宾来?但他环视四周,浪涛汹涌的海面上,仍然只他孤寂一人,难道说他们是在欢迎他?正在他狐疑之间,这次他清晰地听到他们在高呼: “始皇帝万岁,功过三皇,德超五帝的秦始皇万岁!万万岁!” 群众的"万岁"声,盖过了海浪的声音,就像暴风雨中的雷声盖过风雨声一样。 不错,他们是在欢迎他的! 始皇高兴得难以形容,想不到不用战船,他的声威已传到了仙岛,难道说徐已比他先到一步? 他兴奋感动,真想不到仙岛上的人这样爱戴他,看样子,他要求点"青春之泉"应该没有问题! 他踏着波浪而行,越过层层波浪,有如平地。 突然,天空乌云密布,亮起火蛇似的闪电,雷声此时又盖过了群众的"万岁"声和海浪声,等到雷声过去,仙岛不见了,在他前面海中不远处,一字排开大约十几个龙头人身的怪人,全都宝剑在手。 当中一个金龙头的怪人,未说话先仰天哈哈大笑,笑了很久才止笑说道: “嬴政,你果真来了!” 始皇想起金龙应该是海神兼东海龙王敖广,他礼数周到,拱手施礼说: “嬴政并没有入侵你领土的野心,只是想到仙岛求取一点'青春之泉'而已,为何要阻挡于我?” 你这几天心中想的是什么,不讲出来,凡人不会知道,难道孤家这个神也会不知道吗?嬴政,你太小看了神的神通了!” 始皇听他这样,明白今天不能善了,也就缓缓拔剑出鞘,只见龙泉宝剑恰似一泓秋水,在闪电中熠熠发光。始皇大声喝道: “敖广,认得此剑?” 敖广及从人一见龙泉剑,惊吓得都不由自主的退后半步,敖广更是惊呼出声: “龙泉剑!” “不错,"始皇傲然地说:“天下第一名剑,专斩孽龙的龙泉宝剑!” 相传龙泉剑为黄帝所遗留,他曾用这把剑砍下蚩尤的头,而蚩尤化作一条无头赤龙飞去。 “说到孽龙,你才是将天下弄得大乱的大乌龙!"敖广狠狠地骂道:“你不但弄乱了陆地,还想翻江倒海搞浑海洋!” “龙泉剑下历来不斩无名之人,你我都是帝王身份,在你身边的这些孽龙又是些什么?始皇执剑喝问。 “嬴政,你真是孤陋寡闻!"敖广说:“让孤家为你一一介绍。"说罢敖广又是仰天一阵狂笑,笑声使得天地风云为之失色。 4 敖广指着左边一个白色龙头、身穿白色锦绣龙袍的人说:这是孤的二弟西海龙王敖智!” 始皇点头为礼,因为他记得中隐老人的话,越是会咬人的狗越不会叫,斗剑时期命大喊大叫的人,全是胆怯心虚,借着骂人来壮胆,本身早就失去冷静,未出剑就输了一半。 敖广又指着右边的一个红色龙头,身穿红色龙袍的人和黄龙头黄龙袍的人说: “这是孤的三弟南海龙王敖仁,四弟北海龙王敖信,其余全是我们的太子,担任各江河之神,用不着再介绍了。” “父王请慢,还有孩儿要自我介绍一下。"随着说话声从列队中走出一人。 始皇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小金龙,凭直觉他要比其它的龙年轻得多。 “嬴政,你还认识我吗?"他一出来就出声怒吼。 始皇轻蔑地摇摇头。 “从来没见过。” “我乃钱塘君是也,"这个金色小龙说:“还说没见过,你破坏我的好事,打破数千年来的成规。” “原来是你这条淫龙,朕正要斩你为你所害的数千女子偿命,祭祷那天你为何不敢出面,现在才仗人多势众?” 钱塘君气得满脸通红,也不请示父王,举剑就刺。 “孩儿小心,你一个人不是隐者之剑的对手!” 但他的喊叫还是慢了一步,只见始皇用了一招"指地问天"起手势,轻巧的拨开钱塘君的剑,顺势来一招"横扫千军",以剑作刀横削,一颗龙头就飞上了天,无头人身一蓬血箭喷了出来。 “我儿!"东海龙王敖广出声痛哭。 其余龙王及龙子、龙孙皆惊呼失色。 “嬴政,你心狠手辣,不顾都是龙族的道义,今天非要你碎尸万段不可!兄弟孩儿们,不要管什么单打独斗规则,大家一起上!” 十几个龙头人身的龙王及龙子、龙孙一拥而上,将始皇围在中央,纷纷从各方面围攻,始皇使出隐者之剑中屠狗者所用的那招,群龙兵器一一被他击落丢手,最后只剩下敖广一个人剑尚在手。 群龙跳出战斗圈外,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大家全知道龙泉剑专斩孽龙的厉害。 敖广带着哭声嘶吼: “嬴政,你杀我子,孤家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始皇横剑在胸,心定气闲地笑着说: “敖广,还有什么绝招,全都使出来好了!” 只听敖广突然一声龙啸,大海跟着翻腾起来,无数鱼、虾、蟹、龟等水族,纷纷露出水面,各拿奇形怪状的兵器,向始皇围攻上来,一时间攻得始皇手忙脚乱,顾到左方就顾不到右边。 第152章 这时候,只见东海龙王敖广一声石破天惊地长啸,像条金色长虹似地跃起,一剑直刺始皇胸前。 始皇感到一阵疼痛,胸前伤口鲜血汩汩流出,他一心慌,脚下踩空,他不再是踏凌波浪如履平地,而像是掉入悬岩,一直在往下坠落。 他耳边还听到敖广得意的大笑,说话的声音像发自空谷,满耳周围都是回音: “嬴政!你胸部中我一剑,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死……你就会死……哈哈……哈哈……我会随时跟着你,看你死时痛苦的样子!哈哈……哈哈……” 始皇从梦中惊醒,全身都流着冷汗,摸摸胸口,真的在隐隐作痛。 值夜近侍听到他在梦中的叫声,也连忙赶进舱来。 “陛下又做恶梦了?"近侍关怀地问。 “嗯,没事了,你出去吧!"始皇有点腼腆而不耐烦,就像惯于说谎的孩子又被别人视破一样。 恶梦!恶梦!他这一辈子都为恶梦所困扰! 5 始皇的船队继续在海上航行,到达离琅琊不远的地方,风浪突然转大。 始皇想起梦中敖广所说的,他要随时跟着他,看着他痛苦地死,因此,他绝不能示弱。虽然几天来他都感到胸部隐隐作痛,有时还会轻微发烧,他仍装得若无其事,照旧在甲板上晒太阳,和蒙毅、张良聊天。 有天他实在忍不住,将那晚的恶梦告诉张良,要他为他解梦。 张良恭敬地回答说: “梦其实有很多种,有能解释的,也有不能解释的。有的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对某个人或某件事想得太多,这个人或这件事,就会出现在梦中。” “照你这样说,朕是白天想这件事想得太多,所以才会有此恶梦,"始皇双手放在胸前,却不愿说出胸口疼痛的事: “还有哪些梦是无法解释的呢?” “大部分的梦都不需要解释,很多人在睡觉时,受到外界的刺激,也会以梦的方式表达出你的反应。譬如说,有水偶尔滴在脸上,人就会梦到下大雨;蚊虫在耳边叫,有时会反应在梦中出现打雷的现象等等。” “前几天晚上可没有蚊子在耳旁,可是朕却梦到闪电打雷的声音。"始皇不服地说。 “臣只是举例而言,不一定某种刺激就会产生某种固定的反应,梦中的反应乃是千变万化的。” “这样说来,圆梦者所说的梦能预兆,乃是无稽之谈了?”始皇怀疑地问。 “不然,"张良摇头说:“梦有时是某种事情要发生的先兆,这种梦是可以作解释的,不过这种梦要具备三个条件。” “哦?要具备哪三个条件?"始皇的兴趣被提起来了。 “第一,梦必须完整。第二,梦必须清晰。第三,醒来时必须是在半夜。” “朕这个梦都合乎这三个条件,应该属于可解释类了!"始皇半信半疑地说。 “正是。"张良说。 “那敖广说是要随时找朕报仇,我们应该预作防备。"始皇有点担忧地说。 他没告诉张良敖广说要等着看他死的话,他讳言死,根本不愿提到"死"这个字。 “陛下放心,这可由臣来安排。"张良安慰他说。 “你要如何安排,可否先告诉朕得知?” “海神只有在梦中才能以人形出现,他要是随时都窥视在陛下左右,那一定是化作海龟或大鱼,所以陛下可以在船上安排强弩和巨网,发现有巨大的海族,就加以捕捉或射杀。” “这个安排甚好,只要敖广敢纠缠不清,出现在朕眼前,朕就要亲手加以捕捉或射杀!” 始皇开心地笑了。 海上风浪加大,近侍又来催始皇下舱休息,始皇也感到身体倦怠,想小睡一下,于是交代了蒙毅准备捕杀海神事宜,他就下到卧舱去了。 在恭送始皇下去船舱以后,蒙毅半埋怨半开玩笑地对张良说: “你对主上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张良长长叹口气说: “说一次谎话,为了要圆谎就得继续说无数谎话,说到后来,连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了,可见装神弄鬼的事是做不得的,哪怕目的是完全正确的。” 蒙毅面有愧色的沉默,避开张良的目光,看到海上远方去。 张良接着正色地说: “我刚才对主上所说有关解梦的事,的确是真话,有的梦确实可以预兆未来的事!” “那你对主上的梦,要如何解释呢?"蒙毅转过脸来,急切地注视着张良问。 “主上的梦,可说是真假参半,部分是预兆的,部分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 “你解释来听听。” “大战敖广,斩杀钱塘君,这些梦境的出现,乃是听我谈'山海经'听多了,而且他早存有杀钱塘君为民除害,以及击败海神,求取仙药之心,所以凑合起来在梦中出现!"张良笑着说。 “那敖广刺他的那一剑呢?"蒙毅追问。 “这是某种不良预兆!"张良忧形于色地说。 “不良预兆?我听某个博士说过,根据《周公解梦》此书,被人刺,见鲜血,乃是上上大吉?"蒙毅立即反驳。 “《周公解梦》乃是后世阴阳家,假借周公名义所杜撰,根本是些信口雌黄之谈!"张良轻蔑地说。 “那依你要作何解释呢?"蒙毅反问。 “廷尉要听真话,还是要听敷衍讨好之言?"张良认真地问。 “那还用得着说,当然是听真话!"蒙毅也严肃地回答。 “主上被敖广刺那一剑,表示主上原先的肝疾,鲜血直流,预兆病情会突然变得严重。张良沉吟地说。 “真的?"蒙毅惊问。 “廷尉,你应该看得出近日主上脸色焦黄,精神不振,和我们言笑都是勉强装出来的,这都是肝疾恶化的象征!” “那该如何是好?"蒙毅急得没有了主意:“在这路途当中!” “李斯和赵高都是小人,主上病情有变,廷尉就随时不可离开主上身边,提防他们动手脚。"张良张望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说。 “他们敢加害主上?"蒙毅也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充满愤怒和怀疑。 “这他们绝对不敢,"张良抚慰他说:“张继是指立太子之事。” “张先生的意思是……” “始皇此刻假若有事,必然会立扶苏……” “我明白了。"蒙毅点头说。 两人会意,但都陷入了沉思。 6 为了讨始皇欢喜,张良建议在楼船船头、船尾及两舷,派人准备连发劲弩和巨网,凡发现有水物即予射杀或捕捉。但至琅琊的一路上,并没有什么重大发现,射杀的只是一些小鱼小龟,网到的也是一些小蟹小虾,没有疑似敖广的大东西。 更可证明没抓到敖广的是,始皇几乎夜夜都做恶梦,敖广不是和他恶斗,就是哭喊着要他偿还儿子的命。 到达琅琊港口,始皇上岸休息,船队也借这段时间补充粮食,加添淡水。 果然琅琊太守向始皇禀奏了一件怪事,就在始皇梦斩钱塘君那一夜,浙江水突然低落减退,大潮时也到达不了平时的水线。会稽太守乘此大好机会发动黔首修堤,预计堤防修好后,水患从此根绝,而同时进行的渠道和水库建筑好以后,沿江荒地都将变成肥沃良田。 始皇当然高兴听到这项好消息,因此更确信那天晚上的梦是真实的。 连带更增强了他求取长生不老药的信心。 在琅琊台上住了几天,眺望秀丽的山景和壮阔浩瀚的大海,始皇觉得精神好了不少,虽然御医和几位近臣都已知道他的肝病越来越严重。 蒙毅好几次想提立太子的事,全都为始皇兴高采烈的态度所打消,他不忍心破坏他的好兴致。 李斯和赵高同样想进言,可是他们不敢。 始皇亲眼看到他自己的成果,二十八年初登琅琊,这里只是一处荒凉没有人烟的偏僻的海岸,自他下令迁移三万户来此,如今已蔚成大邑,不但渔耕发达,也建立了良好港口,商贸四通八达,几乎可直追即墨。 在留连不舍的情况下,始皇又登船北行,这次主要目的是北部海域,他要探勘北方港口,也希望在海上找出敖广刺杀或捕捉。 不过,他对琅琊的依恋不舍,自己有了不祥的惊觉,他自知有病,但并不认为有多严重,但对琅琊那种依依不舍之情,却表示他的意志力已逐渐衰退,是因为他老了?他才五十岁,祖父秦昭襄王在他这个年龄,正是积极向外发展,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时候。 还是他真病得严重,以致意志消沉,压制不住对旧昔事物的依恋? 他这辈子都紧记恩师中隐老人在教他帝王学时,所告诫的那番话。老人说—— 一个称得上好的君主,必须意志力坚强,而要做到意志坚强又必须紧守"不依、不恋、不怨、不悔"四项原则。 “不依",帝王的生涯本来就是孤独寂寞的,他站在所有人之上,只有别人依靠他,他绝无法依赖别人,否则就会造成大权旁落。 “不恋",在事物方面,留恋旧的,就不能开创新的;在人的方面,惜恋旧人就不能大刀阔斧地提用新人,会造成腐化、老化。而在个人感情方面留恋往日事物,就没有精力和勇气向未来挑战。 “不怨",君主要有"有功分众人,过由一身当"的担待和宽大胸襟,这样才能受到底下九臣的敬重和心服。有功归己,有过怨人,一定会造成众叛亲离的结局。 第153章 “不悔",再大的失败,只要保持君主的权力,就有重新来过的本钱,时间和精力用在追悔过去,不如用在开创将来。 始皇自信平生都能做到这四项原则,所以能统一天下,威慑群臣,没有任何臣子敢自夸他是朝中不可或缺的人,但现在,他凡事都想找蒙毅和赵高商量,对琅琊台竟怀着"美好时光不再"的缅怀心情。 他是老了? 还是真的病得很重? 7 一百余艘大楼船,以战斗队形分成数列、数行在大海上航行,乘风波浪颇为壮观。 每艘船上准备好了连发劲弩和巨网,发现水物就予以射杀捕捉。 始皇全身朝服端坐头排中间的楼船船头,李斯、蒙毅和张良侍坐,赵高和座船船长两旁侍立。 他手执连发劲弩,箭已上弦,一面注意水面上动静,随时准备"敖广"的出现,一面还在看船队的操演。 座船船长也就是整个船队的都尉,他以鼓声和旗号指挥整个船队变换各种攻击队形。 始皇精神奕奕,似乎忘了身体的疼痛,他不时转过头去夸奖和勉励都尉几句。 这只是七拼八凑由江上水师楼船组合而成,就有如此相当不错的场面,要是将来一千艘海上水师建立起来,那会是多伟大、多壮观! 那天,船队通过之罘山海域进入渤海。 忽然,左侧最边上的楼船发出了短促紧急鼓声,由远至近,一艘一艘的船接连相传过来。 船队都尉命旗语手打旗问讯,接着向始皇跪禀: “启奏陛下,左首第三号船发现敌踪!” “敌踪?是海盗船?"始皇笑着说:“好大胆的海盗,连朕一百多艘大船队也敢打劫起来?” 楼船都尉跪在甲板上不敢插嘴,等到始皇把话说完,他才又禀奏说: “不是海盗,乃是发现了一条小船般的大鱼。” “真的?"始皇高兴得站了起来:“何不早说!你下令将鱼赶到中央,由朕亲自射杀!” 都尉命人打出旗号,传出鼓声,随着头排十多艘船,迅速改变了包围队形,最左侧的两艘船超前拦在前面。 包围圈逐渐缩小,每艘船的劲弩手和投石机纷纷发箭投石,却不敢直接射投在大鱼身上,而是逐渐将鱼逼向中央始皇的座船前面。 侍立在始皇背后的张良,不禁暗暗摇头,皇帝真是不好伺候,发现大鱼射杀也就罢了,还要赶来让他亲自射杀,要是跑了,又不知有多少人获罪。他因此下定决心,为某个有作为的人打天下创事业可以,绝不沦落为专伺候帝王好恶的弄臣! 大鱼渐渐被赶到中央,果然体积不小,大约有一般江船大,头上还在喷水。张良在仓海君处见过这种巨鱼,大的比这只鱼还大,当地人称之为京鱼,京者大也。 跟他到中原的仓海力士本是以捕此种鱼为主,所以练得好手劲,能投一百二十斤铁锥。 原来当地捕京鱼,是以带长索的倒钩铁矛射鱼,鱼一被射中,负痛而逃,铁矛倒钩陷于肉内,血流不止,鱼就拖着渔船上下翻腾,因为这种京鱼和人一样,必须在水面上呼吸,所以时而水下,时而水面,拖得渔船满海跑,最后流血过多死亡,才用船将鱼拖回。 始皇全神惯注于京鱼,手执连发劲弩瞄准,只见大鱼到处,波涛像小山头一样拥起落下,座船也随之摇摆不定,根本就无法瞄准,他转脸问张良说: “这是什么鱼,体积如此庞大?” 如此大鱼,臣虽住过沧海,也是首次见到。"张良不说真话,但他也未说谎。 “想必是敖广所变,待朕赏他几箭。"始皇得意地哈哈大笑。 随着说话,始皇的劲弩发出,六支连环箭,支支射插在京鱼背上,但京鱼似乎没有一点感觉。 这时随行的渔家能手大概已认出此鱼,知道该怎么捕捉法,纷纷下了小艇,解缆向大鱼划去,就像群蚁奔向活泼鲜跳的大蚁蜢,他们手上都拿着带有长索的长矛。 这边始皇接过内侍递来的强弩,又接连发了六支箭,这次是两支箭射中大鱼的眼睛。 那边十多艘小艇也已接近大鱼,带倒钩的长矛不断射中鱼身鱼背,大鱼负痛发狂,大尾巴一扫,一道大浪迎着始皇扑来,始皇被惊得倒退了好几步,全身溅得透湿。 大鱼拖着十多艘小艇往远处逃逸,船上众士卒吆喝声如雷,战鼓敲得更为激烈。 眼看着大鱼时而水下,时而水面,翻腾疾驰,血染红了大片海水,始皇似乎又回到八岁在邯郸看人家斗狗时的兴奋。 他喜欢见到血,不管是什么血,只要是血就会使他有股莫名的兴奋。 “陛下,到舱内更衣吧!陛下的衣袍全湿了。"近侍上前禀奏,这是他对始皇的关怀,也是他的职责。 始皇粗鲁地推他,不耐烦地说: “等等,朕要看个结果!” 他不再是五十岁的皇帝,而是八岁在街头看热闹的任性孩子。 为了让始皇看到结果,整个船队张满了帆,紧跟着大鱼逃逸的方向追,但船的速度到底比不上临死挣扎的大鱼,渐渐鱼和小艇只剩下一些小黑点,最后终于消失在海平线下。 “敖广,朕这次会抓到你!你想不到吧,实际的情况正和梦中相反!"始皇喃喃自语:“你应该知道,现实宇内是由朕在掌管!” 他又转脸问张良: “大鱼到底会挣扎到什么时候?” “也许半天,也许两三天,要看它受伤的程度。"张良这回说的是老实话。 “那朕恐怕等不及了!"始皇依然自说自话:“朕要下舱更衣。” 众人中只有张良懂得始皇话中的意思,他意不在大鱼,而是指求取仙药和征服海洋。 张良在想,始皇也许已知道自己病况严重。 8 始皇真的没等得及看捕捉大鱼的结果,因为一天以后,那些捕京鱼小艇拖着小山似的尸体回来时,他正发着高烧。 御医们会诊的结论:受到风寒,引起旧疾复发。 始皇躺在病榻上,时而昏迷。当他清醒的时候,近侍向他禀奏大鱼已捕获的消息,但他似乎失去当天看捕鱼时所有的狂热,他只淡淡地说: “朕知道了。” 但过了一天,当他高烧刚退,人稍微清醒点的时候,他主动召见蒙毅和张良到病榻前,问起捕大鱼的情形。 “陛下龙体欠安,还会想到这些琐碎小事,请多休养安神。"蒙毅不太赞同地说。 但他还是禀奏了大鱼的追捕惊险过程,伤鱼拖着十多艘小艇挣扎了一天一夜才算死,现在拖在座船的后面,等候处理。 “张生明白朕为什么这样关心大鱼吗?"始皇笑着问张良。 张良考虑了一会,没有答话。 “张生不必为难,有话直说,说错了,朕也不会见怪。"始皇注视着鼓励他。 张良会意,知道该说真话的时候到了,他态度诚恳地说: “捕捉大鱼对陛下来说,象征意义大过实质意义。” “是为了朕真将大鱼看成是敖广?"始皇露出狡黠的笑容。 “中隐老人的传人应该没有这样迷信。"张良说话的口气,没有将始皇看成是拥有无上权威的皇帝,而当成是起辈好友似的。 蒙毅深怕始皇会生气,暗暗扯了张良的衣服一下,张良依然不动声色,装作不懂。 “不然,"始皇摇摇头说:“虽然老爹灌输朕的思想,说鬼神都是聪明人用来骗无知的愚夫愚妇的,但朕总觉得冥冥之中一定有个主宰,正如同人间有帝王一样。人间有帝王,就有分担职守的将相百官;有上帝,当然也就有代上帝牧民的各种鬼神。” 始皇的这番话大出张良的意料,现在他才完全明了始皇具有一个矛盾的性格,一会信,一会不信,全看他的高兴,或者说是全看对他是否方便或有利与否而定。 “那陛下是将大鱼当作敖广的化身了。"张良也露出狡黠的笑容。 “不然,"始皇还是摇头:“敖广没有这样愚蠢,朕也没有这样笨!” 张良无话可答,只有保持沉默。 “那张生知道大鱼的象征意义是什么吗?” 张良看出始皇的刚愎性格,他绝不愿承认别人猜透他的心意,还是让他自己说出来比较好。 果然,始皇并没有等张良答话,而是自言自语地说: “大鱼象征敖广,敖广象征海洋,朕想亲眼看到——甚至是亲手捕捉到——这条大鱼,那就象征朕将亲自征服海洋或亲眼看到海洋被征服。但当天突来的巨浪打湿朕的衣服,使得朕病了几天,无法亲眼看到捕鱼船队凯歌而归,朕不喜欢这个象征意义。"始皇若有所思地说。 “陛下真是想得太多了!"蒙毅感叹。 “不然,"始皇憔悴的脸上勉强挤出笑容:“朕这几天发烧,昏昏迷迷,做了许多怪梦,稍微清醒时也想了很多事情,总算想通了一件事。” “陛下,什么事?"蒙毅恭敬地问。 “那就是天下之至大,非一人能治,时间之无穷,应世代相递!” “陛下圣明!"张良用道贺的口气大声说。 “张生是否要恭贺朕的大澈大悟?"始皇笑着说。 张良被他道破心事,不禁满脸通红,不像须眉男子,反而似姣好少女。 始皇忍不住在心里想,真是个奇特的人。 “另外,朕想到立太子的事……"始皇没将话说完,却以目示意侍立榻前的近侍。 近侍会意走了出去,将卧舱外面的所有人都赶出船舱,自己就守在船舱口。 第154章 “朕想立太子,蒙毅看该立谁比较好?"始皇乏力地问。 蒙毅听到他虚弱的声音,看不到他脸上原有的刚戾之气,眼前叱咤风云的始皇帝,一病之下,意变成一个平凡孤独的老人! “这是陛下的家事,不容臣等插嘴。"蒙毅在席前俯身回奏。 “蒙卿这句话就说错了,立太子怎么会是朕一家的事?"始皇面露不悦:“张生,你的看法呢?” “臣就更无置喙的余地了!” 这是张良和蒙毅商量好的对策,因为他们清楚始皇多疑的性格,急欲帮扶苏说话,反而会使得始皇反感,因为胡亥这次随时随侍在侧,而且无论怎么说,胡亥是皇后嫡出的独生子。 张良大胆判断,以目前天下尚未大定,建设工程千头万绪,民心不服,始皇自知来日无多的情况,他要立太子,一定会立扶苏,用不着他们多言。 这叫做欲擒故纵的策略! 果然始皇叹了口气说: “爹娘疼幼儿,胡亥是朕最小的儿子,也是皇后留下的独嫡子,本应立他,但他生性愚顽,当一个太平天子尚可。现天下虽定,但民心未全附,各种建设方兴未艾,政事千头万绪,不是胡亥所能应付得了的。"说到这里,始皇仿佛很累,停下来喘了口气。 喝了一口茶,休息一会,始皇又缓缓说道: “前些日子我也曾问过李斯丞相,他建议立扶苏,你们认为怎样?” “陛下圣明。"蒙毅和张良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也赞成立扶苏?"始皇怀疑地问。 “臣保持初衷,不敢断言!"蒙张两人又是异口同声。 这时近侍来报,众御医等在舱外,该会诊的时候到了。 蒙毅和张良借此机会告辞。 9 御医诊断,始皇的病是因风寒引起,所以必须紧急靠岸,由陆路回咸阳。大队人马行至平原津,始皇病情加重,已不适合旅行,改在沙丘平台行宫休养。 始皇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脾气也变得一天比一天坏,他明知自己快死了,却不许任何近侍提到"死"字,否则就受重罚。 群臣都关心立太子的事,但谁都不敢提起,因为谈立嗣就免不掉要提到"死"字,谁都不敢触及始皇的这项忌讳,连蒙毅和张良都不敢,因为怕引起反作用。 始皇病情越来越严重,群医已经束手,但始皇严命他们不得向外透露他的病情,违者灭族,所以御医对外宣布始皇的病情,一直说始皇偶受风寒,需要休养,大小政事皆由李斯丞相处理,择要向始皇禀奏,以作裁决。 随时陪侍的只有胡亥公子,能见到始皇的也只有赵高、李斯、蒙毅及几个亲近的内侍。 有一天,随行博士联名上奏,皇帝偶染风寒,长岂不愈,应该派出大臣前去泰山祭祷,并祭德水祈福。 始皇准奏,命李斯考虑人选。 李斯原本想亲自去以讨好始皇,召集蒙毅和赵高三人聚集讨论。 当蒙毅犹未到场,赵高首先问李斯: “这次至泰山祭祷,丞相准备派谁去?” “以亲贵关系而言,当然应该由我们三人中间选派一个人去,因为这是代表主上亲自上泰山祈福,并非一般祭祀,"李斯加重语气说:“所以这个人不但要份量够,而且要有真诚爱护主上之心。” “那我们三人中间又以谁最为合适?"赵高又问。 李斯故作考虑,很久一会儿才说: “中车府令要照顾主上起居,当然不宜随行,蒙廷尉陪伴皇帝,主上似乎一日无他就不快乐,那只有老夫走一趟了。” 赵高听了他的话,不断微笑摇头。 “怎么?你不赞成老夫去?"李斯着急地问,大有怕赵高抢功夺宠的意味。 “我认为应该由蒙毅去。"赵高一针见血地说。 “为什么?” “丞相,我们之间合作已久,应该无话不可说,是吗?"赵高不回答他问题,反而倒问一句。 “不错,应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李斯点头。 “那我请问丞相,你看主上的病情到底如何?” 李斯心想,看始皇的样子,可说是病情严重,整个人都瘦得走了样,腹部肿胀,明显是积了水,命危已在旦夕,但他不愿直接回答,而是淡然地说: “老夫只能偶尔见到主上一下,而你是时时陪侍在侧,应该比老夫清楚。” 赵高先作一阵鹭鸶笑,然后才开口说话: “主上的病情我们都心知肚明,为了忌讳不必挑明了讲,一时有什么不讳的话,你做丞相的不在主上身边,怎么应急?所以丞相是千万不能去的!” “那派中车府令你去?"