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为了爱》 (0) 黑夜往前往后延伸,北行的列车就像是黑夜中的流星一样疾速奔驰。车上的乘客大概都睡了吧。在朦朦胧胧之间他想着……这七年来卡在心里面的东西总算要做个最后的清理了。他很清楚,唯有这样做,自己的人生才能好好走下去,才能与自己心爱的人好好走下去。 (1) 他经常做那个梦……在梦中的他年纪很小,被眼泪模糊的视线让他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只能听见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阿呆阿呆快走开!阿呆阿呆没人爱!」 他用力摀着耳朵却阻止不了声音的入侵……直到一个温暖的拥抱让他觉得安心,于是声音不见了、眼泪止住了、心里舒服了……正当他想要开口叫唤对方时,紧接而来的却是如暴雨一般落下的拳头,他完全无力阻挡,好不容易睁眼看清前方时,看见的却是一把对着自己的枪口,然后「碰!」一声…… 「好啦,刚刚把这学期的课堂要求都说完了,同学们有不了解或是有意见的都可以提出来讨论;如果和你原本想的差太多,两週内记得赶快退选喔。」 阶梯教室里回盪着细碎的声响,趴在桌上的单黎睁开眼睛,好不容易才把头抬起来。 我睡多久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看到教室里坐满了人,老师在台上讲话……单黎终于想起来这是「婚姻与家庭」通识课的第一堂课。他把身体往椅背一靠,用力地挤挤眼皮,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有句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同学对于未来的婚姻有什么想法吗……举手的那位同学。」老师指向靠近讲台前的一位同学,一旁的助教将无线麦克风递了过去。 「最理想的状况当然是嫁给孤儿。」这位女同学的口气听起来非常坚定,像是已经想过许多次了。 教室内更加吵杂,此起彼落着交头接耳的声音。 孤儿?单黎顿时又清醒了几分。当了孤儿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发言。 「喔?怎么说呢?」老师笑着问:「最理想的状况是嫁给孤儿啊?」 「没错,而且最好是成年之后才父母双亡的这种,人格已经发展完全了,不会有太奇怪的性格;当然,继承一大笔家產是最好的,这样小夫妻生活起来轻松愜意又没有烦人的婆媳关係。」 这一席话引起了不小的掌声和欢呼,几乎都是女生的声援。 「很有趣的观点。」老师点了点头:「你是大几的同学?」 「会计系大一。」 单黎支手托腮想着,成年之后才父母双亡,这严格来说不算是孤儿吧,只是父母亲都不在了而已啊。像我这样一出生就没爹没娘的才算正统的孤儿,而且孤儿哪里一定就会有什么奇怪的性格,真是偏见。这个学妹应该只是讨厌和公婆相处又有点爱钱吧。 才想举手发表意见,下课鐘声就响了。老师宣布下课的同时,单黎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将背包甩到肩上,快步离开教室。 傍晚的时间,街道上都是学生。因为学校紧邻着名的商圈,人潮更是夸张地多。单黎步行穿越车潮和人潮,每天听惯的喇叭声、闻惯的脏空气,都一样熟悉,就算把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场景放进不同的杯子里面盖起来放在桌上快速交换位置,也绝对不用担心猜错,因为根本没人分得出来有什么差别。 单黎在路上买了九层塔葱抓饼加蛋和冰红茶当晚餐,走到打工的运动用品店时,东西也吃完了。 店里正放着老歌--陈淑樺唱的「梦醒时分」。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心中满是悔恨……」单黎跟着哼了起来。 「嘿!阿丹,今天好早喔。」一样是工读生的嘉伟向单黎打招呼。 「第一週选课,最后那一门才上一节课就下课啦。」 「这么好,希望我们进修部也是。」 单黎往店内指了指,「店长今天在喔?」 「对啊,又在放主题曲了。」 单黎在前年升大三的暑假到店里来应徵的时候,是店长大强亲自面试的,他记得那天也是听到这首歌,迎面走来的却是一个身高超过180、穿着铁灰色吊嘎、洗白的牛仔裤、浑身肌肉的平头男子,看上去应该是三十多岁的年纪。见他左手臂上刺着一条飞跃的青龙、右手臂上则是一隻伏踞的白虎。后来跟店长熟了之后才知道,他把玄武刺在胸前,至于朱雀……应该是不容易见到。单黎当时在店长的眼神中看见了精悍的杀气所遗留的痕跡,那让他觉得有点亲切。而店长看了单黎的履歷和样貌后只说了一声:「真的是你啊。好,今天开始上班。」就转身把履歷交给一个高壮的工读生,然后消失在店内深处。 真的是我?谁啊?现在是怎样? 单黎还没弄清楚状况,那个高壮的工读生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不意外地,又把他的名字念错了。 单黎笑着摇头,「那个字发音是『善』,不是『丹』喔。我叫单黎。」 「你这名字太奇怪了啦,我叫你阿丹就好,简单好记。」 「好啊,以前也有人这样叫。」 「我叫陈嘉伟,」嘉伟把脖子上的掛牌秀给单黎看,「不过大家都叫我阿伟,好记就好。」 一晃眼已经过了一年多,这个学期结束后单黎就要毕业了。看惯的街景似乎没变,店内最大的特色也没变,只要店长大强在的时候,柜檯就会播放老歌;「梦醒时分」又被称为主题曲,每次必播。没人知道为什么店长总是要听这首歌,就像从来没有人知道店长的本名一样。在满街都是流行歌的学生商圈播放老歌,对生意不但没有影响,反而还有意外的帮助,常听客人称讚说很有特色。但事实上,这只是店长任性的要求而已。 晚上八点多了,正是商圈热闹的时候,形形色色的人从店门口经过,店内的客人也多了起来。单黎今天负责and1和adidas的区域,正在帮几位客人拿鞋子试穿,远远看见k-swiss那边有一对男女在四处张望,像是找不到人协助,转身就要离开了。 「先生,这双ok。」单黎身边的客人说。 「好的,谢谢你,请到柜台结帐。」单黎指着柜台的方向说着,再向柜檯的婷宜比了个「我的」的手势之后,就赶过去k-swiss那边了。 今天店里请假的人比平常多,搞得大家在自己负责的区域之外,还得机动性地支援没人的区域。 「你们好,请问有需要帮忙的吗?」单黎赶在两位客人离开之前叫住他们,这才发现那个女生是班上的同学。「你是……」单黎皱着眉头在脑海里搜寻名字。 「你是……单黎?」 「是啊。你是……等一下,让我想一下……林舒甄?」 舒甄笑着点点头,「你在这里上班啊?」 「对啊,在这里打工啦。」 舒甄勾起一旁男生的手,「这是我男朋友,俊曜。」 「你好。」单黎微笑点头。 舒甄转头跟俊曜说:「这是我同班同学,他叫单黎。」 「你好。」俊曜伸出了手。 单黎顿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也伸出手。握手寒暄不是身为学生的他习惯表达友善的方式。 「来买鞋子吗?」单黎的视线轮流看向两人。 「是啊。我男朋友今天来台中找我,顺便来买休间鞋。好巧,在这里遇到你。」 俊曜挑了几个款式在试穿,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们两个是同班同学?」俊曜系好鞋带站起身,「怎么刚刚看起来那么不熟啊?」 单黎笑着说:「那是因为我都在打工,不怎么参加班上的活动,所以没有跟班上太多人熟悉啦。」 舒甄问:「你每天都要来打工吗?」 「除了排休之外都要啊,傍晚六点到晚上十一点打烊。」 「难怪班上的活动好像都没看到你。」 买完鞋子之后,舒甄挽着俊曜的手离开了。单黎看着那双背影想着,好奇妙的组合。舒甄是高挑型的美女,身高将近一百七,那双修长的美腿踩出的是一种端庄的音调,一听就知道是从家教良好的家庭走出来的小孩,俏丽服贴的短发让脸上的微笑略显含蓄,给人一种可以亲近,但是又保持着适当距离的感觉;俊曜看起来一七五左右,微胖的他笑起来则是带有一种乡下人的土味,要说憨厚还不至于,但要说是精明也还差得太远。这样的两个人组合在一起,实在是相当有趣。 店内的人潮来来去去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费玉清的「晚安曲」在店内响起,大家正在分头收拾,准备下班打烊。 单黎稍微估算了一下自己今天的业绩,婷宜正在柜台结算帐目,此时熟悉的声音出现了。 「晚安啊,阿丹。」从进修部放学的嘉伟来到店内。 单黎转身对柜台的婷宜说:「今天可以答应他了吗?只是吃个消夜嘛,又没要做什么。你不答应他,就变成我要跟他去耶,我好无辜喔。」 「好啦。」婷宜头也不抬地说:「看他每天这样问,还算有点诚意。」 「喂!」单黎对嘉伟喊:「人家都答应了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没被拒绝不习惯是不是?」 「的确是有那么一点不习惯……」嘉伟歪着头说。 「那好吧。」婷宜依然没抬头,「下班之后我就直接走人啦。」 「白痴喔你!」单黎巴了一下嘉伟的头,「赶快去问人家等一下要去哪里吃消夜啦。」 「那你咧?」嘉伟说:「这两个月以来都是你陪我吃的耶。」 「我当消夜的备胎就好,不用多一个电灯泡的身份。」单黎说完,推了嘉伟一把。 「喔,好好好,我赶快去。谢谢喔。」嘉伟说完,兴奋地去找婷宜了。 自从婷宜今年一月来打工那时起,嘉伟就对她一见钟情,每天约着要吃晚餐或消夜,可是婷宜却一再拒绝,下了班就匆匆离开。今天却破例答应了,难道是真的被嘉伟的诚意给感动了? 下班之后,嘉伟开开心心地和婷宜离开了。走在高壮的嘉伟身边,接近160公分的婷宜顿时显得娇小许多;和他兴奋难抑的神情相较之下,她的微笑不知怎么地显得有些淡漠。 机车的引擎声渐远之后,单黎走近最近的全家便利商店买了颗茶叶蛋和一罐饮冰室茶集的乌龙奶茶。他在骑楼下随便找了部机车跨坐上去,吸了口奶茶放在脚踏垫上之后,悠间地剥着蛋壳、享受着咸咸香香的滋味。 这两个月几乎都在陪嘉伟吃消夜,现在的单黎在这子夜的黑暗中,细细品味着久违的独自一人的舒适感,然而才没多少时间,便察觉到有人从骑楼的一侧走了过来。 「单黎?」 「林舒甄?」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人同时向对方发问。 「我刚下班来吃东西啊。」单黎说:「你男朋友咧?」 「他回去了。」 「回去了?回去哪?那你怎么还没回去?」 「他回新竹去了,九点多的时候公司突然打电话来要他赶回去。我说我还不想回家,叫他先走。」 「什么啊?所以你从九点多一直晃到现在十一点多?」单黎把装着蛋壳的塑胶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现在咧,要回家了吧?」 「嗯,」舒甄有点犹豫地点了头,「可是这么晚,已经没有公车了。」 单黎觉得有点奇怪,盯着舒甄的脸端详了一下。舒甄的眼睛看着地上,似乎在想些什么。 「让我猜猜看,」单黎说:「你男朋友在被公司叫回去之前,你们之间应该有吵架或是争执什么的吧?」 「你怎么知道?」 「你脸上写的啊,」单黎用手指在舒甄的面前画圈,「一副失神失神的样子。你看起来应该不是迷糊的个性,所以会做出这么离谱的错过公车时间的失误,一定有问题。通常不是在赌气就是在恍神,你很明显是后者。要让你这样失神……算了,你们的事我不想多问。现在怎么办?你家住哪里?」 舒甄叹了一口气之后,说了个地点。 「小姐!」单黎惊呼:「干嘛住那么远啊?学校附近你不住?你住那么远,难道都是坐公车来上课的?」 「你怎么知道?」 「你真的恍神得有点严重喔。你要是骑机车或是开车来上课,现在还会在这边晃吗?你刚刚也说现在没公车了,一听就知道是习惯坐公车的样子啊。那怎么办?坐计程车?」 舒甄摇头:「太晚了,我会怕。」 单黎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面碎念:「好你个死阿伟,现在不知道在哪边你一口我一口。老子我现在看起来还要送这位今天才刚刚认识的同学回家,要不然简直是见死不救了。」 「好吧好吧。」单黎开口:「我骑车送你回去。」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有顺路吗?」 「确实不顺路,」单黎很直接地点头,「因为我家不在那个方向,也确实有点麻烦。」 「那……」舒甄咬了咬嘴唇。 「那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对吧?我说麻烦,又没说不载。走啦,再拖下去天都要亮了。我的车放在学校停车场,所以要走一小段路过去喔。」 「好,谢谢你。」舒甄这才露出笑容。 走在空盪盪的路上,除了路灯和几盏没关的招牌灯之外,只有交通号志规律地交错闪着。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声和狗吠声。要不是有满街的垃圾散佈,实在很难让人想像这里是人潮聚集的商圈。 门外浅绿色的墙上摆了两张名牌,是那种活动式可以抽换的形式。开门进入这间双人病房之后,婷宜直接往最里面走去,靠窗的病床上躺着一个男子,从他身上延伸出去的管线在不同的仪器上显示出各种数字与图形,彷彿代替他在向世界宣告生命的持续…… 「在这种地方吃过消夜吗?」出声的是婷宜,「挺考验食慾的喔。」 「这位是你的……」嘉伟看着病床上的人问。 「嗯,坐吧。」婷宜示意嘉伟在一旁的客用沙发坐下,自己则站在病床边轻轻搭着那人的手,「这是我爸,因为车祸变成了植物人,从我小学的时候到现在。爸,他是嘉伟,我现在打工地方的同事。」 嘉伟有点不自在地对病床上的人打招呼:「伯父你好……那隔壁那位?」 婷宜耸耸肩,「不认识,也是植物人。他的家人偶尔会来,感觉很忙。」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啊?」 婷宜看着嘉伟,微微一笑,「因为我不想浪费你跟我的时间。」婷宜在嘉伟身边坐下,拿起放在他们之间刚刚买的蛋饼,「你也吃啊,两个人都吃食慾会好一些。」 嘉伟「喔」地应了一声,打开了盒装的小笼包。 「这是我生活中很大的一部分。」婷宜说:「每天除了上课、打工之外,下班之后或是放假的时间,我不是在这里,就是回住的地方。你如果想追我,当然可以,那完全是你的自由,但前几次的经验告诉我,与其遮遮掩掩到最后被对方知道然后吓跑对方,不如一开始就丑话说在前头。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吃消夜,在这种地方有点抱歉,更抱歉的是这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你可以决定。放心,我不会说你太现实或什么的,这叫做实际、效率,别浪费你跟我的时间。」 说完,婷宜喝着红茶,病房里的无声迅速笼罩上来,是一般人会受不了而急着找话题的那种沉默,但是婷宜却像是处在极自然的状态之中似地不以为意;一旁的嘉伟若有所思,沉默对他来说有什么影响,婷宜完全不在意。 数个心电图表上的波形在眼前滑过,看起来很复杂的电子仪器不时发出「滴」或是「嘟」的单调声响,那要说是在证明某人的生,或是在刻划某人的死,都完全说得通。 「明天……」嘉伟开口:「明天可以再一起吃消夜吗,在这里。」 婷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转过去盯着嘉伟,满脸狐疑地瞧着,然后放弃了似地往背后沙发一靠,闭上眼睛。 「你的脑袋有洞吗?」婷宜对着天花板说了这么一句。 嘉伟说:「我虽然不是很聪明,不过脑袋应该是没洞才对,不然脑浆多少流一些出来或许会瘦一点。」 婷宜噗嗤一笑,「很噁心耶你,吃东西的时候讲什么脑浆啦。」 嘉伟将手中餐盒搁在一旁,「我爸前几年也像这样躺在病床上,不过他是过劳中风,已经过世了。」 「你妈妈呢?其他家人?」 「我妈妈还在,在我们打工附近的那间百货公司里当清洁工,另外还有两个在读国中的弟妹。」 婷宜点点头,接着说:「我妈两年前跟我爸一样,也出了车祸;不过她比我爸的运气好一点,当场死亡。然后,我是独生女。」 「嗯,」嘉伟说:「我能体会。」 「哪部分?」 「运气好一点的那部份。」 婷宜转过头去看着嘉伟说:「你是第一个能用这么正常的方式回应我这么不正常的反应的人。」 「所以……明天要再一起吃消夜吗?」 「好啊。」 没有月光的夜,夜空中是无差别的黑;病房内彷彿同时存在着两个世界,一边是死之幽影逐渐笼罩的的两张病床、一边是生之光辉逐渐靠近的两道灵魂。 「我是独生女,」舒甄说:「我爸和我妈都希望我和俊曜……就是我男朋友能快点结婚,他也是一样的想法,现在每次一讲到这个,我们就很容易吵起来。」 骑楼旁,单黎跨坐在机车上。舒甄站在灯光明亮的骑楼底下,将安全帽递还给单黎。 「你们交往多久了?」 「从我高二那时候开始。」 「五年了啊……所以他现在在工作囉?」 「在竹科当工程师。」 「也就是所谓的科技新贵。」单黎想了一下之后开口:「男方事业稳定,想要成家了。而你快要毕业了,父母想要你直接结婚,过着舒适安定的生活,对吗?」 「现实!」舒甄说完,哼了一声。 「什么?」 「原本看他是穷学生,我爸妈连我们交往都不答应,叫我好好念书准备大学考试;结果等我上了大学,他念研究所了,变成要我出社会之后再去想交男朋友的事情。最后咧,他研究所毕业、当完兵、进去竹科工作一年多、稳定了、我也快毕业了,就开始在跟我谈结婚的事情。我爸妈的态度更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原本不支持,现在却都站在他那一边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单黎双手一摊,「你爸妈、你男朋友,还有你,大家的立场都一致啦,跟童话故事一样的结局,可喜可贺,王子与公主从此—」 「才不是那样!他们那么开心、那么合拍,那他们去结婚啊!他根本……我才不想这样就……」 单黎歪着头看着舒甄,好奇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舒甄只是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抿着嘴摇摇头。 「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很晚了,你早点回去吧。」舒甄转过头去。 单黎只是笑了笑,「早点休息吧,我先走啦。」话一说完他就发动引擎,油门一催,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大楼的管理员向舒甄打了招呼,她没有回应,逕自搭电梯回到住处,在没开灯的屋子里静静站着,身体因为刚才的激动还在微微颤抖,想起妈妈的话:「既然要在台中待四年,就在这里买房子吧,自己的房子也比较安心一些。小甄啊,你好好读书,其他的让我跟你爸操心就好。」 与其说是操心,不如说是控制吧!舒甄不知是第几次出现这样的疑问:「这是幸福吗?」她的心中无论如何都挤不出那样的字眼,她只有感觉到愤怒、伤心、委屈,复杂的情绪全都混杂在一起,化成眼泪的形式从脸颊滑落。 (2) 隔天,热闹的街道、喧闹的人群,简直像是复製贴上一样的情景,如果没有墙上的时鐘和电视新闻里的双重提醒,真的会让人丧失明确的时间感。 单黎一到店里,就看见嘉伟和婷宜都在外场,嘉伟正忙着招呼客人,婷宜则在一旁观察。 单黎走到婷宜身边,「你上班时间不是跟我一样吗?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我今天开始站外场啦。嘉伟下班之后我要接他的区域,店长叫我早一个小时来交接学习一下。」 「一个小时怎么够?店长当你是天才喔?」 婷宜摆了摆手,「唉呀,不过就是找东西卖东西嘛,ok的啦。我在柜台待两个月可不只是按按收银机而已。出来外场才能赚多一点啊,我早就准备好了。」 「喔,有备而来就对了。」 「没错正是这样。」婷宜笑笑。 「婷宜,」嘉伟递了一隻鞋子过来,「可以帮我找一下这双的27号吗?」 「好。」婷宜接过鞋子,快速地穿越店内人群,进到里面去了。 嘉伟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嘿,早啊,阿丹。看到你心情真好。」 「代表你要下班啦。」单黎说:「今天很忙吗?」 「还好啦,不就这样子,每天都差不多。」 「那怎么会流汗?喔,我知道了,跟婷宜靠太近会紧张喔?」 「小声一点啦!」嘉伟把食指竖在嘴前,「低调。」 「夸张耶你!」单黎故意冷笑一声,「昨天消夜吃得怎么样?」 「在一个你想像不到的地方吃的。」 「在你家?」单黎挑眉。 「太快了吧!」 「在她家?」单黎双手一摊。 「有没有这么急啊!」 「喔,我知道了,」单黎一拳捶向嘉伟的胸口,「在你心里?」 「神经病喔!」嘉伟笑着拍掉单黎的拳头,小声地说了昨天的过程:「在医院,昨天……」 「什么?这种事情就这样跟我说,真的没问题吗?」 「可以。拿去,27号。」婷宜把鞋子塞给嘉伟,摆了摆手要他去招呼客人,然后靠近单黎说:「他说你是他的哥儿们,不跟你说的话不够意思。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好不能说的。」 「哥儿们……」单黎在心中浮现这几个字,试着思考如果放在手上掂一掂会是什么感觉?好有距离感的字眼……自从离开了那个地方、那些人离开了我之后,已经有多久没用这个词了?我并不否认和嘉伟交情还不错,但是那个词对我来说…… 路灯全数亮起来之后,各式各样的客人来买各式各样的东西。店长大强特别打电话来吩咐单黎要留隻眼睛看着婷宜,她第一天站外场,有任何状况的话要随时支援。只是单黎在一旁看了许久,完全感觉不出来婷宜是个新手,不论是面对客人的应对进退或是对于商品的介绍和推荐,都像老手一样。看来真的如她所说,在柜台待的两个月,不只是按按收银机而已。 晚上十点过后人潮才渐渐变少,单黎走到婷宜身边,「我看你很上手啊,不太需要我帮忙嘛。」 「早跟你说过啦。」 「现在我是真的相信囉。」 「我看你也很厉害啊,嘉伟还要跟你学一学,他的神经不够敏锐。」 「神经敏锐吗?」单黎想了想才开口:「有时候,或许像嘉伟那样比较幸福吧,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别人的感觉,因为根本没发现。」 婷宜露出浅浅的笑容,「在孤儿院长大可以帮助神经变得敏锐吗?」 「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是啊,你不介意吧?」 「无所谓啊,」单黎耸耸肩,「都超过二十岁了,这个年纪也是有很多人没有爸妈的,差别只在于是一开始就没有还是后来才消失的而已。」 「还是有差别的吧。」婷宜说:「一开始就没有,那整个人生会少掉很多一般人会有的美好回忆和喜悦。」 「反过来说,也可能免除了一堆的不好的回忆和糟糕的情绪。」 「空空的。」 「你说什么?」 「心里面会空空的啊。有些回忆可能的确是不好的,但是那个不好可能只是暂时的结论而已;或许哪一天,会因为什么契机而改变想法,產生新的思考和解释。」 「这是你的人生教训吗?」 「没错。爸爸变成植物人之前、之后,妈妈车祸过世之前、之后……」婷宜看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深吸了一口气,「人的想法随时在变,相当不确定啊。」 「无法想像。」 「所以我说空空的啊。」婷宜指着单黎的头说:「我告诉你,这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是什么?」 「影响你爱人与被爱的能力。」婷宜指着单黎的脸,语气坚定。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单黎一脸怀疑,「我也是有交过女朋友的啊。」 「嗯……」婷宜摇摇头,「连结,重点是连结。我可以感觉到我爸爸和我之间的连结,那是爱,即使他现在躺在病床上也一样。还有嘉伟,他对我的连结还在成形当中,但我对他很抱歉的是,我还无法给他相对应的回覆。你呢?你有感觉过跟谁之间强烈的连结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什么连结不连结的……在育幼院认识的朋友、老师……在学校认识的朋友、老师……曾经交往过的女朋友、那些离开他的朋友……单黎摇了摇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晚安,两位。」热情的招呼声,嘉伟下课了,「阿丹,开心吧!看到我就表示要下班啦。」 「跟你在傍晚看到我是一样的感觉吗?」 「no。」嘉伟夸张地摇头,「你现在看到我,就是要下班解脱了;我傍晚看到你,代表我要去上课了,很悲惨的,不一样不一样。」 「喔,而且还要跟婷宜分开,好惨喔。」 「乱讲。」婷宜笑着打断,「嘉伟从早上十点上到傍晚六点,我和你一样从六点到十一点打烊,时间根本错开了啊。」 单黎说:「所以他都希望你提早到店里面,越提早越好,然后六点到了他又拖拖拉拉不去上课。晚上咧,一下课就衝过来找你吃消夜,被拒绝了两个月还是坚持不懈,实在令人动容啊。阿伟……我有没有看错,你是在害羞吗?」 嘉伟一个人站在旁边听单黎和婷宜交谈不过两句,竟然脸都红了,那个脸摆在他庞大的身躯上,实在很不搭。 嘉伟赶紧带开话题:「晚上一起吃消夜吗?」 「不了,谢谢。」单黎回绝,「昨天说过了,我是消夜的备胎,不是电灯泡。而且在医院吃消夜我应该会没食慾。」 婷宜说:「说不定胃口大开喔,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光想我就饱了,感恩。」单黎双手合掌。 婷宜笑得很开心,嘉伟也跟着笑了起来。 「单黎。」 笑闹中的三人被门口的一声叫唤给吸引了过去,只见舒甄搭了件天空蓝的adidas薄外套站在那,levi’s的牛仔裤将她的长腿修饰得更加完美。 「喔!」婷宜先打破沉默,「嘉伟你看看,有这么棒的咖,难怪不跟我们去吃消夜。」 「喂!」嘉伟猛拍了一下单黎的手臂,「都没讲的喔,不够意思耶你,才一天没跟我吃消夜就有对象了?」 「别乱讲。」单黎反驳:「同学而已,人家有男朋友的。」 嘉伟转过去问舒甄:「你是阿丹的同学?」 「阿丹?」舒甄看着单黎。 「这是我同事,嘉伟。」单黎说:「他叫我阿丹,另外这位是婷宜。」 舒甄点了点头,「我是舒甄,单黎的同班同学。」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单黎看了看时鐘,快要十一点了,费玉清的晚安曲从喇叭中流泻出来。 「昨天对你很不好意思,所以我想说今天在你下班之后请你吃个东西,跟你说声抱歉,还有谢谢。」 单黎皱起眉头,「这么晚了,你没问题吗?你男朋友那边怎么办?」 「没关係的,只是吃个东西。」舒甄想了一下,又继续说:「最后一个学期课比较少了,平常在学校很少遇到你,没什么机会,想说你下班之后应该比较有空。」 单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过,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 「好吧,那你要等一下,等我们十一点下班,把店整理好打烊。」 舒甄点头。 说完再见之后,嘉伟和婷宜就离开了,临走前,嘉伟还故意挑眉,给了单黎一个奇怪的表情;单黎不甘示弱,用手比了个v,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再比向嘉伟。 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店家几乎都打烊了,好像子时之前和之后是由不同的神秘力量所支配似的。子时之前,充满了直接而浮夸的表现形式,人们的喧闹、笑声、争吵,随处可见,那些是那么直白又没有内涵地不堪深入;子时之后,一切看似沉寂,但这黑暗无声之中的些微光亮和窸窣声响,让人更有一探究竟的想望。 休息的百货公司像一头静静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收敛了营业时全力放射的能量。而坐在巨兽脚边的人,才正要开始慢慢地、试探性地,将心中无处可去的乱流宣洩出来。 「跟你男朋友还没和好?」单黎把从店内拿来的报纸铺在百货公司门口的阶梯上,「坐着吧,我站整个晚上脚超酸的。这你的。」 接过了在刚刚走过来的路上买的滷味,舒甄坐在单黎旁边,看着眼前大马路上偶尔呼啸而过的车子,跟白天总是塞车的景象截然不同。 「也没有和好不和好,都已经是老问题了,过没多久就会上演一次。」 「你跟他到底怎么了?」单黎单刀直入,「你今天晚上找我出来,应该是想说点什么,不只是请我吃东西这么简单吧。」 舒甄苦笑:「我脸上写得这么清楚吗?」 「你脸上还好,」单黎一边说,一边翻找着百页豆腐,「不过你刚刚在我们店里的时候说,请我吃东西是因为昨天麻烦我而要跟我道歉和说谢谢。但是这种时间,吃完之后,你的公车又没了,我不就一样还是要载你回去?那不又跟昨天一样了?总不会每天都这样循环吧,不合理。所以我猜一定还有别的,让你来找我。」 「还是被你看穿了啊。也好,既然这样,我也不用战战兢兢的了。」 「本来就不用,有话直接说啊,不然是要坐到天亮喔?我们刚刚有约早餐吗?」 舒甄笑了,打开了手上的塑胶袋,「看你吃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那当然。这是我和阿伟……嘉伟,我们连吃两个月消夜之后的排行榜前三名耶。」 「那我可要好好品嚐一下。」 「你跟你男朋友本来不顾家人的反对在交往。」单黎切入正题,「现在快要走到终点了,你爸妈和你男朋友都希望你们结婚,怎么反而变成你在踩煞车了?」 「一开始是因为我爸妈那种夸张的态度转变,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强烈反感;尤其是我妈,一知道他进入竹科当工程师,马上就搬出了一堆贵妇、少奶奶的言论,竟然还说出男人赚钱、女人帮忙花的鬼道理。」 单黎轻笑,「某种程度上,很多人希望这样不是吗?」 「那是她,不是我。」舒甄用竹籤戳弄着食物。 「小姐,东西是拿来吃的,不是拿来玩或是发洩的,你这样它们很无辜。」 「我妈就是那种整天在家里花我爸钱的典型。」 「那也要你爸有钱让她这样花。」 「或许她觉得所谓的人生、婚姻,那样就够了,或者说那个是她追求的重点,但那不是我想要过的生活方式。如果生活只要有钱,其他都是其次,这样不是很肤浅、很悲哀吗?」 单黎摇摇头,「我猜你这辈子还没怎么为钱烦恼过吧?如果说你妈整天在花你爸的钱,那你应该也帮了不少忙。对了,你昨天说过你是独生女吧,那这个帮忙花钱的重责大任,只有你在帮你妈的忙啊。」 舒甄静默不语。 「你知道吗?钱不是万能,但是没有钱那就万万不能。像我这种每天都在为钱烦恼的人,实在没办法、也不敢讲钱的坏话。你天生不用为钱烦恼,所以就会去烦恼别的,很正常、可以理解,我不觉得哪里不对,只是我们的世界构成的方式不太一样罢了。」 「可是,人跟人之间,不应该只是被钱、被物质给塞满吧。难道都没有别的吗?那跟牛在草原上四处走,一辈子只是为了找草多的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头都不用抬起来啦。」 「哇,好厉害的比喻。这让我想到,那跟苍蝇到处找—」 「停!我的滷味还没吃完!」 「原来视金钱如粪土是这个意思啊,以前都弄错方向了。原来如此,太有趣了,跟你说话真有趣。」 「很烦耶你,」舒甄推了一下单黎,「叫你不要讲还一直讲,没食慾了啦。」 「没食慾拿来给我吃,排行榜前三名的耶。」 单黎作势要去拿舒甄的滷味。 「不要啦,这是我的。」 「好啦,跟你开玩笑的。说真的,牛吃饱的时候头还是会抬起来啊;有钱之外还是可以有别的东西吧,又不互相衝突。」 舒甄叹了一口气,「交往越久,我才发现我男朋友不了解我,我也搞不清楚他是不想、还是不能?尤其是自从他去工作之后,虽然经济状况是好多了,但是却更没有把头抬起来了。」 「怎么说?」 「说来话长,一开始,我高二的时候,他大四,我爸妈很不同意我们交往;表面上是说什么年纪差太多、要我好好念书准备大学考试之类的,可是后来我知道的是,我爸找人去调查他们家的状况。」 「哇,这下子我真的相信你是有钱人家的独生女了。」 舒甄苦笑,「结果我爸调查到,他们家是乡下种田的,我男朋友的爸爸在他国中的时候就喝农药自杀了;他有两个哥哥,都在混黑道,大哥在某一次街头斗殴的时候被砍死了;二哥那时候因为吸毒还在坐牢。只有妈妈是正常的。」 「这实在是……难怪你爸妈会不同意你跟他交往,这种家庭对你们家来说应该是有点复杂吧。」 「嗯,他们乡下是亲戚们会住很近的那种状况,在整个大家族里面,他们家自从他爸自杀之后,两个哥哥就开始走偏了,剩下他和他妈是正常的,不过家族中提供支持的少,反倒是歧视的眼光比较多。可能也因为这样,他妈妈忍气吞声,而他则是认真向上,到了现在,反而是家族中成就最好的人。」 「感觉起来很辛苦。那你爸妈后来怎么会转变态度?就只是因为他去竹科工作?」 「因为他二哥去年在牢里面死了,家里剩下他和他妈,而且他爸其实有留了一块地下来,之后一定是由他来继承。所以,还是钱的因素。」 舒甄说完之后,只是摇头叹气。 「那个,我不是要泼你冷水。」单黎眉头微皱,「有钱有地很好啊。我搞不懂,你跟你男友不是也交往得好好的吗?总不会是因为钱太多所以就反对吧。应该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吧?」 舒甄轻轻笑了,「是啊,其实我跟他一开始交往的感觉是很好的,而且高中那时候也因为爸妈的反对而更想跟他在一起,你懂那种感觉吗?」 「大概瞭解。」 「他对我也很好,虽然他那时候有学贷、要打工,但还是花很多时间陪我、买东西给我。可是时间渐渐过去之后,我上了大学,他念完了研究所、当完兵、去工作,感情久了总是会慢慢变得平淡,我开始发现他除了会买东西送我之外,不太有办法和我聊一些我想聊的东西,每次我提到那些话题,他总是说我想太多了,不要想会比较快乐。」 「牛吃草的那个喔,那我大概可以体会。」 「除了在台北交往的第一年之外,他一直在新竹,我后来来了台中。大概是因为一直远距离交往吧,所以处理问题的时间跟空间一样被拉长了,一直没有去正视它。然后从今年初开始,他就常常跟我提到结婚的事情,我爸妈也是一样的态度。」 「然后你就又开始跟你爸妈唱反调了。」单黎把吃完滷味剩下的塑胶袋打结之后放在旁边。 「我又不是故意这样做的,」舒甄有点大声起来,「结婚是大事耶,是我要跟这个人组成一个新的家庭耶,又不是我爸妈要跟他结婚,我自己的终身大事当然要谨慎一点啊。我说得直接一点好了,我是独生女,以后家里的财產也都是我的,我根本就不用烦恼钱、或是因为钱而去跟另一个人结婚啊。」 「你这样讲也是颇有道理。所以你思考的是钱以外的东西囉?」 「我在想的是,这个人跟我继续相处下去会是怎么样?跟他结婚是对的吗?我爸妈要怎样才会了解我的想法?」 「感觉好复杂。」 舒甄用竹籤吃着滷味,单黎坐在一旁看着眼前的马路,听着远处的引擎声、狗叫声,似乎还有救护车的警报声,一切都是标准的深夜都市的面容。初春深夜的微凉气温让人的脑袋格外清醒,暂时无言的两个人并没有因为沉默而觉得尷尬,好像这是很自然的状况一样。 「谢谢你,」舒甄笑着说:「看来我找对人了。」 「什么?」 「谢谢你听我抱怨这些。」舒甄低头翻找食物一边说:「讲这些事情给你听,虽然不见得会有什么改变,但是对我来说可以把它们说出来就舒服多了,谢谢你没有说一堆安慰的话或是无聊的建议。」 「好像反而做了一些相反的事情。」 「这样很好,好像刺激了我,让我更清楚地去想一下自己到底怎么了、是怎么去看待这些事情的。」 「好吧,虽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总之对你来说有好一点就好。」 舒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以说出来真是太好了,平常真的不知道要跟谁说,不然就是说没几句就会听到老掉牙的回应。那样对我来说只是更受伤而已,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那怎么会找我?我们以前根本不熟啊。」 「这说起来也是巧合吧,昨天意外地和你聊了一下……又刚好遇到我跟我男朋友吵架,所以想说的欲望就更强烈了。说了之后,感觉吧,是可以说的人。」舒甄想了一下之后说:「想麻烦你,把这个当作是秘密,不要告诉班上的人,可以吗?」 「我没差,反正我和班上的人也不常来往,保守秘密并不困难。」 「谢谢你。」舒甄微笑。 「嗯,差不多吃完了吧?有点晚了,我先送你回去。」 两个人才刚刚站起身来的时候,不远处传来渐渐靠近的机车咆哮声音,转眼间,三台机车在单黎他们眼前不远处停下。 「喔,很甜蜜喔!」 「晚上不回家,很危险耶。爸爸妈妈没有教你们吗?深夜问题多,平安回家最好。」 「谁管爸爸妈妈啊,他们想要自己做爸爸妈妈啦!」 「那就是要相亲相爱一下囉!」 「哈哈哈哈……」 停在不远处的三台机车全都是一男一女双载的态势,叫嚣着一些低级的字眼。距离单黎他们最远的那台机车,男生叼着菸坐在机车上,一隻手撑在仪表板上,挑衅的眼神斜睨着单黎这边;后座的女生自顾自地从包包中拿出镜子来确认假睫毛有没有跑掉。距离比较近的这两台机车上的四个人纷纷下车,男生分别从脚踏垫上抄起球棒和机车大锁,往单黎他们这边走过来。 舒甄抓着单黎的衣角,颤抖着问:「他们要干嘛?现在怎么办?」 「小鬼来要零用钱吧。」单黎的语气冷漠,眼神扫视着眼前的状况,「国中生?高中生?球棒、大锁……没了?」 「什么?那……怎么办?」 「你保持这样就好,不要动也不要说话,我等一下就回来。」 单黎说完,轻轻搭着舒甄抓着他的手,挪开之后,直接往对方走过去。 「喂!」手持球棒的那人对他叫嚣。 充耳不闻,单黎完全不理会指着他的球棒,直直地往距离最远的那台机车走过去。 「干!叫你是没听到喔!」另一个拿着大锁的男生朝着单黎的背影大吼。 单黎出乎意料的动作似乎让拿着球棒和大锁的国中生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反应,竟都愣在原地。 单黎冷漠无感的表情就像是黑夜中的鬼魂一样,盯视着坐在机车上的带头高中生,完全没表情又不出声的脸简直像日剧的能面一样,比有表情更可怕。高中生压抑住一瞬间的退缩眼神、举起拿香菸的右手才要开口,单黎猛然以右手抓住他的手腕使劲扭转,左手再搭住他的肘关节,用力地连人带车硬拖到地上,左膝顺势往他背上压落。 这一切在瞬间发生,还来不及反应,那男生已经左脸贴在地上惨叫,这下子右手就算没断没脱臼,被这一扭,大概也离筋错位,要做好几次復健了;后座的女生发出凄厉的尖叫声,来不及反应的她被连人带车摔在地上,机车压着她的右腿,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好被排气管给压着了。 「一个、两个……」 单黎看着在地上惨叫的两个高中生,背转过身,四个国中生在眼前面面相覷,带头的被摆平了,突然间乱了套,没人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还在慌乱的时候,单黎已经走到拿球棒的男生面前了。 国中生硬撑着气势举起球棒,「干!去死……」使劲就要往单黎挥过去。 「太慢了。」单黎一个箭步,左手扣住对方高举球棒的右手腕,右手同时紧紧掐住了对方的脖子,「深夜问题多,平安回家最好,爸妈没有教你吗?」 「唔……」 被掐住脖子的国中生根本无法回话,左手使劲地想要扳开那隻紧紧掐住自己脖子的手。 单黎夺过球棒,「三个。」不由分说地狠狠往对方小腿扫过。 「啊!」 看到刚才还气焰高张的同伙一声惨叫之后双膝跪地,接着躺在地上打滚,一旁的国中女生吓得站在原地直发抖。 「四个。」单黎一个巴掌刮过去,那个女生才跌坐在地,放声大哭。 单黎此时在剩下的两个国中生眼里看起来,简直就是恶魔。看他拎着球棒,又是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男生慌张地转身,就要往舒甄的方向过去。 「干!你敢碰她试试看!」 单黎一声大吼,才跨两步的男生随即僵在原地,手中的大锁也掉在地上,双手发抖着举过头顶,已经投降放弃了。一旁的女生畏缩地低头站在一旁发抖,连正眼都不敢看单黎一眼。「五个。」单黎的眼神飘过那个女生身上,停留不到两秒。 单黎扔掉球棒,右手抓起国中男生的一头乱发,「跪下!」右脚往他膝窝一踹,叫眼前的小鬼跪在地上。舒甄就站在他们面前。 单黎蹲了下来,在那男生耳边说:「你吓到这位姊姊了,跟她说对不起。」说完,粗暴地将他的头按在地上。 「对…对不—」 「大声一点!爸妈没教你回人家话要说清楚吗?说啊!」 「对……对不起……」国中男生一边发抖,一边挤出几个字来。 「单黎,放手啦,你吓到他们了。」舒甄开口制止单黎,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与其说吓到她的是这些中学生,倒不如说单黎才是真正可怕的那个人,她怕再不开口,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听见舒甄的声音,单黎才把手松开。他转身看向马路,不想让舒甄看见他现在的表情;一直刻意冷漠用来吓唬人的面容,在看见舒甄有危险时还是爆发了,那样失去冷静而满佈怒火的扭曲面貌,他不想被看见。做着深呼吸,试图调整情绪。此时,眼前马路上出现了几辆闪着警示灯的警车。 从车上下来的警察看到这幅景象,赶紧联系救护车来支援。 「你们几个,全部跟我回派出所。」身形壮硕的警察对着在场的眾人大喊。 「刘大哥?我没看错吧。」单黎看着眼前出声的警察,不可置信地开心大喊。 「单黎?」 站在医院大门外,婷宜抬头望着爸爸所在的楼层,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平时总是张着明亮双眼的她,此时微微颤动的眼睫带给了身旁的嘉伟一种不同以往的风采。 「今天在外面吃吧,不进去了。」 婷宜说完,坐在一旁的花圃矮围墙上。 「为什么啊?」嘉伟坐在她旁边,拉起运动夹克的拉鍊。 