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三分》 双枪小太婆 清冷冷的四点钟,天还是黑的,月台两侧伫立着一溜煤油灯,映照出不大的一方亮堂。一行人穿戴整齐,插着手、笼着耳,乌泱泱地候在一旁。为首的妇人年约四十,一把头发挽成一个低髻,鬓边贴着两朵珠花,闲立在正中央。 远远儿听到火车的汽笛声,有个着粉裙的丫头往秦妈妈身边凑去:“妈妈,来了。”妇人先是扫了她一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黄铜怀表,瞧过时间后方对众人道:“都理理衣裳,醒醒神儿。” 连通南北直隶的这条铁路今春才刚通车,票价贵得叫人咋舌,是以月台上统共也没几家子人。不多时火车到站,秦氏亲自提着灯笼等在门前,但见头等车厢里钻出一位米色袄子、兰缎马面裙的小娘子。 她年岁小,身量未开,瞧着只到秦妈妈胸口,脚上一双洋货小牛皮靴踩得踢踏响。 “大姑娘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李持盈没搭腔,轻轻点了点头就算是接下了这句寒暄。她打松江府上的车,在车上结结实实窝了半个月,加上今日起了个大早,此时头发虽然齐整,眼泡子却有些肿。众人见她脖子上挂着一把半新不旧的赤金长命锁,两只小小的手腕上各戴一只剔透如冰的水晶镯,登时眼神儿四处乱飞。 大庭广众之下,做仆妇的不能跟主子计较,秦氏抿出一个笑来,蜻蜓点水般屈膝福了一福,也不等叫就起了:“此处离家还有些距离,姑娘快去车上用口茶,歇歇吧,家里备了宴席,只等着晚上给姑娘洗尘呢。” 说罢引着她向外走去。 李大姑娘进京只带了一个老妈妈,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丫鬟,够顶什么用的?公主府的奴仆伸手便要将她的两只大衣箱接过去,丫鬟拿余光掠了一眼姑娘,见她没有阻止,这才乖乖卸了力。秦妈妈全程没往那边夹一下眼皮,老的太老,小的又上不得台面,皮肤黑黄,四肢粗壮,别说给姑娘贴身使唤,这样的丫鬟放在他们公主府,扔去厨房烧火都不要。 李持盈没打算跟他们闹僵,乖乖巧巧地扶着秦氏登上骡车,车帘放下时忽见不远处有小童叫卖玩意儿,不等吩咐,只一个眼神,青壮丫鬟便快步走去,买回两份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报纸。她没管秦妈妈也在车里,直接展开来看,一份是朝廷发行的《大明日报》,上头主要是一些皇室日程,官员调动,就如后世的党媒,算是官方喉舌;另一份是京城本地的《名士风流》,主要刊载了一些名流八卦,逸闻趣事——这家公子天纵奇才,风姿无双,与某当红名伶琴瑟相合,一段佳话;那位将军娇妻美妾,儿女绕膝,偏偏与最欣赏倾心的某皇室淑女有缘无分,只能错过。 李持盈在松江老家时也常看报,这个时代的娱乐方式非常有限,看报是最经济也最省力的一种,可惜老太太是旧派人物,一开始不许她看,也不许下人替她买,发现一次打一次,她说那些报纸都是不叁不四的人写来骗人的,好好的女孩子都叫挑唆坏了。后来她病得愈重,见她仍不知悔改,也就撒手不管了。 姑娘看得认真,一张小脸叫报纸遮得严严实实,无形中将秦妈妈晾在了一旁,秦氏不免有些气闷,转念又想小丫头子初来京畿,可不是见什么都新鲜么?于是再次耐下心肠,转口问道:“姑娘识字?” 李持盈没有藏拙的爱好,一边翻页一边嗯了一声。 自从神佑皇帝改革,如今朝廷取士不再凭八股文章,而是像唐朝一般分科录用。当今少年时还一力复辟女官政策,为此不知杀了多少人,如今南直隶一带多的是着补子戴冠子的官娘子,小女孩儿识字又有什么稀奇? 秦妈妈微微一笑:“那可好了,咱们北京城里有意思的去处多着呢,姑娘识字便省了许多事了。” 李持盈没抬眼,不是没想到自己进京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毕竟她的继母、她爹的第二任妻子是当今的六女儿华仙公主,她没想到的是公主的能量竟然不小,《名士风流》专门给了一整块版面,用来吹捧华仙公主多么贤良淑德,将襁褓失母、幼年又没了祖母的继女接来京城,‘亲自抚养’。 她不禁停下来喝了口茶。 见人终于有了休息的意思,秦氏下意识地挺直腰杆,作长辈慈爱状谆谆善诱道:“大姑娘也不必紧张,咱们公主是最慈和温柔的人,前两年就同驸马说要接姑娘过来,是驸马想着,自己不能尽孝于老太太膝下,有姑娘代他承欢撒娇儿也是一样。” 李持盈低头用茶,内心冷笑一声。她半岁时元配亲娘莫名其妙暴病而亡,然后不出俩月,华仙公主下降她爹李沅,这里头要没点什么事儿,鬼才会信!然后就是守孝守孝守孝,她一个没断奶的小娃娃,在亲爹的嫡母手底下讨生活,美其名曰‘替娘守孝,替爹尽孝’,这一孝就他妈八年!公主不爱搭理她她能理解,谁家新娘子爱搭理前妻留下的拖油瓶?可李沅这么多年也对她视若无睹,连名字都是毫无血缘关系的老祖母起的,这他妈还不叫狼心狗肺??现在来装孝子贤孙了?就不怕老太太半夜敲你的门?? 她不接茬,秦氏只好接着道:“咱们府里人口简单,现有两位小爷,大的比姑娘小二岁,今年虚岁六岁,还没取学名;小的才刚停奶,如今还是跟着公主、驸马住。老奴仗着年纪说句托大的话,府里没养过女孩儿,要是有什么怠慢之处,姑娘千万别委屈自己,公主是姑娘的母亲,岂有不盼着姑娘好的?若叫小人钻了空子、看了笑话,才是大家没脸。” 话到此处,李持盈收起报纸,露出一个浅笑:“妈妈放心,我省得。” 皇帝本就身体不好,近两年面都很少露,这个节骨眼上华仙公主要是被爆出虐待继女的丑闻,几年来辛苦建立的亲民人设都要付诸东流,她不是大公主真定,真定上过战场领过兵,至今在军中拥有一定的话语权,民间更是管她叫‘大公主娘娘’——只差没把皇室代言人印在自己的名片上。想到这里李持盈恍然大悟,也正因此,《大明日报》不会给华仙公主任何眼神,因为皇家只需要一个代言人,只有《名士风流》之类的小报杂报会刊登有关华仙的消息。 她在松江听过不少张淑妃母子叁人的花边新闻,真假暂且不论,总之这叁个一向是走人畜无害小白花路线的,哪怕华仙真的视她作眼中钉、肉中刺,此时也绝不敢采取任何行动。 骡车驶进二门,早有软轿在门口等着,穿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么久,李持盈第一次觉得,封建皇权下人人要脸毕竟不是一件坏事。 * 公主府宝华堂。 过了中秋天气就凉快下来了,府里消夏的东西撤了个七七八八,唯独公主与驸马起居之处,因公主怕热,还挂着夏天的纱帐帘子。 “对了,今儿那丫头是不是到了?已经弄回来了?” 一个鹅蛋脸的大丫头跪着伺候她穿鞋,下首的小杌子上坐着一个老妈妈子,老妈妈子笼着手回话说:“一早秦显家的就去接了来,已经送进闻笙馆了。” 华仙梳着头好奇道:“怎么样?” “模样倒在其次,公主见了就知道,玉面狐狸样儿。只这性子有些孤拐,拿咱们这儿当龙潭虎穴了。” 八岁的小女孩子,又自小没了亲娘,相依为命的老祖母四月也没了,要是立时就俯首帖耳、半点脾气没有反倒叫人瞧不起。 华仙没把她当回事,不过一个女儿,将来扫扫地缝就够送她出门子的了,一边歪头戴耳环一边没好气道:“去给你们驸马爷说一声,就说他的心肝宝贝进府了,好歹别忘了晚上回来吃饭。” 登时一屋子的丫头婆子都笑了,华仙乳母更是嗔她:“做了母亲的人了,还这样使小性。” 闹得华仙也跟着笑,笑完让人将小儿子抱来逗弄一回,完了才想起:“这个点了,晖哥儿怎么不见?” 公主长子乳名晖哥儿,因为生产时艰难,生怕养他不住,长到这么大也没怎么见过生人,他仗着父母喜欢,在府里一向称王称霸,丫头乳娘之流根本不放在眼里。这天晖哥儿醒得早,想起前日母亲送给他解闷的画眉鸟,闹着让人拿进来逗了一阵,不仔细竟叫它挣开链子飞走了,忙忙地下地去追,一屋子人大呼小叫着撵在后头。 “哥儿!哥儿!可仔细脚下!” 他踩着软底睡鞋,绕过假山一溜烟跑没了影,丫头们紧赶慢赶追不上,个个气喘吁吁,话也说不完整:“前头是……唉……大哥儿!快回来!” 此时李持盈正在屋里更衣。过了叁岁她就不要丫头侍候更衣了,一来过不了心里那关,总觉得有手有脚的,干嘛让人帮着穿衣服?二来……她身上有个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 不论哪朝哪代,枪械都属于管制品。神佑改革前朝廷管得松,到显圣皇帝即位,在工部属下设立洋务司,这道口子才逐渐收紧。松江地处江南,别的不敢说,洋货是最不缺的,五岁上有个倒卖洋货的奸商卖了一批本地工匠仿制的假洋货进李府,她在那里面发现了宝贝——小娘子解下兰缎马面裙,又小心翼翼地褪下细布衬裙,露出最里面的纱裤和绑在纱裤外的一圈羊皮带子。 皮带子上有个羊皮枪套,里头是一把小孩儿手掌大的手枪。这一看就是做来给后宅女眷赏玩的东西,浑身镶满了花里胡哨的宝石不说,弹匣里统共只有叁个弹巢,还不能装填正儿八经的子弹,只能是珍珠大小的石头子儿。 这东西李持盈不敢让老太太发现,只好偷着空儿一个人拿厨房养的母鸡试枪,因为没有火药,它的威力不算大,但在关键时刻争取一点时间还是没有问题的——从她出生开始,大明各地的工人运动就没有停歇过,虽然都是小打小闹,没形成什么大气候,但前年松江纺织厂的女工集体罢工,官府出兵镇压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打死了六名为首的女工头。 消息当然是被压下来了,可听下人八卦时李持盈心想,我绝不要被那样‘处理掉'。不管贫还是富,有权有势还是卑微如乞丐,她绝对不要被人像蝼蚁一样随随便便地打死。 这枪一对儿两只,显然是叫不懂行的人当作了珠宝或玩器,稀里糊涂进了货,又稀里糊涂卖给了她。虽然左手那只经常卡膛(很久没保养了,她也不懂怎么保养),右手那只掉了好些红蓝宝石,李姑娘还是非常珍惜地每晚都将它们藏在枕头底下。她只要出门,不论是出远门还是出二门,身上必定要带一只枪。枪套子是她自己缝的,手艺不咋地,胜在足够坚固,今日初到公主府,才把自己剥干净,新裙子新衣裳还没来得及往上套,忽听窗槛下面传来一声闷响。不等责问守门的梅枝,一团踉踉跄跄的人影撞开门帘,皮球似的摔了进来。 李持盈自己也没想到,穿越一趟,拔枪的本能竟然没丢,只穿着亵衣纱裤的小姑娘一个翻身骑坐在男孩腰间,黑洞洞的枪口直抵他的额头。 “你是……”她太居高临下,晖哥儿眼也不敢眨,忍不住还咽了口口水,“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里? 她摸不准他的身份,但能瞧出他手无缚鸡之力,又气又惊又懊恼,瞪着眼道:“是你祖宗双枪小太婆。” --------- 皇帝顺位:神佑→显圣→当今(太兴) 夜宴 有了这支插曲,接风宴比她预想中还要尴尬一百倍。饭桌上统共四个半人(叁郎才两岁,算半个),两两之间弥漫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尴尬气场。 主座的公主穿一件鹅黄色妆花长袄,下面系着满地金的胭脂马面,娇艳华丽,珠翠满头;身旁的李沅一身藏青色镶银边曳撒,满绣着兰草竹叶,要不是那张俊脸,活像是公主她爹——李沅今年叁十有二,搁后世还是翩翩美男子的年纪,在这儿却已经称不上年轻了,他乃当年皇帝钦点的探花郎,且是极其罕见的‘少年探花郎’(虽然当时已经二十五了,但在五十少进士的大明,依然是凤毛麟角般的人物),长相自是不消说,要是不好看华仙也不能看上他,乃至嫁给他,只可惜今夜这张脸板得像口老棺材,也不知是在跟谁置气。 坐在父母下首的晖哥儿也换过一身大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坐在位子上盯着碗碟,偶尔火光流照到他脸上,能看到前额洇着一块青色的印子。寿哥儿被乳娘抱着,正流着口水快乐地“啊啊”。 “这是你们大姐姐,学名叫做持盈。今日咱们一家终于团圆了。” 话说得硬邦邦,到底开了场,李持盈很配合地站起来给新晋父母道了个万福。李家这一辈行持字辈,从大排行算她其实是九姑娘,上头还有持淑,持风,持姜,持谨等隔房哥姐,但从小排行算——公主出降,连驸马一起自动升辈儿,老太太去世这俩都不用守孝的,李持盈就是如假包换的大姑娘。 “大姐姐?”晖哥儿仍有些怕她,但又气恼不过,不伦不类地学那经年老妈妈,拿眼睛斜睨着看人,“你也是我娘生的?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 大明律规定驸马不许纳妾,虽然不知道有多少驸马真的遵守了此项律令,总之法律是这么规定的。一般二般的侍妾所出可没资格让他唤一声大姐姐。 李持盈见他没提手枪的事,心里先松了口气,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我原来不知,李家已经是二爷当家了,事事都须报与你知道。” 李沅清清嗓子:“好了,吃菜吧。” 华仙:“……” 公主也没想到场子能冷成这样,还以为父女多年未见,怎么都要诉诉衷肠,因此连女先儿、戏班一概没叫,此刻听着空荡荡的风声、荷花塘的水声,华仙真是悔青了肠子。 要不是出了早上那档子事,拿晖哥儿起个话头多好。 说来也是点背,继女进府第一天,她儿子冒冒失失地撞破了人家换衣服,往小了说是晖哥儿没教好,不懂礼,往大了说就是她华仙公主没把李大姑娘放在眼里,存心怠慢,否则姑娘更衣,怎么能连个看门的丫头都没有?谁又肯信是李持盈自己不要使公主府的人,她带来的那个梅枝恰好有事走开了呢? 再者,李沅是个心思极细的人,晖哥儿寿哥儿的乳母都一一记得姓氏、夫家、籍贯,这事一出,她没派人立刻告诉他就是落了下乘,幸好那丫头脾气硬,若是叫她当众哭诉两句,李沅少不得要吃心。 公主使个眼色,李持盈碟子里立刻多了块脆皮烧鸭:“西大街百福楼的当家菜,大姐儿尝尝。” 她登时头皮一麻,筷子都差点拿不住。早上还是‘大姑娘’,这会儿就成‘大姐儿’了?恶不恶心肉不肉麻啊!老太太都没管她叫过大姐儿! 李沅偏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只咬了一小口,还慢吞吞地咀嚼半天,心下了然:“你不爱吃鸭子?那就吐出来,别吃了。” 晖哥儿找到机会插嘴,将筷子一放:“我也不爱吃鸭子。” “你不许挑,把碟子里的都吃光,否则不准下桌。” “凭什么!”他急起来,“她怎么就能不吃!” “她是姐姐。” 李持盈:“……” 合着我还得兼职教具。 一顿晚饭吃完,大姑娘只觉自己寿都短了叁年,临走前李沅还云淡风轻地对她说,过阵子就把老太太和她娘的牌位接来,再叫她和晖哥儿一道读书,让她千万不要想家,有什么委屈、不习惯的地方只管来找他,闹得她好想抓住这位大龄中二病的肩膀猛晃,大哥!这里是公主府!不是你的驸马府啊!!!把老太太和元配的牌位接来往哪儿搁?总不能跟朱家的列祖列宗搁一块儿吧?还委屈了就去找他,你这么明晃晃地下公主面子,真的不怕回头公主往我碗里下耗子药吗??怪不得老太太不待见你,要不是长了张好脸,你他妈早叫人片火锅吃了!! 更绝的是那个晖哥儿还一脸幸灾乐祸,‘哈哈,你也要读书’的样子。 李持盈:“……” 不同于她记忆里的大明朝,其实令女孩儿读书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一件稀罕事。朝堂上女官男官的比例大致是一比二,还不算后宫女官和洋务司属下的女工、女管事,就连男女比例最失衡的锦衣卫和东西厂近年都开始出现女人的身影。 所以她才能这么有恃无恐,不仅仅因为有亲妈和老太太的嫁妆傍身,更因为在这个大明,女孩儿的出路比她预想中宽广得多的多。她不打算夹着尾巴讨好公主后妈,也没有非要在这个家挣得一席之地的觉悟,路引制度早就作废,大不了就远走高飞,不拘去哪里,总有她的安身之处。 “姑娘?”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回到闻笙馆,累了一天了,澡还没洗呢。 想是猜到了她路没摸熟,散席后一个草绿色背心的大丫头提着灯笼撵上来,口中道:“夜深了,奴婢送姑娘回去歇息,姑娘留神脚下。” 能到公主跟前侍候的都不会太笨,这个草绿背心就挺健谈的,说了没几句就开始套她的话:“都说姑娘从江南带了个丫头来,模样水灵得很,咱们正奇怪,怎么今晚没见着。” 梅枝虽然长得不丑,在她看来是妥妥的模特身材,但离世人口中的‘水灵’还是有些距离,李持盈眼皮一抽:“哦,她犯了错,正在闻笙馆里受罚。” 她不跟丫头奴仆搞什么人人平等、我们来做朋友吧,因为古代就是古代,虽然比以前那个大明好了不少,尊卑良贱依然分明,玩这一套实是害人害己——什么时候皇帝一家子把底下人当朋友了,资本家把工人当朋友了,咱们再来玩儿这个。梅枝擅离职守,闯了大祸,她只扣她叁个月工钱,罚她禁闭一天已经是无比宽容了。 “那也不能叫姑娘独自个儿出门啊,”绿背心叹道,“京里稍有些头脸的人家,谁不是丫头媳妇簇拥着?那才是千金小姐的体统呢。” 听到这儿李持盈回过味儿了,这是华仙想给她塞人? 说话间闻笙馆近在眼前,绿背心屈膝向她福了一福:“咱们府里人口不多,下人也不似那些大族几代繁衍,这几个丫头还算伶俐,姑娘先使着,若有不称心的日后再裁换就是。” 她草草扫了一眼,见也就叁四个人,便应下了。 “有劳姐姐了。” “岂敢,姑娘折煞奴婢。” 鼓瑟吹笙 四个丫头,分别叫香荷、雪柳、翠竹、映菊,都在十五岁上下,不知道是不是“梅枝”这名字让她们误以为她喜欢花,一排四个站出来,真是人如其名,人比花娇。 李持盈洗过澡,散着头发一一点过去:“桃枝,柳枝,竹枝,松枝。” 实在记不住那些相似度极高的丫鬟名字(进府时为她领路的名叫香莲,席间给她布菜的叫做小菊,下午过来量身裁衣的名唤翠柳),干脆都从梅枝起算了。桃枝白面粉腮,看着自带腮红;柳枝纤腰楚楚,今日又穿了一身葱黄柳绿;竹枝个头最高,脸也有点淡男颜的清冷味道;松枝头发乌黑,身上有股淡淡的松针香味。 四个丫鬟齐齐屈膝:“谢姑娘赐名。” 她瘫在太师椅上,其实内心不是全无遗憾的。自己这个身份,按照套路,不是该有个公主所出的娇蛮妹妹处处给她使绊子、跟她争风斗气吗?娇蛮妹妹一旦换成娇蛮弟弟,听上去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次日一早晖哥儿火急火燎地赶来抓她上学,被桃枝好声好气拦在外头:“二爷,姑娘还没起呢,二爷好歹往别处转转,用过早膳再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穿进了红楼梦(……)。 新来的四个丫头隐隐以她为首,那厢竹枝正打水,准备伺候姑娘洗漱,柳枝在熨衣裳,松枝看着婆子们打扫院子,预备早膳,剩下一个高杆儿似的梅枝静静戳在屋里。 晖哥儿也不理会她们,听说她还没起床,脸上流露出两分似得意似不屑的神情来。他自觉占据了道德高地,故意扯着嗓子大声道:“日上叁竿了还不起,看先生不打得你手心开花!” 要说天下还有谁能让他怕上两分,一个皇帝,一个爹娘,再有就是先生了。李沅是科举出身,很看重子女的教育,华仙公主也不是什么愚妇,这一点上夫妻俩是绝对一致的——先生要打要骂都随意,谁敢替小爷求情狡辩,扒了裤子一道打。 他是今年六月才被送去学堂开的蒙,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月时间,因为生性顽皮,没少被先生立规矩。亲弟弟寿哥儿远没到上学的年纪,同龄学伴都是闷葫芦,叁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好容易来了个自称是他太婆的坏姐姐,正好教先生杀杀她的威风。谁知耐着性子等了半天,没等出李持盈,却等来了宝华堂的大丫鬟,金桂没料到大哥儿也在,进门先吃了一惊,问清缘由又是一笑:“哥儿也太心急了,大姑娘才来了几天?行李且没收拾完呢。” 华仙公主再怎么说也是京里的一号人物,多少人的眼睛日夜紧盯着公主府?李大姑娘来了,不说立刻就带出去串门子、结交各府的千金小姐,怎么着也得出去亮个相,这才显得母慈女孝、家和人旺不是? 偏生晖哥儿想不透,还以为是母亲有意偏袒,帮她躲懒,当即大吵大嚷起来:“又不要她自己动手收拾!昨儿爹爹说的,叫她跟我一道读书!” 先帝亲自设立的濯贤大学堂,里头除了四书五经,还有算学、律学、地理、物理、洋文等现代学科,因为内容太难,只收16-30岁的青年学子。当今登基后深感人才难求,开始大肆推广这种多学科的私塾、学塾,为各地学龄孩童打基础,如今达官显贵家的孩子上的大都是这种学堂。 金桂知道他犟,不由得柔声哄道:“今儿荣王妃带颜姑娘来做客,下午放了学,哥儿早些回来给王妃请安。” 荣王与华仙一母同胞,都是张淑妃所出,从这个封号就能看出来,他是个挺得宠的亲王。晖哥儿同舅舅一向要好,连舅母、表姐也都不错,正要一股脑答应下来,一直充当摆设的梅枝倏地起身,撩开一把珠帘,让出了里头的李持盈。 她仿佛没睡醒,这会儿眼里还水汪汪的,似是想当场打两个呵欠。 金桂起身,不疾不徐地屈了屈膝:“好叫姑娘知道,今日午后荣王妃携大郡主过府赏花,公主请姑娘一道列席。” 李持盈一个激灵,然后恨不得一拍大腿,对嘛!这个走向才对嘛! 倒不是她吃饱了撑的非要当个搅家精,跟人争风斗法,而是从她决定进京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这一关绝对躲不过去。华仙公主的这位嫂嫂声名远播,始终蝉联在各地小报年度最爱人物的排行榜上。 一说荣王妃家世低微,凭美色嫁进皇家,一进门就整治得荣王后院鸡飞狗跳;还有说荣王妃擅交际,有长才,因此被皇帝看中,特特赐给荣王,荣王为了圣宠,就此冷落了满院姬妾。不管怎么样,荣王妃智斗小妾、独霸王府的故事至少被写成了十八个不同版本,镇在每位当家主母的床头。李持盈对她好奇不是一天两天了,盖因这位王妃娘娘有着四分之一的葡萄牙血统。 大明亲王,娶了一位有着洋人血统的番女为正妻,这在当年肯定是引爆全国的爆炸性新闻,更别说这位番女至今独宠,虽然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但女儿也能袭爵,不算什么大问题。 把金桂送走,李持盈彻底清醒了,浑身上下充斥着即将见到明星的兴奋感。当年老太太身体还健朗时同她说过两句风凉话,让她日后好好努力、报效朝廷,争取跟公主似的招个夫婿入赘,“否则嫁进人家家里,旁人瞧着风光无限,其实一饮一食都要仰人鼻息,独宠又怎么样?还不就是个玩意儿。” “姑娘,”早膳很快摆好了,梅枝又变回了室内摆设,自动退去角落里,松枝上前请她,“咱们府里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姑娘同二爷用点子粥羹吧。” 她才发现晖哥儿居然还在,眉毛一皱:“你还不去上学?” 但凡是人,有几个不爱谁懒觉的?嫁去一般人家做媳妇,要日日早起侍候婆婆、太婆婆才显得'孝顺'、‘知礼’,到公主这里当然就没这规矩了。这府里也没有小妾,她才懒得早起应付继女。 晖哥儿脸都气红了:“你别嘚瑟!你早晚也要去上学的!” 大姑娘坐下挟了个松仁枣泥酥吃,里头的馅还是烫的,边吃边嘶嘶喘气:“你们学校迟到了不用罚站?” 二爷说她不过,一跺脚气冲冲地跑了。李持盈吃罢早膳,正欲看会儿书消食,梅枝一声不吭地捧了水来给她漱口。 她不爱喝茶,因为这个年代没有牙膏,把牙喝黄了没处洗去,平时漱口、解渴多是清水里点两滴应季花露,这个习惯桃枝等人尚不清楚,眼睁睁叫梅枝争了个先。 梅枝估摸着她气消了,老实巴交道:“姑娘,奴婢知错了。” 侍候这位也快四年了,她很清楚她的脾气,她没兴趣问她当时是因为什么走开,不管是拉肚子也好、尿急也好、中了奸计被调虎离山也好,她不想管那么多,李持盈要的是她的保证,即绝对没有下次。 果然,姑娘略顿一顿便接了她的茶盏,咕噜噜开始漱口:“嗯。” 梅枝松了口气,知道这事儿算是过去了。 午后歇了个晌,换了一身月白袄子银缎裙,又戴了一对儿青金石的葫芦耳坠,一行人从闻笙馆往花园子里去。柳枝本想将她打扮得鲜艳些,好给公主争光,被桃枝一个眼神制止。 “姑娘还在孝中呢。”怎么能穿艳色? 柳枝醒过神来,抬手轻轻打了自己两下:“是我莽撞了。” 论辈分,公主驸马与老太太平辈(升辈儿了嘛),不必守孝,两个哥儿本来也不爱大红大紫,到头来还就一个李持盈,平素穿衣要注意些。 梅枝紧抿着嘴巴没说话,竹枝看了她一眼,也没搭腔。大姑娘一个人慢悠悠走在前头,包包头一晃一晃的。 “哎哟哟,这就是你家大姐儿?生的玉人似的,可知是江南风水好,淘养出这么个人物来。” 金秋九月,正是菊花黄、螃蟹肥的时节,李持盈缓步行去,但见一位浅葱色上袄、葡萄紫下裙的高髻女子,手中轻摇一把宫扇,肤如凝脂、云鬟雾鬓,只一眼就把她镇住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荣王妃?她心想,果然名不虚传。 朱颜改 荣王妃体虚,走近了才看见她额头上一圈儿的白毛汗,华仙公主仿佛司空见惯,也不嘘寒问暖两句,李持盈只好上前行礼:“见过王妃、郡主。” 荣王妃掩口笑道:“好个知礼的丫头,今日若不给点子见面礼,你娘是不能饶我的了。” 这句‘你娘’显然指的是华仙,大姑娘忍不住牙酸了一酸。一旁的公主迅速接过话茬,拉着她在身边坐下:“从前我总羡慕嫂嫂,颜丫头天仙似的,又懂事又嘴甜,还能写会算,如今可不必眼馋别人了。”说着让人看茶。 被荣王妃强行塞了个戒指,李持盈道过谢,很有自知之明地坐在华仙身边继续充当道具,另一边的朱姓郡主侧头打量了她两眼:“姑姑心里疼我,自然看我色色都好,岂不知我在家里只有被娘念叨的份儿呢。”说罢咯咯笑起来,将话头引回李持盈身上,“我看这妹妹比我不差,很有几分李经历的模样。” 这说的是督察院经历司的主官李持风,李家曾经也是赫赫豪门,现在虽然没落了,族里还是有几个当官的后生。郡主没说她长得像李沅,怕华仙吃心,转而拿李持风说事。这位二姐姐李持盈也曾听说过,都道她天资聪颖、过目能诵,因此小小年纪就中了举人,是如今持字辈里混的最好的。 听郡主这口气,跟李持风还挺熟? 说话间螃蟹上了桌,丫头们呈上蟹八件。华仙笑道:“颜儿这个嘴呀,怨不得人喜欢。倒是我考虑不周,叫你们小姑娘同我们闷在一处,不然这样,吃两个螃蟹就让人带你们后头玩儿去,好不好?新到了几尾锦鲤,红艳艳的,好看得紧。” 郡主笑着应了。她比她大了不少,看着得有十一二岁了,可能因为洋人血统经过几代稀释,脸上并没什么混血的痕迹,最多就是眼珠子颜色稍微浅一点,鼻头比常人更尖一点,称不上是绝色美人——至少不如她母亲。 荣王妃虽然身材丰满了一些,不太符合汉人的标准审美,脸蛋还是一等一的,兼顾东西方神韵。李持盈耳尖地注意到,刚才华仙说郡主‘能写会算’,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不许胡闹,好生带着妹妹,”满地菊花如金甲,荣王妃的长指甲轻点桌面,“否则,仔细回家你爹爹问你。” 华仙也不管两个孩子还在场,一边让茶一边问说:“哥哥近日还忙?” “不就是月前那点子事,铁道监的工人闹罢工,不仔细伤了一位英格兰的商人,王爷忙着各处调停。” 话到这里,丫鬟适时将两位姑娘引了出去,两人一人一碟鱼食,靠着水榭喂鲤鱼。 不在母亲跟前,郡主的笑容淡了不少:“你闺名持盈?是哪个盈字?” “盈亏的盈。” “谁给你起的?”一把把鱼食撒完,小郡主撇了撇嘴,让人打水来洗手,“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强要持盈也太张狂了。” “郡主说笑了,”她不客气,李持盈也懒得装相,“名字不过一个代号,难道我叫李万岁就真的万岁了?” “你——”郡主倏地瞪大眼,不敢相信有人能这么大胆,回过神后忙不迭四处张望,压低了声音教训她,“哪里来的野丫头,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 普天下只有一个人能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野丫头自顾自地喂鱼,显然没将她的警告放在眼里:“你呢?你还没告诉我你的闺名是什么。” 郡主看着她,表情微妙:“我叫朱颜。” 各自洗过手,用过茶水,朱颜的态度比方才软和不少,神态也自然:“你们李家人真是,个个都长着一条利舌头。” 她以为她说的是李沅,狐疑着问说:“我爹骂过谁?” 再怎么样也是长辈,不可能对郡主口出恶言。而且看李沅那样子,大概是生气也尽量自己憋着的冷峻款,不应该啊。 “不是你爹,是你堂姐。”虽然李沅脾气也硬,但毕竟还有分寸,李持风当年做给事中时才叫疯狗一条,逮谁咬谁,逼得皇上把她调到都察院去了,发挥专长,发光发热。 “二堂姐?”大姑娘颇感吃惊,“亲戚们都说她为人谦逊,进退有度。” 总之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因为血缘较远,她没见过李持风本人,都是家长里短听来的八卦。 “真是那样的,哪能在京城待得下去?”朱颜老成地摇头,“李经历当年可是连锦衣卫都敢——” 话音还没落下,不远处突然爆发出两声枪响,青天白日,惊起雀鸟无数。 白玉碗里的鱼食撒了一地,水面泛起层迭的涟漪,不夸张的说那一瞬间李持盈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整整八年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听到枪声,脑内的某根弦被骤然一拨,她条件反射般开始寻找掩体,同时双手抱头,一句“快趴下”还卡在喉咙口就听朱颜和丫头们惊讶不已地问道:“怎么了?” “你做什么呢?” 郡主一脸惊诧,见她脸色雪白,忙让丫头们退后几步。 大姑娘看着她,一时忘了要怎么张嘴解释。朱颜想起她从松江来,恐怕没见过这种阵仗,无奈又好笑地宽慰说:“想是锦衣卫拿贼呢,不必紧张。” 如今京畿内外,除了戍守天津卫的水师就只有锦衣卫配有火器。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连绵的黄瓦红墙中不时钻出几座或尖顶或圆顶的西洋教堂,郁郁葱葱的桂树、槐树、枣树丛中,显圣四十年建造的京师大钟楼直插天际,正对着那座煌煌昭昭的紫禁城。 从前她也买票去过故宫,那时故宫外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如今紫禁城被各色衙门、大使馆和达官贵人们的府邸团团围住,宅院深深,富丽堂皇。出了内城才是老百姓生活的地方,卖豆腐的、贩甜水的、修面的修脚的制风筝的做寿衣的,她分辨不出锦衣卫是在哪里开的枪,眯起眼也只能捕捉到一痕隐约的青烟。 尽管不合时宜,李持盈的心头忽然划过一句话,‘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穿越之初她也思考过我存在的问题,这里与她认知中的大明很不一样,没有海禁政策,没有倭寇肆虐,没有权倾朝野的九千岁,这里的女人甚至能堂堂正正地科举做官,皇室小辈中最出彩的不是这个王那个公,而是一位暴揍过英吉利海军的大公主。 仿若一个瑰丽而怪诞的梦,一边是蓬勃发展的科技,蒸汽船与费马大定理;而另一边,那些街头巷口、工厂作坊里满是劳工的血汗和妇孺的尸体。八年时光不足以磨灭上辈子的所有痕迹,直到此时李持盈才发现……自己没有入戏,她不在乎亲娘惨死,因为在她心里严夫人不是母亲;一手抚养她长大的老祖母病故,她也不觉得多么伤心欲绝;她不恨李沅,不怨公主,因为内心深处,她只把他们当做npc。 这是现代人的傲慢,她以为自己不是戏中人,是个看客,而这一声枪响将她打醒了,郡主和丫鬟们的反应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里就是真真切切的她正生活着的大明。 她回不去了。 人间无此 回到闻笙馆就起了烧,桃枝怕担责任,连夜派人通报公主,不一会儿一个发髻工整的妇人女医被领进门来,瞧她的衣裳服制,竟像是宫里出来的。好一通望闻问切后女医道:“姐儿年纪尚幼,今日大概是受了惊,开副汤药安安神就好了。” 柳枝气哼哼地嘟着嘴,一边铺床一边让人赶紧去照方抓药:“可不是!今儿不知是哪里的衙门办案,竟敢在内城开火,把姑娘唬了一跳!” 话一说完竹枝就清了清嗓子,柳枝自知失言,却不肯叫竹枝压自己一头,嘴硬逞强道:“本来就是嘛,还不许人说了?” “你不要命只管说,”送完大夫的桃枝从外面走进来,一张俏脸拉着,“可别带累我们。” 柳枝这才偃旗息鼓,摔了帘子出去叫水了,屋里桃枝与竹枝对视一眼,各自轻轻叹了口气。锦衣卫如今势大,真定公主都不敢轻易招惹,何况她们?李大姑娘到底是驸马元配所出,又才刚到京城没几天,要是就这么一命呜呼夭折了,谁会相信不是公主蓄意加害?这一屋子人也都不必活了。 众人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一整晚衣不解带,次日早上李持盈醒来,却见一人插着腰站在屏风外头:“你居然怕火器!” 自从上次出了事,再没人敢放晖哥儿进内室。她本就不甚清醒,一听那副贱兮兮的嗓子,头更疼了:“就这么想给我当乖孙?” 她看了一眼卧房内的自鸣钟,示意梅枝将自己扶起来:“晨昏定省都没你这么准时的。” 晖哥儿的脸又涨成了猪肝色:“你——上次你就诳我!说自己是我小太婆!你你你……你这样胡说八道,信口开河,看我不告诉先生去!” “去啊,”她烧了半夜,嗓子哑得厉害,才喝了两口温水就忙不迭隔着屏风跟他拌嘴,“你要去快去,我可不怕告状精。” 别说他们未必会在同一个学堂、同一个班级,就算是,目前她也不认识那个狗屁倒灶的什么先生,手得多长才好意思管到她的头上来? “告状精?”他没听过这个词,不由得一愣,不过很快二爷就反应过来,“李持盈!你等着!” 她以为他要干嘛,勾头一看,这小王八犊子从院子里挖了一捧黄泥,因为早上才给花草浇过水,泥土还有些湿润,黏糊糊的腻在手上。他也不管桃枝等人的阻拦呼喊,刷地闪进屏风里,把那捧泥土朝她身上一泼—— 幸而梅枝机敏,舍身挡了大半,只头发上沾了些草叶黏土。 “你只管找爹爹告状去,”王八犊子还恶狠狠的,“你才是告状精!” “……” 大姑娘花了一秒弄清目前的状况,她在老家时满府只有她一个孩子,所以没什么与同龄人相处的经验,偶尔出门作客,或是陪老太太去寺庙进香,遇见的人也都是和和气气、君子动口不动手,她没想到这个晖哥儿居然敢跟她动手!气性一上来,也不管自己还在生病,李持盈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往被子上——还堆着湿泥的被子——重重一按,这一揪一按使的都是巧劲儿,又仗着自己比他年长两岁才能得逞,再要做别的却是不能了。 晖哥儿霸道惯了,哪里肯受这个气?两个人当即扭打成一团,几个丫鬟拉的拉,拦的拦,报信的报信,等华仙公主和李沅匆匆赶来,姐弟俩双双见彩,身上泥一块土一块,活像是刚从河堤下工回来。 一见爹娘的脸色,二爷就知道大事不好,可仍梗着脖子,不肯当这‘告状精’。 李持盈就没这么多包袱了,简单明了一句话,把锅直接暴扣在他头上:“一大清早,也不知二爷从哪里受了气,先要找先生告我的状,后来又往我头上倒土,若是公主和爹爹不愿我来京城,大可以明说,李家并不是没有叔伯,何必拐个弯子羞辱我?” 一旁的晖哥儿:“???” “盈儿。”一向安当背景板的李沅忽然发了话,满屋仆妇都弓腰退了出去,华仙欲为晖哥儿检查伤势,也拽着他走了,东西几间屋子顿时鸦雀无声,只剩小茶炉上还滚滚烧着热水。 驸马叹了口气,给她把外衣捡起来,又示意她穿好鞋袜,哪怕没跟这丫头长久相处过,他也能听出刚才那句话里李持盈带了叁分真气。接风宴上晖哥儿刺她来路不明她不恼,今日不过是小打小闹,往长辈跟前哭一遭就能大获全胜,她却恼了。 “往后再不可说这话。”他道,“兄弟姊妹间哪有不斗气的?我和公主几时不愿你来京了?好容易一家子团圆,何必伤人伤己?” 直男真是不会说话,叁分气硬给惹成了五分,李持盈瞪眼,差点就要质问他如果老太太仍然健在,他这个‘一家人’里包不包括自己?李沅看着她又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钱傍身,将来有机会便可脱离公主府,自立女户,过好好的逍遥日子?” 答案只能是她不愿意,她不愿意向‘父母’哭诉乞怜。老太太为人固执,又喜欢端架子教训人,对她倒是真的不错,这么为她打算也不出奇。 “是又怎么样?” “自立女户,你就不姓李了?就不是李家的女儿了?” 要撇清关系哪有那么容易,人都知道她是华仙驸马的女儿,身上打着这座公主府的烙印,走到哪里都有人把她放到称上称一称,看值多少价钱。 “我到川中去,或者去广州,隐姓埋名,谁知道我是谁。” 李沅扯了扯嘴角,似是在笑她天真:“没有官家撑腰,每年败家破业、报到户部消籍的商户还少吗?” 什么人才要消籍?活不下去,卖身为奴。一个妙龄女孩儿,带着家私万贯,在旁人眼里无异于一块大肥肉,别说平民人家了,就是李持风,名字上达天听、做到六品官身,依然不敢跟李氏宗族一刀两断。 孤掌难鸣,世道如此。 她轻哼一声:“难道外城那些卖鸡蛋卖鸭蛋的,背后都有一座公主府靠着?” “自然没有。所以不管是守城门的还是巡大街的,想欺负他们就能欺负,讹点子钱财还是好的……你以为章台馆里都是心甘情愿的女孩子吗?” 扬州瘦马,京城舞柳。洋人同大明打了几场硬仗,全没得着什么好处,这才转而在京设大使馆,互派使节常驻,算一算时间,至今已有五十年了。他们喜好交际,饮咖啡开舞会,常有夜半方归、贴面作别的事,然而汉女羞涩,两边习俗不同,有人觑着这个空档,在内城小叶儿胡同盖了一座章台馆,买来无数‘养女’,从小教她们跳洋舞、着洋裙,饮食习惯一如洋人,将来长大了卖给洋人作小妾。 “晖哥儿顽皮,”她久不说话,李沅以为是唬着了,放缓了声气说,“你做姐姐的该教训就教训,公主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愚妇。” 整座公主府都是华仙的人,要真是李持盈城府深沉,使手腕欺侮了她儿子,华仙早跳起来了,至今没发作不就是因为不占理吗?屡次叁番都是晖哥儿主动撩闲。 退路被暂时堵死,大姑娘没好气道:“我稀得教训他。” 见她这样,李沅倒笑了:“你好生养着,过几日大好了再上学去吧。” 临走前李持盈叫住他:“打也打得?” 驸马步子不停:“你打得过,只管打。” 风寒本身并不严重,歇两天就好了,但李沅生生关了她十天,期间朱颜送了两趟东西来,惹得华仙奇道:“她们两个竟投了缘。” 乳母以为她不高兴,忙道:“荣王只得颜姑娘一个,她自小没个玩伴,冷不丁见了李大姑娘,可不就稀罕上了。” 华仙摆手,显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罢了,谁叫她娘好本事。” 荣王惧内、怕老婆早不是秘密,堂堂亲王把个番女顶在头上,说东便不敢往西,也是大明皇室的奇景一桩。颜儿出世前倒是有过两个庶出孩子,但都没养活,大婚后就更不必说了。 “今儿有谁递帖子进来?” 近来锦衣卫频频出动,徐同光恨不得一天进叁趟宫,是个人都能嗅出风声不对,偏偏各方至今没有动静,荣王兄妹也只能装聋作哑,按兵不动。 当今孩子多,活到成年又有出息的却没几个,一个真定,一个端王,再有便是荣王、华仙兄妹二人。皇上喜欢看他们手足情深,如百姓人家一般行事,大家便也都顺着皇上的意思做人。在皇父心里,她是温柔贤淑的小女儿,哥哥是只知工程、不懂人情的愣头青,若是真定倒能冲进宫里问一问,偏偏真定不在京。 慢慢阖上象牙雕的胭脂盒子,华仙对镜自揽,算了,时候到了总要揭盅的,还是再观望一阵吧。 十月初一日,李持盈正式入学叁思学塾。这个学塾在业内名声很响,据说创立者是个什么名士大儒,于神佑年间弃官从文,一辈子致力于开化民智、师夷制夷,那会儿西洋知识远没有如今这么普及,他的拉丁文、法文乃至算术天文都很了得,一合计,开个学堂算了。靠着一路吸贤纳明、整整改改,叁思学堂得以存续到今日,国子监都一度想将之兼并,但不知怎么回事,硬是没成。 换句话说,这里头教书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学界翘楚,文人骚客,没有官身也影响颇巨,怪不得晖哥儿那怂货怕成那样——华仙公主的脸在宫里或许够使,文士圈子可没人买她的账。 上学第一天,姐弟两人共乘一辆骡车,不知是不是李沅提前嘱咐了什么,二爷劈头便是一句:“你休想我在学里喊你姐姐。” 李持盈白眼:“我好稀罕吗。” 她今天穿了一件天青色上袄,系着织金墨色马面裙,头上仍是两个包包,各坠一只金铃铛。晖哥儿全程目不斜视,明明很想伸手拽拽那个铃铛,硬忍住了:“丑八怪!” 说完偷拿余光觑她。以往他这样说丫鬟姐姐们,那些女孩子无一例外都捂脸哭着跑走了,若是能把这个讨人厌的姐姐也气哭……谁知李持盈眼神都没晃一晃:“嗤。” “……”他没反应过来,等想明白意思,学堂也到了。 学里不许带丫头,她扶着梅枝的手走下骡车,看也没看那块据说是名家手笔的匾额:“行了,回去吧,”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小雨,车夫空挥一鞭,一行人调转车头,很快消失在了胡同拐角处。 三思 不同于她想象中腐败成风的‘圣玛利亚贵族小学’,叁思学塾招生竟是要进行入学测试的,生员资质如果不佳,宁可得罪权贵也会将其拒之门外。 李持盈先被领进一间静室,然后不出一炷香,叁四名布衣讲师先后入内,为首的是个圆乎乎、肥白可亲的老夫子,须发花白,但打理得十分整洁。他一见她就习惯性地露出一个笑:“是李家小姐不是?” 李小姐听出了一点山东口音,心内觉得有趣,不禁也露出一个笑来:“是,见过先生。” “在家读过书?” 她看他手上捧着两摞试卷,思忖片刻,较为矜持地说:“能认得几个字。” “韩夫子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咱们学塾的生员年纪小,到后头才会分科,也就是俗称的分科小考。”老夫子脸上笑得甜,手上也一点没含糊,唰的将其中一摞试卷展开,“经史子集,算术物理,乃至人情律法,都沾点儿,但都不深,李姑娘仔细答题,一个半小时后收卷。” 说罢一个年轻女讲师拿出怀表:“每半小时报一次时,姑娘准备好就可以开始了。” 多少年没考过试,她居然紧张起来,深吸一口气后方才提笔:“开始吧。” 加上批卷阅卷的时间,一整个上午都耗在了这间静室里,出去时外面雨仍未停,庭院里的芭蕉、香樟被洗刷一新,日光下如碧玉般滴翠透亮。 “李持盈?”才刚走过廊庑,迎面撞上一团杏子红色的影子,朱颜又惊又喜,提着裙子小跑过来,“是了,你今日入学,我竟忘了!” 领路的讲师很不给面子地冷着脸打断:“廊上喧哗,成何体统?李君还未认得教室,要寒暄一会儿午饭时有的是时间。” 李持盈忍不住微微张嘴,这也太不客气了,对面那可是朱家的贵姬郡主,如假包换的天子血脉!更令她吃惊的是朱颜竟然真的乖乖退去一边,还一脸做错了事的羞愧不安:“是,不敢打搅先生。” “……” 好容易熬到午饭时间,两人在饭厅碰了头,朱颜抓着她大倒苦水:“前阵子听说你病了,我想去瞧你,偏我娘和姑姑不肯,只道你刚来京城,水土不服,怕我去了你又要强打精神,反倒不利于养病。” “不妨事,”学堂都是大锅菜,做得自然不如家里精致,她挑了碗汤慢慢喝着,“一点小病,哪好意思劳郡主挂心……” 话还没说完,朱颜竖起食指冲她嘘了一声:“这里可不许称什么郡主、公主,这里只有朱君,李君。” 她指指自己,又指指李持盈。 大姑娘咽下一块萝卜,也跟着压低声音:“怎么规矩比国子监还大?” 朱颜道:“有教无类么。” 两人转而说起了学堂八卦,作为北京城里为数不多的设有海文、洋文科的童子塾,且不单有英文、法文,而是连拉丁文、俄文一应俱全,不难理解为什么名流权贵都想将自家孩子塞进来,难度颇高的入学测试也跟着找到了原因。 “如今同洋人做生意可是大热灶,不拘茶叶、丝绸还是瓷器,揽到就是暴利。”朱颜用筷子挑起两根白菜,“你在松江肯定也见过洋人吧?出手阔绰,结款也爽利,就是精明得紧,错一点儿都不行。” 荣王正管着工部的一摊子事,没少跟洋人打交道,朱颜自然从小耳濡目染。 见她说起洋人二字时表情不变,神态大方又自然,李持盈试着往下接茬:“见是见过,不过大都是来传教的。” 汉人觉得洋人好赚钱,洋人又何尝不觉得大明是块大蛋糕?早先倾销鸦片时吃了大亏,崩断了牙,才肯老实起来。 提及那帮传教士,朱颜垂眼叹了口气,大姑娘正待询问,忽听背后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呿”,两人回头看去,见是晖哥儿,神情俱都一变。朱颜乃惊喜,她则是无语。 二爷像是跟她卯上了,一见她就扭头,携着一帮跟班坐去了最远处。朱颜看看他又看看她,一脸无奈:“你们吵架了?” 李持盈道:“他不懂事,我难道会跟他一般计较?” 朱颜:“……” 你这不就计较着吗。 一顿饭吃完,午休还剩下一点时间,朱君思来想去,好心提点她:“你以后尽量少同晖哥儿置气,趁他还小,能哄着就多哄着他点……” 他毕竟是公主亲子,身份天然不同,若为一时意气强要跟他争个高下,最后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她没想到朱颜居然会跟她说这个,感动不已:“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见人没能领会自己的深意,郡主一声轻叹,也转头回自己的教室去了。 下午正式开始授课,先国文后数理,最后才是坐班自习。李持盈敏锐地发现这座童子塾里官家子弟的比例并不很高,布衣荆钗者不在少数,相比松江等地方,女生员的数量也有很大提升,约莫能占到一半比例,最让人意外的是,这里实行的是男女混班制。 倒不是说其他学堂都是老封建老古董,非要将男女生徒分开,而是读书人家要脸,这年月培养一个书生不容易,混班制容易导致男女互生情愫,也就是俗称的早恋问题,因此稍有些名气的学校大都实行单性别学制,譬如南直隶的应天女子学校、山东的新武备学校。能进叁思学塾的都是京城的好苗子,难道校方就不担心?还是说因为是童子塾,生徒普遍年纪小,所以可以不在乎? “你就是李君?”大姑娘所在的这个班共十一人,年龄不一,大的有十二叁岁,小的还不到七岁,下课时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少爷上前同她攀谈,甚至还拱手做了一个揖,“班里许久没进新生了,大家都好奇得紧。哦,敝姓江,双名寄水,忝在这里多读了几年书。” 这人年纪不大,说话一股子酸味儿,李持盈本能地不是很想搭理他:“呵呵,江君好。” 他生得憨厚,眼睛却尖:“看李君的打扮,是从南边来的?” 她身上的料子乃江南贡缎,华仙公主替儿子赔不是,让人赏了整整一箱。李持盈没想到这小少爷眼力这么好,只得承认说:“是,家里出了变故,来京投奔亲戚。” “想是极宽厚的亲戚了。”江寄水笑眯眯的,“不知李君年岁几何?如若不嫌弃,我这里正好有些去年的旧书课本子,李君初来乍到,兴许能用得着。” 她隐约觉得不对,这小公子一句接一句,查户口似的,莫不是在套她的话?寒暄两句,李持盈做出收拾东西的架势无声赶客,江寄水也不恼,扭头同别人说话去了。 一连好几天,京城阴雨连绵,好容易雨停了,李姑娘窝在屋里闷头赶功课。不上学不知道,一上学才发现此时的教育已经发展到了相当阶段,叁思学塾又比别处教得深且广,先生们要求也更严格,她的那点老本根本不经吃,头半个月不是背书就是练字,再不然便是纠结数学题,晖哥儿听说后特意派人来瞧,回去不定怎么幸灾乐祸。 直到又一个休沐日,郡主邀她过府小聚,大姑娘才想起来打听这个江寄水。谁知朱颜闻言一愣,鬼鬼祟祟地示意她附耳过来:“你怎么同他分进了一个班?他……” “?” “他爹爹便是章台馆的主人,京城有名的豪商之一。” 章台柳色 提起章台馆,老北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说是上头专给洋人造的‘八大胡同’,好掏空他们的身体和钱包;也有人说是汉人巴结洋老爷的地方,出入那里的不论洋汉,都必须穿着西洋礼服,不簪缨也不戴冠,简直是斯文扫地。李持盈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报道,说京郊村落若有人家遭难,又恰好养了个样貌不错的女儿,那么十有八九会把女儿卖到那地方去,当不成小妾可以当情人,当不成情人还能当丫头,北京城那么大,洋巴子那么多,难道谁会嫌女人多吗? 倒是章台馆的主人不为人所熟知,他姓江,单名一个维字,出身浙江台州,因为父亲平倭有功,少年时家里很是阔绰了一阵子,后来他母亲吸食鸦片,败光了家底,债主催逼下江维只得一个人南下广州。 “此人天资聪颖,又有些洋文底子,很快就发家了。”朱颜挟了个水晶桂花糕给她,“江寄水是他第叁任妻子所出,跟前头几个哥哥差了好些岁数。” 李持盈吃着糕问:“你连这个都知道?” 荣王只得一女,将来还指望她女承父爵,差不多的事家里并不瞒她。朱颜道:“他家不止秦楼楚馆,亦有好些缫丝厂、琉璃厂,新式缫丝机最初就是他引进来的,我爹爹同他做过几回生意。” 为了有效遏制贪污,如今工部的单子都是事先放出风声,引得大家一齐竞标,荣王与江维打过交道并不出奇。 李持盈思忖片刻,讪讪地说:“大概是我多心了。”人家家大业大,实力在整个京畿地区都是排得上号的,犯得着来套她一个小丫头的话?李家又不是什么权倾朝野的顶级豪门,就算是,李沅也不是嫡支子弟,轮到谁也轮不到他在族中发号施令啊。 毕竟同在一个学堂读书,朱颜与这个江寄水有过几面之缘,闻言好奇道:“他怎么你了吗?” “没有没有,不过说了几句话。” “他成绩一直不错,人应该挺聪明的。” 与其说是聪明,不如说是精明?用后世的话说便是透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老成。大姑娘不想再说这些扫兴的事,改口聊起了近日趣闻。 “最近大戏院排了一出新戏,你还没听过吧?”朱颜亦看出她不想再就原来的话题深入,十分配合地转了话头,“正巧我有叁张票,叫上晖哥儿,咱们一道去瞧瞧。” 李大姑娘病得不巧,前阵子京城贵妇圈里冒出不少‘华仙虐待继女,致其重病卧床’的传言,近来虽然消停了,最好还是再让她露露面,把这个结解开为佳;二来,老这么跟晖哥儿闹别扭也不是个事,她是叁人中最年长的,当一回和事佬又有何妨。 李持盈对此没什么意见,京师大戏院盛名在外,不独王孙贵胄喜欢去听戏,老百姓和洋人也喜欢,连带着那一片地价飞涨,是北京城一等一的繁华所在。她到北京这么久,还没好好逛过街呢。 很快晖哥儿也被叫来,姐弟叁人分了两辆骡车,往京师大戏院行去。 过了十月就算正式入秋了,街道边落满了金黄的银杏叶,有传闻说先帝喜欢银杏,认为银杏挺拔苍峻,有君子之风,特意从南京移了一颗百年古树过来,那之后京里就常见银杏了。 这厢李持盈正感慨北京的秋天,那厢骡车竟缓缓停下了,前头开路的男仆一脸大汗:“启禀郡主,老山金号今日新开分号,眼下正在那里撒钱呢,周围大小干道都叫堵上了,咱们可否换条路,从小叶儿胡同绕行?” 李持盈被迫跟晖哥儿坐了一辆车,只能隐隐约约听到朱颜问话,没过一会儿骡车掉头,脚步声蹄子声次第响起来。 “什么铺子这样豪气?”开个分店就当街撒钱? 跟车的桃枝正要回话,被靠在车里玩九连环的晖哥儿截过话头:“你方才不是听见了么?做什么明知故问。” 她被他一噎,难得找不到语句回击。其实商家的想法不难理解,这一带住着不少朝廷大员,保不齐就有下人出来采买办事,若是一来二去,漏那么几分名声进去贵人的耳朵,这几千上万个铜子儿便花得值。她只是可惜,如今报刊业新兴,大头被朝廷牢牢抓在手里,还没几个商户想得到登报做广告,依然只能采取这种最古老最直接的方式宣传自己。 而且撒钱很容易造成踩踏事故的好吗。 眼看着骡车离开了出云胡同,周边的景色也渐渐改变,不见黄瓦红墙,取而代之的是灰白色的小洋楼与挤挤挨挨的民房民居,间杂以饭庄、绸缎庄和古玩铺子。她注意到不少街边小店已经颇具商品房的雏形,采取前店后屋的形式,有的甚至建起了二楼,招牌上同时书刻着汉字和洋文。街面上随处可见身着燕尾服、头戴宽檐帽的绅士手挽大蓬裙淑女,正慢悠悠地信步闲逛;洋衣庄的小厮扯着嗓子叫喊:“蕾丝手帕诶!新到的法兰西蕾丝!”,引来不少侍女丫鬟好奇的目光……而某些逼仄小巷的入口处,几个衣着暴露的娼姐儿正在揽客。 生怕姑娘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脏东西,桃枝赔着笑挡住她的视线:“外头风硬,可别吹着了姑娘。” 她不以为意:“不碍事,里头闷得慌,我想吹吹风。” 桃枝不敢以下犯上,只得绞着手帕让开几步。自从有了章台馆,没二年这附近都成了花街柳巷,连洋人的女仆活不下去了,也来这里做起了皮肉生意。李姑娘年纪小,心里却半点不忌讳,透过骡车的车窗仔细打量着他们——眼下还不到做生意的时间,除了歌儿舞女,也有不少出来逛街买东西的、摆摊儿的算命的,熙熙攘攘,汉洋交杂,好不热闹。 “诶,姑娘小心。” 迎面走来一队妙龄歌伎,统一穿着豆绿色立领纱衣,下着桃红色绣花马面裙,看着身量矮小,不过十一二岁年纪,人手怀抱着一只乐器。老鸨怕人觑见干女儿们的样貌,让她们都戴着幕篱,谁知半透不透的素纱拂在脖子根儿上,更惹人遐想纷纷。她出于好奇多看了一眼,忽的一阵微风吹过,那怀抱琵琶的小娘子双目微抬,刀锋般的视线与她撞个正着。 咦? 咦咦咦??? 李持盈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趴在车窗上向后回望,却见那一行人拐进了巷子深处,早已不见踪迹。 桃枝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急道:“姑娘怎么了?” “没事。” 晖哥儿亦忍不住偷瞄了她一眼。 李姑娘浑然不觉,合上窗户轻轻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个眼神、那张脸甩出脑海,不过一面之缘,说不定是她看走了眼……又或者某些有钱人就好那一口?章台馆左近的某座院落内,‘琵琶女’亦心道:一眼而已,未必就有那么不凑巧。 仗剑生 京师大戏院的这出新戏反响极好,几天功夫,上座率已经接近九成,这说的是显圣皇帝在位时期,某沿海府城一个抗倭将军意外捡到一名负伤渔女,好心将其带回家中救治,一来二去间两人互生情愫,谁知这渔女原是倭人,因为亲族都死绝了,去海上做了海盗,几番虐心纠葛后将军与渔女终成眷属,大团圆结局。 讲穿了就是个大明版罗密欧与朱丽叶,要不是生旦二人嗓子清亮,身段风流,观众怎么可能买账?朝廷在倭国驻军都多少年了,还玩儿这出?将军捡着女海盗,没把她就地治罪就已经厚道至极,谈什么明媒正娶、八抬大轿。 李持盈吃着花生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戏,大戏院的音效极好,不知道是不是建造时做了什么特殊处理,虽然是座两层建筑,但他们没学洋人的歌剧院隔出一间一间的雅间来,一楼仍是一整片大堂,不时有小二推着推车叫卖点心茶果,二楼才拿竹帘和屏风意思意思弄了几个雅座,中场休息时叫好声、鼓掌声潮水般涌向台上,连着鲜花、发簪、扳指、荷包,直到今日她才算见识了什么叫‘角儿’。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朱颜乐不可支,“这两个都是新人,哎呀,你是没见到当年花老板红的时候,那才叫举城轰动呢。” 连皇上都惊动了,好奇不过,把他叫去宫里唱了一折戏。 “花老板?”李持盈抿了口茶,“花非叶?” 这一听就不是真名,该是个类似梅兰芳的艺名。没等朱颜再说话,晖哥儿在一旁坐了半天,早没了耐性:“姐姐,我想出去转转。” 他听不懂什么情啊爱啊纠葛啊家国啊,只觉得里头气闷,想出去活动活动身体。这一片都是闹市,有王府侍卫跟着不怕他吃亏,因此朱颜并不拦他,只吩咐人仔细照料,别叫哥儿磕碰着哪里。好巧不巧,一行人还没下楼,迎面便撞上了大戏院的管事。 京城贵人多,这不是他第一次招待皇亲国戚,这么慌忙紧张、脚步发软却是头一回。见了朱颜也不讲究规矩了,行过礼后便是一句:“禀殿下,外头来了好些锦衣卫。” 气氛凝滞了一瞬。长泰郡主很快恢复原样,低声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把王府的牌子挂出来。” 不管是来做什么的,先亮明身份总不是坏事,免得动起手来,吃了大亏,人家一句‘不知是郡主在此‘就把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 “叫袁虎兄弟上楼来,张寻义回府报信,崔大有、王芳把住后门,如有万一,咱们从后门走。” 说罢把晖哥儿也拽到身边。李持盈不禁脸色一白:“郡主……” 要不要这么如临大敌啊!好像锦衣卫真是来捉拿他们似的! “有备无患么。”朱颜深吸一口气,“先帝那时他们就势力滔天了,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今日要是荣王或华仙公主在场,情况会好得多的多,他们叁个小辈,年纪最大的才一十二岁,还不够人家一指头捏的,真有什么万一也就是一封请罪折的事。 “他们总不至于……”李姑娘的叁观被再次刷新,“你毕竟是郡主。” 朱颜低头瞄了一眼晖哥儿,用只有她们俩能听到的声音笑说:“我是番女所出,不知多少人嫌我弄脏了皇室血脉。” 说话间整座戏楼已叫团团围住,观众们一见飞鱼服便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跑,踩凳子的踩凳子,踢桌子的踢桌子,整个戏院乱作一团。 “砰——砰——” 场外的旗官对空连放两枪,局面才被完全控制住。李持盈看着羊群般被驱赶至一角的戏班和百姓,瞬间理解了李沅口中的孤掌难鸣是什么意思。 刚才还万众欢呼,鲜花着锦,官家人一来,马上变成了待宰的羔羊。 “长泰郡主。”很快大管事点头哈腰地领着一人上楼来,看服制像是个百户,精瘦高挑,眉目如钩,叁十左右年纪,额上勒一条黑色网巾,腰间挎着把装饰用的绣春刀,大摇大摆、大开大合地走至近前。 “北镇抚司百户杨小岳,不知郡主在此,多有得罪。” 李持盈诧异不已,面见郡主,连个帽子都不戴?这帮人到底嚣张到了什么地步? 朱颜端坐上首,身后站着李持盈,手边牵着晖哥儿,闻言淡笑道:“哪里,是我们这趟出门不巧,耽误大人们办案了。” 杨小岳的眼神刮过她的脸,又转向她身后略显眼生的小姑娘,最后从晖哥儿身上一点而过:“事关京城安危,还请郡主行个方便。” “你们拿贼我不管,”朱颜收敛笑意,秀眉微竖,“要动我的人,却是不能。” 开玩笑,他们一个王府郡主,一个公主亲子,说控制就给乖乖控制起来?谁知道这盆脏水到底意味着什么?爹和姑姑都不在,她若服了这个软就真叫人摁进泥地里去了。 袁虎兄弟悄悄按住刀柄,双方一度剑拔弩张。 杨小岳见这两个都是练家子,长泰郡主也不似其父温和可欺,遂后退半步:“郡主误会了,卑职是想着一会儿人多手杂,恐怕打闹起来冲撞了郡主,请几位移步偏厅,稍作歇息,过后卑职亲自护送几位回府。” 朱颜仍紧抓着晖哥儿的手:“不必,王府自有护卫,晚间我还要与姑姑姑爹请安。” 杨百户眼珠微转:“是。” 人前脚离开,李持盈后脚便与朱颜低语道:“他们在找人?” 一楼的人群很快被分成了男女两拨,分别搜身,看起来是公平公正,一个都没错漏,但贼人也不是傻子呀,就不会先把东西递给别人,搜完身再拿回来吗? 郡主难得坐没坐相,软在太师椅上连灌两杯温茶:“与咱们无干,此间事了就赶紧回家去。” 晖哥儿见两个姐姐嘀嘀咕咕咬耳朵,不满地也插了句嘴:“他们怎么知道人在戏院里?” 京师大戏院的票分叁种,一种是提前订购,预定好座位,就如他们叁人;一种是临场买票,哪里有空坐哪里;还有一种是站票,一直卖到开场后半个小时。其间有黄牛代买,有丫鬟仆役,还有头脑精明的人转手倒卖票根,进进出出来来去去,人流量可并不小。 “怕不是提前让人在周围干道埋伏下了,”朱颜沉吟道,“话说回来,如此高调张扬,确实不像他们的作风。” 李姑娘头脑转得飞快:“内城共两条大道,老山金号开分店,堵住了其中一条,咱们才绕了路……” 朱颜与之对视一眼:“章台馆。” 名字叫馆,其实是一座类似四合院的建筑群,前后两座小楼,还配有东西厢和一个小花园子。年过六旬的江维与徐千户高坐楼上,俯瞰着下面秋色无边:“早起听见喜鹊叫便知有贵客到访,千户大人大驾光临,江某却没什么好酒招待,实在失敬,失敬。” 徐客洲端起茶杯:“公务在身,以茶代酒便罢了。” “自然。”江维也端起茶盏,“岂敢误了大人的正事。” 茶是好茶,六安州的小四岘春,市面上能炒到一两金子一颗,在徐客洲嘴里却同那些二钱银子一大包的散茶没什么分别,他一边咋舌这玩意儿拿来孝敬他属实是糟蹋东西,一边大大方方地打量江维。 往日都说江老板有眼色,‘会来事’,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见过大世面的,殷勤归殷勤,脸上半点不见忙乱。简单叙过寒温,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徐客洲往钟楼方向抬了抬手,几个狙击手各自就位。毕竟是在内城,动静闹大了上面也不好看,大戏院、老金号两头收网,把老鼠们往章台馆赶,最后一网成擒。 “江老板就不好奇,这几只耗子是打哪儿钻出来的?” 江维呵呵笑着,打了个马虎眼:“不管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有锦衣卫的诸位大人在,他们绝扰不了局。” 马屁拍得不错,徐客洲爽了,嘴边笑出了一颗梨涡不说,聊着聊着还往他那边凑了凑,压低声音作熟人咬耳朵状:“宫里丢了件要紧东西,为这个,司礼监那几位都挨了板子。” 江维不由一惊,司礼监都挨了打?还劳动锦衣卫这样满城搜捕,是什么东西如此着紧?宫中守卫森严,丢了根针都能找着,断不该出这么大的事……霎时间千百个猜测滑过脑海,那一瞬的惊疑不定、如坐针毡被徐客洲成功捕获,二十六岁的徐千户更爽了,翘着二郎腿咋舌道:“难不成江老板还没听说?南边道上消息真个慢呐。” “万镜宫里少了只玻璃杯,皇上龙颜大怒,这不,刚把二十四衙门都犁了一遍。” 江左白衣 江维的脸色风云变幻。当今开国门,定倭乱,西抗英法,北挫沙俄,推崇西洋科学是真,限制西方势力也是真,两京地区一直有传言说皇上少年时甚至给自己起了个洋文名字,一度想微服出访、跟人上欧洲留学去,先帝与太后坚决反对才不得已放弃了这个念头。 登基后不久,当今在紫禁城给自己修了一座万镜宫,这座宫殿圆顶、叁层,有着很浓的西洋色彩,闹得当初批红时几方吵翻了天,又逢传教士事件爆发,皇上当机立断颁布重法,严格控制西洋神职者入境舆论才终于平息。 万岁喜欢窝在万镜宫不是秘密,一说小朝会都在那宫里开了,等闲妃子不许入内,连最得宠的阮嫔都没有资格出入左近,更别提旁人。偶尔皇上闲了,或是摆局棋、或是赏幅画,叫来叁五故旧,几个人凑在万镜宫里,除了司礼监掌印不要别人伺候。 守卫重重的天子居处,又是内相的势力范围,好端端的怎么会丢了个玻璃杯? “莫不是……”江维冷汗直冒,迟疑着道,“莫不是哪位小公公不留神,失手打碎了吧?” 徐客洲瞧也没瞧他,拿茶碗盖慢吞吞地撇着茶沫,半晌,噗嗤笑了一声:“就是打碎了也该见着渣子,江老板是生意人,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月初那贼子就被揪出来了,原是司礼监一个干杂活儿的小太监,因为模样好,口齿伶俐,常被爷爷哥哥们带去这个宫那个殿里办差,他家里贫苦,平时喜欢鸡零狗碎地倒卖一些宫中物件儿,假同乡、同年之手,做得十分隐蔽。这回是撞到枪口上了,万镜宫也敢私进,进诏狱没两天就把同谋、窝点吐了个干干净净,司礼监丢了大脸,也没想着跟他们争,本以为是趟轻松的肥差,杨小岳赶到当铺时却只见一男一女两具半温的尸体。 死因一模一样,都是叫人一剑穿胸,连雇工帮工都被割了喉。仵作说凶手身量矮小,刀口一律自下往上,极有可能是南省人。 “小人不过是个贩茶商人,大人同小人说这些……小人也听不明白呀。” 江维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赔着笑塞了一把金叶子过去。那厢徐千户披着袍子、蹬着靴子,把个茶盏往案几上一搁:“哎哟哟,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同江老板玩笑两句,怎么就吓成这样了?” 说归说,倒也没推拒:“瞧您这张老脸,哈哈,跟扑了粉似的。” 直到江维抖抖搜搜地又从袖子里摸出一迭银票,徐客洲才哎呀一声,接过来塞进怀里。 “徐某仰慕江老板久矣,哪能信不过您的人品?想来这起子人不是第一次犯案,倒要借江老板的面子替我往道上问问,可有见着宫里的东西不曾。”他一边数钱一边笑,话音直往上飘。江维不敢掉以轻心,只在旁边捧哏:“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若有用得着江某的地方,江某敢不肝脑涂地。只是……事发已久,那些东西恐怕早已流散出去,这——” 宫里的东西都有印记,若是金银器皿或有可能融了重塑,玉器摆件之流却不难寻,是以徐客洲老大不客气地把皮球踢了回去:“您在行当里干了这些年,谁不卖您叁分薄面?” 江维只得喏喏。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徐千户心满意足,站起来整衣戴帽,叁步并作两步地消失在了珠帘之后,空余一阵玉石相撞的噼啪声响。 下楼时一片枫叶恰好落到他肩上,守门的小旗官奉承说:“草木有灵,可知大人这趟定能顺顺遂遂,如有神助。” 徐客洲没好气地骂娘:“少放你妈的屁,人呢?” 众人赶紧灰溜溜地跟上:“前头还没传来消息……” 另一位百户方文川道:“大人探过这姓江的底了?如何?若真同白衣教有牵扯,咱们——” “不过是一群江湖草莽,也配叫你们急成这样?”徐客洲打断他,“这姓江的同南边联系紧密,但凡有牵扯,绝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少他妈在这儿火烧裤裆似的。” 一想到这事徐客洲就冒火,终日打雁,一朝叫雁啄了眼!神佑爷把个白莲教连根拔起,总坛分坛灭得七七八八,到如今得有一百多年了,又他妈窜出来一个白衣分教!十数年内迅速崛起,信教者众,且遍布在各行各业,实在难以分辨。 案子刚报上来时他也疑心过,他们的总坛设在江南,短时间内如何渗透得进北地?总不能宫里也有他们的人?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万岁听了,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着人彻查,一查查出来叁四千吃闲饭的太监宫女,倒是不比嘉靖爷那会儿夸张,但也足够骇人听闻了,司礼监老祖宗都挨了好一顿训斥,差点丢了项上人头。 道路尽头终于传来马蹄声,徐客洲忙忙地一呲牙,心道个挨千刀的,别让你爷爷逮着你! 有荣王亲自开道,当然没谁会不长眼地跳出来说此路不通,或者咱们正在办案,请您稍候再走。李持盈第一次见荣王,他约莫二十七八,生得与华仙公主五分相像,只是身形高壮,眉眼圆钝,莫名多了两分憨厚的气质。急匆匆赶来时荣王的衣袖上还沾着釉彩,策马狂奔的样子仿若一只花里胡哨的大飞蛾,贵气、威严之类的词与他是挨不着的。 朱颜老远看见他,立刻起身迎出去:“爹爹别急,我没事。” 父女厮见后双双松了口气,朱颜一边为李姑娘引见一边问说:“爹爹今日怎么在府里?” 她本打算给荣王妃报个信,没想到来的却是荣王。 荣王正擦汗,被女儿这么一问,憨憨笑道:“落了份图纸在家,着人去拿又怕他们弄不明白,反坏了事,只好趁工匠们歇晌儿回去一趟。” 李持盈:“……” 一旁的晖哥儿见危机已经解除,跳着脚道:“舅舅舅舅!上次答应我的小青蛙可做得了?” 此时已经有发条玩具问世,不过造价较高,主要受众仍是成人,之前有洋人送了一个来,他瞧见了,闹着要舅舅也给他做一个。 荣王对晖哥儿是既头疼又溺爱,毕竟是妹妹的第一个孩子,生得又玉雪可爱,就是这性子实在难缠:“哪里有那么快?少说还得要半个月呢。” 晖哥儿不依不饶:“那半个月后你让姐姐带去学堂给我。” 他习惯了称呼朱颜为姐姐,无形中衬得李持盈有些尴尬,身为长辈兼大人,其实此时荣王只要打个哈哈就能混过去,偏他尴尬无比地看了一眼李持盈,大姑娘登时后背一麻。 我不介意的!真的!不用那么看着我! “回头给你们姐弟都做一个,”荣王状似无意地重读了‘姐弟’两个字,仿佛是想把场子圆回来,“叁郎还小,一时半会儿玩不上。” 李持盈:“……” 荣王府与华仙公主府本就挨得极近,朱颜的意思是先把他们姐弟送回去,荣王亦没有反对。李姑娘其实有些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一来找不到人询问,二来事态看上去并不轻松,最终识相地选择了闭紧嘴巴。 以维护京城治安为由头,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卫都派了人,但谁是听指挥的,谁是当大爷的,实在是一目了然的事。随处可见骂骂咧咧、一脸不忿的老兵小兵,穿着甲、列着队,挡在一些婆婆妈妈面前:“别挤了,都别挤了!往后稍稍!” 各大路口仍在戒严,看来人还没抓着,又或者抓着了,但有同党埋伏在附近。好容易回到公主府,里头的奴仆个个面容严肃,晚间华仙甚至把大家叫去一齐用了顿饭,李持盈才发现荣王竟然没走,想是兄妹二人已经商量过了一遭。 “近来外头不太平,虽说不与咱们相干,还是谨慎些儿好。”华仙道,“你们小孩子家,放了学便径直家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使人出去买去,别教我们操心。” 李持盈看了一眼李沅,左思右想,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可是出了什么事?” 公主身后一个衣饰华丽的老妈妈赔笑道了个万福,又给她斟了一杯木樨甜酒:“凭他什么事,横竖闹不到咱们府上,姑娘若是闷了,去花园子里赏花赏景儿也使得,派人去书局买些书也使得。” 这是哄孩子的话。不过李持盈没恼,她今年才八岁,要是这里人人都拿她当个大人看才是古今罕事。反正每个月有月例银子,连脂粉头油、四季衣裳都是公中出钱,只规格不高,她本身不爱在这些事情上留心(有梅枝嘛),一句‘书局’倒是提点了她。 “常听人说京里的书局极大,洋文书、俄文书都能找到。”还能订报订杂志,可不是老鼠掉进米缸了吗? “你能看懂俄文?”李沅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李持盈忙道:“看不懂,原说想学来着,没寻着好先生。” 近几年朝廷同俄国关系紧张,贸易往来少了,学俄文的教俄文的自然都跟着缩了水。李沅见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也就撂开手,不提寻人来教的话;华仙无可无不可;倒是荣王,联想起五年前俄国大使被刺身亡之事,胸口一沉。 末座吃饭的晖哥儿忽然说:“学里就有会说俄国话的。” 他也没看李持盈,仿佛是忽然想起这么一遭。华仙公主笑道:“你不提我都忘了,快过年了,你们学里就要年末大考了吧?” 晖哥儿立刻缩了缩脖子,很是识相地闷头扒饭,惹得一干人都笑起来。 美了没几日,却是学堂先传出风声,不少同学午饭时聚在一起闲话:“你听说没有?都道真定大娘娘在福建巡视水师时受了伤,过年且不一定能赶回来呢。” 大娘娘 叁思学塾里官宦子弟不多,又兼都是孩子,说起皇家八卦来毫不嘴软,比外面的文人士子还直白尖锐。 李持盈先是一惊,真定?那个赫赫威名的大公主真定?随即冷静下来,消息能传回来反倒证明事情不大,若真是受了行刺、重伤不愈,这事儿肯定给捂得严严实实的,一丝风声都不会透出来。 今日朱颜告假,班里的女孩子邀她一道用午膳,江寄水等人也同桌而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比往日沉默了不少,虽然还是笑眯眯的,但基本是听别人叽叽喳喳:“昨儿爹娘同我说,让我近来紧着点皮,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 “不过是些花边小报,做不得准的。” “就是,大娘娘是何等人物,哪有那么容易为宵小所伤?” 说着说着话题就拐到别处去了,李持盈拿筷尖拨着碗里的两粒米,竖起耳朵专心听八卦—— 万岁的这些子女中,论身份当然是元后嫡出的端王最尊贵,可他生来体弱,久病不愈,说难听点就是一副短命相,连带着王妃也深居简出,平时只窝在家里逗鸟赏花,不是皇上下旨几乎不出门子,差不多的人早不把目光放在他们身上;若论宠爱,却是大公主真定稳压所有人一头。 她生母是个不入流的侍妾,当今还是亲王时就侍奉左右,据说诞下了二女一子,但除了真定都没养活。生下真定后不久该侍妾因产后疾一命归西,万岁大恸,追封其为敏惠皇贵妃,以皇贵妃之礼下葬。咱们万岁一向是个守规矩的人,这可是了不得的殊荣。 “大娘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大明日报》将她塑造成一位铁腕、冷血、说一不二的女将军,与‘公主’这个娇贵的身份相去甚远,李持盈不免有些好奇。 谁知众人闻言,都有些讪讪的:“大娘娘不常在京,就是在,多半也会被皇上召进宫里。” 这里头有个缘故,一来真定走的是武将路线,平时不爱拉文人的好感度,读书人对她所知不多,官场上粉黑各半;二来真定小时候被万岁爷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过一阵,后来年纪大了,父女之间不能不避嫌才放她回后宫居住,当时先皇后重病,陶贵妃、刘贤妃代理后宫,这二人买通了司礼监的宦官,为真定择了一个粗俗不堪的夫婿,相貌丑陋不说,还酗酒赌博、拈花惹柳,以致于做出借酒强迫公主、逼奸公主之婢的丑事,逼得真定一剑斩杀了他,事情才彻底闹大。 此案在当时掀起了万丈狂澜,公主虽然身份贵重,依《大明律》,打死驸马都可以不必偿命,但这事倒霉就倒霉在驸马是被当街砍死的。当今登基以来轻徭薄赋,履立新法,凭神佑、显圣两朝积攒下的家底进一步推动改革,‘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口号实在喊得太响,甚至有士子联名上书,要求废除《大明律》,另立国法。 “阵仗极大,皇上都不得不将大娘娘藏进宫里,以图后效,后来不知怎么去了浙江,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听到这里李持盈大概明白了文臣们对真定的复杂感情,一方面她是天子爱女,民族英雄,两败英法联军的功绩是抹不掉的,民心所向,皇室之光;另一方面,从来所向披靡、连皇帝都敢从头管到脚的文臣集团发现自己竟然奈何不了她,其惊怒程度不亚于教导主任在乖乖女的课桌里发现小黄书。真定摆明了不会服管、不肯听劝,驸马事件后也没有流露出分毫要与他们和解、合作的意思,就像一块烫手山芋,放着不管不行,出手去管也不行。 “不对呀,”她忽然想起,“大娘娘既然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之前选婿的时候怎么没叫皇上过过眼呢?” 论理,公主们的婚事该由皇后操持,皇上就算再不上心,女婿是谁总还是知道的吧? 对面的江寄水忽然抬眸看了她一眼,李持盈心里一突,瞬间改口:“唉,大抵是皇上日理万机,没空操心这些吧。” “唔,”江小少爷面不改色地接过话茬,“今日这道糯米排骨做得不错,大家都尝了没有?” 下午自习课时邻座的同学早退回家了,江寄水因嫌阳光太刺眼,跟老师申请换去了她身边。他只比她大一点儿,坐姿端正得恍若特意训练过,如松如钟,持笔研墨的手势比书本上分毫不差,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豪门贵公子的风仪。李持盈在松江时用惯了洋人的墨水笔,到京城来也没改掉这个习惯,这种笔方便快捷,唯一一点不好就是容易漏墨,经常写着写着满手墨痕,是以要拿帕子垫在下面。两个人的余光不时相撞,都觉得对方实在难以理解(……)。 临近年关,不少班级已经烧起了碳,怕冷的同学自带暖手笼和汤婆子,屏气凝神地或温书或发呆。李持盈从南方来,前世今生加起来都是第一次在北京过冬,绵羊油不离身不说,这会儿连棉鞋棉袜都穿上了,整个人盘在座位上,像条懒洋洋的变异冬眠蛇。 “汤先生说今年大考还是考综合卷,江君知道综合卷是什么样的么?”明知他为人老道,不可能无意间透露什么内部情报,李君还是装模作样地跟他搭了几句话。直觉告诉她,江寄水,或者说江家很可能与最近京城发生的事件有关。 小少爷闻言停笔微笑:“李君不嫌弃的话,回头我将去年和前年的卷子整理出来,给李君稍作参考。” 他的长相其实称不上英俊,最多就是……老实中带着点秀气,偏偏笑起来的时候有种政客般老谋深算的从容,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李持盈也回以一个微笑:“那就多谢江君啦。” 江君江君,听起来仿佛在叫他作‘将军’,实在别扭得紧。 坐班的讲师撑着脑袋歪坐上首,不知是打瞌睡还是看报看入了迷,江寄水见无人注意这边,压低了声音道:“方才的事,还望李君不要见怪。” 他会主动提起这茬着实让李持盈吃了一惊,不过对方一副‘我要跟你讲个大咪咪’的架势,她当然不会拆台,十分配合地搭了梯子:“哪里,是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全赖江君出手提点。” “我在家行十二,李君若不嫌弃,喊我江十二就行。” 她卡了一下:“十二兄。” 他仿佛满意了,提笔写下一个司字:“旁的我也不敢多说,李君只须记得,京里人多口杂,凡是涉及宫闱秘事的,一概别听、一概别信就是了。” 她看着他笔下墨迹未干的这个司字,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被迎面一个纸团打了正着,上头仿佛打盹的讲师头也没抬:“嘀嘀咕咕个没完了是吧?” “……” “……” 不知怎么回事,放学时晖哥儿也恹恹的,爬上骡车就开始愁眉紧锁。李持盈没见他这个样子过,又好奇又狐疑,耐心忍了一路,终于还是在下车前开口问说:“你同真定公主关系很好么?” 他睁着迷茫的大眼睛啊了一声:“谁?大姨母?为什么?” 华仙与真定差着好些岁数呢,华仙公主大婚时真定已经第一次击退英军,在浙江台州受封固国公主了。晖哥儿长到这么大,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你这一路叹的什么气?” 他忽然恼羞成怒:“……管你什么事!” 想起那日公主的话,李持盈福至心灵:“该不是为了年末大考吧?” 要说笨,其实晖哥儿算不上多笨,他就是心思难定,换句话说注意力难以集中。小孩儿大多如此,写十分钟字就得出去溜一圈,吃杯茶。平时在学里老师要求严格,回到家中一直紧绷着的弦还不得松一松,可不是要产生厌学情绪么?越厌学效率就越低,效率越低就更厌学,恶性循环,不外如是。 “你又在这儿神气什么?”他被她戳中心事,臭着脸道,“你一个新来的,能及格就不错了!” 她才不肯惯他的破脾气:“那不然咱们比比?你若考得比我好,我给你当一天小厮,替你鞍前马后、端茶倒水。但若是我的评价更优……” 他吞了口口水。 “你就替我办一件事。” 大鱼 不愧是公主的儿子,晖哥儿立刻警觉道:“什么事?” 她含含糊糊,试图用激将法糊弄过去:“总之不是作奸犯科的事。你只说敢不敢吧?” “我有什么不敢的!”二爷果然上当,“你等着瞧吧!看我到时怎么使唤你!” 他自干劲满满,一连几天挑灯夜读,倒把侍候的丫头们吓着了,悄悄地报与华仙公主知道。做母亲的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学里有事?何曾见他这么用功过。” 公主的儿子不愁前程,又不指望他靠科举出人头地,平时待他严厉是怕孩子长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将来偷鸡摸狗、败家破业。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学问也不是第一要紧事。 她这里正为真定的事发愁,李沅洗漱完了,随口安慰道:“随他去吧,肯上进总是好的。” 过了一会儿,见人半天没答话,驸马爷才挑挑烛心,捧着卷书往华仙对面坐下:“大公主确定赶不回来了?” “伤势不重,不知怎么火器卡了膛,叫铁片崩着了。”华仙的长眉深深蹙起,“听说现在一边胳膊动弹不得,就算强行赶回来也没法拜年行礼,捂久了还要担心伤口化脓。” 她得到消息自然比外头的小报早,只看宫里至今毫无动静就知道,性命之忧是绝对没有的,否则皇上早跳起来了。 说着华仙又叹了口气:“前阵子锦衣卫满城抓人,虽然逮了几只老鼠进诏狱,那些爪牙却没有全收回去,此事未完。” 真定不是第一次巡视水师,十几岁起她就在蒸汽船上摆弄枪炮了,哪怕只是为了面子那些将领都会事先将火器好好地检查一遍,怎么会让自己丢这么大的丑?一个不好别说官帽,人头都有可能因此落地。 是有人想除掉福建总督?她忍不住想,还是锦衣卫查到了什么,幕后之人不希望真定回京呢?怕她搅局?抑或这次‘意外’根本就是大公主自导自演,借故拖延不愿回来…… “什么?” 一盆盐水浇上去,几乎不成人形的血肉立刻挣扎着惨叫起来,进诏狱的第一天就被拔光所有牙齿,连手脚筋带膝盖骨全部捣烂,保管侥幸出去了也是废人一个,余生只能躺在床上拉屎拉尿。 “我说……”熬了十来天,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了,徐客洲掏掏耳朵,凑近了听他道:“伊叫……白鱼……” “我只晓得伊叫白鱼……” 徐千户不免有些可惜,还是个孩子呢,瞧着也就十七八岁,逼急了乡音都冒出来了。 “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我没见过伊……伊是苏州分坛的人……”大约是疼得厉害,他忍不住嘶了几声,分不清是血还是泪还是冷汗的混合物顺着被打断的鼻梁滑下来,徐客洲听到他小声念了几句妈妈,“每次……有杀不掉的人,他们就会派伊去,旁个我真的不晓得了……” 千户大人道:“杀不掉的人?” 白衣教徒这回闭紧了嘴巴。 徐客洲也不急,气定神闲地从盘子里拿了颗苹果吃:“你从前听说过他吗?那个白鱼。” 白衣教内不以真名相称,防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况,‘白鱼’想必是个代号。北边道上从没有过这号人物,还得托人往南直隶问问。 “人家都说,伊从没失过手……我只……” “诶——”他嚼着水果打断他,“等等,既这么说,为什么这次也派了他来?那俩开当铺的不会武功,应该很轻松就能解决掉了,杀鸡焉用牛刀呀?” 这事发生得突然,就算他们总坛第一时间接到消息,从苏州赶到京城最少也要半个月时间,白鱼再能耐,背上又没长翅膀子,还能独自个儿飞过来不成? 除非他当时恰好就在附近。 “我……我不晓得……” 说话间手起钳落,才刚长出的脚趾甲又叫人连根拔起,人犯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不住地呻吟嘶气,蜷在那里浑身发抖。 “北京城里有你们想杀但杀不掉的人,”千户大人噗地吐掉半个苹果核,“这倒是值得好好猜猜了。” 一连下了两场大雪,整座京城像被戴了一顶白貂绒的帽子,好看是好看,就是又冷又冻,早上出门不灌两碗热汤,那脸都僵得发紫。考试当天李持盈打了两个喷嚏,桃枝立刻给她耳罩子、暖手笼全副武装,怀里还放了个手炉,脚上蹬着棉靴,一副要进山打虎的架势,把个晖哥儿乐得不轻。 他这阵子没睡好,到现在眼圈都是青的,笑话起她来一点不心虚:“至于吗?裹得跟熊瞎子似的,叁弟都不这么穿。” 入冬后她脸上、嘴上常会皴裂,北地的妖风真不是吹的,一刻不擦东西就觉得水分被抽走,自己成了躺在金字塔里的千年老干尸,是以这阵子唇上、两颊总是亮晶晶粉油油,说话时反光反得厉害:“至于,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我南边来的土包子,可不敢跟叁爷比。” 难得听见她这样说自己,晖哥儿抱着肚皮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这话你到爹爹跟前说去,他也怕冷怕得厉害!” 话没说完就见李沅裹着一件狐狸皮斗篷钻出来,父女俩打扮得一般无二,都圆滚滚毛乎乎,晖哥儿憋笑憋得满脸通红,问完安就脚底抹油般爬进车里,李持盈只得跟上。 最近李沅不常在家,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晚上打过更才回来,她没问他一大清早做什么去,一来便宜女儿当了没几个月,俩人没熟到那份上,张不开这个嘴;二来李沅身上挂着户部侍郎的衔,做过财务的都知道,年底是最忙的时候,又要对账做表又要审核来年的预算,恨不能打个地铺睡在衙门里,她就不去讨他的烦了。 “昨儿夜里下了雪,路上滑,都小心些。”谁知驸马爷不忙着出门,瞧见他们便主动过来嘱咐了几句,“今日期末大考了吧。” 晖哥儿闭上眼睛装没听到,李持盈只好接口说:“是。” 为了照顾外地生员,叁思学塾考试很早,此时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李沅笑了笑:“今日我不得闲,放了学别乱跑,叫洋人堵住可不是玩儿的。” 这原是江南等地吓唬孩子的话,类似于‘夜里不睡觉,让野人婆婆/猫妖子捉去下酒’,洋人初登陆时引起了不小的恐慌(毕竟同他们打了那么多年仗,大明差点儿就亡了),一些大户人家的乳娘、奶嬷嬷们便拿他们恐吓不听话的小主子,久而久之大家都对洋面孔产生了恐惧心理,才有了后头的传教士案。李沅丁点大时还听过这话呢。 李持盈闻言,搓着手反问:“英国人还在闹?” 此时说这个却不全是为了吓他们,之前受伤的英格兰商人没能救活,月初时一命归了西,英国使馆揪着他的死不肯罢休,明里暗里想压工部一头,将瓷器、琉璃的价钱往下狠压,甚至隐隐透出几分想独吞大明境内铁道工程的意思。这摆明了是为难荣王,朱颜连日请假就是为了此事。 李沅亦觉得这帮洋人滑头,一面表示对工人们的同情,指责工部枉顾人命,为了赶单叫人没日没夜的叁班倒,平均每年要累死好几个;一面又拼命跟荣王压价,说什么‘不愿为了一次意外和误会影响两国之间的友谊’。 打量谁不知道么?在后头支持工人罢工大闹的也正是他们。说到底还是因为真定不在,心里没有惧怕,如今那个商人的死被渲染成‘工匠们走投无路,激愤之下寻英人泄愤’,好家伙,直接将意外变成了谋杀,如今工头们都在打听,生怕朝廷把自己推出去背锅。 “怎么不登报澄清呢?”期末大考朱颜不能不参加,好容易见她一面,叁人在食堂头碰着头,“否则舆论发酵下去,只会对朝廷越来越不利呀。” 番人血统在应付这类外交事件上格外有利,所以最近几次商谈荣王都会把女儿带在身边,一则可以营造‘爱妻爱女大明好男人’的有利形象,二则,她总要接他的衣钵,提前见识一下并非坏事。 朱颜不比李持盈,潜意识里认为能刊载在官方报纸上的都是军国大事,下意识地否决道:“这种事怎么能……” 不过是为了几个钱,有必要闹得天下皆知么?岂不是叫万国看了大明的笑话。 李君认真反问:“怎么不能?难道这事不登出来大家就不关心了?与其好话歹话都让人家说了,不如咱们也嚷嚷几句。” 工业刚刚开始发展,许多制度仍不完善,什么八小时工作制、人道主义在此时的大明朝都是放屁,忙起来阁老且要熬大夜呢,八九十来岁的孩子往工厂帮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也正因此,各地工人运动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南北直隶这样的大城市已经开始出现工会了,罢工游行、静坐示威玩儿得有模有样,逼得公家把薪俸调上去。 朱颜筷子一顿,转瞬间想到如果这次事件真的演变成工部与工人之间的矛盾,各地工会能静坐旁观?必要闹起来的。 好险……她冷汗直下,幸好死的只是个富商,若像当年一般,别国大使当街咽气,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善了了…… 《大明日报》由通政司直辖,别说朱颜,荣王暂时且插不进手去。李君建议说:“问别的小报借一日印刷间也未尝不可。” 不一定非得要《大明日报》,把热度炒起来就行了,朱颜的郡主身份就是天然的流量保障,哪怕住在京城,天子脚下,能直接听郡主说话的总还是少数。 长泰郡主不是扭捏的人,当机立断道:“回家我便动笔写稿子。” 两个人都有点热血沸腾,某一瞬间李持盈很想撺掇她干脆办个自己的报社,末了还是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市面上小报虽多,真的触及朝廷红线的一个都没有,她自己不敢当这出头鸟,本想狐假虎威,借郡主的威风办点实事,转念想起朱颜那句“我是番女所出,不知多少人嫌我弄脏了皇室血脉”又于心不忍,终究还是作罢。 王子皇孙也有王子皇孙的不容易。 一顿饭吃完,晖哥儿终于找着机会插嘴:“今天的汤好咸。” “那就喝水。” “我想吃枣糕。”二爷对外面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他也没什么概念,听了几句就丢开手,“今年雪真多啊。” 十点多开始下,到现在中庭屋脊白皑皑一片,积雪看着都有一寸了,漫天飞舞的雪花如鹅毛如柳絮,洋洋洒洒,遮天蔽日。 “我听讲农学的先生说,‘瑞雪兆丰年’,这是不是说来年会是个好年啊?” 一点浩然气 不知是为了膈应大明还是真的生了病,过年期间英国大使没有参加任何宫宴,始终称病在家,弄得荣王一家也颇感尴尬。好在朱颜的文章顺利登上了《京城早晚》,引起了一波舆论热潮——这是个有点类似老娘舅的报纸,平时爱登些家长里短、市井琐事,谁家老爷背着太太偷纳小妾,抬回来才发现竟是儿媳失散多年的亲妹妹(……);谁家丢了精心照养十年的看门狗,痛哭流涕之际却在自家厨房发现疑似狗毛;哪家的蝴蝶春最地道,哪里唱曲的小姐儿最奸商,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深受广大劳动人民喜爱。 起初朱颜还担心这样做太掉身价,探过日销量后老实闭了嘴。老娘舅有老娘舅的好处,婆婆妈妈们都爱看,消息传播的速度堪比光速,没两天全京城都知道了。 王府里荣王妃一副偏头痛发作的表情,单手不停揉着太阳穴:“眼下是正月里,上头没空过问这些小事,等复了朝你就等着吧!” 为着她这个出身,从皇上到淑妃没一个给过颜儿好脸色,张淑妃至少逢年过节会派人问一声,皇上直接就当没这个孙女。做母亲的嘴上不说,心里内疚,不一会儿就急得满身大汗:“你为什么不提前同我说?多大的人了,做事还这样不知轻重!” 郡主忙上前给母亲奉茶,口中解释说:“什么大事,值得娘急成这样?老话说‘清者自清’,这事咱们没错,就是皇上问起来我也不怕的。” 此事的症结根本不在他们身上,明摆着是英国佬见真定负伤,法国内乱,想借机宰一把大明。趁过年的功夫,长泰郡主已经派人厚赏了诸工头与那英格兰商人的妻儿,不论如何面子做足了,他们再闹是他们没理。 “皇上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处理这些小事?”荣王妃望着女儿,几次话到嘴边都硬生生咽了回去。万岁眼里何曾有过朱颜?不说华仙的两个孩子,就是真定的养子也比她在皇上跟前有体面。 想是感觉到了王妃的低气压,一进门荣王就笑呵呵地打圆场:“你们母女俩说什么呢?”他看看女儿,又看看妻子,“大正月的,什么事不能缓和着说?快别吓她了。” 这人不出现还好,一出现荣王妃简直气结:“我几时吓唬她了?” 堂堂朱姓郡主,整天被市井小民挂在嘴边像什么话?难道丢的不是皇家的脸? 朱颜与荣王对视一眼,暂时歇了宽慰母妃的意思,笑着改口道:“厨房使新模子做的梅花糕,还是热的呢,娘快用点子尝尝。” 此时此刻,李持盈也正在外城的一座小院里赏梅。初到京城时依礼给在京为官的李持风送了拜帖,结果先是生病风寒,后来又出了锦衣卫那档子事,华仙公主让她没事不要出门,一来二去就耽搁到了现在,只好借过年走亲戚的名头来拜个晚年。李经历本来待李沅就淡淡的,平时不大走动,肯破格让李持盈进门还是看在姐妹俩至今没有见过面的份上,打算说两句话,喝杯茶就请她滚蛋。 谁知好死不死一桩公务撞了上来,只得将人引进院里,好茶好点心的招待着。她统共一个六品官,内城的房子且租不起,要住得多么奢侈、吃穿用物多么精致肯定是不能的,哪怕是李持盈这从来不会品茶的人都能一口喝出茶叶的涩味。 好在庭院打理得好,疏疏几棵老梅,又香又雅致。 “还请九姑娘少坐,我们大人即刻便回。” 本来就是走个过场,她也没觉得多么被怠慢,吃着点心盘算回家后也要折几支梅花插瓶。梅枝人高马大地站在姑娘身后,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李持盈没有见过李家太爷,早在她出生前、李沅少年时太爷就因故去世了,老太太独自拉扯几个儿女长大,除了血缘较近的族人,与李家本支的亲戚都不大来往,也因此李持盈与他们不熟。 梅枝打小长在松江李府,算是家生子,倒是听说了不少传闻八卦,正说到从前老太爷因何与兄弟不睦,定居松江时月洞门里倏地走进来一个人—— 只一眼李持盈就知道,这人不是李持风,李持风没有这么高,也没有这么威风凛凛、风尘仆仆。她穿一身利落的窄袖直衣,外面罩着的背心既像袄子又像布甲,头发高高梳起,一边拍袖子一边大步道:“快给我打水来,你们大人懒得都成精了,日上叁竿还不起。” 时下很流行女扮男装,就像唐朝仕女们爱穿缺胯袍,大明女官也常在闲暇时作男子装扮,圆领袍或绣花曳撒,眉上勒一条网巾,取其风流意态。李持盈没想到有人能将朴朴素素的一身男装穿得如此挺拔周正,如松如栢。 仅有的一个看院子的奴婢连走带跑地追出来:“大娘……子稍等,今日大人有客——” 没等她把话说完,不速之客的目光似一支利箭射了过来,透过重重花木,李持盈背后一凉,下意识按住了腿上的手枪。 幸好梅枝立刻挡到她面前,拉回了她的理智。 “是什么人?”那人的步子明显放慢了,歪着头与奴婢低语。这个角度李姑娘恰好能看到她脸上纵贯右眼的疤痕,应该是陈年旧伤了,虽然还是十分明显,神奇的是它并未如何减损她的美貌,反倒有种雌雄莫辩的英气与……与杀气。 丫鬟显然对她不陌生,与之嘀咕了一阵,来人哦了一声,见怪不怪地移步往内室走:“她什么时候耐烦跟李家人周旋了?” “是松江四太太家的九娘子,秋天才进的京。” 那人想了一会儿,笑了一声:“华仙的便宜闺女。” 叁十四五、右眼有疤,加上提及“华仙”时微妙的语气,再猜不出这人是谁李持盈也不必混了。 大公主真定。 她脑内一片错乱,真定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她回京了?什么时候回来的?看她的样子,似乎同李持风关系很好?不是、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有的牵扯?? 在百合花开和宫斗风云两版剧本中挣扎良久,李姑娘最终选择了老实坐着,等堂姐回来再探口风。李持风与李沅一样都是科举出身,履历非常清晰,按理不该跟真定有什么瓜葛,但是之前朱颜也似乎跟她很熟…… 不一会儿,李经历想必是得了消息,从前头匆匆赶来:“没吓着你吧?” 她年后才二十九岁,未婚未育,看着比同龄人年轻许多。李持盈也不管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脸皮很厚地做嘤嘤嘤状:“方才突然来了个人……” 李持风顿了顿:“她是我的一个朋友,早年当过兵,是以模样吓人了一些。” 厢房里传出一声怒喝:“说他妈谁吓人呢?” “你别老他妈他妈的说话,我他妈还有客人呢!” “……” 过年七天乐,没人会在这时找麻烦,皇帝老子也要和和气气的,女儿不回家也不能生气。外城不比内城,门户之间挨得极近,隔音效果自然也没有那么好,隔壁小孩儿过家家的声音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李持风没打算跟她解释什么,只简单提了一句,请她代问李沅和华仙好:“论理该去给叔叔拜个年的,奈何身上有恙,就不去叨扰了,祝他万事如意吧。” 九姑娘看着她红润健康有光泽的脸,默默咽下了到嘴的吐槽:“老太太临去前问起姐姐,还留了几样首饰,让我进京时带来。” 这才是她本次出门的目的之一,老太太娘家煊赫一时,嫁妆当然十分丰厚,除了大头,余下的都分给李家、宋家年轻有为的后生们,这对玉镯是老人家点名要留给李持风的。 “她说早年没能关照姐姐,对姐姐不起,一点心意,姐姐留下赏人吧。” 李持风扫了一眼那对镯子,没说收也没说不收,只道:“人都没了,还谈什么对得起对不起。” 嗯??怎么好像有什么事故的亚子?? 首-发:rourouwu.in (ωoо1⒏ υip) 刀枪相见 李经历是什么人?李九两辈子的心眼加起来也比不过她,人家不想说,她就很难从那嘴里套出什么话。好在李持风没把她当大人看,话里话外还是漏了不少有效信息。 比如十六年前驸马案爆发的时候李持风初出茅庐,靠家族荫蔽以举子身份补了官,后来不知怎么同本家决裂了,还差点获罪下狱;再比如她本来是订过亲的,或者差点订亲,因为某些缘故婚事没成,就此单身至今。 “有什么不好?无夫婿劳心、无儿女累身,乐得清静。” 幸而她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一个人活得更潇洒恣意。 用过一回点心,李持盈试探着提了一嘴朱颜,换回一个李经历招牌冷笑:“差点忘了,你是华仙府上的人。” 吓得她连忙撇清:“二姐姐难道不知道我是前头太太生的?可不敢跟公主乱攀关系。” “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被她逗笑了,耳畔一对米粒大的珍珠摇曳不止,“不过是我早年弹劾过她爹罢了。” 如今早不记得是为了什么事了,好像是车驾逾越?抑或是妾室超标,总之把堂堂亲王参得罚俸一年,还差点降成郡王,可知笔杆子功夫厉害。 “荣王人不算坏,就是傻了些,闺女媳妇倒都是明白人,可惜了。” “可惜什么?” 李二笑答:“一窝聪明女人围着,可不是要一路傻下去了吗?” 从二堂姐府上出来后李持盈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指挥车夫七弯八拐地往小叶儿胡同深处去。那一带住着不少洋人,车夫见她独自一个,无人陪同,忍不住多了句嘴:“正过年呢,那里不大安生,姑娘还是改日再去吧。” 入乡随俗,每到年下京城各处都张灯结彩,洋人也不例外。撩开窗帘一瞧,果然满目都是大红灯笼彩绸子,还有戴着虎头帽的小孩儿一群群地打雪仗,北京官话、各地方言与英语、法语、拉丁语乱七八糟地交混在一起,难为他们没有沟通不良,竟然也能玩儿得起来。 “出来都出来了,大不了咱们慢些走。” 年前与晖哥儿打赌时她就打着这个主意了,荣王现管着工部,又与洋人相熟,让晖哥儿问他要一份工匠名单想必不难——那对手枪太久没有保养,她担心它们生锈报废,那就连最后的保命符也没了。 原以为天子脚下治安必是一等一的,结果好么,堂堂郡主也要在锦衣卫面前提起十二分的心,何况是她?没有东西防身她总是不能安心。 巷子太窄,骡车不好进,她让车夫在巷口停下,扶着梅枝循着地图慢慢往里找。这一片几乎都是违章建筑,规划好的商业用地被人为隔成一个套一个的小房子,前头开店后面住人,因此能看到家家户户的门前都堆着烧过的煤灰,天空被杂七杂八的晾衣绳切割成无数块灰蓝色的几何图形。下午天气正好,时不时还能听到或高或低的说话声。 “姑娘小心。” 地上的残雪没有扫干净,中午大太阳一晒化成了雪水,这会儿北风起来又结了薄薄的一层冰。两人很快找到一户木屋,李持盈忍不住挑了挑眉毛。说它是个铺子吧,并没有牌匾;说它是民居,门户又大开着。大姑娘只得清清嗓子:“有人吗?” 二楼蹬蹬传来脚步声:“诶!就来!” 听动静像是个黑脸大汉,下楼来的却是位肤光如雪的美娇娘,手握一杆老烟枪,里头点着极细的烟丝。见来人是个小娘子,她也没恼,反倒半蹲下来同她笑说:“小姑娘,我这里不卖玩具。” 李持盈:“……知道,我有件东西想请您掌掌眼。” 尽管对方汉话讲得很地道,几乎听不出倭人口音,她还是很轻易地从她的衣着打扮里找到了一丝异族的痕迹。自从倭国变成大明的殖民地,被卖来本土的倭人不少,他们为人踏实、肯吃苦,价钱也不贵,很受一部分汉商的青睐。 不找汉人工匠就是不想把事情弄大,她刚来京城没多久,汉人或许能打听出她的身份,外国人行事就没那么便宜了。 事涉枪支,梅枝被留在了楼下,李持盈独自跟着倭女上了二楼。她还是没把她当回事,笑吟吟地边走边说:“什么要紧东西?要修琴或琵琶可得另寻地方。” 两人在所谓的雅室坐定,还没来得及关门上茶,走道拐角处如烟如鬼般冒出一名黑衣少年。他赤着脚,背上背着一顶竹编的斗笠,不知是不是因为淋了雪,头发湿漉漉的,几根发丝黏在苍白如玉的脸颊上。倭女见怪不怪地同他讲了一句倭国话,他点着头应了,李持盈脑中的那根弦倏地收紧—— 一阵寒风贴面刮来,她仗着个子矮往旁边一滚,木质小茶几应声翻倒,手起刀落间只听铿锵两声,那把跟了她很多年的宝石小手枪滑去了一边。李姑娘双手被剪,一只膝盖重重顶在她背后。 “我家人就在楼下等我!你敢——” “你做什么!”倭女瞬间变了脸色,汉话也不说了:“要惹事可别连累我!” “她见过我的脸。”少年的刀刃离她后颈不过毫米之距,哪怕看不见她也能清晰感知到那种森冷的杀意,好像下一秒自己就会身首分离——是,她的确见过他的脸,那实在是一张很难忘怀的脸,美艳清冷,媚骨天成,又因为年纪小,还没有变声,难怪能混在歌伎堆里…… 上辈子干了两年扫黄打非,女装大佬她见得太多了,因此第一面就反应过来,那是个男孩。 “谁、谁见过你了!” 看着也就十一二岁,说不定比朱颜还小点儿,不知怎么力气大得惊人:“那你为什么拔枪?” 她冷汗又下来了:“分明是你先出的刀。” 倭女比她更急:“要杀带出去杀!你瞧瞧她这一身的衣饰,必是哪家富户的千金,在这儿出了事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枪是那么好弄到的东西吗?她家里能给她弄来不说,从刚才的反应来看,必是练过的,这样的丫头若死了,父母怎么肯善罢甘休? 生怕真的被拖出去宰了,李持盈努力冷静下来,故作哭腔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确实没见过你嘛!今日来是因为……爹爹说时候久了,它会卡膛……” 私藏枪支是重罪,她等于将把柄双手奉上。 少年正待动作,楼梯口忽然传来梅枝的脚步声——她认得她的脚步声,梅枝没有裹脚,个子又高,踩在木板上又急又快、吱嘎吱嘎:“姑娘?” 她心知她是见她久不回去,着急了,口中忙应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倭女非常上道地立刻接口:“哎哟,这玩意儿可不好修,今日不巧,老师傅们都放假家去了,最快也得年后才能得呢。” 一边说一边随手拿了个花瓶,蹑手蹑脚地挪到墙根处,李持盈着起急来,正欲开口,外头梅枝仿佛松了口气,又问说:“天冷,姑娘的手炉里还有碳吗?” 她今日只带了暖手笼,压根儿没烧手炉。 “你今儿是不是睡迷糊了?我几时带了手炉了?”隔着薄薄一重门板,李姑娘几乎用光了毕生的急智。她了解梅枝,一如梅枝了解她,用不了多久这丫头就会亲自上前一探虚实,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既是她的丫鬟也是她的‘长辈’,常以‘老太太的人’自居。 “瞧我这记性,是我浑忘了。” 老这么僵持着不是个事,她手臂已经麻了,头发也又散又乱,正绞尽脑汁地思索该怎么做才能脱身,背后忽然一轻。 “你叫什么?”终于,长刀入鞘。他掩在阴影里低声发问。 李持盈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李九,我叫李九。” “好,”少年离开前仔仔细细将她端详了一番,“若事生变,我就去杀了你。” 琉璃世界 说完他就非常潇洒地从窗户一跃而出,徒留惊魂未定的李姑娘、无语又无奈的倭国女人和终于忍不住冲上楼来的梅枝。 回程路上她始终心不在焉,一面懊悔自己的自大,竟然以为在这个半冷兵器时代两把手枪就足够保命,一面疑心自己可能被卷进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里。 以刀格枪,反应速度、瞬间力量得多么惊人?队里身经百战的老刑警都不一定能比他更利落,而他今年才几岁?是从哪里练得的这一身本领?她不会傻到以为大明也有警察学院。 若事生变……什么事?怎么变? 途经章台馆时闻得一阵歌舞欢笑声,不等她发问梅枝便道:“姑娘瞧,洋人在那里开舞会呢。” 是了,初一到十五朝廷罢朝,运河也关闸停运,洋人没有事做,可不是要花天酒地……不是,跟着一道庆祝新年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初见那女装大佬时也是在章台馆附近,而那天锦衣卫满城戒严……他们在找的人就是他?那为什么过去了这么多天,这人依旧活蹦乱跳、逍遥法外? 当今不是嘉靖,能在他手下混成如今的地位,锦衣卫不能,至少不应该是一帮酒囊饭袋。 想着想着头痛起来,梅枝自发拿了个靠垫给她垫在背后,好让她能舒舒服服躺一会儿。大姑娘抬头看了看窗外,忽然问说:“梅枝,你觉得京城怎么样?” 老太太死后李府的下人大都发散了,只有实在无处可去的才继续留在她身边,管仓库的谭妈妈早年死了独生子,媳妇也扔下她改嫁了,侄儿甥女嫌累赘才叫她跟着一起上京来。梅枝与她情况不同,她老子娘都健在,想趁年轻好生养拿她再卖一回,她不肯方求着姑娘北上京城。 不知哪家放爆竹,硝烟味儿熏得人鼻子痒痒,梅枝说:“这里雪好大,天气也比咱们那里干。” 往日在松江,雪花膏就够用了,到这儿来一天也离不了绵羊油。 李持盈忽然鼻子一抽,轻轻倒吸了一口气:“我有点想家了。” 想念妈妈包的饺子,爸爸的臭皮鞋,想念黄白花、圆滚滚的小土狗和姥姥织的冰箱罩,她此刻无比想念夏天的警校宿舍,想念总管她叫‘吃肉精’的福建舍友和爷爷奶奶没有标点符号的微信消息……可是他们都离她太远了,远得像天上的星星,远得让她怀疑自己的‘记得’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这里的老太太教过她,过去再好,终究过去了,人还是得往前看。她虽然脾气古怪了一点、难伺候了一点,偶尔也会像平常人家的老祖母,追在她身后叨叨着多穿衣,别着凉。 梅枝沉默片刻,摸摸她的脑袋:“姑娘还小,想哭就哭出来吧。” “哭个屁!谁想哭!” 九年制义务教育、高中大学时的历史课本完全起不了任何作用,不知道从哪个节点上‘历史’悄然改变,没有天启,没有崇祯,大明朝顺顺当当地一路发展到今天,仿佛一匹撒开蹄子的马,想再拿小时候的尺寸不合的辔头套住它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与土着相比她没能站在智慧的台阶上,恰恰相反,因为某些刻板印象还总在关键处丧失应有的警醒之心。 她几乎有些怨自己了,上辈子一路顺风顺水,虽然是为了跟家里怄气才考的警校,但也是以相当不错的成绩光荣毕业,成为了一名人民警察。哪怕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就因公牺牲(……),她自负不是个废物玩意儿。 短短八九年时间,怎么就退化成这么个棒槌了? 主仆俩报团取暖了没一会儿,外头传来说话声:“前面可是李君的车驾?” 李君?她揉揉鼻子坐起来,但见一身洋服打扮、戴着灰鼠毛围脖的江寄水。他骑在马上,半张脸都埋在绒绒的灰毛里,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了。” 北京城虽然洋人不少,穿衣也比别处新潮,汉人作洋装打扮还是比较少见的,她从没见他穿成这样子过,不由看呆了一瞬。江寄水的眉眼不算非常精致,胜在鼻子高挺,不梳发髻,将头发全部往后撸成大背头时那种斯文败类(?)的气质就显出来了。他大约不习惯被人这么盯着看,很快脸红起来。 “江君新年好啊。”放假到现在快一个月了,那句好久不见不算夸大其词,不过她更好奇的是:“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骡车上没有任何能表明身份的东西,装饰也并不华丽,他怎么认出她的? “你上下学常坐这辆车,有次我偶然瞧见了。”他道,“今日你弟弟不在?” 哪壶不开提哪壶,晖哥儿因为大考失利,正被华仙公主关在家里补习呢,连除夕宫宴都没叫他进去。不过这话显然不适合跟江寄水说,李持盈只道:“他太贪玩儿,耽搁了学业,被长辈们拘在家里收心呢。” 两个人互相拜过年,又聊起了各自的作业进度,中途有人唤他:“十二郎!” 江寄水回头冲那人摆了摆手,抬臂一扬马鞭:“也不必太严了,过个年还不得放松,马上元宵节过去,又要开学了。” 说完冲她一点头,策马往人声熙攘处行去。 一进家门又开始下雪,李持盈忙忙地换过衣裳,又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醪糟汤团人才暖和过来。李沅对她此次出行似乎没抱什么指望,听说人平安回来就罢了,也不问李持风的近况或是两人聊得怎么样。倒是晖哥儿,不知因为什么事被母亲打得满府乱跑,一不留神就往闻笙馆冲来。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四个大丫鬟如四大天王镇在门前,模样比宫里的带刀侍卫也不遑多让:“天色不早了,不如二爷回非仙阁里用晚膳吧,雪天看滑了脚。” 他急得火烧屁股:“快闪开!公主的人找我呢!” 每每与母亲拌了嘴、怄了气,他就不管华仙叫娘,而是学外头人阴阳怪气地叫‘公主’,华仙听了不免又好气又好笑,场子能圆回一多半去。大姑娘本不打算管这闲事,偏他在外面嚷什么‘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翻个白眼还是叫他进来了。 晖哥儿今日见了外客,身上还是圈金绒绣的青金色蟒袍,足蹬羊皮靴,叫火光白雪一衬,眉目间隐隐有了两分逼人的贵气。好在他本人不着四六,进门先问她哪里能借他躲躲,那点凌人之气很快消散无踪。 李持盈边卸首饰边好奇:“发生什么事了?”她就出了一天门,怎么公主动了这么大肝火? 几个丫头都识相地退去外间,唯有一个梅枝伺候她梳妆净面,他盯着她妆台上半温的玫瑰露,半天才叽叽歪歪道:“元宵节公主想让我一起进宫,我说没意思,不如留在家里看灯或去姐姐家玩发条小狗。” 他难产,在这个婴幼儿夭折率极高的时代哪怕是嫡亲外公、至尊皇帝也不能说动华仙冒险,五岁前不管是过年还是圣寿,公主从没让他露过面——大冷天的,万一孩子冻着了怎么办?不过皇上待他倒是极好,逢年过节从来不忘赏赐。 她看着他那身金光闪闪的蟒袍:“你今儿见人了?” “都是来奉承爹娘的,”梅枝照规矩给他也上了一碗玫瑰露,他接过来就喝了,边喝还边一脸不忿,“公主懒怠听,倒把我叫去站了半天。” 其中有个穷举人,论资排辈起来跟他学里的老师是一辈,这就很尴尬了,师长的朋友也是师长,他还得垂手站着听人家说话,累得两腿抽筋也不能露出一丝不恭敬的样子来。 “我担心娘要把他弄进来,给我做先生。” 李持盈了然,家教,还是一对一的那种。 “我能不能在你这儿住一晚?”二爷踢着腿,不时拿眼睛瞟她,“我睡外头就行。” 李姑娘本能地察觉出不对了:“你是不是还做了什么事?” “……我把娘最喜欢的那瓶西洋香水打碎了。” 华仙当然不是真的要为了一瓶香水把儿子怎么样,一时气急是真的,没动大怒也是真的。“我是恼他不知好歹!”过了年就七岁了,哪能还跟小时候一样任性妄为?除夕不让他进去是怕宫里气氛不好,如今皇上金口玉言,点名问起他,他倒跟万岁爷讨价还价起来了。 “圣旨如何有打折扣的!” 满屋奴婢不敢搭腔,唯有李沅笑了一声:“他小人家哪里懂这些,到时你带他进去不就行了。” 说罢一迭声地问大哥儿在哪儿,叫他来给母亲赔个不是。过了约一刻钟,一个婆子立在门外回话:“二爷在大姑娘处,两人叫了个锅子正吃着。” 华仙先是一怔,然后立刻回眸看向李沅,驸马爷端坐不动,闲闲翻过一页书:“看我做什么?难不成还是我教的。” 公主没理论,只问婆子们:“好端端的,他怎么同大丫头玩儿起来了?” 心里仍疑心是李沅在儿子跟前下了什么话,‘血浓于水’、‘一家骨肉’之类。她倒不是非要把李持盈怎么样,公主府又不是入不敷出了,养个姑娘不过多双筷子的事,她只怕她窝藏祸心,见报复她无望就把主意打到晖哥儿身上去。小孩子体弱,一点磕碰就能酿成不可挽回的可怕后果。 婆子们哪里知道二爷心里的弯弯绕绕,只能听出公主不高兴了,当下对了个眼神,腹内打了两叁遍草稿方道:“旁的事咱们也不懂,只知道放假后二爷一直在屋内温书,大姑娘毕竟年长两岁,又同二爷一处上学,学问也好,姐弟两个有商有量的,岂不比二爷一个人闷头苦读强些么?” 这话也有理,难道真的是最近逼他逼太紧了?公主打定主意挑个李沅不在的时候好好问问大儿子,一边挥退婆子们一边站起身去侧间瞧瞧小儿子。 老叁年纪小,大节下府里人来人往,奶娘们轻易不敢带他出去,一整天没见到母亲,这会儿立刻委屈上了,母子俩玩抢铃铛玩了小半个时辰,孩子直打哈欠方打发他睡下。 “你哥哥叁岁就搬出去自个儿住了,现在皮得不像……娘留你住到五岁,你说好不好啊?” 寿哥儿翻个身唔唔两声。 无嫌猜 华仙公主爱吃辣,府里的厨子自然都极擅此道,一口精致的小铜锅里滚着雪白的羊汤,哥儿姐儿跟前各自摆着一碟蘸水,韭菜花、鲜酱油与红通通的油辣子混在一起,鲜香扑鼻。 “你今儿去你堂姐家,没吃饱么?” 别的暂且不论,晖哥儿的吃相礼仪还是很不错的,也不东张西望,也不晃腿摆手,乖乖巧巧地坐着等丫鬟布菜。相比之下李持盈就显得狼狈许多,她其实不太能吃辣,奈何这蘸水太好吃了,两片嘴唇吃成了腊肉香肠还舍不得放筷子:“六品官一年俸禄才几个钱?再说我是妹妹,嘶……又是个小孩子,她难道会大鱼大肉、特地设宴款待我不成?” 她没挑他话里的漏洞,就像大姑娘至今没管华仙公主叫过娘,晖哥儿提起李家的亲戚也总是‘你太太’、‘你堂姐’,他没跟她们相处过,感情淡薄很正常。 李家嫡脉已经退居二线了,早年族里也是出过阁老尚书,乃至外交官、驻外大使的,首任洋务司主事就是李阁老的门生,全盛时期的李家是维新派的中流砥柱,遇上神佑、显圣两代明君,很是风光了几十年。 不过现在嘛……也就那样。老太太说他们是一群眼馋肚饱、偏偏胆子比老鼠还小的糊涂虫,这世上多的是老子英雄儿软蛋的家族,不缺李家一门。但具体是怎么个糊涂法,其实李持盈没有什么特别切身的体味。 她不知道李沅和山东老家还有没有联系、有多少联系,也不清楚李持风当年到底为什么跟族里决裂,从她有记忆开始,所谓的‘本家’、‘嫡脉’就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你知道它在那儿,但你抓不住也摸不着。 好在他们也没变态到要求分家和庶支无条件为自己服务,她乐得装不知道。 痛痛快快吃过一顿羊肉锅,见他没有告辞的意思,大姑娘老僧入定般钻研起了寒假作业中的一道数学题,对丫头们给他准备洗漱家伙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某其实有点动机不纯,白天她对女装大佬撒了谎,虽然暂时没有告发他的意图,万一那人跟着骡车来到华仙公主府,发现自己上当受了骗(她根本不叫李九),夜半来取她的小命怎么办?倒不是信不过公主府的护卫,各王府、公主府的亲兵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层层选拔的退伍兵士,如朱颜身边的袁虎兄弟、张寻义等,这种级别的护院寻常人有钱都请不着,只是……仅论单打独斗,又是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她不觉得女装大佬会吃亏。 有晖哥儿在,就算真有万一,他也多少会有点顾忌吧? 二爷心里同样打着小算盘,他隐约能猜到她今天出门是做什么去了,荣王舅舅虽然管着工部,可都是一些玻璃器皿、陶胎瓷器的小生意,再有便是京津铁道、京冀铁道和刚刚通车的南北大铁道,大头如火器、战船是绝对摸不着核心的(朱颜姐姐的原话)。照顾他的丫鬟们总说李持盈是外人,她与他同父异母,并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大哥儿也该多长个心眼,别平白无故就拿人家当了亲人。”嬷嬷们私底下也聚在一起嚼舌根:“这元配和继室啊,那是天生的仇人。别说那位——” “嘘!什么元配继妻!能娶公主是他们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不敢把外面那套杂七杂八的往上掰扯!” 他不知道该对谁倾诉,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他对她就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她敢打他、她身上有枪、爹娘待她的态度总是透着一股微妙……他们嘴上说她跟老叁一样都是他的手足,甚至还处处偏袒她,可晖哥儿深知如果没有娘的默许,丫头们绝不敢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来。 二爷很快换了身室内穿的常服,脚下蹬着软底睡鞋,趴在姐姐书桌前左看看右摸摸。等人把洗脸的热水端上来,非仙阁的大丫鬟并两个老嬷嬷连声苦劝道:“哥儿,这不合规矩,哪有姐弟俩这么大了还住一间屋子的?又不是姐姐和妹妹。” 他正烦呢,玩着笔架上的墨水笔回说:“你们当我是妹妹不就完了!” 话刚说完墨水笔就喷了他一手墨汁,连翘听出他恼了,连忙上前绞了手巾给他擦手,口中赔笑:“哥儿别难为我们了,叫公主知道了可怎么样呢。” 他直接一蹬拖鞋,浅浅的鞋印污了人家半幅龟绫裙:“蠢死了,娘问起来就说是爹的意思呗。” 李沅吃得再撑也不会叫他跑来闻笙馆打地铺啊??虽然本朝不兴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设立江南女子纺织厂的时候这句话被显圣皇帝直接斥为反动糟粕),万一华仙不乐意呢?万一她觉得儿子是冰清玉洁小仙男,这样做会坏了他的清誉呢?眼看着事情僵持不下,李持盈正犹豫是不是打发他回去算了,那厢晖哥儿随手扯了一本她书桌上的书下来看,带歪了整整齐齐摞在边上的一沓试卷,他歪头去瞧:“江——寄水,是谁?” 没等她回答,二爷自顾自地点评说:“这女的字写得真小。” 江小少爷的字走的是古雅娟秀路线,确实不同于普世印象中男人惯写的那种字体——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他的字锋芒尽敛,行云流水,透着股中规中矩的书生气。李持盈没好气地说:“人家是男的。”顿了顿又补刀,“这次期末大考得了双优上。” 晖哥儿无语半晌,把卷子啪的放下:“我去洗脸了。” 满府里通没几个人能拗得过他,这个点了,谁敢去宝华堂触公主的霉头?只好硬着头皮打发他睡下。李持盈也不是傻子,不可能真的让他打地铺,正巧梅枝吹了风,晚上有点发热,这两天得睡在下人房里养病,便让人在外间加了一张小榻,松枝睡在平时梅枝睡的地方守夜。 她心里存着事,没敢睡太实,夜半时分、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有人说话,一个激灵弹开眼睛:“你把东西藏哪儿了?” ——却是晖哥儿悄悄从床尾爬上来,跟个老地主似的往她跟前一坐:“你今儿是不是出去买枪、呜呜呜……” 她一个挺身捂住他的嘴:“枪什么枪!没有枪!” 此地无银叁百两,二爷用眼神蔑视她。 “我警告你,不许出去胡说!” “给我瞧瞧我就不说。” “……” “不然我就告诉爹爹去。”他看出来了,她怕爹比怕娘多,毕竟是爹生的,爹也更有理由管着她。 李姑娘开始磨牙:“你上次没挨够打是吧?” “上次我是没防备才被你偷袭的!”晖哥儿一听这话就要跳起来,压着嗓子试图挽尊,“你这个小人!” 不是、谁偷袭谁啊???谁是小人啊??? 生怕吵醒炕上的松枝,李持盈把嗓子压得低低的:“你敢告诉爹,我就撺掇公主给你请两个私家先生,一个白班一个夜班,管叫你明年勇夺双优,吃饭的功夫都没有。” 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暖融融的,睡乱的长发披在两肩,因为屋里烧着地龙,两人都只穿着亵衣,晖哥儿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眼神飘忽起来,还欲盖弥彰地吞了口口水:“……先生说过,威、威胁人是小人行径。” “你都说我是小人了,我跟你装什么君子?” 二爷拍掉她的手,不甘不愿地转了转眼珠:“那你告诉我那东西是从哪弄来的,”说完立刻补充道,“我不告诉爹,也不告诉娘。” 她丢给他两个字:“做梦。” 他待要再闹,床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咕哝声,紧接着衣料与衾褥摩擦的声音,伴着松枝若有似无的鼻息。李持盈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倒进被子里,果然下一秒松枝披衣坐起,试探着问了一句:“姑娘?” 也就华仙府上能这么奢侈,拿此时尚是稀罕物的玻璃做灯罩,隔着一重帘幔,那火光如油似漆般缓缓流淌,晖哥儿的一头漆黑的头发因此泛起绸缎般的光泽。 过了约一个世纪,松枝重新躺回了炕上,他在她对面眨了眨眼睛:“你的这个被子怎么这么软和啊?” 一年元夜时 比起她来,其实是晖哥儿长得更像李沅,虽然现在还是一张没有棱角的小孩脸,眉目之间已经依稀能看到一点剑眉星目的潜质。李持盈不无惊讶地发现从这个角度仔细端详,他居然呈现出一种年画童子般的纯洁与无辜,心里一咯噔,瞪着眼道:“我要睡觉了,你赶紧滚回去。” 这人只要一开口,纯洁滤镜瞬间碎裂:“你把被子给我。” “给你我盖什么?”她气笑了,作势要拧他的耳朵,晖哥也跟着窃笑一声,踩在她肚子上一溜烟爬下了床。李姑娘抬腿踹他,被他堪堪躲过,大拇指甲划过他的左脚踝,黑暗中她听到他嘶了一声。 哼,活该。 第二天早上起来,雪已经停了,有华仙发话,满府都开始为二爷进宫做准备。她本来挺好奇小男孩儿进宫要预备什么,一看那身夸张到咋舌的礼服就立刻闭上了嘴巴。 元宵不同于除夕,没有官员参与,就是纯粹的家宴。往年是华仙跟李沅两个,今年多了一个晖哥儿,府中气氛也为之一变。李持盈注意到男女老少都十分紧张忙碌,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地浮现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与光荣。 为什么?他是皇帝的亲外孙,就算是第一次进宫面圣也不用搞得这么夸张吧?? 节日当天没有下雪,本来李沅怕她无聊,想让她出去找小伙伴们看灯猜灯谜,被大姑娘以人多嘈杂为理由婉拒。这几天李持盈一直提着心吊着胆,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听锦衣卫的动静一边更小心地打听真定大公主的动静——思来想去,可能生变的‘事’只怕与真定秘密回京有关。梳理一下时间线,锦衣卫寻人→真定负伤→英国商人去世→大使馆发难→真定回京,简直就像是有谁在暗处同大公主拔河,强行将她拽回京城一样,如果不是朱颜登报澄清谣言,横插了一脚,只怕年前真定就已经进京了。 他们想对她不利?很快她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真定是什么人?除了太子的名分,她几乎就是实质上的储君,固国长公主诶,平时的车驾仪仗比兄弟姐妹们高了不止一格。江湖人武功再高,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要杀朱颜都不甚容易,何况真定? 那他们在密谋些什么呢?为什么非要把真定引回京城?左思右想不得关窍,一抬头,外面已经点起了成倍的花灯。桃枝笑着给她道了个万福:“公主说今儿天朗气清,难得没刮风也没下雪,辛苦姑娘和叁爷看家了。” 玉兔、金鱼、骊龙造型的琉璃宫灯约有数百盏,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纸灯笼,把个公主府点缀得如同仙境。李持盈看桃枝等人都穿上了新衣,头上一色是宝石花簪,忙笑着撒了把金锞子:“今天外面办灯节,姐姐们也出去瞧瞧热闹吧。” 她屋里不缺人伺候,府里有一套完整的规章制度,确保任何时候主子身边都不会缺了人使,虽说已经按规矩轮过假了,难得的上元佳节,放她们出去散散心也没什么不好。 顺水的人情谁还不会做了? 桃枝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会被看穿,脸上一红,口中仍推拒道:“姑娘还在家,我们怎么好出去浑逛的?” 自古以来元宵节都带着点情人节的微妙意味,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都是咏元夕的诗词,这是为数不多的女孩们可以大大方方走上街头、邂逅情郎的日子,李持盈不打算做败兴的坏人。 再说,看到桃枝这副慌慌张张的娇羞样子,她其实有点坏心眼的欣慰,一直以来这几个大丫鬟行事都十分稳重,尤其是桃枝,闻笙馆内的大事小情都是她管着,明明才十五六岁年纪,倒像是在职场打了二十年滚的女高管,轻易挑不出一个错来。偶尔流露出两分小姑娘才有的玩心,她觉得新奇又可爱,忍不住想起个哄。 “我又不是缺手断脚,再说还有嬷嬷们呢,姐姐们只管去玩吧。”她笑嘻嘻的,扭头又问梅枝,“你要不要也跟出去瞧瞧?听说还有印度来的大象,不去岂不可惜?” 从前在松江时梅枝就给她透过底,自陈今生不愿嫁人,只愿服侍姑娘左右。她是她从南边带来的,与桃枝等人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既然没有成家外嫁的打算,少不得还要在华仙府上呆个五六年,趁这个机会好好跟她们套套近乎,日后行事也便宜些。 梅枝不放心她,犹豫再叁还是准备拒绝:“我怕冷,外头去恐怕又要生病……” “多穿点不就行了?”姑娘大手一挥,“实在冷得厉害就烧个手炉嘛。” 干过基层的都知道,越是这种合家欢聚的重大节庆街道治安越好,因为领导不乐意在这样的日子听到坏消息,下面的人自然只能加倍仔细。她不担心她们在外面遇到什么突发状况,也不觉得自己在公主府里会有什么危险,叁言两语把丫鬟们送出二门,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婆婆妈妈们巡过一遍夜,叁叁两两地聚在一起摸鱼聊天,公主后半夜才回来,喝酒赌钱是绝对不敢的。长夜漫漫,外面喧声震天,隔这么大老远都能听见,李持盈一个人窝在屋里,本想看几页书、复习复习功课,也渐渐走了神。 她是在月亮挂到窗顶时察觉出不对的,外面桃树的枝干上少了几块积雪,茶房窗户的窗花也不知怎么脱落了一半,因为她属蛇,那对窗花是柳枝特意剪的,一卧小蛇如蟠龙,脑袋上顶着五朵牡丹花(……)。 李持盈眉心跳了两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害妄想症发作了,搁下笔阖上书,清清嗓子道:“来……” 人字尚未落下,室内微风乍起。大姑娘眼睁睁地看着半盏花露上凝聚出一个人影,差点就要放声尖叫—— “是我。”他还挺自觉,知道自报家门。 李姑娘唰的神经绷紧,他娘的,第二只靴子到底还是落下了,这女装大佬还是来取她狗命了!话说这些立本人脑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这么久都没告发你,不就代表着老娘根本不会告发你吗?!! 什么深仇大恨?非要杀了她才能放心? 她试图通过转身拉开距离,人家毕竟是使冷兵器的,近身肉搏太占优势,谁知对方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她的动作,反手一拧,一只墨水笔横在她颈前:“别大喊大叫,你想把人都引来吗?” 她跟他大眼瞪着小眼,心内腹诽说我为什么不想?能活命的话谁会引颈赴死? “我问你,”大佬今天没穿女装,就是一身普通的布衣打扮,月光烛火照在他身上,像给他加了一层如鬼如仙的清冷滤镜。她才发现他真的年纪不大,还是个小孩子,只是因为瘦(常年习武练就的一身肌肉)、美(他的脸是美艳挂的),看着比常人老成一点。 “那把枪你从哪儿得来的?” 名字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瞬间意识到自己可能对对方有用,开始反客为主,尽量不露声色地试探他的底线,“你这样用笔尖指着我,我很难受的。” 上次就在他面前立了一个草包大小姐人设,这会儿正好用上。李持盈心理建设了一下,非常做作地噘嘴瞪眼:“再不放下我就喊人啦!” 不知道是不是造作攻击起了作用,抑或是这个答案对他真的很重要,少年弯身把笔放回了她的书桌上。李姑娘余光瞄到他青筋毕露的手,暗自后怕:守备森严的当朝公主府,他却能来去如无人之境,还有比这更恐怖的恐怖故事吗?此事若传出去,恐怕高居大内的皇帝也将不得安枕。 借活动身体的功夫往旁边挪了几步,他也没再跟上,只是清清嗓子:“你还没回答我,从哪里得来的这个东西?” 洋货不同于国货,从哪国进口、哪个港口入境都有记录可查,近十年朝廷严打走私,寻常人家想摸到火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虽说湖南、河北等地设有火器厂,一来官造的东西都有印记,二来谁不知道倒卖火枪是要掉脑袋的?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把这种东西拿出来卖。 李持盈以为他是想把华仙拖下水,眼珠一转,道:“这是我太太给我防身用的,老太太说了,有后娘就有后爹。” 说罢悄悄打量他的反应。她的这对手枪应该不是真正的洋货,而是汉人工匠的仿品——真货哪能那么大喇喇地在市面上流通?江南一带多匠人,不少都会将自己的东西放在商铺里寄卖,既省了租赁店面的费用成本,又不必抛头露面,亲自与客人讲价扯皮。 这里头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买家不能询问东西出自谁手,哪怕问了店家也不能吐口。因为最早这么干的是一群纺织厂的绣娘女工,为了攒嫁妆或私房钱才悄悄搞了副业,倘或名声传进父母、丈夫耳朵里,那就一个大子儿也别想摸着了。 是以此时她是真的毫无头绪,有名一些的工匠或许会在不起眼的角落留下标记,类似签名或水印,可不混这圈的谁知道那是瑕疵还是标记?到底是叁四年前的事了,把东西卖给她的奸商都不能确定还在不在松江。 他的眼睛眯了眯,仿佛在确认她有没有说谎:“你太太给你的?上次你还说是你爹。” 反正老太太已经去世,死无对证,她胆子很肥地狡辩说:“老太太怕爹被后娘迷了心眼,欺负我、虐待我,可我来了发现爹待我还是很好,才肯告诉他的。” 他的表情微妙了一瞬,似乎不想对她的智商做过多评价(……):“什么时候给的你?” “就……就去年,我进京之前。” 他的神情叫她心里发毛。若是想拿这个要挟华仙或李家,早几日就该露面了,犯不着等到今天。今天公主驸马都要进宫赴宴,倒像是……倒像是有意避开他们,趁她落单才来问的话。 难道他也不想把事情搞大? 说话间少年从身上摸出一个油纸包,轻轻丢在她桌上,从形状看,应当是她那日留在店里修理的手枪。“这是赃物,”少年的眼神带着点警告意味,“你不要在人前露出来。” 李持盈:“?!” 今夜是别想睡个好觉了,桃枝等人看完灯回来,华仙居然还没有散席回府,眼看着都快二更了,丫头们怕她熬出个好歹,赶叁赶四地服侍她梳洗歇下。 大姑娘缩在帐子里回想白……白君的语气神色——临走前他说如果想起了什么线索,可以去小叶儿胡同某娼家找“白娘子”,特娘的,一下就从红楼梦跳到了新白娘子传奇。 黑暗中她翻了个身,左手摸到枕头下冷冰冰的铁疙瘩,心情又是一沉。他不像在开玩笑,也似乎没有必要专程跑来吓唬她,难不成真是赃物?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这几年落马的官员虽多,却没哪个闹到举国皆知的地步。 迷迷糊糊睡至后半夜,隐隐约约地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柳枝披了件小袄出去瞧,很快打着哈欠回来说:“没事儿,姑娘接着睡吧,是公主和驸马回来了。” 难怪这么人仰马翻……进宫一趟动静不小,光仆从就带了十来个人(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宫门前等到这么晚),又要洗漱休整又要安顿骡马,从上到下都累得不轻。华仙毕竟是圣上的女儿,哪个月不进几趟宫呢?柳枝压根没当回事,给她掖好被子、拿黄铜制的小剪子重新剪了剪烛心就自去睡了,谁知这一闹就闹到了大早上。 整座闻笙馆,或者说整个华仙公主府的下人脸色都古古怪怪,像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又硬憋着不敢表现得太露骨。吃早饭时她忍不住问桃枝:“怎么了?” 桃枝笑了一下,也不要梅枝上前,亲自伺候她漱口洗手:“好叫姑娘知道,圣恩浩荡,昨儿夜里万岁给咱们二爷赐了名字,他们忙着接旨才闹到那么晚。” 她哦一声。不提这茬都浑忘了,晖哥儿今年七岁,也该取个学名了。 “不知赐了个什么名字?我好跟二弟道声恭喜。” 话到这里桃枝顿了顿:“从的是李家的排行,又从大哥儿乳名里取了一个字,叫‘持晖’。” 应该的,李家这辈确实是持字…… “朱持晖。” 不管外界如何惊诧哗然,有多少人因此夜不能寐,当事人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还住在非仙阁,每天早上还是得苦哈哈地起来上学,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大约就是侍候的丫头们都战战兢兢,格外殷勤似的。 为着今日开学,天不亮连翘和沉香就爬起来熨衣服了,怕他乍一穿鞋冻了脚,两只小小的靴筒里各放了一只鸡蛋大的银熏球。昨儿夜里睡得迟,席间又喝了点子酒,早上醒来晖哥儿鼻子囔囔的,头昏脑胀不说,四肢都有点使不上力。 宝华堂那边难得同意他请假,虽然只半天,也足够他强撑着病体、趾高气扬地跑去找某人炫耀一番(……)。 “哥儿,哥儿别急,好歹把鞋子穿上。”这个天气,穿单鞋出去可不是玩儿的,回头冻病了怎么得了?连翘拿他没办法,一路小跑着追在后面道,“姑娘一早就出门了,今天路不好走,不早些出去只怕就给人堵在半道上。” 哪年正月十六不是如此?大人们要进宫上朝,码头要拉货卸货,街面上还残留着不少灯笼骨架和瓜皮油纸,将之全部清理干净也是极费工夫的一件事。 一听她已经出门了,二爷像颗皮球瞬间泄了气,一边觉得李持盈不讲义气,怎么今日不等他就自己走了?一边又忍不住幸灾乐祸,刚开学时先生们查作业查得最严,她要去学堂受苦,他却可以在家睡觉。 用过早膳和汤药,连翘与沉香好声好气地服侍他重新躺下,不知是不是受凉的缘故,没一会儿就抱着被子睡熟了。 “叫你得意……”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很快朱持晖口水流了一枕头,“哼哼,哼哼哼哼……” 小世子 新年新气象,学堂的好几处窗户、栏杆都趁寒假上了新漆,闻着有股淡淡的涂料味儿,此时当然没什么甲醛不甲醛的说法,中午食堂里一群群一簇簇的都是畅聊八卦、大快朵颐的同学。 “也就是说,其实他才是最……最根正苗红的那个?”经过朱颜的一番暗示,李持盈终于理解了晖哥儿在京城,不,在皇室的地位有多特殊和微妙——真定虽然有几个面首相好,不知怎么一直没有孩子,如今膝下只有一对养子,都是她已故战友的儿子,为了践行与子同袍的承诺,十年前大公主力排众议,将人接进了公主府亲自抚养。如今大的已有一十八岁,京里人称小世子——万岁怕真定将来无人奉养,破格赐了国姓。 “再是世子,再是国姓,谁不知道他并非天家血脉?” 往下数,端王是出了名的病秧子,早年曾有个侍妾替他产下了一个体弱的女儿,刚落地就夭折了,那之后端王府里一直没有好消息。荣王府上更不必说,满府只有朱颜一根独苗苗,她母亲有洋人血统,至今在皇上跟前抬不起头。 “难怪……”李君喝了口水压惊,难怪那几天下人们会如此反应。 朱颜看了她一眼:“我早叫你别跟他一般计较。”大娘娘再厉害,太祖太宗打下的江山也不可能交到外姓人手中,朱氏宗族又不是没人了?自打晖哥儿出世,朝臣们的心里就有点不可说的想头,只皇上没有表态,哪怕是七窍玲珑心也要憋在肚子里,不许漏出分毫。那几年姑姑与爹爹都有些杯弓蛇影,生怕被卷进余波里去,也怕皇上起意将晖哥儿抱给真定,连人都不怎么敢叫他见。 “这几载看下来,见宫里仿佛没这个意思,姑姑才逐渐放下了心。” 当然,坊间也有传闻说世子根本就是大娘娘亲生的,她与那吴将军早就私定了终身,两人还有了孩子,奈何万岁不允,不得已另嫁他人,吴将军战死后正好将儿子接回自己身边,不然,那么疼他? 这话朱颜第一个不信。