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与星河》 001// 厕所在哪里 在嘈杂刺耳的人声和汽车声中,李非听到了两声圆润而短促的喇叭声。 他走到二楼临街的窗边向下看,看见饭店门前车场来了一辆豪华旅游大巴车。 这车漆色崭新,似蓝非蓝、似绿非绿。车头被大片的玻璃包着,像戴着一副遮满了脸的大眼镜。两只像手臂又像耳朵的后视镜向前伸去,颠覆了原有的汽车审美。在这满是老式客车、手扶拖拉机、板车和挑担的车场上显得十分另类。在闷火太阳无处不在的散光中,通身闪耀着灼眼的光芒。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香州这种小地方,这种车本身就算得上是一种稀罕物。更稀罕的是从车上走下来一群西洋老外: 有蓝眼睛、黄头发的;有皮肤皱巴巴、松垮垮的;有手上、胳膊上的汗毛长得像野人的;还有人高马大、挺着大肚皮、脖子上挂个照相机的。 他们活动着腿脚,用新奇眼光打量着周边的一切。 天上有太阳晃晃,晃得他们不得不收眼去看: 眼前的饭店是一长条两层的平顶建筑,粗糙的、满是灰尘的水刷石墙面,为了吹风散热,全部敞开的木框玻璃门窗;车场上形形色色的中国人,五花八门的行囊与交通工具;喇叭声响成一片,车辆和行人互不相让的十字路口;公路外边流淌着光影的小河,河边披头散发的垂柳和隐没其间的,只有在汽车喇叭的间歇中才得以显现的蝉鸣。 李非一面叫人赶忙去通知厨房:人来了!一面“噌噌”地跑下楼梯去迎接。 如果没有记错,这应该是第一批路过香州的老外。 厕所在哪里? 这是领队刘建国见到李非后的第一句问话。 他手举一面小旗子,斜挎一个帆布包,松垮的白衬衣束在藏蓝色的长裤里;额头一排短发,鼻梁上架一副眼镜,像一个十几年搞串联的什么兵。 厕所在那边。李非向十字路口斜对面的方向努了努嘴。 饭菜都准备好了! 进口的事情等等,现在先解决出口的问题!刘建国笑笑。眼前这个自称是饭店负责人的小伙,给刘建国瞬间的映像有些滑稽。 他皮肤显嫩,身材显瘦,头发显长,裤腿显细,唇髭有如画上去的一笔。 与一个饭店负责人该有的样子实在不搭边。 你们饭店里面没厕所? 刘建国疑惑地伸长脖子向店内看看,又回头寻李非指示的方向望去。 吃饭的地方弄个厕所在里面不臭?李非反问道。 真是奇怪,这家伙连这么简单的常识都不懂! 刘建国回头看李非一眼,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用鼻子哼出一声笑来。 什么意思?看着刘建国已经转过去的脸,李非心里有些恼火又有些发虚。 刘建国看见十字路口那边有一栋灰白色的一层平顶建筑。 是路边公共厕所? 是的。 还行吧? 怎么不行?全城的卫生先进公共厕所呢! 那边确实是全城的卫生先进公共厕所,这一点李非没有骗人。有一次李非代表公司参加全城的爱国卫生大检查,车站对面的这个公厕就评了先进。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上厕所的人太多,这厕所真还算可以。凤凰河河水青青,岸柳依依,公厕临河而建,向河的一面上半截敞开,融入一河风景。公厕由环卫所派专人打扫,墙角地面,甚至尿池粪坑都喷洒了1059药水和666药粉。排泄物全由粪坑兜着,夜深人静后由菜农用粪车拉去肥田。 刘建国招呼老外们向公厕走去。 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也没有交警。那时这里管公路交通的是县交通局而非公安局。去厕所要穿过两个路口,中国司机没有礼让行人的习惯,老外们也没有与车辆抢道的习惯,刘建国只有拿着他的那面小旗子,充当起了临时交通指挥。 李非也赶过来帮忙。——一群小心翼翼的鸭子——过呀!过呀!有好事的路人在一边着急。 这一天也合该出事。 天沤热,空气僵死;雨欲下未下,凤将至未至;气压变低,粪坑翻臭;这臭气与地面的骚臭、烟臭、药臭搅合,更显得奇臭无比,刺鼻钻心。 刘建国站在厕所外边,照护他的客人先进。 刚刚进去的老外们一个个表情夸张,见了鬼一样逃出来。手捂口鼻,哇哇直叫。 刘建国进去一看,立马捂起了鼻子。 小便池边站满了人,尿声屁声咳嗽声如鞭里夹炮。池内尿碱发白,池外尿液横流,池边墙角有黄色药粉的痕迹。 中国有句俗话:人有三急。这外国人也是人,怎能不急。一路颠簸几小时,没个地方方便。现在找到地方,又不能方便。一个个向领队提抗议。有两个实在憋不住,转到厕所南面河边,不顾国际形象,掏出枪就扫射。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啊! 刘建国急得浑身爆汗,跑回来问李非,你们这里有没有宾馆? 没有。 没有!上级领导来了住哪里? 二招。 什么二招? 县委第二招待所呀! 快告诉我怎么走! 看着拐弯就不见了的大巴车,李非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啐道:这帮老外! 李非并不是这家饭店的负责人,或者说只是一个临时负责人。 这几年他就在不断干这些临时的差遣。一会到这家店干干,一会到那家店干干。大部分的原因都是该店经营困难。 在公司,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业务员。 一次偶然事件,一家亏损门店的女职工跟门店组长吵架,老组长一甩手,告病不干了。门店不可一日无主,公司临时派他上去抵挡一阵。谁知才一个月的时间,他竟让这家店起死回生,扭亏为盈。 这是一家早饮店,李非做的事很简单,就是引进了武汉的热干面。当时香州没有一家餐馆卖热干面。 至此,他成了公司的万金油。 旦凡有亏损的门店或难办的事,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会是他。 不能否认,他是一个能干的人。但知情的人会说,他只是一个有问题的能人。 什么问题?多大的问题? 一两句话难以说清楚。 反正不能入党,不能提干。难道他是个右派?或者历史…… 不,这样想就错了,人家还是个毛头小伙。 这次李非到城南饭店来代班,并不是因为这里有什么亏损。这里生意好着呢。 每天中午车辆到店高峰,一楼大厅就会挤满了进餐的客人。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抢”。抢饭、抢菜、抢碗盘、抢筷子、抢桌子、抢板凳,反正一切都要抢。 这里的负责人就是给累病了的。 不过不要紧,公司有他这个万金油。 李非一边帮忙收拾堆满桌子的碗筷,一边吩咐人快去找拖把来。 水磨石的地面此刻正在呕水,还有那些泼洒在上面的汤水菜汁。满屋子的客人,万一有谁滑倒就麻烦了。好在老外们进餐是在二楼。 上个厕所跑那么远,这帮人讲究真多! 香州县一共有两个政府招待所。俗称一招和二招。一招条件差一些,房间不带卫生间;二招条件好一些,房间带有卫生间。 刘建国让司机开车拉上老外们,奔第二招待所而来。 开房上厕所,总台遇到这种事还是第一遭。 服务员不敢做主,找来所长,一番口舌,半价开了五个房间,让老外们轮流使用。 刘建国最后一个用的卫生间。 憋得太久,第一次感受到尿尿的畅快。 完毕净手,水龙头活摇活动。 衣食足,礼仪兴。 这时他才注意到这卫生间面台空长,灯光发暗,毛巾发黄,缝胶发黑,抽风轰响,霉气不散。刚才还是自己的福地,此时,领队刘建国一刻也不想多呆。 一个小小的疏忽,闹出个大乱子。 刘建国很自责。 老外们投诉到省外办;省外办批评旅行社;旅行社批评刘建国。刘建国感觉冤枉: 从来都只预订食宿,谁预订过厕所? 旅行社把情况反馈给省外办,省外办给香州县政府发函,反映外宾的意见。要求尽快改善接待条件,特别是厕所卫生条件。 是厕所事件后的第几天,李非忘了,商业局副局长付振兴带了一个和他一样年轻的干部来饭店了解情况。 付振兴和李非年龄不相上下,年纪轻轻就做了副局长,不能不让李非佩服。他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坐火箭上来的干部。 个人的才能遇上了好机遇。 十几年前也有一批坐火箭上来的年轻干部,但后来那些人都倒了霉。 年轻的副局长虽然春风得意,但一点都不傲。待人和气,见面一脸笑。准备与李非握个手,见他两手沾满面粉,便晃了晃他的胳膊。付振兴给李非介绍同来的人: 这位是黄副县长。又把李非介绍给黄云天。 李非打量一下这位年轻的副县长:中等身材,白白净净,八字眉眼,三条凹凸有型的抬头纹让他的额头肉感十足。他一脸严肃,看上去比付振兴更像干部。 你在这里负责? 李非听见年轻的副县长在问他,便点了点头。但这位副县长的眼睛并不看他,只管往四处乱逛。 饭店里面没有厕所? 没有。 你们自己在哪里上厕所? 在旅社后院的厕所。 旅社饭店不是一家吗? 不是,是一个院子两个门店。 同属于一个公司。付振兴在一边补充说。 为什么不把外宾带去后院的厕所?黄云天瞥了李非一眼。 李非本来想辩解说,后面的厕所比外面的厕所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还没等他开口,就听黄副市长不满地说,带我去看看! 付振兴是从县委大院出来的,对这位年轻副县长还算了解。黄云天的提拔,得益于地区的胡专员。 胡专员原来是香州县委书记,黄云天是胡书记的秘书。胡书记调离前夕,提拔黄云天做了县政府副秘书长,不到一年,黄云天去掉副字,做了政府办公室的一把手。前不久,县政府一位副县长工作调动,黄云天便补了缺。 县府大院很多年轻人羡慕黄云天。羡慕他跟了一个好领导。 当然也有不服气的,认为黄云天文化程度不高,能力一般,除了会讨领导欢心没有什么别的能耐。 会讨领导欢心本身就是一种能耐! 也有人这样说。说这话的人往往一脸诡笑,让你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真话也好,假话也罢,再有能力的人还要有机会。没有机会,你有能力也是白搭。 也有一些不服气的人认为只是自己机会没有黄云天好。 黄云天的机会是出现在那个特殊年代的后几年,那时老胡是作为老干部(其实当时他很年轻)的代表进的县委领导班子。老胡是从农村出来的干部,工作有经验,有魄力,二把手的位子一直比较稳固。 那一年下乡住队,入户住在了黄云天家。用当地话说,黄云天的母亲是个“撩将人”,(会处事待人)虽然农村条件有限,一日三餐,缝补浆洗,还是能把老胡伺候得舒舒服服。 老胡叫黄云天的母亲为大姐。黄云天的父亲是个老实人,在大队管小卖部。看见社会上的一些不良现象,他父母最担心的事情是怕儿子学坏。 黄云天四姊妹,就他一个儿子。和所有农村青年一样,他心里向往着城市。黄云天虽然读书不怎么样,但人还算灵光,嘴巴也还乖巧。开始把老胡叫胡叔叔,后来干脆把姓去了,一口一个叔叔,叫得连他亲爸都心生嫉妒。 有了老胡这层关系,黄云天才得以鲤鱼跳龙门,迎来了人生一次次的好机遇。 外宾如厕事件发生后,作为分管城建工作的副县长,黄云天考察了城区所有饭店招待所和公厕的现状。 如何改善香州的基础条件,提升接待能力,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们有两种意见:一种是拨专款二十万元,建一个冲水的公共厕所;另一种意见是建一家星级饭店,彻底解决接待档次低下的问题。 第一种意见显然行不通:建这样一个厕所是专门供外宾用,还是大家都可以用?如果只供老外专用,一是没有那么多老外,二是搞不好还搞出个政治问题。如果大家都可以用,这卫生又如何得以保障? 最好是能建一家星级饭店。 但建一家星级饭店再小的规模也要几百上千万的资金,县财政没有这个能力。即便有这个能力政策也不允许。中央文件三令五申不许兴建楼堂馆所。唯一可行的办法是学习广州上海等大城市的办法,引进外商投资。 但外商在哪里?谁肯来香州这种小城市投资呢?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时,黄副县长忽有所悟,跟谢县长报告说,我有个办法,十有八九可以成功。于是把自己的想法讲了一通。谢县长一听,觉得这办法不错,就马上去给县委林书记汇报。 002// 将来一定是一个更厉害的角色 厂里人都说小汪天生是一块干供销的料。虽然年纪不大,文化不高,但人聪明能干,会说会道。 一次厂长在年终总结会上表扬厂供销科,说小汪是供销科的杰出代表。说他是什么环节都打得通;什么商家都进得去;什么物资都搞得回;什么事都办得成。从此,小汪在厂里多了一个雅号——四个什。 香州市床单厂建厂时,小汪初中刚刚毕业。高中没考上,闲在家里。 还要不要读技校或者财校,家庭意见不统一。 家长想让儿子读,儿子不想读。说看见书本脑壳疼。 小汪爸爸的战友张子枫是床单厂的厂长,见汪新强乖巧机灵,说这天下也不只有读书一条出路,孩子读不进去就算了。我们床单厂正在招工,你就让新强进厂学个技术。 他今年才十七岁。小汪妈妈有些犹豫。 十七岁不小了,人家李先念同志十七岁还当军长呢!你们问他自己愿不愿意。 小汪说,张叔叔你厂里条件怎么样? 你还会跟老子讲条件,老张笑说,厂里条件好着呢。设备都是进口的,还派了人出国培训。 太好了,我要去。小汪听说出国培训,立刻来了精神。 老张说,出国培训的都是骨干,还要懂外语。 小汪一听泄了气。 老张说,我们床单厂是省的重点项目,是香州规模最大,设备最先进的工厂,只要你好好干,还怕没机会? 小汪转动眼珠不说话。 你不想去?好多人想进还进不了。老子跟你说,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我去。但我不想学技术。小汪说。 他的爸爸妈妈就是想他学个技术,有技术今后才不怕没饭吃。 不想学技术,你想干什么?当保安?张子枫问。 小汪纠着嘴吧摇头。 扫厕所?老张又问。 小汪的爸妈在一边笑,知道老张是在逗他。 小汪更是摇头。 坐办公室? 小汪憋着笑点了点头。 老张说,老汪,你儿子志向蛮大呢! 不知天高地厚!老汪啐道。 小汪说,坐办公室有什么了不起?别人能坐我为什么不能坐! 说得好!这一点就比你老爸强。老张打这哈哈说,万丈高楼平地起,只要你好好干,坐办公室不难。 小汪爸爸还在一边瘪嘴,倒是小汪妈妈真正开心地笑了。 小汪进厂后当了一年挡车工。上手快,人缘好,车间个个喜欢他。 第二年厂供销科向内扩编,他报名应聘,综合评分第一,实现了坐办公室的梦想。一到供销科,小家伙如鱼得水。跟师傅跑了不到半年,就开始放单飞。 厂里原材料库存不足,产地铁路运输紧张车皮难搞。好容易排上计划,谁知一场罕见大雪,比一般年份提前了半个月,铁道中断好几天,把整个运输计划打乱了。 铁路调度对货物运输有保有压,把香州床单厂的货给压后了。 科里小周有个叔叔,是那边部队军运部管事。电话联系,小周叔叔满口答应帮忙,说没问题。 供销科长邓光明不放心,专门派小周带了家乡土特产,坐飞机赶过去督办。 但小周到了快十天,总是只听楼板响,不见人下楼。货还是迟迟发不出来。 再这样拖下去,厂里就会停工待料。厂长张子枫着急,把供销科长邓光明叫去狠狠地训了一顿。 自建厂以来,挨厂长训斥,邓光明还是第一次。回到科里,事事不顺眼,满口骂。中午下班,别人都去食堂吃饭了,他还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抽烟生闷气。 他邓光明,在香州也算是一大能人。用香州话说,浑身都是活的。什么事在他这里都不算事。按他的经验,这次这件事时间紧迫,事关重大,加手段都不见得行,但不加手段是绝对不行的。 但老张——张厂长这个人,转业军人,马列一个,看不惯社会上的歪风邪气,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五毒不侵。他邓光明受老张赏识,就是因为他的供销科花钱少,能办事。有几次遇到难办的事,邓光明请示多花点钱,都被他骂回来。 邓光明没法,只有再搞其他手段。比如培养感情;投其所好;帮其所需。 这些手段好比中药,不是不行,只是慢一点。但这次不同,时间紧,难度大,慢不得。 邓光明很苦恼: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 汪新强在食堂吃了饭,帮邓光明带来饭菜,端上办公桌。说邓科长吃饭。 邓光明眼睛一睁一闭,没应。 不就是搞几个车皮吗?汪新强说,这么点事,不说您亲自出马,就是派我去,至少也有百分之八十把握。 邓光明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又好气,又好笑。 小汪见邓光明笑意一明一灭,越发来劲: 一个漂亮小姐自视清高,土豪想睡她,拍一万在桌子上,说一万干一次。小姐摇头。一直加码到八万、十万,小姐还是摇头。最后加到十二万,小姐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土豪说干不干,再不干我就走人。最后时刻,小姐点了头。现在这社会,没有钱搞不定的事。我不信谁跟钱有仇。 邓光明知道,这些话不是汪新强的发明,也不是汪新强一个人在说。他说,小狗日的你懂什么,你以为这工厂是你家的,想怎么干就能怎么干? 我不要多的,一个车皮给一万元我去办,不怕办不成。王新强说。 一万元一个车皮?你也真敢开口!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搞就要搞得他心动。别人用军用计划车皮给你发货,这要冒多大的风险? 邓光明说,就算我同意,张总也不会同意。 不会吧,工厂停产一天,商场断货一天要损失多少钱?我一个小兵娃子都知道,老总能不知道? 邓光明心里暗自吃惊,这家伙小小年纪,胆子如此大,手段如此狠,将来一定是一个比自己更为厉害的角色。 吃完饭,邓光明去见张子枫。 有一个人说可以把这个事办成。邓光明说。 好啊!是谁?张子枫很高兴。 是谁您就暂时不要问。邓光明说,他有一个条件,一个车皮一万元的奖金,五个车皮五万元的奖金。差旅费另外报销。 邓光明知道老张忌讳行贿受贿,故意作了变通,把贿金说成了奖金。 谁这么想钱?狮子大开口! 见邓光明笑而不答,张子枫又说,光明你的意见呢? 邓光明说,比起停工断货的损失来,这一点开支也不算多。 见老张蹙眉凝视着窗外,知道这事可以推进,邓光明进一步说,办事的人还有一个要求,要我们给他一份书面承诺,办完事他直接到财务领钱,不用再找谁批准签字。 张子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要真能办成这件事,阎王还少小鬼的钱?! 小汪出发前,邓光明在自己的存款里取了五万元给他。 小汪出发后,邓光明天天扳着指头数日子。虽然他知道,光在路上也要走一两天时间,着急也没用。但是心里那份挂牵还是令他寝食难安。 他最怕面对的是张子枫,因为张子枫比他还急。关系到全厂停工停产的大事,叫人怎么能不着急。他甚至后悔自己没有亲自跑一趟,幸苦跑一趟,也比呆在家里干着急强。 第三天下班时,电报终于到了。汪新强在电报中说:货已上车,五个车皮三日内发出,详情面告。 一块石头总算落地!邓光明激动得差点掉泪,他拿着电报,不,是拿着喜报,跑去见张子枫。 张子枫顿时云开雾散:这事干得漂亮!是谁干的? 邓光明只是开心地笑着,并不给张子枫揭开谜底。 等一切尘埃落定,张子枫才知道是汪新强干的。反正钱已经给了,也不得反悔,只是爽爽地骂了一句:这小狗日的!算是了事。 此一役汪新强一战成名。后来财务那边传出五万元奖金的事,一下子成了全供销科议论的热点。 有人说这钱全是他自己得了;有人说他办事送人了;还有人说他送了一部分,自己得了一部分。 求证小周,小周只说没钱这个事。 小汪与小周订有攻守同盟,对任何人不提花钱的事。 有人又说,小周给耍了。 问邓光明,邓光明笑而不答。 最后大家还是找小汪算账,要他请客吃饭。 小汪找邓光明喊冤,邓光明说你请客,科里买单。记得开发票。 至此,奖金风波才得以平息。 此后,供销科再有什么难事,大家的第一反应是:让汪新强去。小汪总是不辞辛劳,不负众望。于是,仅仅三年时间,就得了个“四个什”的美名。 八月底这段时间,小汪特别忙,多半时间都在赶车赶船赶飞机。 这天坐特快去广州,与一年轻人临窗对坐。此人高额高颧骨瘦脸,一副南方人的特征。跑供销的十有八九见面熟,小汪尤为如此。两人互报姓名籍贯,聊得十分投机。 对面小伙子是广东普宁人,姓苏,名嘉华,也是在外面跑业务。主要是向内地各商场供应翻录磁带和走私的小家电产品。 小汪递烟,小苏点火。小汪说,小苏,你们那边有没有人想到内地来搞投资? 哪方面的投资?小苏问。 我们市里面有一个招商项目,要引进老板做一家星级宾馆。 我有一个表叔是香港宏展集团的老板,原来听说有向内地发展的意向,我可以帮你问问。小苏随口应付说。 是不是那个很有名的,涉及地产、金融、商贸众多产业的宏展集团? 怎么不是,他们公司大着呢。 华哥,这个事你一定要给我帮忙。华哥你今年多大? 我二十四岁。小苏说。 我二十二岁,你大我两岁,我就叫你华哥吧。华哥,中午我们去餐车喝酒,我请客。 自从发生外国人如厕风波后,香州县委县政府经过慎重研究,决定引进外资新建一家三星级宾馆,制定了相关的优惠政策。包括无偿提供土地;简化办证手续;减免相关税费;实行重点保护。成立了以副县长黄云天为首的工作专班。并召开全县二级单位以上负责人的动员大会,号召发动全县干部职工,积极为招商引资建言献策,对引进外资老板的有功人员,最高给予五万元人民币的奖励。 这最后这一条,是副县长黄云天的建言,并得到了书记和县长的采纳。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对于县委县政府的号召,香州床单厂厂长张子枫在全厂干部会上做了传达,特别关照邓光明,要所有的业务员把招商引资的精神吃透,利用接触面广,人脉资源丰富的有利条件,为县里的招商引资工作做贡献。 在业务员们看来,别的都是虚的,只有钱才是实在的。 在当时,不说五万元,农村出现一个万元户也是一件值得宣传报道的事。业务员们跃跃欲试,这里面当然也包括“四个什”汪新强。 一晃两年过去了,香州县都变成了香州市,黄副县长也变成了黄副市长,招商引资的事仍一点眉目都没有。 就在五万元的奖金似乎变得越来越遥远时,苏嘉华出现了。 003// 可以随身携带的剐皮小本本 李非坐在窗边捧一本书在看。 商场主任黄家晓在给与会者派烟。一时间满屋烟枪,烟雾缭绕。连不抽烟的公司经理卢士平也点了一支,嘟着嘴吐圈圈。以致他对面墙上那张香州大饭店效果图也好像变得有些漂浮不定。 李非推开窗户,挂上风钩,一股清新的风即刻涌了进来。 冷死人,把窗户关小一点!张泽文挤在李非旁边坐下,借伏身去拉窗,对李非耳语一句:情况不妙,一边倒。 一嘴的烟气! 李非推开张泽文。 看的什么书? 张泽文去翻李非的书面。 自学考试课本。李非说。 紧不紧张? 有什么好紧张? 你脸通红。 李非摸自己的脸,果然发热。说这屋里缺氧。 别人都不缺氧,就你一个人缺氧? 李非看别人,见黄家晓的目光正从他和张泽文这边逃离。 张泽文和李非原来都是公司业务组办事员,两人关系不错。一年前张泽文提拔当了业务组长,李非到商场当了副主任。 今天请大家来,是要开个啤酒业务专题会。卢士平作会议开场白。 其实不用他说,许多人都已经知道了怎么回事。为签订明年的啤酒销售合同的事,黄家晓和李非产生了分歧。 还在几年以前,人们根本不知道啤酒为何物。尝一口都会皱眉:这是什么东西?跟马尿一样难喝! 谁料到几年后啤酒开始走俏,啤酒厂门口提货的汽车排起了长龙,啤酒成了餐桌上的香饽饽。 香州商场走后门找关系在武汉汉华啤酒厂挂了一个加号,每次凭批条可以提到一车两车的货。 今年形势最好,销售啤酒接近三千箱。前日李非参加汉华啤酒厂的年度供货会,希望跟厂里签订正式销售合同,挤进计划供货的笼子。 厂方设置了一道年销售三万箱的门槛,以此作为他们在香州代理商的资格。 不就三万箱嘛,没问题!李非当场跟厂方供销科长拍了胸。回来跟黄家晓商量,黄家晓直摇头:从三千箱一步跨到三万箱,亏你敢想。 两人都找了公司经理卢士平,各说各的道理。卢士平拿不定,于是就召开了今天这个会。 卢士平开场后,分别由李非和黄家晓两人先后登场。李非是正方,黄家晓是反方,各自陈述了自己的理由。接着请与会者各抒己见,建言献策。 与会的除了商场正副四个主任,还有公司正副五位经理,以及各办公室和各门店的负责人。大家一时回不过神来,有些冷场。 都不说,我来说。打头炮的是公司副经理严桂芳。 严桂芳是一个有多年工作经验的老干部,有不怕得罪人的好名声。讲起话来抑扬顿挫,有板有眼。 我认为李非同志的想法是好的。想快一点把商场的业务搞上去,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这三万箱啤酒可不是闹着玩的。 三万箱是个什么概念?我算了一下,用一主一挂的卡车要拉上一百车,要用一千平方米的仓库来堆放。 就算我们在今年销量的基础上翻一番、甚至翻两番,也销不到一万箱。剩下的两万箱怎么办,我们自己喝?不能。唯一的结果是违反合同。违反合同的结果又如何?是我们三万元的押金拿不回来。三万元又是一个什么概念?是我们全公司上上下下百多号人一年辛辛苦苦赚来的利润总额。 严桂方说得慷慨激昂,大家听得目瞪口呆。所以我的意见是:这个三万箱的合同不能签。讲完了。 姜还是老的辣! 严桂方讲完,会场附和声四起。会场情势出现了张泽文说的一边倒。黄家晓给严副经理递上一支烟,点上火,表示感谢。 卢士平见李非有些按捺不住,示意大家静一静,听李非怎么说。 刚才严经理讲得很对,假如三万箱啤酒都堆在仓库的话,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张泽文心里好笑,这家伙也会玩先肯定后否定的把戏了。 果然李非话锋一转:但是,我们购进的啤酒不是放在仓库里的,更不是自己喝的。 按照严经理的说法,汉华啤酒厂一年生产两百多万箱啤酒,是不是要用几万平方米的仓库来存放?如果让啤酒厂上千号职工自己喝,哪一年能喝完?显然,这个假设是不成立的。 我可以告诉大家,即便是在目前啤酒的销售淡季,汉华啤酒厂也没有多少库存。那更不用说旺季了。 旺季是什么景象?是每天几十上百辆卡车在厂门口排队等货。有的要等上几天几夜。商家都是在生产线旁提货,哪里还有库存? 厂家的销售形势好,我们市今年啤酒的销售形势又如何?今年我们全市一共销售啤酒接近三万箱,其中汉华啤酒占了一万五千箱。这中间副食品公司占八千箱,我们商场约三千箱,供销社及其他渠道约四千箱。这个销量是在货源极其紧张的情况下得来的。如果货源有保障,明年市场的销售量应该在四至五万箱。 汉华啤酒是本省啤酒中最好的品牌,是消费者的第一选择。这是其一。其二,我们的啤酒销售渠道已经建立起来。全市乡镇供销社多半与我们有业务来往,听说我们可以保障他们旺季的啤酒供应,十分踊跃,纷纷提出与我们签订明年的合同。二十几个乡镇供销社一家平均只订一千箱,合起来就是两万多箱。还有城区市场,周边县市,我看三万箱的合同不是多了,而是不够。 李非讲得有理有据,让人不得不服。于是有人转而附和李非。严桂方心里不爽,又无言以对,脸上有些挂不住。 刚才说与厂方订合同还需要三万元的合同保证金?问话的是公司财务组长兼商场会计牛仁智。 牛仁智是个快要退休的人,因为业务熟,颇受历任经理的重视。平时与黄天晓酒烟不分,兴趣相投,算是忘年。 他说,请问这三万元的保证金从何而来?周转资金又从何而来?商场开业时,市局许局长亲自上门找银行行长批的几万元贷款至今没有还。这几年商场流动资金紧张,该进的货好多都进不来。本来就是十口锅,九个盖,东扯西拉。你又要只添锅不添盖,你叫公司财务怎么做? 当然,你能贷到款还是行。说到这,牛仁智目光扫了全场一眼,看见许多人向他点头,心里十分得意。 我想你是贷不到款的。公司帐上总共才几万块钱的流动资金,每天都要报帐开销,如果全都给你了,让公司关门不成?年轻人,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牛仁智一席话把大家逗笑了,他自己也跟着笑。 老鬼接着!黄天晓甩给他一只烟。牛仁智接住,从腰间掏出一个游泳牌的瘪烟盒,用三个指头撑开,把整支烟放了进去,又从中取出先前的半截烟屁股来点着。 李非觉得好笑,但他笑不出来。他说,钱的事不用您太费心。 牛仁智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钱的事不用我们财务操心? 是的。李非肯定地说。 卢经理,您听见的,他说钱的事不要我们财务组操心。不要我们操心,到时候你拿嘴巴给人家刷不成? 本来李非见牛仁智年长,不想与他计较。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已是忍无可忍。他说: 亏您是搞财务的,怎么搬着楠竹不知转弯呢?厂家要我们的订金,我们不会找别人要订金?请您给我算一算,二十几家乡镇供销社一家交一千元的订金是多少?这样简单的算式您不会不懂吧?我还要问一问您,您应该知道什么叫周转率吧? 李非停顿下来,等牛仁智回答。牛仁智心里明白,但一时脑急,不知如何表达。张泽文扯李非的胳膊,让他少说几句。可李非偏偏不听。 您不懂,我来告诉您行不行?说复杂了怕您不好懂,简单一点说吧,比如我只有三千元的周转金,明年要做三十万的啤酒生意,我怎么办,我只有让它周转一百次。 当然这是理论上的。实际情况呢?我们会与厂方协商,将现款提货改为银行托收,这样我们从提货到付款大约有十五天的时间差。 而出货呢?我们则会要求一律现款现货。旺季时我们会让客户先付款开票,采取厂里提货,直达客户的办法,这样既替客户节约了运费,又压缩了周转时间。 至于淡季,我们可以采取小批量、多批次的办法进货,尽量减少资金的占用。请问,这三千元的周转金是够还是不够呢? 李非一阵穷追猛打,牛仁智此时既无招架之功,也无还手之力。一张老脸像猪头,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我看小李所说的只是你个人的一厢情愿。众人的视线移过去,见说话的是政工组长刘富贵。 大家都知道,刘富贵是李非的克星,或者说李非是刘富贵的手下败将。支持黄家晓的一派精神为之一振:有好戏看了! 请李非同志回答两个问题。刘富贵不紧不慢地说,第一,你说你开啤酒供货会全市的基层供销社都会来,我看未必见得。人家怎么会这样轻易相信我们?还给我们交押金?现在商业欺诈到处都是,人家就不怕被你骗? 第二,既然这件事如你说得这么好,副食品公司到哪里去了?这么大的一笔生意,这么好赚的钱,就是你一人想到了,人家就没有想到?从资金、渠道、经验哪一个方面来讲,我们都不是人家的对手,我们去抢人家的市场,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李非心想,平日里总说这家伙只尚空谈不懂业务,今天这两个问题提得倒是十分关键。本来今天这场合他不便把所有的机密都抖露出来,但看刘富贵这架势,不说清楚是过不了关的。他说: 关于第一个问题,已经有很好的解决办法。——李非的态度变得老实起来,语速变得平缓,语调也变得平和,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气势——我已与厂方供销科商定,以他们的名义,在我们商场举办汉华啤酒香州供货会。厂家亲自来人参加,不怕别人不信。 关于第二个问题,我不否定我们与副食品公司实力悬殊,但是我想大家都知道龟兔赛跑的故事。现在我们是那只龟,他们是那只兔。 这次汉华啤酒厂年度供货会,厂方给予了高度的重视,希望在新的一年产销量能上一个新的台阶,会议的规模之大和规格之高都为历年之最。 而我们的副食品公司,他们只是派了一名驻汉办事处的业务员参加,而且只是报到当日去签了一个到,第二天会场没见人影。他们是躺在计划分配上睡大觉。 厂方早就对他们这种国营专业公司的老爷做派不满,所以才转而支持我们把香州市汉华啤酒销售的大旗扛起来。现在他们即便是大梦醒来,也为时已晚。但我估计他们是不会觉醒的。因为他们在自己的美梦中根本不愿意醒来。 刘富贵摸着他一头花白的短发,思索着话茬。他望了卢士平一眼,看见卢士平正望着他笑。笑他输了。 他给卢士平装去一个笑——这笑是他特有的,独一无二的。因为这笑是被强装出来的,所以像昙花一现短暂。与自然释怀的笑不同,自然释怀的笑是绽放的,美丽的;而这装出来的笑是纠集的,丑陋的。把一层脸皮强扯在鼻子周围,当然是笑得跟哭一样不好看。 张泽文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了三个字:讲得好!又在惊叹号后面加了两个惊叹号,推到李非面前。李非看似毫无表情地逛了一眼,但张泽文知道,此时他心里肯定美得不行。 会后张泽文说破,李非咬口不承认。张泽文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看见你在桌子底下神气地抖腿。李非狡辩说我那是害怕。说完便开心地笑。 当时那一刻李非确实是高兴。就像一个长期受欺凌的弱者终于第一次战败了自己的强敌,怎能叫他不高兴。在他放眼环视一周的时候,看见有人在向他点头;有人在向他微笑;还有人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但他的目光逛到刘富贵那里时,便一下傻眼了:刘富贵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剐皮小本本,戴上他的黑边老花镜,翻着;看着。 他还有话要说。 李非感觉脑子发懵,心里发怵。就是这种可以随身携带的剐皮小本本,曾经让他吃尽苦头。 004// 这满园的美色令他贪念顿起 从广州回来,汪新强把在火车上遇到苏嘉华;苏嘉华的表叔是香港宏展集团的大老板,有到内地发展意向;他请苏嘉华吃饭,委托苏嘉华联系他表叔的事向邓光明做了汇报。 邓光明像得了一个宝,跑去向张子枫汇报。有所不同的是,有向内地发展意向,被改成了有向香州发展意向。 张子枫也像得了一个宝,跑去向黄副市长汇报。把有向香州发展意向,明确为有向香州投资意向。 黄副市长跑去向谢市长汇报,又在投资后面加了宾馆两个字。 经过几番传话,到谢市长那里,最终变成了香港宏展集团的大老板有到香州投资兴建宾馆的意向。 谢市长指示黄副市长,亲自找汪新强了解核实,如果情况属实,要抓紧落实。 汪新强踏进黄副市长的办公室时,身子有点飘,脚步有踏空的感觉。自己怎么坐下的,怎么接过黄副市长亲自泡的茶,一点没感觉。 准确地说是处在一种无意识状态中。 黄副市长问一句,他答一句。问到说你们张总汇报说,香港宏展集团的老板有到香州投资兴建宾馆的意向时,汪新强卡壳了。 他不知道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他含糊支吾,说是——是—— 黄副市长说,是的就好。谢市长特地要我找你来落实这个事。小汪同志,你这次为香州市立了大功,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感谢你!我们公布的奖励政策,到时一定不折不扣地给你兑现。希望你尽快联系,尽早把香港老板请到香州来考察。 汪新强回到厂里,人像有病在身。他找到邓光明,讲了黄副市长召见的经过。说不知怎么话完全传变了。 我没有这样说,看是不是张总传变的。邓光明说。 这下怎么办?八字没有一撇的事,黄副市长要我尽早请香港老板来考察。 看见汪新强满腹愁肠的样子,邓光明说: 那还能怎么办?赶快联系! 于是小汪赶紧给苏嘉华打电话。 打了几次电话,小苏都说香港那边还没有联系上。后来再打,小苏家里人说小苏出差了。问去哪里了,他家里说不知道。那时又没有移动电话,中国这么大,你上哪儿去找? 市里黄副市长的秘书一天一个电话问进展,小汪都快要急疯了。 半个月以后的一天,小苏突然来电报了,电报说,已和香港宏展联系,集团委派陈小伟总经理近期前往你市考察。详情面谈。 小汪绝处逢生,赶忙拿着电报去找黄副市长。看到电文,黄副市长异常激动: 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啊! 这段时间,苏嘉华的日子一点不比汪新强好过。小汪一天一遍甚至几遍电话,搅得他心神不定。 本来,他与小汪萍水相逢,说说话,吹吹牛,打发旅途无聊的时光,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他说香港宏展集团的老板是他的表叔,这一点不假。只不过是一个没有来往的远房表亲。说香港宏展集团有到内地发展的意向,这一点也不假。香港宏展集团确实在上海北京已经有些酒店地产项目。 问题是,他与这个集团的人没有任何来往。 有一年宏展集团的陈老板回普宁省亲,一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收到了礼物,但他们苏家没有收到。因为他们家是远亲中的远亲。 太阳一出来,气温就往上串。他穿一双人字拖鞋,躲在街阴处行走。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初中同学陈小伟。 刚下学时,小陈跟小苏一起跑过两年业务,也是贩些小家电产品到内地去卖。 这陈小伟长相帅气,能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初到一处,总是比苏嘉华受欢迎。 但由于为人信誉不好,货物以劣充优,生意做一处死一处,路越走越窄。最后没得生意做了,只有打道回府。在家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小事不愿做,大事又做不了。天天伸手找父母要零花钱。 小苏为人老实,心不贪,业务关系都做成了朋友,所以生意比较稳定。虽然赚钱不多,但日子还过得去。 两人闲聊几句。小陈说,有什么赚钱的门路,别忘了带兄弟一把。 小苏说,我能有什么门路,有门路还做这种麻烦又赚不多钱的小生意?突然想起来问说,阿伟,香港宏展集团的老板陈志杰是你的堂叔吧? 是啊,怎么? 你们两家现在还有没有来往?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在火车上认识一个香州市的朋友,他们市里要招商引资建一家三星级酒店,我吹牛说陈志杰是我表叔,想不到他信以为真,天天打电话要我帮他找宏展集团联系。 帮他们联系有没有好处? 当然有好处。 什么好处? 具体没有说,只说事成后有重谢。小苏说,这件事你帮忙联系,如果事成,有什么好处全归你。我不要。 小陈说,阿华你真是傻逼,不说我家跟香港陈家没有联系,就是有,他也不会跑到内地一个小城市去搞投资。 那怎么办? 这种小投资只能找小老板。 小老板也行!你认识的有没有? 当然有。 是谁?小苏迫不及待地问。 小陈用自己的手指着自己鼻子:我——陈老板。 小苏泄了气:阿伟你耍我。 阿华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不相信你,投资一个星级酒店至少要上百万,你哪里来那么多钞票。 不是上百万,是上千万。 啊!小苏惊愕地说,上千万? 小陈说,我有个表叔,在内地投资了一家三星级酒店,带夜总会,刚刚开业,花了上千万。 跟你表叔说,要他去香州投资可以吧? 叫他去?还不如我去。 你又没有钞票。 你以为他有钞票?他总不是空手套白狼。 什么叫空手套白狼?小苏问。 你真是个傻逼,这个都不懂。小陈鄙夷地摇着头。 小苏使劲地思想,又像懂,又像不懂。 他听见阿伟在问:那地方招商引资有什么优惠政策没有? 他说有的,地不要花钞票;不交税;不收费;还有……小苏一时想不起太多。 这不就得了。小陈说。 光一块地有什么用,盖房子不要钞票?小苏说。 小陈又是摇头不屑的样子,他说,把地拿去抵押贷款不是就有钞票了吗?我表叔就是这么干的。 哦——小苏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有银行贷款就不怕。 光有银行贷款是不够的,还要建筑公司,装潢公司,设备公司垫付资金。小陈说。 哦——。 阿华你不懂的事情太多,我饿了,你请我吃个早茶,我再慢慢教你。 小苏已经吃过早茶,再陪小陈吃一次,他觉得很值。 两人来到滨河的一家酒楼,上二楼,楼上满是吃早茶的人。正好临河窗边一桌客人买单离开,两人赶忙过去占位。 服务员阿姨过来收拾餐桌,换上干净桌布餐具,开位上茶,动作麻利。说两位好运气,早一点还要排队等候。 多谢阿姐。小苏说。小陈招呼推车过来,凤爪、排骨、牛百叶拿了几样,又点了双份鱼片粥和河粉。 小苏对服务员说,我已经吃过,只要一份鱼片粥和一份河粉。 两人边吃边聊。小苏说,既然不需要多少钱就可以建酒店,内地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干?小苏还是没有忘记刚才的问题。 你想想,我们的身份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小陈在卖关子。 有什么不同? 你开动脑子想想。 我们是外地人,他们是本地人? 有一点沾边。 小苏再想不出来。 我们是外商,是港商,明白吧?小陈说,优惠政策是给谁的,是给我们的。 可我们不是外商啊。小苏还是不明白。 小陈环顾四周,前倾身子,压低声音说,不是外商装成外商不行?说着用筷子指点小苏,一副不好怎么说他的样子:死脑筋! 怎么装?小苏感觉小陈越说越玄,说得晦涩难懂。 怎么装?小陈说,印个名片,刻个公章,买两套行头不就行了。 别人信吗? 怎么不信?小陈换用广东普通话说,本人是香港宏展集团董事长陈志杰的侄子陈小伟,受我叔叔的委托,全权处理集团在中国内地的投资业务。像不像? 小苏笑着点头。 到时我是宏展集团内地投资公司总经理,你嘛——叫总经理秘书。 秘书? 见小苏一脸疑云,小陈说,你是男的,叫秘书是有点不好。那就叫总经理助理吧。小陈说着说着,竟然有些陶醉,真有了总经理灵魂附体的感觉。 小苏看着阿伟,心里也有全新的感觉。阿伟的见识,胆量,气度,他不得不佩服。他胆小,有太多的东西不懂。 会不会犯法?他问小陈。 走私犯不犯法?贩卖走私产品犯不犯法?贩卖黄色录像带犯不犯法?样样都犯法。你不是还在做?要是怕犯法,饭都不要吃了。 小苏一想,也是,哪样不犯法。就像这个餐厅,他们要偷税漏税,还不是犯法。 阿华,对外,我是总经理,你是总经理助理。你是我的下级,给我打工。私下里,我们是合作伙伴。各占百分之五十股份。如果有一千万的资产,五百万是你的,五百万是我的。 阿伟,我不要这么多。我只要两百万都行。 是你的就是你的,客气什么。 两人一边谦让,一边开心地笑着。分钱的感觉真好,哪怕是虚拟的。 两人商量停妥,由小陈负责刻章子,印名片;由小苏给香州市那边发电报。 末了,小陈说,阿华,你知道,我这两年没有做事,手上没有积蓄。我们开创期间还要一些开支,你先借十万元给公司,公司计你的利息。到时连本带息一起还给你。 利息就算了。老实人阿华说,不过我手上只有五万元,行不行?如果要多,就要找我爸妈开口。 五万就五万,不要让你爸妈知道,他们参合进来,只能帮倒忙。 小苏心想也是,有些事自己都不懂,爸妈更不懂。 小陈说,钱就放在你手上,现在没有会计,你自己记账就是。 电报发出的当天,小苏就收到了汪新强的回电。电文说,来电收悉。已向市领导汇报,市领导非常重视,将全力做好接待工作。请告知来香具体时间,以便接机。 小苏本来想去买火车票的,可电报上说的是接机,不是接火车。 他跟小陈说,阿伟,我们坐火车去,不要他们接。 为什么? 飞机票比火车票贵几倍。 小陈恨铁不成钢:阿华你怎么还不进入角色。我们现在好比演戏,我是港商总经理,你是总经理助理。哪有港商总经理挤火车的。懂不懂? 阿华口服心服地点了点头。 阿伟,我们订什么时间的机票? 叫陈总。 背后也要这么叫? 是啊,叫习惯。不然在人前露馅怎么办?见小苏不语,小陈催道,叫啊。 别扭。小苏说。 越是别扭越要叫。叫啊。 陈总。小苏小声小气地叫了一声,立马脸都红了。 接机是市政府办公室派的专车,由汪新强和黄副市长的秘书小刘一起去的。 黄副市长特别关照香州宾馆,用最好的房间,最好的美食,最好的服务做好接待工作。 香州宾馆的前身是香州市政府第二招待所。外国人如厕事件发生后,政府做出台了招商引资建星级宾馆的决定,考虑到远水不解近渴,又拨款一百二十万元,对第二招待所进行了升级改造,并更名为香州宾馆。 香州宾馆占地约三万平方米,临香州市主大街香州大道,坐北向南,临街一道一百多米的墙院。中式门楼,门楼上架香州宾馆四个红漆大字。 院门中开,进院门是一片水杉林。树大参天,绿冠如盖;日漏花影,风摇软枝。林下草木不生,唯有石径穿插其中。 中间一条车道分开,出水杉林是十几米直径的圆形水池,池沿高出地面四五十厘米,暗红刷石饰面,池面边沿脱落处,漏出红色砖块的基底。 水池中间一座假山,缝隙中长出青苔和蕨类植物。周围有喷水装置,水里可见三两锦鲤游动。 水池外围一圈是约一米宽的砖铺人行道,车道顺着水池两边分开,水池两边是停车场。 北边底部一栋四层平顶建筑一字排开。灰绿刷石柱梁架构立面,粉白墙面,墨绿钢窗。楼前一米外是砖砌花坛。中间两栋伸出车道雨棚,与棚外车道形成环状。 陈小伟二人下榻在香州宾馆三楼的豪华套间。 套间位于走道东端,由四个单间组合而成。两边是卧室,一间是首长房,一间是夫人房。中间两间是客厅。 客厅中间一套朱红真皮三件式组合沙发。沙发下在地毯上又铺有提花块毯。茶几上摆放果盘,装有香蕉和苹果。果盘边摆放一把小折叠水果刀。 陈小伟洗嗽完毕,站在客厅的窗前,看着这满园美景,就像嫖客面对一群美色,心中贪念顿起。 他叫苏嘉华过来,与他比肩而立。 阿华,你觉得这个宾馆怎么样? 与我们那边的宾馆没法比。 我是说这块地怎么样? 苏嘉华觉得阿伟的脑子转得太快,自己有点跟不上。 这块地地处城市中心,繁华大街,坐北向南,临街开阔,绿树成荫,闹中取静,是一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在陈小伟念叨这诗一般语言的嘴边,苏嘉华看见了一道溢出的口水。他难为情地看他的眼睛,见他眼里正放射着贪婪的绿光。 他顺着陈小伟的思路审视眼前这一切,果然有全新的感觉。 他又听见他在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把这块地搞到手! 这里已经是一个宾馆,人家会同意吗?小苏说。 我们可以提出跟他们成立合资公司,他们以现有的不动产入股,占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我们占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我们在前面再新建一栋大楼,作为合资项目的主体。 搞股份合资要不要我们拿股本金进来? 当然要。 可我们没有本金。 这个我有办法。我们打一个时间差,先成立合资公司,再拿宾馆的资产作抵押贷款搞新建。 我们分文不拿,这么明显的问题,他们会看不出来? 你看过安徒生童话没有? 苏嘉华摇头。 皇帝的新装? 苏嘉华点头。 一样的道理,内地的事情就是要把关键的领导搞定。领导说是,不是也是;领导说不是,是也不是。 这时,房间电话铃响起,小陈示意小苏接电话。小苏拿起电话,连说几个是——好。 电话是黄副市长的秘书打来的,说黄副市长一会要来房间看望陈总,并安排晚上在宾馆餐厅给陈总洗尘。 陈小伟赶忙整理衬衣,系好领带,重新穿上皮鞋。一面照镜子,一面叮嘱小苏:千万记住,我是总经理。 005// 这天书给了他太多的暗示 那是一个寒气逼人的夜晚。 月光清澈而冰冷;冰冷得让人心寒。 在如墨的树荫外,在昼幻般的明亮中,一个少年在公路上独行。公路上没了车辆,没了行人,只有把路面分隔成阴阳两界的月光和树影。 他让自己走在阳界;让一个与自己等高的影子作伴;让内心能获取些许温暖。他把一双冷手藏在棉裤口袋里;用棉鞋去踢脚前的石子;让石子发出“吱吱”的怪叫;让自己从这怪叫声中得到些许宣泄。 远处传来如泣如诉的犬吠;他满心的苦闷却不知向谁诉说。也羞于向人诉说。 几个月前,他的天空还是那样的晴朗,太阳跟今晚的月亮一样胀满天穹。 在学校,他是历任的班长,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镇上,他是出了名的好娃,没有一般同龄孩子打架骂人赌博抽烟的坏习惯;在家里,他是独子,是父母的娇宝贝,孝顺儿子;他来到这个世上好像就是为了做一个好学生,一个好娃。 他太小,懂得东西太少。没有理想,没有抱负。以为人可以读一辈的书,而不用管其他。无知和单纯让他生活得无比快乐。 老天把一切美好都给了他,让他有一张英俊的脸;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副高挑的身材;一身白净光滑的皮肤。他太招人喜欢,喜欢得连母亲都遭街坊婶婶们嫉妒:香姐,你怎么这么会养! 然而有一天,他的天訇然塌了。他被压在黑暗的底层喘不过气来,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他失学了。 从这一年开始,考试制度被废止,升学实行推荐选拔制。众多的优先条件把小贩家庭出生的他排除在了外面。权利和关系成了硬通货。而他老实巴结的父母对这一套一窍不通。 他太软弱,总是偷偷地哭。心里有太多的为什么无人回答。他感到痛苦、委屈、孤独、无助、自卑和绝望。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可伶他才十三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这世道太不公平!他在心里咬牙切齿。自此,他仇恨不公,也仇恨特权。他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这仇恨会深入骨髓,和他的躯体与世界一起长成大树,成为他终生思想和行为的基点。 对于读书和上学的渴望,成了他终身的痛。以至于课堂的场景总是在梦中出现。又总是让他从梦中哭到梦醒。 父亲弄来一堆线装古书给他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读得他浑浑噩噩,不知所以。他求教于父亲,父亲却让他自学。 这些书父亲过去应该是读过的。他至少应该有一知半解。但他是一个被旧风俗、旧礼教熏陶出来的人,就像至今许多家长无法启齿给孩子做性启蒙教育一样,他无法启齿给儿子讲这些男女情爱的东西。 后来父亲还是为他请了私塾老师。老师地主成分,教这些“四旧”的东西让他有犯罪感。而他也只是对连环画册和小说感兴趣。 不久,他被镇上安排在镇办照相馆当收款员兼学徒,这段短暂的师生关系就此结束。几十年后“国学热”来潮,他好不后悔,如果当初能把古文学习坚持下来,那又是一扇什么样的窗啊! 在他人生的至暗时刻,他经历了一次奇妙的体验。 那是一个昏昏欲睡的中午,他一个人无聊地在街上闲逛。太阳烤得他脖子火辣辣地痛。为了躲阴,他从供销社废品收购站的大门进去,准备再从小门出来。无意中眼睛逛到废纸堆里有几捆杂志和书籍。再一看,当班的营业员正伏在桌子旁打瞌睡。于是见财起心,客串了一把梁上君子。 这是一间用木板隔成的档子,躲在里面不容易被人发觉。他解开那些捆书的带子,像打开了装有宝藏的盒子一样让他欣喜不已:好多书! 中国的和外国的。小说居多;诗歌散文也有;还有些杂书。都是些当时拿钱都买不到的书。 他翻翻这个,又看看那个,空气中带有霉味的书香让他陶醉。 感谢破“四旧”! 他满心的欢喜;但危险随时存在。人不可贪得无厌。阿里巴巴!一次不可能把它们全带走;他必须做出选择,尽量挑自己最喜欢的。 他拿的主要是小说,因为他喜欢看小说。中国的书有《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国外的书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的大学》、《红与黑》等。拿回来才知道,其中《约翰.克里斯朵夫》全套应该是四册,拿到手的只有1册和2册两本。 但他还拿了两本别的书,一本是《哲学名词解释》,一本是《政策经济学基础知识(上册)》(资本主义部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带上这两本书,大概是受对未知领域新奇感的驱使。正是这次误打误撞,他推开了另外两扇窥视世界的窗。 冥冥中——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他脱下自己的褂子,把一堆书包在里面。他探头去看,营业员还在瞌睡,只是换了一个姿势。他把包书的褂子移到靠边,两手撑着废纸堆,肚皮压在档口的横栏上,弓身从档子里爬出来。一节节的脊梁骨顶着身后被晒得黝黑的皮肤。脚着地时腿有些发软。 总之,运气还算不错。 第二天他再次返回废品站,想再碰碰运气。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他是揣着一颗贼心来的;样子也是贼头贼脑。 营业员显然提高了警惕,老远就向他吆喝:滚!这雷一样吼声让他胆战心惊。他没有回嘴。他根本不敢回嘴。 显然,昨天的事情已经败露。他赶快溜之大吉,没敢再回来。 一片柳树叶子掉下来,落在他的脸上。冷冰冰湿漉漉的。分明是月亮的眼泪。他望向天空,天空不见星星,没有云彩,只有月亮守着那份孤独。 还有我。他对它说。说罢禁不住热泪盈眶。他擦去眼泪,在夜空中寻觅。在月亮的身后,他发现了一颗星星,它淡薄而遥远,躲在天的尽头。 天有尽头吗?天的尽头在哪?我从哪里来?突兀地,他脑子里爆出一串问题来。 在我出生之前,这世界存在么?即便它存在,对我来说,那也不过是一种有如空白或漆黑的存在。就像不存在一样。哦——这世界依赖于我的感知而存在。在我死后,这世界又如我生前那样,再次回到有如黑暗与空白的存在中。直到我获得另一种新的感知,这个世界才能重新得以显现。 他突然意识到,这显现的存在就在他感知的周围。他是感知的主体,处在这存在的中心;有同于处在世界的中心。他为这突发的奇想感到惊讶,就像破译了一本无字的天书。这天书给了他太多的暗示,这其中包括在绝望中活下去的理由。 半年后的一天,小镇上来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学生。在黄昏的公路边,他站在半人高的水泥涵管上,草绿色军装的袖子上别着红袖章。他在向一群路人演讲。 他当时也站在围观的人群里。许多东西他都还不太明白,但反对特权和腐败引发了他强烈的共鸣。 他的演讲让他不再平静,他自此认为,领袖和人民的心是相通的,他的思想是反对特权与腐败的强大武器。 一夜之间,小镇上冒出了许多组织。一天,他跟在大人的游行队伍中喊口号,被寻来的父亲发现,揪出来二话没说,在他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他。也是唯一一次。 这种当众的羞辱让他无地自容。他涨红着脸,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父亲揪住他的衣领往回走,他扭身一把挣脱,自己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父亲背着手紧跟在后面。 回到家里,父亲把他交给母亲,要她好生看管。威胁不得再发生此类事情,否则,连母亲都要遭打。 他的原话是:如果再这样,你们娘俩我一起打! 自他记事起,家里大小事都是母亲当家,父亲从不拿主意。然而这一次,父亲是尽显了一个男人的威风。 母亲很配合,装出害怕的样子,小声叮嘱儿子不要再去招惹父亲。 几年后,他参加了工作,由于表现良好,一直受到单位的培养和重视。但后来他遇到刘富贵。 刘富贵当时是公司业务组的组长,是他的顶头上司。原来在部队干过政工工作。刘用引诱的方式跟讨论一些当时的热点问题,用随身携带的剐皮小本本,私下把他的不当言论记录下来,拿到公司学习会上去批判。害得他反复写检讨,又被认定不能过关。 刘还在公司党支部的生活会上提出批评,批评公司领导思想右倾,对他包庇纵容。要求把他移送县学习班。 但支部的多数人认为,他工作积极肯干,这是的主流。他的问题是出在思想认识上。而人思想是可以改变的,认识是可以提高的。 为了应付刘富贵的批评,也为了保护他,公司在内部对他进行了隔离审查。由他的同事方玉刚看守,由张泽文负责整理材料。这两人与他关系甚好,自然网开一面。 今天,这个可以随身携带的剐皮小本本又出现了,它像一个幽灵,带着一个时代的印记。 刘富贵带上他的黑边老花眼,翻着,看着。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小李,某时,某处,是不是有人叫你李经理? 李非想起来,唯一只有一次汉华啤酒厂供销科长孙平叫过他李经理。平时他都叫他李主任或小李。 那天厂里在武昌东湖宾馆开供货会,他和黄家晓一起去的。他向孙平介绍黄家晓,说这是我们香州商场的黄主任。孙平淡淡地点点头,没理黄主任,只与李非说话,还称他李经理。这让黄家晓难堪,也让李非别扭。 过后黄家晓仍愤愤不平:他有么逼了不起?他大,老子比他还大! 李非劝解说,孙平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别人有求于他,把他捧坏了。没有必要与他计较。 李非很奇怪,这种一笑了之的话,怎么到了刘富贵那里? 他瞟黄家晓一眼,黄天晓也正瞟他,四目相遇,都有些尴尬。 这件事黄家晓是在酒桌上说给牛仁智听的,除了嫉妒和取笑,没有别的意思。谁知老鬼嘴长,传播了出去。现在刘富贵把这话搬上台面,不知他要做什么文章。 是不是有人叫你李经理?刘富贵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如果有,是你要人家叫的,还是人家自己要这么叫你?如果是人家要这么叫你,你应该提醒人家,我们公司只有一个经理,他姓卢,叫卢士平。你只是一个副主任,连主任都还不是。 说到这里刘富贵看了卢士平一眼,见卢士平神情凝重,以为卢士平对李非不高兴,心里愈发得意。 如果是你要人家这么叫的,那你的思想意识就有问题。我认为你这一次在啤酒合同问题上急功近利,好大喜功的表现,就是你极端个人主义名利思想的总爆发。 刘富贵讲完,会场静无人语。 卢士平认为,刘富贵前面讲的两条和包括严、牛二人讲的,都是一个业务工作的思路问题。双方争来争去,思路越争越明,也不失为有趣。而这最后一条,是旁生枝节,不足挂齿的事情。不管这件事的真相如何,刘富贵都不应该拿这种事,在这种场合上纲上线大做文章。 李非盯着刘富贵,满眼的不屑。过去刘富贵整他,别人为他辩解,他自己也为自己辩解。但他内心里不得不承认,刘富贵对他的看法是准确的,甚至是入木三分。而今天刘富贵拿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上纲上线,他实在为他感到悲哀。 一个整人的时代结束了,却留下了这么一个整人的遗物。他不想理会这种无聊的问题。而刘富贵还在盯着,一副不交代清楚不让他过关的样子。 是有人叫过我李经理。李非坦然地说,那是在一个特定的场合。不管别人出于什么想法,我理解这不是对我个人,而是对我们公司的尊重。我个人不要说没有做公司经理的想法,就是有,也不是一件什么坏事。常言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兵。我倒是不明白,李组长把这种事情在这种场合挑出来上纲上线是什么意思? 刘富贵还要反驳,被卢士平制止。刘富贵心有不甘,摘下他的黑边老花眼镜,收起了他的剐皮小本本。 散会后,卢士平单独把黄家晓和李非留下来,作了最后的裁定。同意按李非的意见实施,黄家晓的意见保留。关于称谓,卢士平说,为有利于经营,今后对内还是叫主任,对外可称经理。 006// 把他的手捉在自己手里 陈小伟第一眼见到黄云天时,心里一阵慌乱。 尽管此前他做足了预演,但与生俱来的卑微感还是让他挺不起胸,抬不起头。就像陈佩斯的小偷演警察——怎么装都不像。 他感觉眼前这个副市长身上有一种气场,一种大官派头的气场。这气场有如道士的法术,险些让他这小妖现出原型。 黄云天进门前他正和苏嘉华坐在沙发上说话。他坐在中间的长沙发上,小苏坐在旁边单沙发上。他们敞开大门等待黄云天到来。 见黄云天出现在门口,他赶快站起身迎接。这个副市长一边打着哈哈跟他打着招呼,一边拿眼睛四处乱逛。好像是在检查谁的工作。 寒暄握手后,陈小伟顺势向中间沙发做了一个引导的动作: 您请坐! 黄副市长也不客气,走到陈小伟原先坐的中间位坐下,没给陈小伟腾出一个屁股的空位。陈小伟不得不坐到侧位去。而在陈小伟的预案中,他应该是与黄云天同坐在一条长沙发上的。 黄副市长靠在沙发背上,头部微微上扬,一双长臂张开,向两边扶手伸开去。活脱脱地把一个长沙发坐成了太师椅。 黄云天的香洲普通话讲得哼哼唧唧,时轻时重,让陈小伟听得断断续续。 陈小伟在跟这位副市长说话时不得不前倾身体,以致在沙发上只能坐半个屁股。 苏嘉华泡来两杯茶,往两人面前的茶几上各放了一杯。陈小伟用两个指头在茶几轻叩两下,心里的谢谢两个字没有说出来,抬头朝小苏抛出一个笑眼。 他看见苏嘉华即刻红了耳根。一种优越感从心底被唤醒:我是他的老板。 我是一个港商老板! 黄云天不喝小苏泡的茶,叫唤小刘,把我的茶杯拿来。 观察黄云天的一举一动,陈小伟在思考怎么能搞定这个高傲的人。他太需要把这个人搞定。 等正事聊得差不多了,陈小伟说,想不到黄市长这么年轻,今后前途无量啊! 哪里,哪里。 这种话黄副市长听得太多了。 李杜诗篇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孩子多大了?陈小伟问。 七岁,上小学二年级。 男孩还是女孩?陈小伟又问。 男孩。 黄市长好福气!长大了让他出国去读书。 我们哪有那个能力哟。 这个不难的,花不了多少钱。 说话间,陈小伟故意瞟了刘秘书那边一眼。 刘秘书和苏嘉华在窗边小声聊天。 陈小伟后面的一个“钱”字看似说得轻松,但从他防范刘秘书的斜眼窥视中,黄云天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暗示。 他同样情不自禁往刘秘书那边看了一眼。 刘秘书虽然跟小苏站在一边,出于秘书的职业习惯,他无时不把自己眼睛的余光放在老板这边。(与时俱进,领导们也被称为老板了)以便对老板的需求有及时的回应。对这边看似不经意的顾盼,他早已心领神会。他对浑然不知的小苏说,我们到你房间去说话。 陈小伟叫住小苏说,阿华你去把我的香烟和打火机拿来。小苏答应一声,去陈小伟的房间拿来了烟来。又主动为二人续茶。 陈小伟递给黄副市长一只烟点着:这个烟不知您抽不抽得习惯? 黄副市长拿起桌上的烟盒,正反瞧着。 万宝路,美国烟,比国产烟味道浓烈。陈小伟介绍说。 我还好,什么烟都能抽。黄云天说。 陈小伟猴身向前说,这次来没给您带什么礼物,两条万宝路香烟等会您拿去待客。 陈总你太客气了!黄云天说,我这个人很看重缘分,今天一见面,我感觉我们两个有缘。 说着向陈小伟那边移动位置,把一只胳膊支在沙发扶手上,让身体向陈小伟那边倾斜,让两人的头相聚更近。 陈小伟感觉这位黄副市长变得亲切了。这让他彻底放松下来,让自己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特长能得以尽情发挥。 陈小伟说,我也是。初次见面,您是如此平易近人,让我倍感亲切。如不嫌弃的话,就拿我当您的小兄弟吧。 你堂堂港资公司的老总,我想攀还攀不上呢。 说完抬眼一笑,表示接受。 私下里我就叫您大哥。可以吧?——大哥。 陈小伟这话说得很江湖,他自己却全然无知。 不过要注意场合,免得别人听见引起误会。 黄副市长提醒说。 是的,大哥。嫂子在哪个单位工作? 她在市建委办公室工作。 孩子成绩怎么样? 还行吧,目前在班里排在前几名,不知今后怎么样。 今后一定要好好培养。 到时候要看他的造化。 陈小伟拍拍黄云天的手背说,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听陈小伟又这么一说,黄副市长感觉他对这位港商暗示的依附更加坐实了。望着自己吐出的烟圈,眼前出现了送儿子出国留学的幻觉。想到要送儿子去那么远的地方,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他把陈小伟的手捉在自己手里,重重地说了一声: 谢谢! 欢迎晚宴在香州宾馆餐厅最大的包房举行。 一张十四位的大圆桌,除了香州市相关部门的领导,还有香州日报和香州电视台的两名记者。黄云天坐主位,左首是陈小伟,右首是苏嘉华。 黄副市长站起身,向众人介绍陈小伟:我想大家都已经猜到,我身边的这位帅哥是谁,这位就是香港宏展集团中国内地投资事业部的总经理陈小伟。陈总也是宏展集团董事长陈志杰的嫡亲侄子。 陈小伟欠身起立,环视众人,目光含笑,平静、友好、谦卑。 黄副市长接着又介绍苏嘉华:这位帅哥是陈总的助理小苏。 苏嘉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合,本来已经紧张至极,又第一次听见有人称他帅哥,慌张站起,两脸绯红,目光躲闪不敢示人。 黄副市长又把众人一一介绍给陈小伟。陈小伟起身,一一派送名片,一口一个多谢关照。 介绍到电视台记者,黄副市长特别突出重点:这位美女是我们香州的脸面,市电视台的主播小林——林亚芳。 林亚芳起立,微微含笑,落落大方地说,欢迎陈总,欢迎香港宏展集团到香州市投资兴业。 陈小伟递上名片,两人的目光在对方脸上流连。尽管这流连极其短暂,但已足以触及到对方的内心与灵魂。 林亚芳伸出手来,陈小伟接着。陈小伟与许多人握过手,但没有哪一双手像林小姐这双手让人印象深刻。这双手纤小而柔软,温暖略带潮湿,给人感觉美妙,美妙无比。 林小姐感觉陈小伟的手在用力。尽管这力量软如微风,轻若鸿毛,她还是能明确地感受到一种暗示。这暗示足以让她心猿意马,神魂颠倒。 两人一刹那的神交,没有逃过一个人的眼睛,这个人就是黄云天。 好一个花花公子! 开始上酒了。黄副市长示意服务员首先从陈总上起。 是什么酒?陈小伟问服务员。 茅台。 陈小伟心生畏惧,平时他只喝啤酒。白酒喝一次醉一次。 小姐,请给我换啤酒。 服务员拿眼睛看黄副市长。黄云天很体谅:喝一小杯可以吧? 陈小伟不好坚持,只有依了。黄副市长环顾大家,说这样,第一杯一起满上,以后各取所需。 陈小伟见林小姐杏眼微张,作惊讶状。又见她假意环目四顾,知道是意在自己。 第一道菜上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陈小伟见一个个汤圆大的小球,一个紧挨一个,呈反碗底状扣在盘中,下部汤汁半淹,上部几朵黑木耳和若干绿色葱花点缀。陈小伟突感饥饿,涎水满口。 黄副市长端杯起立,大家也一起跟着端杯起立。黄云天说,为欢迎陈总来我市作投资考察,我提议,干了这一杯。大家一饮而尽,包括林小姐。唯有陈小伟只意思了一下。 黄市长,陈总没干。坐在陈小伟旁边的计委主任曹群发说。 黄云天笑而不语。陈小伟面有难色。大家都在等他。陈小伟犹豫再三,一咬牙,干了。感觉烈火一团,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顿时皱眉拉眼,直呼厉害。 黄云天拿起陈小伟的汤匙和小碗,站起身亲自替陈小伟夹菜。 陈小伟连忙阻止,黄云天不依,舀了一个元子,又加了些汤汁。陈小伟接在手里,连声道谢。 这是什么菜? 小尖元,本地菜。小心烫着。 陈小伟吹气,口水差点掉到碗里。急不可待把元子放到口里,感觉鲜嫩滑爽,妙不可言。 这丸子用什么东西做成,这么好吃? 黄副市长对服务员说,叫你们厨师长过来。一会厨师长过来,黄云天说,香港的陈总夸这碗小尖元做得好,用什么做的你来介绍介绍。 厨师长说,这道菜是挑上等猪里脊肉剁碎,三斤以上青鱼剔刺后刮肉,鸡蛋留清去黄,再加上荸荠碎块,蒜泥姜末,搅拌后做成球状走油成型,再上蒸笼,出锅打卤而成。 陈小伟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只顾大快朵颐。 黄云天侧身说,陈总,平时我也是很少喝酒,今日你来,心里高兴,这杯酒我敬你。说着,自己先干了。 陈小伟看自己杯里,不知什么时候酒已樽满。连忙端起杯来,陪着黄副市长干了。 接着是曹主任敬酒,如法炮制,先干为敬。陈小伟端起酒杯,呷了一小口。财办主任高正新说,曹主任,陈总没有干。 曹主任说,这蛮正常,黄市长官大,应该干。我官小,当然只能是喝一滴点。 曹主任讲香州话,陈小伟似懂非懂。问黄副市长是什么意思。黄云天笑。 曹主任说他官小,你看不起他。高主任在一边说。 哪里,哪里,我没那个意思。陈小伟拿眼看曹主任,想表达歉意。曹主任却眼看别处不搭理他。 黄市长敬酒你喝,他敬酒你不喝,他理解就是这个意思。高主任又在一边说。 陈小伟端起了酒杯,心里发憷。犹如妖魔附身,不能自已。糊里糊涂还是干了。 接着挨个敬酒,陈小伟挨个喝。到了林小姐这里,林小姐下位,走到陈小伟跟前,正要说陈总,我敬你。我干,你不用喝完。林小姐哪里明白,陈小伟此刻已脚下腾云,羽化欲仙,期待的就是与她共饮。 于是酒后真言,一字一句地说,美人——来——干!虽是音量调小,反而欲盖弥彰。林小姐心里高兴,又有些难为情。 回味这三句话四个字:美人——来——干!句句经典,字字传神。凤头豹尾,自成一章。特别是最后一个干字,更是意象万千,妙不可言。 苏嘉华见状,心里着急,担心陈小伟露馅。下位来走到陈小伟跟前,扶着他用粤语说,你少饮。陈小伟一把推开,也用粤语说,你不用管。 一圈下来,陈小伟只觉天旋地转,脑子嗡嗡作响,趴在桌上动弹不得。 看来陈总是真不能喝酒。黄副市长说。 我先扶他回房间。小苏说。 小林,你帮苏助理一起扶持陈总。黄副市长吩咐道。 林小姐过来,欲近身,急得小苏拿手隔开。连声说不用。 陈小伟想说要——要林小姐。心里着急,舌头却不听使唤。林小姐明白,陈小伟此刻一定是要她的。她恨小苏从中作梗。就像在皇上弥留之际,爱妃恨从中作梗的太监。 苏嘉华搀扶着陈小伟,陈小伟酒臭汗臭烘热逼人,让扭过头去也不能幸免。回到房间,陈小伟死猪一个,重重地摔在床上。 小苏为他脱下皮鞋,恶心的脚臭如魔鬼释放。旧袜子与新皮鞋不适,趾头和后跟都被磨出洞来。 小苏托起陈小伟的腿部往床中间移动。天气燥热,小苏早已是一身汗。正要去擦把脸,见陈小伟欲纠起身来。 你要什么? 陈小伟含糊嘟哝,好像说是要屙尿。是不是要小便?陈小伟好像在点头。 小苏把陈小伟扶到卫生间,一个肩膀撑着,一只手帮陈小伟拉开裤口。陈小伟像个中风的病人,手软无力,试了几下,裤子太小太紧,掏不出枪。 小苏帮他解开裤带,剐皮一样把裤子退到屁股以下,枪太软,小苏引导他用手端着。尿又骚又长,落在便池里“咚咚”作响。良久。小苏侧脸闭气,几乎气绝。 尿完回来刚刚躺下,陈小伟作呕。去卫生间已经来不及,小苏赶忙拿垃圾桶替他接着。一股糊状液体喷射而出,可怜小苏拿桶的手也遭殃及。房间里满是呕吐物的气味。小苏胃中作涌,几乎也吐了出来。 伺候陈小伟吐完,苏嘉华打开门窗,让空气对流。又把半桶秽物放到走道里。重新把陈小伟摆正。陈小伟任他搬弄,人事不省。 苏嘉华疲劳至极,摊在圈椅上。望着死猪一般的陈小伟,想着今天的遭遇和后面可能发生的事情,心里后悔不已。 007// 怪你自己想大了 第二天上午的日程是走马观花。由黄副市长亲自陪同,有建委、计委等几个相关部门的领导参加,开着车在市区转圈。市区不大,走走停停,边走边聊,重点看市里可提供的地块。 陈小伟此时心中已经另有所属,不管别人把看到的几地块吹得天花乱坠,他总是提不起兴趣。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转了一个上午,没有一个结果。 这让黄云天十分费解。私下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陈小伟说人多不方便说话,约他下午到宾馆单独详谈。 下午黄云天和刘秘书来到宾馆,刘秘书被小苏叫去了房间,客厅里只留下黄云天和陈小伟二人。 大哥,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陈小伟说。 什么想法?黄云天问。 我们与市里成立一家合资公司如何? 成立一家合资公司?黄云天不明就里地望着陈小伟,在考虑这个提议背后的含义。他说,市里没有钱,拿什么与你们合资? 市里可以拿香州宾馆与我们公司合资。陈小伟说,我们在宾馆院子里新建一座大楼,作为新宾馆的主体。我们占百分之六十股份,你们占百分之四十股份。 黄云天棱模两可地说,可以探讨。 这件事显然超出了市里考虑的范围,黄云天只能这样回答。 陈总你为什么不优先考虑其他地块呢?黄云天问。 陈小伟说,我一到就觉得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我们港商很讲究这个的。您来看看。 黄云天随陈小伟起身走到窗前,重新审视香州宾馆,不能不佩服香港人的眼光。他说,陈总你提出的这个意向,我要向市主要领导汇报后再作答复。见陈小伟抬腕看表,说到了晚饭时间,叫上小苏,我们下楼去吃工作餐。 陈小伟笑说,不好意思,晚餐我约了人,不陪您了。 陈总在香州还有熟人?黄云天很诧异,又像明白,哦——哦。脑海里出现了陈小伟与林小姐神交的一幕。 陈小伟转身去房间拿来一个皮质公文包,递给黄云天。 黄云天一怔:这是什么? 刹那间黄云天的反应是一包钱。 对黄云天的反应陈小伟也是在刹那间就明白了,如果不是在演戏,黄云天的反应会令他尴尬。但他这个港商毕竟是假的。他心里好笑,你这贪婪无厌的家伙,你想到哪里去了。他说: 这里面是两条烟,大哥你拿去待客,公文包留着自己用。 陈总,这样不好吧。 黄云天口里这么说,诧异之余潜意识里还是有些许失意。两条烟他昨天就说过的,怪你自己想大了。 一点小意思,大哥您不必放在心上。陈小伟说,我准备明天先回香港,把这边的情况跟集团公司汇报。我的第一选择是和香州宾馆合资,我等你们市里的消息。 好的,我一定尽力。黄云天说,你们在宾馆的消费我会让刘秘书来签单,你们离开时不用管。 我知道你们内地的干部就是会搞这一套,拿公家东西赶人情。 陈小伟心口不一地说:多谢大哥关照! 晚上,陈小伟和林小姐约会去了。林小姐早晨就有电话打进来,询问陈小伟昨晚醉酒的情况。小苏应付几句,就搁了电话。他不知他们是怎么又联系上的。 出门时,陈小伟找苏嘉华要零花钱。苏嘉华给他一百。陈小伟非要两千,说钱包瘪瘪的不好看。见苏嘉华不给,陈小伟不满地说,算我私人借款行吧? 半夜十二点了,陈小伟还没回宾馆。苏嘉华躺在床上胡乱思想。两人合股来香州投资,陈小伟没拿出一分钱,所有开支都是苏嘉华的。现在陈小伟像个花花公子,玩姑娘也要他苏嘉华掏钱。苏嘉华越想越气,不能入眠。 快凌晨一点,陈小伟才回来。苏嘉华不想理他,闭眼装睡。 陈小伟推开苏嘉华的房门,打开小走道的灯,来找自己的衣服。早晨他要苏嘉华帮他洗的。 你自己的衣服自己洗!苏嘉华说。 哪有总经理自己洗衣服的?陈小伟说。 为顾全大局,苏嘉华只有忍了。 陈小伟收下晾在卫生间里的衣服,也不怕吵醒苏嘉华: 明天早上你在宾馆借个熨斗给我把衣服熨平,这样皱皱巴巴的叫我怎么穿得出去。 苏嘉华猛然翻身爆发:仆你个街,你还真把自己当总经理了!衣服皱皱巴巴你不知道自己熨? 陈小伟吓着一跳,心里发虚,嘟囔说,我不是怕人看见吗? 关起门谁能看见你!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今后不要指使我。 这苏嘉华本来面目不善,发怒起来愈发显得凶狠。陈小伟心里害怕,赶快逃离他的房间。 陈小伟二人回广东后,不几天,小苏就收到了刘秘书的电报。说香州市委市政府经过慎重研究,同意他们与香州宾馆的合资意向,希望陈总尽早赴香州洽谈具体事项。 苏嘉华和陈小伟闹别扭,说不想去了。去还是不去,陈小伟也很犹豫。按他原来的设想,玩一出皇帝新衣的骗局。但黄云天毕竟是个副市长,不是皇帝。 他详细了解了他表叔在内地的投资过程:先在亲友中筹借到一笔启动资金,作为保证金打到当地政府账上,以优惠的价格拿下土地,再把土地评估做大,作为贷款抵押给银行,用贷到的款补齐土地款和偿还部分亲友的借款,剩余的钱用于启动基础建设。 香州市政府会不会要保证金?如果要,他陈小伟到哪里筹措这笔钱?他欺骗自己:香州市可能不需要什么保证金。但又骗不了自己。他心里不踏实。 意外的收获是林小姐,他每天都要与林小姐通一次电话。林小姐在电话里说,香州市不大,她与他的关系,整个香州差不多都知道了。很多人羡慕她,还有人想通过她在宾馆项目中做点事。 他随口说了一句,他们要做事,先得打保证金。第二天林小姐来电话,有人说只要签合同,马上就可以打保证金。这消息陈小伟眼前一亮。 为了让苏嘉华同意与他继续合作,他向阿华作了保证,保证不再对他吆三喝四;保证不与林小姐发展关系。又请人起草了合作投资合同草案。 陈小伟与苏嘉华再次来到香州市,经过几个来回,与黄副市长敲定了合同。总股本设定为两千万元人民币,香州宾馆作价八百万元,占股百分之四十;港方出资一千二百万元,占股百分之六十。成立香州宾馆合资公司。港方在合同签订后一周内向合资公司注资六百万元,余款六百万元三个月内到账。 关于一周内到账六百万元的期限,经陈小伟讨价还价,改为了半月。陈小伟希望再放宽期限,黄副市长说自己已经尽力,市主要领导把半月到账六百万元定为合资的底线。而陈小伟当时收取几家建筑商的保证金还不到五十万元。 假港商陈小伟最终没能越过半月到账六百万元的底线,选择了卷款潜逃。 假港商事件使香州市的招商引资工作蒙受沉重打击。黄云天个人也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被调往外地做了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招商引资功臣汪新强也沦为罪臣,退回了五万元的奖金。 家电柜柜长罗爱红和柜台上的几个人在整理商品。 李非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商品陈列有新气象。 修理工向永明脚下站个凳子,接住营业员胡芸递给他收录机,往柜台的上层摆放。向永明端一台收录机在手上,说罗姐你看,李经理站在街对面。 罗爱红说,你做你的事,你管他干什么? 向永明说,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未必不冷吧? 罗爱红撑着膝腿从柜台下站起身看去,果然见李非站在商场对面的街边,面朝商场,把眼睛收成一条缝在想什么。头发都被风吹乱了。 罗爱红认为他是在发愁。 罗爱红说,我看着他这样子都替他难受。啤酒业务搞得好好的,偏要来趟这趟浑水。要钱没得钱,要货没得货,他以为家电像啤酒那么好搞。 张泽文在家里说,李非不该答应接下家电业务的。一个烂摊子。张泽文是她老公,她是张泽文的老婆。 张泽文说他劝过李非,不要以为去年啤酒打了一个漂亮仗,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家电柜一巴掌大的一点地方,几大件商品都没得地方摆出来;要钱没得钱,要货没得货;别人是把个笼子让你钻,你还像捡了蛮大个便宜。真是!亏你还是一个聪明人。 李非说他喜欢盘后进,觉得把后进变成先进,搞得才有意思。 张泽文告诉他,方玉刚从商场调到公司后,公司最先的安排是让黄家晓兼管家电部。是黄家晓推荐了他。 李非说,那是人家瞧得起我。 张泽文说,人家给屁你吃你都不知道。你搞不好,人家说你不过如此;你搞好了,正好跟人家减轻了压力。 李非痞笑说,都怪我得的病不好。 什么病?张泽文一时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喜欢操心,喜欢受累的病。李非不正经地说。 张泽文见他这么说,只有摇摇头作罢。 算了,跟你说不上路! 卢士平是前天跟李非谈的话。在跟李非谈话前,卢士平特地动脑筋想了一套说辞。工作舍易就难,怕李非会有想法。不料李非想都没想,只是用难掩悦色的淡定说了一个字:行。 让卢士平准备好的说辞没有派上用处。 卢士平不知道,对于商场家电生意不好,李非早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偶尔多嘴插言,也没有谁愿意听他的。这下可好,他可以言正名顺来管这摊事了。 久久地望着商场一字排开的十个门面,在别人眼里他像个呆子。呆头呆脑的。但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谋划一盘大棋。 两个乡下亲戚来找向永明。几个人站在门口嘀咕一会,向永明回头跟罗爱红请假,说有事要出去一下。 罗爱红说,昨天刚刚开的会,你又不是不知道,上班时间不能外出。 向永明说,我晓得。 你晓得还请什么假? 我就出去一会。小向嘻皮涎脸的。 罗爱红朝向永明身后努嘴:你跟他去说。 小向回头一看,李非已走到了跟前。一脸涎皮收敛不及,歪斜在了脸上。他新来不久,见到领导有点胆怯。 什么事?李非问。 乡下两个亲戚——小向朝门口一对年轻人一撇嘴——来办结婚用品,不懂好坏,想要我帮忙去看看。 什么结婚用品? 小向说,几大件:电视机、洗衣机…… 李非说,叫他们就在我们这里买不行吗? 小向面有难色望了望门口,没有表态。 罗爱红说,他们想到大商场去买。这也不怪,我们商场有这没那的,人家也没得办法买。 但李非不想放弃,他跟小向商量说,你叫他们把需要的品牌和规格写下来,我跟他们去拿批发价,保证比别的商场又好又便宜。 要是这样当然好。小向口里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疑惑。疑惑李非的动机。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头不会是在学雷锋。 他招手让两个亲戚过来,很有面子地说,这是我们经理,他亲自给你们去办,保证又便宜又好。乡下亲戚听小向这样说,立即表示感谢。于是拿出在别处商场抄写的纸条,照着写好单子,交给李非。 不一会,一辆人力板车把货运来了。小向帮他亲戚开箱验货,样样好。于是开票收款。 什么价格开票?罗爱红悄悄问。 加八点。李非小声说。 这么便宜?罗爱红故意放声说,这完全不赚钱! 她拉过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一会开出票来,小向拿在手里看看,又递给两个亲戚。两个亲戚拿出在别家商场抄的价格作对照,果然便宜许多。于是高高兴兴地掏钱付款,临走时感激不尽。 当天开下班会,李非宣布大件商品灵活作价,并对亲友实行特别的优惠政策。 这一招在循规蹈矩的商品零售市场立即产生了虹吸效应,香州商场冷清的家电生意陡然红火了起来。人手不够,柜台不够,仓库不够,每天上班像打仗一样。香州商场家电部一下子成了市内外各批发部的大客户,座上宾。价格更优惠,拿货更方便,付款更灵活。买卖形成了良性循环。 就在李非沾沾自喜的时候,一场针对香州商场的风暴已经在酝酿之中。而他却浑然不知。 008// 感觉背后真有两条枪撑着 早春是个躁动的时节。猫狗思春,种子催芽,花苞欲放,枝梢萌黄。卢士平在望着办公室墙上的香州大饭店效果图发呆。 效果图制作一半时,已经传来银行贷款无望的消息。但卢士平已是欲罢不能,含悲忍痛完成了这张图。 他太喜欢这张图,与其说是设计师的心血,还不如说是他的心血。至少是他与设计师共同的心血。 桌上的电话铃一阵炸响。 是老卢吗?我是邓光明! 对方嗓门很大。邓光明和卢士平一起参的军,是分在同一个部队的战友。 你们商场要不要彩电? 怎么不要!什么牌子的彩电? 卢士平的嗓门更大,其他办公室的人都听得见。 天津产的北京牌彩电,14吋和18吋两种。 好啊!有多少? 这一批不多,一共才五十台,已经卖了几台。 光明,剩下的你不要再卖,全部给我留着,我马上派人来。 好的,叫你的人直接到我们厂门口经营部,找小汪——汪经理——汪新强联系。 卢士平在台历上迅速画了北京牌彩电——汪新强几个字。 光明,你怎么也做起彩电生意来了? 我不光做彩电生意,我还做钢材生意。你要钢材也可以找我。 你他妈这是一个什么公司? 老子开的是物资调节公司。市场缺什么,老子就卖什么。 这些东西都是紧俏商品,我们都搞不到,你们在哪里搞到的? 在哪里搞到的我不能告诉你,反正有关系嘛。哈哈! 有人打门,是人事部的方玉刚站在门口。一个小青年跟在他身后。 卢士平对着电话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叫人去找他。说完草草地放下了电话。 方玉刚把小青年领到卢士平跟前,说这是我们公司的卢经理。又介绍小青年说,他叫郭小海,他爸爸是公司的老职工。现在武大计算机专业香州班学习,还有半年时间毕业,想看公司这边是否有用得着的地方。 卢士平一看,小伙子长得精瘦,一副眼镜,几分青涩。 方玉刚介绍说,小海自幼聪明,小时候拆装钟表和半导体收音机;稍大一点就开始拆装收录机和电视机。都是无师自通。现在读书又学了电脑。 方玉刚边说眼睛边在卢士平和小海两边逛。 是个人才,卢士平朝郭小海点点头,又向方玉刚说,你领他到商场去看看。顺便叫李非到我这里来一下。 方玉刚领着小海到商场办公室。黄家晓看了,嘴里发出“嗻”的一声,貌似惋惜地说,人才是人才,只是我们这里没有计算机,把人才浪费了。 他愿不愿意搞别的呢,刘长浩问方玉刚,比如当营业员站柜台? 刘长浩是商场的副主任,接李非的手分管副食日杂和啤酒业务。 方玉刚瞅着郭小海笑,眼里在问:怎么样? 郭小海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小声跟方玉刚说,我们走。 从商场办公室出来,郭小海要回去。方玉刚说,我还带你去见一个人。于是又带了郭小海来见李非。 李非的办公室在仓库的三楼。 李非对郭小海的第一印象是瘦。脸上手上就剩骨头上绷着一层薄薄的皮,皮下淡蓝色经络清晰可见;耳朵薄得像张纸,迎光看去透红透亮;目光沉静而青涩,不时用托扶眼镜的假动作来掩饰;一张不会笑的嘴,偶尔刚刚露出牙齿就连忙收住;说话虽然声细如猫,但能感觉到他肚子里有货。 李非自己爱读书,自然惺惺相惜,喜欢和读书人亲近。与郭小海深入地聊了一会,说这个人我要。 他还有三个条件。方玉刚瞅着郭小海笑说。 什么条件? 一是上班后要用得上他的电脑专长;二是要负担他这三年学费的一半;三是还有半年毕业,这半年是实习期,有时学校还有事,不能保证全天上班; 这些都没问题。李非说,他三年的学费我可以全部给他报销。 方玉刚楞眼笑说,你说了能不能算数? 李非说,卢经理那里我去做工作;这个钱如果公家不出,我个人出。 送走郭小海,李非往卢士平办公室来。 卢士平正在和张泽文说彩电的事。张泽文听见卢士平打电话在与人说彩电,便过来询问。 卢士平把台历上留字的一页扯下给李非看。汪新强——李非说,这个人来找过我,没有谈成。 没谈成——为什么? 他把价格搞得太老,一台彩电14吋的要加一千元,18吋的要加两千元。比国家牌价翻了一倍。 哦——卢士平皱起眉点着头:我是说好吃的楝树籽怎么还有过冬的? 不过现在市场上缺货,加上春季结婚的人多,这个价格再加一两百元也能卖。李非说。 这么说还是有钱赚?卢士平一喜。 张泽文说,问题是国家对彩电价格没有放开,这个价格我们不能公开销售,即便暗地里销售也不能上账。一旦被物价局查出,不但没收非法所得,还要罚款。风险太大。 哦——。 李非问张泽文说,你上次不是说只要平进平出,不加价,不公开销售,还是可以做吗? 张泽文说,那也要报批。 如果平进平出我们不是白折腾?卢士平说。 李非摇头说,不会。您没看到我们柜台上的大件商品都是标有两个价格的。 是啊,一个零售价,一个批发价。这个卢士平知道。 但这个零售价是虚的,批发价是实的。李非说。 他们实际是按批发价在销售。张泽文说。 这个我知道。卢士平。 我们要是把彩电和其他大件婚礼商品搭配销售,彩电不赚钱,其他大件商品按零售价销售,这样我们还是有钱赚。李非说。 哦——!卢士平这才听明白,这叫堤外损失堤内补。 李非说,这件事您交给我,我会慢慢跟姓汪的磨,磨到价格可以接受为止。 如果他们货卖完了怎么办?卢士平有些担心。 李非说,他们做彩电生意是超范围经营,不能大张旗鼓,不会很快卖完。已经卖出的几台不但没赚钱,反而亏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卢士平说。 市里几个老领导听说他们那里有彩电卖,找到他们厂长,厂长没办法,只有按国家牌价卖了几台。张泽文笑说,几分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卢士平问张泽文。 张泽文指李非,我听他说的。 李非说,这个姓汪的是我们商场修理工小向的亲戚,这个人年龄不大,但本领不小。跑业务时结交了一个山东人,通过这个山东人结识了国家计委的一个干部,认了干爹。现在神通广大,什么紧俏商品都可以搞得到。倚仗他的关系,床单厂专门成立了一个物资调节经营部,让他负责。刚开始主要是搞钢材和煤炭,现在开始搞冰箱彩电。 哦——现在这社会!听到这里,卢士平连连摇头。 现在的价格双轨制,不知搞富了多少有权的人。张泽文说。 李非说,一台彩电牌价和市场价相差至少一倍,拿到批条就能翻倍的赚。所以有的人为了跟有权的人搭上关系,包括金钱和美色各种手段都用上了。有的人年龄原本相差不大,硬是认了人家做干爹。 张泽文说,在这么多的糖衣炮弹面前,即便是一个再马列的人,也难得坚守得住。即便他坚守得住,他身边的人,他家里的人也难坚守得住。 李非说,如果这样搞下去,迟早要出大乱子。 卢士平叹息说,这些都不该我们操心的事,上面总是有解决办法的。我们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了。 几个人又聊了一会,见李非看手表,张泽文说,快到下班时间了。 李非问卢士平说,还有没有什么事,没事我走了。 张泽文和李非一起从卢士平办公室出来,张泽文回头说,听说有人在局里告你,这段时间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告我什么?我有什么他们好告的。李非口里强硬,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罗爱红见快到下班时间,一面吩咐小向整理货品,一面和售货员胡芸核对清理销售码单。 邮递员送报纸进来,和往常一样丢在柜台上。罗爱红吩咐小向把报纸拿到办公室去。 看看有没有我的信。小胡说。 小向提起报纸向下抖,果然落出一封信来。内详——小向看了看信封念道,说胡芸,你的信。 胡芸伸手去接,小向拿在手里晃着不给。你告诉我是谁写的?是不是你男朋友? 你瞎说!胡芸害臊。 我瞎说,你脸红什么? 谁脸红了?胡芸说着,脸更红了。 给我看看,罗爱红说。小向笑着把信递给罗爱红。罗爱红一看,骂小向道:你这个狭壳(坏蛋)! 胡芸接过来信来看,收信地址:香州市香州大道168号香州商场。收信人:李非。寄信地址:内详。 胡芸嘟着嘴把信还给小向。罗爱红说,小向你把信给李经理送去。 小向不走,只是拿着信封端详:你们说这信是男的写的,还是女的写的? 罗爱红又接过看了看说,几个字像鸡子抓的,跟有的人写得一样。 小向几个字写得像鸡子抓的,罗爱红平时总取笑他。 他这个鸡子抓的跟我的鸡子抓的不同,小向痞笑道,我抓的有劲,他抓的没劲。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罗爱红瘪嘴说。 我估计是李经理的相好写的。小向又说,不然不会写内详。 别人女孩会用这种信封写信吧!胡芸呛道。 小向再一看也是,这种最劣质,最便宜的信封,女孩子怎么会拿它来寄情书呢? 正说着,见李非走了过来。小向连忙把信递过去:李经理,你的信。 李非撕开信封,掏出信来看。小向在一边涎着脸,正想说他们都说这信是你的相好写的,见李非脸色突变,把他差点吓个半死。 这是一封匿名恐吓信。这封信让李非度过了最煎熬的一夜。 这种事单位里不能说,说了也没有人能帮得上你。传出去,给人看笑话。家里更不能说,家人知道了会恐惧不安。在自己的朋友中搜索,他想到了方大鹏。 方大鹏是李非自考的同学,在市检查院办公室工作。因两人谈得来,关系还不错。 第二天一上班,李非就来到方大鹏的办公室。 在方大鹏看那封匿名信的时候,李非在一边说自己的想法。 此人每月要我定时定点给他送一百元钱,说明几个问题:第一,他经济条件不好,不然,他不会为一点小钱冒这么大的风险;第二,尽管他自称是什么飞虎队,其实他并不属于什么有组织的犯罪团伙,团伙不会这么小打小闹;另外,他威胁说,如果你敢报案,小心你的独种宝贝。这说明他对我的家庭情况不了解,不知道我有两个孩子。 方大鹏一边看信,一边听李非的分析。笑说,你比我们搞刑侦的还厉害嘛! 见朋友打趣,李非苦笑道,这还不是给逼出来的! 你要我怎么办?看完信方大鹏说。 我也不知道。李非茫然地说。 这种事不要怕他,大不了到了那天我带两条枪去替你把人捉起来。 听到朋友这么说,李非心里很感激。他又听见朋友在说,不过这种小案子,又未遂,捉住最多教育一下也就放了。 李非说,这样不好,弄不好反而结仇,麻烦不断。到底怎么办,让我先想想。 从方大鹏那里出来,李非心里开朗了许多。感觉背后真有两条枪撑着。他决定还去找一个人,这个人是城东派出所的警察小周——周红波。 那天他在商场内巡视,见一个小伙子在大件商品前流连。此人生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国字脸型,很是魁梧。便上前问是不是有什么需要。 那小伙子说,您是商场的经理? 你怎么知道? 我经常来这里逛,听见有人叫您李经理。 哦——。 我结婚时买几大件商品,找您可以便宜一点吗? 没得问题,李非爽快的答应,到时候你尽管来找我。 我叫周红波,小伙子说,是城东派出所的。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只要说一声,我一定尽力。 李非口里应付说好的好的,心里想我应该没有什么事情要你帮忙。谁想到今天真的有事要他帮忙。 周红波果然热心快肠,说这个好办,到时我与我女朋友装着谈恋爱,守在附近,等他来取钱时将他捉住。 李非说,不要捉住,跟踪他,搞清他的窝处就行。现在是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我们心里不踏实;到时候把明暗颠倒过来,让他心里不踏实。 从周红波那里回来,李非心情大好。孙子兵法说,善战者先胜。李非就是一个追求先胜的人。做生意是这样,做其他事也是这样。什么事都要想个透彻明白,不然就会寝食不安。他提起笔来,给匿名者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本来我可以不理睬你的,但你既然给我写了信,我想我还是给你回一封信好。 你为每月得到一百元钱找我,说明你生活有些困难。但你要知道,我们即便有再多的困难,也不能用非法的手段获取钱财。因为一旦事发,你将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自认为我不是那种很吝啬的人。我不能让你如愿,是不想让你铸成大错。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我的单位来找我,说明你的困难,而不是用这种敲诈的方式。请你相信,我是很乐意帮助别人的。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的警察朋友已经了解到了你的行踪。他们可以抓你,但他们没抓,是希望给你改过的机会。望你迷途知返,不要再干这种害人害己的事情。 落款:香州商场李非。某年某月某日。写完信,李非用一个牛皮纸信封装好,只等到那一天送过去。 009// 你不是在引火烧身吗 站在商场门口的台阶上,李非心里惶惶不安。他努力想使自己心情放平,但没法做到。 黄家晓和他站在一起,他们在等待市局检查组到来。 黄家晓倒是显得很轻松。他微眯笑眼,不时望向检查组来的方向;嘴里不停地跟李非聊着,间或挥手踢足。而他说的什么,李非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刚刚得到的通知,张泽文在电话里说,市局成立了专案检查组,由副局长付振兴带队,要对香州商场经营活动中存在的问题进行突击检查。 这种传言已经有段时间了,像一只靴子迟迟没有落地。卢士平愤愤不平,认为是有人见香州商场生意好,嫉妒所致。 张泽文安慰李非说,没得多大问题,大不了得个通报批评。你又不是党员,再说也不是为了自己,他们还能把你怎样? 李非心有不甘,我没有做错啊!他们真要如何,大不了这个副主任不干了。他口里这么说,心里还是祈望张泽文能给一剂良方,解心头困惑。 付局长是个不错的人,他应该会把握分寸。张泽文分析说。 这点李非知道,他和付振兴多年前就打过交道,他为人和善,没有一点架子。 物价股长马焕才麻烦一点。他业务熟,条条款款拿在手里;加上喜欢拿龙捉虎,较真起来不讲情面。张泽文继续分析说,不过他这种人说好对付也好对付,他好烟好酒,只要你态度老实,巴结恭维,他这人也还江湖。 李非担心的也是马焕才。在局里,物价上的事,他算是权威。连局长们都听他的。好比消防安全有问题,你领导再大能打包票?他说不行就是不行,一票否决。(几十年后国家由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基本上没有物价部门什么事了。后来人对当年的情况很难理解,不知道当年管物价的人有多牛。) 对于张泽文说的马焕才的喜好,李非不是不知道;在任何地方见到他都是叼着一支烟,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关键是自己不抽烟也不喝酒。不说是要自己陪着抽烟,就是陪着抽烟的人坐着不抽烟也受不了啊! 张泽文说李非你这人怎么这么迂腐,谁要你陪他抽烟了?你不抽烟,你买几包烟丢给他不就行了。关键是要你把他当人。 李非感觉做这种事太憋屈。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检查组终于到了。 黄家晓递上烟去,付振兴和小张挡住没接,只有马焕才接了。马焕才抢过黄家晓手里的烟盒,举在手中半真半假地说,黄家晓,你敢拿这种烟糊弄检查组?老子跟你说,你们商场这回问题大得很。冲击市场,扰乱物价! 黄家晓抢回烟盒,笑着骂道:不要像你妈的一个鬼,把你当人就做鬼吓人! 黄家晓人高马大,长臂一伸,把个马焕才夹在了臂弯里。扭头对李非说,快叫人去买两包好烟。 李非只知道马焕才资格老,架子大,不好侍候,对自己就像一道天大的难题;此刻见黄家晓与他嬉笑怒骂,这般近乎,让自己不得不服。 黄家晓确有他不及之处。 李非不知道,此刻看傻眼的又何止他一人。在局里,马焕才倔强起来,局长们也让他三分。真是一物降一物!付振兴心里发笑。 付振兴对李非说,让马股长他们去查账,到你办公室去,我们单独说说话。 我在后面仓库三楼办公。李非说。见付振兴不解,解释说,原来都在一起办公,除我外,办公室几位都是烟民,实在受不了,就在上面临时隔了一点空间。于是领着付振兴往后面去。 李非你小孩多大了?付振兴问。 大的八岁,小的五岁。李非说。 你有两个? 是的。 男孩还是女孩? 一样一个。 罚款没有? 罚了一点,不多。李非自嘲道,好在还不是党员,少了一项处罚。付局长你呢? 我一个女孩才五岁。我们结婚比你们晚。 哦——。 你爱人蛮不错的。 付局长你认识? 怎么不认识?付振兴说,撤县建市那年全市搞文艺汇演,我见到过她。能歌善舞,长得也好。一问,才知道是你的爱人。 付局长过奖了。 两人边走边聊,付振兴还是原来那样平易近人,这让李非原本不安的情绪缓解了许多。 李非的办公室是在一个几十平方米的小仓库隔出来的一个空间,摆放有两张桌子。郭小海正在摆弄一台电脑,针式打印机在打印什么,不停发出“吱吱”的响声。 李非说,小海,这是付局长。 郭小海抬起头,扶正眼镜,冲着付振兴拘谨一笑,又低头弄他的电脑。 郭小海刚来上班没几天。 李非说,小海你出去一下,付局长与我谈点事。 小海起身收拾。付振兴问,这是一台什么电脑? 长城286。郭小海声细如猫。 现在你们能用电脑管理? 还不能。李非解释说,刚刚起步,想先把商品账管起来。 李非你们真还蛮前卫的。付振兴感慨地说,我们局里到现在都还没有一台电脑。 李非让付振兴坐自己的位子,自己坐小海的位子。桌上一本古代汉语,付振兴拿在手里翻翻:你在看? 是自学考试课本。李非回答说。 你参加了高等自学考试? 是的。 我们要向你学习才好。付振兴说。 付局长谦虚。 我说的是真话。我们谈谈工作吧,付振兴收敛笑容,从手提包中掏出笔和笔记本。 你们是什么时候购进的一批飞鹰自行车? 春节后。 到了多少辆? 一百八十辆。 在哪里拿的货?见李非犹豫,付振兴说,不要紧,我给你保密。 在邻县一家五交化公司。 你们销售的价格报批了没有。 我们报公司业务组备案了。(按照当时的物价管理办法。国家管制的商品价格要报批,放开的商品价格只报备。) 你们调出的价格比五交化公司的批发价还低五个百分点? 是的。 有没有恶意竞争? 您放心,我们不会干不赚钱的亏本买卖。 但你们的价格低是事实。 我们拿货的价格低,卖出的价格当然低。 你们一个商场比人家专业公司拿货的价钱还低? 这种违背常理的事情付振兴还真不敢相信。付振兴摇头说,有点让人费解。 说穿了就不费解,李非说,他们是在省公司拿货,又是配货,价格当然高。别人是在厂方进货,没配货,价格当然低。 什么配货?付振兴问。 拿一般商品搭配紧俏商品,李非说,这是省公司常见的促销手段。 哦,这个我知道。付振兴点头。 紧俏名牌商品拿回来走后门卖了,一般商品质次价高卖不出去。 付振兴一边听李非说,一边在笔记本上唰唰地写着。 专业公司的做法他当然熟悉。他本人用的彩电就是找五交化公司批的条子。比市场上的黑价便宜一半。不批条子怎么办?摆上柜台公开销售?那还不抢得打破脑壳。 关于大件紧俏商品的销售办法,李非与张泽文曾经有过一次讨论。 李非说,我觉得可以这样搞,通过摇号,让机会均等。具体办法是将紧俏商品分门别类,让人们根据自己不同的需求参加摇号。比如摇到一等奖得一张金星牌平价彩电票,摇到二等奖得一张北京牌平价彩电票…… 张泽文说,你这是在鬼扯,怎么可能呢? 李非说,怎么不能?这样操作起来并不难。 张泽文说,照你这搞不是把人家的特权搞得一点都没有了? 李非说,是啊,就是要把特权搞掉,搞到公平合理。 张泽文说,你这样做对谁有利? 李非说,当然是对普通消费者有利;对人民群众有利。 张泽文说,对谁不利呢? 李非说,当然是对有权有关系的人不利。 那么作出这种改变的权利掌握在谁手上呢?张泽文指着李非笑道:你这个呆子! 直到付振兴提示李非继续的时候,李非才从他与张泽文的争论中回过神来。李非说: 我们虽然销售价格比他们低五个百分点,但我们比他们赚得还多。邻县五交化公司是直接从厂方进的货,少了省公司这个环节,而我们的五交化公司…… 见李非只是摇头,不往下说,付振兴说,不要紧,大胆讲。 墨守成规,还怨天尤人!李非恨恨地说。 尖锐!付振兴抬起头,听说你们公开搞优亲厚友,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一视同仁,老幼无欺是我们社会主义商业的价值观,你们这样做不对吧? 李非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有些话他本来不想说,但受付振兴负面评价的刺激,他觉得这些话有必要说清楚。 您不觉得这样的说法很虚伪吗?对紧俏商品那种批条子、走后门,导致价格相差巨大,最不公平,最不道德的商业行为,长期以来人们可以熟视无睹,习以为常;而对为了促销给商品一点小小的价格差异却要说三道四,认为它不符合社会主义的商业价值观,这样的说法合理吗? 听到李非说什么虚伪,付振兴心里涌出一丝愠怒,他耐着性子说,我没有说批条子是应该的;但你也不能因此就把优亲厚友说成合理的。 看见付振兴的态度陡然晴转阴,李非后悔自己刚才的话说过了。领导们都是批条的受益者,他们熟视无睹、习以为常很正常。你何必把人家逼到墙角呢? 而付振兴想的是,李非的话虽然尖锐,让人听了不舒服。但你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一定道理。 两人默然相对,都在思索该怎么进行下面的话题。末了还是李非说,其实有些分歧的产生,还是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造成的。 付振兴用两个指头玩转着手中的笔,半晌才接茬:这话怎么理解? 李非说,现在的顾客,特别是买大件商品的顾客,他们既要便宜,又要好,还要放心。这是顾客的心理需求,对吧? 李非看见付振兴似乎在点头。 我们把亲友这种人与人间的信赖关系引用到销售工作中来,满足顾客的心理需求应该不错吧? 这就是你说的人际关系的商业利用。付振兴说。 李非点头承认。这种话他是在哪里说过。 他说,所以我说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站在传统的角度看,有问题。站在改革的角度看,没问题。 要害是,一样的顾客两样对待。付振兴不能同意李非的说法,他两眼逼视着李非,不想让他回避问题的本质。 李非辩解说,在市场商品完全同质化的情况下,假如我们没有一点与人不同的手段,客人为什么一定要到我们这里来? 两人一来一往地讨论,虽然语气回归平和,但依旧各持己见。末了,付振兴说,今天我们先谈到这里,对你们的处理意见,待我向局党委汇报后再定。你安心工作就是。 李非送付振兴到前面,这时马焕才那边已经检查完毕,正和黄家晓站在店堂里说话。见付振兴和李非过来,黄家晓说,我们卢经理交代过,要留你们在这里吃饭。 看付局长怎么说?马焕才看看付振兴。 改日吧。付振兴说,今后有的是机会。 马焕才又是瘪嘴,又是摇头,不甘心地跟在付振兴后面走了。 局调查组走后,李非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多亏黄家晓出面帮忙应付,不然自己真不知该怎么应对马焕才这道难题。他来到黄家晓的办公室,一来想道声谢,二来几件业务上的事也想跟他商量。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见黄家晓正和牛仁智说话。黄家晓面向门口,牛仁智背向门口。李非听见牛仁智在大笑:冲击市场,扰乱物价。哈哈! 黄家晓见李非推门进来,连忙向牛仁智使眼色。牛仁智不知,只顾自个高兴。李非没说一句话,带上门走了。 我向你使眼色,你还不刹车。黄家晓埋怨牛仁智,他还以为我们在幸灾乐祸。 牛仁智这才知道李非来过,依旧嘴里不让:怕什么,我们又没有冤枉他! 李非到楼上卢士平办公室来,向他汇报刚才检查的情况。正好张泽文也在,听李非说他与付振兴争来辩去,张泽文责怪说,这时候你还不知退让,你不是在引火烧身吗! 010// 市场不好往往只是一种假象 转眼到了匿名信规定的期限,周红波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到商场来与李非再一次交口。 女孩在工厂上班,身材娇小,一直吊着周红波的膀子。 周红波说,她今天本来上中班,我让她调换了一个深夜班。 辛苦你们了!李非向女孩说。 女孩望周红波一笑。 人家李经理跟你说话呢!小周说,如果今天太晚,我就不跟您联系了。明天早晨来给您报告结果。 夜幕降临,惨白的街灯发出“吱吱”的响声。香州大道西端已是十分冷清。一对情侣在街头花园的亭子里相依而坐。 九点钟左右,一个黑影踽踽而来。周红波能感到女友在战栗,他把她揽在臂下,她双手箍紧他的腰。黑影走过去又回头,四下张望,迅速踏进花坛,猴在电杆下取到信封后往西匆匆而去。 周红波二人一路尾随。黑影察觉后面有人,闪身进了岔路口路边一间公厕。周红波二人走过去,发现黑影进的竟是女厕。 周红波大为惊骇:难道他是个女人? 二人走远,躲在暗处。一会黑影出来,顺着岔路往北走。路边一排墙院,墙院外搭一溜简易出租屋。黑影进了其中一间。周红波走过去,借助远处路灯照来的微弱灯光,记下了门牌号码。 第二天白天,李非也去看了这间出租房。出租房十分简陋,半坡屋顶上,盖着年久发暗的水泥大棚瓦。临街一扇木门和一眼小窗。门窗上蓝色的油漆斑驳脱落。此地此时已是大门紧锁,人去屋空。可以想见,收到他的信,这屋里的主人渡过了惊惶不安的一夜。 回到商场,卢士平打电话来说,市商业局对商场的处理意见下来了。 李非急切的问,是什么结果? 卢士平说,你来了跟你说。 关于处理结果,李非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他说,你就在电话里说,我能承受得了。 卢士平坚持要他去了再说。 李非走进卢士平的办公室时,看见的是卢士平和公司专职书记魏启焕兴高采烈的样子。 卢士平递给李非一份红头文件,说你自己看看。 李非一看,是市商业局关于号召全局向香州商场学习的通知。不等把内容全部看完,李非便大呼: 完了,完了! 什么完了?正开心的二人被李非搞蒙了。 李非说,以前别人是捆着手脚与我们竞争,让我们占尽便宜;现在给他们放开手脚,都来效仿我们,我们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卢士平二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李非说,我们要尽快把自己内部调整好。 你说怎么调整? 李非说,理论上讲,就是要集中有限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在所有业务中突出重点业务,在重点业务中突出重点品种。以谋取在一个方面的优势。具体来说,就是只保留交电业务,关停其他业务,做一个交电专业商场。在所有商品中,突出婚礼大件商品。 关停并转,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牵涉到方方面面,哪有那么简单。 卢士平对魏启焕说,这个问题关系重大,哪天我们开个会好好研究研究。 李非说,这件事宜早不宜迟。 魏启焕问说,上次床单厂那批彩电最后怎么搞了? 李非说,昨天刚刚谈妥,对方松了口,答应一台降一到两百元。我们分两期付款。 卢士平叮嘱李非,这次一定要相关销售手续办好,不留后患。 从卢士平的办公室下来,李非在商场转悠,筹划业务调整后的布局。 胡芸在给一位年轻客人试音响,一连试了几台,没有一台是好的。只好给客人退款。心里十分焦躁。 有一种音响在我们那里卖得很好。外地来商场进货的客户小吴插嘴说。 什么牌子?小吴的话立刻引发了李非的兴趣。 凤舞牌,江苏生产的,两百多元一台。 你下次来进货时能不能帮我们带几台来? 几天后,小吴就把货带来了。两件一共八台。东西个子不大,音量却不小。音质也还可以。而且二极管彩灯闪烁,煞是好看。堪称价廉物美。 不到两天时间,八台音响卖得一个不剩。李非这才明白,音响市场不好只是一种假象,是质次价高的产品压制需求所致。一旦有价廉物美的新品出现,市场将会出现爆发式增长。李非意识到,又一个赚钱的机会来了。 李非查到厂方的电话,立即与厂方联系。厂方要他与派驻本省的办事处联系。与凤舞武汉办事处联系多次,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无人接听。 李非派郭小海与向永明去武汉,二人头一天去,第二天回。人是找到了,但凤舞办事处说货源紧张,厂方无法接待新的客户。 凤舞办事处的有些什么人?李非问。 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叫徐辉。郭小海说。 吊得不得了!向永明补充说。 怎样一个吊法?李非笑。 给烟他不接,请吃饭他不去。那家伙——向永明直摇头。 说是办事处,就他一个人。郭小海说,忙得脚不沾地,我们在下班时才等到他。 李非说,还有这种事?你和我明天再去看看。 第二天,二人赶六点的早班车去武汉。路不好走,时有塞车。直到中午十一点才到凤舞办事处。 办事处设在汉口惠济路一家招待所的二楼,两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凳子。一个小伙子背向窗户,半边屁股靠在桌边打电话。 旁边有两位客户模样的人在候着。 打电话的就是徐辉。郭小海小声说。 李非看那徐辉,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头发边分半掩前额;上穿一件本白束腰夹克,下穿一条灰蓝工装长裤,脚踏一双蓝白相间的回力鞋。一看便知是那种会穿着打扮的主。 李非在一张没有铺盖的空床边坐下,见桌上有几本书,便伸过头去看了看书名。徐辉电话很多,好容易讲完一个,又有电话打进来。直到十一点半,徐辉才开始接待等候他的人。 最后轮到李非他们。 徐主任,这是我们商场的李经理。郭小海介绍说。 徐辉看李非一眼,头似点非点。又看郭小海:前天你来过? 是的。 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厂里货源紧张,现在都是按合同计划供货,新客户一律不接待。 我们不一定要厂里现在供货。李非接过话说,只是想先挂一个号,什么时候货源宽松些时,徐主任跟我们考虑考虑。说着递上名片。 徐辉接过名片,没正眼去看,便随手放在了桌上。 到时候再说吧。说着拿起碗匙准备去吃饭。 徐主任,我们中午一起吃饭?李非说。 徐辉说,不用客气,我在食堂吃饭。说着走到门口手扶把手要去带门。李非二人只有赶紧往外走。 来到一楼大堂,李非疲乏地在沙发上坐下,郭小海也跟着坐下。 怎么办?郭小海说。 李非心有不甘:带了空白介绍信没有? 带了。 先住下来吧。要一个二楼的标准间,最好和徐辉近一点。 郭小海在手提包里拿出空白介绍信和圆珠笔,瞟了接待台一眼,俯身在茶几上填写好,拿着去登记。 附近有没有餐馆?郭小海问接待员。 接待员回头看一下墙上的钟:我们食堂有饭菜供应,在我这里买票。你们快去,应该还没有关门。 李非二人到食堂时,食堂正在打扫卫生。郭小海去买饭菜,李非在窗口旁一个保温桶里打了两碗清水蛋花汤。二人一番狼吞虎咽。早晨吃得太早,此刻已是饥肠辘辘。吃完饭到房间,郭小海倒头就睡。李非打开手提包,拿出一条毛巾,寻盥洗间而去。 盥洗间在走道尽头。一个房间隔成里外两半,外间是盥洗台和茶水炉,里间门中分,一边是小便池,一边是大便池。小便池一条地槽贯通,白色瓷砖饰面。靠墙横端一根水管,正向墙面均匀地喷水。 李非刚刚站上便池台,又进来一人站在了他的旁边。他侧目看去,原来是徐辉。 徐主任还没休息? 徐辉目不侧视地应了一声。 你好像在参加高等自学考试? 徐辉又应了一声。 我刚刚考完。 徐辉没有再回应。 这徐辉有个毛病,小便时不能受干扰,受到干扰就撒不出。此刻越是集中注意力,越是适得其反。于是尴尬地空端着,巴不得李非快走。 徐辉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拿起桌子上的书来看。这是一本哲学自考课本。考期一天天临近,徐辉感到压力山大。但每次拿起书本,感觉味同嚼蜡。才看两行,眼皮就开始打架。丢开书,又没了睡意。 没有老师;没有同学;无处求问;无处诉说。他想起刚才厕所遇到的那个人,好像是香州一个什么商场的经理。难道他们住下没走?他突然有想见一见他的想法。他说他刚刚考过。他侧身拿过桌子上的名片,记住了上面的名字:李非。 下午两点,李非醒了。郭小海还在深眠中。他起床,又去盥洗室搽了一把脸,便往凤舞办事处的房间来。 这时徐辉正准备出门,见到李非,主动打了个招呼。 李非心里感到有些意外。 徐辉说,我要出门一两个小时,回来我们聊聊? 好的。我们等你! 回到房间,李非叫醒郭小海,开心地说,徐辉约了四五点钟与我们谈事。你抓紧时间去进些歌曲磁带。快去快回。 郭小海起身,心里纳闷:怎么一觉醒来就峰回路转了? 郭小海走后,李非躺在床上,一个人对着天花板开心地傻笑。 下午徐辉回来,已是四点多钟。李非一直候着,跟脚就过去了。两人从自学考试谈起。徐辉拿起课本做了一下翻动的样子,往桌上一丢说,哲学太枯燥了。 李非不同意他的说法:哲学很有趣,也很有用啊。 我怎么感觉不到? 比如说,万物都有两面,如大与小,强与弱。哲学上叫对立统一。这两个方面会向自己相反的方向转化。比如一个厂,可以由小变大,也可以由大变小。 我们厂就是由小变大的。徐辉不无自豪地说。 又比如,存在决定意识,意识反作用存在。一个国家,一个人,很穷,他会穷则思变。穷是他的存在,变是他的意识。思变会改变他的穷的存在,使他可能变得富有,这就是意识对存在的反作用。 好像是这么回事。 又比如,存在与感知的关系,存在可以不依赖于感知而存在,对不对? 徐辉使劲想着,底气不足地说,对吧。 李非说,书上是这么说的。但如果你没有感知,就像在生前和死后,对你来说,这种存在是不是有如漆黑与空白,跟不存在一样? 说到这里,李非停顿一下,让徐辉可以从容些思考。 所以,一个人的世界,是需要他的感知来显现的。你想想,是不是很有意思? 徐辉看着李非,目光中有一点兴奋,又有一点茫然。 你希望能考多少分?李非问说。 徐辉回答说,不敢奢望,及格就行。 你这样认识就好办。李非说,每门课都有重点,只要记住几个重点,考及格没问题。 徐辉翻开自己的笔记给李非看:书中每章的重点我都记下来了。 李非拿过来看着,说徐主任,你这重点记得太多了。重点太多就没重点了。 徐辉说,那怎么办?书上说这些都是重点。 李非摇头:重点在考题里面。你把前几年的考试题找到看看,万变不离其宗,考的就是那几个重点。 哦——。 李非说,我这几年参加自考,课本都是在出差途中看的。做笔记费时,车上船上也不方便,最多就是在书上画圈圈,画杠杠。看了一遍看两遍,反复看几遍,大致上就理解了。再把考试重点找出来记住,一考就过。 两人聊着——聊着,徐辉感觉好长时间没有像此刻这样轻松和开心了。 徐辉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叫李非的人,此人谈吐举止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风度翩翩;长相堪称英俊;一副好身材更是让人羡慕。 徐辉一直感到中等身高是自己人生的一大缺憾。 他说,李经理,这次确实对不起,我实在无法给你们安排货源。 我能理解。李非说。 到九月份,厂里还要增加一条生产线,到时我给你们把计划排进去。 谢谢,非常感谢! 应该是我谢你,今天你是在给我雪中送炭。徐辉说。 哪里——哪里,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李非问。 我请你们。徐辉爽快地说。 转眼两个月过去,徐辉打来电话,说九月份可以安排供货,问他们要几车货。 不知一辆九米的卡车可以装多少货?李非问。 大约一千台左右。徐辉说。 李非怕货太少徐辉看不起,硬气地说,那就要两车吧。 两千台?好的,我知道了。徐辉说,这个月出来的新品,音质更好,音量更大,外观更漂亮。价格只比老款贵几块钱。 那太好了。你就给我们安排新品。具体的价格给我们算算,我好备款。 徐辉说,出厂价是二百二十八元。 好的。李非很满意。 我给你们下浮十三个点,供货价是一百九十八元多点。 李非怕自己听错:一百九十八元,对吧? 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 李非心里狂喜。 第一车凤舞收录机是郭小海和向永明带车到厂里提的货。用承兑汇票支付的货款。路上来去加上在厂里等货,共花了七天时间。货回来不到十天,就销得所剩无几。 按照徐辉安排的月度计划,李非马上又派郭小海二人把第二车货提了回来。第一车货到时,市场好比久旱逢雨;第二车货到时,旱情缓解,各经营户进货没有第一次踊跃。以后每个月都要到两车货。显然,必须要开拓新的销售渠道。否则,后期到的货可要积压在仓库里。 真是买也愁,卖也愁啊! 011// 对独立自主做事的渴望 就在李非为收录机的销售发愁的时候,他收到一份中秋国庆供货会邀请函。邀请函是红河县五交化公司发来的,一张淡红色的纸张上印有供货商品目录。自行车、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都有亮点,唯独收录机或缺。一看时间,还有两天开始。李非突然眼前一亮: 机会来了! 他跟郭小海说,你通知司机,到仓库上一百二十台凤舞收录机,午饭后我们去红河。 八十公里的道路走了两小时。红河公司的业务经理亲自出面接待,带李非参观展台。 业务经理叫应家平,是一个很精明的年轻人。夸赞李非说,还是李经理有头脑,先人一步到会。来迟一点恐怕就只有残羹剩饭了。 李非知道对方明里是夸他,实则是在夸自己。夸自己生意好。 李非说,其实我今天来红河有另一件事要办,正好赶上你们这边开供货会,所以顺便过来看看。 他必须表现出不经意,太在意对方往往使自己在讨价还价时处于被动。 什么事? 应家平随口问了一句,完全是处于礼貌。 你们这里的供销商城在我那里看了一款收录机,要我们跟他们送货过来。 应家平轻蔑地一笑:收录机在我们红河不好卖。 那是你们没有好货。李非嘲笑说。 收录机大同小异,都是那个东西,有什么好货?应家平用不值一驳的口气反驳道。 李非对郭小海说,小海你去拿台样品给应经理瞧瞧。 这“瞧瞧”两字什么意思?就是要让对方长长见识。 郭小海很快去拿了一台样品来。打开包装,接上电源,放进一盘龙飘飘的歌曲磁带。 一段清脆的笛声响起,立即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目光。接着是龙飘飘嘹亮圆润的歌声:山对山,崖对崖…… 在场所有的人——不论是卖家还是买家,一起围了过来。这当然是李非要的效果。 许多人不懂,试音带的好坏对收录机的效果是绝对重要的。龙飘飘的歌带属于最出效果的那种。 众人交口称赞:看这东西个子不大,音量还不小;音质也还不错;还是双卡双带;还有彩灯闪烁。当场就有进货的客户询价,应家平连忙朝李非使眼色。李非心里明白,只是笑而不答。 等众人散开,应家平问李非,什么价格供货? 你猜猜。李非说。 应家平心想,这么好的东西,供货价至少在三百元以上。于是故意说,最多二百八十元。见李非噘嘴摇头笑着,应家平淡定地摇了摇头:要是超过二百八十元就太贵了! 李非拿过一张便签,在上面画了几个字:调拨价:228。 所谓调拨价,这是当年计划经济时代的术语,感觉上比批发价还要低一点。 应家平把纸条拽在手里,脸上的难堪难掩内心的惊喜。 你们车上带了多少台?口气却是异常的平静。 李非故意问郭小海,我们车上有多少台? 一百二十台。郭小海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些货我都要了。应家平很大气地说。 那不行,李非假装着急的样子,最多只能给你一半。 应家平不由分说,喊来他的业务员,指着小海说,你带他一起去仓库卸货。 郭小海看着李非,故意不动。李非扮苦主说,应经理,你这样叫我真的很为难。 为难也要办!谁让我们两家关系这么好?应家平蛮横地挥了挥手,不由李非分说。 李非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真是没办法。对郭小海挥挥手:就按应经理的意见执行。 李非和小海在应家平这里挑些自己需要的货品。小海用膀子碰李非的膀子,耳语道:找他要台彩电。 他这里还供应彩电?