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身女人》 第一章 我姓林,叫林展翘,我独居,没有丈夫,是个独身女人。 自我介绍就这么多。 至于我的名字,我不大明白“展翘”是什么意思,恐怕是父母想要我做大展鸿图者中的翘楚,如果开珠宝店,倒是个现成的铺名:展翘公司隆重开幕……不过我成年以后很少用到中国名字,我有个英文名字叫joy,快乐,林快乐。 我倒并不是不快乐,我的职业很好,在一家“名校”教中五会考班的英国文学与语文,我自己在大学修的也是这两科,一级优等生,跑回来教老本行,轻而易举。晚上改卷子,同一个题目的作文看四十到八十篇,觉得人生并没有真谛,做人就是混饭吃。 我的生活很沉闷,星期日看muppetshow,大笑一场,不想呆在家中的时候,找张佑森上街。呵对,张佑森这个人。我应该如何介绍张佑森这个人? 他是在读中四的时候认得的,开舞会,他清我跳舞,跳完之后念念不忘,约我去看电影,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十五年前到现在,他没进步过,当时倒是出色的小男孩,个子高,面目顶清秀,功课也好,常帮我做代数。可是小时了了,长大就不长进,整个人没一处像样的地方,连说话都不伶俐。 每次出去与他吃饭总是由我叫菜,他慢,又钝,又迟疑,连伙计都等得不耐烦,并不是个好伴侣,但我们是朋友。我很少把烦恼告诉他,我想他不会明白,不过我们在周末偶然也去看一部电影,不说什么话,只是坐在那里看戏,看完说再见回家。 我不明白张佑森的内心世界,也从不企图明白他。中学毕业以后他到浸会书院去念过几年书,我在伦敦大学,玩遍欧洲。 回来以后见面,难免说起枫丹白露。日内瓦湖,他瞠目以视,我问:“你去过哪里?”他答:“澳门。” 我很厌烦他,一年不见他面。 后来又主动约他看戏,因为大家熟得紧,不必挂面具。 穿条粗布裤,一件球衣,光着脸,大家又回到十五岁的时候,无拘无束。 张佑森似乎永远有空档,我约他他总有空,但是他极少主动建议上什么地方。他是那种面粉团。要他长点短点是不成问题。 隔很久我才知道他在政府机构做事,薪水居然也有四千多元。我心想:四千多请这么一个人,真是糟蹋纳税人金钱,太令人不服气。 这便是张佑森。有时我也希望他是个理科高材生,麻省理工学院太空物理科博士,那么我们可以谈恋爱,甚至谈婚事。不过他很快乐,这就够了,头脑简单的人永远是满足的。 我跟赵兰心说:“真是卑鄙,这么看不起一个人,又跟他约会。”不是不惭愧的。 赵兰心,我的同事,是个聪敏的小姑娘。“但是他对你好,而且他从来没叫你流过半滴泪。”她说。 我笑出来,“这是真的。” “还不够吗?”赵兰心问。 我问:“这样便够做一世夫妻?” “保证是一世。”赵兰心笑。 “或者我会嫁他。女人到了时间便得结一次婚,心理上女人有结婚的倾向狂,像候鸟在冬季南飞。遗传因子发作,便渴望结婚……真的。”我说。 “你不相信婚姻?”赵兰心问。 “并不。我不相信。但这么多女人都迷信,想来是不会错的,你看学校里这么多女教师……只有你与我是独身,”我大笑,“我们很快会被打入狐狸精类。” 她伏在桌子上大笑。 兰心是那种个子娇小,男人会喜欢的女人。教员室常因她的笑声添增欢乐。这时候凌奕凯走进教员室。 凌奕凯放下书问:“什么这样好笑?”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兰心对他很有意思,因此我很少与奕凯说话。兰心这种年纪,说她懂事,她又不是十分想得开,免得伤同事间和气,我很晓得应该在什么时候停止。 尤其是奕凯这种小伙子,最好有七个女朋友,每日一个,周而复始,而且都自备零用,随时请他吃饭。是,他便是那种人,有一次我。兰心与他出去吃中饭,帐单上拿上来才三十七元五角,他打着哈哈不肯付帐,我木着一张脸假装看不到,结果兰心乖乖的付掉,之后还并不气。兰心在别的事上十分精刮,应付男人也颇有一两手,遇到凌奕凯却又傻呆了,真没法子。 这当下奕凯过来问我:“今学期教什么?” “仍是莎士比亚与汤默斯哈代。”我说。 “我知道少不了狄更斯。狄更斯是年年有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老不能忘记那三十六元五角。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衣装煌然的与两个女人出去吃午饭,三十七元五角的帐都不肯付。这年头谁又杀过人放过火,我很看他不起,认为这样的人就是坏人。 所以那日问我家的电话号码,我干脆的说:“我家中没装电话。” “呵,老姑婆爱静?”他自以为幽默的说。 “是。”我简单地回答。 是又怎么样呢,再做十年老姑婆也轮不到他担心。 相形起来,我明白为什么张佑森不讨厌,张佑森就是那么样的一个人,他也不故作风趣,也不装作聪明,更不懂得欺瞒,他就是老老实实的一个蠢人。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教书?”他故意讨好我。“因为我要付房租。”我冷冷的说。 兰心在那边笑起来,“有时候你的口气真像老姑婆。” “是,我的确是老姑婆,真奇怪,”我说,“为什么做老姑婆有人取笑,离婚妇人反而争取到全世界的同情?你想想,天地还有正气没有?” “所以非结一次婚不可。”兰心说。 凌奕凯说:“哦,原来还有这种理论,” 我住了嘴,我害怕男人在女人说话的时候搭嘴,我打开《咆吼山庄》拟测验题目。 凌奕凯凑近问我:“下星期去看电影好不好?有几部好片子。” “都看过了。”我说。 “那么出去吃饭。”凌奕凯说。 “没空。”我说。 “不想见我?”他问。 “我怕忖帐。”我看到他眼睛里去。 他忽然被我刺到最痛的地方,整个人一震,然后涨红了脸了,说不出话来。 我取出书本走出教务室。 上完那节课在走廊遇见兰心,她抱怨我:“你也太小器了。” 我冷冷看她一眼,得罪她的心上人了。 “是我让奕凯叫你去看电影的,你老在家呆着不好。” 我不想与兰心吵嘴。她怎么晓得我没地方可去?我有约会还得像她那样大锣大鼓的宣传不行。她也太关心我了,好像我不识相似的——她与男朋友是提携我去看一部电影,我居然情愿在家坐也不识抬举。 “谢谢你,我有事。”我淡淡的说,“不想上街。” 她笑笑,“唉你这个人。”走开了。 我不是不喜欢教书,孩子们顶可爱,只是同事的素质……一个个是模子里印出来的,想的一样,做的一样,喜爱又类似,追求的也就是那些东西。在他们之间我简直要溺毙,而且一举一动像个怪物。 如果不是为孩子们……我的学生是可爱的。还有教书的假期多,暑假躺在沙滩上的时候——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叹口气。 想要长期伴侣便得侍候丈夫的眼睛鼻子,做独身女人干什么都没个照顾,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孩子们喜欢我。 男女学校的学生早懂事,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正在渡过他们一生人当中最美丽的时刻。这一代的女孩子比我们一群处处胜一筹:身材,面貌、智能。她们发育得堂堂正正,父母养育她们是责任。我们成长的过程偷偷摸摸,寄人篱下,当年父母养我们是恩惠。 我真羡慕他们,他们受父母的训,不必聆听:“当初我养你一场……”这种话。他们懂得回答:“我从没要求被生下来过。” 他们理直气壮,所以眼睛特别明亮,嘴唇特别红,皮肤特别油润。天之骄子。 像我们班上的何掌珠,十六岁零九个月,修文科,一件蓝布校服在她身上都显得性感,蓝色旗袍的领角有时松了点,长长黑发梳条粗辫子,幸亏班上的男生都年轻,否则都一一心跳而死。何掌珠身上有点婴儿肥未消,倒不是属于略胖的那种,但不知为什么,手腕与小腿都滚圆,连xiong部都是圆的,见过她才知道什么是青春。 问她是否打算到外国升学,她答道:“苦都苦煞了,香港大学可以啦,然后暑假到欧美去旅行。” 她爹是个建筑师。她在十五岁时候便到过欧洲,问她印象如何,不过耸耸肩,不置可否,凡事太容易了,没什么味道。 值得一提的是何掌珠功课很好,英文作文词文并茂,有些句子非常幽默,偶尔利用名作家句子讽刺一番,常看得我笑出来。教足她三年,看着她进步,心中也有愉快。 有时候我也与她及其他的女孩子闲聊,名为师生联络感情,实则是向老师撒娇,她们早已懂得这一套。 ——“蜜丝林是我们老师中最漂亮的。”拍马屁。 (不知为什么,英文书院中的女教师都被称为“蜜丝”。) “蜜丝赵也漂亮。” “不过穿得小家子气。” 我说:“别在我面前批评别的老师。” “背着你可以批评吗?”一阵嬉笑。 等她们看到世界,她们便知道做人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惭愧,哦,我是妒忌了,怎么可以有如此恶毒的想法。 “蜜丝林,你在什么地方买衣服?”何掌珠问道。 “街边档口。”我答。 “恋爱时应该怎么做?” “享受。” 又是笑。女学生子永远只会咭咭笑,她们活在游乐场中,没有一件事不是新鲜的,在她们眼中,一切事物都鲜明彩艳,爱恶分明。 “蜜丝林,为什么你没有男朋友?”河掌珠特别顽皮。 “谁说的?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微笑。 “都这么说。” 都这么说。 我明白了。 周末张佑森约好十一点来我家,结果十点十分就到。我问:“你有没有时间观念?我才起床。”很烦。 张佑森做事永远得一个“错”字。 我递给他一叠报纸杂志,“你慢慢读吧,我要梳洗。” 他也不出声,坐在那里看起报纸来。 一会儿我烧着的水开了,水壶像婴儿般呜咽,他又走到厨房去。我到厨房去阻住他,“佑森,你在别人家中。坐在客厅中央,别乱跑好不好?这里不是你付的房租,你规矩点,守礼貌行不行?” 他仍然回到客厅坐下,不声不响。 张佑森是这么一个人,早是个笑话,那时运动会。他的中学离我们中学近,跑完步体育老师允许他用我们的淋浴问,结果他每次带着肥皂毛巾来——笑死女生,真笨得不像个人。而结果我跟他耗上了。全校公认最聪明的女生跟他泡,他福气不是没有的。 每次约会,一切事宜都由我安排,像今天,我说:“我们先去吃中饭,然后买票,买好票我到超级市场去购物,你如果没有兴趣,便到图书馆去坐一下。” 买完票回来的时候,他把路边建地下铁路的泥浆也踩回来,一进门踏在那条天津地毯上。 我说:“佑森,请帮个忙,你贵脚抬一抬,我地毯刚洗过,不是给你抹鞋底的。” 他“哦”的一声,把双脚移过一边。 “佑森,”我叹口气,“你这个人是怎么活了三十年的?” 他仍然不出声。 我与他对坐着,他没话说,我也不说话,次次都要我说话娱乐他,我累。 我笑说:“佑森,谁嫁了你倒好,大家大眼对小眼,扭开电视便看到白头偕老。” 他讪讪地看着双手。 “最近工作怎么样?”我努力制造话题。 “很忙。”两个字。 “忙成怎么样?” “很多女孩子都告假去旅行,所有工作堆在我头上。” “你也该出去走走,增加见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他好脾气地笑,“我没钱。” “你赚得跟我差不多,我得付房租,你跟家人住。” “你比我多赚百分之五十。”他倒是没有自卑感,“我在分期付款供一层房子。” “呵,”我笑,“打算娶老婆了。多大的房子?一个月供多少?” “一个月两千多。”他忸怩的说,“分五年,四百多尺的房子,是政府居者有其屋计划那种房子。” “可是,你收入已经超过申请资格了。”我惊异。 他说:“我……瞒了一些事实。” 典型的香港人。我叹口气,你说他傻,他可不傻,他在世俗上的事比谁都会打算盘。地毯要是他买的,他就不舍得踏上去,一定。 “四百多尺……”我说,“比我这里还小一半,我的天,香港的公寓越来越小,怎么放家具?一房一厅?像我这里这样。” “你这里是三房一厅拆通的,怎么同?”他说,“也只有你一个人住这么大地方不怕。” 我说:“四百尺有窒息感,” “两个人住也够了。”他说。 我不想与他争执。他总有他的道理,他自己有一套。 “你父亲呢?将来令尊也与你住?”我问。 “是。”他答。 “如果你太太不喜欢,怎么办?”我问。 “不会不喜欢。”他说。 我不响,只是笑笑。听上去很美满……小夫妻俩住四百尺房子,有个老人家看大门,公寓粘一粘墙纸便是新房,像张佑森这样的人,也许对某些女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丈夫,我嘲讽的想。 我们去看电影,两点半那场,因是儿童影片,观众拖大带小到三点钟才坐定,到四点钟又开始上洗手间。熙来攘往,吵得不亦乐乎。 我问佑森,“你闷不闷?” “不闷,我怎么会闷?” 我很闷。 第二章 连学生都知道我没有男朋友。我暗自叹口气。陪我上街的人很多,但却没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不同的,男朋友是将来的丈夫。 看完戏我们往回走。我说:“如果你独个儿住,倒可以上你家坐坐,改变一下环境。” “现在也可以呀。”他说。 我笑笑,他的父亲近七十岁,有点邋遢相,我不高兴与他招呼,又不想看他探头探脑的,老当我是未来儿媳妇。哪有人三十岁了还与家人同住,信都给父亲拆过了才到他手里,佑森也不觉是项烦恼,谁能给他写情信呢? “真奇怪,”我说,“我们认识竟已十五年了。” “是的,我第一次见你,你穿一件粉红色小裙子。也是这么凶霸霸的样子。” “我?”我笑,“我装园裕俊?nbsp; “是的,就是现在这样。” 我忽然发觉他也有点幽默感,于是拍拍他的肩膀。 “佑森,你对我很容忍,我知道。”我感慨的说。 “是我笨。不关你事,我常激怒你。” “佑森,”我说,“你——”我又改变话题,“你如果结了婚,我们就不能这么自由自在见面了。” “没关系,我们像兄妹。”他说。 “兄妹?”我笑,“有这么好的哥哥?或有之,余未之见也。” 他又不出声了。能与佑森有不停的对白,那真是奇迹。与他说话像断成一截截的录音带,不连续。 他问:“你为什么这些日子都不结婚?” “我?”我说,“没碰到适合的人。” “你要求别太高。”他说。 “我的要求高?”我摇摇头,“我找对象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他只要爱我,可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两人思想有交流,兴趣有共同点便行了。” “这还不难!”他笑。 “难?每个女人择偶条件都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分别?”我气不过,“佑森,你说话难免不公平。” “可是要维持你的生活……你的肥皂都二十五元一块,对你来说,坐日本轿车是最大的折辱,谁敢叫你挤公路车?真是的!”他笑。 “佑森,你别在我面前倚老卖老。”我笑着拍打他。 “你这个人,我第一次见你,就差不多让你折磨死。请你跳十次舞,你都说脚痛,跟别的男生跳得龙飞凤舞。” “你真是小人,”我笑,“记仇记两百年。” “你一直嫌我土,是不是?那时候嫌我的裤管不够宽,现在又嫌我的裤脚不够窄,可是我老搅不通这种千变万化的玩意儿,展翘,我真是惭愧。” 我不好意思,“你还耿耿于怀做什么?当年意气风发的小女孩子如今也老了,女人三十,真是无耗无扇,神仙难变,事业无成,又没有家庭,你看我这样子。” “然而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当年十五岁的样子。”他留恋地说。 “佑森,你真是活活就停止了,把头抬高一点,外边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小女孩子,很乐意陪伴你。” 佑森把手放在口袋里。“你的语气跟我父亲一样。”笑笑。 “你母亲早逝,他为你担足心事,结婚也好。”我停一停,“我也想清楚了,婚姻根本就是那么一回事,再恋爱得轰动,三五年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下班后大家扭开电视一齐看长篇连续剧,人生是这样的,佑森。” “既然你想穿了,为什么你不结婚?” 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好人也会来这么阴险反招,我不知如何回答,招架无力,只好闷声大发财。 