首先,凭圣上对大娘娘的宠爱,她要真在婚前同人有了孩子,无论如何不会被强行嫁给别人,更不会让孩子流落民间,可怜兮兮地在继母手上讨生活;二则,她又不是没亲眼见过那两位‘堂兄弟’,长得跟大娘娘没有半分相像,不知怎么竟被传成了亲母子。 好好一段君臣相得、交托生死的佳话,硬给歪成了烂俗桃色话本子。 “那皇上怎么突然想起来……啊,那个什么?”昨儿直到四更才歇,今天华仙与李沅破天荒的帮晖哥儿请了半天假,李持盈喝着汤小声道,“还是在元宵宫宴上。”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 满京城的人也正琢磨这个呢。要说外公疼孩子,是,圣上一直对华仙的长子恩宠有加,前朝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可忽剌八地这么来一下,怎么总觉得是有点别的意思呢? 皇上……不满大娘娘了? 真定公主府中,世子夫人挺着大肚子不停在屋里转圈,她与世子成亲不过一年,婚后又立刻诊出了身孕,如今朱澜还是歇在几个通房姑娘屋里多些。 丫头怕她不好受,低眉顺目地劝慰道:“想是外头有事绊住了,您别急,快坐下歇会子,用点点心。” 月份大了,光是这样慢慢走路都有些辛苦,世子夫人叹了口气,缓缓摇头。大娘娘元宵节进的宫,这会儿仍不见回来,唯有王太监来传过两次话,道公主在宫里给万岁和娘娘们尽孝呢,辛苦她与世子爷看家了。 世子夫人知道朱澜不喜欢她,她出身不显,又不是个美人,也不能像那些江南才女出口成诵、引经据典,他不敢埋怨真定,只好把气都撒在她身上。这几日世子一直没往后面来,连平时最宠的莲姑娘也见不着他一面,听小厮们说,仿佛是在前头跟人商议事情。 他不比老二,会打枪起就跟着真定东奔西跑,吴将军去世时朱澜(当时叫吴子澜)已经八岁了,亲眼见识过战船如何互相厮斗、火炮如何掀起巨浪,说句不好听的话,他的胆子早就叫成山的死人唬破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如他父亲一般奋勇杀敌、血染疆场。 大娘娘还是疼惜他的,所以才会把江南造船厂和河北火器一厂、二厂都交给他打理。 “这事拖不了多久,世子得想个法子啊!”近来不知怎么,江维邪了门似的开始暗查青帮,他在京杭大运河上跑了叁十年,又是南北大铁道的主要供货商之一,好几次都差点把他们的老底掀出来。余厂主一抹脑门上的汗,恨不能把茶碗怼到朱澜的眼皮底下:“如今还有叁万斤生铁堆在仓库里哪!” 世子爷的脸色不比他好看多少,他还有心思喝茶,他却已经一连几天吃不下睡不好,嘴巴周围起了一圈儿死皮。管造船厂、火器厂的有几个不贪钱?以次充好、倒卖铁屑都是前人玩儿烂了的把戏,他们比他贪得只多不少,怎么偏偏轮到他就出了事?仅靠世子爵位的那点死俸禄,连个戏子都他妈捧不起! “大娘娘几时回来?”见他半天不说话,余厂主忍不住长长吐了口气,“恕小的多嘴,此事恐怕还得请大娘娘出面……” 青帮说到底是个叁流江湖帮派,跟着吃肉的时候眼里头只有肉,一旦被江维这种体量的庞然大物盯上,那跑得比谁都快,撇得比谁都清,决计是靠不住的! 话没说完朱澜就狠狠剜了他一眼:“多大点事,也敢拿出来叫娘烦心?” 真定的脾气他清楚,生平最恨被打脸,尤其是被亲近之人扯后腿下面子,这事闹将出来,人家不会说朱澜如何如何,只会说真定如何如何。想到华仙家那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世子爷心里直冒酸水,寄养的到底比不上亲生的,瞧瞧,这头毛还没长齐呢,他公主娘、皇帝外公就开始琢磨着给他铺路了。 沉默了约一刻钟,朱澜道:“这样,回头你带人去会一会这个江维,别透露身份,只说是青帮中人。” 白衣教没起来的时候,青帮在长江、运河流域也是数得上的,他们本就是一群运粮食的商人结社起家,与贩丝出身的江维正是同行。 余厂主也冷静下来了,是啊,江维又不会哪天脑子一抽,突然决定要与青帮过不去,他出这个手必定有由头!江老板在道上混了叁十多年了,真心想要怎么着,还能容他们次次脱险?他这是在给他们提醒儿呢!诚如世子所说,与其在这儿干瞪眼瞎着急,不如主动找上门去,把这个结彻底解开。 “实在说不通,”朱澜顺手从腰间扯了块玉佩,“拿这个吓吓他也无妨。” 好春光 今天春天来得尤其晚,元宵节都过了,京里各处仍是光秃秃的一片,偶尔才能见到一星嫩黄色的迎春花苞。小厮把茶壶放下就默默退了出去,满桌菜馔上时什么样这会儿还是什么样,主座连筷子都没动一动。 “他找上江维了?” 客座的人倒吃得欢:“江老板也不愿意为了朝廷跟青帮交恶吧,怎么说都是一边道上混的。” 官是官,商是商,平时大家咬得再厉害也是自家兄弟打架,若为了做锦衣卫的走狗开罪同行,以后就里外不是人了,商会里再没有他的位置。 主座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当下轻咳两声,笑叹道:“这是揽了个苦差啊。” 徐同光在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一坐二十五年,深得万岁信重,尤其是近几年,那脾气臭到天边去了。他的儿子跟他一般德行,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儿,想在徐千户跟前玩儿花胡哨,一不留神只怕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客座的汉子年约四十,长了一张平平无奇、毫无特点的脸,如果不是衣领处的那一抹白,丢去外面大街上就找不见了。他吃饱一擦嘴,靠在座椅上冷笑一声:“要我说,青帮的胆子也忒大了,只要能赚钱,杀头的生意都照接不误,怨得谁呢?” 如今可不是当年打仗的时候了,外有劲敌内有贼匪,皇上腾不出手管束,自从京津铁道、京冀铁道陆续通车,到去年的南北大铁道、还在修建中的川汉大铁道,就知这上头朝廷管得是越来越严的。他们倒好,不论是造船厂的铁还是紫禁城里流出来的金银宝贝,拿来就敢销赃分卖,自己屁股不干净,就别怪人家如蝇逐臭般追在后面紧咬不放。他想着想着好笑起来:“这事要是在过年时掀出来,皇上和大公主的脸上才叫好看。” 这话不说还好,一提主座的脸色就沉下去了,抢在锦衣卫前头把那开当铺的夫妇俩杀了,为的就是把皇上的注意力引过来,只要顺着这条线往下查,很容易就能查出朱澜干的那些勾当,到时找准时机,把徐客洲也结果了,伪造成小世子畏罪之下杀人灭口的样子,其轰动程度、影响之深绝不会逊于当年的驸马案。 徐指挥使子嗣不丰,统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出了事能不跟真定拼命?真定又是个最护短的人,两边直接就是死仇。 只是,一没料到江维胆小如鼠,二没想到荣王家的丫头突然来了那么一下,把他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一阵微风吹过,主座之人又是好一阵咳嗽:“白鱼还在北京?” 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连他也没有亲见过,问就是江湖人不懂规矩,恐怕冲撞了尊驾。 “他师父在京城养病,一时半会儿走不脱,有活儿直接吩咐就是。” 反正这人没失过手,他也就懒得计较这点礼仪上的缺失:“徐客洲暂时动不了了,”江维这人滑不留手,说不准已经被徐同光察觉出了什么端倪,此时再动他儿子就太显眼了,“他麾下那个叫杨小岳的,当是此案的直接负责人?” 白衣教左护法抿了口水酒:“是不是,什么紧要?” 反正都是徐千户手底下的人,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不论死的是谁都够他们喝一壶。 “江维手里……” “千真万确是小世子的朱鹮佩,上头还带着内造的标志。” 也算是意外之喜了,这样板上钉钉的物证,不知大娘娘见了会作何表情呢? 闻笙馆里,李持盈正被一群针线娘子围着量身。她四月出孝,又赶上五月朱颜做生日,虽然不是整生日,也邀请了不少官僚家的太太小姐,好借这个由头让她在京城女眷圈亮相出道。因此今年的春装格外重要,怕长高了不好办,一应尺寸都要放宽几分,绣花、绣样更是仔细,唯恐落了下乘。 “上衣就这样,这里不必掐褶,裙子你们看着裁……”好容易休沐一天,还要大清早的被人从床上扯起来,摆弄了整整一上午了,也该结束了吧?大姑娘又累又饿,站在那里话也懒怠说,竹枝见状,只得将早早准备好的赏人的荷包拿出来:“香囊之类的小物件现做也来得及,今天就到这里吧。” 倒不是不喜欢打扮,女孩子谁不喜欢漂亮衣服呢?再说她现在有钱,一般二般的好料子只有买不过来的,没有弄不上手的,就是这会儿做衣裳真的既费时间又费精力,什么布、做什么、怎么裁,要不要圈个金镶个边绣个花,再有今年京里流行什么样式,一项项讨论下来,再高的兴致也磨没了。 天气渐渐回暖,她的胃口也越来越好,梅枝一早便打发人出去提膳,这厢打赏完毕,热腾腾的饭桌正好呈上。 李持盈发现虽然大家仍守着儒家礼法那一套,真正执行起来却有不少可以含混的地方,比如只要不是参加大宴,自己在家偷摸着吃肉其实是没有问题的;再比如孝期的衣服都是素色,但开春后柳枝拿一种不知名的小花悄悄给她染了指甲。 很薄很透的西瓜红,像给甲面扫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看着更有血色了,偶尔伸出手来,既不扎眼又显得精致可爱。某天吃饭时晖哥儿瞧见(他最近常来蹭饭),立刻斜着眼说难看死了,隔天却总盯着她的手瞧。 “新下来的春笋,同火腿炖得好清汤,姑娘用碗子尝尝。” 正当是长身体的年纪,加上她最近试图把瑜伽和普拉提(记得的部分)都捡起来,恨不得一顿要用叁碗饭——当然,也有公主府碗小的缘故,桃枝等人虽没有明确表示过不许、不好,多少也传达了一些‘请克制’的无声信息。而每当这时,大姑娘就格外怀念朱持晖来蹭饭的日子(……)。 华仙公主近来忙得很,连给儿子请家教的事都暂且顾不上了,听嬷嬷们说,外面仿佛横死了一个锦衣卫,闹得全京城人心惶惶,因过年而缓和的气氛也再度紧张了起来。二爷嫌一个人吃饭无聊,时不时地借讨论功课之名跑来找她,她不想被桃枝叨叨饭量,也默许了他的这种做法。 喝了一大碗火腿鲜笋汤,肚子被占去少说一半,再要吃肉吃饭也有限,桃枝趁机又道:“前儿她们收拾屋子,找出几只没用过的美人风筝,趁今天有风,不如姑娘去花园里放一晌,老窝在屋里做什么呢?” 她边啃排骨边腹诽,锻炼身体呀。听到锦衣卫被杀消息的那一刻,李持盈脑内警报直接拉满,怕她在五月前出点什么事,如今行动就有一堆丫鬟婆子围着,跑圈儿有氧基本是不可能了,能争取到的锻炼时间十分有限,不趁这会儿把身体素质尽量练上去,老本吃完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晚上晖哥儿来写功课时她给他使了个眼色,二爷眉毛一动,故作矜持道:“干嘛?” “问你的事查出来没?” 她的书桌是花梨木的,又大又宽敞,中间还蹲着一瓶新折的桃花,正好隔开丫鬟们的视线。 “哦,那个啊,早查出来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最爱假充大人,他不自觉压低了一点声音,还往她那边凑了凑,一脸的郑重其事,“死掉的锦衣卫姓杨,是个百户。” “听爹说,好像是被人当街割了喉。” 首-发:po18vip.xyz (ωoо1⒏ υip) 生辰 说起这些时朱持晖的眼里隐隐有些兴奋,他没经历过生死,也不像朱颜早早地插手过朝堂之事,对人命二爷没有足够的尊重和敬畏,他只把这些当作故事传奇,或是奶娘们口中的谈资八卦,总之离他的生活十万八千里远。李持盈一想也是,从小他接受的教育就是人有贵贱,杨百户再是朝廷命官、天子护卫,与他相比依然命如草芥。 “抓到凶手了吗?”把奇奇怪怪的念头丢出脑海,此刻她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晖哥儿老实摇头:“不知道。” 此事一出立刻就被封锁了消息,遇害的杨百户年岁几何、籍贯哪里一概不知,是以学里都没什么人讨论。更奇怪的是爹娘也讳莫如深,这个月华仙进了好几趟宫,每回都神色匆匆。 元宵节后公主曾起意让长子住到宝华堂西边的跨院里,打的旗号是‘上学方便’,朱持晖心里明镜似的,娘是不满自己跟李持盈接触太多,李持盈……也未必就看不出来,是以现在能不在她面前提娘就尽量不提。自从宫宴上皇上赐了名,侍候他的丫鬟们就有股子说不出的别扭,他文采不好,形容不来,总之就是扭着劲儿似的,做什么都不如以前爽利;学里的同学亦是如此,不过他们可以分作两拨——看他不顺眼的愈发假清高,恨不能连声招呼都不同他打,平时就爱趋奉他的倒是趋奉得更厉害了,蚊蝇似的叮在身后,甩也甩不掉。二爷在心里盘算一遍,到头来还就一个李持盈,认识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虽然总是凶巴巴的不给他好脸子,可他很神奇的并不如何恼火,只觉得斗志昂扬。 哼,几时叫她知道小爷的厉害就好了。 一听‘当街割喉’、‘凶手未知’,她心里升起了一点怀疑,又怕此时此刻嫌疑犯正蹲在自己家的房梁上,不得不咽下了到嘴的猜测,故作轻松道:“也不知他平日干了多少缺德事,才叫仇家找上门来。” 锦衣卫凶名在外,这种想法只怕是最常见的。 “怎么见得是寻仇?”朱持晖嗤了一声,鼻孔朝天地反问,“寻仇不该挑个月黑风高夜吗?” 但凡跟北镇抚司沾了边,鲜有人能得善终,若要寻仇,不是得把自己的身份掩得严严实实的?怎么还青天白日、当街杀人呢?生怕朝廷抓不到他似的。 李姑娘心里一突,杀人不是目的,把大家的目光引到这件事上恐怕才是凶手的根本目的。如果真是她想的那个人,这家伙胆子也太大了,九命猫妖都没他这么能作的。 她迟迟没有说话,晖哥儿自觉把她驳倒了,眉梢眼角都是舒畅和得意,很快丫头们上前换下冷茶,他伸个懒腰,嘚嘚瑟瑟地让人把点心端上来。 “不是才吃过面?怎么又要用点心?” 他忽然有点不自然:“我又饿了不行啊!” 沉香捧着个托盘走上近前,她正疑惑怎么不是松枝,转目一看,托盘上坐着两个很小、很精致的矮胖玻璃瓶,晶莹的糖水里沉浮着白澄澄的枇杷果肉。 水果罐头。 初春时府里也进过枇杷,但不知道是不是品种问题,虽然个大、味甜,皮却略厚,不像她在江南爱吃的那种白玉枇杷——现在虽然运力上来了,但那东西娇气得很,一碰就烂,加上华仙公主不爱吃,自然没人会费劲去买。 洋人鼓捣出水果罐头的时候,最开心的就是果农果贩子了,尤其是主卖荔枝、黄桃这类娇贵水果的商贩,货品本身价值不菲,再加上糖和玻璃的成本,张口便是天价,也就京里的王公贵胄享受得起。 “荣王妃一早派人送来的,笺子且没摘呢。” 玻璃瓶身镂刻着花纹,盖子上还贴着洋文标签纸,他见她神色一凝,以为这土包子没见过世面,得意又无奈地先拿了一个舀着吃,边吃边教她:“瓶子可以留着,夏天让他们抓萤火虫放在里头,比花灯还好看。” 李持盈腹诽说水果罐头谁没吃过?心情复杂地也拿着银勺吃起来,此时糖还是奢侈品,糖水不像后世那么齁甜,隐约能吃到一点枇杷本身的鲜甜味,她莫名有点开心和感动,也不挑剔了,一口口把罐头吃了个精光。 这时丫头们才齐齐上前:“恭喜姑娘、二爷又长一岁。” 两人的生日离得很近,前后只差叁天,不过这个时代小孩子不兴过生日,怕动静太大吵着了岁神爷,扭头再把孩子收走了,逢到十岁才会摆桌小宴,象征性地庆祝一下。 所以她压根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穿来这么久,除周岁外这居然是第一次过生日。 李持盈连看赏都忘了说,傻乎乎地扭头看晖哥儿,那厢晖哥儿漱完口,也傻乎乎地回看她,两个人无语半天,他忽然脸红起来:“你很喜欢吃这个?那、那也不能再吃了,这个是凉的,吃多了坏肚子。” 她回过神来,小小地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是你?” “……” 水果罐头当然无法与长泰郡主的生日宴相比,荣王府上采买筹备了近半个月,虽然朱颜一再强调只是个小宴,且受邀的都是平日就与荣王兄妹来往密切的‘通家之好’,看到那车马熙攘、门庭若市的架势,李持盈还是紧张了一瞬。 “大姑娘不必担忧,郡主在前头招呼客人呢,一会儿就来。”下车后她被王府的丫头们引进二门,别人或许不清楚这次小宴是为谁而办,她们却是门清的,因此半点不敢怠慢,“离开席还有些时间,您先用点茶,润润嗓子。” 茶是君山银针,闻着香气扑鼻,她抿了一口就放下了。今日说白了是华仙公主借着她昭告天下:本宫志洁行芳、珠规玉矩,是当之无愧的(传统)公主典范,瞧,我还送前妻生的继女出来露面社交呢,污蔑本宫家宅不宁、心胸狭隘的根本是嫉妒,嫉妒明白不? 她还没到可以梳发髻的年纪,头上仍是两个真发盘的包包,各坠一只蜻蜓形状的金铃铛,倒是身上披挂了不少东西,从项圈儿到耳环到手镯、戒指,就连左脚腕上都戴了一条镶宝细链。 有必要吗?错金马面裙遮着,谁还能看到她的脚踝不成?? 小憩片刻后朱颜来了,两人一面往花厅走一面嘀嘀咕咕地说小话,郡主道:“今日不过是露个脸,届时你同我坐在一处,她们不敢冒犯。” 真定悄没声息地又离了京,万岁却一点表示都没有,连世子夫人产子这样的大事也不见宫里传出恩旨,可见事态反常。晖哥儿得赐国姓已经惊起了不小的水花,此时……唯稳而已。 到了花厅方知朱颜没有骗她,连夫人带姑娘,在座不过寥寥十几人,见了她们都屈膝问好:“参见郡主,谨贺郡主芳辰。” 她自自然然地伸手把她拉到前面:“也不是什么大生日,不过是想着近来天气好,邀各位来瞧瞧王府新栽的牡丹花。”说罢展颜一笑,“这是李家妹子,刚从南边来,她脸皮薄,年纪又小,一会儿到了席上你们可不许闹她。” 早在朱颜说话时几道好奇的目光就黏了上来,待话音落下,那些眼神立刻由‘好奇’转变为‘尴尬’和‘同情’。能被长泰郡主称一声妹子,又是李姓,除了那倒霉催的华仙继女不作他想。 她注意到一位衣着不很华丽的官太太接连瞄了她好几眼,内心有点无语——在她们眼里她当是很可怜的吧?父亲为攀金枝狠心抛弃了她们母女,严夫人的死保不齐就是华仙公主的手笔,可她如今人小力单,只能伏首在华仙脚下求存苟活。 戏唱到一半时李持盈离席更衣(这会儿管上厕所叫更衣),途径假山时好巧不巧,身后传来一道隐忍的女声:“……我与她母亲相识一场,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一点小恩小惠认贼做母?!” 诸公衮衮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花园子里甚至能听到不知名草虫的鸣叫,她里叁层外叁层地裹着见客出门的大衣裳,本来热得额头直冒汗,此时却如淋了一桶井水——说老实话,李持盈的第一反应是“这人算准了我会经过这里,故意演戏给我看?”原因无他,朱颜说过今日赴宴的都是与荣王兄妹交往亲密的官僚及其女眷,换句话说,是荣王华仙集团的死忠。在王府红口白牙地污蔑华仙为‘贼’,这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她不禁放慢了脚步,果听那人又道:“……可怜茵娘,挣命留下的这点骨血也……” 穿来时受婴儿本能影响,她没有多少关于严夫人的记忆,再者大明贵妇很少自己养孩子,奶姆嬷嬷们才是最贴身照顾小主子的人,亲娘最多每天叫去看一看,抱着逗一会子也就完了。 因此她对她的死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感触。 当年李家对外的说法是‘突发急症,暴病而死’,里头几分真几分假不好说,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严夫人娘家绝对是知情的。从头到尾那家子就没露面,哪怕是个小老婆呢,死在夫家总得问一声吧?若那个声音的主人当真与严茵相交一场,那时怎么不见她出头?她被老太太养了八年,罚跪祠堂、叁天不给饭吃的时候怎么不来出这个头呢? 离间计使得未免太明显了。 虽有报纸书本,毕竟只是个闺阁小姐,没有出仕,也不是自幼生长在京城,李持盈能获得的外界信息其实十分有限,仿若身处一团灰蒙蒙的迷雾中,只能凭借手头的这点情报描摹出事件大致的轮廓——是杨百户的死暴露了什么吗?还是因为晖哥儿被赐名,致使华仙和荣王风头大盛?他们找不到荣王的破绽,便想从她这个拖油瓶打开突破口,好对付华仙…… 等等,‘他们’是谁?她在心里把可能的几股势力过了一遍,最有动机出手的自然是大娘娘真定与其养子,朱持晖这个名字等于宣告晖哥儿拥有了争大位的资格,小世子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大明日报》报道说近日各地火器厂、造船厂的领事纷纷被撤,甚至牵累了不少省份的布政使与总督,或许也与此事有关吗?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走上近前,这里毕竟是荣王府,闹大了朱颜脸上不好看。再说,一次没咬钩,幕后之人只怕会想办法再次找上她,她正好可以借机查探一番,看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重新回到席上时话题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转过两遭,锦衣华服的少女们掩唇而笑,都在说今年的荔枝好,又大又甜,倒是女官、太太们但笑不语,摇着纨扇甘作陪衬。 “却不是岭南来的,荔枝这东西不禁放,真从岭南弄了来,味儿也多半不好了,”荣王现领工部,旗下自然是工部属官最多,一位河道处郎中的千金笑说,“我偏爱川蜀那边的荔枝,个头虽然小了点儿,胜在味道好,又新鲜。” 另一个着绿衣的小姑娘捧哏:“我也爱那个,赶明儿川汉铁道通了车,更便宜了。” 这时一位夫人出声嗔斥道:“难不成圣上修铁道专为了你们吃荔枝?越大越没个体统。” 她借喝水的功夫往那边瞄了一眼,大抵是天气热,客人们并不全拘在戏台边,有的出去赏花散酒,有的临水观鱼、作诗作画,实在分辨不出刚才有谁离了席。独坐上首的朱颜被敬了好几杯蝴蝶春,闻言脸上仍带着笑,人却懒懒地不搭腔,一副只顾看戏、看入了迷的样子,李姑娘眼珠一转,心知这马屁算是拍到马蹄上了。 修造南北大铁道的时候工人们就罢过几次工,这还是建立在各省布政使先行主持修了几段,工部只负责将之全部贯通的情况下。川中多山,又有不少土司,修建难度比南北大铁道只多不少,去年末的那场风波不就因铁道监而起么? 郡主会乐意提及此事才怪。 不过这事说奇也奇,荣王很少主领这么大的全国性工程,当年京津铁道铺设时他只是个二把手,南北大铁道那会儿亦有内阁学士帮衬,怎么到了川汉铁道就他独领风骚了?皇上抬举儿子也不能拿国事给他练手吧…… 傍晚登车时朱颜亲自将她送到二门,不忘殷殷嘱咐:“今日你也累了,回去早点歇着,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呢。” 她是真的有点喝多了,脸蛋红扑扑的不说,性格也直往管家嬷嬷那边拐,见她没有立刻答复,甚至不满地拧了一把她的腮:“同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李持盈被拧得一愣,旋即配合着嗷嗷叫唤起来:“疼、疼……” 不论真心假意,人家这么表态了,她就要领情。 “油嘴滑舌。”郡主这才满意了,扭头又对竹枝道,“看着点你们姑娘,回去别贪凉,不许吃冷的,着了寒有她好受的。” 竹枝颇有点受宠若惊地应了。 她觉出不对,正要开口询问,但见朱颜附耳过来,小声提醒了一句:“近日不要一个人出门,非要出去也须让人陪着,再有,外头的东西不许吃,此时你若出了事……姑姑……晖哥儿……” 她说得太急,落进耳朵里根本什么也听不清,李持盈知道如果不是喝醉了酒,这番话朱颜绝不会说与她听,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出什么事了?” 长泰郡主打了个酒嗝儿:“总之你……听我的。” 京城可能要变天了。 到家时天刚擦黑,桃枝早让人打来热水,亲自伺候她卸妆更衣。李持盈全程处在神游状态,想问问她们近来可有什么大事发生,又茫茫然不知该从何问起。 自从当今登基,关于他的传说传闻就没断绝过,老百姓不懂什么新政旧政,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和敏惠皇贵妃的那段情。人都说皇上是个痴心人,皇贵妃去了,拿个大公主当宝贝,倒比嫡出的叁皇子(端王行叁)还尊贵受宠,不是爱屋及乌是什么?虽然她的心底并不相信皇家有真情,真定的种种荣宠却是有目共睹的,从她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公主开始,一直到如今的隐形太子。说句不客气的话,除非谋逆,大姑娘不觉得有谁能把真定从现在的位置上撅下来。 难道当今也要走上唐太宗唐玄宗的老路?不对吧,他今年才几岁—— “姑娘,”榻下的桃枝一声低呼,“清早姑娘戴在脚脖子上的链子去哪儿了?” 寄水 叁四日后荣王府仍没有动静,李持盈便知这个足链是被当日试图引她上钩的人拾走了,思来想去,她只在离席更衣时走了点点路,其余时候都紧跟在朱颜身旁。 倒不是心疼那个破链子,上午课间时李君闷闷地趴在桌子上,就是有种‘被抓到了把柄’的焦躁感,哪怕它根本无法证明什么,落去别人手上就是叫她不能心安。 “你今天怎么了,是早上的课没有听懂么?”江小少爷这阵子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听说他父亲病了,几番求医无果,要趁天还没彻底热起来往浙江老家静养。大哥二哥不约而同地从外地赶了回来,很有点趁老父没咽气,提前争家产的火药味。 她想起他是江维的第叁任妻子所出,上面至少有十一个兄姊,这种闹剧大概跟他没什么关系?不过心里不好受是一定的。 自从在长泰郡主的生日宴上亮了相,关于她身份的传言渐渐也在学塾里传开,许是怕惹麻烦,很多旧日关系不错的同学悄无声息地与她拉开了距离,虽也有牛皮糖般新黏上来的,她心里并不因此高兴。 说起来很像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时至今日李持盈多少有点明白了朱颜与晖哥儿的处境,如果说寻常人交友是普通模式,端看投不投缘、性格如何,有时再酌情加上一条家境是否相当,他们这样的人交友便是实打实的复杂模式,里面掺杂了太多考量和顾虑,哪怕是在伊甸园一般的学校里,纯粹简单的友谊也像古董一样打着灯笼难寻。 “没,我就是……”这样一想,江寄水已经很不错了,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没有做出疏远或刻意亲近她的样子来。李姑娘慢吞吞地直起身,又抬手理了理衣裳,“就是有点提不起劲儿。” “许是春困吧,哈哈。” 端午都过了,还春困?最近运河上死了不少人,病倒一大片沿岸的渔家,朝廷怕有瘟疫,每天天不亮便令人往主干道上撒生石灰,内城外城的水井也都仔细检查过。江维毕竟是跑船出身,深知这种传染病的厉害,早几日府里就开始戒严,一向人来人往的章台馆更是重中之重。他忙昏了头,一听她说身上乏力,下意识地伸手试她的额头:“还好,没起烧。” 完了两人一起愣住。 平心而论,李家的这位姑娘生的很有迷惑性,看着乖乖巧巧的,其实一肚子小心思。他承认起初他动过一点借势的念头,不论前程如何,与她分在一个班级就是运道,斡旋得当未必不能从中获利。只可惜她太警觉,他还什么都没做,她就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架势,闹得他挫败无比,回家问大哥‘难道我长得很像坏人吗?’大哥几乎没笑岔了气,拍着大腿道这不能怪你,怪只怪人家是兔子成了精。 与其说是兔子……他觉得她长得更像狐狸,会被俄国商人捏住后颈皮的那种雪白雪白的银狐崽,不仔细看还察觉不了,她的眼尾是微微向上扬起的。 “我,你,这只是……” 江寄水难得结巴,收回手后好半天才顺平气:“近来许多人生病,我只是担心李君也中了招。” 青帮突遭巨变,上下几百口人一个活口都没留,造成的另一个后果便是西洋药品被迫滞销。 绝大多数北地的百姓还是吃煎药更多,有鸦片作前车之鉴,谁还敢轻易尝试洋人的东西?老话说‘是药叁分毒’,谁知道那东西对身体有没有害呢?传教士事件前朝廷对西药的管控就极其严苛了,奈不住贸易往来愈多,又兼留学热、出洋热兴起,西药到底是渐渐起来了,其中尤以经济发达的江南地区为最。 这也是他赞成爹爹回浙的理由。 白莲教还在时,那些东西常被当作入教的见面礼施散给穷人,大家不知道是什么,实在疼痛难忍的时候和着水吞下去就算完,谁知十个人里竟有六个能病愈,一传十十传百,名声悄悄传开。后来白莲教覆灭,传教士事件爆发,姑苏、杭州等地甚至开始流传洋大夫开颅治病的传奇故事,不过说归说,至今没有人见过实例。 江寄水自己是吃过西药的,身为江维的儿子,打小就跟洋人打交道,他甚至知道他们从不用自己的船队运输药物——“一见是洋人的船队,别管是英吉利还是法兰西,想顺利通关就困难得很。” 爹死咬着没吐露半个字,他却能猜到青帮之屠恐怕与朝廷有关,再是叁流帮派,一夜之间将之灭门也不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有这个能耐的唯有官家。不知是不是锦衣卫故意放出的风声,外头甚至开始传说青帮是因为倒卖鸦片才叫连根拔起的,别说西药了,如今沾个洋字就没人敢碰—— 首-发:iyushuwu.xyz (po1⒏ υip) 命与运 这也不能怪他们,大明禁毒的力度之大,堪为列国之最。这么说吧,如果不幸被卷进了谋反大案里,只要不是板上钉钉的主谋,运气好说不定能捡回一条命,但如果沾上鸦片、罂粟,十死无生。法不责众之类的教条圣上全当是放屁,登基之初曾有农民与县官勾结,导致相邻的好几个县都靠种植罂粟为生,查出来便是腰斩,连着该县官的上司、御史台与吏部的考核郎中一个都没放过。至今两京地区仍有童谣传唱:一人种罂粟,全村下黄泉。若要父母安,誓不沾大烟。 汉人在这上头是跌过大跤吃过亏的。 李持盈手边正放着一份今晨的《大明日报》,听了江寄水的这句话,忽然有点醒过神似的——从隋唐起,京杭大运河就是连接南北的交通要道,只看历代皇帝不计成本地疏凿维护、完善清淤就知其重要程度。与之相对的,漕运也是最容易滋生贪污腐败及地头蛇的地方。 远有水匪,近有青帮,层层盘剥之下不止商人们叫苦不迭,只怕皇帝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前朝的天子大臣们不是没有想过法子,从设置漕运司到增设地方官员协理此事,为此不惜加派军队,显圣爷甚至通过减税来大肆鼓励海运,可惜当时倭寇横行,加上大家的航海经验不够多,成效甚微。想到这里她不禁激动起来,如今情况不同了,洋人带来了蒸汽技术,也带来了工业时代的大杀器——铁路。 如果说京津铁道是为了屏障京城,同时确保北京的各项日常消耗,京冀铁道就是明晃晃的为了煤炭和铁矿的运输,而南北大铁道毫无疑问,是为了将整个帝国的命脉掌握在自己手中。 好一招釜底抽薪。火车不像船只,随便往哪个芦苇荡里一藏就不见了,便是被官兵追上,弃船跳河就能立即遁走。一旦南北、东西两条大铁道铺设完成,大明……便不可与从前同日而语。 听了这么多皇家八卦,这是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封建帝制也并不是一无是处。这个世界的明朝当真有如此气运,竟然一连撞上了叁代圣君。 放学时天阴得厉害,看天色恐怕要下雨,她今天没带伞,江寄水主动提出撑她一程。其实一共就几步路,李持盈推脱不过,只好应了。 晖哥儿放学比她早,看样子是已经在车里等了她一会儿,他的小厮见到她出来,立刻招呼男奴们驱赶围堵在学塾附近的人,好清出一条道路。她注意到里面最多的是书生,也有青衣小官,甚至还挤着不少孩童和老妪——哪怕是她也终于发觉了,这阵子华仙与荣王风头无两,不论什么时候公主府的门前都挤满了求见的人,谁也没想到他们等不到公主,居然堵到了叁思学塾的门口来!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车!”朱持晖面也不敢露,只冲她伸出一只手。 李持盈只得与江寄水匆匆道别,抓着他的手迅速爬上骡车。听到鞭声响起,两个人齐齐松了口气。 “他们疯了吗?”她犹自惊魂未定,只敢借车帘的一丝缝隙打量外面,“怎么能追到这里来?” 晖哥儿咕嘟嘟喝下大半杯水:“我怎么知道!舅舅昨天就接旨去蜀中了,也不见他们消停半点儿!” 李持盈闻言一愣,然后用‘你是不是傻’的表情对他道:“郡主也去了?”怪不得今日没见到她。 他似乎也明白了一点,傻乎乎地点了点头充作回答。车厢里一时静默。 “对了,”眼看要到家了,朱持晖突然抬眸,“刚那个人是谁啊?” 她没反应过来:“哪个人?” “就是那个长得很一般,穿得也很一般的。” 他最近开始抽条了,脸也隐隐有了些大人轮廓,俨然一个衣锦冠玉的小王孙。这话别人说来又可怜又酸,他讲不知为什么就很正常的样子(……)。 “……你看见了啊?”李持盈眼珠微转,正想说那怎么不干脆打个招呼,话头就被截了回去—— “我看那人脑袋笨得很,你少同他一道玩。” 大姑娘一个没忍住:“……他就是当日那个江寄水。” “期末拿了双优的。” 朱持晖被噎了一噎,没好气地斜眼瞟她:“又不是你得的双优,你替他神气什么?”顿了顿,“你们很熟?” 江家十来个小爷,一大半都是叁思学塾出去的,要不是还有几个废物怎么都过不了入学试,他都要怀疑江维是不是给学堂捐了钱了。朱持晖试着在记忆里扒拉了一会儿,是了,他家老大读的是赫赫有名的濯贤大学堂,老二则去欧罗巴溜了一圈,当年登过报的,被引为一时美谈。 “倒也没有很熟,”李持盈撑着头,“一般同窗吧。” 他这才满意了,从鼻子里哼一声:“那就最好了,这次的事情里头,我看他们家不清白。” 涟漪 废话,前脚青帮倒霉,后脚江维病重,还病得不得不退回浙江,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太巧了。锦衣卫徐千户的行踪不难打听,江老板哪怕不是直接导致此事发生的罪魁祸首,至少也在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不怪他要躲。能混到如今的地位,背后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搏杀争斗,如今的大明可没有什么《反垄断法》,做到一行龙头的无不是当世枭雄,就算想标榜自己是朵清清白白的遗世白莲也要人肯信啊?两京商会每年撒下去那么多钱,真的都是过路费么?虽然她不觉得江维会傻到为了讨好官府自断后路,从目前的情势来看,他确实心虚了。 “也未必是心虚,搞不好是怕人报复。”她没有流露出‘天哪,你居然懂得这么多’的惊叹之色,朱持晖觉得有点没面子,“现任浙江总督曾受过他的恩惠,两个人貌似交情不错。”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虽然南北大铁道通了车,运输业的重心早晚都会被转移到陆地上,但渐渐转移和嘎嘣一下被迫转移,差别还是很大的。难保不会有人将气撒到他身上。 李持盈闻言奇道:“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把他杀了也于事无补啊?” 这个局面圣上必定是乐见其成的,既清肃了漕运(短时间内),又没落下什么骂名,还可以借机狠剥一层洋人的皮——本来西药就卡得严,借着盘查鸦片的由头,更可以占据道德制高点了。 “我怀疑这事与大姨母那边有关……”二爷犹豫了一下,鬼鬼祟祟地招手示意她靠过来,“前儿不是那谁的儿子过满月嘛,也没办酒,爹让人送了趟礼就回来了。” 为此华仙气得可不轻,不是她拿大,一来她是长辈,二来贵为公主,派人给小辈们送礼,居然门都没让进、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了。世子夫人虽然不是出身豪族,也是读书识字的好人家的女儿,无缘无故地怎么会做出这种不懂礼的事? 不知是不是受大人影响,二爷不是很瞧得上小世子:“当年他还想娶朱家的宗女呢,叫他娘给打回来了,听说婚后待他夫人一直淡淡的,妾室丫头倒是一个接一个地抬举。” “等等……”小男孩儿滔滔不绝地八卦人家夫妻之间的私事,怎么听怎么别扭违和,她忍不住叫停说,“你都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李沅或公主都不是会把这种闲话嚼给他听的人。 “学里呗。”话刚说完就挨了一记脑瓜崩,朱持晖捂着额头嘶道,“干嘛!又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说,他、他还捧戏子呢!男戏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叁思学塾里好些平头百姓家的孩子,有几个的父母就在京师大戏院边上摆摊,一来二去听了满肚子八卦,时值大娘娘巡视完水师回京过年,世子爷的这些烂事自然也跟着翻出来了。这个时代没有同性恋异性恋之说,相传神佑爷就男女不忌,捧个把戏子对王孙公子来说不是什么大罪过。 嚷嚷完他才想起白她:“又要问我消息,又不许我打听,你当我是神仙啊?” “我问你案子的事,谁让你打听这些了?” “说的不就是案子的事!”他哼一声,压低嗓音,“杀害锦衣卫的凶犯抓着了。” 李持盈心里一提。 “争风吃醋?”李沅面上微怔,旋即笑起来,“你信吗?” 华仙刚从外头回来,茶也顾不上喝一口:“真要是这么点子小事,会把他圈在家里?”真定这次离京明摆着是替她儿子收拾烂摊子去的,既无圣旨也无随军,却一连整顿了数个火器厂,连河北总督都被降了职,可知事情不小。皇上为粉饰太平,甚至搬出了‘小孩子独爱颜色好,为个戏子争风吃醋也是有的’这样的理由,他们自然也只能装聋作哑。 李沅越想越好笑:“那杨小岳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就算看上某个红角儿也不敢跟真定的长子争。退一万步说,便是两人真的起了矛盾,朱澜贵为世子,还怕没法子整一个百户?犯得着使买凶杀人这么蠢的招么,又不是要杀徐客洲。” 锦衣卫再怎么势大,背靠真定公主府,狐假虎威地弄一个百户还是没有问题的。朱澜又不傻。 “所以他们不敢细查呀。”顺天府尹不是白痴,皇上把这个案子交给他而非北镇抚司就是不想将事情闹大,不管徐客洲怎么憋屈怎么愤恨都只能把这口气咽下去,眼看着京兆府随便抓个人了事交差。 “……徐千户那性子,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吧。” “不肯罢休又如何?”华仙边摘耳环边冷笑,“他还能闹到乾清宫去,跟圣上对峙力争吗?” 李沅听出她恼了,顿了顿,面不改色地随口转换话题:“那那个戏子呢?死了?” “今儿一早吊死了。”闹出这种事,本来他也没几日活头了。 闻笙馆里,李大姑娘对着那根失而复得的足链轻声发问:“你说是谁送来的?” 柳枝正给她收拾书桌,闻言头也没回地笑道:“午后门房来回,说有个什么陆姑娘送来的,他们不敢打开匣子细瞧,叫我跑了一趟,一看,还真是姑娘落下的东西。” “那个陆姑娘长得什么模样?多大年纪?改日我好同她道谢。” “这却不知道,我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听门房老马说,不像是什么千金小姐,她坐在骡车里,使了个丫头来的,那丫头既能跟着小姐出门,穿戴却不如咱们府里的叁等丫鬟,可知不是殷实人家。” “也没留下个一言半语的?” “小丫头子不过十岁,鹦鹉似的只会说‘举手之劳’,让咱们不要放在心上。” ……欲擒故纵,老pua了。李持盈轻叹一声,眼神复杂地望着那条细细的宝石链子,说不清内心是兴奋更多还是惶恐更多,对方花这么多心思在她身上,所谋必定不小。 问题是她值吗?华仙在她母亲的死亡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对方又想借这件事达到怎样的目的呢? 夏日无尽 朱颜不在京,休沐日都不如平时让人期待。梅枝见她掰着指头坐在窗下,将手中的丝线一咬,心疼道:“姑娘去里头歇会子吧,这会儿正是大太阳,晒得人眼发晕。” 别看她生得高高大大,一手针线活鲜亮又细致,连桃枝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眼看要到六月了,差不多的衣裳有公主府统一准备,贴身的小衣、抹胸却是各人的丫头们亲自动手,梅枝手上拿的就是针线娘子们裁好的纱布片。李持盈也是到了北京才知道大明的少女少妇远不是她想象中那么保守,不出门时抹胸加纱罩衫是十分流行的避暑搭配,甚至,已婚少妇们为了追求凉快,连里头那件抹胸也敢取掉不用,场面一度很像小黄书的插画或工笔春宫图。 北边固然没有梅雨季,这几天不知怎么回事,时气反复、忽冷忽热,华仙府上病倒了不少下人,吃了药也不见好。那日柳枝嘴快,晚上点灯时说漏了嘴,被她追问才牙尖嘴利地道:“煎药见效慢,价钱又不便宜,总是五剂十剂地开,谁家吃得起呢?专有那起子黑心烂肚肠的,低价买进些陈年药材,往里头掺和西药药粉,转头就自称是再世华佗。可怜老街坊们信了他‘一剂见效’的鬼话,到了还不知肚里吃进了什么脏东西。” 她不是公主府的家生子,原是外头买来的,父母做的便是药材生意,所以说起来头头是道。 大姑娘这才茅塞顿开:“最近西药进不来,怪道不能‘药到病除’了。” 为了打开大明市场,西洋药物如地高辛、硝酸甘油乃至阿司匹林都卖得不是很贵,与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比起来甚至可以说是便宜,无怪会有奸商取这个巧。只怕不止穷人,高官富户们吃的药里保不齐也有西药。 “在那里坐了一上午了,用点水润润吧。”梅枝见她没动弹,唯恐她被太阳晒坏了,起身去把窗户关上一半,又捧了一盏冰镇过的蔷薇露放到跟前。李持盈顿觉自己像个丈夫远行的怨妇:“中秋节郡主他们肯定得回来的吧……” 朱颜这次走得匆忙,连向学塾请假都是荣王妃派人补的手续,那个惊鸿一现的陆姑娘至今没有再露面,她也不可能跑去向荣王妃打听当日王府都来了哪些客人,其中有没有一个姓陆的姑娘——表小姐什么的暂且不提,大明女官不禁婚姻,交际走动时称一句某大人,她的女儿却很有可能跟她不是一个姓,这里头能操作的地方就多了。 想到这里李持盈烦躁起来,是,她对华仙没什么母女亲情,连亲戚都算不太上,可这不代表她会乐意被当成攻击她的尖刀,哦,她出面把生母的旧事翻出来晾在太阳光下,幕后之人躲在阴影里坐享其成?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对了!李姑娘灵光一闪,她查不得,有人也许可以!正好可以去探探他有没有落网,那个被抓的刺客是不是他…… “你说你要我做什么?” 脂粉浓香的某娼家内室,白娘子蹙眉对她道,“去荣王府偷礼单?” “嘘……”她吹胡子瞪眼地道,“你小声点行不行!” 当初他说可以去小叶儿胡同找‘白娘子’的时候李持盈以为这指的是某个能联系到他的中间人,譬如那日那个倭国女人,杀了她也想不到白娘子居然就是他本人!进门先被那身藕紫燕红的裙衫震了一下,然后发现某人甚至还敷了粉,头发认认真真地盘成发髻,唇上、指甲上点着鲜艳的蔻丹…… 两厢一对比,她才像更是男扮女装的那个。 好容易甩脱柳枝,谎称要书局借书,从后门抄小道跑来这里,李姑娘热出了一身薄汗,白……白娘子也不知道给她倒杯水,听了她的诉求后反倒老实不客气地一口回绝:“我只杀人,不接这种累活儿。” 累……只……她没想到他敢把这种话堂而皇之地挂在嘴边,惊地倒抽一口冷气:“我就知道!那个锦衣卫是不是你杀的!” 沉默就是默认。 “那去年秋天,锦衣卫满城搜捕的人也是你?” 外面有人叫了一声‘鱼官’……还是‘玉官’?他扬声应了,然后扭头:“我以为你是想起了什么才来找我的。” “……我依稀记起,老太太时常光顾的古玩器具店就在观潮街上。”她咬咬牙,从琵琶袖里摸出一个沉甸甸、鼓囊囊的金丝荷包,故作颐气指使状:“这是定金,事成后我给你双倍,不,叁倍报酬。” 别看那荷包不大,里头都是玛瑙戒指、多宝簪子,最次也是合浦产的小手指甲那么大的珍珠耳环,这会儿的珠宝都是真材实料,半点没有人工合成的迹象。 哪知人家眼皮都没眨一下,刷的起身捧出一个平平无奇的雕漆盒子,打开后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叁层金条(……),那金光几乎没闪瞎她的狗眼。 李姑娘看看他这一身堪称朴素的细布衣裳,头上连颗岫玉都没镶的木头长簪,又低头去瞧金条,半天憋出一句话:“你属龙的吗?” 他拧起眉:“……不是,我属兔。” 首-发:rourouwu.in (ωoо1⒏ υip) 休怨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说起属相,耐心认真地等待下文,谁知对面的小姑娘一脸便秘般的复杂表情:“……算了。” 从小师傅就教他不要多想,想得太多、知道得太多便是不幸的根由,她自己因此煎熬了一辈子,轮到他时只肯教他‘随着浪潮走’。活到这么大,其实白休怨压根儿不知道‘浪潮’是什么,他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每个都一脸正义,好像他们比大明天子更众望所归,比世间一切的道理、公义更理所当然,而每当他们试图用自己的信仰、理念说服他,白鱼就会木着一张脸说:“我只杀人,不问其他。”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应该更关心松江的那条观潮街,虽然师傅教他说倭文,令他使倭刀,给他起的名字却是原汁原味的汉人风格——显圣皇帝在位时大明出兵灭倭,因为深知倭地武士的难缠,一攻占京都、江户就把天皇和幕府都屠杀殆尽,此后便是长达五十年的大规模驻军。期间因为有浪人武士在海上作乱,几番剿灭又几度再生,明国皇帝从天皇血系的旁支中挑了一个傀儡继位,封王时举国轰动不说,还上了大明和西方的报纸。有了这位亲明的‘日本王’,此后抗明复国的呼声才渐渐小下去,与朝鲜一样,民间开始推崇明文化,流行大明风格的名字。 说不清为什么,他心底一直有种感觉,那就是师傅不是因为流行才给他起名叫‘休怨’的,她闭口不提他的身世,他的亲生父母,却希望他能不要心生怨恨,这么多年来唯一仅有的一次说漏嘴便是前年的中元夜,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地说:“那把月鬼天姥切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不管发生什么都绝不可以随意丢弃。” 这把打刀并不华丽,也似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盛名,却是师傅的心头宝,也是打从一开始就给他练手的兵器,它伴着他长大,仿佛一个无比熟悉的朋友,每一个细节每一条纹路白休怨都熟烂于心。他一直知道它的切先(刀身的前半部分)处有叁个类似戒疤的圆形印记,起初以为那是锻造或使用时不小心留下的伤痕,直到他在一把镶满宝石的小手枪上看到一模一样的叁个圆形烙印。 ‘说不定能顺着这条线索找到母亲’,他不在乎她是什么样的人,高还是矮,胖还是瘦,哪怕现在变成了一个丑陋粗鄙的倭国妓女他也不觉得难以接受,他只是……有点好奇,想知道生下自己的女人长什么模样,又是因为什么将他抛弃。这个念头如燎原之火,烧得他再也顾不上师傅的劝诫,上元夜半闯进了手枪主人的家中。 “帮你去偷也不是不行,”‘主人’傻乎乎的,一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的样子,仿佛到现在都没弄清楚状况,不知道‘杀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作为回报,你得帮我弄来一些东西。” 李持盈一下子警觉起来:“我没你那么大的本事,朝廷机密什么的肯定偷不来!” 这笨瓜。白休怨提了提气:“我不会让你做那种事。” 正如她自己所说,让她去她也办不到,何必白费这个口水?真的想要还不如他自己出手。 笨瓜满脸写着‘那你要我做什么事?’ “西药。”他顿了顿,“我……有人生了病,我需要西药。” 回到书局时雅室的茶水还没彻底凉透,李持盈不知道是该高兴自己保住了荷包(……),还是该忧心上哪儿去弄点阿司匹林。如她所料,柳枝没在屋里,她不比桃枝,年纪更小,人也更为活络伶俐,换句话说就是爱躲懒,有点女孩子的小脾气,让她在外面等就不会想着进来添个茶倒个水。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李姑娘把看中的几本书捧在手里,准备结账走人。恰在这时门外传来柳枝的低呼:“小圆?这么说陆姑娘也在这儿?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上回我家小姐还问起你们呢!” 此时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纸门拉开,但见一位梳着双环髻的少女应声回眸,身量与她相差不多,只是通身的衣饰逊色不少。她身边站着一位十叁四岁的白衣少年,应该是亲兄或者表兄吧,再不讲究男女大防,这年头也没有哪个闺阁小姐能大大方方与外男出门约会的。 狭路相逢勇者胜。李持盈抢先一步,姿态万方地道了个万福:“原来是陆家小姐,上次没能向你道谢,实在是失礼。” 小姑娘一下子红了脸,慌慌张张地也回了她一个福礼:“本、本就是举手之劳,不敢当的……”说完才想起介绍,“这是我表兄严璋,这是……李家大姑娘。” 那个姓氏出口的瞬间李持盈眼皮跳了跳。乖乖,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明暗 李姑娘既没有面露惊讶之色,也没有对表哥感到好奇、另眼相看,陆春庭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她担心自己坏了事。按照计划,严璋不会这么快出现在李姑娘面前,娘说这李姑娘戒心太重,他们须得再抻她两日,等她自己想破脑袋、抓耳挠腮,再择个更偶然、更恰当的时机把严君送到她跟前。 小女孩儿爱潘安,他们又有血缘牵扯,想必不会连严璋也一起防着。谁知就是这么不凑巧,让个丫头坏了事。 陆春庭咬咬下唇,心道今天出来得急,严君这一身未免太过普通,连簪头的发簪都是铁的,松江李家出来的姑娘看不上眼也是寻常,待要出声再说点什么,李持盈已经准备告辞了。 “李姑娘,”一直在一边站桩的严璋忽然开口,“这么说或许很冒昧,我上京前家父时常提起你。” 她没见过严家人,不知道严家人普遍样貌如何,不过哪怕带着有色眼镜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严璋生得十分不错,他很衬白色,头发、眉睫浓黑如墨,光是站在那里便有种凛然如冰雪的气质,好像是志怪传奇里走出来的世外仙人,不容凡人亵渎冒犯。 她一时走神,忍不住在心里偷偷拿他跟女装大佬做比较,白娘子的五官显然更加美艳,丢进绝色美女堆里也不会逊色太多,且他的气质更像是刀客或浪人,与其说是凛然,不如说是锋利,这就反衬得眼前这位面目寡淡起来——上辈子她就不太吃冷面冰山这一挂,她更爱暴躁美人和铿锵玫瑰(不是)。 此时李持盈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与某人达成的交易自己可以说是亏大了,想找的人已经出现,阿司匹林还不知道堆在哪个不见天日的仓库里。大姑娘暗道一声什么运气,脸上竭力露出一个天真又不失迷惘的表情:“那我在这里谢过令尊关心。” 就是不问‘为什么你爹会提起我’,看你这出戏怎么往下唱。 严璋心里打了个突,这丫头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话说到这份上,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继续上赶着纠缠也不可能,只得暂退一步:“我定会将姑娘这句话带给家父,知道你过得好他也就能安心了。” 她被恶心得不轻,差点就要忍不住发飙爆粗口时一旁的陆姑娘适时插了句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若要叙旧何不找个茶肆?我知道附近有家……” “陆小姐开什么玩笑?我与严君初次见面,哪有旧情可叙呢?”恶心人谁不会?她一副人家可是大家闺秀,从不轻易跟外男说话的样子,带着柳枝迅速下楼,“那么我先告辞了,陆小姐自便。” 到家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像吃了块肥猪肉从头腻到脚。他可真好意思说啊,一副严家多在意她母亲、多关心她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她养到八岁的不是李府老太太,而是他爹呢!柳枝瞧出她生了气,而且多半是因为那个陆姑娘,一早躲了出去,只留松枝和竹枝两个听叫。 其实李持盈也注意到了,这两个是专业顶缸的,竹枝稍微好一些,松枝那就是俗话说的老实人,桃、柳不乐意干的苦活累活多半都是她干,这种容易踩雷挨骂的时刻也是她上前侍候。她自认不是爱打骂下人的主子,有时也不能免俗地拉拉脸子,使点小性儿,梅枝有底气劝她,她们可没有。 “算了,”想想觉得没趣,为这么丁点事生气多不值当,说不准还正中了人家下怀,“不是说有西瓜吗,切一个来吃吧。” 不管怎样,对方露了头就是好事,好过她在明而他们在暗,那才是彻头彻尾的被动局面。 见警报暂时解除,松枝松了口气,半弓着身去厨房派吩咐,不一会儿捧回一盘拿井水湃过、还泛着凉意的鲜红西瓜。北方的瓜不如南边的脆甜,多是沙瓤,华仙和李沅都不爱吃,所以府里一向只买南方运来的脆西瓜,倒是便宜了她,隔几天就要吃一个。 水果吃到一半,朱持晖兴兴头头地跑来了:“好凉快!你在这里偷吃什么独食呢?” 她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噗地吐掉嘴里的西瓜子,答非所问地说:“你拿的是什么?” 他用她的银叉子叉了块瓜吃,又就着她的小瓷碟噗噜噜吐籽:“颜姐姐到成都了,给咱们写了信回来!” 朱颜这次出门纯是临时起意,统共只带了两个侍候的人,毕竟连她自己都可以说是‘公务员家属’,怎么好意思带着一堆丫头婆子出门?大姑娘才知道原来长泰郡主很小就接触几何代数了,抓周时左手《九章算术》,右手《阿尔热八达法》(algebra),当年考进叁思学塾时朱颜的数学可是满分。 “是不是工程那边遇到什么瓶颈了?”否则荣王、荣王妃怎么舍得叫女儿吃这舟车劳顿之苦? “不知道,”二爷心急,先把几页纸都翻了一翻,“不过就算有事她也不会写在纸上。” 白纸黑字太容易落人把柄,朱颜做事一向小心谨慎,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诶,你看,”晖哥儿倏地将第二页抽出来,两个人头碰着头,“这个李持谨……是不是你堂哥啊?” 暴雨绵绵 还真是。她勾头去瞧,因为某地工程比预期中更耗时间,这样下去可能会赶不上进度,一些川中的年轻官吏被集体调去了成都府,李持谨因此当上了工部属下的管库郎中。 别看这职位品级不高,自古后勤是肥差,里头不仅涉及到钢铁、木料,还有成千上百个劳工的伙食和两季衣衫,不怪她心理阴暗,主官是荣王,管理后勤的是他妹夫的堂侄,这个……皇上就不担心贪污吗? 而且朱颜特意写信告知他们这件事又是什么意思? 晖哥儿咔嚓咔嚓地吃着瓜,吃完又要水来漱口:“看来那边也没什么好玩儿的。” 他长到这么大还没出过京城,对外面的世界自然万分好奇,都说川蜀是天府之国,土地丰沃、贸易发达,盛产杂粮酒、砚台、银耳及红景天等中药材,蜀笺蜀绣就不必说了,通江银耳一直是进上的贡品,前年英女王过四十寿诞,圣上令驻英大使送上了贺礼,其中便有这品药膳。 不过荣王这趟不是去玩的,抵达的第一天就下工地去了,朱颜信中说的自然都是蜀地风俗,尤其提了一嘴川西土司之难缠。 此时的大明还没有经历人口大爆炸,哪怕是修铁道这样庞大的全国性工程也无法动用地方正规军,只能就地征集农夫与劳工,工部核实清楚人数后由户部和地方政府统一供给、支付酬劳。这样一来势必就要与土司们打交道了——川蜀是个多民族混居的地方,彝族、羌族、藏族、苗族……他们占了四川约叁分之一的人口,怎么都绕不过去的。 “怪不得要把荣王叫去。”皇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只有荣王方能压得住那些世袭了几辈子的土皇帝们,一般二般的文官铁定要在人家手里吃亏的……李持盈忽然意识到,说不定是已经吃了亏才让圣上这么火急火燎地将儿子派去,监工兼压阵? 天公不作美,今夏多暴雨,各地爆发泥石流和洪涝的消息就没断过,直到八月十五荣王父女也没能找着机会回京述职,《大明日报》倒是一直有在追踪报道,朱颜也常有书信寄回,但都语焉不详,透着股报喜不报忧的味道。 “你很担心他们?”白休怨来送礼单时恰好撞见她长吁短叹,今夜那叁个都进宫赴宴去了,又因下雨,府里的丫头婆子们也懒懒的,他像只黑猫,轻轻巧巧就从房梁上窜了下来。 “你又不是这家公主生的,操那个闲心做什么?”他其实不关心她是谁,名字是真是假都无所谓,说老实话他连大明皇帝有几个孩子都数不清楚,但往这府里跑了几趟,被动听了满耳朵闲话,该知道的到底还是知道了。 “我哪是替公主操心?我是……”她见到他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连忙把人拽进内室,又做贼心虚般将窗户半掩上,方敢捏着嗓子用气声同他说话:“我是担心川汉铁道不能按时竣工。” 完了见他发梢滴水,回身找了块布丢过去:“先擦擦吧。” 真做贼的那个反倒坦坦荡荡,一边把头发解开一边道:“进来时我看过了,你那几个丫鬟一个去提膳,两个提热水,一个在出恭,一个肚子疼。”说着从怀里抽出一份精致的礼笺,半点没有沾湿不说,上头还熏着淡淡的合香,“你要的东西。” 事到如今李持盈肯定不敢说‘哦,可是我现在不需要这个了’,荣王府难道是什么国际大酒楼?他本事再大也得先盯梢后踩点,挑个月黑风高夜想法设法地避开巡逻的亲兵和婆子媳妇们,前前后后加起来可并不是一个小工程。此刻那薄薄的一张纸简直烫手。 “嗯……嗯。”李姑娘心一横,看也没看就反手从梳妆台里摸出一小包东西,“先说好,就这么多,我托人弄来的,再要也没有了。” “……” 西药是她悄悄托江寄水搞到的,用的理由是‘心爱的丫头病了,吃了药也总不见好,听人说洋人有药能治,又不知哪里买去’。江少爷此番没有随老父返乡真是万幸,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学业未完,但是仔细想想,虽是正室嫡出,他的排行却太过靠后,就算回去了家业争夺也肯定没他的份,江家又不可能将北方的产业彻底撒手不管,总要有两个话事的爷们。 这年头十岁往上就能算半个成丁,她能感觉到他的话语权比以前更大了,起初江君甚至问她要不要替她请个洋大夫过府瞧一瞧,被她赶叁赶四地拒绝。好在他没多问,几日功夫便把东西送来,只是数量不多,估摸着也就叁五日的量。 白休怨看出她已经不需要那个礼品单子了,到手后她甚至没有再多看它一眼,干脆利落地换了话题:“过两日我要回一趟江南。” ……回?李九姑娘头顶的灯泡一亮,试探着问说:“去观潮街?” “嗯,”他没打算否认,“你还记得把东西卖给你太太的人长什么样吗?” * 李持盈不记得羊头老长什么模样,但她知道他从前是做什么的。这人青年从军,被派去倭国呆了几年,回来时手脚都不灵便了,顺势做起了倒卖洋货的小生意。他声誉不佳(行踪不定,又总是延迟交货),胜在货源多且广,开着一间小店面,日子总算还过得下去。偶尔喝醉了酒满嘴跑火车,说自己当年跟着小戚将军斩杀倭寇,何等威风。 自从戚氏一门没落,大明的军纪就不如从前严明,驻倭部队尤其,毕竟五年一轮换,普通士兵要整整五年才能回到故土,重见妻儿,心情怎么可能不郁卒?加上倭人不服管教,效忠旧天皇旧幕府的浪客平民多如虫蚁,前赴后继、斩灭不绝,不少士兵都以欺辱倭人为乐。 羊头老有次跟前头小厮们说嘴,碰巧被她听见了,他说倭女性烈,特别是武家的小姐,不少兄弟都在她们身上吃了亏;还说江户有人偷偷办过火器厂,叫白将军亲自给剿了,没报与朝廷知道。 因为有前世的记忆,她对某日出之国没什么好感,最多就是发出一点‘落后就要挨打’的感慨和叹息,可此时当着白娘子的面,当着这个疑似日本人的面,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轻松正常地复述羊头老的言行,作为一个明人、汉人,她有那么一点点心虚。 “我不确定那人还在不在松江,你确定要这会儿回去吗?南边好像正在闹洪灾……” “你是不是又想起什么了?” 至亲至疏 这个人完全没办法皱眉,他一皱眉,过分昳丽的眉眼就变得妖异又扭曲,那种随时会暴起杀人的戾气从他的每一个毛孔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李持盈干笑两声,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开两步:“……没,我就是提醒一句。” 很快竹枝和松枝提着热水回来,没等她再说话,白休怨一个闪身消失在了黑暗里。大姑娘看着炕上半湿的布巾犹自心惊,年纪再小、看上去再天真(?)无害,那也是手上沾过人命的人,现在她对他有用,暂时可保性命无虞,等他查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呢?鬼知道会不会杀了她灭口。 还是得想个法子才行。 那厢竹枝的声音细细传来:“……谁叫他们不仔细跟着?驸马爷一早发了话,还在那里哭天抢地……” 这说的是前日寿哥儿因被石子儿滑了脚,在花园子里狠摔一跤,好像还磕掉了一颗新长出来的乳牙,宝华堂知道了,下狠手发作了几家下人。两个丫头进门时正在那里小声嘀咕:“若是换了大哥儿,看那几个老货敢是不敢。” 宫里带出来的人手毕竟有限,满府下人中约有一半是牙行买来的,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两个不同阵营。能被派去侍候两位哥儿的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嬷嬷,平时端着架子教训她们时比公主还有主子范儿,如今老脸丢个精光,可不是要被毛丫头们说嘴看笑话了?华仙固然要名声,不愿意唱这红脸,不是还有李沅吗?李持盈也是最近才品出滋味,来到公主府这么久,她从没遭遇过克扣份例或是被有脸面的妈妈言语奚落这种宅斗剧必备剧情,根本原因不是这里民风淳朴(……),而是李沅在公主府拥有一定的话语权。 这是很罕见的事。自从神佑爷废除了‘公主必须嫁平民,皇子只能娶百姓之女’的祖制,贵主们参政的热情就被重新点燃,尤其是当今登基以后,颇有点汉唐公主的盛势。李沅能被华仙如此信任,两人之间肯定是有情分在的,但是据她观察,这两个人与其说是一对恩爱夫妻,不如说是……一对君臣。 她没见过爹对公主有什么狎昵之举,亦不见华仙待李沅有何特别亲密之处,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子,知道相爱的人应当是什么样的,李持盈基本可以确定事实不如外界盛传的那样,少女公主对青年探花一见钟情,不惜逼死其元配也要将之弄上手。 中秋节前陆春庭给她递了帖子,说对她一见如故、十分钦慕(?),如果她不嫌弃,愿在家中摆一桌小宴,两人赏菊赏月,或可成为手帕交也未可知。李姑娘看过就丢到一边,赏花赏月都是幌子,想引她去见严璋才是真,虽不知道他们准备了什么说辞,料想不是好话。哪知中秋节翌日,陆春庭再次送了帖子来,这回却不是她的笔迹了,而是一手极其漂亮的柳体。 “如非要事,不敢唐突,敬备菲酌,伏乞尊君驾临。” 随帖附带了一张年代已久的信封,上面写着‘兄永艺亲启’,落款是‘妹茵’。严夫人的闺名便是这个茵字。大约是经过上次一事,他们意识到欲擒故纵那一套对她不管用,索性把话说明白了,钩直饵咸,愿者上钩,兼之姿态低得不能再低,如此一来她倒是有点好奇了,使人去宝华堂回了一声,换过衣裳便又要套车出门去。 “你去哪儿?”临走前朱持晖将她逮个正着,李持盈很少穿得这么华丽隆重,惹得他绕她走了两圈,啧啧奇道:“去面圣吗,穿成这样?” 大姑娘本来就有点心虚,闻言恼羞成怒:“你懂什么!这叫庄重。” 输人不输阵明不明白? 二爷噗嗤一笑,完了又一脸怀疑:“你不是要跟姓江的出去玩吧?” 她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姓江的是指谁:“……我跟他倒也没有那么熟。” “少哄我!”朱持晖不肯买账,兀自哼了一声,“前几天我瞧见你们在饭厅嘀嘀咕咕了。” “那是……”她赶时间,没空在这儿继续纠缠,只好道,“等我回来跟你说,我先走了。” 托了那两封帖子的福,陆春庭的来历算是暴露无遗,她系户部山西清吏司主事之女,父亲早亡,其母庞轻庞大人一直没有再嫁,母女二人如今赁了一间二进小院,就住在外城飞燕胡同。这个庞大人官声不错,资历也够,在户部呆了十五年,很得李沅的倚重,无怪能被邀请去参加朱颜的生日宴。 “李姑娘。”但她此次不是为了陆春庭或庞轻来的。严璋身穿一件质料上乘的玉色直裰,头发束起——他还没有及冠,不能戴网巾或冠帽。走近后方能看出衣料上典雅细密的暗纹,庞大人想必花了不少心思,既没有将他打扮得过分奢华,奢华到超出了他的身份,又不像上次无趣寒酸,拒人千里。 “或者恕我失礼,叫你一声表妹。” 换年华 “随你。”称谓只是个代号,何况他们确实能算是一对表兄妹——老太太在世时不常说起严家的情况,但她知道严夫人有个异母兄弟,想必就是严璋的爹了。 严表哥表情僵硬了一瞬,还是风度极佳地请她落座:“姑母去世时妹妹年纪尚幼,许多事只怕不甚清楚,李家太君……也不大会说与你听。” 刚刚还是‘表妹’,一个弹指的功夫直接快进成了‘妹妹’。李持盈忍不住打断他:“敢问严君贵庚?” 他才比她大几岁啊?她娘去世那会儿他保不齐还在换牙呢,说得好像自己亲身参与了什么似的。 这回严璋听懂了她的嘲讽,表情差点端不住,在桌子底下狠掐了一把大腿方才镇定下来:“……我属牛。” 哦,今年十叁。 席上备着半温的蝴蝶春,这种酒是用花瓣和花蕊酿成的,香气馥郁,烫过之后尤其,能令人如置百花丛中,因此得名‘蝴蝶春’。她拿起酒杯啜饮了一口,又挟了一颗油炸花生米,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严璋已经见怪不怪了:“太兴二十二年秋,你出生后不久,我爹收到了姑姑寄来的亲笔信。信上说自己命不久矣,恳请我爹出面收养你,抚育你长大成人。” 虽然是兄妹,毕竟不同母,严家兄妹俩的感情绝对算不上深厚,只是当时严公已经作古,严夫人的生母仅是个妾,做不得家里的主,她思来想去,只有找上兄长严艺。 这个名字成功让李姑娘呛了口酒,这么严肃的场合,怎么混进一个这么胡搞的名字?严艺?还字永艺,谁给起的啊! 表哥被她吓了一跳,然后尽职尽责地拿手帕给她擦拭酒渍,李持盈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我自己来……” “你如果不信,我这里有书信一封,可以作为凭证。” 她小心接过那几页已经泛黄发脆的信纸,活像是捧着什么前朝遗宝、旷世奇珍,说句不夸张的话,读信时她的脑子里不时闪回过几个模糊的片段,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和一片翠绿如玉的竹林。 “好丑啊,哈哈哈哈哈……” “盈盈,可不能咬手手,脏……” “看这个,好不好玩?” 看得出来这位严夫人没有受过太好的教育……又也许是写信时情绪过于激动?整一封信颠叁倒四、语无伦次,信纸上甚至还沾着不知名的污渍。 “李家郎是庶子,求娶的自然也是庶女。实则严氏这一辈还有个嫡出小姐,长到十五岁夭折了,那之后外祖和外祖母便将全部心神放到了我爹身上。” 她明白他的意思。培养一个女官不比培养一个士人花销更小,嫡女在时家中的一切资源肯定都会向嫡女倾斜,严夫人……严茵能分到的寥寥无几,因此她的字迹不够好看,文章也没什么逻辑可言。直到嫡女不幸夭折,家主不得不扭过头来培养已经长大的庶子,而严茵也在此时定下了人家,两边就此分道扬镳,交集少之又少。 “你爹当时没有回信吧?否则咱们就真该以兄妹相称了。”她现在能确定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严茵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并且竭尽全力对她作出了安排,虽然事情并没能依着她的想法发展,但她努力过;第二,严家抛弃了她。 “爹爹当时在外地任上,家中只留了几个老仆并几位老姨娘,等信送到,姑姑已经没了。” “她再傻也不会不知道自己娘家没人。”李持盈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你爹分明知情,但他躲出去了。” 李沅那一年的科举情况特殊,河南、江西两省的举子抗议罢考,后来事情平息,朝廷又忙着补录补考,因此一直拖到九月才正式放榜。六公主华仙下嫁李探花是正月的事,此时不过十月而已。 “你们不敢开罪华仙,只好眼睁睁看着我娘去死。” 这句‘你们’算是将严璋彻底惹毛了,他终于扔掉了冰山君子的面具,学她的样子冷笑起来:“好个升米恩斗米仇的李姑娘,你怎知我爹不想救她?难道是我爹逼死的姑姑不成?京里来人进了李府大门,没隔几日里头就说‘病死了’,你李家太君连门也不敢让两个老姨娘进,停灵不过七日就匆匆下葬,难道还不是心里有鬼吗?” “妹妹被她养到八岁,心里难免向着她,我也不是不知道‘生恩不如养恩’的这句俗话。只是姑姑若还在世,见到你如今这副形容,岂能不痛断心肠?!” 李持盈瞪大眼睛:“你——” ------ 严家兄妹俩都是庶出,但不是一个姨娘生的。 当年今日 话到这里她总算反应过来,严璋或许存着些算计她的心思,但他同时也是真心实意地怨恨着李家与华仙,认为是他们逼死……乃至动手杀了严茵。对她‘认贼做母’这件事,他发自内心地感到痛恨和愤怒。 “……升米恩斗米仇?请问你和你爹给过我半升米吗?逢年过节音讯全无,不知道的还以为严家人都死绝了呢!李老太君再不好,一口粥一口饭地将我养到这么大,从没短过吃穿用度,几千升米的养恩和半粒米都没有的生恩,傻子才不知道怎么选吧?” 比口齿她很少败阵:“现在你们冷不丁冒出来了,打量我不知道什么盘算?不就是见到华仙起来了,朱持晖在圣上跟前挂了号,你们——” “李姑娘!”严璋额角甚至爆出了一点青筋:“隔墙有耳,还请妹妹谨言慎行。” 这院子拢共只有巴掌大,想也知道庞大人不可能放他们在此单独见面,李持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不知道那些人许了你什么好处,你们又达成了什么共识,总之我把话放在这里,想让我出面用此事攻击华仙,免谈。我娘人都已经死了,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为一己私利污却她的身后名。” 既然话已说开,他索性也不打哑谜了,端起酒杯猛灌一口:“你一点都不恨吗?” “恨谁?恨我爹?平白无故长得那么好做什么,勾得当朝公主一见倾心,念念不忘?还是恨华仙?凭什么贵为公主就可以横刀夺爱,杀人不偿命?”她顿了顿,到底把到嘴的脏话咽了回去,“从古至今,这样的事发生得难道少了?我娘刚去时你们不教我恨,有利可图方巴巴地围上来,别拿我当傻子哄了。” 被这丫头片子说中了心事,严君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道:“她是你的亲娘,如果连你都不想着为她报仇,她就太可怜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李姑娘彻底爆炸:“少他妈在这儿打感情牌!她生我一场不假,我也念她的情,可她养过我几天?有道是‘叁亲六眷,娘舅为大’,母亲不在了,本该由舅舅们担起责任,你倒是说说这些年你们在哪儿?你他妈敢吗?!因为害怕得罪公主,一家子做了缩头王八,倒把个小姑娘推到前台送死,严璋,身为一个读书的士人,你真的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羞耻心吗?”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他被她刺激得浑身发抖,梗着脖子破罐破摔时好几绺碎发掉到腮边,随着说话时肌肉的起伏微微发颤:“严家比不上李家,没有那么厚的家底,当年那般情形,借我爹两个胆也不敢拿阖族人的前程性命冒险,与公主公然叫板!读书的士人难道就不是血肉凡人?就不许有恐惧牵挂?退一万步说,读了书难道我就自动变成了高官贵胄,大权在握?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冷笑一声:“当年没胆子做的事,为什么今日忽然敢了?” 回家路上恰逢暴雨,回到闻笙馆时半幅裙子都湿透了,桃枝一边伺候她换鞋擦头发一边忙忙地令人去提热水,她心里烦躁,更完衣就问说:“爹在家吗?” 大姑娘平时不爱跟驸马亲近,一是不熟,二是没必要,这府里一共才几个人?连李沅自己都要看华仙的脸色过日子,搞这种报团取暖的事意义不大——血缘关系摆在那里,她给不给李沅晨昏定省、一天叁杯茶都是他的女儿,电光石火间李持盈忽然想到,华仙那么要脸的一个人,比起逼死严夫人,在世人口中落下天大的话柄,令她带着女儿下堂求去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她连处置奴婢都不愿意亲自动手! 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对劲,严茵与李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前压根儿没有见过面,更不必谈什么爱情、情谊,他们俩是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盲婚哑嫁,而且当时成婚还不到一年,对严茵来说和离应该不是一个非常难以接受的选项——显圣爷在位期间寡妇再嫁就不是个事儿了。再者,为什么严茵死了,她却好好的长到了如今?不是她乌鸦嘴咒自己,怎么想都是女儿更麻烦吧?既随李姓,又是元配嫡出,与李沅有着脱不开、洗不清的关系,与其杀母留子,为自己埋一颗一定会爆的定时炸弹,不如将她们一起远远送走;或者干脆一点,斩草除根。 趁她沉思的空档桃枝与柳枝对视一眼,温柔微笑道:“今儿不巧,外头来了好些客人求见,驸马爷只怕不得闲。” 她也是说话没过脑子,张口便问:“什么人?” 桃枝一顿,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这个奴婢也不清楚,想是衙门里的人吧。” 话一出口李持盈就知道自己失言了,笑了笑,让她们抬水进来沐浴。谁知洗澡洗到一半,外面突然传来朱持晖的大嗓门:“诶,你睡了没有?!颜姐姐在成都府出事了!!!”—— 首-发:po18.biz (ωoо1⒏ υip) 共剪西窗烛 他也不管里面有没有人答应,风风火火冲了进去,那厢李持盈才刚爬出浴桶,满头长发吸饱了热水,又厚又热,如一块热敷膏药紧贴在皮肤上,冷不丁听见脚步声,她吓得差点跌回桶里去。 “姑娘!”屏风外的梅枝听见水声,一时情急,丢下手里的东西就去拉她,好死不死膝盖在木桶边上磕了一下,当即就红肿起来。 二爷进门时只见她披散着湿发,一脸龇牙咧嘴的由着个丫头抹药油。 不知道是不是基因使然,李持盈的四肢生得十分纤细,手腕与脚踝尤其,李老太太常说她‘细骨伶仃’的,好像家里怎么亏着她了似的。朱持晖起初还有点幸灾乐祸,不知道她从哪里搞出的这副形容,走近瞄了两眼,忽然就有点耳热。 ……好像洋人的娃娃啊。 学里先生说洋人的地界与大明气候不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因故他们与汉人长得不一样,喜好也不尽相同。汉人做娃娃喜欢做得圆圆胖胖、虎头虎脑,一看就有福气,招人欢喜,洋人做娃娃却喜欢细腰长腿,把个胸脯子挤出大半个,闹得老学究们连连摇头,说这叫‘不知廉耻’,‘世风日下’。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胸口的肉都挤出来(听说唐朝仕女也爱这样),心里却隐隐觉得那是美的,先前有人送了一套十二个洋人娃娃给荣王,他借找玩具的功夫偷看了好几眼——她们都穿着窄腰大摆的裙子,胸口鼓囊囊,脖子和手腕、脚腕却细得不堪一折,或笑或嗔或怨或恼,仿佛是一幅木头雕成的十二美人图。 “傻站着干嘛?”抹完药油她才发现晖哥儿的衣裳下摆连袜子都是湿的,大概是外面水迹未干,他急着跑来时溅上的,“赶紧换身衣服,再拿热水泡个脚,你当风寒是闹着玩儿的吗?” 仅这一句话的功夫,他敏锐地察觉到她今天情绪不对,也不顶嘴了,乖乖换了衣服让人端水泡脚。 厅堂里光线最好,她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对面,一边晾头发一边问说:“郡主怎么了?” 能让他这么大晚上的跑来,必定不是小事。 “我也是听爹的门客说的,”热水里加了点暖身驱寒的中药,呈现出淡淡的茶色,朱持晖低着头,用脚趾夹药材玩儿,“说川西好几个土司联合起来,趁今年大雨,把朝廷建好的几个车站都给扒了,颜姐姐找他们理论,因此受了伤。” 受伤二字一出,大姑娘寒毛直竖:“他们好大的胆子——” 话音刚落,只听哗啦一声,她的绣鞋和亵裤都叫热水打湿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半晌,二爷似是玩笑似是死鸭子嘴硬地努了努嘴:“不然你也进来泡泡?” 那么大个木桶,还能盛不下两双孩子的脚?她不知道自己是同他赌气还是什么,居然真的脱了鞋伸脚进去,姐弟二人用脚打水仗,不一会儿方圆五米内的地上都汪了水。 “我这身衣服算是白换了,”朱持晖哈哈笑着,一边左右夹击,试图将她制住,“对了,你今儿不是去找哪个小姐玩儿了么?她惹你不高兴了?” 她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在惊讶他居然能发现,一不留神便落了下风,被他死死踩在了桶底。 大姑娘挣扎了两下,没挣开,无奈道:“没有。” 倒不是不想说,此时此刻她其实很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老话说‘父债子偿’,前世接受的现代教育告诉她,父母辈的烂账不该由子女偿还。不论李沅或华仙做了什么,抑或是没做什么,那都与晖哥儿无关。 他是全然无辜的。 就像严璋,要不是他死乞白赖找上门来,非要拖她下水,她未必有这么烦他,也根本懒得怼他。 “京里的人大都是这样的。”不知道二爷一个人脑补了什么,他曲起大拇指扣了扣她的脚背,“表面一套心里一套,说出来的话未必能当真,你习惯了就好了。” 她忽然有点眼热,忙抽了抽鼻子作掩饰:“用你说。” 怕他再继续深究,李持盈赶紧转换话题:“门客们有没有说,那些土司为什么要扒车站?” 川汉大铁道的最终路线是去年初定下的,图纸更早,若有异议何不早提?非得等到这会子,都动工快一年了,大喇喇地跳出来给朝廷使绊子。 “好像是说他们的风神和火神不让,我也不懂。”二爷本来在宝华堂玩叁弟,模模糊糊听了一耳朵就赶紧跑来,川南云贵地区本就神秘,村寨之间不大通婚,风俗也各异,他听得懂才是怪事。 “你说,世上真的有神么?” “也许吧。”李持盈心想,谁知道我为什么会投胎到这个地方,还带着上辈子为人的记忆?鬼神妖魔之说虽然听上去虚无缥缈,万一真有其事呢? 他的嘴角勾了勾,仿佛在笑话她这么大了还信神佛:“那你说,神真的会管凡间的事吗?百姓们烧香拜佛,他们真能听见?” “心诚就能听见,像你这样的神肯定不怎么乐意听。” 他才要反问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神,外头松枝敲了敲门:“大哥儿,姑娘,时候不早了,该歇下了。” 不等朱持晖说话,李姑娘自己先道:“不必来来回回地折腾,你今晚睡这儿吧。” 夜半谈心 一回生二回熟,朱持晖抱着她的备用枕头,还想顺势霸占她的被子:“你的这个软,我要盖。” 她没好气地瞪他:“不给。给你我盖什么?” 这床被子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大约是去年进京前李府的一个针线嬷嬷给她做的,针脚细密不假,绝没有到胜过公主府许多的地步,不知道他看上它什么了,见一次就嚷嚷一次。 “那你分我一半。”二爷直接往她床上一倒,叁两下踢掉鞋子,恨不能立时钻进被窝里去,“好了,我睡了。” 李持盈:“……” 他的年纪渐长,主意也愈大,服侍他的丫头们只敢好言劝告,一次不行就算了,连开第二次口的胆子都没有,闻笙馆的丫鬟就更没资格说话了。大姑娘半天不见有人站出来说他,干脆也脱了鞋躺下去:“夜里蹬被子我就把你赶出去。” 横竖这床够大,睡五个他都绰绰有余,不怕两个人因为抢地盘打起来。 奸计得逞,晖哥儿自觉满意了,睫毛忍不住抖了抖。李持盈扭头让人吹灯,帐子里一下暗了下去。 两个人都有点睡不着,他是快乐和得意,她是心绪未宁,脑子里的乱麻没能完全梳理开,心情仍未彻底平复。过了约一盏茶时间,李持盈望着帐子顶开口说:“其实我今天不是出去见陆姑娘的。” 朱持晖唰的掀开眼皮:“那你做什么去了?” 穿得那么郑重其事,也没带丫鬟。 “我去见我表哥了,”这会儿她能自自然然地承认与严璋的血缘关系,当着他本人就不行,“就是我娘兄弟的儿子。” 他瞬间警觉起来,来到北京这么久,哪怕把牌位都接来了,她从没提起过她的母亲。也许是怕华仙不高兴,也许是身份尴尬,总之她没有提起过那个人。两人不同母,这是打从一开始就摆在台面上的事实,他没打算强迫她认他娘做母亲(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不现实),也无法否认自己的娘可能对死掉的那个严氏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至少府里的下人婆子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跟你说什么了?”朱持晖不自觉地有点生气,“你、你居然背着我去见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仿佛凭空挨了一记拳脚,胸口自然而然地升出一股遭人背叛的愤怒。然而下一秒李持盈抓住了他的手:“你小点声行不行?大吵大闹什么呢!” 她的手稍微有点凉,指骨细细的,他立刻就没那么生气了,但还是吹胡子瞪眼地哼了一声。 “他跟我说了不少你娘的坏话,说我母亲的死可能与你娘有关,希望我能用这件事对付你娘……和你。”大姑娘慢慢地说着,忘了松开他的手,“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毕竟这件事过去了太久,就算有疑点,很多事也已经无法查证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内心深处她不太愿意恨人。固然感恩严夫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说实话李持盈并不怎么爱她,假如换成前世的老妈,她豁出一条命去也会跟仇人死磕到底,要他/她血债血偿,但今生……她并没来得及与严茵如何相处,因此深觉对不起她的一片爱女之情。 听到前半段时晖哥儿心尖一颤,作为儿子,且是长子,他很清楚华仙公主并不如外界盛传的那样温柔慈爱,皇家女人有几个好脾气的?为了得到一个男人弄死其元配这种事历史上不是没发生过,因此他不能打包票说‘我娘才不屑于做这种事,把事情查清楚就知道那人都是在放屁’,万一真如那个什么表哥所言,他与李持盈会变成什么样子? 半晌,二爷狐疑着问她:“为什么要对付我?” 她一脸无语的表情:“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不管你信不信,我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他翻个身面对着她,“我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 婴儿肥逐渐褪去,现在他这样侧躺着说话时已经脸颊一起不会突起一块了,大姑娘觉得有点遗憾,于是伸手过去捏了捏。 “嘶……你干嘛!” “人是会变的,也许过几年你就有兴趣了。” 他斜睨着看了她一眼:“你很希望我感兴趣?” “你感不感兴趣和我有什么关系?”李持盈切了一声,“行了,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呢。” 说了一箩筐话,她困意上涌,身旁那个人倒来劲儿了:“倘若我真的成了皇帝,就给你封个县主,不,郡主。” “抠不死你呢,皇帝的姐姐不应该是公主吗?” “你又不姓朱,到时候肯定有很多大臣跟我吵架的,就像嘉靖爷那会儿的那个海瑞,说不定还以头抢柱,忠言死谏。”他边说边扳她的肩膀,“你翻过去干嘛?快翻回来!郡主也很不错了!” “好好好,知道了,我要睡觉了。” 黑暗里二爷撇了撇嘴,到底是南边来的,不懂这里头的门道。皇室女眷看的不仅是爵位高低,还有万岁的圣宠。不得宠的公主见了得宠又有权有势的郡主还不是要低一头?啧,蠢死了。 回京 下过几场秋雨,天气彻底凉了下来,朱颜受伤一事也在京里悄悄传开,虽然目前还没有任何一家大型报纸敢刊登相关消息,非常反常的,重阳、冬至时分宫里厚赏了不少东西——但不是赏给留守王府的荣王妃,而是拐个弯子送到了华仙和晖哥儿这里。 对此李持盈感到十分无语:“这么看不上人家,当初为什么答应娶她进门?” 荣王本人再坚决,没有圣上点头,荣王妃能得授王妃金册、名入玉牒?既然当初点了头,这会子再搞这出就让人心里不舒服。 桃枝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谁,论理做奴婢的不该议论主子,她又是王妃,更尊贵了一层,可北京城上上下下谁也没太把荣王妃当一回事。她道:“圣意岂是人人都能揣测的?姑娘也不必替人鸣不平,有郡主孝顺就比什么都强。” 荣王妃的出身不光彩,这在京城不是秘密,她外祖母原是洋人的外室,也就是俗称的‘平妻’,没有婚书也不受大明法律保护,洋人到任期满,拍拍屁股回到自己的祖国,丢下她和一双模样极佳的女儿。小女儿据说是夭折了,大女儿长到一十五岁便出落得芙蓉牡丹一般,很快引得众人争相追捧,荣王妃是她与第叁任丈夫所生,彼时家中已经没落,不过撑着一个空架子,不惹人笑话就罢了。 她是如何与荣王结识不必细说,成功案例比比皆是,但能让一位亲王再四坚持,非要娶之为正妻而不是纳入后院,做个姬妾,荣王妃独此一家,再无后者。众人都猜圣上是恼她带坏了儿子,撺掇好好的王爷进宫同君父大闹,哪怕拗不过儿子,心里仍多嫌着她,这么多年都不肯给个好脸。 年前外头终于传回消息,说荣王并郡主不日就能回京,想是能赶上宫里的团圆饭。腊月二十七日荣王带着朱颜匆匆登门,还使人拖来一个木头制成的大笼子,外头拿蓝布罩着,引得一众仆婢十分好奇,议论纷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看到里头有东西在动。 大半年没见,朱颜长高了好多,人也晒黑了,但不像传闻中吃了委屈、身心俱疲的模样,从里到外她都是透着光彩的,那种自信洋溢的神情令人羡慕又嫉妒,一用完晚膳李持盈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拖到闻笙馆里去。 “这一路有没有什么发生什么好玩儿的事?说说,说说!” 朱持晖也来凑热闹:“那个大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我怎么闻着有点臭?” “我这次是去公干的,整天不是写就是算,还要挽着裤脚下工地,能有什么好玩的事?”这是对李持盈,然后郡主扭头,“那里面装的是白鹿,龙州土司献给万岁的贡品,还没收拾好呢,你别去瞎瞧,唬着了可不是玩儿的。” 这是对晖哥儿。 “白鹿?” 彼时他们还不知道,早在荣王一行人进京之前,一道弹劾川中土司们勾结朝廷大员,吃空饷、屯私兵的奏折已经递到了圣上案头。大明对少数民族实行土官制度,土司比起官职,更像是一种爵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根据他们统领部族的大小以及占地的多寡,朝廷其实是允许其畜养一定私兵的,但是注意,一定。显圣爷一度想要废止这个制度,又实在腾不开手去管教那些异族,不得已才任其发展到了如今。 川汉大铁道早在规划阶段就遇到了不少阻拦,当今圣上顶着重重压力,硬是一路推进到现在,个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难得这帮人有了服软示好的意思,荣王不介意替他们牵个线、搭个桥。 “龙州王氏毕竟是汉人出身,比起其他人还是更有忠君之心。” “先前他们把你弄伤了,是怕你们回京后圣上会怪罪吧?”晖哥儿道,“先送点子东西卖个好,堵住圣上和众人的嘴。” 朱颜一愣,然后笑道:“你倒也懂起事来了。不过今次是我自己不小心,怨不得别人。” “舅舅怎么想起把鹿送到这里来了?”既然提起了这头白鹿,谁不想心痒难耐,想趁夜色亲去瞧上一眼?朱持晖一边说话一边拿眼睛偷觑李持盈,意思是‘你快帮我打个边鼓’。 她还能不知道他的想法?一方面是好奇,一方面也确实疑惑:“是啊,这样珍贵的东西,怎么不好生养着呢?” 从嘉靖朝一直到现在,各地献上的祥瑞不少,但再没出现过一次白鹿。圣上知道了必定十分欢喜。 哪知朱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点古怪,她缓缓摇了摇头,道:“就是此事麻烦,这鹿认主,主人是个藏族的巫师,他道王府里有不详,不肯住下。” 李持盈和晖哥儿瞪大双眼,齐齐惊道:“巫师?” ---- 叮咚,朱颜的cp上线。 巫师丹珠 她是知道藏族人信喇嘛的,这也是川藏地区一直难以归化的原因之一,北方的蒙古人、女真人似乎都有这种信仰,藏教活佛的影响力甚至能一路延伸到尼泊尔、孟加拉、不丹和锡金。因此叁个人溜去马厩,李姑娘内心期待见到的是一位胡子花白的藏教喇嘛,而不是……一个看上去有点邋遢的普通少年。 对他来说北京大概没有很冷,上身只穿着一件枣红色的夹棉藏袍,里面是布衣,下面就是简单的棉裤和棉鞋。少年听见人来,条件反射般将手中啃了一口的大鸭梨塞进手边一匹黑色大走骡的嘴里,然后操着不怎么正宗的汉话说:“怎么了?” 他先看到朱颜,神色一松,随即注意到朱颜身后跟着一左一右两个萝卜头,表情瞬间变得庄重又沉静:“施主。” 李持盈:“……” 朱持晖被他的服饰引去了注意力,没等朱颜发话就自顾自地走近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要在头上扎小辫儿?” 朱颜:“他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打扮。” 李姑娘适时插了句嘴:“川中还好些,听说乌斯藏比北京更冷,昼夜温差也更大,所以他的外袍中午是可以脱下来的,你看,袖子那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等她科普完毕,藏族少年忽然惊呼一声,他深深地蹙起眉,看看她又看看朱颜,甚至换回了藏语:“她的魂魄不属于这里,她是一个色嫫。” 在川蜀生活了大半年,也没少跟少民打交道,朱颜知道藏文中‘色嫫’意为妖魔。她低头飞快地掠了一眼李持盈,半是警告地压低嗓子:“这里是北京,有些话不可以乱说。” “可是她真的是——” 长泰郡主深知同他讲道理没有用,他父亲是巫师,爷爷也是巫师,从出生起丹珠就注定会成为一个巫师,巫师的使命是占卜凶吉,并且永远只说真话。她直接伸手把他拉到一边,看似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一拽就被拽走了,脚下还打了个踞趔:“你们汉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奇奇怪怪的?我没有说谎,我……” “我知道你没有!”朱颜难得被人逼红了脸,“但是——总之你把话给我咽回肚子里!我不会强迫你撒谎,只是不许你说出来!” “就像上次一样?” “……对,就如上次一般。” 他一下子垂头耷脑:“哦。” 一旁的晖哥儿隐约嗅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过了年朱颜就十四了,已经是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那个巫师看上去差不多十五六岁,虽然邋邋遢遢,胜在身材高壮,不过西藩人皮肤黑,他也不能断定他的具体年纪。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站在一处莫名有种奇异的和谐感,旁人轻易插不进去似的。 他甚至耐下心,似懂非懂地等他们嘀咕完毕:“色魔是什么?为什么说她是色魔?” 二爷耳朵尖,哪怕丹珠方才语速极快,还是被他逮到了一个单词。汉文中的色魔多少带了点其他意味,郡主的脸腾地更红了,她难得对晖哥儿不耐烦:“这是他们藏族话,夸你大姐姐长得漂亮的意思。” 巫师撇撇嘴,硬忍住了没有反驳。从他的表情李持盈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很显然朱颜不想让她知道,李姑娘思虑一会儿,暂时作罢。 反正这人要在公主府住下,日后有机会再问也不迟。 回家路上二爷有点闷闷不乐,她以为是因为白鹿不赏脸,没吃他喂的胡萝卜,到了闻笙馆才知道是因为那个巫师。朱持晖换了身家常衣裳,很没有形象地盘在她的炕上剥松子:“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两个怪怪的?” 过了年就十岁了,可以留头梳髻了,腊月起桃枝就没再给她修剪鬓角,发型也从包包头转变为更复杂的包包头(……)。大姑娘不好再戴铃铛,今儿又有客,柳枝特意给她簪了一对红宝石的小花簪,花心是合浦珍珠和青金石,美自然是很美,就是坠得头发疼。李持盈一边卸首饰一边忍不住嘶了一声:“哪里怪?” 二爷看她痛得那样,笑得差点栽倒下去,然而笑完又觉得怅然若失:“就是,好像他们俩更亲近似的,咱们才是外人。” “你瞎想什么呢?”朱颜对朱持晖的重视有目共睹,其中有表姐对表弟的天然关爱,也有政客对前程的投资和押宝,于情于理他都绝不可能变成一个‘外人’。 她压根儿没明白他的意思,晖哥儿有点着恼:“跟你说不清楚。” “我怎么……”李持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该不是觉得他们俩……咳咳,咳咳咳!” 她挥挥手让梅枝下去,两个人对视片刻,李姑娘道:“不会吧?” 朱颜毕竟是郡主,再不受皇上重视,郡主的气魄和手腕一概不缺,再怎么样她也不会看上一个藏族的巫师……吧? “会与不会,咱们试试不就知道了?” 以人为镜 晖哥儿的办法简单粗暴,就是指使公主府的下人给丹珠脸子瞧,他一贯顽皮,除了华仙和李沅满府竟找不出一个能管住他的人,媳妇婆子们不敢跟他硬顶着来,几个跟着哥儿出门的小厮又生得一副赤胆忠心,唯恐天下不乱,二爷一声吩咐,那是天王老子也不怕的。是以不过几日功夫,丹珠已经教作弄了好几回,吃了不少苦头。 “你别闹得太过了。”他本人并没招惹他,又是荣王府送来暂住的客人,闹僵了两边脸上都过不去。 朱持晖哼道:“我心里有数。” 荣王舅舅大约是打算过了元宵节再将白鹿献上,一则让它适应适应北京的水土,别进宫就病死了,那是大不敬;二则述完职就献祥瑞多少显得有些动机不纯,川蜀是块硬骨头,将之彻底啃下来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万一皇上想拧了反而不美。他瞧着二郎腿对李持盈道:“要不了几天,颜姐姐就该找上门来了。” 八年姐弟,朱持晖深知朱颜最大的特质就是护短,被她放在心上的人吃不了亏,果不其然,这天下午,外面大雪才停,门房就报说荣王府郡主到。 新年大宴后晖哥儿每隔几日就要被接进宫里,看得出来皇上确实喜欢他,居然还专程抽空跟他一起玩工部贡上的发条小火车,问他学里有没有教过这个,这傻小子头几次还知道紧张,后来就干脆放飞自我了:“可能有吧?我没注意。” 他不像荣王,打小就喜欢拆装西洋玩具和自鸣钟;也不像他娘华仙,从小就对西洋玩意儿没兴趣,朱持晖的爱好发展得十分均衡,暂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倾向来。圣上于是改口问说:“听说你今年年末大考考得不错?” 晖哥儿的声音瞬间就小下去了:“……还、还行吧。” 跟去年比是挺‘不错’,跟李持盈比就没那么不错了——也不知道她的脑子怎么长的,算术国文就算了,那么多洋文单词也能全背下来。 圣上误会他是不耐烦读书,噗的笑了:“朕在你这么大年纪时也不爱用功,后来就好了。” 皇上也会不爱学习?他本能的有点不信:“多后的后来?” “十二叁岁吧,那会儿佛瑟尔,哦,就是朕的老师刚到北京,先帝和悯太子嫌朕整天无所事事,干脆把他送到十王府给朕做老师。” 宫里孩子多,外头局势又紧张,显圣爷怕后宫斗争波及皇嗣,发话说皇子最多在生母身边住到十岁,到年纪了就挪去十王府住集体宿舍。他排行靠后,嫔母又不很得宠,无病无灾地长到那么大全赖悯太子和文惠皇后照拂。 “当时北京城里好多洋人,至少是现在的两倍。大明时不时地同他们打仗,民间也没断了跟他们的生意往来,俄国人、阿拉伯人、英吉利人法兰西人,还有葡萄牙和西班牙来的船队,洋文书源源不断地流进城里,朕好奇得紧,贴身太监就想方设法地从宫外弄来给朕看。” 晖哥儿想起学里的讲师曾经提及,说当今从未被册为太子,他是显圣爷病故、悯太子也战死北疆后由朝臣一致推举上位的,这位先太子死得十分壮烈,妻儿老小都未能幸免,因此当今一登基就赐谥为‘悯’。 “然后呢?” “然后……叫太子哥哥知道,狠狠罚了他们一通呗。” 沸沸扬扬的传教士案后大明境内洋人数量锐减,佛瑟尔倒是没有回去自己的祖国,而是选择留在北京,听说附近的老百姓都管他叫‘佛瑟尔大老爷’。晖哥儿进宫时经常路过他的宅子,里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洋人老仆颤巍巍地挎着篮子出来采买,一口京片子说得比许多汉人都地道。 有了经验后他知道进宫的流程一般是先去万镜宫拜见皇上,陪皇上说话,然后绕去后宫见张淑妃,临走前再去万镜宫辞别圣上(此时一般不会被叫进去),今儿皇上大约不得闲,一上午没见大太监出来传旨,朱持晖就没换出门的衣服。 朱颜进门时俩萝卜头正窝在炕上敲核桃,严璋的事荣王府虽然知道得不是十分具体,也略有耳闻,远的不说,今年过年严家的节礼就大大方方送进了华仙公主府,指名道姓是给李姑娘的——元配娘家十年来首次露面,想也知道会在两府下人中掀起不小的波澜。 要说不心惊、不膈应,必定是假话,但凡李持盈存着一丁点的坏心,不将严家与她私下接触之事告知李沅,被人从背后猝不及防地来这么一下子,荣王府都会受到牵连……易地而处,她是绝不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报仇机会的。加上丹珠曾断言她是‘妖魔’,哪怕再四告诉自己神鬼之说不可信,今日再见朱颜的神色还是有点不自然。 “这么冷的天,姐姐怎么来了?”这点不自然落进晖哥儿眼里,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他们果然有鬼’的铁证,“姐姐是有什么急事要说么?” 郡主想起此行的目的,颇有点难以启齿:“那头白鹿不能进上了,而且得尽快处理掉……昨儿夜里,四川总督畏罪自裁了。” 暴雷 这事是在正月十二彻底爆发的。一省总督于任上自杀,哪怕是皇帝也不可能将消息完全压在水下,《大明日报》打头,各路小报都开始陆续跟进此事。 “有说他贪了两千万两白银,导致川汉铁道修不下去的,也有人说他只是个小虾米,为了替上头的大人背锅方一死了之。”今冬多雨雪,工程进度一再推滞,加上工匠们普遍反应过冬的棉衣缺斤少两,有以次充好的嫌疑,这种说法很快便传开了。问题是……都已经做到四川总督,正二品大员,能逼死他的‘大人物’两只手就数的过来,荣王首当其冲。 身为大明亲王,又颇具戏剧性的娶了一位番女为王妃,西方媒体一直很爱在他身上做文章,因此此时一步都不能踏错。由华仙出面与荣王妃走动不是不可以,只是动静太大,不如小辈们借玩耍、上学的名义不时通个气,开学后每天中午叁个人都会在餐厅碰头。 “今日早朝,有人弹劾四川布政使陈芳了。”这个人出身河北,在如今的位置上坐了整整十年没动窝,各项政绩平平,唯一值得拿出来说嘴的便是曾为山东学政,换句话说,他是李持风的座师。 李二当年十叁岁就点了解元,补官后一直跟在陈芳、吕文安等人身边,算是不折不扣的吕党,驸马案爆发的档口就是她替吕文安捉刀,写下了那篇脍炙人口、皇帝看了都灰溜溜将大公主藏进深宫的谏文。后来真定在台州立下不二功勋,民望大涨,吕党便将李持风推出去做了替罪羊。 说到这里朱颜不禁叹了口气:“吕文安告老后他就没什么动静了。” 圣上和大娘娘都没怎么着他,他又惯会做人,饶是李经历那张利嘴也找不到可以下口的地方,这十年过得不说顺风顺水,至少稳稳当当。这个节骨眼弹劾他任人唯亲、收受贿赂,焉知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李持盈一下子就听懂了:“你是说,有人想将二姐姐拉下水?” 吕党之名她在江南也听说过,不过那会儿都是当故事听——有嘉靖朝的严嵩作对比,其实吕文安在她看来不算很坏,至少没到权倾朝野、大权独揽的地步,皇上信他,因为他是为数不多的王府旧人,就像比起桃枝柳枝,她也本能地更信任梅枝一样。 朱颜哪里敢打包票:“不过这么一说。” “那四川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同那个总督接触过么?”朱持晖听了半晌,撑着腮问,“他在地方经营了那么久,就算一朝事发,未必没人肯保他。” 郡主犹豫了许久,见四下无人方缓缓地道:“其实暴雨并不是进度滞后的主要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所有钢材、生铁都是不达标的次品。” 哪朝哪代都不会缺少贪官,海瑞那种奇葩多少年才出一个呢?皇上心里也知道,每月八十七石、每年一千零四十四石的俸禄不足以养活一个一品大员,勿论喂饱他们和他们手下的人,打神佑爷起朝廷官员的薪俸就在逐步上调,冰敬碳敬什么的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了今天,无伤大雅的孝敬、程仪大家权当看不见,俗话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只除了两样东西绝不能碰,其一罂粟,其二火器。 四川地处内陆,水军很少,统共只设有两个陆军大营和一个火器厂,考虑到这个火器厂属下还有一个研发司,朝廷下拨的款项、物资一直十分充裕,也正因此,最开始发现钢材不达标时荣王的第一反应就是火器厂。远水难解近渴,现在回头追责问责根本来不及,不如先用钱问火器厂买些精铁使着,剩下的等他回京述职再说。 年初河北一厂、二厂才教好好整顿了一番,谁也不会想到四川唯一的火器厂居然连叁十斤精铁都拿不出来——吃空饷几成惯例,研发司凑不齐十个活人,荣王捧着猪头都找不到庙门,最后是龙州土司王鸾巧妙斡旋,解了这燃眉之急。 当这个特大贪污案被扯出来,赤裸裸地曝光在天下人面前,可以想见,天子的愤怒绝不是‘这帮人又贪了钱’这么轻描淡写。 他的祖父、父亲、兄长一生殚精竭虑,唯恐大明基业毁于一旦,数万万汉人将会重蹈当年靖康耻的覆辙,可以说从登基的那一天起圣上心里就始终绷着一根弦,那就是强兵,强兵,强兵。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不能让他的百姓沦为亡国奴。 而现在,他的臣子公然打了他的脸。 有皇上口谕,事情发酵得异常迅速,顺着那个自尽的四川总督,一大串人被巡查御史和锦衣卫挖了出来,其中牵扯到四个土司、二十多名地方官员以及六个当地豪绅。陈芳当然不干净,但更让圣上心惊的是短短十年,一个只喝汤不吃肉的陈芳都能敛财一百七十万两,食肉者该当如何?为了掩盖朱澜的丑事,他特意把李家小子调往成都,就是希望荣王行事能便宜些,好把这摊子烂事掩过去,谁曾想下面已经溃烂到了此等地步,说一句‘触目惊心’绝不为过。 “真是朕的好臣子啊。” 水至清则无鱼,要想在当地混得开,龙州土司必然干净不到哪里去,幸而朱颜机警,提前将白鹿处理掉了,否则此时真是进退维谷,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其实知道晖哥儿对丹珠做的那些恶作剧,也一早就出言提醒,说自己的这个表弟生来娇惯,有什么举止不当的地方请他不要吃心。对此丹珠十分不屑:“我像他这么大时都上山打过狼了,至于跟他计较么?” 他依然坚持荣王府里有邪,不肯回去住,郡主也拿他没辙:“暂时没法送你回川中,恐怕还得在这儿多住一阵子。” “不是说要送我见皇帝吗?” “出了点事,见不成了。” 他向紫禁城的方向远眺:“……他的紫气已经十分衰微了。” 她眉毛竖起,立刻又要出言训斥,丹珠啧了一声:“知道了,我不说。” “我最后警告你一次……” “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呢?”巫师随手采了一片树叶,他的手很漂亮,指甲整齐,筋骨修长,“如果我跟别人说他们有天子之象,对方一定会欣喜若狂。” 繁花之下 长久的静默后朱颜喃喃道:“因为我不能给自己期望,一旦我生出那种心思,许多事都将不复从前。” 她从没有问过他王府里为什么会有邪祟,那些邪祟是从哪儿来的,有没有办法能将之彻底驱除——长泰郡主的心底自有答案。荣王妃为了生下她弄坏了身体,虽然一直在努力调养,甚至动念让洋人大夫剖腹检查,这么多年来还是没能坐住一胎,她天性好强,有时连荣王也不肯告诉,除了身边的嬷嬷、侍女就只有朱颜这个女儿知道,李大姑娘进京那年秋天,荣王妃悄悄流过一个男胎。 外界都传说大明亲王被个番女迷得神魂颠倒,为了她连皇位江山也可以不要,其实母妃不方便或不舒服的时候爹爹还是会去侍妾那里留宿,所谓的邪祟想必就是那些屈死的婢妾和她们未能出世的孩子吧。 母亲处理后宅阴私时不会刻意避忌她,她说:“娘只生了你一个,将来必然是你继承你爹的衣钵,朝堂上的刀光剑影可比这些玩物间的小打小闹恐怖多了,颜儿,你须得早日习惯。” 朱颜一直是被当作‘贤王’培养长大的,自懂事起她就明白,因为娘和自己的出身,爹爹无缘大位。幸而皇上疼他,作为为数不多的成年皇子,万岁爷心里始终是有这个儿子的,某年中秋荣王借醉叹道:“不管将来如何,我做个贤王也就罢了。” 次年姑姑被诊出身孕,京城震动,晖哥儿出世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她心知这是因为晖哥儿身份不同,他是当时唯一一个血统纯正、身康体健的直系皇孙。 大娘娘的短板在无嗣,他们有晖哥儿就有与之一争之力。 丹珠看着她,老老实实地承认说:“对不起,我汉文不好,没有听懂。” 郡主反倒松了一口气,她摇摇头,状似无意地转换话题:“我还没问你呢,之前你为什么说李姑娘是色嫫?” “……她的魂魄不属于这里,”巫师极轻地叹了一声,“我看不出她是从哪里来的,我只知道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有人强行把她弄来了。” 朱颜一顿:“所以她是精怪?还是怨灵游魂?” “都不是,”他把做好的哨子递到她面前,“她是人,但她和我们不一样,不是天神的孩子。” 与一般藏民不同,巫师们不信佛祖,他们崇拜所谓的‘天神’。朱颜接过树叶做的口哨,没再细问,只道:“我让人把弥弥埋在了京郊的一座小山后面。”顿了顿,“对不起。” 弥弥是那头白鹿的名字,它是公鹿,其实还没有完全成年。少年问清小山的方向,面朝那里虔诚地吟诵了一段经文,语气平静:“风神会带它回家的。” 正月底时四川犯官们被集体羁押进京,怕出纰漏,这趟公差乃是由徐千户亲自领队,把犯人丢进诏狱,到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澡没洗,胡子没刮,甚至连儿子也没来得及问,锦衣卫指挥使徐同光就派人把他叫到书房去了。 一路舟车劳顿,吃不饱也睡不好,徐客洲看着着实有些憔悴,一面揉肩一面没好气地抱怨:“爹你着什么急啊?就不能容我喝口水、歇……” 一本书迎面砸来,徐指挥使吹胡子瞪眼:“跟谁这没大没小呢?徐千户,本官在问你的话!” 如果全国境内的火器厂、造船厂都在使用不合格的钢铁,那么那些精钢精铁流去哪儿了?便是圣上不将此事摆到明面上查,锦衣卫也得做到心中有数。 “一部分流去了乌斯藏,一部分去了蒙古,还有一小部分被倭人悄悄买走了,他们伪装成普通汉商,在沿海的几个小城偷办火器厂。不过那都不算什么,”徐客洲一路被爹揍到大,早就给揍皮实了,说着说着还从桌上拿了块糕点吃,“爹你绝对猜不着还有谁牵涉其中。” 知子莫若父,他这般作态,徐同光便知事情不一般,暂时也顾不得教训儿子:“谁?” “我道那些海盗怎么杀不尽也灭不绝,早在先帝爷那会儿倭人就不成气候了,结果好么,近两年居然还有零星海贼骚扰沿海百姓,而且其中还有汉人——原来人家背后有人资助啊。”他拍拍手,比了一个‘一’字,“这个有人担心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生怕圣上动她的兵权,这么多年一直在养寇自重呢。” 说起水军,满朝文武没几个敢声称自己比真定大公主更懂得带兵,比她有经验的没她熟悉火器,比她熟悉火器的没她实战经验足,便是两项都能打个平手,光民望这一条真定就胜出寻常武将万千。只是,大明早已不是当年的大明,英法固然仍在虎视眈眈,到底给打趴过,轻易不会出手;日本朝鲜之流不足为患,蹦跶欢了给一顿狠的就老实了,照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几年大公主就没了用武之地——打了这么多年仗,好容易喘口气,徐同光知道圣上是不希望短期内再起战事的。 “难得法兰西内乱,给咱们争取了一点休养生息的时间。” 非战时,战功赫赫的将军与装备精良的水师就显得有点多余了,朝堂上不止一次兴起过裁减军备的呼声,阁臣为首的文官们以开支巨大为理由,数次向圣上表达过顾虑和不满。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眉眼稚气、自断长发也要为君父保江山的孩子开始变得顾虑重重? “此事你不许轻举妄动,”半晌,他道,“万岁不问,一字不答;万岁若问了,绝不能有一丝隐瞒。” 徐客洲听出了父亲此时的艰难,不再作嬉皮笑脸状:“爹爹放心,儿子明白。” 短短十几天功夫,这把大火不出意料地烧到了荣王身上,有御史弹劾荣王与龙州土司过从甚密,“不惜遍山搜检,为其寻了一头白鹿进贡媚上。” 捧哏的自然要问:哦,如今白鹿何在? 该御史不慌不忙:“白鹿虽已不在,华仙公主府上不是住着一个西藩喇嘛么?圣上不妨派人查验,一问便知真假。” 防得再严也不可能捂住全体下人的嘴巴,勿论还有把守城门的门千总作证,荣王带着一头白鹿进京很快成了无可辩驳的事实。虽然不能确定这鹿是不是准备进上的,为什么被半途送进了华仙公主府上,又是因为什么凭空消失了,年前述职时荣王可是半点没有提到过此事。宫里传话说让他具折自辨。 然而没等这封奏折写完再递进通政司,华仙公主最大的黑点——严茵之死被人翻了出来。李持盈此时方意识到对方绝对是有备而来,如果她当初受了严璋蛊惑,此刻想必就该由‘受害人之女’来完成这招背刺了吧? 毕竟,她的身份天然更惹人同情,比起普通御史,一个年仅十岁、自幼失母的小姑娘不是更能掀起舆论狂潮吗? 陈年酒 这是一个全然不分私德与公德的时代,盛行千年的儒家士大夫准则没有在西方自由主义思想的冲击下全盘崩溃,反而微妙地调整转变以重新适应时代需求——哪怕某人经天纬地,为帝国创下了不世伟业,只要被督察院扒出他曾参与赌博或逾制纳了一对亲生姐妹为妾室(这在大明是常有的事),对不起,前事种种一笔勾销。 私德不修可以合理合法地推测出此人公干无为,因为他/她不是‘正人君子’,一个小人怎么可能做出好事呢?而落到女性,尤其皇室女性身上,罪名又增加了一条——不堪为天下女子表率。 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李持盈确实不希望华仙公主倒台,开玩笑,她今年才十岁,万一华仙因此获罪,李沅第一个跑不掉,届时难道叫她带着朱持晖跑回山东老家,看本家族人的脸色过日子么?他们愿不愿意收留她暂且不提,严璋背后之人尚未浮出水面,没有了华仙这面虎皮大旗,哪怕是李氏本家也不过是人家的下酒菜罢了。 问题是这个节骨眼上她做什么都不对,她不能保持沉默,沉默就是默认;更不能站出来澄清公主没有杀害我娘——谁都知道事情发生时她只是个婴儿,贸贸然说这话很容易被扣上不孝的大帽子,且会造成反效果:天哪,逼死了人家亲娘不够,竟然还胁迫女儿颠倒黑白,红口白牙地替她作伪证? 饶是华仙名声不错,或者说正因这么多年来,华仙公主一直致力于营造自己‘大明好女人’的良家小白花人设,此事传到民间,骂声比朝堂上大的多得多。李沅为此整日奔忙,叁五日的功夫两腮都瘦凹下去了。 “你不要听外头乱传,”他怕她年纪小,稳不住,某天下午专程抽空来安她的心,“你娘之事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她也不跟他打太极:“那是怎样?” 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李持盈就是有种直觉,李沅不会在这件事上骗她。 “……万岁当年登基时,李家几位族老陆续退回了山东。你们学堂里想必也说过这段故事,咱们万岁爷不是先帝点的太子,亦非悯太子属意的继位人选,而是被全顺忠和张谦合力推举上位,当年只有二十二岁。”李沅看着她,忽然讲起了古,“李老太爷因为……没有在其中出一分力,万岁登基之初就被张首辅及其朋党排挤,被迫告老,那之后直到现在,李家没有出过一位服紫的高官。” “一年,两年,十年,他们不甘心就此落魄,便把主意打到了万岁的皇嗣身上,希望能搏一个……之功。” 李持盈听明白了,皇上亲政后重用吕文安等人,却迟迟没有想起在先帝朝大放光彩的李家,证明他不是‘被迫’抛弃李氏,他是根本就不想用他们。李家若想翻身,只能从下一任皇帝入手——大娘娘他们够不着,人家盛宠加身、大权在握,只怕也不稀罕他们的襄助;端王活脱脱一个病秧子,就算勉强将他扶上马怕也活不了几年;再往后就只剩荣王华仙兄妹二人了。 “荣王志不在此,执意娶一个番女为妃就是在向天下人明志。”驸马爷的表情沉凝,忽然咧出一个自嘲的笑,“华仙公主一直养在深宫,本也不是他们能肖想的,偏偏此时一个绝佳的机会从天而降,谁会允许事有万一?” 华仙怎么见到他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竟然问起了他。李家这一辈不乏青年才俊,他本以为自己是离出人头地最近的一个,十年寒窗、一朝高中,想必很快就可以踏进官场,不必再在嫡母手下畏畏缩缩,买个东西都得看尽脸色,又怎么能料得到后面的事? 我朝公主可以参政,驸马亦可以出仕入阁,这是天赐的良机。如何除掉严茵这个碍事的元配,李持盈都能想出一百种方法,或威逼或利诱,甚至,动手杀人也不是全无可能。“这也是为了你好,否则公主怪罪下来,怕是要带累严氏全族”、“你为大明尽忠、为李家尽孝,来日到了底下,仍是体体面面的沅哥儿发妻,受姐儿和子孙后世的香火供奉,岂不好过悄无声息就了此一生?” “老太太那两年身子不好,精神短了,才叫山东的人抢先一步接触到你娘。他们本想将你也杀了,幸而老太太没有迟钝到家,夜半发觉不对,光着脚就赶过去,好险将你夺了下来。” 大姑娘费劲地睁着眼,实则脑中瓮声一片。一边是‘其他人当真这么清白无辜?’,一边是‘这样就能说通了’,华仙为什么杀母留子,为什么严茵会写绝笔信给严家,为什么这两个人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对夫妻,而更像是一对拍档…… “二姐姐……”她甩了甩头,又拍了拍脸,“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二姐姐也被本家放弃了?” 这么多年都没想起李家,皇上为什么突然就允许小女儿下降李沅?算一算时间,当时真定大公主第二次击退英国海军,受封固国公主,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李沅一怔,似是惊奇她怎么会知道:“老太太同你说过此事?” 她立刻装傻:“我猜的。” 驸马垂下眼睛,复又一叹:“从前真定再受宠,没人把她往那个方向想,皇上宠女儿不是一日两日,就是心有微词也早就习以为常。” 直到她两次领兵,两次大胜,朝中开始出现立储的声音。 “我想直到那会儿,圣上都没有起过让她继承大位的念头,”将心比心,李沅看着自己的女儿,多少能体味到几分皇帝当时的心情,“他只盼她一生健康、一生无忧,有点子本钱傍身、不至于让人欺负了去就行了。” 李持盈被看得很不自然,主动接口:“他不能削大娘娘,就只好抬起华仙。” 万岁当然知道李家的那点小算盘,但既然华仙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和不愿,来个顺水推舟也无妨,立储之事暂且不急,先将这股子势头冷一冷再说。 “李持风当年跟在吕文安身边未必不是出自族里的授意,背靠大树好乘凉,谁能想到真定竟有将帅之才呢?好在大娘娘并非气量狭隘之人,持风被吕党投下大狱时还替她说过几句话,两个人算是不打不相识。”然而赐婚的圣旨一下,李氏宗族火速抛弃了李持风,两边下注是大忌,他们已经决定把宝压在华仙这边,就不会放任李持风与真定继续来往。时年二十一岁的李经历就此成为了一枚弃子,亲人、恩师都盼着她速死。 一波未平 “当年陈芳等人怕我藏有他们结党受贿的证据,恨不能亲自上阵罗织罪名,直接在牢里摁死了我,如今他也尝到滋味了。” 今春气候和暖,迎春、玉兰起头,眨眼间桃李梨花就满城开遍。李持风下值回到家,各色花瓣灌了整整一袖子:“也不知道这把年纪还能不能吃得住刑。” “上刑的监刑的都比你有经验,”真定给她斟了杯素酒,“陈芳死不了,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当年李二犯事,进的是刑部大牢,名头虽然恐怖,条件却没差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这次从四川押回来的犯人尚未经过叁司审理,悄没声息地就被丢进了诏狱,皇上摆明了不想走正常程序,他要快刀斩乱麻,迅雷不及掩耳地将此事处理干净。 “那几个土司怎么怎么样了?” 真定上手卷了个春饼:“还能怎么样,砍了哥哥扶弟弟,杀了老子……还有儿子呢。” 从蒙元甚至更早的时候起这些人就世为统领,如今四川境内共有土司七十叁人,云南广西更多,朝廷今日狠下杀手,明天他们就敢联合起来起兵作乱,圣上不会愿意冒险的。 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愿意冒险。 李持风发现她情绪不对,误以为还是在为朱澜的破事烦心,抬手也给她斟了一杯水酒:“我没当过娘,若是说话不中听你别见怪。要我说,这些年你确实太惯着他了,他不像老二,被你成日带在身边,撒泡尿都得跟你打报告。那么大个府邸,京里又……一来二去不就走上歪路了?你也不必太伤心,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儿孙自有儿孙福……” “我不是——”被她这么一逗,真定绷不住笑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当年他亲眼见到自己爹爹被火炮炸得肠穿肚烂,那血沫子都滋到他脸上了,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朱澜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个字。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心软。” 老吴为了掩护她才舍身赴死,她照顾他的两个儿子是应有之义。 虽然没被撸掉世子的爵位,日后想必还能混个太平勋贵当当,但是朝野上下心知肚明,朱澜这回彻底出局了,一旦大娘娘失势,头一个被拎出来当靶子的就是他。李持风不知想到了什么,嚼着花生米笑叹一声:“就跟当年的悯太子似的,娶了个能打能杀的女武将,谁不赞一声珠联璧合?结果夫妻双双命丧疆场。吴将军比悯太子强,起码两个孩子都活着。” 沉默了一会儿,真定轻声道:“过两日我上个折子,教他改回吴姓吧。” 李持风筷子一顿:“也好,回头心养得太大,再害了他。” 二月初七日丹东土司、松磨土司被判斩首,同天下午他们的弟弟和儿子接受朝廷册封,继承了土司之位。由于这两个都是势力比较小的土官(换成德格土司试试?保管立刻就起暴动),交接进行得还算顺利。 夜里李持盈盛妆参加了圣上为两位新土司举办的庆功宴,朱颜说‘事实胜于雄辩’,此时她最好多在人前露脸,且要打扮得体、谈吐得当,叫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姑娘没有被恶毒继母磋磨慢待。 对此她持怀疑态度:“有用吗?” 事情越闹越大,甚至有御史开始大肆攻讦李沅,说他出身不正,小时候就顶撞嫡母,为人不孝;长大了更是狼心狗肺,为攀附公主派人逼杀糟糠之妻。 “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很显然,这个宴会没有重要到各路大佛都必须准点参加的地步,真定府上来的是小世子的弟弟,也就是真定的第二个养子,他不姓朱,仍然保留着本来的吴姓,今年将将一十六岁。大概是常年在外奔波,吴小将军脸庞黝黑、身材魁梧,叫李姑娘一见就联想到老版水浒传里的那些壮汉——肌肉鼓得都快贲出来了。 尤其他还坐在病恹恹的端王身边,那画面简直不敢直视(……)。 幸好端王殿下只是略坐一坐,饮了几口茶,开宴五分钟便施施然拂袖离去。李持盈猜测这是一种给面子的表示,但不是给那两个新任土司面子,而是给试图粉饰太平的圣上面子。 “……皇上怎么还不来?” 龙州土司案尚未结案,荣王的嫌疑没有洗清,因此荣王府里仅有朱颜代父出席,她与晖哥儿一样穿着满绣的礼服,因为有爵位,其规制比晖哥儿身上那件还要再高一等。郡主见无人注意这边,轻轻偏头与她道:“皇上设宴是场面话,未必就会亲自出席。” 李姑娘借喝水的动作哦了一声,果然。 这两位新任土司年纪都不大,尤其那个松磨土司,看上去也就十叁四岁的样子,脸是典型的藏族人长相,五官深邃,眉眼犀利—— 等等,怎么有点像朱持晖?一个长开了的、黑皮版的朱持晖。 没等她醒过神来,对方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往这个方向投来一瞥。 一波又起 第二眼再看,五官没有十分相似,而是眉目间的神韵,那种兼顾了天真纯良和一言不合就拖人下去打板子的傲慢矜贵与晖哥儿如出一辙。她忍不住对着他脑补了一下朱持晖长大后的模样,直到对方蹙起眉毛才猛地回魂。 小土司侧头与人耳语了一阵,目光像根针钉在她身上。 李持盈自知失礼,举起酒杯(里面是桃花花露)向他示意。席上的酒杯分两种,男子用的比女子用的大了至少叁个号,他似乎觉得那个小杯子很可笑,一边挑眉一边将自己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李姑娘:“……” 这少数民族不会以为她是在嘲笑他的酒量吧? 酒过叁巡,歌舞看罢,宴席差不多该散场了。这种小宴当然不可能设在宫里,而是由礼部辖下的一个什么司主办,虽然挂着官府的名号,菜品酒水却清一色都是外包,尝起来很有某知名食肆的风格味道。李姑娘他们是离席比较早的一波,朱颜不说她都不知道这里面亦有门道:“咱们不走,底下的小官怎么敢动弹?” 然而走到半道,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来势汹汹,火把的暖光透过高墙照红了大半个建筑。负责牵马备车的男仆连跑带滚地撵上来:“启禀郡主,外面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我朝不设宵禁,这个时间点五城兵马司为什么会出动?朱颜的脸色瞬间凝重下来,一手抓着她一手将晖哥儿挡在身后:“去问问他们,可是出了什么事。” 圣上为两位土司设宴不是秘密,识相的就别在此时找麻烦。 自从丹珠被锦衣卫的人带走,长泰郡主的心里就时时绷着一根弦。他不会说谎,要么和盘托出要么只字不吐,她不知道自己更希望他怎么做,但她打从内心深处期盼他能熬过去——宫里迟迟没有表态,攻击荣王和华仙的奏折越堆越多,朱颜很怕如此下去白鹿案会酝酿成第二个驸马案。 皇上会像保大娘娘那样死保爹和姑姑吗?她不敢细想。 很快马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不是针对咱们,内城外城都叫封起来了,等闲不许人走动。” 那一瞬间朱颜松了口气,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内城外城都被封锁,证明事情不小,快马跑过街道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刺耳,兼之还有兵士们的吆喝、冲天的火光,宴厅内陆续有人察觉到不对,或是交头接耳、互换眼神或是派人出去打听消息,还有人看见郡主的礼服,远远向他们走来。不过片刻功夫,朱颜咬了咬牙:“袁虎,去问问此处的主事,可有高处的房舍供我们暂时小憩。” 高处有助于俯瞰全局,哪怕真有万一,张寻义和王芳也能借着地势为他们争取到逃生的时间。 夜色中一条彪形壮汉领命而去。郡主又道:“袁二回府给王爷王妃报信,张寻义保护好二爷和李姑娘,但凡少了一根头发,回到王府唯你是问。” 她这次出门统共只带了四个护卫,其中袁虎和袁小虎是一对亲兄弟,跟着她的时间最长,人也最为忠心可靠。哥哥袁虎生得高大威猛,身上又明晃晃地盖着王府的戳,很能唬住一般人;弟弟袁二相对瘦小,黑暗中不那么引人注意,派他回府更稳妥些。这几个都是练家子,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事。 不出半个时辰大家都得到了消息,有赶着回家的、着急换班下值的,甚至连送菜的厨子和杂役也被一并关在了这间不大的宴厅里。各府奴婢与士兵吵吵嚷嚷,不可避免地起了肢体冲突。 眼看着就要打更,袁小虎还没有回来,朱颜的心情和脸色一分分沉下去,李持盈几乎不敢往她跟前凑。 “多半是捉贼呢,不必紧张。”晖哥儿以为她害怕了,特意挪过来握住她的手,“天亮了就好了。” 她摇摇头,回握住他的手:“你冷不冷?” 虽然已经开春,入夜后气温还是挺低的,出门时没想到会被困在外面,压根儿没有烧手炉。 许是男孩天生火旺,他的手心还是热呼呼的,不像她,已经有点手脚冰凉。二爷回身找了碗热茶塞进她手里,又细心地替她把宝石戒子都取下来:“戴着一会儿烫手。” 两个人都有点受不了屋里压抑的氛围,自觉自动地找话说,朱持晖道:“你怎么十个指头都是螺纹啊?” 她正要说十个螺纹的人聪明,外面平地惊雷般响起了一声枪响。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张寻义、王芳与袁虎齐齐拔刀:“郡主、二爷小心,有人翻进院子里来了。” 浑水摸鱼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起初李持盈以为这帮人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再不济也是官府属下的人,毕竟普通民众没胆子公然无视禁令,还成群结伙地闹出这么大动静。然而站在高楼上眼看着他们干脆利落地抹了几个护院和奴仆的脖子,李姑娘瞬间意识到这是来浑水摸鱼的——五城兵马司没资格配枪,北京城里获准配枪的只有锦衣卫,他们的服色很明显不是飞鱼服,腰间也未见绣春刀。 “郡主,走。” 首先不能大声呼救,此时尚不能确定对方的目标是谁,大声呼救等于公告天下‘长泰郡主和华仙长子在这里’;朱颜身边仅剩叁个护卫,敌众我寡,硬刚很明显也不是个好选择。叁名亲兵简单对了个眼神,王芳打头,袁虎殿后,护送着他们往后门跑去。 求人不如求己,只有回到府里才能真正安全。 一路上尖叫哭泣声不绝于耳,尽管人数不少,但贼人没能立刻控制住局势,到底是官家宴厅,别说席上还坐着两位少民土司,单他们的护卫随从就够贼子们喝一壶了。李持盈被朱持晖紧紧抓着,一边跑一边将头上、腕子上的簪环首饰全部取下,香囊禁步也都弃之不用,虽然夜色很浓,她还是有意识地将东西往各个方向丢,黑暗中的李九敏锐机警得如一头奋力求生的野兽——这么说或许不恰当,经过大半年的普拉提和瑜伽练习,她自觉找回了一点前世的柔韧度,而比起杀人不见血的阴谋与阳谋,这种直接拼刀子的场合更让她感到熟悉,肾上腺素激增。 我能活下去,我学过射击和近身搏斗,我他妈的还是穿越女!我一定能他妈的活下去! 此处与华仙公主府和荣王府分散在内城的东西两头,坐骡车大约四十分钟,骑快马二十分钟就能到,袁虎的计划是先从后门窜出去,找准时机送叁位小主子上马——今年分来的贡马产自朝鲜,肺大能奔,只消上了马危机就能解除一半。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王芳尚未摸到宴厅后门,前头传出一声半汉半藩的咒骂:“……门从外面……锁上……妈的……” 再一回头,主厅升起了袅袅黑烟。 “妈了个巴子的,”袁虎也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群狗日的忘八杂种!” 两拨人顶着月光面面相觑了半秒,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暂时合作,人多力量大,而且说到底川地土司与华仙集团没有利益冲突。男人们合力砸门时李持盈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微一眯眼,果见那小土司正咬牙捂着左臂。 难道这伙人是冲他们来的? 北地天干气躁,木头上又涂着油漆,都不用怎么浇油,火苗一舔就着。受火势驱赶人群很快涌了出来,大家都想从后门逃生,饶是张寻义及松磨土司的两个侍从一再强调门从外面堵住了,里面出不去也无济于事,个别小官直接踩上别人的肩头,试图翻过高高的院墙,然而第二条腿还没来得及跨出去,整个人如一团烂泥痛叫着栽倒在地。 “白衣教!!是白衣教的人!!!!”火器一出,人群终于彻底失控了,不论良民还是奴隶全部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官员们起初还试图维持秩序,后来只能绝望地哭叫:“滚!滚!让本官先走!” 她在现代是见识过踩踏事件的恐怖之处的,眼见情势不好,李持盈正欲拔枪,袁虎和松磨土司一伙人已经默契十足地兵分两路,一路扭头拖住贼子,一路拔刀开道,为主子们杀出一条生路。 “你愣着干什么?!”院墙太高,墙体又夯得太实,哪怕是袁虎也得费劲力气才能将朱颜和朱持晖送过墙去,一落地晖哥儿就冲她吼道:“还不赶紧下来!!” “你当我不想吗!!”手腕被磨破了皮,血迹染了一袖子,月光和火光中她看不见对方的长相,但闷闷一声枪响,一枚子弹直接打穿马面裙的膝斓,那一块皮肉顿时灼痛如烧。李姑娘猛地吃痛,本能却没丢,拔枪上膛行云流水,回身冲着那人的方向就是一枪。 这个时代的手枪后坐力惊人,坠落时一轮弦月挂在空中,耳边是马嘶、尖叫、脏话以及……朱持晖的脸。 火势冲天,又聋又瞎的官兵无法再继续装傻,匆匆赶来时嘈杂的马蹄仿佛踏在人的耳膜上,袁虎给朱持晖使了个眼色,似在请示他接下来该怎么办。慌乱中他们与朱颜走散了,马儿受了惊吓也不知奔逃到了那里,仅靠双腿走回公主府是不可能的事——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腿上还有伤。 “先不要轻举妄动。”二爷把金光闪闪的礼服反手脱下,里子朝外包裹住她,“你会包扎吗?” 方才袁虎已经简单探过她的伤势:“只是擦伤,没动着筋骨,没上药就包扎容易化脓。” 他没同朱持晖说的是万一有铁屑卡在里头,不叫大夫用盐水洗出来,搞不好整条腿都会废掉。 李持盈疼得厉害,脸色都是青的:“你们仔细看,外面那个领头的腰里有枪。” “……都搜仔细点!!宫里下来的御令,今夜行宵禁,管他什么王公大臣,赶在街上乱晃的通通杀无赦!!” 心有万镜 万镜宫中灯火通明。太医们斟酌完药方,木木然候在外间等待传唤,浓茶饮了没几盏,衣裳已叫从里到外汗透了几重。夜渐渐深了,侍候的小太监哆哆嗦嗦:“爷爷,这……” 司礼监大太监不发话,谁也不敢做主放他们出宫去。 炽烈火光中真定仿佛一尊石头打磨成的雕像,一个人静静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与皇上仅隔着一道纱帘。她没用晚膳,在那儿坐了几乎一整个时辰,手指都不曾动过一动。于太监进门先被这如昼光芒刺晃了眼,然后向着大娘娘遥行一礼,最后才偏头低声吩咐:“去把蜡烛熄掉几支。” 小太监毫不犹豫地称喏,眼神却直往真定那边飘,大太监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平时这个点皇上早歇了,点这么多灯是生怕别人瞧不出端倪?” 小太监恍然大悟,这才麻溜地去了。 万岁的寝殿不进外人,不一会儿佛瑟尔拨开纱帘走了出来,他先去水盆边洗手,扭头看到真定还在,表情略显惊讶:“你……时辰不早了,大公主也早些睡吧,万岁爷用了药,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的。” 这药诨名叫长寿膏,虎门销烟时大明上下搜罗出好几百万斤,如今北京城里一两都寻不着。 生平最恨鸦片的人,被病痛折磨得唯有用这毒药才能勉强睡个好觉,真定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绞着手指摇摇头:“我想在这里陪爹爹。” 兴许是错觉,他依稀听到她吸了吸鼻子。洋老头迟疑片刻,上前按了按她的肩膀:“万岁吉人天相,不会有事。”他今年已经七十八岁,皱纹横生,手脚亦不如年轻人有力,这一下恰似一片落叶掉在公主的肩头。 真定却仿佛崩溃了,眼泪滚滚往外涌:“是我让他失望了,是我对不住爹爹。” 替朱澜请罪、改姓的折子正躺在万岁的龙案案头,她明知道爹不是在责怪她,爹一直想方设法地保全她,还是要出言不逊,用那些自以为高明的狡辩惹他生气。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数以百计、千计的铜镜和玻璃镜里倒映着她的影子,如漫天神明审视她的内心。 你配得起你父亲给你的无条件的爱吗?你对得起大明万千子民的爱戴和拥护吗?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一个急功近利、利欲熏心的政客? 自鸣钟滴滴答答地走着,过去了不知多久,老人轻轻抱住了她:“你做得很好,如梦,你曾经为他守住了大明江山,使这个古老却生机勃勃的帝国免于外来者的侵略和蹂躏,你知道万岁爷的心里一直以你为傲。” 长大以后再没有人这么叫过她,所以越来越少人知道威名赫赫的固国长公主其实有个非常少女的闺名,小时候皇帝常叫她‘梦梦’。初登基时各路杂事缠身,新手爹实在没空像个老妈子一样一一过问她的衣食住行,只好像养小狗似的,到了饭点满宫叫唤:“梦梦,梦梦,快回来吃饭了。” 她知道他是怕她也被后宫的女人们害死,交给谁都不能真正放心。 除了佛瑟尔,朱如梦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见过皇帝掉眼泪的人。登基之初每年悯太子的忌日万岁都会躲进万镜宫里偷偷地哭,这里是他的巢穴,他可以不必装作英明神武、什么都懂,可以做回先帝的儿子、太子哥哥的幼弟,有一回她跟宫人玩捉迷藏,跌跌撞撞地见到了双眼肿如核桃的爹爹——大明建国以来最大、最棘手的敌人总在北边,蒙古人、鞑靼人、女真人,与马背上的游牧民族打了几百年仗,突然被告知西方的坚船利炮才是横扫一切的大杀器,一时间整个国家都陷入了慌乱和茫然。