李非小声问。 我刚才看见一个供销社开了一台18吋的金星彩电。 还有这等好事?李非狡黠地笑了。像狐狸发现了心仪的猎物。二人写好进货单,交给应家平叫人去开票。 应经理,李非说,我公司领导托我帮他买一台十八吋彩电,我没门路,想请你帮个忙。 我这里没有金星彩电。应家平眨巴着眼睛打马虎眼。 李非说,我刚才看别人开过了。 那是给人家配货的。应家平见抵赖不过,便笑了出来:进五万元的货配一台彩电。 我们也拿了你们近三万元的货。小海在一边帮腔说。 应家平说,我给你们的价格下浮了三个点,是不配货的。 李非做出生气的样子:亏你刚才还说我们关系怎么好?我找你弄台彩电,你讲这么多条件,真是太不够意思!不说我进了你三万元的货,就是不进分文的货,我找你买一台彩电,你也该给面子吧。算了,没意思。 应家平定定地去看李非,看见李非扭过头去,用后脑勺给脸色他看。容不得他再迟疑,只有无奈地摇摇头说,哎——我真算是服了你!我给你行吧? 李非转怒为笑道:这还差不多! 应家平说,我也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李非说,我不会像你不讲感情,你尽管说。 应家平感到很冤,用手点着李非,哎,你这人——我的彩电都给你了,你还说我不讲感情。接着用不可置疑的口气说,在我们红河县,这凤舞收录机你只能做我一家。 李非说,你这样太霸道了吧?别人还在你之前要的货。 应家平说,你还说我不讲感情,你才不讲感情!这点要求都做不到。 李非做出举手投降的样子说,好好好,我依你。行吧? 回来路上,郭小海笑说,做生意的人满口都是假话。 李非说,话不能这么讲,这叫兵不厌诈。 郭小海说,我看都一样。 李非说,你也学得很快嘛。 郭小海笑,这台彩电怎么入账? 李非说,先入库。接着又丢下一句狠话:你给仓库和柜台交代清楚,没有我签字,谁也不能动这台彩电。 李非不会想到,就是他这么一句狠话,竟惹出一场风波来。 从红河回来的第二天上午,李非在外面办完事回商场,远远地看见罗爱红在向他招手。 李非走过去问,什么事? 刚才舒元爱来问仓库那台彩电,她想要。罗爱红小声说。 舒元爱是车辆柜的柜长,商场副主任刘长浩的爱人。 她什么价格想要?李非问。 罗爱红说,当然是国家牌价。 李非说,国家牌价谁不想要。你不想要? 罗爱红说,你们快点商量个价格买了算了,免得招惹是非。 这样,李非摸着脑壳说,你跟柜台上的人都传达一下,这台彩电售价不能低于三千八百元,开票按牌价一千八百八十元。差价交财务作其他收入。 李非回到办公室,他前脚进,刘长浩后脚跟了进来。进门后并不说话,只是盯着李非发笑。 刘经理有何贵干?李非回笑道。 刘长浩说,贵干没有,是有件事来求你。说着掏出烟来,递给李非一支。见李非摆手,说我知道你不抽。本来自己要抽一支,忌讳李非讨嫌,就把烟拿在手里没点火。 李非倒来一杯茶放在茶几上,说了声请坐。 不是分了新房嘛,刘长浩坐下说,家里还是一台14吋黑白电视机,舒元爱总在唠叨,要换一台18吋彩电。听说仓库到了一台金星牌彩电,非要我来找你。刘长浩说着直摇头,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 李非说,是到了一台彩电,但价格有点高。 有多高? 三千八百元。 这不跟市场议价差不多了?刘长浩瞪眼道。 市场议价有四千的。李非纠正说。 不是说这台彩电是国家牌价进来的吗?刘长浩问。 是的,是国家牌价进来的。李非说,但不能按国家牌价卖。 为什么? 如果按国家牌价卖还不抢得打架? 这个好办,刘长浩笑说,排队登记不就行了。 照你说的这样,所有的紧俏商品都不用上柜台,只有全部卖给关系户算了。李非冷笑说。 人家五交化公司都不是这么干的?刘长浩反驳说。 人家怎么搞我管不着,李非固执地说,反正我们不能那样搞! 我也不管你怎么搞,这次我一定要买一台牌价彩电。刘长浩用不讲理的亲近说,这个事你帮忙也得帮,不帮忙也得帮。反正赖在你身上了! 长浩,这件事我真的很为难。李非用近乎告哀的口气说。 我知道为难,不为难谁找你? 两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僵持的时间有点长。刘长浩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他用胳膊拐捅一下李非,用最后通牒似的口气说:怎么说? 李非说,这个事真不能搞。 此刻,刘长浩已经是忍无可忍,他说,李非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把工作看得太认真!这工作谁能搞一生?说完,起身忿忿地走了。 中午换饭时间,向永明一个人在值守柜台。见舒元爱走过来,马上起身迎着,叫了一声:舒姐。 舒姐找你有一点事。舒元爱笑眯眯地说。 什么事?向永明也笑说。 舒元爱递过一张条子,向永明接过来看,上面写:商场家电柜,请供应18吋金星彩电一台。括弧:按国家牌价1880元开票。落款是黄家晓,某年某月某日。还加盖了商场的公章。 罗姐交代过,没有李经理的签字,这台彩电谁也不能动。向永明跟舒元爱解释说。 舒元爱用玩笑的口气说厉害的话,小向,我问你,你说这商场是黄经理大,还是李经理大? 向永明摸头傻笑,不敢接话。 在香州商场,职工身份有国家职工,田换工和合同工三种。分别端的是金饭碗,铁饭碗和瓷饭碗。想进商场工作不容易,向永明因为有一技之长,进来端了个瓷饭碗。人的身份高低不一样,说话底气自然也不一样。 小向你真的敢连黄经理的话都不听? 舒姐,求求你不要为难我。 好——你等着,我让黄经理过来跟你说。 说时,黄家晓已经手捧一个胶线编织套套着的玻璃瓶水杯走了过来。一眼瞟过去,看见黄家晓眉头紧锁,一脸威严,向永明吓得只差尿裤子。 黄经理,小向不肯办。舒元爱对黄家晓说。 黄家晓对向永明说,你给她开票,有什么问题我负责。 向永明不敢看黄家晓,两眼可怜巴巴看着舒元爱。分明在说,舒姐,你饶了我吧! 舒元爱拿过销售单和圆珠笔,塞在向永明手里:开吧。 舒元爱的手指点在票单上,一处一处地教向永明怎么写。向永明拿笔的手哆哆嗦嗦,心里比杨白劳给黄世仁逼着按手印还悲苦。几个字写得越发像鸡子抓的。 舒元爱拿着销售单去收银台交了款,又拉着向永明去仓库提货。向永明两腿不听使唤,说我走了柜台没人。 舒元爱说,有黄经理帮你在这里看着,你还怕什么! 仓库到了一台国家牌价的彩电,黄家晓早知道。他也搬了新家,也想买一台彩电。几次试探李非,说家里想买一台彩电。李非装聋卖傻,不接他的茬。刘长浩找李非碰壁后,心里不爽,向黄家晓诉说李非这人太不通人情。 他就是这么个逼人!黄家晓说。 刘长浩气恼地说,这家电柜成了他李非一人的天下! 黄家晓心里也气恼,说这个事你不急,我来想办法。 刘长浩说,柜台上的人说,没有他李非签字,这台彩电谁也不许动。 黄家晓一下子被激怒:我就不信这个邪,我非要动,看他能怎么样?于是,给刘长浩写了这么一个批条,叫他让舒元爱去办。舒元爱知道在别人手上办不通,便选了向永明这个薄弱环节。 等罗爱红换饭回来,一切已既成事实。彩电飞了。罗爱红急得掉泪,一口一个小狭壳,责骂向永明。 向永明呆头呆脑,面无表情站在一边,任她责骂。等到下午上班,罗爱红来办公室向李非报告。一边诉说,一边抹眼泪:你叫别人来做这个柜长,我没得能力。 李非尽管心里愤怒,见罗爱红如此自责,也不便迁怒予她。他说,这不是你们的错,你也不要太责怪小向。这件事怎么处理,我向公司汇报再说。 罗爱红走后,李非思考着该怎么做。如果找卢士平告状,肯定会把黄、刘二人都得罪了。如果把这件事按下不说,今后难保不再发生类似事件。 郭小海拿打印的一份报表给他看。他随口问了一句:小海,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郭小海腼腆一笑:跟他们在一起这种事总会难免,最好的办法是跟他们各搞各的。 李非心里突然有被打动的感觉。正眼看郭小海,还是那副文弱的样子。李非本来只是随口问问,也没准备他有什么高见。谁知童言无忌,说出了问题的本质。 他突然发觉,自己对独立自主做事的渴望是如此强烈。而由于种种现实的原因,这种渴望一直隐藏在心里看不见的深处。 对于这种让他别扭的工作关系,他这次是铁了心,一定要坚决大声地说出一个“不”字来。 012// 我们的工资是毛爷爷给的 黄家晓来到了卢士平的办公室,他是主动来向卢士平作检讨的。 长浩想买一台彩电,跟我说过多次。他说,这次商场家电柜到了一台金星彩电,他去找李非,李非要按市场议价卖给他。他不愿意,只想按国家牌价买。 长浩说李非对下面的人说,这台彩电没有他李非的签字,谁也不许动。我一时头脑不冷静,就给家电柜写了一个批条,让长浩去把这台彩电买了。回头一想,觉得这件事做得有些欠妥。 李非想让这台彩电多卖点钱,也不是为他自己。这件事是我错了,怎么处理,我听候您的发落。 卢士平听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思考着事情背后的原由。 黄、李二人长期面和心不和,刘长浩是个乖巧人,两边不得罪。黄家晓借彩电的事出招,不管李非如何接招,刘长浩都站到了黄家晓一边。从而在商场形成了二比一的局面。李非今后的工作会更难做。 对李非的能力,卢士平是认可的。但李非为人锋芒毕露,往往自以为是,个人意见第一,是卢士平不喜欢的。甚至是厌恶的。 他估计李非也会为此事来找他,他对黄家晓说,这件事你办得确实欠妥。你先去,待我把事情弄清楚,我们再来商量怎么处理。 果然,黄家晓刚走,李非就来了。黄家晓算准李非会来,而李非没算到黄家晓会先来。 李非讲了事情的经过,与黄家晓说的大同小异。李非说完,望着卢士平,看他是什么意见。 卢士平眯眼对着墙上的香州大饭店效果图,作沉思状。两人静默一会,还是卢士平先开口:你觉得怎么处理好? 李非毫不含糊地说,要么退彩电,要么补差价。 如果这样处理,不是把黄家晓和刘长浩两个人都得罪了。今后你们在一起怎么共事? 那您说怎么办? 家晓刚才来我这里作了检讨,承认他做得不对。 李非愕然,看来自己小瞧了黄家晓。他听见卢士平继续说,我的意见是,这件事就算了。也就是一台彩电,两千元差价的问题。好处也没有给外人。 见卢士平这样认识,李非心里十分恼火,他口气强势地说:不是两千元钱的问题,是今后的紧俏商品怎么销售,是走大门,还是走后门的原则问题! 卢士平见李非发倔,脸上有点挂不住:李非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个人意见第一,听不进不同意见。 李非心里突然感到难受。别人这么说他,他可以不在乎。卢士平这么说他,对他打击很大。难道一个人不应该坚持原则,坚持原则就是个人意见第一? 卢士平见李非委屈的样子,知道自己说重了,不免心生恻隐。他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方玉刚调人事组后,现在商场就你们三个负责人,这么一闹,就会形成二比一的局面。 这话多少让李非感到有些宽慰。卢士平把这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事点破,至少说明没有把他看外。 不退货不补款可以,但要依我一件事。李非说。 卢士平见他肯妥协,笑说,只要不搞僵就好。 李非说,今后黄家晓不能插手我分管的工作! 听见李非这么说,卢士平笑不起来了。他听见李非在继续说,如果他要插手,就让他来管。您随便安排我去干点别的什么事,我保证没意见。 卢士平没有想到李非会来这么一手,他感到被要挟,心里很不舒服。但他现在还不能干卸磨杀驴的事,不然这磨就没驴推了。 卢士平看看李非一副不妥协的样子,说行吧,我可以依你的。不过对外黄家晓还是整个商场的经理。对内你的一摊子事你自主。家晓的工作我来做。 李非的目的达到了,他终于掀掉了黄家晓这顶帽子。这顶帽子曾经让他难受。但这还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的最终目的是关掉其他业务,集中力量干好交电业务一件事,做香州第一流的专业商场。 几个月后,香州商场完成了由综合商场向专业商场的转变。推动这次转变的决定因素不是李非,也不是卢士平,而是市场。 原布匹柜的柜长老朱,是公司副经理严桂芳的爱人。由于现在的人时兴买衣服穿,曾经红火的布匹业务没了生意。 商场业务大调整,除了保留啤酒批发业务外,其他不在交电范围的业务全关了。老朱主动要求调到了只有两人,业务相对简单的电料部。当了电料柜的柜长。 老朱是个老实人,做事认真负责,勤勤恳恳。同柜组的小朱——朱华是个小青年,做事不主动,不操心。老朱叫他,他就动一下。不叫他,他就不动。为这个事,老朱多有怨言。 对商场启动的分配制度改革,以销计酬,她是赞同的。但对基本工资要浮动一半,她怎么也想不通。于是邀了张泽文的爱人罗爱红,刘长浩的爱人舒元爱,黄家晓的爱人——灯具柜的柜长付春娇,人事组长方玉刚的爱人——商场出纳吴秋桂一起来找李非。 李非一看这架势就笑:今天是什么好事,这么整齐? 舒元爱憋住笑说,我们来找你吵架的! 李经理你别听她的,我们是来找你反映情况的。老朱正色纠正说。 李非说,欢迎,欢迎。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 是不是要把我们一半的基本工资改作浮动工资? 改革我们拥护,但我们的基本工资是毛爷爷给的,这个你不能动。 是啊,我们的基本工资是毛爷爷给的。 见李非笑而不语,舒元爱说,我们姑娘婆婆不会说话,逗你好笑。 李非说,我不笑怎么办?又不能跟你们讲狠。平时你们总抱怨年轻人懒,叫不动。你们知道年轻人怎么说? 几个柜长你看我,我看你,怎么说? 年轻人的意见是,都是干一样的事,凭什么他们的收入要高我们一倍? 谁叫他们不早一点出生,早一点参加工作?罗爱红说。 其他人跟着应和:是啊,谁叫他们不早点出生! 李非说,这种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要是站在我的角度,你们怎么办? 怎么办?再怎么办也不能拿我们的基本工资分给他们! 现在柜台的生意多少是你做的?李非问老朱。 百分之八十都是我做的。老朱噘嘴回答。 朱华是一个蛇鳅到肛门上都懒得拉的人。罗爱红补充说。 小朱还给你做百分之二十,舒元爱说老朱,我们那个吴上进呢,不做事不说,还尽跟你添乱。 李非叫小海,你把我们做的分配测算表拿出来。 郭小海拿来一张表格来,几个女人都伸过头去。老朱看了一眼,说我不戴眼镜看不清。另外几个看了一会,都说看不懂。 李非说,小海你讲给他们听听。 小海扶正眼镜说,以电料柜为例,——小海你声音大一点好不好?一个儿子娃,说话比姑娘还细!——小海把音量提高了一倍。说了一堆数字后,结论是改革后如果老朱的个人销售额占到柜组销售额百分之五十五以上,新分配方案对老朱有利;反之就对老朱不利而对小朱有利。 老朱说,现在百分之八十的生意都是我做的。 小海说,那您还担心什么? 老朱笑说,这么说,不是我们还要占年轻人的油? 李非说,也不能把年轻人看死,如果小朱积极性起来了,他能达到百分之四十五以上,新方案就对他有利。 老朱说,我巴不得。如果他能跟我做得一样多,我不怕对他有利。 我还是搞不懂。舒元爱摇着头。 吴秋桂说,把这表给一份我,我拿回去慢慢看。 看个鬼,随李老板搞算了。罗爱红说。 只有你一个想随李老板搞!舒元爱翻罗爱红一眼,说完哈哈哈地大笑。 众人醒悟,一起跟着哄笑。罗爱红两脸绯红,追着舒元爱要打。 李非也跟着笑。说你们不要误会,她说的这个搞跟那个搞是不一样的,不能搞混。 见郭小海也在一边抿着嘴偷笑,舒元爱说小海:这小家伙也在跟着笑,好像他什么都懂。 人家小海二十二岁了,还有什么不懂!吴秋桂跟小海抱不平。 郭小海想笑不敢笑,想说不能说,赶忙躲到一边去了。 李非说,分配改革的事,请大家让我们按这方案实验一个月,一个月后你们说不好,我们再改怎么样? 就按李经理说的办。老朱表态说,我们都是姑娘婆婆,搞不懂,你只要不糊弄我们就行。 李非说,你们都是商场的骨干,别人我都不敢糊弄,怎么敢糊弄你们? 吴秋桂笑说,做生意的人都是没有真话的。 众人说笑一会,便散了。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几个柜长都服了。人还是这些人,工作态度不一样了。柜组的总分配好比一块蛋糕,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一块切得大一点。 针对经营活动中出现的单纯追求销售额的情况,李非及时编写了服务规范三字经,要求人人背诵遵守。 正是有这段经历,李非认识到,在公有制条件下,只要采取合适的分配制度,人的积极性是完全可以调动起来的。 实行分配改革后的第一个月,吴上进只拿到了百分之五十的基本工资。 去他妈的,老子不上班了!一气之下,吴上进甩手走了。 和其他小青年一样,吴上进也是公司内部职工的子女。他妈妈是刘长浩刚参加工作时的老同事。吴上进从小调皮,初中毕业后玩了两年,后来作为待业青年,安排在人民饭店学白案手艺。 他学手艺还算聪明,就是不守规矩。天天迟到早退,门店主任管他不住,就让他单干,规定他每天一个人炸三十斤油条。 他早晨六点广播开播时起床上班,八点半广播结束时下班。因为广播开播曲是东方红,结束曲是国际歌。所以人家笑他是东方红起床,国际歌下班。 别人上八小时班,他只上两三个小时的班。但即便是这两三个小时的上班时间,也得不到保证。因为他有时干脆旷工不上班。 门店主任拿他没有办法。按照当时制度,既不能罚款,也不能开除,只能批评教育。他是有名的坦白痞子,认错态度很好,但就是不改。 刘长浩调到商场任副主任后,他妈妈找到刘长浩,求他把儿子调到商场来上班。通过刘长浩做工作,商场接收了吴上进,安排舒元爱负责的柜台上班。 吴上进只好好表现了一阵子,不多久,又旧病复发。舒元爱说他是个陀螺屁股,坐不住,总喜欢往柜台外面跑。在柜组算是凑个人数。 李非接手交电业务后,吴上进畏惧李非,对李非毕恭毕敬。虽然嘴巴乖巧,但顽疾难改,成了商场管理的老大难。 现在他自己斗气走了,倒是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谁知两个月过后,吴上进突然又回来了。要回商场上班。 这时柜组已经补齐了人员,一个荸荠一个窝,哪里还有他的位子。他找李非,李非说你的关系已经转到公司了,你去找公司。 吴上进一反平日的窝囊,很硬气地说,我谁都不找,我就找你! 你找我也没用。李非也毫不妥协。 你砸了我的饭碗,我没饭吃,我就上你家去吃! 李非说,到底是我砸了你的饭碗,还是你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你以为胡搅难缠,我就会怕你,你打错算盘了! 李非是铁了心,顶着再大的压力,无论如何不让这样的人再进来。 吴上进口里说着脏话,李非实在听不入耳,又不能跟他对骂,只有起身离开。吴上进拦在门口不让李非走,两人推推搡搡眼看事态就要扩大,一直在旁边静观郭小海突然爆发,操起一根扫帚把指着吴上进喝道:你敢动手的试看看! 郭小海与吴上进两人是初中同学,在校时关系还不错。论打架,郭小海肯定不是吴上进的对手。但郭小海一副拼死一搏的样子,把吴上进还真给唬住了。 郭小海拉开吴上进,让李非得以脱身。李非下楼的时候,听见郭小海在正告吴上进,你有话好好说,不能在这里行蛮。 吴上进在李非的背后喊道,你李非不让我活,老子也不想活了。老子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安逸一天。老子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你跟老子等着。 李非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家伙就会讲枯狠。但又无法相信他只是在讲枯狠。两天后的半夜发生的事情,证实他的担心并非是多余的。 013// 有一种存在跟不存在一样 夜里十一点钟左右,李非刚刚睡下。忽然屋前传来一声炸响,夹杂着有玻璃破碎的声音。 什么在响?黑暗中,爱人张红云推他一把,惊恐地问道。 李非伸手去摸床头的电灯开关,慌乱中把一个茶杯碰倒,半杯茶水洒得到处都是。下床时竟把鞋子穿反了边,不明的危险让他心生恐惧。打开房门,客厅里满是汽油的味道,他迅速打开所有的灯,四下查看,发现楼梯间的窗户已被砸破,窗下落了一些碎玻璃。楼梯上有一个破碎的玻璃汽水瓶。显然,是有人向屋里扔了汽油瓶。推开破窗向外看,窗外一片漆黑。 李非住的是私宅,两层小楼,楼前一个小院。他打开门外的廊灯,正要开门出去,被披着衣蓬着头张红云一把抓住:不要出去。 她担心外面会有危险。 李非说,没事,你去招呼孩子。 不行!张红云坚决地说。 张红云抓李非的手没有放开,抓得李非胳膀生疼。在那只手上李非能感觉到了微微的颤栗。 是谁跟我们家有仇?张红云在问李非,也像在问自己。 李非口里说不知道,他心里已经猜到是谁。他让爱人去睡,自己一边打开所有窗户,让空气中的汽油分子尽快扩散;一边找扫帚去清扫楼梯上的玻璃碎渣。 显然,有人在向他发出警告。仅仅是警告。否则,扔进来的不是汽油瓶,而应该是一个什么弹。 要是那样,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肇事者将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你也只有胆量敢做到这一步! 想到这里,李非心里反而释然。 上班后,他把晚上家里发生的事情报告给卢士平。当时书记魏启焕也在场。大家分析一会,结论指向的是同一个人。 魏启焕给李非壮胆说,不要怕他,他不敢真的怎么样。 卢士平说,刘长浩昨天来说,吴上进的妈妈来找他,希望刘长浩能接受吴上进到啤酒批发部去。 魏启焕说,这种人到哪里都不行。 卢士平问李非,你是什么意见? 李非说,我主张给他出路。如果长浩愿意接受,那当然是可以。又说,他不是不聪明,只是一个陀螺屁股,坐不住;让他搞啤酒押运,说不定还正适合他。 几天后吴上进就在啤酒批发部上了班。 这天在仓库与李非偶遇,先是一怔,接着是摸着自己的脑壳不好意思地朝李非一笑。 香州有一个词叫“油麻逼脸”,普通话中没有完全与之对应的词。大约是不讲脸的意思,但又不完全是。“油麻逼脸”除了有不讲脸的意思外,还有一层诙谐的色彩在里面。 此刻在李非眼里,吴上进就是这种“油麻逼脸”。 李非没有笑,只是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意思好像说,好好干。但又比好好干的含义更丰富。至少吴上进的感觉是这样的。 吴上进用表决心的口气说,我这次一定听您的话! 这种话就挂在吴上进嘴边,溜出来丝毫不用费力。 李非依旧神情严肃地说,不要再做坦白坯子。 但吴上进在李非眼里还是看到了藏在里面的一丝笑意。这不易察觉的笑意让他彻底放松下来。他摸着脑壳站在那里傻笑,直至目送李非走开。 两人之间的不愉快谁都没有提及。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原来世间还有一种存在可以跟不存在一样。 李非回到商场店堂,看小海和向永明在柜台上布线。 商场业务调整,商品陈列作了重新布局。李非在店堂后部加了一层阁楼,用作商场的办公室。 一场抢购风潮刚刚过去,市场像水灾后的大地一样一片狼藉。生意清淡,门可罗雀。正好利用这个空档期调整商品布局。 抢购风来袭时,消费者一夜间变得不再挑剔,人们不讲价钱,不论质量,甚至不论自己需要与否,疯狂地进行抢购。 冰箱,彩电,洗衣机等大件商品成了他们的首选。连样品和维修后的商品也没落下。所有商场都在到处找货,所有供货渠道都处于货源紧张的状态。许多商品经过多次倒手,层层加价,还是可以卖得出去。 商品、人、社会都处于疯狂中。 在这场所有商家,包括香州商场在内的饕餮盛宴中,李非感受到了恐惧。这种情况不可能持续太久。郭小海的看法与他一致。 他们决定逢俏不赶,早早收手。在后面一周里,采取小批量,多批次的方法补货应付门面。正因为如此,才得以逃过一劫,成功脱险。 而那些受抢购风刺激,大量生产的厂家和大量采购的商家则损失惨重。甚至一些银行也被卷入其中。 香州市中商银行吴副行长的办公室,信贷科长付小英领了一行客人进来。吴行长一见,连忙起身迎接:是什么风把柳科长你吹来了! 一面给客人看座,一面让付小英上茶。 柳科长说,遇到一点麻烦事,特来请你们帮忙。 吴行长说,你是我们的上级领导,说话还这么客气。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 柳科长叫柳青,是地区中商银行信贷科的科长。与吴行长和付小英都很熟。 付小英说,一个月前,商品紧俏,一家商贸公司向柳科长他们申请了一笔临时贷款。谁知行情突变,进来的货压在了仓库,现在贷款收不回,柳科长很压脚。想找我们帮忙把这批货销出去。 柳青介绍随行的一个中年人:这位是楚源商贸公司的文经理。 吴行长向文经理点点头:是什么货? 是一批单杠洗衣机,我们车上带了样品。文经理回答说。 吴行长对付小英说,付科长你给商业大厦的孙经理打个电话,请他来看看货。要他一定帮个忙。 听吴行长的口气,柳青能感觉到吴行长与这位孙经理的关系不错。他欣慰地看了文经理一眼,跟他分享自己此刻的好心情。 商业大厦为一笔贷款刚刚找过吴行长,吴行长对这事当然有点小把握。付小英立刻拿起电话,给孙经理打了过去。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下。特别强调:吴行长要你来看看货,一定帮个忙。 孙经理刚接通电话时还很热情,一听说求他销货,便像缺少弦的吉他,没了声音。推说有事,连看货也不愿来。 付小英放下电话,心里有些愤然:这些人真是没缠头!他有事求你,天天缠着你;你有点事找他,他就开躲。 吴行长脸上有点难堪。看来自己是轻“敌”了;不,是轻友了;也不对,怎么说来着——吴行长心情糟透了。 柳科长有些着急:这怎么办? 能不能叫香州商场的李非过来?付小英跟吴行长建议说。 你打个电话,看他在不在。受到挫伤后,这次吴行长不敢说得那么恳切了。 付小英拿起电话,给李非打过去。付小英这次没说什么原因,——怕说了李非不来——只说我们吴行长找你有事。 柳科长担心地问,这个人怎么样?他怕又是一个孙经理,来了也是白搭。 一会,李非就到了。吴行长起身介绍说,这位是我们地区中商银行信贷科的柳科长。 柳科长站起身伸出手来:柳青。 李非也向柳科长伸出手去,欢迎——欢迎。说着,掏出名片递了上去。 这位是香州商场的李经理。吴行长介绍说。 柳科长看着李非递过来的名片笑说,我刚才听吴行长介绍,说你是香州市的商业奇才。 那是我们吴行长抬举自己人,您不能当真。李非谦虚地笑着。又向吴行长:听说行长有事叫我,我把别的事都丢下了。 谢谢! 听李非这么一说,吴行长被孙经理弄糟的心情才稍得舒展。 是这样的,付小英说,柳科长的驻点联系单位积压了一批洗衣机,想请你帮忙消化。 哦——。 我们带了样品。文经理说。 李非说,我先看看样品吧。 文经理叫了司机,一起去抬样品。付小英把李非叫到一边小声说,这个事柳科长有点压脚,你一定帮个忙。 李非说,付科长放心,我知道的。 一会样品拿来,李非看看包装:海花牌,上海崇明岛一个工厂生产的。拆开包装,塑料内胆,做工还可以。通电一试,运行平稳,噪声也不大。 李非问文经理:什么价格? 文经理说,出厂价是一百七十五元,运费每台花了十三元。我们只想收回成本就行。 一共有多少台? 四百多台。文经理回答说。 你们能帮助消化多少台是多少台。柳科长跟进说。他担心数量太大把李非吓住。 李非望向吴行长:行长您的意见呢? 李非这么一问,感觉吴行长就是他的上级。让吴行长在客人面前特有面子。 吴行长说,李经理你尽力就好,也不要太为难。 付小英看见李非眼睛上翻,知道他在心里盘算。 李非确实在心里盘算。目前市场上销售的本省产的洗衣机,批发部调货的价格是二百零四元。市场实际零售价是二百二十八元。如果这种洗衣机按一百八十八元的价格调出,应该有竞争力。这样做虽然不赚钱,但在银行困难的时候出手帮他们一把,换取跟他们的信任和友谊,也是很值得的事情。 文经理见李非一时思索不语,心里不免着急:只要能把帮我们把货吐出去,我们亏一点都可以。 李非对吴行长说,吴行长您今天不找别人,单找我们香州商场,是对我李非的信任。长期以来,中商银行给了我们许多方便和支持,我能为中商银行做一点事情是我的本分。这四百多台洗衣机,也不要你们降价,我全部接受。如果按成本价销售,应该问题不大。 众人一听大喜,都夸李非够意思。 李非说,只是我们的流动资金也很紧张,不能付现款。请容我卖出货后再付钱。 这个没问题!柳科长立即表态。 我估计也就是一两个月的时间。不会拖得太长。李非说。 李经理的为人我信得过,货款的事你们不用担心。吴行长跟文经理说。 柳科长说,李经理你们单位今后有什么贷款的需要,让付科长他们报上来,只要地区行能帮忙的我一定帮忙。 说到贷款,我还真有一件事要咨询。李非说,我们公司想建一家三星级饭店,这个能不能申请贷款? 可以。柳科长肯定地说,这个叫商业网点贷款,先要立项,再申报项目贷款。 李非说,这个项目是我们市里支持的,立项应该没问题。 柳科长对吴行长说,近期省行有一批网点改造贷款的额度要下来,你们可以让李经理他们一边抓紧立项,一边打一个贷款申请报告到我那里。又对李非说,不过我只有五十万的审批权,再大就超出了我的权限范围。 李非一听,心里别提有多高兴。连声说,谢谢,非常感谢! 柳科长说,你来之前,吴行长和付科长都在称赞你的人品。我们虽然接触时间不长,我也有同感。我们省处的梁处长经常说,我们银行做贷款,一是要看项目,二是要看人。有时候人甚至比项目更重要。没有好人,好项目也会搞成坏项目。有个好人,差项目也会变成好项目。 这时候,卢士平依旧坐在他的办公室,依旧在望着他的香州大饭店的效果图发呆。 这张图曾经载着他的希望,给他无比的愉悦,无穷的遐想。如今,这张图已经是形色消褪,魂不附体。犹如故人远去,这让卢士平饱受思恋之苦。 李非推门进来,兴冲冲把刚才中商银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 这李非哪里知道,此时此刻的卢士平,感觉他李非不是在跟自己讲话,而是拿着一根注射器在给他打鸡血。卢士平即刻两颊泛红,眼框也有些湿润了。 望着眼前的李非,卢士平心里生出许多感慨。自从自己到任以来,对李非的提拔和使用过于谨慎,对李非确实有失公允。十几年来,尽管他年年向组织提出申请,但组织年年给他的答复都是四个字:继续考验。好在他不计得失,不闹情绪,一心只知道干他的事。 今年——卢士平想,今年无论再遇到多大的阻力,他都一定要帮助李非解决组织问题! 014// 这件事好比西天取经 晚上,卢士平的办公室,公司党支部会议陷入了僵局。 分歧在于谁可以作为今年组织的发展对象。局党委的意见是:要把一批有改革创新意识,工作表现突出的积极分子吸收到党内来。 会前卢士平与专职副书记魏启焕进行了沟通:无论如何要把李非列为今年的发展对象。 但公司支部五个支委就有三个不同意他们的意见。 我不反对改革,但反对打着改革的旗号乱搞。副经理严桂芳说,把人家老职工的基本工资拿出来浮动,我认为是搞新的平均主义,是极不合理的。而且李非同志喜欢搞一言堂,个人意见第一,听不进不同意见。这么多年他一直给组织提申请,组织也一直指出他的缺点和不足,但他改了没有?他依然我行我素,甚至愈演愈烈。 严桂芳是个不怕得罪人的人,心里有什么说什么。 我不否认李非这个人有点本事,也不否认他做出的贡献。但是,这个人骄傲自大,目中无人,老子天下第一。我看很不成熟,还要继续考验。工会负责人蔡明军话语中明显带有气愤。 他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按照公司的规定,每个干部职工可以安排一个子女在公司内部就业。蔡明军的女儿已经安排在商场上班,他希望儿子也能进商场上班。找李非开口,满以为李非会给面子,谁知被李非婉拒。他一直为这事耿耿于怀。 刘富贵的意见更加尖锐。他说,这几年,在公司党支部的正确领导下,李非同志在工作中做出了一些成绩。这个没有谁来否认他。但说李非同志改革开放意识强,我看这个未必。对改革开放的倡导人,他现在的内心深处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想大家心里都不十分清楚。为了保持党的队伍的纯洁性,我们不能让可能有严重思想问题的人混进到党内来。 每年支部讨论李非发展问题的时候,刘富贵都会提出同样的质疑,这种问题的杀伤力很大,每次都可以让李非入党的努力功败垂成。 会议再次陷入了僵局。 魏启焕望着这个笑笑,再望着那个笑笑。希望三人能重新考虑自己的意见。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应。他望着卢士平苦笑,意思是:怎么办? 对于大家说的有些意见,我也有同感。卢士平心情沉重地说,有些问题在李非同志身上确实存在。有时我生气,也恨不得撤他的职。 但常言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尽管李非同志身上还有这样和那样的毛病,但是,李非同志具有的优点也是其他同志所不具备的。 大家想一想,我刚到任时,商场是一个什么局面?有的业务亏损,有的业务处在亏损的边缘,我们的各项经营指标在全局倒数第一。 那一年李非提出扩大啤酒销量,我们大多数人都反对。包括我自己,心里也不过关。但是李非力排众议,打开了啤酒的销售局面。 第二年李非接手家电部,一年时间,家电的营业额由一年不到六十万元,猛增到三百多万元。而且他的改革创新措施受到了局党委的肯定,号召全局向香州商场学习。 去年,我们采纳他的建议,对商场的业务进行了调整,改综合商场为交电专业商场,从而占据了专业市场的龙头地位。今年,商场的营业额有望超过一仟万元。 最近通过他做工作,中商银行同意给我们安排伍拾万元的项目贷款。 我上任的第一天,许局长就把兴建大饭店的事作为政治任务交给了我。我也尽了自己的努力,找关系,求朋友,找了好几家银行,结果没有一家银行愿意给我们提供贷款。有一家银行分管信贷的行长还是我的战友,刚开始说得好好的,把我们的贷款申请都报上去了,我也请设计师帮我们设计了图纸,结果贷款报告还是被上级银行打回来了。 几年来,我们建新饭店的梦想始终停留在一张图纸上。没有一点进展。但是现在,这种僵局打破了,通过李非同志做工作,终于开始有银行愿意给钱了。 说到这里,卢士平似乎有些动情,目光移向墙上那张已经褪色的香州大饭店效果图。 对于李非同志的看法,我想借用伟人说过的一句话:人才难得。我现在在考虑,要不要把李非抽调到新饭店的筹建班子中来。 因为只有李非,才有可能打开局面,使我们的项目计划变为现实。 我们在座的各位,都有家属和子女在公司内部工作。我们有的同志即将到了退休的年龄,要靠公司发退休工资了。如果公司形势不好,我们拿什么给大家发工资。 把有能力,有本事的人培养出来,让他们挑重担,把我们的公司经营好,管理好,才是我们大家的共同利益所在。 如果我们能站在公司生存和发展的高度看问题,我们还有什么个人的偏见和恩怨不能抛弃呢?我希望大家能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意见。 卢士平的话可谓语重心长,让在场的几个人多少有些触动。 卢士平的目光从一个人移向另一个人,除魏启焕外,没有一个人与他对视。 而且,李非同志什么——什么的一心为公,吃苦耐劳的精神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魏启焕在一边给卢士平帮腔。 他起身给三人递烟,点火,赔笑。 严经理,你再说说看。 魏启焕像是为自己的私事求人一样,低声下气地说。 既然书记这么说,我同意你们的意见。严桂芳松了口。 魏启焕又向蔡明军厚颜地笑着:老蔡也再说说看。蔡明军有些勉强,说我同意老严的意见。 老刘?魏启焕向刘富贵挑了一下嘴。 刘富贵见大势已去,既痛心又气恼。他说,我可以保留个人意见,服从组织的决定。但我要说的话必须说出来。我认为你们这样做是在姑息养奸! 魏启焕笑着说,我们怎么姑息养奸了? 听刘富贵说话这么刻薄,卢士平有些生气了。他说: 李非同志这么多年一直在接受组织的考验,大家听到过他的一句怨言没有?影响到他的工作没有?说句不中听的话,包括我们在座的这些人,论工作热情,工作精神,工作干劲,工作成绩,我们能比得上李非吗? 还有廉洁奉公精神,也是我们不可比的。魏启焕又在一边帮腔说。 卢士平说,依我看,李非同志不说符合预备党员的标准,就是拿优秀党员的标准来衡量,他也够了! 刘富贵见卢士平说话火气十足,像一个被击打的皮球,倏地反弹起来。他说: 李非过去是有严重思想问题的人,他说过的那些话档案上都有;你们都是后来的,你们不清楚,我是最清楚的。我请你们去看一看他的档案! 刘富贵情绪激动,嘴里的口水星子都瀑出来了。 关于李非在改革开放初期思想一时转不过弯来,说了一些错话的事,卢士平是通过张泽文了解的。张泽文说,当时很多人都有这种糊涂认识,但人家没有说,或者说了没有被谁记录下来。只有李非说的话被刘富贵记录下来了,而且盯住不放,把它搞成了个人污点并记录在案。其中有一句话最严重,是他与刘富贵的对话。在刘富贵反复撩拨的情况下,他说你就是把什么谁说得水能点灯我都不什么的。 这都是多少年的事了,魏启焕笑道,当年人家说了几句错话,检讨也作了,组织也下了结论,我们不能总揪住不放吧? 什么叫揪住不放?刘富贵对魏启焕的说法很恼火。 卢士平这是已经冷静下来,他是书记,是班子的掌舵人,他必须冷静。他说: 我们组织看一个人,不但要看他说了什么,还要看他做了什么。而且更重要的是看他做了什么。如果真的是一个对组织心存异念的人,他怎么可能做到多少年始终如一地按一个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刘富贵同志你说我们姑息养奸,我们又可不可以劝你少一些个人成见呢? 最后举行举手表决,四比一,通过了李非成为中共预备党员的决定。 同时决定,由卢士平代表组织跟李非作一次谈话。 散会后,卢士平对蔡明君和刘富贵说,你们先走,我跟老魏和老严还有一些业务上的事要扯一下。 见刘富贵站门口不想走,知道他还在生气,还有话想说。魏启焕推着他劝道,先去吧,早点休息。 卢士平把魏严二人留下来,是要扯一扯搭建新饭店筹建班子的事。卢士平说,你们说这项工作由谁来抓好? 严桂芳说,你刚才不是说想让李非出来抓筹建吗? 李非要是能坐上来当然好。问题是商场现在还离不开他。卢士平说。 让黄家晓出来抓筹建怎么样?严桂芳建议道。 卢士平连忙摇头:这件事好比西天取经,困难重重。黄家晓做不了。 这件事确实是需要一个具有开拓精神的人来做。魏启焕说。 让李非出来,黄家晓接下交电业务呢?严桂芳又说。 卢士平又摇头:两个人的思路完全不一样。何况李非不让黄家晓插手,黄家晓对交电业务也不熟。 有一个苗子不错。魏启焕说。 卢士平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就是太嫩了。 是谁?严桂芳不明白。 魏启焕笑而不语。 卢士平说,他说的是郭小海。 我观察,李非去哪里都是带着他,我看今后他会成为一个小李非。魏启焕说,去年末派他一人去广东一家电器厂参加供货会,会后厂方组织与会代表去泰国旅游,不去的发五千元的现金。他没去,把五千元钱拿回来交公了。 哦——还有这种事?严桂芳说。 魏启焕说,李非说给我听后,我故意去问他,别人厂方给你的钱,你怎么拿回来交公了?你知道他怎么说? 怎么说?严桂芳问。 他说别人凭什么给我钱,还不是因为我是代表商场去的。我不代表商场,他会给我钱吗?所以这个钱是给商场的,不是给我个人的。 认识还不低!严桂芳说。 魏启焕说,有点认死理,所以我说今后又是一个小李非。 商场他们有一个关于收受业务回扣的管理规定。卢士平补充说。 有规定还要人执行啦。魏启焕说,李非这一点叫人不得不佩服。对问题看得很远很深。说实话,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好多领导都显得很浅薄。 关于郭小海去年到广东参加供货会一事,卢士平了解得要更全面一些。 厂家是一个做电风扇的企业,在香州有三家客户单位,香洲商场是其中之一。该厂的产品一年在香州总共有几万台的销量。基本上是由三家均分。三家竞争非常惨烈,一台电扇的批发利润只有一两元钱。 为改变这种被动局面,出发前,李非和小海反复磋商,制定了一个后发制人的策略。 供货会上,由于厂家出台了淡旺季均衡供货的原则,让商家们叫苦不跌,有的不得不按淡季的销量额定全年的销量,签订了明年的购货合同。 见小海一直处于游离状态,香州的同行问他作何打算。小海说厂家条件太苛刻,先看看再说。 等别人签完合同离开后,小海摸清了香州两家同行的合同,向厂方提出了五万台的合同数量,这可是比三家全年销售的总量还要多,对厂家无疑是一份意外的惊喜。但小海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要比其他两家多三个点的返利。 开始厂家有顾虑,不同意在一个地方搞两个价格。小海的理由也很充分,所有厂家的返点都是与数量挂钩的。 经过几轮讨价还价,最后厂家多给了两个点的返利,并同意淡季可以用银行承兑汇票付款。 翻年后,香洲商场在三月下旬拿进了当年的第一批货,直接把批发价格定在了别人的厂价加运费上,其他两家一看,这个价格完全不赚钱,这个生意还怎么做?于是迟迟不敢进货,从而违反了与厂家的合同。 旺季到来后,香洲商场货源充足,一举占据了市场的主导地位。 卢士平说,要是李非还能带小海几年就好了。 这个事好办。严桂芳向卢士平和魏启焕说了自己想法。 卢士平一拍桌子,说这个想法不错!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了? 魏启焕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文章灌顶,不提不醒。 说罢,三人都开心的笑了。 015// 自己的事情要由自己亲口去说 多年以后,武汉修建了天河国际机场,旅客年吞吐量达到几千万人次时,李非依旧能清晰记得当年的一幕。 那天下午,天黑得像一口反扣的大锅。 一圈亮色从天涯地角照射过来,照亮着这矮塌塌的天穹,照亮着这天穹下茫茫的旷野;照亮着这天穹下旷野中的武汉南湖机场;照亮着这机场的几栋平房,几架参差不齐的飞机。 受李非沉重心事的拖累,飞机颤颤巍巍地挣脱跑道,吃力地向上爬升。在有如创世的混沌中,发出沉闷的轰响。 稍瞬,这厚重的混沌开始发白发亮,继而被撕裂。有阳光扎进来,一束一束的。而后,云团分化,窗外有如激流飞渡,令人目不暇接。直至飞机跃出云海,陡然间感觉一身轻松。 云海茫茫,荒芜人烟;蓝天幽幽,万里无痕。在这荒凉世界,穹庐边缘,唯有一轮红日踽踽而行。 此刻,李非仿佛有如行者只身踏在云头,面对这无垠的广袤和这融化万物的静谧,心底涌出一股近乎伟大的孤独。 香州市粮食局下属米厂有个精米技改项目,向中商银行申请贷款已经三年,至今没有着落。市财办主任高正新与省中商银行信贷处梁处长约定,由梁处长亲自出马,一起去北京总行做工作。 高正新把粮食局长杨刚强叫来自己办公室,商量北京之行的有关细节。又把财办技改科科长小黄叫来,问中商银行方面去北京的其他人员定下来没有。 小黄回答说,已经确定省、地、市三级银行各去一人,加上我们这边四人,一共七人。高正新问:我们这边三个人,哪来的四个人? 还有米厂的厂长王志愿。他的项目,让他去管开支。杨刚强补充说。 我已经通知了粮食局驻汉办事处,让他们买下周一去北京的机票。小黄说。 杨刚强说,黄科长你年轻,该你多辛苦。 应该的。小黄说,刚才我与地区中商银行柳科长通电话时,柳科长说我们市商业局还有一个饭店改造项目,希望把他们带上一起去北京。 高正新说,这个项目我知道。他们正在申报立项。 我们的事都还没有落实,又把他们搅进来,不好吧?杨局长不同意。 小黄看看高正新,眼里在问:怎么办? 高正新说,既然柳科长提出来了,也不能不给面子,就让他们去一个人。 杨刚强说,一家变成了两家,这费用开支怎么算? 这好办,让他们出一半的开支。小黄笑着说,他们同意就派人去;不同意就不要去人。也算是给柳科长一个交代。 那就按高主任的意见办吧。杨刚强再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只有表态同意。 小黄回到自己办公室给商业局打电话。商业局又打给卢士平。卢士平把李非叫来,说你现在马上到市财办技改科黄科长那里去一趟。 有什么事?李非问。 具体还不清楚,只说是为我们饭店项目的事。 李非登上自行车,直奔财办而来。与黄科长见面,原来认识。小黄结婚时找李非买过大件家电商品。 怎么是你,你不是在商场吗?小黄问。 是在商场。现在饭店项目没人管,叫我帮忙跑一跑。 能者多劳!小黄笑说。 李非也笑道:是赶鸭子上架! 小黄说,是这样的,这一次我们为市粮食局的一个项目贷款,要和省地市三级中商银行的领导一起去北京总行,高主任问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李非心里一喜,说去。还有哪些人去? 我们财办两人,粮食局两人,银行三人。加上你们一人,一共八个人。 什么时候动身? 我们订的是下周一的票,周日下午要到武汉。 要做些什么准备? 准备好材料,到时见机行事。 材料我们有现成的。李非说。 还有,如果你们去,要负担一半的开支。小黄提示说。 李非用小人般的精明望着黄科长发笑,心里打着小算盘:不是为分摊开支叫我们来的吧?他又听见黄科长在说,而且不能保证你们有什么成果。去不去,你回去商量一下后告诉我。 李非说,不用商量,我们去。 直觉告诉李非:这绝对是一个机会。 卢士平与李非一样,也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花点钱值。 准备派谁去?李非问卢士平。 当然是你去。卢士平说,银行那边的关系你熟。 商场那么多事,我怎么走得开。李非有些为难。 商场的事你给小海交代一下,到北京后让他每天打电话向你汇报。 这次去了,今后尽量少拉我的差。李非说。 今后恐怕会更多。卢士平笑说,我准备让你来主持新饭店的筹建工作。 李非大惊:那商场怎么办? 商场的工作你暂时兼着,用两年时间把郭小海给我带出来。 这是谁出的歪点子?李非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黄家晓。 卢士平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他在怀疑有人使坏。 卢士平说,这件事是我们集体商量决定的,与别的人无关。严桂芳当时提出这个建议时,让他有拨云见日的感觉。 李非想到自己在商场壮志未酬,不免心中黯然。自己一旦离开,小海绝对不是黄家晓的对手。到时结局可想而知。 新饭店项目八字没有一撇,建成一家三星级饭店,怎么说也不能少于上千万的投资。资金不能到位,多大的雄心也是一句空话。 如果饭店建不起来,自己把商场也丢了,到时是一脚踏在门槛上,两不着实。想到这里,李非不禁悲从心起,有如英雄末路。 回到办公室,见郭小海还在忙他的电脑。针式打印机像一只树丛中的纺织娘孜孜不倦地叫着。一大堆打印纸被打出天书般的字码,挂落在桌边的地板上。 李非说,小海你把打印机关一下。 郭小海关了打印机,抬头来看李非。李非叫了一声小海。小海回应了一声嗯。小海见李非欲言又止,怪怪地看他。 什么事?小海一笑,依旧是还没放开就收住了。 公司要我抽出一部分精力抓新饭店的筹建工作。 静默中小海在听。 下周一我要去一趟北京——我不在家时,店里的工作由你负责——营业时间要少弄电脑,多到店堂走动——遇事要冷静——上班要先到,下班要后走——下班时特别要检查柜台内是否已经切断电源,垃圾桶是否清理干净——有拿不定主意的事电话与我联系——遇紧急情况,联系不上我,可以直接请示卢经理。 李非说一句停顿一下,好像是有意在给小海留下记录的时间。 你去几天?郭小海问。 大约一个星期。李非说。 又是静默。 小海。 嗯? 今后要学着多说话。肚子里有货,还要能表达出来。每次开会,我讲完话叫你讲几句,你总说没有什么话说。 李非看见小海的眉头似乎皱了一下,脸上也似乎有不悦之色。 今后我不在,要你自己主持开会怎么办? 小海眼睛看着地面,他不同意李非的这种说法。 有你在场,你把要讲的话都讲了,让别人再说些重复的话有必要吗?有一次你不在家,整场会我不是一样讲下来了? 哦——? 李非不记得有这回事。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郭小海能够说出自己的不同意见。甚至有点顶撞的意思,这让他感到很受用。 周日中午,粮食局派了一辆面包车,送高正新一行人到武汉。下榻在省中商银行宿舍附近的一家招待所。 地区柳科长已先期到达,众人在招待所汇合,一起在招待所食堂吃晚饭。 李非帮助小黄张罗端菜送饭,完了,各自端了自己的饭菜准备找位子坐下。高正新向李非示意,他旁边有空位。 李非走过去,在高正新身旁坐下。 晚上我们一起去处长家。高正新小声说。 李非问,要不要带什么礼物? 高正新说,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们在家里已经有准备。处长是个南下干部,脾气有些古怪。除了抽烟喝茶,没有别的嗜好。原来几次给他送礼,都被挡回来。这次也就准备了两条烟和一些茶叶。 杨刚强和中商银行的两个科长坐在另一桌。见高正新和李非二人嘀嘀咕咕,心里好生疑惑。不时拿眼睛瞟看。 从餐厅出来,杨刚强问高正新:晚上的活动怎么安排? 高正新说,让王厂长陪两位科长去逛街,我和你还有小黄和小李四个人去处长家。 杨刚强几近恼怒地说,又不是去打架,要这么多人去干什么! 高正新一时突口,不好回答。 杨刚强说,精米厂项目跑了三年,现在刚刚有一点眉目,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银行贷款僧多粥少,高主任您心里要有主有次,确保重点。 高正新笑道,我怎么就没保重点?我是看人家小李人不错,我们能帮就帮他一下。 我不反对您帮他,杨刚强说,但也得把精米厂的项目贷款落实再说。 高正新告饶说,好好好,晚上让小李不去可以吧。 回到房间,高正新把李非叫过来说,李经理,晚上去处长家人多不方便,你就不用去了。 李非悻悻然,没出声。心里对高正新临阵变卦有意见。高正新是什么人,一眼就看透了李非的心事。他安慰说,你放心,你的事我会代你向梁处长汇报。 李非见高正新这么说,也不敢造次。只有说麻烦高主任——一定! 李非离开高正新的房间,直接往柳科长的房间去。柳青和小黄住一个房间,见李非进来,柳青问:不是说你和他们晚上一起去处长家吗? 李非没劲地说,人多不方便,他们三人去了。 柳青说,处长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今后接触就知道了。 小黄说,他们都说处长有点古怪。 柳青说,那是不了解的人才这样说。他不收别人送给他的礼物;不喜欢吃吃喝喝;也不去娱乐场所。但对我们下面的信贷人员,总是很体谅,很支持。所以我们下面的人都很尊敬他。 听柳青这么说,对这位尚未见面的处长,李非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好感。一会王志愿和付小英过来,付小英说,你们去不去逛街?待在房间也没什么事,一起出去走走? 柳青看李非,李非惦记着自己的事,本来没有心事逛街,见两位科长都有兴致,就跟着出了门。 走过一处蓝色油漆院门的门口,柳青告诉李非,这就是省行的宿舍,梁处长住在这里。哦——李非回头望去,院内几栋六层的建筑掩映在绿树丛中。 在附近才转一会,大家都觉得累,便各自回了房间。李非惦记自己那点事,直接往高正新的房间来。高正新和杨刚强住一间房,两人还有小黄正在房里说笑。 我和梁处长接触过几次,这一次处长把精米项目了解得最详细。杨刚强很高兴。 老头办事很谨慎,高正新说,如果不是有把握,他是不会亲自去北京的。 小黄说,我听付科长说,梁处长与总行关系很好。 高正新说,过去带点礼物,都被他拒绝。这次还很爽快,让我们把礼物放下了。 小黄分析说,不是有把握,处长也不会收礼物。 三年了,总算见到了曙光。杨刚强很欣慰,这次北京回来后一定要王厂长请客。小黄你是第一大功臣,做材料,上下联系都是你。 杨局长您过奖了!小黄说,我只是做了一些跑腿的事。高主任和您才是第一大功臣。 高正新笑说,我是应该做的。 小黄也笑说,我还不是应该做的? 杨刚强跟着笑说,我更是应该做的! 李非见他们高兴,自己也有些被感染。插不上嘴,就在一边陪着笑。末了,李非问:提到我们的事没有? 小黄嘴快:提了,处长说现在酒店项目不好办。 当头淋下一盆冷水,让李非凉到了心里。傻楞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李经理你不要着急,万事开头难。高正新安慰道。 你还要不要去北京?杨刚强问。 李非感觉这位杨局长有点幸灾乐祸,他用近乎赌气的口气说,去! 此时李非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见到梁处长。自己的事情要由自己亲口向梁处长说。 如果你一定要去,你明天早晨跟黄科长他们一起走,还要看能不能补上票。杨刚强说。 小黄对李非说,明天处长和高主任杨局长坐飞机,我们其他人坐火车。 李非说,我要坐飞机。 杨刚强说,我们的机票是我们的汉办上周订的,现在哪里还能买到机票? 李非说,我的机票我自己解决,你们不用管。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李非在发什么倔。此时李非想法很简单,他要跟处长一起走。 次日,李非在机场补到了票。只是起飞时间早了一个多小时,不是与处长同一航班。 处长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会接受酒店的贷款申请吗?一路上李非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问题,但却无法做到。 016// 沉默才是最好的沟通 卢士平听见有人在喊他,走出办公室站在走廊上往下看,原来是商场的小向。 向永华仰着头大声说,卢经理,有个老头找您! 一个手里拿草帽的乡下人,站在向永华的旁边。 你让他上来!卢士平打着手势喊道。 卢士平站在楼梯口等着,心里有些纳闷。他原籍山东,解放前一家随父亲南下,后来在香州安了家。自家在本地没有亲戚,爱人家的几个亲戚都是在城区,哪有乡下亲戚来找自己。直到来人站到他面前,他依旧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你找谁?卢士平问。 卢班长,你不认识我了?来人兴奋地说。 你是——? 我是贺同高啊! 贺同高——? 卢士平在遥远的记忆里搜索出这个曾经熟悉的名字。这个名字应该属于一个年轻的小战士,跟眼前这个小老头怎么也搭不上边。 你是小贺——贺同高? 来人说,我是啊。 你怎么变——变了。 卢士平拉起贺同高的手,突然心里一酸,语音都有些变调。本来他要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贺同高笑说,是的,变老了。 卢士平牵着贺同高的手往屋里去,说来来来——快到屋里来! 贺同高跟着卢士平走进办公室,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拿帽子当扇子扇着风。卢士平把电扇摆过去,又给贺同高倒了一杯凉开水,再次打量着眼前这位曾经的战友。 那年卢士平刚刚升任班长,班里来了两个新战士,其中一个就是贺同高。 那时的贺同高满脸稚气,一笑两酒窝,性格活泼开朗,又有高中文化,很讨卢士平喜欢。 眼前的贺同高又黑又瘦,头发已经半白,脸上皱皱巴巴,连两酒窝也变成了两条沟壑。 卢士平说,我转业后,问过几个人,都没有你的联系方式,只知道你回了农村老家。 我也是问了很多人。贺同高说,别人告诉我,说你在商业局文工团。我找到商业局,说你调到了这里。才找到这里来。 卢士平说,你怎么退伍后没有找点别的工作做,按你的条件,不至于在农村种地。 贺同高说,开始是在小队当生产队长,后来搞了两年大队长。家里小孩多,拖累重,就推了大队长。现在在镇办养殖场负责。 卢士平想起来,贺同高是结了婚去参的军。参军的第二年就做了爸爸。 大的好像是个儿子,今年有二十几了吧?卢士平问。 是的,名字都还是你给取的。 是的,那天你拿着家里打来的电报来给我看,说生了一个儿子。现在都还记得你当时高兴的样子。 回想当年,两人都十分感慨。 班长你当时说,希望这孩子今后读书聪明,长大了考大学,就起了名字叫文锐。 这孩子怎么样,考上大学了没有? 大学都毕业了。 卢士平笑说:还是我这个名字起得好!文锐参加工作没有? 哎——一言难尽。我今天来就是为这个事来找你的。 哦——? 本来他学的专业是可以分配到大城市的。 他学的什么专业? 饭店管理专业。那年不是有学生胡闹嘛。 他也参加了? 贺同高点头。 这小杂种!你怎么不管管他? 他哪里肯听我的话。再说,上海那么远,我也管不着他。 也是。 后来上面下来政策,他们这一届的毕业生统一回原籍安排工作。香州地方小,他学的专业找不到对口单位。后来把他分配到我们镇中学教书。他不愿意,一个人跑到南方去了。 卢士平一拍自己大腿:哎——! 在外面混了一阵,前不久刚刚回来,说过几天再要出去。我和他妈妈都希望他在香州找个工作,好早点成个家。他说香州的单位他都瞧不起。 小杂种口气不小!卢士平骂道。 他是不知天高地厚!贺同高狠狠地说,我把他中学的班主任江老师找来说他,以前别人的话他都不听,就是江老师的话他还听。 说得怎么样? 江老师把他叫去聊了半天。他跟江老师说,在香州市他只瞧得起一个人,但是这个人的单位跟他专业不对口。 他说这个人是谁没有? 他说了,叫李辉。 李辉——?不认识。卢士平脑子里忽地灵光一闪:是叫李非吧? 贺同高一拍脑袋,不好意思地笑说,是——是叫李非。 香州人说话往往辉、非不分。 卢士平笑说,李非就是我下面商场的经理。 哦——这么巧! 算是一个意外的惊喜,贺同高的脸上笑开了花。 还算他有眼光。 这个人有什么特别? 很会做生意。 哦——。 说来也巧,我们公司正在筹建一家三星级饭店,由李非具体负责。你儿子是科班出身,我想会有用武之地。 真是太好了!我回去就告诉他。 卢士平说,同高你先不要着急,这个李非是一个很挑剔的人,他现在去北京出差了。等他回来,先把人领来让他看看。如果看得中,后面的事就好办。 好,我等你的通知。 我怎么与你联系?卢士平说。 贺同高说,文锐他大伯在市文化局工作,在单位有个房间空着,他回家这段时间都是呆在那里。你记一下他大伯的姓名和电话。 卢士平在台历上记下姓名和电话,说今天我们战友难得重逢,我还叫几个人来,中午大家一起聚一聚。 不用麻烦了吧?贺同高说。 卢士平知道,贺同高口里说不用麻烦,他心里一定是想聚一聚的。他说,麻烦什么,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就去翻邓光明等人的电话号码。他听见贺同高在一边问,你刚才说的那个李经理什么时间回来? 李非到达北京时,已是晚上七点多钟。首都机场一派繁忙景象。处长的飞机还要一个多小时后才能到达。 虽然早过了晚饭时间,但李非一点也不觉饿。他拿出书来看,竟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处长的飞机终于到了,他挤在接机的人群中,搜索着那个陌生的身影。 远远地,他看见了高正新和杨刚强。看见了大步走在两人中间的那个人。 这个人五十多岁的样子,上穿一件鱼白衬衫,下穿一条蓝灰西裤,脚踏一双黑色布鞋。由于身材瘦小的缘故,袖头和裤脚都显得过长。 他正腰板笔挺,目光直视,快步如飞地走了过来。很有军人气势。 李非赶忙迎了上去,高正新介绍说,这是梁处长。 梁处长!李非欠身打招呼并伸出手去。梁处长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来让他握了一下,旋即像一阵风过去了。 四个人上了一辆出租车,向预定的宾馆进发。一路上高正新与司机聊些北京的新鲜事。杨刚强也不时插嘴。只有梁处长一言不发。 梁处长端着一张看似毫无表情,却让李非感觉严肃的脸。李非现在唯一的心事是,如何跟这位古怪的老头打交道。 梁处长叫梁铭川。这个名字多年没有人叫了。在家里,老伴叫他老梁;儿女叫他爸爸;孙子叫他爷爷。在行里在社会上,大家叫他梁处长。 梁铭川原籍四川,解放前夕参加革命工作,那时他才十六岁。在处长这个位子上一干就是十几年,现在这个老革命成了行里资格最老的处长。 在一般人眼里,老梁是一个性情古怪的人,端着老革命的架子放不下来。什么事都要讲原则,不接受人家的好处;不喜欢人家奉承;不爱多说话。除了与孙子在一起,很少看到他笑。偶尔发火,让人下不了台。反正干不得几年了,别人也懒得与他计较。 对于香州市精米厂这个项目,他认为是可以的。也想帮一把。但时机不对,项目报上来的时候正逢国家收紧银根。加上三百万的规模也超出了省行的权限,所以项目贷款的事一直没有进展。最近信贷政策略有松动,他才答应一起上北京来做工作。 在国家中商银行总行附近的一家部队宾馆,几个人与已经到达的小黄四人汇合。时间已经很晚,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吃过早餐,梁铭川去总行办事,大家跟着他一起出门。 梁铭川说,我和高主任去就行了,你们不用跟着。 付小英说,我和柳科长也要去。 梁铭川皱眉头:你们都去干什么? 去看看。付小英像个小孩子顽皮地笑着。 就让两个科长一起去。高正新说。 我也是第一次到总行来。柳青说。 好比伊斯兰信徒到了麦加,哪有不去大清真寺的?李非也在一边多嘴。 梁铭川朝李非那边地下斜了一眼,自个走了。 我们都去,不能进去就在外面转转。杨刚强说。 李非觉得没意思,说我不去,我帮大家看家。 吃晚饭时,李非打听事情办得怎么样,没有人回答他。小声问付小英,付小英小声回说,有点难。李非再看众人,才发觉大家情绪都不似往日。 晚上,高正新和梁铭川去了司长家,很晚才回来。 第二天早餐后,高正新安排大家一起去故宫。梁铭川说,有啥子好玩的,我就在宾馆休息。众人劝了一会,只有作罢。 李非说,故宫我去过,我就在家里陪处长。 好好,李经理留下陪处长。高正新说。 小黄对李非扮鬼脸;李非摇头笑了笑。 我不用人陪。梁铭川说着,自个回了房间。 梁铭川靠在床上看电视,见李非敲门进来,说我有啥子好陪的嘛! 李非厚颜笑笑,没说话。自己端了一把椅子,在梁铭川床边不远处坐下,陪梁铭川看电视。 梁铭川本来就不爱说话,看起电视来又特别专注,一会就忘了李非的存在。 李非也看电视,只是完全没有看电视的心情。他不时转动眼睛侦查旁边的动静;旁边不见一点动静。李非见处长不与他说话,他也不去打扰。根据他的理解,对于不爱讲话的人,沉默才是最好的沟通。 午餐时间,李非说,处长,中午我跟您找个川菜馆去吃饭? 梁铭川很干脆地说了两个字:不去! 李非只有跟在他后面往宾馆食堂走。李非点菜划单,梁铭川要付款,李非死死拦住,无论如何不肯妥协。 吃饭时间,两人也没有说一句话。李非平时吃饭快,谁知梁铭川吃饭更快,吃完饭招呼不打,自个走了。 李非赶忙扒了几口饭,起身跟在了梁铭川后面。 下午高正新一行回来,小黄靠李非的膀子:与处长谈得怎么样? 李非苦笑一下:一句话也没说。 小黄不信:你这家伙不老实! 晚餐后,李非把高正新拉倒一边,汇报了白天陪处长的情况。 高正新安慰说,不要急,慢慢来。 李非说,我要不要买点什么礼物送给处长? 高正新说,不用,处长脾气很怪,我们来前送给他的香烟和茶叶,他都带来总行用了。关于人情的事,你不要单独行动。要办,也要由我们财办出面,代表你们两家为好。老头子脾气古怪,弄不好钱花了,倒还把人给得罪了。 李非口里称是,心里却另有想法。他始终认为,自己的事情,主动权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能由别人代劳。 第三天大家去颐和园,高正新还是安排李非在宾馆陪处长。二人依旧相安无事,只看电视不说话。 下午,梁铭川想洗个澡,到卫生间左拧右拧,就是放不出热水来。甚是气恼,只有折回来看电视。 李非知道,这家招待所晚上六点才有热水供应。他告诉梁铭川说,房间东头茶水房有热水。 梁铭川开金口说了两个字:不用。 李非也不理他,一口气提了四五桶热水来,倒在浴缸里,说您可以洗了。 梁铭川口里说这么麻烦,还是脱了鞋子去换拖鞋。 李非一眼瞥见,梁铭川的一只袜子破了一个洞,露出白生生的脚趾。 梁铭川见李非看来,下意识地收了一下脚。连忙换上拖鞋,进卫生间去了。 李非带上房门,上街去买了两双袜子。回到房间,梁铭川已洗完澡,正靠在床上看电视。 李非说,我上街买东西,顺便给您买了两双袜子。说着,把袜子丢在了床上。 梁铭川立马变脸:不要! 李非好似被当头一棒,还没缓不过神来。就听梁铭川近乎怒吼地喝道:给我拿走! 李非先是委屈,继而有点生气。心想,不就是两双袜子吗?值得你这样大呼小叫!他把座椅子拉到离梁铭川远一点,恼着脸默不作声,以此向这个不通情理的人作无声地抗议。 梁铭川看见李非一脸无辜面带愠色的样子,知道自己有些过火。用依旧生气的口气说了一句貌似责怪的话:多少钱? 李非不甘示弱,口气强硬地顶了回去:值不了多少钱! 晚上一行人回来,今天进展如何?小黄又问李非。见李非摇头,小黄说,你们做生意的人没有一句实话。李非只有苦笑。 晚餐后,高正新和梁铭川去司长家讨消息,依然是没有结果。 第四天,大家去王府井逛街,还是李非陪处长。 李非刚刚坐下来,听见梁铭川说,小李,把你们的材料拿给我看看。 李非心里咯噔一下:有门!喜得屁颠屁颠地跑回房间去拿材料。 017// 看来是我们偏心了 看完李非拿来的项目报告,梁铭川摘下眼镜抬起头说,在香州建一家高档宾馆有多少人住,应当是做一家中档宾馆吧? 李非说,您说得很对,我们的建造标准在大城市属于中档,但在我们香州市算高档。 李非小心翼翼地应付着。边说边拿眼观察梁铭川的反应。见梁铭川微微颌首,便继续说,我们只有在香州建一家最好的宾馆,才能在众多的同行中脱颖而出,使自己在市场竞争中处于有利地位。 你们香州市宾馆行业的档次也是太低了。梁铭川难得一笑,硬件差不说,管理水平也差。早晨想多休息一会都不行,服务员常常不经允许就开门进来了。 这是几天来李非第一次看见梁铭川笑。李非也跟着笑了。他说,处长您支持我们把新的宾馆建起来,以后再到香州就不用受罪了。 小李,我现在实在是拿不出钱来。梁铭川说,就算给你一百万,我还很吃力,你也建不起一家宾馆来。 李非心里窃喜,说一百万不够,您再多给一点就是。 最多只能一百万。梁铭川严肃认真地说。 李非狡黠地笑道,也行,今年您给我们一百万,明年再给我们一点。 不行。梁铭川皱眉摇头笑着。 从第一眼见到李非起,梁铭川对这个年轻人就有好感。是因为他风度翩翩,彬彬有礼,还是其他什么,梁铭川没有多想。 他不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人的好感,有时是不需要理由的。 但作为借贷双方的特殊关系,他只能把这种好感严实地藏在心里,每每总是以冷漠的态度对待他;以生硬的语言来回答他。但见到他感觉委屈时,心里又忍不住生出些恻隐来。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想方设法地接近自己,千方百计地迎合自己,他是有目的的。他想从他这里拿到贷款。 但他一切都做得那样自然,那样入情入理恰到好处,让人看不出丝毫的做作和别扭,感受不到勉强和压力。 他被他的真诚和执着所打动。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年轻人是一个能成就一番事业的人;是一个值得他帮助的人。 梁铭川说,我给你一百万元,你再去找一找你们地方财政,找一找市商业局,让他们都拿一点钱。不能光靠我们银行。 李非连连点头。其实李非心里明白,市财政经费年年紧张,商业局更是捉襟见肘,要想他们在钱款上给这个项目有所支持是不可能的。 这种实情李非就是打死也不敢讲出来,不然,把梁处长一百万元的贷款承若吓回去就麻烦了。 下午一班人回来,李非给高正新汇报了情况。很快大家传开,夸奖李非有板眼(能耐)。 我就看得起李经理,办事负责,又有办法。这几天大家都出去玩,他却借机会与处长搞关系。 高正新夸李非时,心情复杂的杨刚强看了王志愿一眼。看得王志愿有些不自在。 李非私下问高正新,精米项目贷款的事进展得怎么样?高正新忧郁地说,还在等总行的意见。 晚饭后,梁铭川把柳青,付小英和李非一起叫到他的房间。梁铭川说,小李这里我准备给他一百万元商业网点贷款。回去就办。你们要给迅速落实到位,专款专用。 付小英表态:我们一定按处长的意见办。 柳青说,这一百万给他远远不够,我们地区银行也准备尽一份力,另外给他们伍十万元网点贷款。 梁铭川满意地点着头:好,抓紧办。 李非早听付小英说柳青是梁处长的得意门生,今日一见,更始信无疑。 处长您偏心。付小英笑说。 梁铭川说,我偏啥子心? 付小英说,人家米厂项目跑了三年,还没拿到一分钱。李经理的项目报告都还没到省行,您就给他一百万。 梁铭川听了,微笑不语。 李非编故事说,处长跟我说,小李你这个项目我本来是不想给钱的,那个柳青和小付总是在我面前帮你讲好话,让我不给不行。 柳青笑说,看来我们省地市三级银行都偏心了。 李非问,米厂项目这次有希望吗? 柳青看看梁铭川,说有点难。 你们两人对这个项目怎么看?梁铭川问柳青和付小英。 付小英说,实事求是讲,对他们这个项目我们市行到现在还吃不准。 柳青也说,这个项目跑了三年,市场有了很大变化,技术上的优势不知现在如何。 梁铭川说,司长问我,我心里也底气不足。 付小英说,而且这个项目一直是我们市财办和市粮食局拿在手上办,项目的具体实施人,米厂厂长的为人和能力如何,我们银行了解的并不多。 李非说,我与王厂长住一个房间,人是干事的人,也很着急,就是自己使不上力。处长您能帮就帮一帮人家。 想到自己饭店这个项目也是空想多年,李非不免有些惺惺相惜。 第五天,杨刚强出面,找在京工作的战友借了一辆面包车,安排集体去长城。 梁铭川还是不愿意出门。众人见劝说不动,都要李非去做工作。好像处长能听李非的。 李非以前虽然多次到北京出差,都是来去匆匆,许多地方没有去玩。这次见人家去玩,自己也曾动心。只是自觉重任在身,不敢放开。现在事情有了眉目,当然竭力拉处长一起出门。 梁铭川也算是给足了面子,半推半就,跟随大家一起上了车。车行至半路,因借来的机关车没有通行证,不能进入八达岭长城景区,只有原路返回。大家商议一番,一起去了亚运村。 转眼又是周末。总行那边还是没有结果。梁铭川自己行里有事,无心继续在京逗留,提出先一步返回。 李非对高正新说,我在北京也没有什么事情,让我和处长一同离京,路上也有一个照应。 高正新说,这样也好,你和处长先回,路上好好照护处长。 次日早晨,李非随梁铭川一起上了返程的特快。一路上,李非为自己没有空手而归感到高兴,也为梁铭川咬口只给一百万元贷款而发愁。 做一家三星级宾馆,最少也得上千万元的投资。市里的资金状况最终骗不了处长,还不如早让他在思想上有所准备。 李非对梁铭川说,我们市里的工作,我回去会尽量去做,但我估计希望不大。我听付科长说,省中商银行有一个什么投资公司,不知在他们那里可不可以贷到一些款? 梁铭川说,我们省行下面是有一个信托投资公司,你可以去看一看。他们经理姓伍,人不错。 李非说,处长您能不能帮我写一个条子,以便我去找他。 梁铭川说,我和他是平级,不适合写条子。到家后我给伍经理打一个电话,把你们情况给他说一说。 这样最好。李非说。 又拿出笔和纸,让梁铭川写下了伍经理的姓名、电话和地址。 火车下午五点多钟到站。出站后,李非叫了一辆出租车,坚持要送梁铭川回家。省中商银行宿舍离火车站不远,约一刻钟就到了。 看到那两扇蓝色的院门,李非心中突然有亲切的感觉。梁铭川讲客气话,留李非去家里吃饭。李非谢过,说自己今天还要赶回香州。 临别,梁铭川再三叮嘱李非,立项的事要抓紧,省行的一百万元规模很快就要到。如果不能及时办到批文,下去的专项规模就要作废。 五天前,梁铭川还是一个拒绝李非的陌生人,此时已变成了李非的坚定支持者。这不能说不是一种缘分。望着梁铭川走远的背影,李非心里充满了感激。 送走梁铭川,李非此时已是归心似箭,急匆匆往长途汽车站赶去。 卢士平天天在盼李非快点回来。 一百万贷款的好消息,李非已用电报传了回来。这让卢士平更加信心百倍,大有时不我待之感。 当务之急是要把筹建班子搭起来,把项目审批拿下来。卢士平请商业局长许培双当项目筹建总指挥。 许培双说请我当这个总指挥实质意义不大,要请我们就请一个对项目有帮助的人。蔡春早同志是分管我们财贸工作的副市长,我们请他出面做总指挥。 不知蔡市长肯不肯出山,对此卢士平有些信心不足。 许培双坚定地说,他不出山我们抬也要把他抬出山! 两人一起跑去找蔡副市长。 蔡春早说,你们这个项目是市委市政府支持的重点项目,你们要我做这个总指挥目的,无非是要我跟你们撑腰说话。这个我同意。不过我只是挂一个名,具体工作还得要你们自己去做。 两人高兴,连声叫好。 蔡副市长说,筹建工作千头万绪,困难重重,具体办事的人是关键。这个事是老卢自己亲自抓还是谁? 卢士平回答说,具体的工作我们准备让香州商场的经理来做。 他叫什么名字的——?蔡春早思索着。 他叫李非。卢士平说。 蔡春早说,这个人不错,我知道。 许培双说,李非是我们商业系统的能人。 蔡春早说,选对一个好人,事情就成功了一半。许局长你们做得对。 卢士平汇报了项目的初步进展情况,说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立项。 蔡春早说,能做的事你们尽量去做。有过不去的坎,需要我出面再说。 二人告别蔡副市长,路上边走边商量,把筹建班子的事正式敲定下来。 总指挥:蔡春早,副总指挥:许培双、卢士平,筹建办主任:李非。筹建办工作人员:待定。 李非到家当日已经很晚,第二天早晨先到商场转了一圈,又上楼与卢士平见面,汇报了北京之行的具体情况。 卢士平看着李非,欣喜之余,又有几分感动。这件事干得漂亮!心里为把李非抽出来抓筹建的决定而庆幸。 卢士平烫杯子给李非去泡茶。 这种常见的待客之道,在李非此刻看来还是有点显得过于正式。 卢士平告诉李非,决定提拔他为公司副经理兼商场经理,并负责香州大饭店的筹建工作。 同时提拔郭小海为商场副经理。 李非静心宁气地听着。对这种安排他是高兴的,但他没有让这高兴流露出来。他心里对卢士平充满了感激。感谢他给了自己政治上的平等权利。 李非没有跟卢士平说客套和感激的话。那不是他的风格。 他问,黄家晓怎么安排? 卢士平告诉他,张泽文借调到了商业局,黄家晓接替张泽文任公司业务组组长。卢士平说,这样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李非表态说,我会尽力的。 卢士平向李非通报了筹建班子的情况。李非听说蔡副市长出任总指挥,也很高兴。 卢士平又说到他的战友贺同高;说到贺同高的儿子贺文锐。说就是等他回来一起定这个事。 李非说,听起来这个人是不错的。为了慎重起见,我们应该先做一下调查。 卢士平说,这件事我等你回来定,也是这个意思。 于是两人出门,一人蹬一辆自行车往市文化局来。 在文化局门口,见有一人站在那里,便过去打听。 那人问,你们找老贺有什么事? 我们想打听一下老贺是不是有个侄子住在这里。卢士平说。 有的。那人说。 你见到过他侄子吗? 见到过。 感觉这小伙子怎么样? 人很老实,平时只见他在房里看书,练字。 看见他有没有与社会上的三朋四友来往?卢士平问。 这倒是没有。 他抽不抽烟?李非问。 不抽烟。 人长得怎么样,不难看吧?李非又问。 小伙子一表人才。 李非与卢士平相视一笑:谢谢您了。 不用谢。 请问老贺在几楼办公? 那人笑道:我就是文锐他大伯老贺。 卢士平二人也笑起来。卢士平说,我是老卢,贺同高的战友。 老贺说,我听同高说过。刚才我说的文锐的情况都是实情。 卢士平与李非交换一下眼色说:请您通知贺文锐,叫他下午两点半到香州商场二楼,跟李经理见面。 老贺说,一会等他回来,我一定转告他。 二人告别老贺往回走。差点闹一个笑话!卢士平说。 但愿这个老贺说的都是实情。李非说。他现在太需要一个帮手。 卢士平说,是不是实情你下午见面不就知道了? 两人走到文化局上香州大道的巷子口,看见路边有一家旧书店,李非很好奇,什么时候香州也变得这样“有文化”了?他让卢士平先走,说自己要进去看看。 018// 香水取悦客人,星河承载梦想 旧书店不大,大约二十平方米,但能见到的所有空间都摆满了书籍,让人感觉被知识与智慧包裹其中。老板是一位穿着平实的中年人,正在拿一把鸡毛掸子打扫着书上的灰尘。见李非进来,便停下手里的活,用一声没吭的点头表示了他的欢迎。 我随便看看。李非说。他不喜欢老板们为了拉生意表现出过度的热情。不要介绍,不需陪伴,我只想随便看看,没有负担地随便看看。 在北京时,李非就想买几本有关饭店管理的书籍,但一直没有机会去逛街。回武汉的前一天下午,一行人从亚运村回来,都累得不行,晚饭还早,便先各自回房间休息。李非没有回房间,一个人沿街去寻书店。 走了一两里路,都没有看到一家书店。真叫人扫兴。北京的尺度太大。他累了,已经走了一天,两腿发僵,实在走不动了。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路人告诉他,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书店。 李非精神为之一振。功夫不负有心人,付出终将有回报。 这是一家规模不算小的新华书店。他寻寻觅觅,满以为可以买到自己需要的书。但这家书店没有。书店的营业员告诉他,像饭店管理这种专业性很强的书籍,因为受众小,一般书店都没有卖的。建议他到王府井去看看。 我造!往回走的时候,李非心里很失望。 在北京都没有买到的书,在香州这种小地方,在这种小地方中的二十平方米的小小地方,李非不可能有不切实际的奢望。所以他跟书店老板说,我随便看看。 他确实是在随便看看,看看这满屋的书,这满屋是书的环境。他喜欢这环境。就像和一群趣味相投的朋友待在一起。 你这里有没有饭店管理之类的书籍? 他只是随口问问;随口问问而已。像给书店老板出一道超纲的考题,让他明白自己的浅显和客人的高深。我没有白逛你的书店。 结果不出他所料,书店老板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两个字:没有。黯然的口气中隐含着怨气。李非能听得出来。你自己的书不全,你能怨谁呢?要怨只能怨你自己。 你让我失望了,老板。李非心里说道,不是我不买,是你没得卖。走了。他拉开书店的玻璃门,正待要离开,就在此刻,他听到身后传来老板陡然亮起来的声音:请稍等! 他回转身去,看见书店老板在向他扬手:请稍等。 老板从柜台下提出一捆书来。这让李非想起了多年前在废品收购站的一幕。 这是昨天人家拿来的,老板说,我还没有来得及上架。里面好像有你说的这种书。 将信将疑的李非站在一边,看着脚下的老板解开捆书的绳子。原来是一摞课本。蹬在地上的老板拣出其中一本扬手递给李非,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李非接在手里一看,原来是一本封面只有文字没有图案的简易教材。书名是《饭店管理》,上首印有东方旅游专科学校教材的字样。共上下两册。 这让李非十分的惊喜。他翻了翻书页,查看了定价,一本定价才几块钱。他说,这两本书我要了。多少钱? 后面有定价,你看着给吧。老板说。 要是买其他的东西,李非一定会要讲价,但今天这两样宝贝让他太满意了,他掏出两张十元的人民币,很大气地说了句:不用找钱了。 从旧书店出来,李非心情大好。他一只手拿着书,像玩杂技一样来了个单手上车;他让车身尽量倾斜,表演一样把一条腿高高扬起,让它像一只在滑翔的翅膀;骑行的时候,竟然摇头晃脑地哼起歌来。 后面好像有人呼叫:停下!李非懒得理会,反正与自己无关。突然感觉被拉拽,不是腿长,险些给摔倒。李非回头一看,看到了一个气踹吁吁的年轻人,正是他死死地拽住了自行车的后座。 你干什么?李非喝道。 叫你停——你怎么——不停! 年轻人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胸口面带愠色地责怪道。 我为什么要停?李非反问道。真是莫名其妙! 你刚才是不是买了两本旧书?年轻人问。 是啊,怎么啦?李非说。 那两本书是我的。年轻人指着李非手里的两本书说。 我出钱买的书,怎么变成是你的了? 那是我昨天卖的! 我在人家旧书店买的,是谁卖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跟你没关系,但我有一张照片夹在书里没有拿出来。一张很珍贵的照片。 没看到照片啊,我都翻过的。 李非把自行车停好,和这年轻人一起来翻书。书里确实没有照片。 年轻人拍着自己的脑袋:见鬼,放到哪里了呢?说着转身要往回走。 李非一把拉住,这书是你学过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年轻人拉开他的手,疑惑地看着李非:你先告诉我你买这书干什么用? 我想自修饭店管理专业。李非也不知为什么,嘴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想自修饭店管理专业?看着眼前这个显然已经过了读书年龄的人,年轻人用戏谑的口气说。后面的潜台词:拉倒吧!没有说出来。不等李非反应过来,就转身离开了。 你这小子怎么这样说话!李非心里的不满也没有说出来。正待上车离开,又见年轻人回头大声说,这些都是一些过时的课本,读它只会误人误事。我劝你要学就学一点新鲜的! 什么是新鲜的?李非正本想问个清楚明白,年轻人已经走远。他有些后悔,应该与他互留一个联系方式。 李非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他把两本教材夹在后架上,而不是像先前那样抱在胸前。一路上记忆着那小子的模样。新鲜的书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如果还有机会再遇到他,一定要他说个清楚明白。 中午,一个年轻人来到了香州商场。他就是贺文锐。见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就在商场转悠。 他走到磁带柜台前,一个漂亮的女孩迎上来问他需要什么。他忍不住朝女孩多看了几眼。看得女孩有些不好意思。 原本他只是看看,没有打算买什么。为了跟女孩搭上腔,他问有没有荷东的第一集。女孩用好听声音说,荷东都卖到第十集了,还要买第一集吗?荷东的磁带他有一整套,他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是随便问问,找个话茬而已。 他向女孩打听商场办公室在哪里?女孩指了指后场的阁楼,问他找谁。他没有说我找你们经理,或者说你们经理找我,而是说你们老板李非约我两点来见面。 果然这种表述让女孩刮目相看。在她的心目中,经理李非一直被摆在一个很高的位置。 还在他走过来之前,女孩胡芸就用一个少女眼光窥视过这个在商场闲逛的男孩:他中等身高,脸型方圆,眉清目朗;一头黑发是那种刚洗过的蓬松,干净中有可以想见的芳香;上穿一件天蓝短袖针织翻领衫,下穿一条碳灰暗条涤纶长裤,脚上一双半旧的系带皮鞋。穿着不算奢华,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气质不乏高雅,风度不乏潇洒。让人看一眼心里就满是愉悦。当他走过来时,她便即刻迎了上去。当她发觉他多次向自己注目时,心里一阵慌乱,以为是自己的那点心事被他看破的连锁反应。 贺文锐接触过许多女孩,没有一个女孩像眼前这个女孩让他感到特别。这种特别在于她一头短发掩映的圆脸;在于她微微挺起的鼻尖、翘起的下巴;更在于那双妩媚的眼睛。这双眼睛眼睫毛很长但不上翘,而是直直地密密地遮掩在眼上;眼下处有一条明而不显的卧蚕,圆圆的,肉肉的;这天造地就的搭配让这双眼睛不笑也可亲可爱,笑起来更是千媚百态、楚楚动人。此刻他心里已是填满喜悦,忍不住要将它在脸上笑出来。 中午客人不多,又是胡芸一人站柜台,这给了两人足够的交流空间。一个站在柜台内,一个站在柜台外,就这么开心聊着,一颦一笑地聊着。从而开始了两人间的一段情感纠葛。 快到两点时,贺文锐抬腕看看手表,向胡芸抱歉地一笑,说时间到了。 当贺文锐走进李非的办公室时,两人都吃了一惊: 怎么是你! 接着是开怀地笑。一个是卖书人,一个是买书人。 卖书人说:我是贺文锐。 买书人站起来伸出手去:李非。 再不用在记忆中寻找那个卖书的小子。李非好好地把站在眼前的贺文锐打量一番,见此刻的他双手前合,胸肩微挺,笑而不张,愈发显得气度不凡。 李非示意他坐下。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李非办公桌的旁边。 李非惦记着他说的“新鲜的”,问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是庄玉海的《现代旅游饭店管理》。贺文锐说。 庄玉海是什么人? 贺文锐告诉他,庄玉海是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的教授。八十年代初公派到美国康奈尔大学学习饭店管理,曾经在美国几十家顶级饭店见习。是我国现代旅游饭店管理的开山鼻祖。 太好了!李非说,一定把这本书拿来我看看。 两人正说笑,郭小海走了进来。李非给两人做了介绍。 李非对郭小海说,现在筹建办还没有办公室,就让小贺暂时在我们办公室加一张桌子。不过就是有点挤。说着向贺文锐抱歉一笑。 贺文锐说,这办公室本来就一巴掌大,再加一张桌子恐怕连人都转不动了。既然是暂时的,把你的屉子给一个我放笔和本子就行了。 李非见他如此说,心里越发喜欢。倒不是因为免除了办公室拥挤的尴尬,重要的是难得他能不计较条件,能这样体谅别人。 李非对小海说,现在筹建办的事情还不是很多,如有空闲,可以让他在商场帮忙。小海抬头向贺文锐一笑,算是表明了欢迎的态度。 贺文锐上班后的第一件事是起草给计委的报告。而报告首先要确定项目的名称。这个名称卢士平多年前就起好了,它叫香州大饭店。 但李非说,不能用这个名字。 一是政府已经有一家名叫香州的宾馆,二是本地餐馆都叫饭店,除了加了一个“大”字,只有雷同,没有新意。而且本项目规模不大,硬在加上一个“大”字,充其量也就是夜郎自大的“大”,反被人看作是哗众取宠,井底之蛙。 除了能说出口的这些理由,在李非的内心,其实还另有想法。 这个项目既然是由他来建,由他来管,项目的名字当然最好是由他来定。这样才能真正体现自己的思想和意志。 他想了好几个名字,一番筛选,最后在两个名字间难以取舍。 一个是“香水”,一个是“星河”。李非说,“香水”二字取意为国色天香,柔情似水。这是对客人而言。“星河”二字出自元末诗人唐温如的诗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星河是承载梦想的地方。这里讲的是酒店人的情怀。 李非更喜欢称自己的项目为酒店,而不是饭店。道理很简单,在此以前,香州还没有人把旅社、餐馆、饭店、宾馆叫作酒店。酒店的叫法有让人耳目一新的效果。 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撑在椅背上,猴在郭小海身后看他打字的贺文锐抬头说,这个还不好办?两个名字都保留!既做生意,也讲情怀。 李非说,香水星河——四个字,香水星河酒店——六个字,可以吗? 他有些疑惑。比如说“我们到香水星河酒店去吃饭”,是不是有点拗口? 贺文锐笑道,你以为别人都像我写书面报告,非要把名称说全?只说香水星河不是一样可以? 郭小海在电脑上输入给计委的报告,他停下手里的活说,香水星河——四个字的名字感觉比两个字的名字更有味道。 他用的是五笔输入法,操作不太熟练;加上贺文锐盯在旁边纠错,常常搞得他手忙脚乱。 不等李非点头,贺文锐已经拿起桌子上的报告草稿,在排头的留空处画上“香水星河”几个字,往郭小海面前一丢,用顽皮的口气武断地说,就这样定了! 报告拿到卢士平那里时,卢士平态度比较暧昧。说两个名字都可以。 他说的两个名字,是指香州大饭店和香水星河酒店这两个名字。 他不能直接说李非取的名字不好。如果这样说,就打击了李非的积极性。 他也不能说自己取的名字不好。在他看来,他取的名字是最好的。 文锐,你说呢?卢士平问。 按照老一辈人的思维习惯,会遵循官大表准的规则。但这里是贺文锐,有些规则他不懂。也不想懂。 他说,我认为还是香水星河酒店这个名字好。 对于贺文锐不假思索地投自己的反对票,这是卢士平没有想到的。他不知道关于项目的名称,李非已经与贺文锐讨论过多次,他们两人的想法是一致的。 贺文锐一颗看似人微言轻棋子,使天平的横梁产生了倾斜。卢士平不得不说出了违心的几个字:那就叫香水星河酒店吧。 报告写好后送到市计委,本以为可以顺风顺水,谁知道路异常的曲折。 019// 这件事可以变通吗 香水星河酒店的立项申请报告是卢士平和李非一起送到市计委去的。 计委项目科科长叫吕建华。粗略看了材料,很高兴地说,这是个好事,香州市早就应该建一家三星级酒店了。于是领着二人去见主任曹群发。 曹群发看了报告,引发出一番感慨:市里有关星级宾馆招商引资的活动我参加过多次,真台商、假港商也接待过不少,但每次都是只听楼板响,不见人下楼。这次虽然不是外资,但是真正有人下楼了。说到“真正”二字时,他用几个指背把项目报告弹得“噗噗”作响。 曹群发叫吕建华把在家的几个副主任都叫了过来。大家一听,都说是好事。异口同声表态支持。 卢士平高兴,一一给发烟。 曹群发对卢士平说,你们这个项目的审批权在地区,一会我们开个会,形成一个正式意见,再给你们上报。 你们回去等我的好消息吧!吕建华把卢士平二人送出门的时候说。 事情比想象的顺利,一路上卢士平喜形于色,手舞足蹈,高兴得像个孩子。让李非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卢士平吗?还是那个极其稳重,总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卢士平吗? 人啦,李非想,都会有自己沉不住气的浅薄。男人有笑不轻颜,只是未到心醉时。 对于新饭店项目的感情,李非觉得自己是远不及卢士平的。他总感觉自己有一点勉强,就像刚刚被编进剧组,还没有完全进入角色。甚至有一点被赶鸭子上架的意思。 而对于卢士平来说,新饭店就像一个情人。一个已经苦恋了几年情人。它曾经让他想入非非,也曾经让他痛苦。它总是近在眼前,又总是可望不可即。就在刚才,它成了吕建华口中的“好消息”,让他只需要等着就是。这怎能叫他不喜形于色,不手舞足蹈,不高兴得像个孩子呢? 然而,到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在两天后,卢士平接到了吕建华的电话。是不是给我们的批复下来了?卢士平迫不及待地问。 吕建华说,是差不多了,你来一趟。 卢士平说,我叫李经理来行不行? 吕建华说,也行。不过最好是你自己亲自来一趟。 卢士平预感到出了什么问题,心里七上八下的。叫上李非,二人又一起到计委来。 没有什么问题,主任们都很支持。吕建华说,只是国家三令五申禁止修建楼堂馆所,这类项目一律不予批准。 卢士平一听就急了:我们这个项目是市领导同意了的,蔡市长还是项目的总指挥。 我们计委也知道是市里支持的项目,蔡市长亲自挂帅。吕建华说,但这都是口头说的,没有一个红头文件。万一有什么差错,上面追究下来,市计委怎么担当得起? 这么说不是搞不成了?卢士平有些傻眼。 怎么搞不成?请市政府下一个文件不就行了。吕建华说。 两人这才搞明白吕科长的意思,计委是怕担责任,要市政府下个文件。直说不就行了,何必拐弯抹角呢? 两人信心满满地往市政府去。蔡市长说过,有过不去的坎可以找他。 谁知蔡副市长一听计委的说法就火冒三丈。胡说!工程立项从来都是计委来办,哪有政府先下文的。 二人碰了一鼻子灰,没有跟蔡副市长理论。也不敢跟蔡副市长理论。只有又折回来找吕建华。告诉他,蔡市长发脾气了。 吕建华一点没有脾气,笑着给二人倒了两杯白开水,说不急不急,我们计委可以直接办理立项,蔡市长指的是一般情况;但你们这个项目是特殊情况,市里不下文我们办不了。 这就难了,卢士平丧气地说,市政府不肯先下文,你们没有市政府的文件又不办。 吕科长,你看这个事能不能变通?李非说。他知道广东那边很多事情都是变通来办的。 吕建华悠悠地点着头,嘴里“嗻嗻”有声地思索着。说我看这样,万一政府不方便下文,让政府办公室来个函也行。总之,要给我们计委一个依据。 这么说还差不多。 卢士平对李非说,蔡市长那里我们再去可能还是不行,只有去请许局长出面。 我去蔡市长也未必给面子。许培双听了直发笑。 蔡市长他如果不答应我们就赖在那里不走!卢士平粗声粗气地说。 于是三人一起又到市政府来。你一句,我一句,跟蔡副市长磨。 我真是服了你们,蔡春早直摇头,让我去给书记市长说说看。一会回来说,领导同意让办公室给计委发了一个便文。 多年后李非总说,香州那一届的领导班子真还不错,知道怎么变通。要是死搬硬套,后面就没有香水星河酒店的故事了。 有了这个东西,我们计委就好办事了。吕建华抖着手里市政府办公室的便文,也很是高兴。他说,我这里还有两件事要你们配合。 还有什么事!卢士平一听脑壳就发炸。 吕建华说,你不要怕,这两件事不难。我们这个材料是要报到地区计委的,按规定,项目没有资金配套,计委是不予立项的。你们要银行给你们出具一份项目资金证明。 李非说,据我知道,银行那边的规定是,项目需要先立项,他们才能再给钱。 一边要先见钱再给立项,一边要先立项再给钱,两边的规定打架,这怎么办?卢士平头都是大的。 是有一点问题。吕建华皱眉思索片刻,说这样,我们再变通一下,你们让银行写一个项目资金承诺书,承诺立项批下来,他们配套资金。 这个我可以试试看。李非说,还有第二件是呢? 第二件是你们还要弄一个危房证明。 要弄危房证明干什么? 现在国家对新建楼堂馆所控制很严,我们报了,地区计委也不见得批。如果有危房证明,就可以报危房改造。是危房改造就很容易审批。 哦——危房证明在哪里开? 在市公安局。 要是他们不肯开怎么办? 市政府不肯出文件怎么办?吕建华狡黠地笑着,做工作嘛! 卢士平与李非相视一笑,说吕科长你这样全心全意为我们办事,让我们很感动。 吕建华说,我们在这个岗位上工作时间长了,事情怎样好办,怎样难办,比你们了解的多一点。我不告诉你们,你们会多跑一些瞎路。 如果别的部门都像吕科长这样就好了。 李非讲的是真话,也不乏讨好的意思。 吕建华说,你们到人家部门去办事,涉及到一些政策层面上的问题,人家部门有部门的难处。这个你们要理解。 理解、理解。二人异口同声地附和着。 吕建华说,你们以后还要到很多部门去办事,还会遇到很多问题,你们总不能每一件事都去找市长吧?我建议你们,最好还是请市政府发一个文,打个招呼。政府有个意见,下面就好办事了。吕建华说得很贴心,让卢士平二人愈发感动。 经过做工作,李非办到了银行开具的项目资金承诺书和公安局消防科开具的危房改造通知书。又在市计委拿到了呈报地区计委的项目建议书。 李非问吕建华,地区计委办事难不难? 吕建华说,你们的材料都办齐了,应该会很顺利。 李非不放心,每次以为很顺利的事情,结果总是不顺利。他说,我们在地区人生地不熟,吕科长明天你能不能陪我们跑一趟?只是我们的车子不好,刚刚花两千块钱买的一辆旧吉普车。要您将就。 吕建华说,说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是什么大领导,哪有那么多讲究。明天我随你们去一趟就是。 香州市离地区一百多公里,正常情况下,三个小时可以到达。由于沿途修路,一路走走停停,走了五个小时才到地区。此时地区计委已经下班,四人找了一个小餐馆吃饭。 见卢士平焦急不安,吕建华说,不碍事,我们吃了午饭早一点去他们办公室等着。让他们下午一上班就给我们办。 下午到办事的办公室,才知道问题严重。 由于国家从严控制楼堂馆所,项目的审批权收到地区专员那里去了。 什么是楼堂馆所?贺文锐问李非。 李非告诉他,是办公楼、大礼堂、宾馆、招待所的统称。 为什么要控制?贺文锐又问。 国家要控制非生产性开支。吕建华说。 我们是企业,花的是自己的钱。又不是国家的开支。贺文锐有些发飙:这管得冇得名堂! 李非说,我们的酒店项目,是社会企业性质。是能提供税收,增加就业,满足社会发展需求的。把我们归类在政府宾馆招待所,极不合理。 现在不合理的事情多得很!你有什么办法?吕建华也很恼火。 李非说,吕科长你人熟,能不能请他们网开一面,通融通融? 吕建华说,我去说说看看。 经办的科长姓李,是位女性。吕建华陪笑说,李科长,我们这个项目省里和市里都很重视,市长还是这个项目的总指挥。这个事您能不能帮我们变通一下? 既然是这样,这个事很好办。李科长说。叫你们市长亲自来一趟,专员应该会给面子。 听到前面两句,吕建华一喜,再一听后面两句,吕建华便泄了气。但他不死心,极力装出一副笑脸,厚着脸皮说,我是说您看——您看能不能帮我们盖个章算了? 李科长看怪物一样看着吕建华。说吕科长,我跟你都是具体办事的人,领导不签字,你说这章子我敢盖吗? 吕建华难堪地笑道,那也是。 吕建华告辞出来,三人对六眼,怎么办?吕建华说还能怎么办?一个字:回。 第二次到地区,是蔡春早亲自带队。这位副市长四十刚刚出头,身材魁梧,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一步一步的。看见蔡副市长胸有成竹的样子,卢士平信心倍增。 蔡春早说,老卢你去买两条烟,李科长去找一个文件袋装上,办好了交给我。 李非少见多怪,小声问卢士平:市长办事也要送礼吗? 李非这个人有些方面很长,比如做生意;有些方面又很短,比如请客送礼搞关系。他出生底层,每每为办事求人不得不用烟酒之类做些手段时,总为胸中那颗寻常百姓心所不齿。 而此时此刻,他对蔡副市长这样安排竟毫无抵触情绪,有的倒是亲切和实在。 卢士平也是一个不会送礼的人。他问吕建华,买什么牌子的烟? 你看什么烟好,就买什么烟。市长送礼,总得要拿得出手。吕建华说。 其实对于烟的好坏,卢士平还是知道的。他问的意思是,是希望吕建华和他的想法一样,不一定买最贵的烟,拿得出手就行。谁知吕建华上升到市长的面子,只有买了两条最贵的烟。 但这两条烟没有送出去。因为专员去省里开会了。早晨刚走。 第三次地区之行,是蔡春早电话确认专员在家后成行的。李非因为商场有事,没有陪同。由卢士平和吕建华随行去了。 预计是当日就可以回来,但直到深夜,李非打电话到卢士平家,卢士平都还没有回来。到了第二天下班时,卢士平还没有消息。李非心里惦记,着急得坐立不安。 从办公室看去,隔着玻璃可以看到贺文锐在家电柜和胡芸在说私话,一说一笑的。他是不知愁的。要是项目批不下来怎么办?他可是专门为酒店筹建引进的人才。 回想跑项目走过的一段路,可以说是步步艰难。本来以为这次市长都亲自出面了,还会有什么问题?可是市长出面也是如泥牛入海,两天没有消息。这才哪是哪?好比万里长征还没走出第一步。 想到今后还有无数的困难在前头,想到自己还要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走,李非心里感到惶恐。险峰上是有无限的风景,但是你得爬上去呀!你爬得上去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020// 我不知道怎么哄女孩她妈 晚上十一点钟,李非刚刚准备躺下,电话铃突然炸响。李非一把抓过话筒,那一头传来卢士平的大嗓门:成了! 谁呀?这么晚还打电话!老婆红云给吵醒了。 李非拿开话筒:是卢总。他按捺住内心的喜悦,压低声音和卢士平讲话。 卢士平连说了几个不简单,说明天见面再说! 第二天见面,李非才知道第三次地区之行的不易。 几个人也是上午出发,下午上班时赶到地区行署。听说专员在宾馆开会,一行人又赶到会场。不巧专员正在讲话,不能会见。会场外面光溜溜没个坐的地方,唯一有的是一间厕所。没准专员讲话讲多久,蔡春早不敢离开,大家只有陪蔡副市长站在厕所旁边候着。厕所常有人出进,很是不雅。 谁知专员话长,一讲就是两个小时。几个人直站得腿脚发麻。便时不时倒倒腿,活动活动筋骨。 蔡副市长晃动身体时发现身后有人经过,便连忙躲让,谁知弄巧成拙,与人家让到了一起。这人是个女士,朝他嫌恶地瞪了一眼。眼里分明在说,你这人怎么回事?站在路中间!搞得蔡春早直往边处躲,让大家都替他难堪。 两小时后,会场想起一阵掌声。蔡春早猜想是专员讲话结束,让门口的服务员进去通报。一会服务员出来,说请蔡市长进去说话。这时会议还在继续。蔡春早走到离专员不远的地方,专员起身迎着。 蔡春早有意把项目的理由说得充分一点,专员没有时间详听,说你把材料先报到计委那边,看计委那边是什么意见。 蔡春早说,计委那边我们已经去过几次了,那边说这个项目没问题。只要您签字就可以办。专员皱着眉头说,你们这个事办得太急! 蔡春早顺着专员的意思说,我也是说这事办得太急。下面的人担心过几天项目再批不下来,银行的专项资金规模要作废,天天缠着我要帮他们来找专员。把我吵得不能安身。 专员接过材料去看:是危房改造项目? 是的。蔡春早说,见专员伸手在口袋摸笔,蔡春早赶忙把准备好的笔递上去。专员在材料上画了“同意”二字。 见蔡春早迈着他特有的八字步,昂首挺胸走了出来,众人赶忙迎上去问,签字没有?蔡春早只是轻松地笑笑,没有回答。 他把材料递给了吕建华,叮嘱道:这个事虽然专员签了字,但你们要抓紧。以免夜长梦多。我还要赶去平安县报到开会。说完便匆匆走了。几个人看手表,已经到了五点。计委那边的事当天是办不及了。 晚饭后,吕建华提议说,为了明天办事顺利,今晚有必要去计委主任家一趟。待到天黑下来,三人在副食品店买了点礼物,一起来到计委主任家里。看了专员的批示,主任说,明天我在行署开一天会,你们早一点去计委办公室,我跟李科长交代,让她上午就给你们下文。从主任家出来,卢士平夸吕建华有先见之明。 要不然第二天又泡了汤。 第二天早晨,几个人在上班前就到了计委办公室。主任在专员的后面签了字,又亲自给李科长作了交代,这才去开会。 草拟批复文稿时,吕建华也参与其中,字字斟酌,不留漏洞。本来只是一个项目建议批复书,须呈报可行性研究报告和资金到位后才能正式下文立项。吕建华说我们来地区一趟不容易,硬是要在文件后面加上一句:待有关事项完毕后,由香州市计委通知开工。于是省去了再次跑地区计委的麻烦。 文稿送到打印室时,已是下午,等待打印的文件排长队。吕建华和卢士平买了两斤糖果,交给打印室的两位小姐。说麻烦你们帮我们插个队,我们香州路远。 讲完故事,卢士平感叹说,真是不容易。不然还要在地区过一夜。又问,图纸设计的事情进展如何? 李非说,这件事我叫文锐在跟进,应该差不多了。 酒店筹建工作事情还不多,贺文锐的大多时间都是在商场帮忙。 贺文锐的到来,像一个外来物种突然闯进了原生态环境中,立刻引发了各种不同的反应。 有的人很喜欢他,特别是女孩子。他风度潇洒,能说会道,而且声音具有磁性,说话像唱歌一样受听。 也有人看不惯他,罗爱红就嫌他说话嗲声嗲气。 贺文锐则不以为然,说罗姐你不懂现代审美! 郭小海刚开始也看不惯贺文锐。贺文锐习惯歪着头看东西,说话有时用女孩腔,这都是他看不惯的。但随着与贺文锐接触增多,对贺文锐也慢慢有了好感。 贺文锐对新事物敏感,而且善于表达;他办事能力强,交给他的事你不用再操心;特别是他与异性-交往的能力,更是让郭小海相形见绌。 当贺文锐知道郭小海到目前为止还只交过一个女朋友,而且连手都没有拉过时,他不敢相信。他给他讲自己的爱情故事;准确地说是风流韵事。 贺文锐说他初中时就很讨女生喜欢,高中时就正儿八经交过女朋友。按他的说法,如果不是谈朋友分心,他应该可以考上更好的大学。 大学期间,他是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同时兼学校广播室的广播员。他带有磁性的声音,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 广播室虽然很小,但能够摆得下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就是这一间斗室,给他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他说,女生们为能与他交友为荣,她们都喜欢往广播室跑。说到这里,贺文锐不正经地笑着:最大的麻烦是时间安排不过来。我不能让她们撞车。 我对她们作了严格的规定,没有预先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到广播室来。(郭小海认定至少这点他是在吹牛)而且,我事先声明,不能保证能和谁一谈定终身。 尽占别人的便宜!郭小海笑他。 小海你这观念很陈旧。贺文锐说,男欢女爱,本来就是两情相悦的事,怎么能说谁占谁的便宜? 我还讲一段更那个的事你听,听不听?见郭小海笑而不答,贺文锐说,听不听?不听算了。 你说。郭小海还是想听。 大学毕业前我在一家酒店的酒吧实习,那天晚上,来了一个东北肥婆,一眼就看中了我。给我一百元的小费,要我陪她喝两杯啤酒。看在一百元小费的份上,我喝了。 后来她又提出给我五百元钱,让我到酒店客房去陪她。当时一个服务生的月薪也就一两百元,她这个价钱给得不低。但我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心里害怕不敢答应。 她见我犹豫,说给你一千。看在钱的份上,我答应了。不就是睡个觉吗?我一个男生,吃亏也吃亏不到哪里。 谁知那家伙一整晚都不让你睡觉,搞得我差点吐了。我说这钱我不要了,你放我走。 郭小海见贺文锐痛苦不堪地摇着头,好像又回到了当时的场景。笑着问:走了没有? 走了不白便宜了她?贺文锐笑道,不过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做过这种事。 做男妓这种不光彩的事贺文锐也敢讲,而且讲得绘声绘色,毫无羞耻感。这让郭小海感到不可思议。要是换他,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的。当然他也绝不会做这种事。 郭小海的这种顾忌,在贺文锐这里根本就不是个事。敢做敢说,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这是他就这个性。 你是不是想跟胡芸谈朋友?在残笑将尽时,郭小海问贺文锐。 贺文锐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如果是真心跟她谈朋友,你就好好待她;如果只是想玩玩,你就别害了她。 贺文锐说,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与胡芸是什么关系?有没有恋爱过? 说完像一只在戏弄老鼠的猫,盯着郭小海发笑,不让他的目光逃离。 郭小海含含糊糊地笑道:我没有和她恋爱过。 暗恋呢,暗恋过没有?贺文锐穷追不舍。 这话怎么说呢?如果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暗恋,是不是有点牵强?郭小海说。 贺文锐感觉郭小海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摇头摆尾不肯就范。但他不想轻易放他走。 好的,就算是喜欢。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把她追到手?贺文锐说。 说喜欢,也只是自己内心的一种感觉。郭小海说,还没有机会说出来,有人给我介绍了小万。就是我现在的女友。自己认为还不错,就答应了。 说到这里,郭小海立刻反守为攻:好了,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 胡芸确实是个好女孩。贺文锐说,单纯,美丽。从我见她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上她了。我想我应该是可以与她结婚生子的。但我不能保证以后不再喜欢别的女孩。 你这是什么屁话!郭小海说,既然准备与她结婚,为什么还要到外面乱搞? 这对一个男人来说不是太正常了!贺文锐说,你能保证你结婚后不会再喜欢别的女人? 我能保证。郭小海毫不含糊地说。 假话,完全是假话!贺文锐手指点着郭小海发笑。 郭小海不跟他笑:如果你是这样看待婚姻和家庭,我真劝你离她远一点。 贺文锐说,我可以离她远一点,但你去问一问她,看她会不会同意。 郭小海一时无言。贺文锐的话让他心里好恨;恨自己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去保护一个人。 我能感觉到,贺文锐说,现在她对我的爱,更胜于我对她的爱。即使我放得下她,她也不一定能放得下我。如果我现在离开她,她会比我更痛苦。 郭小海痛心地说,你害了胡芸! 见郭小海痛心疾首的样子,贺文锐说,本来是一桩美好的感情,被你说得这么不堪。情况摆在这里,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你好自为之吧。郭小海无可奈何地说。 郭小海与自己的女友虽然一直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但不见得他没有想法。这日听贺文锐一番细说风流,多少受到一些影响。 晚上来找女友小万,见面就要动粗。小万见他反常,说你一定是在哪里受了刺激! 小万叫万丽。尽管很喜欢郭小海,但由于家里不太赞成她与郭小海谈朋友,自己也不敢完全不顾父母的意见。因此,总是处于矛盾之中。 自从郭小海提拔为商场副经理后,家里人态度大变,主动提出让小海去家里吃饭。于是这才放下包袱,由被动变为主动。 她经常去小海家帮小海妈妈做家务。带小海妈妈逛街。小海爸妈只有小海一个孩子,一下子又多出这么一个乖女儿,高兴得合不上嘴。催促儿子快结婚。 说趁他们现在身体好,好带娃娃。两边家庭商量,把婚期定在了下半年。 贺文锐家里也在催他处理个人问题。 贺文锐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小他一岁,一个小他三岁。大妹妹已订婚,男方催着要人。贺文锐家里没同意。 按乡里的习俗,大麦没割割小麦,顺序颠倒,总归不好。所以催贺文锐早点谈朋友结婚。 贺文锐这时与胡芸正在热恋中,拿终身伴侣的标准审视胡芸,胡芸是最合适的人选。除了美丽单纯,胡芸还有贤良孝顺诸多优点。他把胡芸带回乡下家里,他爸爸妈妈也非常满意。 但胡芸爸爸妈妈,特别是胡芸的妈妈坚决不同意。 胡芸是家里的独生女。她爸爸妈妈择婿的基本标准首先是人品。人品好,再看其他条件。人品不好,其他免谈。 胡芸妈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访人品。她通过文化局的熟人打听贺文锐,听到的事让她大吃一惊。当时只觉得两腿发软,差点瘫在路上。 原来贺文锐在文化局借住的几个月中,一天也没闲着。天天都有女孩随他进出,甚至留宿。个个都说是他的女朋友。几个月下来至少换了三四个面孔。 她想不通,自己平时千叮咛,万嘱咐,乖巧听话的女儿怎么还是看上了这种流氓家伙。 他把胡芸叫到跟前,把贺文锐数落了一通。要胡芸与贺文锐断绝关系。胡芸气得哭。 她也曾听人说,贺文锐这方面名声不好。玩过许多女朋友。为这个事还跟他闹过几天别扭。 他哄她,说像他这么优秀的男孩,谈几个女朋友不是很正常?还说他现在只有她,没有别人。以后也不会再有别人。 尽管后面这句话说得违心,他还是说了。他在心里骗自己,这只是善意的谎言。 她知道自己不全信他的话。但几天的别扭,不仅没有让自己疏远他,反而使自己更疯狂地想他;爱他。她已经放不下他。 他再坏,我也认了。 但现在她家里人不认。她妈妈又哭又闹。还威胁如果她不与贺文锐断绝关系,自己就不活了。胡芸夹在了亲人和恋人的矛盾中,无所适从,十分痛苦。 贺文锐没有胡芸那么痛苦。他历经无数的感情神经已经起茧。他只是不服这口气,他说,从来只有我甩别人,没有别人可以甩我。 胡芸家人的反对,更激发了他的征服欲。他心里发誓一定要把胡芸弄到手。 他向郭小海讨教,怎么办? 郭小海说,你是情场高手,你都不知道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贺文锐说,我只知道怎么哄女孩,不知道怎么哄女孩她妈。 郭小海被纠缠不过,给他出主意说,你找李经理看看。胡芸她妈原来在李经理手下做过事,看她能不能听李经理的。 贺文锐来找李非,可怜巴巴的样子: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看见贺文锐一副狼狈相,李非好笑: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像你这么好的条件,还愁找不到女朋友? 贺文锐说,像胡芸这么好的女孩难找。 李非否定地摇着头:也不一定,说不定找到的比胡芸更好。 她家里越是反对,我越是觉得她珍贵。我只要胡芸,不要别个。见李非在笑他,贺文锐说,别人这么痛苦,你还笑。 李非说,不是我不帮你,是我太了解胡芸她妈妈。她较起真来,任何人也说不通的。即便她这次看我天大的面子,让你把这关过了,但今后的日子还长,对这个喜欢较真的丈母娘,你可要想好。你是否能真正做到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你说得好严重。贺文锐不满地说,玩个姑娘的事,好像谁在犯罪。 李非说,没人说你犯罪。只是说你能不能保证,和胡芸成家后,不再沾花惹草。 男人嘛,谁能保证这个。 他不愿说假话;说假话不是他的风格。除了吹吹牛,那是为了找乐子。他不敢看他;他从来不知道怕人,但不知怎么就怕他。这个人太厉害。他又听见他在说, 如果这个不能保证,你就是过得了初一,也过不了十五。到时你是准备跟胡芸离婚,还是准备接受她妈妈的折磨?这个你先想好。想好了再来告诉我。好吗? 021// 它像一本打开的书 他扇动双臂,就像扇动一对翅膀。 他在飞。 他快速地跑动几步,再快速地扇动双臂,就能飞起来。 感觉自己像一只鸟。准确地说像一只鸡。他飞得不高也不轻松。但他飞起来了。 这是一个没有光差,没有色彩的世界。灰灰的天,灰灰的地。空中应该有风,却感觉不到风;地上应该有物,但不知道为何物。只知道把慢吞吞的什么甩到了身后,心中有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 飞行的感觉真好! 隔一段时间,李非就会重复做一次这样的梦。 每次从这种飞行中醒来,他都要回味良久。好让自己在这梦境中能多待一会。 虽然是梦,但感觉是真实的。对这种感觉的享受也是真实的。他不知道是否还有人在与他做这种同样的梦。是否也和他有同样的感受。 为什么会反复产生这种同样的“显梦”?它的“隐梦”何在?在弗洛伊德那里,他没有找到答案。 他以为自己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习惯用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去看问题。难道这梦境是源自鸟类始祖的遗传记忆? 在召开香水星河酒店项目工程座谈会当天的清晨,李非又一次做了飞行的梦。 会议地点在香州宾馆四楼会议室。以市里的名义召开。市直机关十几家部门和省地两级中商银行的领导受邀参加。 会前李非让贺文锐到外面去制作一幅会标。贺文锐说,外面做的叫个什么东西,这件事必须我亲自动手。 李非说你少吹牛,这不是一般场合,不要搞得丢人现眼。 有些单位自己做的徽标李非见多了。先用白纸雕出字,再用别针别上去;纸与布两张皮,皱巴巴松垮垮的。怎么也不及外面店里印刷上去的清爽。 贺文锐说,是不是吹牛,我做好了你再来看。 李非走都走开了,回头来又说,你最好给我做两手准备,不要误事。 我保证不会误事!贺文锐说,你只要派个人给我帮个手就行。 我哪来的人派给你?李非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只有把我派给你。 我怎么敢指望你。贺文锐叫苦说,事情确实太多了,我一个人真忙不过来。 既然忙不过来为什么还要自己做会标?李非反问道。 见李非把话又扯到会标上,贺文锐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我自己的困难自己解决! 贺文锐高中同学李学斌,在香州宾馆办公室工作。贺文锐拉他来帮忙。 什么事都是我一个人,会忙死。贺文锐随口一句抱怨,让李学斌感觉到的却是在炫耀。他的工作太轻松,轻松得让人无聊。 你们这个逼宾馆,迟早是要垮的。贺文锐说。 本来李学斌对香水星河酒店也很神往,但听贺文锐这么说香州宾馆,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想反驳几句,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他说不过他。李学斌选择了无语。 讲话不顾别人的感受,这是他贺文锐的风格。他才不会管谁高兴不高兴。他只管自己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李学斌生了一会闷气,说我还有件别的事要办,我去会再来。说着丢下手里的事就要开溜。他在给会议台卡里插打印了名字的纸片。 贺文锐一把拉住:这么多事一件都还没做完,谁批准你走了? 李学斌走不脱,只有继续留下来帮他。 你的小孩什么时候出生?贺文锐问李学斌。 快了。李学斌问说,你说的请我们喝喜酒的时间定了没有? 上次在一个同学的婚礼上,贺文锐是带胡芸一起去的。 还喝么逼喜酒,搞不成了。贺文锐说。 李学斌看他说得轻松,以为是假话。多看他一眼,又不像是在说假话。 怎么回事,闹崩了? 她妈妈不同意。 为什么? 他嫌我太优秀了,怕今后靠不住。 我特地给你们准备了一份厚礼,看来不是花不去了?李学斌开玩笑说。 怎么可能呢?贺文锐说,你给我放好,最多两三个月之内…… 李非过来问,省行的梁处长到了没有? 贺文锐说,到了,地区的柳科长也到了。我带他们去的房间。 你跟我一起去见一见他们。李非说。 贺文锐说,我还有一堆事没做,横幅也没挂。 李非说,我们去去就来,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贺文锐跟李学斌叮嘱说,我马上就回来,你不准走开。 下午,各部门与会的人员陆续到来。大家围在香水星河酒店的建筑效果图前观看。说好说歹;评头论足。有人还扒在跟前数层数。 香水星河酒店建筑由主楼和裙楼两部分组成,主楼分成东西两半,西边前迎,东边后让,前后错开。西边十一层,东边十层。由于西边楼顶筑有三米高的女儿墙,看上去比东边高出两层。 你们看出没有,这栋建筑最大的特点是圆。财办主任高正新说,你看这大圆弧,小圆弧,所有的角都是圆的。 我看这栋建筑像一个敞开的胸怀。税务局长李正中走过来说。说着张开两臂作了一个比划。 计委主任曹群发跟李正中抬杠:你怎么没说是像一个张开的胯。 你这老家伙不正经!李正中用手指点着曹群发笑说。 我看这它像一本打开的书,公安局长周民安说,这一排排的窗户就像一行行的字。 周民安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看到想到的东西自然与别人有所不同。 李非这时正和卢士平与建工局长罗国华站在一起。李非是卢士平把他叫过去的。卢士平跟李非介绍罗国华。这是李非第一次见到罗国华。感觉他很有官相。 他骨架很大,不算胖。前额宽大,头发稀疏,一副眼镜,目光傲然无物。 早听说这个人不太好打交道,偏偏他又是项目建筑主管单位的领导。是一道绕不过去,必须面对的坎。李非听说他来了,便跟着卢士平来与他打招呼。 罗国华的态度不冷不热。与卢士平的一腔热情,近乎阿谀奉承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提到外地施工队伍进入香州市场的问题,罗国华说,这是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是我一个人说了能算的,这得要由我们局党委集体研究决定。 卢士平是体制内的人,这种套路他当然熟悉。决定权就在一把手手里,他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集体研究只是他们推诿话。见他如此说,心里不免暗自叫苦。 蔡春早走进会场,依旧是昂首挺胸,迈着他特有的八字步。大家连忙让开,让他也看看效果图。他不用看,几个方案他都看过,这个设计方案就是他拍板定的。 他抬起头,看看背景墙上的横幅,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这会标做得漂亮! 大家一起抬头来看,果然让人耳目一新。红底白字,上面一排幼圆体汉字,下面一排印刷体英文,显得十分洋气爽眼。 刚刚挂好横幅还没下梯子的贺文锐听见这么多领导夸好,扭头向站在一边的李非逛去一眼,意思说:怎么样?蔡市长都说好!忘形间差点没从梯子上掉下来。 没去见罗国华之前,李非一直站在旁边看,看横幅两头的高低。会议都要开始了,横幅还没有挂出来。他早就在催贺文锐,贺文锐说墨迹未干。 这是一条手工制作的横幅,也就是说是贺文锐一笔一笔画出来的。李非第一眼看到时,就感到十分地惊喜。不得不承认贺文锐的坚持是对的。当贺文锐问他感觉怎么样时,他用无法掩饰的喜悦说了四个字:马马虎虎。 贺文锐知道李非是有意在逗他。在他的眼底,他看见了他内心漫溢出来的喜悦。 会议由卢士平主持。由李非作项目基本情况介绍。 李非开始有些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向外界完整地描述心目中的香水星河酒店。 对于酒店的完整认识,得益于庄玉海教授的书。与经商做生意不同,做生意对他来说是一种无师自通,与生俱来的能力。而在酒店这个世界里,一切知识都是新鲜的。他需要不断学习。这种学习使他感到趣味无穷。 就像武林出道,永远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没有止境。 李非把他心目中的香水星河酒店娓娓道来,什么舞厅酒吧、中西餐厅、什么总统套房、国际会议室;什么中央空调,全天热水;什么规范化,标准化,程序化的四级垂直式管理。 也许是对于星级酒店的期待太久,与会者听李非的介绍像听书一样过瘾。 李非介绍完毕,随后是各部门领导发言。大家对香水星河酒店项目予以了充分肯定。表示要在现行政策许可的范围大力予以支持。 轮到建工局长罗国华讲话,他语音洪亮,讲话铿锵有力。他特别提到,建工局下属五家建筑公司愿意为香水星河酒店建筑工程作贡献。 听到罗国华这么说,李非在心里连连叫苦。这分明是在与他们请外地队伍施工的诉求在公开唱对台戏。