他送我回家,在楼下,我问他:“下星期六呢?”次次都是我问他。 “你是长周还是短周?”他问。 “长周,连两个长周。学校要编时间表,故此短周改长周。你星期五打电话给我吧。” “好的。” “你知道车站在什么地方?”我问。 “知道。” “佑森,买一部小车子开开,那么我们可以去游泳。” 他微笑,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回到楼上,没事,不想睡,坐着抽烟。 为什么不早点投入看电视长篇剧的行列?我不知道,也许我觉得一起看电视也得找一个志趣投合的人。而这个人是这么的难找。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在我有生的时日内是否会遇见他? 我按熄香烟,扭开电视,看到muppetshow中鲁道夫纽路叶夫与猪仔小姐跳起芭蕾,笑得几乎昏过去。 上床看武侠小说,作者提到《三国演义》中许褚赤膊上阵,身中两箭,评书人注解:“谁叫汝赤膊?”我又大笑。 不知为什么竟有这么多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什么是值得哭的?我既非失恋,又役失业.下个周末的约会也订下了,我有什么烦恼?头发又未自,脸上又没皱纹,我哭什么。 然后我就睡了,一宵无话。 做了个恶梦,看见母亲眼我说:“看你怎么没嫁人!”做恶梦与现实生活一模一样。 奇怪,小时候老梦见老虎追我,一追好几条街,或是掉了一颗牙齿,或是自悬崖跌下来,种类繁多,醒来松一口气,还没洗完脸就忘了,现在的恶梦连绵不绝,都是现实环境的反映,花样都不变,好没味道。 第二天还是要工作的。 女学生们在说生物课:“记得几年前我们做青蛙实验?青蛙死了,但是碰一碰脊椎神经,四肢还是会动弹,有些人活着也是没脑袋的,只是脊椎神经在推动他们的活动。” 我想到张佑森,他是标准的脊椎动物,拨一拨动一动,坐在我客厅中看电视看到八点半起身告辞,连的士可音乐节目都看进在内。 我的学生比我聪明。我低头改簿子。她们喜欢在作文的时候闲谈,只要声音不十分大,我由得她们。 我又听见另一个小女孩说,“某次有个男孩子约我看戏,我去了,看到一半,看不下去——” “为什么?”另一个问。 “描写男人同性恋,恶心。” “呵。” “于是我说要走,假意叫他别客气,继续看完场,谁知道他真的往下看,散场还到我家来按铃——你说有没有这种自痴?”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有,怎么没有,还有人一年不找我姊姊,忽然向我姊姊借车呢,我姊姊说:车子撞坏了怎么办?那人说:你那辆又不是发拉利,有什么关系?气得我姊姊!” 我把头抬一抬。 一整班忽然鸦雀无声。 我说:“在班上交掉作文,回家不必再费时间。” 我顿时听到沙沙的写字声。 我叹口气,走到窗前去站着。课室还用着竹帘,可是现在古老当时兴,阳光透过细细的竹帘射在我脸上。我眯起双眼,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眼角有多少皱纹。 放了学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喝茶。 弗罗赛太太是我从前念中学时的英文教师,今年五十多岁,我一直不知道她国籍是什么地方,她早已自认是中国人,能说很好的国语与粤语,但也喜欢讲英文与少许法文。 她喝茶的习惯倒是纯英国式的,一套银茶具擦得晶亮。家里有个佣人帮她把屋子收拾得十分干净,白纱窗帘还是从布鲁塞尔带回来的。 夏天的下午坐在她家中很宁静,多数我藉口向她倾诉心事。 这次她温柔地说:“我亲爱的,你想得大多了。” “这是因为我不了解生命。”我轻声说。 “亲爱的,生命只供你活下去,生命不必了解。” “但是,”我握紧她的手,深深叹口气,“但是我觉得困惑。” “你睡得可好?”她问我。 “并不好,我有服镇静剂的习惯。” “现在根本买不到,”她诧异,“政府忽然禁掉镇静剂,你怎么还买?” “总有办法的,”我说,“鸦片禁掉百多年,现在还不是有人吸?”我苦笑。 “这不是好现象。”她拍拍我的手。 “我在半夜醒好多次,第二天没精神。”我说,“所以非服食不可。” “你是否心事很多?”弗罗赛太太问。 “也不算是心事,有很多现实问题不能解决。”我答。 “经济上你不应有问题,是爱情吗?” “是的。我的烦恼是我没有爱情烦恼,你明白吗?”我问。 “我明白。”她说,“为什么不跟你父母谈谈?” “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这些话,他们从来未曾帮我解决过任何问题。每夜我都做恶梦因小事与母亲吵。你知道的,我念中学时便与你说过这些问题。” “你身边不是有很多年轻男人吗?”她微笑问道。 “我不喜欢他们。”我说。 “一个也不喜欢?” 我摇摇头,“不。” “每个人总有长处。”她还在微笑。 “他们的长处我不感兴趣。”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他们未必要与我培养终身兴趣。” “你这孩子!” 我苦笑。 “工作呢?”她又问。 我很惆怅的说:“我始终做着螺丝钉式工作,得不到什么满足,感情方面失望,事业又不如意,忽然之间我发觉原来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因此才困惑。” “亲爱的,你想做谁?” 我撩起头发,烦恼的说:“我不知道。” “你希望做个家庭主妇,终身致力于丈大子女?你行吗?你愿意?” 我缓缓的摇头。 “抑或是做阔家少奶奶?手戴钻戒搓麻将。” 我说:“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人,我只是不满现况。” “亲爱的,你闻到蛋糕香味否?”她说,“让我们先把烦恼忘记,然后开始吃。” 我笑,“遵命,弗罗赛太太。” 带着一个饱肚子,我回到了家中,该夜睡得很好。 周末我想在家睡懒觉,于是推张佑森的约会。 “不是说好出来的吗?”他问我。 “我忽然有点不舒服。”我用老藉口。 “但是我约了另外一对朋友,不好意思推他们。”佑森焦急。 “你又没征求我同意,我怎么知道你约了人,张佑森,你最喜欢自说自话。” 他没言语。 “你约了谁?”我忍不住。 “我的上司贝太太。”张佑森说。 我问:“贝太太与先生?” “是的,贝太太不是见过你一次?她想再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我说,“约的几点钟?” “八点钟在天香楼,贝太太请客。”他说。 “你怎么能叫贝太太请客?你应当先付帐,把钱放在柜台,知道吗?”什么都要我教。 “知道了,那么我来接你。” “我来接你是真,你又没车子。”我忍不住抢白他。 “是。我七点半在家等你。” “就是这样。”我挂了电话。 我很烦恼,想推的约会推不掉,又不想去,只觉得累,我胡乱找件白裙子来罩上,化点妆,便开车出去,本来应当去洗个头,但是为张佑森与他的同事?我废事麻烦。女为悦己者容。他又不悦我。况且我们之间已无男女之分,不然我也不肯反过去接他。 接了张佑森,我一声不响把车驶到天香楼。找到地方停车,与他迸馆子,主人家还没到。 张佑森把两百块现钞放在柜台。我没好气的说:“不够的。” “要多少?”他惊惶的问。 “你带了多少?”我反问。 “两百。” 我叹口气,“这是五百大无,借给你。” 他茫然:“要这么多?” 我在人家订好的台子上坐下喝茶,没好气。这个乡下人,简直不能带他到任何地方。我只觉一肚子的气,张佑森的年纪简直活在狗身上。 我低头喝着茶,十分闷气,没精打采地,嗑着南瓜子,张佑森沮丧,他问:“展翘,你不高兴了?是我笨,我一直笨。” 我抬起头,“也没什么,你别多心,主人家马上要来了。”跟他出去,就像与儿子出去,事事要我关照。 这还是好的了,只要不是白痴儿子,总有长大学乖的一大。张佑森到底读过数年书。 我看看表,八点正,那贝太太先生也应该到了。约会准时一向是艺术,可惜渐渐懂这行艺术的人越来越少,姓宝姓贝都不管用。 正在无聊,眼前一亮,一个“中年少妇”盛装出现,身上一套彩色缤纷的“米爽米”针织衫裙,三寸半高跟鞋,珠光宝气,向张佑森展开一个笑容。这便是贝太太了。 我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位女士。她亲亲热热的称呼我们:“嗨森,嗨翘!”熟络得不得了。 我低声向佑森喝道:“拉椅子!”然后虚伪的笑。 比起她,我真寒酸得像个学生。 我一直没看到贝先生,因为贝太太身体壮,衣饰又夸张,把她丈夫整个遮住,直到贝先生在她身边探出头来,伸出一只手问:“是张先生与林小姐吧?我是贝太太的丈夫。” 我忍不住笑起来。 贝先生是个顶斯文的男人,衣着打扮都恰到好处,不似他太太,一抬手一举足都要光芒万丈,先声夺人。 她不是难看的女人,很时髦,很漂亮,过时的不是她的衣着,而是她的作风与体重。张佑森到今天这样。这个女人上司要负一半责任,被她意气风发的指使惯了,自然变得低声下气。 我侧头看贝先生。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含蓄地微笑,我的脸一红。贝先生对他的妻子很包涵,一贯的不答腔,自顾自的叫菜,招呼我与佑森,很少说话——我们其实并没有大多的机会出声说话,贝太太甚多伟论,她正在设法告诉我们,她那个政府单位如果没有她,会整个垮掉。张佑森无可奈何的听着她,而我却有点眼困。 终于贝先生把一匙虾仁夹在贝太太的碗中,说道:“亲爱的,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东西的。”我忽然大笑起来,我只是觉得由衷的愉快,有人把我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第三章 连学生都知道我没有男朋友。我暗自叹口气。陪我上街的人很多,但却没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不同的,男朋友是将来的丈夫。 看完戏我们往回走。我说:“如果你独个儿住,倒可以上你家坐坐,改变一下环境。” “现在也可以呀。”他说。 我笑笑,他的父亲近七十岁,有点邋遢相,我不高兴与他招呼,又不想看他探头探脑的,老当我是未来儿媳妇。哪有人三十岁了还与家人同住,信都给父亲拆过了才到他手里,佑森也不觉是项烦恼,谁能给他写情信呢? “真奇怪,”我说,“我们认识竟已十五年了。” “是的,我第一次见你,你穿一件粉红色小裙子。也是这么凶霸霸的样子。” “我?”我笑,“我装园裕俊?nbsp; “是的,就是现在这样。” 我忽然发觉他也有点幽默感,于是拍拍他的肩膀。 “佑森,你对我很容忍,我知道。”我感慨的说。 “是我笨。不关你事,我常激怒你。” “佑森,”我说,“你——”我又改变话题,“你如果结了婚,我们就不能这么自由自在见面了。” “没关系,我们像兄妹。”他说。 “兄妹?”我笑,“有这么好的哥哥?或有之,余未之见也。” 他又不出声了。能与佑森有不停的对白,那真是奇迹。与他说话像断成一截截的录音带,不连续。 他问:“你为什么这些日子都不结婚?” “我?”我说,“没碰到适合的人。” “你要求别太高。”他说。 “我的要求高?”我摇摇头,“我找对象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他只要爱我,可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两人思想有交流,兴趣有共同点便行了。” “这还不难!”他笑。 “难?每个女人择偶条件都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分别?”我气不过,“佑森,你说话难免不公平。” “可是要维持你的生活……你的肥皂都二十五元一块,对你来说,坐日本轿车是最大的折辱,谁敢叫你挤公路车?真是的!”他笑。 “佑森,你别在我面前倚老卖老。”我笑着拍打他。 “你这个人,我第一次见你,就差不多让你折磨死。请你跳十次舞,你都说脚痛,跟别的男生跳得龙飞凤舞。” “你真是小人,”我笑,“记仇记两百年。” “你一直嫌我土,是不是?那时候嫌我的裤管不够宽,现在又嫌我的裤脚不够窄,可是我老搅不通这种千变万化的玩意儿,展翘,我真是惭愧。” 我不好意思,“你还耿耿于怀做什么?当年意气风发的小女孩子如今也老了,女人三十,真是无耗无扇,神仙难变,事业无成,又没有家庭,你看我这样子。” “然而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当年十五岁的样子。”他留恋地说。 “佑森,你真是活活就停止了,把头抬高一点,外边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小女孩子,很乐意陪伴你。” 佑森把手放在口袋里。“你的语气跟我父亲一样。”笑笑。 “你母亲早逝,他为你担足心事,结婚也好。”我停一停,“我也想清楚了,婚姻根本就是那么一回事,再恋爱得轰动,三五年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下班后大家扭开电视一齐看长篇连续剧,人生是这样的,佑森。” “既然你想穿了,为什么你不结婚?” 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好人也会来这么阴险反招,我不知如何回答,招架无力,只好闷声大发财。 他送我回家,在楼下,我问他:“下星期六呢?”次次都是我问他。 “你是长周还是短周?”他问。 “长周,连两个长周。学校要编时间表,故此短周改长周。你星期五打电话给我吧。” “好的。” “你知道车站在什么地方?”我问。 “知道。” “佑森,买一部小车子开开,那么我们可以去游泳。” 他微笑,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回到楼上,没事,不想睡,坐着抽烟。 为什么不早点投入看电视长篇剧的行列?我不知道,也许我觉得一起看电视也得找一个志趣投合的人。而这个人是这么的难找。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在我有生的时日内是否会遇见他? 我按熄香烟,扭开电视,看到muppetshow中鲁道夫纽路叶夫与猪仔小姐跳起芭蕾,笑得几乎昏过去。 上床看武侠小说,作者提到《三国演义》中许褚赤膊上阵,身中两箭,评书人注解:“谁叫汝赤膊?”我又大笑。 不知为什么竟有这么多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什么是值得哭的?我既非失恋,又役失业.下个周末的约会也订下了,我有什么烦恼?头发又未自,脸上又没皱纹,我哭什么。 然后我就睡了,一宵无话。 做了个恶梦,看见母亲眼我说:“看你怎么没嫁人!”做恶梦与现实生活一模一样。 奇怪,小时候老梦见老虎追我,一追好几条街,或是掉了一颗牙齿,或是自悬崖跌下来,种类繁多,醒来松一口气,还没洗完脸就忘了,现在的恶梦连绵不绝,都是现实环境的反映,花样都不变,好没味道。 第二天还是要工作的。 女学生们在说生物课:“记得几年前我们做青蛙实验?青蛙死了,但是碰一碰脊椎神经,四肢还是会动弹,有些人活着也是没脑袋的,只是脊椎神经在推动他们的活动。” 我想到张佑森,他是标准的脊椎动物,拨一拨动一动,坐在我客厅中看电视看到八点半起身告辞,连的士可音乐节目都看进在内。 我的学生比我聪明。我低头改簿子。她们喜欢在作文的时候闲谈,只要声音不十分大,我由得她们。 我又听见另一个小女孩说,“某次有个男孩子约我看戏,我去了,看到一半,看不下去——” “为什么?”另一个问。 “描写男人同性恋,恶心。” “呵。” “于是我说要走,假意叫他别客气,继续看完场,谁知道他真的往下看,散场还到我家来按铃——你说有没有这种自痴?”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有,怎么没有,还有人一年不找我姊姊,忽然向我姊姊借车呢,我姊姊说:车子撞坏了怎么办?那人说:你那辆又不是发拉利,有什么关系?气得我姊姊!” 我把头抬一抬。 一整班忽然鸦雀无声。 我说:“在班上交掉作文,回家不必再费时间。” 