郑和下西洋后曾经无往不利的大明水师也开始盛极而衰、渐露颓势,虽有神佑爷铁腕改革,靠戚家打赢了几场关键性的硬仗,但那来之不易的胜利几乎都是靠人命堆填得来,之后连年战火,胜负各半。换句话说,火器时代到来后大明的海事、海防一直没能形成系统化的东西,悯太子意外去世,排行十五的小王爷被迫顶上,面对巨大无比的压力,唯有一路哭一路跪在地上翻看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嫂嫂当年的手记手稿。 他是先帝的儿子中最有洋文天赋的,不单法文、英文,拉丁文和西班牙文也说得很好,小时候还曾改名换姓地溜进叁思学塾及濯贤大学堂蹭课读书,但他真的不是打仗的材料,起初是朱如梦陪他一起看,他给女儿讲解图纸的各个部分及其用途,叁五年过去,她已经能头头是道地给他复盘战局、模拟战况。佛瑟尔见公主喜欢,特意从宫外带了一比一的战船模型给她作生辰贺礼。 那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她曾发下宏愿,将来要像悯太子那样率军打仗,把洋巴子俄毛子都打回老家去,为爹分忧、为大明守疆拓土。 “大公主,”外面夜色深沉,只有寥寥几颗星子点缀在乌沉沉的四方天空,于太监冲佛瑟尔笑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走至近前,“方才张淑妃的宫人说,淑妃似有不虞。” 真定眨了一下睫毛,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有什么事天亮再说,叫她老实在自己宫里待着。” 万一爹爹真的……京城不能乱。 于太监略一低头:“是。” 一诺 后半夜各处火情都被扑灭,朱澜听见外头的脚步声,被子一掀就要下地。 “……爷?”通房莲姑娘被他的动静吵醒,也拥着被子坐起身来,“爷是不是渴了?” 他回头替她拢了把头发,示意她接着睡:“没事,我出去瞧瞧。” 直到现在二弟都没有回来,整条胡同堵满官兵,想也知道京里出了事,有心派几个家奴出去打听消息,又怕没人还肯听他的号令——午后大娘娘带着那本折子进宫去,不,不必等娘真的下定决心,四川那事闹出来,众人看他的眼神就不对劲了。外面的大小官员,府里的男奴女婢,就连平时总是巧言向他邀宠的女人们都不如从前恭敬乖巧,默念了一万遍人走茶凉的世俗道理,心里总还是不好受的。 二弟曾试图开解他,说当个富贵公子也很不错,他看着他尚显稚嫩的脸和黑黢黢的皮肤,到底咽下了嘴边的脏话。怎么可能不错?如果从来不曾接近那个位置,如今的生活或许可以忍受,但他离紫禁城、离那把龙椅曾经只有一步之遥……却行差踏错、功亏一篑,换做谁能真正甘心呢?身为固国长公主的长子,又出自满门英烈的吴家,难道他还比不上一个牙都没换完的黄毛小儿?难道要叫他顶着莫须有的罪名匍匐在一个孩子的脚下吗?他或许偷着倒卖过火器厂的生铁,但他没有逼死四川总督!川汉铁道明明是荣王在负责,凭什么将所有罪名全按在他一个人头上!! “世……大爷,”外男不许进后宅,自小跟在他身边的小厮侧掩着身体站在二门外,满面油汗、神色难辨:“小将军身边的吴六回来了。” 巡逻的人数渐渐变少,频率也更低了,袁虎一边竖起耳朵细听外面的动静一边拿余光注意着两个小主子。朱持晖咬着牙:“你确定?” 距离此处最近的衙门是太常寺和大理寺,很不幸,都不是华仙公主的地盘。其实就算是,有庞大人作前车之鉴,他也不敢贸然轻信。李持盈的伤口亟待处理,总是这样东躲西藏不是办法,何况谁能保证天亮之后监禁就会解除?万一封城的举措一直持续下去,难道他们要在这个逼仄的小巷子里躲上叁五日? “找他比找朝廷官员好。”华仙和荣王绝对不会放弃晖哥儿,只要他的尸首没有被发现,华仙集团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出危局,眼下他们要做的只是静静等待。疼痛消耗了大量体力,李持盈几乎是强撑着眼皮与他分析投奔章台馆的利弊,“他父亲和哥哥们远在浙江,北京城里他就是最大的那个,单这一条就能省去无数麻烦;再者,他是小儿子,又没有一官半职,如有万一……处理起来也更方便。” 借着宽大的琵琶袖遮掩,她将那只镶金嵌宝的小手枪塞进他掌心:“……你会扣扳机吗?” 接触到冰凉金属的瞬间一股奇怪的战栗顺着他的脊骨窜上去,晖哥儿看着她,两颗瞳仁闪烁如茶晶:“以后如果必要,你也会这样‘处理’掉我吗?” 此刻的李持盈几乎不能用狼狈二字简单形容,头发散乱、遍身尘土,袖子和裙摆处还沾着污泥和血迹,可他热切又执拗地要等一个回答,数不清过去了多久,久到他失去了耐性,差一点就要在袖子里扣动扳机,李姑娘说:“我会尽力避免那种情况,再说……今夜你救了我一命,算我欠你一次。” “这把枪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为了‘处理’我?”他不复从前那么好糊弄,眉眼间多了几分皇孙贵胄的傲气和狠厉,“说实话,否则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处理处理处理,你没完了是不是?”她瞪着他,“少在那里自我意识过剩,你怎么不觉得太阳都是绕着你转的呢?” 大眼瞪小眼半晌,二爷摸摸她的额头,招手示意袁虎过来背人:“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救你?” “为什么?” “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不论是狮子狗、波斯猫还是画眉、乌龟,但凡我不那么喜欢了,少喜欢了一丁丁点,他们就会死。” 主子的宠爱是好东西,不然古人为什么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他喜欢狗,照顾狗的人就能在他面前多多的露脸;他喜欢画眉,侍候画眉的丫头就会跟着得到许多额外的赏赐,而当他的喜欢冷却,不像最开始那么狂热时,嫉妒怨恨的人就会一拥而上……朱持晖不是傻子,他深知那种生死关头,但凡他表现出一点点的迟疑,袁虎等人就会毫不犹豫地舍下她。他们是长泰郡主的护卫,不是他的,只有他表现出十二分的坚持,一刻都不能跟姐姐分开,李持盈才有一线生机。 “你以后如果敢对不起我,我现在就一枪崩了你。”远远看到章台馆的尖顶和院墙时,晖哥儿凑在她耳边恶狠狠地威胁道,“听见没有?你别以为我不敢,你要一辈子都记得老子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被袁虎挟着,口里嘶一声:“……嗯。” 花明柳暗 封城持续了一天两夜,毕竟是大明国都,皇帝称病罢朝或许不算什么(每年都有),拦着不让大家出门买菜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一天两夜已经是极限,再拖下去必然会引起朝野震动乃至周边各国的警觉,届时局面将彻底变得不可控制。 事后回想那段时间,李持盈只能用‘兵荒马乱’四个字形容。 各家各户门窗紧闭,街道上不时传来如鼓的马蹄声,间杂以犬吠鸡鸣、孩童啼哭,一向车马如龙、繁华热闹的章台馆附近冷清得能清楚听到人们低声私语,尽管没跟晖哥儿提起,其实她的心底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江寄水会收留他们。 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又不要他冒险做什么,替他们收拾一间空屋子,准备几餐茶饭,最多再请一个粗通医术的婆子就行了。更微妙的是这人情不是算在江家头上,而是算在他江十二郎头上的,不论晖哥儿将来前程如何,结个善缘总不是坏事。 一如她所料,很快江少爷匆匆赶来,他穿着洋人的那种印度棉衬衣,头发松松束在脑后,大约是刚被人从睡梦中抓出来,还有点睡眼惺忪,肩上搭着一件炭灰色的毛呢外套:“……这里住着的大都是姑娘,因此只有几个精通妇科的女医常驻,要寻外科大夫只怕困难。” 话音落下,一位女医者剪开她的裙子检查伤口,袁虎和江寄水立刻背过身去。 “创口附近给子弹燎焦了,不清理干净只怕要化脓。”说着就让人准备盐水和纱布,“清创多少会有点疼,姑娘忍着点。” 朱持晖焦躁不已,忍不住插嘴道:“不能用麻沸散吗?再不济也该用点子洋人的药。” 袁虎一早领教过这位小爷的脾气,闻言低头咳嗽了一声:“二爷稍安勿躁,这事咱们不懂,还是遵从大夫吩咐的好。” 经过一夜奔波,他们仨活像是叁个丐帮弟子,一个赛一个的形容狼狈。长这么大晖哥儿从没仪容不整到如此地步,他再顽皮,头发乱了、衣服皱了,立刻就有人侍候着重新更衣,哪里像现在,头发乱七八糟,衣裳破破烂烂,鞋子还掉了一只,与人家少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打扮一对比,反衬得他倒像是不懂礼数的暴发户。 朱持晖憋着嘴不再说话,肚子偏偏不争气地叫唤起来——本来席上没吃多少东西(他看不上外头厨子的手艺,嫌不好吃),加上一夜奔命,此时又猛地放松了心神,困倦饥饿感瞬间袭来。 江寄水又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立即微笑着主动提议说:“我已命人备了热水,两位如不嫌弃,先移步去厢房洗个澡、用些便饭吧。这里别的不敢说,空屋子还是有几间的。” 二爷面露犹豫,他确实累了,但放心不下李持盈,两人无声对了个眼神,见她点了头方道:“那就叨扰了。” 人走出去老远李持盈仍沉浸在‘这小子总算还懂点道理,当着外人知道讲礼貌’的喜悦之中,下一秒女医用沸水煮过晾干的纱布和酒精棉球、淡盐水替她清创,惨叫声响彻整间上房。 不知道是不是好日子过久了,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忍不了疼,压根儿没到关公刮骨疗毒的程度,动静却丝毫不比刮骨疗毒小。好容易处理完伤口,人家大夫累出了一身大汗:“姑娘现在不能泡澡,我使个丫头来给姑娘擦擦身子吧,明儿还得换药呢。” 她入睡前见到的最后的景象就是一个十二叁岁的小丫鬟垂头替她擦身,热水里和着香料和肥皂,擦过几遍后毛孔都张开了。 “妈妈……” 第一次出任务受伤时妈妈也是这样替她擦背的,一边擦一边数落她:“吊着个石膏胳膊,难看死了。” 她主动把头发都拨到一边,趴在枕头上没皮没脸地嘻笑说:“明天给我炖个鸽子汤呗,我都好久没吃肉了。” 然后画面一转,突然跳到了她的葬礼,她看到爸爸妈妈都在哭,这可奇了怪了,一向严肃又威武的老爸居然不停地把眼镜从脸上取下来,颤抖着嘴唇揽着老婆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囡囡在天上看到了不好受。” 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多了好多水果刀捅出的伤口。是了,不管怎么努力说服自己,作为一名人民警察殉职是很光荣的事、她坚守了职业道德,她是在为人民服务,死……都是一件很疼的事。 “疼……”李持盈很没出息地啜泣起来,“好疼啊……” “哪里疼?”声音的主人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腿上疼?” 她隐约觉得像爸爸的声音,年轻的会给她买冰棍、带她坐小火车的爸爸:“哪里都疼……” 怎么还撒上娇了?江寄水本来打算看一眼就走的,这下彻底走不了了。他倒是也知道同病人不能讲道理,放缓了声气安慰道:“已经上过药了,也没起烧,很快就会好的。” 嘤嘤嘤……怎么突然变成中年版的老头子了?她更委屈了:“你能保证吗……不好怎么办?” 快给我买冰淇淋!以前我一生病你就给我买冰淇淋的! “……这个,”这话叫他怎么接?江寄水卡壳了,犹豫了半天才反问说,“你想我怎么办?” “我要吃……冰……嗯……” 一觉睡到第二天傍晚,睁眼时头仍是昏沉沉的,李姑娘睡得口干舌燥,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句今天早上吃什么(……),门口守夜的小丫头就仿佛大白天见了鬼,尖叫着“醒了醒了”一路跑远。 不一会儿江寄水朱持晖都来了,果然人的运气守恒,晚膳桌上恰好有一道枸杞乳鸽汤。李持盈上辈子就不爱喝鸡汤,她嫌腻,前世的妈妈、这世的祖母嫌弃她太瘦,常给她喝鸽子汤补身。 “你的衣服已经教他们洗了,这里是几件没上过身的春装,先将就穿几日,过后烧了也行,丢了也行,随你喜欢。” 章台馆里住着的自然都是娼妓,他怕她忌讳,特意选了几件没穿过的。料子不算太好,胜在针脚细密。 “好好的东西烧它干什么?”虽然恐惧性病和梅毒,但既然是没上过身的衣服,她没理由歧视对方到这个地步,“不知挪用了哪位姑娘的东西?额,劳烦江君替我道个谢吧。” 想从头上摸个簪子才发现金银首饰一样没带,只好厚着脸皮用个谢字打发人家:“事后我必会补上的。” 说到事后,李姑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六点了,”晖哥儿重新梳洗打扮过,从头到脚闪闪发亮,虽然没照章台馆的规矩着洋装戴洋帽,她注意到他也穿了一件西洋款式的呢子大衣,“外头还没有消息。” 话音刚落,紫禁城的方向传来沉重浑厚的钟声,一、二、叁……一连九响,是为国丧———— 首-发:po18vip.xyz (ωoо1⒏ υip) 燕归来 春初多雨,一雌一雄两只燕子在檐下筑了巢,这几日傍晚飞回来时翅膀总是湿漉漉的。下午在窗边瞧见天色不对,竹枝立刻打发人出去收衣服,又叫来几个小丫头子,令她们两两成对,将前日洗过的被套、枕套都摊展开,自己举着碳炉和烧酒瓶熨烫整理。听着那一窝雏鸟叽叽喳喳的叫唤声,小丫头们都笑道:“这是饿了,要食儿吃呢。” 竹枝也笑,不过笑容淡淡的:“姑娘说了不许喂它们,喂得熟了再生出事来。” 桃枝嫁了人,柳枝被派去外头当差,如今闻笙馆里数她最大。这话一出众人果然都讪讪的,唯有一个胆子最大、眉眼也最明丽的小丫头壮声道:“正是呢,咱们这儿的厨房妈妈们常拿剩饭喂野雀儿,日前工部的大人们来装电灯,见了它们直稀奇,竟是半点也不怕人的。” 这批小丫头送来时她和梅枝一眼就看中了她,都道这是姑娘会喜欢的长相,圆圆脸、杏仁眼,有两分柳枝的品格,却不比柳枝牙尖嘴利。大户人家的丫鬟是主子的第二张脸,不漂亮不行,太漂亮也不行,就要这样的才是正好,往主子身边一站仿若绿叶之于红花,非但不能把她比下去,还能为之增光添彩。 说话间雨滴落下来了,竹枝眼尖,放下东西就冲出去:“二爷?二爷!姑娘歇晌呢!” 一团金青色的影子挟着水汽冲进内室,一时间鞋靴飒沓、珠玉琳琅,还夹混着一股淡淡的黄泥青草香。李持盈被闹了好觉,没好气地随手抓了个东西丢过去:“就不会小声些儿?再吵看我不把你脚剁了!” 朱持晖也不恼,他正变声,倒是难得的言简意赅:“腿还难受?” 那次受伤落了点病根,虽不至于影响日常行动,每逢下雨天膝盖处总是隐隐发酸。这下彻底清醒了,李姑娘放弃挣扎,抓抓头发从榻上坐起来,某人很好意思地脱了靴子也要挤上去:“有吃的没?” “你没吃饭?”不对啊,今儿端王长女做周岁,华仙自己不肯露面,派儿子去吃的席。她转念想到这小子一向嘴巴挑,怕是压根没动几下筷子,一面让人上点心一面捏起他的袖子闻了闻:“没喝酒吧?” 晖哥儿的耳根突然红了:“没、没……” 怕她瞧出什么端倪,朱持晖清清嗓子飞快道:“你猜今日都有谁到了?” 五年前万岁突然病故,虽有佛瑟尔代笔的遗诏加持,真定的皇位坐得并不稳当。首先就是封棺事件,照理天子驾崩,该由太医院呈上十年来圣上所用的所有药方、药渣,供新帝和近支帝裔检视,为了洗清弑君的嫌疑,几乎历代新君都会将结果一并呈送给内阁诸学士,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真定不仅拒绝出示先帝生前的药方脉案,甚至还提前封棺,一度使得朝野哗然—— 这些当然都是小道消息,有人说先帝驾崩当夜,大公主进宫与先帝饮酒,醉后跪伏在地,哭着祈求先帝宽恕;也有人说大公主醉后与先帝争执,不小心摔碎了一面西洋水银镜,被先帝痛斥不忠不孝……真定始终没有正面回应流言,‘镜宫酒热’大概会和‘烛影斧声’一样,成为一桩永远的历史疑案。 她不接茬,朱持晖只好自顾自地说:“五个内阁大学士,四个亲自去了,还有一个派儿子去的。” 封棺事件造成的最直接后果便是新帝民望大跌,甚至还有反噬的趋势,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她不是太子,仅是‘固国长公主’,百姓们此时选择性地遗忘了当年真定两败英军的功绩,将她归为唐太宗一般的人物——即使是李世民当年也只敢杀兄杀弟,没有做出过弑杀君父这种禽兽不如的行为。更倒霉的是前脚刚出国孝,后脚年逾叁十的端王妃老蚌生珠,被诊出了身孕,十个月后顺利诞下了一名女婴。 风向不可避免地发生转变,历史上不乏无子的君王,兄终弟及确为一个好办法,尤其端王一脉又是嫡出。 “那个孩子看起来怎么样?” “就那样吧,”小孩儿不都长得差不多吗?晖哥儿饮罢一盏桃花露,开始在盘子里挑挑拣拣,半天找了块雕花豌豆黄吃了,“一直在哭,我也没仔细看。” “哦。” 她也知道自己的猜测很荒谬,利益相关如朱持晖只怕都不会往那个方向想,毕竟谁会为了夺嫡让自己老婆与外男私通、给自己戴一顶明晃晃的大绿帽?夺位不就是为了传给子孙吗?可是……时机实在太巧了,有孕的还不是区区姬妾,而是正室王妃,两代嫡出啊……掐着出孝的档口,给了真定近乎致命的一击。 “你别想太多,皇上也不是吃素的。”他不知道误会了什么,躺下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呵欠,“是不是,李乡君?” 先帝去前没来得及将白马案审理清楚,牵扯出来的华仙案更不必提,当今登基后因为‘感念先帝’,无法对弟妹严加责备(……),将此案放置了足足叁年。叁年时间足够舆论疯狂发酵再慢慢沉淀,据说张淑妃在宫中数次上书,恳请皇上彻查此案,都被轻飘飘地带过,闹到后来西欧、俄国的报纸也开始报道此事,无形中给华仙直接定了罪,皇上这才出手,大张旗鼓地册封李持盈为乡君。 这一手颇有点先帝的风格,看似力挽狂澜、皆大欢喜,其实华仙什么好处都没捞着,标签已经贴上,清白无暇的声誉再也回不来,但大明的面子、皇室的面子保住了——皇上俨然是一个替妹妹擦屁股的好姐姐,虽然费了个乡君,但能兵不血刃地卸掉华仙公主手中的权力,她不亏。 “既这么说,你怎么还不给我见礼?”某人身上可是半个爵位都没有,论理两人相见,该由他先给她行礼的。二爷背对着姐姐开始装睡,细雨如丝透过窗户缝飘进来,她忍不住推他:“回去你自己屋里睡,别着凉了。” 他继续呼呼呼,李持盈忍无可忍地掐了他一把,他方痛呼一声,抬起半个脑袋:“……诶,你的那两只燕子飞回来了。” 吾家有狐 左右是睡不着了,竹枝洗过双手,准备服侍姑娘更衣梳头,春兰和另一个个子稍矮的小丫鬟见状,争着帮忙准备梳头的家伙。她不是瞧不出来竹姐姐有意提拔自己,亦起心要在这批人中争个头先,叁两下装好托盘,乖巧又娇憨地立在帘子外道:“我就在这里候着,姐姐有事只管吩咐我。” 小丫头们至少要被调教个两叁年才能到主子跟前听叫,尤其姑娘今年十五了,这一批保不齐就是她陪嫁的班底,更要仔细。竹枝扫了她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略点个头就转进屋去,透过窗纱和窗纸,春兰看到两团高高低低的人影正在那里说话。 乡君生得好她是知道的,都说南方女人天生肤光细腻,像她这么肌骨丰滢的春兰长这么大也只见过一个,更妙的是一头长发黑得如同漆料染就,公主府的婆婆妈妈们说,就是公主当年也没有这样好的头发。 “和她爹娘一样,天生的狐狸精……” 被牙婆送来时册封乡君的余热尚未退却,整条胡同都是红通通的鞭炮皮,牙婆道这是天大的喜事,除了开国时洪武皇帝将义子沐英封为郡王,还没有哪个异姓能有如此殊荣呢。然而一波又一波的人乌泱泱涌进闻笙馆里道喜,乡君也只是吩咐丫头出来打赏致意。 那时春兰忍不住想,到底要做下多大的功德才能被皇上赏赐爵位啊?倘若皇上是个男人,她或许会相信狐狸精的说法,但当今圣上是女人,总不能也受了美貌的蛊惑吧? 托这个爵位的福,闻笙馆的地位在公主府里堪称微妙,十叁岁起李姑娘就不拿公中的月钱了,几个丫鬟除了桃枝自请嫁人,余者都成了她的私奴。换句话说,除了仍住在一起,她和华仙公主并无多少经济上的往来,一草一纸、一饮一食皆是自掏腰包,腰杆子直得不能更直。 “晚上就吃炖乳鸽吧,”她在水仙屏风后更衣,朱持晖大喇喇地在外头洗手点菜,“再上些酸笋和凉拌鸡瓜开胃,有什么时鲜小菜儿炒几样,只不要洞子货,那个吃着不爽快。” “你今儿不回去住了?”她道,“濯贤大学堂的入学考就在下旬,你没问题吗?” “少瞧不起人了,”二爷边切边翻个大白眼,“西藩人都能考上,凭什么我考不上?” 这说的是当年那个松磨小土司,因为在北京暴乱中不幸负伤,真定打着慰问和教化的旗号强行将人留在了京城,去年考进大学堂后还上了好几家北京和川地的报纸。 隔着一面屏风,朱持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最近川西起义的事:“南边闹完西边闹,要我说,当年他没回去真是留对了,不然这会儿该多有麻烦啊。” 五年前先帝驾崩,诏狱也跟着出了事,一百二十七名人犯集体失踪,到现在连根毛都没找着,徐同光不得不引咎辞职,徐客洲也跟着就此沉寂。二爷虽然嘴上没说,心里一直觉得要不是这二位都坐了冷板凳(这句话是跟姐姐学的),南边那白衣教不可能猖獗这么些年,真定或许擅长打仗,手下亦不乏猛将强兵,但她不懂问话潜伏这类小道,被人家当成蠢驴耍了好几年,直到今年初才算勉强平定了局势。 结果好么,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西边又来了。 “你怀疑他们跟乌斯藏有联系?”他一个人在那儿叨叨个没完,李持盈实在受不了那副公鸭嗓,忍不住插嘴道,“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这还用怀疑?”明摆着的事,川汉铁道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通车,等于打通了中原前往藏地的通道,乌斯藏那边难道会毫无动静?他们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给大明添堵了。 毕竟真定不是个畏战的人,真打起来,她不会轻易罢休的。 “你怎么还不出来?”话说了一箩筐,他终于发现她今天格外磨蹭,“……总不是在里头绣花呢吧?” “你少胡吣!” 说来非常羞耻,自从身体开始二次发育,平胸了一辈子的李持盈终于也体会了一把‘走路时坠得生疼’是种什么体验,此时的亵衣完全没有任何支撑作用(废话,人家只是一层布),李姑娘只好再次祭出针线大法,试着给自己缝了几套叁角式的内衣裤。 这东西尺度太大,除了贴身丫鬟她不敢让任何人瞧见,而且不知是不是青春期,她总觉得腿心湿漉漉的,黏腻且不舒服。 初长成 吃饭时晖哥儿没说什么,倒是李姑娘自己不大自在,她不是个非常容易羞耻的人,至少以前不是,自从他开始换牙、长高、变声,肩膀渐渐变宽,喉间出现喉结,那种异性感一下子鲜明了起来,好像家里的毛绒玩具突然长了个丁丁,教人想忽视都不行。我朝虽然流行晚婚,有的是十七八岁才开始论婚嫁的贵族公子,但听说宝华堂那边已经开始给他预备丫头了,她又不是木头,再怎么关系亲密,姐姐在里面换衣服,弟弟在外面点菜看书也太过了,问题是……说到底朱持晖没有做出什么越界的举动,导致她无法端起姐姐的架子教训他,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再有,李持盈确实不知道什么样的距离才是最合适的。 从前她是独生女,进京前满府亦只有她一个小孩,她没有与兄弟姐妹相处的经验,乍然蹦出一个晖哥儿,‘玩伴’的成分远多于‘兄弟’。新君继位后府里的气氛愈发紧张,华仙明显对她起了敌意,不止是爵位的事,还有李沅和晖哥儿的缘故——换作是她也不会乐意儿子整天与丈夫前妻所出的女儿同进同出,倒把嫡亲同母的弟弟暂且靠后,虽然大姑娘心知朱持晖从未不喜老叁,只是嫌弃他小,两人玩不到一处,加上男孩子之间难免口角打闹,但在华仙公主的刻意偏宠下,府中下人隐隐分出了二爷、叁爷两派。 对此她不是一点不心疼的,稍有些脑子的人都知道,李持寿和朱持晖根本没有可比性,一个姓李一个姓朱,一个是臣子百姓一个是国姓皇孙,光是姓氏就注定二人的身份天渊之别,华仙却仿佛扭着了,非要在一些小事上给长子脸色看,朱持晖那狗脾气怎么肯忍?一来二去间双方的关系直线下降,一年倒有半年在冷战怄气。他也不怕人说他不孝,心情好时过去请个安应个卯,心情不好直接称病装不舒服,饭也不与母亲一道吃。众人不敢明说小爷的不是,自然而然地将锅扣到她的头上(……),都道是李姑娘狐媚,生生把二爷拢了去。 李持盈:“……” 不是,犹记当年他还挨过她的揍来着,怎么就变成她主动笼络他了?? “八九点时再上两碗饺子吧,一碗鲜笋的一碗纯肉的,配奶豆腐和白玉枇杷吃。” 二爷在这儿闲适自在得如同回到了自己家,吃完饭直接解开头发、换上睡鞋,也是,这里常年备着他的碗筷便服,洗漱、梳头家伙各有一套,连笔墨课本都有,除了没有自带床铺,和自己家也没什么区别了。 李持盈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点危机意识:“……要不你吃完饺子还是回去睡吧。” “为什么?”他没再戴冠,用一根编着明珠的红绳将头发束成一把高马尾,说话时满脸的莫名其妙,“我又不会蹬被子,再说屋里烧着炭盆呢。” 性教育严重缺失啊!李持盈突然卡壳,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谁家少爷十叁岁了还跟姐姐睡一个屋?哪怕不是同一张床也不合适好不好! 朱持晖看着她,双眼一眯:“你有什么事情不方便叫我知道?” “没——”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点到即止,“只是、只是你也大了,还这样不是个事。” 一句话点晃了神,二爷正要回嘴,不知怎么脑中浮现出前儿宝华堂送来的四个丫头。 桃枝都嫁了人,如今的非仙阁自然也不是当年的原班人马,大丫鬟们有被父母赎走的、有求了恩典配侍卫小厮的,亦有如她屋里的柳枝一般,因为能为出众,被主子派去外头做掌柜娘子、管账娘子的,除去沉香、连翘两个还在他身边近身侍候,余者几乎都散了。原以为那几个新来的是为了补足丫鬟的人数,如今细思,衣着打扮也太华丽了些…… 朱持晖腾得面红耳赤,年前有一回他睡觉时弄湿了裤子,明明千叮咛万嘱咐不许说出去,到了娘还是知道了,把他叫过去说了一通似是而非的话,跟着就送来四个十五六岁的大丫头。当日沉香还小心翼翼地问他四位姑娘怎么处置,他误以为是‘处置’指的是食宿份例,说了声该怎样就怎样便没再过问。 到年纪后,长辈在孩子屋里放几个人几乎是公认的惯例,仅他所知就有七八九十家,但是‘到年纪’是一种十分模糊的说法,怎么才叫到年纪?几岁算这个‘年纪’呢?固然有那不学好的带他看过春宫图本,内心深处朱持晖从没产生过非常强烈的、想要与人肢体姌和的欲望。一想到方才李持盈对他说‘你也大了’,他就羞耻得想要落荒而逃。 知慕少艾 “我……我没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反驳什么,说完那句话李持盈就去内室更衣梳头了,空余屋顶的电灯发出微弱的电流声,晖哥儿强忍着热意,深觉有必要把话解释清楚:“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再没有比他更渴望长大的人,长大意味着独立,意味着拥有自己的势力和人手,从此可以不必事事处处将‘华仙长子’的名头顶在脑门上;也再没有比他更恐惧长大的人了,不必真的及冠许多事就会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叁四年前朱颜开始与他避嫌,她到了备嫁的年纪,与未来丈夫相比哪怕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堂弟也只能算一个‘外男’。颜姐姐依然对他很好,但他知道,他能感觉到,他们再也回不去曾经那样亲密无间。 读了这么多年书,二爷不至于不懂什么叫男女有别,只是固执地以为自己可以成为那个‘例外’。 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仗着他看不见,李持盈躲在屏风后爆红着脸跟了一句:“我以为的哪样?” 她以为什么了?现在什么帽子都能往她头上扣了是不是! “……我怎么知道你以为的哪样!”某人不知道抽的哪门子疯,隔空跟她对吵起来,“人呢?铺床!我要睡了!” 竹枝梅枝面面相觑,大姑娘散着头发跑出来:“你自己点的饺子,你不吃了?” “我——”他刚想说我那还不都是为了你,李持盈的食量不小(相对同龄姑娘来说),又尤其喜欢吃肉,简直到了无肉不欢的地步,倘或桌子上只有素菜她的脸一定是耷拉下来的,怕女孩儿家传出这个名声不好听,他才次次都拿自己替她打掩护。然而暖光映照下二爷的目光往她脸上、脖子上打了个转,立刻触电似的缩了回来:“我吃。” 姑娘满意了,端出姐姐架子哼道:“这样才对,不许浪费粮食。” 晖哥儿:“……” 次日早上起来,朱持晖急吼吼地先回了一趟非仙阁,他的屋子靠西,为了方便进出,另开了一扇小门直通二门外。听说爷回来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厮长庚立刻迎上前来:“二爷,回二爷,上回您要打听的事儿打听出来了。” 本打算先处理那几个通房丫鬟,朱持晖闻言扬了扬下巴:“拣要紧的说,今日我还得上学去。” 长庚见四下无人,主动揽下了替他整衣穿靴的活儿,一边压着嗓子悄悄道:“驸马爷确在酸枝巷安了外宅,里头除了那个女人,还住着两户仆婢和两个护院。” 说完一缩脖子,鹌鹑似的飞快退到门外跪好,等着爷发过这阵火再说。 前年起李沅就不大回公主府过夜了,用老妈妈们的话说李驸马这是‘失宠’了,虽说从前公主偶尔也会召幸年轻男子,谁不知道那都是当零嘴吃着玩儿的?再说了,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公主喜欢谁是谁的运道,不喜欢了也不能心生怨怼。 驸马现在这样就叫大不敬,被发现了搞不好是要杀头的。 朱持晖的脸色微沉,但没有如长庚所料的那样勃然大怒,他淡淡嗯了一声,示意长庚先起来:“那个女人什么来历?” 二爷不担心爹会为爱昏头,好歹在娘身边呆了十几年,基本的分寸还是有的,他更担心有人蓄意挖坑给爹跳,就像当年那个姓严的,万一真的坑到了娘或他,后头的事就不好说了。 公主这几年的脾气,他这个亲儿子都吃不消。 长庚抬头瞄了他一眼,到底没敢站起来:“是个窑姐儿,今年二十二岁,去年叁月驸马爷给她赎的身,之后就一直住在酸枝巷里。” “这么说已经小一年了?”娘真的半点都没发觉?还是压根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是。”李沅虽然没被罢官,只是遭到了贬谪,这几年一直在部门边缘打转,再没摸到过实权,与华仙盛时的风光相比不可谓不惨淡落魄。长庚觉得这事很好理解,就是不得志后找女人求安慰呗。 “知道了。”挥挥手示意他下去,二爷令人把那四个丫头带上来。长者赐不可辞,还是肯定没法还回去的,勉强塞回去了必然还有新的来,一个不好传出麻烦的谣言就糟了,但要怎么使她们,他还没有拿定主意。 想是被主家冷落了好一阵,眼见小爷终于想起这茬,几位姑娘都卯足了劲儿打扮自己,相隔两叁米朱持晖就能闻到那股子浓淡混杂的脂粉味。 宝华堂送来的丫头相貌差不到哪里去,乍一眼望去四个都唇红齿白,削肩窄腰,放到外面大小算个美人。只是华仙公主的审美更偏保守那一挂,虽然兼顾了艳丽大气这个类型,总的来说还是弱柳扶风、清扬婉约的传统士大夫口味,教朱持晖一见就扫兴,半点兴致也提不起来。时辰不早了,二爷看了眼自鸣钟,正要斥责她们举止轻浮、穿戴逾越,没有丁点奴婢的样子,忽见其中一人的眉眼颇有些神似某个人—— 只看下半张脸,李持盈和她表哥严璋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她的脸型不尖,整体线条偏圆润,只在下巴那里收了一下,衬得人叁分凛然。而她的上半张脸完美承袭了李家人的长相,眉目含情,尤其是从下往上抬眼看人时,睫毛像两把小钩子,玉雕似的脸上无端多了几分妍丽媚态。 对上眼神的瞬间晖哥儿心尖颤了一颤,然后迅速回过神来。该死,他怎么会,又怎么能拿这种女人比李持盈? 江南事 车马离开后沉香方松了口气,见卧室里整整齐齐,没什么可收拾的,提着裙角回到茶房帮连翘清点器具。两人都是六七岁上被人牙子卖进来,签的亦都是死契,旁人还能有点别的想头,她们俩是早就歇了出去的心。 连翘比她生得略好,柳眉凤眼,对那四个新来的一向没有好脸色:“瞧那一身的骚劲儿吧。” “好姑娘,你和她们生的什么气?”沉香知道她不高兴,小爷大了要挑丫头,论理该先从老人儿里面选,偏偏她们这一批年纪都大了,连翘今年已经一十九岁,公主嫌不好,才另外送了四个来。她有心安慰她,压低了嗓子道:“二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今儿见了,并没有点名哪一个,这就是不中意的意思,完了还让我给她们派活儿,别叫她们闲着呢。” 被说破后连翘脸上挂不住,热辣辣得像刷了一层辣椒酱:“姐姐,你知道我的,我是那等存心想要攀高枝儿的人吗?我就是……” “好妹子,我明白。” 年纪摆在这里,说话就要配小厮,倘或主子开恩跟个好人也罢了,万一遇上个猪狗不如的糊涂虫,后半辈子都得泡在苦汁子里,叫她怎么能不发愁?朱持晖品性不坏,但绝称不上是一个平易近人、好相与的爷们,怜香惜玉的心那是半分也没有的,叫他替一个丫鬟做打算,怎么可能呢?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闻笙馆的柳枝,当年谁能料到,到头来竟是她的命最好。 “姑娘,这是这个月的账簿。”梅枝今年二十有七,虽然未婚,还是主动换上了年长妇人的发式,不知道的都管她叫‘姑姑’,她也不恼,反而暗自得意,“今年药材紧俏,账上有了些余钱,柳枝派人来请示,看是不是再请一个伙计。” 南北大铁道通车后提了一次速,当年她来北京要走半个多月,现在不过十日上下,江南地方的田产、商铺每月清一次账,由专人送到她手里过目——严夫人、老太太的嫁妆大都是田产,这个时代田地几乎等于硬通货,李持盈被册封为乡君后硬是顶着压力将它们尽量都变现为商铺或住宅,果不其然,朝廷一解决白衣教就开始清算当地豪绅了。 大姑娘想了想,轻声问说:“现在苏州还太平?” 梅枝将信递给她:“《天下事》昨儿才报道,说白衣教的苏州分坛年初被官兵剿了。” 说起这个白衣教,她简直有点佩服他们。一百多年前白莲教兴起的时候,哪怕口号新奇,大家心知肚明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左不过是推翻大明、自己当家,为了这个方低调行事,努力传教,好收揽民心,这个所谓的白衣分教却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有人说五年前诏狱被劫就是他们干的好事,她也确实见到了疑似白衣教徒的贼人,但那之后他们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回江南,五年来不断搅风搅雨,一会儿暗杀这个总督,一会儿搞死那个巡抚,闹得整个南直隶周围人心惶惶。 如果说想趁火打劫,趁先帝驾崩、新君帝位不稳时造反起义,当初就不应该轻易离京;如果说是江湖人寻仇械斗,这都多少任巡抚、御史死在他们手上了?总不能个个都跟他们有仇吧?铁道本是最能带动沿途城镇发展的,单看南北大铁道就知道,淮安、凤阳、徐州、兖州……十年不到捧出来多少新兴城市?被这么一搅和,发展速度大大减慢,朝廷如何能坐视不理? “听说圣上把吴小将军秘密调去了,这可是大功一件。” 那是自然,不论真定是否存着为儿子增光的心,‘剿灭白衣教余孽’都是实打实的功绩。她小时在南方长大,深知这会儿没有经济法,越是富裕繁华的地方贫富差距越大,当年四川那事不就揪出来好些富商豪绅么?巨额利润在前,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区区白衣教能嚣张四五年之久,未必没有当地乡绅的功劳。 人性本贪,已经达到富裕的人不愿分一杯羹给后来者,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看过账簿后李持盈批准了柳枝增设人手的请求,顺便给她放了一个月年假,有梅枝的前车之鉴,她没彻底将她放还良籍,再说雇工和奴仆相比,怎么说都是奴婢更让人放心。城市发展免不了扩大规模,哪怕仅仅为了加盖工厂清算耕地都势在必行,现在真定穷得叮当响,大概率不会花钱去买,那就只有想法子从豪商的口袋里掏了。 她提前给她提个醒,省得一不小心卷进去。 “姑娘,”远远看到濯贤大学堂的牌匾,梅枝低呼一声,“那是不是严……表少爷?” 镜宫疑案的后遗症之二,除了李持风满朝找不出第二个肯完全为新君所用的文臣,都怕沾上逆臣贼子的罪名遗臭万年,逼得真定将大学堂的招生年龄一再下调,现在年满十二周岁就能来报考(但入学考试难度不变),去年和前年李姑娘都来考过,也就去年下半年那一场擦着分数线低空飞过。日子都过傻了,这个时候严璋突然冒出来……是为了即将开始的入学考? 说实话她看到那个疑似严某的侧影,第一反应是替他捏一把汗(……),这人真不怕死啊,居然还敢出现在北京?难道不怕华仙公主把他活剥了??—— 首-发:po18.org (ωoо1⒏ υip) 荡春光 当年舆论那样声势浩大,华仙一方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其中不乏严璋的手笔。尽管不愿意承认,他实在太懂如何利用自身的优势了:与公主相比,区区一介童生约等于一只蚂蚁,一颗尘埃,可他巧妙地用报刊新闻造势,硬是将这出政治大戏唱成了‘孤胆英雄只身抗权贵’的王炸戏码。那时他才几岁?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后台的少年孤身赴京,执意要为多年前惨死的姑母讨一个公道,换了谁能不心生恻隐? 更绝的是这个人天生一副高岭之花的长相,往那儿一站人民群众就自动将他脑补成孤洁君子——什么叫外貌红利?这就叫外貌红利。 隔着大半条街,严璋似乎注意到了她的马车,居然冲这个方向微微颔首,算是与她打招呼。车里的李持盈唰的拉上玻璃小窗,心道个神经病,你要自杀可别带上我。 怕什么来什么(……),大学堂入学测试当天某人果然又出现了。不光带着书童,居然还是骑马来的,要知道这年头马匹不便宜,算上草料、鞍辔的费用,一般二般的人家消费不起,李姑娘心里又咯噔一下,果然发达了呀。 关于严璋背后的势力是谁,这些年不止她,只怕李沅也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十遍,华仙公主好名,轻易不与人结怨,有本事、有动机同时有自信一举将之扳倒的满京城也没几个人。她怀疑过真定,考虑过朝中那几位阁老,甚至疑心过境外势力如乌斯藏,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老话说斩草除根,横刀夺爱又不是谋逆叛国之类的大罪,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是华仙派人逼杀的严茵,因此直到现在真定也没法把她的公主撸了,何况有晖哥儿在,华仙荣王一系就倒不了——端王的女儿才刚满周岁,能不能顺利长大还是两说,等她长到能打酱油的年纪,朱持晖的地位早就不可撼动。 ……等等,如果说一开始就是为了将晖哥儿拉下马(最次也是给他脸上抹黑),这事就说得通了。舅舅贪赃枉法、母亲草菅人命、父亲趋炎附势,好家伙,这是养蛊呢?哪怕完全不了解先帝李持盈也能看出来他是个要脸的人,这些罪名都不需要彻底砸实,但凡在京中、在全国形成大范围的丑闻舆论,先帝还会将朱持晖列入继承人候选名单吗? “你在看谁?”用来入学考试的屋子是一间很大、很宽敞的堂屋,两层结构,俗称‘土葫芦’,从这个窗子望出去,能看到大半正在搜身或准备搜身的考生。说实话大学堂入学考的防作弊强度几乎能赶上科举,因为是礼部直辖,甚至有不少落第的举子前来报名,以期能进入大人物的视线之中。见她一直盯着那边,一位同班的姑娘好奇凑过来:“看入迷了都。” 李持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在找我弟弟,他年纪小,第一次参加这种考试,我有点担心。” “他那么笨吗?” 时值早课下课,学生们叁叁两两地涌出来凑热闹,松磨土司多吉仁次恰好听到她们说话,忽然插了句嘴。 “……” 哪怕心知这人没有羞辱晖哥儿的意思,应是汉文不够好闹的笑话,这副理所当然的嘴脸也很难让人不生气。封城事件后二爷对江寄水的态度缓和了那么一丁丁点,但对这位一直是冷嘲热讽,有事没事就把‘西藩人’、‘西蛮子’拿出来说。 人类的本质是双标,虽然种族歧视不对,她还是回回都站在朱持晖这边:“他今年才十叁岁。” 而你已经十八了,比他先考进来真的没什么可得意的。 多吉眉毛一挑,正要说话,站在她身边的姑娘拽了拽她的袖子,顺利打了个圆场:“是不是那个?诶,已经要进去了。” 恰在这时严璋微微抬头,他依旧穿着一身素衣,曦光下水色衣袍的暗纹和那头如漆如墨的长发熠熠闪光,某个瞬间连她都有点看花眼,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上玉冠玉带后果然不同凡响啊。 她在看他,严璋自然也在看她。庭前的一棵梨树郁郁芊芊,玉白花朵正好挡住她的下半张脸,春光日暖,他居然错觉她正冲他垂目微笑,惊疑之下一时移不开眼。日前匆匆一瞥,双方都没有对对方产生什么太深的感触,今日再见他才发现,当年咄咄逼人的毛丫头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花满楼,月侵衣,双环如鸦色,容华若桃李。 将笄 很小的时候严璋就知道自己长得好,同辈姊妹甚至亲朋至交家的孩子里没有比他长得更好的,因此颇有点眼高于顶,之前他从没觉得她长得怎么样,只记得是个精明又厉害的丫头片子,与陆春庭之流截然不同。 她身上没有被刻意规训出来的、闺阁女孩的温良软弱。官宦人家养女儿喜欢教她们善用优势、以柔克刚,再锋利的爪牙也要藏在纯白无瑕的皮毛之下,要做出我见犹怜的样子,稳稳占据道德制高点,李持盈完全不在乎那些。她不怕跟他撕破脸,不怕被人指摘不孝不悌,明明可以哭哭啼啼、声泪俱下地控诉一番自己的难处,然后顺理成章地婉拒他,偏要牙尖嘴利地与他拍桌子争辩(更可恨的是他还辩不过她),最后嚣嚣张张地拂袖离去。 这导致他对她的观感很复杂,一方面暗自提防那死丫头再坏他的事,她一个眼神他都要琢磨半天;一方面又不自觉地在大人面前将她那些言行尽数瞒下,再怎么样也是姑姑的骨血,她可以不认他,他不能装作没有这个妹妹。 满目梨花如雪,严君仰头望着她,须臾间一股莫名的局促感涌了上来,好像他不是在看那个软硬不吃、脾气死硬的臭丫头,而是在与一位陌生仕女遥相顾望。 ……她原来就长这样吗?还是女孩子长大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敷粉化妆? 考完试出来天已经黑了,考场里肯定没有好东西吃,严璋饿得前胸贴后背,不过他体质好,再饿也不会腹鸣如鼓。考生们叁叁两两往外走,边对答案边商量晚上去哪里小聚,严某故作不在乎,心里默数一、二、叁,一个陕西口音的青年上前拍他的肩膀:“不介意的话,严君也一起吧?” 哪怕身处在一群读书人中,他的相貌和气质也称得上鹤立鸡群,开考前有人瞧见他的名字,很快反应过来是五年前那位孤胆英雄,小声赞叹了一会儿‘昂昂之鹤’。严璋非常享受这种被人追捧的感觉,略作吃惊后淡然微笑道:“那就打扰了。” 本来也是要打进大学堂的学生之中,好为后续动作做铺垫的。 对方似乎松了口气,后退半步向他作了个揖:“久闻严君盛名,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不敢当。”看来他在北方士林中已经打响了名气,这几年陆续在报刊上发表一些随笔、时文并非完全无用,哪怕没有用真名,‘独自吟’背后的人是谁并不难猜。少年微微欠身回了一礼:“不醉不归。” 众人都笑起来,有时候,有些人表现得傲慢一些反而更让人心安。 “你说看到了谁?” 李持盈没想到会在外面遇到他,好吧,具体来说是‘他们’。考完试朱持晖执意不肯回家,闹着要在外头吃晚饭,她以为他是憋得太久报复性撒欢(……),席面上来才知道某人是想给她做生日。十岁生日恰逢国丧,连桌小宴也没能摆,叫厨房下了碗面就草草了事,今年虽然不是整寿,十五岁对女孩子来说毕竟意义不同,他怕她回府反而不爽快,索性在外面过完回家。 朱颜也到了,又是划拳又是听曲儿,叁个人喝了两瓮蝴蝶春。下楼时月上西天,李持盈脚下不稳,看着光润的满月差点摔个狗吃屎,好在身后的晖哥儿眼疾手快,展臂捞了她一把:“你别光看天,看着点路行不行……” 他们俩目前差不多高,但他有台阶加持,此时自然比她高一截,手臂环合恰好搂着她的腰。春衫轻薄滑透,体温透过寥寥几层衣料传到他手心,二爷脑中炸了一声,在他看来这和摸到她身体也没什么分别了。 姐姐浑然不觉,居然还顺势卸了力,像只娃娃靠在他的臂弯里:“不是我不想看,我是看不见好不好……” 她眼晕得厉害,肠胃也不舒服,生怕自己一低头这顿饭就白吃了,全吐出来了。 二爷拿她没法子,恨恨道:“你才喝了几杯?就成这样了!” 他是很想学戏里力拔山兮的将军壮士,爽快地来个打横抱,奈何地方太窄,加上他现在力气不够,万一把她摔了就太难堪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将人背在背上。下楼时朱颜忙着问长问短,担心他们俩回去晚了要挨骂,又嘱咐丫头们煮醒酒汤,长庚等几个小厮一副要把眼珠子生吃下去的形容,结巴着涌上来帮忙。 开玩笑,二爷长到这么大且没自己穿过衣裳(其实是穿过的,先帝驾崩那一夜),怎么能做这种侍候人的事儿呢! 朱持晖累得满头热汗,不忘呵斥他们:“滚滚滚,都捣什么乱?” 好容易半拉半抱地把她弄上马车,巷子深处忽然走出一群勾肩搭背的醉汉,跟车的护卫们还没来得及上前驱赶,他喝着水眼睛一眯:“那是不是严璋?” 水色的缺胯袍在茫茫夜色中显眼如灯泡。 ——— 加更!! 山月不知 醉汉们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公主府的马车都带着标记,又有一大队侍卫随行,想装不知道都难。有人看着恢弘气派的酒楼牌匾冒酸水:“朱门酒肉臭。” 有人嘻嘻笑话他:“沉兄慎言,慎言。” “还有女眷在呢,说话都注意着点!” 恰似一道闪电劈开天际,严璋准确无误地认出了一闪而过一小幅织金裙摆,能用这个花色的公主府女眷再无他人,他微醺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嫌弃的神情。 这么晚了,她为什么还在外面?继母果然不算母,李沅不管,她也跟着撒手,才养出那么个伶牙俐齿的霸道货色。 “……今儿是什么大日子?怎么还包了场?”众人被侍卫驱赶至路边,不知是不是酒壮怂人胆,一个个低着头继续小声八卦,“那是荣王府的马车?怪道路口都封了。” 从后门出来倒泔水的小工一声嗤笑:“乡君过生日,不包场还白给人瞧啊?” 混沌的大脑被‘严璋’二字辟出了一丝清明,李乡君挣扎着坐起身,一拱一拱地试图往窗边挤:“在哪儿?让我瞧瞧。” 酒后容易体热,她又不知死活地紧贴着他,朱持晖手忙脚乱,鼻尖上都是汗珠:“你干什么?你你你坐好,他就长那样,有什么可瞧的!” 她身上肌肉不少,力气自然也大,二爷怕弄疼她不敢使劲儿,人家倒轻轻松松在他身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一边曲起双手作望远镜状一边一本正经道:“看……嗝,你可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埋了哦!” 晖哥儿:“……” “也不能让人把他套上麻袋打一顿。” 他才发现她彻底醉了。 李持盈醉后还算乖,就是变得有点话痨,抓着他叽叽呱呱说个没完,二爷箍完她的手按她的腿,没两刻钟呼吸都重了:“什么?” “我说,东坡肘子真好吃啊——” 理智没全丢,还知道答应话。他正要松口气就听她又道:“可是我还想吃手枪腿。” 唇齿张合间呼吸的热气拂在脖根,还带着湿润的酒意和若有似无的香水味,这要是换个场景,他会错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她生吃入腹。熟悉而古怪的酥麻感顺着尾椎往上爬,背脊一寸寸变僵,好半天后朱持晖才找到舌头:“……什么是手枪腿?” “就是鸡腿,大鸡腿!”李持盈比划着,“先腌再炸,炸熟了撒一层孜然粉,可好吃了,我以前上学的时候每天都要……嗝,都要吃一个!” 他正打算附和她,用‘那回家后叫厨房给你做’哄哄这个醉鬼,转念忽然一怔:“每天?” 她支起身体看着他,眼神纯净得像是刚刚出世的婴儿,不知道为什么那种眼神令他心慌无比,好像她忽然不认得他了似的,他们只是一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好在下一秒李持盈就笑了,边笑边冲他挤眼睛,鬼鬼祟祟地示意他附耳过来:“持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不干不脆、黏糊糊的口水音落进耳里,仿佛羽毛搔刮着他的心口,又轻又痒、口干舌燥,偏偏隔着骨肉肌理,抓不到也挠不着。他听到自己吞了口口水:“唔……你说。” “其实我不是这里的人,我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空气凝固了一瞬。他以为自己会大惊失色,一把将她推开,结果却只是可笑地咬了下舌头。换作旁人可能会觉得理所当然,她不是京城人氏,家在很远很远的南方,这话不能算错,可朱持晖知道——他就是知道,她指的不是这个。 当年那个西藩喇嘛曾经断言她是一个‘色嫫’,后来他找了个机会问多吉色嫫是什么,小土司一脸惊吓地反问说你知道这个干嘛?色嫫在藏语里意为妖魔。 妖魔……就是妖精和魔鬼咯? 西藩人努努嘴巴:“反正不是好东西。” ……心脏跳得似要从喉咙蹦出来,他将嘴里那一丁点血沫子咽下去,拢着她的鬓发问:“那你、你还会回去吗?” 她长长叹了口气:“回不去了……大概怎么样都回不去了。” “你家是什么样的?”就算是个精怪,至少也得知道是什么品种,他想,“家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我家……嗝,我家和这里差不多,不过我家更好一点,更高级,”困劲儿上来,她眼皮子渐沉,说话也越发颠叁倒四、口齿不清,“除了电灯还有电视、电话……嗯,不过这里也快了。” ‘如果大明不亡国的话’,残存的一丝理智逼着她将最后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二爷满脑袋问号,越听越糊涂:“什么?什么快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有一句有用的没有? 李持盈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李姑娘头痛欲裂,连灌叁碗解酒茶也没能压下那股恶心。松枝怕她难受,连忙让人把熏香都撤下去:“昨儿到家就吐了,今天就用点清淡的粥汤吧,不然吃坏了肠胃更不舒服。” 她是那种一旦喝醉就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啥的类型,闻言啊了一声:“我吐过了?” 那怎么还这么恶心? 竹枝给她上了一盏蜂蜜茶:“吐了二爷一裤子,大半夜闹得人仰马翻,好悬没惊动宝华堂。” 说到宝华堂,她正疑惑华仙怎么对严璋进京一事毫无反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不复当年的盛势,堂堂公主不可能连这点消息都搜罗不到——谁知还有更离谱的,隔日下午,严璋堂而皇之地送了一串红玛瑙足链进来。 “说是贺姑娘十五及笄。”匣子捧上来时梅枝也是一脸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风水轮流 她没有戴足链的习惯。受西方服饰影响,显圣爷那会儿流行把裙子做长,因为只有贵族女眷才能这样毫不心疼地浪费布料(……),裙摆后面的拖尾俗称鸢尾,搭配洋鞋(高跟鞋)或加厚了鞋底的明珠履穿。先帝登基后风向渐渐转变,蕾丝、蓬蓬纱等新式马面裙流行起来,长度也越做越短,最短的恰好能露出整个脚面,如果不配靴子,行走时会若有似无地露出一线雪白的脚踝,足链这类饰品自然顺势而起。 除了纯宝石的,京里还流行一种坠着铃铛的,虽然妆奁里有那么几条,但她嫌它太像猫狗用的项圈儿,一直没有戴过。 竹枝和松枝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一个借口晒衣服,一个声称去催热水,脚底抹油般想往外头跑。李持盈生怕链子上淬了毒似的,拿手帕包着将它拎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不管古今中外,处理礼物最好的方式就是尽快将它使用起来,严某虽然不是她的长辈,但他是兄长,送的又是‘及笄贺礼’,就那么丢去箱子底吃灰似乎不大好。问题是足链……怎么想都觉得有点特殊意味。 儒家文化毕竟流行了千年,尽管大明仕女们勇做时尚先锋,穿衣越来越新潮大胆,盯着人家脚脖子看的行径依然被斥为轻薄孟浪。 眼见着溜不成,竹枝与松枝对视一眼,斟酌着开口道:“玛瑙的成色不错,想是严……表少爷无意间看到了这个东西,觉得与姑娘相称就买下了。” 这位拍马屁的技术日渐纯熟,不是姓严的对您有什么非分之想,而是只有您才配得上这么好的东西。 相比之下梅枝就干脆很多:“他该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打起了姑娘的主意吧?” 一室静默。 五分钟后李持盈清清嗓子:“快收起来吧,随便找个角落塞进去就行。” 不日考试放榜,头名是个河南籍的姑娘,严璋虽然也上了榜,但却排在了倒数第叁名。作为闯过了院试的秀才公,这个成绩不可谓不丢人,神奇的是所有人都对此表示理解,甚至隐隐向他表达了同情之意。 朱持晖气得跳脚:“他自己笨,水平不行!搞得像我针对他了似的!小爷要是诚心针对他,他的尸首早就漂在永定河上了!!” 这话虽然夸张了点,但意思不假,随着他渐渐长大,明里暗里来套近乎的人只多不少,真定没孩子是既成事实,比起端王一脉,还是有不少人更看好他。今年大学堂报考人数激增的原因之一便是华仙长子也要来,同窗之谊非比寻常,谁不想碰碰运气呢? 李持盈吃着糕一心二用:“那不如请院方公开试卷,以正视听?” 正好有些弱鸡男考生对榜首是女子一事十分不满,干脆开诚布公,谁是谁非一目了然。 二爷撑腮挑眉:“你怎么了?” 她不是会主动挑事的性格,这次事件顶多是学堂内部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影响着实有限,依她的个性,当不会理睬才对。 李持盈动作一顿,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替你鸣不平还不好。” 这几天她没能睡好觉,一想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浑身不自在,虽然这只是梅枝单方面的猜测,但本朝不禁近亲结婚,表兄妹亲上作亲就像吃火锅要蘸调料一样正常且普遍,万一严璋真的觉得娶她比较有利(先不管他能不能成功),她恶寒得寒毛都要抖下来。 朱持晖不知道她心里的这点小九九,努力压下上翘的嘴角:“这法子行不通的。” 考卷糊名且不外泄是科举留下的传统,礼部那帮老学究做了一辈子官,还能不懂开先例的重要性?先帝在时对大学堂诸多关心,口谕‘一切以科举之规格行事’,便是要搞联名上书那一套,多半也是各打五十大板,不了了之。 姐弟两个抱怨完就忘了这茬,谁曾想短短数月,舆论以不正常的速度迅速发酵。先是《言者异》,然后是《二叁子》,很快连《京城早晚》、《名士风流》都开始凑热闹蹭热度,争相报道大学堂的这次招生考,口吻还出了奇的一致,一边倒地指责大学堂判卷不谨,有舞弊嫌疑。严璋本就是‘名人’,经过笔者提醒大家回想起来,这不是五年前状告公主的勇士么!于是群情激愤,闹着要大学堂给个说法。 起初李持盈以为这是严某掀起的又一场舆论战,很快她就察觉出不对了——他们把他捧得太高了。须知科举仍是目前唯一的龙门,能靠自己考上进士的绝不会多花时间精力报考学校,严璋少年就通过院试确能称得上天资聪颖,但他的名次不高,离当世天才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那些文章却无一例外地默认他本可以取得更顶尖的名次,甚至明示是华仙公主从中捣鬼。 拜托,公主要是捣鬼,直接让他落第不行吗?? 闹到后来甚至有御史上奏此事,真定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破格批准大学堂出示考卷。而就在这样的风口浪尖,李姑娘意外在学校撞见了当事人。 向来打扮得像只仙鹤的严君难得面露菜色,两只眼睛凹下去不说,整个人呈现出一副睡眠不足的状态,她看了都觉得可怜(……)。 登高跌重的道理没有人不懂,昨天还为他摇旗呐喊、仿佛比他亲爹更了解他的士人百姓一见到那份平平无奇的答卷就像被集体拔了舌头,尴尬、后悔、羞耻驱使之下,后事如何根本不必细说——这不就是当年华仙事件的翻版么?事到如今她也品出滋味来了,五年前公主在操纵舆论方面吃了大亏,这几年默不作声地干了不少事啊。 “……你没收到东西?” 打死她也想不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李姑娘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说那个链子?我赏人了。” 严君在心里尖叫一声,个死丫头,你知道那有多贵吗!!面上却不显,仍稳稳端着兄长的架子:“不合心意么?” “你不必费心送我东西,”她就差没把咱俩不熟写在脑门上,“有空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到底做了几年便宜女儿,对华仙的行事作风略有了解,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叫他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 夏花开 公主府宝华堂。 “今年雨下得少了,花开得也晚。”正当初夏,纱窗前摆着的一棵盆栽石榴绿叶茵茵,拨开枝丫方能看到里头星星点点的红色花苞,华仙一袭苍青色纱衣,趿着睡鞋、半散着长发站在窗边,精巧的黄铜小剪子发出规律但急促的咔嚓声,几个大丫头屏气凝息地立在一旁,只敢在公主需要时递上喷壶或钳子。 过了约两刻钟,好容易等她整理完毕,一位梳着宫髻的嬷嬷上前侍候她洗手。公主这才扫了一眼堂屋的屏风:“查出来了?” 答话的男人紧张不已:“是……二月十九进的京,之后也没急着往内城来,而是在外城芭蕉胡同租了一间二进小院,雇了一个丫头子烧火做饭,另有一个书童伺候笔墨。” 严璋不是京城人士,社交范围有限,他把与之有过往来的人名一一报出,从名到字到籍贯官职,族里有什么人物,无一错漏。 华仙擦着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哗啦一声,用过的手巾被丢进了银质水盆里。 “公主?” 她闭着眼叹了口气,与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计较固然掉份,可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设身处地地想,倘若是她主使了当年那次事件,五年前严璋就该死了!谁会留一个知道自己秘密的人活口?尤其他身份低微,不过一个小族子弟,身上也没有一官半爵。 他活着,证明他还有用。华仙凝目远望紫禁城,她要借这个小子挖出真正的幕后黑手。最少,也要知道是谁恨她入骨。 “李沅现在何处?叫他回来一趟。” 奶娘一愣,旋即低头:“是。”另一个嬷嬷见状,赔着笑试探说:“难得今天天气好,夏天瓜菜又多,不如晚上添几道菜给小哥儿开开胃?” 老姐妹几个看着华仙长大,心里还是盼着她和驸马好的。古话说夫妻一体,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看在叁爷的面上给驸马个台阶下,一来二去的,结不就解开了?再说小哥儿脾胃娇弱,几乎年年都要苦夏,为了哄他多吃几口饭公主头发都愁白了几根,也该叫驸马知道知道公主的辛苦。 哪知华仙闻言冷笑道:“在外头野久了,真当自己是客了不成?” 说得众人都垂下头,一声不再言语。 傍晚时刮起了大风,各家各户都开始收衣服唤儿童,端王府里一清客模样的人捧出一件滚毛披风:“王爷,此地风大,还是回屋去吧。” 小院里没有养花,只有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乔木和灌木,因此四季常青。廊上的鹦鹉、黄鸟跳着脚,身处其间仿若置身山林。“许氏歇下了?”天很快黑沉下去,端王重咳几声,却没肯披上披风,而是抱了一只手炉颤巍巍沿着游廊走,“她没养过孩子,手忙脚乱的,教你见笑了。” 清客深深一揖:“王妃一片慈母之心,令人动容。” 小郡主没起名字,府里上上下下都叫她作妞妞,昨儿小妞妞吐了叁四回奶,人也没什么精神,今天一早王妃就把太医召来了。对此端王虽然没说什么,但他能看出来,王爷这是嫌她多事了。 想了想,清客又补了一句:“外头正乱着,圣上未必顾得上咱们府里。” “华仙……”端王笑了笑,“我这个妹妹打小儿就争强好胜,要我说……咳,跟她那脓包哥哥生错了性别,正经该掉个个才是。” 他胎里带病,老二老四又早早夭折,很长一段时间里荣王是先帝‘唯一’的儿子,张淑妃因此耳提面命,恨不能教他头悬梁锥刺股,一口气学成个在世甘罗。造化弄人,荣王因此烦了仕途学问,醉心美色陶土,反倒是不受母亲重视的女儿一路发奋自强。 “严君眼看要废了,王爷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端王抚摸着手炉上的雕花,“他比他爹聪明,会找到办法的。” “你已经想到应对之法了?你——”李持盈盯住他的脸,一时间觉得自己大脑不太够用,“你该不是早就料到公主会这么做了吧?”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惊奇:“顺势而为罢了,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顿了顿,“这件事你不要管。” 朝中无人,皇上才不得不把主意打到大学堂身上,其实读书人的心是最好笼络的,给他们名声,让他们做官,不出叁五年朝中就会出现一批死心塌地为皇上办事的‘忠臣’。古时帝王为什么那么热衷提防儿子?不就是怕自己还在位的时候臣子们就冲下一任皇帝摇尾示好吗?当今无子,将要面临比那更尴尬的情况——她的臣子们不会提前向她儿子示好,而会向她的侄子、侄女们示好。 朱持晖已经站住了,有了自己的同窗和拥簇,她如果狠得下心就该立刻将端王女儿接进宫去,可惜姐弟俩积怨已久,皇上无论如何不会肯的。 那就只有大力培植自己的势力,决不能让濯贤大学堂变成华仙公主的势力范围。 “什么叫我不要管?不是、谁想管了?”李姑娘走出几步,还是忍不住气呼呼地回头,“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送我玛瑙链子?” “这有什么为什么?你别忘了你身上流着一半严家的血!” 他不敢说直到那天晚上他才意识到她没有骂错自己(……),李持盈不把他们当亲人,蛮牛似的非要认贼作母,因为他和爹爹从来没有尽到过母家的责任。他根本不记得她的生日。 “之前你不是在荣王府里落下过一条足链么?”说着说着气势弱下去,脖子也红了,“我以为你喜欢这种东西。”—— 首-发:yuwangshe.me (ωoо1⒏ υip) 秘密 他也说不清自己在羞耻什么,也许是因为提及当年事,感到丢脸所以本能地想要回避;也许是作为兄长,他发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爱吃什么爱玩儿什么,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爱喝哪里产的茶叶,通通不知道,以致于当他想送她个礼物,得搜肠刮肚好半天才能憋出一个勉强看得过眼的主意。 严家人口简单,一直以来严璋没有多少‘兄长’的自觉,只有人家众星捧月地捧着他,没有他去贴……不是,慈爱关怀底下的弟妹。 李持盈一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屁话’的表情,板着脸哦一声就走了。大学堂放学比叁思学塾晚很多,到家时天几乎黑透,梅枝上前侍候她换衣服,一边小声道:“驸马回来了。” 李姑娘愣了一下:“什么时候?现在在宝华堂?” “是,方才银蝶去非仙阁把二爷叫去了,您看是不是等等再用饭……” 不出一刻钟功夫,宝华堂那边来了个披红着绿的大丫鬟,这是当年金桂的两姨妹子,因为伶俐乖巧,还挺讨华仙喜欢的:“好叫姑娘知道,咱们府里新来了一个厨子,做得一手好汤羹,公主想着姑娘一个人用饭冷清,不如一道过去尝个鲜。” 听听,一席话说得多么圆融艺术,不是李沅难得回来吃饭,俩儿子都叫去了,单落下她不好,而是新来了个大厨,请她过去试手艺。李持盈一边戴耳环一边腹诽,华仙这个求全责备的性格到底随了谁啊?恨不能人人说她好,耳朵里听不得一点坏话。其实论身份她是公主,又是长辈,就算故意不叫她过去又能怎么样?一想到公主和亲爹之间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李持盈就有点消化不良。 他们俩关系恶化这件事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以前至少相敬如宾,这两年活生生变成了相看两相厌。她能猜到一点原因,大概是严璋事件累及了李沅,但李驸马不是威武不能屈的性格(如果是,当年就铁着头皮不肯娶公主了),这么久还没和好,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大姑娘到的时候满桌人已经会齐了,看样子还等了一小会儿,寿哥儿正缠着朱持晖玩七巧板和木质口风琴,华仙确实宠爱他,同样的行为若是放在晖哥儿身上,定要被说没规矩的。 “哥你看这个,这里按一下,下边就……” “好了,”公主道,“还不见过你们大姐姐。” 这里头有个很尴尬的事,她有爵位,那俩没有,论理他们该站起来给她见礼的。朱持晖看着她偷笑,故意把某两个字拖得长长的:“姐——姐——来了,是不是可以吃饭了?” 老叁低着头不看她,抓着二哥衣角闷闷道:“见过大姐姐。” 她给父母请过安,一家人这才开始动筷子。 李沅看着老了许多,其实他才叁十九岁,两鬓居然已经出现了白发——好在他骨相不错,面庞挂得住肉,那点白发恰似古天乐版杨过的假发套,无伤大雅。真正让他老态毕露的是眼神和姿态,整个人透着一股无所谓的沧桑懒散,但又不是真的想开了、不在乎,而是知道计较无用,索性躺平任操。 李持盈全程低头吃饭,她不知道李沅这次回来是因为什么,公主又是什么态度,干脆老实当个背景板。吃到一半有人在桌子下踢了她一脚,大姑娘条件反射,猛地抬头,但见二爷给她挤眉弄眼地使眼色。 ‘溜吧。’他说。 李持盈瞄了一眼李沅和华仙,努力调整好呼吸,轻声细语道:“早上你不是说有道洋文题目问我?” 朱持晖眨巴两下眼睛,异常配合地啊了一声:“你不说我都忘了。” 两人打着学习的旗号一前一后从席上出来,很快华仙让人把寿哥儿也送回了卧室,哪知行到一半李姑娘发现耳环掉了一只,提着裙子就要反身去找。 “什么稀罕东西?”她一向不在这种事情上留心,二爷颇感惊奇,“明儿再找不行吗?” “统共只有这一条路,现在找不是更方便吗?夜里人来人往的,到了明天指不定被踢去哪里。” 说着也不要人帮,从丫头手里接过灯笼便独自折返回去,近两年公主脾气不好,宝华堂附近轻易没人走动,但见灯光微弱处有人借着酒劲愤愤道:“公主现在是在与臣谈信任吗?!” “你对我但凡有一丁点君臣之义,何至于非要等事情露馅了才肯告知于我?‘老叁不是你的孩子’,说得轻巧!仿佛他不是一个人,我亦从未拿他当亲生子待过!” 蝶梦庄周 李沅鲜少如此激动失态,都开始跟公主你呀我的起来,李持盈脑内一白,还没来得及细听公主的回答,身侧凭空多出了一只手。朱持晖略一使劲儿,趁势将她整个人拽过这边来,两人走出几步方开口好笑道:“猫在那里找了那么半天,还是教我先看见了。” 说着摊开另一只手,一只猫咪形状的钻石耳坠赫然在目。 她背上仍黏着少许冷汗,一时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只好干笑着道了句谢。二爷没再多说什么,只道天黑路滑,就那么一路牵着她回到闻笙馆。 她不知道他听到没有、听到多少,卸妆时心口还砰砰跳得厉害。说句心里话,李持盈其实很能理解李沅,爹虽然生在本朝,读了一肚子古今中外的圣贤书,但他不是个迂腐书生,如果华仙一开始就告诉他寿哥儿非他亲生,她相信别扭一阵子后李驸马可以和平接受这个事实。 他痛苦的是被上位者,被皇家人无情耍弄,好像他不是一个人,只是没有感情的工具。 这种微妙的共情令她背后一冷,哪怕身上有了爵位,哪怕能跟郡主皇孙平辈论交,李姑娘从来没有一刻敢忘记自己与他们不是一类人。因此这篇话是绝对不能说与晖哥儿听的,不管他知不知道李持寿的生父是谁,说到底,他和华仙才是同类。 “姑娘,热水兑好了。” 镜中人回魂似的点了下头:“哦,就来。” 她将全身浸泡在浴桶里,不同于古装剧中常见的大木桶,去年过年时李持盈让工匠们烧制了一只巨型的陶瓷猫脚浴缸,今年初就用上了。梅枝竹枝都嫌这物古怪,她却喜欢得紧,尽管没有水龙头或按摩花洒,呆在里面多少能产生一点安全感。 转世投胎(?)十五年,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前世的模样了,也很难准确回忆出爸爸妈妈的声音和长相,很多她以为绝对不会忘记的东西都随着时间渐渐褪色,现在她可以很自然地管李沅叫爹,向比她地位尊崇的人屈膝行礼,默认皇帝是天下至尊第一人。 是她疯了吗?还是这个世道疯了呢?任由松枝和竹枝合力为她打着泡沫清洗长发,大姑娘抱膝坐在水里吐泡泡,她发现自己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历史’疯成这个样子,世界线会进行收束吗?照这样发展下去,叁百年后的中国还会不会成为她记忆里的故乡? “姑娘今儿怎么了?”只负责跑腿传话、不近身侍候的小丫头子或许会称她为‘乡君’,以示尊敬,真正跟在她身边的都知道李持盈不喜欢被那样称呼,还是照旧喊‘姑娘’。竹枝生怕她冷,又从边上舀了一瓢热水加进来,“晚膳后就心不在焉的,莫不是和二爷吵了嘴?” 她不能明着问是不是公主给您脸子瞧了,只好绕个弯子拿二爷说事。谁知触动了李持盈的心事,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到,如果寿哥儿不是李沅亲生,那……朱持晖呢? 这天二爷破天荒没有赖在闻笙馆,而是冒着夜色回去非仙阁过夜。新来的丫鬟中有个眉眼略与李持盈相类的,年方十五,名唤翠眉,虽然还没被收用,但眼看着是在小爷那里挂了号了,这几日早晚更衣都是她入内服侍。 二爷不想说一开始根本是沉香等人会错了意,他……他最近睡觉确实经常弄脏裤子,但那不代表非要找个人怎么样,他又不是禽兽!随便拉个女的就往被子里钻。不过是某天多瞧了翠眉两眼,怎么晚上就送到屋里来了?这丫头侧目低头时像极了李持盈,但也只有那一个角度像,他懒得发作她,干脆使坏,只许她用左边四十五度侧脸对着他。 翠眉十分沉得住气,也不哭也不闹,落枕似的全程扭着脸侍候他洗漱更衣,入睡前还半跪着替他换鞋脱靴。 朱持晖气乐了:“鞋上多出一个褶,罚你少吃一顿饭。” 丫鬟终于抖了抖,但还是强打精神,赔着笑道:“奴婢打小做惯了活儿的,二爷放心。” 他扫了一眼她的手,丫头的手当然不及姑娘的肌理细腻,哪怕李持盈在贵族女儿中已经算是糙的那一拨——她常年握笔,又爱鼓捣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什么哑铃、布条都往房里搬,也不知道偷偷摸摸做些什么。朱持晖盯着那只手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忽然清清嗓子:“你本家是做什么的?” 翠眉一愣:“这可记不得了,只记得家里有一口井,还有牛。叫人牙子转手倒卖了好几次,连家乡也忘了。” 他冷笑一声:“跟我这弄鬼?信不信饿到你肯吐实再放出来。” 大户人家很少打骂下人,一来不体面,二来传出去有损声名,罚钱和挨饿是最常见的两种整治人的手段。翠眉没想到他一个豪门少爷,居然对这种内宅手段门儿清,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奴婢是开封府阳武县人。” “行了,滚吧。”他将床帐紧紧拢上,“敢把这屋里的事说出去一个字,你全家都别想活了。” 公主府的下人房分好几等,翠眉她们住的是四人一间的小耳房,因为地方窄,稍有些动静满屋子都知道了。那叁个远远儿听见脚步声,耳朵都竖得尖尖的。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一人道,“给你留了半壶热水,快去擦个澡吧。” 翠眉生得不算拔尖,人又会来事,众人虽然嫉妒她,也盼着她飞上枝头后提携提携姐妹们,因此那一个一出声,剩下两人都不装睡了。 “吃过饭没?桌上还剩着两块糕。” 她心情不好,一边卸妆一边拆头发,闻言只嗯了一声:“吃了,爷屋里也有点心,饿不着我。” 没人搭腔。过了约一刻钟,见她还在镜子前慢慢吞吞地梳头,一会儿摸摸眉毛一会儿转转眼睛,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低声骂道:“行了,别臭美了,还不赶紧梳洗了睡觉,打算闹到公鸡打鸣呢?” 那两个也躲在被子里阴阳怪气:“人都夸她模样好,有两分李乡君的品格儿,赶明儿撞上大运,也得个乡君当当呢。” 啪嗒一声木梳子落去地上,翠眉道:“谁?说我像谁?” 欢场之子 长得像别人这种事,本人往往是最后知后觉的。她们这种专门伺候枕席的丫头不比高门大户的家生子儿,从小什么没见识过?固然有些府里爱干净,挑人时只要处子,可不必开苞就教人欲仙欲死的法子多的是,真是什么都不懂的雏儿主子反而不高兴,故身上清白是一则,心里明白又是另一则。 朱二爷亲近李乡君公主府里人尽皆知,大家都说姐弟俩年岁相近,脾气相投,一块儿长了七八年,比人家大家族里同母的姊妹更亲热也是有的。翠眉心里一颤,方才朱持晖打发她出来时明显是起了反应,这要是因为李乡君…… “怎么,说你两句还真臊上了?” “……放你娘的屁。”她回过神,起身自去梳洗。 入夏后天气很快热起来,一如李持盈所料,严璋的各种黑料被一点点挖了出来,赤裸裸地曝光在世人眼前。其中最为人非议的是他以笔名独自吟在《江南时政》上发表的几篇文章,严璋这个人文采并不出众,胜在文笔犀利,尤其又是匿名,什么夺人眼球说什么,往日读者们夸他年少轻狂、风流才子,今日大家只觉得他口无遮拦,德不配位。 “法国内政也敢置喙,”刚从天津下船就听说了近日风传的大八卦,少年登上火车后将手中满镶钻石的蛇头手杖递给随从,面带微笑地展开一份刚刚买来、还散着油墨清香的《言者异》,“真是不要命啊。” 言者异,出自《战国策·赵叁·秦攻赵于长平》,‘言者异,则人心变矣’,意思是由于说话的人不同,人们心中的看法也会发生变化。它的创立者是叁思学塾的一帮校友,因此一开始就带着浓浓的读书人气质,尽管成立的时间不长,《言者异》一直自诩为北京城里最激进、最开放的新青年报刊。法国当年闹革命时愤怒的民众将王和王后拖出去斩首,这事哪怕是《言者异》也不敢稍加提及,因为民心是很容易被煽动的,他们未必看得见法兰西今日的进退维谷、动荡不安,他们只知道千万里外的大洋彼岸,有个国家开创了一种新的玩法。 没有皇帝的玩法。 “离到家还有一阵子,您先歇一会子,养养神。”他们买的是头等车票,很快有人送了热茶和点心来。 江寄水唔了一声,接过茶盏喝了一小口:“大哥那边怎么样?” 先帝驾崩后不久,爹爹江维也跟着病故归西,如今江家的当家人是老大江元时。许多人觉得江老板一去,江家诸子怕不是要争个你死我活,谁想爹一咽气二哥就带着妻儿小妾逃去了国外,别说守灵扶棺,哭也没有哭过一声,好像迟一步大哥就会把他怎么样似的。 老仆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低头答复说:“老爷好,太夫人也好,只是江南酷热,入夏后胃口不开,吃了您送去的蜜饯方好些了。” 江寄水莞尔一笑,手中报纸闲闲翻过一页:“京里有事?” 到底舍不得他与朱持晖一系结下的善缘,奔过丧后北地这摊生意仍旧由他主事,不过作为交换,太夫人,也就是他的母亲留在了浙江老家。 叁言两语将华仙公主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十二郎终于阖上报纸,食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着:“这么说华仙公主是怀疑当年白鹿案的背后有人主使?” “怕也有点搅圣上局的意思。” 八年前青帮事件使江家得罪死了吴子澜,自然而然地也在真定眼中落下了不少不是,这也是大哥决定暂时退守江南的原因之一——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初上位,总要杀只鸡立威。 “等着吧,此事……皇上是不会坐视不理的。”濯贤大学堂是什么地方?礼部直辖,群英荟萃,哪怕不去考科举,大学堂的学生也天然被人高看一眼。海运上去后往别国做生意、读书的人家越来越多,也许十年、二十年以后,科举都要随之改制。 说话间火车到站,江少爷重新戴上礼帽,拿起手杖,口中低声吩咐说:“别的行李可以暂且放着,先让人把我在伦敦买的两箱子礼物收拾出来。” 江氏在英法甚至西班牙、荷兰都有生意,因此消息格外灵通,年初法王拿破仑过世,他的病痨鬼儿子不敌政敌,被赶出了巴黎,眼看局势有变,路易莎王后派人联系了她的娘家罗马,而与此同时,英女王在一次皇家宴请上高调称呼拿破仑的侄子路易为‘拿破仑二世’。 英法之间宿怨已久,先帝在时一直是拉一个打一个,极力于二者之间制造裂痕。如果英女王顺利将拿破仑的侄子推举上位,那么英法联手的噩梦很快将再次重演。这次出洋江寄水便是去试探英国政党之态度的,顺便给章台馆的管事娘子们买了些西洋脂粉和香水,当作土仪伴手礼。伦敦书店林立,亦有许多跳蚤市场、二手市场,他猜度着她的喜好买了几本时下流行的英文小说,换作别的姑娘也许会更青睐珠宝首饰,但他知道,他有信心,李持盈更喜欢这个。 ---- 世界政治什么的完全是我瞎编的,不要当真!! 真真假假 盛夏多雨,抵达大学堂时恰逢天降阵雨,江寄水也没要人帮忙,自己撑了一把油纸伞站在偏门处。时值大学堂放学,正门偏门挤满了车马,他远远儿瞧见一个人影,胸口猛地一紧,竟有些手足无措,摘了帽子又戴回去,半晌冲她一笑:“愣着做什么,不记得我了?” 大半年没见,忽然被她这样瞪大眼睛看着,他莫名有点紧张,不知道她瞧的是雨、是伞还是自己。 今儿天色晚了,论理可以不必来上学,可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蹦蹦跶跶按捺不住,衣裳也没换就急匆匆地赶来。李姑娘身穿一件夏天的挖领浅黄上衣,下面系着蟹壳青色蓬蓬纱做的裙子,她不爱挽髻,还是梳着最简单的双环髻,左右各簪一只半掌大的翡翠蓝宝石排簪。 “你怎么……你回来啦!”到底同窗七八年,她脸上的欢喜做不得假,提着裙子沿着游廊一溜烟小跑过来,“我以为你年底才会回来呢!” 他将一早准备好的、油纸包着的两本书递过去:“本来是要留到年底的,事情提前办完了,就先回来了。” 李持盈暂时顾不得去接他递来的书,先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出门一趟,长高了好些。”跟着又问:“路上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儿?” 她现在是乡君了,自然不比他那么自由,想去哪里玩买张船票就行。大明境内多报刊,或多或少会提及一些外国的事儿,可阅读文字与亲眼所见总是不一样的。李姑娘对这个时代的欧洲和美洲天然充满了好奇。 “确有几件新奇事,”两人站在同一把伞下,她又仰头看着他,漆黑如鸦羽的鬓角沾了点雨水,湿漉漉的透着点可怜。江少爷动了动喉结,故意噙着笑脸卖关子,“回头闲了我再慢慢说给你听吧。” 话到最后尾音愈轻。李持盈心尖一颤,然后腾的有点脸红,毕竟不是真的懵懂少女,闲聊还是调情总是分得清的。好在是他,并不是头一遭打交道,她很快调整过来,也笑吟吟的:“那我可等着了。” “外头没什么好玩儿的,给你带了几本书,日常也可以读来消遣。” 所有学科中她的洋文最好,不单英文,法文、拉丁文也学得不错,当初能考进大学堂便是沾了这一科的光,是以这份礼物并不如何出奇。 李姑娘稍稍退开半步,但见油纸里包着的居然是初版《草叶集》和《基督山伯爵》,又惊又喜,猛地抬头:“这……” 一看她的表情江寄水就知道礼物送对了,尽管很多外文书大明买不着,也极少被人谈论,但她喜欢也懂得它们的价值。 “你中意就好。” 上车后雨仍未停,朱二爷冷着一张脸,白眼只差没斜到后脑勺去:“还知道回家呢?我以为你跟人卿卿我我,叙旧情叙忘了时辰。” 他一张口她就知道犯的什么毛病,边拿手帕抿去头发上的雨水边道:“你老同他生什么气呀?” 人家摆明了站你的队,借同窗的由头逢年过节不忘给公主府送礼,外人看来江寄水妥妥就是二爷党啊!再说江少爷比他大了叁四岁,最讲道理规矩的一个人,什么时候也没在口头上冲撞过他,这冲天的怨气是打哪儿来的?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无异于火上浇油,晖哥儿更恼了:“你你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他分明存着坏心眼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短短叁五个月,这已是李姑娘第二回听见这句俗语,太阳穴不由一抽:“那不也是为了……吗?” 就这位小爷的臭脾气,仅靠同窗之谊毕竟不保险,要不是他出身商贾,身份够不上做朱颜的赘婿,未必就会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来。而且江寄水极有分寸,说话做事总是留着一线,换句话说,哪怕知道他的盘算,其做法也并不令人生厌。 她这副无所谓、有什么大不了的态度令朱持晖好悬没怒发冲冠:“你不是看上他了吧???”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那个姓江的虽然长得不如他,可身量比他高,又成日打扮得人模狗样,一副翩翩君子的架势,说句话肠子得绕九道弯——偏偏她就吃这一套!!没事就跟他有说有笑的,还在他面前说他的好话!! “我告诉你,他绝对配不上你!你毕竟是公主府出身的姑娘,身上还有大姨母……万岁给的爵位,他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肖想你?!” 李持盈噎了一下,自从上次偷听到爹爹与公主的八卦,最近她正为了这事不自在,闻言喝了口水,淡淡道:“公主府出来又如何?册封乡君又如何?我不是皇家人,只是个臣子,为什么说得好像我与他身份云泥似的?” 翠眉浓 她从来没把‘成亲’纳入过必选项中,固然女孩子嫁人成家仍是主流,李姑娘也并非一点春心都不动的入定尼姑,她只是觉得成亲对她来说没有那么划算,一旦婚书上档,很多事就再难更改。 上辈子看过的一本古言小说里写,成亲之前男人打女人,大家都会谴责那个男人,说他欺凌弱小、有损道义;成亲后丈夫责打妻子,人家只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指不定还要为男子拍手叫好。这是《婚姻法》尚不完善的时代,她不能将财产乃至人身安全都寄托在所谓的世风上。故李乡君的人生目标是效法我朝的富户独女们,恋爱可以谈,婚绝对不结,到年纪后直接找人借种(……)。 她不讨厌小孩子,前世忙着读书工作,恋爱都没谈几段就不幸牺牲,来到这里后总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个人,虽有爹爹、晖哥儿,偶尔还是会觉得孤单难忍,会想要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毫无隔阂的亲人。 闲来无事时李持盈曾将自己身边的适龄男性挨个扒拉过一遍(……),最后发现江寄水同学异常合适。首先他长得不错,不说俊美无俦,至少生得不丑;其次他个子高,体态好,智商也不会给孩子拖后腿(?);最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不排斥他。 从前有句话说当你和一个聪明人交谈甚欢、自觉相处得非常舒服时多半是对方在把控节奏,迁就于你。她不知道江寄水有没有迁就过她,总之和他相处、与他说话并不累心。她甚至觉得某天她如果跑到他跟前说要跟他借种,江少爷也只会微微一愣,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 他是永远不会让人难堪的那种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本来不过话赶话,朱持晖没想到她会那么认真地反驳他,就好像、就好像她已经跟那个江寄水两情相悦,打定主意非他不嫁似的! 这下二爷真的有点慌了,脸色都白了几分:“你才十五!你着什么急?!你你你你……你就没想过去考个功名做女官么?再不济也该挑个更好的,他算什么东西!” 他是打从心眼儿里瞧不上商贾,豪商之子也一样。李持盈失笑,心道这傻小子多半还没开窍呢,自己半懂不懂的就来指导她了,怎么才叫更好的呢?身份更显赫的?那嫁进去不是遭罪吗,生生矮了人家一头;样貌更好的?唔,这个倒是可以考虑,不过她认识的人里也只有……算了,和他说这些完全是浪费口水,跟个还没变声完毕的半大男孩讨论择偶标准,她怕不是脑子给驴踢了。 “行行行,我不急。”马车驶进公主府,李姑娘敷衍道,“最开始不是你先说起这个的吗?” 朱持晖的脸色愈发难看,下车后也不等她,一撩袍角自己先走了。 一路步履带风地冲进非仙阁,连婆子带丫头跪了一地,是个人都看出来小爷今儿心情不佳,不敢去触他的霉头。沉香躲在里屋,悄悄使了个小丫头子出去传话:“快把你翠眉姐姐喊来,就说二爷这里等着使她。” 那厢朱二爷一个人蹬掉靴子,又将外面那层罩衣也扯开,连声叫喊说:“人呢?都死绝了?!” 男子不比女子,肯定没法用透明轻纱做衣裳,是以里一层外一层闷得人满头大汗。他心里有火,正愁没地方撒时一个黛色衣裙的大丫鬟娉娉婷婷走上前来:“二爷?” 还是扭着脖子的,不过他能看出来她仔细妆扮过了,这一身从头到脚都充满了某个人的影子……李持盈不喜欢玉,她喜欢珍珠和宝石,宝石中又尤爱钻石;平时也不喜欢穿颜色太花的衣裳,上面花了下面必定简素,下面花了上衣必是单色。他一眼横过,发现这个不要命的蠢东西居然还重新描了下眉,经过调整后原本叁分相似的眉眼一下子变作五分,从那个特定角度看去,恍然就是她本人。 “二爷?”她款款走近,“今儿天气热,奴婢侍候您更衣吧。” 说着就要来解他的中衣,朱持晖中邪似的定定站着,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让她快滚的话。女孩子的手纤若无骨,她垂着头,双手绕过他的后腰,仿佛正含羞带怯地环抱着他,朱持晖俨然更热了,鼻尖冒出细汗,奇怪的热意直往下腹涌去。 “爷先别动,下头还没换呢。” 说着她蹲下腰去,温热的呼吸喷在脐下皮肤上,搔得人又热又痒。指尖才刚碰到布料,晖哥儿眼睫微眨,猛地醒转,抬脚便是一记狠踹:“放肆!谁让你进来的?这里头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可以随意进出的地界儿?!” “沉香!沉香!!还不把她拖出去!饿她半个月清清肠子!” 方才翠眉进来时满屋子人都悄悄退出去了,谁也没料到二爷不仅没有消气,反而动了更大的肝火,沉香腹内直叫天爷,一路小跑着进来请罪。 朱持晖活像是刚顶着烈日爬完九百九十九级恩德梯,浑身通红不说,人也喘得厉害,熟虾一般窝在椅子里猛灌冷茶,眼看着她被拖下去了,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咬着牙发狠道:“她们屋里还有个谁来着?红苏?把她给我叫来!” 红酥手 红苏翠眉,一听就知道是一套起的名字。红苏比翠眉生得更标志些,年纪也略大,只是胆子小,听说翠眉坏了事,二爷还指名要见她就腿肚子发软。做丫鬟的谁不盼着遇上一个知疼知热的好主子?落进那喜怒无常、爱拿女人撒火的歹人手里也只好挣命罢了,横竖丫头不值钱,从前在干娘手里时哪年没有被活活糟蹋死的姐妹呢? 强忍着恐惧跨进里屋,但见沉香跪在地上,朱持晖头发半散,鸡崽儿一般蜷在椅子里——不知道的只当是翠眉强上了他。她一进来小爷就把人都轰出去了,眼睛里洇着几根红血丝:“把衣服脱了。” 红苏浑身一颤,连个‘是’字也不敢说,立刻低头解衣带。 晖哥儿却没看她,此刻他满脑子都是‘不可能’。他一向喜欢黏着李持盈,不仅仅因为他们年龄相仿,更因为李持盈不怕他,跟她玩闹的时候没有那种主子奴才的尊卑感,其他人哪怕是朱颜都或多或少的对他有所求,独她没有。二爷一直以为自己讨厌江寄水是因为不想她嫁人,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事事处处以他们夫妻的利益为先,‘弟弟’从此会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亲戚,逢年过节串个门,有孩子后包几个红包,别的再多也有限。 因此他不敢想象自己居然对她怀着那种……龌龊的心思。 一开始留着翠眉纯粹是觉得好玩儿,看她顶着那样一张脸对他卑躬屈膝、极尽逢迎,他觉得新奇又可乐,直到刚才当她对他……晖哥儿甩甩头,像要将脑子里的不和谐画面全部甩出去。 不会的,不可能,他只是见的女人太少了,本来李持盈就长得好,他一时糊涂罢了! 夏衣轻薄,很快红苏一丝不挂地站在他眼前。能被选来侍候他的丫头没有凡品,腰肢盈盈、肤若凝脂,朱持晖深吸一口气,抓着人就往榻上扔——春宫图他也看过几本,学里那起子人镇日吹牛,一会儿点评这个一会儿八卦那个,是以他并非不懂男女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手掌握住馒头似的胸脯,那种腻而滑的触感让他后颈发麻,哪哪儿都不自在起来,而恰在这时,不知道是怕是疼,红苏流着眼泪哼了一声。 他下头还硬着,脑门上挂满热汗,如梦惊醒般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闭嘴!” 少女胴体滑不留手,带着热度和细汗的皮肤在他掌下轻轻颤抖着,他忍不住想她也会这样吗?以后她成亲了,也会跟别的男人做这种事?会在别人身下哭吗?脑子嗡嗡的,不过数秒便觉得眼珠都要炸开,避火图春宫话本上的女主角忽然都有了脸,她又哭又笑着,与别人肢体交缠。 到底也没真的行事,很快二爷披了件外衣出去洗手:“……行了,你滚吧。” 小少爷下手没个轻重,低头一瞧,从胸口到肚脐都是红通通的指痕,胳臂上甚至还有淤伤,红苏啜泣着把衣裳一件件捡起来,想了又想,还是硬着头皮往里觑了一眼:“奴婢、奴婢可以用手……” 里头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我说让你滚,听不懂吗?” 她仿佛得了圣旨,鞋也赶不及穿,抱着衣服沿着墙根飞快地跑了。 “姑娘,那是?”远远儿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直将松枝唬了一跳,看清是个女孩子方松了口气:“哪里来的野丫头,怎么头发也不知道梳?” 李持盈也觉得奇怪,看背影不像是非仙阁的大丫鬟,莫不是新来的?到底不肯对人家屋里的人多嘴多舌,她道:“可能是头绳崩开了,一时来不及梳吧。” 夏天多蚊虫,蛐蛐蝈蝈叫成一片,松枝和一个小丫头各打一盏灯笼,一行人往非仙阁行去。某人今天莫名其妙发了一通火,说好来吃晚饭也不见人,她这个做姐姐的只好主动过来找他了。谁知才刚进门,几个大丫鬟都像刚死了爹似的脸色苍白,见到她艰难地扯出一个笑:“乡君来了。” 李乡君勾头一瞧:“还没吃饭?” ……不是吧,一句戏言而已,怎么气得这么厉害?饭也不肯吃了?须知晖哥儿平日对饮食极其挑剔,他不爱吃十分名贵的东西,偏爱家常小菜,做得好了小葱豆腐也用得津津有味,火候不到时海参熊掌照样不肯伸箸,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太爱吃肉,她发现朱持晖似乎更喜欢吃素,平时他们俩一道吃饭,素炒小炒总是他负责吃完,还道‘肉吃多了不干净’,堪称本府第一小仙男。 沉香双目肿如核桃,说了几句就躲出去了,连翘往里一努嘴:“回乡君,还在里头躺着呢。” 李持盈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果见他笼着床帐躺在侧里,有心哄哄他,便道:“有荔枝罐头,吃不吃?” 朱持晖蒙着头,冷不丁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此时此刻他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她,干脆躲在被子里不出来:“不吃,拿走。” 又气又急,声音还有点瓮声瓮气的,李姑娘疑心更盛,怀疑他是不是把自己气病了,干脆坐到床边,上手扒他的被子:“你怎么了?饭也不吃,罐头也不吃,莫不是生病起……烧了?” 二爷哪里挣得过李持盈这个大力怪,叁两下就被夺走锦被,剥鸡蛋似的剥了出来,他狼狈的很,衣襟半敞,一身细汗,眼圈儿还泛着点红:“我没事!你先、你先回去行不行!!” 啪的一声,她仿佛看到自个儿头顶有只小灯泡亮了。衣衫不整跑出去的年轻丫鬟、沉香连翘等人的难看脸色、屋里若有似无的奇怪气味以及朱持晖今日的反常举动……一瞬间李持盈有点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感慨他长大了还是失落长了丁丁的毛绒玩具毕竟不是真的毛绒玩具,她怔在那里,脸颊一点点涨红。 “你先回去,我明日再跟你说……” 两个人都不敢看彼此,正当她准备起身告辞时好巧不巧,余光掠到了某人的亵裤,那里头明显还鼓着一个包……她仿佛明白了什么,面露挣扎地又坐回了原处:“你是不是……就是,你是不是不会弄?” 朱持晖猛地抬头:“什么?”—— 首-发:rourouwu.de (ωoо1⒏ υip) 童子 他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她嘴里的‘不会弄’指的是什么,二爷像个被老地主言语非礼的黄花大闺女,唰的将被子扯了回去。 “我怎么不会了!”又是羞愤又是心虚,青筋都爆出来好几根,“再说我不会,难道你会?!” 他好歹看过春宫话本,听过市井荤话,她一个整天不是上学就是看戏的人知道什么?府里连个小妾都没有,谁能同她分说那些?? “我就是会,不行么!”话一出口李持盈就后悔了,匆匆离去的丫鬟衣衫不整,沉香连翘又仿佛受了他的排揎,加上……她才大胆猜测是不是某人没找对地方(……),在丫头们跟前丢了大脸,因此恼羞成怒——本来童子鸡就很难一次成事的嘛!话说完了她回过味儿来了,就算不会又管她什么事?二爷身边有的是人侍候,一次不会还有两次、叁次,实践的次数多了,怎么着都能总结出一点经验的,用她来多这个嘴。 朱持晖的头发差点竖起来,他倾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臂:“你会?!你……咳咳咳咳咳!你打哪里知道的这些?” 李姑娘顾左右而言他:“……书中自有黄金屋,你以为谁都像你,不爱用功。” 明摆着扯谎,他气性上来,抓着她的手直往被子去:“那你说,现在要怎么办?” 哪怕隔着衣物衾褥,感知到那个啥也让她寒毛直竖。不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一般的鼻尖冒汗、面红如血。 “就、就这样先包住,然后动呗……” 救命,这声音肯定不是她发出来的!李持盈和尚念经似的在脑内自我催眠,她不是变态,她只是在给他上性教育课而已!另一边晖哥儿也醒过神了,她的手皮肤很薄,热意从里往外透出来,他能感觉到隐约而黏腻的汗意。二爷是个非常爱干净的人,平时衣服上落了点灰都觉得难以忍受,这会儿却觉得那种热度和黏腻感十分受用,他甚至不自觉地握紧了她的手,还动了动腰,好让自己与她贴得更紧。 “……怎么动?”李持盈的指甲每一旬都会修,赶上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染颜色,有时用凤仙花染,有时用玫瑰花染,有时全染上,有时只在指尖淡淡地点一点,是以明明没有使劲儿,他还是晕头昏脑地因那一点若有似无的指甲搔刮而浑身哆嗦起来。 她被他带歪了,居然忘了直接把手抽出来:“就……上下撸啊。” 天哪!这是什么十八禁对话!为什么她要跟他说这个啊??这种事情男孩子不是无师自通的吗!! “唔……”朱持晖眨巴了两下睫毛,仿佛渐渐摸着了窍门,呼吸变得粗重,口中也跟着逸出了奇怪的呻吟声,“这样么?” 腺液打湿了手心,那啥似乎还跳了跳,她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他,掩耳盗铃般只当听不见。好在童子鸡就是童子鸡,不过片刻功夫,才刚觉着手酸就……就结束了。 亵裤湿了一片,某人闪电似的将她的手甩出来,一个翻身躲回了被子里。 李持盈看着那坨被子,手忙脚乱、做贼心虚地抽出手帕子擦手:“我、我先走了,一会儿你换条裤子再睡吧。” 幸好他看不见,否则这会儿她估计得舌头打结。 朱持晖又往里拱了拱,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半天方答话说:“你以前也帮别人做过这种事吗?” “我为什么要——我又不是专管干这个的!!”她见鬼的也有点恼羞成怒,擦过手的手帕干脆不要了,泄愤一般往他床上一扔,“还有我告诉你,太早睡女人长不高!” “真的?为什么??”他终于顾不上害羞,从被子里腾的探出半个脑袋,“不是,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啊?” 人已经走远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有意躲着他走,神奇的是二爷竟然也肯消停,要是搁以前,不说每天吵吵闹闹,最少也会隔个几日就去闻笙馆蹭顿晚饭。朱颜一眼就瞧出他们两个不对劲,饮罢茶水掩口笑说:“这可奇了,你们俩因为什么事拌了嘴?说出来我给评评理。” 荣王赋闲在家近六年,虽然没有差事,俸禄却没少他一个子儿,加上朱持晖渐渐长大,没人会故意为难他,故日子过得仍算滋润。前年秋天王府就开始为长泰郡主选婿,到今春人选差不多做定了,是个中等人家的嫡次子——身份太高的孩子不会扔出来做赘婿,这家子祖上阔绰过,现在虽然不及当年,因为连着娶了叁代豪富人家的女儿,准姐夫的‘陪嫁’相当丰厚。 李持盈对此表示理解,搞政治非常花钱,尤其朱颜注定是二爷党的核心人物,表姐夫一步登天,没点表示怎么行?但当她亲眼见识到满院的箱笼,礼部送来的改了好几版的霞帔图样和凤冠样子,‘郡主要成亲’一事才终于有了点实感。 没有人提起那年的藏族巫师,连晖哥儿都没有,仿佛他根本没有存在过。李姑娘有点惋惜、有点伤感,内心深处又很明白是自己太恋爱脑了,别说是青涩懵懂的初恋,就算是爱得死去活来的知心爱人失踪,朱颜也一样会按部就班的大婚成亲。 对她们这样生在权力中心的人来说,爱情是人生中最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郡主说笑了,何曾拌嘴来着?”李姑娘的眼神全程没往那边移一下,自说自话就开始转移话题,“这个是什么?看着好漂亮。” 朱颜看破不说破,心道他们小孩子家,叁日吵了两日好了,多常见的事,便也顺着她的话头往下道:“是个镇纸,既然你喜欢,不如给你带回家去?” 这怎么好意思?她正要推辞,朱颜又道:“你瞧,这里头有个机括,竟是可以打开的,来日看报岂不方便得多?也不怕被风吹乱了。” 说到报纸,她看到她的案头搁着一份最新的《大明日报》,特大加粗的标题写着:江东白衣尽,十载事业休!吴小将军不日即将凯旋回京,配图是残破不堪的疑似白衣教窝点。 旧相思 北京城里一直有传言说当年诏狱被劫就是白衣教做的好事,由于这个事的严重程度约等于民间江湖势力往朝廷脸上拉屎,所以始终没有形成大范围的舆论,都是老百姓们口耳相传、悄悄谈议。锦衣卫势大不是一年两年,一百来个囚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说不见就不见了,讲好听点是锦衣卫能力不足,酒囊饭袋,这要是说得难听点儿……谁知道里头有没有白衣教的‘自己人’呢? 真定一上台就把徐家父子撸了官儿,秉雷霆之势狠狠发作了一批人,问罪的问罪,赐死的赐死,甚至还有祸及叁族与子孙的,那之后更没有人敢提及此事。李持盈伸手翻了翻那份报纸,发现报道得十分详细,不仅有吴子华哪月哪日接的旨、抵达的应天、与谁开了第几次作战动员大会,居然还有剿灭白衣教余孽的兵力部署和进攻路线示意图——倘或没有大娘娘的示下,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将这种东西公之于众。 “嗯?”怎么还有更离谱的??四月初叁日吴小将军在秦淮河里打捞出了八具尸首,据白衣教余孽的口供,都是当年从诏狱逃走的人犯和罪妇…… 郡主低笑一声:“这一趟回来,少说也能封个千户吧。” 不不不,她不是惊讶这个。身为皇上、万岁,真定不可能不清楚这个消息但凡放出,必定会在京畿地区引起热议——本来大家就对疑案悬案抱有极大的好奇,何况其中牵涉到一位王爷、一位公主,又与当年如日中天的锦衣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现在突然说逃犯找着了,只待进一步审理?舆论必然炸裂! 李乡君猛然想起从前有个学传媒的同学说‘如果想要压下一个瓜,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出一个更大的瓜。’ 严璋最为人争议的黑点在口无遮拦,德不配位。他一贯言辞刁钻,又爱假充文人,什么容易出头骂什么,虽然只在寥寥几篇时文里提了一嘴法国大革命,可谁知道这点星星之火能否燎原呢?不管大明做了多少改革,李持盈的心里始终根深蒂固地徘徊着一个念头,那就是这片土地深埋着红色的种子。 一方面她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起码这里的华夏子民可以免受别国侵略之苦;一方面又深恐世界线终将收束,那些噩梦般的事件还是会降临、重演。 或许大明可以效法英国么?走上君主立宪的道路? “……诶,喂,”半天不见反应,二爷不得不清清嗓子,“李持盈!” 她吓了一跳,呆呆回看他:“怎么了?” “在说吴子澜呢。”明眼人都看出圣上想把锦衣卫交给吴子华,大约是怕吴子澜心里不平衡,赶在吴小将军进京前悄悄封了个宁远伯给他,别说王了,连侯都不是,可见真定对这个长子失望至极。说完朱持晖欲盖弥彰地喝了口茶,心里觉得她刚才唬了一跳的样子非常可爱,又不敢拿正眼瞧她、与她对视,只好机关枪似的冲朱颜道:“接了圣旨却不敢摆酒请客,也不见进宫谢恩,可知是彻底废了。” “本来也没谁拿他当个人物。”贪墨事件闹出来,能捞到个爵位都算大娘娘法外开恩、顾念旧情。 “等一等,既这么说,白衣教余孽也会跟着一道进京吗?”她忽然想到丹珠,那个西藏巫师不也在逃犯名单之中?什么叫无巧不成书,郡主明年春天大婚,今夏这个案子就重现天日…… “那是自然,”朱颜的脸上看不出丁点异色,“这种级别的案件必要经过叁司审理,否则怎么向皇上和天下万民交代呢?” 回程路上两人都不说话,这几天上下学某人再不肯坐车,非要一个人骑马走在前头,今儿不知怎么转了性,居然肯跟她一起坐车了。 李持盈有点尴尬,生怕他又提及那天晚上的事,或是追问她‘你为什么会懂得男女之道’,只好故意撑着腮透过玻璃小窗看外面的风景,一副‘风景太好看,我看迷了’的样子。二爷玩了一会儿矮柜的抽屉,终究侧对着她道:“不管死没死,以后咱们不要再在颜姐姐面前提起那个人了。” 她一愣,迅速反应过来是哪个人:“你还记得他?” 某人偷瞄她一眼,硬邦邦地回说:“我记得顶什么用?” 白衣教劫狱必然是因为那批囚犯里有人掌握了他们的把柄,并且,他们不希望朝廷知道这个人是谁。余者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累赘,难道还花钱白养着不成? 到底是一条人命,李姑娘揪着袖子,颇有点兔死狐悲之感:“下个休沐我去寺里给他捐点功德吧,也教他来世投个好人家。” “你?”朱持晖一脸诧异,甚至都有点着急,“他不过是……再说他是西藩人,跟咱们拜的不是一个菩萨。” “不拘哪个菩萨,我拜了是我的心意。” “……” 马车辚辚驶过内城大街,街边某点心铺里,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少年低声问小二:“劳驾,请问贵店有没有一种很酸的枣泥酥?” 小二拿眼睛上下扫了他几眼,瞬间换上满脸堆笑,殷勤不过地将人迎了进去:“哎哟,那您可找对地方了,不瞒您说,全北京啊就数咱们家的枣泥酥最地道,味儿最正!”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后门,少年背上背着一条形如竹棍的包袱,走起路来却诡异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师父埋在哪里?” 小二头也不回:“事发突然,没敢下葬,再说她心心念念要回故土,谁能做得了她的主?”穿过两道门帘,又绕过火烧火燎、热气满溢的后厨,两人在一扇小门跟前站定,小二哼着小曲儿、噼里啪啦地掏钥匙开锁,“如今收殓了,就停在城郊青云寺里。” “多谢。” “自家人,谢什么,”他在杂物堆里翻拣半天,找出一个信封递给他,“不过鱼官,你师父不在了,往后……你须得自己多保重。” “嗯?”他像是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说,微微抬头,报以一个不知所措的笑,“嗯。” 青云寺 许久没来北京,城里大变了样子,白休怨单手拎着一包枣泥酥,一边打量四周一边慢吞吞地往客店走。当时离开得太突然,没料到先皇会突然驾崩,又被南边几个分坛拖住了手脚,才会直到今日方腾出手来处理师父的身后事。 他对她的死早有准备,早在他离京之前师父的身体就不行了,教西洋人过了脏病,整个人神志昏沉,仅靠药材和西药吊着一口气。是以他一走,无人事无巨细地服侍床前,很快就撒手离世。 白休怨对‘白鱼’的感情十分复杂——这个名字本是师父年轻时行走江湖的名号,她的刀名唤白鱼斩,是传说中斩下了水妖头颅的宝刀,亦是倭国某没落武家的传家宝。去过一趟松江才知道,原来那叁个圆形烙印很有可能也是某个倭国氏族的家徽,明朝灭倭后天皇颁布禁刀令,武士地位大不如前,常有不肖子孙将家中财物拿出来变卖。 师父坚持令他姓白,一开始他以为是白鱼的白,后来意识到大概因为他爹是个姓白的汉人?小时候她带他走南闯北,为了躲避仇家常常扮作母女,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男子着裙衫、戴簪环是很正常的事。 想到这里白休怨抬手摸了摸右耳耳垂,叁四岁时为戴耳环穿的耳洞至今没有长实,摸上去像长了个小疙瘩。 她待他不坏,全不藏私地教授他刀法武艺,自己是白衣教徒,却从未强迫他一起入教。白休怨心知她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复国大计方才心甘情愿地定居江南,受人驱使甚至贡献肉体,可她从来没有想过将他一道拖下浑水。 回到客栈时时间尚早,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吴子华进京的事。别人或许不知道内情,他的心里却是门儿清的,朝廷这次确实重创了白衣教,端掉了苏州为首的六个主要据点,整个江南为之一震。 “吴小将军这回可是立了大功了。” “那可不,南边乱了这些年,总算是消停了。”顿了顿,“就是不知道万岁打算怎么处置当年那劫囚案。” “天爷!难不成真是他们做的?”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徐同光不是先帝爷的伴读么?” 话没说完,白休怨的目光一转,但见外头几个服色低微的锦衣卫小旗带刀冲了进来,其中一人嘴边的绒毛还未褪去,瞧着不过十五六岁,横眉怒目的被其他几人拦在后头:“徐哥,徐哥,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圣上都未曾定论的事儿,轮得到你们在这儿狗拿耗子?”他年纪虽小,气势却大,一双丹凤眼里全是不管不顾的狠劲儿,那把装饰用的绣春刀握在他的手里,活像是吹毛断发的绝世名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北京城是尔等当家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锦衣卫是人人都能招惹得起的么?众人忙不迭撤了酒杯,又是赔笑又是塞钱,送神似的将这群小旗官送了出去。白休怨站在窗前看得分明,那个领头的腰牌上镌刻着‘徐徐’二字。 徐家人?难不成是那个什么徐同光的子孙?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决定暂时还是搬去外城住,吴子华要押送活口进京,想必很多人急得夜不能寐,都在满世界地找他,盼着‘白鱼’出面将叛徒清理干净。如今师父已死,他也不缺钱花,干什么要蹚这趟浑水?谁当皇帝谁做高官,管他什么事儿啊? 中秋将至,青云寺里陆续搬进了几家香客。由于朝廷禁止西洋人传教,生怕百姓们教洋人蛊惑了去,几十年里各大佛寺、道观香火鼎盛,里头的和尚道士个个赚得盆满钵满。比如这青云寺就以桂花和素斋出名,每年夏末秋初都会有很多贵妇过来小住。 京里贵人多,加上寺庙实在太大(占了大半个山头),除非天家子孙,否则很少包场。白休怨在这里住了几天,该打理的都打理好了,只待情势冷却,好送师父的棺椁回南去。她颠沛流离了一辈子,真正的故乡是决计回不去了,总算在南方还有一个临时的家。 这天用过午饭,贵妇太太团去大雄宝殿听和尚讲经,他去后山消食散步,走着走着冷不丁听到一个略显耳熟的声音:“四百八十斤够烧几年啊?真的有四百八十斤么?这里的和尚嘴上有浆糊,问了半天什么也不肯说,不是坑我吧?” 梳着妇人髻的高大仆妇道:“姑娘若不放心,不如把主持叫来问一问?” 她立刻摇头:“那还是算了……” 皇城根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被谁撞见,搞不好隔天就有小报说她‘倚势凌人’,送她跟那倒霉表哥一起上头条。 难得休沐,又想法子甩脱了朱持晖一个人出门,李持盈是很想疏散疏散胸怀,好好散个心的。最近的麻烦事儿层出不穷,一会儿是严璋,尽管两个人关系不好,她也没冷血到盼着他被华仙公主摁死的地步;一会儿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君臣礼教、大明国运,顺便还要头疼一把和晖哥儿的监介关系。 看得出来他很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大家还同以前一样,她也不是非要矫情,只是……李姑娘觉得自己心态不对。他睡不睡丫头和她有什么关系?那几个女孩子是去是留,前程如何根本轮不到她来过问,就因为她多了一句嘴,说太早那个啥长不高,四个丫鬟全被发落了。 更操蛋的是她竟然有点窃喜。窃喜什么?总不是窃喜晖哥儿对她言听计从吧? 大约是她表现得太明显,梅枝建议说:“横竖安排了厢房,姑娘睡会子,养养神。”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认床,只道:“我在这里呆着挺好的,你去问问有没有点心,咱们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前脚梅枝离开,后脚她在竹林边上瞄到了一个深色的人影。看形貌是个男人,身材高挑、手脚颀长,加上这张艳丽到难分雌雄的脸…… “你……”没等李持盈把话说完,忽然他身形一动,捂着她的嘴巴就往假山后面躲。不远处供女眷们游园小憩的亭子里适时传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娇嗔—— “死鬼,你怎么才来?人家等你好久了!” 听声音像个稍有年纪的成熟妇人,很快男人的笑声和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渐次响起:“出来一趟不容易,快让我好好瞧瞧……” “哎!急的什么呀!先去把窗子关了,万一外头有人呢?” “能有什么人,都去听和尚讲佛了——” 话是这么说,脚步声还是往这边过来了。 李持盈瞪大眼睛,两只眼珠僵硬到极点地往旁边转了转,救命,这是撞上偷情现场了?!! 野鸳鸯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的大脑来不及同时处理‘杀神回来了’和‘现在什么情况’两路信息,满脑子都是夭寿了,为什么重新投了胎还是躲不过扫黄打非的命运(?)…… “嘘。”杀神怕她犯傻,警告似的低头看了她一眼,李姑娘非常识相地全身蜷成一团,力求变成朵壁花贴在假山石上。 这座寺庙依山而建,别的没有,地皮管够,尤其是后山,因为风景不够好,规划时就没有被纳入厢房园区,除了僧人们自己吃用的菜圃菜园,只有几个所谓‘园林’供人游赏踏青。换句话说就是又大又偏僻,等闲没什么人来。 如果教她选也会选在这里偷情(……)。 奸夫想必是着急,匆匆扫了两眼就立刻回去办事,她才要松一口气,女人娇滴滴的呻吟声将本就尴尬的场面瞬间拉到一个全新的层次:“你这么久没来找我……是不是、是不是把我忘了?” 姐!!!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吗!!! 奸夫喘着气答曰:“哪里能呢?你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 说话声渐小,俩人终于吭哧吭哧地干上了,李姑娘彻底放弃了挣扎,面无表情地开始默背元素周期表,据她扫黄多年的经验,这个年纪的男人顶多一刻钟就能完事(……)。白休怨见她情绪还算稳定,松开了一直捂着她的那只手:“你这几年吃的什么?怎么平白长了那么多力气?” 刚刚拉她的时候也许是出于条件反射,李九姑娘挣扎了一下,虽然没挣过他,但那气力之大叫他吃了一惊。寻常女孩身娇体弱,提只鸡都嫌费劲,她虽然不至于那样,身体素质也不见多么拔尖出众,何以短短几年间吃了仙丹似的进步神速? 她正打算装不认识他,闻言浑身一抖,心知自己是混不过去了:“就……多吃肉蛋奶。” 他愣了一下,居然顺势捏了捏她的胳膊:“确实长了几两肉。” ……李九同志敢怒不敢言。不是,为什么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就是讨论她的力气啊?难道她还能说因为怕你回来杀我,所以我每天苦练二十个俯卧撑? 她不说话,他也干脆不说了,眼看气氛一路结冰,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还有人正达成生命的大和谐,李持盈偏头瞄了他一眼,见人脸上没有愠色,不像要取她小命的样子,试探道:“不然我们来掰手腕?” “……” 庙宇的后山花园肯定不会像王侯府邸,大费周章的专门从江南采买假山湖石,两个人躲在一片石头后面,活动空间着实有限。好容易云收雨歇,亭子里的野鸳鸯陆续撤走,她绝望地发现自己腿麻了。 更绝望的是勉强起身时素纱马面裙被不知草梗还是树杈挂了一道,现在整个人进退两难——出去吧,眼下这副形容怎么看都像在昭告天下‘我有问题’,不出去……也不能一直不出去啊,梅枝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脚,这会儿仍不见回来,眼看天色将晚,再拖下去怕赶不上回城。 她磨磨蹭蹭不肯起身,白休怨不得不重又蹲下来,一见那条口子就明白了:“你带荷包没?” 哪怕不会做女红,荷包和扳指也是大明仕女的标配,她不懂他为什么问这个,狐疑又警惕地慢慢从腰间解下一只玉兔荷包:“带是带了,但我不擅……” 最后两个字还没说完,白君已经麻利地穿针引线,垂头替她缝起了裙子。 李持盈:“……” 哪怕容色依旧昳丽,说实话今日的女装大佬已经很难再称作女装大佬,北地不乏身材高挑的女子,各部衙门里亦有能弄刀舞剑的女中豪杰,但她就是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不同。是因为抽条了吗?肩膀变宽,胸膛也厚了,分明还是一副少年人的骨架,却不见了当年那股子冶艳的妖气。就连缝衣服这种动作他做来都不觉得女相。 “你怎么会这个?”好奇心害死猫,她最近多嘴成习惯,说话全不过脑子。 “我以前……”白某倒没觉得冒犯,只是话至一半忽然顿住,说来有点可笑,直到这会儿他才真正反应过来师父死了,声音不自觉地颤了一颤,“我以前常给长辈缝衣服。” 神佑改革后大明的布价逐年下降,以南北直隶为首,各地的纺织厂、成衣厂如雨后春笋陆续冒了出来,到先帝登基时,哪怕普通老百姓也能每季给自己置办几身新衣服,不必等到过年。师父最看不惯这个,说明人浪费又奢侈,不懂得珍惜用物。 她敏锐地听出他心情不佳,立马刹住话头:“你绣的这个是什么?菊花?” 她那小荷包里拢共只装了一卷月白色的丝线,与裙子颜色不搭,他想说就那么缝起来也太难看了,随手加了条装饰。说是白蛇也可以,说是蜻蜓也可以,就是没想到她会错认成菊花。 白君的眉毛拧成一个结,这人眼睛怎么长的? “你再仔细看……” 没等他把话说完,一声愤怒的尖叫划破长空,捉奸大队虽迟但到:“就是这里,我亲眼见到那娼妇同野男人钻了进去,今儿非得将她揪出来正一正家风不可!” 燕双飞 从脚步声估计来者约有十几个人,除去领头的女眷,基本都是正值壮年的家丁。白休怨飞快地咬断丝线,正欲抽身离去时被一双手猛地扒住了胳膊。 你敢丢下我自己逃跑?!她用眼神如此控诉着。 少年短暂地为难了一下,五年没见,这笨瓜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没有了他这个‘奸夫’,她就只是一个无辜迷路的官家小姐,那伙人显然不是冲着她来的,没必要跟她过不去。可李持盈似乎吓着了,加上时间紧迫,没空与她细细解释,白君一边在心底叹气一边弯腰将人横抱起来,足尖轻轻一点,整个人便似一只飞燕凌空而起。 抓住他纯粹是下意识的举动,突如其来的这阵失重感吓得李持盈缩手缩脚,立刻抱紧他的脖子。两旁景物飞速后退,呼呼的风声仿佛某种游戏特效,李姑娘沉浸在‘轻功居然不是都市传说’的震惊中久久无法回神,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躲在一颗大香樟的树杈上。 吹牛皮时都爱说自己是百年古刹,真假暂且不论,这种几个成年男子方能合抱起来的巨大树木实是京郊寺庙必备,进可装点门面,退可藏身隐形。他暂时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李九低头估测了一下离地高度,脸皮很厚的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别动。”他真是有点搞不懂她,刚才慌得那样,这会儿又……又不要名节了吗? 仿佛是心有所感,她小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在乎什么闺誉不闺誉的,我是怕丢脸。” 她的大脑里从来就没有贞洁这个概念,如果有,先帝升遐次日就该自觉浸猪笼了——未嫁之身在外过夜了嘛。因为大明的这个女官制度,从上到下的女孩子们其实可以分作两拨,天资聪颖、有家族支持、本身也比较野心勃勃的会选择科举做官,如李持风;自己没这个打算,或者家里不支持的,多半会走上嫁人生子的后宅老路。民风越来越开放,二嫁叁嫁已经不算个事,但世人对后宅女子的要求并没有放松太多—— 至少借赏花之名行偷情之实肯定是不行的。 捉奸大队浩浩荡荡,她躲在高处看了个全场:“原来是寡妇被娘家嫂子抓奸。” 除了极其注重门风的所谓清贵大族,很少有人愿意用两倍乃至叁倍的月钱供养寡妇,和离或守寡后妇人多半会回到娘家,看是再嫁还是另寻出路。 “你不必担心,”他道,“他们在这儿住了好几天了,那个嫂子没有一次拿住她的。” 这句话的信息量成功让她磕巴了一下:“……你在这儿住了很久?她还偷过好几次情?” 某人巧妙地避开了不想回答的问题:“四次,其中两回是同一个人。” 意思是剩下两回的男主角不是同一人呗?从这个角度恰能看到嫂子头上的一根杂宝小凤钗,夕阳暮色下反射出炫目的光线,能用上这种首饰的人家经济不会太拮据,如果不是富商富户,至少也有个不低的官衔傍身。她忽然道:“会不会是哥哥嫂子太恩爱,刺激到她了?” 说完便意识到这句话不妥,听者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她自己心虚,赶叁赶四地立即找补:“我的意思是,人家都成双成对的,独她一个形单影只,心里肯定不好受。” 白休怨转了转眼珠,他的睫毛很长,不怎么浓密,但是很长,垂眼看人时睫羽在脸上投下一片影子,颇有点‘眼波流转间勾魂夺魄’的味道:“这样难道就好受了?” 嘴里说得好听,‘宝贝儿’、‘乖乖’叫得亲香,其实还不就是裤裆里的那点事?床上温存快活,穿上衣服照旧形单影只。 “话不能这么说,”李持盈道,“就算那些男人都走不进她心里,不能成为她的知心人,女子也是有欲望需要纾解的……我们又不像男人,能大摇大摆地纳妾狎妓。” 男人总觉得女人有欲望是可耻的,斥之为淫娃荡妇,可食色性也,天性使然,并没有什么男女之别,凭什么男人可以自诩性爱分离,女人就不行? 白君被她的这番发言震了一下,细想之后居然觉得有理:“那你也有过吗?” 她才几岁,就开始想男人了吗?汉家姑娘的思想原来这么早熟?? 李姑娘好悬没咳出声来:“……我就是举个例子!打比方明白吗?打比方!” 他没忍住笑了一声:“哦,明白了。” 掐着关城门的点回到城区,梅枝一脸惴惴:“都怪奴婢,要不是奴婢走迷了路,也不至于叫姑娘受这么大的委屈……” 后山太大,她去厨房要了点点心,再想原路回去竟是不能了,硬生生浪费了半个多时辰。幸好姑娘没出什么事,否则做奴婢的万死难辞其咎。 “好了,下不为例。”她倒也没有一味宽慰她,毕竟今日这事的确是梅枝失职,她运气好才撞上白娘子,真要遇上什么歹人,这会儿黄花菜都凉完了。 “是。”见人没有动真怒,梅枝暗自松了口气,转口又说起青云寺今日的大八卦:“……说是和离的姑奶奶回娘家住,本来嫂子好心,想撮合她与前头夫君再续前缘,谁知闹出那么大动静。” “撮合她和谁?”李持盈一听就知道这说的是哪桩事情,闻言不由竖起耳朵,“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和离呢?” 寡居的小姑子迟迟不肯再嫁,嫂子嫌她碍眼也是情理之中,但撮合谁不好,撮合前夫?脑子怎么长的? “听说两人家世相当,郎才女貌,年轻时也是十分恩爱的一对,后来姑……前姑爷跟着崔大人去法兰西做常驻使臣,这位姑奶奶死活不肯依,才一拍两散了。”这是常有的事,外国色色不便,传闻马桶都是直接倒在街上的,加上后宅妇人不通番语,跟着去吧,无事可做无话可说,吃不惯也睡不好,不消半年人就挨不住了;可若不跟着去,谁能担保人家不会在外头讨一房番女平妻?梅枝见她感兴趣,故意压低声音道,“眼看前头那位姑爷要回来了,嫂子托了人请人家女眷一道赏桂呢。” 李持盈这才想起,好像前天还是昨天的报纸上出现过这么一则新闻,说驻法大使任期已满,不日即起航回国。 琵琶谁拨 中秋节后这事儿才算彻底传开,大明与法兰西……或者说大明与欧洲诸国之间一直透着点塑料友谊那味儿,明面上永远是不参与、不知道、呵呵呵,就连六年前法王拿破仑为了给病痨儿子铺路,将曾被列为继承人候选的侄子驱逐出境时驻法大臣也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勿论采取行动。 但大明从来不是中立的,经过神佑、显圣两朝,不论先帝还是当今都不会傻到以为明朝能够偏安一隅,只要不去冒犯人家,人家便不会来冒犯你。邻国印度就是前车之鉴。 “姑娘好些了吗?要不要奴婢再给您捂个汤婆子?” 不过她现在没空关心那些,每月一度的小日子来了,整个人也跟着萎靡下去,红枣姜茶不离口不说,恨不能地也不下。李持盈抱着被子蔫蔫道:“不用了,我不是疼,就是坠得酸。” 竹枝见她不像痛得很厉害的样子,想了一想,决定由她去:“正巧柳枝孝敬了一些燕窝来,都是今年二月才得的头期血燕,奴婢让人炖些来吃吧?” 她无可无不可的应了,翻个身继续昏沉沉地想心事—— 应该是激素作用吧?不是说月经就是子宫内壁脱落?卵子意识到受孕无望,会在月事之前产生大量荷尔蒙,激发性欲……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的吧?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天大言不惭地对白娘子叭叭了一车话,昨儿夜里李姑娘做了一个十分羞耻、不可描述的……梦。 梦见也罢了,关键她还不知道梦里的人是谁,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是一副少年人的身体,体格修长,结实又有力。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体温,微微汗湿的发丝垂落在颈窝的那种酥痒和战栗,李持盈依稀记得他喃喃说了几句话,但她没有听清,清早醒来时亵裤湿漉漉的,竹枝一迭声让人去取月事带…… 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整一上午她的脸皮都是红的。 破天荒请了一天假,午后强撑着精神看了几页报纸,实在挨不住困,喝了半碗燕窝就歪在榻上睡着了。朱持晖心里惦记着她,见下午没什么要事,干脆早退偷溜,一个人骑马提前回府。 闻笙馆地处公主府的西南方,就在假山花园后面,想是春困秋乏,一路走来时看到好多婆婆妈妈在那里偷懒打盹儿。倒是打帘子的小丫头见到他来,眼神一亮,才要通报就被二爷制止:“你们乡君做什么呢?” 春兰老实回禀说:“乡君身子不爽,这会子睡下了。” 身子不爽?还睡下了?她平时不说壮得能打十头牛,风寒都很少。这下朱持晖担忧更甚,匆忙说了句你下去吧就抬步往里走。屋里点着熏香,淡淡袅袅,几重珠帘后的窗户半开半阖,窗槛上因此落了几簇庭院里粉白色的紫薇花。有人散着一头长发卧在榻上,如玉的膀子露出大半个。 他登时有些气结,一面在心里骂人一面快步上前替她把窗子关上,待要俯身给她拉被子时李持盈迷迷瞪瞪地掀开了一线眼皮。 她没睡醒,还以为是竹枝:“灌个汤婆子来吧,现在有点疼了……” “哪里疼?你怎么了?”二爷竖起眉毛,正欲责问那起子中看不中用的狗奴才,姑娘不舒服也不知道请个大夫来瞧,李持盈哼哼一声,嘟囔说‘给我重新拿个月事带’。 “……” “……” 她从屏风后面出来,脸上仍病恹恹的。二爷不懂女孩子的这些事,只好干巴巴地问说:“你很冷吗?”这才刚过中秋,他连夹衣都没换,她就要用汤婆子了。 “不是冷,是……捂着会好受一些。”越说声音越小。这么个尴尬的情况,昨儿又做了那样的梦,她对着他浑身不自在,干脆背过身装睡,“我身上不舒服,就不留你吃晚饭了,你没事赶紧回去……” 话还没说完,某人抓着她的手握了握:“还说不冷,你的手都快结冰了。” “那是你手太热!” 男孩火旺,不论春夏秋冬他永远像个火炉似的,要不是府里皮子太多,她怀疑他过冬都不需要斗篷和大氅。两人拉了一会儿手,李姑娘醒过神来,才要说他没规矩,大了就该知道避嫌,朱持晖干脆脱了靴子和外衣偎上榻来:“既然这样,也不必兴师动众的烧汤婆子了,我给你暖暖吧。” 她里面只穿了自制叁角胸衣和薄薄的一件细棉布亵衣,闻言差点没摔下去:“不行!你别想起一出是一出!你……” “为什么不行?”二爷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耳根虽红得滴血,驳斥的话却倒一条一条,有理有据,“这会子人都歇了,等她们去厨房要来热水,再灌好汤婆子送了来,天都黑透了。” “我还没嫌你出了汗呢,你倒嫌弃上我了!” 她还要挣扎,朱持晖使出杀手锏:“你没摸过我么?怎么不见我跟你计较这计较那?” 并枕香 这话一出,李持盈恰似被剪了舌头的鹦鹉,再说不出抗议的话来。幸而这张紫檀卧榻够宽敞,两个人躺下还绰绰有余,她闷闷的,不知道生的哪门子气:“……随便你!” 晖哥儿将发冠拆开,头发网巾也拿掉,自己胡乱绑了个马尾,他有点不敢看她,偏嘴上冠冕堂皇:“以前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 那会儿你还是个毛绒玩具好不好!怎么能混为一谈?李姑娘在腹内一阵嘀咕,说到底是她变态……不是,不义在先,被人家拿住话柄也只能说报应不爽。 “我警告你,以后不准再拿那件事说事。”越想越气,她回眸瞪他一眼,唰的扯过被子给自己盖上,“什么我摸你,我那是、那是在教你道理!” 隔着薄薄一层亵衣,他伸手覆上她的肚子:“你只说有没有摸吧?” 男性的体温似乎天生就比女性高一些,她生来怕痒,腰腹又敏感不过,掌心的热意直激得人浑身一抖:“唔……” 担心被瞧出什么端倪来,躺下时朱持晖多了个心眼儿,刻意在两人之间留出几分空间,明知不是故意的,这一声好悬没叫得他当场起反应。二爷欲盖弥彰地笑了一声:“原来你怕痒啊。”手上却情不自禁地加大几分力道,拿指尖感受揉捏她的皮肤。 她以为他使坏,想闹她,边笑边活鱼似的扭起来:“你别……朱持晖!我还来着小日子呢!” 此时可没有超薄贴身、安心防漏,全靠几根布带子系在腰间固定,动静一大必然弄得满床都是,哪怕他不嫌腌臜,她还嫌呢。 “我怎么了?”某人不知何时热出了一身细汗,不忘振振有词的恶人先告状,“你不是肚子疼吗?好心给你捂着还要挨排揎。” 她又不说话了,晖哥儿尽量拿自己当个摆件,几番平复完呼吸方继续问说:“每个月都会疼吗?” 那这个月事够麻烦的,而且以前怎么不见她这样神色恹弱? “没有那么吓人啦,”闹过一场后李持盈放松不少,一直紧绷着的背脊跟着弛缓下来,甚至还打了个呵欠,“吃多了冰,或着凉受风才会小腹那里酸酸的。” “小腹?”他以为她肚子疼,一直替她暖着肚脐那块,搞了半天其实是小腹? 察觉到某人的手有下移的趋势,李姑娘瞬间清醒、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抓住:“你干嘛?” “你不是那儿疼?”他看着她,极力使自己听起来理直气壮,“那里酸疼,光暖上面有什么用?” 对峙了约一炷香时间,李持盈心虚气短,率先别开眼神:“已经好多了,不用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他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希望落空,半晌:“那你靠着我点,我看你的手脚还是冰的。” 鲁迅先生说(他真的说过)中国人的本性爱调和,直说想开个窗户多半不会成功,但如果先主张拆掉屋顶,大家就会愿意开窗了。这话诚不我欺。如果晖哥儿一开始就提出要抱着她睡,杀了李持盈也不会答应,但此时他抛出这个建议,她就觉得嗯,好像可以接受。 他身上确实温暖,带着淡淡的肥皂香,没一会儿就烘得人困意又起。半梦半醒间李姑娘感觉到有个东西硌在腿根,翻身想躲又被紧追上来,背后的人误以为她不舒服,抓着她的手说:“好些没有,还疼得厉害?” 是还有一点儿,身体尤其是手脚暖和起来,小腹那股子不适就舒缓很多,但人在经期,难免娇气一点,她蹙着眉哼哼两声,含混不清地吐了几个字。朱持晖待要再问,她忽然浑身一缩,整个人像只虾子微微蜷起,两人的手因此落到了一个……非常微妙的地方。 亵衣是宽宽松松的系带款式,下头的裤子自然也忖度着身高多放量几分,以求舒适自在,托她睡姿奇特的福,手掌得以直接接触到温滑细腻的皮肤,他才知道她说的不错,后背和手脚或许暖热,这一处仍有些凉凉的。 少女的小腹光洁平坦,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不知是不是错觉,指尖似能感知到毛发……二爷活像被天雷劈中似的,浑身僵硬、遍体发热,好半天都不敢动弹一下。他知道那是什么,哪怕一开始不知道,这会儿也必定反应过来了。 “嗯……”睡梦中的李持盈直把他的手当作一只天然暖炉,或者一贴暖宝宝,方才小肚子忽然刺疼了一下,多亏这贴暖宝宝,仅剩的那点不舒服也烟消云散了。 “怎么一眨眼都这个时辰了?”床头的自鸣钟指向四点,熏炉里点着的半块香饼几乎燃尽,门外传来婢女们的说话说:“不知道姑娘好些没有……” 潮生 一觉睡到四点多,醒来时各个关节好似涂了一遍油,疲倦酸乏一扫而空。她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甜,以致于重新洗脸、梳妆时才想起来问:“他回去了?” 竹枝与松枝对视一眼:“梅枝今儿轮假,说是要买东西,午后出去了。”说完见她神色不对,赔笑道:“恕奴婢愚钝,不知姑娘问的是谁?” 她一愣,一度疑心自己是不是做梦睡迷了,然而脑中一点点回忆起入睡前的荒唐事,两腮迅速爬上可疑的红晕:“没、没谁。” 不是梦,不可能是梦。她还记得他的声音和温度,晖哥儿睡觉喜欢抢被子,她分明记得他从背后贴上来…… 竹枝见她脸热,边替她簪花边道:“屋子里气闷,叫她们将窗子打开些儿吧。” 她瞄一眼紧紧阖上的窗户,心里更加确定,朱持晖肯定来过。 说不出此时是什么感觉,罪恶、后悔、恐惧、侥幸和窃喜像五种不同质地的酱汁作料,均匀或不那么均匀地搅拌在一起。李持盈一直不爱照镜子,平时梳头上妆都不见她多么上心,只有偶尔冒痘时才会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如临大敌般整日抱着镜子不放。今儿不知怎么了,姑娘的眼神活像要将水银镜面看出一个洞来,给她敷粉的松枝不由万分紧张,好在她没挑剔她的手艺,只是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们说,是我长得像爹还是晖哥儿更像?” 这还用问吗?二爷活脱脱就是驸马的模子里刻出来的。松枝摸不清她什么意思,中规中矩地答说:“论眉眼姑娘也极像,但要论气派却是二爷更像驸马爷。” 她们误以为她想爹了,一个两个殷勤不过:“近来驸马常往宝华堂去,咱们使人在二门打听着,人一回来就通报。” “或者您有什么急事,叫个小厮捎句话也不费什么。” 才要解释她不是思爹成狂,李姑娘忽然顿住:“爹这阵子常去宝华堂?” ……这是和好了?还是华仙公主又要有什么新动作?上次若不是真定出手,严璋真就叫她活活摁死了,朱家女人果然没一个善茬,什么叫蛇打七寸啊?于士人而言名声大于一切,有了这么一出,严璋在濯贤大学堂里很难混得开,就算顺利毕业、来日科举中榜,也注定与翰林或阁臣无缘。 “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有时带两个清客相公,有时带着衙门里的大人们,想是有事情商议吧。” 