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梁铭川也讲了话。他表明很看好香水星河酒店这个项目。但他又说,银行最终拿不拿钱,拿多少钱,还要看市政府的态度。如果地方自筹资金和优惠政策不到位,银行投进来的钱还不够交各种税费,他是决会不投钱进来的。 他边讲边拿眼睛看李非,怕李非误会自己。李非心里明白,处长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在为香水星河酒店项目说话。 蔡春早最后讲话。他首先对省地两级银行的支持表示感谢。他特别强调这个会是林书记、谢市长督促召开的。 他表态在政策许可的范围内,能给的优惠政策都要给。要求各部门特事特办,为香水星河酒店项目开绿灯。 柳青小声问坐在旁边李非,你哪来的这么大面子,请到这么多的领导来给你们讲话。 李非笑说,我只不过是一个跑腿的,哪里有什么面子。 散会时,卢士平请与会领导留下来吃饭。众人说看蔡市长的意见。蔡春早说我们今天陪省地银行的客人。 大家跟在蔡副市长的后面,下到二楼,通过连廊,往后面的餐厅里去。 曹群发和周民安二人走在最后。看着众人的背影,周民安突然冒出一句:苏联这回看来是在劫难逃了。 曹群发说,不是说苏共中央左派把戈尔巴乔夫关起来了吗? 周民安说,那是前几天的事,今天的消息说,左派的图谋失败了,叶利钦宣布苏共为非法组织。 曹群发恨恨地说,苏联就是死在戈尔巴乔夫这家伙手上的。如果不是他搞么逼改革,苏联怎么会完蛋? 周民安说,依我看,戈尔巴乔夫不搞改革苏联也会完蛋。只不过是没有这么快。这么多年来苏联国内体制僵化,官僚腐败,经济发展停滞不前;对外搞侵略扩张,奉行大国沙文主义,垮台只是迟早的事。 曹群发说,戈尔巴乔夫刚上台时那气势好了得,真是如日中天。这才几年功夫,就搞成了这样。 周民安说,现在看来,还是老邓厉害。他对问题看得准,说没有退路。 李非到餐厅后没见到贺文锐,又折回会议室来。见贺文锐一个人还在收拾扩音设备,心里陡然有怜惜的感觉。 贺文锐做事,是不用别人操心的。该他做的事,他心里有底有数。不会丢三落四,也不用谁来吩咐。 搞完了一起去餐厅吃饭。李非说。 知道。贺文锐说,马上就完。这些设备是借来的,我先收拾一下,免得搞丢了。 两人从会议室出来,往餐厅走。郭小海准备结婚了。贺文锐说。 哦,他还没跟我说。什么时候?李非问。 他家里本来想国庆节办,但国庆节商场太忙,他打算安排在国庆节以后。 这家伙,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有跟我说! 看着李非假作生气的样子,贺文锐笑说,他是要我帮忙娶亲才跟我说的。你又不帮别人娶亲! 走进餐厅,李非见罗国华正在和蔡春早说话。蔡春早坐在餐桌正位的一把椅子上,罗国华躬身站在旁边。让李非诧异的是,罗国华这么一个傲气的人居然也会做出献媚的表情。 罗国华离开蔡春早后,正好与李非迎面相撞,李非说,罗局长,我们明天去您办公室找您可以吗? 罗国华此刻的神态已经恢复到先前的模样,他看都没看李非,眼睛看着别处说,明天再联系吧。 022// 罗局长上演哀兵计 身材单薄的李小姐用两手撑在桌面上,从座位上艰难地站起来。她两腿软得不行,拿着投标文件的手也在发抖。 作为中建公司的代表,她要在香水星河酒店项目的招标会上宣读标书。 她和她的另外两个同事——他们三个技术员,已经为这份文件在香州忙碌了一个月。三个人中,她是唯一能讲普通话的。尽管她讲的只是贵州普通话。而她的两个男同事讲的贵州话,香州人根本无法听懂。 他们主要的竞争对手是省建公司。此刻,省建公司的代表们谈笑自若,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他们此前在香州已经有一处工地在建。一头牛是放,两头牛也是放。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多放一头牛而已。 现场还有市建公司的两位代表,他们表露出一种轻松的拘谨。他们是没有抱希望,只抱着学习的态度而来,自然没有压力。 他们本应该是这次招标会的主角。或者说根本不用招标,这个工程就应该由他们来做。他们的罗局长曾经跟他们拍过胸,没得问题。但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罗局长还是没能顶住市里的压力,违心地同意了甲方项目公开招标的要求。 不然,根本不可能有这场招标会。 还在两个月前,也就是酒店项目座谈会的消息见报后,一个贼眉鼠眼,猥猥琐琐的人来找李非,自称是邻省某建设公司的代表。 尽管心里反感,李非还是耐着性子接待了对方。询问对方单位的情况,来人一问三不知。只是再三向李非暗示:事成之后有好处。还说本市某某领导是他的亲戚。 他不知道李非属于另类,不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还能跟他多聊几句;一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李非就倒胃口。 你叫这个人走!李非跟贺文锐说。说完,招呼不打,自己先起身走开了。 望着李非走开的背影,那人茫然地问,你们经理刚才说什么? 贺文锐说,他叫你昨天在哪里玩,今天还是去哪里玩。 我没听懂。那人说。 他叫你走开!听得懂吧?贺文锐大声道。 那人起身,还想跟贺文锐说几句什么。贺文锐厌恶地挥挥手,没听他再啰嗦。 这件事让李非提高了警惕:酒店工程一定要找有实力的建筑企业来做,绝不允许任何人从中到手。 已经登记的几家施工企业都在邀请甲方上门考察。李非决定首先考察中建公司。问所在地址,才知道在贵阳。 太远了! 可以乘飞机。中建公司的代表老关说。 李非说,我们只是应邀考察,一不对费用负责,二不作任何承诺。同意就去,不同意就不去。 老关毫不含糊地说了两个字:同意。接着又爽快地加了四个字:没得问题! 为慎重起见,李非特地带上了设计院的刘工。他不懂技术,必须找一个技术拐杖。 晚上十一点到贵阳,老关带了一辆面包车来接站。电话里李非指定要住贵阳最好的一家饭店,说是顺便当作考察。老关当时也是满口答应了的,没得问题。但是到贵阳后,老关的说法变了。 老关说那家饭店有大型会议,全部客满。既然这样,只有另寻他处。奇怪的是,此后寻寻觅觅,找了多家宾馆饭店,都是客满。而老关总是让客人先留在车上,自己和司机前去打探,回来总说是客满 贺文锐责怪老关不会办事,事先没有把住宿安排好。李非口里没说,心里也很窝火。刘工说,算了,已经是这样了,说他也没用。 直到这时,三个人都还没有怀疑这中间有什么蹊跷。只是觉得,老高是个老实人,不会办事而已。 汽车在大街小巷转了一个多小时,居然找不到一个住处。老关提出住他家里。说家里条件可以,离公司也近。 没办法,总不能在车上过夜,李非只有同意暂住一夜。 老高家里已经准备好了床铺。刘工单独住一间小房,李非和贺文锐睡客厅临时搭起的一张大床。一张床两床被子。李非检查铺盖,好在铺盖都还干净。 此时已过凌晨两点,人已困乏至极,顾不得那么多讲究,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早晨十点多钟起床。老关已经去了一趟公司刚刚回来。李非察觉到,老关一反常态,陡然间没了精神。 李非感觉出了什么问题。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刘工和贺文锐听,二人也有同感。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见到老关公司的经理,李非有意把工程质量,收费取费,项目垫资等条件提得更具体。借以试探对方的真假。 公司经理与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斤斤计较,讨价还价。虽然不能令人满意,倒让人心里踏实。看得出中建公司还是认真的。 下午去考察施工现场。还是那辆面包车,走了近半个小时。施工现场是山坳间一处在建的办公楼。几个人带上安全帽,楼上楼下转了一会。李非问刘工:感觉怎么样? 刘工说不错。设备齐全;质量良好;现场管理有序。 工地主任五十多岁。秃顶。姓洪。第一眼容易让人联想起多年前的副统帅。晚餐是在外面餐馆吃的。老洪能喝酒。能侃。听得出他对施工管理很有一套。 吃完饭,老洪让人把剩菜打包,说带给工地上的小兄弟们当宵夜。他说他手下都是青年人,干起活来没命。今晚又是一个通宵。 李非三人私下交换了看法,一致认定,干自己的工程就要这个人去。决不允许偷梁换柱。 李非原来打算只在老关家住一夜,可老关竟不提转往宾馆的事。又干脆连吃饭也安排在他家里。 老关的原籍离香州市不远,一家人虽然个个变了口音,但待李非三人格外亲切,总说是家乡人。弄得李非不好开口搬出。 但李非心里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这又不是老关的私事,为何要住在他家里?李非反复向老关声明,做自己的工程一定要是老洪这支队伍。一定要施工机械和队伍进场后才能付第一期款。 老关只是点头。但点得不干脆。 李非说,老关你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们讲清楚。千万不能瞒着我们。 老关叹一口长气,终于透漏了实情。 他本是中建公司下属劳动服务公司的经理。原打算以公司的名义接下香水星河酒店工程,在老家拉一帮人来做。谁知李非一口咬定要公司的正规施工队伍。 公司考虑到跑一两千公里,只做香州这一个工程,绝对是亏本的买卖。光是机械运输与人员旅差费都得几十万元开支。如果整个公司作战略转移,内部意见又一时难以达成一致。 老关愁容满面: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希望李经理你们好好与我们公司谈判,力争按你们的要求把这件事促成。否则,我为争取你们工程所花的费用公司不会承担。 两天来种种疑点总算有了答案。 李非一行又去见了老关公司的经理,公司经理谈了他们的苦衷。 他们公司多年前原本在湖北,后来支援三线建设,转战到了贵州。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但许多职工依然湖北情结不改。总盼有一天能回去。加上贵州相对落后,建筑市场不景气,地方保护主义盛行,中央企业处处受排挤。听说三峡工程上马,公司上下跃跃欲试。可是真正要作战略转移,又谈何容易。家属、子女、住房、入学,一大堆难以解决的问题。 对方敞开了胸怀,让李非三人很受感动。甲乙双方进入谈心方式,一起分析香州以及湖北建筑市场的前景。李非为了把这只队伍拉过去,说的尽是鼓舞人心的话。 最终双方达成协议,乙方承若,满足甲方提出的各项条件;甲方承若,如果乙方参加招投标,乙方将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李小姐一行由中建公司老洪率队而来。市建工局局长罗国华要请他们吃晚饭。这让老洪惶恐。也让李非费解。 此前罗国华多次表示,不同意外地队伍进来。现在又要请人家吃饭,明显就是在摆鸿门宴。老洪不想去,又不能不去。 晚上老洪喝多了,是李小姐三人把他扶回来的。 席间罗局长上演了哀兵计。向老洪他们大吐苦水:香州与贵州一样,建筑市场同样是僧多粥少的局面。市内建筑企业没有竞争力,只要允许外地施工队伍进来,本地企业处境会更困难。 作为主管单位,建工局一方面要提高本地的建筑水平;另一方面又要保证下属建筑企业有饭吃。 难啦! 建工局既要当运动员,又要当裁判员,这种体制能让老罗不难吗? 理解——理解。老洪头一直在点头,把头都点晕了。 理解万岁!老罗说,请你把香州的情况给你们公司领导汇报,叫他们放弃对香水星河酒店工程的竞标。来,干杯! 老洪难以回答,只有以酒谢罪。 次日罗国华又约卢士平和李非到建工局面谈。由于受到市里面的压力,罗国华态度上有了很大转变。不再是盛气凌人,以权压人的样子。而是用平等的,商量的口气与二人讨论。 罗国华明白,只有说服这两人,才能做到釜底抽薪,减轻市里对他的压力。 他把向老洪吐过的苦水向卢士平二人重新来了一遍,搞得二人险些缴械投降。在罗国华感觉胜利在望的时候,二人突然清醒,死死守住了公开招标的底线。 我们没有排除本地建筑企业,我们只是要公开招标,欢迎本地企业参与投标。让罗国华无法拒绝。 而罗国华心里比谁都明白,只要是公开招标,就没有本地公司的戏。羊哪里是狼的对手。 罗局长你们也应该让自己队伍走出去。李非说。 罗国华说,你以为我们不想走出去?现在哪里都一样,保护主义严重。别人的市场你很难进,即使拿到工程,也是条件苛刻,风险大收益小的棘手工程。 其间罗国华的胃部作疼,让人给他买了两个戈盔来吃。 这让李非有了恻隐之心:如果自己在他这个位子,说不定也会像他这么做。 为挡住外地施工队伍,罗国华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没能说服甲方的代表。没能阻挡这场公开招投标会的举行。 此刻,两位男士把宣读标书的重任推给了这个弱女子。经历种种的艰难曲折,终于熬到了最后时刻。若是失败,何以向公司交待?责任如此重大,让李小姐的手怎能不发抖。 结果出来,中建公司以1.5分之差险胜省建公司。(谁都明白,这结果与甲方的倾向有关) 中建的二男一女顿时热泪盈眶,相拥而泣。 省建公司代表有些愤然,立马走人不肯留下一起吃饭。 李非弓身扶在他们的车边,说些解释和安慰的话。表示以后只要有机会,还是愿意与他们合作。 然而就是这虚情假意地一番客套,为后来的变化埋下了伏笔。 中建公司中标后,老洪又带来三个年轻人,作施工前期准备工作。 几天后老洪要回贵州,把现场交给严工负责。严工好酒,老洪拜托李非帮忙监督他班中不准喝酒。这让李非更加信服老洪。 市建工局几次来催,要中建公司尽快办理入境手续。而中建公司动作十分迟缓,只说正逢当地执照年检,有关证明开不出来。 这让李非心里很不踏实,怀疑其中又有什么问题。 花了快一个月的时间,中建公司才弄齐有关证明。在市建工局办好手续,但转到地区建工局审批时卡了壳。 中建公司在地区找熟人弄清原因,才知道是市建工局从中作梗,借刀杀人。 通过疏通,才勉强通过了这一关。最后剩下省里一关,中建公司代表称省里有关系,办事没多大问题。 李非甚感欣慰,好事多磨,终于到了云开雾散的一天。 一日,严工突然来找李非,说贵阳急电,通知他们速回。原因不详。 这消息让李非一下乱了方寸。按正常情况,乙方走人,须先与甲方沟通。李非半夜打电话找到老洪,老洪说,公司准备放弃香水星河酒店工程。 原来,李非一行去贵阳时,见到的只是中建公司的业务经理。当时一把手在外学习,回来后对业务经理承诺的这项工程不甚满意,一直想找理由否定这份合同。这其间办事拖拉,正是内部意见不一所致。 中标后,设备和人员进场问题提上了日程,光是模板钢架就需要上百吨。这一切都要用钱来完成。在犹豫不决之际,又传回香州办事不顺的消息,最终导致了撤兵。 李非心里顿时乱成了一团麻。用香州俗话讲,是一跤摔在门槛上,两不着实。 按招投标的有关规定,如第一中标人退出,需由第二中标人接替。也就是说,香水星河酒店工程现在该由省建公司承建。 但省建公司上次标场败北,一腔怒气怕是至今未消。很难说对香水星河酒店工程还有兴趣。即便有,甲乙双方的情势对比,目前甲方已处于被动地位。 招标以前,乙方为争取甲方工程,对甲方提出的所有条件,乙方百依百从。现在反过来甲方去求乙方,傻瓜才不会讲条件。 李非与卢士平商量,封锁消息,由李非带贺文锐赶往省建公司谈判。 023// 只要自由,不要恋爱 省建公司负责香州项目的经理姓祁,叫祁本高。是一个性情直爽的人。虽然上次在香州招投标失利,但对李非的印象并不坏。见李非二人找上门来,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将二人安排在小会议室落座,一面让人上茶,一面请公司经理来见面。 李非对公司经理说,作为甲方,我们对中建与省建是同样满意。但市建工局为了阻止更多外地施工企业涌入本地,倾向于香水星河酒店项目工程由省建公司承建。如果省建公司还有意向,我们愿意听从市建工局的意见,放弃中建公司,选择省建公司。 省建公司经理一听,马上表示出很高的热情。 李非说,不过有个前提,省建公司必须与中建公司一样,满足我方提出的优惠条件。 没问题。省建公司经理一口答应。当下立下字据,加盖了省建公司大印。 李非到市建工局申请更换中标施工企业。办事的科长说,上次招投标省建公司受辱,这次恐怕不会轻易答应。 李非让贺文锐拿出省建公司的承诺书。这边打电话向省建公司查询,省建公司大呼上当。才知道中建公司事先已经放弃了香水星河酒店工程。 此后祁本高一再伤痛难平地感叹:香州人太狡猾! 省建公司是已经进入香州的施工企业,开工手续相对简单。很快设备人员进场,破土动工,日以继夜地干了起来。 李非让贺文锐搬到现场办公,把筹建办的牌子挂了出来。工程动起来后,从图纸设计,评审,到地基勘探,打桩,再到土建开工,一桩事接着一桩事,桩桩事都要大把花钱。一转眼,省中商银行和地区中商银行首期的一百五十万贷款就快没了。省中商银行信托投资公司应诺的三百万贷款还没到账。如果不抓紧筹措资金,工程随时都有停工的危险。 卢士平发动内部职工集资。每人派筹款两千元的任务,多筹不限。一共筹到了二十万元。这点钱对酒店工程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 卢士平带了李非一起到商业局来找局长许培双,商量怎样能从政府这里弄点钱。许培双说,政府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钱。 突然想起一件事,把副局长付振兴叫了过来。说你前天到省商业厅开会,是怎么说的? 哦,付振兴说,别的县市局长跟我说,省财政每年都要给商业厅拨一部分款,用于商业企业的网点与技术改造。这个钱不多,省厅都拨给了省直商业企业,没有到下面县市来。 这样,许培双跟付振兴说,你和卢士平去一趟省厅,找一找厅长和技改处的处长,看能不能从这个渠道搞一点钱。 卢士平是个急性子:我们今天就动身! 还是明天上午出发吧。付振兴说,老卢你今天去准备一点土特产。求人办事不能空手。 带点什么东西好?卢士平说。 带点香油和鳝鱼怎么样? 行。卢士平说,就是鳝鱼有些不好带。 你把它用桶装着,丢在车上,也不费事。付振兴说,记得分成两份,厅长和处长一人一份。 次日,开了公司的旧吉普车,两人赶到省城,白天在省厅办公室活动,晚上提着礼物,分别摸到厅长和技改处长家里。 技改处长姓凌,叫凌少东。瘦高个。秃顶。见客人带些东西来,很高兴,说付局长你们太客气了! 没有什么东西好带,香州的土特产。算是一点心意。我们的事还麻烦您多费心。卢士平说。 凌少东说,白天你们走后,厅长把我叫去,专门讲了你们的情况。省财政是年年都给我们一笔专项拨款,但今年的钱到现在还没有下来。这次回去后,你们赶快报一份材料来。我争取今年把你们的项目安排进去。 二人十分高兴,连声说谢谢。 凌少东问付振兴:你们项目建筑的外墙是什么材料? 付振兴看看卢士平。卢士平说,是瓷砖。 我有一个战友,凌少东说,在福建有一个陶瓷厂,专门生产外墙瓷砖。很大的。什么规格型号都有。你们到时候要瓷砖,可以找他们搞。 好的,只要能符合我们的设计要求,我们就优先用他的。付振兴答应说。 你们设计的是什么,你们把要求讲清楚。最好是拿个样品给他们看,他们都可以生产。 几个人又聊了一会,付振兴对卢士平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走。不要影响处长休息。 凌少东起身送客到门口,说要不这样,你们看什么时候方便,我跟厅长请几天假,陪你们去一趟福建。 好的。付振兴说,去福建以您的时间为准。我们听您的通知。 二人从凌少东家出来,付振兴叮嘱卢士平:老卢你把凌处长说的这个事落实好。反正买谁的瓷砖都是买,卖他一个人情。我们在这里能不能弄到钱,凌处长是关键。 好的。卢士平说,这个事具体是李非在办,我给他交代。 付振兴又说,省财政拨下来的钱不比银行贷款,是不用还的。如果搞得到,吃点亏也是划算的。 几天后,凌少东打来电话,说厅长已经批假,去厂方考察的事可以成行。卢士平让李非安排好家里的事,随他和凌处长一起到福建。 福建老板姓陈,晋江当地人。由于讲话不好懂,人显得有些木讷。倒是老板的儿子小陈很出众,讲一口晋江口音的普通话,与凌少东十分热络。 是老子还是儿子是处长的战友?李非小声问卢士平。 当然是年纪大的。见李非坏笑,才知道他是故意在问。 参观的厂子规模不大,厂房像一个临时工棚,没有生产,物品的摆放也很零散。李非看了,心里很是失望。 李非说,我去过佛山的陶瓷厂,那边厂子的规模大,设备也先进。不像这里破旧。 卢士平知道,在李非的内心,他不想订福建这边的货。自己又何尝不是。但处长这边的关系事关重大,付局长又重点交代过,他不能随性。 卢士平说,处长这边我们不能得罪,现在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先拖着。 凌少东见两人嘀嘀咕咕,说两位经理感觉怎么样?不错吧? 还不错。卢士平应承说。 凌少东说,我只是起个介绍作用,成不成,还要你们双方自由恋爱。 见卢士平唯唯诺诺,李非心里感觉别扭。 吃完晚饭,陈老板安排去洗桑拿。 凌少东说,我回宾馆休息,你们两个经理跟他们去玩。 卢士平和李非都没洗过桑拿,想去又有点怕。问里面都有些什么。 小陈说,里面有干蒸、湿蒸、洗澡、搓背,还有小姐服务。 卢士平听说有小姐,担心不好,忙说我们不去,我们和处长一起回宾馆。 回到宾馆,卢士平和李非一起到凌少东房间,陪处长喝茶说话。 他们这里的老板,都喜欢小姐。凌少东说,有一次桑拿里面新来了一个小姐,老陈先去玩了,觉得不错,就介绍给儿子。儿子玩了,也喜欢。后来父子俩都成了这个小姐的朋友。每次都是老子前脚走,儿子后脚进。说罢,凌少东呵呵地笑。 李非看一眼卢士平,两人都笑了。李非多事,心里暗自纠结,跟这一家子人过不去:父子成了哥们,夫与妻,母与子,公与媳是什么关系?理不清。 到了第二天,卢士平二人依然只享受自由,不想恋爱。晚上,凌少东把两边叫到一起,在他的房间让双方当着他的面谈。 小陈代表老陈出面。小伙子二十刚出头,李非原以为他只是一个花花公子,接触后才知道,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谈判高手。 凌少东和卢士平分别坐在窗边的两把圈椅上,李非坐在卢士平对面的写字桌边,小陈坐在凌少东对面的床上。 房间中间的顶灯从小陈头上照射下来,他眯着眼把一支烟斜叼在嘴上,在手提包里翻动一会,找出一张纸来。递给凌少东说,这是我跟别人的合同。由于嘴里还含着烟,以致说话有损清晰。 凌少东接过去拿在眼前晃了一下,说我不戴眼睛看不了,随手递给了卢士平。卢士平看了一眼,没有什么概念,又随手递给了李非。李非接过来只看了看单价,单价是每件五十元。 这是一张打印留空填写的简易合同,圆珠笔的字迹浮在红色印章上。像极了在小旅馆小招待所登记住宿临时填写的空白介绍信。那种情况下,尽管双方都知道是在作假,由于店客两方利益一致,只会睁只眼闭只眼不去说破。 但李非现在手里拿着的是假合同而不是假介绍信,他代表的一方与另一方的利益是不一致的。 李非一看就知道这个价格高得离谱,他并没有急于说破。倒不是说他怕谁不去说破,而是他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他根本不指望在这个价格基础上能谈出一个什么好结果。 卢士平不明个中原因。他看到了合同上的价格,但他不知道这个价格的含义。是高是低他搞不清楚,见李非此刻只是像一个城府很深的人那样含糊地笑着,好歹不说,让他越发一头雾水。 小陈扫了一眼,马上就明白了这两人中的关键人物是谁。关键人物是能看得懂这份合同的人。他当然明白问题隔在了哪里,但他不能主动说出来。他把目光投向两边的“中人”。 凌少东能明白小陈的意思,他现在需要他出来说句“公道话”。他问卢士平说:二位经理怎么说? 他知道真正能谈合同的是李非,但他不能直接问李非。卢士平官大,只问他是一个尊重问题,也是一个技巧问题。他能感觉到卢士平比李非好说话。 见凌少东眼睛看着他不移开,等着他发表意见,他又不好说什么意见,卢士平下巴向李非一挑说,李经理去过广东,他知道佛山厂里的价格。 佛山是什么价格?小陈看着卢士平问李非。 李非后悔没有把佛山的样品和资料带在手上,凭印象说,佛山的价格在三十元左右一件。质量比这里的要好。 李非把话扔在这里,他只陈述了事实;他没有说要降价,更没说要降多少。过早地亮出底牌,往往会陷入被动。他要让对方开口说怎么办,要被动也只能让别人去被动。 小陈望向凌少东,用克制的口气说出了自己不满:这个价格我们无钱可赚。 头顶的灯光让他脸部多有阴影;这种阴影加重了他阴沉的脸色。 李非对这句话很满意;这意味着两家谈不拢。谈不拢是李非真正想要的结果;至少可以把合同暂时搁置起来。但又听见这位小陈总在说: 但既然是处长的朋友,即使不赚钱,这个生意还得做。 从五十元到三十元,李非自己也没有想到对方一下子能接受这么大的幅度。显然,小陈对于广东佛山的价格他是完全清楚的。 这让李非感到有些被动;他让他无法拒绝。想逃逃不脱,他不能不承认对手厉害。 无钱可赚这个意思凌少东听进去了。这里面的含义他太明白。他对卢士平说,你们两个经理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在佛山的价格上加一点。 卢士平虽然不懂价格,但对处长这么热心地促成这件事,他不是一个傻子,有些话不需要处长说白。他表态说,处长说了算。 说话时看了李非一眼,表示这话是代表两个人的意见。 李非当然明白卢士平的意思,这不光是在给处长面子,也是在给处长留点余地。 于是,每件加了两元,合同价按三十二元执行,双方当场签订了意向书。 几天后,小陈赶到香州与李非订立正式合同。李非拿出佛山的样品和报价,确实是二十八元一件。希望合同价格订在三十元。但小陈不同意。他知道,不管他是否让步,这份合同都必签无疑。 我这里资金紧张,能不能不付订金?李非说。 小陈说,有处长的关系在这里,付不付订金不重要。我先让工厂给你们生产,货到后你及时付款就是。 好的。付款方式这一点让李非很满意。他差的就是钱。 李非把一块样品敲成两半,让小陈和自己在两半上都签了字。各人保存一半。 李非说,拜托你们一定按样品的颜色和质量生产,免得到时产生不必要的矛盾。 小陈表态说,这个请你放心。 转眼春节过去,香水星河酒店已经做到了第三层。李非通知小陈,让他赶快安排生产。直到这个时候,小陈还是毫不含糊答复李非,按合同时间到货不会有问题。 这一点也是以后李非最痛恨的地方——让他这个多疑的生意人此刻也深信不疑。 三月份下旬,商场要到广东进一批货。小海作出差前的准备,他把旅行包放在桌子上,从内面清理出几张旧报纸。李非随手拿了过来,原来是几张羊城晚报。翻翻看看,无意中看见了一则广告,一则叫他怦然心动的广告。 广告内容是一个酒店管理培训班秋季开班的消息。既然有秋季班,会不会有春季班呢?他决定自己代替小海亲自去一趟广东,去碰一碰运气。 024// 一场没有下透的雨 一辆三菱平头车在107国道上行驶。路边不时会出现一家或几家餐馆。有小姐站在路边招手揽客。 李非跟司机张国栋说,我们找个餐馆停车吃饭。 张国栋说,前面不远有一家餐馆,饭菜味道不错。我们到那里去吃。 张国栋问旁边的向永明:小向结婚没有? 小向说,没有。 那你不还是一个仔鸡子? 小向笑。 想不想打炮?张国栋挑逗道。 小向假装不懂:什么打炮? 打炮都不知道,看来你还真是个仔鸡子! 李非说,张师傅你不要教唆他。 张国栋是个退伍军人,为人随和,话多。他继续撩拨向永明,前面我们吃饭的餐馆有小姐,她们可以教你怎样打炮。 向永明瞟李非一眼,只是傻笑,不敢接茬。 张国栋说,我们车队新来的一个退伍军人小周,也是一个仔鸡子。开始一个月不能放单,队里安排他跟别个师傅的车。别人逗他,说小周你打过炮没有?小周说没有。别人说路边餐馆有打炮的,你想不想?他怕丑,不表态。有一天,我们几个车拉货一起去广东,在路边一家餐馆吃饭。老板娘过来拉客,问要不要小姐。说有黄花闺女。大家逗小周,说他要。 老板娘叫了一个小姐出来,坐在小周身边挨挨擦擦。 吃完饭,小姐拉他去房里,小周半推半就。 大家笑说,我们在车上等你。没过几分钟,小周就出来了。大家问怎么这么快?你们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向永明迫不及待地问。 张国栋故意不说。李非也想知道结果,只是不问。向永明催张国栋快说。 你猜! 钱不够? 张国栋摇头。 几下就那个了? 张国栋还是摇头。 向永明发急地去推张国栋:快说! 李非连忙制止道:注意安全! 张国栋笑说,他说东西认生。 向永明一听,笑得只差气绝。口里重复念着:东西认生! 难怪别人说你们跑长途的司机都是流氓。李非笑张国栋。 张国栋做了个摸脑壳的假动作,说都是穷开心! 出差前,李非去向卢士平请假。参加培训班的事他只说是“假如遇到”,没有肯定。说信托公司的钱刚刚到账,工程上这段也正好是个空档期。 这趟广东之行除了要在顺德厂里装三十台冰箱,还要到番禺电器大市场购买一些走私进来的电器。由于要随身携带几万元的现金,加上走私电器水货假货多,李非特地带上了修理工向永明同行。 第二天赶到冰箱厂,办提货手续时,李非找来几张近期的报纸。专看上面的广告。果然有一则广州大学春季酒店管理培训班的信息。学时是四周,学费是两千8百元。再看时间,开学日期就是当天。李非打电话过去,问可不可以晚两天入学。对方答复可以。 广州大学桂花岗校区在广州火车站东边,给李非的第一印象是规模不如牌头那么大。这时已是下午两点,李非饥肠辘辘,在学校门口的小餐馆草草吃了一点东西。到报到处去办了入学手续,领了课程表和几本简易印刷的课本。赶到教室时,已汗流浃背。 老师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头发稀疏,略胖。他正在讲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 李非在最后一排坐下来。有人回头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 教室里一共二十几个学员。除两位女性外,其他都是男性。年龄参差不齐。坐在这课桌椅中间,面对老师、黑板和讲台,李非突然有泪奔的冲动。 这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每一次梦见,都要让他哭醒。少年失学,成了他心中永久的痛。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冰冷的月夜,一个人在绝望中行走。心如死灰——如死灰下奄奄一息的星火——星火冥顽不灭——冤魂般重复着梦语: 我要读书——我要读书! 后来有了高等自学考试——好比在久旱的田地里下了一场不透彻的雨。 没有课堂;没有老师;没有同学;没有时间保障。唯有课本。他在飞机上读;在火车上读;在摇晃的轮船上读;在颠簸的汽车上读。他的眼睛特异,适合在运动中阅读。他甚至认为,只有在飞速的运动中,人的思维才是最活跃的。才能获得最佳的读书体验。 工作像一把枷锁,整日囚禁着他。只有夜深人静,才有读书的自由。他一度愚昧地认为:他的一天能活出两天来。比别人赚了。 当他的头发整块地脱落时,他才明白:不管他的精神如何强大,他的躯体终究属于一个凡人。 他的考试分数都不高。但运气不错,门门功课都是一次考过。他拿到了自己的大专毕业证书。成为全市第一批毕业的自考生。由于他的商业成就,他被评为了全省的优秀考生。在毕业典礼大会上,他获得了登台演讲的殊荣。 他以为,自己读书的缺憾得到了补偿。然而就在那天晚上,他又一次梦见自己坐在教室里。课桌课椅,老师同学。他又一次伤心地哭了。直至哭醒。此时他才明白:一切补偿都不足以抚平他心底的伤痛。年少失学对他的伤害太深。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马斯洛。有混沌中豁然明朗的快感。这种快感与自学领悟的快感不同,它是与场景、人物、语调、温度和交流一起来到的。犹如与喜爱的人做-爱和自慰的差别,两种感受不可同日而语。 此后,在他的印象里:马斯洛成了一个五十多岁,个子不高,圆头圆脑,头发稀疏和略微显胖的中国男人。 讲餐饮课的老师个子也不高。清瘦。戴一副眼镜。是一个做过几年厨师的书生。他着重讲了餐饮菜肴的创新。他说: 六七十年代,香港菜主要是向传统粤菜学习。后来融合西方菜肴的做法,创立新派粤菜,打败了老师传统粤菜。 今天,广东的传统粤菜不得不反过来向香港的新派粤菜学习。他的结论是:菜肴的生命在于变化。 李非本是一个喜欢标新立异的人,听到这些,感觉很对胃口。一时思想联翩,倏地想到了某剧。 有人把传统某剧与发展创新对立起来,认为改变了就不算原汁原味。连每年上春晚的某剧唱段,都是限于所谓的经典。这让某剧远离了现实。远离了观众。 过去对某剧改革作过一些有益的尝试,但被贴上某种标签之后,给否定掉了。 假如某剧能像粤菜,分出传统某剧和新派某剧两种;让新派某剧在题材、唱腔、乐器、舞美等方面甩开传统的束缚,某剧或许会走出一片新天地来。 又想到世间万物,没有一成不变的。不变的都灭亡了。当然灭亡也是一种变化。有句名言说得好: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 有一次眼镜老师讲到管理风格。说传统管理一般为保姆式,表现为事必恭亲;现代管理一般为潇洒式,表现为放手让下面去做。 他让学生们联系实际,谈自己的看法。他看见大家目光躲闪,闷不吭声。唯有李非两眼发亮,跃跃欲试。他点李非起来发言。 李非站起来说,就这两种管理风格而言,我比较赞同潇洒式。但在管理实践中具体采取什么方式,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如果管理体系不健全,盲目地潇洒不管事,只会害了自己。此外还要知人善任,关键地方用对关键人。如三国中的故事,尽管诸葛亮把安营扎寨作了保姆式安排,但马谡不照办。还是失了街亭。 我在农村住队时,生产队有一块边远水田要耕整,很多人主动请缨,队长单单只交给一位老农去做。我问何故,他说这块田明日一定要插秧,别人去万一做不完,就会误事。 李非讲完,见大家缄默不语,大声说道,我讲得不好吗?鼓掌啊! 于是大家鼓起掌来。教室里一阵咕哩呱啦。眼镜老师不无嫉妒地说出了两个吝啬的字: 潇洒! 讲财务课的是一位中年女老师,目光里有种不可质疑的厉害。讲到成本控制,她详细讲述了成本控制的几大要点。并分一二三四书写在黑板上。讲完,她搽净黑板,点同学站起来复述她讲过的内容。 多数人都是照着笔记本把老师讲过的内容结结巴巴地念一遍。李非觉得这样很没意思。他说: 刚才老师讲的几条,都是站在财务的角度来讲的。节约每一个铜板,这无疑是对的。但如果站在经营的角度,应该是只有提高销售额,才能更有效地控制和降低成本。分母做大了,分子所占的比率才能减小。如果我们不知道这个道理,只知道一味地压缩开支,无疑是有害的。 我们当地有一家政府宾馆,所有场所的灯光都暗如鬼火。生意也如鬼火般不温不火。为什么这样?经理说要控制水电成本。而我在广州看到的宾馆酒店,无不都是灯火通明。 很显然,广州的灯火通明是为了吸引客人,创造更多的营业收入;而我们当地的宾馆,却不知道这个道理。 女老师有点恼怒。这个捣蛋学生(她确实不知道他的名字)让她很难堪。她又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学生似乎比她这个老师还更高一筹。 在不知所措中,她听见他在说,老师,我说得对吗? 醒悟过来的她不得不点点头,抬手示意他坐下。 刚才这位同学先生说的我也有同感。 李非刚刚坐下,就听到又有人接着发言。李非向前侧看过去,见说话的是一位同学小姐。她后耳根微微泛红,看得出她能站起来讲话是鼓起了很大勇气的。 她说,原来我们酒店有个厨师手艺很好,但工资有点高。老总为了压缩开支,换了一个工资低的厨师。但客人反应不好,生意也一天天差了下来。后来财务报表出来,由于营业收入减少了,工资率不但没有下降,反而上升了。 下课后,李非马上去查了花名册。班上的两位同学小姐一个姓黄,一个姓何。至于发言的是黄小姐还是何小姐,不得而知。 周六下午没课,李非准备上街去看看有没有合适带给孩子们的礼物。 李先生!有人在叫他。李非回头看,后面跟着同班的两位女同学。 李先生要去哪里?其中一位小姐说。 下午没课,准备去南方大厦那边逛逛。李非说。 黄小姐也是去南方大厦。说话的是何小姐。 哦?这么巧!李非这才明白,课堂上发言的小姐姓黄。 黄小姐说,我住在江南,要从南方大厦江边坐轮渡。 李非说,我不知道在哪里乘车,正要去问路。这下好,跟着你们走就是了。 何小姐跟李非说,黄小姐刚才还说想找个机会请李先生喝茶。今天可好,出门就撞见了你。 说着,一双乖巧的笑眼在李非和黄小姐之间挑逗。 李非斜眯了黄小姐一眼,大约是女孩子之间的私话被曝光的缘故,见黄小姐嗔怒地推了何小姐一把:你别瞎说! 我请你们喝茶可以吗?李非很绅士地说。 好啊!何小姐说,只是我今天要去我妈妈家接小孩,不能陪你们。 是吗?李非问黄小姐。 谁知道她讲的是不是真话。黄小姐撇嘴说。 我在说假话,我是不想给别人当电灯泡好吧?何小姐笑说。 黄小姐做吓唬何小姐的样子,何小姐连忙躲让。 李非说,何小姐如果没有事,就一起去坐坐? 何小姐说,我是真有事。改日我请你们喝茶。 公共汽车上只有一个空座。李非让黄小姐坐下,自己吊着一条胳膊站在旁边。黄小姐看着窗外;李非看着黄小姐的头发。黄小姐散发着谈谈洗发水香味的头发披在她浅灰色的春装上。 车到广州火车站,一下子上来许多人,把车内挤得严严实实。李非双手用力撑住。尽量与黄小姐隔出一点空间。 黄小姐扭头笑笑,把身子往窗边挪动,留出小半块椅面。这让李非很费解,是让自己挤在一起坐呢?还是在躲开一点,让他别撑得太累? 黄小姐带着李非来到南方大厦江边的一家酒楼。此时午餐饭点已过,客人不是很多。两人找了一个临窗的方桌相对坐下。 江面上船只轰鸣,往来穿梭;搅得水浪四起,在光影中跌跌撞撞。 服务员过来开位,问饮什么茶。黄小姐用广东话和服务员聊了几句,又用普通话问李非喝什么茶。李非对喝茶无讲究,要黄小姐做主。黄小姐又和服务员讲了几句,服务员去了。 黄小姐喜欢喝加糖的菊花茶?李非问。 李先生你能听懂?黄小姐笑说。 听得懂一点点。李非说。 黄小姐招手叫来推车,让李非点。李非不熟悉,怕出洋相,坚持要黄小姐点。黄小姐点了一份凤爪,一份虾饺,一份马蹄糕,一份萝卜糕。又要了两份鱼片粥。服务员抽出桌上的台卡,在上面盖了几个红色的印圈,又放了回去。 李非取过台卡,拿在手里看。 李先生你们酒店有没有早晚茶?黄小姐问。 我们酒店还没建好,今后可能要做。李非回答。 是在湖南吗? 不。是在湖北。 哦——难怪你那么聪明! 是湖北人就聪明? 有句话怎么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 黄小姐,九头鸟可不是一个褒义词。李非笑说。 哦——是吗?对不起,我还……黄小姐抱歉地笑了。 黄小姐的原籍就是广州吗? 是的。 我看你怎么有点不像广东人。 怎么不像? 广东人的肤色有点发暗。黄小姐你的肤色这么好。 黄小姐欠身给李非斟茶。淡黄色的茶水从茶壶嘴跌落下来,在白色的茶盅中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李非感觉黄小姐的手轻轻在抖。 应该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李非抬眼去看黄小姐的脸,他感觉到黄小姐貌似看着桌面的眼睛的余光在看他。 我和我先生刚认识时,他也是这么说。黄小姐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着。 我估计他还不止夸你肤色好。 听李非这么夸她,黄小姐忍不住要笑大,忙用手掩着。 我说的没错吧?李非盯着黄小姐看。但黄小姐的目光像蛇一样游离不定。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是这样,从不与他对视。她总是看着别处。但李非能感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无时不在她余光的掌控中。 李先生的太太也一定很漂亮! 黄小姐何以见得? 先生英俊潇洒,太太哪有不漂亮的? 黄小姐用调羹慢慢搅动着碗里的鱼片粥,她对眼前的这位李先生充满了好奇心。太想了解他的过去;他的一切。 太阳的光影从水面反射在天花板上,晃晃悠悠宛如一群时光的蛇影。 025// 刻骨铭心的记忆 李家原本是小镇上的富庶人家,前后两栋三间大瓦房,前店后厂,在街道中心地段开一家糕点作坊。后来兵荒马乱,祖父母早殁,父亲染上鸦片,致使作坊倒闭,家道中落。 解放后,父亲戒掉鸦片,买了一条木船,在通江河上跑运输谋生。虽然日子过得不宽裕,但由于家庭人口少,负担轻,并不缺吃少穿。在小镇算得上是好条件的人家。 李非一岁时,家里就给他订了娃娃亲,对方是一个乡下女孩。“四清”运动后期,母亲参加街道组织的学习,要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懂得了娃娃亲属于旧风俗,当在破除之列。 新的潮流滚滚而来,像所有的变革时代一样,家庭妇女往往总能展现出比其他人群更大的热情。组织者的方法简单而且有效,那就是新旧对比,忆苦思甜。就连思想一贯落后,一双裹脚的母亲,竟然也有了图表现、争先进、不甘落后的冲动。 母亲征询父亲的意见,父亲说不出什么意见。父亲是个老实人,又多半时间在船上,很少参加学习,不懂当时的形势,对儿子的婚姻大事自然说不出好歹。 要推掉儿子的亲事,最难面对的是亲家。虽然娃娃们还小,还没有走动,两家毕竟已经有了这层联系的纽带,心里早已认了对方。还有媒人,跟两边都是亲友关系。如果退亲,无疑会是对对方的伤害,几方面的关系都要得罪。 假如不退,大形势如此,谁能保证这件事今后还能作数?要是到了儿子人大心大的一天,他再提出退亲,不是把人家姑娘给耽误了? 母亲和父亲左右为难,举棋不定,最后商量决定听一听儿子的意见。看他自己怎么说。 谈话的地点在儿子的小房间。 儿子的房间是在父母的房间里分隔出的一小间。刚刚放一张床和一张用碗柜代替的书桌。 李家说来房子大,实际上自己住的地方很小。街面上的三间正屋很久以前就被供销社征用了。在李非的印象中,正屋就像不是自家的房子。因父亲常年在船上,母亲把后屋的两间空房也租了出去。一来每月可以收三元钱的租金;二来也图个人多壮胆。 李家的房子是旧时建筑。木屋架,挂砖墙,房间里上有楼板,下有地板,唯独没有窗户。堂屋的光线是从天井下来的;房间的光线则是来自楼梯口屋顶的两片亮瓦。 分隔房间时,儿子要在自己床头的山墙上开一个窗,起初父母不同意。当时李非正好在看鲁迅的杂文,里面有要掀开屋顶才同意开窗的话。于是故意要开一个大窗。父母果然妥协,同意开了一眼小窗。 小窗是木板窗扇,打开窗门,临窗的小书桌就会豁然亮堂。这让李非感到很惬意。即便是几十年后,李非住进了整面落地玻璃窗的大房间,对那扇小窗依旧充满怀念。 母亲问他的意见,这门娃娃亲退还是不退?要退,你就早点提出来。免得耽误了人家姑娘。 母亲的话让李非感到突然。这是父母第一次为家事征求他的意见。而且还是他的亲事。 他有些不适;又有些羞愧。那年他还不到十二岁。自从上学后,就常有同学拿他的亲事开心。他们大声喊着那姑娘的名字,让他难堪。尽管他从未见过那个女孩,但她的名字与自己的名字被别人联系在了一起。 五年级春季开学季,班上由外地转来一个小女生。小女生不但相貌好看,而且穿着不俗,在一群小镇女生中显得格外出众。引来班里的一些小男生们竞相讨好巴结。 小女生的父母都是镇中学的老师,对小女生的同桌有特别要求。要求是品行与成绩双优的学生。 班主任把小女生安排与李非同桌。还在小女生的妈妈面前把李非如何如何夸奖了一通。就在老师和家长都以为给小女生找到了一个安全港时,让她们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 刚开始两人小孩还能相安无事。时间稍长,孩子间的小把戏就多了起来。 他把他的零食给她吃;把他的文具给她用;把他的书借给她看。她也把她的零食给他吃;把她的文具给他用;把她的书借给他看。 最早议论他们的是班上的另外几个小女生。接着几个调皮的小男生也开始鄙视李非。罪名是李非玩姑娘。在那时候的小孩子眼中,玩姑娘是件很可耻的事。 班主任是个严厉的女老师,最讨厌和男生关系亲密的女生。她骂她们是小妖精。 一天午休时间,两人都伏在课桌上午睡。小女生故意把胳臂拐伸过中线。李非往后退让,她继续往前挤占。他明白她是故意,于是以牙还牙,与她挤来挤去;头埋在桌面上小声地嬉笑。 班主任走过来,用拿在手里的一根细竹条在他们的桌侧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这课桌是李非从家里搬来的,是母亲的嫁妆。侧面装有箱板的那种。鞭子抽在上面异常响亮,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 全班所有的同学刷地抬起头来,向他俩这边张望。先是惊讶,继而是耻笑。场面让李非无地自容。 李非两脸通红。面对老师一脸的严厉,脱口说了一句:是她挤占我的位子! 为这样一句出卖朋友,如叛徒一样卑鄙的话,让李非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老师把这事告诉了小女生的妈妈。小女生在家里受到责罚。又让班主任给她调换座位,与另一个女生同桌。从此,无论他如何示好,小女生都不再理他。他第一次体验到心里空落落的感觉。 不久暑期到来,李非每天除了要游泳、钓鱼、抓青蛙、捕蜻蜓捕知了,还要做暑假作业,间或还要在街上摆书摊。书摊出租的是他自己的连环画藏书。现场阅读,一分钱一本。一天居然有一两角钱的收入。这应该是他最早的商业实践。 这些事忙得他不亦乐乎,把与小女生的那点不愉快慢慢地淡忘了。 秋季开学报名的那天,李非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操场的另一头。他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他。陡然间,他感觉整个心被掏了出来,被挑在思恋的烈火上炙烤。感觉他的灵魂脱离了他的躯体,呼喊着她的名字向她奔去。而他的躯体又像被什么钉死在地上,让他动弹不得。 他当时年龄太小,还不知道这刻骨铭心的感觉,这火山般爆发的情感可以用一个字来表述。 此后,在李非的一生中,在与众多异性的交往中,再也没有过这种奇特的体验。他也曾经问过贺文锐,问他是否也有这种刻骨铭心,火山爆发般的情感体验。贺文锐说没有。尽管贺文锐女友无数。 这让他稍感欣慰。在两性-交往方面,他居然有一样东西是贺文锐没有的。这种东西是她给他的。她的名字叫白露。 对于娃娃亲这件事,李非在心里是排斥的。他曾无数次的幻想,有一天能打开包办婚姻的枷锁,让他自由自主的去恋爱。只是年龄太小的缘故,他没有向父母开口的勇气。 此时母亲主动提出此事,并让他自己做主,这又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要他亲手把那个与他的名字从小联系在一起的另一个名字拆开,他感到有些下不了手。他心里满是愧歉。 他当时并不知道,几年之后,这女孩会意外农药中毒身亡。那年她才十五岁。母亲去医院的抢救现场看过,说躺在地上一张门板上的她胸脯发育已经完全成熟。他后来一直以为,假如自己没有退亲,她或许会躲过这一劫。每每想到这一点,他都会有心痛的感觉。 在母亲的再三追问下,是他说出决定几个人命运的一个字:退。 退亲后,他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到十八岁。他以为到了十八岁才是可以自由恋爱的年龄。然而,他命中注定没有这个机会。 旧的包办婚姻结束不久,新的包办婚姻又接踵而来。上门提亲的人一个接一个,几乎把小镇上所有的适龄女孩翻了个遍。 李非的父母开出了女家必备的三个基本条件:第一是大姓;第二是家里拳头多;第三是亲家年龄相仿。 前两条是为儿子着想。后一条是为自己打算。 李非独苗一根,母亲身体不好,她怕那一天自己走了,儿子要受别人的欺负。李非对照条件,白露家一条也不相符。 白姓在镇上仅此一家,别说大姓,小姓都谈不上;白露姐弟妹三人,论拳头,只有他弟弟一个;白露是家中的长女,李非在排行中算老八,两边父母相差十几岁。不般配。 李非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但没有勇气向父母表白。再说,他当时已经失学,而白露上了初中。他也不敢确定白家会同意。 “四清”后期再一次割资本主义尾巴,镇上唯一的一家私人照相馆被收归集体经营。镇里派李非到照相馆当出纳兼学徒。 这天中午,李非跟师傅串乡几天后回家,家里一桌人正在吃饭。其中有亲戚,也有街坊邻居。热气腾腾,喜气洋洋的。 李非进门,挨个叫喊,跟每一个人打招呼。大家都夸李非有礼貌。李非见母亲正端着满满的一大碗木耳滑鱼汤要上桌,问今天是什么好事。邻居婶婶嘴快:今天在跟你说姑娘。 李非一时窘迫,连忙逃到厨屋去。 父亲正在灶膛口作柴火。 姑娘是哪里的?李非问父亲。 去问你姆妈。父亲太封建,他不愿意跟儿子谈儿媳的事。 母亲回到厨房,一边刷锅弄菜,一边和儿子说话。 姑娘就是他现在的爱人张红云。 关于张家,因为此前已在备选之列,李非略知一二。在镇上,张、李两家同属大姓。红云比李非小一岁。兄弟姊妹六个。三个哥哥,两个弟弟,就她一个女孩。算得上拳头众多。 媒人介绍说,红云不光长得好看,而且性情温和,做事勤快,是一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与李非十分般配。 小镇不大,李非对红云多少有一点印象。但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与父母选择女方的标准不一样,李非最关心的是女孩的容貌。听说相貌出众,自然有所期待。 那年五一节,区里组织全区文艺汇演。李非参加的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练了三个参演节目:一个是舞蹈:毛-泽-东思想闪金光;一个是与地主坏分子作斗争的花鼓戏小品;还一个是李非的男高音独唱:我为祖国献石油。 当时李非还没发育到变音阶段,嗓音又高又亮。李非听说镇中学也有节目参演,也知道红云是校宣传队的演员,但不清楚她演的是什么节目。 五一节晚上,区政府礼堂挤满了人。各个宣传队的演员都集中到了后台。场面有点混乱。 李非的节目排在后面,他在台口大幕后面占了一个地方,目光左顾右盼,在人群里寻寻觅觅。但没看见他想找的那个身影。 第二个节目结束,他听见报幕员高声念道:下一个节目——表演唱——农友歌;领唱——张红云;由镇中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 李非赶忙挤到台口。一群扛着梭镖的小演员已经排成两队,站在了舞台中央。由于都化了妆,根本没法分出谁是谁。 待音乐响起,队伍最前头的女孩跨出一步,举起梭镖向右前方一挥,高声唱道:霹雳一声震乾坤啦!后面的人也跟着把梭镖一挥,齐唱道:震乾坤啦! 李非这才知道,领唱的是张红云。张红云梳着韩英头,上身穿一件蔚蓝大襟单衣;腰间扎一条红绸;下穿一条深蓝大脚裤;脚穿一双方口布鞋。一副飒爽英姿的气势。 李非正式跟张红云见面,那已是两年以后的事。 按照当地的风俗,小孩订亲时只需要交换生辰八字。等到婚嫁的前两年,男孩才开始到丈母娘家送节礼。 李非父母希望他早完婚。不到十六岁就要他走丈母。送节礼。 他第一次到红云家时,红云正好拿一个空竹篮从外面进来。他一边跟红云的母亲说话,一边斜眼瞅红云看。看她到底好不好看。 羞得红云话也不敢说,只顾得往房里躲。其实那时李非根本没有一个标准。听别人夸他自己好看,也不知是真是假。有时对着镜子瞧瞧,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看。 李非的父母天天都在做早日抱孙子的梦。两年后,就在他们美梦即将成真的时候,一场改变命运的变故,让他们的美梦化作了泡影。 026// 危机如影随形 阳春三月,人间四月,日子一天天在拉长。酒店的建筑也一天天在长高。 李非在广州学习,贺文锐一个人在家很忙,也很无聊。他每天除了要解决施工现场的一些问题外,还有大量上门推销的业务人员要应付。而许多事情他都做不了主,只能做好记录,收下名片,等李非回来以后再决定。 这天上午,筹建办公室来了一个年轻人,他穿一套浅蓝西装搭配一双白球鞋。不知是西装过于肥大,还是他身材过于瘦小,给人的感觉衣服就像借来或偷来的;完全不是照着他的身体来的。白球鞋是那种劣质的人造革面料,看上去硬翘翘的,变形的褶皱中藏污纳垢。 这身洋不洋土不土的打扮让贺文锐感觉别扭;看看都像是穿在自己身上一样难受。 当他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把一个黑色人造革手提包搁在桌面上,端着那张乞求讨好的脸看着他时,贺文锐认出了他。 你上次来过?贺文锐说。 是的。那张乞求讨好的脸赔笑说。 你是推销玻璃钢风管的? 是的。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烟来递给贺文锐。 贺文锐一般不抽烟,接过来放在了桌子上。桌子上一堆散烟。 我不是叫你等通知吗?贺文锐说。 我——我,来人吞吞吐吐。只知道往脸上堆做作的笑,有话要说又不说出来。他扭过头朝身后看了一眼,没来由地有些慌乱。 贺文锐以为他在等什么人。他不想跟这种人啰嗦,说我很忙,要出去办事。你是在这里坐一会,还是现在走? 听贺文锐说要出去,来人又飞快地朝后面看了一眼,迅速地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来,放在了贺文锐面前的桌子上。 你这是干什么?说这话时,贺文锐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贺文锐拿起信封,做出要还过去的样子。 那人挥了挥手,二话没说,慌慌张张地逃出门去。 贺文锐能感到手中信封的份量。心里有迫不及待的喜悦。他从开口抽出钱来,没错,是一叠一百元的钞票。估算一下,应该是五千元。 五千元不少了。相当于他半年的工资。这是他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去上大学那年,老爸也只给了他两千元的生活费。而两千元钱足以让他在学生中充当阔佬。 钱真是个好东西!但这个钱他能拿吗?在他入职的第一天,李非就给他讲了商场关于礼品礼金的管理规定,讲了郭小海上交五千元回扣款的事。交代酒店初创期没有自己的管理制度之前,暂时参照商场的规定执行。 他当时毫不含糊地表态:没得问题。但现在拿着这笔已经到手的钱,他能舍弃吗?不能,他做不到。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幼稚,那么傻。他不会跟钱过不去。 他心里唯一过不去的是李非。他那么信任他,器重他,而他却在做违背他要求的事。他感到很愧疚。他不敢设想,他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 当然,他是不会知道的。只要自己不说,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贺文锐找出那人上次给的名片,上面印着:红河县红星玻璃钢制品厂;销售经理:何水军。 两天后,何水军又来了。进门叫了一声贺经理;站在一边傻笑。 贺文锐跟他点点头,说了声请坐。 从“请坐”两个字里,何水军已经能感受到不同。前两次他都没有这样说过。他在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为万一需要逃遁时做准备。他拿定了主意,这个钱一定不能拿回来,一定得让他收下。只要他肯收钱,事情至少成功了一半。 你是不是一定要把这份礼送给我?贺文锐问。 何水军点头称是。 你送给我可以,贺文锐说,不过我跟你把丑话说到前头,你的事情我可以帮忙敲边鼓,但决定权不在我手上。我不能保证你能接到这项工程。 贺经理你——你别谦虚。 不是谦虚,是实事求是。 贺文锐认真地说。他希望他能理解这种认真。 只要贺经理尽力,接不到工程不怪你。 贺文锐说,不是我尽力,是要你们自己尽力。你们要照我说的去做。 好的!何水军满口应承说。尽管他还不知道贺文锐要他怎么去做。 你知不知道在你们当地,还有一家红旗玻璃钢制品厂在与你们竞争?贺文锐问何水军。 知道。何水军说。 你们至少要保证产品质量不比他们差。这是第一。贺文锐说,第二,价格不能比他们高。第三,我的老板出差回来后,你上门去找一找他。但不能说是我让你去的。 看见何水军使劲地点头,贺文锐心里好笑。幸好他只说了三条,如果是说个十条二十条,何水军脖子怕是要点断了。 贺文锐说,你们能做到这几条,我不能保证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也能保证你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何水军高兴:我保证一定照贺经理的要求做。 这个钱你先拿回去,等事成后你再谢我不迟。贺文锐抽开屉子,做出找钱的样子。其实信封钱包就在他手边,只是里面已经少了五百。 不——不,贺经理您不要客气!何水军站起身做出要逃走的样子。 贺文锐把已经少了五百元的信封拿出来,他说我这人手面大,爱花钱。这钱放在我这里,搞不好几天就没了。 送给您就是您的了,您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何水军已经退到了门口。 我再次重申,我不能保证你们能百分之百拿到这项工程。贺文锐说。 当然。什么事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何水军说。 经过这番安排,贺文锐安心了许多。他在心里为自己洗白,我没有对他做任何承诺;没有拿公司的利益作交换;没有损害公司的利益。最多不过让他同等条件优先而已。 一晃几个星期过去,李非回来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商场安排了一车广东的货,准备顺便接李非回。贺文锐要去押货,郭小海说你打电话跟李经理去说。 贺文锐说,我不跟他说,就跟你说。你也不许跟他说。 郭小海拗不过他,只有同意。 还是商业储运公司的三菱平头车。这种车吨位轻,车厢低矮宽大,是装载大型家电产品的首选。原打算两天到广州,遇上107国道广东段修路,从上午堵到下午,堵了七八个小时。 这时节天气已经很炎热,太阳火辣。堵在路上的人们吃没吃的,喝没喝的。最糟糕的是,又不是完全堵死,每隔一会要移动一下。要走不能走,要停不能停;人们心急火燎,除了通娘骂老子,毫无办法。 贺文锐原计划晚上八九点钟可以到广州,路上一耽搁,计划全打乱了。一心想见早点见到李非,便催司机连夜赶路。凌晨四点到广州,贺文锐让司机在停车场休息,自己叫了出租车,直奔李非下榻的旅馆而来。 此时李非还在睡觉。懵憧中听见有人敲门。问是谁,不见回答;再敲门。李非开灯起床打开门看,原来是背着一个单肩包的贺文锐站在门外。 李非又惊又喜,连忙让进房里:你怎么来了? 什么意思,不欢迎我来?进房的贺文锐打趣地说。 难怪我问谁来押车,小海含含糊糊。 是我有意不让他说的。贺文锐说。 李非回到床上: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广州? 贺文锐疲乏在椅子上坐下,说刚刚到。昨晚走了一夜。有一段在修路,足足堵了八个小时。 李非说了声见鬼,看天色未亮,问说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贺文锐说,我要先洗一个澡。身上脏死了。 一会洗完出来,,走到李非的床边,李非给他挪开位子,两人躺在床上说话。 这次学习收获如何?贺文锐问。 收获很大。李非说。 交了朋友没有? 李非知道他要问什么,故意说交了,山东一位总经理跟我关系不错。 我是问女朋友。贺文锐说。 李非口里说没有,脑子里却浮现出黄小姐的影子。 他听见耳边的贺文锐在说,算了,不拿我们当朋友。 贺文锐与郭小海不同,他没有太多大小老少的顾忌。李非在他眼里,是上司,也是朋友。还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跟他一样有七情六欲的男人。 李非自此与黄小姐交往后,感觉自己对贺文锐多了一份理解。——这不是近朱者赤吧——第一次喝茶是黄小姐抢着买的单。这让李非有吃软饭的羞耻感。 没过几天李非做东答谢,有何小姐在场。三个人一起聊天,也很是开心。 第三次是何小姐做东,回请李非和黄小姐。 山东一个酒店的老总。开始对李非很热情,后来见李非与两个广州小姐走近,态度变得不屑不齿。 李非搞不懂,自己仅仅是与人家喝茶聊天,充其量也就是精神出轨,你有什么理由要跟我过不去? 出门快一个月了,李非最惦记的还是酒店的事。房子已经做到了九层,他是知道的。 福建的外墙瓷砖发货没有?李非问。 我催了好多次,姓陈的总是说马上发,马上发,但一直没有发货。贺文锐说。 李非说,再不发货就来不及了。还有水电,空调管道的选型和安装,都要定下来了。说着说着,李非发急起来,纠身看窗外,见窗外天色微亮。 起床,不睡了。他说。 我瞌睡来了。贺文锐央告说,我就睡一会。 你等一会到车上去睡。李非不由分说,把贺文锐拉了起来。 两人赶到停车场,司机小赵在车上睡觉。三人在停车场附近吃了早点,开车往顺德赶。在顺德装了一车双缸洗衣机,又到番禺电器大市场补货。从番禺出来,已是下午五点。 回去我们不走原路了。司机小赵说。 李非说,不走原路走哪里? 我们走九峰山。小赵说。 不会有问题吧? 李非听人说过,九峰山山高路险,翻越一次要几个小时,很多货车在山上出事。是长途司机心中的鬼门关。 小赵说,天气好白天走没事。我们今晚赶到从化过夜,明天白天过九峰山。李非尽管心里疑惑,见小赵说得恳切,只有依了他。 当天一切顺利,晚上八点多钟过从化,在路边找了一家店吃饭过夜。第二天早晨起来往九峰山赶。到九峰山下时,还不到中午两点。 小赵很高兴,说我们六点钟以前翻过九峰山没问题。 道路弯弯曲曲,车子往上行,速度变得缓慢。走到半山处,贺文锐要方便。小赵说,待会我找一个稍宽处停车。 又走了一段,才遇见一个方便停车的地方。车子停了下来。小赵推开车门回头对李非说,现在有没有尿也下去撒,免得山上再停。 三个人在路边站成一排,居高临下,迎着太阳撒尿。有风吹过来,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李非打了一个寒颤: 这山上的风好冷! 年纪大的人怕冷。贺文锐逗笑说。 小赵说,这山上的风是冷。听人说,有个车晚上坏在山上,司机给冻死了。货也给人抢光了。 赵师傅你尽说些吓唬人的话。贺文锐对小赵的话不是很相信。 小赵说,冻死人我没见过,但货被抢我是亲眼看见过的。 怎样抢?贺文锐问。他以为小赵说的是拦路抢劫。 小赵说,有一天晚上,也是这种上坡路,一个货车在我前面走,几个人从后面趴上去,从车上掀了几件货下来。司机一点不知道。 你管了没有?贺文锐问。 李非说,他只怕是跑都来不及,还哪里敢停车。 三个人边说边去上车。 小赵启动汽车,一连打了几下都没点着火。车子反倒有点往下滑。小赵赶忙刹住,叫贺文锐下车帮忙找了两块石头塞在后轮下面。又点火发动,还是打不着。 怎么回事?李非问。 好像不来油。小赵拧着眉头说。 你是故意的吧?贺文锐说,刚才都是好好地。 小赵让二人下车,掀开车头,去查问题。 李非和贺文锐在一边伸长脖子看了一会,看不懂。眼看太阳蹭蹭地往下掉,在一边干着急。 小赵修了试,试了修;爬上爬下,就是不见修好。 气温越来越低,山间起了薄雾。二人把毛衣都穿上,还是觉得冷。晚上要是还修不好怎么办?贺文锐担心地说。 李非说,还能怎么办?只有三人轮流看守货物。 赵师傅,这下你把我们害苦了!贺文锐责怪道。 小赵回怼说,就是你要撒尿,不然也不会停车! 贺文锐说,你这车子一停就坏,还赖我不该撒尿! 小赵不服气,说车子绝对没问题,我看是遇见行头(鬼)了。 经小赵这么一说,仿佛真的有鬼作祟,让几个人身上麻寒麻寒的。 是不是油路堵塞?望着无计可施的司机小赵,李非帮他分析说。 我用手泵得出油来,油路没问题。不停用油布搓手的小赵说。 油路没问题就应该考虑别的问题。李非虽然不懂汽车,但他知道用排除法。 小赵说,那就是电路出问题,只有这两样。但我又能听到打火的声音。小赵疑惑不解。 会不会是电力不足?李非分析说。 不知道。小赵说。 我看见过别人推着发动汽车,那是怎么弄的?李非问。 小赵说,推动是可以发动汽车,但这里是上坡,我们怎么推得动? 李非说,能不能倒着推呢? 小赵想想:可以试试看。说着自己爬上车,叫二人搬开轮子下的石头,转到前面来往下坡推车。 车子不会滑到山下去吧?贺文锐跟李非说。 李非说,你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好不好! 加把劲!他们听见小赵在喊。车子向下滑动,慢慢加速——加速。忽然“突突”作响,车子发动了。 小赵停好车,不敢再熄火。面带笑容爬下车来,围着车子看了一圈。豪气地向李非二人一挥手:上车。 车灯打开,天一下子陡然黑了下来。摸黑打灯在这陡峭的盘山公路上行走,危险与危机如影随形,几个人提心吊胆地瞪大了眼睛。 027// 我怎能忍心花你的钱 贺文锐押车去广东后,郭小海天天计算着往返的时间。 第六天早早上班,先去后院查看,后院空空没有到货。心想可能是昨夜回来太晚,车子停在了车队。到办公室后,往车队调度室拨去电话。 调度室那边以为车子在商场卸货,一听车子还没回来,也很着急。说小赵的车今天已派了活,货主那边在催。 车子在洗衣机厂上货时,郭小海往厂里打过电话。走得再慢昨晚也应该到家。路上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想到这里,郭小海的心悬了起来。 而此时,李非他们还在长江渡口。昨晚赶到渡口,排队过江的车辆很多。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的档口,轮渡到了收工时间。 几个人只有在渡口胡乱吃了些东西,在车上窝了一夜。早晨起来,江面上白雾沉沉,渡船迟迟不能开。等到云开雾散,已是上午十点多钟。 多年以后,高速公路四通八达,长江上也架起了一座座大桥,从香州开车到广州只需用十小时左右。遥想当年路途艰辛,李非不能不感叹国家的变化巨大。 下午两点多钟,车子总算到家。郭小海才知道路途中的曲折。马上组织人员下货。李非和贺文锐一起到酒店工地来。李非即刻让贺文锐给福建小陈挂电话。 小陈,我们的货发了没有?电话接通,李非急切地问。 你们要的这个色号特别,不打定金厂家不愿意生产。小陈在电话那头回答说。 厂子不是你们家里的吗?李非清楚地记得,参观厂子那天处长明明是这样说的。 不是,我们家没有工厂。小陈明确地说。 李非这才明白,上次到晋江考察,老陈带他们看的是别人的工厂。小陈家做的只是中间商生意。 要多少订金?李非问。 小陈说,至少要货款的百分之五十。 事情到了这一步,李非已是别无选择。再换厂家时间已经来不及。他说,订金我打给你,请你一边通知厂里生产,一边给我报车皮计划。 自做生意以来,李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动,这样窝囊。这时他还不知道,接下来还有更窝囊的事在后面。 他来到卢士平的办公室,汇报了广州的学习情况,也把福建瓷砖的事说了。他问省厅钱的消息,卢士平告诉他,到现在省财政厅那边还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事情有点玄。 从卢士平的办公室下楼来,商场已经下班。李非推了自行车准备回家。 自行车一个多月没骑,灰尘很多。找来一块抹布擦着。 见保安员老周走过来,便跟老周打招呼。老周观察左右小声说,李经理,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讲。 有什么话您只管说。李非说。 您在外面学习这一个月,商场出现了一些不好的现象。 李非心里一沉:什么现象? 郭经理他们组织了一个自行车队,每天下班后出去骑车。商场的大部分年轻人都参加了。玩得很疯,上班都没心思。一心盼着早点关门下班。有时顾客还要买东西,他们就叫别人明天来。老职工们都在议论,说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李非一听,情绪一下子败坏了。老周见李非脸色变得难看,劝解说,其实郭经理一直都还是蛮好的,听说都是贺文锐的主意。年轻人,犯点错误难免,您听了也不要太急,好好跟他们说。 李非说,谢谢您,我知道分寸的。说着准备离开。老周又上前拦住,叮嘱说,您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说着合十双手,做了个祈求的动作。 李非一路上想着老周说的事。直到走进家门,情绪也没调整过来。孩子们见爸爸回来,立即上来迎接。李非说,爸爸给你们买了新衣服。说着,从背包里拿出几件新衣。又拿出一挂香蕉来,掰开一人给了一个。 张红云正在厨房做饭。培训结束的那天晚上,李非给家里打过电话。告诉了自己回家的时间。当时张红云情绪好像不好,说有事等他回来要说。 李非来到厨房,望着张红云一笑:我回来了。 我跟你说个事,手里拿着锅铲炒菜的张红云没头没脑地说,你跟我把贺文锐那个小杂种搞走! 为什么?李非一头雾水。 不为什么!张红云火气很大地说。 不为什么就要把人家搞走? 他是个流氓东西!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个流氓东西? 他玩了上百个姑娘! 李非笑说,玩多少姑娘是他自己个人的事,你管他做什么。 跟么人,学么人;你跟这种家伙在一起也要学坏!张红云说。 这种说法让李非有受辱的感觉,我大小也是个领导,怎么可能跟下面的人去学呢? 他正儿八经地说,这个你放心,只能是他跟我学好,我不可能跟他学坏。 张红云把碗盘弄得叮当响,她说,我不管,你要是不把他搞走,这个家就不得安宁! 怎么越说越离谱了?李非耐着性子说。 我就离谱怎么样?张红云拿笑眼瞪他,嫌我离谱你不要我就是! 李非有些恼了,他说,你今天是怎么了?没头没脑尽说这些无聊的话! 张红云说,是我无聊还是你无聊?搞这么个流氓东西在身边,迟早要听他的话,把你的老婆甩了。 李非见这话越说越不对,再说下去怕是要吵起来,便不再理她,回头去孩子们那里。张红云从厨房追过来说,你去问问商场的人,看谁不是这么说! 李非那里知道,张红云如此闹,也确实是事出有因。 那天发工资,李非在广州学习,家里又等着钱花,张红云只有自己去商场拿。 因为李非与方玉刚的关系,吴秋桂与张红云早就认识。两个女人碰到一起,免不了要说几句闲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贺文锐身上。 吴秋桂把贺文锐和胡芸谈朋友,胡芸的妈妈怎么访人品,怎么坚决反对,当故事讲给张红云听。 听吴秋桂这么说,张红云有些不信。贺文锐刚入职的那段时间,生活没有安顿好,李非经常带到他家里去吃饭。小伙子阳光帅气,人很灵活,还主动帮孩子们辅导功课,张红云对他映像不错。 她说,看起来蛮老实的一个娃,怎么会——? 正巧罗爱红来财务室领销售单,于是也参合进来。 我就看不惯贺文锐。她说,但你们家李非把他当个宝,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 吴秋桂逗张红云:你小心贺文锐把李非带坏! 张红云说,我们家李非是个正派人。 这也不见得,郭小海原来多老实,自从贺文锐来后还不是变了?罗爱红说,有些话我不能说给你听。说了惹是非。 听到这种吊胃口的话,张红云哪里肯依,逼着罗爱红要她说。 其实也不关你们家李非的事。罗爱红说。 不关李非的事,你有什么怕说的?张红云说。 罗爱红说,贺文锐跟别人说,像李非这么优秀的男人,身后应该有一群女人。他要是李非,早把家里的老婆一脚蹬了。 张红云听了气得咬牙切齿:这个小砍头的! 先有老周一番话,回家又被老婆这么一闹,李非心情大坏。不论张红云再说什么,只是不作回应。洗澡后吃了一点饭,蒙头睡了。 第二天和贺文锐一同去武汉考察设备,约好早晨在长途汽车站碰面。见贺文锐穿一件黄色斜纹布新西服,还配了一条金色领带。李非问说,买新衣服了! 贺文锐摆动身体张开双臂又放下:怎么样? 李非不知道,这是他用何水军给的钱为自己添加的新行头。 下午到冷冻机厂,许多技术问题让李非晕头转向。总说要招聘一位工程部经理,直到现在还没有招到。广州培训时老师就讲过,为了少走弯路,酒店建筑包括酒店设备,从设计到选型,都要有酒店工程技术人员参与。 李非的想法是,工程部经理不一定样样精通,但要样样都懂。 在香州这种小城市,找一个水电工好找;找一个锅炉工好找;找一个空调工也能找到;但要找一个样样都懂,还有一定组织和协调能力的人就是找不到。 有一个人,应该能符合你的要求。贺文锐说。 李非说既然有人,为什么不早说。 他不是搞技术的。 不是搞技术的怎么当工程部经理? 他是我的中学老师。教物理的。贺文锐说,他人聪明绝顶的人,机械的,电子的什么东西一看就会。 有一次学校开大会,刚刚开始扩音器就坏了。电工急得一头汗,校长气得骂人。江老师看了看,说可能是某某元器件坏了。 这谁都知道,肯定是有什么元器件坏了。李非不无嘲笑地说。 他当时说了元器件的名称,只是现在我不记得了。贺文锐以他少有的谦虚笑道,你知道,我最不擅长这个。反正他当场用笔写下元器件的名称和型号,让电工去买。买来换上,扩音器马上就好了。 李非审视地看着贺文锐:你在编故事吧? 贺文锐说,你不相信算了。 什么时间把他叫来让我看看。李非说。 贺文锐说,这人很傲,你随便叫他人家肯定不会来。 那怎么办,要我上门请他? 见李非用讥笑的口气说话,贺文锐心里替江老师很不爽。他说:刘备能三顾茅庐,你上门请人家一下怎么了? 听到贺文锐扯什么三顾茅庐,李非觉得好笑。他用轻蔑的语气说:他又不是孔明! 贺文锐本来就不知让人,哪里听得李非这种口气说话,马上以牙还牙:你又不是刘备! 白天转了几个地方,晚上贺文锐拉李非一起逛武汉商场。走到一个香港西服品牌的档口,贺文锐指着一款浅灰色式样的西服问李非:这颜色喜不喜欢? 李非随口说了声不错。 贺文锐对销售小姐说,拿一套给这位先生试试。 销售小姐打量一下李非的身高,说请稍等。 李非说,我又不买,试什么。 不买就不能试试?贺文锐笑说。 一会销售小姐找了一套西服出来,贺文锐让李非穿上。前后左右看,连声夸好。 销售小姐也在一边称赞说,这位先生身材好,穿我们这款西服就像定制的一样。 李非走到试衣镜前,果然感觉良好。 十几年前,西服和皮鞋都还是没有摆脱阶级属性的稀罕物。刚参加工作不久,李非听说武汉有走私的旧西服卖,花二十元钱,托人买了一套回来。穿在身上,细长细长的。很是喜欢。 有人说,这衣服可能是死人穿过的。李非虽然心里打鼓,但自觉好看,穿上了就没舍得脱下了。又花十几元钱,托跑航运的熟人在上海买来一双硫化皮鞋。穿在脚上,更是美得不行。 怎么样?贺文锐问。 还可以。李非泛泛地说。 李非去试衣间换了衣服,把西装还给售货员。 贺文锐问销售小姐:这套西服多少钱? 销售小姐在计算器上按了几下,说打折后一千五百八十元。 太贵了,不要。李非说。说着就要走开。 贺文锐一把拉住说,酒店老总没有一套好西装怎么行?不要你出钱,我跟你买。 为什么要你给我买?李非说,要买也得由我自己来。你一个月的工资才八百块钱,我怎能忍心花你的钱? 说着反拉着贺文锐要走。贺文锐拗他不过,又不能明说,只有作罢。 自从拿到何水军贿赂的五千元钱,贺文锐心里就没有安宁过。想到李非,既有些畏惧,又有些愧疚。更多的是愧疚。他想到把这笔钱花一部分在李非身上。只有花一部分在他身上,自己的内心才能稍许得以安宁。 而李非这边,并不知道事情的由来,只道是贺文锐对自己讲感情。虽然没有接受,但心里已经暖暖的。一个没说出谢字在心里滋长,无法掩饰的喜悦在脸际漫溢开来。 从武汉回家的当天晚上,李非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个人正是何水军。 何水军提着两瓶酒,按响了李非家的门铃。李非住的是私宅,门前一个小院,小院有一道栅栏门。 你找谁?李非隔着院门问。 何水军说,我找李总。 你找他有什么事?李非审视着门灯下的何水军。 我是做玻璃钢风管的。何水军说。 对不起,我家里人现在都休息了,有什么事请你明天到单位去说。 我带了两瓶酒来,您开下门我放下就走。 心意领了。李非说,我们有规定,不能接受你的礼物。说完李非就要转身进屋。 何水军朝李非的背影说道,东西给您放在门外,您收拾一下。说着就跑开了。 李非口里呃——呃地唤着,那人影已消失在黑暗中。没办法,只有打开院门把装有两瓶酒的纸袋提了进来。看也没看,随手放在了大门边的鞋柜上。准备第二天带到单位去。谁知第二天上班出门时把这件事忘了。 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疏忽,差点给李非带来大麻烦。 028// 他是那个可以托付的人吗 这天晚上天刚黑不久,李非家里的院门和大门都还开着。一帮蓄着平头,穿着黒衫的年轻人涌进了他家院子。一个个看似呆滞的冷面浮现出杀气。 想堵住他们已经来不及,慌乱中李非迅速带上几个房门,以免这突发的状况惊扰到家人。 在这帮人中间,李非看到了一个衣着不同的人。这个人正是何水军。他从后面挤到前排,领头走进屋里。有几个人跟在他身后。 何水军从贺文锐那里得到消息,他们企图接下酒店风管工程的努力已经失败。尽管他们产品的价格低于另一家,但他们的质量远不及另一家。贺文锐说他已经尽力,而最终拍板的是他的老板。李非坚决否定掉了质量低劣的产品。 这消息让他无比悲催。白白花了那么多钱!他不甘心,一心要找李非算账,在社会上找来了这帮人。 何水军一改平日的猥琐,变得十分的干脆和强硬。他刚刚放肆地把一只脚踏在一个凳子上,让李非厌恶地瞪了一眼,连忙把脚收了回来。 你把我的五千元钱还给我!他说。 惊魂稍定的李非辩解说,你什么时候给了我五千元钱? 李非立刻想起了这家伙送来过两瓶酒,这件事自己竟然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了。难道是酒袋里面有钱?这时他又听见何水军在说: 一个星期前,就是在这里,我用一个信封装着亲手交给你的。 见何水军言之凿凿地把一件根本没有的事说得像真的,李非气得浑身发抖。他像拍惊堂木一样猛地一拍桌子:你胡说!老子要告你诬陷罪! 李非陡然一惊一乍,还真把何水军吓了一跳。他看见李非抹了一把喷出嘴边的唾沫,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屋里乱撞,还以为他是在寻找什么武器。屋里连棍棒都没有一根,哪有什么武器? 李非推开一个房门,进去又出来;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张材料纸和一支圆珠笔;他把材料纸和圆珠笔往桌上一拍,两眼直逼何水军,用命令的口气说,把你刚才说的话原原本本地给我写下来! 何水军没想到李非来这么一出;一时间不知所措,说不出话来。更不敢真的在纸上写些什么。他威胁说要告他诬陷罪,诬陷罪有多严重他不知道。他无法正视李非,只有拿眼睛向身边的平头黑衫求救。 一个年龄稍大的平头黒衫在何水军背后拍了一把,往门外走去。何水军跟脚走到门外。那人说,老何,这是怎么回事? 何水军答不上来。 你到底给了人家钱没有?见何水军还是不答话,那人发狠说,姓何的,你骗老子是不是?老子是来讨债的,不是来帮你搞敲诈的!你把老子惹急了,老子六亲不认的! 何水军被人一骂,骂回到猥琐的本来面目。他哆嗦着说,俊哥,我给——给了的。 俊哥叫沈俊,何家的远房表亲,是在社会上混班子的人。为何水军抱不平才来的。 沈俊说,你既然给了怎么不敢理直气壮地说? 何水军说,不是给他,是给他手下了。 于是如此这般把给贺文锐钱的事说了一遍。 沈俊说我们去找姓贺的。何水军连忙拦住,当初为了让贺文锐收钱,何水军说好事成与不成都没关系的。 沈俊气恼地说,没见过你这种窝囊废! 回到屋里,沈俊对李非说,这件事有误会,对不住。我们是听信他的话才来找你的。看来你确实没有拿他的钱。 黑衫人的通情达理让李非感到意外。他说,既然你们不知情,我也不怪你们。 我叫沈俊。是沈东荣的小儿子。黒衫人亮明身份说。 沈东荣是香州县的老县长。很多人都知道,一九八三年严打时他的一个儿子被判了刑。 哦——你爸爸我知道。是一个很有水平的领导。 这里李非讲的是实话,也是恭维话。 沈俊说,你不认识我,我早认识你。总听人说起你,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身正气。 小沈你过誉了。李非说。 刚才我问了他,他说这个钱是给你的手下了。 李非很惊讶:我的手下? 一个姓贺的。 不可能。李非说,我们有规定,我的手下不可能拿他的钱。他又在说假话。 沈俊说,我刚才骂了他,他应该不敢再说假话。而且你的住处,都是姓贺的告诉他的。 李非突然感觉好累。腿有点发软,感到整个人在收缩。他把后背靠在墙上,用一只手在桌面上撑着,尽量把腰伸直,把胸挺起来,不让别人看出他的疲态。他听见沈俊在告辞: 今天多有打扰,我们走了。 拖着铅袋一样沉重的双脚,李非送沈俊一伙出门,见何水军躲在黑暗处。 何水军嗫嚅着,我上次拿了两瓶酒来的。 沈俊呵斥道:你又在胡说! 何水军辩解说,我真没有。 李非说,有这事。你们等一等。回头在屋里寻找不见,进房里来问老婆张红云。 张红云说,我没看见。外面哪来的一帮人? 李非说,业务上的事,你不用管。 张红云说,你不要把一些乌七八糟的人引到家里来。 李非说,我知道的。 空手出来,见一行人已经出了院门。李非赶出去说,两瓶酒放失向了。我付钱。说着就去掏钱包。 沈俊说,李总,一点小事,没必要这么做。说着,挥挥手边说边走了。 李非回到家里,又问张红云:你真的没见那两瓶酒? 张红云没有理他。李非纳闷:难道两瓶酒长翅膀飞了?于是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 张红云烦了:别找了,我拿去送人了! 送给谁了?李非问。 送给我们厂长了。 李非不相信张红云的说法,以为她送给哪个亲戚了,拿厂长出来搪塞。他说,我们单位有规定,这些东西是要交公的! 要交公的东西你放在家里干什么?张红云说。 我忘了。李非说。 红云埋怨道:你看谁像你,别人送一点东西都不敢要。满世界找不出你这种苕人(傻子)! 李非一听她这种埋怨就有些烦:我苕。我就是一个苕!好不好。 两人拌了几句嘴,李非心里生气,洗漱一下上床睡觉。久久不能入睡。贺文锐的事让他心里隐隐作痛,黑暗中,不觉叹出一口长气来。 张红云以为他还在为两瓶酒的事过不去,说你也用不着叹气,明天我买两瓶酒来还你。 见李非不应,自个说,在车间上班,吃苦受累不说,时间卡得紧,一分钟都不能迟到。这次厂里食堂差个采买,我找了厂长,厂长答应了。我找人家不能空手,见鞋柜上两瓶酒放了几天,就拿去了。我的事你不操心,我自己操心还不行?两瓶酒我明天就买来。你拿到你的单位去就是。 听老婆这么一说,李非才真的相信这两瓶酒确实是拿给了人家厂长。不觉心里十分愧疚。自己对她的关心太少了。自己工作忙,家里的事很少管,张红云一个人忙了家里忙外头,虽然有时说几句牢骚话,但从不拖他的后腿。 他跟张红云说,酒送给别人就算了,这件事我来处理,你不要管。又问了几句她工作上的事,这让张红云有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感觉。 张红云本来再想提一提搞走贺文锐的事,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她能感觉到他今天已经很累了。让他早点休息。 自从贺文锐来到后,李非真有如获至宝相见恨晚的感觉。 他聪明、能干、热情、积极,而且多才多艺。尽管对他的有些观念和思想李非不能苟同,但李非也会在心里反问:是不是自己保守和落伍了?跟不上时代和潮流了? 他有时甚至在想,把酒店干起来后,干几年交给他算了。就像把香州商场交给郭小海一样。 然而此时此刻,他在心里问自己:贺文锐是那个可以信赖,可以托付的人吗?假如他不能自律,一旦大权在手他会怎样?会不会把一个好端端的企业毁于一旦? 李非想起贺文锐那天在武汉要给他买西装的事。当时他还不明白,平白无故要送他什么西服。而且那么贵。现在看来,这两件事不无联系。他是要与自己分赃。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小子的心还没有黑透。常言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列宁也说过,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爱财是人的本性,你李非就不爱财? 李非一夜胡思乱想,到了后半夜才入睡。早晨起来,骑车往单位里去,头重脚轻的。来到工地办公室,贺文锐已经在了。此时再看贺文锐,总觉哪里不对劲。 人有亡斧者…… 今天去不去江老师那里?贺文锐问。 李非与他约好去一趟江老师家。 今天星期几?李非问。 因为周末都没有休息,李非常常不记得星期几。 星期天。贺文锐回答说。 昨天是星期六? 昨天是星期五!贺文锐嘻笑道。见李非看自己一眼,目光淡如寡水,不似往日热情。贺文锐自觉没趣,说去还是不去?不去就算了。 去吧。李非说,他家都有些什么人? 他、他老婆和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贺文锐说。 李非说,你去买点水果。我上工地看看。 贺文锐说,水果可以路上买,工地可以回来再看,我们早点出发,免得太阳大了晒人。 李非骑着他的黑色凤凰车;贺文锐骑着他的蓝色小跑车;两个人在车辆不多的乡间公路上缓缓而行。 四月的天气真好,南风像美酒一样晕乎乎地醉人。路边田野里成片的红花草籽茂密繁盛,香气袭人。有嗡嗡吟唱的蜜蜂和轻如纸片蝴蝶出入其间。 一块块耕整出来的水田在太阳下扮着天一样的脸。一块正在耕整的水田中,一个老农和一头耕牛在犁前犁后吃力地前行。 一群八哥在刚翻出的泥土中找食,一点不怕老农的吆喝和鞭子。远处几只胆小的白鹳把长腿伸进水田里,弯着脖子在寻寻觅觅。 乡间公路不宽,长满新叶的法桐遮蔽在它的上空;被阳光穿透的叶子绿得发亮;躲在阴处叶子浓绿如墨。 这条路贺文锐不知走过多少遍。出门时,感觉总是那样的新鲜;回家时,一切又是如此的亲切。今天与李非同行,心情更有不同。 你的车太笨,骑我的跑车看看? 不用。 今天中午到我家吃饭。 不用麻烦。 有什么麻烦?你能去,我爸妈不知有多高兴。 李非知道,贺文锐的爸爸是卢士平的战友。他说,看情况再说吧。 今天怎么情绪不高?见李非不应,贺文锐又笑说,跟老婆怄气了? 没有。 嘴硬! 昨晚有人上门到我家闹事了。李非说。 谁? 红星玻璃钢制品厂的一个家伙。还带了一帮人。 贺文锐心里暗自吃惊,问说,是不是姓何的那个家伙? 应该是的。他说送了我五千元钱,逼我还给他。 李非说这话时,故意拿眼睛去看贺文锐。看他如何反应。贺文锐的表情出乎他的意料。他毫不难堪,反而幸灾乐祸地笑着。 李非哪里知道,贺文锐此刻的笑,是笑他和他同样收了别人的五千块钱。他被人家闹了;而他没有。 何水军第一次上李非家的门,是贺文锐透漏的地址。送的什么礼,何水军没说,贺文锐也没问。 贺文锐揣测,按常理,何水军是不会空手上李非家门的。而李非只字未提,想必是笑纳了。这让贺文锐心里感觉踏实:世上没有不爱钱的人。李非和他都是如此。 让贺文锐不解的是,李非既然收受了何水军的钱财,又为什么抹脸无情不给红星厂机会呢? 这家伙们缺德!送给人家的东西,哪有要还的道理。贺文锐揶揄道。 我的魂收了他的五千块钱?怎么可能的事!李非恼怒地说。 贺文锐劝解说,这条疯狗乱咬人。不理他就是了。见李非没应,又说,你没问他,他在哪里给了你五千元钱? 他上次晚上找到我家,我门都没让他进门。他把两瓶酒丢在门口就跑了。 酒给别人拿走了? 没有,我拿进屋了。随手放在鞋柜上,准备第二天拿来单位交公,结果搞忘了。 酒呢? 让我老婆拿去送人了。 贺文锐坏笑道,要是他真的在酒盒里放了五千元钱,那就好了别人了! 亏你想得出来。李非说。 笑话。后来怎么搞了? 我拿了纸和笔,逼着要他把自己说的话写下来。他不敢。 你要他写下来干什么? 我说要告他诬陷罪,他给吓住了。 见鬼,怎么反倒搞成他审问我了! 幸亏去的一帮马仔中有一个明白人。李非说,你听说过沈东荣这个名字没有? 贺文锐皱着眉头想着,样子有些夸张。 原香州县的老县长,马仔中领头的是他的小儿子。一九八三年严打时,因流氓强奸罪获刑。判了十五年,减刑后刚刚放出来。其实他也是冤,当时才十五岁。跟着一帮大孩子混,见别人上,他也跟着上。几个人轮-奸一个女孩。 看来这家伙比我还坏!贺文锐近乎无耻地笑着。 见贺文锐轻松自如,一点不像心里有事的样子,李非疑惑了:难道何水军也在诬陷他? 他太想知道真相。也必须知道真相。他冷不防用半真半假的口气问:姓何的那家伙是不是给你送了五千块钱? 说话间扭头拿一双利眼死盯着贺文锐不放。 对于这突如其来地袭击,贺文锐有些猝不及防。惊愕之际他目光躲闪,以致自行车龙头也晃动起来。但极强的应变能力让他随即镇定下来。他用死硬的口气说,他送钱给我做什么?我又帮不上他什么忙! 然而,就是这一刹那间地躲闪,足以让李非看到了真相。 文锐,你真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李非在心里哀叹道。 029// 他突然感到自己年轻了许多 穿过柳湖镇铺着青石板的堤街,李非和贺文锐又走过了一小段寡堤。 堤坡边有一间砖墙没有粉刷的小瓦屋。屋前一块平地;平地前一片荷塘;塘边一棵向水中倾斜的陈年柳树。 一条粗大的树根横在水边,一个男人正蹲在树根上摆弄衣服。在一圈圈散开浪迹中弄出“噗噗哗哗”的水声。 柳树红色的须根浮在水里,血丝一般的纤细,随着衣服一起浪动。有小鱼出没其间,白亮的鳞片不时反射出太阳的光影。 星星点点的荷尖已经冒出水面。一只绿花青蛙息歇在一张摊开在水面荷叶上,望着洗衣人出神。一只蓝绿色的大头蜻蜓飞来,立在了不远处的一枝荷尖上。阵风吹拂,空气中弥散着荷叶的清香。 贺文锐指着洗衣的男人说,那就是江老师。 江老师! 江可航回头看看,一脸愕然。贺文锐又叫了一声,江可航才甩了甩一双湿手,缓缓地站起身来。轻声慢语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非打量着这位一身乡下人打扮男人,把他与自己想象中工程部经理应有的样子相对照。心里不免有点失望。 眼前这位中等个,背微驼,厚嘴唇,一脸络腮胡子;动作慢慢悠悠,说话没有一点中气的男人他行吗? 江可航在身上搽着一双湿手从坡下走上来。贺文锐向他介绍说:这是我们李总。 处于礼貌,李非招呼了一声:江老师你好! 江可航看一眼李非,点头笑笑,轻声说,屋里坐。 贺文锐和李非都注意到,江老师的脸莫名其妙地有点红。跟在江可航身后的贺文锐侧身对李非耳语道,都快成老男人了,还这么羞涩! 李非心里想,一个见生人就脸红的人,今后如何面对客人?如何管理员工?他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听信贺文锐的鼓动,跑到这乡旮旯来找什么工程部经理。 堂屋里一个小男生伏在一张小方桌上做作业。抬头看一眼客人,目光落在了贺文锐手提的水果上。 贺文锐把水果放在桌上,摘下一个香蕉递给过去:你叫江川? 江可航说,叫哥哥。 男孩不接香蕉,也不叫哥哥。贺文锐把香蕉塞在他手里。江可航对小孩说,到房里去做作业。又拉过两条长凳,找来一件旧衣服搽了搽,请二人落坐。 师娘和大丫呢?贺文锐问。 江可航说,到田里去了。 您家还有地?李非问。 江可航说,哪里,她在屋后堤坡上开的荒。 贺文锐笑说,别人家是男耕女织,我们江老师家是女耕男织。 江可航有些难为情地说,家里的事我什么都不会弄,里外都是她一个人。衣服也是她洗的,我只是拿去塘里帮她摆一下。 贺文锐一句玩笑话,害得江可航费力去解释。 我去叫她回来做饭。江可航说。 贺文锐拦住说,我们不在您这里吃饭。 李非四顾:整个堂屋就像一个家电修理车间。没有包装的收录机、电视机、洗衣机摆放得到处都是。他听见江可航在说,不成看相。 江老师您还给人修理家电?李非问。 我哪里有时间搞这个,都是些熟人朋友找来。没办法。 他们应该还是给点钱吧?见江可航笑而不答,李非又说,又花功夫又要材料的。 江可航解释说,配件我不管。坏了什么,我开好单子,他们自己买来。 李非笑说,那也不行,难道劳动不是成本? 江可航好像怕谁被冤枉了,连忙解释说,人家还是给了钱的。 只是给的不多。贺文锐笑说,修一台机子收三五元钱。又问江可航:现在还是不是这个价? 江可航像有羞于启齿的隐私被人说破,红着脸尴尬地笑着。 李非在心里直摇头:人是个老实人,可是光老实也没用啊? 李非说,文锐经常跟我提起您,说您像一本百科全书。 江可航抬手做了一个阻止的动作,不好意思地笑笑:李总您过奖了。 贺文锐说,我现在的工作您知不知道? 我听你爸说过,在筹建一家酒店?江可航说。 担心贺文锐过早说出工程部经理的事来造成被动,李非抢在前面说,我们酒店工程上遇到一些问题,特来向您请教。 江可航说,我只是一个教书匠,不懂酒店工程,不知道是些什么问题。 我们准备订一台中央空调,有什么螺杆机,离心机,水机,氟机,不知订什么类型合适。 贺文锐知道李非这是在给江可航出面试题。江老师并不具备这些知识点,心里不免有些为他着急。 江可航说,这个我只知一二。所谓螺杆制冷机和离心制冷机,指的是压缩机工作方式不同。所谓水机和氟机,是指制冷的媒介不同。一般来讲螺杆机比较费电,但价格便宜。至于用什么类型好,要看具体的条件而定。 贺文锐欣喜地说,课本上又没有这个,您怎么知道? 课本上没有但书本上有。江可航说,上次去武汉,旧书摊上看到一本制冷原理,翻了翻,见有点意思,就买下了。 李非又问道,我们还准备订一台电话交换机,不知订什么型号好。 江可航说,这个东西简单,到邮电局咨询一下就行了。 还有消防烟感喷淋系统,李非说,厂家很多,不知订谁的好。 江可航说,消防系统我没接触过。你们急不急?如果不急,我买本书来看看,应该可以学到。 买本书看看,应该可以学到。这种说法很对李非的胃口。是啊,不管现在会与不会,只要肯学习,有什么东西可以难倒读书人呢?他对眼前这个工程部经理人选的专业能力在心里认可了。 李非还有话要问。他说,听说您是文锐的班主任? 江可航点头称是。 物理老师当班主任的不多吧?李非问。 贺文锐说,除了江老师,全香州市绝无仅有。 为什么别的物理老师都不能当班主任,偏偏您可以当呢?李非问。 江可航说,这主要是物理老师太少,一个物理老师要带几个班的课,不可能把精力放在一个班上。 哦,李非以为明白了,说您在学校不用带几个班。 贺文锐说,江老师也是带几个班。 那您为什么可以带几个班还能当班主任呢?李非问江可航。 江可航说,也是很累。 贺文锐说,有个班的调皮佬学生多,成绩差,班主任受到作弄,撒手不管了。学校让江老师临时代理班主任,到期末考试时,学生变好了,成绩也提高了。从此班主任这个头衔就取不掉了。 故事有点传奇。如果不是江可航在现场,李非一定以为是贺文锐在吹牛。 李非问江可航:这中间有什么诀窍吗? 贺文锐看得出,显然李非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江可航见李非欣赏眼光盯着自己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他局促不安地笑着: 说诀窍没有,说心得还是有一点。首先你的专业能力要强。我们当老师的,你的课要讲得好,学生喜欢听高质量的课。其次,老师要把学生当自己的孩子去关心,去爱护…… 江可航还在讲他教学经验的时候,李非就已经在自己的心里作了决定:这个人就是自己心目中要的那个工程部经理。 是该揭开盖子的时候了。李非向贺文锐递了一个满意的眼色。 贺文锐说,江老师,柳湖这么远,我们跑来跑去也不方便,您能不能到我们酒店来工作? 听到贺文锐这么说,江可航颇感意外地笑着;据我所知,酒店是年轻人的事业;我一个教书匠,又这么大年纪了,去了能干些什么? 李非说,我们酒店需要招聘一名工程部经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今天与您一见,这个位子还非您莫属。 听到李非这么肯定的说法,那种虚浮江可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在认真地听着。听见李非在继续说: 我们酒店是按国家三星级标准建设的,酒店将借鉴外资酒店的管理模式。这在香州是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我们需要您这样的人才,希望您能加盟我们的团队。江老师,您愿意吗? 面对李非的提问,江可航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涨红着脸,哆嗦着他的厚嘴唇,搓着手木讷地笑着:这个问题有点突然,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李非说,这是您职业生涯的一件大事,当然要考虑清楚。 老师您现在的工资是多少?贺文锐问。 两三百块钱。江可航回答说。 贺文锐说,太少了。如果到我们酒店来,工资至少要翻倍。说罢拿眼去看李非。 应该不会低于七百。李非补充说。 酒店筹建办还有个单间,贺文锐说,正好可以做您的宿舍。 见江可航依旧不语。李非说,担心学校不同意? 贺文锐说,想走就走,大不了不要工作关系。 江可航依旧说,让我考虑考虑。 李非二人走后,江可航的心再没法平静。和众多的农村青年一样,当年他也曾有过自己的城市梦。串联那阵更是让他开阔了眼界。北京、上海、广州,都市的繁华让人向往。他属于老三届毕业生,而且各科学习成绩优秀,如果还有高考,考出去没有一点问题。但那段曲折的历史改变了他们这一代人命运。 后来城市知识青年们来了,再后来他们又走了。而他这样的农村知识青年,就只有留在农村,没有出去工作的机会。 等到十年后高考恢复,他已经成了柳湖镇中学的一名物理老师。再后来,他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曾经向往的城市生活渐行渐远,这条心也慢慢死了。 他以为这条心是死了。然而这看似溟灭的灰烬,被一股来自酒店的新风鼓动,居然呼啦啦串起了火苗。他突然感到自己年轻了许多。还能拥有新的梦想!拥有新的希望! 他回到荷塘边,继续摆弄他的衣服。听到“叮咚”水响的小鱼们重新围了过来,依旧在水中翻动着他们的鳞光;那只大头蜻蜓依旧立在荷尖上;那只花皮青蛙依旧俯卧在那片荷叶上;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荷叶的清香。所有这一切丝毫没有改变。但他的心境变了。 这平日寻常的景物,此刻变得格外亲切有趣了。想到学校,想到老婆和孩子,他又感到自己的非分之想是那么的不切实际。 这一天来得太晚了! 江可航是二十八岁结的婚。在那个一般人二十岁左右就结婚的年代,这个年龄已经算很大了。他出生在柳湖镇乡下,父母都是农民。在一间破旧的房子里,父母生养了他们兄弟姊妹六个孩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江可航排行老大,为了供他读书,一家人没少吃苦。参加工作后,他自己省吃俭用,把那点微薄的工资拿回去帮助家里。虽然家庭条件不好,在婚姻问题上,他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希望能找一个有一份固定工资收入的伴侣。 然而,这个目标始终没能实现。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镇郊菜农的女儿,也就是他现在的妻子。妻子家里也是姊妹众多,生活困难。她虽然目不识丁,但操持家务,下地干活都是一把好手。 她把堤坡边的一块荒地整成菜地,种菜买菜,十分辛苦。就是家里这间小屋,也是她找村里要来的宅基地,请亲友帮忙盖起来的。 中午吃完饭,待孩子们散开后,他还是把酒店的事情说了。说得轻描淡写,不抱任何希望。 收拾着锅碗的老婆问他怎么打算。他说还能怎么打算?你和孩子们都在这里,我一个人怎么走得开? 老婆说,你走你的,我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里就是。 听到老婆这样说,江可航心里好不感动。他摇头说,算了,我不去。我去了你一个人在家会更辛苦。 老婆说,孩子都大了,有什么辛苦的?这么多年,你口里不说,我心里明白,你一直想到城里去工作。现在有机会,哪能不珍惜? 江可航心里一热,望着自己大字不识的老婆,心里酸楚地冒出四个字来——糟糠之妻。他吧嗒着嘴巴,想说出一两句感谢的话来,但终究没能说出来。 看着一屋子的旧家电,他突然有一种紧迫感。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午休一会,而是抱起一台电视机,准备放到桌子上去。 老婆赶忙拿了一块干抹布过来擦拭。在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时,他用近乎悲哀的口气跟她说: 即便我们自己愿意,学校也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030// 谁给出的歪点子 郭小海递给吴秋桂一张汇款通知单,叫她去到银行办汇票。 正在整理单据的吴秋桂接过单子来看看,说账上钱不够。 郭小海说,账上明明有钱的,钱到哪里去了? 吴秋桂说,昨天贺文锐来要付中央空调预付款,酒店基建账户上没钱,他打电话给李经理,李经理要我先用商场账上的钱垫付了。 郭小海一听气急,拿起桌子上的账本朝吴秋桂面前“嘭”地一声摔去。一时间风卷落叶,把桌面上的单据吹落一地。 你怎么不先问我!郭小海平日里说话声细如猫,突然如此虎啸,不要说吴秋桂被吓蒙,就是一只野狗,见到如此狰狞面目,也会给吓得夹着尾巴逃跑。 会记李俊从外面进来,感觉气愤不对,问出了什么事。 我叫她汇款,她说账上没钱了!郭小海自知过分,口气一下平和了许多。 没钱不是她的错,用不着跟我们财务人员发火。李俊的话软硬适中,明显有安抚吴秋桂的意思。说着猴腰去收拾地上的票据。 吴秋桂先一直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见李俊替她叫屈,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掉。没钱关我什么事?吴秋桂打着哭腔,有狠你去找李非! 李俊说,前几天李总就给我交代,说中商银行答应给二十万元的贷款。让我去办。 办的钱呢?郭小海抢过话说。 我去找付小英,她说吴行长到省行开会去了。要等吴行长回来签字才能放款。 这叫什么事?这样下去酒店还没建起来,商场早给拖死了。郭小海牢骚满腹地说。 郭经理你也不要急。李俊说,我来联系李总,看他还有没有办法。 酒店筹建初期,财务人员没有配齐,李非为了省事,把酒店基建的账务临时让商场财务代管。 前几次酒店集中到款时,账上资金充足,商场偶尔也临时借用酒店的资金周转。后来酒店资金来的少,用的多,一日比一日吃紧,时不时要占用商场的资金。 李非多次上银行的门,吴行长说我们中商银行省地市三家,给你们的项目贷款余额已经达到近五百万元。省行有收紧的意见。香水星河酒店要继续扩大贷款规模已经不可能。他让李非早作打算,找其他银行另想办法。 李非说远水不能救近火,你先给我们二十万元,以解燃眉之急。吴行长把付小英找来商量办法。付小英说要贷款只能以商场的名义,作为短期流动资金贷款。 李非当场答应说行。付小英叮嘱说,我们这么做是违规的,原则上只能专款专用。你一定要讲信誉,到时不要让我们为难。 李非拍胸表态,一定按期还款。 接到李俊的电话时,李非有些不敢相信:郭小海会发火? 他骑车赶到商场,商场到处是人。人声音乐声交织,乱哄哄的。像群众大会的现场。 收款处在排队,吴秋桂红着一双眼睛在帮忙点钱。家电部尤为繁忙,同时有几套大件商品在试机。 过两天就是五一节,五一节是传统的大婚期。 郭小海带着一拨客人在试电视机,见李非过来,也不招呼,自顾忙他自己的。 今天要去哪里进货?李非问。 郭小海闷声闷气地说:给人家说好了,先拿货节后再付款。 透过郭小海看似恼怒的假象,李非看到掩藏在背后的得意。 他已经把问题解决了。 保安员老周带一个年轻人过来:李总,有人找你。 年轻人递过一个牛皮纸信封:我姑父要我来找您的。 这是一个印有城市发展银行香州支行字样的信封。上面写着:李非总经理亲启。落款:高托。信没封口,李非打开信纸看后,叫过郭小海:这位是城发行高行长的亲戚,要买一套大件商品,你亲自接待一下。给他最优惠的价格。 高行长叫高云轩,是城发行香州支行的副行长。大学毕业后在柳湖镇政府做办事员。一九七三年发大水,他随镇长带一班农民上堤防汛。江水漫上大滩,一步步逼上堤面。堤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彻夜灯火通明。 这天晚上风急浪高,大堤出现险情,高云轩大喊一声:跟我来!带头第一个跳下水堵口。为大部人马赶到赢得了宝贵的几十秒时间。保住了大堤的安全。 汛后县委县政府召开表彰大会,高云轩作为抗洪模范上台讲话。他的先进事迹和口才天赋赢得了阵阵掌声。也受到县委领导的关注。会后,他被调到县委组织部工作。 一年后,市里选拔年轻干部,他被提拔为柳湖镇副镇长。两年后升任为镇长。二十六岁这年,他成为了香州县最年轻的镇党委书记。在香州官场上可谓星光闪耀,前途无量。 然而,少年得志,未免轻狂。他不喜欢请客送礼;也不拉扯关系。以为只要努力工作,踏实做事,正直做人就够了。 后来,后来者一个个赶上他,超越他。有的还成了他的领导。他表面上无所谓,内心里却酸溜溜的。他由香州最年轻的镇党委书记变成了在任时间最长,资格最老的镇党委书记。 再后来,他和其他老镇委书记一样,进了城,做了局长。虽然同是局长,有的局有权有钱;有的局无权无钱。光景天差地别。他做的是乡镇企业局局长。社会在转型升级,乡镇企业的好光景转眼即逝。风光不再。有的只是一堆包袱和麻烦。他也变得心灰意冷,对过去不屑用心一些事开始有所用心。 他想明白了,以自己的秉性,不适合在官场上混。应该到企业去。准确地说是到银行这种官办企业去。他预感到,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银行的地位会越来越重要。 而此时,香州几家银行行长的位子都没有空缺。只有成立时间不长的城市发展银行香州支行行长管金山的年龄在倒计时,再过两年就要退休。而几个副行长的能力,资历都显得不够。如果能进城发行,以自己的资历和能力,一定是最有机会的。 他提着两条烟,两瓶酒,晚上做贼一样地摸到了管金山的家。这是他第一次为位子给人送礼。 管金山一天能抽两包烟,一餐能喝半斤白酒。与高云轩不是很熟,但也算认识。毕竟香州城市不大,官场就那么几个人。 高局长你是有前途的人,怎么想到我们这种小庙来?明白了高云轩的来意,斜靠在沙发上吐着着烟雾的管金山说。 高云轩说,我哪里还有什么前途,现在只想落一个好一点的窝,到时候不愁退休工资就行了。 他坐在侧面的单沙发上,身体前倾,对管金山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 管金山哼哼一笑:高局长你年纪轻轻,一刻谈什么退休?我才是要退休的人! 高云轩看出管金山笑得勉强,知道自己的话说到了人家的痛处,心里后悔不安。连忙补救说,管行长您年富力强,正是干事的年龄,说什么退休。 管金山说,高局长你说得对,我才五十六岁,在中央一级确实算年富力强。说完哈哈大笑。 高云轩不知如何应答,只有陪着管金山一起笑。心里纳闷:自己了解的情况他今年五十八岁,怎么变成了五十六岁? 在官场十几年,高云轩就算是一块毛石也给磨圆了。他拿了同样两条烟,两瓶酒,同样做贼一样晚上摸到了市委林书记家。 林书记叫林霄,比高云轩大几岁。高云轩当镇委书记时,林霄也在另一个镇当书记。在所有的镇委书记中,高云轩最瞧得起的是林霄。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也是林霄。 林霄提拔后,也曾好心提醒高云轩,要改一改臭脾气。高云轩当时说,不想改。也改不了。 见高云轩提着烟酒上门,林霄说老高你跟我讲什么客气!高云轩口里说这算不了什么,心里感到难为情。站在林霄面前,陡然感觉矮了半截。 你想到城发行去做个副行长?听了高云轩的想法,林霄问。 是的。 不感觉委屈? 我现在哪里有资格谈什么委屈。 找过管金山了? 找过了。 老管是什么态度? 他说到时会向组织上举荐。 那都是面子上的话!林霄摆摆手说。 至少他口头上答应得蛮好。高云轩坚持说。 林霄手里拨弄着一个马口铁茶罐的盒盖,歪着嘴叼着一只香烟,香烟冒着一缕青色的烟雾,把他的一只眼熏得闭了起来,以致让他的整个脸部都有些变形。他用一只眼斜眯着高云轩说,他不怕你抢班夺权? 我只是想找一个好一点的单位,今后过安稳的日子,没想抢他的位子。高云轩用貌似诚恳的虚伪说。 你一个做过镇党委书记的人,又是一个局在任的正职,屈驾去做他的副手,他又快到退休年龄,这种企图不是显而易见? 市委书记林霄是一个透过现象看本质的高手,在他看来,高云轩这点伎俩也太过于小儿科。 我不否定没有一点想法,但我会顺其自然。高云轩狡黠地笑着,心里不得不佩服林霄厉害。 老管可是个厉害角色,老高你要有思想准备。 我知道。高云轩说,如果我能进城发行,我会夹着尾巴做人。 林霄摇头笑道:我看你要么做不到,要么会很痛苦。我今天把话说在这里,你以后可以看到。 城发行香州支行的业务属于省城发行直管。干部由香州市推荐,省城发行任命。高云轩获得香州市委推荐后,管金山尽管心里不愿意,但又不便拒绝,只有违心地同意了。 正如林霄所料,进城发行后,高云轩真的是度日如年。 香州支行成立时间不长,加上管金山原来一直从事的是行政管理工作,对银行业务不熟,导致内部管理十分混乱。什么事都是管金山一人说了算。关系贷、人情贷情况严重。呆死账无人负责。下面的人敢怒不敢言。 高云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处处还要迎合管金山,内心十分煎熬。 李非多次找过管金山,希望能得到城发行的资金支持。管金山曾担任过商业局局长,虽然没有直接的上下级关系,管金山对李非还是很客气。有时候叫他小李,有时候叫他李经理。对于香水星河酒店这个项目,管金山无所谓看好不看好。加上香州支行成立时间不长,信贷规模很小,管金山压根就没有准备给李非贷款。只是李非三天两头地跑,总是跟他套近乎,让他难以回绝。 这天李非又到行里来,管金山正站在三楼的外廊往下看。管金山说,小李你来帮我看看。我这二楼平顶上光秃秃的,布置一点什么东西好? 香州支行大楼建筑共五层,北面临街,一楼为口子型,二楼以上向南呈u字型。 李非说,可以做一个屋顶花园。一来美化屋顶,二来也可以作为办公休闲场所。 管金山说,我正是这个意思。 这样,李非说,我先帮您画一张图,您看看行不行。 李非预感到这里面有机会。他来到新华书店,没看到建筑方面的书籍。书店的熟人告诉他,这种专业书籍在武汉也只有武胜路新华书店才卖。他跑到武汉,有用的资料也不多。但一张图片让他印象深刻:一棵铁树,从一个倾斜的球形花坛里长了出来。 李非自己动手画了一张平面图。准确的说是一张示意图。他铺在桌子上讲给管金山听。哪里是花坛;哪里是亭子;哪里是景观墙;哪里是水池。当然,那个里面长出铁树的倾斜球形花坛也被设计进来。 他把书上与之对应的图片给管金山看。管金山看得高兴,让办公室主任把几个副行长一起叫过来,让李非重新讲了一遍。当时高云轩也来了。这是李非和高云轩第一次见面。 高云轩在行里分管机关和存款业务。因为是在办公室的范围做事,理所当然的成了他分管的工作。 高云轩对在屋顶上搞这种东西不感兴趣。甚至有点反感。他不知李非是怎样跟管金山搭上关系的。也不知是否又有管金山的儿子插手。以往行里的大小基建,都是管公子的朋友来做。 管金山要高云轩发表意见。李非把图纸转向他面前,高云轩赖着性子看着。其他几个副行长不好反对,只是议论会不会把屋顶压塌。 我请行家来看过,采用轻质材料做,没有问题。李非解释说。 做这个要多少钱?高云轩问。 李非回答说,应该是在五万元之内。 我看这方案不错。管金山说,这样,李经理你报一个预算来,具体与高行长联系。尽快落实。 李非第二次与高云轩见面,是在高云轩的办公室。李非拿着预算书来找高云轩。高云轩草草地翻了翻预算书说,是你给管行长出的歪点子? 李非一脸疑惑:什么歪点子? 高云轩把预算书摔在桌子上,忿忿地说,变起法子来赚我们城发行的钱! 031// 银海就是银行下海 高云轩虽然身量不高,但极具官品。此刻他一双怒目有如牛眼,两条恶眉如鸟翅竖立,眉眼间都在喷火,一般人都受不了他这么大的喷头。 见高云轩用这种态度跟自己说话,李非心里十分窝火。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反抗情绪,用软中带硬的口气说,这点小事,我只是帮忙而已。根本没想从中赚什么钱! 既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高云轩怒气难消地嗫嚅着。 李非听得明白,又不便发作,只有忍气吞声。两个人一人端着一张涨红的猪头脸,隔着桌子你不看我,我不看你;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站着。 多少钱?高云轩扒动桌子上的预算书嫌恶地问道。 三万。李非回答说。 李非本想说预算书上写着,你自己不知道看?但转念一想,算了,没必要跟他计较。 高云轩是准备跟李非砍预算的。对于管金山要做的事,他不能挡,也挡不住。但砍预算是他的权力。而李非当着管金山说的是五万,报来的却是三万。这是高云轩没有想到的。 设计方案变动没有?高云轩问。 没有。李非回答说。 谁来施工? 我。 高云轩瞟李非一眼:你是做工程的? 骗子!我看你这个样子,就不是一个做工程的。高云轩在心里咒道。 我是做酒店的。李非说。 酒店——哪个酒店? 香水星河酒店。 商业局搞的那个? 听说是香水星河酒店的,高云轩声音一下子变了调。 对香州市的企业,高云轩暗自做过调查。哪些是优良的,哪些是有前途的,大致有个了解。其中在建的香水星河酒店,是他非常看好的。他问: 香水星河酒店不是李非在做吗? 我就是李非。 高云轩无不惊讶地看过来: 你就是李非? 高云轩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杯子,用开水烫了一遍又一遍,准备给李非沏茶。 你习惯喝什么茶?高云轩的柜子里有好几种茶。 李非说,我不习惯喝茶。白开水就行。 高云轩把一杯白开水放在茶几中间,跟李非说了声请坐。李非按照水杯的定位,坐在了中间的沙发上。而这时他看见高云轩并没有坐到他办公桌后面的大班椅上去,而是端了自己的专用茶杯,在旁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李非连忙起身让座,说高行长你到这边来。高云轩抬手压了压,说一样一样。李非见高云轩不愿换坐,只有连人带杯子一起移向高云轩的一侧。 香州商场也是你在管?高云轩说。 是的。李非回答说。 酒店什么时候开业? 想争取在年底。 香州的宾馆饭店业太落后,早该建一个像样的了。 聊起酒店,被高云轩搞得心烦意乱的李非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把香水星河酒店的中央空调,全天热水,双乘电梯,国际电话,闭路电视,安防监控等等设备设施如数家珍,细说了一遍;又把全员合同制;外出培训计划;四级垂直管理等等吹了一通。 两个人开心地聊着,一个夸夸其谈;一个听得津津有味。说到末尾,李非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尽管这声音轻若虚无,还是被细心的高云轩捕获。 叹什么气? 高云轩见李非艰难地一笑,欲说不能的样子,说我知道。 李非见高云轩面露讪笑,说高行长你知道什么? 高云轩说,一个字:钱;两个字:差钱。 李非这才苦涩地笑开。 管行长是什么意见?高云轩问。 李非感觉高云轩这种问话不合适。你是副行长,管行长是什么态度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啊。他说: 找他几个月了,总是说行里没有钱。 你和管行长是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管行长以前做过我们商业局的局长。 管行长工作过的地方多,这个不算什么。 是的,不然搞屋顶花园这种事我怎么会揽在手上。不是为了跟管行长拉近关系,我哪里有时间搞这种事。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 高云轩盯着李非那张清瘦的脸,不免心生恻隐。他问: 中商银行给了你们多少钱? 五百万。 还差多少钱? 李非想了想说,六百万。 高云轩笑:跟我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李非说。 高云轩摇头:香水星河酒店做到开业,不要一千万,至少也还要八百万。 李非笑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做到酒店开业还需要多少钱,李非心里不是不清楚。他不敢讲真话,他怕把银行吓住。李非再看高云轩,感觉此人精明,与一般搞行政出生的人似有不同。 行里是不是真的没钱?李非问高云轩。 高云轩说,存款六七千万,贷款两个多亿。你说是有钱还是没钱? 李非不懂,傻巴巴地望着高云轩:有钱? 见高云轩摇头。又说:没钱? 见高云轩还是摇头。 李非搞糊涂了:你说没钱吧?六七千万的存款能贷出去两个多亿;你说有钱吧?管行长每次都说没钱。 这些让自己闹心的事高云轩真不想多说。 贷出去的两个多亿百分之八十已经成了不良资产。上梁不正下梁歪,管金山在香州支行大搞关系贷,人情贷,下面的人也跟着浑水摸鱼。在无抵押,无担保,甚至无审批的情况下给自己的亲戚朋友放款。 少则一二十万元,多则上百万元。只管贷出,不管收回。在许多人眼里,香州支行就是一台提款机。不提白不提。 下面一个乡镇企业,在行里有五百万的逾期贷款。信贷员多次催收无果。企业的厂长上门,送给管金山一块走私进口手表。他一高兴,不但不要还贷,还又给这家企业追加了二十万元的贷款。 想起这些窝心事,高云轩气得只差吐血。 高云轩调到香州支行后,省行明确他为二把手。管金山让他分管机关和存款。前不久,行里新成立了一个公司,取名为银海。 抬轿子的人说,老板叫金山,公司叫银海,银海是金山的儿。 管金山纠正说,什么儿啊孙的,银海就是银行下海,什么赚钱干什么。 管金山抬举高云轩:你当过局长,管过企业,你来做银海公司的总经理。 高云轩心里明白:管金山这样做是为了把自己排挤在银行本业之外。尽管高云轩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还是不得不装出一副乐意的样子。 他心里有自己的盘算,老管你再怎么作恶,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在这位子上你还能干几天?而自己年轻,年轻就是本钱。我用不着跟你计较。 管金山阅人无数,高云轩心里那点小九九,早已心知肚明。 省行领导来香州支行检查工作,对管金山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这让高云轩十分费解:怎么可能这样! 有人告诉他,管行长跟省行一把手的关系特别好。 省行领导走后,管金山在全行干部会上郑重宣布:我的任期还有一千天。 一千天!三年?高云轩以为不是自己听错,就是管金山说错。听到有人向管金山祝贺,为管金山唱赞歌,再看看管金山志满意得的样子,才知道一点没错。 管金山说,我本来想提前退下来,好让年轻的同志接班。但省行领导不同意。说到这里他拿眼睛瞟了高云轩一眼。引得大家都向高云轩看过去。搞得高云轩不甚难堪,还得在脸上装出一堆假笑来。真是遭罪。 你好没志气!你为什么要怕他?不就是为了那个位子吗? 这件事对高云轩打击很大,让他萎靡了好一阵子。当然,高云轩没有死心,他相信,机会总是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信贷科科长张志龙,中专毕业,比较能干事。高云轩私下与小张聊了几次,觉得小伙子还不错,便有意拉拢。 小张聪明,嘴里不说,心里明白高云轩的意思。高云轩让他调查香州全市实体经济的状况,把有前途的行业,经营好的企业摸排出来。他只用了两个星期,而且是不声不响的完成了这项工作。 他把酒店业归类为朝阳产业。把香水星河酒店作为有前途的企业重点进行了调查。这让高云轩很满意。高云轩想,如果那一天到来,张志龙一定是个好帮手。 然而有一天,市检察院来人把张志龙带走了。一时传言四起,香州支行人心惶惶。 香州有一家强新贸易公司。总经理叫黄强新。因涉嫌一起诈骗案被市检察院调查。据黄强新交代,他通过城市发展银行香州支行的朋友管志刚,在香州支行拿到一笔两百万的贷款,原本打算用这笔钱来付货款,但钱一到手,改变了想法,不想拿出去了。 检察院到香州支行调查,果然确有其事。只是管志刚并不是香州支行的工作人员,而是管金山的儿子。 检察院找管金山调查,管金山一口咬定对此事毫不知情。查审批材料,上面确实没有管金山的签字。不但没有管金山的签字,连分管信贷的副行长的签字都没有。只有信贷科科长张志龙的一笔签字。 而张志龙又根本没有一人签字放款的权利。很明显,如果没有人授意,这笔款是放不出去的。于是,检察院对张志龙实行了隔离审查。 因为案件涉及管金山的儿子,管金山必须回避。管金山派高云轩出面,代表香州支行组织与检察院配合调查。 管金山把这种半公半私的事情托付给高云轩,让高云轩在行里第一次感到被信任,被重用。 管金山说到儿子管志刚,一口一个“混器”。他说,我不知教育了多少,他都当耳边风。真是拿他没办法。高行长你把志刚当成自己一个不成器的兄弟,无论如何拉他一把。 高云轩向管金山表态,自己一定竭尽全力。好像与管金山之间的一切不快,一时间烟消云散。这感觉尽管很虚假,但高云轩还是心情大好。在去检察院的路上,居然哼起歌来。 检察长老周,也是从乡镇党委书记的位子上调过来的。与高云轩很熟。 