我顿时听到沙沙的写字声。 我叹口气,走到窗前去站着。课室还用着竹帘,可是现在古老当时兴,阳光透过细细的竹帘射在我脸上。我眯起双眼,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眼角有多少皱纹。 放了学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喝茶。 弗罗赛太太是我从前念中学时的英文教师,今年五十多岁,我一直不知道她国籍是什么地方,她早已自认是中国人,能说很好的国语与粤语,但也喜欢讲英文与少许法文。 她喝茶的习惯倒是纯英国式的,一套银茶具擦得晶亮。家里有个佣人帮她把屋子收拾得十分干净,白纱窗帘还是从布鲁塞尔带回来的。 夏天的下午坐在她家中很宁静,多数我藉口向她倾诉心事。 这次她温柔地说:“我亲爱的,你想得大多了。” “这是因为我不了解生命。”我轻声说。 “亲爱的,生命只供你活下去,生命不必了解。” “但是,”我握紧她的手,深深叹口气,“但是我觉得困惑。” “你睡得可好?”她问我。 “并不好,我有服镇静剂的习惯。” “现在根本买不到,”她诧异,“政府忽然禁掉镇静剂,你怎么还买?” “总有办法的,”我说,“鸦片禁掉百多年,现在还不是有人吸?”我苦笑。 “这不是好现象。”她拍拍我的手。 “我在半夜醒好多次,第二天没精神。”我说,“所以非服食不可。” “你是否心事很多?”弗罗赛太太问。 “也不算是心事,有很多现实问题不能解决。”我答。 “经济上你不应有问题,是爱情吗?” “是的。我的烦恼是我没有爱情烦恼,你明白吗?”我问。 “我明白。”她说,“为什么不跟你父母谈谈?” “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这些话,他们从来未曾帮我解决过任何问题。每夜我都做恶梦因小事与母亲吵。你知道的,我念中学时便与你说过这些问题。” “你身边不是有很多年轻男人吗?”她微笑问道。 “我不喜欢他们。”我说。 “一个也不喜欢?” 我摇摇头,“不。” “每个人总有长处。”她还在微笑。 “他们的长处我不感兴趣。”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他们未必要与我培养终身兴趣。” “你这孩子!” 我苦笑。 “工作呢?”她又问。 我很惆怅的说:“我始终做着螺丝钉式工作,得不到什么满足,感情方面失望,事业又不如意,忽然之间我发觉原来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因此才困惑。” “亲爱的,你想做谁?” 我撩起头发,烦恼的说:“我不知道。” “你希望做个家庭主妇,终身致力于丈大子女?你行吗?你愿意?” 我缓缓的摇头。 “抑或是做阔家少奶奶?手戴钻戒搓麻将。” 我说:“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人,我只是不满现况。” “亲爱的,你闻到蛋糕香味否?”她说,“让我们先把烦恼忘记,然后开始吃。” 我笑,“遵命,弗罗赛太太。” 带着一个饱肚子,我回到了家中,该夜睡得很好。 周末我想在家睡懒觉,于是推张佑森的约会。 “不是说好出来的吗?”他问我。 “我忽然有点不舒服。”我用老藉口。 “但是我约了另外一对朋友,不好意思推他们。”佑森焦急。 “你又没征求我同意,我怎么知道你约了人,张佑森,你最喜欢自说自话。” 他没言语。 “你约了谁?”我忍不住。 “我的上司贝太太。”张佑森说。 我问:“贝太太与先生?” “是的,贝太太不是见过你一次?她想再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我说,“约的几点钟?” “八点钟在天香楼,贝太太请客。”他说。 “你怎么能叫贝太太请客?你应当先付帐,把钱放在柜台,知道吗?”什么都要我教。 “知道了,那么我来接你。” “我来接你是真,你又没车子。”我忍不住抢白他。 “是。我七点半在家等你。” “就是这样。”我挂了电话。 我很烦恼,想推的约会推不掉,又不想去,只觉得累,我胡乱找件白裙子来罩上,化点妆,便开车出去,本来应当去洗个头,但是为张佑森与他的同事?我废事麻烦。女为悦己者容。他又不悦我。况且我们之间已无男女之分,不然我也不肯反过去接他。 接了张佑森,我一声不响把车驶到天香楼。找到地方停车,与他迸馆子,主人家还没到。 张佑森把两百块现钞放在柜台。我没好气的说:“不够的。” “要多少?”他惊惶的问。 “你带了多少?”我反问。 “两百。” 我叹口气,“这是五百大无,借给你。” 他茫然:“要这么多?” 我在人家订好的台子上坐下喝茶,没好气。这个乡下人,简直不能带他到任何地方。我只觉一肚子的气,张佑森的年纪简直活在狗身上。 我低头喝着茶,十分闷气,没精打采地,嗑着南瓜子,张佑森沮丧,他问:“展翘,你不高兴了?是我笨,我一直笨。” 我抬起头,“也没什么,你别多心,主人家马上要来了。”跟他出去,就像与儿子出去,事事要我关照。 这还是好的了,只要不是白痴儿子,总有长大学乖的一大。张佑森到底读过数年书。 我看看表,八点正,那贝太太先生也应该到了。约会准时一向是艺术,可惜渐渐懂这行艺术的人越来越少,姓宝姓贝都不管用。 正在无聊,眼前一亮,一个“中年少妇”盛装出现,身上一套彩色缤纷的“米爽米”针织衫裙,三寸半高跟鞋,珠光宝气,向张佑森展开一个笑容。这便是贝太太了。 我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位女士。她亲亲热热的称呼我们:“嗨森,嗨翘!”熟络得不得了。 我低声向佑森喝道:“拉椅子!”然后虚伪的笑。 比起她,我真寒酸得像个学生。 我一直没看到贝先生,因为贝太太身体壮,衣饰又夸张,把她丈夫整个遮住,直到贝先生在她身边探出头来,伸出一只手问:“是张先生与林小姐吧?我是贝太太的丈夫。” 我忍不住笑起来。 贝先生是个顶斯文的男人,衣着打扮都恰到好处,不似他太太,一抬手一举足都要光芒万丈,先声夺人。 她不是难看的女人,很时髦,很漂亮,过时的不是她的衣着,而是她的作风与体重。张佑森到今天这样。这个女人上司要负一半责任,被她意气风发的指使惯了,自然变得低声下气。 我侧头看贝先生。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含蓄地微笑,我的脸一红。贝先生对他的妻子很包涵,一贯的不答腔,自顾自的叫菜,招呼我与佑森,很少说话——我们其实并没有大多的机会出声说话,贝太太甚多伟论,她正在设法告诉我们,她那个政府单位如果没有她,会整个垮掉。张佑森无可奈何的听着她,而我却有点眼困。 终于贝先生把一匙虾仁夹在贝太太的碗中,说道:“亲爱的,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东西的。”我忽然大笑起来,我只是觉得由衷的愉快,有人把我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第四章 我转头。 “何掌珠的父亲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一定有这种必要么?”我反问。 “如果不是太难为你,见见他也好,有个交代。” “好,”我说,“我不致连累,你约时间好了,我随时奉陪。” “翘,你别冲动,你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可惜我不会做人。”我已经推开校长室的门走出去。 我关门关得很大力。 我走进课室。“今大自修。” 学生们骚动三分钟,静下来。 何掌珠走上来,“蜜丝林。”她有点怯意。 我说:“没关系,你别介意,这不关你氖隆!?nbsp; “我爹爹很过分,他做人一向是这么霸道。” “我说过没关系,你回座位去。”我的声音很木。 她只好走回去坐下。 我摊开书本,一个字看不进。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在外头工作,为什么我还——我抬起头,不用诉苦发牢骚,如果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必需若无其事的接受现实,正如我跟十六岁的何掌珠说:生活充满了失望。 放学我收拾桌子上的簿子,兰心过来悄悄问:“老校长对你说些什么?” “加我薪水,娶我做姨太太。” “别开玩笑,翘,”她埋怨我,“翘,你吃亏就在你的嘴巴,你太直爽。” “我直爽?我才不直爽,我只是脾气不好。”我吐口气,照说磨了这些年,也应该圆滑,但我还是这般百折不挠,不晓得为啥。我说:“神经病,我神经有毛病。” “别气,翘,大不了不教。”兰心说。 我说:“不教?谁替我付房租?”我捧起簿子。“你还不走?” “我有事。” 大概是约了凌奕凯。 我走到楼下停车场,看到凌奕凯站在那里。 “你等谁?”我诧异,“兰心还在楼上。”我说。 “等你,想搭你顺风车。” “可是兰心——”我还在说。 “兰心又不止我一个男朋友。”他笑笑,“你以为她只与我一个人上街?” “男朋友多也很累的。”我开车门。 他上车。“她精力充沛。” “她喜欢你。” “她有什么不喜欢的?”凌奕凯反问。 我不想再搭讪,批评人家的男朋友或是女朋友是最不智行为,人家雨过天晴,恩爱如初的时候,我可不想做罪人。 “要不要喝杯东西?”他问我。 他倒提醒了我,家中还有一瓶好拨兰地,回家喝一点,解解闷也好。 我说:“我自己回家喝。” “我能不能到你家来?”凌奕凯问。 我问:“你上哪儿去?” “为什么拒人千里?”他问。 “老实告诉你,”我冷冷的说,“我不想公寓变成众人的休息室,你要是有心陪我散闷,带我到别处去。” 凌奕凯受到抢白,脸上不自然,好不容易恢复的信心又崩溃下来。 “上哪儿?”我问。 他说出地址,过一会儿又问,“你想到哪儿去?” “我想去的地方你负担不起,”我说,“省省吧。” 他生气,“翘,你大看不起人!你真有点心理变态,仿佛存心跟男人过不去。” 我讪笑,“你算男人?三十六块五毛的帐都要女人付,你算男人?再说,我与你过不去,不一定是跟全世界的男人过不去。”我把一口恶气全出在他头上。 “请你在前面停车。”他气得脸色蜡黄。 “很乐意。”我立刻停下车来。 他匆匆下车,我提醒他:“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他奔过马路,去了。 我关上车门再开动车子。被凉风一吹,头脑清楚一点,有点后悔,凌奕凯是什么东西,我何必喜他憎他,就算是张佑森,也不用与他说大多,小时候熟络,长大后志趣不一样,索性斩断关系也是好的。 这样一想,心情明朗起来,我还可以损失什么呢?一无所有的人。 第二天回学校。在大门就有人叫我,“翘!翘!” 我转头,原来是张太太,我们同事,在会计部做事的。 “度假回来了?”我向她点点头。 她放了两个礼拜的假。大概到菲律宾和印尼这种地方去兜过一趟。 “可不是,才走开两个星期,就错过不少新闻,”她挤眉弄眼的说,“赵兰心与凌奕凯好起来了,听说你也有份与他们谈三角恋爱?” 我沉下脸,“张太太,说话请你放尊重点。” “哟,翘!何必生这么大气,当着你面说不好过背着你说?”她还笑。 我冷笑,“我情愿你背着我说,我听不见,没关系。” “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她讪汕他说。 “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回敬她,“自己有事还管不好,倒有空理人家闲事。” 她气结地站在那里不能动,我是故意跟她作对,刺激她,她丈夫两年前跟另外一个女人跑得无影无踪,难得她尚有兴趣在呼大抢地的当面说是非。 这几天我脾气是不好。我自己知道。 到教员室。我那张桌子上放着一盒鲜花。 我呆住了,捧起大纸盒,里面端端正正躺着两打淡黄色玫瑰花。 是我的? 校工放下茶壶过来,“林小姐,有人送花给你。” 我找卡片,没找着,是谁送来的? 全教员室投来艳羡诧异与带点妒意的眼光。 我知道不会是张佑森。狗口永远长不出象牙来,人一转性会要死的。这种纽西兰玫瑰花他恐怕见都没见过。买四只橙拎着纸袋上来才是他的作风。 凌奕凯?他还等女人送花给他呢!他也不舍得的。 想半日,身边都是些牛鬼蛇神,也猜不到是什么人。放学我把花带回家,插在水晶瓶子中,看很久。 谁说送花俗?我不觉得。 晚上我对着芬芳的玫瑰直至深夜,忽然之间心境平静下来。做人哪儿有分分秒秒开心的事,做人别太认真才好。 于是这样义过一日,第二天校长叫校役拿来一张字条,说有人在会客室等我,那人是何德漳,何掌珠父亲,东窗事发了。 我整整衣服,推门迸会客室。 老校长迎上来,他说:“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林展翘小姐,我们中五的班主任,这位是何德璋先生。”他介绍完像逃难的逃出房间。 我闲闲的看着何德漳,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有四十六七年纪,两鬓略白,嘴唇闭得很紧,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身材适中,衣着考究而不耀眼,比起贝文祺,他似乎更有威仪。 我倒未想到掌珠的父亲是这一号人物,恶感顿时去掉一半,单看外表,他不可能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早。”我说。 他打量我。自西装马甲袋中取出挂表看时间。 他说:“林小姐,我是一个忙人。” 我说:“何先生,我也不是个闲人。” “很好,”他点点头,声音很坚决很生硬,“适才我与校长谈过,我决定替掌珠转班。” “那不可能,我们这间学校很势利,一向按学生的成绩编班数,掌珠分数很高,一定是在我这班。” “那么你转班,”他蛮不讲理,“我不愿意掌珠跟着你做学生。” 我笑,“何先生,你干吗不枪毙我,把这间学校封闭?你的权势恐怕没有这么大?杜月笙时代早已过去,你看开点,大不了我不吃这碗饭,你跟校长商量,捐座校舍给他,他说不定就辞掉我。” 何德漳瞪大眼睛,看牢我,诧异与愤怒融于一色。 “嗨,没猜到一个小教师也这么牙尖嘴利吧。不,我不怕你,何先生,因为我没有对掌珠说任何违背良心的话。” “不,林小姐,你煽动找女儿与我之间的感情,什么叫作‘你父亲的家不是你的家’?” 我说:“请把手按在你的心脏上,何先生,难道你认为你可以跟着令媛一生一世?你的家怎可以是她的家?” “谢谢你的关心!”他怒说,“我死的时候会把我的家给她——” “那么直到该日,那座房子才是她的家。”我提高声音,“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接受事实呢?” “掌珠还大年轻了!”他咆吼。 “那么你承认我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你认为掌珠太年轻,还能瞒她一阵。” 何德璋拍一下桌子,“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的教师!” “时代转变了,年轻人一日比一日聪明,何先生你怎么还搞不清楚?” “跟你说不清楚——” “爹爹——”掌珠推门进来。 “你怎么不上课?”何德璋勉强平息怒气,“你来这里干什么?” “爹爹,你怎来寻蜜丝林麻烦?这与蜜丝林有什么关系?事情闹得这么大,校方对我的印象也不好。”掌珠指责她父亲。 “哼!”何德璋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她敢故意把你分数打低?” 我摇摇头。跟他说话是多余的,他是条自以为是的牛,一个蛮人。 我忍不住人身攻击他,“何先生,像你这样的男人居然有机会再婚,珍惜这个机会,我无暇与你多说。”我拉开会客室的房间往校长室走去。老校长问我,“怎么了?”他自座位问站起来。 我摊摊手,“你开除我吧,我没有念过公共关系系。” “翘——” 我扬扬手,“不必分辩,我不再愿意提起这件事,校长,你的立场不稳,随便容许家长放肆,现在只有两条路,如果你要我留下来,别再提何德璋,如果无法圆满解决这件事,那么请我走路,我不会为难你。” 说完我平静地回到课室去教书。 勃鲁克斯的《水仙颂》。 (勃鲁克斯是美男子。