李持盈哦了一声,心里不以为然。李沅手上没有实权,以前养门客、招幕僚是实实在在要他们办事的,现在养一帮子清客门人做什么?嫌家里地方太大、米面太多?公主的幕僚可能兼职其他作用,可他是驸马啊,就算在外头悄悄置了所宅子,也不至于一下就弯了吧? 谜底很快揭晓。重阳节前后,吴子华回京堪堪两个月时外头传来消息,说驻法大使回程的轮船突遭船难,一行百八十人差点葬身鱼腹,幸好有一艘渔船路过,把这崔大人捡回一条性命。事发不过几日,英吉利的使臣递了牌子进宫面圣,说了什么没人知道,总之真定下旨,要重调一位大臣常驻法兰西。 好巧不巧,内阁有人举荐了李汇——李持风的亲爹、李沅的堂哥,同时也是本家嫡出的大老爷。 驻外大使这差事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轻是因为无需领军打仗,尽是些只动嘴皮的公干;重则是一肩担着大明的体面,人在外头诸事不便,非简在帝心者不能担任。当年显圣爷设立这个职位时就说,不论如何两条硬性规定要满足,其一精通番语,其二仪表堂堂,这两条李汇都有,还能再加一条家学渊源。 算上李汇的爷爷和叔祖,李家一共出过八个驻外使臣,占了外交官总数的四分之一。早年大明与西欧各国关系不好,挑的都是东西厂的探子随行,后来国力上来了,国际话语权变大,许多事方步入正轨。李持盈是不信英女王会蠢到暗杀大明使臣的,哪怕崔大人真的站队凡尔赛宫那个病秧子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公告天下,这整件事更像一个圈套,一个局。 “你的意思是,有人欲挑拨大明与英吉利对立?” 学里传得沸沸扬扬,这几天班里同学看她的眼神都透着股不对劲,不得已李持盈只得躲去静修室里自习。江寄水如今和她不同班,每日下午倒都得闲,两个人凑在一起说小话。 “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她从成山成海的数学题里抬起脑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江少爷一脸无辜:“知道什么?”手上不忘指点她的作业,“这里,还有这里算错了。” 她蹙眉看了一会儿,吭哧吭哧地划掉重写:“你夏天才从那边回来。” 境内报纸有诸多顾忌,许多事不会第一时间报道,他身在国外就没这个问题了,拿到的自然是第一手消息。 午后静谧,静修室里不过寥寥十几人,仗着有书架遮挡,江寄水看着她笑说:“你猜。” 无盐女 你来我往那么多次,早就应该免疫的招数,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动摇了一下,李姑娘瞪他一眼:“……我不猜。” “为什么不猜?” 生怕被瞧出自己脸红了,她不再看他,低头继续写数学作业,一对猫睛石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摇曳:“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 江寄水忍不住笑出了声,靠近说话时嗓音压得低低的:“陛下虽然不情愿,奈何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不出意外,你大伯这次是稳了的。” 外交官绝不像外界传说得那么光鲜亮丽,好似只要穿戴齐整,在大房子里与洋人推杯换盏,‘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已不知是哪年的老黄历,旁的暂且不论,死在北京的别国大使难道少吗?既要胆识和忠心,还要能体察上意、随机应变,万岁的帝位不稳,手里根本没有多少合适人选。 再者储位未定,李汇既是心腹李持风的父亲又是朱持晖的堂伯,能绕过华仙与朱持晖缓和一下关系,何乐而不为? 她的笔尖一顿,墨迹立刻污染了整张稿纸,李持盈顾不上擦,做贼一般先环顾四周:“你、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以前他只会跟她打太极、打哑谜,绝不会透露任何重要信息,即便要透也是不显山不露水,恨不得一句话里套用十八个比方,忽然这么直白她有点受宠若惊。 江少爷无奈,一面帮她收拾一面道:“不说你要恼,说了又疑心,想我怎么样?” 她顿时噎住,半天憋出一句:“我什么时候恼过你了?” 说完偷眼看人的反应,哼,挑逗撩拨谁不会。 他似是意外她会这么说,两道视线撞个正着:“……一次都没恼过?” 她主动反击,到了又有点怂,心跳不自觉地快了叁分:“你猜。” 最近大戏院上了一出新戏,是个有点类似《雷雨》的家庭伦理剧,讲一对失散多年的异父兄妹意外相逢,陷入爱河又双双殉情,因为是悲剧,又融入了西洋唱法,就上座率来说反响不佳,卖了几天票就下架了,但去看过的都说旋律极美,还有人撰写剧评。李持盈凑巧看了一眼那篇剧评,颇有点触目惊心之感——戏中的哥哥是个风月老手,惯爱调戏良家少女,在妹妹还情窦初开、懵懵懂懂的时候就将之哄上手,完了一脚踢开,然后妹妹苦苦追求,虐恋情深,等两人终于知晓彼此的身份,一切都已不可挽回。笔者一边猛夸旋律、唱词之优美一边讽刺妹妹不该少女怀春、婚前失贞,仿佛她的不贞方是这场悲剧的根由。 气得李姑娘怒而提笔,写信至报社给这人点了一个大大的‘踩’,同时暗自反思,最近她这么不正常(?),又是做春梦又是……会不会因为青春期荷尔蒙作祟,想谈恋爱了呢? 傍晚放学时自习的同学陆续离开,她像手脚刷了层浆糊,慢吞吞地独自收拾着纸笔,他看出她有话要说,便也耐着性子等在一旁,不时替她打个下手。夕阳日影透过窗子洒进来,似给桌椅书架蒙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好容易人都走绝了,李持盈问说:“……你猜出来没?”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接的是哪句前言,心内似有所感,一双眼睛定定看着她:“猜出如何,没猜出如何?总是需要你亲自确认。” “……” “……” “如果我不是他的姐姐,你还愿意猜这个谜吗?” 说完自己也觉得矫情,悄悄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她不介意他怀着一点别的心思,男人喜欢女人,或图财或图貌,或图才华或图身份,她深知自己没有好到是个人就为她倾倒、对她这个人本身矢志不渝,可如果这份感情里全是杂质,连一丝丝对她的情谊都没有,那不要也罢,她可以再去找别人。 江寄水恍若忘了眨眼,好一会儿都僵立在原处。他不意外她能发觉,但这样直白地被人问到眼前,多少还是有些怒火上头——他当然不全是因为朱持晖才对她好,如果是,就应该百般逢迎百般奉承,拿金银珠宝砸得她眼冒金星,而不是花一两个时辰专程淘一本她可能喜欢的外国小说。 “倘或你貌若无盐,目不识丁,我自然不会费这个力气。” 听出他生气了,她一点不觉得害怕,反而深感惊奇,他也会生气的呀!李持盈好奇不过地偏头瞧他,又着急忙慌地伸手扯他的袖子:“那我貌若天仙,学富五车,你的力气没有白费嘛……” “哪有人这样夸自己的?”本来憋了一肚子气,听她这么一说就绷不住笑了,“好不害臊。” 她低下头,嘴里哼哼唧唧:“你觉得我说错咯?” 双方都知道重点不在无不无盐、识不识丁,外套的料子本来就滑,略一使劲儿,他顺势握住她的手:“没有,你说得很对,很好。” 君子好逑 坐上马车后心还是跳得很快,有种上学时背着爸爸妈妈早恋的快乐和刺激感(……)。梅枝度着她的心思倒了半杯温水,道:“北京的天气真个邪门,中秋都过了,还是这么热。” 她咕嘟嘟一气饮尽:“过几天就凉快了,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嘛。” 这下基本可以断定是有事发生,梅枝好奇不过:“今儿怎么了,这么高兴?” 李持盈倒在她身上,捂着脸嘻嘻笑了两声:“过两日休沐,我要去天津玩。”顿了顿,“穿洋装去。” 来到京城这么久,先是撞上锦衣卫的事,然后又是国丧,直到现在也没怎么出去玩过——一则京里什么都有,毕竟是天子脚下,大明境内最富裕繁华的所在,很没有必要专程出去;二则交通实在不便,虽有铁道和火车,能在一日内往返的地方毕竟是少数。这么一想,天津卫就十分合适。 穿了十几年漂亮裙子,偶尔换上便于行动的裤装,自己都觉得自己英姿飒爽。这年头不流行洋服打扮,尤其男装洋服,换上这身走在街头就好像身穿cos服参加年末宫宴,不过她不在乎,打定主意要吓他一吓。 一屋子丫鬟围着她吃吃地笑:“姑娘这样妆扮起来,真像个杂胡小子。” 混血儿此时叫‘杂胡’、‘半胡’,朱颜就常被百姓戏称为‘半胡郡主’,虽然朝廷没有明令禁止他们科举做官,朝堂上的混血官员屈指可数。 李持盈拉拉领巾,又对着镜子转了两圈:“现在还不像,头发卷起来更像。” 不论男子女眷,洋人天然更崇尚卷发,贵族们的贴身女仆个个练就一副好手艺,擅以火钳烫发,不过汉人的审美里乌发如云才叫美人,是以这话一出,竹枝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好好的头发烫坏了岂不可惜?将来怎么挽髻呢?” 她不过一说,也没再坚持,臭美一会子便登车出门了。 早先还纠结怎么同晖哥儿说,这几日越想越觉得气壮,他们只是姐弟,不管是日常交友还是恋爱进程都没有必要一一与对方报备,之前是她心态不好,一时无法接受弟弟已经长大的事实,正该趁这次机会好好调整过来。出发前李姑娘完全没管二爷铁青的脸色,他问,她就大大方方、直接了当地表示要和朋友出去玩,说完径直走了,马蹄声答答响起,仿佛一阵急促坚决的鼓点。 难得休沐,车站内外人头攒动,两人约好在月台前碰头,一开始江寄水没认出她,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洋人少年鬼鬼祟祟往这边来,心里还纳罕说京里的外国佬都是有数的,看他的衣着家境必定不凡,竟不知是哪里凭空冒了出来。等人走到近前,叁角船帽下露出一双得意的眼睛:“哟,这位少爷在等谁呀?” 他吃了一惊,双眼圆瞪、不敢置信般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通,然后噗的一笑,也用英文一本正经地答说:“在等一位淑女。” “那可不巧了,淑女今日不得闲,”李姑娘没带行李,也懒得呼奴唤婢,就那么两手空空的跟着他往里走,“我替她伴你一日如何?” “小子哪里出身?谈吐倒不俗,”大庭广众之下,他不能光明正大牵她的手,只好并肩紧紧挨着,“只是相较我的淑女仍有些差距。今儿我心情好,你若表现得当,我在天津城里给你谋个管事当当。” 头等车厢票价昂贵,行至里头人骤然少了,因为时间尚早,车厢内甚至准备了两份热腾腾的早餐,从粥点面点到咖啡牛奶,各色各样,应有尽有。她摘下帽子掷在他身上:“我难道不是学富五车吗?” 江寄水终于忍不住笑意,她头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夸张,整整齐齐露出了八颗白牙:“是是是,都怪我眼力不好,竟不能慧眼识珠。” 本来梅枝坚持要跟来,说姑娘身边不能短了人使,太不成个体统,她只好搬出学校课业,又拿朱颜做例子,总算令她相信自己是和女同学结伴而行。这年头单独与外男出游是可以算作一项罪名的,不贞、不检点、家教堪忧,奈何她不是这地界的人,对那些全不在意。 简单用过早膳,李持盈拿出他送的《基督山伯爵》打发时间,经过一次提速,从北京到天津只需半日不到,正好能赶上吃午饭,如果时间充裕还能顺道再去码头逛一圈。江少爷见状也装模作样地叫了几份报纸,他满脑子都是刚才没牵成的手,或是寻空儿再与她说几句话,其实根本没有心思做事。一面抓心挠肝,一面又唾弃自己太像个登徒子,只好一心二用地随意拣几页翻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李持盈合上小说:“你要不要牵着我?” “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能拒绝,“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以为她害怕。 哪想有人眨巴着眼睛:“我看你的余光一直在这上头,以为你想牵呢。” 这小狐狸崽子……他深吸一口气,简直有点不敢看她:“车上人多,我怕咱们走散了,岂不是无妄之灾?” 耳边传来一声快意的轻笑。 唐突 古话说‘人靠衣装’,穿上这身男式洋服,人也好似放肆叁分,她有种久违的浮出水面呼吸的感觉。大明在沿海地方设置了十二个通商口岸,一般二般的洋商没资格进京,要谈生意只能在天津城暂时落脚,落着落着脚自然有人纳妾置业、就此长住,是以相比北京,天津看上去更像一个华洋交融的近现代城市。 更有她记忆里的样子。 “哇……”这里不像北京,汉洋之间没有明确的居住地划分,加上北京的洋人尽是高官大吏,最次也是大使馆的领事或文书,自诩文明人,很少做出粗俗之举,此地则随处可见西洋人中的平民阶级——码头点货的管事、西餐馆子的服务生、洋文家教、轮船水手乃至厨娘帮佣、租房中介,各色吆喝声响遍大街小巷,她才知道原来天津还有纯英文/法文的报纸。 “依《大明律》,外邦人不得在我国境内置办田产,那些洋屋洋楼都是赁给他们的,最少也须五年起租。”江寄水显然对这片很熟,下了火车就带她往外走,唯恐给人窥见她的长相:“难得出来一趟,要不要尝尝俄国厨子的手艺?” 她的大脑还卡在不准买地那一档:“五年起租?” 虽不了解北京的行情,南京松江一带的房子大都一年一租,现在人员流动性太大了,谁也不能保证在一个地方好些年不动窝,一次性叁年租期就算顶了天了。 他看她一眼,示意她附耳过来:“天津卫天津卫,这里为什么叫天津卫?” 那当然是因为……屏障京师啊。她哦了一声,很快反应过来,工部与洋商签单要么通过汉人中介,要么通过大使馆,很少直接与洋人接触(但不是没有),不管是中介还是大使馆都不可能无故做慈善,定要吃回扣捞好处,商人们无不盼着能打进大明官场,最不济混个脸熟,好省去中间盘剥、直接与朝廷话事。 “也有前头工程师的儿孙,也有听说东方能赚钱,不远万里跑了来的,大都没能赚到回程的船票,只好在这儿住下,看有没有机会发笔横财。”下车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了她的手,此时余温仿佛还停留在皮肤上,江寄水见无人注意这里,忍不住拿手背碰了碰她的指尖:“有台阶,留神脚下。” 原以为她会做姑娘打扮,怕行动不便,他还特意拨了两个丫头过来伺候,谁知这会子用不上了。相比‘闺阁小姐’,‘杂胡少年’实在便利太多,不过仍有一点不好,当着人时他不敢与她过分亲近,怕暴露她的女儿身份,也怕被当作包小倌的纨绔大少。 这条路走了百八十遍,从没有哪次觉得车站出口这么遥远,胸口似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冷不丁的,有人捉住了他的手。 江少爷脚步一顿,李持盈抬眸看他:“留神脚下。” 他碰她的那一下太轻太快,换作别人可能会以为是无心之举,但她知道不是。借着过长袖笼的遮挡,李姑娘勾勾他的手心:“这样不是更加稳妥?” 他发现了,她最爱拿他自己的话堵他,狐狸崽子白长一副乖顺皮囊,实则遇强则弱,遇弱就强,他稍一退让她就欺上来了。有心劝她快撒开,给人瞧见了说不清,又怎么都张不开嘴,只好含混道:“先上车。” 江家北方的产业都握在他手里,天津也是常来常往的,是以这辆马车十分宽敞,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就是玻璃窗子只一小面,她不得不挤在他身边看热闹:“那是哪里?” “这叫什么?” “这个好吃吗?” 他看着她倒映在玻璃上明快的笑脸,正欲说些什么时马车一个急停,李持盈反应不及,砰的撞上了前头一座矮柜,额头登时红了一块。 娇生惯养十几年,那一小块红色落在如雪如玉的皮肤上极其显眼,暂时也顾不上问责了,他捧着她的脸仔细检查:“还好,没鼓包,也没破皮。” 女孩家样貌顶顶重要,破了相便做不得女官,来日谈婚论嫁亦要受人挑剔,婚姻幸福率大大降低。 “痛不痛?让人给你找瓶药油擦擦?” “……这会儿不跟我装正人君子了?”他没舍得放开她,指尖轻轻摩挲她的脸颊,李持盈只好鼓着腮说话,“不跟我‘男女授受不亲’了吗?” 她没挑明时他分明大胆得很,虽然没有动手,什么挑逗的话不敢说?那时候她都怀疑他是不是穿越同仁,不然怎么这么会调情?然而两人把话说开,他反倒开始畏首畏尾。李持盈不明白,她也喜欢他的呀。 “我不是……”品咂出她话里的委屈和不解,江少爷难得词穷,酸甜苦辣交织在一起,让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我们还没过明路,我不想唐突你。” 言语归言语,欢喜归欢喜,真的坏了名节可不是说笑的。 然而话音刚落,李姑娘雄赳赳气昂昂地亲了一口他的脸颊:“我不怕唐突。” 褪唇红 她本意是想用行动告诉他自己真的不在乎什么名声贞洁,哪知江寄水目瞪狗呆,整个石化,短短几分钟里脸到脖子烧成一片。 “你……”他动了动喉结,齿缝里颤巍巍地挤出几个字,“你别招我。” 与晖哥儿相比他的喉结明显许多,是因为已经变完声了吗?罪魁祸首全然不知收敛,居然还想凑过去看,被他死死扣住爪子:“做什么?” 她终于后知后觉的也有点羞耻,但自认为站上了智慧的高地,反问时底气很足:“你没跟人这样过是不是?” 大明的民风远没有开放到自由恋爱的程度,他们这种情况官话叫‘无媒苟合’,正经说起来是可以被抓进大牢以通奸罪论处的,李姑娘试图跟他解释她不是自甘堕落、争当荡妇,一面又觉得这样的江十二郎非常可爱。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如果告诉他她以前想过跟他借种,有人会不会羞得脸红脖子粗? 身体贴得太紧,呼吸仿佛都能擦出火花,他垂眼看着她,目光如水淌过她的脸:“你还跟谁这样过?” 小娘子撒娇似的环上他的脖子:“暂时就你一个。” 叁角船帽早不知落去了哪里,衬衣领口微开,脑门上还顶着那块可笑的红色印记,他低下头,似是想给她吹吹,嘴唇却从眉心一路辗转到眼睛,最后落在唇角上:“你太小,我怕你……不懂。” 大明仕女多在十七八岁出嫁,她今年才十五,很不必着急。一来学业未结,她自己不会愿意,二来随着朱持晖逐渐长成,靠近她、巴结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不论李家还是华仙都不会轻易将她许出去。 朝廷从没有禁止商人之子参加科举,可世代簪缨之家出来的孩子怎么会与商人子同台竞技?上限就不一样。他与他们相比,最大的优势是占了先机。 “……你就很懂么?”某人不太服气,仰着头轻轻咬了他一下,“我怎么觉得你也生疏得很啊。” 气息交缠,他没理会她的揶揄,扶着她的脑袋继续埋头下去。 车夫这回学乖了,把个马车驾驶得又平又稳,她被他抵在墙上,莫名生出了一点飘飘然的感觉。江寄水还是守着规矩,又也许是怕吓到她,不敢撬开她的牙关长驱直入,只在唇瓣上吮咬厮磨,本以为两只菜鸡互啄不会有什么好体验,除了开头时牙齿磕碰了两次,整个过程竟然舒服得出奇。 下车时他的发丝微乱,脸色也十分可疑,她的嘴巴好似被蚊子叮了,看着略有些红肿,额头上那块倒是消了颜色,几乎瞧不出痕迹。两位少爷一路舟车劳顿,外衣都皱皱巴巴,俄菜馆子的小厮自然更加殷勤侍候,他们或许没见过江寄水本人,浙江江家的名号谁没听说过呢? “你能吃酸吗?这里的罗宋汤做得不错,牛尾也酥烂可口。” “都要,还要腌黄瓜和鱼子酱!”多少年没有吃过俄国菜,她一点也不介意在他面前暴露大胃王的事实,反正现在没有‘李持盈’,只有一位谁也不认识的神秘混血少年——刚才去后头洗手时不小心听到几个帮工在那里摘菜闲聊,她们想必认得江寄水,顺带着也假定她的身份不凡,居然猜测她是某个外国商人的私生子。 “会不会是那个中国外交官带回来的?” “他们还没有离开吗?” “听说皇帝陛下召见他们,大约已经进北京了吧。” * 万镜宫内,真定屏退众人,独自对着一摞杂物默默出神,崔麒刚拖着病体递上了辞呈和述职报告,她心绪难宁,只好翻出先帝的遗物发呆静思。 爹爹临去前仍在不断反思总结,哪怕字迹已经潦草到除了她这个亲女儿只有他自己能看懂,日记的日期依然坚持到他因病昏迷的前一天。对着这些东西就像对着爹爹,他苦口婆心地告诫她千万不要以为王朝的式微是从某一场重大战役、某一道政令下发开始的,帝国的气运很可能消弭于看似普通的每一天,处在这个位置上,她做出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都有可能左右这头庞然大物的命运和未来,因此考虑问题时须慎之又慎,谨而再谨。 “美利坚吗……”他们才独立了多少年,竟然也敢插手欧洲的家务事?拿破仑之子当真恶疾缠身?罗马教廷已经知道了吗?沙皇与西班牙王的态度如何? 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女皇陛下挣扎良久,终于挽起袖子,在涂涂改改的李汇二字旁写下另一个名字。不知碰到了什么,但听咕咚一声,杂物堆里滚出一个半掌大的小圆玛瑙盒,盖子落地划开,露出里面早已干涸的鲜艳唇脂。 看着它恍若看到了十五岁的朱如梦,满脸通红、涕泪横流地冲着先帝大吼:“为什么?!你令我学了一肚子用兵之道,到了却要逼我回后宫绣花嫁人?!” “我不服!你们把我嫁给谁我就拿刀捅死他,反正杀驸马不必偿命,不信就试试看!!” “我不服!!!你对娘见死不救,还想把我也推进火坑里!!” “万岁?” “哦,盖子摔破了,有空找个工匠修一修吧。” 无寻处 崔麒出宫的消息很快传遍每一条大街小巷,瑟瑟秋风中端王烧得浑身潮红,裹着件大毛斗篷卧在病榻上养神:“外头都说,李汇这次是志在必得。” 王妃许氏服侍他用过药就退下了,她屋里养着小妞妞,轻易过不得病气。书房的丫头婆子们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收衣裳的收衣裳,擦地砖的擦地砖,熟练得仿佛做过几千几万次一般,秩序井然、声嗽不闻,短短一炷香功夫,屋内全没有了呕吐秽物的酸腐味,只余淡淡的草木清香。 “太医说王爷此时宜静养,”清客见他说话都费劲,唯恐再累出个好歹,忙道,“天色晚了,不如就此安置……” 端王一笑,险些又呛住:“你还不知道我吗?我是个闲不住的人。” 清客少年就投在他门下,两人也算相交十几年,闻言叹了口气:“王爷何必这样自苦?” 出生时太医们都说他活不过二十岁,先皇后访遍名医、求尽仙药,好不容易才将他的寿元堆到今日,奈何底子空虚,就是靠人参鹿茸吊着一条命罢了。他不过一个屡试不第的穷书生,有时也在心里悄悄可怜他,荣华富贵、金玉满堂,到头来又怎么样? “……一想到她在龙椅上也坐得不踏实,我心里就高兴。”大约是这次病得太狠,若是以往,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端王只会吞回腹内,绝不会说出声来,更别提当着人说出声来,“她当年那样嚣张,总以为太子是她囊中之物,不知今日有没有后悔?” 先帝……爹爹有没有后悔? 这话再说就深了,清客不得不作了个揖:“王爷慎言。” 如果说大娘娘这个皇帝做得一塌糊涂、没有半点可取之处,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她没有太子的名分,又有‘镜宫酒热’的流言缠身,能在短短几年内稳定住局势实属不易。可要说她做得多好,英明神武、旷世明君,也大可不必。端王似乎没听见他的话,望着帐子顶道:“她信不过李汇,我知道。” 为君者无不想大权在握、生杀予夺,为臣者又何尝没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野心?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历朝历代、王侯将相,左不过是争权。李家人触犯过先帝的底线,朱如梦信不过他们。 清客背后汗湿了一片:“那依王爷的意思,万岁会挑谁顶上?” “是啊,会挑谁?”端王又不肯说了,半晌,转了转眼珠,“外头是什么声音?” 一个婆子立在门外恭敬道:“回王爷,是妞妞。小妞妞知道爹爹病了,吵着要来看您呢。” 他立刻皱起眉头:“快抱走——” “嗲嗲!”帘子唰的掀开,一团影子踉踉跄跄地冲进来,跑得太急还差点跌一跤,清客眼疾手快,顺手扶了她一把。小丫头还不怎么会叫人,喊端王都是喊的嗲嗲,因为说话时口水乱喷,脖子上常年戴着一只小围兜:“嗲嗲,你兜兜了吗?” 爹爹,你好点了吗? 端王最不耐烦应付她,一迭声地喊人:“还不快抱出去!” “不要!”王妃在外头焦急不过,生怕她惹怒端王,她倒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哭又闹地扒着床榻不肯走,“要嗲嗲!要嗲嗲!!” 很快奶姆进来告罪,把小郡主连拖带拽地带了回去,屋内霎时一静。清客想了想,还是斗胆多了一句嘴:“郡主这么小就一片孺慕深情,实在难得。” “许氏如果真心疼她,一开始就不会放她进来。”他明白他的意思,嘴角一哂,仿佛在笑他天真,“可别小瞧后宅女子,不去科考经商,是因为要从你身上获取更大的利益。” 譬如先帝当年,谁也没想到皇位最后便宜了他,登基前后一连死了十个孩子,母后落了一胎,真定之母连丧两子,谁敢说自己无辜? 事涉内闱阴私,清客不敢再多话,倒是端王自顾自地竹筒倒豆子:“兄妹四个里先帝最心疼她,因为她连着没了两个哥哥,也因为敏惠皇贵妃出身微贱,又死得及时。我母后、后宫的妃母嫔母全都居心叵测,只有敏惠皇贵妃最好,最‘一心为公’。” 生怕这唯一的独苗苗也留不住,真定从小被先帝亲自抚养长大,贤良淑德那是一个字也没有学过的,他记得她掌掴庶母时的嘴脸,也记得她伸手推老六进北海的眼神。 那年荣王九岁,还没有封王,而她已经是福成大公主,人人尊称一句‘大娘娘’。 从车站回到公主府时已经过了八点,放在后世是十分正常的回家时间,落在此时就显得不那么合规矩,好在府里通了电灯,并不是漆黑一片,唯一一个有资格管她的人今天也不在,李持盈默默松了口气。 出门一趟不能不买伴手礼,朱颜的、晖哥儿的、同学和丫头们的,一份份取出来装好,终于坐下来拆头发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半晌惊觉,今天的闻笙馆实在安静得有点过分——话痨朱持晖不在。有心想打听他做了什么,现在在哪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没来找她,应该是生气了吧? 这样也好,姐弟之间还是要有分寸。胡闹之举可一不可再。 一觉睡到次日上学,马车上不见他,学校里也没有他,李持盈这才忙忙地唤人来问,原来昨天下午朱持晖就被派去了荣王府上,小厮长庚隔着车帘赔笑道:“这会子还没见出来,早上公主使人去学里告假,想是他们忙昏了头,忘记知会您一声。” 她被他说得有点脸热,她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华仙公主给儿子请假,为什么要特意知会她? “知道了。”车里李乡君清清嗓子,“你下去吧。” “姑娘?”竹枝见她面色古怪,满以为她是担心二爷出事,温言安慰说,“白衣教剿了,西边的匪乱也平了,能出什么大乱子?就是有事也怪不到咱们二爷头上。” 我朝惯例及冠封王,朱持晖至今仍是白板一条,诚如竹枝所说,天大的乱子也担不到他的身上。公主派他去荣王府,想是存了锻炼他的意思,没有别的。 李持盈嗯了一声。她倒不是担心他倒霉,一个还没出仕参政的学生能犯多大的事?没有娶妻,私人作风问题也无从参起。但就是,就是觉得有什么事正在悄悄发生,如风过荷塘,无迹可寻。 亦悠悠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这几日朱持晖忙得不见人影,偶尔在学校碰见也只是匆匆一顾,来不及多说几句话。李姑娘有点别扭,同时又深知自己别扭得很没有道理,事情正朝着她期望的方向发展,做什么又矫情起来? “也不必过分担心了,近来荣王常进宫去,却没听说什么不好的传言,想必不是坏事。”迈进十月后天气一点点冷下去,众人都陆陆续续换上了夹衣。静修室某偏僻一角,江寄水状似认真地给她讲题,因为坐得极近,稍一偏头她就能靠在他的肩膀上。 李持盈今天戴了一支蝴蝶发簪,说话时蝴蝶翅膀会随着吐息微微颤动,流光溢彩,几可乱真:“……你是在安慰我还是想套我的话?” 这回不跟她‘你猜’了,借着桌椅书架的遮挡,江寄水把玩着她的手指:“都有吧。” 他刚尝到甜头,有点空就想跟她呆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说说话也是好的。见无人注意这里,李持盈干脆放松身体,整个倚在他身上:“没有人告诉你,跟女孩子说话不可以这么诚实吗?” 他忍不住笑起来,捏捏她的手心:“那你是一般女孩子吗?” 寻常姑娘别说和他这样,对外男一向是唯恐避之不及,免得瓜田李下、落人口舌。也就学里稍微好一些,但也好得有限,是以有时他惊讶于她的大胆,有时又担心她会不会根本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李姑娘哼哼两声,算是笑纳了他的这句恭维。 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哪怕知道朱颜在他这么大时已经经手过好几桩公务,京冀铁道的某一段数据据说就是郡主负责测算,可她还是提心吊胆、心绪不宁,是老母鸡心态作祟吗?还是因为他彻底挣离内宅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呢? 内心深处李持盈始终对朱持晖保持着警惕,一起玩了这么大,她无法否认也不想否认自己很喜欢他,与其他所有荣王华仙集团的成员一样,她盼着他好,盼他健康无忧,甚至隐隐期盼他登上高位。成王败寇,晖哥儿的身份血统摆在这里,如果输了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灵魂深处的某个部分又跳出来警醒她,封建皇权是种多么恐怖的东西。 严茵是怎么死的,李沅为什么跟华仙公主形同陌路,五年前被锦衣卫和吴子澜争夺的戏子因为什么上吊自尽,那个牙齿很白的西藏巫师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与百姓、奴婢们相比,她不可谓不是投了一个极好的胎,吃穿不愁、出身高贵,行动坐卧都有一大帮子人侍候,但在真正的金字塔顶端面前,她和其他所有百姓没有丁点分别。 君君臣臣,古今通理。 十月初九日,原驻法大臣崔麒辞官致仕,万岁再叁挽留未果,破格加衔,允许他以礼部尚书的品级还乡养老。次日荣王上书,自陈说愿使法国,为君分忧。 一石激起千层浪,虽说差不多的人都隐隐约约猜到了,但猜到是一回事,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是另一回事。我朝自设立驻外大臣这个职衔以来从未有过亲王担任的先例,那可不是随便晃悠一两个月就风光还朝的闲差,驻外使臣的任期是五年,接了圣旨便要在大洋彼岸一呆五年! 内阁首辅率先表示不可,大明并不是没人了,怎么能教堂堂亲王屈尊与洋人周旋?再说我朝祖训:藩王无诏不得离京,陛下登基不久,唯二的弟弟就远赴法兰西,岂不是让天下人嚼舌头,说陛下容不得人嘛。 “他是真没把万岁放在眼里,什么疯话都敢说。”大朝会不比小朝会,有点什么动静就传得满城皆知,朱二爷坐在外书房听来人回话,脸上缓缓凝出一个冷笑,“该不是记岔了年号,还以为是先帝那会儿吧?先帝对他们倒个顶个的优容,不拘怎么被骂都乖乖挨着。” 回话的人摸不清他的态度,只好垂头喏喏:“听说闹得极僵,这会子还未下朝。” 早在九月末宫里就漏出消息,说皇上为了法国使臣的事儿吃不下睡不香,似乎有心让荣王暂代此职。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这种级别的消息若无真定默许,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传进荣王府?她既有此心,不如舅舅主动上疏,占据主动总比完全被动要好。 那日舅舅进宫面圣,回来就一头钻进书房,次日早上顶着两个斗大的黑眼圈道:“她既然信我,我就‘舍身为国’一回。” 当年俄国沙皇保罗一世惨遭暗杀,因为驻俄大臣李芳春的自大轻敌,正与西欧诸国开战的大明险些被卷进另一场战争,而就在这样的国难关头,李芳春竟然畏罪潜逃,丢下他的属官随从一个人逃回了境内,致使无数机密外泄。真定信不过他们,信不过任何一个非国姓的‘臣子’,因为人皆有私,真到了国家利益与个人利益不一致的时候,她不敢赌那个万一。 相处的时候不多,但说实话两人小时候关系不佳,她仗着爹爹宠爱欺侮过他的母亲和妹妹,还曾故意将他推下深水,至今荣王都没能学会游泳。可他毕竟姓朱,当了那么多年混吃等死的废物点心,心底竟还封存着一点为国为民的雄心——身为大明亲王,受万民供养,他不能在帝国需要他的时候因为一己私怨选择做缩头乌龟。 “你喜欢这个?”小皇子落水的消息惊动了整座紫禁城,很快先帝身边的大太监亲自把他从北海捞上来,换上一身干净衣服送进乾清宫。爹爹一日夜没有合眼了,见他一直盯着屋里的自鸣钟看,边笑边顺手拿下来塞到他怀里,“这个是工部仿造的,不如洋人原样的精细,你喜欢,朕让人取一个来给你玩儿。” 他记起母亲和妹妹的叮嘱,硬忍了眼泪,不敢同他告状说我不是自己失脚跌下去,是福成大娘娘把我推下去的。 “娘说……”小男孩吸吸鼻子,“妃母不让我玩儿这个,说这叫‘玩物丧志’。” 皇帝愣了一下,搁下笔拍拍他的肩膀:“这上头可以不听你妃母的话,朕小时候也爱鼓捣这些东西,朕不光看,还会拆呢,拆开再装上,可有意思了。” 他抬起头,迎上爹爹逆光的脸:“不必心疼,这东西宫里多得是。拆全了你再拿来给朕看,咱们一道装,好不好啊?” 错起头 不论如何,荣王主动请缨强过皇上硬邦邦地直接下令,这上头阁臣们的反驳站不住脚,他是弟弟也是臣子,谁还能拦着他为国尽忠不成?真定对几个弟妹都称不上亲热宽厚,尤其荣王憨直,相比好胜精明的华仙更不容易让人看在眼里,她做好了与他磋商谈判的准备,没想到人家热血上头,直接一口答应下来,倒叫她后头的话说不出口了。 年前宫中传出谕旨,晋封长泰郡主朱颜为怡郡王,算是做姑母的给侄女添妆。 亲王出使别国实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多少双眼睛盯在这上头,怡王大婚自然成了京中盛事。本来郡王就比郡主高半格,万岁又特意下旨,将婚礼规制再往上抬半格,几乎达到了公主出降的水平,这样一来仪宾的‘嫁妆’就有点不太够看,那家家主也是个奇人,干脆从族里搜罗了好几个模样极清俊的庶出子弟,当作陪嫁丫头一并送至王府。 李持盈:“……” “这有什么,”她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二爷冷眼偷瞄半天,还是忍不住将她拉到一旁小声解释,“仪宾、驸马如果容貌上有所欠缺,多半会从家里带几个漂亮小厮过来,就如民间嫁娶时新妇们的陪嫁丫鬟。” 不过这家子吃相实在难看,送来的都是本族男丁,生怕朱颜的长子是与外姓男所生。 她继续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找着舌头:“这、这么做是为了爵位?” 大明重嫡也重长,公主郡君们很少光明正大地养面首,就算生下别人的孩子也只会记在驸马、仪宾的名下,这样一来长子必然袭爵,但亲生与非亲生,差别还是很大的。她看着变声完毕、神不知鬼不觉又蹿高一截的晖哥儿,忽然觉得世界真是奇妙。 亲生的不姓李,不亲生的反倒姓李。 “看我干什么?”院子里人来人往,他往外让出几步,“有的是让你惊奇的事儿。” “哦。” 这几个月两人的关系堪称微妙,她瞧出他生气了,但那火气被极力压抑着,仿佛他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生气,只好寄望于心电感应,希望姐姐能主动哄他。而李持盈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已经决定好的事就不会轻易动摇,固然心里也不好受,面上只当不知道。 天气太冷,她在外面站了一站便借口躲回屋里,朱持晖气得牙根痒痒:“你就不问问是什么事,万一与江家有关呢?” 李乡君头也没回:“我又不姓江。” “他们不止送人进王府,还千里迢迢从扬州买了几个瘦马给我。” 她终于顿住脚步,靴子因此被鹅卵石绊了一下,险些仰面摔下去。 朱持晖适时拽了她一把,他确实长高了,力气也明显大过她:“你如果不喜欢,我就把她们都退回去。” 话音极轻,落在耳朵里却如雷声阵阵,一瞬间李持盈产生了一股被人扯下遮羞布的巨大羞耻感,以致于她踉踉跄跄地迅速甩开他的手:“管、管我什么事!” “人家送给你的,你要收就收,我有什么可喜欢不喜欢的!!”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贵族男子婚前睡几个姬妾是再正当不过的事,只要不弄出孩子,教未来妻子下不来台就是好男人。她是他的姐妹,可以看不惯,但不能也不必出手干预。 她的这副形容叫二爷心里一突。本来只是想怄她一怄,那两句话出口前压根没过脑子,他以为她最多笑话他两句,上次她说什么来着?对了,太早有女人长不高。可此时……朱持晖僵在原地,迟钝的大脑终于明白过来,李持盈听不得这样的事,什么太早睡女人长不高,都是借口。 她就是不喜欢他身边有别人,这一点上他们是一样的。 “你、你这么惊讶干什么,难道你以为江寄水身边就没有吗?他过年可就——” “你们俩傻站在外面做什么呢?”不知何时天空纷纷扬扬飘起了小雪,朱颜见那两个傻子只顾说话,也不知道让人打伞,又好笑又无奈地提醒说,“回头冻病了可别赖我。” 李姑娘这才知觉到冷似的,缩了缩脖子、如梦初醒般抓着裙角迅速走了。 “……二爷?”剩下那个还不肯进屋,朱颜只好使了个人出去给他撑伞,丫鬟心里也犯嘀咕,这院子虽然收拾得齐整,可此时菊花已谢,梅花还未开,光秃秃的树干子有什么可瞧的?值得这位小爷在里头一绕叁四圈? “行了,”他自觉温度已经降下来了,终于抬脚往里走,“回去吧。” 脂正浓 朱持晖此刻冷静得吓人。最初那阵震惊过去,心里只余战栗的快意,以致于二爷必须竭尽全力忍耐才能不喊出声或跳起来。 她的心和他是一样的,尽管已经隐隐意识到这是一件极危险的事,巨大的喜悦淹没了他——那感觉就像黑雾茫茫的海面上倏地多出一个同舟乘客,他恍然惊觉自己竟不是独自一个人。 她也不想嫁人的吧,嫁人哪有在闺中自在快活?他可以不要别人,就这样一直下去不也很好吗? 回到室内身体方重新暖和起来,朱颜正在那里试戴凤冠,透过镜子瞧见她一副冻猫子模样,忙让人重新烧个手炉来,再沏一碗酽酽的热茶:“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怕冷?” 李姑娘不知在哪儿受了气,蔫头耷脑地道:“来了多少年也是南方人。” “这是怎么了?”她瞥她一眼,边摘耳环边偷笑,“谁给你气受了?” 话声一噎:“……没人给我气受,我是恼我自己。” 临时改制,闹得礼部手忙脚乱,直到上月嫁衣才正式绣好,怕给虫蛀了,衣箱里放了多多的樟脑,朱颜因此沾了一身樟脑味儿。她头一次觉得这味道这么清心安神,思绪渐渐平静下来:“你为什么会决定成亲呢?” 假如算上上辈子,其实她比她还大上好些,可李持盈总觉得朱颜才是姐姐,不论为人处世还是学问道理,人家都比她老道精通得多。 以她的身份,不成亲也没什么人敢挑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妥协得如此轻易。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朱颜顿了一下,仿佛不太愿意提起这个话题,也为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而感到疑惑,“再说这府里就我一个,我不成亲岂不是叫他们绝后?” 李姑娘不说话了,半晌,朱颜道:“你不愿意嫁人?” 这话说的,哪个有条件的姑娘情愿嫁到人家家里,端茶送水、侍奉舅姑还兼传宗接代?她一见她的神色就明白了七八分,蹙着眉小声确认:“他们已经见过你了?” “谁们?” “李家的人。” 此时大明还没有实行星期制度,仍是十日一休沐,按说短短一天,有什么事情忍耐不得?江寄水只觉浑身不对劲,不管做什么精神都难以集中,好容易挨到下午,使了个机灵管事去华仙公主府递话。 “就说有本要紧书弄丢了,借她的瞧上一瞧。” 未婚小姐轻易不与外男来往,怕给人瞧出端倪,他特地胡诌了一位‘姜小姐’出来,原也没抱什么希望,谁知一刻钟不到李持盈就出来了,从头到脚裹在一件红狐狸皮的斗篷里,远远看去仿若一团如火的毛球。 “怎么——”话刚出口便觉出她神色不对,顾忌着外头人多眼杂,江寄水先将人拉进车里,后半句话在舌尖转了个圈,“冻着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本来不打算见你的,”李持盈闷闷的,全程没跟他对上眼神,解开斗篷后自顾自地一头倒进他怀里,“只是更不想呆在里头而已。” 他在章台馆见多了撒娇撒痴的风月女子,深知这副样子就是在耍脾气,要他哄,从前看不起别人,觉得人家蠢,这种把戏都参不透,今儿轮到自己了,也只好边笑边轻拍她的后背:“我可没惹你,怎么又赖着我了?” 他最喜欢这样,或是手或是颈,总要肌肤相贴才能解了心头那股渴意,好像隔着厚厚的冬衣也能分享彼此的温度。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李持盈愈加烦躁。本来想得好好的,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作不知便是,偏晖哥儿嚷了出来,搞得她心里白长一个疙瘩……无视吧,暂时做不到;介意吧,又觉得自己没道理,好矫情好作。 “怎么不说话?”她不接茬,江寄水捏捏她的耳垂,“是我惹到你了?” “……没有。” 这声气分明就是有。他待要再问,李姑娘硬邦邦地支起身体:“算了,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你哪本书弄丢了?” 就当是前女友,就当是前女友好了。 “并没有哪本书弄丢,”她还是不肯看他,十二郎不得不捧起她的脸,“是我想见你。” 李持盈不想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点点开心,脸仍旧拉着,眼睛却透出欢喜:“明天就上学了。” “你不想见我?” “这么冷的天,你撒谎把我骗出来,都不许我不高兴一下?” 换了晖哥儿这会子肯定涎皮赖脸地说‘那我给你捂着’,江寄水吻了一下她的眉心,又轻轻咬了一口她的脸颊:“那现在不高兴完了没有?” 她抵挡不住,只好举白旗投降:“完了吧……” 他比上次熟练了一些,已经不会磕到她的牙齿,李持盈一直觉得他身上有股不讨人厌的脂粉味,像记忆深处的某种化妆品,又如西洋柜台上眼花缭乱的各色浓香,辨不清具体有哪些花、哪些古龙水,但那味道不至于令人头痛,奇迹般的杂而不乱,甚至有些沁人心脾、教人沉溺其中。 她不自觉搂紧了他的脖子,头上步摇的倒影投在车壁上,如风过荷塘微微摇动。 “不恼我了好不好?” “我什么时候……”本来理直气壮、气势十足,真的开口又不住心虚,“说出来你肯定觉得我是怪胎……” 书生骨相 她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明白每种制度有每种制度的局限性,好比一把双刃剑,没道理说好处都教她占了,坏处一点不要。既然托生成了大家族的姑娘,享受着梅枝、柳枝们的侍候,李持盈默认自己没有资格对通房丫鬟、妾室姨娘指指点点,居高临下。 对方愿意妥协是意外之喜,不愿意也只是情理之中。毕竟打从出生起就被告知地球是圆的,长到十几二十岁时突然来个人说‘地球是方的,你个土包子’,人们绝不会立刻露出崇敬之色,‘哇,那人真博学啊’,只会把她当成傻子看待。 江寄水将她的一绺碎发别回耳后:“你还没说,怎知我一定觉得你是怪胎?” “……就是,”这个话题实在尴尬又羞耻,她的鼻头甚至冒出了一点细汗,“就是我想知道你屋里是不是已经放了人。” 倘或两家换过婚书、婚约既定,女方多半会在出阁前将此事打听清楚,好排兵布阵、巧作应对,他们俩目前还在无媒苟合阶段,问这个就显得格外心急。但李持盈不在乎,问出来了人反而舒服了。 原来是这个,他心口一松,不是很明白她介怀的点:“就算有,那些人怎么能和你比?” 良就是良,贱就是贱,屋里人不过说着好听,实则就是个玩意儿,给少爷们学本事、长见识用的。别说跟她比,稍微得脸些的管事娘子就能把她们比到泥地里去。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听起来好渣?”她捂着脸,既为自己偷偷开怀而感到万分罪恶,又忍不住跟他得寸进尺,“可是我就是不喜欢嘛,怎么办。” 十二郎听罢,好笑又疑惑道:“渣?” “就是坏,像个始乱终弃的坏书生,陈世美!” ……这就合上了,怪道那么大胆,原来是看多了闲书。他把她重新揽进怀里,语气认真地问说:“你是不喜欢我身边有人,还是单单不喜欢她们?” 哪个月章台馆不进新人呢?顶尖的好苗子不仅要他亲眼看过、验明正身才能正式陪客,有时管事娘子们调教女孩儿也不会刻意避忌他,说句不夸张的话,他见过、听过的比外头那些春宫本子更令人脸红心跳、瞠目结舌。 李姑娘误会了他的意思,合着还有好几拨是不是?待要甩手下车,又被人家从背后一把拉住:“这是怎么了?你既然不喜欢,我把她们通通打发走好不好?” 她气得脸都红了:“然后再换一批是不是?反正都是你的人,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江寄水这才明白过来:“你吃醋了?” “……” “……”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她想反驳,又找不到能站住脚的说法;想趁机逃跑,奈何手在人家那里握着,有心也跑不掉。相持了半柱香时间,他捏捏她的手:“我知道了。” 李持盈努力挽尊:“在我家乡,男子有了心仪的姑娘还睡丫头是要挨骂的。” 江浙相邻,他虽没经见过这样的习俗,料想江南富庶,大户人家疼女儿也是有的。十二郎顶着一张大红脸,不忘轻声提醒她:“姑娘家,说什么睡不睡。” “就说,”她想起通房丫头的职责,头脑一热,“床笫之事本来就应该男女一道探索,倘或我也先跟人学得一身‘本领’,你乐意吗?” 说完只觉一阵微风贴耳吹过,回过神时江少爷双眼瞪大,表情如她第一次亲他那样夸张可爱:“……这、这种话岂是能乱说的。” 薄薄几本书,怎么带出去又怎么原样带了回来,梅枝见她两腮被风吹得红红,忙从妆奁里取了瓶面脂来,口中抱怨说:“东西丢了不知道去书局买,倒累您在车上陪坐了大半个时辰。” 李持盈自觉理亏,支吾两声后岔开话题:“书房的人走了?” “早走了,”竹枝对李家人没什么特别的观感,边拉电灯边道,“想是驸马爷没让他们进门,绕了个弯子来咱们府上套近乎。” 本来十拿九稳的事儿,谁能想到圣上另辟蹊径,取荣王而舍李汇,李大人自然觉得没面子,再怎么说也是一方知府,又值年末,差不多的人都要进京述职,这一丢脸可丢大了。 李持盈却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幸好朱颜先给她透了个底,否则他是长辈,派人过来还真不能不见。 “天色不早了,姑娘先用晚膳吧?”几个丫头都练出来了,揣度着她的脸色说话行事,她不耐烦,自然没人再提这茬。梅枝把面脂放回原处:“可巧今天汆了一碗鸡汤鱼丸,热热地吃了夜里不怕冷。” 这道菜晖哥儿也喜欢吃,她一怔,正在心算多久没有跟他一起吃饭了,外头曹操的声音适时响起:“她回来了?哦,用过晚膳了吗?” 付与黄昏 某人进门的瞬间李乡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姐姐架子端了起来,出了早上那档子事,她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只好选了绝对不会出错的那一种。 “你……你吃饭了吗?” 坊间荤话说女子一旦有了男人,便似鲜花得了雨露,会变得容光慑人、眼带春色,不知道是不是电灯的缘故,朱持晖只觉得她今日气色格外好,也没搽什么脂粉,却倒唇红齿白,比平时明艳更甚。 “还没,”胃里倏地涌上一股酸水,二爷也不要人侍候,自己去后面换了件常服,“你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我随便垫巴一点。” 青春期正当是长身体的时候,这阵子忙,本来人就累瘦了一圈,再不好好吃饭是想变成骷髅架子吗?她不自觉地有点着恼:“没什么好吃的,给你上两盘馒头吃。” 竹枝听了又急又好笑,忙道:“有一道鸡汤汆鱼丸,一品青椒酿肉,水晶火腿、胭脂鹅脯、素炒叁丝,还有一碗萝卜炖羊腩,起先不知道二爷要来,不如再叫他们添几道素菜?” 李姑娘是标准的食肉动物,他不来时恨不能一口瓜菜都不吃,幸好爱吃水果,才不至于闹出什么不雅的毛病来。朱持晖本来心中不快,听她这么一说竟然有点心虚——那日以后的确很久没有过来找她吃饭了,紧接着又有点生气,他不来找她,有人只当没这回事,只怕心里还巴不得他不来。 食不知味地吃完一顿饭,李持盈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赶他走,现在不过六点多钟,再过一个半个钟头,吃完甜点送客也不迟……他这么多天没理她,主动上门很可能是有话要说。 姐姐自以为体贴地拿出一沓作业来写,一边竖起耳朵等他开口。濯贤大学堂与后世的综合大学相类,老师们很少布置隔天就交的即时练习,多是限期一个月或半个月的学术论文、报告,为了写东西方便,她把小书房重新整理了一下,命人打了两架可以安插标签索引的大型书架,课本杂书越来越多,比起百宝阁这样更便于收纳,还能摆置地球仪、石油井模型等贵重学术用品。 今年她选修了一门世界地理课,一是好奇世界线到底怎样一步步歪曲成如今的模样,二是想确认一下这里与上辈子有没有什么不同。丫头们很快退了出去,室内除了西洋墨水笔写字的沙沙声,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 晖哥儿半点不跟她见外,从她书架上拿了本书,整个人懒洋洋地猫在了榻上。 李某人本来就没有非常专心,至少一半的注意力黏在不速之客身上,见状更是走了好几次神。不是,他这个样子是什么意思?吃饱了饭看书消食? “今天下午李家派人来了,”她想了想,低着头主动挑起话题,“你见过他们了吗?” 二爷一直拿余光注意着那边,闻言清清嗓子,头也没抬:“没,你见过了?” “我也没见。” 好嘛,天又聊死了。她看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暗自疑惑,以前他们俩哪里来那么多话说? 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朱持晖把书阖上:“父母俱在,轮到谁也轮不到他们对你的事指手画脚,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想以此讨他的好实是打错了主意,不是看在爹的面子上,那等蠢人也配登公主府的门?想着想着他又气闷起来,这下她可安心了,虽说二爷什么时候也没觉得自己会被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子比下去,冷静下来后他根本不相信李持盈会看重一个外人多过他,更别提这个外人还居心不良、用心不纯,但……人都说‘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也得提防她真的鬼迷心窍,哭着闹着非那个姓江的不可。 “我有什么可放心的,”李持盈本能地不想跟他谈及这方面的内容,借口找书回过身去,“不管是谁,都别想做我的主。” 他噗的笑了:“爹也不行?” “爹也不行。” 书架太高,配套的小梯子还没做好,她踮着脚取东西略显吃力。二爷看不下去,过去帮忙时恰好一阵夜风吹过,窗纸吱吱一响,她吃了一吓,失脚跌进他怀里。 年后朱持晖就十四岁了,再怎么自欺欺人也不能拿他继续当小孩子看待,她清楚地听到背后传来有力的心跳声。晖哥儿没有立即将箍在她腰间的手收回去,反应慢了一拍似的:“我也不行?” “什……” 她气得打了他一下:“不行!!” 花欲放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高过她,虽然高得不多,也算能勉强俯视她了。李姑娘恍若被什么东西被踩到痛脚,挣开之后不忘补充一句:“不许胡闹!” 二爷没好气地哼哼:“好心当做驴肝肺。” 那股子心惊肉跳的感觉没能完全散去,明知道晖哥儿只是在开玩笑,他就是喜欢跟她顶嘴、逗她生气,李持盈却不能不想到……如果他愿意,确实可以做她的主。之所以这么不把贞洁闺誉当回事,她很清楚自己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并非那层膜或姓氏、嫁妆之类,而是朱持晖亲姊的身份。退一万步说,假如真的不得不嫁人,对方多半是冲着这层关系而非她本人,所以她才能有恃无恐。 亲爹继母都健在,法理上他无权置喙她的婚姻,情理上却毋庸置疑的可以。 她的脸色微变,他以为她恼了,立刻转移话题道:“晚饭没吃饱,我又有点饿了,不是说有甜汤吗?” 这小子嘴巴极叼,他爱吃点心,但不嗜甜(……),只追求食材的清甜本味,冬季鲜果短缺,越发考验厨子的手艺。很快松枝送上两碗桑寄生莲子炖鹌鹑蛋,不过一口就听他嚷道:“这里头是不是搁了桂花?” 桂花味苦,他不喜欢。 松枝做事一向仔细,当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李持盈狐疑地尝了一口自己的:“……有吗?我怎么没吃出桂花味儿。” “怎么没有?”晖哥儿有点赌气似的,“不信你尝尝我的!” 小银勺怼到面前,她也没想那么多,张嘴就吃了,咽下去前方意识到此举不妥,半口甜汤登时呛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咳得他气也消了,边笑边伸手替她揩掉嘴边的糖水渍:“好好的,东西也不会吃吗?” 这是会不会吃的事儿吗?? 她的表情古怪又可笑,二爷摩挲着指尖,回身找了块手帕子擦手:“怎么你嫌弃我?” 这是什么恶人先告状的口吻!!李持盈好容易将甜汤咽下去,被他这么一问,脸又热了起来:“我没……” 她确实不爱吃别人吃过的东西,从前在松江时除非一桌吃饭,老太太吃剩的点心菜馔她从来不肯碰,至多赏给丫头吃,到了京城也是一样,且越长大这个毛病越明显。但不知怎么,倒没觉得他吃过的东西多么恶心。 “反正没有桂花,你爱吃不吃。” “你那碗没有,我要吃你的。”顿了顿,“定是他们弄错了,你爱吃桂花的。” “那叫她们新上一碗给你。” “何必这么费事?你的小厨房才几个灶,大冷天的,剩下那些赏给她们甜甜嘴岂不好?” 她说他不过,差点就要盯着他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门外竹枝适时道:“外头下雪了,姑娘和二爷在屋里冷不冷?奴婢进来添个炭盆吧。” 今年冬天尤其冷,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因为开春就有怡王大婚、荣王离国两件大事,京中各处紧锣密鼓,一片忙碌之色。自从徐同光被革职,徐家彻底失去了对锦衣卫的掌控力,俗语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底下人无不见风转舵,竭力巴结起新贵上位的赵指挥使。 她乃真定登基前的心腹,出身广东,因为勇武机警屡立奇功,加上天生一副好力气,新帝继位后的第二年就被召进京城。赵指挥使畏寒喜热,一到冬天便把自己包成个粽子,手里不是捧着热茶就是捧着热汤:“这么冷,你点解又要跑来?案子我正在审理,好快就有结果了。” 人都知道万岁想将这一摊交给小吴将军,吴子华也不跟她客气:“拖过年去不好看。” 赵婧冷笑一声,抽出几本卷宗丢到他面前:“那你自己睇咯。” 白衣教这潭水比想象中更深,严格来说他们并不能算是白莲教的分支,虽然白莲教也不信佛道,他们的东西尚未形成体系,白衣教却自有一套系统,从理念到组织到分工,颇有点中西合璧、四不像的味道——哪哪儿都沾边,又哪哪儿都不是。有可能危及朝廷的头目早在回京之前就被永远封了口,带进京的这些都是软骨头,按说不该出现什么大问题。 “他们什么意思,又想攀咬五城兵马司?”吴子华翻看了两页,眉头紧锁。 “怎见得系攀咬?”赵婧啜饮了一口热茶,水蒸气散在脸上如一帘烟灰色的幕布,“佢地相信白衣教在京中有靠山,靠山不除,说太多就只有死。” 小将军从卷宗中抬起眼睛,赵指挥使浑然不惧:“五年前那帮犯人点逃走嘅?难道不系有人里应外合吗?” “我知道了。” “我已经派人盯着徐客洲一家,‘白鱼’前两天也同我地交过手。” “佢只右手手臂受咗伤,不会很难找。” 楚狂人 清早起来听到外面喜鹊叫,竹枝一边收拾床铺一边笑说:“这是报喜鸟,恭喜姑娘又长一岁。” 李持盈看到美人觚里多了一枝带露的白梅,不由深吸一口气:“大清早,谁去折了这个来?” “必是她们小丫头子图好玩儿,不然,谁单折一枝花?” “今日不必进宫,干脆放她们一天假吧,”白梅的香气不如腊梅那么浓烈,她随手抓了一把金银锞子递过去,“好赖辛苦了一年,有活儿且做着,没活儿家去也一样。” 梅枝摆好早膳打帘子时但听竹枝道:“算一算日子,午后柳枝就该到了,也好,不必教她们来裹乱。” 年成不丰,今年的总账不如往年好看,孝敬的东西也跟着少了一截,怕信上说不清楚,少不得柳掌柜亲自上京述职加解释。竹枝等与之多年不见,心内既欢喜又担忧,生怕她在外学了一身坏毛病,自以为是在主子跟前弄鬼,那就聪明反被聪明误,再不得好果子吃。 “你们也忒小瞧了我了,”进府先给主子们请过安,送上带来的土仪,又去乡君处回过话,眼下除了竹枝还在堂屋那边当值,余者早盘在炕上搓着手剥花生吃。大年下,人人穿红着绿、喜气盈腮,那柳枝往南边住了几年,人出落得愈发水灵,嘴皮子也练得更加利害:“我一年经手的银钱顶得上小门小户十年的嚼用,把铺子经营好了,想要什么赏赐没有?犯得着在这等小事上犯糊涂么?” 她算是看出来了,李乡君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白衣教倒了,江南各处乱烘烘的,不单他们生意不好做,江南纺织厂已经罢了好几回工了,她这次回来就是给她报信的。 松枝见她一身行头不凡,心中不免滚起酸水,好在很快调整过来,姐妹重逢的喜悦再度占据上风:“你来得巧,下午桃枝姐姐也要进来磕头呢。” “哪里是我回来得巧,从前她就爱跟我较劲儿,准是专程来看我过得如何的。”柳掌柜一声冷哼,“没计量的蹄子,就她死活非闹着出去伺候男人,给人家做饭下崽儿。” “谁给谁下崽儿?”竹枝回来时恰好听见这一句,脚步一顿便明白过来,“自古忠孝难两全,她也是为难。” 她们都是公主府的奴婢,尤其桃枝全家都给买了来,不独自己在这里,李姑娘说要,公主断不会不给,可一旦成了乡君的人,往后爹娘兄嫂还怎么在这府里立足?好狗不吃两家饭,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好一个忠孝难两全,爹娘祖宗都没有,通只有一个主子,什么时候轮到奴婢讲忠义了?”柳枝又是一大篇话等在那里,把个花生皮一扫,连珠炮般一气喷了出来:“她自己没心气,不肯向上挣,活该一辈子烂在猪圈里。” 竹枝抿嘴轻笑,也挤到炕上去:“你又知道人家是在猪圈里了,她去年才得了个大胖闺女,男人也争气,想法子混上了买办的缺,油水虽没有你那里足,也算和和美美了。” 见她上来,松枝忙让了杯热茶,因问:“姑娘跟前是谁在听叫?” “姑娘要看账本,梅枝在外头侍候着。” 众人于是撂开手,缠着柳枝问起了江南的风土人情。她家本就是做药材生意的,小时候儿跟着爹娘经见过,加上如今铁路通达,不种稻米也能吃上饭,不少村县都靠种药维生。柳掌柜噗地吐出一口瓜子皮:“咱们也学茶商,把药材分作几等,极贵极精的用个大礼盒子装好,贴上洋文标签纸卖给洋人;中不溜的供给富商或官家;实惠便宜的百姓们吃,剩下那些药渣药末要么捐给寺里,要么冬天舍出去,也算积了德了。” 竹枝奇道:“洋人也吃咱们的药?” “英吉利女王且吃银耳粥呢,他们自然也有信的。” 不过白衣教被剿后生意就没那么好做了,一来不少洋人认为朝廷此举乃‘暴政’,说被杀的那些人不是匪徒,而是‘正当清白的无辜百姓’;二来白衣教潜伏民间多年,昨儿还是卖烧饼的街坊老曹,今儿就被拖出去斩首示众,大家怎么能不怕?地方官担心危及自己的乌纱帽,卯足了劲儿要‘平息民愤’,偏偏越平越愤,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那怎么纺织厂也闹起来了?” “被拖出去处死的白衣教余孽里有个应天的工会会长,万岁登基不是花了一大笔银子么?加上这几年南边打完西边打,各地财政属实都有些吃紧,去年南直隶各府统一了战线,以削减开支为由强行给工部属下的工匠们降薪,除了火器厂都下调了至少两档,他们岂有不闹的?” 竹枝听懂了:“京里却没听到消息,想是这位会长在从中调停。” 柳枝点头:“今年邪了门似的风不调雨不顺,不止匠人们闹,果农药农的日子也难过,以致于有人听信洋人的话,说……”声音骤然小下去,“说小吴将军滥杀无辜,造了杀孽,这才惹得老天怪罪,七月以来只下了两场雨。” 屋内李持盈核对完一遍总账,两只眼睛又酸又干,不得不伸手捏了会儿睛明穴。梅枝仍在外面守着,茶炉上滚滚煮着热水,李姑娘犹豫再叁,还是仰头又看了一眼房梁:“这屋里没有别人,如果真的是你就赶紧下来吧。” 说完自觉羞耻,立刻喝了口水掩饰尴尬。 过了约五分钟:“……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以他如今的体格,再盘踞在房梁上已经有些吃力了,只得大半个身体隐在阴影中,奈何人家内力高、耐性好,可以好几个时辰一动不动,仿佛与光与影融为一体。 “我猜的——”年前听梅枝说小厨房里进了老鼠,啃坏了好些柿饼、干果,她还没当一回事,直到初叁下午她的房里也莫名其妙少了几块糕点,加上今早这枝白梅,罪犯是谁简直呼之欲出。 “等等,你手怎么了?”李九姑娘倒抽一口冷气,“你、你受伤了?” 什么样的高手才能伤到你这尊杀神啊!!! 岂曰无衣 她脸上的震惊和不敢置信如假包换,不知怎么白休怨的心里有点高兴,嘴上说着‘不妨事’,顿了顿,还是状似无意地又解释了一句:“遭人暗算,不小心中了一枪。” 枪伤不如刀伤剑伤容易恢复,创口若不清理干净会有破伤风的危险,她偷眼看了一会儿,见绷带上没有血迹渗出来,便知伤处已经结痂,应当没有什么大问题。 “锦衣卫?” 偌大京城,配有火器还敢堂而皇之拿出来用的唯有锦衣卫,这帮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岂有扑空的道理?只怕正掘地叁尺,循着味儿试图将他揪出来吧。 她脸上写满了‘你不要连累我’,少年反倒起了坏心思想逗逗她:“夏天吴子华不是押了一批白衣教贼子进京吗?他们担心我会出面‘清理门户’,只好先下手为强。” 她果然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那你会吗?” 僵持了约一炷香时间,他主动岔开话题道:“你的眼睛也太尖了,少了几块点心都能看出来。” 像她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小姐不是应该心大如漏斗吗?首饰簪环都未必理得清楚,何况糕饼?李持盈噎了一下,总不能说是职业病?只好回说:“拢共没几个人能自由出入这里,大丫鬟们各有月俸,再说她们没那胆子擅动我的东西。” 其余的小丫头们进不来内室,不是青天白日见了鬼就只有他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危险江湖人士。 “你那个弟弟不是能进来吗?” 室内恍然一静。李九犟嘴说:“他不吃桂花糕!” 这么干站着说话毕竟不是个事,她给他加了个坐垫,又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将装点心的大攒盒儿往那边推了推:“光吃糖和糕点不顶事吧?你该多吃肉蛋奶制品,这样伤口才能好得快。” “是吗?”他倒没想那么多,“小时候不让吃糖,看见嘴就馋了。” 这人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李持盈不免竖起耳朵,暂时忘了分寸:“为什么?怕坏牙么?” “吃不起,也怕多长肉。” 妙龄女子带个孩子目标太大,一直到八九岁上他都作女孩儿打扮,与师父母女或姑侄相称。小姑娘能有多大的饭量?怕惹人怀疑顿顿都不敢吃饱,每日还要扎马步练功,夜里饿得睡不着,只好偷摸着去厨房冲酱油水喝。那时街上有户人家是捏糖人的,当他学会轻功,第一件事就是趁夜跑去人家家里偷蜜糖吃。 她本能地表示怀疑:“后来呢?你被他们抓住了?” 不可能吧!他的轻功她可是亲身领教过,哪里是会被一般百姓逮住的泛泛之辈? 白休怨叹了口气,同时在心里翻了个小小的白眼:“那玩意极胖人,好端端的一个月多长六斤肉,大人难道还看不出端倪?” 这句‘大人’使两人再度陷入了沉默,李持盈清清嗓子:“你之前说要找的人找着了吗?” 非常奇妙,她不是出于自保才多嘴问的这一句,也不是话赶话随口一说,仿佛是朋友之间自然而然的关心。白休怨不觉得她一个官家女眷会跟自己做朋友,但很神奇的并不感到冒犯:“你说羊头老?费了点功夫,但我找到了。” “哦。” “他说话太难听,我给了他一顿好苦头吃。” “……嗯。”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我真正想找的人已经死了。” 这回李持盈没有说话。她能猜到他花费如此大力气寻找的人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也许是父母,也许是故旧亲朋,但大概率是个倭人——这个结果其实算是情理之中,战败国的平民除非天赋异禀,极少能有好下场。 她毕竟没有揭人伤疤的爱好,正欲扭转话头,白娘子忽然道:“我从小在厦门和姑苏长大,说汉话,穿汉衣,食汉米,我师父恨极了明人和明国皇帝,却没教我一起恨,她说时势如此,不是明国也会有亮国、暗国。虽然其中少不了西洋人的推波助澜,但你知道白衣教为什么能在短短二十年内发展出数十万教众、且几乎个个死心塌地么?” 他的眼神太过明亮,以致于……她清楚地在那两颗瞳孔里见到了面色苍白的自己,听到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为什么?” 师父之所以对那个男人死心塌地,一辈子投身于所谓的‘天下大同’梦,因为他们告诉她,皇帝、贵族、官员乃至武士都不是一个国家存续的必需品。新的时代已经来临,在这巨大的历史的车轮面前,任何旧的人、旧的势力都是螳臂当车。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于无声处 “我说,六年前太兴皇帝驾崩的晚上,你哥哥吴子澜假借你和你娘的名义传话给五城兵马司,示意他们趁乱杀掉华仙的长子。” 小将军黢黑的脸上不见半分波澜:“满口胡言。” “是不是胡言……使个人去中军衙门问问不就知道了?刘大人现在高升了吧,升去哪儿了?或者进宫问问你娘,好端端的你那小厮怎么会突然病死。” 他的随身小厮狐假虎威,假传当时仅是长公主的真定密令前往中军衙门,谁敢说这事吴子华本人不知情?金灿灿的龙椅摆在那里,一旦除掉威胁最大的朱持晖,他未必完全没机会。赵婧仍裹在一身被子似的大氅里,恍若未闻般打了个哈欠:“要问赶紧问啊,那帮言官盯得好紧,马上荣王出发去法兰西,这案子怎样都要了结了。” 吴子华:“不必麻烦了,就让他们集体畏罪自裁吧。” “你不怕佢地手中有证据?”连锦衣卫都能吃透,五城兵马司又算得了什么?他们忍了一路,选在此时和盘托出必定有个缘故。 “我说,你们其实没能逮到白鱼吧?”一进诏狱就会被套上囚服,血啊汗啊混着身上的脏污,衣领早不见了最初的雪白,那囚犯望着他们,满口血沫,“她一向滑不留手,就算是我们也不知道具体行踪。” 吴将军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前对赵婧道:“徐客洲不是还在京?现成的替罪羊。” 那贼人一愣,心知自己是必死的了,却也不求饶,反倒大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们只管狗咬狗吧,十八年后我再来看看大明变成了什么模样!” “不是、你的意思是——” 白休怨后知后觉地升起了一点愧疚之心,他确实有意无意的想要吓唬她一下,但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之大,大到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少年慌手慌脚地试着安抚她:“这并不是说他们一定就能改朝换代……” “我知道!”她在脑内飞快地搜索《共产党宣言》是哪一年诞生的,该死!该死!!多么明显的事情,普通的农民起义怎么可能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怎么可能渗透得进国家暴力机关乃至大明宫禁!!! “你刚才说,这里面少不了西洋人的推波助澜?” 国与国之间的博弈就如海上的冰山,暴露在世人眼中的仅是极小一部分,就像川汉铁路落成时西藏必定生乱、法兰西过分强盛的十八世纪末大明暗中推动欧洲各国结成了‘反法同盟’,没有谁会眼睁睁看着某一个国家持续不断的做大做强,也许白衣教在最开始时真的仅是白莲教的残余旧部联合集结成的‘普通造反组织’,但随着抗明倭人的加入、各方势力的搅动,它逐渐变成了可以点燃整个帝国的星火之源。 白休怨观察着她的神色,她脸上没有贵族小姐们遭到冒犯的那种狂妄和恼羞成怒,也不像师父的眼睛,时时燃烧着仇恨的光,她的脸颊涨起潮红,睫毛闪烁着,与其说是恐惧和愤恨……不如说是兴奋与震惊。 “他们承诺会扶植日本独立。”每每与她说起日本相关的事他都会或多或少地生出一股尴尬感,仿佛他不该告诉她这些,他们只能是彼此敌对的汉人和倭人,“西洋人暗中资助了很多物资和钱,直到老皇帝去世前两边勉强还算合作愉快,这两年白衣教不愿再受制于人,手头也确实不缺钱了——提议成立海关的前两广总督薛云卓,他也是教中之人。” 她注意到他奇怪的口吻,斟酌了一下,斗胆问说:“你没有入教?” 他坦然回看着她:“因为我不信。” 李持盈磕巴了一下,竟然没有识相的就此打住:“你不信倭……日本能独立,还是不信‘天下大同’真的会来?” 他不是看不出来她其实有点害怕他,有人在场时没那么明显,一旦只有他和她两个,她就笨得不像个能考进濯贤大学堂的早慧少女,总是怯生生的,狗腿又会看人的眼色。白休怨故意慢悠悠地吃了两块松子糖,反问道:“难道你信?天下大同?” 她的家族在大明称得上显赫,这样人家的孩子脑子进了水才琢磨什么天下大同,她最该想的是如何保住家族和自己的荣光。 攒盒儿共十八样点心,只为过年好看,其实好些她都不爱吃。李九从中挑了一个牛乳花生酥递过去:“这个里面有牛奶,也够甜,吃这个吧。” 说罢压着嗓子,仿佛自言自语:“我信的,我知道那一天早晚会来。” 难与君说 从普通群众摇身变成统治阶级,若说对这个身份没有半点留恋一定是假话,先前的种种担忧一半源于恐惧,恐惧历史上无比惨烈的抗日战争、独立战争,另一半来自对未知最本能的警惕和敬畏。 妈的,大明都把女真人和蒙古人打回老家,一路快进到资本主义萌芽阶段了,谁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疯事!是各退一步君主立宪还是工农阶级暴起革命还是外星人降临地球完全是未知数,所以在听到疑似社会主义民间结社的瞬间李持盈的内心除了惊愕、震撼及措手不及,隐隐还有一些靴子终于落地的释然——汉人一向被认为是非常能忍的民族,前世的历史课本里依稀有句话叫‘我大清自有国情在此’,所谓温良恭俭让无不是在歌颂这种吃苦耐劳、勤勤恳恳的品质,可汉人并不是完全没有骨气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社会生产力的上升必然伴随着精神层面的觉醒。 她不能昧着良心说这是一件坏事,哪怕她现在身处他们的敌对阵营。 “那那些到任就被暗杀的官员……” “有些是他们做的,有些不是。”江南官场不好混,首先是宗族势力,就像戏文里唱的,好几家沾着亲带着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然后是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大商号,每年的税收、年末考评可都系在他们身上呢;再有便是工会与各部衙门,这些人中哪一个是好缠的?不是实在揭不开锅了,也不敢搞降薪这种明摆着要出事的举措。 “不是白衣教?”她半信半疑的样子实在傻得可爱,“那会是谁?好歹同朝为官,不至于胆子这么大吧?”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边喝水一边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那个同窗似乎就是浙江籍?有空不妨问问他。” “……” “……” “你是不是年前就躲进我家了?”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质问这个,“那几阵莫名其妙的妖风其实都是你对不对??” 白某顾左右而言他:“你看中他什么了?” 她不缺钱花,心眼又很明显的不太够使,精明厉害的商人子绝不是个好选择。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心情有那么点微妙,仿佛看着小鹿撒欢儿跑进陷阱,偶尔旁观无知少女(……)陷入爱河,总会产生一种类似不忍的情绪。 别过去,快回头。 小鹿倒是没有半点扭捏:“他长得不错……” 话没说完,白某忍不住笑了一声,李持盈胆子渐肥,往他看不见的方向悄悄翻了个白眼:“跟你自然是不能比了,可世上有几个人能跟你比呢?至少我觉得他长得不错!很不错!” 他又是一个没忍住:“行行行,不错不错,可是长得不错有什么用?人家不知比你精明了多少倍,回头把你卖了你还傻乎乎给他数钱。” “我又没打算嫁给他!他精不精明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看上他长得好、脑子好,适合当孩子爹,不行吗!!” 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死揪着这件事不肯放,如果是觉得婚前恋爱太过惊世骇俗,那也罢了,偏偏他们对她谈恋爱这件事没什么想法,只是对恋爱的人选颇有异议。不是、商人子怎么了?她觉得合适就可以呀! “你没打算嫁给他?”这下轮到白君呛着了,“那你是想学乡下富户的独生女,跟他借种生孩子??” 李持盈才要反驳未必一定生孩子,她就是觉得和他呆在一起很开心,白娘子的下句话直接把她吓傻了:“就他那弱不禁风的体格?还有他的个子也不算很高吧?你找他还不如找我。” 面面相觑。 眼看要到午膳时间,仓惶逃跑前某人往她怀里丢了个荷包:“借住几天的谢礼。” 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小捧冰凉反光的黄铜子弹。 夜里洗漱完毕,李姑娘四肢展开,平躺在床上问梅枝:“你有没有觉得我最近红光附体?印堂发亮?” 梅枝以为她撞客了,借着电灯凑过去看了两眼:“姑娘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她长叹一口气,“就是……” 就是总怀疑自己是不是穿成了玛丽苏女主角。这时候的人说话这么随便的吗?她对他可没有半点用处吧??什么叫‘你找他不如找我’,他知道生孩子具体需要做什么吗?? 梅枝没太在意,俯身替她掖了掖被子:“想是今儿累着了,夜里别劳神,好生睡一觉,马上开了学又有的忙。” 她翻个身看着她:“你一向不喜欢柳枝,倘或她说了什么话,别往心里去。” 当年关于派谁回南这件事其实她犹豫了很久,柳枝为人伶俐,可惜是公主府出身;梅枝忠心足够,偏偏做事不细致,性格也有些过分老实了。思来想去李持盈还是择柳枝而弃梅枝,尽管她知道她一直有心回家看看。 “我不是怨怼姑娘,只是来了这几年,总不见他们写信来京,心里着实挂念。” “不是怨我?”她道,“那之前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撇在青云寺?” 天长 梅枝的表情一僵,眼神也略有闪躲:“那天奴婢不小心迷了路,让姑娘受惊了。” 她看着她没再说话。人是感情很复杂的动物,李持盈相信梅枝绝不至于下手害她,同时也明白两人不再似从前那么彼此信任。她有了新的朋友和玩伴,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而她的世界还是那么小,无怪会认为她偏私偏信,一味重用新人。 “我不是介意你埋怨我,”过了约五分钟,她静静开口,“又不是菩萨在世,哪里做得到四角俱全?你在我身边也呆了好些年了,倘或有别的想头,不妨开诚布公的同我说一说。” 这话太重了,梅枝手一抖:“奴婢不敢,求姑娘超生。” 她早就立志今生不嫁人,虽说跟着姑娘认得几个字,出去做账房或掌柜娘子还是不太够格。做丫鬟久了,习惯了没有主见,梅枝其实自己也理不太清思绪,不是不知道公主府的人确实强过她,除了自小练就的一手针线活儿,她并没有什么远胜于她们的地方,之前桃枝在时尚且可以说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后来桃枝嫁人配小厮,柳枝放出去,她连竹枝都争不过。 只是内心深处始终咽不下一口气罢了,总觉得自己痴长几岁,和姑娘又是打小儿的情谊,拉不下脸屈居后来者之下。 “好啦,”李持盈笑了笑,点到即止,“你既然没有出去的打算,那就算了,我这里总少不了你的一口饭吃。” 出了正月便是怡郡王大婚,虽有白衣教匪徒在诏狱集体自裁这样晦气的新闻,除了《大明日报》提了一嘴,其余小报均不见动静,老百姓们茶余饭后还是更津津乐道杂胡郡君的婚礼排场——大明建国快五百年了,皇室头一回混进番人血统,别说这杂胡郡主还顺顺当当长大成亲了。婚礼前夕整个北京城都像被红色点燃,《京城早晚》很不怕得罪人地报道说先帝朝不受宠的公主、长公主出降都没有如今这样热闹。 朱颜没有亲兄弟,荣王夫妻将朱持晖和李持寿哥俩请来做了宾客,帽子上各簪一朵红绒花,一个负责出门迎新郎,另一个留在堂上招呼客人。李持盈则陪着朱颜坐在里头,按说封了王就该另外开府,奈何如今财政紧张,加上她是荣王的独生女儿、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干脆略过这一遭,从王府挑了个院子扩建成郡王规格。 “你紧不紧张?” 屋里没有外人,朱颜顶着凤冠吃吃笑话她:“究竟是我成亲还是你成亲?我都不紧张,你怎么紧张成这样?” 二十岁正是如花的年纪,本来五官不见多么明艳逼人,浓妆那么一勾勒,天生骨相立体的优势就凸显得淋漓尽致。朱颜的发质随母亲,微微有些自来卷,为了梳这个极其复杂的发髻头皮没少遭罪。 姐儿两个手挽着手,李持盈嗅着她身上刨花水和古龙水的香味道:“我替你紧张行不行?” 一会儿行过大礼还得另换一身衣服出去敬酒,别人大婚新娘子尽可以呆在屋内,她是怡王,满座宾客至少一大半是冲着她来的,断不能躲这个懒。 外面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朱颜看了一眼自鸣钟,没事人似的和她继续闲聊:“有什么可紧张的?我还住这儿,也还姓朱,过两日咱们叫上晖哥儿一道去大戏院看戏吃酒,听说新排了一出好戏,只不知唱得怎么样。”说完自己觉得可乐,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别人成亲你就急得这么着,到你自己成亲那日还不定急成什么样子,昨儿我说让你过来和我住一晚,你偏不肯,不然,省了多少功夫。” 不就是婚前性教育吗?李持盈暗自腹诽,你们那十几本春宫图加起来也未必有我知道得多。 “……我认床,换了地方就睡不着觉。” 新娘子作势瞪她:“就你事多。” 不多时喜娘进来报时,说二爷和新郎已经到街口了,一屋子人登时动作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听到朱颜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抬臂,丫头婆子们井然有序地将金镯子、金项圈全套往她身上招呼,不过片刻功夫,偌大堂屋都似被艳光照亮。 李姑娘看着镜中人问说:“你见过新郎官没有?” “见不见都一样。” “总得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吧?” 朱颜又想笑了,给她补妆的喜娘忙道:“乡君这一听就是孩子话,逗咱们郡君娘娘开心呢。那新郎长什么模样儿、几个鼻子几只眼,今晚上不就见着了吗?何必急于一时?” 朱家女人什么时候缺过男人?就是长成个猪八戒,大不了当他是块腊肉——晾着呗。 李持盈不说话了,很快外头又来一个媳妇子,红光满面地进门先蹲了个深深的福礼:“回郡君、乡君,二爷和仪宾已经到门口啦,王妃请您快准备着,一会儿就该行大礼了。” 朱颜的奶娘闻言,赶紧抓了把金银锞子撒出去,一迭声地问说:“流水席准备好了没有?这可是大功德,不许出丁点岔子的。” 没听说婚礼还有这个流程啊?李乡君多了句嘴:“什么流水席?” 奶娘们笑道:“南边年成不好,年后京里多了好些花子,这大喜的日子,何不叫他们也沾沾喜气?因故王妃在咱们府后头设了上百桌流水席,都是好东西,权当给王爷和郡君添福寿了。” 饿了一冬的人,个个瘦得皮包骨,得亏郡君有先见之明,提前拨了五十个侍卫过来主持秩序,否则非闹出人命不可。张寻义从街头走了还没五步,已经拉开了至少叁个踩着别人往前冲的人,其中一个还冲他骂骂咧咧,被他毫不留情地骂回去:“不是看在我家主子大喜的份儿上,头都给你拧下来!” 倒是被他救下的年轻后生多少懂点礼数,还知道双手合十道个谢。 “就是……怎么瞧着不大像汉人啊?”他狐疑,“这头发短的,倒像乌斯藏那边来的盲僧。” 冷处浓 接亲大队浩浩荡荡,几乎堵满了王府门前的整一条街,听到人说‘来了来了’,李持盈也跟出去凑热闹。为着今日办喜事,差不多的人都披金挂彩,人头攒动中但见朱持晖一身翠色妆花蟒袍,头上簪着象征主家身份的红绒花—— 此时结婚讲究‘红花配绿叶’,仪宾的大礼服是青色的,他虽然身份高过他,却不想在此时抢人家的风头,教朱颜难堪。新郎官一进门就被喜娘婆子们引去里头,李持盈看到他稍晚一步,也被簇拥着翻身下马,不知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二爷的眉头微蹙,衣裳也顾不及整顿就侧头吩咐了好几句。 此时尚未开春,墙角树梢上还积着不少残雪,因此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衣裳,骑马出去跑了一大圈,好悬没被捂出一身汗。远远儿看到李持盈站在一颗刚刚冒芽的柳树下,朱持晖扶了扶帽子,撇下众人快步走过去:“外头冷,你怎么出来了?” 男宾女宾没有分开设宴,只在花厅中间架了一面玻璃屏风,他们站在这里说话,人来人往的倒也不是很显眼。 “要行大礼了,出来看看热闹。”方才荣王通红着眼眶进了内室(……),父女俩想是有梯己话要说;王妃正忙着招待宗室女眷,大明开国这么多年,光是姓朱的就能拉出来打十桌马吊;剩下一个华仙公主被女官和官太太们绊住了,王府的下人找不着主心骨,可不是只能没头苍蝇似的黏在他的身后?想也知道他今日不会得闲,姐姐生怕耽误他的时间,忙道:“早上吃东西没?一会儿席上肯定有人过来敬酒,趁这会子有空,抓紧垫垫肚子。” “那个不急,新姐夫还得擦擦汗,重新梳个头呢。”今天天气极好,阳光照在他身上,显得衣裳愈艳、眉眼愈鲜,大红绒花都被压倒了,非但不俗,反衬得人天生贵气。 “看我干什么?”两人说话时隔着几步距离,不远处似乎有人在找他,晖哥儿顺势往前站了半步,借树影遮蔽身形。 李持盈也便后退半步:“……你快过去吧,肯定是有事才这样四处寻你。” 他的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却没立刻发作,只道:“你靠近点,我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 二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条眉毛作势要竖起来:“怎么着我还能咬你不成?” 借着自身影子的遮掩,少年变魔术般从袖子里拿出了一簇含苞欲放的复瓣春桃,“我们都有花儿戴,独你没有,喏,路上随手折的。” 说完就扭头走了,徒留李持盈傻站在原地——随手折的花怎么可能这么干净?而且大小合宜,簪在鬓边仿佛故意为之。 “……乡君?乡君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快和奴婢进去吧,里头已经开始赞礼了。” “知道了。”她莫名有点恼火,这么小小一簇花,丢又丢不得(他知道了肯定要生气),拿在手里简直烫手。 里头赞礼官唱过叁声,新郎新妇拜过天地和父母,大家终于可以依次入席了。李姑娘发现除了圣上未曾亲至,只派人赏了东西下来,端王因病没有现身,倒是王妃携小郡主过来道了声恭喜。小辈里宁远伯吴子澜匆匆露了一面,听说他因为作风问题一直与夫人不睦,十几二十房小妾整日在家斗法,闹得一家子鸡犬不宁,好在他弟弟吴子华新晋了锦衣卫指挥佥事,不是看在这个兄弟的面子上,只怕今日还要受冷落。 余下的人里松磨土司是必到的,朝廷刚刚平定川西之乱,这种面子工程绝不会少;再有便是几位与荣王打过交道的阁老尚书,再怎么看不上番女,君臣礼数不可不尽。 “咦?那是谁家女眷?” 没穿官服,应当不是女官。 负责斟酒的大丫头借布菜的功夫瞟过去一眼:“那是黄大人的妻女,咱们王爷叁月就启程去法兰西了,黄大人是随行的属官之一。”顿了顿,“听说他的这位夫人出身九江白家,瞧着倒是不大像。” 她在脑内迅速把神佑朝至今较为显赫的家族都过了一遍,还是对这个‘九江白氏’毫无印象,不由压低嗓子八卦起来:“怎么说?” 丫鬟没料到她竟没听过这段野史,只得硬着头皮道:“奴婢多嘴,乡君勿怪。这不过是市井玩笑话,实在做不得真的。”说罢见人没有因此压下好奇心的意思,不得不低着头把话吐实:“都说白家出美人儿,尤其是……尤其是美男子。传说神佑爷那会儿,有一回戚将军带着一个新提拔的副将进宫面圣,因这副将长得实在很好,就、就被神佑爷给看上了,还一路升成了将军。” “后来他家就不行了,虽不至于多么落魄,总是不上不下地混着,少数几个混出头的无不是面目精致,先帝爷时被派去驻倭的那个白……白什么将军还登上过《名士风流》,大家就这么浑说起来了。” 共一舟 白姓,驻倭,美人……实在很难不令人产生一些联想。李持盈浑身一僵,然后仿佛很感兴趣般继续追问说:“那那个驻倭的白将军回来了吗?” 今日场合特殊,她不能也不愿意为了某个几面之缘的朋友破坏朱颜的好事,找报纸这事不急,只要切实发生过,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这回丫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她身侧的一位官家小姐主动凑趣道:“黄大人头先一直在通译馆当差,李乡君没见过他的家眷也是寻常。听闻他家小女儿也在叁思学塾读书呢。” 托朱颜的福,她对京城社交圈并不十分陌生,虽然没到手帕交遍天下的地步,熟面孔还是认得几张的。她们对她的态度一向有些微妙,说冷淡肯定不对,说亲切……也不太像,一点热络、一点同情,再加一点社交场合的标准面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位邵姑娘一说完,周围好几道视线齐刷刷转了过来。 “真的?这么说来还是同门。” “瞧着年纪尚小,不知他家怎样打算,是举家都过去还是黄夫人带着孩子们留京。” “也是,外头哪里比得京里,色色便宜。” 一句接一句,仿佛这个黄大人是什么极端重要的人物,人人发自内心地替他考虑种种事宜,直到起头的邵姑娘抿嘴笑说:“好啦,再说人家就该不自在了。” 众人这才止住嘴,转而对李持盈道:“今儿这样的日子,怎么不见驸马爷?莫不是身上不爽快?我爹带着哥哥赶了个大早,瞧见公主府的人在那里拴马,还以为是驸马爷到了。” 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也摆出一张端庄矜持的社交笑脸:“说来也是不巧,唉,怡王的大事当前,偏偏爹爹老毛病犯了,腰疼得起不来床。母亲说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外道?心意到了就行了。” “这是这话。”女孩子们纷纷点头,叽叽喳喳地重又聊起来,一说方才瞧见郡君,气色实在很好,果真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说今儿有道东坡肉香甜不腻,正配这葡萄酒吃;还有的说自己认识一个手艺极佳的老中医,最擅长治腰病。李持盈端坐其中,但笑不语。 可能因为还在读书,之前有人说晖哥儿越长大,上赶着巴结她的人就越多,她还没什么实感。今日是他头一次在满京权贵面前正式露脸,如果不是她自作多情,反响这就来了。 饮多了两杯葡萄酒,更衣离席时两颊微微有些发烧,李姑娘看着花园里的数棵桃树,随便找了个人问说:“二爷现在哪里?” 柴房门一打开,里头的人明显瑟缩了一下。这里灰尘满地,朱持晖又生性爱洁,立刻从怀里抽出一条素色手帕捂住口鼻:“就是他?” 思来想去总不放心,生怕是乌斯藏派来的细作,着意要坏郡君的好事,张寻义还是派人把那个盲僧拿下了,回过王爷后就近关在了柴房。谁知今日王爷高兴,在席上多喝了几杯水酒,现在整个人晕晕乎乎说不清话,郡君又……又脱不开身,只好使人去请二爷的示下,看是暂时先关着还是另做安排。 那人被捆得严严实实,一身褴褛的布衣,鞋底子很薄,想必之前走了很长的路;腿上身上都有很多细小的伤口,从身量判断应该也挨了很久的饿。朱持晖抬步走近,还未说话便听他道:“是你啊。” 仔细听依稀能听出一点怪腔怪调,但就藏人来说他的汉话已经极其标准,甚至还带了一点南方口音。张寻义要上前,被二爷抬手拦住,借着午后明烈的日光他能清晰地看到这个人被泼过滚油,眼皮完全粘连在了一起,从耳根到脖子满是大片烫伤。 “看来你瞧见了一些不该瞧见的东西。” 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看东西不用眼睛,所以无妨。” 二爷蹲下来仔细端详他的五官,怕看不清楚还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对着人家的脸戳戳弄弄:“……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京里现有两个川西土司,他也算是和藏人打过几回交道,西藩人与汉人不同,那里的奴隶真就是奴隶,连条狗都不如,主人一时不高兴了,可以将他们的皮剥下来做成鼓敲。是以他看见他的伤势时并不如何意外。 “六年前……”不知怎么这蛮子停顿了一下,似乎哽咽,又像是在回忆,“就在此处的马厩,我与你有过一面之缘。” 朱持晖猛地站起来:“你们都出去。” 他妈的,那个白鹿巫师!!!他居然还活着!!! 贺新娘『po1⒏mobi』 冷静了足足五分钟,二爷摩挲着腰刀轻声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眼睛是怎么回事?又是如何摸到了王府后门?” 人心易变,谁知道他会不会因为当年之事对颜姐姐心存怨恨?这人毕竟有些神鬼之能,万一被他下个什么诅咒岂不是糟了?再有,他也确实好奇,朝廷给出的官方说法是徐同光父子利欲熏心,趁先帝病重勾结白衣教贼人,那些贼人死的一个不剩,实情究竟如何只有涉事者才能知道了。 巫师没有被他吓住,只是脸上的表情如潮水收了回去:“这是我的灾劫,来到这里是因为天神还有任务给我去做。” “什么任务?”他注意到他的牙齿没有断裂太多,暗自思忖道:“锦衣卫果然叫人钻了空子。” 人犯进诏狱的第一件事就是凿烂牙齿,防止他们咬舌自尽,这蛮子在那活地狱里泡了几个月,一口牙居然还能使,徐客洲被抓得不冤。 “……我暂时还不知道。” 这么说没人指使他?朱持晖半信半疑:“谁放你出的诏狱?这几年你一直在南边?” 难道是白衣教老巢被剿了,所以他也跟着北上?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有火枪,还有鸟铳,”话说到一半室内忽然响起一阵咕噜噜的肠鸣,丹珠吸了吸鼻子:“这里有没有东西吃?我叁四天没有吃饭了,刚吃了一个馒头就被关进这里,现在肚子饿得厉害。” 二爷莫名有点被气笑:“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今日是朱颜……就是玛波郡主成亲的日子。” 藏语中‘玛波’意为红色,朱颜协助修建了川汉铁道,一些在川汉人和少数少民尊称她为玛波郡主。 铺天盖地的红色里李持盈万分尴尬地发现月事提前来了……好死不死,为了透口气她还特意选了一处相对僻静的耳房小憩更衣,想是今日事忙,一到这里引路丫鬟就被婆子们叫走了,还道乡君在我们这里走动惯了的,有事再吩咐就是,她察觉到不对,连声等等都来不及说。 本来头就有点晕晕的,人声与丝竹舞乐隔着几重花木,仿佛远在千山之外,隐隐约约听不真切。数不清等了多久,李乡君几乎做好了大喊一声、当众丢人(……)的心理准备,假山石后突然传出一阵脚步声—— “是谁在那里?” 她瞬间酒醒了大半。女儿家体重轻,按说步子不会这么沉,不过这事也说不准,女武官中不乏能以一当十、体格精干的练家子。 来人闻言一顿:“……李持盈?” 原来是川西土司多吉仁次,他们藏族赘规(礼服)颇多装饰,走路时总会发出细碎的轻响,加上汉话不够标准,仍带着些许西藩口音,才教她一听就听出来是谁。 她没有立即放松心神,尽管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直觉告诉她这个时间点,他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一件寻常事。 “你怎么了?”他似乎走近了两步,脚步也跟着放轻了一些:“你在那里头干设么?” 门内的李九缓缓按上手枪枪柄:“哦……我有点不太舒服,正好,烦你替我问一问持晖,就说我还在这里等着他的。” 过了约一分钟,门外传来答复:“好吧。你呆着别动,我去找找他在哪儿。” 二爷赶来时一路步履匆忙,今儿真是忙成了一只陀螺,杯盏碎了问他、灯笼少了找他,就连宾客的马打架尥蹶子都有人专程进来回一回,开席到现在连口热乎饭也没吃上,冷不丁听见她不舒服,还当是怎么了,谁知一进门便听李持盈道:“你你你先别进来!!” 朱持晖恶向胆边生:“我偏进!” 那俩成亲的只管高卧,他倒在这儿替他们白操心,不是、凭什么啊?晖哥儿正欲好好偷个懒,和她说会子闲话,没想到里头直接恼羞成怒:“我裙子脏了!你先帮我借一条干净的来!” 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裙子脏了是什么意思,王府不比别处,屋里统一铺着青石砖,为着今日办喜事庭院也早就收拾得齐齐整整,若说弄脏……再算算日子……一口温茶好悬没呛进鼻子里:“哦……哦。” 幸好颜姐姐是娶姐夫进门而非嫁进别人家里,借裙子不过一句话的事。他知道她好面子,干脆把下人都赶得远远的,自己站在屏风外低声道:“你怎么也不知道忍着点?” 他倒不是嫌她晦气,就是觉得毕竟是在人家家里,不比自己家里方便。 织金马面本来就重,冬裙还挂了里子,李持盈汗都下来了,正窸窸窣窣地系腰带,闻言一乐,手上差点脱力:“我——你以为这是能忍住的事儿么?”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傻话,脸颊隐隐烧起来:“你换好了就赶紧出来。” 话音未落便听啪的一声,依稀有个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定睛一瞧,是她今日戴出来的金鱼荷包。 小说+影视在线:『po1⒏mobi』 手足相亲 李姑娘不擅女红这件事不是秘密,事实上如今的官宦女儿少有精于此道的,大家忙着读书上学,闲了还要管账理家、读书论报,哪有时间一针一线的钻研刺绣?面上应付得过去就行了。就连新娘子要给夫家绣见面礼这样的老规矩也不过应个卯,譬如今儿新郎官身上的荷包,朱颜顶多在上头刺了两针,人家唯恐劳动郡君,还要千倍百倍地还礼。 “这是梅枝给你做的?”他弯腰将荷包拾起来,“胖头胖脑,还挺可爱的。” 她整理好衣裙,有点尴尬地走出来:“是挺可爱的,你喜欢,给你也做一个。” “我要你做的,你亲手给我做。” 她没听出别的意思,只道这小子惯会蹬鼻子上脸:“爱要不要。” 他见她精神尚可,不似前次整个人病恹恹的,脸色也依然健康红润,便道:“你肚子疼不疼?难受的话从角门家去歇着,反正大礼已经行完了。” 颜姐姐不会挑她的礼,余下宾客中没人有资格挑她的礼,提前离席也未为不可。李持盈终于注意到他略显疲态的脸,晖哥儿很少这样不顾形象,总是头发一乱就要着人重新梳,此刻眼圈儿隐隐发红,衣服也皱巴巴的,额头上还濡着细汗,看上去居然有点可怜。 “……你陪我一道回去吧,大礼已毕,再出岔子也有限。”真有什么事,还有荣王妃和华仙公主呢。 此时正经作客必须从大门进出,哪怕身份不够、不能使主家开中门相迎也绝不可以贪方便抄近路,会被视为上不得台面的鬼祟之人。荣王府与华仙公主府只隔着一条小巷,从角门出去拐个弯儿就到了,早上一行人却浩浩荡荡兜了一个大圈子,叫她说真真是遭罪。 姐弟俩面对面坐在马车里,他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葡萄酒味:“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新姐夫家从前在海关任职,不敢说家资巨万,葡萄酒水晶杯总是不缺的,尤其他还姓王,总叫她想起前世名着里的话: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想着想着好笑起来:“对了,仪宾长得怎么样?好看吗?” “你没见到?”他们进门时她分明出来了,“长得……就那样吧,勉强称得上清秀。” 王宜之与朱颜同年,真要较真比她还小上两个月,竹竿身材,面皮白净,丑肯定是不丑,就是也没多么惊艳。至少不如巫师令人记忆深刻。 想起那个巫师他不自觉皱了皱眉,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会儿出现,也不知道真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碰碰他的膝盖:“你怎么了?” “我以前很抗拒这一天的到来,真的来了才发现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受。”晖哥儿一顿,低头看两人的鞋尖,“你来京城之前家里没有别的兄弟姐妹,除了爹娘、奶妈子和丫头们,就只有一个颜姐姐陪我说话聊天。” 一直到到五岁他都被养在深宅内院,等闲见不到外人,这事李持盈也有所耳闻。 “她会带很多见所未见的新玩具来,也不似娘一味管束我,天气好的时候还会带我去花园子里爬假山、放风筝。我很讨厌奶娘们说她终有一日要嫁人,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就不要我了。”那会儿他甚至拍着桌子直嚷‘不许’,实在要嫁就嫁来他们家,把公主和嬷嬷们逗得前仰后合。后来两人渐渐长大,朱颜开始上学读书、跟着荣王参政议事,有了自己的生活,他还因此失落了好一阵。 李乡君有一点点吃味,同时又有点心疼和理解:“我说你怎么那么小就开蒙念书了。” 家教再严,凭他当年混世魔王的本事,拖个一年半载并非难事。 “一个人在家呆着很无趣啊,”混世魔王没有否认,“不过后来你来了,就好了。” 气氛登时有点尴尬。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她在努力与他保持距离,只是两人实在太熟,骤然生分也生分不到哪里去,总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况——她没办法不安慰他。‘将来如果我成亲,你也肯定会习惯’就在嘴边,却偏偏怎么都说不出口。 马车驶进二门时小肚子坠了一下,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就算成了亲郡君也是你的姐姐。” 一起度过的光阴和血缘是做不得假的,她不相信朱颜会为了所谓‘丈夫’将他抛诸脑后。 “我知道。”因为是临时决定回来一趟,门房小厮措手不及,好一会子才将软轿备好。朱持晖先跳下车,也不要人帮忙:“你能走吗?抓着我的手。” 她被他半扶半抱着拉下马车,才要打发他回非仙阁便见不远处一个婆子脚底抹油般急急跑了,二爷一个眼神,长庚长明一齐上前将其制住,仔细一看,却是闻笙馆门前负责扫洒的张妈妈。 “求姑娘超生……” 天纵我 事情的原委其实很简单,这事得从柳枝回京复命说起:柳掌柜外出几年,人出落得越发水灵,俗语道‘人靠衣装马靠鞍’,穿金戴银之下竟不似个丫鬟,倒像是外面殷实人家的小姐,寿哥儿的乳母赵妈妈因此动了心思,她儿子今年二十一岁,因为游手好闲、花钱如流水一直没能娶到婆娘,若能得个颇有积蓄的丫头岂不两妙?深知柳枝的脾气古怪,不好拿捏,她倒没张口,转而看上了次一等的松枝,那是个人尽皆知的闷葫芦,年纪也不大不小的,只等挑个日子邀上几位老姐妹打边鼓,自以为便再无不准的了。 谁知这松枝虽不比柳枝伶俐,却是个肚里有主意的,接连几次都没松口,今儿被烦得实在受不了,干脆躲进姑娘的卧室纳鞋底。几个老婆子被个二等丫鬟扫了面子,如何肯依?一面嚷着‘了不得了,要攀了高枝儿做凤凰去了’一面冲进里头又摔又骂,这会子还在那里和竹枝撒泼对嘴呢。 李持盈:“……” 这就是寄人篱下的坏处了,打狗须得看主人,说起来是她受了委屈,可人家是公主府的奴仆,又是奶过小少爷的‘有功之人’,她一个继女还真不好开这个口。 “先捆起来打二十板子,”能开口的那个并不客气,“敢趁主子不在家闹出这种事,谁知道背地里还做过什么?剩下的等娘回来再细细地审。” 她用眼神问他:你确定?那可是老叁的奶娘。 公主宠爱幼子,连他身边的人也比别处得脸,打板子不比罚钱,一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 朱持晖不以为意,冷笑一声:“我还要顾及她们的脸面不成。” 正月里爹的那个外宅有了身子,公主知道了,派人直接灌了一碗猛药,连大的带小的都没保住,爹爹因此和她拗上了,今天这样的场合也敢装病推脱。这些下人必是以为驸马爷失势,可以顺带踩一脚李大姑娘,呸,没脑子没王法的东西,便是爹真的失宠于娘,她身上还挂着个乡君呢! 闻笙馆被闹了个天翻地覆,吃食器皿都好收拾,酒味菜味却没那么快散去,二爷见状,假装无意地清清嗓子:“不然去我那里歇晌?东西一应都是全的。” 天还没回暖,府里虽然不缺空屋子,立时就能住人的却不多,总不能叫她去住下人房,和丫头们挤通铺?李持盈也明白这一点,故没有拒绝,只是心里有点惴惴,总觉得自己在做坏事(……)。 一直都是他来找她玩,他过闻笙馆吃饭,她好像很少去到他的地盘,勿论在那里睡午觉…… 年前连翘放出去配了小厮,沉香却没有一道出去,他屋里的配额是四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此时看来满打满算也就叁四个人。不过李姑娘没问,二爷也不多作解释,待沉香亲自铺好床,被子枕头都重新熏过,她酒劲儿上来,扭捏了一小下就躺了进去。 反正不是他平时睡的那一张,应该没关系的吧? “……你为什么还在这儿?” “你睡你的呗,”顿了顿,气势渐壮,“我也要休息的啊!” 明明不在一张床上,为了避嫌两人之间还加了一扇山水围屏,不知道为什么她死活睡不着了。头还昏着,身体也并非不困,只是胸口仿若揣着一只自鸣钟,闭上眼没一会儿就要弹开来确认一下自己在哪儿,好平复心情。 “你睡着没?” 变声完毕后晖哥儿的声音不像小时候那么脆生生的,尤其压着嗓子说话时,莫名带了点低沉的黏连。 是因为看不见他的脸吗?她怎么觉得他忽然就从‘小少年’跃进到了‘少年’?姐姐翻了个身,尽量不去想他就穿着亵衣躺在十步之外:“没有。” 少年有点得意:“我就知道你没有。” 他不爱浓香,更爱皂角、肥皂的清新气味,沉香她们熏衣被时总是格外小心,生怕味道重了惹小爷不快。李持盈窝在被子里,不一会儿满头、满身都成了这个味道:“你知不知道朝中有个姓白的将军,十几年前被派去驻倭的?” 左右睡不着,干脆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姓白的将军?朱持晖在脑内迅速检索了一遍近十年的武将职位调动,狐疑着问说:“怎么了?” “就,偶然听到席上姑娘们聊天,有点好奇。” 没等他继续追问,李持盈突然咦了一声:“你枕头底下为什么放了一块手帕子?等等,这是不是我之前——” 二爷鞋也顾不上穿,脸色通红、赤着脚一路跑下床,将手帕一把抢了过来:“你你你怎么随便翻人的东西!!” 团酥 她没想到他竟然还留着它,脑袋嗡的一声,脸颊迅速充血:“什、什么你的东西!那分明是我的!!” 说着就要上手去抢,夭寿了,这玩意儿怎么没被立刻销毁?哪怕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自己拿它做过什么,这会儿也一丝不差地回想起来了! ……那不是她帮他那啥之后擦手的帕子吗!!! “你不要了,自然就是我的!”朱持晖据理力争,脑门上青筋都爆出好几条,“你怎么这么蛮不讲理?” 到底是谁蛮不讲理??姐弟俩挣扎着厮闹在一起,他仗着个子高两手举过头顶,她便站到榻上去够,眼见人八爪鱼似的扒上来,二爷真急了:“你别、你看着点脚下!” 话音刚落便听砰的一声,不知是谁脚下一滑,两个人双双摔进床榻里。 好在褥子铺得厚,并没有摔疼,他还眼疾手快地用手缓冲了一下,只是姿势变得有点微妙——他的一条腿恰好卡在她两腿之间,因为动静太大,亵衣的领子往一边倾斜,露出她脖根后一圈系带似的东西。 “很久之前我就想问了,”朱持晖咽了口口水,手指绕上那根细细的带子,“这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李持盈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呼吸轻若绒羽,不敢用力:“你先起来……” 怕她受凉,他很体贴的让人烧了炭盆,公主府里只用银霜炭,没什么烟气,热度也较为宜人,此刻她却觉得那火也太旺了些,把她额角鼻尖逼出了一层绒毛似的细汗。 “你说了我就起,”有人耍无赖的功夫臻至化境,“不然……我就自己扯开来看。” 那不是肚兜的带子,肚兜用料更实,怕边角磨伤皮肤,也为了穿脱方便,系带一般置于后腰。后腰……他突然深吸一口气,一绺头发从肩上滑落下来,身下李持盈好似被踩到尾巴的猫,咬牙切齿地冲他叫道:“朱持晖!” “我还没问你拿我的手帕做什么呢!你少跟我得寸进尺!!” 特殊时期使不上力,她又不敢大吵大嚷,怕把丫鬟们惹进来,只能这样无能狂怒。二爷得意至极,一股无名的兴奋感冲上头顶,让他很想好好戏弄戏弄她,看她又惊又恼又羞又耻的模样。 “你自己不要的,我捡回去当然就是我的了。”他把证物攥进手心,“还有你几时变得这样小气?一条破帕子也追着我要。” 姐姐真是被气昏头了:“既然只是一条破帕子,你倒是别跟我抢啊!让我拿去烧掉!!” 他的眼神一沉,正待顶嘴便听某人闷哼一声,身子也跟着一蜷。 “怎么了?你是不是肚子疼?” 他不闹了,慌手慌脚地扯过被子想给她盖上,李持盈觑到空档,身残志坚的起身欲从他手里夺回罪证旧手帕,不想发丝被枕巾勾住,他的手指顺势一划,颈后的带子应声散落。 胸口骤然一凉,姐姐没反应过来似的,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倒是晖哥儿傻乎乎地看着她:“不是、不是我,是它自己……”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逃命般迅速钻进被子里。亵衣轻薄,她又贪方便没穿肚兜,他肯定全看见了…… “我什么也没看到,”二爷不知是臊她还是安慰她,顶着一张大红脸喃喃道,“真的,什么也没看到。” 她跟死了一样躲在里面一动不动,他下意识地揉捏起手里那块旧手帕,半晌:“姑娘家都要穿那个么……” 那么又小又薄的一件,能遮住什么?再说平时是穿在肚兜里面还是外面呢? 李持盈暴躁起来,彻底破罐破摔:“你不是说没看见么!你管那么多!!” 他听出她恼了,伸手扒拉她的被子:“大不了我也穿一天,任你看、任你取笑,这总行了?” “不是,你有什么可穿的呀?”她被他逗笑,绷不住表情乐起来,“你别惹我笑我和你说……” 月事头一天,一笑就往外涌。 晖哥儿的眼神几乎不敢往她脖子以下去:“你笑话我?好啊,我以前有没有笑话过你?你居然笑我??” 他不懂女孩子的事情,有什么法子?丫鬟婆子们吃饱了撑的也不会和他说这些,狐朋狗友之间倒是会聊女人,那也仅限于床笫之事,他真的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肚兜男女都穿得,这个小衣服只有女孩儿能穿吗? 她哈哈笑个不住,晖哥儿干脆出手挠她的痒痒,姐姐眼泪都笑出来了,在被子里扭作一团:“你干什么!朱持晖你别太过分了!!” 不知不觉间被子滑去一边,他干脆制住她双手,防止她耍赖偷袭,姐姐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既怕亵衣领口敞得太大,露出里面匆忙绑好的胸衣,又怕下面月事带没有系牢,动静大了会侧漏,待要扭一扭腰腿,调整一下姿势,忽然大腿碰到一团热乎乎的东西。 “你不是好奇我拿你的手帕做什么吗?” 一夕 接下来发生的事她总疑心是一场梦,他脸上孩童使坏般的狡黠消退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见的试探与认真,晖哥儿头一次在她面前……这样时分明害羞又慌张,此时却像习以为常,眼里晃动着水色,两颊涌上红潮。 其实李姑娘的心里明白,像她这样不要丫鬟侍候穿衣、贴身衣物坚持自己收纳的才是本时代的异类,侍女、奴仆在贵族眼里根本不能算‘人’,仅是个物件,男女主人同房时不乏贴身女婢在一旁服侍助兴,对他来说这是很自然的生理现象,不管是找个人泄欲还是自己纾解全在情理之中,他会害羞、不好意思仅仅是因为在她跟前。 她的脑子开始混沌,分不清究竟谁更先进(?),谁则落后。 “你别告诉我……”后半句话说不出口,明知他正等待着她的反应,以好整以暇地欣赏一贯胆大妄为的姐姐的窘态,她还是可耻地磕巴了一下,这话怎么说呢?你别告诉我你拿我的手帕撸过? 朱持晖得意地笑了,眼底有动摇的神色一闪而过,更多的是占得上风的快乐和畅意。李持盈在他面前一直非常强势,从不会卑躬屈膝地讨好他,二爷很喜欢、很享受这种强势,但是偶尔,当她不知所措步步退让,露出这种女人似的神情时他也会不可遏制地感到兴奋。 好像窥见了她的另一面,好像……他们真的只是一对普通的少年少女。 “告诉你什么?”他捉着她的手往下,用力之轻李持盈只消随意一挣就能挣开,姐姐却仿佛迷糊住了,一声不吭任他施为。朱持晖不敢再看她的脸,他想她一定是醉了,否则还等到这会子?必定早就跳起来打爆他的头。 心跳得极快,她晕眩到分不清那心跳声属于自己还是对方,晖哥儿仿佛是撒娇又仿佛……般拱蹭着她,起初幅度很小,后来逐渐变大,恐慌和热意终于将她裹挟,李持盈生怕自己不小心刺激到他,造成无法挽回的可怕后果,同时又在心里迷迷瞪瞪地自我质询,这算不算是一种默许和纵容? 顶至腿心时姐姐忍不住哼了一声,床帐摇动,也不知他有没有发觉。 手帕很快被濡湿,朱持晖知道自己今天绝对是疯了,陌生的磅礴的快感沿着脊椎直往上窜,用尽全力也唤不回理智,他不容拒绝地握着她的手,心里盼她给他一点回应,又怕她真的给他什么回应。源源不断的战栗感顺着皮肤渗透到最里层,又从身体最深处向外流电迸发,等他回过神来,汗水已经将额发彻底打湿。 墙外隐隐传来朱颜大婚的礼炮声,将隐的天光里李持盈汗津津、呆愣愣地瞧着他,两人一般喘着粗气。透过素白色的亵衣,晖哥儿能看到里头一层淡淡的青色的阴影,此时此刻他恍然醒悟那是做什么用的了,随着她呼吸吐纳,胸口两团乳肉颤巍巍地不断上下起伏。 砰的一声,乱七八糟的幻想和梦境争先恐后地挤到眼前,没能完全消散的躁动似乎又有凝结的趋势,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本能般重新找到她的眼睛。朱持晖很少有机会这样居高临下的与姐姐对视,小时候她比他高一点儿,十一二岁时两人一样高了,但她爱上了厚底的牛皮靴子,再后来他终于高过她,见面的次数却渐渐少了。眼见她又露出那种不知身处何方的茫然,二爷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你难受吗?” 李持盈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像浸泡在一缸热水里,又像被不上不下地吊在半空,哪哪儿都不舒服,偏偏说不清是哪里不舒服。 “我去叫竹枝来。”他生怕自己把她弄坏了,女孩子在月事期间好像格外娇弱来着?不能受冷不能受累,不能这不能那,动辄就要落下病根,吃苦一辈子。 这厢急吼吼地披衣下床,那厢李持盈醒过味儿来了,下意识拽住了他的衣袖:“你去哪儿?”顿了顿,“不许去!” 夭寿了,她还来着亲戚,他这副样子出去,如何解释得清?一瞬间李沅和公主的脸、各大报纸头条乃至阴气森森的诏狱牌匾一一闪现眼前,李姑娘两眼一黑,哪怕没打算做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业,名留青史流芳百世,她也绝不想靠姐弟乱伦出名好吗!! 晖哥儿误把她的急切理解成了恼怒,垂着眼解释道:“不、不管怎样,还是找个大夫来瞧一瞧,万一有什么,那是一辈子的事。” 为什么说得好像我们真的做了什么似的?李持盈耳尖红若滴血,忍无可忍般抄起一只软枕向他砸去:“你乱说什么!!” 各人众口 他被她砸得一懵,也略略提高了一点音量:“你不要讳疾忌医……” “我哪有讳疾——” 话音未落便听外头有人扣门:“姑娘醒了?” 松枝刚被大闹了一场,现在两个眼睛还肿得睁不开,竹枝只得暂把收拾打扫的活儿交给小丫头们,自己亲来这边侍候。过了年就十六岁了,姑娘身边不可短了人使,总借人家的丫头往小了说易起争执,往大了说那是要叫人笑话的。 接收到姐姐的眼色,二爷抄起软枕、连滚带爬地立刻躲回自己床上,幸好他只弄脏了自个儿的裤子(……),没怎么弄到她身上,李姑娘理理头发,欲盖弥彰般连声应道:“你、你进来吧。” 竹枝与松枝同岁,行事却比松枝稳重许多,从前桃枝在时她不显,一遇事就露出来了。但见她进门先道了个万福,见晖哥儿没醒,压低了嗓音自云管事不力,辜负了姑娘的一番信任:“实在是奴婢该死,惊着了两位小主子不说,还往姑娘脸上抹了黑,让府里上上下下看了笑话。” 想到老叁她确实有些头大,姐弟两个一年见不着几回面,加上公主和李沅的、和晖哥儿的事绊在中间,交情可想而知,不过这事他不占理,真吵起来也没什么可怕的。李乡君示意她起来,因问:“松枝那里还好?” 见她头一句话是问松枝,竹枝松了口气:“我和梅姐姐劝了半日,好容易才止住哭,怕她当差再出纰漏,我让她先回去歇着了。” 这事办得利落,若叫她顶着一双核桃眼到处乱晃,还不知要被传成什么样子。奴婢有奴婢的社交圈,不单是姑娘小姐,大丫鬟们亦有名声要顾及。眼见天色不早了,李持盈披了件外衣准备下床:“叫她不必太伤心,若是想嫁,将来有好的,我多给她添一倍嫁妆,咱们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若是没这个想头,更不必急了,闻笙馆里还能少了她和梅枝的一口饭吃吗?” “我也是这样和她说,”竹枝侍候她穿好鞋子,又反身兑了热水给她洗手净面,“姑娘在哪儿咱们就在哪儿,没的自寻烦恼,倒去操那份闲心。” 她们几个年纪都不小了,若在外头府里,怕不是一早配了小厮,将来当作陪房跟姑娘嫁出去,可眼瞧着姑娘没这个意思,梅枝爱梳妇人髻也由着她去,横竖是没有爹娘的人,遇不着好男人,乐得干净一辈子。 怕被察觉出端倪,洗脸前李姑娘清了清嗓子:“这屋里炭烧得太旺,睡了一会子就浑身是汗,口也干了。” 她才注意到她额前颈后的碎发都被汗水打湿了,虽然心内疑惑,一时间也没多想:“想是这窗子虚掩着,只留了一道小缝儿,里头太气闷了些。依奴婢说姑娘还是换身衣服再起来,外头风硬,吹着了可不是玩儿的。” 傍晚时分北风吁吁刮起来,一直到入夜小雨夹杂着细雪方才淅淅沥沥落了人满头,怡王婚礼的余韵还没过去,满街满地仍是红通通的鞭炮皮、灯笼纸,京中又要开始筹备荣王离京的诸多事宜了。今年大学堂开学晚,一放学就听说叁爷来了,李持盈料到他会发难,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不知他那奶姆在他跟前下了什么话,婚礼过后第四日,李持寿急吼吼地欲问她买下松枝这个人。 大明实行奴婢与雇工并存的劳动制度,大户人家要脸,即便是卖身的奴仆也不会过分苛待,因此她的心态一直调整在‘老板与员工’这档,冷不丁听到‘转手’、‘市价’这样的词,眼皮倏地一跳,本就乱麻一团的心里涌上一股不适感,仿佛大冬天穿单衣,从头冰冻到尾。 “叁弟这是什么意思?” 他人小小的,约莫到她的肩膀:“姐姐的丫头实在很好,我身边竟没有那样好的,因此想请大姐姐割爱,多少钱都可以,大姐姐只管开个价吧。” 松枝本就是公主府的仆婢,当年封乡君时她不过随口夸赞了一句,称她们服侍得好,公主便直接派人取了卖身契来,又当着她的面使人去衙门过档文书,全程没收她一个大子儿。此事哪怕寿哥儿不知道,他那个奶娘也必是知情的。 “这话怎么说?”她不接茬,“好端端的怎么看上我的丫头了?” 李持寿的神态像足了华仙,他不像朱持晖,举手投足间尽是不容拒绝的傲慢和威压,单看脸他其实是个很乖的小少年,只是眼里没有多少温度,面对不喜欢、不熟悉的人时笑容一望即知是勉强:“大姐姐只说肯不肯就是。” 她笑了笑:“难得你跟我开口,偏偏这个人我着实离她不得。” 小哥儿不说话了,半晌:“她的年纪也不小了,还能笼络二哥几年?何不高价卖给了我,我让娘另挑好的给你。” 她半天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譬如朝露 李持寿的揣测并不全是空穴来风,已知李持盈与朱持晖走得很近,二爷打发了公主赏的四个通房,现在非仙阁里并没有服侍枕席的人,松枝这事闹出来时乡君未曾出面,却是二爷先开口罚的那起婆子,寿哥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想效法平阳公主,拿自己手下的女孩子们笼络朱持晖。 李持盈瞠目结舌,头一次感到搬出去住、自立门户一事迫在眉睫。如果这种无稽之谈都能传到小爷耳朵里,公主府的下人间岂不是早就传遍?不光她被泼了满身脏水,松枝竹枝几个都成了下流玩意,好好一个院子,成了个娼窝子了!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篇胡话,不清不楚地嚼了几句舌头,连我也编排上了。”她难得这样疾言厉色,“公道自在人心,晖哥儿帮着说过话的丫头媳妇何其多,个个都跟他有牵扯不成?还是个个都是从我闻笙馆出去的?” 闻笙,出自魏武帝曹操的《短歌行》,‘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取其欢迎远客之意。她在这府里住了这些年,零里零碎的小摩擦不可避免,这样严重的侮辱却从没有过。 眼见她这样咄咄逼人,李持寿不免惊异起来,心里又愧又悔、犹疑不定:“我、我几时说过那样的话了?” “既然叁弟不跟我客气,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他的奶娘被当众打了二十板子,也不许请医上药,现在整日趴在下人房里哭诉不休,不敢直说主子们的不是,便道是松枝狐媚,要治得她死,想是为了这个来的,“我实话说与你听,这个丫头不可能给你,多少银子都不给。” 他腾的恼火起来:“怎么配给我奶兄还委屈她了?顶了天一个奴婢,还想八抬大轿抬出去做官太太不成!” “你奶兄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祖上做过官?有过功名?还是本人龙章凤姿、读书万卷,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过仗着自己母亲奶过你,自以为可以凭你的势横行霸道罢了!”她道,“这样的人别说娶个好婢女,给人家提鞋也不配。” 类似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每一分、每一秒可能都在发生,她知道自己的几句话什么也改变不了,但就是莫名气闷。今儿学里才讲到,显圣十四年内阁首辅主持修改《大明律》,从此主家不得随意打杀仆婢,对户口都没有的贱籍而言这就是天大的恩典了。不能‘随意’打杀,但可以捏造证据说他们私通或盗窃,或者干脆卖去盐矿,市井小说里多的是这样的悲剧,张大户要把潘金莲嫁给武大郎,潘金莲怎么有胆子说不? 奶娘背靠小主子作威作福;地主富商们千方百计地采买美女送进官老爷的后院,以求庇护;甚至,她又何尝不被视作华仙公主与朱持晖的附庸,一个稍有点分量的添头、砝码……十六年了,本该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的道理忽然变得针扎般难以忍受,李持盈忍不住想如果今日换作皇帝的奶兄、王爷的奶兄,公主或李家会不会觉得‘配你难道还委屈你了吗’? 送客过后气尤未平,李姑娘对松枝稍作安抚,立刻便要套车出门去,梅枝急得跟什么似的:“这么晚了,姑娘要去哪儿?便是心里有气,明日再理论也不迟。” 她摇摇头:“有点事,去酸枝巷寻爹爹。” 显圣后期大明人口开始减少,具体来说是能够纳税的良民逐年减少,为了缓解乡间吃绝户的情况,朝廷特许符合条件的人家开设女户——其一,通过了府试的女童生,本人持相关证件去衙门办理即可;其二,年逾叁十五周岁,寡居且拥有五亩以上良田之人;其叁,若无嫡亲兄弟手足,父母可向本地衙门提交申请,只消年满十五周岁,哪怕是在室女(即未嫁女)也可以自成一户。 她记得为这个闹出过好大一场风波,‘嫡亲’二字语焉不详,有人说同父同母才叫嫡亲,有人觉得同父异母即是嫡亲,各地标准不同,老百姓的观念自然也不一样。有那存了坏心,想霸占岳家家产的打错了算盘,一路告到应天府去,霸占了当月大半的报纸版面。 马车拐进小巷子时轻轻磕碰了一下,不知谁家院里传来犬吠声,门房打着哈欠探出头来开门,一见是公主府的马车,叁魂吓掉了七魄:“公主……求公主超生!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小的——” 李乡君戴着风帽:“驸马现在在家?” 生如逆旅 虽则北京城里通了电,也不是人人都安得起电灯的,东边一片灯火辉煌,内外城相接之处仍是灯笼居多,暖黄的火光映照着星空夜幕。李沅没想到她会来,匆匆迎出来时只穿了一件家常直裰:“这么晚了,是有什么要紧事?” 父女俩都没吃饭,于是让厨房上了一桌便宴,她挑了几根羊肉汤里的菌丝吃着,他则有搭没一搭地喝着温酒。李驸马从前不爱贪杯,这会儿的架势却像是戏曲里酗酒成瘾的怪老头——没有酒就不会吃饭似的。 “明日还要早起上学去,什么事等不到休沐再说?”这边宅子地方小,东西也不如公主府齐全,他见她没什么胃口,以为是饭菜简陋、咽不下去,欲使人悄悄儿去外头买一桌酒菜又被拦住了。 “我想请爹帮我写一封申请文书。” 简单扼要地阐明来意,李持盈顿觉胸口一松,从前不提这茬是因为年纪没到,不急一时,再说一旦搬出去住,京里势必会兴起一阵‘华仙苛待继女’的流言,对她、对公主都不是好事。 “她给你委屈受了?” 真是出来住了几年,胆子变大了,都敢不用尊称、直接称呼公主为‘她’了。李乡君顿了顿:“也算不上是委屈,我毕竟不是公主的亲生女,总在那府里住着不像话。” 他与她相处日久,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不是华仙,那就是别人了。驸马爷略作沉吟:“她不会肯。” 朱未希其人死要面子,再怎么容不下她都会好好地将她养在府里,作出母慈女孝、一家和乐的景象。这几年他不常回去过夜的事已经隐隐在京中传开,李大姑娘若是再搬出去,摆明了说她为妻不贤、为母不慈,她不会允许别人这样打她的脸。 热乎乎的羊肉汤上飘着几颗碧绿的葱花,蒸汽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她挑了块羊腩吃了,又喝了几口鲜香的热汤:“我不会立刻就交去衙门里,还得找宅子、打家具、安顿下人呢,也不是说搬就能搬的。” 听到这里他终于反应过来她不是一时兴起,受了人的气所以耍小性儿,而是真的打算自立门户。咯噔一声,李沅放下酒杯:“你已经想好了?还是早就有此打算?你知道你这么做……” “知道,就是在给公主脸上抹黑。”说完她擦了擦嘴,“爹爹当年为什么搬出来住?” 这里头的事不宜说给她听,李沅沉默良久,仿佛是在斟酌用词:“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们不相干。” 当初没想着把她一起带出来,一是因为她已经有了乡君的爵位,华仙再气再恼,不会把她怎么样;二是心存侥幸,总觉得万一她们两个相处得来,从公主府出嫁比从名不见经传的爹爹府里出嫁体面得多。他虽没亲眼见证她的出生,总是盼着她好的。 说完自己又笑了,找了一堆借口,其实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已经自顾不暇,实在顾不上她。 “我这一辈子,小时候想着出人头地、飞黄腾达,长大了为权势所迷,做下许多不合本心但也并不愧悔的事儿,到这把年纪才发现,全是过眼云烟。”父母俱亡,发妻不再,本以为半君臣半伙伴、多少有点情义在的公主不过拿他当个傻子耍,一双子女中长的与他骨肉离心,幼的身高位重,打从出世他就心知肚明,那不是他能随意逗弄教导的孩子。 李持盈没再说话,他也没叫下人,自去铺纸研墨。小时候老太太为了磨砺他的心性,凡纸笔书墨的活计皆不许仆婢插手,从四岁一直到十四岁,不管是洗笔还是裁纸都是他自己来,严冬酷暑,从不间断,因此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一个人坐进科举号房也没觉得忙乱不适。 她本来不打算打扰他,但看这间小书房收拾得十分齐整,墙上还挂了一幅灼灼的春桃图,忍不住问说:“这屋子是爹爹亲自收拾的?” 他的笔尖一顿:“从前有人收拾,后来……她回乡去了,我只好一个人胡乱理着。” 本是一时恻隐才替常云赎的身,怕她家里知道了不依不饶地来闹,遂安置在此处,谁想竟是个肚里有学问的。他早知她说的那些家道中落的话不可信,但学识骗不了人,虽不是出口成诵的大才女,偶尔说说话、聊聊天亦不觉得烦闷。古人说‘红颜知己’,其实他是不信的,一样寒窗十载的同僚、同学里且找不出一个知己,哪有那么好的运道在青楼妓坊里遇到?可当她真的死了,一尸两命,他才发觉再想找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何其困难。 一篇洋洋洒洒的文书写完,等墨干时李沅从书架某处摸了个护身符下来:“护国寺里求的,给你戴在身上吧。” 她低头一瞧,却不是保佑学业有成、蟾宫折桂的普通护身符,甚至不是喜得良缘或万事如意,而是‘孩儿平安、健康美满’。 “谢谢爹。” 为女 大宅院里没有秘密,不出一日夜,人人都知道李姑娘在叁爷那里受了气,大晚上不顾风雪(?),跑出去找驸马爷告状。 “可惜啊,驸马的脸在公主面前也不够使。”提起这位李乡君,仆妇们是既同情又鄙夷,鄙夷中还带着点艳羡和眼红,这日两个婆子在厨房择菜闲话,一个道:“驸马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人家说男人一过四十就不行了,你看公主这几年还召他同房么?” 另一个作势搡她,嘴里却吃吃的笑了:“老不害臊的!管到公主帐子里去了。” 两人择了一会儿菜,先前那个低着头又道:“这人争不过命。李驸马当年风光不风光?恨不能当这府里半个家,说扔也就扔了。他女儿更是……说她命好吧,好歹是个乡君,外头不识数的人见了,只怕要当成娘娘供起来,可要是说她命好,小小年纪没了娘,爹又靠不上,可不是只能使劲儿扒拉咱们二爷?” 按说朱持晖也不是个轻易被糊弄住的主儿,李姑娘从小就会讨他的好,没点本事能行?可话又说回来,再怎么不是一个姓,人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来只有劝和的,哪里有从中挑拨的道理? “不过一个丫头,小哥儿要,你就给他么。” 闻笙馆那几个都不年轻了,还能侍候几年呢?这个走了,自然另买好的使,公主好意思为个丫头亏了她怎的? “叫我说,如今的女孩子们大不如咱们当年了,”婆子们收拾好菜蔬,喁喁切切地转回里面去,“十九二十岁还赖在屋里,不肯配小子,一个个仗着主子的宠拿起乔来了,过几年腰腿长硬实,看哪个主子还肯使她们!” “这话怎么说?” 静修室某僻静一角,李持盈眨巴两下眼睛,颇有些不敢置信:“这不是明晃晃的店大欺客吗?” 江少爷怕惹人注目,对她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京中向来如此,怕是大户人家出走的妾室或女儿,白惹官司上身,如果没有官身,妇人赁房子就得多交叁成押金。” 她没同他讲实情,只道身边得力的大丫鬟到了年纪,想放出去从良成亲,谁知往中人牙行处问了几圈,租金都贵到咋舌。 江寄水笑着安抚她:“这个不难办,叫她父亲或丈夫去签合同就成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想据理力争:“就算出示户籍证明也不行?” “你当是南京的黄册,半点做不得假么?” 富贵人家的小妾也罢了,最怕是和那些歪门邪道沾上关系,改明儿搜查白衣教欲孽,说不定就一起被拉出去砍头了。 李持盈一个人生了一会儿闷气,他虽然不解,还是又宽慰道:“荣王下旬就出发离京了,这几日城里涌进来好些看热闹的人,加上今年本就是春闱之年,许是他们把价钱拱高了也未可知。你那丫头的事想必不急,过阵子,等荣王一行走了再看。” 京里如今齐聚着各地考生、京郊乡绅、外国记者,再有,怡王仪宾的族人也没有完全离京,这么多人挤挤挨挨,租金不涨才怪。他倒是有心托人帮她打听,又恐此举不妥,说到底是人家的丫头,她不开口,他只能闭嘴装不知道。 “嗯。”闷了一会儿,她终于想起来关心他,捏捏他的手,“你是不是瘦了?” 说完自己先笑了:“好好儿的,人家过年只有长胖的,怎么你回了一趟台州,人倒累瘦了。” 江少爷哼一声:“自然是一路舟车劳顿,受了辛苦了,哪想有人一两个月里一封书信也没有,害我空等一场。” 她胸口一突,赶忙解释说:“那我没法子寄啊!不好托人,也不能就那么递去章台馆,难道这事怨我吗?” 每年过年他都要回去浙江老家,短则半月,长则一两个月,走之前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故也没留下句话儿来,万一她有什么东西或字纸、口信送来,让他们快马加鞭赶紧捎回南去。姑娘家的墨宝不比别的,倘或落下私相授受的话柄绝不可能玩笑了之。 “不怪你,”道理都懂,他还是忍不住哼哼,“那怪我,是不是?” 李持盈在课桌底下轻轻摇他的手:“好啦,好啦……” 又过了几日,春雪化尽,荣王在文武百官以及无数京城百姓的瞩目下,以全副亲王仪仗乘坐火车前往天津,翌日一早他将在天津口岸登船,以大明外务使臣的身份前往法兰西。《大明日报》头版头条:‘牙璋辞凤阙,宝船渡远西’;《名士风流》则把目光聚焦在留京的荣王妃和新婚的怡郡王身上;《言者异》、《二叁子》无不认为这是大明翻开新篇章的第一步,皇子又如何?皇子凤孙们独坐高台,无条件接受万民供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只有脚踏实地、为帝国鞠躬尽瘁之人方配得上百姓的敬仰和拥戴…… 热度迟迟没有降下去,叁月初九日天降大雨,荣王府里使了个口齿伶俐的媳妇来,进门就道公主大喜。华仙问过方知,原来是朱颜诊出了喜信。 春来也 这厢公主还没说话,她身边的一位老妈妈子屈指算了算日子,脸上立时笑开了花:“可不是大喜?元月二十成的亲,到今日也有一个多月了,郡君好福气呀。” 只要不是讨厌仪宾到压根不愿意和他同房,新婚时是最容易有孕的,颜丫头不似她爹木木呆呆,根子上更像她娘——荣王的民望正值顶峰,哪怕月份尚浅,此时放出有孕的消息也可抵消一二‘番女’、‘杂胡’的负面舆论。 嫡亲的侄女,又有郡王之尊,于情于理礼都不能薄了。华仙命人赏了那媳妇两匹红缎子尺头,两个玛瑙戒子,又派人把李持盈姐弟叁人一齐请来,道:“贺一贺他们姐姐的好事。” 世上无不透风的墙,李持寿那事早传进了各人耳中。华仙毕竟看着李持盈长大,倒没觉得她会起歪心攀附晖哥儿,更担心大儿子看上了人家的丫头(……),犟死犟活非要弄上手——知子莫若母,朱持晖的脾气她领教得还少吗? 二爷心内又是另一重想头,怕事态继续扩大,他先迅雷不及掩耳地将那个奶妈子扫地出门,对外只说得了急病,要出去将养;然后着人在府里打探,看有没有适龄且为人不错的小子可供婚配。只要松枝成了亲,搬出去和她男人一起住,那起子嘴脏心也脏的浑人不就无话可说了?谣言不攻自破。 依着他的性子,本想将乱嚼舌头之人一家家捆起来,或远远发卖或悄悄饿死,可打老鼠不能不顾忌玉瓶儿,真把事情闹大了,李持盈首当其冲。 他是想她一辈子不嫁人,长长久久地留在府里陪他,但不是这么个名声尽毁的留法。老叁那里固然有些怨言,到底教他压下去了。 叁个人分叁路抵达宝华堂,寿哥儿年岁渐长,不便再跟着母亲起居,去年公主单独划了个院子给他,规格人手都比照着非仙阁来。他一见到朱持晖就快步迎上去,也不顾这泼天大雨,欢欢喜喜行了个揖手礼:“二哥!二哥今儿和我和娘一道用晚饭吧!新得了几块好鹿肉,叫他们收拾好了咱们吃。” 二爷揉揉他的脑袋,见他肩膀、衣摆处湿乎乎一片,因问:“你刚下学?外头风大雨大,也不知道换身干净衣裳。” 宝华堂里还有他们哥俩的常服,很快二人被丫头引进内室,叁爷在那里叽叽喳喳学里的趣事,朱持晖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不多时衣裳换好,李持盈也到了,因外头昏暗暗的,除电灯外宝华堂里还点了十几盏装饰用的花型灯烛,华仙公主独坐上首,看起来虚无又遥远。 “今儿午后荣王府里打发人来,说颜丫头有身子了,我想着大人们的交情是一桩,你们小孩子的情谊又是另一桩,正好明日休沐,咱们一道过去瞧瞧,权当是提前道喜了。” 时下风俗,未满叁个月的喜脉一般不会公之于众,怕胎气太弱,保他不住,故华仙说是‘提前’道喜。 堂下叁个人皆是一脸茫然之色,过了约一盏茶时间,李持盈弱弱地问说:“郡君还好吗?我们过去会不会太打扰了?” 华仙被她逗笑,忍俊不禁道:“月份还小呢,哪里就那样了。” 朱持晖接口追问:“着人知会舅舅了不曾?” 荣王除了是个妻管严,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儿奴,可能因为膝下只有一女,他对朱颜一向是宝爱非常,这次离京前特意向万岁进言,说想看到颜儿成亲再出发离国。这样天大的好消息,岂有不知会荣王的道理? 这回没等华仙开口,她那奶姆安排好菜馔,满脸赔笑着进来道:“我的菩萨哥儿,王爷如今还在海上,却使谁去递这个话呢?他们也没长翅膀子,能飞过大海大洋去呀。” 船队叁月初六日启的程,堪堪叁日,怎么也到不了法兰西,再过几日,等他们在倭国靠岸休整、补充补给时就能知道了。 谁知这雨一连下了十几日,直到下一个休沐日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朱颜靠在枕头上,说话时深深叹了口气:“再这样下下去,今年怕是要闹水患了。” 