李斯仍然有点不服气。 “在这种节骨眼上,我才不会傻得肯离开主上身边!"赵高不屑地微笑。 他这句话使得李斯蓦然惊醒。 对啊!看情形始皇的病是不会好了,那他千里迢迢的到泰山祭祷,他要讨好谁?再说太子未立,始皇一死必有一场惨烈的政治斗争,他不在场,注定会倒楣遭祸。但他不能就此改方向松口,便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李斯承蒙皇帝厚恩,三十多年来由一无名书生,提拔到位极人臣,荣封通侯,儿子皆尚公主,女儿亦皆嫁公子。主上对斯如此恩德深重,老夫不表达一点心意,于心不安!” 赵高微笑地看着李斯,不断地摇头。他在心里想——你这只惯会惺惺作态的老狐狸,你经过我的点破后,真要你去的话,你才会着急得哭出来。 但他口中说的却是: “丞相,打开天窗说亮话,在立太子方面,我们是立场不同的。” “哪里!哪里!"李斯连口否认。 “我得到宫人报告,说前不久主上问到立太子的事,你建议立扶苏,可有此事?"赵高带着逼问的口吻。 “没有,没有,你别听他们胡说。” “也许你站在大公无私的立场,建议立扶苏是对的。"赵高阴沉地说。 “不对,不对。"李斯情急,接连不承认。 “丞相是说我的话不对?还是立扶苏不对?"赵高对这个极富才能,却利欲薰心的老头子,打从心里看不起。 “老夫是说我根本未建议立扶苏,那个传话的宫人说得不对。” “好,现在谈这些无益,立太子的事,还可缓一步商量,因为在这种情形下,谁都不敢向主上提起。” “不错,不错,"李斯乘机改变话题:“我们应讨论的是派谁去祭祷山川。” “依丞相所说,在下不适宜去,依小人之见,丞相不应离开,那该谁去,不言自明了!赵高装出豪放状,仰天哈哈大笑,但不男不女的声音,更加尖锐刺耳。 李斯无奈地跟着笑,不知为什么,他李斯学富五车,足智多谋,遇着赵高这个阉人,却是胆战心惊,凡事不能不步步为营。 外面家仆来报,廷尉蒙毅大人到。李斯和赵高不敢托大,两人皆至门外迎接。 坐定以后,两人轮番提出理由,说以蒙毅既亲又贵的身份,乃是代表始皇祭祷山川的不二人选。 蒙毅自思祖孙三代皆受始皇恩宠,本人和始皇更是名虽君臣,情同父子,理所当然地该由他去,他欣然的一口答应了,决定几天内择吉出行。 10 “贤弟,你真的就这样舍我而去?” 十里长亭的送别宴后,蒙毅执着张良的手,再三盘桓,依依不舍。多日来的相聚,两人不再是宾主情谊,而是成了推心置腹的莫逆之交。 蒙毅脸上充满离愁,张良则是满脸的忧郁。 “只怪我一时感情冲动,自忖于情于理,这次祭祷之行都该我去,忘了你的叮嘱。"蒙毅自怨自艾地说。 “事已成定局,再后悔无益,"张良安慰他说:“何况事情也许不会像我们所想的那样糟,说不定因为你的虔诚感动上帝(奇*书*网*.*整*理*提*供),始皇的病真会好起来。” “但愿如此,只是按照目前主上身体状况看起来,病想好,难!难!难!” 离愁加上伤感,蒙毅忍不住两眼湿润。 张良内心感动,也不禁神情惘然,两人相对默然良久,蒙毅折下长亭边柳树上一根长枝,递给张良说: “天涯海角,愿长相忆!说实在的,你为什么不能留下帮我?” “多蒙蒙兄厚爱,张良只是一个亡国臣虏!"张良心中也是充满了激动,不忍再欺骗他。 “贤弟何出此言?"蒙毅惊问。 “小弟不名张继,本名张良。"接着他将自己的家世原原本本说了,当然没提博浪沙以铁锥刺秦王的事。 蒙毅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多时来倚同心腹的人,却是一个胸怀复国的亡国余孽。最后他叹口气说: “往事已矣,现天下一统,贤弟不该再存这种地域观念!” “早就没有这种狭窄的偏见了,不然我会赞成立胡亥,不会费这么多的事,装神弄鬼帮你促立扶苏了。"张良强笑着说。 “功败垂成,只怕我这次离去,事情会有变。"蒙毅又懊恼起来。 张良仰脸看天,日头还未正中,他执起蒙毅的手说: “时间还早,说实在的,我也舍不得就此上路,来,让我们进入亭内小歇,以茶代酒,小弟为你借箸代筹一番!” 蒙毅命从人再摆出茶具,重新生火煮茶。两人再进入亭内坐下。 “蒙兄去后,这里可能发生三种状况,"张良喝了一口热茶说道:“一个状况是蒙兄祭祷回来,始皇病情好转或是没有恶化,那就一切照我们的原计划,什么都不要说了。” 第155章 “那第二种情况呢?"蒙毅急切地问。 “第二种情况是蒙兄回来,始皇已有不讳,但明示诏立扶苏。这时你只要防备朝中其他公子有变,以及各地引发的动乱。但这些可能性不太大,你只要会同李斯丞相及各大臣维持朝中秩序,等待扶苏回来发丧继位即可。怕只怕发生第三种状况……” “什么状况?"蒙毅插口问。 “那就是等你回来,始皇已去世,而诏立的是胡亥!” “那又怎么样呢?主上一直想立的就是胡亥。"蒙毅不以为然地说。 “这里面一定有诈,因为依小弟判断,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始皇绝不会立胡亥。” “你是说李斯赵高他们可能矫诏立胡亥?"蒙毅不相信地摇摇头:“他们不敢,再说李斯一向都是主张立扶苏的,继位的事需要经由丞相之手公告天下,单凭赵高一人无法弄鬼。” “但你不要忘记,赵高虽名为中车府令,而且一直委屈为始皇御车,可是印玺和文书全由他掌管,无异掌握了整个宫中枢密!” 蒙毅蓦然一惊,喃喃着说: “那该怎么办?我是否该请求另派人去?” “事已如此,后悔无益,你要求改派别人去,会伤到始皇的心,因为他认为这些大臣中,唯有你会真诚为他祈福。” “那该怎么办?贤弟何以教我?” “以我这些日子观察所得,不管胡亥是始皇本意所立,或是矫诏所立,今后政局会由赵高所主导。"张良忧形于色地说。 “这个我知道,胡亥从小就在赵高的管教之下。"蒙毅点点头说。 “那扶苏和蒙家就危险了!"张良感叹地说。 “何以见得?"蒙毅并不完全相信张良的警告。 “扶苏几年来监北地蒙恬军,和令兄处得很好。” “这我知道。” “胡亥和赵高怕扶苏有所异心,必定会先除去扶苏的势力,也就是令兄和那三十万大军。” “……” “蒙家一直受始皇宠信,远超过所有将相,早已成为朝中大臣的妒忌目标,一时有事,幸灾乐祸的多,愿加援助的可说绝无仅有。” “那蒙家要如何自保?"蒙毅这时才真的完全醒悟,长叹一口气说:“蒙家自先大父蒙骜,家父蒙武,一直到我们兄弟,只知忠心报国,并未刻意邀宠!” “只是树大招风,这是一定的道理,别人只妒忌蒙家得宠,不会管宠信是怎么得来的!张良也跟着长叹一声。 “那该怎么办?"短短的一段谈话中,蒙毅连说了几个 “该怎么办?"显示他已慌张得失去了主意。 11 张良环视周围,只见群仆正围在山坡远处聊天,不会听到这边的话,他压低声音说: “假若有这种情况发生,蒙家唯一自保之途,只有破釜沉舟的做!” “如何破釜沉舟?"蒙毅不解问。 “只怕你们兄弟做不到!"张良注视着蒙毅说。 “说说看,让我衡量一下。"蒙毅催促说。 “一旦胡亥立位,赵高势必煽动胡亥除掉扶苏,免留心腹之患,连带将蒙家连根拔除,不仅是你兄弟二人,恐怕会是灭族之祸!” 蒙毅由心底冒出寒意,但他不能不承认有这个可能。 “蒙家将如何自处?贤弟有以教我!"蒙毅恳切地说。 “拥兵自保,待势而动,这是蒙家唯一自保之道!” “胡亥如要加罪,一定是反叛罪名,那岂不正应了这个罪名?"蒙毅摇头说。 “扶苏和蒙家可效昔日赵国李牧故事……” “怎么做法” “不奉诏,不言叛。你应早些通知令兄和扶苏预作准备,令尊虽在渭水躬耕,自认已在尘世外,但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弄不好还成为要挟你们弟兄的人质,所以你应及早通知令尊和其他家族,以投亲名义提早迁往北边。而你祭祷山川已毕,假若得知始皇已驾崩的消息,也就不必再回去覆命,南奔北边令兄军中。” “只怕家父和家兄都会说我危言耸听。"蒙毅有点懊恼地说。 “不然,"张良笑着说:“依我判断,只要你将始皇病重的消息传回令尊处,令尊就会迁地为良,不过不一定会去北边。” “难道说,贤弟比我这个做儿子的更了解自己的父亲?"蒙毅有点不服。 “也许令尊和张良乃是同道中人,淡泊名利,知机先着,一切以养生恬适为主,能为则为之,不能为则高蹈远飞,绝不像一般所谓忠臣烈士或贪夫夸士,自起名利之火。至于令兄和扶苏,那就看你如何说服他们了。” “这又要惹出一场刀兵之祸,蒙毅兄弟于心不忍。"蒙毅低头叹息。 “我的看法不同,"张良说:“只要扶苏和令兄不公开言反,胡亥和赵高不敢轻撄三十万精兵之锋,再说朝中大将也没有一个是令兄的对手。"张良侃侃而论。 “……"蒙毅陷入沉思。 “这样一来,胡亥在位若贤,扶苏和令兄可加以辅助,若赵高以恶济恶,胡作非为,引起朝中宗室和大臣反感,民间不安,扶苏可以名正言顺讨伐,这就是所谓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上上之策。” 蒙毅仍然沉默不语。 “临别之言,望廷尉留意,否则听从乱命,不但扶苏公子及蒙家遭殃,而且会祸延天下百姓。始皇帝加在民众身上的压力已到极限,始皇因为英明勤劳,尚能控制。最要紧的是因他年事已高,有志之士尚怀一点希望,等待仁慈的继位者。假若年轻的胡亥继位,再变本加厉地增加百姓的负担,一旦反抗发动,将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发就不可收拾。” 张良注视蒙毅,只见蒙毅还是低头无语。他抬头望望天际,日头已经当中,他充满离愁地说: “蒙兄,时间已不早,小弟该上路了。” 蒙毅握住他的双手说: “假若扶苏能继大位,还望贤弟出山辅助。” “到时候再说吧!"张良洒脱地笑了:“只希望蒙兄能谨慎而又果断地度过这一关。” “贤弟放心,我虽然离开主上身边,还是留得有人,有所动静会先通知我。” “那小弟就放心了,我会永远记得和蒙兄这段交往。"张良诚恳地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告辞!” 张良爬上一部单马安车,自行御驾,绝尘而去,犹时时回头挥着手上的柳枝。 蒙毅伫立远望,一直到车后尘灰散去,仍舍不得走。 12 始皇躺在病床上,近日来也都处在昏迷状态,今晚夜半,他突然清醒过来。 内寝沉寂,只有一名轮值的小近侍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着瞌睡。 往日见到这样,他一定会加以叱责,甚至是交近侍总管严罚,但今夜对这个只有十多岁的半大女孩,却有着说不出的一股怜惜。 俗话说得真是一点都不错,"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十多岁的孩子应该是最贪睡,雷都打不醒的年龄。 他不想惊醒她,虽然他感到有点饿。 中隐老人告诉过他,身为帝王,应该凡事都以理智判断,不能带一点感情成分,譬如,眼前轮值的这名小近侍打瞌睡,按宫规,不出事杖责二十,因而误事者论斩,绝不能因为她年幼长得可爱,就动了怜悯。 中隐老人说,帝王动了感情,就表示他的统治人格已经软化,乃是帝王的一大危机。 他为什么近来常出现这种统治人格软化的现象?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依恋,因而对周遭的人和事,动不动就会感到伤感和怜惜,还是因为在这几天的断断续续昏迷中,他想到和梦到的都是充满着柔情的人和事? 刚才他还梦到了皇后,病后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会梦到皇后,中间偶尔会掺杂着其他的人:中隐老人、名义上的父亲庄襄王、生身父亲吕不韦、母亲帝太后……等等,但都没有像梦到皇后这样真切,两相面对,就像生前一样。 刚才他梦到的皇后着的是仙女装,宽大的绿袍,大袖细腰,头戴珠珞冠,长长的珍珠串成排地覆着额头,看上去比着皇后服更多一份飘逸。 她无限怜爱地抚摸着他苍老瘦削的脸说: “嬴政,你辛苦了几十年,如今是该休息的时候了,看,你好可怜!” “可怜?"当时在梦中的他不服平地笑了:“朕拥有宇内,贵为天子,富贵为前世任何帝王所不及,你还说朕可怜吗?” 皇后笑了,就像听到他八岁时说错话那样笑了,轻蔑而带着姑息。 “我说得不对吗?你有什么好笑的?"他有点生气。 皇后耐着性子,就像十三岁时抚慰他刚愎的脾气一样,挂着甜甜的笑容说: “人间本就是苦难,乃是上天责罚生灵的牢狱,权势越大的人也就是受罚越重的,寿命长也就是刑期长,你懂得吗?” “玉姊,你的话我听不懂!"他困惑地摇头。 “就拿你来做比喻吧!你自认功过三皇,德超五帝,实际上情形也是如此,但想想看这几十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所以你要明白一句话:'最好不生,次好早死!'没有犯天条造下罪孽的生灵,不会罚到世间受苦,这就是'最好不生!'刑罚期短,活得短,最好是出娘胎生下地就夭折,这是'次好早死!'的解释,你懂了吗?”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他嬉皮赖脸地说:“为什么我掌握天下大权,享尽人间荣华富贵,食前方丈,后宫三千。 第156章 一声令下,千百万人随之迁移,一皱眉头,千百人头落地,你反而说我不如刚出娘胎就夭折的婴儿!” “痴儿,痴儿,你真是至死执迷不悟了!"皇后娇嗔跳脚地叹息。 他注视着皇后娇艳的脸颊和轻盈的体态,有如十七、八岁的处子,真是越长越年轻了,再想想自己比她还小五岁,却是半头白发,脸有皱纹,垂垂老矣,这也许是仙界人间最大的好坏区别,仙界自然而然永保青春,但在人间,以他天下之主的权势财富,却换不来片刻时间的留驻。 他不禁又想起徐巿和他的"青春之泉"。 皇后仿佛能看穿他的思想,微笑着说: “痴儿,你现在总算开始有点开窍了!” 他凝视着皇后的娇态,忍不住有点意乱情迷起来,他上前想拥抱她,口中说着: “玉姊,好久没亲近你了,让我抱抱!” “别碰我!"皇后怒叱:“你的混浊之气会弄脏了我!” 看到他难过沮丧的样子,皇后似乎不忍,又展开笑靥说: “时候快到了,我俩会永远相聚,痴儿,你这样急在一时干嘛?” 13 他从梦中醒来,也是昏迷中清醒,心中还残留着梦中的感性温馨,久久不能自己。 也许皇后的话说得对,"最好不生,次好早死!"他认真仔细的回忆和检讨他这一生气来。 的确,不管他外表是多尊荣显赫,日夜都有多少人围拥在他的身边,服侍他,守候他,护卫他,但自懂事以后,他心中总存在着一股孤单寂寞,怎样都排遣不去。 婴儿期,不记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渡过的,但能肯定的,他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也就是给予他世间地位权势的父亲庄襄王,看他的时候一定不会有好眼色。 自他懂事以后,他就最怕"父亲"那种综合着痛恨、厌恶、耻辱却又带几分怜惜的复杂眼神。 “父亲"从来不抱他,从来不像别人的父亲那样,将他抱在膝上亲他、吻他。 阴阳家将男女之气也分成阴阳,一个孩子的长成,不但需要母亲女性阴气的滋润,也得靠父亲男性的阳气来培植,阴阳之气相交培养,才能成长出一个各方面都健全的人。所以修道的人讲求吸取日月精华,只是日的阳气或是月的阴气,都不能使一个人或其他生灵修成正果。 这种说法听上去荒唐无稽,但想想也有几分道理,这辈子他最遗憾的是,从未闻过男性身上那股微带汗酸的粗犷味道,他只记得这些女人的脂粉味和阴柔气息。 然后是"父亲"立为太子,在秦国广纳姬妾,却将他们母子丢在赵国几年不闻不问,让他被那些同年龄的孩子喊为 “弃儿",受尽了欺凌和侮辱。 邯郸几年应该是最富欢乐回忆的童年,留下的只是和一个孤独老人浪游市井,看尽人间惨痛的辛酸回忆,除了和皇后短短的那段温馨,但即使是这段温馨回忆,其中仍然是怅惘的成分居多。 再后来,以十三岁的稚年成为秦王,国事又有可靠的大臣处理,照说这段日子应该过得充实而充满欢乐。但事实上不然,母亲的公开淫行,使他成了群臣和百姓的笑柄。 在上位者被臣属轻视,而又不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这种羞惭夹杂着愤怒的难堪滋味,非亲身尝试,绝对无法体会! 然后是和亲生父亲吕不韦的政治斗争;同父异母弟成蟜的反叛;母亲情夫嫪毐的叛乱! 明知道是母亲的情夫,是她淫行的罪魁祸首,还得让他裂土封侯,别人事先造成事实,事后还要他签名用玺,以他的名义发表。 这是多大的屈辱!非身受者,谁能体会? 再然后是逼死生父,放逐亲母,让他受尽群臣的责难和背后的辱骂,说他是枭獍禽兽,杀父食母,连尚知反哺的乌鸦都不如。 但谁知道他这样做的苦衷?谁知道他下这个决心时所遭到的内心痛苦? 他不这样,很快秦国就将成为商人的王国,以吕不韦为核心的官商勾结集团,很快会掌握整个秦国经济筋脉血管,全国人民都会变成这些商人的工奴和农奴! 他能向群臣和民众这样解释吗?就是解释,又有几个人愿意听、能够懂?事后秦国国力大增,能够以一国之力气定天下,这次政治也是经济的政变,占着关键地位。 没有人体谅为了国家而牺牲生父的苦心,对他的回报反而是全国一致的唾骂。 孔丘说得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骂就让他们骂吧! 还有他那位可怜的母亲,"父亲"在世时是弃妇,死了以后她成为寡妇,境遇和他一样堪悯,但她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如此不知检点,他不羞辱她一下,让她收敛点,他怎么面对全国甚至是天下? 右史在秦王行事史上已为他记上了一笔—— x年x月,秦王政逐母并扑杀两同母异父兄弟。 当时、现在以及后世的人看到这段史实,肯定都会骂他残忍,骂就让他们骂吧! 接着是六国战争,他制造了多少旧既得利益者的仇恨?他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虽然他没有亲冒矢石,可是在后方面对不可知的焦虑恐惧,比其亲临战场,一切情况明朗化的情形,还要可怕、可怜得多! 然后是修道路、建水利、筑长城、开发南疆,样样都有人反对,件件都有人在背后骂,几千年来懒散惯的民族,想一下推动起来,真还不容易。 为了后代子孙的富强,就让他多挨点这一代人的骂吧!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历史要怎样写,后人要怎样相信,那是他们的事。 14 打瞌睡的小近侍也醒了,她惊惶地四处张望,看是否有人,然后悄悄地走近卧床,察看始皇是否醒了。 始皇本想责备他几句,最后还是闭眼装睡,他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不愿意和别人说话。 小近侍认为他是睡熟的,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这次大概精神养足,再不敢打瞌睡了。 真的,也许他犯的天条,比这个小近侍重多了,所以到人间受的罚也重。这个小女孩只要能偷偷在值班时睡一会儿,就会产生莫大的满足,只要下班无事就可以做着少女的美梦,三年后轮换出宫,存点嫁妆私房钱,就可嫁个如意郎君。 而他是孤单、寂寞,为别人受惊担怕到死! 想到死,他突然惊觉,中隐老人的"不依、不恋、不怨、不悔"的帝王八字诀,又浮上心头。 过去的怨悔无益,他还有很多后事需要安排。 立扶苏继位,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是无可质疑的了,虽然他心中仍有所遗憾,不能立他和皇后所生的唯一爱子。 他应该交代扶苏,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的来,前六国贵族及囚儿人数减少,工程应交由全国地方分担,不要将建设重担像他一样一个人独担。 他应该开始注意与民休养。阿房宫工程应立即停止,不要再扩大,骊山陵墓能省则省,能停则停,这些囚犯可以转用到筑长城及实边上去。 还有,秦法已经够严,他在世时是因为天下初定,残余反对势力犹存,他不得不用峻法严刑,今后新主即位,天下人都希望松一口气,扶苏可借这个机会行仁政。 他曾答应过以武力夺天下,然后以仁政治民,可惜他命短,要做的事太多,不能实现对中隐老人的诺言,扶苏应该可以为他实现。 还有,扶苏的资质比不上自己,应该要他广纳众议,集思广益…… 要注意培养人才,免得到时人才断层,无人可用…… 还有…… 还有…… 平时对这些儿子们似乎是无话可谈,到了临终前,却发现有这么多事情交代不完。 千头万绪,他的胸口又感作痛,头晕耳鸣,作呕想吐。 他闭上眼睛养神,什么都不去想他,过了一会,舒服一点,他想起刚才想要交代扶苏的话,应该立即记下来,并写下诏书,明令扶苏继位。 诏书写好,明天就召集群臣发布,命令扶苏赶回咸阳为他办理丧事。他想,他是不会活着回到咸阳了,沙丘离咸阳,经由直道也有足足两千里。假若病势轻点,他要立即赶回咸阳,要扶苏在九原直道启端迎接他。 不过,看自己的病势,算了,他拖不了那么久,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将要交代扶苏的事先写出来。 “来人!"他用力喊出,惊恐地发现到,喊出的声音却是如此微弱。 小近侍闻声连忙跑过来,跪伏在地行礼: “陛下有什么吩咐?” “将笔墨和锦绫准备好,朕要写点东西。” “陛下龙体欠安……"小近侍非常体贴。 “不要罗嗦,照吩咐做!"他斥责中带点笑意。 小近侍一切准备好以后,将始皇扶坐到书案前。开始时始皇还想强示硬朗,不要她扶,谁知下床脚一落地,就像踩在云端,一点都着不了力,头一晕眩,差点跌倒,小近侍连忙扶住他,但他人高体重,小近侍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顶住。 “陛下,还是上床休息,奴婢去传侍中来记录。"小近侍恭声劝谏。 “不要你管,快扶朕坐下!"始皇有点不耐地说。 始皇坐正,要小近侍在枕边取出他随身携带的密玺,他手头无力,要她先在锦绫上盖上,然后他提笔写了称呼和勉励话,刚开始写下第一句正文—— 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他只觉得胸口暴痛,头脑一阵昏眩,连人带笔扑在书案上,再也没坐起来。 第157章 小近侍不敢声张,轻泣着赶快找赵高去。 15 赵高得到消息,带着一名心腹近侍匆匆赶到。他们连忙将始皇扶上床,始皇只指着书案上的信和玺,断断续续地说: “玺和信派人传给扶苏!” 说完话就气绝身亡。 赵高最先有要喊"来人"的冲动,但他立即冷静下来,要心腹近侍守住内寝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 他先摸摸始皇的鼻息,确定他已死,而且体温也在逐渐下降。 他拿起书案上未写完的信,看了很久,心中产生极大的矛盾。 他转头看看僵卧在床的始皇,狠狠在心中骂着: “看你在生时威风不可一世,到如今躺在那里,还不是和死狗一样!” 他在室内又来回转了几趟,两只鼠眼向天,不停地转动,最后他咬咬牙齿,将信封好,连同玉玺装入自己的袖袋里。 他将心腹近侍喊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等到近侍离开,他大摇大摆地在书案前坐下,将小近侍喊到面前,问了一点始皇死前的情形。 这时候他的心腹近侍另外又带了两个宦者来,他们不怀好意的围住小近侍。赵高也一改刚才和蔼的态度,凶巴巴地说: “你照顾主上不周,以致主上跌倒身亡,该当何罪?” “中车府令请饶命!"小近侍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大人,这不能怪奴婢!” 赵高态度又突然转变,装出一副怜惜她的样子,和言悦色地说: “想活命并不难,只是回答我一句话,主上驾崩了没有?” 小近侍转头看看僵卧在床上的始皇,结结巴巴地说: “刚才奴婢探过鼻息,确定主上是已经断了气。” “大胆!"赵高又沉声怒喝说:“你是在找死!” 小近侍浑身颤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主上活得好好的,正在安寝,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对不对?” “主上正在安寝,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小近侍为了保证赵高不会生气,只有照着他的话说。 “对了,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问起主上都要这样说,明白吗?” “奴婢明白。” “好,起来吧!” “多谢大人。” 小近侍磕了头,正要爬起来,赵高忽然又说: “等一等,嘴上无毛,年纪轻不懂事,再加上女人话多,我不能相信你!”