老周把相关办案人员叫来,让高云轩大致了解了案情的进展。 高云轩提出与张志龙见面。办案人员觉得不适合。高云轩求告老周,说请检察长发个话。 高云轩见到张志龙时,张志龙愁眉不展。整个人瘦了一圈,脸皮松垮垮的,眼眶深凹,牙骨凸出。高云轩心里一阵难受:一个好苗子…… 高云轩问了几个问题,张志龙都没吭声。 你对我说实话,我才好帮你。 见张志龙还是不吭声,高云轩以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在替人背黑锅。 高云轩看见张志龙眼皮一抬一放,似乎想说点什么,话没出口,眼圈就红了。赶忙低下头去,喉管一上一下,使劲地吞咽。 那天管志刚来找张志龙,说朋友的公司要一笔两百万的贷款,请张志龙帮忙。张志龙说,这么大的额度,要分管副行长和行长同意才行。你老爸是什么意见? 管志刚说,老头子让我来找你。张志龙问到他朋友公司的情况,管志刚一问三不知。张志龙猜到这里面的关系有点复杂,说你让你的朋友自己来找我。 在和张志龙的交谈中,黄强新几次把管志刚的名字搞错。让管志刚很尴尬。关于贷款的用途,黄强新说是做生意的周转资金。 张志龙让他拿购货合同来看。黄强新嫌麻烦。张志龙说,你连购货合同都没有,这资料叫我怎么做? 黄强新横眉鼓眼地说,谁说没有合同?我说过没有吗? 张志龙见此人发横,便不再惹他。拿笔写了一串需要提供的资料,交给了管志刚。过后他问管志刚:这人你怎么认识的? 管志刚抖着腿说,通过朋友介绍的。 张志龙说,志刚,我比你大几岁,可以算是你的兄长吧? 当然! 既然你不嫌弃,作为兄长我要说你几句:与社会上的人交友要谨慎。 知道。 从管志刚的口气中,张志龙能听出他是在嫌自己啰嗦。他说: 刚才这个人的忙你可不可以不帮? 为什么?管志刚一楞眼反问说。 这个人靠不住。张志龙劝说道。 不给他办贷款? 是的。 那怎么行?我都答应人家了。管志刚不容置疑地说。 银行又不是你家开的,答应了可以反悔嘛。张志龙说。 不行,说话不算话,我今后在社会上怎么混? 管志刚的话让张志龙哭笑不得。一个不明事理的人,他也居然谈什么信用。张志龙说: 如果你一定要办,我只能帮他把资料整理好,你拿去找武行长签字。 能不能不要他签字?管志刚知道这事有难点,他得求张志龙变通。 他是分管信贷的副行长,不要他签字怎么行?张志龙说。 他一个杨树叶子落下来怕打破脑壳,一点责任都不担的人,你叫我去找他?找到他还不是推到我老头子那里去了? 你以为这么大额度的贷款能不到你老爸那里去? 当然不能到我老爸那里去,我要办的贷款,你让他签字? 你别说我管志刚糊涂,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什么你办的贷款,不是强新公司的贷款吗?张志龙感觉事情越说越复杂了。 龙哥你不是外人,实话跟你说吧,这笔贷款是我与黄强新一起拿去做生意的。反正期限不长,你一定要帮我办成。 明白了。张志龙点着头。 管志刚以为张志龙答应了,说谢谢龙哥。 张志龙为难了:办吧?责任太大;不办吧?管行长这边又得罪不起。 晚上,他到管金山家里,把管志刚要两百万贷款的事跟管金山作汇报。管金山给张志龙派茶派水果,明明知道张志龙不抽烟,又递给他一支烟。搞得张志龙受宠若惊。忙活一阵,冷不丁冒出一句: 志刚的事小张你不用跟我汇报,我也不要知道。 张志龙听得哑口。心里想:不跟您汇报,我跟谁去汇报? 接着管金山跟张志龙聊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张志龙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与行长这么近乎,心里既温暖又感动。唯一欠缺的是问题的答案还没有拿到。 道别时,张志龙突然冒出一句:志刚的事我担心武行长不肯签字。 他听见管金山哼哼唧唧地说了一句什么,应该是说不要武行长签字。他想再次确认一下,但管金山没给他机会。穿一双棉拖鞋的管金山把手撑在膝腿上站起来,摇晃着几分老态身体走到门口,为他拉开了大门。他说,你志刚兄弟不上路,你要多帮他。 回到家里,张志龙一夜揣摩,纠结。 032// 好吃歹吃总比没得吃好 是自己一人把责任担当下来,还是把管金山供出来当作挡箭牌,张志龙拿不定主意。 如果供出管金山,可能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管金山因此倒台;另一种是管金山能化险为夷。 如果是前一种结果,毫无疑问,他可以减轻责任。如果是后一种结果,他供出了管金山,而管金山又没有倒台,他怎么办?不说是前途无望,就是在香州支行他怕是也待不下去。 如果一口咬定是自己一人所为,也可能有两种结果。一种是管金山不管他,由他背责受处分,含冤蒙恨;一种是管金山出手搭救,想办法把他捞出去。 如果是后一种,他就成了管金山的死党和功臣。今后他在香州支行的前途和地位,他人将不能比及。 那么,管金山会不会搭救自己呢?他不知道。按理,管金山应该搭救他。他在检察院关一天,管金山就会提心吊胆一天。怕他张志龙说出什么来。不为他张志龙,管金山就是为了自己,也不会撒手不管。 张志龙感觉自己正面临一场豪赌。一场关乎个人前途和命运的豪赌。一番分析权衡,他把宝压在了管金山一边。 听高云轩说他是行里派来的时,张志龙心里稍宽。他的推断没有错,管金山在捞他。 当他听高云轩说知道他是在替人背黑锅时,心里一酸,差点掉泪。 他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他知道高云轩与管金山面和心不合,有关管金山的机密是不能跟高云轩讲的。跟高云轩讲了,就等于跟检察院讲了。 他们会怎么处理我?张志龙问。 高云轩说,现在很难说。当务之急是要把贷款追回来。贷款回来了,你的责任会小很多。 麻烦您给管志刚带个话,张志龙一语双关地说,要他的朋友尽快把钱还回来。 回到行里,高云轩把检察院那边的情况给管金山作了汇报。特别强调张志龙情绪低落,思想包袱沉重。言外之意是,要尽快把张志龙弄出来。时间长了怕他扛不住。 管金山一口接一口,像拉风箱一样把衔在嘴里的香烟抽得红光一闪一闪。他说,高行长你说这个事怎么办好? 高云轩说,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把涉案的贷款追回来。贷款追回来了,案子就不大了。再到检察院做一做工作,让他们把人交给行里来处理,这样才好办。 高云轩知道,如果张志龙死扛,不但管金山会无大碍,行里的贷款也会打水漂。 管金山说,高行长,我同意你的看法。怎么追?说说你的想法。 高云轩说,解铃还得系铃人,您跟志刚说一下,要他出面去找强新公司,尽快把贷款还回来。 管金山恨得咬牙:那个土匪我连他的人都见不到! 管志刚在市粮食局局机关工作,觉得上班没意思,一直在外面撮生意。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管志刚的生意也免不了要围着城发行香州支行转。 经人介绍,黄强新找到管志刚,提出与管志刚合伙做生意。由黄强新搞货,管志刚搞钱。赚了钱五五分成。 管志刚虽然想做生意,但并不懂生意。听黄强新说百分之百能赚钱,便很来劲。与张志龙一番口舌后,觉得自己不容易。心生一计,骗黄强新说,张志龙要百分之十的好处费。 黄强新一心想快拿到贷款,明知是管志刚半路打劫,也只有依了。 事成后,拽着大把的银子,黄强新不想放手了。既不付货款,也没打算还贷款。谁知供货方有背景,通过关系找到香州市。检方介入后,黄强新选择了退货,而不是付款。 高云轩让人把管志刚找来,给他说了张志龙的事。要他协助尽快把两百万的贷款追回来。 管志刚骂道:检察院也是吃了鸡-巴无屌事!人家贷的是银行的款,关你什么事? 高云轩听他这么说,心里想,难怪你老爸说你是个混器! 高云轩说,正常的银行贷款业务检察院是不会管的。如果是违规操作,检察院必然会介入。他们干的就是这种事。这件事不光涉及张志龙一人,连你老爸也受到了牵连。 我老爸又没有在上面签字! 没签字就没有责任?你是谁的儿子?你凭什么能在香州支行贷出两百万来?傻瓜都明白的事,你能骗过检察院?你爸爸与我商量了,要我找你来,赶快叫黄强新把贷款还回来。 要是他没钱还贷款怎么办? 没钱你去想办法。现在是张志龙一人关在里面,到时如果把你老爸也弄了进去,就不好办了。 管志刚说没钱还贷,是他自己拿的二十万已经赌博输得差不多了。听说可能要关他老爸,这才着急起来。 管志刚找到黄强新,黄强新找借口不想还钱。管志刚花了些钱,找道上人物出面交涉,才把这事搞定。得知其中有二十万是管志刚花了,管金山气得半死。臭骂一通,只有自己拿钱补上。 张志龙被放出来后,由于管金山和高云轩两人都在保他,在香州支行内部只受了一个记过处分。依旧做他的信贷科长。 香州支行里发生的这些事情,李非并不知情。屋顶花园完工时,张志龙案已经了结。香州支行上上下下对工程评头论足,说好说歹的都有。凉亭、跌水、花池,李非自我感觉良好。特别是花池,一棵铁树从一个倾斜的球状体中生长出来,可谓匠心独到。 最让李非开心的是,得到了管行长的认可。管金山高兴,要他再拿一个方案,把香州支行大楼的后院也改造成花园。 高云轩虽然不赞同在屋顶搞什么花园,但对李非做事的态度和能力十分欣赏。 真不知道你还有这门彩!他说,什么时候学的? 李非说,现学现卖的。李非见高云轩也认可,心里自然得意。 你的事管行长有说法没有?李非知道他问的是酒店贷款的事,回话说没有。 高云轩说,你写一个贷款申请报告,交到信贷科张科长那里。让他在行务会上提出来。 李非一听高兴得差点晕倒,用近乎涎皮的亲近笑着问高云轩:写多大的额度?六百万还是八百万? 高云轩含笑瞪他一眼,挖苦说,你的心还不大,没有要一千万!先提两百万看看。 是不是行里最近有钱了?李非问。 哪里有钱。高云轩说,只要他表态支持,办法再来想。 管行长对我们这个事还是蛮支持的。 听到李非这么说,高云轩冷笑了一声。不过他还是能察觉到,管金山最近对香水星河酒店项目的态度有所变化。 假如弄到的款比银行利率高你要不要?高云轩问李非。 多高? 月息百分之一点五,年息百分之十八。 太高了。李非有些失望。 你嫌太高,别人还拿不到。高云轩说。 可以贷多长时间? 一年。 一年?这么短的期限,到期我怎么还得了。 到期再想到期的办法嘛。行不行? 李非勉强地点头说,行。谢谢了! 八字还没一撇,先不要说谢。高云轩说。 要到哪里弄这笔款,我要做什么准备? 暂时不用。高云轩说,过几天你跟我去一趟武汉,具体时间到时我会通知你。 自从接触到李非,了解到香水星河酒店这个项目,高云轩心里就萌生了支持的想法。只是一时插不上手。但几天前,他接到一个电话后,他预感到机会来了。 还是一年前,高云轩调到城发行不久,参加了人民银行组织的一个短期培训班。在班上结识了一个人,这个人姓曹名晖。当时是省人行办公室的一名副科长。两人一见如故,很投机缘。成了很好的朋友。 不久前,省人行新成立了一个机构:扬子江信托投资公司。连曹晖自己也没有想到,居然让他做了这个新公司的老总。 几个月的筹建,选址、装修、搭班子、立规建制都是曹晖一手操办。开业后,想起香州还有一个朋友,便给高云轩打了电话。一则报个消息;二则也算联系业务。 高云轩是个有心人,除了高兴与祝贺外,一连提了几个有关资金方面的问题。曹晖一一作了回答。 这天,高云轩带上李非,一起到武汉曹晖这里来。 司机小常开一辆奔驰车。李非坐副驾驶座;高云轩坐后排。李非笑说,还是城发行有钱,开这么好的车。 把它卖给你们酒店要不要?小常说。说话间从后视镜去看高云轩。 李非说,常师傅你在笑话我们。 小常说,我看大城市一些高级酒店的门口都摆一辆豪车,你们酒店不要? 李非说,要。不要钱就要。 高云轩说,可以不要现钱。 李非见高云轩也加入进来,知道这不是一句玩笑话。李非说,这车应该不便宜。 小常说,新车六七十万。 李非摸着看着车里的内饰,说这车开了几年? 小常说,不到两年。想不想要?便宜。说完又从后视镜看高云轩。李非回头看高云轩,见高云轩一脸严肃。猜想这其中必有缘故。 扬子江信托投资公司坐落在汉口武胜路。交通虽然便利,但停车十分麻烦。高云轩和李非先下车,让司机小常去找地方停车。 曹晖的公司有三间门面,一层营业,二层办公。装修不算豪华,却极具现代品味。进门通报姓名,接待台后一名漂亮小姐起身迎着,说曹总在楼上等候,便引领二人上楼。 第一眼看到曹晖,李非感觉印象颠覆。他原以为,既然高云轩与曹晖两人是朋友,应该是趣味相投,风格相近;应该是四平八稳,干部模样。 但此人与高云轩完全不同。一头黑发干净蓬松,梳理整齐;一套藏蓝色修身西服,淡蓝衬衣,蓝白斜条领带;身材单薄,上装敞开,没有肚腹;肤色白皙,一副金边眼镜下目光闪烁有神;让李非印象更为深刻的是,曹晖笑起来竟有一对酒窝。 高云轩与曹晖见面,免不了相互玩笑吹捧,热闹一番。高云轩向曹晖介绍李非,曹晖没接高云轩的话茬。斜瞟李非一眼,也没说句客气话。转身走到他的大班台后面,仰身靠椅,自顾坐下。 曹晖的傲慢让李非替他有些难堪,这种小人得志的浅薄不应该为他这样如此光鲜亮丽的总经理所有。 高云轩看李非一眼,代主人对李非轻声说了一个“坐”字,算是化解了场面的尴尬。 还是刚才那位漂亮小姐,端两杯茶送过来。 一杯茶水放到李非面前时,李非用两个指头在茶杯旁轻轻地扣了两下,表示致谢。这是他在广东学到的礼节。他看到送茶小姐脸上掠过一丝浅笑,尽管她没有用眼睛看他。李非觉得她这样的处理恰到好处,既不失礼貌,又不显轻浮。 待送茶小姐出去,高云轩打趣说,曹总人长得帅,找的小姐也漂亮。 漂亮吧,你要不要找一个?曹晖回敬说。 我们老家伙,比不了你们年轻人。高云轩说着,用手从前往后去摸顶上已经稀疏的头发。 老家伙更厉害!曹晖说,你什么时候成的老家伙,我怎么没看出来?说完往椅背上一仰,呵呵地笑。 高云轩不善斗嘴,是开别人的玩笑,自己的脸先红的那种。他说,小心万霞跟你算账。 万霞是曹晖的老婆。说到万霞,曹晖一脸兴致风吹云散。 这次同意给两百万,我是看了你老高面子的。曹晖回复正位,两条胳膊岔开,两肩耸起,两手撑在桌面上很有派头地说。 高云轩说,感谢。感谢曹总! 曹晖说,我这里贷款期限只能是一年,一年到期必须还。说着,目光从高云轩移向李非。 李非拿眼看高云轩。高云轩说,当然。 曹晖说,要是到期还不了怎么办? 高云轩拍胸说,我担保,你还不相信? 曹晖摇头:你担保不行。到时候还不了,我能把你的屁股挖的作窑烧? 高云轩说,那你说怎么办? 曹晖说,叫你们行里做个担保。 高云轩有些为难。管金山虽然同意他给香水星河酒店想办法,但并没有同意给香水星河酒店担保。他求告说,你能不能叫我少跑瞎路? 曹晖说,老高你也是行长,信贷的规定你还不知道?一没抵押,二没担保,你叫我怎么做? 高云轩思索再三,说行吧,担保的事我来落实。 曹晖说,利率问题我电话里说过了,年息十八点。 高云轩说,这个我与李总商量了,同意。 曹晖又说,还有,一年的利息要预付。 这是个新问题,原来没有说过。高云轩迟疑一会,想讲个价钱,说可不可以按月预付? 不行。 得到的回答很干脆。 按季预付? 也不行。 一定要按年预付? 这是行规,你懂不懂?曹晖拣起面前一把塑料尺子,像老师手执教鞭提示集中注意力一样地在桌面上敲着。 高云轩指着曹晖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这家伙,太厉害!行,没问题。李总,没问题吧? 对高云轩的问话李非来不及细想,只有回应说行。既然曹晖没有商量余地,这个钱你还能不要?好吃歹吃总比没得吃好。没钱的日子过得太煎熬了。 高云轩看见李非目光空空的,知道他心里在算账。这个账还用算吗?贷款两百万,实际到手的只有一百六十四万。名义利息是十八点。实际利息接近二十二点。 你这边什么时候能放款?高云轩问。 我这里简单,你们行里的担保一到,就可以放款。曹晖抬腕看看手表,说今天没过早,肚子饿了,我们去吃饭。 这里你熟悉,地方由你定。单由李总买。高云轩跟李非交换了一个眼色。 没问题。李非说,曹总你看去哪个地方好? 曹晖依旧不看李非,对高云轩说了一个餐馆的名字。高云轩说,这地方不错,我听说过。下楼时李非悄悄问高云轩,这地方是不是很高档?他担心自己带的钱不够。高云轩说,等会到了你就知道了。 033// 是酒在作乱了 出公司大门,高云轩要曹晖上自己的车。 曹晖说,你们开你们的车,我开我的车。 今天喝不喝酒?高云轩问。 你高大行长来了我能不赔?曹晖说。 高云轩说,既然喝酒,还是坐一辆车,等下让我的司机送你回来。说着,就要去拉曹晖的胳膊。 曹晖一甩手说,我让我的办公室主任开车。 吃饭的餐馆开在离省委省政府机关不远的一条路上。地理位置十分优越。路边停满了进餐的汽车。 曹晖的车在前边,高云轩的车跟在后边。曹晖下车,跟着下车的是一个女孩。高云轩细看,确认是接待他们的那位漂亮小姐。 走近后高云轩向曹晖使坏笑。曹晖似笑非笑,介绍女孩说,我的办公室主任小秦——秦媛。又向女孩说,香州城发行的高行长。 秦媛向高云轩点头微笑。 秦主任你会开车?高云轩问。高云轩正在学车。 刚拿的驾照。秦媛腼腆一笑。 几个人边走边聊。李非跟在后面,暗自打量这位秦主任。这女孩眉目清秀,身材极好,言谈举止恰到好处。心想,若是今后挑选前台接待小姐,一定要以这位秦小姐为标准。 餐馆店面不大,装修简陋,三层楼最多也就十几个包间。李非里外一看,便不再担心了。这么一个破餐馆,再贵也不会贵到哪里去。 包间很小,外面坐的人要站起来,里面坐的人才挤得进去。高云轩问曹晖,能不能让他们给我们换一间大一点的? 曹晖说,不是先打电话来预定,连这个小的都没有了。将就一下算了。 服务员提一壶茶来点菜。秦媛接过茶水,给几个人烫洗杯筷。曹晖问高云轩:是吃甲鱼还是吃乌龟?这是这里的特色。 高云轩说,听你安排。 曹晖跟服务员说,给我们安排八斤甲鱼,八斤乌龟。 我的天!见曹晖如此安排,李非差点叫出声来。年少时他用猪肝钓过甲鱼,有一次钓了十几斤,母亲熬了一大锅,喊了半条街的街坊来帮忙吃才吃完。 高云轩平时没少吃甲鱼,一般一只甲鱼两至三斤,加些辅料,也能熬一大锅。见曹晖点这么多,想说少点一些,太多吃不完浪费;但说好是自己这边请客,也只有随他。 一会服务员回来说,甲鱼是七斤八两;乌龟是八斤三两;要不要去看称? 曹晖一挥手:不看了,赶快给我们去做。 因为要自己结账,李非心里惦记着菜价,又不好直接问,说我们香州也有人开始养甲鱼了,一斤卖百把块,收益还不错。 高云轩明了李非的心事,接茬说,餐馆还要赚钱,到了这里一斤甲鱼至少要卖一百多。 曹晖嗔高云轩一眼:这里的乌龟甲鱼都是野生的,一百多卖给你? 多少? 至少两百多。曹晖说,秦主任在结账,具体她知道。 秦媛说,甲鱼二百二十元一斤;乌龟二百八十元一斤。 李非心里一惊,甲鱼和乌龟价格加在一起,正好是五百元。按八斤的整数算,大概是四千元。加上酒水和其他几样配菜,这餐饭没有五六千元恐怕拿不下来。 这次来武汉,他预计要花钱,在财务室领了三千元的备用金。自以为不少,谁知遇到这么一顿大餐。想到这里,心里暗自叫苦。 曹晖问高云轩:今天喝白酒还是啤酒? 高云轩平时不喝酒,所谓酒逢知己,当然是要喝的。说不喝啤酒,要喝就喝白酒。说着挺起肚皮拍拍:肚子越来越大了。 曹晖说,你这是官肚。 秦媛说,我去把车上的白酒拿来。李总喝什么酒? 李非说,我喝啤酒。 曹晖说,高行长的酒量我知道,拿一瓶酒应该够了。 一会秦媛拿了一瓶茅台回来,把酒打开。曹晖接过酒瓶说,这小酒杯倒酒麻烦,我们就用啤酒杯,一人一杯包干。说着换来两个啤酒杯摆在一起倒满。 瓶子里还剩大约二两酒。见曹晖还要往杯里面加,高云轩说,再加就要漫出来了。 秦媛伸手要过酒瓶,说我们曹总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 小常也说,我们高行长也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 秦媛举起酒瓶晃晃:还有一点酒给李总算了。 李非大约有二两白酒的量,知道应付不了场面,所以一般情况下干脆不喝。见秦主任把酒瓶悬在空中,知道无法推却,把杯子递给了秦媛。 秦媛把瓶子里的酒沥干,才把杯子放回到李非面前。李非接住说,真是盛情难却! 这就叫英雄难过美人关。高云轩打诨道。 李非因应道,我哪敢夺人之美。 秦媛双眸含笑,瞟曹晖一眼。曹晖不动声色。 等了近一个小时,菜才上来。乌龟甲鱼一大锅,把整个桌子都架满了。高云轩说,有点多。 曹晖说,不多,上次我们三个人吃了十五斤。 曹晖带头酒杯,喝酒喝水的一起跟着端起杯子来。 秦媛起身给大家分菜。高云轩和李非客套一番,还是依了。 怎么样?不错吧。曹晖埋头边吃边问高云轩。 高云轩边吃边回答说,是还可以。 李总你觉得怎么样?秦媛问李非。 高云轩在心里为这位秦主任竖起了大拇指。有她这么一问,正好给礼数不周的曹晖补了位。 不错!李非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说。其实李非对乌龟甲鱼不是很上心。此刻也没感觉有什么特别。心想这餐馆究其生意好的原因,无外乎选址恰到好处;又实施了高价策略。 小常没有喝酒,吃了一会寡菜,便叫了饭。一会儿功夫,已经吃了两碗。坐在那里插不上话,自觉无趣。向高云轩低语,高云轩点头。小常站起身说,大家慢慢吃,我先去车上休息。 一会,李非也起身,说要出去方便一下。 李非下得楼来,并没有去洗手间。准备去寻司机小常,向他借点钱。等会买单不至于出洋相。 正要出门,听见背后有人叫李总。回头一看,原来是秦媛跟在后面。秦媛说,李总,账单不用你管。我来。 李非说,那怎么行?说好是我们请客。 秦媛说,李总你不用争了。曹总说了,在武汉,由我们请客;去了香州,由你们请客。 这怎么好意思?李非不好意思地说。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秦媛说。 说着,一只手拉着李非的胳膊,一只手在背后把李非往屋里推。李非表面还在假装客套,心里已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高云轩见李非说要去方便,又见小秦与曹晖耳语,曹晖点头,随后小秦出去,便猜出了几分。 高云轩说,让他去买单。你们不用管。 在武汉吃饭你就不用争了。曹晖说,李这个人怎么样? 人品很好。高云轩说,今后打交道你就知道。等他们酒店开业了,接你和万霞去玩。 曹晖怏怏不乐地说,到时候再说吧。 高云轩说,你对万霞还是要大度一点。男人嘛。 曹晖叹一口气:有些事老兄你不知道的。说着向高云轩举了举酒杯,高云轩见他眼眶内有泪水在转动。 曹晖与万霞是大学同学。当时万霞不仅是学校的校花,而且家庭条件优越。爸爸是高干,妈妈是知识分子。万霞是独生女,家庭对她寄望很高。学校里追她的男生不计其数,其中包括曹晖。 曹晖出生在一个农村家庭,家里兄弟姐妹六个,全靠父母种田养大。曹晖自幼聪明,又是家里老大,为供他读书上大学,全家人省吃俭用,没少吃苦。 与万霞好上以后,万霞爸妈认为两家条件太过悬殊,不甚满意。但万霞喜欢曹晖。喜欢他帅气,聪明;喜欢他对自己百般呵护,百依百顺。 曹晖每次跟万霞回家,万霞爸妈虽然顾得大面,曹晖还是能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冷漠和屈辱。但为了万霞,他能忍受。 毕业后,通过万霞家庭的关系,他和万霞分到了一个单位。再后来他们结婚,有了小孩。曹晖在家庭关系上逆来顺受,并不是他天生犯贱。恰恰相反,他内心的反抗一直都在。这种反抗年积月累,与日俱增,直到有一天被引爆。 时点就在曹晖上任信托投资公司总经理以后。公司虽然不大,但人财物都集中在总经理手中。他眼光独到,办事果断,一言九鼎,手下人无不言听计从。 曹晖终于站在了舞台中央,出人头地的梦想变成了现实。 外部的环境变了,家庭内部的环境也跟着有所变化。曹晖能明显感受到,岳父岳母对他的态度好多了。万霞也变得知冷知热了。他在这个家庭有了说话的权利。 曹晖提出要接乡下的父母来和自己一起住。想想当年父母为自己付出的艰辛,他眼眶内就会涌出泪水。 以前他也曾流露出让父母来一起生活的想法,但被万霞婉拒。现在不同了,他有了话语权。 尽管万霞心里不愿意,但还是依了他。曹晖父母来了,问题也随之而来。一是公婆讲话不好懂,媳妇与他们无法沟通;二是老人卫生习惯不同,让媳妇恶心;三是吃饭口味不同,做的饭菜万霞没法吃;四是曹晖的几个弟妹轮番来,两室一厅的房子拥挤不堪。更要命的是,老人向曹晖诉苦,说媳妇给脸色他们看。要回乡下去。 曹晖自觉忍无可忍,终于朝万霞吼了几句。万霞哭了。哭完,抱着孩子,回自己父母家去了。 曹晖父母见此情景,既责怪儿子,又自责。要回乡下去。曹晖坚决不同意。 这天曹晖下班回来,家里已空无一人。父母亲还是走了。万霞不在家,父母也走了,曹晖下班不用匆匆往家里赶了。 必须往家里赶的时候感到很累,是个负担;不需要往家里赶了,身体不累,心却更累了。 生了几天闷气,回想自己所为,感觉是有些对不起万霞。千不该万不该头脑不冷静;千不该万不该向她发火。 他来到万霞父母家,向万霞认错。说自己的父母已经回乡下,要接万霞回家。 万霞妈妈厉害,把曹晖和曹晖的父母一起数落了一通。万霞爸爸温和,说知错要改,下不为例。 万霞和孩子回来了,但过去亲密无间的家庭关系却没有回来。两个人心气稍有不顺,便会旧话重提。看似愈合的伤口,碰一碰就会再流血。 曹晖的家庭情况,高云轩了解一些。只知道他们两口子在闹矛盾,不知道闹到了什么程度。曹晖不愿多讲,高云轩也不便多问。 李非回来,跟高云轩说,秦主任非要抢着买单。 高云轩说,曹总讲客气,没办法。等你的酒店开业了,好好弥补。 李非对曹晖说,等到我们酒店开业,曹总你一定要去! 曹晖问:你们酒店什么时候开业? 李非说,应该是在今年底或明年初。 现在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正在安装水电和空调。李非说。 装修队伍定了没有? 还没有。 装修队伍很重要,曹晖说,千万不要用本地的。我的公司装修就是请的广东的队伍。武汉很多高档酒楼都是他们装修的。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介绍给你们。 好的。他们取费怎么样?李非问。 曹晖说,取费肯定比本地高,一分钱一分货嘛。 李非找来纸笔,记下来广东装修公司工头的联系方式。 几个人边吃边聊,居然把一锅乌龟甲鱼吃得差不多了。秦媛又叫了一些蔬菜辅料,一点点地往里面加。 曹晖端起酒杯,提议干。李非虽然酒少,但一次只是象征性喝一点,杯里的酒喝了还不到一半。见两人都说干,只有应了。 放下酒杯,曹晖醉眼惺忪地问高云轩:还喝不喝? 高云轩说,不喝了。 还有这么多菜,不喝酒怎么吃得完?曹晖打着酒嗝说。 秦媛向高云轩使眼色。高云轩对曹晖说,算了,你酒量也不大,再喝就醉了。 那就喝啤酒。曹晖跟秦媛说,你去帮我们拿几瓶啤酒来。 高云轩拦住秦媛说,不要,酒喝杂了更容易醉。 秦媛不知听谁的好。曹晖见她不动,便大声喊叫:服务员! 李非见曹晖丢开斯文,知道是酒在作乱了。 这一餐酒喝得时间很长。喝到最后,曹晖呜呜地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离开餐馆的时候,高云轩还能自己走,曹晖却醉成了一团泥。秦小姐试图搀扶他,弄不动。李非跟秦小姐说,你去把车开到大门口来,我把他背下楼去。 李非在曹晖跟前蹲下来,拉过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站起来时歪歪撇撇,险些摔倒。 回香州的路上,高云轩呼呼地睡着。李非头如钉锥,闭眼不得。小常睡过觉了,精神新鲜,不时寻话来说。 李总,你看出来没有? 看出什么? 曹总和秦主任? 李非知道他的意思,没应点。 你说这会他们会去哪里? 不知道。应该是回公司了。 醉成这样怎么回公司?八成要开一个房间。 李非使劲闭上眼睛,假装睡了。 李非此时并不知道,家里工地上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难题,正在焦急地等他回来。 034//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李非随高云轩去武汉的当天,贺文锐带了一主一挂的一辆货车,到汉西火车站把外墙瓷砖提了回来。货总算到了,施工队天天在问什么时候可以到货。下货的时候,贺文锐和江可航,还有省建公司的一班人都在站在旁边看。 江可航刚到没几天,为在学校办理停薪留职的事耽误了一段时间。开始学校不同意,是贺文锐的爸爸贺同高出面找了镇委书记,镇委书记出面给校长打招呼,才把事情办成。 由于包装不牢固,好多瓷砖都散了。项目经理祁本高拣了两片拿在手里正看了反看,用一片把另一片敲得“砰砰”响,又把两片叠在一起看平整度。祁本高说,小贺,这个瓷砖有问题。 贺文锐说,有什么问题? 祁本高说,你看看,这釉面上有瑕疵不说,而且又轻又薄还不平整。 江可航拿了两块在手上,稍稍加力一敲,其中一块就敲断了。 祁本高说,这种瓷砖不能用。 江可航问贺文锐,付了款没有? 贺文锐回答说付了一半。 祁本高说,这不是一个小事,你要赶快跟你们老板反映。 李非到家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贺文锐和江可航一直在焦急地等他。 看到眼前一堆破烂货,李非气得咬牙切齿。如果福建小陈在跟前,贺文锐估计他肯定会跟他动手。 李非说,你们说怎么办? 江可航说,这还要问怎么办,赶快跟厂家联系,要求换货。 李非以为江可航不知道这里面的关系,说事情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我就问你们一句,这个货可不可以将就用? 李非的意思是能够将就用就用了算了。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说退换货不可能,即便可能,时间也来不及。一去一来一个月也不够。 江可航说,能不能用总不是老板说了算。 李非说,我现在是问你们的意见。 贺文锐说,应该是一部分好的可以用,但要扣他的钱。 江可航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问过老祁,老祁说,有问题的砖贴上去后今后会相当麻烦。遇到热胀冷缩就开裂开炸,不要几年墙面就成了花脸。 江可航说的这种质量问题李非确实在别的地方看到过。现在是几千平方米的瓷砖,已经付了几万元的货款,用不能用,退不能退,怎么办? 你们给我把祁本高叫来。李非说。他要当面问个明白。 祁本高的本意是退掉这批货,由他推荐一家厂商来供货。在香州的另一个工地,他就是这么干的。现在听说货退不出去,改口说要用可以,得把不合格的瓷砖挑出来。 卢士平了解情况后,也觉得这个事情很棘手。既要不伤处长的面子,又要让他打个折,尽量减少损失。很难办。 李非说,这个问题交给我就行了,我来跟他谈。 李非给福建小陈打电话,他没有提价款打折的事,只说瓷砖质量有问题,不能使用,要求予以换货。如果没有货换,希望能够退货。要是不相信,可以派人到现场来核实。 对于产品的质量问题,小陈自己心里太清楚不过。要换货不说厂家拿不出好货,就是有好货,来回一折腾,这批货还有用吗?如果是退货,他就亏得更大了。他跟李非讲好话,希望看在处长的面子上,把这批货接受下来。 最后商量的结果,货不退,余款也不用再付。李非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既看了处长面子,又让货打了五折。 李非要江可航请了几个小工,把到的货全部翻了一遍。把有瑕疵的产品全部挑出来,差的数量到佛山去补货。 祁本高说,两个地方的货肯定免不了有色差,怎么办? 江可航出点子说,用福建的货贴西半边,用广东的货贴东半边。即便有点色差也没多大关系。 李非拍板说,就按江老师说的办。 后来人们看见香水星河酒店建筑外墙东西两边不同色,还以为是有意设计为之,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几天后,曹晖那边的款就到账了。贷款合同是两百万,实际到账一百六十四万。那边先扣了一年的利息。尽管如此,李非还是很高兴,马上与几家装修公司联系。准备先装修大堂和餐厅及三层客房。 自从酒店招工启事张贴出去后,筹建办的电话多了起来。一天到晚叮叮当当地响,都是些咨询电话。 贺文锐跟李非说,赶快给我安排一个人守电话,不然我不说上工地,就是连上厕所都走不开。 见李非开心地笑,贺文锐不可思议地直摇头:不跟别人解决问题,还笑。 李非说我不是笑你,我是笑我们的招工启事有这么热烈的反应。又向江可航说,江老师你跟文锐两人安排一下,确保电话有人接听。对有意向的人要做好登记。 江可航说,昨天都下班了,我在办公室看报纸,一个艺校的老师打电话来,也是咨询招聘的事。我问他的联系方式,他不肯说。就说是姓柳。 当时江可航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柳文君。 对柳文君来说,这是一段过得提心吊胆、备受煎熬的日子。 眼前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一个小女生的影子。他怕一个人呆着,一个人呆着时眼前总是小女生的场景。 晚餐后,他走出校门,没有目的。要说有目的,那就是需要更换场景。 学校门口的墙院边有几个人在围观。近前一看,原来是在看一张香水星河酒店的招工启事。一目几行,便被其中的内容吸引。于是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 柳文君是香州艺校的舞蹈老师,去年大学刚刚毕业。由于长相帅气,性情随和,从中学到大学,没少招女孩们的喜欢。 大学毕业后,与高中同学崔晓英确立了恋爱关系。崔晓英的哥哥在市人事局工作,给柳文君的分配帮了不少忙。 分配到香州艺校后,柳文君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都比较满意。与崔晓英商量好,用两年的时间,攒点钱了就结婚。 崔晓英太了解柳文君的过去,对于柳文君身边的异性,崔晓英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对柳文君看管很严。 崔晓英说,人生好比路上行车,你不缠别人,别人可能会缠你。为了确保安全,能躲远一点,你就尽量躲远一点。 对于崔晓英的严管,柳文君虽然有些不适,但也没打算三心二意。既然你要管,接受你管就是。 香州艺校的全称是香州艺术职业学校。是全省唯一一所艺术类中等专科学校。自从柳老师到来以后,女生金小霞发现自己有些魂不守舍了。 柳老师的舞蹈课成了她最期待,最愉快的时光。柳老师的气质与风度,言谈和举止,一切的一切,都让她着迷。特别是他的长发和长发荫翳下的眉眼,更是让她着迷。 需要与柳老师做配合的时候,她总是抢先一步。只要有靠近柳老师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 柳文君开始只是觉得这女生开朗活泼,看到她目光奔他而来,他总是热情迎着。她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时,他总是耐心应着。柳文君自我感觉很好,男生女生们的追捧,让他很享受。 后来他发现,只要自己一出现,金女生的目光就近乎贪婪地盯住他。这是一种堪比吞噬和融化的贪婪,久经沙场的他,当然明了这贪婪的含义。他告诫自己:打住。打住!他极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再不敢给金女生错觉。 周末,金小霞塞给他一张晚上的电影票。 还有谁?他不苟言笑地问。 小金说,很多人。 去还是不去?让他十分纠结。他怀疑她在哄他。心里却又希望真的被哄。 晚上,他还是走出了校门。像做贼一样怕被人看见。心里骗着崔晓英,也在骗着自己:不是只跟她两个人,是有很多人在一起。 为避免熟人意外,电影快开始柳文君才进场。 金小霞正左顾右盼地在等他。他挨金女生坐下,略微侧脸例行公事地问,还有人呢? 金小霞把嘴巴凑到他耳边:这满场不是人吗? 在女生温热潮湿的口气里,他闻到了瓜子的醇香。 他僵硬地坐在她旁边,自此一言不发。假装严肃;假装不高兴;假装目不斜视。而眼睛余光暗地里始终在关注着金女生的一举一动。以致原本完整的电影情节时断时续。 散场时,柳文君让金小霞先走,自己远远地跟在后面。 走到一条岔路口,一条路往学校去;一条路往江边去。金小霞站下来等他走近,说我们从江边转回去。 什么叫转回去——南辕北辙绕一圈地球? 柳文君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两条腿像是别人的,糊里糊涂跟着金小霞往江边走。 爬上江堤,有江风吹来,带着丝丝凉意。两个人顺着江堤往前走。金小霞试着牵起柳文君的手。 柳文君由她牵着。没有反抗。 我是任你宰割的羔羊! 柳老师你的手好软和。柳文君在黑暗的遮掩下放开一笑,说别人都说我的手像肉包子。 别人是谁? 柳文君不说话了。像刚刚探出头来的乌龟被吓着,立马又把头缩了回去。 金小霞已经很满意,柳老师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两人行走渐远,灯光渐暗。我们到坡下找个地方坐坐?在暧昧的微明中,他听见金女生在说。 你没说不,我就视同你默认。 金女生牵着柳老师往坡下暗处走。坡不平,要相互搀扶。 在一块平缓的坡处,金小霞拿出手帕递给柳文君,让他垫坐。 你自己垫,我不用。柳文君用手探了探地上的草坪,在金女生的身边坐下来。 远处江面上有航标灯闪烁,在水中留下一道妖娆的光影;对岸江堤上漆黑的树林,在天际浅黑的背景中呈现出优美的曲线。 金小霞把头靠在柳文君肩上;把柳文君的大手拽在自己的小手里。 女孩发间淡淡的皂香让柳文君陶醉。他抽出一只手,从金小霞的背后伸过去,把她揽在怀里。 冷不冷? 金小霞仰头朝他笑笑:冷。故意把自己的身子往他的身子里收缩。 一团火在柳文君体内燃烧起来。一时间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眼看就要成燎原之势。 你这意志薄弱的家伙!你这可耻的叛徒! 一道手电光柱扫过来,像电影中鬼子炮楼的探照灯。两人下意识地从对方那里躲开。 是联防队在巡逻。两人受到惊吓,起身往回走。 柳文君想好了,若是遇到盘问,就说是在谈朋友。 回到学校,校门早已关闭。不能叫门,只有翻墙而入。柳文君抱起金小霞,让她先爬上墙头;自己翻过墙,再把金小霞接下去。 这一夜有惊无险,但想起来还是让柳文君害怕。 金小霞经历那一夜巨大的幸福,变得更大胆。更直接。 这可吓坏了柳文君。他躲躲闪闪,像野鬼躲冤魂一般。 与金小霞相好的几个女生,这时也竟对柳文君做起了鬼脸。 难道她们知道了什么?! 假如让学校知道,让崔晓英知道,不是世界的末日也是自己的末日。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就在柳文君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他看到了香水星河酒店的招工启事。头脑里“砰”地冒出一个字来: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柳文君在街上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他没有打算这个时候还有人接电话。他只是想知道,这个电话是不是真的。没错,电话是真的。招工启事上说的也是真的。接电话的人还要他留下联系方式。他差点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在街上胡乱地转了一圈,心里轻松了许多。回到学校门口,已是天光夜色。见还有一个人影扶在院墙边看招工启事前。走近一看,原来是综合课老师宋博。 柳文君在背后击他一掌:你想跳槽! 宋博正看得专注吃力,全然不知有人走近。被柳文君这么闹,只差丢魂失魄。 你胡说!谁想跳槽?看柳文君一脸得意,宋博越发气恼。 宋博比柳文君早两年到的艺校。本来,大学毕业后有可能分配到一个好一点工作单位。但运气不佳,他这个不问政治的人也同样要面对那个倒霉的毕业季。 第一次给他预分配的单位是他老家的乡镇中学。如果不是托人找关系,根本不可能分到艺校这样市里的学校。 在学校教书,并不是自己人生最初的理想。但人生挫折,不敢再奢谈理想。 艺校这样的学校,在香州乃至全地区,都算得上是同等学校中的佼佼者。而在宋博眼里,它却是一潭死水。 在这潭死水中,他感到压抑,渴望改变。他不善与人交流,自己的想法闷在自己心里。 看到香水星河酒店的招工启示后,久违的心魔蠢蠢欲动。他反复咀嚼,回味其中的只言片语。整个晚上兴奋不已,决定一早起来就去香水星河酒店报名。 当第二天一觉醒来,感性已经回归理性。铁饭碗,工作关系真的不重要?香水星河酒店真的如说得那么好?犹豫不定之际,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与他境遇相同人或许可以与他一同共商良策。这个人叫黄康华。 035// 请问,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黄康华与宋博是高中同学。上大学后,每次寒暑假回家,他们还有其他几个同学,都要在一起聚一聚。 与宋博一样,大学毕业后也是被分配回原籍,归在乡村教师之列。和宋博不一样的是,黄康华在那段特别时期有非理智的表现。 回乡后,他比划着伟人当年在湖南的样子,背个书包,带着笔和本子,到香州乡下搞起了考察。 黄康华是一个书生气十足的人。当老师后,他潜心研究教学,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学生喜闻乐见的教学方法。在全市中学教学比武大赛中,夺得个人一等奖。为他所在的中学争了光。 同时他也是一个浑身长满刺头的人物。他对学校内部的风气不满。批评校长搞家长制,任人唯亲;造成多数老师只会溜须拍马,不学无术。 校长十分恼火,责令他在教师大会上作检讨。他坚决不干。一气之下不辞而别,南下去广东自谋生路。 在广州短暂停留后,黄康华去了东莞。他不愿意从工人做起,想直接谋一个管理职位。人家要他提供相关的工作经历,他没有。他有教书的专长,偏偏又不想再教书。 在虎门转悠几天后,他已身无分文。一整天没吃东西,饥饿过后,胃部一阵阵地绞痛。他瘫坐在珠江口,望着苦海一般的江水,望着离江水吞噬的威胁近在咫尺的夕阳,想自己一个大学生,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心里有了轻生的念头。 然而,在这人世间,还有些人,有些事让他放不下。父母生养他一个独子,他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骄傲;他们唯一的依靠。他走了,他们怎么办?想到这里,黄康华感到透心的凄凉。强忍多日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蹲在水边,摘下眼镜,掬起苦涩的江水浇洗脸上的泪水;一遍又一遍,洗净了泪水,却洗不净一脸的伤心。他撩起衣角搽亮镜片,想用双手支撑膝头站立起来,只感觉双腿软得不行;一个简单的站立,让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紧接着一阵晕眩,险些让他跌倒;直至能把眼前的一切看清,才回头向岸上的镇子慢悠悠地走去。 镇子的边沿,一家餐馆开在路边。灶台架在门口,门前几根柱子支起一个棚檐。棚下几张桌子。一桌食客刚走,一个女人在收拾桌子。桌子上唯一还干净的半碗剩饭,女人准备倒进残水桶去。 请问,黄康华用一个没有伸直的指头指着那半碗饭生怯怯地说,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女人抬眼看他,如同看一个怪物。他头发蓬乱,胡子和眉毛一样浓密;脏兮兮的白衬衣皱皱巴巴,领口袖头全是黑污;盯着半碗剩饭,镜片后一双哭红未消的眼睛放射出饿狼般的绿光。 你要这个干什么?女人说。 我——我一天没吃东西了。他羞愧难当地说。 女人说,我们小店饭菜便宜,盒饭才十元。 不好意思,我真的身无分文。 给他。屋里在收拾案台的男人大声说。 女人把半碗饭放回桌上。见黄康华张望,知道他在寻干净的筷子,便拿来筷子给他。 这光饭怎么吃?屋里的男人又说道,把我们自己吃的菜给些他。 女人从屋里端出一碗剩菜:这是我们自己上午吃剰的,你要不要? 黄康华含糊不清地说了声谢谢。满嘴的涎水让他无法正常开口。 尽管十分的饥饿,黄康华还是控制住自己不要狼吞虎咽。一则饿了一天,喉管收紧,进食困难;二则胃部余痛未消,不敢匆忙。他紧嚼细咽,味觉无比美好。残羹剩饭,此刻堪比天下第一美食。 半碗饭下肚,又讨了些茶水来喝,精神好了很多。女人问:还要不要添一点? 真是好意思!黄康华实在无法拒绝。 女人说,不用客气,我们说不定还是老乡。说着,又添了一碗米饭来。吃第二碗饭时,黄康华再没能品出第一碗的美味。 二位是湖北人?他问。 我们是湖南人。女人说。 哦——黄康华说,我听口音跟我蒲圻姑父的一家人很像。我是湖北人。 女人说,湖南湖北,算是半个老乡。 我看你是个读书人,怎么会这样?男人问。 黄康华说,我来广东找工作,快半个月了。钱花光了,工作还没有找着。 女人说,东莞这边工作有的是,怎么会找不到? 黄康华苦笑一下,没有作答。 男人理解,说应该是高不成,低不就。 看看渐浓的夜色,女人问:你住哪里? 今天还不知道。黄康华回答说。说完,拿眼去看灶台里面。 男人说,我这地方太小。 地方是有一个,就是条件不好。女人说。 我不怕条件差。黄康华说,有个地方住就行。 男人问女人,哪里有? 女人说,你忘了,阿水那里? 哦——男人醒悟说,我的一个朋友,在附近有个养猪场,今天早晨来说,他的工人回四川奔丧去了,大约十天半月才回来,想临时找个帮手。管吃管住,一天十五元的工资。我问了几个人,人家都不愿意去。 我愿意。黄康华诚恳地对餐馆老板说。 餐馆老板小陈骑着摩托车送黄康华到猪场去。摩托车离开公路后,在一条颠簸的乡间道路上奔跑。小陈让黄康华抱住自己的腰,免得被甩了下来。 疾风吹来,黄康华感觉手臂上被沙粒砸着一样,麻麻的,痒痒的。又忽然闻到一股怪味,酸酸的,臭臭的。黄康华猜是猪场到了。 摩托车停下来,车灯的光柱中飞舞着蚊虫,充耳的蝉叫和蛙鸣从无处不在的黑暗中涌来。黄康华才知道这傍晚的旷野没有一丝风,空气中凝固的臭气让他呼吸窒息。再看自己的手臂和头盔面罩,上面沾满了撞死的蠓子。 四川工人的房间是猪舍档头的一间小屋。一盏昏黄小瓦灯泡吊在小屋的中间。小屋四壁是没有粉刷的砖墙;一块有扇没框的门;一副有框无扇的窗。除了一张用砖搁起来的竹铺板,房间里别无他物。 竹铺的上方有一张用铁丝拉起的蚊帐。铺上一张草席,一个干瘪的枕头,一床肥厚的被子。黄康华在床底下找出塑料盆和一双拖鞋,到屋外的井台上去冲凉。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身上黏黏糊糊。 五月的南方白天炎热,晚上很凉。好在他有用凉水冲澡的习惯。洗完澡,又把草席反反复复地擦了几遍。把枕头用自己的衣服包裹起来。 他本来不想盖四川工人的被子,晚上实在冷得睡不着,爬起来把被子拿到外面抖了几遍,才盖在身上。不一会他就感觉身上发痒,痒得钻心。开灯看,痒处是一个个的红盘。床上寻找,什么也找不到。折腾半夜,实在太困,才睡着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几声猪杀般的尖叫把他惊醒。 猪场老板回家前交代:猪叫个不停,就要起床查看。防止有人偷猪。好在猪只叫了几声。第二天,老板早早来了。带着黄康华担水,背饲料,收拾猪圈,打扫卫生。黄康华力量不够,但人很聪明,一看就会。第二天就可以单独工作。 四川工人回来后,猪场老板给他结了半月的工钱。要送他去车站。他说,你送我去餐馆小陈那里。在小陈那里,他留下了自己家庭的详细地址。又要了小陈的联系方式。他说,我们交个朋友。 在学校正要打报告将黄康华除名的时候,黄康华回来了。 回来的黄康华和出走时的黄康华已经判若两人。一个桀骜不驯的家伙变得温顺听话了。校长要他写出深刻的书面检查,他依了;要他在教职工大会上作检讨,他也依了。 端午节前学校分过节物资——西瓜和粽子,其他老师都有,唯独黄康华没有。因为他旷工一个多月。 有人替他抱不平,说至少应该分一半。但黄康华没吭声,他已经没了脾气。 往事不堪回首。宋博问及广东的情况,黄康华不愿多提。说到香水星河酒店的事,黄康华倒是很有兴趣。一个劲刨根问底。宋博尽其所记,不能满足。说要找一份招工启事好好地研究研究。研究什么,还不如干脆一起去当面问个详细。两个人来到邮局,拨通了香水星河酒店筹建办的电话。 此时此刻,在香州城区的一条小巷里,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也在研究香水星河酒店的招工启事。 男孩是第二制衣厂的工人。女孩是湖口镇卫生院的医生。为女孩工作调动的事,两人准备去找关系。男孩有个表叔在卫生局上班,说好今天带他们去见卫生局的人事科长。 女孩说,要不要买点东西带上? 男孩说,不用吧,表叔没有说要带。 女孩说,吃人家的嘴软,得人家的手软。求人办事哪有不送东西的? 男孩说我忘了带钱包。女孩责怪男孩丢三落四,说你还不快回去拿。男孩回头去拿钱包,不情不愿的样子。 女孩催他:快些。晕死!男孩这才跑动起来。 女孩等着男孩,无意中扫了周围一眼。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眼,改变了她的一生。她看到了香水星河酒店的招工启事。 看一张招工启事,竟然像看男孩第一次给她的情书,让她的心狂跳不已。 一会男孩回来,她拉着男孩:你看——你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早看过了。男孩说。 你看到了怎么不跟我说? 一个酒店招工,又不是医院招医生,有什么好说的。 你看这上面说得多好! 广告不说好还说坏? 香水星河酒店离这儿有多远? 不远。就在车站对面。 我要去看看。 我们先去表叔那里,回来了再去看。 不行!女孩任性地说。就这样,两个人别别扭扭,往香水星河酒店工地上来。 香水星河酒店的主体工程已经完成,外墙在进行粉刷。女孩何菲站在楼前抬头看:哇——这么高!拉上男孩的手:我们进去看看。男孩跟在后面:小心脚下有钉子! 一个带安全帽的人拦住:指指挂在门口脚手架上的牌子。脚手架上有两块牌子,一块写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一块写着:进入施工现场请带安全帽。 男孩把何菲往回拉。何菲问那人:香水星河酒店有没有人在这里? 那人说,后面筹建办有人。说着用手一指:从旁边往里走。 贺文锐对何菲的第一印象是天生一块做酒店的料。这女孩形象气质特别好,眉眼非笑似笑,普通话标准而且亲切。 何菲见到贺文锐时,心里暗暗吃惊:在香州这种小地方,竟有这等人物!贺文锐衣着西服领带,头发干净蓬松,待人彬彬有礼,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从贺文锐身上,何菲看到了一个崭新企业的形象。对香水星河酒店平添出许多好感。 何菲详细问了自己关心的一些问题。如工作关系,工资待遇,岗位职务和所需条件等等。贺文锐也详细了解了何菲的个人情况。知道她是外省医专毕业,现在是湖口镇卫生院的医生。 何小姐普通话讲得不错! 第一次听到有人叫她为小姐,女孩何菲有点不习惯。她浅笑说,在外地我一直是讲普通话。回香州后,怕别人笑话,好久不讲了。 当医生好不好? 还行。 怎么想换工作? 何菲推男孩一把说,都是为他。 贺文锐打量男孩:这位是? 我男朋友。 男孩立马脸红。 贺文锐说,何小姐你看今天要不要先填一张求职表? 何菲点头。又望男友说,好不好? 贺文锐递给何菲一张求职表,何菲一看,竟是中英文两种文字。 还要用英文填写吗?何菲感觉有点难。 doyouspeakenglish? 见贺文锐突然冒出一句英语来,何菲有些发蒙。歪着头翻眼思索一下,说了一句:alittle。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不常用,在学校学的一点英语都忘了。 不要紧,英文你能填多少是多少。我们酒店开业前要请老师专门做英语培训的。 还要做英语培训?这越发激起了何菲的好奇心。招工启事上说还要到广州去培训,是真的吗? 这还有假?贺文锐说,我们李总自己都已经去广州培训过了。 伏在桌子上填表的何菲回头望男友一笑:我还没去过广州! 交谈间,不时有电话打进来。都是咨询招工的事。 求职的人多吗?何菲问。 贺文锐说,多。很多。说着,从抽屉中拿出一沓填好的求职表晃了晃。 可不可以看看?何菲说。 不能。贺文锐说,这都是人家的个人隐私。就像你的求职表不能给别人看一样。 对的,何菲说,我在这里求职的事情,请一定为我保密。让我们医院知道了不好。又望男友说,联系地址填你的。 贺文锐检查一下何菲填好的表,说还有照片要贴上。何菲说,我回去找找。 贺文锐说,找不到你就去照一张,三天之内要拿来。 末了贺文锐问:你们想不想到工地上看看? 何菲笑说,我们刚才准备去,被人拦住没让进。 我带你们去。贺文锐从墙壁的挂架上取下两顶安全帽递给何菲二人。何菲戴上安全帽,拉男孩说,好不好看? 正要出门,江可航从外面进来。贺文锐介绍:这是我们酒店的工程部经理。何菲一看便笑,正是在门口拦住不让他们进去的人。 工地现场室内除最上面的几层还有支撑外,其他的楼层已经打扫干净。贺文锐一层一层地向何菲二人作介绍。哪里是大堂,哪里是酒吧,哪些楼层是餐厅,哪些楼层是客房。 江可航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电梯装起来。不然,装修材料上楼太困难。贺文锐说,安装了电梯李老板也不会让施工的使用。 江可航说,不让用电梯就得让李老板多掏力资钱。 何菲问:李老板是谁? 036// 跟他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市商业局中层以上干部的集训会开了几天。大会发言,小会讨论,人们在封闭的空间里吞云吐雾。会讲话的人讲得很精彩,让听者是一种享受;不会讲话的人只会照本宣科,跟在别人后面说套话,说重话,让听者活受罪。 毕竟会讲话的人太少。李非感觉自己也成了陀螺屁股,坐不住。总想往外面跑。 这天下午是小组会,李非惦记着酒店人员招聘的事,跟会议主持人魏启焕请了一个小时的假,便离开了会场。 李非走到新商街,午后街道人车不是很多,行人都集中在建筑阴影的一侧。人群突然一阵骚动,见一个年轻人在前面没命地奔跑,一群手持长刀短棍的年轻人在后面紧追。 逃命者在慌乱中跌倒,被追上的人一阵乱刀乱棍。路人惊慌失措,唯恐避之不及。 人群中一个高个青年上前大声呼喊:不能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群殴者中有一人拖着一根棒子,咬着牙骨走过去,走到高个青年面前突然发力,举起棒子劈头就打。 高个青年连忙躲闪,说我又没招惹你们,为什么打我! 打人的家伙口里念叨着:你像——你妈的一个人物!要——你来管闲事!老子打——的就是你!他在一句中加一个重音,合着重音的节凑挥动着棒子,像在搞打人表演。 显然他太轻敌了。 高个青年躲闪几下,让他每下都打个空。在李非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时,木棒已经易主到了高个青年手中。高个青年做了个挥棒的动作,但棒子举在空中没有砸下去。他只是吓了吓他。 那家伙惊慌失措,转身往回跑。脚下一绊,险些摔倒。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和喝彩。 这时其余几个群殴者一起围攻上来,朝高个青年猛冲猛打。年轻人且战且退。退到商业大厦门前时,群殴者开始向左右两边包抄,眼看就要形成合围,情势对高个青年十分不妙。只见他用手中的棒子一阵猛扫,迫使围攻者纷纷后退。陡然间他转身逃跑,围攻者随即紧追其后。 完了,完了!李非的担心在他口里喊了出来。眼看刚才的一幕又要重演。假如像他先前那个被打者一样倒地,后果不堪设想。 高个青年跑到中商银行大门外的墙边,突然转身,背墙面敌。李非这才明白他的用意。他是要利用后面的一堵墙,改变腹背受敌的被动局面。 李非看那年轻人:高挑而不单薄,壮实而不肥硕;蓬松的长发自然中分,额发下两道浓眉紧锁,眉下一双朗目圆睁,高鼻阔口踹着粗气,额头发脚汗滴成流。衬衣上面三颗扣子敞开,露出宽厚起伏的胸脯。 尽管他临危不乱,十分机警,李非心里还是为他捏了一把冷汗。毕竟寡不敌众,危险随时有可能发生。 忽然听得有人高喊: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群殴者顷刻间鸟散,跑得没了踪影。受伤者被送往医院抢救。两个警察向高个青年走去,显然是要将他带走。高个青年不服,向警察大声申辩。警察不由分说,要先带到派出所再说。一边要带走,一边不肯走,两边推推搡搡,眼看事态就要搞糟。 李非上前作证,说自己能证明高个青年只是一个劝架者,一个过路人。 你是他什么人?一个年轻警察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李非。 李非说,我不是他什么人,跟他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我跟他一样,都是过路人。 年轻警察一挥手:你也一起跟我们走一趟! 李非本来是想搭救高个青年一把,没想连自己也搭了进去。 在派出所,两人都给详细地做了笔录。李非这才弄清了年轻人的情况。小伙子姓高名扬,香州高场人。曾在北京武警服役三年。去年刚刚退伍。 因为农村户口未能分配工作,现在一个亲戚的工地看场。今日倒班休息,准备去战友小伍家玩;路过新商街,遇到砍砍杀杀,不及多想,便上前劝阻。谁知差点卷入其中。 李非见小伙子形象英俊,机智勇敢,又是武警转业,想今后酒店组建保安队伍,必是用得上的人才。 李非递给他一张名片,说我们那里需要安保人员,如果有意向可以去应聘。 高扬接过名片看看,将它放进了衬衣口袋里。谢过李非,依旧往战友小伍家去。 小伍家住在老街后面巷子里的一处宿舍中。这是一栋六十年代的老建筑,房屋一共三层,单边外走廊,一共住了二三十户人家。小伍家在底层的一个单间。进门是做饭吃饭的地方,往里是睡觉的地方。 睡觉的地方又隔成两小间,每间刚好一张床的长度。小伍妈妈住外间。小伍和他二哥住里间。里间虽然有窗,但紧挨邻家墙壁,终年不见天日。白天也要点灯。由于通风不好,屋内潮气很重,墙皮大部分已经脱落。 高扬把路上遇到的事情讲了一遍。 你这娃,多危险,再遇这种事一定躲远一点。正在做饭的小伍妈妈说。屋里弥漫着油烟和煤气味。 我只是劝解几句,谁知他们连我都打。高扬说。 小伍咬牙切齿地说,这些家伙找死!要是我们多有几个战友在场,一定会打得他屁滚尿流! 小伍妈妈用锅铲把锅沿敲得“咚咚”作响:小砍脑壳的,你总是不让人省心! 小伍弟兄三人。老大做了上门女婿。老二比小伍大两岁,在街道打临工。小伍爸爸早逝,为了养活小伍三兄弟,母亲早年在江边当过搬运工。 一般人很难相信,岸上堆积如山的木料,竟是一帮女人一根根从江船上扛上来的。后来公路代替了水路,木材直接用汽车运来,小伍妈妈也没了这桩挣钱的苦差事。 小伍和高扬同年入伍,分在同一个部队。又是同一年转业。两人在部队关系很好,转业回家后也是往来密切。 我正准备去找你的,小伍说,香水星河酒店你知不知道? 高扬摇头说不知道。 我们香州正在新建的一家三星级酒店,估计年底要开业,现在正在招收管理人员。小伍说。 什么条件,高扬问,农村户口要不要? 高扬是农村户口,这种身份让他没少自卑。 没说户口,小伍说,只说文化有要求,经理级别大专以上;主管级别中专以上…… 你听谁说的?这么清楚。高扬说。 小伍说我看的招工启事。 附近有没有?我要去看看。 见小伍和高扬出门,小伍妈妈追着说,马上吃饭了,还往外面跑? 从巷子里出来是解放街。解放街是一条老街,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曾经繁华。后来城区南移,解放街就没落了。 过去的邮电局,现在成了一个邮电营业点。斑驳的外墙上,贴有一张香水星河酒店的招工启事。 两人站在跟前看了一遍,小伍说,走吧。 高扬说再看一下,他感觉还没看过瘾。 小伍四下瞧瞧,麻利地把整张启事揭了下来。 你把它撕下来干什么?高扬错愕地问。 我们拿回去研究不行?小伍顽皮地笑说。 回到小伍家,屋里满是饭菜香。 二哥还没回来?小伍问。 小伍妈妈说,饭熟了,你们饿了就先吃。 高扬说,还是等二哥回来一起吃。高扬与小伍情同手足,总是跟着小伍叫二哥。 小伍去年退伍后,安置办把他分配到了粮食局。粮食局把他分配到第四粮油门市部。此时国家正在进行粮油流通体制改革,小伍没上几天班,粮油门市部就关了门。小伍跟其他职工一起失了业。 高扬问小伍单位的事情怎么办了。原来他听小伍说可能要买断身份。 不说这个,说这个就烦心。小伍说,现在老娘天天在家里唠叨,要我像二哥一样去做临工。我好歹也是高中毕业,部队退伍。同学和战友都比我混得好,叫我去做二哥那样的事,我这脸往哪里搁? 高扬说,你好歹还有安置分配的资格,我可是连这个都没有。都是为国家当兵,分什么城市兵和农村兵?城市兵安排工作,农村兵不安排工作。太不公平! 小伍说,当时你不退伍就好了,支队长那么器重你。 真是没有后悔药。高扬拍着自己的大腿说,不谈。 高扬读高中时学习成绩不错,老师同学都以为他考大学没问题。谁知没考好,就差几分,与大学失之交臂。由于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做事勤快机灵,加上形象好,入伍后就被支队长看中。安排在支队公务班工作。被战友们戏称为支队长的“贴身秘书”。 转业时,支队长再三挽留,承诺可以推荐他上军校深造。可他一心要转业,死活不肯留。 读初中时高扬暗恋过一个女生,入伍后两人信来信往,把关系挑明了。后来高扬发现,自己还有几个情敌。他认为自己远在部队,鞭长莫及,所以服役期满,死活不留。但回来后,还是没能挽回败局。 两人正在房里说话,忽然听见外面人声嘈杂。赶忙出来,只见家里来了几个警察。一个年轻警察正在呵斥小伍妈妈,说小伍二哥在外面打群架,扰乱社会治安,要小伍妈妈交人。 小伍一听血喷血涌,冲着年轻警察咆哮道,你妈的逼,我二哥犯了事,你们去找他。你望老子老娘吼什么? 小伍妈妈赶忙拦住小伍:我的活祖宗,你走开。不要你管! 小伍不依,指着门外说,这是老子的屋,你们跟老子滚出去。 高扬一面拦住小伍,一面跟警察讲好话。几个警察自知理亏,口气稍有缓和。又见高扬出面调解,便自己下了台阶。 警察走了,吃饭的心情也没了。小伍妈妈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抹眼泪:小砍脑壳的,平时不知跟他叮嘱几多,他就是不听。总有一天要给人拉去吃枪子。又说小伍:你跟我去找他,看他死去哪里了。 小伍心里怄气,不肯动脚。高扬拉他:我和你一起去。 小伍说,吃了去。 高扬说,肚子不饿,我们找了他回来一起吃。 说是去找人,又没有一个方向;两个人出门后,就在街上转悠。走到香州商场门口,高扬抬头看看门头的四个金字招牌,高扬说,这里就是香州商场? 是的。小伍说,香州商场你都不知道? 高扬从衬衣口袋拿出一张名片,对照看着。 名片上印着:香州市香州商场——李非——电话:0278-234518——地址:湖北省香州市香州大道168号 是什么?小伍从高扬手里要过名片来看,哪里来的? 在派出所给我作证的那个人给的。高扬说,说他们单位招保安,口气蛮大,要我找他。不知是真是假。 小伍说,是真是假,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两人来到香州商场侧门的门卫室,见一老汉起身迎着,小伍问,这里是不是要招保安? 门卫回答没听说。两人退回来。小伍说高扬:你可能是遇上一个泡皮(吹牛的)了。 高扬说,应该不会。 小伍说,要不我们上他们办公室问问? 算了,高扬说,等香水星河酒店那边搞不成再说。 回到商场门口,高扬回望小伍一眼:我们进去看看。 小伍说,又不买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高扬说,不买东西就不可以逛逛?说着强拉着小伍进了商场。 此时接近下班时间,商场内顾客很少。空荡荡的店堂中飘荡着一首《打靶归来》。听到这熟悉的旋律,高扬忽然感到无比地思恋。 三年时光,留下了军人的烙印。像皈依宗教一般,从此有了神圣与虔诚的体验。这体验刻骨铭心,如亡如故,让人追忆时总是满眼泪水。 小伍在高扬的背后重重地推动一把:走,受不了!听到这些歌我就汗毛直竖。 从香州商场出来,远远地,高扬在前面一群快步如飞的年轻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扬说,小伍,你看那是不是二哥? 小伍收眼看去,说好像是的。向高扬一挥手,两人跑动起来,向前面赶了上去。高扬突发联想,踹着气问小伍:二哥他们不会与我遇到的那群打架的人有关吧? 037// 正是这种不确定才孕育了新的可能 李非捏着贺文锐递过来的一叠求职表,像捏着一叠宝。心里满是期待。 对于引进高素质的人才,卢士平与李非的想法是一致的。但这些人专业不对口,是否能做好酒店,卢士平是有顾虑的。 李非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喜欢逆向思维的人。他要的只是这些人的文化基础和社会见识。如果专业对口,当然更好。专业不对口,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没有专业基础,就像是一张白纸,只有一张白纸,才能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 他想好了,把这些人招聘进来,先送到广州大学去学习几个月的酒店管理知识,再送到广州一流的外资酒店去实习。他相信这些人会成为一批酒店管理的专才。 李非翻着求职表,把路上遇到打架的事讲给贺文锐听。他说,那个见义勇为的小伙子,不光形象好,还是武警转业。酒店今后成立保安部,正是需要这样的人才。 他知道我们酒店在招工吗?贺文锐问。 李非说,当时比较仓促,没有细说。但我给了他我的一张名片。 你那是商场的名片,又没有印头衔,别人未必找得到你。贺文锐说。 李非想想也是。有的人喜欢在名片上印一大堆头衔,而他却觉得反倒没有只印一个名字大气。 去买一个大哥大,贺文锐说,何工都有一个。 何工是广东装修公司的工头,刚到没几天。一个大哥大別在后腰上,屁股撅得老高。不知是机器不好使还是故意炫耀,打电话时总是大喊大叫。不看场合。 我怎么能与他比。李非说,一个大哥大要一万多块。 公家报销。贺文锐说,又不要你自己出钱。 你批准的?李非斜眼看贺文锐。 贺文锐笑说,我批准了! 这个是刚才把照片递过来的。贺文锐指着李非翻到的一张求职表说。李非看着照片上那张眉清目秀圆脸,不禁夸道:好一个英俊少年!这应该是他前些年的照片。 贺文锐说,不,这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怎么看上去这么小?李非说,就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 人家可是一米八的大高个。贺文锐说,他特别要求酒店为他求职的事保密。 特别要求保密?李非记住了宋博这个名字。 对于是否放弃自己原有的专业,加入一个不熟悉的行业,宋博一直举棋不定。 与黄康华一样,对学校的现状他也有诸多的不满意。与黄康华不同的是,他的这种不满只是藏在心里,从不露于言表。 由于出色的教学能力和踏实细致的工作态度,宋博参加工作以来一直受到学校的重视和培养。在一般教职员工眼里,他是校长喜欢的人。 和黄康华一起到香水星河酒店筹建办咨询时,在黄康华的鼓动下,两人当即都填了求职表。说好第二天补照片过来,黄康华补了,而他一直拖了一个星期才补来。 宋博曾无数次地憧憬校外的世界;心里无数次地策划如何出走。但当真正要迈出这一步时,抬起来的脚却迟迟不敢落地。突发眼盲一般,不知这一脚踏下去是深还是浅。是好还是糟。心里不踏实。甚至恐惧。 直到酒店这边再三催促,宋博才补交了照片。尽管香水星河酒店有太多的不确定,但正是这种不确定才孕育了新的可能。 新企业、新体制、新模式、新薪酬,香水星河酒店一切都是新的。对于渴望改变的年轻人来说,它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遇。 面试的这一天,因为限于经理级别,应试的人不是很多。 面试场地在香州商场二楼办公室。里间是李非的办公室,是面试的地方;外间是公共区,是等候的地方。办公室是玻璃隔断,看得见里面的人,听不见里面的人说话。 宋博到时,面试已经开始。现场除黄康华外,宋博与其他人都不熟。宋博看黄康华像个见面熟,正在与一群应试者交谈。宋博不愿意这样,他不想别人知道他的底细。万一这边不成,也不要在学校造成什么负面影响。 第一个面试者出来,宋博心里大为惊骇:原来是柳文君。柳文君走到他跟前,一脸的坏笑:你不来的呢? 宋博好不尴尬:我陪同学来看看。我的同学——黄康华;又向黄康华介绍了柳文君。 黄康华开玩笑说,艺校出来的都是帅哥。 柳文君心里得意,面子上放不开,说见笑了,我们宋老师才是帅哥! 黄康华问柳文君:怎么样? 黄康华提的是大家都关心的问题。 柳文君说,还行。 柳文君这种含含糊糊,近乎于门不对题的回答让大家很不解惑。 何菲有点小紧张:都问些什么? 柳文君说,也不是问什么,就是聊天。 何菲问的问题,当然也是宋博关心的。宋博说,你就跟大家说说,聊天聊的什么。 柳文君说,聊过去的经历;聊个人的特长和喜好;聊对香水星河酒店的看法。反正瞎聊。 何菲说,我看见还给了你一张纸是怎么回事? 哦,是一段英文。要你读。 宋博说,难不难? 柳文君说,我大致能看懂,就是读不出来。急得我冒汗。说着拿手抹自己的额头来看。 我的妈!何菲说,还要读什么英文。何菲学的也是哑巴英语。一般文字看得懂,读不出来。 后来他们问中文意思,我说了。柳文君说,不知是对是错,反正把那个面试的人逗笑了。 何菲说,哪一个?年轻的那个,还是年长的那个? 柳文君说,是年长的那个。 何菲说,那个人是李总。年轻的是筹建办的贺文锐。 黄康华见柳文君垂手拿一本书,歪头去看:面试还可以带资料进去? 不能呀。柳文君说。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黄康华说。 刚才面试完后他们给的。柳文君说。 什么书,可以看看吗?黄康华说。 一会你们也会有的。柳文君说。 宋博夺过书来,递给黄康华:别人看看,又不是不还你。 黄康华接过书来,原来是一本《现代旅游饭店管理》。初略翻了翻,说这本书不错。 宋博拿过书去看。还有几个人也蓬过头来。黄康华说,这个单位还真不一样,见面还有书相送。 柳文君说,别想得美,这本书是带了任务来的。 什么任务? 看了书要交作业的。 作业?什么作业?众人都觉得蹊跷。 他们说是纸上谈兵。 纸上谈兵?什么纸上谈兵?众人更觉得蹊跷了。 黄康华说,我的理解是这样:看了书,写一篇读书心得。谈如何管理香水星河酒店。 就是这个意思!柳文君说。 有人夸黄康华:聪明! 李非之所以安排纸上谈兵这个环节,他有两个目的。一是他自己是看庄玉海教授的书入行的,他希望这一帮新人在入行的时候也能从中受益。 二是他需要对这批人有更多的了解。了解他们的学习能力;他们的文笔;他们的思路;以便尽可能合理的使用他们。 纸上谈兵什么时候交?一个叫马科的问。 两周时间。柳文君说。 何菲发愁地说,我的天,两周时间这本书我看都看不完。别说写什么纸上谈兵。 宋博说,你也是看得太慢了。 黄康华说,我刚才翻了一下,这本书两个星期确实有啃的。 正说笑,又一个面试完毕的出来,里面在叫:下一位,黄康华先生。 宋博把柳文君拉到一边小声叮嘱说,这里面试的事回学校后不要声张。 宋博一向办事小心谨慎,柳文君明白他的意思。故意说,怕什么?你又没参加面试。 宋博说,原先我是没有准备参加面试的,既然来了,还是想试试。 这就不应该了!柳文君说,你不像我,学校有我不多,没我不少。你是校长的红人,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学校? 宋博知道柳文君在有意戏弄他,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多鬼话,叫你不说你不说就是了! 柳文君见惹得宋博撒气,心里暗自得意,表面不动声色:我劝你还是不进去面试的好,免得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膻气。 宋博本是一个息事宁人很有分寸的人,什么场合,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是恰到好处。此刻被柳文君一而再,再而三地敲打,着实恼怒。一时情急,一剂毒液张口就出:有的人现在一身膻气,不知是否真的吃到了羊肉? 什么意思?何菲听得只言片语,看看柳文君,又看看宋博,不明就里地问了一句。 蛮有意思!三个字的微型小说。宋博一脸坏笑,瞅着柳文君跟何菲说。 鬼扯,哪有三个字的小说!何菲误以为宋博在糊弄自己。 宋博朝柳文君一挑嘴,说不信你问他。 此刻柳文君本已被宋博弄得惶恐不安,又见宋博侧脸向何菲做耳语状,之后两人又都是忍俊不禁的样子,柳文君一时如五雷轰顶,脸色大变。 他本以为,自己与小金的事充其量只有与小金相好的几个女生知道。自己快刀斩乱麻,借酒店招聘金蝉脱壳,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了结这段私情。谁知自觉绝秘的事情,竟然连宋博都知道。可见此事在校内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而自己还在掩耳盗铃。 巨大的羞耻感让他无地自容。他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从而能不失体面地离开。他倾其所能,在僵硬的脸上弄出一堆哭笑不是的表情来: 我还有事,先走了。 后来在学校宿舍通往教学楼的通道上,柳文君遇到宋博,恶狠狠地骂了一声:缺德。 宋博说,我又没说你什么? 柳文君恼羞成怒地说,你还要怎么说,只差上广播了! 宋博指着柳文君笑说,冤枉。冤枉啊! 我明明看见你跟何小姐在说。柳文君说。 不对吧,说话只能听见,怎么能看见?宋博狡辩说。 我从你嘴型看见的。 多疑了吧?我只是做了嘴型,并没有出声。 柳文君将信将疑。常言说,穷人气大;饿人涎多;贼人胆虚。也可能是自己心虚,上了宋博的圈套。 宋博说,再怎么样,咱们也是同事。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拿别人的隐私当笑柄。当时做做样子,也是被你逼的。 其实,宋博当时真正跟何菲说的是:看把他吓的。而柳文君想成了“师生恋”三个字。 柳文君问:校长是不是知道了?这是他最担心的。担心消息扩散;担心传到崔小英那里。 宋博故意说,去酒店的事? 不是,是那个事。柳文君说。 宋博笑说,哪个事? 柳文君生气地说,算了,不跟你说了!说罢就要走开。 宋博拉住:你这人怎么这么大的气?又故作神秘地说了一个字:金? 柳文君难为情地点点头。 宋博说,应该不会吧。 校长知不知道这个事,宋博确实不知道。至于他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柳文君不追问,他也不想交代。为了缓和柳文君的紧张情绪,也算表明自己的态度,宋博说,其实有些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做了就做了,没有必要太在意。 柳文君一听就反感,说我做了什么?心想,大不了就抱了一下。其他什么都没有。 宋博装出生气地样子:我又没说你做了什么?你这人怎么好话坏话都不会听! 两只灰喜鹊在头顶的樟树间打架,你啄我一口,我啄你一口,一直从树上打到树下,打得难解难分。直到落在地面上还在打,就连旁边有人也全然不顾。可见是真的打死气了。 宋博发出“啜”的一声,挥手做了个驱赶的动作。两只鸟受到惊吓,这才飞走。 柳文君瓮声瓮气地问宋博:你下决心没有? 宋博说,很矛盾。不知这一步是对还是错。你呢? 柳文君说,你说我还能留吗?我就担心学校不放。如果强行要走,工作关系就丢了。能不能办停薪留职?这是他眼下最关心的问题。 不知道。宋博说。 你与校长关系好,你去跟他说说看。 柳文君想过,指望自己跟校长去说,很难。当初进艺校,是崔小英的哥哥托教育局领导找的人家。人家是给了面子的。屁股没坐热就要走,还要把工作关系留下来。这口怎么张? 如果宋博能办停薪留职,自己就可以搭他的便车。这样会省很多事。 宋博说,你好好工作,捧他的台,人家才对你好。你要走,拆他的台,人家还能对你好? 柳文君说,不会吧,谁没有一点私人感情? 宋博说,难说。 两人正说话,柳文君见金小霞和几个女生匆匆地向他们这边走了过来,看样子是来找自己算账的。柳文君想逃,但已逃之不及。 038// 我骗你是小狗 教室里的六支四十瓦日光灯管全开,两个吊扇在“嗡嗡”地飞转。男孩女孩们兴奋得不行,叽叽喳喳,像一群暮林的归鸟。 看着这新鲜活泼的场景,李非心底像抹了油一样光趟。 集训场地是向香州财校借用的。四十几名人员中,除领班以上的骨干外,还有一部分厨师。 把一班厨师安排到广州去培训,李非是有特别用意的。除了学习粤菜,还要学习厨房管理。戴眼镜的餐饮课老师说过,真正体现一个酒店管理水准的地方,是在它的后台而不是前台。 厨师的领军人物是原城南饭店的厨师长华敏。华敏高中毕业后参加的工作,经过十多年历练,已经成为香州年轻厨师中的佼佼者。更对李非胃口的是,华敏不但文化基础好,而且形象也好。 李非看人有他的偏好。一是喜欢读书人。人从书里乖,有文化的人跟没文化的人气质都不一样。第二是喜欢形象好的人。好的形象让人赏心悦目。 爱美是人的天性。酒店是个窗口单位,它的环境,环境中的人物,应该是一副美妙的图画。应该可以给客人美好的享受,留下美好的回忆。 香水星河酒店在香州行业中所处的高度,为李非实现这幅图画提供了可能。把一批优秀的人才吸引过来,在优秀的人才中优中选优。 第一项是点名。黄康华拿着贺文锐交给他的一份名册表,两块镜片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他在男生的名字后面加了先生,在女生的名字后面加了小姐二字,让第一次的点名活动具有了酒店的文化特色。 这批人能很快地进入角色,这让李非很欣慰。黄康华纸上谈兵的成绩是第一名。第二名是杨跃。应聘前杨跃是香州化工厂办公室的笔杆子。 黄康华毕竟当过老师,干点名这种事就是小菜一碟。 我现在开始点名。他说,点到谁,请应答一声。 名单按经理,主管和领班分别排序,黄康华依次点来。点到宋博先生,没有人应答。点到柳文君先生,也没有人应答。 李非的目光在全班搜索一遍,果然不见二人。心头飘过一片阴影。如果这二人发生变故,那就太可惜了。 那天在街上遇到柳文君,这小子装着没看见。还是李非叫他,他才过来打招呼。不好意思地说什么不敢叫您,怕您记不得我。 他哪里知道,李非对他映象深刻:他两道剑眉浓密,一双明眸透彻;略显青涩和口拙的样子,让人感觉质朴和真实。 点到杨宇佳先生。没有人回答。又点一遍,还是没有人回答。 一个女孩大声说,搞错了,杨宇佳是女孩。 一句话,引得哄堂大笑。 黄康华愕然,又重新叫号:杨宇佳小姐。 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应声站起来,绯红的脸上洋溢着笑意,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里透出鼓起来的勇气。 对不起,是我这里搞错了。黄康华抱歉地说。 他拿出笔,在杨宇佳的名字后面做了一个记号。 后来点到沈明月小姐,又听见有人说错了。 黄康华摸着脑袋说,怎么又错了?改口叫道:沈明月先生。 越发错了!一个中年女性站起来:我是沈明月阿姨。 黄康华为难地说,这种场合叫阿姨不合适吧? 杨跃起哄道:叫夫人! 沈明月忙说,不好,不好,我是什么夫人? 众人又笑。 黄康华说,还是叫小姐好。 很多人奇怪,招聘启事上有明确的年龄要求,怎么会进来了一位四十几岁的阿姨? 名单的最后一个是高扬。他是昨天才报上的名,他的名字是用手写添加上去的。对照管理人员的各项招聘条件,自卑和不自信差点把他给耽误了。他是和小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一起来报的名。两人都商量好了,如果不能选上,就一起去广东打工。 结果他被选中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早在筹建办这里挂了号。就怕他不来。小伍得到的答复是,如果第一批没有他,第二批招聘普通员工还有希望。 高扬独自一人坐在最后一排,这满教室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看到李非与贺文锐一起走进教室的时候,他吃了一惊:这不是给他名片的那个人吗!看到李非朝他点头微笑时,这才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开。 点名完毕,会议进入第二项。这是贺文锐的提议,为加深印象,方便交往,每人站起来作一个简要的自我介绍。 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有人已经站起来:我来先说。本人王翰,男,现年二十四岁,香州市河口镇人。一九九零年师范学院毕业…… 我怎么像在听判决书?杨跃插话说。 众人一阵哄笑。 王翰说,简明扼要,不这样说怎么说? 杨越说,你不说“男”,别人就不知道你是男的? 众人又笑。 王翰是河口中学的英语老师。是这批经理级人员中唯一没有带眼镜的。面试时,论外观王翰不占优势。但他一口流利的英语让李非欣赏不已。李非跟贺文锐说,留下他,让他以后教我们。 接下来是李非讲话。李非拿着稿子,但没有照稿子念。他用香州普通话演讲。他首先对大家表示欢迎。接着描述未来的香水星河酒店,介绍目前工程进展和培训工作的安排及要求。 李非讲话像说书讲故事,内容又都是大家关心的,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李非演讲完毕,进入现场提问环节。一个男生站起来问,我们的酒店什么时候能开业? 力争今年年底,最迟明年三八开业。李非说,黄飞先生刚才一句“我们的酒店”让我倍感亲切。为他鼓掌。说罢带头鼓起掌来。 顿时会场掌声一片。 黄飞是个阳光活泼的男生,这么快就被总经理认识和赞扬,心里美得不行。 几个女生蓬在一起议论,想讲不敢讲的样子。 李非抬手示意说,赵丽芳小姐! 一个短发女生被众人推着站起来。笑盈盈,生怯怯的样子:他们问,我们培训期间有没有工资? 赵丽芳讲一口标准普通话,语音清脆如音乐般悦耳。 李非回答说,有,但不多。理论学习期间每人每月发二百元的生活费。实习期间由实习酒店发工资,每月约伍百元左右。 会场一阵嗡嗡作响。显然,这个数字超过了大家的逾期。 按照李非的计划,主管以上人员要先派到广州大学培训,再进酒店实习。领班和厨师骨干则直接进酒店实习。但几家大酒店的答复都是只接受旅游学校的学生实习,对其他来源的实习要求不受理。 此路不通,李非只得让贺文锐与广东省旅游学校联系。几通电话来往,校方同意以他们的名义派送香水星河酒店的人员去实习。前提是必须每人收取八百元学费,由他们进行不少于一个月的岗前培训。 实习不收费,还可以赚钱,这让李非很满意。但校方收每人八百元的培训费,再加上交通费,食宿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最后与校方协商了一个省钱方案,由校方派一名老师,到香州来做岗前培训。 一个叫张亮的男生站起来说,如果中途不想干了可不可以回来?小伙子眉毛浓密细长,一对黑眼珠溜溜转。 他提的这个问题,也是李非担心的问题。花那么大的代价,把人送到广州培训,但谁能保证一颗谷就是一粒米。如果有人中途退出,酒店就亏大了。 李非与卢士平反复商量,决定与外派培训的所有人员签订培训合同,并每人收取两千元的押金。外培人员必须完成外培,并为酒店工作至少三年。否则在广州的培训所花费的开支要在押金中扣除。 这样既控制了中途退出的风险,又缓解了一部分资金压力。为公平起见,押金按银行同期利率计息。 本来,关于外培押金的问题,是安排在后面与大家沟通的。被张亮这么一提,就提到前面来了。 李非说,张亮先生提到的这个问题,有一定的代表性。我们有一个解决方案,现在请贺文锐先生为大家解释。 贺文锐夹着一个16k的黑色塑壳笔记本,一直前叉双手,站在讲台的外侧。见李非向他挑下巴,便摊开本子,拿出一张打印的稿子,照本宣科,把外培押金的管理规定念了一遍。 会场有点卡壳,像一个行进中突然被踩了一脚刹车轮子。李非拿目光扫视全场,发现宋博和柳文君坐在教室最后的角落。他们什么时候溜进来的,李非不知道。但他们现在确确实实坐在那里。这让李非为他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宋博和柳文君知道酒店今晚开会,心里为校方拖而不决着急。晚上带了一点礼物,上了校长家门。恳求校长为他们放行。他二人离开学校,对学校影响有限。毕竟外面还有很多人等着要进来。校长担心的是,一旦开了口子,会产生连锁效应。见二人去意已决,只有答应,做了顺水人情。 柳文君最担心的是金小霞找他的麻烦,但这种情况没有发生。那天在路上碰见他,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就过去了。 李非见王翰几个人讨论得很活跃,便向他微笑点头,示意他讲出来。王翰站起来,第一个表态,交押金没问题。同意。 接着黄康华,杨跃,马科,何菲相继表态赞成。特别是马科,还把收押金的必要性分析了一遍。让李非冲着他直点头。 李非走下讲台,走近宋博和柳文君跟前说,你们二人来晚了一点,会议的内容听到没有? 二人点头说听到了。 交押金有没有问题? 能不能打借条?柳文君犹豫再三,还是把问题提了出来。 李非笑说,向我借还是向酒店借? 宋博说柳文君:鬼闹。你这点钱都没有? 柳文君伸出一个小指头,说我骗你是小狗。我参加工作还不到一年,怎么能跟你比。 李非说,只要真心加盟香水星河酒店,押金的事总是有办法解决的。 广州来的老师姓杨,叫杨国华,他让大家叫他杨sir。杨国华是个全科老师,他把培训预案交给李非看。 李非一看,说这么多内容? 杨国华说,这是我们学校两年时间的课程。 李非无不担忧地说,一个月的时间,除去星期天,能用的时间也就二十几天。这么短的时间能消化得了吗? 杨国华实事求是地说,只能是蜻蜓点水,走马观花,让学员有所了解。 我们能把晚上的时间利用起来吗?李非说。 只要你们愿意,我无所谓。杨国华说。 李非说,我感觉粤语最难学。 李非自己过去经常去广东,后来又在广州学习了一个月,到现在一句粤语也不会。 杨国华说,在广东粤语很重要。不然,客人讲话你听不懂,就没法为客人服务。 李非说,能不能把英语和粤语都压缩到二三十句,拣日常使用频率最高的几句学?真正做到能听能讲。 当然可以。杨国华说,这段时间我们白天学实操,晚上可以学习语言。 厨师中有个叫马建强的,小伙子人很聪明,就是有点害羞。本来会走路的,进入形体训练后,就不会走路了。总是同手同脚的。老师越教,他越糊涂。见别人笑他,就干脆不练了。 华敏到教室来找李非,说我们厨师能不能不练这个? 李非说,实操你们厨师可以练自己的,但其他的课你们还是要同步。 华敏说,马建强说他不想干了。 这一点事就打退堂鼓,今后怎么办?李非说,你叫他过来,我来问问他。 马建强听说总经理叫他,有点紧张。华敏再三催促,才不情不愿地来了。见到李非,扎着头,心事很重的样子。 马建强。李非叫道。 嗯。马建强眼睛看着地下应答道。 听说你去年在全省厨艺大赛中得了第三名? 望着地下的马建强抿着嘴巴一笑,算是作了回答。 你学了几年手艺? 三年。 三年就能做到在省里得奖? 只得了个第三名,又不是第一名。 马建强看着地下的眼睛瞥了一下。 李非说,我不行。做动手的事情很笨。 不会吧,总经理做什么事情不行? 说到这里,马建强才第一次抬头瞟了一眼李非。 李非说,我学开车,学了几年都没有学会。 马建强说,开车一点不难,很多人都会。 李非说,对别人不难,对我很难。 现在还不会? 会是会了,但不熟练。 马建强说,手艺就是这样,多练就行。 可能是你说的这样吧。李非说,我听华师傅说你不想去广州了? 说到这个问题,马建强又没话了。 没钱交押金? 马建强摇头。 广州不值得去? 马建强还是摇头。 那是为什么?李非说。 我走路他们总笑我。 笑你什么? 笑我走错。 不会吧?你走几步我看看。 马建强不动,说我不会走。 平时不会走路? 平时会走。 你就照平时的走。 马建强站起来,照平常走了几步。 走得蛮好嘛!李非夸奖说,如果把手臂摆动大一点,胸部挺一点,腹部收一点就更好了。 马建强照李非说的试了试。李非鼓掌说,就是这样,非常棒! 马建强摸头傻笑:我怕一出去又不会走了。 李非说,跟你刚才教我一样,多练练嘛! 李非一只手扶在马建强的背后,和他一起走出教室,走到操场上来。杨国华和黄康华正站在操场边说话。杨国华对走过来的李非说,我刚才还在跟小黄说,要赶快把实操课的道具备来。 黄康华说,清单我已经交给文锐了。 贺文锐和江可航工地上的事情走不开,财校的培训他们没有参加。 正说这事,贺文锐耸着肩膀骑着他的蓝色小跑车来了,说需要的东西都办齐了,全是在香州宾馆借的,拉货的板车马上就到。 这让李非感到很意外。有些东西本地没有卖的,即便有卖的,现在买的今后也不一定用得上。很不划算。香州宾馆倒是有现成的,但同行是冤家,两家无来往,人家十有八九不会答应。 贺文锐说,他们陶总本来是不肯借的,听说是你派我去的,就给了一个面子。 这家伙还算够意思!李非口里这么说,心里并不全信贺文锐的话,猜想这里面可能另有故事。 看着一脸满意的李非,贺文锐心里暗自好笑:我要是把陶自谦的原话告诉你,不把你气死,也要把你气晕! 039// 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 许多年以后,杨宇佳都无法忘记出发去广州的那个早晨。 那天她到达香水星河酒店门前时,天还没有亮。街上除了扫街的环卫工人外,没有行人。连长途汽车站的大厅都还是瞎灯熄火。 实在太早了! 爸爸斜撑着自行车,让她前面的三角架上溜下来。她两腿麻木,两脚好一会不能着地。 她的家在城南的李家场,离香州城区十几公里。本来杨宇佳已经与约好,头一天晚上到城区同事汪晓霞家来住。但她爸爸不同意。坚持要早晨骑自行车送她。 出门时,四周黑黢黢的,房子,房子前面的树都是黑黢黢的。头上是满天星斗,有明亮的,有暗淡的,还有不明不暗的;脚下是只有睁大眼睛仔细查看才能辨识的路。间或传来“呜呜呜”的鸡鸣,在空寂的黑暗中漫延开去,把细微的虫声淹没在它的声浪里。 本来还可以多睡一会的。妈妈怕误事,半夜就起床弄好了吃的。催促他们父女俩起床。爸爸说还早,妈妈说万一路上自行车爆胎了呢?还是早一点保险。 由于第二天要早起,晚上不到九点妈妈就催杨宇佳早睡。越是需要早睡,偏偏是无法入睡。她太兴奋了。新的生活,新的人生即将开启,叫她怎么能不兴奋呢? 高中毕业后,她就准备和别人一起去南方找工作。但是她爸爸妈妈,特别是她妈妈坚决不同意。为了这个,她还跟她吵了一架。 妈妈有一百个不放心。她说,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杨宇佳是家里的独生女,是爸爸妈妈的掌上明珠。爸爸妈妈怎么可能不为她担心呢? 在电视上看到香水星河酒店的招工广告后。杨宇佳深深被广告中的描述所打动,所吸引。香州第一家三星级酒店,工作环境优雅,工资待遇优厚。特别是还将派往广州培训。这一条对于杨宇佳这样一个乡间小镇的女孩子来说,不亚于出国培训对大城市女孩子的吸引力。 爸爸是个手艺人,他对于女孩子做酒店服务工作心存疑虑。父女俩谈不到一块。 但这次杨宇佳是铁了心,无论家里意见如何,她都要去报名,去争取。争取成为香水星河酒店的一员。 后来是爸爸妈妈妥协了。孩子长大了,继续把她捂在窝里养已经不可能。 妈妈是个家庭妇女,不识字,从没出过远门。只知道广州很远,不知道到底有多远。 女孩子在外面要注意的事情,唠叨了一遍又一遍。又说季节往冷走,要宇佳多带衣服。不管宇佳怎么解释,她都无法相信广州冬天不冷。 直到半夜十二点以后,杨宇佳才渐渐来了睡意。她是在深眠中被叫醒的。这时她感觉自己困得不行,实在不想起床。又不得不起床。心里怨恨爸爸多事,如果不是他阻止,自己在汪晓霞家去住一晚,又怎么可能受这种罪! 堂屋的方桌上放着妈妈给她打的四个糖鸡蛋,她一个也没吃。不是一点不想吃,是心里在跟他们怄气,故意不吃。 自行车后架上绑着装满衣物的木箱子。杨宇佳坐在前面三角架的横梁上,横梁上绑着一件旧棉袄。宇佳一只手握在车头上,一只手拿一个手电筒照路。 爸爸口里说不用慌,时间还早得很,脚下却是使劲的蹬着车子赶路。没走多远,他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他第一次停下来,把外套脱了;不一会他又停下来,把毛衣脱了。手电照过去,宇佳看见湿透的秋衣紧贴在他的背后,汗湿头发上冒着热气。 宇佳从挎包里拿出一条干毛巾,帮爸爸去搽背。搽着搽着,突然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心底的那点怨恨早已不见踪影,留下的是痛心的愧疚。 她跟她爸爸说,自己腿都吊麻了,要下地走一会。爸爸并不知道,女儿是在心疼他,要让他歇一歇。就这样,父女俩一路骑骑走走。一个多小时的路,走成了两个多小时。 在这两个多小时里,在这条乡镇公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一辆汽车;也没遇到一个行人。 直到太阳升起来时,去广州培训的人员差不多才到齐。贺文锐叫高扬帮忙清点人数。让一个当过兵的人来干这些事,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李非也来了,来给大家送行。本来,李非是没有安排贺文锐去广州的。一则是这些课程贺文锐在学校学过;二则工地上也离不开他。但贺文锐不依,像孩子一样吵着要去。李非拗他不过,只有应了。 一会,客车开了过来,几个男生爬到车顶装行李。李非把贺文锐叫到一边,叮嘱路上要注意的安全事项。 这些话你昨天就已经说过了,婆婆妈妈,啰啰嗦嗦的。贺文锐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他说,你放心,我保证把这班人平平安安地带到广州。 李非又转到司机一边,叮嘱师傅谨慎驾驶,安全第一。 杨老师回广州时,李非安排了黄康华和马科与他随行,为后面的大队人员打前站。实习酒店是广州文化假日酒店,李非刚开始还有些遗憾,认为实习酒店只是四星而不是五星。但杨国华说,文化假日虽然是四星,但是外方管理,比一般内资管理的五星级酒店还要规范和严格。 按照原来的计划,在广州的实习期应该在春节前结束。但文化假日坚决不同意。春节正是他们人手紧缺的时候,如果这批人春节前就离开,就失去了接受这批人的意义。 最后是学校出面调解,由他们在“三八”安排一批人来接替,店方才勉强同意。但李非此前跟大家交代的是回家过春节,这种变化还是在外派人员引起了不大不小的反应。 黄康华和马科在文化假日后面的淘金坑附近找到了两个招待所,男女分开居住。这是沈明月的建议。 这次广州实习人员中,大都是少男少女。卢士平最担心的是安全问题。孩子们有个三长两短,怎么跟家长交代?提出派一名年长的老职工,专门负责日常生活的管理。 李非虽然觉得卢士平的话有道理,但还是有些顾虑,怕把老-习惯,老办法带到新企业来。后来了解了沈明月的情况,又与沈明月谈了一次话,才放下心来。 沈明月曾经获得过省级银牌营业员的称号。她建议男女的宿舍分开,最好不在一个地方。外出实行严格的请假制度,严禁个人单独行动。特别是说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这些新员工。这让李非很满意。 中午十一多钟,客车顺利到达武昌火车站。空间不大的候车室挤满了人。贺文锐招呼大家在站前广场的阴处歇息,把行李码放在一起。 他把人员分成两班,由宋博和华敏分别负责。先是华敏带一班人去吃饭,吃完回来,换宋博的一班人去吃饭。 华敏招呼大家原地休息。女生汪晓霞说,华师傅,我和杨宇佳去买一点东西。华敏说,刚才贺经理说了,不准乱跑。 我们不是乱跑,我们就是去买一点东西。女孩子说。 沈明月跟华敏说,我陪她们去。 还有几个女生也说要一起去。 华敏叮嘱道:你们跟着沈师傅,不要走散。快去快回。 马建强跟华敏说,我去照护她们。 汪晓霞说马建强:我们女孩子去买东西,要你跟着干什么? 马建强你跟我老老实实坐下!华敏说。 马建强说,华师傅,我们几点上火车? 两点多钟。华敏说。 还有几个小时,好无聊啊! 华敏瞪马建强一眼:别人都不无聊,就你一个人无聊! 华师傅,我的叔叔就在那边住,我去一下就回来。张亮指着东面方向给华敏看。 不能去。走得不见了怎么办?华敏说。 我原来去过的,怎么会不见呢?张亮说。 黄飞说,华师傅,我陪他去。监督他。 不等华敏同意,两人就试探着往前走。一步一回头。 这两人不比马建强,马建强是厨师,华敏叫他不动他就不敢动。这两人不听话,华敏拿他们没办法,只有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快去快回。 两人高呼:谢谢华师傅!飞快地跑开了。 马建强真是傻逼,想出来玩,谎话都不会扯!黄飞笑说。 我们到哪里去?张亮说。 随便逛,黄飞说,逛到哪里是哪里。 于是,两人漫无目的,顺着街道往前走。一辆公汽开过来,车门“哧”的一声开了。一群人涌上去;一些人挤下来。车门“哧”的一声关上走了。 黄飞看看站牌,跟张亮说,呃——这趟车可以到黄鹤楼。就三站。我们去黄鹤楼玩怎么样? 不知时间来不来得及? 还有几个小时,怎么来不及? 两人正说着,又一辆公汽开过来,又是人群往上涌。二人不及多想,随着人群挤上了车。 贺文锐和宋博一班人吃饭回来,见少了几个人。问华敏:还有人到哪里去了? 华敏说,他们去买点东西,马上回。一会,沈明月带着几个女孩回来。大袋小袋的。水果、零食、方便面,都是些吃的。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男生没有回来;两个小时过去了,两个男生还是没有回来。 华敏心里着急得不行。这时有站务人员拿着txx次武昌至广州的站牌过来,放在了广场的西侧。人群马上蜂拥而至,一会就排起了长龙。 贺文锐让宋博和华敏把各自的人员再清点一遍。华敏只有实话实说,我们还有两个人没有回来。 贺文锐说,还不派人快去找! 华敏带上几个人,分头到广场周边去找。找了一圈,不见两人的人影。华敏恨得咬牙切齿,如果此刻抓住二人,只怕连他们的血也喝得下去。 远远地见华敏垂头丧气地回来,贺文锐问:没有找到? 没有。华敏很自责地说。 华敏你搞什么名堂?连几个人都招呼不住!贺文锐恼火地斥责道。 华敏是个很有个性,很讲面子的手艺人,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他大吼大叫。而他现在面对的是贺文锐。贺文锐是不会顾及谁的感受的。华敏自知理屈,只有忍气吞声。 这时候,队伍开始蠕动,要进站了。情况紧急,怎么办?贺文锐跟宋博和华敏说,你们先带大家进站,我留下等他们两个。 华敏说,你们走,我留下来等。 他的意思是,问题是我造成的,责任由我来承担。 贺文锐说,你留下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在车票在哪里改签,改签哪一趟车? 华敏赌气不说话。这时听见有人叫喊: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众人看去,只见黄飞和张亮两个捂着肚子踹着粗气跌跌冲冲跑了回来。 两人归队,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找到自己的行李,低头按脑,不敢看人。华敏铁青着脸没有说话。沈明月低声责怪道: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害得大家都为你们着急! 黄飞和张亮到黄鹤楼后,因登楼要买票,两个人不愿花钱,就在武昌桥头玩了一会。担心时间耽误太久,准备原车返回。 一辆公汽进站,又是人群疯拥。二人裹挟其中,挤上了车。汽车开动,才知道反了方向。二人一下慌了神,大声叫喊停车。引得一车人侧目。 售票员给他们撕票,告诉他们下一站下车。在汉阳桥头,他们上了一辆往武昌方向的车。人家又说这辆车不到武昌火车站。让他们在大东门下车再转车。 在大东门下车后,两人没敢再转车。问了火车站方向,飞起来往回跑。直到跑到气尽力竭,肝脾欲裂。 这是一趟始发车,上车的人很多。人流挤过检票口,就像水流挤出闸口,陡然地加速。人们拎着大包小包,朝着停车的站台,翻山越岭,连走带跑。 杨宇佳跟着跑了几步,跑不动。她的木箱太大,一走一拐的。木箱的提手粗钢丝一般细,女孩子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住长时间地勒索。 杨宇佳歇下来拿起手掌看,掌上一道青紫色。汪晓霞埋怨说,都怪你妈妈,给你弄这么一口大箱子。 没办法。宇佳也十分恼火地说,叫她少往里面装点东西,她就是不听。 杨宇佳原本自己准备了一个帆布旅行包的。刚好能把所有的衣物用品装进去。妈妈一定要她带棉袄。她说用不着。再说包里面也装不下。 妈妈把家里用的木箱子收拾出来,说用这个可以装下。这口箱子是妈妈当年的陪嫁品。已经用了二十几年。除了朱红的面漆局部有点脱落,其他都还好好的。 见所有物品连棉袄一起装进去还很宽余,妈妈又给他煮了些鸡蛋加进去。说带在路上吃。杨宇佳不愿意带这个木箱子,当时还并没考虑到提把勒手,只是嫌它土气。 妈妈不管:一个装东西的箱子,讲什么土气洋气。实惠好用就行。要是白天,杨宇佳肯定要再去买一口旅行箱。但已经到了晚上,哪里还有卖东西的。此刻想起来好后悔,当时真不该向老妈妥协。 杨宇佳拿出手绢,用它包在木箱子的提手上。再试,疼痛依旧不减。眼见一波一波的人把她们抛在后头,汪晓霞陪着杨宇佳干着急。 040// 这哨声犹如一道催命符 正值杨宇佳二人着急上火的时候,见一个高个子走过来,从她们身边超过去,急匆匆地。汪晓霞一眼认出是自己人,偏一时记不起名字。情急之下大声叫唤:呃——呃! 高扬回过头:你们怎么不走?走啊! 汪晓霞指着杨宇佳脚边的木箱:她拿不动。能不能帮一下忙? 高扬看了一眼杨宇佳。这一眼无非是想看看物主本人的意愿。他看见杨宇佳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动物,正用无助的眼神看向他。这眼神一下子激发起他雄性的英雄本能,这本能聚变成意识,这意识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必须关心和帮助她,做她强有力的保护神。 高扬走过来提起木箱掂量一下,说这又没多重。走吧。说着一手提自己的提包,一手提杨宇佳的箱子往前走去。 杨宇佳赶上去,拉扯高扬的提包:呃——把这个给我拿。 我叫高扬。高扬回眸一笑,意思说我不叫“呃”。杨宇佳与汪晓霞难为情地相视一笑,两人都想起来了。 香水星河酒店的这些新员工们,相处了一个月,有交往的,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就像杨宇佳和汪晓霞这样。没交往的,也都混了个知人知面。 高扬,你怎么也走到后面了?汪晓霞追上去问。 看着高扬魁梧的背影,汪晓霞有想和他说话的冲动。 高扬说,肚子疼,上了几次厕所。中午可能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贺文锐站在车箱门口,远远地看见高扬肩上扛个木箱子,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杨宇佳和汪晓霞快步小跑跟在后面。贺文锐招手说,这边!你们后面还有没有人? 高扬回答说,应该没有了。 车厢内宋博和华敏正在清点各自的人数。贺文锐分票时,是按男女来分的。杨宇佳和汪晓霞还有另外两个女孩一个卡座。 高扬帮她们放好箱子。对号找座,正好是在她们的过道对面。 一路小跑,每个人身上像着火一样的热。男生这边朝北,拉开窗户,没有风进来。女生那边的窗户没开,男生们要女生把窗户拉开,靠窗的两个女生说,这边窗户是死的。拉不开。 高扬叫女生们让位,和另一个男生过去使劲一提,窗户开了。马上有南风吹进来。男生们大呼爽快。 直到火车开动,风慢慢大起来,才把窗户关小。小桌子上已经摆满的茶杯和零食。一会果皮、瓜子壳桌上地下到处都是。有人拿出了扑克牌,开始打升级、斗地主。 从武昌出发的时候,走道中间就站了一些人。车停咸宁站、赤壁站,又停临湘站,每次乘客都是有增无减。上车的人大多都是站票。 过临湘后,走道中间已经站满了人。上厕所,打茶水都要挤来挤去。晚饭时分,车到了岳阳站。 按照贺文锐的计划,准备在站台上给大家买盒饭。虽然站台上的饭菜也不好吃,但毕竟比火车上的饭菜要丰富得多。但往窗外一看,傻了眼,站台上黑压压的满是人群。提包的,扛行李的,挑担子的,携家带口的,一片混乱。没等到站的乘客下车,就堵住车门往上涌。看这架势,下车买吃的已经不可能。 华敏从窗口伸出头去看,远远看见一台流动饭车在下一节车箱处。大声喊叫饭车过来。饭车没过来。人声机器声一片嘈杂,哪里听得见。 这时候,乘务员的第一次哨声响了。这哨声犹如一道催命符,给无法上车的人们带来的是火烧眉毛的紧迫感。为了挤上车,人们似乎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有几个乡下年轻人在车下快速地跑动。目光在一个一个的窗口搜索。在一个清一色女孩的档口,他们看到了最薄弱的环节。就像一群饿急的狼,寻到了进攻猎物的机会。 这时候,汪晓霞和另一个女孩正伏在窗口看风景。看着热锅蚂蚁一样的人群,看着一张张焦急无助的面孔,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尽管这火车的硬座让人腰酸背痛,腿脚麻木,但比比挤在走道上人们,比比站台上连车也上不来的人们,确实也算生在福中。 此时,群狼中最勇武的一个首先发起了进攻。他双手囚在窗沿上,一个鱼跃,半个身子射上了窗台。只还需要一个鲤鱼打挺,就可以翻身进窗。 几个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懵了,不知如何是好。听到背后有人大吼一声:下去!这才把几个女孩惊醒。齐声喊道:下去!下去! 吼叫这第一声的是高扬。这时,高扬已经抵住了伸进窗口的那颗头。那颗剃光后生起的寸发,发硬如鬃,发间藏污纳垢的头。 他的几个同伴在下面抱起他的双腿往上送。车上人更多,抵着他的头,抓住他的肩,掰开他的手爪子往下推。 进攻被打退了。高扬喊:赶快关窗!窗户还没关上,一根木杠伸了进来。下面的人使劲一撬,窗户又被抬了起来。高扬一把抓住木杠,高喊夺他们的杠子! 这时女生们已经让位,其他座位的男生们都过来帮忙。上面的人多,杠子齐腰高,正好使力;下面的人少,杠子高过头,无从发力。几个回合,杠子就易主了。 两个男生一起加力,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车上的人欢呼雀跃:赢了!还有人余兴未尽,隔着玻璃,指指戳戳,与车下的人对骂脏话。似乎胜败已成定局。突然有人惊呼:不好,小心!众人看时,一个个被吓得目瞪口呆。 李非最担心的是旅途的安全。现在看来,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贺文锐也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一头寸发的那位,手持一块砖头,疯狂地向车窗玻璃猛扎。随着一声声轰轰的巨响,一块玻璃炸裂了。车上的人除了高声呼叫谩骂,没有别的办法。 好在站警及时赶来,一场危机才得以化解。恶人被带走了,但留在玻璃上的裂痕还是让车上的人心有余悸。直到“哐”的一声传来,车箱冷不丁前冲,大家才定下神来。火车终于开了,开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高扬手里还拄着那根夺来的杠子。这是一根两米左右的杂木杠子。是工地上用来抬石头的那种。火车开动之前,车下的人还在讨要。 高扬曾想开启窗户,把杠子还给他们。都是天涯沦落人,起笔同是一个“农”字;落笔说不定还同一个“兵”字。 当然,这种想法只是良心灵魂一闪念。主导的想法是,要是他们再用这个来进攻怎么办? 现在处理这件战利品,无外乎三个去处:搁在行李架上;放在脚下;或打开窗户扔出去。 搁在行李架上不放好也不安全,放好要把堆码的行李倒腾一遍。很麻烦。放在脚下?脚下也塞满了行李。再说即便放得下去,在脚下滚来滚去,脚也不舒服。扔出去看起来省事,但也是有风险的。万一砸着人怎么办? 高扬后悔没有把这根杠子还给那些人。甚至干脆让他们翻窗进来。翻进来了大不了更挤一点。说不定他们到长沙就下车了。 火车开出岳阳站,“哐啷哐啷”的节奏声明显急促起来。高扬探身看看窗外,让窗边的同伴帮忙拉开窗户。一股“呼呼”地风夺窗而入,把一条窗帘吹到了窗外;把另一条窗帘吹到了后面的靠背上;把桌面上的扑克牌吹得满地。 高扬叫周围的人让开,以便能把杠子端起来,像爆破筒一样投掷出去。又叫窗边的人看好,确保车外没有人。 就在棒子出手的一瞬间,他听见汪晓霞在惊呼:手上有血! 高扬端起自己的手看,果然右手虎口内侧有一处伤口,正在殷殷出血。由于拿握杠子的缘故,血迹印满一手。什么时候弄伤的,高扬自己一点不知道。 赶快按住止血,杨宇佳递给高扬一个叠好的手绢。 有没有纸?高扬问。意思是说别把你手绢弄脏了。 就用这个。杨宇佳用近乎生硬的口气说。说着拉起高扬的手,把手绢按在了高扬的伤口上。 高扬接过手绢自己按着。这种生硬的态度让他感到温暖和亲切。 疼吗?汪晓霞蹙眉看着高扬受伤的那只手,那表情就像是伤在自己手上一样难受。 不疼。高扬向周围关心他的同事们报以憨厚的一笑,目光落在了杨宇佳脸上。 杨宇佳能感觉到了高扬的目光在她脸上驻留,并期待与自己对视。但她假装没有察觉,更没有抬眼回眸。 这边汪晓霞一直盯着高扬,期待与他对视,却被他视而不见。 高扬你不要紧吧?贺文锐挤过来问。 一会饭车推过来,小青年们都叫饿了。贺文锐为大家一人要了一份盒饭。黄飞问:一份吃不饱怎么办?贺文锐装着没听见。 吃不饱自己掏钱再买。华敏回答说。 吃过晚饭,高扬刚刚消停了一会的肚子又闹腾起来。一阵阵地疼,伴随着一种随时可能失控地下坠。高扬不敢迟疑,从旅行包里取了手纸,往火车接头处的厕所挤去。 厕所外面同样站满了人。 请让一下。高扬跟站在门口的一位说。 门口的头也不回,没理他。倒是站在门侧面的一位说了两个字:排队。 一堆人都挤在一起,哪里有什么队。高扬只有把周围所有的人,不管是上厕所的还是不上厕所的,都认了一遍。再有新面孔出现,一定是在自己的后头。几出几进,轮到自己时,高扬已经是忍无可忍。 推门进去,厕所里面不堪入目。便池里堆满了排泄物,脏水满地,无处落脚。高扬刚刚蹲下,便一阵作呕,于是上吐下泻,把厕所搞得更加不堪。好在窗口稍起,有冷风串入,才不至于让人窒息。 上下排空,高扬突然感觉轻松。情急之后有了情致的空间。 那年入伍进京,也是这样季节;也是这窗外漆黑的夜;也是这孤野移动的灯;也是这满耳节凑飞快的“哐啷”声;也是这样满心的期待。 “大雪纷纷落,百鸟变白鹤”之际,突然车身晃动,一时间节凑大乱。好在有扶手支撑,才不至于摔倒。高扬收拾起身,低头看脚下,又回到了肮脏的现实。 第二天早晨六点半,广州站到了。黄康华和马科在出站口迎接。叫了一辆大巴车,把全体人员一起拉到旅馆。 依照预先的安排,一部分人员到文化假日酒店实习;一部分人员到广州大学上课。按华敏的级别,应该是先到广州大学学习理论。但华敏要求直接去文化假日实习。说他是做手艺的,还是多学一点技术为好。进去以后才知道,想真正能学一点手艺,并不是很简单。 高扬手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好在是分配在保安部实习,上班一般不需动手操作。即便有动手的事情,也不用与水接触。只是洗脸刷牙、洗澡洗衣十分不便。 洗脸刷牙还可以将就,洗澡洗衣就完全不行。广州天气炎热,天天都是一身汗。一天不洗澡,身上就会黏黏糊糊。高扬看伤口好似没多大问题了,去澡堂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 第二天早晨,伤口周围发红发肿,伤口之中有黄水溢出。王翰劝高扬去医院看看,高扬说算了。一则他要上班,二则也不知道医院在哪里。 中午在员工食堂吃饭,遇到汪晓霞,汪晓霞招呼高扬坐在一起。 高扬你上什么班?汪晓霞说。 我上白班。你呢? 我也是上白班。 怎么没见杨宇佳? 汪晓霞说,杨宇佳上晚班。这会应该在宿舍休息。 杨宇佳分在三楼粤香餐厅实习。汪晓霞分在二楼九如坊餐厅实习。 在餐厅上班累不累?高扬说。 累倒不是很累,就是客人讲话听不懂。汪晓霞说。 什么听不懂,是英语还是粤语? 都听不懂。 在家里不是学过粤语和英语吗? 那才学了几句,不能总是雷猴(你好)雷猴吧。 汪晓霞说到“雷猴”两个字,自己把自己逗笑了。高扬也跟着笑开来。 高扬说:那怎么办? 汪晓霞说,还能怎么办,跟师傅慢慢学嘛。你手上的伤好了没有? 好得差不多了。 看看。伸出手来看看。 高扬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来,汪晓霞一看,惊诧地说,哎呀,都化脓了!去医院看过没有?说着像个医生,把高扬受伤的手捏在自己手里,在伤口的周围按着:疼吗? 还好。高扬把手抽回来。他不想把伤口示人。流脓滴水的,会让人恶心。 下班了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要去我自己去就行。 吃完饭,汪晓霞起身去厨房讨来少许盐末,要给高扬敷在伤口上。 高扬把手藏在饭桌下死活不肯拿出来。他怕疼。 按住母鸡不能孵儿。汪晓霞两眼瞪着高扬,心里谋划着怎样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041// 头上的紧箍咒让他不敢放开 看见高扬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完全没有火车上“战争时期”的英雄气概,汪晓霞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大男人,怎么怂成了这个样子。她把盐末收起来,说下了班你在员工出口等我,我陪你一起去看医生。 高扬嘟囔说,他不想去医院。 汪晓霞像哄小孩一样说,你不想去医院伤口怎么好呢?要不我们把盐末用水化开,搽着试一试?如果能消炎,我们就不用去医院。 见高扬没有反对,起身拿了一个纸杯,弄了一点白开水,放进盐末,摇晃均匀。又用纸巾卷成一个小棒,把自己的手伸在桌子上,勾动手指去讨高扬的手。 高扬像一个举着白旗的降兵,战战兢兢地从桌面下伸出手来。 汪晓霞让他把手掌伸开摊平,一边用纸棒浇上盐水一点点地洗伤口,一边观察高扬的反应。只见高扬皱眉拉眼,嘴里发出“嗻嗻”的轻唤声。 汪晓霞不知他是真疼还是假疼。真疼假疼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到他这种搞笑的样子,让人特别开心。 黄飞几个人围过来看热闹,幸灾乐祸的。一个说,快来看汪医生腌肉!另一个说,不会说话就别开口,人家这叫往伤口上撒盐! 汪晓霞三点下班,在通道口等高扬。一会高扬出来,问汪晓霞:你在等谁? 等你。汪晓霞说。 等我干什么? 你的手怎么样了?还要不要去医院? 高扬孩子气地一笑:好都好了。 伸出手来,果然红肿消退,伤口干燥。 两个人一起出来,往招待所方向走。走到三岔路口,一边是往男生住的招待所;一边是往女生住的招待所。女生宿舍离文化假日近一点;男生宿舍离文化假日远一点。 男女生宿舍分开,严格规定不能互串,这是李非特别要求的。并给了沈明月尚方宝剑。如有违反,一次警告;二次记过;三次开除。 当然实习纪律上说的不是开除而是劝退。其实就是开除,说得好听一些罢了。本质上无区别。 沈明月也极其认真负责,把小青年们看得死死的。发现蛛丝马迹,马上提出警示。她一不打,二不骂,三不讲狠,开口一脸笑。笑着跟你讲道理。搞得大家不能不听她的。宁可到外面去玩,也绝不串宿舍。沈明月也通情达理,只是叮嘱不能玩得太晚。 站在路口,高扬跟汪晓霞道别。笑着说了声再见,一个人往男生宿舍方向走。 呃!汪晓霞在背后叫他。 高扬回头站住:什么事? 你的衣服洗了没有?汪晓霞说。 没事,我自己能行。其实高扬两天没有洗衣服了。一是手上有伤,二是这几天有点发懒筋。当年在部队天天给支队长洗衣服,从来没有发过懒筋。 汪晓霞跟过来:你的手这几天不能下水,衣服由我来帮你洗。 高扬说,我们男生宿舍你们女生又不能进去。 我不进去。汪晓霞说,我就在楼下,你把衣服拿下来交给我,我拿到我们宿舍去洗。 太麻烦了吧? 这有什么麻烦! 汪晓霞拿着高扬的脏衣服回来时,沈明月站在门口。汪晓霞望沈明月一笑,轻声叫了一声沈师傅。 沈明月也一笑:回来了。 汪晓霞正上楼,被沈明月叫住,小汪你拿的谁的衣服? 是高扬的。汪晓霞说,他手上的伤感染了,我拿来帮他洗的。 沈明月一惊:小汪你到男生宿舍去了? 我就是去拿衣服,汪晓霞说,拿了衣服就走了。 沈明月埋怨道,你这鬼丫头,怎么这么糊涂,你难道忘了女生是不能去男生宿舍的? 我没有进男生宿舍。我就站在外面。是高扬拿出来给我的。 哦,这还差不多。沈明月这才放下心来。 沈师傅,你只管得住我们老实人。汪晓霞上了几步楼梯,心中有些不服,撑着楼梯扶手回头说。 沈明月张着嘴巴仰望着汪晓霞,不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又听见汪晓霞在说,别人去男生宿舍你都不管。 谁到男生宿舍去了? 汪晓霞不肯说。沈明月一直跟到汪晓霞的房间,汪晓霞才说,我说了,您不能告诉别人说是我说的。 行,我不说是你说的。沈明月说。 汪晓霞小声跟沈明月说了两个字:韩霜。见沈明月怔怔的样子,又补充一句: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对汪晓霞说的话,沈明月将信将疑。出发前专门学习了实习纪律,韩霜应该没这么大的胆。整个下午沈明月心里都惦记着这件事。等韩霜下中班回来,沈明月在一楼拦住韩霜扯了几句闲话,话锋一转:有人说你到男生宿舍去了的,我不信。 沈明月把要说的话点明,是好让韩霜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谁知韩霜很坦然地说,是贺总让我去的。 沈明月在韩霜满不在乎的神态中看得出,后面还有半截话没有说出来。这半截话应该是:怎么了?或者是:你把我怎么办? 贺总让你去干什么?沈明月大惑不解地问。 韩霜笑笑,故意不说,只管自个上楼去了。 沈明月把这种小事搞得这么认真,韩霜是有意见的。她要给沈明月挖个坑,让她去碰壁。 沈明月是经历过一九七四年财贸整顿的人,思维方式多少有些上纲上线。一夜胡思乱想,思想斗争激烈。第二天清早,赶在贺文锐去上课之前,到男生招待所去了。 看见沈明月塌了天的样子,贺文锐好笑。说韩霜她是来帮我们宿舍的几个人洗了衣服的。 还是在火车上,说到单身生活,几个男生都说最不喜欢的是洗衣服。问贺文锐读大学时衣服是不是自己洗。 贺文锐吹牛说,我从来不自己洗衣服。 自己不洗谁跟你洗? 女生嘛。 你在大学就谈了女朋友? 贺文锐轻描淡写地说,谈女朋友有什么稀奇?烦死。女生们都争着来跟我洗衣服。争得恨不得打架。我只好给她们排班,一人洗一次。 众男生们明知贺文锐在吹牛,还是夸他牛逼。说这次大家都可以跟他沾光。贺文锐满口应承:没得问题! 韩霜坐在走道对面,注意力却一直在男生这边。以她特有的欣喜看着贺文锐笑。 韩霜看人的眼神与别人不同,她常常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做出惊喜的样子。一般人惊喜的表情很短暂,往往只在一瞬间。而韩霜的惊喜表情能持续很久。很久地盯着你看,看得你不知如何是好。 贺文锐自以为情场老道,这里面拿得上台面和拿不上台面的意思,当然不会不懂。只是李非总在念紧箍咒,让他不敢放开。 韩霜身材高挑,容貌出众。二十六岁。结婚后离异。曾经到南方打过工,能说会道,遇人遇事不怯场。 贺文锐单独把她的情况提出来,问李非可不可以把她放在第一批人员里面。面试时,李非特别留意,与韩霜多聊了几句。获得的印象与贺文锐反映的情况基本一致。 从外观长相和应付场面的能力来看,韩霜比一般的女孩子都强。但韩霜较为复杂的个人经历,在李非心里还是有阴影。这种阴影不是别的,而是把她作为骨干培养了今后能不能留得住。 下车时,乘大家忙着拿行李的混乱之际,韩霜在贺文锐的耳边说了一句:我帮你洗衣服!贺文锐笑了一下,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到广州的第二天,韩霜真的去了男生宿舍。 韩霜你来干什么?有男生问。 我来帮你们洗衣服呀!韩霜眼睛睁得大大的。 对于把男女生严格分开这种规定,贺文锐心里一开始就不以为然。有句难听的话在他心里没有说出来:只有那些老男人、老女人才想得出这种馊主意。碍于自己是领队,不能带头违反纪律,还是提醒韩霜说,不要破坏了规定。 同房的几个男生说,既然来都来了,就让她帮我们把今天的衣服洗了再走。不等贺文锐同意,纷纷把自己的脏衣服拿了出来。 这以后,韩霜会隔三差五去帮贺文锐他们洗一次衣服。 沈明月听贺文锐这么一说,自己就不好往下说了。韩霜做的这件事,应该是一件好事。同事之间,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有什么不可以呢? 但韩霜为洗衣能到男生宿舍来,为别的事能不能来呢?谁来把握这个是与不是?还有,韩霜能来,其他的女生能不能来?女生能来男生宿舍,男生可不可以去女生宿舍?这一连串的问题,沈明月都回答不了。 贺文锐见沈明月思想包袱沉重,说沈师傅你不用为难,我会跟韩霜说,叫她以后再不要到我们这边来。 沈明月听贺文锐这么说,马上云开雾散,说感谢贺总支持我的工作。要不,你的衣服每天交给我来洗?我反正没有什么事。 贺文锐说,不用。谢谢你,我们自己能行。 走都要走开了,沈明月又回头叫了一声贺总。 什么事?贺文锐说。 