李姑娘坐在她床前的绣凳上,膝上搁着一沓新鲜出炉的报纸:“快别叹气,给孩子听到了不好。”怕人闷在家里无聊,最近她和晖哥儿常来陪朱颜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熟悉,她总不能接受朱颜将要为人母的事实,心里还拿她当一个年纪略长的姐姐看待。 “要是能修个水库就好了,雨下多了就存起来,挪到大旱的年头使。” 朱颜莫名想笑:“你这替人紧张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越大越成个碎嘴子了。”说罢闭目细想了一会儿,缓缓摇头,“太费银钱,如今国库的银子一块恨不能掰成两半花,再顾不上这个的。” 修铁道、平川乱、救天灾、更新和充实军备,再加上剿灭白莲教的费用,短短六七年里真定几乎挥霍光了先帝留给她的家底。新上任的南京守备是个没本事的人,听说南边已经开始闹罢工了,今年本来年成就不好,工厂再一罢工,地方财报可难看得很。 “我是说以后,”她看了一眼黑压压的窗外,忽然一道惊雷劈下,姐儿两个都吓了一跳,“……以后有机会了,郡君给皇上上个折子呗。” 闺中 朱颜的脸色微微发白,半晌笑道:“你倒使唤起我来了。” 不说可以也不说不行,方才李持盈道‘以后’,一瞬间她竟以为是‘以后你当家做主了’,眼前倏地闪现出丹珠的脸,回过神来自己把自己唬了一跳。 “对了,日前你同我打听白向明的事儿,正巧我的丫头收拾东西,翻出几箱子往年的报纸。不过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好奇他了?”怡郡王摩挲着手指,欲盖弥彰般自顾自说道,“那是个没福的,驻倭时不知怎么招惹了倭寇,人家追上岸来灭了他满门,上到七八十岁的老奶奶子,下到刚满周岁的嫡生儿子全没逃过,也就是他和他夫人碰巧有事不在家,方躲过一劫。” 此案在当年可说轰动一时,据说白夫人受了太大刺激,颇有些神智失常,乃至疯疯癫癫——哪怕仵作已经验过尸,她一口咬定儿子没有死,那团血肉另有其人。须知白向明仕途顺当借了不少岳家的光,见状也只有辞官回乡,一心一意照顾妻子。因为这个案子影响极其恶劣,至今南方各府衙还未撤销那伙倭贼的通缉令。 李持盈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灭门??” 豪侠演义里或许常常听到这个词,现实操作起来绝非易事。首先大户人家都有护院,其次邻里之间关系相对紧密,这家传出不正常的响动,隔壁邻居难道听不见?不会使人速去报官?如今虽说不设宵禁,街上总有巡逻的兵丁。 紧接着她注意到:“等一等,难道此案至今未破?” 朱颜点头,调整了一下卧姿:“陆续抓着了几个贼子,可惜未将他们一网成擒。” 倭贼大多团伙作案,他们语言不通,惯使倭刀,目标非常明显,因此常常伪装成被卖来陆地的奴隶或行商买办。这样大的案子,区区叁四个人怎么可能做得下来?得有人踩点、有人望风、有人负责引开家丁和巡逻的武侯,甚至得有人混进府内充当内应,他们恨毒了大明,岂肯供出同族的伙伴?抓到就咬舌自尽了。 李持盈还待再问,她总觉得这个案子颇多不寻常之处,仿佛真相就被拢在一层薄纱之外,恰在这时朱颜的丫头进屋道:“说了这半日话,乡君和郡君想必渴了。仪宾使人去城外买的新鲜草莓,两大箩筐才榨了这么一壶果汁出来,酸酸甜甜的,倒是解渴。” 红艳艳的草莓汁倒在雕花水晶杯里,别说,流光溢彩、好看得紧。 李乡君接收到丫头的眼色,唯恐话说多了累着朱颜,迅速刹住话头,乖乖喝起了果汁。过了一会儿:“这位仪宾是个懂礼的人。” 每逢她来,为了避嫌他总是躲出去,虽则礼数周全,自己从不露面;若是晖哥儿来,朱颜行动不便时却是他代为留饭陪酒,固然有些刻意结交的意思,并未表现得多么露骨,可见是诗礼之家出来的公子。 朱颜正喝果汁呢,教她说得噗嗤一笑:“你这是吃人嘴短,上赶着替他说好话来了?” “人家捎带手请我喝果汁,不就是图我在你跟前美言几句?我为什么不领情呢?”见孕妇心情大好,一扫之前的愁闷,她咯咯的跟着笑起来,“你不乐意,你也请我喝呀。” 几个丫头都在一旁偷笑,这下朱颜真的臊了,作势拧她的腮:“好个贫嘴的丫头,赶明儿你出了阁,看我请不请你喝!” 这种话半点羞不到她,李持盈仍笑嘻嘻的:“郡君一言,驷马难追!我可等着了,你再不许耍赖的。” 外头雨势渐小,屋里一片欢声笑语、和乐融融,用过点心后丫头们扶着朱颜下床消食。她本来身体健壮,无须整日在床上躺着,奈何荣王妃坚持第一胎格外要紧,不许她没事在外乱晃。 “算算日子,王爷的回函就该到了,王妃那边已经开始做虎头鞋、虎头帽,王爷知道了还不定欢喜得怎么样呢。” 时人讲究多子多福,因为种种原因荣王府里一直只有朱颜一根独苗苗,她若有个好歹,这一支直接就绝后了,荣王嘴上从来不说,其实心里不是不急的。 李持盈也算了解荣王的为人,凑趣道:“怕不是连名字也一并拟好了吧?” 听上去真像王爷会做的事,众丫鬟都掩唇笑起来。朱颜亦笑着睨了她一眼:“爹爹爱女儿,要拟也多是女孩儿的名字,左右不兴辈分字了,男用女名也不是不可以。” 李持盈一愣:“你这么肯定是男孩儿?” 月份还小,再说此时西医远没发展到那个程度吧? 朱颜罕见地停顿了一下:“……寺里算命的说的。” 大丫鬟南风适时打了个圆场:“老话说‘酸儿辣女’,我们郡君近来爱吃酸,我看了也觉得是位小公子呢。” 几回圆 送走李乡君回来,南风听见屋里有人细细地回话说:“……方大夫也道这都是陈年旧伤,加上几年间饿坏了肠胃,要彻底根治恐怕不能,只能如今日这般,哪里不爽快了煎两副药喝着,救急不救本。” 郡君回了句‘知道了’就打发人下去了。进门前南风重新抿了抿头发,又理了理衣襟儿,故意抬高音量笑道:“李乡君来一日,咱们郡君脸上就多一日笑影,我倒盼她常来呢。” “她从小寄人篱下,自然比外头那些千金万金的小姐懂眼色,哪些话能说、哪些不能,她心里明白得很。”说着朱颜看了看天,“这雨下个没完,可有使几个女人用轿子送她出去?” 南风归置好杯盏器具,又去熏笼上烘了烘手:“这个自然,还等您吩咐不成?”说罢忽的一叹,声音转低:“若是投生在咱们王妃肚子里,与您做了亲姐妹就好了,我冷眼瞧着,李姑娘竟不似那等腌臜人。” 眼珠一转,朱颜心知她说的是近来公主府的传言:“也怪他两个太不避嫌。” 这么大的人了,哪能还跟小时候一样成天黏在一处?没话也要生出无数闲话来。想到这里朱颜又忍不住笑了:“且等着吧,日后问她的人多着呢。” 模样家世都在其次,难得的是心里明白,若是那趋炎附势、吮痈舐痔之辈,晖哥儿也不会稀得理她。 主仆几人说了会子话,不知不觉已月上西天,荣王妃派人传话说晚膳做得了,请她和仪宾一道过去。虽然荣王不在家,王妃也不愿意成天梗在女儿女婿中间,宁肯一个人用膳,闹得朱颜赌咒发誓:“这叫什么话?难道我成了亲就把娘丢在脖子后头了?世人怎么说我呢?” 这才罢了。 不多时王宜之进来,也不要丫头们动手,寒暄过后自己扶着她慢慢向外行去。朱颜本来对这人没什么好感,今时今日也被磨没了脾气——他就是一锅温火炖的牛奶,软软和和斯斯文文,怎么拨弄都听不见个响儿。 “郡君,郡君!”谁知没走几步,一个红绫裙子的大丫鬟跑得满面通红,“好叫郡君知道,方才……喝了药,不知怎么又烧起来了!郡君还是去瞧瞧吧。” 暴雨如注,天黑得看不见几颗星子,唯有一轮弦月挂在头顶。李持盈撑着伞立在院中,足蹬一双厚底高筒的牛皮靴子:“这个地方倒好,清净宜人,大小也合适。” 中人却没打伞,披着蓑衣缩着脖子赔笑说:“是,两进的小院儿,也有花园子,丫头们戴的花、平时吃的果子都有了。” 她大致看了看厨房和两厢,又去小花园里转了一圈:“就是没有电灯,夜里黑漆漆的,怕行动不方便。” “恕小人说句僭越的话,那洋人的东西未必都是好的,您要是嫌不够亮,何不买一批玻璃灯笼,那个亮亮堂堂,还不怕雨。” 这两年玻璃的产能上去了,产量一多,价格自然就往下掉,恰如当年的丝绸布帛,再不似从前那样要价高昂,略有些家底的人家尽可以买些回去赏玩使用,拿来送礼亦极有面子。中人做老了生意的人,也不嫌她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半个月来耐着性子陪她跑了十几个屋子,到这一个心中方道:稳了。 李持盈实在很爱水边那几棵木芙蓉,与梅枝对过眼神便道:“这个先帮我留着,倘或没有更好的就定下是它了。” 果真是个财主,中人喜笑颜开:“是,是。” 为着连日下雨,今儿特意没穿到脚面的长裙子,谁知还是溅湿了一大片,临上马车前忽见车边多了一圈人,还没来及问,朱持晖身边的几个小厮自觉自动行了个礼,退去她看不见的另一边。 姐姐抱着‘他都不尴尬,我有什么可尴尬’的壮烈心情(……)登上马车,但见晖哥儿四仰八叉地歪在她惯用的几只金丝靠垫上,耳朵听见响动,目光却没从面前的旧报纸上完全拔出来:“大晚上的,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她扫了一眼他手上边角泛黄的《江南时政》,含混不清地试图岔开话题:“你怎么找来这儿的?” “公主府的马车,去哪里不显眼?”说完他合上报纸,假模假样地清了清嗓子,“腿还疼吗?” 这说的是她每到雨天膝盖会隐隐泛酸的事儿,除了梅枝几个恐怕只有他记得。李持盈心口一热,脸色也柔和些许:“喝了药,好多了。” “嗯。”二爷的嘴角向上勾了勾,也不歪着了,坐起来把报纸规规整整地迭好,塞回原处,“你要不要靠着我点?外头下雨,阴冷得很。” 她瞪他:“你少得寸进尺!” “我怎么得寸进尺了?你过来,我有正事和你说。” 姐姐一脸‘我看你能有什么正经事’的表情,朱持晖果然一本正经地道:“你身边那个松枝也到年纪了,正好我这里有个账房要娶妻,人是清白人,也没什么眠花宿柳、赌钱打人的毛病,何不成全了一桩好事?当然,嫁妆什么的不成问题,大不了叫娘给她添妆。” 冷暖自知 他自以为贡献了一个绝好的主意,兴兴头头的等她夸赞,谁知李持盈沉吟片刻,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过两日我问问竹枝的意思。” 二爷不解:“你担心模样不好?还是怕公婆不好相处?那些我都打听过了,虽然算不上十全十美,至少能看得过眼。” “又不是我成亲,我担心有什么用?”她比他更疑惑,“好不好,总得本人点头才作数。” 朱持晖一愣,似是想说些什么,到底没有说出口。哦了一声后晖哥儿转口问起朱颜,他每隔几日就要去一趟荣王府,哪里能不知道那里头的情况?不过是想找个话题。姐姐一一答了,想了想,又多嘴夸了一句王仪宾:“我看他们相处得不错。” 想起柴房里那个西藩西藩巫师,朱持晖露出一个了然的笑:“要尚主就得有做忘八的觉悟,他也算上道。”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怕她追问,二爷随手给她斟了一杯玫瑰花露,一句‘府里有新到的羊肉,你吃不吃’还没问出口,但见马车磕顿了一下,忽然靠边慢慢停下。雨雾夜色里大队如鼓的马蹄声自东往西、由北向南,伴着隐隐的卖伞翁的吆喝和节奏不一的行人们的归家脚步声。 “……是锦衣卫?” 尽管披着蓑衣,形制华丽的飞鱼服在夜里还是格外抢眼,朱持晖眼睛一眯,甚至看到了一个疑似佥事服色的领头人。 “他们要出城去。” 这么晚了,没有天子手谕,谁不要命了敢给他们开城门? 万镜宫中朱如梦辗转反侧,昏昏沉沉间听到外面太监打更,揉着额头问说:“几更了?” 守夜的宫人低声道:“回陛下,四更了。” 再一个更次就要起床议事,左右睡不着,她干脆披衣坐起:“点灯吧。” 不远处的书桌上仍摆着那张不知被雨水还是海水打湿的信纸,荣王惯写楷书,很少这样字迹潦草:臣尧真斗胆奏禀…… 看得出来他写得很急,别说骈四俪六的公文格式,就连最基本的起笔落款都不能顾及,倭国的长州藩内有不少欧洲人现身……且这些欧洲人的衣着举止皆不像行商或游客。那会是什么人?同他们打了半辈子仗,闭着眼睛真定都能猜到答案:细作或海军。 倭国是大明的屏障,这也是当年显圣爷力排众议、非要派兵强占的原因之一。倘或倭国被攻破,成了敌方的粮仓弹库,便似一把尖刀直插大明腹地,江南沿海就将明晃晃地暴露在万国眼前。船队原定的补给点不在长州藩内,因为连日大雨、港口被毁才被迫改道,谁知竟撞破了这样一件大事。真定的眼皮抽跳起来,好在朱尧真不傻,没有走正常的公文渠道,否则只怕就被内阁悄悄截下了,压根都到不了她跟前。 登基越久那种力不从心感就越强烈,她像一头被绳子缚住的野兽,起初雄心万丈,以为天下事无不可为,哪想愈挣扎绳子收得愈紧——他们总有无数的道理、圣人言和祖训等着她,貌似恭敬的面具下是一双双不屑又讥讽的眼睛,有时她坐在龙椅上只觉芒刺在背,忍不住怀疑当年爹爹万般犹豫、迟迟不肯立太子是不是因为她真的不够格。 首辅换了一个又一个,阁臣换了一批又一批,为什么就是没有愿意听她说话、为她办事的臣子?因为她不是真龙天子、天命所归吗? “陛下,陛下?”宫人见她久不回神,一失手扯断了她的一根头发,吓得立即跪伏在地,“陛下恕罪。” 朱如梦摆摆手:“替朕磨墨吧,再把那幅世界地图摆出来,内阁的大人们一到立刻着人通报。” “是。” 对着灯光方能发觉,原来那半页信纸背后是荣王没写完的家书……‘途中闻得你有喜,爹爹欢喜得觉也睡不着了,切忌不能操劳,万事遵你母妃之语’、‘此间风大雨大,没什么好景可赏,甚是可惜’、‘我倒不晕船,只是不喜鱼虾,奈何船上鲜果鲜菜短缺,只得捏着鼻子吃了,这几日胃里反酸,口舌甚苦’。 老五从小就不爱吃鱼,他母亲张淑妃不知听信了哪里的偏方,道‘多吃鱼孩子便聪明’,孕期吃掉了上百斤鱼虾,怎知生下他来,一见鱼肉就喊腥,有次宫宴还当众吐了,闹了好大一个没脸。 很快天空翻出鱼肚白,远远儿听到小太监细碎的脚步声,朱如梦揉揉鼻梁,将毛笔随手丢进笔洗里:“请他们进来。” 灵台无计(剧情) 一切发生得非常突然,首先是内阁首辅被撤,天子一意孤行,对南直隶等地的工匠罢工事件采取了暴力镇压策略——江南富庶,文风鼎盛,外放此地本是第一等肥差,偏偏我朝祖训中有一条籍贯回避政策,即官员不得往原籍任父母官,导致下放的朝廷命官皆非江南籍。本地乡绅势大根深,财富名望暂且不说,族中亦不乏子弟为官做宰,难道是好招惹的么?双方本就矛盾频频,政令一出来,冲突彻底爆发。 正当李持盈疑惑真定是不是给人穿了,否则怎么突然失心疯起来,四月初二,一份《华盛顿日报》震惊中外。 一个名叫杰弗逊的美国记者写道:“月历叁月十七日(即西历四月二十日),明国船队离开大明领海后不久遭遇了一股不知名势力的袭击,他们装备精良,身经百战,甚至拥有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蒸汽动力战舰,领队的亲王在海战中不幸丧生,然而不知为何,明国皇帝至今没有公布其死讯。” 直到去年,第一艘蒸汽动力战列舰‘光荣’号才在法国正式下水。这是在影射此事是法兰西所为吗? “现今在位的女皇陛下一直受到继位正统性的质疑,先皇去世的晚上,她是唯一一个身处宫禁的皇室成员,根据北京城居民和内廷太监们的证言,当晚她似乎与已逝的先皇发生了一些矛盾,我们不妨大胆猜测,提前封锁京城的做法是为了防止变故发生。同时,通过一些可靠的消息来源,女皇较为年长的养子似乎对女皇的妹妹华仙公主颇为不满,太兴皇帝去世的夜里,这位前世子阁下利用北京城内的巨大骚乱胁迫常规军将领杀死公主的儿子——当然,未遂。” 配图是一块染着黑血的荣王府亲兵腰牌。 当年朱颜派袁虎兄弟中的弟弟回府报信,谁也没料到他会就此失踪,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袁虎心存侥幸,国孝一过甚至还专程回了一趟祖籍,回来只道:“从此就当他死了。” 兄弟两个一起当兵,虽然不如显圣爷那会儿,也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相信小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知道他一定是给什么人绊住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朱颜得知后十分爽快地把名字报了上去,一切待遇与烈士等同,袁虎的内心深处却始终盘桓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说不定哪天小虎就回来了,也许缺了一只胳膊、断了一条腿,但那有什么干系?长兄如父,他一路把屎把尿将他养到这么大,难道还会嫌弃这个吗? “袁哥!袁哥!”新闻从天津传进北京城,不过叁两日功夫,街头巷尾非议纷纷,更有不怕死的学生们自发译出了好几个版本,王府管事见状,随大流各买了一份回来。张寻义、崔大有等一见那文章便知不对,几个人合围将他抱住,口中急道:“事情未必就到那一步,单凭一块腰牌怎么就能断定是小虎?许是有人拾去了也未可知啊!” “你们不必劝,我心里知道,那就是小虎的腰牌!”刚到荣王府时袁小虎与人斗气,不小心将那牌子的边角磕坏了一处,都不必细瞧,他打一眼就知道是弟弟的东西无疑。 张寻义等人对视一眼,不敢再深劝,只道:“你先坐下,此事还是等郡君的示下,切不可冲动,中了歹人的离间之计。” 如果真是吴子澜指使五城兵马司的人杀了袁小虎,意欲阻止郡君和二爷回府求援,其野心简直昭然若揭。先帝驾崩当晚的乱象仍历历在目,尤其袁虎,倘或不是小爷和李乡君当机立断,往章台馆躲了几日,他们被找到几乎是必然。而如果五城兵马司的人先荣王一步找到他们,双拳难敌四手,他有那个本事在马蹄和枪眼下保得二爷手脚俱全吗? 一股寒气从背后窜上来,袁虎忍不住想,这真是吴子华狐假虎威?还是仅是个幌子,根本是皇上想借机除掉小二爷…… “郡君现在哪里?” 崔大有叹了口气:“一早递了牌子进宫请见,但听说皇上病了,不见外人。” 袁虎双目通红,一声冷笑:“此时自然该病了。” 荣王不比别个,寻常驻外大使出事或许能有缓和协商的余地,朱尧真是先帝亲子,但有闪失,可视作国威折堕,不开战绝对无法了局。 几人对荣王父女的印象都不坏:老的一团和气,不论什么时候总是笑呵呵的,也不见他作威作福、端起皇子的架子打骂下人;小的虽有洋人血统,面貌性情俱是汉人做派,且赏罚分明、恩威并重,不夸张的说,是个百里挑一的好主子。故屋内气氛一时凝滞,半晌,王芳清清嗓子道:“咱们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必不会有事的。” 好容易天放晴了,丹珠大病初愈,强撑着精神握住她的手,口中喃喃诵了一大段经文:“天神会赐福给他的。” 朱颜刚从宫门前回来,满头珠翠还未来得及拆,一眨眼便是一串泪珠滚下来:“……你骗人。” 都随逝水 此处屋舍偏僻,等闲没有人来,南风迅速将头上、手上的艳色首饰摘了,守在门口听里面传出断断续续、极力忍耐的哭泣声。 朱颜不信神佛,或者说向佛之心不够虔诚,每年去佛寺进香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当年随荣王入川地公干,见到林立的庙宇、叁跪九叩着礼佛的少民还颇感吃惊,南风清楚地记得郡君头一次与西藩喇嘛说话时的场景,亲眼见到经幡、牦牛及自自然然袒露胸乳的女人们时惊奇红涨的脸,回京前夜朱颜一遍遍抚摸着那沓厚厚的草稿,叹息说:“真不想走啊。” 白天或是在屋里验算数字,或是陪爹爹去工地勘验现场,妇女们送上香喷喷的糌粑和芋艿,入夜后的篝火旁彻夜回荡着歌声。那里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比如潮湿、多雨,有时会觉得喘不上气,可那是她为数不多的自由自在的快乐时光。 彼时丹珠才十六岁,刚从父亲手里接下巫师的衣钵,她看着他煞有介事地与虚空中的所谓神明对话,心内好奇又好笑,而当他摘下面具,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身上有紫气,你是皇帝吗?” 现在想来大约是恼羞成怒吧,像被狠狠戳破了最不能为人道的、最羞耻肮脏的秘密,她用刚学会不久的半吊子藏语大声斥责了他。 “他不会游水……”其实事发之后,皇上没有立刻澄清谣言就是不吉的征兆,只是她不肯相信。风浪交加、四面不靠的大海上,不会凫水,纵有那么多护卫属臣又有什么用? 巫师只是握着她的手,几年汉地生涯让他学会了沉默,就如当年她教他的,如果不能告知真相,那就干脆一字不吐。 太阳渐渐爬上头顶,荣王妃和王府的清客幕僚们都在前头等她拿主意,南风见来递话的管事神色不安,料想有事发生,不得不硬着头皮通报道:“郡君,郡君?王妃派了人请您过去。” 四月初五日,淑太妃殿前失言,冲撞圣驾,被软禁在了咸安宫的一处偏殿。 “神佛也不会饶你的,先帝更不会放过你!你以下犯上,戕害了先皇后还不够,还要残害先帝的血脉!仅剩的手足!”后宫妇人没有那么多卓识远见,不会想到为了这次出使法兰西国库花了多少钱,真定确实不喜欢荣王,但也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地在万国面前加害于他,朝鲜王迟迟没有回函,驻倭大臣的书信亦语焉不详,面对张淑妃字字血泪的控诉,一向强势的皇帝罕见的选择了沉默。 太监们迅速上前将太妃按倒,防止她说出更多大逆不道的话,张淑妃却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一股力量,奋力挣开桎梏对她破口大骂道:“朱如梦!你会遭报应的!!先帝在天上看着你呢!!朱如梦——” 疯狂的女人被拉了下去,整座乾清宫空寂如死,仅有的几个宫女都战战兢兢趴跪在地上,不敢稍抬起头。真定见怪不怪,索性转着扳指自言自语:“朕第一次杀人是在十六岁。” “先帝为朕择婿,大概是怕管不住朕吧,他与当时病中的沉皇后商议,说要给朕挑一个清贵大族。那会儿后宫是陶贵妃和刘贤妃主事,正巧刘贤妃娘家有个亲戚与朕年岁相当,便使人买通了司礼监,将他吹嘘得天上有地下无,先帝事忙,见此也就信了。” “世人都觉得是朕乖戾无常,不堪为妻,但是杀他这件事朕从未后悔。我朱如梦不信什么阴司报应,若是这一辈子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上来生呢?” 她一出生母亲就死了,虽然爹爹追封她为皇贵妃,可是满后宫的女人谁也没把她当回事,因为她出身微鄙,仅是个奴婢,不过侥幸得了小王爷的宠,又侥幸有孕,诞下了孩子而已。大宅院里长大的女孩儿,察言观色是基本功,很快她发现原来出身没有那么重要,只要有爹爹的宠爱,小官之女如张淑妃也能登上四妃之位,草莽寒门亦可捧出百官之首。 圣宠……不,权势真是个好东西啊,只是爹爹的孩子太多了,假如哪天他喜欢弟弟妹妹胜过她要怎么办?那些面目可憎的女人会不会像欺侮娘亲一样欺侮她? 那就当上太子吧。只要当上太子,她的地位就稳固了。 四月初六日,华仙公主再四上书,请求进宫探望淑太妃,未果,初九日,淑太妃在咸安宫吞金自尽。 荣王的事没有定论,差不多的人家只是把红灯笼收起不用,太妃的丧钟响起,仿若事先商议好了,家家户户都挂上了青皮或白皮灯笼。叁思学塾、濯贤大学堂为首,学生们静坐在紫禁城外向女皇讨一个真相。 “这下吴子澜必死了……”虽则朝廷没有正式承认荣王的死讯,锦衣卫已经开始沿海打捞尸首,然大海茫茫,打捞到什么时候还是个未知数。那篇报道一石激起千层浪,原五城兵马指挥和副指挥立即被投下了大狱,有人证有物证,吴子澜不死实在难平民愤。 华仙公主接连丧兄丧母,悲怒攻心之下整个人一病不起,李沅只好搬回来处理大小事宜。荣王妃整顿内务是一把好手,对外交际明显能为不足,偏生朱颜又大着肚子,凡李沅不便出面的场合都是晖哥儿料理周旋。说到底他也才十四岁,跟举国选拔出来的人尖儿狐狸话机锋能占到什么好处?李持盈见他累瘦了一圈,实在心疼,忙吩咐厨下尽量做些好消化的饭菜:“他毕竟是皇上的长子。” 两边这下撕破脸了。 朱持晖吸吸鼻子,本想开口安慰她两句,叫她不必太过担心,一张嘴眼圈儿却红了:“倘或我没有那样提议,兴许舅舅就不会出事。” 荣王自请出使法国是他们共同商议的结果,这几天他总在想,如果当时自己没有那么说,会不会就没有今日这一遭了?舅舅还在京里做他的闲散亲王,侍弄侍弄陶瓷,等着颜姐姐诞下麟儿,含饴弄孙、共享天伦。 丫头们识趣退下,姐姐倾身握住他的手:“不怪你,此事谁也无法预料,怎么能怪你呢?” 他看着她,忽然疲惫至极般歪倒在她身上,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嗯。” “王爷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你这样怨怪自己的。”不舍得推他,李持盈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郡君双着身子,公主又病了,你再这样,还有谁能替他报仇雪恨呢?” 随行属臣中不知有几个幸存者,那所谓的‘不知名势力’究竟是何方神圣,事情未完,此时不是伤心自责的时候。 朱持晖果然恢复了一些力气,也反手将她抱紧:“嗯。” 琴中语 这就是天生的权力动物,李姑娘此刻无比感激流淌在他身体里的朱氏的基因,李家人易被感情左右,如李沅、李持风和她,朱姓儿孙却仿佛承袭了先祖的果断、韧性与冷漠,她知道他不会一蹶不振、自暴自弃,虽然伤心舅舅和外祖母的死,但他不会颓靡太久。 两人静静抱了一会儿,二爷收拾好情绪,颇有点恋恋不舍地蹭了蹭她:“有吃的没?” 忙了一天,还没顾得上吃饭呢。 “有,这会子青菜都下来了,还有蒙古来的奶酪。”怕他只吃素没有营养,她特地让人多做了几道炒鸡蛋、鸡蛋羹,又使人买了好些奶酪和牛羊奶,“你吃着好,回头再让他们买去。” 朱持晖不怎么爱吃肉,却很喜欢乳制品,一听就笑了:“嗯,那我用过点心再回去。” 晚上还要去宝华堂给娘侍疾,不知这会子爹爹回家了没有。因为荣王和淑太妃之事,外头都揣测华仙是不是不行了,更有甚者,巴不得她一病死了才好,死了正可以借机向皇上发难,幸而老叁这阵子稍稍懂了点事,一面紧盯着仆婢们抓方煎药一面着人看紧门户,才不至于教他一根蜡烛两头烧。 用饭时二爷想起来,顺嘴问了一句学里的事,姐姐筷尖一顿:“怕不是还要闹上一阵子。” 紫禁城乃天子居所,除了上下值的侍卫官员等闲不许人靠近,在宫门前静坐示威可视作‘叩阙’,事情没有得到解决便不吃不喝,一般只有发生重大冤情士子们才会自发采取这种极端手段。须知京中各大学堂并非一团和气,平时少不了你贬我一句,我损你一句,良性竞争也是竞争,偏偏这件事上所有人拧成了一股绳,竟有些以舆论逼迫皇上表态的意思,固有学生们‘位卑未敢忘忧国’,群情激愤之故,只怕其中少不了有心人的推波助澜。 至于这个有心人是谁,她心里隐隐有个答案。 谋害皇嗣、滥用职权,吴子澜本来必死无疑,但是经过叁司审理,走正常程序被判斩首还是为民心舆论所压迫,导致皇帝不得不将之赐死是两码事。真定与华仙一系彻底撕破脸,最后得利者是谁?唯有端王。 严璋背后之人到底水落石出了。 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搭上线的,几年来有过多少联系,李姑娘对端王有意染指大位一事并不感到意外。他是先帝唯一的嫡子,哪怕身体欠佳,名分摆在那里,膝下还有个健康活泼的女儿,真的没有半点野望才叫人吃惊。 “姑娘明儿要出门么,怎么倒把那衣裳找出来了?” 饭后竹枝令人兑了热水来,一边服侍她梳洗一边小心道:“学里已经复课了?” “还没,是有别的事,必须我亲自走一趟。” “外面乱哄哄的,出去须得带足了人才好。”她也不敢狠劝,揣度着她的心意转口道,“上回姑娘吩咐把不常穿戴的衣裳首饰收拾出来,一共五个大箱子,也不知怎么处置。” 变故来得太突然,搬家之举只得暂缓,一来防着严璋拿此事做文章,华仙公主连遭剧变、身心受创,哪里还经得起半点搓磨?哪怕只看在晖哥儿面上她也不欲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二来……她有种诡异的直觉,太平日子不会长久了。 那个美国记者字字句句含沙射影,分明是在挑拨大明与欧洲诸国之间的关系——蒸汽战舰等语暗示荣王之死乃法国所为,但法国人也不是傻子啊,怎么会留下这样的如山铁证?英女王手里握着拿破仑的侄儿,要说谁最不想大明与法兰西关系紧密,她首当其冲。 半晌,李持盈叹了口气:“先放着吧,过后再说。” 竹枝见她心烦,斗胆劝了一句:“不是奴婢多嘴,这会子府里离不了人,岂不闻古话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我不是怕受牵连,”她道,“我是怕……拖得久了,有些事身不由主。” 四月十五日,宁远伯吴子澜在府中‘暴病而死’,其妻钱氏代他上了一封请罪折,自请贬为庶人,叁代不得为官。十六日,《大明日报》公布了荣亲王的死讯,至此,长达六日的学子叩阙活动正式宣告结束。 因为没有打捞到完整的尸首,下葬时棺木里仅有荣王的衣冠和私人小印,朱颜坚持亲自扶灵,葬礼当日大半个北京城都设了路祭。 整个仪式恰似一记耳光狠狠甩在了万岁脸上。不怕死的花边小报甚至撰文说当年先帝属意的继承人其实是朱持晖,因为我朝没有立太孙的规矩,怕不吉利方耽搁了下来,真定大娘娘知道了,伙同洋人佛瑟尔矫诏逼宫,把个先帝爷生生气死,这才坐上帝位。 “不然,小世子为什么杀他?” 叁人成虎,人言可畏,这样下去晖哥儿势必被流言捧杀,他还没有封王,政绩武功更是一片空白,莫名就成了隐形太孙对他绝非好事。而恰在这时,隐身已久的严璋主动找上门来了。 “当真是稀客,日前我登门拜访,严君的奴婢说你去寺庙‘静心小住’了,怎么,这么快就住完了吗?” 他没理会她夹枪带棒的寒暄:“李持风李大人起意将你许给吴子华,你知道不知道?” ---- 要回收文案咯。 凤凰儿 特意选在晖哥儿书房见他就是不想落人的口舌,没想到数月不见,对方直接抛出了这么一颗重量级炸弹。李持盈的眼皮跳了跳:“谁?为什么??” 一见她这副呆样严璋就知道此事她仍被蒙在鼓里,冷笑一声,饮罢温茶道:“当今无子,你那好姐姐唯恐皇上与华仙闹崩,想使出这两家变一家的法子。” 吴子澜谋害朱持晖一案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百姓士人对当今的不满如将烬的灶火,再度被挑拨了起来,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们真的是在为公主之子鸣不平吗?别开玩笑了,自己家里那一亩叁分地尚且摆不平,倒有闲心去管皇室的是非?骂声的根由在真定,先帝在位时虽也风波不断,大体上却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当今一上位,什么白衣教乌斯藏都开始闹事,导致各地战乱频频。大娘娘乃武将出身,派出去平乱的自然都是嫡系将领、心腹亲信,国库那点银子全进了兵部的口袋,这才闹得天怒人怨、物议沸腾!倘若当今如先帝一般说一不二、大权在握,无子顶多是个遗憾,称不上是劣势乃至缺陷,宗室里多的是好孩子,挑一个看得过眼的过继就完了;偏偏皇上没本事压服那帮子老人精老学究,好处半点不给,权力更是别想,谏言几句便罢官的罢官、斩首的斩首,倒成全了他们忠臣清流的名声,自己落得一个暴君的骂名。 太妃屈死,荣王含冤,现在朝中选立太子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民间甚至给朱持晖起了个诨名叫‘小凤孙’。 李持盈一愣:“什——” 的确,晖哥儿身上没有王爵,自然不能称王,可他到底是天家血脉,称一句‘凤孙’谁也挑不出错来。 “大敌当前,万岁不欲后院起火,又不可能真的册封他为太子,只好使出拖字诀,先稳住人心再说。” 她敏锐地抓住关键词:“大敌当前?” 严璋看了她一眼:“就在前日,兵部奏报于东海发现了可疑舰队。” 浩浩荡荡一百叁十只战船,总不会是来做生意的吧? 李姑娘面色一白,怪不得要强行镇压江南罢工的匠人,不论是布料还是粮食江南都占了税收的大头,打仗打的就是后勤,后勤军需若无保障,就是天兵下凡也必败无疑。 “……端王殿下当真宠信你,”她按捺住满心的恐慌和紧张,竟然没有被他带跑偏,“这样大的消息也肯告知与你。” 空气僵凝了一瞬,严璋下意识挺直了脊背:“两代嫡出,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宗法强盛的年代皇帝且拗不过所谓的‘祖宗家法’,实是这一百年来变数太多、太快,许多事事急从权才乱了法度纲常。嫡之一字在读书人心里分量还是很重的。 她想起前世看过的电视剧,皇帝宠爱贵妃与贵妃所出的次子,几度欲立次子为太子,偏偏上面压了个宫女所出的皇长子,下面跟了个继后嫡出的皇叁子,筹谋数十年都没能成功。 “原来如此……”神佑、显圣、太兴叁代圣君变法强国,绝大多数顽固守旧的保守派绝迹于庙堂,他们不是消失了,只是在蛰伏,在等待一个将大明‘导回正轨’的时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嫡嫡庶庶。 “你是真心跟随他还是……看上了他体弱短寿?”相识的时日不短,李持盈自认了解他的脾性,剥开那身君子外皮,这姓严的全身上下长满了心眼,“小郡主独生,年纪又很小。” 一开始肯定是端王剑指华仙,起意利用严家和他,但他竟然没被灭口,证明二人多少是有点交情的。 严璋轻咳两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兄终弟及古来有之,并不是我开的先河。” 他恨华仙和李家入骨,哪怕华仙公主没有利用大学堂的入学考毁掉他经营数年的士林名声严璋也绝不会投靠朱持晖。端王久病,母族妻族都沉寂已久,不趁早凑上去,人家羽翼丰满了就不稀罕了。 她一脸‘我懂了’的表情,似笑非笑:“我以为你厌憎的是攀附权贵,原来只恨攀附权贵的人不是自己。” “光凭我一个人的厌憎,难道权贵会就此消失?”深呼吸再叁还是没有忍住,他涨红了脸,“既然不会消失,何不先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 “既然如此,严君为什么跑来同我报信,难道不怕端王殿下治你个通敌之罪?” 这死丫头非要气死他是不是!表哥一字一顿:“正因为不想被视作通敌的叛徒才来报这个信。你不能嫁给吴子华,万岁已是强弩之末,你不能跟吴家绑死在一起。” 这话未免太过理所当然,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姓严不姓李,李持盈简直有点被气笑了:“皇上下旨,我能有什么法子,难道我还能抗旨不尊不成?” “国孝百日,哪怕是万岁也下不了赐婚的旨意。只消在这之前先订下婚约,”他吞了口口水,“困局自然破解。” 落花流水 “二爷,乡君在里头见客呢……” 朱持晖的脚步一顿:“还没见完?” 听说严璋主动登门,他寻了个空儿,放下手中之事立刻赶了回来,倒不是担心李持盈会被外人叁言两语蛊惑了去,就是本能的不想再生事端。 无事不登叁宝殿,她的这位表哥不是爱串门子走亲戚的人。 “小半个时辰前上的茶,”沉香侍候他在偏厢换上常服,又令人送上热茶和点心,低着头恭敬道,“乡君没有吩咐传饭,想来不会耽搁太久。” 小爷嗯了一声,他的书房与花园相连,还有一道小门通着耳房,距离此处不过十数步路。挥退丫头们,二爷一个人坐在屋里,静静听着东边传来的清晰无比的谈话声。 “……你什么意思?舍身取义替我作挡箭牌?”姐姐顿了一顿,“你虽然年纪大了一点,趁早娶妻生子,说不定还可以赶得上给小郡主当岳父。” 朱持晖差点笑出声来,年纪大了一点,说的好像人家已经四五十岁了似的。那厢严表哥果然被她噎住,好半天过去方咬牙切齿地道:“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实在不情愿,风头过去再和离也未为不可。” 他的神情直教她头皮一麻,不是,好端端的你脸红什么啊?!如此严肃正经的场合,怎么闹得好像小儿女私定终身?李持盈水也顾不上喝了,连珠炮似的忙道:“权宜之计也是真的成亲啊,是不是?欺君之罪你担得起,我可担待不起。再说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个女孩儿家,这上头如何插得上嘴?” 他不肯陪她演戏:“你不是会乖乖受人摆布的普通闺秀。” “……妹妹从小就许愿要嫁给在世潘安、人中龙凤,再不济也得富可敌国、武艺超群,这话我身边的丫头嬷嬷们记得清清楚楚,轻易抵赖不得。” 听到这里朱持晖终于弄懂了严璋此行的目的,‘成亲’二字一出,胸口那根弦倏地绷紧,好在李持盈立刻明里暗里将那姓严的抢白了一通,说他文不成武不就,既没有脸也没有钱,压根儿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晖哥儿才不至于冲出去喝骂他不知廉耻,癞蛤蟆肖想天鹅肉。今儿的天气实在不错,小爷稍稍坐起一点身体,重新拿了块点心咬着,一面竖起耳朵听严璋的回应。 做表哥的被表妹一番奚落,面色不禁由红转紫、由紫转青,偏生他要脸,依然死撑着兄长的体面:“潘安仪容秀美,可惜一生碌碌不得志;王孙贵胄大多左拥右抱、姬妾成群,这些表妹都能忍么?” 李持盈笑眯眯的,早准备好一箩筐的话等着他:“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便有,也轮不上我。姿容秀逸,穷困一点又何妨?贪图人家的才情官位,自然就要忍受满院妾室,再者,管理后院亦不失为大家主母的职责,怎么不是良配呢?” 拒绝得如此彻底,再没脸没皮的人也要恼羞成怒,严璋不再装相,丢下一句:“妹妹肚里能撑船,我自愧弗如。” “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能有叁分情谊就算很不错了,表哥是个明白人,怎么这个道理也不明白?” 叁言两语打发走了姓严的,李持盈一边打哈欠一边沿着游廊往回走,始终充当背景板的二爷没忍住问她:“你刚才说婚姻里只需叁分爱慕,什么意思?” 就快入夏了,公主府的管事正着人清理荷塘的淤泥和杂草,一张大网下去,惊起许多或豢养或野生的良禽飞鸟,她眯起眼看湖边的仙鹤和野鸭,全没在意似的随口答说:“明摆着是诳他的话嘛。” 说罢隐约想起一本从前看过的小说,自顾自笑起来:“况且,我的这个叁分不是‘叁分流水七分尘’的叁分,而是‘天下只有叁分月’的叁分。” 当然,她在心里补充说,人类的本质就是双标,人家叁分爱我,我未必能叁分爱人。 打定主意先写信给柳枝,通知她情况有变,立刻变卖掉手中的商铺房屋,要么北上要么往西边内陆去,姐姐一时没能注意到晖哥儿古怪的脸色,他仿佛又变回了小时候顽劣黏人的跟屁虫,亦步亦趋紧贴在她身后:“赐婚之事我来想办法,必不会让你嫁给那种莽夫。” 她倒没有看不起莽夫的意思,只是此时的婚姻法实在令人绝望,故也轻轻应了一声。二爷见闻笙馆里没有人(为避嫌疑,如今竹枝松枝并其他那些小丫头们都不往他跟前凑了),亲自挽起袖子给她研墨:“我可以‘十分’喜欢你的。” 啪的一声,一滴墨汁落在信纸上,姐姐忽然不敢抬头看他。 青山见我 因在孝中,朱持晖只穿了一件银白色蓝金绣线的暗纹常服,袖口缠了一圈灵芝和如意云,研墨时衣袖微微晃动,发出轻但规律的摩挲声。 他很少对看不上眼的人表露出明显的嫌恶,不论对方多么不堪,基本的涵养不会丢;但他对喜欢的、上心的人从来不吝关心,衣食住行样样周到,连她膝盖不适、小日子不能着凉都一一记在心上。‘十分喜欢’,李持盈克制不住的两颊发烫,没一会儿连耳根、脖子都热起来,仿佛身体里有一团火,因他说出了正确口令便不管不顾地烧起来了。 姐姐欲盖弥彰般将写坏的信纸团起来丢掉,口中支吾:“胡吣什么!” 他的性格、相貌,除身份外他的一切都合乎她的喜好,两人能从小玩到这么大,脾性相投是头一桩,哪怕对着朱颜和江寄水她也做不到像在晖哥儿面前这么自在自如,就像从小抱着睡觉的毛绒玩具,即便某天世界顶尖的学者公开宣布说它是外星人假扮的,每日要吃至少十个活人,潜意识里她也不觉得他会伤害她。 ‘朱持晖’是危险的,晖哥儿不是。 问题是……不论是不是她心思龌龊,曲解了喜欢二字的本来含义,她做不到同样的‘十分’喜欢他。毛绒玩具变为外星生物的那一刻她就无法全身心的信任他了,不论是以姐姐还是……的身份。 一封信写得断断续续,二爷也不出声催促,乖乖巧巧等在一边。方才说那话时他没想太多,一面是暗喜,他就说么,区区一个商人子也配教她放在心上?不过叁分情意而已,聊胜于无罢了;一面又有些难受,不知道为什么李持盈对婚姻和男人似乎抱着一种天然的悲观,说句不好听的,十五六岁正当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她却早早说出‘只要叁分爱慕’这种丧气话,教他疑心是不是从前在这上头吃过亏?市井小说里常有精怪下凡后被凡人男子辜负的故事,他怀疑她会不会也是其中之一。 “……你饿不饿?”好容易信写完了,晖哥儿轻咳两声,放下墨锭去洗手,“这阵子不能沾荤腥,让他们做两道素羹来吧?” 那个是拿高汤吊的底,好歹有些肉味儿。 屋里只备了一盆清水,李持盈见他一个人笨手笨脚的,半天都没洗干净,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自鸣钟显示正午已过,这会子把他撵走就太不像话了:“上次你不是说豆腐丸子好吃?也再炸一盘那个,还有鸡蛋卷和奶豆腐。” 他的手不脏,唯有指腹沾上了一点墨渍,她替他用肥皂搓洗干净,清浅泡沫下两只手交缠在一起。 “你有没有想过不嫁人?” “什么?”她吓了一跳,几乎以为他发觉了自立女户一事,“好好儿的,怎么又说起这个了。” “不能说?”他哼道,“既然只求叁分真情,我看这亲不成也罢,不如留在府里。” 她挣开他:“我又不是公主的女儿,留在府里做什么?混吃等死么?” 二爷正要说那有什么不行,难道他还能短了她的吃穿用度?门外梅枝低声通报说:“姑娘,时辰不早了,不知今日的午膳摆在哪里?” 饭桌上朱持晖再次提起了松枝嫁人一事,不能每次他过来这里,大丫头小丫头都躲着他走吧?谣言传得太不像话,总得想个法子澄清了才好。 今日松枝不当值,李姑娘开门见山道:“前儿我悄悄问过她了,若是人实在好,我们添些嫁妆也可以使得。” 这就是点头的意思了,二爷心里一松:“他们家倒不穷,就是兄弟连着好几个,这个老五是顶小的弟弟,一心想娶一个读书识字的妻子。” 外头人家,读书识字的女孩儿谁肯早早成亲?不想着考科举博功名也不会看上他这样的小账房,因此豪门大户的丫鬟就成了为数不多的选择之一。他家里疼他,也不嫌弃松枝曾是丫头,只道儿子年纪大了,希望能尽快完婚。 “等出了国孝就写婚书吧。”小爷一口口吃着豆腐丸子,“你若不放心,先叫他们见一面也无妨。” “老叁那里你已经打点好了?” 他那个奶姆至今未能‘痊愈’,华仙公主唯恐有什么不妥,再过了病气给儿子,发话说从此不叫她进来了,就在外头颐养天年吧。 姐姐忍俊不禁,心知必定是他在弄鬼。李持寿的身体相比晖哥儿确实要弱一些,每逢换季总免不了陆陆续续病一阵,今年是公主病倒了,他强撑了数日,最近才将将发出来,太医和李沅正在那里轮番照看。 “我想着,让他和爹爹多相处相处总不是坏事。” 一分江东 这话似有所指,李持盈囫囵应了一声,转而问起华仙的病势:“公主身上好些了?” 本就是心病,缓过劲儿来就没有大碍了,朱未希的心气极高,岂肯就这样一病不起,让母亲和兄长白白殒命? 二爷放下筷子道:“已经能起身了,清早还配着小菜用了半碗米粥。” 吃得进东西就说明身体正在恢复元气,姐姐放下一半的心,拿银匙搅了搅面前的半碗虾皮白菜羹:“对了,那个杰弗逊找着了没有?” 能对大明皇室纠纷如数家珍,哪怕不是常驻北京的贵族子弟,至少也与朝廷官员有所往来。荣王府的亲兵腰牌是从哪里得来?‘袭击大明的势力拥有蒸汽动力舰’又是何处得知?抓住这个人兴许就能抓住事情的关键。 他也不和她打哑谜:“杰弗逊仅是笔名,五年来约有二十七个杰弗逊给《华盛顿日报》供过稿,娘和颜姐姐使人分头去查了,最有可能的一个现在天津,比对过字迹和行文就能知道定论。” 这本是锦衣卫的活儿,因他们人手有限,一部分被调去了倭国方耽搁下来,荣王一贯与洋人交好,旧部幕僚中不少都与西洋报社有旧,故此抢先了朝廷一步。说到这个,李持盈也放下小匙:“……还没有找到幸存者吗?” “沿海沿岸都张贴了告示,”朱持晖摆摆手,示意丫头们将菜馔撤下去,“但那几日风浪太大,即便有,多半也负了伤,或者漂去了倭国境内。” 大战在即,万岁不欲轻举妄动,此番锦衣卫悄悄出海就是为了拿下现任驻倭大臣及其部将,彻底接管日本及琉球群岛。 怕屋里的菜味儿太浓,再熏着主子们,梅枝做主将窗户打开半扇,院中翠碧的石榴树上冒出了几星如火的红,她忍不住轻叹一声:“要打仗了。” 那么大的动静如何瞒得住人?福建水师、浙江水师操演频频,各地军报、奏疏一封封往京里递,六月里《言者异》率先报道,说英吉利也拥有了自己的蒸汽战舰,恰似沸水入油锅,这下人人都猜疑荣亲王会不会是叫英国佬给害了,英国佬唯恐我大明与法兰西联手,助拿破仑之子夺回巴黎,这才先下手为强。 “这也说不准,”听说昨儿夜里双方已经在东海第一次交火,对方的战船上挂着法国国旗,江寄水与她并肩走在学堂的小径上,沿途的告示栏里贴满了形形色色的宣言海报,“不是说罗马已经出兵了么。” 尽管只是在凡尔赛宫草草举行了加冕仪式,他自认是唯一且名正言顺的‘拿破仑二世’,其妻路易莎王后出身神圣罗马帝国,于情于理罗马都不会眼看着法兰西被英吉利吞并。 李持盈只是走路,并不理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大明从未干涉过别国内政,这一点英女王的心里也清楚,实在没有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给自己树敌。”此番法国来犯,打的旗号是‘明国留学生出言羞辱法王’,稍有些脑子的人都能瞧出来理由十分牵强。 李乡君还是气鼓鼓的,他不得不伸手拉住她:“怎么了?就是恼我也要有个缘故。” “……你早就知道了。”年年回乡过年,为什么唯独今年逗留了两个月之久?为什么去年底江氏在江南的产业就逐渐转移收缩?两江地区豪商数如繁星,他大哥江元时是头一个响应镇压罢工政策的人。 四下无人,他侧身将她带进一处空教室里:“是恼我没提醒你可能要打仗,还是恼我压下了罢工之事?” 不管哪项人家都没有义务非要知会她不可。李持盈只是低着头,江寄水替她拢了拢鬓发:“谁也不能料到事情会发展成如今的地步,荣王之事实乃意外。” “我不是……”他一语点破天机,她有点急,又有点愧疚,“……对不起,我不应该拿你撒气。” 江少爷忍不住笑了笑,笑完摸摸她的脸:“突然发生这么多变故,你心里难受,我知道。” 她无言投进他怀里,半晌:“法国出事了对不对?” “怎么说?” 明国驻法大使在前往法国的途中出了意外,大明还没有发难,他们却倒大摇大摆打上门来了,放眼四海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故意沉吟了片刻:“要我白告诉你?这不大好吧?” 她作势踩他的脚,被他抬起下巴在脸颊上咬了一口:“只许你气我,不许我气你?你在外头赁房子的事告诉我了吗?” 窃钩者诛 便是十分得力的大丫头放良成亲也不会费这么大力气,专寻那四角俱全、还带个花园子的小四合院,有个栖身的地方就不错了,再多是主子恩赏,想受也得看有没有那个命——起初他听说有个未嫁小姐正四处相看房子,心里还很疑惑,若是给丫头住的,手笔未免太大了;若说是有什么亲戚上京投奔,那也犯不着住到外城去。今儿拿话诈了她一诈,果然是赁来自己住的。 “他们让你受委屈了?” “没……”李姑娘心虚得很,“是我想着,总赖在那里头也太不像话。” 江少爷没有出言拆穿她,华仙公主只怕是宁肯她赖到出嫁也不愿意提前放她出去的,退一万步说,便是要出去,搬去和李驸马住不好吗?独身女孩儿自立门户少不了惹人非议。 她见他不搭腔,慢吞吞地继续补充说:“不想遇上了这些事,如今……那房子只是空着,不过派人进去归置了一番,还没来得及打扫收拾。” 他微挑起眉:“此事驸马爷也知道?” 首先朱持晖不可能知情,若是李沅的主意倒有意思了,难不成李家要和华仙公主一刀两断? 李持盈清清嗓子:“是我一个人做的决定,与爹爹不相干。” 见她不肯再说,他也不问了,只道:“若有难处何必憋在肚子里,我再不济,替你寻两间屋子还是可以的。” 她听出他不高兴了,更多的却是担心,担心她受骗上当,被坑银钱还是好的,万一遇上歹人,后果不堪设想。 李姑娘的心里一软,嗯了一声后埋头蹭着他的肩窝。不知不觉间他长高了好些,去年她及到他的下巴,今年就只能到肩膀。默默腻歪了一会儿,李持盈伸手扯扯他的袖子:“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法兰西到底出什么事了?” 江某人暂时满意了,不再卖关子,低头凑到她耳边道:“……法国国王已经一整个月没有露面,凡尔赛宫如今是路易莎王后代为摄政。” 西方国家,王后代行王权实在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今次事件反常就反常在路易莎的父亲、拿破仑二世的岳父兼外公忽然将手下的几个心腹大臣一并派去了凡尔赛,这个临时组建的王廷就此被划分为法国、罗马两个阵营,面对英吉利的步步紧逼,小王后本就左支右绌,应付得十分吃力,如此一来,想也知道天平会向哪一方倾斜。 “依你的说法,便是这位路易莎王后不希望我大明搅入局中了?”漆黑潮湿的暗室中,朱持晖主座,朱颜挺着大肚子陪坐一旁,想是空气实在太潮闷了,呆了没一会儿便觉得全身上下湿黏黏的,衣服鞋靴似吸饱了水,又阴又绵又沉。 谁也没料到所谓的杰弗逊竟是个汉人,长眉大眼,须发黄黑,看着不过叁十左右年纪,张口说话时一嘴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阁下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古话,‘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朱持晖与朱颜对视一眼:“窃国者侯?近百年来被斩首的、流放的王难道还少了?她敢有此心,那些臣僚和百姓也不会答应。” 自打路易十六被拖出去斩首,法兰西家国动荡、政变不断,也就是拿破仑称帝后安稳了几年,他那儿子明显不是当王的材料,王后再是奇才,没有孩子又有什么用?难道还想效仿沙俄那位女帝,宰了丈夫自己称王吗? “你又知道她没有孩子了……”杰弗逊哈哈笑了两声,“阁下去过巴黎吗?凡尔赛宫也没见识过吧?还以为是咱们的紫禁城,非太监不能入内?” 咱们的紫禁城……始终保持沉默的朱颜看着他衣领上那一抹白,忽然开口道:“白衣教将据点转移去哪里了?西北?云南?还是……倭国?” 锋芒初露 虽则怀着孕,怡王的身量未见丰满,相反两腮瘦得几乎凹陷下去,巴掌大的小脸上唯余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你故意吹嘘自己去过巴黎,见过凡尔赛宫,其实都是在迷惑我们,不论衣着打扮还是住处陈设,你绝称不上是殷实人家的子弟。但你的英文和法文说得实在很好,可以乱真——我看过你给其他报纸投的稿子,口气行文虽未大变,英人法人美利坚人西班牙人极细微的遣词差别被拿捏得恰到好处,证明你与这些人朝夕相处过,还相处过不短的一段时间。” “你在海关做过事。” 杰弗逊仿佛刚注意到屋里还有这么个人似的,目光向朱颜处缓缓转去:“这是怡郡王吧?你的仪宾之父就曾在广州海关当官,回去问一问,说不定还记得我呢。” 她不理会他的挑衅,捧着高高隆起的腹部道:“你以为皇上会轻易放过你们?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躲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挺着肚子赶来这个地方,不外乎是想问我当日是否在场。”他被戳中痛处,阴恻恻的也发起狠来,“我告诉你,我在。你爹先被人捅穿了肚子,然后一枪崩掉大半个脑壳,临死瞪着仅剩的一只眼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呢——” “姐姐!” 生怕朱颜动了胎气,朱持晖压着嗓子道:“姐姐先回屋里歇一歇,这底下阴气重,若有什么闪失……舅舅泉下也不得安宁。” 本来攥紧的双拳乍然一松,二爷又好言劝了一会儿,终于说动朱颜暂时离去。杰弗逊好似打了一场大胜仗,不仅重新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公然吹起了口哨、哼起了小曲。 “你今年不过叁十余岁,首次往外国报纸投稿是在太兴叁十年,往前倒个十年,海关的主事人叫……薛云卓。” 囚犯终于露出了一点警惕之色:“是又如何,你不会以为我能和总领大臣说得上话吧?” 虽然挂在户部名下,海关自有一套班底,所有关税直入国库,户部尚书且无权过问。因此人人都说这是第一等大肥差,尤其宁波、松江、广州叁处,上下官员无不是富得流油。 “窝藏反贼、失职不察,单这两条罪名就够他喝一壶了。再者,大战当前,宫里那位正愁没钱使,你说她是会抄了薛云卓的家还是抄了薛云卓的家呢?” “你休要放屁!此事与薛大人何——”跳脚到一半杰弗逊回过神来,倘或薛大人不是白衣教中人,他何必管他的死活?此等朝廷走狗他该巴不得死绝了才好。 他娘的,中计了。 朱持晖始终紧绷着的背脊悄悄放松了些许:“你们在江南搅风搅雨,就是等着皇上下狠手收拾你们,留下个空壳子掩人耳目,好散布谣言与百姓听。” 一来可以借刀杀人,借朝廷之手涤清教中的敌对势力;二来以此挑拨江南与北京的关系,引得大明内部动荡——自古江浙就是极富庶极繁华的所在,天下赋税,五分江浙,又因南京是大明国都,不少缫丝厂、纺织厂、琉璃厂都设在南直隶附近,江南一乱,帝国财政必出问题。 “你们就这么恨大明?恨朝廷也罢了,竟盼着洋人的坚船利炮攻破海防,拿我大明百姓杀头祭旗么!” “我没有!!”杰弗逊大叫起来,“是那帮倭人总吵吵着要复国自立,总觉得自己是教中元老,可以压汉人一头,他们也不想想,若无汉人出手相助,仅凭他们自己如何能活得到今日!!” 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洋巴子的掣肘,难道又要被区区倭人牵着鼻子走吗!兄弟们怨恨朝廷不假,为什么要为他们的复国事业付出性命?! “所以你们把他们当作弃子,独吞了所有银钱、武器躲至海外?放任洋人残害大明亲王,你知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轻则两军对垒,重则生灵涂炭。此时此刻浙江、福建二省的水师正顶着法兰西战舰的炮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杰弗逊的嘴唇微微发抖,强咧出一个笑来:“我以为他们只是想拖住他,我没想到……” 二爷呼吸一紧:“谁们?” 子民 “美洲佬牵的线,说罗马皇帝希望离间大明与法兰西的关系……” 白衣教内原有叁股势力,一是白莲教残党,神佑爷剿灭白莲教后曾下旨肃清这些人等,姓名籍贯通报全国,不得已之下他们只好改头换面、化整为零,轻易不肯现身在人前——即便现身也不会以真面目示人,教内不许用真名称呼的这股风气便是他们带起来的;其二是流亡至此的倭人,白向明驻倭期间一个名叫‘蔽日会’的反明势力得到了几张大明火铳的图纸,据说还偷偷试验过,一方有技术,一方有人手,两边一拍即合。至于这第叁拨,还得从当年赫赫扬扬的传教士案说起。 显圣爷那会儿朝廷不禁止西洋和尚在我大明境内修建庙宇、传道讲经,他们虽然言谈乖僻,却常常施粥布药,或是将附近百姓丢弃的女婴、因战争失去父母的孤儿捡回去养,也算做了不少功德。然而日子久了,人们只是纳罕,真有这样无私的人?更兼婴儿日夜啼哭,又不许异教徒入内查看,不知不觉便生出许多谣言来,有人说那西洋神父拿婴儿的心肝做药引,也有人说孩子全叫洋人卖给欧洲的贵妇补身子吃了。朝廷虽然听说了此事,并没当成一回事,致使这事越闹越大,最后愤怒的民众冲进广州一座教堂内,活活打死了十六个西洋神父,酿成了所谓‘传教士案’。 没人关心那些皈依了基督教的孤儿去哪了,就像无人在意来华洋商及驻明大使们的平妻、小妾和子女,他们乖巧沉默又面目模糊地迅速消失在了大众的视野之中。 “头先欧洲人打着接济基督教徒的名义与我们接触,出手十分大方,给钱又给人,拿人手短,少不得要替他们做事,后来那群倭人搭上了京里的线,我虽不晓得是谁,却知道是个极大的官儿,十几年间林林总总杀了不少人,连锦衣卫他们也敢下手。” “你们全没见过这个大官儿?”朱持晖脸上未露形迹,腹内却吃了一惊,锦衣卫都敢杀,难不成真是端王?他这么早就开始动作了么? 杰弗逊微微摇头:“自有人负责与他接触,我们如何得知?” 五年前劫诏狱也是出自那人的授意,原说把人犯都杀了,作出封口的形容,领头的兄弟一时恻隐,只把几个要人宰了,余者都捆在船上带回南边去,路上撞见五城兵马司的人围堵一条好汉子,夜色中十几个人生生将他捅成个面筛子。 “有个胆大的兄弟趁夜摸过去,摘下他身上的腰牌才知道原来是王府亲兵。” 眼看事情越来越大,内里竟牵涉到皇嗣之争,一部分教众不愿意再蹚这趟浑水,龙椅上坐着谁对他们来说有分别吗?不问青红皂白地打压基督徒、残杀和压榨无辜百姓几成惯例,换个皇帝难道就能改变现状? 话到这里朱持晖理顺了逻辑,部分汉人教众与已经杀红了眼的倭人做了切割,为避风头将据点暂时转移到了海上。二爷转着戒子,双眸半垂:“那荣亲王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们与罗马皇帝的人约好在倭国长州藩见面,不知怎么叫他撞见了,牵线的美利坚人说不妨事,他们可以使点小伎俩暂且拖住荣王的船队,罗马人却不肯,只道此处太不安全,于是大家迅速撤走。”杰弗逊沉默了一会儿,“一出领海船队就出事了,十来艘战舰轮番开火,打得那一片海水都是红的。” 凤孙阁下许久都没再说话,反倒是杰弗逊竹筒倒豆子般接着道:“我知道的已经全告诉你了,你能不能……放薛大人一条生路?” 他如梦惊醒:“都这会儿了,你还有心思管别人?” “……去年大旱,整个江南不知有多少农民活活饿死在家里,能挣扎着上京的还是好的。父母官们唯恐财政数字不好看,在上峰眼里落下个‘能力平平’的印象,使了吃奶的劲儿讨好那些豪商大户,为此不知作践死了多少人。”杰弗逊垂着头,“绝大多数白衣教众不似你们想的那样十恶不赦,我们也有老婆孩子,也想好好过日子,能吃饱穿暖谁肯干这刀口舔血的营生?可世道不准许啊。” 江南是全国的钱袋子,赶上风不调雨不顺的年份,层层压榨下来贩妻鬻女且是好的,都说十里洋场,秦淮风月,谁看得见那下头的血和骨?听得见老百姓的哭声呢? “薛云卓在时大家多少过了几年好日子,兄弟们说薛大人是卧龙凤雏,定能肃清吏治,从根子上改变大明,我虽然不信,但我记他的恩。” 朱持晖慢慢坐直身体,从小到大他听多了阿谀奉承之语,国朝绵延五百年,仿佛人人都认为明朝的江山永固,很少有人会表露出这种……不加遮掩的失望和悲观。他看着他,蹙眉道:“你真的恨透了大明。” “我当然恨。朝廷杀了一手将我养大的雪莉嬷嬷,杀了把我选进唱诗班、总是笑眯眯给我糖吃的罗伯特神父,就因为他们没能及时买到船票回英国去!我晓得英国人也杀了很多大明的兵,换了我在战场上也会想方设法杀死敌人,但是屠杀百姓和战场搏命怎么能够混为一谈?!” “‘神爱世人’、‘众生平等’与佛祖菩萨的‘普度众生’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只要是从教堂出来的孩子就得先被打上一个‘非我族类’的烙印?难道我不是汉人?不是大明朝廷的子民吗?” 亲征(剧情) 从地牢出来时二爷还有些晕眩,眼睛习惯了黑暗,乍一见到天光不免略感刺痛,过了一会儿方缓过来。小厮长明见状,不等吩咐便殷勤不已地上前搀了他一把,口中道:“爷看着点脚下。”等他站稳了方继续问说:“今儿是回府里用饭还是?” 华仙公主已经差不多大好了,只是身子仍有些虚,令太医开了几张药膳方子慢慢将养。今日实在是没有彩衣娱亲的心情,朱持晖道:“不必费事,随便用些吧。” 连日交战,大明全没占着好处,分明是人家远道而来、客场作战,却摆出了一副要将我军水师生生拖死在这儿的气势。杰弗逊有一句话说得不假,江南是全国的钱袋子,二月起凡工部属下的工匠一律不准请假、轮休、擅离岗位,连妻儿老小也不许出城半步,如有违令从重惩处。哪怕是他这样从未掌过权的人也能看出来,再这样下去必定出事。 长明见他神色不豫,连忙收起表情,低眉顺目地小心道:“那底下这人——” 朱持晖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留着他也没用了,让怡王写个折子递进宫去,该怎样办就怎样办吧。” 六月十七日,法兰西海军一炮夷平了台州辖下的两个小渔村,同日下午倭国的萨摩、长州、土佐叁藩兴起抗明复王运动,十九名驻倭守将被接连暗杀,纵有锦衣卫努力控制局势,无数浪人武士揭竿而起的情况下局面好似洪水溃堤,很快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六月二十日,真定决意亲征。 “陛下,陛下已非垂髫小童,岂会不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国储未定,后继无人,陛下若一意孤行、以身犯险,是要将祖宗基业、天下万民置于何地啊!”乾清宫里里外外跪满了人,年逾七十、头发花白的老首辅熟门熟路地跪伏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劝谏道,“太妃新丧,国孝未过,陛下切不可哀毁过甚,因一时冲动而伤及自身哪!陛下!” 换作以前真定或许会被他们激怒,这些人一个个惶惶切切,看似忠心一片,其实没一个真正臣服于她,他们只是想以她为跳板,成全自己忠臣的名声罢了。什么样的皇帝才需要文臣们苦苦谏言乃至以死明志?昏君,或者如她这样的‘暴君’。朱如梦忽然有点累了,也许是荣王和张淑妃的死,也许是别的,她忽然不想再和他们斗心眼了,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承认自己不是君王之才又能怎么样呢? “朕知道你们的把戏,”女皇独坐在龙椅上,斜撑着头开口玩笑,“玩儿了几百上千遍了,就一点玩儿不腻吗?” 首辅哭着哭着突然卡了壳,不知道此时应当抬头自辨还是立刻磕头请罪。 “你们怨朕不是位明君,不肯依着你们的规矩行事,所以处处给朕使绊子;朕也怨你们个个醉心权术,脑满肠肥,通没几个顶用的人。左右是磨合不了了,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众人都不再和尚念经似的哭谏不休,大殿上只剩一道清亮的女声,“朕问你们,朕的弟弟,大明的亲王被人蓄意杀害,死于非命,这个仇、这口气你们能不能咽得下去?人家坚船利炮地打到了国家的家门口来,一天功夫两个村子就没了,一千多口人就没了,这件事、这些伤亡能不能当做没有发生?朕可以不出京、不亲征,听你们的话乖乖做个傀儡皇帝,等下面人一封封的递军报回京,但你们扪心自问,除了朕,还有谁能拍着胸脯保证这场战争大明必胜?!”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皇帝,至少不是你们心目中的好皇帝,比不得神佑爷和显圣爷,也远比不上先帝,但我不会在国家需要我的时候龟缩在宫墙里。”她顿了顿,似有哽咽之声,再开口时语气愈加坚定,“十六七岁时不会,现在更不会。” -----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咯!!!啾咪!!!?(●′З`●) 浓于酒(剧情) “薛大人,”散朝后几个青年官员叁叁两两追上薛云卓,“薛大人这是要回家了吗?” “唔,”薛云卓支吾一声,不得不放慢脚步与几个同僚见礼,“天气闷热,出来多一会儿衣裳就给汗湿了。” 几人互相对了个眼神,都笑道:“近来布价上涨了不少,连咱们也快换不起衣裳了。” 薛侍郎没接话茬,一个人慢悠悠地继续走着,果然一个最沉不住气的率先开口说:“皇上御驾亲征这事,薛大人怎么看?” 华仙驸马失势后户部的大梁就是徐勤宇在撑着,薛云卓得他提拔,破格从海关总领大臣升成了正叁品户部左侍郎,油水虽然少了,胜在清贵正统,这个位置若能坐得稳当,将来拜相入阁也不是全无可能。 “圣意已决,岂是我等看与不看能改变的。”他比这群竹竿似的年轻人矮了一大截,说起话来却仿佛自有一段气势风度,“有道是主辱臣死,大家还是多费心想想如何打赢这一仗吧。” 小凤孙的传言愈演愈烈,当今的权威性和正统性再一次受到威胁,朝中甚至隐隐分出了凤孙派、端王派等几个派别,薛云卓的心里虽也看不上真定——实打实的兵权在手,居然还能被一群文臣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换个弱冠少年来也不会做得比她更差了,但不论她有多蠢、多么扶不上墙,在位一日便一日为君,如果臣子们连表面功夫也不愿意做了,这个国家距离分崩离析还有多远呢? 为首的青年被说得面上一红,不禁后退了两步,倒是他身后一位年轻女官朗声道:“薛侍郎身在户部不可能不清楚,去年靠着海关关税国库才不至于亏个底朝天,今年又多了这么大一道口子,却不知还能去哪里弄钱填补。” “御驾亲征也不能彻底对朝政撒手,总得留个人暂时监国吧?” 补给粮道、坐镇后方,这在古时是萧何、诸葛亮之类的能臣才能胜任的职责,薛云卓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此非你我能置喙之事。” 那女官并不睬他:“李持风的资历不足,况且也没有统筹调停的能力;内阁的几位老大人倒是有这个能力,但他们不会愿意,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叁个和尚没水喝’,人人都等着别人先出头,他好出面拿人家的错处。”话虽辛辣,却是实情,今年账面的亏空数字势必惊人,谁也不愿意被当成替罪羊。 薛侍郎一时没有出声,年轻女官丢下一句:“明日我会上疏举荐怡郡王。”径自走了。 论身份,朱颜是正经朱家血脉,由她监国比内阁诸位学士更加名正言顺;论能力,她从头到尾参与了川汉大铁道的建设,于数学一道的天赋有目共睹;论感情,荣王新丧,没有人比她更希望这一战能大获全胜,以雪前耻。 番女血统不能拿到明面上说,唯一能提出来说嘴的便是怡王身怀六甲,恐怕不能十分操劳。 “何须怡郡王十分操劳?不过拿几个主意罢了,难道满朝文武都是酒囊饭袋,事事等着郡君一肩挑吗?”凤孙派的臣子再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荣王去世,华仙无权,朱持晖一系急需捧出一个能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人,“再说了,怡王不行,诸位倒是说出个能行的人来啊?” 端王一向体弱,这不,才刚入夏就又病倒了,每日叁五个太医来回奔波,听说现在还没能起得来床;他那女儿身份是高,可惜今年刚足两岁,自然更指望不上。朱颜再怎么样,她母亲是番女,这就绝了她继位的可能,由她监国总比朱持晖亲自上要好吧?故大家装模作样地僵持几日,人选还是定下了。 圣上出京后每日不到五点朱颜便要起床,进宫与诸太妃请安,然后往乾清宫暖阁同阁老尚书们议事,怡王府因此门庭若市。数日前王宜之亲眼看着管事们将“荣王府”的牌匾取下,换上崭新的“怡郡王府”,心里竟有点百感交集。 “今儿怕是赶不及回来吃饭了,你们不必顾及我,到了点先用也是一样的。”肚子一日日变大,她也越来越嗜睡,更个衣的功夫一连打了四五个哈欠,“母妃那里你多费心。” 荣王妃一心扑在她这个肚子上,本来不许她十分出头,后来不知怎么竟扭了过来,也不说‘如有万一,我怎么对得起你爹’的话了。王宜之漱完口、穿着鞋道:“你放心。母妃本来心性坚强,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说罢令丫头们呈上已经切好、蒸软的西洋参片,“你怀着身子难免辛苦,我娘说每日早晚嚼服两片,比太医院的汤药还强,最是补气养身的。” 她也不和他见外,拿银筷子挟了两片吃了,出门前不忘吩咐:“若是公主府来人,使个小厮往宫里报信。” “知道了。” 新生 夏天天黑得晚,太阳还没落下月亮就升起来了,为着松枝马上要嫁人,竹枝做主把春兰和另一个本名穗儿的小丫头子提了上来,一个改叫兰枝,一个改作槿枝,主仆几人躲在闻笙馆里吃西瓜。 兰枝和槿枝都是十叁岁上下,仍旧一团孩子气,一个道:“隔壁的人还没散呢?” 明知怡郡王不在家,那起子人照旧从早等到晚,一天下来茶水也不喝一口,别说吃饭了。叫兰枝说,见他们亲爹都没有这样殷勤的。 李持盈穿了一件藏青色的细棉布抹胸,外面罩着藕荷色绣紫睡莲的素纱褂子,边摇纨扇边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大约就散了,你们听,动静不比午时那么大了。” 竹枝替她把吐满了的小瓷碟换下,嘴里笑道:“听说送礼的生怕找不着庙门,另辟蹊径都堆到仪宾家里去了,一车车一抬抬,只为求见郡君一面。” “夫妻一体,那王仪宾好歹是官家子弟出身,哪里至于眼皮子那么浅。” 兰枝适时插了句嘴:“怪道人家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话音刚落梅枝便出手拧了一下她的腮,一时间众人都笑了。吃过西瓜,竹枝重新打水来服侍她洗手漱口,李乡君见人都散了,轻轻叹了口气:“今年的西瓜我尝着不如去年的好。” 既不甜也不脆,还有好些不大新鲜。华仙公主大病初愈、李驸马把持内务的情况下买办们依然如此行事,说明他们买不到更好的西瓜了,而如果公主府都买不到好西瓜……竹枝打着肥皂,头也不敢稍抬,半晌方接话说:“前儿桃枝姐姐进来磕头,说外头的米价已经翻了一番了。” 主仆俩谁也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李持盈擦着手问说:“松枝的嫁妆都备好了?” “依姑娘吩咐,除了必要的首饰头面,全换成金子了。” 她仍有些不放心:“那是个实心眼的呆人,你们记得同她说,有财不可外露,哪怕是丈夫也隔着一层肚皮,自己的东西千万自己保管好,叫人哄去了可有的她哭的。” 松枝和桃枝的情况不尽相同,桃枝嫁的是府里的奴才,夫妇二人仍挂在公主府名下,生下孩子也是府中仆婢;松枝的未婚夫却是良民,不过在公主的庄子里做事罢了,趁这次机会她也索性将她放了良,将来自去过她的小日子——也正因此,万一松枝被婆家骗了钱,她这个前主人是没法替她出头的。 竹枝听了,不免又感动又好笑,故意凑趣说:“姑娘是没瞧见,还没出门她就在屋里哭了个昏天黑地,哪里等得到那会子呢!” 说的李持盈也笑起来:“她哭什么?又不是一辈子不见面了,日后她想你们,只管进来瞧瞧,我还能赶她不成?” “我们也是这么说,她只是哭,还道‘你们当是去隔壁串门么?从外头进内城,坐马车也要大半日功夫!’” 八月里天气越发闷热,正式成亲那日京里好歹下了场毛毛细雨,知了趴在树上扯着嗓子叫个没完。夫妻俩先去宝华堂磕了个头,又回闻笙馆给她磕头,松枝也不管还有夫家的人在,跪在蒲团上久久不肯起身,抽噎着道:“姑娘,奴婢这就去了……” 李持盈忙不迭打断她:“什么奴婢?今日开始就是‘我’了。”说着示意梅枝给她擦泪,“这又是忙什么?以后见面的日子还有呢。” 众人劝了半日,松枝方跟着喜娘和婆家的人去了。又过了几日,怡郡王产下一子。 直到生产当日朱颜还因公务夜宿宫中——原本是要回家的,谁知前线突然传了一封加急军报回来,这一耽搁就耽搁到了宫门下钥,只得在张淑妃从前的宫室暂且住下。夜半朱颜腹部不适,守夜的宫女反应过来,一嗓子喊醒了总管太监,总算避免了一场骚乱。 我朝从未有过臣子在宫里生孩子的先例,可怡郡王已经发动,谁敢做主把她抬回王府去?孩子生了足足十二个时辰,终于生下来时不单荣王妃,就连华仙也念了声佛。 产婆和太医忙了一日夜,都是满头满身的汗:“恭喜公主,启禀公主,是位小公子。” 听到嘹亮的婴儿啼哭,荣王妃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落了下来:“我的儿,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 美人迟暮也是美人,太医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顾忌着华仙公主还站在外头,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郡君是头一胎,又连日操劳,难免艰难些。将养一阵子也就好了。” 殿内朱颜昏昏沉沉,依稀听到外头有人说话,强撑着一口气问:“是谁在……外面……” 产婆唯恐她有个好歹,凑上来仔细观察她的状况:“回郡君,是华仙公主来了,仪宾和小二爷是外男,进不得后宫。” 生孩子生孩子,世人都以为生下来就完了,哪里知道那产后疾的厉害!幸而朱颜底子不错,瞧着只有些累,没伤着根本,趁另一位产婆正给小公子洗身,她又悄悄摸了把褥子,嗯,没流血,那就应该没有大碍。 “孩子呢?”产妇又困又累,偏偏心里存着事,无论如何睡不着,“抱来给我瞧瞧。” 产婆与荣王妃换了个眼神,只肯让她隔着襁褓看一眼:“折腾了一日夜,郡君快睡吧,要看孩子什么时候看不得?” 她也不说话,合眼没一会儿就又睁开了:“你方才说姑姑在外面?请姑姑进来……我有话……” 出城 一进殿就闻到一股冲鼻的血腥气,几个小宫女端着热水、巾布进进出出。张淑妃去世后其宫室便被封存了起来,一应陈设与她在时无异,华仙看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朱颜,想到这是哥哥仅存于世的血脉,眼圈儿立刻红了:“颜儿。” 朱颜只是摇头,甚至牵起嘴角笑了一下:“姑姑疼我我知道,是我自己情愿要揽的这份活儿。” 公主上前握了握她的手,扭头屏退所有宫人、嬷嬷并太监太医。过了约一个时辰,直到黄昏薄暮朱未希才走出偏殿,带着儿子出宫回府。 闻笙馆内李持盈正在出神,昨儿夜里听到朱颜发动的消息她便不安起来,不论医疗技术多么发达,女人生孩子总是一道鬼门关,尤其还不是在色色准备齐全的王府生产,而是在宫中,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便是朱颜已年满二十,母体发育成熟,当不会似那些十五六岁的孕妇一样状况凶险……吧? 今日在学里通没听进去几个字,回到家来更是神思难宁,一会儿在屋里来回转圈一会儿爬上书架翻找医书,还是梅枝耳朵尖,听见外头安顿车马的声音,将手中针线往桌上一放:“姑娘,公主和二爷回来了!” 她忙忙地跑下来,随便换了身衣服便往宝华堂去,半道与华仙派来的人撞个正着。大丫鬟也不惊讶,恭恭敬敬道了个万福:“真个巧了,公主请您过去呢。” 听闻朱颜母子平安,胸口的一块大石瞬间落了地,紧接着华仙公主的一句话又使她整个人精神紧张起来:“谁?我吗?” 朱未希还是那个朱未希,除了眼角多出些许细纹、人也愈见清瘦,似乎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她慢慢饮了口茶,垂目笑道:“我看那孩子小小的,颜儿又是头一遭生子,不如去庙里求个平安符,捐些儿油钱,只当是做善事了。”说着也不等她答话,“听说青云寺的符最灵,好孩子,烦你替你姐姐跑一趟,若是赶不及来回,在那里多住几日也无妨,学堂那边自有我和你爹爹替你告假。” 空气静默了一瞬。话说到这里,再拒绝就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李姑娘屈了屈膝:“是。” 从宝华堂出来时天已经黑透,她刻意没有走得很快,不一会儿朱持晖就从后面撵了上来。碍于前后打灯笼的丫鬟们,姐姐只能用眼神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二爷低头轻咳了两声:“后宫重地,我如何进得去?总之母子平安是真的。” 今日一早,宫门刚开他就跟着母亲进宫去了,到现在身上的大礼服也没来得及换,李持盈见他鬓边都是热汗,也不忍心再为难他,还伸手替他打了两下扇子:“正好,青云寺的桂花十分有名,我去小住几日也算沾了郡君的光了。” 朱持晖打蛇随棍上,把个身子往她那边一歪:“那儿的斋菜恐怕你吃不习惯,使人带些咱们的高汤去。” 他虽也不明白母亲的用意,但能看出来此次娘并没有什么恶意,否则不必等他开口,爹就先跳起来了。 “孩子在宫里还是送回王府了?你见着没有?” “舅母带回王府去了,”晖哥儿想了想,“我只瞧见一眼,像只小猴子,脸蛋皱巴巴、红通通的。” “新生儿都是那样的。” 那边一早开始挑奶姆,又有荣王妃看着,想来不会有事。李姑娘踌躇了片刻,还是默默咽下了到嘴的建议,这会子只有请不起奶娘的穷人才会让母亲亲自哺乳,贸贸然说什么‘母乳对孩子好’只怕会适得其反,就是要说也得挑个没人的时候,悄悄说给朱颜一个人听。 他见她不说话了,以为她心里还是不自在,主动接过她手里的扇子扇着:“你先去,过几日我去找你。” 赐婚的阴影压在头顶,本来他都安排好了,先从身边挑个身份相貌都看的过眼官家少年与她定亲,然后使些银子,往衙门里报‘病死’销籍,这样一来李持盈就成了望门寡妇,若是执意守节,就是圣上也不说不出一个不字。 谁知突然起了战乱,皇上一时半会儿再顾不上这头。 李持盈闻言,噗的一笑:“求个符能花多久?最多叁五日就回来了,你别作耗。” “只许你沾光享受,不许我也偷个闲?”他横她一眼,故意顶嘴,“我偏去。” 就这么一路斗着嘴回到闻笙馆,收拾行李时李姑娘多了个心眼儿,把白娘子给她的那包黄铜子弹也塞进了箱笼的最底层。次日清早一行人乘车前往青云寺,前脚整顿完行李,还没顾得上梳洗用饭,后脚待客的小沙弥通报说“有客到访”。 李持盈一头雾水,带着竹枝兰枝迎出去一看,却是便服的袁虎和几位衣着朴素的青年妇人,其中一个手里抱着一个襁褓。 “你……” “请乡君恕罪,外头说话不便,咱们还是里面说吧。” 金风未凛 “你的意思是……这是郡君的安排?”尽管不合规矩,李持盈还是找借口把几个婢女都支使出去,只留一扇小窗,令梅枝守在不远处,“军中有变是什么意思?” 这次出门纯是临时起意,又逢赏桂旺季,寺里拢共只收拾出叁间厢房,隔壁就是婴儿呜呜哇哇的哭闹声,袁虎不禁有点尴尬:“五日前开始,前线的军情总是慢一日才能到京,郡君觉得蹊跷,故意拣了桩不大不小的事以八百里加急递去御前,还道‘小王愚钝,恳请万岁御笔示下’,可传回来的奏折上依然没有圣上的亲笔朱批,有的只是些圈圈划划。” 往好处想,真定可能是受伤了,因为伤在手臂,所以无法落笔。但要是往坏处想……李持盈的眼皮抽跳起来,外敌当前加上国无储贰,不论她是遭人软禁还是蓄意谋杀,一场你死我活在所难免。 “先帝没有立继后,圣上生母又早逝,现在前朝后宫没一个能做主的人。郡君实在不敢冒险,只好先将小公子送到您的身边,如有万一,袁某会护送您和小公子往西边去。” ……西边?是了,内陆相对沿海总要安全一些,何况王仪宾祖籍洛阳。 “此事公主也知情?”五分钟过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二爷不一道出城么?” 袁虎微低着头:“郡君说立太子的势头未散,若是公主或二爷突然出城,势必引起其他人的警觉,万一万岁仅是伤着了哪里,或是暂时受人监视,打草惊蛇就糟了。” 荣王妃倒是也能出来,可她刚做祖母,无论如何不可能将初生的小公子独自留在家中,特意带着孩子出门又难免惹人猜疑。思来想去,李姑娘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李持盈开口问说:“小公子起名字了吗?” 袁虎没想到她会先问这个,一时竟给问住了:“……郡君今日才得空出宫,歇了个把时辰就又进宫去了,倒没想起来这个,奶姆们只‘大郎’、‘小郎’的浑叫。” 袁虎退下后竹枝带着槿枝摆膳,小凤孙的名号早已响彻京城内外,都不必多吩咐什么,一句‘这是凤孙的亲姊姊’扔下去,自有和尚们自掏腰包、上赶着巴结。不知他们从哪里打听出她不爱吃素,一桌素斋都是荤油炒就,还巧妙至极地料理成素鸡、素鸭、素火腿的形容,闻上去鲜香扑鼻。 “几个奶娘都安顿好了?”袁虎是军汉粗人,不挑住处,那几位妇人可都是弱质女流,若是病了痛了,奶水变质,小婴儿岂有不受牵连之理? 梅枝见她面色不佳,先盛了一碗荷叶清汤递过去:“都收拾好了,只是屋子不大,恐怕得委屈她们夜里挤一挤。” 李持盈喝着汤点头:“把小郎挪进来,夜里同我睡。” 竹枝闻言,立刻给梅枝使了个眼色,梅枝只得道:“姑娘还没成亲,哪里知道小儿夜啼的厉害?她们服侍惯了的人,不比咱们手脚便宜?” “知人知面不知心,”冷不丁被抛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李持盈唯恐出事,须知这个时代婴幼儿夭折率极高,万一孩子有个好歹,她怎么和朱颜交代,“再是精挑细选,毕竟是外人。” 梅枝不说话了,倒是竹枝见她不似假装,小心翼翼地多了句嘴:“好好儿的,怎么袁护卫忽然送了个孩子来?” 李持盈唔了一声,信口雌黄道:“原是他在外头悄悄同个粉头儿好上了,一来二去有了孩子,又不敢带进王府,又不能放在外面,本想舍进庙里作和尚,好容易被我劝下了。” 她不是会管这种闲事的人,竹枝虽然半信半疑,却也没再追问,只道:“当爹的也忒狠心了,好赖是自己儿子呢。” 两个小的纷纷出言附和。一顿饭吃完,李持盈趁人不注意,招招手儿叫住兰枝:“我有件事命你去办,你能不能替我办到?” 兰枝见她刻意避开了竹枝和梅枝,眼珠一转便知是有体己事吩咐自己,得意之余用力挺了挺胸:“姑娘但说就是。” 李持盈从袖子里摸了个荷包给她:“明儿你抽空回一趟城里,去内城白帽儿胡同的后门找一个名叫白娘子的人,那一带都是妓馆,千万小心别给坏人盯上了,知道吗?” 小兰枝颠了颠荷包,眼睛一眨就将它藏进了袖子里:“姑娘想我带句什么话给她呢?” “就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他说,请他速来青云寺见我。”顿了顿,“若是没能见着本人就立刻回来,一秒都别耽搁。” 外头知了又叫起来了,小丫头笑嘻嘻的:“是,我明儿一早就去。” 白露如霜 等待远比事发更令人煎熬,后者不过是一瞬的爆乱,前者却好似钝刀子割肉,永远看不到尽头。从金桂飘香到白露为霜,兰枝跑了两趟皆无所获,李持盈只好默认白君大约已经离开了北京城。 “哦哦,小郎乖哦,小郎看这里。”她需要子弹,假如真定突然驾崩,京中必定乱作一团,不光是京里,神佑年间被撵去就藩的藩王们未必不会横插一脚,而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李氏乡君的头衔无法确保她的人身安全。 她需要更多的子弹。 “玩儿了一上午,姑娘汗都出来了,快去里头歇会子,用碗热热的桂圆羹吧。”小公子还不会坐,只能躺在摇篮里四脚朝天地同人玩,他天性喜闹不喜静,四个奶娘轮番上阵都被折腾得够呛,倒是在李持盈身边还肯乖觉一些,眼见她要走也不敢哭闹,只憋着嘴啊啊两声。 竹枝侍候她更衣洗脸,梅枝便上前检查尿布有没有尿湿,怕冻着孩子,还特意先将双手搓热:“前日早上就开始下霜,今儿必须得换厚被子了。” 一住住了两个月,如果不是李沅和晖哥儿时不时打发人来送东西,她都怀疑他们是不是把她忘了。洗叁、满月礼是如何糊弄过去的暂且不得而知,总之目前没人想起来探望一下她,连江寄水都没有。 不能不承认,李持盈有那么一点气闷。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其实现在气氛如何,她这个住在京郊的人反倒是最清楚的——前来赏桂的贵妇明显不如往年多,待的时日也不比以前那么长,来往的小商贩愈少,周围大大小小的地主们甚至拖家带口躲进了山里,就连青云寺、护国寺等佛寺也开始偷偷清理地窖,以防万一。 连年征战,老百姓对战争并不陌生,差不多的人家都设有地窖,里面囤着大量粮食和水,约等于一个简易版的防空洞。相传京畿地区还挖有不少地下通道,为的是皇帝和妃子们出逃方便,不过无人亲见过,大家都以为笑谈。 “我的好姐姐,怎么是你在这里忙活?汪氏她们还没有回来?”不多时竹枝出来倒水,见梅枝在那里低着头换尿布,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都是有气的死人,吃个饭就跑得没影儿了,倒来使唤我们!” 梅枝虽也不高兴,却没出声,两人都瞧出来这孩子绝不是什么护卫与粉头的私生子,只看李持盈的用心程度就知道,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昨儿夜里兰枝还与槿枝嘀嘀咕咕,说要不是姑娘实没空生下一个这么大的儿子,她都要疑心小郎是不是姑娘的亲生骨肉。 当时就被竹枝狠狠地罚了,一日夜不许吃饭,这个月月银也全部革掉。 “那两个小的还在站墙根呢?”奶姆们听见骂声,一个个着急忙慌地跑回来,梅枝索性与竹枝换个地方说话。自从松枝放出去成了亲,当年四个大丫鬟只剩她一个了。 见盆里还剩些肥皂,竹枝一边把铜盆放下,让她兑了水就着洗手一边道:“站久了才知道长记性,口没遮拦,放在哪里都是要打死的。” 姑娘家清誉何等重要?一个失了名节,一家子姊妹、堂姊妹都要受牵连,不见袁护卫且不敢轻易往这院子里凑?就是怕传出什么话来,带累了姑娘。 梅枝不再试图替她们说情,默默擦干双手:“我看,京里像要出事了。” 自从住到青云寺来,姑娘总是有意无意地不许她们偷懒偷闲,教她们‘多出去逛逛’,后山这么大,一逛就是一下午,晚上用过晚膳,累得说会子闲话就睡了。她们两个都是贴身侍候的人,岂会不清楚李持盈早把大家的卖身契找了出来,就搁在妆奁下面的小匣子里? 竹枝顿了一下,目不斜视:“那也不与咱们相干,姑娘在一日,咱们就当一日的差。” 流民越来越多了,虽然顺天府尹联合山东布政使将那些人都挡在了南方,《大明日报》也未见半个字的相关报道,可李持盈每天都要读上好几遍《江南时政》、《应天要闻》,种种蛛丝马迹表明,情况并不像朝廷宣扬的那么乐观。 梅枝是听着大娘娘大败英法联军的传说长大的,松江姑苏一带还曾将这事编成戏文来唱,她心里天然有种对真定的崇拜和相信,总觉得大娘娘都亲自出马了,怎么还可能出问题呢? “柳枝依然没有消息?” “……想是给扣在哪里了吧。”接到信函后柳掌柜迅速将中药铺和几间出租用的房舍折价出手,银子存在银行里,银票和这几年间的总账、分账一道寄回了北京城。东西早都到了,人却不见踪影,竹枝故意笑道,“她原比咱们有本事,在哪儿都是头一份,操心不到她身上的。” 两人又说笑几句,各自吃饭不提。 过了几日,霜果然结得更浓,夜里不烧炭盆便冷得挨不住,李持盈洗过澡后钻进被子里,被窝还没捂热就听外头有人敲门:“梅枝?竹枝?有人在吗?” 竹枝听出是袁虎的声音,匆匆系上外衣出去开门:“这么晚了,有什么要紧事不成?” 那厢李持盈已叁两下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足蹬皮靴,又将小郎抱在手中。很快门扉一开,袁虎压着嗓子焦急道:“事出紧急,还请乡君和小……小郎速速随我出去躲一躲。” 地崩山摧(剧情) 北京城东灯火荧荧,半边月亮都似被燎着了,火红滚烫的挂在天上。李持盈被袁虎塞进马车里,一行人趁夜赶往附近的农庄。 “那底下有个地窖,里头有菜有水有米,还有个炉子能生火做饭,铺盖家什也都是全的,五六个人下去躲十天总不成问题。” 马车太急,她被颠得七荤八素,不忘顾着手里的孩子:“郡君和晖哥儿怎么样了??” 那么多火把灯笼,最少也有叁四百人,郡王亲兵仅五十人,哪怕加上公主府护卫也就二百人不到,武力冲突起来胜算着实有限。 袁虎只顾赶车,半天才逮着空道:“安顿好此处,我去城外打听打听,郡君不打没准备的仗,咱们不可轻举妄动。” 如此阵仗,李持盈心知多半是真定之事捂不住了,好在朱颜早有准备,应当不至于被逼进死角…… 端王府里,几位幕僚被一齐‘请’来,静默如死地枯守在厅堂一侧,主座的王妃许氏全副披挂上身,头戴杂宝凤冠,手里紧攥着一块翡翠双鱼佩。 连日高烧,端王早病得意识模糊,恍惚间听到有人说:“王妃须早做决断……今夜王爷若是……怡王与凤孙……那时郡主虽也登位……” 紧接着便是来往不断的脚步声。他咳得浑身发软,心道原来我要死了,他们忙着给自己安排后路……国赖长君,朱如梦一但大行,他又撒手离去,不足叁岁的妞妞在已经十四的朱持晖面前几乎没有优势,若不先发制人,结局便已注定。 妞妞,他想起那孩子的来历,徒劳地挣扎着想要起身:“来……” 门外一个大丫鬟听见异动,匆匆小跑着进来:“王爷要什么?” 说罢也不等他答复,自顾自地开始检查痰盒、枕巾及床褥等物,入夏后好几次他控制不住自己,尿溺在身上,如今这些近身侍候的人都已经习惯了。 我要死了吗……端王不禁回忆起母亲去世的下午,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朱如梦大婚回门,进宫拜见爹爹和母后。 “……你以为你害死我娘,入主中宫,太子位就是你囊中之物了?就凭那个病秧子?” “半截膝盖入土的活死人,使人将他抬进东宫我也有本事再拉他下来!” “凭你们怎样机关算尽吧,生下那样一个废人,你或许有命当皇后,但绝没有命当上太后!” 他已经记不得当时朱如梦的表情了,甚至记不太清这件事到底发生在太兴多少年,总之真定离开后不久皇后就薨了,宫女太监们熟练得仿佛练习过千百次,一眨眼的功夫就用白布将整座宫殿包得严严实实。 铺天盖地的哭声、浓烈到刺鼻的藏香味,以及触目生寒,用来防止尸体腐坏的无数雕花冰山……那就是死亡。 朱如梦也死了。 “咱们的人已将公主府和怡王府围住,不论如何,一个失职的罪名是跑不掉的——先帝离京后所有大事小情一应是怡王管着,好好儿的突然驾崩了,她第一个逃不脱。” “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一个失职罪就想摁死凤孙?”一个鹰眼文官讥笑道,“我看是怡郡王趁机弄权,中饱私囊,怕先帝回朝怪罪,故意按下先帝受伤之事不表,贻误了救治时机。” 亲征时虽然带上了太医院的院使院判,然江山代有才人出,谁能担保留下的太医里没有医术更高明、更会对症下药之人?万岁为流弹所伤,感染后炎症不断,最终不治而死,这里头足有两个月时间,一顶蓄意弑君的大帽子扣下去绰绰有余了。 任他们吵了一会儿嘴,帘后的许氏终于发话道:“事出从权,先将他们下狱再说。” “王妃,此时切不可妇人之仁!” 不知是不是声音太大,吵醒了隔壁的小郡主,不一会儿内室传来幼儿细细的哭声,奶娘抱着哄了一会儿,郡主只道:“爹爹呢?” 许氏心里一紧,连忙低声吩咐:“王爷病着呢,快哄她睡吧。” 因为前五城兵马指挥被吴子澜狐假虎威、假传圣旨,犯下了谋害皇嗣的大罪,新上任的几位再不肯参与皇室争斗,个个作壁上观,当起了一问摇头叁不知的活菩萨。现在真定停灵杭州,吴子华远在倭国,锦衣卫指挥使赵婧虽然因故不在京城,最快一两日就能赶得回来,也就是说最迟明日傍晚,必须要与华仙一系决出胜负。 过了约半个时辰,端王妃的里衣彻底被汗水浸透,一名王府护卫终于来报说:“怡王府的人早有防备,不仅护卫们披甲执锐,怡郡王公然嚷说‘我是天家血脉,大明郡王,谁敢不经叁司审理定我的罪?万岁圣旨何在?’” 先前那位文官怒斥一声:“番女狡诈,她果然知情!” 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天亮后百姓势必议论纷纷,再者,城里还住着那么多西洋记者,她决不能让妞妞重蹈真定的覆辙。 “区区五十人,硬闯进去又如何?” “他们早有准备,未必没留后手,依我之见,擒贼先擒王,先拿下凤孙与华仙公主再说,此事拖不得,一旦天亮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一不做二不休,就在许氏银牙紧咬、下定决心的档口,重重帐幔之后,这座王府真正的主人……或者说目前真正的主人极其微弱地发出了一点声音:“行了,备车……” 新月如钩(剧情) 时人讲究‘天命难违’,战况本来胶着,真定已死的消息在这个节骨眼放出去,必定大损我军士气,助长敌人威风。可端王已经没有力气斥责许氏的所作所为了,相反,他还不得不助她一臂之力……成为太后、垂帘听政的巨大利益摆在跟前,端王妃的眼神中不见了曾令他慰藉得意的那种女人的温驯和谦卑,也是,谁会去敬畏一个将死的人呢? “王爷……” 比怡王辈分更高的宗亲不是没有,分量重到能站出来与华仙叫一叫板的全京城唯此一人,许氏颤抖着嘴唇流下泪来,华丽的珠冠因此发出璁瑢轻响,但她没有开口阻止小厮管事们将垂危的端王抬进马车。 夜色深浓,一轮新月如钩挂在天穹。 不论是朱颜还是朱未希都没有料到,端王居然会亲自现身,论亲缘他是兄长、伯父,论尊卑他乃堂堂亲王,公主郡王见了都要低他一头。 王府左长史傍在马车旁:“好叫郡君知道,今儿我们府里的一个要紧的妾跑丢了,听人说仿佛是在这附近,王爷寻人心切,还请郡君行个方便,我们找着人就走。” 这话虽然无赖,却让人找不着反驳的声口——若是丢了寻常物件,大可以去报官,何必兴师动众、非堵在侄女门前不肯走?长史话里话外暗示这个妾是跟人私奔了,如此阴私自然不能报官,否则伤了亲王颜面,怎么了局呢? 朱颜登时进退两难,作为小辈她不能不出去给伯王见礼,但一旦开门,整座郡王府的人立刻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僵持了约半柱香时间,朱颜不得不硬着头皮只身走出门外:“……什么要紧人物,这么晚了还劳动伯父亲自来寻?” 听到她的声音,端王闭了闭眼,一旁的王妃颤着嗓子接口道:“是……王爷的一个爱妾,今儿出门散心,想是散迷了,这会子还不见回来。” 女孩的身影掩藏在层迭甲士之后:“伯父可看真了,亲眼见到她进了我的王府?” 马车里没有人说话。朱颜扬声紧跟了一句:“伯父,今夜有人妖言惑众,竟敢出言诅咒万岁,说万岁于傍晚在杭州龙驭宾天了。” 为首的几个卫士唰的拔刀,张寻义等人自然不甘示弱,霎时间一片刀剑铿鸣之声。 “依伯父说,此等贼子当如何处置?” 车里终于传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光听那声音,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朱元康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力气,一壁喘息一壁用力抓着窗框:“你以为你这样做就会有人领你的情吗?五娘也不过是……咳咳,利用你,给她儿子铺路罢了……” “你爹愚蠢至极,你也不……不甚聪明,好不好,跑不脱一个太平王爷做,何必——” “为什么我就只能做一个太平王爷?” 人人都这样说,你乖乖的,听爹娘的话,将来跑不掉一个太平王爷,可是凭什么她就只能做一个太平王爷呢?!朱颜握紧了掌中滚烫的玉件:“万岁亲征前口谕令我监国,既然伯父没有示下,这些人我自当交给顺天府尹审理。” 话音未落,伴着一声尖利突兀的“走水啦”,端王用尽全力、怒目大喝一声:“开枪!怡王华仙弑君罔上,罪不容——咳、咳咳咳咳——” 袁虎迟迟没有回来,李持盈睡了一觉又被小郎闹醒,地底下不见日光,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几个时辰。带出来的两个奶娘皆是一副惶惶然不可终日的形容,她焦心之余,不得不打迭起精神安抚她们:“幸好这底下有碳火,呆着倒也不觉得冷。” 就是通风口太小,不敢烧太多,万一中毒就糟了。 一个胆子略大的乳娘艰难扯出一点笑容,努力附和道:“是,暖暖和和的,一点不比寺里差。” 另一个正解开衣襟喂小公子,闻言似是想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张口,忽听头顶上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京郊 来者约有叁五个人,李持盈屏气凝神,回眸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两个奶姆立刻停下手中动作,呼吸且变得小心翼翼。 “……娘的,半颗白菜也没留下……” “有水井,歇歇脚吧……” 听声音不像是商贩,似乎还会在这儿停留好一会儿,李姑娘慢慢挪去炭盆边,拿冷掉的残茶迅速浇熄热碳,免得传出太多烟气,惹人怀疑。 连人带马估计都累狠了,她记得上面的农家还剩几篓晒干的瓜菜、菌菇和咸鱼,果然被人一锅乱炖,整个屋子弥漫着浓浓的食物香味。一个声音道:“老马回去了?” “他胆子小,看见锦衣卫就尿裤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呼噜呼噜的吃饭声此起彼伏,搭话之人活像是嘴里没长舌头,咬起字来含混不清,“别说,这咸鱼还挺香。” 冷不丁听到锦衣卫叁个字,地下叁人俱是一愣,李持盈的背后窜上一股寒气,本能般竖起耳朵,又往声源方向凑了凑。 “……锦衣卫的大人哪有功夫管咱们啊,这几个月见着的官兵难道还少了?要我说也别尽惦记附近这仨瓜俩枣了,赶明儿说动头儿,咱们兄弟干票大的。” 娘的,竟然是土匪!!大约是见这周边百姓都躲起来了,大摇大摆跑出来打家劫舍。她迅速用余光扫了一眼小公子,这没心没肺的小子刚吃饱奶,正在奶娘怀里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手指按上扳机,李持盈示意两个妇人带着孩子往深处去,最好躲去床底或大衣柜后面。 起先说话那个把碗筷一搁:“干票大的?怎么着还想去抢皇宫啊?” “我打听过了,隔壁县好几个大地主都不在家,只有些丫头老人看门,再不然还可以去找和尚碰运气,他们一年的香火钱就好几万两,不比咱们东摸只鸡、西牵条狗强?” 没等众人继续表态,忽然一个从未出声的人截过话头:“这屋里的人没走远,你们瞧,这桌子和扫帚不久前才被挪动过。” 土匪不愧是土匪,寻摸到地窖入口仅花了半个时辰不到,破门而入的瞬间李持盈借着昏暗光线直奔小头领而去——哪怕有枪她也不可能打赢四个持有武器的成年男子,那就擒贼先擒王,先把敌首控制住再说! 眼前乍然一黑,紧接着便是一盆炭灰扬在眼前,几个匪徒暂且顾不上揉眼睛,纷纷咳嗽着抄起家伙乱舞起来。流民流匪不可能弄到太好的武器,也未必有什么武艺可言,多是靠蛮力及狠劲儿行走江湖,李持盈生怕枪声会引来他们的同伙,看准时机用力将一根簪子扎进领头之人的大腿,一声痛叫后她也胡乱挨了几下,好在对方体格不大,身上并没带刀,迅速将之绊倒后但听少女拔枪怒喝一声:“锦衣卫!” 几人都被这声爆喝吓住,小郎也因骚乱醒了过来,哼哼两声就放开嗓子大声啼哭。 “谁再敢乱动,”她其实也慌得很,冷汗涔涔,面上却不敢让人瞧出分毫,“我一枪打死他。” 不管从形制还是版本上看,这把小手枪都不是朝廷统一配备的火铳,但生死关头,几个贼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暂时配合。 “大人,小的们不知大人在此,多有……多有得罪。” 她冷笑一声:“你们是哪个寨子的?好大的威风啊,这邻近叁县都成了你们的天下了。” “不敢、不敢。”伤口虽小,但深可见骨,血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渗,一个皮肤黑黄的汉子瞄了一眼她的枪口,陪笑道,“大人想是外出公干,正在回京复命的路上,我们兄弟也没什么好孝敬的,上面还有些金镯子玉钗环,正配大人这样的天仙使。” 以有心算无心、使尽浑身解数才能勉强制住这四个人,只是上山容易下山难,眼前几个都不像好糊弄的样子,李持盈十分犹豫要不要真的开一枪,又怕彻底激怒这帮亡命徒,弄巧成拙就完了:“我方才听见有人说,今儿看见我的同僚了。怎么,他先回京去了么?” 个子最高的叁角眼道:“是,夜里骑快马回京去了,大人……是和他们走散了吗?” 天将破晓,内城熊熊的大火终于小了下去,连那骇人的枪声、喊杀声也几乎听不见了,外城的百姓们互相悄悄打听,原来昨晚万岁崩了,端王指责怡郡王狼子野心,勾结先帝近侍弑君篡权,连带着华仙公主和小凤孙也成了乱国逆贼;华仙凤孙一派则怒斥端王结党营私,国库空虚、内灾外患的档口,为了女儿登上大位,端王夫妻不惜卖官鬻爵、私吞军饷。 你方唱罢我登场,就算是太平盛世也少有权力平稳交接的时候,大家惴惴一阵,很快习以为常。 “什么?” 熬了一夜,端王妃身心俱疲,近乎恶狠狠地将手中珠串向下一掼:“什么叫‘找不到朱持晖’?又没有出城,他还能插上翅膀飞出去不成!再去找!掘地叁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暗箭(剧情) 朱颜华仙不足为惧,眼下最要紧的是抓住朱持晖,凭凤孙如今的民望,只消找准时机振臂一呼,今夜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端王妃回想起朱元康咽气前的眼神,心头不由一颤,好在很快妞妞醒了,被奶姆抱着边揉眼睛边过来问安:“娘……” 见到女儿,一颗心才像落回实处,她努力挤出一个笑:“今儿天冷,快去用早膳吧,晚了糖包就凉了。” 小郡主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外头这么吵,奶娘丫头们又为什么一齐换上了素服,然而没等她开口询问,几个面生的成年男子旁若无人般一路闯了进来:“王妃,约有十来骑锦衣卫现在北城门外!” 许丛璧立刻将女儿塞回奶娘怀里,王爷临死前警告过她,真定不是突然驾崩,而是负伤之后病情反复,最终不治身亡,身为人君她不可能不在死前对储位作出安排,而最有可能宣读遗诏的便是吴子华或赵婧。 “只有十几骑?”万岁一死,不论吴子华还是赵婧都将失去最大的倚仗,当年徐家经营叁十年照样树倒猢狲散,众人未必还肯买这二人的账。许丛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派人知会一声五城兵马司,再……再去袁首辅府上递个信,就说我说的,将来我们孤儿寡母少不得仰仗首辅,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也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了吧!” 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管谁是新君都稳坐高台盘?天下哪有那么美的事!朱持晖羽翼渐丰,自有班底,若是他顺利上位,那帮老古董全都得靠边站! 不多时来人领命而去。袁首辅府中,一老一少正在花园子里晨练下棋。 两堆官服官帽迭得整整齐齐,就安置在熏衣笼上,父子二人俱是家常打扮,一个道:“她倒不算太蠢,还知道把五城兵马司推出来挡箭。” 双方宿怨已久,早在徐同光执掌锦衣卫期间梁子就结下了,那会儿锦衣卫势盛,千户百户们个个在正规军跟前充大爷、摆威风,本当戍守京畿的中军反倒如仆役般被呼来喝去,后来赵婧上位,她与吴子华一个是先帝心腹、一个是先帝养子,五城兵马司的日子自然更难过了。 虎落平阳,恶犬哪有不扑上去咬两口的道理? 圆圆脸的老首辅不以为然,拈着胡须落下一子:“未必不是端王的提点。” 年老人总是本能地看低女人,中年人也不反驳,先抬头瞄了一眼老父亲,又看了看远处的天色:“那爹以为,他们二人孰优孰劣?” 国赖长君不假,可那小凤孙今年才十四岁,再长能长到哪儿去?他的脾气处事已经定型,背后又有公主和李家,若是登基,只怕比当年的嘉靖爷更加棘手。 眼看就要到上朝的时间了,袁首辅抹了把汗,边慢悠悠起身更衣边吐出一口浊气:“从小儿带到大的孩子自然比那长成之后过继的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便是有个生身母亲……也还可以想法子使她没有。” 一进城门就被一通乱箭扫射,身着便服的锦衣卫指挥使赵婧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便被打作‘假冒官家的贼人’,不由分说射下马来。身后的几个百户同样狼狈不堪,一壁拔出绣春刀仓惶应敌一壁冲她大喊:“大人、大人先去吧!此处有我等!” 五日前万岁自觉身子沉重,密诏她南下接旨,一路上不知跑死了几匹宝马、强征了几列火车才终于如期赶回北京,赵婧本来一日夜没能合眼,头昏脑涨、浑身酸乏,此时也都顾不上了,随便抢了一匹路旁的马便狂奔内城而去。 风声呼呼刮过耳畔,恍然间似乎回到了跑船维生的少女时代,她努力不去想万岁此时是生是死的问题,只一心搜寻朱颜的身影。因怡郡王人少势寡,昨夜又不慎受了些轻伤,好容易双方汇合,张寻义二话不说,刀锋兜头便向她横来:“什么人?!” “怡王接旨!”赵指挥使不复往日神气,操着那口略带广东口音的汉话连滚带爬翻身下马,“怡王朱颜,宗室首嗣,温德恪敬,天命所属!今册为皇太子,位正东——” 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出口,但见不知哪里射出一支冷箭,点点银光斜穿脖颈,霎时间鲜血满目,饶是见惯死人的崔大有、张寻义都骇了一骇,护住朱颜后退数步。 晨曦日光中一枚翠绿如墨的玉扳指滴溜溜滚进血泊里。 龙魂(剧情) 任谁也不会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一时间空气仿佛都凝结,还是崔大有反应快,挥刀大吼一声:“护驾!!” 真定已死,朱颜就是板上钉钉的新君。 新帝本人却好似还没回神,她扑过去紧紧抓住那枚带血的扳指,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颤颤巍巍将真定离京前交给她的另一枚玉扳指取出,两圈指环合在一处,咔哒一声暗扣咬合,光润黛绿的戒面上浮现出四个字:天子之宝。 这是……大明国玺。 大脑嗡的一声,朱颜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流眼泪,早在离京之前大娘娘就属意她继位了吗?不是血统更纯的晖哥儿,不是身份更高贵的端王长女,而是流着洋人之血的她?为什么呢?因为爹爹为国捐躯、葬身鱼腹还是……她竟然如此相信她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长出一双蓝眼睛,那时才可笑呢……” “郡主,皇上和淑妃娘娘正忙着,这会儿怕是没空见您……” “颜儿,你要对姑姑家的堂弟好,趁他还小,得想法子讨他的喜欢,明白不明白?” 未干的、温热的鲜血仿佛是天然的印泥,将那四个大字模糊又清晰地烙印在她眼中。那一瞬始终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骤然消散,朱颜头一次走出这片梦魇般的阴霾,她想,我再也不要躲在别人的影子里。 我再也不要躲在别人的影子里,我不是谁的姐姐、谁的女儿、谁的母亲,我是朱颜……我是大明帝国的皇帝,大娘娘满腔信任,将祖宗基业、千里江山都交到了我手中。 “郡……陛下小心!对面混进了不少倭人,想是白衣教残党!” 昨晚交手时张寻义就认出他们来了,倭人的刀法与汉人不同,他们不会挑、刺、剜,只会劈和砍,使惯了倭刀,哪怕换上统一的汉制弯刀也改不掉习性。抽空瞥了一眼方才冷箭射出的方向,张寻义的背脊一凉,他妈的,五城兵马司什么时候也掺和进来了! 朱颜很快恢复了理智:“端王果然与白衣教有所勾结……” “郡……不是,陛下,”不仔细背上吃了一箭,张寻义脸色煞白,咬着牙问道,“咱们现在怎么办!” 倘或正规军加入战局,区区一百来人根本不够人家塞牙缝的,不出半日胜负就能定下。眼见天已经大亮,几人都在腹内暗骂,妈拉个巴子的,王芳那老小子怎么还不回来!! 地上冲突频频,枪声、刀剑声、马蹄声混作一团,不时还有妇女儿童的哭喊声间杂其中,地下却竟一派清冷肃杀。明明只是坐着不动,一夜过去,朱持晖的中衣已经被汗浸透。 “王芳还没有回来吗?” 时值外敌来犯,京中势力繁杂,加上皇上远在江南,局势未明之前不论是禁军还是锦衣卫都不会直接参与夺嫡之争,免得落人话柄,将来遭到清算,那就只有先斩后奏,去最近的军营和火器厂搬救兵。 天津距离此地不过一日车程,为什么直到现在王芳和王宜之还是不见踪影?! “二爷稍安勿躁,”幕僚们同样焦心如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但情况有变,公主留下的二十个亲兵就会护送凤孙从地道离京,而他们这些人只有死路一条。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安抚他,“且再等等,想必就快了。”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阵轰隆隆的火铳声,伴着急促的马蹄,屋内仅有的几只茶盏因此碎了一地。朱持晖的眼皮跳个不停:“派个人上去看看!” 颜姐姐怎么样了,爹娘现在何处,再这样空等下去,他怕不是要一夜白头!然而没等人爬出地窖,上面急匆匆跑下来一个人:“快!先护着二爷走!城门又教人封起来了!” 英雄无路 没有人知道杀死赵婧的那一支箭究竟是谁、是不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射出的,总之从结果来看,他们彻底被拖下了浑水。于万柏的内心不可谓不动摇恐慌,确实他为泄私愤故意将赵婧认作‘贼人’,但他只想杀一杀她的威风,打压一下一贯趾高气扬的赵大人的气焰,绝没有想过要当街斩杀朝廷命官!先帝去后新君如何处置前朝老臣是新君的事,只要她没被罢官,就是正叁品锦衣卫指挥使!谁知道好死不死她竟是带着遗诏回来的!不是说只是回乡探亲么?! “大人,怡王……不是,万岁怕不是把咱们当成反贼了?那几个硬点子全不听人说话,早已经杀了红眼了!” “滚滚滚!”于指挥狠啐一声,现在说自己清白干净还有人信吗?只怕满朝文武都已经将他视作端王一党了吧?事到如今只有一口咬死那就是假传圣旨的贼子,要是运道好,说不定还能搏回来一个从龙之功—— “……什么万岁?万岁还他妈在杭州城里躺着,哪里又冒出一个万岁来!”于万柏深吸一口气,调转马头,“城里混进了贼寇,传令下去,关城门!弟兄们点齐人马,随我瓮中捉鳖!!” 不远处的高楼上严璋面色惨白,目光所及尽是断头残肢,士人书生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好悬没把胆汁一起吐出来,倒是他身旁的一名武士放下弓弩冷静道:“可惜了。” 他强撑着身体擦了擦嘴角,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在可惜什么。如果没有太子、遗诏那一出,朱颜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论是拿她作筏子问罪华仙还是当成诱饵引诱朱持晖现身,没人想要怡王的命,可她忽然成了先帝钦定的储君,那袁阁老和端王妃绝不会容她活命了。 再退一步说,本就是因利而聚的凤孙党当真肯齐心协力调转车头,为一个杂胡摇旗呐喊吗? “……华仙公主还没有抓到?” “她和她的驸马都受了伤,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倘或太兴爷当年立了继后,或是真定的生母还在人世,进宫讨要太后懿旨、抢先占据道德制高点不失为一步好棋,倒霉就倒霉在现在宫里只剩一帮无用的太妃,真定于情情爱爱上又一向不甚用心,几个面首无一人得她册封——多番巧合之下,命运的天平终于渐渐向端王这边倾斜。日出东方,不远处的紫禁城金瓦灿灿,饶是严璋都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一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本该是真龙天子、九五至尊,奈何有命无运,失之毫厘。 冷不丁听见枪响,白休怨的心里突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循着声音赶过去看一眼,但见一户农家的大门洞开着,里面传出婴儿撕心裂肺的哭闹及女人隐隐的啜泣声。 察觉到有人来了,李持盈努力从地上爬起来,撕开裙子,用布条将小郎牢牢固定在背后。十月的天气绝称不上炎热,可她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鬓发湿透不说,整个人克制不住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地窖里横躺着两具男尸,其中一人尚未死透,眼睛仍睁着,四肢似在轻微抽搐。 屋里空无一人,忽然一声闷响,白休怨闪身躲过堪称刁钻的一枪,借着窗外丰沛的日光勉强辨认出了眼前人:“……李九?” 她怎么会在这里? 李持盈一愣,半天没能反应过来他是谁,身后的地窖里两名妇人衣衫凌乱,正互相团抱着窝在房间一角瑟瑟发抖。 “你……”余光瞥到那两具尸体,白君的第一反应就是冲上去补刀,然后立刻收起她的手枪。哪怕是久经训练的士兵,头一遭杀人也鲜有不当场吐个昏天黑地、乃至接连做上半个月噩梦的,何况这是个养在深闺的贵族少女。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硬邦邦地一遍遍重复着:“好了,好了,都结束了。” 过去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小郎还在扯着嗓子大哭,连忙将孩子解下来,一边拍着哄着一边试图将事情的经过解释给他听:“来了土匪……他们……四个人……” 前世今生加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杀人。黄铜子弹的杀伤力远不是石子可比,当时状况太危急,那几个匪寇瞧出来她不是真的锦衣卫,想动手抢孩子,还想……不得已之下她唯有开枪。 “我……”说着说着眼里滚下泪来,李姑娘几乎有些痛恨自己了,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京里怎么样了、朱颜和晖哥儿还好吗,她却像个傻子只会坐在这里哭。 大的一哭,小的立刻也跟着又哭起来,他暂时顾不上问这孩子是打哪儿来的,浑身僵硬地伸手将他们抱进怀里:“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别来无恙 好容易收拾好心情,李持盈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方才的四名土匪中有两人负伤逃走,说不定会带着同伙回来寻仇报复,加上那几声枪响也许已经引起了有心人的警觉。 “她们怎么办?”毁尸灭迹不成问题,这几间屋子地处京郊,附近通没几个活人,一把火烧了也就完了——秋日天干气燥,偶有火情实属寻常。倒是这两个妇人有些棘手,他用眼神示意她,要杀吗? 李姑娘咬着下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暂时别回寺里去,”她想了想,低头从耳朵上摘下一副蓝宝石耳坠,一面丢在桌上一面小声同她们嘱咐:“若有什么不对,先在外头躲个一年半载的,听懂了没有?” 奶娘们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到外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虽然害怕被丢下,还是强忍恐惧点了点头。临走前其中一个奶姆十分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小郎,被另一个连拖带拽地拽走了。 “就不怕她们泄露你的行踪?” “青云寺里还有两个呢,真要泄露杀了她们也是无用。”直到现在提起‘杀’字她还是有些嗓子眼打颤,“对了,得想办法熬些米糊和面糊,小孩子饿着肚子晚上睡不着。” 他面色古怪地看着她,半天才道:“……你生的?” 李姑娘本来顶着两只肿泡眼,闻言忍不住小小地白了他一下:“我哪里生得出这么大的儿子?” 小郎头上已经长出了好些头发,从月份判断至少有一两个月了,他们上次见面是在年初,确实,时间对不上。之前某人莫名丢下一句‘找他借种还不如找我’,这会儿两位当事人都回想起来,气氛隐隐有些尴尬。 “我去找找有没有干净衣裳。”她的裙子破了,上袄也划了好几道,就这样出去惹人注目不说,要不了多久就会受冻着凉。李持盈低头看了看自己,也没出言阻止,待换上一身细布衣裙,她索性把头发也束了起来。 骚乱直到叁日后才稍稍平息,期间他们借宿在邻近一户地主家中,白休怨谎称是上京投奔亲戚的年轻后生,带着妻儿来到北京方知城门关了,只因附近没有客栈,不得已厚颜借宿。 看门的老仆是个和善人,见他确实风尘仆仆,又生得眼睛清亮,特意收拾出一间干净房舍,还道:“不必客气,谁没个落难的时候呢?互相帮衬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她才知道原来京郊的地主富户们极喜欢资助年轻书生,一来沾沾书香气,保不齐自己家将来也出一个秀才公;二来这也可以算作一种投资,万一其中有个行大运的呢?‘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都不消位极人臣,能当上县太爷就算是投资成功了。 “我先出去瞧瞧,你在里头歇歇脚、洗把脸,这里虽然饭食粗陋,好赖垫垫肚子。”京城肯定出事了,否则不会大白天的城门紧闭,白君端起菜碗一一嗅过去,一本正经地对她道,“别睡太熟,这里只有些老弱妇孺,但未必没生坏心眼。”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哭了一早上,小婴儿终于哭累了,喝了些米糊便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两人面对面站着,都只敢用气声说话:“我派人找过你。” 某人一愣,然后别开眼神哦了一声:“我四月就不在北京了。” 去了哪里却不肯说,也没说因为什么回来。李持盈低下头,到了还是把那句‘你可能是汉人’咽了回去。虽然只是出于直觉,她觉得他如果得知自己(可能的)身世,并不会如戏文里唱得那么欣喜若狂。倒是白休怨忽然注意到她领子下的一块淤青,脱口而出道:“你受伤了?” 不止瘀伤,还有棒疮和掐痕,心神一放松,她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疼了。白君令她把外衣脱下来,果然,整片后背惨不忍睹,难为她居然能忍这一路。 “正巧我还有一些伤药,”他条件反射般伸手过去,又猛地一缩,“你……你这个必须上药,否则伤口化脓就糟了。” 肝胆成冰雪 李持盈是纯纯的病人心理,一来穿着自制胸衣和肚兜,她不觉得裸露一下后背算什么了不起的事,顶多有些冷嗖嗖的罢了;二来伤口不及时处理确实很容易发炎恶化,这会子没有抗生素,她也没有关公刮骨疗毒的勇气,不如趁此时有人帮忙,立即处理干净的好,留疤不留疤的过后再说。 白休怨却罕见地进退失据起来,少女完全没脾气般主动褪下了亵衣,他反倒扭扭捏捏的,握着药瓶半天憋出一句:“你趴下来,坐着没法敷药。” 不好意思张口问主家要热水,他先去打了些井水用碳炉烧开,然后拧了几块干净的细布,李持盈趴在他膝上,如墨的长发拨到一边。 常年锻炼,她不像一般女孩儿浑身软绵绵的,肩背线条流畅优美,两片肩胛骨如一双蝶翼张合欲举。 他莫名有些口干舌燥,甚至开始没话找话说:“痛吗?” 李姑娘经历过一次清创,只觉得他的手法堪称温柔,闷闷地摇头道:“痛我会同你说的。” 白某嗯了一声,低头继续清理伤口。他怕弄疼她,只敢捏着湿布一角细细轻轻地一点点擦拭,温热的呼吸拂在背上,闹得她哪哪儿都不自在,想动又不敢。 “……怎么了?”察觉到她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有人终于发现不对了,清了清嗓子问说,“弄痛你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怀疑他是故意的,李姑娘顶着一对通红的耳朵:“你可以稍微用点力的,这样我反而觉着痒。” 也略有一些冷。农家自然不会有地龙,仅有的一个炭盆发热有限,是以哪怕他用被子将她的臀腿都盖了起来,时间一久还是有些瑟瑟凉意。 他被她说的脸上挂不住,指尖按住皮肤,一手举着药粉,还没来得及用力便听底下嘶了一声,白休怨恼羞成怒:“重了你又喊痛。” “我哪里有‘喊’痛?”她振振有词,“再说我痛我的,你弄你的嘛。”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彻底处理好伤口,他看一眼窗外,抓起刀起身欲走:“趁天没黑,我去城门处看看。” 隐约听到小婴儿的哼唧声,李持盈一边穿衣一边蹬鞋跑去侧间,同吃同睡了两个多月,她也算熟知这小子的德行,果然,浅睡一觉后拉了一大泡尿。小孩儿皮肤娇嫩,捂着冻着都容易生病,她笨手笨脚地替他换尿布,不忘问他:“你还会回来的吧?” 说穿了他并不是她的什么人,完全可以把她丢在这里不管,李九深知不管发生什么事,他当不会拿她和小郎的性命去向别人讨赏——那就够了,她不该再奢求别的,但也许是因为其他所有可以信赖的人都不在身边,她竟有些期盼他能再与她同伴一段时间,不要将她孤零零地抛下。 臭小子嫌弃大小姐手脚不够细致,正在那里挥手蹬腿儿地发脾气,没一会儿就把她惹出了一头细汗,白休怨看着她和小婴儿斗智斗勇,不知怎么心里觉得有些可乐,临走前答非所问地回说:“我在北京还有事没办完,暂时不会走。” 一连叁日城门紧闭,就连《大明日报》也首次停刊,可以说所有人都预感到了风暴即将或正在降临。地主家的一个傻丫鬟道夜里听见马嘶和火铳声,但动静不大,且过一会儿就自己散了,李持盈的心好似海上落日,终究一点点沉了下去。第四日破晓时城门终于大开,两列甲士策马出城张贴告示:真定皇帝驾崩,择令端王之女朱珪继位为帝。 随之而来的是对凤孙派的第一轮大清洗。 变天后为表新帝厚德,沉寂已久的徐家人被重新提拔了上去,负责打扫水牢的仆役一见那身艳丽逼人的飞鱼服,立刻点头哈腰、连声问好:“徐大人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大人吃过没有?底下湿气重,仔细您的鞋。” 徐徐摆了摆手,一双丹凤眼里瞧不出喜怒。从六品试百户,不大不小算个官儿,同爷爷叔伯们自是没得比了。 “她醒着吗?” 几个杂役互相对视一眼,声音登时小了下去:“这……清早起来听见点儿动静,想是醒着呢。” 他也不与他们理论,抬步就向里走去。都说北镇抚司是活地狱,里头没有一个不是阎王爷,叫他说人们真该来瞧瞧这水牢,五尺见方、深约一丈的水池子,里头养着好些长嘴尖牙、啃食人肉的小鱼,犯人双手被吊在吊环上,要她说话呢,用机关将绳子收紧,使她的脸浮露出来,不要她说话便将绳子放松,逼得她奋力踩水才能勉强将口鼻浮出水面——短短数日,养尊处优、鲜花良玉般的怡郡王已变得面目全非、人鬼难辨。 远远儿听见脚步声,朱颜努力睁开一只眼睛。 徐徐把灯笼放下,在她跟前站定:“我再问你一次,玉玺在哪里?你若老实回答,我就给你个痛快。” 潮湿且空旷的地下,再虚弱的声音也似带着回声:“……徐家人?” 那双凤眼与徐同光、徐客洲如出一辙,并不难认。 少年握紧刀柄:“废话少说,难道以为自己还是郡君么?还是异想天开,幻想着有人会来救你?你的仪宾连同天津火器厂主事都已经被缉拿下狱了,何必死守着一个玉玺不肯放?” 他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年纪,娃娃脸,嘴边刚长出一层绒绒的小胡子,朱颜想起晖哥儿,忽然浅浅一笑:“既然只是一件死物,她为什么非要你问出下落来?” 晖哥儿肯定逃出去了,所以端王妃才会如此忌惮一件玉器,她怕万一国玺落在晖哥儿手上,什么顺天承命、得继大统都是笑话。 “进诏狱前人人觉得自己是硬骨头,硬到你这份上的我只见过一手之数。”登基大典在即,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徐徐踱着步子,不得不使出杀招,“你就一点不担心你的儿子吗?他才几个月大,稍有些风吹草动就会一命呜呼。” “怡郡王勾结西藩喇嘛,咒杀先帝的罪名已定,依律当诛叁族,可是当今仁德,说不定会念及骨肉亲情,饶那孩子一命。” “天子就是天子,贼寇就是贼寇,”朱颜又笑了,“我的孩子不会愿意靠这种方式苟活于世……不论他是人小福薄,随我一起去了也好,还是躬耕布衣、一辈子做个田舍翁……他有他的路要走。” 此生我已是十分幸运,有一个宽和憨厚的爹,一个精明强干的娘,还有一双肝胆相照、值得托付生死的弟妹,就像大娘娘信任我,我也相信他们,相信他们能做得比我这个天资不足又顿悟太晚的姐姐更好。 邪不能胜正,我只在天上等着那一天。 而今听雨 夜半朱持晖被雷声惊醒,弹开眼睛时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既不见星子也没有月亮,唯余道道闪电如利剑刺破云层,一场泼天大雨即刻就要降下。 “二爷?”马车里地方窄,睡不了几个时辰就腰酸背痛,守在车外的亲兵听见动静,小声凑过来问道:“二爷要什么?” 他揉揉脑袋,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想明白自己在哪儿:“……不必,做了个梦罢了。” 连日奔命,一行二叁十个人吃不饱睡不好,全靠胸中的一股心气支撑着。亲兵也不再劝他,只道:“二爷再忍忍,进了山东就好了。” 他的外家李氏盘踞山东近百年,只消回到那里,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车里的朱持晖没有说话。 算算日子,今日就该举行登基大典了吧?输给一个不足叁岁的小女孩,还被扣上逆贼的罪名仓惶逃出北京,一路上东躲西藏、风餐露宿,若说心里半点不难受必定是在骗人,可更教他难受的是京里至今没有传出朱颜的消息。爹娘都被下狱,表姐生死不知,身边的人却齐齐劝他,说此时万不可沉不住气,那边故意如此为之,就是想要引他现身,好彻底掐灭这最后一点威胁。 李持盈不在,他无人可以倾诉,其实颜姐姐登位对他来说并非不可接受,恰恰相反,内心深处他有种直觉,朱颜比他更适合当皇帝。她的温润藏锋、恩威并重更适合杀人不见血的庙堂与宫廷。 “派去青云寺的人回来了吗?” 大雨在鸡鸣前哗啦啦落下,两名甲士一路策马狂奔而来,也不管满腿的泥点子、满面的水渍尘土,喘了口气便急急复命说:“回二爷的话,这几日盗贼横行,青云寺上下早已遭了附近的强盗洗劫,和尚们被杀了个七七八八,寺中女眷也——” 粗使丫鬟和婆子们有的是直接捅死,有的被先奸后杀,几处厢房院落一片狼藉,细软金银等物被搜刮得干干净净,连妆奁、镜匣都不剩,至于在那儿小住的太太小姐们,据寺里幸存的小沙弥说要么给掳回土匪寨子里去了,要么用完丢弃在半道上,世道不太平,就算还剩口气也基本是死路一条。 说着其中一名亲卫拿出半截摔断的玛瑙镯子,朱持晖的瞳孔一缩。 “二爷,”护卫中的领头者名唤孙钊,二十五六就被调到华仙公主府上,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乡君和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有什么不测,将来咱们也还可以替他们报仇雪恨。眼下京郊处处是埋伏,再怎么样不能坏了二爷的大事。” 他不可能一辈子顶着弑君叛国的罪名躲在乡间,就算他本人愿意,公主和李家也不会答应,被流放斩首、沦为阶下囚的那些臣下也不会答应,而如果要起事,一个惨遭贼匪凌辱的姐姐决不可能为他增添光彩,连联姻都做不到,现在的李持盈就是个污点。 “报仇雪恨?”晖哥儿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张口欲驳,你们凭什么认定她已经死了?也许她此刻正等着他来救她!!也许她正想尽办法与贼人周旋,努力拖延到他救她出虎口的那一日!!失了清白又怎么样??难道是她主动委身于贼?分明是她受了欺负,为什么个个都是一副盼她去死的声气?! 更不必说她身边还带着朱颜的儿子,舅舅、颜姐姐一脉唯一的骨血…… 一见他这副模样孙钊便知小爷的脾气上来了,他不比袁虎好性儿,沉着脸加重语气道:“公主和驸马凶多吉少,属下斗胆谏言一句,二爷切不可还如以前一般肆意行事。” 朱持晖攥紧了拳头,他并非不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这些卫士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因为政治斗争失败被迫随他一起流亡,人心易变,谁能担保他们会永远忠心?此刻他便如史书上的唐明皇,一旦出现一个陈玄礼,马嵬驿之变就在眼前。 双方无声僵持了一会儿,雨势渐渐变小时朱持晖闭了闭眼,咬紧齿关做出了一点退让:“到了山东立刻再派人去找。” 孙护卫松了口气,低头答说:“是。” 大雨一连下了四日,势头终于减弱这天李持盈往脸上抹了两把煤灰,又特意将眉毛剃了,重新歪七扭八地画了两条,抱着孩子顺利混进了北京城。虽说战时万事从简,登基大典还是得讲讲排场,唯恐城里死了太多人,场面不够热闹,这几日把守城门的兵丁好说话了许多,甚至有赶人进城的。白休怨替他们打着一把半新不旧的油纸伞,他生得太漂亮,尤其眉眼,被迫贴了满脸的络腮胡,又被她在鼻头画了一颗又大又丑的大黑痣。 “还没有告示……” 华仙与怡王的罪名一早就定下了,判决结果却迟迟没有公布,复刊的《大明日报》上没有半个字与晖哥儿相关的报道,她心里升起一点隐微的希望,又怕这希望最终会落空,只好日日守在乡里的布告榜前。 “再等等,或者明日再来。” 现在整个朝廷几乎停摆,本来真定亲征,战局已略显胜势,谁知她忽然死了,法兰西乘胜追击,听说其第二舰队已在通州登陆。坐上皇位的是个垂髫小童,太后的母家又不过尔尔,各路藩王蠢蠢欲动,内阁诸学士互相攻讦掣肘,内忧外患之下偌大帝国不出意外,成了一盘散沙。 白君对此没什么想法,他甚至不关心日本的反明运动情况如何了,每日只跟在她后面打伞练剑。小郎渐渐与他熟悉,见到他也不哭了,有时还肯赏脸让他抱一抱,喂两顿饭。 凑热闹是人的天性,布告榜前不论何时总是围着人,李持盈抱着孩子挤出来,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话,但听远处有人嚷道:“闪开闪开——” 官差办事,当街纵马,好险没溅她一裙子污水。 “什么事?” “怎么了?” 老百姓们交头接耳,相熟的街坊邻里间互相对着眼神。还是白休怨眼力好,待看清那人手上拿着个什么东西,立刻回身捂住了她的眼睛。 是人头。曾经大明帝国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华仙公主的人头。 秋尽时 李九乖乖的没有挣扎,只在他掌下眨巴了两下眼睛:“……是什么?” 少年头一次觉得短短一句话这么难以启齿,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撒谎:“不相干的东西,你不必看,没的害怕。” 之所以最近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他发现自从那日开枪杀死了两个土匪,她有些精神过分紧张了,夜里睡不好觉(不排除背上伤口作痛的缘故),食欲也愈发不振,若不是还有个小孩儿需要照料,恐怕得大病一场才能恢复。 普通人杀人的心理压力之大他虽无从体会,却能想象得出来,加上这一连串的变故,暂时还是少受刺激的好。 人群很快骚乱起来,男人们倒抽一口冷气,挤眉弄眼的彼此小声确认,女人们则心急火燎地将老人、孩子都唤回家中,不少幼童吓得哇哇大哭,小郎在她怀里扭了扭,仿佛是受那哭声感染,也立刻扯着嗓子干嚎起来。 “乖哦,宝宝乖哦。” 她知道他没有说实话,努力按捺住砰砰狂跳的心脏,李持盈一面啊啊哦哦地哄孩子一面飞快猜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脑似乎不再听从她的指挥,明知此必是令她无法接受的事,心神眼耳还是在源源不断地接收讯息。 是有人死了吗?会是谁? 人越聚越多,不过片刻功夫中军就出动了,皇上刚刚登基,闹出人命来谁脸上都不好看。为免走散,白休怨一手将他们按进怀里,一手奋力隔开人群:“别抬头。” 官兵里保不齐有人认得她,尽管做了些变装,她一看即知不是真的农妇。 “那、那是公主娘娘?” “我的天爷,好像真是个公主!” “别挤!让我瞧瞧告示……先帝的妹妹,凤孙的母——” 毕竟没长叁头六臂,他腾不出第叁只手来捂住她的耳朵,凤孙二字一出,李持盈如惊弓之鸟倏地抬起头,霎时间天地都似远去,寂静乾坤下空余她和那团……模糊的黑影。 血液一下子涌至头顶,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对她说:你什么都没有做到。 为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做到?你不是来自好几百年之后,自诩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文明人吗?两辈子加起来也算读了不少史书了,其实你的心里明白,凭一己之力改变世界进程之事并非没有,只是你胆小如鼠,所以事事不肯出头、不愿担责。 若非一味贪图安逸,总想躲在安全线内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也许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没有……”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她死的……她也许不是个好人,她是高高在上的封建皇族,谈笑间对平民奴婢生杀予夺,可她是个不赖的长辈,是持晖的生身母亲…… 说不清是恶心欲呕还是情绪过激,李持盈一时没能站稳,抱着孩子晃了一晃,而恰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大喊一声:“锦衣卫来了!!” 虽有从龙之功,到头来也就破格受封了一个刑科给事中,等于变相将他和太后、皇上隔绝开了——许太后身为命妇,又正当盛年,为了避免传出一些流言蜚语,轻易不会召见年轻外臣;万岁就更不必说了,年纪尚幼,无法理政,陛见奏对都是空谈。 严璋对姜首辅其人是既忌惮又向往,这日正在那里腹诽老狐狸的手腕卓绝——听说连日操劳之下,宫里的太后玉体微恙,登基大典一过就传了太医,姜阁老趁机将皇上从太后宫里挪了出来,‘免得沾染病气,耽误学业’。谁不知道孩童最离不开母亲?端王的叁七还没过,为了独揽大权,这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架空端王旧部乃至嫡亲阿娘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么?如愿得到了官职,但却被闲置一旁,且丝毫看不见晋升的希望,严君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什么感想,他不是姜立桐的心腹,因此对枭首之事事先并不知情。 身为士人,凡事讲求一个名分,再恨华仙也不能不承认身为太兴爷之女、先帝的亲妹妹,不论多么罪孽深重,她不至于在死后承受如斯羞辱。 唯有十恶不赦的大逆反贼才会连个全尸都不给留。 听见外头的异动时严君恰好下朝回家,顺路去附近的酒楼打了半壶陈酒,也算祭慰姑姑的在天之灵。从酒肆二楼望下去,约莫叁十余骑锦衣卫带刀执戟,横穿闹市,领头的少年长得十分面善,他不禁多看了两眼,而就那一打眼的功夫,人群中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 心一下跳到嗓子眼,起初他以为自己眼花了,追出去几步后一股莫名而汹涌的喜悦泛了上来,她没死……然而很快锦衣卫开始大声宣读华仙公主的二十二条罪状,他的冷汗也涔涔而下。 这是个局,毫无疑问,姜立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举,根本目的就是要把朱持晖逼出来。 莫回头 凤孙继位的合法性来自他的血统,来自太兴皇帝亲自赐下的朱姓,将其母华仙所犯罪行公之于众不可谓不是一箭双雕,他现身抗辩自然最好,进了大狱还怕身上太清白吗?不露面朝廷也没有损失,反倒可以借此冷却一下沸腾的民望,顺手再扣一顶不忠不孝、冷血无情的大帽子到他头上,狠狠驳斥那些嚷嚷着‘主少国疑’、‘国赖长君’的酸秀才穷书生。至于华仙公主到底是不是罪大恶极,这条条桩桩有无实证,人都已经死了,谁会去深究呢? 领头的锦衣卫口齿清晰、咬字精准,生怕老百姓听不明白似的,语速放得极慢,且每念完一条都会略作停顿,留出充足的时间与听众们惊呼低叹、交头接耳。白君嗅出气氛不寻常,低头小声同她道:“今日还是先回去,这里不对劲。” 罪名越数越离谱,连逼淫朝廷命官、与太监优伶聚众寻欢都正儿八经地单列出来了,还道华仙生前就因作风问题受到过太兴爷的训斥,不像是在打击政敌,倒像受气多年的小媳妇一朝得势,公然徇私泄愤。 李持盈迟迟没能回神,他又问了一遍她才大梦初醒般点了点头,如果不是错觉,方才她似乎与严璋对视了一眼…… “快走!”理智回笼,她想起严君身上穿着正七品官服——是了,朱珪继位,他岂不也跟着一步登天?