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近侍叩头流血。 “这样吧,"赵高缓缓地说:“要命就不要口,为了防止你控制不住自己乱说话,把这瓶药喝下去!” 他的心腹近侍从袖口取出一个小药品,另外两名近侍上来一边抓一手,心腹近侍抓住她的头发,硬将她的嘴拉开,整瓶喑哑药都倒了进去。 小近侍不敢挣扎,从此也不能再说话。 “好好听着,"赵高神气地说:“从此由你照顾主上的起居,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听清楚就点头,否则就要你的命!” 小近侍连连点头,泪像泉水一样从秀丽的眼睛中涌出来。赵高又交代心腹近侍一些事情,然后讽刺地跪倒在床前行礼: “陛下请休息,奴婢告退!” 第二十八章山崩余震 1 密室中灯光昏暗,胡亥与赵高面对面相对而坐。 胡亥刚祭拜过始皇的遗体,脸上的眼泪犹在。 他真的不敢相信,刚强自信、自号"真人"、追求长生不老的父亲,说走就走了!他这下总算明白,为什么一个皇帝的死,要称作"山陵崩"。 至少,他胡亥失去了这座大靠山,立即要面对风险水恶、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眼前就有处理不完、千头万绪的事情,他真的害怕面对。 他像一只尚不会飞的雏鸟,突然失去母鸟,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头脑里塞满了东西,却又好像一平空白。 赵高坐在灯光阴影处,两只小眼睛闪闪发光,就像一尾躲在洞中的毒蛇,正盘算着如何吞噬这只孤独无依的雏鸟。 在他们共坐的席案上,摊放着始皇要交付给扶苏的玉玺和书信。赵高看到胡亥没有了主意,只知道哭泣,他不得不先说话: “公子,你必须要为自己作打算,等书信和玉玺送出去就来不及了。” “师傅,"胡亥擦干了眼泪说:“父命难违,父皇既然要传位大哥,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真是没出息!"赵高狠狠地骂了一句。别看他在始皇面前卑躬屈膝,一副奴才相,在胡亥这里,他可是十足的师傅架势。 “老师,你曾教过我,兄弟应该礼让,并以吴国延陵君季子札为例,要我学他的宽大胸襟,何况父皇尸骨未寒,就违背他的遗命,另有企图,真是于心不忍。” 听了胡亥的话,赵高忍不住在心里骂——这个浑小子,真不知道死活,事到如今,还这样傻呆,以我之矛,攻我之盾。他难道真不明白,那次这样教他,乃是在始皇面前暗赞始皇和长安君成蟜的友爱,因而使得始皇龙心大悦,对他又有了进一步的信任,放心大胆的将胡亥交托给他。 但赵高口里所说的又不一样,他叹口气说: “公子在这样危急的时候,还记得我教你的友爱,可称得上是性敏好学了,可是事情有经有权,有常有变,有时候你也应该学学权变。” “这件事是父皇亲笔遗命,还有什么权变可言!"胡亥顽固的脾气倒有点像他的父亲。 “唉,公子,"赵高有点不耐烦:“怎么和你说不通!你想想看,你是皇后嫡出的独子,按什么道理都应该你继皇帝位。” “可是父皇有遗命,他有随意传位给任何一个儿子的权利。何况大哥是长子,苏庶母虽然未立皇后,实际上她掌管后宫、母仪天下这么多年,在群臣和黔首心目中,她早就已是皇后,扶苏大哥也算得上是嫡出。” “你这个孩子怎么啦!"赵高扳起师傅面孔训人:“总是以一些歪理来帮别人说话,真的是过年的鸡鸭不知死活。” “老师请讲,胡亥是怎么不知死活?"胡亥不服平地顶嘴,这是他对赵高的老习惯。 “古时公子都有封地,不当帝王也就罢了,总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安身立命。如今大秦已废弃了封建制度,始皇帝有子二十余人,得位者拥有天下,不得位者无立锥之地,相差何止天壤之别?"赵高想以富贵贫贱来打动他。 “没有关系,父皇生前所赐我庄园田地,黄金珠玉,够我和妻子几辈子都吃喝享用不完了。” 赵高在心里想——这个浑小子既不贪图权位,又不爱慕富贵,看样子只有用生命危险来威胁他。 他装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对胡亥说: “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怕你认为我是在挑拨公子兄弟间的感情。” “老师,你我师徒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胡亥虽浑,倒也知道尊师重道。 “你是否知道苏妃一直和皇后不睦?"赵高眯起鼠眼,故作神秘状。 “我可看不出来啊!"胡亥惊诧地说:“苏庶母在母后生前,一直很尊敬母后,母后去世后,她每见到我,都会含泪告诉我一些母后生前的事迹,盛赞她的仁厚。” “女人嘛!总是会以眼泪鼻涕来做假的,"赵高故意叹了一口气:“其实她生长子却不能立后,早已恨死了后来居上的皇后,我就亲耳听过,她背后向一些妃姬辱骂皇后,说什么其一个二嫁女人,但生前僭居皇后位置,连死后也霸住不放。” 母亲是二嫁夫人,乃胡亥一直引以为奇耻大辱的事,只要宫中有人提起,他不将这个人置之死地绝不罢休。赵高这句话终于击中了他的要害,他气得满脸通红地说: “苏庶……不,苏妃真的敢这样说母后?” “唉,公子也不必生气了,她的儿子马上就是皇帝,你再生气也拿她没办法了。如今最要紧是如何防备她得权以后加害于公子。"赵高看到这一招生效,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但表面上依然装得诚恳。 “她真会加害我和家人?"胡亥心动地问。 “女人的嫉忌心,使她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我该怎么办,想安安稳稳做个庶民都不可能?"胡亥开始着急。 “公子聪慧,该知道怎么办!"赵高鼓励地说。 “由我来当皇帝,就不怕他们加害了,"胡亥自然而然得出这个结论:“但要怎么个做法?” “公子果然聪明过人,"这是平日赵高教胡亥功课时的口头语,现在又顺口溜出来:“只要公子肯为,臣自然会将一切安排妥善。” 这是赵高首次向胡亥称臣,他俨然已将胡亥看成是二世皇帝。 2 当晚深夜,胡亥将李斯召进行宫,秘密告诉他始皇的死讯,并带他到寝内悼拜始皇的遗体。 李斯先瞻仰了一会始皇遗容,随即跪伏在地,还怕惊动宫内其他的人,不敢放声大哭,只能饮泣吞声,喃喃有如自语地说: “李斯本只是上蔡闾巷一布衣,幸得陛下知遇,得以位极人臣,官为丞相,爵至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本想尽一己之忠,多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不想天下假年,哀哉!” 李斯是何等聪明人,他到达宫内,看不到一点始皇驾崩的迹象,明白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他哭的话也是说给赵高听的,意思是告诉赵高,凡事都得经过他丞相这一关。 胡亥以孝子身份在一旁答礼。 悼拜完毕,赵高单独将李斯迎入密室,两人坐定后,李斯先开口发问: “中车府令是否知道胡亥公子如何替主上发丧,是先将丧讯送咸阳,还是在此立即公告天下?” 第158章 赵高诡秘地笑着,从袖口中取出始皇赐扶苏的玉玺和书信说: “这是主上赐扶苏公子的东西。” 李斯检视了玺书以后,宽慰地笑着说: “主上虽然一时猝崩,未来得及书完全信,也未明言出立扶苏公子为太子,但他未赐书给任何公子,而只要他命丧咸阳,并将玉玺遗赐给他,要他继位的意思很明显,尤其他身为长子,更是名正言顺。” 赵高仍然坐在他常坐的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就像藏在洞内的毒蛇,你捉摸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却能看清你的任何动静。 李斯虽然自认为足智多谋,在别人眼中也是个诡计多端的老狐狸,可是他见到赵高,心中总是带着三分恐惧。 赵高未说话,先做他惯有的鹭鸶笑,然后才说: “丞相所言有理,而且丞相也是一向主张立扶苏的,可说是宿愿得偿。” “……"在未弄清赵高的真正用意前,李斯不敢随意答话。 “但是,"果然赵高并没有等他回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丞相要弄清楚一件事,扶苏继位对丞相并没有好处。” “李斯承蒙主上恩遇,以一布衣不次拔擢,得到今天的地位,当然应贯彻主上的遗志,辅佐扶苏公子,"李斯坚决地回答:“有否好处就在所不计了!” 赵高先是嘻嘻一阵鹭鸶长笑,然后又冷哼了几声,他压低声音说道: “只怕是你个人单方面想得好,扶苏公子继位,还轮得到李丞相你辅佐吗?” “此话怎讲?"李斯惊问。 “我承认,主上二十多个公子中,以扶苏最为杰出,刚毅而又仁厚,能得民心,尤其这几年监蒙恬军,无论在军政各方面的表现,都受到朝中大臣称赞和北边父老的好评。修筑长城这样烦难的苦役,幸亏他调配得宜,抚慰有加,总算没有闹出像骊山那次服役者叛逃的事件。但是,丞相,你可想到与我们私人之间的利害关系?” 赵高一边侃侃而论,一边注意观察李斯的脸色。他见到李斯一时神情数变,明白他的话已打动了李斯的心,因此他暂停说话,等待刚才一番话在李斯心中发酵。 果然,李斯沉默不语良久,最后才挣扎着说出: “以古今历史来看,凡是废长立幼,违逆天命的,最后都会弄得国破家亡,社稷不安,李斯还是人,不敢做这种逆天又逆主上的大逆不道之事!” “唉!"赵高叹了一口气说:“丞相怎么这样不通权变?说实在的,胡亥公子这个人也不坏啊!赵高教了他这么多年,对他可说完全了解。虽然他不善言辞,但仁慈笃厚,轻财重士,乃是其他公子所比不上的,何况他是皇后遗留的独子,也是主上生前最疼爱的儿子,丞相明白吗?主上所以迟迟不肯立太子,就是想等他学有所成,有所作为表现!” “这点我承认,也明白。"李斯点头说。 “这还有什么话说?扶苏立,你我将来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尤其是扶苏早就讨厌我们两个人,说我们一个是毒蛇,一个是狐狸,只会合起来狼狈为奸逢君之恶,只要他能登上皇帝之位,首先要开刀的就是我们两个!” “扶苏公子这样说过吗?"李斯半信半疑地问。 “丞相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总之扶苏继位,丞相和将军的位置一定是蒙毅和蒙恬弟兄二人。” “这我倒是相信的。"李斯说。 “胡亥公子承诺,只要他能继位,你的通侯位置将世代勿替,永远传下去,"赵高装出语重心长的意味说:“丞相,现在这一刻,屠刀还操在我们手上,为什么不制人机先,反而要授刀柄给别人,听任别人的宰割?” 李斯仰天长叹,眼泪泉水似地涌出,他叹息说: “时也,运也,既然命该如此,李斯还有什么话说,我一切听胡亥公子的。”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开了,胡亥笑嘻嘻地走进来。 赵高首先参拜,小声轻呼: “陛下万岁!” 李斯不得不跟着行礼。 3 三人接下去彻夜会议,得到了多项结论,其重要者如左—— 一、目前知悉始皇驾崩的,除了他们三个人以外,只有三名近侍,两名宦者是赵高的心腹,那名宫女则已变成哑巴,而且限制在始皇遗体附近照顾,因此不怕走漏消息,不过要留意防范有更多人知道。 二、因为始皇死在都城以外遥远的沙丘,为预防在北边的扶苏及在咸阳的诸公子有所异动,以及防范各地异议分子的骚动,所以不公开始皇的死讯,而命那名宫女待在輼輬车中假扮始皇,奏事、上食如故。不过为了怕泄密,对群臣宣布,始皇龙体欠安,不耐接见群臣,有事一概由丞相综合转奏,后宫事由中车府令转奏。 三、由李斯模仿始皇笔迹拟定亲笔诏书,盖用密玺及国玺,明令立胡亥为太子。 四、由李斯模仿始皇笔迹拟定亲笔诏书,责备扶苏在边地没有建功,反而多次上书直言诽谤皇帝用民太苛,并因不能归都立太子,日夜有所怨言,赐剑自裁。蒙恬与扶苏日久,应知其谋,既不匡正又不上报,为臣不忠,赐死,大军交由裨将王离率领。 五、即日期程经由九原直道返咸阳。 六、始皇遗体以薄棺装置輼輬车中。天气燠热。尸臭外泄,为了防群臣起疑,购鲍鱼一石放在车中,以混肴尸臭。 三人会商完毕,天已大亮,胡亥向两人道谢说: “胡亥得以继位,全靠丞相和师傅支持,大恩不言谢,今后治理天下,胡亥年幼,仰仗两位的地方甚多。” 李斯和赵高连称不敢,跪伏行礼参拜。 胡亥意得志满地走了,看不出一点丧父的悲伤。李斯看到这种情形,暗暗叹息,告辞赵高回住处,犹在心中高喊,被逼上了贼船! 他想到大秦刑法严峻,民众赋税劳役又如此重,天下民心皆怨。始皇在时,英明勤政,尚能勉强镇压。他这一死,尤其是除掉颇有改革希望的扶苏和忠心耿耿的蒙恬,让胡亥和赵高这种人来胡搞,天下会大乱,到时候还是要他来收拾。 想到今后要听顽劣的胡亥的命令,要和小丑其面、心如毒蛇的赵高共事,他的背脊骨上像泼了一盆冷水。 怨叹归怨叹,木已成舟,想悔已难,再想到要是扶苏立位,讨厌他的蒙家会当权,他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何况,赵高虽然狠毒,他总是个阉人,管不到宫外的事,因为自嫪毐事件发生后,始皇就定下规矩,宦者严禁参与政事,并不得封爵,今后朝政还是会由他主导,只要将赵高敷衍好,两人可将胡亥玩弄于股掌之上。 想到日后的独揽大权,他不禁独自发笑。 稍事休息,起床后他就以始皇的名义发出一道道诏命: “——命郎中左令准备行宫出发事项,三日后取道井陉、九原直道,直返咸阳。 立胡亥为太子,并立即公告天下。 ——派太子胡亥舍人为使者,赐书扶苏及蒙恬于上郡。 ——通令各郡,遇蒙毅于途者,扣留之。 李斯将所有的诏命和书信写好,送交赵高用玺发出,他自感已经变成始皇,一扫以前凡事都得请示,都得唯唯从命的郁闷。 独裁者的味道真好! 4 太子舍人颜取,奉命为始皇帝使者至上郡蒙恬军中。 扶苏及蒙恬开中门迎入,并摆设香案跪听诏命。 在颜取宣读诏命已毕,将诏命交与扶苏,三人交谈了一会儿,扶苏含着眼泪送走使者,派人安顿颜取及从人到宾馆休息。 颜取临行神情严肃地说: “希望公子能善以自处,让下官可以早日覆命。” 扶苏还没说话,蒙恬却在一旁说了: “末将奉诏将兵权交裨将王离,交接得花一段时日,贵使奉命代护军一职,也得费点时间向公子请益,诏命既已送到,扶苏公子和我自会善自了断,贵使不必急在一时。” 颜取听蒙恬如此说,当然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想跟扶苏商量。他虽然感到生气和不耐,但是赤手空拳进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也不敢发作。 好在颜取还不知道带来的诏命是假的,始皇尸体已发臭腐烂,否则打死他也不敢来。因此他故示大方地说: “那下官就静待听取公子和蒙将军的回音了。” 扶苏和蒙恬送走使者后,回到府中密室商谈,坐定以后,蒙恬先叹了口气说: “张良真的有先见之明,果然出现异状了!” “但如今状况却和张良预测的不尽相同,父皇虽然生病,但仍然在理事,我刚才详细盘问了使者,发现不出什么破绽,而且颜取神情自然。假若有诈,他赤手空拳只带十数个从人来接收三十万大军,又能表现得如此从容镇定,那真是荆轲再世了!"扶苏摇头叹气,脸颊上的泪痕犹未干。 “这里面一定有诈,"蒙恬沉思地说:“我直觉的感到其中有诈,以主上的脾气,不可能突然这样做,同时加给公子和我的罪名也太牵强,我们应该要求见主上申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主上对我是两者兼之,他要我死,我还能说什么?"扶苏又长长叹口气。 “张良的计划用不上了?"蒙恬是问扶苏,也是在自言自语。 “父皇在,你还敢以卵挡石吗?"扶苏感到好笑,忍不住带着眼泪笑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用袖口擦干了眼泪说:“蒙兄,你知道我不是怕死,而是伤心父皇为什么会这样误会我,所加的罪名根本都是我没有犯过的!” 第159章 “这个正如诏书上所说的,我是再清楚没有的了!主上说你日夜怨怼,我看到的是你时时自责不能讨父皇的欢心;诏书上责你上书诽谤,依我看句句都是肺腑血泪之言,"蒙恬惨笑着说:“每次公子上书言事,主上覆书都是慰勉有加,怎么这次突然变了?” “唉,罢了!"扶苏仰天长叹,指着书架上的诏书说:“书是父皇的亲手笔迹,这是熟知而且核对无误,上面盖的密玺,乃是父皇随身所携带,绝不会假手别人,也许是父皇生病,性情一时大变。” “蒙恬总觉得这中间有什么不对,"蒙恬仍然坚持他的怀疑:“公子其实不需要这样急着死,上覆以后再说。” “君命不可违,父命不忍背,君父赐臣子死,还有什么可覆请的!"扶苏掩面而泣,泪下数行。 蒙恬满怀愤怒,但不便说什么。 过了很久一会儿,扶苏擦干了泪,命侍仆拿来笔墨白绫,他提笔想写封信给父皇,但思绪太乱,无法下笔,最后他执笔长叹说: “既然已决定死了,还作什么解释?” 他又转向蒙恬说: “我有一个折衷办法,不知将军赞成否?” “什么办法?"蒙恬好奇地问。 “将军暂时不死,留下向主上申覆,我一死,主上也许会醒悟。” “蒙恬并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糊涂。"蒙恬仍想劝阻扶苏。 “蒙将军,我们多年相处,情同兄弟,愿不愿意陪我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程?"扶苏泰然地笑着问。 “公子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摆酒为我送行!"扶苏从容地笑着说。 “在九泉之下,公子稍候,等我一起同行。假若真是主上诏命,我们都知道他的脾气,事情决定就不会更改。"蒙恬也凄然而笑。 从人品刻之间摆好了简单而精致的酒菜,两人相对痛饮。 酒至半酣,扶苏起身向南拜了三拜,然后盘打开发髻,以发覆面,左手拔剑置在喉间,右手则紧握左手,他微笑着向蒙恬说: “后死责任重,除了代我向父皇谢罪以外,你还得注意,我一死,北边恐怕会乱,你得好好安抚,收拾残局!” “且慢,公子你不能死!” 扶苏的话提醒了蒙恬,但等到他上前拉时,扶苏右手用力带动在手,剑深深切入喉管,一道血箭喷得他满脸都是。 扶苏尸体缓缓倒了下去。 5 蒙恬触景伤情,不免有兔死狐悲的伤感,再想起多年来深厚的私谊,忍不住悲从中来,忘记了自己是独当一面的大军统帅,抱着扶苏的尸首痛哭起来。 颜取得到消息赶来,自恃是胡亥亲信,又是皇帝使者,大剌剌的见了扶苏遗体不拜,反而要斩下扶苏首级覆命。 气急之下,蒙恬站起身来怒声一吼,武将到底是武将,别看他平日尔雅俊秀,一派儒生风度,他这一吼,却是声彻屋梁,颜取吓得两腿发软。 蒙恬圆睁凤眼,满怀愤怒地说: “你敢!再怎样说,扶苏公子乃是主上的长子,赐死乃是他们的家务事,公子并没有犯下什么刑法,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将公子当作死囚犯处理?” 颜取挨骂,虽然恨在心里,却是敢怒不敢言,他只有自己安慰自己说——看你还能横行到几时!迟早你还是和扶苏一样伏剑自刎,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这个前途光明的人,不与你这个活死人一般见识。 岂不得已,颜取以属下之礼向扶苏遗体拜了一拜,起来后,未等蒙恬相请,自己坐上了宾席。 蒙恬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亲自为扶苏擦拭脸上的血迹。从人们整理好遗体,正想抬出去,蒙恬制止他们说: “且慢,暂时放在那里,等下连我的一起整理!” 吓得浑身不舒服的颜取,听到蒙恬如此,心安了不少。他讨好地说: “下官急于覆命,有得罪之处,还望恕罪!” 蒙恬没有理他,只顾自己喝酒。 过了一会儿,颜取又忍不住催促: “扶苏公子已奉命自裁,将军将如何自处?” “你等得及,就在这里慢慢的等,等不及就回宾馆休息。蒙恬不是不懂事的人,知道贵使者急于覆命。” 原本神气活现的颜取,经蒙恬一吼,早已失去了骄气,反而看起蒙恬脸色来。 蒙恬不再言语,只是时而饮酒,时而沉思,有时站起来踱到扶苏遗体前面徘徊检视一番,似乎眼中根本没有这位御使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从人慌慌张张来报,王离将军求见。蒙恬笑着说: “他来得正好,我刚想派人找他,快请进来!” 王离,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王翦孙儿,原先跟着蒙武,后来转到蒙恬部下,积功升至蒙恬的裨将,现在又奉诏取代蒙恬为独当一面的统帅,虽然一半是由于他骁勇善战,但大半是蒙武和蒙恬对他的提携。 所以,虽然他奉诏代理统帅,脸上却充满了悲愤之情,但为顾及日后相处,他不得不先向颜取见礼,因为颜取目前是御使,紧接着就是监军。 王离身高九尺有余(约为台尺六尺三寸),浓眉大眼,虎头燕颔,生得十分威猛。 接着他向蒙恬见礼后就席位,脸上一副着急相,连横躺在室内阴暗处的扶苏遗体都没注意到。 “王将军,你来得正好,想必御使另外有诏书给你,平日军备钱粮都是由你在处理,想必交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蒙恬以不经意的口吻说。 “将军,现在还谈什么交接?"王离虎眼已迸出了眼泪。 他一面说话一面眼睛瞄着颜取,蒙恬明白他有紧急私话要对自己说。他站起身来,指着室内另一端的阴暗处说: “扶苏公子的遗体在那边,你跟我去参拜一下。” “什么?扶苏公子已经自裁?"王离急得哭了出来:“看来,末将还是来晚了一步!” 王离跪下抚尸痛哭,如此高大威猛的老将,哭得满脸泪涕纵横,就像个孩子一样。 看得颜取也暗暗心惊,扶苏如此得军心,看来他这个继位者日子不会好过,何况扶苏贵为始皇长子,他只不过是太子胡亥的一个门客而已。他心生惧意,随之也起了退意,还是借回去覆命之际,力辞北边代理护军这项官职。 这边蒙恬悄悄问王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致他的神情如此紧张。王离也轻声回答: “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李斯丞相假传诏命,要谋害扶苏公子。” “扶苏公子已自裁而死,"蒙恬哽咽着说:“他亲自检视过主上的诏书,盖有密玺,同时还是主上的亲手笔迹。” “空穴来风,末将查不出谣传的来源,可是军心已不稳,要是知道公子已自裁,末将恐怕……” 颜取那边也在竖着耳朵倾听,虽然听不完全,也听了个大概,他面色变得苍白,背脊发凉,原先认为是轻易得来的富贵,如今才明白是个火坑,弄不好这次会将老命赔在这里。 蒙恬和王离神情沉重地回到席位,正想将目前情况告诉颜取,只见一名中军匆匆进室来报: “启禀将军,大事不好!” “什么事这样惊惶?"蒙恬叱问。 “众多军民将将军府团团围住,说是要见扶苏公子!” 蒙恬转脸看了看颜取问: “御使大人要不要同去看看?” “不要……不要……"颜取连连摇着双手,声音发抖。 6 蒙恬和王离带着侍卫来到府前的望楼上,只见黑压压的人群四方八面包围着将军府,将整个前门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大多灵敏的民众都手提灯笼,将广场照得明亮有如白昼,还有很多执着桐油火把,更加添了群众的气势。 最使蒙恬和王离忧心的是,在四周的阴暗里,幢幢人影,隐约看得出是众多兵卒,有骑卒也有步卒,他们和嘈杂的民众相反,静静的伫立,人无声,马也无声,即使有点人的咳嗽和马的踏蹄声,也为整个声音的浪潮掩盖住了。 蒙恬和王离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明白这股沉寂力量的可怕,正如暴风雨要来临前的宁静。 “这些士卒是哪个部队的?"蒙恬大声问王离,但声音再大,王离仍然听不清。 “末将也不知道。"王离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凑近蒙恬的耳朵说。 “这些兵卒最可怕,他们是民众的支援,也是群众的先锋,弄不好,带头冲杀进将军府的会是他们,"蒙恬笑着问:“相信吗?” “将军的话,末将什么时候不相信过?"王离也笑着回答。 两人登上望楼,蒙恬对左右说: “将火把点旺,照清楚我的脸!” “将军,这样太危险,请将军三思。"侍立在旁的中军说。 “别多话,照我所说的做!” 几十根火把点燃起来,将望楼照得通明,蒙恬英俊的脸庞,广场上的群众看得一清二楚,"蒙将军到!"再加上中军的嗓门大,一声喊叫,全场突然寂静下来,这时候才能清晰的听到阴暗处的马嘶和蹄声。 接着群众看清是蒙恬后,全场一阵响雷似的欢呼。 “蒙将军,我们要见扶苏公子!"有人带头这样喊。 “我们要见扶苏公子!"更多的声音附和。 “蒙将军,有人说,李斯和赵高联手要陷害公子和你,你们要小心!"也有人这样大叫。 “蒙将军,扶苏公子现在人在哪里?为什么不让他出来见我们?"有些人直击要害地吼叫。 第160章 提到扶苏,蒙恬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但他不能让这些群众知道,他们热烈爱戴的扶苏早已自裁身亡。 他镇定一下自己,然后举双手要大家安静,全场也就平静下来等候听他解释。 蒙恬放大了喉咙喊着说: “各位父老兄弟,不要听信谣言,扶苏公子正在和御使议事,现在请各位散去!” 群众议论纷纷,嘈杂的声音就像一群离巢飞舞的蜜蜂,远处已有民众渐渐散去。 突然,在阴暗的兵卒堆里有人高叫: “蒙将军的话是安慰你们的,扶苏公子现在说不定已自裁身亡!” 蒙恬和王离听到这人的话,全都惊得浑身一震。 蒙恬想起两人接诏的礼仪是在大厅,想不到消息外泄得如此之快。他大喝一声说: “躲在阴暗处说话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不敢站出来说话?” “将军怎么连末将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那人哈哈狂笑,随即又带着哭声说:“将军和公子千万不要上当!” 随着说话声,一名身穿都尉甲胄的人,跃马冲出阴暗,到达望楼下面群众的最前面。在火把的照耀下,蒙恬认出他的脸,八五八书房不免暗暗心惊。 这名都尉不是别人,而是自小跟着他的蒙升,原本是他的小书童,他到军中后,跟着他做中军传令,南征北讨,足智多谋,积功升到了骑卒都尉。 “蒙升,怎么是你!"蒙恬叱喝:“是你在鼓动?” “不错,是末将为护主所做的不得已之举,末将不但策动了在这里的民众,而且已飞骑传书,通知了各军。” “你知道你这样做,有多严重的后果?"蒙恬又急又气,但也有几分感动。 “还有什么后果比扶苏公子和你的死更严重?” “不得胡说,扶苏公子正在和御使谈事!"蒙恬已说了谎,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 蒙升仰天哈哈大笑,但笑声带着太多的无奈和凄厉,他含着哭声说道: “将军和公子都不应尽愚忠愚孝,有可靠的传言已传到各地,始皇帝早已死了,放在輼輬车上的尸体都已发臭,不得不用鲍鱼的臭味来遮盖!” “你是怎么知道的?"篆恬口中如此问,心中却在盘算,假若始皇已死,他就不必这样听话自裁了,这摆明是李斯赵高的阴谋。假若真是这样的话,扶苏真的死得太冤枉! “可靠方面的消息,"蒙升回答:“将军,你想一想,皇帝的座车上怎么会放恶臭的鲍鱼,这不是欲盖弥彰吗?李斯和赵高笨得可怜,将军千万不要为了愚忠上当!” “不管怎么说,你这样聚众闹事,该当何罪?"蒙恬暗中赞成他,却不能不说点门面话。 这时群众已等待得不耐烦,前面一些人开始叫嚣: “我们要见扶苏公子,见不到我们不会回去!” 后面的群众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听到前面的人这样喊,也就跟着喊: “不错,见不到扶苏公子,我们就都不回去!” 群众的呐喊声就像大海中的波涛,一波波地由前至后,再由后至前。 “蒙升,你这样做,惹出大事来,你应该受军法审判!"蒙恬痛心地说:“赶快带你的人走,设法要黔首散去!"蒙恬又对蒙升大喊。 群众听到蒙恬的吼叫,想知道他在说什么,突然又安静下来,在这种时候,寂静比嘈杂更可怕。 “公子,"蒙升突然改口以昔日称呼喊蒙恬:“蒙升知道聚众威胁,罪该处死,但为了公子你和扶苏公子,蒙升也顾不了这样多了,蒙升不需要军法审判,只望公子不要上当,善自珍重!至于群众,易发难收,蒙升已管不了!” 说完话,蒙升拔出佩剑自刎而死。 蒙恬一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蒙升尸体从马背掉下去,他摇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有点惘然。 楼下广场里的群众开始骚动,有人叫骂,也有人用石头掷砸将军府大门。 这时候,两旁阴暗处的骑卒纷纷冲到前面,挡住了人潮,抬起蒙升的尸体。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大声向蒙恬恳求: “将军你就找扶苏公子出来安抚一下群众吧!” “不,我不能受这种威胁,扶苏公子也不会受这种威胁,你要维持秩序,驱散这些人!” 蒙恬明白他的话完全是强词夺理,但他更不敢公布扶苏的死讯,不然后果更不可预料。 他没等那名军官答话,带着王离等人下望楼而去,将群众的呐喊声、叫骂声丢在身后。 7 群众包围将军府,数天数夜不去。扶苏自裁的消息外泄,上郡及别的边地城市民众半信半疑,越来越多的群众聚集在府外。唯一的要求是,他们见到扶苏就散走,偏偏这就是蒙恬唯一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 蒙恬不愿调派兵马对付这些民众,颜取想对付,却又调不动兵马。蒙升带来的那些人反而变成维持秩序的部队。 最后群众实在见不到扶苏,他们要求皇帝使者出来向他们说明,蒙恬再怎样邀请他,他就是牙齿打颤,两腿发软,摇着双手不肯。 扶苏已经用上等棺椁装殓好,就在将军府白虎堂设置了灵堂,祭以三牲鲜花、时果和香烛。 蒙恬席设棺木右侧守灵,数日来未下席,实在倦了,就在席位上打个盹。几天来,他只饮酒,东西吃得很少。 王离随时会出现在他的身旁,报告一些军情。 而最害怕的是御使颜取,他来的时候看到情形不对,早已派人回去再作请示,现在还没得到回音。 虽然蒙恬为他在府中专设客室款待,并有专人服侍他的饮食起居,但他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在灵堂陪伴蒙恬的时候居多。 他在等候消息,也是寻求蒙恬和王离的保护,府中上下,无论文武老幼,士卒家童,全都是对他和他的从人瞪目而视,仿佛当时会杀掉他们一样。 连执着戈矛守灵堂的护灵兵卒,看到他们也是两眼冒着仇恨的火焰,他们经过这些全副甲胄的士卒身边,还真是提心吊胆,深怕他们的戈矛会横下来将他们刺个对穿。 最使颜取胆寒的是每日都有军使来报,全是些军心不稳和北边实边民众逃亡的消息。 这些军使说,首先是士卒听到扶苏和蒙恬被皇帝赐死的消息,人人都感愤怒,但敢怒不敢言。 接着,另一股传言像野火一样燃遍整个军中——始皇帝早已死了,遗体都已发臭发烂,赐扶苏公子和蒙将军死的诏书,乃是胡亥他们所伪造的。 这个传说迅速在军中和筑城劳工中传开,就像沸水流进了冰窟,原先完整密不秀风的冰窟,立即纷纷出现裂痕,最后支离破碎地解体。 每天都有好几迫使者来报。 来自塞外阴山前哨阵地的军使告急说—— 匈奴大概也得到这个消息,向我阳山阵地发动攻击,我军士气涣散,不肯迎敌。部分退至河南,部分为了军法严峻,不敢回来,干脆率部投降当匈奴去了。匈奴单于对这些投降的人特别优待,甚至有一名旅尉,他完整地率五百部下投降,单于将女儿许配了他。 凡是投降的人,单于都赐姓编为匈奴部落,赐牛羊和家畜,并由投降者自选千夫长、百夫长,俨然一新兴匈奴秦种部落。 因此,军中投往匈奴者大为增加。 蒙恬听了大为感叹,想不到匈奴进步也快,学会了任嚣的安抚政策! 筑城总监工部使者来报—— 自从这个消息在劳工传开后,筑城囚犯纷纷暴动逃亡,监卫士卒也都不管,甚至有随着暴动者逃亡的情形。 主要原因是,扶苏对众仁厚,尽量帮劳改犯解决各种问题,比起同样是在骊山和阿房宫服役的劳改犯,生活和待遇都有天壤之别。至少他们可以吃得饱,监工也不许随便打人。 他们怕新派来的护军一改作风,而王离将军又是个只知道服从上级,没有什么担当的人。 蒙恬每逢听这类报告,都会摇头微笑,看看颜取和王离,他们两人都羞惭得面红耳赤。 九原郡守使者报告—— 在河水沿岸新设的几十个县城传出这个消息后,再加上匈奴收复阴山的战报,实边移民纷纷向后撤离,这些人大都是单身,一逃就没有了踪影,而拖家带眷的,全都涌入九原,如今前线还没有作战,难民就壅塞了附近几个县城和九原市区。 另据执法系统报告—— 结伙抢劫杀人案件近日大幅度增加,显而易见都是这些逃兵和脱逃的劳改犯所干下的罪行。 颜取每次听完这些报告,都会惶恐地问蒙恬说: “蒙将军,这该怎么办?” 蒙恬都会微笑回答说: “我如今乃待死囚犯,还得看护军怎么办!” 最后,颜取等待的派往始皇处的使者——他一直坚信始皇未死,否则他也早就逃亡了——终于回来了。 使者带回始皇"亲笔"用有密玺的诏书,严词指责扶苏和蒙恬抗命,并重申立即自裁,否则灭族! 8 蒙恬跪接了诏书后,态度从容地对颜取说: “我现在虽然已是阶下囚,但我仍然有能力反叛,效法前赵国李牧故事,御史大人相信吗?” “相信,当然相信!"颜取急忙答应。 “要谈到灭族,御史大人得相信,蒙恬已无族可灭!” “蒙家乃是个大家族。"颜取语带威胁地说。 “家族虽大,但人丁单薄,而且早料到有这一步,你不相信,可以去找找看,灭族也只能灭一些与蒙家毫不相干的人。" 第161章 蒙恬脸带讥刺笑容。 “将军真有抗命之心?"颜取惶恐地问。 “扶苏公子已死,我也不会独活,"蒙恬凄然地笑着说: “再说,蒙家三代受主上之恩,怎么会有抗命的行动?” “将军明智。"颜取现出宽慰笑容。 “不过……” “将军,君子一言,骑马难追!"颜取又神情紧张。 “御史请宽心,蒙恬平生尚没有说过会反悔的话!不过……” “不过什么,将军?” “你没有看见眼前情势一片混乱,我这随便一死,你接得下这个烂摊子吗?” 颜取心头一震,对蒙恬光明磊落和负责的性格打从心底佩服。他情不自禁地避席顿首,连拜了三拜: “将军为国的赤忱忠心,颜某既感激又崇敬!” 蒙恬连忙起身,亲手扶其他来,口中连说: “这是武将报国的本份。” 蒙恬回到室内换上统帅服,全副黑色甲胄,头戴雉尾头盔,铠甲外面套一件锦绣红色虎头战袍。 蒙恬就在白虎堂扶苏棺木旁边升帐议事,王离和颜取分坐两侧。 他首先发出令符,命中军传各部都尉到白虎堂。 不到一个时辰工夫,各部领军都尉和本部重要幕僚全都到齐。 蒙恬首先介绍颜取给各将领认识,然后沉痛地宣布: “扶苏公子已奉主上诏命自裁身亡,本帅也为待罪之身,将追随扶苏公子于地下,如今召集各位来,乃是要尽为将的最后责任。” 接着他痛责各将领不负责任,任由军心涣散,他沉重地说: “假若一、两个人的死,就能影响到整个军心,这支部队称不上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节制之师!” 等他训话完毕,众将皆感动得伏地流泪。 蒙恬跟着调兵遣将,对所有发生的问题都作了妥善处理—— 一、派出军队立即收复阴山以南地区及前哨阵地。 二、九原郡守立即疏导难民回乡。 三、由民间组成警戒线,以军队支援,河上边城许进不许出,抗命者立即处决。 四、向军中宣布,扶苏已死,统帅一职由裨将王离接替,主上并派颜取为护军,今后全军交由王离统率。 五、全军及辖区居民为扶苏公子服丧一月。 六、追查传言来源,发现造谣生事查有实证者,斩。 蒙恬调派完毕,又率诸将在扶苏灵前祭拜上香,诸将无不痛哭流涕。 王离这时说: “将军请上坐,受诸将一拜!” 他的话带有活祭的意味,诸将听了更加伤感。 蒙恬微笑着并不推辞,就坐席前。王离真的命侍从点燃香烛,带领诸将叩拜。 很多将领一拜倒地上就放声大哭,再也不肯起来,一时哭声震动整个白虎堂。 “多谢各位,蒙恬生受了!"蒙恬起身将诸将一一亲手扶起。 有些人哭着紧抱住他不放。 颜取在一旁看了,不仅流泪,而且内心有股逼人太甚的罪恶感,连他也起怀疑,难道传言是真,始皇真的已死,他来送诏书赐死扶苏和蒙恬,岂不是为虎作伥? 再看蒙恬军上下友爱团结,却视他有如眼中钉,而他自己虽然读过不少兵书,但没有一点实战经验,所懂得的军事,不仅是一点皮毛,而且根本是纸上谈兵,受到这些身经百战的将领排斥,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他决定乘覆命之便,要求胡亥另外派人。 等到诸将全都奉命离去,这时蒙恬才对王离说: “府外群众的情况怎样?” “十几天来,群众犹在外不散,声言见不到扶苏公子绝不走。"王离回答。 “唉,"蒙恬长长叹了口气说:“也真亏了他们对扶苏公子的厚爱,天譬如此炎热,大太阳底下,他们也真受得了!现在让他们派代表进来见见扶苏公子。” 9 群众派了二十多名代表进来,全都是德高望重的地方父老。 他们见到扶苏的棺椁和灵堂,开始时震惊,神定以后,纷纷上香祭拜,放声痛哭。 祭拜完以后,蒙恬照样为他们介绍了颜取,并拿来诏书给他们看。看到父老们群情激愤的样子,颜取面有愧疚,蒙恬则不能不加以解释。他说: “各位父老千万不能听信谣言,扶苏公子和主上亲为父子,而且多年来时有书信往来,他不会不认识父皇的笔迹,更不会笨到为一封假诏书而自裁。” “但传言如今已传遍天下,不会全是空穴来风,"一位鬓发皆白的父老说:“而且老朽小犬日前由井陉回来,正好碰着皇帝的车队经过,据他说,夹道欢迎的民众和他,都闻到了始皇輼輬车中传出的恶臭!” “那是鲍鱼味。"颜取插口说。 “这不是笑话吗?堂堂天子的车驾中放什么鲍鱼?"另一位门牙脱落,牙齿不关风的父老愤愤地说:“就是皇帝喜爱吃鲍鱼,也不会放在自己的车中,难道他爱鲍鱼爱到这种程度,岂不是变成了逐臭之夫了!” 颜取很不高兴这位父老这样奚落始皇,但又找不出理由驳斥,当然在这种情形下,更不敢像平日那样发作,责以批迄今上的罪。再说,听了这些话,他心中的疑团也越来越大。 此时,这些父老纷纷出声,一致附和: “不错,不错!” “素闻始皇帝有洁癖,连对宫女每月不洁的味道都甚敏感,因此不准逢到月事的宫人近身服侍,他怎么会受得了鲍鱼味?"另一位父老摇头晃脑地推敲。 二十多个老人分成几组,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颜取听听都是一些始皇嗜好,宫中秘闻,很多都是他闻所未闻的。真是谣传没有翅膀,飞得却比捷燕还快,尤其是北边偏僻,天高皇帝远,扶苏治理仁厚,黔首没有秦国本部及其他各地的压制言论压力,有关始皇的传言更是百无禁忌。 不过由于始皇经营北边有功,再说他宠爱的幼公主也是北边人,所以这里的人对他有一份难言的感情,有时候谈起他来,只称"嬴亲家"或"那个咸阳的亲家"。 当然有关始皇的传说,绝大多数都是关怀性的和亲切性的,却也少不了笑谑。 父老们一喝茶聊天,似乎忘了他们来的主要目的,原来哀伤的气氛也逐渐变了质。 然而,他们闲聊所达成的一个共同结论是:——始皇帝已死的传说可能是真的! 蒙恬最后不得不制止他们闲谈争论,而将谈话拉回本题来。他大声宣布说: “蒙恬请各位来的主要目的有两个,第一个是要各位亲眼看到扶苏公子,并代为安抚民众的疑惧;第二个,乃是要各位父老当场见证蒙恬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一直拖延不肯死,乃是怕诏书有误,如今再接诏书,验明无误,也该是蒙恬追随扶苏公子于地下的时候了!” 他的话像大拍了一下惊堂木,堂内的空气顿时凝住,由闲聊传奇的活泼愉快,一转为哀伤沉重。 “怎么?说了这老半天,你还没打消死的念头?"那位牙齿不关风的父老以他特殊风格,含糊不清的语调,表示反对。 “对啊!对啊!年纪轻轻,帮国家也做了不少事,怎么说死就要死!"旁边几位父老齐声帮腔。 “不能死!不能!"刚才坚持他儿子闻到始皇尸臭的父老说:“我们明明都知道始皇已死的传闻是真,那诏书就是假的,为什么将军还要执迷不悟?” “是啊!是啊!这样太不值得了!"所有父老一致赞同。 坐在旁边的颜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生闷气,这些乡巴佬一点也没将他这个御史大人放在眼里,胆敢信口雌黄诅咒主上已死,当着他这个信使的面,说诏书是假的。 但形势比人强,他本想叱喝,在咸阳说这种话乃是灭门之罪,但想到府外聚集的几万民众,他泄了气。 一直含笑不语的蒙恬此时说: “各位父老再要阻止我,就是陷蒙恬于不义了!” 10 蒙恬起身跪倒在扶苏灵前,脱下头盔,将发髻打散覆在脸上,他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拜了三拜后,喃喃祝祷说: “扶苏公子英灵不远,蒙恬追随公子来了。虽然传闻甚多,诏书真假仍有疑问,但蒙恬此时不死,即是不忠不义,亦将使公子蒙上不智之名!” 祭祷完毕,蒙恬向南又拜了三拜,以谢始皇对蒙家三代之恩。 最后他交代王离说: “尽快安定士平民心,我死后不必归葬咸阳。” 正说话间,只见门卫来报: “不好了,故骑兵都尉蒙升所属骑兵已攻破府门,冲杀进来!” 这时候蒙恬也顾不得自杀了,披头散发来到中门。 王离和颜取紧跟身后,只见众多骑卒带头冲锋,民众像潮水似的跟着涌进来。守卫门卒一来是抵挡不住,二来是有意放水,毫不抵抗,一哄而散,连门都不关。 蒙恬带着侍从,当着庭院中门而立,众多骑卒纷纷下马跪伏在地,后面跟来的民众也全俯伏,口中大声喊着: “扶苏公子已上当而死,蒙将军不能再上当,始皇帝明明已死,诏书乃李斯等人所伪造,将军千万不能上当!” 众口一声,有如雷鸣。 有些兵卒和民众还指着躲在蒙恬身后的颜取骂: “什么御史,分明是假的!” “不错,不错,诏书是假的,当然送诏书的使者也肯定是假的。"拥挤在颜取身后的众父老,反而和前面的群众一唱一和,真使颜取哭笑不得。 第162章 蒙恬仰天长叹一声,向兵卒和民众说: “各位同胞兄弟以及乡亲父老兄弟姊妹,你们真的要陷蒙恬于不义吗?” “看样子,我们总算是赶早了一步,把将军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一名跪伏在地上的中年人说。 “是啊,是啊,你还没看到将军从容就义的样子,真的使人感动!"蒙恬身后的一位父老说。 “对啊,对啊,可以为你们这些年轻人当典范!"众多老人齐声附和。 “都是这个狗御史逼死了扶苏公子,现在又来逼蒙将军,兄弟们干掉他!"有兵卒在人群中喊叫。 “不错,干掉他!"诸多兵卒和民众高声呐喊相和。 “干掉他,这个狗信使!"又是一阵吆喝,后面拥挤进来的人不知怎么回事,盲目地跟着喊。 蒙恬大喝一声,全场才静了下来。 他一手执剑,厉声地喊道: “蒙恬一日不死,就要维持军纪,民众可留下,我军士卒立刻退出,违令者斩!” 他又回头呼唤: “王将军!” “末将在!"王离肃立听命。 “校刀手何在?"蒙恬大声问:“军正听令!” “末将在!"头带奇兽獬冠、象征执法公正的军正,躬身答应。 “速带两百名校刀手,遇着在场士卒,驱逐出场,违抗者立斩!"蒙恬虽然是散发覆面,待死之身,但发号施令仍然有一股大将的威凛。 在人群中的骑卒,此时连马都不要了,纷纷挤出人群,府外兵卒听到蒙恬下了这道严格命令,全都跨上马,一溜烟地跑了。 军正带着百校刀手巡视各处,回报兵卒都已离开全场。蒙恬凄然一笑地说: “蒙恬本想奉诏自裁于扶苏公子灵前,让各位父老代表见证蒙恬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将军要是算贪生怕死,那我们都算是苟且偷生了!"人群中有人大喊:“将军不能死!” 众人相和,声震府内外。 “那就让各位为蒙恬作见证吧!"蒙恬回手即要自刎。 这次反而是颜取双手拉住阻止,一面示意要王离夺下蒙恬的宝剑。 “御史大人,你这又是做什么?"蒙恬问。 颜取两眼含泪地说: “黔首爱戴将军之情令在下感动,再说,将军应顾全大局,将军一死,北边情势危矣!” “那御史准备如何处置犯官?"蒙恬微笑着问。 “暂且易地安置,在下这次回咸阳覆命,一定会代将军向主上说情,而且请求另行派人监军。” 蒙恬垂头叹气不再言语。 民众全都向颜取叩头致谢。 过了数日,颜取将蒙恬移至阳周囚禁,他自己急忙回咸阳等候始皇回驾。 但等到胡亥回到咸阳,他接到的消息却是始皇驾崩,明令发丧,胡亥太子立为二世皇帝。 他到此才完全明白,传言果然非空穴来风。 同时,囚禁在阳周的蒙恬,除了也听到这个消息外,还得知蒙毅在祭祷山川回程途中,在代州遭到逮捕。 他知道蒙家这下是完了! 第二十九章指鹿为马 1 三十七年八月,始皇车驾经由九原,从直道至咸阳,发丧,太子胡亥继位,号为二世皇帝,九月,葬始皇于骊山。 十月改元,为二世皇帝元年,胡亥年二十一岁。大赦罪人,李斯仍为丞相,赵高为郎中令。胡亥年少贪玩,不理政事,多为赵高代行,朝中大权实际落在赵高之手。 元年十月,二世下诏: “始皇帝功过三皇,德超五帝,寝庙祭牲及山川百祀,应将始皇列入,并增重其礼,故令群臣议立始皇专庙。” “古时天子有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虽万世更替,庙却不能毁。如今应单独增加始皇一庙,称之为极庙,四海之内各郡县必须按时进贡,派人供职,祭祀用牺牲,一定要超过所有前王,而且礼数要更加完备。秦国诸先王庙,有的设在西雍,有的设在咸阳,今后天子只要在始皇庙祭祀即可。” 二世皇帝听了非常高兴,准了这项建议。 始皇葬礼及覆土,再加上建始皇庙,全都是浩大工程,征用徭役及材料无数,黔首叫苦连天。 等到始皇棺椁入穴,赵高为了整肃宫中异己者和敲诈钱财,提出了一项奇特而又残酷的建议。 在准备覆土尚未开始的前几天,赵高启奏二世说: “始皇陵墓范围既大,内里宫室和地上宫殿一样,而且从前六国掳获来的奇珍异宝,大都陪葬地下,其中虽然设置了机关弩矢,可以防止盗墓者的闯入,但这些机关都是工匠所设置,或本身起盗心,或无意间泄漏了机密,都会危害到始皇陵墓的安全。因此臣建议,封穴覆土之际,所有知道机密的官员、监工、工匠及劳改犯,全部封埋在墓穴之内。” 二世未问任何理由,予以批准。 接着赵高又上了第二道奏简: “后宫始皇御幸过的妃姬宫人不下数百,有子者固应留在宫中,按照规定,无子宫人三年应从志愿出宫,但经过始皇御幸过的,再嫁实在不太合适,应该全部用作殉葬。” 自周以来,贤王为了殉葬礼俗太过残忍,多半已改为用陶俑陪葬,赵高这项建议是对宫中来个大扫除。 因为凡是受始皇御幸过的女人,不管得宠与否,身份就与一般宫人不一样,她们自命是主母始皇宠爱,对赵高更是不看在眼中。 赵高这项建议正是针对这些恃宠而骄,常给他气受的女人而来。 这两项建议对赵高来说,还有一种极具经济效益的附加价值,因为二世授权他全权办理,只要他大笔一挥,说谁该殉葬就该谁,他并要心腹传出风声,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命。 这两类要殉葬的人,在事先都遭到囚禁,美其名为优待保护,得到消息的家人和亲朋,莫不极力设法营救。 于是赵高府中门庭若市,这次发的财比上次炒地皮还要来得多。 剩下一些平日与赵高不合,或是宁死也不愿向他屈膝,或是实在没有钱可以赎命的人,数目仍然不少;应陪葬的宫人逾百,该殉葬的官员、监工、工匠和劳改犯,总计超过五千人。 这两种人的殉葬,分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举行,宫人是在白天以公开仪式送进陵墓,而后者则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押进陵墓,将陵墓外的石门封死,全部活活地窒息在里面。 2 赵高当然忘不掉尚分别囚禁在阳周和代城的蒙恬兄弟,他一再上奏,应该早日加以处决。 胡亥对蒙家总有那么一份感情,再加上幼公主从旁说情,胡亥有了释放蒙恬兄弟之心,赵高大为紧张。 那天,赵高在下朝后对李斯说: “如今大事已定,丞相侯位将世代勿替的子子孙孙传下去。” “这都是赵大人协助。"李斯回答。 现在李斯见到赵高心中所存的那种压迫感,随着赵高的扩张权力,是越来越沉重了。不错,赵高目前还遵守两人事前的约定,赵高管宫内,李斯管外府,但他发现到赵高控制了二世,就等于控制了他这个丞相和全国。 赵高对他态度越和蔼恭顺,他越感到胆战心惊。 “丞相志得意满之际,可曾记得一项心腹之患?"赵高眯起一双鼠眼作鹭鸶笑。 “什么心腹之患?"突如其来的话,李斯一时会不过意来。 “在阳周的蒙恬,在代城的蒙毅!” “哦!"李斯沉默不语。 说实话,李斯并不想杀蒙恬兄弟,反而觉得留着他们可以牵制赵高,到底他和蒙恬兄弟才是同类。 “前次我帮丞相除去扶苏,丞相得长居丞相位,并为子子孙孙保住通侯爵位,这次丞相应该协同我永除这项心头之患。"赵高见他沉默,索性点破了说。 “以郎中令和皇帝如此亲近尚不能说服,老夫隔着一层,说话能够有效吗?"李斯明为捧赵高,实际上乃是推辞之语。 “当然,以丞相一人的话,不会比赵高有效,"赵高居然当之无愧地说:“但合两人之力,效果就足够说服主上了。” “那要如何说法?"