「昨天你也看到了,我们那么晚进去其实已经超过平时开放的探病时间,要跟保全登记之后才能进去。」婷宜把吸管插进刚刚买的文山青茶里面,递给嘉伟。 「谢谢。」嘉伟接过饮料,「太晚了怕打扰到其他的病人吧?」 「对啊,」婷宜拿起今天买的盐酥鸡,「所以我刚刚跟我爸说,今天我们不进去了,在外面这里陪他。」 「你说你爸在你小学的时候就这样了?」嘉伟抬头望向刚刚婷宜看的方向,「真是辛苦你了。」 婷宜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如果只是我爸这样,那倒是没什么辛苦的;真正辛苦的是……从我爸发生意外到两年前的这段期间内,我妈还活着的时候。」 「怎么说?」 「发生意外那一天……我还记得是学校发月考成绩的那天,妈妈从学校载我回家之后,我一直在等爸爸下班回来;他一回来,我就好高兴好高兴地跟他说我考了全班第一名。因为他有跟我说过,如果考第一名,就要买东西给我,所以我一直吵着要他带我去买。那时候我妈说等週末放假再去,我不答应,一直坚持要当天就去买。晚餐之后,我爸还是带我出门了……」 说到这里,婷宜无声地微微抬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嘉伟在一旁静静听着,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爸爸。 「车祸之后,我爸爸受了重伤,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而我虽然也在当时昏了过去,但是醒过来之后却是奇蹟似地毫发无伤。只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当初爸爸是要带我去买什么了……」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说起这件往事,婷宜还是流下了泪水,嘉伟赶紧拿出面纸递给她。「从那之后,妈妈就非常讨厌我了,真的是非常喔!因为她很爱我爸爸,所以,为什么我爸爸变成了那样子,我却一点事情都没有?她甚至还在医院里当着好多人的面指着我说:『你为什么不跟你爸交换啊?』这样的话。唉,我怎么都想不起爸爸要带我去买什么,却怎么都忘不掉当时妈妈说的那句话,还有她的表情……」 嘉伟在一旁不知道能够说些什么,直觉地想要伸出手去揽着婷宜,但是又怕太过唐突,只能让自己处在进退两难的状态。 婷宜拿面纸擦了擦泪痕,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地从一旁的包包里拿出一支雪白的mp3随身听来。 「爸爸变成这样我也很难过,妈妈的态度更是一直提醒着我,是我害爸爸变成这样的,是我害他们两个不能幸福快乐的。」婷宜注视着手中的mp3,「那时候对我来说,活着真的是很辛苦的事情。这个,如果没有这个的话,我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 「这是……你爸爸留给你的?」 婷宜笑了出来,擦去眼角的泪水,「笨蛋,我们国小的时候哪有这种东西啦。不过算你猜对一半,这里面有我爸爸的录音。」 爸爸的录音……嘉伟瞬间连自己都没预料到地红了眼眶,尽力不让婷宜发现,只是在心里想着……三年了,我还记得爸爸的声音吗?会不会哪一天,我会完全想不起来? 「我小的时候,如果是遇到庆生或是出去玩,爸爸总是会拿着摄影机东拍西拍,还会自己加很多旁白。」婷宜轻轻转着手上的mp3,「那些资料我都留着,长大之后就把它们拿去转製成光碟,然后又把声音另外擷取出来,这样就可以随时听见他的声音。在医院陪他的时候、一个人觉得孤单的时候、对什么感到担心害怕的时候……常常听着爸爸的声音、看到在病床上的他,就觉得至少还有一些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如果没有这些,已经超过十年了,我还真不知道我能不能记住爸爸的声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 嘉伟想到自己对于爸爸的思念,只能藉着家里还留着的相片来提醒自己。 「其实,我也搞不清楚是自己这么觉得还是被我妈影响的,对于那件意外的发生,我的心里面真的是有罪恶感的,如果不是我坚持要我爸载我出门,如果我听我妈的话,也许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吧?我妈指着我骂了那么多年,我都没有反驳,因为,或许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说的是对的。两年前她死了之后,我突然松了一口气,但又觉得好失落,似乎我是真的被丢下,变成孤独一个人了……」 嘉伟突然间伸手揽住了婷宜,他不管婷宜会怎么反应,如果要打他巴掌那就打吧,他此时此刻就只想这么做了。 婷宜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把头靠着嘉伟的肩膀。 嘉伟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这时候他已经分不出来,到底是他在安慰婷宜,还是婷宜在给他支持了…… 婷宜靠在嘉伟厚实的臂膀上,听着耳机里传来爸爸为她唱生日快乐歌的声音,还有自己很开心的笑声;每次听,每次都在提醒自己,现在总是表现出乐观开朗、积极向上的自己,并不是真实的自己,而是为了生存而自欺欺人的一种表象,或许装得久一点就会越像真的一些,但是心中的疲倦仍然以最直接的方式在告诉她那是偽装的。 好累了……可以这样靠着,好放松、好舒服……我可以试着去依靠这个人吗?他是可以相信的吗?他会不会哪一天也……或是又因为我…… 罪恶与担心硬生生地挡在刚刚探出头来的盼望之前,婷宜终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至少,还有现在…… 嘉伟感觉到婷宜完全放松地靠着他,不知怎么的,心里面竟然浮现出爸爸的样子。记忆中的爸爸总是对着全家人拍胸脯掛保证,说一切包在他身上。那样的画面现在想起来都让人好有安定感,觉得一切都会没问题。爸爸过世之后,要不是因为妈妈阻止,自己本来打算高职念完就直接工作不再升学了;彼此妥协之后,嘉伟找了正职的工作,也答应妈妈,自己一定会把进修部的书念完,拿到大学文凭。这三年来,虽然一直在帮妈妈分担家中的经济、担心弟妹的叛逆,但是总觉得自己好像只是空有一副高壮的体格,却无法像爸爸一样,给人一种完全的安定感。现在感觉着婷宜对自己的依靠,好像体会到一种被信任的感受,或许,自己也可以像爸爸那样被别人完全信赖吗?一股涌上喉头的衝动就要脱口而出,手机却响了起来。 「喂,是,我是……好,不好意思,我现在马上过去。」 「谁打来的啊?」 「最不想接到,却又常常接到的电话。」嘉伟无奈地说:「昨天我陪你去看你爸,今天换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去哪里啊?」 「卖个关子,到了就知道了。」 「这么神秘?」 「你不是答应过我,绝对不再惹事了吗?」 派出所里,那个被单黎称作刘大哥的警察和他多年不见,匆匆吩咐下属去处理今晚这个小案件之后,就逕自与他话家常了起来。 单黎用喊冤的口气说:「刘大哥你看清楚啊,我今天是正当防卫吧,人家拿球棒和大锁耶。」 「一个手差点断掉,另一个脚差点断掉,再加上一个额头像被钢丝绒刷过,你这叫正当防卫?」 「拜託,跟以前在台南比起来,这算什么?不先下手为强,难道要被打假的喔?」 「是喔,以前在台南不是说什么混江湖的绝不打女人,今天是怎么了?用机车排气管去烫女生的脚、打女生巴掌?只有一个你没动到。」 「警察大人,我已退隐多年、不问江湖俗事。」单黎做了个合掌的手势,「而且观念要变啊,现在不是都讲求两性平等?」 「哇哩咧!你在台南念高职那时候答应我要改过向善、好好读书,结果现在讲这些歪理?」 「哈哈,幽默幽默。刘大哥,讲正经的啦,你怎么跑来台中了?」 「从台南调过来的啊,才来没多久就遇到你。」 「唉呀,那真是委屈你了。」单黎笑着说:「以前在台南专门管小鬼抓小鬼,这么多年过去了,到新单位来又遇到小鬼,真的是夜路不要太常走啊。」 「那几个跟战哥你当年比起来……」他瞥了一眼坐在长条椅上的几个学生,「他们简直乖得跟绵羊一样。」 「这样讲就有点夸张了喔。」 他看了一下舒甄,「女朋友喔?都没介绍一下。」 单黎这才想起来舒甄坐在一旁,「啊,对不起,一聊太开心,差点忘记你了。刘大哥,她是我同学啦。」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喔?半夜不回家在外面谈情说爱,不是女朋友?」 「真的不是啦,人家有男朋友,都快结婚了。如果是女朋友,早就带回家了,还在外面干嘛?餵蚊子喔?」 「既然人家都要结婚了,你还在那边半夜不睡觉星空夜语?实在是—」 「今天是我找单黎出来的。害他遇到这样的事情真的很抱歉,也对你们很不好意思。」舒甄微微地鞠了躬。 两个男人被这么突然又正式的说明和道歉给打断,顿时都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 正在尷尬的时候,入口处的自动门向两旁滑开,几个来把自己孩子接走的家长出现了。进入单黎耳中的,都是一些再也熟悉不过的流程,要不是跟警察道歉、转头甩孩子耳光,就是一副「我孩子很乖,这怎么可能」的表情。但是自己从来都不是那些流程中的一部份。 只剩下两个,是那「第五个女孩」和「第六个男孩」,现在一看才发现长得挺像的,说不定是兄妹或姊弟吧。 「嘉君、嘉琪。」一个身型瘦小的妇人从门外匆匆进来,应该是在叫那两个国中生。 让单黎和舒甄意外的是,妇人后面跟着的竟然是嘉伟和婷宜。 四个人一时之间你看我我看你,「你/你们怎么在这里?」 「嘉君啊,」妇人对着坐在长板凳上的国中生叫唤:「你的头是怎么了?怎么会弄成这样,要不要紧啊?嘉琪咧,你有没有怎么样?」 「陈太太,」出声的是一名年轻警察,「他们没事啦。很晚了,赶快带他们回去吧。你们两个,多去学校上课,不要老是在外面惹麻烦,让妈妈担心。」年轻警察语带无奈地跟两个国中生说完,摇了摇头。 「妈,你先带嘉君和嘉琪回去吧,」嘉伟对着妇人说:「我马上就回去。」 「好,别太晚回来,很晚了。」说完,妇人带着两个国中生离开了。 单黎站在一旁扶着额头,搞清楚这几个人的关係之后,对嘉伟说:「阿伟,刚刚那个是……你妈?」 「对啊。」嘉伟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那两个……」单黎吸了一口气之后才说:「是你弟妹?」 「是啊,以前跟你说过的,正在念国二的双胞胎。」 「天啊……」单黎一脸复杂的表情,「我当善良老百姓这么久了,今天为了英雄救美才小露身手,就……」刚刚那些玩世不恭的态度全消失了。 一旁的舒甄不禁掩嘴偷笑,跟嘉伟说:「你弟的头会变那样,是他弄的。」 单黎、舒甄、嘉伟、婷宜,四个人在派出所外聊了一下,弄清楚了刚刚的来龙去脉。单黎不断地向嘉伟道歉。 「这又不是你的错,道歉什么啦。」嘉伟说:「给他们一点教训也好,整天这样游手好间的。哥哥不懂事,妹妹也跟着做怪……唉,我也没资格说他们什么。对了,你们两个没事吧。」 「还好有他在,我没事。」舒甄微笑着说:「他应该也没事。」 「你一个打六个喔?」婷宜突然插嘴:「怎么这么厉害?」 「对耶,」舒甄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遗漏的事情,「没说我都没注意到,你怎么这么……厉害?」 两个女生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单黎,一旁的嘉伟出声救援:「你如果不想说,我相信她们也不会强迫你。还是要我帮你说?」 陈嘉伟……你前后矛盾啊,根本是你自己很想说吧!单黎在心里面苦笑。 「算了,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从小就是孤儿,以前也叛逆过,做过的坏事很多,打架是一定要的,打久了就比较有经验。」 「街头智慧的一种。」嘉伟说。 单黎点头。 「你是孤儿?」舒甄有些讶异。 「对啊,他没跟你说喔?」 舒甄摇了摇头。 「等一下,」婷宜打了个哈欠,「这讲下去要天亮了。不如这样吧,明天晚上大家一起吃消夜,要聊再聊。我现在想回家睡觉了。」 「好啊,我赞成。」嘉伟说。 「我也可以。」单黎说。 「不好意思,我明天中午就没课了。」舒甄说:「下课之后要去新竹,所以没办法跟你们一起吃消夜,抱歉。」 婷宜迅速帮大家做出结论:「好,那明天我们三个人吃吧,下次还有机会。」 婷宜和嘉伟离开之后,单黎也载舒甄回她的住处。一路上,单黎想着自己的过去,这样的过去如果让身后的人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在意? 单黎在心里面找了合理的解释……别想太多,不熟的人本来就会想要先表现出比较好的一面吧,毕竟我的过去,是连我自己都想要忘掉或否认的啊。我其实也没有刻意隐瞒,只是先前没有遇到可以聊这些事情的时机而已。 舒甄想着刚刚说出了明天要去新竹的事情,去新竹找男朋友天经地义,怎么突然间有点难开口? 舒甄想到这两天的自己,不自觉地紧抿嘴唇,有些懊恼……说真的,跟单黎还不熟,这两天是不是被情绪影响得太过,一下子跟他讲太多东西了?又都是讲自己家人和男朋友的坏话……自己应该要收敛、冷静一点才是。 「早点休息。」 「你也是,晚安。」 分别之际,两个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说。 (4) 中午时间,闹哄哄的教室里瀰漫着各种食物的香味。班代站在讲台上向大家说明今天开班会是为了要选出六月份谢师宴的工作小组;话才一说完,在眾人起鬨之下,班代就半自愿地接下了总召了位置。平常鬼点子最多的连亚芯理所当然地当了活动组长。身强体壮的陈义全和黄律延接下场地器材组,加上因为要负责採买,所以也兼任管钱的工作。 班代拉开嗓门喊:「好啦,大家安静一下。再来要选公关组长,负责和老师们联系、製作邀请卡之类的事情,有没有人要自愿的?」 正当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时候,门口传来一声:「公关组长,我来。」 眾人把眼光往声音的来源望去,一袭修长的身影在教室门口站定。 帅气的挑染短发、时髦的太阳眼镜、皮夹克、热裤、踝靴。不管男生女生,没有人可以阻止得了自己的视线从那人的头顶一路扫视到地板,而面对这样的注目礼,那人只是露出了酷酷的微笑,像是早已习惯一般。 「懿涵。」舒甄在位置上开心地向那人挥手。 「嗨,大家好久不见,我放完寒假回来啦,有赶上加入大家吧。」懿涵用一种巨星降临的方式跟全班同学打了声招呼之后,就往舒甄那边走去了。 「好啦,」班代拉回大家的注意力,「谢师宴工作小组都选出来了,请各组组长自己去找组员帮忙。我之后会再跟大家通知开会的时间,今天的班会到这边,散会。」 晚上下班之后,单黎在一家新开不久的烧烤店内找了张四人坐的位置,拿起menu看了看,决定等舒甄和懿涵来了再一起点。 宽敞的店内瀰漫着烤肉、香菸、啤酒种种香气混和在一起的奇妙气味,那与墙壁上掛着的许多古老时代的西洋电影手绘海报意外地合拍,而不知藏在哪里的喇叭正在播放着李宗盛的「鬼迷心窍」。单黎小小声地跟着唱了起来:「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 这种调调,倒是令他想起店长大强。 在这个时间光顾的客人有像他一样的学生,也有像他以前一样的,看起来就是混混的年轻人。吧檯边上有几个人在聊天喝酒,旁边一个穿着红色nike风衣外套、戴着棒球帽的男子像是醉倒了趴在那边,手里却还是紧紧握着酒杯不放。 虽然不过是一个星期过去而已,但是嘉伟每天晚上陪着婷宜吃消夜、去医院,最后送她回家,却像是早已成了习惯的事情。而一週前那个说要嫁给孤儿的会计系学妹今天在课堂上没有出现,亏老师还心心念念想着她呢,一点名才知道已经退选了。 「嗨,久等啦。」 欢快的声音出现。才刚走进店门口,懿涵就大方地向单黎挥手。她走进店内的时候,不少人都偷偷地,或是乾脆明目张胆地盯着她看,然后眼光再顺便带到走在后面的舒甄。 懿涵早就习惯这种明星式的登场方式了,跟在后面的舒甄则是有点不好意思。她们两个都是苗条修长型的美女,不过懿涵呈现的样貌就像是把眾人的目光当成阳光来享受,而舒甄则像是恨不得有一把阳伞可以挡去那些直射过来的视线。 送出点单之后,单黎先开口了:「澳洲好玩吗?」 「超热。我前几天才回台湾,不只要调时差,还要调温差咧。」懿涵笑着翘起修长的美腿,「对了,我公关组这边找舒甄一起帮我的忙了。」 「意料之中啊。」单黎说:「义全和律延也找我去帮忙场地器材组的事情。」 「喔,这倒是意料之外啊。」懿涵说:「你的存在在班上简直跟游魂一样,他们怎么会找你?」 「也没那么夸张好不好。」单黎开了啤酒,轮流斟满三人的玻璃杯,「以前有一起分组做过报告啊,多多少少有点熟。我只是少出现,又不是难亲近。」 「我还以为班上只有我跟你熟咧。」懿涵一口喝掉半杯啤酒,看了看舒甄,对单黎说:「我今天中午和舒甄聊天才知道,你们这一个星期,相处得还不错喔?」 单黎说:「还好啦,不过就是上星期吃了两次消夜啊。」 「还有英雄救美不是吗?」懿涵的语气中充满兴趣,「跟你认识这么久,听你讲过那么多精彩的事情,却一次也没看到,我还偷偷想过你是不是唬我的咧。结果舒甄才认识你两天就看到了,太不公平了吧。」 「正常女孩子不应该期待这种事情吧,而且那种场面你还见得不够多吗?」 「我在你眼中是正常的女孩子吗?而且你是传说中的战哥耶,没见识过实在太可惜了。」 单黎迅速瞄了一下舒甄,试图扯开话题,「说说你吧,正常的懿涵姐,这次去澳洲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 懿涵歪着头想了一下才说:「我是觉得还好,可是一般人可能会觉得有点不正常。」 「说来听听。」 「交了两个男朋友,一个白人、一个黑人。」 「真的假的?」 「真的啊。不过我先说清楚喔,不是同时劈腿,这点道德良知我还是有的。白人先,黑人后。」 「重点不是道德良知吧。才一个寒假耶,你的行程是有没有这么紧凑啊?」 「及时行乐啊。机会就在眼前,要让它就那样溜走我实在办不到。」 「我真是服了你了,我所认识的人里面,你真的是最没有极限的一个。」 「客气了。」懿涵极自然地接受了讚美,「说起来这也是拜你所赐。」 「我?」单黎一脸疑惑,「干我什么事?」 「反正身边不管有谁来来去去,最后还是只有自己要陪着自己往前走;并不是刻意要这么灰暗,只是再怎么免强,这终究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喔,以前聊天讲过的,你竟然还记得。」 「所以囉,可以好好把握就好好把握,可以好好享受就好好享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我自己还真是没想过那句话可以这样衍伸,」单黎摇头笑道:「大概也只有你办得到了。」 舒甄在一旁看着两人对话,静默不语,只是偶尔拿起酒杯来沾一下而已。包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单黎和懿涵的视线都转了过去。只见舒甄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没接听就直接按掉了。 懿涵问她:「干嘛不接?你男朋友打来的喔?」 「嗯。」舒甄只是点点头:。 单黎偏头看着舒甄,舒甄却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手机瞧。不到五秒鐘,手机又响了,舒甄又是直接按掉,然后再响、再按掉、再响、再按掉……如此反覆了五次之后,单黎伸手把舒甄的手机抢过去,直接关机。 懿涵没有说话,只是在自己的酒杯再斟满啤酒。 单黎把手机还给舒甄,「不想接就不要理它,让它一直响不就行了?还花心思去按掉?我帮你直接关机乾脆多了。」 舒甄没有正面回应,却是突然拿起酒杯,「乾杯!」也不等同桌两人,逕自一口气喝乾,马上又伸手拿起酒瓶再倒满。 「她怎么了?」单黎转头问懿涵。 「猜猜看啊,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跟男朋友吵架了,不想接他的电话。」 「猜对了一半,这是星期六的部分。」懿涵说:「另外,星期天在台北想讨些家庭的温暖,也失望了。」 单黎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下前几天的週末,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可能经过。 懿涵看了看舒甄,「今天中午和她聊天的时候,她跟我说了这阵子的不开心,然后难得地说要喝酒解闷,很不像她会做的事情对吧?我说好啊,那有什么问题。然后又这么巧,听她聊到你,才知道你们这一个星期以来走得蛮近的。刚回到学校,我也正想找你聚一聚,就打电话给你约消夜囉。刚好可以三个人一起聊聊天。」 服务生送来一大盘的烧烤,每个人面前还各有一尾烤香鱼。三个人边吃边聊,懿涵和舒甄都是独生女,但是个性相当不同,或许是因为互补作用吧,她们在班上早就是很好的朋友了,感情好到即使舒甄有固定交往的男朋友、懿涵也偶有一些短暂的恋情,但是班上还是有人会怀疑她们是不是一对,毕竟看起来实在是太登对了。「说不定是双性恋啊。」「不,我猜男朋友什么的其实是烟雾弹。」各种说法都有。人只会挑自己想看的去看、寧可往自己想要相信的方向去解释。多说无益,懿涵和舒甄完全不觉得困扰,有时候还会把周遭人的苦恼猜测拿来当作玩笑话的内容。 单黎当然也知道懿涵和舒甄的交情很好,但是舒甄不知道单黎和懿涵原来这么熟。其实班上的人大部分也都不知道,毕竟单黎的生活范围不太是在学校里面,两个人会熟悉,也是懿涵主动去接触单黎的。 还记得大一刚入学不久,懿涵某天主动来找单黎,「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单黎说了自己的毕业学校,懿涵说她也是同一个学校的。 「那我们是同校同学囉。」单黎笑着说。 「对啊。那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战哥吗?」 原本以为已经留在台南、留在过去的名号,竟然在异地被提起,单黎惊讶地看着这位同班同学。 「你怎么会知道?」单黎不觉间眉头紧锁。 「因为……」 从那天之后,单黎就开始了他的打工生活,和懿涵的生活圈子并不相同。两个人没有很多时间接触,也没有刻意想这么做,只是维持着一种一切随缘的心态,但是只要一有机会,彼此倒是非常聊得来。 舒甄到今天才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关係。 「我问你喔,」舒甄对着单黎开口:「你週末去台南做什么?」 「我没告诉你吗?」单黎睁大眼睛,故意装迷糊,「我们那天不是有通过电话吗?」 懿涵连忙插话:「大小姐今天心情不好,你不要这样逗她,她等一下会哭的喔。」 舒甄在一旁紧抿着嘴瞪着单黎,不发一语。 「好啦好啦,本来不想让你知道那么多的。」单黎说:「不过我现在不讲,你以后要是问懿涵,她也会告诉你。我回台南是去看我在那里长大的育幼院。」 「又回去啦?」懿涵问。 单黎点点头,拿起一串鸡心。 上星期还在介意自己的过去被舒甄知道,现在倒是觉得无所谓了。在意那些做什么呢?单黎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对啊,我就是孤儿啊,我以前就是混帮派的啊,就是流氓啊,警察局我熟得不得了,为什么要怕被舒甄知道?是怕她会被吓跑吗?吓跑就算啦,又不是第一个这样的人了。再好的朋友、再好的老师、再好的兄弟,都会有离开自己的一天,更何况是那些泛泛之交或是装腔作势的间杂人等。是啊,从出生就是一个人,一直都是一个人,连曾经给过我归属感的老师、兄弟,都已经离我而去了;不管怎么样,最后陪着自己的,还是只有自己,这是人生再真实不过的一件事情了。所以别人怎么想就随便他们去吧,合之则来、不合则去。 这究竟是真瀟洒?故作坚强?还是心死看破? 不过,这些老早就被当作是人生教训而存放在心底深处的东西,还是在上个星期四晚上送舒甄回家时,稍微动摇了。 单黎并没有忘掉那个动摇的感觉。 既然提到育幼院,单黎就顺便快速概略地说明了自己18岁之前的人生。 「考上台中的学校之后,我离开育幼院,正式独立;而且换掉手机号码,打算一切重新来过。」单黎做了结论:「当然,人生并不是换个手机号码就可以全部重来的,那种想法太天真了。你看看,才一上大学就遇到懿涵,战哥,这称号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你们的人生,都好有趣。」舒甄听完之后,看着酒杯回应。 单黎看看懿涵,懿涵微笑着耸耸肩,表情显示出「她以前也这样跟我说过」的样貌。 「听别人讲都很有趣,自己身在其中就不是那样了。」单黎摇头笑着说:「我如果没有离开帮派,说不定高三那年,我也会死在那场火拼之中,现在哪能坐在这里吃烧烤喝啤酒跟你们聊天。」 「对啊,听听就好。」懿涵在一旁帮腔:「你自己上个礼拜才遇到那小小的场面就吓个半死,还想更深入一点啊?」 舒甄叹气,喝了口啤酒才说:「也许吧,也许我只是受不了我家那样子而已,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帮我安排得好好的。以前觉得理所当然,现在却觉得处处受到限制,好像是被操纵的傀儡一样。」 「所以现在是……」单黎轻笑着看着舒甄的脸,「晚熟的叛逆?」 舒甄把酒杯往桌上一搁,叹气说道:「要是做得到就好了。」 「有什么困难的?」单黎不以为然地说道,顺手把竹籤丢进桌上充当垃圾桶的小竹篓。 「孝顺啊,」懿涵一边吃着香鱼,一边帮舒甄接了话,「人家不像你,不需要考虑父母的心情。舒甄的父母年纪都那么大了,如果从小听话到大的女儿在这时候搞叛逆—」 「没有父母,恕我完全不能理解。」单黎耸肩,「不过,你不也是有老爸老妈,又一样是独生女吗?结果你还不是任性自我、想干嘛就干嘛。」 「我这么做,我的爸妈完全不会困扰啊。倒不如说,我这么勇敢做自己、敢爱敢恨,他们才不会烦恼。」 「少来。如果不是你那时候闹过自杀,你爸妈后来会这么放纵你?」 单黎和懿涵你一言我一语,讲话都很直接,完全不需顾虑无谓的表面礼数。舒甄在一旁看着,除了确信他们真的很熟之外,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丝忌妒。 「你爸妈最近还好吗?」舒甄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话,意会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只是为了打断眼前两人的对话而随便找了一个话题。 懿涵被这突然的话题弄得有点错愕,「我爸妈?很好啊,一样还是定居在美国逍遥自在啊。」 「喔。」舒甄听了回应,却不知怎么接下去。 单黎说:「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两个有爸有妈的独生女,一个是受不了爸妈管东管西,抱怨半天之后却还是乖乖听话;另一个是爸妈放牛吃草爱怎样就怎样,结果却是根本没陪在爸妈身边。」 「话说回来,」懿涵不理会单黎的评论,对舒甄说:「第一次看你跟你男朋友吵成这样。」 舒甄只是摇头叹气。 懿涵继续问:「现在怎么办?跟他冷战?你确定这样冷战他就会懂你的想法?」 「我不知道。到了这个阶段,结婚、跟他组成家庭,还有他妈……」舒甄眼神空洞地看着桌上的酒杯,「太乱了,我只想冷静一下。」 单黎笑而不语,举起了酒杯,另外两人也举起酒杯,在清脆的碰触声响之后,一仰而尽。 店门外传来了机车排气管轰隆隆的吵杂声响,静止之后,一群人伴随着嬉闹声浩浩荡荡地走进了烧烤店。单黎被吵杂声弄得有些烦躁,一脸不耐地望向门口。 走在最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星期才见过面的嘉伟的弟妹,他们一看到单黎,脚步顿时一滞,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恐惧;走在他们后面的,是上次见过的另外两个国中生和那个高中男生,手臂还用三角巾固定着。他一见到单黎,立刻转身对后面的人大喊:「昇哥,就是他,他在里面。」 一转眼,一群人排开站在单黎他们桌前。那个显然是「昇哥」的人从后面慢慢走出来,不到170公分的矮胖身材,理光的头上清晰可见一条褐红色伤疤,露在短袖花衬衫袖子外的两条手臂上佈满了狰狞的鬼面刺青。 几桌客人乘隙快速结帐、溜出店外,也有些人端坐原地准备看好戏。 单黎他们这桌被十几个人围得密密实实,根本无隙可鑽。舒甄看到这样的景象,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懿涵却是喜形于色,靠近单黎说了一句:「看来我今天可以看到战哥的身手囉。」 单黎没有回应懿涵。眼前这些人的气势根本压不住他,他只是在心中为上次的强出头后悔;同时,又在看见那条褐红色的伤疤时面露惊讶。 「会怕喔!」昇哥歪着头斜睨单黎,「听说上礼拜不是很强?英雄救美?一个打六个喔?今天想要打几个?」 单黎看着这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昇哥,一言不发地缓缓站起身来向他走近,视线没有离开过他,两个人的眼神彼此盯视;在这种抗压性的对峙下,只要谁的眼神先稍有飘移,就是怕了。但是单黎盯着他却是有别的用意。 两人的距离越靠越近,在距离只剩大约一个拳头的时候,昇哥先按耐不住,大喊了一声「干」,旁边的小弟们就像听见暗号,正要一起爆发的时候— 吧檯边传来一声更震慑眾人的「干」,同时伴随着在墙上炸裂碎开的玻璃啤酒杯。所有人的动作全都停下、转头往那边看过去,只见刚刚那个趴在吧檯睡觉的男子拿下棒球帽,杀气腾腾地对着全部的人叫骂:「系咧衝杀小啦!靠盃喔!干!」 「店长?」单黎这才看清那人原来是大强。 更令单黎傻眼的是,这群原先围住他的人全都态度丕变,对着大强齐声大喊:「强哥好!」 正当单黎试图釐清现在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旁的懿涵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怀恩……」 「我之前怎么说的?」大强走近过来,对着昇哥和一群小弟训话,「我这家店新开不久,不要给我搞一些有的没的触霉头。今天是怎样?把我讲的都当作是屁话喔?阿昇你说啊,你这样是要怎么带下面的人?」 「强哥对不起、对不起……」阿昇不断道歉,「是因为这个人上礼拜—」 「这个人?」大强打断阿昇的话,「他妈的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阿昇被这么一说,疑惑地转头看着单黎,单黎也盯着他。 单黎笑着看阿昇,「这样你还没想起来?」 阿昇还是一脸疑惑,转头又看向大强。 大强伸手就往阿昇的光头打去,「你忘记头上的疤怎么来的了?」 这一打,阿昇顿时面露惊恐,转头看着单黎,「你……你是那个……战哥?」 「是的,一对一单挑,让你的脑袋开花的那位战哥,你终于想起来了。好久不见,我是把头发留长而已,有差这么多吗?」单黎笑笑,转头对大强说:「原来你没有完全金盆洗手啊?」 「没有啊,我只是离开台南而已,还是在江湖走跳啊。跟你不一样,你头发留长了,又变得慈眉善目,搞得阿昇一时之间竟然认不出你来。」 「来来来,坐着聊啦。」单黎邀大强同桌。 「好好,等我一下。」大强转头吩咐:「阿昇,把人都带走。我这新开的店,你们一个礼拜之内都不准再进来,听到没有?」 「是!强哥。」阿昇不敢有第二句话,把手下小弟全数带离开了。 大强走到柜檯再点了一些东西,又拎了两手啤酒回来,刚坐下才要开口— 「怀恩。」懿涵直接衝着大强喊出名字。 舒甄一脸疑惑,单黎想起刚刚好像有听到这名字,大强则是像被雷劈中一样,眼珠子慢慢地、慢慢地看向懿涵,一瞬间的纳闷旋即被满脸的惊讶给取代。 「小……小涵?」大强睁大了眼睛,「真的是你?」 舒甄还是皱着眉头,单黎却已经恍然大悟:「靠!不会吧?店长你……懿涵,你就是……」 大强和懿涵相拥而泣,一时说不出话来。 舒甄似乎也想清楚了,跟单黎确认:「你们家店长……就是懿涵说的那个初恋情人?」 「看来是这样没错。」单黎苦笑,「只听他聊过一次那个让他被打出帮派的女孩,没想到就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懿涵跟我聊她的初恋也没几次,真的没想到……而且,他怎么看都不适合『怀恩』这么偶像剧的名字吧。」 「我没记错的话,他姓『申』。」舒甄补充。 「申怀恩……」单黎傻眼地看着还抱在一起不愿意分开的两个人,「一个流氓有这种名字,这到底是……」 终于,拥抱的两人渐渐和缓下来,同桌四人才有一起谈话的空间。 懿涵高一那年,她和怀恩的感情曝光,使得怀恩被逐出帮派,几个小弟跟着他来到台中;日后,怀恩继续在暗处搞帮派,同时也正经地在经营体育用品店。他要所有小弟改口叫他「强哥」,打算在台中重新开始。几年后,懿涵也来到台中,就在这么靠近的生活圈里面,两个人三年多以来竟然从未见过面。懿涵也曾经到店里去找单黎,却一直都是听到流行音乐,不曾听到老歌。懿涵只知道怀恩,根本不知道什么强哥。 懿涵红着眼睛问:「为什么你当初离开的时候,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跟我说?」 大强苦笑:「你爸……老大那时候没把我打死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让我跟你见到面?老大和夫人现在过得还好吗?」 「他那样对你你还……」懿涵紧紧握着大强的手,又流下泪水,「他们很好,我上大学那一年,他们就到美国去了。本来要我也去那边读书,我不答应,我说我就是要留在台湾念大学,再逼我的话我就再自杀给他们看。所以他们就答应—」 「你说什么?再自杀?你之前干过什么傻事?」 懿涵下意识地抚着手腕,「你不见的时候我很难过,我问爸爸为什么你不见了?他不告诉我。我从其他人那边才知道你因为我而被打的事情,他们也都不知道你的下落。我又伤心又生气,一气之下就拿剪刀把头发乱剪一通,像狗啃的一样,后来乾脆把心一横,割腕自杀。」 大强闻言,赶紧把懿涵握着的手往外一翻,只见到左手腕上残留着一道怵目惊心的横向伤疤,令人难以想像若要造成这样的疤痕,需要多大的力道。 「从那之后,我就不想再当个爸妈想要的洋娃娃了。我一直都把头发搞得跟小男生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爸妈再也不敢违背我的意思。」懿涵面露忧容地抓抓自己的头发,对大强说:「我这个样子,你还喜欢吗?我记得以前你说—」 「喜欢!不管你怎么样我都喜欢!我喜欢的是你、是全部的你,不管你是精緻的洋娃娃还是中性的打扮,我都喜欢!」 单黎突然插话:「靠么!我现在真的相信你叫什么『申怀恩』这种偶像剧的名字了。这么噁心的话你竟然讲得出来,到底跟谁学的啊?」 「这哪用学?这是真心话啊!」 「干!我要吐了啦。」单黎伸出手掌挡在大强面前。 一旁的舒甄被这样的情境给逗笑了,她心里面为自己的好朋友感到高兴,又觉得好羡慕。对于单黎这么直接不做作的反应,心里面有一股奇妙的微微震动的感觉。 大强不理会单黎的反应,还是面对着懿涵,像是要把多年来没说的话一吐为快似的,「六年了,和你分开已经六年了,我天天都在想你,这六年来,我没有再交过女朋友,你在我的心中的位置,没有人可以取代。真的真的……太感谢上天了,竟然还能再遇见你……」 大强逕自说个没完,单黎除了佩服大强的口中竟然能讲出那些台词之外,也不再去打断他们,他和舒甄就在一旁看着,看着这两个久别重逢的情人,旁若无人地散发出甜死人的爱恋光波。 店内的音乐又在播放着他们刚进店里时的「鬼迷心窍」。单黎乾脆在一旁跟着唱了起来:「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因缘也好,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如果你能够重回我怀抱……是命运的安排也好,是你存心的捉弄也好,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我愿意随你到天涯海角……」 大强还在说话,懿涵却突然把手抽回。 「怎么了?」大强一脸疑惑。 「我不知道你对我这么……」懿涵面露伤感,「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我觉得自己很糟糕。」 相较于大强六年来没再谈过恋爱,懿涵却是恋爱经验不可胜数,但几乎都是曇花一现居多,就像她去澳洲这次一样。 大强听完了懿涵的自白之后,露出了单黎差点以为这个人有双重人格的温柔眼神,又握住懿涵的手,轻声对她说:「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怎么样,我在乎的是现在还有未来能够跟你在一起。」 单黎真的很想问大强除了搞帮派、开运动用品店、开烧烤店之外,到底还有什么兼差,去哪里学这些话的?不过为了不要破坏气氛,他还是忍住了。 四人聊到深夜,舒甄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单黎跟大强说到嘉伟的弟妹也在刚刚的人群之中的事情,大强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单黎说的是谁,毕竟辈分地位差太远了,不过他允诺会让嘉君和嘉琪脱离帮派,回去学校好好读书。 「差不多该走了。」单黎提议。 「你们怎么回去?」大强问。 「好问题……」单黎面露苦恼,「我今天是自己骑车过来的,然后懿涵载舒甄过来。不过舒甄已经醉了,现在放在谁的机车后座应该都很危险。」 「这个简单。」大强说:「我开车,懿涵和你同学坐我的车,然后你骑机车带路,我们先送她回去。」 「懿涵也骑她的车啊,不然等一下你还要载她回来喔,干嘛多这一趟路?」 「我们等一下还要续摊,」大强说:「我还有好多话想跟她说。机车的事情不是重点。」 单黎差点昏倒,刚刚还讲不够?一旁的懿涵只是笑而不语,看起来是赞同这样的提议了。 在舒甄居住的大楼外停好了车,懿涵帮忙单黎把舒甄从车子里搀扶下来,要大强等一下。两个人把半睡半醒的舒甄给扶进大厅,警卫见过懿涵很多次,所以只稍微问了一下就让他们两个扶着舒甄进去了。 懿涵从舒甄的包包里摸出钥匙串,进电梯后用感应扣在面板上嗶了一声之后按了楼层按钮。 「你常常来这里喔?」 「是啊。我们两个人都自己一个人住,所以常常到彼此的家里去玩。当然啦,我比较常来这边,因为舒甄不会骑车,出门比较不方便。」 有钱人住的地方就是不一样,连电梯上升都是逼近无声状态,停止的时候也不太有因为物理惯性而產生的重力感。电梯门开的时候,单黎打从心里佩服起来,店附近的那家百货公司里面的电梯好像也没这么厉害。 「你先扶好她。」懿涵把舒甄交给单黎,拿钥匙开门。 舒甄整个人掛在单黎身上,呼出的鼻息就在单黎的脸颊旁,夹带着热气、湿气,还有香水和酒气,有些散乱的发丝也在他的耳朵脸上游移……在这么近距离的嗅觉和触觉的刺激之下,实在很难让人没有反应,单黎不觉间吞了口水。 懿涵开门进入后开了灯,明亮的室内也开了单黎的眼界。豪华宽敞自然不在话下,单黎直觉地冒出一句话:「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地方,有那么多房间干嘛啊?」 「卧室、书房、爸妈来住的客房、更衣间、厨房、合併餐厅的客厅,还好啦,反正有多少空间,住里面的人自然就会想出用途,她没有另闢一间当仓库已经算客气的了。这边,她的卧室在这边。」懿涵指引单黎进到舒甄的卧室里面。 单黎小心地把舒甄放到床上,舒甄在此时喃喃自语了起来:「如果是跟你在一起……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我对吗……有男子气概,看不爽就打……哪来那么多废话……又没有烦人的公婆囉哩吧嗦的……钱我多的是……谁稀罕你……」 懿涵笑着开口:「舒甄,你这是在借酒装疯还是酒后吐真言啊?」 舒甄没有回应,只是口中依然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懿涵挑眉看着单黎,「不给她回应一下?」 「回应什么鬼啦!」单黎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你又知道她在讲什么了?」 「就凭我跟她的交情,怎么会不知道?还有我说你啊,少在那边装无知,明明就知道她在说你。老实说吧,你对她是什么感觉?」 「我对她,真正认识才一个礼拜是能有什么感觉?」 「要產生好感,一眼就够了。要有感觉,一个礼拜是绰绰有馀。」 「那是你,我又不是像你那样在谈恋爱的。而且,她在说梦话耶,什么都会乱讲啊,明天醒来就忘记了啦。」 「不管她是装睡还是真的在说梦话,我只问你,你对她是什么感觉?如果她放弃现在的感情来追你,你要怎么回应?单黎,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只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而已。」 「认识你真的是……」面对懿涵不留馀地的逼问,单黎面无窘迫,反倒是露出了笑容,「好,我承认,我对她是有那么一些好感,她如果真的跟她男朋友分开,要我跟她在一起,何乐而不为?就像你说的啊—」 「要让机会就那样从眼前溜走,实在办不到。」 「就是这样。」 「这才是我认识的战哥嘛!刚刚还在那边闪躲,真不像个男人。」 「那我的回答你满意了没?懿涵姐。该走了,你的男人等你很久了。」 「我留个纸条给舒甄。」 懿涵到隔壁书房找了纸笔,写了些东西之后拿回卧室放在梳妆台上。单黎则是好奇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东瞧瞧西看看。 「是有这么好看喔?」