只有长得好的男人才配做诗人。) 也有些人教书四十年的,从来没碰上什么麻烦,偏偏是我惹事,性格造成命运。 而实在我是好意劝导何掌珠,何德璋不领情,上演狗咬吕洞宾,是他的错。 放学时掌珠等我。“蜜丝林,是我不好。” 我耸耸肩。 “我爹爹,他是个孤僻的人。” “你不用替他道歉,他如果知错,他自己会来跟我说。” “校长那里,”掌珠忐忑不安的,“没问题吧?” 我看看掌珠,“无疑地你长得像母亲,否则那么可恶的父亲不会有如此可爱的女儿啦。”我笑说。 掌珠笑。 “回家吧,司机在等你,我不会有事,”我向她挤挤眼睛,“决无生命危险。” “蜜丝林——” “听我话,回去。”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脸上有表示极度的歉意,这个小女孩子。 我开车回家,才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响,我很怕在家听电话,那些人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没完没了。 我拿起话筒,一边脱鞋子,那边是兰心。 她说:“今天一直没找到你。” “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我要宣布你十大罪状,” “欲加之罪,何患无同。”我说。 “翘,你最近是疯了是不是?每个人你都藉放大吵一顿。半路把奕凯赶下车不说,你怎么跟老校长都斗起来。” “你打这个电话,是为我好?”我问。 “当然是为你好。” “不敢当。”我讽刺地。 “你这个老姑婆。”她骂。 “没法子,更年期的女人难免有点怪毛病,对不?” “翘?你别这样好不好,老太太,你丢了饭碗怎么办?” “再找。” “算了吧你,老板与你到底怎么了?其实你只要一声道歉,什么事都没有。” “我又没错.干吗道歉。” “你还七岁?倔强得要死,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委屈点有什么关系?” “你是俊杰,我是庸才。” 她生气了,“翘,你再这样嬉笑怒骂的,我以后不跟你打招呼。” 我叹口气,“你出来吧,我请你吃晚饭,” “我上你家来。”她挂电话。 半小时后兰心上门来按铃。她说:“我真喜欢你这小公寓,多舒服,一个人住。” 我问:“喝什么?” “清茶,谢谢。” “三分钟就好。”我在厨房张罗。 “你最近心情不好?”她问。 “是。”我答。 “我倒想请教你一些问题,譬如说:凌奕凯这个人怎么样?” “不置评论。” “你这个人!”她不悦。 我端茶出客厅,“女朋友的男朋友,与我没有关系。” “可是你觉得他这人如何?” “他为人如何,与我没关系。”我再三强调。 “你算是君于作风?闲谈不说人非?” “他为人如何,你心中有数。”我说。 “我就是觉得他不大牢靠。”兰心坐下来叹口气。 我微笑。这种男人,还不一脚踢出去,还拿他来谈论。岂非多余?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他。” “你也应该知道我对人一向冷淡。”我说。 兰心耸耸肩,“还是吊着他再说吧,反正没吃亏。” “说的是。”我说,“吊满了等臭掉烂掉才扔。” 她喝一口茶,“依我说,你别跟老校长吵,役好处。这份工作再鸡肋一点,也还养活你这么多年,你瞧这公寓,自成一阁,多么舒服。” 兰心这女孩子,就是这一点懂事,因此还可以做个朋友,她把生活看得很透彻,没有幼稚的幻想。 “没有事,”我说,“他不会把我开除,你少紧张。” “何掌珠这女孩子也够可恶的。”兰心说,“她老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很……”我说,“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他为人固执,事情对他不利,他自己不悦。” “既然如此,不如小事化无,”兰心说,“你是明白人。” 我沉默。 第五章 “或者嫁人。你到底想嫁怎么样的人?”兰心问。“你不是认识好些医生律师?” 我笑:“牙医也是医生。办分居的也是律师,看你的选择如何。” 兰心不服气,“你再不能算是小公主了吧?” 我仍然笑:“‘对先生’还没出现,没奈何,只好再等。” “你已经老了。”她刺激我。 “可不是。”我说道。这是事实。 “你仿佛不紧张。”兰心说。 “我就算紧张,也不能让你知道。”我说。 “你心目中有没有喜欢的男人?” 有,像贝文棋,男人最重要是让女人舒服。有些男人令女人紧张:不知道化妆有没有油掉。衣欠窈鲜剩i岵换岽蠖唷5次钠辶钗宜沙凇v皇俏业淖谥际谴硬蝗怯懈局颉?nbsp; 我做好三文治,大家吃过,躺着看电视。 她说她想搬出来住。 我劝她不可。房租太贵,除非收入超过六千元,否则连最起码的单位都租不起,为这个问题谈很久。时间晚了,她自己叫车子回家。 第二天,桌面又放着玫瑰花。 兰心问:“谁送的?你家的那束还没谢,这束送我吧。” “拿去。”我说。 她笑:“多谢多谢。” 会是谁呢?这么破费。 何掌珠进来跟我说:“我父亲要替我转校。” 我说:“念得好好的——”没料到有这一招,觉得很乏味。都这么大年纪,还闹意气,把一个小女孩子当磨心。 我叹口气,或者我应该退一步。 我问:“你父亲是不是要我跟他道歉?” “我不知道。”掌珠说。 “我来问你,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他的电话号码是什么?”我拿起话筒。 掌珠说了一个号码,我把电话拨通,何德璋的女秘书来接电话。 “哪一位?” “我姓林,是他女儿的教师。” “请等一等。” 电话隔很久才接通。 何德璋的声音传过来,“林小姐,我在开会,很忙,你有什么话快说。”仍然是冷峻的。 “你为什么不在xx日报刊登启事,告诉全港九人士你很忙?”我忍不住,“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个人老土得要死?只有那一句例牌开场白。” 他惊住半分钟之久,然后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很粗暴,“否则我要挂电话了。” “掌珠说你要为她转校,如果是为我,不必了,我下午递辞职信,她在本校念得好好的,明年就可以毕业了。谨此通知。” 他又一阵沉默。 “再见,何先生。”我挂上电话。 何掌珠在一旁急得很,“蜜丝林你——” “叫我翘,”我拍拍她的手背,“我自由了,谁在乎这份工作!”我转头过去,“兰心,明天如果还有人送花来,你可以照单全收,如果楼下会计部的张太问我为何辞职,你转告她,我在三角桃色案件中输了一仗,无面目见江东父老,只好回家韬光养晦去!” 兰心变色道:“翘,你发神经。” “我现在就回家。”我把所有的书与簿子倒进一只大纸袋里。兰心走过来按住我的手,“千万别冲动。” “我不会饿死。我痛恨这份工作。我痛恨所有的工作,我需要休息,我要到卡曼都夫好好吸一阵大麻。”我说。 “蜜丝林——”掌珠在一边哭起来。 我说:“我回家了。兰心,你好言安慰这小女孩。跟老校长说我会补还信件给他,一切依足规矩。” 我抽起纸袋,洋洋洒洒的下楼去。 凌奕凯追上来,“翘!” “什么事?”我扬起头。 “你就这样走了?”他问。 “是。”我说,“不带走一片云彩。” “你是真的?” “真的。我愁眉苦脸的赚了钱来,愁眉苦脸的花了去,有什么乐趣?”我用张爱玲的句子。 “你太骄傲,翘。” “我一直是,你不必提醒我。”我转头走。 他追上来帮我挽那只纸袋,我们一直走到停车场去。“你不生我气?”我问他。 “你一直是那样子,你跟自己都作对,莫说旁人。” 他这话伤到我痛处,我说:“你们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当然我明白,正如你说,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你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你老把自己当没落贵族,误坠风尘,翘,你以这种态度活下去,永远不会快乐。” 我说:“我的快乐是我自己的事。” “你真固执如驴。” 我上车。 “翘,你把门户放开好不好?”他倚在车上跟我说。 “我不需要任何帮忙。”我发动引擎,“至少你帮不上忙。” “你侮辱我之后是否得到极度的满足?”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我还是那句话,把车子“呼”的一声开出去。 他来教训我。他凭什么教训我,他是谁? 单是避开他也应该辞职,他还想做白马王于打救我。 回家我写好一封同文并茂的辞职信,不过是说家中最近有事,忙得不可开交,故此要辞去工作云云。我挂号寄了出去,顺手带一份《南华早报》回来。 母亲说:“工作要熬长呵。” 她喜欢说道理,她知道什么。一辈子除了躺床上生孩子就是搁厨房煮饭。可是她喜欢说人生大道理:“这份工作好,薪水高,够好了,工作要熬长,要好好做,总有出头。”然后把我给她的钞票往抽屉里塞。每次我拿钱去她从不客气,大陆的亲戚写信来噱她,她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买了计数机。收音机,打包裹寄上去。反正她的钱来得容易,也不是赚回来的,乐得做好人,哄上头的人跟她写信寄相片。 她打电话来,“你辞了职?”老母几乎哭了出来。 “你放心,找工作很快的。” “唉,你这个人是不会好的了——” 我把电话放下来,不再想听下去。 我独个儿坐在客厅里,燃着一支烟。黄色的玫瑰花给我无限的安慰。 这个人到底是谁?在这种要紧关头给我这个帮忙。晚上我缓缓的吃三文治,一边把聘人广告圈起来,那夜我用打字机写好很多应征信。 或者我应该上一次欧洲。我想念枫丹白露岛。想念新鲜空气,想念清秀的面孔。 第二天我睡到心满意足才睁开眼睛。做人不负责倒是很自在,我为自己煮了一大锅面,取出早报,把副刊的小说全部看一遍。女作家们照在副刊上申诉她们家中发生的琐事,在报纸的一角上她们终于找到了自我。 玫瑰谢了。 我惋惜把另外一束送了给兰心。 门铃叮当一声。我去开门。 “小姐,收花。” “花?” 门外的人递上一盒玫瑰。我叫住他。 “谁叫你送来的?”我问。 “我不知道,花店给我的‘柯打’。”他说。 我给他十元小费,把花接进来,仍然是没有卡片,既然他不要我知道他是谁,我就不必去调查了。 我把花插迸瓶子,自嘲地大声说:“好,至少有人送花给我!”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花收到了?”那边问。 “你怎么知道我不教书了?”我问。 “很容易打听到。”那边说,“你因三角恋爱失败,故此在家修炼。” “正是。”我说,“喂,谢谢你的花。” “不必客气。” 我忽然想起来,“喂,你是谁?喂!” 他已经挂断电话。我目瞪口呆,天下有我这么神经的人,就有这个神经的他,到底是谁,电话都通过,仍然不知道他是谁。 但花是美丽的,我吹着口哨。电话铃又响。“喂。你——”我开口就被打断。 “翘,你这神经病,你真的不干了?”兰心的声音。 “的确是。”我说,“我有积蓄,你们放心好不好?有什么道理要我不住的安慰你们?应该你们来安慰我!” 兰心呗口气,“也好,你也够累的。” 我沉默十秒钟,“谢谢你,兰心。” “我们有空再联络。” “张太太可好?她的长舌有没有掉下来?”我问。 “舌头没有,下巴有。她要来看你哩。”兰心说。 “妈嗳。”我呻吟,“我又不是患绝症。” 兰心冷笑,“这年头失业比患绝症还可怕,有人肯来瞧你,真算热心的,你别不识好人心。” “我明白,完了没有?”我反问。 她“嗒”一声挂掉电话。 电话铃又响。我问:“又是谁?” “我,媚,你辞职了?” “是。” “我也刚辞职。”媚在电话那边说。 “为什么?”我问。 “有人罩住我。”她说,“找到户头,休息一下再度奋斗。” “你什么时候做的一女一楼?”我问。 “狗口长不出象牙来。”她说。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马马虎虎,对我还不错就是。” “为什么不结婚?” “他不能娶我。” “呵,家里不赞成,环境不允许,他有苦衷,他有原委——他不爱你。” “他并没有说他爱我,从没有。是我觉得他很喜欢我,这还不够?我要求一向不高,他有妻室。” “媚,这种故事我听过许多次,你真笨。”我反对。“他回家他又是一个正人君子,在你面前却有诉不完的衷情。” 她只是笑。“你呢?辞职后有什么计划?找新工作?” 本来有点精神萎靡,现在听见有媚跟我一起孵豆芽,心情好转。我们可以到惠记去把碎钻重镶,又可以到国货公司去看旧白玉小件。但内心深处,我情愿身在课室中,解释on thetop与atthetop,ontoonto的分别。谁不喜欢有一份工作,寄托精神,好过魂游四方。 “我写信去应征好几份工作,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成功。” “好了,我们今天晚上吃饭。”她说,“我来你家,八点。” 她挂电话没多久,铃声又响起来。 这回是老校长。“翘!” 我不敢出声。 “翘,你想,我认识你多久了,我初见你那时,你何尝不是同掌珠那么大?我放你两星期病假,假后乖乖的回来教书!” “是!”我忽然感动了。 他叹口气,“不看在你是个负责的教师,我真随得你闹——家中有事,什么事?” 校长收到我的辞职信了。“你家有什么人我全知道。” 我良心发现,“那么这两个星期谁教这两班会考班?” “我来教,怎么办?”他无奈的说。 “这——这不好意思。” “你放心,暑假你回来帮我编时间表。” “不公平,去年也是我编的。”我抗议,“天大回学校,我只放了一半假期。” “谁叫你老请‘病假’。”老校长狡猾的说。 “好好好。”我挂了电话。 铃声又响。哗一个早上七千个电话,忽然之间我飘飘然起来,取过话筒。 “请林小姐。” “我是林小姐,哪一位?” “林小姐,我姓何——” 我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知道,哈哈哈,你姓何,你是一个很忙的人。”我体内的滑稽细胞全部发作,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有这么多人关心我,不到紧急关头可不会知道,当浮一大白。 何德璋在那边一定被我笑得脸色发自。 “林小姐,”他说,“听说你辞了职。” “何先生,一切是你双手造成,我是个独身女人。生活全靠这份卑微的收入,何先生,坏人衣食,如同杀人父母,你也听过这两句吧。” “林小姐,这种后果,我始料未及。”他说,“我无意逼你辞职,请你相信我。”什么?他有歉意?我倒呆住了。 “掌珠现在跟我说,她决不转校,林小姐,的确是小女错在先,她不该把家事出外宣扬。影响到你生计问题,实在太严重。” 我不置信,我问:“你确是何德璋先生?” “是,林小姐。” 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掌珠说你今天没回学校,我想我们或者可以一起午餐商量商量,如果一切像没发生过——” “为什么你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我反问。 “那么你可以再回学校教书。掌珠跟我说。”何德璋咳嗽一声,“你生活全靠自己一双手与这份工作,我觉得我很过分,我没想到这一层。” 我冷冷的说:“不见得何先生你会天真得认为亿万富翁有女志在教育工作吧。” “我们杯酒释嫌吧,林小姐。” “何先生,我对成语的运用没你熟,饭我不吃了,校方如果留我,我再回去就是。” “这也好,”他沉吟,“校方有没有与你接触?” “我相信会的。”我有点不耐烦。 “林小姐,你是单身女子,我家中事很复杂,你不会明白,这次把你无端牵涉在内,我向你致歉。” “不必客气。” 何德璋长长叹口气。“男人要独自养大一个十六岁的女儿,不是易事,林小姐,你多多包涵。”他挂上电话。 我独自坐在沙发上,嗅着玫瑰的香气,吉人天相,逢凶化吉,这一场风波带来两星期假期以便我下台。但何德璋最后的感慨使我同情他。 何掌珠告诉过我她母亲早逝。是可以想象得到何德璋父兼母职,确不是易事。 电话铃又响。我的手碰到话筒,话筒是暖和的——捏在手中太久了。 “谁?”我问。 “蜜丝林?我是何掌珠。” “掌珠,你好吗?” “蜜丝林,我可以来看你吗?”