李斯怕再说下去赵高会翻脸,不得不应付。 “主上如今想释放蒙恬兄弟,主要是由于众大臣和幼公主的反对,而蒙恬拥兵却没有反叛,使得主上怀念旧日情份。他始终认为蒙恬兄弟是人才,始皇在世时也一再向他提起,他们是他留给他的宰相和将军之材,希望他能善加珍惜运用,”赵高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留得蒙恬兄弟在,丞相的位置迟早是蒙毅的!” “老夫老矣,不能当一辈子丞相,当然迟早会交给年轻人。"李斯叹口气说。 “但丞相不要忘记,通侯之位世代勿替,却是赵高为你争取来的,"赵高按捺着不满,反作鹭鸶笑:“更不要忘了,沙丘之谋,蒙恬兄弟早已察觉!” 李斯呆了一下,又长叹一口气说: “老夫但听赵大人的!” “据我所知,主上最恨别人说始皇该立扶苏不应立他。” “真的是这样吗?"李斯听得心头一震,赵高也知道当初他反对立胡亥的事。 “所以,我们只要加蒙恬兄弟这个罪名,主上一定会将蒙恬兄弟治罪。” “赵大人没向主上提过这件事?"李斯吞吞吐吐地说:“据老夫所知,蒙恬兄弟好像没有公开反对过。” “这种事始皇不会问我,所以由我向主上讲,主上恐怕不会相信。你是丞相,在这方面说话比我有力量,再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丞相说他曾反对过,他就是反对过,而且以他们兄弟和扶苏的交情,这样说也合情合理,谁都会相信。” 第163章 赵高眯着眼睛,注视着李斯等他答复。 “好吧,"李斯无奈地说:“什么时候觐见主上?” “我赵高见主上还要等待什么时候?"赵高狂妄地笑着说: “现在就随我去!” 3 赵高带着李斯去见二世的时候,二世正在抱着女人喝酒。天气虽然已是严冬,但室中壁炉生着熊熊炭火,二世和女人们都穿得极为单薄,这些女人更是只身裹薄纱,曲线玲珑,凸凹分明。 二世左拥右抱,周围还围着一大堆女人,有的为他捶背按摩,有的用樱桃小口喂酒给他喝。 他本人的手脚和嘴巴也一直没空闲过,东摸摸,西捏捏,左咬、右咬,碰到的全是香滑脂腻的肉。 他常感叹,父皇真傻,整天只知埋首奏简伤脑筋,说什么为黔首谋福利,为生民开万世太平,一劳永逸,牺牲这一代,永久造福后世千万代,到头来为天下百姓埋怨。 父皇真笨,不知道女人如美酒,要一小口一小口地闻着香味,然后一点一点地吞下去,让口中随时充满甘醇芳香。 父皇玩女人,就像喝开水,只是为了解渴,完全未体会到真正的女人味道,就像有些人将上好的美酒拿来牛饮,喝完就沉醉如泥,这怎么算得上懂得啤酒?怎么说得上懂得欣赏女人! 正当他对女人们大发这些妙论时,忽然近侍来报: “丞相李斯和郎中令赵高求见。” 听到李斯,二世皇帝皱起眉头喃喃地骂着: “这个老家伙这时候来干什么?赵高也真是的,他一个人来,还可以陪朕喝几口酒,哼几阕赵地小调给朕和美人们听听,带李斯来干什么!” 女人们一听到丞相老头到,全都拿着衣裳,掩住暴露部分,嬉笑惊叫地跑了。 二世用袖子擦擦嘴边残酒,整理了一下衣冠,极端不耐烦地对近侍说: “宣!” 近侍走到门口大声喊叫: “主上宣丞相李斯及郎中令赵高觐见!” 李斯和赵高行礼完毕就席落座,李斯看到二世醉眼惺松,闻到室内弥漫不散的女人香味,明白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既来之则安之,而且还不能不说上几句劝谏的话,以示他的忠诚。于是他委婉地说道: “陛下年富春秋,喝多了酒会伤身体。” “嗯,"二世不耐烦地哼了哼,不答李斯的话,反而转向赵高问:“老师带丞相这种时候来,是否有什么紧急要事?” “正是。"赵高对二世没有李斯那样畏缩。 “什么事?"二世惊奇地问。 “据北边传闻,王离军军心不稳!"赵高有意加重语气。蒙恬已被囚禁,事情不是已起定了吗? 赵高不答话,却以目向李斯示意,催他说话。 李斯只得硬起头皮说: “事情难已暂时期定,但蒙恬在军中的影响力太大,而且扶苏公子奉诏自裁,他却一再要求申辩,可见他早就怀疑沙丘之谋。” “管它什么沙丘不沙丘之谋,"二世哈哈大笑说:“如今朕已是二世皇帝,任何人再也无法否认,何况扶苏已死,将他们兄弟再囚禁一段时间,他们自然会为朕所用。父皇在生时常交代朕,他们兄弟都是将相之材,要朕善加珍惜运用。” 赵高先前对他所说的话,现在经由二世亲口证实,李斯听了暗暗心惊,看样子非除去这两个人不可了,否则哪还有他李斯在朝中生存的余地?于是他硬起心肠说谎: “陛下,蒙恬兄弟向来仇恨陛下,绝不会为陛下所用!” “为什么?"二世带点不相信的口吻。 “老臣亲耳听到先皇问蒙毅,立太子该立谁,蒙毅回答应立扶苏。先皇又问立陛下你不好吗?蒙毅的答复很难听,老臣不敢照述。” “说,你只是转述蒙毅的话,朕不会怪你!” 李斯越是不说,二世越好奇。 “他说……"李斯欲言又止。 “快说!他说什么?"二世明知不是好话,怒气已渐渐堆积。 “陛下请恕老臣罪,老臣就照实转述了,"李斯欲擒故纵:他说陛下顽劣成性,好色贪杯,同时,同时……” “同时什么?"二世声色俱厉。 “同时……他说陛下才智资质都属平庸,绝成不了一个好皇帝!"李斯迟疑了一下,也是因为他要争取点时间,对二世下最中肯的评语。本来他想用"低劣"两个字,但他怕太严重,二世真会迁怒到他这个"转述"话的人。 “气死我也!” 二世起立大叫,双手一挥,席上玉盘玉杯乒乒乓乓跌碎一地。 这种暴怒的脾气倒确实像他父亲。 躲在邻室的这些女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全都惊惶地贴着隔门听。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二世愤怒高叫起来,声音也像极始皇,现出狼音豺声。 4 胡亥听了李斯的话,就再听不进任何人的谏言。 幼公主见数谏不听,甚至出动了二世最喜欢的侄子公子婴要来说服。 公子婴比二世小不了几岁,但少年老成,喜读书,颇有才智,始皇在世时,也非常喜爱这个孙儿,有意拉近他们的距离,希望能在胡亥继位后,以他的才干辅佐胡亥。奇怪的是,他俩性情完全不同,胡亥却凡事都肯听他的。 公子婴身高八尺,龙眉凤眼,年纪虽轻,却有帝王风采,始皇常开玩笑,为了这个孙儿的长相,他实在应立子婴父亲为太子。 公子婴劝谏二世说: “古来君主听信谗言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故赵王迁杀其良将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用荆轲之谋而背秦之约,齐王建用后胜之议杀故世忠臣,这三位君主都是因为听信奸人之言,失国遭祸。蒙家兄弟为秦的大臣谋士,陛下想诛杀,臣偏偏以为不可。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的人,会使得内臣灰心而在外将士心生离意!” 他所谓的无节行的人,当然意指李斯和赵高。 他胡亥不听,派遣御史曲宫赴代,传诏蒙毅说: “先皇本来准备立朕为太子,你反对而口吐不实诬蔑的批评,丞相认为你不忠,应该灭族,朕念在你先世忠良,实在不忍,乃赐你死,这也算对你宽厚了,希望你好自为之!” 蒙毅向使者说: “先皇册立太子乃国家大事,只会要群臣议论,绝不会私下问某个臣子。何况今上为皇后唯一嫡子,最受先皇宠爱,先皇走哪里就带到哪里,就像最后一次巡行,先皇二十多个儿子一个不带,只带今上一人,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先皇的意思,蒙毅再笨,也不会笨得违背先皇的心意,而对今上乱加妄言批评。” “这个本御史可管不着,"曲宫冷冷地说:“我只是奉命来监督你自裁的!” 蒙毅又叹口气说: “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这三位君主都是犯下杀忠良的大罪,所以至今天下人都认为是大失策,最后的结果都是导致祸身殃国!希望大夫明了这一点。” 曲宫虽然听得动容,但二世来时交代,不管蒙毅怎么说,就是要把他的头带回来。于是他诚恳地对蒙毅说: “廷尉执法这么多年,应该知道秦法的严峻,再多说也无益,不过本官会将廷尉这番话带回去转奏主上。” 蒙毅叹口气说: “在下的本意也只如此,并不是想用辩口来活命!” 说完话,蒙毅拔出佩剑自刎而死。 曲宫命人割下首级,带回咸阳覆命。 5 二世另外又派使者到达阳周,转告二世的诏命说: “你犯的过已经够多了,现在你的兄弟蒙毅又犯下欺君大罪,连累到内史你,这次内史还是认命,善以自处!” 蒙恬从容地笑着说: “前次在上郡我就有了死的准备,但为了平民怨安军心,才自愿改为囚禁于此,不过,蒙恬在死前有些话要向使者禀明,希望使者代为转奏。” 使者听了面有难色地说: “前次使者颜取为内史求情,现已获罪,丞相和郎中令向主上奏劾,说他懦弱无能,未能达成使命。有辱主上或丞相的话,在下不敢转奏。 蒙恬见这位使者年轻却老实,不忍心再为难他,因此仍然微笑着指点他: “你这次来是要带蒙恬的首级覆命?” “正是。"这位年轻使者为他一言道破心事,不禁有点脸红起来。 “放心,这里是阳周,不会再有军民来阻拦,即使是有,我也一定会自刎将首级交给你。” “多谢将军。” “那能不能转告在下的话给主上?” “将军,请让在下自己选择,能转奏者转奏,不能转奏者省略掉如何?"使者坦白得很。 “使者这样说,我就完全放心了,你一定会将话带到。” “将军请说。” “让我先说个故事给你听。"蒙恬闲情逸致地说。 “将军!"使者高呼:“临死依然如此闲雅,真神人也!只是在下不能转奏主上,岂不是浪费了将军此刻这样宝贵的时间?” “不然,"蒙恬笑着说:“主上最喜欢听故事了,假若你覆命时,主上问你在下有什么遗言,你应说我跟你讲了一个故事,即使你不想转奏,主上也会逼你说出。” “真的?"使者半信半疑:“请讲。” “以前周公辅佐成王时,周成王尚在襁褓之中,周公旦担任摄政,每天都背负着成王上朝,最后天下乃大定。成王小时有病,周公自己将手指甲剪下来沉于河水而祭祷说:'王还小,根本不懂事,政务全由旦代为处理,假若有什么罪过,理应由旦来承当灾祸。 第164章 '这件事由史官记录藏在记府,这是可以查考的。等到成王长大,能够自己亲政时,有人向他进谗言说:'周公旦早就想作乱了,假若陛下不早作防犯,恐怕会有大事发生。'成王一听大怒,周公旦为了避祸逃到楚地。后来成王在记府看到这段记事,感动得流泪说:'谁说周公会造反?'于是杀了进谗言者,而迎接周公返回国都。” 使者亦深为感动地说: “主上不问起,在下亦会转奏这段故事。” 蒙恬又长叹一口气说: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求脱罪,而是希望能因我的死使主上有所反省,以为万民造福。” “将军所言甚对,但在下只是奉命执法,不敢想及其他。”使者有催促的意思。 “自吾先人至于子孙,积功讲信在秦三世了,如今我将兵三十万,虽然身被囚禁,但是说反立刻可反,使者相信吗?"蒙恬注视使者说。 “相信,相信,当然相信,"使者连忙摇动双手:“将军千万不能这样!” “要做早做了,不会等到今天!"蒙恬长叹:“我何罪于天,为什么要无过受罚而死?” 使者在一旁不敢作声。 很久,很久,他才缓慢地说道: “筑长城,自临洮至辽东,城堑万全里,其中免不掉会断绝地脉,也许这就是我得罪于天的过错吧!” 说完话,他自袖口取出毒药吞了下去。 6 二世在宫内玩女人游戏生厌,酒池肉林,索然无趣,他有天闲得无聊,烦闷地向赵高说: “朕年少立位,黔首都未能信服,先帝巡行各郡县,表现了声威,使得海内怀德而畏威,朕如今只待在宫中不外出,显得德威都差先帝一大截,无法使黔首信服。” “陛下想显声威还不简单吗?"赵高笑着说:“只要再循先帝巡行路线走一遍,在先帝立的碑上面加刻一笔,陛下的声名就跟先帝一样威盛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二世闻言大喜说:“那你会同李斯丞相准备出巡事项,准备好就立即出发。” 赵高知会了李斯,商议的结果,决定按始皇旧日路线,车队照旧时编制出巡,李斯、赵高等大臣从。 一路向东,经过原赵、齐等地,由海南下至会稽,二世旧地重游,上次只是有无皆可的小配角,这次却是所到之处万目所视、众口所论的焦点,感受当然与前大为不同,想法也就不一样。 但二世发现,巡行并不是件好玩的事,除了车船劳顿以外,又要应酬地方父老和意见领袖人物,还要接见官员,解决一些政务上的难题,烦都将人烦死了。虽然凡事都有李斯代为出面处理,他却不能不装出微笑,或是肃容端坐待在现场,听一些鸡毛蒜平民间自认为大事的小问题,不懂装懂,叱责一些失职的地方官员。 最讨厌的是,为了表示和父亲一样开明亲民,他每到一处稍大都邑,都会接受民众陈情,但这些人说的方言,十句中他只懂两句,就是话语晓得,陈情的内容他也无法懂,因为他对一般的风俗民情都茫然无知。因此他无法解答这些陈情事件,有时勉强解答,也是牛头不对马嘴,将陈情人都弄糊涂了。 看人担担不吃力,他只看到当日父亲在会稽表现的神采,书案前跪着数十人,父亲同时问十多个人的话,手上还在不断书写,真的是够威风够刺激,但是轮到他来,单独一个陈情人又哭又喊,又是下跪叩头流血,就会使得他惊慌失措。 最后,陈情的事只有完全交由御史大夫嬴德处理。 民众对这位年轻俊美的皇帝,开始时抱着很大希望,他们都认为快"变天"了。这位新皇帝脸上没有他父亲那股阴沉肃杀之气,应该是个仁德宽厚之君,但经过多次接触后,才发现他只是个"绣花枕头",外表华丽,里面塞的全是稻草。 众随驾大臣原先因二世深居宫中,很少和群臣接触,众臣对他多少有点神秘意味的敬畏,但这次随行,看清楚他只是个傀儡,被赵高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们除了担心以后,对二世也起了轻视之心,凡事对二世反而不如对李斯和赵高顺从恭谨。 二世发现到这点,常向赵高发怨言,赵高更加得意,对他的抱怨一笑置之。 最大的后遗症是,因这次出巡显露出二世的愚蠢无能,引发了赵高蛰伏已久的异志。 赵高在内心中常以和始皇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为傲。他一直在想,始皇既然贵为开国的天下之主,他至少也应封王侯。 帝太后将他阉掉,使他失去这项雄心;男性器官被去掉以后,他对为侯为王完全绝望,一心一意只想寻机会对嬴家子孙行报复。但始皇在世时,连这方面的事他都不敢痴心妄想。 因为,不知为什么,在始皇面前,他只能做一条忠狗。始皇一怒,他就浑身颤抖;始皇稍加颜色,他就会打从内心感激得流泪,这不完全是装出来的,真实成分居多。 始皇有股控制他身心意志的魔力! 现在这项魔咒已随着始皇的死而解去,他已是个自由人。 如今蛰伏心中已久的野心蠢蠢欲动,就像惊蛰季节第一声春雷响后,在泥土下急欲出头的冬眠动物! 7 巡行到会稽原吴地时,有齐人蒯通求见,自言少时曾得异人传授,精通易理及相人之术。 蒯通来得正是时候,赵高大喜,立即接见,迎入宾馆密室。 两人行完宾主之礼,各自就席落座后,赵高首先问道: “蒯先生此来,有何见教?” 蒯通不说话,先看了看室内侍仆,赵高明白他的意思,向左右宣布说: “这里不用伺候了,没有吩咐不准接近!” 左右退出以后,赵高笑着对蒯通说: “这间密室声音再大也不会外泄,先生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有什么顾忌。” 蒯通打量着赵高,赵高也仔细的先为蒯通"看相"。 只见蒯通身高八尺有余,四十多岁,相貌清奇,举止潇洒飘逸,的确有股仙风道骨的韵味,先声夺人,赵高就有了信服之心。最后他忍不住又催问说: “先生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要见在下,还望不吝指教。” “果然如我所料!"蒯通不答赵高问话,反而先自赞叹起来。 “先生所料为何?"赵高好奇地问。 “先师授业时,曾对通说过,当时尚是秦王的始皇,生辰八字为有历史以来的最大奇数,正月正日正时生,理当成为统一天下,为万世开太平的明主,尔后果然证实其言。始皇一统四海,开疆辟土,成为历史上版图最大的真正独掌实权的君主,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错,不错。"只要提到始皇,那股魔咒的威力又出现了,赵高端坐肃容,连声称是,但是心里却老大不高兴,老远跑来找他,要谈的却是始皇! 但听到蒯通又说: “在下前不久才知道一件大事!” “哦,什么大事?"赵高插口问。 “郎中令大人你是和始皇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 “不错!"赵高傲然地回答,但接着又紧张地问:“这怎么会是件大事?” “具有这种生辰八字者乃是开国天下之主,怎么不是件大事?"蒯通兴奋地说:“大人想想看,一生下地就受到普天下同庆,这是多可贵的天命!” 虽然明知密室内外无人,但赵高一阵紧张,仍然以手指唇作了一个禁声手势,亲自起立巡视室外,然后再紧闭室门回座。他故作姿态地正色说道: “先生,这乃是灭门大事,不是随便说得的!” “那在下告退了。"蒯通起立欲行。 赵高连忙起立,双手将蒯通按住: “先生真的以赵高为愚鲁,不肯赐教?” “在下素闻郎中令足智多谋,气魄超人,才不辞劳累,千里迢迢赶来,想不到大人如此畏首畏尾!"蒯通气愤地说,音量并未放小。 “先生错怪了,赵高陪笑着,就在蒯通席位对面坐下: “求先生赐教!” 蒯通注目细细地看了一遍他的脸相,然后要他站起来走几步转身,看看他的背,最后请赵高复座。 “先生看到些什么?"赵高岂不及待地问。 蒯通长叹一口气说: “相君之面,不过丞相,相君之背,贵不可言,只是可惜了一点!” “哪点可惜?"赵高身为阉人的自卑感又来了。 “大人生于子时上半时还是下半时?"蒯通不答反问。 “下半时。"赵高说。 “那就无妨了!"蒯通脸上充满喜悦和兴奋,他微闭双目,摇头晃脑地说:“始皇生于子时头,时性属阳,大人生于子时下半,时性属阴,天时运行,阴阳交替,莫非……莫非……"他不再说下去。 “先生!"赵高只叫了一声,却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他想起被阉,一切雄心壮志全付诸大海,尽管权势超过所有的人,仍然不能纳入正流。他又喜又悲,声音哽塞,眼泪竟然涌出,滴到脸上。 “大人,不妨,在下说不妨就是不妨,"蒯通暗示地安慰他说:“帝王本属绝对阳刚之命,大人本来阴性时辰还有妨碍,但少去那一点后,以阴滋阴,歪打正着,本来只是丞相命,现在非做帝王不可了!” “真的?"赵高闻言狂喜。 蒯通避席顿首,缓缓言道: “始皇阳刚之气太盛,流于刚愎而不自觉。大人乃属于阴阳性人,故可阴阳调和,在下为天下生民庆贺。” 接着两人又说了一些阴阳命理及政务刑名,赵高发现蒯通真是人如其名,不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而且兵法狱政无一不通。 第165章 赵高深感敬佩,不禁起了揽才之意,他恳切地要求: “先生留下帮我!” 蒯通微笑,缓缓摇头: “在下是为天下生民求明主而来,并不是为本人谋求一官半职。” “先生留下帮我!"赵高又再重复一遍:“我也是为天下生民代求先生。” “在下闲云野鹤性情,闲散惯了,不惯拘束。” “先生可居任何职务,赵高一定视之为师,视之为友!"赵高又再恳求。 “相君之面,阻碍虽多,但这些阻碍人物去除掉,自有贤士能人来助你成功大业,就如同淘尽石沙,金子自会出现。” “那留下长谈一夜如何?赵高应当设宴款待,以谢先生指点。"赵高谈兴未尽。 “也不需要了,宜谈则谈,言尽则止,再谈下去反而变成多话了。"蒯通微笑拒绝。 说走就走,蒯通起立告辞,赵高亲自送到大门口。蒯通行礼告别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再见之日,当在咸阳朝殿!” 赵高目送蒯通行云流水般的洒脱背影,心中爽然若失。 8 送走蒯通以后,赵高一个人又回到密室,兴奋得无法静坐,在室内走来走去。他不断在心里想—— 看来这是天意,也是我命中注定的,帝太后大概也知道我赵高的命好,所以心狠手辣,想用去势来破解,想不到歪打正着,正好成全了我!这是她万万想不到的吧? 正月正日正时生,命中注定要开天下风气之先,我赵高就创下一个阉人——不,这个名字太难听了,今后我要命令宫人称宦者为公公,一般官员民众应称呼太监——当皇帝的先例。 不过将来传位怎么办呢?我总不能当个绝代皇帝,当然我也绝不会自称秦三世,开玩笑,秦三世,那不是比胡亥还小了一辈!事成一定要改朝换代,国号到时候再说罢! 那我要传给谁呢?我没有儿子。而且永远不会生儿子,对了,可以传给女婿,我那心爱的干女婿阎乐就不坏,不但生得一表人才,而且才干也是上选,目前虽仅是个咸阳令,当太子当皇帝还是够材料的。 今后是否应该调整一下职务?嗯,还是不动的好,咸阳令掌管京城军政事务,还有县卒可以调配,想办法扩大县卒的编制才是。 再不然传弟赵成也可以,兄终弟及,也是正规道理。 蒯通真是奇人,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意,他看相准,说话也有道理。 他说我前途有重重障碍需要扫除,嗯,让我一一记下来,看看应当如何着手。 于是他坐到书案前面,一面想一面用笔记。 首先他要翦除的是胡亥的基本党羽——同父异母的二十多个公子和十多个公主,尤其是那个鬼灵精的幼公主。 要用的办法是:让胡亥自己动手,他赵高不但不出手,而且还要在中间当好人。 其次是这些宗室大臣,这些人不整死也罢,逼他们放弃军权和政治上的权力。假若他们紧抓住权力不放,那就莫怪他赵高做事太绝,要他们的命,再不然,灭他们的族! 下一步则是要先整掉这些老臣,包括李斯,冯劫,冯去疾。 这些人不除,他赵高永远无法成事,眼前他们虽然和他同伙,但他们是忠于嬴秦的,而且在他们心底根本就看不起他赵高,他当然无法和他们共同举事。 然后是外面的这些郡县令尉监,他要一一过滤,反对他而亲扶苏的死硬派,全部加上罪名予以诛杀,中立派暂时留任,试行争取,再多派些自己的心腹。 对了,蒙毅伏法,廷尉一职还是空着的,由他自己兼是再合适没有了,这要胡亥直接下诏,免得经过廷议讨论,说不定又会出毛病。 然后,再然后,胡亥将成为一只羽毛被拔光而失巢的小鸟,他赵高是凌空飞行的老鹰,他要吞食他,他想逃想躲,都飞不起而无处可逃。 “哈哈!哈哈!"赵高想学始皇的豪迈大笑,但怎样努力,却发不出狼音豺声,最后还是像鹭鸶叫。 9 那边蒯通告辞赵高以后,行云流水般穿行在市井人群中,当他走出东门不远,一家小酒肆中走出一位年轻俊秀儒生,老远就喊着说: “蒯先生,等得太久,我真担心你会出事!” 这位儒生不是别人,赫然是张良。 “酒楼不是谈话之所,"蒯通说:“不如买点酒菜,到江边伍子胥祠去谈个痛快。” 张良笑着举起手上大包小包酒菜说: “我早算到先生会有此建议,看,一切都准备好了。” “真是算尽人意张子房,贤弟,我服了你!” 两人先以酒菜拜了拜伍子胥神主,算是见过主人,然后关上祠门,两人相对席地而坐,时值早春,江南地方犹寒,他们找出一些废木,生气一堆火,饮酒吃菜,好不快活。 张良首先问了一些蒯通见赵高的情形,听到最后赵高心动,张良跪起,向蒯通叩首说: “良代天下百姓感激先生!” 蒯通连忙扶起张良,装作不快地说道: “贤弟这样岂不是太见外了!” “不然,"张良一边坐下一边说:“入毒蛇之窟,与蛇谋皮,先生的胆识无人能及,张良一拜,除了代天下生民致谢外,也表示对先生的佩服。” “别人要我去,可能我真的还不敢去,算尽人意张子房要我去,我还有什么不敢的。"蒯通言罢,哈哈大笑,但他突然脸色一整,正色地说:“但有件事我还是弄不懂。” “先生请说。” “贤弟先是立志复国,后又力主协助扶苏登基,现又算计嬴秦,想将它打散弄烂,天下苍生不又要遭到涂炭?贤弟的行事原则,难道是说变就变?” “以变应变,此之谓原则不变,张良以天下苍生为重,"张良笑着说:“协助拥立扶苏,是因为判断他可以成为好君主,造福天下。如今想借由赵高搅局,打散嬴秦天下,乃是想在群雄争起的时候找一明主。原是认为天下久分必合,久乱思治会应在扶苏身上,但看到胡亥登位,扶苏惨死,乃知道合与治不是应在嬴秦,而是另有仆人,所以不管怎么变,张良的原则未变。” “妙论,妙论,佩服,佩服,真想不到贤弟年纪轻轻,看事却如此透彻!"蒯通仰天大笑。 “先生精于看相占卜,不知可算出未来天下走势如何?"尽受别人捧,太不过意,张良也回捧一句。 “哈哈,哈哈,"蒯通笑着说:“未见其人,如何面相?占卜只能问单独一事,无法预测这么多复杂错综的天下大势,这就是所谓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不过依我的判断,胡亥愚顽,赵高思动,两者加起来,比嬴政的劳民伤财更会变本加厉,而两者的聪明才智总和起来,不及嬴政百一,天下是乱定了!