懿涵离开卧室,「走了啦。」 「这辈子从没看过这么豪华的房子啊。」 「你以后如果常来,迟早会看腻的。」 「谢谢你的祝福喔。」单黎跟着懿涵往门口走去,关上了室内的灯,「对了,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 「什么事?」两人走出门外,懿涵顺手把门关上。 「店长身上的四圣兽刺青是以前就有了吗?」 「对啊。」 「那你有看过最神秘的朱雀囉?你知道的嘛,就在那个—」 「屁啦!怎么可能!那时候我才高一耶,我们也是很懂分寸的好吗?」 「真的假的……」 两人离开了舒甄的住处,谈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卧室里的舒甄沉沉地睡着。梦中的她来到了一条长长的木桥面前,木桥横跨在湍急的河流两端,遥远的那端有人正往自己这边跑来,舒甄感到非常地抗拒、非常地不舒服,她往旁边一看,桥墩上镶嵌着一颗巨大的红色按钮,上头有一个大大的「b」。她快速地举起手,就要用力往按钮挥去。半空中的手却突然被后面的人用力抓住,「你在做什么?」那个声音大声喝斥,舒甄一转头…… 醒来的时候,头有一侧出奇地重,还带有闷闷地疼痛感。 原来这就是宿醉吗?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现在几点了? 舒甄摇摇晃晃地走到梳妆檯旁,手机压着昨晚懿涵留下的字条。她将手机开机,坐在床上撑着额头看懿涵留下的讯息。上头简单写着昨晚他们是怎么送她回来的,然后是……「感情的事情免强不来,不要委屈自己塞在让人窒息的笼子里,你应该飞出去追求更大的幸福,你懂的。」 舒甄因为偏头痛而皱起来的眉头这下子皱得更深了,「这是什么啊?」一点一滴的,舒甄稍微想起了昨天的事情,自己好像说了什么……好像听到什么…… 拿起手机一看,快要中午了,萤幕上还显示着一堆未接来电和一封简讯,全都是俊曜打来的,舒甄看都没看就丢在一旁。她现在实在是不想思考,只想先去洗个脸,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把自己丢进平常的世界里面、恢復平常的感觉。其他的事情,等那之后再说。 (5) 「正在忙交接所以没有办法来台中跟你说再见?」懿涵的声音大到整个咖啡厅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好啦,你冷静一点。」舒甄一边安抚懿涵,一边注意别桌投射过来的目光。毕竟这里是学校里面的咖啡厅,她实在不想被认识的人看笑话。 舒甄昨天打开简讯来看,里面只写着「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然后在晚上接到俊曜的电话,本来她还在想说要怎么解释前一天关机不接电话的事情,没想到俊曜已经自己解释成是舒甄的手机没电所以关机了。这下也好,省得解释,然而才稍微有点气恼这傢伙怎么脑袋这么单纯的时候,他却是很高兴地提起公司要派他去越南出差的事情。 俊曜在电话那头自顾自地说着:「我打给你就是要跟你讲这个好消息。公司本来要从五个人里面挑三个去,我还以为我资歷太浅不会被挑中,结果竟然有我耶。这一去,真的是加薪又升官,超棒的对不对?我妈听到的时候好开心呢。」 你妈你妈,又是你妈! 舒甄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好不容易忍住之后笑了笑,「真的啊?好棒喔,知道要去多久吗?」 「这也是我要跟你说的重点之一,」俊曜收起了愉悦的口气,「星期六就要出发了,要到五月底才会回来,确切的时间公司还没有说。」 「要去两个多月?」 「对啊。然后因为要赶在出发之前把手边的事情都交接完,所以这几天也没办法先休息一下喘口气……」 舒甄大致说了一下昨天通话的内容,坐在对面的懿涵反应出奇地大,「明天就要飞出去又怎样?忙交接又怎样?你们交往到现在还没像这样分开那么久过吧,至少见个面吃个饭说个再见有这么难吗?要是我,老娘立刻叫他给我滚过来!」 「好啦,冷静。我都没生气了,你生那么大的气做什么?」 「你不生气才是让我更生气的原因。」 「为什么?」 「看着我,我问你,你真的不生气吗?」懿涵盯视着舒甄,眼神锐利得像是要直接刺进核心似的,「你都没有觉得委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逆来顺受了?」 被这么一问,舒甄倒真像是被针戳中一样,整个人洩了气似地往后一靠,「不然能怎么办?他有他的苦衷,我也没必要那么任性吧。」 「舒甄,你知道你变了吗?」 「变了?」 「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也看着你跟他的恋爱谈了这么久,一开始还因为家人的反对而硬是要在一起。怎么时间久了之后,你越来越顺从了,你心里面的想法也越来越不会说出来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以前会坚持自己的意见和他在一起;现在,我也知道这段感情已经变质了,我也在想到底要怎么继续下去。可是,他就是那样一个什么都说好、那样随和的一个人,他的心思是不够细腻没错,不过他对我、对工作、对他妈,对于这些他在意的东西,他就是很简单、很坚持地在守护,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我又怎么能一直都是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呢?或许是我以前不够成熟吧。」 「你真是一个好女友,还帮他找理由。」懿涵摇摇头,「他该做的都没有做错过,那你知道为什么你还是不快乐吗?」 「我……」 「因为他就像个不称职的宠物主人,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照顾宠物,以为宠物只要吃饭喝水就够了,但却从来没有仔细地去照顾宠物的其他需求,像是玩耍啊、抚摸啊……更何况,舒甄,你是人不是小猫小狗,这样说你懂了吗?」懿涵做了结论,「因为现在的他只会用自己以为对的方式来照顾你,但是很多你心里想要的部分,他不会、他忽略、他根本没有做正确。」 「我想要的……」 被懿涵这么一说,舒甄叹了口气。是啊,俊曜应该做的都没做错过,但是另一方面,他必须多做一点的部分却从来没有做到过。他不会在我任性的时候跟着东拉西扯一些没营养的话题,他说他不会聊那个;当我认真起来想聊一些人生哲学生命意义的话题时,他又说聊那个跟现实差太远,只是在打高空。到最后,我自己也觉得无趣,就算话到嘴边也都不再提了。于是就变成去附和他,聊着我听不懂的工作、奖金、升迁远景、成家立业……都是再现实不过的话题。他一股脑儿地说,我装出兴趣地听;他说完之后就满意了,我听完之后却是精疲力尽……和他比起来,单黎虽然总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但是他会听我说话;虽然不总是同意我,但他没有忽略我想说的话;他凶狠的样子虽然真的很吓人,但是比起唯唯诺诺的老好人模样,那样的凶狠却是让人感到意外的安全…… 竟然不自觉地在脑海里开始做起比较来了。 舒甄回过神来,自己都觉得有点惊讶,「对了,你留的那张纸条是什么意思?」 懿涵浅笑:「你明明就懂,别装傻喔。」 「我把自己关在笼子里吗?」 「是啊,你太善良了。你男朋友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所以其实你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挑剔他的,就算是那些你想要他多做一些的,你都会解释成是你自己的任性要求、是不成熟的表现。结果咧?你把自己弄得越来越不快乐,把自己关到笼子里面去了。外面的天空你是看见了,但是你却自己把门往里面拉,一边在里面喊:『我不能出去,我没有出去的理由。』简单说就是,你,作茧自缚。」 「我真的可以这么直接地就去追求我想要的幸福吗?」 「直接啊!不然还有间接喔?难道一定要等到喝醉了才说得出口吗?」 懿涵提起舒甄说梦话的事情。 「什么?我那样说了吗?」舒甄用手摀着嘴巴。 「怀疑吗?我可以找单黎来对质喔。」 「不要啦,好丢脸。早知道不要喝那么多。」 「反正你真的这样想啊,说出来有什么关係?单黎挺不错的喔,这我可以跟你保证。不过……」 「不过什么?」 「哎哟,有兴趣了嘛!」 「对啦对啦,快点说,不要卖关子。」 「他是孤儿,你知道吧?」 「知道啊。」 「他混过帮派,你知道吧?」 「这我也知道。」 「那你还记得那天在怀恩的店里吃消夜的时候,我说单黎提过的那句话吗?」 「哪一句?那天说了那么多话。」 「不管身边有谁曾经出现过,最后会陪着自己往前走的,只有自己。」懿涵说,「大意是这样的话。」 「这句我记得。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懿涵浅浅地笑了,那笑中有点哀愁,「他在小的时候受到过很多欺负,一直到国中的时候加入帮派,才终于有了归属感。你知道人为什么会去混帮派吗?那个说穿了,跟社会上任何一种人类聚集在一起的团体都是一样的,虽然有法律上、行为上、思考上、动机上各种不同的出发点和那之后的结果,不过核心都是一样的,就是归属感。而且,比起很多装模作样的集会团体来说,帮派里面的情感因素是特别重的。单黎在这样的地方体会到他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所以他能够离开,其实是很不容易的,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办到的。结果后来……」 懿涵提起了单黎在高三那年,得知自己昔日的兄弟和老大在火拼之后几乎死绝的消息。 「那件事对他的影响很大。」懿涵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他跟我说过,从那之后,他跟任何人之间都会保持距离。不是空间上,是心理上的那种。或许这就是他为什么看起来总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吧。也许在他的心灵深处,隐隐约约地在害怕生离死别吧。有了这种防御心态,他很难完全敞开胸怀去和人相处。」 舒甄听了这些话之后,心里面升起了一股对单黎的怜悯,她无法想像经歷过那样的人生会是什么感觉,那距离她实在是太遥远了。但是她却能打从心里面感受到心疼,心疼那个表面总是故作轻松,情绪爆发时却又那么猛烈的心灵。 「还不只这样。」懿涵说。 「还有什么?」舒甄小心地问,有点害怕将要听到的答案。 「发生在育幼院的事。」懿涵摇了摇头,「不过他没跟我说得很清楚,只说是有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不见了。我想那个也是他在心理上这么孤独,或者是说,寧可保持这么孤独的原因吧。人哪,总有保护自己不再受伤的本能。」 「育幼院很重要的人,会是谁啊?」 「我不知道,他说那是他的秘密。」懿涵耸肩,「也许他以后会告诉你吧?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想,你就真的进到他的心里面去了。」 单黎五点半到店内的时候,没看见嘉伟。店内正在播放陈晓东的「心理游戏」。 他笑了出来,「这曲风转变也太大了吧,恋爱真神奇啊。」 「单黎。」 转头一看,是dora踩着轻快的小碎步从店内深处走来,一手拿着大声公向他挥手。 「嗨,dora。」 「店长和嘉伟在里面。店长说你如果到了,也请你进去喔。」dora突然靠近过来压低音量,「里面还有另外三个人,气氛有点那个。」 「哪个啊?」单黎笑着说:「里面还有谁?」 「你进去就知道了嘛,我又不认识。」dora检查了一下大声公的电池,「下班前半小时,还是要认真到最后一刻喔,seeyou。」 走到店门外,dora用那甜美可人的声音开始喊一些活动促销的口号,搭配着热情的笑容,单黎还没转头往里面走的时候,已经看见两三个男生像被勾了魂一样飘进店里来了。 这么强悍的战将应该放在晚班才对啊,业绩绝对打趴整条街。单黎由衷地佩服起来,可惜dora也是进修部的学生。 走进仓库,左弯右绕低头抬脚避开四处堆叠的商品,眼前出现一扇简陋的白色木板门,上头的油漆脱落,露出斑驳的褐色,门后的世界别有洞天。这里是大强的办公室和健身房,平常除了大强之外,其他人很少有机会可以进来一窥究竟,神秘的程度大概像大强的本名一样,但是室内的样貌就比较符合大强的形象了,至少没有「申怀恩」的衝击力这么大。 单黎已经忘记上次进来是什么时候了,今天看起来的感觉似乎又不太一样。出乎意料的广大空间一分为二,靠近门口这边,简单的办公桌、电脑、各种办公设备,地板是廉价的拼贴式材质,大部分的空间都留给了各式各样的健身器材;另外一半的空间则是将地板做成了韵律教室会用的高级木质地板,还要脱鞋子才能踩进去的。连贯整个空间的则是两侧都有一整面的镜子,镜子旁还有扶手栏杆,现在在木质地板那边,就有许多像是舞者的人在做些暖身拉筋的动作。 「单黎,你来啦。」大强和几个人围坐在办公桌旁,「一起来这边坐吧。」 「那些人……」单黎指着那些舞者,「到底都是从哪里进来的?」 「当然是后门啊,我把这里的场地出租当舞蹈教室。」大强指指后面,「这么棒的地方,不用来赚钱不是太可惜了吗?」 单黎才要坐下,旁边一个人先站了起来向他鞠躬,说了声:「战哥好!」 「以前的事了,」单黎拍拍阿昇的肩膀,「坐吧。」 原来除了大强和嘉伟之外,另外三个人指的是阿昇和嘉伟的弟妹。 大强说:「那天你在店里面说的是他们两个吧。」 单黎看了看嘉伟的弟妹,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只是低头看着地上;转头看嘉伟,才在想应该从何说起,嘉伟倒是先开口了。 「店长刚刚都跟我说了,我都知道了。」嘉伟笑着说:「世界还真小,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谢谢你。」 「不用说什么谢谢啦。」单黎挥挥手说:「我倒是比较好奇,你们两个……」 「嘉君和嘉琪。」嘉伟在一旁补充。 「喔,嘉君和嘉琪。你们两个,怎么会学人家去加入帮派?」 被这么一问,嘉君依然低头不语,只是双手紧握、大拇指搓个不停,嘴唇也在不安地颤动;嘉琪稍微偏头看了一下嘉君,显然是希望哥哥帮忙发言。 「嘉琪,」单黎先对妹妹发问:「你是跟着哥哥一起去的对吗?」 嘉琪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回话。 单黎接着对嘉君说:「学校不好玩吗?」 嘉君一样没有说话。 「没反应我就当作答案是yes囉。」单黎说:「现在跟你们讲什么,你们大概听不懂也听不进去。不过呢,结论就是,你们以后不能再跟着昇哥,只能乖乖去学校上课,放学就乖乖回家,了解吗?」 嘉君低着头喃喃自语:「回家干嘛?无聊死了。」 单黎说:「回家把该做的功课做完,好好陪妈妈啊。」 「她又不用我们陪。」嘉君这次比较大声了。 嘉伟才要开口,单黎就伸手示意要他先忍着。 「你说妈妈不用你们陪啊?所以你们其实也想陪她对吗?」 嘉君瘪嘴不语,倒是妹妹开口了:「妈妈不是去工作,就是都在跟爸爸讲话,好像都没看见我们一样,明明爸爸就已经—」 「你在说什么东西啊?」嘉伟按耐不住,大声吼了妹妹。 一向温顺的嘉伟难得大声起来,连单黎都有点惊讶,更别说嘉琪已经被吓得抿紧了嘴、微微发抖。 「嘉琪没说错啊,」嘉君这时挺身为妹妹护航,「你自己不是也一样?整天都不在家里,为什么我们就要待在家里面,无聊死了。」 「我白天在上班,晚上要上课,你们以为我想这么累吗?爸爸过世之后,要不是妈妈坚持,我本来是打算直接去工作,没有要继续念书的。如果不是妈妈现在还在工作,我也在工作,你们以为家里的钱哪里来的?」 「那干我屁事喔!又不是我叫你这样的,你自己选的啊!我又没管你,你凭什么管我?」 眼见哥哥就要大吵起来,嘉琪瑟缩在一旁不知道要怎么办,眼泪都在眼眶打转了。 「不回家,可以。」大强突然插话,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嘉伟啊,你这弟弟不错。」 嘉伟面露疑惑,嘉君倒是因为被大哥的大哥称讚而面露喜色。 大强问:「你叫嘉君是吗?」 「嗯。」嘉君用力点头。 「你们以后不用跟着昇哥到处晃了,以后直接跟着我。」 嘉伟睁大了眼睛,「店长你说什么?」 大强逕自说下去:「你们两个,要跟着我的话,有条件的。很简单,白天该去学校的时候,都不准给我翘课;下课之后,准时到烧烤店去报到,去找一个叫壁虎的人,他会跟你们说要做什么。不准喊累,如果做得到,我就准你们打着我的名号在外面混;如果做不到,现在可以早一点放弃。嘉君哪,我看你这样,该不会只是靠一张嘴吧?」嘲讽的眼神睨向嘉君。 「我可以!」简单的激将法马上就激起了嘉君的好胜心,又或许是想到自己是直属在老大之下,那种走路有风的感觉大概已经佔满了他的心头。 「好,够乾脆!」大强拍桌,「那就今天开始,敢不敢?」 「当然敢!」 大强看看墙上的鐘,「六点半之前到那边,我等一下打电话给壁虎,你们过去就直接找他。」 嘉君一看手錶,拉起妹妹的手,「谢谢强哥,我们先过去了。」 弟妹都离开之后,嘉伟站起来对着大强鞠躬,「店长,谢谢你。」 「哎哟,小事啦!慢慢来,你一下子要叫他们乖乖回家,怎么可能?先去我那边打工,后面的再说吧。」大强拍拍嘉伟的肩膀,又对阿昇说:「你以后多帮我看着那两个小的,知道吗?」 阿昇说声「知道了」,不过仍然坐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单黎过去搭着阿昇的肩膀,「如果你想的话,我相信强哥不会免强你留着。进来了,不一定就出不去。当然我知道,留下来的理由很多,离开的理由却很少。」 阿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大家说了再见之后就离开了。 舞者们开始随着悠扬的轻音乐做些和缓的舞蹈动作,大强他们三个人起身开门,穿越仓库回到店内。嘉伟说了再见之后,就要赶去学校上课,正巧遇到要来上班的婷宜,打了声招呼。 这时候从喇叭里传来的是郭富城的「对你爱不完」。 单黎笑着问:「店长,我们以后是不是听不到『大约在冬季』了?」 「那首歌太悲伤了,不符合我现在的心境。」 「那真是可惜了,是首好歌啊。」 一样的早餐时间,一样的两个人、三副碗筷,电视里播放的是大选前夕的新闻,这样几乎每天重复的内容,大概要到下週六选举结束之后,才会有变化了。 嘉伟的妈妈看着那个空着的碗说:「你爸以前除了工作之外,就是爱看这些政治新闻。这边骂过去、那边骂回来,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我真是不懂。唉,现在他不在了,反而有点怀念。」 嘉伟看着妈妈的样子,想起了嘉君和嘉琪昨天在店内说的话。他很想要开口告诉妈妈,却又害怕会伤了她的心,最后还是作罢。而且,就像嘉君说的,就连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是整天不在家,对于弟妹也没有太多的关心,这样一来,又怎么好意思多说些什么呢?想着想着,有些丧气。 「对了,妈妈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 「前阵子,我们那个百货公司对全部的员工做了健康检查,前几天拿到报告了。」 「还好吗?」 「身体状况都还好,只是有一个地方很奇怪。」 「很奇怪?什么地方?」 「昨天傍晚的时候我被主管叫去,说什么我的检查报告讲说,我的精神压力有点大,需要去跟什么心理师聊一聊。」妈妈眉头微皱,「我又不是神经病,我过得很好啊,为什么要叫我去跟什么心理师聊一聊?」 嘉伟一听,顿时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什么生理上的状况。 「妈,你还记得爸爸刚过世那时候,我正好是高三下学期在准备大考吗?」 「记得啊,后来还为了你要不要继续念书的事情,我们吵了好几天。」 嘉伟轻笑,「是啊,那时候,我的心情很乱,好像有很多很多声音在脑袋里面大叫,让我没办法冷静。学校老师知道我们家的状况,就叫我去辅导室和那边的辅导老师聊天说话,一直到毕业,状况才好一些。」 「有这件事?你没跟我讲过。」 「那时候我们的状况都不好,你还要照顾在念小学的嘉君嘉琪,我就没跟你讲太多,想说我自己可以解决。」嘉伟把碗筷放下,「另一方面也觉得那样好像有点怪吧,就是学校同学都会说啊,去辅导室就是怎么样了啊、心理有病啊、头壳坏掉啦。没跟你讲也是怕你担心。」 「那后来怎么样?」 「也没怎样耶,就是每个礼拜一天去和老师聊聊天,而且去的那节课可以请公假,刚好放松一下心情。」嘉伟说着,想起了单黎,「你记得我那个同事单黎吗?他以前因为都在混帮派打架闹事,从国中开始就常常去辅导室了。」 「他那个是做坏事,跟你不一样。」 「我知道啦,我是要讲说,我和他都不是因为神经病才被抓去的啊。」嘉伟笑笑地说:「所以我是觉得,你就去聊一聊,反正又没什么损失。会扣薪水吗?」 「是不会啦,就叫我每个星期五下班前的最后一个小时去人事室啊,出来就刚好下班了。」 「那就当作是提早一小时下班,去找个人聊个天、放松一下。」 妈妈歪着头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也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嘉伟说:「是嘉君和嘉琪的事。」 「怎么了?他们又闯祸了吗?」妈妈紧张起来,「今天明明是星期六放假,一大早又不见人影,不知道又跑去哪里了。昨天也是,三更半夜才回家。」 「不是啦,」嘉伟赶紧打断,「我是要跟你说,嘉君和嘉琪从昨天晚上开始,到我们店长新开的烧烤店去打工了。」 「什么?烧烤店?打工?」 嘉伟说了一下大致的情形,但是两个弟妹不愿意留在家里的原因,他还是没说出口。 「唉,也好啦,不喜欢读书就去工作,去看看赚钱有多辛苦,好过一整天游手好间到处搞怪。哪天有空的时候,妈妈去你们店里面跟店长说个谢谢。你们店长不简单耶,年纪轻轻的,开两家店喔。」 嘉伟笑笑地敷衍过去,关于店长大强其实是黑道老大,现在是弟妹的老闆兼老大的事情,他只提了老闆,而忽略老大的部分。 写有爸爸名字的名牌底下才空没几天,现在又补了一个新的名牌上去。在病房外依稀可以听见里面传来声响。婷宜轻轻敲门之后,和嘉伟一同进入。 「嗨,王阿姨。」婷宜挥了挥手。 「王阿姨好。」嘉伟拘谨地点了点头。 「你们来啦。」王阿姨脸上堆满笑容,「这位是前几天住进来的陈先生。」 「陈伯伯好。」婷宜很快地打了招呼,似是早就习惯爸爸邻床进进出出的病友了。 「你好啊。」看起来比王阿姨年长一些的陈伯伯蛮有活力的,「你是何先生的女儿吧?」 「是啊,叫我婷宜就好。这是我朋友,嘉伟。」 嘉伟也向陈伯伯点头示意。 王阿姨说:「快要变成男朋友囉。」 婷宜笑而不语,嘉伟有点尷尬地摸头傻笑。 几个人在午后的明亮病房内随兴聊着、分享路上买来的水果和点心。陈伯伯因为车祸住院,左小腿骨折上了石膏,医生说再观察一阵子,没什么大问题就可以回家休养了。他的几个儿女白天都在上班,晚上才会过来照顾他,和健谈的王阿姨都建立了不错的感情,知道她会在病房内陪父亲聊天,因此安心许多。 陈伯伯早年忙于经商所以晚婚,累积的财富已经让他可以赋间在家,可惜的是另一半在好几年前就过世了,儿女们又都刚出社会,个个忙于工作,没人和他作伴。不过他每天都会骑脚踏车到社区的公园去找朋友泡茶下棋聊天,生活过得倒也还算自在愜意。没想到前几天早上被机车骑士给撞了,这才住进了医院。要不是他左脚包着石膏吊在那儿,从他开朗的语气和红润的脸色来看,完全不像个年近六十的病人。 病房内难得有这么愉快的气氛,婷宜看着王阿姨和陈伯伯的互动,由衷地感到欣慰。从他们聊天时交流的眼神来看,婷宜打从心里面替王阿姨感到开心。以往的週末,王阿姨总是开玩笑说要去找小狼狗,但从她今天一点都不想离开病房就可以知道,什么小狼狗根本就不存在。眼前这个陈伯伯,倒是可以期待发展也说不定。 另一方面,医生提到婷宜的父亲这几天的状况有些不好的变化,需要密切观察。婷宜听完之后只是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再麻烦您了」。陪她去找医生听报告的嘉伟在回病房的走廊上欲言又止。 「没关係的,不用担心我。」婷宜在走廊站定,露出微笑,「这是迟早的啊,不是吗?都已经超过十年了,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你真的还好吗?」 「真的啦。」婷宜笑着说:「那是我爸耶,怎么搞得你比我还要担心?这样人家还以为我是不孝女咧。」 「我担心你……」 「谢谢你。」婷宜走上前去轻轻抱着嘉伟,「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谢谢你愿意陪伴这样的我,我……」婷宜未说出口的,最后只是化作无声的轻叹。 嘉伟一时错愕地不知要怎么反应,整个人僵在原地,双手还直直地贴在大腿旁。 「这样抱你才发现……你好胖喔,我两隻手在你背后都快要合不起来了。」 「唔……」 婷宜松开了手仰头看着嘉伟,「你要说:『我这是壮,不是胖』啊。嘴巴这么老实会被我欺负喔。」 面对婷宜的捉弄,嘉伟的表情木然、眼神失焦,像是思绪被什么东西给拉走一样,几秒后才回过神来。 「对,我是真心的。」嘉伟突然抱住婷宜,一股脑地脱口而出:「我想保护你、照顾你,让你以后不会再只是一个人那么孤单。」 听着直接又坦荡的告白,婷宜闭上眼睛感受那温暖,伸出双手,轻轻地抚着嘉伟的背。与其说是在回应嘉伟的感情,不如说是在安抚他的情绪。 「谢谢你。」婷宜说着,轻轻地推开拥抱,「不过,我不接受这样的告白喔。」 「什么?」 「在医院的走廊告白也太不浪漫了吧。而且我们才相处多久啊?时间还不够。日久见人心,我们再给彼此一些时间吧,希望有那一天,我会跟你要求一个我想要的告白仪式,而且你也真的是心甘情愿地确定要跟我交往,不是现在一时的意乱情迷。然后,我们再当男女朋友吧。」 「好。」嘉伟紧抿嘴唇点了头。 「你真的是很憨厚耶。」婷宜笑着看嘉伟那认真的表情,「对了,我问你喔,你觉得那个陈伯伯怎么样?」 婷宜说着陈伯伯和王阿姨的事情,两人慢慢地走回病房。 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一切彷彿都像是美丽柔和的风景画那样令人心旷神怡。陈伯伯在医院待了一个星期之后就出院了,那个週末离开病房之前,他惯常的开朗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安,最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对王阿姨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王阿姨稍微愣了一下,婷宜和嘉伟站在一旁,他们和陈伯伯的大儿子全都沉默不语、静观其变。 「好……好啊。」王阿姨小小声地回应了。 婷宜忍住了想要拍手叫好的衝动。 看着总是开朗笑谈的两个长辈,在这一瞬间竟然同时出现了羞涩的表情。好像十六岁的高中生在校门口说再见的时候,男孩终于提起了勇气问女孩:「我晚上……可以打电话给你吗?」而女孩羞怯地微微点头。然后两人在背转过身的那个瞬间,同时在脸上漾开甜甜的幸福笑容。 「那么,再见了。」陈伯伯的脸上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王阿姨的语气也充满笑意:「嗯,好好照顾自己,凡事小心点。再见。」 「谢谢你,王阿姨。」陈伯伯的大儿子说话了,「欢迎你随时打电话来,不然我爸这么好动,我还真的挺烦恼的。对了,我们家就这附近,也欢迎你随时来坐坐。对了,我叫信介,王阿姨叫我阿信就好。」 「死小子,大人讲话你插什么嘴。」儿子突然这样帮腔撮合,陈伯伯整个人都难为情了。 「那就今天吧。」婷宜顺势接话,「平常的週末下午本来就是王阿姨休息放松的时间,如果不嫌麻烦的话,还请你招待一下王阿姨,让她去你们家打扰一下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反倒是让才刚说完再见的两个长辈呆立在原地了。 「王阿姨,」婷宜将王阿姨的包包和薄外套塞到她手上,「今天晚餐我想吃附近那家7-11隔壁的鮭鱼蛋炒饭,麻烦你囉。对了,如果来不及赶回来的话,我和嘉伟可以自己去买,你不用赶,慢慢来。」 不等王阿姨回应,婷宜就左一句再见、右一句byebye的,把人都送出病房外了。 病房又恢復成熟悉的寂静状态。医疗仪器的单调声响、午后刺目的窗外斜阳……婷宜靠着嘉伟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默然无语。她的意识逐渐矇矓恍惚,在梦中好像看到了一条蜿蜒的小径在新生的草原上向前延伸…… (6) 自从懿涵旋风式地登场之后,似乎以她为中心,周遭的一切都起了变化,处在暴风半径内的单黎当然也感受到了。 店长虽然更常到店里面来,但是店内却再也听不到悲伤的经典老歌,现在放的都是轻快或浪漫的情歌。前几天,单黎刚走进店里,迎面而来的dora元气满满地跟他打了招呼,然后皱着眉头问说:「这是谁的歌啊?我没听过耶。」 不到三秒鐘的注意力切换之后,单黎说:「这首是『温柔超人』啊,金城武唱的。」 dora睁大了眼睛,「什么?金城武会唱歌?」 「会啊,你反应也太夸张了吧。」单黎笑着说:「这张唱片出来的时候,我记得我还在念小学吧,那还是录音带的年代喔。」 「完全不知道,」dora惊魂未定地说:「等一下我到学校之后要先去电脑教室查证。」 话一说完,dora就拎着大声公小跑步往仓库去了。 懿涵时常和舒甄一起来店内,不过她总是和单黎寒暄个几句就把舒甄丢下,自己跑进去办公室找大强了。如果店内不忙,单黎就比较有时间跟舒甄聊上几句;如果忙的话,舒甄倒是也能自得其乐,自己在店内或是邻近的商家走走看看。 下了班之后的几个晚上,大强和懿涵会邀单黎和舒甄一起去烧烤店吃消夜,嘉伟和婷宜也时常一同前往。在烧烤店里看到嘉君和嘉琪在工作的模样,让嘉伟放心不少。大伙儿聊着聊着,也逐渐都对彼此熟悉了起来。大强和单黎每次说到以前逞兇斗狠的故事,总是能让大家聚精会神,期待接下来的发展,不过,每每在剧情发展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时,懿涵都会毫不客气地跳出来打断他们:「咳嗯,两位男士,有点扯过头了喔。别忘了这边还坐着一个内行的黑道千金啊。」 在眾人的笑闹声中,舒甄经常是在一旁静静聆听的。她逐渐有点混乱,在场的每个人,他们的生命在社会常规之下来看,都不是美好的,那甚至是残缺不堪、违法犯纪的。孤儿、失恃、失怙、帮派、黑道……但是为什么,他们的故事听起来那么精彩、那么令人嚮往?而她自己呢?从小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是父母亲唯一的掌上明珠、衣食无虞甚至可以说是富裕……「平凡就是幸福。」妈妈常常讲这句话,但是现在想起来,这二十多年来像水一样平淡一样乏善可陈的生活……如果再顺着爸妈的安排,和俊曜结婚成家,继续延续、复製相同的生活,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现场和她最相近的,是一样都是千金小姐的懿涵,不过彼此之间南辕北辙的个性,造就了截然不同的生命故事。舒甄此时心里面的声音在说,自己也想要像懿涵一样,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去多接触一些自己的心中真实的呼唤。 单黎上晚班的星期天,舒甄主动约了他下午一起到附近的百货公司去看电影。 大概是受到懿涵的鼓舞、俊曜出差不在身边,还有最重要的……舒甄心中对于单黎的感觉……在几经挣扎之后,她还是决定约单黎去看电影了。她跟自己说两个人的关係只是朋友,单独约他看电影没什么,顶多就是表示对于这段时间密切相处的感谢;再说了,当天的消费也是各付各的,没有失了什么分寸……越多自我开脱的理由似乎更突显出心中的彆扭,搞得自己无法专心在电影内容上,只记得两人的手在黑暗的戏院中因为同时伸到爆米花桶内而有碰触时的不安感。 散场的人潮闹哄哄的,两人在人群中往出口移动,突然间一个不知从哪里衝出来的小孩撞翻了舒甄手上的可乐和爆米花,一旁的单黎迅速伸出手将她往后拉,可乐就溅在她鞋尖前方半步之外,人潮四下散开,那小孩呆在原地看着他们俩。 单黎的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要是以前的他,早就发作给那小鬼一顿痛揍了;他瞪着那小鬼、压抑着紧握的拳头和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转头关心舒甄有没有怎么样。 一个应该是那个小孩妈妈的妇人连忙赶过来向他们道歉,舒甄回说没事、不要紧,那对母子便离开了。 单黎还是忍不住碎念:「都没在看路,百货公司你家开的喔?」 「好了啦,」舒甄轻声安抚:「我又没有怎么样,你不要那么凶神恶煞的,会吓到别人。不过这些东西怎么办啊?」 「管他的,反正百货公司自然会有人来清。」 「不能这样啦,至少我们要去跟服务人员讲吧。不然我们一走,来往的人没注意踩来踩去的,很脏耶。」 「随便。」单黎只是耸肩。 舒甄左顾右盼,一个推着清洁用具的工作人员出现在不远处,舒甄连忙向她招手。 怎么看上去有点眼熟? 舒甄说:「阿姨,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没关係。」那个工作人员和舒甄的眼神对上,再看到一旁单黎的侧脸,「你是……嘉伟的同事吗?单黎?」 单黎转过头来,面露惊讶:「喔,陈妈妈你好。」 「真的是你啊。」嘉伟的妈妈面露笑容,「今天和女朋友一起来看电影啊?」 舒甄才要否认,单黎却先开口了:「没有啦,陈妈妈。上次那个嘉伟的弟弟妹妹的事情,他有跟你说吗?真的很抱歉。」 「那个没关係啦,」陈妈妈挥了挥手,「嘉伟说他们两个现在在你们店长开的烧烤店打工喔?」 「对啊,他们很认真喔。」 「真的喔?那就好,不然实在让我很担心。」 「你可以问嘉伟啊,他知道他们打工的状况。」 陈妈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啦,你们去玩吧,这边我来弄就好。」 「好,陈妈妈再见。」单黎转身就要离开。 「阿姨,我来帮你。」舒甄伸手想去拿扫把。 「不用不用,」陈妈妈急着说:「我来就好。」 「可是……」 「真的,你们去玩。让客人清理的话,我们做清洁的人会被主管骂的。」 「喔……」听陈妈妈这样说,舒甄只好死心放弃。 两人搭电梯来到游乐场的楼层,各种游乐器材、电玩机台的声音顿时充斥四周,假日的午后也参杂了吵杂的人声。 「你刚刚怎么那么没礼貌?」舒甄站定下来问单黎。 单黎一脸困惑,「什么东西?」 「嘉伟的妈妈啊,你怎么可以那样转身就要走?」 「不然咧?她不是说她弄就好?而且她也说了啊,我们帮她弄会害她被骂耶。」 「会被骂是她后来讲的,我是说你一开始怎么会连帮忙的心都没有?」 「我刚刚说啦,她说她自己弄就好啊。」 「可是礼貌上……喂,单黎!」 不等舒甄讲完,单黎逕自往前走了,害她只得快步跟上。 单黎在一台测试拳击力道的机台前看了一下,掏出口袋里的代币投入。 「我话没说完你……你怎么会有代币?」 「小姐,」单黎皱着眉头看舒甄,「代币换就有了啊,随身带着是哪里有问题了?你是怎么了啊?变得这么囉嗦?你跟人变熟之后都会这样吗?」 「我……」 「本来想说你约我出来,我还蛮开心的,结果跟个老妈子一样……」 单黎猛力挥拳击向机台的目标板,一声巨响过后,一旁的数值表急速窜升。 「你要跟别人讲道理随便你,不过如果你要跟我讲道理,那很抱歉,我们交情到这里就好。」单黎又一拳挥向机台。 听单黎这样一说,舒甄愣住了。 「在我的世界里面,」单黎调整了一下拳击手套,「这个就是道理!」 第三拳过去,打破了纪录。单黎脱掉手套,双手一摊微笑看着舒甄。 舒甄的声音微微发抖:「你刚才说什么?」 「怎么了啊你?」单黎倒退了一步,「一副要哭的样子,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跟人变熟之后,交情是这样随随便便就可以断掉的吗?」 单黎伸出双手挡在身前,「好,你不要那个样子。我刚刚说错话了可以吗?我只是不喜欢被嘮叨而已。」 舒甄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搞得单黎浑身不自在,还在寻思怎么安抚的时候,舒甄竟然转身走人了。 「喂!」单黎快速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你现在是怎样啊?」 舒甄转过头来,却是满脸委屈,不发一语。 「你们女人真的是很……」单黎用力抓抓头、吞掉后半句话,和顏悦色地开口:「对不起,林舒甄小姐,是我让你不开心了。可以接受我的道歉吗?」 舒甄轻轻拨掉单黎紧握的手,「走吧,你等一下还要上班,不要迟到了。」 「还有时间,我先载你回去吧。」 「不用了,时间还早,我自己坐公车就好。」 「算是让我跟你道歉可以吗?大小姐。」 舒甄瞪着单黎,「不要那样叫我!」 「好好好,林舒甄同学……让我载你回家,算是跟你道歉,可以吗?」 舒甄闷声不答,单黎知道她是答应了。 两人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他不明白自己刚刚怎么会去拉她?话说舒甄约他出来,其实他还蛮开心的,但却不知怎么地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弄得整个人无法像平时一样洒脱,自己都觉得自己阴阳怪气的……是不是搞砸了这难得的单独……约会吗? 她搞不懂自己怎么会对他反应那么大?是不是对于两人单独相处的定位一直拿捏不定的关係?那种应该只是朋友却又似乎不只是朋友的诡异感、罪恶感、内疚感……弄得自己不晓得应该对他有什么期待、对他的各种反应又该如何反应…… 不约而同地,两人心中都在想,这是彼此认识以来的第一次……算是吵架吗?怎么……感觉还不错? 「再见,记得吃晚餐。」 「骑慢一点,路上小心。」 平凡的道别、远离的背影,舒甄轻轻握着自己方才被单黎抓住的手腕,抿住嘴角,从心里泛起苦涩的笑。 週六晚上九点多,烧烤店内正是客人渐渐变多的时候。单黎这天上早班,一个人吃过晚餐之后,在家里实在太无聊,于是拨了通电话便过来了。 半杯啤酒才下肚,大强和懿涵就到了。 「小涵,你先跟单黎聊,我去内场看一下。对了,你们先点吃的,不用等我。」 「好,你先去忙吧。」 大强一进内场,音乐就换成了钟汉良的o.r.e.a. 懿涵帮自己倒了杯啤酒,「嘉伟和婷宜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他们白天一起去医院,晚上一起上晚班啊。」 「这么形影不离啊。」懿涵笑着说。 「比起你和店长,差多了。」 「嗯?那舒甄咧?你们最近不是常一起出去吗?她也没来?」 「她说她男朋友今天越南那边晚上没工作也没应酬,所以讲好了要用电脑做视讯聊天。」单黎乾掉半杯啤酒。 懿涵马上帮他斟满,「干嘛?吃醋不爽喔?」 「我有吗?」单黎故意瞪大眼睛。 「你们的事情她都跟我说了喔。」 「说什么?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常一起出去啊。」 「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就在那边急着撇清是怎样?跟她的讲法还一模一样,见鬼了也没这么好的默契吧。通灵喔?还是心电感应?」 「我……」 「你还知道她是有男朋友的人吧?」 「废话,刚刚不是才说过吗?」 「那你知道她在玩火吗?」 「那干我屁事?」单黎偏过头去,一脸不以为然。 「被我猜中了,你果然会这样回答。」 「恭喜你喔。」单黎举起酒杯。 懿涵也举起酒杯轻碰回应,一饮而尽,「说正经的,你们再这样下去,我怕她会引火自焚,弄不好还会烧到你。」 「夸张!」单黎嗤笑,「出去逛逛街吃吃宵夜会怎样?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警告我说牵手就会怀孕?」 「单黎,你不要装傻。」懿涵表情认真,「你明明就看得出来。舒甄想要挣脱那个限制住她的笼子,她现在就像是开了笼子的门,却又用一条绳子把自己的脚和笼子绑在一起的鸟,就算飞出去,飞没多远又会躲回去那个熟悉的限制里面。」 「所以咧?她是她,我是我,她要躲在笼子里面、要飞出来,都是她的自由。你知道我不会去管别人要干嘛。」 「这我当然知道。而且我说直接一点,你跟她要是真的交往了,我绝对是赞成的。但是现在时间点不对,她有男朋友,而且她是那种传统道德观念很强的好女孩,她这样做只是把自己搞得很痛苦而已。」 单黎挑了一下眉毛,没有说话。 「恕我直言,以你那个自我中心的死个性来看,你绝对是对她有意思的,不然你才不可能去迁就她、配合她。也因为你那个死个性,你或许一点也不在乎她是会待在你身边或是离开你;但是舒甄不一样,她如果越陷越深,到时候真的会很难收拾。」 「谁说我不在乎了?」单黎冷冷回应。 「承认了吧?就是要这样激你才肯说,嘴硬。」懿涵叹了一口气,「你如果真的是对她有意思,就好好想一想,怎么才是真的对她好。」 「先点东西吃吧。」单黎把menu推向懿涵。 懿涵低头在menu上画了几笔,才要起身,熟悉的声音就出现了。 「请给我一份爱的力量,让我们一起爱到疯狂。把真心真意交给对方,不要害怕会受伤……」大强踩着轻快的步伐,一路高声跟着音乐唱着。 「小声一点啦。」懿涵挥手在大强结实的手臂上拍出一声响亮,「是要把客人都吓跑喔。」 「美丽的小姐,请让我为您服务。」大强挤出单黎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噁心想吐的笑容,接过menu。「嘉君!」 「是,强哥。」嘉君迅速来到桌旁,「战哥好。」 单黎笑着回应:「你跟妹妹在这边工作还习惯吗?」 「嗯,可以。」 「听店长说这边管事的叫壁虎吧?他有没有对你们不好的地方?」 「没有。」 「对了,你跟妹妹……有时间多跟妈妈和你哥讲讲话。」 