能不能安排我去文化假日实习? 贺文锐说,你的工作是卢总和李总安排的,要改变我做不了主。 求你帮我跟李总反映一下。如果答应我去实习,宿舍的纪律我还是管着,保证不耽误。 接到来广州的任务,沈明月很是高兴。跟一群少男少女们在一起,自己也感觉年轻了很多。 到广州后,大家都去上班,自己一个人闲在宿舍,闲得有点难受。考虑到酒店开业后自己的岗位去向,也很茫然。沈明月了解到,这次实习在许多部门都派了人,唯有管事部没有派人。 管事部是餐饮部下面的一个部门,主要负责餐具的清洗和餐饮部所有家私用品的管理。这项工作年轻人一般不愿意做,但对于自己却很适合。 我想去管事部实习。沈明月对贺文锐说。 你知不知道管事部是干什么的?贺文锐问。 知道,是洗碗的。 洗碗你也去? 沈明月点头说,我们酒店今后开业了不是也要人洗碗?前台部门都要年轻人,我们年纪大的人不到后台部门还能去哪里? 贺文锐觉得沈明月说得有些道理。说你的要求我现在还不能答复,要问李总同不同意,还要问文化假日答不答应。 好的贺总。沈明月说,麻烦你快点帮我联系。好吗? 贺文锐打电话向李非报告广州的情况,其中也说了沈明月的事。 像沈明月这么大年纪的老职工,公司还有一批人。李非也跟卢士平承诺过,在酒店后台部门要尽量使用这些人。沈明月主动提出做这方面的工作,无疑也是开了个好头。 他回答贺文锐说,这是件好事,就看文化假日酒店那边答不答应。 我让黄康华联系了,酒店人事部同意。贺文锐说。 问起家里的情况,李非说,你不在,好多事都到我这里来了。就望你快点回来。 李非说的是实情,贺文锐不在,他确实忙得不得了。但这也是他的工作方法。他要让手下人能感觉到自己很重要,感觉自己做的工作很有价值,从而激起更大的工作热情。 贺文锐说,如果你忙不过来,我就提前回去算了。 在广州大学一段时间的学习,贺文锐感觉收获不是很大。许多课原来上过,少有新鲜感。加上生活艰苦,学校食堂饭菜不好吃。经常上馆子,钱又不够花。 贺文锐的月薪是八百元。其他人一个月只有两百元的生活费。几个人出去吃饭,多半时候是他充阔佬。另外,出门时李非给他上了紧箍咒,他自己也不敢在新员工中乱来。 酒店与商场不一样,在商场,他是一个局外人,嬉笑怒骂无所顾忌;在酒店,除了李非外,他就是大家心目中的最高领导。不管私下如何,表面上你得装。 如果韩霜不是内部员工,他早就成全她了。当然,如果自己真的喜欢,准备与她认真,他也不会顾及什么内部员工。但自己毕竟是有女朋友的人了,两边家里都在催结婚。 贺文锐这次与女友关系顺利,得益于丈母娘喜欢。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而贺文锐在他丈母娘眼里,就是一整个儿。甚至比儿子看得还重。 当初贺文锐要来广州学习,李非就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他现在主动提出提前结束学习,李非当然是同意。 他跟贺文锐说,离开之前,一定要把所有人员的实习岗位落实好。据他所知,其他人员的实习岗位都没有问题,就是马科的实习岗位有点难办。 马科大学读的是会计专业,在酒店应聘的是财务部经理。但文化假日的财务部门是酒店的核心机密部门,许多资料数据都是对外保密的,根本不允许外人接触。 而在马科看来,外资酒店的财务管理一定有它的独门绝技,如果不能进去实习,那就太遗憾了。 贺文锐答复说,实习岗位的事一直是黄康华和马科在与店方联系,待我了解情况后再跟他们一起想办法。 042// 喜欢就把他弄到手 广州大学的学习结束后,柳文君被分在迪斯科舞厅实习。实习岗位是吧台的吧仔。 白衬衫、黑马甲、黑领结、黑裤子,配上他的衣架体型;全框黑边眼镜,浓密的黑眉毛,蓬松的黑头发,配上他白净清秀的脸,往吧台里一站,别提有多帅气。加上脑瓜灵活,做事勤快,整个迪厅,不论经理老大还是一般员工,不论男孩还是女孩,没有不喜欢他的。 他们按广东的人称习惯叫他阿君。 迪厅经理姓叶,个子不高,才三十多岁的他,已经是文化假日的开业元老。当年也是从吧仔做起。他看好柳文君,说他今后会像他一样,成为一名出色的职业经理人。 女孩子们一口一个阿君,从客人那里收到一些小礼物,巧克力糖、电子表什么的,就把阿君叫到一边,悄悄地塞给他。 迪厅来的多数是常客。其中有两位小姐,一位姓李,一位姓张,隔三差五会来迪厅玩。自从柳文君上岗以后,这两人几乎天天来。 这天,两人又来,依旧坐吧台侧面的高凳。要了一扎啤酒,只喝酒,不跳舞。就坐在一边看。看柳文君。看他冲茶;看他煮咖啡;看他学调酒;看他的一举一动。就像看电视剧里自己喜欢的男一号。 这靓仔真帅,让人百看不厌!李小姐侧身跟张小姐嚷嚷道。 在开场相对舒缓的曲子中,李小姐的放大的声音还是显得过于微小。 真喜欢还是假喜欢?!张小姐合着音乐的节奏晃着身体问道。 真喜欢!太喜欢了!李小姐掏心掏肺地说。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叫她这样着迷。 真喜欢还不好说,想办法把他弄到手就是!张小姐说。 你说得简单! 有什么不简单?! 听说这小子是外地来的实习生,还是大学生! 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想要他还不是一样可以到手! 说着张小姐豪气地把酒杯往台面上一乧。如果没有音响掩盖,碰出的声响怕是全场都能听到。 李小姐啐张小姐:你就喜欢吹牛! 你敢不敢跟我打赌?!张小姐说。 赌什么?! 你说赌什么就赌什么?! 李小姐考虑一下,说如果你能帮我把他弄到手,我请你去芭提雅看人妖。李小姐去过泰国旅游,张小姐还没去。 张小姐半是撩拨半是玩笑地说,什么叫到手?是交个朋友,还是上床?! 李小姐推张小姐一把笑说,都要! 不行。张小姐说,泰国游只能要一样;美国游才可以两样都要! 可以。李小姐说,但弄不到手你要赔我! 两个人摇头晃脑,一边疯笑,一边说着疯话。不时朝吧台那边看。 在张、李两位小姐朝那边的柳文君看时,柳文君也看见了这两个时髦女郎。看见她们总朝自己这边看过来。时而交头接耳;时而放荡大笑;猜想可能与自己有关。只是音响震耳欲聋,听不见她们在说些什么,笑些什么。自恃自己男人一个,还有什么怕女人不成?于是每当与那边目光遭遇,都不吝一笑。 好一个多情坯子!柳文君的回笑在张、李二人看来,就是一种暗示。一种积极友好心照不宣的暗示。 张小姐招手叫近处一个服务员小姐过来,大声喊道:吧台上的那个靓仔叫什么? 哪个靓仔?我们吧台上的都是靓仔!女服务员知道她问的是柳文君,不想告诉她。 就是戴眼镜的那个!李小姐说。 他是新来的,我不知道! 张小姐掏出一张票子:帮我拿包万宝路来,钱不用找,顺便问那个靓仔叫什么! 女服务员得了好处,态度立马软了。拿了香烟回来,说帮你问了,他叫阿君! 阿jun?什么jun?! 何日君再来的君! 李小姐伏在张小姐耳边说,这个名字我好喜欢! 张小姐对服务员喊话:能不能帮我们把阿君叫过来?! 女服务员有些为难。没想到这个人得寸进尺。 张小姐拿过自己的手袋,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女服务员:巴黎香水,朋友刚从法国带回来的! 女服务员不敢接。张小姐把盒子塞到女服务员手里:交个朋友! 女服务员机警地四下看看,把香水放进了兜里。说了声什么。张小姐看得出她说的是:不好意思。 张小姐问服务员:你贵姓?! 小姓张。 张小姐说,我们是本家! 服务员小张凑上前说,你们这么叫他,阿君肯定不敢来。 怎么叫他才敢来?! 要跟我们经理说。只有经理叫他来,他才不敢不来。 你们经理姓什么?! 姓叶。叶经理。 能不能麻烦你叫叶经理过来一下?! 望着小张的背影,不知怎么,张小姐想起了王婆。不过这个阿君是不是潘金莲,还不好说。 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一套!李小姐夸张小姐。 张小姐向李小姐举杯:干! 不一会,服务员小张领着一个穿西服的青年男人走过来。介绍说这是我们叶经理。 经理小叶点头致意:两位,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张小姐大声说,老大,我们是你的常客! 多谢关照! 张小姐递一支烟过来,小叶接着。张小姐要点火,小叶婉谢了。 张小姐说,我们想请吧台的阿君蹦一曲。他不敢来,说要你批准! 你们是阿君的朋友?! 张小姐使劲地点头。 经理小叶说,这会正忙,不好走开!等到下半场,我叫他过来! 站在一边的服务员小张瞠目结舌,又不敢说破,赶快走开了。 常言说,红颜薄命。柳文君并非红颜,只是一个俊男罢了。却也被他的同事,他的师父,他的老大给糊里糊涂地出卖了。 柳文君过来时,张小姐和李小姐都有些等不及了。连忙给他让座。倒酒。张小姐大声自我介绍说,阿君,我们是小叶的朋友。我姓张,她姓李。 柳文君听说是叶经理的朋友,连忙大声说,知道。老大刚才交代了! 其实,叶老大什么也没有跟他交代,只是说有客人想请他蹦一曲。 张小姐心里好笑,也不知道他知道些什么。 柳文君举杯:欢迎你们。三人一起干了。柳文君起身,左手背后,稍稍欠身,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们俩谁先来? 这是舞场礼仪。男士要主动请女士。李小姐刚要起身,谁知张小姐见色起心,拦路抢劫,抢先一步把柳文君牵在了自己手里。 我来! 走下舞池,柳文君这才发现身边的张小姐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与自己一米七六的个子正好般配。 这时舞池里的人并不是很多。人们疯了一阵,累了。好多人都坐下歇息去了。 张小姐为等柳文君,早已蓄势待发,像一张拉满的弓,疯劲十足。 柳文君自从来到迪厅,每当音锤擂动,心里就痒痒的。情不自禁时,便头如啄米;腿如弹花。这时得以放开,自是如鱼得水;困鸟出笼;忘我忘形。 这二人,一个科班出生;一个舞场高手;一个英俊潇洒;一个风姿绰约;直把个舞池跳得风生水起,天昏地暗。 喝酒的放杯了;吹牛的住嘴了;蹦迪的停步了。人们看呆了。 舞池的正面是dj台。dj台的两边,各有一个高出舞池一米的领舞台。张小姐边跳边拉着柳文君往领舞台移动。自己先站上领舞台,又把柳文君拽了上去。 这是一个圆形的,直径约一米的,玻璃台面的,脚下有灯光反射的小舞台。一个人跳正好,两个人跳便无法施展。张小姐双手楼主柳文君的腰,两人合成一个人跳。 打碟的是一位新加坡小姐。英文名字叫julie。朱莉小姐碟技一流。如果说舞客们是大海的浪,她就是推波助澜的高手。 和迪厅所有女孩一样,朱莉小姐对柳文君也是由衷的喜爱。不同的是,别的女孩把这种喜爱放在面上;而朱莉小姐却是藏在心里。与柳文君虽然不苟言笑,但对柳文君提出的所有问题,都是毫不保留,耐心解答。 柳文君是一个感情细腻,或者说是对感情很敏感的人。在朱莉小姐看似冷漠的表情中,他能察觉到其中的温度。这种温度虽然不甚热烈,但如冰层下翻涌的泉水,足以让雾气升腾。 此时,朱莉小姐看到柳文君被人拖上领舞台;被人搂着跳舞;感觉就像在看柳文君被人当众强暴。心里忿忿不平,恨不能关掉碟机走人。 她换上一张慢碟,把音量拉下来,好让这丑陋的表演尽快结束。偏偏经理小叶不解其意,感觉音乐不对,过来问怎么回事。朱莉小姐不语,装着没听见。 小叶要朱莉小姐让开,自己亲自上阵,换了一张激情快碟,把音量推了上去。场上气氛顿时大变。合着音乐的节凑,小叶即兴表演了一段自编rap:春风吹;战鼓擂;现在舞场上谁怕谁! 这喊叫有如集结号,人们下饺子一般,往舞池里涌。音量被一次次地往上推,好像没有最大,只有更大。舞客们的激情也是一次次拉升,也好像没有最疯,只有更疯。 在舞池中的时候,柳文君尽量与张小姐保持一定距离。你进我退,摇头摆尾。有音乐与艺术背书,也不失为美。 站上领舞台后,被张小姐拦腰抱住,柳文君感觉到全身都处在被按摩中。酥酥的,痒痒的。特别是胸前,不断地被一种物体顶压和摩擦。这物体硬硬的。准确地说是一种柔软的硬,见长的硬。这种硬度具有明显的性特征。 可怜柳文君,虽然还没有举行结婚仪式,在家时可是几乎天天与女朋友在一起。来广州已经两个多月,特殊生活一直处于饥饿状态。突然被一个异性如此撩拨,顿时浑身火急火燎,整个人无可救药。偏偏在这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有丝毫的露馅。更不能出丑出洋相。好比英雄邱少云,就是让敌人的烈火活活烧死,也不能暴露目标。 在此刻狂欢的盛宴中,有人感受的是速度与激情;有人享受的是幸福与甜蜜;而柳文君忍受的是痛苦与煎熬。如果不是有所顾忌,他完全可以比她更疯狂;比她更享受。但他偏偏不能。 张小姐的头发暴风骤雨一般抽在他表情扭曲的脸上。她口里对他吐着夹杂着烟味的酒气。这让他着实感到反胃。 他对着张小姐的耳朵大声求告说,我们下去! 张小姐不理他。他几次企图挣脱,都被张小姐强行制止。直到音乐将息,灯干油尽。 柳文君跳下领舞台的时候,已经是面红耳赤,狼狈不堪。顾不得他最为讲究的绅士风度,跟张小姐招呼不打,穿过舞池,直径往吧台走去。 张小姐望着柳文君好看的背影,满脸心满意足又依依不舍的样子。 散场时,已快凌晨一点。张小姐和李小姐挽着手走过来,隔着吧台叫阿君。 二位还有什么事?柳文君抬起头来,看见了两张美丽的脸。一张在妩媚地笑着;一张在含情脉脉地看他。说话的是张小姐:下了班我们想请你去吃夜宵。可以吗? 谢谢!柳文君不失礼貌地说,我还要做清洁。 没关系,你先忙。我们在外面等你!说完,两人相视一笑,转身走了。 看了一眼两个离开的倩影,柳文君低下头来继续做他的事。原本一颗老实平常的心,瞬间变得不安分起来。他忍不住抬头再一次去看两位丽人的背影。 的确是两个美人!在舞池光怪陆离的灯影中,他对她们容貌没有什么太多的注意。他不需要太多的注意。美也好;丑也好;与自己没有什么干系。仅仅是受人之托,陪客而已。 而此刻,他感到了不同。好像由配角变成了主角。他成了她们的朋友。一个可以一起宵夜;一起聊天;甚至一起…… 阿君你想到哪里去了!他自问道。 柳文君磨磨蹭蹭地做完该做的事。直到最后一个下班。他在磨蹭什么?是在借以创造条件,还是在借以逃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乘搭员工电梯下到地下层去洗澡更衣。此时男浴室已空无一人。柳文君走到淋浴头下,把水压调到最大力度,打上沐浴露,缓缓地搓揉着身体。身体突然有所反应。舞池中被压抑的感觉在向他发起疯狂地报复。烈火呼啦一下燃烧起来。不要——不好!他越是想要控制,却越是无法控制。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是身不由己。 张小姐和李小姐就在外面等你。一定还在外面等你。等你去宵夜,等你去……你能去吗? 阿君再一次地问自己 043// 再不能开这种玩笑了 柳文君的思想处在极度的矛盾与混乱中。 只要他跟张小姐和李小姐她们一起去,一切都将顺理成章。不可避免。但她们是谁?她们的背后又有谁?他突然感到有一种人地两生的恐惧。 在这欲火与恐惧的绞杀中,他感觉自己要疯了。眼前竟然出现了贾瑞的幻影。这幻影让他惊觉和警醒。 他清楚是什么妖魔在作祟。只有一剂药;一剂灵丹妙药;一剂不光彩的灵丹妙药;才能釜底抽薪;扬汤止沸。他做了。在那痛快之后羞耻袭来的瞬间,他憎恶地骂了自己一句: 畜生! 瞬间之后,幻觉消失。世事变得明了而清晰。他——柳文君也变得清醒和理智。 柳文君准备从员工通道出门。一眼就看见对面路边停着一辆红色轿车,猜想可能是张小姐她们在等自己。 正思考如何应对,见杨宇佳站在保安岗亭旁边回头向门内张望。 你们餐厅不是早就下班了吗,怎么还在这里?柳文君走过去问杨宇佳。 今天有一桌特殊客人用餐延时,主管让我加班。刚才下班。杨宇佳说。 还要等人吗?柳文君说, 想等个伴一起走。杨宇佳说,一个人有点害怕。 那我们一起走吧! 两人一起出门,果然见红色小轿车车门玻璃滑开,张小姐在车上招手:阿君! 柳文君跟杨宇佳说,你稍等一下。走到车边故作不知地问:两位怎么还在这里? 我们在等你呀!张小姐说,快上车。 去哪里? 上车就知道了。 今天我可能去不了,柳文君说,我女朋友在等我。 说着,用嘴巴挑向杨宇佳。 张小姐很扫兴:这样啊。 李小姐从另副驾座扶过身子来:要不叫你女朋友一起去? 让他的女朋友一起去?死开!张小姐一把掀开伏在自己身上的李小姐,心里骂道,只有你这种傻女子才想得出这种馊主意! 她不知道李小姐也是出于无奈,期待与失望的巨大落差让她无法接受。就像一个极度干渴的人,有一口水喝总比没水喝好。不能干别的什么,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也行。 柳文君连忙摆手:不不不。不用客气!说完,也不容再商量,向二人挥挥手,说声拜拜,走了。 一场美梦就这样落空了。最令张小姐和李小姐失望的是:阿君已经有了女朋友。而且看上去还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朋友。 杨宇佳等柳文君走近,问说:是你朋友? 灯影中,柳文君看见杨宇佳瞪着一双诧异的大眼睛。 哪里,是我们经理的朋友。柳文君说。 杨宇佳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替柳文君客串了一次女朋友。 凌晨的街道格外清净;白天的喧闹和拥挤被收藏起来。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两个人在灯影下行走;走在一种静谧和浅暗的情调中。 这种体验让两个人都很享受。过去柳文君在杨宇佳的印象中就是一个大众情人。因为一般女孩子都会喜欢他。尽管自己也是这女孩子中的一员,但她从不去表露。甚至笑脸都不给他一个。更谈不上有什么非分之想。 不是因为柳文君已经有女朋友,有没有女朋友不重要。大不了做他的情人。重要的是这种人往往沾花惹草朝三暮四。而杨宇佳以为自己是一个感情专一的人。 对于柳文君来说,杨宇佳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对他柳文君没有一点媚俗;有的倒是几分硬气。柳文君大概属于男人中的那种所谓的“贱货”:得到的不珍惜;得不到的花心思。 此刻两个人单独走到了一起,虽然话不多,有一句无一句的;话题也仅停留在表层,不痛不痒的;但由于彼此心里都在窥视对方,有话与无话之间都是信息。 就像一碟家常小菜,有时比大肉大鱼山珍海味更让人受用。 走到三岔路口,柳文君坚持要送杨宇佳到宿舍。直到看着杨宇佳进了门,才折返回走。柳文君对待女孩子的这种细心,让杨宇佳心里暖暖的,感觉自此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柳文君。 就是这么一段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时光,给两个人留下了堪比同生死,共患难的难忘记忆。 在柳文君遇到张小姐的麻烦事不久,黄康华也遇到了一件麻烦事。他被部门主管签了一张黄单。理由是偷食客人遗留的食物。 黄康华对主管的处理不服,投诉到餐饮总监那里。餐饮总监拿不定意见,在酒店管理层例会上提了出来。 他这么一提出,立即引发了对这批实习生差评的多米诺骨牌:着装不规范;串岗;下班滞留;私收小费和偷拿酒店物品等等。 前厅部经理还反映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近期商务中心复印量大增。原因是实习人员大量复印酒店的各种资料图表。这种涉嫌窃取酒店机密和知识产权的行为,已经被前厅部制止。 总经理丹尼尔是个瑞士人,在假日酒店集团工作多年,是一个经营丰富的职业经理人。他会讲多种语言,包括汉语。 他问人事部经理周岩是什么意见。周岩说,尽管这批实习生存在种种问题,但这批人文化基础好,上手快,工作积极,这是主流。春节马上临近,酒店人手严重不足。如果处理不慎,引发对抗,造成实习生罢工出走,后果将相当严重。 他建议总经理亲自找实习生代表谈谈。即便照章处理,也要做到有礼有节。让人心服口服。 丹尼尔觉得周岩说得有道理,指示由人事部安排,自己和各部门经理参加,与实习生代表开一次座谈会。 实习生方面参加座谈会的有黄康华、马科、宋博和华敏。 马科能如愿进入财务部实习,完全是一个偶然机会。 文化假日的财务工作与一般企业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地方是多了一个内部稽核审计环节。这个环节又分日审和夜审。夜审是对当日的收入进行审计,日审是对夜审的工作进行复核。 夜审是一份相当辛苦的工作。相当于工厂的深夜班。也就是所谓的阎王班。很多人受不了,干一段时间就辞职了。因为人手难招,让人事部门很头疼。 前不久一个在职的夜审员突然提出辞职,在酒店人事部犯愁之际,马科抓住机会,提交了到夜审岗位实习的申请。 按照李非的原计划,是黄康华安排在客房实习,宋博安排在餐厅实习。到假日后,周岩对所有人员进行了一次英语口语测试。见黄康华的英语口语比较好,就把黄康华安排到了西餐厅;把宋博换到了客房。 黄康华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虽然是做服务生,但思维方式与一般服务生不同。对任何事情都喜欢问一个对与错。 比如他认为,服务员要向客人介绍菜式和酒水,连菜式和酒水的酸甜苦辣都不清楚,这是不对的。 那天一对中国情侣来用餐,两个人不知道点什么菜式,要黄康华给他们推荐。点几样好吃的。显然,两个人是出于好奇心,来进行体验消费的。 而黄康华对西餐的认识也就停留在菜单上,除了照本宣科,再说不出别的。黄康华问自己的师傅服务员阿美,阿美说自己也没吃过。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黄康华就按平时点菜率比较高的,给客人推荐了俄式罗宋汤、黑椒牛扒、木瓜什锦沙拉;一式两份。客人问有什么主食,黄康华又推荐海鲜意面。 客人自己点了一瓶轩尼诗vsop。阿美跟黄康华说,这个酒有点厉害,问他们要不要加一点冰水。特别是女士,一般都会加的。黄康华去问,客人也不知道要不要加。黄康华说,我拿一杯冰水来你们自己看着加。 一顿饭吃下来,不知是不好吃还是吃不惯,几样菜都只动了一点点。酒也还剩大半瓶。黄康华把剩下的酒菜收到备餐间。阿美问:你不把这些收到洗碗间去,放在这里干什么? 黄康华说,等会我们尝一尝这菜的味道。 不可以的。阿美说,员工手册上有规定,这样做是要受处罚的。 员工手册上规定是不能偷食客人的食物,我们只是尝味,不算偷食。黄康华辩解说,服务员不知道菜的味道,怎么跟客人推销? 阿美是本地人,文化不高。虽然说她是黄康华的师傅,但在她心里,总感觉黄康华是她的师傅。 这个戴眼镜的徒弟有知识;有头脑;有主见;做事有条有理。说话一套一套的,让她打心里佩服。她只知道员工手册说不行就不行,从来没有想过“服务员不知道菜的味道,怎么跟客人推销”这种道理。 她还是有些疑惑:这样行吗? 黄康华拿出两套餐具,递给阿美一套。在客人没有动过的地方一样尝了一点。黄康华又取出两只杯子,倒出一点酒来。 还要尝酒? 你知道这酒的味道? 阿美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不尝。 于是两人又尝了一点酒。这时餐厅主管过来,正好撞见。 黄康华认为,实习生中存在种种违纪现象,有些问题没有原因可找,错了就是错了。比如偷拿酒店物品。 上次的店方作突击检查,在实习生宿舍发现了酒店餐厅的牙签和客房的梳子。虽然是个别实习生的行为,虽然是几根牙签两把梳子的小问题,而文化假日严格的管理,还是对大家触动很大。 但还有些问题,确实是事出有因,站的角度不同造成了认知的截然不同。 关键是我们假日的有些管理人员看问题先入为主。宋博说,不由你分说。 丹尼尔说,你叫什么名字? 周岩介绍:他叫宋博,在客房部实习。 丹尼尔打量着宋博,说我明白,你的女朋友也在客房部实习。 宋博一时脸色大臊:总经理,再不能开这种玩笑了!几个人七嘴八舌,向丹尼尔诉说了宋博的冤情。 随着春节一天天的临近,实习生们的人心开始浮动。本来最初说的是春节前可以回家的,但后来文化假日这边不同意,撤离的时间延至到了春节之后。 这时到广州来已经快三个月,很多人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离开爸爸妈妈这么久,一个个对家人和朋友的思念像害病一样难受。男孩子还好一点,女孩子说着说着就流泪了。特别是赵丽芳,情绪十分低落。说不管批准还是不批准,她都要回家过年。 赵丽芳在客房实习。何菲和宋博也都在客房实习。何菲虽然也想家,但毕竟是属于经理级别,对自己要求更高一些。与赵丽芳谈了几次,赵丽芳坚决不松口。说到时间就走人。 何菲感到事态严重,把赵丽芳的情况告诉宋博,希望宋博能劝一劝她。宋博说,你的话她都不听,她未必肯听我的? 何菲说,她应该会听你的。说话间望宋博意味深长地一笑。 你笑什么?宋博说何菲。说着自己也笑了。 在女孩子中间,大家都知道赵丽芳喜欢宋博。而宋博这边,不知是假装愚钝还是另有所属,就是不接赵丽芳的茬。现在何菲要宋博去做她的工作,当然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这天宋博上早班。赵丽芳上中班。宋博下了班,工衣没换,直接到二十四层赵丽芳上班的行政楼层来。这时赵丽芳正在整理房间,见宋博打门进来,很是意外。阴沉的心境如拨云见日,陡然明亮了许多。 赵丽芳站起身来,未开口先一笑:有事找我? 没事。宋博说,转过来看看。 宋博站在一边看赵丽芳做事,有点手足无措。 要不要我帮忙?宋博说。 不用。赵丽芳边说边换枕套。 是不是想家了? 嗯。 想春节回家? 嗯。赵丽芳问,你回不回? 宋博说,酒店不放假,怎么回? 来的时候说好春节前回家的。 情况变化了嘛。宋博说,这一次连李总都要来广州过春节。 谁说的?这一新的情况赵丽芳才刚刚听说。 赵丽芳口里说春节一定要回家,但心里还是很矛盾。真的为了一个春节让自己所付出的努力前功尽弃?香水星河酒店可是寄托了她梦想的地方。 她曾要求到文化假日酒店总机房实习;标准的普通话是她的强项;但英语和粤语测试没有过关。尽管如此,她对香水星河酒店的总机工作还是充满期待。自信这项工作非她莫属。 赵丽芳说,你们跟李总反映一下,让我们回家过完年再来。 宋博心里好笑,笑赵丽芳说孩子话。不说文化假日不同意,就是文化假日同意,这么多人,又是春节期间,一去一来要费多么大的周折。 宋博说,能像你说的这样,李总就不会来陪我们过春节了。 赵丽芳无助地望着宋博:你说我该怎么办? 宋博笑笑,我又不能当你的家。 你跟人家参谋参谋嘛! 两人正说话,楼层主管林小姐从门口过,听见房间有人说话。回头张望,看见宋博在里面。 她移开房口车,进了房间。宋博看她黑西服着装,猜想可能是这楼层的主管。连忙打招呼说,你好! 林小姐问赵丽芳:他是你朋友? 赵丽芳连忙害躁地解释:他是我的同事。 林小姐审视宋博,把个宋博看得两脸通红。林小姐像警察一样对宋博作了简单问询。掏出罚单,记下他的姓名和工号,签了他一张黄单。 宋博拿在手里一看,事由是上班串岗。宋博解释说,我已经下了班,您可以问我们的楼层主管。林小姐不用问,重新开一张黄单。宋博接在手里再看,事由改成了下班滞留。 宋博感到很冤。这张黄单不会对他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毕竟他是因公而不是因私。但在实习生中,这让自尊心很强的他很没面子。让他心里很窝火。 看见实习生代表一个个紧绷着脸,人事部经理周岩不免非常担心。会前他就跟他们分别做了工作,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能跟总经理谈崩。 044// 第一次看到这种绿票子 如果按中国的文化习惯,下了班不回家,还留在店里,说不定会评你一个以店为家。而老外反说你是下班滞留。 你还不能说他这样做没有道理。下了班不走,陪在那里说闲话,甚至谈情说爱,当然会影响工作。 关于大量复印的问题,几个实习生代表都供认不讳。 一直正襟危坐的黄康华直视丹尼尔说,我们来到广州,目的是来拜师学艺的。我们老总之所以选择文化假日酒店,是因为文化假日有最严格,最规范的管理。我们的酒店虽然不及你们酒店这么大,但我们也有几百间客房;——后来马科说他搞错了,黄康华说是自己有意夸大的——也有中餐厅、西餐厅、宴会厅和歌舞厅;我们的目标是做当地最好的酒店。 和你们的集团化管理不一样,我们所有的人员,上至总经理,下至一般员工都是新手。这次到文化假日来实习,深感自己使命光荣,责任重大。而文化假日只把我们当作单纯的苦力,不给我们光明正大的学习机会。我们想要一点资料和表格,只能偷偷摸摸,用不光彩的手段来获取。 几个月一晃就过去,很多东西我们还不懂不会,我们心里着急。我们的总经理还指望我们回去能撑起整个酒店来。 说到这里,丹尼尔在黄康华眼里看到了泪光。看到他低下头去,用一只左手去扶自己的镜框。面部呈现出不协调表情来。 坐在黄康华旁边的华敏神情凝重地说,我们来了几个月,厨房除了让我们杀杀砍砍,做粗加工,从不让我们上灶。我们在家里也是带徒弟的人。名师出高徒,出一个高徒,也是师傅的光荣。我们到文化假日来实习,是为了今后我们的酒店也能做粤菜,也能做早晚餐。这样下去,到时我们回去了什么都不会,——说到这里,华敏伸出双手向前甩出去,做了一个两手空空一无所获的表示——产品做不好,知道的人说是文化假日管理严格,不让我们上灶实习。所以不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文化假日不行,是我们从师不高,学艺不妙。 华敏原本不是很严肃的人,不知怎么,此刻说话竟然像气筒打气,一句比一句急,说着说着,就说得义愤填膺了。 望着会议桌对面的这帮人,丹尼尔心里突然有些感动。为这帮人的使命感和责任心所感动。想自己当年在洛桑酒店管理学院学习时,也曾到世界各地去实习。那时不管到哪个部门,哪个岗位,老师都是手把手地教。让他们反复地练习,直到学会为止。自己当时还不是很珍惜。反观现在这批人,尽管受到种种限制,尽管困难重重,他们的上进心,求知欲依旧是这么强烈。 我愿意帮助你们。丹尼尔说,你们需要我做些什么? 尽管丹尼尔的语气十分平静,还是在几个实习生心中掀起了波澜。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们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看看坐在自己对面的一班人:总经理、总经理身边的各位总监及部门经理,他们的面目看上去变得和善了。 再互相看看,自己、自己旁边的别人,都露出了隐含不住的惊喜。这才确定眼前发生的一切确实是真的。 马科说,是不是我们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丹尼尔微笑点头。 马科说,表格可以复印? 丹尼尔说,有酒店经营数据的不能复印。 黄康华说,我们可不可以旁听酒店的晨会? 酒店晨会是每日早晨由总经理主持,各部门经理参加的工作例会。主要是对当日或近日的管理和经营工作进行沟通和安排。黄康华只听说有这么一个会议,不知道这个会是怎么开的。有一次给李非打电话汇报时,说到了这种会议。李非说,你一定要想办法搞清楚,回来再教我。不然我们今后连会都不会开。 李非总是这样,总说要黄康华他们好好学习,回来再给他当老师。他庆幸的是,自己见缝插针,参加了广州大学的培训班学习。遗憾的是,自己不能像黄康华他们一样,亲自参加文化假日的实习。 作为一名中共-党员,一名国企的基层领导,李非开过的会议不计其数。他说的不会开会,是说不会开酒店的会议。 黄康华看过不少酒店管理书籍,除了庄玉海教授的书,到广州后他又在北京路的一家新华书店买了几本酒店管理方面的书籍。但在这些所有的书籍里面,没有一本介绍酒店的会议。 为了搞清楚文化假日的晨会怎么开,黄康华花过不少心事。但都是雾里看花,云中望月。今天有这么一个机会,哪有放过的道理。 丹尼尔感觉自己有些喜欢这班年轻人了。他们聪明、好学、有责任心。一个表格,一个会议,两种都是现代酒店管理中最常见,也是最重要,最行之有效的形式。他们抓住这两点,也算抓住了酒店管理的关键。 不过让实习生参加酒店管理层会议,这个是没有先例的。丹尼尔看看各位部门经理,意思是想听听他们的意见。部门经理们看着总经理,意思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丹尼尔对黄康华他们说,满足你们这个要求,应该没有多大问题,我们商量一下后,再答复你们。具体以周sir的通知为准。说着回头看一眼旁边的周岩。周岩连忙点头。 见黄康华和宋博两人在私下底嘀咕,丹尼尔问他们还有什么事。宋博说,我们还有一个要求,不知可不可以提? 丹尼尔笑说,今天我们就是来听取你们的意见的,有什么要求你们都可尽管提。 宋博拐一下黄康华:你说。 黄康华斜眼说,你要提的要求你自己说.推我干什么? 香州有句俗话怎么说的?人心不满百(bo),做了皇帝想外国。黄康华认为宋博此刻就是这种心态。 宋博问:可不可以给我们一本文化假日酒店的操作实务? 丹尼尔有点没明白,向周岩征询,才知道他要的操作实务是什么。丹尼尔慢慢地摇着头:对不起,你的这个要求我没法满足。 宋博不知道丹尼尔的意思是有不能给,还是根本就没有。 座谈会后,黄康华几个人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李非打电话。电话由黄康华主讲,其他几个人在旁边叽叽喳喳地帮腔。像一群给老师或家长报喜的孩子。 原本以为,座谈会最多也就是给了他们一个辩解的机会。让店方不要误会太深,不要因此造成个人的污点。没想到,丹尼尔给予了香水星河酒店和它的初创者深切地同情和理解。应该说还不只是同情和理解,而是伸出了援助之手。 对黄康华和宋博的黄单取消;复印资料不必再偷偷摸摸,但必须报部门经理签字批准同意;允许厨师上灶操作,鼓励师傅带好徒弟。更难得的是,同意黄康华参加餐饮部晨会。虽然不是酒店管理层晨会,但这也算很不错了。 自从把人员派往广州实习后,文化假日这边的情况就成了李非无时无刻不在的牵挂。他希望接到他们的电话,听到他们的消息;又害怕接到他们的电话,听到不好的消息。 刚到广州不久,就发生了实习生小许被文化假日酒店开除的事。小许在客房部实习,一天在打扫房间时,收到了一个外籍客人给的两个美金的小费。这是小许第一次看到这种印有洋人洋字的绿票子。随手装进了自己的工服口袋,直到下班更衣时事发。 按照文化假日的规定,员工收到小费必须及时上交部门,再由部门统一分配。如不上交,视同盗窃,为a类过失。要予以开除。 按照小许自己的说法,是忘了上交。但店方并不认同,坚持照章办事,没有商量余地。 按照香水星河酒店广州实习管理规定,员工被实习酒店开除,视同被香水星河酒店开除。 当时黄康华问李非怎么办,李非没有明确答复。却反问黄康华是什么意见。这让黄康华困惑不解,一向杀伐决断毫不含糊的李非是怎么啦? 他不知道,李非问他的意见,是要了解从实习生的角度看这个问题与他自己有没有什么不同。角度不一样,得出的结论往往截然相反。 黄康华说他认为只能照章办事。文化假日不留;香水星河也不能留。 李非问小许的情绪如何。他担心出现极端状况。叮嘱黄康华做好安抚工作,派人把小许安全护送回香州。先不要明确家里的处理意见。 小许回家以后,使李非为难的一幕并没有出现。小许和他的家长没有提出继续留在香水星河酒店的要求。他们知道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唯一关心的是押金。 李非让贺文锐去面对小许。押金不能全退,要扣除来去广州的差旅费和交学校的培训费。对此,小许有些想不通。 贺文锐劝解说,只当是到广州旅游了一趟。自己去旅游还不是要花钱? 小许也只能这么想;不这么想又能怎样。李非坚持要扣这个钱,主要是要给还在广州实习的人员传递一个信息——做错了事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酒店不会兜着。 黄康华还在电话里反映,由于春节不能回家过年,实习人员情绪波动。个别人反应还很激烈。如果真的有人不顾一切跑回来过年,处理还是不处理?怎么处理? 损失了一个小许就让李非痛心不已,难道还要损失更多?如果不处理,这支队伍今后怎么管?他不能让这种糟糕的局面出现。他当即答复黄康华说,春节我来广州陪大家过年。 大年三十下午,是李非预计到达广州的时间。为到机场接李非,黄康华专门调了班次。李非不同意他们去接机,路太远,不方便。 但黄康华坚持,一定要接。 接机是黄康华和马科两人一起去的。去往白云机场的道路上车辆十分拥挤,原本充裕的时间,变得紧紧巴巴。黄康华不时看表,心里火急火燎,埋怨马科提议坐什么公汽。 马科不服,指着旁边蠢蠢欲动又动弹不得的出租车说,你看看,打的不是一样的堵? 到达机场时,比飞机落地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两人没命的往到达厅跑。到达厅里人群熙熙攘攘,唯独不见李非的人影。 马科说,老板该不会走了吧? 绝对不会。黄康华说,昨天说好在出站口会面的。 会不会是航班晚点? 两人去看航班到港告示牌,不看还好,一看心里凉了半截。告示牌显示,因天气原因,xxxx次武汉至广州航班取消。找航站工作人员咨询,了解到的原因是由于武汉那边下大雪所致。 从到达厅出来,已是天光渐尽,灯火初明。有风“呼呼”刮来,一团黄叶在空中打转。没着没落。两人都是单衣,茫然之中,越发感觉寒气逼人。 天气预报广州有寒潮来袭,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也没有想到湖北会下大雪。更没有想到下大雪会延误航班。 要不打个电话回去问问?马科说。 黄康华看看手表,已是傍晚六点多钟。 淘金坑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里,宋博和何菲几个人在忙碌。他们给小店贴上春联和窗贴;又布置一些拉花和彩色气球;使之变得喜庆和具有年味。 他们在这里订了三桌年饭。说是年饭,也只是多几个廉价的炒菜而已。因为李非要来,让大家感觉这顿饭的意义非同一般。为了这餐饭,许多人想方设法换了班。有的人实在换不了班,也跟部门请了小时假,提前一点下班。为了尽可能让多一些人参加,年饭的时间订在晚上九点。 黄康华和马科挤在一个公用电话亭里。往香水星河酒店筹建办打电话,电话没人接听。又往香州商场打电话,还是没人接听。就是平时,这时候也到了下班时间。何况今天是大年三十。再往李非家里打电话,依旧没有人接听电话。 总经理你现在哪里? 香州是后半夜开始下雪的。北风鬼哭狼嚎地刮了一天,直到精疲力竭才停歇。密密匝匝的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李非出门的时候,感觉天地已是浑然一体。准确地说,是大地生辉而长天失色。按往年的惯例,腊月三十这天商场还有上午半天的营业时间。李非原打算上班后先到商场转一圈,再搭乘九点的客车去武汉。下午两点四十五分的飞机,时间是足够的。 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让事情变得不可预测。担心道路阻隔,李非直接去了长途汽车站。看到出出进进的汽车和被车轮碾压出来的黑黢黢的路面,内心的不安才得以缓解。汽车没有停运。但愿航班也没受影响。李非到达南湖机场时,才得知所有的进出港航班已被全部取消。 想到广州那边还有一群孩子在等着自己去团年,李非急得直跺脚。 045// 把眼睛哭肿了不好看 如果不是李非大年三十要来,这场聚会本来可以不举行。文化假日的员工餐厅这天特地为在岗的员工添加了几道菜。水果、沙拉、饮料都增添了品种。若论吃喝,这小餐馆真还不能比。 大家看重的是团聚。是要和来自家乡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不是长辈堪比长辈的一个人团聚。以期听到家人和家乡的消息,聊以慰藉自己痛苦的思念。不管这消息与己有关还是无关;有意义还是没有意义。然而,这个人没能如约。大家的心如同一桌子的菜一样冰凉。 好多人已经在员工餐厅吃了晚餐。天天都是这个饭点。吃惯了,不吃饿得难受。马科提议,小餐馆这餐饭不要做了。做也是浪费。让餐馆老板退钱。退多少是多少。 搞财务的人考虑问题的角度总是与别人不一样。 黄康华和宋博主张还是做。老板来不了,自己也要乐一乐。 这鬼天气,迟不变早不变,偏偏在今天变!汪晓霞抱怨说。 李总也是,不早一天来!赵丽芳躲在汪晓霞臂下御寒。 女孩子们七嘴八舌: 大过年的,只有想回家的,哪有愿意往外面跑的? 天气不好,正好是个理由。 沈明月说,你们不了解李总。李总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如果不是天气阻隔,他是一定会来的。 杨宇佳穿一件大红棉袄从外面走进来。引来众人属目:宇佳你哪里弄来的棉袄? 我刚才去商场买的!杨宇佳笑嘻嘻地说。 广州还有棉袄卖? 你们别听她骗。汪晓霞说杨宇佳,你还烦你妈妈多事。这下知道妈妈的好了吧!说着拉杨宇佳在身边坐下。 我又没有说我妈妈不好,就是有时唠唠叨叨的。杨宇佳说。 大家是把板凳从中间的桌子旁边撤下来,挨着墙边来散坐的。 杨宇佳环视屋内,见经理级的人员除柳文君和华敏外,其他人都到了。尽管事先她已经知道柳文君今晚当班走不开,在这个本该团聚的时刻,心里还是多少有些失望。 汪晓霞看见高扬不时向她们这边看过来,不免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杨宇佳在门口一出现,就被他盯上了。他的目光是跟着杨宇佳撵过来的。杨宇佳没有出现前,他连一眼都没有朝她这边看过。 赵丽芳说,我妈妈也是,唠唠叨叨的。每次都是……话没说完,已开始更咽。继而去抹眼泪。 汪晓霞劝了几句,劝不住。陡然感觉心里一酸,也跟着掉下了眼泪。 赵丽芳见有人跟哭,越发不可收拾,竟然泣不成声:平时——爸爸妈妈——都要——等我——回家——才肯——吃饭——今天——三十——团年——他们——他们—— 女孩子们今天本是强颜欢笑不说愁,哪里经得住赵丽芳这般悲催。一个个如应声虫一般,一把鼻涕一把泪,跟着哭得稀里哗啦。几个小男生也是低头按脑,一腔眼泪不敢示人。 黄康华宋博几个毕竟多年读书在外,与家人早已是离多聚少。每逢佳节虽必有感有思,但总不至于失控。 杨跃笑说,姐姐们,别哭了好不好?你们再哭我也哭的! 黄康华劝说,好了好了。大家不要哭了。又向宋博耳语:去劝劝。 宋博知道这话中的用意,回头瞪他一眼,意思说关我什么事!还是拿了几张纸巾递过去:汪晓霞你们别哭了,把眼睛哭肿了不好看。 一句把眼睛哭肿了不好看,还真把女孩子们唬住了。 汪晓霞接过纸巾递给赵丽芳:都是你,惹起大家来! 赵丽芳伤心一会,感觉好受了很多。又见宋博来劝,止住说,我又没哭。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赵丽芳上早班。虽然客人不多,但由于许多员工休假,工作量并不少。正埋头做事,听见有人打门: 新年好! 抬头一看,见李非和酒店人事部经理周岩还有黄康华宋博走进房间来。 赵丽芳惊讶地叫了一声:李总! 李总看望你来了。黄康华说。 新年好!李非说,小赵,你辛苦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有些变调,因为更咽有些说不下去。赵丽芳含笑一瞥,感觉又要泪奔。连忙低头忍住。而就在刚才的一瞥,她看见了李非眼里的泪光。 李非是清晨到达广州的。 得知航班取消后,李非连忙回头赶往火车站。到窗口一问,武昌到广州的车次还有,但票没有了。连站票都没有。他给售票窗口讲好话,人家根本不听他的。 一个湖南口音的人说,你可以买别的车次先到长沙,再从长沙买这趟车的票到广州。 这样行吗?要是在长沙上不了这趟车怎么办? 这趟车在长沙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少。 李非将信将疑,装明白说,哦,长沙到广州的人不多。 湖南人说,不是不多,是早坐白天的车走了。这趟车到长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哪里还有多少人上车。 李非这才点头笑了起来。看看排队买票的长龙,抱怨说,这火车站,也不多开几个窗口卖票。 湖南人说,你要过年,人家车站也要过年。长沙你去不去?去我就给你带一张票。 买到长沙的火车票后,他给家里打了电话。电话是女儿李婉接的,李婉说家里中午已经吃了年饭,晚餐准备到舅伯家去团年。 他又给广州淘金坑的两家招待所打电话。电话都没人接。给文化假日酒店人事部打电话,电话也没人接。都过年去了。 早晨出门的时候,李非心情就不是很好。张红云是不同意他在这个时候去广州的。大过年的,别人都往家里赶,你却往外面赶。 李非说,我都答应他们了,总不能让他们失望吧? 早晨起床见下大雪,张红云说,车船都不能通了,我看你还怎么去! 李非说,我去车站看看,不通车我就回来。出门的时候,他跟她道别,她生他的气,都没应他。想到大年三十丢下家人往外走,李非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答应这时候去广州。 李非第一眼看到赵丽芳忙碌的身影时,差点掉下泪来。这泪水已在他眼眶里忍含很长时间了。 在长沙顺利买到广州的车票后,紧张了一天的心情陡然放松下来。站在冷清的站台上等候火车进站的时候,听着远处不时传来的鞭炮声,想起委屈的家人,想起春节都不得休息,还在文化假日酒店上班的员工们,他那时就想哭。 如果顺利,他应该已经和他们团聚了。而此刻他们却不知道他在哪里。 下了火车后,他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文化假日酒店而来。周岩昨晚总值,早晨正准备交班。听说湖北香水星河酒店来人找他,都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李非在广州只待了一天。第二天就乘车离开了广州。上午在酒店和宿舍转了一圈,给上班和没上班的员工恭贺新年。又让黄康华他们去办了一些水果、花生、瓜子,下午在男生招待所的小会议室里开了一个座谈会。 新年佳节,又是异地他乡,和家里来人聚首,会场尽是磨不开的乡愁。大家最关心的是家里的事。李非一一给大家做了介绍。李非让大家谈一谈在广州培训的收获以及还有待要克服的困难。一下子有些冷场。李非让华敏带个头。 他之前与华敏单独见面时,了解了一些情况。华敏明白李非的意思,他说,我算是抛砖引玉啊!说着就笑了。见李非带头鼓掌,大家也噼里啪啦跟着鼓掌。 华敏说,来广州实习几个月,我感觉有三个方面的收获:一是观念方面;二是技术方面;三是管理方面。原来总认为厨房油烟油水,脏一点不可避免。到文化假日一看,才知道我们过去的认识是错的。文化假日厨房的案台、地面、每天下班都冲洗得干干净净,干净得简直可以睡人。 王翰打诨说,用舌头都舔不起灰来! 真是用舌头都舔不起灰来!华敏说。 李非拿出他的笔和本子认真的记着,不时抬头向华敏投以赞许的目光。华敏把他几个方面的收获全部说完。大家又报以一片掌声。 李非说,讲得好。讲得非常好!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收获如此之大,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期。谢谢华师傅。大家又鼓掌。 华敏的发言被李非这么一番评价,让后面的人倍受鼓励。也都想在老板面前表现表现。黄康华坐在华敏的左边。李非向他看去,见他一双笑眼亮光闪闪,正盯着自己在看。李非知道他要发言,说我看这样,从华师傅这里开始,顺时针方向转。挨个讲。 从大家的发言中,李非看得出,大家收获最大的是观念。对文化假日严格规范的管理普遍表示认同,而且对香水星河酒店的未来充满期待。期待把在文化假日学到的东西运用到自己的酒店中去。 这让李非十分欣慰,当初克服重重困难,把骨干派出来培训的决定做对了。有了这批骨干,再由他们带出一批高素质的员工队伍,何愁把香水星河酒店办不好。 座谈会结束时,李非动情地说,严冬正在远去,春天正向我们快步走来,我们的酒店正含苞待放,让我们以最好的状态迎接她的盛开! 三月初,香水星河酒店赴广州实习的人员回来了。这让李非很高兴,总算是功德圆满。平平安安。他哪里知道,就在离开广州的时候,又差点出了乱子。谁也不会想到,问题还是出在黄康华身上。 头天晚上,黄康华接了一个电话。他跟同房间的王翰说,我要出去一趟,可能晚一点回来。 这么晚了,还要上哪里去?王翰说。 一个大学同学来广州出差,约我去见个面。黄康华说。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 王翰开玩笑说: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男同学。 骗我吧? 骗——你是小狗! 王翰见黄康华有什么得逞一样地笑,只怀疑此话不实;不知黄康华在耍滑骂他是小狗。 老实人王翰一本正经地叮嘱说:明天早晨还要赶火车,尽量早点回来。 我知道。黄康华出了门又回头说,不要等我! 王翰开始也没等黄康华。自己忙自己的事。十一点过了,还不见黄康华回来。那时候又没有手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只能在心里暗自担心。胡乱猜想。眼前总出现一个女孩的影子。应该不可能。但又挥之不去。 还是在广州大学学习的时候,黄康华结识过一个叫周颖的女孩。 周颖是东莞一家四星级酒店的销售部经理。也是受酒店的委派,在广州大学学习。与黄康华他们同班。 女孩由于英语基础不好,英语有些跟不上。见黄康华的英语在班里最好,便不时向黄康华请教。这时黄康华也急于提高粤语水平,也正好向周颖请教。这样两人就成了互帮互学的一对。 一个周末,女孩约黄康华出去吃饭。黄康华囊中羞涩,不敢应约。女孩在广州大学是带薪学习;而黄康华他们每月只有两百元的生活费。经济条件悬殊。 周颖看出他心里的顾虑,说不用你买单。是我请你。 黄康华辩解说,不是这个事。 不是这个事还有什么事? 不好意思。黄康华不好意思地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叫上你的几个同事一起去。 这样,黄康华就叫了王翰和同房的其他两个人一起去。后来几个人又一起出去吃过几次饭,每次都是周颖买单。黄康华开始还假争一下,后来干脆假争也不争了。任周颖去买单。 于是在同宿舍的这个小圈子里,都知道广东女孩周颖喜欢黄康华。黄康华从不承认,只说是教别人英语,别人感谢他。黄康华口里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明白,这女孩是对他动了真情。 女孩曾坦然地告诉他,她有男朋友。而且关系不错。但这并不妨碍她喜欢黄康华。因为她从来没有把他们的关系和婚姻联系在一起。这种只有感情没有姻缘的关系,也让黄康华少了许多负担。 黄康华出来广州之前,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两人见过几次面,相互都有好感。只等从广州回香州之后,两人的恋人关系就可以定下来。 黄康华不自觉的把两个女孩作比较。从外观来说,周颖无疑占有优势。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当然,如果外观条件不好,她也做不到酒店销售部经理这个位置上来。 但你要让黄康华自己来挑选伴侣,他还是愿意选择香州的女友。是什么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感觉。好像更真实一些。广州大学的学习结束后,周颖回了东莞,黄康华也到了文化假日酒店实习。 直到十二点,黄康华还没有回来。王翰实在熬不住,就睡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对面黄康华那边依旧是空床一个,心里这才真正着急起来。 046// 你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吗 走道里不时传来嘈杂的人生和脚步声,其他人都在按照约定的时间下楼。王翰帮黄康华把物品都整理好了,黄康华还没有回来。王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心里火急火燎。 提着行李的宋博敲着敞开的房门问他黄康华去哪里了。王翰打马虎眼说,他出去买点东西,马上回。 宋博说,昨天搞什么去了?今天早晨还跑出去买东西! 王翰说,要不你们先去火车站,我跟他随后就到。 大部人员都走了。王翰一个人等着,心里盘算着如果黄康华真的不回来,他该怎么办。 可以肯定,他不能留在这里。如果黄康华出了事,自己留在这里也等不着他;如果黄康华没出事,他自己会知道去赶火车。而出事的概率几乎为零。 王翰给服务台交代,如果黄康华回来,就说他的行李已经由同伴带走了。 正要出门时,远远地见黄康华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一只手甩着一件没有开封的新衬衣,一只手拿着他的外套和一条领带。他身上的衬衣扣错了扣子;下摆一半扎在裤子里,一半掉在裤子外;头发乱蓬蓬的像鸡窝;脸皮松垮垮地挂在眉骨和颧骨上。整个人像大病初愈一样脱了型。 你跑到哪里去了!他听见王翰在吼他。 平时,他是这房间里几个人的核心。什么事大家都是听他的。要说他的不是也仅限于开玩笑,没有人敢正儿八经地跟他闹别扭。更不谈吼他。如果要吼,也只有他吼别人的份。没有人敢吼他。 然而此刻,王翰在向他开吼,像大人在吼小孩。角色完全颠倒过来了。他自知理屈,不好还嘴,只顾急匆匆地往楼上跑。 东西都拿下来了!他又听见王翰在吼。 还有人呢?他问。 别人早走了,就剩我和你。快走!两人提着行李出门,边跑边拦出租车。 昨天那个电话,确实是周颖打来的。约他到南方大酒店1520房间见面。 晚上,又是酒店客房,黄康华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黄康华一路上想入非非,思想上做足了功课。 进到酒店客房,就被周颖一把抱住:好想你! 黄康华不说话,只是同样使劲地抱住周颖。这是黄康华第一次搂抱异性,感觉十分颠覆。两人滚到床上,周颖拉他的手到自己衣扣处,要他去解。 黄康华笨手笨脚的,直弄得周颖发噱解颐。周颖在他耳边说,第一次? 黄康华埋着脸:嗯。 周颖自己脱了衣服,又帮黄康华来脱。感觉有难闻气味,你没有洗澡? 没有。 快去洗个澡。 …… 一觉醒来,已是日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楼宇之间;懒洋洋而不知所处。陡然记起早晨要搭乘回家的火车,惊出一身冷汗。翻身跃起,胡乱穿衣。寻找眼镜,见眼镜在放于桌上,下面压一张纸条:我回去上班了,你多睡一会。二楼有早餐,报房号既可。别忘了带走衬衣和领带。 一件香港品牌的衬衣和一条领带,是女孩周颖送给他的礼物。 那一夜,黄康华到底出去干了些什么?后来王翰一直没问。黄康华也一直没说。要是换作其他人,这么甜蜜的经历是一定要与朋友分享的。 而黄康华,他就是那种性格内敛,嘴巴很严,极其看重个人隐私的人。而且这隐私属于他和周颖两个人。他自认为她和他的友谊是美好的,纯洁的。他无权替她做主,把它泄露给别人。让别人有机会去误解,去亵渎。 那天在第二批新员工集训大会召开前,李非突然记起这件事,随口问了黄康华一句:离开广州的头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他不知听谁说黄康华那天早晨差点误了火车。把个黄康华问得只知红着脸笑,不知如何回答。 即便在多年以后,李非都还对当时第二批新员工集训大会的场面记忆犹新。 两百多名新员工集合在财校的操场上,队伍像军人一样整齐划一。阳光流淌在他们的脸际;春风鼓荡着他们的衣帆,飘扬着他们的发旗;他们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朝气蓬勃。 李非带着部门经理们从教室里走出来,走向操场,走向他们。年轻的经理们自发的站成一排,跟在他的两边。 高扬一声口令:立正。稍息。鼓掌!顿时全场掌声一片。李非和部门经理们也跟着鼓起掌来。 高扬是军训官,开班一周的军训,把从四面八方召集来的,一群嘻嘻哈哈、逗逗打打的年轻人训练成了军人的模样。 自从部队退伍以来,高扬还没有像这样开心过。在这一周里,他是这两百多号人的指挥官。 他的战友小伍也加入了香水星河酒店的新员工队伍。他把他和另外几个转业退伍的新员工叫出来,让他们做他的助手。按照统一的分班,让他们一人负责一个班。又让几个班开展训练竞赛,拔河拉歌,搞得生动活泼。 让高扬最开心的是女孩子们的目光。他讲话和做示范时,她们总是那样欣喜地看着他。这中间让他最在意的是杨宇佳。这个有些矜持的女孩竟然也有忘形的时候。有一次她凝视着他,像其他女孩一样眼里含着欣喜。但当他注意到她的凝视时,她的目光就像一条裸露在水面晒太阳的鱼受到惊吓一样,很快地逃逸了。 其实杨宇佳不是不完全明白高扬的心事。高大、英俊、很男人。这是她的好友汪晓霞对高扬的评价。杨宇佳也不否认这种评价是中肯的。 问题是另有一个人更让杨宇佳动心。自从那天深夜与柳文君同归后,杨宇佳就把心系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柳文君的帅气和斯文,彬彬有礼和善解人意都是杨宇佳喜欢的。同样的一件衣服,穿在柳文君身上就与穿在别人身上不一样。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怎么穿都是好看的。就是一副眼镜,他也与别人不一样。一般人可能更注重眼镜的功用;而他对眼镜的款式,镜架的颜色都很讲究。总之,他的穿戴总能给人一种时尚的美感。 在广州时,他们还偷偷去看过两场电影。是柳文君买的票。电影院就在文化假日酒店的一楼。是当时广州最好的影院。柳文君有女朋友,这个杨宇佳是知道的。但她能感觉到,柳文君是喜欢她的。而且这种喜欢胜过对其他任何异性,包括他有名有份的女朋友。 她从别人口里知道,那女孩是一个厉害角色。 你怕她?有一次杨宇佳问。 也不是怕她。只是——柳文君的话没有完全说出来。 杨宇佳能明白,明白他的难处。所以他们的关系是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包括高扬。 高扬是藏不住心事的人。心里有事,就拿小伍当倾诉对象。他说他能感觉到汪晓霞很喜欢他,而他更喜欢杨宇佳。他让小伍跟他出谋划策。 小伍总算如愿以偿进了香水星河酒店。在几个月的等待中,他差点跟人家去了深圳。是高扬让他等一等。等香水星河酒店第二批招工。说如果第二批也搞不上,再去深圳打工不迟。于是他留下来等,终于等到了一个好结果。 短短一个月的培训,让他见识了许多人,许多事。学到了不少东西。最让他佩服的是,从总经理到部门经理,个个能讲课。他感觉自己好像在上一所酒店专科学校。 部门经理中给他印象最深的是贺文锐。他不光课讲得好,而且口才也好,讲话有幽默感。培训班结业庆典晚会是他做的主持。他口若悬河,妙语连珠,挥洒自如。 按照李非原来的想法,他是要让黄康华来做主持。这种在新员工大型活动上长脸的机会,他想留给新面孔。他给出了明确的意见,只等贺文锐说行,或者勉强同意说行。 但贺文锐毕竟是贺文锐,他心里对这样的安排愤愤不平,口里自然也是愤愤不平。他说,这种事非我莫属! 这种回答,特别是这种口气让李非很不舒服。 李非何尝不知道贺文锐更长于表达;何尝不知道贺文锐大学时就是大型活动的主持。只是近期一连串的事情让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僵;分歧越来越大。他不想把鸡蛋放在贺文锐这一个篮子里。 还是在广州培训人员回来以前,两个人就在为贺文锐的职务安排较劲。 贺文锐的想法是,他的职务应该是酒店副总。而且酒店副总只能是他一个。也就是在李非一人之下,在其他所有人之上。 李非担心的是,假如给贺文锐做副总,就确立了他顺位接班的地位;假如一朝他大权在握,以他现有的职业操守,今后不知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李非的方案是不设副总,部门可以由他挑。贺文锐不接受。 贺文锐认为不论凭资历还是能力,这种安排对他都是不公的。香水星河酒店的部门经理都是他经手招收进来的,现在让他与他们平起平坐,简直是一种羞辱。他对李非说,你一定要这样安排我就离开。 让不让贺文锐离开,李非内心是矛盾的。如果说在一起别别扭扭,还真是长痛不如短痛,要走就让他走。但是,贺文锐毕竟人才难得;毕竟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毕竟曾经与自己情同手足。就这样分手,对两个人都是一种不堪承受的伤害。 更让李非无法交代的是,在酒店内和酒店外,贺文锐做副总好像已经是众望所归的事情。已经有员工叫他贺总了。尽管这种叫法多是出于恭维。如果贺文锐突然离开,只能说明他李非心胸狭小,嫉贤妒能,不能容人。 李非在心里为自己辩解:我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吗?我既然可以把香州商场交给郭小海;也一样可以把香水星河酒店交给贺文锐。问题是贺文锐与郭小海不一样。郭小海让他放心;而贺文锐让他不放心。 在那次去江可航家的路上,李非曾经点到五千元的事,被贺文锐一口否定了。为顾及他的颜面,他只能点到为止。不然还能怎样?把一切摆上台面,让他无法抵赖?结果又会怎样?处理还是不处理?不处理,今后队伍怎么带?处理,他的颜面又何在?结果也只能是让他离开。这又是李非不愿看到的。 李非对贺文锐说,他想让他做营销总监。而其他的部门只设经理。他希望他能留下,香水星河酒店需要他;他自己也需要他。 销售部有几个逼人!贺文锐拿一支笔在本子上漫无目的的乱画,听到这里,他不耐烦地将笔拍在桌面上,极其不满地用鼻子哼一声说。 销售部门虽然人员不多,但是酒店最重要的部门,也是最适合你的部门。李非耐着性子说。见贺文锐不表态,又说要不你做房务总监,分管客房部和前厅部。见贺文锐还是不表态,又假装轻松地笑:这两个部门人多。 贺文锐笑不出来:前厅部和客房部准备安排谁负责? 李非见他搭茬,知道事情还有转机。 前厅和客房两个部门经理的人选,本来李非早有打算,但既然提议贺文锐做房务总监,当然要听一下贺文锐的想法。 你希望是谁?他说。 贺文锐说,让宋博做客房部经理,杨越做前厅部经理。 李非没有想到贺文锐会点宋博的将。按照他的预设,宋博做人事培训部经理。何菲做客房部经理。他问贺文锐:何菲怎么安排? 可以让何菲做客房部主管。贺文锐说。 显然,这种安排有点重叠。李非又笑:你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这样,宋博我要他去做人事培训部经理,让何菲做客房部经理如何? 贺文锐没好气地说,什么事情都不是你说了算! 这样,李非说,销售部现在还没有合适的人选,你能者多劳,暂时也把销售部经理兼着。怎么样? 尽管最终贺文锐违心地点了头,但两人相互之间以前的简单、信任和默契此时已经消失殆尽。剩下的唯有复杂、猜忌和别扭。 贺文锐的岗位明确后,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就好落实了。销售部是贺文锐;财务部是马科;前厅部是杨越;客房部是何菲;餐饮部是黄康华;厨师长是华敏;娱乐部是柳文君;人事培训部是宋博;保安部是王翰;工程部是江可航。 同时,贺文锐还领了房务总监的职务。由于管理层会议杨越和何菲都要参加,可以直接向总经理汇报,所以房务总监的职位有点尴尬。更多是一种象征意义。 其实,这时候与李非发生人事安排之争的,还不只有贺文锐一个人。他的上司,公司总经理卢士平也在为设副总的事与他较劲。 047// 明天一定要开业 卢士平打算给李非派一个副总,协助李非的工作。 摆在台面上的理由是,酒店什么事都压在李非一个人身上,太忙太累。必须有人来帮忙分担。摆不上台面的用意是,企业不能让一个人大权独揽,必须用分散权力的办法来加以制衡。 卢士平要安排的这个人和李非年龄相当,个人形象、气质都不错。而且性格比较温和,没有李非那么傲气。卢士平的想法是,把他放在酒店跟着李非拖几年,熟悉酒店的经营和管理,如果有一天李非翘盘子,也算有个备应。 李非是什么人,一听就明白卢士平的用意。他直截了当地说,这种安排我不能接受! 他口气生硬,让卢士平有点下不了台。 卢士平严肃地说,这是组织上的安排,你个人有不同意见可以保留。 偏偏李非不肯就范,他毫不退让地说,如果组织上一定要这样安排,我就退出。 卢士平感到李非在要挟他,这让他很不舒服。香水星河酒店还在建设中,资金、人员都还没有到位。临阵换将,显然是不可能的。再说,李非在市领导、局领导那里都挂了名,不是说换就能换得了的。 僵持中,卢士平看见李非眼里有泪光,心里不免有些触动。他说,香水星河酒店能有今天,你确实功不可没。但你要明白,香水星河酒店不是哪一个人的私有财产,公司给你派个副手是很正常的事情。你看我们商业局下属这么多单位,哪一个不是安排有一正几副? 李非听到卢士平要给他安派副职时,便感觉心头一酸,真的差点掉泪。千辛万苦,千难万阻,前方刚见曙光,果子还没成熟,人家就要下手。他为自己,也为一个脆弱的新生命——香水星河酒店感到悲哀。 他不止一次对卢士平说过自己的想法,香水星河酒店要按全新的模式来管理,包括管理的层级,管理的幅度都要科学设置。一个人只面对一个上级;一个上级只直接管理为数不多的几个下级。 在传统国有企业,一般都有一正几副的设置。把原本正职可以直接统一指挥的工作人为的分割成业务、财务、人事、机关几大块,让几个副职各分管一摊,造成副职与副职之间,副职与正职之间互相扯皮。 更有甚者,有的上级越级对下级单位的副职进行指挥,有的副职越级向上级汇报工作,在企业单位造成二元或多元的混乱局面。对国营企业的这类弊端,李非早已深恶痛绝。卢士平要在酒店安排一个副总,把他安插在总经理和部门经理中间,多出一个层级,除了降低效率和增加矛盾,李非看不到任何好处。 李非铁了心,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卢士平。面对他的据理力争,卢士平无可奈何,只有妥协。答应此事以后再议。 李非虽然暂时赢得了卢士平的退让,但这种退让叫他不安。香水星河酒店要在管理体制上有所突破,少不了公司的支持。没有公司的支持,他的新机制就没了合法性。他需要卢士平能和以往一样,继续做他的坚强后盾。但偏偏这件事自己又不能退让。 这段时间李非可谓是外忧内困,搞得他焦头乱额。资金接近于枯竭,工程进展缓慢,导致开业日期无法确定。武汉曹晖处的钱到账以后,只抵挡了一阵子。工程要推进,只能靠拖欠工程款。但施工单位能承受的压力也有限,没钱给,没有停工已经算不错了。 毕竟天无绝人之路。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城发行那边传来了行长管金山突然病故的消息。管金山是突发脑溢血病逝的。早上到了上班的时间,家人见他还没起床,去叫他。结果发现人已经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非心里难过了好一阵。一个与他打了一年多交道的人,就这样说没就没了。如果没有他点头,即便高云轩再热心,曹辉处的款也很难办成。 因为管金山的突然离去,让高云轩意外提前坐上了一把手的位子。应该还不只是提前的问题,如果真正到管金山自然退休的那天,谁也不能确保这位子的事没有变数。 这件事来得突然,连高云轩本人也始料未及。原以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熬出头,谁知这一天就这么简单轻松地来了。高云轩以为自己是一个不信迷信的人,但他心里这时候竟起了怀疑。他问李非说,你相不相信真的有因果报应? 高云轩新官上任,百废待兴,对香水星河酒店的支持并没有立即显现。但在李非心里,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有了底气。 第二批新员工的集训,也相当于是开业前的岗前培训。其中员工守则的学习成了相当重要的内容。新上任的人事培训部经理宋博拿来一本文化假日的员工守则,说可以作为香水星河酒店的参照。 这是一本适合装进口袋的小册子,李非拿在手里翻了一遍,感慨文化假日的管理规范。小册子分序言、员工须知、酒店规则、纪律处分和安全规定和防火制度五个章节。 李非跟宋博说,让我来研究研究。 研究的结果是修改了其中的两条,并重写序言。拿到管理层会议上讨论时,立刻引发了一番热议。 杨越说,这个序言写得好,比文化假日的有诗意,有文采。我最喜欢这一句:它环境优美,设施完备,似一个悠然世外的传说。 王翰说,这一句呢,这一句不好?它有无数无微不至的故事,愿您发挥自己的聪敏才智,把这个故事讲得更精彩! 江可航问李非说,后面这一段应该是反映了总经理的一种企业理想;或者叫理想的企业。 李非颔首表示赞同。放在桌子上的空拳翘了一下大拇指。他在这里描绘出来的确实是一种理想的企业状态,也是今后需要努力践行的方向。 何菲问江可航,江老师你说的是哪一段? 马科说,老江说的是这一段:香水星河酒店是一个大家庭,一个温暖、和谐、公平、优越的大家庭;您勤恳的工作会受到格外地尊重。同时它又是一个责任明确、制度完备、纪律严明的小社会。…… 宋博没有大家那么兴高采烈。他关心的是被改动的条款。 文化假日不允许员工之间谈恋爱,李非把这一条改成了不提倡;同时还删除了不允许员工在店内消费的条款。 宋博说,所谓不提倡,等于是形同虚设。人家文化假日做这么一条规定是有道理的。 王翰说,有什么道理? 宋博说,比如处理一个人会影响到另一个人;比如关联岗位…… 何菲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宋博说,难怪你…… 半句话,把大家都说笑了,引得李非也跟着笑。连沉默不语的贺文锐也呈现出一丝笑意。只有江可航不明就里,茫然地问,难怪什么? 宋博涨红着脸用指头扣着何菲面前桌子说,现在是开会,说正经事! 李非说,员工要恋爱,与谁恋爱,这是员工个人的自由。我们不要学王母娘娘,搞棒打鸳鸯。 见李非态度明确,经理们纷纷表示认同。 宋博说,我觉得这事不能跟王母娘娘扯到一起。王母娘娘反对的是婚姻自由,文化假日反对的是近亲繁殖。谁要自由可以,走掉一个或者两个都走掉就是。 本来宋博也不是一定要反对“不提倡”,只是表明他的一种担忧。但见众人一味迎和李非,让他心里十分反感。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李非看见会上还有三个人把自己置身事外,一言未发。一个是贺文锐,一个是黄康华,还有一个是柳文君。三个人都在自己的本子上画着什么。 贺文锐这一段心情不好,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他不想讲话只有由他。柳文君与杨宇佳的私情李非早有耳闻,他不卷入这场讨论,可能是怕引火烧身,也是情有可原。只有黄康华不应该这样,他以前任何时候都是一个活跃分子。 李非问黄康华说,是不是在本子上写什么高见,可以念给我们听听吗? 黄康华愕然:我没写什么。 坐在黄康华身边的马科伸过头去看,看见本子上写着一些没头没脑的话,像是神经错乱的呓语。故意逗他说,你这意见写得蛮好,快给大家念念。 黄康华关上本子,推马科一把说,走开! 贺文锐见状,知趣地把笔放了下来。他本子上的东西更经不起看。字不是字,画不是画;无章无序,倒是像一堆乱麻。 柳文君受到惊吓,赶忙放下笔来,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来。 黄康华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不等于他没有意见。他认为李非修改的这两条,本身不是问题的要害所在,要害是修改了文化假日的规定。 他说,我们口口声声说要学文化假日的管理,即便照葫芦画瓢都不见得能学好,现在才刚刚开始,我们就要改这改那,是不是有点不好? 李非说,根据我们自己的实际,作出一些改变,这个很正常。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改动这两条应该是利大于弊。 关于员工之间恋爱的问题,他主张多从员工的角度,从人性的角度去看待,而不是只从管理的角度来考虑。如果真的出现了采购与保管、会记与出纳一类关联岗位的问题,内部调整一下就是。从另一方面讲,有了家庭,工作应该会更稳定。 关于允许员工在酒店消费的问题。他认为香州地方不大,消费能力有限,根据他在商场优亲厚友的经验,应该是鼓励员工带家人,带朋友来酒店消费;而不是加以限制。 讨论的结果,还是按李非的意见定了下来。由人事培训部印成小册子,发下去学习。 真正难得定下来的是开业的日期。 在大家的心目中,五一节是个好日子。天气宜人,又是假期。作为酒店的开业日期再合适不过。 如果五一来不及,五四也是不错的。青年人的节日,朝气蓬勃。 就算这两个日子都不行,后面还有五一八,寓意我要发;还有五二o,寓意我爱您。总之五月-天天都是好日子。所有人都在盼着尽快把开业的日子定下来。好像只要李非一句话,这件事就可以搞定。 但李非心里清楚,五月开业是不可能的。原因很简单,装修工程完不了工。不说五月,就是六月也不可能完工。 由于前期资金跟不上,工期至少延误了两个月。近期城发行那边来了一点钱,工程才真正动起来。 他感到他的信誉,员工的信心都在流失。 是他对在广州时对大家说,等你们春节后回家,酒店就可以开业;是他在第二批新员工的集训大会上说,等为期一个月集训结束,酒店就可以开业。 而现在集训就要结束了,他不得不遗憾地决定给大家放假。什么时间再集中,他只能说听通知。黄康华等几个部门经理建议,无论如何不能放假。一放假人心就散了。 李非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集训的场地的租期已到,酒店又还在施工中,不放假两百多号人集中起来连站立的地方都没有。 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开业,然而扳起指头算怎么也要到七八月份。 在大家焦虑万分茫然无计时,江可航用他特有的慢板语调说,有是有个办法,就看李总同不同意。 什么办法?李非说。 我们可以部分开业。江可航说。 李非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有的经理不懂,怎么部分开业? 江可航说,按现在装修的进度,餐厅要到六月下旬,正在装修的三层客房要到八月下旬才能完工。但我们可以让餐厅先开业。 黄康华说,六月下旬还是太远,至少要能提前到五月下旬才好。 这不可能!江可航以少有的干脆说。 老江你抓紧一点,日夜擂着施工队。杨越说。 现在就是在日以继夜地赶工,再擂只有不让工人睡觉了。江可航回怼道。 李非说,按照江老师的思路,我们还可以把餐厅分开。让二楼餐厅先开业。 黄康华眼睛一亮:这是个好办法! 香水星河酒店一共有三个餐厅:一楼是快餐厅;二楼是包房餐厅;三楼是宴会厅。现在二楼餐厅工程走在了前面。 如果只开二楼餐厅,六月一日应该有希望。李非跟江可航说。 难说。江可航又回到了说话不温不火的状态。 王翰说,江老师你起点急火好不好? 何菲也嗔江可航:晕死! 江可航两脸涨红:人家施工队做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 杨越笑说,你们说江老师不起急火的呢? 大家都笑。江可航依旧不饶人:即使装修完工,做大卫生也还要好几天! 黄康华说,这个不怕,我们餐饮部有的是人。江老师你把完工的地方交给我,我们保证高标准地完成清洁卫生任务。 直到很多年以后,黄康华在深圳做了一家合资企业的老总,回想起香水星河酒店开荒的这一段,依旧是无限的感慨。他对自己的下属们讲起这段历史,就像老红军讲二万五千里长征。 他说,那时候我一个月没有回家;半个月没有洗澡;七天才换一次衣服;没日没夜的干。天天在酒店睡地毯。回到家里时,家里人都不认识了。胡子头发老长,像个叫花子。(当然,他那时的下属无法考证这里面有多少夸张的成分) 酒店上下紧赶快赶,到了六月五号,还是不能开业。黄康华向李非哀求:不能再推迟了! 李非拍板:无论如何,明天一定要开业! 048// 要解释你自己去解释 几年以后,在香水星河酒店餐厅同时接待近百桌、上千位客人也能做到有条不紊的时候,杨宇佳的记忆偶尔会翻到开业当天的那一页。 那天中午一共来了两桌客人。酒店没有打开业广告。仓促决定,根本没有时间打广告。能打广告又能怎么说?说香水星河酒店某月某日隆重开业!括弧:仅二楼餐厅。笑话,有这样开业的吗? 杨宇佳看见整个酒店管理层几乎都来了。总经理来了,部门经理们也来了。他们站在一边看。看菜出不出来;看服务员们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串;看厨师们像热锅上的蚂蚁。而他们个个一副产房外即将要做爸爸的男人像:比生娃的人更着急。 杨宇佳那时还不认识万虎。也不认识市委周副书记。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他们是香水星河酒店的第一批客人。也是后来香水星河酒店最忠实的客人。 欢迎。欢迎光临! 万虎第一脚踏在地毯上时,下意识地收了一下脚。 他从二层电梯口走出来,还以为踩到了什么不该踩的东西。红底黑花纹地毯给人的脚感是厚厚的,软软的。看上去新簇簇的。让人不忍心去踏。踏上去有一种奢侈感。 万虎瞬间被“店大”了一下。当然这种瞬间的,旁人根本没法察觉的事,在史料中几乎可以忽落不计。过道是一段跑马廊。栏杆边的两把带扶手的靠椅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兀地站起来叫了一声万总。 他毫无表情地点点头,没有答话。在香州认识他万虎的人太多,想巴结他的人有的是。 他装着刚才自己的心电图没有任何异常波动的样子,在过道的扶手边探头向下看了看。下面是他们刚刚走过的大堂。有几个工人在给假山前的枯水池里安装射灯。旁边一个孱腰翘屁股的瘦子,拿着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在跟对方敞开嗓门讲广东话。 跟在万虎后面的周副书记也下意识地看了看脚下。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北京、上海高星级酒店的餐厅都是铺的地毯。 他提醒万虎说,小心碰头。万虎抬头望望头前的梁底,又举起手去触碰,估计只有一米八的高度。 在正对着电梯口的不远处,万虎看到一个半人高的小圆台旁边站着两个身材高挑的女孩。一个穿一件红花锦缎旗袍;一个穿一套紧身黑色西装。她们正关注着电梯口。就像等待万虎一行人的到来已经很久。 这种过分地关注让万虎突然感觉手脚有些不适。他看见西装女孩在旗袍女孩耳边说了句什么。旗袍女孩连忙动身迎了过来。又像忘了什么慌张地折回去,在小圆台的屉子里找出一个小夹板,把它抱在胸前重新迎上来。 欢迎光临!请问几位? 八位。万虎应了一声。周副书记补充说,给我们一间大点的包房。 面带微笑的旗袍女孩往里边做了一个手势说,这边请。 万虎注目数了一下,整个二楼好像只有四个包间。旗袍女孩告诉他,在咨客台背后还有一间小的。倒是包间外的中厅足够宽大。天花被分隔成九块凹型吊顶,每块中央挂一盏方形水晶吊棒吸顶灯。每盏灯有九个灯泡,把整个高度有限的中厅照得通亮。人走在下面能明显感到灯光的热度。 旗袍女孩打算把客人带往一个叫乡村人家的包间。西服女孩在一边说,把客人带到芳草厅看看。旗袍女孩回话说,他们只有八个人。 万虎问:哪个包间最好? 旗袍女孩说,芳草厅大。带沙发和卡拉ok。但最低消费要一千二。 万虎不满地说,你是怕我们出不起钱?说着扭头去寻芳草厅。 小鬼,跟在后面的周副书记夫人说,你们这个价位都赶上武汉的高星级酒店了。 小鬼旗袍女孩只是回头笑笑,没有正面回答。 不好回答的问题,就干脆不要回答。她虽然不知道说话的人是什么身份,但她能听得出这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又听见同行中有一个长得人高马大的人附议说,这个价格在春花酒楼可以吃十桌了。春花酒楼以前是香州最好的餐馆。 马科正和王翰坐在二楼跑马廊栏杆扶手边的椅子上聊天。见王翰兀地起身跟人打招呼,还一脸讨好的谄笑。又见那人大尾巴羊子一样不理不睬。望着那人瘦小的背影,马科小声问道:这人是谁? 王翰近身低语说,这人你都不知道?他可是香州红黑两道大名鼎鼎的人物!我们香州前任市委书记林霄是他的姑父。 哦——他就是万虎?!马科再回首看时,只见万虎一行已经进了芳草厅。 芳草厅:十四位带玻璃转盘的大圆桌;洁白挺括,垂到地毯的新台布;繁多的,顶着具有冲击力光斑的各式白瓷餐具和玻璃酒杯;另有组合沙发、茶几、电视机、卡拉ok音箱一应俱全。拉开窗帘,露出整堵的落地玻璃墙,就像一幅宽银幕电影。放眼看去:近有车来车往、路人百态;远有杨柳依依、波光粼粼。 一个穿着传统中式花布女装的服务员进来点菜,拿着一本印刷精致的点菜单和酒水单。 请问喝什么茶? 万虎对菜单上的菜不熟悉,推给周书记。周书记一看,说怎么都是些粤菜? 服务员微笑作答说,粤菜是我们的特色。 周副书记摇了摇头,照着菜单点了几个菜。有的菜有,有的菜没有。服务员抱歉地说,真是对不起,今天我们是第一天试业,有些原材料还不全。 周副书记和气地笑着:你们这没有那没有,这菜叫我们怎么点?这样,你们看有什么拿手的,不缺的,帮我们安排一个菜单来。 一会服务员拿一个菜单回来,周副书记看了看,递给万虎。说我看还行。 万虎没看。说我不懂这个逼,您说行就行。 今天是万虎做东,潘总买单,请周副书记夫妇吃饭。 潘总叫潘高,是万虎的结拜弟兄,生意上的朋友。原来在市建委机关上班,后来下海,成立了一家工程公司。主要承接政府方面的大小工程。 潘高长得高大壮实,很有官样。说到某某大领导,总是直呼其名,再在名字的后面加上同志二字。比如林霄同志,谢泽同志。给人的感觉是他来头不小。 万虎坐了餐桌的主位,周副书记和夫人分别坐在万虎的两边。周副书记是自己开车来的,没有带秘书,也没有带司机。只带了他的爱人。 他爱人是一个有品位的中年女性。男人们说话她很少插嘴,总是含一双笑眼在一边看着听着。 况且陪客都是万虎社会上的朋友。这些人都跟万虎一般年轻。他们一身黑衣,很少讲话。偶尔说出一两句话来,也是粗俗吓人。 点菜单传给了厨房,就等上菜。万虎问站在门边垂手而立的服务员:穿旗袍的是你们的迎宾员? 服务员回答:是我们的咨客。 见万虎有些茫然,周副书记说,咨客就是迎宾员。 那个穿黑西装的呢?万虎用手比划着说,就是脑后扎一个短辫,刚才站在咨客旁边的那个? 哦——您说的是我们的主管。 她姓什么? 她姓杨。 叫什么? 服务员笑笑:您问这个干什么? 问一下不行吗?万虎瞪眼说。 我们万总想跟她谈朋友。万虎的朋友嬉戏道。 服务员听这么一说,虽然依旧还是在笑,却是笑得勉强和不自然了。 万虎横了一眼乱说话的人,对服务员说,你不要听他们鬼扯! 这时,万虎见西服女孩进来,服务员和她在嘀咕什么。又见西服女孩抬眼向他看。他估摸是在说他问西服女孩名子的事。他大声叫道,杨主管!怎么还不跟我们上菜? 这人说话怎么像打雷?杨宇佳突然被他这么一叫,心里吓了一跳。连忙赔笑说,真是对不起!今天我们是第一天试业,出菜有点慢。 我刚才问你叫什么名字,这小鬼不肯说。万虎说。 潘高介绍说,这是我们万总。 杨宇佳看万虎,最多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由于身材瘦小,看他背影时还像个大孩子。他叫人家服务员小田是小鬼,显然不是很适合。杨宇佳向万虎点头打了个招呼,说我叫杨宇佳。叫我小杨就行。 万虎介绍周副书记和夫人。杨宇佳向周副书记微笑一下:欢迎您!又向一边的夫人道了一声欢迎。 欢迎大家! 万虎一双直勾勾的眼睛让杨宇佳感到害怕。让她不敢正视他,硬着头皮应付几句,赶快逃了。 望着杨宇佳走出去的背影,万虎有些走神。这漂亮的女孩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的样子叫人喜欢。不像那些一味讨好他的女孩子,一个个妖里妖精。 杨宇佳从芳草厅出来,忙向黄康华报告:市委周书记在芳草厅。 第一天试业市委书记就来,这可是件可喜可贺的大事。黄康华赶快去向李非报告。李非一听,不对啊,市委书记姓谢,没听说换书记呀? 李非打电话问卢士平,卢士平说,应该是副书记周义帮。 五十岁左右,高高瘦瘦的。李非一说特征,卢士平更是确定无疑了。 李非带着黄康华来到芳草厅,进门就叫周书记。像以前早就认识一样。又向周副书记的夫人问好。 李非做了自我介绍,又把黄康华介绍给他们。这让周义帮感到很有面子。他笑着分付说,现在别的都不说,我们肚子饿了,快点上菜。 李非说,我现在就亲自到厨房去帮您催菜。 尽管有李非特别关照,菜还是上得很慢。没办法。客人边吃边等,总算是把一桌菜上齐了。 潘高问周副书记:您看还要不要加个什么菜? 一直不插话的周夫人这时小声说,要他们加两个辣一点的菜来。 这么一说好像提醒了大家,一桌子的人都说要加个辣菜。 周副书记说,点菜的时候我就问了的,几个有辣椒的菜我都点了。 众人说,这算什么辣椒?都是些菜椒,一点都不辣。 万虎高声叫道:服务员! 小田正立在厅房门外,一听叫唤,连忙进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万虎又叫道,叫你们杨主管来! 杨宇佳进去,才知道是要点两个辣菜。刚刚作了几句解释,就见万虎不耐烦地把手一挥:别啰啰嗦嗦,快点去跟我办! 杨宇佳出来找黄康华。黄康华说,你们要跟客人解释清楚,我们这里是粤菜餐厅,没有很辣的菜。 杨宇佳说,要解释你自己去解释!见黄康华皱起眉头,知道自己表达有问题,又不想直接认错,说跟客人解释了过了,客人就是不听。隔壁包房的客人也是说不好吃,以后再不来了。 正说着,李非走了过来。李非一听,对杨宇佳说,那就快去叫厨房做两个本地的辣菜。 黄康华一听,脸色阴沉下来,心里非常恼火。 把粤菜做成自己的特色,借以提高香州菜品的档次,提高餐饮消费的水平。这是管理层经过反复讨论确定下来的。不光二楼餐厅要主打粤菜;一楼餐厅也要做粤式盖浇饭;三楼餐厅还要推出粤式早晚茶。这都是李非首肯了的。现在才是第一天,说变就要变。哪有这样搞经营的。 黄康华口气严厉地说,今后我们还要不要以粤菜为特色?! 要啊!谁说不要?面对黄康华的质问,眼里含笑的李非毫不含糊地说。 这是黄康华第一次以抗争的口气跟他说话。此前他即便有不同意见,也是用建议和探讨的口气。可见他今天是真的生气了。 李非不知,更让黄康华生气的是,总经理居然在现场直接越级指挥。这是严重违背酒店层级管理原则的。杨宇佳听了他的意见,也没问我是什么态度,就立马去办。这样下去,这个餐饮部经理还怎么当? 杨宇佳回来汇报说,厨房华师傅说没有准备做辣菜的原材料,做不了。 杨宇佳说这话是站在李非和黄康华等距离的地方,同时说给两个人听的。 快叫厨房下单交采购部去急办。李非忍了忍,口边上的话没有说出来。他想等黄康华自己下指令。可黄康华就是不说。 李非向跑马廊那边的马科招招手,马科快步走了过来。李非说,客人非要点两个辣菜,厨房没有准备原材料。你赶快叫采购来,看厨房差什么,用最快的速度把需要的原材料买回来。 马科一听,就去收银台打电话,电话没人接。李非着急地说,几步路的事,还打个什么电话! 马科丢下电话,快步跑下楼去了。 李非再回头看黄康华,见黄康华招呼没打已经走开了。心里骂了一句:这家伙!便一人到芳草厅去。他要直接听一听客人到底有些什么的意见。 049// 我给你写的信你看到没有 李非走进芳草厅,能明显感觉温度上升了几度。外面热,房间里更热。外面已经把三路顶灯关了两路。他跟客人说,想来听听他们对菜品的意见。他在空位上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免得站着尴尬。 周义帮客气地说,加一套餐具? 李非连忙谢过,说自己已经吃了。 周义帮用手边的湿毛巾沾了沾额头的汗渍:实事求是讲,菜做得不错。色香味都还行。我和我们家老王都吃得惯。就是他们几个年轻人,平时辣的吃惯了,一餐不吃辣就欠得慌。这个问题好解决,给他们做两个辣菜就行了。请的哪里的厨师? 都是本地的厨师。李非回答说。 周义帮说,本地的厨师做辣菜不难。就是空调效果太差,你看——说着把贴在胸前的衬衣拉起给李非看——都汗湿了! 随着周义帮的目光,众人一起望向空调的出风口,出风口上贴着一张小纸条在风中舞动。 潘高起身用手去试风口,举着的手感觉不到冷气。 李非抱歉地说,空调有点问题,有厂家的师傅在这里,今天应该可以搞好。 周义帮说,难怪。 周义帮夫人说,有没有电风扇?拿把电风扇来也行。 李非赶忙吩咐服务员去办公室拿电扇。每个办公室都配有电扇。 李非本来想与万虎说上几句话,见万虎不朝他这边看,只有作罢。 潘高打着酒嗝说,你们酒店今天开业我们是第一桌,应该给我们打个折。 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李非,他应承道,打折。应该打折。 打几折呢?潘高说,五折? 这个要求显然有些过分,李非只是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起身告辞的时候,李非跟潘高说,等会我会把折扣签在账单上,请放心。 李非从芳草厅出来,往收银台去。这时马科也在收银台旁边,他在看两桌消费了多少钱。这可是酒店的第一笔收入,让他这个财务部经理不兴奋都不行。 李非对马科说,等会给今天的两桌客人打个折。 马科不解地说,为什么要打折? 李非说,第一天,我们的产品和服务都不完善,人家来帮助我们的生意,我们不应该打个折? 打多少折?马科问。 八折怎么样?李非说。 打这么大的折?马科心痛地说。心里责怪总经理不知轻重。 他哪里知道,李非比他更心痛。几年时间来都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进气,又要打折扣,他怎么能不心痛呢?但毕竟是开业第一天,产品和服务这么多缺陷,不多打点折对客人不公平,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他听见马科在说,打个九折算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那就打八五折吧。 李非走员工通道上楼往办公室去。办公室在设备层,是利用的几处边角地。矮矮的。窄窄的。好在都是玻璃隔断,并不显得那么压抑。 李非走过黄康华的办公室前,在玻璃门上敲了两下。示意他到自己的办公室来。 黄康华过来,拉开椅子坐下,扭着头望着窗外。两眼空空,一片虚无。 太阳把云幕拉开一个口子,探出一张脸来。刺眼的光芒照射进来,能明显感到温度在往上窜。李非下位去开电扇。问了声热不热? 不热。黄康华闷声闷气地回答。 我刚才去了芳草厅。李非说,除了需要加两个辣菜外,客人对我们其他菜肴的反映还不错。 李非希望和往常一样,看到黄康华那双明亮的眼睛朝他迎过来。但这时黄康华没有。 我能理解你对粤菜的坚持。李非说,但我们要不要坚持以粤菜为特色,这个还得经受市场的检验。是从客人的需求、客人的感受出发,还是从我们的预想出发,这是我们必须要明白的问题。我想应该是客人需要什么我们才提供什么;而不是我们提供什么客人就必须接受什么。你比我看的书多,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总经理不要谦虚。黄康华淡淡地说,按这么说,我们原来定的以粤菜为特色的策略不是要改? 也不一定是这样。李非说,从今天的情况看,客人对粤菜还是肯定的。他们只是要求加两道辣菜。我们就按他们的要求,一方面做粤菜,一方面加些本地菜进来。供客人多一些选择。 黄康华说,这样会不会搞得不伦不类? 你不觉得不伦不类的事物更有生命力?李非笑说,比如把计划与市场结合起来,经济制度不是更有优势?又好比水稻杂交,能够培育出更加优良的品种。 您的话总是这样精辟。黄康华难得一笑地说。 李非看见黄康华笑开,知道他已经放下了包袱。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要说。黄康华说,您越级指挥是违反酒店管理原则的。尽管我有不同意见,但只要您坚持您的意见,我还是会按您的意见办。您用不着去直接指挥。 李非诚恳地说,你这个意见提得很对,我今后一定注意。 黄康华说,您知道您一越级指挥,我们下面的人会很难做。很挫伤人的积极性。 李非保证说,我今后一定改。请你监督。 两年后,李非参加杭州大学总经理培训班的学习,才知道酒店管理还有一个例外管理原则。在几种特定情况下,上级可以越级指挥。 在第二天的晨会上,为菜式调整的事,酒店管理层又经历了一番热烈的讨论。许多人对此还是心存疑虑。 几年后,李非应约给《酒店世界》杂志撰稿,他在文章中说: 在香水星河酒店的初创时期,我们只知道酒店要办出特色,不知道特色要被市场认可。如果不能被市场认可,这种特色又有什么用呢? 粤菜在广州属于地方菜,符合当地人的口味习惯;到了香州,粤菜成了外地菜。消费者有个适应过程;经营者也有个调整过程。这在后人看似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在当时真没少让香水星河酒店的经营者纠结。 正如后人看中国革命史,对中共-党内左倾教条主义者在早期坚持攻打大城市的主张感到不好理解。 鸡蛋碰石头,稍有一点基本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种做法幼稚。偏偏当年那些年轻的留苏精英们不明白。 人无疑是世间最智慧的生物,但也是最容易被本本控制的生物。一旦如此,就如传说中那个搬根楠竹横在城门口过不去的人。 二楼餐厅开业半个月后,香水星河酒店的一楼餐厅也开业了。 门可罗雀。用这四个字形容香水星河酒店一楼餐厅的经营惨淡,是再确切不过。一楼餐厅卖的是广式盖浇饭。餐厅摆放的是绿色塑料连椅桌。凉凉的。硬硬的。 餐盘是食堂打饭用的那种塑料盘,大格子盛饭,小格子装菜。端起来不好使,不端起来吃不净的那种。十元钱一份,生意好时一天能卖出二三十份;生意差时一天只能卖出几份。销售收入连开工资都不够。 香水星河酒店上上下下无不为此着急。员工们的建议信在李非的办公桌上堆了一摞。改变是确定无疑的。但怎么改?却叫人举棋难定。 晚上八点多钟,李非推着自行车走出酒店准备回家。滑行几步正要飞身上车,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总经理。李非回头看,见灯影下走过来一个女孩。近前看,才知道是韩霜。韩霜现在是一楼餐厅的领班。 总经理要回家?韩霜问。 李非回答说是的。 韩霜笑说,我可以搭您的便车吗? 李非一怔:你住哪里? 我住酒店宿舍您不知道? 酒店宿舍在江边的轮船码头,原来是一个旅社。是他向公司借来做的员工宿舍,他怎么会不知道。走那边回家要绕一大圈,但既然人家员工已经开了口,他也不好拒绝。 他说行,走吧。 说是行,但并不上车。而是推着车子往前走。韩霜跟在他的旁边,见他不骑上车,也不催他。好像跟着他并不是为了搭车。 要是换成其他女孩,比如像杨宇佳或者汪晓霞,她们是绝对不敢拦住总经理搭便车的。即便李非叫她们搭车她们也可能不敢。但韩霜不一样。她是一个结过婚又离了婚的女人。她是见过世面的。 晚上推着一辆自行车不骑,跟一个漂亮女孩在大街上走,让人家看见怎么想。李非觉得心里怪别扭。偏偏韩霜总想往近前靠,害得他总想往远处躲。 还是骑行好,骑行才是顺带。骑行才能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场面。 这时新商街行人已经不是很多。李非飞身上车,慢悠悠骑着,朝后面喊话说,上来吧。 韩霜小跑两步,拉着后座向上一跃,上了。可能是车速太慢没惯性,也可能是韩霜用力过猛,自行车蛇行一样地扭动起来。 李非腿长,连忙两边点地稳住。韩霜并不落脚下车,任由李非去折腾。李非如人力车夫一个,弓着腰吃力地蹬车。 此时是六月天气,大街上已经有些暑热。从酒店带出来的一身凉爽很快消失殆尽。李非汗透胸背,浑身燥热。 车前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挽着胳膊在逛街,你打铃铛,他偏偏不让;你准备让他,他又跟你让到了一起。李非正要说他两句,一看,原来是张泽文和罗爱红两口子。 李非两脚蹬地,让韩霜下车。跟二人打趣说,怎么是你们,小心把我的车撞坏了找你们赔! 张泽文也笑说,你撞吧,只要你敢撞,看是我赔你的车,还是你赔我的人! 罗爱红一边说,怎么现在才下班? 李非说,天天是这样。 张泽文向李非背后一挑嘴:那是谁? 李非以为韩霜已经走开了,回头一看,见韩霜还站在一边等他。他对韩霜说,你先走吧!回头对张泽文说,是酒店的员工。 李非看见罗爱红伸长脖子还在向张泽文努嘴的方向张望。 张泽文用一个手指点了点李非,嘴唇在动,话没有说出来。 李非纠嘴摆头,做出一个无话可说的苦笑。 罗爱红说张泽文,你喜欢管人家的闲事! 罗爱红一句“人家的闲事”,倒像是把这件毫不相干的事给坐实了。李非心想糟糕,要是罗爱红把这种话传到张红云那里,不知又会闹出什么麻烦来。 张泽文跟他老婆说,你先回去,我有几句话要跟李非说。 罗爱红跟李非挥挥手,说了声拜拜,走了。 张泽文扶着李非的自行车龙头,一双黑眼睛盯着李非发笑。 生意怎么样?张泽文问。 不太好。李非实事求是地说。 我听说有时一天只卖几十块钱? 那是一楼餐厅。李非纠正说。心里想,张泽文在局里都知道了,可见这事影响不小。问说,是不是有人在说什么? 这么大的投资,大家关心很正常。张泽文说,要尽快扭转局面。 李非说,正在想办法。 张泽文说,还有就是你那个臭脾气,该改还是要改一改。领导的话该听的还是要听,不能一人野。见李非皱眉不语,像抵触情绪很大的,张泽文说,这些话是我才会跟你说,要是别人是不会跟你说的。 酒店生意不好,引来公司、局里议论纷纷。还有人跃跃欲试。这些张泽文不能跟李非讲得很明白。 尽管张泽文的话说得隐含,李非还是完全能够理解。应该是有人把不同意设副总,个人意见第一,生意不好几件事串联到了一起。想到这里,李非陡然感觉身上压力倍增。 两人站着聊了一会,张泽文说,走吧,不多说了。人家还在等你。 谁在等我?李非莫名其妙地说。 张泽文再次用嘴巴向他身后一挑,说记住,这个时候后院不能起火。 李非回头一看,韩霜还站在街边的灯影处等他。他突然有些恼火,心里抱怨道,你是怎么回事,叫你走你怎么还没有走呢? 和张泽文告别后,李非推着自行车往前走,韩霜马上跟了上来。李非没搭话,自个上了车,韩霜也不用他招呼,跑上来坐在了车后。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宿舍门口,李非双脚点地,只等韩霜下车,准备蹬腿就走。 韩霜下车,从车后走到车前,暗影中睁着一双大眼睛似乎有话要说。 你进屋去吧。李非说,我要回家了。 见李非起腿蹬车做出要走的样子,情急之下,韩霜叫了一声“呃”。 这声呃让李非一惊。她居然不称呼他李总,而是暧昧地叫了一声呃。这呃是你能叫的吗? 李非心里发虚地问,还有什么事? 我给你写的信你看到没有?韩霜说。 李非脑子一炸:什么信? 050// 小心别人打跛你的腿 宿舍大门旁边有个小商店,一支灯泡下站着店主。他在关注着宿舍门外二人的动向,看他们有没有购物的意愿。但他看到的是男的要走,女的拦住,好像有什么不愉快。 店主的贼眉鼠眼让李非心生恼怒。他听见韩霜在说: 什么信——给我们一楼餐厅提的建议信啊! 建议信?李非这才恍然大悟。该死,你这家伙刚才想到哪里去了! 看了。李非说,你写的信,还有其他员工写的建议信我都看了。谢谢你们! 韩霜在信中说,看到一楼餐厅生意不好,她和大家一样都很着急。说她前几天跟一几个朋友到一个叫好味道的餐馆去吃饭,那边生意好得不得了。她建议总经理去考察一下,看看有没有可以借鉴的地方。在信的结尾,她还说,她相信只要有李非,香水星河就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一楼餐厅的生意一定会兴旺起来。 李非在心里骂自己混账。从一开始,自己就误会了韩霜的意思,总往男女关系上想,总想躲开人家,把人家的一番好心当成了驴肝肺。真是该死! 自从给总经理写了信后,韩霜一直在等着李非的回应。两天不见消息,心里一直挂着牵着。担心信件没有送到李非手里;担心李非没有拆开她的信件。而餐厅的状况叫人焦心。 下班后她在员工通道外等了一下,等李非出来。她迎上去说要搭顺路车,搭车只是一个由头,目的是要讨个音信。问李非看到她的信没有;她的建议是否有些用处。偏偏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别别扭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直到最后时刻,眼看他就要离开,情急之下她才喊出了一声“呃”。 第二天晨会上,李非提到韩霜说的那个叫好味道的餐馆,竟有好几个人知道那个地方,看来名气确实还不小。 柳文君说他和几个同学去吃过一次,生意超好。 李非说,怎么没有听到你提起过? 柳文君说,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餐馆,与我们酒店没有可比性。 李非听得出,柳文君之所以说没有可比性,是想跟自己留点脸面。不然人家一个小餐馆都能干得好,你一个堂堂的大酒店怎么干不好呢。 菜品是不是很特别?黄康华问。 也没什么特别,都是些乡土菜。就是味道可以。王翰说。 你也去吃过?何菲说。 我去吃过几次。王翰说。 你这家伙,还去吃过几次?马科说王翰。 王翰想说什么,看了李非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当初一楼餐厅做盖浇饭是怎么决策的,他不太清楚。盖浇饭这种产品,供应的对象一般是打工的人。放在一个星级酒店内,显然是放错了地方。即便他们能壮着胆子走进来,十元钱的标准对他们也还是太贵。 为什么要做盖浇饭,只有李非和贺文锐最清楚。最初设定的消费人群是车站的乘客,谁知乘客很少愿意穿过马路到酒店来。周边的小餐馆为他们提供了更方便实惠的选择。 错了就改,教训是沉痛的。李非请大家畅所欲言,不带任何条条框框,没有任何顾忌,为一楼餐厅的改造出谋划策。 柳文君问,我们还要不要以粤菜为特色? 杨越说,刚才不是已经说了,不带任何条条框框。说着拿眼去看李非。 李非点头说,对的。不带任何条条框框。 只要不以粤菜为特色就好办。柳文君说,如果跟好味道一样,做乡土菜,把菜做好,就不怕没有生意。 而且价格不能太贵。王翰补充说。 现在二楼餐厅的价格客人普遍反映贵。但因为是全市最高档的餐厅,即便贵,有重要的接待客人还得要来。 黄康华说,既然菜品以乡土菜为特色,装修风格也要做相应的改变。现在的这些塑料桌椅都得换掉。 一楼餐厅不光桌椅是塑料的,顶部也是现代极简风格,直接在水泥梁板上刷的黑漆,管线都是裸露的。 华敏说,你们说的这些都是次要的。 这些是次要的,还有什么是主要的?王翰对华敏的说法表示质疑。 贺文锐一直没有发言,这段时间他都是这样。除非李非点名问他。他一如既往地在本子上画着什么。坐在旁边的马科斜眼去看,看见他写的全是两个字:厨师。而且在每一个厨师后面都打了感叹号。 马科问华敏说,华师傅你的意思是关键是在于有一个好师傅。对吗? 那当然!华敏说,现在满街都是餐馆,为什么有的做得好,有的做不好,关键是菜的味道。菜是谁做的?菜是厨师做的。所以问题的关键是要找一个好厨师。 这个厨师到哪里去找呢?王翰诘问华敏。 到哪里去找?大家帮忙找!华敏说。显然他对被王翰盯住不放表示不满。 何菲说,华师傅你亲自操刀算了。 华敏说,做乡土菜与做酒店菜不同,酒店菜讲究的是色香味形,乡土菜专注的是味道。所以即便是我亲自操刀,也不一定做得好。 依我说哪里都不用去找,直接把好味道的厨师挖过来。柳文君说。 看见李非向他赞许地点头,柳文君越发得意,进一步阐述说,厨师手艺好不好,要经过市场的认可。好味道的厨师就得到了市场的认可。 杨越说柳文君,你去挖别人的厨师小心别人打跛你的腿! 散会后,李非把贺文锐、黄康华和华敏留下,策划如何把好味道的厨师挖过来。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办法。 贺文锐说,坐在家里想办法,不如中午去那里吃一餐,现场去找办法。 华敏说,这个提议好。正好考察一下他的菜到底做得怎样。 黄康华说,我赞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味道餐馆开在绿荫东路市委党校的大门西侧,是一栋有六间门面的两层小楼,门口停了许多进餐的车辆;有客人从餐馆出来,一个个酒足饭饱的样子。 这种场景让李非感到汗颜。自己的餐厅冷冷清清。 四个人进门,大厅里到处是人。唯独没有迎客的人。 华敏叫住一个服务员:小姐,请问还有没有包房? 你们几位? 四位。 没有包房了,大厅可以吗? 华敏望李非:只有大厅。 可以。 李非本来打算要一间包房,如果能把厨师叫过来,好方便说话。 你们等一下,刚才走了一桌,我收拾好了叫你们。 几个人不自在地站在那里等着。华敏冷笑自语道:她还要翻台! 菜上来,几个人一道道细细地品尝。都说确实不错。 剩下的问题是如何跟厨师取得联系。 李非说,康华你去叫个服务员过来。 黄康华说,要加菜吗? 李非说,你叫她过来就是。 黄康华起身叫了一个服务员过来。 有什么事?服务员以一般小餐馆服务员特有的随意问。 这碗洪河野鸭不新鲜!李非说。 不可能。服务员立马变脸,警惕性很高地说,我们的菜都是新鲜的。 李非跟服务员说,账单我们不会赖你们的,只是叫你们厨师长自己来看看,证明我们说的不假。让他今后注意。 服务员听说不赖账,便放心叫去了。李非小声对华敏说,等会把他的联系方式搞到。 一会服务员领着一个厨师过来。华敏一见就说,向师傅,原来是你呀! 李非这才记起,原来是公司东风餐馆的老职工向尚辉。连忙起身迎着。 黄康华看眼前这位向师傅,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中等偏高,健壮结实,一脸络腮胡子。 双方打过招呼,向师傅问说,是不是鸭子不新鲜? 华敏向服务员挥挥手:小姐,谢谢你。你忙你的去。 等服务员离开,华敏拉来一个凳子让向尚辉坐下,小声笑说,是我们李总说你的菜做得好,想见你,骗你过来的。 向师傅爽朗一笑说,原来是这样,我还吓了一跳。 李非问,向师傅你是什么时候到这边来的? 向尚辉说,我来这边一年多了。开始这边生意不好,老板请我来的。 华敏说,单位的手续怎么办了?你应该还没到退休的年龄。 还什么单位,单位都快垮了。向尚辉凄然地一笑,我办了停薪留职。 既然是熟人,就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华敏说,李总今天来的意思,是想请你去我们酒店工作。 好啊,向师傅瞟李非一眼笑说,只要李总瞧得起。 黄康华做贼似地回望了一眼,生怕这边的说话让餐馆的人听见。小声问,这边的老板放不放? 见向尚辉说得轻松,以为他就是随口一说,李非诚恳地说,我们酒店需要你这样的厨师,希望向师傅你能认真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向尚辉说,我在这边干得再好,也是在跟别人干;要是能到香水星河酒店上班,那是跟自己单位干。只要李总你肯收我,这里老板同不同意我都走。 贺文锐笑说,连扣您的工资都不怕? 向尚辉回笑说,不怕。 李非也笑说,他们扣多少我们补多少。向师傅你在这边的工资是多少? 向尚辉说,拿多少钱不重要,关键是要心情舒畅。李总你不用担心这个。香水星河酒店给多給少我都去。 向尚辉的态度让李非既开心又感动。为公司有这样好的老职工感动。 华敏说,这边老板怎么样? 向尚辉说,老板待人还可以,就是老板娘把人当贼一样防着,搞得人心里不舒服。 李非望着向尚辉满意地笑着。心想若得此人,不愁一楼餐厅生意不红火。 至此,李非对一楼餐厅的改造已经有了明晰的方案。它应该是味道极好;价位适中;环境舒适;上菜快速;以地方菜为鲜明特色的餐厅。而且还要有一个好名字。 当李非的设想变成现实时,一楼餐厅有了自己的名字:香水人家。塑料连体桌椅移走了,餐厅的装饰重新按名称的风格作了改装。四人的小方桌;六人的小圆桌;仿藤小靠椅;蓝底白碎花台布;黑漆的顶棚上加了一层黑漆的钢网,挂满了红的灯笼和花的纸伞。 萝卜丝小鲫鱼、爆炒牛肉丝、莴笋煨泥鳅、黄瓜煨鳝鱼、肥肠咋辣椒、盐菜煲饭……样样菜式都受欢迎。 生意很快火了起来。两千元,三千元,四千元,销售收入一天一个台阶往上跳。 李非心里高兴,在晨会上说,日销售额达到五千元,请香水人家餐厅的全体员工吃饭。话音未落,日销售额突破了五千。 李非又说,日销售额突破八千元,再请香水人家餐厅的全体员工吃饭。没几天,销售额过了八千。 就这样,设定的庆功目标由一万二,一万五,再到一万八,两万。记录一次次被刷新。酒店自己办的小报《香水星河》记录了这段历史。 销售额达到两万元后,就再难往上增长了。因为在餐厅面积不到两百平方米,台位不到一百个,人均消费只在二十几元的条件下,一切都到了极限。厨师和服务员天天累得半死。 这天中午,黄康华又请了酒店管理层来试菜。每次推出创新菜,都要由内部先吃。这叫试菜。一楼餐厅取得成功后,推动了香水星河酒店整个菜式向地方菜转型。 酒店鼓励厨师向社会学习;向家庭学习;把最地道、最能体现传统的菜肴挖掘出来。规定一种创新菜的销售达到一千份,制作人可以得到一千元的奖金。而且英雄不论出处,师傅徒弟都可以创新。 第一个获得这项荣誉的是厨师马建强。他创新制作的阳干刁子鱼受到了客人的欢迎。不到半个月销售就突破了一千份。马建强高兴,把全部奖金拿出来请厨房的兄弟们吃了一顿。 桌子上的新菜是一份肉末茄子煲;一份粉蒸野菱角;一份阳干豆角和其他几样配菜。王翰率先一样样地品尝,说这几个新菜样样都好吃!特别是这阳干豆角有一种甜甜的余味。这里面是不是放了糖? 华敏自己尝了一口,细细地品着。说这应该是豆角自身的甜味。 江可航笑王翰:总经理都还没动筷子! 王翰笑说,总经理您不积极,惹得他们说我。 李非拿起筷子,来,大家一起来! 华师傅,甲鱼可不可以创新?杨越嘴里嚼着菜说。 他最喜欢吃甲鱼。有人揭穿杨越的“阴谋”。 我是代表客人的意见。杨越辩解说。 华敏说,没问题。我们正在试制粉蒸甲鱼。很快就可以推出。 甲鱼可以蒸? 怎么不可以?无菜不蒸嘛! 我们小的时候,农村经常走鸡瘟。江可航说,鸡子病死了,农民舍不得丢,又不敢拿病死的鸡子做鸡汤,就用青辣椒与病死鸡一起在锅里炒,炒了再用瓦罐去煨。煨出来的那个味道,比没病的鸡子还好吃。 江可航说着,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华师傅,可不可以做一道青椒仔鸡煨甲鱼?杨越说。 杨越你总是惦记着甲鱼! 什么都可以试。华敏笑着说。 说不定能做出特别的美味!杨越说。 我记得有一次亲戚家做好事,李非说,酒席上的残汤剩菜舍不得倒掉,就用桶和盆子盛在一起。第二天加热了拿出来吃,谁知那个味道啊,比头天的新鲜菜好吃十倍!李非说话像在讲故事。 好吃百倍!好吃千倍!你是传声筒!你是应声虫!哈哈!哈哈! 我们可不可以做这种菜呢?黄康华问华敏说,就叫它大杂烩。 这个名字有点太——柳文君皱着眉头笑着,话没说完。 太什么?人家天津包子还叫狗不理呢!杨越说。 小声点。餐厅还有客人! 餐厅还剩下一桌客人在用餐。服务员过来叫黄康华,说有客人在投诉。黄康华跟李非说,我过去看看。 各位好!我是餐饮部的负责人。黄康华递上自己的名片。 我们找的就是负责人!有人把他名片随手丢在桌子上,即刻浸上了汤渍。 一张一米四的六人圆台围了十个人。除了一位稍年长,其余的都是毛头小伙。桌面上杯盘狼藉。 年长的指着一个只剩汤汁的盘子说,菜里吃出了苍蝇,你说怎么办? 051// 今天终于见到了真人 给香水人家找麻烦的这个人姓孙,叫孙健。四十多岁。是一家街道办工贸公司的经理。为生意上的纠纷,与一个姓吴的人起了冲突。孙建找社会上的一班混混帮忙,把姓吴的教训了一顿。谁知请神容易送神难,自此以后,这班人隔三岔五到他公司来,每次来了都要烟酒伺候,酒足饭饱后还要唱卡拉ok。 孙建承受不住,便想出这么一个歪主意。带着这班混混去香水星河酒店吃饭,不光不想给钱,还打算从这里敲诈一笔。 当他看到黄康华端起盘子用“四只眼”仔细查看那只苍蝇时,他就举起了准备好的照相机。拍了个证据确凿。 孙健再看眼前这个餐饮部经理,也就窝囊书生一个。又是赔礼道歉,又是奉上名片,还提出给打个大点的折扣。 大点的折扣,他心里想,你想得美,打个折扣还用我费这么大的劲吗? 他掏出钱包,招手让服务员过来。说我不要你的什么折扣,这餐饭钱我一分也不少你们的。你给我去买单,开发票来。 他掏出一支笔来,在黄康华给他的名片后面写上了自己姓名、地址和公司电话,递给黄康华的时候他说,你叫黄康华,餐饮部经理,我记住了。这件事我谁都不找,我就找你。我限你三天之内,给我一个说法。否则我就要把照片拿到媒体去曝光。 回去后孙健跟几个小喽啰一合计,光一个苍蝇能诈他多少钱,要搞就搞大一点。于是派了两个混混到酒店来,点名找黄康华,谎称有几个人食物中毒,住进了医院,要酒店赔钱。 黄康华明知是假,还是有些心慌,来跟李非汇报。李非说,他有证据,我们也有证据,我们不用怕他。 黄康华说,要是他们真的有人住院怎么办? 李非说,我们先上门看看再说。 两人在路上买了两样水果,往孙健的公司来。孙健的公司在老街的一栋临街的旧房子内。黄康华给孙健介绍李非,说这是我们总经理。 李非说,听说有人食物中毒,我们想去医院看望一下病人。 孙健只是咬口说人在医院,就是不肯讲具体在哪家医院。 李非说,孙经理,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人,我们有什么事做得不好,你可以明说。但你这样做我们不能接受。 这事由不得你不接受,孙建冷笑说,我有证据。 你那证据是伪造的。李非说。 好好好,我的证据是伪造的。老子明天就把它拿去见报。老子现场拍的照片,看谁敢说是伪造的!孙健气急败坏,口里带着脏字,手舞足蹈。 孙经理你不要动气,有话好好说。见孙健吵闹起来,黄康华拍着他的胳膊劝解道。 孙建一挥手,差点打在黄康华脸上。老子的人现在医院的,没得什么好说的,不拿钱来一切免谈。 你要多少钱?李非不急不躁地说。 起码一万。孙健说。 好,李非说,你现在打条子。 你带了现金? 谁身上带这么多现金?你打条子,教你的人跟我去酒店拿钱。 孙建一脸狐疑,一双贪婪的眼睛溜溜直转:这是你说的?边说边去找笔和纸。 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李非用轻松的口气正告孙健,你敢前脚拿这个钱,我后脚就拿这个条子去告你敲诈。 孙建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你告我? 是啊。苍蝇翅膀都是干的,我们拿到派出所去鉴定了,证明苍蝇是后来放进去的。见孙健楞着眼说不出话来,李非说,你不是有照片吗?把你的照片拿出来仔细看看。 黄康华端起盘子用他的四只眼仔细查看的时候,就发现了苍蝇的翅膀是干的。显然这是一场闹剧。毕竟是客人,不想说破,提出打个折扣了事。谁知这伙人心大,好歹不依,非要全额买单。只有由他。 这伙人走后,黄康华把有苍蝇的盘子拿给李非看,李非让销售部的小刘来拍了几张照片,又打电话给辖区派出所的所长反映了情况…… 关于孙建与混混们的事,是孙建后来告诉李非的。他叫李非一定吸取他的教训,遇到麻烦千万不能找社会上的混混帮忙。不然想甩都甩不掉。 对这一点李非十分认同,任何时候,遇到任何困难他都只会找公安局派出所,绝不会找社会上的混混帮忙。他知道这些人像狗屁膏药,一旦沾上身就很麻烦。 孙健还说他有八个老婆,天天在家里扯皮。李非认为这一点他是在吹牛。但常见他带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酒店来吃饭倒是真的。 黄康华不赞成李非与这种人做朋友。档次太低。 李非说,做生意的人就是要广交朋友。把敌人变成朋友,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朋友搞得多多的。 就在李非与黄康华去找孙健时,一个外线电话打到李非的办公室。见李非不在,总机把电话转到了人事部宋博的办公室。宋博听说是市委办公室打来的,不敢怠慢,赶忙拿笔记下了电话内容: 今天下午三点,请酒店总经理准时到市委办公室,有重要任务。 市委的这个电话是话务员赵丽芳转接的。只要有和宋博搭话的机会,她是绝不会放过的。哪怕这话题只能让她说上一两句。 宋博的语音语调给一般人的感觉是寡淡乏味,没有色彩的。而在赵丽芳听来,这恰恰是他最酷,最有魅力的地方。就像《上海滩》中许文强的冷面比他的笑脸更能赢得粉丝的欢心一样。 下班后她来到邮电局的营业大厅,她要寄一封挂号信。她一直在向诗刊杂志社投稿。写诗是她的爱好。赵丽芳填好挂号单,在一个白底暗花的信封上贴好邮票,交给了柜台里的营业员。 营业员是个女孩,她拿着信封看了看:你是香水星河酒店的? 是的。赵丽芳说。 你在哪一个部门? 我在总机房上班。 你是香水星河酒店的总机话务员?营业员小姐惊喜地打量她。 是的。赵丽芳不明就里地微笑着。她见营业员小姐站了起来,兴奋地喊叫她的同事们: 你们快过来,她就是香水星河酒店的总机话务员! 柜台内的工作人员一下聚集拢来,齐刷刷向赵丽芳投来欣喜的目光。 一个高个帅气的男生率先欠身隔着柜台伸出手来。我姓张,叫张伟。我代表我们营业厅的同事向你致敬! 赵丽芳被动地伸过手去让人家握着。一脸懵懂之余,像得了不义之财那样不踏实地笑着:你们搞错没有? 是她,没错。就是她!这声音我能认得出来。清甜柔美,标准的普通话。绝对不会错!一个营业员女孩说。 我们天天都在学习的榜样,今天终于见到了真人!另一个营业员女孩说。 她姓赵。叫赵丽芳。接待她的营业员小姐喜滋滋地说,跟我一个姓! 握了手的小张说,我们局长在大会上号召全局向你们学习。 在香水星河酒店开业之前,全香州市包括邮电局的话务员在内,电话都是使用方言:喂?哪个?啊?么家?等哈……既土气,又不礼貌。 香水星河酒店开业后,他们的话务员率先使用了普通话和礼貌用语:您好!这里是香水星河酒店。请问?好的。请稍等。 邮电局长感叹:我们邮电做了几十年,赶不上一个刚开业的香水星河酒店! 于是励精图治,号召全局向香水星河酒店的话务员学习。这才有了赵丽芳遇到的这一幕。自此,也带动了全社会电话用语的改变。 赵丽芳的爸爸是一个退伍军人。她妈妈是一个语文老师。她自幼就爱讲普通话。小学和中学一直都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还曾经拿过全市普通话大赛的一等奖。 是对语言的热爱,对香水星河酒店话务员工作的向往,帮助她渡过了春节前后广州实习那段最难熬的时光。她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放弃。 当话务员是她的工作,她的饭碗;也是她的爱好,她的情怀。这让赵丽芳很快乐;也很满足。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别人学习的榜样;更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工作会给社会带来一些进步和改变。 这一幕来得突然,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以致许多年以后每每回想起来心里都还暖暖的。就像一枚无比尊贵邮票,永久地收藏在了她记忆的邮册里。这记忆让她变得成熟和自信。 当然,她也很感恩这一幕。是这一幕还让她意外地收获了一份感情。是这个叫张伟的男孩,把她从对宋博的单相思中拯救出来。 下午三点,李非走进市委副书记常家兴办公室时,常家兴正在打电话。带他去的市委接待办主任印中立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常家兴放下电话,一边整理着桌面一边说,印主任,我叫他们总经理来的呢? 他就是香水星河酒店的总经理,李总——李非。印中立指着李非说。 李非起身朝常家兴笑笑,走过去在办公桌上放了一张自己的名片。 常家兴抬头收眼看看李非,说我怎么看他还像个小伙子? 李非上穿一件鱼白衬衫,领口敞开。下穿一条藏蓝色西裤。脚上是一双油光如新的黑皮鞋。胳膀上还搭着他的两件行头——西服和领带。这是他在路上脱下的。 在解开领带的一瞬间,凉爽的感觉顿时让他畅快无比。他索性解开了两颗扣子,让风能从他的前胸和后背灌进去。 临出门时,在电梯的镜壁中发现后脑勺有一缕头发翘起,这是午睡留下的痕迹。他折回房间,把头发冲洗了一遍。经过一路骑行,一头黑发蓬松张扬得近乎凌乱。他的衬衣下摆也从裤子里向上拉伸到了极致。这样恰恰让他少了些职业的拘谨,而多了些随意和从容。 常家兴跟印中立说,你看他生得多年轻,细皮嫩肉的,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 印中立笑说,做酒店的人都会保养。 李非说,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保养。因为脸上走油,冬天连雪花膏都没搽过。常书记您看上去才像个年轻小伙子。 李非说的是一句恭维话,也是一句实话。常家兴看上去确实很年轻。 常家兴拿手摸着自己的脸颊说,你恭维我的吧?你看我这胡子拉碴的。 李非也摸着自己的脸说,我还不是胡子拉碴的。一天不刮都不行。 拉完闲话,三个人坐下商量正事。所谓重要任务,是新上任的省委书记要来香州视察。时间是一周后。 你那个逼香水星河酒店行不行啦?常家兴疑惑地摆着头,舌齿间发出发愁似的“啧”声。 这要看您怎么看。李非说,放在武汉,肯定不算最好。放在香州,还有谁家比我们香水星河酒店更好呢? 那也是。常家兴转向另一边的印中立:我去吃过几次,几个菜做得还可以。 是的,比我们的香州宾馆强多了。印中立附和说。 常家兴问李非:香水星河酒店一共有多少间客房? 一共是一百多间客房。李非说,但是目前只开了一层楼,十几间客房。 其实,李非说这个话时,客房还一层楼都没有开。准确的说,应该是几天以后才能开一层客房。但他不敢说还没开,他怕把这笔生意搅黄了。 酒店开业不久就要迎来这么重大的一次接待活动,这对提高知名度,创立品牌都是一次绝佳的机会。到了嘴边的美味是绝不能让给别人的。 常家兴跟印中立说,到时候把整层楼都给我留下来。