贤弟的看法呢?” “我的判断是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天下必乱,"张良沉思地说:“我们必须早作准备。” “那愚兄明日就起程回齐,在那边伺时而动,贤弟,你呢?” “我选择回下邳,那里有一批人等候我去率领,同时楚地组织网络中心也在那里。"张良回答。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突然异口同声感叹: “天下将乱,最可怜的还是百姓!” 10 那天,于回咸阳途中,在杜城行宫处,二世又向赵高发牢骚说: “大臣都藐视朕,对朕心怀不服;地方官吏仗有地方残余势力,不太听话,而诸公子见朕无父无母,又无兄弟,互相结党想与朕争位,这些情形要怎么办?” 赵高一听,正中下怀,高兴地在心里想——我正想找机会发动,而你自己送上门来。 不过,他表面装出忧心忡忡的样子,用同情的口吻说: “臣早就看出这些,只是想讲而不敢讲罢了!” “今天我们君臣也是师徒二人,一定要谈个痛快,找出一个彻底解决的办法来。” 二世听到赵高同情他,不像往日那样置之不理,大为高兴,立即命近侍准备酒菜,要与赵高痛饮作彻夜长谈。 君臣二人喝至酒酣耳热,二世命左右退出,向赵高许诺: “老师,我们今夜必须商量出妥善的对策来!” 赵高叹了口气说: “实际上臣的境遇比陛下还惨,先帝遗下的一些大臣,全是天下累世都知名的贵族世家,历代先祖都是建过汗马功劳或特殊功勋的。赵高以贱仆之子,先逢先帝恩遇,再蒙陛下行不次的拔擢,才能居此显位,管领中枢政事。那些大臣表面对臣恭敬,其实阳奉阴违,背后骂臣不知骂得多难听,臣为了报答陛下知遇之恩,也只有认了。” 说着,赵高真的是泪如泉涌,顺着两边脸颊滚下来。 二世这时遗传自始皇的倔强脾气又发作了,他怒吼着说: “我们师徒两人掌握着天下权柄,为什么要效匹夫匹妇的牛衣对泣!” “不错,"赵高借此机会怂恿:“陛下要思振作,展开反制行动。” “但要如何展开呢?"二世茫然地问。 赵高拿起一只象牙筷子,沾着汤水在席案上指点起来: “第一,乘陛下出行之便,先整肃地方官员,除掉那些不听话的,重新安插对陛下忠诚的人。” “但朕对人事方面不熟,是否要找李斯丞相来商量?” “李斯丞相!"赵高冷哼一声说:“他貌似恭谨,其实内心最不服的就是他,他常自夸,追随先帝将近四十年,虽然没有汗马功劳,但庙堂策划,开国法典,甚至是制定全国车同轨、书同文,全都是他一手所为!” 第166章 “那他将先帝置于何处?"二世气愤地说。 “最要紧的,当初他是反对立陛下为太子最力的人。"赵高乘机又放了一把火。 “先整掉他!"二世双手握拳击案。 “不行,他像棵大树,枝干盘根,植入大秦各国阶层都太深,要拔掉这棵大树,必须先削灭他的枝干。” “不错,先将他放在一边,"二世点点头:“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是对付这些结党想和陛下争位的公子和公主。”赵高胸有成竹地说。 “他们都没有罪证,如何绳之以法?"二世摇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说他们结党成群、图谋不轨,就是最好的罪名,其实他们日夜围猎夜饮作乐时所发的怨言,臣这里都有记录,罪证足够了。” “老师怎么搜集到他们这些罪证的?"二世惊问。 赵高微笑不语,但内心却在好笑——嬴政一生英明,怎么最后生出你这种白痴儿子! “那再下一步呢?"二世倒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好奇心。 “公子公主大多与诸大臣有姻亲上的关系,譬如李斯几个儿子都尚公子,而他几个女儿也都嫁的是公子,只要先铲除掉这些想谋位的公子和公主,还可利用株连追究,严办这些大臣!” 赵高说得口沫四溅,二世听得意起飞扬,他兴奋地问: “什么时候开始?” “立即开始!"赵高阴阴地回答。 11 于是,二世在赵高的协助和配合下,沿途展开一连串的血腥整肃。 首先,他逮捕了随着出巡的九位同父异母兄弟,罪名是怨怼诽谤,图谋不轨,其中六名立即在杜城处斩。 另将公子将闾同母兄弟三人囚于内宫议罪。这主要是顾虑将闾统率卫卒已久,怕卫卒会发生动乱,但逮捕以后,发现卫卒并没有动静。二世于是派使者传诏给将闾说: “公子不臣,罪当死,著派使者监督执行,希公子善于自处!” 将闾接过诏书后,不服地向使者说: “在朝廷之上,我从来不敢僭越为臣的礼仪;在廊庙祭祀,我从来没失去节制;主上问话,我向来小心应对,从未说错过话,怎么能说我不臣呢?死不足畏,就怕死得不明不白,只希望能见到确切的罪证和恰当的罪名。” “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按诏书奉命行事!” 将闾仰天大叫三声: “天哪!天哪!天哪!——!我没有罪!” 兄弟三人互拥痛哭流涕,全都拔剑自刎。 在杜城一地,二世和赵高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了九位同父异母兄弟,十位公主也遭到赐绫缢杀。 赵高借此机会大事株连相坐,有罪的宗室、大臣及地方官吏越来越多,人人自危,只有看赵高的脸色行事。 四月,回到咸阳,又有公子十二人杀戮于市,财产尽没于官。 二世和赵高再循线索连坐牵连,整肃的大臣和宗室不计其数。 宗室和大臣全都惊恐不已,平民百姓看到这种情形,也暗自心惊。 如今始皇留下的众多子女,只剩下李斯家的没有动。 赵高在心里想,暂时不要管你们,到时将李斯这棵大树连根拔除时,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李斯一位女婿公子高,眼看这情形想逃,但又怕自己一个人跑了以后会遭到灭族。为了维护家人的安全,他主动上书给二世说: “先帝在生时,臣入则赐食,出则坐轿。常赐御府的衣服给臣,也常赐中厩宝马。先帝对臣厚,不能从死,实在是为世不忠,为子不孝,不忠不孝不能立名后世,所以希望主上垂怜,准许臣从死先帝于骊山脚下奇qisuu.书,臣愿已足。” 胡亥看到公子高这封上书,大为高兴,找赵高来拿给他看,但有点怀疑地问: “他这样做是否有阴谋?” 赵高傲然地笑着说: “这些人现在担心自己的命还来不及,哪有时间搞阴谋!” 胡亥大悦,下诏赐钱十万补助丧葬。 最后,赵高将整肃的矛头指向官内,除了他自己的人以外,大部分的郎官都遇到杀戮和放逐,二世的近侍全都换上他的心腹。 在整肃行动暂时告一段落以后,这时内自后宫,外至各郡重要城邑的守、尉、监、令,全都换上了赵高的自己人。 李斯等大臣已变成了毫无权力的傀儡。 12 二世闲来无聊,想找事做,有天他对赵高说: “先帝为了嫌咸阳朝廷太小,所以兴建阿房宫,还未完全建好,先帝就下令停建。接着先帝驾崩,专事丧葬和骊山覆土工作,阿房宫的兴建就完全搁置,如今整肃行动已经告一段落,政局已告安定,骊山工程大致上也已完毕。假若阿房宫未完工就放在那里,乃是在彰显先帝的过失,不太适当。” 赵高听了正合心意,再兴工程,招致民怨,对他将来废二世自立有利。 于是复作阿房宫,一切按照始皇原先计划。 为了表示自己在各方面不输父亲,二世同时也派兵镇抚四夷,军队都派出去以后,咸阳兵力不足,二世下令全国征召五万材士屯卫咸阳,让他们学习射御,并教导他们养狗驯马的技术,以供上苑狩猎之用。 材士再加上建筑阿房宫的工匠囚犯,以及附带而来的人口,咸阳地区突然又增加几十万人,粮食顿告不足。 赵高想出一个绝妙办法,各地征来的材士、工匠和劳改犯,令由派出的郡县负担粮食,轮流换班的人也是如此,咸阳城周围三百里内的粮食不得买卖食用,只能供宫廷及咸阳本地人食用,违者斩首。 这一下弄得天下大乱,因为自带粮食,路上就食用了三分之二,到达地头,所带来的粮食吃不了几天就完了,要等派出的郡县送粮来,又不知要等到哪一天。 于是咸阳附近出现粮食黑市买卖,粮食价格飞涨,当地或外来的穷人连糟糠都吃不起。 到处都有饿死的尸体出现,但咸阳令阎乐是赵高的女婿,他专门报喜不报忧。 民众都摇头叹息,素称富足的关中,除了大饥荒年外,很少有饿死人的现象。 管理皇家钱粮的少府章邯,就曾向二世报告这种饿死人的现象,并提出看法,认为是人谋不善。关中的粮食随军运到外地边塞和在各地的粮仓囤积,在咸阳服役的人却要自带粮食,一来一回浪费了多少时间和粮食。 二世不懂也不愿懂,因为他从来没饿过肚子,也未见过挨饿的人是个什么样子,连这一点他都比他父皇差得太远,始皇可是呆过邯郸平民窟的。 他要章邯去向赵高报告,赵高没等章邯将话说完,就露出狰狞的脸孔向他说: “他是看到政局已趋安定,无事找事,危言耸听?看你这个样子,很像是条漏网之鱼,嗯,公子将闾生前好像对你不错!” 章邯连忙告罪,急着辩解,他只是想为主上分忧,所以不禁多话而已。 赵高一对鼠眼炯炯发亮地瞪视他,忽而转作鹭鸶笑说: “为主上分忧?主上本来不忧的,经你这样一说,他反而会忧起来。你要记得,以后有什么事先来找我,知道吗?” “卑职记住了。"少府本不属郎中令管,但章邯知道赵高是实质上的丞相,他不得不讨好自称卑职。 赵高没有设法解决粮荒的事,却用二世的名义下达严格命令,凡是发现饿死者尸首的地方,乡里三老都受连坐处罚。 这样一来,路倒饿毙者是看不到了,可是到处出现月黑风高偷偷埋死人的怪异行动。 饿死没有人管,逼得饥饿的人展开偷抢粮食行为,先是偷抢有余粮的大富人家,抢偷完了,就找只有少数余粮的人,这些人仅够家人糊口的粮食被偷、被抢,被逼也参加抢偷的行列,最后人多势众,竟偷抢器官仓的粮食来。 秦国本部素以男耕女织,市无闲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家家自足,山无盗贼自豪,如今首善之区的咸阳,竟出现饿死人、抢公粮的事,怎不教这些咸阳父老叹息流涕。 先是不管的赵高,现在看到事态严重,他用出最直接简单的办法,派兵镇压捕杀,现场发现者,无论青壮老弱,格杀勿论;事后追捕到的,全发配北边筑长城。 抢风暂时制止住了,偷粮事件却变多了;饿毙者的出现少了,刑场的处决犯却大大增加。 13 咸阳附近情况如此,全国各地情形更为恶劣。 田赋徭役重得民众负担不了,只得弃家逃亡,流浪人口增多,社会问题也就增多。 山川大泽充满了盗贼,乃是逃亡者最后的去处。打家劫舍,做无本生意,但代价却要守本价的百姓来付,因此,善良百姓越来越少,盗贼却多如牛毛。 一直在等候复国机会的前诸侯余孽,乘机招兵买马,以抢劫或向地方抽保护税为生,等待时机发动。 素来说恨透了暴秦的儒生,这时是最好最有效的反抗鼓吹者,他们利用谶言、预兆和平日代人行礼或占卦,宣传天下将乱,暴秦必亡,他们创作了很多歌谣流传各地,内容全是预言秦亡之日不远。 大秦内外,京城地方,全都成了鱼腐肉烂状态,只要用指头一点就会支离破碎。 众怨像积薪一样已经堆成,现在就只差一点火种。只需一丝星星之火,整个薪堆就会燃烧起来,整个大秦帝国就会付之一炬,烟飞灰灭! 二世元年七月,戎卒陈胜、吴广为屯长,率九百名戎卒往戎渔洋,驻屯大泽乡时,遇到大雨,道路不通,怎样算都已赶不上戎期,依法,九百人都当斩。 第167章 陈胜和吴广商量说: “戎期无论如何是赶不上了,要是逃跑,抓到了也免不了一死,假若我们能鼓动众人来一个复楚行动,大不了失败也是一死,与其等死,不如为国而死。” 吴广回答说: “不错,但是我们也应该有个行动计划,以我们两个无名戎卒,号召不了群众,成不了大事。” 陈胜望着驻地祠堂外下着的暴雨和雷电,陷入了沉思。隔了好一会儿,陈胜以拳击掌,高兴地靠近吴广耳边说: “天下人都怨恨暴秦很久,只是没有人领导起来反抗。我听别人说,始皇临死本就遗诏传位长子扶苏,但为二世和李斯、赵高勾结起来掉了包。二世杀了扶苏,只有北边百姓知道一点消息,南方的百姓是完全不知道,但扶苏的贤名却是天下人都景仰的。” “扶苏为公子,乃是文人,总得想出一个武将来辅佐他,否则号召力还是不够。"吴广又说。 “这我也想到了,我有一位名将,不知道你赞不赞成?” “谁?” “项燕!楚名将项燕,甚受士卒爱戴,在昌平一战被逼自刎,但他的一些老部下因为先他离开秦军包围圈,所以到现在还不相信他已死。只要我们提出由项燕辅佐扶苏讨伐胡亥和赵高,楚地和平地的有志之士一定会望风响应。"陈胜侃侃而论。 “不错,这个主意很好,"吴广点头,但他想了想又说: “按照规矩,行大事前,应该占卜一下,但下这样大的雨,要到哪里去找占卜人?” “这个容易,祠堂里就睡了一个。"陈胜指着一个脸如重枣的小老头说。 “唉,"吴广忍不住叹口气:“年轻人都征光了,这种年近半百的老占卜者也拉来充数!” “那不正好,真是合该起事,连占卜人都是现成的。"陈胜笑着说。 他们将小老头喊起来,告诉他心中有事,要他卜一个卦,看事情能否成功。 其实小老头在一旁装睡,他们说的话,他早已听了一个大概。 他从背囊中取出他的维生工具——龟壳和蓍草,将祠堂神桌上原有的香烛点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经过一番行礼如仪,然后查验结果。他捻着花白的胡子说: “按照卜象,为上上吉,表示凡事可成,但是你所卜的难道是用鬼之名?” 听他这样说,陈胜、吴广更为高兴,信心百倍。 他们商量的结果,除了用这两个鬼魂的名义外,另外还得装神弄鬼一番,才能服众。 陈胜先用帛写好了"陈胜王"的字样,而且是用古体大篆所书。写了多张,偷偷塞在河边渔夫罟网中的鱼腹里,然后再派人买了这些回来加菜,割开肚子一看,好多条鱼腹中都有这种字样。 有些鱼被渔夫卖到小镇上,"陈胜王"的消息由小镇传遍了广大民间。 另外,吴广每当月黑风高、雨势滂沱的时候,便偷偷溜出去,在树林中燃起篝火,然后学狐仙叫着: “大楚兴,陈胜王!” 闹得这些戎卒夜夜惊恐,连做恶梦,跟着兴起闹营情形,就是有数百人,一起从睡中醒来,大叫: “大楚兴,陈胜王!” 到了白天,士卒互相谈论,在陈胜背后指指点点,但陈胜装得若无其事。 传言越来越多,越传越盛。 14 吴广待人仁慈宽厚,能得士卒之心。陈胜明白,要挑起事端,必须由吴广来实施苦肉计,因此他和吴广事先商量好计策。 那天,大雨停了,押送戎卒的将尉看看明天即可出发,高兴起来,喝了个半醉,他将陈胜、吴广喊到面前交代: “明天天明时出发,今晚你们要督促士卒做好出发准备!” 陈胜没有说话,吴广却大发牢骚起来: “将尉,出个什么发,简直是驱羊进屠场!算算限期还有几天,我们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到戎地了,按律失期者斩,我们不想这样千里跋涉去送死!” “什么?你说什么?"将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真是喝醉了:“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们不想长途跋涉去送死,要去你一个人去!” 吴广这次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得非常清晰,将尉也完全听到了,却似乎不能完全明白吴广的意思。他醉眼惺忪地问: “你们不去,我一个人去,这是什么意思?” 陈胜和吴广还来不及回话,将尉却像突然清醒,跳了起来开骂: “什么?你敢说这种话,是不是想造反?来人!将他们两个绑起来!” 陈胜和吴广不动,周围闻声看热闹的戎卒也没人动手。 “来人!来人!"将尉喊了好多声,最后是他自己的几个侍卫上来,其中有个侍卫还劝告吴广: “你就赶快离开吧,将尉大人喝醉了。” “我走什么走?"吴广不但不领情,反而瞪大了眼睛吼:我说的是老实话!” “你这个混蛋!"将尉上来打了吴广一个大嘴巴:“绑起来!” 吴广被一巴掌打得鼻子流血,侍卫们七手八脚地将他绑在祠堂的大柱子上。 “剥掉他的衣服,给我用力抽!” 侍卫脱掉吴广的上衣,露出肌肉结实的胸膛,敷衍的鞭了几下。将尉嫌不够重,他抡起鞭子没头没脑先抽了侍卫几鞭,口中骂着: “肏娘贼,要你鞭人,怎么是这种鞭法!” 他用力挥鞭,一鞭下去,吴广胸膛就见了血,长长一条鞭痕血淋淋的。 吴广闭眼咬牙忍痛,就是不出一声,围观的戎卒却大声起哄起来。 “吴广的话不错,我们不能千里迢迢赶去送死!"有人喊着说。 “你们想造反是不是?"将尉醉猫似的脚下踉跄不稳,转过身来见到人就乱抽鞭子。 “造反就造反,怎么样?"很多人大叫起来。 有一个戎卒被将尉抽得眼冒火星,怒气上升,不管三七二十一,夺过鞭子反过来狠狠抽了将尉一顿。 这下将尉的酒完全醒了,大叫着: “反了!反了!你们胆敢打朝廷的命官!” “反也是死,不反也是死,反就反,怎么样?"众多的人七嘴八舌地喊叫。 戎卒一拥而上,解掉吴广的捆绑,就用绑他的绳子,将将尉绑在殿柱上。挨过鞭子的戎卒,每人赏他几鞭,没有一会儿他就被打得再也不敢骂人。 “大楚昌!陈胜王!"戎卒群中有人如此大喊。 一呼百应,几百名戎卒全都欢呼: “大楚昌!陈胜王!反还可以求生,不反死路一条!” 众戎卒纷纷跪倒在地说: “鱼腹书,狐夜哭,全都倡言陈胜应王,大王就领导我们抗秦吧!” 陈胜推辞再三,吴广和众人一再苦苦恳求,陈胜乃表示答应。 此时在混乱中,已有人杀了将尉和左右两尉,侍卫们亦纷纷投降。 于是,陈胜起称将军,吴广为都尉,以公子扶苏和项燕之名作为号召。 国号为大楚,所有参加起义的人都赤露右臂,设坛为盟,以将尉首级祭旗,开始出发起义。 15 陈胜和吴广率领义军首先攻打大泽乡,乡中居民未作抵抗,纷纷投入义军阵容。 攻下大泽乡,夺得民间收藏兵器粮食,义军力量大增。转而攻打蕲县,不久攻克,收编了县卒,更多人志愿从军。 在攻下蕲县后,陈胜命符离人葛婴率兵征讨蕲县以东地区,连下铚、苦、拓、谯等大城。再挥兵围攻陈县,此时陈胜义军兵力已达步卒数万,骑卒千余,战车六七百乘,声势大振。 陈城县令望风潜逃,独有县丞率兵应战,战争失利,县丞殉职,义军一举攻占陈城。 陈胜吴广联名出榜安民,并征求民众参加义军。 数日后,陈胜下令地方三老及各方领袖人物皆来会商议事,与会人士皆一致推崇说: “将军被坚执锐,讨伐无道,反抗暴秦,再造楚国社稷,何必要假扶苏之名,应自立为王。” 陈胜一听这项建议不错,乃自立为王,国号张楚,张者,发扬光大也。 就在这个时候,各地诸郡县痛恨秦吏的民众,纷纷起义响应,杀官吏拥兵数千,自称将军及都尉者不可胜数。 函谷关以东,情势一片混乱。 这种情形开始时,地方派使者上报,二世都认为是危言耸听,别有用心,全都交廷尉严审。 从来各郡报急的使者看到这种前车之鉴,当二世再问到时,全都这样回答: “这些所谓义军全都是些盗贼罢了,郡守和郡尉正全力追捕中,不会有大防碍。” 二世大悦,厚赏使者。 但实际情形是,太行山以东地区已闹得天翻地覆,除了陈胜号为张楚王外,武臣自立为赵王,魏咎自立为魏王,田儋自称齐王,刘邦起兵沛县,因兵少自称为沛公,项梁和项羽叔侄,则举兵会稽郡。 16 直到二年冬(秦以十月为首月,冬季为年初),陈胜所派遣的周章等将领,率军到达函谷关外不远的戏城,号称大军数十万,二世这才紧张起来,急着召开御前会议,讨论如何讨贼。 会议上,李斯左丞相、冯去疾右丞相、冯劫将军等诸大臣全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解决问题。 大军全派在南北镇抚四夷,长城监工防边三十万,南方新设四郡及镇守五岭要道四十万大军,两处共占用了七十万部队,一时都调不回来。 再说,王翦、王贲父子此时已死,蒙恬自杀,朝中已派不出能征惯战的名将。 第168章 再加上二世和赵高最近的整肃行动,能领兵作战的将领几乎杀害殆尽。 而且关中以外地区民众都在造反,想征兵没有那么容易,关中百姓饿的饿、逃的逃,一时要组成能对抗数十万大军的部队,也是难上加难。 二世本人更是一筹莫展,凡事他都和赵高商量惯了,见不到赵高他就没有主意,偏偏赵高只是个管理皇宫安全的郎中令,没有资格参加讨论军国大事的御前会议。 将军冯劫首先发难说: “如今山东盗贼争相片来自立为王,想征讨都抽不出兵来,而建筑阿房宫花这么大的人力和物力,实在应该立即停止,将人力和物力转用在讨伐山东盗贼上!” 李斯和冯去疾也相继发言,支持冯劫的建议。 其他的大臣全都是赵高的人,至少也是见风转舵的骑墙派。他们本来想帮二世说话,但自己也拿不出办法来,而且冯去疾等人说的话理直气壮,想驳也驳不倒,于是全都静坐哑口无言。 二世遭到三位言词犀利的老臣轮番攻击,又气又急,差点哭了出来。 列席的少府章邯看到情况不对,深怕二世会老羞成怒闹出大事,他打圆场说: “阿房宫工程可停亦可不停,只看陛下对事情轻重缓急的衡量。” 听到他这么说,三位老臣瞪着眼看人,二世则龙心大悦,终于有人为他解围,他高兴地说: “说说看,除了停建阿房宫以外,你还有什么办法?” 李斯接着发言说: “章少府,本相今日要你来列席的原因,就是想要你禀奏陛下,皇家度支为了修建阿房宫亏空了多少。你不报亏空数字,证实阿房宫再也修建不下去,反而说阿房宫停建不停建没有关系?” 二世不悦,沉默。 章邯只笑了笑说: “丞相别急,请听完卑职的话再说。臣认为骊山陵墓大致上完工,可以暂停或只留少数人整理遗下未完工程。据臣估计,大约可抽调三十万人出来,足够组成一支强有力的军队。” 二世还未表示意见,将军冯劫却老气横秋地说: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亡命之徒,将他们武装起来,要是和山东盗贼里应外合,那还得了?这个主意不好!” “将军是太多虑了,只要赦他们的罪,保证事完以后恢复他们的自由,有功者按军功行赏,他们一定会拼死作战,而且眼前他们就有严密军队编制,只要略作调整,立即可以上阵杀敌。就因为他们都是亡命之徒,作起战来更可以一当十。” 二世大喜,侧目怒视右丞相冯去疾说: “冯丞相,你认为如何?” “老臣没有意见,但有一个疑问,谁去统领这支由亡命之徒组成的大军?” “冯将军,要派谁领军出征?"二世转问冯劫。 冯劫想了想,一半是气话,一半是幸灾乐祸,他笑着说: “这是章少府出的策略,他领军最好!” 所有参加会议的大臣,数十双眼睛都集中在章邯脸上,想看他惶恐着急的样子。那知章邯从袖内抽出一卷白绫,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还夹着彩色的作战地形图,要近侍转呈二世,他胸有成竹地说: “那是臣多日来拟订的一项转换骊山囚徒为征伐军的计划,并附录消灭山东群盗的作战构想图。” “啊,看来他真是有心人!"大臣之中有人赞叹。 “不但有心,而且有才干胆识。"另一位大臣钦佩地说。 二世看也未看立即裁示: “授卿全权处理,封卿为平东将军,择日拜将,丞相和将军着手配合!” 17 回到宫中,二世立即召来赵高,向他抱怨今天御前会议上的情形,这一来正好合了赵高的心意,二世恨恨地说: “这三个老家伙联合起来对付我!” “这也难怪,"赵高安慰他说:“先帝在位日久,对每个大臣的性格和底细都摸得清清楚楚,众大臣当然不敢乱说话,或有所作怪的动作。如今陛下这样年轻,凡事都斗不过他们,何必和他们公开举行什么御前会议?话稍微说错一点,就会自暴其短,天子称朕,朕者沉也,就是要群臣听不到他的声音。今后有事要他们上奏简,臣可协助陛下慢慢思考批复,只有陛下抓他们的毛病,他们再也找不到陛下的错了。” 二世当然愿意这样做,省得天天要见那几个讨厌的老鬼。但是他仍感不满意,孩子气地闹意气说: “朕要那三个老家伙的头!” 赵高连忙安抚他说: “陛下,现在将有事于山东,不能再节外生枝,内部起哄,等山东事毕再说。” 于是,赵高从此不但控制了朝政,也掌握了整个二世与群臣会面的管道,李斯等大臣要见二世,还得由赵高转请,实质上也就是要等他批准。 这以后,二世常在宫中与赵高议事,很少再接见群臣。 另一方面,章邯果然才智胆识过人。他率领三十万亡命之徒改编的部队出关迎敌,在戏城一战击溃了周章号称数十万的大军,然后紧随追击,在曹阳杀了周章,整个义军士气因之低落,秦军声威又复大振。 二世和赵高为了不放心章邯一战成名,会产生异心,又派长史司马欣和董翳到军中监视,但他们佩服章邯的气识,反而成为他的好友兼好部下。 三人同心合力,在城父围歼张楚主力,击杀张楚王陈胜,张楚亡,属下将领各自领军逃散。 章邯乘胜追击,再破项梁军于定陶,项梁阵亡;再灭魏咎军于临济,楚地义军知名首领全部死亡,只剩下项羽和刘邦所率领的少数部队,奉号称为楚怀王之孙的熊心为怀王以示号召。但章邯判断他们短时间内难有作为,于是北渡河水直奔巨鹿,又在当地击溃赵王歇的主力,将赵歇围困在巨鹿。 等到情势好转,前方捷报频传,二世又想起那笔老帐,他和赵高商量以后,由赵高拟稿,下达诏书责备李斯三人,大意是: “古时尧舜的宫殿,梁木的树皮都不刮掉,屋顶盖的茅草都不修剪,台阶只有三级,还是由泥土所堆成。而禹王治水,亲自操劳,连小腿上的毛都磨掉了,但此一时彼一时也。先帝为天子,天下已定,四夷臣服,所以作宫室以彰得意。今朕继位两年,群盗并起,君等不能禁,反而议论起先帝所为,又欲罢先帝开创的建设,真是上不能报先帝,次不能为朕尽忠效力,凭什么要霸住权位不放?” 