嘉君犹豫了,一时之间没有回应。 「真的很老实耶,在我面前做做样子都不会?」单黎轻笑点头,「这样很好,像个男人。不免强你们,自己想一想吧。店长让你们来这里打工,不只是为了让你们可以放学有理由不回家而已。我看你的样子不笨,应该知道我在讲什么。」 嘉君接过大强手上的menu,低头不语。 「先去忙吧,」单黎说:「扭扭捏捏就不像男人了。」 嘉君微微鞠躬之后,转身进去内场了。 「嘉伟和婷宜今天晚班吧?」大强在懿涵身旁坐下,「阿你马子咧?怎么没一起来?」 懿涵说:「舒甄和他没在交往啦,你是看到影子就开枪喔?」 「骗肖耶!三不五时就去店里面找单黎聊天、等他下班,不是在交往是在演哪一齣?」 「真的没有啦,」单黎说:「她有男朋友的。现在就是在跟男朋友视讯所以才没来啊。」 「是把你当备胎喔?喜欢就抢过来啊,你战哥耶。」 懿涵把自己的酒杯递给大强,「你少讲一点话,喝酒啦。」 单黎说:「我一直很想问你们两个,现在这样交往,好是很好。不过,不会又像以前那样被拆散吗?」 「不晓得。」懿涵耸耸肩,「我爸妈人在国外,他们还不知道我和怀恩的状况。不过我想应该是不会吧,以前要我们分开是因为我未成年,现在状况不一样啦。」 「对啊,不是因为我们差太多岁喔。」大强赶忙补充,「真爱可以胜过一切。」 单黎苦笑,只要懿涵在场,大强就完全变了个人。自己也不是没谈过恋爱,但是每次看到大强这样,都还是忍不住觉得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而自己在舒甄面前所產生的转变呢?时间渐渐过去,尤其是上次在百货公司那次之后,单黎也发现到自己会在没有见面的时候想着她;见面的时候,开始会去在意她的一举一动、注意她的喜怒哀乐。过去,只有在谈恋爱的时候有过这样的感觉,否则他一向……说直接一点,是不管他人死活的。 对她產生感情了啊……接下来呢?把她抢过来、叫她跟那个男的分手?继续这样曖昧下去、反正痛苦挣扎的是她而自己又没有损失? 单黎沉浸在自己的各种假设里面,突然被桌上的手机震动拉回现实。 懿涵拿起手机一看,「舒甄打来的……舒甄,怎么啦?」 讲没几句,懿涵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起身离开了座位。 大强挑眉说:「机会来了喔。」 「这样你就知道?你是还有在帮人家算命喔?」 两个男人直接乾掉一杯啤酒。大强挥了挥手,叫柜檯的小弟再拿一手过来。 懿涵回到座位,一脸不悦。 大强赶紧搂着懿涵,「亲爱的,怎么啦?」 「舒甄被她男朋友放鸽子了。」懿涵说。 「有没有?」大强得意地对单黎说:「被我说中了吧。」 「少在那边幸灾乐祸。」懿涵瞪了大强一眼,对单黎说:「他男朋友只留了离线讯息,说晚上突然有同事找,要一起出去喝酒,人就不见了。」 「没信用。这要是在江湖上,早就被—」 「你安静啦,等一下不跟你回家喔。」懿涵打了大强一下,使了个眼色,大强终于识相地乖乖闭嘴。 单黎问:「她还好吗?」 「听起来不太好,在生气。」懿涵说。 单黎点了点头。 「她本来说想要搭计程车过来,我跟她说太晚了,叫她早点休息。」 「这么晚了搭计程车?」单黎面露惊讶,「看来她不只是稍微生气而已喔。」 这下子换成单黎的手机响了,是舒甄传来简讯。 「她问我明天有没有空。」单黎看着简讯,「明天早班,那就只能约晚上了。」 「没关係,」大强插嘴,「要把马子我挺你。明天我找个人代你的班就好了,整天让你拿去用。」 懿涵用手肘顶了大强,「你少在那边火上加油。」 「不用啦,」单黎也出言阻止,「晚上跟她聊一聊我想就够了。」 懿涵叹气说:「你就……看着办吧。」 单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此时服务生送来了他们点的东西,摆了满满一桌。 大强将啤酒斟满每个人的杯子,「来来来,吃东西吃东西。」 昨天传了简讯跟舒甄约好今天下班之后过去接她。现在,越接近下班时间,单黎越是能感受到自己内心微微升起的焦躁。这一点都不像他,怎么才过了一个月,自己的心情竟然產生这样的变化?这让他开始怀疑昨天的宵夜会不会其实是一场愚人节的应景玩笑? 「有感觉就是有感觉,」单黎对自己说:「别再找一堆五四三的藉口骗自己。」 正在他调整心情的时候,嘉伟和婷宜一起走进店内。 婷宜说:「你在发呆喔?真不像你会做的事。在想什么?林舒甄?」 「我哪有?」 「说谎。」婷宜盯着单黎说:「等一下下班之后要去约会吗?」 「她说心情不好,想找我聊一聊。」 嘉伟突然插话:「她又要找你去当垃圾桶了?」 「算是吧,刚好符合她口味的垃圾桶啊。」单黎又露出那一脸无所谓的笑容。 嘉伟皱着眉头说:「她这样……不太对吧?自己明明就有男朋友,有什么事情应该去跟男朋友说啊。」 「你很笨耶,」婷宜忍不住开口了,「那就一定是因为跟男朋友吵架闹彆扭了,所以不能找男朋友嘛。」 「那她可以找懿涵啊,她们感情不是很好?」 婷宜翻了个白眼,「懿涵现在跟店长整天都黏在一起,哪有时间管她啦。而且会找单黎,那就一定是有非找单黎不可的原因嘛。你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怎么像在吃醋一样啊?」 「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对。」嘉伟正色说:「好像在利用阿丹一样,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找阿丹,没事了之后就回去男朋友那边。」 婷宜摇摇头,「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这几个星期以来,她常常来找单黎啊。」 「那是因为她男朋友出差去国外的关係吧?」嘉伟坚持,「阿丹,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 「放轻松一点。」单黎笑说:「别一脸那么严肃,就当我是下了班之后去找一个朋友吃饭聊天,没那么夸张啦,什么利用不利用的。」 嘉伟不做回应,逕自走入仓库,大概去拿上班用的制服背心和名牌了。 婷宜看看嘉伟的背影,对单黎说:「他是真的在担心你。」 「我知道,很少看他有这种反应。」 「在感情方面,看起来他是守旧派的喔。」 「那你呢?你要跟我劝诫什么吗?」 「劝戒?少开玩笑了,你跟林舒甄要怎样那是你们的自由,我才不会干涉。拿别人的事情来坏自己的心情,我才没这种间工夫。」 「这一点倒是跟我挺像的啊。」 「不过既然是朋友,就还是有资格多讲两句。你如果真的喜欢林舒甄,要把她抢过来也好、要曖昧搞三角恋也好,我没意见。只希望你不要因为她,搞得自己身心俱疲了。到时候还要我们来给你安慰,那对我来说就真的是麻烦了。」 「你把心力花在嘉伟身上就好,不用操心我。」单黎脱下制服背心和名牌,「我先下班了,这个麻烦你帮我拿进去吧。」 「去吧,再见。」 「再见。」 骑车从市区往东海夜市的方向,台中港路上塞满了汽机车和公车。 「我想要离开人多的地方去安静一下。」 稍早,单黎接到舒甄的时候,她这么说。 「那去看夜景吧,不过有点远喔。」 「没关係。」舒甄戴上安全帽,跨上机车后座。 经过朝马转运站之后,车流量总算是渐渐变少,空气中因为少了大量的二氧化碳而渐渐有微凉的感受,标准的早晚凉爽的春季气候,却不晓得人的心情,有没有这么轻易就能转变。 单黎偏着头问后座的舒甄:「还没吃晚餐吧?」 「还没。」 「那我们先去东海夜市吃吧。」 「好。」 转进热闹的东海夜市,单黎停好了车,和舒甄两个人随处走走逛逛,买些小东西吃。舒甄看上去心情还算不错,有说有笑的。这让单黎的心情有点复杂,一起开心悠间地逛街固然很好,但是却又想到她的心情转变会不会和自己的出现没有关係?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特地陪她出来有什么意义? 「你在想什么?」舒甄看着发呆的单黎问。 「没、没什么。」单黎回过神来。 舒甄皱了眉头,有些不悦,「明明就有。」 面对舒甄不肯放弃的眼神,单黎有点为难。 「我是在想,你看起来心情好像好一点了?」 舒甄扯扯嘴角说:「是有好一点了,不过夜景我还是要去看的。」 为什么好一点了,是因为跟我一起出来吗?单黎想问但没问出口,却是顺着舒甄的话问下去:「好啊,等一下还是会载你去看夜景。不过,你短t外面只搭薄外套,我怕等一下会太冷。」 「是喔?」舒甄看看自己的穿着,「那就现在去买衣服来加就好啦,这边店这么多。」 单黎哑然失笑:「果然有钱人的思考逻辑是不一样的吗?像我们这样的人,会说的应该是早点回家之类的。」 「我爸说的,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是小事。长越大,越能体会这句话的意思。真的,我身边很多大事都搞得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所以试试看吹风看夜景有没有帮助吗?」 舒甄点头说:「而且我只有找你。」 单黎顿时一愣,舒甄也不等他回应,逕自往一间服饰店走去了。 离开东海夜市之后,再往西骑了一阵子,景色渐渐变得荒凉,夜好像又加深了几层似的。 舒甄在后座说:「这边真的比较冷一点耶。」 「是啊。还好你刚刚有去买外套。」 「我们要去哪看夜景?」 「在对面囉。」 单黎回转到对向车道,路边有许多家露天的烧烤啤酒吧,不时还传来卡拉ok的歌声。单黎转进其中一家看起来是新开幕的店。 单黎看着整个半露天店面说:「新开的,看起来还不错。」 「你以前常来这种地方吗?」 「还好,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来,不过以前都是一个人来。」 「你不是交过女朋友吗?」 「那是上大学之前的事情了,后来一直单身到现在。偶尔自己来这边,吃吃东西看夜景,心情会好一点。」 两人到柜檯去点了几样东西,拿到露天座位区比较偏僻的地方坐下。宽广的座位区内有各色各样的客人聚集在此,有把领带扯落一半的五人组,脸色阴沉地彼此默默敬酒,看起来简直像是在检讨白天的业绩,更落魄的是身边连一个女伴都没有;距离他们不远处则是在大声嘻笑看起来就是混混的一大群人,他们身边的女伴一个比一个还要辣。两相对比起来,确实是挺有意思的光景。 另一桌拿着麦克风正在唱歌的,是一家四口的妈妈;一旁的爸爸和两个小孩似乎都对陶醉在「舞女」之中的妈妈不太有反应,大概是习惯了吧。 单黎叉起一块青椒说:「虽然还有其他地方可以看夜景,不过有些地方太偏僻了,危险。这种地方安全一些。」 「还可以听人家唱歌喔。」舒甄笑着说。 「是啊,但是好不好听就要看运气了。」单黎也笑着回应,「你想唱的话也可以喔。」 舒甄赶紧挥手,「我才不要咧,在这么公开的地方唱,我没那么大的勇气。」 两个人相视而笑,短暂的沉默围绕着他们。 看着远方灯光点点的灿烂夜景,好像呼吸也跟着开阔了起来,脸上也随之自然地泛起微笑。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舒甄说:「心情真的有好一些了。」 「昨天,你还好吗?」 「懿涵有跟你说吧,我跟我男朋友昨天说好了晚上要用视讯聊天,结果他临时说有事情,没出现。」 「我知道。今天呢?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舒甄摇摇头叹气,「今天还没见到人呢,连个离线讯息也没留,八成是又一头栽进工作里面去了。」 「嗯。」单黎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保持静默。 凉爽的夜风吹过脸颊,并坐的两人偶尔轻轻触碰到彼此的手臂,每一次的碰触都给内心带来微微的震动;而寧静无语之中,更有说不清,或是不如不要说清的思绪在盘旋围绕。卡拉ok正传来优美的合唱,是张信哲和刘嘉玲「有一点动心」。 舒甄看着夜景开口:「我问你喔。」 「让你问。」单黎也没转头。 「我这样常常去找你,会不会带给你困扰?」 单黎这下子转头了,用一种看到诡异图像的表情盯着舒甄。 「干嘛啦?我脸上有东西喔?」舒甄身子微微后倾。 单黎一脸好奇,「你会带给我什么困扰?」 「因为你没有女朋友啊。」舒甄说:「我三天两头就去找你,会不会让别人误会,结果害你交不到女朋友?比如说,说不定有人对你有意思啊,像是你们店里面那个dora啊,那我这样会不会让她误会了,反而不敢跟你—」 「你讲话什么时候变这么语无伦次了?dora……我们上班时间很少重叠,而且我对她、她对我,根本就没感觉啊。要说什么误会的,也应该是由我来说吧,我跟你这个有男朋友—喔不,是有未婚夫的人这么常见面,才会带给你麻烦吧。」 「不会麻烦,我跟你,就只是朋友见面聊天而已啊。」 「被说间话怎么办?」 「那就随便无聊的人去说吧。」 单黎看着舒甄分明在逞强的表情,只是微笑而不做回应。 两人又转头望向夜景,有一搭没一搭地间聊。 单黎根本无所谓舒甄有没有男朋友,反正他又没有强迫舒甄和自己来往,他知道自己的确对舒甄有好感,这样发展下去会怎么样?不晓得,他也不想去猜测,只要现在很快乐,这样就够了。 舒甄明白刚刚的问题根本是自己的担心与恐惧,自己才是那个有交往对象,不应该跟其他男生这么频繁相处的人;自己却把那个问题丢给单黎,好像在期待单黎会答出相反的答案,让他们的关係就此冷却甚至终止。单黎的回答并不令人意外,只是那个答案……除了不是自己预期的之外,却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和喜悦的感觉……旋即,道德上的罪恶感跟随在喜悦的背后猛然袭上,将舒甄往本来的世界拉扯回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觉间偏移出循规蹈矩的圈圈有多少距离了。 炫目的夜景、微凉的夜风,单黎偶尔会伸出手去试图拨开被风吹得浮贴在舒甄脸颊旁的发丝,舒甄总是在他的手指碰到自己之前,微微躲开,有点不自然地赶紧自己整理好。单黎也就极其自然地继续聊天,彷彿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平淡的谈话和沉默持续交替着,而复杂的心思却是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那一桌混混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其中的两个人吵了起来。十几个人顿时分做两边急欲拉开处在风暴核心的两人,那两个人横眉竖目地瞪着彼此不住叫骂,要不是各自被人拉着,早就扭打在一团了。 落魄领带五人组和一家四口都逃离了座位,往柜台那边移动。 距离较远的单黎和舒甄转头看了眼前这一幕,舒甄两手紧紧抓着单黎的手臂,「我们不要坐在这里了。」 单黎却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没关係,坐在这边看就好。」 对峙的那两人还没动手,倒是身边一伙人不知是谁先砸了酒瓶过去。 「干!谁丢的?」 一眨眼,整群人全都扭打在一起了。 只见桌椅酒瓶四处飞散,战圈也渐渐往外扩散,甚至有人跑向停车的地方去抄了傢伙过来助阵。球棒、安全帽,连刀子都拿出来了。 单黎见苗头不对,拉着舒甄才要离开的时候,一个被酒瓶砸得头破血流的男子连滚带爬地跑向单黎身边,随手抓起一把椅子便往后头追赶过来的人甩了过去。那人被砸得跌坐在地上,甩椅子的见机不可失,衝上去又是一阵扭打。 眼见那两人在地上打滚纠缠,单黎拉着舒甄快步离开,眼前却迎面挡着两个人,一个拿着球棒、一个手持长刀,凶神恶煞地把去路封死了。 不等那两人开口,单黎先表明立场:「要打先看清楚,我不是跟你们同桌的人。」 单黎从刚才就知道,这一定是不熟悉的两三群朋友找出来一起聊天,一个弄不好就翻桌了,结果要打架的时候,也不见得分得清楚谁是谁。这种鸟事,自己也是经歷过的。 被单黎先开了口,两个人面露迟疑,拿刀的瞥了一眼拿球棒的,两人互看,眼神中都是犹豫,却在下一刻,拿球棒的喊了一句「先打再说!」便抡起球棒挥舞过来。 舒甄放声尖叫、别过头去。单黎一皱眉,挡在舒甄面前,举起左手硬是吃了一记。忍着痛,左手顺势扣住对方手腕向外扭转,右拳同时贯向对方的喉咙。那人闷哼一声,双手摀着自己的脖子痛苦地蹲在地上,又是咳嗽又是乾呕。球棒已被单黎顺势夺去。 「操你妈的!」拿长刀的见伙伴被撂倒,手起刀落,白光一闪直往单黎劈来! 这可不是可以硬吃下来的傢伙,单黎连忙用手中球棒作为防守。 虽然单黎手上有球棒可以挡架,但是舒甄就在身边,活动自然大受限制,处境顿时变得惊险万分。 门口那边忽然间衝进来数十辆机车,清一色改造过的排气管齐声发出轰天巨响,令在场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稍后弯进来的是一部漆黑的双门跑车,直接打横堵在出入口。 顿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这是哪一边叫来的帮手吗?单黎迅速瞄过在场眾人,却见他们也都是满脸疑惑和戒备。 只见那一大群人将机车熄火,从车厢内、脚踏垫上抄起各式各样的傢伙,全数排开挡在出入口。 单黎看见骑机车带头的人是阿昇,这才松了一口气。 跑车上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站在所有人前面看着满地的狼藉。柜檯的服务生急忙跑上前去,「老闆,就是这些人在店里面捣乱。」 「阿昇,去处理一下。」 「是,强哥。」阿昇带着一大伙人,喝令在场的人通通放下武器、不准乱动,集中到一处去。 人数和气焰上的绝对优势,让已经受伤疲惫的那些人不敢不从。 「店长。」单黎大声呼喊,吸引大强的注意。 「单黎?」大强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单黎左手还拎着球棒,右手拉着舒甄走向大强。这时候,跑车上副驾驶座的人匆忙地下了车。 「舒甄,单黎。」懿涵跑上前来,「你们怎么在这里?」 「该说是运气不好,还是运气太好?」单黎脸上掛着蛮不在乎的微笑,「这么巧,这家店又是店长你开的?」 「啊!」一旁的舒甄突然发出尖叫,「血!流血了!」 顺着舒甄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单黎的右手臂佈满血痕,地板上血跡斑斑。 懿涵上前查看伤势,「喂,你受伤了啦。是恐龙喔?都没感觉的?左手也肿了一大块。赶快,先去医院再说。」 大强吩咐阿昇把傢伙藏好,报警处理。之后,便一车四人直接往最近的医院去了。 经过了缝合、包扎处理之后,一行四人办妥了相关手续,便在医院外驻足小聊。 肾上腺素还没消退的单黎语气兴奋:「我想说找个店面看夜景,总比荒郊野外来得安全。结果咧,刚好相反,我们在店面出事,你们在荒郊野外没事。」 「还好我们就在附近,接到电话就过来了。」大强说:「阿昇他们人在东海夜市,也不远。不然不知道要多久才到得了。」 懿涵问:「你的伤还好吗?」 单黎举起双手挥了挥,「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懿涵姐应该是最了解的啊。」 懿涵说:「还能耍嘴皮子,那应该是没事了。」 间聊瞎扯好一阵子,只有舒甄不发一语。 懿涵走近过去,「舒甄,你还好吗?」 不问还好,这一问,舒甄像是被掀开了盖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紧紧抱住懿涵不放。 懿涵拍拍舒甄的背,轻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对不起,」单黎收起嘻笑,「我不应该带她去看什么夜景的,不然就没这些事情了。」 懿涵说:「不是你的错吧,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听着舒甄的哭声,单黎此刻像是洩了气的皮球一样,整个人都委靡了下去,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大强也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哭泣渐渐平息之后,舒甄转过头来对单黎说:「坚持要来看夜景的人是我,不然我们在东海夜市吃完东西就可以回去了,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不起……」 看着舒甄一脸泪痕,单黎的心揪在一起,恨不得能衝上前去抱着她、安抚她,可是方才看夜景时的互动,还有现在懿涵的在场,竟使得他进退不得,感受到一股陌生的困窘。 大强看了看单黎,露出颇有玄机的眼神,「你伤得这么严重,大包小包的,明天开始放你两个礼拜的假,好好休养。」 「两个礼拜?」单黎睁大眼睛,「休息两个礼拜?那是要叫我吃土喔?」 「骗鬼咧!」大强反驳,「你的业绩有多好我很清楚,休息两个礼拜对你来说根本就没影响。底薪我还是照算,怎么样?够意思吧。」 单黎才要开口,懿涵却抢先了:「好了,就这样决定吧。今天先坐我们的车回去。你的机车,明天再让怀恩叫个小弟来骑回去就好了。走吧。」 (7) 接下来的两週内,单黎待在学校的时间变多了,下课之后也不用急着赶去上班,和舒甄相处的时间自然大幅增加。 对于单黎的伤,舒甄有很深的愧疚,因此比以前付出了更多的关心,亦步亦趋地陪在单黎身边,帮他提东西、问他伤口疼不疼、有没有好一点…… 「我只是受伤,不是残废,不用那么夸张吧。」单黎偶尔会笑着这样说。不过舒甄并没有因此改变作风。 由于他们两人实在是形影不离,也难怪班上开始出现了一些风声。「舒甄不是有男朋友了吗?」「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变好的?」「结婚都会离婚了,换对象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面对这些,单黎自然是不会去在意的,倒不如说,自己很享受可以这样跟舒甄相处的机会。 懿涵有时候会加入他们,成为一起行动的三人组。一方面是因为彼此本来就都熟悉,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舒甄,想要帮她抵挡一些流言。 「这么偏心,」单黎曾经私底下对懿涵抱怨,「就只会替舒甄想,不会替我想。我们的交情有那么差吗?」 「就是因为跟你的交情太好了,我太了解你了,你根本不用我担心啊。」懿涵说:「我说过,你喜欢舒甄是你的自由,我甚至是赞成你们交往的。但是舒甄现在处在一个很微妙的处境上,我的出现,只是希望她脑袋可以比较清醒地去思考自己的立场,不要衝动。至于她最后选择怎么做,我都会支持她。」 晚上的时间,懿涵几乎都跑去和大强腻在一起,单黎和舒甄就一起吃晚餐、逛逛街、聊聊天再回家。虽然舒甄担心单黎的伤势,但是那其实对骑车而言根本没有影响,单黎要她不必小题大作,因此每天的结束总是在舒甄家门前,两人互道再见,就像他第一次送她回家的那个晚上一样;而不一样的是,他现在一定会看着她走进大楼、向警卫打过招呼、消失在走道转角之后才离开。 回到家的舒甄,会从电脑萤幕上看到俊曜传来的讯息,如果他还在电脑前,两个人就会稍微打字聊一下,或是用视讯的方式交谈。 俊曜老是一再重复着工作上的事情,工作了多久啦、加班费有多少啦、出差还有加给补助啊、又跟同事去应酬啦、上司交待什么任务啦……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模样,舒甄却不知怎么地觉得自己跟眼前这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他好像在说着一些她都听不懂的外星话似的……某个晚上,舒甄又听着一样的内容而开始恍神的时候,她突然听见自己对着电脑萤幕大喊:「不要老是讲那些事情,我没有兴趣!你根本就不关心我!」 萤幕的两端霎时都陷入沉默。 舒甄被自己突然爆发的反应给吓到了,只能连忙吐出一句:「对不起,我今天很累,想早点休息。」之后便不管俊曜是不是有回应就离线登出了。 她躺在床上,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失礼,这是她从来没有对俊曜做过的事。以前的她总是会听俊曜说各种生活上的事情,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听学校的事情;上班之后,就听上班的事情。她总是听,他总是说。今天她才终于发现到,以前她说的时候,他老是转个弯就去讲自己的事情,她的话题就被中断了。热恋的时期、时空的距离,让那些看起来都不像是问题。而今,单黎出现了,他其实也没多做什么特别的事情,毕竟两个人还只是朋友吧?但是不论她说了什么,他一定会听她说。今天她总算知道了,原来自己想要的,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但是再怎么说,俊曜的存在就代表着一个不变的事实:「你是有男朋友的人喔、不可以劈腿喔、不可以这样伤风败俗喔。」好像有个声音老是在耳朵旁边这样提醒着自己似的。 在渐渐入睡之际,她才会听到另一个声音:「可是……我已经喜欢上他了啊……」 单黎恢復上班这一天,简直像抽到头奖一样,店里面的客人出奇地多。整间店里的同事全都忙进忙出的,这边喊着要什么型号尺寸的鞋子、那边嚷着服饰区要赶紧补货上架。一直到过了晚上十点,人潮才渐渐变少。 「累死我了。」单黎坐在给客人试穿鞋子的单人矮沙发上休息,「今天是怎么了?整个商圈的人都衝着我们店来喔?这两个礼拜都这样吗?」 婷宜站在旁边说:「没有啊,只有今天这样。大概是你的气太旺了吧。」 「那店长还真该感谢我咧。」 「先感谢你帮自己把消失了两个星期的业绩补了一些回来吧。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吗?」 「差不多啦。本来就没有很严重,是店长强迫我休息的。」 「让你有机会跟舒甄多相处一点啊。」 「店长那个人……」单黎嗤地一声:「的确有这个可能。」 「那进展得怎么样了?」 「像现在的歌一样,」单黎指着头上的喇叭,「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你自己ok就好。」婷宜微微偏头,「有心灵受创、需要朋友的安慰了吗?」 「有那一天我会告诉你和阿伟的。」单黎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反问婷宜:「那你跟他呢?开始正式交往了没?是不是趁我只有偶尔来晃晃的这两个星期以内,全部搞定了?」 「搞定什么啦,讲话文明一点。」婷宜不客气地捶了单黎的手臂,「这两个星期,我爸的状况一直很不好,应该是说,越来越不好。」 「喔……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係。」婷宜笑着说:「我都可以这样笑笑地跟你瞎聊了,放心啦。」 单黎轻轻叹了一口气,「表现开朗的样子或许对阿伟有用,但是对我,那就不必了,做你自己就好。」 「说真的,其实我一直都有心理准备的,爸爸总有一天会离开。只是辛苦嘉伟了,这两个礼拜真的是天天都陪我去医院。他又是那个个性,你知道的,把周遭人的担心都拿去自己担心,看他那个样子,害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孝了。」 「他喔,是啊,家里的事情担心不够,还要担心我的、担心你的。」 「还好,今天我接到看护打给我的电话,说是早上医生检查之后,发现我爸的情况比较稳定了。等一下下班之后,再过去看看。」 正说着,嘉伟就到店里了。 单黎先打了招呼:「看到你就知道要准备打烊了。」 「阿丹!」嘉伟匆忙地迎上前来,「傍晚你来的时候,我没好好问你,你的伤还好吧?」 「边聊边帮忙收拾吧。」婷宜一左一右搭住两个男生的肩膀,「我先去里面整理。」 嘉伟和单黎一起把摆在店门口出清拍卖的便宜商品一车一车推进店内,一边聊着最近的事情。嘉伟很担心婷宜父亲的病况、担心婷宜承受的心理负担、担心妈妈的工作情形、担心弟妹的打工情形……担心个没完…… 「嘉君和嘉琪那边你放心啦,」单黎说:「店长有特别安排人照顾他们。」 「听我妈说,他们好像真的有变比较好了,跟我妈讲话聊天的时间也变多了。我妈去接受公司安排的心理諮商之后,好像也有比较好的样子。」 「那就好啦,」单黎拍拍嘉伟的肩膀,「我刚刚还听婷宜说,她爸爸的状况今天有好转了。」 「真的吗?」 「真的啊,她等一下应该就会跟你讲了。我是要跟你说,这几天看能不能早一点回家。我猜你现在应该只有早上有空跟你妈聊天,根本没有时间跟你弟妹说到话吧。」 嘉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单黎:「那等一下林舒甄还是会来找你吗?」 单黎摇头:「不会。我叫她这么晚不要过来了。」 「你跟她现在的关係是?」 「当然是朋友啊,不然咧?」 嘉伟像是想说什么,最后放弃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啦,反正我就是觉得这样不太对。」 「不用替我担心,你自己要担心的事情还不够多吗?」 嘉伟偏头瘪嘴:「算了,不管了。那等一下和我们一起走吧。」 「走去哪?去医院喔?」单黎退后一步,举起手掌挡在身前,「不用了,以前说过了,吃宵夜可以,医院你们去就好了。」 收拾妥善之后,晚安曲也播过了几轮。关了灯、铁门缓缓下降,同事们在门口互道晚安再见,结束今天的忙碌。 「真的不跟我们去?」婷宜微笑。 单黎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比了个大叉叉,「答案一样不变,no!」 「好啦,那就明天见啦,晚安。」 「晚安。」 走在人烟稀少的落魄街道上,这条回学校停车场的路好像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一个人走了,究竟有多久?记不得了,脑海中无法计算时间,只是一直在想着……舒甄知道我下班了,她会不会打来?不然我现在打给她?说不定她正在跟她男朋友视讯?那有什么关係……单黎哑然失笑,自己竟然也会上演这种内心的小剧场? 在停车场戴上安全帽之后,拿出手机……最后只是轻叹一声,便将手机收进口袋,回家。 往后几天,婷宜爸爸的状况逐渐稳定,婷宜心里自然是轻松不少,而嘉伟看起来却是比她更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婷宜说:「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那是你爸爸咧。」 「那是因为你压力减轻的话,我也会跟着放松一点……」 婷宜没有答话,只是给了一个笑容当作回应。 虽然单黎理智上觉得舒甄太晚出门来找他吃消夜是不好的,但是情感上却还是会期待下班的时候可以在店门口见到她的身影;他决定採取的作法是不主动找舒甄吃消夜,但是也不再刻意提醒她晚上不要出门。 舒甄若是出现了,单黎当然是开心的,他绝对不会说「怎么这么晚了还来?」而是会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今天想吃什么?」 不管聊什么样的话题,两个人的心里面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在闪躲那件事情;某天晚上,一阵彼此熟悉的沉默之后,单黎还是先问了。 「你跟你男朋友……最近还好吗?」 「还……好。」空白了几秒鐘之后,舒甄才又缓缓开口:「他有点改变。」 「什么改变?」 「上次我对着萤幕发火,他后来跟我道歉了,说他以后会改进,会耐心听我说我想说的话,不是只讲他的。」 「听起来不错啊。」单黎紧抿着嘴唇点头,「你讲的话他真的听进去了。」 「也许吧,我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却是彼此都感到尷尬难受的沉默;是那种令人焦虑、心里面一直想着必须要有谁赶快去打破的沉默。 「该回家了。」单黎拿着帐单站起身来。 「嗯。」 骑车回家的路上,沉默因为「行车安全」的世俗默契而在两人之间找到了方便的容身之处,可是心中的纷乱思绪却是比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还要张狂。 无言、心乱、千言万语……最后,只能互道一声晚安。 由于婷宜父亲的状况已经好转,因此嘉伟和婷宜昨天晚上下班之后没进病房,只在外头吃过宵夜就互道晚安了。 嘉伟一进家门,看到他极为陌生的景象……嘉君和嘉琪竟然和妈妈坐在客厅沙发上聊天。 嘉伟的心中顿时感到五味杂陈,只是愣愣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却不知要怎么跟弟妹说话。妈妈见到嘉伟进门,大概是意会到时间很晚了,催促着嘉君嘉琪赶快去睡觉。 今天一早,餐桌上少了一副碗筷。 「妈……你怎么了吗?」 「我怎么了?我很好啊。」妈妈说:「来,吃饭了。」 「爸爸的碗筷呢?」 「你爸爸已经走了,不会跟我们一起吃饭了。」妈妈看着那空着的位置,「但是他会继续活在我们的心里面。我们……不,就说我吧,我应该要好好照顾还活着的人,而不是把心力都用在已经不在的人身上,搞得……过世的人照顾不到,连活着的人都照顾不好……我是说嘉君和嘉琪。」 嘉伟点了点头,「他们两个最近……晚上打工回来之后都会这样跟你聊天说话吗?」 「是啊。」妈妈夹了菜给嘉伟,「最近你回来的时间比较晚,他们都去睡了,所以没遇到。」 「怎么会这样?我是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不是被公司叫去做什么心理諮商吗?算一算也一个半月了。跟心理师聊了之后,我发现自己对于你爸的死有很大的愧疚。在他每天忙于工作的时候,我没注意到他的身体健康已经亮红灯了,如果我多用点心,就会叮嚀他多休息,不会发生过劳。生前疏忽了照顾,走了才想要弥补,简单说就是这样吧。结果呢?哪有办法补?我只是不愿意放他离开,只是一直在用那样的方式提醒自己、惩罚自己……渐渐的,变成开始疏忽嘉君和嘉琪……我突然清醒过来,原来我在重蹈覆辙。唉,我对你爸的自责也该够了,该让它过去了。要把细心谨慎,放在你们身上才对。」 听着妈妈缓缓说出这么深的心里话,嘉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还好嘉君和嘉琪也懂事,现在晚上回来会和我说话了。」妈妈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我的关心有得到回应……还好,还好这一切还没有来不及,不然我真不敢想像如果再失去他们会怎么样……」 「妈,听你说这些,我有点不习惯。不过,心里面真的觉得很开心。」 「也还好有你,妈妈那么失职的时候,还好有你这么懂事,帮我分担。不过,这两个礼拜你都比较晚回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嘉伟脑中浮现出婷宜的笑容。他把自己和婷宜的事情跟妈妈说了。 「好辛苦的女孩子啊……」妈妈说:「你如果喜欢人家,就要好好对她,知道吗?不要让她伤心难过。你喜欢她吗?」 「喜欢。」嘉伟点头。 妈妈笑着看嘉伟,「你喔,没什么好让我担心的,就是太老实憨厚这一点,说起来也是跟你爸有像,做起事来都很认真,偏偏嘴巴不聪明。除非有人懂得欣赏,不然就只有埋头苦干,没人看见。」 嘉伟抓抓头,不知怎么回应。 「哪天有机会的话,带回来家里给妈妈看一下?」 嘉伟急忙挥手,「我、我们还没真的在交往啦。」 「还没交往就不能看喔?」 「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好啦。妈妈只是跟你的朋友认识一下有什么关係?上次在百货公司还遇到你那个同事,叫做单黎吧?跟他女朋友一起。他们还跟我提到嘉君嘉琪打工的事情。」 这么一说,让嘉伟想起一件事,「其实你看过婷宜了。」 「什么时候?」 「就是在派出所那一次啊。单黎打伤嘉君,你去把他们领回家那次。那一天跟我一起到派出所的就是婷宜。」 妈妈皱着眉头,「那么久的事情,我记不得了。反正有机会的话,找她来家里坐坐吧。」 骑车去上班的路上,嘉伟想着,既然婷宜最近的状况比较好了,家里的一切看起来也都不错,不如就听妈妈说的,找她到家里一起吃个饭、和妈妈认识一下吧。脑海中浮现出那样的画面,他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才在店门口附近停好机车,正要走进店里的时候,手机就响了。 婷宜打来的。这个时间,不是应该在学校上课吗? 嘉伟接起手机。 电话那头传来婷宜激烈慌乱的哭声:「嘉伟,你快点来!快点到医院来!快点!」 嘉伟顿时心头一紧,直觉不妙。 「来,婷宜,把手机给我。」嘉伟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声音:「阿伟吗?我是王阿姨。你现在能不能赶快到医院来。」 「发生什么事了?」 「婷宜她爸爸……刚刚走了。」 嘉伟的脑中顿时晴空霹靂、一片空白。 「喂?你有听到吗?现在能赶过来吗?」 「好,我马上过去!」 掛断电话之后,眼前是满脸笑容的dora迎面走来,「早啊!你怎么了?怎么看起—」 嘉伟两手抓着dora的手臂,简直就要让娇小的她整个人悬空了,「店长今天有来吗?」 「还没看到他。」dora的笑容尽失,「你怎么了啊?」 「帮我跟店长请假,拜託你了。」 「喂!你……」 话一说完,嘉伟立刻转头奔出店外,骑上车往医院衝去。 在病房内的沙发上不知坐了多久,嘉伟眼神放空地看着天花板,婷宜靠在她的肩膀上沉沉地睡着了。 婷宜爸爸的病床被推走了,连着他的身体、灵魂,还有些与这一边的世界连结着的什么,一起被推走了……那个位置空了,隔壁病床也是空的。这违和感让嘉伟觉得简直就像处在另一个世界似的,好像一走出去,就可以回到昨天的世界去、回到一切急转直下之前…… 刚到医院的时候,嘉伟真的是被婷宜给吓到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惊慌失措的她。他印象中的她,虽然偶尔会有低落的时候,但是乐观微笑的样子则是压倒性地佔据了绝大多数的时间。所以当他看到满脸泪痕、狼狈崩溃的她时,有那么一瞬间的陌生感袭上了心头;但当她不顾一切地衝进他的怀里时,他完全被巨大的哀伤和恐惧给席捲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很单纯地、本能性地,用身体稳稳地承接住那衝撞、用灵魂稳稳地承受起那悲伤。 大概是哭累了,也或许是最近累积的压力在一瞬间释放殆尽了,婷宜睡得很沉很沉。嘉伟不敢移动,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就怕惊醒了一旁好不容易能够完全放松休息的人。 王阿姨走进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眼神盯着病床被移走的空间,自言自语地把事情的经过大致交代了一遍,也不管嘉伟是不是有听进去,总之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无论是病情突然变糟,或者之前的转好只是假象或回光返照什么的,总之婷宜的爸爸走了,这是不管怎么去推论先前的事情经过,都无法改变的结论。 王阿姨拍拍嘉伟的肩膀,「谢谢你赶过来,婷宜她……不能没有你,以后,大概也更无法失去你了。」 嘉伟点了点头,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婷宜没休几天假就回到店里上班了,往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爸爸的后事都交给王阿姨去联系殯仪馆做简单的处理。白天没有课的时候,她会去陪着爸爸,坐在长椅上听着mp3,重复再重复,没有停过的眼泪无声地将她心中的复杂情感不停地带出来,滑过脸颊才逐渐澄澈明白,对爸爸的爱、难过、不捨、生气、不解……长年照顾习惯之后已经许久不曾分辨的情感,在这短短的日子里快速地以各种姿态在她心中上演。 嘉伟一有空就会去陪婷宜,王阿姨偶尔也会在场。许多人来找婷宜,殯仪馆的人、葬仪社的人、保险业务员……所有的一切,王阿姨都在最大的程度之内解决了,除非是需要亲笔签名的状况,否则是尽量不去影响她的。婷宜默默地在心中感谢他们,让自己在不想说话的时候,可以尽量安静。 一切要怎么处理,都无所谓了。 嘉伟在事发不久之后问婷宜:「为什么不请假一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呢?钱的部分,不是不需要烦恼吗?」 婷宜微微地勾起嘴角,「我是不用烦恼钱的事情。我坚持要继续去上班,是为了努力与原来的世界保持连结。我封闭自己的情绪,努力挤出笑容和热情来和客人互动,用力地让我自己还有活着的感觉,让我自己知道我是处在活着的这一边的世界,否则……我很可能随时会被死者那边的世界拉过去。」 最后那句话,让嘉伟被一阵搞不清原因的毛骨悚然笼罩全身。 爸爸的后事都处理完之后,婷宜向王阿姨道别:「从今以后,我可以靠自己一个人过下去。王阿姨,这么长的时间以来谢谢你。未来的日子,希望你跟陈伯伯有好的结果,开始新的人生。」 所有人都认为嘉伟和婷宜是一对情侣,他们也从未去否认或是说些什么。彼此陪伴,已经变成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如果看得仔细一点,还是可以看出来,其实是嘉伟无时无刻地在想办法照顾婷宜,而婷宜对那一切都不予拒绝,都像是极其自然地接受下来。 「谢谢你。」坐在医院外的花圃矮墙上,婷宜将头轻轻靠着嘉伟的手臂,「但是要跟你说抱歉的是,请你再等我一阵子好吗?」 嘉伟将婷宜搂得更紧一些。 「让我整理一下,弄清楚一些事情……我说的是发生在我心里面的事情,弄清楚那些之后……」婷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用百日,四十九天,就用四十九天来做约定吧。从爸爸走的那一天算起,四十九天之后—」 「我知道了。」嘉伟轻声接下。 相较于嘉伟和婷宜双方早已默认、只是还有实无名的感情,单黎和舒甄的状况依然是处在一种脚踏薄冰的微妙状态。 