一间都不能给外人。 没得问题!李非满口答应。心想:只要有人出钱,把整个酒店包下来都可以。 印中立补充说,这么重要的接待任务放在你们一家新开的酒店,谢书记和常书记都是担了风险的。刚开始是准备安排在香州宾馆的,是谢书记亲自拍板才安排在了你们酒店。你们只能做好。不能搞砸。 这个请谢书记和常书记放心,香水星河酒店保证给香州市争面子!李非信誓旦旦地说,那样子只差拍胸脯。 常家兴满意地笑起来:你先不要给老子吹! 两人聊着聊着就聊得像朋友一样随意了。几年以后,李非差点遭人误伤,多亏了常家兴出手相救。当然,这是后话。 一周后,省委书记是从邻县过来的。在香州转了一圈,看了几家重点企业。在香水星河酒店开了一个简短的座谈会。也就是初来乍到,了解了解情况,跟香州周边几个县市的同志们见个面,打个招呼。既没安排住宿,也没安排吃饭。 省委书记第一次来香州既不住宿也不吃饭,这可难坏了负责接待工作的常副书记。 这怎么办呐?他摸着头发愁地说。 李非也为准备了多日的客房和餐饮没有展示的机会而惋惜。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常家兴想突然一拍脑袋,说了声:有了!顿时愁云散开,露出一脸笑来。 052// 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霸道 常家兴问李非:现在市场上有没有莲蓬卖? 李非回答说有。 你给买我几斤来,把莲子剥皮,加水放糖,用盅子在蒸笼中炖熟,看看味道怎么样。常家兴说。 李非马上交代黄康华快去落实。常家兴叮嘱道,一定要新鲜的! 一会按常家兴的要求做好的试制品端上来。常家兴和接待办的几个人一人拿了一盅。还多两盅。 印中立说,李总你也来一盅。见李非客套,说不会让你买单的,一会把账单拿来我签字就是。又对旁边站着的黄康华说,餐饮部经理也来一份。你也辛苦了。 李非心中那点小九九被印中立一语道破,在一边尴尬地笑着。心里不得不佩服印中立厉害。见黄康华还在等他表态,说我们就多谢印主任了。 黄康华拿过一盅莲子汤,对旁边的华敏说,华师傅,我跟你分着吃。 华敏说,我刚才已经尝过了。 常家兴打开盅盖,一股莲子的清香随热气扑面而来。尝了一口,更是感觉清甜可口,美味无比。于是呵呵大笑,连声叫道:好好好!就按这个标准,会议桌上一人一盅。 下午四点左右,在市委书记谢泽和市长秦冕的陪同下,省里和邻县市的一行客人到了香水星河酒店。会议室是在二楼的西餐厅临时布置的。省政府秘书长小声跟谢书记说,走了这么多县市,就是你们这个会议室最洋气。 谢泽一看也是:会议室虽然不大,天花、地毯、墙饰、壁灯和吊灯都是恰到好处。洁白平整的桌布;白漆木扶手深绿金丝绒软面的西餐椅;桌上摆花、签夹、台卡、茶杯、话筒一应俱全。 待客人落座,先是市委书记谢泽和邻县市的几个书记发言,后面是省长讲话。常家兴亲自在场外做指挥。几个服务员端着托盘,把十几盅清炖新鲜莲子汤送了进去。 有人打开看了看,又把盖子盖上了。常家兴心里暗自着急:凡要趁热吃的东西都是一滚带三鲜,放凉就不是那回事了。 这时只见省长打开盅盖看了看,又舀了一调羹尝了尝,接着就一口接一口地吃了起来。其他与会者先前都是只敢看,不敢吃。这时候见省长吃了,这才一起跟着吃了起来。 会后,省政府办公厅主任夸谢书记会办事。一盅美味无比的莲子汤在午后空腹时送上来恰到好处。 谢泽高兴,夸常家兴会办事。常家兴高兴,把李非好好地表扬了一番。李非拍领导的马屁,说这都是常书记您的功劳。又取名这个叫清莲汤。寓意领导清正廉洁的意思。 从此,清莲汤成了香水星河酒店销量最大的一道名汤。 香水星河酒店三楼餐厅推出早茶后,开业头几天还有些客流。之后客人就一天比一天减少。 李非安排了一个专题会,对早茶生意进行探讨研究。见杨越和何菲两人低声说笑,用手指在桌面叩两下,提示他们注意。 王翰假装正经批评说,叫你们讨论正事,你们嘻嘻哈哈! 何菲嗔王翰道,你知道别人不是在说正事? 杨越说,是何小姐说——何菲推杨越一把,怎么是我说,明明是你在说——好好好,是我在说。说有个奶奶,带了孙子到我们三楼来吃早茶,才吃了个半饱,一结账要二十几元。奶奶带的钱不够,就把孙子押在酒店回去拿钱。回去后逢人便说,香水星河酒店真是贵,一个包子卖几块! 杨越说完,嘿嘿笑了两声。于是大家跟着一起笑。黄康华本想跟着轻松一笑,但他实在笑不出来,索性不去装。华敏对这种玩笑很反感,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只有贺文锐置身事外,依旧是在他的本子上画着什么。 江可航问身边的华敏,真有这种事? 华敏气愤地说,都是败葬(不实的坏话)人的! 一个包子是不是卖几块呢? 明知华敏不高兴,江可航偏偏还要盯着华敏的眼睛追问。 是不是卖几块你不知道?华敏烦躁地说。 我又没吃过早茶,我怎么会知道?江可航笑说。 华敏不跟他笑:你没吃过早茶?开张的前一天总经理请大家你没来? 我是说我没有花钱吃过。江可航辩解说。 华敏说,不管卖几块钱,价格也不是我们厨房制定的。我们只管成本核算。定什么价格是财务部的事。 话不能这样说。马科马上说,价格都是你们餐饮部报上来的。 李非侧向旁边的贺文锐,用手指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轻扣两下,要他发表意见。 贺文锐用平静得近乎严肃的口气说,虽然是个笑话,但至少反应了两个问题:一是贵;二是吃不惯。 我们参照的是广州的价格,马科辩解道,小点两元,中点三四元,大点五六元,顶点才七八元。应该不贵。 他说得小心翼翼。虽说级别都是部门经理,但面对贺文锐,心里总觉得自己矮他一个等级。 你知道在街上一两元钱就可以过一个早!贺文锐语气生硬地说。 怎么说也不能拿我们和路边的早点比。黄康华争辩说,档次不一样,消费群体也不一样。 就像总经理说的,杨越望李非笑说,客人到香水星河酒店来用餐,不光吃的是食品;还在吃环境、吃服务。 显然,大部分人与贺文锐的意见相左。对部门经理这批书生,贺文锐心里越来越反感了。李非把他们当个宝;他们对李非也是马首是瞻。眼不见,心不烦。离开——必须尽快离开! 讨论到最后,由李非作归纳总结。宋博在会议记录上写下了重点:一、流言不一定真实,但反应出来的价格和口味问题值得重视;二、根据我们的档次,坚守自己的市场定位是对的;三、保持粤式早茶的形式,保留受欢迎的粤式早茶品种,推出具有香州地方特色早点品种;四、推出六元标准的早茶套餐。以照顾消费能力有限的群体;五、改进广告宣传方式,吸引家庭消费。 最后一条是黄康华提出来的。他认为广告应该是形象的,有针对性的;早茶要像广东那样成为香州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必须要让家庭走进来;家庭消费的引擎是孩子,要编一首便于传唱的早茶儿歌,用电视广告的形式去推广。 李非觉得这个建议不错,跟贺文锐说,你们销售部写一个儿歌广告词。 贺文锐此刻满脑子辞职的想法,哪里还有心情写什么广告词。 这时黄康华目光在发笑——闪闪发亮地笑。他说,我来写怎么样? 在酒店开业后的这段时间里,贺文锐一直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香水星河毕竟是自己倾注了心血又曾经引以为傲的地方,叫他不能不纠结。直到一个叫张书哲的香州籍北京人的出现,才让他下定了离开的决心。 贺文锐到工程部来找江可航,告诉他自己准备辞职。江可航看见他落寞的样子,不免心有戚戚: 不能忍一忍吗? 开始我也想忍一忍,但忍不下来。这日子过得太不开心了。 准备上哪里去? 打算先去北京看看。朋友那边有个娱乐项目想请我去一起干。 这件事你爸爸知不知道? 贺文锐摇头说,还没有告诉他。 江可航说,我是你介绍来的,你要是走了,我估计也呆不下去。 贺文锐说,是我害了您。学校那边还能不能回去? 江可航说,回学校是没问题。但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出来了,我就不想再回去。 贺文锐说,我建议您先看看。看他今后对您的态度怎样。好就留下,不好就离开。再说您与我的情况不同,您不构成对他的任何威胁。 目前只有这样。江可航苦笑说。他明白贺文锐说的这个他指的是谁。 在见江可航之前,贺文锐还去见了卢士平。向他告辞。他是通过卢士平的关系进来的,要出去了打个招呼,也在情理之中。 听说贺文锐准备辞职,卢士平心情很沉重。当初战友贺同高来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没想到,连贺文锐这样的人才都留不下来。他说,李非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霸道! 听到卢士平这么评价李非,贺文锐有些吃惊。过去他一直以为卢士平是无条件支持李非的。 说起给香水星河酒店派副总的事,卢士平依旧忿忿不平。他希望贺文锐能讲句公道话,在道义上给予他支持。尽管这种支持没有任何实际作用。 他不知道,对于公司给香水星河酒店派副总这件事,贺文锐也是反对的。他和李非一样,对老国营旧体制的一套深恶痛绝。即便到了现在,除了觉得李非对不起他贺文锐外,也没有别的什么觉得他做得不对。 很重要的原因是,李非的很多做法也有他贺文锐的意见在里面。 从卢士平那里出来后,贺文锐还去了商场。贺文锐知道郭小海与李非的关系,只说自己准备辞职,不说事非。郭小海说把商场这边与贺文锐关系好的几个人叫到一起吃个饭,为他送行。贺文锐没同意。说没心情。 贺文锐生性好强,接受不了任何人和任何原因的同情。 最后,他向李非递交了辞职信。写这封信的时候,他差一点泪奔。 李非问他的去向,他只说了两个字:北京。本来连这个两个字都不想说。不能让他以为自己离开了香水星河就没了去处。 没有客套,没有挽留。一切客套和挽留都是虚伪的。他需要的你给不了;你要求的他做不到。两人的关系走到这一步,只剩下分手一条出路。 刚入职那阵子,两个人像磁铁一样互相吸引。见面就想笑,工作再累再难,心情都是愉快的。一个从来不喜欢受约束的人,竟然也变得听话和服帖。一个家庭观念极端保守的人,居然也能理解另一个人的极端风流。 两人的关系走到今天,走进了死胡同。是因为权利之争吗? 在许多人的眼里,毫无疑问是的。一个要当副总,一个不给,是典型的权力之争。 但在唯一的知情人心里,事实不是这样的。偏偏这种内情又不能向人诉说。只有等一切都成为了历史,才可以让它解密,让它公之于众。 李非要给贺文锐饯行,让所有的部门经理都参加。贺文锐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从李非办公室出来,贺文锐强忍悲伤在酒店各部门转了一圈,向各位同事告别。尽管内心里十分的窝囊,但表面上还是装得无所谓。强调是他提出的辞职。是他炒了李非的鱿鱼。 对于贺文锐与李非的矛盾,经理们私下里早有议论。多数人都为贺文锐抱不平,认为是李老板对他不公。只是碍于李非的威严,不敢表露出来。 接手销售部的是谢罕。谢罕是在贺文锐辞职前一个月加入的香水星河酒店。 谢罕是外地人,他女友是香州人,两人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他分配在一家外地国企,他的女友分配回了香州。婚后两地分居,十分不便。在香州寻寻觅觅,找到了香水星河酒店。 先到人事部,宋博一看:大学本科毕业。也是一副眼镜;也是斯斯文文。知道符合李非的择人标准,便引荐给李非。 李非向来偏爱读书人,与谢罕聊了一会,见他谈吐不凡,心里自然喜欢。 宋博说,按他的能力和水平,应该在经理级别,但目前没有空缺。 李非知道贺文锐这边情绪不稳,说不定哪天会突然撂挑子。有谢罕加入,正好做个人才储备。但这种事不便挑明,只是说,你跟谢罕去商量,安排他先做大堂经理,做得好有机会再调整。 宋博担心谢罕不肯屈就,谁知一谈,谢罕竟满口答应。一周之内就在原单位办好了停薪留职手续。宋博亲自给谢罕做入职培训,原打算让他跟班实习几天,谁知才带他走了一圈,谢罕就要求单飞。为了尽快融入新工作新环境,谢罕日以继夜,已经读了好几本酒店管理方面的书籍。 前面说过,香水星河酒店的建筑分为东西两边。西高东低,前后错开。西边十一楼是迪斯科舞厅。从迪厅出来,可上十楼屋顶。屋顶铺有人造草坪;草坪上摆设绿植;绿植间摆设白色塑料桌椅;外围栏杆间亮起庭院灯;布置成了迪厅的延申空间。对外称之为空中花园。 这天晚上,一帮年轻人在迪厅跳累了,出来空中花园歇息。要了几支啤酒,围坐在一起聊天。其中一人洋洋得意之际,伸腰蹬腿后仰,突然“咔嚓”一声,椅子折断了一条后腿。人也倒在了地下。 客人已从地上爬起。一边拍打屁股,一边责怪椅子不结实。服务员报告给主管,主管说不好意思,按照酒店的规定,损坏物品要照价赔偿。椅子的价格是一百元。 客人一听火冒三丈:我没找你们赔人,你们还找我赔椅子!说着便猴腰撑背作疼痛状哼哼唧唧起来。客人同伴气愤地喊叫: 叫你们经理来! 迪厅新开不久,第一次遇到这种纠纷,服务员和主管都吓得六神无主。偏偏娱乐部经理柳文君又请了婚假。慌乱中赶忙打电话到大堂找值班经理。 这天正是谢罕上班的第三天。 053// 你这门前的风水是否请过高人指点 谢罕走出电梯时,心情紧张的舞厅主管不免有些失望。一个刚刚入职的大堂经理,他能应付这种局面吗?她把谢罕领到客人那里,介绍说这是我们经理。 谢罕上前递上名片,一边了解情况;一边向客人致歉。 讲完事情的大致经过,客人以攻为守地说,我人摔伤了,你说怎么办? 谢罕和颜悦色地说,其他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您的身体。这样,我们酒店派人,和您一起去医院做个检查。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费用由我们酒店承担。 摔倒的客人听说要去医院检查,便有些消火。谢罕心里明白,就这么一屁股高,下面又是草坪,不会摔得怎么样。 客人同伴说,这么一点伤,也用不着去医院,只是你们不该这么处理。我们不找你们赔人就是了,你们还找我们赔椅子。 谢罕能明白客人的意思,如果酒店不找他们赔椅子,他们也不会找酒店赔人 听客人这么一说,谢罕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真要去医院,花钱不说,还非常麻烦。他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叫服务员拿了一瓶啤酒来,给客人一一敬酒赔礼。 谢罕说,酒店是有损坏物品赔偿的规定,但今天这个问题的产生不是你们的责任,这一百元的损失应该由我们自己来承担。 只要话说得好听,狗肉也能敬神。客人爽快地说,这一百元算不了什么。说着招手叫服务员过来,要连消费和椅子的赔偿一起买单。 谢罕叫住服务员,说坚决不能同意这样处理。两方争来争去,结果谢罕给客人消费的账单整体打了八折,刚好抵消了椅子的赔款。 李非是第二天看值班记录时知道这件事的。谢罕详细记录了事情的经过,在最后写下了自己的建议:尽快换掉空中花园的塑料椅。 如果李非没有记错,这应该是谢罕第二次走进他的办公室。 请坐。李非说。 谢罕轻轻说了声谢谢,局促地坐在了李非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两支手搁在膝腿上,不安地倒弄着那本16k的黑塑皮记录本。他听见李非在说: 干得不错! 他看着手里的本子说了声:谢谢。 安排你做销售部经理怎么样? 销售部不是有文锐在做吗?这种令人惊讶的消息让他抬起了头。 文锐他准备辞职。 谢罕有些诧异:他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 他个人的原因,可能是另有高就吧。 谢罕说,我学的是财务,销售工作不知能不能做得好。说完抱歉地一笑。 你也没学过大堂经理,不是一样做得好? 从总办出来,谢罕心情有些复杂。按说他应该高兴才对。工作得到了总经理的肯定,还升了职。但贺文锐的辞职让他感到不安:一个能力很强的人,为什么要离开呢? 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销售部外面。正要回头,见贺文锐在招呼他:进来坐一下。 支开身边的人,贺文锐问,是不是准备让你来接替我? 谢罕一时愕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于是笑笑,算是默认了。 从总办临出门,李非叮嘱了一句:刚才说的事暂时保密,一切以正式公布为准。他听见贺文锐在说,你一来我就知道了他的用心。不过说实话,这次他还真没看错人。 谢谢!谢罕说,非要离开吗? 贺文锐苦笑道,已经到了这一步,不离开还有什么意思。 谢罕笑笑。除了笑他又能说什么呢。 我这里还有几本书,销售方面的。如果需要,可以拿去看。说着从抽屉里丢出几本书来。 谢罕欢喜地拿过来,看看封面又看看后面的定价。说正好用得上。卖给我,我照价付给你钱。 贺文锐挥手说,什么钱不钱,拿去就是了。 谢罕说,听说你过去跟老板关系很好的。 哎——不谈。贺文锐不堪地摇摇头。 就在那一瞬间,谢罕感到自己心里有些难受。 市财办主任高正新带着他的一个朋友来吃早茶,对坐在西北角临窗的一张小方桌的两边。朋友叫张子扬,是一个香港籍的香州人,在广东肇庆有一处房地产投资和一个保龄球项目。 高正新先点了两碗鳝鱼米粉,两根油条。张子扬又加了两个鸡冠饺,两个欢喜坨。 高正新说,要那么多吃不完。 张子扬说,吃得完。好吃。 张子扬原来回香州都是住香州宾馆,这次他住在香水星河酒店。望着满楼热闹的场面,张子扬说,这酒店真不错,比南方的酒店一点不差。 高正新说,我上次来都没什么生意,这次来品种增加了,生意也好了。 张子扬感慨地说,没想到在香州这种小地方居然还能把早茶做起来,而且做得有模有样。 高正新说,人家专门派了几十人在广州培训了几个月,当然做法跟广州一样。 张子扬说,难怪。很多人跑到广东一看,见早茶生意很火,就引进到内地,结果十有八九都没开起来。 高正新说,什么都是事在人为。前年,这酒店的老总和我们一起去北京跑贷款,人家一个项目跑了几年,没有拿到贷款;他这个酒店还没有立项,结果他拿到了第一笔贷款。 老板姓什么,我认不认识?张子扬说。 高正新说,总经理姓李,叫李非。商业局下面公司的一个干部。跟你差不多年纪,你出去得早,应该不认识。 张子扬把一段油条放进鳝鱼米粉里,再夹起来放到口里,美滋滋地说,我就喜欢把油条泡在粉里吃。 高正新笑说,这叫黄金搭配!说着自己也如法炮制,在粉汤里加了一段油条。 望着楼下的两棵大铁树,张子扬说,这家酒店应该是请高人来看过风水。 高正新说,这个不知道,有什么讲究吗? 讲究大得很。张子扬说,你看他这门前,这种布局,没有高人指点不可能做得这么完美。 两人正说话,高正新一抬头,看见李非站在通道口正在和一个人说话。高正新跟张子扬说,那边那个穿西服的高个就是这里的总经理。 张子扬看过去,见是两个人在那里,问说是戴眼镜的那个,还是没戴眼镜的那个? 高正新说,他没戴银镜,戴眼镜的应该是他的部门经理。 叫他过来我问问他?张子扬说。 要问他什么? 高正新招手叫服务员过去,说请你们总经理过来一下,就说这边有朋友找他。 李非正站在那里和黄康华说话。 每天早晨到店后,李非都要先到酒店营业场所走一遍。特别是到三楼餐厅看看。看看早茶生意如何;看看有没有熟悉的客人。如果有,他会过去打个招呼。 赶快给我加人。望着满楼的客人,望着连走带跑的服务员,黄康华说,现在人手严重短缺。忙不过来。 李非说,前几天不是刚刚补充了人手吗? 几个人怎么够! 人事部没有按你们的要求招足? 那倒不是。 你自己报告打少了? 我也没预计生意来得这么猛。黄康华笑说,还有个问题:部门间生意好坏不一,员工苦乐不均,在工资收入上得不到体现。这样短期可以,长此以往恐怕难以保持积极性。 李非听着,想着黄康华这话背后的意思。他说,在人员没有补充到位以前,你先暂停安排员工休息。以后能补休就补休,不能补休就发加班工资。其他的事我们另行再议。 两人说着正待离开,有服务员过来说,李总,那边有客人叫您过去。李非顺服务员所指望去,原来是财办主任高正新和另外一位戴眼镜的客人临窗而坐。 李非连忙过去打招呼。高正新说,你过早没有?没有就一起吃。 李非说,我已经吃过了。说着向高正新的客人点点头,坐下和他们说话。 高正新两边做了介绍。李非给张子扬递上自己的名片:欢迎您! 高正新说,我上次来早茶生意都不怎么样,现在生意怎么这么好了? 李非说,最近增加了一些地方品种,比较受欢迎。又做了一个电视广告,一下子全香州的人都知道了。 李非说一个电视广告能让全香州的人都知道,后人很难想象。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的年代,电视机刚刚普及,在香州仅能收看到本市电视台的节目。中央台和省台的节目都要靠市台转播。人们只要打开电视,就可以看到酒店的广告。 真是不错。高正新说,你看这油条、鸡冠饺、欢喜坨我们都点了。 张子扬用筷子敲敲面前白瓷小碗说,还有鳝鱼米粉。 对,还有鳝鱼米粉。高正新说。 您觉得这鳝鱼米粉做得怎么样?李非问。 还可以。高正新说,但说实话,跟过去的师傅做的还是没法比。 您觉得主要差在哪里?李非说。他正要找客人听真实的反映。 高正新仔细想想说,汤的味道还不够鲜;米粉也有点硬;特别是臊子,完全不是原来的味道。原来的臊子味道特别长,现在想起来都还让人流口水。 李非说,您说的这些问题我们也察觉到了,反复地试验,结果还是不理想。 高正新说,有些事情光靠自己摸索是搞不好的,该引进的还是要引进。到外面找个有技术的老师傅来做。 李非说,不瞒您说,在外面找来了好几个师傅,都不怎么样。 有个姓梁的师傅来过没有?过去在香州梁家的鳝鱼米粉做得是最有名的。工艺跟现在的做法完全不一样。 那时候是怎么样做的?李非对这个很感兴趣。 高正新说,他店里一个灶台连着两口大锅。一口用来榨粉;一口用来熬汤。大锅是龛在灶台下面的。半夜开始一边用猪筒子骨熬汤,一边用一个架在大锅上的木榨机榨米粉。 天亮前在汤锅上架起一块木板,把鲜活的鳝鱼拿到木板上去剖杀,让鳝鱼和血水一起落入汤锅——再把煮熟的鳝鱼捞起,剔骨后切成条状小段,放在锅里小火去煎炒。直炒到鳝片收缩至卷曲至焦黄,再加入各种作料烹制,就成了臊子。 早晨开门,客人涌入,排队买千子取米粉。师傅把粉碗用热水烫过,舀一勺粉汤放入;又抓一爪米粉放入竹捞子,烫过后倒入汤碗中;再在碗面上放几根鳝鱼臊子和少许葱末和少许香油,一碗的鳝鱼米粉才算大功告成。 这米粉的嫩滑;粉汤的鲜美;特别是鳝鱼臊子的焦香入味;让人享乐其中。若再佐以油条,那更是锦上添花,美味无比。 李非说,想不到一碗鳝鱼米粉的做法这么复杂。 张子扬说,说得我都要流口水了。 高正新说,所以说关键还是师傅。 李非说,这个梁师傅我也听人说过,但派人去找,没有找到。 高正新说,你是个最有钻劲的人,只要真下功夫,还有找不到的?梁家老三现在最多六十几岁不到七十岁,他家原来住好吃街的。 李非一想也是,虽然多次派人出去找师傅,都是泛泛而已。没有明确的目标,也没有下过死命令。谢谢您的指点。李非说,这次就是上天入地,我们也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到。 高正新笑道:这还差不多!又说,张总他还有一个事要问你。 张子扬说,你这门前的风水是否请过高人指点? 指点什么?李非不明白。 张子扬说,你这房子前面是三岔河,两道桥;既有水冲,又有路冲。看似风景开阔,实则风水险恶。但你在门前这弹丸之地弄这么一块草坪,草坪还造了坡,坡上又种了两棵铁树,正好与之形成了对冲。 从景观来说,铁树让草坪少了局促和狭小,草坪让铁树添了挺拔和高大;用微型景观的赏心悦目,代替了“泰山石”之类的生硬和俗套。如此神来之笔,如不是高人指点,怎么能够做得如此面面俱到近乎完美? 李非不信风水,也不愿意与人讨论自己建筑的风水。有点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意思。就像不让给人看相算命一样,说得好还好,说得不好就成了心病。做解不是,不做解也不是。特别明显能感觉是在受欺骗和受愚弄的情况下。 此时听张子扬一番评说,倒是有些沾沾自喜。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像说故事一样说给高正新和张子扬二人听。 054// 把开支搞大了酒店还怎么赚钱 当初做这么一块草坪,李非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门前光秃秃的,缺少些绿色。加上新商街地势低,国道地势高,做这么一块草坪,避免路人行走在边缘,出现跌落的风险。 至于为什么要造坡,只不过是卖家强调铁树最怕积水,说要生长得好最好是底部架空,这样就先在地面堆了些半砖,又在砖堆上覆盖了土。为了避免土堆像墓堆的尴尬,就堆成了土坡,让它如山势起伏舒展,不至于呆板。至于为什么选铁树,是因为铁树生长缓慢,而且四季常青。不会对酒店建筑形成遮挡,也不会有落叶的烦恼。 李非说,当初把这两棵两米高的大铁树从广东运来,确实费了不少周折。光下车就请了八个搬运工人,跳板从地下搭到了车上。如果有吊车,这种事不过是小菜一碟。但当时没有吊车。 听李非说来原由,张子扬对高正新说,他这叫无心插柳。 李非自谦道,算是歪打正着。不过今天听张总这么一说,也算对风水知识多少有了一些了解。看来张总就是一个高人! 说完不看张子扬,只是朝高正新一笑。 高正新本是个很讲面子的人,见李非夸奖他的朋友,感觉比夸耀自己还高兴。 李总你不知道,高正新说,我们张总是武大的高材生。 李非用一个“哦”字表达出自己由衷地赞许。 李非对高正新说,我还有个晨会,不陪您了,今天的账单您不用管。李非起身告辞。 那怎么像话! 高正新虽然口里谦让,心里还是很高兴,佩服李非会做人。 李非说,有什么不像话?没有您,我们酒店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酒店的生意像一个快速长个的孩子,一转眼,穿的戴的都嫌小了。采购部原来只有两个人,马科多次告急,实在受不了了,赶快帮我加人! 由于采购员岗位特殊,不适合直接从外面招收,就在内部摸排。马科说他只提一个要求:这个人要忠诚可靠能吃苦! 杨越笑说,你这是一个要求吧? 宋博提名郑柏文时,何菲嗔道:你怎么能这样办事?人家部门不是一样差人?不行! 郑柏文是客房部下属洗衣房的员工,当过兵,入过党,人老实。 宋博赔笑说,何必这样说话呢?调出一个到时给你补两个。行吧? 郑柏文走进宋博的办公室时,心里忐忑不安。他在洗衣房上班连主管都怕,别说是见人事部经理了。其实主管待他像待自己的孩子,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但他就是怕她。 让宋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郑柏文居然没有答应。对采购员这种好多人求之不得的岗位,他居然反应冷谈。 我要与家里人商量一下。他说,为什么独独要调我,调别人不可以吗? 郑柏文家在香州农村。家里见他生得单薄,怕做不了农活,就让他学了裁缝手艺。当了几年兵退伍回来,还要不要做裁缝手艺,心里犹豫不定。 那天到城区姨妈家玩,在电视上看到香水星河酒店的招工广告。广告上说工资高,待遇好。抱着碰一碰运气的想法,到劳动人事局报了一个名。 报名费是十块钱。这个钱不多,但也不少。原来他做裁缝学徒一天的工钱也就四元钱。自从交了钱,郑柏文的心态就变了。十元钱重不如石头、轻不似棉花,就这样不轻不重搁在了心里。 他特地跑到香水星河酒店看了看现场。看见一栋贴了灰白外墙瓷砖的高大的建筑已经矗立在那里,心里才踏实了许多。 家里人担心他被骗,特别是母亲。她说,工资高待遇好的工作开后门都找不到,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父亲也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做什么都不如做手艺可靠。不要想那些洋心事。 但郑柏文是真心不想再做裁缝了。当学徒时除了要做活计,还要帮师傅做家务。逢年过节活路多,都不得休息。最烦心的是顾客挑剔,一会说腰大,一会说腿肥,一件衣服做了改,改了做。人累心也累。 面试的那天,郑柏文搭头班车到的城区。看见别人都是三五成群,或朋友或家人聚在一起。只有自己一人形单影只。 领到求职表后,他犹豫再三,还是在特长一栏中填了“裁缝”两个字。面试地点在香水星河酒店后院内的一栋三层老楼。后来洗衣房高主管告诉他,那是当年城南旅社后期兴建的一栋客房楼。每层楼都有洗漱间和公共厕所。当年还是抖过火的。 穿一件米黄夹克的宋博守在老楼的入口,他是表格核验官。郑柏文特地穿了一双高跟跑鞋,为了保险,又在脚底垫了三层鞋垫。招工启事上要求男性身高是一米六八以上,而他的身高只有一米六七。站在杨宇佳面前,感觉杨宇佳比他还高。杨宇佳在负责量身高。她的一对大眼睛让郑柏文印象深刻。 走道上堆满了整捆的地毯。进到面试的房间要从地毯上翻过去。郑柏文正要从门缝往里窥视,突然间房门打开,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轮到他进去,才看清一排桌子后面坐了一排人。后来才知道坐在中间的一位就是酒店总经理李非。其他几个人都是酒店的部门经理。 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又叫他站起来走了两个来回,面试就结束了。后来问别人,别人说都是这样面试的。他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有人逗他说,问话是看你舌头弹不弹;走路是看你是不是罗圈腿。他想坏了,自己虽然腿没事,但说话舌头有点弹。 又问他说了些什么,他想了好久,一点也想不起来。当时的情景竟是一片空白。唯有与总经理的一句对话他还记得清楚。总经理说,你会裁缝?他说,呃。不过他当时声音很小,就像是自己在说给自己听。 从香水星河酒店面试出来,走在新商街上,郑柏文有些沮丧。心想完了,十元钱打了水漂!商业大厦旁边在卖福利彩票,郑柏文想试一试运气。如果手气好,说明招工的事有希望;如果手气不好,这件事就不消说了。 他买了八元钱的彩票。要得发,不离八。刮开来看,竞然中了一辆凤凰自行车。心里一阵狂喜,人陡然像打了鸡血一样有了精神。许多年以后,郑柏文自己做起了老板,开起了奔驰汽车,那辆凤凰自行车早不知到哪里去了,郑柏文有时还会想起这件事来。当年到底是中奖自行车,还是“裁缝”两个字给自己带来了好运呢? 他的裁缝手艺在酒店开业初期可是起了大作用的。客房的枕套、被子都是洗衣房员工自己动手缝制的。就像南泥湾大生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酒店只买了一台缝纫机。其他缝纫机都是员工从自家搬来的。郑柏文把自己的缝纫机绑在抽奖得来的凤凰自行车后面,从乡下家里一直踩到酒店,踩得衣服都汗湿了。 到采购部后不久,采购主管吴兵就看出来,郑柏文完全不是别人说的那种老实人。那天两人一起到武汉采购,要在几个地方装货。吴兵让郑柏文去叫了一辆货车。讲好了的价钱司机后来变了卦,不加钱不肯走。 郑柏文没法,只有同意。货运回香州,郑柏文只肯按开始讲好的价钱结账。司机生气地说,你怎么说话不算数?郑柏文说,是我说话不算数,还是你说话不算数! 司机坳了半天坳不过,只有自认倒霉。过后吴兵说他,答应了的事情,还是应该给别人。就两百元的事情。 郑柏文争辩说,把开支搞大了酒店还怎么赚钱? 吴兵见他把问题一下子上升到酒店盈亏的高度,也不好再往下说。 郑柏文调到采购部后,何菲一直在催宋博补人。宋博拿着各部门的缺员汇总表给李非看。 部门都在叫人手不足,特别是餐饮部。按宋博的统计,各部门报上来的缺员总计是五十八人。占了现有员工的两成多。李非问宋博,是不是真的差这么多人? 宋博疑惑地晃了晃头。我看未必。他说,现在是饿老哇(乌鸦)在叫,饱老哇也在叫。人员宽松一点,员工轻松一点,工作好做些,部门当然是多多益善。 李非有些发愁,陡然增加这么多人,工资率不降反升,怎么受得了。问题是现在财务刚刚能做到平账。前几个月都还是亏损。除非不计提利息和折旧,但总不计提利息和折旧也不行啦。 礼宾员送来当日的报纸,放在李非的办公桌上。说里面有总经理的一封信。 宋博理解总经理的苦衷:说包袱太重了!这么好的生意都不赚钱。 李非一边取出信来看,一边跟宋博交代说,你去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落实,实事求是,看到底需要增加多少人。 宋博应诺一声,收起自己的笔记本准备离开,还没出门,就被李非叫住。 宋博回头,看见李非神情凝重地在看那封信。 李非把信递过来,宋博坐到窗边的圈椅上去看。太阳从窗口斜照进来,落在信纸上明晃刺眼。宋博拉了拉窗帘,避开阳光的直射。透过太阳的光柱,李非看见一群尘埃在阴暗的背景前舞动。 宋博看完信,又反复查看了信封。一个最普通最廉价的白纸信封;一张八分的灰色邮票;落款是内详。 哪来的?宋博问。 刚才和报纸一起送来的。李非回答说。 语言很恶毒,宋博说,应该可以查得出来是谁写的。 信上的落款是一个家属。 李非问:现在管事部一共有几个临时工? 宋博回答说,除了主管、领班和公司的几个老职工,其余的几乎都是临时工。应该是五六个人。 信中说,过去说地主资本家心狠手辣,不顾穷人死活,我看你们现在比地主资本家还不如!都是干一样的活,你们人为地把她们分成正式工和临时工。就是因为她们是临时工,一个月只给两百元的工资,比正式工少一半。而且没有劳保,没有福利,奖金也只能拿人家的一半。病了不准请假,不上班算旷工,连续三天旷工就开除。你们这是哪家的法律?你去看看她们的手,她们洗碗把手都洗烂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狠心?难道你们不是人生父母养的?难道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公路上一辆卡车驶过,轰隆声中夹杂着尖锐的嘶鸣。这嘶鸣歇斯底里,撕心裂肺。 信中还说,当然,你们可以说,如果嫌苦嫌累嫌钱少她们可以辞职不干。她们今天走你们明天就可以招到别人。你们是把她们掐死了。知道不管如何,她们也不敢辞工。她们需要这两百元钱。因为她们要活命! 读到这里,李非感到自己的心被刀扎一样的痛。 你自诩为底层出生,把公平和正义作为自己的社会理想;在你亲手撰写的员工手册序言中,你把香水星河酒店描绘成为一个温暖、和谐、公平、优越的大家庭;你说他们的辛勤劳动会受到格外尊重。 而在实际行为中,你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让她们同工不能同酬,让她们活在屈辱和悲痛的现实中。 原来你也是一个骗子! 你可以为自己辩解,说你只是一个做企业的,不是慈善家。你可以花一半价钱买到的东西,没有理由去付全价。但难道做企业就真的只剩下效益一个目标? 我们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我们到底又能建立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如果这个社会没有了公平和正义,这个社会存在的意义又何在? 李非把黄康华叫来,让他也看了这封信。问洗碗工的手都洗烂了他是否知道。黄康华说没听说。当场把管事部主管沈明月找来,沈明月说,我上次打报告买橡胶手套,就跟你说了。 跟我说过吗?黄康华有点想不起来。 带着手套洗碗还烂手吗?李非问沈明月。 碗盘太多了。沈明月说,戴手套洗得慢,有时她们就干脆脱掉手套洗。前不久我也是被一个缺碗把手划伤了,一下水伤口就像盐腌得一样疼。沈明月说着伸出右手:刚刚才好。 李非凑上去看,果然才刚刚结痂,痂周边还是一圈红肉。 黄康华跟李非说,沈师傅总是带着手下的人一起干。 沈明月说,这些员工虽然在家里都是做妈妈的人,但在我跟前有时总还像一个孩子。哄哄她们,跟她们说说好话,她们干得就开心一点。 临时工对她们的工资待遇是不是意见很大?李非问沈明月。 沈明月说,意见肯定是有。但酒店只给了这个条件,她们自愿来的,有什么办法? 她们是不是病了都不能请假呢? 人手太少了,有点小病只有叫她们坚持。再说她们也不愿意请假,她们做一天才有一天的工资,请了假谁给钱她们? 怎么能够改善她们的工作强度呢? 开业我就跟黄经理打了报告,买一台洗碗机。广州文化假日酒店每个厨房都配了洗碗机,我们三个厨房,只买一个都行。放在二楼。一楼和三楼的碗多了我们就上下抬。当时资金那么困难,开业都是一推再推,哪里有钱买洗碗机。 买一台洗碗机多少钱?李非问黄康华。 黄康华说,开业前我去广州买厨具时问过,大概几万块钱。 你们部门先打个报告,我让财务部去做一下调查。 沈明月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拍起手来,连声说好好,太好了! 李非叫上宋博,和黄康华一起到现场看望洗碗工。倾听了她们意见。洗碗工们大都是些中青年妇女,只知道勤扒苦做,从来都像是没娘的孩子。突然受到这么巨大的关注,一个个幸福得不知所措。 在随后的用工和工资调整专题会上,酒店管理层做出了两项决议:一是临时工与正式工同工同酬;二是以现有百元销售的工资含量为基数,确定部门的销售工资比。部门可以自主决定用工额度,但增人不增工资,减人不减工资。 两项决定传达下去后,部门随即就闹了新的问题。 055// 曾经的那片蓝天在哪里 何菲把部门的几个主管召集在一起讨论新的工资方案。此前客房部也向人事部提出了增加用人的计划。主管们一听说个人收入要与销售挂钩,增人不增工资,减人不减工资,一时有点晕头转向。 洗涤部主管高春梅是原城南旅社的副主任。香水星河酒店筹建时,李非给各个岗位设置了一些具体条件,无形中把公司的一些老职工挡在了外面。 后来卢士平与李非协商,在酒店的后台部门,尽量照顾老职工,安排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根据高春梅的能力,李非把她安排在洗涤部负责。还专门派她带人到武汉一家三星级饭店的洗衣房进行了培训学习。 洗涤部老职工和新员工差不多各占一半,人员构成相对复杂。由于高春梅做事能带头,工作上也有些方法,部门运行还比较平稳。员工们也都还愿意听她的。 唯一让李非不放心的是,她总是以公司职工自居,把自己看成企业的主人,把包括部门经理在内的所有新人看成是外人。李非多次提醒她,这种情绪是不对的,千万不要在员工中散播。高春梅总是说,我只是跟你说说,我跟别人不会说。 其实高春梅的这种情绪,何菲也能感觉得到。客房部三个主管,两个新人都很服从,就是高春梅爱闹别扭。 洗涤部原编制包括主管一共有十二名员工,按正常排班人员不差。但高春梅见各部门都在要加人,怕自己的部门吃亏,也要求增加两人。这时听说工资政策有变,不但不要加人,还要求减两人。这让何菲很是恼火。 她说,您前几天说要加人,现在又要减人,如果减了人工作质量达不到标准怎么办? 高春梅说,这个不用你管,我自有办法。 你说得轻巧!何菲用手里的笔记本在桌子上“啪”地拍一下说,我是这个部门的经理,我不管谁管?出了问题你能负责? 显然何菲有些冲动。平时对高春梅都是称您,此刻改称你,让高春梅感觉十分刺耳。 高春梅立即反唇相讥,你是经理有什么了不起!我参加工作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 两人一吵架,会也没法开了。何菲气鼓鼓地来找李非,诉说了事情经过。要求把高春梅调走。 老高是有些问题。李非说,这样,我跟她谈一次,看她态度怎么样。如果她答应改,你就再给她一次机会;如果她不答应改,我们再来作处理。 李非找高春梅谈话,高春梅尽管有些心虚,但嘴上并不认错。一个劲强调是何菲不对。看到李非脸色越来越吓人,心里才真正忌怕起来。 李非问高春梅:开业前给你们做的培训是不是都忘了? 谁说忘了?我一点都没忘!高春梅说。 关于上下级的工作关系有三条遵循原则还记不记得? 记得啊!高春梅说。 其实她并不确定李非说的是什么。 你说说看。李非说。 高春梅答不上来。李非提示说,第一条,上级说的对…… 上级说的对,下级要按上级的意见办。高春梅记起来了。这时她听见李非用近乎讲狠的口气说: 第二条! 第二条,认为上级说得不对,下级可以向上级提出不同意见。 第三条! 第三条,如果上级坚持自己的意见,下级还是要按照上级的意见办。不过——不过—— 不过上级意见有违法乱纪的除外。李非替她说了。何经理违法乱纪没有? 高春梅低头耷恼,不作回答。她又听见李非在说,老高,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你继续在她手下做主管,老老实实服从她的领导;一个是你不用服从她的直接领导,做一个普通员工或者退回公司去。你自己选择。 高春梅眼泪汪汪地不说话。在她心目中,原单位就好比是她的娘家,李非就是她的娘家人。有他在台上,她说话做事都硬气。原来李非提醒她不要说不利于团结的话,她认为是对自己的爱护。归根结底还是自己人,是站在自己人的立场说话。现在李非不帮她说话,而帮别人说话,让她感到心痛心寒。 老高,李非见高春梅落泪,不免心生恻隐,口气也缓和了许多。他说,你我都是受组织教育多年的老同志,有些道理不需要我多说。如果你的下级不听你的指挥你怎么办?部门经理只不过是在贯彻落实总经理的意见,你把正常的层级管理看成了部门经理的个人行为,是不是错了? 高春梅拿纸巾擦着眼泪:我听你的。 不是听我的,是要听她的。她才是你的直接上司!李非压住火气说。 高春梅小声说,我听她的。 回头李非又跟何菲谈了一次话。说既然高春梅肯认错,你就给她一次机会。而且不能因为她犯过错就歧视她。能容得下反对过自己的人,也是一种历练。 何菲点头表示同意。又噘嘴笑说,这要是在文化假日,早就把她开了。 李非也笑说,问题是这里不是文化假日,我们有我们的实际情况。 这期间柳文君也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舞厅领班黄飞在客人的账单上多加了一包香烟。把香烟装进了自己的腰包。结果被客人发现。按员工手册规定,此类行为属c类过失。必须走人。 但黄飞是舞厅的领班,而且做事勤快灵活,很讨客人喜欢。还刚刚在店报《香水星河》上介绍过他的先进事迹。如果把这事通天,结果就是他走人。这对舞厅无疑是一大损失。如果把事情瞒下不报,今后让总经理知道麻烦就大了。 晚上下班回到家里,爱人崔晓英眼毒,一进门就看出他有心事。再三追问,知道是工作上的事。这才放心。 这个事情好办。崔晓英说。 你说怎么好办?柳文君说。 你跟李非的关系不是很好吗? 柳文君一怔:还算可以吧。 你先私下给他说一说,看他是什么意见。崔晓英说,如果他同意瞒下来,责任就不在你了。 第二天早上,柳文君比平时到酒店要早一些。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隔着玻璃瞅着总经理办公室。李非到办公室时离晨会只有几分钟了。柳文君见缝插针简单扼要地说了几句。他本以为李非会问一下他的想法,可是李非没有问。只是一边翻着头一天的夜班记录一边说,等下在晨会上说吧。 柳文君在晨会上把黄飞的事情讲出来后,结尾问了一句:怎么处理? 李非让大家讨论一下。以江可航、王翰为一派,主张看一贯表现,给悔过的机会;以宋博,黄康华,马科,何菲几个人为另一派,认为没有什么可讨论的,严格按规章制度办事。杨越和谢罕两人基本赞同宋博几人的意见。只是加了一句,这件事是娱乐部的事,建议以柳文君的意见为主。 柳文君耍了一个滑头:你说不按制度处理吧,不利于教育后面的人;你说按制度处理吧,也真是可惜。再要招到像他这么灵活的员工真还难得。 我看这样,李非说,谢罕你把这件事放在这期的店报上,组织几篇稿件,让大家一起来讨论讨论。 目前黄飞怎么安排呢?柳文君问。 李非回答:先让他停工吧。 散会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宋博伫立在窗前望着被乌云白云弄得纷繁杂乱的天空,心里既失望又愤怒。 曾经的那片蓝天,是多么的纯净而美好。他怀念文化假日,在那段艰苦的日子里,让他见识了酒店管理之美。它一尘不染;安安静静;彬彬有礼;井然有序。它一切有章可循;一律照章办事;严字当头,不徇私情。它成了他的理想。在这个理想的国度里,一切都是美好的。他感谢机缘巧合,为能进入酒店这个行业感到庆幸。 而此刻,曾经的那片蓝天又在哪里?开业以来,经营压倒了一切,管理过于宽泛,员工中的违规违纪现象屡禁不止。而且有泛滥之势。黄飞事件的出现,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本该照章办事,果断处理,以儆效尤。但他却优柔寡断,弄一个暂时停职,让全店来讨论。真是荒谬! 一只红头苍蝇在玻璃上嗡嗡乱撞,声响如来自云层深处的飞机。宋博拿起一叠报纸拍去,发出枪炮般“砰”的一声炸响。嗡嗡之声终结了,玻璃上贴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宋博突然感觉释然。杀戮也是一种乐趣!他找遍窗面和墙体,再也没有看见一只活物。 黄飞递来一份检讨书,字里行间都是悔恨。柳文君把它拿来交给李非。 黄飞的妈妈来了,他说,要见总经理。 在哪里?李非问。 在酒店大堂。您见还是不见? 李非说,人家这么远来了,怎么能不见。 柳文君拿起电话要通知前台,李非抬手制止道,干什么? 柳文君说,叫人带她上来。 李非说,还是你亲自下去,代我请他妈妈上来吧。 李非站起身伸展一下肢体,不经意间向其他办公室看了一眼。其他人都不在办公室,只有站在窗前的宋博正扭头朝自己这边看过来。他目光咄咄逼人,像跟谁有仇似的。 他的这班部门经理,他们言必称文化假日。文化假日是他们的理想国。就连当时受到的不公正、不合理的处罚,也成了他们严格管理的依据和经典。他们会说,那时我们才怎么怎么样,我们的主管或经理就怎么怎么样。 站在管理者的角度,文化假日的严格管理无疑是对的。但站在被管理者的角度,站在员工的角度,他们的情绪是抵触的,甚至是敌对的。 在一般员工眼里,严厉的管理者就好比酷吏。白单黄单就是他们手里的鞭子,动不动就会给你来一鞭子。 他们在店报《香水星河》上发文章,对管理者中高高在上的官僚作风表示批评,甚至对四级垂直式管理表示质疑。他们渴望能得到理解和尊重。 而在李非心里,文化假日只是一个参照物。不光是文化假日,对世间所有的事物,他都会用审视的眼光去看待,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员工手册序言关于大家庭和小社会的说法集中体现了他的思想。这就决定了香水星河酒店既要有严格的管理,又要有个人心情舒畅。当然他也明白,这只是一种理想,要完全做到不可能。但这并不妨碍他要向这个方向去努力。 柳文君领着黄飞的妈妈来到李非面前,这是一位中年妇女。她衣着整洁,身材单薄。一脸的焦急与不安。看得出,母子很相像。 这位是黄飞的妈妈。柳文君介绍说,这位是我们李总。 李非对黄飞妈妈说,您请坐。 柳文君跟黄飞妈妈说,您在总经理这里坐会,我还有事要去办。 李非给黄飞妈妈倒一杯开水。黄飞妈妈连忙起身说不用——不用。李非发现她接过茶杯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小家伙不听话,给您添麻烦!黄飞妈妈十分抱歉地说。 李非说,其实黄飞以前一直表现都很好。人勤快灵活,长得阳光帅气。很难得的。 这是您的抬举。黄飞妈妈说,每次回家休息我都跟他叮嘱,叫他听领导的话,好好工作。他总说不用我操心。说部门经理,总经理对他们都很好。他自己在单位干得很开心。谁知这次他会做这种糊涂事! 孩子年轻,做错事也是很正常的。李非安慰说。 黄飞妈妈说,这次他犯的这个事,我听说要被开除? 李非答复说,按规定是要劝退。 以前这孩子不听话,他爸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他拉扯这大不容易。女人说着,眼泪就刷刷地掉了下来。 李非递过去几张纸巾。黄飞的家庭情况李非原来听说过。他出生在香州乡下一个小镇上。爸爸早逝,是他妈妈一个人把他抚养成人的。 从小他就调皮,女人继续说,十大几岁了都不醒事,到处戳事闯闹。我看到了心里急得不好。自从到香水星河酒店参加了工作,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爱干净,讲礼貌,懂规矩了。亲戚朋友看到了都跟我喜。我自己也喜。心里感谢香水星河酒店。感谢香水星河酒店的领导。谁知这次突然冒出这么大的一个乱子来。有么办法呢?求您只当是自己多养了一个,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让他继续在您的领导下工作。 李非说,您的心情我能理解。目前我们对黄飞的处理是停工。去还是留,现在全酒店正在开展大讨论。过几天应该就会有结果。 您说是几天呢? 应该不会超过一个星期。李非说。 黄飞妈妈说,那我在这里等一个星期,等结果出来了我再回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李非在心里叹息道。 056// 你的药怎么就医不了我的病呢 各部门把处理黄飞违纪的意见汇集上来了。少部分人主张看一贯表现,降低处罚标准,留用查看三个月,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大多数人认为目前纪律过于松懈,只宜照章办事,严格管理,不能姑息养奸。 对黄飞的处理最终采纳了多数人的意见。尽管如此,黄康华还是对执行制度要通过员工讨论这种做法不能苟同。 纯属多此一举!他不依不饶地说。 你不懂。李非用嘲笑的口气说。 我不懂?黄康华反问道。 我问你,李非说,诸葛亮斩马谡为什么是挥泪? 黄康华火气十足地说,都是些权术! 李非并不跟他生气,只是像念书一样地说,一本《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 什么意思?黄康华一时有点蒙,他不喜欢李非是用暗喻或打哑谜的方式说事。 看着面带愠色的黄康华,李非为他的书生气好笑。 有一次他看见他拿着摊开的16k笔记本,站在一楼厨房看着忙碌的厨师写写画画。他走过去,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在做厨师的行为科学研究。说当年泰罗就是通过研究工人的行为科学来提高生产率的。后来他真的和厨师一起对设备的摆放,操作流程进行了调整,厨师反映工作起来顺手多了。 李非说,其实我和你们一样,是主张严格管理的。尤其是在目前,新员工多,制度观念不牢固的情况下。就像诸葛亮当年进西蜀,法制荒废,人心思定,适用重典。但和你们不同的是,我还必须顾及人心的另一面。这另一面是由于我们的管理者工作方法简单,对员工态度冷漠,把处罚当法宝,造成员工抵触情绪大,流失率居高不下。我们的制度可以无情,但管理必须有情。这次对黄飞违纪的处理过程,你不认为是一次对全店员工绝好的制度教育? 黄康华仍不服气:您说要是在文化假日,他们会这样做吗? 文化假日是黄康华的经典,只有引经据典才能有说服力。 李非回应说:可这里不是文化假日!我们面临的现状是:一方面制度与规范管理不到位;另一方面管理人员与员工关系紧张。难道我们不应该反思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二楼餐厅三个领班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问题,黄康华有被点穴一样的感觉。因为不满杨宇佳简单粗暴的工作方法,二楼餐厅的三个领班集体提出了辞职。部门出了这种事情,让黄康华既羞愧,又恼怒。 按照李非的意见,黄康华已经做好了三个领班的工作。她们同意收回辞职书。这件事对黄康华震动很大,他也在反思自己。 问题出在杨宇佳这里。李非说,工作要讲方法,要她今后一定注意。要明白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的道理。 黄康华说,我已经跟她说了。她的情绪好像有点受个人情感的影响。导致近段时间来对员工的态度比较粗暴。您看要不要跟柳文君说一下,让老柳也帮忙做一做工作? 胡扯,李非说,这不是饮鸠止渴吗? 那怎么办?黄康华无计可施地笑道。 高扬那边怎么样?李非问。 黄康华说,还是天天去献殷勤。老柳结婚后,高扬追得更紧了。 柳文君是九月份结婚的。 对自己的婚约柳文君的内心是犹豫的。如果还有选择,他一定会选择不结婚。但他已经没有选择。毫无疑问,女方是爱他的。这种爱对他来说也是一种约束,约束他要用同样的爱去回馈对方。而在他的内心,他更爱另一个人。 想到种种不堪承受的麻烦,他选择了顺从。有时候他也恨自己过于软弱。但不软弱又能怎样?好在他从来没有骗过杨宇佳。 知道柳文君要结婚消息,杨宇佳内心很难过。尽管这个结果她早就预见到了。但这消息还是让她饱受煎熬情绪低落。更糟糕的是,这种情绪还无处诉说,无法宣泄,只能一个人闷在心里。她有时候也恨柳文君,恨他过于懦弱。但痛恨过后她深深地自责。他不懦弱又能怎样?与别人去拼个鱼死网破?让他去承受不能承受之痛? 高扬天天来找她。等她一起去食堂吃饭;等她下班一起走。高扬也算是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他的药怎么就医不了自己的病呢? 还有那个万虎,经常来餐厅消费,每次来都要杨宇佳亲自给他们点菜。好像杨宇佳点的菜比别人点的菜香些。他对别人凶巴巴的,但只要杨宇佳一出现,他就会眉开眼笑,一副讨好献媚的样子。眼珠子粘着杨宇佳转。刚开始杨宇佳很不习惯,被他看得手足无措。后来时间长了,也不觉有什么难堪了。 要看你就看。 这天他又来了。依旧是要杨宇佳亲自点菜,依旧是眼睛溜溜地跟着杨宇佳转。点完菜,杨宇佳叫服务员小周去把多余的餐具撤掉。 我怕。小周说,他一吼我就吓得像鬼。 都是人有什么好怕的?见小周扮哭像,杨宇佳憋住笑着吼道:快去! 黄康华跟她谈话时说,有话要好好说,不要动不动就吼员工。 杨宇佳站在收银台旁落单时,高扬走过来问:你吃饭没有? 杨宇佳回答说,吃了。你呢? 吃了。今天客人多不多? 都订满了。天天满。 我们今天有场篮球比赛。 跟谁比?我们酒店对商业联队。说着,对杨宇佳笑笑,准备离开。 呃! 高扬回头:什么事? 下班时来接我。杨宇佳说。 高扬从餐厅出来,耳边一直回响着杨宇佳那句话:下班时来接我!这是杨宇佳第一次主动要他接。以前都是他跟她说,下班我来接你。她有时用鼻子嗡一下。有时连嗡都不嗡一声。 抱着篮球的小伍在一楼的员工通道口等人,见高扬兴高采烈地从楼上下来,说什么事这么高兴? 高扬不说话,只是瞅着小伍傻笑。 小伍莫名其妙地说,你有病吧? 今天这场球我们一定能打赢!高扬挥手在他面前打了一个响指。 打完球回来,老远看见二楼餐厅灯火通明。还有人在唱卡拉ok。高扬上楼,没见杨宇佳,问服务员小周:杨主管呢? 小周一挑下巴,指向芳草厅:杨主管在里面。 里面在唱“纤夫的爱”。高扬听得出,女声是服务员歌手田甜的声音。高扬说,一会杨主管出来告诉她,就说我洗了澡再来。 餐桌上一片狼藉。万虎有些醉了。他对杨宇佳说,我要你跟我唱首歌。 杨宇佳说,我是个五音不全的人。我们这里唱得好的只有田小姐。 万虎说,我就是喜欢跟五音不全的人唱。 其他人一起吼道:唱一个!唱一个! 杨宇佳笑说,既然万总一定要我出丑,我就献丑了。但要是唱坏了大家的心情,我可是不负责的。 田甜问:万总你点什么歌? 纤夫的爱。 刚才不是已经唱过了吗?田甜问。 我要跟她唱。万虎说。 田甜问杨宇佳:可不可以? 杨宇佳说,行吧。 田甜填好点歌单,送到碟机房。按酒店的规定,客人点一首歌付五元钱。歌手个人可以得到百分之五十的提成。 万虎一亮嗓子,一桌子的人就起哄鼓掌;杨宇佳一开口就跑了调。差点让万虎接不上来。就像小儿吮吸擦了胆汁的乳头,把苦涩留在了记忆里。由此,万虎认定杨宇佳确实不会唱歌。 杨宇佳示意田甜跟她一起唱。田甜的嗓音又高又亮,一下子盖住了杨宇佳的声音。杨宇佳这才得以淡出。 直到几年以后,有一次参加朋友的婚礼,万虎才发现杨宇佳不但会唱歌,而且唱得还不错。大惑不解地说,你不会唱歌的呢? 高扬洗了澡回来,其他厅房的客人都走了。只有芳草厅的客人还在喝酒唱歌。高扬跟杨宇佳说,你留一个服务员看台就行了,我们可以先走。 杨宇佳说,这桌客人很麻烦,我怕服务员搞不定。 高扬找来几张报纸,坐在收银台旁边的一盏顶灯下去看。杨宇佳在芳草厅出出进进。直到几张报纸都看完了,芳草厅的门才打开。一群人东倒西歪走出来。 杨宇佳站在咨客台边送客。高扬站起来走到了杨宇佳旁边。被人搀扶着的万虎斜眼看过来,他看杨宇佳的眼神让高扬感觉反胃。 杨宇佳吊着高扬的胳膊走在新商街上。此刻,刺眼的霓虹已经瞎灯熄火;吵闹的音响也闭上了它的臭嘴;繁华把清净还给了脚步悠闲的行人。 高扬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今后离那个姓万的最好远一点,一旦沾上会很麻烦。 谁沾他了! 杨宇佳摔开高扬的胳膊。好不容易高扬才又把那只生气的手捉住,重新塞在了自己的膀弯里。 公司副书记魏启焕来找李非,见李非在开晨会,就坐在李非的办公室等。 李非听说魏启焕来了,知道一定是有事。魏启焕是一个不太喜欢争权揽事的人。你有事找他,他很乐意帮你;你什么事都不找他,他也不怪你冷落他。 香水星河酒店从筹建到开业,魏启焕很少过来。一会李非开完会回办公室,魏启焕见面就盯着李非笑:李非你这段时间瘦了。 我总是这样。李非摸摸自己的脸笑着说,书记今天大驾光临,必定有什么指示。 指示谈不上,是遇到了一件难事。魏启焕说。 书记还有难事? 看你说的!魏启焕说,公司要成立集团的事你知不知道? 李非把一杯白开水放在魏启焕面前的圆茶几上,自己在另一把圈椅上坐下。这件事卢士平跟他提过。 前几年社会上出现一股公司热时,不管是实业公司还是皮包公司,到处开的都是公司。这一两年又兴起一股集团热,很多人就把几个公司捏在一起,称为集团。受这股风潮的影响,卢士平也谋划着把公司改成集团。名字都想好了:叫“双平”集团。取局长许培双的一个双字;取自己卢士平的一个平字。可是集团下面只有一个商场,一个酒店,和几家奄奄一息的小餐馆,未免显得太单薄。于是思索再搞一个什么实业公司。 卢士平的爱人有个远房表弟,姓周,叫周杰。周杰在南方闯荡过几年,想回香州发展。这天来表姐家玩,说是玩,其实也是想在表姐夫这里打探一些信息。 周杰虽然个子不高,但也算一表人才。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对形势对生意都能侃侃而谈。卢士平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暗自在心里盘算。 他问,这次回香州有什么打算? 周杰说,我在南方一家箱包厂干过几年,对这块业务比较熟悉,想在香州办一个箱包厂。不知是否可行。 行啦,怎么不行呢?关键是看有没有生产技术和销售渠道。 生产和销售都没有问题。就是场地——还有——周杰本想说还有资金问题,还没想清楚要不要说出来,被卢士平把话头抢了过去。 要多大的场地?卢士平问。 刚开始嘛,几百个平方米就够了。 卢士平像过电影一样,迅速把商业局内他熟悉的一些场所过了一遍。他说,这个应该没有问题。你是准备一个人干,还是找人合作? 有人合作当然好,但没有合适的人啊? 我们合作怎么样?卢士平说。 好啊!周杰喜出望外地说,有姐夫你参与进来,我什么都不用愁了! 卢士平说,不是我个人,是我们公司。 两人一拍即合,达成了合作意向。 那个叫周杰的,魏启焕说,就是和我们合伙办厂的那个年轻人,这几天一天几次来找我,要把公司大楼的房产证拿去银行作贷款抵押。老卢又不在家,我说等老卢回来了再办他都不同意。 魏启焕望着李非,一脸的惆怅。 卢总去哪里了?李非问。 他在外面开一个星期的学习交流会。 这个好办,你往卢总身上推不就行了。 就是老卢打电话回来要给他办的。你叫我怎么推?魏启焕苦恼地说,这房产证我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实在无计,这才来找你商量。 肯定不能给!李非坚决地说,如果这中间有什么闪失,公司的房产就是别人的了。其他几个经理怎么说? 他们也都说不能给。 卢总真是糊涂!李非忿忿地说,这中间的风险难道他不知道? 老卢他说不要紧。说出了问题由他负责。他都来几个电话了,说话很不客气。哎——魏启焕摇头叹气的。 李非说,做生意无非是两种可能,一种是成功,一种是失败。如果失败了,他付得起这个责吗?到时候顶多是免他的职。但公司怎么办?公司的干部职工怎么办?我认识广东的一个厂长,他跟我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不会把家人居住的房子拿去抵押。如果万一有失,家人就无家可归了。 你说的道理大家都懂,关键是我要怎么跟老卢去说。魏启焕摸着自己的脑壳说。 057// 他像一个良知未灭被迫卖淫的妓女 李非考虑一下,对魏启焕说,你看这样说行不行,你就说李非知道了这个事,他认为这样做风险太大,坚决不同意。 此时李非感觉自己就像家里的老幺,即便耍一点骄横也没关系。 魏启焕说,不过说实话,只有你说的话他还能听得进去;我们的话连放屁都不如。放个屁还臭一下,我们说话连臭都不臭。魏启焕憨厚地笑着。 李非也笑说,卢总不是很民主的吗,怎么你们说话连臭都不臭? 魏启焕说,那要对他的路,不对他的路,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去。 李非说,这也很正常,他是一把手嘛。 魏启焕说,这次为这个事,老卢肯定要怪我。 李非说,应该没什么,大家都是为公司好,也是为他好。现在他一时不能理解,今后也会理解。 魏启焕回公司后和卢士平通了电话。把李非的意见一五一十给卢士平作了汇报。 其实卢士平心中也有疑惑。也知道这么办是有风险的。只是觉得自己已经答应了的事情没法向周杰交代。加上魏启焕答应照办,又拖着不办,也让他十分窝火。反而刺激他一定非要按自己的意见办。李非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卢士平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往深处一想,不禁有些害怕起来。 自此,他再也不敢接周杰的电话。魏启焕明确答复周杰,经集体研究,不能拿公司的房产作抵押。 房产不能抵押就拿不到贷款,没有钱这件事就搞不成。周杰找卢士平找不着,晚上跑到卢士平家外往窗户玻璃上扔了两砖头,第二天就逃离了香州。 在香水星河酒店615房间,赵若伊被马路上轰鸣的汽车声吵醒了。亮光从遮光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房间的天花清晰可见。 他看看手表,时间已快九点。扭头看看旁边,技术员小何的床上只剩一床空被子。他起来去洗手间,感觉头重脚轻的。昨天晚上他喝醉了。后来是怎么回的房间,他一点也记不起来。 他是昨天来香州的。为香水星河酒店提供管理软件的事,小何已经跑了几趟。技术方面的事情基本谈好,只是价格有待落实。小何说这边的财务部经理叫他过来,与酒店总经理见个面,最终把合同敲定下来。 小何带他去见的马科。赵若伊说,我们的事承蒙马经理关照。谢谢了! 马科说,我们双方是合作关系,要说关照也是互相关照。 赵若伊打发走小何,开始与马科聊天。两人聊大学;聊专业;聊家庭和婚姻。时间不长,涉猎很广。都是年轻人,十分的投机。 赵若伊环视一下办公室,说你们这里办公室不大,但很有现代感。都是玻璃隔断。 财务办公室是一个套间,外间大一点,是财务人员办公的地方,里间小一点的是经理室。 马科说,玻璃透明度高,互相看得见。免得谁做坏事。说完呵呵地笑。 赵若伊也附和着笑:总经理办公室在哪边? 在你刚才上楼的南边。马科说,北边只有我们财务办公室。我一会带你去。 桌子上有一本《饭店世界》杂志,赵若伊拿在手里翻了翻,瞟外间一眼,从包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压在书下推到了马科面前。 感谢你的关照。 见赵若伊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实的信封来,马科慌张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办公室:没人注意到他这一边。 马科涨红着脸说,赵总你这是干什么?说着把手压在杂志上做出要往回推的样子。 赵若伊抬手制止道,别这样,让外面看见不好。 这几年赵若伊在外面接业务,几乎都少不了要对关键人员作一些打理。有些甲方公开开口要。公开讲价码。像马科这样还客套一下的,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马科用虚伪的客套说,其实真没有必要这样。 说着难为情地笑笑,把信封钱包收进了抽屉里。 赵若伊说,不说这个了。等会带我去见李总吧。 我看李总在不在办公室。马科拿起电话拨过去,总经理在办公室。 出门前,马科手扶门把手侧身压低声音说,我们总经理对下面要求很严,最忌讳这种事。 赵若伊心领神会地说,明白。 赵若伊第一眼看到李非就有些不自在。明显感到他身上有一种气场。这气场让他有压迫感。尽管他看上去很和气;很儒雅。 李非第一眼看见赵若伊时就产生了好感。小伙子阳光帅气;一脸微笑;时而面带羞涩。这羞涩让他显得稚嫩;而这稚嫩刚好让人感觉放心和踏实。 刚聊一会,酒店电脑员小黄来找马科。说系统上有个问题需要他去看看。 马科起身说,赵总你在李总这里还坐一下? 让赵若伊一个人留在这里,马科心里不踏实。 你先去,让我们还聊一会。李非说,许多东西不懂,正好向他学学。 赵若伊也说,我在李总这里坐一会再过去。 望着马科离开的背影,李非对赵若伊说,对酒店管理软件我一点都不懂,全是马科在操心。 马经理很不错的。赵若伊说,像他这样既懂财务专业又懂电脑管理很难得。我们做了许多酒店,一般财务部经理都不懂电脑。沟通起来比较费劲。 李非说,招聘他们时,我们就把部门经理的文化要求定在了大学毕业,好多人当时还不理解。 听说他们还到广州去学习和培训过?赵若伊说。 是啊。真是钱无枉使,功无枉用。李非感慨地说。 碰到您这样的老总,算是他们的运气。赵若伊说,李总,我们这次可以把合同定下来吗? 可以呀。李非说,你们给我们的合同价格是多少? 跟马经理最后商定的价格是十二万八千。赵若伊说。 其实这个价格李非知道。他们开始的报价是十五万八千元,他让马科跟他们谈了几轮,最后谈定的是这个价格。但这个价格是不是最优惠的价格,他心里没底。他假装自己不知情,马科已经谈定的这个价格在他这里就成了起点。 这个已经是与武汉临江饭店一样的价格了。赵若伊补充说。 两人相视一笑,让时间空转了一会。 赵总,这个价格还有没有优惠的空间?李非说。 李总,我真的没有要你们的高价。赵若伊说,这个价格也是武汉临江饭店谈了多轮才谈下来的。按规模他们饭店比你们还小一点,而且他们在武汉,我们的费用开支也相对低一些。 赵总,我问你一个事,请你跟我说实话。 李非盯住赵若伊的眼睛不放。这种问话的方式让赵若伊感到恐惶不安。 您说。赵若伊说。 这十二万八的价格包不包括业务公关费? 李非用一种戏谑的轻松说出一个难以开口的问题。 什么业务公关费?赵若伊揣着明白装糊涂地说。 比如说对我们做总经理的就不给一点好处? 赵若伊看见李非在望他笑着。笑得让人难以捉摸。他一时间有些发懵。摸不准李非的用意。是索贿呢?还是在套话?说没有吧?有可能要得罪人;说有吧?又怕暴露马科。 赵若伊为难地笑着:李总,这话你叫我怎么说呢? 其实,李非说,我跟临江饭店的刘总也是很好的朋友。 赵若伊脑子一炸:刘总和刘总手下的人他确实使过手段的。他现在哪敢理直气壮地说没有? 刚开始创办公司的时候,还像做学生时一样单纯。对贿赂这一套从内心感到鄙视。碰了几次壁后,他妥协了。投降了。但他的本性并没有改变。就像良知未灭被迫卖淫的妓女,他的内心是煎熬的。 还有一个信封就在他的单肩包里。本来是准备给总经理和财务部经理一人一个的。马科给他打了预防针后,他还能拿出来吗? 看着苦主一样的赵若伊,李非说,赵总,跟你实说吧,我也是一个反对行贿受贿的人。在我这里和我的手下那里,你都不要使用业务费。你准备给我们的好处,请明让在合同上。合同按十二万签订,你看行吗? 突然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赵若伊不由得转忧为喜。干脆地说出了一个字:行! 赵若伊并不怕客户讲价;他怕的是客户无休止地讲价。迫使你一让再让。现在李非主动提出合同价定在十二万这个数,他当然愿意接受。 我过去是开商场的,李非说,做生意主张双赢。做生意的人不能太狠;太狠就没人跟你玩了。我们是长期合作关系,还望你今后多多关照。确保我们的系统能正常运行。 赵若伊连连点头:这个请您放心。 在他认识的所有酒店老总中,有的是收了好处不压价;有的是收了好处还反复压价;像这样不收好处,又不一味压价的,只有李非一个人。 李非说,我还有一个事情要拜托你。 您请讲。赵若伊说。 李非说,我手下的这班经理,都是我的左膀右臂。专业上他们还是我的老师。他们在广州文化假日实习过,我没有。很多东西都是他们反过来教我。所以我非常珍惜他们。害怕由于什么过错失去他们。为了酒店也为了他们自己,我对他们的要求是很严的。希望你也能帮我把好这一关,不要因为你的不当行为导致我手下的人犯错。说白了,就是不要去腐蚀他们。 听到李非这样一番话,赵若伊既感动又愧疚。他被李非的真诚所感动,又为自己已经做了事情而愧疚。 明白,明白。他点着头,不自然地笑着。他只能这么说,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 赵总你今天不走吧?李非说。 不走。赵若伊说,晚上我请您吃饭可以吗? 在我这里你是客,我请你。李非说。 赵若伊说,合同落实了,很感谢。还是我请您。 李非说,你请我就把我的部门经理一起请,顺便听一听他们的想法。行吗? 让一笔开支反转成收入,生意人李非心里不高兴都不行。 没问题!赵若伊爽快地说。 这样合同不是保不住十二万了? 嗯?赵若伊不明白。 开支加大了啊!李非哈哈一笑说。 看您说的!赵若伊也笑了。 多年以后,赵若伊做了一家连锁酒店的总裁。回想起那天晚上醉酒的感觉,都还心有余悸。此前,他可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 马科心里总有些疑惑:他和赵若伊出门时应该是把办公室门锁好了的,但他总疑惑自己没有锁门。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后他说,小黄你先去电脑房,我马上来。 马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拧门锁,确实是锁着的。他打开门进去,反手把门栓死。在办公桌前坐下。假意地弄着屉子、本子。看看抽屉里那个鼓囊囊的信封,有一种马上想点钱的冲动。 按照酒店的规定,因工作关系收到的礼品和礼金是要上交的。总经理是这样要求他的,他也是这样要求手下人的。但现在面对已经到手的一包钱,他实在是不想放手。 还是在读大学的时候,马科就开始憧憬自己的第一桶金。他想过,如果有一天能够得到自己的第一桶金,哪怕是不干净的,他也可以不在乎。有多少人的第一桶金又是干净的呢?不然,怎么会有原罪之说?等到有一天做了富人,再把道德放在第一位,去做些慈善事业。到那时,还有谁计较你的第一桶金是否干净呢? 尽管马科为自己找了一百个理由,他还是不能做到心安理得。有些事情他不愿去深想,但又不能不想。如果真有东窗事发的那一天,他该怎么办? 这一天是在赵若伊走后半个月出现的。李非把他叫过去,态度从来没有那样的凝重。进李非办公室门的时候他还在笑。他看见李非一改以往的轻松与平和,严肃地说,把门关上。 办公室除了南面的窗,其他三面墙一米以上都是玻璃。连门的上部也是玻璃。关上门除了隔音,是隔不开视线的。总经理办公室分为里间和外间,这时候坐在外间的只有宋博。宋博刚刚转任总办主任。王翰接任了人事培训部经理。高扬升任了保安部经理。有什么事这么神秘,连宋博都不能听? 马科关上门后,脸上依旧不自然地笑着:什么事? 坐。李非说。 马科在李非的对面坐下,脸上的余笑越发不自然了:什么事? 过了漫长的十几秒,他才听见李非说,你是不是收受了供应商的钱? 谁说的?马科脑子一炸,余笑僵在了脸上。 先不管谁说的,你告诉我是不是有这件事? 李非盯着他,不让他的目光逃离。 顾不上那么多了,面对这双洞若观火的眼睛,马科无法不惊慌逃避。转而看着桌面上自己一双十指交叉、相互较劲的手。 对面的人太厉害;太强大。难熬的沉默。他感到自己已经是大难临头、无处可逃了。事已至此,要杀要砍随便。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长长地叹息。他听得出这叹息中极度的失望与痛心。又过了很久,(此刻时间被拉长了百倍)他听见他用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说,道理过去我已经讲得太多了,这里我不想重复。现在你去把收到的钱交给出纳,注明是谁给的业务费。算作是主动上交。今后千万要注意,不得再发生类似事情。 他停顿下来,把两人一起撂在了沉默中良久。最后他说,你看这样行不行? 行。他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下轻声说。此刻他真是无地自容,恨不得地面上有一条缝让他可以钻进去。 李非收到供应商的举报信时惊呆了。缘由清清楚楚;细节有窝有点;举报人姓名地址俱在;绝不可能是诬告。贺文锐的事情出了以后,他最担心的就是再发生类似事件。但这种事还是发生了。 黄台瓜赋诗曰: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自己能够把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亲如子弟的经理们一个个地除掉吗?他们是那样卖力地帮着自己;自己也是那样无比地珍视他们。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古往今来,谁人又能做到干干净净完美无缺呢?包括自己,不是也一样做过一些龌龊事?天下恐怕没有只捉老鼠不想偷食的猫。人之所以可以能不同于猫,只不过是多了大局观和事业观;多了责任感和使命感;不敢松懈和怠慢;不敢逾越制度和法律罢了。 李非决定这次放过马科,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他想假如当初贺文锐不犯错;或是犯了错而不非要坐到二号的位子上;他原本是可以不离开的。 马科把出纳写的五千元的收据拿给李非看。这时候他已经轻松了许多。大病初愈的样子。李非接在手上一看,傻了眼。收据上写的是:交来鹏程科技礼金。与举报者根本不是同一出处! 058// 你这样做绝对是对的 拿着一张门不对题的收据,李非好不困惑。 如果说破,只会让他颜面扫地。先前维护他的体面,引导他向善的努力就会夭折。一个人不管他内心如何,李非觉得至少表面他得装出一种向善的体面。而这种装就是一种约束。一种道德、法律和制度的约束。从本质上说,每个人都是在装,只不过是有人在真装,有人在假装。如果一个人连假装都不要,人性就只剩下赤裸裸的丑恶了。 他看见马科又像以往那样望他笑着:笑得那样透彻;那样毫无负担。他的心融化了。他对他说,今后一定千万注意,不能再做这种糊涂事了! 在收据上注明钱的来源时,马科犹豫了片刻。他一共收到两笔五千块钱。一笔是鹏程科技公司的赵若伊给的;另一笔蔬菜供应商给的。蔬菜供应商原来是两家,由于张家向马科使了手段,把姓刘的一家挤掉了。姓张的老婆嘴不严,也可能是对马科心存不满,把这事泄露了出来。消息传到姓刘的耳朵里,姓刘的就写信把马科举报了。 马科之所以认定是赵若伊出卖了他,是因为李非与赵若伊一见如故,成了朋友。以李非的精明,不可能套不出话来。于是在收据上让出纳写了鹏程科技公司。 在北京某酒店的一楼大堂,从电梯间走出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他西装革履,垂手拿一本16k的黑壳笔记本向大堂休息处走来。 庄玉海教授!李非猜出是庄玉海教授来了。 庄教授接到大堂经理的电话,说一位湖北姓李的先生,自称是他的学生,在大堂找他。庄教授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学生中有一个姓李的湖北人。 李非连忙起身迎上去,双手递上自己的名片。李非看眼前的庄教授:他中等身材;头发花白但密实;笑容让他脸上平添出许多皱纹;眉毛浓密,眉稍有点下掉,类似画里神仙的慈眉;眼睛不大,但奕奕有神。 教授拿着李非的名片仔细看着:李总,你是哪一年在二外毕业的? 李非有些尴尬:我没在二外上过学。我是读您的书进入酒店这一行的。我一直把您看成是自己的老师。 哦——教授打量着李非笑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李非说,我打电话问您的学校,学校转到了您的系里。正好您的夫人孙教授在场,才告诉我您在这家饭店做兼职顾问。 还是你们湖北人有办法。教授说,原来我班上有几个湖北学生,都非常的聪明。说着,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名片夹,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李非。李总,现在我还有个会要开,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再慢慢聊。你先到我的房间休息一下。说着拿出了自己的房卡。 香水星河酒店开业快半年,李非有太多的困惑。他需要有人为他指点迷津。他去公司给卢士平请假,说要到北京办几件事。同时希望自己外出期间卢士平能照顾一下酒店。 卢士平说,我准备去深圳一趟,哪里有时间帮你看管酒店。你一出去就是几天,家里没有一个主事的人怎么行?要是有个副职,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李非知道卢士平还在为设副职的事气不顺,正好用这件事来说他。 您没有时间就算了。他说,我再另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你最好现在哪里都不要去。 李非说,出去的事不能拖延,北京那边我都与人家约好了。出门前我一定把家里的事安排好,请您放心。 江可航拿一份热水炉备件申购报告来找总经理批复。见李非不在,就在总办一边与宋博说话,一边等李非。不一会见李非回来,江可航站起身迎着:早会上说的事我造了一个计划,拿给您看看。 李非没有吭声,掏钥匙打开了办公室门。 江可航跟进去笑说,总经理今天情绪不高啊? 李非接过申购报告,一边看着一边说,有几件事要去一趟北京,本想请卢总帮忙照看几天,他说没时间。哎——。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江可航说,我看总经理愁眉苦脸,还真以为是有什么难事。只是找个人临时看管几天,这有什么不好办? 怎么办?李非问。 江可航向宋博一挑嘴,小声说,叫外面那位临时管几天嘛! 李非用手指了指江可航背后,小声说,把门关上。 听见关门声,李非看见宋博抬头向他们看了一眼。 你觉得宋博能行? 怎么不行?江可航说,日常工作由他应付;重大事情请示总经理或留给总经理回来办;突发事件报告给卢总。无论怎么说,真正出了什么事,卢总他也不可能撒手不管。 李非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办法。但还有一个问题,由宋博出来代理总经理,其他经理会怎么想?李非知道,这个问题很敏感。 这个也好办。江可航说,不要说什么代理总经理。就是短期几天时间总经理不在家时,由总办主任临时牵头;如果时间稍长,比如十天半月以上,可指定您认为更合适的人代理。这个代理人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几个轮流坐庄。这样既办了事,又锻炼了人。且不是一举几得? 李非悠悠地点着头,望江可航发笑:江老师,别人都说你是我们酒店的鹅毛扇子,今天看来还真是名不虚传。 江可航皱眉笑说,总经理,我的理解这可不是一句夸奖人的话。 江可航原本以为贺文锐出走的事会影响到他。心里一度作了最坏的打算。有一次会上因为什么事说到贺文锐,有一个人给了负面评价,接着又有几个人跟着附和。江可航说,不管你们怎么说,都不能改变我对贺文锐的看法! 他说这话时脸红脖子粗,像在跟谁吵架似的。搞得大家都下不了台。别人说的话,也不一定是在冤枉贺文锐。当然这其间也不排除有讨好总经理的意思。而江可航把事情闹大,闹得大家难堪,也是在表明自己不怕打击报复。 就在大家不管把目光放在何处;不管是在看老江;还是在看李非;或是在看自己的手或自己的笔记本;毫无疑问,所有人注意力的焦点都集中在了这件事上。大家在等待,等待李非怎么说。但是李非什么也没说,只是手心向下压了压,表示到此为止。 真正说来,这次去北京只是一方面。如果卢士平是这种态度,李非打算今后用整块的时间外出接受新知识的培训就免谈。只有解决酒店值守的问题,事情才能一通百通。李非打电话向卢士平报告了他在北京期间酒店的工作安排,卢士平未置可否。李非自己把这当成是对他的默许。 午餐安排在酒店的自助烧烤餐厅。一些菜品李非原来没有见过,不知道怎么弄。他跟在教授身后,依照着取一些在自己盘子里。 两人在一个卡包相对而坐。教授说,李总你不要小看这间餐厅,现在它在京城可是小有名气。每到周末都是一位难求。 李非说,这里的装饰也很有特点,给人温馨和热烈的感觉。李非一边学着教授往烤盘上放食材,一边应和着。食材在烤盘上发出“吱吱”的响声,一股香气也随之扑面而来。 你说对了。教授向他举举杯子说,这里是一种西餐厅和酒吧的混合体。既高雅,又亲民。这家酒店的老总很用心,这些装饰都是他亲自设计的。产品有特色,而且价格适中,一般的中等家庭能消费得起。 李非点头表示认同:现在离圣诞节还有一段时间,我看这里圣诞的装饰物都出来了。 你看到了吧!教授笑说,圣诞期间在西方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消费季节,酒店都是盛装打扮,吸引更多的客人。随着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的深入,东西方文化的融合不可避免。酒店是舶来品,率先引进西方文化也是自然的事情。 李非说,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文化入侵,应该抵制。 教授说,李总你去过美国没有? 我还没有。 美国有的地方也过春节。舞龙舞狮大红灯笼,热闹得不得了。 应该是在华人社区吧?李非在电视上看到过。 教授说,先是只有中国人自己过春节,后来当地的美国人也加入了进来。老外喜欢热闹。 李非说,您说的文化融合的问题确实存在。唐僧西天取经取的是佛经。西天指的是印度。现在佛教在印度衰退了,中国成了第一佛教大国。还有,马克思和恩格斯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英国人。他们的思想在本国没有结出果实,却在中国得以发扬光大。其实这都是一种文化的融合。 李总你这么说有一定的道理。教授说。 李非又说:其实我的理解,中国人过圣诞节跟美国人过春节一样,也是图个热闹。没有太多的政治含义。商家只是利用这个来促消。 左手用叉子按住,右手用刀子切割一块烤肉的庄教授停下手上的动作说,商家炒作这个事,李总你是说到问题的本质了! 李非向教授介绍了自己酒店的基本情况。教授问李非,李总,你们酒店在本地算最好的吗? 李非答复说,在本地算最好的。如果放到北京看,就显得太一般了。 教授说,只要在本地算最好就行。我们把这个叫领位。只有做到领位,做成行业的龙头,才有可能做出最好的效益。 李非似有所悟:即便人们认为你的价格很贵,但他们还是要往你那里跑。因为他们可以引以为荣,引以为傲。 教授笑着连连点头,就是这样。 得到老师的肯定,李非心里美滋滋的。但他明白,自己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讨几句表扬的,他是带了很多问题来的。 庄教授,有一个问题一直让我很困惑。 什么问题? 现在我们酒店生意很好,客人川流不息。有时候我在想:这样还像一个星级酒店吗?我看好多高星级酒店进门就能给人一种高雅宁静的感觉。而我们更像在开百货公司。 教授说,客人川流不息是好事,说明生意好啊!做生意赚钱才是硬道理。说到这个我又不能不说到美国。拉斯维加斯知道吧? 知道。 全世界著名的赌城。你到美国拉斯维加斯去看看,赌场就开在酒店大堂。大堂金碧辉煌,二十四小时客人川流不息。为了吸引更多的客人,酒店门口晚上还有各种表演。关键是如何控制和管理。一切都要做到井然有序;彬彬有礼;干干净净。但是,不管大堂如何热闹,它的客房一定是宁静和高雅的。 还有一个问题,庄教授。 你说。 如您书中描述的,我们酒店实行的是四级垂直式管理,只有正职,没有副职。我的公司领导要给我配一个副总,我不同意,他就批评我是在搞独裁。国外的酒店设副总吗? 教授说,李总,你这样做绝对是对的!——李非感觉这句话是教授的口头禅——一正几副是我们国营饭店的搞法。除了引发矛盾,没有任何好处。国外酒店不搞这一套。现在国内有些合资酒店也设一名中方副总,主要是便于对外与各政府部门沟通,并不对酒店内部经营管理造成多头现象。 两人一来一往,一问一答,谈了许多。李非的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明朗和透彻。有一个老师多好! 老师,你去过湖北没有?李非问。 教授说,曾经坐火车路过,没有下车。 什么时间接您去我们湖北玩一玩? 好啊!教授高兴地应承道。 明年春天怎么样?春天去好一点。和您的家人一起去。 好的,教授眯着眼睛笑道,我爱人她也是一直想去武汉看看,看看东湖,看看黄鹤楼。 李非抢过话头说,还有长江山峡和神龙架! 教授惊喜道,山峡和神龙架也在李总你们那里? 武汉在我们的东边,山峡和神龙架在我们的西边。都离我们不远,您先到武汉玩两天,再到我们那里给我们的管理人员讲讲课,再到山峡和神龙架去玩。李非还特别强调,这一切由我来给您安排,您不用操心。 庄教授当然能明白“这一切”是什么意思,高兴的样子让李非想起了他家早年供奉过的一尊弥勒佛。 李总你是湖北人吗? 是的,老师。 我怎么听你的口音有点像江浙一带的人。 老师,初次见到我的人很多都这样说。 哦——有什么原因吗? 大概是普通话不标准的缘故吧。特别是卷舌音发不标准。说来也奇怪,在我们周边,都有很浓重的地方口音,只有我们香州,口音与普通话接近。如果去掉少量地方俚语,在外面讲话别人一般都能听得懂。 有点意思! 我现在跟您讲话,基本用的是香州话,只是把关键的单词按普通话作了改变。 李总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说到这个问题,教授在这个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的学生脸上看到了迟疑和不自信的表情。 老师,他听见他在用放缓了语速和力度的口气说,我是自学考试毕业的。 哦——自学考试也有酒店专业? 不是,我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 教授缓缓地点着头:其实,做酒店的老总学的什么专业还真不那么重要。北京这么多五星级酒店的老总,有几个是真正的科班出身?比如我们现在的这家酒店,他们的老总就是一个转业军人,不一样干得很好。甚至比好多酒店老总都干得好。 李非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本来,原来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比如他现在的部门经理都是非酒店专业毕业,他把他们当一张白纸来作画,而且真的画出了一张张最新最美的图画。但在他的内心,他还是看重真正学这个专业的人,有扎实的专业基础又有经营和管理头脑不是更好吗? 庄教授,我还有一件事要向您请教。 李总你请讲。 酒店的晨会是怎么开的? …… 又有一行客人走进餐厅来。在几个陌生的人中间,李非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贺文锐?是他,没错。他怎么会来这里? 059// 未散的晨雾中有太阳失血的影子 汉口汉正街拥挤的人群中,柳文君一手提一个红色大塑料袋跟在李非身边。塑料袋在他的腿边一走一碰的。李非要与他一人提一个袋子,柳文君坚持不让。总经理提个塑料袋子像什么话!袋子不重,装的都是圣诞装饰物品。 你猜这次我在北京还碰到了谁?李非说。 谁?柳文君说。 贺文锐。他带了几个人去庄教授那个酒店的餐厅吃饭,正好碰上。 他怎么会在那里? 他说他朋友投资的一个娱乐城马上就要开业,就在那附近。看样子还挺精神的。 您跟他讲话了? 讲了啊!怎么不讲话? 从北京回来后,李非就把圣诞促销活动的安排提上了日程。 在香州,很多人不知圣诞为何物。柳文君自告奋勇由他组织实施这次活动,他在文化假日迪厅有过一次办圣诞活动的经历。他建议,把车道出口迎街的整个墙面利用起来,做一副大型圣诞销售广告。 江可航不无担心地说,这样大张旗鼓地搞,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李非问。 什么问题我说不清楚。毕竟是西方的宗教文化。江可航说。 柳文君学着用李非的话说,西方可以过我们的春节,我们为什么不能过他们的圣诞节? 江老师你不懂就不要瞎说!杨越拿腔拿调地说。 算我瞎说,好不好。见大家哄笑,江可航红脸的毛病一触即犯。 要不要做一个圣诞节的来历说明?我有这方面的资料。黄康华目光闪亮地说。 不需要。李非说,谁以为我们真要过什么圣诞节,纪念什么耶稣诞生,那就想错了。我们要的只是它的形式,图个新鲜和热闹。就像西方过中国春节舞龙舞狮一样,图的只是一个乐子。 李非喜欢逛汉正街。这里什么东西都有。什么东西都便宜。一些圣诞小礼品,大都是一两元一个,有的甚至几角钱一个。 柳文君在一堆货里挑挑拣拣:这些东西可以多买些,让圣诞老人送给进店消费的小朋友。 唯一让李非感到贵的是塑料圣诞树。两千多元一棵。两三米高,呈宝塔状,枝叶丰满,树身满天星灯光闪烁,各种挂饰五彩缤纷。 见李非围着转了几圈,十分喜爱,柳文君笑说,买一棵? 太贵了!李非说。 这么大一棵树加满身的挂饰,两千多不算贵。 你想得美,这是裸树价。 这棵圣诞树两千多包括树上的这些装饰吗?柳文君问一个正在领客看货的小伙子。 不包括。 光树最低多少钱呢? 要问老板。 老板在哪? 小伙子指向店后面一个正在捡货的女人:在那。 老板,柳文君喊道,这棵最大的圣诞树最低多少钱? 最低两千!女人扭头瞥了他一眼。 一棵树要两千,太贵了吧?柳文君嚷道。 有便宜的啊,一米的两百八。女人说。 在哪里?拿给我们看看。 不是都摆在一起吗?你自己看。 李非指着最小的一棵:她说的应该是这个。 这棵也太没看相了,柳文君说,怎么办?这棵又太贵了。 李非不舍地围着那棵大圣诞树看,过圣诞连一棵圣诞树都没有也不像啊。我们自己用柏树扎一棵行不行?他问柳文君。 柳文君说,应该可以吧。 如果行,我们就在本地买两棵两米多的柏树,多扎些满天星和挂饰,应该便宜很多。 点完货,老板开出两张记得满满的账单。包括圣诞老人和小天使的套装,满天星,玻璃贴,各种挂饰和小礼品,一共才一千多元。 柳文君正要付钱,李非说,你把账单先核对一下。 柳文君要过计算器,重新算了一遍。不错。又要付钱。李非使眼色小声说,让他打个折。 柳文君也小声说,这已经够便宜了。 李非一愣眼,意思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柳文君也愣眼一笑,意思说:您也太抠门了吧! 老板,柳文君朝忙得昏头转向的女人说,给我们打个折吧? 身边围着几个客户女老板扭头不屑地说,这么一点货还要打折?说完只是自顾忙她自己的。 柳文君难为情地看李非:怎么办? 老板,李非大声说,我们酒店在别处拿货都有折扣,在你这里就没有?优惠一点下次好再来嘛! 你们是哪家酒店? 香州的——香水星河酒店——最好的!柳文君也学着李非充起大客户的样子来。 店老板这才抽出空把两人认真地瞄了一眼,给你们下浮十个点吧,女老板说,哎,不赚钱啦!大圣诞树还要不要?要你们给一千八算了。 柳文君看李非,李非应付说,我们今天没有带车,不好拿。过几天再派采购过来。 柳文君把账单递给女老板:麻烦你重新写一张。 女老板在账单上写了实收金额,又用订书机把自己的一张名片和账单订在一起,递给柳文君时难得悦色地说,以后需要什么再来。 出门后,柳文君半似恭维半似自喜地说,便宜了一百多元! 这不单是一百多元钱的问题,李非说,这是买家的权益,不要白不要。记住,今后在哪里为酒店买东西都要对方给折扣。见柳文君笑而不语。李非笑着发狠说,明白没有? 明白!柳文君用同样的腔调应答道。 采购主管吴兵骑自行车到园林局苗圃跑了一趟。按李非的要求选了两棵形状好大小一致的柏树。开价一百五十元一棵,包挖包上车。 吴兵见院子里有一辆小货车,给苗圃主任递上一支烟:我没带车来,能不能请你们的车帮我送一下?见主任没反应,补一句说,运费我付。 挡开吴兵给他点烟的打火机,苗圃主任说,关键是司机现在不在这里。 不在没关系,等会司机来了送过去也行。 送到哪里? 送到香水星河酒店。吴兵掏出自己的名片,苗圃主任接在手里看着:你是香水星河酒店的? 是的。 香水星河酒店买这种树做什么? 做圣诞树。吴兵说。 你们要搞圣诞节?苗圃主任音调陡然升高,显然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对圣诞节还算有所了解。 到时候会很热闹,吴兵吹嘘道,有唱诗班表演;还有圣诞老人派送圣诞礼物。 苗圃主任问,有没有狗拉雪橇? 吴兵笑说,有鹿拉雪橇,不过只是玻璃上的贴画。 哦——鹿拉雪橇!主任拍着自己的脑勺笑了。笑得有点不好意思。 欢迎您圣诞节那天带家人去玩! 旁边一个园林工很好奇:什么圣诞节? 你问清楚有什么用,苗圃主任说,那么高档的地方你能消费得起? 我们酒店是比别人贵一点,吴兵解释说,其实也没有外面说得那么吓人。 听说你们的总统间住一晚要几千块钱?园林工好奇地问。 没有的事。吴兵笑笑。 这时候香水星河酒店七至九楼的客房还在装修中。所谓总统间,只不过是一间四间套的豪华房间。 你们把这两棵树准备栽在哪里?主任问。 放在大堂。吴兵说,我还要买一对花缸,不知道哪里有买的。 主任告诉他到江边日杂用品货场去看看,那里应该有的。 扎成后的圣诞树披灯挂彩,引来前厅区域的客人和员工围观。杨越也参与其中,一会给柳文君提一个建议。 柳文君自认为很不错了,便打电话到总办,请总经理下来看。宋博跟着李非一起下楼,李非要折回去拿棉袄,说要出去办件事。宋博抢先一步,说我去拿。二人从员工通道下到二楼,再穿过二楼餐厅从客人步梯下楼到大堂。 见总经理过来,其他围观的员工赶忙散开。 怎么样?柳文君得意地涎着笑脸。 你说呢?李非心里满意,故意不说,只是去问宋博。 还是那么回事,宋博笑说,老柳搞事还会有错?说着拍了拍柳文君的肩膀。 大事我老柳不敢吹牛,办这等小事是——柳文君搜刮着合适的表达,原本洋洋自得的表情有些打折。 是齁暴(咳嗽的病人)咳出血来——没得痰吐(谈头)!杨越替他补充说。逗得大家一起笑开来。 唱诗班的事情落实得怎么样?李非问柳文君。 圣诞歌本到处买不到,我让吴兵在想办法。柳文君说。 时间不多了,还要排练,要想办法尽快落实。 明白。 正说着,见吴兵快步从外面进来,突兀地叫一声:“接”——把一张光碟甩到柳文君面前。 这是什么?柳文君接过来看。 圣诞歌曲呀!吴兵得意忘形地一笑;见柳文君反常的正经,这才注意到原来旁边还有“老虎”;于是赶忙收住,跟着装出一本正经来。 李非早听说柳文君在下面的人中有几个私交朋友;今日所见,吴兵应该算是其中一个。心里替柳文君责怪吴兵在公共场合没有顾及等级礼仪。 柳文君则不以为然,只是心里好笑,笑吴兵终有怕惧。歌本呢?柳文君问。 买不到歌本,吴兵解释说,跑了几个地方,才在香州商场买到这张歌碟。我准备自己照碟子把歌词抄下来,再拿到商务中心打印,让唱诗班人手一份。 这办法不错!宋博在一边说。 小伙子办事机灵!杨越也拍着吴兵的肩膀说。 吴兵想笑没敢笑,瞟李非一眼,看见李非正向他赞许地微笑,便才不好意思地笑了。 柳文君仔细看了歌碟上的曲目:行,还有点脑子!说着在身上去摸笔。吴兵赶忙去总台拿来一支圆珠笔,柳文君把需要的几首歌曲作了勾选,递给李非说,您看选这几首行不行? 李非说,我不懂这个,你说行就行。 见李非臂下夹一件棉袄,吴兵很想说给我帮您拿着,但没敢说。 李非穿上棉衣出了门,登上他的凤凰自行车去床单厂。未散的晨雾中有太阳失血的影子。路边的绿植上结着白霜。霜风潮潮的,让他扶在车把上的手更添了一份冰冷。他单手骑着车,两手不停地倒换着往棉衣口袋里藏;一会又去顾及冻得生痛的耳尖。 昨天下午,他是满脸笑容走进高云轩办公室的。高云轩突兀地说,李总你要准备还钱啦!李非一听,吓了一跳。 高云轩主政后,城发行陆陆续续又贷了些款给酒店。现在突然说要还钱,让他一时摸不着头脑。李非着急地看着高云轩繁琐的泡茶过程。问怎么回事? 高云轩说,前期借给你们的钱,都是作为短期贷款处理的。现在到了年底,这些贷款都要先还回来,翻过年才能再贷回去。 李非说,这些钱都成了固定资产,哪里能说还就还得出来? 所以叫你来想办法呀!高云轩说。 这又不是一两个小钱,我那能有什么办法?李非在高云轩脸上寻找答案。 我知道你是没有办法的。高云轩说,这样,我跟床单厂的张总打了一个商量,由你们打个借条,向他们临时借款五百万元,把年底到期的贷款还上。翻年后我们再贷五百万给你们还给他们。 床单厂他们同意这样做? 我跟他们说了,借过来和还回去的钱虽然在你们账上,但进出都在我们银行的掌控中,他尽可放心。这件事具体由志龙操作,你跟他联系。 李非听高云轩这么一说,才彻底放下心来。他问,明年的贷款还是不是短期? 不是短期还能是长期?高云轩说。 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有是有一个办法,不知你们商业局那边能不能接受。 什么办法?李非说。 由我们行拨一笔款给银海公司,由银海公司对你们参股,把贷款变成股本。这样每年就不存在贷款逾期的问题了。 李非说,这个办法好! 高云轩说,但这里涉及到一个谁控股的问题。如果是你们公司控股,我们银行不敢放心投钱;如果是我们银行控股,你们公司和局里不知到是否能接受。 李非说,不管谁控股,关键是要对酒店的发展有利。我们那边的工作我来做。 就是这么一句没有过脑子的话,让李非和香水星河酒店在后来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临出门,高云轩叮嘱李非要亲自上门去找张子枫。高云轩说,这件事虽然是我们银行出面说好的,但借款人毕竟是酒店。该讲的规矩还是要讲。定个合同,期限7天之内,按银行的利率,该付多少利息就付多少利息。 张子枫听见有人敲办公室门,说了一声请进。见冻得脸颊和鼻尖发红李非推门进来,无不意外地说,哟——你是稀客!站起身隔着桌子和李非握手。 张子枫说,你的手怎么冷得像铁?说着连忙转身给李非去倒开水。 李非把一杯热水捧在手里,说我今天特来当面向您表示感谢的。 张子枫说,一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李非真诚地说,要是没有您的支持,我们这一关真还过不了。 前天高行长打电话跟我说这个事,我说既然是你高行长打招呼,没得问题。再说你这个人我也看得起,是个规规矩矩做事的人。 这是您的抬举。李非说。 是啊,在市里开会我都这么说,我们市里多有几个李非就好了。 其实您才是我们的榜样。说实话,我内心里是很敬重您的。厂这么大,做得这么好。产品在全国都有名气。真是不简单! 张子枫说,厂里目前形势还不错,不过一样也面临很多问题。 李非说,我们酒店开业以来一直受您的关照,厂里的客人都是在我们那里。 关照谈不上。张子枫说,你的服务做得好,别人自然要往你那里去。我都跟厂办交代了,只要外面有客来,一律带到香水星河酒店。这是个脸面问题。 谢谢您!这次几个外国客人在我们酒店住的时间不短了。 他们是来给我们厂安装调试设备的。我们刚刚又上了一条新的生产线。我听说他们对你们酒店别的方面都还满意,就是对国际长途电话费太贵,不能接受国际信用卡有意见。而且意见还很大。这些问题要引起重视。 是的。这些问题我们都在想法改进。 李非只能这样说,不能解释。解释是做酒店的人很忌讳的方法。对国际长途电话加收服务费,是国内所有酒店的普遍做法。国际信用卡的使用已经报请中国银行批准。 李非说,刚才我从门口过来,看到原来厂里办的物资经营部好像关门了? 张子枫说,关了一年多了。 哦,不赚钱? 也不能说不赚钱。只是钱都赚到个人荷包里去了。人的心搞大了。搞野了。张子枫痛心疾首地说:不谈。 李非感觉张子枫话里的信息量很大,这里面有些什么隐情,张子枫为什么不想说呢? 060// 他感觉自己如同魔鬼一样可恶 这件事确实是张子枫心里的一个痛。 物资经营部开了不到三年,钢材彩电生意表面上看很赚钱,但搞关系的花销太大,而且花出去的钱死无对证,无从过问也不可核查,真正落下实来的利润很少。经营部从厂里拿货发出去,有的货款收不回来。到经营部关门时,有两百多万元应收款成了呆死账。厂里没法,只有把应收货款打包作价百分之五十承包给个人去催讨。单这一项的损失就达一百多万元。 后来有人说,是内部有人与外部勾结,故意制造了死账的假象。迫使厂里折价后,死账立马变成了活账。货款就这样进了个人的腰包。这种事亦真亦假,张子枫宁愿信其假。如果是真的话,会越发让他感到窝囊。 他叫汪什么的——经营部经理?李非问。 汪新强。张子枫恼恨地说。 他还在不在厂里? 早不在了。 他现在哪里? 据说在武汉。 他还算是一个有点本事的人。李非笑说。 不是有点本事,是本事太大了!张子枫冷笑说。说着在桌面上“砰”地捶了一拳,把桌面上的茶杯烟缸都捶得跳了起来,发出磕磕碰碰的回声。 一场罕见的大雪静静地下了一天一夜。直下得乾坤颠倒,天暗地明。早晨雪住了,又开始下雾;原本轮廓分明的景物像陡然丧失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李非的凤凰自行车在雪地里推都推不动,更不用谈骑了。他只能步行去上班。踏在松软的雪地上,听着脚下嘎吱嘎吱的响声,感觉像在音乐的琴键上倒脚,心情如玩童般美好。 平安夜那天正好是周六,香水星河酒店的生意如钱塘大潮受台风叠加,所有消费场所爆满。第一次看到圣诞老人的孩子们感觉新鲜无比,一路追逐,讨要圣诞礼物。由于所有演员都是员工扮演,各岗位人手紧缺,唱诗班只是走了走过场。许多客人投诉:你们既然没有位子,为什么还要做电视广告把我们骗来? 看见店里店外到处是人,李非高兴之余不免有些紧张。生意太火爆了。怕出事。所有的部门经理都在现场。不管前台还是后台部门的。 马科找到李非,问能不能把为明天预留的圣诞礼品拿出来卖。 可以。李非说,这件事由你们财务部负责。赶快去办。 马科叫来几个人,把仓库的圣诞礼品全部领了出来。在大门外搭起一张桌子,不论大小,一律十元一个。在店前广场游荡的大人小孩们一拥而上,唯恐自己的钱交不出去,圣诞礼物买不到手。 当晚,李非亲自填写了适合外卖的圣诞礼品,要马科安排采购员次日赶往汉正街补货。元旦过后,火爆的生意本应有所降温,但又来了这么一场大雪,把香州这个小城捂进了冰窟。许多没有供暖设备的餐馆旅店生意像凉水洗过一样冷清。人们像冰层下寻找一口新鲜空气的鱼群,成群结队向温暖如春的香水星河酒店聚集。香水星河酒店生意兴隆,天天都是一派忙碌祥和的景象。 才走出三百米长的小巷,走上大街,李非便感觉浑身燥热,两腿也变得像绑了沙袋一样的沉重。路边有影子在移动,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他弯步过去,原来一个头戴狗钻洞帽,腰间系一根草绳的乡下人勾腰在移动他脚前的两只竹篓。 李非辨识一下方位,这才意识到是到了菜场的门口。李非问卖的什么东西,回答是憨子(河蚌)肉。 这么冷的天哪里弄来的憨子肉?李非问。 河里摸的。买菜人抬起头,原来是一位老人。显然,他那严重褪色的狗钻洞帽已经有些年头,在被像鱼嘴蚕食的帽洞口,露出一张如仿真树皮做成的假脸。 这天气下水摸憨子不冷?李非问。 冷么办呢?冷郎(您)。老农苦着脸笑着。 一共有多少斤? 二三十斤。 买多少钱一斤? 老农的目光一会看看面前的客人,一会看看脚下的篓子,迟迟不肯说价。李非知道,他是怕说高了把客人吓走;说低了把自己吃亏。 李非开玩笑说,放心,我不是收税的。 冷郎这个哥哥又不买菜? 老农还在试探虚实。是啊,买菜怎么篮子都没带一个? 谁说我不买?李非说,我要是买就会给你全部买光! 老农死鱼般浑浊的眼睛里陡然放出光来,像夏夜天边一道稍纵即逝的闪电。他提起篓子摄了几下没摄动,河蚌肉已经冻结成块。看着篓子心有不甘地说,要在平时买菜的人多,最少可以卖两块一斤。今天站在这里也冷,要的话就作一块五一斤算了。 这种东西用量不大,两块还是一块五的价钱对李非来说真还无所谓。关键是能不能用。他说,我是香水星河酒店的。香水星河酒店知不知道?回去我跟厨房的师傅商量一下,马上会有人来跟您联系的。您就在这里,不要换了位子。 离开了老农,李非敞开棉袄加快脚步向酒店走去。白雾重重,面前总有老农从破旧的狗钻洞帽口露出的那双眼睛:那双眉毛花白,眼皮耷拉,眼袋干瘪,小心多疑、分明内心苦楚还不得不装出笑来的眼睛。 记得去年的一个礼拜天,他和他的经理们去河里游泳。有人脚下踩到河蚌,于是大家一窝蜂地摸起河蚌来。最终一共摸得二十多斤,足足装满了一只塑料桶。 带回酒店,华敏让向尚辉做成憨子豆渣煲,请大家去品尝。见桌子上连汤带水才一碗,有人问怎么只有这么一点,华敏解释说,憨子这东西折耗最大,一大桶也只能做出一小碗的熟料来。李非心里盘算着:这老农的两篓河蚌肉只怕要用一只小船的新鲜河蚌来加工。 李非到达酒店,见华敏正在员工通道口跺脚上的雪。两人一起上楼,李非说,正好要找你,憨子肉怎么弄才好吃? 华敏说,当然是腊肉豆渣憨子煲。 我们去年夏天那次弄的味道好像不怎么样?李非说。 那次匆匆忙忙,原料都没准备好,加上总经理怕辣,向师傅下手轻了一些。憨子肉这东西要作料齐全;辣辣霍霍;再用腊肉加香;用干豆渣添味;小火煨煮;煨烂煮透做出来才是味美。 既是这等的美味,你们为什么不推出呢? 华敏说,我们厨房下过几次单,采购部都说市场上没货。以后就没有下单了。 李非说,我刚才在中心菜场门口遇到一个卖河蚌肉的,有二三十斤,一块五一斤,你现在就通知采购部一起买来。 好的,我马上去办。华敏说着回头下楼往采购部去。 李非又赶上一句,与他留下联系方式,今后建立长期的供货关系。 郑柏文听说是总经理亲自交办的事,一路快走小跑,几次险些滑倒。 圣诞过后,李非一直在思考春节的安排。有史以来,香州的大年三十至正月初三所有的商家都会关门放假。一般的餐馆饭店则关门更早,开门更迟。 香水星河酒店春节肯定不会关门,问题是要不要做团年饭。或者说有多少人愿意到酒店来吃团年饭。 根据广州的情况来看,在香州做团年饭应该有市场。餐饮部经理黄康华说。他是积极主张做团年饭的。 江可航说,路隔十里,各有乡风不同。千百年来香州人都是在家里团年,图的是亲情团聚,热热闹闹。跑到酒店来团年,家里冷冷清清,哪里还有年味? 谢罕说,时代不同了,风俗也是会改变的。 黄康华说,说句私心话,不做团年饭我们部门的员工还轻松些。 宋博说,拿不准的事情可以先试一试。出一个方案,看市场反应怎么样。 杨越笑说,摸着石头过河! 马科说,我赞成宋博的意见,可以先试一试。 何菲说,我赞成! 你赞成谁的意见?江老师的?王翰故意说。 何菲用手指了指宋博。见柳文君没发表意见,李非说,柳文君你说说看。柳文君说,我们舞厅肯定是不放假。 李非说,我们现在是说要不要做团年饭,不是说舞厅放不放假。 见柳文君迟疑,王翰拍他的后背催道,总经理瞧得起你你就说嘛! 柳文君掀开王翰,不敢确定地说,应该可以做吧?一般大城市的流行的东西,迟早要到小城市来。 华敏说,不管怎么做,我只说一条,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三只能做预定套餐。不能做零餐点菜。不然人员,原材料都没法安排。 华师傅这个意见对!黄康华说。 团年饭的价格要上浮。春节期间的原材料价格会普遍上涨。华敏补充说。 人员的加班工资也是几倍。马科也补充说。 菜式和价格的问题你们几个部门一起商量一个方案,拿出去前先给我看看。李非对谢罕说。 我们把外面墙上的圣诞广告换下来吧?谢罕问。 那当然。李非说,为了显示不同,把团年饭的前面加上几个字:叫卡拉ok团年饭。 三楼宴会厅的音响效果不好,修了几次都不行。黄康华说。 李非问江可航:有没有办法解决? 江可航说,主要是空间太大,舞台又在中央,音箱功率越发显得不够。 李非说,你说怎么能够解决? 江可航说,要想彻底解决不可能,加一对音箱效果应该好些。 那就加音箱。李非说。 功放可能也要换。江可航说。 柳文君说,我建议做团年的地方也要像家里一样。挂灯笼;贴对子。 李非肯定说,这主意不错!不光餐厅,酒店内外,包括客房也要贴对子。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 宋博停下笔记问:这项工作谁落实?李非转向柳文君:公共区域你们部门负责怎么样? 柳文君说,行。就是接电要工程部协助。 江可航说,这个没问题。 客房走道不能挂灯笼吧?不然会碰到头。何菲问。 应该是只能贴对子。李非说,顺便说一下,不管是贴对子还是挂灯笼,都不能破坏原有的装修。 我觉得在宴会厅还可以搞一搞表演。柳文君说,这样气氛更好。 老柳说得对。搞就搞点新鲜的!王翰表示支持。 这主意不错!李非也表示赞同,另外还要有一句能打动人心的广告语。这个我想想,你们也都一起动一动脑筋。 雪后初晴,李非便和柳文君一起到了武汉。 外国留学生宿舍传达室,门岗值班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她穿一件胸前印有学校名子的深灰男款工装,由于是套在棉袄的外面,看上去有些臃肿。见有人在敲窗护玻璃,她放下手中的报纸,摘下眼镜,拉开窗口问,你找谁? 窗口不够高,李非不得不猴下身去和她说话。让站在后面的柳文君看着都替他难受。他向值班人说明来意,要找几个留学生在春节放假期间去做演出,希望对方能提供方便。 前次策划圣诞活动的时候,他就准备请留学生去做表演。打了几个大学的电话,回答都是不允许。当时时间太紧,就放弃了。 这次要做团年饭演出,这件事才又被提了出来。凡中国人都有三天年,这期间演员不好请。即便能请到价格也会翻倍。恰恰外国留学生有假期又空闲。 明白了李非的意思,值班人表示爱莫能助。学校有规定,外人不得进入留学生宿舍。 正与值班人说话,一个电话打了进来。电话那头声音很大: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女人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住,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李非一看就知道,那头一定是她的领导。赶忙向她摆手。她哆嗦着嘴巴对着电话说,是一个问路的人。电话那头声音这才小了下来。她一边听着一边不停地对着电话说是。 放下电话,女人拍着胸脯给自己压惊。摇摇头一笑,一句潜台词“我的天”没有说出来。李非对她笑笑,双手合十表示谢谢。感谢她刚才为他们打掩护。 女人说,不是我为难你们,你们都看见了,我们这里管得很严。领导一天要查几次岗。学校不准留学生外出打工,更不会同意他们出去演出。 理解,理解。李非说。回头拉柳文君到一边小声问:有没有二十元的零钱? 要钱干什么?柳文君说。 给小费。有没有? 柳文君说,没有。我看司机小陈有没有? 柳文君的老婆对他不放心,从来不让他身上带钱。 李非把一张对折的二十元人民币从窗口递进去:来得仓促,烟都没有带一包。自己去买吧。女人看见放在桌子上的钱,就像看见毒蛇一样惊恐。碰都不敢碰。生怕它咬了自己的手。 她面带羞涩地说,我不抽烟! 不抽烟买糖也行。李非说。 我是正式工,她说,这样做被学校知道了要受处分的。 李非笑说,如果是这样,不让学校知道不就行了。 女人犹豫再三,还是说不行。求你做好事,把钱拿走。 就在她犹豫的一瞬间,李非在那几近痛苦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个挣扎的灵魂。他感觉自己如同魔鬼一样可恶,使用卑鄙的伎俩让一颗原本善良平和的心失去了安宁。 李非收回桌子上的钱,自责地对值班女人说,实在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回头对柳文君说,我们走吧。 两人向车子走去。柳文君笑说,糖衣炮弹不灵了。 李非说,不是不灵,是不忍心。 柳文君调侃说,其实这个女的对您蛮有好感。 李非含住笑骂道,你这家伙胡说些什么! 柳文君回头望一眼说,您不信,别人还把头伸出来在看您。 没有的事!李非看都不用看。 我说谎是小狗!柳文君说。 李非回头望去,果然见女值班人从窗口伸出头在看。不光在看,还在招手。 061// 每次都有在自己身上割肉的感觉 李非转过身去,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做口型哑语道:叫我们吗? 女值班人点点头。意思说是的。待李非二人走近,女值班人说,其实你们不必进去,在外面等就可以,一定会有留学生出进。到时你们走远点跟他们谈,我只当没有看见。 谢谢。非常感谢! 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还要人家一个女士来提醒呢?运气不错,事情总算办妥。 回到酒店,已经是晚上七点。李非叫柳文君在一楼的香水人家安排晚饭,自己去楼上餐厅转转再来。这是他的习惯,开餐时间不到餐厅走一圈,心里总像有一种牵挂放不下。 他先来到二楼,正从包房出来的杨宇佳告诉他,公安局的周局长在芳草厅进餐,来的时候还问了您在不在。我打电话到总办,宋主任说您到武汉去了。刚才宋主任来过了,代表您进去敬了酒。 是别人请周局长,还是周局长请别人?李非问。 杨宇佳说,好像是周局长请客,烟酒都是自己带来的。 李非推开芳草厅的门,见一张十四人的餐台男的女的围坐了近二十人。人挨人,挤得满满当当。 还没等李非开口,就听周民安兴奋地招呼道:哎呀,李总你回来得好!来来来——加个座。服务员! 服务员小周应了一声,为难地看看李非,因为实在无法再加座了。 李非跟在坐的所有人打了个招呼:欢迎大家! 周民安给大家介绍李非,说他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有好几个人起身欲跟李非说话,李非一边应付,一边接过服务员为他准备的啤酒,举杯跟大家敬酒。 李非从芳草厅出来,把小周叫到一边,说这个单我等会来签招待。见小周瘪嘴一笑,知道她是在为又少了一笔销售收入揪心。 餐厅的销售额与个人的分配是挂钩的,服务员有反应也是人之常情。其实李非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你要签招待,现在就可以签,不必要等会再来。自己给自己的理由是客人还在消费中,账单没有完结。实际上是他拿不准,这餐饭周民安到底可不可以公费报销。假如可以,他只是需要讲讲客气,做做样子,给足周民安面子就行。 这餐饭吃得时间很长,大家都很尽兴。好在喝白酒的人不多,周民安自带的两瓶白酒勉强够了。只是啤酒喝了两件。席间大家吟诗作对,好不开心。末了周民安招手让服务员来买单,服务员小周说,您的账单我们老总已经签了招待。一时全场哗然,已有几分醉意的周民安眯着眼洋洋自得地笑着,口里说这怎么行,心里对这面子十足的场面却是十分享受。 送走客人,周民安跟服务员小周说,小鬼,你帮我把你们李总找来。 小周说,我帮您看看,不知道他下班没有。 周民安酒劲十足地说,下班了你也跟我把他叫回来,就说公安局的老周在这里等他。 见到李非,周民安起身双手握住李非的手,连声说非常感谢。 李非说,烟酒都是您带来的,就一点菜钱,没得多少。 不不不,周民安说,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你让我好有面子呢! 李非说,今天是什么好事,这么热闹? 周民安笑说,哪里,一班诗友,他们抬举我,推举我为香州诗社的荣誉社长。我说请他们几个核心成员吃餐饭,谁知一下子传开,来了这么多人,搞炸箍了。 说着,周民安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拿出一本小册子,取出挂在棉衣上口袋的钢笔,伏在沙发茶几上,在书内的空白扉页上写下了:请李非兄雅正——周民安——某年某月某日几行字。 待收起钢笔,又迎光看看墨迹干否,才合上书页说,涂鸦之作,自我排遣而已。说着双手递给李非。 就在两人对视的刹那之间,李非在周民安的眼中看到了孩童般的羞怯。 李非双手接过书来,原来是一本自印的诗集。名曰《学步集》。李非拿在手里翻着,口里连声说好。李非早听说周民安有爱好诗歌的雅兴,对他有种自然的亲近感。 周民安说,我把你叫过来,一是要送给你我的拙稿,二是要你跟我打个折扣。 李非不解地说,账单我都签了招待,还打什么折扣? 不不不,周民安说,我不要你签招待,你给我打个折就行了。 李非说,这怎么行? 周民安说,我知道你们开门做生意也不容易,要是关系户都来吃了嘴一抹就走,你这酒店还怎么开? 李非见周民安态度认真,只有依他,叫小周去把账单拿来,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有点下不了笔。 每次在账单上签特别折扣,李非都有在自己身上割肉的感觉。——要是人家周局长不讲客气,你应该损失更多——李非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奸商!就像骂别人一样解气。一咬牙,在账单上签了一个七折。 小周看了,对周民安抿嘴一笑:我们老总从来没有签过这么大的折扣。周民安说谢谢,非常感谢!问了钱数,掏出钱包,数足钞票交给了服务员。 小周问要不要开发票。周民安笑说,你这小鬼,我开发票还要你们老总打这么大的折扣? 等小周去收银台结账的时候,李非感叹说,现在像您这样的干部太少了。 周民安说,所以我总说我落伍了,跟不上形势了。我准备给市里打报告,干脆退居二线算了。 李非连忙说,周局长您千万不要这样!像您这样的好人多占一个位子,别人就少占一个位子。如果好人都不做官,老百姓就要遭殃了。 周民安说,其实我知道我也不是什么好官。我经常跟我们的队伍讲,要他们尽量少扰民。我只能这样讲。因为要做到完全不扰民是不可能的。公安系统人多编制少,那么多的临时人员,事情要靠人家做,你不能不给工资吧? 望着眼前的周民安,李非心里生出许多感慨。他身量不高,最多也就一米六几的样子,而且生得单薄,没有肚腹。脸上多皱纹,看上去有点“尖嘴猴腮”。他说话随意,时而来点戏谑。不打官腔,没有官架子,一点不像身居官位的人。站在一般人群中,他可能就是最矮的那个;走在大街上,他最多也就是像个乡村民办教师。但这所有这一切,都毫不妨碍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官。一个真正的好官。 服务员小周拿了结账单和找零的钱回来。周民安起身告辞:时间也不早了,李总你回家休息。我也要走了。 李非送周民安到大门口,说周局长您没有让司机开车来?周民安说,我住得不远,走回去也就一刻钟。走走路有利于健康。 送走周民安,李非回头进酒店,见柳文君正从电梯中出来。你怎么还没回家?李非问。 柳文君回答说,今天我值夜班。您怎么也还没走? 李非说,我和一个客人说了几句话。 柳文君说,今天都忙了一天了,中午也没午休,您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 李非从二楼餐厅走员工通道上办公室去取棉袄,楼梯上遇到几个年轻厨师从三楼冲下来,差点与他相撞。几个人不好意思地一笑,一起道了声总经理晚上好,擦身下去了。一个说,老子今天晚饭都没吃,会饿死。另一个说,我叫你去吃饭你不去,你怪谁?还一个说,他们说等会还要先玩一会了再吃饭。 这些无头无尾的话,当时让李非听来是莫名其妙。 柳文君和李非分手后,楼上楼下转了一圈,便去了值班房。正坐在电视机前的床上手拿遥控器翻台,听见有人在敲门。 谁? 他伏在猫眼去看,看见王翰提一个白塑料袋站在门外。开门时门拉不开,柳文君才记起防盗链还拴着。 王翰进门说,你栓防盗链干什么,怕谁把你偷走? 柳文君说,你来干什么,今天又不是你值班? 不是我值班来洗个澡不行?王翰说着,把塑料袋丢在床上,准备去脱衣服。 柳文君连忙制止道,等会。里面有人在洗。 谁在里面? 柳文君说,你管他谁呢?反正有人。 王翰看柳文君心中有鬼的样子:该不是一个女的吧?又见柳文君看电视不理他,便要去敲浴室的门。 柳文君跃起拉住:老婆在里面! 王翰故意说,是自己的老婆还是别人的老婆? 柳文君讨饶说,自己的。 王翰装做样子训斥道,柳文君你胆子蛮大呢!刚刚开的会,说了不准带家属和朋友到值班房洗澡。 柳文君笑说,不要像你妈的一个鬼,叫花子安不得讨米的! 在谢罕没有来以前,香水星河酒店晚间值班都是由部门经理倒班轮换。谢罕来了以后,由谢罕一人值班,大家解脱了。后来谢罕去了销售部,夜间总值又回到了原样。 刚开始值班时,大家都还规规矩矩。进入冬季后天气变冷,情况就出现了变化。从开始只有少数人值班带家属来洗澡;到后来多数人值班带家属来洗澡;再后来不值班也带家属来洗澡;再后来发展到老婆陪着值班睡觉。 怎么办?李非征询宋博的意见。部门经理大多新婚,李非怕自己身在其外,不能理解他们。 我也一样。宋博坦白地笑着,不过我只带她来洗过澡,没让她在这里睡觉。 李非笑说,像你这么自律的人都和大家一样了,我担心会法不责众。 还谈不上法不责众。宋博说,原因还是制度有漏洞,没有明确经理家属不许到值班房洗澡。既然现在有些乱套,重新作一个规定就行了。 行。李非说,我们还是先让大家讨论一下,做到口服心服。 从柳文君内心来讲,他是不愿意带老婆来洗澡和睡觉的。但他越是不愿意,老婆越不依。怀疑他有鬼。人家都说他怕老婆,他觉得自己也不是怕,只是不愿吵架。 我让她不要来,她非要来。没办法。他跟王翰说。 你没跟她说违反一次罚款一百?王翰说。 