三人接诏,多次想见二世解释,赵高都为难不予通报,只是说二世不愿见他们。 接着另找罪名要将三人下廷尉审问。 冯去疾和冯劫接诏以后,大喊: “将相不辱!"吞药自杀。 只有李斯自认功大,还想等机会解释,让二世回心转意。 廷尉是赵高的人,按照他的意思对李斯痛加各种刑罚,强按的罪名是他的儿子三川守李由通盗,因为楚盗首陈胜,正是李斯的同乡。 李斯受不了酷刑,只得屈打成招,但他唯一的希望是,丞相身为大臣,皇帝必须在廷尉定罪后亲自派人复验,他希望在那个时候能平反,所以他一直忍耐着不肯自裁。 但赵高早就料到他的心意,他派些心腹御史、侍中装成代表二世复验的使者前去问案,李斯一想翻供,伪装者就露出真面目来,命刑卒狠狠捧他一顿。挨打的次数多了,被打怕了,最后二世派来的真正使者复审,李斯也不敢翻供,于是通盗罪名成立,判决腰斩弃市,灭三族。 正当已经定谳,二世派往三川查案的使者这时刚回来,查明李斯的儿子三川守李由并未通盗,而且已被项梁所杀。赵高警告使者,不得在主上面前乱说话,因为李斯本人已经招供定案。 赵高将审判结果及判决禀奏二世,二世大为高兴地说: “假若不是赵卿,朕给丞相卖掉还不知道!” 二世二年七月,李斯身具五刑,腰斩于咸阳市。 18 那天,天又是阴阴暗暗的,乌云密布,还刮着一阵阵夹着黄沙的大风,时而远方天际闪起火蛇似的闪电,隆隆雷声从远处传来。 就在同一个刑场,李斯曾任监斩官,斩过多少宗室和大臣,包括刺始皇的荆轲在内。 今天刑场内受刑人特别多,他的父、妻、母三族加起来共有三百多人,排成好几列下跪,每个人背后站有一个手执鬼头大刀的刽子手,个个敞开前襟,挺胸凸肚,露出黑黑的胸毛。 观刑台同样是三座,正中台上坐的是二世,距离太远,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不!连他脸的轮廓都看不清,以往他曾经抱着坐在膝上的胡亥,如今隔他是如此遥远。 他在狱中曾上过三次书给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这点真和他父亲始皇一样铁石心肠。 左边的监斩台上坐的是赵高,他现在是达成心愿了,不但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中丞相,而且还坐在他惯常坐的位置,亲自将他的三族送上死亡之路。 右边看台上坐的那些宗室和大臣,不知眼前心里作何感想?他们是否在想,下一个又会轮到谁? 检讨他这一生,也许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和赵高这条毒蛇打交道。他自命灵巧机智,能识时务,在别人眼中也被看成是只狡猾的老狐狸。他自认和毒蛇同处,可以不吃亏而占便宜,最多不小心时,准备让他咬上一口两口,却没想到赵高这条毒蛇之毒,无与伦比,咬上一口就会致命! 假若他当初不和赵高改遗诏立胡亥,如今即使他不能再坐丞相的位置,至少也可以优游林下,不会三族三百多口,跪在法场之上,不会身被酷刑,遍身鳞伤。 第169章 也许,他错误的第一步还可以往前追溯,他不应该看到厕所里偷吃人尿、见人犬就仓惶逃走的厕鼠,就拿来和米仓的肥胖仓鼠作比较。现在想想,瘦老鼠还不是活得很好?胖老鼠饱食终日,关在仓库里,一年到头见不到阳光,不见得比那些只要吃饱就能在田地里追逐,在阳光下跳跃的厕鼠快乐。 假若他不想当肥鼠,现在应该是读读书,写写作,在著作方面的成就不会比韩非差。 毫无疑问的,韩非的《说难》等著作一定会流传后世,而他为始皇建立的专制独裁制度,又能流传多久?恐怕到胡亥这一代,就会宣告终结,像胡亥这样乱搞下去,大秦的灭亡,只是几年间的事。 他在潜意识中是否在妒忌韩非这种自成一家之言的人,然后才会怂恿始皇作焚书之举? 不过值得安慰的是,他帮始皇精简了文字,将大篆改为小篆,今后兆亿人都会用到它,后世会为这事,为他记上一笔功劳。 他抬头看看围在刑场四周看热闹的人,看样子比车裂嫪毐和荆轲时的人还要多些。 大秦法令规定不得有闲人,游手好闲的人都要抓去北边筑城,但为什么每次行刑,总有这么多看热闹的闲人? 他再回头看看身后跪着的一漆黑压压的人群,这都是他血肉相连的亲骨肉! 多年前他单身来秦,几十年的时间,竟繁衍绵延了这么多的人! 生命多奇妙,一粒种子撒在合适的土地上,经过时间的培育,自然而然就会繁殖出更多的种子,但一场严寒、一场干旱或是洪水和火灾,又能将多年的成果毁于一旦。 不过,总还会有漏网之鱼,总有任何灾害都摧毁不掉的种子,他们遇到合适的土壤,又会生生不息再来一次。 想到他早已托人带到楚地的幼子,他不禁发出微笑。 他转脸看看跪在身边的中子,也是唯一尚未结婚的。他问正在啜泣的中子说: “儿子,害怕吗?” “有一点。"中子不好意思地停止啜泣。 “不要想那么多,人生难免这个结局,也许年轻时死是一种福气,不必经过老、病和其他很多烦恼事!” “爹,你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中子好奇地问。 “我在想,"李斯苦笑地回答说:“我答应过你,明年年初休假,带你回去上蔡老家打猎,牵着黄狗到东门去追逐狡兔,现在恐怕是办不到了!” “爹!"儿子放声大哭。 李斯摇摇头,想伸手抚摸一下儿子的头发,但发觉自己的双手是反绑着的。他只得口头安慰他说: “儿子,想开点,我们父子还有这么多的亲人同时死,说起来还是件难得的事!” “爹!"儿子哭喊着。 午时的三通鼓擂起来,人群开始呐喊。 李斯仿佛听到有人喊着说: “假若这个老家伙不一时被权位迷了心窍,以他对大秦的功劳,将和周朝的周公及召公平美,现在这样,害了自己,又误尽天下苍生!” 李斯蓦然一惊,难道这就是后世对他的定论? 他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一阵响雷之后,倾盆大雨下了起来。 19 赵高现在掌握了一切权力,包括二世的生活泼居在内。以前,他劝阻二世上朝,避免他和宗室、大臣直接接触。他才能在文武百官面前摆威风。尤其是如今上朝的位置,已改在新完成的阿房宫朝殿,建筑巍峨,气派宏伟,带领着数百文武官员高呼万岁,然后由百官向他问早安,真是过瘾透了。 以前他只是掌握实权的黑牌丞相,如今他不但是名正言顺的正牌,而且是高过任何丞相的中丞相。 虽然朝中的掌权者,清一色全都是他的人,但他还是不放心,他想出一个怪点子,来测试这些人对他的忠诚。 那天早朝后,众臣奏事完毕,二世正要退朝,赵高突然出列启奏: “陛下请慢点走。” “什么?"二世一脸困惑的在心里想——每天四更你就来到寝宫外等我起床、梳洗、更衣,一直看到我上车才走,根本不管我猫头鹰的习性,现在我又烦又倦,只想回去好好睡个回笼觉,你又不让我退朝,要耍什么花样?——但他口里问的是:“丞相还有什么事吗?” “臣有一北边送来的珍奇怪兽,不敢自藏,想转呈送给陛下,还乞陛下笑纳。"赵高躬身说。 “呈上来吧!"二世只有这样说。 赵高向殿前一名郎中做了个手势,郎中向外传令,只见从殿门推来一部栏车,推到殿下,众臣一看,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明明是只梅花鹿,上苑里多得很,算什么珍奇怪兽?"有人情不自禁说了出来。 赵高狠狠瞪了这人一眼,没有说话,但已暗中记下了这个家伙的名字。 “丞相,这只是一只梅花鹿嘛,上苑兽栏里,就养了很多,也能算是奇珍怪兽?"二世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然,这是林胡献来的林胡马,十万匹当中,难得挑到一匹的异种!” “丞相说笑了,"二世不解地说:“头上长了一对大叉角,细腿短尾,黄色皮毛,再加圈圈白点,明明是只大水鹿嘛!” “不然,陛下的眼睛恐怕出了毛病,"赵高严肃地说:“这匹林胡马乃是异种,但皮色是白的,而且并没有长角,不信可以唤诸臣来看看。” 二世要近侍大声传旨,于是文武百官也就没有了什么朝仪,就像市井中看猴子耍把戏一样,团团将兽栏车围住。 看完以后,又再按官阶排班,赵高点名一个个的问,大部分的人都答是马,只有少数人心直口快,直说是鹿,赵高只冷冷地笑着说: “你的眼睛恐怕和陛下一样有了毛病!” 众大臣问完了,赵高又再躬身启奏: “陛下听见了,除了少数眼睛有病的人,全都看清是马,这些人已该退休治疗眼睛了。” 二世用手擦了擦眼睛再看一次,兽栏里装的明明仍是鹿嘛!他有点神情沮丧,问侍立在身后的近侍,这些少男少女都一口认定是"马"! “朕的眼睛也有毛病了,"二世惶恐地说:“退朝吧,朕也要去治疗眼睛了!马交上厩处理。” 二世退朝,即找来御医看眼睛,所有眼科御医会诊的结论是,皇上的眼睛好得很,就是睡眠不够一点,但也不至于将马看成是鹿。 御医也怕赵高,也将这只鹿认定是"马"。 赵高说: “陛下眼睛既然没有病,那一定是精神有病,说不定是有异物作祟。” 于是找来太卜,命他卜卦问祖先。 太卜行礼如仪,观察卦象很久,才徐徐地说: “陛下春秋郊祀,祭奉祖先,全都斋戒不清,此乃祖先降罪下来也!” 二世听了心中更为惶恐,原来祖先讨厌他在祭祀的前一晚还找女人侍寝,怪罪下来了。 于是传诏,居上林行宫斋戒一月,政务由中丞相赵高暂行代理。 在代理政事期间,赵将那些说鹿是"鹿"的人,全绳之以法。 二世在上林闲不住,仍是每天弋猎取乐,随行侍中都摇头叹息。斋戒期间不近女色不沾荤,但却天天杀生,这叫哪门子斋戒!可是怎样劝谏,都是没有用的。 第三十章帝国落日 1 二世三年十月,也就是二世皇帝正在上林斋戒时期,包围巨鹿的章邯军,被项羽所率的楚军击败。 这位项梁的年轻侄儿,得到项梁在定陶失败身死的消息,亲率五万军队,紧急渡河,往救巨鹿,也是为了向秦军求战,以为项梁报仇。 渡河以后,项羽下令军中只带三日干粮将来时渡船全都沉没,宿营帐篷庐舍也都烧光,连锅碗盘勺等吃饭家伙一起砸碎,以示不胜必死的决心。 到达巨鹿外围,先遇上北边增援来的王离军,予以击溃并行包围,再向前挺进,一连九次与秦军相遇,九次都将秦军重创。 然后断绝了秦军的粮道,大破秦军,杀了秦军领军的苏角,生擒王离,涉间不愿投降,自焚而死。 当时,救援巨鹿的各地诸侯军早已到达,但畏惧秦军战胜余威,皆坚守壁垒,不敢出战。等到楚军攻击秦军时,诸将都站在壁上观战。 只见楚军无不以一当十,个个奋勇争先,呐喊之声震天。尤其是项羽,身穿黑色战袍,骑着一匹纯黑的乌骑马,身高八尺有余,貌若天神,在敌人阵中左冲右突,所向莫不披靡。 诸侯诸将全都是看呆了。 在大破秦军后,项羽以战胜者的姿态召见诸侯各将,他们进入项羽军帐辕门时,莫不跪下膝行,不敢仰视。 章邯军退却到棘原,项羽军追击到漳南,两军对峙,各自整顿,准备再行决战。 赵高以二世的名义派遣使者责备章邯,章邯恐惧,派长史司马欣回咸阳见赵高解释并请求援军,赵高不见,还派人在回途中追杀司马欣。幸亏司马欣见机早,从别路逃回军中。 司马欣将赵高不见及派人追杀的情形报告以后,他沉痛地向章邯说: “现在朝中是赵高当权,二世只不过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傀儡。假若我们战胜,赵高会妒忌我们的功劳,也会加以陷害;假若失败,赵高必然也会治我们的罪,如今我们是无论胜败都会遭罪,希望将军多加考虑。” 正好这时,章邯的旧识陈余,也写了一封信给章邯,内容大意是: “秦将都没有好下场,白起和蒙恬就是最好的例子。 第170章 秦将建功再大不封,而有罪则诛。今将军为秦将近三战,所亡失的人员以十万数,难免战后算帐。何况,秦亡之日已经不晚了。将军孤立在外,而又有人妒忌掣肘,不是悲哀极了吗?为什么不与诸侯约,反过来共同攻秦,分平地而南面称王,不是太好了吗?” 章邯犹豫不决很久,才派始成为使者见项羽求和。和约未成,项羽又夜渡汙水,大破秦军于汙水边。 章邯再派人求和,项羽征求部下的意见,管军中粮秣的军吏说: “粮秣所剩不多,和了也好。” 众将领都一致赞成。 项羽乃与章邯立约洹水之南的殷虚上。订约仪式完毕后,章邯流着眼泪对项羽说: “赵高弄权,嫉害忠良,章邯也是有国归不得了!” 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随楚军行动,而派司马欣为上将军,率领秦军先行。 行军到新安时,秦军中间出了问题。 因为平素秦派在各地的文官武将,甚至是地方官吏,对各地民众或戎卒都是百般欺凌,现在秦军投降诸侯,诸侯吏卒也乘战胜余威做种种报复行为。 于是秦军吏卒多在私下商议: “章将军出卖了我们,他自己已封王,却要我们来受人污辱。这次反过来攻击秦地,能入关胜秦则罢了,否则又要随诸侯军回到东边,朝廷一定会杀光我们的家人。” 诸将把秦军不安的情形报告了项羽。项羽召集黥布和蒲将军来商量。两人的看法都是: “秦军战斗力仍强,假若进关中后生变,就很危险了,不如全部击杀,单独留下章邯、司马欣带领我们入关。” 于是楚军设计劳军,在酒内下迷药,趁秦军迷醉不醒时,将二十万秦军全部坑杀。 关外秦军完全消灭,而关内也成空虚。 2 赵高在丞相府密室接见沛公刘邦所派来的使者,他仍然坐在惯常坐的阴暗角落,让灯光投射在客人脸上。 坐定以后,使者首先说话: “丞相想必看过沛公的信,有了周详的考虑,希望早赐回音,以便在下返回覆命。” “急不在这一时,沛公的信,本相已经详细拜读过,但有一、两处值得商议。” “不知是哪一、两处?"使者问。 “第一,关中必须由本相为王,不得瓜分;第二,沛公以及任何诸侯军不得踏入关中。至于二世皇帝嘛,就让本相来处理好了。"赵高态度依然强硬地说。 “丞相这样说就不对了,"使者焦急地说:“丞相明明知道楚怀王下令,上将军项羽和沛公,谁先进得咸阳,谁就为关中王。沛公如今兵临武关,只要稍加攻打,即可破关而入;而项羽与章邯军对峙漳南正在和谈,据传章邯军已不稳,秦的大势已去。沛公不是没有能力强行破关,而是怕关中生灵涂炭,才来和丞相商量。"使者的口气也不弱。 “使者可转告沛公,函谷关、武关、散关和萧关为秦之四塞,全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别忘了以前诸侯联合攻秦,一路顺利,直逼关前,但秦一开关迎敌,诸侯就惊惶溃败的故事!"赵高嘻嘻作鹭鸶笑,但他随之语气转得柔和:本相当然也不希望关中变成屠场,所以关外由各诸侯自行分地,本相绝不过问,秦军虽一时失利,但战斗力沛公和使者都应该是知道的,怎样都可退入关中自保,所以这两点是本相的最低要求。” “丞相高鉴!"使者有点气愤地说:“沛公不入关,项羽亦会由函谷关入关,项羽的嗜杀和沛公的仁慈,可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这是本相两点最低要求,"赵高频频摇头:“没有什么可再让步的。” “丞相不能不讲理!"使者情急,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沛公不能入关,就不能达成怀王的盟约,如何谈得上分地为王的事?” 眼看谈判就要破裂,忽然有一名近仆来报。他附在赵高身旁细语了几句,赵高脸色突然大变,但立即镇定地向使者说: “使者稍待,老夫立刻回来。” 使者看到赵高态度突然变得柔和,而且自称由本相改成老夫,意味到事情有重大转机。 没过一会儿,赵高回来了。原来是前方来人报告项羽在新安坑杀秦降卒二十万的事。 他在想,这真是一报还一报,长期之战,秦将白起坑赵降卒四十万,如今还债仅只还了一半,关外秦军全部消灭,关中剩下的只是些老弱的地方杂牌部队。 虽然他尽量在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但在谈判中却不再像先前那样毫不让步。最后双方达成协议—— 一、准许沛公军入关进咸阳,但象征性占领后立即退军。 二、关中之地一分为二,大部分之地仍号为秦,由赵高为秦王。 三、四处关塞由双方共同管理。 四、使者即回报沛公作进关准备,决定日期通知赵高。 五、赵高这方面尽速做好迎沛公军进咸阳的各项准备,准备好立即通知沛公方面。 临行时,使者笑着向赵高说: “韩申徒张良现随韩王在沛公军中,他要在下向丞相问好。” “张良?"赵高印象中没有这么一个人。 “说张良,丞相也许不知道,但提张继,丞相一定会记得起这位故人。"使者说。 “是他!"赵高心中暗骂了一声混蛋,口中却问:“韩申徒在沛公军中从事哪种工作?” “他名为韩申徒,其实是为沛公运筹帷握,主持大计,要沛公和丞相分关中而治,正是他的主意!” “这个狡滑的混蛋!"赵高在心中暗骂。 送走使者后,赵高又呆在密室,独自思考很久,研判应该什么时候要二世退位,在沛公军进关以前还是以后? 最后他得到结论:不管何时逼二世退位,他都得要设法让二世迁出警戒森严的阿房宫。 3 也是巧合,二世每天在上林猎兽弋鸟,跑马走狗取乐。那天正好有一名黔首误进上林,被二世误当做是野兽,一箭穿心毙命。 二世紧张得和赵高商量,赵高教他的女婿咸阳令阎乐判定为有人谋杀此人,移尸上林,将侦缉矛头指向宫外,这件案子就变成了悬案,不了了之。 这时,赵高正好抓住这个机会恐吓二世说: “天子无故杀害无辜之人,会遭到上帝的惩罚和鬼神的祸害,所以陛下应该避居宫外,以祛除不祥。” 于是二世移居望夷宫。 这时候,章邯兵败降楚,二十万秦军遭坑杀的消息,赵高再也一手遮天不住,终于有人向二世提出报告,二世紧张得召见赵高,赵高担心祸发,而且沛公那边犹未入关,因此他称病不应召。 二世有天晚上做恶梦,梦见自己在上林行猎,遭到一头白虎的追逐,座车的左骑马(左边最外侧的驾马)被白虎咬死了。 二世闷闷不乐,召太卜占梦,卦象现示: “泾水作祟!” 于是二世在望夷宫齐戒,并沉四匹白马以祭泾水。 他一肚子闷气,想召赵高来商量,赵高又一直避不见面,正好这时他又得到消息,沛公刘邦将数万人已破武关,他更是急欲见赵高,赵高仍然称病不朝。 二世这下真的火大,他派使者责备赵高说: “先帝托孤于丞相,朕也全般倚重于你。丞相前多次言,关东盗不足为患,现盗刘邦军已屠武关,正向咸阳推进,丞相又不前来议事,到底为何?奉诏后速来,否则议罪!” 赵高接诏以后,甚感为难,想去,怕与刘邦张良勾结的事,二世已经发觉,此去正好是自投罗网。但又怕再要推托不去,二世一翻脸,兵权如今还有的在宗室大臣手上。而且他自知冤家仇人多,要不是有二世当他的护身符和令牌,眼前忠于他的人,说不定大部分都会倒戈。 于是他召来最核心的心腹——女婿阎乐、堂弟赵成和郎中令,要他们拿出主意来。 赵高首先说了开场白: “主上一直贪玩又不听劝谏,如今情势紧急,却又全部责怪于我。假若他听了谗言加罪于我,一定是灭族祸延整个家族,找你们三人来,因为只有你们才是我最相信的,赶快提出你们的看法,大家商量商量。” 三人都沉默很久,脸色凝重,平日他们都是照赵高命令办事的,这样重大的事情,一时他们哪来的主意。最后还是赵高打破室内的沉默,恨恨地说: “这个小子,我一直对他不错,没有我赵高,他哪有今天!再说远一点,要是没有我家那个愚忠的傻老子帮他祖父替死,他恐怕生都生不到帝王家。现在他说翻脸就翻脸,真是无情无义!” “不错,真的是无情无义!"三人异口同声附和,就像山谷回音一样。 “所以,他既然先不仁,我也就复不义!” “不错,他既然先不仁,我们也就复不义!"三人仍然同声响应。 “废掉他!"赵高突然以拳击案,不男不女地尖声大叫。 这次三个人没有随声附和,而是震惊得面面相觑,意识出事态的严重性。 “你们不同意?"赵高见三人不作声,有点气愤地问。 三人依旧不说话,因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赞成?"赵高来个各个击破,先问阎乐。然后又用威胁的口吻说:“不要忘记,你是我的女婿,灭族也会灭到你的头上!” “一切听岳父大人吩咐,小婿唯命是从。"阎乐久处赵高的淫威之下,早已习惯讲这句话。 “你呢?" 第171章 赵高又眯其他那对鼠眼盯着赵成看。 “大哥,小弟还有什么话说,灭族我和你一样首当其冲!”赵成一副豁了出去的神态。 “还有你?"赵高指着郎中令问。 “卑职一向听丞相吩咐,"郎中令硬着头皮说:“但不知废了皇上后,还要立谁?” 赵高本想指着自己的鼻子说:“立我!"但为了怕这些懦弱的家伙会更害怕,不敢举事,因此他说: “公子婴仁俭,百姓对他都很信服,我想立子婴,各位有什么意见?” 三人当然没有意见,接下去赵高和他们商议了一下明日行事细节:如何由阎乐发动县卒,谎称有盗入宫,然后由郎中令为内应等等。 最后在临散去前,赵高阴森森地对三个人说: “为了安全起见,让你们无后顾之忧,你们来的时候,我已命人将你们的家人全接来府中了。” 三人背脊发凉,家人已成为人质,不想举事也不可了,好阴险厉害的赵高! 4 望夷宫位于郊外,由郎中令带领部分郎中担任内宫禁卫,外围只有卫令骑射率卫卒千余人担任警戒。 二世一直贪玩,而且施政中心不集中在他身上,因此赵高府第和身边的警戒措施,反而较此地要森严得多。 阎乐率领咸阳城卒两千多人,浩浩荡荡地开往望夷宫。阎乐正好和赵高相反,身材高大肥硕,龙眉凤目,骑在白马上,风度颇为不凡。 郎中令则集合诸郎中,佯称宫中有大贼闯入,打开宫门四处搜索。 阎乐命城卒包围宫门,自己率领千余人进宫,郎中令和卫令骑射在门口迎住。 阎乐一到达内殿门前,郎中令打了一个眼色,阎乐大声喝问说: “贼人入得宫内,为何不制止?” 堂堂的卫令骑射,哪里会将一个小小的咸阳令放在眼里!他反叱喝道: “咸阳令,你别胡说八道,宫殿警卫周密,哪来的贼人?” “看来你是通贼,所以才隐匿不报,来人,拿下了!"阎乐神气活现地下令:“不然郎中令怎么会请求外援?” 卫令骑射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小的咸阳令竟敢下令逮捕皇帝禁卫近臣。 就在他还未转过神来时,城卒一拥而上,将他和他的从人都绑了起来。 外面的卫卒闻声赶来,内殿宫门已关,门外城卒和他们战斗起来。平日二世待人暴戾,兴之所至骂人、打人,甚至是令交法办。所以很少卫卒愿意真的拼命,有的远远呐喊,城卒一追上就四处逃散;有的干脆束手就缚,免得事毕以后,追查起来麻烦;真正上来拼命的,全被人多势众的城卒围杀了。 没有卫令的指挥,其他的人也都找地方躲起来,等待事情过去以后再出来。 正在搜查宫内贼人的郎中,看到郎中令带着阎乐和城卒进来,开始时还不注意,一听到殿门外卫卒和城卒的杀伐,才知道事情有变。 郎中令和阎乐带着城卒往便殿上闯,警卫的郎中和武士制止不听,两相打杀起来,这些人才知道郎中令和阎乐反了,郎中和宦者有的格斗被杀,有的逃之夭夭。 二世正坐在殿上假寐,几个美女正在为他捶背按摩,忽然有几支箭射他座前帏帐,女人们尖叫起来才将他惊醒。他勃然大怒,下令左右前去拿人,左右此时都不听话,反而东走西散,一团混乱。 二世带着女人们逃入内室,但箭矢不断射在门上,有几支劲弩竟穿透门插进来。 女人纷纷尖叫着找地方躲藏,二世终究是皇帝,他不愿太失态,勉强镇定地在书案前坐下来,再左右一看,身后只有宦官一名没有走isuu書网,还是恭恭敬敬地侍立着。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二世还是感到摸不到头脑的问这名宦者。 “陛下不用问也应该明白,是赵丞相反了!” “赵丞相造反?"二世仍然有点不相信地问。 “赵高阴谋造反很久,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连郎中令和部分郎中都换了他的心腹,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这名宦者淡淡地说。 “那为什么不早告诉朕,乃至演变成目前这种情形?"二世埋怨地说。 “臣不敢说,要是早说,头早就被砍掉了,哪还能活到今天!"宦者苦笑地说。 这时阎乐带着兵卒踢门而入,郎中令大概心中有愧,没有跟着一起进来。 阎乐威风十足地走到二世书案前,立而不跪,他不称二世为"陛下"而称对一般人的"足下"。他说: “足下骄恣淫佚,诛杀无辜,如今天下人都反对你,希望足下善以自处!” “我想见见丞相可以吗?"在阎乐的威胁下,二世居然也不敢自称"朕"而称"我"。 “不行!"阎乐回答得很干脆。 “我愿意得封一郡为王。"二世自认让步地说。 “不行!"阎乐摇头。 “我愿为万户侯。"二世语其中带着悲凉。 “不行就是不行,不要罗嗦那么多!"阎乐开始不耐烦。 “这样好了,我愿意和诸公子一样,带着妻子作平凡百姓。"二世哀求说。 “我是奉丞相命来诛杀足下,以报天下人,你说再多,我也是不敢回报丞相的。"阎乐脸都不转地向身后城卒喊:“来人,斩了他!” “不要,不要,"二世摇着双手说:“留我一点尊严,让我自己来,我到底是你们的皇帝!” 他拔出佩剑放在颈上,两手颤抖,虽然剑刃割破皮,红红的鲜血流了出来,他就是无法要右手用点劲带动左手,他只得恳求地对身后唯一未逃的近侍说: “帮帮我,我好痛!” 这名近侍含泪跪下,拜了三拜,哽咽地说: “臣为陛下送行!” 他站起来,握住二世执剑的双手一拖,一股血箭喷了出来,二世身子缓缓倒了下来,他以两手托住。 