单黎但凭心意直觉地去决定要对舒甄有多好,享受这样的曖昧对他来说没有损失;而舒甄则是持续地把自己摆放在进退维谷、前后拉扯的状态之中,她心中的声音吶喊着单黎的名字、脑海中的影像浮现出单黎的形貌、连梦境都经常有他的参与……但是另一个彷彿从天而降的庄严声音总是在喝止她,尤其是想到俊曜的脸、想到俊曜这个月以来对她的态度已经大有转变的时候……她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拉开与单黎的距离。这对敏感的单黎来说,是会让他稍微慍火而又挫折的,不过又能怎么样呢?还是决定尊重她,即使这样的尊重必须要委屈自己。 五月下旬,懿涵为了谢师宴公关组的事情而比较频繁地到舒甄家里去,讨论要怎么设计送给每个老师的邀请卡。 「我还以为你忘记了。」舒甄说。 懿涵说:「怎么可能?再怎么说我也是组长啊。班代七早八早就选好组长,真不知道是在紧张什么。除了活动组要去想一堆花招、场地器材组要去配合他们的需求之外,我们现在动起来差不多正是时候啦。你那么常跟单黎在一起,没听他提过工作进度吗?」 舒甄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没有啊,他没说过什么。」 看到舒甄的表情,实在让懿涵忍不住要揶揄:「都没说到谢师宴的事情啊,那都在聊别的囉?」 「就、就一般的聊天啊。」 「在我面前你紧张什么?真好笑耶你。我想场地器材组那边,律延和义全应该会处理好大部分的事情,单黎嘛,大概是自愿去乔场地了吧。」 「为什么?」 「场地这种东西,如果有点人脉、关係,或是手腕的话,是绝对不会听到『嗯,不好意思,我们的预约都满囉,六月份档期很满啊,请见谅。』这种话的,只要跟怀恩说一下,要订哪家餐厅哪个包厢都没问题。」 「真的吗?如果已经被订走了呢?」 懿涵摇摇头,「乖宝宝,世界上不是什么地方都需要排队的;只要知道后门藏在什么地方,那么只要轻轻一转门把,就跟任意门一样什么地方都到得了喔。」 舒甄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简直像是左脚穿了右脚的鞋子而右脚穿了左脚的鞋子那样。 不出几天的工夫,邀请卡全都设计好了,怎么发送给每个老师也都确定无误。 舒甄在每个信封上分别写上老师们的名字。 「就这样,轻松搞定。」懿涵将桌上摺叠整齐的邀请卡一张一张放进信封内,封好最后一份邀请卡之后,盖上口红胶的盖子。「你男朋友快回来了吧?」 「差不多了,他说五月底,但不确定是哪一天。」 「那时候你决定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男朋友、单黎,选一个。」懿涵在舒甄面前将两手手掌摊开,「或是两个都要?」 「怎么可能两个都要?」 「你会这样回答,不意外。不过其实你正在做这件事情喔,两边都要。只是因为这几个月以来,在地图上隔了很远的距离,然后你又在心理上把一边定义成男朋友,而把另一边定义成好朋友。于是就说服自己对两边都可以相安无事地继续来往。其实,只不过一边是晚吃的早餐、另一边是早吃的午餐,名字乍看不一样,内涵却非常相像,有时候甚至会像到连你自己都分不出来。我这样说,有需要修正的地方吗?」 舒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神失去焦点,意识像是暂时离开了这里而去到某个地方处理一些什么似的。懿涵不去打扰,她把桌上的邀请卡集中在一起,然后把文具和纸屑收拾整理好。 舒甄回过神来,「你这样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世界上除了你之外,没有人可以帮你决定应该怎么办。但是至少你要诚实地面对自己,不要后悔。」 西斜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光闇的交界像一把锐利的刀锋般将桌面斜切成两半。舒甄看着自己摆在桌面上的双手,一隻手在光明之中、一隻手在黑暗里面。 (8) 天气渐渐变热,即将结束的五月就要被六月取而代之了。 婷宜在嘉伟的陪伴之下,外表依然是那个开朗直接的样貌,他不晓得自己对于婷宜从丧父的低潮走向恢復来说,究竟有没有实质的帮助,因为除了在婷宜的爸爸过世那天看见她比较激动的情绪之外,后来她就打起精神、一如往常地去上班了。婷宜那时候说她是在努力不被死者的世界拉过去,那么现在的她究竟是处在什么状态呢?死者那边世界的拉力,是不是已经消失了? 从婷宜的父亲过世之后的这一个月以来,嘉伟和单黎间聊的机会变少了,就算有,也好像有共同默契似地不去谈论舒甄。一直到了今天,在婷宜的提议之下,他们四个头一次聚在一起。 虽然是在大强的店里,往常的熟悉放松却不復见,四个人各自在小方桌的一边坐下来之后,一股莫名的尷尬窜升笼罩。 单黎刻意清了清喉咙,环顾了店内,「店长今天不在喔?」 舒甄说:「有听懿涵说他们今天晚上要去东海那边。」 单黎点点头,转头看着嘉伟问:「嘉君和嘉琪也不在?」 「他们今天刚好休假。」嘉伟说。 婷宜用菜单收拢大家飘移的眼神,「大家先点东西吃吧。」 舒甄关心了一下婷宜的状况,她笑笑地说没事了,因为这阵子一直有嘉伟陪在她身边,所以总算是稳稳地恢復过来了。 舒甄对嘉伟说:「婷宜有你陪着真的很幸福。」 「嗯。」 间聊的话题总是在嘉伟和家人之间的关係或是婷宜这段时间的调适过程上打转,偶尔也会开开不在场的大强的玩笑;但无论如何,就是会巧妙地避开单黎和舒甄之间的关係,就像是想要伸手试水温,却总是在快要碰到水面的时候又将手抽回那样。 在一阵短暂的上一个话题切换到下一个话题之间的沉默时,婷宜像是总算下定决心那样地开口了:「舒甄,你男朋友快要回台湾了吧?」 舒甄的表情瞬间僵住,单黎举杯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是啊。」舒甄做了个不太自然的微笑,「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你和单黎再不久就要毕业了。那之后,你就要跟你男朋友结婚了吗?」 舒甄无语。 几天前,懿涵才问过类似的问题,到了今天,她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并不是要故意卖关子,而是她真的还没将心里面的混乱理出一个头绪。 周遭吵杂的人声这时更突显出他们这一桌的静默。服务生像是算准了似地送上了满盘的烧烤和一手啤酒。 单黎在每个人的小碟子里都摆上食物,「先吃先吃,都快饿死了。」 无害的话题和适度的笑声又持续了一阵子。 单黎起身,「你们先聊,我去一下厕所。」 没有了单黎的穿针引线和帮腔,舒甄觉得空气好像稀薄了几分似的。嘉伟从开始到现在几乎不说话,只顾着吃东西喝酒;婷宜虽然笑容满面,却始终给她一种随时会丢出令人无法招架的问题似的感觉。 嘉伟将杯子按在桌上,「你……」 「嗯?」 嘉伟的眼神笔直射向舒甄,带着些微酒后的恍惚,「你是不是把阿丹当成随call随到的垃圾桶啊?还是当成你男朋友不在时的备胎?」 「嘉伟!」婷宜伸手拿走嘉伟手上的酒杯。 嘉伟不理会婷宜,「我平常神经可能比较粗,心思也不细腻,可是我懂阿丹。他在育幼院那么辛苦地长大,根本没有什么贴心的朋友,除了被霸凌、就是被背叛。你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只想让你看到好的一面。可是他其实很难相信别人,他和任何人之间都有距离,跟我也是一样;但是我没有关係,因为我认定他就是我的兄弟,这几年来,他终于和我靠近了一点。你呢?你当他是什么?刚好符合你口味的心情垃圾筒?心情不好的时候抓来抱抱的绒毛娃娃?男朋友不在身边的暂时慰藉?还是备胎?他那个笨蛋,真是笨得可以!我说啊—」 「嘉伟,你喝醉了!」婷宜转头对舒甄说:「他平常不太会讲话,今天是酒喝多了才这样—」 「这是我的真心话!才不是酒喝多了。」嘉伟说:「你不是也想问她到底要对阿丹怎么样吗?现在问啊!还是要我帮你问?」 婷宜才要开口,舒甄已经抓起包包衝出店外了。 这些问题怎么可能没想过?只怪自己总是不愿意做出决定,一再拖延的结果就是日益陷入和单黎之间的感情纠葛。如今俊曜要回来了、懿涵和婷宜直接问了,然后还被嘉伟指着鼻子斥责。心里好乱……分不清是想要逃避还是整理,只想赶快回家躲起来。 她伸手拦了计程车,关上车门报了地址之后就在后座扶额沉思;须臾的冷静让她惊觉到紧抓着包包的手指已经在那上面留下了清晰的凹痕…… 单黎回到位置四顾张望,「嗯?舒甄呢?」 婷宜叹了口气,把刚刚的事情说了一遍。 单黎双眼怒争地拍桌大吼:「陈嘉伟你是怎样啊?」 「我才想问你到底想怎样咧!」嘉伟也站了起来,「她男朋友都要回来了,你还要再这样陷下去吗?你看不出来她只是在利用你吗?」 「利用我又怎样?我就是高兴跟她在一起不行吗?谁要你多管间事了?」 毫不在意其他客人的侧目指点,单黎才要再开口,却一个念头闪过!下一刻就抓起随身物品往外衝了。 人呢? 单黎骑着机车焦急地在深夜的街头探寻,四处不见舒甄的身影。等他加速逕至舒甄家楼下的时候,一辆计程车停在大楼前,下车的人正是舒甄。 心中石头总算放下。 看着舒甄往内走的背影,单黎出声叫唤:「舒甄!」 舒甄转过头来,双手紧紧抓着怀中的包包,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单黎衝上前去抱着她。 「你在做什么?这么晚了,不是不敢一个人坐计程车吗?」 单黎捧着舒甄的脸颊,担心又疼惜地看着那还是充满恐惧的眼神。 舒甄松开了双手,任由包包就那样掉在地上;她紧紧地抱住单黎,哭了出来…… 再也不是曖昧的接触和试探的话语,再无隐瞒的感情在这一瞬间展露无遗。 「舒甄,」单黎开了口:「我喜欢你!我不管你现在是不是有男朋友,我就是喜欢你!」 一听到「男朋友」三个字,舒甄彷彿像是被雷击中似地清醒过来,硬是推开了单黎的拥抱,「我不能对你这样……」她边说边摇头,「嘉伟说的对,我不能把你当成垃圾桶、当成备胎,我—」 「不要说了!」话还没完,单黎又将她拥进怀中,「我不管你把我当成什么,我就是喜欢你。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我看得出来。你跟你男朋友分手,跟我在一起好吗?」 面对这么直截了当的要求,舒甄受到了震撼!脑袋好乱,乱得完全无法思考。她让单黎紧紧地抱着她,然而自己的双手却是失去了回应的力道。 单黎松开了手,轻声地说:「对不起,我是不是把你逼得太急了?」 舒甄只是低头垂泪,没有回应。 单黎捡起了地上的包包递给舒甄,「明天我要上班。后天,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好吗?像以前那样出去走走就好。你不用急着给我答案,我可以等的。」 舒甄点了点头,转身走进大楼内。 一个人站在冷清的骑楼下,方才的告白一瞬间在脑中重演,那勾起的亢奋和愉悦比一瞬间还短,就像闪电耀目一般;而跟随在些微空白之后的隆隆低鸣却在他的心中回盪不去。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那阵雷声,但是今天自己却亲自敲响了它…… 舒甄躺在床上,脑中的思绪在关了灯的空间里逐渐澄明……和单黎在一起,的确比较快乐;但是,真的要这样就和俊曜分手吗?这一段日子以来,我好像在背地里做了很多对不起俊曜的事情,尤其是趁他出差的时候,和单黎这么靠近…… 复杂的心思不是一时半刻就能釐清。 这时候手机响起了俊曜来电的音乐声,舒甄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洩光了。她只能躺在床上,任由手机躺在包包里一直响,一直响…… 隔天,街上逛街的人潮络绎不绝,大强走进店内不久之后,音响就大声地播放着郭富城的「对你爱不完」。 所有的店员都忙着招呼客人,疾行的身影和调货的呼喊声来往于仓库与外场之间;整间店就像是看似慌乱却井然有序的蚁穴一样,有着外行人看不见的默契运转其中。 或许忙碌正好掩盖了单黎和嘉伟之间的尷尬,两个人今天负责的区域虽然就在隔壁,却都是一副认真工作决不懈怠的模样,完全没有偷时间来彼此间聊。 在一二楼之间来回拿货、带客人结帐数次的婷宜当然看得出不对劲,等到人潮稍减之后,逕自进到大强的办公室,说了些话。 婷宜从办公室出来之后,直接去找单黎,「单黎,店长要我跟你换区域,这边我来顾,你去二楼帮忙。」 单黎闪过一个眼神和一抹微笑,「我知道了,这边就麻烦你了。」 婷宜微笑点头。 单黎瞥了一眼嘉伟之后就往二楼去了,嘉伟只是站得直挺挺地望向店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们两个人的交谈。 婷宜来到嘉伟身旁,「给你。」 嘉伟接过婷宜递来的面纸,擦掉额头和脸颊上的汗水。 「天气热,你又离门口这么近,冷气好像没什么作用喔?」 「还好,习惯就好。」 「单黎去二楼了,」婷宜说:「这样就不会尷尬了吧。」 嘉伟动了几下嘴唇,没有开口。 「昨天晚上你那样对舒甄讲话,是有点过分了喔。不过我后来想一想,这样反而比较好。」 「什么?」 「你昨天说的没错。」婷宜与嘉伟并肩,也将视线转向店外,「我确实想要问舒甄到底要跟单黎怎么办,只是觉得不好意思单刀直入地问,太不礼貌了。话题转了半天,才在烦恼怎么开口的时候,没想到被你抢先了。」 「可是阿丹—」 「他会发火那是一定的啊,他是真的喜欢舒甄吧。你那样一问,不只逼舒甄要去面对,我相信单黎后来一定也去跟她说了些什么。」 「她没跟你说吗?」 「当然没有啊。」婷宜一脸惊讶,「你怎么昨天表现得有点像样,今天又打回原形啦?今天店里面这么忙,哪有时间间聊?而且他跟你的区域在隔壁耶,要说也是跟你说吧。」 嘉伟瘪嘴摇了摇头,「昨天不应该喝那么多酒的,讲了那些话……」 「说出口了就不要后悔,那些本来就是你想说的啊。即使方式和口气可能比原先预期的要直接了些,不过都已经做了,就只能面对接下来的事情啦。」婷宜转头看着嘉伟颓丧的脸,「放轻松点,单黎只是还在气头上,还拉不下脸来跟你开口讲话。而且说真的,要说话也应该是你先去跟他道歉才是。」 「嗯,我会找机会跟他说。」 「别光说不练喔。单黎快要毕业了,会不会继续待在这里也不清楚。你不要瞻前顾后的,搞到最后让自己后悔。」 嘉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门口经过了几个大学男生,和拿着大声公的dora聊了几句之后走进店内,嘉伟和婷宜便分头招呼去了。 星期天出门去找舒甄之前,单黎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模样,突然对那个影像有些陌生,好像那个早就已经看惯了的自己,今天却偷偷地在身上不知哪个地方穿戴了自己不曾尝试的饰品一样。越是盯着看,越是觉得彆扭。 前天深夜的那次勇敢,或者应该说是豁出去了的告白之后,单黎的心一直有种浮浮的、踩不到地的感受,那种微微的焦躁、隐隐的不安一直盘踞在他的心头,好像是什么不幸灾害的预感似的。他在心里面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个画面、想起了angel老师,他知道那是他心中的结、是他一直跟别人有距离的源头,也是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在逃避些什么的原因……要不是前天晚上的衝动,他还是可以继续逃避下去…… 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已经无法收回了。跟舒甄约好了等一下要见面,嘴巴上说是像平常一样出去走走,心里面的感受却是无法再那样单纯,或者是说再也无法逃避了…… 等一下该跟她说什么?她会跟我说什么?要装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吗? …… 种种内心的独白纷乱上演,镜中的自己慌乱得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闭上眼睛,轻柔而且缓慢地深呼吸之后…… 到底在怕什么?面对啊! 他拿起电话,就像平常那样,每次见面之前总会先跟舒甄说:「我现在要出门囉。」然后到她家楼下时,就可以看见她美丽的身影从高贵气派的大楼门厅内走出来,自己的身分好像也瞬间提高一级似的。每次想到都觉得好笑,跟舒甄说过,她也笑得很开心。 美好且熟悉的剧情在脑中上演,让单黎的紧张稍微缓和下来,弯着嘴角拨出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您拨的电话正在讲话中……」的语音提醒。 快迟到了,直接过去吧。 掛掉电话之后,单黎抓起钥匙出门了。 骑车到舒甄家的对街准备回转的时候,他看见每次停机车等待舒甄的地方现在却停着一辆白色的lexus轿车。 哪个白目在那边乱停车? 五月底的天气加上熟悉的脚本不如预期,让单黎觉得有些混乱、焦躁,在对街一边平抚情绪、一边等待回转的时机。 远远地看见舒甄从大楼里走了出来,单黎的心中才稍微升起一丝喜悦的同时,却看见轿车的驾驶开门走了出来,手上捧着一大束鲜花快步地绕过车身,走到舒甄面前、双手将鲜花奉上。 田俊曜? 眼前的一幕简直像慢动作的电影一样在单黎面前上演,他屏住呼吸,脑袋空白…… 田俊曜直接将花塞进舒甄怀里,然后上前一步拥抱她。 明明是晴空烈日,单黎却彷彿真的听见一声闷雷将脑袋轰得晕眩莫名,下一刻,被紧抱着的舒甄的眼神正好与对街的他对上,彼此的讶异在空中猛然碰撞。 混乱了思绪、错乱了时间感。 他掉头加速离开,然而速度再快,终究还是摆脱不了像鬼魅一般的儿时梦魘回盪……阿呆阿呆快走开,阿呆阿呆没人爱…… 都一样……你们都一样……angel老师是那样,林舒甄你也是那样! 他痛恨被背叛,为了不被背叛,乾脆不交出自己的心;为了不要受伤,乾脆不尝试冒险。过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又踏出了一小步的尝试,结果…… 气急怒盛的单黎直奔百货公司,走过那个他们曾经一起吃宵夜的阶梯、走过他们曾经一起逛过的楼层……他越走越气,来到游乐场的拳击机前,胡乱塞进数不清的代币,戴上拳击手套便是一拳、一拳、又一拳地全力猛揍!巨大的猛击声和打破纪录的警铃声响彻在汹涌的假日人潮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连服务员都走过来关心发生了什么事。单黎却只是旁若无人似地发洩着从不知道多深层的心里所直衝而上的愤怒气焰。 「你再这样打下去,手会受伤的。」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这个给你。」 还在燃烧的怒火把单黎的眉宇炙成骇人的模样,他转头直瞪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好管间事者,才想破口大骂的时候,却看见一包面纸佔据了视线,而拿着面纸的那隻手腕上,是那个刺青,上次去台南的火车上看过的,有着精緻锁头和铁鍊的刺青。 相对于单黎的怒火,眼前这个矮自己半个头的短发女生丝毫没有惧怕的样子,她就像是流动的凉风刚好在那里稍停,眼神中带着自然的坚定。 衝到喉头的话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那个女生带着柔和的微笑,「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拿去吧,把眼泪擦一擦。」 愤怒的情绪一时被中断,他不晓得自己竟然在流泪。接过面纸,瞬间感到一阵无可压抑的悲伤袭捲而来,原先被怒气所撑持的身体顿时觉得好累……围观的人群让他觉得好难堪……想要留下来跟这个几个月前在火车上遇到的女孩说些什么,却不由自主地被身体拖着逃离了现场。 回家后瘫在床上,不晓得在睡着和清醒之间交替了几次。手机响起的时候,室内是不开灯还能走路,但要读书却嫌太暗的程度。 是舒甄打来的铃声,单黎不想起身,只是任由自己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是在考验舒甄的耐性,还是考验手机的电力。 终于安静了一阵子,然后是简讯的提醒。 单黎起身下床,开了灯、上了厕所,花很长的时间一次又一次地捧起水龙头的水冲脸,渐渐有回到现实的感觉。脑中第一个浮现出的画面是稍早在百货公司见到的那个女孩子,她手腕上的刺青……数个月前在火车上只看到手背这一侧是锁头和铁鍊的图样,今天则看见了铁鍊延伸到手腕内侧的交会处,缠绕着一把钥匙。 喝了杯水之后拿起手机,简讯写着「对不起,可以接我电话吗?」 当然不行啊。 才刚按下退出键时,手机又响了…… 「婷宜没跟你一起来?」单黎说。 「她今天上晚班,叫我自己来。」 稍早,嘉伟打电话约单黎吃晚餐,单黎提议到一家他们平常比较少去的喫茶店。 「中午的时候你在百货公司里面打拳击机吗?」。 「你怎么知道?」 「我妈下午打电话跟我说的,她说看到你好像很生气的样子,一直在揍那台机器。她本来要去关心你怎么了,可是有个女生先过去跟你说话,然后你就跑掉了。她要我关心你一下。」 「你不会想知道的。」单黎轻笑摇头。 「是林舒甄的事情吗?」 单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没有回应。 「前天的事情,我跟你说对不起。」嘉伟将酒注满彼此的酒杯,随后拿起自己的酒杯一口气喝乾,「婷宜跟我说了一些话……我那天酒喝多了,太衝动了,对不起。」 单黎绷紧的脸突然间笑了,笑得久久不能自己。这次换他替嘉伟倒酒,然后举起酒杯对着嘉伟:「来,乾杯!」 嘉伟也笑着乾了。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单黎说:「我才要跟你说对不起,还有谢谢。」 「为什么?」 「总算啊!」单黎往后靠在椅背上,「说出口了,跟她告白了。」 「你跟林舒甄告白了?」 「对啊,不过才过一天就被打枪了。」 炽盛的愤怒已经过去,单黎说着说着之间,语气中充满的是淡然的无所谓,那种人生剧本一再重演的无所谓。 单黎说:「我知道你一直不想要我跟她走太近,你这个头脑硬梆梆的壮汉,没办法接受劈腿这种事吧。」 「林舒甄要怎么样我不想管,我只是觉得这样下去对你来说好像不太好。」 「是啊,就像你担心的那样,她男朋友回来了之后怎么办?」单黎苦笑,「今天知道答案了。」 「你真的那么喜欢她吗?」 单黎轻轻转着桌上的玻璃杯,低头不语。 个头娇小的女服务生走过来问说需不需要加开水,嘉伟说不用,那服务生说了声谢谢就走开了。 「答案是yes,我喜欢她啊。」单黎坦白,「不然那么火大是怎样?」 「那就去把她抢过来啊。」 单黎缓缓地将眼神对上嘉伟,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的宝物一样,「你是陈嘉伟吗?」 「废话,干嘛这样问?」 「依我对陈嘉伟的认识,他应该会叫我跟林舒甄断绝往来。你是披着陈嘉伟人皮的别人吧。」单黎拿起筷子指着他。 「我跟你说真的啦。」嘉伟一脸正经,「好啦,是婷宜跟我讲的。」 「我就知道。」单黎笑了。 「她跟我讲了很多。反正意思就是,我不想要看到你因为林舒甄和她男朋友的关係而受到伤害。如果是以前的我,确实会希望你不要跟她再有往来。但是如果你真的喜欢她,那就去把她抢过来,因为她也喜欢你啊。彼此喜欢的两个人不是应该要在一起吗?反正她跟她男朋友好像也有很多问题,在一起也不会快乐。」 「果然像是婷宜会讲的话。」 「也真的是我想要跟你讲的话。」 单黎回想着中午见到的难堪画面……田俊曜捧着鲜花交到舒甄手上,然后紧紧拥抱着她……那时候舒甄看到在对面的自己时,那个惊讶是什么?她明明知道今天是要见面的日子啊……难道田俊曜是突然出现的?是要给舒甄惊喜? 这么说起来,确实舒甄一直都说不清楚田俊曜什么时候回台湾,今天中午打电话过去时,会不会正好就是他打电话给舒甄? 单黎慢慢地将杯子里的酒喝掉,想着中午的自己实在太激动了,第一时间竟然是逃离现场,而不是留在那边好好把话讲清楚。 要抢过来,也不是没有把握啊。 「你在想什么?」嘉伟说。 「想看看要什么时候、怎么再告白一次,把她变成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女朋友。」 「那太好了。」 「你咧?你跟婷宜现在是什么状况?」 「她要我等她。」 「等她?什么意思?」 「因为她爸爸刚过世,她希望我给她时间处理一些事情。」 「嗯,还要整理心情吧。」单黎点了点头,「她有说要多久吗?」 「四十九天。」嘉伟把自己算出来的确切日期告诉单黎。 单黎偏头想了一下,「喔,是那天啊,真可惜,无法帮你壮大声势,那一天刚好是我们班的谢师宴。」 「不用什么壮大声势啦,我都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她告白咧,那天又刚好是她的生日,想起来我就有点紧张。」 「这么巧刚好是生日?那我真的担心不帮你壮大声势,你到时候很可能会怯场讲不出来啊。」单黎想想,只剩下不到两个星期了,「这样吧,来打赌。」 「打什么赌?」 「我要瞒着全班,在谢师宴那一天,在大家面前跟她告白。」 「玩这么大?」 「对啊,要搞就搞大一点啊。」单黎一脸得意,「老师、同学全部都在场,我要全班一起祝福我们。」 「又不是在求婚,有必要这么夸张吗?」 「反正就是这样。我要在全班见证之下,请她跟我交往。你也要在那一天跟婷宜告白、正式在一起。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赌约,敢不敢?」 「当然敢!赌什么?」 「最基本的,没做到的人要请对方吃一顿大餐,而且……」单黎又出现了他一贯的捉弄眼神,「七年交不到女朋友。」 正要拿杯子喝水的嘉伟顿时僵住,眼神直盯着单黎,「七……七年?」 「对啊,七年啊。男子汉的赌约,还有附带的诅咒。你现在要退出也ok啦,我不会跟婷宜说你因为听到这种打赌然就不敢跟她—」 「成立。」嘉伟举杯。 「乾杯!」 (9) 日正当中,燠热的天气逼得学生们纷纷塞进校内的餐厅里去吹冷气,气温虽然降低了一些,但是空气中充满着食物、汗臭、香水、化妆品……各种化学分子混杂在一起的诡异气味。 单黎一个人吃饭,原本无人的对面位置突然摆下一个餐盘。小碗的鸡肉饭、一碟青菜,还有一碗味噌汤。 「我可以坐这里吗?」舒甄说完,也不等单黎回应便坐下了。 「你不是已经坐着了吗?」。 「还在生我的气吗?」舒甄双手放在膝上,「电话都不接,简讯也不回。」 心中的怒火霎时被点燃!单黎不觉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吐出……他喝了一口汤,浇熄怒焰,也压抑住某些东西。 「我不是想要辩解什么,」舒甄说:「可是事情的经过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说明清楚,至少是对于我自身立场的澄清。昨天中午,在你本来要打电话来的时间,俊曜打来了,我吓了一跳。他说他人已经在台中,马上就要到我家了。那时候我非常混乱而且慌张,你的脸马上就闪过了我的脑海,以前总是在逃避的念头突然间清晰起来,我在劈腿。对,事实就是这样,没什么其他漂亮说词可以掩饰的,它直接对着我衝撞上来,我直接意识到,并且无法闪避地接了下来……」 说到这里,舒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单黎看着舒甄,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现在回想起来,好像一些记忆都错失了,我只记得我下楼走到门厅的时候,俊曜的车已经停在那里。然后,我看见在对面的你,然后……」 「然后我就闪人了。」单黎帮忙接完。 「对不起。」舒甄别过头去。 「就这样?你今天坐在我对面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件事情?」 即使心中盘算着要对舒甄告白,但是现在听到她一连串的言词都只是像在为自己开脱,单黎还是嚥不下这口气,他端起餐盘就要走人。 「我跟他分手了。」舒甄突然转过头来,正面对着单黎说出这一句。 单黎的动作停滞,周遭人群的喧闹声清晰起来,他还没能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身体已经自己坐回了位子上。 他哑然地看着对面的她,她微抿着嘴唇正面回视,像是在鼓励自己勇敢面对似的。 「昨天下午,我跟他说了,说我们暂时先不要联络,我想要先冷静一阵子。他问我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唉,就算要分手了,我还是没有办法当着他的面,去一一细数我跟他之间的过去、去计较我和他怎么样不适合走下去的一切。」 「先吃饭吧。下午三点才有课,不急。」单黎的心不觉间软化了下来,「等一下找个地方再说。」 舒甄带着悲伤的表情微微一笑,拿起碗筷吃饭。单黎没说话,只是静静陪着她,就像他们早已经习惯的那样。 离开餐厅之后,单黎默默无语地走在舒甄身旁;走出校门,舒甄走在前面,转进一条狭窄的巷弄,两旁都是寻常的住户,两人走进了一家咖啡馆,那是一家如果没有注意到摆在门前的小黑板,根本就看不出来是咖啡馆的小店。 有点阴暗的室内。阳光照不太进来,天花板的灯也爱亮不亮的样子,少少的几张桌子没什么人,吧檯边上只坐了一个男客人,低着头不知在写些什么。吧檯内看起来应该是老闆娘的人,双手交叉背靠着玻璃柜,看到单黎他们进来也只是微微点头,一副店就算倒了也无所谓的态度。 「没来过吧?」舒甄说。 单黎摇摇头,「这么偏僻,感觉也有点奇怪,没来过。」 舒甄找了一张距离吧檯稍远的桌子。 「我跟懿涵常常来。老闆娘很有个性,跟懿涵很合得来。你看。」 才刚落座,舒甄要单黎赶快看向吧檯。 转过头去,只见那个男客人把手上的纸递给老闆娘,她看了一眼之后,从吧檯内拿出一根菸和一只打火机,嘴上叼着菸,再用打火机点燃那张纸之后靠近香菸,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将正在燃烧的纸丢进一旁的空玻璃杯内,白色烟雾升起,转瞬之间杯内只剩焦炭和燃烧不全的纸片。 那男的用力抓头,发出懊恼的声音,旋即又拿起笔低头沉思。 「他们在干嘛?」单黎问。 舒甄说:「那个男的在追老闆娘,他在写情书,每写完一封就拿给老闆娘看,如果她喜欢,就会倒一杯酒给他;如果不喜欢,就会把情书烧掉。」 「的确是跟懿涵会合得来的人。」单黎笑了。 「没错吧。」舒甄也笑了。 翻开menu,彼此暂时将视线放在餐点饮料的种类上,很有默契地回避一阵轻松之后随之而来的小小尷尬。 舒甄说:「我要榛果拿铁,不加糖。」 「我要冰拿铁。」单黎起身,「我去结帐吧。」 吧檯边的男子正好将新写好的的情书递给老闆娘,只见老闆娘依然斜倚着玻璃柜,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第二指节轻轻夹着菸、无名指和拇指的指腹轻轻捏住情书的一角,看完之后,无声地将情书放在吧檯上;问了单黎要点什么、结完帐之后,她转身去操作电脑。单黎回到位置坐下时,喇叭正好以搭配着室内光线的音量播着「有一点动心」。 那个男子宝贝地捧着老闆娘倒给他的酒,一脸笑意,闭目陶醉在歌声之中。 「你说……你跟他分手了?」 「你总是这么直接啊。」舒甄轻笑。 「不然还要先说个笑话暖身吗?」 「不必了。」舒甄依然弯着嘴角,「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是吗?」 「你也蛮直接的嘛。」单黎突然有点不习惯,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水杯,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紧张,他不想顺势掩饰,于是一口都没喝就放回桌上了。「是的,我也喜欢你。」 才刚坐下来就把结论讲完了,两人一时之间都找不到接下去的话。 喇叭传来清晰的歌声:「我和你,男和女,都逃不过爱情;谁愿意,有勇气,不顾一切付出真心……」 单黎觉得好耳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和舒甄在一起的时候也听过这首歌? 「榛果拿铁和冰拿铁。」老闆娘将杯垫和咖啡放在桌上、把托盘抱在胸前,看了看他们两个人,对舒甄说:「懿涵没来喔?」 「没有耶。」舒甄说。 「这谁?你男朋友?」老闆娘歪头看着单黎。 「这个……有点难说明……」舒甄咬咬嘴唇。 老闆娘挑了眉毛点点头,「那就等可以简单说明的时候再说吧。」 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之后,老闆娘就离开了。 单黎心想,不过份多管间事,果然是会做生意的人。 「对不起喔。」舒甄说。 「什么?」 「刚刚那样回答老闆娘。」 「你没说错啊,干嘛道歉?本来就不是可以一句话做结论的事情。」 「你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舒甄说:「我跟俊曜分手了,而且我是喜欢你的,好像合理的推论会是接下来就跟你交往。但是,我想要有一点时间来沉淀,稍微整理一下心情,我觉得这样对我们都会比较好。」 单黎点头,「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瓶子的水一下子被摇晃得太激烈了,需要一点时间静止,让该沉淀的沉淀、该往上浮的往上浮,各自走到该去的地方,那样会看得比较清楚。」 「嗯,谢谢你。」舒甄想了一下之后说:「让我准备好,完全地跟你在一起、好好交往,我……不会再让你去经验到重要的人消失不见的感受、不会再感受到被背叛了。」 单黎笑着叹了口气,「一定是嘉伟那天跟你说了什么吧?真是多嘴。」 「我反倒要谢谢他,他真的是对你很好的朋友。对了,他跟婷宜怎么样了?」 单黎喝了口冰拿铁,「说起来,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很巧?婷宜也叫嘉伟等她一些时间,因为她爸爸过世不久。总之,嘉伟计画在她生日那天告白,下星期五。」 「下星期五?我们班谢师宴那天?」 「没错。」 「真可惜,没办法在第一时间给他们送上祝福。」 「不急啦,」单黎说:「隔天就是毕业典礼了,他们一定都会来的。到时候,他们两个祝我们毕业快乐,我们就祝他们交往愉快囉。」 「这样好像也不错。」舒甄笑着说。 柜台那个男子旁若无人地跟着音乐一起唱和了起来……「我对你有一点动心,却如此害怕看你的眼睛;有那么一点点动心、一点点迟疑,不敢相信我的情不自禁……」 老闆娘依然斜倚着玻璃柜,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 一如往常的早餐,嘉伟想到今天就是婷宜的爸爸过世之后的第四十九天,也就是说,他明天就要跟婷宜告白了。 他从房间内出来的时候,妈妈正好从厨房里端出一盘高丽菜摆上餐桌,他走进厨房拿了两副碗筷出来。 「好了,来吃饭吧。」妈妈接过空碗,盛了一碗稀饭放在嘉伟的位置,「怎么了?在想什么?」 嘉伟拉开椅子坐下,「妈,你还记得上次我问你为什么不再摆那副给爸的碗筷吗?」 「记得啊。你爸已经过世了,我已经可以接受这件事了。」妈妈盛好另一碗稀饭之后落座,「他会继续活在我的心里面,活在你和弟弟妹妹的心里面,不需要靠这种方式来提醒。我应该多花点时间去关心的,是你和弟弟妹妹。」 嘉伟点了点头,静静地拿起碗筷吃饭,电视新闻正在播报今天的气象,全台各地的降雨机率都不低。 「收起碗筷这段时间以来,我还是时常在想,从你爸走了之后,我一直没办法放下,结果天天那样摆碗筷、对着空气说话,到底帮助到谁了?唉,我知道嘉君和嘉琪很不喜欢我那样,可是好像我不那么做的话,就会一直担心你爸会真的消失不见被我忘记一样,这样子,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很糟糕很无情的人,我不想要变成那个样子。」 嘉伟微微点头,确实能够想起弟妹以前那些不悦的脸色。 「担心是多馀的。你爸是真的消失不见了,但是我不需要靠这样才能记住他,如果需要这样才不会忘记的话,反而才是比较糟糕的吧。」妈妈笑了,「还好这段时间以来,每天早餐的时候你会听我讲你爸的事,如果你也像嘉君和嘉琪一样不理我的话,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这样真的比较好,那就这样吧。希望嘉君和嘉琪可以慢慢懂事一点。」 「他们已经变好很多了啊,我都知道。反而是你,又要工作又要读书,还要关心家里面的状况,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最近还好吗?」 「还……可以啦。」 「对了,怎么会突然问我你爸的事情?」 「我在想……失去亲人之后,每个人到底需要多久时间才会恢復?」 「一个月、一年,或是一辈子,每个人可能不太一样吧。有心事喔?今天怪怪的喔。」 「你还记得那天吗?就是你把爸的碗筷收起来的那天,我有提到一个我喜欢的女孩子。」 「记得啊,怎么后来都没有听你再提到她?你不说我都快忘记了。」 嘉伟跟妈妈说了婷宜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状况。 妈妈听完,将筷子轻轻地在碗上搁好,像是在脑中寻思了一遍之后才说:「遇到这种事情,每个人需要的时间应该是不一样,看我们家里面你就知道了。不过我觉得比较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如果有人可以陪着自己,应该会好很多。」 嘉伟无声地点头,想着自己这段时间陪着婷宜的感受。 「你陪着她,她也陪着你。」 是啊,表面上是自己在陪婷宜,但其实反过来说,这个过程中也一直在思考自己和爸爸的关係,这应该是从爸爸过世之后,一直被课业和工作的忙碌所忽略的部分。 嘉伟说:「如果最近,我带她回来家里吃饭可以吗?」 「当然好啊。改天带她到家里来,让妈妈认识一下。亲人过世这种事情,没有人愿意遇到,但它毕竟是发生了,或许老天爷註定要用这件事情来考验你们吧。」 嘉伟点了点头。 「好啦,快吃饭吧,上班不要迟到了。」 最后一科的毕业考结束之后,单黎搭车到了台南。他撑着伞走进育幼院的大门,警卫在警卫室内一个人下着象棋,聚精会神地在红黑双方轮替,头也没抬地只是快速指了指窗口的签到簿,注意力就回到棋盘上了。 单黎在签到簿上签下名字和日期。 六月,下着无声细雨的六月。类似的场景,总是会无预警地悄悄拉开记忆中的抽屉…… 上次来的时候也是下雨天…… 今天育幼院的广场上还是空荡荡的,不过可以听见一些声音从围绕在四周的建筑物里传过来,大概是孩子和老师们都在室内上课做活动吧。 礼堂的门敞开着。 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过去,越靠近礼堂,记忆中的画面和声音也彷彿越来越清晰。已经超过十年了,那个曾经发生的片段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在脑海中渐渐淡去,反而是执拗地附着在记忆的边缘,总会不预期地探出头来证明自己依然存在。 那一天,所有的院童都坐在礼堂里,angel老师在台前弹着钢琴,带大家唱歌。这是育幼院的团体活动中,少数让单黎觉得开心的,他可以在琴声歌声中得到一些放松,假装自己是和angel老师在一起快乐地唱歌聊天,其他的声音都只是伴奏的背景音乐。 那一天也是angel老师的生日,让单黎期待的是,李院长安排要让他代表全体院童献花给angel老师,祝她生日快乐。看着那束摆在脚边的鲜花,心里面的那股喜悦和没来由的自信让他不自觉地坐得挺直起来。 在几首歌曲过后,angel老师对着大家说:「大家先休息一下吧。」 此时,礼堂大门被推开了,院童们都知道这是暗号,全都一起大声地开始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单黎也开心地唱着。 令大家意外的是,在门口捧着蛋糕的人是一个大家没见过的西装笔挺的外国人。 他捧着蛋糕和鲜花,从礼堂门口走进来,也跟大家一起唱着生日快乐歌。 在钢琴边的angel老师一脸惊讶。她摀着嘴,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外国男生一步一步地靠近,最后,在她面前单膝跪地。 生日快乐歌正好唱完。大家看着这意外的一幕,年纪比较大的院童大概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年纪还小的院童虽然搞不清状况,也都跟着屏住气息,期待着眼前的发展。 「angel,生日快乐。」那个外国男生用浓浓的口音说着:「请你,做我最幸福的六月新娘。」 angel老师哭了。 看着那个外国男生从西装口袋里拿出鑽戒,此时,就像电视上常演的那样,所有人都站起来大喊:「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单黎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喊不出来、僵在原地。旁边的院童因为太激动而踢倒了放在他脚边的花束,他低头看着那倒下的花束…… 后来……后来怎么了?记忆到这里就断了。后来,院长是不是有来提醒自己要上去献花?还是根本就没人记得? 单黎现在坐在当年的位置上,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他只记得,angel老师隔天就不见了。李院长在集会的时候说,angel老师结婚搬去国外了,要大家在心里面祝福她。 就这样,没有其他的说明,也没有人再多问什么,几个也很喜欢angel老师的院童提到她的机会也随着日子过去而越来越少,就像在柏油路上的粉笔痕一样,被各种东西冲刷淡去,然后就消失了。 但那在单黎的心里面却像是被雕刻刀划过一笔那样,时间过去,痕跡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是伤口癒合之后的疤痕更让人在无意间瞥见时倍感怵目惊心。 