对这位表兄的人品操守或道德水准她不敢抱任何希望,别说眼下已经穷图匕见,就算还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和平,她身边毕竟有个担不起丁点风险的小郎。 万一,万一朱颜也……她不能让她拼死送出城的孩子再遭不测。 令李姑娘略感意外的是严璋居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不知是没能认出她来还是真的良心未泯,总之目前不曾听说有官兵出动,搜捕犯人或缉拿盗贼。 古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历来野史艳闻、宫闱秘辛总是传散得极快,加上报纸的加持,短短叁五日内华仙公主俨然成了毒妇、妖妇的代名词,连同荣王妃和朱颜都是一丘之貉,败家乱国、放辟淫侈,万死难辞其咎。李持盈渐渐回过味来了,可悲的是她不能确定自己是更希望听到凤孙的消息还是宁愿如眼下风平浪静,朱持晖始终没有出现,也许他已经逃出生天,学会了忍耐蛰伏,又也许……他永远都无法再出现在人前了。 “今日的《江南时政》。” 李九吸吸鼻子,接过报纸飞速略了一眼,终于下定决心:“今儿夜里,烦你替我把这封信送到《名士风流》的编辑部去。” 信没封口,白休怨看了一眼她写的东西,挑眉问说:“你想好了?” 少女揉揉冻得通红的鼻子,算是给自己壮胆:“反正明儿一早就走了,怕什么!” 京郊不宜居,虽有几户富户从山上搬了回来,京畿地区的整体治安明显不如从前,甚至有达官贵人的田庄出事被抢的,青云寺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固然朝廷装模作样地下了几道通缉令,不少地主为躲麻烦,干脆带着小妾儿女又搬回山里去了。 冬日炭火昂贵,不好一直厚着脸皮借住在别人家,李持盈决定趁天还不算太冷,带着小郎往洛阳去。若是王家肯认他,承诺会好好抚养他长大成人,她就把他交给他的叔伯们,日后有空再去探望;若是王家不认,或是拿话推脱,他们两个哪里去不得呢? 白君久久没有说话,李姑娘动摇了一下,还是强自狡辩道:“就算我什么也不做,那些藩王也会找到理由举兵的。” 龙椅上坐着的是个年仅叁岁的黄毛小儿,国难当头、奸佞横行,不反简直白费了头顶那个朱字,她不过是给他们加把柴罢了,诚然这其中不乏蓄意报复的私心,但忘了是谁说过,‘倘或大义与私心指向同一个方向,天下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 他们杀了公主,杀了爹爹,也许还杀了朱颜,这都是报应不爽。 “我不是那个意思,”白君愣了一下,将那薄薄一页纸折好纳进袖中,“我是说,你确定他们会登吗?” “会的。”之前大放厥词说太兴爷欲立晖哥儿为太孙的小报中就有《名士风流》,借着华仙公主的势头,人们对宫禁绯闻的胃口被吊起来,且有越养越大的趋势。 新年前的最后一刊,《名士风流》登载了一个故事,说某朝某代,某豪绅富户家有个千伶百俐的媳妇,只因丈夫体弱多病,一直也没有孩子,眼看公婆病重,商量着要挑个孩子过继,好继承家产,媳妇眼一闭、心一横,悄悄与府中管家偷情云雨,终于生下一个健康女儿,婆婆大喜过望,倒把大半家产都贴给了她,丈夫亦满心欢喜,对这个女儿爱如珍宝,临死前还将传家宝挂在了女儿身上。可悲可笑,这一家人哪里能想到自己竟是在替管家养孩子呢! ——————- 小说+影视在线:『po1⒏mobi』 青萍之末 哪怕是最终拍板,决定启用这篇稿子的总编陈玉行也没能料到,一石激起千层浪,仿佛是冬天的干草垛忽然被火星子燎着了,一夜之间满天下都在讨论《名士风流》,讨论这个似是而非、若有深意的小故事,印刷厂连轴加班,直到除夕当夜工人们才得下值回家,与家人共聚天伦。 宫里的许太后不免着急上火,别人不知道皇上的来历,她还能不知道吗?满心里以为又是姜立桐在弄鬼,为了打压她,竟敢拿皇上的身世嚼舌取笑!简直反了天了!!殊不知姜首辅亦忧思难寐,也没能过好这个年,他欲架空许氏不假,但没打算将万岁也赔进去!混淆皇室血统往小了说是不守妇道、有辱斯文,往大了说便是窃取国祚,意图谋反,谁能担得起这样的千古骂名? 须知写下这篇文章之人笔法虽仍显稚嫩,胜在一针见血、直中要害——新君继位之初正当是流言肆虐、民心动荡之际,固然坊间有过不少妇人红杏出墙的轶闻,一直以来没人往这个方向想:一则端王贵为亲王,王府门第何等森严?行动就有一大帮子人跟着,王妃想偷情哪里能那么容易!二则朱珪出世时朱元康尚在,孩子是不是他的,本人还能不清楚吗?小郡主生来强健,不似其父胎里带病,任谁都只会说是祖宗保佑,怎么会刻意往那下流腌臜的地方想呢? 很快传言尘嚣日上,朝廷越是避而不谈,百姓就越是议论纷纷,毕竟端王已死,不可能从棺材里坐起来澄清说当今确是我的女儿,二十余年无所出,怎么太兴爷一死就得老蚌生珠?天生病弱的爹与活泼健壮的孩子,这要是细究起来,说嘴的地方可就多了。 正月未过,开封的惠王率先上书说同为神佑爷儿孙,自己幼时常以先帝为榜样,习文习武、勿忘皇恩,如今先帝乍去,实在哀痛难抑,涕泪横泗,恳请陛下允许他前往北京吊唁,最后送先帝一程。 这个节骨眼起意进京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各路藩王都在暗自观望,怎么答复、什么时候答复实是一桩学问,一个不好只怕江山就将四分五裂,靖难的名目都是现成的:拨乱反正,替天行道。没等朝廷想出个万全之策,二月初八日,江淮叁王举兵自立。 之所以没将重心放在南边的战事上,姜立桐一早瞧出来此番法兰西并非真的欲与大明为敌,不过是想拖一程子时间,待那法兰西王后产下孩子,事情自然了结。谁知真定意外身故,被对方觑见了可趁之机,竟大摇大摆登陆上岸,一副要侵吞我国国土的架势。外族入侵,除当地百姓外头一个利益受损的就是本地藩王。 连年财政紧缩,藩王们的日子也不好过,眼看洋巴子都要打进内地来了,几番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朝廷只作不知,康王、庄王、怀王索性撕破脸皮,称帝自立,打着正统帝裔的旗号招兵买马——要不要与法人硬碰硬稍后再说,先把名分攥在手中要紧。 天下大乱的消息终于见报时,李持盈堪堪抵达洛阳。 托了铁路通达的福,一路上虽然磕磕绊绊,吃了些苦头,到底没有遭罪,最终还是抵达了目的地。王氏在当地算不上豪门望族,但也是一方乡绅,并不难打听。村口百姓见他们是外乡人,又带着孩子,误以为是千里投奔的落难亲友之流,打量之余不忘小声咕哝:“那家子门第严,怎么还拖家带口的来了。” 天气刚刚回暖,时值农忙季节,婆婆妈妈们说不了几句就回屋做饭去了。这年头女孩儿大都晚嫁,众人见她好个模样,且言谈不俗,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面好奇一面提防,暗道可别就此住下,将家中男人勾没了魂。 王氏祖宅坐落在乡里,倒不难进,门房进去通报一声,不一会儿两个长脸削肩的媳妇子就将她迎去里间,待过了二门,出来见客的是个叁十岁上下的圆脸少妇,妆饰得不很华丽,但却十分齐整,见了她细声细气地道:“贵客远道而来,一路风尘辛苦,且先随我入内洗洗尘罢。此处乡野地方,没什么好酒好菜招待,望娘子不要嫌弃。” 一进里头李持盈就觉得不大自在,因为是祖宅么?不同于她想象中汉洋交融、陈列百宝的大院宅邸,这里几乎见不到西洋家什,来往的丫头、仆妇们统一穿着灰扑扑的赭色衣裤,脸上没什么表情,主家奶奶更是古画上拓下来似的规行矩步,行动时头上的步摇珠钏纹丝不动。 很小的时候听老太太说起,她们那会儿学规矩用的是响铃,五六岁上开始戴,什么时候能做到走路、用饭铃铛不响,什么时候便学成了,哪像现在的小女孩子们,戴铃铛只为好看。 为防万一李持盈没将小郎带在身边,而是交给白君暂时养在外头,若有不测他先护着孩子走,她自会想法子脱身。 “……你看这家人如何?” 夜半时分白休怨过来寻她,因这大宅是很古朴的院子套院子的结构,几乎没有亭台轩榭,一路上没花太多功夫。她被安排在西边的一处厢房内,好饭好菜地招待着,话事之人却迟迟不肯露面,生生把她晾了一天。 李持盈见到他先是吓了一跳,口中忙问:“你怎么来了?宝宝一个人在家?” 他自屋顶轻轻一跃,像只黑猫落了下来,她才注意到他背后的竹篓,里面厚厚垫了一层褥子,臭小子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睁着两只大眼睛似哭不哭地瞧着她。 白君无奈:“你不在,他不肯睡觉。” 缘分 小婴儿被迫断奶后很是不习惯了一阵,尽管一路上她想尽办法给他补身体,奈何经济下行,乳制品的价格直接翻了好几番,奶豆腐奶皮子等又怕不干净,唯有煮沸的牛奶还能喝上两口。李姑娘没养过孩子,头一遭觉得这段时间的辛苦和忙乱毕竟不是全无回报,心口一热,几乎没掉下眼泪。 伸手把宝宝从竹篓子里抱出来,她一面轻轻拍他睡觉一面继续同白君说话:“我看王家还在选边站。” 朱珪,惠王,也许还有别人,不论最后选定了是谁,朱颜的儿子都将成为一块烫手山芋。原本只求一片容身之处,改姓作王也无妨,记在别人名下也无妨,只要平安健康就好,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 他不明白她在犹豫什么:“那就带他走?养个孩子没有你想的那么费事。” 她成天宝宝、宝宝的喊,他以为这孩子的小名就叫‘宝宝’,也跟着随口浑叫起来。小宝宝终于回到了熟悉的怀抱,再不委屈哭闹,两扇眼皮乖乖耷拉下去,还趴在她肩头吐了几个口水泡泡。 他长得太快,这会子抱着竟已略觉吃力:“我毕竟是个外人……” 朱颜与她没有丁点血缘,李持盈无法判断如果郡君尚在,是会更希望她将孩子送回血亲叔伯的身边还是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被她带着四处跑,时人讲究同宗同源、叶落归根,万一将来宝宝长大了怨怪她,为什么使他远离亲人、孤苦无依怎么办? “……之前你问我回北京办什么事,”少年不知怎么提起了这一茬,“我是去还刀的。” 临行前她问他,不是有要事未完?何必跟着她又跑一趟洛阳,他没有说实话,只道闲着也是闲着,拿话随便支吾了过去。 “我师父临去前给我留了一封信,因为种种缘故一直没有拆开来看,直到去年此时信封不仔细沾了水,怕里头的字糊成一团才终于鼓起勇气。原来我不是日本人,而是汉人。” 白鱼本名京子,与另一个名唤春夜的女孩同为中下层武家之女,自幼相交,感情甚笃。大明派兵驻倭后武士的日子越发难过,江户、京都、大阪陆续出现了反明势力,其中尤以江户城中的‘蔽日会’规模为最。 起初明国驻军的军纪尚算严明,过了大约十年,渐渐不成个样子,到白向明奉旨驻倭时欺凌平民、大肆敛财乃至淫辱倭女几成惯例,春夜生得美貌,一次宴会中被亡父的故交当作贿赂献给了白向明。 人都知道白将军靠岳父起家,平素妻子对他颐气指使、呼来喝去也不敢稍有忤逆,冷不丁见到温柔烂漫的倭女,竟待她颇为亲近。可惜当时春夜已是蔽日会的人,经过长达一年的试探,会众认为时机成熟,指使她窃走了叁张大明火铳的构造图。白向明因此焦头烂额,却没有疑心春夜,很快春夜被诊出身孕,当年九月顺利诞下了一个儿子。 孩子出世的消息传回内陆,不出五日白夫人就带着家丁气势汹汹地赶来了,当着产妇的面活活摔死了她的孩子,又以摘了白向明头顶乌纱为要挟,勒令他将这个下贱倭女扔去花街。武家之女不堪受辱,没两天就一病身故。 身为春夜最好的朋友,当京子得知这一切,下定决心要替她报仇。 “那年中秋趁白向明轮假回家,蓄谋已久的师父带人灭了白府满门,本想以牙还牙,让白夫人亲眼看着自己儿子被掼成一滩血肉,谁知她竟不在家。师父等啊等,等了不知多久,我饿得哭起来,她被哭得心烦气躁,顺手拿了桌上的残羹喂我。”话到此处白休怨顿了顿,“她说我只吃了一口,突然对着她笑了一下。” 信的末尾白鱼告诉他,白向明与他的疯妇妻子回去了九江原籍,他因此去了一趟九江。没有感人肺腑的父子重逢、亲人再聚,也没有家恨国仇、百般难解,只是隔着远山和雾气望了一眼那间草堂。 “我想,成为父母和子女也是需要缘分的。” 春夜家传的月鬼天姥切不属于他,师父的白鱼斩也不是他应得的东西,白休怨将这两把打刀都还到了早已退隐的师叔手中。 “你将来怎么办?” 武士没有刀还算什么武士?不论倭人汉人,他能长到这么大,全仗一身杀人的好本事,不杀人,还能做什么呢? “到处看看吧,”他想起她和小婴儿还在城郊,担心自己去得久了,他们会遭遇危险,“也许很快就不再是刀剑的时代了。” 真心 李持盈的表情稍显反常,没有十分吃惊害怕,反倒呆呆傻傻的,两腮和眼圈儿一齐红了。白君很快明白过来:“你早就知道了?” 她吸吸鼻子,费劲巴拉地腾出一只手,似安慰似无措般摸了摸他的手臂:“只是、只是先前有所猜测……” 她料到他可能是白向明的儿子,但没想到往事居然如此惨烈,两国叁方人的恩怨结出一颗苦果,到头来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亲生父母身边决计是回不去了,师门上下也未必还肯认他,灭门之仇与养育之恩,换作是她也不知道如何取舍。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他见她这样子只觉好笑,心内又酸又软,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替她将眼泪揩去,“好了,我又不是为了惹你哭才同你说这些的。” 李九一边答应一边哽咽,忍耐了太久,她其实说不清这些眼泪究竟为谁而流。大厦倾颓,覆巢之下无完卵,眼睁睁看着继母被枭首,亲爹和弟弟音信全无,这是她有生以来度过的最漫长痛苦的一个新年。夜深人静时李姑娘不断告诫自己,要坚强,要克制,凡事往前看,局面未必就糟到了那个地步,可是……天知道她真的好想他。 为什么她要对持晖那么坏?为什么要为了所谓的名声规矩刻意疏远他?分明他们是最好的朋友、血浓于水的手足和相伴长大的知己,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他是第一个让她觉得‘留在这里也许没有那么糟’的人。 他们曾经有过成为亲人的缘分,是她太自以为是,生生把它弄丢了。 越哭越伤心,不多时甚至打起嗝儿来,小郎被说话和抽泣声闹醒,呜呜啊啊的在她身上乱扭一通。没等白君将他接过手去,外面突然传出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不是说来了个美人儿?在哪里?是这里不是?” 守夜的丫鬟一听即知年岁很小,鸡崽儿似的左突右挡,脚步和话音都又急又碎:“四老爷、四老爷……客人早已经歇下了!” 中年男人想是吃了酒,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伸手把个小丫头一推,因嫌她相貌普通,又是家里人,早已不新鲜了,故意压着嗓子威吓道:“只管闭上你的鸟嘴,日后有你的好。” 其人系阖族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一见这副模样丫鬟就知道他想做什么,那毕竟是大太太亲口吩咐过要好生招待的贵客,若有闪失,她一个小丫头怎么担待得起?心里害怕,又不敢争,只好一面哭一面拼命上前抱住他的靴子:“老爷,求老爷超生……” 推推搡搡的动静太大,小郎终于被彻底吵醒——这小子睡不饱便要发脾气,正憋着嘴,欲放声大哭以示抗议,白休怨眼疾身快,如一阵轻风窜了出去。那厢四老爷一脚踹开丫头,心里且纳闷:“怎么方才好像听见了小孩儿的声音?” 但见一道黑影闪过,细而韧的竹篾绕上脖颈,他甚至没来得及痛呼一声,身子便软软歪了下去。一旁的小丫鬟误以为活见了鬼,瞪大双眼、手脚并用地向外爬去,这附近巡逻的婆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四老爷借故支使开了,白休怨没费什么功夫就追上了她,衣带绕颈,数秒致命。 “走。”他回头接应他们,“天亮了就走不成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他杀人,干净利落,不留后患。李持盈从没想过原来这种事也能习惯,胃里翻滚几次,她迅速将手枪按回枪套,抱起孩子从后门夺路逃出了这间小院。 来时处处留心,出去自然事半功倍,担心宝宝的哭声引来家丁,白君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饱满晶莹的金丝蜜枣:“路过厨房时顺手拿的,已经去过核了,想必不妨事。” 她自觉丢了人,别着眼睛不好意思和他对视:“嗯。” 反正小郎没长几颗牙,诚心想咬也咬不动,只能捧着嘬个味儿。 一路翻过院墙,里头的人到底给惊动了,陆续有仆婢披衣起床,点上灯笼小声说话。他带着她掩在外墙根底下,城门未开,若是打草惊蛇就麻烦了。 跑得太急,心跳快得似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李持盈一边匀气一边下意识地往他身上靠了靠。 “……如果我不动手,刚才你是不是打算开枪?” 她愣了一下,以为他是要责怪她,这个时代没有消音器,枪声势必会引来大批家丁,届时他也将被卷入无尽的烦难之中。然而白休怨只是轻轻地道:“你不需要做这些脏事,如果你害怕,我来就可以。” 逐鹿 瓷白的月光如纱笼罩在头顶,也许因为风,也许因为花,他恍然错觉今夜的月亮比别处更大、更圆。白君当然不是因为喜欢才夺人性命的,一开始是为了躲避追捕,长大一点师父令他用‘敌人’练刀,再长大杀人就成了吃饭的营生,好比屠户宰羊、秀才读书,理所当然又驾轻就熟,谈不上好恶。 此时他却有些庆幸自己习得了一身好本领,他能感觉到,李持盈需要他——尽管面庞依然姣好,眼神依旧清澈,他从她身上嗅到了一丝师父的味道,暗潮汹涌的恨意及尖锐如刺的报仇欲望深深埋藏在她心底,白休怨没有几个朋友,很想尽力救她一救。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并没什么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何况他想要的报酬如今的李持盈也未必支付得起。 少年定定回望着她,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进她的瞳孔,看到她微肿的眼皮、濡湿的睫毛和眉根处新冒出的一颗小痘痘,夜风吹拂,胸口似被小猫挠了一下,他动了动喉结,听到自己说:“没有为什么,因为我想对你好。” 王家没有声张四老爷被杀一事,大约是不欲家丑外扬,既没有报官也没有公布其死讯,只派人在洛阳城中搜查暗访她的行踪。‘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大太太心知这丫头不好缠,身边怕不是还有华仙公主的人,暗自叹了口气,咬紧牙关迅速作出决断:“从今日起,只当她没来过,谁敢走漏风声,仔细他的皮。” 不想过了几日,另有一拨人潜进了洛阳,外管事进来回话时脑门上满是冷汗:“说是家里跑丢了一个年轻的妾,没裹脚,还带着孩子。” 太后首辅忙着斗法,暂且顾不上这头,满天下的藩王与封疆大吏都在疑心凤孙的死活,好好儿的怎么会有人打听先怡王之子?大太太的眼皮直跳,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声晦气,本想先把那毛丫头稳住,待她探明虚实再细细地打算,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硬是叫那杀千刀的草包杂种坏了事,整日就知道睡丫头睡丫头,家里丫鬟媳妇淫遍还不够,见着个略有姿色的就管不住下头那二两肉了!眼下不知哪路人马闻着味儿摸过来,偏她是真的不知道丫头和孩子去了哪里! “太太,”见她久不出声,外管事颤着嗓子提醒了一句,“会不会是京里……啊?” 大太太闻言嗤笑一声:“朱家儿孙又不是死绝了,轮得到个藩子登大位么?” 许太后吃得再撑也不至于将这个孩子记在心上,千里迢迢专程派人探访他的下落。 外管事松了口气:“那咱们只当不知道?” “这几个月都紧紧皮,无事不许出府。叫他们把嘴巴给我闭牢了,谁敢生事,管叫他一家老小吃不了兜着走。” 二月末叁月初,头一批被派去洛阳的人无功而返,朱持晖肉眼可见的面色惨白,嘴唇血色尽失。原本还抱着一丝隐微的希望,希望她没死,希望她只是因故耽误了脚程,或是守诺如金,决定先想法子去到洛阳安顿颜姐姐的儿子,这下终于彻底落空。 打头的李洪不得不硬着头皮宽慰他:“殿下不必太过担忧,也许乡君躲在京城的某处也未可知。” 宦官横行,京里如今乱成了一锅粥,就算侥幸留有一条性命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一个闺阁女流……扈从想起有关荣王妃的传言,木着脸心道,只怕还不如死了干净。 李汇毕竟年长凤孙四十余岁,扫他一眼便知这里头有事,只没放在心上。亲姐弟在一处太不像话,他若是喜欢,倒可以在族中搜罗几个模样相类的女孩儿,将来充进后宫,保障李家叁代富贵。 “京里现在怎么样?” 短短叁个月不到,满天下的王旗林立,浙江水师节节败退,听说法国人已经打到了广信,姜立桐和许太后岂有不着急的? 几位幕僚对视一眼,都拈着胡须笑道:“为那个传言,太后和首辅彻底杠上了,一连换了叁任禁军指挥使不说,又放任太监大肆揽权,生怕女儿给人夺了去。” 妇道人家,先前也没参过政,要动手掐架了才发现麾下通没几个心腹打手,从前端王的班底都叫姜立桐架空弃置、明升实降,到头来唯有依靠宦官太监,把个京城闹得乌烟瘴气。 “谁敢嚼皇上的舌头就抓下大狱,颇有点当年东厂势大时的威风,闹得附近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连洋人也不肯在那里多呆了——” 车马离京时北京正当杏花开遍,江元时怕有闪失,亲自北上接他南归,一路上因见十二郎若有所失,面露惘色,忍不住笑说:“什么好人,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 他同李家姑娘有来往一事瞒不住家里人,倘或朱持晖继位,娶他姐姐做江家妇属实是皆大欢喜,甚至可以说是江家高攀。谁想局面成了如今这样子,别说李乡君,凤孙都生死未卜,名声一落千丈,寄水若还对她恋恋不舍,不免叫他为难。 “你实在喜欢,回头给你寻个差不多的收在房里,这总行了?” 十二郎笑了笑,又轻轻摇了摇头:“是我不懂事,叫大哥操心了。” 中秋节前华仙公主派人替她告假,却没说去了哪里,一晃几个月过去,仍是半点消息也无。他耐不住性子找凤孙旁敲侧击,朱持晖本来待他敌意颇浓,闻言讥笑道:“乡君的行踪与你何干?这是你能过问的事吗?” 眨眼间变故陡生,物是人非。 按剑 江元时没什么悲春伤秋的心情,他此番进京不单是为了幼弟,也因为江南战乱,中央摆明了腾不开手、有心无力,不得已之下敕令各地方‘集结团练,自行抗敌’。封疆大吏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将供给军需的压力暗暗转移到当地乡绅、豪商头上,美其名曰‘善捐’。其中固然有几个真心救国的官员志士,更多的却是想趁朝廷还没倒台,能榨一点是一点。 要不是大明帝国余威犹在,天下百姓还肯认朱氏为主,揭竿而起的岂止各地藩王? “大哥的意思是?” 生在大明长在大明,江元时的心中多少还有些家国情怀留存,奈何他不是慈善家,这份家业是爹爹带着他走南闯北闯出来的,怎么甘心拱手孝敬给那帮贪官蠢蠡?布政使、按察使们隔叁差五就来江府‘小坐’、‘吃茶’,他索性离开浙江,躲个清静。 “大娘娘一死,她的嫡系全成了没娘的孩子,再有本事也逃不过赋闲贬谪的命运,我看台州沦陷只是时间问题,不如趁早将女眷转移到内陆去。前儿你娘还说呢,你也到年纪了,改日给你说一个温柔娴雅的好妻子,一家人才叫团团圆圆。”说罢顿了顿,似是在向他解释,又仿佛是自言自语,“这时节外国也未必太平,想那法兰西王后好容易诞下麟儿,正打算扶植幼子登基,自己做王太后,扭头就被娘家软禁在凡尔赛宫。现在法国境内风向渐渐倒向了英吉利那边,说是要迎拿破仑之侄进巴黎。” 孩子一出生拿破仑二世就恰到好处地‘溘然病逝’,据说下葬时尸身都已经腐烂流脓,长了眼睛的自然能瞧出来此事有疑,有传言说小王子是王后与先王堂弟所生,也有人说王子其实是罗马使臣的儿子。 江寄水沉默了一会儿,心知话虽委婉,大哥不是在同他商量什么,而是通知他江氏家主的决定。十二郎很快摆正身份,话家常般恭谦轻快道:“正好,我在北边呆了这么多年,心里每常记挂母亲和哥哥们,只恨天长水远,不得相见。” 当家做主惯了的人身上总有股说一不二的锐气,他在北边独大久了,几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全然压他不住,江元时原本担心弟弟会犯轴,一时半会儿低不下头去,见此情形除了放松欣慰,胸中竟悄悄生出一点不可察觉的怅然,几年不见,最小的十二郎也长大了。 “好,”他笑起来,“咱们只管静待时机,看这乱世究竟能炼出几位真英雄。” 时值天下离乱,贼匪横行,不少州县彻底失去了对铁道的掌控力,大批难民和流民涌进火车站,李持盈与白休怨选了个靠墙角的位置,头碰着头翻看四日前的《关中日报》。 怕人辨认出她的身份,白君将声音压的低低的:“炼蛊?” 李九倒不担心隔墙有耳,一手哄着孩子一手点着报纸轻声与他分析道:“朝廷未散,这个节骨眼上赶着称帝只会导致山头林立——大家都是太祖的儿孙,你能称帝,我难道不能?为了争夺有限的兵源和物资,接下来必是互相吞并,直至决出最大的几股势力,彼此牵制、互相角力,偏偏谁也吞不下谁,好比南疆巫师炼蛊。” 哪怕有外敌当前,迫使那些王爷们暂时达成同盟,最终也免不了一场厮杀,封建帝制时代皇帝的位置足以令人成疯成魔,踮踮脚就能够到,谁忍得住不伸出手去呢?故有些事不必争先,羽翼未丰之前崭露头角未必是好事,所谓‘广积粮、缓称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报纸翻过一页,他忽然抬眸看了她一眼:“……怡王的死讯见报了。” 褫夺尊位,宗室除名,连她母族夫族一并受到牵连,其中固然有震慑诸王、以正天威的意思,对一个大婚不久且是近支帝裔的郡君来说,这样的做法未免太过。 前有华仙枭首,后有朱颜谋逆,看得出来许太后和姜首辅十分忌惮华仙一系,更重要的是……李持盈盯着那寥寥几行字,不自觉咬紧了牙关,报纸上没有写明朱颜的死因——如果是走正常流程菜市斩首,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如果如公主一般尸身完好,她相信姜立桐不会介意再倒逼一次凤孙派的残余势力,但是没有,这说明朱颜的死因不同寻常。 成王败寇,古今通理,一个貌美且年轻的阶下囚,会遭遇什么简直不能细想。 他伸手将这一页合过去:“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去山东。” 这样的虎狼之世,仅凭她一个人的力量绝无可能左右时局,李九不是不知道宗族的力量不好借,尤其李家这样聚族而居的大姓,除了乡君的空头爵位和这身皮囊,她如今可说是一无所有……怎奈她不甘心,不甘心呐!难道家破人亡之仇、贬身为贼之恨就这样轻飘飘地放它过去?怀中小儿未满周岁就没了母亲,李沅与李持风身陷诏狱,持晖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始作俑者却好端端地安卧在高床软枕上!仓皇逃命之际李姑娘且要掀起叁尺浪,何况如今? 如今她身边有一把世人莫能比拟的宝刀。 敌人看她不起,天下看她不起,因她只是依附华仙和持晖生存的一只蝼蚁,姜首辅和许太后也许从没将她看进眼里过,但那有什么关系?他们会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代价。 不分明 白休怨听出了她的决意,却没笑她异想天开,也不觉得这话有多大逆不道。久居云端的权贵不会在意蚁鼠辈的愤怒,也许他们注意到了,但是不以为意、不屑一顾,白君想起从前死在他刀下的形形色色的人们,不论身份高低,最后总是一张绝望扭曲的脸孔,师父说生死面前,人人都一样。 他自问没有经历过痛失亲人的苦楚——师父去世前已经缠绵病榻许多年了,除了一点寂寞、一点难过,他心里未尝不替她松了口气。非要说的话……他在记忆里翻翻捡捡,唯一一次他真正感到害怕是六岁那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师父发觉了追踪的官兵,将他暂时藏在农家储水的太平缸里,她说:“要是天亮我还没回来,你就自己走。” 秋初多雨,那缸并不是完全干燥的,最底下存了一层薄薄的积水,浸湿了他的整个鞋底。真冷啊,月光透过藤编盖子的空隙挥洒下来,像在衣服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他一边在心里默背心法和剑式一边哆哆嗦嗦的看着月亮高高升起,又缓缓落下,直到黎明时分,村里的雄鸡开始打鸣师父也没有回来,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恐慌起来,如果师父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如果……她死了怎么办? “……怎么了?”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却没想好要做什么,经她这么一问,半道生生拐弯,改为摸了摸她的头发。李持盈浑身一僵,在他掌心似依恋似乖顺地蹭了蹭。 她还是有点怕他,白休怨不免好笑,他把自己交到她手上,承诺会供她驱使、受她处置,她却像只怯怯的小猫咪,生怕他哪天反了悔,又拔刀向她。 “没怎么,你头发乱了。”本想故意吓她一下,到了还是收回手,“背后还痛吗?” 伤口大半结了痂,痛倒不痛,就是痒。这话不好说给他听,李九轻咳两声:“早就没事了,哪里那么娇气。” 布裙荆钗,素面朝天,她不知道自己比先前瘦了好些,本就纤细的手上、脚上布满细碎的伤口,连发髻都是最简单朴素的那一款。白君回想起从前她穿金戴银的模样,不得不承认珠光宝气的金玉首饰最大程度上缓和了她眉宇间的那种疏离,哪怕她其实是个心热的人。 只有心热的傻子才会心心念念想着复仇。 等了叁四日,好容易等到一列火车离开偃师,李持盈不敢熟睡,靠在少年身上睁眼到天明。她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前世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的惨状字字如血刻凿在史书里,若是执意为这本就四分五裂的大明帝国再添一把柴,兴许就会重蹈从前的覆辙,她会成为汉民族、成为整个中华文明的罪人。 可她现在顾不了那许多了,难道她乖乖龟缩在天涯一角,伪帝和朝廷就能内安暴乱、外抗强敌?那帮满脑子权术的饭桶连区区日本都摆不平!朝鲜、琉球蠢蠢欲动,松磨土司趁乱逃回了四川,北京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有时人不能不承认历史自有其惯性,哪怕有叁代圣君变法强国,当一个王朝从内到外腐败透顶,积弊难返,贪官污吏、权宦外戚自然轮番粉墨登场——听闻北京城中,太后身边的太监总管刘忠顺利重振了东厂,重法之下人人自危,不知是姜立桐刻意捧杀还是怎么样,老百姓、说书人公然尊称其为‘九千岁’。 名不正则言不顺,朱珪到底还是落入了与真定同样的困境里,不,比真定那时更糟,真定是板上钉钉的天家公主、皇族血脉,她却极有可能只是个野种。 谣言宜疏不宜堵,许太后没掌过权,又也许是关心则乱,她打中了她的七寸,强权镇压之下水越涤越浑,加上与姜首辅意见相左、君臣失和,事情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到五月孟春初夏,襄阳地区出现了第一个自称是‘凤孙’的人。 洛阳去青州的这段路不算太长,只因途中小郎病了一次,把她叁魂吓没了七魄,加上铁路断续,不少地方铁轨受损、火车停运,闹得人心惶惶,一张车票有市无价、千金难求方耽搁了行程。不止朱家子孙,各地如今豪强林立,略有些本钱的山贼强盗就敢占山为王,谁能想到大名府这样名震一方的府城,唯一的火车站竟被一伙贼寇彻底掌控在手中? “过两日有批货要出去,大家莫急,会有车的,且再耐心等上两日。” 强盗也要吃饭,要养活人马牲畜,免不了与外界生意往来,此时毕竟不再是从前小农经济,可自给自足,她只是好奇究竟什么货物,搞得这样神神秘秘。 “小娘子过后就知道了。” 赶着离开河南之人岂止成百上千?大户人家自有家丁护卫,坐马车、乘船都不妨事,中等人家出行首选却是火车,便宜快捷,省时省力。车站的中年妇人见他们生得漂亮,郎才女貌,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刚成亲不久吧?孩子取名了没有?” 这妇人的眼神透着古怪,白休怨将她挡在身后,憨憨笑道:“还小呢,只取了个小名浑叫着。” 她倒是想过给小郎取名,只是拟了几个都不满意,末了仍宝宝、宝哥儿的喊。小婴儿一天一个样,等他开始学说话,再没个名字就不像样了。等人走了李持盈忽然道:“要不就叫泽吧?字润之。” 这名字的主人想必还未出生,她虽然不太相信命运、气运之说,却想留个好意头给他,沾一沾伟人的福气,无缘建功立业也无妨,平安到老就好。 问名 一男一女再加上一个襁褓中的幼儿,出门在外自然是夫妇相称最方便,故白休怨想也没想,脱口道:“白泽?” 她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小小瞪了他一下:“李泽!” 原本该叫朱泽的,偏生这个节骨眼上,莫名其妙冠个国姓实在太过打眼,只好暂时从她的姓,将来大了再改回来想必也不碍事。白君原也没打算跟她争这个,笑了一声就罢了,倒是李姑娘忽然想起来:“……你还没同我说过你叫什么呢,总不是真的姓白名娘子吧?” 果真如此,替他起名之人的品味也太独特了。 客栈简陋,上好的厢房左不过巴掌大,少年起身煮茶,刻意没有看她:“我叫休怨。” 息止为休,仇恚为怨,是哪两个字并不难猜。她想他大约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思索半晌:“我记得之前在妓馆里,有人唤你作‘玉倌’。” 他正欲纠正她不是‘玉倌’,而是‘鱼倌’,又觉得玉倌其名也不赖,尤其从她嘴里吐出来,璁瑢叮当,脆如玉响。李九半天没听见人答话,鬼鬼祟祟地抬起头,往那个方向偷瞄了一眼。 她一直知道白休怨长得漂亮,京城那样繁华的地界,近十年来她见过的诸多少年中只有严璋或可与之媲美(哪怕再偏心持晖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严璋是士子的清,如冰如雪;他是浪人的艳,似胭似脂。只因这人不爱笑,加上眉眼长开了一些,不似小时候妖气冲天,方不至于再被误会成女孩儿。 虽然气质不太相符,在她心里他是当得起这个玉字的。 某人察觉到她的目光,欲盖弥彰似的清了清嗓子:“随你怎么叫。” 李持盈:“……” 她就不该提这个,好端端的,气氛又尴尬起来。借照看小郎的名义,李姑娘匆忙结束了谈话,绕去次间煮牛乳——说是次间,其实也就相隔一扇屏风,透过粗制绢纱隐约能看到对方的轮廓。之前她问他为什么对她好,再之前他说‘找他借种还不如找我’,李九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多少能感觉到他待她的不同。 轻轻松松捧出一匣金条,十几岁就当街割喉锦衣卫百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想也知道他并非无名之辈。这样的人甘心跟在她一个落难乡君身边,帮她杀人做饭看孩子,原因仅是‘不愿你脏了手’,‘因为我想对你好’……免费的方是最贵的,如果他开口向她索要高官厚爵、金银财宝她反而不会这样为难。 离开北京的日子里李持盈很少想起江寄水,诚然她是很喜欢他的,只是这喜欢更类锦上添花:无忧无虑的时候有他很好,天翻地覆时她顾不上他。不论在北京还是洛阳,她没有动念要去找他。 她害怕给这段本来美好的回忆画上一个无比难堪的句号。 “……李九,李九?”天色还早,午睡了没一会儿小哥儿就醒了,自打那日病了一场,小宝宝越发犯懒爱娇,稍不顺心就哼哼唧唧地哭,想是没什么力气,以前他闹脾气都是扯着嗓门使劲儿哭喊,冷不丁换了种哭法,李持盈不免难受心疼。今日不知怎么,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哄孩子,白君不得不走进去问说:“他是不是饿了?” 她啊了一声,慌手忙脚地将装着牛奶的铜壶提下来,不仔细烫伤了手,又是嘶的一声。少年心道果然还是个笨瓜,一面从荷包里取药一面拉过她的手:“你方才在想什么?” 想得那么出神。 他的神情太过坦荡,教她觉得自己那点害怕和防备根本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就是高义不行吗?江湖侠客见不得弱女子落难、无辜人蒙冤,于是顺手帮她一把,有什么不可以? “没、没想什么,”不知不觉间耳根子红了,脸也热起来,她眼神闪躲,“……在想去了山东怎么说服伯父。” 白休怨懒得戳穿她,只道:“还痛吗?我去买块冰来给你握着。” “先把牛奶倒出来吧,加点点糖,凉一会子就能给他喝了。” 李泽闹了一会儿,见无人理他,自己没意思起来,躺在炕上掰脚丫玩。他继承了朱颜的眼睛和发质,一头乱蓬蓬的小卷毛裹在襁褓里,像只炸毛的小狮子或小花猫。因看见白休怨过来了,登时脚丫子也不好玩了,啊啊叫着要他抱。 白君和他熟得很,见状哄他说:“吃完奶再抱。” 人长的漂亮就是讨喜,李泽竟没生气,还笑的喷出几滴口水:“阿巴,阿巴!” 风起作作 “……” “……” 没人这样教过他,李持盈没有,白休怨更没有,不知他从哪里学了来——许是看病时大夫随口逗了他两句。小儿开始学舌差不多就是他现在这个年纪,亲生爹娘都不在身边,李持盈最多教他喊姨姨、阿姨,倒从未试图令他呼唤父母,南方人称母亲为‘妈妈’,父亲为‘爸爸’,而那个给他看诊的医生恰好出身湖南。 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立刻错开眼神,本来没什么,她满脸写着‘不是我’,连他也不自在起来,调好牛乳便出门买冰。 入夏后白天变长,街上的行人却不见增多,城中大户人家、官绅家眷能走的早走了,或北上投靠亲友,或西去躲避战乱,这里地处卫河与繁水的交界处,除了火车站,水匪们还霸占着数个码头,时不时进城一番劫掠,听说连本府通判的小舅子都给他们杀了,各部衙门自然形同虚设。到下午热气上来,街面上拢共剩了几个小吃摊、叁五间杂货铺,花子懒汉们百无聊赖,不时有光着脚的小孩儿一行叫卖报纸一行跑过长街。 特殊时期,当然是买不到当日的新鲜报纸的,最好也是四五日前,他买了冰,又去成药铺补了些药丸药粉,一回头,但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少年立在街口大放厥词:“……我看凤孙能赢!他既然敢出来,心里肯定有盘算,这仗叁五年内必能了结的!” 年轻伙计们打着算盘嘲笑他:“他是会刮风还是会下雨啊?瞧把你能的,若是真龙天子,当初怎么没坐上龙椅呢?” 老百姓别的不知道,藩王之富总有所耳闻,他们平素无权,却有世代积攒的家底,故能招兵买马,一朝撕破了脸,与朝廷分庭抗礼。凤孙的身份再高,毕竟不能当饭吃,一个爵位都没有、寸功未建的黄毛小儿,拿什么服众啊?后半句话不好当着人说出口,那小凤孙打小养在京城,十几年来从未出过京,忽喇巴冒出这么个人来,是不是本尊且不好说。 白君听闻凤孙两个字,眉心一突,快步走过去买了份报纸,仍是《关中日报》,扉页上特大加粗印着标题,说朱持晖近日在襄阳城中现了身……薄薄一页纸张顿时变得有些烫手,先不管他死没死,就是侥幸逃出生天,为什么会去襄阳?一如李持盈所料,眼下各路藩王正积极巩固地盘,别的不说,火器厂、造船厂与铁矿、盐矿必须尽可能多的掌握在自己手中,个别封地相邻的只怕已经交了火,这当口冒出来,不是成了现成的靶子么? 他花了不到一秒作出定论,想是假的。 但李九不会在乎,明知是假的她也一定会去一探虚实。 手指摸索到方才药铺老板找回的几个铜钱,白君认真思忖,要杀吗?眼前的报童约莫十二叁岁,脸上一片懵懂,因为做成了一单生意,眉梢眼角还有些得色;铺中几个懒洋洋的伙计最年长者也不过二十上下,个头不高,体格也属寻常,从步伐判断这几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快的话只需一霎那的功夫,他记得这后头有条小巷,人一闪进去便可以消失不见—— “小哥打哪里来?吃过饭了不曾?厨下还有些中午剩的面条,不嫌弃的话何不进来吃一碗?看你面善,算你便宜点。” 他低头一笑,似乎正准备答应着跨进店门,忽然脚步一顿,等一等,为什么他要阻止她去找朱持晖?就算杀光眼前这几个人,难道还能叫全大名、全山东的人不许卖报纸? 她几乎没在他面前提起过朱持晖,为什么他会认为,一旦李九回到弟弟身边就不再需要他了呢? 回到客栈时叁点将过,大厅里静悄悄的,连一向热闹吵嚷的厨房也没了声息,仅有的几只瘦鸡仔鸭都挤在竹笼子里,蔫头搭脑地闭目小憩。他顺着楼梯走上二楼,手没碰到房门便知情况不对,有人来过,还不止一个。待冲进房内,只见里头一片空荡,午后的阳光洒在地上,正照着她不知何时落下的一根发丝。 她不在…… 是因为看见了报纸,所以马不停蹄赶去襄阳了?白君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想,这个堪称荒诞的念头硬是从他大脑里钻了出来,且久久挥散不去。 “……不对。”他强迫自己恢复冷静,四处检查搜索,屋里没有打斗的痕迹,唯独屏风上新添了一道指甲刮痕。白休怨低头去看,恰在这时床下隐隐传出一声婴儿的哼哼声。 李泽的襁褓被仓促推到了最里面,一头小卷毛因此沾上了不少灰尘,他听到熟人的声音,心下委屈,偏偏身体沉重,怎么都睁不开眼,竭尽全力才勉强发出两声微弱的叫声。 ———— 写的时候突然想到蕙质兰心,心心相印,印贼作父…… 小白:拔刀(。 上一章有个错误,大名府已经在山东境内了,骚瑞,应该是有批货去青州,而不是山东。 另外宝刀指的就是小白啦,这可是“我想谁死谁就一定狗带”的无副作用buff,用得好能起很大作用哒 天下巾帼 李持盈做了一个极端恐怖的梦,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过,因此一时竟不能反应过来自己身在梦中。 阳光烈烈的北京城,与以往任意一个夏日全无分别,屋里摆着冰山,闻笙馆的小院内灼灼开着石榴和紫薇,更远一些的花园子里蛙声蝉鸣连成一片,侧耳细听还能听到潺潺的水声和小女孩子们喁喁切切的低声谈笑。午后暖风熏得人困意慵慵,她试着喊了几声竹枝,无人应答,推门出去,整座公主府空无一人。 是都在午睡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忽然不见了? 李乡君快步奔走在北京内城的街头,平素出门大都乘车,再不济也有丫头媳妇们簇拥在身边,她从未独自一人走过这么长的路。太阳始终挂在头顶,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久,背后有人唤她:“姐姐。” 回过头去,只见城门上高高悬着一颗人头,持晖的头发散着,满面干涸的黑血。 差点尖叫着醒转过来,整个人似被打了一闷棍,冷汗早将后背衣物濡得半透——之所以说是差点,李九嘴上不知何时被绑了一根布条,除了细碎无章的呜咽,半点声音也吐不出来。四周一片漆黑,唯有静谧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头仍痛得厉害,过去好一会儿她方能判断出自己这是漂在水上,船舱不够大,横七倒八的挤着几十上百个年轻妇人,有的衣饰华丽,有的粗布麻衣,胳膊大腿互相交迭,无一例外都死死昏睡着。她想起那阵诡异的香味,心道果然是教人下了药,这一路有惊无险,她渐渐放松了警惕,白休怨不过离开片刻,居然就着了歹人的道。 双手被缚在身后,两条腿动弹不得,大约是坐得太久,血流不畅,只不知那把手枪有没有被搜罗了去。白君同她说起过,所谓蒙汗药、迷魂药的药力其实十分有限,若真能轻轻松松麻翻几个彪形壮汉,世上哪里来那么多亡命悍匪?与其费那工夫杀人劫货,一齐药翻岂不省事?故这药往往只对手无寸铁的妇孺使用,吸入的剂量太小,比吃进去的效力更弱了一层。 也许过了叁个时辰,也许五个,陆陆续续有人醒来,大家先是惊慌无措,奋力挣扎,发现实在挣不开方垂头丧脑地哭泣一阵,始终没人来给她们送饭,哭声过一会子便自动小了下去。 “我爹是清河县主簿,他肯定会来救我的。”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年轻女孩使法子解开了嘴上的布条,想是新嫁不久,脸上还带着些少女的天真无畏,“大家不要怕,他们既没杀咱们,必定拿咱们有用。” 光线昏暗,她看不太清她的脸,却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周围老老少少的女人们受到了她的鼓舞,众人收了眼泪,纷纷开始回忆遇害前的情形,好对着景儿排查凶手。嘀咕了没一会儿,想是为了给自己打气,有人咬着布条呜咽道:“我姐姐是县里的牢头,爹娘死的早,就剩下我们姐儿俩,姐姐不会抛下我不管的!” “我外祖母是元家村的女秀才,她知道我丢了,决不会善罢甘休。” 恍惚间李持盈想到前世看过的一句话,‘唯有小说中的女人才会因情伤抑郁而死’,现实里的女子,不论身份高低,大都练就了一副铜皮铁骨,车到山前必有路,命运没有判我死刑,谁肯轻易认输?转念又想起公主已薨,李沅下狱,不会有人来救她。 ……也许有,但这船行了至少一日,鬼知道漂去了哪里,白休怨再喜欢她,犯不着费这么大的力气。 饥饿极耗体力,尤其对一个几乎没有挨过饿的人来说,又过了两日,李九浑身脱力,眼冒金星,嘴皮都干得裂开,靠窗的一个青年娘子本来睡着以节省体力,不知怎么忽然睁眼哼了几声,紧接着整个船身一震,外头有人大声说话,她立刻意识到:船靠岸了。 几天来李持盈心里唯一的安慰便是到底没牵累李泽,发现被下药后第一时间她就将他的襁褓挪至床下,不知白君找着了没有。隐隐有一丝天光透进舱内,肉眼可见的,大家都强行打起了精神,知道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老样子,你先进去挑……身强力壮的……送进纺织厂……” “余下的不拘好坏,一船装了卖到外国去。” 纺织厂?这帮人胆子真不小,竟敢私自贩卖良家女??逼良为贱在大明是重罪,她不由更努力的竖起耳朵,但听一道尖利的男声道:“放心,凤孙那事一出,京里慌得无可无不可,连应天也乱了,谁有功夫管咱们?” 小人君子 这个人的声线与别人不同,尖而细,音调也更高,且莫名有种捏着嗓子的感觉……她饿得发昏的脑袋艰难运转到一半,是了,有点像大内宦官们说话的口吻。 等等,这么说来,难不成短短几日功夫,她们这一船人被马不停蹄地运到了应天府附近?!除了南北二京,别的地方太监可不常见!不多时一个身材高瘦的人走进船舱,捂着鼻子一打眼——连日没有吃饭,自然也不会给她们如厕方便的机会,许多人只得尿溺在身上,女孩儿家脸皮薄,怕说破了空惹难堪,一路上大家只作不知,都不言语,冷不丁见人(且是个陌生男子)如此作态,几个年轻女儿立刻羞耻得涨红了脸。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他生得一双利眼,都不需要仔细打量,一瞥就定了乾坤,“提出去吧。” 挑的都是相对健硕的年轻妇人,她这样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娘子明显不在选择范围之内,方才他们提到了纺织厂,又说‘凤孙’,李持盈暂时顾不上别的,挣扎着上前道:“敢问中官,可是南直隶内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一声问得在场诸人心头一震,手头的动作不由停下了。 之前不是没有过仗着小聪明挣脱绳索的女人,甚至有人藏刀跳水而逃,最后都被他抓回来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问到他面前,问南直隶是不是出了事。容贤眼风一扫,几条大汉麻溜的将先前被点名的女人强行拽了出去。 最开始鼓舞大家的小娘子见状,亦壮着胆子道:“我们都是良籍,我爹爹是朝廷命官,你、你知道做这种事犯了多大的罪吗?!” 容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皮一夹:“证据呢?空口无凭,难道你说自己是良家就是良家。” 说罢也不等人回答,眼神直直对上了方才提问的姑娘,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模样着实不赖,卖去外国做妓女属实有点可惜了。虽然打扮得寒酸,只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认出他是太监不说,还知道尊称一声‘中官’。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她的小命捏在他手上,一个字答不对,他就教她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爹娘。 “……妾本应天人氏,虽然嫁去北地,心里未尝不记挂家乡父老。”李持盈见他肯接话,先放下了一半的心,“江东遭劫,洋祸肆虐,生灵涂炭,妾心内与中官一样万分焦急。” 先挑人进纺织厂,而不是一股脑全卖了,说明纺织厂已经缺人缺到不得不铤而走险的地步。也是,再怎么严防死守、叁令五申,生死关头谁还顾得上那点工钱?必定想尽办法往内陆跑。眼下两军还在开战,打赢了朝廷未必嘉奖,打输了却定是要受罚的。 她的心脏砰砰疾跳起来,血统疑云成功让伪帝与文官集团起了嫌隙,武将集团却没有过多动摇——有仗打对他们来说是好事,不管外战内战,有纷争才有升迁,倘或能顺利抓住这个机会,兴许就能彻底将伪帝拉下皇帝的宝座。 不论朝代如何更迭,‘天子’在世人心中多少带着些神性色彩,尤其大明立国已五百年,只有先使她们众叛亲离,才能将其钉死在名为‘祸国贼子’的耻辱柱上,身死名不灭,永永远远,遗臭万年。 “哦?”他挑眉看着她,“这么说来娘子是有意替我分忧?” 他故意将娘子二字咬得暧昧绵连,李九本就头晕,后背登时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妾不敢,只是……长此以往毕竟不是个办法。” 虽说世道乱,此时也不比后世信息畅通,强买妇女总有露馅的一天,届时捅到北京,上达天听,难道圣上会顾念他此时的处境艰难,对他从轻发落么?不当场拉出去腰斩以平民愤就算很不错了。再一则,他既然亲自出面处理这事,想必品级不是很高,上官乐得有人背锅,更不会替他说情。 容贤等着她吐出一两句良言妙计,然而仓促之间,李九哪里想得出万全之策?干脆一翻白眼,装晕。 傍晚时分‘幽幽醒转’,侍候的小丫头非常上道的告诉她,她现在在容大人府上。“容大人是凤阳府镇守太监的干儿子,现任凤阳参赞,”说着看了她一眼,“大人说晚上再来瞧姑娘,姑娘……要不要沐个浴?” 原来到了凤阳,她饿得烧心,倒不着急洗澡,只道:“我要吃饭,不拘什么饭菜,能吃饱就行。”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响起一道人声:“听说大人新得了一位佳人,我们姑娘想着日后都是姐妹,所以使我来瞧瞧,怎么,难道这佳人还没醒么?” ……好家伙,明明是个太监,后院里人还不少。 不入虎穴 被拨来服侍她的丫头明显不是个好惹的,小脸一拉,捋起袖子就要冲出去与人对骂,李持盈忙不迭将她止住:“管人家说什么,先去传饭要紧!” 她这里都快饿死了,被人阴阳几句算什么事? 小丫头子嗔目结舌,想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主子姑娘,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跺跺脚,嘀嘀咕咕着自去了。容贤好色在当地不是秘密,人都知道容大人爱美人,未净身前的青梅竹马、相好的窑姐儿粉头,凡样貌不俗者都教他搜罗到这私宅里来,甚至有专程从扬州、姑苏采买绝色女子孝敬他,好求他办事的,至于这人是不是喜新厌旧,有没有什么凌虐女人的怪癖,谁关心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尤其生逢乱世,比起外头有上顿没下顿、爹妈卖完丈夫卖的日子,跟着个太监起码衣食无忧,也就是名声难听一些——然世人惯爱怜惜弱小,尤其模样美丽的弱小,日后提起来顶多叹一句‘生不逢时,红颜薄命’。 瑶娘原是本地花楼的当红阿姑,生得一副好人才,自小得鸨母重金培养,开苞后不过接了叁五年客便遇上了出门猎艳的容贤,被重金买下,收藏在这院中。到底相与了两年,她岂会不知那人招摇好色的本性?今儿早起还说,府里快半年没进新人了,瞧瞧,这不就来了! 李持盈没打算和太监后院的女人起冲突,她主要还是想从他嘴里套出当前的局势、凤孙的动向,如果有可能,顺道再离间一把江浙水师与北京朝廷,故瑶娘摇着扇子扭着细腰闯进来时李姑娘颇有些措手不及,不是,这地儿的女人怎么这么没规矩? 饿了叁四日,怕猛地吃坏了,厨房只敢给她弄些清粥小菜,一看那桌上的小米粥、萝卜干儿瑶娘就笑了,再一看本人,掩嘴奇道:“不是说嫁过人,怎么竟是个雏儿?” 李九吃了一惊,她是孙悟空吗?这也能瞧出来?? 生怕被识破身份,白惹怀疑,李持盈迅速编出一套前脚成亲后脚守寡的苦命小寡妇剧本,边喝粥边嘤嘤:“实在是妾福薄……” 她倒是想努努力挤出几滴眼泪,怎奈身体脱水严重,着实是挤不出来。 瑶娘见状,冷笑一声:“先别忙,既到了这儿,有的是你哭自己福薄的时候。” 说完一甩手帕,径自走了。 晚上容贤回家,一盏盏灯笼亮起来,李持盈方注意到这座宅院内外所用皆是玻璃灯笼,怪道人说县官不如现管,区区一个地方参赞太监,比京里不少员外郎过得都奢侈。两个侍候的小丫头紧张万分,隔五分钟便出去张望一番,然而直到晚饭用完容贤也没有过来。 他不急着来找她,她也便安之若素,该干嘛就干嘛——等她洗完澡,换好衣服,正在那里晾头发时,容大人终于迤迤然现了身。 白天没顾得上仔细端详他的长相,这会儿才发觉这个人身量十分高挑,蜂腰猿背、鹤势螂行,粗略估计一下,只怕比白休怨还要高出半个头。李九不由得紧张起来,卡在这个点出现,这厮没安好心。 “怕了?”他的五官算不上精致,别说和白君、严璋相提并论,比江寄水都差了很远,瑞凤眼、驼峰鼻,满脸写着‘我不是好人’的长相。李姑娘作势起身,他摆摆手,无比自然地解开了外衣,两个丫鬟红着脸退去外头。 “说说吧,娘子打哪里来啊?凤阳庙小,只怕容不下太大一尊佛。” 说话间左手一抬,一把镶金嵌宝的小手枪被抛到桌上。 一阵短暂的沉默:“我敢说实话,中官敢听么?” 容贤唔了一声,心道果真是个美人,梳洗干净后容色也艳了叁分:“都到这儿了,还叫‘中官’呢?” 话毕伸出手去握她的头发,被不轻不重躲了一下,容贤也不恼,手上加了叁分力,捏住她的下巴笑道:“别和我犟,你知道没好处。” 李持盈这会子意识到从前持晖和白君都对她手下留情了,这太监居然他妈的会武功!!!以她的身体素质,从个把莽夫手里自保绝对不成问题,偏偏先是饿伤了身体,又踢到这么一块铁板,还被缴了武器,她的头皮一麻,头发好悬没竖起来。 “……大人不是好奇我从哪里来?” 这就怕了。容贤得意非凡,手指不住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和耳垂:“那个不急,娘子愿意说,我什么时候不能听呢?” “不知大人有没有听说过白衣教?”她强忍恶寒,故意眨巴了两下眼睛,“就算不认得我这个无名小卒,也该认得这枪上的记号。” 李九握紧了褥子下的一把剪刀,因为是专供后宅女眷们做女红用的,刀刃长不足半寸,就是扎进喉管也扎不死人,想是这人糟蹋的女孩儿多了,保不齐有人不肯受辱,抹脖子自尽,白天她在屋里翻找半天也只找到这么一把勉强凑活用的东西。 不等容贤答话,门外忽然传来女孩儿们的吵嚷声,白日替她传饭的丫头几乎气哭了,倒是瑶娘的丫鬟大获全胜,得意洋洋道:“大人,大人,我们姑娘中暑了!求您过去看一眼吧!” ———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焉得虎子 内宅常见的争宠手段,瑶娘也使过不止一次两次了,往常容贤没那么容易服软,今儿不知怎么,都不必派第二回人,他竟自己从新姑娘处离开了。 到嘴的肥肉飞走,想也知道心情不会太好,容大人十岁不到净的身,因为身材干瘦没少受欺负,硬是靠着嘴乖讨巧一路抱上干爹张剑星的大腿,当年干爹跟着王爷爷来南直隶公干,心一软,顺道把他也带上了。换个身份,今儿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也得把那小娘皮办了,偏偏是白衣教……谁不知道沾上那叁个字就是死? 朝廷虽然乱成了一锅粥,可虎死威犹在,再说没了朝廷,他们这些阉人算个屁!他想起她话里话外的暗示,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使个家人出门一趟:“去你张大人府上说一声,就说我新得了两斤好茶,明儿一早给他老人家送去。” 吴子华……自打先帝没了,这小吴将军就彻底没了音讯,一说是战前被派去了倭国,容贤在书房来回转着圈,倭人肯定是不会杀他的,杀他有什么好处呢?大明现在乱着,他们才能趁机扑腾两下,真把吴子华杀了,再来一次灭国之战?那小娘皮让他散布谣言,说法军得了吴子华也并不是全无道理,不管实情如何,如今坐在龙椅上那位是从真定手中接下的国祚,于情于理必须对先帝恭敬有加,最好把她捧到神坛上以示自己得位正当,大娘娘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就剩小吴将军一根独苗,许太后、姜首辅好意思继续装死?法兰西第一第二舰队陆续登陆,应天那边差点没急疯了,一旬派了七次人,恨不能教他把底裤都献出来支应军需,然而凤阳不比扬州和姑苏,拢共四个纺织厂,他又不是大罗神仙,哪里能吹口气就变出钱粮布帛来! 一夜合不上眼,次日天刚破晓容贤就命人收拾出两包上等茶叶,直奔张府而去。 天公不作美,接连几天阵雨不断,容大人似是将她忘了,再不曾踏足李九暂住的这间小院——名为小院,其实就是左右叁间屋子,她想他也没豪奢到随便哪个女人都能独享一个院落。之前那位瑶娘就住在她后边,据说脾气很坏,最爱搓磨新人,只因那日将容贤从她房里生生拽走,自以为压了她一头,天好时必要过来露个脸,好好地耀武扬威一番。几日下来李持盈咂摸出了门道,心知她就是寂寞无聊,也不下逐客令,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地从她嘴里套话。 “这么说,襄阳有人打着凤孙的旗号起兵了?” 华仙与朱颜的名声被抹黑成那样,百姓还肯买凤孙的账,实是北京朝廷执政能力太扶不上墙,是不是真龙天子大家或许不清楚,但天灾频频、物价飞涨、洋巴子入侵皇帝却无所作为他们总是知情的。汉人有种天生的憨厚和天真:圣上是不会做坏事的,圣上如不贤明,定是被奸臣蒙蔽了双眼,杀了那起子奸臣就好了,倘若杀了奸臣天下还不太平,说明现在这个圣上不是天命所归,换一个真的圣上就好了。 “谁知道呢,真真假假的把戏多了,我看是讹传也未可知。”瑶娘吐了口瓜子皮,见她若有所思,忍不住出言讥讽道,“难不成你也指着凤孙涤清天下,好救你出苦海?我劝你省省吧,趁早死了这条心,那短命鬼心眼黑的很,凡他得过手的女人,死了也不会放出去另嫁。” 夏衣轻薄,偶尔动作大了,她能隐约看到她颈后、手臂上的青紫色瘀伤。李持盈道:“你就没想过跑?” 瑶娘又是一声急促的冷笑,偏头把瓜子皮儿吐了,伸手将裙子往上一拉:“我踩着一双小脚,能跑到哪里去?” 不看不知道,细腻洁白的小腿上藤蔓般遍布伤痕,且越往上越多,甚至还有陈年的火燎伤和烫伤。瑶姐儿难得不好意思,刷的将裙子放下,故作洒脱道:“太监么,玩儿得比他花的还有呢,往后你就知道了。” 说罢看了一眼窗外,瓜子也不吃了,半晌,下了很大决心般压低嗓子:“听说昨儿有人送了个绝色给他,大约这两日就会进府了。” 李九哦了一声:“你的消息倒灵通。” 她白她一眼:“都跟你似的空长个子不长脑子,在这府里早被人吃了。” 如瑶娘所料,这位传说中的新娘子于次日傍晚被一顶小轿抬进了容府,容贤怕又出岔子,硬是拨了两个丫头、两个婆子过去侍候,也不许人去瞧。瑶娘知道了,气得脸红鼻子歪,回到自个儿屋里不住摔东西骂人:“什么骚模样,见也不给见,难道怕我看了发疯,拿刀出来把她杀了不成?!” 绝顶美人之间总是气场难合,在李持盈看来瑶娘已经称得上极美,容府的其他姑娘亦无一逊色,因此她不好奇这位新来的‘绝色’到底样貌如何,只是莫名有股罪恶感涌上心头,乱世之中,又一个苦命女儿被推进了狼窝。 谁知她不去找人,人家来找她,进门就觉得这位娘子身材未免太高大了一些,待那人走近,凤眼修眉、唇若施朱,‘不恨我不见貂蝉,恨貂蝉不见我’,她结巴着迅速将两个婢女支出去,白休怨睫羽微垂,定定看着她:“……我是不是不该来?早该知道凭你的相貌才华,去哪里混不到一口饭吃。” 以他如今的体魄,再扮作女子其实已经有些勉强,奈何相貌实在美得太过分,便是不肯开口说话也绝不会有人怀疑这样一个……一个绝色美人会是男儿身。她想起他说自己从小由女人教养长大,小时候还曾扮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女孩子,因故垂眼看人时的神态、走路行动的步调甚至站立坐卧的姿态无不透着股雌雄莫辨的气韵。分明、分明她很清楚他是谁,某一瞬间还是像个被海妖之歌迷惑了心智的水手,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眼神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没、我没……”她身陷于此,冷不丁见到他自然无限欢喜,只是这欢喜中还掺杂着些许歉疚、些许惊愕、慌乱和担忧,一眨眼的工夫眼圈儿就红了,她扑到他怀里,“你比我好看那么多,要混饭自然也是你碗里的更香。” 问檀郎 这是哪门子的傻话?白君低笑一声,满腹邪气立时冰消雪融。他费了许多工夫才追查到那几艘乌篷船的下落,风餐露宿赶至凤阳,又疑心她被掳进了太监私宅,受了许多委屈折辱,不免焦心如焚,怎料再见面时李九面色红润,绸子上衣、素缎马面,头上虽无点翠、珠玉,零星也戴着几朵绢花,与他想象中惨遭胁迫、饱受欺凌的模样相去甚远。那一霎一股无名火冲上头顶,他忍不住想,至少也该被缚着双手吧,再不然也当苍白消瘦几分,才不枉他为她胆裂魂飞,着了魔般星夜兼程、机心用尽。 “……宝宝呢?”两人拥抱了一会儿,她醒过神来,又不好意思,“事出突然,我只好把他藏在床底,你找到他了吧?” 夏天衣裳太薄,这样紧紧贴着好似能感知到对方的体温,李姑娘不自觉有点脸热。白休怨没肯松手,只道:“他在外头,我的一个熟人帮忙看着,现在安全得很。” 真把孩子带进容府反而叫人不能安心,那位容参赞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李九闻言哦了一声:“……就是帮你混进这里来的人?” 不是,她自己投怀送抱,到了又畏首畏尾,像个什么?李持盈努力给自己打气,反正、反正他现在是女儿身份,抱一抱又怎么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 “容贤没有起疑吧?” 他明白她的意思,体格高大或许能以长年务农蒙混过去,喉结、胸脯却没那么好伪装,这话从没跟别人说过,白某难得尴尬,清了清嗓子,悄悄往她耳边道:“一个带着孩子的青年寡妇,叁贞九烈、死活不肯再嫁却被婆家强行送给一个太监,路上自然要抹一抹脖子,寻死觅活一番的。” 她抬眸往上,果见他脖子上围着一圈水色细纱,想了一会儿,不禁扑哧一笑:“这下寡妇扎了堆了。” 他挑眉,才要问哪里还有一个寡妇,有人忙忙地转移话题:“晚上你打算怎么办?” 以容贤好色的本性,会放过这只到嘴的鸭子才怪,届时他可怎么收场呢?不想白休怨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她:“你在此间的事办完了吗?” 太监什么时候都能杀,麻烦的是杀了他如何善后,他不像王家那个倒霉催的四老爷,撑死了算个乡绅,他是有名有姓的大明宦官,平白无故死了,只怕身在应天的南京守备会有所警觉,一个弄不好,彻查出她或李泽的身份就糟了。 她摇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便听外头两个婆子喘吁吁地走来:“娘子,哎哟娘子,咱们府里可不兴四处乱逛!热水已经烧得了,快随咱们回去沐浴梳洗吧!” 夕阳彻底落下,屋里李持盈与白休怨对视一眼,暗道不好,怎么竟忘了这一茬! 谎称是新娘子的娘家表妹,李九顶着一众丫鬟婆子们狐疑的目光跟进其所在院落,想了想,又硬着头皮低声吩咐说:“我这表姐自小性子倔,几位还是外头等着的好,我们一道长大,也就我的话她还肯听进去几句。” 两个老妈妈对视一眼,别人或许不清楚,她们自然知道新娘子生育过,听说与前头丈夫感情极好,故一句话也不肯与她们多说。一面思忖这一双表姐妹多年未见,看样子感情确实不错,由李娘子出面倒是省事,一面又担心她姐儿两个串通好了要逃跑,万一一走走脱了两个,容大人岂不着恼? 趁外面惊疑不定的功夫,里头啪的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巨响,两个丫鬟被震得浑身一颤,赶叁赶四地立刻溜了:“那就有劳李娘子。” 开玩笑,这宅子里被折磨疯的女人还少吗?气性上来打奴婢骂奴婢、拿碎瓷划奴婢脸的比比皆是,反正容大人不在乎,失手弄死了花钱再买就是。两个老婆子见状,也不再言语,边擦汗边退去耳房吃茶去了。 内室水汽氤氲,李持盈进去前特意放重了脚步,明明隔着一扇薄纱屏风,她还是此地无银般背对着他道:“……我在外面等你,你洗好了我们再继续说。” 六月酷暑,尤其这两日阵雨加高温,雪捏的人也不可能不出汗,加上他一路风尘仆仆,泡个热水澡解乏也是人之常情——如今的世道不比从前,想找地方好好洗个澡可没那么容易。 扮女装就必须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一天下来即便是白休怨也实在够呛,不想承认见到她、确认她依然需要他之后心里狠松了一口气,仿佛漂泊已久的浮萍终于踩上了实地,又似春风中的蒲公英,被醺醺然送上了云端,白君缓缓解下外衣,某个火苗般的念头蠢蠢欲动、锲而不舍地钻挠着他的心口,让他莫名很想逗逗她,看她会作出什么样可爱的反应,反正他已经知道至少她是很喜欢自己这张脸的了…… 屏风后传来水声,过了一会儿,白休怨忽然开口:“李九,我好像抽筋了。” 水云间 抽筋?她一怔,难道是缺钙了?四下无人,屋里通只有她一个,她、她应该进去瞧瞧吗? “你怎么样?要紧吗?” 里面嘶的一声:“手臂抻不直……” 他可不是会轻易抱病喊痛的人,想必当真痛得很厉害……李持盈没头苍蝇似的纠结几秒,到底还是眼一闭、心一横:“……我进来看看,你别害怕。” 白君忍不住轻笑一声,要怕也该是她怕,他有什么可怕的? 内室窗户紧闭,整整一浴桶的热水熏得里头云蒸雾绕,大片白色的蒸汽漫过屏风涌向她,走入其中仿佛被那有形有神的云烟一口吞掉似的。榻上迭放着他的衫裙鞋袜,看得出来容贤对这位新娘子很是看重,床外垂着璎珞、纱幔,花瓶里插着几支新鲜待放的荷花,大约是怕他热着,居然还用了冰——虽说现在已经融化了大半,基本无法辨认出冰山本来的形状和雕花,李九默默吐出一口气,心想死太监果然看脸,我屋子里可没有这个。 一步一挪地挪到浴桶边上,她的耳尖通红似玛瑙,两只眼睛只敢一错不错的盯着地板:“是哪一只手抽筋?我给你揉揉吧。” 这毛病说大不大,多喝些牛乳、吃些鸡子就能缓解,但……总是他过分劳累,才会无端端的抽起筋来。 热汽晕得她鬓发微湿,本就轻薄的罗衫也因此贴在了皮肤上,白休怨动了动喉结,水淋淋地举起一只手臂:“这边。” “哦,”某人倒没扭捏,活像个学艺不精的老中医,半垂着眼睛在他胳膊上捏来按去:“哪里痛?这里?” 因嫌琵琶袖碍事,李持盈干脆拿他妆奁里的一只玉籽手钏将袖子拢至肘弯上方,他用余光瞥到那双白生生、线条紧实的小臂,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历代文人骚客都爱管女孩子的手臂叫‘玉臂’,可不是玉一样的一截?论起来她比一般女孩儿有力气得多,在他面前却仍是挠痒痒一般,一瞬间他差点脱口问她,‘你是不是故意的?’ “再上面一点。” 热汽拂在她脸上,李九整个人又闷又热,很想伸手解开一颗领口的扣子,又知道不合适,只得尽力忍耐。白君人如其姓,通身的肤色极白,淡青色的血管潜藏在均匀的肌肉纹理之下,受热后一路延伸到手背、指节,纵横交错、突突跳动,她又开始在心里默背元素周期表了,好及时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 幸而只是手臂抽筋,要是小腿抽筋,此时得尴尬成什么样啊? “你很热?”忽然白君开口问她,还凑过来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也许不是汗,仅是凝结成珠的水汽,“……好了,我已经没事了,你快去歇着吧。” 冷不丁来了这么一下,李持盈不免受惊,下意识地倒退半步时不巧脚底一滑,被他眼疾手快,伸手拽住:“怎么了?撞到哪里没有?” 不看不知道,原来他也一般的脸红如血、满头晶汗,本来就十分鲜艳的嘴唇这会儿简直称得上艳丽如妖,李九眼皮一抽,迅速别开视线,心跳也跟着急促起来。 夭寿了,是冰山还是热水?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她方才偷瞄到他腿间鼓起的一大团,心里越发肯定,必然是哪里出了差错。白玉倌不是强人所难的人,她的武力值在老弱妇孺及一般百姓面前或许够看,在他手下却绝对过不了叁招,他真想对她怎么样,从北京到洛阳有的是机会,不必忍到今日。 “玉倌——”她被他紧紧箍着手腕,说话且磕巴了一下,“你、你先出来好不好?” “……不好,我没穿衣服,一出来你肯定就跑了。”他的头脑仍算灵醒,只不知为什么变得十分固执,边摇头边振振有词,甚至还蹙着眉头问她:“你为什么不看我了?你不是很喜欢吗?” 顾不上和他计较‘喜欢’指的是什么,李姑娘真的有点急了,不得已低声下气地哄他道:“我不跑,你信我,我肯定、一定不会跑的!你……你出来就知道了。” 万一容贤那死变态真在热水里下了药,趁他没泡太久,赶紧出水兴许还能挽救。 哗啦啦一声,他果然乖乖从浴桶里站了起来,李持盈闭着眼睛随便拿了件衣服扔过去,恰在这时外面好死不死地响起了刚才那两个老妈妈的声音:“……娘子,天气太热,泡久了容易头晕,洗一会子就快出来吧。” 听话音便知人离得极进,她生怕她们不管不顾地直接闯进来,某人这会子可是赤条条不着寸缕,心里一慌,反手将他推进了床帏里面,口中不忘答应说:“知道了,娘子沐浴好了自会……唔——” 一阵地转天旋,她被压在被子里看着他。 “……自会喊你们进来收拾的。” 人间雨(h) 水珠顺着头发滴下来,砰的一声,像一颗微型炸弹炸在她耳畔。李九咽了口口水,正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听他道:“你很怕我?” 哪怕到了这个关头她也依然不肯示弱,死鸭子嘴硬般硬是将眼神投向别处,鼻子里轻哼一声:“我为什么要怕你?” 白某只松松披了一件大袖衫,床帏半合,满身的热气被笼在这不大的空间里,他一脸了然,居高临下:“你怕我中了媚药,强行要你。” “……”无力反驳。李姑娘愣了一秒,咸鱼翻身迅速抓住他的话柄:“你早就知道了!你、你就看着我一个人在那里担惊受怕!” 他笑了笑,拿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如果我真的强迫你,你怎么办?” 血一下子涌到头顶,怎么办?就……不怎么办啊,难道她还能打得过他不成?这么近的距离,李持盈再不能装傻充愣,被迫与他四目相交,好一会儿后喉咙里闷闷憋出一句:“……你不会的。” “那你觉得我们现在在做什么?” 那个啥暂时没有缩小的趋势,他这样煞有其事地问,她腾的脸更红了,半天才颤巍巍地吐露出一丝真实想法:“如果你真的中了药,我当然不会放着你不管……” 她没那么在意所谓的贞洁清誉,进到这府里来,甚至早在决定要去山东时心内就做好了可能会出卖皮相的准备,那一晚侥幸逃脱是因为瑶娘从中作梗,也因为她急中生智,等容贤处理完了外头的事,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就不敢说了。他突然出现,且是为了救她只身犯险,说句不中听的话,那一刻她真的万分庆幸,幸好,幸好他足够喜欢她。 李九娘子离经叛道的发言他不是头一回听,心里隐隐泛着点甜,嘴上偏要再追问一句:“不怕疼?” “你就算中了药也不会弄痛我的。” 瞧瞧这副嘴脸吧,仗着他喜欢她,什么大话都敢说。他俯身咬她的嘴唇,故意含混不清地问:“痛不痛?” 白休怨嘴里有股淡淡的青草味,两粒小虎牙尖尖的,偶尔划过她的唇瓣和舌尖,却不惹人讨厌。李持盈被他闹得毫无还手之力,头昏脑胀之余一度怀疑中了媚药的不是他,而是自己。一只大手解开马面裙的系带,另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地钻进上衫下摆,沿着身体曲线攀爬向上,她终于找到机会说话,又羞又气地问他:“现在不抽筋了是不是?” 看着颀长清瘦的一个人,怎么能这么重?当他压在她身上,她连推动他的力气都没有。白玉倌不以为耻,反而笑道:“多谢你,替我揉过之后果然好多了。” ……以前她怎么没发现他原来是这么油嘴滑舌的人!! 手掌隔着纱质胸衣抚上乳房,人家尚未用力,李九就呜呜哼叫着扭动起来,她本来怕痒,胸部更是敏感无比,白君被叫得腰眼一麻,手上加大力气,不忘低声与她咬耳朵:“嘘……” 嘘你个头!她被强行顶开双腿,那个玩意儿正对着花阴,蹭磨顶弄、水流不止,陌生又剧烈的快感如电流窜遍全身,李持盈头一次认识到这事的可怕之处,身体仿若不能自控,手脚变得绵软脱力,连呼吸都吃力起来:“啊……” 头发丝里全是热气,他伸手进去时李姑娘眼泪都快下来了:“你轻一点!”裙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床塌,罗衫也早不翼而飞,他摸到她穴口的小核,指尖微微一捻,有人便嘤嘤哭叫着咬他的肩膀。 都说女子头一次很痛,不知该不该感激冰山里的这点‘春日好’,她的身体情动得厉害,不费什么工夫就吃进了两根手指,白休怨心道这就是老话所说的‘吃一堑长一智’吧,她吃过亏,心神警醒,故能注意到房中的异样,只可惜药不是下在水里,而是混在空气、水汽之中——那太监想必是个风月老手,心思毒辣,方会在府中常备这样品质上佳的催情药,春日好最为人熟知的特点便是无色也无味,遇热就挥发,若用在女孩儿身上,一调羹的分量就足以使最贞洁的贞洁烈女摇着屁股变身荡妇,对男人虽也有效,其效力远不及女子,因此常被当作房中助兴之物。璎珞纱幔微微摇晃着,他用手先送她去了一次,李九几乎没脱了力,抱着他的脖子汗津津又委委屈屈的嘟囔:“好热……” 他看得燥意下涌,替她把胸口那团纱质小衣挑开:“这样是不是好一点?” 两只玉兔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兔子的主人仿佛害羞,通红着脸欲盖弥彰般伸手挡了一挡:“是好、好一些啦。” 时辰不早了,他折起她的腿:“放松,我不会让你痛的。” 今宵鸳帐(h) 李持盈虽然不迷信什么膜不膜、落红不落红,也知道女孩子第一次难免疼痛,他才将将握住她的膝盖,她就慌慌张张,身体绷得紧紧的,那厢白休怨忍耐了太久,睫毛上挂满细碎的汗珠,无奈哄她道:“不痛,你放松。” 不痛个鬼!她瞄了一眼他胯间的那个东西,心想那种尺寸,进入身体里怎么可能不痛! “你实在害怕就看着我,”眼见道理说不通,他只好来硬的,一面强行挺腰推进一面哑声与她耳语,“怕就看着我,你不是很喜欢的么?” 她黏糊一片的大脑终于回过味来,‘喜欢’指的是他的脸。确实,那是她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见到过的最好看的脸孔之一,造物主何其偏心,又何其大胆,竟敢赋予他这样一副剑走偏锋、过目难忘的好皮囊——他的五官拆开来看都不完美,各有各的缺陷,组合在一起却无端的和谐、神奇,既有女儿家的冶艳,又有男子的俊秀英气,穿男装是雪野孤鹰少年浪客,扮姑娘是英雄夜宴献舞娇娘……李九自认不是一个只看脸的人,此时此刻也不免被他蛊惑,这样的绝色美人,当他流露出‘只有你,只要你’的专注神情,谁能不因此心旌动摇呢? “嗯……”很神奇的,她不觉得痛,只觉得涨,身体一点点被撑开,最初的紧张慢慢褪去,剩下一股奇怪的酸软感遍布四肢百骸。好热……眼泪不受控制的汩汩从眼角流了出来,李持盈好不容易找回舌头,第一句话便带着隐约的哭腔:“不许动……现在……啊……现在还不许动……” 她不知道他进去了多少,总之她这头已经快被撑破了,再多一点点都怕自己会被他弄坏,然而某个坏人只是不管不顾地往里顶弄,李九好悬没尖叫起来,尖叫着让他立刻退出去。 “只剩一点了……”白君不肯也无法退让,太阳穴突突跳着,用力扣住她的大腿道,“忍一忍,马上就好。” 咕叽咕叽,黏腻的水声似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咫尺,她有些不信这样羞耻的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李姑娘终于后知后觉:“药……药不在水里对不对?” 到底还是全吃了下去,两个人一般的大汗淋漓,他怕她痛,一时也不敢动弹,只伸手去握她胸前的白兔。李持盈全身上下最柔软肉感的地方想必就是此处了,又香又腻又软又滑,上头还残留着他的指印,是了,方才他不过碰一碰她就淌出好多蜜水,大抵是很喜欢他这样的吧? “你还……啊啊!”受刺激后乳头立了起来,她羞耻万分,偏偏扭不开又推不动,眼圈还红着,眼里又噙满了泪,激得他干脆低头去咬,霎时间声音四碎不成调,李九艰难地呼吸着,“别用牙……痒……呜……” 他半湿的发丝拂在她身上,又凉又痒;唇舌卷吮着乳尖,痒意更甚,她想不通自己怎么变成这样了,到后来几乎是挺着腰把乳房送到他口中:“玉倌,玉倌,好痒……” 他于是慢慢地动起来了,起初还算克制,抽插了一会儿后神智渐渐失守,满心只要弄到她求饶,床帐摇动,璎珞声声,很快她就连叫都叫不出完整的声音了,细碎断续的呻吟着,两条腿无力地挂在他的臂弯。 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少年全凭本能,肆意在她体内搅弄驰骋:“好不好?盈盈,好不好?” 但凡李持盈这会儿能分得出神说话,必定会回他一句:“问什么问啦,闭嘴!” 可惜他听不到她的答复,这样动了一会儿尤嫌不足,顺势将她翻转过去,从后面掐着她的腰肢往前撞。这个姿势入得更深,排山倒海的欢愉彻底湮灭了她的所有理智,李九半趴半跪在衾褥里,既担心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坏掉,身体又不自觉的和着他的节奏扭腰摆臀,好舒服,啊,好舒服……泪眼朦胧间她恍然发觉此处的枕面、被面上绣的不是寻常花样,而是一双双交颈鸳鸯,其中一对正在井边交欢的小人恰好落在她眼前,女子倾身伏在井沿之上,一边撩起裙摆撅起屁股一边回眸看着男子偷笑,男子双手箍着她的腰,扁担倒在脚边也不管,就那么急切难耐地与之交姌欢好。混沌一片的大脑想到自己和白君此时也是这个体式,在离家千里万里远的地方,他的阳器也是这样在她身体里出入捣弄,下体不期然传来异样的感觉,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李持盈恐慌不已,回头求他:“玉倌、啊……慢……” 白休怨怎么肯慢?他听到她讨饶,心内欢喜又得意,当即压下来咬吻她的耳垂和发鬓,近乎发狠地弄她,恨不能就此与她融为一体才好。仿若黑夜中火光一闪,他感觉到李持盈开始缠缩抽搐,温热的软肉咬着他不让他走,到底是少年人,怎么禁得住她缠绵挽留?头脑一白,回过神时早已一股脑都交给她了。 有情知 窗外流霞散尽,半弯月亮静静挂在柳树梢头,容大人刚从应天回来,侍候完那帮老不死又得堆起笑脸侍候他的亲亲干爹,一通忙完早累得浑身散架,待要泡个澡,吃顿热乎饭,再好好享受新得的美女佳人,忽听人回说那寡妇仿佛是李娘子的远房表姐。 “哪里就那么巧?”姓李的小娘皮自称白衣教余孽,没两天又冒出来一个什么表姐,该不是串通好了想拖他下水吧??这一下好似沸水入油锅,容贤饭也不吃了,筷子当桌一扔,心里七上八下起来。法军得了吴子华的小道消息他已经散出去了,盖因应天那边得到了确切情报,说四月初法国的路易莎王后被指控与娘家表弟通奸,拿破仑的侄子因此民望大涨,甫一夺回巴黎就自号‘拿破仑叁世’,加冕为王,英法这对老冤家本回合算是暂时决出了胜负。从司礼监下派到南京的王爷爷说起这话时一脸的苦大仇深,边磕烟斗边歪着嘴斜着眼恨恨道:“等他们腾出了手,就该来对付咱们了。” 果然美利坚、英吉利与普鲁士的舰队已经在驶往大明的路上,事态一路恶化,再不想辙大家都得客死异乡。 平心而论,容贤极不情愿和白衣教扯上关系,哪个太监乐意沾惹反贼邪教呢?他们不比文臣,讲究个拉帮结派,一旦勾带上了不该勾带的人或事,底下那帮小太监只愁你死得不够快,好赶紧给他们腾位置;上头的爹爹爷爷们更是生怕带累了自己,撇清关系且来不及,别说开口求情了。本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自己再不小心些,夜里给人当西瓜摸了都不知道。 容大人顿时胃口尽失,让人把饭菜撤下去,关上门窗在屋里细想了一会儿,藩王那头是行不通的,朝廷还没倒,公然跟藩王眉来眼去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不论成败,王爷们反手给他扣一个‘挑唆宗室失和’的罪名,十条命也不够往里填。可若四国联军合围之势当真形成,就南直隶这仨瓜俩枣怎么打?把他卖了都不够!看来还是只能问朝廷要兵,实在不肯派兵,给点钱也好啊!听说浙江那头早已经无计可施,堂堂一省布政使低眉顺眼地去贴富商大贾的冷屁股,说出来令人笑掉大牙。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有人来问大人今晚怎么安置,他满腹邪火无处发,想了想还是道:“不是说新来了个寡妇吗?” 热意稍退,白休怨从她身体里慢慢抽了出去,见她仍喘得厉害,不由俯下身去问说:“哪里难受?” 李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魂,自暴自弃般将整颗脑袋埋进枕衾里:“不要你管……” 原以为是他不小心遭了算计,无奈之下她只得‘舍身报恩’,搞了半天根本是她自作多情,傻乎乎地一头撞到人家的网里来,这能怪他因势利导、顺势而为吗?做了就做了,受药性影响,她还发出那么羞耻的声音,作出那些淫情浪态来,死了算了!! “……叫你进来时我没想把你怎么样,”她背上一片绒绒的细汗,腰肢最细处还残留着他的两只掌痕,腿间更是……白休怨看得眼热,伸手替她盖上一张薄毯,“手臂抽筋并不是诓你。” 李姑娘闻言哼了一声,转头露出小半张脸:“那你什么时候知道屋里有媚药的?” 她还在着恼,因故只肯这样偷眼睨他。 白君不想骗她,清清嗓子:“一开始就知道。” 她反手丢了个软枕过去:“居心不良!我看错你了!” 话里话外直接将她自己说过的‘倘或你中了药,我当然不会放着你不管’一笔勾销——不管嘴上说得多么轻描淡写,他深知这样的事,她生气才是寻常,所以也不躲,任她打骂出口恶气。 又过了一会儿,李持盈窝在被子里闷闷地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决定要把我‘怎么样’的?” 他见过她和江家少爷撒娇,见过不止一次,明白这副声气就是没有动怒,心内一紧,也便继续实话实说:“你让我站起来,我说我没穿衣服,你又说自己绝对不会跑。” “好哇,还成我的错了是不是!”有人立刻杏眼圆睁,要不是身上不便,恨不能扑上去打他,“强词夺理!罪加一等!” 他看了好笑,甚至莫名有点高兴,可算是不怕我了。 “……万一弄出孩子来怎么办?”他身上没有花柳病,她开始担心倘或真就那么背,一次中彩,要怎么想办法拉拔大两个小孩。说来这运气真是绝了,被关在哪里不好,偏偏是太监府上,也没法子问人要避子药。 白休怨呆了一瞬,他是男人,自然想不到这个,立时就要出去找大夫,被她忙不迭拉住:“姓容的会武功,这府里的每个角门、二门、月洞门都安排了人巡逻把守,你独身一个,又没人接应,怎么走?” 她不是不信任他的武艺,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在此时冒险,才降下来的体温立刻又飙升至顶:“一次而已,未必就那么巧……实在、实在我们运道不好,我也认了!” 马牛如襟裾 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李持盈一向喜欢小孩儿,也确实动过生育的念头,孩子的爹是谁对她来说没有那么大分别——总归是她生的嘛,实在时机不凑巧也只得咬牙忍耐,怀上再打掉毕竟伤身。 他没想到她已经考虑到了这一层,面上一时呆住,待要问她这算不算是与他‘借种’,外面适时响起了丫鬟的通报声:“娘子,容大人说他一会儿过来,您、您可沐浴好了没有?” 李持盈后背一凉,急忙扭头观察天色,白休怨却不紧不慢,一行下床替她拿衣服一行示意她开口应声,她心里有鬼,接过干净衣裙立刻缩回床里,将两片床帐拢得严丝合缝,口中极力镇定道:“知道了,就好了。” 李姑娘没料到这帐子只是看着厚软,其实不怎么遮光,隐隐绰绰比坦荡大方诱人得多,白君贪看了两眼,索性背过身去,自行穿戴衣物。 门外两个丫头对视一眼:“是。” 容贤在下人间的风评极差,虽说卖身契在他手里捏着,众人对他怕远多于敬,姐妹、姑侄甚至母女同席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故这两个早都见怪不怪,也不催促李娘子回去,反而巴不得她留下才好——新娘子性情刚烈,万一抵死不从、闹出什么事来,容大人不至于拿她们撒气。 “……你准备怎么办?” 她迅速穿戴齐整,出来时见他正描眉挽髻,对镜梳妆,不由看得呆了,‘却嫌脂粉污颜色’,不过是改了眉形,再点上一点点唇脂,风流俏郎君生生变成了顾盼生辉的美娇娘。不必侧目白君也知道她正在看他,一时只恨胭脂不够艳,眉黛不够浓,不能就此将她彻底迷住,迷个神魂颠倒。 不多时两人都收拾妥当,他压着嗓子问她:“你还有事需那太监去办是不是?” 她略作沉吟,点头承认:“是。” 躲在容贤背后远比她亲自现身方便安全,不管怎么说凤阳参赞大小是个官,能量比她大了不知多少。 白休怨嗯了一声,也不过多追问,既然暂时杀不得,那就只有采取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暴力制服。 容贤好色,但不是个莽汉匹夫,本就是有备而来,为了以防万一甚至在腰间别了把短刀,谁曾想进门不过数秒,当头几记膝踢肘击打得他接连后退、应接不暇,短刀还没来得及出鞘,整个人便被制伏在地。他身体残缺,折辱女人时最不喜欢有人听壁脚,丫头婆子们见到他来,自发远远儿的避开了。 “贱人!!” “我劝中官嘴巴放干净些,”李持盈撑腮坐在上首,虽则手脚冰凉,气势分毫不输,“如此良夜,闹大了中官脸上也不好看。” 身为太监,危急关头只想着往私宅玩女人,到了还被女人反将一军,偷鸡不成蚀把米,传出去人家怎么说?一想到那些愚蠢至极的平头百姓将在茶余饭后拿他的残疾嚼舌根,容贤的脸色愈发扭曲难看:“……你们想要什么?” 竟是个识时务的,李持盈不敢稍有放松,悄悄对白休怨使了个眼色:“我当中官一心为公、夙兴夜寐,方掏心掏肺地为中官出谋划策,怎知你不过一介鼠辈,没那个胆识就罢了,还想着趁人之危、过河拆桥。” 这指的是卸她手枪一节,容贤拿不准这疯娘们儿到底什么意思,十分能屈能伸地陪笑道:“我是鼠辈不假,不敢贪了姑娘们的东西,明日必定原样奉还。” 李九弹了弹指甲:“中官照我说的做了么?” 臭婊子,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容大人故意停顿一会儿,面露难色:“兹事体大,总得等应天那边定夺。” “一等二等的,等到前线再也支持不住,克扣军饷的罪名可就掉下来了。” 他不肯再开口,李持盈只好换个问法:“大明被咬开这么一条口子,列国难道一点反应也没有?” 听到这里容贤不禁白了脸色,悚然而惊,此事乃机密中的机密,她一介女流怎么可能知道?难不成南京也有白衣教的人? “姑娘此话怎讲?” “我也不和你打哑谜了,听说不久前襄阳有人自称凤孙,中官细想想吧,眼下皇上刚刚登基,非议缠身,倘或太后决意派兵襄阳,国库还剩下几厘银子能落到咱们南边来?我也是南省人,自是盼着家乡好的。” 当她听说襄阳左近有人打着凤孙的旗号举兵起义,李持盈知道时机到了,天时地利人和,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两难之局,她只需再添把柴加把火,就能倒逼朝廷和太后做出取舍,看是选择虚名大义,派兵南下赎救先帝的独子还是彻底撕破脸面,先解决心腹大患小凤孙。 不论怎么选都是输,朱珪这个傀儡皇帝大约很快就做到头了。 一分天涯 容贤重新冷静下来,不管这婊子目的如何,她说的话不错,别人称王朝廷或可装聋作哑,暂缓处置,凤孙冒尖儿北京绝不可能再当缩头乌龟,而京畿地区一共才几万兵马?首先天津卫的水师不会擅动,剩下那些补了东墙就补不上西墙,这会子晚一步,来日被洋人砍头游街的就是他自个儿! 冷汗涔涔而下,自古太监依附着王朝生存,不论谁当皇帝,紫禁城里总得使人不是?外头的洋巴子可不吃这套。传教士案之前他们就在大明各处游荡,看见妓女的小脚要写文章,听说太监净身的事更是了不得,洋洋洒洒写了近万字,说我大明罔顾人权,野蛮又落后,那几个多嘴的小太监立时就给处理了,哪怕事情过去这么些年,干爹每每提及,总是心有余悸—— “二十一张贴加官,贴一张念一声加官晋爵,你干爹我那会儿才一十五岁,亲手把他们送走后连着做了好几宿噩梦。” 从他的脸色李持盈便知这人被自己说动了,胸中始终紧绷着的那根丝弦略一松动,继续幽幽道:“中官是聪明人,聪明人向来很懂进退。” 容大人抬头看她了一眼:“万一到时交不出小吴将军,南京只怕要将我活剐了祭旗。” 这话未免太夸张,他敢在南京守备的眼皮子底下买卖良家女,李持盈不信他没门路、没本事两头斡旋,从中捞一杯羹。“人吃五谷杂粮,哪里能没有意外呢?实在找不见,只推病死就是,太后和皇上说不定反而要记中官一功。”顿了顿,“眼下不妨先派人去和倭国交涉,‘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他们所求是独立,不是变成叁姓家奴,大明真的大厦倾倒,一衣带水的他们难道能有好日子过?” 从一个宗主国的附属变成另一个宗主国的附属,区别很大么?但凡现任当权者不是个脑满肠肥的弱智草包,必不会拒绝大明方面的合作。大明要吴子华,倭人希望独立,互惠互利,何乐不为? “是我小看了姑娘,”原来竟是条美女蛇,对这种聪明且不好掌控的女人,容贤向来是敬而远之,打定主意利用完就立刻灭口,永绝后患,“还得多谢姑娘提点。”。 “先别忙着谢我,”美女蛇似有所感,森森一笑,“我知道中官心内还是信不过我,其实我又何尝信得过中官?为防明儿一早就被杀人灭口,不如大人留个字据,干脆入了我白衣教,今夜我也好安心睡觉。” 她还记得自己的‘白衣教徒’设定,从容贤的表现来看,他对该教唯恐避之不及,虽说尚不清楚具体的入教流程,在这个签字画押也具有法律效益的时代,一张带着私人印鉴、签名和拇指手印的入教申请书怎么想都足够了。 不知是不是为了恶心他,李持盈特意做成了一式两份,双方各留一份。 “如果真的要入教,一般会怎么做?”等人走了,她心神骤然放松,想起咨询知情人士,知情人士卸罢钗环,边摇头边笑着与她科普:“入教须有教众作保,哪里是想入就能入的。” 说完又细想了想:“还得分堂分宗,先观察几年才能接触到具体事务,好多人在里面呆了十几二十年,连堂主的面也没见过,全靠桩子传递消息。 她被勾起了好奇心:“桩子?” “你仔细留神就会发现,许多食肆、客店甚至车马行、点心铺的招牌下分别挂有各宗的标志,进去先对口号,口号对上了便有人引你去里间,或下达命令或传递消息。”他举了个例子,“譬如京师大戏院就是腾蛇宗的桩子。” 她吃了一惊:“京师大戏院?!” “……怪不得那年那么多锦衣卫抓你,还是被你轻轻松松溜走了!!” “怎么叫轻轻松松?”他教她一噎,也渐渐回想起往事,不无好奇的问说:“那时你是怎么看出来我不是女子的?” 十叁岁之前除了师父,几乎无人能瞧出他的真实性别,世人总以为他从不失手仅仅因为身手了得,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也有身份的功劳,越是武艺高强的男人越看不起柔弱可欺的少女,看不起就不会设防,不设防就容易死于非命。 李九支支吾吾:“反正我就是知道。” 也许是天意吧,他想,她看出他是谁,他居然也奇迹般的没有杀她,离京五年,回来还能再相遇,兜兜转转到如今,他们两个对坐在凤阳的某间宅院话当年。 “晚上你睡小榻!”哪怕有入教申请书在手,她还是不敢回去睡,生怕容贤丧心病狂,不管不顾的非要杀她灭口,“我、我还不太舒服,你不许又乱来……” 本来没那个意思,这几句话直说得他口干舌燥:“哪里还不舒服?” 帐子里丢了个枕头出来:“不许问!” 京华梦醒 李持盈深知男孩子一旦‘开了荤’,短时间内多半满脑子都是那事,因此防他防得十分彻底。殊不知她越这样,白休怨就越想逗她,对着床帘故意道:“屋里有药,你若不舒服,趁早涂了药岂不好。” 她卷在被子里不说话。点灯前枕衾褥子一齐都换过,现在枕面是玉堂富贵,被面是并蒂芙蓉,颜色不算十分夸张,只是下人们揣度着容大人的心意,大体上仍一团喜气。 屏气凝神等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某人自去外间吹灯歇下,李持盈方清清喉咙,欲盖弥彰地问说:“你怎么知道有药?” 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凭谁新得了一个倾城佳人都不会希望她仅是一次性用品,自然要好饭好药的养着,玩腻了再丢去一边。 “你还难受?”大约是怕被守夜的丫鬟察觉出端倪,白君只敢含混着声音说话,仿佛口中含着一汪水,“很严重吗?” 她又不肯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在哪里?我……我就是问问。” 他给她指路,朦胧的烛光中但见李姑娘蹑手蹑脚,做贼一般溜下床来,她体格健壮,不似同龄少女弱不胜衣、纤纤细质,身姿却倒轻盈得很,一头锦缎般的长发散在两肩,随着呼吸动作微微摇曳。月色如水,他看到她握着小瓷瓶儿飞快钻回帐子里,剪影投在璎珞纱幔上,恍如传说中受困广寒宫的嫦娥仙子。 李九犹豫片刻,还是半跪半坐着打开双腿,他看到她低下头去,发出似疑惑似讶异的一声:“……嗯?” 理智上白休怨知道自己应该移开视线,他也确实那么做了,然而内室窸窣细微的响动如猫爪不断搔挠着他的心,少年试着闭目背诵了一遍剑诀心法,不久之前、尚且鲜明的那些记忆总是跑出来打岔。 应该是疼的,他听到她嘶了一声,是肿了吗?还是蹭破了油皮?她一贯养尊处优,他又……又一时没有节制,难道真的伤着了?满打满算,房中只点了两盏小灯,她会不会不仔细拿错了药?时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得无限漫长,数不清过去了多久,久到他的额角都开始渗出细汗,白休怨忍不往那个方向转了转眼珠—— 她解开了衣带,也许是不信任容贤,也许是不信任他,上药前李九特意先润了些药水在指尖,凑到鼻尖小动物般嗅一嗅、闻一闻,煞有其事,好像真能闻出什么似的。十步之远的地方,他的喉咙忽然干痒无比,熟悉的热意直往皮肤里钻,幸好很快她就作出了判断,下定决心后先慢慢脱掉碍事的亵衣,露出玲珑的乳房和窈窕的腰肢,然后向后倚靠在堆起的枕头上……他的睫毛微颤,昏昏光影里与她一道伸手向下去。 次日清早起来,容贤还没怎么样,瑶娘先气得无可无不可:“她们表姐妹两个亲亲热热,抱成一团儿争宠留人,我竟成了个没心肝的傻子!” 丫头们侍候久了,知道她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都老老实实挨着,不敢顶嘴辩驳,果然打骂一阵,气渐渐消了,再不提起这话。那头李娘子对此全不知情,或许有好事的婆子报与她知道,但她不甚在意,容贤默许她打听外面的消息,甚至允许门房为其订购报纸杂刊,一连数日门也不出,只窝在房内写写画画。 江南地方的百姓对真定的感情极其复杂,只是人死灯灭,曾经的龃龉仇怨都随着死亡逐渐淡去,只剩两败外敌的赫赫战功与保家卫国的不世英名,有容贤及应天方面暗中煽动,十日不到,吴子华可能落于法军之手的消息迅速传进了京城。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一次北京方面反应极快,许太后和姜首辅极有可能暂时达成了某种平衡,出兵襄阳的旨意还没彻底传开,《大明日报》又头版头条、极尽详实地报导了礼部与吏部将组成临时使臣团南下与法军谈判的重大新闻。 她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一面纳罕严璋是怎么混进使臣团之中的,他不是刑科给事中么?一面好笑大明帝国的掌权者居然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到了这个地步,谈判……不给军饷不派兵,调几个文臣就想击退四国联军百万水师?这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难道他们真的一点也看不见这个国家、这个王朝正处在激变之中?还是他们发自真心地认为我国地大物博、丰饶富庶,所以效法南宋也未为不可,割一些地、赔一些款压根是无所谓的事? 没等使臣团抵达南直隶左近,六月二十叁日,浙江布政使与台州江家联姻的消息见报于《江南时政》。尽管只是很小很小、豆腐块一般的一块版面,‘布政使之女下嫁商人子’本身就足够耸人听闻,士农工商,大明立国五百年,从未有过这个级别的高官与商人做亲的先例,何况嫁的还不是长房长子,仅是排行十二的小儿子。 “乱了套了,世道都乱了套了呀!” 困煞布衣 叁分之一个浙江沦陷,眼看洋人就要越过富春江直逼留都南京,哪怕是订亲、成亲这样天大的喜事也不得不化繁就简,仓促了事,衢州的宅子本是别院,拢共只有两进,好在老太太、大太太带着诸位姑娘们一早避去了西安,否则只怕住不下。为着十二郎成亲,里里外外都挂上了应景的红灯笼,老六江茂丰前脚跨进小院,后脚就听见两个老婆子在那里闲话嚼舌,脚步一顿,还是提脚往书房去了。 “母亲嫂嫂们都不在家,大哥的意思是一切从简,过两年世道太平了再挑个由头好好儿补办一场。”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么和和气气,江寄水只得放下纸笔,顺从地点头道:“都听大哥的。” “……此事是家里委屈你了。”弟弟如此温驯,做哥哥的反倒不好劝了,周家女儿年长他整整十岁,虽说没有生育过,到底嫁过人,她父亲膝下共叁子一女,舍不得儿孙娶商人女为妻便半强迫半商议地定下了这门亲事,当事人知道后淡笑一声,说‘原来我家也到了卖女儿的地步’,进门后更是特立独行,既不拜见舅姑也不晨昏定省,成日窝在自个儿屋子里不见外人。 周布政使拿家国大义堵他们的嘴,这么一来,倒好像是大哥上赶着巴结,说起来内帏私事,该由几位嫂嫂出面调解,偏偏女眷都不在,江茂丰方硬着头皮过来开这个口:“几个小子都没到年纪,却不是大哥有心拿你填火坑。” 江元时的长子今年才一十二岁,将将捐了秀才,再者他是宗嗣,他的妻子关乎江家的未来。 “六哥放心,”说到填火坑叁字时江寄水的眉心一抽,口中仍笑道,“我哪里还是小孩子不成?” 搜肠刮肚找不到话说,江茂丰努力憋出一句:“回头六哥给你弄几个漂亮丫头,那个周姑奶奶就随她去吧,只当在家里供了尊佛。” 不出几日,消息传至凤阳时李持盈正在街上歇脚吃茶,容贤近日忙得不见人影,李娘子得以放纵些许,借口买东西出来亲眼见一见李泽。眨眼就要周岁,他比先前长大了好些,也更重了,抱在手里沉甸甸的,许久没见到她,傻小子竟有些不认得她了,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安分下来,瞪着眼睛不断伸手去抓她的玫瑰耳坠。 “阿妈……” “不是阿妈,是姨姨。”正巧有报童路过,她买了一份《江南时政》,一份《应天要闻》及昨今两日的《大明日报》,抱着孩子一起勾头翻看,白休怨眼疾手快,有心想挡,还是被她飞快地掠到一眼。霎时两人都沉默,李持盈顿了一下,装作不知情般扭头又去逗李泽:“我们润哥儿马上就周岁了,姨姨给打个金锁好不好?” “别咬手……我们润哥儿长命百岁好不好?长命百岁,富贵无忧,等将来不打仗了,姨姨带你去俄国和欧洲玩儿。” 他听出她的声音微微打着颤,尽管极力掩饰,那一瞬的伤心作不得假。回程路上李九刻意不提报纸的事,专挑李泽的话题说,一会儿要打个长命锁,一会儿琢磨着给他添辅食,白君只是看着她不说话。牛车辚辚驶动,终于,她垂着眼道:“好啦,我没你想的那么不经事。” 公主被枭首、晖哥儿下落不明时她绝望、后悔、恐慌、愤怒,却没有多么伤心,事情发生得那么快那么急,身旁又有个李泽嗷嗷待哺,哪里挤得出空档垂泪伤心?直到刚才瞥见……瞥见他登报成婚,好像冷不丁被人叫醒了一场长梦,虽然早料到结局如此,依然免不了要伤一伤心。 理智上李持盈知道这个走向是必然,她离开了公主府,离开了持晖,对江寄水来说等于褪去了所有身份光环,难道他还会苦等她一辈子、为她守身如玉吗? 可心里总是不太好受的,这个话头不挑起还好,一但说开鼻子便忍不住发酸,她侧过脸去,看见外面站着好些人:“那是哪里?” 白休怨知道她是想转移话题,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打算去襄阳吗?” 对面同样静默片刻,两只手下意识绞紧了衣摆:“万一是假的怎么办?” 她做过太多次类似的噩梦,梦见空荡荡的闻笙馆和非仙阁,有时是春日午后,有时是夏夜晴空,梦中人带着笑唤她姐姐,而每当她回过头去,奋力寻找,总是只能见到一颗狰狞可怖的人头。朝廷说凤孙早已经死了,拿出一具焦黑的尸体力证襄阳那个根本是冒牌货,尽管凤孙戴罪,毕竟是太兴爷的骨血,当今最重亲情,不能容许乡野贼匪玷辱他的身后名。 ……万一确是假的呢?如果是持晖,他为什么不去山东投靠李汇?为什么会在这个档口明晃晃地站出来替藩王们挡枪作靶子? 不等白休怨再说些什么,忽然牛车一阵颠簸,急急刹住,外面有人大叫道:“还不快他妈的喊人来!!上马!上马!!叁厂又跑了十二个女工!!!” 忆江南 真定驾崩前南直隶各府就开始暴力镇压频频发生的罢工事件,到这会儿武力冲突已经成了极平常的事,兵丁们有条不紊、动作飞快,急促的脚步声、弩箭和马蹄渐次响起,白君透过车窗望了一眼,本来不剩几个人的街道上尘土飞扬,没能及时撤走的女工们与士兵厮打在一起,很快地上就多了好几滩血迹。 车夫见状立即掉头,骚乱中牛车不知撞到了什么,车壁猛地震了一下,一个尖锐的女声道:“是阉狗的女人!” 李持盈心下一惊,果然不出片刻功夫,领头的几名女管事调整战略,试图挟持她们以威慑官兵——人都知道容贤贪色,也都知道他并不在乎府中女人的死活,这个去了自有更好的来,因此卫兵们分毫不肯手软,大有干脆连他们一起斩杀的架势。 “娘子、娘子——”一个满脸是血的女子一手持刀,一手将相对娇小的她从牛车里拽了出来,生怕白休怨一怒之下暴露身份,李九杀鸡抹脖子般给他使眼色,令他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娘子手下留情……” 女管事本不想搭理她,架不住她一副慌里慌张的可怜样,低头见她没有裹脚,便知是良家女,心内一软,低声喝道:“闭嘴!” “我在他府上就不受宠,娘子拿了我也是无用……” 李持盈看出来了,那些士兵不想造成太大规模的伤亡,只想‘擒贼先擒王’,弄死几个领头闹事的以儆效尤。抓着她的这个女工匠看着人高马大,但却面黄肌瘦,明显疲累过度、身体受损,不是仗着胸中那一口心气,未必能有这样的爆发力。 她拽着她一路后退,不忘反驳说:“不受宠会让你出府?” 姓容的阉狗精明得很,但凡出现必定前呼后拥,他那私宅更是铁桶一般,不受宠的女人怎么可能获得随意出门的权利?说完似有人认出了她的脸,另一个声音恨恨道:“就是她!在船上就假惺惺地讨好太监,只怕爬不上阉狗的床!” 女管事眼神一变:“不知廉耻的东西,我若是你爹娘,一巴掌扇得你满嘴骚牙都找不见!” 女工逃脱是大事,很快几条主干道就被封锁起来,城门处也加多了一倍人手。类似事件不是第一次发生,只是每次都草草了结——除非自立门户,女人在大明算不得一个完整的‘人’,逃出来又能去哪儿呢?回夫家?她们的工钱有一半落在夫家手里,丈夫和公婆一秒都不会耽搁,立刻又给扭送回来,白挨一顿毒打;回娘家?法理上来说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婆家一旦派人讨要,结局仍旧一样。李九小时候松江的女工们就为争取同工同酬大肆闹过罢工,不知死了不少人,到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 “……娘子也是被卖来此处的吗?”这几个人的行动果决、目标明确,不似走投无路后的发泄,倒像是早有预谋,不论时机还是路线都经过了一番考量,李姑娘被骂懵了一瞬,回过神后无奈道,“马上北京的使臣团就将抵达怀远,现在凤阳府上下最不缺的就是守备,娘子打算怎么走?” 大明律规定只有父亲、兄弟或丈夫能证明女子的良家身份,她们没有文书在身,容贤随时能以惩治逃工的名义将之处死,丁点责任都不用负。 “那也好过在这个地方被搓磨到死!!” 一天十六个小时不间断的劳作,吃食只有糙米和酱菜,动作稍慢一点就会招来无穷的打骂和折辱……成年男子尚且很难撑过一个月,何况这些年轻的妇人们?她们本是好人家的女儿,一朝被那杀千刀的阉狗卖到此处,病了死了也无人问津。 “娘子且听我一言——”她还没来得及将后半句话说完,不远处一名骑坐在马上的武官朝这个方向砰砰连开数枪,白休怨再也顾不得许多,闪身掩着她卧倒在地,不属于她的温热鲜血登时溅了满脸。 铺路的黄土滚在身上,一瞬的失神后李持盈第一反应便是在他身上到处摸摸:“你受伤没有?你……” 他看出她慌了,努力安抚她:“没有,我没事。”说着拉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放:“你看,一点事都没有。” 他不敢让她瞧出来自己其实惊魂未定,方才那个官兵分明想将她也一起杀死,只要再晚一点点,或是他一时失手,稍微偏了一点点,她就…… “两、两位娘子,”眼见动乱稍平,几个明显不是南方口音的兵士边骂晦气边将那几具女尸一席子裹了拖走,容府的车夫白着脸小跑过来,生怕他们也趁乱逃跑似的,“咱们还是赶紧先回府吧,再闹起来怎么得了!” 她不敢低头去看身后的那汪血泊,也似乎看不见周围或打量或仇恨或戏谑的目光。一拐一瘸地挣扎着站起来,素缎马面裙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和污渍。 “这不能怨你。”白休怨用力攥紧她的手。 人间别久 自然是不能怨她的,她既不是开枪杀人的直接凶手,也非造成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那些人的死无论如何怪不到她的头上来,不知为何白君却很能理解她的难受:她是汉人,也是女人,人总是做不到对同类的悲惨遭遇视若无睹。 回到府里立刻洗了个澡,下人们嘴上不留门,不出一盏茶的时间阖府都知道她们在外头遭遇了意外。时值黄昏日暮,瑶娘翘着一双金莲小脚坐在花园子里,边吐葡萄皮边与丫鬟们高声闲话:“什么大不了的事,哪个月不闹上叁两回?就吓成那样了!” 两个丫头皆不敢搭腔,她又自顾自地吐出几粒葡萄籽:“从前那个柳氏胆子倒大,仗着几分姿色,还想撺掇杨氏和王氏与她一起逃跑,嗤,现在都躺在地下喂虫子了吧。” 草虫和知了叫得声嘶力竭,左右无人应和,她独坐半晌,自觉无趣,又扶着婢女回屋不提。 是夜天黑得很早,李持盈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直到打更都没能睡着,白君照旧睡在外面的卧榻上,他向来觉浅,耳边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忍不住问说:“睡不着?” 李九本想装死不认,过了一会儿,还是低低应了一声:“嗯。” 他于是举着一盏小灯披衣下榻,脚步声又轻又沉,才将拨开床帏,她立即抱着枕头半坐起来,不太合身的寝衣像团皱巴巴的云彩笼罩在她身上。少年瞥见她颈后缠绕着两根细细的系带,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你睡里面吧。” 李持盈不再扭捏,等他吹灯卧下,主动又飞快地钻进了他怀里。白君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两人依得更紧,一面拍着她的背道:“害怕?” 她摇摇头,想要找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偏偏遍寻不得,心中憋屈感更甚:“……我觉得我应该要做点什么,可我什么也做不到。” 先前努力压下的罪恶感今天加倍冒了头,如果华仙公主没有倒,或者晖哥儿顺利即位,她这个乡君说不定能找到机会进言于上,拯救几个身陷泥潭的可怜妇人,尽管她深知这点努力在‘大义’、‘大局’面前微乎其微。经过近百年的不断战乱,大明的人口一直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临界点,因此显圣皇帝才不顾礼法‘行此下策’,鼓励或强制要求底层女子出来抛头露面。 分明、分明这是一件好事,利国利民、文明进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能要求容贤立刻将她们放了,因为前线急等着布帛和粮米;但她也不能昧着良心告诉自己这都是不得已,这是为了帝国必须作出的牺牲——那个女管事的血那么热、那么稠,她不是机器,她是个人。 “……从前南直隶有过工会,不过那里头话事的都是男人,女子很难说得上话。后来有个白衣教的堂主掺合进去,肆意逼奸女工匠的事才渐渐少了。”他的下巴紧贴着她的发顶,说话时胸腔也跟着微微震动,李持盈鲜少听他主动说起白衣教,不由竖起耳朵,“我虽不信他们那一套,也不能不承认那是个好人。” 整合人心是很难的,尤其一群没怎么受过教育但有能力欺凌更弱者的人,李姑娘依稀想起那年柳枝回京述职,说南京的某个工会会长被小吴将军当作白衣教党羽杀了,南京的几大工厂纷纷暴乱。 她从他怀里稍抬起头:“白衣教……真的被屠戮干净了吗?” “若是那样,容贤为什么如此害怕?”他替她将一绺碎发别回耳后,“遭到重创不假,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今日这种事仍在发生,白衣教就不可能消失殆尽。” 七月初一日,使臣团抵达凤阳。今年是罕见的酷暑天气,若不用冰,半个时辰不到汗水就能浸透里衣,李汇读罢报纸,擦着汗凝眉道:“再等等。” 不论那几个年轻人多么巧舌如簧,法国佬不可能被糊弄几句就草草退兵,他们当初为什么不顾伤亡硬要登陆?无外乎客场作战,补给告急,不登陆叁军都得饿死,所谓破釜沉舟,自然士气非凡。真定一手栽培的几位将领也不是吃素的,此番是被大娘娘突然驾崩的消息吓着了,加上京中胡乱调度,因故节节退败,有趣的是不知哪个不要命的竟在这档口散布消息,说吴子华落到了法人手里……等大家发现朝廷既没打算派兵也不准备给钱,和谈破裂,那时才是举兵的最佳时机。 “万一真教他们谈成了呢?”入夏朱持晖就十五岁整了,眉宇间隐隐有了些成人的稳重,“襄阳那边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伯父派去的人已经回来了么?” 这声伯父叫得李汇心头熨帖,面上不露声色,只是捻着胡须笑说:“不过是无名鼠辈,欲借殿下之名壮声势罢了。” “朝廷把张瑜都派出来了,可见十分忌惮。” 天津火器营算是北京为数不多的几张底牌之一,今次为了讨伐‘凤孙’,精锐尽出,很有些势在必得的意思。李大人放下书报扫了他一眼:“殿下的意思是?” “他们有人,咱们有钱,探一探火器营的底并非坏事,虽说是假冒的,毕竟是‘凤孙’,伯父也不愿意朝廷凭此一役威望大涨吧?” 不见南师久 李汇没有明确表态,只道‘殿下思虑得是’,送走这头老狐狸,朱持晖仰靠在一张黄花梨木的玫瑰椅上,右手攥拳向虚空重重一捶。 如今他的人只剩公主留给他的二十名亲兵,余者皆是李家人手,不管李汇表现得多么恭谦,改变不了他现在形如汉献帝的事实——他他妈的被李家架空了!!别说话语权,一草一纸都要仰赖人家的供给,这样下去即便夺回大位也不过是李汇手中的一只提线木偶。 他迫切需要在这个新兴的‘凤孙集团’挣得人望、树立威信,主事之人中须有几个一心向他的心腹死忠,否则局势一旦定型,再想翻身就不得不伤筋动骨—— 亲人或死或离散,内心深处朱持晖并不情愿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 “殿下,殿下?” 晖哥儿猛地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道:“什么事?” “老夫人那边请殿下过去呢,说新得了好些衣料,使人给殿下做秋装。” 他的嘴角紧抿,半晌:“……知道了,就来。” 暑气熏蒸,烁玉流金,这个夏天不好过。首先是京畿大营、火器营出师不利,从京师到襄阳,纵贯安王、永王、惠王的封地,固然乐见假凤孙被打回原形、兵败受俘,藩王们连在口头上装一装忠孝节义都不愿意,不暗中给朝廷使绊子就很不错了,补给便利更是提也不消提,是以如此酷暑天气,耗时整整一月,襄阳地区高举着‘拨乱反正、替天行道’大旗的乱党仍未被完全剿灭。北京朝廷不免气急败坏,拖得太久国库告急,这叫万岁与内阁脸上怎么下得去?七月末许太后干脆将司礼监太监陈若文派去监军,力求速战速决。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朝廷失了民心,自然处处受阻。” 临阵换将,兵家大忌,谁肯信陈若文真是去‘监军’的?张瑜要能忍下这口气,也就不是张瑜了。 使臣团抵达南京后表达了和谈的意愿,过程却实在称不上顺利,法国佬想赶在其余各国抵达前独吞好处,怎知那姓严的后生百般拖延,一会儿说要带领诸位游览一下江南风光,一会儿谎称圣上龙体不适,半月前发回的公文至今尚未批还,日子久了应天上下都察觉出端倪,这小子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把美利坚、英吉利等几国一齐拉下浑水,他好从中挑拨,利用各国之间的嫌隙办成这件大事。 “吴子华有下落了吗?”南京守备太监不顶事,如今是他干儿子一肩挑起大梁,虽说暂时休战,各方且有的磨牙,万不能过早掉以轻心。 凤阳镇守太监张剑星道:“果不其然正被倭人扣在手里,此事已叫我儿容贤速去督办,爷爷只管放心。” “放心?内忧外患,四处开花,紫禁城里皇上太后都不见得敢放心,咱们倒放起心来了。”上首之人支着头轻哼一声,仿佛头痛得厉害,“听说最近白衣教又开始闹事了?” 张剑星眼珠一转:“小打小闹罢了,大约是残党们听见小吴将军的消息,忍不住要替死去的同伴报仇,他们元气大伤,翻不出什么浪来。再者我想着,眼下还是大事要紧。” 自然是大事要紧,和谈顺利还好,一旦谈判破裂,引得四国围攻江南,他们这些人全都得掉脑袋。八月初叁日英吉利、美利坚、普鲁士的海军舰队陆续出现在大明领海,打的旗号是‘倭国动乱,协助本国商人及时撤离’。 凤阳府雷声震震,李持盈看罢报纸,眼皮跳个不停。 洋人的战舰一来,江淮地区能走的人几乎都撤走了,只剩些跑不掉、跑不动的老弱妇孺,容贤身为凤阳参赞,想逃也无处可逃,更不会安排这府里任何一个人提前避祸,媳妇丫头们尚存一丝活命的希望,婆婆妈妈们隐隐呈现出破罐破摔的势头,几位小脚姑娘更是脾气暴躁,动辄打人骂娘,无一日安宁。 “又要打仗了……”李九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标题,一时竟不知自己是盼着严璋成功还是不成。 白休怨展臂将她搂进怀里:“你觉得和谈不会成?” “我朝祖训,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换做我是西欧人也不会愿意空手而归。”她靠在他胸口,“哪怕蒙着一层‘小吴将军赎金’的遮羞布,赔款就是赔款,再说现在朝廷穷得叮当响,未必满足得了人家的胃口。” 白君嗯了一声,似是在犹豫要不要同她和盘托出:“近来有白衣教的人正试着找我。” 共苍苍 更准确的说他们是在寻找‘白鱼’。托教内山头林立、信息不畅的福,不少非腾蛇宗的教众甚至不知道白鱼早已经去世了,先前从大名府追查她的下落时借了不少故交友人的力,他们有所察觉也是情理之中。 李持盈闻言,猛地抬起双眼:“他们想搅黄这次和谈?” 少年沉默片刻:“他们想组织江南地方的妇孺尽快撤离。” 经过前年的大屠杀大清洗,现如今的白衣教内倭人屈指可数,都是生长在江淮的汉民,没有谁愿意眼看着故土陷入战火。一则实在信不过朝廷,二则教内高层认为这也许是个机会,趁着天下大乱、皇室式微,或许大明也能像法国和其他一些国家那样,用叁权分立取代一人至尊,彻底推翻朱氏王朝的统治。 白衣教共四宗,青龙宗的宗主是其中年纪最轻的,今年不过四十出头,也是四人中最不爱装神弄鬼的那个,不止青龙宗,许多别宗教众都曾目睹过他的尊容。一没想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白鱼’竟然如此年轻,二没想到白鱼不是一个人,而是个代号,不等正主开口,洪宗主麾下一左一右两名护法率先开腔:“乳臭未干的娃娃崽子,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自打上次遇袭,再想出门就不甚容易,时间不多,李姑娘开门见山:“洪宗主找我们,是想借我们的手除掉容贤?” 凤阳是中都,太祖起兵的‘龙兴之地’,亦是联通南北的重要铁路枢纽,不打通这个关节,想在短时间内将大批百姓运送到西北地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中年男子终于动了动半边眉毛:“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李九与白休怨对视一眼:“宗主如此自信,一定能趁乱拿到铁道的控制权?” “这个不劳你们操心。”洪方彦放下茶杯,“再说你又不是白鱼,何苦多这一句嘴?” 气氛僵凝了一瞬,几乎是在白君出手将她挡在背后的同时两名护法拔刀出鞘,李持盈被那雪亮刀光晃花了眼,耳边只听洪帮主继续道:“好好的小孩子,学什么曹操。” 说话间眼神直指白休怨:“你小时候我曾见过你一面,背着一把又长又笨的倭刀,那时尚算灵醒,怎的长大了倒变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怪脾气来,难不成躲在女人裙子底下也有瘾吗?” “我没有入教,你号令不动我。” “是吗?”他用余光瞥了李持盈,李九这才发现这人的左眼居然是只义眼,“既非我教中人,为什么今日还要出现呢?”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摆脱容贤势在必行,他们不可能在此地困居一辈子,时日久了,凭容大人的心计,未必察觉不出端倪。李九躲在白休怨身后:“工会没有完全解散对不对?” 这洪宗主如此胸有成竹,大约不是因为他手下那几个忠心耿耿的随从,用脚趾想也知道,若要占领和控制一座城池,单凭几十上百人怎么可能成事。 洪方彦终于拿正眼瞧了她一眼:“小丫头,你是他的什么人?” 她莫名一噎:“……你管我是他的什么人,与你何干?” “你若不是他的女人,”中年男子了然地笑了笑,“我可以放你一马。” 白鱼下意识攥紧了她的手,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李持盈选择答非所问:“我们可以帮你杀掉容贤,但我有个条件。” 八月十四,中秋前夕,凤阳府爆发了近五年来最大、最严重的一次动乱,起因是纺织厂与火器厂的管事醉后失手,不小心打死了两名工头,忍无可忍的工人们一拥而上,用绳索和碎瓷片杀死了十二名工厂管事,为避免被巡逻卫兵暴力镇压,超过一百人抄起火铳冲进凤阳各部衙门大肆开枪,连镇守太监的家眷与恰好回到凤阳的参赞太监容贤一并遭到杀害,此事震惊一时,西方报纸称之为“凤阳流血事件”。 “守城的军队大都是临时调派,加上百姓们的有意维护,起义军很快占领了凤阳政府,将城中无力耕作的老弱病残通过铁路运往北方,神奇的是这座城市并没有彻底停摆,他们改变了一些固有模式,将男人、士兵也投入到纺织和工作中去。南京方面暂时未作表示,但可以想见,大明与列国的和平谈判将会受到不小的阻碍。” 八月二十二日,神机营长张瑜在双沟口生擒‘凤孙’,这本是为数不多的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不知为何监军陈若文与张瑜发生了激烈冲突,坚决要求军法处置张营长在内的叁名高级将领,是夜副营长意欲偷偷放走张瑜,被陈大人人赃并获,抓了个现行,消息传至山东,朱持晖看罢情报,失声喊道:“……是持寿?!” ————— 各部门注意!各部门注意!姐姐弟弟(分别的)事业线即将起飞,请各部门做好最后的检查工作,请各部门做好最后的检查工作! 凤鸣(剧情) 虽说还是个孩子,殿下从未当着人失态至此,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位谋士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李汇。老大人负手站在厅堂正中,仿佛陶醉于墙上的古画,半天未发一言。 “怎么竟是叁爷?” “他几时离的京,会不会是北京的圈套?” 朱珪登基之前晖哥儿就没再见过老叁,华仙道‘对他另有安排’,他也便不再过问弟弟的去向,免得打草惊蛇,反而不美。谁知一别近一年,他忽然成了襄阳城中的假凤孙,还被朝廷活捉,即刻就要回京候审——华仙的儿子,落到许太后手里还能有活路吗?朱持晖再不理会众人:“不论圈套与否,我必须亲自去探一探虚实,叁弟是我一母同胞的胞弟,亦是李家人,伯父当不会见死不救吧?” 一番话掷地有声,李汇这才回过神般转回身子:“殿下所言极是,叁爷亦是公主的骨血,更是我们李氏的儿孙,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想是探子们失职,头先竟未探得叁爷的身份,只说是个戴着面具、身量瘦小的少年人,白叫小叁爷吃这一遭苦。只是,此去路途遥远,容我先打点一下人马辎重,明日一早再出发也未为不可。” 等人走了,五少爷李持慎急道:“爹,难道还真让凤孙亲自领队?这、这不合规矩!” “你以为拦得住他吗?”李大人横他一眼,“人家占着名份和大义,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不许哥哥救弟弟的道理,何况那小子姓李,名义上是咱们李家人。” 从小被打到大,李持慎一向怕老子,闻言喏喏:“那爹就不担心……” 李汇又是一声冷笑:“担心?担心有什么用,虎父无犬子,他母亲、姨母、外祖哪一个是善茬?真是个草包棒槌,我也不稀得押宝了。” 一行二百人星夜兼程,又借着水路之便,终于在八月二十七日傍晚于河南府截住了陈若文一干人等。河南乃惠王的地盘,他系神佑爷次子之玄孙,因为素日乐善好施,喜文弄武,在百姓中声望很高。 “殿下瞧着这事蹊跷不蹊跷?” 陈若文等虽为钦差,却没有住进驿站,而是在城外的一间荒废寺庙暂时歇脚。朱持晖接过千里镜,简单环扫了一下四周后低声答说:“惠王招兵买马早已经摆在明面上,只是没像江南的王爷们公然称帝而已,他谨慎些也不为过。” 原属华仙亲兵之一的秦力笑道:“殿下信不信,他们踏进河南的第一日起,惠王的眼睛就一点不错地紧盯着他们呢。” 从法理和血统上讲,如果当今真是伪帝野种,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便是凤孙,哪怕是个假货,由朝廷出面处理掉凤孙对藩王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可此处距离京师实在太近了,中间只隔了一个封地极小、空有贼心无甚贼胆的墙头草安王,天津神机营又是太兴爷时期就立下赫赫战功的大明第一火器营,谁知道陈若文会不会为了邀功,抑或是太后早有吩咐,令他们顺道在河南做些什么事? 天气闷热,李持寿戴着一副又沉又笨重的枷锁,蓬头垢面地被锁在囚车里,四周是生火的炊饭兵及张瑜等四名被剥去甲胄的戴罪将领。算一算年纪,老叁今年虚岁才十二岁,看得出来吃了很多苦,浑身瘦得不成样子,隔着几层衣料都能看见下头嶙峋凸起的骨骼。朱持晖眼圈倏地红了,母亲从前很是偏宠这个弟弟,吃穿用度都能与他比肩,倘或见到寿哥儿如今的模样,不知该多么心疼。 眼见天要黑了,李拔轻声请示:“陈若文还在车上没有露面,殿下,咱们是再等等还是?” 神机营满员一百五十人,装备精良、人强马壮,不论在哪儿过夜都有足量的哨兵轮流值岗,等不等的其实意义不大。朱持晖此番通只带了四十把火铳,二百亲随中一半都是农户家丁,若是正面交火,伤亡必定惨重。殿下沉吟片刻,咬牙道:“等至夜半,先解开张瑜的绳索。” 八月二十九日,神机营哗变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一说是陈若文与张瑜争功,两人就此结了梁子,怕回京后太后问罪,张营长干脆先下手为强,宰了陈若文落草为寇;一说张瑜本就对朝廷颇为不满,一向看不惯那起子阉人佞幸,因酒后对九千岁出言不逊被陈若文赏了二十个嘴巴,一怒之下竖起反旗。当然,最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还是夜升红日,凤鸣洛阳,真凤孙现身劫走了俘虏,张瑜见状大喊‘此天子也’,追随而去。 “呸!”函谷新关以北的某处荒山里,张营长一壁给自己包扎伤口一壁恶狠狠吐出一口血沫,“凤鸣个卵子凤鸣!” 朱持晖就当没听见,他的情况不比他好多少,仓惶撤走时头皮教弹片刮了一道,现在左半张脸血流如注,瞧这十分吓人。偏偏他们神机营的医务兵很不买他这个凤孙的账,药品食物都先紧着自己人,周围全部处理过一圈才不情不愿的过来给他看伤,晖哥儿也不恼,只道:“头一次用鸟铳,没什么经验。” 李持寿失血过多,用了点饭菜正昏睡着。 “滚滚滚,”斥退试图帮忙的亲卫,张老二重新穿戴好甲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地面,“我不管你打的什么注意,总之我不会做反贼。” 近乡情更怯(剧情) 他们甫一出现便直奔自己而来,教那太监误以为是他的同党前来劫人,大惊之下将他打作贼子,要就地格杀,不得已张瑜只得出手结果了他——这一刀下去,再没有回头路可走。好歹在官场打了十几年滚,此等把戏他不可能察觉不出来,不论这个凤孙是真是假,他对他生不出多少好感。 “将军自便即可。”朱持晖上过药粉,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你伤我胞弟,我逼你落草,咱们也算是两清了。” 这次围剿襄阳城,神机营打头,京畿大营压阵,花了好些日子才把李持寿逼出城外,他亲手打断了他的两根肋骨,一句‘伤我胞弟’算不得言过其实。堂堂七尺男儿欺负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固有以大欺小之嫌,然军令难违,他也无可奈何。 “妈的……”托了陈若文爱摆排场的福,大军距此地仍有一段距离,张营长抬头看了看天色,心里实在堵得慌,耷拉着眼皮不肯再说话。过了没一会儿,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过来与朱持晖道:“殿下,叁爷醒了。” 拢共五辆大车,装的都是子弹辎重,临时腾出一辆来给伤员安枕休息,舒适度什么的自是不必指望。二爷一上车便听老叁倒吸了一口冷气,哪怕躺在褥子里,依旧满头满面的冷汗,不知是伤口作痛还是心里委屈,他听到他断续着连问了两遍:“是二哥吗?” 朱持晖吸吸鼻子,拿衣袖将他额上的汗珠仔细擦干净:“是我。” 李持寿吃力地弹开眼睛,短短一眨眼的功夫,眼角滑下两行湿湿的泪痕:“二哥,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娘就不会死了。” 当日华仙公主将他托付给城门卫的卫指挥使,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爹的儿子,华仙少时与这位卫指挥使有过几面之缘,婚后曾将他招为入幕之宾,直到幼子出生才渐渐断了联系。城门卫不受五城兵马司统辖,唯一的职责就是戍守禁中,换句话说他是绝对中立的,如果有人胆敢攻打紫禁城,他有足够的能力和名份参战自保。朱未希一生没求过什么人,那日竟不惜放下身段苦苦哀求道:“几日而已,随便找个地方,给他些茶饭就行。” 怡王府、公主府的所有力量都被调度起来,他们必须确保万一事败,朱持晖能够安全离京,是以哪怕再偏心幼子,公主也分不出余力安顿持寿,他姓李,不姓朱,他不够重要。 每每想起这件事李持寿总是无比痛恨自己当时的不懂事,为什么不肯乖乖听娘的话,为什么要耍脾气,为什么不叫她快走? “如果不是因为我耽搁了时间,娘和爹就不会被端王的人抓住……” 他还是称呼李沅为爹,晖哥儿心里一抽:“那后来呢,你是怎么出的城?” 小哥儿的一双眼睛定定看着他:“公主府那条街被大火烧了个干净,娘教人割下了头,后来表姐也死了,卫指挥使说事情已经过去,我再留在京城也只会空惹伤心,想法子将我送出了北京……” 一没有钱,二不认识路,离开京畿他就被拐子一棍子打晕,辗转卖去了许多地方,到达襄阳时李持寿早已经被打没了脾气,冷不丁听见买主议论藩王造反的事,脑子一热,脱口道:“我要见知府,我是凤孙!我是华仙公主的长子!!” 怎料襄阳早已经被一伙山贼控制住,他们虽没见过凤孙,也知道年纪对不上,为首的贼头见他确实操着一口京城口音,行止谈吐皆不凡,令他戴着面具出来招揽人心。李持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们并非罪大恶极的坏人,他们答应我,等打进北京,要杀了皇帝和太后为爹娘报仇。” “好了,”那伙人的下场根本不用猜,朝廷眼里他们不过是一群蝼蚁,其中唯一有价值的便是‘凤孙’,朱持晖不欲他再劳神,“你先休息,天亮了咱们一道回山东去。” “二哥,”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派人给李家递信,李持寿深知自己对李氏而言是个污点,闻言不由急了,“二哥,我——” “别想那么多,有哥哥在,你只管养伤要紧。” 天亮后能见度变高,极目远眺时能看见不远处村落飘出的袅袅的炊烟,张瑜磨磨蹭蹭不肯先行离去,心里等着凤孙开口挽留。朱持晖并非不想将此人和神机营收为己用,一来刚与寿哥儿重逢,神思难宁;二来张瑜对他不满,他对张瑜何曾没有疙瘩?颜姐姐的仪宾与亲兵连夜往天津借兵,不是被他从中阻挠,事情未必会发展到今日的地步,爹娘与颜姐姐也许都不会死。 两拨人分道扬镳,走了没几里路,负责探路的秦力回来道:“殿下不好,惠王的人追来了!” 秦王破阵(剧情) 临时拉起来的草台班子,其纪律和机动性都无法与正规部队相比,秦力简单估测了一下,来者约有一千五百人左右。 “列阵!” 神佑后期中央开始放松对藩王的管制,毕竟当时大明面临着灭国的风险,与其把宗室都压制得死死的,教洋人一锅端了,不如稍放些权力,说不定我明真有那个造化,气数将尽时又冒出一个光武帝,重整天下、兴复中华。显圣爷时期藩王亲兵的数目大约是一千七百人,如今则在两千上下,能一口气派出这样一支队伍,哪怕其中不全是惠王的亲卫,趁势剿杀凤孙之心昭然若揭。 没有人料到他居然会亲身赴险,为了搭救被大军扣押、本该必死无疑的李持寿,直到李汇安排的花边小报将此事宣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惠王才意识到这次他妈的是真的!光凭朱持晖这个名字就能一呼百应,集结起八千贩夫走卒,何况是他本人? 短短两天内追踪到此处,任谁也不能说对方反应过慢了。 “不要慌,全军列阵!”读了满腹兵书史书,这是头一次加以应用,尤其车上还躺着一个奄奄一息、全无自保能力的李持寿,晖哥儿的心狂跳起来,不敢让人发觉他其实也在微微发抖,“占领高地,火铳上膛,准备突围!” 两百人的小队面对一千五百人的包抄,唯一的办法就是凭借火力强行突围,包围圈一旦形成,等于被对方瓮中捉鳖,再提胜算就有点可笑了。时值夏末秋初,落叶厚厚的铺在泥土上,每一点轻微的颤动都像千斤之鼓捶在他的胸口,朱持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下这种情况并非没有提前预料到,只是不曾想惠王的人来得如此之快罢了。 “殿下,他们追上来了!” 朱持晖深吸一口气:“撒铁蒺藜,开火!” 史学家们总爱吹嘘历史的必然,‘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而刻意不愿提及历史的转折点往往是极小、极突然的偶发事件,再渊博的学者也不会想到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之一首次崭露头角时年仅十五岁,被区区一支千五百人的杂牌军撵得灰头土脸,马蹄都撅了一只,后世的人们提起这件事,固定说辞是‘上少有为,是年八月于函谷新关一战成名’。 没有人知道张瑜为什么突然回转,也许是经过深思熟虑,认定还是投在凤孙麾下更合时宜;也许是不甘心就此落草,为了养活神机营的一众兄弟,从此就不得不与地痞贼匪为伍,靠烧杀劫掠维生……总之有了神机营这一百来人的火力加持,朱持晖得以全歼敌军,声名大震。 几乎是在凤孙竖起‘秦王’大旗、登报昭示天下的同时,天津大沽口遭到了美利坚战舰的炮击。 神佑爷以后藩王就不以封地为号了,不管是惠、安、永还是端、荣、怡,多取寓意吉祥的美字,秦王之号一出,世人立即知道凤孙有问鼎帝位之意——纵观上下五千年,最有名的那位秦王姓李名世民。紫禁城里许太后气得破口大骂:“他倒没自号燕王!” 司礼监总管刘忠蹲下身体,亲手将碎瓷一片片捡起来:“娘娘息怒,保重玉体要紧。” 他这样做小伏低,许丛璧反而不好再发作,铁青着脸恨道:“姜立桐那老贼呢?即刻宣他进宫!!” 美洲佬以大明皇帝血统有疑为借口,始终不肯承认北京政府的正统性,一面含含糊糊、模棱两可一面向使臣团狮子大开口,严璋等人尚未将条件谈妥,他们竟敢公然陈兵渤海,一副‘你们不给钱,我就炮轰北京’的嘴脸,简直欺人太甚!! “臣叩请娘娘圣安。”哪怕家里才没了一个曾孙,姜立桐还是第一时间进宫候旨了,所谓内阁其实是个花架子,一应要事都归他一个人说了算,余者就是有骑墙投机之心,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刘忠令人给他设了座,身为天子师,在太后面前亦可坐而论道。 “天津的事,姜首辅听说了么?”还是大白天呢,慈宁宫里就点了檀香,可知太后着急上火。说来这一年风波不断,压根没太平过,怨不得她白头发都添了好几根。 姜立桐呷了口茶,明知故问:“娘娘指的是大沽口被袭一事?” 这事摆明了是美洲佬得了凤孙称王的消息,想以此为筹码要挟圣上和朝廷,他们这头与之交恶,扭头人家就扶持凤孙去了,届时大明四分五裂,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姜立桐不是没考虑过赔款赔地,大不了日后恢复了元气再打回来,只是对方的胃口实在太大了,美利坚如今南北对立得厉害,就废不废奴一事冲突不断,迫切需要通过对外战争来缓解内部的政治和经济压力,偏偏这话他没法和太后说,说了她也听不明白,只会反问‘人家的事,与咱们大明何干’? 