她问。 “不可以,因为你现在要上课。”我说。 “我可以请假。” “不行。”我说。 第六章 “我爹爹有没有跟你道歉?他也很后悔,他没想到你真会为我辞职,他很感动,不料有人真为他女儿牺牲。” “我什么也没牺牲,你们这班猢狲听着,过两个星期我就再回来,校长代课的时候你们要听话。” 掌珠欢呼起来,“我放学来看你。”她说。 “放学我有约会。”我说,“你不必来看我,今早我听了几百个电话,掌珠,我累,你好好的上课,知道没有?” 她答应,并且很快挂断电话。 公寓寂寞一片。只余玫瑰花香。 我觉得平安。 我在世界上这一仗已经打输了,不如输得大方文雅一点。 电话又响,我不再接听,我倒在床上休息,没一会闼帕恕c沃忻帕逑焱暧窒欤焱暧窒臁p押蠓14趺帕逭娴脑谙臁n胰タ拧?nbsp; “媚。”我说,“你?”我开门给她。 “我早来了,对不起。”她看上去容光焕发。 “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妆。”我上下打量她,“整个人光鲜起来罗,怎么,拿多少钱家用一个月?” “他没有钱。”她说,“别死相。” “哦,那么是爱情的滋润。”我笑。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瞧好不好?”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只盒子打开,取出一条k金的袋表链子,登希路牌子。 我说:“真肯下本钱,现在这k金不便宜。” “三千七百多。”她说:“还好。” “你三个星期的薪水。”我说,“人家等男朋友送,你送给男朋友,这人又还是别人的丈夫,这笔帐怎么算,我不明白。但是很明显你并不是会计人材。” 她把表链收好。把笑容也收好。“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花得起,有得花,又花得开心,何乐而不为之,我们都不是吝啬的人。 “你快乐?”我问。 媚仰起头,显出秀丽的侧面轮廓。“我不知道。至少我心中有个寄托。昨晨我做梦,身体仿佛回到很久之前,在外国孤身作战,彷徨无依,一觉醒来,冲口叫出来的是他的名字——你明白吗,翘?” “我明白。”我说。 我真的明白,我不是故做同情状。 “他会不会离婚?”我问。 “我不会嫁他。”她断然说,“这跟婚姻无关。” “你的感情可以升华到这种地步?”我问。 “每个人都可以,视环境而定。” 我们坐下,我取出一包银器与洗银水,慢慢的一件件拭抹,媚帮着我。 我向她微笑。 电话铃响。 媚向我挤挤眼,抢着听。 “不——我是她的佣人。是,她在,贵姓?贝?”她笑,“请等一等。” 我骂:“装神弄鬼。”抢过话筒,“喂?” “我忘了跟你说,我姓贝,” 我问:“你为什么送花给我?”我认出他的声音,很吃惊。 他沉吟半晌。“我不知道,表示好意。” “你是——贝文棋先生?”我只认识一个姓贝的人。 “是。” “你是个有妻室的人。”我说道。 “有妻室的人几乎连呼吸也是犯罪,是不是?” “照说应与妻子同时吸进氧气,然后同时呼出碳气。” “很幽默。”他说。 “谢谢你的花。”我说。 “你好吗?”他问。 “心情很坏,发生很多有怨无路诉,哑子吃黄连故事,幸亏每日收鲜花一大束,略添情趣。” “这是我的殊荣。”他说。 媚在旁扯着我的手不住的偷听,我又得推开她,又得回话,头大如斗。 “你有没有企图?”我问。 “企图?当然有,”他笑,“你想想,翘,一个男人送花给一个女人,他有什么企图?” “约会?”我问,“面对面喝一杯橘子水?到的士可跳舞?你在开玩笑吧……”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问:“为什么?是因你我都太老了?” “不。”我说。 “那是为什么?”他问。 这时媚静静地伏在我肩膀上听我们的对白。 “因为你属于别的女人,而我一向过惯独门独户的生活,我不想与任何人分享任何东西。” “说得好!” “对不起,贝先生,经验告诉我,一杯橘子水会引起很多烦恼。” “可是你很喜欢那些花——”他分辩。 “没有任何事是不必付出代价的,”我心平气和的说,“将来我总得为这些花痛哭,你不必再送了。” “铁腕政策?” “让我说,”我谦虚,“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你对我无好感?”他问。 “相反地,贝先生,如果你没有妻室,我会来不及的跟你跳舞吃喝看电影。”我说,“你离婚后才可以开始新生命,否则我想甘冒风险的女人很少,你太太那身材是我的双倍,如果我给她机会掴我一掌,我会非常后悔,相信你明白。” 他说:“我原本以为你的口才只运用在张佑森身上。” “我一视同仁。” “那么我不打扰你了,再见。” “再见,贝先生。”我放下电话。 媚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微笑。趁现在不痒不痛的可以随时放下电话;如果不放,那就非得等到痛苦失措的时候,想放都不舍得放。 我好好的一个人,干吗要做别人的插曲。 媚叹口气,“好,我晓得人各有志。” “你晓得便好。”我说。 “我们吃饭去。”她说。 我取过车匙。 “你一定要名媒正娶才肯跟一个男人?”媚问道。 “倒也不见得。”我说道,“我只是不想痛苦。” 媚低头笑。 我闲荡了两星期后回学校。 我改变态度做人,原来工作不外是混饭吃,一切别往心里搁,无关痛痒的事少理少听少讲。反正已经赌输了,即使不能输得雍容,至少输得缄默。我只做好自己的工作,做完就走,回到家中,我又是另外一个人。 教书我只说课本内的事,经过这次教训,做人完全变了,既然学校的要求止于此,我就做这些,何必费心费力理不相于的事。 我连话都懒得说,态度悠然平和,既然事不关己。也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常常带个微笑。最吃惊的是兰心。 兰心跟我说:“翘,你是怎么了?这次回来,你像万念俱灰,怎么回事?” “千万别这么说,”我一本正经改正她,“什么灰不灰,别叫老板误会,降我的级,失节事小,失业事大,房东等着我交租金的,知道吗?” “翘,你以前口气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错了。”我简单的说道。 以前我确是错了,做人不是这么做的,以前我简直在打仗,岂是教书。凌奕凯冷眼旁观,不置可否,别的同事根本与我谈不拢,也不知底细。 至于老板,走到哪里我都避着他,他也知道我避着他,大家心里明白。 我并没有退掉家中的《南华早报》。以前我真想致力教育,尽我所知,尽所能灌输给最易吸收知识的孩子们。既然环境不允许,别人能混,我为什么不能混?混饭吃难道还需要天才不成。 可是身为教书先生,混着有点于心有亏,既然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心底想转行的念头像积克的豆茎一般滋长,我的思想终于搅通了。 学生们都察觉我不再卖力,下课便走,有什么问题,是功课上的,叫他们去问分数高的同学,私人的难题恕不作答。 掌珠说:“蜜丝林,你好像变了。” 我淡淡的问道:“谁说的?”并不愿意与她多讲。 我不是厌恶她,也不对她的父亲有反感,只是我那满腔热诚逃得影踪全无,我只关心月底发出来的薪水,因为这份薪水并不差,因为我生活靠这份薪水过得顶优游,我把注意力放在欧洲二十日游。雨花台石卵、艾莲寇秀店里的水晶瓶子,等等。这些美丽的物质都可以带来一点点快乐。一点点快乐总好过没有快乐。 师生之间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师生之间与任何人一样,谁也不对谁负任何责任。 张佑森没有打电话来。他终于放弃了。我不是没有愧意,想找他出来谈谈,又想不出有啥子可以说,很难办。与他说话讲不通。我开车接送他到处玩,没兴趣。让他坐在公寓中,我又不耐烦服侍他。 当然可以嫁给他。他会对我好?说不定若干时日后阴沟翻船,谁可以保证说:这人老实,嫁他一辈子他也不会出花样。逃不掉的男人多数是最乏味的男人,乏味的男人也不一定是乖男人,张佑森的脑袋里想些什么,我从来没知道过,我不敢嫁他。 既然如此,熄了的火头就不必再去点着它。 张佑森这三个字被擦掉了。 贝文祺。我沉吟,人家的丈夫。他的妻子太胖太嚣张太张牙舞爪,不然也还可以考虑一下。如果她是个温文的女子,纤细带哀愁的则不妨,万一争执起来,还有个逃生的机会。 我不知道这个贝太太在家中是否与写字楼中一般无异,如果没有不同之处,贝文棋怎么忍受她若干年。她肚子上的那些圈圈士啤呔,简直像日夜套着几个救生圈做人,真亏她的,还穿得那么美,那么考究,首饰听说一套套的换。 媚说:“人要胖起来有什么法子?” “别吃。那还不容易。” “不是人人像你那么狠心刻薄自己。” 那倒是,佣人餐餐三菜一汤的摆出来,太难瘦。 我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人怎么会到那个程度。” 媚笑说:“何必多问,最威风的还不是你,人家的丈夫送花给你。” “他有企图。”我打个呵欠,“难道现在他还送不成?” 没见花很久很久了。 “有啥新闻没有?”我问。 “没有。” “你的恋爱生活呢?” “如常。”媚似乎不愿多说。 我的教书生涯如旧,学生与我都活在时光隧道内,日复一日,在狄更斯与劳伦斯之间找寻真理,希腊神话是他们生活中最有机会认识人性的时候。 以前我连暗疮治疗都教授在内,差点没做妇女杂志信箱主持人,现在什么都不管。 何掌珠说:“我父亲结果并没有娶那个女人。” 我抬抬眼睛,真意外。 我实在忍不住,“为什么?” “他觉得她不适合他。” “在决定结婚以后?” “是的,她只想要他的钱,她另外有情人。”掌珠说,“爹爹很生气,跑到纽约去了。” “现在家里只剩你一个人?” 她耸耸肩,说道:“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很无所谓。 “那位女士——”我还是忍住了,掌珠只是我的学生,不是我的朋友。 “她是一位歌星。” 我忍不住笑出来。 “现在你知道我努力反对的原因了?”掌珠问道。 “也不是道理,你父亲要是喜欢……何必替他不值。” “蜜丝林,你对我疏远了是不是?”她问,“你对我们都疏远了,你心中气我们是不是?” 人活着多少得受点气。谁不气。不然哪儿有人胃溃疡。 我现在什么都独立,经济。精神,想想都开心。“开心?” 我没有恐惧。 我对何掌珠打起官腔,“想想你的功课,你现在除了致力于功课,实在不应再另外分心。” “爹也是这么说。” “你现在快乐了?”我取笑她。 她掩不住笑,“自然,但蜜丝林,我老觉得你的功劳最大。” “什么功劳?拆散人家的姻缘?”我笑问。 星期六下午,独自在看电视,门铃响了。在这种时候有人按铃,一定是媚,大概是她开车出来逛,逛得无聊,上来看看我。 我摩拳擦掌的去开门,打算吃她带上来的水果,她从不空手上来。 门一打开,是个陌生女人。 “这里是二十八号十二楼。”我说:“a座。” “姓林的是不是?”她问。台湾广东话。 我对台湾女人不是有偏见,而是根本觉得她们是另一种生物,无法交通。 “是。”我说国语。 她也改用国语,“你会说国语?太好了。” 我淡淡的说:“我的国语比你讲得好。” 她忽然抢着说:“我也读过大学。” 我失笑,“我甚至不认识你,而且,不打算开门给你,你有没有念过大学,关我什么事?” “可是你认识何德璋,是不是?”她问。 “是。我见过他数次。”我说。 “我警告你,你别旨意会在我手中抢过去!” “抢谁?何德璋?”我瞪目。 “你当心,我在香港很有一点势力!” “哦,真的?港督是你于爹?你常坐首席检察官的车子?”我笑。 “你当心一点!”她嘭嘭的敲着铁门。 “贵姓大名?”我问她。 “钱玲玲。”她说,“怎么样?” “好的,警察会找你谈话。”我动手开门。 “喂喂喂——”钱玲玲急起来。 我说:“你犯了恐吓罪,我是香港居民,并且是纳税人,你回去想仔细点,我不但国语说得比你好,将来上法庭见面,英文也肯定说得比你好。” 我关上门,拿起电话,拨一○八,询问附近警察局号码。 门铃又响起来。我知道是那个女人。我拨了警局号码,简单他说明门外有人骚扰我,叫他们派人来,我拿着话筒叫他们听门外疯狂的按铃声。 我很冷静。 不多久警察便来了,他们在门外说:“请开门,小姐。” 我开了门,那个姓钱的女人进退两难,夹在警察当中青白着面孔。祸福无门,惟人自招。 我跟警察返警局落案,要求保护,把故事由始至末说一遍,取出我的身分证明。 “我是中学教师。”我说。 那歌女坚持说:“可是我未婚夫的女儿告诉我,她父亲的新爱人是她!”她用手指着我。 警察说:“小姐,无论怎么样,你不能够到任何私人住宅去按铃,指名恐吓,如果对方身体或精神受到伤害,你会被起诉。” 钱玲玲吓得什么似的。 我说:“我想请你们把何家的人传来问问话,这件事跟我的名誉有莫大的影响。” “是。”他们打电话到何家,然后派人去请何掌珠。 掌珠到的时候我说:“你给我的麻烦还不够么?” 第七章 掌珠哭了,“我见她一直打电话来追问爹的下落,又恐吓我,只好捏造一些话来告诉她,打发她走,没想到——蜜丝林,请你原谅我——” 我说:“这件事与我的名誉兼安全有关,我一定要落案,免得被人在街上追斩,做了路倒尸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钱玲玲也回头来道歉——“我实在是误会了……” 我拂袖而起,“你在香港的势力这么大,钱小姐,我不得不小心从事!”我跟警方说:“有什么事请随时通知我。” 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 电话铃在黑暗中响起来,一声又一声。 我转过身,靠起来,扭亮床头灯。 电话铃还在响。会是谁呢? 我去接电话,只拖着一只拖鞋。 “谁?”我问。 “林小姐?” “谁?”我的声音尖起来,半夜三更,一个独身女人接到神秘的电话,我哆嗦一下,看看钟,三点一刻。 “我是何德璋。” “是你!大忙人回来了!”我马上讽刺起来,“你可有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但却不觉松了口气。 “林小姐,很抱歉,我还在纽约,刚才掌珠跟我通过电话,我决定尽快赶回来,林小姐,这次完全是我们家的不是,我希望你可以回警局销案。” “你真以为我是闹着玩的?你情节省开销,挂下电话吧。” 我摔下话筒,回到床上,经过这么多年,我的电话居然还没有摔坏,真值得诧异。 第二天下班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吃茶。 她说:“你的情绪看上去稳定得多了。” “是,为什么不呢——激动又补救不了事实。”我躲在她家的纱窗帘后面。 我把纱披在头上脸上,冒充着新娘子。 又把花瓶里的花捧在手中。 “我像不像新娘?” “翘,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说,“新娘打扮很适合你。” “比利时纱边,将来我的礼服要比利时纱边的。”我说。 “那么他最好赚多点钞票。”弗罗赛太太笑。 “我喜欢能赚钱的男人。”我仰仰头。 “是吗?” “除非我爱上了他。”我叹口气。 “吃点心吗?”弗罗赛太太笑,“今天有奶油拨兰地卷。” “吃!吃!”我说,“拿出来。” 她用着的广东娘姨白衣黑裤地走出来,服侍我们吃点心。 “翘,你的毛病就是恋爱次数太多。”她说,“一下子忘掉理想与宗旨。” “那不是我的毛病,那是我的最大优点。”我说。 “你真的相信?” “是的。”我说。 “让我看看你的微笑。”她说。 我装一个史诺比式微笑,牙齿全在外边。 弗罗赛太太放下茶杯,“性格造成命运,”她摇摇头,“我可以算得出你的命运。” “我的命运?你替我算一算。”我说。 “你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她问。 我笑,“知是知道,但是事情往往有意外的发展。” “你在逃避什么?”弗罗赛太太问。 “我自己。我不喜欢我自己,故此一当有男人对我示意,我便看他不起。”我说,“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弗罗赛太太说,“我看着你成长的。” “我母亲却不相信我,她还看着我出生呢。”我说。 她笑一笑。 我告辞回家。心血来潮。得饶人处且饶人,跑到警局去销案。 