angel老师消失之后,单黎记得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李院长总是会站在他身边,一隻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说一些安慰鼓励的话;现在已经记不得小时候听过哪些话了,但是李院长的手搭在肩上所传来的感触和其中令人安心的力量,却是到现在都还能让他在回想时,心里面浮现一丝温暖。单黎忘了年幼的自己为什么没有亲自去问李院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的他回想起来,或许那时候的他就已经潜意识地在保护自己不要被真相伤害吧?与其知道可怕的真相,还不如在心中保有未知,保有让自己可以猜想假设的空间…… 「单黎?」一个熟悉的呼唤在背后响起。 单黎转过身去,看见走进礼堂门口的人,「陈院长,好久不见。」 「今天怎么有空回来?」身形清瘦的陈院长露出和蔼的笑容。 「今天毕业考啊。考试都结束了,就想回来看看。」 「这样啊。」 陈院长走过来坐在单黎身边。 单黎说:「上次回来的时候,刚好院内有活动的样子,都没有人。」 「都没有人……」陈院长偏头想了一下,「你说的是三月初的时候吧。」 「对啊。」 「那天刚好是春日郊游啊,全院的人一起出去玩。」 「这么一说真令人怀念,」单黎说:「离开这里之后,都快忘记了。」 「你参加过几次啊?」 「印象中好像两三次吧。我记得是您接任院长之后才开始办的活动,那时候我已经高中了。对了,李院长还好吗?」 「老样子囉,还是在台北享清福啊,只是她的子女都要担心她的高血压,她还是跟以前当院长的时候一样,很喜欢吃些有的没的。退休之后活动量变少了,人也越来越福态囉。」陈院长笑笑,「她偶尔也会回来这里看看。」 单黎微笑着点点头,在这个地方,带给他少数美好回忆的人如今依然过得很好;知道这个,即使每次回来都会问,得到的答案也大同小异,但每次都是一样的开心。 「对了,」陈院长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看上去,是从笔记本撕下来的,「你还记得angel老师吗?」 单黎微微一愣,「记得啊。」 「大概是两个星期以前吧?她有到院里来,她说要找李院长,我说李院长已经退休了。聊了一阵子之后,才知道她以前是这里的老师;然后,她又问到你。我说你早就高中毕业不在这里啦,不过偶尔会回来看看,后来她就把这个给我,让我在你回来的时候转交给你。」陈院长说着,把折成四折的纸片递给单黎,「她本来有问你的联络方式,我说你的手机号码已经换了,其他的也什么都没留下来。她看上去有点失望的样子,然后就写了这张东西要给你。」 单黎伸手接过那张纸片,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发抖。 「院长,」礼堂门口传来一声叫唤:「活动要开始囉。」 「好,我马上过去。」院长笑着对门口的老师回应之后,转头跟单黎道别。她站了起来,一隻手轻轻地搭在单黎肩上,「人呢,基本上是要往前看往前走的,但是如果因为这样就不去回头看看过去重要的东西,那么,那些东西就很可能以各种我们想像不到的方式影响到现在,甚至是未来的我们。往前走当然需要勇气,但人们常常忽略的是,回头看,更需要勇气。我不晓得你偶尔会回来这里只是单纯的缅怀,或者是有其他的原因,或者那原因连你都不知道也说不定。」 单黎静静听着,低着头盯着手中的纸片。 「你看上去是个坚强的人。不过,从这个地方开始的人生,要逐渐走向坚强并不困难,甚至比一般家庭中的孩子要来得自然许多;在这里真正困难的是,成为一个完整的人。」陈院长收回了手,「我相信你了解我的意思。下次见囉。」 单黎只有轻微地点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听着陈院长离去时,鞋跟在地板上敲击出稳重的节奏,一步一步远去。 眼泪不知从何时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单黎仰起头深呼吸,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纸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打开了纸片。 单黎,好久不见了,我是angel老师,你还记得我吗?十几年没见了,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能跟你见个面,有些话想跟你聊一聊。附上我的手机号码和email给你,你打来的时候如果是我朋友接的,那就是我人在国外,希望你能用email跟我联系。真心希望早日有你的消息,和你再见面。 从头到尾看了大约十次之后,单黎终于起身离开育幼院。在回台中的火车上,他又拿出来看了几次……那是记忆中熟悉的笔跡没错……angel老师总是会亲切地指导院童写学校的作业,尤其是对单黎,似乎付出了更多的关心。现在想起来,或许是同情他的处境,又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吧? 看着手中被捏皱的纸片、看着上面用数字和字母形成的排列组合,那是搭起两个端点的桥樑,期待已久的桥樑就在眼前,却犹豫着是不是要跨出去……angel老师为什么要跟我见面?变得坚强需要勇气,我已经够坚强了;但是从没想过,要变得完整,却需要更大的勇气…… 意识随着窗外闪逝的风景和规律的铁道声响逐渐朦胧时,手机响了。 「请问是单黎先生吗?我是之前跟您确认谢师宴订位的华饌饭店的石组长。」 单黎压低了音量,「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跟您说明一下,前几天加订的小包厢已经确认ok了。」 「加订小包厢?」单黎皱眉,「我们有加订小包厢?」 「是啊,」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肯定,「是连亚芯小姐前几天加订的,我们这几天才确定有位置。因为联络不上连小姐,就打给您做确认,因为之前都是跟您联系的,如果有打扰到您的话不好意思。」 单黎越加困惑,「我知道了,谢谢你。明天的谢师宴还要麻烦你们了。」 「别这么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明天就要办谢师宴了,怎么现在多出一个包厢? 单黎拨通了电话,「亚芯,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他询问了订位的事情。 「唉呀,真糟糕!」亚芯在电话那头惊呼:「饭店的人在干嘛啦,我都说过不能告诉任何人的。」 「谁叫你不接电话。」单黎说:「什么事情这么神秘啊?我负责场地的都不能知道?」 「这是活动组的秘密,」亚芯说:「我们活动组要给全班一个大惊喜,只有我们活动组的人知道。你不要说出去喔。」 「这么神秘?什么惊喜?」 「你不要问啦,明天就知道了。好啦好啦,我们要总run明天的流程,不跟你聊了,先这样。记得喔,不可以说出去喔。」 单黎在心里翻了白眼。什么都没告诉我,我是要去说什么?好吧,你们活动组要给全班惊喜,我也有准备惊喜,到时候来看看谁的比较厉害。 (10) 傍晚五点半刚过,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绵密的雨势似乎比昨天去育幼院时还要更大了一些。单黎、律延还有义全共乘一部计程车来到饭店前,七手八脚地把器材从车上搬下来。 律延关上车门,「亚芯她们应该快到了吧?」 「大概吧,」义全说:「说好提早一个小时先来准备。」 单黎走在两人前头,「我们先去柜檯找一下石组长吧。」 打过招呼之后,矮矮胖胖的石组长带着他们穿过一条长廊,推开两扇有华丽金边装饰的深褐色大门。门后是一个中小型的宴会厅,六张圆桌都已经摆设妥善;小型舞台上的布幕正在播放着随机出现的风景图画,音量适中的轻音乐在空间中环绕。 单黎说:「看起来很不错,谢谢你啊。」 「哪里哪里。」石组长堆起自信的笑容,两颊的肉都让眼睛瞇细了。 「对了,你说那个加订的小包厢?」 石组长的笑容顿时僵住,「那个,其实昨天……」 单黎转头跟律延说:「这边先麻烦你们,我先去确认等一下要让大家送给老师的花到了没。」 「好啊,你先去吧,我跟义全先佈置。」 单黎和石组长来到长廊上。 「其实昨天我跟您确认之后,连小姐有打过来—」 「她跟你说订小包厢的事情是秘密,不可以让其他人知道对吧?」 「对啊。所以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係,是她没跟你说清楚。」单黎安抚完之后开始编故事,「今天来之前我跟她讲过了,我说我是负责场地的人,就算再怎样秘密的活动,活动我可以不过问,但是场地我总要确认一下吧。」 石组长还在思考,单黎又继续,「她说我这样讲也有道理,就同意我来的时候先确认场地。她没有打电话跟你说吗?」 「没有耶。」 「那一定是忙着准备或是打扮,忘记了。」单黎提出最后的要求:「你先带我去看一下场地吧,不然我们活动快要开始了,我还要赶快回去帮忙佈置。」 「这样吗?」石组长还在疑惑,脚步却已经开始移动了。 才走不到五步,连亚芯和活动组的成员们就出现在眼前。 连亚芯打了招呼:「单黎。」 「亚芯?」单黎心中暗叫不妙。 「小包厢是秘密,我们活动组来处理就好。刚才我们从柜檯过来,刚好遇到送花的店员,应该是我们订的花,麻烦你去确认一下囉。」 「好啦好啦,」单黎放弃,「我不要去看,等你们准备的惊喜可以了吧?」 「谢谢你啦。」 和石组长回到柜台,单黎确认了将近五十支分开包装的玫瑰花。然后左顾右盼确定没人在附近之后,低声对石组长说:「另外那束再麻烦你了,七点半我会到柜檯找你拿。」 「好的。」 六点过后,一切都佈置妥善,活动组也确认了流程进行会用到的器材。班上的同学和老师们陆陆续续地抵达饭店,笑闹声与音乐声在空中交织。 男同学们在这一天都穿上西装、打上领带,走路言谈间的格调彷彿都往上调了一个等级似的;女同学则是穿着各式的小礼服或洋装,还搭配了一看就知道很花时间的妆发,细心一点的还配上了首饰。宴会厅顿时像是高档的社交场合,很难和平时在教室里的场景联想在一起。 懿涵一身黑色缎面无袖的短窄裙小礼服,透着珍珠光的黑色薄丝袜让双腿散发出一种魅惑,暗红色的高跟鞋和随兴拎着chanel肩揹包的雪白手臂显露出她些微高傲又不怕外放的千金气息。 单黎走上前去,「哇,懿涵姐,今天好杀啊!要去哪讨债?需要小弟充当保鑣吗?」 「你穿得人模人样的就不能也跟着正经一点吗?」懿涵翻了个白眼,「旁边这位是美到让你认不出来了是不是?还不赶快称讚几句。」 站在懿涵身边的舒甄微微低着头,双手垂在身前,紧紧握着一个精緻的菱格纹手拿包,似乎是很不习惯自己的模样。她穿着雪白的抓皱露肩小礼服,精緻的珍珠项鍊越过锁骨,在胸前织成一朵小巧的花,虽然个子比懿涵还高,但气势上却是远远不及。 「你……」单黎看着舒甄却说不出话来,转向懿涵问:「是你帮她打扮的吗?」 「对啦,那不是重点。」懿涵毫不客气地揍了单黎一拳,「讲人话啦,害羞个屁啊,都快开饭了。」 「喔……」单黎抓了抓头,看着舒甄,「你……」 舒甄抬起头看着单黎,眼神中依然带着些微的不确定,那让长睫毛也微微颤动起来。 单黎深吸一口气之后终于开口:「你今天好美……」 舒甄笑了,单黎感到一阵刺心的甜蜜感,直觉这一定会留在心里面难以忘怀。 空气彷彿凝结了,单黎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困窘的时刻。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动人的女孩,一个多小时过后,他要在全班面前对她告白。想到这里,简直都要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等一下要怎么开口?要先说什么?这才发现事前都没有准备…… 「好啦,」懿涵打岔,「别那一副痴汉脸,我们要去找位置坐了。」 懿涵拉着舒甄逕自走过单黎身边,留下还处在自己小世界中的单黎。 「单黎,」一声叫唤从舞台那边传来,单黎转头过去,是律延在叫他,「时间差不多了,那个麻烦你啦。」 「ok。」单黎回应之后,往柜檯去了。 「这里不是饭店吗?」嘉伟收起了伞。 「对啊。」婷宜把计程车司机找的零钱收进钱包。 为了今天的庆生,早上只有一门课的婷宜把班调到下午。六点多的时候和嘉伟一起下班时,外头下起不小的雨,婷宜提议搭计程车回她的住处。 「你住在这里?」 「很意外吧?」婷宜笑着说。 饭店柜台站了一排四个穿着笔挺制服的服务人员,看上去都是年轻貌美的苗条女生,发型和微笑的角度简直也像是制服的一部分似的。 「何小姐晚安。」 四个人一起向婷宜打了招呼,其中一位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样,直接把房间的卡片钥匙递给婷宜。 按下十楼的按钮,瀰漫着淡淡花香的电梯缓缓上升。 婷宜说:「我妈过世之后,我把那个充满不好回忆的家卖掉了,里面的东西也几乎处理得一乾二净,然后住到这里来。看起来很高级吧。」 「对啊。」嘉伟看着逐渐增加的红色数字,「住在饭店不是很贵吗?这里看起来一个晚上要几千块吧?」 「差不多喔。」婷宜点点头,「不过这里的老闆是我爸爸从小到大的死党,也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的一个叔叔,所以当我跟他提出要住在这里的要求时,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他让我用付房租的方式住在这里,不过那个费用实在太便宜了,简直跟免费一样,让我吓了一大跳。其实我本来想说反正有很多保险金可以花,短时间内不必担心,况且—」 「十楼到了」的语音声响起,电梯门无声滑开。嘉伟跟在婷宜后面,长廊上铺的是彷彿可以把一切的声音都吸进去的柔软地毯,两侧是一扇接着一扇的房门,隐约可以听到门后传来的声音。 「到了,我住这间。」婷宜将卡片插入金属门把板面上的缝隙,传来很轻的「嗶」一声,板面上亮起绿色的小灯。 推开门之后更是让嘉伟感到惊讶,以这房间的大小和机能来说,每晚的价钱可能比他原先想的还要贵上许多。 「跟一般的饭店一样,每天都会有人来做清洁整理,衣服也是每天装袋摆着,回家的时候就已经送洗回来了,几乎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婷宜指指浴室,把手上的伞递给嘉伟,「伞先摆在浴室吧。」 嘉伟把伞掛在内侧的门把上。婷宜把一些杂物放进衣柜里,钥匙和钱包摆在梳妆台上。 「来这边坐吧。」 两人坐在大片落地窗边一张小巧的餐桌旁,窗外是渐渐转深的天色,雨还是不停地在下。各种招牌灯和街灯都已经亮起来了,从十楼望出去,正是美丽的夜景和雨景。 嘉伟看向窗外,「从这里看出去好漂亮,我第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往外看。」 「真的很棒对吧。」婷宜说:「那个叔叔特别帮我挑的喔,这个方向看出去没有什么遮蔽物;人家说心情不好的时候看看辽阔的风景会有些帮助,真的。」 「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会有点无聊吗?」 「以前跟你说过,我每天除了上课打工之外,几乎都是去医院陪我爸,所以待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这里就真的是饭店、一个过夜的房间而已,我每天在不同的地方之间移动,不用烦恼太多生活上的杂事,久了也就习惯了,觉得这样也很不错。」 两个人暂时默默无语地看着窗外,远处大楼的住户灯光错落散佈在整栋建筑物上,有序的街灯在地面上画出无数的几何线条,白黄灯光和红色尾灯形成的车流在线条之间奔流不息。 安静下来的空间让嘉伟有点紧张,他偷偷看了一下手錶,七点刚过,不久之后蛋糕店的人应该就会到了……对了,订蛋糕的时候只说了地址,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这里是饭店,是不是要跟柜台说一下? 「你知道我最常坐在这里做什么吗?」婷宜的视线依然看着窗外。 「看风景?」 「还有这个。」婷宜拿出那支mp3放在桌上,「看着窗外的风景,然后听着爸爸留给我的声音。一边听一边在想,到底出事的那一天,爸爸要带我去买什么呢?到了现在我还是没想起来,好像越想要找,那个答案就越是躲到隐密的角落里面去。」 婷宜轻轻地摇摇头,视线转到手上的mp3上。 「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嘉伟说。 婷宜抬起头来看着嘉伟,弯起了嘴角,旋即又低下了头,「是啊,我也一直觉得,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或是爸爸会到梦里面来告诉我的,或者是我自己去问他吧,他搞不好是忘记要来找我了也说不定。爸爸离开的这阵子,我有了一种新的感觉。」 「什么感觉?」 「车祸发生之后,好像爸爸和我都把自己的一部分遗留在过去了,没有顺利跟上来。」婷宜将双手拉开一段距离,左手手掌转朝上,「爸爸留的部分太多了,或许是八成或九成,才让剩下一点点持续往前走的他无法清醒过来,因为那剩下的部分太薄弱了。我自己可能也遗留了一两成在过去那个片刻,让后来的我、现在的我,都不停地在想着那时候的事,那种感觉就好像……好像在内心深处期待着将自己的不同部分重新合併一样。爸爸现在已经顺利做到了,他应该已经回到过去和自己重新合併了;而我……对不起,今天不该讲这些的,应该快乐一点的。」 嘉伟摇摇头,「没关係,我只是担心,你这样一个人每天待在这里想这些事情,心情不会不好吗?」 「会啊。不过,这几个月遇到你,让生活有了一点变化,开心的时间变多了,这段时间很谢谢你这样陪我。」 「没有啦,一开始是我一直想要约你,完全没想到你的处境,现在觉得好像有点打扰到你的生活。」 「不会的,」婷宜看着嘉伟的眼睛,「这段时间我很开心,真的。」 嘉伟抓抓头,尷尬地傻笑。 「除了在这里看风景之外,」婷宜看着浴室,「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常常会去泡在浴缸里面。」 「那样子也可以让心情变好吗?」 「会喔,身体变得有点轻飘飘的,好像身上的压力也跟着比较小了一点。让水流过身体的感觉也很棒。」 嘉伟皱眉摇摇头,「我不太能体会你说的,可能是因为我不泡澡也不会游泳吧。」 「那你觉得压力很大的时候都怎么办啊?」 嘉伟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我不知道耶,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那你可能是有些神经坏掉了喔,」婷宜笑了,「感觉不到压力啊?感觉不到身体在提醒你应该要休息了,这样不太好喔。」 「真的吗?」 「对啊,我在医院照顾我爸的时候,医生跟我说的,他说我们的身体是很聪明的,像是碰到火会觉得烫、会把手缩回来,那是要保护我们的身体不要受伤。压力也是,感觉到压力的时候,就是提醒我们要休息或是转移一下注意力了,不然身体那样长期下去会生病的。那种感觉我能体会,自从我爸出车祸躺在病床上、我妈还活着的时候对我的轰炸、后来她也走了……想到这么多的事情……」 婷宜记忆中的画面像幻灯片一样迅速流转。一回神,嘉伟那大大的右手轻轻地覆盖在她的手上;大而厚实的手掌,覆盖了双手还有mp3。 「以后如果觉得有压力,可以来找我。」嘉伟犹豫了一下,「我可能不是很聪明、神经不是很敏锐,不过只要你愿意跟我说,我会尽一切的努力让你快乐。」 婷宜没有把手抽回来,笑着说:「这样就算是告白了吗?不行喔,至少也要先庆生吃过蛋糕之后吧。」 嘉伟的手机响了。 在他讲电话的过程中,婷宜静静地望向窗外,看着一片雨景与夜里的灯光,一些衝突的细微心思在她心里面不停衝撞。从父亲过世到现在,这些衝撞一直没有停止过;到了今天,她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嘉伟将手机放回桌上,「蛋糕店的人打来的,他们说没办法送蛋糕过来。」 「怎么会?」 「说是因为今天人手不够,刚刚出去的外送人员又出了车祸。我订的蛋糕还在店里面,可能没办法在预定时间送过来。」 「如果晚一点的话呢?」 「他们说没办法确定。」 「这样啊……那怎么办?」 「那家蛋糕店离这里没有很远,我走过去拿吧。」 嘉伟拿了钱包起身,到浴室去拿伞,婷宜跟着他走到门边。他把手搭在门把上转头对婷宜说:「我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婷宜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他点点头。 嘉伟的心中突然有一股奇怪的感觉,婷宜常常对着他笑,说话的时候笑着说、不说话的时候笑着看他,那常常令他感到一阵脸红与不知所措。但现在在他面前微笑的婷宜,却不知为什么,让他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异样感。 门板闔上,发出清脆微小的声音。 婷宜看着眼前沉重的门板,那声清脆隔绝了门内门外的世界,她走回梳妆台,将紧紧握在手中的卡片钥匙搁下,缓慢而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来到窗边的餐桌旁,她拿起mp3看着窗外,按下按钮…… 单黎把玫瑰花分给同学们,大家一个一个走到老师们那桌,轮流说出自己对老师的感谢、想说的心里话,然后把手中的花摆进桌子中央的大花瓶内。搭配着感人的背景音乐,有些人说着说着还哭了,有些同学和几位老师互相拥抱祝福……花瓶内集合了全班同学的心意。 开场过后,大家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活动组播放的毕业短片。周华健的「朋友」做为背景音乐,萤幕上秀出同学们过去四年来所有大大小小的活动照片集锦,穿插着每位老师要给大家的祝福。大家都停下了手边的动作,随着照片的出现而惊呼或大笑,四年之间,真的可以改变不少事情。 单黎看着照片中出现的舒甄,从大一到大四,她看起来是越来越成熟漂亮了,而时常出现在她身边的懿涵则一直以来都有高傲的影子存在,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自信,甚至会有点压迫到别人的程度;然而,或许是因为成熟了,现在的她,那些高傲渐渐变得内敛了。 那么自己有什么变化呢?音乐结束了、影片播完了,单黎无法判断,因为没有一张照片里出现过他。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和笑声。 亚芯走到布幕前,「影片播完了。看来大家还算喜欢吧?谢谢啦。今天厉害的还不只这个喔。请大家好好期待,我们会有超棒的惊喜要呈现给各位。」 「是什么?快说!等不及啦!」起鬨的声音此起彼落。 「耐心,要有耐心。」亚芯摇摇手指,「大家先吃饭,把体力储存好,不然我怕你们的能量在惊喜出现的时候会撑不住啊,那时候可不只是掌声加尖叫这么简单啊。」 挑起大家的好奇心之后,活动组开始进行其他的小游戏,让老师和同学都有机会到台上去互动;期间穿插了点歌唱歌,或者是拱一些平常比较害羞的同学上台表演。 场面时而欢乐、时而温馨,高低起伏似乎都在活动组的掌握之中,台下的单黎则是维持着不变的紧张情绪,时间前进一秒,紧张便跟着加深一分;看着隔壁女生桌的舒甄,她完全投入在活动之中,不时跟旁边的懿涵有说有笑。 从台上到台下,没有人知道单黎心中的盘算;时间快要到了,他压抑着心中的紧张,脑中不停闪过等一下可能会有的场面……大家会全场鸦雀无声,对他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还是会欢声雷动地鼓掌叫好、祝福他和舒甄? 亚芯拿着麦克风在台上说:「原来大家都是深藏不露嘛。你们这些平常看起来害羞得要命的人,原来都是骚包鬼啊,上台就解放了啊。」 台下的人笑成一团。 亚芯走到舞台旁看了一下笔电萤幕,「我来看看下一个要解放谁啊……这首歌啊,太适合这一位了,请大家鼓掌欢迎林舒甄。」 在掌声、呼喊声,甚至还有口哨声的环绕之下,舒甄讶异地坐在位置上。 「我?」舒甄睁大了眼睛。 亚芯对她招手,「没错,就是你。上来吧,别让大家等太久。」 「可是……」舒甄有些犹豫。 「走啦,」一旁的懿涵催促着,「我陪你上去吧,没什么好紧张的。」 太好了!单黎心中暗喜,现在出去拿花,等一下正好在舒甄唱完歌的时候,上台告白。简直是天赐良机。 起身离开座位,单黎紧握着拳头振奋自己。就在伸手要碰到门把的时候,背后音乐声响起,而面前的两扇沉重大门从外面被人推开,单黎顿时往后退了一步…… 虽说距离不远,但在下雨的夜里撑伞走在路上,如果没有骑楼可以躲雨,就要在马路上与其他行人错身、又要注意一旁的车辆,嘉伟走到蛋糕店的时候已经花了一段时间。这家兼卖蛋糕、咖啡,还有其他茶点饮品的复合式咖啡店,今天真的是人满为患,几个店员像是被按了快转键似地忙进忙出。 嘉伟很能体会这种忙碌、无暇分心的状况,他稍微等了一下子,好不容易看到一个间下来的店员,赶紧上前跟她确认,总算是拿到蛋糕。 深怕这盒有着美丽装饰的蛋糕被雨淋湿,嘉伟一手撑着伞,另一手将蛋糕提在胸前,走路的时候更加小心。越接近饭店,心里面越是紧张,等一下是要先唱生日快乐歌再告白?还是先告白再唱生日快乐歌?不对,还是先吃一块蛋糕让心情和缓一点?还是吃完收拾好再开口? 过程越是细分,告白这个环节到底应该安插在哪部分就越显得难以决定,直到「欢迎光临」的招呼声响起,这才意会到自己已经回到饭店了。 电梯面板上的数字依序增加,嘉伟的心跳频率也跟着上升……「十楼到了。」轻柔的电梯语音此时好像是在鼓励他似的,电梯门向两边滑开,他鼓起了勇气走向房门口,敲了敲门。 「婷宜,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嘉伟纳闷,这次更用力而且放慢速度地敲了三下,「婷宜?」 还是没有回应。 人呢? 嘉伟站在无人的长廊上,好像是被遗留在时光河流中的某一处似的。 突然间,长廊上一片漆黑!许多短促的尖叫声霎时从不同的门后传了出来。 跳电吗?嘉伟心中正起疑,黑暗之中,婷宜刚才分别前的微笑在他的脑海中清晰浮现,那种异样感逐渐幻化成一种可怕的猜想,令他顿时感到一阵窒息。 他丢下雨伞、将蛋糕放在脚边,握住门把下压了几次、大力拍门叫唤。 「婷宜、婷宜,开门啊!」 还是没有回应。 走廊在转眼间恢復了明亮。 嘉伟转身衝往安全梯,差点撞到一两个走出门外查看的房客。 九楼、八楼、七楼……一层一层往下,分明是激烈地在动用全身的肌肉,为什么心里面却有越来越强的寒意在往四肢扩散?四楼、三楼、二楼……呼吸越来越急促了,快一点、再快一点!一楼的逃生门终于出现在阶梯底端,上头的指示灯发出闪烁的绿色光亮。嘉伟几乎是整个人撞上去似地轰开了那扇门。大厅内、柜台内的服务人员全都诧异地看着他。 一个男服务生快步走了过来,「先生,不好意思,刚刚跳电是因为—」 嘉伟衝往柜台,那个服务生被撞得跌坐在地上。 「钥匙!十楼!钥匙啊!」嘉伟面目狰狞地对着柜檯咆哮…… 沉重的大门往单黎的方向推开,他往后退了一步。出现在眼前的人竟然是…… 田俊曜? 好像一颗深水炸弹从大脑正中央爆炸一样,单黎失去了控制身体的能力,他呆立在原地。 眼前是西装笔挺、捧着一大束鲜花的那个人……那个人,不是应该不会出现了吗?为什么现在他捧着一大束花,上头还有一张精緻的卡片写着「六月新娘,甄心曜幸福」? 单黎看着田俊曜捧着花束往舞台走去,完全没注意到他,就那样从他身旁经过了,后面还跟着三个看起来颇有年纪的长辈。 转身的那瞬间,他已经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愕然地望向台上,舒甄是一副掺杂了讶异和困惑的表情,在他和田俊曜之间游移……似乎正在努力弄清楚眼前的状况。 「surprise!」站在舒甄身边的亚芯拿着麦克风兴奋地高喊:「让我们欢迎今天最大的惊喜!」 全场的人开始骚动起来,窃窃私语、鼓掌、欢呼……舒甄和单黎在两个端点望着彼此、呆立不动;而田俊曜在这两个端点之间移动着,一步、一步,越来越接近舒甄…… 没有被现场气氛感染的少数人,只剩下懿涵了。 「现在是怎样?」懿涵转头问舒甄,不过一看到她的眼神,懿涵就知道白问了;她看着田俊曜捧着花走过来,跟在后面的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妈和舒甄的爸妈。 一旁的活动组已经就着音乐唱起了张宇的「给你们」,亚芯把懿涵拉到一旁,空出整个舞台给两位主角。 田俊曜走到台上,接过了麦克风,三位长辈满脸笑容地站在舞台旁。全场顿时安静,只剩下那首求婚歌曲的音乐还在播放。 单黎在门边呆立遥望,时间感完全错乱。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他听不清楚、或者是选择不想听清楚,田俊曜到底拿着麦克风说了些什么;他渐渐回过神来的时候,田俊曜已经单膝跪地,拿出了戒指,对着舒甄说出那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 音乐声被转小,全场更加静默。 所有人都背对着单黎,焦点全都集中在舒甄身上。 她看着单黎、在场旁观的人、自己的爸妈、俊曜的妈妈、眼前捧着花束求婚的俊曜、那只刺眼的戒指……她摀着自己的嘴巴、闭上了眼睛,在台上不停颤抖…… 全场都在等待她的回应,有些人双手握拳像在祈祷一样、有些人已经感动得哭了。 单黎在门边望着这一切,一种好熟悉的、局外人的感觉……回忆才要衝上心头,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了震动。 嘉伟? 单黎看着手机萤幕的来电显示,再看向台上……霎时,站在田俊曜面前的舒甄低下了头…… 全场累积已久的能量顿时尽数爆发!更大的欢呼、更强烈的掌声、更多的起鬨…… 单黎靠在门板上看着一切发生,不自觉地将手机贴近耳边,「嘉伟,怎么了?」下一个瞬间,他挺直了身子大吼:「你说什么?现在咧?你人在哪里?」 全场陷入了疯狂的祝贺声中,甚至开始合唱起重复播放的歌曲,「一定是特别的缘份,才可以一路走来变成了一家人。他多爱你几分,你多还他几分,找幸福的可能……」 没人注意到单黎转身衝出了宴会厅。 石组长捧着花迎面走来,「单先生,你是不是忘记了这—」 单黎完全没有减速地往饭店门口衝,把石组长和花束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单黎衝出饭店、衝进大雨中,差点就被一辆计程车撞上。他双手挡住去路、迅速绕过车头、开门、狼狈地摔进副驾驶座、摔上门,对着司机大喊:「惠中医院急诊室!快!」 引擎声飆速急转,单黎手肘撑在窗户边,紧握着拳头看着窗外急速飞过的景色,不时溅起的水雾和喇叭声响淹没了感官,车内的广播正传来主持人悠然的声音:「在节目下半段的一开始,请各位听眾朋友先一起来欣赏这首彭佳慧的『相见恨晚』」。 嘉伟,对不起,我最后还是决定这么做了……跟你在一起的时间很开心,也让我好犹豫…… 其实,我本来打算在爸爸离开之后,就跟他一起走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不是吗?妈妈走了、王阿姨也有她的新人生了。爸爸不在之后,我活着要做什么呢?每天在医院、店里,还有这个房间里,我总觉得自己一直在生和死的世界之中来回穿梭,已经搞不清楚生和死的力量谁比较大,又或者谁是拉力谁是推力了,那些都不重要了……只有一个念头在脑袋里是越来越清晰的……我真的好想知道爸爸出事那天,到底要买什么给我?大概那是我的罪过吧,或许内心深处觉得,如果我能想起来的话,说不定可以做点什么?我甚至觉得……爸爸是不是因为要等我想起来,才一直坚持着没有离开?是我想太多了……他走了……把我活着的理由也带走了……我害他出事,害妈妈不能跟他幸福地在一起。他们两个都走了,我怎么还能活着呢? 你的出现让我犹豫了,相处的这些日子我是快乐的。原本我想着……那就好好地庆生、好好地答应你的告白、好好地谈一场小小的恋爱,然后……我还是会走的……只是如果我这么做,不是对你很不公平吗?这是你的初恋吧?我好像不应该这样对你,好像……你的初恋应该留给更好的女孩才对…… 对不起,我喜欢你,但是……我不能接受你的告白了……希望我们在不同的世界里,可以各自过得很好…… 夜越深、雨越大……黑夜中的大雨冲刷着夜幕下的一切,有些东西会随着岁月而逐渐没了痕跡,有些东西却是不管时间经过多久,都不会消失淡去…… (11) 颱风离开几天之后,持续不断的大雨终于有渐渐缓和的趋势,而婚宴的现场才正要热闹起来。 新郎和新娘逐桌敬酒,此起彼落的谈笑声和祝贺声在偌大的包厢之中喧闹欢腾。 「你能想到会有今天吗?」单黎对着坐在一旁的嘉伟说。 嘉伟转过头去看着那对新人,正逐渐走近他们这一桌,「我不知道,感觉起来好像很难想像,不过又不是那么难的样子。」 「时间哪……」单黎笑了笑。 新人来到他们这一桌,围坐着的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新郎先开口了:「黄经理、纪经理,感谢你们今天赏光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以后还请多多照顾了。」 「说这什么话!」黄经理举起酒杯,「您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啊。来来来!」黄经理吆喝大家都举起酒杯,「大家一起来祝强哥和强嫂新婚愉快、百年好合。」 新娘浅酌之后开口:「谢谢黄经理。希望我们也能像黄经理和纪经理这样鶼鰈情深。」 黄经理猛抓头大笑,一旁的纪经理优雅地弯起了鲜红的嘴角,「经过了这么多的考验终于走到今天,一定要幸福喔。」 「谢谢你,姿如姐。」新娘给了纪经理一个大大的拥抱。 「兄弟,」新郎拍了拍单黎和嘉伟的肩膀,「谢谢你们今天来。」 「一定要的啊。」单黎说:「我们强哥和懿涵姐爱情长跑—喔不,应该说是越野赛,越过了重重阻碍和挑战,终于来到了幸福的终点,怎么能不来祝贺一下?」 「单黎、嘉伟,谢谢你们。」懿涵说:「今天可能没办法跟你们多聊喔,不好意思。」 单黎说:「没关係啦,都聊这么多年了,哪有差这一天的。」 「对啦对啦,」黄经理插话,「往后还会继续合作愉快下去,有的是时间聊啦。有空多来我们行销部和会计部晃一晃啊。」 「一定一定。」大强说:「大家请坐,别客气尽量吃啊。」 大强牵着懿涵往下一桌走去,大家又坐回位置上。 黄经理探头望了一下场内,「我看这至少有五十桌,敬完一轮都要醉了吧。」 纪经理瞥了他一眼,「人家面子大你管那么多?你给我有分寸一点,不要每次都人来疯。今天喝太多的话你回家就给我睡地板。」 「好啦好啦,给我点面子嘛。」 单黎和其他同事们都装出专注在吃东西的样子,没人敢多嘴,却都在憋笑。 「那个……嘉伟……」坐在嘉伟身旁,一个穿着素雅套装的女同事像是思考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下星期六的活动,我们陈经理要我问你一下准备得怎么样了?」 「喔,那个啊—」 「李薇。」黄经理打断,「不是说好了大家下班之后开开心心吃饭,不谈公事的吗?」 「黄经理,对不起。」李薇缩起身子,「我也觉得不应该在这种场合还讲公事,可是因为我们经理今天不方便来,他又急着想知道下星期的状况—」 黄经理说:「你们看看!陈经理就是这样爱操心,我们行销部哪一次搞砸过你们企划部的活动了?没有嘛!简直是公司里面的最佳拍档不是吗?放心放心,工作的事情回公司再说,别破坏大家週末的心情。」 「喔……」 李薇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却感觉到一旁的嘉伟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她转过头去,顺着嘉伟的视线往下看,嘉伟比了个ok的手势。 李薇这才露出微笑,拿起碗筷。 「惠真啊。」纪经理对着身旁的年轻女孩说:「李经理也没来,我就顺便问你一下,说要来我们会计部应徵的新人怎么样了?你们人事部那边确定了吗?」 眼神和长马尾一样灵动的惠真先是瞄了一眼黄经理,见他没有反应,或者是不敢有反应,这才回话:「报告纪经理,后天下午就会来面试囉。」 「后天要来?那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是昨天快下班的时候才确定的啦。」惠真说:「我们李经理她忘记跟你说了,要我今天来吃喜酒的时候顺便告诉你。」 「那你怎么都没跟我说?」 「因为黄经理说……」惠真用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语气说着应该要有点抱歉的话,还意味深长地看着黄经理。 「好啦好啦。」纪经理白了一眼身边的先生,回应惠真:「还好我有问,万一后天下午我不在怎么办,不就开天窗了?」 单黎起身去洗手间,看到大强和懿涵敬酒敬到大学同学那几桌,有些人都带着自己的另一半甚至是孩子出席了,连亚芯也在那其中,不禁又让他想起了七年前的那个晚上…… 在走廊上走着,想起也是在这家餐厅、这条走廊…… 当初接到婚帖的时候,「我红包不会少,但是不会出席。」单黎打电话跟懿涵这样说。 电话那头的懿涵叹了口气,「又是因为舒甄吗?每次同学会你也是这样,只要一提到她你就不来。放心,这次也跟同学会一样,她不会来。」 「什么?同学会也就算了,你的婚礼她也不到场?」 「对啊,我打电话问过她了。」 「她……」硬生生压抑住想开口的衝动。 「我真搞不懂你们两个耶,」舒甄说:「都过这么久了,就不能好好面对面谈一谈吗?明明都想知道对方的近况,我每次要开口的时候却又都说你们不想听。这个默契哪来的啊?」 「我寧愿跟她的回忆停留在七年前那段时光就好。」 「你说想保有美好的回忆,她说自己没资格知道你过得好不好,结果知道最多的人是我。你们还真能忍耶,一点都不好奇吗?」 单黎浅浅一笑,「那个,不重要了……」 「好啦随便你们啦。」懿涵说:「反正我跟怀恩的婚礼你一定要来喔。我把你和嘉伟一起安排在厂商桌的区域,你就跟自己公司的人同桌,不用跟大学同学坐,这样可以了吧,战哥?」 本来就跟同学没有很熟,加上那件事情,毕业之后单黎除了懿涵之外,就没再跟谁联络了,同学会也只去过一两次。听说舒甄从那件事情之后,也是除了懿涵之外就没再跟班上同学来往了。这不太像是她会做的事……算了,不要去想那些事情了。 「你是……单先生?」一声叫唤打断了单黎的思维。 看着眼前身形丰腴、面露惊喜的服务人员,再看到她胸前的名牌…… 「你是……石组长?好久不见啊。」 「对啊,好久不见。现在升级了,是石经理囉!整个外场服务现在都归我管了。」 单黎笑了,「也对啦,都七年了,还在当组长没升级也怪怪的。」 「七年了?这么久了吗?」石经理说:「你那天撞得我在地上打滚我还印象深刻呢。」 「那天真的很抱歉。」单黎笑着摇摇头。 「跟你开玩笑的。对了,你今天怎么会来?」 「朋友结婚。」 「这样啊,恭喜他们喔。」石经理侧耳听了一下耳机,「我先去忙了,失陪啦。」 单黎点点头。 经过餐厅门口的时候,看着外头的雨……这个晚上,所有能让他想起七年前那不堪回忆的线索,像是说好了一样,全都一起出现了…… 婚宴结束,大家在餐厅门口彼此道别。有些人说了再见之后便鑽进眼前的车里,或是喝醉了被塞进车里。 单黎和嘉伟各自撑起雨伞,一起走进雨中。 「你还记得我们曾经打赌过吗?」单黎说着,跨过了眼前的小水漥。 「有吗?打过什么赌?」 「七年前,我们班就是在这家餐厅办谢师宴的,在那天到来的不久之前—」 嘉伟突然停下脚步,单黎也配合着在雨中站定,转过头去看着他的侧脸。 嘉伟无语,做了一个深长的呼吸,像是把所有的回忆都聚集收拢之后,再次踏出脚步。单黎看着那微妙的表情变化,无声地勾起嘴角,跟上嘉伟。 两人走入地下道,收起雨伞。 走在冷白灯光与冷白磁砖相互辉映的地下道里,听着雨声在其中回盪出迷离的轰轰声响,每往下走一阶,便让人觉得脑袋也受到共鸣一般,好像有许多东西就在那之中被摇晃出久违的形影。 单黎说:「我的告白和你的告白都失败,或者是说,根本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结果,还真的我们两个就一直单身光棍了七年。」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吗?」 「毕业当兵退伍之后我就进公司了。你退伍后也进来,就这样一直到现在。我们几乎都没怎么提过那天的事情,除了那天我赶去医院找你……和婷宜的时候。」 两人在地下道的长廊上停了下来。 嘉伟想起那一天在医院急诊室里,他慌乱、无助,双手和衣服上都还沾着婷宜的血……血痕最终凝固乾涸了,而婷宜再也没有醒过来。丧礼很快就结束了,遗体转眼就火化了,不晓得婷宜是否也很快地……如愿见到她父亲了?所有的遗物都处理掉,只剩下那支mp3,嘉伟一直留在身边。 地下道的两旁躺着几个流浪汉,两个身穿高中制服的女生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嘻笑着快速走过。 单黎说:「难道就开玩笑打个赌,真的有这么灵吗?这七年来想谈恋爱就是不顺利啊。」 「或许真的是吧。我跟你一样啊,同病相怜。」 「根本不一样。你是完全把自己扔进工作里面,根本连看都不看女人一眼。我可是很认真地想要走出过去的不幸,好好谈一场恋爱,甚至结婚生小孩啊。你看看今天,强哥跟懿涵交往这么久,终于得到双方家长同意,完成终身大事了;刚刚我看到我们大学同学那一桌,有些人还带小孩来参加了咧。」 「我不知道,」嘉伟轻叹,「我就是觉得认真工作就好,现在这样可以赚钱照顾家里,让我妈不用那么辛苦,弟妹也可以过得很好。」 「别人都过得很好,那你自己咧?公司里面最认真的就是你,动不动就加班,别人需要帮忙你也衝第一。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你会不会太累了一点?」 「不会啦,习惯就好。可以帮得上忙,也代表我还有一点能……」 「干嘛?讲到一半断掉。」 「听你一讲我才突然想起来……不对不对,我等一下要再回去办公室处理一些事情。」 