不论如何,天津距京师实在太近了,只有一日车程不到,万一美洲佬真的丧心病狂,一路强攻进京,大明国祚岌岌可危。 “臣想着近日天高气爽,由娘娘携陛下往西边秋狩如何?” 江淮变 经历了四百年风风雨雨,北京自有其象征意义,作为百年来第一位被洋人吓得奔逃出京的皇帝,朱珪身上那点‘真龙天子’的光环彻底碎了个干净。 接下来发生的事任意一个读过史书的人都能预料到,安王、相王、宁王等小王轮番试图占领北京,反被惠王黄雀在后,至次年正月,长江以北大致呈现出朝廷、惠王、秦王叁足鼎立的格局。李氏在山东的多年经营毕竟没有白费,事先囤积的大量粮食、布帛和武器使小秦王于短短数月内迅速站稳了脚跟,西至怀庆东至莱州尽入囊中,其麾下文士还趁过年撰写了两篇《告天下书》、《告万国书》,英文与法文版不知有没有经过李汇老大人的润色,用词之辛辣、行文之流畅足以流芳千古,被选进各地乡塾的教科书。 春初的凤阳城正当阴雨连绵,淮河以南鲜少下雪,熬过这阵倒春寒春天就正式到来了。白天城里几乎见不到人影,唯见家家户户门前挂着许多干菜干果干辣椒,李持盈裹着一身碎皮拼成的外袍,抱着润哥儿躲在府衙最深处,不远处炮声阵阵、地动山摇,不知名的齑粉从头顶簌簌抖落,她被呛得咳嗽不止,这傻小子还以为好玩儿,扭在她身上咯咯笑个不停。 好容易动静稍停,青龙宗的左护法边摘掉斗笠边大步过来寻她:“李姑娘!李姑娘!到换班的时间了!” 朱珪的仓促离京无疑给了洋人把柄,休战和谈不了了之,应天的太监与使臣要么畏罪自杀,要么弃官而逃,‘起义军’、白衣教必须立刻填上突然空出的权力缺口,否则长江以南被分裂肢解、各个击破只是时间问题。年前洪宗主动身去了南京,江南腹地乃白衣教的大本营,眨眼间数万、数十万青壮被集结起来,共抗外敌,‘共建天国’。 这个国号固然使人背后发冷,但李九此时忙得脚打后脑勺,再顾不上那许多:凤阳、淮安、庐州,每一处工厂都加足马力,确保前线供给无虞,由她提出的叁班倒制度因此被强行推广到了长江沿岸,忙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不得不去暂时顶班。 “劳烦你,替我把孩子交给玉倌。”白衣教内虽有上下之分,平日走动时从不见下级称呼上级为‘大人’,要么是姓氏加职务,要么干脆代号相称,堂堂一宗宗主也不得对一个最渺小的教众呼来喝去,因为‘入我教者人人平等’,与他们相处久了,李九想起前世听说的一句话,‘风进得,雨进得,国王进不得’。 “补给路线确定得怎么样了?那段铁路究竟能不能用?”左护法轻车熟路地将李泽挟在手上,“洋人已经退回了二十里外,一会儿咱们的人回来,我自带着他去找白鱼。” 几乎每个人都默认这是白休怨的儿子,她再怎么强辩孩子姓李也只会收获‘我们懂得,闹别扭嘛’众人调笑的眼神。瑶娘、辛娘等无处可去的小脚女子都被暂时编进了女工队伍,现在肉食紧缺,便有也得先紧着前头卖命打仗的士兵,后勤人员每人每日只能保证二斤糙米、半斤菜蔬、一块豆腐,外加两个鸡/鸭蛋。 “就这已经强过许多人了。”战线一步步后移,城内也渐渐涌入难民,入冬前她想起鸭绒可以保暖,在城东专辟了一块地方养鸭子,几个没能走得成或是舍不得走的老妪替她养着,鸭蛋可以吃,鸭粪能作肥料,鸭绒还可缝进棉衣御寒,碰上铁路中断、棉花短缺的日子实是解了燃眉之急。开春后洪方彦听说此事,在江淮地区大力推广,不少人家争相养起了鸭子,更有一等聪明人,将家鸭放养在水稻田间,鸭子饿了自会去找虫子吃,鸭粪又能为田地增肥,可谓一举叁得,直教她想起从前学过的‘桑基鱼塘’。 容贤身亡时府里的女人们很是惊慌失措了一阵,连他干爹张剑星的相好、姬妾、丫鬟一并被白衣教接管,有家有口的连夜跑了,余者再不情愿也只得捏着鼻子与众人一同劳作。头先瑶娘还有重操旧业的心,一心想傍个有权有势的男人,自己照旧享福,谁知往纺织厂的苦汁子里泡了几日,竟也渐渐习惯了,不肯再提找男人的话。 她们这一班是下午班,四点起算,到零点结束,回家后骨头好悬没散了架,草草洗漱完方见白君还没睡,正坐在卧榻旁对灯拭剑。 “你还没睡?”容贤的私宅被征用为仓库,他们两个临时租了间小院,黑灯瞎火的,她只能注意到他的动作很慢,十指如玉,“你、你吃过饭了没有?” 近来白休怨时常如此,她再迟钝也逐渐反应过来,他这是生气了。 ———— 打天下前再吃一顿肉,嘻嘻 入罗帷(h) 气什么呢?李持盈在大脑里翻检一通,隐约、似乎、也许猜着了根由,她先低头检查了一下婴儿床里的李泽有没有拉屎拉尿踢被子,然后清清嗓子,蹑手蹑脚地绕到他身后。地方小,家具自然也打得小,一张卧榻上恰好坐下两个人,说话时她的脸颊贴着他的后背:“怎么了嘛?” 声音又困又黏,几乎是在她开口的同时少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没怎么。” 撒谎!她真的困得眼皮打架,又不肯就这样含糊过去,气急败坏之余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腰:“你说不说?” 白君心知她不会使力,还是很配合地嘶了一声,按住她作怪的手:“说什么?” 有人理直气壮:“说你为什么生气。” 有人躲躲闪闪:“我没有生气。” 蜡烛烧到最后,满溢的烛泪悄然漫过灯芯,本就微弱的火光霎时一暗。李持盈欺身过去,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你就是生气了!” 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吗?他索性放下手中的劣质军刀,答非所问地汇报起今天下午李泽如何吃喝拉撒,李九才将梳洗过,额头鬓角尚有未干的水渍,细碎而不听话的头发因此粘在了两腮和前额上,看上去傻乎乎又水亮亮。她不耐烦听他的流水账,干脆爬到他的膝盖上,两只手臂搭上他的肩膀:“是不是因为那日洪方彦问我是不是你的女人,我没有回答,所以你生气了?” 这都过去多少天了,倘或她不问,他是不是要一直憋在肚子里,憋到死?李姑娘索性给他个痛快:“我告诉你,我不是任何人的女人,你也不行。” 他听得一愣,下意识扶住她的腰:“我以为你后悔了。” 果然是因为这个!李某人还没来得及得意,忽然面上一红,眼睛飞快地向下一扫——时已午夜,两个人都只穿着睡觉的亵衣,她又骑坐在他身上,但凡有点什么反应,想不注意到都难。 “我、我哪有后悔?”她顶着一张大红脸,语速飞快,“你生得这么好,旁人未必不觉得是我占了你便宜,我为什么要后悔?” “是吗?”他回忆起那时她的反应,喉结一动,故意轻轻顶了她两下,李九噫的一声,慌里慌张抱紧了他的脖子,一握细腰活鱼般在他掌中扭了扭。 “那你证明给我看。” 夜深人静,四面漆黑,李持盈衣衫半敞,卧在床上被他强行分开双腿:“今次可没有药,怎么还是出了水?” “你小声一点好不好!”她捂着脸,两只耳朵嫣红如滴血,“屋里还有孩子呢!!” 他噗的笑出了声:“他才多大,懂个什么呀?” 说着仍将半旧的床帐放下。里头登时更黑了,润哥儿平缓的呼吸声混着她忍耐不住的嘤咛,渐渐的他也开始出汗,拽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下去:“你也摸摸我……” 两个人额头相抵,她才去了一次,眼神涣散,触及他的东西时仿佛被吓了一跳,指尖稍一用力,就听他蹙着眉从齿缝里哼了一声。一瞬间福至心灵,李九无师自通般又试探着捏了捏柱身,这一次反应更大,那整根东西在她掌心跳了跳,滑腻腻的液体淌了满手。 “还说我呢,你又比我好多少?”她自觉扳回一城,坏笑着加大力气揉握他的下体,好一窥他动情时的痴态——上次她中了媚药,在他身下丑态百出,这次非要也令他心醉神迷、忘情忘我不可。白休怨被她这样挑逗,哪里还忍得住?两具身体紧紧缠在一起,他低头去找她嘴唇:“盈盈,盈盈,给我吧……” 再次进入时李持盈舒服得叹了一声,难受还是有一些难受的,毕竟好几个月没有做过,可那感觉并不陌生,她知道很快就会过去,干脆放松身体任他摆弄。 “痛不痛?”里面又湿又热又软,好容易全吃进去,随着她汗津津的胸口起伏似乎还正一缩一缩的将他往里吸,少年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向下涌去,等不到她的答复便擅自抽弄了起来。这张床有了些年头,每每动静过大就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她莫名又害起羞来,咬着下唇努力压抑着呻吟。 他掐着她的腰,似要从她嘴里逼出一句满意的回答:“为什么忍着?不要忍,很好听。” 好听你个大头鬼!李持盈不想承认哪怕没有药物作用,她也发自内心的认为这是一件极快乐的妙事,她享受被他爱抚,喜欢被他略显强硬的顶入抽插,情欲烧得人神魂颠荡,很快李九被逼得再也忍耐不住,抓着衾褥哼叫出声。 “啊……”这个主动扭腰的荡妇肯定不是她,这声音肯定不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就是那里,嗯,还要……” 白休怨索性将她抱起来,好让自己进入得更深:“这里?” 她教他弄得魂也飞了,软着骨头趴在他肩上:“唔,嗯,就是那——” 小小一方空间里回响着肉体拍打声、木板摩擦的吱呀声、两人的喘息与低吟,忽然她浑身一紧,夹得他也险些缴械,却是帘外李泽打了个喷嚏。 随便唠唠 如果我说这篇文第一个构思完整的角色不是男主也不是女主,而是朱颜,会有人相信我吗(哈哈哈哈哈哈。其实开文之前还有一个备选项的,一篇类似西幻高科技+吸血鬼的文,但是写了大概2w字的开头,怎么看都不满意,最后还是决定搞这篇。 我发现我越是雄心壮志想要搞个大新闻,最后出来的结果就越是不尽如人意,反而是我随便写写打发时间的文往往会有意料之外的效果(……)。这篇文的前1/3我自己知道写得不太好,就,也说不上哪里不好,反正不太得劲儿,但想着写都写了,努力搞完,后面终于稍微好了一点,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吧,每天都在‘这什么鬼好几把羞耻’和‘欧耶,又顺利混完了一天的更新’中反复横跳。我是那种间歇性灵感爆发的选手,不是耐力持久型,来po之前俺是俺们朋友圈里远近闻名的坑王,所以当我突然发现妈耶,我居然写了二十几万字的时候,内心还是很震惊的(。like,十分靴靴大家的鼓励和催更,没有你们我肯定写不了几万字就自暴自弃。 一开始只准备搞叁个男的,再多怕头发遭不住,后来觉得都开后宫了,多搞几个能怎么样?长得漂亮的全都嚯嚯了!因为已经在太女里过够了女皇的瘾,我没打算让盈盈也当皇帝,怎么样不当皇帝又能开后宫呢?那就需要乱世的加持了,前半段主要从盈盈的视角出发,所以会有读者觉得云里雾里,隔靴搔痒,这个是我没处理好,其实我只想表达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国家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强盛。自上而下的改革必然面临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不彻底,不完全。拜托,哪个当官的狠得下心革自己的命啊?张居正也做不到好伐,这就导致国家看起来很繁荣,国富民强,其实里面已经腐败得不行。 写朱颜的时候俺的内心非常忐忑,非常害怕会被打成厌女作者,其实朱颜做不成皇帝和她是男是女没有一毛钱关系,根本原因是,她是混血儿。我自认是一个非常开放的人,哪怕现在,21世纪,如果突然告诉我我们国家下一任主席是一个有着西欧白人血统的混血儿,我心里还要咯噔一下,何况是叁百年前?这个角色我个人是比较满意的(挺胸,她一生都在为‘我是谁’而困惑,大娘娘的戒指成功为她解开了这个困惑,说是本文最重要的女配之一也不算过分吧? 说句可能会被骂的话,我很不喜欢一篇小说里所有女性角色,甚至所有人都在过度纠结‘爱不爱’这件事,爱当然是很美好的,爱是人类能享受的最好的东西,可是我们的生活里肯定不是只有爱(这里指狭义的爱情),我还有理想,有事业,有朋友,为什么一个男的不爱我,我就搞得好像世界毁灭,人生完蛋一样?《莫斯科绅士》里的那句话我真的非常喜欢,只有小说里的女孩子才会因为失恋郁郁而终。少在那里小瞧我们了! 最近因为疫情,我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一下,每天在家无所事事(从我最近几乎不请假大家也能看出来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昨天还是前天刷到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大致是说为什么林黛玉不介意袭人,然后这个作者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猜想,林黛玉是大家闺秀,丫鬟通房约等于小猫小狗这种老生常谈就不说了啊,ta说林黛玉很有可能不知道同房具体要怎么同,等她知道了,也许就会介意了。我当时一拍大腿,觉得这个猜想很有道理啊!爸爸妈妈那啥肯定不会让她撞见,古代女孩子性教育的合法时间是婚礼前夜,虽然看过西厢记牡丹亭,但那毕竟经过了词藻修饰,最露骨也就是‘滴露牡丹开’,说不定她根本就不知道性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看来性是很私密的一件事,所以我不相信什么性爱分离,我不愿意让我的女儿(女主)和她不喜欢的男人上床,不管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但有性欲是坦荡荡的,我就是要写一个有需求、享受性的女主,叁个男人都是爱人,或许重要程度有所差别,但确确实实都是爱人。 这叁条感情线我是都有在用心雕琢啦,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到,因为除了涩狼,好像都没有人讨论这个(挠头。前面几章有个很小的细节,我写的时候还忍不住自己心酸了一下,哈哈,那么爱干净的持晖,随身带至少2块手帕的持晖,顶着一脑袋血在荒郊野外用自己的袖子给弟弟擦眼泪,突然就有一种老母亲的感觉(不是,儿子真的长大了。 总的来说还是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感觉没有写出想象中的恢宏气势,结构也不够精巧完整,但是,whatever,我尽力了,我们接着往下吧,看我能不能比之前进步一点~ ———— 前面有更新!!有肉!!我没有混更!!! 春潮急(h) 正当是‘睡一睡,长一寸’的年纪,断奶后小哥儿不似从前那么爱闹腾,渐渐的也能睡个整觉了,想是没醒,砸吧了两声嘴巴后不等人哄,自己又甜甜睡去。帐子里李持盈双腿发软,挂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别,我刚……先别动呀……” 他也快到了,意志力着实有限,带着点使坏意味用力往内深入几分:“你舒服了,我可还没好呢。” 本就含得很紧,方才那阵缠缩好似吸骨蚀髓,直教他脑内一白,从后脑到后腰酥麻一片,少年握着她的臀瓣,急风骤雨般一下下撞着,两团如玉的乳肉因此兔子似的上下跳动。生怕把李泽吵醒,李九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实在忍不住了方颤巍巍一口咬上他的脖子:“都说了我还在……嗯啊……” 他已经明白她不讨厌这样,不讨厌自己横冲直撞、恣意妄为,内心深处的欲念涌上来,白休怨近乎疯狂地顶弄着她,自从朱持晖称王的消息传至江南,他就总担心某天清早醒来,她已经悄悄离他而去,尽管从未明说,他很清楚朱持晖在她心里的份量。终于,灭顶的快感再度袭来,她的身体又开始抽搐缩紧,退出去还是射在里面?他不过犹豫了半秒,排山倒海的巨大情潮瞬间吞没了所有神智,眼前似有什么东西凌空炸开,他听到她尖细地哭了一声:“玉倌——” 叁更的梆子响了没一会儿,外面似乎下起了小雨,侧耳细听能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微弱雨声。过了最困的那个点,李某人奇迹般来了精神,趴在他身上嘟囔说:“再过两天就是雨水了。” 他嗯了一声,替她把乱蓬蓬的一缕头发别回耳后:“去年一年乱成那样,今年不知还有多少农人按时耕种。” 再好的良田久不打理也是会荒废的,放眼整个江南,如今哪怕是留都南京也凑不齐多少壮丁下地务农。不过李持盈担心的不是那个,稻谷小麦或许无法大量收获,好歹仓库里还剩下些旧年的土豆和红薯,这两种作物产量高,便于贮存又很饱腹,虽然艰苦,也不至于就把人活活饿死了;再有,江南毕竟是鱼米之乡,过一阵局势稍微稳定一些,桑基鱼塘亦不失为一个好项目。她卷着被子向外看了一眼,许是刚刚高潮过,说话时两腮如敷粉,莫名透着点媚意和娇慵:“我的意思是,马上润哥儿就一岁半了,是不是该给他物色先生了?习武可以跟着你,习文我可没把握,四书五经我不大通的,教洋文倒是勉强凑合。” 白休怨忍俊不禁:“哪有你这么心急的?他连话还说不清楚,‘吃糕’说成‘车鼓’,‘出去’说成‘冲七’,你就惦记着给他找先生了。” 她被他说得也笑起来,转念想起另一件事,眼睛一闪,当作笑话和他埋怨道:“他们都以为润哥儿是你的儿子,我怎么解释都不肯相信。” 小孩子学说话,头一个学的自然是‘爹爹’、‘妈妈’,亲生爹妈都已不在人世,他又最爱亲近他,可不是要惹人误会吗?白君碰了碰她的脸颊,喉咙又痒起来:“你很喜欢孩子?” “听说生孩子很痛,”她也不躲,就那么撒娇似的抬眼看着他,“也有可能事到临头才发现其实没有那么喜欢。” 夜色还浓,他忍了又忍,终究是没能忍住:“那我们生一个好不好?” 雨渐渐大了,她被他紧箍着腰,欲前不得、欲后不能,两只嫩生生的乳房荡在半空,随着每一次动作摇曳不止。果然他还是最喜欢这个姿势,从后面进入更有合为一体的感觉,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欣赏她丝缎般的乌黑长发,紧实流畅的肩背线条以及那一握最令他爱不释手的、纤若无骨的腰肢。 好热……汗水从下巴和睫毛不停滴落,教人一时无法分清这股湿黏的热意是来自体内还是体外,滑腻腻的爱液被搅成白沫,沿着毛发和腿根靡靡流淌。 “是这里?”他有点失控了,一面伸手揉捏她的乳肉一面全无章法的极力往深处顶去,“最喜欢这里是不是?” “啊啊——”胸部本来无比敏感,被他这样揉按抓弄,李九顿时再也支撑不住,就势倒进了枕头里。白君见状也压了下去,他知道她要到了,在她肩上、耳后来回吮咬厮磨:“不许你又自己先舒服,等我一起……” 这怎么等?她眼泪都被他逼出来了,呻吟着胡乱摇头,很快熟悉的快感堆迭上窜,白君似乎喟叹了一声,狠狠将东西往她体内一送,两个人如两尾鱼紧紧抱在一起。 要是能得个像他/她的女儿就好了,双方都这么想着。 欲寄愁心 次日早上李持盈理所当然的没能起得来床,人家已经练了一个时辰木剑,又烙了些饼,喂李泽吃过东西、帮他换过尿布,她才不情不愿的从床上睁开眼睛:“好饿哦……” 一觉睡到日上叁竿,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有杂面饼,还有王婶送的咸菜。”某人擦过身子,神清气爽,正在那里拿着拨浪鼓陪宝宝说话,“你想吃甜的,还有红薯粥。” 她想了想,翻身下床:“我要吃饼,配腌鸭蛋。” “好,”他见她动作不甚灵便,一手撑在腰上,便知自己昨晚闹得过了,有点羞赧地起身过去扶她,“酱瓜要不要?” “也是王婶给的?” 王婶就是替她养鸭子的几位老太太之一,手非常巧,腌的鸭蛋和咸菜滋味很好,配粥配饭都相宜。痛快吃完叁张烙饼,李九简单梳了个发髻,又抱过润哥儿逗弄两回:“对了,今天的报纸来了没有?” 时局变化太快,各路信息五花八门,有时为了弄懂一桩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不得不买上叁四份报纸细细比对,所谓‘春秋笔法’、‘横看成岭侧成峰’,说的就是这群依仗笔杆子安身立命的人。 持晖称王后不久南北大铁道遭到了洋人炮火轰炸,从此一断两截,别说物资药品难以流通,就连报纸都比原先慢了好几日,除非持有洋人特别颁发的通行证,否则一只明国蚊子也别想飞过徐州。纵使心急如焚,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她也只得托人捎了封亲笔信去山东,毕竟山长路远,一路上又困难重重,能不能送到还是两说,至今没有回信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别近两年,她当然是惦记他的,乍然分离的痛苦和煎熬慢慢褪去,沉淀成……她也不知道算什么的怀念与相思,得知他还活着时泼天盖地的喜悦瞬间冲淡了这段时间所有的辛苦,内心深处李持盈甚至有那么一丝懊恼,如果当初在大名府她能更警醒一些,这会子是不是早就到达济南了?是不是就能与晖哥儿早日团聚了?可每当她这么想着,心底总是会刺出另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提醒她如果去了济南,她就是李家无数女儿中的一个,不过因为是凤孙的亲姐姐,更奇货可居、更能卖出高价罢了,哪里有现在这么自由快活? 是的,自由。虽然不是白衣教徒,因为白鱼的缘故,这里上上下下都将她视作‘可以暂时合作的自己人’,重生这么久,李九头一次堂堂正正地发表意见、参与劳动,不必假朱颜之口,也不是躲在家里与晖哥儿两个人嘀咕,固然有人认为她的想法不够妥帖、执行困难,没人觉得她不该开这个口。 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这个教派能在短短二十年内吸纳这么多人,受时代局限,他们中的一些还远远达不到她心目中重视女性、尊重女性的标准,比如不在意女工的诉求,也不大看得起妓女,有些男工匠会故意趁下值聚在一块儿,偷看点评瑶娘她们的小脚,在她们经过时发出阵阵怪笑……可白衣教给予其教众的宽容是绝无仅有的,它将无数贫苦绝望的百姓紧紧连结在一起,用一个人人平等的天国梦促使大家成为了利益共同体。 李持盈从不敢深想自己是更希望晖哥儿夺回皇位,让一切恢复从前还是……洪方彦带领的天国军能收复失地,打过长江,彻底结束这数千年来的压迫。历史上的太平天国最后沦为了普通的农民起义,统治者经不住权势美人的诱惑,互相争斗、日益腐败,导致这场空前的农民运动以一个相当惨烈的结局告终,她不知道白衣教会不会有所不同,但她知道,也相信,结束帝制的那一天迟早会来。 “怎么了,怎么看着看着发起呆来了?” 不知是不是为了应和他的话,李泽立刻在她身上蹦跶了两下,这小子最近养得不错,一身肥肉,好悬没把她蹦吐了:“发嗨!嗨!” “嗨什么嗨?是呆,得得得,呆。” 白休怨将孩子接过去颠了颠,顺势扫了一眼她手里的报纸:“庄王称帝了?还令人网罗十二至十六岁的少女,要炼什么万年丹?” 《江南时政》上说庄王坚称此丹有助于大明龙脉,只要贡到南京奉天殿前,可保国运二百年无虞。说来说去还不是意指南京?因为他的这道旨意,南昌一带不知多少女孩儿无辜遭殃。李九抽不开身、不敢北上的另一个原因便是瑶娘等弱势女子,假如她走了,瑶娘她们将会被怎么对待?会不会一朝不慎,又被打进地狱里去?她可能算不上是一个好人,李持盈也没有圣母到非要将她打造成妓子从良的完美范例,她只是不希望因为自己的某个决定,另一个本可以好好生活的女儿被再度推回火坑。 “妈妈!”小孩儿的心眼最净,察觉出她不开心,手舞足蹈的想要重新回到她怀里,“车!好车!” 啪叽一下,他把手里碎成泥状的半块山芋抹她脸上了。 天一涯 大的小的面面相觑,还是白休怨忍着笑绞了手巾来给她擦脸,一面哄着李泽道:“好了,好了,你自己吃吧,她吃过了。” 李九收拾好自己,不等伸手掐一把小哥儿的大胖脸,忽听外头敲响了警报的梆子。近来一支洋人小队时常来犯,想是接到命令,意欲切断明军补给,盯上凤阳已有好几日了。此地毕竟是中都,城墙坚实,设施俱全,因故大家并不慌张,青壮带着老弱,母亲护着孩子,就近找地方迅速躲藏起来。 “我去看看,”这会子就攻城不大寻常,他安顿好她们,猫腰窜到屋顶上,“你别出去。” “嗯,”她抱着宝宝,十分熟练地单手持枪上膛:“早些回来。” 不肯受白衣教驱使不代表白君对当前的局势一无所知,日本在京都另立天皇,打出‘尊王攘夷、维新强国’的旗号,一面拉拢朝鲜、琉球一面明确拒绝与英法等国提供任何便利,唇亡齿寒,正如李持盈所料,他们希望大明虚弱,但绝不希望大明就此亡国。如此四国联军不免陷入被动,远道而来,人困马乏,食物药品乃重中之重,本来英法之间颇多嫌隙,普鲁士与美利坚也并非铁板一块,渐渐的摩擦不断,各方明争暗抢、彼此提防,都想尽可能独吞大明这块大肥肉,再不济也要撕下一块面积广博、富庶丰饶的殖民地。 洪方彦能做到如今这位子,想也知道不是个傻子,哪怕立教之初就议定了不设教主,日本人占大头的腾蛇宗覆灭,余下白虎、孔雀二宗实力不足,只能唯他马首是瞻,不是教主形同教主——与洋人打过多年交道,洪宗主最知道如何拿捏他们的七寸,民主革命、解放百姓的口号一喊,洋人再找不到借口讨伐天国,尤其不少白衣教众还信仰天主教,不得已之下唯有捏着鼻子暗中使绊子,一面悄悄扶植藩王,庄王不就是这么起来的吗? 哪怕有李持盈尽心竭力、奔前跑后地帮忙,他打从心底里不认为他们能成事,皇帝、正统在老百姓心中的分量太重了,如果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大多数人还是更情愿做个‘顺民’,维持现有的秩序,而不是将桌子直接掀翻,一切从头开始。 “白鱼!” 硝烟炮火里有人认出了他,顶着一头冷汗急得无可无不可:“他们新添了几门大炮,北门怕有一处城墙要塌了,你快去衙门报信!” 极目远眺,果见北边的火光最旺最密,白休怨一句话也顾不上说,扭头又向府衙飞奔而去。 围攻持续了一天一夜,好在凤阳城墙坚厚,当今登基那年为了应景小修过一番,否则只怕撑不下去。浙江泰半沦陷,原浙江布政使咬牙硬扛了数月,实在无力抵御外侮,被乱军杀死在了携家带口投奔庄王的路上。 身为一省父母官,擅离职守、背弃朝廷,有人斥之为贼,有人怜其心苦,写了几片文章哀悼赞颂,得到消息后江府的某个院落悄悄挂上了白绸。事已至此,江周联姻这步棋彻底废了,一如江寄水最初预料的那样——君不成君,臣不为臣,江南乃至全国势必要迎来一次大洗牌,旧的人脉、亲缘自然都做不得数,更有甚者,万一下一任上位者欲治周布政使渎职之罪,受到牵连的也不过江十二郎这一支,而非江氏本家。 大哥当然舍不得推儿子到前台,弟弟与外甥、堂亲或许需要衡量,弟弟与儿子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浙江水师是大娘娘的嫡系,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溃败到如此地步……”报纸上的东西大都经过粉饰美化,饶是这样,读起来也难免触目惊心,小厮跟他读了几年书,心里疑惑,干脆出口问道,“难不成他们是存心?” “倒不是存心,”再恨朝廷也不可能拿家国百姓当儿戏,“一则大娘娘是在浙江受的伤,京里能不借故治他们的罪?几支王牌军都给拆的七零八落,‘将功折罪’起来自然比不得从前;二则,如今咱们算是知道国库的银子都烧到哪儿去了。” 真定在时一应武器、军备都是最新最好的,次一点儿的都不要,将士们顿顿有肉,铠甲精良,虽说花费颇巨,效果却肉眼可见,如今船只受损也无可替补,饱了叁顿饿两顿,更兼中枢处处打压,唯恐他们生出二心,就是戚将军在世也无发挥之地。 “十二爷,”天色将晚,一个管事点头哈腰的过来传话,“老爷摆了席面,请您过去说话。” 从别后 凤阳城中李持盈瞪大眼睛,一面后怕一面细细打量此次带领囚犯击退洋人的‘英雄’之一,吴子华瘦了好些,两只眼睛几乎没陷进眼眶里,被五花大绑着立在堂下,若非偶然暴露出京城口音,众人未必认得出他——这样看来他与吴子澜确是一对兄弟,眉眼样貌颇有两分相似之处。 “你居然敢现身?” 洪方彦动身之际,特意将麾下左护法留下来主持局面,其人身量不高,一身精悍无比的腱子肉,白休怨说他是使长枪的,一寸长一寸强的冷兵器时代,单打独斗少有人能敌得过他。 当时她故意问他:“那你呢?你也打不赢吗?” 他看她一眼,轻声哼道:“从前没和他交过手,非要打的话,胜算各半吧。” 一直以来左护法待人都算和蔼可亲,不爱拿架子,亦不曾粗声粗气的训斥下级,冷不丁凶相毕露、杀气尽显,李持盈方才明白白君所言不虚。他是真的能在呼吸之间取人性命的。 “我不是为救你们,”吴子华身上还有伤,头先容太监与倭人做交易,想法子把他弄回了应天,就关在县衙狱中,后来那太监横死,整个南直隶好悬没乱了套,见无人理会他们,小吴将军找了个机会逃将出来,几次欲北上不成,辗转来到凤阳府附近,“……我是为了大明。” 养母生前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是稳住倭国,不可使其生乱,他没有做到,甚至赶不及回程见母亲最后一面,兄长之死令他与真定生出些许隔阂,大约她也不想见他吧。从小真定就不似娇惯哥哥似的娇惯他,她带着他走南闯北,教他如何观察海面,如何通过太阳判断方向和时间,如何为大明打胜仗,不论最后选择了谁做继任者,吴子华知道她绝会不愿意洋人在我大明的领土上烧杀抢掠。 他不会让大明变成第二个倭国。 “是吗,”左护法冷笑一声:“这么说我们还得叩谢将军恩典了?” 见气氛不妙,李持盈插了句嘴:“外面现在怎么样了?听说美利坚人正在攻打天津,法国佬如何又分兵凤阳?” 似是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吴子华倏地抬起头来:“是你!你怎么会在——” “吴将军,”白休怨上前一步,面无表情的截下他的话头,“你还没交代是怎么放出的那些囚犯。” 双方隔着血海深仇,数千上万条教众的性命断送在他手上,误打误撞来到白衣教的地盘,不缩着脖子躲起来就算了,怎么还有本事光明正大地释放囚犯? 吴子华果然气焰一低,梗着脖子道:“自然是因为我假传了你们、你们管事的命令。” “你知道我教有几宗几堂?就能假传命令。”此事是左护法疏忽,占领凤阳府城后教内高层迅速接管了各衙门、公堂,偏偏把个监狱忘了,所幸那里头没几个人,一直也没出岔子。 堂下人抿紧嘴巴,似辩不辩,李持盈灵光一闪:“你不是一个人离开的南京吧?” 严璋没想过会在这种地方与她重逢,他被几名反贼从暂时栖身的客店揪了出来,发冠散乱、狼狈不堪,而她穿着一身整洁的细布衣裙,似惊愕似不忍地瞧着他。 “朝廷的人……” 有人窃窃私语。 “什么朝廷?伪帝野种罢了。” “呸,替个野种卖命,还想把浙江的一半都割给洋人呢。” 严璋尽力平复着心情,说服自己不要与鼠辈计较,然而下一秒反贼之首开口道:“好一个卖国逆贼,国难当头还贼心不死,要坏我天国大业,你还记得自己是个汉人吗?” “我若不是汉人,合该叫你们被外敌一窝炸死。”他没被罢官,仍是京师下派的钦差使臣,傲骨铮铮。李持盈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好像直到这会儿才终于确认这位表哥不似她以为的那么不堪,仓促离京时他抬手放了她一马,没有拿她的人头去向主君领功;哪怕落魄潦倒到饭也吃不上,他不曾试图向侵略者倒戈,仍自认是大明子民。说到底他们不过是阵营不同,不巧的是,两回阵营都不同。 “你姓严?”看管监狱的小吏经不住吓,叁言两语就被唬住,还傻乎乎的自以为是在为朝廷尽忠,来日严大人回到御前,自会替他美言升官。 她一猜就知道,这样的招数只有严璋使的出来,他深谙人性,最懂借势。 “我家并非什么豪门望族,你们想杀我祭旗,尽可以自便。” “不可!”抢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给他们下判决之前,李九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越众而出:“左护法,能否借一步说话?” 忆相逢 说实话她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站出来,她以为经过几年离乱,心脏已经变得足够坚硬,不管严璋是以退为进还是另有企图都能做到不动如山,可当那句‘尽可以自便’一出,李持盈心慌了一瞬,哪怕只是为了还他当年高抬贵手的恩情,她不能让他真的死在这里。 事情还没完,故事远没到最终章,现在就心灰意冷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左护法的眼神掠过白休怨,轻轻落在她脸上:“请。” 公堂左侧设有供知府和幕僚们歇脚议事的茶房,为了避人口舌,左护法使人将门窗洞开,然后吐了口气缓缓道:“李娘子与那二人有旧?” 看在白鱼的面上他待她一向客气,这位李姑娘一看便知出身不凡,心思细腻、博学多才,最难得的是目光长远,非一般妇人可比,故有时教内议事左护法喜欢把她也捎上,若有思虑不周、考虑不到之处,她多半能帮着补全。然而今日这事关系重大,说句不中听的话,她突然跳出来实在有些不知好歹。 “我与他们有没有旧并不影响我想劝护法留下他们。”李持盈急中生智,语速飞快,“护法难道没有想过,倘若小吴将军死在凤阳,外头那些报纸,尤其西方记者会怎么写?” 不等他作答,她抢先一步低声说道:“他们会写天国不过是一场哄人的美梦,因为白衣教至今仍是一副江湖草莽做派,以江湖人自居,快意恩仇,视法律如无物!” 是,吴子华是残杀了很多白衣教众,可现在是报仇雪恨的时候吗?拿他做筏子,进可以收拢大娘娘旧部,取浙江、福建二省的水师精锐为己用;退可以继续散布即位人选的谣言,动摇朱珪的合法地位,膈应太后与摇摇欲坠的朝廷。哪一步棋不比直接杀了他更好?形势比人强,便是要杀也得正儿八经经过司法部门审理,否则‘人人平等’、‘民主自由’岂不全成了笑话空谈? 她确实存着私心,也确实不愿意眼看着这个天国重蹈太平天国的覆辙。 “你的意思是把他交给南京?”他还是没有被她说服,笑着跟了一句,“要是洪宗主也决定杀了他呢?” “洪宗主不会。”洪方彦又不是没脑子,现成的梯子为什么不爬? “好,吴子华姑且搁在一边,那个姓严的又怎么说?” 心内一阵天人交战,非要强辩其实也能辩出个一二叁四,然而李持盈沉默片刻,咬着牙道:“他是我表哥。” 室内陡然一静,左护法双眼微瞪,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是我表哥,所以他不能死。“方才李娘子还言之凿凿,劝我不要犯了江湖脾气,‘视法律如无物’,如今却要带头徇私么?” 李九看着他,尽力使自己听起来理直气壮:“敢问护法他犯了哪几条罪?” 身为朝廷命官,和谈破裂,南京被围,后来又被天军一举占领,出逃是无奈之举,要治罪也该由朝廷出面,轮不到他们;狐假虎威私放囚犯,根本目的是为了解城墙坍塌之困,就算不能功过相抵,起码罪不至死。 “……李娘子口才了得。”她身份成谜,白鱼那小子时时不忘替她遮掩,今日却肯为个表哥自爆家门?半晌,左护法试探道:“留他一条性命也不是不行,只是,他毕竟是伪帝朝廷的人,不能不略施惩戒以平众怒。好饭好菜是不必想的,还得派个兄弟日夜紧盯着他,免得又生出事端,应对不及。” 见他动摇,李九悄悄松开了一直紧攥着的拳头:“这个无妨。”严璋又不是半点不能吃苦的人。 “再者,此处没有外人,我也就同李娘子实话实说了,你与那小白鱼都未入教,便是我有心徇私,怕也无法服众。” 她难得卡了一下壳:“护法的意思是……要我入教?可是我不信耶稣和上帝——” “那些都是小节,我教中也有不少信佛信道的。” 气氛再次僵凝起来,她不说话,他也不出言催促,过了约一盏茶时间,白休怨动手叩了叩门框:“外头不知为什么又吵起来了,左护法还是出去看看的好。”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严璋仿佛是教人推搡在地,滚得满身泥土,好不狼狈。他乃十年寒窗、靠才智文章一朝扬名的士子,蛮力上头当然比不过这些武夫工匠:“蠢才!愚民!银子没了可以再赚,码头给了可以反口!若不和谈,割肉喂狼、及时止损,大明就成了群狮围猎的羔羊,届时如印度一般,难道就很光彩吗?!” 几回魂梦 他是喜欢权势,但不是只喜欢权势!汲汲营营、苦心算计是为了不再受人欺辱,连他的父母、亲朋都可以不被那些高坐云端的大人物当成棋子任意摆布,这不代表他愿意为了荣华富贵泯灭良知! 谁不知道割地赔款很屈辱,谁又乐意将国库银子白白送人?两害相权取其轻,此时不当机立断,内忧外患夹攻之下,大明可能就真的亡国了!!亡国之君尚且下场凄惨,何况是亡国的臣子与百姓? 左护法看了一会儿,吩咐人将带头闹事的几位堂主拉开:“你们兄妹一脉相承的好口齿。” 受偏见影响,他不认为方才那段话是严璋的本心,只当他巧言令色,为自己开脱罪责。李持盈也不辩解,屁股决定脑袋,立场决定思想,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无法互相理解才是常态。也许严璋说的都是对的吧,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和谈已经失败了。 “护法为什么想要拉我入教?为了牵制玉倌?”两个人一前一后向外走去,白休怨就站在门前等着,双方目光一撞,她抬头冲他一笑,“他不是会为了女人无限让步的人。” “那是你还不够了解他,真该教你见见他追着你来凤阳时的样子。”左护法也跟着扫了一眼白休怨,“他和他师父都是情种,为了一个情字,命也可以不要。” “你们没怀疑过我的来历?” “再是王府侯门,千金小姐,现在还不是同我们一道缩在城里喝稀粥吃咸菜吗?”顿了顿,“难不成你是朱家的公主?” 她被这话噎住,过了一会儿:“我不能左右玉倌的去留,也绝不会替你们做说客,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你们卖命。但如果我入白衣教能换我表哥一条命,入教也没什么不可以。” “算是我欠他的。” 被蒙着眼睛丢进伙房时严璋心知自己的命暂时保住了,他不确定是不是李持盈同那贼头说了什么,亦猜不出她九死一生,好容易逃离京城,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挨饿受冻了太久,不光手脚起泡,脑子也变得不甚灵光,胡乱思考一回,只得假定是同他和小吴将军一样,流落异乡,不得北上。 看守他的人道近来人手短缺,最迟明日就得随众人一起下工厂做活,让他抓紧时间睡个整觉。严君依言在干稻草上卧下,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必要这会子与人争个高低短长。南京失守后一路上提心吊胆、几经周折,刚到凤阳又撞上洋人攻城,一连叁四日没能合眼,这下真是累狠了,不过片刻功夫就沉沉睡去。 “……喂,喂!!”太阳落山前李九带了两个碗大的粗面馒头来‘探监’,一进门就见他睡得死猪似的,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倒还睡得着?” 被人强行唤醒,严君的两条眉毛皱成一团:“什么——” 待看清来人,他愣了一秒,火烧衣摆似的迅速起身整顿仪容。兄妹两个久不见面,乍然相对难免尴尬,好在饿了两日,闻到食物的香味人就受不了了,肚子咕咕叫个不停。李持盈没好气地将两个馒头往他怀里一塞:“吃吧。” 非常时刻,也顾不上有毒没毒,严璋咬了一口,一面偷偷打量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余光瞥见她盘起了头发,不觉俊脸涨红、怒发冲冠:“他们强迫你?!这帮该死的泥腿子愚民——” “嘘!嘘嘘!”她被他的突然暴起吓了一跳,赶叁赶四地扑过去捂他的嘴,“你饿昏头了是不是?他们哪里有强迫我??” “你的头发——” “这个说来话长,”李九被磨光了耐性,恶狠狠地瞪着他道,“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人家的地盘上,不要乱说话!” 一个馒头吃完,他想起问她:“吴子华死了?” “没有,只是被暂时关押,不日送去南京候审。” 如今南京改叫天都了,六部衙门、九寺五监都是现成的,洪方彦学习西方,在那里设立了上下两班议会,上议会由白衣教干部组成,下议会则大都来自平民百姓,不得不说在招揽人心方面洪宗主实在很有一手,英国的《泰晤士报》称他为‘明国思想进步之先驱’。 严璋闻言冷笑一声:“为了那点子权力数典忘祖,不比割地更可恨?” 李持盈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她与洪方彦相交不深,无法替他背书说此举不是为了获得权力和名望,而是真心实意为无数不能发声、发不出声的百姓谋福祉,她只能说:“再看吧。” 起码这一招确实让洋人的军队起了内讧,也为大明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 “过一阵子,等他们放松警惕,我会寻个机会带你去北边,”严璋看着剩下那个馒头,“凤孙不是在山东称王了吗?凭你的身份,便是……再嫁个青年才俊想必不难。” 她莫名有点被气笑:“我去不去山东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做决定?” “李持盈,你很恨我吧?”他突然垂下眼睛,“既然恨我,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不可寻 话说出口时严璋没想太多,他一直知道她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有点看不起他,怎奈胸口焦灼的郁气压得人呼吸不畅,迫切需要找一个出口——严君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不知前路何方的感觉,自古以来游戏都是这么玩的,从叁皇五帝开始,君臣博弈、龙虎风云,凡有史书记载的帝王,哪一位不是被臣属豪绅推举上位?他不认为自己当初做错了什么,却也明白一夕之间世道已经彻底改变,偌大帝国转瞬间分崩离析,洋人、邪教、天军,出现了太多他预料不及的变故,以致于偶尔,严璋克制不住地萌生出恐惧和绝望。 本以为会得到‘你算什么,我为什么要恨你’、‘实在缺人,姑且救你一救,别太自以为是了’之类的回答,不想李持盈略作思考,十分为难地答复说:“我也不知道,当初你不也放过了我吗?” 出门时月亮爬上柳梢,白休怨快步迎上来,借着月光打量她的脸色:“晚上我替你上值吧,今日太累了。” 李九摇摇头,主动靠过去牵他的手:“你是不是又生气了?” “……什么叫又?” “你就是很爱生气啊,”她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背,“我救下我表哥,还为了救他决定入教,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白君无语了一小会儿:“他对你很重要?” “也没有很重要,只是,我没法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也许是血缘,也许仅仅因为他们从前相识,她能很快接受陌生人的离世,但无法眼看着曾经的熟人惨死。 “白衣教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白君叹了口气,反握住她的手,“倘若事败,你会被打成逆党反贼。” 这话可乐,她摇摇他的手:“难道我现在就不是逆党反贼了?” 他也笑了,不再说话,两个人默默走了一会儿,隐约能看见小院的灯光时白休怨低声道:“你从前就说过,天下大同的那一日一定会来,为什么那么想?” 不久前才下过雨,道路未干,一路行来无数小水洼里嵌着白玉似的一小块月亮,李九唔了一声:“我说了,你不准笑我。” “我不笑。” “因为它真的来了,我是从那个时候回来的,所以我知道。” 说完她就放开他小跑进屋了,李泽刚吃过米糊,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立即‘妈妈’、‘妈妈’的大叫起来。李持盈进门先检查了一下他的尿布,然后伸手把他抱起来,边亲边故意皱眉说:“臭臭,润哥儿好臭臭!” “不秀!”小哥儿渐渐会说话了,一开口唾沫星子满脸乱喷,“不秀秀!!” 今天轮夜班,午夜还得去工厂上值,一抛一接的玩了一会儿李九便自去吃饭。刚才那句话纯属一时意动,她不知道他听懂没有,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她只是……不想骗他。 没头又没尾,玉倌大概只会觉得她在说胡话吧。 二月上旬,伴着原浙江布政使的死讯,南京,也就是天都得了吴子华的消息火速传遍天下。洪方彦果然不是一般人,指使西方记者放出的‘官方’说法是朝廷和太后不愿出资赎回小吴将军,故意派使臣团南下拖延时间,和谈失败根本就在朝廷的意料之中,目的乃借洋人之手置吴子华于死地,幸而吴子华命大,侥幸逃过一劫。至于许太后为何如此忌惮先帝仅剩的养子,记者没有过多展开,百姓们自会找到答案—— “听说大娘娘有意传位之人不是当今?所以太后才……” “造孽啊,居然胆子大到窃取国祚,可不是要惹得上天发怒,生灵涂炭吗!” 以狩猎为由,暂时避居太原府的许太后深感大势已去,惊怒交加之余几乎没昏死过去。所谓墙倒众人推,二月二十七日,原属真定嫡系的两个舟师公然违抗军令,宣布脱离朝廷掌控,叁月初九,洪方彦率领的天国政权正式建立了水师部门。 “谁?我吗?”简单举行过入教仪式,李持盈成了一名合法白衣教徒,不过暂时还未分宗。趁着春日晴朗,桑基鱼塘和鸭群稻田两个项目都已初步规划完成,这当口,谁也没想到洪方彦会突然点名要她去南京。 左护法倒没多想:“想是听说了入教的事,李娘子见多识广,宗主也常夸赞的。” 白休怨看了他一眼,插嘴道:“我也去。” “随你。”本也没打算把他们强行分开,小儿女正当是爱腻歪的年纪,虽说就几日功夫,分隔两地毕竟不好受。 对上左护法戏谑的目光,李九莫名有点羞耻:“那我们明日一早出发。” “把这个带上吧,”对面冷不丁抛来一把长约一掌的火帽枪,枪管由精美的花纹钢铸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听白鱼说你是使枪的。” ——— 人夫要来啦! 天都 凤阳到南京没有水路可走,行陆路大约五六日车程,还得是在道路通达的情况下。她本来犹豫要不要将李泽一道带上,小哥儿似乎预感到了大人们要出远门,一晚上哭闹不休,不肯好好睡觉,逼得李持盈撂下狠话:“不哭就带你去,再哭姨姨把你留在王婶家!” 不知是被吓住了还是真的听懂了,李泽憋着嘴一抽一抽的哽咽道:“不哭,妈妈,不哭……” 白休怨见他脸都哭红了,再一摸,背心里都是汗,立刻将他抱出来擦身换衣服,嘴上哄道:“肚子饿不饿?还有一碗白糖蒸芋泥,吃了就赶紧睡觉好不好?” 现在白糖紧俏,那本是他留着自己宵夜的,白某人极嗜甜,饭可以不吃,点心不能不用。李九见他们一副‘父慈子孝’的形容,忍不住嘀咕一句:“慈父多败儿!” 慈父只当没听见,挟着小哥儿一溜烟往厨房里去:“吃糖糖咯!” 不巧碰上下雨,花了足足七日一行人才抵达天都南京。遭受了几波炮火轰炸,外城的好几段城墙只是被简单补上,还没来得及修整完全,好在每隔几里就会有一座简易瞭望台,城墙的缺损似乎并不影响什么。从前虽未到过这里(只在火车上见过几眼),李持盈能感觉到,这座古城哪里不一样了——与凤阳一样,巍峨庄严的宫殿被暂时征用为办公、会议之所,六部衙门里不见了官员随扈,出入皆是布衣平民,街上有人叫卖报纸,有人分发传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墨香味。 李泽十分捧场的哇了一声。 “先去找驿馆吧。” 这一趟算是公差,路费住宿都有公家解决,不等他们稍作整顿,洪宗主听说人到了,急急的立刻派人把她叫了去,到了地方李持盈方才明白为什么事态如此紧急,面对那四五大箱子法文手稿、英文图纸,别说洪方彦了,说实话连她也傻眼了。 “这是……” “应天火器厂和造船厂的资料,还有路子为带来的真定的手记。” 路子为这名字有些耳熟,李九回想了一番,哦,原浙江水师的将领,虽然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他果然趁机拉拢了一批大娘娘的旧部。李姑娘打开一只箱子扫了两眼,实在懒得绕弯子:“很急着要吗?” “尽快吧,船只损毁得厉害,新型战舰拢共没剩下几艘,实在不行还得往外国买去。” 白衣教内并非没有精通洋文之人,只是大都没有受过长期的学堂教育,日常交流无碍,阅读文章、翻译图纸只怕吃力,别说短时间内整合这么许多。洪方彦也是本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好不好,先寻几个人分头译着,整理出一批再说。 “听说你决心入教了?”她光顾着看东西,洪宗主也不着恼,反倒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人说起闲话来,“白鱼竟没有反对么?” 李九试图将第一只箱子里的东西一摞摞拿出来,被粉尘一激,呛得连声咳嗽说:“我的事,为什么要问他是同意是反对?” 发展新教众需要有教内人士做担保,白鱼没有入教,左护法便自发担下了这个职责,洪方彦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心道果然好个丫头,略作沉吟:“既然还未分宗,就归在我青龙宗旗下吧,将来重整应天女子学校你必能出一分力。” 应天女子学校……那是李持风的母校,江南出身的女官近两成毕业于此处。她猛地抬起头:“宗主有意重整女子学校吗?” “世人大多看轻女人,殊不知女人的态度一样重要。” 江南多才女,恰逢庄王无道,洋人又步步紧逼,大批民众北上逃亡,其中不乏名门望族的女儿、乡绅官宦之后,他这么做来争取这些人的支持也无可厚非。李持盈忍不住多了句嘴:“可是财政吃得消吗?” 光陆上部队的军费开支就已经是无底洞,叁五年内南直隶很难恢复元气,别说最近还新添了水军。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洪宗主果然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让人给你拿块青龙宗的牌子,再教你几句简单的暗号档口,免得来日‘大水冲了龙王庙’,那就太可笑了。” 说完外头有人敲门,似是有什么要紧政务,催他赶紧回去。 恰巧李九翻到一篇真定的手书,忽然脑子一热:“宗主不会杀吴子华的,对吗?” “杀不杀他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对方步履不停,“对了,明日下午叁时有个英吉利的记者要过来采访,我实在抽不开身,劳你去陪着说会子话。记得把应天女子学校的事透出去。” 芳春几度 “看来是瞄上了大总统之位。”某独门小院内,江寄水一身素服,眺望了一会儿东方红墙碧瓦的紫禁城,相比北京的宫城,南京紫禁城占地更广,规格也更方正,在参天银杏与梧桐的映衬下,愈显古意盎然。 时值季春,院子里开满了桃花,陪客之人是个留着八字胡的青年男子,叁十不到,汉洋混血,一口浓浓的京城口音,一听便知是北方人:“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如今还有谁能和他叫板?不过南边正乱着,哪里就虑到那一步了。” 江寄水不置可否,他一向信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等长江以南尽入囊中才想起来收买人心未免太迟了。用过一回茶点,对面的人耐不住性子,径直道:“听说洪方彦正四处求购棉花和茶叶。” “棉花和茶叶?” 天国政府刚刚建起来,百废待兴,缺钢缺铁缺火药,怎么先急着求购这两样?也没听说南直隶地区缺衣少食、饥荒泛滥啊。 “头先不知得了个什么高人,献计叫他养鸭子,鸭绒拿来做冬衣,鸭蛋供给军中,鸭粪又可填肥,到底安稳过了这一冬,开了春却倒问起棉花来了。”不用问也知道,这里头定有缘故。江寄水想了一回:“茶叶不难,棉花多产自山东,现如今南北大铁道教洋人把持着,恐怕得费些功夫。” 华德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我说你跑来南京做什么,难不成是为这个来的?” 铁道不通,海路难行,可不就只剩大运河一条路能走了?江家本是跑船出身,便是朝廷散了,各地水匪横行肆虐,他们的船队未必没有法子。 “歪打正着罢了,”江十二郎微微一笑,“这次过来没同家里哥哥们通气,原是内子心情不好,想说带她出来散一散,不想半道上听说了庄王的事,不得已只好改道。” 从前在北京时华德是章台馆的常客,他系前任西班牙驻明大使的妾生子,亲爹回国前给他留了笔钱,他又运气颇佳,靠熟人做成了几单生意,日子一直过得不错。虽然差了七八岁,二人交情尚可,一听说人在南京,江寄水便寻了个空儿前来拜访。 “我还没娶妻,你倒先成家了。”江周联姻这么大的事华德不可能没听说,他素习爱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前后好几个姬妾都是娼姐儿出身,说话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那位周姑奶奶生得很美么,还是床上功夫了得?这爹都死了,你却不提休妻?” 江寄水不搭腔,正因为爹死了,连个可以回去的娘家都没有,独身一个妇人在乱世怎么生活?不如养着她,还能搏一个仁义君子之名。 见他不说话,华德嗤笑一声:“这些旧派的汉女最没意思,脑子木身子更木,不如找两个洋妞玩儿。”说着来了劲,挤眉弄眼的凑过去道,“年后南京城里入驻了不少西洋记者,其中有个英吉利女人,胸大腿白,当真是极品。” “你就是洪先生的代理人?”不止李持盈没料到所谓的英吉利记者竟是这样一位青春年少的短发女性,对方也在她进门的瞬间眯了眯眼睛,起身确认来人是否走错了地方,“无意冒犯,您看起来太年轻了。” 李九微微欠身:“彼此彼此。” 借落座的功夫,双方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玛格丽特穿了一身米白色的裙装,搭配同色船帽和手套,看起来干练又优雅;李持盈则是赤枣色短袄加花青马面裙,腰间系着青龙宗的竹牌。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李九自觉拿出了明国仕女的风度,腰杆笔直。 “初次见面,先容我做个自我介绍,我叫玛格丽特?奥尼尔。” “很高兴见到你,敝姓李,称呼我李小姐就可以。” “我知道,你们教会对名字非常看重,轻易不以真名示人。”玛格丽特耸了耸肩,浅笑着表示理解,“采访结束后能请您拍一张照片吗,我们恰好带了照相机。” ……怪不得要把她推出来会见这位奥尼尔小姐,对方很明显不是第一次与汉人打交道,甚至不是第一次与白衣教打交道,思维之敏捷、言谈之犀利,无怪乎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外派记者。暂时顾不上欣赏那台体积硕大的古董照相机,李持盈此时方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迟疑之下挑着眉问说:“这位是?” “哦,无需在意,他是我的家奴。”玛格丽特全程没往那边斜一下眼神,“黑人里他算是比较聪明的,还会写字,我带他来替我们做记录。” 主人两手空空,只拿着一张写满问题的字条,蜷在阴影里的黑奴笔耕不缀,一刻不停地刷刷书写,仿佛要将她进门之后的所有对话一字不差地记下来。李持盈注意到他的衣着很整洁,只是始终弓腰低头,到底还是挪开了视线。 玛格丽特不慌不忙:“那我们就正式开始吧,近来有传言说,洪先生有意南下讨伐庄王,不知此事可当真?” 千金买骨 洪方彦当然不可能在这个关头南下,英军还在徐州以北虎视眈眈,稍不留神就会被攻其不备,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巩固防线。再者庄王昏聩,作为压抑了几百年权欲的藩王,一朝得势后不可避免的荒淫无度,四处搜罗美女‘炼丹’、不顾民怨强征壮丁入伍,不必专程出兵,李持盈都能瞧出来庄王迟早会自取灭亡。 但这些实话显然不适合对玛格丽特说,打了一会儿太极,对方干脆利落地转换了话题:“你认为吴子华会在下个月的审判中被判死刑吗?” 天国政府尚未编纂出自己的法律,目前依然沿用《大明律》,外加一些议会通过的临时法案,说实话玛格丽特认为这其中变数很大。如果吴子华死了,原浙江水军和福建水军当不会再考虑投奔洪方彦——明国人十分看重忠诚这项品质;而如果吴子华侥幸逃脱了死刑,白衣教内部势必会兴起一番动荡。 “奥尼尔小姐,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叫‘千金买骨’吗?”李持盈歪头看了看她,“从前有位国王十分喜爱千里马,愿出一千两黄金购买一匹,偏偏搜寻数年皆无所获,一位侍从听说某地有宝马,奉命带了千两黄金前去,结果到的时候千里马已经死了,侍从花费五百两黄金买下了马的尸骨,那之后渐渐的,商人们开始将活的千里马卖给国王。” “吴子华是否被判死刑在我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国给出了态度,哪怕是与白衣教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我们也愿意依法定罪,将所有流程公之于众,而不是遮遮掩掩、公报私仇、杀人泄愤。”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结束前玛格丽特主动提议:“时间还早,如果李小姐不介意的话,我私人想请你吃顿便饭。去年九月我第一次来到这里,说实话对贵国的文化和历史知之甚少,难得遇到你这样的年轻明国女性,很想继续和你聊一聊。” 想到临时办公室里那一大堆图纸资料,李九本能的试图拒绝,然而玛格丽特的绿眼睛静静看着她,叁分钟后李持盈叹了口气,双手投降:“……当然不介意。” 她对这位奥尼尔小姐确实也升起了一点惺惺相惜之心。 “李小姐已经结婚了么?” “没有,但是……”这里头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李九顿了一下,转着眼珠祸水东引,“倒是奥尼尔小姐,为什么会想到来大明当外派记者?你这样年轻,家人也肯放行吗?” 未嫁少女就算要工作,极少会选择离家万里、危险重重、薪水也称不上丰厚的时事新闻撰稿人。 说话间两人登上马车,玛格丽特理了理裙摆:“事实上我父亲确实极力反对,但我母亲背着他替我买了船票,既然我有这方面的才华,为什么不呢?” 她陆续谈起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李持盈能感觉到对方有所保留,不过对初次见面的人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令人吃惊了,下车时玛格丽特的黑奴自觉跪下充当脚踏,面对李九青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尴尬脸色,女记者忍不住笑出了声:“不必担心,他很稳当,踩在他背上就行。” 年后天都城的饭庄逐渐开门营业,玛格丽特挑了一家所谓的‘老字号’,因为没有预定,两人只好一前一后提着裙子踩上楼梯。 月亮隐隐约约浮现在云边,江寄水被华德闹着喝了好几杯水酒,头脑发热,冷不丁眼前掠过一道红色的人影,他愣了好一会儿,还当是自己醉了,认错了人。 也是,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如果还活着,多半在济南小秦王的身边吧?过了年就十八岁了,不知道长高没有,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挑嘴挑食…… “李小姐不爱吃鸭子吗?都说这里的鸭肉非常有名。” 熟悉的声音隔着木板,缥缈得仿若远在天边:“我自来不爱吃那个,总觉得有股子味道,你自便即可,不用顾虑我。”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吓了华德一大跳:“怎么了?喝多了发酒疯?” 江寄水没理他,凭着最后一点神智循声往里面找去,沿途碰倒了许多桌椅杯盘,不等管事的过来询问,他立刻抽出几张银票甩在小厮胸口:“下去吧——” 是假的也没关系,是他喝醉了也没关系,明知道穿过屏风和帘幔,出现在面前的极有可能不是他以为的那张脸,十二郎还是不可遏制地心脏狂跳、口舌发干。 “小心!”饭吃到一半,不知哪里冒出来叁五条醉大汉,瞥见玛格丽特的洋人面孔便骂骂咧咧朝这边来,李持盈还没动作,她那黑人男仆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急得李九跳脚道:“收手!不可伤人!!” 天涯踏尽 用指甲盖想也知道男仆不可能听她的,双方身份特殊,一个不好就会变成外交事件,这会儿她开始真心实意的后悔了,好端端的,做什么答应奥尼尔小姐来吃这一顿饭?难道她就差这一顿饭吗!鸦片战争在前,南京沦陷在后,想也知道汉人对洋人好感有限,再四表明这是记者,不是侵略咱们的军人,于一般民众而言还不都是一回事? 大汉们喝了酒,见他们势单力孤便巴子、鬼子的乱嚷起来,以至于动手推搡,小厮们着急忙慌,一齐拥上来拉人劝架,一面又使人去请东家,兵荒马乱之际但听李持盈开枪击碎了一只瓷碗,沉声厉色道:“还不住手?!” 瓷器碎裂的铿锵声与空气中淡淡的火药味激得人一个冷颤,这下酒彻底醒了,两拨人都被恫吓住,连一贯伶牙俐齿的玛格丽特也惨白了小脸。李姑娘却不着急收枪,当着众人再度扣动扳机:“今日不凑巧,还请奥尼尔小姐先行回去,改日咱们再聚。”话毕转头看向那几个醉汉,“上阵杀敌时不见你们的踪影,专在后头欺负妇孺,可真叫我开了眼,这就是大明的好男儿!” 几人的脸登时涨成了猪肝色,待要上前强辩,又畏惧她手里那把枪,少不得忍气吞声,一面嘀嘀咕咕一面灰溜溜跑了。江寄水隐在一旁看了个全场,他不敢眨眼,某个瞬间几乎怀疑自己身在梦中——从前的李乡君称不上‘性格温顺’,但也绝不强势暴烈,他知道她心里藏着很多离经叛道的怪想法,只是碍于身份,轻易不肯表露出来……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没有呆在朱持晖身边,又是因为什么变得这样冷静、强硬、果决? 神奇的是他不觉得厌恶或难受,只是隐隐有些陌生……及兴奋。江寄水从不敢说自己幻想过娶她为妻,凭他的出身,想要迎娶公主之女,哪怕只是便宜女儿也必须付出无数的心血和努力,可他不以为苦,总以为智珠在握、算无遗策,一切都会顺着他的计划走,只要他们终成眷属,所有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十二郎,十二郎!”终于追上来的华德暂且顾不上喘气,余光瞥见玛格丽特的背影,眼神倏地一亮,“今儿运气真个不错,那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极品!” 他一时没收住情绪,怒目回视,直教华德将剩下半句话原样咽回了肚子里。相识这么久,从江寄水还是个小屁孩、穿着燕尾服跟在江维屁股后面学习如何应酬交际起,华德没见他拉过一次脸子,温和的笑意与得体的笑容就像焊在了他脸上似的,不论什么情况都不会失态……难不成这小子也看上了那个金发英吉利妞儿?到底是成过亲了,开了窍,眼光也历练了出来。 李持盈收拾好残局,往这边下楼时他下意识地闪身躲进了屏风后面,胸口像缠着一团乱线,又似堵着一团湿棉花,既盼着她能分神向此处投来一些视线,又盼她千万不要注意到这边。他还没准备好,还没准备好就这样与她重逢。 两年不见,李姑娘拔高了好些,人也瘦了,却不是萎靡虚弱的那种瘦,从前她是养在高门深闺的牡丹花,如今成了深山悬崖间的青竹,身姿楚楚、森寒洁绿。他看着她裙下生风,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人流中—— “怎么今天这么晚?”此处距离驿馆不远,尽管事先托人带了话,说今晚恐怕要晚归,白休怨还是不太放心,他一向耳聪目明,听见枪响就抱起李泽奔了出来,没走几步两人便撞上了,“刚才是你?出什么事了?” 天都城不设宵禁,又有碎瓷声作掩护,好险没有造成太大骚乱。李持盈摇摇头:“英人记者邀我一道用晚饭,不巧撞上了几个醉鬼,眼看要闹起来,只好开火吓他们一吓。” 见他脸色不自然,她哦了一声,迅速找补:“女记者!是女记者啦。” “我不是问这个,”被她大咧咧说破,白君脸上更不自然了,“没受伤吧?” 她见他这样,一边偷笑一边慢悠悠地转了个圈:“你看嘛,一点事都没有。记者已经先回去了,明日一早我去和洪宗主解释一下,大概就没事了。” 为着今日午后的采访,午膳时特意盘了一个端庄又复杂的发髻,还簪了两支春桃花应景,李泽个小马屁精立刻拍着手在叔叔怀里使劲捧场:“妈妈!漂亮!漂亮!” 她被他逗乐,顺手将头上的桃花取下来给他玩儿,叁个人说着话走回驿馆。 不远处的巷子口,江寄水松手放下马车的车帘,独坐车内静默了半晌:“……回去吧。” 梦茫茫 他心里憋着一股火,一路上没再多说一个字,车夫和两个跟出门的小厮看出来了,皆不敢往上凑,服侍十二奶奶的丫头嬷嬷们也瞧出来了,人一进门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带着点讥讽和讶异的互相对眼神:“这是打哪儿回来了?这么大肝火?” 周家世代官宦,别说正牌小姐,就是他们这些下人也不大看得起商人,嫌他们铜臭势利,奈何老太爷没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方不似刚成亲时那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周韵的奶娘近来常在屋里劝她:“姑娘如今成了他家的人,纵然手里有嫁妆,乱世荒年,那点子出息也不过混个温饱罢了,倒不如收起些小性儿,好赖别太给他脸子瞧。” 她大了他整十岁,前头那个又是少年结发,因此压根儿没有正眼瞧过这位小夫君,江寄水排行靠后,说起来是江家大爷一手带大,然而成年兄弟之间怎么可能没有嫌隙?家里呆不住了,借口她心情不好要出来散散,周韵禁不住奶娘唠叨,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顺手还把身边的大丫头开了脸,自认为这就算仁至义尽,你好我好大家好。 是以这几天多是这位大丫头侍候他洗漱更衣,虽然没被收用,看在奶奶的面子上,人人尊称一句‘姑娘’。江寄水本来心情不好,一肚子恼恨、失意、震惊、怅然混杂在一起,酿得人齿根发酸,他情知自己没理由没立场生这个气,但就是肺里着了火似的压不下去。 她怎么可以那样对着别人笑?怎么可以就这样草草委身给市井匹夫?!甚至还——还无媒无聘的生下了一个孩子!酒气上涌,回来又只顾着厘清思绪,很快脑袋就涨的生疼,十二郎接过丫头递来的手巾,不等吩咐,那丫头低眉顺眼的柔声道:“爷身上有了酒,这一夜怕是睡不安稳,不如叫他们做碗醒酒汤来?” 他这才打量了她两眼,虽说只是个丫头,江家毕竟不缺钱花,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比寻常小官家的千金也不差什么。他想起李持盈头上的那两枝桃花,以及她身上明显不算合身的袄子、裙子,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知道了,下去吧。” 大丫头被扫了面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底下不来台,一甩袖子出去了。 次日早上酒醒后,江寄水难得没有立即起床,而是躺在床榻上静静沉思。他还是有些疑心昨晚的种种都是自己吃多了酒胡思乱想,有心去找华德探探口风,又担心连着两日贴上去会教他看出来他现在景况艰难——大哥的意思是想从庄王、怀王里面选一个,江家的根基在南边,北面打成一锅粥也不干他们的事,广西水路通达,贵州紧邻四川,哪怕情况再糟,偏安一隅、划江而治未尝不是没有退路的退路。 他心里却是另一种想头,庄王显然不是明主,怀王也未见雄才大略,若是洋人真的占领了北京,能否偏安一隅岂是汉人说了算的?可这事没有他置喙的余地,现在大家仍住在一起、面上一团和气是因为他的母亲,爹爹的第叁任正妻尚在人世,等大哥的长子娶了妻生了子,他就真真正正成了江氏的‘旁支’、‘分家’。 想起江元时,十二郎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感觉,到底是大哥变了还是他变了呢?小时候爹爹事忙,‘长兄如父’,六哥往下的几个孩子都是大哥抽空拉拔长大,因他是嫡出,他待他还额外看重两分,爹爹起意北上时特意说服爹爹把他也带上。 “男孩子大了,总要出门见见世面的,”他道,“你几个哥哥都是打那学堂里出来,去了可不要想家,有什么事使人传话也行,写信也行,不许学你五哥,书没读几本,抱怨抱怨了一车,折了咱们家的名声。” 他趁爹爹不注意,偷摸着问说:“咱们家不是做生意的吗?为什么要那么刻苦读书?” 江元时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个傻小子,不读书怎么做生意?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可见道理都是一通百通的,肚子里有书才能看得懂账本、听得懂人情往来啊。” 不知不觉躺到了七点多,这下子不起不行了。周韵没有等他一道用早膳的习惯,两个人自成婚起就基本处于分居状态,他也乐得自在,不肯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洗漱过后便令人摆早膳,又让人把今天的报纸拿来。 怎知他不去找华德,一大清早华德主动找上了门来,进门也懒得喝茶寒暄,开口便是:“你听说了吗?凤……秦王和美洲佬在顺德交火了!” 隔山川 顺德地处大名府以北,再往西不远就是圣驾所在的太原府,这一交火是要震得许多人不得安枕了。 江寄水赶忙将今日的几份报纸都翻出来,太后皇帝的仓促离京使天津水师士气大减,去年开始就有流言说太后失德,知道自己不成了,拿他们去填洋人的火炮。谁不是十月怀胎养下来的?谁又生了四只手八只脚?生死关头勇往直前是为了给自己、给家人挣一份体面前程,如今朝廷都快倒了,封赏爵位都成了一句空话,加上神机营的事一出,人心动了就不好收拾了。 天津水师与浙江水师不同,严格来说算皇帝的嫡系,现任水师提督还是太兴爷当年亲自提拔,极稳重老成的一个人,真定登基后也没将他换下去,就这么顺顺当当做到了今日。若说是他起了二心,故意将美洲佬放进内陆,江寄水不太相信,天津距京师不过一日车程,底下的兵丁或许糊涂,提督和将领们必定明白天津卫是绝不能丢的,此乃背水一战,不是小打小闹。 那美利坚人是怎么到的顺德?又是因为什么与秦王交兵? 东昌府大营里,李持寿看着大夫们进进出出、随军亲卫不时端出一盆盆染着血色的盐水,不禁面色惨白,好容易等清创告一段落,他上前逮住一个正在洗手的医生,压低声音询问道:“怎么样?伤势如何?” 腹部中弹,血流不止,只看营帐里的气氛就知道情况称不上乐观。外头的医生信不过,随行一路的又都是李家的人,李持寿不得不去最近的府城里绑了几个专精外科的大夫,谎称是给自己看伤。 大夫们也不是傻子啊,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患者来头不小,纷纷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治到现在才告一段落。 “军爷放心,命当是保住了,”这句话一出,叁爷的神色骤然一松,“只是夜里还需人仔细看顾,炎症发热可不是儿戏。” “多谢,”熬了叁四个小时,终于能将心咽回肚子里,寿哥儿眼圈一红,步子发软,差点没就地跌一跤,秦力见状连忙上前,被他侧身避过,“多谢几位大夫妙手仁心,秦大哥,快带他们去外头歇着吧。” 天色还早,过了约一盏茶时间,里面传出细微的人声,李持寿进去瞧了一眼,朱持晖散着头发躺在床上,嘴唇和指甲没有丁点血色,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连眉头也微蹙着。 “二哥……”他知道为什么称王后朱持晖要马不停蹄的往各个大营巡视一圈,华仙公主与怡王的名声被伪帝糟蹋了个透,此时还端着皇孙架子稳坐帐中必然招致兵士的反感,天下之争才刚刚拉开序幕,他必须亲自出来安一安他们的心。可谁也没想到会突然撞上美利坚的斥候小队,从徐州到顺德足有叁四百里,居然就那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了惠王的地盘,说不是故意的,谁信? 他只盼着二哥千万熬过这一关,他若有个好歹,中原这一摊必然彻底乱套,届时洋祸肆虐、民不聊生,给爹娘报仇更是成了奢望。 “叁爷,”守了一下午,眼看天要黑了,秦力端着几碗饭菜走进来,“累了整整一天,再不用点东西人就该倒了,夜里换我们守着吧,您去帐子里睡一觉。” 他是华仙公主的亲兵,李持寿待他自然比别人尊敬,闻言犹豫片刻,还是起身道:“夜里若有事,烦大哥使人喊我一声。” 秦王的帐子守卫森严,大都是从前华仙公主的人,再有就是神机营,朱持晖昏迷前吩咐过,务必将此事瞒得紧紧的,不可透露一分给李家。李汇正愁找不到借口管束他,得知他受伤必然极力阻止他继续巡营,而一旦被关进笼子‘养病’,再想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秦力与正掀帘子进来的孙钊对视一眼,正色道:“叁爷只管放心。” 这一睡就睡了两叁日,到第四日下午,换过纱布和药粉,朱持晖才终于醒了。等他用过清粥和牛乳,人有了点精神,大家聚在营帐开了个小会。 “洪方彦登报说要重整应天女子学校,又全程公开处理吴子华,几乎没打断庄王一条腿。” 南昌、饶州、九江,大批百姓往南京逃难,相信很快天军的人数又得翻一番。 小秦王撑着病体扫了一眼昨天的《泰晤士报》,好奇道:“这个龙姑娘是什么人?” “想是化名。”西洋人的报纸不爱用真名,尤其这还是洪方彦身边的人,不见照片也没露脸吗?大约是个机要秘书之类的人物,类似从前的六科给事中。 朱持晖一目十行地看过这篇文章,总觉得心里有些异动,干脆将报纸收起来,备着明后日再细细研读。神机营长官张瑜趁机道:“那几个美洲佬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难得抓到活口,不管是杀了还是养着都不太合适,他们白皮金发,放在军中未免太显眼了。朱持晖垂目思忖片刻:“审出什么来没有?” 那当然是没有,几个人都一口咬定自己是美利坚的客商,来大明是做生意的,枪支火药乃防身自保之物。 他一咬牙:“继续审,好好抻一抻他们。” 听到这里李持寿插了句嘴:“一共七八十个人,千里迢迢跑来这么远的地方做生意,想是惠王的手笔。” 孙钊也道:“盼着咱们和美洲佬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 听说太原城中许太后病重,朝廷眼看就要散,剩下的小藩王们不足为据,大头便是秦、惠之争。比身份惠王是比不过他的,民望、兵力二人旗鼓相当,但他有一点劣势——山东临海,假使美利坚的舰队从天津掉头,转而攻打登州和蓬莱,他就不得不直撄其锋。于情,朱持晖不想退,谁愿意将祖宗基业拱手让给洋人?于理,他也不能退,一旦退缩之前辛苦收揽的民心就都付诸东流了。 “不是说南北大铁道被法军握在手心里吗,美利坚这突然窜出来,是什么意思?” 与英、法、普不同,打从一开始他们就剑指京师,不大参与南边的事,因故只留了极少一部分军队在南直隶以北,突然来这么一下,是南直隶又有变故了? 很快答案揭晓,四月初九日《泰晤士报》的玛格丽特披露,大批茶叶和棉花正被运往天都,洪方彦似乎与美利坚达成了某种协议,拒绝赔款,但愿以一个极低的价格向美利坚售卖棉花、稻谷和茶叶。 这几宗可都是美国南部的支柱产业,尽管还只是没影儿的消息,当日的泰晤士报很快就卖到脱销,南方农场主暴动的消息也迅速飞过大洋,传到了大明诸王的耳朵里。 风云 虽然开了春,北京城内仍一片萧条。姜立桐裹着夹衣窝在炕上,将几份报纸、奏疏及幕僚递来的密报反复比对,长长嘘出一口气:“是个人物。” 从前他没将洪方彦放在眼里,不过一个屡试不中、只能跑去给人做师爷的穷书生,煽动煽动无知百姓就得了,竟然也敢妄想动摇帝国的根基?怎料时移势易,瞧瞧人家这一手釜底抽薪,多么漂亮干脆、雁过无痕,他日若同朝为官,少不得是个劲敌。 见他脸色不好,其子令人端上来一碗黄亮亮的姜汤:“天气乍暖还寒的,爹爹还是再喝一碗吧。” 许太后临走前懿旨要他留下,说‘卿乃国之肱骨,监国一事不交给卿哀家夜里都不得合眼,担心列祖列宗怪罪’,这么一顶忠君爱国的大帽子扣下来,他唯有惶惶接旨。许氏头脑简单,心思并不难猜,不就是想着离了他的眼皮底下,好趁机组建自己的班底,将国家大权彻底夺回手中么? 还是太蠢,端王的旧人她驾驭不了,擢拔至身边的又都是目光短浅、巧言令色之辈,这才几个月,朝廷就走到了穷途末路。 大明真的要亡在他的手里了吗?绵延五百年的帝国真的气运已尽?姜立桐喝着姜茶自嘲,还‘他日同朝为官’呢,有没有这个他日都很难说了。二月一过太后就病得起不来床,只等她一咽气,小皇帝立即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国将不国啊。 * 如果说几份欧洲报纸还不足以彻底搅乱美军之军心,当人们亲眼目睹数百只吃水极深的货船陆续从各地开往天都,再镇定自若的人也镇定不下去了。士兵中很大一部分都来自南方,靠种植棉花和稻谷发家,轧棉机、纺织机普及后棉布迅速成为了日常必需品,往年与英人、法人的价格竞争就已经足够激烈,大明的国土面积是他们的好几倍,这么一大批农作物若流进本土,庄园主们势必面临大宗货物滞销,一年的辛苦全部白费不说,甚至还有倾家荡产的可能!! 须知现任美国总统出身辉格党,乃彻头彻尾的北方派,上台后发布了一系列法案限制蓄奴制,这次事件被当成了打击南方势力的又一次进攻,五月二十九日,外出用餐的总统被暗杀在了一家爵士餐厅的卫生间。 六月初八日,南北战争彻底爆发。 美军撤走后长江以北的压力骤然减轻,今年天气酷热,孙钊抹了把头上的汗,喃喃道:“这下只等太后的事出……” 就‘先解决伪帝还是先解决惠王’一事众人七嘴八舌吵了有四五回,大家一致认为此时不宜妄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动须等到朝廷彻底散架,否则一个不好,激起那起子文人‘青史留名’之心,来个誓死抵抗、以身殉主就适得其反了。不论什么时候,能治国、会治国的都是人才,必须小心拉拢。 “不是已经药石无灵了吗?快了。”北京的危机解除,倘或病况好转,立即就该带着朱珪启程回京,太原那边至今不见动静,朱持晖便知道许氏大约是不行了,这样的天气,谁敢做主挪动一个快死的人?打小没见过这个伯母几面,只依稀记得是个温婉和气的妇人,跟着端王伯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李持寿对太后的感情就简单许多,闻言恨道:“窃国之贼,也配以太后之尊下葬?” 秦力瞄了一眼殿下,轻声岔开话题:“京城怎么样了?听说姜立桐也病着,只怕他还有后手。” 这个倒不必太担心,小秦王嗤笑一声:“名不正则言不顺,中极殿大学士又如何,说破天也只是个臣子,他想一呼百应,除非做到万历朝张居正那地位。” 哪怕是张居正也没本事在主君死后自立为王,更别提割据京师。 说话间门外来了个人,进门前先清了清嗓子,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殿下,老太爷请您过去。” 不慎受伤的事到底还是漏了出去,好在少年人身强体健,不出一月伤口已基本愈合,瞧着没什么大碍了,李汇方不痛不痒地关心了几句,轻描淡写略过这一折。近来李家大宅常有乡绅豪族进出,不必答应二爷就知道是有什么必须应酬的要人来了。 山东这地方人杰地灵,论起来也出过不少大学士、总督、布政使,其家族势力虽然不及李家,影响力与财富却未必逊色多少。远的不说,新武备学校的校长就值得好好交际,洪方彦的做法给了他启发,光拉拢现役军队还不够,从根子上培养自己的嫡系将官,确保后继有人、代代有人方是万全之策,故朱持晖忍下脾气,一点没摆架子,站起来就跟着走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今日议事厅里不止各望族的家主、当家太太,还站着几位乌发如云的妙龄少女。 鬼魅 他的脚步一慢,转瞬间想到恐怕是上次负伤的事令李汇产生了危机感,这个节骨眼如果他一命归西,老叁是顶不得大用的,只有手上捏着一个两个他的孩子李家才不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匹夫算盘打得挺精,朱持晖故意咳嗽两声,一面作出伤没好全、虚弱无力之态一面扫了一眼那几位少女:利字当头,什么礼义廉耻都顾不上了,在室女就这么明晃晃的拉出来给外男挑拣,几家想必都打听过他的喜好,献上的姑娘无不长着一头漆黑光亮的头发。 “殿下,”听见响动,众人纷纷过来见礼,“见过秦王殿下。” 朱持晖微微一笑,故作不解:“这么热的天,怎么倒一齐过来了?” 一句话把几位姑娘臊得抬不起头,秦王正妃的位子不必想,必是李家女包办了的,侧妃侍妾虽说也是殿下的女人,讲起来就没那么好听了——妾通买卖,再得宠也就是个玩意儿。几人都是丫头奶姆捧大的千金小姐,懂事归懂事,冷不丁听见这话,脸上怎么下得去? 幸而李汇一脸‘瞧我这记性’的表情,主动接过话头道:“黄河水汛,儿孙都在外奔忙,是我长日无聊,想孩子又见不着,所以厚颜请几位世交过府一聚。”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今年花开得好,姹紫嫣红,也不算辜负了这春光风露,殿下以为呢?” 他再混账,不至于一而再再而叁的给女人难堪,闻言笑了一下,抿着嘴不说话了。 朱持晖长得像李沅,剑眉星目、玉树皎皎,一身威势却更肖其母,哪怕才十六岁,往那里一坐便叫人不敢上前。陪坐了两刻钟,小秦王自觉给足了对方面子,起身就要告辞。 客人们摸不着头脑,这次挑的都是族里数一数二的美人,难不成一个都没看上?有人悄悄给李大人使眼色,李汇也不强求,他自己就是男人,深知这种事没有牛不吃水强按头的道理,总得小孩子自家看上了,后面才有的谈。 如此反复几次,不等朱持晖忍无可忍,太原行宫终于传来了太后薨逝的消息。 名为行宫,其实只是个规格略高、占地略广的王府,国库不丰,这关口户部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大肆修建行宫,还是当地的富绅望族一齐出资,将从前的晋王府修整扩建,改成了这座五进大院。朱珪在贴身宫女的服侍下换好孝服,被几个大太监领着跪在灵堂中央。 四面皆是嚎啕或啜泣声,好像他们与太后有着多么深刻的情谊,所以此时太后一去,大家都哀痛欲绝、恨不能跟着一起去了。小皇帝张了张嘴,很想也跟着好好哭一场,却发现怎么都挤不出一颗眼泪。 她想起娘娘病重的时候,两个小太监躲在她窗外偷懒说话,一个说‘咱们皇上真个可怜’,另一个上手拍了他一下,压着嗓子道:“皇上万乘之尊,轮得到你可怜?还不勤快着点,回头爷爷们看见了,又是一顿好打。” 被拍的那个见四下无人,拿起扫帚意思意思挥了两下:“现在外头都在骂皇上是……昏君……”,这两个字他只敢比口型,“可皇上才多大一点?还不都是旁人替她做的主?我就是委屈。” 另一个见状也叹了口气:“等皇上亲政了,应该就好了吧。” 亲政……这两个字从没有如此鲜明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什么时候她才能亲政呢?晚上朱珪拿这个问娘娘,娘娘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司礼监大太监赔着笑把她送出去,说太后凤体不谐,有些话不是成心的,望陛下不要计较。 她于是隐隐约约地明白,娘娘是不希望她亲政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她知道那些熬药的小太监手脚不勤,常有偷懒不肯刷药锅、或是看药到一半就自去吃饭的情况,可她始终没有和娘娘告状。老师从前教她,这个天底下皇上是最大的人,天下万民都要臣服在她的脚下、听她的号令,那为什么娘娘就可以不听她的呢?娘娘接见大臣时总是打着她的旗号,明明她都不肯把外头的事和她说上一句半句,为什么那些臣子也不再多确认一次,就‘是’、‘遵命’的去办了呢?! 她看着那个大大的奠字,想起娘娘临去前虚弱、绝望又饱含怨愤的质问:“王爷,朱元康,你当年……可曾料到今日?” 都说人死前能看到这一生的回忆,佛家谓之‘走马灯’,娘娘是看到爹了吗? 许氏却不是看到了端王,而是仿佛回到了那个春日的傍晚,太兴爷的孝期将过,端王斥退了守门的婆子媳妇,将一个披着斗篷的年轻后生带进二门。外男怎么能进到王府后宅?她得到消息匆匆赶去,却被他接下来的话吓得腿脚一软。 “这是太祖沉王的后人,论起来亦是天家血脉。”朱元康当时病得厉害,说句话都得喘叁喘,“这几日你好好侍候,怀上孩子本王自有封赏。” 从心 哪怕是意料中事,太后身故的消息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动荡。司礼监起先还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殊不知他们的脸在内廷或许管用,天子式微的现在,外头的人可不会甘心听几个太监摆布。 这头惹得人火起,扭头人家就投奔别个去了。 “……听说开封那边正四处搜罗金线和玉珠。” 朱持晖愣了一下,冷笑说:“这就开始绣龙袍了?” “大约是怕夜长梦多吧,”秦力摸不清他的态度,含混着回话道:“再怎么说还有个祭告过天地的皇帝在。” 单凭那叁千护军,怎么也不可能把朱珪平安送回北京,惠王此番志在必得。二爷倒没想和他争这个,他愿意将这口‘欺负孤儿寡母’的大锅背在身上就由他背去吧,‘伪帝’不是寻常儿童,是块极烫手的山芋,安置不好定要出大乱子的。 见他不吭声,秦力试探着多问了一句:“若是皇帝下诏禅位给他……” 小秦王笑了笑:“太后心虚,此事当年被封得严严实实,可该知道的人心里都有数,大娘娘真正属意的继任者是谁。”他想了想,“先怡王,不,先帝的仪宾就出身洛阳王家吧?” 这个情报但凡‘不慎走漏’,哪怕王家没有生出二心,惠王心里会一点芥蒂都没有吗?且看他们狗咬狗。 “对了,”说了这一程子话,朱持晖终于想起来端起茶碗喝一口,“上回叫你们打听的,南边那个龙姑娘有消息没?” 他将那篇采访稿翻来覆去通读了好几遍,总觉得这龙姑娘的语气、口吻十分熟悉,教他不自觉想起一个人。可又生怕是误会一场,是他自作多情,便暗中先吩咐人去打探此女的来历。他心里隐隐有种期待,唯恐期待落空,只好时时按住那期待,不令它肆意鼓胀出来。 “关于那位龙姑娘,属下们打听到……” 南边消息略慢一些,许太后的死讯传至江南时夏天已经快过去了,李持盈往街上买了一坛米酒,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太好的瓜果,只得用几颗咸蛋、一盘黄瓜凑数,李泽巴在桌边,好奇地看着她斟满叁杯,然后悉数洒在地上。 “妈妈!”过了一小会儿,小哥儿惊讶地张大嘴巴,“你、你是不是哭了?” 她没在他面前哭过,他便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哭,冷不丁见她落泪,跑下座椅围着她看个不停:“有人打你了吗?你哪里痛吗?” 臭小子前日吃多了红薯,肚子又胀又痛,李持盈就教他看病一定要说清楚哪里不舒服,否则大夫来了,开错了药,吃亏的是他自个儿。小孩子不舒服总爱说是‘肚子疼’,是以此时儿科也叫哑科,南京城里的大夫良莠不齐,她不敢拿他的身体冒险,决心要把这个毛病改过来才好。 所以这会子李泽还以为她哪里痛,口里道:“我给妈妈呼呼!” 她把他抱过来,一面眨眼一面说:“不痛,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真的?”他似懂非懂地给她擦眼睛,不忘扭头招呼白休怨,“爹爹,帕子!帕子!” 好容易一通收拾完,白君哄李泽去睡觉,完了陪她喝了两杯,方斟酌着问说:“今日洪方彦找你有事?” 来的时候以为几日就能回去,哪里想到一拖拖到了今天。托那篇采访稿的福,青龙宗上下都以为‘龙姑娘’是她的教名,不出几日便喊开了,现在连洪方彦也一本正经地这么称呼她,听说她担心凤阳的景况,传发文书时特意着人知会了她一声,让她可以捎信回去问王婶好、瑶娘好、严璋好。共事日久,挑剔如李九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会御人、会用人的人。 “他想让我南下。”今夏多雨水,南昌那边听说已经遭了灾,此时南下便是去发展教众、从内部彻底击垮庄王的,说起来可算是大功一件,至于为什么挑中入教没多久的她……李持盈踌躇片刻,看了白休怨一眼,“我没应。” 因为白氏一门祖籍九江。洪宗主暗示她可以带白鱼一起去,白家虽然不是顶级豪门,毕竟出过好几个将才,族中子弟不少都是水师出身,哪怕不肯投效天国,结个善缘总是好的——谁愿意眼看着自己的故土被藩王蹂躏?谁知道大火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来?这世上有志之士少,自保自卫者多。 她惊讶于他的无耻和直白,但更惊讶他居然知道玉倌的身世。洪方彦见状微微挑眉:“原来你知道?” 李九:“……” 明日风回 到了洪宗主也没能说服她,只不过他要脸,提了一次没下文这事就算过去了,她也就没将对方的盘算全盘告诉白休怨,因为情知如果说了,玉倌一定会因为担心她表示愿意同去,那不成她故意难为他了吗?他和白家、和白向明能有几分香火情,就敢去开这个口?明摆着空惹难堪。怎料八月末故怡郡王的传言尘嚣日上,太原行宫逃出来的几个小太监小宫女言之凿凿,道当年大娘娘去前曾下诏立朱颜为储,许太后得知便使计将钦差杀了,力保当今登位。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与之前吴子华被北京针对打压一事恰好合上,不少人心里嘀咕,难不成竟是真的?李持盈起初是吃惊,后来担心再这样发展下去会有人起意探访先怡王之子的下落,权衡再叁,捏着鼻子自请往南昌公干。 美军撤走后战况逐渐扭转,终于不是大明被人家压着打了,她才知道洪方彦那句豪气冲天的‘没船就向外国买’并不是空口吹牛,天国政府一直在试图与英法二国交涉,想要收购对方的旧战舰,这头资料图纸都整理得差不多了,买回来就能加以改造和利用。 “他们竟也肯?”她忍不住问。 洪宗主笑了笑,唔了一声道:“一方面是缺钱,一方面是以为那船是他们淘汰不要的,教咱们捡去也兴不起大风浪。水师何其重要?从前的荷兰凭什么纵横海上?如今的英吉利又是靠着什么成了‘日不落帝国’?便是他们不卖,咱们也要想法子去偷、去抢。” 往前倒个二十年,大娘娘正当年的时候大明水师也曾闻名于列国,直到蒸汽动力战列舰横空出世,性能、机动性都甩了帝国水军一大截,这才显出了差距,被人一挫再挫。朝廷辖下的火器研发司、战船研发司早就不干正事了,吃干饷卖铁屑,说起来都是因果循环。 她被他说得颇有点热血沸腾,想了一下,小声说:“这事不该官家出面去办。” 洪宗主小小的惊讶了一下,笑容逐渐褪去,凝成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眼神:“自然。” 此事由本地富商出面才是最合适的,一则他们懂行,不至于被叁言两语蒙蔽了去;二则也可以降低洋人的警戒心,只是白衣教建教时间尚短,出现在台前也就几年功夫,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可以信赖的人。二叁月时他故意放出消息,大肆求购棉花、小麦、稻谷和茶叶,浙江江家的小少爷倒是主动贴了上来,奈何双方没有交集,洪方彦还想观察一阵再决定要不要与之合作。 寒暄几句之后,他想起她请见的原因:“头先不是说不愿意去南昌,怎么又忽然改主意了?” “……宗主就当我觉悟变高了吧。”来之前李持盈打过好几遍腹稿,这会子自然有理有节、临阵不乱,“入教时我就说过不会为你们当说客,所以玉倌去不去我不打包票,我来是想问宗主要一个人。” “我表哥严璋。” 论心机论口齿,严璋都可说是个中翘楚,李九自问不敌,再说打舆论战他经验丰富,朝廷已经倒了,也不必担心他倒戈逃跑,带上他百利无一害。 洪方彦没问太多,十分大方地点了头,八月叁十日,一行四十八人扮作行商顺江南下。 在火器厂里泡了六个多月,严某人扎扎实实吃了些苦头,人累得精瘦不说,饭量也大了,好在他天生一副白鹤仙人的孤洁面孔,又因为憔悴平添了两分病态,客船上的厨娘厨妇们被激起母爱(……),平时总是尽量多照顾他一些。 同行的几位青龙宗元老最先发现端倪,不动声色地常常邀他一道吃饭,连李持盈也被拉去,美其名曰‘大家一起才热闹’。对此只有李泽小朋友意见最大,也许是因为这次白休怨没有一起,他一个人寂寞无聊,找不着人玩耍;又也许是因为漂在船上吃不着新鲜蔬果,所以心情不好,总之臭小子对严璋十分的不假辞色,宁肯捧着小碗吃咸鱼粥也不乐意搭理他。 严璋看他的心情就复杂许多,一开始他也以为这是李持盈的儿子,后来发现不对——他生着一头小卷毛,这还能用有些人天生发质卷曲解释过去,瞳孔的颜色就没那么容易瞒天过海了,李泽的眼瞳颜色比一般人浅,不是浅一点,是浅很多,日光下甚至泛着点蓝。一路上严君都想找机会问她这究竟是谁的孩子,奈何死丫头滑不溜手,硬是没给他找着机会。 九月初叁日,客船在安庆府靠岸补给,他终于抓到她,压着嗓子问说:“那孩子是先怡王的骨血?” 如母如子 严璋的眼中同时闪烁着兴奋和挣扎,虽说年纪不大,他也算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政客该有的大胆和谨慎他都有。怪不得明知朱持晖在北方称了王也不为所动,原来手上握着先怡王的独子……不等答复脑子便快速转开,有这么一张王牌在手,要怎么借机翻身呢? 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李九自然能猜到他在兴奋什么,船靠岸后小哥儿嚷嚷着要下去玩,此时正在不远处晃着脚吃馄饨,生怕孩子听见这边的动静,她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什么怡王骨血?那是我和我的洋人相好生的!” 严璋一噎,本来只有五分怀疑,这下立刻升至七分——相好不相好的,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句话闹得耳根子通红,半晌,他掰开她的手:“……那你相好不少。”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过了约一盏茶时间,李持盈试探着开口:“那传闻是真的?” 真定当真钦定了朱颜为继承人?事发时她在城郊,半点京里的消息都打探不到。 太后端王都死了,已经没什么撒谎的必要,严君避开她的眼神,轻如羽毛般嗯了一声。 客船要到下午四时才起航,中间有大把时间吃喝休整,李泽灌下一小碗菜肉馄饨,抬头看到妈妈在和那个讨厌的男的说话,顿时糖梅子也不吃了,新认识的小伙伴也不管了,气势汹汹地扔了随手捡的树棍子跑过去:“妈妈!妈妈!我要尿尿!!” 不知道是不是前段时间累着了,近几日李持盈总是瞌睡虫上身似的睡不够,说不了几句话就哈欠连连。这厢李泽连跌带跑地奔过去,那厢她给他把完尿才发觉不对劲,趁人都不在船上,李姑娘柔声问道:“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他不肯让妈妈帮忙系裤带,背对着她鼓捣半天才闷闷地说:“我不要那个人做我爹。” 她愣了一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个人??” 怎么又扯到他爹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李泽回头看她一眼:“就是那个个头长长的,脸蛋白白的,还总是找你说话的人。” 顾不上纠正个子只能说高,不能说长,李九哦了一声,瞬间了然他说的是谁。小时候他的眼睛没有这么明显,越长大瞳仁的颜色就越浅,自从来到南京,再没有人将他误认作玉倌的儿子。润哥儿一直很聪明,她不意外他能懵懵懂懂地明白自己并非她和白休怨所生,但没料到他居然是这么理解他们叁个的关系的—— “现在的爹就很好了,他没有爹好看,也没有爹有力气!”越说越理直气壮,越说越难过委屈,李泽一把抱住她的腰,哽咽道:“不要他!不要他!妈妈……” 李持盈哭笑不得地拍着他的小脑袋,一面轻声哄着:“乖乖哦,不哭不哭……” 学说话时她试着纠正过,不是‘妈妈’,是‘姨姨’,来回几次都收效甚微,倘或叫妈妈时她不应,臭小子立刻就恼了,久而久之她只好随着他去。这个年纪的小儿最是依恋母亲,人人都有妈妈,独他没有,明白过来该多么难过伤心?玉倌说他两叁岁时也管白鱼叫过母亲,长大了就好了,她也便暂时压下了鸠占鹊巢的罪恶感。 她把他从没断奶的小娃娃一路养到这么大,朱颜如果在天上听见了,应该也会原谅她的吧? “不要他,我们不要他,不哭了哦。”费了半天劲才把李泽哄好,李持盈试着和他解释严璋是她的表哥,两人的关系纯洁得不能更纯洁,话至中途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点明自己并非润哥儿的生身之母,对上孩子又红又肿的两只金鱼眼,到底还是含糊其辞道:“所以他也是你的长辈哦,下次见到他润哥儿要和他打招呼好不好?我们润哥儿最懂道理最乖了,是不是?” 在‘和讨厌的人打招呼’以及‘最懂事最乖’之间犹豫了好几秒,李泽抽噎着点点头:“嗯。” 她摸摸他的脸,如果说因为朱颜继位的传言内心曾兴起过一点点要推他上位的念头,现在她只想努力把他藏好,藏得深深的。如北魏孝文帝元宏,清朝顺治、康熙二帝那样幼龄登基还做出一番事业的毕竟是少数,更多尚未知事就被送上御座的帝王都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远的不说,伪帝朱珪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她不想拿他的命去赌那个万一,哪怕他将来怨她恨她,她也不认为现在是出头的好时机。 九月初七日,开封的惠王自立为帝,年号惠永,特封朱珪为‘逍遥公主’,赐金缕衣一领,玉如意一对,面君可不跪。不出叁日功夫,以妇女无故失踪为借口,小秦王亲自率军西进,五日克两城,秦、惠之争就此拉开帷幕。 试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朱持晖打的就是速战速决的主意,小秦王花了五个月时间巡视、整编各大卫所与军营,到九月为止灵山、威海、安东叁卫都已经重新整顿完毕,神机营亦扩编为火器一营、二营和叁营,其中叁营的不少参将、游击、把总都是秦王殿下连同张瑜从新武备学校亲自挑选出来,初出茅庐的学生总是锐意进取,然而古人言‘绝知此事要躬行’,他不可能一开始就令他们身居高位,能不能用、要怎么用得打过几场硬仗才能见分晓。 惠王的封地内不设卫所,整个河南拢共只有一个洛阳大营,因此对面多是募兵。今夏长江、黄河都显出洪涝之势,农民组成的军队难免军心涣散,到九月二十日,秦王军直逼彰德,剑指开封。 时值深秋,大雨如注,李持寿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至朱持晖帐前,临了想了想,又扭头在附近找了块石头,试图蹭干净靴子底的污泥。 “在外头磨蹭什么呢?”等了半天也不见人进来,二爷翻个白眼,“搁那儿绣花啊?” 亲兵们皆不敢笑,倒是帐子里的客人闻言莞尔,起身站了起来,寿哥儿一见他便呆在原地,好一会子方红着眼睛喊出一声:“袁大哥……” 他对袁虎印象不深,只记得是朱颜表姐身边的人,今时今日,任何一个故人都是珍贵的,故这一声‘大哥’真心实意,不掺半点水份。 袁虎如何敢受他的礼?忙道不敢,又问他近况,寒暄过后叁人分宾主坐下,朱持晖命人上了些酒菜,笑眯眯地只叙从前,死活不肯开口询问袁虎的来意。李持寿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倘若有心投效,凤孙称王时就该现身了,凭颜表姐与二哥的关系,怎么也不会亏待了他,这会子才出现怕不是有别的情由?便也乖乖当起陪客,偶尔试探一句,袁虎不应就立刻改换话题。 酒过叁巡,袁护卫终于松口道:“当日郡君信我,命我护送小公子出城,袁某惭愧,有负于郡君。” ‘小公子’叁字一出,朱持晖脑内的弦慢慢绷紧,脸上的笑意一分未减,他轻声纠正道:“是先帝。” “是,”汉子一愣,连连摇头,“是先帝。” 哥两个对视一眼,老叁抬手欲替他斟酒,被不动声色地躲开,于是放下酒壶叹了一声:“这么说小公子尚在人世?这几年大哥就是在四处寻找小公子的下落?” “……头先在京郊找了一圈,后来又去洛阳、去松江,再后来就只好漫无目的的各处打听。”酒入愁肠,袁虎的眼神变得散乱,神智却不敢放松分毫,他的主君是朱颜,临去前郡君甚至将……都托给了他,要他带着那扳指去找李乡君,想办法送乡君和小哥儿离开北直隶。 是他太没用,袁虎捏着酒杯第无数次自责,若不是他脚程太慢、耽搁了那么长时间,李乡君和小哥儿怎么会不知所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在这乱世何其艰难,他甚至想过万一,万一乡君嫌累赘,把个哥儿卖了、扔了要怎么办?可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不等旁人来劝,他自己就先把它掐死了,郡君信任她,那么他也姑且相信她是一个好人。 过了约半盏茶时间,朱持晖哑声开口:“她也活着?” 反应了一会儿袁虎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所指是谁。他想了想,实话实说:“殿下恕罪,某实不知。” 用过酒饭,李持寿亲自把人送到空帐篷里安歇醒酒,回来时见朱持晖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出言宽慰:“他不过是想试探咱们,看咱们有没有小外甥的消息。” 之前大家都没想到朱颜的儿子还有可能活着,自然也就料不到这一重——若是承认朱颜为‘先帝’,她的儿子理所当然的享有继承权,这下事情难办了。 二爷却不是心烦这个,远远儿听见外面传来嬉闹声,随口吩咐说:“叫他们都收着点,旁人如何我不管,我的军中不许出现强抢民女、私占良田财宝等事,发现了不必来回,直接军法处置。” 见他心情好转,不似伪装,叁爷方敢小小的开个玩笑:“哪里有人强抢民女?人家上赶着送给你,你不收,底下的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妓馆也不敢去。” 这事说来可乐,山东豪族的千金他一个不要;攻城略地、行军途中,各地知府尽出本地美人,小秦王亦是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起初大家都说殿下眼高于顶,看不上那等庸脂俗粉,日子久了众人不免暗自疑惑,莫不是上次伤着了什么不该伤的地方,否则一十六岁、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不要睡女人呢? “噗——”朱持晖正喝茶呢,一张俊脸登时黑了,“他们这是说我肾亏??” 惊喜 李持寿不好说他们不是以为你肾亏,而是以为你命根子受损,所以阳痿,打个哈哈赶紧糊弄过去:“袁大哥那头,二哥打算怎么办?” 方才他领他下去安置,发现袁虎的左手少了两根手指,这几年当是吃了些苦头的。经过这些事情,寿哥儿深觉忠心难求,颜表姐死了这么久,他还记着她的儿子,不比树倒猢狲散的那些人更加难得和可靠吗?故依老叁的意思,留他在此处做个亲卫副将也没什么不好,但没想到朱持晖一口回绝:“我对他另有安排。” 什么安排?叁爷没再追问,他虽然是秦王的亲弟弟,也渐渐领悟了什么叫‘君臣有别’,爹娘都不在了,好容易兄弟重逢,不想再生出什么枝节来,行了礼便躬身退下。 过了几日,雨势渐小,各大船队的领队纷纷松了口气。这年头跑船是要搏命的,除必须的水手、船员、杂役外,还得配备一定数量的打手和护卫,否则一旦遇上大风大浪,很容易就被沿路的水匪杀人越货,尸骨无存。 下船后李持盈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在船上时因为总是反胃看了船医,医生说是晕船,也没开药,只让她回去躺着,可怎么上了岸还是恶心干呕呢?吃坏肚子也没有只吐不泻的吧?严璋见她人都折腾瘦了一圈,想办法另外请了个女大夫来,女医生一把年纪、头发花白,把了脉又看舌苔、眼白,完了丢下一句:“娘子上次来小日子是什么时候?” 把她震到了九霄云外。 离开北京后经期就一直不准,最严重的一次晚了整整十日,再加上和玉倌同床也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没中彩,她就压根儿没往那个方向想。 “大约、大约一个半月前……”李九呆愣愣的说,“但是量很少。” “睡得如何?” “近来总是爱困,睡不够似的。” “食欲呢?” “倒是不怎么想吃东西,吃多了早晨便恶心,偏又吐不出来什么。” 大夫嗯了一声,盖棺定论:“娘子这是有喜了。” 说着提笔开了几张药膳食补的方子,离开前还顺嘴和外间的严璋道了声贺。 严璋:“???” 屋内的李九被这惊天大雷炸得半晌回不过神,她刚刚说什么?有喜了?而且已经两个月了?那、那就是八月初的那次,或者七月末……等等等等,她是不是应该先写信和玉倌说一声?他生得那么好,孩子也一定很漂亮…… 等下,有喜到底要注意些什么啊?她依稀记得前世的妈妈照顾小姨怀孕,列了长长一串的孕妇禁忌,现在的医学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这是不是得找个积年的嬷嬷问一问? 过了约一柱香时间,严璋顶着一张便秘脸走过里头来,欲言又止:“你该不会是……” 她努力克制了,可还是一张嘴就露出一个傻笑:“我有宝宝了。” 未婚先孕在叁百年后且称不上光彩,何况如今?表哥默念了半天乱世乱世,一切从权,平复完心情才道:“那、那要不要给你买个丫头?你这个,你还能做活吗?” 一路上他都表现得非常顺从,仿佛对这次出行没有丝毫抗拒或不满,表妹心知多半是在火器厂里累怕了,再不然就是正权衡利弊、静观其变——官宦阶层出身的人很难对白衣教或天国政府生出多少信心,因为几千年来官僚们信奉的都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在他们眼里,所谓天下大同、人人平等不过是哄骗百姓的又一张大饼。 李九从来不和他争这个,反正他现在老老实实的,听话又顺从,心里那点小九九就只当不知道吧。来到南昌后众人十分低调,花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渐渐摸清敌情:怪道庄王政权能强撑至今日,美洲佬撤军前资助了一批火器弹药,庄王又手眼极松,称帝后把麾下臣僚封赏个遍(奉承几句就给个国公那种),一时间居然也吸引了不少人围聚在他左右。当官的多了,财政不免吃紧,可不就得从百姓身上吸血了?君臣齐心,把封地内的每一寸地皮都刮了好几遍,有本事的想法子走了,剩下一部分贫农去哪儿都没差、一部分大地主舍不得祖宗基业,依附于县官知府,一面捏着鼻子层层缴税,一面着人四处采买漂亮女孩儿,不敢误了陛下的炼丹大计。 今年流年不利,赶上长江发洪水,这才暴露出不容忽视的剧烈矛盾。 对付这么一个昏君,李持盈等人要做的便是尽可能融入各个阶层,努力发展教众,必要的话组织民兵反抗官府。她是女人,又带着个儿子,天然更易令人放下戒心,经过叁轮讨论,青龙宗给她准备的人设是‘被亲爹卖给洋人做小妾,洋人离开后回不去娘家,唯有不远千里投奔姐姐姐夫的凄惨汉人小娘子’(……),严璋作为路见不平仗义相助的同乡书生,许多事不便出面,得靠她先打响头阵,故有此一问。 “也是……”别的不说,她的肚子瞒不了人,总不能还是洋人的种?生下来就露馅了啊! 不等她想出一个解决办法,严璋低声问说:“你真的不后悔吗?你……喜欢那个人吗?” 手足 喜欢不喜欢的,严君自己先红透了脸,和她谈论这种闺阁话题就像旁观李逵绣手帕,哪哪儿都不自在,偏他自诩兄长,不能不多这一句嘴。哪怕是太平年代,女孩子没有娘家、没有婚书媒聘作保障,教人平白欺负了也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罢了,趁月份还小,要么赶紧写婚书办婚礼,要么……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若是喜欢,就该叫他叁媒六聘一道道过,哪怕只是走个过场也胜过如今这样不清不楚。若有哪里不妥,趁现在孩子还小……” “自然是喜欢的,”她听懂了他的意思,有点羞耻的快速打断说,“但我不会和他成亲。” 什么?严璋很明显愣了一下,回过神后还有点语无伦次:“可是、可是你刚才——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李某人原本打算靠耍赖蒙混过关,转眼看到他脸上货真价实的震惊和担心,内心挣扎了一下,又低声补充一句,“这样不好吗?宝宝可以跟我姓,也不用应付公婆妯娌、七大姑八大姨。” 妾通买卖,妻又能好到哪里去?穷苦人家日子过不下去时卖妻卖女都是寻常事,女人稀缺的年头甚至有换妻、典妻的风俗,她不能接受将自己的命运全盘交到另一个人手上去,哪怕她很确定白休怨不会打她,更不会卖她。 有时候李持盈觉得很心虚,想不明白玉倌到底喜欢她什么,容貌不是顶顶绝色,身材也不是一等一的好,在他面前总是犯蠢,武功更是微薄到不值一提,他怎么就敢这样毫无保留的喜欢她呢?男女关系中人总是下意识地衡量‘他爱我多一点’还是‘我爱他多一点’,李九也不能免俗,因此她总想尽可能的多回报他、多取悦他,不管是在对方生气的时候努力收拾起耐心还是在床上…… 想到这里脸颊发起烧来,该说是幸运吗?玉倌的身体与她非常合拍,光是想到下身就会分泌出水液。 严璋毕竟不是不懂人事的毛头小子,一见她这副形容就猜出了七八分,登时耳根、脖子红成一片:“我只是担心你后悔……难不成你真的打算在这里呆上一辈子?” 小娘子摸摸肚子,缓缓摇了摇头:“我给持晖写过信。” 但不知道是路途遥远还是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分两路寄出的两封亲笔信都如石沉大海,全无回音。九月天军夺回了徐州,英军、普军被迫北进,听说惠王有意与他们接触,无奈朝堂内部先分出了主战主和两大阵营,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一面是民心,一面是秦王,又有洋人敌我难辨、狮子大开口,一个月来应对得十分吃力,照这样下去,快的话明年小秦王就能一统北境。而到那时……分踞在帝国南北的两大政权,秦王集团与白衣天国就不得不正面对立。 她不愿意与他为敌,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关头只怕会想尽办法回到他的身边去,但……其实李持盈的心里没有底,一别近叁年,她都变了,晖哥儿是不是也变了呢?她还记得小时候对着西藏小土司畅想朱持晖长大的模样,可当他真的长大了,她发现自己完全想象不出来持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大人,五官长开后是更像李沅还是公主?高还是矮、胖还是瘦? 假如知道润哥儿还活着,他是会高兴还是忌惮?当他得知她有了宝宝,宝宝的生父还与倭国人联系紧密,他会动念除掉玉倌……甚至她的孩子吗? “妈妈……”不知不觉过了叁点,里头的李泽午睡醒了,揉着眼睛满地找鞋,“我要喝水——” “算了,你先歇着吧。”严璋算是怕了这个小崽子,每回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杀父仇人,不是,他也没怎么欺负过他吧?最近倒是突然转了性子,肯跟他打招呼了,就是眼神中透着股委屈和不情愿,还不如不打(……)。 两个大人一般的神色古怪,李泽瞬间警觉起来,鞋也没穿就扑过去抱住妈妈,把脑袋埋进妈妈怀里:“舅舅怎么在这?” “穿鞋!”真是当了几年便宜母亲,渐渐当出经验来了,她给他把鞋子穿好,“舅舅来自然是找妈妈有事啊。” 润哥儿两手捧着茶杯,扭糖似的赖在她身上:“什么事?舅舅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真是好明显的逐客令……严璋清清嗓子,捏着鼻子主动告辞:“那我先走了。” 留下母子两个说悄悄话。李持盈给他喂完水,又整理好衣服和头发才慢吞吞的说:“妈妈怀小宝宝了,润哥儿高兴吗?” 李泽眼睛瞪大,左右看了看:“小宝宝在哪儿呢?” 她被他逗笑:“现在还在妈妈的肚子里。” 他又低头看她的肚子,过了约一柱香时间:“它是什么时候钻进去的?我怎么没看见呀!” ———— 下周就能姐弟重逢惹,哼哼哼~~~ 客心 都说怀孕前叁个月最难受,除了孕吐、多眠嗜睡之外,李九倒没觉得如何辛苦,就是整个人提不起劲儿,大家体谅她是孕妇,加上计划执行得相当顺利,竟也没出什么岔子。白衣教的通信网络很是发达,写给玉倌的信寄出去不到五日,某天清早,伴着李泽清脆无比的一声‘爹爹!’,白某人大变活人般突然出现在了南昌城——不知是打哪里赶来,十颗指甲裂了六颗,嘴巴也皴破了皮,稍一张嘴就丝丝缕缕的向外渗血。 他看着她,一脸傻呆呆:“……是真的?” 她没想到他会出现,被他的这副尊容吓了一跳,待要打水来给他梳洗,白休怨抢先将人一把抱住:“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从前她说喜欢孩子,其实他一直没有太多实感,这辈子父母缘浅,说实话长到如今的岁数也没能彻底明白父母子女一场究竟是什么感觉,润哥儿固然可爱,毕竟不是亲生子。这会子乍然听说她肚子里有了一个他的孩子,他们俩的骨血相融,十个月后就将结出一个全新的生命,白休怨好像终于体味到了古籍中记载的‘洗经伐髓’,他和这个世界头一次有了切实可依的联系。 傻爹爹一路披星戴月,身上、头发里都有股淡淡的草药味,她猜测可能是他身上常备药品的缘故。李持盈喜欢这个味道,窝在他胸口咯咯坏笑说:“是做梦的话怎么办?” 听到她笑,他也跟着笑了,仿佛漂泊多年的人一朝踏上陆地,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喜意:“你难不难受?哪里不舒服吗?” “月份还浅呢,”她摇头,吊着他的脖子小声撒娇,“听她们说后头肚子大起来才辛苦。” “……那到时我替你捧着?” 她笑不可抑,故意瞪眼:“为什么要‘到时’?你现在就抱我!” 来南昌前洪方彦道有事雇他去办,掐着八九月交替的点将他派了出去,白休怨心里未尝不明白这是李持盈在体贴他,她不想他难办,于是便也装作不知道,反正饶州距离南昌不远,有什么事一两日就能赶到。 一路公主抱回卧室,李持盈满意了,分出脑子问正事:“天军打回湖州了?” “嗯。”继苏州大捷后,天国水师又立大功,短短几个月内接连夺回了湖州、嘉兴两座府城,算上重新通车的南北大铁道,南直隶可算是基本恢复了元气。再往南便是杭州、绍兴,加上半入囊中的南昌、临江、广信,白衣天国的版图首次扩张至荆楚地区,且有继续蔓延的趋势。白君简单梳洗了一下,怕她累着,主动抱了李泽在膝上:“我来的时候看到好些官兵模样的人,是怎么回事?” 这个她还真知道:“庄王麾下有个于将军,听说是浙江沦陷时逃来投奔的,就约等于宋高宗那会儿的岳飞吧,治军打仗很有一手。得知南昌王宫遭到了民兵袭击,即刻赶回来勤王护驾,那些官兵就是他手底下的人。” 就是可惜,这人和岳飞一样不得主君信任,有用了扔出去打仗,无用时只管丢在一旁,也不知道触了哪位神仙的霉头,庄王满以为他是要借势逼宫,宫门都没让人家进,跪在门口被太监骂了个臭死,然后关进自己府里面壁候审了。 李泽半懂不懂的,拿这些当故事听,闻言晃着脚道:“坏皇上!他怎么不走呢?” “走到哪里去?”润哥儿渐渐长大,李持盈不肯拿他当小孩糊弄,一本正经地道,“南边通没剩下几位藩王,其他人要么不如庄王封地大、兵马多;要么事不关己,毫无野心;要么干脆就被庄王灭国了。譬如那个怀王,儿孙不孝,老子前脚咽气,后脚儿子就把辰州府、铜仁府一并割给了庄王,怎知庄王想他的银矿,还是叫于将军打得他败家破业。” 因此这于将军颇有些官声,不论平民百姓还是秀才士子,新派抑或旧派,对他都存了叁分同情。虽说只要是当官的就干净不到哪里去,他手下养着好几千人马,平素免不了要和贪官污吏同流合污,然而这已经称得上是难得的忠正之人了。 白君捂住李泽的耳朵,忽然问说:“假如他此时斯……去世了呢?” 她肚子里怀着孩子,一时口快,竟忘了孕妇听不得这些脏字污词。 李姑娘眼皮一抽,他的话提醒了她,于将军若是此时死了,不论是绝望自杀还是被秘密鸩死,南昌……不,荆楚是不是就到手了? 李九有一瞬间的怔忡,她居然也变成了这样的人吗?为了一己私利,罔顾他人之生死,更可怕的是……她没有生出阻止自己的念头。 “怎么了?”见她打了个冷颤,白休怨以为她冷了,握了握她的手,又起身去拿厚衣服。李持盈正欲回答说没事,一抬头,严璋抓着只鸡毛掸子,满脸复杂地站在门口。 李剑诗 白衣教的其余教众分别潜入了附近各个州县,现在南昌城中只剩他们二人,外加一个教名‘黄仙’的中年女子,大清早听见男人的声音,严璋只当是进了贼,提着鸡毛掸子就冲了过来—— 双方头一次见面,彼此都在心里震了一声:好夺目的皮相。哪怕拎着个鸡毛掸子,严君也不见任何狼狈邋遢之感,仿若九天仙君下凡尘。他穿一件蟹壳青色的直裰,束着一头乌油油、似锦如缎的好头发,为了拉拢本地读书人,这几天还破天荒戴了冠。 严璋看白休怨就更是百感交集了,虽然没有切实的凭证,他猜测眼前这个人就是李持盈腹中骨肉之生父,臭丫头从小喝金咽玉,果然眼高于顶,见到他的瞬间脑子里依次闪过八个大字:颜如舜华,雌雄莫辨。一直以来严璋都对自己的长相颇有自信,五官比他端正的不如他气质出尘,风姿出众可以与他比肩的多半长得不如他,冷不丁见到一个全方位压过自己的,脸色不禁有些难看。 两个男人一坐一站,都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李九只得站起来互相介绍:“这是我表哥严璋,这是……宝宝的爹爹,白休怨。” 话没说完,两边都伸出手试图扶她坐下,一瞬间气氛尴尬到了极点。严君将鸡毛掸子随手搁下,微微一笑道:“原来是白君,久仰白君大名。” 白休怨看了她一眼,纯属给面子般也牵了一下嘴角:“这几日多谢表兄照拂。” ‘表兄’二字好悬没把严璋的槽牙酸倒,两个人差不多年纪,谁是兄谁是弟还不好说呢,再说严氏官宦人家,什么时候跑出来一个泥腿子亲戚?李持盈敏锐地感觉到他们俩不太对付,抢先一步开口送客:“我这里正少一个鸡毛掸子,多谢严君送来。这几日天气不好,没的吹了风,风寒一场就是我的罪过了,快回去吧。” 严璋走出两步,回头看着她:“……白君就住这里?” 这回不等她说话,白休怨淡淡插了一句:“孕期种种不便,住在这里也方便照顾。” 人前脚离开,后脚白某人挟着李泽扎马步去了(……)。从前他或许会和她拉一拉脸,算是变相的吃醋,如今她双着身子,他不想也舍不得她再为这点鸡毛蒜皮担忧为难。 漂亮是漂亮,比他还差着些,她喜欢容貌出色的人,他一直做她身边最出色的那个不就完了?拾掇自己有什么难的?不过略费些功夫。 毕竟人小,站了没一会儿李泽就腿软了,他喜欢耍剑,对扎马步可没什么热情,偏生爹爹妈妈都压着他,只好不情不愿的跟着爹爹站桩练功。白休怨没有刻意在他面前展示过武力,岁数摆在这里,也不可能刻意对个小娃娃要求什么,他不肯松口放他休息是因为乱世凶年,强健的体魄是人能给自己上的最后一道保险。 “哪怕练不成当世高手,锻炼锻炼身体总是好的。” “爹爹见过高手吗?”李泽额头上挂着几颗黄豆大的汗珠,不忘咬牙和他八卦,“多高啊?和他们……打过架?” 他蹲下把他的手臂拉直:“自然见过。”顺道又鼓励一句,“只剩一会儿了,坚持下来就给你买糖吃。” 不远处的李持盈默默腹诽,岂止见过,死在你‘爹爹’手上的高手不知凡几,也就是他纵着你,否则只练这么一小会儿功还给你糖吃。转念想到白休怨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过来的呢?万一生的是儿子,他会不会变身严父,揪着儿子叁岁开始练童子功? 晚间滚在床上嘀嘀咕咕着和他这么说了,白某人表示十分无语:“如果像你,更喜欢从文,那我当然不会逼他啊。” 一接到信就急匆匆赶来,她有点惊喜、有点得意,还有点安心和放松,闻言半支起身体说:“如果我想要宝宝跟我姓,你会答应吗?” 倘若她还是李乡君,这根本是毫无疑问的事,他的姓哪里有她的值钱?只不过如今礼乐崩坏,什么乡君郡君都做不得数了,方有此一问。白君的心一软,他知道她不是在乎宗族或爵位,李持盈和他一样,只想要一个没有隔阂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本来也不是很喜欢白这个姓,白休怨思忖片刻,摸着她的头发道:“可以是可以,但宝宝的名字里也得有我。” “李白?”话刚出口她就忍不住笑出了声,蹭名人福气蹭上瘾了不成?若是没有作诗作赋的天分,到了上私塾的年纪非被同学们笑话死不可。可是李白不行的话……她在大脑里检索半晌,忽然灵光一闪,此时李白已经被称颂为诗仙,而提起诗仙李太白—— “李剑诗?” 入秋后雨水渐渐少了,脆如纸壳的南昌城在经历了于将军之死、民兵第叁次攻城后终于彻底崩溃,愤怒的民众将庄王的皇后、皇子和公主从雕梁画栋中拖将出来,有的砸死、有的烧死,至于庄王本人,虽然侥幸在侍卫的护送下逃出生天,不出半日就被抓了回来,斩首于菜市。 接下来的主要工作便是救灾,天都源源不断地运来粮食、种子、药材及重建屋舍用的木材、石料,大灾过后易有大瘟,每个人忙得脚打后脑勺,恨不能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年前的某一天,青龙宗的桩子忽然递了信来,要她速回天都一趟。 人都知道孕妇身子笨重,再说年关将近,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不会这样急吼吼的催她回去,面对白君阴冷如冰的眼神,对方硬着头皮吐出一句:“上头的事我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仿佛、仿佛是有什么人指名要见龙姑娘。” 各人心事 要他说也觉得这事做得不地道,挺着大肚子忙前忙后几个月,到了摘果子论功劳的时候反把人家叫走了,怎么怨的人恼?可他是青龙宗的老人了,打从心底里不觉得洪方彦是那等过河拆桥、容不下人的上级,若是,也不能有这么多人死心塌地地追随他。再说青龙宗都多少年不进新人了?宗主特意把龙姑娘派到南昌,放她与各位元老共事磨合,分明是器重、抬举她的意思,所以说来说去,当是真有什么要紧人赶着见她吧? 天都城里洪方彦饮罢浓茶,又将严家族谱拿出来过了一遍,说起来不是大族,可也林林总总五房人头,儿孙成群、姻亲无数,短时间内想从中找出一个姓李的姑娘无异于天方夜谭——她甚至并不一定姓李。故洪方彦叹了口气,仍将那几页纸放下了。 这当口把人叫回来一是为了草拟条约,洋人叫杀得惨痛,翻过年去就该想法子求和了,先拟定了章程方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其二……便是因为正在驿馆里住着的秦王来使。 不知道秦这个字是否真有什么天定之意,哪朝的秦王都是秦王,小秦王势头迅猛,逼得惠王不得不大开方便之门,允许洋人在封地内烧杀抢掠、兴建教堂以换取他们的军队和火器,十一月底时战况陷入胶着,他想过北边或许会派人前来订盟,但没想到来使指名道姓,要见‘登上过英国报纸的龙姑娘’。 那之后玛格丽特又写了几篇实事报道,提到过几次龙姑娘的大名,但都是一笔带过,他猜测她们私下里有些书信往来。按照一般政客的思维,起初他也以为这是凤孙授意的一次下马威,‘别以为我们对你们一无所知,我们殿下连宗主身边的一名小小教众都能喊出名字’,很快他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姓袁的使者异常坚持,道:“一应事体等龙姑娘来了再说。” 说句诛心的话,现阶段洪方彦没有考虑过渡江北上,他设想的最好的结局便是与朝廷划江而治。一来北人对西洋人颇多抵触,骨子里还是勤王忠孝的那一套,叁五年间将之同化几乎没有可能;二来,因为他提议保留南京紫禁城,作为建筑或城内景观,不少教众怀疑他似有称帝之心。 共和制的一大弊端便在此处,没什么资格不资格的说法,只要能得到百姓的拥戴和支持,人人都有成为大总统的可能。白虎宗、孔雀宗知道他孑然一身,身后没有一子半女,暗中发力,瞄上了第二任大总统的位子。 哪怕清洗了倭人势力,洪大总统不至于天真到以为从此白衣教就成了铁板一块,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这原是极寻常的事,只是这样一个人心各异的天国政府如若对上猛将如云的秦王集团,会发生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也许龙姑娘会知道吧,她和他不一样,还很年轻。 * 天可怜见,赶在腊八之前李持盈顺利回到了南京,好在今冬不算很冷,河道还没结冰,否则这一路上有的辛苦。五个多月的肚子瞧着已经有点吓人了,走动坐卧须小心翼翼地捧着,腿脚也时常抽筋,洪大总统见她面色雪白,精神虽好,通身大有憔悴之态,一瞬间竟有点理亏和心虚。 “是我不好,没想到妇人妊娠这样辛苦。” 他一个老光棍,又没娶过妻,当然不会知道这些。回来都回来了,李持盈不是来和他算账的,便问:“宗……如今该叫大总统了,大总统说的急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洪方彦示意她坐下,沉吟着放出了今日第一个大雷:“小秦王有意结盟,半个月前派了使者来天都。” 一个小时后她在临时办公楼的会客厅里见到了第二个——袁虎两鬓斑白,看着居然有五六十岁似的,与她相对无言半晌,张着嘴道:“……乡君别来无恙。” 一别数年,恍如隔世,李九站在原处,睫毛一眨眼泪就掉下来了:“袁护卫怎么……” 是了,他是朱颜的人,找不到她和润哥儿的情况下首选当是投奔凤孙。袁虎见她大着肚子,吃惊之余也忙乱起来,急急让座道:“乡君身子不便,咱们坐着说话。”又令人将茶水都撤走,换花茶或牛乳来。 “……等我赶回城郊,却不见了乡君和小公子,连那几间房舍也被一把火烧了干净,便疑心是附近的贼匪捣鬼,想法子混进了他们山寨。”那两根手指就是当日入寨的投名状,不过这种血腥的事还是不要说出来污染孕妇的耳朵了,“花了几个月功夫打探清楚人不在寨中,我便寻了个空儿悄悄遁走,往洛阳去了。” 洛阳、松江,甚至她母亲严茵和祖母宋氏的祖籍,能找的地方袁虎一一找了个遍,仍无所获后只得暂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安慰自己只要小公子还活着,时机成熟后总会有消息传出。 “恕袁某冒昧,敢问乡君,”他始终没有提起凤孙,见四下无人,甚至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公子还……还活着吗?” 李持盈重重点了点头:“袁护卫放心。” 直到此刻她才生出了一点‘不负朱颜重托’的释然感,她没有辜负郡君的信任,虽然可能养得不好,但她尽了最大努力,努力把李泽平安养大了。 “我给起了个小名作‘润哥儿’,这几年都这么混叫着,回头袁护卫见到他就知道了。” 胸口的玉扳指隐隐发烫,袁虎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告诫自己人皆有私,这李乡君未必不会撒谎,一切得等他见到小公子再作定夺。 “对了,”李九现在不能久坐,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无意识地揪着衣摆,到底还是将盘桓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持晖如今怎么样?怎么会想到派袁护卫南下天都?” 袁虎脸上神色未变,也许血亲之间真有所谓的心灵感应吧,那日凤孙对他说怀疑南边的龙姑娘就是李乡君,他还深觉诧异,追问说可有依据?毕竟好端端的,乡君怎么会和反贼邪教混作一处?朱持晖冷静道:“没有依据,但我觉得她是。” “秦王殿下现在江北,”对上她期待又忐忑的眼神,袁虎深吸一口气,“一旦确认您在南京,即刻就能过江。” 一江南北 李持盈的瞳孔一缩,像被凭空出现的五百两黄金击中,第一反应就是左右四顾,再次确认没有第叁个人在场——一方面是不敢置信,姐弟叁年未见,她恨不得长了翅膀立时飞过长江去;另一方面,不知怎么她有点心虚(……)。这心虚没有来由,分明、分明她给他写了信,是他置之不理在先,要虚也该是他虚! “胡闹,这种关头怎么能让他只身赴险?”回过神后李九打了个磕巴,苍白的两颊因此泛出血色,“你们也不知道劝!” 袁虎好笑道:“殿下的脾气,乡君还不清楚吗?” 他是肯听人劝的人吗? 她就那么一问,闻言也便偃旗息鼓。事到临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难道还能躲他一辈子不成?只是连轴转了近一年,江对岸的情形究竟如何光凭报纸不能尽知,听说他连收彰德、怀庆、卫辉,逼得惠王与被迫北上的部分法军、普鲁士军队交涉媾和,看似民心所向、风光无限,个中艰辛只怕不足为外人道。 自古打仗就没有轻松的,战术战略、排兵布阵、粮草供给甚至是水面下的势力平衡,再是天选之子,毕竟只有一十六岁。惠王未灭,他却挑在这个时候亲自南下,除了政治考量,是不是也因为她呢? “殿下骁勇,又知人善任、赏罚分明,虽说年轻,在军中的威望极高,倒不至于压不住人。”袁虎话风一转,“只是过了年就十七岁了,老大人并诸位大人们开始操心殿下的终身大事,他不堪烦扰,正好躲个清净。” 在凤阳城滚了一圈,又在南京和南昌泡了一年,李九听得懂他的话外音。 臣子们争的是主君后宫的位份吗?谁吃饱了撑的,要去管君上睡哪个女人?他们真正争的是太子母家的名位,今日李家在朱持晖身上得到的好处光荣,来日都将一分不差的落到自己头上,想李氏沉寂了这么些年,眼看要倒了,临了又冒出一个小秦王小凤孙,祖坟冒烟一般立刻起来了,直接重回权力中枢!一步登天之速、烈火烹油之势,怎么能不令人眼热? 懒得吵吵就干脆躲出来,倒像他会做的事(……)。 “说了这么一车话,乡君是不是累了?若是方便,袁某厚颜想求见小公子一面,也算了了郡君交代的最后一件差事,成全我这些年的心愿。” 方才袁虎使了个心眼,故意没将肾虚阳痿的传言说给她听,一则顾忌她是女流,又有着身子,担心这些污言秽语脏了她的耳朵;二则,他正欲借此试探她的态度。 兄终弟及古来有之,但在先帝,也就是朱颜有所出的情况下,小公子才是帝位最名正言顺的接任者,当日状况危急,郡君没来得及指名道姓的吩咐他要将国玺交给谁,他也曾犹豫过是不是直接献给秦王更好,然而为人臣的本能令他悬崖勒马,暂时压下了这件事。如果公子聪明伶俐、不逊秦王呢?如果公子长大一些,生出了君临天下的野心呢?一旦朱持晖有了自己的孩子,朱颜之子距离龙椅就将一步远、步步远。 外甥再亲,亲不过儿子,这是人性,他无法扭转也无从苛责。 那就只有趁现在,趁朱持晖还年少,趁天下还没有大定,倘若小公子有继承母亲衣钵的雄心,他把自己这半条命还给他也没有什么。太平盛世时不觉着,九州乱起才明白,一个明事理、肯实干的主子多么难得,怪不得古人要说呢,‘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李持盈被今日的第叁道大雷震得脑袋嗡嗡,整个人处在一种亢奋激动又不知所措的情绪里,直到两人分别登车才反应过来不对。 袁虎名义上是秦王的使臣,可这几个小时里只字未提秦王的诉求,一味与她叙旧,要知道他来南京已有半个多月,便是持晖不催,他自己就不着急回去吗?之前还可以说是为了确认‘龙姑娘’的身份,见到她、验明正身之后依然没有半点要谈正事的意思,话里话外都在打听李泽的近况…… 天都城经过重新规划,分作了商业、住宅、学堂叁个大区,途径应天女子学校时骡车咯噔了一下,李九胸口一痛,紧接着听到车外传来熟悉又恍惚的声音:“……他也算守诺。” 朱持晖裹着大氅,一开口便呵出一团白汽,孙钊、秦力两个护卫左右,闻言凑趣道:“听说那大总统上任后有意减免学费,好叫百姓家的女孩子也能读得起书,如今南直隶上下交口称赞,恨不能把他夸成再世佛陀。” 不管居心如何,总之这招成功赢得了女人,尤其底层妇女的支持,哪怕做不成官……议员,能读书明理也是好的。 “殿……少爷,那儿好像在散腊八粥。” 明天腊八,天国政府辖下一个名叫‘老幼堂’的衙门在城内扎了好几个粥棚,煮了几大锅腊八粥赠与穷人或乞丐,朱持晖注意到他们中的一些颈带十字架,想是基督徒,周围行人也未露惊慌之色,最多只是偷偷投去一瞥。 ‘难道我们不是大明的子民吗?’小秦王回想起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杰弗逊带着无穷怨气和透顶绝望吼出的这句话,他对白衣天国生不出太多恶感就是因为这个吧?亲眼见过方知道,原来他们真的只是一群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少爷,此处人多,您不能乱走!少爷!” 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孙钊唯恐出现纰漏,恨不能把他揣进兜里带着走,冷不丁见到有人过来,好险就要拔刀。 朱持晖摆了摆手,回头时忽然眼皮抽跳:“刚才——刚才那是不是袁虎的车?” 故人何往 马车才刚减速,伴着一连串急促轻悄的脚步声,朱持晖单手一撑,直接翻进了里头的车厢。赶车的车夫吓了一跳,李持盈生怕他乱喊乱嚷,引起什么骚乱就糟了,按住车壁想也没想的脱口道:“没事!你先下去——” 一声马嘶,四目相对。 她很少有语塞的时候,不管遇到什么事、对着谁,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大脑一片空白,哪怕像见到袁虎那样哭一哭也好,偏偏眼睛干巴得挤不出一滴眼泪。几个小时前她还在脑内设想与他相见时要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式,现在人真的出现在眼前,她却找不着舌头般甚至说不出半个标点符号。 她很想他;她梦到他死了;她在凤阳城里吃到一种青梅做的点心,酸甜爽口,咬第一口就知道他一定会喜欢……太多太多的情愫堆涌至胸前,李持盈努力半天,艰难吐出一句:“你来啦?” 就好像她只是在闻笙馆里歇了个中觉,就好像昨天他们才刚刚分别。平心而论朱持晖的样貌没有改变太多,个子窜高了一点,皮肤晒黑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方才骑马追过来的缘故,脸颊和鼻头透着点红。他戴着发冠,那股子青涩的少年意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久经历练的干练和果决。“等下,你怎么现在——”她想起袁虎说他只身潜在江北,难道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接到消息渡江而来了吗? 这情报系统不比白衣教强上百倍? 朱持晖眼也不错地盯着她,从她进京起,不,应该说从她出生起李持盈就是大明最顶端的那一拨贵族仕女,她没有过过节衣缩食的日子,甚至没有被慢待过,所以当‘真的是她’的震撼和欢喜逐渐消退,他不可避免地发觉了她的狼狈。 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病恹恹的,从小绫罗穿遍、珠翠满头的人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日子里居然只穿了一件家常不过的水红色袄子,别说金银首饰,她头上连一根像样的发簪都没有。 “你冷不冷?”他下意识地想要过去捂她的手。 车外传来嘈杂的人声,袁虎见到孙钊与秦力,面色不由一顿,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几个路过的天国官员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其中一个想必认得李持盈的车,还大着嗓门喊了一声:“龙姑娘?” 