何掌珠在家门口等我。 我惊异。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我问。 “两点半来的。”她眼睛红红。 “你为什么不先打电话?”我开门,“快进来!站了两个钟头,累都累死了。” “电话没人听。”她说。 “那就表示我不在,你明白吗?”我说,“如果我吃完饭才回来,你怎么办?” “我情愿站在你门口。”她说。 我看着她的面孔。“发生大事了,是不是?” 她苍自着面孔点点头。 “你爹又有什么花样?”我递一杯茶给她。 她低下头,“爹没有怎么样。” “我把案子销了,我顶怕事,人家会想:这歌女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单去找她——恐怕是一丘之貉,我要面子,所以不会控诉她,你叫他放心。” 掌珠好像没听进去,她说:“蜜丝林——”她有十二分的难言之隐。 我是个很敏感的人,“你——”我用手指着她,“你——” 她恐惧的说:“我怕我是怀孕了。” 老天。我坐下来。 她嘴唇哆嗦,瞪着我。我并不是救命菩萨。 我问:“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没有。”她颤抖的说。 “验过没有?”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验。” “还没有验?那你怎么知道呢?” “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说。 “他是谁?”我问,“是不是男同学?” “不是。” “你不要替他掩护,他也应该负一半责任,真的。” “我不想见他。”她掩住脸。 “我叫他出来。”我温和的说,“大家对质一下。” “他会侮辱我,我不要见他。”掌珠怎么都不肯。 “你爱他吗?”我问。 “不。” “你会跟他结婚?”我问。 “不。” “你会不会要这个孩子?” “不!”她尖叫,叫完又叫,叫完又叫。声音像受伤的动物的惨嚎。 我把何掌珠拥在怀里,抱住她的头。“别担心,我们总有办法,千万别担心,也不要怪你自己,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我觉得寂寞……我……” “不需要解释,”我拍着她的肩膀,“我明白,我不会勉强你去见他,你放心,错一次,乖一次。” 她蜷缩在我怀中。 我说下去:“可是我们先得寻个好的妇科医生检查一下,你先别害怕,镇静一点好不好?”我放轻声音,“别哭,我在这儿。” “蜜丝林——”她呜呜的没法子停下来。 我说:“生命不是想象中那样的。”我摇着她,像哄婴儿人睡,“掌珠,生命中充满失望,这当儿你自然伤心痛苦,事后……不过如此,事后想起很可笑,你不要怕。” 她不大听我劝,仍然伏在我胸前哭。 我顺道取过日历,翻出电话,拨电话过去找医生。 护士说:“卢医生明天上午要开刀,下午好不好?” “可是我妹妹非常不舒服,急着想看医生。” “这样吧,林小姐,我们是熟人,卢医生明天九点才去医院,你带妹妹八点半之前到诊所,好不好?” “好,好,谢谢你,小姐。”我放下话筒。 “瞧,看完医生,我们还可以准时上课。”我说,“我到你家接你。” 我喂她服一粒镇静剂,她仿佛好过点,但硬是不肯回家。“不回家是不行的。”我说,“你父亲不是要在这一两天回来?找不到你不好。” “他才不理我!” “这不是真的。”我说,“他很爱你。” “他只关心外头不三不四的女人与他银行的进帐。他才不理我的死活。” “当然他是关心的,他只是表达能力不大好,你做女儿的总要原谅他一点。” “我不会原谅爸!永不!上次他在学校里搅得天翻地覆,连你都辞了职,现在同学们以什么样的目光看我!他从来都不会为我着想一下,我恨他。”何掌珠说。 我沉默。 我说:“我送你回去,明天我开车来接你,早点起床,七点好不好?” “我家住在石澳,很远,”掌珠说,“还是我到这里来吧,准八点。” “也好。”我说,“我现在送你回去,不看着你进家门我不放心。” 我洗一把脸,也替她洗一洗,又替她把头发梳好。 我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掌珠,人不怕错,错了也未必要改,可是一定要学乖。明白吗?” 她点点头,大眼睛中充满感激的神色。 我忽然笑,“你爹爹要是听见我这番话,非要把我骨头拆掉不可!” “蜜丝林。”她靠倚在我肩膀上。 我现在仔细想起来,真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仿佛是充满困惑,朝不保夕,也不晓得如何拉扯到今日,反正是一种煎熬。 我开车送掌珠回家。她的家环境好到极点,真正背山面海。住在这种地方,还闹意气,照说也应该满足了,但是当这一切奢侈与生俱来,变成呼吸那么自然的叮候,她又有另外的欲望。 当我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我只希望母亲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看了也不打紧,最好不要事后一边朗诵一边痛骂。 我的希望很低微。 “别忘记,明天早上见。”我说。 她下车,攀着车窗,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这时候她父亲在她身后出现,我推推她。 “林小姐。”何德璋招呼我,说道,“请进来小坐。” 我说:“我没有空。” “林小姐,多谢你帮忙。” “我只是帮忙我自己,我不能同你们一样见识。”我冷冷发动引擎,把车子开出去。 回到市区还有一大段路,我打开无线电,风吹着我的脸,公路上一个一个弯,无线电播的柏蒂佩芝旧歌“田纳西华尔兹”像恶梦一样的令人流汗。 我忽然记起我看过的一首新诗: “——在本区的餐室中, 我与女友, 共享一个沙律, 看着邻桌的一对老伴, 年长男人微笑, 拎起妻子的手, 而我想到我为我的独立, 而付出的代价。” 诗的题目叫《帐单,伙计》。现在我已经收到“独立”的帐单,我希望可以付得起。 那位钱玲玲小姐在门口等我。 我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静下来,因为姓钱的女士看上去像只斗败的鸡,斗败的鸡照例是不会再举攻击的,这是逻辑。 我用锁匙开门,一边说:“我与何先生没有认识,信在你,不信也在你。” “我想请你帮忙。”她走前一步。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钱小姐,你有没有想到,台湾女人在香港的名誉这么坏,就是因为你这种人的缘故。” “是,林小姐——”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开门进屋子,关上门。 那夜我没睡好,我不能开冷气,别笑,有两只鸟在我窗口的冷气机下筑了爱巢,生一堆小鸟。一开冷气机,它们一定被吓走,变得无家可归,于是只有在热浪煎熬之下睡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良的好人。可惜环境把我训练得一天歹毒似一天。 掌珠来按铃的时候,我正在穿衣服,边扣纽子边去开门,掌珠穿着校服,我让她坐下。 “换这条裤子与衬衫,你不能穿校服。”我说。 何掌珠很听我的话。 “你父亲知道没有?” “不知道。”她换衣服。 我抬起她的下巴。“你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我说。 她沉默。在这一刹那她忽然长大。“蜜丝林的化妆恰到好处”与“蜜丝张有男朋友”时代已经过去。 我们默默出门,默默上车,一言不发的到医务所。护士接待我们,我陪掌珠坐在候诊室。我俏声说:“希望只是一场误会。” 医生召她进去。我没有跟着她,她总得有她自己的秘密。卢医生跟她谈很久。然后她到洗手间去取小便验。最后她出来,我替她垫付医药费。 “医生怎么说?” “明天再来看报告。”掌珠似乎镇静很多。 我跟护士说:“应该不必等到明天。” “下午四点左右打电话来吧。”护士说。 我与掌珠回家换校服。 她问道:“蜜丝林,你不骂我?” “骂你?”我问,“为什么骂你?” “我做错了事。” “eon——”我说,“掌珠,女人一生当中。谁没有看过妇科医生?你以为这种事只发生在小说的女主角或是女明星身上?你有空去看看法庭的男女,他们比普通人还普通,长得平凡,穿得朴素,这种人应该白头到老吧,不见得。你会以为这种人对精神与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吧?不见得。不要认为你很重要,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我耸耸肩,“很平常的。” 掌珠看我半晌,她说:“我仍然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快!”我扮个鬼脸,“我们要迟到了,还有,这件事千万别跟人说起,我不想人家剥我的皮。” 四点钟,我打电话到医生诊所。 卢医生说:“并不是怀孕。” 我顿时有喜极而泣的感觉。 “如果她觉得不舒服,可以来接受注射,可是我劝她避孕,这样下去很危险。至于不准的原因,是情绪上的不稳定引起内分泌失调,而内分泌是神秘的一件事,医学无法解释。” “谢谢。”我说,“我明天再来。” “明早十时?” “好。再见,谢谢你,卢医生。” 我忙着奔出去,在地理室,把掌珠拉出来,将好消息告诉她,她拥抱我。 我说:“掌珠,下次你会小心,会不会?” “一定。”她答应我。 我们又去看卢医生。掌珠把一张现金支票还给我。 第八章 掌珠哭了,“我见她一直打电话来追问爹的下落,又恐吓我,只好捏造一些话来告诉她,打发她走,没想到——蜜丝林,请你原谅我——” 我说:“这件事与我的名誉兼安全有关,我一定要落案,免得被人在街上追斩,做了路倒尸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钱玲玲也回头来道歉——“我实在是误会了……” 我拂袖而起,“你在香港的势力这么大,钱小姐,我不得不小心从事!”我跟警方说:“有什么事请随时通知我。” 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 电话铃在黑暗中响起来,一声又一声。 我转过身,靠起来,扭亮床头灯。 电话铃还在响。会是谁呢? 我去接电话,只拖着一只拖鞋。 “谁?”我问。 “林小姐?” “谁?”我的声音尖起来,半夜三更,一个独身女人接到神秘的电话,我哆嗦一下,看看钟,三点一刻。 “我是何德璋。” “是你!大忙人回来了!”我马上讽刺起来,“你可有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但却不觉松了口气。 “林小姐,很抱歉,我还在纽约,刚才掌珠跟我通过电话,我决定尽快赶回来,林小姐,这次完全是我们家的不是,我希望你可以回警局销案。” “你真以为我是闹着玩的?你情节省开销,挂下电话吧。” 我摔下话筒,回到床上,经过这么多年,我的电话居然还没有摔坏,真值得诧异。 第二天下班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吃茶。 她说:“你的情绪看上去稳定得多了。” “是,为什么不呢——激动又补救不了事实。”我躲在她家的纱窗帘后面。 我把纱披在头上脸上,冒充着新娘子。 又把花瓶里的花捧在手中。 “我像不像新娘?” “翘,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说,“新娘打扮很适合你。” “比利时纱边,将来我的礼服要比利时纱边的。”我说。 “那么他最好赚多点钞票。”弗罗赛太太笑。 “我喜欢能赚钱的男人。”我仰仰头。 “是吗?” “除非我爱上了他。”我叹口气。 “吃点心吗?”弗罗赛太太笑,“今天有奶油拨兰地卷。” “吃!吃!”我说,“拿出来。” 她用着的广东娘姨白衣黑裤地走出来,服侍我们吃点心。 “翘,你的毛病就是恋爱次数太多。”她说,“一下子忘掉理想与宗旨。” “那不是我的毛病,那是我的最大优点。”我说。 “你真的相信?” “是的。”我说。 “让我看看你的微笑。”她说。 我装一个史诺比式微笑,牙齿全在外边。 弗罗赛太太放下茶杯,“性格造成命运,”她摇摇头,“我可以算得出你的命运。” “我的命运?你替我算一算。”我说。 “你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她问。 我笑,“知是知道,但是事情往往有意外的发展。” “你在逃避什么?”弗罗赛太太问。 “我自己。我不喜欢我自己,故此一当有男人对我示意,我便看他不起。”我说,“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弗罗赛太太说,“我看着你成长的。” “我母亲却不相信我,她还看着我出生呢。”我说。 她笑一笑。 我告辞回家。心血来潮。得饶人处且饶人,跑到警局去销案。 何掌珠在家门口等我。 我惊异。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我问。 “两点半来的。”她眼睛红红。 “你为什么不先打电话?”我开门,“快进来!站了两个钟头,累都累死了。” “电话没人听。”她说。 “那就表示我不在,你明白吗?”我说,“如果我吃完饭才回来,你怎么办?” “我情愿站在你门口。”她说。 我看着她的面孔。“发生大事了,是不是?” 她苍自着面孔点点头。 “你爹又有什么花样?”我递一杯茶给她。 她低下头,“爹没有怎么样。” “我把案子销了,我顶怕事,人家会想:这歌女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单去找她——恐怕是一丘之貉,我要面子,所以不会控诉她,你叫他放心。” 掌珠好像没听进去,她说:“蜜丝林——”她有十二分的难言之隐。 我是个很敏感的人,“你——”我用手指着她,“你——” 她恐惧的说:“我怕我是怀孕了。” 老天。我坐下来。 她嘴唇哆嗦,瞪着我。我并不是救命菩萨。 我问:“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没有。”她颤抖的说。 “验过没有?”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验。” “还没有验?那你怎么知道呢?” “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说。 “他是谁?”我问,“是不是男同学?” “不是。” “你不要替他掩护,他也应该负一半责任,真的。” “我不想见他。”她掩住脸。 “我叫他出来。”我温和的说,“大家对质一下。” “他会侮辱我,我不要见他。”掌珠怎么都不肯。 “你爱他吗?”我问。 “不。” “你会跟他结婚?”我问。 “不。” “你会不会要这个孩子?” “不!”她尖叫,叫完又叫,叫完又叫。声音像受伤的动物的惨嚎。 我把何掌珠拥在怀里,抱住她的头。“别担心,我们总有办法,千万别担心,也不要怪你自己,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我觉得寂寞……我……” “不需要解释,”我拍着她的肩膀,“我明白,我不会勉强你去见他,你放心,错一次,乖一次。” 她蜷缩在我怀中。 我说下去:“可是我们先得寻个好的妇科医生检查一下,你先别害怕,镇静一点好不好?”我放轻声音,“别哭,我在这儿。” “蜜丝林——”她呜呜的没法子停下来。 我说:“生命不是想象中那样的。”我摇着她,像哄婴儿人睡,“掌珠,生命中充满失望,这当儿你自然伤心痛苦,事后……不过如此,事后想起很可笑,你不要怕。” 她不大听我劝,仍然伏在我胸前哭。 我顺道取过日历,翻出电话,拨电话过去找医生。 护士说:“卢医生明天上午要开刀,下午好不好?” “可是我妹妹非常不舒服,急着想看医生。” “这样吧,林小姐,我们是熟人,卢医生明天九点才去医院,你带妹妹八点半之前到诊所,好不好?” “好,好,谢谢你,小姐。”我放下话筒。 “瞧,看完医生,我们还可以准时上课。”我说,“我到你家接你。” 我喂她服一粒镇静剂,她仿佛好过点,但硬是不肯回家。