「不用那么夸张吧?週末假日耶。我们现在是要走回公司停车场去开车回家,不是要回去加班的。」 「我刚刚跟李薇说下星期六的活动没问题,可是我现在才想到有件事情还没处理好。」 「那等后天上班的时候再处理不就好了吗?」 「没差啦,就一点小事情,一下子就可以弄好了。星期一总经理要开会确认了,早点做好比较安心。」 「就是因为那只是一点小事情,所以就等后天……算了算了,真受不了你。」单黎摆了摆手,「讲到李薇,你打算怎么回应她?」 「什么回应她?」 「不要装傻喔,我又不是第一次跟你讲了,全办公室都看得出来她对你有好感。每次只要企划部跟我们行销部有什么要合作的事情,她都自告奋勇衝第一,下个週末的活动也一样。你以为她跟你一样爱工作喔?」 「她……」 「她和你都快要三十岁了。就算是她自己爱黏着你,不干你的事,那你咧?你妈不着急吗?」 「她没说过什么。」 「我看她是不想再给你太大的压力。」 「光会说我,那你咧。」 「我刚刚说过啦,我很努力想谈恋爱啊,可是这七年来就是不顺利,简直像诅咒一样,每次的关係好像才要好起来,对方就会莫名其妙说要分开不联络,我连自己做错什么都不知道。」 「年轻人……」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唤。 一个衣衫襤褸的老人坐在一张破烂的木桌子后面,背倚着墙壁,随着身体的摇晃,椅子也发出凄惨的悲鸣。 那个老人招了招手,单黎和嘉伟看看四周,没有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之后,举步往老人的方向走去。 「你刚刚是在叫我们吗?」单黎问。 「帮我个忙。」老人没有抬头,只是盯着摆在桌上的一大幅拼图,看上去已经完成了七八成,「在你脚边,帮我捡一下。」 单黎低头,看见一片拼图碎片躺在脚边,捡了起来放在老人面前。 「谢谢你啊。」老人依然没有抬头,「这幅拼图快要完成了,完成它,我才能接着拼下一幅。」 「喔……那你……加油吧,我们先走了。」 「你的拼图怎么样了?」老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找回来了吗?」 「拼……什么拼图?」单黎转头看嘉伟,嘉伟也是一脸茫然。 「不把遗失的拼图找回来,你要怎么再拼下一幅?卡住了啊。这样下去,你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蹈覆辙。有的人以为这是宿命、是上天註定,那根本都在胡说八道,只不过是找拼图的事情而已。」 单黎的脑海里突然间闪过育幼院的画面。他呼吸一滞,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像是被扼住喉咙一样,说不出话来。 「你……」好不容易挤出声音。 老人这时抬起了头,望向嘉伟。 单黎和嘉伟顿时一惊!从老人失焦的眼神来看,他是个瞎子! 老人对着嘉伟说:「你的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那么多人……不觉得很重吗?」 两人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只见老人又低下头,拾起了拼图碎片,自顾自地拼了起来,不再理会他们两个。 地下道突然间变得阴寒起来,躺在走道两旁的流浪汉此时看起来好像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举动似的。 单黎和嘉伟快步离开了地下道。 走出地面之后,清晰的雨声和雨水打在伞上所传来的震动总算带来了令人感动的现实感。 嘉伟喘着气回头看着地下道的出入口,「刚刚那个……」 「不知道。」单黎摇头,「怪里怪气的。」 「搞得我不敢回办公室了啦。」 「那正好,早点回家休息。有什么工作后天上班再说。」 开车回家途中,这一样的道路、一样的雨景、奇怪的老头,还有刚刚一闪而过却清晰莫名的孤儿院的影像…… angel老师、舒甄……你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记着七年却从未拨出的电话、一开口就能搭上联系的懿涵,明知拼图碎片就落在脚边,自己却是执拗地盯着桌上的残缺全景不放…… (14) 单黎掛掉电话后转头找人,「cindy,宝行和荣跡回覆了没?企划部在问了。」 「还没耶,早上我问的时候对方说三点回覆我,还有五分鐘。」 「好吧,三点五分没回你再打过去问一下。」 「ok。」cindy说完,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大头和君君回来了。耶!我的饮料。」 单黎转头,看见大头和君君从门口走进来,两人手上除了公事包之外,大头还提着一袋饮料。 「饮料我放在这里。」大头在棒球九宫格旁的小桌子拉高音量对着办公室说:「大家自己过来拿喔。」 话还没说完,cindy已经跑过去了。 单黎招手要大头和君君各自拉张椅子过来他的位置附近围成一个小圈。 「还顺利吧?」单黎问。 「报告组长,很顺利。」大头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些传单和折价券,「这是隼翔预计要在这次活动中提供的东西,我这边是昇哥的部分。」 单黎笑着看了看那些东西,「不错嘛,健身器材、跑步机、一对一教练课程、年度会员优惠……君君那边呢?」 「dora姐—」 单黎伸手挡在面前,「等等,叫她dora就好。你这习惯不改,被她听到的话,生意会做不成喔。」 「喔……是的。」君君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镜,「这边是dora提到关于有氧、韵律、瑜珈之类的相关课程。」 单黎接过那些传单和折价券,「办得不错。回头去整理一下,汇整成表格,四点可以弄好给企划部吗?」 「可以。」大头语气坚定。 君君抬头望了墙上的鐘,「可以。」 「放心啦。」cindy站在小圈圈外围,摇晃着手上的饮料,「隼翔,老朋友了啊。」 单黎说:「讲得好像你跟人家很熟一样。」 「唉呦,组长你跟他们熟就等于我们跟他们熟啊,不然你怎么不是派我去?」 「大头和君君是新人,要先建立工作的信心啊,你组长我本人用心良苦耶。」单黎说:「放心姐是不是该去打个电话给比较难搞的那边,示范一下给后生晚辈看看啦?」 cindy微笑,「放心,等一下不用问我了,四点之前,我们会一起把资料交出来。」 各自回座之后,单黎走过去挑饮料,嘉伟正好带着他的组员们走出电梯。 「来来来,辛苦了,拿饮—」 单黎话没说完,嘉伟一行四人像是根本没听见似的快步走进办公室。 单黎摇摇头,拿了两杯绿茶回到座位。 「来,外面天气热,消消暑。」单黎插入吸管,把一杯绿茶递至嘉伟面前,「有什么状况吗?」 嘉伟喝了一口绿茶,「还有两家厂商一直没有给肯定的回覆。」 「其他的咧?」 「大致上都确定了。」 「那还不错啊,三天就有这样的进度。」 「等一下就要回报给企划部了,希望快点确定。你们那边咧?」 「大致上差不多了,跟你们一样,在等两家厂商的回应。你工作要不要先交代给小q?四点你不是要上去人事部做諮商吗?」 嘉伟像是猛然惊醒一样,「你不说我都忘了。这种时候哪有空啦,我打电话上去请假,下星期再开始。」 「慧姐不是说过不能请假吗?」 「我先问问看再说。」 单黎看着嘉伟拿起电话,一阵讨价还价之后,失望地掛上话筒。 单黎说:「就跟你说不行了吧。你这是特殊事件,董事长直接交代了,总经理也不能干涉人事部的安排。」 「这样工作进度就会出问题啊。我听人事部的命令,那总经理那边的怎么办?」 单黎指了指嘉伟桌上的玻璃小纸镇,「球场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小q、大毛、阿胜,哪一个你信得过?四点的时候派去跟企划部做回报。」 李薇走了过来,把泡好的薰衣草茶放到嘉伟桌上,「单黎、嘉伟,你们的进度还好吗?」 单黎说:「喔,李薇组长,你这招厉害喔,杯子和茶包什么时候拿走的?」 「谢谢你。」嘉伟说:「不过我有饮料了。」 「是喔,那……」李薇一脸尷尬。 单黎说:「谁说是要泡给你喝的?人家是要泡给你闻的,闻了就有抒压效果了。李薇啊,下次不用泡这个啦,他都忘记喝,浪费。你下次去买个那种掛在衣柜里面的香氛袋就可以了,反正效果一样,也不会忘记闻,忘记吸气就死掉了啊。」 李薇笑了,「下次我会记得。」 单黎说:「四点要跟你们企划部回报嘛,我们有在掌握时间。你呢?状况还可以吗?」 「我没什么问题,小葳她们四个的进度也都在轨道上,紧张的只有经理而已,是他一直叫我来看一下你们的进度的。」 「住海边喔,管这么宽?我们黄经理都好好地坐在办公室里面没出来过了。还好嘉伟不是在陈经理底下做事,不然他们可以合组一个新的部门叫紧张部或是焦虑部。」 「经理里面他年纪最轻资歷又最浅啊,紧张一点也是难免的。」 「嘉伟不是菜鸟组长,还不是一样整天紧张成这样。」 「他们都很在意工作,认真负责啊。」 单黎双手一摊,「都帮嘉伟讲好话就对了啦,讲得好像我这个组长都没在认真一样。」 李薇笑着说:「你不要一直挑我语病啦。」 「陈嘉伟?」单黎伸手在嘉伟面前挥了挥,「我们在这里讲了半天,你一句都没回是怎样?」 只见嘉伟对着电脑萤幕眼睛一睁,立刻抓起电话,又不知道要打给谁了,完全没打算要回应单黎的样子。 李薇说:「好啦,他在忙,不要吵他。对了,星期天唱歌要一起来喔。」 「会的,嘉伟说他也会去。」 「那你们先忙吧,加油。」 「你也是。」 单黎看着李薇才离开没几步,又转过头来看看嘉伟,好像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最后只是轻轻扯了嘴角,往企划部回去了。 「记下来了吗?这边,还有这边……」嘉伟正在跟小q交代要回报的细节,「奇怪了,怎么好像有什么忘记了。」 一边翻找资料,一边正在脑海里搜寻记忆的时候,分机响了。 「喂,好,我知道了,马上上去。」嘉伟掛上分机,「先这样吧,有什么不懂的再问一下单黎组长。」 「我知道了。」小q接过资料。 单黎在位置上翻看组员们刚刚交上来的资料,「嗯,我们这边的差不多了,你们的也是吧?一起交差囉。嘉伟你该上去了。」 嘉伟的脑袋像是高速运转的机器停不下来,从离开位置来到七楼、走到人事部的这段路上,还是在想着一堆尚未完成的进度,深怕自己一个疏忽,那些琐碎的片段就会滚落到意识的背面去藏起来。 惠真领着嘉伟走到个别諮商室的门口,「嘉伟组长?」 嘉伟这才像是回魂一样,「在这边吗?」 諮商室内有位年长的男士离开了个人沙发,也来到諮商室门口。 惠真说:「这位是艾心理师。」 「你好,你是陈嘉伟组长吧?」 嘉伟看着眼前的心理师,像他一样高高壮壮的身形,灰白的发色更显出一种时间所加乘上去的稳重感。 「你好。」嘉伟说。 「那我就把时间交给两位囉。」惠真说完便离开了。 諮商室的门被轻轻关上,门外的人声、电话声便在一瞬间被切断、隔绝在另一头。室内流转着不影响谈话的轻音乐,其中似乎还听得见流水声和虫鸣声。两张单人沙发成约九十度角摆放,中间隔着一张小茶几,上头有一盒面纸、一份装着表格的透明l夹、一支黑色的mp3接着小型的喇叭,音乐便是从那之中流泻而出。 两人分别坐下之后,嘉伟的脑袋有些错乱,一方面被这些摆设与音乐给稍稍减缓了运转的速度;另一方面,又好像想要持续加速似的。 「刚刚还在忙吗?」艾心理师开口拉回了嘉伟的注意力。 「喔,对。」 「嗯,我看七楼的大家也好忙的样子。刚刚那位曹小姐有给我你的一些基本资料了。」艾心理师指了指桌上的l夹,「知道今天为什么到这里来吗?」 「上週末出了点状况,所以公司安排我来做心理諮商。」 艾心理师点点头,「以前接触过吗?心理諮商。或是在学校一般来说就是大学的諮商中心或是中学以下的辅导室那样的地方。」 嘉伟想起高三那时候因为父亲过劳死,学校辅导室也叫他去跟辅导老师谈了好几次。 一转眼,竟然已经是超过十年的往事了。 「高中的时候去过辅导室。」 「高中的时候去过辅导室啊,我能好奇一下是因为什么原因吗?」 「父亲过世。」 儘管人都已经坐在諮商室内和心理师谈话了,嘉伟却还是很想问说是不是可以下星期再开始?或是今天聊个十分鐘就好?因为外头还有好多事情没完成…… 六楼的会议室内,行销部和企划部正在开会,两个部门的人彼此对面而坐。 黄经理背靠着椅子,翘着脚说:「冠奇啊,我们准备的资料还行吧?」 「我看看……」对面的陈经理正襟危坐,比对着行销部和自己部门的东西,「李薇。」 「嗯?」和陈经理比邻而坐的李薇转过头去。 陈经理把一堆资料挪到两人中间,小声地说了些话,手指也在资料之间翻找比划。 「这个部分……要问嘉伟组长。」李薇一抬头,才想起来嘉伟不在。 单黎说:「嘉伟去人事部了。小q是职务代理人,问她吧。」 小q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襬,「哪边有问题吗?」 李薇将一些资料挪到自己和小q中间,两人隔着桌子交换意见。 「这里、还有这里……」李薇拿着铅笔边说边画圈,「怎么对不太起来?」 「这个……」小q看着资料上被圈起来的部分,同一家厂商提供的金额试算竟然不一样,「这家厂商是嘉伟组长处理的。」 单黎说:「还有时间,你打个电话跟厂商问一下。」 「好,我现在就去。」小q抓起资料快步走出了会议室。 「至于其他的部分……」李薇继续翻着资料。 厂商的金额还没确认! 这个念头突然闪过嘉伟的脑海,他不禁「啊」了一声。 「怎么了?」艾心理师中断了本来的话题。 「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刚刚做到一半忘记了,还没完成。」 「你看起来有点紧张,那件事情很重要吗?」 「因为今天下班之前有个企划案要交,刚刚处理到一半,现在才想起来有个环节还没解决。」 「这件事情让你的心思飘出去了?」 「嗯,那是我负责的部分。」 「我有点好奇。」艾心理师轻抚下巴,「一般来说,不是会有职务代理人吗?」 「是有没错,但是我怕那个人会处理不来。」 「听起来好像是件大事?是一件非你不可的事情?」 「这个才是正确的。」小q回到会议室,将资料递给李薇,其中一个画圈的地方多了一个勾。 李薇用萤光笔做了确认,「谢谢,确定就好了。」 「放轻松点。」单黎在一旁说:「不过就是确认金额这么点小事,不知道的人看你的样子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咧。真的是被你们组长给传染了。」 「组长。」cindy出来帮小q说话了:「钱这种事情到了会计部可就不是什么小事了喔。这么明显的漏洞万一没修正就送去楼上,你又不是没被纪经理的眼神杀过。」 「咳嗯。」单黎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对对,钱的事情谨慎一点好。」 黄经理在一旁偷笑。 单黎说:「经理,你不要在那边偷笑,这样我很糗耶。你都说纪经理很温柔,能麻烦她多少也在工作的时候表现一下吗?」 「这我可管不了。」黄经理说:「这是工作风格的问题。管钱的还是进慎一点好,如果是我去管或是你去管的话,你能想像吗?」 「那大概要补漏洞补到破產都不一定能摆平吧。」 会议室的大家都笑了,随着其馀的核对进入尾声,气氛轻松不少。 黄经理说:「冠奇,这样差不多了吧?」 陈经理点点头说:「差不多了,剩下当天的临时工还有点小问题。」 李薇说:「经理,那个交给我吧,我去问一下惠真,这部分是她处理的。」 「好吧,那就麻烦你了,都确认没什么问题的话,就一併给会计部吧。」 「ok了?」黄经理看了看大家,「那我们散会囉,不要耽搁到后面的进度,下班前要送到总经理那边。」 五点一到,单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cindy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下班啦,组长掰掰。」 「很准时嘛,赶着去约会啊?」 「fridaynight!赶场赶场。」cindy边说边往门口移动,「星期天见啦。」 「组长再见。」 「组长再见。」 「再见再见。」单黎向大头和君君挥了挥手。 办公室里的人陆陆续续往门口走去,嘉伟此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单黎对他挥手,「哈囉,嘉伟组长,心灵之旅可还顺利?」 「小q呢?」嘉伟四处张望。 「下班啦。」 「东西送出去了?」 「对啊,现在应该到总经理那边了吧。」 「糟了!」嘉伟伸手要抓分机。 「如果你是想到泉建提预算的问题,那个已经解决了。」 嘉伟的手停在空中,「解决了?」 李薇揹着包包走了过来,「小q打电话去确认过了。」 「还好。」嘉伟松了一口气,「我四点要上去人事部之前明明还记得的,后来跟小q交代的时候竟然忘了。」 单黎说:「突然又想起来?」 「刚刚諮商到一半突然想到的。」 「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什么?」 李薇说:「单黎,你不要乱比喻啦。」 「我是在帮他放轻松。」单黎说:「那个金额就算真的错了……其实也不是错了,只是没确认哪个是对的,了不起星期一开会的时候被念一下,再确认就好了啊,今天交的只是初步企划,又不是定案。不要想着每次都要一次到位,是要逼死谁啊。更何况我们刚刚就解决啦。」 嘉伟只是摇头,没有回应。 「嘉伟。」李薇说:「刚刚去諮商还好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嘉伟偏头想了一下,「好像也没谈什么,心理师就问了一下我的工作啊、家人啊、最近的状况啊,之类的吧。」 单黎说:「我看是你满脑子都想着要逃出来工作,所以没在专心吧。」 「没办法啊,一想到就忘不掉了。我真的觉得不用浪费时间去做什么心理諮商,我顶多就是工作压力大一点点而—」 「我看你真的……」单黎突然凑近嘉伟的脸,「需要好好去谈一谈了,不然的话,嘖嘖嘖……」 「不然怎样?」 单黎拉开距离、故弄玄虚,「算了,下班吧,不谈公事了。」 单黎没有说完,李薇却是想起了惠真说的……嘉伟会步上他爸的后尘…… 她转头望向单黎,单黎只是轻笑,但她知道,他们想到的是一样的事情。 单黎倚在办公桌旁,「东西赶快收一收,两个人在等你耶。人事部命令,行销部二组组长陈嘉伟不得加班,若有违反,扣全勤奖金,加班时数并转为扣薪时数,每小时扣薪以最低工资计算……我说最后这一条真是留了一手啊,不然你会不会下个月初不但领不到薪水,还要倒贴公司?那福委会办活动可以搞大一点。」 嘉伟终于收拾好东西,把椅子靠上,「好啦,我收好了,可以走了。」 三个人分头将电灯冷气全部关掉,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单黎最后将玻璃门上锁、设定保全系统,「星期天的约还记得吧?」 「星期天什么约?」 单黎歪着脸看嘉伟,「你的脑袋里可以装一点工作以外的事情吗?李薇都要哭了啦。」 「我想起来了,唱歌庆生。李薇,对不起。」 李薇笑了笑,「没关係啦。记得要来喔。」 「好,我会记得。」嘉伟点了点头。 向嘉伟告白的愿望最后放在不说出来的第三个,因为嘉伟并不在场。 欢乐的庆生散场之后,大家互道晚安说了明天见。李薇一个人走在人行道上,后面一个声音跟了上来。 「李薇。」 李薇转过头去,看见惠真挥手向她快步走来,「你的车不是停在后面那边吗?」 「我……我想走一走再回去。」 「那我陪你一小段吧。」 「谢谢你。」 两个人无声并肩,一同走在人行道上;一旁的大马路仍是车水马龙,各种光线和声响也在四周环绕。 「你还好吗?」 「没什么,只是有点……」李薇低头看了大家送她的礼物,「有点失望吧。」 「你还是许愿了吗?」 「嗯。」李薇点头。 「你没说,就当我不知道你许了什么愿望。人家都说不讲出来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谢谢你。」 「整个晚上打电话都没接,我看哪……我陪你回公司去看看吧。」 「他会在那里吗?」 「做贼心虚啊,不然怎么不接电话?」 「也许吧……那我自己过去看看好了,你先回家吧,不用陪我去了。」 「这么晚了,一起去比较安全。你放心,我只陪你到办公室门口,如果里面没人,我们就离开;如果里面有人,我就当作什么有没看到,转头搭电梯下楼。」 李薇看了看手錶,「好吧,谢谢你。」 单黎和巧辛往另一个方向走到停车的地方。巧辛试着发动了几次,机车却只发出像是病弱的马的嘶鸣声,引擎无法发动。 「怎么了?」单黎戴好安全帽,准备发动机车,「发不动?」 「嗯,这几天常常这样,要发动好几次。」 巧辛又试了几次依然无效,单黎帮她把车立起来,用脚踩的方式试了几次还是不行。 单黎说:「看来要找人来修理了。」 「附近有机车行吗?」 「你这个要修理的话,我看也不是一下子就会好。」单黎看了一下錶,「都这个时间了。」 单黎拿出手机,打给机车行。 「好了,等一下吧。」单黎收起手机,「我找公司附近的机车行过来看看,现场修不好的话可能就得载回去处理,明天下班再过去牵。如果是这样的话,等一下我载你回去吧。」 「不好意思还这样麻烦你。」 「不会啦,你住哪?」 「在公司附近。」 「那顺路,没什么麻烦的啦。明天上班需要我去载你吗?」 「不用啦,一小段路而已,我平常上班也是走路过去的。」 单黎点了点头,两人间聊了一些方才唱歌庆生的趣事。 一阵短暂的空白过去,单黎找了话题,「在公司还好吗?来两个礼拜了吧?」 「差不多,还是做会计啊。公司的事情熟悉之后,很快就上手了。」 「纪经理应该很喜欢你吧,看起来就很聪明,不太需要操心的样子。」 巧辛浅笑,「我确实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生活上也好,工作上也好。」 「你这样说,倒是让我想起前一个做你这份工作的人了。」 「她不适合吗?」 「刚好相反,她很适合。也是像你这样,不太需要人家操心的。」 「那怎么没做了?」 「结婚了。」 「结婚就不做了?嫁入豪门当少奶奶喔?」 「不,是踩入爱情的坟墓、世俗的泥淖里面去了。」 「什么意思?」 「她自己是很想要继续工作的,听说男方本来也同意,但是一结婚就全变了。她嫁进去大家族里面,不只有公公婆婆,还有丈夫的兄弟姊妹和他们的家庭。」 巧辛笑了出来,「这个房子是多大啊?」 单黎也笑了,「不是每一个兄弟姊妹都结婚了啦,也是有几个还单身的。不过也真的是够大了喔。」 「然后被要求不能再工作了?」 「被你说中了。一开始还继续上班,后来就听说婆婆一天到晚用明示或是暗示的方式要她好好当一个传统的家庭主妇,在家里相夫教子。虽然是还没生小孩啦,不过光是要跟一大家子的人相处就累死了。上班时间反而超开心的。」 「真傻耶!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在结婚之前就调查清楚的吗?」 单黎耸耸肩,「以为遇到真爱吧,以为真爱能够胜过一切。」 「拜託!又不是高中生了还相信这种蠢话。脑袋里面都被偶像剧塞满了吗?这时候应该多看一点乡土剧,那才是人生的真实面貌。」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一样。」单黎笑了,「让我想到上次在alley有听你稍微提到家里的状况。」 「对啊,我姊本来也是上班族,后来嫁给律师,变成了家庭主妇。老公去上班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她和婆婆还有一条狗,每天傍晚带狗出去散步的时候她都觉得是被狗拯救了,你说悲不悲哀?她结婚之前是每天和朋友出去玩的耶。我哥这边简直和镜子一样,娶了老婆回家之后,叫她乖乖待在家里照顾我爸和我妈;小孩出生之后,我在旁边看着都快要疯了,我妈不知道是在演哪齣,以前完全看不出来她有当恶婆婆的潜力,结果竟然超会使唤人的,加上教养小孩的观念很不一样,整天吵个没完。」 单黎苦笑,「怎么觉得你大嫂好可怜。」 「就是那样没错啊,而且我哥是建筑师,动不动就用加班当藉口晚回家,不然就是回家之后也躲在图室里面不出来,我看他根本是因为不想当夹心饼乾。还好我是一个明理的小姑,我也喜欢和我那个小姪子相处,这些应该都帮我大嫂省了不少心力。」 「那现在怎么搬来台中了?」 「因为我那小姪子上幼稚园了,她就可以集中心力应付我妈。」 「不对吧,你不是应该留在家里分散你妈的注意力,也可以和大嫂聊聊天,让她多少轻松一点吗?」 「本来是这样的,但是我妈开始把脑筋动到我身上来了。」 「动什么脑筋?」 「她看我毕业之后工作也三四年了,都还没有交往对象。现在白天不用跟孙子玩,时间太多,就开始跟我爸研究要帮我相亲。」 「怎么?相亲不好吗?」 巧辛嘖了一声,「我需要相亲吗?我才二十六岁耶。说外表有外表、说头脑有头脑,会怕没对象?那是因为我还在找。」 「我倒是听说很多相亲的人就是因为条件太好,在固定的生活圈里面找不到适合的对象,所以靠相亲来配对。」 「这种人要不是满脑子只有工作,就是整天不跟别人接触,结果都一样是蹉跎光阴,等到年纪大了之后,精子没活力了、子宫快要不行了,只好赶快找个对象凑在一起,把香火延续下去。」 单黎笑了,「说起来,女人的时限比较紧迫喔。」 「没错。所以男人可以拖到四十几甚至更老,女人不一样,三十就拉紧报了。」 「听你这么说,我都要替我那个好朋友担心了。」 「谁啊?」 「我们行销部的另一个组长。」 「嘉伟组长?」 「对啊,他整天就只知道工作,下班之后也没有什么娱乐。今天没来庆生,八成又是在办公室加班了。」 「嗯?可是我在七楼有听人事部讲过,嘉伟组长被规定不能加班啊。」 「平常大家可以盯着他一起下班,假日就没人啦。公司总不可能去跟大楼管理部要每个週末的监视画面吧。」 「怎么会有人这么爱工作啊?」 「他不是爱工作,他只是……不想忽略任何一件他可以掌握的事情。」 「什么意思?」 单黎想起了婷宜,想起这件连李薇都不知道的祕密。 还好机车行的老闆开着小货车到了,单黎赶紧转移注意力,和老闆讨论了一下机车的状况。 老闆检查了机车之后说:「这个要载回去修理,明天你们下班之后再来牵吧。」 机车被载走之后,单黎戴上安全帽,也指了指巧辛手上的安全帽,「走吧,我载你回去。」 「谢谢你囉。」巧辛跨上后座。 看着巧辛走进租屋处的公寓,单黎脑中竟浮现出七年前载舒甄回家时的景象。 不晓得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也成了一个要在家里侍候恶婆婆的家庭主妇了吗?说不定还有几个精力过剩的小孩要照顾?有人说孤儿寡母是最难应付的,如果再加上几个拖油瓶? 再往下想,舒甄在单黎心中的形象恐怕就要崩坏瓦解了。摇摇头叹了口气,甩掉那些忽然侵入的思绪,单黎催动油门,隐没在车潮里。 「果然被我猜中了。」惠真转头按着电梯,「那我先回家了,你们也别太晚走喔。」 「好。」李薇说:「谢谢你陪我过来。」 电梯门闔上之后,李薇转过头看着办公室内还亮着的地方,那是行销部的区块,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那边。 黑暗室内的局部灯光让李薇佇立在原地,她想到今晚满心期待之后的落空,些微的怒气在那落差之间升起,但这样或许也避免了在大家面前告白,好像硬是要强迫嘉伟答应的勉强……不,他不会觉得免强,他是一个总是那么直接的人,不会拐弯抹角,那么或许该庆幸自己没有当面被拒绝,还能够把那个期待偷偷地放进生日的心愿之中? 那灯光又在李薇心中升起一股温暖与放心,他果然就是一个这么有责任感的人,是那个自己一直在找寻的对象。想起时常和他一起加班的夜晚,虽然是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没有太多的聊天,但是那样就够了,坐在他旁边陪他一起努力,自己也成了帮助他的一部分,他也似乎会这样一直待在自己的身边。还记得刚开始陪他的时候,他总是很客气地要自己早点回家,久了之后,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两个人一起留下来加班已经变成默契了,不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全办公室的人也都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好像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在寻找的,一个可靠又负责任、不会随意拋下什么的人。 李薇的心里面剩下暖暖的感觉,决定将无声的心愿继续封存。 「嘉伟。」李薇走进办公室,「被我抓到囉。在偷偷加班,要扣薪水喔。」 嘉伟像是被吓到一样,从位置上站起来,转头看着门口的李薇。 「你怎么会在这里?今天不是—」 「今天不是我的庆生聚会吗?对啊,那你怎么没来?不是说好要来的吗?」 「喔……那个……」嘉伟看看李薇,又看看桌面上凌乱的资料,「对不起喔,我本来还记得的,谁知道一忙就超过时间了。」 「没关係啦。」李薇笑着说:「来,你一定又忙到忘记吃东西了吧,我刚刚在楼下便利商店买了一些吃的。」 嘉伟看了看墙上的鐘,「竟然这么晚了。」 「来,先吃东西吧。」李薇拉了张椅子到嘉伟身旁,「还有事情在忙啊?」 「嗯,明天早上要开会,还有一些事情没弄好。」嘉伟伸手要去拿李薇准备的东西,才突然想到,「对了,生日快乐。」 「谢谢。」李薇笑着回应。 突然间,李薇觉得这样似乎才是最好的安排,在生日的最后几个小时里,可以和自己真心在意的人一起度过,那怕时间不长、话不多,甚至对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但是能有这样可以享受的片刻,已经很足够了。 (15) 星期一的主管会议结束之后,嘉伟这边的进度超前,获得了总经理蜻蜓点水式的讚美,之后便是对其他各组的挑剔。与会的主管除了连声附和并承诺再改进之外,都不再多说什么。 散会回座之后,单黎整个人瘫在办公椅里面,脚抵着地板转了几圈。 「你昨天是不是偷偷回来加班了?」单黎踢了嘉伟的椅子,「上个星期五下班之前的进度明明不是这样,你刚才在会议中还补充了一堆新的。」 「下个週末就要办活动了,我怕来不及。」 「你超前那么多,搞得我们其他组好像都在打混一样,还被总经理盯。」 「他那个人就是那样,永远只会看到不好不够的地方,你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哎哟,你也知道他只会看到不好不够的地方喔?那你有看到自己也是那样吗?」 「我?我还好吧?」 「对,你还好。你就是标准的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完美主义只用在自己的身上,永远只看到自己不够好的部分,我们这些旁边的人是认真还是打混跟你都没关係。」 「我其实很羡慕你这样,工作都可以做得完,不用像我一样常常加班。」 「你少在那边捧我。我们认识多久又当同事多久了,我们的差别是什么你跟我都很清楚。我心脏够大颗,敢把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做,要摆烂我也敢,我的生活又不是只有工作,公司是付多少钱给我?值得我为它卖命?跟你讲过很多次了,大学那时候我们打工是有抽佣金的,多拼一点有意义,现在拼到死有什么意义?多一笔抚恤金喔?自己还花不到。」 「你们两个在聊什么?」李薇走过来把冲泡好的薰衣草茶放到嘉伟桌上,「一大早在讲什么死不死的。」 单黎说:「在讲一隻骆驼把世界上所有的骆驼背上的行囊都抢过来背在自己身上,最后被压死的故事。」 嘉伟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 「可是嘉伟就是这么有责任感的人啊。」李薇把手轻轻搭在嘉伟肩上。 单黎看看李薇,再看看嘉伟,「算了算了,什么下班责任制这种鬼东西就是被你们这种人给养起来的。对了,昨天没去庆生,跟人家道歉了没?」 李薇说:「他昨天就说过了。」 「你昨天散场之后又回来公司陪他?」 李薇竖起食指,「小声点啦。」 单黎说:「人事部说嘉伟加班要扣薪水,倒是忘了附带说明一下帮兇要不要也付出一些代价。好吧,当我没听到。两位高兴就好。」 「谢谢你帮我泡茶。」嘉伟对李薇说。 「嗯,不打扰你们了,先忙吧。」李薇说完之后便回位置去了。 单黎说:「下次要超前进度的时候麻烦先预告一下。同一个部门的不同组进度差太多也太奇怪了,我被上头的念几句是没关係,不过你也稍微想一下经理的立场吧,这样他很难解释。说你认真,就是反着说我们组不认真;如果说我们这组表现已经可以了,又好像是在说公司是不是虐待你,不懂得体恤员工。」 「好啦,下次我会注意。」 推开alleycafé的玻璃门时,咖啡香伴随着风铃声扑鼻而来,店内正播放着周杰伦的「迷迭香」。巧辛在吧檯边和joanna聊得正开心,那景象令单黎有点好奇。 「嗨,单黎。」巧辛向他挥手。 「我没迟到吧?」单黎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鐘,刚好七点。 「没有啊。」巧辛说:「是我比较早到啦。」 「冰拿铁?」joanna问单黎。 「嗯。」单黎点头,「谢谢。」 「你们先聊。」joanna把手上的菸搁在面前的菸灰缸上,转头去拿杯子。 单黎看到巧辛面前的咖啡剩下一半,「你来很久了吗?」 「下班之后去吃个饭就过来啦。嘉伟组长还好吗?」 「很好啊。我和李薇押着他去吃饭,免得他又偷偷跑回去加班。」 「行销部真的这么忙喔?嘉伟组长怎么好像天天加班?你也会这样吗?」 「我才没那么无聊。他是加班加上癮了,没事也会找事做。」 「以前我在会计师事务所上班的时候,前辈都说,年轻的会计师要以事务所为家,以后才有出息。」 「那我如果是当会计师的话,一定是最没出息的那种。」 巧辛笑了,「我也不想那么有出息,所以就离开了。」 「刚刚怎么看你跟joanna好像很熟了?」 「我晚上常来啊。待在家里没事做,还会被我妈嘮叨,不如来这里打发时间。」 「你妈有跟你一起来台中?」 「没有啦,是视讯。我如果在家里,她就三不五时要我开视讯跟她讲话。」 「你人在外面还不是一样,手机也可以视讯啊。」 「当然不一样,我在外面就可以藉口说我在忙、跟朋友聚会、找新对象,大不了就装死不要看手机的讯息。」 「这么不想跟妈妈聊天啊?」 「你不要误会喔,我不是什么不孝的女儿,虽然昨天跟你说到她变成别人的婆婆的时候是蛮可怕的。我不想跟她视讯是因为她会一直跟我提相亲的事情。我才到新环境两个星期耶,多少也让我调个时差吧。」 「你妈倒是很有台北人的步调啊。」 「还真的是这样。」巧辛说:「她最近说要帮我相亲的对象就是中科的工程师,效率真的很高吧。」 单黎笑着说:「你妈的职业是媒人吗?」 「她可能是觉得她女儿的子宫衰老速度比别人快吧。」 「对象说不定不错啊,不至少看个资料考虑一下吗?」 巧辛转了转面前的咖啡杯,「有可能啊,相亲嘛,之前也有过几次,对方都有一定的条件,不然怎么端得上檯面和我们家门当户对?」 一听到门当户对,单黎脑海中不知怎么地突然闪过了「光耀门楣」四个字,想到田俊曜在舒甄爸妈的眼中从不堪入目到门当户对的过程。 「不过重点是……」巧辛停止转动咖啡杯的手,「我不喜欢被操弄控制的感觉。这是我对相亲的偏见吧,我不要把爱情和婚姻搞成像是培植场在育种一样,或者是为了什么现实层面考量的算计。」 joanna走了过来,「来,单黎你的冰拿铁。你看看你新同事,会计师讲出这种话会让爸妈很伤脑筋喔。工作的时候精打细算,算的是别人家的钱;自己的事情该好好衡量的时候,却把算盘给砸了。」 巧辛说:「也没那么夸张啦,应该说是衡量方式不一样。」 joanna拿起搁着的菸,「算盘砸掉改用手机里面的计算程式?」 单黎说:「那应该可以算得更精准。」 joanna缓缓吐出一缕白烟,眼神转向单黎,「精准吗?这要问问当事人的计算结果了。」 「joanna!」巧辛使了个眼色。 「喔,来不及了,我已经说出来了。」joanna耸肩,「青春易逝啊,不要等到像我一样子宫衰败喔。」joanna说完转头就走了,完全不给回应的机会。 「joanna在说什么啊?」单黎拿起瘦高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真的要说的时候还是会紧张……」巧辛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说什么?」 巧辛转头看向单黎,「你可以考虑和我交往吗?」 单黎搁下玻璃杯的手彷彿被冻住一样,还好冰拿铁已经入喉,不然就要失态了。他的眼神对上她的双眼,她别开眼神,流露出罕见的羞涩模样。 巧辛小声地说:「我的意思是说考虑,考虑看看。」 「这就是你的计算结果?我?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 「不是因为这样。」巧辛急忙澄清,口气又有些迟疑,「好啦,我承认有一部分是因为这样,对不起喔,好像有点不礼貌。」 「干嘛对不起?」单黎笑了,「这世界上美女告白的时候是不需要道歉的你不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是美女啊。」 「就这样?」 单黎点头,「就这样啊,被告白的人高兴都来不及了。你有看过送奖品的人在道歉的吗?何况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把握时间啊,不然子宫正在衰老耶。」 「好了啦,不要一直讲子宫子宫的。」巧辛笑了。 「好吧,那讲正经的。」单黎说:「被你这样的美女告白,简直跟游民中乐透一样。我也老实跟你说一句,我除了是孤儿这一点满足了你的条件之外,没了,没家世没背景没石油田也没金库,不可能跟你们家门当户对。当然啦,如果你只是想谈恋爱,不考虑长远未来的话,那就另当别论。」 「我是有考虑到长久未来的。」 「那除了不用跟烦人的公婆一起相处之外,你的计算程式确实有点问题。不用跟公婆相处的方式有很多,比方说我以前听过一种说法,成年之后才父母双亡然后又继承一大笔家產的,经济无虞之外,人格也健全,这种对象非常理想。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人格上或许没什么偏差吧,不过没有家產倒是完全可以确定的。」 巧辛瞪大了双眼,「你刚刚说那个……就是我以前的想法。」 「这么巧?我记得是在大学课堂上听到的……」单黎突然间像被雷打中一样,「你……你跟我是同一间大学毕业的,你以前是会计系的?」 「对啊。」巧辛点头。 单黎瞪大眼睛,「原来就是你喔!」 「什么?」 单黎说了七年前在大学课堂上听到的话,原来那个让他稍微在意的人后来曾经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在火车上、在百货公司的游乐场,甚至是七年后,又回到同一个城市,变成了同事,这位同事刚刚还跟他告白。 「那堂课啊,我还有印象喔。」巧辛稍微仰起头微笑着说:「那时候刚上大学,认识的人就只有高中同学,我那天是陪一个别系的高中同学去听课,本来很想选那门课的,不过后来我们系上调整了课表,只好放弃那门通识了。」 「难怪后来就没再看到你了。」 「可是在火车上、在游乐场,其实都有见面的。」 「完全不知道是同一个人啊。」 joanna突然凑了过来,「大概是惠真说的命中注定吧。」 单黎吓了一跳,「惠真跟你说了什么?」 「七年前的邂逅、七年后的重逢啊,邂逅还比原先以为的更早。」joanna说:「抱歉打扰到你们培养感情,让我问个问题。」 「什么事?」 「一个女人如果因为老公在大陆包二奶而被拋弃,从此满心怨恨想要杀掉这个没良心的傢伙,你们觉得用什么方式比较好?雇用职业杀手?找理由聚会然后下毒?还是什么的?」 巧辛说:「雇用职业杀手下毒,自己距离犯罪现场越远越好,最好是隔海指挥就可以完成。」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 「还要让杀手把那个没良心的傢伙中毒挣扎的样子拍摄下来,传给这个女人观赏确认。最好让那个傢伙在死前知道镜头的存在和主谋是谁,让他在想起老婆的同时,带着罪恶、不甘心、后悔、怨恨,各种情绪然后死不瞑目。」 「这个听起来更棒了。」joanna大表赞同,「那我不打扰你们了。」 巧辛看着joanna离开吧檯,转头问单黎:「joanna问这个干嘛?」 「你不知道要干嘛,倒是回答得蛮顺的啊。」 「脑袋里面直接浮现出来的想法啊。」 「你说你最近常来,那应该有注意到那个一直在写东西的女人吧。」 巧辛转过头去,「嗯,我发现她是常客,不过都是一个人。」 joanna走过去坐在那女子身边,两人认真地交谈起来。 单黎说:「joanna说那个人自称是小说家,整天坐在那边写写写的,但是也没真的听说出过什么书。」 「我看joanna常常跟她聊天。」 单黎突然小声地说:「因为年纪相近吧,不要说是我说的。」 「joanna跟我们也很能聊啊,你不要乱讲。」巧辛笑了,「对了,joanna没有结婚吗?」 「没有。」单黎摇摇头,「一直有很多追求者,但是她都拒绝了。说是看透很多事情,还是一个人逍遥自在最好;她寧可和店内的客人讨论虚幻的剧情构想,也不愿意一脚踏进现实的人生坟场。」 「人生的坟场?不是爱情的坟墓而已吗?」 「对她来说不只是那样。所以连爱情,这个人生坟场的前哨站,她也不太愿意碰触。」 「看到我哥和我姊的婚姻,我也有点反弹。我不希望我的未来是变成那样。」 「或许命中注定的缘分会和经过计算的刻意凑合有些不一样吧。」 巧辛看着单黎,露出了浅浅的微笑,「我告白得那么直接,结果你回应得这么轻巧。」 「或许是被你的直接给吓到了吧。以前的感情花了我不少心力,结果很不怎么样,后来就渐渐无所谓了。突然遇到你这种自己送上门来的,害我不知道怎么反应。」 「送上门来的?」巧辛搥了单黎一下,「讲话有礼貌一点。」 「好啦,我开玩笑的啦。」单黎连忙求饶,「等一下记得要去牵车。」 「还想转移话题?」 咖啡馆内除了咖啡香气,还有让人时而注意到,又时而忽略的音乐声音,周杰伦的「星晴」正在播放着。 (16) 经过这么多年的时间,街道上的景色以或快或慢的速度持续变化着,店家的淘汰与更新就像被风吹过的一页又一页的平淡纪录一样,没有人会特别去在意,除非那是与自己在情感上有所连结的场所。或许招牌经过更换、内部经过装修,但是只要一踏进去,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与这场所有关的一切记忆总是会在一瞬间闪过脑海;如果再加上熟悉的其他线索,甚至会让人有时空错乱的感觉。