哪有不说的?没用。 两人正说着,外面又有人敲门。王翰去开门,见是杨越。问说,你来干什么? 杨越说,我来洗个澡。 不一会,崔晓英从浴室开门出来,带出一身洗浴露和护肤品的芳香。见一屋人,吐了吐舌头。 王翰看着脸颊红晕披头散发只穿了打底衣裤的崔晓英说,柳文君,你老婆越来越漂亮了! 杨越也附和说,是的,我也有同感。 柳文君看着崔晓英讨好地笑。 崔晓英说王翰:你老婆不是一样漂亮? 王翰说,我老婆没得你漂亮。 柳文君笑王翰:老婆总是别人的好! 崔晓英朝他一瞪眼:呃,别人的老婆好些! 柳文君知道自己说错,笑意撤退不及,歪歪斜斜地搁浅在了脸上。 杨越逗崔晓英说,老柳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花心。 王翰也附和说,是的,人长得太帅了,他不缠别人,别人也要缠他。 拿把梳子梳着头发的崔晓英说柳文君: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你吧? 柳文君骂杨越和王翰:狗杂种们瞎款!(胡说) 杨越说崔晓英:我要是你,只用一个办法就可以把老柳管住。 崔晓英笑眼看杨越:什么办法? 杨越笑眼看柳文君:我不能说。说了柳文君要恨死我的。 崔晓英不依:我要听!见杨越还不说,就去拉扯杨越。在躲避的杨越背上打乱拳。 杨越用变了调的嗓音呼叫柳文君:老柳,老柳,我受不了了。我说的呀! 柳文君别无选择:谁不让你说? 崔晓英这才放了杨越。杨越望望貌似坦然的柳文君跟崔晓英说,我要是你,我就要他天天交作业。 王翰不以为然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核武器?原来是这个东东!这一招人家崔晓英知道。 杨越说,我说的这个跟你想的那个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王翰说。 我这个不光是要布置作业,还要检查作业。 一直在暗笑的崔晓英眼睛一亮:怎么检查? 弄个酒杯量,杨越说,不光要有数量;还要有质量。 第二天早晨上班后,柳文君见到杨越就骂:杨越,我捅你的祖宗八百代! 李非是早晨六点被刺耳的电话铃声惊醒的。这黑暗中的铃声让他恐惧;也让家人厌恶。电话是酒店前台打来的,说十几名厨师昨晚聚赌被抓,人现在被关在特警队。 李非一听就着急起来,十几个厨师被抓,餐厅的生意还怎么做?连忙起床出门,蹬着他的凤凰自行车往特警队赶去。 062// 我只问您,是人重要还是玻璃重要 凌晨,马建强和十几个年轻厨师像病猫一样,蹲在特警队一间窗户上装有铁栅栏的空房间里。 他们是昨天晚上被抓进来的。厨师小汪结婚,他们下了班去小汪家吃酒,到小汪家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下午四点半已经在酒店员工食堂吃过晚饭,肚子一时不饿,说好玩一会再宵夜。 一伙人迫不及待地在堂屋捡开一张方桌,拿来一副扑克,由马建强做老板揭单双。 马建强家在农村,农村没什么娱乐,逢年过节或遇有红白喜事,赌博就成了乡下人最大的乐趣。 马建强从小嗜赌,进香水星河酒店后,赌博的机会少了,赌瘾不但不减,反而更加强烈。几个人早早商量好了,等小汪结婚的时候,痛痛快快过一把赌瘾。 小汪家在城郊,自家的私宅。酒席蓬帐搭在前后两排房屋之间狭窄的街巷里。特警队是把警车停在大路上后摸进去的。街上的狗叫得此起彼伏,赌博佬们一点没有察觉。 被带到特警队后,一个个地过堂做笔录。单位、姓名、地址、过程搞得清清楚楚。而且在白纸黑字上按了红手印。折腾了半夜,当所有的人都被关了起来时,厨师小伙们才知道麻烦大了。这些人全关在里面,酒店的厨房就要瘫痪。纸包不住火了,他们请求警察通报香水星河酒店。 这是在救酒店,也是在救自己。他们知道,只有酒店出面,特警队才有可能把他们放出去。 李非骑着他的凤凰自行车赶到特警队时,天色已亮。要求见人,值班的年轻警察不让。李非说,我跟你们龙队长是朋友,能不能通融一下? 年轻警察说,那你跟我们龙队长去说。 你们龙队长在哪里?李非问。 答复是,我们龙队长还没上班。 李非与龙队长认识是在几个月之前。两桌年轻客人在三楼餐厅进晚餐,其中一桌出来一个人跟另一桌去敬酒。另一桌的人说不认识,不肯喝。 敬酒的讲狠话:是个么逼意思,敬酒都不喝? 被敬酒的说,怎么样?你还想打人吧! 老子就打你!说着一拳就打了过去。 事情来得太快,被打的人戴副眼镜,一拳过来就把眼镜打掉了,鼻子也出了血。两边的人一拥而上,一场混战。酒店保安赶到时,只有被打的一方还在,打人的一方已经下了楼。 小伍疾步从楼梯上跑下去,见一瘦子青年正向外快走。三楼追下来的服务员指认说,这个人就是打人那一桌的! 小伍追上去喝道:站住!瘦子青年回头一看,见几个保安虎狼一样奔来,拔腿就跑。 李非这时已到三楼餐厅。一边安抚被打的客人,一边隔着玻璃向外看。只见小伍手里挥舞着一根皮带跑在几个保安的最前头,一个瘦子如惊弓之鸟没命地鼠窜。几次差一点追上又被逃脱。 站在旁边的餐厅领班张亮说,总经理您认不认识逃跑的那个瘦子?李非说不认识。张亮告诉说,他就是香州下街有名的拐子冯麻子。 酒店已经打了110电话报警,很快特警队赶到。带队的是队长龙勇。 龙勇在香州可算大名鼎鼎的人物。许多香州人可能不一定知道市公安局长是谁,但一定晓得龙勇是特警队的队长。 李非第一次与龙勇打交道,是不久前特警队来酒店抓赌。几个人在酒店房间打麻将,被特警队一锅端了。其中一人是一个单位的一把手。这个单位又是香水星河酒店的常客。单位的人要求酒店赶快出面做工作,帮忙把人捞出来。 李非当即赶到特警队,龙勇很江湖,说既然你李总出面,一定要给面子。人可以放,但钱不能不罚。 李非说,罚钱可以,但不能做笔录。 单位的人交代说,千万不能留案底。 龙勇说,这个恐怕有点难办。 李非说,不是难办我怎么会跑来求你呢! 至此以后,龙勇成了酒店的座上宾。每次龙勇来酒店消费,李非必定到场问候。拉龙勇到一边说,今天的账单我来签?如果龙勇说是别人请客,你不用管。李非就可以不管。如果龙勇说我自己来,你不用管。李非就在账单上签酒店招待。 龙勇叫人把被打的一方带回去做笔录。与李非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 天擦黑,华灯初上,香水星河酒店门前陡然外聚集了上百人,吵吵嚷嚷,要求交出打人的保安。前台急忙通知李非。李非要前台赶快向特警队报警。同时通知高扬让几个当事保安回避;通知所有在店的经理到大堂维护秩序。 高扬第一个赶到现场。门前的场面已经相当混乱。车道上黑压压的一片都是人。灯光从车道的顶棚上照下来,一张张白少黑多的脸杀气腾腾。见李非从酒店大门走出来,高扬连忙迎上前拦住说,外面很乱,您不能出去。 李非说,不要紧,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高扬见拦不住,跟近前的几个保安交代:保护总经理! 李非向混乱的人群大声喊话说,你们谁是领头的? 得到的回答此起彼伏:叫你们总经理来!叫你们总经理出来! 李非说,我就是酒店总经理! 听李非自暴身份,高扬急得跳脚:你怎么可以这样?这不是在伸着脖子接砖头吗! 高扬看见闹事的人群很快地向李非聚拢,吼叫声淹没了李非的声音:把打人的保安交出来!不交出来就把他的酒店砸了! 黄康华赶到现场时,看见混乱的人群已经把李非团团围住。心想坏了,坏了!高喊:保安呢?保安都到哪里去了? 江可航最后一个赶到现场,见其他部门经理都在,就是不见总经理,问总经理呢?总经理在哪里? 黄康华说,总经理被围在中间了。 江可航站在台阶上踮脚看看,看到的尽是人头,根本无法分清哪一个是总经理。着急地说,快想办法把人救出来。 马科说,我们挤了几次,都无法挤进去。 江可航问,里面还有谁? 吓得浑身发抖的何菲说,他们说看见高扬和几个保安在李总身边的。 杨越也急得团团转:特警队不知怎么还没有来? 打了电话没有?江可航问。 打了。 赶快再去打,就说他们把李总劫持了! 这时,只见闹事的人群像激流中的漩涡,一步步向新商街涌去,而后又顺着新商街往北涌。 高扬和另外四个保安前后左右保护着李非。面对暴徒般的人群,口里不断高呼:不准动手打人!不准动手打人!高扬最担心的是这伙人情绪失控,如果情绪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人群涌到汽车站门前时,灯光暗了许多。高扬想,不能再往暗处走了,在暗处更有可能发生不测。他对李非和几个保安说,我们冲到车站里面去!几个人一起合力,向车站的通道口突围。 车站通道的大铁栅门关着,只有栅门上可供一个人通行小门开着。高扬让李非先进去,由其他保安把门守住,自己推着李非进了门卫室。 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着的看门人把他们往外赶,高扬央告说,我们是香水星河酒店的,这是我们的总经理。我们只在这里暂时躲避一会,特警队的人马上就会赶到。 特警队队长龙勇是和冯麻子一起到的。他来后先在人群中找到了冯麻子。冯麻子递给龙勇一支烟说,外面的兄弟们听说我被打了才赶过来的,今天不给一个说法,他们都不会答应。 龙勇接过冯麻子的烟,婉拒了他点火。龙勇说,你叫他们先散开,聚众闹事影响不好。 冯麻子说,龙队长您这么说我不接受。我的兄弟们一没打人,二没砸东西,算什么闹事? 龙勇说,不管有没有闹事,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影响总是不好吧? 冯麻子说,要他们散开可以,除非把打人的保安交出来。 李非说,假如我们的保安真的打了人,要交也只能交给特警队和派出所。但是你们打人的人也要交出来! 冯麻子说,你说谁打人了? 李非说,你们打了人。人证物证都有! 冯麻子冷笑说,你说得像真的!别人请我吃饭,打起架来,我只不过是一个劝架的。你们的保安追着我打,难道我劝架还劝错了? 李非一时无语,想不到这家伙巧舌如簧。 龙勇说,老冯,今天就算给我一个面子好不好? 冯麻子说,龙队长您办事要公道,我被他们打得一身伤,您说叫我就这样算了?说话间一抬胳膊,便皱眉拉眼哎哟哎哟地叫。 龙勇说,明天你去医院检查,该怎么医就怎么医。李总这边不会少你的医药费。说着拿眼看李非。 李非点头说,听龙队长的。 第二天上午,冯麻子来人通知酒店拿钱去中医院。李非、宋博和高扬三人带着水果点心一起到医院看望冯麻子。 路上高扬问李非:昨天当时您怕不怕? 李非说,他们又不敢把我怎么样,我有什么好怕的。 李非确实认为,自己是堂堂香水星河酒店的总经理,在香州市也算是挂了名的人物,量这班人不敢把自己怎么样。 高扬说,您自己不怕,把我们可吓坏了,万一被他们伤着哪里怎么办? 宋博说,这次是个教训,今后再遇到这种情况,总经理千万不能去直接面对危险。 李非辩解说,我想我毕竟比你们经历多一些,对危险局面的把控能力也更强一些。 宋博嘲讽说,差点人都被掠走了,还说比别人强。 李非说,也不是被掠走,我是怕大堂的圆弧玻璃被打破,才把他们引开的。 高扬恼火地责问道,是人重要还是玻璃重要?见李非笑而不答,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说,我只问您,是人重要还是玻璃重要? 高扬敢用这种貌似不敬的态度跟李非说话,不但没有引起李非的反感,反而让他感觉很温暖,很受用。 到医院后,三人先到医生那里问了情况。医生说,都是些旧伤,没见新伤。李非听了这才安心。 来到病房,几个人装笑脸向躺在病床上冯麻子问安。冯麻子说,你们有狠,我缠不赢你们。我被你们的人打了,现在没得别的要求,先给我把伤治好。我浑身都是病,准备在这里住上一年半载再说。反正你们香水星河酒店有的是钱,也不怕。 李非一听头都要发炸,他真的在这医院里住上一年半载,那得多少钱花! 几个人从医院出来,宋博说,他这明明是在敲诈! 高扬说,不如找个中间人出面,答应给他一笔钱,把这事一次性了结算了。 我看也只能这样。宋博同意高扬的意见,刚才我交了一千元的住院费,医生说不够,叫明天还拿一千元来。这住院费就像个无底洞。 李非说,不要中间人,我们明天再来跟他谈。 第二天上午是李非和高扬两人去的医院。病房没人,问护士,才知道冯麻子昨晚在家里休息,早上还没到医院来。两人等了一会,冯麻子才带一个跟班到医院来。 冯麻子见面就说,你们把我会害死,我家里事情多,还要天天往医院跑。 李非说,老冯,我们也算是梁山上的朋友——不打不相识。在这里住着你也麻烦,我们虽然花了钱,但钱都是医院收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商量一个数,把这事作个一次性了结。免得我们两边都要天天往医院跑。 李非看见冯麻子转着眼珠子。他虽然叫麻子,但脸上并不麻。除了眼睛里偶尔透出凶光来,与常人并无异样。 冯麻子说,你说搞多少钱? 医院这里我们已经交了两千,还搞两千元怎么样?李非是有备而来,故意把起点压低。 两千元太少了吧?冯麻子说,我也不要多的,你搞五千。 李非以为他会狮子大开口,没有想到他只要了五千。口里依旧说,五千太多了。能不能少一点? 低于五千免谈!冯麻子一发狠,眼睛里又透出凶光来。后来两人熟了,李非问冯麻子:那天晚上你搞那么多人来把我围住怎么没有动手? 冯麻子一笑:你以为我是傻瓜?香水星河酒店不是一般的地方,你又不是一般的人,打了你公安局能放过我?再说打了你我找谁要钱去?去的时候我就打了招呼,不管是谁,今天一律不准动手。 李非手指点着冯麻子笑道,你这家伙! 气温很低,李非跺着脚在特警队的院子里等龙勇。一个年轻的警官走过来打招呼:李总过来了! 李非一看面熟,想起是和龙勇一起去酒店吃过饭的。我在等龙队长,他几点过来? 龙队长昨晚值班,就在后面房间里休息。我来叫他。 一会龙勇从后面的房间里出来,戏笑说,怎么把您总经理的大驾都惊动了! 李非说,我们管理不严,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听说十几个人都是厨师?龙勇说。 是的。李非说,厨房都快空笼了。 你说怎么办呢?龙勇瞅着李非笑说。 还不是要你高抬贵手,把他们放了。不然我们今天门都开不了。 两人边说边往前面办公室去。龙勇推开一楼一间办公室的门,隔着桌子与李非相对而坐。 龙勇说,要是别人,先得关他几天再说。你的人不能关,我只有放人。不过每人要交三千元的罚款。 李非假装不懂行情,故意把要求提高:不罚款行吗? 不罚款不行,他们的材料都报到局里去了。 李非知道这是套路。派出所特警队抓到犯事者,就赶快做材料往局里报。有人来说情,就推说已经报到局里,无法更改了。 李非笑说,外面传说你们有罚款任务,真的还是假的? 龙勇很坦诚:也不是叫任务,一百人做事财政只给六十人的工资。肯定是有压力。 李非说,既然是这样,我先跟他们去说说。 马建强看见李非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像受委屈的孩子见到家长一样差点掉下泪来。他和十几个厨师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歪歪撇撇地站在那里。一个个眼睛看着地下,不敢正眼看李非。 看着这一群冻得缩手缩脚的家伙,李非是既可怜,又可嫌。北边的窗户有一块玻璃破了,有风飚进来,房间里冷得像冰窟窿。除了角落有一个尿桶,房间里别无他物。这么冷的天,要坐在冰冷的地下是不可能的。看来他们是站着或蹲着过了一夜。 见厨师小赵擦眼泪,李非问他怎么了。旁边有人替他说,他说他只在看,没有赌,警察说他不老实,打了他。 李非问,打到哪里了? 小赵不肯说。李非说,出去了去医院看看。 李非对厨师们说了特警队的处理意见。听说要每人要罚款三千,小伙子们大失所望,原以为总经理来了就可以把他们捞出去,谁知还是要罚款。于是集体选择了沉默。 马建强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工资也就七、八百元。如果交三千元罚款再加上现场被搜去的两千元钱赌资,赶上半年的工资了。他不愿说同意,又敢说不同意。只有和大家一样保持沉默。 李非看着一张张苦主般的脸,再一次问:怎么样,你们同不同意? 还是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们知道,无论如何酒店都是要把他们捞出去的。生意那么好,天天上班像打仗,现在一下子少了他们十几个人,厨房还怎么运转? 李非心里很窝火,他生气地走了出去。跟在旁边的小年轻警员煽风点火说,这些人太不像话,总经理来了都无动于衷!李非听他这么一说,越发火冒三丈,感觉自己很掉面子。 063// 你怎么可以犯这种低级错误 李非回到前面办公室,一屁股塌在了椅子上。怎么办?李非说,他们听说要交三千元的罚款,都不表态。 龙勇看着气呼呼的李非:李总你是什么意见呢? 李非说,他们可以在这里蹲几天,但我不能让他们蹲在这里。我需要人上班。龙队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每人罚款两千元,钱由酒店为他们垫付,我把人领走。 龙勇望着李非笑说,李总你真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李非在龙勇的口气中听出了话音,生意人讨价还价的本能陡然被唤醒。他用软中带硬的口气说,你看行不行?不行我只有回去再另想办法。把他们多关几天,让各自的家长来交罚款取人。 龙勇哪里肯放李非走,他知道一旦这样,这十几人的家长就会各显神通,想方设法把人捞出去。到时罚款是不是全收得起来还是一个问题。 算了,那就照你说的办吧。龙勇说,你李总开了口,我不同意也不行。 李非说,人我现在带走,马上派人给你送支票来。 这个不行。龙勇连忙说,你还是把钱拿来了再带人走。 李非说气话,你是不是怕我跑了? 我的老总,这个真的不行。龙勇告哀道,你现在就在我这里打电话,叫人送钱过来。说着把桌子上的电话座机推到李非面前。 李非拿起电话说,堂堂的特警队,搞得这么小气。 龙勇在一边提示说,我这里只要现金,不要支票。 支票怎么不行? 支票麻烦。 李非用手指着龙勇笑道,龙队长狡猾狡猾的! 推开李非的办公室门,马建强轻声叫了一声总经理。 李非从一张报纸上抬眼向走近的他点了点头,说了声请坐。 马建强搓着手在李非的对面坐下来,满肚子的话不知该从何说起。说他不想走?说自己对不起酒店,对不起总经理?说自己如何热爱这门手艺,曾经如何雄心勃勃? 华敏通知他,酒店管理层会议对他一人作出了劝退处理的决定。他没想到要去怪谁,你是这次赌博事件的主谋,你不倒霉谁倒霉? 他告诉李非,他已经在人事部办了离职手续。他是来跟总经理辞行的。他听见李非一声叹息,这轻轻地一声叹息在二人的静默中显得格外沉重。像压在人心上的石块一样沉重。 桌子上的电话突然炸鞭一样爆响。李非拿起话筒,电话是高云轩打来的。高云轩要确认下午酒店员工团年饭的具体时间。李非回答说,是——是今天下午两点半开始——在酒店三楼宴会厅。放下电话,李非说,下午一起吃了团年饭再走。见马建强没有反应,又补了一句:真的,一定。 本来,马建强是一直强忍着泪水的。听李非这么一说,再也绷不住,便捂着脸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他心里后悔至极。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在他的内心里,总经理就像一个父亲。刚开始做形体训练时,他想打退堂鼓,是总经理亲自帮他做了化解。从那时起,他就感觉自己跟总经理有了一层特殊的联系。 后来不管在哪里遇到,总经理都是主动跟他笑着打招呼:小马你好!弄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时间长了,再遇到总经理时,他就抢先跟总经理打招呼:总经理好!然后再笑笑。 有一次总经理叫住他:小马,我听华师傅说你人很聪明,是块做手艺的料,好好干!他听了心里激动了好几天。不久,他创新制作的阳干刁子鱼一个月内卖出了超过一千份的好成绩。他也因此获得了一千元的创新奖。他把这一千元的奖金全部拿了出来请客。他那时是真高兴啊! 李非看见小马像孩子一样地哭,自己也感觉泪泉奔突,眼眶几近失守。十几个厨师,其他人都是记过处分,只有他一人是劝退。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人做靶子。不然不足以警示后来者。赌场上他是老板,发起聚赌也是他的主意,处理他一点不冤枉。这一点部门经理们高度一致,李非也表示赞同。但李非还是心有戚戚,他为小马惋惜。试图能为他找一条解套的出路。 黄康华直言不讳地批评李非:慈不掌兵,义不理财。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当总经理的不能优柔寡断! 李非辩解说,我没有优柔寡断。 马建强擦干眼泪:总经理,有没有好的地方介绍我去学手艺? 李非说,有是有个地方,但是在省外。 小马说,省外不要紧,我不怕远。 李非说,我在广州大学培训时有个同学是四川成都一家酒店的老总,他们的餐饮在当地很有名气,我联系他看看。 李非看见马建强被泪迹模糊的眼珠突然光亮起来,急不可耐地说,我就是想学川菜!请您尽快帮我联系。好吗? 李非当即拿起电话,让总机拨通了成都的电话。李非在等待对方叫人的时候移开话筒对马建强笑说,机会还不错!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李非把马建强说成是一个亲戚,不好在自己手下做事,于是介绍到对方那里去。还说马建强做本地乡土菜很有一手。对方也很高兴,认为是捡了一个大便宜,可以为他们带去一些新的菜式。 李非嘱咐小马:到了外地一定不能再犯赌博。 马建强发誓说,再赌我自己就把手剁掉!请您相信我。 我相信你! 总经理,如果我把川菜手艺学到手以后,您还可不可以接收我回来? 如果你多了一门川菜手艺,到时我们应该可以当作人才引进。你先安心安意把手艺学好。 李非不敢把话说死,他的部门经理们总说他太感情用事。他把成都的联系方式写给小马,说春节没几天了,建议他过了春节再出去。 我先与那边联系看看再定。马建强说,说实话,我真不想在家里过年。 为什么? 我们农村过年到处都是赌博的。 下午两点一刻,一辆载满阳光的黑色轿车停在了香水星河酒店的前车场。 高云轩从车里出来,脚上是油光发亮的皮鞋;头发整理得一丝不乱;一件中长炭黑雪花呢大衣敞开,露出深灰色的西装和领带。 早有保安迎上去为他伸手遮挡车檐:董事长您好! 你好!他站在香水星河酒店门前的车场四下张望:门前车道廊檐上挂起了大红灯笼;廊柱上贴上了红底金字的对联;车场右侧的墙面上挂出了一幅大型团年饭广告——解下妈妈的围腰,让香水星河伺候我们! 这广告什么意思?有两人从新商街走过来,其中一个在问。 另一个说,什么意思?说你妈妈年年烧年饭辛苦,今年叫你们不要再让妈妈辛苦,全家都到香水星河来团年。 这个李非翻起花样让我们掏钱! 你不掏就是,他又没有拿枪逼你? 他这手比拿枪逼你还厉害!拿枪逼你你会不情不愿;给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不能不心甘情愿。 你自己心甘情愿,还怪人家做什么? 两人边说边笑进了酒店。全不知道高云轩在看着他们的背影发笑。 李非见高云轩从三楼电梯里走出来,连忙迎了上去。上下打量说,高行长今天这身行头不错! 高云轩笑说,未必只许你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我们打扮一次都不行? 李非笑说,谁说不行?酒店董事长就是要西装革履。 卢士平和在场的部门经理也一起过来跟高云轩打招呼。高云轩看见李非和部门经理们一个个都穿着白色厨师服,问说,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成厨师了? 李非说,今天吃团年饭是由管理人员为员工服务。 卢士平说,都是跟文化假日酒店学的。 高云轩称赞道:不错,不错! 李非问高云轩:要不要把大衣脱了? 在全场都是单衣的人群中,只有高云轩的大衣和卢士平的棉袄有点格格不入。 高云轩说,在这暖气底下真还有一点热。说着就去脱大衣,李非帮他把大衣接到手里。柳文君正好从旁边过,伸出一支胳膊来:交给我。 李非把大衣搭在了他的胳膊上,叮嘱放好,别弄脏了。又问高云轩大衣荷包里有没有要紧的东西。高云轩说没有。 柳文君问卢士平:卢总您要不要换一件西服?我的西服您可以穿。 卢士平犹豫一下,说不用。他不想跟部门经理穿一样的服装。 李非围着高云轩看:高行长你这套西服还蛮合身。 高云轩也自己瞧瞧自己,说原来买的,一直没有什么机会穿。现在拿出来穿,有点嫌小。 李非说,我看是正好,穿西服就是要贴身。 卢士平说,我认为高行长穿西服好看,有西哈努克亲王的风度。李非太瘦。 高云轩笑说,老卢你这是典型的长子宽矮子的心,如果有他那样的身材,我才不要什么西哈努克风度。 李非对高卢二人说,团年饭四点半前必须要结束,因为五点钟餐厅就要上客。 高云轩看看表:现在已经快两点半了,一共有几项议程? 李非回复说,一共三项:第一项是表彰先进;第二项是领导讲话;第三项是吃年饭。 卢士平对李非说,时间紧就你一个人讲几句算了,我和高行长不讲。 怎么能不讲呢?李非说,好多员工还不认识董事长。 高云轩说,那我们都简单一点讲,算是给员工们拜个年,送份祝福。 城发行贷转股的事情是刚刚定下来的。开始市商业局是不同意的,就像自家的儿子,怎么再穷也想自己养着。又没有到断粮断炊的地步。 而城发行这边比较坚持,认为已经投了五百多万下去,酒店还没有完善,接下来还要往里面投钱,不控股没有安全感。 李非的心情是矛盾的,希望城发行继续投钱,又不希望城发行控股。但显然这是做不到的。最后,他支持了高云轩的意见。就是这一念之差,为香水星河酒店埋下了一颗毁灭性的定时炸弹。连高云轩后来也为此后悔不已。当然这是后话。 给年度先进单位和个人颁奖后,是酒店总经理讲话。李非原本写了一个讲话稿,到上台讲话的时候,才记起稿子放在了办公室的西服口袋里。好在稿子是自己写的,不用稿子也一样可以讲。 像所有的领导讲话一样,他讲了去年取得的成绩;讲了今年的目标任务和措施。讲话时间虽然不长,但感觉要讲的都讲了。听到员工热烈地掌声,于是有飘飘然的感觉。 会议是由二楼餐厅的服务员田甜主持的。当田甜照节目单念到下面有请公司总经理卢士平讲话时,李非这才猛然醒悟:刚才自己的讲话中遗漏了感谢公司卢总,感谢城发行高行长大力支持的话。 他兀地暴出一身冷汗:完了——完了——你怎么可以犯这种低级错误?!他自责自恨,恨不得当众抽自己两耳光。 卢士平听完李非讲话,不禁想起了当年刘富贵对他的评价: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没有公司的全力支持,香水星河酒店能建得起来?全员聘用制能够实行?李非你能够当上总经理?人不能忘恩负义。现在你把香水星河酒店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搞成独立王国了! 平时卢士平很少到酒店来,来了总是让他生气。原来他到李非的办公室时,李非不下位。他坐在李非的办公桌前和李非说话,让他非常别扭。忍无可忍,终于有一天他火气十足地对李非说,你在酒店给我弄一间办公室。不然我每次来你办公室就像是来给你汇报工作的! 李非答应说想办法,但一直没有下文。后来他催问,李非说确实没有地方。万一不行只有拿一间客房出来。 酒店客房本来不多,而且生意又好,拿一间做他的办公室他又不能在这里办公,这不明明是要难住他?什么没有地方?只不过是托词罢了!不给我设办公室,就是怕我干扰他的工作。 后来他再来时,李非就赶快下位,与他一起坐在小茶几旁的圈椅上说话。 卢士平原来是唱男高音的,声音十分洪亮。他列举了香水星河酒店取得的成绩,感谢全体员工的辛勤劳动;感谢高行长的大力支持。但他没有赞扬李非。如果李非顾及起码的礼仪,对公司、对他卢士平说一句感谢的话,他一定也会礼尚往来。既然你不顾我的面子,我也没什么好顾你的面子。 在最后他说,就像国际歌中唱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只有我们员工才是自己的上帝。香水星河酒店的兴旺发达要靠我们每一个员工自己。 高云轩听卢士平提到国际歌,又说到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就感到有点耳熟。蓦然想起了当年林某人阴谋篡党夺权,毛-主-席的南巡讲话。不觉在心里笑着叫了一声:你这个老卢! 心事缜密的江可航也注意到了两人讲话中的反常情况,接下来董事长高行长会怎么讲?江可航不禁在心里为李非有些着急。 064//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你们的事 对于李非讲话中没有提及公司和城发行,高云轩也注意到了。他也认为李非是有些失礼。即便是客套话,在这种场合也是必不可少的。这不能不说是李非的一个性格缺陷。不过话说回来,哪一个有本事的人没有个性,或者说没有缺点呢? 高云轩上台讲话,和卢士平一样,对香水星河酒店取得的成绩做了一番总结;和卢士平不一样的是,他大讲特讲了李非的功绩。 他回顾了他与李非交往的过程,诙谐地说李非是个空手套白狼的高手。他和城发行都是被李非套进来的。说没有李非的带领,不可能有香水星河酒店的今天。说相信在李非的带领下,香水星河酒店会越办越好。 高云轩讲完话,李非上去接过话筒作了补充讲话。说高行长是香水星河酒店的董事长;卢总是香水星河酒店的副董事长。香水星河酒店取得的成绩都是董事会大力支持和正确领导的结果。 高云轩看见李非如此补充,心想你还知错!虽然是有如迟到的爱,但有个爱还是比没得爱好。 站在场地边沿的宋博对黄康华笑说,李总今天画蛇添足了。 黄康华说,其实也没什么。说不说都是一些套话。没多大实质意义。 马科凑过来说,你们在说什么? 宋博说,没什么,一句玩笑话。 马科严肃地说,你们一个个在背后说老板的坏话,都给我小心点!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 三个人的讲话大约占用了半小时的时间。员工们早等不及了,在音乐响起的时候,争先恐后去抢餐盘抢食物抢酒水。 李非提议由高行长和卢总带领管理团队向员工敬酒祝贺新年。高云轩很高兴,领着大家举起酒杯,全场一片欢腾。 接下来是唱卡拉ok。高云轩点了一首《爱拼才会赢》;卢士平点了一首《敢问路在何方》;李非点了一首《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 高云轩唱完,李非带头鼓掌。员工们这时都是成群扎堆,忙吃忙喝的,应合者不多。 卢士平拿起话筒,准备唱他点的歌。谁知音箱里放出的是李非点的歌。卢士平扫兴地把话筒递给李非。李非没接,说等一下,自己跑到二楼碟机房,通知先放卢士平的歌。 碟机员小谢说这两首歌正好在一张蝶上,卢总的歌下一首再放。李非发恼地吼道:不行,叫你换就换!话刚出口,李非就知道自己错了。 在这全店联欢的时刻,真不该对一个还在值守岗位的员工发吼。他回头向打碟的员工小谢说,对不起。我不该这种态度对你。 小谢被吼后,心里是有一点不高兴。被李非回头一道歉,就像娃娃摔了跤,本来可以忍住,被大人说乖,不哭,反而眼泪涟涟地哭了。 晚餐时间,张红云带着两个孩子来香水星河吃饭。 在家时女儿李婉说,原来爸爸在商场上班,到过年时家里发鱼(酥鱼)卤肉,还有点过年的气氛。现在他一天到晚在酒店,家里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了。 张红云说,我们今天找他去,给他提意见。 什么时候去?李婉问。 张红云说,我们吃了饭就去,玩一会后和你爸爸一起回来。 那多赶忙!李婉说,不如我们今天就到酒店去吃饭。 儿子李让说,我同意!我就想到酒店去吃饭。 张红云说儿子:你同意?你又没有钱! 儿子说,我爸爸有钱! 女儿说,我们就在一楼餐厅吃,也花不了多少钱。 张红云经不住两个孩子纠缠,简单收理一下,骑上自行车,前面坐李让,后面坐李婉,到香水星河酒店来。 张红云站在一楼餐厅门口一看,一片花花绿绿的灯笼纸伞下面全是进餐的客人。咨客告知说没有空位,让他们上三楼餐厅看看。这时餐厅主管汪晓霞过来,叫了一声张阿姨。 汪晓霞原来见过张红云一面。张红云说,我们想在这里吃饭,谁知没有位子了。 汪晓霞问,您有几个人? 张红云指着两个孩子说,就我们三个。 汪晓霞说,我给您加一张小桌子行不行? 行!李婉抢着说。 行!李让也跟着说。 张红云说,不用麻烦了,刚才那个服务员说三楼有地方。 李婉说,妈妈,我们就在这里,我们同学都说香水星河酒店一楼餐厅的菜最好吃。 张红云说,都不是一个酒店做的菜! 李婉怕拗不过妈妈,在张红云耳边说,一楼的价格便宜些。 这句话果然见效,张红云跟汪晓霞说,行,就麻烦你给我们加个位吧。 由于层高的限制,一楼餐厅地面往下降了两级。比大堂低约三十公分。迎面立一块招牌,黑底烫金上书“香水人家”四个大字。招牌的反面也是黑底烫金,有一篇题为“香州三蒸”的文字。 汪晓霞在“香州三蒸”的字牌前支起一张活动小方桌,铺上蓝底白碎花台布,又拿来三个凳子,一方靠牌子,三方坐人。上了开胃小食和茶水,又拿来菜单亲自帮张红云他们点了菜。 开始是张红云坐中间,两个孩子坐两边。李让要读牌子上的文字,跟张红云换了一个位子。又拉着李婉问那些不认识的生僻字。 张红云一边悠悠地喝茶,一边拿眼睛向四处张望。突然感觉餐厅角落的收银台后面有个面孔很熟,不觉心里一惊:怎么是她!再看,又感觉不可能。这女孩很年轻,但相貌的确与她酷似。这让张红云心里一时疑云重重。 她向汪晓霞招手,汪晓霞以为催菜,过来说,我已经给厨房交代了,让他们加急。张红云伸手拉了一下汪晓霞衣角。汪晓霞在张红云跟前弯下腰,听张红云小声问,收银台里面那个女孩叫什么? 李非巡视到一楼大堂时,杨越告诉他,刚才好像看见您夫人和小孩来了。 他们在哪里? 应该在香水人家进餐。 李非向香水人家走来,咨客迎上前说了一声总经理好。 李非问说,我家里人是不是在这里进餐? 咨客说,我不认识您家人,不知道是不是在里面。 李非走到香水人家招牌的旁边,举目望去,没见家人的身影。忽然感觉后面有人抱住,回头一看,原来是儿子李让。 李让嬉皮笑脸地仰视着他:爸爸,我们在这里你都没看见!李非这才发现,原来三人就在自己跟前。 李婉开心地笑着:爸爸,你吃了没? 李非说,我早吃了。 李婉说,我和弟弟说叫你来一起吃,妈妈说酒店今天吃团年饭,就没打扰你。 李非笑眼去看张红云,张红云把脸扭在一边。李非说李婉李让:你们谁惹你妈妈生气了? 李让说,没有啊? 李婉也笑着说,没什么。 李非见张红云仍不回应,知道必有缘故。根据他的经验,这种情况下,不能探问究竟,先行回避才是上策。他说,你们先吃,一会爸爸来买单。 张红云回头甩出一句话:我的单不要别人买! 李婉在一边制止道:妈——妈! 李非看她一脸怒气,越发感觉一头雾水。 李让见李非要走开,放下筷子说,爸爸,我要跟你去。 李婉说,李让你饭都没吃完! 李让说,我吃饱了! 李非摸着儿子的头说,宝贝,爸爸现在还有事。你们先吃饭,一会爸爸下班跟你们一起回家。 其实李非这时候也没什么要紧事,也就是到处走走看看,跟熟悉的客人打打招呼,说说话。带着小孩在酒店走动,容易给人造成公私不分的错觉。 一个熟客从旁边走过:李总,这是你儿子? 李非点头笑说,是。 熟客夸道,小帅哥!说着拿手去摸李让的头。李让把头一偏,躲开了。 远远地看见一个小男孩和那个英俊潇洒的男人纠缠在一起,收银员白羽心里便明白了几分。而这个男人本应该是自己的姐夫。 汪晓霞拿那桌的账单来结算时,在上面签了最大折扣。 白羽提醒说,汪主管,这个折扣超过了你的权限。 汪晓霞说,这桌是总经理的家属,我等会叫黄经理来补签。你不认识总经理的家属? 白羽说,我不认识。 总经理夫人来的时候还问了你。汪晓霞说。 白羽心里一忑:问我什么? 问你叫什么名字。 白羽惊讶地应了一声:哦——。 白羽原来在工厂上班,工资少还要经常上深夜班。结婚生小孩后就一直在家休息。小孩一岁多了,白羽想出来上班。 这时香水星河酒店已经开业,李非的名字在香州几乎家喻户晓。一次她有事去姐姐白露家,正好白露的闺蜜小谢也在。电视上正放香水星河酒店的广告。小谢感慨地说,当年白露你和李非两个相好,好多人都嫉妒你们。 白露蹙眉一笑,小谢没看出是甜蜜还是苦涩。又问,现在还有没有来往? 白露说,跟谁? 小谢知道她在装不懂,发狠地说,跟谁呢?当然是李非! 白露说,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这时白羽才知道,她在电视上常看到的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曾是姐姐的初恋情人。白羽说,姐,我想到香水星河酒店去上班。 白露说,你哪里不好去?偏偏要去他那里! 白羽说,他们酒店工作环境好,工资待遇高,我为什么不能去? 小谢说,我听说香水星河酒店不好进,好多人要进去都得托人找关系。 白羽说,姐你能不能帮我跟李非打个招呼? 白露说,这么多年我跟他没来往,也没联系方式,人家怕是认都不认识我了。 白羽不高兴地说,求你办点事,推三阻四的。 小谢端详着白羽:白羽你直接去找李非保证没问题。 为什么? 没人说你长得像你姐? 仗着小谢的这句话,白羽壮着胆子来找李非。她从一间间办公室的玻璃窗前走过,这些办公室都是小得刚好放下一张桌子。偶尔有人抬头看一眼走道晃动的影子。她看见李非坐在一间稍大的办公室在和人说话,张望一下,没有看见进去的门。 宋博正在和李非说事,见窗外走道上有人,便出来询问。 白羽这才看到,要经过两道门才能进李非的办公室。 请问你找谁? 白羽隔着玻璃指了指李非。宋博回李非说,外面有一个小姐找您。 宋博听见白羽进门叫了一声李非哥,猜想是亲戚,退出时为总经理带上了办公室门。 李非看见白羽的一刹那,有长梦惊醒的感觉。一时迷失在恍惚之中。白羽看李非灵魂出窍的样子,说我叫白羽,是白露的妹妹。 宋博抬头隔着玻璃向李非那边看去,发现李非看这女孩的眼神怪怪的:想看又不敢多看,有情又似无情。这反常的一幕让宋博纳闷,惹得他忍不住几番抬眼去看。更离奇的是,李非居然也不时向他扫来一眼,像要提防他什么似的。 总经理办公室来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惹得其他部门经理也伸头探脑。这些人和李非是背面;和白羽是迎面。白羽说,李非哥你背后那边都是谁的办公室? 是酒店部门经理的。李非说着回头一望,正见黄康华收着眼在向这边偷觑。被李非蓦地回首一看,着实吓了一惊。随即起身离去,“哐”的一声带上门逃了。听到过大的关门声,李非知道这小子有些乱了方寸。 李非对白羽说,你今后如果在酒店工作,不宜对别人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非哥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你们的事。 你们的事——白露跟她都说了些什么?李非想知道,又不好直说,只说以后再不要叫哥。 白羽笑说,知道的,李总。 宋博见桌上的电话铃响,便先抬头看李非那边。果然见李非拿着电话在向他招手。宋博推门进来,李非说,这是我的一个表妹,想在酒店求职,你带她到人事部登个记。 好的。宋博转向白羽说,贵姓? 白羽站起来说,姓白——白羽。 白羽跟着宋博出去,回头笑笑,向李非挥了挥手。李非叫了一声:宋博。 宋博回头:还有什么事? 李非说,白羽你在外面稍等,我有个事要跟宋主任说一下。 宋博走近:还有什么事? 李非小声说,门关上。 宋博反身关了门。李非说,小白是我亲戚的事,只能你一个人知道。如果王翰问,你就说——宋博接过话说,就说是市里一个领导的亲戚。李非点头:这样说也行。千万不能说是我的亲戚。 张红云第一眼看到白羽时,以为是白露坐在那里。心里一阵慌乱。转念一想,白露跟自己年纪差不多,不可能这么年轻。听说是叫白羽,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原来就听说白露有几姊妹,白露是老大,后面应该有这个年龄的妹妹。想到李非这么多年还跟白露藕断丝连,一时怒火中烧,吃饭也没了心情。只想早些逮住李非,问他个清楚明白。 065// 天哭丧着脸在沤雨 李婉见妈妈情绪风云突变,问是谁惹她不高兴了?张红云憋了好久,才暴出一句话:都是你爸爸他做的好事! 李婉感觉事态严重,人多眼杂,也不便多问。边往妈妈碗里夹菜,边像哄小孩一样小声说,先吃饭,有话回家了好好说。千万不能在这里闹。 李非从香水人家出来,心里为老婆撒气的事感到不快。走进前台,让接待员罗建给看看房态。罗建说,基本全满。只有两间刚退的房还在做卫生。 李非说,房间一放下来就赶紧卖掉。 罗建说,早有在餐厅进餐的一位熟客预定了。现在客房的出租率已经到了百分之一百一十。哪怕是晚上十点,只要有客人退房都可以卖掉。 又有客人过来问还有没有房间。罗建回答说,对不起,没有房间了。看着客人失望地离开,罗建说,总经理,我们上面几层客房什么时间可以装修好? 李非说,现在正在赶工。 罗建说,要是春节前能赶出来就好。 李非说,全部完工是不可能了,争取春节前完工一部分。 罗建敲打着电脑键盘,说现在赶出来就是钱。 我的午休房清出来没有?李非问。 还没有。 通知楼层清理出来。 好的。罗建一边拿起电话通知楼层台班,一边对李非说,刚才是准备叫楼层收拾您的房间,杨经理说您的家属来了,怕还要使用客房,就暂时没有通知。 杨经理呢?李非问。 刚才还在这里,罗建说,现在看是不是在商务中心。 杨越在和商务中心员工小喻说话。见李非进来,连忙站了起来。见小喻不理不睬的,李非心里有些不高兴。随即退了出来。杨越也跟着出来。李非说,这小喻能力可以,就是过于冷漠。 杨越说,今天可能是有点小情绪,我正在说她。 闹什么情绪? 个人感情方面的事。她想辞职。 李非说,现在各部门都是人手紧缺,春节又只有几天了,招工不好招,你要确保你部门的人员稳定。 两人站在大堂里说话。李非看着香水人家那边,等自己家里人出来。 有件事,一直想找您说说。没有机会。杨越说。 李非问,什么事? 您觉得我们酒店部门经理的工资有没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同样都是部门经理,有的人拿得多,有的人拿得少。见李非皱着眉头不说话,杨越又补一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 杨越后面这一句让李非很反感。不是你一个人?还有谁背后在一起议论?他耐着性子说,部门大小不同,工资相差也只有几十元钱,有什么问题? 不是多少钱的问题,杨越说,关键是不公平!都是一起参加的工作,都是部门经理,不论多少,只要是一样大家保证没意见。 这不可能!李非粗暴地说。 不可能大家只有消极怠工!杨越顶了一句。 谁要是消极怠工我就拿掉他!李非有些愤怒了。 李非知道自己的毛病——容易发急发怒。就像不经冲气的气球,往往才充几下气就暴了。过后他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冲动。在家里是这样,在店里也是这样。尤其是对家人。在他认为是很公平的事,杨越认为不公平。角度不一样,结论当然不一样。本来可以讲事实摆道理,心平气和来讨论的。 直到几年以后,李非才了解到,所有的外资酒店的薪酬体系在部门经理这里也是分了几个等级的。如果自己早知道这些依据,道理应该比较好讲通。这些部门经理什么都不服,就服文化假日酒店是怎么做的。 张红云一路上都没有理李非。回到家里,安置两个孩子睡了,李非说,就是给犯人判刑,也要有一个理由吧。有什么事你明说不行吗? 张红云说,我问你,那个收银的白羽是不是白露的妹妹? 应该是的吧。李非一听是为这个事,心里便放下了几分。 是不是你把她招进去的?张红云问。 怎么是我把她招进去的?酒店招工,她去应聘,事情都是人事部在办。我是在她上班以后才知道的。李非撒谎道。 张红云听李非这么说,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她没要你打招呼? 她本身条件就好,还用求我打什么招呼。话一出口,李非就感觉自己失言了。 你跟我说她条件是什么好?张红云果然抓住不放,反复追问。见李非死不开口,老心老意地说,跟她姐姐一样,一双偷人佬眼睛! 听张红云这么恶毒地说别人,李非心里很反感。担心引火烧身,只有默不作声。他听见张红云在说,我跟你说,不管是不是你招进来的,你跟我把她搞走! 李非嘟哝着:别人又没有沾惹你,为什么非要把别人搞走? 我见不得她!张红云说,我今天把话说到这里,你一天不把她搞走,这家里就一天不得安宁! 我的天!又是不得安宁。 上次为贺文锐的事,夫妻两个闹得差点离了婚。那时酒店还没有开业。李非中午在家里午休后,推着车子正准备出门。听见张红云在给他下最后通牒:再不把贺文锐搞走我们就离婚! 李非很恼火,回了一句:离就离! 张红云本来是随口一说,不想李非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一定是他早有预谋,做好了跟自己离婚的准备。只是自己还蒙在鼓里。她后来跟李非说,当时她真是痛彻心扉。 张红云班也不上了,拉着李非的自行车要往民政局去。李非要她上车,她不肯坐他的车。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推着车子在路上走。一直走到民政局。手续很顺利,离婚证都填写好了,就等交钱。 李非记不清了,是几块钱还是几十块钱。人家收的是工本费。李非在身上一摸,身上分文没带。张红云在自己身上找,也没找出一分钱。结果离婚证没有拿到手。跟人家说好明天再来,就各上各的班去了。 第二天早晨上班时,张红云还是提了一句。不提她没面子。李非只是笑笑,没有回嘴。后来气头一过,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大年三十的早晨,李非推着车子出门的时候,老婆又说了些难听的话。虽然没指名道姓,但他知道她是在骂谁。 李非出门时说,如果你过年都不让人安逸,我今天就不回来了。李非这句话说得轻、落得重。按照张红云平日的脾气,她会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你能吓着谁!然而就在怒视李非的一刹那,她看到了老公极度痛苦的眼神。从来不知道让人的张红云突然心软了。 李非见张红云闭嘴了,对女儿李婉说,你帮妈妈在家里做饭。爸爸中午一点钟左右回来团年。 张红云跟李婉说,你叫他带对子回来。李婉赶出门外:爸爸,妈妈说叫您记得带对子回来! 李非回头说,我知道。刚蹬上自行车,又听李婉在喊:还卖几张年画!李让也在喊:还有冲天炮!已经登上自行车的李非没有回头,只是望天大叫了一声:好! 酒店第一年做团年饭,就预订了五六十桌。比预想的好很多。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六点前都有预订。本来有人要订六点以后,华敏建议说,不能做得太晚,让员工们八点前能回家,与自己的家人团个年。 在武汉请来的两个北非留学生,原打算让他们做歌舞表演,但由于各家客人开餐的时间不集中,加上他们的水准也不专业,就改为化装财神。给吃团年饭的客人送元宝。 元宝也是从汉正街买来的。分金银两种。虽然是假的,但样子比真的还漂亮。洋财神送假元宝,不伦不类。倒是孩子们新奇无比,围着两个老外找乐子。两个留学生也开心,在春节这个传统佳节,能深入到中国人的圈子里来,好吃好住好玩还能赚外快。 李非来到员工食堂,问职厨主管老黄当天的菜式。老黄说,今天的菜式很丰富。 李非问,做了粉蒸肉没有? 老黄说,没有。 王经理没有传达管理层的会议精神? 传达了。但是没有蒸笼。 蒸笼呢? 蒸笼都被前面厨房收走了。原来我们要蒸菜都是拿他们的用。 李非有点恼火,老黄,我今天给你下死命令,不管你想什么办法,蒸肉的问题一定要落实!看着老黄在发愣,又补了一句:哪有过年不吃蒸肉的? 老黄摸着脑袋说,只有到别的餐馆去借。这真是应了一句老话。 什么话? 老黄笑说,大年三十借粗皮(蒸菜用的气筛)! 李非是十二点半钟离开的酒店。走到街上时,才发现所有的商铺都关了门。天阴着,平日嘈杂拥挤的大街此刻格外清静。鞭炮声在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催促着行色匆匆的路人。 买不到年画和对联,李非心里着急起来。他飞快地蹬车向西端跑去。在西端的三岔路口,看到一个卖手写对联的老先生。也不问价钱,要了大小两副对联。大门和后门各一副。回家的路上,李非心里十分自责。只带了两副对联回家,要让孩子们失望了。还好在巷子口的小卖部,他买到了鞭和冲天炮。 吃过年饭,李非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准备抓紧时间午休一下。张红云打发两个孩子到外面去玩。李让不依。李婉悄悄跟李让说,妈妈是不让我们吵爸爸午睡。 不到半小时,李非就醒了。心里有事,不敢再多睡。年年这个时候,他都要按照儿时父亲教给他的习俗,去给过世的亲人上坟。这时候没有坟了,只有父母亲的两个骨灰盒在殡仪馆的存放室里。 往年他都是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让他们去为爷爷奶奶尽一份孝心;也让在天有灵的两位老人高兴高兴。但今年不一样,他去祭祖后,要直接去酒店上班。他跟李婉和李让说,今天爸爸一个人去给爷爷奶奶烧香,你们两个就在家里。 李婉和李让一听,都大声地说不行。我们要去! 在满是灰尘而又狭窄昏暗的骨灰存放室里,李非把一个凳子垫在脚下,从两个不同的架子上取下父亲和母亲的骨灰盒。再把他们抱到室外方便烧香和放鞭的花坛上。 他从来不让两个孩子进到骨灰存放室去。怕那个满是鬼魂的空间吓到孩子。骨灰盒上龛着两个老人的照片。照片上的眼睛看着他和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争抢着给爷爷奶奶点香烧纸。香纸燃烧的青烟腾空而起,带着后人的思念融入在天空无尽的灰色中。李非叫李婉李让站起来,领着他们给爷爷奶奶作揖;给爷爷奶奶放鞭炮。 回家路上,还是李让坐前边,李婉坐后边。李非迎着北风使力地蹬着他的凤凰自行车前行。一粒粒泪水飘洒出来,把两行冰冷的感觉挂在他的脸上。女儿李婉说,爸爸,天下雨了。 是啊,天若有情天亦雨。 那天,天哭丧着脸在沤雨。天眼鸟瞰:地面上有一条小河;小河南岸有一个小镇;小镇东头有一个小闸;小闸连着一条小沟;小沟里泊一条柳叶状的小船。蝼蚁般大小的几个人,从镇中一间房屋搬出各种物件,缓慢而笨拙地向小船移动。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 这蝼蚁般的几人正是李非一家。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大潮的裹挟下,作为小镇居民的他们已身不由己;不得不离开世代生活的小镇;被下放到广阔天地的农村去。 堂叔撑一只借来的小船。小船载着他们一家以及在乡下必需的物品;也载着他们沉重的屈辱。从名单公布的那一刻起,他们成了低人一等的一类。不论是被同情还是被看不起,都让他们抬不起头。 他们原本不是吃闲饭的人。父亲用以谋生的一条跑运输的木船,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他学徒的镇办照相馆,也由于师傅为自己历史的问题鸣冤叫屈引来祸事给关了门。 他们借住在乡下一家亲戚的房子里。那是一栋坐北朝南的三间瓦屋。厨屋连接在正屋前面右侧。正屋的两边是房间,中间是堂屋,堂屋后部是堆放杂物的套子。套子的旁边开有后门。 亲戚一家五口。儿媳和孙子住西房;东家两老住东房。李非一家去后,在东房的后部隔出一间小房,与套子连接,作为李非一家三口的栖身之地。母亲怕儿子受委屈,让他住了里间,自己和他父亲住套子。小房和套子原本都没有窗,李非要在后墙上开了一个像自家房间的小窗,这让母亲很为难。毕竟不是自家的房子。她给东家讲好话,勉强得到了人家的同意。 搬家的劳累让从没做过体力活的一家人身子骨散了架。他们早早地躺了下去。躺在陌生的黑暗中。强忍了一天的母亲伤心地哭了。哭得跟黑夜一样无声。她不能让别人听见,更不能让儿子听见。 她原本一身病痛,在路上碾了一天的一双小脚此刻火烧火燎。这些身体上的痛苦她都可以忍受,唯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对儿子的心痛。父亲歪在床头抽烟。烟头一明一灭。偶尔闷雷般地叹出一口气来。 李非久久地看着窗口发呆。所剩不多的天光还在迅速离他远去。就像离他远去的往昔。窗口愈来愈暗,暗得如一堆黑夜里的残雪。他的心和满屋的黑暗一起泅向窗口,把一堆追忆挤在那里。 生他养他的那个小镇;那个满是童年记忆的家;那些朝夕相处的玩伴;那些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他心里有千般的不舍;万般的眷恋。他发疯一样地胡想:尽管这世界依旧存在,天光明天还会回来;而我断然逝去的往昔,却从此一去不能复返。 几个月以后,他被招工进城;几年以后,他饱受磨难的父母也得以返回小镇。但他对当初这种违背人们意愿的做法始终不能理解。 李非回到酒店后,没有像平时直接到营业场所去。而是先来到办公室。他要来拿红包。这些小红包是为春节加班的员工准备的。为的是图个开心,图一个吉利。 整个办公室只有宋博一个人在。李非把他叫到自己办公室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他。 感谢你在过去一年的辛勤付出。新年快乐! 宋博知道,酒店为员工准备的小红包分为二十元、十元、五元三个等级,分别是由总经理、部门经理和主管发放。而他现在接在手里的,是一个有分量、有厚度的红包。他用不露声色的喜悦说了一声:谢谢总经理! 宋博说,我刚去各部门转了一圈上来,别的部门都还正常,就是管事部有点小情况。 什么情况? 一个叫刘春枝的洗碗工在哭,沈师傅在一边劝她。 知道是为什么原因吗? 宋博说,沈师傅说是她家里闹矛盾。但又跟我使眼色,好像有什么隐情不方便说。等会您可以去问一问沈师傅。 066// 这件事让她知道了会死人的 沈明月和洗碗工刘春枝抬着满满一筐碗盘,从三楼到二楼洗碗间去。走到楼梯转角平台处,沈明月提议休息一下。一个男人从下面上来,眼神瞅着刘春枝怪怪的。刘春枝把头扭向窗户一边看外景。 沈明月看他那张胡子拉碴,长有青春疙瘩的脸,记起是刘春枝的爱人小周。说小周你来得正好,快来替小刘抬下去。 沈明月知道两口子在闹矛盾,这么说也就是带和的意思。 小周走到刘春枝跟前,伸手要去提框子,被刘春枝在他手背上“啪”地打了一巴掌,说你去替沈主管。这一巴掌打得小周咧嘴直笑。好歹两人算是恢复了沟通。 上次给李非写控诉信后,小周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受到打击报复。但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酒店没有追查信的来源,而且信中反映的问题基本得到了解决。 小周得意地跟刘春枝说,斗争初步取得了胜利! 刘春枝说,我们总经理真是一个说不坏的人。 小周对老婆的这种说法表示不满,女人就是容易被一点小恩小惠所迷惑。关于酒店的事,两人说不到一块。不说酒店的事还能相安无事,说到酒店的事就很容易拌嘴。 酒店接受团年饭预订后,春节期间员工都要加班。这让小周极其不满:他们只顾赚钱,不管员工的死活!他要刘春枝不要加班,至少大年三十要在家里做年饭。 刘春枝说,人家都在加班,你要我请假,我怎么开得了口。再说一天拿几倍的工资,她也要为钱着想。 刘春枝一家五口,家庭经济条件不好。公公卧病在床,婆婆病病殃殃。下面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女儿。小周原来在单位上班,后来单位不行了,每个月只能拿到一点基本生活费。好工作找不到,差工作又不愿做,只有在家里闲着。整天无所事事,脾气大得不得了。 年年家里的年饭都是刘春枝做,由于今年自己要上班,刘春枝要小周做年饭。小周平时偶尔也做饭,有时还炫耀自己做菜的手艺好。但由于不同意刘春枝春节加班,憋着气不肯答应自己做年饭。为这事早晨两口子吵了一架,小周发怒,口里带脏字骂人,还恨不得动手打人。 管事部员工大都是家庭主妇,沈明月把班次安排错开,让需要在家里做年饭的女员工有的可以晚点来,有的可以早点走,店里家里都顾着。 按安排,刘春枝下午四点可以下班。沈明月叫她回家,她说不想回家。沈明月问了几句,就把她问哭了。正好被宋博撞见,宋博是发红包去的。宋博一人给了一个十元钱的红包。 小周和刘春枝抬一筐餐具在前面走,沈明月在后面看他猴着腰,走路踉踉跄跄,很吃力的样子。沈明月说,小周你把腰撑起来要轻松一点。 待洗的脏餐具一直堆到了二楼洗碗间外面。沈明月叫刘春枝快点回家,说家里还等你回去烧年饭。 小周这才说,年饭已经做好了,就等她回去团年。 刘春枝见小周这么说,心里有些得意:还是自己赢了。她用貌似命令的口气跟老公说,三楼还有几筐餐具,你跟我去把它抬下来。 沈明月说,行,把上面几筐抬下来了你们就回去。 两人来到了三楼,小周见迎面走过来一个穿西服的人。那人招呼说,新年晚上好! 刘春枝笑着回复道,总经理新年晚上好! 小周听说是总经理,心里吓了一跳,差点要扭头逃跑。李非问刘春枝:这位是? 刘春枝扎着头笑说,是我家小周。他来接我,我叫他帮我抬几趟餐具。 李非说,辛苦你了!小周。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两个红包来一人递给一个。 祝你们新年好运,阖家幸福! 刘春枝推开说,总经理,我的红包您已经给过了。 李非假装记错的样子说,给过了吗?我不记得了。给过了你也拿着。 小周也把红包推开,说我不要。 李非把红包塞在小周手里,说你拿着,我们的员工辛苦,家属也跟着辛苦。 刘春枝跟小周说,好吧,总经理一定要给我们就拿着。 小周把红包捏在手里,抬眼偷觑了一眼走道顶灯下的李非。可能是灯光阴影的作用,眼前这个李非看上去比电视上的那个李非要消瘦和憔悴许多。就是眼前这个人,当时自己在写那封控诉信的时候,真是连杀他的心都有。 春节过后是元宵,元宵的促销活动是和春节的团年饭一起策划的。当时销售部拿出了几个方案:有观花灯,猜灯谜;有彩船大赛;还有舞龙灯表演。 由于前两项相对复杂,准备时间不够,专题会上,大家倾向于做舞龙灯表演。 李非说,舞龙灯热闹喜庆,这个没有问题。但春节期间大街小巷都是,没有新鲜感。再加上是在地上表演,前面围几圈人后面就看不见了。 高扬小声跟坐在旁边的柳文君说,如果是高跷龙灯表演,可以解决总经理说的这些问题。 柳文君说,你可以跟总经理建议。 高扬说,你帮我说。 你自己说怕什么?柳文君大声说,高扬他有个好主意。 像站在悬崖边被人惊吓了一下,高扬突然感到心跳加快,话还没出口脸上就有发烧的感觉。虽然提拔做了保安部经理,但意识上总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主管,在这班原来的经理面前不那么自信。讨论问题时别人各抒己见甚至可以争得面红耳赤,他一般都不参与。自己部门工作上的事情也是说得小心拘谨,一本正经。 高扬说,我们大队有一个高跷龙灯队——说话声音大一点!李非故意说,其实他已经听见。高扬提高音量重新说了一遍。 你说的是踩在高跷上玩龙灯?黄康华说,这个我以前还真没见到过。 你没见到过的东西多的是。王翰跟黄康华打嘴仗。 我在电视上见到过,我觉得这个节目真还不错。谢罕表态支持。 那高跷有多高?李非问。 高扬站起来在自己腰部比划了一下说,大概有一米二三。 李非有些不敢相信。他小时候也踩过高跷,高度一般在三四十厘米。即便只有这么高,踩着踩着就掉下来了。李非有点不放心,在那么高的高跷上玩龙灯有没有安全问题?要是人摔下来怎么办? 高扬说,不会摔下来,我原来玩过。 你都敢玩?何菲很惊讶。 这有什么不敢的。高扬说。 那么高怎么站得上去?宋博说。 人要坐着先把高跷绑在腿上,再由旁边的人扶一把才能站起来。高扬说。 李非说,行。这件事就由你负责联系,表演的报酬你与人家商量以后再告诉我。 报酬好说。高扬说,农村人嘛,管饭管来去的车费就可以。如果再一人给两包烟钱,应该就心满意足了。 两包烟钱是多少钱?李非不抽烟,不懂烟的好坏,也不懂烟的行市。 王翰说,十元一包的烟就很不错了。酒店员工上班时间不让抽烟,部门经理中抽烟的只有王翰一个。 李非问高扬:一个龙灯队有多少人? 一共有十几个人。 一人给一个一百元的红包怎么样?李非说。 这还有什么话说呢!高扬说,他们在乡下玩龙灯一天玩得累死也挣不到一百元。我倒是担心听说有这等好事,大家都要争着来。 马科说,人数还是要控制,不要把开支搞大了。 正月十五这天,由于晚上有高跷龙灯表演,晨会的意见要求下午店前广场全部清空。大小车辆一律停到后车场。 有些客人好商量,听保安员一说就把车开走了;有些客人不好商量,不管保安员怎么说就是不听,非要把车停在店前。保安员自己搞不定,就报告给领班小伍。 小伍自己上阵,撵走了几辆车。还有几辆车好话说了一大堆,硬是不肯挪动。小伍来找高扬,高扬说,你怎么这么没用? 小伍很恼火:一不能讲狠;二不能罚款;我拿他们有什么办法?好容易搞走一辆车,后面又有车来。 就没有别的办法?高扬说。 有什么办法?只有把进入前车场的路口拦起来,让车辆直接进后车场。 高扬说,这样做会给客人落车带来不便,我估计总经理不会同意。 小伍说,又不是天天这样,特殊情况嘛。 高扬想了想说,你和我一起去跟总经理说。 小伍说,你一个人去说不行,还要两个人一起去? 高扬说,你在现场,最了解情况,总经理会听你的。其实高扬是自己心里不踏实,怕总经理说是他出的馊点子。 小伍第一次面对总经理,还是有点笨口拙舌的。高扬心里好笑:你一张嘴多狠的呢? 小伍感觉自己神情有点恍惚,听见总经理在问他:你们是怎么跟客人说的? 他回答说,我们说今天晚上广场上有表演活动,这里不准停车。 你们就这样说? 李非的口气让小伍有点摸不着头脑:我们还说可以把车停到后车场。见总经理慢悠悠地晃着脑袋,心想难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没有说错呀? 高扬也猜不出李非为什么要慢悠悠地晃脑袋。不知小伍哪里说得不对。 我建议你们可以换一种说法试一试。李非说,比如:今晚广场上有大型演出活动,为了避免对您的汽车造成划伤和其他损坏,请您把—— 我明白了!不等李非说完,高扬抢着说。 这样说就管用吗?小伍还是有些疑惑。 李非说,管不管用你们可以试一试嘛。 一会高扬兴冲冲地来回复李非:这一招非常灵!车子都开走了。 李非说,今后要记住,看问题要站在客人的角度。同样是晚上有活动这件事,为了空场不准停车,是在我们的角度;车子可能被划伤,是站在客人的角度。角度不同效果当然是不一样的。 高扬刚离去,李非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 李非拿起电话,原来是柳文君。柳文君说,您知不知道今天还是个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正月十五啊。李非说。 我说的是阳历,阳历是多少号?柳文君说。 李非没关注阳历是多少号,当然也无从回答。 柳文君告诉他,今天是二月十四号,是西方的情人节。 李非坦承地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柳文君说,我们要不要购进一些玫瑰花在酒店里买? 你在哪里?李非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觉得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我在办公室。 李非伸长脖子回头看看,果然见柳文君在他办公室。说你过来说。 柳文君到朋友陶金开的花店去买花,见店里有几拨客人正在选花。柳文君说,生意不错嘛! 陶金开心地说,会忙死!今年比去年大不一样。去年情人节买花的人还不是很多,今天我补了两次单,到下午四五点钟看能不能到货。现在店里就剩下这么一点货了,不知能不能接得上。 柳文君说,我特地来要帮助你的生意,这么说不搞不成了? 淘金说,老柳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我就是不卖给别人,也要留给你吧? 柳文君拍朋友的肩背说,笑话。 淘金说,你是现在要还是等一会来拿? 柳文君说,你先把别人的事情忙完了再说,我等一下。 陶金是柳文君初中的同学。两人关系一直很好。店里的客人进进出出,陶金一直不得空闲。便一边应付别人,一边与柳文君聊天。 想要什么花?百合还是玫瑰? 玫瑰多少钱一支? 说得丑不丑?淘金说。 柳文君知道陶金不会收钱,说亲弟兄明算账嘛! 你是怕崔晓英说你心不诚?陶金笑说。 柳文君附在淘金耳边说,不是送给她的。见陶金惊讶地叫了一声:啊?诡异地看着他发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不说啊。柳文君说。 淘金说,不说啊?我马上就去告诉崔晓英。 柳文君惊慌地四下顾盼,向淘金伸出一个小指头,低声央告说,我的祖宗你小声点,千万不能说。这件事让她知道了会死人的。 柳文君推门进来时,李非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发式。这种发式李非在一些帅气的男影星头上看到过。顶上边分;两边后包;左前拉高;右前压低。整齐排列的梳齿印清晰可见。 柳文君看见李非在关注他的头发,有些得意:今天这头发做得怎么样? 漂亮!李非称赞说。 您真的不知道今天是情人节?柳文君说。 我知道西方有个情人节,不知道是那一天。 就是今天,每年的二月十四日。 过情人节还有什么讲究吗? 有啊!送花;看电影;吃饭;跳舞。花样多得很。今天晚上餐厅客房舞厅都会爆满。 李非说,今天是正月十五,酒店又有活动,生意当然好。 柳文君说,今后即便不是碰上正月十五,只要是二月十四,生意也一定好。 为什么? 男人要与女人约会,要为女人花钱啦! 听到柳文君这么说,李非真的认为自己落伍了。对这么一个大好的消费节日一点都不敏感。 你说怎么办?李非说。 柳文君说,我建议叫采购部去采购一些玫瑰花回来,放到餐厅和舞厅去买。 在哪里采购鲜花,要去武汉吗? 去武汉来不及,再说我们也没有那么大的销量,跑一趟武汉不划算。我有个朋友开花店,先从他那里拿一点货试销,好卖再拿,不好卖就退给他。 李非说,我估计这个事采购员也不是很懂,我跟马科说一下,你亲自带一个采购员去办这个事。 二楼餐厅的服务员们正在做开餐前的准备,一个男孩送来一捧玫瑰,问谁是杨宇佳。田甜喊杨宇佳,说有人找你。 杨宇佳从餐厅里走出来,男孩问,你是杨宇佳吗? 杨宇佳说,我是。 男孩说,有人给你送的花,请你签收一下。 杨宇佳疑惑地说,你是不是搞错了? 男孩说,这里有几个杨宇佳? 田甜在旁边说,只有她一个。 男孩说,那就没错。请你签收吧。 杨宇佳接过男孩递过来的纸笔,迟迟没有落笔,心里好生奇怪,这平白无故的,有谁会给我送鲜花呢? 067// 人在社会和家庭就是一种角色 杨宇佳接过一捧鲜艳的玫瑰花,在同事们羡慕嫉妒恨地尖叫声中,心里狂跳了好一阵。这是她第一次收到情人节礼物。卡片上没头没尾地写着:情人节快乐!她把卡片正反都仔细地看了,没有获得更多的信息。 谁叫你送来的?她问送来鲜花的男孩。 男孩说,老板叫我说是一位张先生送的。 老板叫我说——傻瓜,撒谎都不会。显然,这位张先生是虚构的。 杨宇佳对一个个可能给他送花的人进行排查。高扬?如果是高扬他一定会自己亲自送来,没必要隐姓埋名让花店送。 万虎?万虎他可以叫花店送,但他也不会隐姓埋名,他在餐厅当着服务员都敢公开向杨宇佳示好,送个花他不会有顾忌。 柳文君?有这么一份情调和品味,又不敢抛头露面的,只有柳文君。想到这三个字,杨宇佳的心又一阵狂跳:原来你希望的送花人就是他!除了他,还有什么人值得你的心狂跳不止呢? 二楼餐厅的服务员都吃饭去了,只有杨宇佳一个人在守档。见柳文君走了过来,杨宇佳刚刚平静的心又狂跳起来。 他和平常一样,西装领带眼镜加微笑。和平常不一样的是,今天他做了头发。一种新潮而美观发式,让他显得越发英俊撩人。 花收到没有?柳文君走近,眼睛看在别处小声说。 杨宇佳点头一笑,看他像搞地下工作的样子,感觉很搞笑。 喜不喜欢? 杨宇佳用妩媚的笑眼飞快地瞟了他一下,抿起的嘴巴没出声。 不喜欢?柳文君故意用撩拨的口气说。见杨宇佳眼光越过他向电梯口看去,回头去看,见有客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杨越在大堂见到柳文君,也注意到了他的发式。说老柳今天这个头做得漂亮! 柳文君心里得意,却心口不一地说,还行吧。 今天回家老婆肯定要奖赏你!杨越戏笑说。 柳文君狠狠地瞪了杨越一眼,骂道:狗……! 晚上,酒店门前广场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高跷龙灯队在广场中央表演。在鞭炮声、锣鼓声和喝彩声中,一条金龙上下翻舞,越翻越快,越翻越急。直至把舞龙的人差点累死。 更搞笑的是后面跟着一个猪八戒,由于龙灯队没有配备崴艄公,临时由酒店员工代演。员工不懂崴艄公,就装扮成了猪八戒的样子。由于肚子太小,开始怎么装扮都不像。后来在肚子上绑了许多枕套,再扛起耙子,才有了猪八戒的模样。崴动学的是猩猩步态,虽然不伦不类,但达到了搞笑的目的。 田甜在二楼芳草厅收餐,隔着落地玻璃看广场上的龙灯表演。见杨宇佳进来,说宇佳你快来看,看高扬!杨宇佳过去一看,见舞龙灯的人全部统一穿着黄色服装,带着黄色帽子,很难分出谁是谁。 看见没有?田甜用手指着说,那个玩龙头的。杨宇佳再仔细看,果然是高扬脚踩高跷,手举龙头,与龙珠翻转配合,玩得正欢。 鲜花在餐厅和舞厅卖得不错。只要有女客人在场,服务员向男客人推销,不论是自己的老婆还是别人的老婆,不论是自己的情人还是别人的情人,一说一个准。 酒店卖花论支,一元钱买进,两元钱卖出。翻个倍地赚。客人也不嫌贵。柳文君拣好的挑了一支,用玻璃纸套上,要总台的罗建帮忙放好,准备下班时带回家去讨好老婆。 待下班时找罗建取花,罗建四处寻找不见。收银员小朱说,看是不是杨经理拿走了。 罗建说,杨经理什么时候拿去的? 小朱说,你到楼层上去找客人签字时,杨经理来过。他问是谁的花,我说是柳经理放在这里的。后来他拿没拿走我就不知道了。 柳文君不好责怪罗建二人,只有在心里大骂杨越。这时夜已深,酒店购进的鲜花已经售罄,外面花店早已关门,在哪里也买不到花了,只有空着手回家。 崔晓英这天正好上中班,下午上班时,见科室的桌子上摆了一束玫瑰花。说好漂亮的花!是谁的? 护士小张说,是小李她男朋友送来的。 这时小李进来,崔晓英说小李:哎,把这么漂亮的花摆在桌子上是不是想羡我们? 小李说,你又不是没有,谁能羡得着你? 崔晓英说,我们老夫老妻的,哪里能跟你们年轻人比。 说这话不害臊!小李说,你没收到玫瑰花? 你见谁送花给我了?崔晓英说。 不会吧?小李说,我们那位在花店买花时,明明看见你们家帅哥也在那里买花。 可能是你男朋友看错人了吧? 怎么可能呢?你们家柳大经理不认识我们,我们还能不认识他? 听小李这么一说,崔晓英心里开始疑惑起来。你男朋友什么时候见到的柳文君? 他是午饭前送来的花,应该是在上午吧。见崔晓英疑惑不定的,心想也可能是真搞错了。问说,你们家柳文君是不是跟一个花店的老板是朋友? 崔晓英木讷地点头说,有一个。 那就没错!小李说。 小张开玩笑说,只怕他是买给别人的哟! 崔晓英此刻本来疑云重重,被小张一语点破,无异于是在汽油上点火。一时怒火中烧,烧得昏天黑地。以前她没有少听到柳文君的种种传言,但柳文君都是矢口否认。崔晓英见柳文君像老鼠怕猫一样怕自己,以为只要看紧一点,量他有贼心也没贼胆。万万没有想到,这狗东西竟然贼胆包天!崔晓英在煎熬中度过了一生中最难受的一个中班。 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崔晓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见柳文君两手空空地进屋来,知道自己留给他的万分之一的希望也破灭了。 柳文君见崔晓英脸色吓人的从房间走出来,迎上去涎皮笑脸地说,你看今天我这头吹得怎么样? 崔晓英咬牙切齿地骂道:像你妈的一个男婊-子! 柳文君感觉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心里顿时凉了个透。说你又在发什么神经?说着准备从崔晓英身边走过去进房间,却被崔晓英拦住。 老子发神经怎么啦?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你休想进这个房间! 我有什么事情要说清楚?柳文君压低声音说。夜半三更,他不要把老头老娘吵醒了。 你今天跟哪个婊-子送了花的?崔晓英目光像利剑一样锋利,直捅柳文君的内心。 柳文君心里一惊,嘴里狡辩道,我的魂跟谁送了花的!我整天都在酒店上班,门都没出。 你门都没出?崔晓英冷笑道,你要是出了门的呢? 谁说的?柳文君感到有点招架不住了。 你不管谁说的!你出了门没有? 没有。柳文君毕竟心虚,口气已经软了下来。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崔晓英说,你敢说你没有去陶金的花店? 柳文君一时突住了口,不知该怎么回答。难道陶金出卖了自己?万分惊恐之际,他听崔晓英在说,陶金都承认了,你还鸭子死了嘴壳硬! 柳文君感到自己两腿发软,有点站立不住。便退到客厅沙发的旁边,一屁股塌了下去。不管崔晓英再如何追问,只是捧着脑壳盯着自己的一双脚不说话。把一头完美的发型弄得如鸡窝一般。 柳文君听见他妈妈声音在说,半夜三更,你们两个吵吵闹闹,不怕街坊邻居看笑话?他抬起头,看见老爸老妈都披着衣服站在了他们的房门外面。他说,您睡您的觉,不要理她。 崔晓英见两个老人的都在旁边,越发精神倍增,冲到柳文君跟前,纠起他的衣领:你跟老子把那个臭婊-子交出来。 柳文君一把推开崔晓英,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如果不走,这一夜也不得安身。 崔晓英见柳文君要走,说好,你是不是要走?你要走老子现在就死给你看!说着抢在柳文君的前面冲出大门,一跃翻上了走道外沿的栏杆。 柳文君家住的是老式宿舍,他家住第四层,一个回字形走道连着各家各户。 柳文君见崔晓英要跳楼,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一个箭步上去拼死拉住。高喊爸爸,爸爸,快来!这么一喊一闹,整个楼栋的人都被吵醒了。左邻右舍纷纷开门出来劝架。 柳文君都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反正他投降了。彻底地投降了。崔晓英提任何要求他都依。只是一样,他死不交代鲜花送给了谁。他说这与人家无关,是他自作多情。 柳文君的爸爸见崔晓英不答应放弃寻死,和他妈妈都不敢去睡觉。等到天亮让柳文君去请崔晓英的哥嫂来。崔晓英的哥嫂先把柳文君教训了一顿,又劝崔晓英适可而止。 柳文君的爸爸说,晓英你就原谅他这一次,让他写个保证,如再有违反,不说你饶不了他,我都饶不了他! 酒店晨会时间,大家都到了,只差柳文君一个人。李非问宋博,柳文君请假没有?宋博说没有。正说着,有电话打进来,宋博去接,说是找总经理。 李非问是谁,宋博说,他说他是柳文君。 李非说,是不是柳文君你听不出来? 宋博说,好像是吧。 李非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好像是?李非拿起电话,听到是一个嘶哑的声音。问说,你是谁? 对方说,我是柳文君。 柳文君一是请假,二是要李非散了会一定去他家一趟。李非问有什么事,柳文君在电话里叹着气:您来了再跟您说。 接到柳文君的电话后,李非心里担心着柳文君,开会都没了心思。柳文君结婚时李非到他家去过一次,那是送恭贺,喝喜酒。散会后,李非就蹬着他的凤凰自行车往柳文君家里奔去。见柳文君眼窝深陷;目光失色;颧骨突起;蓬头垢面;胡子长得老长。与昨天的他已经是判若两人。问情况,才知道柳家昨晚折腾了一夜。 要李非来的目的,是要他以总经理的身份在柳文君的保证书上签字担保。要换作别人,李非肯定不跟他干这种事。家庭矛盾,个人感情,怎么可以扯到总经理身上来?再说这种事情谁又能保证得好呢?当然,李非明白,这只是崔晓英要面子,借他这个梯子好下台。 此后几年,柳文君一直生活在这件事的阴影之下。崔晓英跳楼的那一幕,让他想起来都害怕。表面上看,他对崔晓英更温存,更体贴了。但崔晓英感觉到总有点什么不对,好像他是在说台词,在演戏。 李非劝慰柳文君:人在社会、在家庭就是一种角色。只要我们离不开这个环境,不管我们内心如何,我们都必须把这个角色演好。否则,只会是自寻麻烦和痛苦。关于这次矛盾的导-火-索,李非也觉得是柳文君做得不对。既然不能做到与杨宇佳成双成对,就应该选择放手。这样黏黏糊糊,让两人的关系处在见不得人的暗处,这对杨宇佳和生养杨宇佳的父母都太不公平。 就在柳文君老老实实地扮演了几年的好丈夫以后,突然有一天,传出他净身出户,和崔晓英协议离婚的消息。当然,这都是后话。 杨越看见一个蛇皮袋在总台内角落的地下放了两天,问罗建说,这个袋子是谁的?怎么还没有人来取? 罗建回答说,听晚班说是一个住客刘先生的,说是临时放一下马上来取,不知怎么还没有来。 杨越弓腰去看了看袋子上的吊牌,又用手提了一下袋子,问是什么东西这么重? 罗建也去提了一下,说是重。用手去摸,有棱有角感觉像砖块。 杨越说,打开看看。 收银员小朱笑说,不会是炸弹吧? 罗建说,有可能。你躲开点。罗建找到系口袋的绳头,轻轻一拉,绳子就解开了。再扒开袋口一看,几个人比看到一袋炸弹还吃惊——原来是一袋子一捆捆百元的钞票。 杨越说,这个袋子有没有人动过? 小朱说,我没有动过。 罗建说,这两天它都是放在这角落里,应该没有人动过。 杨越说,赶快联系寄存的客人。 068// 钞票像被大水漫出鱼塘的鱼 杨越把一蛇皮袋子钱的事当故事讲给大家听,搞得大家都很兴奋。李非十分诧异,问物主是个什么样的客人。 一个赌博佬。杨越笑说,近几天住客里面外地来赌博的人特别多。连湖南广东的人都有。 那么远跑到我们这里来赌博?李非感到不可思议。 您知不知道我们香州有个新兴产业园?王翰问李非。李非说不知道。您知不知道外商俱乐部呢?李非还是说不知道。 王翰说李非,您也是太孤陋寡闻了!连新兴产业园和外商俱乐部都不知道。 有什么特别吗?黄康华说,显然他也不知道。 有什么特别?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江可航说王翰:不要卖关子了,有什么你就直说。 王翰说,西河办事处原来搞了个新兴产业园,想招商引资没有搞起来。现在办了个外商俱乐部,园区一下子就火了。各个厂房里全部都是赌博机;人员川流不息;小汽车把大路两边都停满了。周边餐馆一到吃饭时间连个位子都找不到。 何菲补充说,现在不光我们酒店是天天客满,香州大大小小的饭店旅馆全都是客满。连出租车的生意都好得不得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李非问。 就这几天。王翰说。 宋博问王翰: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家就在那附近住我还能不知道?王翰说。 谢罕说,我也听人说,这是市委市政府开年后采取的一项新举措。 江可航嘲笑说,开放赌场也算新举措? 杨越说江可航,这叫发展博彩业,你懂不懂? 江可航说我不懂,但我总觉得这样搞不妥。 马科说,白猫黑猫抓得住老鼠就是好猫!只要能发展经济,有什么不妥? 柳文君说,这么大的动静,怎么报纸和电视上都没有报道?见大家都笑他这话说得没常识,搞得他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又听谢罕说现在很多事都是只能做不能说,便突兀崩出一句话来:就好比偷人,只能做,不能说。 杨越一拍柳文君的肩膀:精辟! 宋博看见销售部的小刘在会议室的门口晃了一下。示意谢罕说,小刘可能找你有什么事。 谢罕出去一会又进来,跟李非说有客人想长租我们的会议室,问我们租不租。 他租的做什么?不会是赌博吧? 有可能。谢罕说,要是他真的是做赌场我们租不租? 见李非态度不明确,马科说,我看可以租。只要他肯出价钱。 宋博说,就是怕对设备设施损坏太大。 地毯要遭殃!何菲也说。 赌博的客人乱扔烟头把地毯烧得大窟小洞,虽然可以挖掉填补,但终究是有填补的痕迹。 江可航说,我总觉得酒店不能开赌场。 我觉得老江你这个话不对。杨越说,人家拉斯维加斯和澳门都不是酒店开赌场? 江可航争辩说,问题是我们这里不是拉斯维加斯,也不是澳门。 杨越也不让:问题是我们香州市政府现在想学拉斯维加斯,学澳门。 到时公安局派出所来抓赌怎么办呢?黄康华说。 人家新兴产业园都没有抓,未必独独抓我们?杨越说。 黄康华说这个难得说。 见大家争得不可开交,李非说,我说几条意见,你们看行不行。第一,场地我们可以出租,但合同注明出租的场地只能从事政府允许的经营活动;第二,场租五千元一天,一个月起租,租金一次交清。提前退房不退租;第三,客人对自己的经营活动和人员财产安全负责。 我看这样行。马科第一个表态支持。酒店的财务状况他是最清楚的。开业以来,虽然生意不错,但负担太重,工程款、利息、税金都像鬼一样在追。让人踹不过气来。 地税局已经多次派人上门,催缴上年度的欠税。昨天还送来了滞纳金处罚通知书。马科把处罚通知书拿给李非看,并转告了来人的原话:我们市局一把手发火了,分管的副局长和分局的局长都挨了批评。如果香水星河酒店拒不执行,将不得不采取强制手段。 李非一听气得大吼大叫:让他们把我们都关起来算了!都关起来了看他们找谁去收税! 马科从来没有见过李非如此大的火气,知道是几件事一起压下来,让他有些支撑不住了。前几天中商银行来电话,要求把他们的一部分贷款的利息由原来的百分之十二提高到百分之十八。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城发行的利息是十八点。自从城发行控股后,中商银行对酒店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马科劝解道:说气话也没用,关键还是要解决问题。分局的刘局长建议您亲自上门去找一找市局的李局长,当面反映一下酒店目前的困难。 李非的火气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稍稍平息,自知失态。自己都有些看不起自己:你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一个赖账的人! 我和你一起再去找一下分局的刘局长。李非对马科说。 马科说,找他没用,他要我们去找市局的李局长。 李非说,这个我知道,你跟我去就是了。马科不知李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跟着去了。 分局长刘明生对香水星河酒店的情况比较了解,认为李非不简单也不容易。现在香水星河酒店一家的纳税额,比过去全市所有饭店旅馆行业的纳税总额还多出几倍。这块新增的税源正好归属在他的辖区。这对他来说算是一份意外的惊喜。 刘明生待李非二人很客气,一边泡茶,一边笑着问马科:马经理,我不是让你告诉李总去找李局长吗? 李非说,他说了,我这里有些事情不明白,想先向刘局长你请教。在李非的人生经验中,有事求人,向人讨教,也是一种拉近关系的有效方式。 讨教谈不上,刘明生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尽管说就是了。 李非说,是不是我们有什么不周到,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李局长? 不会吧,刘明生说,这个事反正我没听说。 那他为什么对我们下如此重手呢? 应该说是各有各的难处吧。其实我们李局长也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李总你应该跟他也熟。 李非点头称是。他第一次认识李正中是在香水星河酒店的项目论证会上,那时候他还是副局长。酒店开业后,他也常到酒店来。不是他请别人;就是别人请他。每次到店李非都要去和他打个招呼,问候一声。李正中也很客气,总是借客人的口,特别是借上级领导的口对香水星河酒店说些赞美的话。 刘明生说,你既然跟他熟,就去找一找他。 找他怎么说呢? 怎么说?如实的反映情况。摆一摆酒店目前的困难。你跟他这样说,我不是不交,只是确有困难,要求缓交。同时做一个分期补交的计划给他。 滞纳金要不要做在计划里面? 滞纳金你能接受?刘明生望着李非笑。 当然不能接受!马科抢着说。心里想,平时见李非很精明的,今天怎么变得如此愚钝。税款都交不出来,还谈什么滞纳金? 见刘明生暧昧地一笑,李非心里踏实下来。他怕的就是滞纳金罚单像泼出的水,开出来了收不回去。 刘明生说,开滞纳金罚单只是我们税务部门催缴税款的一种手段,目的还是为了你们交税。 从分局的角度看,刘明生并不希望香水星河酒店税额上升幅度太快。去年分局的任务已经完成,今年也没有必要把基数搞那么大。 刘局长,你说我去找李局长要不要带点烟酒什么的?李非像见不得人地小声问。这也是他今天来此要弄清的问题之一。 不用。 空手? 是的。你带了东西让这件事反而显得不正当。 听刘明生这么说,李非放心了许多。从本意来讲,他不喜欢搞请客送礼。但如果对方是一个讲究这种礼数的人,你不送礼他会觉得你目中无人。 今后日子还长,如果你真想送点礼,可以在这件事办完后再做。刘明生补充说。李非听刘明生这么说,感觉很暖心。这大概是有人总结的求人不送礼;送礼不求人。 李非敲开李正中办公室的门时,李正中有些意外。礼貌地道了一声:你是稀客!一面请李非坐;一面起身泡茶。 我来找过您几次,您都不在。李非说。 有什么事吗?李正中明知故问。 是为我们酒店欠税的事。李非准备按已经打好的腹稿来谈,李正中制止说,请稍等一下。李非看见他和悦的面色变得僵硬起来。李正中拿起电话,让办公室通知几个副局长都到他的办公室来。 李非见他如此,知道是他忌讳一个人单独与自己谈。只有闭口等待。前几次来找李正中,虽然没遇着,但李非也没闲着,几个副局长的办公室都窜进去坐了一会。这些人都是酒店的常客,没有与李非不熟的。李非见一个就诉一遍苦,搞得大家都很同情他。 正如刘明生所说,李正中也有自己的难处。国、地税分家,国家拿走了大头,地方财政吃紧。去年市地税局没有完成税收任务,全市机关人员和学校老师的工资都开不出来。分管财税的常务副市长把李正中叫去狠狠地批了一顿,特别提到香水星河酒店欠税的问题。香水星河酒店那么赚钱,居然没有钱交税?你们都是吃干饭的!李正中在上面受了气,回来就向下面撒气。下面受到压力,纷纷向企业下手。这里面当然也包括香水星河酒店。 副局长们一个个进来,见李非在座,有的点点头,有的连头也不点。完全没有私下里的那种热情。等人都到齐了,李正中才说,香水星河酒店的李总为他们欠税的问题来找我,我请大家一起来听听。 李非按照自己的想好的说辞,讲了一大堆困难。归根结底一句话:要求欠税缓交。做的计划是每月补交欠税三万元。余额年底一次交清。听李非讲完,李正中眉头紧锁,让副局长们发表意见。 副局长们面面相觑,有一个说,不听李总介绍情况,我们还真不知道香水星河酒店这么艰难。我个人的意见,同意他做的这个计划。其他几个人也一致附和第一个人的意见。 李正中心里纳闷:今天这些人都吃了李非的什么药,意见如此一致?他说,我本来是不同意这个意见的,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也不想多说了。不过李总我要提醒你,你自己做的计划一定要切实落实。不能落空。 李非当场保证说,如果落空,任凭处罚。 李非知道,政府也好,税务局也好,香水星河酒店也好,为的都是钱的难。现在有人要送钱上门,你何必一定要装什么清高呢? 对于李非提出的三个条件,谢罕觉得过于苛刻。我先跟客人谈一谈,看他们能不能接受。他说,要是他们不接受怎么办? 李非说,很简单,接受就谈;不接受就不谈。 谢罕和外地赌客老七谈了一轮,老七对店方的三个条件一个都不满意。跟谢罕磨了半天,条件谈不下来。最后老七跟谢罕说,算了,其他的我都不跟你争了,就是这个付款方式,你把它改成一个月分两次付款。一次付半个月的租金。 谢罕说,你这个要求我不能做主,不过我可以跟你向上反映。谢罕来找李非,被李非一口拒绝。 不行! 谢罕认为李非生意做得太硬,坚持说,人家又不是讲价,只是要求分两次付款怎么不行? 李非狡黠地笑道:你以为这种事能长久? 在会议室租出去不到一个星期,准确地说是第五天,省公安厅和省武警就来人把香州市新兴产业园的赌场一锅端了。据说此前省里给市里来过意见。市里有点犹豫,答应处理而没有处理。省里不满意,就直接动手了。赌客老七听到风声,丢盔弃甲逃了。 这场博彩盛宴就像一场财富的天文大潮,让香州服务行业大大小小的生意人赚得盆满钵满。钞票像被大水漫出鱼塘的鱼,遍地都是。捡都捡不过来。大潮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 几天以后,老七回到香水星河酒店,带了几个人来找到谢罕。说得可怜巴巴,要求退还半个月的租金。谢罕知道李非不会同意,要是同意李非就不会坚持一次收他一个月的租金。回复说这种情况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退租是不可能的。老七见好说无望,站起身把自己刚坐过的凳子踏在脚下,撸起袖子,把一条有刀疤的光胳膊撑在膝盖上,威胁说,看来这次不死个把人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谢罕害怕真的闹出什么乱子来,赶忙跟李非去汇报。 069// 哪能管得住猫不吃鱼 李非听说老七威胁要死人,说谢罕你没有问一下他,是要自杀还是要杀人?谢罕看李非把一个严重的问题说得这样轻松,不知该怎么回应。他又听见李非在说,你开导开导老七,劝他愿赌服输。如果他觉得冤枉,可以到公安局派出所报案;也可以到法院告状。但他如果搞人到酒店来闹事,我们只有请特警队和派出所出面解决。 又过了两天,前台报告说老七几个人的住房押金已经不够,仍在餐厅进餐签单挂房账。马科说,我马上通知下去,取消他的签单权。 李非制止说,暂时不要。天天找他催账就是。 马科说,要是跑单了怎么办?见李非笑而不答,说这个事我反正是提出来了的。又过了两天,前台报告说老七几个跑了。有四五千元的账单未结。 马科拿了账单明细来给李非看:我说过他会跑单,都不信,现在看这个钱找谁要? 李非接过账单翻了翻,丢给马科:你在账单上签个招待算了。 签什么理由?马科拿起账单,不情不愿的样子。 当然是签招待客人老七他们。 马科不服气:招待他们,凭什么? 李非笑说,别人跟你做了一笔大生意,你怎么这么小气! 马科用笔头敲打着账单:要是早听我的话,这笔损失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李非说,我的处世原则是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他要求退款我们不退,他总认为是我们欠了他的;现在既然他选择逃走,说明他已经觉得是他欠我们的了。 早晨刚上班,工程部就接到了客房部送来的加急维修单。事由是610客房的房门被人为破坏,需要尽快派人修理。 江可航带了维修主管汤师傅到楼层上来,见何菲腋下夹一个16k的黑壳笔记本,和楼层主管小周已经站在610房间的门口等他们。何菲抱怨说,江老师你们快点好不好?晕死! 江可航回应说,人家一上班就往这里跑,你还嫌慢。 你看看。何菲推开房门说,都踢成这个样子了。 江可航扒着房门里外看,见门边撕裂,锁的侧板和安全扣卡都被拔了出来。说这有点麻烦,门侧板和线条都要换。锁头还是不是好的? 是好的,就是螺丝松了。何菲拿出一张ic卡试给江可航看。要几天可以修好? 这不是一两天的事,换了门框和线条,还要做油漆。汤师傅在一边说。 这几天这个房间不是不能锁门了?楼层主管小周说。 江老师你们工程部抓紧一点好不好?何菲说。 我们马上就安排人来维修,汤师傅说,房间的东西都清出来没有? 客人的物品我们帮他放到房务中心了。小周说。 房间的客人呢?汤师傅问。 昨天晚上就被派出所抓走了你不知道?小周说。 汤师傅进到房间里看看,除了床上有些凌乱,其他地方都还整洁。一点看不出是赌博的痕迹。汤师傅问小周:抓走多少人? 两个。 两个人怎么赌博? 谁跟你说在赌博? 江可航碰汤师傅的胳膊:这个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李老板来看现场没有?按江可航的经验,李非这么一个事无巨细的人,应该是要到现场来的。 小周说,李总上班就来过了,听说住客是台商,赶到派出所去了。 李非这时和东堤办事处的副主任老苏都在西河派出所。台商陈老板一晚上受冻又受惊吓,早已疲惫不堪。通过协商,派出所同意放人,但五千元的罚款不能免除。 台商陈老板起初不肯交钱,见赖不脱,便要老苏去说情,让派出所打个折。派出所答复一分钱都不能少。 这些台商越有钱越小气。老苏背地说。 李非说,他们在酒店消费只要是自己付钱,都必须要给打折。老苏听了直瘪嘴。 陈老板身上现金不够,派出所不能刷卡,李非只有打电话叫马科派人送钱过来先垫上。等钱的时候,李非和老苏站在派出所院内闲聊。 原来不是说派出所不准到香水星河酒店查房的吗?老苏说。 原来也不是完全不查,只是查得少些。李非说,但自从外商俱乐部事件以后,派出所查房的频率就多起来了。 你们怎么不跟市里反映?这样搞下去,只活了公安局一家!谁还敢到香州来投资? 李非说,一边是饿猫,一边是肥鱼,哪能管得住猫不吃鱼? 老苏问:你说的是公安局还是嫖客? 陈老板出来后,由办事处的小车接着。办事处书记和主任亲自到酒店慰问。并安排了晚宴,有市里领导出席,为陈老板压惊。 老苏告诉李非,陈老板其实不是什么老板。只是一家台企的高管。这次来香州考察,是为他的老板来香州打前站。这家台企能不能落户香州,陈老板虽然没有决定权,但有建议权。他的意见可能会左右事情的成败。所以办事处和市里都很重视。陈老板也感受到了这份重视,萎靡不振的精神陡然亢奋起来。提出如果不能为他平冤解愤,他坚决拒绝和谁一起吃饭。 根据陈老板的叙述,昨晚的事情经过大概是这样的:晚上十点左右,一个电话打到了他的房间,一个女性的声音问他要不要上门按摩服务。陈老板是常在江湖行走的人,当然知道这话里的含义。他只是就相关的服务和价格和对方聊了几句,图了个嘴巴快活。担心这中间有风险,最后他拒绝了这项服务。 没过几分钟,就有人来敲门。陈老板从猫眼里往外看,见门外站着一个漂亮小姐。陈老板拉开门缝挂着防盗链和小姐说话,经不住对方再三纠缠,还是取下了防盗链。 后面的事情陈老板讲得不详细,大致是他经不住小姐的挑逗,跟她上了床。警察踢门进来的时候,他们要干的事情还没有正式开始。 陈老板有两点质疑:一是公安钓鱼执法;二是他是嫖娼未遂。所以他强烈要求,警察即便不赔礼道歉,也要把他五千元的罚款退给他。 老苏跟李非诉苦:陈老板现在是小娃的鸡鸡,越盘越硬了。公安局收进去的钱,哪有退出来的?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市领导要我们办事处拿钱出来给他垫上。其实这件事你们酒店也有责任。 李非忙说,苏主任你这话可不能瞎说,我们酒店又没有叫客人去嫖娼? 有些事老苏不知道,李非当然也不会对他说。其实关于小姐到酒店客房骚扰的事,此前客人已多有投诉。酒店也采取了一些措施,骚扰电话一律不准转接。一经发现,立即驱赶。 发廊街那边的小姐受到阻止后,她们也改变了策略,干脆在酒店开了房间,直接拨打客房内线电话,躲过保安到客房楼层上来。酒店要求客房部在晚上十二点前加派人手,分层包干,确保住客不受骚扰。也就是说昨晚610房间发生的骚扰事故是能追溯到责任人的。 这件事发生后不久,庄玉海教授受李非的邀请到香州来,按李非的安排,要教授为酒店的管理人员讲讲课。庄教授提议说,要不我们先开一个座谈会,让你的人谈一谈在经营管理中遇到的问题,我讲课也好做到有的放矢。 李非说行,于是先在部门经理这个层级开了一个座谈会。会上,教授要大家重点讲问题,讲难点。这让李非心头掠过一丝紧张:这是要亮家丑啊!部门经理们面面相觑,讲成绩好讲,讲问题真还让人犯难。 毫无疑问,酒店管理中存在诸多问题,背地里他们也没少议论。为什么会存在这些问题?谁是第一责任人?除了总经理还能是谁!尽管在教授面前总经理表现得很谦逊,但他是那种谦逊的人吗? 会议开始有些冷场,第一个打破僵局的是王翰。王翰说,庄教授,北京的公安派出所经常到酒店查房吗? 他这么一问,把大家的话夹给打开了,立刻引得大家七嘴八舌的。在王翰看来,他说的是公安的问题,与总经理无关。谁知庄玉海教授不假思索地回复了一句:公安派出所经常来查房,是总经理这方面的工作没有做好。 见大家哑然发愣,又补了一句,如果总经理这方面的工作做好了,公安就不会来查房。王翰看看发窘的李非,试图为他辩解,被李非制止。李非反思自己,你为解决查房的问题做了哪些工作?确实没有啊!皇帝的新衣,只是一直没有被人说破。现在被庄教授这个老孩童一语道破。 两天后,由柳文君陪同,安排教授夫妇去了长江三峡。李非问宋博说,我想找市委谢书记反映一下派出所查房的问题,你说要不要带点什么东西去? 他这么突然一问,倒是把宋博问住了。人情世故是宋博的弱项,他确实不精于此道。他说,应该带点东西吧? 问他带什么东西好,宋博说不上来,说这要您自己看着办。李非知道自己是问错了人。他把马科叫到办公室,他说,为查房的事我想去找一下市委谢书记,你觉得带点什么礼物为好? 包个红包最好。马科说。见李非摇头,又说,买几条好烟也行。 李非说,那得花多少钱? 马科说,我问您,查房对酒店的生意影响大不大? 李非说,这个还用问吗。 马科又问,您为什么不找别人唯独要找谢书记? 李非说,因为这样棘手的问题只有谢书记开口才能解决。 马科说,您既然知道查房对酒店的生意影响大,既然知道这个问题只有谢书记能够解决,您为什么还不肯花钱呢? 马科这么一问真的把李非给问住了。马科说,相对于查房带来的损失,几条烟钱又算得了什么?您这么精明的人难道连这么明了的账还算不清楚? 对于马科的建言,李非是听懂了,但他并不准备照办。遇到拿不准的问题,他会去征询别人的意见。但这并不是说他自己没有想法,没有主见,而只是在听取不同的意见后再作取舍。 一般情况下,他都会坚持自己最初的想法。对于这件事他最初的想法是:一不能空手去;二不能太庸俗。当他说准备只带酒店拜访客户的小礼品——印有酒店标识的雨伞和钥匙扣上谢书记家门的时候,引得马科连连撇嘴摇头。 他说,您也是太抠门了! 晚上李非敲开谢泽书记的家门时,让谢泽感到很意外也很高兴。李非递上两把雨伞,两个钥匙扣,装出不好意思地说,这些是酒店的小礼品,不知您喜不喜欢。 谢泽请客人落座,笑着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天突然到我家里来,不是光为了给我送这几样小礼品吧? 李非说,不瞒您,我确实真有一个问题要向您反映。李非谈了酒店被频繁查房的现状,又谈了北京公安部门对北京高星级酒店管理的做法,希望能借鉴北京的经验。还说香水星河虽然只是三星而非五星,而它在香州的窗口地位也跟北京的五星级饭店没有不同。一样是城市的脸面。 谢泽说,你反映的这些情况,其他方面的同志也有反映,情况市里基本了解。近期市里准备召开一个酒店行业治安管理的座谈会,到时会请公安局派人参加,听听你们的意见。一方面要求酒店自律,做到遵规守纪;二方面要求公安部门少查和不查,特别是对你们这样的涉外酒店,给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 李非之所以敢贸然到谢泽家里来,不光是因为谢泽经常到酒店去接待客人,他跟这位市委书记很熟;更重要的是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市委书记是一位有能力,有担待,思想比较开明的人。即便是开放博彩这种事,做得不对,做错了,李非觉得也比那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说不干,没有担待的领导也要强很多。 几天后,香州市政府召开酒店治安管理座谈会,请了全市几家宾馆饭店的负责人参加,面对面给公安局提意见。 刚开始有点冷场,都不肯发言。主持会议的秘书长点李非的名,要他带头。尽管李非心里对公安局派出所频繁到酒店查房极为不满,但他知道问题的根源不在公安局。根源在于法律条款不明晰:宾馆饭店的客房到底是属于公共场所还是属于客人的私人领地?公安部门的解释是公共场所。既然是公共场所,就要按公共场所的适用法律来执行。查你,是法律赋予他的职责;不查你,是他给你的人情。 李非笑说,我还没有想好,让香州宾馆的陶总先说。 李非他想做老好人!陶自谦一针见血地说,今天既然是请我们来提意见,我们就要畅所欲言。香州属于县级市,外地出差来的客人有限,大宾馆小旅社的住客多为本地人。这些人家里有房不住,要跑到外面开房干什么?无非是要干点在家里不方便干的事!打打扑克;搓搓麻将;带带小姐。这又有多大个事呢?你们公安局派出所三天一查,两天一抓,把人家搞得鸡飞狗跳墙。碰到熟人关系户,你们放过了;捉到没门没路的,你们又关又罚。有的警察还跟小姐们联合起来下套子,让外地客人往里钻。把个香州搞得乌烟瘴气! 陶自谦情绪有些激动,我们有个所长——在这里我不点他的名字——他说,你们宾馆旅社都是吃的我们公安局的饭。我们只要一认真,可以让你们都成清水衙门!他不想想,公安局又吃的谁的饭呢? 我们要求,今后我们的警察爹爹们再不能随便到宾馆旅社查房。我的发言完了,讲得不好,请大家原谅。 主持会议的市政府秘书长带头鼓掌:讲得好!众人也跟着附和:讲得好!坐在秘书长旁边做笔记的公安局副局长尴尬地笑着,很勉强地说讲得好。陶自谦瞅着李非得意地笑,说下面请我们香水星河酒店的李大总经理发言。 李非有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怎么讲呢?这个话真还有点不好讲。 070// 您不是暗访的人吧 李非说,一直以来,公安局派出所对我们宾馆酒店行业还是很体谅,很关照的。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查房的频率高了一些。宾馆饭店也有一个生态问题,查得多了,会伤及无辜;完全不查,黄赌毒可能泛滥。这里有个适度的问题。再就是查房的方式要文明,尽量不要打扰到正常住店的客人。 李非讲完,市政府秘书长也给予了肯定。公安局副局长还特真诚地向李非笑着点了点头。会议结束后,公安局派出所查房果然少了。只有香州宾馆被更彻底地查了一次,查得陶自谦直跳脚骂娘。 高正新和他的朋友张子扬到香水人家来吃饭。他拿着菜单迎着亮光看了看,递给了朋友张子扬。说现在不戴眼镜硬是不行了,张总还是你来。 我还不知道点什么菜。张子扬接过菜单看看,叫道:服务员! 您好! 你们怎么搞的,那边用两个人点菜,我们这边一个人也不放? 服务员小熊过来,望二人笑笑,说不好意思。 你怎么回事,张子扬说,把个菜单甩给我们就不管了?——小熊又笑笑——你这小鬼就知道笑! 要点的菜您看好没有?要不要我跟您推荐? 那边是怎么回事,一个客人要你们用两个人点菜? 那边是一位台湾来的老先生,小熊说。 台湾来的就大些?我还是美国来的呢!张子扬装出生气地样子。 小熊解释说,中午来进餐的时候,他说想点一道野菜,我们餐厅没有。但他说这是他儿时的记忆,希望我们能满足他的心愿。 一道什么野菜? 叫马什么的。 马齿苋?高正新说。 对的,就是您说的这个——马齿苋。 我都没吃过。老张说。 张总你这个年纪当然没吃过。高正新说。 就是吃过也不一定记得,是不是很好吃?张子扬问高正新。 也不是什么好吃,高正新说,过荒年没吃的,有野菜吃就算不错了。 什么味道? 酸酸的。 苦不苦? 苦倒是不苦,就是有点涩。不过焯水就不涩了。 小熊说,后来把我们厨师长叫来,厨师长答应中午休息时亲自到凤凰河边去找找。让他晚餐来看看。刚才他一来就问野菜,我们告诉他找到了,马上可以给他上。其实他也是我们香州人,第一次回大陆探亲,老家近亲都没了。来看他都是远房亲戚。在我们酒店已经住几天了。抓壮丁去的台湾,怪可怜的。 他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高正新问。 不是,一共有几个人,都是香州籍的台湾老兵。 怎么回事?高正新说,连厨师长都出来了。 小熊回头看,果然见穿着白厨师服、戴着高白帽的向尚辉,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半蹬在台湾老先生的跟前。可能是在征询老先生的意见。 几道菜上来,高正新问张子扬说,怎么样?还不错吧? 是还不错,张子扬说,就是这道盐菜烧黄古咸了一点。 我吃不咸。高正新说,咸鱼淡肉,鱼淡了没味。 可能是你的口味偏重,我吃嫌咸了一点。张子扬说。 高正新扭头看看,笑着说张子扬:你说这种话要小心点。 为什么要小心点? 不要让服务员小姐听见。 让她们听见怕什么?张子扬故意提高了音量。 她们听见了就会给你换一道菜来。 不可能。 我们打个赌好不好?高正新笑说,我赢了,这餐饭我买单;你赢了,这餐饭你买单。 高正新和张子扬吃饭,一般都是老张买单,不给老高机会。今天进酒店张子扬就要往二楼去,打算在二楼餐厅订一间小包房。高正新拦住说,两个人吃饭定什么包间,我们今天就在一楼餐厅吃,我来请你。 服务员!张子扬唤道。 您好,您还有什么需要嘛?服务员小熊马上过来。 这道菜有点咸。张子扬指着盐菜烧黄古说。 真是对不起。我给您重新做一道好吗?服务员小熊抱歉地说。 张子扬疑惑地点了点头。回头看看高正新,看见高正新正看着他笑。眼里分明在说,怎么样? 请您稍等一下,我现在就去通知厨房。服务员小熊把要换的盐菜烧黄古撤到就近的工作台上,转身往后厨去了。 高正新说,怎么样,我说得不假吧? 真是邪门!张子扬不可思议地说。 他们酒店正在上三星。高正新说。 哦,难怪。张子扬说,他们不已经是三星吗? 没有。原来说的是三星标准,那是他们自己宣传的。现在是要省旅游局评定。 我还以为他们原来就是三星了。张子扬说。 高正新说,有一次我也是和几个朋友来吃饭,点了一道小鲫鱼萝卜丝。有个朋友说小鲫鱼不新鲜,把服务员叫来,要求换一道。你猜服务员怎么说? 给你们换一道。 不是,她说你吃都吃了还怎么换?朋友一听就火了:我不吃怎么知道不新鲜!后来,我跟他们老总说起这事,他还虚心,说管理上确实很多地方有待改进。 一会小熊把重新做好的一份盐菜烧黄古端出来,说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小鬼。高正新说,其实刚才这道菜不咸。 啊——?小熊惊讶地笑开,那您怎么说……? 我们是考你的。 考我? 考你怎么处理我们的投诉。 您不是暗访的人吧?小熊吃吃地笑着。 什么暗访的人? 省旅游局暗访的人呀!小熊说,我们酒店在评三星,听说最近省旅游局要派人来暗访。 原来这样,看来我们是沾了省旅游局的光。张子扬和高正新相视而笑。 客人还有什么要求吗?汪晓霞听到说省旅游局和暗访之类的话,不放心过来问小熊。 没有。小熊笑笑,附在汪晓霞耳边说,客人以为是我们要上三星才给换的菜。汪晓霞警惕地审视客人,见客人同样在审视他。连忙友好地点头一笑。 两人正待离开,又被客人叫住。汪晓霞说,小熊你去帮那边一桌去买单。这边我来照看。她怕小熊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汪晓霞微笑着站在高正新二人旁边。高正新说,刚才给台湾那位老先生上的野菜还有没有?我们这位张老板没有吃过,他想尝尝是什么味道。 请您稍等一下,我到厨房看看。 我就比较欣赏这个酒店的老板,做事很用心。看着汪晓霞匆匆离开的背影,高正新说。 就是上次我回来时吃早茶见到的那个?张子扬说。 是的。你记不记得上次我们说他鳝鱼米粉做得不地道? 记得,你当时还告诉他去找谁。 后来他真的找到了,米粉做出来后还专门请我来品评。 你是他们的领导嘛! 高正新笑说,这倒不是领导不领导的问题,还是看不同的人。那年我们一起去北京跑贷款,本来别人企业是主角,他是配角。或者说配角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跑龙套的。但他后来居上,居然先拿到了贷款。 所以说许多事都是事在人为。张子扬说。 明天吃早茶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传统鳝鱼米粉。老高说。 真不好意思,汪晓霞回来说,您要的马齿苋不够一份了,厨房问你们还要不要? 要。张子扬说,但我们不能出一份的钱。 高正新说张子扬:这点小事就不要为难人家服务员了。又跟汪晓霞说,我们张总跟你开玩笑,你们该怎么收费就怎么收。 一会汪晓霞端来半份马齿苋出来,说我们厨师长说了,这半份菜是送给你们吃的。吃了请你们提意见。 吃了还要提意见?张子扬故作不解地说。 汪晓霞解释说,我们厨师长说这道菜如果受欢迎,他就作为一道创新菜推出来。 高主任,张子扬笑说,看来这半份马齿苋我们也不是白吃。 谢谢你小鬼,高正新说,我们吃了再给你们反馈意见。 临窗一桌,也是两个人。一个很年轻,穿一件炭黑夹克;一个稍年长,穿一套灰色西装。两个人刚点过菜,正边喝茶聊天,边品着开胃小食。不时地东张张,西望望。 汪晓霞在与高正新二人说话时,不经意地向他们看了一眼。带着被这边客人的幽默逗开还不及收敛的笑容,正好与西装客人的目光相遇。见客人正用欣赏目光看着自己,便下意识地跟他点了点头。这是出于礼貌,也是出于感谢。 经过他们的桌边时,汪晓霞稍作停步,说了一句客气话:二位点的菜马上就到。说完正待离开,听西服客人用标准的普通话在问:刚才两位是你们本地的客人吗? 汪晓霞回答说,应该是。说着又待要走开,又听见客人在说,他们刚才要求换菜好像是故意的? 汪晓霞一笑,说他们是在检验我们的服务。这时见西服客人拉一把椅子到她跟前,示意她坐下。似乎还有话要说。出于礼貌,汪晓霞坐了下来。浅浅地坐了半个位。抱歉地一笑:现在还有点忙。言外之意是,我不能久呆。 如果菜肴质量没有问题,客人故意为难,还要给他换吗?西服客人说。 有一个故事不知您听说过没有?汪晓霞说。 什么故事? 讲有一个电视机厂,广告宣传他们的产品可以无条件包换,让客人放心购买。别人问他们,要是有人故意砸坏你们换不换?他们说更要换。问为什么?他们说连恶作剧的损坏都可以更换,那么遇到真有质量问题的商品还会担心吗? 西服客人笑道:这故事是谁讲给你听的? 汪晓霞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这个故事我们餐厅的服务员都知道。有一次客人投诉小鲫鱼不新鲜,服务员处理不当,遭到客人投诉。总经理以这件事为案例,在店报上写文章讲了这个电视机的故事。 西服客人又问,我刚才听那位服务员在说,有省旅游局的人来暗访是怎么回事? 汪晓霞纠起嘴巴不自然地笑着:我们酒店不是要上三星吗? 客人点头说,我明白,酒店评星级都是这样,都要集中对付一阵子。是这样的吗? 汪晓霞点头笑着。又说,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 这话怎么讲? 我们老总在动员大会上讲,要把压力变动力,借上三星的东风,把我们酒店的硬件和软件都提升一个档次。 哟——?你这小鬼还很会说话嘛!西服客人笑了起来。 在与西服客人说话时,汪晓霞注意到夹克客人一直在朝餐厅侧墙那边看。夹克客人在汪晓霞的目光顾他之际,向那墙上挑嘴说,这诗是谁写的? 汪晓霞回笑说,是我们老总。 写的什么?西服客人回头望去,见后面墙上有一幅画,画面是一片近景的荷塘;荷塘中间一段寡水;寡水中间一只小船;船上是一个戴斗笠的撑篙人的背影。傍边配有一首小诗,诗曰:水穷不见路,荷残更添愁。一篙出画外,天地好自由!下面落有某年某月每日,摄水乡之路有感,没有署名作者是谁。 你们老总还会写诗?夹克客人问。 汪晓霞说,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是他写的呢? 汪晓霞不好意思地说,我听我们经理说的。说这幅照片也是他拍的。 他把这幅画挂在这里是有什么用意吗? 好像是在讲我们这个餐厅。 你们这个餐厅? 我们餐厅刚开业时卖的是广式快餐,生意非常不好,全店上下都很着急。后来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生意才好了起来。 夹克客人望西服客人说,这么一说,这里面还真有故事。 西服客人说,其实人生也是这个道理。汪晓霞见客人一下子扯到人生,便感觉有些深奥,想必不是一般的人。正待要告辞离开,又听见西服客人在问话。 你们老总叫什么名字? 叫李非。 李非?我怎么感觉这名字有点熟。西服客人在记忆中搜索着。他多大年龄? 应该跟您差不多。 个子高高的? 汪晓霞点头。 白白净净的? 汪晓霞又点头。 长得还很帅气? 汪晓霞笑开来:这么说您认识我们老总? 正说着,汪晓霞见李非向刚才换菜的两位客人走过去,连忙起身窃笑说,我们老总来了。说着就要走开。就听西服客人急切地说,请叫你们老总过来,就说有个熟人找他。 正在跟高正新二人打招呼的李非听说有客人找他,还说是熟人,顺着汪晓霞手指的方向看去,确实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跟高正新二人说了句抱歉的话,便走了过去。站在那人面前,一时不知怎么称呼好。这时那人也站了起来,勾着一个手指轻轻地点着他:李非!你还记不记得我? 071// 他跟你们讲了一个什么样故事 在久远的记忆中,李非找到了属于他的名字:刘建国!伸出手去,与对方已经伸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这时菜正好上来,刘建国请李非一起用餐。李非拉把椅子坐下,说这餐饭我来请你。服务员马上添来碗筷。李非叫服务员拿几瓶啤酒来,刘建国也不阻止,只是说,我平时不喝酒。 我平时也是不喝酒!李非显得很兴奋。 啤酒拿来,服务员从围裙兜里掏出开瓶器打开。年轻人起身接过酒瓶,说让我来。刘建国介绍:司机小王。 李非朝给自己倒酒的小王点点头:欢迎你! 三个人端起酒杯。一个说,干了?另一个说,干了!于是一饮而尽。李非往刘建国碗里夹菜:我这筷子还是干净的。 刘建国说,自己来,不用客气。 你现在还在旅行社吗?李非说,今天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我早就调了单位,今天路过这里,特地来看看,想不到完全变了模样。刘建国说。 年轻人在一旁介绍说,这是我们刘局长。 哇——你都当局长了!恭喜,恭喜!说着又举杯。李非由衷地惊喜。 你都当老总了,我就不能当个副局长?刘建国说。 说罢两人开怀地笑,顾及左右,又连忙收住。李非扳着手指算着:一晃都十年了。 刘建国也十分感慨,当年我来时,这里还是一个老饭店,连个上厕所的地方都没有。 我现在都还记得你当时那着急的样子!李非幸灾乐祸地笑着。 你当时还以为餐厅里面不应该有厕所!刘建国也享受着揭短乐趣。 小王也被二人的快乐感染,举杯提议道:干! 为这事我还差点受了处分。刘建国放下杯子,用纸巾沾了沾嘴唇。往事不堪回首。 李非放下杯子说,不过坏事变好事,正是因为你们客人的投诉,才促进了香州旅游饭店业的发展。 两个人当年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不到一个小时。刘建国把老外从香州宾馆拉回来,匆匆忙忙吃了一顿饭就走了。互相都没有留一个联系方式。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对方身在何处。但今日偶然相遇,竟胜过老友重逢,惊喜无比。既被对方感动,也被曾经的自己感动;被这脚下这块变迁的土地感动。 人的一生,李非想,绝大部分的日子都是在重复。一样的色彩,一样的形状,日复一日。重叠的记忆。但也有某个日子,某段时光,因为某个人,某件事,留下了浓墨重彩、不同凡响的一笔,让你感动,让你永记。 他想,他跟刘建国相处的一个小时,算是拉开了香水星河酒店的序幕,因此显得弥足珍贵。是刘建国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 我看你这里生意蛮好的,餐厅都是满的。刘建国四顾说。 刚开始不行,走了一段弯路。李非欣慰地说。 刚才服务员还跟我们讲了墙上这幅诗配画的来历。小王说,这诗我喜欢。 谢谢!李非不失礼貌地说。 看看满顶花花绿绿的灯笼纸伞,刘建国说,餐厅气氛还不错,就是层高太矮了。当初怎么没有做高一点? 遗憾的地方很多。李非说,一方面是受资金条件的限制;另一方面也有受经验和眼界的局限。这地方原设计是一层,五米四的层高。我去广州学习时,看到人家酒店的布局,感觉这里应该加一层。这样才临时修改图纸,在这里做了夹层。由于层高不够,所以这里比大堂负下去了三十厘米。 黄康华过来,看见李非脸都喝红了。平时不见他喝酒,今天看来他是真高兴了。李非把刘建国介绍给他,又加了一个餐位,坐自己身边。黄康华已经吃过晚餐,只是陪客说话而已。四个人边吃边聊,十分开心。 李非说,今天就不用走了,我给你们开个房,好好休息一晚。也不等客人同意,让黄康华叫了大堂经理董若梅过来,为刘建国二人安排了一个招待房间。 李非说,今天晚上我还有一个朋友从宜昌过来,明天早晨我们一起用早餐。 刘建国说,明天上午我要赶到宜昌,早餐你不用管。我们自己到餐厅去吃就是。 李非说,这么急就要走吗?我还准备明天中午叫我的部门经理一起来陪你共进午餐的。 李非说的不是客气话,这班部门经理是酒店的实力,他喜欢向客人展示他的实力。 刘建国说,过几天,过几天我从宜昌回来再到你这里来。 一定! 晚上八点多钟,外面在下雨。刘建国和司机小王在大堂酒吧喝茶,大堂经理董小姐陪在一边说话。有两人一前一后从大门进来,一个外国人和一个中国人。外国人是一个小伙子,头发上滴着水,身上湿漉漉的。中国人打一把伞跟在外国小伙后面。董小姐连忙起身迎上去。 大约一刻钟后董小姐回来,继续陪着刘建国二人说话。跟他们讲刚才那个外国小伙的事。 外国小伙是由凤凰河对岸南桥国际大酒店的保安领来的。就是那个打伞的人。保安说,他讲话叽里呱啦,不知说些什么,没有人听得懂,我们经理叫我把他带到你们这边来。 我跟小伙聊了几句,大致了解了他的情况。小伙是澳大尼亚人,名叫杰克,一个人骑自行车作环球旅行。昨晚在西州住宿,早晨离开时把护照和钱包遗留在了枕头下。问他是哪家旅馆,他说不清。我让他不要着急,先安排你住下,待明天帮他查找。 杰克不解地问我,国际大酒店为什么没有人懂外语?我把他的话转告那保安,那保安不好意思地说,人家是号称国际! 号称国际!刘建国觉得这句话很有创意。 我跟他解释,国际大酒店原来是一个公家单位的招待所,被私人承包后,经过装修改造后重新开业的。大概是为了招揽生意,起了这么个气派的名字。这些情况我不知道我的英语表达是否准确,但可以肯定杰克没弄明白。 我让前台跟杰克办理入住,前台担心没有护照给他登记会惹出麻烦。我说总经理跟我们培训时有个小旅馆的故事怎么讲的?这个澳大尼亚小伙浑身都淋湿了,难道我们就因为他护照遗失而把他拒之门外吗? 前台还是不敢,我告诉他们,我来签字担保,有问题由我负责。 你们总经理跟你们讲了一个什么样故事?刘建国对这一点颇感兴趣。 董小姐笑说,说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美国得克萨斯州一个小镇的酒店来了一对老年夫妇,当时酒店已经客满。在客人最无助的时候,前台的小伙子把自己值班的房间让给了老年夫妇。后来老年夫妇为了感谢他,送给了小伙子一家酒店。 刘建国说,这应该讲的美国西部大开发那个年代的事。 是不是真有这事?小王对小伙子得到一家酒店的回报感兴趣。 故事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教育人要行善。刘建国说。 我们总经理说故事告诉我们对客人要有同情心。董小姐说,我问杰克吃饭没有?他说没有。我让他先把行李放到房间,洗漱一下再到三楼餐厅用餐。又让他在餐厅的消费挂房账。前台还是担心,说要是万一跑单怎么办?我说我签了字,当然是我负责。 杰克在咳嗽,我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他说感觉有点冷。我让厨房给你做一份生姜煮可乐,让他在用餐前喝下。告诉他这个可以预防感冒。他有些疑惑,说生姜煮可乐能预防感冒?我说是的,预防感冒效果不错的,请你相信我。 听着董小姐的讲述,刘建国点头表示赞许。小王说,你们明天不是还要帮助他寻找失物? 董小姐说,这是肯定的。他住进了我们的酒店,就是我们的客人。我们会负责帮他解决面临的困难。等会我会在值班记录上交代清楚,明天总经理看到会做安排。 李非是第二天上班后看到董若梅的值班记录的。按照董若梅的建议,他把为杰克寻找护照和钱包的事交给了王翰。 夜班还有如下记录:晚上十一点钟,武汉扬子江租赁投资公司的总经理曹晖一家三口到店,按vip客人标准接待,入住909号套房。曹总叮嘱明天早晨他想多睡一会,九点去吃早茶。到时跟李总见面。 李非打电话到前台,问他的客人刘建国还在不在房间。回答是客人已经离店。 高云轩是八点四十五分到的酒店。先跟李非见面,又打电话到曹晖房间,说好在三楼等他们一家下来吃早茶。 李非是第一次见到万霞,深为她的美艳折服。以致对所谓的肤如凝脂有了新的认识。万霞跟曹晖一样,也是带一副金边眼镜。谈吐举止不张扬;不做作;不猥琐。每每都是恰到好处。 高云轩多与曹晖交谈;而李非则多是关注曹晖的妻儿。在万霞面前每每赞扬曹晖。赞扬曹晖是个优秀的男人;赞扬他们夫妻是天生的一对;赞扬他们的女儿乖巧,漂亮;赞扬他们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幸福美满的家庭。好像他完全不知道他们家庭的裂痕。但高云轩明白,这是李非在用另一种方式为这个危机四伏的家庭劝和。 万霞总是谦逊地应着。说到丈夫有本事,她让照顾小孩的双手停下来,侧头斜睨了自己的男人一眼:外面的人都说他工作有能力有水平,我看就是一般般。说完,用貌似不屑的满足笑着。 午餐宴请曹晖一家,高云轩带来城发行的一班干部。这时张志龙已经提拔为副行长,成了高云轩的名副其实的副手。 高云轩对张志龙说,今天中午请曹总由我们行里结账。李非口里说着客气话,心里却是求之不得。张志龙看看李非,似有所不情愿地说,好吧。 李非感觉张志龙话里还有话,想说而没有说出来。 私下底,张志龙还是把自己心里的话跟李非说了。