“不回家是不行的。”我说,“你父亲不是要在这一两天回来?找不到你不好。” “他才不理我!” “这不是真的。”我说,“他很爱你。” “他只关心外头不三不四的女人与他银行的进帐。他才不理我的死活。” “当然他是关心的,他只是表达能力不大好,你做女儿的总要原谅他一点。” “我不会原谅爸!永不!上次他在学校里搅得天翻地覆,连你都辞了职,现在同学们以什么样的目光看我!他从来都不会为我着想一下,我恨他。”何掌珠说。 我沉默。 我说:“我送你回去,明天我开车来接你,早点起床,七点好不好?” “我家住在石澳,很远,”掌珠说,“还是我到这里来吧,准八点。” “也好。”我说,“我现在送你回去,不看着你进家门我不放心。” 我洗一把脸,也替她洗一洗,又替她把头发梳好。 我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掌珠,人不怕错,错了也未必要改,可是一定要学乖。明白吗?” 她点点头,大眼睛中充满感激的神色。 我忽然笑,“你爹爹要是听见我这番话,非要把我骨头拆掉不可!” “蜜丝林。”她靠倚在我肩膀上。 我现在仔细想起来,真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仿佛是充满困惑,朝不保夕,也不晓得如何拉扯到今日,反正是一种煎熬。 我开车送掌珠回家。她的家环境好到极点,真正背山面海。住在这种地方,还闹意气,照说也应该满足了,但是当这一切奢侈与生俱来,变成呼吸那么自然的叮候,她又有另外的欲望。 当我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我只希望母亲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看了也不打紧,最好不要事后一边朗诵一边痛骂。 我的希望很低微。 “别忘记,明天早上见。”我说。 她下车,攀着车窗,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这时候她父亲在她身后出现,我推推她。 “林小姐。”何德璋招呼我,说道,“请进来小坐。” 我说:“我没有空。” “林小姐,多谢你帮忙。” “我只是帮忙我自己,我不能同你们一样见识。”我冷冷发动引擎,把车子开出去。 回到市区还有一大段路,我打开无线电,风吹着我的脸,公路上一个一个弯,无线电播的柏蒂佩芝旧歌“田纳西华尔兹”像恶梦一样的令人流汗。 我忽然记起我看过的一首新诗: “——在本区的餐室中, 我与女友, 共享一个沙律, 看着邻桌的一对老伴, 年长男人微笑, 拎起妻子的手, 而我想到我为我的独立, 而付出的代价。” 诗的题目叫《帐单,伙计》。现在我已经收到“独立”的帐单,我希望可以付得起。 那位钱玲玲小姐在门口等我。 我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静下来,因为姓钱的女士看上去像只斗败的鸡,斗败的鸡照例是不会再举攻击的,这是逻辑。 我用锁匙开门,一边说:“我与何先生没有认识,信在你,不信也在你。” “我想请你帮忙。”她走前一步。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钱小姐,你有没有想到,台湾女人在香港的名誉这么坏,就是因为你这种人的缘故。” “是,林小姐——”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开门进屋子,关上门。 那夜我没睡好,我不能开冷气,别笑,有两只鸟在我窗口的冷气机下筑了爱巢,生一堆小鸟。一开冷气机,它们一定被吓走,变得无家可归,于是只有在热浪煎熬之下睡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良的好人。可惜环境把我训练得一天歹毒似一天。 掌珠来按铃的时候,我正在穿衣服,边扣纽子边去开门,掌珠穿着校服,我让她坐下。 “换这条裤子与衬衫,你不能穿校服。”我说。 何掌珠很听我的话。 “你父亲知道没有?” “不知道。”她换衣服。 我抬起她的下巴。“你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我说。 她沉默。在这一刹那她忽然长大。“蜜丝林的化妆恰到好处”与“蜜丝张有男朋友”时代已经过去。 我们默默出门,默默上车,一言不发的到医务所。护士接待我们,我陪掌珠坐在候诊室。我俏声说:“希望只是一场误会。” 医生召她进去。我没有跟着她,她总得有她自己的秘密。卢医生跟她谈很久。然后她到洗手间去取小便验。最后她出来,我替她垫付医药费。 “医生怎么说?” “明天再来看报告。”掌珠似乎镇静很多。 我跟护士说:“应该不必等到明天。” “下午四点左右打电话来吧。”护士说。 我与掌珠回家换校服。 她问道:“蜜丝林,你不骂我?” “骂你?”我问,“为什么骂你?” “我做错了事。” “eon——”我说,“掌珠,女人一生当中。谁没有看过妇科医生?你以为这种事只发生在的女主角或是女明星身上?你有空去看看法庭的男女,他们比普通人还普通,长得平凡,穿得朴素,这种人应该白头到老吧,不见得。你会以为这种人对精神与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吧?不见得。不要认为你很重要,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我耸耸肩,“很平常的。” 掌珠看我半晌,她说:“我仍然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快!”我扮个鬼脸,“我们要迟到了,还有,这件事千万别跟人说起,我不想人家剥我的皮。” 四点钟,我打电话到医生诊所。 卢医生说:“并不是怀孕。” 我顿时有喜极而泣的感觉。 “如果她觉得不舒服,可以来接受注射,可是我劝她避孕,这样下去很危险。至于不准的原因,是情绪上的不稳定引起内分泌失调,而内分泌是神秘的一件事,医学无法解释。” “谢谢。”我说,“我明天再来。” “明早十时?” “好。再见,谢谢你,卢医生。” 我忙着奔出去,在地理室,把掌珠拉出来,将好消息告诉她,她拥抱我。 我说:“掌珠,下次你会小心,会不会?” “一定。”她答应我。 我们又去看卢医生。掌珠把一张现金支票还给我。 第九章 掌珠哭了,“我见她一直打电话来追问爹的下落,又恐吓我,只好捏造一些话来告诉她,打发她走,没想到——蜜丝林,请你原谅我——” 我说:“这件事与我的名誉兼安全有关,我一定要落案,免得被人在街上追斩,做了路倒尸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钱玲玲也回头来道歉——“我实在是误会了……” 我拂袖而起,“你在香港的势力这么大,钱小姐,我不得不小心从事!”我跟警方说:“有什么事请随时通知我。” 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 电话铃在黑暗中响起来,一声又一声。 我转过身,靠起来,扭亮床头灯。 电话铃还在响。会是谁呢? 我去接电话,只拖着一只拖鞋。 “谁?”我问。 “林小姐?” “谁?”我的声音尖起来,半夜三更,一个独身女人接到神秘的电话,我哆嗦一下,看看钟,三点一刻。 “我是何德璋。” “是你!大忙人回来了!”我马上讽刺起来,“你可有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但却不觉松了口气。 “林小姐,很抱歉,我还在纽约,刚才掌珠跟我通过电话,我决定尽快赶回来,林小姐,这次完全是我们家的不是,我希望你可以回警局销案。” “你真以为我是闹着玩的?你情节省开销,挂下电话吧。” 我摔下话筒,回到床上,经过这么多年,我的电话居然还没有摔坏,真值得诧异。 第二天下班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吃茶。 她说:“你的情绪看上去稳定得多了。” “是,为什么不呢——激动又补救不了事实。”我躲在她家的纱窗帘后面。 我把纱披在头上脸上,冒充着新娘子。 又把花瓶里的花捧在手中。 “我像不像新娘?” “翘,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说,“新娘打扮很适合你。” “比利时纱边,将来我的礼服要比利时纱边的。”我说。 “那么他最好赚多点钞票。”弗罗赛太太笑。 “我喜欢能赚钱的男人。”我仰仰头。 “是吗?” “除非我爱上了他。”我叹口气。 “吃点心吗?”弗罗赛太太笑,“今天有奶油拨兰地卷。” “吃!吃!”我说,“拿出来。” 她用着的广东娘姨白衣黑裤地走出来,服侍我们吃点心。 “翘,你的毛病就是恋爱次数太多。”她说,“一下子忘掉理想与宗旨。” “那不是我的毛病,那是我的最大优点。”我说。 “你真的相信?” “是的。”我说。 “让我看看你的微笑。”她说。 我装一个史诺比式微笑,牙齿全在外边。 弗罗赛太太放下茶杯,“性格造成命运,”她摇摇头,“我可以算得出你的命运。” “我的命运?你替我算一算。”我说。 “你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她问。 我笑,“知是知道,但是事情往往有意外的发展。” “你在逃避什么?”弗罗赛太太问。 “我自己。我不喜欢我自己,故此一当有男人对我示意,我便看他不起。”我说,“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弗罗赛太太说,“我看着你成长的。” “我母亲却不相信我,她还看着我出生呢。”我说。 她笑一笑。 我告辞回家。心血来潮。得饶人处且饶人,跑到警局去销案。 何掌珠在家门口等我。 我惊异。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我问。 “两点半来的。”她眼睛红红。 “你为什么不先打电话?”我开门,“快进来!站了两个钟头,累都累死了。” “电话没人听。”她说。 “那就表示我不在,你明白吗?”我说,“如果我吃完饭才回来,你怎么办?” “我情愿站在你门口。”她说。 我看着她的面孔。“发生大事了,是不是?” 她苍自着面孔点点头。 “你爹又有什么花样?”我递一杯茶给她。 她低下头,“爹没有怎么样。” “我把案子销了,我顶怕事,人家会想:这歌女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单去找她——恐怕是一丘之貉,我要面子,所以不会控诉她,你叫他放心。” 掌珠好像没听进去,她说:“蜜丝林——”她有十二分的难言之隐。 我是个很敏感的人,“你——”我用手指着她,“你——” 她恐惧的说:“我怕我是怀孕了。” 老天。我坐下来。 她嘴唇哆嗦,瞪着我。我并不是救命菩萨。 我问:“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没有。”她颤抖的说。 “验过没有?”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验。” “还没有验?那你怎么知道呢?” “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说。 “他是谁?”我问,“是不是男同学?” “不是。” “你不要替他掩护,他也应该负一半责任,真的。” “我不想见他。”她掩住脸。 “我叫他出来。”我温和的说,“大家对质一下。” “他会侮辱我,我不要见他。”掌珠怎么都不肯。 “你爱他吗?”我问。 “不。” “你会跟他结婚?”我问。 “不。” “你会不会要这个孩子?” “不!”她尖叫,叫完又叫,叫完又叫。声音像受伤的动物的惨嚎。 我把何掌珠拥在怀里,抱住她的头。“别担心,我们总有办法,千万别担心,也不要怪你自己,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我觉得寂寞……我……” “不需要解释,”我拍着她的肩膀,“我明白,我不会勉强你去见他,你放心,错一次,乖一次。” 她蜷缩在我怀中。 我说下去:“可是我们先得寻个好的妇科医生检查一下,你先别害怕,镇静一点好不好?”我放轻声音,“别哭,我在这儿。” “蜜丝林——”她呜呜的没法子停下来。 我说:“生命不是想象中那样的。”我摇着她,像哄婴儿人睡,“掌珠,生命中充满失望,这当儿你自然伤心痛苦,事后……不过如此,事后想起很可笑,你不要怕。” 她不大听我劝,仍然伏在我胸前哭。 我顺道取过日历,翻出电话,拨电话过去找医生。 护士说:“卢医生明天上午要开刀,下午好不好?” “可是我妹妹非常不舒服,急着想看医生。” “这样吧,林小姐,我们是熟人,卢医生明天九点才去医院,你带妹妹八点半之前到诊所,好不好?” “好,好,谢谢你,小姐。”我放下话筒。 “瞧,看完医生,我们还可以准时上课。”我说,“我到你家接你。” 我喂她服一粒镇静剂,她仿佛好过点,但硬是不肯回家。“不回家是不行的。”我说,“你父亲不是要在这一两天回来?找不到你不好。” “他才不理我!” “这不是真的。”我说,“他很爱你。” “他只关心外头不三不四的女人与他银行的进帐。他才不理我的死活。” “当然他是关心的,他只是表达能力不大好,你做女儿的总要原谅他一点。” “我不会原谅爸!永不!上次他在学校里搅得天翻地覆,连你都辞了职,现在同学们以什么样的目光看我!他从来都不会为我着想一下,我恨他。”何掌珠说。 我沉默。 我说:“我送你回去,明天我开车来接你,早点起床,七点好不好?” “我家住在石澳,很远,”掌珠说,“还是我到这里来吧,准八点。” “也好。”我说,“我现在送你回去,不看着你进家门我不放心。” 我洗一把脸,也替她洗一洗,又替她把头发梳好。 我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掌珠,人不怕错,错了也未必要改,可是一定要学乖。明白吗?” 她点点头,大眼睛中充满感激的神色。 我忽然笑,“你爹爹要是听见我这番话,非要把我骨头拆掉不可!” “蜜丝林。”她靠倚在我肩膀上。 我现在仔细想起来,真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仿佛是充满困惑,朝不保夕,也不晓得如何拉扯到今日,反正是一种煎熬。 我开车送掌珠回家。她的家环境好到极点,真正背山面海。住在这种地方,还闹意气,照说也应该满足了,但是当这一切奢侈与生俱来,变成呼吸那么自然的叮候,她又有另外的欲望。 当我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我只希望母亲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看了也不打紧,最好不要事后一边朗诵一边痛骂。 我的希望很低微。 “别忘记,明天早上见。”我说。 她下车,攀着车窗,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这时候她父亲在她身后出现,我推推她。 “林小姐。”何德璋招呼我,说道,“请进来小坐。” 我说:“我没有空。” “林小姐,多谢你帮忙。” “我只是帮忙我自己,我不能同你们一样见识。”我冷冷发动引擎,把车子开出去。 回到市区还有一大段路,我打开无线电,风吹着我的脸,公路上一个一个弯,无线电播的柏蒂佩芝旧歌“田纳西华尔兹”像恶梦一样的令人流汗。 我忽然记起我看过的一首新诗: “——在本区的餐室中, 我与女友, 共享一个沙律, 看着邻桌的一对老伴, 年长男人微笑, 拎起妻子的手, 而我想到我为我的独立, 而付出的代价。” 诗的题目叫《帐单,伙计》。现在我已经收到“独立”的帐单,我希望可以付得起。 那位钱玲玲小姐在门口等我。 我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静下来,因为姓钱的女士看上去像只斗败的鸡,斗败的鸡照例是不会再举攻击的,这是逻辑。 我用锁匙开门,一边说:“我与何先生没有认识,信在你,不信也在你。” “我想请你帮忙。”她走前一步。