李持盈如梦初醒,眼疾手快,一手护住腹部一手将朱持晖连拉带拽地拖进车内:“……天气太冷,闻到曹婆婆烧饼的味道就走不动路,让您见笑了。” 她是孕妇,嘴馋一些也不奇怪,那几个官员相视一笑,见无事发生便都散了。倒是车里的朱持晖瞪大双眼,似乎刚刚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她已经很多年没在他脸上见到这种类似呆滞的表情。 过了约五分钟:“你这是长胖了还是……还是有了?” 许是为了答应他,肚子里的小家伙忽然踹了她一脚,连日奔波,今天又费了半日的神,情绪波动极大,李持盈忍不住闷哼一声,身子跟着一缩。晖哥儿顿时慌了,也顾不上问是哪个王八蛋狗杂种不要命了,竟敢这样欺侮她,扭头吩咐秦力:“附近有没有医馆?去最近的医馆!” 本来没有什么,她特意向生育过的妇女取了经,知道这个月份胎动是正常现象,但他的反应太大了,大到让她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点‘要不就先这样蒙混过关’的侥幸心理(……),嘴上说着不必,身体已经异常诚实的卸了力气,呈虚弱状向后仰去。 朱持晖见此不由更急,打小听说的各路夫人小妾孕期斗法、一尸两命的八卦传闻争先恐后冒了出来,颜姐姐怀孕那会儿他常去荣王府探望,听那里的老嬷嬷们说这时若得不到补养,伤孩子更伤母体。 怪不得脸色那么差,被困在这么个鬼地方,怕不是连碗燕窝也吃不上!母亲都没有营养,何况肚子里的小杂……小娃娃!! 秦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听殿下的声口像是十分要紧,便也二话没说,一面派人打听附近开门的医馆一面抢过车夫的位子驾起车来。李持盈靠在他身上,鼻尖能隐隐嗅到他身上的皂角香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终于高过了她,这样歪下头来,恰好倒在他的肩窝处。 生怕她有个好歹,朱持晖努力给她暖着手,又问:“冷吗?肚子疼?” 演戏须得演全套,这会子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李某人唔了一声,硬着头皮说:“不冷,也、也没有很疼……” 那就是还有点疼。小秦王此刻又急又躁,杀心极盛,好在秦力办事得力,很快把马车驶到了一家开门坐诊的医馆面前,还体贴地花钱清了场。 “少爷,到了。” 胎气 医馆占地不大,今日负责看诊的是个相对脸嫩的青年大夫,见到这架势并不慌张,反而一脸镇定地告诫朱持晖:“声音放轻些,这样一惊一乍的更容易吓着孕妇。” 多少年没人这么和他说过话,虑及人家是医者,小秦王硬忍了那点诧异与不快:“家中女眷身子不适,烦您瞧一瞧,看是针灸还是开两剂药。” 受白衣教思想的熏陶,大夫不是很看得上他这副‘老子高人一等’的态度,凭你什么权贵豪门,要看病就得排队,若是仗势欺人,叫仆役将病人们都驱赶走还能说上两句,偏是给了银钱劝人家走的,想刺也无处下嘴。 “先躺下吧,”到底医德尚存,做不出对病人甩脸子的事,深吸一口气后大夫温言与李持盈道,“娘子将手腕伸出来,再教我看一看舌头。” 一半是焦心,一半是觉得应天的大夫怎么如此粗俗无礼,朱持晖的脸色不免更黑。哪怕是他也能瞧出来,她的这个肚子已经有了点月份,再要打掉怕是伤身,只是嘴上仍不死心的多问了一句:“情况如何?现在用药是不是落不掉了?” 话音未落,医生病患齐齐变了脸色,孕妇本人没来得及出声,大夫先勃然大怒道:“五个多月的胎儿,再几个月就要临盆生产,此时用猛药强行落胎是嫌妇人的命太硬,非要闹个一尸两命不成?!” 心中止不住惋惜,小娘子年纪轻轻,怎么摊上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畜生夫主!自己衣着华贵,好好的孕妇只得布衣棉袄,通身上下一点装饰也无,便是心疼钱财,看在孩子面上也不至于如此!虎毒还不食子呢!! 一听这声口李九就知道误会了,又怕朱持晖一怒之下暴露身份,又担心大夫再口出妄言、进一步激发矛盾,半支起身体急道:“不是、他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必替他说话!” “你做什么?!” 吵了没几句,忽然手臂一软,李九重新跌回了坐榻上,小腹一抽一抽的隐隐作痛,她能感觉到方才下腹仿佛来月事般涌出了一股暖流。迎着朱持晖惊恐万分的眼神,李持盈本就苍白的面孔彻底没了血色,她颤着嗓子:“大夫……不落胎的,我不要落胎的……” 大夫亦赶忙收了脾气,亲自取了针灸工具来:“知道,知道!别着急!” 作孽,这下真的动了胎气了。 饶是身体康健,这一胎自诊出喜脉怀相就不是很好,加上操心劳力,脉相较寻常妇人更弱一些。大夫先给她腰部垫高,施了几针后成功止住了流血,在场诸人纷纷松了口气。想是知道自己贸贸然说了重话,吓着了这位小娘子,再开口时医生的脸上带了两分愧疚之色:“娘子年轻,怕不是头一胎?孕中切忌动怒生气,凡事能看开的就看开些,别的倒是还好。” 她冷汗涔涔地躺在那里,这回朱持晖的语气和缓了许多:“……用不用开几张药膳单子补一补?” “暂时不必,”大夫不耐烦理他,只顾低着头刷刷写药方:“胎儿补得过大,回头生产时就要遭罪了。” 难得吃了人的瘪还不得还嘴,李持盈冲他一笑,似宽慰似揶揄地道:“我没事。” 她知道他没有坏心,一来不清楚这孩子的来历,以他从前的脑补功力,不知误会到了哪个世界的爪哇国去;二来他是男子,又不曾正经照管过孕妇,异想天开也是寻常。当时是她精神太紧绷,又是心虚又是紧张,冷不丁听到‘落掉’、‘用药’,肺腑五脏揪作一团,实在怨不得他。 朱持晖像看个陌生人似的将她看了一会儿,半晌,闷着头坐去她的榻边——不知是不是怕挤着她,堂堂小秦王缩手缩脚,腿也不敢伸直,肩也不敢摆正,不过略沾一沾衣摆:“过会子让人去牙行给你买两个手脚麻利的丫头,这两日先把行李收拾起来……不,算了,也不必收拾什么行李,等我安排好了船只立刻送你回济南待产。我——”声音压低,“我打算封个公主给你,只要有爵位在身,李家再多闲话、李汇再如何胆大包天,不至于拿你或你的孩子怎么样。” 他看得出她对这个孩子的回护之意,说实话心里很有点酸怒交加,不是滋味。明知道不是她的错,短短叁年功夫,他还在原地打转,她却好像已经抛下他,独自一个人变成了‘母亲’,朱持晖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个,被迎头打了个措手不及。来之前他想着他们还能和从前一样,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回不去了,不可能回去,哪怕只是个野种,他不曾错看她眼里的期待和爱意。 “……公主?”李九愣了一下,回过神后迅速表态,“我暂时不走。” —— 来了来了!不同世界观的交锋(苍蝇搓手 秦时明月 人心就是这样微妙,当他远在千里之外,生死未卜,她一度想过混进商人或洋人的船队里偷偷北上;此刻他好好的站在她面前了,全须全尾、体貌端健,她又不自觉的开始恋栈自由的感觉。 去济南之后的人生根本不必想象,首先公主是那么好封的吗?他自己且地位不稳,说话间丢个公主出去,跟着他的那些人怎么肯服?世道再乱、人命再贱,皇室的尊严总还保留些许,须知公主可不是寻常宗室女,是正儿八经的皇家人。其次就是李泽和宝宝,她走了,李泽必定跟着一道走,她还没摸清他对朱颜的儿子是个什么态度,万万不敢带孩子涉险——便是他本人不在意,李汇呢?他手下的将士臣子们呢?润哥儿自幼没能长在他身边,甥舅之间本就谈不上什么情谊,万一遭奸人挑拨,生出事端,她恐怕做不到息事宁人、善罢甘休。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持盈不甘心做个壁花傀儡,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办法穿着华服罗衣,整天无所事事地坐在深宅大院里等候皇帝偶尔的召见,她宁愿如现在一般,被洪方彦不停分派下来的任务砸得眼冒金星、四处奔忙,诚然这些努力并不一定真的能改变什么、扭转什么,至少她努力过,她真心实意的想要为江南的人们尽一份心。 晖哥儿怔了一下:“什么?” 他以为她在婉拒公主的封爵,沉吟片刻后努力说服她:“你毕竟姓李,加恩给你李氏脸上也有光彩,那边的阻力不会很大……” “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姐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他从她眼里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复杂情绪,有决意、有不忍、有迷惘,恍如一团乱线绞缠在一处,这令他本能地直起了腰背,面部肌肉微微绷紧,果然,下一秒李持盈低声道:“持晖,我不是被迫加入的白衣教,亦不是被迫留在这里。” 恰似一道惊雷当空劈下,好半天朱持晖都没能理解她话中的意思。不是被迫……那就是自愿了?她怎么可能自愿加入邪教?她知道邪教那群人想做什么吗?勾结洋人,私造火器,不惜煽动无知百姓以颠覆大明王朝绵延五百年的江山—— 突然他就明白她在拒绝什么了。他不可能坐视白衣教继续向南扩张,眼下还只是江南和荆楚,等他们把两广南疆也纳入腹中就有了和他一较高下的实力,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因此他选在此时亲自南下。泥腿子能有什么远大抱负?顶破天也就是封个国公,余者或晋总兵,或为将军,史书里明明白白的写着应对之法:先招安,然后分而化之。 而她不愿意白衣天国就此瓦解。 “他们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是……”朱持晖从未觉得世界如此荒谬,好像从大娘娘龙驭宾天之后一切事情都脱离了原定的轨道,眨眼间帝国四分五裂,亲人要么阴阳永隔,要么见面不识,他咽了口口水,习惯性地蹙紧了眉头,“难道你真的信他们那篇鬼话?” 什么叁权分立,什么民主自由,白衣天国不是洪大总统一个人说了算吗?那大总统不过叫着好听,本质上与皇帝何异? “百姓多愚昧,朝廷层层选士便是为了筛选出举国最聪明、最顶尖的那拨人,辅佐君王、劝谏君王,如一味放任百姓,教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必然会导致国家的破败。‘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此乃古理。”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法兰西不也复辟了皇帝制度?可知这不过是书生的空想,不可能行得通的。” 她没打算在医馆里和他做辩论,闻言只道:“正因为百姓多愚昧,才不能继续蒙上他们的眼,捂住他们的耳,叫他们温良恭俭让,只管听上头的话就好,不是吗?” 这一问振聋发聩。 他其实知道,或者说能感知到万国正处在一场无形的变革之中,从前列国打仗,你割我一城,我取你一城,最坏也就是如朝鲜、安南一般为宗主国的附属,受宗主国的驱使,如今日不落帝国的舰队出征,是要亡人之国、灭其之种的。 何谓亡国灭种?男人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其形势远比蒙元统治时期更加严峻凄惨。西洋人与汉人可没有什么香火情,他们的大本营也不在此地,大明地大物博,最好的情况便是沦为第二个印度,成为某国国王的王冠上‘最耀目的明珠’。 朱持晖的内心微微震荡起来,但没有被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轻易说服,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空档,门外孙钊叩了叩门:“少爷?” 小秦王清清嗓子:“……什么事?” “外头似有人闹事,咱们人手不多,属下斗胆,还请您尽快离开此处为好。” 他这么一说,里头的一对姐弟都听到了外面吵嚷的人声,李持盈因躺在窗边,还探出头去瞄了一眼,只见半条街上堵满了身穿应天女子学校校服的妙龄少女,有的举着横幅,有的怀抱大字,跟在为首的女孩身后一齐高呼:“强烈反对保留南京紫禁城!恳请上下议院和大总统倾听我们的心声!!” 相持 无怪孙钊等人会以为这是刁民在聚众闹事,首先南直隶的游行示威比北方声势更浩大,工人游行是老传统了,且不像北地只静默着走一圈,人们会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口号,沿途分发海报字纸等物,就动静来说比当年学子们在宫门前静坐示威还要大上许多,吵吵闹闹、人声鼎沸,隔着五里地都能听见声音;其次应天女子学校对江南的意义是不同的,帝国第一所女子专门学校,建校叁十年来培养了不少有名有姓的女官员,校训‘诚朴坚持,励学敦行’,饶是孙钊这等军汉也听说过应天女学的盛名,在北人心中,这样学校的学生不会也不可能如市井泼妇般公然上街抛头露面。 李持盈却很喜欢这种氛围,谁规定女儿家,尤其读书识字的女儿家只能娴静端雅?激进强势方是学生本色,如果连受过高等教育的这些年轻女孩子们都不敢大声说出自己的诉求,其余早早丧失了话语权的农妇、女工、妓女就更没有活路了。 “……她们在做什么?”见她一点没有慌张着急的样子,朱持晖便知道事情不大,当即按下了即刻撤退的想法。一半是好奇,一半是讶然,他忍不住凑过去也瞧了两眼,半晌:“没有士兵或武侯在城里巡逻吗?闹出这么大动静,巡防营也不管?” 最近的骚动和非议李九亦有所耳闻,这事得从洪大总统的生平说起。洪方彦少年时屡试不中,二十五岁时受经济情况掣肘,不得不放弃了科举这条路,转投到工部一位侍郎麾下做幕僚,后来这位侍郎外远调广州、苏杭,接触了不少洋人洋商,他的洋文也便在那几年间突飞猛进。因为碰巧经手了几桩营缮所的公务,又读过一些西洋建筑的书籍,可以说洪方彦是有些建筑学的底子在的,年前在要不要拆除南京紫禁城的专题议会上他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天国应当保留紫禁城,哪怕仅仅作为一道建筑景观,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如北京的那座巍峨皇城,南京或者说天都的这一座同样具备了不可言说的象征意义,它代表了封建皇权,代表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和不可逼视的天子威严,而天国的立身之本便是民主,是反对独裁和帝制,此举无异于将洪大总统自己放在火上烤。 想是有人将他的这一提议添油加醋散布了出去,学生们的群情激愤顺理成章——假如严璋此刻在天都,李持盈第一个怀疑的自然是他(……),奈何人家还在南昌善后,她想他的手暂时没办法伸得这么长,如此一来就只能是白衣教内部斗争了。大总统任期两年,允许连任一届,可眼看小秦王即将一统北方,入主京师,天国能存续几年还是个未知数。 有人心急了。 “实行民主制度,获益最大的便是底层的女孩子们,唯有在这里她们能得到读书上进的机会,而不是被父母兄嫂草草卖掉,只为了换两斤粮食,因此反应最大的也是她们。” 领头的女孩一望即知家境不凡,但整个游行队伍中不乏衣饰朴素之人,这一点上全体女性的利益是一致的。便有那多年媳妇熬成婆,熬得心理变态,只能靠折磨媳妇以获得些许安慰的老妇人,其娘家、族里难道没有女儿?女官数量较男官少、常年遭到男同僚排挤便是因为只要家里有一个男丁,只要父母不是酷爱女儿,读书科举的机会就落不到女孩儿头上。天国‘有教无类’、适龄女童即可读书的政策彻底颠覆了现状。 女人太害怕被打回原状了,一想到要回到过去那种朝不保夕、身如浮萍的日子就禁不住胆战心惊,哪怕只有丁点苗头也要将之掐灭在摇篮中。 “强烈反对保留紫禁城!!” “反对保留紫禁城!!” “请诸议员倾听我们的声音!!!” “倾听我们的声音——” 恰好一张写着‘打倒帝制,共建天国’的海报飘到窗边,李九伸手将它接住,待看清上面的字迹,不免会心一笑,甚至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跟着窗外喊了一声:“请诸议员倾听我们的声音——” 朱持晖仍匀着一半精神担心她的肚子,冷不丁教吓了一跳,那股子沉重、酸涩又奇异的陌生感逐渐消退,他发现自己居然并不厌恶她这样——她是不同的,他一早就知道了,她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 那厢姐姐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时笑意尚未完全消散,她不欲逼他,只低着头摩挲那海报,仿佛在向他解释:“大明不只是我们的,大明也是她们的。” 小秦王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权欲很重的人,他走到今日大半是为形势所迫,而非自己主动想谋个皇帝当当,因此朱持晖不认为‘姐姐居然不盼着我当皇帝’是种背叛和谋逆,应当勃然大怒。恰恰相反,他虽然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却很愿意听一听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们?” 江南雪 天空飘起了小雪,与其说是雪,不如说是堪堪凝固成冰的雨,落到人的肩头、发间,瞬间消失不见。 浩浩荡荡的游行闹了一个多小时才彻底结束,姑娘们回家时发髻、肩袖与裙摆几乎能拧出水来,个个狼狈如落汤鸡,偏还要你笑我、我笑你的互相作弄一番,周韵见了亦忍俊不禁:“行了,别聒噪了,还不快进里头擦擦,鞋也脱下来换一双,回头冻病了我可懒得管你。” 杜凌波闻言哼道:“稀罕你理我呢。”说罢鬼头鬼脑地往里间一探头,“小姨夫还没回来?” 年后就满十一岁,她乃周韵表姐之独女,周布政使遇难后杜家再懒得装面子,一句‘姐儿大了,劳动姑奶奶给说个人家’就把她送了来,周韵的奶娘因此又是气又是哭,无人时在房中抹泪道:“狼心狗肺的下流种子!老爷才走了几年,就欺到姑娘面上来了!” 原来周韵的表姐自幼与她一处长大,嫁人没一年就难产去世了,夫家顾忌着周氏的权势,待这大姐儿一惯体贴,谁知周布政使前脚咽气,连两个儿子也没能幸免,杜家便以为周门无人,派了两个女人把姐儿丢到了江府门前。 奶娘恨的就是这个,谁不知道她家姑奶奶再嫁给了商户的小儿子?亲友们提起这茬要么惋惜要么暗笑,多少人在背后嚼姑娘的舌头,说这一对老妻少夫不般配。她是年老人,后半生都系在姑娘身上,自然是盼着她和姑爷好的,浙江才教打回来一半儿,杜家就大摇大摆来了这么一出,把个读书人家的脸都丢尽了!! 幸而小姑爷没理论,姑娘说小娘子要读书,欲搬来南京住也一口答应,奶娘这才松了一口气。要说小姑爷的为人,人品实在没得说,比不少官宦人家的少爷还要和气懂礼,就是命不好,投胎在了商户家里,动不动出门忙生意,回来就是算账、对账、查账,惹了一身铜臭味。 “今儿做什么好吃的了?闻着好香!”很快杜凌波换完衣服,出来就笑道,“还是小姨心疼我,这是知道我饿了一天,上赶着犒劳我呢。” 屋里两个丫头都笑开了花,奶奶没有生养,来个活泼可爱的小娘子也很不错啊!兴许这么闹着闹着送子娘娘就显灵了呢? 周韵亦是应天女子学校出身,知道她们最近在闹什么,小丫头嘛,谁没有个热血上头的时候呢?只别闹过了头,把自己搭进去就行。 杜凌波被她点了一下额头,一边吃菜一边道:“要我说,小姨你的学问这么好,只教我一个人也太可惜了,若是能去我们学校教书就好了,我成日说你厉害,我的那些同窗只不肯信,改天叫她们见识见识你的厉害!” 她说者无心,却多少碰到了一点周韵的伤心事,娘家和前头夫家都是本地望族,断不许媳妇女眷出去抛头露面,为此周韵还同前头丈夫赌气吵架,闹到后来不了了之。 见小姨脸色变了,杜凌波麻溜地转口道:“姨夫这两日是不是要回来了?” 江寄水年前就开始到处奔忙,周韵一向不管他的事,因此不清楚具体忙的什么,只知道仿佛是在和天国政府做生意,江元时执意不肯掺和进来,他便带着母亲分了家,也算有几分骨气,回头拿自己积攒的私产鼓捣了好些药酒、石材并鸡鸭饲料,如今南京城里不少人都称他一声小江公子。 周韵自己是不太看好白衣天国的,却不是因为不喜民主制度,而是白衣天国的前身乃江湖流派,免不了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目前看来整个天国只有洪方彦一个人担得起大梁,而大总统最多也只能连任两届,他一旦下台,继任者能撑满几年就不好说了——当然,如果他真起了称帝之心事情自然另说。 说曹操曹操到,用过晚饭江寄水便踩着积水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母亲江夫人一见就心疼上了,又问有没有吃饭、又问头上可曾淋着雪,间隙抱怨了两句周韵的拿大,她是旧式的贵妇人,虽说年轻,总想在媳妇面前拿一拿婆婆架子、耍一耍威风。 江寄水特意没把她们俩安顿在一起就是知道这两个人性子合不来,闻言只是陪笑,江夫人瞪眼嗔了他一句:“你别和我佯憨!她要是落在你大嫂子手里才叫有的苦头吃呢!我不过抱怨两句,落了她的脸了还是挫了她的肉了?你们若好,趁早养个小孙子我带,否则看我饶不饶你!” 两人至今没圆房,哪里蹦出来小孙子?江寄水打着哈哈,说起一路上的趣事,江夫人被转移了注意力,听了一晌便道:“何苦这样辛苦,派几个管事出去不也一样?再说大年下,什么千金万金的生意,着的什么急?” 他换过衣服,又擦了头发,半懒在座椅上喝茶:“娘您不懂,拖过年去就来不及了。” 天军接连大胜,夺回了大约叁分之二个浙江省,再过一两个月洋人就该派人来议和了,战后重建最缺什么?药材、石料、粮食,他占了先机,后面的事才好谈。 后面的事…… ‘你托我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就今天,那个龙姑娘回天都了。’ 会面 龙姑娘没能料到回南京头一天就撞上了微服渡江的朱持晖,自然也控制不了后头的事——半旧的八仙桌上顺次坐着她、李泽、白休怨、袁虎并朱持晖。白君担心饭菜简陋,特意去街上打了一壶米酒;小秦王半眯着眼睛,似在端详酒壶的纹理与桌上的雕花;袁虎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他当然瞧得出来殿下动了杀心,可他们姐弟间的官司与他什么相干?因此只作不知,拿筷子挟花生逗小哥儿玩——李泽渐渐长开了,轮廓分明,很有点朱颜的底子,不过五官更加秀气柔和,当是随了生父王仪宾。他一向人小鬼大,看看‘舅舅’再看看爹爹,又有点好奇不过地瞄了一眼总和他说话的可怕伯伯,好容易觑着空儿,借喝汤的功夫问妈妈:“为什么舅舅长得不一样了?” 李九差点没给他呛到:“……这是另一个舅舅。” 他掰着指头理了一会儿才理清爽,瞪着眼睛往她身边又靠了靠:“一共有几个舅舅啊?” 这要是细究起来,至少也能凑两桌马吊吧?国朝繁衍至今,与朱颜平辈的宗室没有五十也有一百,就是此时零落四散,不知下落。李持盈喂完最后一口汤,把小碗放下:“现在只有两个,后头如果再有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小孩儿的肚子能有多大?半碗蒸鸡蛋又半碗榨菜汤下去就差不多了,李泽下桌后气氛愈加尴尬,几个男人谁也不肯先开口,李持盈只得挺着肚子道:“天色不早了,润哥儿也见过了,用过晚饭就赶紧回去吧,虽说不设宵禁,还是小心为上。” 朱持晖终于给了她一个正眼,烛火昏映下似笑非笑:“这才多早晚,姐姐就急着赶我们走了?” 南京城的驿馆不比北京的万象馆,里外不曾通电,话音刚落,几簇火苗便应声闪了一闪。 李持盈的背上顿时冒出一片鸡皮疙瘩,这是重逢以来朱持晖第一次唤她作‘姐姐’,小时候这么喊多半是揶揄,今时今日她却实实在在的听出了怒意。 不等她开口说话,白休怨抬头对上了朱某人的眼神,也回以一笑:“她身子渐重,不能操劳,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一样。” “这位想必就是大姐夫了?” 她听出他动了真火,起身忙道:“我送你。” 湿冷刺骨的晚风一吹,两颗因重逢而发昏的大脑齐齐得到了降温,朱持晖因不能久待,清清喉咙便要赶她回去:“天气冷,万一着凉岂不是我的罪过。” 他的脸还僵着,李持盈犹豫片刻,想解释又不知从哪里说起——总不能说是白休怨强占了她?单看他们俩的脸,谁强占谁还不好说呢;可要说她与白君两情相悦、私定终身、这个那个,又似乎还差了一些儿,她对他的那点隐约的愧疚就来源于此,她没有喜欢他到不顾一切、愿意为了他舍弃原则的地步,这一点即便她不说,日子久了,晖哥儿一样能察觉出端倪。 “……公主本来就可以养面首,我也不养多,一个二个算不得很过分吧。”思来想去,她只能憋出这么一句头尾不顾的狡辩。 下一秒小秦王就被气笑了:“午后不是还说不要吗?再说成了亲的公主才得养面首,谁待字闺中就养面首的!” 火气不能勾,一勾就全上来了,他想到姓白的那张脸,气不打一处来:“那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你身边打转?!” 模样确实不错,连他自己并从前那个商人子皆不能及,可男人建功立业难道靠的是脸?又不是街头卖笑的小倌儿! 一想到他的那双脏手曾经碰过她的脸、她的脖子……他恨不得将之凌迟车裂、五马分尸。 “这几年他帮了我良多,几次舍命救我,不是他我且没命站在这里。”李九挺着大肚子,努力伸手够了够他的衣袖,“再一则,他是我腹中骨肉的父亲,待润哥儿也掏心掏肺,怎么配不上在我身边晃?” 大冬天的,下午才下过雪,朱持晖唯恐她冻着,哼了一声握住她的手:“算了算了,先生下来再说。” 怀都怀上了,不顾她的安危强行落胎怕是要留下病根,他再恼恨,不愿意拿她的性命开玩笑。再说此时二嫁叁嫁的妇人娘子多了去了,等他腾出手来,还怕收拾不了一个无名小卒? 天都城的夜晚比北方热闹许多,尤其城内,相较别处和平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随处可见打闹欢笑的儿童,以及一群群一簇簇下值吃饭、上值换班的工人。李持盈与他手牵着手,鸭汤馄饨、红薯汤圆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一瞬间她居然有些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到尽头。 “又下雪了!” “哈哈哈哈!是雪!是雪呀!” 小孩子们惊喜地大叫,李吃盈亦仰头呼出一口白气:“瑞雪兆丰年,明年会是个好年吧。” 雪夜诉请 不知不觉天彻底黑透,伸手不见五指,幸而干道两旁挂着许多玻璃灯笼,沿路摆摊的小商贩们迅速披上蓑衣,见着行人就招呼两声:“新鲜的鸭肉馄饨嘞——” 孙钊与秦力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一边警卫四周一边注意着主子们的动向。受风雪影响,两人其实听不太清前头姐弟俩的说话声,偶尔的偶尔耳畔才掠过一句:“……他小时候脾胃不好,通没吃上几个月的母乳,加上一路奔波,常常半夜吐奶、咳嗽,吓得我都不敢睡熟。” 朱持晖嗯了一声,刚才在饭桌上他就注意到了,哪怕菜色一般,李泽还是吃得津津有味,一点没染上她只爱吃肉的坏毛病。 见人不为所动,李持盈又道:“我看润哥儿长得很像郡君,你觉得呢?” 嫡亲母子,自然是像的。朱持晖不很记得朱颜小时候的模样,却能从那小儿的脸上清晰看到两分颜姐姐的影子,只是他年纪小,没当过爹,比起‘家族传承’、‘血脉延续’的感动,更多的是‘好奇怪,这里有个小孩长得很像表姐’的尴尬与陌生。 很小的时候她就教过李泽不可以和陌生人说话,不可以轻信陌生人,因此小哥儿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新舅舅亦存着两分戒心,甥舅两个一顿饭吃完,话没说过叁句。 “你现在行动不方便,有什么短了缺了的,只管告诉袁虎,我使人给你送来。”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侧头看着她道,“每天光吃鸡蛋顶什么用?你以前不是最爱吃排骨和牛腩?便是你受得了,润哥儿也受不了。” 终于叫她引他说起了李泽,李持盈眼神一亮:“你不知道,润哥儿可聪明了,两岁不到就会数数,说好了给他五个果子,少了一个还知道急呢!” 他猜到她是担心自己不喜欢李泽,努力想拉近他们的关系,感动之余又有点放松——此时的小秦王决计想不到立储那么远,他自己且没正经八百的当上皇帝,哪里就虑得到立储了?从北京到山东,从叛国逆贼到叁军统帅,看上去一直在往上走,每一天、每一秒都比先前更接近乾清宫里引得无数人垂涎的那个位置,只有他自己知道,越往前走,胸口的弦就绷得越紧。 他是主上,不可能对着臣子抱怨诉情,哪怕是老叁也隔了一层君臣的皮,不能只做兄弟,许多话才到嘴边就又自动咽了回去。放眼全天下,大概也只有一个她能让他松快一点了。 也许历朝历代的储君们都曾在心里这么问过自己吧,夜深人静时朱持晖忍不住扪心自问:我能担得起这副担子吗?小时候儿人人说他得太兴爷的宠,保不齐真有大福在后头,然而直到真定病故、父母双双被杀他才终于生出了一点‘要争’的想头。最开始一心为了报仇,不能也不肯让那些效忠于他的人白白丧命,既然太后和首辅如此忌惮他,他就反给他们看! 眨眼走到今日,他隐隐尝到了古人所说的孤家寡人的滋味。 “……这是随了颜姐姐,听公主说她小时候就精得很,人家抓周要么抓簪笏、玉马,要么抓笔墨脂粉,她倒好,闹着非要舅舅桌上的算术书,还一拿两本,果然长大了是个会算账的。” 她捧着肚子小声小声的笑起来,因问:“那你呢?你当年抓了什么?” 雪渐渐大了,他也不要孙钊等人上前,亲自给她打着伞,两个人一高一矮,在岔路前站定。小秦王道:“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抓了个水晶雕花的小烛台,还不小心摔坏了一只角,隔天娘就给我起名叫‘晖哥儿’。” “以前也有一次,我们两个和袁虎在外面遭遇意外,回不去公主府,你记不记得?”几粒雪花落到她的睫毛上,化开后仿若眼泪,姐姐仰头望着他,一张嘴便吐出来一团白雾:“我们绝对不会变成敌人,我和你保证,至少这一次不会。” 他胸口一酸,低头在她眉心啄了一口:“嗯,我知道。” 怕路上出意外,朱持晖特意将秦力留下,亲眼看着人进屋再回来复命。这次南下除了探一探白衣天国的底,看能否将之分化,亦有震慑惠王的意思——好容易巴结上洋人,得到了弹药火器支持,现如今战况僵持,运气好的话未必不能再撑两年,可如果秦王与洪大总统结盟了呢?那他就腹背受敌了。 平心而论,惠王其人胆识是有的,只是掌控欲太强,刚愎自用,一个王家且容不下,哪里能和洋人真的毫无芥蒂?他放点消息出去,开封就自乱阵脚了。 “殿下,叁爷那边传信过来,说惠王剃了逍遥公主的头发,把她关到基督寺庙里去了。” 江心明月(剧情) 瞧瞧,他说什么来着?朱珪就是块烫手山芋,有人还捡了当宝呢——假如承认她的宗女身份,许氏端王都已作古,没人能证明她乃天家血脉,流言纷争只会层出不穷;可如果不承认,惠王从人家手里抢得的帝位,不认正主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朱持晖听罢一笑,这事由他们闹去吧,反正他也不稀罕什么仁义之名,朱珪若落到他手上,要么死要么幽禁,不会比现在下场更好。 船舱虽大,议事的地方却不算宽裕,四面点着七八盏灯烛。谋士当着他的面将情报烧成灰烬,因问:“殿下不打算出手吗?” 他并非不知道此时不宜轻举妄动,就是可惜平白少了一个大展身手的机会。天下做谋臣的,谁不盼着混成主子手底下的头一份儿?譬如张良与汉高祖、诸葛亮与刘皇叔、刘伯温与本朝太祖,趁小秦王还年轻,心思纯稚,不想法子‘鞠躬尽瘁’、‘为君分忧’,来日人家登上大宝、天下能人尽入囊中,再想出头就难了。 “我出手做什么?作壁上观岂不好?”朱持晖摇摇头,转口问起白衣天国的境况,“依你看,江南情势如何?” 不到万不得已他是极不情愿与江南开战的,一则打了好几年仗,后方着实吃紧,再打下去洪方彦还没怎么样,山东就先垮了;二则江南豪富,远不是北方几省可比,他想要的是大好山河、江左明珠,不是被战争和天灾蹂躏得奄奄一息的荒地与饥民。一场硬仗过去,再过多少年江南才能恢复元气?而世界万国还能不能给大明那么多喘息的时间? 谋士正等着他开口相询,闻言沉吟道:“殿下可知,洪方彦正在江苏、浙江、江西叁省行王田制?” 何谓王田?就是全天下的耕地都归朝廷所有,按人头租给百姓耕种,擅自买卖者视作犯法,最高可处以死刑。这个制度最早由王莽提出来,不过反对者众,不到叁年就被废除了,那之后即便人人心知肚明土地兼并将导致国家财政缩水、民怨沸腾,无人敢出头当这个众矢之的,哪怕是张居正也不敢将事情做绝,彻底得罪帝国的大小地主们,盖因土地兼并的最终得利者正是满朝文武,他的同袍和同僚。 叫谋士说,这事也只有此时能办,大战之后百废待兴,将一切推倒重来再合适不过,便有不满的声音也压得下去;再有,江南地区的豪商大贾早就不把眼睛死盯在土地上了,贩丝贩绸贩瓷器,哪儿不是生意?就是受了些损失也不至于同他洪大总统撕破脸。既安抚了百姓、安顿了流民,又赚了好名声、发展了经济,刀切豆腐两面光,如今江浙荆楚,谁不说他洪大总统好呢? “怪不得他手下的那些人着急了。” 谋士笑道:“天国吃肉,豪商喝汤,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机,人都知道天都是长江以南第一等安居乐业的所在,多少大商人携家带口涌至天都?他们瞧的是洪大总统的面子,换个人来可未必买账。” 就说那养鸭子的生意吧,早先不过叁五个老妪一人五六百只,勉强供给四个纺织厂,富商一出手,规模直接翻了几番,上游是卖鸡鸭饲料的、卖鸡崽鸭崽的,下游有收鸭蛋的、做冬衣的、卖烤鸭开饭馆儿的,养活了多少人,一年多少流水和银钱?被人眼红太正常了。 “到底这白衣天国建国时日尚短,底下人心各异,”谋士斟酌着补充了一句,“洪方彦今年已四十有叁,咱们未必拿他毫无办法。” 挥退谋臣后朱持晖独自撑着腮出神,一手拿挑子拨了拨蜡烛的烛芯。 照这么说,洪方彦是彻底舍弃了旧式的官僚与地主,也是,大明帝国四分五裂,那些官员自然再摆不起人上人的谱,将他们的田产分给百姓,百姓岂有不爱戴他的?豪商大贾们乐得也来分一杯羹。 ……这倒是从未想过的道路,自古以来就是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从没想过还能把士大夫踢到一边不要,只与百姓话事的,小秦王望着江心模糊一片的月亮的倒影,隐隐有些明白为什么李持盈肯留在天国做事了,别人暂且不论,这个洪方彦确有两分奇异之处。 只是,这法子真的行得通吗?一个没有官僚的国家当真能运行得起来?方才谋士们的话外音他听得分明,朱持晖与洪方彦相比最大的优势是年轻。他才十六岁,过了年也不过十七,而他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大总统至多连任两届,到那时天国是个什么样子就不好说了——哪怕王田真能奏效,现在南京城里闹得天翻地覆,不就是有人担心他起意称帝,一辈子赖在一把手的位子上不下来吗? “明日使个人去查一查,看天都城里现住着哪些豪商。” 除夕 今冬乃暖冬,家家户户穿新衣、分鸡鸭、燃爆竹,喜气盈腮准备过个肥年,江府亦挂起了彩绸灯笼应景。论体量小江公子绝不是各路富商中最大的那个,但若论诚意,江寄水但排第二,无人敢排第一。建国还不足五年,他把半副身家都压在了这里,从养殖场到玻璃厂、纺织厂、成衣厂,天国财政部无人不在心内赞叹,果然英雄出少年,旁人尚在观望,他已经大胆押注买定离手,好胆识,够气魄! “行了,你也累了,”城内的江宅是座叁进小院,统共只住着叁个半主子,江夫人指挥丫头抄完礼单,对着烛光捡起一只白玉镯子细细察看:“成色不算太好,但比前两年可是好得多了。” 丫头是江夫人到了南京新买的,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故能识文断字,闻言低眉顺目道:“这样好的东西奴婢见也没见过,太太还嫌不好,可知是见惯了好东西的。”说着垂目一眼,“原来是奶奶亲眷送的年礼,想来费了一番功夫。” 江夫人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后把那镯子原样放下。十二郎与周家这门亲作了多久?不拘叁节两寿,周家的亲友什么拿他们当成正经亲戚走动过?不过是今年景况特殊,浙江的地主官绅们多半遭到了白衣教清算,前头打回来一城,他们在后头丈量一城的耕地,然后把地主绑了,耕地按人头重新分给平民。当官便可以不交税,赶上天灾人祸、收成不佳的年头,自有大把良民哭着喊着卖身为奴,作威作福惯了的人、自来什么也不用干,坐在家中便能敛财巨富的人,冷不丁从云端跌落到泥地里,心里只怕难受得很吧?这时想起她儿子了,捏着鼻子送上一点东西,盼他能在洪方彦面前替他们说点子好话。 “这人不开窍啊,真是一辈子都不得开窍。”还以为是从前君君臣臣的时候呢?连她也能瞧出来,南直隶的天早就变了。 丫头不明所以,把东西收拾好后附和了一句:“太太说的是。” 江夫人因这声太太想起了‘长子’江元时,一时心内忐忑,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身为江维的第叁任妻子,她和江家大爷其实差不着多少岁数,因此心里一直很怕他,十二郎执意分家时生怕江元时怀恨在心,将来挟私报复,她眼泪都下来了,只不肯去,逼得儿子当众下跪恳求。虽说不是大爷的生身之母,她也算眼看着他成家生子,兄弟俩闹到这步田地,再想和睦共处是断乎不能了。浙江毕竟是江氏祖籍,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家里就这么几个人着实叫她不习惯,总觉着心里空空的,落不到实处。 半小时里看了叁次自鸣钟,等天彻底黑透,江夫人忍不住问说:“十二郎还没回来吗?” 家里就他一个男丁,他不回来怎么吃年夜饭?外间一个婆子急忙忙派人出去打听,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了一跳:“什么?杜姑娘叫人给打了?!” 杜凌波披头散发,脸上猫抓似的横着叁五道血杠子,其中两条还在不住的往外渗血,夜色下瞧着尤为吓人。一见她这副模样周韵就叁魂飞了七魄,半大的姑娘家脸上多了叁五条疤还能看吗?将来做不得官又嫁不得人,只好和那伪帝一般进庙里做姑子去了!! “你从哪里弄的这一身伤?!”她欲派人去医馆请大夫,却想起今夜除夕,哪家医馆都不开门,急得音调直往上飘,“人呢?还不快去烧水取药粉!非要我骂人你们才肯动一动不成?!” 登时一屋子人飞速运作起来,风暴眼杜凌波只是低下头:“小姨,我没事……” “你娘死了,你爹把你丢给我,我就算你半个娘!”周韵气得柳眉倒竖,“还不和我说实话?!!” 杜凌波浑身一瑟缩,眼睛亦红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今日几个小姑娘名义上相约出门买红纸剪窗花,其实是凑在一起商量她们的大事,几人计划办一份自己的报纸,好扬名天下,教众人知道她们的本事。不巧城内有人家放鞭炮,附近的几条野狗受惊后满街乱窜起来,她仗着胆大,折了根树枝就出门驱赶,不料野狗凶猛,两下就把她扑倒在地,杜凌波又惊又怕又羞又耻,忘了先护住头脸,脸上叫狗爪子挠了好几道。 “我的姑娘!你小人家,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奶娘一听就念起佛来,“奴才老家也有个顶标志的小女孩子教狗挠了,没两年人就疯疯癫癫、说不清话,这、这必得请个大夫来才行!!” 可是大过年的,去哪里请大夫呢? “奶奶何不问问爷?”一个丫头大胆提议,“爷的面子比咱们大,说不定他有门路?” 另一个大丫头也道:“别的不说,诸如育婴堂、老幼堂之类的地方总要留几个大夫值夜的。” 消息报到江寄水跟前,小江公子不得不暂时放下手头的事,一面使人去问,一面令人备车回家接周韵和杜凌波,好死不死,今日育婴堂轮值的大夫被请出门了,说是驿馆里龙姑娘的儿子吃坏了肚子,周韵急道:“那快掉头,去驿馆!” 江寄水脑子一僵,到了没能将反对的话说出口去。 又一年 育婴堂距离驿馆不远,没等他天人交战出一个结果,马车已经停下了。周韵的丫头急忙忙上前叩门,门房层层通报,很快里头走出叁个人来——打头的是个身材高挑的青年男子,正侧身与大夫说话,怀里抱着一个叁四岁上下、歪戴虎头帽的男童,大肚子妇人披着斗篷落在两叁步之外,驿馆附近灯火通明,他得以窥见她耳畔一对水蓝色的蝴蝶耳坠微微摇曳,似明似暗。 也许因为过年,今日李持盈穿着簇新的水色对襟上袄,领口和袖口用蕾丝镶了几道边,下面系着海棠红圈银马面,说不清哪里变了,他恍然觉得她比先前气色好了许多。 龙姑娘率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周韵于是下车冲她遥行一礼,然后快步上前,江寄水却钉在原地没有动弹,目光交汇的瞬间他猛地停住了呼吸,像一片扎根在地底的影子,又仿佛静待审判的囚徒,然而李持盈的眼神只是从他脸上一点而过,他听到她和周韵低声交谈,轻声细语的称呼周韵为‘夫人’:“……哪里,是我们太孟浪,是,小孩子家,淘气也是有的。” “方才刘大夫已经施过针了,应当没有大妨碍,夫人不必顾虑我,自便即可。” 说不清哪里涌上来一股冲动,回过神来他已经上前抢白了一句:“令郎可大安了?”对上她的眼神笑容不减,“否则岂不成了我们的罪过。” 周韵不是白纸般的懵懂少女,只这一句便听出里头有事,看看江寄水又看看‘龙姑娘’,扭头自去请大夫去了。李持盈没料到他会突然冲出来,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因道:“这个不劳您费心。” 他还待再说点什么,白休怨抱着小儿适时横插进来:“尊夫人已经登车,江公子还有别的事吗?” 李泽刚吐过,又哇哇哭了一场,这会子脸蛋还是红的,两只眼睛本来向下耷拉着,看见妈妈立刻转悲为喜,委屈巴巴的憋着嘴要抱。借着月光烛火,江寄水终于看清了男人的本来面貌—— 哪怕他心存偏见,也不能不称一句‘不俗’。 红鬃马打了个鼻息,仆役们都在一旁等着,再纠缠下去场面就太难看了,僵持了大约一分钟,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告辞。” 回到室内李泽仍不肯下来,趴在爹爹肩上蹬了蹬腿,打破了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刚才那个是不是舅舅啊?” 自从朱持晖和袁虎突然出现,他就陷入了‘陌生年轻男子等于舅舅’的误区里,李九被这句傻话逗笑,脱下斗篷道:“什么人都成舅舅了?那不过是个陌生人,不必放在心上。” 她话里带气,润哥儿瞧不出端倪,却能听出妈妈不对劲,有点好奇又有点瑟缩的试图讨价还价:“我不想喝药……” 天国与秦王正在磋商和谈,朱持晖借袁虎的手送了许多药材补品来,其中有一坛辣椒油封的鸡腿,她近来口重,一吃就喜欢上了,顿顿不离、爱不释口,李泽闻到鸡腿的香味,每日巴着饭桌流口水。他毕竟小,李持盈担心给辣出个好歹来,硬压着不许他吃,今儿是除夕夜,一时眼错没注意,发现的时候臭小子已经坐在厨房边哭边吐了。 大夫说不妨事,万幸没呛着,只是小孩子脾胃矫弱,受不住太大刺激,扎两针、再吃两丸药就好了。 此时已经有不少成方,都是经过数十年检验的,加上她自己还不是吃了十几年中药?故李九没说什么。吃药这件事上李泽深知没有耍赖的余地,他越闹妈妈越生气,没一会儿自己乖乖跳下来,就着红枣茶把药丸吃了。 李持盈摸摸他的头:“我们润哥儿当哥哥了,要给妹妹做好榜样哦。” 李泽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被‘哥哥’两个字冲昏了头脑,兴奋不已地扑到妈妈肚子上:“以后妹妹出来了,润哥儿教妹妹打拳!” 未知男女的小婴儿,绝大多数医生、嬷嬷、邻居为了讨个好口彩,都会故意说成‘小弟弟’、‘小公子’,李持盈却每每口称‘妹妹’、‘女儿’,固然因为她和白君都更想要个女儿,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侥幸心理在作祟—— 她不希望润哥儿对宝宝产生任何敌对心理,她盼着他们能像一对真正的手足,互相帮扶过完一生。 “好了,把点心吃了就去玩儿吧,今晚要守夜,破例允许你去院子里玩爆竹,只一条,跟好爹爹,不许一个人碰火,叫火星子燎着了可不是玩的。” 李泽欢呼一声,跑出去几步又跑回来:“妈妈,你真的不生气了吧?” 李持盈一顿,这混小子,直觉还挺敏锐。当着白休怨的面,李九笑眯眯道:“大过年的,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呀?快去玩儿吧,外头冷,记得换双靴子。” 心事 待人影彻底消失不见她才渐渐放松下来,扶着肚子靠到软枕上。这个年过得真是邪了门了,先是持晖,然后是江寄水,再过两日会不会松磨土司多吉仁次也莫名其妙的出现在南京城,打她个措手不及?成亲就成亲吧,特意跑到她面前转悠一圈是什么意思?显摆他夫妻恩爱,家庭合睦吗? 越想越气,李持盈恨恨捶了两下枕褥,不是,本来她也没打算嫁给他,根本算不上输好吗?这股子又憋屈又愤懑又酸又辣的情绪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啊?她早就不在乎他了,撑死了一个没结果的初恋,为什么鼻子眼睛全然不听指挥,自动发酸呢?? 理智上知道他们没有婚约,连口头上的承诺一概没有,他不可能等她一辈子,情感上就是不能接受!就是介怀就是不舒服!她才失踪了多久?有人就着急忙慌、迫不及待地迎娶了布政使的女儿,好像他从前说过的喜欢她、喜欢她这个人而非只因身份全是笑话一场。 他求亲时也是这么对江夫人说的吧?爱慕她本身的才貌,而非只是看上她有个封疆大吏的爹。 李持盈吸吸鼻子,一面觉得自己太过小肚鸡肠,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还斤斤计较,一面又忍不住理直气壮,拜托,她才是被始乱终弃的那个,伤心一下怎么了?? 不知不觉白休怨站在了门口:“怎么了,不是说只是陌生人吗?” 自从怀了孕,她就像是退化成了李泽那么大的小孩子,见到他也憋着嘴伸手:“是陌生人呀,我就是气一气嘛……” 怕冰着她,白君先掸了掸外衣才坐过去,李某人立刻熟门熟路地靠进他怀里:“不说他了,没得扫兴。外面火熄了吗?润哥儿还在外头?没烫着吧?” “在那里捏雪兔子呢,”他见她精神尚可,一晚上吃了鸡腿、牛肉,又吃了一碗虾仁笋丁馅的小馄饨,伸手摸摸她的肚子,“今天还好?闹你了吗?” 以李持盈的骄傲,决做不出与有妇之夫牵扯不清的事,何况她这样坦荡,他更不欲弄巧成拙,反教她记挂起那个人。她最近极爱吃辣,一桌菜半桌都是红的,老话说‘酸儿辣女’,虽然不一定能作得准,月份越大白休怨越有种直觉,好像冥冥中知道这一胎一定是女儿,心内欢喜又忐忑。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李九最容易撒娇犯懒,双着身子,人也确实精力不济,头一件,身体再不如以前那么轻盈,抽筋头晕都是常有的事。 “妹妹今天可坏了,”她闻言拉过他的手,故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下午闹了叁四回呢,不让我睡觉。” “那给你揉揉?下午闹得厉害,晚上她就该安生了。” 等的就是这句话,李持盈满意了,干脆把腿也架到他身上,舒舒服服地窝着。她不敢说自己有那么一点心理不平衡,好像说出来对宝宝的爱就没有那么纯粹——不管白休怨如何努力,怀胎十月的辛苦爹爹体味不到也分担不了,肚子一天天变大,她也一日日变得更虚弱,刚到北京时的不安全感又重新冒了出来,李九克制不住的总想在一些小事上耍性子、使唤他,以稍稍填平那种不安。 腊八节后洪大总统以养胎为由,将她手中的工作逐渐挪给了别人,他看出她与小秦王关系匪浅,因此不再信任她,她亦无言以对。虽然没有获准参与结盟之事,洪方彦并不曾拦着她打听,李九于是心知天国内部对此事的态度不一,目前看来“战”略大于“和”。 接连大胜使得军队士气高涨,不少人认为天军百战之师、锐不可当,秦王之流根本不足为惧,大总统一意孤行与之结盟,分明是懦弱的表现,是阻挠天国统一大业的叛变之举。 不夸张的说这是李持盈头一次意识到洪方彦的处境艰难,他已经很努力的在开启民智,从各州县的童子塾到盛名在外的应天女学,无一不曾获得天国的资金补助,力求各家各户都能有至少一个孩子上学读书;各路民间团体积极开办杂志和报纸,言无所忌,百花齐放,天都能在一二年内重建成如今的样子并不是偶然。可开启民智绝非一日之功,荆楚浙江得的太容易,相当一部分人误以为这些胜利如探囊取物,伸伸手就能得到,开始叫嚣着五年内打过长江、十年内收复日本,彻底取朱氏而代之。他们自诩正确正义,天道理所应当站在他们这一边,天国政府,或者说洪大总统如有违拗,便是背叛了民主思想,向帝制和旧势力低头妥协。 洗寰瀛(剧情) 元宵节后便是新年第一次议会,李九想方设法赶在那之前见了洪方彦一面,天国目前没有能力吞下江北,就算强行打下来也是惨胜,再说北方百姓没有受过民主思想的熏陶,统治起来只怕事倍功半。 过了一个年,洪大总统活像是老了五岁,不过衣着整齐,声音有力,不似为此烦心的样子:“这话你不该同我说。” 她于是知道他也是主和的,稍稍松了口气:“不若写几篇文章登报,好好和大家说道说道?” 再如何,江对岸的也是同胞,不是外族和仇敌,改革改制固然难免流血,其根本目的是为了让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一味屠杀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洪方彦从满桌文件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些惊奇和试探:“两边打起来不好吗?你正可以回去做你的公主,一生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受用不尽。” “……我若贪图公主的尊位,你以为能拦得住我?”她被他一激,挺直脊背,“乱世的公主尚且会被夫君当成家伎拿出来待客,亡国公主又如何?我留下是因为相信天国,相信你!” 一定有共存的道路,一定有双方都可以接受的、不至于你死我活的和平转变之策,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天下大同’才刚开了个头,漏出一丝丝儿若隐若现的天光,假使功亏一篑、天国政权就此烟消云散,头一个扼腕痛惜的就是她。 “秦王年轻,难辨贤愚,但他至少不会如过往的帝王视百姓如草芥,这一点我可以担保。”君主制是一柄双刃剑,如若遇上明君,倾举国之力有什么事情办不成?但倘或撞上昏君,能守住基业就算是祖宗保佑了。李持盈度着他的脸色,又加了句狠的,“这次失败了,以后朝廷只会愈加防范百姓,单看唐朝以后的皇后、公主是个什么地位大总统就当知道,权力面前没有人是傻子。” 过了约一刻钟,洪方彦缓缓吐出一句话:“龙姑娘,我没有看错你,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他是家中长子,少时勤学苦读,为的是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谁知连考十年还只是个秀才,一回头父母垂垂老矣,底下的弟妹年幼无依,不得不放弃抱负,一肩挑起了身为长子的责任。十几年来洪方彦也算见识过不少奇人,其中只有一个令他记忆尤深。 “他是娼女的儿子,从小在码头卖力气讨生活,因为母亲出身微贱,没人把他当回事,可他抽空自学了洋文和算术,还会画舆图,没事就和我们瞎胡吣,说千万不能轻信洋人与倭寇,将来大明差点亡在他们的手上。”提及往事,洪方彦的脸上不知是唏嘘还是怀念,抑或两者皆不是,而是恐惧,“那会儿我刚入教,听见这等疯话自然不信,想我泱泱大国,与俄国人两败俱伤还有两分可信之处,区区倭国,怎么可能?然而他说王朝有升有落,从秦汉开始历史就在一路轮回,只是总跳不出那个圈子去,因此吃苦的一直是最底下的百姓,所以诗家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很快世道就将改变,大明如果不跟着一起变就会有八国联军冲进北京,就会被弹丸小国杀得险些亡国。” 那些话那么具体,令人身临其境,几代末帝如何生不出孩子、满朝文武如何勾心斗角,战争时期平民的惨状以及这个帝国遭受的百年国耻,每每想起来洪方彦都要冒出一身冷汗。后来的种种无不证明他是对的,夜半无人时洪大总统回想起那张满面污泥、瘦到脱相的脸,止不住地想说倘若他小时候正经读过书会怎么样?贫苦人家未必生不出天赋异禀之人,只是大都被埋没在田埂和码头上,难有出头之日。 一番话听得心惊肉跳,李九下意识地护住肚子,八国联军……是穿越者!这个世上原来不止她一个穿越者吗?! “那你、你后来没有再去找过他吗?” 洪方彦摇摇头:“那之后没多久他就病死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大总统放下手里的鹅毛笔:“去年十月我当选天国的第一任大总统,连任不连任的过后再说,满打满算还有两年时间。” “我把应天女学交给你,顺道再在秘书室给你腾一张桌子,你看如何?” 李持盈怔了一下:“……你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 “我只知道我不愿意帝国的百姓被异族肆意凌辱,也不愿意如美利坚一般朝令夕改,每隔两年政策就全不作数。”他道,“我需要一个志同道合的继任者,不论她出身如何。” ——— 之前有姐妹说为什么朱颜不可以上位,异族当皇帝的多了,其实朱颜不是不能上位,而是她上位必定要有一轮大屠杀大清洗,和现在这个情况有点点像。 天国不能北上吗?可以的,只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首先内战不同于外战,抗外敌的时候士兵的士气是很高的,保家卫国诶,自己后退一步,家里的父母妻儿可能就要受辱甚至被杀,当然以一敌百,勇猛无匹。内战就完全不是这样了,打内战必须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以及足够牢固的共同利益,这样才能把大家凝聚在一起——传统模式是我们一起造反,成功了封侯拜相,大家一起吃香喝辣,问题是天国走的是共和路线,叁权分立、恢复王田、鼓励商业,它根本不可能给将领们说好好打,打赢了你们子孙后代就都是人上人了哦!再说对面的“敌人”本来可都是同胞啊,同胞可以教化,可以说服,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不能也无法赶尽杀绝。现在打过长江,成本太太太太大了。 另一个原因就是政权内部出现了动摇,毕竟建国没几年,权势迷人眼啊,现在实行的这些政令很有可能在下一任总统上台时全数被取消(美帝南北战争那会儿就是这样,南方党北方党轮流坐庄,上台就把前任的政策统统废掉),所以洪方彦迫切需要选出一个合适的继任者。 哼哼,wuli盈盈上位!大女主事业线二次腾飞!! 执古之道 这个决定并非一时之意气,洪方彦在心内盘算了好几个月,假如天国真的在不久的将来分崩离析,至少新生的朝廷内部还有一个胸怀民主思想的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从根子上彻底解决问题,迟早会有第二个白衣天国出现。 她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震惊,洪大总统禁不住笑了:“你方才说相信天国、相信我,难道我就不能相信你一回?” 他给不了也不可能给她比公主更高的爵位与尊荣,她愿意留下,当是发自真心。 李持盈张了张嘴,想说几句表忠心或宽慰他的话,到了还是没能说得出口。临走前洪方彦冷不丁问说:“龙姑娘,我的那位旧友所言是不是真的?” 李九顿时后背一凉,能混成第一任大总统的人果然不是泛泛之辈,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你和我,再加上秦王,都不会让那些事情再发生,不是吗?” 遭遇变故之前其实她没有多少‘家国情怀’,作为生长在和平年代的幸运儿,又侥幸投了一个极好的胎,李持盈对战争的了解仅限于学校里的课本,旁人口中的谈资,在真正经历缺衣少食、险些被卖,亲眼见识英法联军的炮火和枪子儿之前,她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国耻国辱。为女工和妓女说话,因为她自己就是女人,和她们天然利益一致;想方设法延续共和的火种,因为她害怕回到过去那种妇女儿童无人权的环境里,封建王朝的公主郡主确实身份贵重,但既然依附着别人生存,就不要妄谈尊严与权利。 李持盈想要尊严,也想要为人的权利,想要在法律和道德上都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也许真的是在外面跑野了吧,又或许是因为怀着孩子,感情格外丰沛,她无法忍受自己的骨血也变成一个满身奴性的‘古人’:待上不是尊敬,而是谄媚;待下亦非悲悯,而是欺压,甚至再糟一点,万一大明真的国运不济……袖子里的双手微微发着抖,转世重生十九年,她从没有想过决定帝国甚至世界走向的那根命运的丝线,有朝一日会被交到自己手中。 * 正月十六日女学开学,杜凌波等年纪较小的学生依稀听说来了一位大肚子校长,半是好奇半是不服,憋着劲儿欲在开学典礼上小小的使个坏,被当场抓个正着。李九毕竟年轻,又是洪方彦点名分派过来,众人看她的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关系户’和‘青龙党’。 洪大总统本是青龙宗的宗主,人们在背后戏称他的嫡系为青龙党。 “你们是从哪儿弄来那么大一桶墨水?”小丫头调皮作怪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开学头一天就闹事着实叫她有些头疼,主谋从犯排排站,李持盈挨个儿扫了一遍,喝着花茶笑问,“是单纯想作弄一下我呢,还是有什么旁的想法,不如说出来听一听?” 打头的小娘子回看了她一眼:“你这样年轻,能有多少学问?凭什么来教我们?” “韩夫子不是说过,‘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沉默了约十分钟,另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开口道:“你挺着这么大的肚子,为什么不在家里歇着?他们说你是来混资历的,混两年就可以上去了,是不是真的?” 这个‘他们’不必细想,定是女学的其他讲师,她骤然空降,人家肯服才怪。李九道:“我现在就在大总统秘书室做事,你们不信尽可以去打听,资历不资历的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 杜凌波沉不住气,终于挑着眉毛抢过话头:“那你到学堂里来做什么?” 她一脸理所当然:“来教书啊,世界瞬息万变,活到老学到老方是正理,教学相长嘛。” 傍晚学校放学,生怕杜姑娘再出纰漏,周韵坚持从家里派车去接,恰好江寄水在附近,干脆捎上小丫头一道回家。 到了才知道居然又在学里惹了事,不等叹气,扭头看见李持盈从门口出来,两边撞了个对脸。 “……你怎么在这里?”他一身西洋装扮,略一迟疑后下马摘下帽子,“上回匆匆一面,还未来得及与……与娘子道谢。” 杜凌波人小鬼大,闻言跳着脚道:“小姨夫,你们认识啊?” 李持盈这才明白过来,敢情除夕夜星夜赶去驿馆便是为了这位外甥女!当时杜凌波脸上有伤,坐在车里没有下来,故她没有见过她。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有点不爽、有点好笑、有点尴尬,摆出社交面具便着急离去。江寄水自认识她起就知道李某人越是表面和气,心里越没把对方当一回事,她对喜欢和在意的人决不是这副面孔。 “到底同窗几年,”那股子奇怪的酸恼又涌上来了,小江公子面上带笑,眼神却步步紧逼,“娘子若不介意,江某愿于下个休沐设一桌便宴,全当是答谢娘子救命之恩。” 说着压着杜凌波道了个万福。 夭寿,拿个小孩儿当挡箭牌算怎么回事?李持盈忍无可忍地回头:“届时尊夫人也一起么?” 御今之有 她本意是想恶心他一把,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没打算真的听他的回答——她不想他嘴里冒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词句,不想他变成她最看不起的那种人,将少女时的美好回忆彻底抹杀。 江寄水确实被问得一顿,有心辩解又为那一脸‘别教我恶心’的表情所刺,胸口似被人捅了一刀,然后胡乱堵上一团湿棉花。他难道不知道我已娶君已嫁?难道不清楚她在男女方面其实怀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坚持?早在十五六岁时她就表示过不喜通房丫鬟,只是……他只是无法忍受被她无端误解,被她视若无物!天下剧变,谁也料不到那之后的事,他被局势推着往前走,做了许多不得反悔的决定,木已成舟,她可以鄙夷他无能懦弱,但不能单方面一笔勾销所有的过去! “内子若一道出席,娘子便来么?” 他真是被她气疯了,李持盈越是摆出这副划清界限的架势,他就越不甘心教她如愿。 “你——”此言一出,李九登时被架在那里下不来台,不得已答应下来,望了眼天色头也不回地走了。年后各部衙门纷纷复工,秘书室诸人只恨自己生不出叁头六臂,头一件摆在面前的就是两份结盟条约。 四国联军那份她暂且插不上手,与北方小秦王的这一份却是由她全权主导,洪方彦心知朱持晖顾忌她,心安理得地把她放到火上烤,甚至再度邀请玛格丽特来为她造势。袁虎这个名义上的使臣反倒终日不见人影,不是带着李泽四处闲逛就是给他买这买那、教他耍这耍那,有爹爹和‘新舅舅’陪玩,润哥儿个小没良心的再懒得计较妈妈每天早出晚归、不见人影。 “这两日还好?没累着吧?”诸事繁杂,朱持晖不可能日日过来看她,能隔叁差五溜来一趟就算是十分冒险了,双方就合作细则仍在磋商,但那是公干,私情上头他一向不肯与她为难,“瞧着气色好了些,不然我先把润哥儿接回去?省的他再闹你。” 再不情愿也逐渐接受了‘她正怀着别人的孩子’这一事实,小秦王心知肚明洪方彦就是算准了自己舍不得太搓磨她,无奈形势比人强,他的亲人几乎死绝,到头来只剩李持盈和老叁两个,哪个出事他都承受不起,只得捏着鼻子忍下了这口气。 “他才多大?闹也闹不到哪里去。”类似的话提过几遭,李九皆不曾松口,朱持晖自己才是个半大少年,如何体会得到幼儿的心思?别说李泽和他不熟,就是好得和白休怨一样,叫人这时离开妈妈也一定不愿意。 手心手背都是肉,万一润哥儿觉得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要他了怎么办?一面是舍不得,二则她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到李家的地盘。不是李持盈非要被害妄想,这个时代的婴幼儿夭折率称不上低,以有心算无心,神不知鬼不觉的令一个孩子消失对李家,对李汇而言不过是一挥手的事。 “不说这个了,”好几日没见,她心里十分想念他,加上江寄水的事,脸上不自觉带了几分出来:“……今年又没能一起过年。” 连花灯也没能一起看,洪方彦当选总统后的第一个元宵节,固然不能十分铺张,相较其他地方秦淮河畔已经算得一方太平盛景,夜里白君出门买了几个给她和润哥儿玩,有小兔子形状的、复瓣莲花、圣母抱羊,还有一盏满月,外面的灯笼皮薄如蝉翼,居然还雕了许多花样,烛火一映就是一出仙女下凡的故事,画工、雕工实在难得,以至于里面的一小截蜡烛烧完了她都没舍得扔,特意留下来和朱持晖一道赏玩。 多少年不见这个,二爷果然瞧着新鲜,捧着看了两遍才道:“那从明年开始,咱们每年都一起过年?” 运道好的话,明年的这会儿差不多能天下太平了,他在心里默默盘算。 姐姐闻言嗯了一声,见他看过灯笼后直勾勾盯着自己,有点心虚地摸摸脸颊:“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肚子大了人难免臃肿,又不得施脂粉,他这样看着她,她羞耻且肝颤。 “看看你不行啊?”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窘迫,心情很好地咧开嘴笑了一声,“二月我不得闲,恐怕不能再偷摸着过江了,有什么事你和袁虎说也是一样,实在不行就让他带着你和润哥儿北上济南,过了长江自然有人接应你们。” 她的眼皮倏地一跳:“有事?” 张瑜、李持寿与孔元驹、禄玉书两面夹攻,势头正猛,惠王基本是强弩之末,什么事这样着急? 朱持晖不想和她打哈哈,亦不欲吓着她,只道:“北边有点事。” 什么事?又两日后,休沐日前,大明日报头版头条:“长城异动,大军叩边,沙皇似有动作。” 雨兼风(剧情) 虽然收回了蓟北燕云,将国境线一路推到了贝加尔湖,大明朝廷对北方的掌控力一直不是很强,那地方地广人稀、苦寒少食,曾几何时是专门流放罪犯的地方。神佑爷在位时于乌兰巴托设置了镇北都督府,沿着安加拉河修建了一段长城,到显圣爷时期大抵是科布多、伊尔库茨克、乌兰巴托、恰克图、雅克萨等几座重镇互为犄角、互相牵制,因为都囤着重兵,极度依赖后方供给,所以即便帝国中部早已打成了一锅粥,戍守边境的几位总兵、都督没一个敢轻举妄动。 沙皇东进,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迅速通报北京,姜立桐知道惠王不行了,掐着开封又一次兵败的档口登报认罪,愿以自己的项上人头换取秦王挥师北上、护佑百姓。 “啧,”朱持晖一看到那报纸整张脸就皱成了一团,边换衣服边没好气道,“老匹夫的心眼比蜂窝洞儿还多。” 他真的想死,这会子早令儿子将首级献上,假惺惺地说什么‘万死难辞其咎’,归根到底就是不愿死、不肯死,还硬要披上一张忠臣栋梁的皮,顶好逼得他松口,他做宽宏大量的贤君,他做苦海回头的能臣,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打量我会如他所愿么?” 赶了好几天路才终于赶回大营,头发衣服都脏得不成样子,脱下旧衣还是不舒适,只得令亲兵们抬一桶热水进来简单梳洗。李持寿就是担心他着了老贼的道才火烧眉毛似的冲过来,听见这话便放下了心,转口问起哥哥在南边的见闻:“那姓洪的为人如何?可曾松口了吗?” 说完顿了一下,狐疑着道:“南下一趟难道还遇见了什么喜事?怎么这么高兴?” 朱持晖泡在桶里,从喉咙深处唔了一声:“有吗?”见鬼,这死小子怎么眼睛这么尖? 李持寿:“……” 要是搁平时,搞得这么一头灰一头土的,不等人问你就自己先跳起来了。 泡了约一刻钟,小秦王洗了个头,怕受寒着凉,叁爷催促他赶紧出来。兄弟两个多日不见,炊事营简单弄了几个小菜,对坐吃饭的同时正好汇报这两个月的军情军务。 李持寿道:“墙倒众人推,洛阳豪强先是瓜分了王家,然后自恃功高,塞了几个本家姑娘到惠王的后宫,把元配挤兑得几乎没处站。惠王本想借洋人的手打压一下彼之气焰,没想到洋人人困马乏,不堪一击,反闹了个民心尽失。” 去岁长江洪涝,入秋后两路粮道都被切断,眼看就要春耕,投降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偏偏这个节骨眼俄国又有动作,”叁爷抬眸看了一眼朱持晖,“称帝事宜怕是要加快进度。” 回到北京,升座加冕,他们才能‘师出有名’,也好趁机封赏一下叁军将士,安安他们的心。 这一步迟早要跨,朱持晖没有异议,吃着煮花生点了点头:“军中最近怎么样?” 张瑜这个人的本事没话说,忠心虽然暂时存疑,一直以来未见可疑之处,李持寿便渐渐放下了对他的成见。原神机营的主力都被拆散,分别安插进新编的火器一、二、叁营,这次出征兵行两路,一营与二营叁营根本不在一条路线上,往来交集自然少了,久而久之他们会形成新的圈子和集体,过两年再拆散重编一回当就差不多了。 新武备学校的学生中有几个表现相当不错的,仿佛入了李持慎的眼,大加恩赏不说,还有意将李氏族女嫁与他们为妻。 朱持晖的表情渐渐沉凝,听到联姻一节猛地摔了筷子,叁爷不明所以,立刻下座请罪。 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弟弟的头顶,因为没有及冠,一把头发被草草地束在一起,朱持晖深吸一口气,满腹邪火顿时泄了个干净,半晌,低声道:“我不是恼你。” 名义上李家是他的外家,将来跑不掉一个国公做,对出身寻常、目前还没能形成一股势力的穷学生来说,攀上李家的女儿无异于平步青云。他真是看轻了李汇,老大人一出手就捏准了他的命门—— 你不是想培植自己的嫡系将领吗?不是想要哪边都不沾的、只忠于主君的纯臣以对抗李氏宗族?我偏把他们拉进李家的阵营,你待如何? 李持寿只是年纪小,脑子并不笨,经哥哥一解释就全明白了,咬牙恨道:“便是要还他助你起事的恩情,一个承恩公加一个大学士也尽够了,还不算对李家其他人的封荫和赏赐,这还不足,非要做曹操王莽才肯罢休吗!” 没有绝对军权的皇帝,且是半路发家的少年皇帝,被架空、监禁乃至肆意废立都不是全无可能——这些人能造反一次,怎么就不能依样画葫芦,再造第二次?伪帝母女将天子威严狠狠糟蹋了一通,手里有兵有粮的,谁敢说自己没动过心思? “罢了,”先解决俄国要紧,朱持晖索性不吃了,示意老叁先起来,“这两日令他们组织春耕,我刚从南边回来,那里有几个法子很是新颖——” 话至一半忽然没了声音,如果武官学校的学生暂时不行,那……南方的共和势力呢? 称帝 亲眼见识过江南的稻田鸭群与桑基鱼塘,饶是朱持晖也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可惜’,南直隶、浙江加上荆楚地区必须一丝不苟地执行王田制度才能有这样丰饶而秩序井然的景象,明明去年夏天洪灾泛滥,短短半年不到,乍一看去几乎看不见天灾的影子,扪心自问,哪怕是他治下最富裕繁华的济南城也没有这种效率。 小秦王发自内心的觉得可惜,或许王田当真行得通也未可知,土地一年才多少出息,人人盯着土地过活,能有多少人顿顿吃饱饭呢? 见哥哥突然不说话了,李持寿识相地闭上嘴巴,不敢打搅他的思考,很快朱持晖清了清嗓子,命人将麾下几位最得力的谋臣一齐召来。 二月十五日开封城破,惠王赤足献降,不出意外的被废为了庶人,其妻妾儿女一并获罪下狱。二月二十日,朱持晖在北京登基称帝,改元长辉。 起先臣子们以为他是想从自己的名字里取个‘晖’字,再叁上谏这不合规矩,哪有皇帝用自己的名字当年号的?礼部文书发下来,却是‘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的辉。恰逢仲春二月,一年伊始,‘君恩如日长辉’不可谓不是一个极好的兆头。 然而新帝登基没两天,才刚勉勉强强把各路功臣挨个儿封赏了一遍,京师的老百姓们还没从‘怎么又换了个皇帝’的余韵中回过神来,俄国骑兵犯境,朱持晖龙椅且没坐热,马不停蹄地即刻率军亲征。 消息传到南京时李持盈的肚子已经大得有些可怕,‘凤孙称帝’无疑在天都城内掀起舆论无数,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朱持晖登基后并未对白衣天国作出任何表态,因故洪方彦也没有第一时间发表演讲,表明天国的立场和态度。 因为俄国的意外出手,南北两个政权诡异地维持着‘不互相敌对也不互相承认’的微妙平衡。 “前线到底情况如何?不是说俄国人叁日前就已经越过了额尔古纳河,为什么现在还没有消息?”惠王已灭,结盟自然不了了之,虽说袁虎等人尚未完全撤离天都,没有人知道长辉帝心中究竟是何打算,看她的眼神一日日怪异起来。李持盈却顾不上那些,秘书室无人答应就径直找去大总统办公室,“战况难测,您得让我心里有个数。” 不怪她精神紧张,一来敌众我寡,人数相差悬殊;二来战争实在太烧钱,即便不知道北京国库的具体收支,连年征战,大致也能猜得到后勤吃紧……又是二月,又是俄军犯境,又是少主亲征,她不自觉地回想起当年在叁思学塾学过的一段国史,太兴爷之长兄、显圣帝之嫡长子悯太子就命丧漠北,娇妻幼子尸骨无存,连一块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你先别急。”她快到产期,洪方彦是真怕这个节骨眼再出什么意外,一个不好就是一尸两命,哪怕连着好几天没能合眼睡个整觉,仍揉着鼻梁请她坐下,“你是关心则乱,咱们和那边隔着山长水远,消息慢些也是有的。” 李九何尝不知道这个,去问袁虎也是一样的说辞,不过是心神难安罢了。大军压境,主将先行,不同于藩王手里的虾兵蟹将,沙俄骑兵之勇悍在列国都是出了名的。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大总统度她脸色,轻轻叹了口气,说话时尽量放缓声调,免得引起孕妇情绪波动,“我也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天国不可能为他提供支援。” “这是卫国战争——” “他是皇帝。”他看着她,“我们至多‘不闻不问’,不可能与他‘亲如一家’。浙江刚刚收回来,用钱的地方多得很,议会和民众不会同意。” 叁月中旬四国联军就将彻底退出大明领土,《天都协议》一旦签定,等于欧洲承认天国为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这正是洪方彦的目的所在。他深知目前没有实力一统南北,盘踞江南、划江而治便是唯一且最好的路,朱持晖被俄国绊住手脚对天国来说利大于弊。 “不过,”洪大总统压着嗓子,佯作喝茶,“如果你能说服商人们渡江设厂,或是自愿出资,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国政府无干。” 漠北亦是汉人的家园,他作为华夏子民,并不希望看到同胞被屠杀蹂躏,遍地尸骨、生灵涂炭的景象。作为天国的大总统,他不能出手相助,作为一个人,他也希望北边那位少年皇帝不堕祖宗英名,顺利凯旋。 “你的意思是……”电光石火间,李九想到了一个人。 胁迫 时隔半个月,双方再度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周韵或杜凌波,小江少爷轻车简从,进门摘下帽子,露出身上深灰色的呢子氅衣。 “请坐,”天气还没有彻底回暖,东道主仍穿着夹绒袄裙,头戴一朵玫瑰形状的珠花,许是因为身子不便,脸上微妙地露出了一点尴尬的神色。听见人来,李持盈起身示意小厮看茶,“难得休沐,打搅江公子了。” 江寄水微微一笑,全没放在心上似的:“谈不上打扰,龙姑娘有请,某安敢不来?” 她摆出这副敷衍外人的面孔对他,他亦以谈生意的态度回敬,两边都憋着劲儿,小二见势不妙低着头立刻退下了。 上顿饭吃得宾主尽不欢,周韵一早看出他们有猫腻,才懒得陪两个小孩子矫情扯皮,略露一露脸就假托身体不适带着杜凌波走了。李持盈见状更不肯落人的口实,动了两筷子菜也起身告辞,所谓‘答谢救命之恩’,不过是开场时大家互相说了几句客套话而已。他知道她爱惜羽毛,极力避免与‘有妇之夫’过多牵扯,忽然下帖子来请必有缘故,因此只耐心等着。 茶过叁巡,李九开始切入正题,江寄水离家历练了几年,听话听音的本事还是有几分,闻言先表示北边圣上年少有为,有先祖遗风,爱民如子实在可敬,然后叹说自己一介商贾,不能保家卫国,思及此事每每愧疚万分……总之就是打太极,翻来覆去没有一句实话,逼得李持盈主动把话挑开:“何必妄自菲薄?今日我不过是想听一听你的态度,实在不愿那就算了。” 说着欲唤人结账。 江少爷稳坐不动:“算了?怎么算?再去和别人谈判吗?龙姑娘,‘别人’不会怜惜你。” 她脑子一翁,仿佛受到了莫大侮辱:“你说什么?” “这是你第一次求我,或者说……向我求助。你知道自己身怀六甲,我不会舍得让你难堪,所以宁愿放弃骄傲,冒着被人误会的风险独身前来见我,难道你不是把宝押在我身上了吗?”青年放下茶杯,语调平静,“我一直很好奇,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前你是公主的女儿、凤孙的姊姊,身份高贵,大约并不需要我的帮助,所以不论大事小情,能绕过我的都尽量绕过我行事;后来华仙公主被斩首,朱持晖下落不明,逃出北京的时候你去了哪里?你可以来找我,最少也可以给我送个信,让我知道你平安,但你没有那么做。” “去找你?找到你之后呢?”他神色如常,她却像被寥寥几句话激怒,双颊涌上血色,“给你作妾?还是被你养在外面做外宅,一辈子不得见天日?” “江寄水,我没你想得那么下贱!” “是,你出身豪门何等尊贵,”他看着她,面露嘲色,“下贱的是我。” 她从来就是看不起他的,小到置办宅院,大到复国复仇,她没有一秒钟相信过他,相信他有能力替她解决问题,相信他不是见利忘义、鼠目寸光的商人子和小人!李持盈宁愿委身给反贼,宁愿粗布麻衣、吃糠咽菜也不愿意承认,只要她不点头他就绝不会强迫她。 做妾?做外室?原来在她眼里他就是这样一个只知趁火打劫、全无操行可言的渣滓,别说说服大哥匡扶贤主,于乱世中造福一方百姓,她始终不信他对她的心。 李九被说得哑口无言,她不想承认,却不能不承认,他说的都是实情。哪怕再如何走投无路,她没有考虑过依靠他,一方面害怕掉进泥潭再不得翻身,另一方面……她不觉得他有倒山移海、翻云覆雨的本事。 不过是个商人,放在后世或许能量无限,此时他又能做什么呢? 江寄水露出一个了然的笑:“下贱人做下贱事,倘或我说出手相助也可以,但要娘子委身于我呢?你也答应吗?” 一瞬间空气似被凝固,薄薄一扇门外小二食客人来人往、熙攘不绝,门内的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再说话。 她呆呆站在原地,双足灌了铅般重比千钧,理智上她知道自己此时应该生气,几度欲拂袖离去又忍不住在心里怀疑,他会不会只是在吓唬她?朱持晖远在疆场,生死由天,万一就因为今日她不肯妥协,事情变得再也无法挽回了呢? 另一边小江公子的心里同样翻起了惊涛骇浪,他没想到她居然愿意为了朱持晖做到这种地步……这才几年不见,李持盈到底把自己当什么了?!凤孙登基固然仓促,并不曾忘记追封父母、先荣王与怡王,而他给过她哪怕一个字吗?!别说公主或郡主,满朝文武还记得圣上还有个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吗?! “啊……”正僵持着,宝宝突然在肚子里动了一下,一低头,却见胸口不知什么时候湿了一片。 春相续 她是头一次怀孕,理所当然的不明就里,方才没有用汤羹啊,怎么滴得满衣都是?还是江寄水反应快,一边说话一边侧过脸去:“让人给你找两件干净衣服换上吧。” 她这才意识到水渍的地方不太雅观,后知后觉地用手挡了一挡:“……你知道怎么回事?” “应当是月份大了,母体开始……开始泌乳了。” 腾的一下,李持盈整个人红成了一只熟虾。泌乳……不是宝宝生下来才会产乳的吗!怎么这会子就开始泌乳了?!还湿了这么一大片!!今日出来得匆忙,身边没有熟识的人,却使谁回家去取衣服呢? 江寄水见她没穿斗篷,索性将自己的氅衣脱下来披到她身上,提议说:“我的宅子就在后面巷子里,母亲那里还有两件没上过身的冬衣,你不嫌弃就先拿那个顶一顶。” 她不可能使他的人去成衣铺买衣服,传出去成什么了?倒是去江家大宅拜访江夫人勉强能被解释成‘同窗叙旧,通家之好’……李九披着氅衣陷入了剧烈的挣扎,她没有立刻拒绝他的建议,只是看了会儿地砖,又看了眼他—— 如果是少年时的江寄水,或者说她认识的那个江寄水,此时一定会主动开口: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 然而他只是看着她,眼神毫不遮掩:“如何?” 马车辚辚驶动,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本也没有多少路程,很快一行人抵达了目的地。门房见是爷的车,问也没问一声就把他们迎了进去,江寄水令女人们抬来一顶软轿,直接把人带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去问太太借两件没上身的衣裳来。” 江夫人比她矮了小半个头,单论体型其实周韵和她更为相近,两个人一般的高挑窈窕,但他下意识地选择了回避她。 “等衣服拿来,让她们给你打热水擦洗一下?”她一贯爱干净,身上黏糊糊的估计不好受,小江少爷扭头,“用不用请个大夫来瞧?” 李持盈摇头:“不必。” 肚子不疼,也没什么不适的症状,就是头一次泌乳有点羞耻,胸口凉飕飕的。 未几热水来了,江夫人习惯了夫死从子,略问了两声便将一身干净袄裙送上,连袜子、鞋子、头面一并备下,丫头们度着爷的脸色,放下东西鱼贯而出,江寄水于是清清嗓子,示意她去里间自行梳洗。 “你是觉得我不会真的对你做什么,还是做好了准备才跟我回来?” 水声渐次响起,他听到她窸窸窣窣的解衣带,间杂以簪环偶尔相撞发出的清脆啷铛声,为了转移注意力,也为了缓解这突如其来的紧张,他端着茶盏忽然发问。 胸衣果然湿透了,贴身小衣也惨不忍睹,李九低着头:“都有吧。” 一方面仗着熟知他的为人,再怎么生气,对孕妇用强的事总还是做不出来的吧?一方面又觉得,倘若他真的执念到了这个地步,她何尝没有责任,为此付出代价应当应分。 短暂的沉默后江寄水道:“我曾经想过娶你为妻。” 在哪里置办屋子,卧室如何摆设,花园里要栽哪些花木,她喜欢西洋小说,或许可以派人采买一些欧洲的古董和油画……江寄水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些,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当年那个少年到底哪里来的自信,竟然以为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娶到公主的女儿。 “就算我真的求亲,你也不会嫁给我的吧?” 她抿着唇没有回答。是的,她从来没有打算过嫁给他,谈恋爱可以,成亲绝对不行,但这不是因为他不好,而是任何人都不行。 “你为什么选中我?我最合适?最好拿捏?”她迟迟没有出来,动静也渐渐小了下去,到底不能放心,江少爷忍不住悄悄起身,想过去探一探究竟。 李持盈光裸着上半身,不知为什么没有穿亵衣,被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吓了一大跳,回眸时胸口死死捂着一块细棉布手巾,大半个肩头因此暴露在空气中—— “你你你干什么!!” 他没料到她这么警觉,口干舌燥地试图解释:“我只是担心你出意外……” “我能出什么意……”话到一半她突然顿住,犹豫再叁,通红着脸改了口,“就是,它、它止不住……我没办法穿衣服……” 受激素影响,怀孕后胸乳比之前鼓了一圈,平时有自制胸衣托着,又被层层迭迭的衣服挡在里头,并不如何显眼,此时仅剩一层薄薄的手巾,乌发白雪,哪怕仅是草草一眼,他几能看到那上头青色的血管…… “什么止不住?”鬼迷心窍、鬼使神差,他骨子里也许真的是个渣滓,江寄水四肢不受控制般慢慢走过去,“这里止不住?” 两不知(h) 午后阳光正好,也许因为屋子里点着熏香,到处弥漫着一股暖洋洋的味道。手巾落至地下,他的影子罩在她的脸上,背后就是雕花百宝架,李九退无可退,只能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等一下……” 等什么?她自己主动跟着他来到这里,江寄水自认理直气壮:“你不是不会处理?我这是在帮你。” ……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无耻的人??她一手护着肚子,一手试图将他稍稍格开一些:“你先、你先别碰——” 越碰流得越多,她已经能隐约嗅到自己身上的奶腥味儿,联想到这是在别人家里,整个人羞耻无比,只差没有头顶冒烟。 他不想被她看到此刻欲望上头的嘴脸,干脆将她的两只手都制住,忍着反应埋头到她耳边:“龙姑娘,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到这里来是因为什么?” 冰凉的绸缎滑过皮肤,他的手和嘴唇在她胸口反复流连,起初是有点疼的,伴着难以言喻的耻辱感和尊卑颠倒的陌生与恐慌,好几回李持盈都被弄得险些掉下眼泪。可是渐渐的,不知什么时候疼痛化作了某种酸痒和战栗,当他停下,她恍惚觉得那痛楚并不十分难以忍耐,反倒令人心神荡漾,湿黏一片的胸口因此减轻了一些负担似的。 很快身体开始发热,腿心变得黏糊糊一片,趁他把头靠在她的颈间喘息,李持盈忍不住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肩膀——她不可能意识不到那些可耻的生理变化,心内又恨又恼又惊慌失措,残存的一丝理智提醒着她,这是别人的丈夫。可她做不到推开他,不光是因为孕期无法锻炼、体力下降,也因为她不能够推开他,她迫切的需要他的襄助。 江寄水因痛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只是稍稍了松开了对她的禁锢。怕伤着肚子,他使她翻了个身,一边平复气息一边伸手去解那条山楂红色的提花马面裙。窗槛的花纹明明暗暗交织在她背上,他仿佛忘了今夕何夕,只一心想确认她是不是也动了情——肩头的牙印提醒着他这种做法何其无耻,明知道她不愿意、她会恨他,他还是自欺欺人地觉得如果没有爱慕,其实憎恨也不错,至少他对她来说不再是无足轻重的人。 冬裙向来做得极重,系带一开就砰得散落下去,不等指尖继续向里,挑开细棉布制成的亵裤,深入到更隐秘、更引人遐思的所在,江少爷猛然发现她的大腿上方、亵裤外面圈着一圈羊皮套子,打开暗扣,里面赫然坐着一把精钢制成的柯尔特左轮手枪。 一瞬间血液涌至头顶,反应过来后他几乎是冷笑着将那把枪拔出来,递到她的手边:“怎么不杀我?” 既然带了武器,做足功夫有备而来,为什么表现得如此顺从?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李九百口莫辩,才刚张了张嘴巴,他的指节毫不留情地刺探进去,因为有足够多的水液润滑,全程没有遇到任何阻力。江寄水用力揉按着她的花核,在她体内肆意搅弄,很快爱液就沾湿了他的整个手掌,李持盈小猫似的呻吟不已,腰肢乱抖,乌黑如墨的长发因出汗凌乱地粘在了两腮和脖颈上。 “喜不喜欢?”他似乎很享受她的意乱情迷、不能自已,“如果不喜欢随时可以开枪……” “我不是……”她才刚刚高潮过一次,颤着嗓子欲哭无泪,“那只是、只是习惯而已……” 他却已经听不进去别的解释了,情欲烧得人浑身滚烫,江寄水俯身道:“我要进去了。” 太久没有经历情事,她眉头紧蹙,似哭似哼地叫了一声,他因此头皮一紧,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凌空炸开,整片腰背都因剧烈的欢愉酥麻一片。 “别咬着,”汗水沿着鼻梁和下颚不住滴落,江某人咬牙克制住向里继续顶弄的本能,努力装作游刃有余的样子,“放轻松……” 李持盈尚未从上次高潮的余韵中完全回神,猛然又被他撑满,嘴里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勉力呜呜两声充作回答。他注意到她的乳房又一次分泌出乳汁,星星点点地滴落在深色的木板上,奇妙的香味与娇嫩的呻吟混杂在一起,脑中的丝弦霎时一松,满心只想弄到她尖叫、弄到她牢牢记住他,耸腰狠狠撞了起来。 百宝架上的花瓶、摆件摇晃不止,她无处借力,只能抓紧面前的一个格子,几本不知名的洋文小说被无意一拂,雪片般哗啦啦飞了满地。 风与月(h) 江寄水是真的有点失控了,一方面他很清醒的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拿周韵立了那么久的牌坊,不可能转脸就将之抛诸脑后,辛苦建立的声誉会立刻付之东流,再说即便他肯娶,她难道就肯嫁他了?在新婚卧室内强迫别人的妻子等于背弃了一切君子准则……他奉行了一辈子的君子准则,彻底粘上少年时努力摆脱的‘卑劣’、‘低贱’、‘无礼’的商人子标签,然而诡异的是,他因此愈加兴奋起来。 “他知道你今日出来见我吗?” 明知道不该问,他就是克制不住的想从她嘴里挖出一个答案,好像那答案真的能证明什么似的。 李持盈大脑缺氧,好一会儿才咬着牙反问:“谁?” 自鸣钟滴滴答答的走着,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干脆挽起她的一条腿,李九险些失去平衡,被顶得腰酥骨软,忍不住尖叫一声,混沌的大脑艰难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她从没有对白君承诺过什么,亦没有明示或暗示过两人目前的关系,非要狡辩的话李持盈可以说自己没有为他守身如玉的义务,然而罪恶感、愧疚感夹杂着‘偷情’的紧张刺激一涌而上,她的眼前一白,皮肤泛起大片不自然的潮红,十颗脚趾蜷曲又张开,这感觉不算很陌生,李持盈游鱼上岸般扭动挣扎起来:“我又、啊啊……等……” 江寄水钳着她的腰和腿不肯放松,胸膛起伏汗水淋漓,一般的狼狈无比:“我和他比……谁更好?” 他是见惯了风月的人,当然知道如此形容就是要到了,存心折腾她似的每次都狠狠抵到最深处,床笫之间的花样他可比外头那些写春宫的穷书生们懂得多的多,肉体拍打的响声回荡在室内,如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她的眼泪都教他逼出来了,腿根处的肌肉微微抽搐着:“别……真的……求你、先等——” 高潮时她里面咬得他生疼,江寄水的心脏都像要被她吸出来,剧烈的快感与一浪大过一浪的呻吟咒骂使他神智发昏,原来深入她体内是这种感觉,湿软滑腻,神仙极乐,他不知道自己的耳根、脖颈和胸膛也早红成了一片,几番缠缩下硬是强忍着不肯射,他有点害怕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有点好奇她还能发出怎样婉转动听的声音。 满地狼藉,李九趴在架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没想到他的体力居然这么好,她已经丢了两次,某人还游刃有余、灵台清明……不是,这正常吗??那玩意儿没有分毫变小的趋势,要是他一直不射,难不成她就要一直和他做下去?! 地上滴了不少不明液体,她浆糊一片的大脑还没来得及羞耻,怕她受寒伤风,江寄水直接将人抱进了内室。他不肯退出去,又怕碰着她的肚子,只能使她仰卧在床上,自己握着她的两条大腿慢慢动作。 帐幔微晃,这下李九开始害怕了,一面觉得这样其实很舒服,一面又担心再这样下去今天真的要交代在这里…… “你就不需要……稍微休息下?” “你还没回答我,”高耸的孕肚光洁饱满,且很幸运的没有一丝纹路,漂亮得宛如一件玉器,江寄水的眼神复杂起来,见她舒服得半眯起眼睛,渐渐加大了攻势,“我和他谁更好?他最多让你去过几次?” 面对面的体势下再细微的表情也无处隐藏,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叁地提起白休怨,怀疑他是故意恶心她,恼羞成怒之下宛如一只被踩着尾巴的狐狸,挑着眉带着点恶意道:“那我和……尊夫人比,谁更好?你最多射过几、唔——” 她太大意,忘了他们现在在哪里,他有无数种办法让她说不出话,江寄水将她的膝盖向上翻折,顶着某处软肉研磨搅弄,很快她就只能颤着嗓子紧抓被褥。汗水顺着额前的碎发滑落,他看到她的两只乳房如两团云彩颤巍巍地散开,随他的节奏轻轻晃动,双乳之间似乎还晕着一片半干不干的奶渍,衬着晶莹的细汗和隐隐约约的淡红色的指痕……下一秒他俯下身去,软绵绵、湿漉漉的乳房登时溢满了整个口腔,连牙齿都酥软了,恍如含着一捧云彩、一口酥酪。 “哈啊——” 乳尖被人叼住,陌生的疼痛和酸麻窜遍四肢百骸,说不清是疼是痒,李九带着哭腔惊叫一声:“你别……你别吸啊!” 醒悟 推不开却不过,她整个人像掉进了一缸热水里,没一会儿头发都湿透了,一双眼睛里蓄满眼泪。江寄水其实也快到极限了,他没想到她还能叫出这种声音,似撒娇似渴求,哀哀婉婉,尾音发颤,直教他头脑发昏、神魂颠荡。当她躺在他身下口不择言、连名带姓地骂他:“江寄水!你王八蛋——” 他只觉得后腰到头顶麻成一片,热气在半开的床帐内横冲直撞,外面隐约传来不知名小鸟的鸣叫声,他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掐着她的大腿急风骤雨般冲刺起来。 浑身黏糊糊的,她累得眼皮险些睁不开,很快婆子们抬了几桶热水进来外间,简单沐浴过后李持盈挑了一件藕紫色的肚兜和褐色镶银边的绣花上袄,肚兜里又缠了一圈细棉布,防止再出什么意外。裙子还是自己的山楂红马面,首饰发髻也与来时一模一样,婆子们眼观鼻鼻观心,收拾好东西就立即退了出去,全程没有人打一个磕巴。 可疑气味散了个七七八八,泡过热水,身上的痕迹也基本消失不见,她把柯尔特手枪重新插回枪套子里,扶着肚子起身告辞:“以后有空再来拜见老夫人。” 江寄水道:“我送你。” 李九的眼皮抽了一下:“不必了……” “这次不会动你一根手指,你大可放心,”气氛尴尬得厉害,他清了清喉咙,自顾自抬步出了屋子,“走吧。” 人家执意要送,做客人的哪里推拒得了?犹豫片刻,还是捏着鼻子跟了上去。这座宅院算不得很大,但从正院到大门必须穿过一个小花园子,几个衣着齐整的大丫鬟正在那里晾手帕,见到他们迅速低下头退去一边。 李持盈的脸颊忽然如火烧了起来,她认出其中一个是杜凌波的贴身侍女,与另一个穿戴格外鲜亮的姑娘并肩站在一起时那种妆饰上的差别尤其明显,让人无法忽视——只看耳朵上小拇指肚大的珍珠耳坠就知道,这不是一般婢女能戴的东西,她是侍候谁的不言而喻。 这头她在打量人家,对方也借余光暗暗观察她,李持盈的脸更烫了,先前努力压下的罪恶感再次翻涌而上……她觉得恶心,恶心江寄水也恶心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坐上马车,李九道:“江少爷一言九鼎,想必不至于骗人。” 江寄水听出了她话里的冷淡,却没有看她,落座后点了点头,算是安她的心。他与江氏本家正式决裂,只要大哥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可能坐视他继续发展壮大,要么兄弟阋墙叫外人看笑话,要么学二哥迁居外国,从此不问大明之事,哪个他都不愿意,向北扩张是必然。 沉默了一小会儿,江少爷听见自己问:“他就这么重要?” 这个‘他’却不是刚才的他,而是朱持晖。江寄水在心底暗笑自己奴性难改,来到天都城这么久,居然还把朱持晖当成一个遥不可及、贵不可言、与他压根儿处在不同世界的人,甚至不具备直呼其名的勇气——他对朱持晖一直怀抱着种不可讳言的嫉妒与畏惧,只是从前没有这么强烈,他亦极力伪装,才能顺利瞒过所有人的眼睛。那是她的亲弟弟,他怎么能说每每对上他充满敌意的眼神,心内都隐隐感到有些畅快? 本该是毫不犹豫的回答,不知怎么她却怔住了,李九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不无震惊地发现除了润哥儿和宝宝,她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为了持晖舍弃的,荣华富贵、金银珠玉,甚至是她一直坚持的民主自由、叁权分立,如果天平的另一端是朱持晖的性命,那么抉择对她来说完全不是一件难事……他对她来说居然这么重要?他对她而言就是这么重要。 “……是。” 过了许久才听到答复,江寄水好奇又诧异,不禁侧头瞥了她一眼:“他知道你就是龙姑娘吗?” “自然。” 她不会在大事上欺瞒他。 他又把头转了回去:“好。” 抵达驿馆时李九已经在腹内想好了一篇说辞,便是实在糊弄不过去也还可以假托肚子不舒服转移白君的注意力(……),她再四告诉自己这只是权宜之计,绝对、绝对不会有第二次,暗暗祈祷他不会为此生气太久。 然而前脚踏出马车,后脚一个跨着大布口袋的报童一阵风般跑过长街,边跑边大喊道:“号外!号外!北明皇帝遭俄人刺杀!军队大乱!生死未卜!” 她眼前嗡了一下。 死生 不出叁天功夫,长辉皇帝遇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江以南,最开始听到那个称谓时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随着事态一步步升级,李持盈的眉头再没有展开过——两边间隔得实在太远了,《大明日报》含含糊糊,一惯报喜不报忧,其余小报说辞不一,有说圣上被俄国人俘虏了的,还有说小皇帝身中数枪,危在旦夕的,很快连进入南京城预备签订《天都协议》的西洋人也开始心思浮动,鬣狗一般四处着人打探消息,到二月二十六日,基本可以确定的是朱持晖确实遭遇了偷袭。 ……没有人希望他死,好吧,或许有,受尽欺凌、一无所有的逃兵难民与最偏激自负的少年学子或许会在心里暗暗的诅咒他死,英王法王、列国元首大约也在等待一个确切的死讯,但每一位端坐在明亮室内,竖起耳朵紧盯各方动向的汉人‘人物’都不自觉提起了一口气,大明真的气数将尽了吗?还是白衣天国确为天命所归、民心所向?如果朱持晖此时一命呜呼,长则十数年短则叁五年的北伐战争将不可避免。 “还没有消息吗?”产期将近,她却诡异的日渐消瘦,没有胃口,连水也喝不进几滴,固然精神尚可,未见失眠脱发等症状,整个人看上去气色绝称不上好。严璋回到天都,险些没能认出她来。 他一路风尘仆仆,坐下来还没用口茶水就被她的这副尊容吓了一跳,表哥忍不住悄悄侧目看了一眼白休怨,似是想责问他怎么把人照顾成这个样子,到了又实在懒得开口。还能有什么缘故?自然是北边战事的缘故。 “路途遥远,再说他已经称帝,近身的消息哪有那么好打听?” 天子安危乃第一等国家机要,尤其现在又在打仗,稍有不慎便会引得士气动荡,军心不安。 道理早就听过千百回,心就是定不下来,李持盈见他也没有最新消息,闷闷哦了一声。 她这个样子,严璋干脆闭了嘴,倒是白休怨给他使了个眼色,仿佛有话要说。娘家表哥与疑似奸夫第二次见面,双方都没好脸色,白君累瘦了不少,已经彻底放弃哄她吃饭的想头,这阵子什么食谱药膳都试过了,李持盈也不可谓不努力,然而不管什么山珍海味,用不了两口就开始干呕,直到呕出胃水,比当初孕吐时反应更甚。他没有照顾过孕妇,却也知道什么叫‘心病还需心药医’,她现在的状态让他想起了师傅,想起太兴末年,病得形销骨立,每餐只能啜饮几口米汤的师傅。 “明天我动身去一趟北边。”这种关头离开妻儿绝不明智,可他没有选择,他更怕她死,“脚程快的话二十天就能回来,说不定能赶上临盆。” 过了一会儿严璋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猛的抬起头道:“……你要去前线?你知道那里乱成什么样子了吗?你不要异想天开——” 他淡淡回看他一眼,语气平淡的好像在说‘今天的青菜两文钱一斤’:“总不能眼看着她死。” 普通人总是忌讳这个字,他从小与它相伴,所以不以为然。有生就有死,他不会让她死,何必遮遮掩掩? 沉默了一会儿,严君表情复杂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顿了顿,“我会想办法照顾好她的。” 严家姐妹众多,不论亲的堂的,粗数一数少说也有二叁十人,但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母亲当年因为生第二胎落下了病根,胎儿先天不足,落地就没了声息,大人遭受不住打击,差点也跟着香消玉殒。那会儿严璋已经八九岁了,亲眼看着她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又因为妹妹的死、爹爹的冷落而日渐消瘦,郁郁寡欢。对孕妇、对孕育这件事本身,他一直下意识的感到抗拒和陌生,偏偏这位不省心的表妹从小就不是肯乖乖听人劝的人,编纂教材、处理文书、翻译着作,他不得不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满世界寻她,压着她到点休息、好好吃饭,白休怨走后李持盈简直变本加厉,逼得他不得不时不时将李泽拿出来说嘴:“你到底在急什么?你在这里急,难道江对岸的情形就会好转?便是不顾惜自己,也该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再说还有个大的呢!” “我……”她哪里说得清楚自己在急什么?她就是恶心自己,只要闲下来就忍不住东想西想,想曾经的那个噩梦,想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的报纸,想洪方彦似有隐情的眼神,李持盈再一次痛恨自己的无力和无能,为什么每到这种关头,每到她必须做点什么的关头总是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困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上一次是胆怯,这一次是身孕,她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焦急和无助,不想再失去一个重要的亲人,如果可以她宁愿亲自去北边,但想也知道不可能去得成。 “妈妈……”小哥儿感觉到妈妈不舒服,扑上去轻轻抱住她,“妈妈不哭。” 严璋还待再说话,负责通报传话的婆子迟疑着扣了扣门:“龙姑娘,应天女学的门房来找,好像出了点事儿。” 师生(剧情) 几句话说得不清不楚,她却不能也跟着不清不楚,传话之人不懂得事情的重要性,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李九擦擦眼泪,哄了李泽几句便欲起身出门。严璋扭头看了看天色,自知劝阻无用,认命地抓起一把油纸伞:“我和你一起去。” 春雨淅淅沥沥,缠绵不尽,她就快要临盆,大夫说左右就是这一旬了,不拘哪一日都有可能,出门还是有个人陪着的好,别在外头发动了,万事不便。 她本想把李泽交给他,转念想起这两个一向不大对付,便歇了这个心思,临走前伸手揉了揉小哥儿的脑袋:“妈妈很快就回来,你乖乖在家练功扎马步,可不能偷懒,要不爹爹回来打你的屁股。” 李泽才不害怕白休怨,有心想闹着一起去,又怕打扰妈妈的正事,半晌,委屈巴巴地撅着嘴讨价还价:“那你回来的时候给我买糕……” “红豆糕?” “还有梅花糕,要热的!” “好,好,知道了。” 应天女学距离驿馆不算很远,南京沦陷那会儿前任校长连夜抛下此处,带着家眷仓皇逃去了内陆,剩下讲师和学生们自然作鸟兽散,各奔前程,天国政府接手后将之扩建了一倍,各类薪资一分未减,从前那些老师便渐渐回来了大半。 他们看她不起,她知道,谁会对一个年仅十九岁的空降兵热情有加?真是趋炎附势的墙头草,也进不来这教书育人的地方。 “到底出了什么事?” 进去大门才知道,女学生们对她削减诗赋、书经、鉴赏类课程,大幅增加数理、洋文、机械等课程十分不满,少年人血气方刚,有人领头事情很快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课本也撕了,布告贴得满校园都是,现在正聚在校舍前的空地上‘静站示威’,要求校方给个说法。 ——连祖宗的东西都闹不明白,一味迷信洋人,这究竟是为天国培养后继还是为洋人培养奴隶? ——我们到这儿来是想学知识的,又不打算和男人一样跑船做工,整日摆弄那些机器做什么? 李九简直被气笑了,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不想吃苦罢了,江山一分为二前女官的数量就比男性官员少,大多数女孩子读书识字不是为了一展抱负,而是为了陶冶性情,抑或在将来议亲的时候为自己增添几分光辉。天国的人才选拔制度与大明虽有不同,总免不了考试这一关,洪方彦曾同她透露过,顶好是男女各半,免去后头的许多烦恼,为此她去拜访了工程部门和海军部门的几位元老,抓紧时间编纂、修订出一套全新的课本,还没正式开始使用,谁知就闹了这么一出! “懂得吟诗作赋,就可以称得上是才女了么?”肚子微微有些不舒服,她不得不一手撑着后腰,严璋见人伞也不打就那么走上前去,不得不摆出一脸‘我只是个大龄书童’的表情跟在后面,唯恐她脚滑再摔一跤。李持盈本就气躁,加上下了雨膝盖不舒服,说话再不肯留情面,“四国联军坚船利炮打来的时候,唐诗宋词、风月国粹能使他们退却吗?!” 在场诸人皆是一静。 “显圣皇帝攻克倭国靠的是诗文经籍?还是悯太子力抗沙俄是靠的诗文经集?真定皇帝在世时,大明水师也曾名扬东海,短短叁十年不到人家已经能打得我们几无还手之力。他们还没彻底退兵呢,你们就忘了‘靖康耻,犹未雪’?” 领头的女孩涨红了脸:“古人云‘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难道也是错的么!” “没错,但是知兴替以后呢?”她看着她,“束手就擒?还是奋起抗争。”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世人总觉得女儿家斯文贞静为要,繁重的体力活儿就不是给读书识字的小娘子们准备的,什么蒸汽船,什么动力机,交给男人钻研不好吗?何苦费那个劲儿?倒弄得一身油污,气味也不好闻。久而久之,似乎小女孩子们自己也这么觉得了。 “今日是你们赶上了好时候,海军淘汰的旧船由着你们看、你们拆,不想这个嫌腌臢,那个嫌辛苦,百般推脱,那好,将来这个位子、这个行业就是男人的天下,他们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楼里发号施令,女人都去到零件厂、造船厂挣命吧!诸位见识过工厂吗?我有幸在那里头做过工,一日叁班,一班八个小时,手略一停监工的眼风就刮过来了,回家之后累得连吃饭的力气也没有,还想着吟诗作对,与姐妹们赏花赏月么?!” 肚子越痛越厉害,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严璋一手撑伞,一手上前托了她一把:“行了,再说就过了。” 临走前李九不忘瞥了一眼人群中一位相对年轻的男讲师:“下次有不满,尽可以自己出头,不必假这些姑娘之口。” 他是主讲宋词的先生,闻言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生产 裙子不知不觉湿了一大片,严璋见她脸色不好,压根儿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直接把人半扶半抱着送到了最近的一处房舍,一面令人飞奔去医馆请相熟的大夫和稳婆。 此乃老师们日常休憩之所,茶水点心俱全,还有毛毯和手炉。 “你怎么样?你、你冷吗?疼得厉害?”他再傻也知道雨水溅不到腰腹处,大约、大约是羊水中途破了,又是懊恼又是慌张,好像生产的人是他自己,急得喉咙都打颤,“还能走吗?见鬼!都怪我,说什么也不该让你在这时候出门——” 世人多以为产房不吉,在家且恨不能专门辟出一间屋子作生产之用,何况教书育人的学堂?再一则,这里东西毕竟不齐全,人多手又杂,鬼知道会不会出什么纰漏!! 阵疼确实一阵阵翻上来了,她感觉到肚子好像在抽搐,恐惧和后悔一起袭来,说话前先嘶了好几声:“外面……雨很大吗?” 橡胶虽然已经问世,轮胎却还没有大规模投入使用,便有,也不是升斗小民用得起的。隐隐见外面雨声渐盛,李持盈强迫自己暂时放弃了回家的想头,冒雨爬上马车,再冒雨赶回家里,这中间的变数太大了——如今的路面可不是后世那种柏油马路。 他慌脚鸡似的给她擦了擦冷汗:“再忍一忍,大夫很快就来。” 怎知今日常看的医生不在城中,过了约十五分钟,一个圆圆脸的女医带着稳婆急忙忙赶到,这时李持盈的衣服已经教汗水浸透了,整个人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万幸神智仍无比清醒,能正常交谈说话。医生掀开裙子瞧了瞧情况,再看她的眼珠和脉象,最后与稳婆对个眼神:“娘子若有力气,还是起来走两步的好,身子骨活动开了,一会儿生起来才不费劲。” 严璋已经完全傻眼:“就、就在这儿生?要不要准备什么东西?” 女医想当然的以为他是丈夫,想笑又努力忍住,掰着手指一样样给他数:“煮沸的热水、用滚盐水煮过的纱布和剪子,再要一点好克化的吃食,生孩子极耗辰光,没个半天一天生不下来,得防着娘子饿了,没有力气。” 那厢李九已经冷静下来:“今日先放半天假,学里都是女孩儿,万一唬着岂不罪过?也正好教她们家去冷静冷静。然后使人回家看着润哥儿,他若犯倔就送到袁虎处去,赶明儿我好了再和他道谢。” 她这样条理清楚,医生不由笑起来:“娘子临危不乱,是个做大事的人。” “哪里……”她心里其实怕得很,万一脐带绕颈怎么办,万一就是那么背,赶上胎位不正或羊水栓塞怎么办?可箭已上弦,不能不发。李持盈深吸一口气,扶着严璋的手慢慢站起来,在小小一间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她现在身子虚,丫头扶她不动,只好辛苦表哥。 严璋对她的感情十分复杂,看不惯她的顽固强势,又做不到真的与之分道扬镳,再怎么样她也是他的妹妹,身上流着严家的血。 “靠着我一点。”家里牛乳补品尽有,学校里亦有厨房,只是实在不凑巧,偏偏这个关头孩子亲爹不在!!严君实在没想到,诊出喜脉那会儿是自己陪着,孩子生下来居然还是自己陪着!!从头到尾管他什么事儿啊!! 靠在他肩头走了一会儿,又用了点鸡肉粥、红豆糕、鲜牛乳,李持盈开始感觉到疼痛加剧了,大夫与产婆一左一右围在脚蹬和床榻拼成的简易产床两侧,令她把双腿曲起,一个观察脸色一个关注阴道的状态。学生已经疏散干净,大夫担心一会儿手忙脚乱,顾不上他,对严璋道:“这里不用人了,姑爷出去等消息吧。” 严璋心道她这个样子,我哪里敢走?便摇摇头:“我在这里守着。” 医生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倒是产婆多嘴跟了一句:“怕不是还有大半天的功夫儿,姑爷也去吃点子东西,活动活动腿脚,才开了宫口,还有的等呢。” 这话直说得他背后一凉,女人生孩子原来是这么漫长的一件事吗?才开宫口就疼成这样,正式生产岂不是—— 大雨倾盆,严君急道:“可有什么止疼的药能用?” 总不能让人就这么干熬着吧!! 他这样着急,稳婆与大夫倒有点欣慰,瞧瞧,世上还是有长了良心的后生的:“妇人生产最是凶险,盖因此时母体极度虚弱,不是我们吓唬姑爷,乱施针用药,以致血崩的大有人在,娘子还没到那关口,再痛也只好咬咬牙,挺过去。” 说话间李持盈强自弹开眼皮,她一向是有点怕疼的,也知道生产鲜血淋漓、并不好看,欲开口让他走,又实在害怕心慌,因而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罢了,”他被那一眼瞧得心口酸软,坐下来胡乱吃了几个她吃剩的红豆糕,一撂袍子坐到床头,“疼就抓着我,我总归在这里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兄妹 有了他的这句话,她终于能稍稍安下心似的,再次阖上了眼睛。疼痛漫长且难忍,稳婆唯恐产妇就这样昏睡过去,忙道:“姑爷陪娘子说说话儿吧。” 严璋顿时面色一凝,说话?这种节骨眼,说什么好呢?搜肠刮肚半晌,他低头在她耳边道:“原本这次回来,我是想和你辞行的。” 她半倚在他怀里,鬓发湿透,闻言微微弹开双眼:“你准备去……哪里?” 他不可能投奔持晖,但如果留下,天国同样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相识快十年了,李持盈很清楚表哥最喜欢的就是权势,他和她不一样,需要通过权力来获得安全感。 他们从没有靠得这么近过,近到严璋莫名耳热起来,心跳声震得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我还没有想好。” 南昌之行让他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了民意的可怖,不论王侯将相、皇子王孙,稍有不慎就会为那股庞大的力量所撕碎,分明是庄王无道在先,分明他就是一手推动事情发展的人,内心深处仍不能不为这力量的巨大、汹涌、不可违逆而感到震撼和畏惧。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被天国吞噬和同化,变成高喊着‘进步’、‘自由’,心甘情愿放弃出人头地的那种傻蛋。 人人平等的世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他不觉得期待,只觉得可怕。 虽然一个字也没有明说,李持盈却似乎能洞悉他的意思,她道:“你有才学、有本事,天下之大,不愁没有容身之处……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兴许见得多了,就能想通了也不一定……” 没有人知道这条路究竟通往何方,连她自己也不敢打包票,何况是被她半路拽上贼船的严璋?救命之恩还完了,他想借机离开是情理之中。 她这样‘善解人意’,他反而觉得不适应:“……你不怪我?” “我自己且闹不明白呢,为什么要怪你?” 严君张了张嘴,一瞬间有点想问她打算怎么安置李泽,到了还是没能问得出口。何苦在这个时候惹她不高兴?感情再深,她毕竟不是小哥儿的亲生母亲,留在这里,李泽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可要是回到北京……情况就不一样了。 两人喁喁切切的说了会儿话,中途稳婆又灌了她小半碗牛乳,李九这个月胃口一直不佳,喝了两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严璋不敢逼迫她,万一喝吐了岂不是更加不妙?见那瓷碗摆在案上碍事,干脆自己叁口并作两口地一气饮干。 天色一点点变暗,阵痛也越来越剧烈,她痛得浑身发抖,一张嘴便是急促的呼吸和呻吟,严璋没经历过这种事,机械般的只敢听从稳婆和女医的吩咐,绞帕子给她擦脖子擦额头,尽可能让她躺得更舒服一些。 “娘子省着些儿力气,好歹再熬一熬,还得过几个小时才能生呢。” 李持盈恍惚着应了一声,委屈不过又咬着牙努力忍着不敢哭,如果是白休怨陪在这里她还能撒娇放赖地喊几声‘不生了’、‘后悔了’,偏生是表哥。时间被剧痛无限拉长,好几次她在心里怒骂,天杀的,生孩子怎么能这么痛?比她前世死的时候还要痛好多倍…… “妈妈……” 早知道就该对妈妈更好一点,早知道……就不赌气去考什么警察学院了…… 眼泪汗水混作一处,严君给她擦汗的手一顿,仿佛没能听清她在喊什么。下一秒李九哭着又喃喃:“妈妈……” 他眼一眨,忍不住也跟着掉了眼泪:“很快就好了,生下来就好了。” 怕咬坏牙齿,大夫令人用洗干净的软布条打成粗结,教产妇咬在口中。过了没一会儿,严璋发现她的两只手紧紧攥成了拳头,骨节都泛着白色,连忙掰开来看,果然掌心已经沁出了血迹。 “抓着我的手,”布条太软,手边又没有东西能给她借力,他将她的手整个儿握到自己的掌心里,“我在这里,别弄伤自己。” 李持盈被艰难拉回了一点神智:“表哥……” “好痛……” “我知道,我知道。”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安慰到她,只能一遍遍颤着嗓子安慰,“很快就好了。” 表兄妹成婚的多了去了,不管是女医还是稳婆都没当回事,夜半十分,子夜刚过,稳婆惊喜道:“开了十指了,可以生了!” 在场众人皆精神一振,女医过来摸摸她的额头,又看看她的脸色:“切一片参来给娘子含着。” 不出一盏茶功夫,车夫冒雨送回来一颗粗壮的野山参,李九一打眼就知道不是自家的东西,再说回驿馆取参也没有这样快,因问:“哪里来的?” 答话的小丫头怯生生的:“路上撞见药材铺清货,听见马大哥说是给姑娘救命用,折了一多半价钱卖给咱们了。” 东西是好东西,价格又实在公道,车夫也是想着事急从权,不好再回去理论不迟。大夫当即切了一片放在她的舌根底下,床尾稳婆严肃道:“摸着头了,一会儿我喊号子,娘子使劲儿,顺利的话叁五刻钟就能生下来。” 她于是也顾不上追究参的来历,打起精神嗯了一声。 —— 尒説+影視:ρ○①⑧.run「Рo1⒏run」 女儿 春雨如倾,夜色苍茫,江寄水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觉,干脆重新点灯,和衣起来随便找了卷书看。外头跑腿的小厮进不来二门,漏夜赶回府中后点头哈腰的先拐个弯儿报给书房的管事,管事听了,一抹脸上的雨水,踩着雨屐打着伞往爷处复命。 本就没有睡着,听见脚步声人立刻清醒了,不等对方开口,江少爷抢先问道:“东西给出去了?现在情况怎么样?” 杜凌波中午忽然回来,说学校临时放假半日,他便猜到其中恐有缘故,多少留了个心眼,让人等在女学的侧门外,果不其然她的车夫去接了稳婆和大夫来,想必是突然发动,临盆在即。 妇人生产之凶险别人不知道,他是清楚的,早在八九岁上他就亲眼见识过章台馆的红姑娘分娩,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凄厉无比的惨叫,那还是叁名大夫、好几位产婆围着,怎么比得现在要什么什么没有。 管事熟知他的脾性,并不打哑谜,言简意赅道:“参已给出去了,咱们库里挑出来的上上品,一支足有四两多,怎么都够用了。里头暂时没传出好消息来,若有,他们不敢耽搁,即刻回来传信。” 说完把头一低。爷为什么对那个龙姑娘如此上心,他做下人的管不着,也不想管,反正从签了卖身契的那一刻起一辈子生是江家的人,死是江家的鬼,上头吩咐什么,他照办就是。什么新奶奶旧奶奶、大奶奶二奶奶的,与他都不相干。 江寄水闻言放松了一些,将手中压根没有翻动过的书本往桌上一搁:“铺子里中药西药能备的都备上,天亮还没有消息……就使个口齿伶俐之人去政府办公大楼转悠几圈。” 唯独此事、唯独此事没有人能替得了她,他倒是想亲自过去等着,一来没这个身份,二则也怕弄巧成拙……上回他对她做下了那样无耻的举动,贸然出手只怕会适得其反,令她更加紧张戒备,洪方彦就没有这个顾虑了,她是他一手提拔,他的为人她总该信得过。 天蒙蒙亮时雨声渐小,月光和着雨水绵绵而下,像给天都城笼上了一层水色的薄纱。李持盈疲乏不过,头发也没梳就仰躺在产床上闭目浅眠——她其实睡不沉,每隔几分钟就要睁开眼睛问一声:“宝宝呢?” 怕产妇受寒着凉,严璋主动将外袍脱下来给她盖在身上,不大的一间屋子因空气不甚畅通,弥漫着一股微酸微腥的气味。他不喜欢这种味道,混合着汗水、鲜血、煎药与婴儿排泄物的臭味,教人心神难安。 折腾了一晚上,严君的脸色不比她红润几分,两只眼睛向内抠搂着,实打实的一夜没睡:“在这里,刚洗过澡了。” 小婴儿遍体通红,浑身的皮肤亦皱皱巴巴,哪怕昧着良心他也说不出‘很可爱’之类的话,只能勉强给出一句‘看着很健康’的评语。倒是稳婆抱去擦洗时喜滋滋的,说小千金足有六斤重,眉毛眼睛长得都很好。 他想她还没睁眼呢,怎么看得出眉毛眼睛都好的?不过李九样貌出挑,那姓白的又长成那样,他们俩的女儿怎么也不至于丑就是了。 隔着襁褓教她看了一眼,虽然他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可看的,小婴儿不会走路,还能自己个儿跑出这间屋子不成?大的昏昏沉沉重又眯了过去,小的哭了半夜,这会子哭累了,不知怎么回事,忽然蜷在他手上软软叫了一声。严璋心里一突,莫名想到如果他和她也有个女儿,会生成什么样子?会比这个小团子更好看一点吗? 呸呸呸!他满脑子胡思乱想什么?!他怎么可能和李持盈—— 哪怕难以启齿,哪怕早成过去,严君确实曾动过一次这个念头。中表不婚的律令早在显圣皇帝时期就被废除,那位爷是出了名的不爱虚名爱实绩,为了推动改革,别说承认表亲婚姻,无数成家、未成家的适龄女子都被拉出来劳作纺织,‘男女大防’、‘七岁不可同席’之类的圣人言只当是狗屁,到如今表兄妹结亲已是最寻常的一件事。 他自问生得不差,比白休怨也不逊色多少,甚至论起知根知底,他还要更甚一筹…… 到底为什么不肯成亲?孩子都生了,总不好就这样混一辈子?严君听着李九均匀的呼吸声,心里隐隐有点挫败,还有点懊恼和烦闷,仿佛明知自己不懂得她,只是昨夜依偎得太近,让他无端生出了懂得的错觉。 枷锁 天还没有亮透,龙姑娘得女的消息已悄悄传遍全城,她现在大小算一号人物,很快各路人马道喜的道喜,试探的试探。人们或许在心里嘀咕过几句孩子的出身,却没哪个不长眼的直接问到她的脸上去——掰着指头数一数,从整顿工厂、翻译图纸、收复荆楚到如今统率女学,多少大事背后有着龙姑娘的推波助澜?洪大总统只差没有将她破格提携成天国秘书长,便是真的无媒苟合也没必要非掐在这个时候触人家的霉头,妇人产后虚弱,一个养不好是要落下一辈子病根儿的。 城中闹闹嚷嚷,居然没有人注意到叁月初叁日,一支不算太庞大的船队从天都出发北上。文件和单据上清清楚楚的写着:细布,叁万五千匹;生丝,一万八千斤;丝绵,二万六千斤;咸蛋,一万九千四百颗……都是极常见的南货,故码头验货的官员没有任何迟疑,十分爽快地给予了放行。 “……我听说江公子与你是同窗。”玛格丽特特意从本地妇女那里打听了一些明国的人情世故,知道生产后一个月内产妇是不能见人的,所以估摸着日子下了拜帖,约定一个月后前来探望。哪知李持盈骨子里就不信那一套,生完孩子第二天便下床洗了澡,还顺带洗了个头,自觉恢复得差不多、可以见人了就把她请来,两人数月未见,正好可以聊聊彼此的见闻。 “奥尼尔小姐的嗅觉非常灵敏。”她不意外她能打探到自己和江寄水的这层关系,玛格丽特是她见过最敬业、最顽强的驻外记者,暂时没有之一,“我们都是南省人,没想到会在北京相识,也没想到会在天都重逢。” 女记者眯起眼睛:“你是想告诉我,他这次北上你毫不知情吗?” 李九松挽着头发打了个呵欠,反问道:“为什么你觉得我应该知情呢?” “我以为你们关系紧密,他很支持你的‘鸭子事业’。”顿了顿,短发少女短促地笑了一声,“并且,有人曾目睹你们一道用餐。” 欧洲贵族从不避讳情夫或情妇,婚姻只在教堂宣誓的那一秒神圣无比,一旦脱下那身婚纱,生活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玛格丽特一直很不理解为什么这个东方大国的女子如此在意‘贞洁’这回事,哪怕贵为公主,依然不能享有爱情和自由。 “如你所说,我们是同窗。”李持盈被这句‘有人目睹’震的头脑一白,一瞬间惊恐、心虚、愧悔等种种情绪在体内搅成了一锅粥,幸好反应够快,她喝了一口热牛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起用餐并不能说明什么。” 作为一名出色的记者,玛格丽特没有错过那一闪而逝的奇特情绪,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微微一笑:“说真的,李,你是我见过最不一样的明国女人了,或许你可以和我说一说内心深处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姑且算是朋友,作为交换,我也将对你倾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每当玛格丽特·奥尼尔露出这种眼神,必定不达目的不罢休,李九拧不过她,只得道:“我以为忠贞是相爱的必要条件,我的意思是,我不反对追求和享受肉欲,但不能……不能以此为借口背叛爱人。” “这怎么能算背叛?”玛格丽特蹙起眉头,“难道对方从不召妓?明国男人通常不止一个妻子,他们那样的作风不算是背叛吗?” 她被绕了进去,半晌:“……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一个妻子,多个妾室’。好吧,其实打从内心深处,我也认为这与背叛无异。” “你看,”奥尼尔小姐难掩得意之色,“如果要将盲婚哑嫁之苦拿出来说,那么双方都承受了与陌生人结成连理、组建家庭的压力,不该只有丈夫寻花问柳、潇洒无度。” 她忽然不说话了,玛格丽特继续道:“仅我这几个月所见,明国妇女中不乏出类拔萃之人,她们坚韧不拔、吃苦耐劳,赚得的佣金足以养活自己和数个孩子,我想不通为什么还要对着丈夫和宗族卑躬屈膝。” “也许因为枷锁是无形的,千百年来的礼法规训、代代相传的处世哲学,她们没有意识到还有另一条路叫做‘不听那些人的话’,又也许因为体力上的巨大差距,但凡她们有所反抗,丈夫能非常轻易地控制甚至殴打她们。”她渐渐忘记了邀请对方做客的本来目的,原本李九是想探听北境的最新军情,如今却坐在这里,与一位英国记者或深或浅地讨论汉人女子的处境,“如果她们对丈夫‘不忠’,丈夫将认为自己遭受了奇耻大辱,本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东西’被旁人染指,盛怒之下也许他会选择毁掉那个东西。” “那么,你也带着那无形的枷锁吗?”玛格丽特慧黠一笑,将问题导回原点。 ——— 尒説+影視:ρ○①⑧.run「Рo1⒏run」 转机 ……自然是戴着的。她或许从没有特别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但当然是戴着的,否则无从解释这滔天的罪恶感从何而来。李持盈不仅因为背叛了白休怨而感到万分恶心,更因为放弃了自己一以贯之的、刻在骨头里的原则,现代人的原则——她不能接受被任何人拥有、主宰,骨子里却依然坚持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比如对婚姻或爱情最基本的敬重。 她明白弓弦已响,自己做了错事。 “你就是太傻了。”奥尼尔小姐没有等到回答,却仿佛听到了她的回答,“我们生活在一个混乱的世界,李,你唯一能做的,或者唯一该做的就是追寻快乐,没有人有资格指责你,你是自由的。” 她把重音落在了‘你’字上,说是狡辩也好,哲学也罢,这番话多少让李持盈心里舒畅了一些,一直淤堵在心口的东西骤然一轻,因此她没有出言反驳,过了一会儿,李九开门见山道:“北边有什么新消息么?” 后世提起这一场战争,多以为长辉皇帝用兵如神,他是极罕见的十几岁就开始不停打仗,一生未尝多少败绩的将才帝王,人都说朱家气数未尽,大明气数未尽,才会在风雨飘摇的王朝末年又冒出一个中兴之主,长辉元年的几场战役后来被陆续选进了教科书,供后人参考观摩,然而在当时,朱持晖的处境并不如人们口耳相传的那样好。 军资问题首当其冲。 北京方面探听到的情报是此次沙俄来犯,没有调动太多骑兵,对方判断江南的白衣天国将牵制住新生的大明朝廷的绝大部分兵力,因此只打算趁乱吞下东北和部分新疆。世人总是欺生,刚坐上龙椅的小皇帝更是年轻面嫩,任谁都能来趁火打劫一番,捞一点油水外快,赶上性情软弱之人,说不定还能再多得些赔款与割地。 沙皇没料到朱持晖应战得这样迅速,就像朱持晖没有料到这场战役会持续这么久,对方吃准了他后勤空虚,拖也要生生把他拖死。 这是不是就叫‘出师未捷身先死’?被困在雅克萨一月有余,二爷居然还能生出一点开玩笑的闲心,一日一顿、缺衣缺药的生活过了不到半个月,军心开始浮动,人人暗中自危。 开春冰化了就好了,他只能这么安慰别人,同时安慰自己,他没有打算死在这里,他才刚和姐姐重逢,老叁还没有娶妻生子,他们一家应该还有许多许多的好日子过——当然,前提是他能把这些俄毛子打回老家去。 “你说什么?”连日没有休息好,原本玉树临风的一个人硬是瘦得两腮凹陷,不光面露菜色,两片嘴唇亦干得蜕皮,“……是谁?” “南边一个自称江十二郎的商人,现在东西已经进京城了,老大人亲自调度,再过五六日就能运至前线。” 传话的人满面喜色,兴奋得双眼都能放出光来,他也知道这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比继续刨草根喝雪水强,然而‘江十二郎’这个名字实在难以令他开颜,临行前朱持晖特意叮嘱过袁虎,仔细留心那个姓江的,不许他往李持盈跟前凑,结果好么,他还是窜出来了,千里迢迢白送来这么大笔物资,用脚指甲想也知道是因着谁的缘故…… “痴心妄想。”陛下咬牙恨道,以为可以挟恩图报,借此机会逼他把李持盈嫁给他?那他可打错了主意,区区一个商户,想都不应该这么想。 亲兵不明所以,见圣上是这副形容,很有眼色地立即收敛了喜色,不等他再说话,朱持晖沉吟道:“把张、杨、李叁位大人都叫来,此事先不要声张,等我……朕与他们商议过后再做决定。” 说罢微微抬眸:“消息若走漏,朕只问你。” 如今身份不同,二爷的威严日盛,几位亲兵亲随再不敢随意与之嘻笑,尤其秦力、孙钊二人,行动就将‘陛下’、‘末将’挂在嘴上,起初大家还暗笑他们小心太过,说句不客气的,几人一路眼看着朱持晖长大,一步步走到今日,何至于生疏至此?如今看来,却是他们最懂为官、为臣之道。 秦王与皇帝……终究是不同的。做秦王时须得身先士卒、爱兵如子,一旦当上皇帝,便是令行禁止、九五至尊,他不能让人看出、猜出自己所思所想,他是一团遥远的雾气,只能被人顶礼膜拜、既畏且惧。 “这这么说来,这位江十二郎从前是陛下的同窗?雪中送炭,忠心可嘉啊,既然豪富如此,不如干脆给他个官位,省得被南边邪教笼络了去。” 说到这个,在场几人的脸色俱都一变,李澎揉了揉眉心:“陛下打算拿白衣天国怎么办?” 那是一颗毒瘤,盘踞在帝国的心腹处,若由着他们继续壮大朝廷难保不会腹背受敌——再过不久四国联军就将彻底退出大明领土,《天国协议》一旦签订,许多事就会变得非常棘手。 烛火微晃,朱持晖没有错过他们每一个人脸上最细微的神情,从前母亲教过他,‘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一句空话,哪怕再老到的政客也会不由自主的从眼神中透露出些许情绪,他渐渐学会了这个把戏,并且乐此不彼。 “堂叔以为当如何?” 他不必问的,李家人仍固守着过去那一套做法,以为能用功名利禄轻易瓦解洪方彦的斗志和雄心,他们还惦记着江南的繁饶和财富,想伸手过去分一杯羹。 果然,李澎侃侃而谈,拿出了早就打过无数次腹稿的说辞。朱持晖不置可否,只在最后看了一眼杨开泰,他亲自提拔的谋臣之一:“杨参将以为呢?” 杨君刚过不惑,对上近五十的李澎显得十分小气寒酸,气势不足,张瑜忍不住用余光扫了他一眼,杨参将不为所动,道:“臣以为,咱们可以与之订盟。” 江山未老 一语既出,气氛僵持。 李澎目不斜视,眼神都没给他一个:“杨参将的意思是要助长贼子之威风?万岁将将登基,不说一统天下、拨乱反正,反倒要去看邪教的脸色?” 谁都知道江南不能打,但不打不代表什么也不做,‘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再耗上个十年八年,秦淮河岸未必还记得朱氏是谁。 “事从权宜么。”杨开泰一点不恼,照旧满脸笑呵呵,“洪方彦其人心智坚决,不慕富贵,就是陛下隆恩,给他个国公他也不见得会动心。” 大权在握的总统与混吃等死的国公,毛头小儿都知道怎么选——总不能给他封个异姓王吧?便是朱持晖肯给,满朝文武也不能答应,再说王爷又比国公好得到哪里去?朝廷不可能让他再染指一丝权利。 一句话堵死了李澎,杨开泰接着道:“天国政体想是学的法兰西,大总统两年一换届,等洪方彦下台,许多事便有了松动的余地。再者,咱们免不了与江南贸易往来,到底是同胞,有钱何不一起赚?俗语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家子骨肉兄弟,就是打了闹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战火连年,整个江北除了济南、青州还有一块好地没有?京郊都成什么样子了?贼匪横行、民不聊生,京里连紫禁城都快不能看了,不是这里缺了瓦就是那里破了洞,抓紧时间战后重建最要紧。 “与虎谋皮,只怕‘赔了夫人又折兵’,到时他们愈发壮大,人心散了,再要管束就没那么容易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形势比人强,先壮大自身再图后效也不迟。”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吵了一会儿,终于,高居上首的朱持晖轻笑一声:“好了,俄国人尚未打退,就争执起这些来了。” 李、杨二人对视一眼,齐齐闭上了嘴巴。有时不是主君的言论多么具有真知灼见,令人拜服,而是当他摆出为君的姿态,做臣子的只有俯首受命。几人就后续战略商讨了两个多小时,夜色渐深才各自回营。 “传消息回京里,教老叁守好京畿。” 方才的一番争论瞒不了人,也不必瞒人,不知老大人得知将作何感想。 战况瞬息万变,很快补给军需的消息就传开了,不出意料我军士气大振,叁五日内连夺数城。时值春耕农忙之际,大明这边还没怎么样,对面先着起了急,如果明国皇帝转头与白衣天国结盟,他们面对的就不是一个苟延残喘、百废待兴的半吊子王朝,而是一头可怕的东方巨兽——以南京、松江、宁波、广州之富庶,将他们困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耽误本国的农时。 是了,那姓朱的小崽子年前就派了使臣南下,搞不好他和洪方彦早就已经暗通款曲!只没把话放在明面上说!这些阴险狡诈的汉人…… 始于奇袭,终于轰炸,对俄战争于四月初十日正式结束,双方再度议定了国境边界。这一仗打得虽险,实在赢得漂亮,有了大大小小十数役胜仗的加持,新君之民望、威信不免更上一层楼。班师回朝途中,朱持晖意外接到了李持寿的亲笔奏折:龙姑娘来了。 他把那本奏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一瞬间很想把老叁揪到面前亲自问一问,然而到了也只是清了清喉咙,他深知自己随口一句话,那头老叁是真的会把句戏言当做圣旨,不远千里跋涉赶来。可是,什么叫‘龙姑娘来了’??算一算日子,她差不多刚过生产完,不是说、不是说妇人产后体弱,足要修养一个月的吗?!!怎么就长途跋涉到北京来了?!! 很快袁虎的密报八百里加急递到御前:《天国协议》签订当日洪方彦遭到了暗杀,但是大约没有死成,因为次日一早他还在亲信面前勉为其难地露了一次脸……寥寥数语,局势之危急、场面之惊心动魄跃然纸上,哪怕不在现场朱持晖也能想象得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在南边掀起了多么巨大的波澜,然而最令他吃惊的是,作为青龙党内首屈一指的人物、洪大总统心腹中的心腹,龙姑娘当机立断,血洗了天都城。 “仅城门口丢弃的尸首就有二十来具。” 她这次来,是来与他订盟。 “妈妈,你说天上真的有神仙吗?”好容易重又见到爹爹,李泽乐疯了,连着几个晚上追着白休怨问东问西,还要缠着他一起睡,他已经记不起小时候的事,只当自己是第一次渡江远行,兴奋得瞳孔直冒蓝光,“爹爹说那个是织女星,那个是牵牛星,他们中间的就是银河。” 说完也不要人回答,自己重重地叹了口气:“要是妹妹也一起来就好了。” 这年头鲜少有人带着婴儿舟车劳顿,怕有个好歹抢救不及时,但李泽知道妈妈留下妹妹不是因为这个。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可一直陪着他的袁虎叔叔(舅舅?)总是笑眯眯的,让他不要怕,还说‘北京才是他的家’。 真奇怪,北京怎么会是他的家呢?他是妈妈的儿子啊!妈妈是天都人,他自然也是天都人。晚上和爹爹玩了一会儿,他悄悄和他咬耳朵,爹爹说:“总之她不会丢下你,润哥儿放心就是。” “那我们这次去北京做什么呢?” 白休怨摸摸他的脑袋:“这个爹也不知道,过两天你问妈妈吧。” 他皮归皮,骨子里其实是个极懂事的孩子:“你是不是很想妹妹啊?” 到家没几天就又北上,爹心里也很舍不得妹妹吧?她还那么小,妈妈说还要吃好长时间的奶呢。 骨肉分离,当然是想的,不过他没想到这臭小子居然能瞧出来,边笑边吐出一口气:“妹妹有人看顾,现在安全得很。”扭头发现今夜月色晴朗,干脆把小哥儿抱起来,指着天上的星星道:“这颗星星叫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李泽答不知道,他便挠他的痒痒肉,父子两个哈哈大笑着闹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