5 赵高接到阎乐的回报后,立即下令诸大臣公子在朝殿集合,他则带着随从至朝殿等候。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朝殿上的轮值人员全都走避一空,偌大的宫殿只有他带来的几百个人,显得像旷野一样的空旷,使人有种荒凉的感觉。 他要随从人员到后宫中找人,总算拉出几十个宦者出来站班充数。卫卒、郎中,很多都是他自认为的亲信,也全都逃走了,因为有望夷宫前车之鉴,他们怕遭到第二次血洗。 这与赵高原先想象中描绘出的场面正好相反。 他脑中预绘的画面,应该是卫卒欢呼,郎中夹道欢迎,宦者宫女喜极而泣的高呼万岁。 尤其是那些阉者寺人,他们更应该拥戴他,他为他们闯出一片天来。以往阉人宦者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乃是最下贱的族类,全是些犯罪之徒或他们的后裔,在宫中做的是比宫女还低微污秽的工作。 他赵高却以阉者做了丞相,为阉者树立了一个阉者当自强的典范,现在更要做皇帝,要创造自周以来开始有阉人的历史。 赵高在大殿中转来转去,时而望一望金碧辉煌的皇帝宝座,他在心里想—— 这些卫卒、郎中、侍中和宦者,全是些笨蛋,难道不明白他赵高当了皇帝,内宫的人会更扬眉吐气? 他在想——也许应该根本废除阉人这个制度。怕后宫淫秽?一般富贵人家还不是姬妾成群,也用了一大堆童仆?也许在现行的体制下,他就皇位后,应该规定文武百官中,阉人应占一定的比例,一来可以鼓励阉人上进,二来也可以巩固他的势力,说什么他和他们是同类,应该互相支持和拥护。 应召的这些大臣公子久久不来,他的脚也转酸了,信步走上宝座,身佩皇帝密玺,密玺在手,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他坐上宝座,身体太小,就像猴子蹲在骏马上一样,书案太高,他只能露出一个头,看看自己怎么也不像一个君临群臣的皇帝。 忽然,整个宫殿在摇动,又发生地震了,关中地区这几年来地震接连不断。 殿中武士侍中、侍郎全乱奔起来找地方躲避,一点都不像始皇在世的样子,地震时,砖块瓦片掉在头上,都没有人敢动一下。 在他们心目中,根本没将赵高当作皇帝! 大殿整个在摇动,似乎随时会倒下来。顶上琉璃瓦竟有震碎的,墙上出现裂痕,梁上灰沙纷纷下落。 “肏娘贼的,才完工不久的宫殿就会这样,偷工减料太凶了,我……朕一定要几个人头!” 但他再一想,修建阿房宫,他自己就是总监工,各类材料的大包商全是直接向他接头的,这次他得到的油水可不少,一般富人家几十辈子也赚不了这样多! 他想到这里再也骂不下去。 余震还在继续,他开始考虑要不要找个地方躲一躲,譬如说躲在书案底下什么的。但他再想想,他是皇帝——至少是马上要做皇帝的人,不应该在群臣和宫人面前示弱,他应效法始皇,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飞蝗似的箭雨中,谈笑自若。他自己和别人都这样说过,这才像个皇帝。 接着又是一阵强震,连宝座都摇动起来,他一个坐不稳,头撞在书案角上,昏迷了过去。 6 在半昏迷中,他看到半空中出现始皇的脸,龙眉倒竖,长目横睁,满脸愤怒,他用狼音豺声吼着说: “赵高,你对朕做的好事!” 声音就像霹雷,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荡,震耳欲聋。 赵高吓得立即跪倒,全身像筛米般颤抖,叩头如捣蒜,口中还连连喊着: “陛下饶命,这不能完全怪赵高!” 第172章 “不能怪你,那要怪谁?"始皇沉声叱喝。 “怪我,怪我,全怪奴婢!"这时赵高明白抵赖也没有用,鬼神明鉴一切,跟鬼神还有什么好赖的。 “哼,"始皇冷哼一声又问:“赵高,你想当皇帝?” “奴婢不敢……"赵高又再接连叩头。 “朕南征北讨,花了十多年的工夫才一统天下,你却想一朝就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子手中夺去,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事吗?"始皇怒极反笑地说。 “奴婢不敢,奴岂不敢!"赵高只说得出这句话。 “你也不想想,"始皇以极片刻薄的口吻说:“你少了那一点,还能做皇帝吗?你用什么来君临四海,找什么女人来为你母仪天下?” “奴婢不敢,陛下饶命!” “朕才不屑杀你,自有杀你之人!” 始皇狂笑着消失在空气里。 7 “丞相醒醒!丞相醒醒!"有个近侍摇醒了他。 “刚才地震很大?” “很大,很大,"这名近侍顺着他的口气说:“宫中有很多地方的宫室震垮,咸阳民间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嗯,"他对民间的灾情不感兴趣:“朕……本相召集的人来了没有?” 近侍犹豫了一下回答说: “该到的……不,想来的都已经来了!” 赵高伸头由书案看过去,只见到十几位大臣公子稀稀落落地站在朝殿中间,能坐万人的大朝殿,十几个人真像沧海一粟。 “传他们上殿!"赵高对近侍说。 “陛下……” 赵高听到他这样喊,先是心头大喜,但想到始皇愤怒的脸,连忙纠正他: “丞相宣众臣上殿。” “丞相宣众臣上殿!"这名近侍担任传宣多年,第一次喊丞相宣众臣,真是怪别扭的。 十多个大臣公子来到书案前行礼,赵高因为太矮,坐在高大书案后面讲话太不舒服,他只得站起来说话。 他先宣布诛杀二世的经过,注意到这些人脸色冷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暗暗高兴,看来此举并没有引起众怒。但再一看几个拥有兵权的大臣都没有来,包括卫尉在内,他不免有点紧张,再想到始皇愤怒的脸,他最后只有硬着头皮说: “今本相为天下诛杀暴虐不道的二世,当然有责任为秦立主,但秦本来就是王国,因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才称帝,现六国都已复立,秦地只剩下原来的领土,空自称帝,名不副实,没有什么意思,因此,本相宣布,秦复为王国,皇帝复称为秦王,而立公子婴为秦王,大家有什么意思?” “丞相英明!"十几个人一起恭身答应。 “胡亥暴虐无道,不得称帝,他的遗体宜以黔首之礼,葬于杜南宜春苑中,不得归葬祖陵,各位有什么意见?” “丞相所见圣明,胡亥不够资格以王礼安葬!"众臣一致同意。 就这样,赵高和十多个公子和大臣,台上台下一唱一答,就决定了国体和君王人选。 散会后,赵高立即将"宗室及大臣会议"的决议书和子婴当选秦王的消息连同国玺,派人送给公子婴,并要他斋戒五日后,进行告庙就任典礼。 8 幼公主来到公子婴府中,公子婴将她迎入密室。 她自始皇驾崩安葬骊山后,即自动请求住在兰池行宫,也就是原来皇后厝棺椁之处。由于皇后与始皇合葬骊山,行宫空了出来,而且地方偏僻,二世没有长住的兴趣,于是他干脆作人情,将该处行宫送给她,改称为幼公主府。 她一下车见到子婴,先致道贺之意,跟着就要行君臣大礼。子婴连忙将她拦住,反而是他行了晚辈之礼。他苦笑着说: “小姑,别作弄侄儿了!这西天道贺宾客盈门,人都是前来拉关系谋职位的,真想不到侄儿这个庭院仅够旋马的寒舍,一下就堆积了这么多的车水马龙,家中仆人又少,真是忙坏了你那侄媳妇。” “大王千万别这样说,"幼公主坚持要用君臣的称呼:“天下为二世皇帝和赵高弄乱了,正等着陛下来收拾!” 子婴只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进入密室,两人分宾主坐下后,子婴屏退了所有妻妾,要两个儿子见过幼公主。原已在室内的宦官韩谈,也起立拜见幼公主。 五人坐定以后,子婴长叹一声说: “赵高叛逆无道,弑杀了二世皇帝,本意是想篡位,如今忽然又要传位给我,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幼公主笑笑,她指指韩谈,要他来说,他正是当天站在赵高身后的那名近侍,从头到尾,整件事情他都看得非常清楚。 韩谈即席向两人行礼,恭敬地说道: “地震那天的情形,小人已向公子报告过,幼公主恐怕还不清楚,让小人再简要说一遍。” 于是将那天赵高如何佩玺上殿召集群臣,如何只有十几位公子及大臣应召等等事情简要地说了。 当然他未提到赵高在昏迷中见到始皇的事,因为他看不到始皇,而赵高将这件事看成是奇耻大辱,不会跟任何人讲。 幼公主听了韩谈的话,又考虑了一会,才缓缓地说: “情况非常明显,赵高是怕群臣反对,他明目张胆地继位会遭到讨伐,所以只有将陛下请出来。不过,我另外从别处得到一个消息,说是他已经和楚的沛公刘邦约好,将秦的宗室完全清除,由他和刘邦分地而治。” “小姑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子婴大惊。 连韩谈也摇头叹气,大骂赵高丧心病狂,为了权位,不惜与外人勾结。 幼公主笑了笑说: “我虽然生活在偏远的兰池,远离权力中心,却没有一日不担心国事,不管怎样,你想逃离政治,政治绝不会放过你,迟早会找到你的头上。陛下你原来不也是不想过问政治?谁会想到今天陛下竟成了这股政治漩涡的中心,所以我一直不放松对外界情况的了解。” “我自己也没想到,赵高将这个吞不下去的烫嘴山芋,竟丢给了我!"子婴还是作苦笑状。 “所以依我的判断,赵高可能会采取两种行动。"幼公主又说。 “哦,哪两种?"子婴问。 “一个是让你来当傀儡,暂时稳住群臣,然后等楚兵进关到达咸阳以后,以楚兵之力对付陛下和宗室。” “那第二种呢?"子婴追问。 “第二种行动,就是趁你告庙祭祖的当天就加害陛下!” “真的?"子婴震惊失色地说:“依小姑判断,哪种行动的可能性比较大?” “那要看这几天他对掌兵权的大臣整合得怎么样。"幼公主仍然脸带微笑。 “依小人看,他采取第二种行动的可能性比较大!"韩谈在一旁插嘴说。 “为什么?"公子婴和幼公主同时惊问。 “因为据小人所知,卫尉目前已表态效忠赵高,虎贲军都尉也是如此,赵高答应将他们两人提升为将军。” “要是这样的话,当然采取第二种行动的可能性较大!"幼公主点头说:“因为赵高以秦王的身份和楚军谈判,对他有利得多。” “那我要怎么办?"公子婴平日对政治毫无兴趣,只知闭门读书,研究农耕及园艺之学,想用这方面的知识来造福农民,遇到这种情形,难怪他惊惶失措。 “那很简单,"幼公主笑着说:“你不需要去投他的罗网,要他来投你的好了。” “要怎么做?"子婴问。 “称病,让他来探你的病,他来了,就不让他走出房门!”幼公主轻描淡写地说。 接着他们商量了一些行动细节,连在旁始终未说话的子婴两个儿子也笑了起来。 9 赵高一点也没有将公子婴放在眼里。 自秦废除封建制度后,公子只是别人对他们的称呼,其余的生活条件与一般黔首无异,他们也必须靠祖业或是自己工作,才能养家活口。 他赵高平白无故的要他当王,他应该感激他,因此,他对他不存一点戒心。 听说他斋戒五天后就病倒,礼貌上他不能不去问一下病,怎么说,他都是他一颗重要的棋子。 正如幼公主所判断,他准备就在告庙祭祀的那天,找个借口将他和集合的秦宗室一网打尽,省得零零碎碎不太好战。 他只带了少数侍从来到子婴府中,看到他家寒酸的样子,他只有轻视没有猜疑。 他按照观见的礼仪报门而进,将所有的侍从都带进了内院,但到堂上时为子婴的长子子起所挡住。子婴长子向赵高行拜见长辈之礼,赵高开始上来就有三分欢喜,再看这孩子长得身材修长,龙眉凤眼,举止中节,极有气度,神似他的父亲子婴,赵高更增加了七分好感。 他想想告庙那天,这个年轻人就要和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宗室大臣一起玉石俱焚,他心中有了点惋惜。 子起行礼后,婉转说道: “家父病重,经不起这么多人的打扰。” 赵高看了身后的十多名侍卫,不禁心里好笑,这点人要是放在他丞相府中,可说是看不到人,但现在放到子婴家里,的确显得太拥挤嘈杂。 他恍然大悟地笑着说: “贤侄说得不错,那就教他们留在这里吧!” 子起恭敬地在前面倒退着带路,赵高只带了一名随从进入堂内。 子婴次子子昂早就在卧房门口迎接。 表面上不得不顾及体制,赵高将唯一的随从也留在卧房门外,他踏进房门,先行了个礼,口中禀奏说: “闻得陛下龙体欠安,老臣赵高探病来迟,还望恕罪。” 第173章 躺在床上的子婴,以微弱的声音回答说: “丞相不必多礼,请上前谈话。” 早有女仆将一副锦垫放在床前,赵高坐下后又问: “明日为太卜选定告庙就位大典良辰吉日,不知陛下还能勉强支持否?” “当然支持得了。"子婴掀开帷帐坐了起来,脸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哪有一点病样? 赵高看到事情不对,口中大喊来人,手上忙着拔剑,只听到门外惨叫一声,他明白那个剑术高超,能够敌对数十人的亲信随从已经遭到暗算,而他的剑还未拔出,一道冰凉的剑锋已经贴在他的颈子上,韩谈此时从帷帐后出现。 他装作镇静地责问子婴: “老臣拥立陛下,一片苦心,为什么陛下恩将仇报?” 子婴微笑不语。只见帷帐那头走出一位年轻女子,她神情肃然地问道: “那你自己又怎样向先帝和蒙毅交代?” 耳听提到始皇的名字,眼见幼公主突然间出现,赵高脸色刹时变得苍白,他明白这下是玩完了,他紧闭嘴唇,不再说话。 “赵高,"幼公主愤怒地说:“为人应该感恩图报,虽然你先父对嬴家有恩,但始皇在世时,对你也报答够了,以一介奴仆之子,位极人臣,尤其是二世皇帝对你信任依赖,有如父师,你也忍心对他如此?” 赵高自知今日必死,他反而变得愤激起来,他尖声怒吼。 “嬴家对我恩重?"他的愤激一转为悲伤:“将我弄得这样不男不女?我早就发誓要将这笔帐加十倍、加千百倍的还在嬴家子孙身上!” “那是帝太后一个人的事,于我们这些无辜的嬴家子孙有什么关连?"坐在床边的子婴开始说话:“将他绑起来,交廷尉发落。” “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打蛇不死,反遭其殃,这是赵高你的名言,"幼公主冷冷地说:“为了避免夜长梦多,韩谈,将他斩了!” 韩谈一挥剑,赵高惨叫一声未完,头已落地。 外院赵高带来的侍从,也早为埋伏的宦者所解决。 10 子婴第二日按照预择的良辰吉日告庙继位,仍称为秦王。 他在朝殿中宣布诱杀赵高的经过,大赦天下,并不追究众大臣与赵高勾结的经过,以免株连太多,又得兴起大狱,群臣和民众全都称赞秦王子婴仁厚。 赵高及阎乐则夷三族。 他并下诏,二世皇帝以天子之礼改葬。 这件事还未着手办理,武关方面一日数次报警。 原来沛公用张良之计,派出郦生和陆贾,用重利买通武关秦守将,然后再发动奇袭,一举攻占武关,在蓝田和秦军进行了一场决战,将秦军击溃,就此再没有阻拦,兵如破竹似地直指咸阳。 张良见沛公进军顺利,已有骄态,他赶快建议说: “诸侯骑兵,进展神速,并不是因为兵强马壮,或是将领有超过秦将的才能,全是因为暴秦行苛政日久,失去了民心,所以主公应以代天吊民伐罪的心情收揽民心,才能得到民众的协助,直捣咸阳。” “安民的工作我不太会办,子房,你就全权处理罢!” 于是张良透过刘邦下令全军——- 敢任意残杀无辜民众者,斩! 敢取民间一草一木者,斩! 敢奸淫妇女者,斩!- 刘邦的军队本就是以一些流氓无赖为基干,再加上一些散兵游勇和降卒所组成的杂牌军。他们作战并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理想,有的是为了填饱肚子,有的干脆就是想发财,要他们不奸淫掳掠,真比要叫老虎看到肉不吃更难。 刘邦这道严命下达以后,根本没有人理会,连领军的一些下级军官都认为办不到,因为刘邦本人就是个好财贪色的大酒徒。 但张良组织了执法队,在战场和后方巡逻,遇违犯者立即处决,上级并受到连坐处分。 几次下来,全军都有了戒心,再加上张良斩了几名纵容部属烧杀掳掠的将领,全军上下震惊,明白这道严令不只是说着玩玩的了。 于是,刘邦部队所到之处,全是秋毫不犯,鸡犬不惊,相对的也越来越受民众的欢迎。每到一处,民众都纷纷抢着来劳军。 另外,每新攻占一个地方,张良就用刘邦的名义召集地方父老,订定简单的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者抵罪。”其他苛杂秦法一律废除。 这样一来,秦国民众莫不额手相庆,秦国军队更战无斗志。 子婴只当了四十六天秦王,刘邦军就进入了咸阳。 11 秦王子婴元年,沛公刘邦先诸侯军攻到咸阳,他先不进城,而是约秦王子婴到霸上投降。 秦王子婴事实上不是不想抵抗,而是和当年秦军入侵齐国一样,连御前作战会议都召开不起来,文臣武将全都跑光了。 在毫无选择的情形,他只有按照刘邦规定的时间和地点去请降。 那天一大清早,他就素车白马,颈子上套着象征锁练的白布条,穿着单薄的白袍,跪候在轵道地方的道路旁,等着刘邦的驾临。 他手上捧着沉重的天子玉玺,旁边有一包兵符和派遣使者传令的节。 十月,冬天已经开始,道路旁的草木都蒙上了厚厚的霜,小河也已结冰。他回头看看身后跪着的十几个家人,全是和他一样畏缩着颈子,全身冷得发抖。 是从哪一代开始立下这个规矩,投降的君主必须穿刑衣、戴刑具,跪伏在路旁? 也许他该维持君主的尊严自裁,但一死百了,他会看不到这场戏的落幕。 自祖父始皇征服六国开始,他就是这场悲剧的旁观者,他看到秦国灭亡别个国家时,祖父、朝中大臣以及全国民众的举国狂欢,如今又看到自己国家被别人所亡时的沮丧和悲痛。 这场高潮迭起,大片大落的悲剧,胜利狂欢时,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从来未卷入过。他一直读他的书,研究他的农耕和园艺,整天脑子里想的是如何使麦子更能抗寒抗旱,如何使瓜变得更大一些。 但最后命运的网罗找上了他,不知不觉的,心不甘情不愿的,竟来主演这场时代大悲剧落幕时的主角。 刘邦带着他的人从路那头出现了,说实话,他率领的这批人马真的不怎么样,没有统一的制服,有的穿着掳获自秦军的甲胄,光鲜明亮,在朝阳下闪闪发光;有的仍旧穿着在田里做工的操作服,补了又补,缝了又缝,全身上下都是补丁。 他们大声笑闹,咒骂,几乎并不将各级长官、甚至是刘邦这个统帅看在眼里,一点都没有军队应有的肃穆之气,倒像是一群朝山拜神的游客。 就是这支乌合之众的杂牌军,竟击败了素以军纪严明、骁勇善战闻名的秦军? 为什么历史一再重演?以前六国君主一直纳闷,为什么他们看来军容极盛的军队,老是遇到光头赤脚的秦军,就像如汤泼雪一样,不溶自化?现在倒过来轮到他问这个问题! 刘邦骑着马,带着随从过来,没有按照应有的礼节,下马来向他慰问,只命从人从他手中接过玉玺,自地上收起符节,没有问过他一句话。 他只用鄙视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口中却在和别人讨论他的生死,就像主人讨论如何处置一条失去工作能力的老牛。 “杀掉算了。"一名身材魁梧、神情威猛的武将说。 “不错,留下总是个麻烦。"旁边很多人附和。 刘邦看了看旁边一位书生模样的文臣,后者摇了摇头,于是刘邦装模作样地说了: “怀王所以派遣我先入关,乃是因为我度大能容,现在人家既然已投降,还要杀人家,不是好事!” 刘邦说完话,看他一眼就走了。 他被收进咸阳廷尉大牢。 12 刘邦率领他那批杂牌军进入咸阳,他和他的部下首次大开眼界,看到了梦寐已久的花花世界,真的像是"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都是好的。 在举行过入城式,享受过万民跪地迎接的愉悦后,刘邦参观了壮丽宏伟的阿房宫,坐上了朝殿的宝座,就赖着不想走。他对张良说: “既然已进来了,就在这里安置吧!” 张良还没来得及回话,刘邦的侍卫长樊哙却大声吼着说: “主公,我不赞成留居此地!” “为什么?"刘邦不悦地问。 “这里美女如云,各种享受设备全有,只怕主公带头,诸将和众士卒都跟着这样做,你争我夺,说不定为了争财宝、抢女人,先就自相残杀起来,到时候管都管不住。” “张良,你看如何?"刘邦转脸问张良。 “主公,现在一切都未安定,要享受,来日方长,"张良不急不徐地说:“尤其是据报,项羽正率领着大军往函谷关而来,虽然按怀王约,先入关者为王,但项羽并不是个肯为盟约所约束的人,我们不能不预作应变准备。” 刘邦无语,脸上仍充满了留恋不舍的神情。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问左右说: “萧何呢?” “他忙着去收秦藏的天下户籍资料去了。"左右有人如此答复。 刘邦蓦然惊醒,向张良说: “我听你们的意见,还军霸上,秦宫和府藏全部加封条,等候项羽来时,再一同处理吧!还军以前,我们还有什么事要做的?” “召集地方首长及父老,宣布我们的'约法三章'。"张良高兴地回答。 于是刘邦召集了地方父老及意见领袖至朝殿集合,他宣布说: “各位乡亲父老,人民受秦苛法严刑的痛苦已经太久了,如今应该全部废去,我只跟各位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者抵罪。 第174章 '其余官吏、职务工作一切照旧。刘邦此次来,是为秦国百姓谋福利,不会有所侵犯,所以请各位父老转告民众不要害怕,而我的军队立刻还驻霸上,等待诸侯军全部到达后,再商量善后问题。” 接着,他又要诸官吏派人到各县乡传达这项消息。 于是秦人大喜,争着带牛羊酒食来劳军。刘邦又一一推辞说:“粮仓的粮食多,不要各位破费。” 秦人更加高兴,唯恐刘邦当不上秦王离去。 但没过多久,项羽带着他的部队来了,像暴风雨一样,杀子婴,火焚阿房宫,咸阳大火,接连烧了三个月都没有完全扑灭,刘邦也被逼撤离。 秦人的希望完全落空。项羽和刘邦的"楚汉相争",又是另一场悲剧的开始。 尾声 咸阳外,泾水旁,两座新坟并排陈列,墓前还残留着祭奠的酒渍和纸钱灰,香还没有灭,细小的蜡烛却已燃尽,变成洒地的红泪。 蒙武留恋不舍地徘徊在两座坟之间,不时用手摸摸墓上的石块,他叹口气对齐虹说: “总算完成心愿,将他们弟兄俩迁移到我们的身边,不要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祭扫起来都不方便。” “他们兄弟在地下也有个伴,"齐虹体贴安慰地微笑说: “你为秦国付出得够多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来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哀,但再想想,也就没什么了,人只要活得好,不必活得久。死要死得光荣痛快,不要死得屈辱,受尽折磨!” 蒙武感触地说了很多。 蒙武和齐虹都已老了,躬耕的结果,蒙武的脸变得黝黑,上面布满皱纹,手掌长满了老茧。齐虹也已白发苍苍,昔日的姣好容颜已逝。 但他们恩爱的感情,一如在齐国相遇时。他们日夜相伴,四目相对时,仍然会发现对方的眼神里,充满关爱和热情,谁说爱情会随着年龄减退? “可惜我没有帮你生个一儿半女的。"齐虹惋惜地说。 “你现在还感到无子的寂寞吗?"蒙武真心关切地问。 “寂寞?不!"齐虹笑着打趣说:“有你这么一个老儿子,就已经够我烦了。” “真的,生儿养女有什么好,从生下来就为他们烦,一直要烦到自己的眼睛闭上。"蒙武一半是说真的,一半也是为了安慰齐虹的愧疚,齐虹在别的事上看得开,独独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蒙武抚慰地握住她的手说: “蒙恬五子三女,蒙毅三子二女,这么多的孙儿孙女,你还嫌不够吵?再过几天,他们都要集合到这里来祭坟,我们的那几间茅屋恐怕不够住。” “好在只住几天,不然真得盖新的屋子,"齐虹点头说:以前在齐国,只怕房子没人住闹狐闹鬼,没想到也有怕房子住不下人的一天。” “你还留恋在齐国的那种生活?” “不,回想起来,那段生活像地狱,现在像天堂!” “东南边战火正炽,那里才是真正的地狱!"蒙武长长地叹口气说。 “依你看,这次刘邦和项羽的天下之争,谁会赢?"齐虹好奇地问。 “我们说好不谈政治的。"蒙武抗议。 “但这不是谈政治,是打赌。"齐虹笑着说。 “你赌谁赢?"蒙武问。 “我说项羽气概盖世,刘邦一副老奸巨猾像,我喜欢项羽。” “你是说项羽会赢?"蒙武也笑着说:“那你就输定了,天下本来就是属于脸厚心黑的人所有,谁能奸猾谁就赢!” “我是说喜欢项羽,并不是赌他会赢。"齐虹争辩说。 “两个人的看法一样,还有什么赌好打!"蒙武装着有点生气。 齐虹牵其他的手,指向西边天际说: “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回家吧!” 蒙武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嬴秦这个酷烈的太阳西沉了,明天又会升起一个什么样的太阳?”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