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钱小姐,你有没有想到,台湾女人在香港的名誉这么坏,就是因为你这种人的缘故。” “是,林小姐——”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开门进屋子,关上门。 那夜我没睡好,我不能开冷气,别笑,有两只鸟在我窗口的冷气机下筑了爱巢,生一堆小鸟。一开冷气机,它们一定被吓走,变得无家可归,于是只有在热浪煎熬之下睡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良的好人。可惜环境把我训练得一天歹毒似一天。 掌珠来按铃的时候,我正在穿衣服,边扣纽子边去开门,掌珠穿着校服,我让她坐下。 “换这条裤子与衬衫,你不能穿校服。”我说。 何掌珠很听我的话。 “你父亲知道没有?” “不知道。”她换衣服。 我抬起她的下巴。“你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我说。 她沉默。在这一刹那她忽然长大。“蜜丝林的化妆恰到好处”与“蜜丝张有男朋友”时代已经过去。 我们默默出门,默默上车,一言不发的到医务所。护士接待我们,我陪掌珠坐在候诊室。我俏声说:“希望只是一场误会。” 医生召她进去。我没有跟着她,她总得有她自己的秘密。卢医生跟她谈很久。然后她到洗手间去取小便验。最后她出来,我替她垫付医药费。 “医生怎么说?” “明天再来看报告。”掌珠似乎镇静很多。 我跟护士说:“应该不必等到明天。” “下午四点左右打电话来吧。”护士说。 我与掌珠回家换校服。 她问道:“蜜丝林,你不骂我?” “骂你?”我问,“为什么骂你?” “我做错了事。” “eon——”我说,“掌珠,女人一生当中。谁没有看过妇科医生?你以为这种事只发生在小说的女主角或是女明星身上?你有空去看看法庭的男女,他们比普通人还普通,长得平凡,穿得朴素,这种人应该白头到老吧,不见得。你会以为这种人对精神与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吧?不见得。不要认为你很重要,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我耸耸肩,“很平常的。” 掌珠看我半晌,她说:“我仍然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快!”我扮个鬼脸,“我们要迟到了,还有,这件事千万别跟人说起,我不想人家剥我的皮。” 四点钟,我打电话到医生诊所。 卢医生说:“并不是怀孕。” 我顿时有喜极而泣的感觉。 “如果她觉得不舒服,可以来接受注射,可是我劝她避孕,这样下去很危险。至于不准的原因,是情绪上的不稳定引起内分泌失调,而内分泌是神秘的一件事,医学无法解释。” “谢谢。”我说,“我明天再来。” “明早十时?” “好。再见,谢谢你,卢医生。” 我忙着奔出去,在地理室,把掌珠拉出来,将好消息告诉她,她拥抱我。 我说:“掌珠,下次你会小心,会不会?” “一定。”她答应我。 我们又去看卢医生。掌珠把一张现金支票还给我。 第十章 掌珠哭了,“我见她一直打电话来追问爹的下落,又恐吓我,只好捏造一些话来告诉她,打发她走,没想到——蜜丝林,请你原谅我——” 我说:“这件事与我的名誉兼安全有关,我一定要落案,免得被人在街上追斩,做了路倒尸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钱玲玲也回头来道歉——“我实在是误会了……” 我拂袖而起,“你在香港的势力这么大,钱小姐,我不得不小心从事!”我跟警方说:“有什么事请随时通知我。” 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 电话铃在黑暗中响起来,一声又一声。 我转过身,靠起来,扭亮床头灯。 电话铃还在响。会是谁呢? 我去接电话,只拖着一只拖鞋。 “谁?”我问。 “林小姐?” “谁?”我的声音尖起来,半夜三更,一个独身女人接到神秘的电话,我哆嗦一下,看看钟,三点一刻。 “我是何德璋。” “是你!大忙人回来了!”我马上讽刺起来,“你可有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但却不觉松了口气。 “林小姐,很抱歉,我还在纽约,刚才掌珠跟我通过电话,我决定尽快赶回来,林小姐,这次完全是我们家的不是,我希望你可以回警局销案。” “你真以为我是闹着玩的?你情节省开销,挂下电话吧。” 我摔下话筒,回到床上,经过这么多年,我的电话居然还没有摔坏,真值得诧异。 第二天下班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吃茶。 她说:“你的情绪看上去稳定得多了。” “是,为什么不呢——激动又补救不了事实。”我躲在她家的纱窗帘后面。 我把纱披在头上脸上,冒充着新娘子。 又把花瓶里的花捧在手中。 “我像不像新娘?” “翘,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说,“新娘打扮很适合你。” “比利时纱边,将来我的礼服要比利时纱边的。”我说。 “那么他最好赚多点钞票。”弗罗赛太太笑。 “我喜欢能赚钱的男人。”我仰仰头。 “是吗?” “除非我爱上了他。”我叹口气。 “吃点心吗?”弗罗赛太太笑,“今天有奶油拨兰地卷。” “吃!吃!”我说,“拿出来。” 她用着的广东娘姨白衣黑裤地走出来,服侍我们吃点心。 “翘,你的毛病就是恋爱次数太多。”她说,“一下子忘掉理想与宗旨。” “那不是我的毛病,那是我的最大优点。”我说。 “你真的相信?” “是的。”我说。 “让我看看你的微笑。”她说。 我装一个史诺比式微笑,牙齿全在外边。 弗罗赛太太放下茶杯,“性格造成命运,”她摇摇头,“我可以算得出你的命运。” “我的命运?你替我算一算。”我说。 “你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她问。 我笑,“知是知道,但是事情往往有意外的发展。” “你在逃避什么?”弗罗赛太太问。 “我自己。我不喜欢我自己,故此一当有男人对我示意,我便看他不起。”我说,“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弗罗赛太太说,“我看着你成长的。” “我母亲却不相信我,她还看着我出生呢。”我说。 她笑一笑。 我告辞回家。心血来潮。得饶人处且饶人,跑到警局去销案。 何掌珠在家门口等我。 我惊异。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我问。 “两点半来的。”她眼睛红红。 “你为什么不先打电话?”我开门,“快进来!站了两个钟头,累都累死了。” “电话没人听。”她说。 “那就表示我不在,你明白吗?”我说,“如果我吃完饭才回来,你怎么办?” “我情愿站在你门口。”她说。 我看着她的面孔。“发生大事了,是不是?” 她苍自着面孔点点头。 “你爹又有什么花样?”我递一杯茶给她。 她低下头,“爹没有怎么样。” “我把案子销了,我顶怕事,人家会想:这歌女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单去找她——恐怕是一丘之貉,我要面子,所以不会控诉她,你叫他放心。” 掌珠好像没听进去,她说:“蜜丝林——”她有十二分的难言之隐。 我是个很敏感的人,“你——”我用手指着她,“你——” 她恐惧的说:“我怕我是怀孕了。” 老天。我坐下来。 她嘴唇哆嗦,瞪着我。我并不是救命菩萨。 我问:“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没有。”她颤抖的说。 “验过没有?”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验。” “还没有验?那你怎么知道呢?” “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说。 “他是谁?”我问,“是不是男同学?” “不是。” “你不要替他掩护,他也应该负一半责任,真的。” “我不想见他。”她掩住脸。 “我叫他出来。”我温和的说,“大家对质一下。” “他会侮辱我,我不要见他。”掌珠怎么都不肯。 “你爱他吗?”我问。 “不。” “你会跟他结婚?”我问。 “不。” “你会不会要这个孩子?” “不!”她尖叫,叫完又叫,叫完又叫。声音像受伤的动物的惨嚎。 我把何掌珠拥在怀里,抱住她的头。“别担心,我们总有办法,千万别担心,也不要怪你自己,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我觉得寂寞……我……” “不需要解释,”我拍着她的肩膀,“我明白,我不会勉强你去见他,你放心,错一次,乖一次。” 她蜷缩在我怀中。 我说下去:“可是我们先得寻个好的妇科医生检查一下,你先别害怕,镇静一点好不好?”我放轻声音,“别哭,我在这儿。” “蜜丝林——”她呜呜的没法子停下来。 我说:“生命不是想象中那样的。”我摇着她,像哄婴儿人睡,“掌珠,生命中充满失望,这当儿你自然伤心痛苦,事后……不过如此,事后想起很可笑,你不要怕。” 她不大听我劝,仍然伏在我胸前哭。 我顺道取过日历,翻出电话,拨电话过去找医生。 护士说:“卢医生明天上午要开刀,下午好不好?” “可是我妹妹非常不舒服,急着想看医生。” “这样吧,林小姐,我们是熟人,卢医生明天九点才去医院,你带妹妹八点半之前到诊所,好不好?” “好,好,谢谢你,小姐。”我放下话筒。 “瞧,看完医生,我们还可以准时上课。”我说,“我到你家接你。” 我喂她服一粒镇静剂,她仿佛好过点,但硬是不肯回家。“不回家是不行的。”我说,“你父亲不是要在这一两天回来?找不到你不好。” “他才不理我!” “这不是真的。”我说,“他很爱你。” “他只关心外头不三不四的女人与他银行的进帐。他才不理我的死活。” “当然他是关心的,他只是表达能力不大好,你做女儿的总要原谅他一点。” “我不会原谅爸!永不!上次他在学校里搅得天翻地覆,连你都辞了职,现在同学们以什么样的目光看我!他从来都不会为我着想一下,我恨他。”何掌珠说。 我沉默。 我说:“我送你回去,明天我开车来接你,早点起床,七点好不好?” “我家住在石澳,很远,”掌珠说,“还是我到这里来吧,准八点。” “也好。”我说,“我现在送你回去,不看着你进家门我不放心。” 我洗一把脸,也替她洗一洗,又替她把头发梳好。 我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掌珠,人不怕错,错了也未必要改,可是一定要学乖。明白吗?” 她点点头,大眼睛中充满感激的神色。 我忽然笑,“你爹爹要是听见我这番话,非要把我骨头拆掉不可!” “蜜丝林。”她靠倚在我肩膀上。 我现在仔细想起来,真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仿佛是充满困惑,朝不保夕,也不晓得如何拉扯到今日,反正是一种煎熬。 我开车送掌珠回家。她的家环境好到极点,真正背山面海。住在这种地方,还闹意气,照说也应该满足了,但是当这一切奢侈与生俱来,变成呼吸那么自然的叮候,她又有另外的欲望。 当我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我只希望母亲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看了也不打紧,最好不要事后一边朗诵一边痛骂。 我的希望很低微。 “别忘记,明天早上见。”我说。 她下车,攀着车窗,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这时候她父亲在她身后出现,我推推她。 “林小姐。”何德璋招呼我,说道,“请进来小坐。” 我说:“我没有空。” “林小姐,多谢你帮忙。” “我只是帮忙我自己,我不能同你们一样见识。”我冷冷发动引擎,把车子开出去。 回到市区还有一大段路,我打开无线电,风吹着我的脸,公路上一个一个弯,无线电播的柏蒂佩芝旧歌“田纳西华尔兹”像恶梦一样的令人流汗。 我忽然记起我看过的一首新诗: “——在本区的餐室中, 我与女友, 共享一个沙律, 看着邻桌的一对老伴, 年长男人微笑, 拎起妻子的手, 而我想到我为我的独立, 而付出的代价。” 诗的题目叫《帐单,伙计》。现在我已经收到“独立”的帐单,我希望可以付得起。 那位钱玲玲小姐在门口等我。 我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静下来,因为姓钱的女士看上去像只斗败的鸡,斗败的鸡照例是不会再举攻击的,这是逻辑。 我用锁匙开门,一边说:“我与何先生没有认识,信在你,不信也在你。” “我想请你帮忙。”她走前一步。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钱小姐,你有没有想到,台湾女人在香港的名誉这么坏,就是因为你这种人的缘故。” “是,林小姐——”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开门进屋子,关上门。 那夜我没睡好,我不能开冷气,别笑,有两只鸟在我窗口的冷气机下筑了爱巢,生一堆小鸟。一开冷气机,它们一定被吓走,变得无家可归,于是只有在热浪煎熬之下睡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良的好人。可惜环境把我训练得一天歹毒似一天。 掌珠来按铃的时候,我正在穿衣服,边扣纽子边去开门,掌珠穿着校服,我让她坐下。 “换这条裤子与衬衫,你不能穿校服。”我说。 何掌珠很听我的话。 “你父亲知道没有?” “不知道。”她换衣服。 我抬起她的下巴。“你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我说。 她沉默。在这一刹那她忽然长大。“蜜丝林的化妆恰到好处”与“蜜丝张有男朋友”时代已经过去。 我们默默出门,默默上车,一言不发的到医务所。护士接待我们,我陪掌珠坐在候诊室。我俏声说:“希望只是一场误会。” 医生召她进去。我没有跟着她,她总得有她自己的秘密。卢医生跟她谈很久。然后她到洗手间去取小便验。最后她出来,我替她垫付医药费。 “医生怎么说?” “明天再来看报告。”掌珠似乎镇静很多。 我跟护士说:“应该不必等到明天。” “下午四点左右打电话来吧。”护士说。 我与掌珠回家换校服。 她问道:“蜜丝林,你不骂我?” “骂你?”我问,“为什么骂你?” “我做错了事。” “eon——”我说,“掌珠,女人一生当中。谁没有看过妇科医生?你以为这种事只发生在小说的女主角或是女明星身上?你有空去看看法庭的男女,他们比普通人还普通,长得平凡,穿得朴素,这种人应该白头到老吧,不见得。你会以为这种人对精神与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吧?不见得。不要认为你很重要,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我耸耸肩,“很平常的。” 掌珠看我半晌,她说:“我仍然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快!”我扮个鬼脸,“我们要迟到了,还有,这件事千万别跟人说起,我不想人家剥我的皮。” 四点钟,我打电话到医生诊所。 卢医生说:“并不是怀孕。” 我顿时有喜极而泣的感觉。 “如果她觉得不舒服,可以来接受注射,可是我劝她避孕,这样下去很危险。至于不准的原因,是情绪上的不稳定引起内分泌失调,而内分泌是神秘的一件事,医学无法解释。” “谢谢。”我说,“我明天再来。” “明早十时?” “好。再见,谢谢你,卢医生。” 我忙着奔出去,在地理室,把掌珠拉出来,将好消息告诉她,她拥抱我。 我说:“掌珠,下次你会小心,会不会?” “一定。”她答应我。 我们又去看卢医生。掌珠把一张现金支票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