行里的一班干部一向与香水星河酒店多有隔阂,认为给了香水星河酒店这么大的支持,没有从香水星河酒店得到半点好处。李非除了对高行长毕恭毕敬,把其他人都没有放在眼里。今天这餐饭如果是由酒店请客,虽然行里的人不是主客,但也算是端了酒店的碗。谁知高行长要抢着买单,把这仅有的一点表示的机会也没给李非。 李非连忙说,那就不要让行里买单,还是我来做东。张志龙说,算了,既然高行长已经说了,就还是按他的意见办。我就说李总要抢着买单,让其他人知道就行了。 此刻在张志龙的内心,还是真希望李非抢着买单,这样做两边都有面子。而李非前后所说的要买单,都只不过是一种客套,他当然不会去真心抢着买单。在他的生意人的内心,见收入就喜,见开支就痛的反应已经近乎病态。 晚餐曹晖要到外面去吃饭,说有一家小餐馆的莴笋烧泥鳅做得特别好。由高云轩带张志龙李非作陪。 第二天早晨李非到店准备去陪客人吃早茶,先到办公室打开电脑看了当日的晨报,又翻开昨晚的值班记录,这才知道曹晖一家昨晚已经离开。 值班经理在记录本上写道:晚上十一点半钟,楼层服务员报告说,听到909房间突然发出一声摔门的巨响,走到门外听动静,听到房间内的客人在争吵。男的声音很大,女的声音很小。我赶到现场时,正见曹夫人提着行李牵着小孩从房里出来。她要我转告李总,说他们有事赶回武汉了,要我向李总表示感谢。 我要帮客人提行李送下楼,被客人谢绝。我和服务员进到房间,没见到曹总。可能是已经先下楼去了。不一会高云轩也来了,他也是来准备陪曹晖一家吃早茶的。知道了情况,连连叨道,这个家伙!这个家伙! 三天以后,是做三星初评的日子。李非向城发行借了一辆汽车,到省旅游局接几位专家领导。宋博负责联络工作。汇报说省旅游局来的是两位美女科长。还有一个分管业务工作的副局长要从宜昌过来。 李非说,你问了那位副局长姓什么没有? 072// 我希望你来做我的接班人 刘建国在宜昌开几天会,按照最初的安排,他没有到香州的行程。综合处处长韩梅向他汇报近期的工作时,提到了香水星河酒店三星初评时间的安排,让他回想起十年前在香州的一段往事,引发一番感慨。韩梅建议他帮她们顺道做一个暗访,也算故地重游。 没想到在香水星河酒店遇见了李非;而且李非就是香水星河酒店的老总。这让他非常高兴。为了更真实地了解酒店情况,他忍住冲动,没有暴露身份。 他让韩梅把初评的时间调整到与宜昌会议结束的时间同步,与她们在香州会合。当他以省旅游局副局长的身份再次出现时,惊喜万分的李非握着他的手至少摇了三十秒。 论规模和档次,香水星河酒店在省内同行中充其量算个中等。然而它的客房出租率,餐厅上座率,都让酒店同行望其项背,羡慕不已。特别是餐饮,对许多星级酒店都是一道难题,而在香水星河酒店,餐饮引领着全市消费的潮流。 由于与李非的特殊关系,刘建国对香水星河酒店更多了一份偏爱。这偏爱蒙蔽了他的眼睛,让他看到的都是光鲜的一面。暗访的结果令他非常满意。 他的正副两位美女处长从专业的角度,用专家的眼光,在硬件和软件两方面都提出了一些需要改进的地方。比如标牌标识不规范,不美观的问题;厨房防鼠防蚊的问题;客房的隐形卫生问题;规范服务不均衡的问题。等等,等等。改进的时间是三个月。三个月后他们会再来复查,验收合格才能正式授牌。 晚宴安排在新开的十楼餐厅,一个十六人的大台;李非让全体部门经理都参加了。这群人是最让他引以为傲的资本。对外来说,这是一种无须掩饰喜悦的炫耀;对内来说,是一种比物质更让人珍视的犒赏。让他们每个人在人前都有展示的机会。 看着这班如此年轻,又个个温文尔雅,谈吐不凡,风度翩翩,朝气蓬勃的酒店管理者,刘建国与两个美女处长大加赞扬。说这是在其他内资酒店看不到的风景。 还在吃饭的时候卡拉ok就唱开了,吃完饭上了水果和茶饮,又接着唱。两位美女处长的歌唱得很好,很开心,也很尽兴。酒真是个好东西,让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角色面具卸了下来,变得本真和轻松起来。 而这一天市商业局长许培双过得很郁闷。他接到了高云轩的一个电话。放下电话良久,高云轩那咄咄逼人的口气依旧犹然在耳,让他愤懑的心情不得平静。 许培双过去虽然与高云轩交往不多,但香州市毕竟只有这么大,官场上就这么一班人,彼此之间也还算了解。自从香水星河酒店与城发行结盟后,两人之间从此多了一份联系。当初城发行提出控股,许培双心里就有些不悦。就像亲生儿子要过继给别人,心里不是滋味。这次打李非的主意,实属出于不得已。并非高云轩说得那么难听:什么过河拆桥;釜底抽薪。 李非在香州商场工作期间,许培双就注意到了他。当时在局机关几乎是一边倒地批评李非的所作所为。是许培双力排众议,对李非的做法给予了支持和肯定,并号召全局向香州商场学习。 李非上阵筹建酒店后,多年踏步不前的事情才终于有了进展。许培双觉得,在整个市直商业系统,并不缺乏有想法有主意的人,但缺乏像李非这种能把想法和主意变成现实的人。 改革开放以来,国营商业一统天下的局面被打破,市场竞争愈来愈激烈,系统内多数企业都处在被动困难的局面中。商业大厦曾经是市商业局的形象和脸面,但近几年来,经营每况愈下,已经到了亏损的边沿。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倒闭关门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有人觉得这是体制的问题。国营干不过集体,集体干不过个体。这是铁律,谁也没法改变。但许培双总是心有不甘,香州商场和香水星河酒店都没有改变全民所有的性质,他们为什么可以干得好呢? 他和李非探讨过这种现象。李非认为,有人认为国企干不过私企,是认为私企是在为自己干,干事的积极性国企没法比。但假如我们国企在用人制度上打破铁饭碗,做到能上能下,能进能出;在分配上与个人业绩挂钩,真正做到多劳多得,让员工为企业做事像跟自个做事,就像香州商场和香水星河酒店做到的这样,体制就不是问题。即便是私企,干大了也同样要请人用工,同样要面对调动他人积极性的问题。所以,问题不是出在所有制上,而是出在用人机制和分配机制上。 与李非讨论这些问题,许培双有找到了知音的感觉。他要按照这个思路,参照香水星河酒店的做法,对市局内的企业来一番改造。他派年轻的副局长付振兴到商业大厦去蹬点,反馈回来的信息是困难重重,寸步难行。这时才意识到,光有好的思路是不够的,还需要李非这样一个能打开局面的人。 那是一次面对面,心对心的谈话。许培双对李非说,作为一个老商业人,我对我们的国营商业是有感情的。我希望我们的企业能兴旺发达,后继有人。但我现在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龄,对很多事情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看得出来,你比我强,只有你能改变我们目前的被动局面。我希望你来做我的接班人。 在李非的心目中,许培双一直是一位可亲可敬的领导。从他到任商业局长以来,自己都是仰着头在看他。他没有想到他会对他说“你比我强”。这种胸怀和勇气,还有他对自己企业的责任和使命感,都让他感动。 他对那个局长的位子并无多大兴趣;但对解决商业局目前面临的困难局面,倒有跃跃欲试的冲动。毕竟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但开业不到一年的酒店还如婴儿一般幼小;生意如桀骜不驯的野马,很难伺候;没有他,这个婴儿很可能会遭遇夭折。这时他才认识到,解决用人机制和分配机制问题,只是迈出了基础的一步;既然是做生意,就有经营决策正确与否的问题。这一点与经营者的智慧息息相关;对所有不同所有制的企业一视同仁。 为了打消他的顾虑,许培双说,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你可以继续兼任香水星河酒店的总经理。直到你觉得可以放手为止。 这件事毕竟来得太突然,他说,容我想一想好吗?许培双表示理解。同时许培双要求他对此事在没有公布以前要暂时保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混乱。李非当面答应了许培双,但转身还是把这消息传播了出去。想到要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他那近乎自负的自信动摇了。他第一次感到对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太需要听取朋友的意见。 卢士平听到此事后,至少沉默了三十秒。他习惯地用指节轻叩着桌面,皱着他特有的川字形眉结。对于许培双事先没有征求他的意见,直接与李非谈他的工作安排,让他颇感失落。 假如此事成真,他和李非的工作关系就要颠倒过来。他很难想象自己将如何去面对这一尴尬的局面。尽管他对李非的有些做法并不认同甚至十分反感,但从能开创新局面这一点来说,他与许培双对李非的看法是一致的。 如果说李非是一匹千里马,他应该是伯乐中的第一人。是他首先起用的李非。没有他,李非充其量只是一块埋在泥土里的宝玉。李非是不是该去商业局,他也是矛盾的。 他说,你去了商业局,应该能开创新的局面,这一点我可以相信。但你的年龄已经过了四十,没有上升的机会了。要是你现在还是三十几岁,那前程就会不一样。再则你没有行政工作的经验,要把官场上的复杂关系摆平,对你也是一道难题。 尽管与卢士平有一些矛盾,但在李非的心目中,卢士平仍然不失为一位兄长式的上司。这也是他把他当着第一个征询对象的原因。 卢士平所说的两个劣势——年龄偏大和不懂行政,他都不是很在意。年龄大了大不了不能继续升迁;不懂行政正好打破现有的陈规陋习。 让李非没有想到的是,卢士平一个电话把这个消息捅给了高云轩。在留住李非的问题上,他与高云轩的意见达成了一致。 高云轩说,离开了李非,香水星河酒店谁搞都不行!老卢我跟你说,如果李非走了,我们银行几百万的贷款我可以想办法收回来,但你们公司下岗职工每年几十万的生活费找谁去要? 筹组香水星河酒店董事会时,按照股份的大小,银行行长出任了董事长;商业局局长出任了副董事长;公司作为商业局方面的实际受益人,每年享有二十四万元的优先分配权。用以解决下岗职工的生活费。用卢士平的话说,不管香水星河酒店赚钱和亏本,每个月都要交两万元给他,以确保公司内部的稳定。 从卢士平那里出来,李非去了香州商场。自从酒店开业后,李非很少到商场来。一来酒店事多,二来他也没再兼任商场的经理了。郭小海就像学步的孩子慢慢给放手了。 见李非走过来,罗爱红和胡芸马上站了起来打招呼。 最近生意怎么样?李非问。 三八节以前还可以,这段时间不行。 怎么没有播放背景音乐? 总是那几首歌,都听腻了。胡芸笑着说。 你们以为商场的音乐是放给我们自己听的?李非说。 罗爱红明白李非的意思,说我是叫他们打开,小鬼们总是忘记。说着喊音响柜台的小张播放音乐。 李非想起原来生意忙的时候播放迪斯高音乐的情景,营业员和顾客都是踩着节奏在跑。李非看见柜台里放着几台没开箱的彩电,看看商标,没看明白。这是什么牌子的彩电? 新梅牌的。 卖得怎么样?李非知道,新梅牌电视是江苏的一个品牌,彩电紧张的时候商场与厂家建立的关系。 罗爱红说,卖不动,后面还有一仓库。 李非听了心里一惊,跑到后面仓库一看,果然有一两百台新梅牌彩电堆在那里。有一部分已经开过箱。 郭小海正在办公室打电话。见李非进来,便匆匆挂断了通话,扶着眼镜起身笑笑。两人坐下。李非说,我刚才在下面转了一下,看到仓库有很多新梅牌彩电,卖得怎么样? 春节前还能卖几台,春节后完全不动。郭小海明白李非的意思,解释说,是新梅电视机厂的周总送来的,要求我们给他们代销。卖了结账。 听郭小海这么说,李非这才放下心来。他说,还是要进些畅销的彩电来卖。见郭小海低着头看着桌面没回音,又说,听见没有? 听见了。郭小海抬头勉强笑笑。 郭小海虽然比李非小十几岁,但李非心里一直把他当兄弟,当朋友。李非说,商业局想调我过去。 去干什么? 许局长马上要退休,想让我去接他的班。我很犹豫。不知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当然要去!郭小海立刻兴奋起来。 我唯一的顾虑是酒店,担心我走了酒店会不好办。李非看到郭小海目光游离,知道他联想到了商场。 李非说,现在生意太难做了,最近搞反腐倡廉,酒店生意差了很多。现在是淡季,商场生意也不太好。但无论如何,都要打起精神,多动脑筋,把我们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 郭小海感觉自己在听人念经。再看眼前的李非,已经俨然是一副商业局长的样子了。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李非从酒店大门出来,走到店前的停车场。车场上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小车。保安员小伍过来跟他打招呼,他点了点头。小伍说,这段时间生意不好,车场上的车也少了。 他嗯了一声走开了。他穿过国道,走过南桥,站在凤凰河岸边朝北看。蓝灰色的夜幕下矗立着香水星河酒店伟岸的身影;弧形落地玻璃上流光溢彩,活力四射;群楼眉额上的霓虹灯招牌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红色的隶书体汉字,白色的印刷体英文,一动一静,煞是好看。看着眼前的美景,想到自己不久可能要离开这里,李非心头突然涌出无限的伤感。 去年这个时候,酒店还没有完工;前年这个时候,酒店刚刚冒出地面;上前年这个时候,酒店还是一张旧图纸。酒店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直到今天长大成人。长得如此的英俊和伟岸。母亲曾经说他:你今后有再大的出息,也是我生养出来的!此刻站在这里,他能体会到母亲当时的心情。 他比较喜欢公安局长周民安的比喻。在香水星河酒店项目协调会上,周民安说香水星河酒店像一本打开的书。一排排的窗户像一行行的字。如今,这一行行的字是由他和他的同事们一起来书写的。它注定将要成为一部伟大的作品。 因为它的故事是那么的精彩,那么的感人。 他在那里站立很久,直到身上感觉到有寒气来袭,才意识到自己是穿着西装单衣走出来的。回到门前车场,见从酒店大门走出两个人来,仔细看时,原来是市委书记谢泽和他的司机。 李非赶忙迎上去打招呼。谢泽跟司机说,你在车上等我,我跟李总说几句话。 073// 你现在想拍屁股走人?谈都不谈 自从上次造访谢泽家后,李非感觉与这位市委书记多了一份亲近。每次在酒店遇见,谢泽都要问一问生意怎么样之类关心的话。这时他听见谢泽在问,培双同志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开始他有些发懵,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见谢泽在用朋友式的随意看着自己,这才明白,许培双让他接班的承诺原来是有来头的。他如实地回答说,我还在考虑。 要尽快作决定。谢泽说,我今天在这里跟你说的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说。你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当我没有说过。 明白。李非口里这么说,心里想坏了,我都已经跟别人说了。 黄康华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朝下看。看见李非一人穿过国道上的车流,向桥南走去;走到对岸站住,面朝酒店这边观望;久久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发呆。他估计李非又在想什么心事。 有电话打进来,说二楼餐厅有客人找他。来到餐厅,原来是一位高中同学。刚从广东回来。听说黄康华在香水星河酒店工作,便让服务员去叫他。黄康华跟在座的客人一起打了招呼,敬了酒,站着和同学聊了几句闲话。 说到最近酒店生意不好,黄康华说反腐对经济的影响太大,消费减少了,受害的是农民。养的猪,养的鱼都卖不出去,价格降得厉害,即便能卖得出去也是亏本。这么搞不是办法,还是应该鼓励消费。 没想到同学来了一句:这要看是花谁的钱。见黄康华发愣,便进一步说:如果是花自己的钱,这种消费应该鼓励;如果是花纳税人的钱,这种消费就应该限制。 黄康华一向自视很高,在同学中常以有独立的思想和独特的见解为傲。今日自己一番议论,以为切中时弊,足以引发共鸣;谁知被人一语点穴,动惮不得。一时无言以对,为输人一筹心生羞愧。 回到楼上,见李非一个人站在办公室黑了的玻璃窗前发呆,便敲门进去。李非回过头来,黄康华看到的是一张满腹心事的面孔。 我看您刚才站在对岸看酒店,是不是有什么新想法?黄康华故作轻松地笑道。见李非轻咬下唇缓缓地摇头,又问,不高兴? 李非自己在窗边的圈椅上坐下,又示意黄康华在另一把圈椅上坐下。看到李非欲言又止,黄康华满脑子的疑云。这个历来有活就说,有时甚至抢话说的人,此刻这样吞吞吐吐,黄康华还是第一次看到。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李非说,假如有一天要我去做商业局长,你说我该不该去? 谢书记叮嘱他保密,但这种事憋在心里太难受。他太需要有人来分解。 这是好事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既然是升职为什么不去?黄康华用他那双发亮的笑眼直视着李非的眼睛。 李非说,我是担心我们的酒店。开业还不到一年,经营和管理都还没有走上正轨。本来他们答应让我暂时兼任酒店总经理,但一个人毕竟没有三头六臂。 有所得必有所失,这很正常。黄康华说,再说酒店现在是银行控股,将来会有些什么变数,谁也难以料定。 李非说,高行长对我们还是很支持的。 黄康华不同意李非的看法,他说,高行长以后呢?谁能保证别人和他一样? 若干年以后,在酒店股权变更的关键时刻,李非想起黄康华说过的这句话,李非说,康华你真是一张乌鸦嘴! 李非问黄康华,假如有一天让你去管理商业局的某一家公司,你是否愿意? 黄康华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暗示他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去商业局。他发亮的眼神顿时暗淡下来。这让他想起了过去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想到了在酒店工作的一部分公司老职工。他们虽然屈服于酒店层级管理的压力之下,但他们内心里根深蒂固的想法是:他们才是企业真正的主人。其他人,包括部门经理在内都是外人。这让黄康华们很伤自尊。 我不喜欢在旧体制下做事,也不愿管旧体制下的人。黄康华回答说,如果有一天条件允许,我倒是希望有一家真正属于自己的公司。 李非知道,黄康华的这种想法在部门经理中有一定的代表性。他们向往的是一种全新的企业体制。他们对香水星河酒店把两种不同身份的人揉在一起,所谓的全员聘用制的不足看得更多一些。同样是酒店的员工,老职工就不好管。理论上是可以解聘,但实际操作很难。而维持这种新旧体制融合的人正是李非。 对于公司老职工的一些想法,李非觉得不奇怪。也没有必要太在意。这只不过是他们的一种自我安慰罢了。他们跟他套近乎,给他打小报告,让部门经理们非常的忌讳甚至惊恐。 有一次高春梅在路上拦住李非:有句话我想跟你说又不敢说。 是什么话不敢说? 何菲她跟别人说,李非这几天像条疯狗,到处咬人! 李非一听心里火冒三丈,他黑着脸说高春梅:老高我警告你,这种挑拨是非的话请你今后不要在我面前讲,讲了我也不会听! 搞得高春梅下不了台。李非口里说不听,但听进耳里的话还是禁不住直往心里钻。这让他多少有些不舒服。好在他心胸还不算太小,明里暗里都没有迁怒于何菲。 他明白,这些部门经理就如同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伤害他们就是在伤害自己;保护他们就是在保护自己。在大约一年后的一次会议上,不知为一个什么事引发,为了表明自己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李非提到了高春梅告密何菲骂自己的事。当然,他没有点高春梅的名。尽管已经是时过境迁,尽管李非说得轻轻松松,但还是把何菲吓得不轻。反复辩白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 他对康华说,我刚才给你说的这件事,除了你我,在酒店内部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你要为我保密。 没问题。黄康华说,您到底准备怎么办呢? 李非说,我准备明天去跟高行长谈一谈再说。 李非没有估计到高云轩的反应会那么激烈。在高云轩的办公室,高云轩拍桌子踢椅子,口齿结巴且喷着唾沫。连香州人“尼玛”“老子”这种脏字都裹进了话里。与平时温文尔雅的形象判若两人。 李非这时并没有把话说死,只是表明自己在犹豫。张志龙进来,见高云轩青头黑脸,李非尴尬地笑着,问发生了什么事? 商业局想他李非的心事!高云轩愤怒地说。 见张志龙有点不明白,李非补充说,商业局想调我去。 那怎么行!张志龙说,你答应了? 还没有。李非说,我在征求高行长的意见。 高云轩像仇恨叛徒一样地看着李非:你李非空手套白狼,把我们银行的钱都套进去了。你现在想拍屁股走人?谈都不谈!你要走可以,把我们银行的钱先还了再说。 张志龙说,李总,不是我批评你,这件事是你做得不厚道。 李非辩解说,我又没有说一定要走,是商业局想调我去,我来问问董事长的意见。 李非这里没有给高云轩使用行长的头衔,而是特意用了董事长这个称谓。 如果董事长不同意你去呢?张志龙说。 李非说,他是董事长,他管我,他不同意我还不去不成!李非笑眼望向高云轩,话说得半真半假。 李总你有这个态度就行。张志龙看看高云轩的脸色,董事长肯定不会同意你走。 话说到这里,高云轩的态度有所缓和:你自己说句良心话,我们香州城发行,我高宇轩个人,对不对得起你? 对得起。李非态度诚恳地说。 你想做的事,我们都是大力支持。你的工作,我们从来不去指手画脚。都是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确实。张志龙说,像我们高行长这么开明的领导,你在哪里找得到! 高云轩说,李非你没有搞过行政,不知道行政工作的厉害。拉拉扯扯;吹吹拍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尔虞我诈;互相倾轧;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在这种环境中你能把工作搞好? 高行长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你好。张志龙在一边劝解说。 高云轩说,人在世上,都不是为“名利”二字?你现在要名有名,要利有利。商业局长只不过是一个吃亏不讨好的头衔,你要它做什么? 在年初的酒店董事会会议上,给李非确定了今年的经营目标。完成这个目标,李非可以拿到二十万年薪。 对于高云轩说到的这种名利观,李非觉得与自己的想法有出入。李非不想说是,也不便说不是。他两眼盯着地面,把两只手的十个指头交叉在一起自己跟自己较劲。 想到商业局去任职,确实还不是一个名利的问题。 他听见高云轩继续在说,你上次说的出国学习考察的事,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没得问题。 谢谢。 高云轩在李非沉静的脸上看到了一抹笑意。年前省旅游局发来一个函件,准备组织饭店总经理出国学习考察。李非给高云轩提了一下,高云轩当时没有明确答复。 高云轩说,只要你安心工作,还有车子的问题,我也可以跟你解决。 非常谢谢!李非高兴地笑了。 他早就想要一辆汽车,没有一辆车,到哪里去都不方便。酒店开业后不久,为了方便采购,花两三万块钱买了一辆万山牌面包车。为了便宜,还是托关系在远安厂里买的。车子回来时,马科买了一架鞭,绕着车子燃放。那高兴劲就像新家庭添了人丁。大家亲切地称它为“万山大哥”。 但有时要到外面部门办事,要到外面兄弟酒店走动,你总不能开辆“万山大哥”吧。个人的舒适可以不要,企业的脸面还是要讲。偏偏酒店资金一直紧张,车子的事情也只能是想想。现在高云轩主动提出,叫李非怎能不高兴呢? 在李非心里,还有一件事情比出国和车子更为重要,那就是为酒店的贷款降息。包袱太重了!一直想提出来,但总有点说不出口。今天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不妨提一提。他说: 也可能是我这个人意志不够坚定,遇到一些难事,就想打退堂鼓。这段时间一连几件事搞得我焦头乱额,说心里话,有时真想丢下走开。 张志龙说,有什么事你跟董事长反映。看我们能不能帮得上忙。 李非说,一个是欠税的问题。税务局下了处罚通知书,好不容易才把这件事摆平。还有一个是中商银行提出要加息。他们不知在哪里听说,我们城发行这边的贷款是十八点的利率。两边银行的利息加起来一年有两百多万元。一个月二十多万元的利息,真让人有点招架不住。 说到利息问题,高云轩和张志龙都沉默了。李非继续说,年前年后酒店生意那么好,综合毛利做到了七十三点,都只能刚刚保本。现在反腐倡廉一来,生意下降了百分之三四十。这么高的利息,到时怎么付得出来。 高云轩对张志龙说,这个问题是要帮他们解决。今年志龙你做个计划,先把高息的那部分调整下来。李非你跟中商银行去说,你说我们城发行这边的利息准备降下来,要他们向我们看齐。 李非说,他们恐怕没有这么好说话。 高云轩说,他不降也不能让他涨! 我估计不同意他们涨息他们就会逼我们还钱。李非说。 他要还钱你就还钱?不理他,看他能怎么样?高云轩气愤地说。 做人还得有个信誉问题。李非央央地说。 你这么讲信誉,怎么把我们的钱骗进去了想拍屁股走人?高云轩笑着反驳李非。其实在他心里,他最欣赏李非的就是这点:人品。 高云轩跟张志龙说,中商银行的几百万贷款,我们最终要把它接过来。等这些贷款都理顺了,酒店的负担就轻了。 谢谢董事长! 高云轩笑着对张志龙说,我说这个李非,狡猾狡猾的。他哪里是要调商业局,明明是想借个由头跟我们银行讲条件。 李非大笑说,董事长,这是冤枉啊! 张志龙说,你看董事长对你多好,商业局那边的事干脆回绝算了。怎么样? 074// 总有一天我要和你平等地站在一起 贺文锐走进香水星河酒店大堂时,门童轻轻地叫了一声贺总。这是他离开快一年后第一次回来。这个倾注了心血的地方,一切是这样的熟悉。人还在;物还在;只有他不再属于这里。 他曾经后悔当初不该一时冲动。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它。走了就走了。剥离与生命长在一起的记忆,让他痛得滴血。 一次几个在京的香州老乡聚餐,席间有人谈起香水星河酒店,谈起香水星河酒店的鳝鱼米粉如何好吃。他的同乡,京港娱乐城项目的老板张书哲介绍说,香水星河酒店就是他一手搞起来的。其他人马上向他投来钦佩的目光:你就是李非? 不想谈有关香水星河酒店的事。往伤口上撒盐,除了痛还能有别的什么。一般情况下,别人说什么,他只是听。像一个旁观者。本来就是一个旁观者了。别人说它好也好,坏也好,任别人去说。没有必要去为它争辩。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 你就是李非?这样的问令他尴尬。在多数人眼里,香水星河酒店就是李非;李非就是香水星河酒店。这太不公平!没有多少人知道他贺文锐。 他叫贺文锐。是李非的副手。张书哲这样告诉别人。 你现在还在香水星河酒店? 我已经离开了。贺文锐很不情愿回答这样的问题。 被我挖过来了。张书哲圆场说。 人才啊!大家一起向他举杯。或真情或假意的。 以后别在外人面前这么抬举小兄弟。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是我在吹牛。过后贺文锐说。 张书哲说,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我是这样说的吗?他记得当时自己说的是:香水星河酒店都是老子们一手搞起来的。老子们和老子的含义是不一样的。老子们是一个整体,老子是一个单体。 杨越见贺文锐从门口进来,连忙从总台出来跟他打招呼。 现在在哪里做事? 刚从北京回来。酒店生意怎么样? 还可以。在北京搞什么生意? 不谈。搞砸了。亏了几十万。 几十万? 贺文锐把十几万说成几十万,果然收获了杨越的惊讶。杨越笑说,文锐你腰包里还很有几个呢! 我哪有那么多钱,都是找亲戚朋友借的。 那怎么办,别人不要还? 张书哲在北京一个国家机关工作,圈里的一帮朋友仗着在北京关系多,一直想合伙开一家娱乐城。只是自己不便出面,没有付诸实施。 那次回香州,吃住都在香水星河酒店。张书哲有个堂弟在香州市政府接待办工作,说起在北京办娱乐城的事,说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一个既懂装修又懂经营懂管理的总经理。 堂弟张书铭说有是有这么一个人,不知他肯不肯去。 这个人在哪里?张书哲问。 就在这里。 香水星河酒店? 是的。他是我的同学,叫贺文锐。是香水星河酒店总经理的副手。 人怎么样? 你觉得香水星河酒店怎么样? 好啊,这样的酒店不说在其他县市没有,就连武汉也不多。 香水星河酒店就是他和李非一手搞起来的。 太好了!能不能叫他过来谈谈?张书哲急不可耐地说。 酒店开业以后,贺文锐就动了离开的念头。但真正要踏出这一步,还是有些不舍。这里有他迄今为止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人际关系融洽;工作得心应手。更重要的是还有那么一个人。这个人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兄长和朋友。 刚开始时,酒店还只是一个概念,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别谈吃饭的食堂。他的家就成了他的家。他常到他家里去吃饭;去给孩子们补习功课。 从初中开始,他就离开了家。漂泊的生活让他心里满是对家的渴望。他对他以你相称,而对他的爱人以冷那(您)相称。她做的饭菜开胃好吃。她总是叫他吃饱。吃饱没有?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不要讲客气。这话语,这氛围让他感到温暖。这温暖烙在生命中;烙在记忆里。 有时望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忽然有母亲的错觉。难怪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们就是自己的长兄和长嫂。 后来他不敢把他往家里带了。他告诉他:都怪你嘴巴胡xx乱款(瞎说)。 我说了什么?开始他觉得很冤。 我要是李非就一脚把自己的老婆蹬了,这句话你说过没有? 我说过吗?他想抵赖,不想承认。 有窝有点,人证物证都在你敢说没说过? 我那是说着玩的。他没有说假话,当时确实是开玩笑说的。 这种话能说着玩? 我的意思是说像你这么优秀的男人应该多找几个女人。再说我也没有想到这种话会传到她耳里去。他为自己辩解,显然这种辩解已经没有用。 我可以把商场交给小海,也可以把酒店交给你。这不是你说的吗?你怎么变卦了?不要说把总经理的位子给我,就是副总的位子你也不肯给。 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对我的要求,我能做的都做了。我与女孩子们的哪些事情,对你我从来没有隐瞒。这是我的生活方式。至于廉洁奉公,尽管我感觉你过于迂腐,不近人情,但我也没敢违背你的要求啊? 人家硬要把钱塞给我,我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索要的。给你买件西服,你死活不要。难道要我把话讲穿?说这是客户给我的贿赂,跟你一起分享?那你还不逼我把钱退了?你让我与黄康华那班家伙同一个级别,你叫我的脸往哪儿放? 在酒店最后的一段日子真是让贺文锐过得煎熬。 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诱惑出现了:首都北京——高档娱乐场所——总经理。为了让他义无反顾,全心全意,张书哲鼓励他也投点钱入股。 他自己没有钱,就找亲戚朋友去筹资。并承诺以高额的回报。有人信了掏了钱;有人信了苦于没钱而懊恼。几次接触后张书哲已经对他的才华欣赏不已。自己做董事长,让他做总经理。自己不管具体事,一切全权交给他去办。 娱乐城开在东城区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地下层,开业后在京城轰动一时。装修最豪华;小姐最靓;服务最好;收费最贵。但树大招风,开业不久就被查封了。 本来通过整改,通过疏通后不久仍然可以重新开业,但其他几个合伙人借机发难;借刀杀人;把所有责任推到他身上。逼着要他离开。 还在筹建过程中,他们就怀疑账目上有猫腻。私下里向张书哲提出,被张书哲挡回去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中途换将,像贺文锐这样的全才我们再到哪里去找? 于是他们忍了。娱乐城被封后,他们感觉机会来了,向张书哲摊牌,历数他的种种罪过——金钱——美女——狂妄。张书哲扛不住,让他做了牺牲品。 对于他们的指控,他不能接受。你们发的那点工资够我在北京的花销吗?我的收入与我的付出对等吗?至于说所有小姐全部先由我先试,这完全不符合逻辑。短短的时间内几百个小姐怎么试得过来?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天经地义;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们管得着吗?什么假工作之便;什么权力招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更可恶的是,这帮人心狠手辣,离开时,强行将他的投资款扣除。并威胁他如果闹事,就送他到公安局。告他组织卖淫嫖娼。他只有忍气吞声,不是自己太软弱,是对方太强大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了香水星河酒店,后悔当初不该负气出走。尽管那个地方不大;尽管自己不是什么狗屁总经理;但在绝大部分时间,他工作起来得心应手,心情轻松愉快。即便是在离开之际,那里也还充满了人情味。 贺文锐好像在二楼餐厅吃饭。黄康华在电话里说。李非回头,玻璃那边黄康华正拿着话筒。 你见到他了?李非问。 我去餐厅时服务员告诉我的。在芙蓉厅。我没进去。李非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表明没有和总经理闹对立的人走得太近。 欢迎大家!李非来带芙蓉厅。除张书哲外,一桌子都是熟人。接待办副主任张书铭介绍张书哲,这位是北京来的客人——张总。二人见过,李非再次表示欢迎。 文锐也在?李非来到贺文锐的身边。他猜到他会来,来和进餐的熟客打招呼。这是他的习惯。仰视让人感觉被压迫,他不得不起身离桌和李非站在了一边,用他情绪低落的男中音和他说话。感觉自己矮他一截。这种场景让人窘困。他不想让别人看出这种窘困。总有一天我要和你平等地站在一起!他心里暗暗地发誓。 贺文锐离开北京后,张书哲专程从北京赶了回来,希望用什么方式弥补一下对贺文锐的亏欠。 是我害了你。他说,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回香水星河酒店? 不可能。他说得很轻,但很干脆。 是啊,好马不吃回头草。有一个地方不知你愿不愿意去?张书铭插话说。 什么地方? 香州宾馆。 自从有了香水星河酒店,我们香州宾馆就成了市里抱的儿子。陶自谦经常跟张书铭抱怨。 高档一点的客人要安排在香水星河酒店接待,这是市领导的意见,我们接待办也没有办法。张书铭解释说。 要钱不给钱。要人不给人。给的人都是他妈的不中用的。还说不能说;管不能管。陶自谦牢骚满腹。 你不知道自己引进人才?张书铭说。 哪里有人才愿意到我们这种破庙来。 有个叫贺文锐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他不是李非的手下吗?那小家伙确实是个人才,我见过的。贺文锐向香州宾馆借培训用品时让陶自谦印象深刻。 他离开了香水星河酒店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他不是去了北京吗?这个陶自谦早听人说过。 最近他从北京回来了。 是吗?我马上派人去找他。 联系贺文锐的是他的同学,宾馆办公室主任李学斌。 陶自谦亲自带贺文锐把整个宾馆走了一圈。贺文锐的感觉就是两个字:昏暗。所到之处,灯光暗如鬼火。 为什么不把灯泡换大点?贺文锐说。 节约呀!大灯泡多费电。 蠢货!你这宾馆暗如阴间,灯如鬼火怎么会有客来?贺文锐心里骂道。观念——观念问题。他说。 什么观念问题?陶自谦不明白。 香水星河酒店认为灯火通明可以吸引客人;而你们认为灯光暗点可以节约用电。 陶自谦把宾馆所有的部门经理都叫来陪贺文锐吃饭,让他们也一起换换脑筋。饭桌上贺文锐天南海北夸夸其谈,一桌子的人听得目瞪口呆。他毫不客气地指出,香州宾馆的落后表面看是设备设施的落后;实际上是体制与思想观念的落后。 有香水星河酒店那么好的条件我们的思想观念一样先进!宾馆副书记不服气。 有香水星河酒店那种条件,他李非能当总经理,别人也一样可以当。工会主-席也帮腔说。 不见得。贺文锐冷笑道。 你要他李非与我们陶总换个位子,他要是还搞得赢陶总我才承认他真有本事。餐饮部经理说。 你错了。贺文锐轻蔑地冷笑道,你这种假设没法成立也毫无意义;你应该说,谁要是让香州宾馆战胜香水星河酒店,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 这不可能!餐饮部经理说。 这完全有可能。贺文锐说。 我可以说世界上还没有出这样的人! 早出了。 在哪里? 就在你们眼前。 你? 是啊,除了我还有谁? 贺文锐说香水星河酒店可以战胜,没有人信他;要说信,也是信他会吹牛。连他的同学李学斌都认为他这个牛皮太吹大了。 贺文锐问香洲宾馆的管理者们:你们说我们宾馆酒店的主要业务有哪几项? 餐饮——客房——还有娱乐。这种小儿科的问题还值得问吗。 你们说这三项业务中香水星河酒店有哪几项是它强项? 他们餐饮最强;他们客房都是新的,档次也比我们高;他们有舞厅,我们没有。 那我们怎么战胜他们呢?贺文锐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 我们重新装修客房,比他们装修得更高档;改造我们的餐厅,请最好的厨师,比他们做得更好。 贺文锐直摇头。老陶你是当过兵的,——他居然称陶总为老陶,这让香州宾馆的管理者们很不入耳——假如香水星河酒店是我们的敌人,这个仗该怎么打? 怎么打?陶自谦揣摩着贺文锐的意思,一时反应不过来。 是进攻它火力强大的地方还是进攻他的薄弱环节?贺文锐提示道。 当然是薄弱环节!陶自谦这才大悟。 同此道理,贺文锐说,我们与他们竞争,是该选择他们的强项,还是选择他们的弱项呢? 075// 像乒乓球国手出走,代表他国出战 陶自谦不敢太确定地说,按你这么说我们是要在娱乐上与他们竞争? 对头!贺文锐一拍桌子,如果我们要在餐饮和客房的竞争中打败香水星河酒店,除非把现在的宾馆推倒重建。像目前这样小修小补是不可能的。而推倒重建要大量票子。我们现在没有票子。再说政策也不允许。如果我们选择娱乐环节,则代价要小得多。 办歌舞厅一样也要钱。又有人插嘴道。 是的,贺文锐说,但要的只是一点小钱。 你说的这点小钱是多少?陶自谦最关心的是钱。没有钱或者钱不够一切都是一句空话。 大约一两百万吧。贺文锐说得很轻飘,就像在说一两百块钱。 一两百万还算一点小钱? 香水星河酒店总投资一两千万,你要与人家竞争一两百万都不想花? 我们怎能和他们比。 老陶,不是我说你,你们香州宾馆差就差在这里,——贺文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当初李非接手筹建香水星河酒店谁给了他一分钱?都不是他跑来的。一旦目标确定,香水星河酒店会克服一切困难,千方百计地去完成;而你们,开口一百个难,连腿都迈不开。 李非这样对你,你还说他好。陶自谦难堪地笑着。 贺文锐说,事情一码归一码。是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是敌人又怎么样?司马懿还佩服诸葛亮呢!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陶自谦说,千说万说,数字落脚。关键是钱从哪里来? 贺文锐长哼一声,不屑地摇了摇头。心里骂道:孺子不可教也。 陶自谦见他如此,知道自己又错了。他说,好好好,我们大家一起来想想办法。钱啦钱,你在哪里?他头大一样地抱着脑袋叫唤道。 其实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贺文锐说。 见贺文锐轻松地笑着,陶自谦说,我说小贺你就不卖关子了,直说我们该怎么办吧。 贺文锐说,第一,我们可以找银行做抵押贷款。第二,我们也可以让职工投资入股。我们宾馆一共有多少职工? 一百二十人左右。陶自谦说。 平均一个家庭一两万的积蓄有吧? 有的不止,有的没有。 假如我们在宾馆的前场右侧,建一栋两层两千平方米的娱乐城;告诉我们的职工,预计一年可以收回投资;让他们都来投资入股赚钱,他们会不干? 能有这么赚钱?有部门经理怀疑,香水星河酒店的歌舞厅都没有什么生意。 贺文锐说,人家那个歌舞厅只是酒店的一个配套业务,一两百个平方米的面积,又高高在上的生意怎么会好? 可社会上的一些舞厅效益也不怎么样。 这要看谁来办。怎么办。贺文锐说,香水星河酒店当初筹建时香州宾馆饭店业的生意怎么样?三四十元的房价,一百元酒足饭饱吃一大桌。这都是些什么生意?都是些垃圾生意!香水星河酒店开业后客房两三百元一间;进餐一两千元一桌。你说它能不赚钱?我在北京帮朋友开办的一家娱乐城,全北京最好的,一天收入上百万,老板赚钱数票子数到手软。 哇!那不是像在捡钱?我们不要数到手软,只要数到手僵就行了。部门经理们开心地笑着,议论着。 呃,小贺,这么好你怎么回来了?年轻漂亮的前厅部经理问。 贺文锐说,几个逼股东老板扯皮,过河拆桥,搞不赢他们。 这要是换了别人,不闹个大红脸也会支支吾吾不好回答。但贺文锐张口就来,毫不难堪。 那你为什么要从香水星河酒店出来呢? 这还用问,功高盖主嘛!有人替他回答。 几个月后,反腐倡廉运动告一段落,消费市场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在香州宾馆的门前的右侧,长出了一栋两层的钢构建筑。 这天下午,柳文君来到总经理办公室,在李非的办公桌上推过来一张票。什么票?李非拿在手里看:京港娱乐城国庆阿林演唱会。这是在哪里? 香州宾馆。 香州宾馆搞的娱乐城? 是的。贺文锐在那里搞的。 贺文锐到香州宾馆去了? 我也是刚听说的。已经去好几个月了。 什么时候开业的? 正式开业是今天。前几天已经在试营业。听说生意火爆。我们舞厅本来客人就不多,这两天更像水洗一样,冷冷清清的。 舞厅生意不好一直是李非的心病,听柳文君这样说,这病越发沉重。 您去不去看看? 看什么? 看演出。见李非拿着演出票不置可否,柳文君说,您不好露面就由我们去算了。 几张票? 两张。 李非回头看黄康华那边,在玻璃隔窗上敲了两下。你跟黄康华一起去吧。见柳文君不表态。李非说,哪来的票? 买的,一百八十元一张。这票确实是买来的。只不过不是柳文君自己买的,是朋友买的送给他的。柳文君从来不带钱包,他的荷包不是用来装钱的。更不可能有钱花在这上面。 柳文君心里委屈不敢言表。你不去就算了,何必安排一个人跟我去?李非见柳文君怏怏的,知道他在不高兴。 黄康华进来:什么事? 李非说,京港娱乐城有个演唱会,你和柳文君一起去看看,摸一摸情况。 在哪里? 香州宾馆,已经试业几天了。听说生意火爆。柳文君接过话去,用以掩饰心里的不快。他不想这不快被李非察觉。 黄康华说,难怪这几天我们餐厅生意差了许多,原来客人都跑到他们那边去了。 李非说,所以要你们去看看。另外这票是一百八十元一张,两张票三百六十元钱。你拿去财务报账后给柳文君。 柳文君连忙拦住:不要。自己看演出,还要公家报销什么。 要不让他和他爱人去看?黄康华看李非。 柳文君说,不用,她上夜班。 叫你和他去你就去,啰嗦些什么。黄康华遭李非一声斥责,做了一个怪相,拿着票走了。 柳文君站起身来,欲走还留的。 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李非问。 没有。柳文君口里说没有,人却坐了下来。问一个问题可以吗?柳文君问李非。 当然可以。 在您的眼里,我们除了是下级,还有是别的什么吗? 别的什么——朋友啊。李非能听明白,这里说的我们,实际上是指柳文君自己。 既然是朋友,朋友送的东西随便转送给他人好不好?见李非看似抱歉地笑着,柳文君勉强笑笑,我只是说说,其实也没什么。您是总经理,您想怎么做都是可以的。 我以后会注意。李非诚恳地说。在部门经理中间,大家都知道李非最喜欢的是柳文君。尽管李非一再申明自己是一视同仁,大家就是不信。就是像陪伴庄教授去三峡旅游这种好事,也是只有柳文君的份。李非的本意也是想借庄教授的眼光,帮忙看看柳文君到底是不是一块好料。果不其然,三峡回来后庄教授对柳文君的评价很高。 最近家里过得怎么样?李非问柳文君。 还可以吧。自从上次情人节送花风波之后,柳文君检点了很多。要是原来,他拿到演出票第一个想到的就应该是送给杨宇佳。他离杨宇佳远点,对杨宇佳也是一剂苦口的良药。只有死心。不死心又能怎样。 第二天晨会前,京港娱乐城成了部门经理们议论的焦点。好几个人都是找贺文锐要的招待票。李非进来,见议论戛然而止:什么事这么热闹?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忌讳在李非面前议论贺文锐的成功。 我们在说京港娱乐城。只有黄康华应道。 感觉怎么样? 人多。柳文君说,两三百人的场子进了五六百人。 我去他们前台问了,昨天他们的客房和餐厅也是满的。谢罕补充说。 今天的晨报您看了没有?马科说,我们不光舞厅,还有餐厅和客房的生意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怎么办?经理们齐刷刷地看向李非。你是掌舵的,不看你看谁。 我建议近期开一个swot分析会。黄康华说。 这建议不错。李非表示赞同。开业一年多来,香水星河酒店还没遇到一个真正具有威胁的竞争对手。但现在,这个对手出现了。这种局面的形成,就是因为一个人的出走。在李非看来,这场表面上是两家宾馆酒店的竞争,本质上是香水星河酒店自己人之间的较量。就像乒乓球国手出走,在赛场上代表他国出战。当然,从促进乒乓球技术的发展来讲,这未必是一件坏事。 晚上,李非带了宋博、马科和柳文君,来京港娱乐城探看。这是一栋两层的钢构建筑:中间是舞池大厅,两层的挑高;两边是散座;散座的上面是包间。大厅的一端是舞台,一端是吧台。满场都是客人,五颜六色的灯光扫来扫去,淹没人声的音乐震耳欲聋。这场景让李非有生怯感,这感觉让他羞于见到熟人。 马科拉住一个服务员问道:你们贺总在哪里?白天马科与贺文锐联系过,告知他李非晚上要来参观。 刚才都还在这里。服务员回答道。 麻烦你帮我去找找。就说香水星河酒店的李总来了。马科说。 李非对马科这样说话很不满意,报什么香水星河酒店,有必要吗? 贺文锐走了过来,满面春风忙忙碌碌的样子。一会跟客人打招呼,一会又叫谁谁谁你去做点什么。他的目光没有在李非脸上停留,也没有与他对视。他说,给你们留了一个包房,先带你们参观参观吧。 贺文锐走在前面,李非三人跟在后面。他不时回头大声地作着介绍,显现出他特有的近乎狂妄的骄傲。已经完全不见几个月前落寞的样子。 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抱着一个小姐,正在舞池中慢步旋转。贺文锐向他挥了挥手,表示致意。对方也挥了挥手表示回敬。柳文君凑上前在李非耳边说,这个人您认不认识?他就是床单厂分管供销的副总邓光明。原来是我们舞厅的常客。自从京港娱乐城开业后,就再没有到我们舞厅去过。 邓光明李非知道,但邓光明提了副总李非不知道。听说这么重要的客人流失,李非心里有刀剜一样的感觉。 来到一间包房,贺文锐派了茶水果拼,忙他自己的去了。几个人空坐了几分钟,既没有唱歌,也没有跳舞。没有心情。跟服务员说了一声,要她转告贺总,我们走了。 从娱乐城出来,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李总。是李总吧?回头看,原来是陶自谦。陶自谦站在娱乐城门口的台阶上,见李非回过头来,连忙打着哈哈走下台阶,热情地与李非握手。说怎么要走?多玩一会嘛!小贺知不知道? 李非把自己的手从陶自谦的手里挣脱出来,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只是挥挥手,急切切近乎仓皇地逃了。 自陶自谦与李非认识以来,每次遇到李非,都要说些自愧不如的话,总感觉比李非矮一截。而此时此刻,李非看到了他发自内心的喜悦与自信。而在陶自谦眼里,李非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卑谦,以至于他想多跟他聊几句话都没有机会。 香州宾馆京港娱乐城像一阵风暴来袭,让香水星河酒店的经营者第一次感受到了竞争的压力。风头过去,除舞厅持续受到影响外,餐厅和客房的生意很快恢复了常态。京港娱乐城的成功让李非很受刺激,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他开始关注、研究娱乐行业,并发誓要报这一箭之仇。 一天中午,李非接到马科的一个电话。马科在电话里神神秘秘地说,旁边有没有人?说几句话方便吗? 李非说,你在哪里? 马科说,我在办公室。 李非说,在办公室打什么电话?有话过来说。 马科走进李非的办公室,回头看了看外间伏在电脑前的宋博,反手关上了门。 坐。李非朝对面的椅子努了努嘴。马科的反常举动让他生疑。 听说商业局要来查我们的账,您知不知道?马科说。 你听谁说的?这消息有点突然,让李非感到十分惊讶。 076// 给他敲敲警钟也不一定是坏事 马科商业局的一个同学告诉他,现在商业局上下是义愤填膺。说新局长来香水星河酒店视察工作,被李非凉了半个小时没有出面接待。 哪里有半个小时,就几分钟的时间。李非辩解说,我那天在给新员工上培训课,宋博接到的通知,没有及时告诉我。 这家伙,闯了这么大一个豁子。马科望着外间的宋博说。 也不能全怪他。你们这帮部门经理书生气有余,社会经验不足,我在这方面也重视不够。 现在怎么办?马科望着李非,查账的事要不要做做工作,找人活动活动? 马科你老实跟我说,我们的账有没有问题?经不经得起检查? 绝对经得起查!马科信誓旦旦地说。 既然没有问题,经得起查,你还担心什么。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想起了电脑管理软件的事。马科在桌子上取了一张抽纸,摘下眼镜去搽试,让目光得以躲开。 要查就让他们来查。我们端正态度,积极配合就是。尽管马科说经得起检查,李非还是有些担心。万一在哪里找点什么问题出来,再加以放大,就成了人家的把柄。 您新买的手机发票要不要拿给董事长签字?马科问。 要啊,怎么不要。马科这么一说还提醒了李非,你把他拿来,我找董事长去签字。 董事长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有什么问题? 我是说手机发票签字的事? 这有什么问题,本来就是高行长要我买的。 俗话说好哭的孩子有奶吃。上次李非只说想走,高云轩为了挽留,把汽车、手机和出国考察一起打了个大礼包送给了李非。 汽车是城发行的一辆半新奔驰车。虽然是半新,毕竟是奔驰。高云轩说作价三十万给酒店用。 三十万!太贵了吧?李非说。酒店资金本来就紧张。 高云轩说,不要你付现金,只是记个账就行。怎么样,要不要?六七十万的车才开了不到三年。 李非用他生意人语言道,不能便宜一点吗? 高云轩不高兴地说,我说你这个李非,每年你交二三十万给你们公司那边,他们给了你什么?我们银行给你一辆奔驰车,你还跟我讨价还价。 部门经理们听说后都说要车。不要白不要。您叫人把车子开过来,我叫采购部去准备一架大鞭。马科说。 又不是新车,放什么鞭?李非说。 越是旧车越要放鞭!马科说。 这是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您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 这是一辆事故车! 马科说是城发行的人说出来的。这辆车刚买回来没几天就被管行长的儿子开出去撞了。大修花了十几万。 李非这才想起那次去武汉路上司机小常说的话。他说要把这辆车便宜卖给酒店,开始李非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后来见高云轩神情凝重,想这中间必有隐情。现在听马科这么一说,算是揭开了谜底。 总经理什么时候也给我们部门经理配个手机?马科拿起桌子上的摩托罗拉手机,打开翻盖玩弄着。 不要搞坏了。李非心疼地说。手机刚买来没几天,李非自己用都是小心翼翼。 不会的,又不是金的?马科嬉皮笑脸地说,可不可以?我说的是大家的心声。 李非说,酒店不是给你们配了bb机吗?还要手机干什么。 bb机哪有手机好? 能够传达信息就够了。 您不给我们买,我们自己买。马科说,不过现在太贵了,让它便宜一点才买得起。谢罕嫌酒店配的bb机不好,自己花两千多买了一个新款bb机,您听说没有? 听说了。李非说,尽花冤枉钱! 什么时候像国外那样就好了,国外的电讯商可以送手机。马科说。 哪有那么好的事! 真的。 那他怎么赚钱? 他们赚话费钱。 还有这种事?稀奇。 世界上稀奇的事多着呢!马科说,不过丑话说到前头,我们私人买的手机,酒店的公事不能打给我们。 我只打bb机,李非说,让你们用手机回话。 马科走后,李非口里说不怕查,心里还是很不安。突然来一个什么财务清查,这背后又隐含着什么。犹豫再三,还是给张泽文打了一个电话过去。 电话那头有点嘈杂,张泽文像接陌生人的电话一样喂了几声,说现在有事,挂了电话。张泽文的态度越发让李非生疑,心里七上八下。 过后张泽文回电话过来,说是关着门在跟他打电话。叙说了事情的缘由。 三天前的下午,新局长钟胜华带局机关一班干部在街上走动。干部们前呼后拥,新局长好不威风。自上任市商业局长以来,他天天在下属八大公司间行走。这种他称之为走访看望基层的活动,在头狼或狮王看来就是在熟悉和宣示领地。 走到香水星河酒店门口,办公室主任问新局长:要不要进去看看? 是不是我们局的企业?钟胜华说。 是的。 是的怎么不进去? 我先进去通知一下。办公室主任快步向香水星河酒店走去。钟胜华站在香水星河酒店的广场前四下看看,心情与落满地上的阳光一样灿烂。还在前不久,乡镇党委书记的他每次来香水星河酒店消费,都是以客人的身份;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是市商业局新上任的局长,香水星河酒店是他的下属企业。他是他们的领导。尽管门前的保安员和保洁员还是和原来一样,见面会说一声你好;但他此刻会回敬一声:你好!并且报以亲切地微笑。原来他是不会去理会他们的。 见办公室主任进去一会没有出来,钟胜华招呼一班人说,走,我们进去看看。 办公室主任正在和大堂经理董若梅说话。见钟胜华走进来,说了一声我们钟局长来了,连忙起身迎着:已经派人找他们总经理去了。 我们李总在十楼会议室开会,手机关机,已经派礼宾员上楼叫去了。董若梅也在一边解释说。 不急,不急。我们就在大堂等等。钟胜华很宽宏地说。 董若梅引领一行人在大堂酒吧落座,吩咐服务员上茶水。 你们总经理比我们局长还牛,我们局长都没有手机。办公室主任小声对董若梅说。 工作需要嘛。董若梅笑笑,我们总经理也是刚买的手机,听说花了一万六千八。 一会见礼宾员一个人从电梯出来,董若梅迎上去问:找到没有? 礼宾员说,已经跟宋主任说了,宋主任说李总那边马上就结束,让你先接待一下。 李非在给酒店最近入职的一批员工上培训课,内容是《酒店宾客意识》。课程一共十个小节,李非讲到了最后一节。宋博接到礼宾员的通知,见讲课已经接近尾声,便没有马上告知李非。等李非讲完,听说商业局的领导在大堂等,便急匆匆往楼下赶。 钟胜华频频地看表,越来越不耐烦。你再叫人去催催。办公室主任催大堂经理。钟胜华站起身说,算了,我们改日再来。 见客人要走,董若梅连忙拦住:我们总经理马上就到,请您再稍等一会。刘主任!她求救似的叫唤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回头挥挥手,没有留步。局长要走,不是他一个办公室主任拦得住的。 李非带着宋博赶下楼来,听说新局长一行已经离开,只有作罢。李非埋怨说,宋博你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一定要及时通知我。或者你先出面替我应付一下也行。 宋博有些费解,按李非一贯的态度,没有把市商业局这个婆婆太当回事。今天一反常态,好像真的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辩解说,礼宾员只是说商业局的领导在大堂,没说是新来的局长,我见您已经快结束,就—— 以后一定注意!李非的口气有些生硬。 宋博尽管心里很不舒服,还是干脆地说出了两个字:明白。 钟胜华一行生着闷气沿着新商街往回走。走在秋阳西斜的阴影中。 现在香水星河酒店成了我们市商业局的特区。人事科长这么一开头,像点燃了鞭炮的导-火-索,一发不可收拾。大家你一嘴我一舌,把长久积郁在心里的愤懑发泄出来: 他现在业务不要你管;财务不要你管;人事也不要你管;他根本不认你商业局是他的上级机关。 上次省厅来人,我们特地安排在香水星河酒店接待,局里的下属企业嘛,说起来有面子。谁知结账时收银台说商业局不是协议单位,不能签字挂账。当着客人的面搞得很难堪。连许局长都发脾气了。最后李非出来,才让挂了账。 整个商业局,他李非只认得许局长一个人,其他领导他没放在眼里。都是许局长把他容成这个样子的。同意他搞什么全员聘用制,你安插一个人还得跟他们说好话。 卢士平也是一个鬼,就是他反复在许局长面前灌迷魂汤。我刚才听大堂经理说,李非刚买了一部手机,花了一万六千八百元。 花一万六千八买一部手机!谁给他的这么大的权利?国家的企业,被他李非搞成了独立王国! 你们嫌不嫌丢人?有什么事回去再说!钟胜华闷雷一样地吼道。众人不敢看他的脸。他的脸色太吓人了。 张泽文当时就在现场,把事情过程讲得绘声绘色。末了张泽文说,我建议你来找一找钟局长,作个检讨,缓和一下关系。 在李非接到张泽文的电话时,卢士平也接到局办公室的电话。办公室通知说,市商业局成立了以财务科牵头的工作专班,近日将对香水星河酒店进行财务清查。 卢士平一时无语。突兀地冒出这么一个清查来,会不会干扰酒店的正常经营?要是过去,他一定会据理力争。不能由商业局随便派人进去查。 那时候有许局长,他可以在许局长面前发发牢骚,甚至撒撒野。可现在许局长退了,新来局长是什么习性,一点不摸底。 香水星河酒店是股份制企业,城发行是董事长单位,要不要先通报他们?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电话那头回答说,老卢,通不通报城发行那是你的事,我们办公室只能通知你。 卢士平感到事态严重,骑自行车到城发行,把商业局要查账的事当面说给高云轩听,看看高云轩有没有应对的办法。看着忧心忡忡的卢士平,高云轩说,要查就让他们去查,真金不怕火炼。你不让他查反而让他觉得里面真有什么鬼。 卢士平没想到高宇轩这么淡定。高云轩说,反过来说,要是香水星河酒店经不起查,说明查是必要的。我们相信香水星河酒店的账务是清白的;李非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给他敲敲警钟也不一定是坏事。 听高宇轩这么一说,卢士平一时天开云散:还是高行长有水平! 其实,香水星河酒店的财务管理是否规范,高宇轩也不是一点顾虑都没有。作为董事长,他可以派人去清查。前一段李非要走,他不想节外生枝,压上最后一根稻草。现在商业局要清查,客观上起到了第三方监督的作用。 李非为人过于傲气,卢士平说,局里的那些爹爹们早就看他不顺眼。还在香州商场工作时,就针对他进行过查账。当时不是有许局长扛着,说不定就成了反面典型。 我听说结果是查出来了一个先进典型。高云轩笑说,老卢,我跟你说,有本事的人都是有个性的,或者说都是有缺点和不足的。但凡说是完美无缺的东西,那都是假的。 高行长你这句话说得打夹圈圈(太对了)!卢士平笑了起来。 在香水星河酒店一周的财务清查结束后,市商业局财务科出了一份清查报告。 一点问题都没有?看着清查报告,钟胜华感觉不可思议。 至少从账面上看没有什么问题。财务科长说。 买手机也是合规的? 是的。城发行的高行长签字同意的。 他同意就行? 他是董事长,按公司章程规定总经理的大型开支报董事长批准同意就行。 别的问题呢? 他们整个管理都很规范,制度是完善的。财务科长抱歉地说,局长,没有完成您交给我们的任务。 钟胜华说,既然他没问题,我们也不是非要查出个问题来。李非来找过我,跟我作检讨。请我安排时间去他们那里指导工作。原来我在乡镇工作时与他只是泛泛之交,不太了解。这次深入接触,觉得这个人还真不错。 财务科长一听,心想不对呀,钟局长你原先不是这个态度。李非来找了你,跟你作检讨。你当时并没有原谅他呀!你还推断说他心里有鬼。推断是他听到了什么风声。要我们恨恨地查,仔细地差。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查出问题来。现在就怎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呢? 077// 我就不相信你想不出办法来 深夜两点,新商街成了一条阴街。北风鬼一样呜呜地哭嚎。枯卷的法桐叶子在地面扒不住脚,被吹得满地乱跑。 张亮穿一件小领白衬衣,领口挂着黑色的领结,顶着北风在街上奔跑。风卷着纤细的雪霰,沙粒般地击打在他的脸上,又痛又痒,又冰又湿的。让他睁不开眼睛,喘不过气来。 今天他上夜班。——应该说是昨天。也不对。反正时间跨越了两天——凌晨一点晚茶收档时,还有一桌客人没走。服务员小燕上前刚说一声对不起,到了下班时间还没说出口,就听客人吼道:走开!吓得她直往后退。 这班人是酒店晚茶的常客。桌子上堆满了啤酒瓶。已经喝了几个小时。喝多了。怎么办?小燕问。 张亮说,你们先走,我来看台。张亮是当班的领班——你是领班,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张亮走到临街的弧形落地玻璃幕墙边,玻璃上满是雾气。积雾成水,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泪痕——不要哭,哭花了脸不好看——张亮用手擦拭着。玻璃睁开了眼睛:看见白天不堪重负的公路已经卸空了荷载;狂风在河边灯影中的柳枝上打着哑语。 服务员!声音如炸弹一样惊悚。 牛总,您还需要点什么? 拿包烟来。 牛总,真对不起,吧台下班了。 这么早就下班?你们是什么三星级酒店!我不管,跟我拿烟来!——是的,我们是三星级酒店;香州第一家星级酒店——好的,请您稍等。红塔山可以吗?好的。请您稍等。 张亮来到一楼前台,见夜审员小王一个人在忙碌。前台还有没有烟?他问。 刚才最后两包烟给客房送上去了。小王回答说。一般总台会保有一两条烟的库存,以应对半夜客人的特殊需要。 见鬼! 三楼还有客? 一桌常客。 你到对面车站旁边的小卖部去看看。小王回头看背景墙上时钟,都快两点了——估计人家也关了门。 张亮走出酒店,一阵冷风袭来,令他打了一个寒颤。禁不住大喊一声:外面好冷!向街对面的小卖部冲去。果然是关门。有人吗?他在门上拍了几下。没有人回应;只有铝合金卷帘门轰隆隆在作响。使劲地再拍几下,还是没有人回应。怎么办?——新商街,你的繁华好虚假——难道一家开门的店都没有?我不信! 跑了大半条街,结果令人沮丧。在几近绝望之际,他看见远处的黑暗中有一抹亮影——张亮,张亮,有亮就有希望——他拼命地向前奔跑,用速度去抵御寒冷。 亮影变成了一扇亮窗;小店开在街的尽头,轮船码头的旁边;光不太明亮但格外温暖。——卖火柴的小女孩——请问有烟吗? 有。店主是一位的老婆婆。棉袄外披一件棉大衣。 您给我拿一包红塔山。张亮伸出手去,打开捏在手里钱。 孩子,深更半夜,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得这么少?你是哪里的? 我是香水星河酒店的! 你冷吗? 冷。冻死我了。张亮打着哆嗦说。 把我的大衣穿去。明天拿来还我。老婆婆扯下身上的棉大衣,从窗口递了出来。 谢谢您。不用。张亮接过香烟和找零的钱,转身跑开了。 你回来!穿去不用你还!别冻病了!孩子!比张亮跑得更快的北风,北风把老人的呼唤传得很远。很远。 在黄飞离开时,张亮曾经动摇过。黄飞准备去深圳打工。深圳是他们曾经憧憬最多的地方。那天还有酒店的几个同事,大家都喝醉了。在小吃城的夜市。最终张亮还是留了下来,没有陪朋友一道远行。香水星河酒店让他不舍。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冰凉冰凉的。客人接过香烟时,触碰到了张亮的手。再抬头看他,鼻子红红的,头发上还挂着纤细的雪霰。下雪了? 是的。 在哪里买的烟? 轮船码头。 跑那么远买的这包烟?客人有点不敢相信。谢谢你! 这是张亮第一次听到这帮客人跟服务员说谢谢。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过。——唯有稀有才显得珍贵——几点了?两点多了。同伴有人说。我们该撒了。人家服务员也该下班了。 这一天,给终生留下记忆的还有赵丽芳。赵丽芳也是值中晚班。晚间的电话特别繁忙。有人敲门进来,是父亲。 你妈妈叫我给你拿件棉袄来。父亲走进来,把手里的棉袄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我这里有毛衣,不用棉袄。赵丽芳说。 外面刮风了,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雪。 赵丽芳看看窗外,窗外漆黑。在程控交换机的嗡嗡声外,她听到了风像狼一样在呜呜地嚎叫。 有电话打进来:小姐,又在call我了。算我求你,帮我接过去好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外地口音。 赵丽芳说,我跟您说了几遍了,我是总机,您不告诉我call您的分机号码,叫我跟您往哪儿接? 真是烦人!挂掉电话,她跟自己的父亲抱怨道。 怎么回事? 一个外地老头,酒店这边有人call他,又不留分机号,叫我往哪里转接?跟他解释他又听不懂。真是烦死人! 烦躁中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说,你爸爸我也不懂什么call机。要是电话那头是我,我就不相信你想不出办法来。赵丽芳一时语塞。父亲的话让她惭愧。 父亲是公司的老职工。部队转业后安排的工作。酒店开业时接收了一批老职工,父亲就是其中之一。老职工都被安排在酒店的后台部门工作。 父亲虽然不善言辞,但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把仓库保管工作做得让人满意放心。今年初夏一天的下班时刻,狂风暴雨,新商街淹了膝盖深的水。街边的梧桐也刮倒了几棵。 刚刚下班的时候下这么大的雨,你爸爸怎么回来。母亲站在门口望着。抱怨着。 雨稍小些时,父亲回来了。鞋子提在手里;裤脚卷在膝腿上;身上都淋湿了。母亲接过父亲的鞋和雨伞,让父亲更衣后吃饭。 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酒店来电话说,要他去仓库发货。吃了饭再去。母亲望着要出门的父亲说。 父亲说,吃饭怕客人等不及,我去去就回。 母亲叮嘱道:你坐个三轮车,快去快回。 我知道的。 母亲还要说什么,父亲已经走远。望着父亲的背影,再望望雨缝中灰暗的天,母亲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一去就是两个多小时。家里的饭菜热了凉,凉了热。还不回来!我和母亲站在门口巴望着。 父亲终于回来了。依旧圈着裤腿;依旧提着鞋子。一去就不回来了!母亲一边张罗,一边埋怨。 父亲说,今晚酒店生意好,怕人家还要领货,我就多呆了一会。 叫你坐车来去,你就是不听,脚也划开了。母亲看见父亲脚上在流血,又心疼;又生气。 父亲说,去是坐车去的,回来又不赶时间,浪费那冤枉钱干什么?你找张创可贴来,我贴贴就好了。 父亲是个老党员,在部队干过副排长。现在部门的主管经理都是年轻人,工资比他高。他从无怨言。有时母亲提起,他总是说,他们年轻人行,懂电脑,都是他们在教我学。 赵丽芳偶尔去仓库,看见父亲戴着老花眼坐在电脑前像在捉虫。见了她还不好意思。她心里特感慨:在这世上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中,我的父亲无疑是最朴实的一个。但他朴实无华的品质却又是如此的高贵,以致比起任何一个英雄人物来都毫不逊色。 要是电话那头是我,我就不相信你想不出什么办法?父亲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赵丽芳浮躁的心气平静下来。一会那位外地口音的老人又打电话进来,她耐心地跟他说,您不要着急。您仔细看看电话上的call机号码,把它告诉我好吗? 好好好!一会老人把call机号码报了过来,赵丽芳一一地排查,很快就找到了call出的分机。 老人的电话终于接通了。谢谢,谢谢你! 您不用谢我,您要谢就谢我的父亲。赵丽芳在心里说,他的名字叫赵光荣。 下班时,张泽伟在通道口的保安岗亭等她。这个阳光帅气的邮局小伙,硬生生地把另一个白马王子挤了下去,占据了赵丽芳心中最甜蜜的位置。现在再看到宋博,赵丽芳已经是心若止水。试图回味一下当初的感觉,却觅寻不见踪影。就连曾经让她一见就心跳的那份矜持,现在看来也只是让人生厌的拿作。 有一次遇见宋博跟一个女性在逛街,看亲密程度应该是他的另一半。但赵丽芳多看了几眼都没法确定。可能是宋博显小的缘故,这个她看上去比宋博年龄要大,怎么看都更像是他的姐姐。他们今后会幸福吗? 赵丽芳常想:假如当年没有选择香水星河酒店;假如在文化假日的实习半途而废;假如那天没有去邮局邮寄诗稿;自己与泽伟可能就要错过了。谢谢你,泽伟!是你治愈了我的病。你是我的灵丹妙药。 比起赵丽芳和张亮来,蔡琳还只能算是一个新兵。她刚入职不久,在销售部工作。中专毕业后,学美术的她本可以服从分配,到一个更稳定的工作单位去。但跟着感觉走,凭一腔的热情,她选择了香水星河酒店。 也是在这一夜,她也遇到了一个不小的难题。 两周前,一个客人要在香水星河酒店预订了二十六桌的小孩十岁生日宴会,前提是宴会上要有一架钢琴供小孩演奏。蔡琳与一个同学联系,她知道他家里有一架钢琴。同学也很爽快地答应了。下午蔡琳去到同学家,做次日搬运钢琴的准备工作。谁知一看,便傻了眼。原来人家是一台三角钢琴,重达一千多公斤。而且是住在四楼。当初上楼是用吊车吊上去的,现在即便再用吊车吊下来,也不可能吊得上酒店三楼的宴会厅。 蔡琳只得重新去寻找钢琴。这时候移动电话还很稀有,家庭座机电话也不很普及,办事主要是靠两条腿。一直跑到晚上十点,钢琴依旧没有着落。明天就是宴会日,蔡琳心急如焚,急得只差哭鼻子。 如果是吃苦受累能解决问题,再苦再累她也是不怕的。 那一次也是一个周末,客人有几十桌的宴会在酒店举行,但典礼仪式在家里举行。客人要求酒店提供的摄像服务延伸到他家里去。对这种额外的服务蔡琳是可以拒绝的,但她满口答应了。 那天的摄影过程特别长,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两点,六个小时,身材单薄的她扛着几十斤重的摄像机,为客人录制了庆典宴会的全过程。客人塞给她一个红包,表示自己的谢意。被她谢绝了。 可今天这个事偏偏不是吃苦受累就能够解决的。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一个熟人告诉她,艺校教音乐的高老师家里有一架钢琴,就看人家借不借。晚上十点多钟,冒着嗖嗖的寒风,提着一袋水果,蔡琳冒昧地敲开了高老师的门。 搞音乐的人都知道,乐器就如同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哪有肯随便借人的。何况上下搬动,磕磕碰碰,容易损坏器件,影响音准。望着跟自己女儿一般大小,说得可怜巴巴的蔡琳,高老师动了恻隐之心。 他说,你这么小的年纪,又这么晚了,还在为工作上的事奔走,你的这份责任心确实叫人感动。我的女儿跟你一般大,还在我们怀里撒娇。为了支持你的工作,我同意把钢琴借给你。你明天上午派人来搬吧。向高老师千恩万谢时,蔡琳强忍了一天的泪水差点掉了下来。 回家的路上,风越发的盛了。没来由不知怎么想起了高尔基的《海燕》。蔡琳突然感觉精神一振,心中也好像有了一股豪气。 在这段日子里,高扬也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杨宇佳告诉他,对于他们两人的关系,她家里不是很满意,嫌高扬家庭条件太差。这消息让高扬坐卧不安,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078// 你爸妈不会把我赶出来吧 杨宇佳和高扬好上后,只是给家里透了透口风,一直不敢往家里带。杨宇佳的父母对这门亲事不满意。独生一个宝贝姑娘,又长得如花似玉,还在做娃娃起就开始琢磨着给她找个好条件的人家。高扬的家庭条件与他们的期望差距太大。 看见酒店同事们一个个结婚成家,高扬心里痒痒的。但杨宇佳父母这一关都没有过,结婚又从何谈起。 每次他和杨宇佳提起这事,杨宇佳总是说不着急。高扬总是细声细气地跟杨宇佳嘀咕:谁——还有谁——比我们年纪小,他们都结了婚。 高扬这一点让小伍很看不起。你对保安部的兄弟们动不动就大呼小叫;对杨宇佳像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出。 杨宇佳说,你跟别人比?别人有家里支持。你家里有什么? 说来说去还是家庭条件问题。高扬家在农村,兄弟姊妹好几个,不要他贴补家里就算不错,哪有能力支持他。我们有房子!高扬嘻皮涎脸地说。 杨宇佳不跟他涎脸,房子在哪?八字没一撇的事。 前不久酒店登记给员工建造宿舍,高扬属经理级别,要了一套一百四十平米的三居室。每平方米四百五十元的建筑成本价。交五千元的首付后,余款在工资中分月扣除。 汪晓霞和杨宇佳一起去员工餐厅吃饭,汪晓霞说,杨宇佳,你们两个真划得来,分那么大一套房子!说这话时抱着杨宇佳肩膀直摇晃,像自己得了便宜一样高兴。 划得来有什么用?一个空房子,装修买家具的钱都没有。杨宇佳故作木讷地说。 叫他们家里给钱! 叫他家里给钱?不要你给他就算不错,还指望他给你钱?穷死!我算是上了贼船。 我不怕上贼船!汪晓霞笑嘻嘻地说,你下来,让我上。 你上吧,我马上就跟他说,你不上的是小狗。 他要是让我上我老早就上了,哪里还有你的份!汪晓霞说,你是得了便宜卖乖,拿着金子当铜。像他这样帅哥酒店有几个能比? 长得帅有什么用,是能吃还是能喝? 长得帅当然有用,我天天看着不吃不喝都可以! 你这个骚……杨宇佳推开汪晓霞,终于绷不住笑了。 王翰见高扬心事重重,问高扬说,高扬你是不是想快点结婚? 高扬点头称是,开口说难。 王翰逗他说,其实要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你给我买一包烟来,我教你一个方法包你能行。 高扬真的给王翰买了一包烟来。旁边的人暗笑高扬是病急乱投医。 王翰说,我跟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傻子想成亲,可姑娘家里一直不肯给人。别人告诉他,你去要人就这么说……。他去见了岳母娘,说姆妈姆妈,xx死了。他丈母娘一听二话没说,就把姑娘给了他。 什么xx死了?高扬一头雾水。 xx死了你都不懂?杨越在一边闹道。 高扬这才悟到,脸上臊红发热。 照我说来个先斩后奏,看他给不给人!马科也跟着起哄。 几个人七嘴八舌,尽给高扬出歪主意。都是一群坏蛋!何菲见越说越不像话,赶快逃了。 高扬尴尬地笑着,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傻子。高扬在众人面前装傻,也是有原因的。在这班部门经理里面,唯有他一人是从主管提上来的,职务变了,但原来的级别意识还在。就像丫环变成的小妾,总是感觉比其他妻妾低了一等。 王翰是第一任保安部经理,在任时对高扬不错。高扬的提拔,他虽然不起决定作用,但也起了推荐作用。王翰要他买包烟,扯什么教他方法,他明知是假,依旧假装不知,买了一包烟给他。而这么做实际上是出于心里的一份谢意。 唯一可以商量的人是小伍。小伍说,丑媳妇总得要见公婆,马上就是年关,你还能躲得脱?不如年前跟杨宇佳回家一趟,探探虚实。看她父母怎么说。 高扬说,要是她家里把我赶出来呢? 应该不会吧?小伍说,再怎么说你至少也是杨宇佳的酒店同事吧。 我要不要买什么礼物带去? 怎么不要?小伍说,不光要买,还要花钱买好的。他爸爸抽不抽烟? 高扬说他爸爸不抽烟,就是喜欢喝点酒。小伍建议高扬买两瓶好酒。说人家越是说你穷,你越是不能小气。又给他出主意,可以找酒店采购代购两瓶五粮液酒,这样要比外面便宜很多。 两人正说话,见采购员郑柏文从外面骑自行车回来。小伍叫住郑柏文,指高扬说,高经理想求你帮个忙。 高扬说,有个事想麻烦你。 郑柏文说,高经理你跟我客气什么,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小伍说,他要买两瓶五粮液酒去丈母娘家。 郑柏文问,现在急不急着要?仓库正好还有两瓶,给你了我叫供应商再送货来。 不违规吧?高扬说。他有印象,酒店规定不允许找采购代购商品。 违规不违规,不说不就行了?郑柏文一笑。 不会有假吧?高扬有些不放心,上次听说有客人投诉,我们卖的五粮液是假酒,最后怎么搞了? 拿去厂家检验了的。 真的还是假的? 说不清楚。郑柏文说。 厂家都说不清楚? 厂家当然能说清楚,他们说那酒有问题。 那不就是假的? 问题是我们从他们指定代理商那里拿的货,顾客又说是假的。郑柏文说,原来香州市场卖的五粮液,不管真的假的,口感已经为多数客人习惯了;现在突然换了口感,与原来的不一样,所以很多人都说现在的酒是假的。 这么说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了。高扬说,我们现在仓库的两瓶酒,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反正是从厂家指定代理商那里进的货,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高扬有些担心,要是与宇佳他爸原来喝的不一样,他说是假的怎么办? 小伍问高扬:杨宇佳她爸是干什么的? 是一个木工。 有公款报销? 没有。 小伍说,高扬你是不是脑壳坏了?他爸爸一不是领导,二不能报销,他喝得起五粮液? 新女婿上门的时间是冬季,田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干净。在扯满薄云的天幕下,一棵脱尽衣叶,枝身精光的大树裸立在旷野中。将一个高高的鸟窝举在它的头顶。一群黑衣鸟儿从天而降,把一组牵在空中的电线歇成了弦谱。远处有一排村舍,粉灰色的墙和黛灰色的瓦,从稀疏的林子中透现出来。远远近近的一切,在高扬眼里构成了一副温馨的水墨画。 两人骑一辆自行车,骑一程,走一程,开心地说,开心地笑。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眼前的她是如此的开心。这种呈现给他的开心让他无比幸福。 刚开始她默认和他以男女朋友相处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喜悦。苦苦地追求终于有了结果。但这种喜悦只是昙花一现。她不冷不热凡事勉强的态度让他不适,其中的缘由更是让他痛苦。 她心里还没有彻底放下那个人。 他也曾经想狠一狠心了断算了。但几天不理不见,只能让自己失魂落魄更加不堪。——命中注定了我是你逆来顺受的奴才——后来她慢慢地缓了过来,像一个大病一场的人恢复了些许生机。特别是在他被提拔后,她跟他的话逐渐多了起来。这让他看到了希望。尽管她依旧理智和冷静,依旧难得一笑。但在今天,她终于向他开怀地笑,向他发自内心地笑了。 走进镇子后,高扬有些紧张起来:你爸妈不会把我赶出来吧? 完全有可能!看见高扬半真半假地笑着,杨宇佳也半真半假地笑了。 我回去的!高扬做了做推车回走的样子。 见到宇佳爸妈,才知道不是想象的那样可怕。老头子瞟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两瓶五粮液酒:买这么好的酒做什么?这得花多少钱?大手大脚的! 表面是生气的样子,高扬看得明白,他眉眼间还是难掩透出些高兴来。 宇佳妈没有城府,起初听说高扬家庭条件不好,没少发表反对意见。现在见准女婿一表人才,把喜欢放在了面子上。目光粘着高扬,眉开眼笑。 高扬乖巧,一口一个爸妈,也不管你答不答应,同不同意,帮着做这做那。宇佳忽然有些感动:多少年来,家里只有她和爸妈三个人,多少显得有些冷清。今天突然冒出这么个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小子来,一下子让家里充满了活力和喜气。 谢谢你,高扬!感谢你帮我弥补了爸妈内心的那点缺憾。 吃饭的时候,宇佳妈忍不住总是往高扬碗里夹菜。谢谢妈妈!高扬反复地说。 你让人家自己吃!宇佳爸厌恶地说。 宇佳妈不服气:你呢?人家不喝酒,你非逼着人家喝。 宇佳爸喝的是本地作坊酿造的粮食酒。他把高扬拿来的两瓶好酒摆在中堂的案台上,两瓶酒在那上面扮起了看酒。 高扬本来不会喝酒,每次一喝就醉,加上这粮食酒度数高,才喝几口就红脸大发,晕晕乎乎了。 咱家里年年的对联是谁在写?高扬是在北方当的兵,突兀冒出一句“咱家里”,晕乎间错把丈母娘家当兵营了。 年年都是求别人写。宇佳妈说。 这字写得不咋地。他望着中堂上的对联,又用北方兵的口语说,今年让我来写。 你会写毛笔字?杨宇佳说,喝了酒吹牛吧? 高扬明白,宇佳是在给他导戏。高扬的那点拿手好戏,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他说,我在别的地方吹牛也不敢在这里吹吧?吃完饭你去买纸笔来我写给你看。两人一唱一和地演戏。 吃完饭,宇佳爸不声不响从外面买了红纸笔墨回来。他是想看看这个新女婿到底是一个吹牛的,还是一个秀才。 高扬脱下宽大厚实的浅灰色棉袄,露出单薄的深蓝色西装工服,把刚吃完饭的方桌擦拭干净,把纸张铺开裁好,把墨水打开倒出一些,把毛笔用清水化开,最后拉开架势舔上墨汁,问宇佳爸说,您看写什么内容好? 宇佳爸爸说随你便。 高扬挥笔写下了两句唐诗: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又写了横批:欢度春节。写完后站起身端着笔歪头瞧着。怎么样?话虽没出口,也不看旁边的观者,但意思明摆着。 可得。宇佳爸用鼻子嗡出两个字来。 爸,这么漂亮的字未必只算“可得”吧?您也太吝啬了!宇佳说。 按我说比李老师写得还好些。宇佳妈也掺和进来。李老师是每年帮街坊写对联的退休老师。 还是我妈内行!宇佳伏在她妈妈的肩膀笑着。 不说可得怎么说?不能骄傲嘛!老头子再也忍俊不禁,一抹笑意露出眉眼来。 久不拿笔,手都有些生疏了。已经放下毛笔的高扬搬着手指故作谦虚地说。 听到没有?别人的意思是要不是手生,应该写得更好些。宇佳骄傲地跟她爸妈说。 高扬心里狂乐,脸上稳着不漏:爸,这幅对联是贴在门口的,您看还要不要再写几副? 不写了,快把袄子穿上,小心着凉感冒。岳母在心疼女婿。 岳父说,春节回家再写吧。 春节?回家!这等于在发确认书和邀请函。高扬看了宇佳一眼,心里美滋滋地笑了。 高扬说,爸,酒店给内部员工建宿舍,我们要了一套。 宇佳爸用鼻子嗯了一声。宇佳妈问,要不要自己出钱? 您也想得太美了吧?妈——妈!宇佳娇声娇气地叫了一声妈妈。 出个成本钱,高扬对丈母娘说,三房两厅两卫,建起了把您和爸爸都接过去。 宇佳爸哼了一声:尽说些漂亮话! 宇佳说,爸,您不听他哄骗,做起了也是一个空房子,装修和家具都没得钱做。 宇佳妈妈说,这还不简单?叫你爸爸带两个徒弟去跟你们做一房家具。 宇佳说,妈妈,您也太老套了,人家现在都不时兴自己打家具了。 宇佳妈妈说,买的家具就是式样好,一点都不结实,哪里赶得上自己做的好!你看我们家这个方桌,还是我来你们李家时带来的。听你外婆说已经用了几代人了。是很结实的。 高扬看着摸着堂屋中间桌子,发现桌面用纹理虚假的胶合板换过,只是不去说破。宇佳知道,他是在讨妈妈喜欢。 高扬心里已经在盘算婚后的日子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婚后幸福的时光太过于短暂。而且问题还是出在他自己这里。 079// 这时的他已经是心乱如麻 日光意犹未尽,在东边天上扯起一片晚霞。市委书记谢泽从家里出来,顺着人流向香水星河酒店方向走去。 又是一年元宵节,香水星河酒店在户内外都组织了大型的表演活动。虽然市里安排了市委副书记常家兴为现场总指挥,动用了上百警力维护现场秩序,谢泽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一路上驾车的,骑车的,步行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人们从街街巷巷出来,向同一个目标——香水星河酒店进发。 迎面遇到钟胜华,钟胜华反应夸张:谢书记您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谢泽说今晚香水星河酒店有活动,我过去看看。钟胜华说前面人太多,他刚从那边回来。 他以为这样一说,谢泽会跟他一样掉头,谁知谢泽踮脚伸长脖子看看,反而加快了脚步。他跟在谢泽身旁,揣摩着这位市委书记的意图。 前次到谢书记家走动,为表达履新之后的感谢之意。说到香州商界的几个能人,说到了李非。钟胜华随口议论了一句:李非这个人太傲。 按他的本意,他对李非的评价是“狂”,而不是“傲”。为了显示自己中允客观,他选择了“傲”这个比较中性的词。 谁知谢泽说,有本事的人有几个不傲?关键看你怎么用。你们商业局如果多有几个李非,事情会好办得多。 谢泽对李非的评价让钟胜华吃惊。这时他正在查李非的账,准备拿他的错,狠狠地整一整他。听书记这么一说,赶忙调整了枪口。 两人走到新商街与香州大道的十字路口,三个方向的人流汇集在一起,再也向前走不动了。谢泽感觉情况不对,想往后退时已经身不由己。大块头的优势一下子变成了劣势,后面的人流裹挟着他和钟胜华往前涌。他陡然吓出一身冷汗:不好,要出大事了! 香水星河酒店的元宵演出活动分为彩船大赛、焰火晚会和曲艺表演三大部分。彩船大赛汇集了全市民间的彩船高手,除各式彩船外,还有虾精,蚌精,鲤鱼精等。酒店在门前车场搭起了专门的表演舞台。 说是大赛,并没有请专业评委。只是根据各队的道具、服装、唱腔和表演进行评定,由酒店一家说了算。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彩船大赛结束后是焰火表演。礼花弹是专车从湖南浏阳厂家拉来的。焰火晚会结束后,是著名曲艺演员张明智的湖北大鼓专场。 张明智在香州在湖北可算是家喻户晓的人物。那影响力在湖北不亚于二十年后在北京走红的郭德纲。由于场地限制,酒店三楼的宴会厅最多只能容纳三四百人;为了扩大影响,让更多人享受节日的快乐,李非打算做电视实况转播。电视台那边说,再怎么少也要收两万元的成本费。李非想做直播又不想出钱,就游说市委副书记常家兴。 让全市都能看到张明智的现场演出,我这是在给香州做公益。李非跟常家兴说。 常家兴说,李非你就是会说漂亮话,实况转播对你的酒店是多么大的宣传,你以为老子不知道? 都有都有,对酒店对市民都有好处。还是常书记英明! 你不跟老子灌迷魂汤! 说是说,笑是笑,常家兴还是给电视台打了电话。常书记发了话,电视台不敢不执行。你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奸商!恼怒的电视台台长半似认真、半似玩笑地说李非。 李非说,我是做生意的,是奸商不奇怪;你们是党和人民的宣传工具,怎么开口闭口都是钱? 台长说,你以为是我要讲钱?政府那点财政拨款本来不够用,年年还要增人增设备,我们造业(可怜)哟! 你们电视台在实况转播前多插播几条广告不就行了?李非建议说。 哎——说真话,台长态度陡然变得和悦,伸一只手搭在李非肩上说,我们有几个栏目很不错,你们酒店今年搞一个冠名怎么样? 说李非是奸商的还有市文明办主任苏华云。 举办元宵节这样的大型演出活动,首先要向市文明办报告。文明办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政府机构,从中央到地方都有设置。级别不高,但具有相当大的部门协调能力。 这个活动安排得好,我们支持。苏华云当即表态答复。 李非笑着说,光有口头支持不行。 苏华云是酒店的常客,与李非很熟。两人说话都比较随便。 苏华云说,还要什么支持,你说。 李非说,文明委能不能跟我们联合举办这个活动? 可以呀!苏华云很爽快,我跟你说实话,你找我真还算你找对了人。到时我把公安、城建等所有涉及的部门都找来,开个协调会,比你家家户户去跑要好办事得多。 李非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谢谢,非常谢谢! 要说谢,是我要谢你。苏华云说,你搞的这个活动也正是我们想办的。既丰富了群众的节日文化生活,又促进了民间传统文化的传播,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我们香州多有几个像你们香水星河酒店这样的企业就好了。 谢谢苏主任!李非说,到时我们的宣传广告就这样写:香州市文明委既香水星河酒店联合举办…… 等下,你要把联合举办打在广告上? 是啊。 如果是这样,我还要跟市委常书记打个报告。到时广告出去了,他是分管我们的领导,他不知道这个事,要是谢书记问起来就不好办了。 要不要我去找常书记? 苏华云听得出来,李非讲这话的意思,是暗示他跟常家兴的关系可以。他问,你跟常书记关系好吗? 李非说,自我感觉还好,但人家毕竟是领导。 苏华云说,常书记这个人是个说不坏的人,没有官架子。 你也没有官架子。李非说这话不乏太好的意思。 我们只是个小领导,怎么能跟人家大领导比。 大领导还不是从小领导升上去的? 年纪过了,没机会了。苏华云说,常书记比我还小,他已经是我的领导了。这样,我去找常书记,你也找一找常书记,就说这么大一个活动,请他出来挂帅指挥。他要是能出面,这个事情就更好办了。 好的。李非眼珠一转,说苏主任,我们这次活动规模大,打扰的部门多,你说要不要送些演出招待票给相关部门? 可以啊!苏华云说,你不要小瞧我们文明办,我们协调的事,其他部门没有敢不办的。不过你能送几张票当然更好。 行。李非说,不过这票我自己不能送。香州市部门那么多,我送谁不送谁,到时就把人得罪了。我把票交给您,由您来送,到时谁也怪不上我。 苏华云说,行,就这么办。 苏主任,你们文明委有没有支持群众活动的经费? 经费? 是啊。支持群众性文化活动的经费? 苏华云似有所悟,笑说,你是不是在打我的什么主意? 李非连忙说,没有没有,只是这次活动规模大,开支也大,焰火都从湖南浏阳拉了一车;彩船大赛的队伍就有十几支,除了一二三等奖外,个个队伍都有参赛奖。到时奖品上也要印上香州市文明委…… 你真是一个奸商啊!苏华云打断李非的话,手点着李非笑:你哪里是要送票给我?你是在让我掏钱买票。 各是各。各是各。李非也跟着苏华云笑。 这样,苏华云说,我知道你们做企业也不容易,你要多的我也没有,我赞助五千块钱。可以吧? 元宵活动现场总指挥常家兴两手叉腰,站在香水星河酒店三楼楼顶的平台上。身边拥簇着指挥部的一班人。这里临时架设了高音喇叭和扩音设备,高昂的音乐给陶醉的现场灌着烈酒。广场右侧矗立着香水星河酒店的大型元宵广告:让香州更美好,与市民同欢乐! 喂——喂!常家兴走到立式麦克风前试了试效果。香水星河酒店地处十字路口,门前的国道交警早已封路,过往车辆一律绕道行驶。人群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把条条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刚开始警察的指挥还能管用,后来连警察也给挤散了。 不会出事吧?常家兴问身边的李非。没有想到会来这么多人。李非此刻心里也有些担心。怎么办?正举棋不定时,值班经理上来报告:市委谢书记的电话! 在哪里? 我让总机接到了总经理办公室。李非的办公室就在旁边。 总机打您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值班经理跑楼梯跑得气喘吁吁。我没听见。李非拿出手机翻开盖子看,果然有无数个未接电话。很快常家兴回来:谢书记指示,今晚活动取消,赶快疏散群众。 都要取消吗?众人一时愕然。 常书记,节目是不是都要取消?酒店内的演出不需要取消吧?我们用广播通知,让群众回去家里看电视实况转播。您看这样行不行?李非在常家兴耳边央告着,这时的他已经是心乱如麻。 常家兴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多数人都表示同意李非的意见。大家知道,常书记是一个极其谨慎的人,这种风险很大的事情让他来拍板真有些不容易。 你们当然都可以说行,到时候谢书记打板子该我见鬼!常家兴为难地说,这样吧,就按你们说的,外面的活动取消,店内的演出正常进行,不过要等场外群众疏散以后才能开始。 李非表态说,这里您官最大,您说了算!我们按照您的指示执行。 喂——喂——广大市民朋友们!——广大市民朋友们!——常家兴的声音真是洪亮。他这哪里是在宣布取消活动,分明是在往火焰上喷水,喊了好久才见成效。 李非后来才知道,就是在元宵这天晚上,酒店周围一公里的道路全部堵死;据估计现场群众达十万之众;(当时城区常住人口约二十万人)下面乡镇开往城区的微型面包出租车,个个超员超载还一位难求;(那时还很少有私人小轿车)有几十辆自行车找不到车主;有十几个家庭走失了孩子(当然后来全部找到了);还有帽子,鞋子和垃圾遍地都是。 万幸的是没有发生人员伤亡事故。市委书记谢泽在情况万分紧急之际,多亏遇到市委办公室的几个年轻人全力相助,才得以脱身。他说,赶快给香水星河酒店打电话,找常书记! 陡然失去大分贝音乐的广场空若佛谷。借着广场的灯光,李非弯下腰去查看花坛的花草。除两颗大铁树外,其他低矮的植物无一幸免。花草都遭了殃。铁树要不是它的叶子扎人,估计也难幸免。宋博夹一个16k的笔记本跟在他身边,今晚是他总值。这时广场上的游人已经不多,几个pa工正在清扫地面,三楼宴会厅的演出即将开始。 李总,高经理要我来问您,礼花弹是不是还放在昨天存放的那个房间里。酒店消防安全员肖哲来报告。 李非问,你们高经理在哪里? 他在河边收礼花弹。 我们去看看。李非和宋博走到南桥上,看见高扬正和一班保安员抬着几个木箱过来。这家伙好重!高扬歇下箱子说。 还有呢? 在河边。 凤凰河南岸河边有个平台,正对着酒店的大门,那里是预设的礼花弹的发射场。高扬在问,礼花弹是不是还放在原先存放的地方? 不行。李非说。 换一个地方? 换到哪里都不行。 总经理说他一直担心礼花弹的安全,昨晚觉都没有睡好。宋博在一边说。 这东西就是一个个炸弹;比炸弹更危险;炸弹还有个保险,这东西保险都没有。保安员们七嘴八舌的。 今后总经理只有天天不睡觉了。宋博望李非笑。 你们有什么好办法?李非问。 最好是退给厂家。消防安全员肖哲说。 退不出去。 退不出去就把它燃放掉,存放就有安全隐患。 小肖说得对,燃放掉!李非眼睛一亮。真是文章灌顶,不提不醒。 宋博你快去通知黄康华和柳文君,演出推迟一刻钟。就说马上燃放焰火。高扬你们快去做燃放的准备。 要不要请示常书记?宋博提醒说。 李非说,请示恐怕来不及。现在疏散的人群还在路上,礼花燃放起来,他们即便在很远的地方也一样可以看到。等会都上床睡觉了,就失去了燃放的意义。 本来我们燃放焰火就是经过批准了的,不能燃放是因为人太多,现在人不多了,当然可以放。受到总经理肯定鼓舞的肖哲分析说。 肖哲是在酒店评星时入职的,身材矮小,黑黑瘦瘦的。曾经在武警消防部队服役,又在南方工厂干过几年的消防员。 行了行了,快去抬你的礼花弹。高扬嫌肖哲啰嗦。 那个好像是郑柏文。在月光与灯影中,李非能看见了平台上一个个的身影。 柏文在厂家学过燃放要领,我让他来作指导。高扬说。 柏文你的伤怎么样了?李非走近问。 没什么,就是被打了一拳。郑柏文憨厚地笑着。 是这里吧?李非伸出手在郑博左肩前按了一下。 是的。郑柏文往后缩了缩身子。 还疼不疼? 郑柏文在押运礼花弹的途中遭到抢劫,差点出了大事。 080// 在部队学的几招今天派上了用场 正月十三早晨三点钟,郑柏文就带一辆外租的东风双排座汽车出了发。他们要赶渡口的第一班轮渡过长江,去湖南浏阳购买礼花弹。 小郑,我忘了带钱,能不能先借给我五百元钱加油。瘦得像猴精的司机张师傅说。 上路就要钱,郑柏文有点烦他:你是不是怕我赖你的车费? 不是,不是,我是真的忘了带钱。 郑柏文解开军大衣的扣子;(军大衣是专门借来路上当被子睡觉的);拉开羽绒服的拉链;(羽绒服是年前刚买的新衣裳)右手伸进左胸内侧的荷包,哦——?摸到的是一部手机;(手机是为出差特地跟表哥借来的)换手从右胸内侧荷包里掏出热乎乎的一袋钱,(钱是在财务室领的八千元货款)在里面抽出五张一百元的票子,“呸”地一声吐出些涎沫在指头上,把票子反复数了两遍,递给了张师傅。 没有打条子给我的呀!郑柏文说。 是的。记得。司机张师傅说。在出城路口的中石化加油站,喊出睡眼惺忪工作人员,加了两百元的汽油。郑柏文爬到后排座说,我睡觉的。 你放心睡,司机张师傅说,到了渡口我叫你。 石子公路,车子走得蹦蹦跳跳。郑柏文躺下来时,才后悔没有带个枕头。身上有大衣和棉袄裹着,还算暖和。可脚下冰冷冰冷的,冷得他睡不着。 张师傅你把暖气开大一点。 已经开很大了。张师傅说,上次撞车后,左边后车门有点不清缝。郑柏文拿手试试,果然是有飙风。 你这破车,不要把我甩出去了!郑柏文推开左边车门,使劲关上,随手按下了反锁;又推开右边门,使劲关上,同样也按下了反锁。 到渡口时,天还没亮,有几辆头天晚上没赶上末班渡船的卡车停在前面。张师傅下车方便了一下,又去数了排队的车辆。上七点开的第一班渡船没问题。汽车熄火后,车内温度很快降了下来。郑柏文被冻醒,看见张师傅伏在方向盘上睡觉。下车转了一圈,没有卖早点的。撩起衣摆对着江面撒尿,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后面又有汽车“突突突”地赶来,照在江面上的光柱中飘着薄雾。 郑柏文再次醒来时,汽车已经过了长江。将醒还睡中,郑柏文听见张师傅在问,前面是个岔路口,小郑,我们是走大路还是小路? 郑柏文说,你看哪一边好走就走哪一边。 大路远十几公里,小路是土路。 小路好不好走? 好走。 好走就走小路。郑柏文说。 道路不平,汽车不敢开快。小郑,后面好像有人在喊我们。张师傅说。 郑柏文纠头朝后视镜一看,果然见一人骑着摩托车跟在车后招手。别理他!郑柏文有不好的预感。张师傅,我叫你不要停车! 你看!张师傅指了指车的前方。前方一辆摩托车挡在了路的中间。还来不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驾驶室的车门已被拉开。 下来!司机被人一把拽了下去。有人在拉后车门,没拉开。后车门上了反锁。从前门爬上来一个戴口罩的家伙,拿一把匕首顶在了郑柏文胸前。你要干什么?郑柏文佯装不知地问。 老子过年没钱花,搞点钱。把钱拿出来! 我是搭便车走亲戚的,身上没有带钱。老实人郑柏文说起了谎话。 你跟老子不老实!说着一拳揍了过来。郑柏文躲闪不及,被打在了左肩上。好在用的不是刀。好汉不吃眼前亏,面对刀子的威胁,郑柏文只有装怂。 过来!你过不过来?歹徒伸手来抓。——不能让他触碰到我的前胸——郑柏文从前排座位的中间爬向副驾驶座。 迎面开来一辆客车。郑柏文看见,此时歹徒有些慌神。张师傅!郑柏文朝歹徒身后喊了一声。在歹徒回看之际,郑柏文侧身抬腿一脚踹去,把持刀歹徒踢下车去。他高声呼叫,张师傅,快上车! 当了几年武警兵,在部队学的几招功夫今天算是派上了用场。从后视镜中看去,郑柏文看见两个傻逼骑着摩托车,在车后卷起的尘土中追赶。 管它道路坎坷;管它“哐啷哐啷”震天响;管它像跳醉酒的探戈;逃——拼命地逃!逃出魔掌。 上了107国道,两人才惊魂稍定。我的钱都给抢去了。司机张师傅垂头丧气地说。加了两百元的油?是的。抢走了三百。不止。五百减两百不是三百? 哎——司机叹了一口气,我自己还有几百元钱。 你不是说你没带钱吗? 不说了,该背时。 司机有苦说不出:路上加油借钱言正名顺,要干点说不出口的事怎么好借钱? 活该!老实人郑柏文不懂个中奥妙,心里骂道,生怕别人少了你的钱! 接到郑柏文的电话,听说遭遇劫匪,李非大吃一惊。问道:人没有事吧? 李非没有问钱被抢了没有,只是问人有没有事,这让郑柏文很感动。他说,人没事;钱也没事;有惊无险。总经理您不用担心! 上107国道后,后无追兵了,郑柏文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总经理打电话。李非在电话里说,柏文,你给岳阳110打个电话,报个警。让他们查一查,至少给坏人一个威慑。 好的,总经理。 你这是用的谁的手机? 我表哥的。 到了再跟我联系,不要怕花漫游费,回来给你报销。 不用的,总经理。 平台上一共立着五个铁炮筒。一个两百元的押金,从厂方租来的。厂方还有简易的纸炮筒,二十元一个。纸炮筒是一次性的,不用还。我没有要纸炮筒,我担心纸炮筒不安全。郑柏文当时在电话里说。 五个保安员一个人抱一个“西瓜”,装弹----点火----撤退!郑柏文喊着口令。 轰——!在被疏散的群众离去不久,天空突然一声炸响;在人们惊讶之余,看见一朵礼花在空中散开。紧接着是一片炸响,香州的夜空迎来了自己百花齐放的春天。 望着一个个腾空而起的礼花弹,一种成就感在郑柏文心中油然而生。这种美好的体验在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像所有人生美好的第一次一样,这种感觉真是美妙。妙不可言。 五个炮筒只有四个在冒烟,还有一颗礼花弹没爆炸。等了一会,仍不见动静。是我点的一个没炸。一个保安员要走过去看。 你给我回来,刘小兵!郑柏文大声吼道。 李非心里好笑:没想到这个平时软不拉几的小子还有如此强硬的钢火! 你是不是在找死?!郑柏文拉回刘小兵。 我就是去看看。 这是你随便能看的吗?正说着,突然轰的一声,一个礼花弹带着火星,冲出炮筒,冲向了天空。好危险!原来是一个慢引弹。 就在元宵节这天晚上,前台收银员朱秀琼和丈夫小王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几次刚刚迷迷糊糊入睡,又被噩梦惊醒。醒后便嘤嘤地哭。 早晨上班马科接到小王的请假电话,说昨晚小朱下班回家,路上遇到歹徒,自行车和钱包都被抢走了。马科问人怎么样?小王说人只受了一点轻伤,但由于受到惊吓,情绪很不稳定。 接到小王的电话,马科暗自叫苦。部门人员都是一个荸荠一个窝,小朱一请假,部门就要打乱仗。 李非听到消息,也是唏嘘不已。当初评选的十大香水星河小姐,就剩下小朱一个宝贝,偏偏又遭此灾祸,搞不好唯一剩下的这个宝贝也难保住。 马科说他要去看望小朱,李非说我与你一同去。马科问是开车还是骑车。李非问远不远?马科说在水泥厂厂区宿舍,不是很远。 两人在街上买了一点水果,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往水泥厂去。走到汉江堤边,沿江堤有一段几百米的寡路。一边是江堤,一边是菜地。马科说,小朱昨晚就是在这一段出的事。 这是一段石子铺成的车道,凹凸不平的路面有一层厚厚的尘土。尘土呈炭灰色,每当车辆驶过,便轰隆隆卷起一阵灰雾,让行人无处躲藏。 在这个灰尘主宰的世界里,树木、菜地、草坡都蒙上了一层细灰。连空气中都是灰尘的味道。 李非感叹:没想到小朱住得这么远;而且又这么孤野。 是啊,马科说,不说她一个女孩子,就是我们男人在这种地方走夜路也挺瘆人。 水泥厂大门口的路边停着一些拉货的板车和汽车。两人到门卫室询问,马上有一群当地的装卸工围了上来,把他们当成了来提货的人。门卫指着场内东边的几排平房说,家属宿舍在那边。 评选十大香水星河小姐是酒店开业初期策划的一项大型活动。社会上称之为选美。本意是通过这项活动提高酒店的知名度,同时为酒店选拔一批美女。 香州城市不大,符合评选条件而且兼备勇气的女孩子不多。二十几个参赛选手通过几轮竞争,最后评出了包括冠、亚、季军在内的前十名。决赛当天,除了受到邀请的新闻媒体,还请了公证单位及官方机构。 由于李非的坚持,把选手的外观和气质作为了最重要的条件。受惠于这一条,朱秀琼获得了季军。她的口才,普通话,学历和文化都不占优势。但她的微笑和外貌没人可比。 冠亚军被电视台和报社挑走了。其他几位当选小姐也成了各用人单位的香饽饽。只有朱秀琼愿意留在酒店工作。朱秀琼此前已经是名花有主,便少去了蜂蝶骚扰的麻烦。如果不是这次意外事故,李非还不知道朱秀琼的爱人是水泥厂的工人。也不知道他们居住的环境如此恶劣。 斜靠在床头的小朱见李非两人出现在门口,感到十分意外。忙叫唤正伏在地上洗衣的小王。小王擦干一双满是泡沫的手起身迎着,接过马科递过来的水果,不好意思地反复说,真是不应该。用打饭的碗倒了两碗白开水,请二人坐下喝茶。 说起头天晚上的事,小王还心有余悸。他把小朱昨晚的遭遇讲了一遍。说多亏一辆路过的汽车,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小朱不愿正眼看人。也不愿多说话。早餐起床照镜子时,看到自己的一双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难看死了。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李非叹息道,到医院去看过没有? 小王心疼地看着小朱:要把她弄去看,她犟着不肯。 身体是大事。有病还是要看。经济上有困难,酒店可以给予一些补助的。马科说着拿眼睛朝李非看。 李非应和说,马经理说得对。 小王说,谢谢。 不要!小朱向小王吼道。她近乎发怒的态度让李非二人吃惊:平日斯文恬静的女孩也有如此凶狠的一面。 小朱背过脸去,伤心地抽泣起来。 我又没有说要。小王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说,自从她到酒店上班后,安全问题一直让我提心吊胆。叫她不上这个班了,她又不听。 你每月二百元的工资,我不上班日子怎么过?小朱打着哭腔,依旧把脸侧向里边。 小王无力地说,现在的日子还是能过,就是家里再添了人不好办。两口子年前结的婚,今年可能会有小孩。 李非没有想到工厂的工资这么低。小朱在酒店拿四百二十五元的工资,比小王的工资高出了一倍。但工厂免费为他们提供了这套住房,而酒店则没有。 十几年前,李非也住过这样一套平房宿舍。那是张红云厂里提供的。两张床,三代人挤在一起。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小空间里。如果小朱他们有了小孩,应该比他当年好不到哪里去。后来他卖掉老家的房子,在城区买台基建了一栋私房。如果小王家里不能给他资助,以他们这点工资,要想在城区建一栋私房是不可能的。 我想跟厂里说说,让她回厂里做临时工。她又不表态。小王看看小朱,好像又一次在征求她的意见。 到不到厂里来上班,小朱也很犹豫。在酒店上班毕竟太远,太不方便。特别是下雪下雨和上夜班。上夜班一般都是小王去接。小王不能接,她就住酒店的集体宿舍。昨天小王不能去接,她见大月明亮,光景有如白昼,便一个人回家来。想不到遇到了坏人。 在厂里做工拿得多少钱?李非问。 一天伍元钱,做一天有一天。小朱不屑地说。 小王说,你嫌钱少,别人没有关系还搞不到。 李非从小王的言谈看出,他在厂里应该还有点档口。再看他的外观:五官端正,中等身材,在酒店工作也应该比较合适。李非说,小王你考虑过没有?假如不是小朱到厂里来,而是你到酒店去工作? 马科附和道:是啊,我看小王你也适合做酒店。 小王一笑,不知怎么脸就红了。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没说出来。小朱替他说,他脸皮薄,做不了服务工作。不管是到餐厅端盘子还是去客房做卫生他都不适合。 你在厂里做什么工作?李非问小王。 小王回答说,在车间做操作工。 李非说,我们酒店工程部也有一个操作班,只要你肯学习,应该不会有多大的问题。 小王有些犹豫:不知道厂里肯不肯放我?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要自己真心想走就走,管他放不放。马科在一边给他打气。 面有难色的小王蔫蔫地说,话可以这样说,但事情不能这样做。厂里培养了我几年,我说走就要走,总是有些不好。 小朱说小王:我就不爱听你说这种话!什么叫培养?是给你长了工资还是提了干? 像一个遭到拍打的皮球倏地弹跳起来,小王突然口气生硬地说,厂里派我出去学习,又培养我入了党,还给我们分了这套房子。按规定要班组长以上才有住家属宿舍的资格。 看着跟她顶嘴的小王,小朱瘪嘴啐道:死脑筋!刚哭过的眼里竟然闪过一丝笑意。看得出,她对自己的老公还是认可的。 如果说李非起先想要小王去酒店工作是出于同情和照顾;而现在想要他去酒店工作则是出于对他的欣赏和认同。 李非说,这件事小王你可以先跟厂里说说,看厂里是什么态度。如果厂里同意,你就去酒店工作;如果不同意,你就留在厂里。你看这样可以吗? 081// 你要说他干这事打死我也不信 五月的一天下午,桑拿中心主管胡伟才慌慌张张地跑来向李非报告:宋博被特警带走了!李非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胡伟才说,就在刚才。 就在刚才?刚才宋博都还在他这里,与他讨论酒店全员脱产培训的问题。开业以来,部门经理都安排了一次外出学习培训的机会。李非还报名参加了饭店总经理考察团,准备到美国去开眼界。 而在员工层面,要想把所有人都派出去培训,不现实也不可能。而在店内对他们轮流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脱产培训,则是可以做到的。 在李非看来,员工的工作和培训,就像吃饭和劳动一样,是事物的一体两面。好的饭食解决生理问题,同时也解决精神问题。而且更重要的是解决精神问题。 让员工在付出的同时获得成长和提高,获得被理解和被尊重。就是把简单的日复一日的工作提升到马斯洛需求理论的最高层次。 他对部门经理的培训考核很简单,就是你必须把外派学到的东西讲出来,你来当老师给大家上课。这一招很简单,也很实用。让外出培训的人用心,也让没有外出培训的人获益。 此刻他看看办公室的外间,宋博确实不在那里。 为什么要带走他? 他们说他……哎,说不清楚。胡伟才吞吞吐吐的。 李非了解胡伟才,他是那种有点喜欢用打小报告换取领导信任,又怕别人说他打小报告的人。所以才故意把话说到一半,让你虽然不能听得清楚,但却能想得明白。 能确定是特警的人吗?李非问。 是的,胡伟才说,是中队长蔡华带的队。 他们在哪里带走的他? 在桑拿中心。胡伟才说,蔡华他们昨天来把新来的一个小姐带走了的。 新来的小姐? 就是那个姓辛的,长得最好的那一个。 昨天的事你怎么没有报告?李非问。特警队来酒店带走一个小姐,这件事不算太小,李非奇怪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跟宋博报告过。胡伟才说,可能是见没多久就被放回来了,所以宋博没给您报告。没想到今天他们又来,点名要找宋博。我打电话告诉宋博,宋博一去,他们说要他到特警队去协助调查,就把人带走了。 默想片刻,李非说,你先下去。这件事暂时不要声张,免得引起误会。 知道的。胡伟才应了一声,退出门去,把门带上走了。李非随即拨通了特警队大队长龙勇的电话。 龙大队长,是不是你的人把我的办公室主任带去了? 龙勇说,有这么回事。 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吗? 我刚才才听说,大概是涉嫌嫖娼吧。 宋博会嫖娼?你说别人我还会相信,你要说他干这事打死我也不信! 李非口里说得很硬气,心里还是替宋博有些担心。按照宋博一向的为人,他是不可能做这种事的。但是,如果他真的一时犯糊涂,做了不该做的事怎么办?人性毕竟有它复杂的一面。这时他听见龙勇在电话那头说: 谁知道呢,我刚开始也是不信。李总的左右手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但材料报上来,我不能不信。 什么材料? 小姐的证明材料呀。 小姐——哪里的小姐? 你们那里的小姐呀,一个姓辛的小姐。 李非又把胡伟才叫来,说你跟我把那个姓辛的小姐找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要亲自问个明白。 胡伟才说,辛小姐已经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从特警队一回来,找我帮她退了押金就走了。我劝她留下,劝了一会没劝住。我跟宋博说,宋博说要走就让她走。就跟她在押金条上签了字。 李非说,胡伟才你跟我说实话,宋博真的和姓辛的小姐做了那事没有? 胡伟才说,您问我,叫我怎么说呢?这种事应该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胡伟才在观察李非的神色,看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不敢把话说死。 桑拿中心设在酒店单独的一栋副楼上,面积不大,算是酒店的一个配套项目。由于项目业务敏感,尺度不好把握,挑选负责人时,费了不少脑筋。 相对于其他人,胡伟才年龄要大一些,工作经历要丰富些,而且有一定的社会交际能力。几经权衡,最后把桑拿中心负责人的位子交给了他。 考虑到宋博为人稳重,办事严谨,李非把桑拿中心的管理归口到了总办的名下。 而在胡伟才的眼中,宋博这个人过于死板,不好打商量。管理上盯得紧,不留一点空间。搞点小恩小惠,他虽然不拒绝,但你要他做损害酒店利益的事,比如超过规定的大折扣,签不该签的招待单,他都不会干。他说我签的单在晨报上是看得到的,总经理知道了会批评我。 胡伟才为人活泛,爱讲面子,自己的朋友来了,搞点折扣和招待,显得自己很有面子。而实际上是他自己在掏腰包。对这一点胡伟才心里很是不满,但又无可奈何。 这天特警队中队长蔡华来做桑拿,按酒店的规定这种单是可以签作招待的。但前提是要事先报告。胡伟才事先不打招呼,事后拿了账单来找宋博签字。显然他是在给宋博挖一个坑。如果不签招待,就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要是签作招待,就开了先斩后奏的口子。 要是换作其他部门经理,可能就是警告一下,把字签了,让胡伟才下不为例。但宋博偏偏不肯通融,要拿这件事整规矩。拿着单子左看右看,接过为他准备的签字笔,迟迟不肯下笔。说难道人家特警队还干这种事? 胡伟才说,不信你去调查。 宋博说,怎么调查,是小姐认得特警队的人,还是客人自我介绍是特警队的人? 胡伟才心里不服,又不敢与宋博理论;把宋博丢在桌上单子拿回手里,嗫嚅着:这单子怎么办,未必该我自己贴钱不成? 后来蔡华又来,听胡伟才诉苦自己办事贴钱。胡伟才本来是只把话说了一半,可那蔡中队长受到羞辱一般不依不饶,胡伟才只得供出了宋博。是宋博不肯签招待。至此,蔡华对从未见面的宋博恨得咬牙。 辛小姐来到以后,胡伟才兴冲冲来向宋博报告。把辛小姐吹嘘一番。身材、肤色、长相样样吹得如天仙一般。又拉宋博去试指法。尽管心里有一百个不满,胡伟才还是想方设法巴结宋博。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对胡伟才的百般劝诱,起初宋博只是报以微笑。在胡伟才眼里,这个平常不苟言笑的人此刻一脸笑意,本身就是对他莫大的鼓励。于是动手来拉,就听见一向干脆果断的人说出了很不干脆的三个字:算了吧? 胡伟才本是揣摩人心的高手,对这种否定式的肯定,焉有听不懂的道理。于是便下真功夫来拉。只差把个大块头的宋博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宋博说,去看看可以,试就不用了。这样就跟在胡伟才的身后到了桑拿中心。胡伟才跟辛小姐介绍了宋博:这是我们宋总! 辛小姐轻轻地叫了一声:宋总。似笑非笑的。 宋博瞟辛小姐一眼,心里微微一颤:辛小姐不但美丽,而且显得清纯。这种清纯堪比在校的大学生。其他人呢,怎么不见其他人?宋博掩饰着心中的惊诧,一副检查工作的样子。 有的在上钟,有的上洗手间去了。宋博听见辛小姐回答说。 辛小姐,我说你的指法很好,特地请宋总来试试你的手艺。胡伟才向辛小姐递眼色。 欢迎宋总来指导工作。辛小姐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让宋博又多看了一眼。辛小姐抓住这一瞬间给了宋博一个浅笑。这不多不少恰如其分的一笑,在宋博心里又添了一分。这女孩与别的小姐相比确有不同之处。 宋总,请。辛小姐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去——。胡伟才见宋博迈不动腿,在背后推了一把。 接下来发生了些什么,就是胡伟才说的,他自己说不清楚,只有宋博自己心里清楚的一段故事。 李非给龙勇打电话后不久,宋博就被放回来了。李非认为龙勇还是给了面子。坐在李非的对面,宋博一只胳膊撑在桌面上,眉头紧锁,眼睛盯着自己的手。 他们没有把你怎么样吧?李非问。 宋博摇头。他不想说话。 和辛小姐是怎么回事? 根本没有的事!那是他们逼她写的。 余怒像火盆中的豆子,冷不丁地一声炸响。在这个坚强的男人眼里,李非看到了委屈的泪光。这种委屈让李非感同身受。 没有做按摩? 较量的方式是沉默。最后是李非的耐心胜出,他得到的回答是:只做了按摩,没有做别的。他们想逼我承认。 你承认没有? 李非担心宋博抗不住压力,画了不该画的押。 没有的事我为什么要承认! 做了也不奇怪,男人嘛。李非看着狼狈不堪的宋博,脸上掠过一丝讪笑。李非的玩笑话让宋博恼火,他用沉默表示了自己的不满。李非的本意是想让他放松一下,而此刻宋博实在轻松不起来。 按李非的分析,宋博说的应该是真话。不然特警队怎么肯轻易放人?即便给李非天大的面子立马放人,那也得交钱。按治安管理条例交罚款五千元。应该是龙勇在辛小姐所谓的供词上看出了破绽。 关于做按摩这种事,李非想,眼前的人要是换成贺文锐或者柳文君,他们一定会把全过程讲得清清楚楚,一个细节都不会遗漏。但眼前是宋博,他是一个严谨内向的人。 我这件事酒店还有谁知道?宋博问李非。 你不是说没事吗?有什么好担心的。李非说。 我说的是去特警队这件事。 我。李非说,还有胡伟才。 请总经理为这件事保密。宋博此刻担心的是这件事会传出去,传出去了会有损他的形象。 我知道的。李非能理解宋博的心情,他说,龙队长那边我也叮嘱了。 这次的事都是蔡华干的,真是他妈的一个流氓!说到蔡华,宋博依旧愤愤不平。 我们惹不起他们,今后离他们远点。李非劝解说。 他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把他做的那些丑事都抖出来! 千万别这样,李非连忙说,即便我们个人受再大的委屈,这件事也只能到此为止。 谢罕在敲办公室的门,手里拿一把资料。进来看见了宋博一张阴沉的脸。笑问说,什么事这么不高兴?宋博没有搭理,他实在是一下子调整不过情绪来。站起身对谢罕说,我的事等会再说,你先来吧。 李非问谢罕,有什么事? 谢罕把一堆资料摊在桌子上,说这是他查到的酒店开业以来用电的数据。马科这个月在杭州大学总经理培训班学习,由于谢罕大学学的是财务专业,李非让他做一个月的代理财务部经理。 一大堆的资料李非没时间看,一时也难以看懂。他让谢罕给他讲解。按谢罕查的结果,供电局多收了酒店几万元的电费。 几万元?这么大的数字原来怎么没有发现呢?谢罕说,原来他们只核对了用电量,没有核对收费项目。现在他查出的是收费项目不合理。 是啊,一般人怎么会对收费项目提出疑问呢?只有遇到了谢罕这样思维缜密,凡事喜欢较真的人,才能在一般人看不出的问题中看到问题。 初步交涉的结果,供电局承认有错。今后的收费可以改过来,但原来错收的钱不能退。对他们说法,谢罕不能认同。说他们如果不退款,就跟他们打官司。 对于跟供电局打官司,李非心里有顾虑。供电部门是一个比较强势的部门,得罪了他们怕今后有些需要他们支持的事情不好办。再则供电部门也是酒店的vip客户,关系还是不搞僵为好。 谢罕认为李非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他不相信一个纠错的事会引起那么多连锁反应。他说,这件事您交给我来办,我会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程度。 见谢罕坚持,李非只有同意,但他还是有些担心,他不知道谢罕用什么方法能叫别人乖乖退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