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瞭……」 李宗盛的歌声回盪在室内,和着烧烤的香气繚绕四周。 大强在这些年的努力之下,事业版图越做越大,但是如果要与亲近的几位老友相聚时,这间烧烤店仍然是唯一的选择。才从日本度蜜月回来没几天,大强和懿涵就约了单黎和嘉伟出来聚聚。 「日本好玩吗?」单黎一边说,一边在每个人的杯子里倒满啤酒。 「好玩啊。」大强说:「要不是还有一堆工作要处理,我都想直接住在那边算了。」 懿涵说:「真的是很棒的地方喔。我们去度蜜月,顺便送我爸妈回去日本。」 「真的恭喜你们。」单黎说:「爱情长跑七年,终于修成正果。尤其是辛苦强哥了,到处飞来飞去,都要环游世界了,总算是通过了懿涵爸妈的考验,抱得美人归。」 大强说:「搞不好真的有一天会环游世界,他们两个老人家已经在想下一个longstay的地方了。」 大家在欢乐的气氛中举杯庆祝。 「你们咧?最近还好吗?」懿涵搁下杯子,「工作方面是不是有点状况?」 单黎说:「很好啊,工作不就这样子,一个任务接着一个任务解决囉。」 「嘉伟好像不是喔。」懿涵说:「姿如姐跟我说你在活动场上昏倒了,还去住院,还好吧?」 嘉伟有点不好意思,「这么丢脸的事你也知道了?纪经理还说了什么吗?」 「传line的时候稍微提到而已。」 单黎插嘴:「昏倒、住院,被检查出有过劳死的风险,然后被人事部强制去做心理諮商,而且不能加班,否则罚钱。」 大强说:「你是怎么搞的啊?弄成这样子?」 「没有那么夸张啦,我觉得都跟以前差不多啊。」 「差多了!」单黎说:「温水煮青蛙你们听过吧,他就是这样。以前我们大学一起打工的时候,他责任感就很强了。这几年我在旁边看着他,程度越来越严重,好像那种跑步上癮的人一样,没跑的时候很焦躁,一跑起来又是没完没了,体力透支都不知道要停。再怎么强的人都会倒的吧。」 大强说:「你当个组长就这样了,那如果是像我这样要顾那么多家店的话怎么办?哪还有心情出国,现在这样坐下来吃饭都不可能了吧。」 「我没有办法。」嘉伟摇摇头,「强哥太厉害了。」 懿涵说:「你怎么会把自己逼成这个样子啊?」 「我不知道,就是一直想要赶快把所有工作都做完,又不放心交给别人去做,怕有哪里疏忽了。」 「我真的觉得是因为婷宜的关係。」 单黎一说完,大家顿时陷入数秒的沉默,这是他们几个说好了一起拥有的秘密,一个总在时光的那头不时朝向现在招手的秘密。 单黎自己继续说:「婷宜过世之后,没多久我就去当兵了,快要退伍的时候换嘉伟去当兵,见面的机会其实不多。后来在公司变成了同事,我就觉得他和以前很不一样。」 「有吗?我觉得差不多啊。」 单黎说:「旁观者清啊,尤其是一个和你相处这么久的人的观察。对工作有责任感、认真上进,这当然是好事,可是我觉得你的程度太超过了。身体都出状况了。」 懿涵问:「那这两个礼拜有没有好一点啊?」 「应该有吧。」嘉伟说。 单黎说:「公司后来又帮他安排了一些检查,从报告数字上看起来是好一点了。心理方面我就不知道了。」 大强说:「不是去做心理諮商了吗?」 「是去过两次了啦。」嘉伟说:「可是我觉得没什么差别啊,还要佔掉一小时的上班时间。要不是因为公司规定,而且我又不想让经理为难,我第二次就打算不去了。工作都做不完了还去聊天,根本是在浪费时间啊。」 「是都在聊什么?」大强说:「这么不想去?」 嘉伟说:「第一次就问一些我的基本资料啊,家里的状况啊,后来就聊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说真的我不太有办法专心啦。」 懿涵说:「你真的是随时记着工作耶。那我们现在在这里聊天,你是不是心里面其实也还在想工作的事情?」 嘉伟顿时沉默不语。 单黎冷笑一声,「被你说中了。」 「最近有什么事在忙吗?」 单黎说:「最近比较赶的是下个週末的活动,跟你们隼翔有合作。」 「喔,那个啊。」大强说:「阿昇有传line跟我报告了,听说我们这边准备得差不多了。」 「可是强哥你也知道,不是每一家厂商都这么上道,有些就不知道在拖什么,做个决定搞得好像在思考人生未来一样,害我们嘉伟组长也跟着悬在那里。」 嘉伟说:「说到阿昇,强哥,最近嘉君和嘉琪在你那边打工还好吗?」 「好啊。」大强说:「好的不得了!嘉君根本是我们那边的红牌,超多人指定要找他当健身教练的。一样都是体大的学生,他的同学就没他这么有人气。嘉琪也不得了,以前还看不出来她头脑原来这么精明,还好有她来帮忙dora做管理,不然你们想想dora那个天真傻大姐的个性,如果不是我那个健身中心先出状况,就是阿昇会先被气死。」 大家一边吃着烧烤、一边聊着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熟悉的欢乐感觉如同喇叭中传出的音乐声散佈在熟悉的场所中;但毕竟时光递嬗,现在与过去终究是无法全然相同的。 懿涵说:「你们看看,连阿昇和dora这么奇怪的组合都可以凑在一起了,你们两个是怎么了?李薇这样用心良苦,你什么时候要给她回应啊,嘉伟?」 单黎说:「你看,不是只有我说喔,懿涵也这样说。你再这样下去,李薇真的要对你唱『用心良苦』了。」 嘉伟手上拿着竹籤转啊转的,像是在整理关于李薇的一切思绪。 懿涵说:「女人的青春很宝贵的。她花了那么久的时间在你身上,全世界都知道她不只是想要维持朋友的关係而已。」 单黎说:「而且你对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吧,不然你就不会让她赖着你这么久了。」 「那我实在搞不懂了。」大强也接话:「你跟她是在搞什么?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开口确认一下有那么困难吗?这不只是日久生情,根本是生米闷到要发霉了。」 嘉伟眉头微皱,「可是她也没说过她喜欢我啊。」 懿涵突然把玻璃杯大力往桌面一敲,「你是没听过『嘴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老实』这句话吗?一个人说什么都是假的,心里面到底在想什么,看她做了什么最准。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我也不觉得你是那种要占她便宜利用她好几年,最后轻描淡写一句掰掰就切断关係的人。你们男人不管二十岁、三十岁,还是四十岁,都还可以把二十岁的妹,我们女人一过了二十五就不叫妹了,『熟』这个字就出来了,跟没人要买的车一样,价值一年比一年低。你现在是在耽误她的青春你知道吗?别再用她没讲清楚这种藉口来当挡箭牌了,你自己也在打迷糊仗,两个人这样下去到底是要怎样?」 大强赶忙把懿涵的杯子斟满,拿到她面前,「亲爱的,来,喝杯冰冰凉凉的啤酒消消气喔。」 嘉伟紧抿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嚥了下去。 懿涵喝掉半杯啤酒,「sorry,好像有点过头了。我不是要对你生气、指责你什么的,只是觉得你和她都应该好好想清楚接下来要怎么办。」 大强说:「好吧,我讲一下我的看法。我跟你们相处算是最久的吧,跟李薇我是没有那么熟,不过婷宜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在座的人都无声地点了点头。 「嘉伟啊……」大强的视线直接对着嘉伟,「你在担心什么吗?」 嘉伟像是被大强直接投射过来的眼神钉住一样,霎那之间,大学时期打工的记忆全都涌了上来……和婷宜短暂相处却很深刻的那几个月、在医院外吃的宵夜、她的父亲在病床上的模样、她在父亲过世的时候撞进自己怀中的感触、稀有的哭泣颤抖和冰凉泪水、在殯仪馆安静陪伴时的温暖,最后……看见她的左手漂浮在满溢温水的浴缸里,鲜红的血液从手腕的切口漫延出来染红整个浴缸……将她从浴室内抱出来的感触、在救护车上焦急无助地看着急救人员做紧急处理、担架床下了救护车在地面上快速移动然后一群人大喊着衝进急诊室的声音……不晓得自己究竟抱着头靠在墙边坐了多久,看着地板上滴落了一些淡红色的水珠,才发觉原来那天的雨还没停、手上身上沾满的婷宜的血还没乾……突然间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循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眼泪把视线模糊得看不清楚前方,只能确定那是单黎的声音…… 肩上轻微但稳重的摇晃把嘉伟从记忆的漩涡里拉了出来,单黎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另一手举杯。 嘉伟也举杯轻碰。 「那件事情真的不是你的错。」单黎说:「虽然说过很多次了,但我还是会继续说,说到你真的相信为止。不是因为你疏忽了她释放的讯息才错过挽留她的机会,重点是她早就决定要离开了,是因为你的出现,才让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是美好的。」 嘉伟只是摇摇头,轻叹了一声。 单黎看了看大强和懿涵,做出无奈的表情。 单黎继续说:「李薇也有她的过去,才会搞得也跟你一样不进不退的。她跟我待过同一间育幼院,这你们都知道。不过她有一种育幼院长大的人常会出现的样子,这我没说过,她自己可能也没发现。」 「什么样子?」懿涵问。 单黎说:「自从我和她在公司认识、无意间知道彼此竟然待过同一间育幼院之后,偶尔会聊起过去的事,每年一起回去育幼院看看的时候更是会聊。我是一出生就被丢掉的,然后一直在那边待到成年离开;她不一样,她是在一岁的时候才被送去,后来在三岁的时候被领养,但是在新家庭的成长过程不怎么快乐。领养她的夫妇本来是因为生不出孩子所以领养她,谁知道才一领养就怀孕了,真不知道该说老天爷是想来个双喜临门还是故意开玩笑。总之,李薇从此就失去了被照顾的感受,如果故意捣乱吸引养父母的注意力,只会挨骂讨打;如果表现得安分守己不吵闹,也顶多就是在那个屋簷下有个她可以容身的小小空间。」 「李薇竟然有这样的过去?」懿涵的脸上有些惊讶。 「嗯。」单黎说:「所以要她主动开口去要求什么是有困难的,可能在平常工作上她可以是一个很强势很有主见的主管,但那是因为那些只是工作,不太需要感情。一旦牵扯到感情,她就会变成那个小女孩,主动开口怕被惩罚,只敢默默地付出再付出,只希望在嘉伟的身边有一个位置可以待着就好了。」 大强说:「那不就还好她遇到的是嘉伟,如果遇到心肠坏一点的不就糟了。」 「不然社会新闻那么多是怎么来的?」单黎说:「人都有过去,不管是在哪里成长的,育幼院也好,一般家庭也罢,长大之后,在哪里跌倒,可能就是以前在那里跌倒过,然后一再重复。如果李薇爱上的不是嘉伟,可能就会变成很多人口中『怎么那么傻,一直讲不听』的女孩子了。」 懿涵问嘉伟:「所以你要继续这样跟她僵持下去?」 嘉伟说:「最近太忙了,我真的没有办法好好想这件事。」 「好啦,放轻松点。」大强出来缓和气氛,「反正都想那么久了,不差这几天啦。」 「对了,单黎。」懿涵说:「听说你又有新对象了?这次还是被告白的喔?不错嘛。」 单黎差点被食物噎到,「纪经理连这个也跟你说?」 「八卦这种事情都传得特别快啊,更何况又是会计部的人。」 「怎么样?」大强说:「这次打算撑多久然后把对方逼走?」 单黎惊呼:「我把她逼走?我那么无聊干嘛?」 「你这几年不是一直在搞这招吗?本来我也搞不懂,怎么你这个人好手好脚的,每次讲到谈恋爱都说不顺利?要不是你之前和我们健身中心里面那个年轻的瑜珈老师曖昧了半天最后分开,她跑来找我和懿涵抱怨,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然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样。」 懿涵说:「单黎,你看别人都那么清楚,嘉伟和李薇都被你分析得头头是道。那你怎么看你自己?你一直在什么地方跌倒吗?」 单黎露出苦笑,评论别人总是容易,要分析自己……其实也知道问题在哪里,但是,就像是隔着河流望向对岸一样,如果没有桥,也只能停在原地。 曾经,出现过那个人,让他以为河上的桥已经搭好了、可以走到对岸去了。但是就在他踏上前去行至中途的时候,桥却突然间崩塌了。他毫无防备地摔进水中,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呛着水爬上岸。从那之后,不管对面是谁在招手,他都选择站在这边遥望,不再搭桥,时间或长或短,对面的人终究会自己离开。 懿涵看着单黎出神的脸,叹了口气之后说:「十月要到了。」 单黎也叹了口气:「我知道。」 「这次要去吗?」 「她不来,我就去。」 「这次同学会轮到我主办,你们两个是我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再怎么样也看在我的面子上参加吧。」 「我不想看到她。」 「都七年了!」懿涵不觉间提高了音量,「大家都是大人了,有什么过去的不愉快不能好好坐下来谈一谈?」 大强伸出手轻轻安抚着懿涵。 单黎举起酒杯别过头去,一饮而尽。 「那件事……」嘉伟自言自语似地说:「真的太过分了。」 懿涵手肘撑在桌上扶着额头,「我知道、我都知道,谢师宴那天的事。那天我在台上也很傻眼,我就站在舒甄旁边,她的表情、你的表情、她前夫的表情我都看到了!哪知道一转眼你就不见了……嘉伟,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重提那件事的。」 「没关係。」嘉伟扯了扯嘴角。 单黎皱着眉头缓慢地把眼神转向懿涵,「你刚说什么?她前夫?」 「对,她前夫。」懿涵说:「他们后来离婚了,她—」 「停!」单黎伸出手制止懿涵说下去,「我不想听。」 「你不想听,她也不想听。」懿涵语露无奈,「你们两个都不想好好面对这件事,结果身为你们好友的我,抱着一堆早该传给你们的讯息,像个失职的邮差一样进退两难。」 「懿涵,我只能跟你说对不起。」 「不用跟我道歉,没有听到那些讯息,是你和她的损失,对我来说没有差别。」 「损失?」 懿涵看着单黎,坚定地点了点头,「你看,你还是会好奇吧。像你说的,李薇和嘉伟有他们的过去,造成他们现在处在这种不进不退的状态。那你呢?一出生就被丢掉的你,对感情又是怎么样的?从我们大学认识到现在,我们都知道你跟人总会保持距离,即使是像我们这么要好的朋友也是一样,对我们来讲这没什么,每个人本来就有自己的空间和隐私。那在谈恋爱的时候呢?你有办法深谈吗?还是你心里面其实一直在担心付出了太多,最后却又被拋弃的感觉?就像当年舒甄对你的那样。」 大强说:「所以你就变成老是有意无意地推开对方,不要让自己完全深陷。曖昧的时间一久,对方一定会感觉到的,然后受不了就结束来往。这就是我讲的,你把人家逼走的意思,你好像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在等对方开口。」 明明在聊着十月同学会和舒甄的事情,单黎的脑海里却是被即将到来的教师节和育幼院的景象所袭击,被angel老师离去的记忆所袭击。他深深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办法和新的对象深入交往?巧辛是不是又会变成下一个和他提分开的人?多久之后,她会开始感受到他的距离感? 大强说:「单黎啊,我劝你想清楚一点,到底有没有要跟这个新对象来真的,不然两个人当朋友当同事就好了,免得以后尷尬,还在同一间公司咧。」 单黎说:「好啦,我知道了。懿涵,同学会我答应你一定会去。」 「舒甄如果也说要来的话呢?」 「一样。我答应你就不会再改了。」 懿涵举杯,「好,够乾脆。乾杯,一言为定。」 「乾杯。」放下杯子后,单黎换了个话题,「强哥,我和嘉伟在担心一件事。」 「什么事?」 嘉伟说:「下星期活动的事。单黎和我都觉得很奇怪,这个活动的时间怎么会这么赶?跟一般的程序不太一样。」 「这我知道啊。」大强说:「纪经理也有跟懿涵提到。听说是你们总经理半途杀出来,硬把这笔生意拿到手的。」 「难怪……」嘉伟想了一下,「准备的时间这么少,很多步骤都被省略了。」 单黎说:「这样搞,会出问题吧?挡人财路耶。」 大强点头,「有可能。活动那天我会叫阿昇多安排一些人在附近看着。」 「也好,现场的保全不知道可不可靠,再麻烦他了。」 懿涵说:「那你们这两位在现场指挥坐镇的组长,自己也多小心留意一点。」 「ok啦。」单黎笑着说:「这种话跟嘉伟说就好了。我战哥耶!」 懿涵翻了个白眼,「现在要我开口说我以前是黑道千金我都觉得羞耻,你也长大了,别讲话还跟屁孩一样好吗?」 「是是,懿涵姐说的是。」 「无聊耶你。」 还是和熟悉的好友聚在一起的时候最能放松,天南地北乱聊一些有的没的。而那些深刻的、过去的、秘密的、不说出口却知道藏在彼此心中的回忆……等待吧,即使不刻意去追寻与挑战,也可能会在该出现的时间出现,无论愿意不愿意、准备好了没有,总要面对。 (17) 随着週末的活动逐渐靠近,办公室内的嬉笑声也较为减少,本来就不太会在工作时放松自己的嘉伟更是上紧了发条,恨不得自己变成八爪章鱼,可以同时紧紧掌握所有的事情。除了工作之外,另一个日子的靠近也让他在不知不觉间以日常的忙碌塞满整个脑袋,不想让多馀的思绪有机可乘。 「这一週过得还好吗?」坐在对面的艾心理师问。 「还好,都差不多。」嘉伟说:「主要就是把明后天活动的事情做确认,还有一些其他的小事。」 「你今天看起来好像比较累一点。这星期有比较忙喔?」 「大概吧。」嘉伟抓了抓头。 「和前两次有点像,你在这里不太有办法放松的样子。」 「老实说,我心里面想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情,不好意思。」 「你人在这里,心思却还在外面囉?」 「嗯。」嘉伟眼神看着地板,沉默了几秒鐘,没有人用讯息去填满那空白的片刻,带着水流声响的音乐并未让他比较平静,反而让他的心情更混乱了,有些东西被从翻搅上来,和一直稳稳控制着的工作思绪相互撞击。 这些思绪上的混乱,平常只会在嘉伟离开了办公室、睡前的短暂片刻出现,而且随着事发的日子逐渐久远,能够不被回忆袭击的时间也慢慢变多,然而那样的忘记却经常带来的是事后的罪恶感。这时候嘉伟便会拿出那支婷宜留下来的白色mp3,听着她留下来的讯息,像是赎罪一般,确认她的存在,向她说一声「我一直没有忘记你。」 「星期二的时候……」嘉伟的眼神还是看着地板。 艾心理师只是微微偏头,嘉伟能感受到他在等着自己说下去。 「在办公室开会,做明后天行程的总run。总经理说我的表现很好,把前一次开会的漏洞都补起来了。但是,他后来说了一句话,我觉得那句话很有道理。」 「他说了什么?」 「他说,不到最后一刻,千万不可以松懈。还说魔鬼就藏在细节里,只要有个疏忽,在最后一瞬间失败的话,那就是彻底的失败,再说什么前面有多少努力,都是多馀的。」 「听起来好紧绷的感觉啊。」 「今天是我爸的忌日。」嘉伟的眼神从地板移开,望向小桌子上的黑色mp3,「七年前,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也过世了。」 死亡牵引着死亡,在不同的过去时刻朝向现在的嘉伟挥手。婷宜瘫坐在浴缸边的景象、爸爸瘫痪在病床上的景象……一转眼,浴缸边没有人了、病床也空了,死掉的人永远死了,保持着死掉那时的样貌。活着的人一天一天变老,离年轻的死者越来越远、离年迈的死者越来越近…… 「嘉伟,你现在就沉浸在自己内心的感受里面。」艾心理师的声音传来:「这样很好,就这样沉浸进去,待在里面一下下。」 艾心理师带有磁性的低沉温和嗓音让嘉伟感觉自己彷彿陷进了沙发里面。 「让自己放松下来……感觉一下你自己的身体和沙发的接触,听见我的声音在清楚地跟你说话,做个深呼吸……很好,吐气的时候让肩膀可以放松下来。」 嘉伟跟着心理师的指示,整个人好像又往沙发再陷了进去,眼睛也渐渐闭上了。 「这样很好,感觉整个人很放松。」艾心理师说:「身体放松了、眼睛闭上了,让自己可以专注在心里面的一切……」 嘉伟感到整个人被一种没有体会过的感觉所笼罩,他完全不想移动,有种想要就这样一直像棵植物一样被种在沙发里的感受。反正这一个小时哪里都不能去,那就好好地被种在这里吧。 「就保持这样,继续很放松地待在这里。」艾心理师说:「等一下我会问你一些问题、带你去一些地方看看,如果你愿意说的话,可以说出来让我知道。」 虽然不是很懂心理师的意思,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好质疑的,嘉伟点了头。 艾心理师说:「你现在心里面在想什么?」 「……mp3。」 「mp3。好的,想着mp3,然后呢?还想到什么?」 婷宜的影像撞进脑海里,嘉伟看见婷宜那天晚上在跟他说再见之后,一个人拿着mp3对着窗外说话录音的景象……「我最后还是决定这么做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我活着要做什么呢?大概那是我的罪过吧……把我活着的理由也带走了……我害他出事……我怎么还能活着呢?你的出现让我犹豫了……好好地答应你的告白……我还是会走的……这是你的初恋吧?我喜欢你,但是……我不能接受你的告白了……希望我们在不同的世界里,可以各自过得很好……」 mp3里的话语断断续续地在耳边响起,婷宜背对着他望向窗外不停说着。 嘉伟感到浑身颤抖、呼吸节奏混乱、泪水不停流下…… 「让自己保持在那里面。」艾心理师温和的声音带着坚定,「你可以放心,有我在这里陪你。好好地让自己在那里面停留一下。」 嘉伟站在半掩的房门外,看着自己一手拿着伞、一手正要将门关上,在那瞬间他望见了窗上婷宜的镜影,她的眼神充满哀伤,好像在说「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你怎么会没有留意?你怎么就这样……让我死了……」 「不要……不要那样……」坐在沙发上的嘉伟不停摇头,口中喃喃念着。 「不要怎么样?」艾心理师问。 「不要就那样走掉。」 「你希望不要就那样走掉……」艾心理师说:「可以的,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让自己去试试看。有我在这里陪着你。」 在门就要完全关上之前,嘉伟伸出拿伞的左手抵住门板,像是在抵抗自己的右手一样,将门往内推开。 他走进房间、关上了门,把伞拿到浴室去放,浴室内洁白如新的大片地砖一尘不染。 「对不起。」他对着婷宜的背影说。 婷宜把mp3放在小桌子上,转过身来,满脸的笑容,「你在说什么啊?来,过来坐啊。」 他缓步靠近,婷宜的笑容就像是打工的时候常展现的样子。 坐下之后,他看着桌上,原本应该在那里的mp3却不见了。 婷宜说:「好不容易见面了,你却在想别的事情吗?」 「没、没有……我……」他的慌乱在对上她的眼神之后,突然平復下来。 「不是你的错,」她越过桌面,双手握住他的右手,语气轻柔却沉稳,「请你不要那么自责。我的死是因为我、不是因为你,你是我唯一能够活着的理由,只是这样的理由对你来说可能太沉重了,我这样的想法也太自私了。」 他用力摇头,「不!不沉重,也不自私。我希望你能活着,我希望能好好地喜欢你,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却疏忽了、错过了。」 「或许那时候是最好的时间点吧。」她弯起一抹微笑,「我的心,一直都是朝向死亡的,和生存还有微弱联系只是因为爸爸而已,一旦他离开了,我跟着他走只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即使那一天,我答应和你在一起了,我迟早还是会走的,这再怎么说对你都太残忍了。」 「难道我们真的不能好好地在一起吗?我可以做很多事,或许我有时候比较粗心,但是只要你愿意说出来的我都会去做,任何事!任何可以让你活着、让我们在一起的事。」 她摇摇头,轻叹:「嘉伟,你还不能了解吗?有些事情,不是你付出全部的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的。那些事情本身已经有了註定的方向,任何外在的动摇都只是或多或少在影响朝向那方向的速度而已,那就像是一列高速疾驰的列车,呼啸而过之后,轨道两旁可能留下被甩落的东西,而列车是不会回头的。」 「如果一切都已经早就注定的话,那我们每天活着,辛苦地工作、努力地想完成一些事,还有什么意义?」 她调皮地说:「活着的只剩下你喔,我已经死了。」 然后她站了起来,牵着他的手走到床边,让他躺在床上,然后自己也爬上床,靠在他的胸前。 她说:「在生活中努力确实是很美好的事。我还记得和你一起打工的事情,不好好努力的话,业绩只会注定是零吧。」 「那是一定的啊。」 「那是可以努力的事。但是有些事情,是靠努力也无法改变的,即使那在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可以。」 「那还能怎么办?」 「接受它吧。」她伸出手贴着他的心口,「即使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结果,但那并不代表努力就全都是白费的。只从结果去判断努力的价值,这种想法太肤浅了,人生不应该是这么肤浅的。结果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努力的过程才会对一个人带来某些宝贵的改变。无论结果怎么样,接受它吧,这样你才能也接受过程中的改变。」 「接受你已经死了这件事?」 「是的,接受我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接受在我死之前你做过许多努力,虽然结果不是你想要的,但这并不代表你之前的努力是白费的。那些努力已经让你改变了,变成一个更好的人了。我死了、你还活着,我们都有未来的路要走。」 「我不可能忘记你,要我放下你,真的太困难了。」 「我也不会忘记你。走向未来不代表就要捨弃过去的记忆。」 「我经常会想起你,想起你的时候又会因为没有想到你的那些时间而觉得罪恶,那又让我想起当年的疏忽。」 「所以你就把自己分裂成两半了,一半的你好像在现实的世界里正常地生活,另一半的你却还停留在这个房间里不曾离开。」 「万一我离开了……我怕我就真的失去你了,我对不起你……」 「不会的,你不会失去我的。」她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除非你不喜欢我了。」 「我喜欢你,这是不会改变的。」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说,我也会一直喜欢你。不管我未来去到哪里,我都会牢牢记得……你能让我自私地再要求你一件事情吗?」 「你说,我一定会做到。」 「跟我说再见,带着记忆中的美好继续往前走;把你自己好好合併起来,活在当下的每一刻。」 「你要去哪里?」 「你忘记啦?」她笑着说:「我要去找我爸爸啊。」 「去问当年的事情?」 「是啊,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你来跟我好好说声再见。」 「是我害你在这里等这么久的吗?」 「不要再这样自责了。你没有做错什么、没有对不起我,能够带着和你相处的回忆离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我开心的了。我要去找爸爸,跟他说有个男生对我很好,我还是他人生中的初恋呢。」 「初恋……」 她轻声地说:「我可以是你的初恋吗?」 「当然。」他将她紧紧搂进怀中。 「那么……再见了……」 「……再见。」 彷彿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沉睡,嘉伟终于慢慢地清醒过来,听见了艾心理师的声音:「三……你会感觉到身体和沙发接触的感觉……四……感觉到越来越清醒……五……做个深呼吸,然后用你感觉舒服的速度回到这边来……」 嘉伟睁开眼睛,摇了摇头,周遭的景象让他想起自己在心理諮商室里面。 「现在觉得怎么样?」艾心理师问。 嘉伟的眼神慢慢聚焦,突然转头望向墙上的鐘,快要五点了。 「怎么了吗?」 「我还以为超过时间很久了。」 「我们还有一点时间。」艾心理师说:「刚刚我顺着你的状态,做了一次催眠引导。」 「催眠?」 艾心理师点点头,「催眠对有些人来说会造成时间感扭曲,这表示你很进入状况。刚刚还好吗?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说一点刚才的感觉或经验。」 嘉伟想起刚刚和婷宜在七年前的旅馆房间内的对话、拥抱,一切都是那么地鲜明,那和作梦的模糊感觉不太一样。睁开眼睛的现在,有种很轻松舒服的感觉,脑袋和心里面好像有许多原先扭紧的东西被松开了。 嘉伟说:「我和那个过世的朋友见面了,那感觉好奇怪,有点像是做梦,但是又不太像……有点难说清楚。」 「慢慢来吧,给自己一点时间去整理,把那些经验和感受慢慢整合起来。」 (19) 走出台南车站时正好接近中午时间,单黎和李薇走进一家卖早午餐轻食的咖啡厅。 每年的教师节,他和李薇总会一起搭车回去育幼院看看。 单黎到柜台结帐之后,倒了两杯水回到位置上。他把找剩的零钱递给李薇。 「谢谢。」 「这是我们第几次一起回育幼院了?」单黎将点餐的清单用桌上的立牌压住,挪到桌边。 「自从知道我们待过同一间育幼院之后,每年教师节的週末都会一起回来看看。」李薇稍微想了一下之后说:「第四次还是第五次了吧。」 「这么多次了吗……」单黎试着回忆了一下过去几次回育幼院的情景。 「有件事情我想问你。」李薇说:「昨天我和惠真还有巧辛一起去逛街。」 「然后呢?」 「在间聊的时候聊到嘉伟最近的状况。」 「怎么了吗?」 「因为有我和你天天盯着他的关係,他不加班已经好一阵子了。但是这个星期以来他好像又不一样了。」 「怎么说?」 「从星期一那天开完检讨会之后我就有感觉到了。」 「他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揽下来了吗?」 「嗯。」李薇点头,「当然他上班的时候还是很认真,但是跟以前比起来,就是不太一样了。」 「不再那么认真的嘉伟,让你动摇了吗?你一直在寻找的那个认真向上、能够给你稳定靠山感觉的人,好像不见了?」 「有点像是这种感觉。其实之前我就有找惠真聊过,她跟我说嘉伟去接受公司安排的生理健检和心理諮商之后,有可能会不再像以前那么勤劳。没想到真的发生了。」 「你不希望他变成这样子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李薇想了一下,「昨天我们三个女生也在聊这个话题。」 「有什么收穫吗?」 「收穫吗……我觉得是巧辛跟我说的事情让我比较有感触。」 「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以前在大型的会计师事务所上班,加班是正常的,如果是遇到报税的季节,简直是没日没夜地待在事务所,回家就只是为了洗澡和睡觉,好像才刚躺下天就亮了,又要出门上班。」 「她有跟我说过,她曾经因为那样把身体搞坏了。」 「嗯,她有讲到有些同事真的撑不下去然后生病的例子,有可能一病就要休养好几个月,甚至有些人就再也没回去上班了。」 「如果是休养那还好,但如果是生重病的话,就没这么简单了。像是嘉伟的爸爸那样……」 「所以我觉得有点混乱。我当然希望嘉伟是可以保持健康的,但是看到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全心全意对待工作的时候,好像又有点失落。」 「如果他一直全心全意对待工作,他什么时候才会看到你的存在?」 李薇苦笑,「你竟然和巧辛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其实我们私底下也聊过你们的事情啊。生活不应该只有工作吧,除了工作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像赛马那样被遮蔽了一路向前衝以外的其他视线,这样不是很悲哀吗?你是有押注在他身上是不是?」 「我懂你的意思,只是……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调适吧。至少,他现在好像比较会主动跟我说话了,虽然只有一点点。」 「辛苦你坚持这么久,简直是滴水穿石了。」 「人的感觉真奇怪,他一直没改变的时候,我就心甘情愿一直付出,现在终于有了回应,反而是我开始犹豫。」 「习惯一下子被打破,多少会觉得有点怪吧,就算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说起来真有意思,我们三个女生一起聊天,结果是我这个年纪最大的前辈让后辈开导了。」 「这跟年纪没有关係啦,人生经验刚好可以互相分享罢了。每个人都各自有自己的人生课题要面对。」 「你也是吗?」 「当然啊,不然干嘛这样一年又一年地回去育幼院?我跟你说过的,那边给我的回忆并不好。昨天你们去逛街,我一个人去alley找joanna聊天,聊着聊着,我想到了一个很棒的比喻。」 「什么比喻?」 「逆流而上。」单黎略过舒甄的事情,「逆着时间的河流向上游走去,希望在过程中可以找到一些重要的东西,那些深深影响着自己现在处事风格的东西。」 李薇稍微思考了一下单黎的话,「那我们不就是每一年的这个时候都在逆流而上?」 「嗯,空间距离上的实际移动,时间意识上的逆流而上。可能是刻意要去找的东西,也有可能会在无意间遇见。」 「你是哪一种?」 「在我能意识到的范围内就是刻意的,无意间的话,都说是无意间的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就算遇到了说不定也不知道。」 「被你说得我越来越昏了,我大概是那个不知道要去找什么的人吧。你呢?每年都听到你说angel老师,她就是你要回到过去去找寻的人吧。」 单黎默默点头。服务生正好送上餐点,确认餐点都到齐之后便走开了。 李薇说:「在那种充满恶劣回忆的地方,有这么好的老师真令人羡慕。可惜我只待了两年就被领养了,对她完全没有印象。唉,后来去了一个不好的家庭,还不如在育幼院好好长大就好。像你这样过得也很好啊。」 「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事后诸葛的结果论而已。如果我高中没有回头,可能也死在我说的那次火拼之中了。像你这样的世人的评语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简单讲就是看情况选边站而已。」 「你有这种想法,难怪平常看你都不太在乎别人说三道四的样子。」 「一想到人类要改变立场、更动结论是这么轻松随便的事情,就觉得认真去看待或是生气什么的,有点蠢吧。」 「我就没办法做到这样子,还是会在意别人的间言间语。」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课题啊。」 「每次回育幼院,总觉得你就会变得有点不一样。不像平常那样有点漫不经心,甚至还会说一些难以理解的话。」 「可能是循着时间的河流往上走,自然就会看到或是想到跟平常不一样的东西吧。」 「你看,又来了。」李薇笑着说:「那你的人生课题呢?和angel老师见面吗?」 除了angel老师之外,单黎的脑中还闪过舒甄的影子。 「我很想找她见面啊。」单黎说:「总觉得想要知道过去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会那样什么都没说清楚就离开我。就算只是我一厢情愿,她完全没有感觉到我的受伤,我也想要当面谈一谈……只是,时间拖得越久,我反而越来越不敢联络了,每次拿起电话,就被混乱的思绪压抑下来……」 「明明握有她的联络方式,却一直不敢主动打电话过去,这真的很不像你的风格。你担心真的见了面会听到什么话吗?」 「可能吧。」单黎插起一块马铃薯放进嘴里,那些担心早就放在他的心中好多年了,但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你呢?这么多年了,还期望见到亲生父母吗?」 李薇偏着头说:「我也不太知道……小时候总是听养父养母冷嘲热讽地说我是一个很讨人厌的小孩,所以才会被父母丢掉,是没人要的小孩。要不是他们可怜我、领养我,我根本不会有一个家。唉……我也跟你说过,这种事情在学校被知道之后,一样的言语霸凌马上随之而来……搞得我很气我的亲生父母,不!应该说是恨、恨他们不负责任地把我丢弃,让我的人生变成那样。成年之后我就脱离那个家庭完全自己独立了,本来也渐渐地不会去想以前的事情,直到在公司认识你之后,每年这样回来育幼院……不知道耶,好像还是有一点想要见到他们吧……可能就像你说的,至少,想要当面谈一谈,不管会听到什么都好,就算我真的是一个不被期待、不受欢迎而来到世界上的孩子也好……」 「可是你完全不知道他们的样子吧,就算想要找,也不知道从何找起。」 「是啊……你呢?从来没有听你提过你的亲生父母,你都不会想知道他们的事情吗?」 单黎摇头,「真的不骗你,完全没想过。」 「我真的很难相信。」 「可以把刚出生的婴儿丢在凌晨街头,这种人还期待他们什么呢?」 「说不定他们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这样做的。」 「或许吧。不过那个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如果说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我倒觉得你的父母比较可能是这样,因为你说你是一岁的时候进育幼院的,说不定他们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才做出这种决定。」 李薇只是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食物,单黎看着她低下头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心疼。 「嘿。」单黎故作轻快地说:「你绝对不是不受欢迎、没人要的女孩喔,相信我。」 李薇挤出一抹笑容,「谢谢你。」 挑在教师节的週末回来,除了教师节本身的意涵之外,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这一天也是院童进行户外教学的日子,整个育幼院的老师和院童都出门去了。除了值班的门口警卫和留守的一位老师之外,育幼院就是空荡荡的了。这种时候,才能让单黎和李薇尽情地在院区内走走逛逛,让每个角落的景象去拉开记忆深处的抽屉,细数其中的一切,美好的、恶劣的,一次又一次地回顾,那些回忆也就一次比一次更加淡薄,能够引发的情绪张力也越来越弱。 这几年因为规定的更改,现在要进育幼院是需要事前预约的,并且要在值班老师的带领下才能入内参观;平常都是一些政府机构的人会来,或是一些想要领养院童的家长在社会局的人陪同之下前来。单黎他们是特殊的例外状况,前几年教师节回来时,都有值班的老师陪同;最近这一两年,只要在来之前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就可以在不用值班老师陪同的情况下进入了。 面熟的警卫正在讲电话,看到单黎和李薇走进来,挥手点头打了招呼,但没停下正在进行的交谈,他对单黎招了招手,指了指面前的访客登记簿,然后又从杂物中翻找出一张纸条,示意要单黎拿去。 单黎在访客登记簿上留下名字和到访时间,把笔拿给李薇,然后接过警卫手上的纸条,打开一看,里头只写着「请在一点的时候到礼堂去一趟」,属名的人是陈院长。 「陈院长今天没有一起出门吗?」 单黎发问,警卫却像是没听见似地继续讲着电话,语气略显激动。 「那是什么?」李薇搁下了笔。 「不晓得。」单黎把纸条拿给李薇看。 李薇看了看手錶,「现在一点十五分了。」 「嗯,过去看看吧,不知道陈院长有什么事情。」 远远就看见礼堂的大门一扇关着、一扇全开,单黎和李薇穿过洒满阳光的广场。 单黎轻快地哼着:「阿呆阿呆快走开,阿呆阿呆没人爱……」 一旁的李薇只是微笑没有回应,大概这几年来都听单黎这样哼着哼着也习惯了吧。 两人走进建筑物的阴影之中,来到礼堂门口。 才一踏进礼堂,原本态度轻松的单黎整个人都僵住了。 礼堂内有个熟悉的人影在缓步走动、背对着单黎在礼堂内像是在打发时间似的四处看看。 那个人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 或许是因为时间久远的关係,那人的身影远比记忆中来得娇小,毕竟二十年前那最后一面,他才十岁;然而那走起路来映入眼帘的感觉,却是一点都没变。 「an……angel老师?」单黎张着嘴呆立在原地。 那人听到声响,转过身来,露出一脸从疑惑然后惊喜的表情。 「单黎?」angel老师在那端微笑,像是在做确认似的,「单黎?是你吗?好久不见了。」 李薇转头看了看单黎,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我到外面走走。」然后转身离开了礼堂。 angel老师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你可以过来这边吗?我的脚……不太方便。」 「喔……好。」单黎像是突然醒了过来,快步走去。 二十年前的自己还是那个十岁的小男生,那时候靠在angel老师身边时,要仰着头才有办法跟她说话。现在,三十岁的自己在这短短的几步路上,脑袋里正试图在协调这一瞬之间发生的错乱感。 angel老师比记忆中娇小许多,身形好像比以前略微胖了一点,但是走路的样子和表情的细微处则是与记忆中的印象一下子就吻合了。 两个人在长椅上坐下,暂时就那样都没有说话。 阳光穿透窗户,在空间中形成一道道光束,漂浮的微尘像是在其中找寻去处一般。 angel老师先开了口:「我听陈院长说你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回来看看,所以就挑今天来这里等你了。好久不见了,有二十年了吧。」 「您竟然还记得……」单黎止不住地泛泪,极力想要压抑身体的颤抖。 「对不起啊……」angel老师轻按着单黎的手,「老师那时候走得那么突然。」 单黎只是摇头落泪,说不出话来。 「几年前我有回来过一次,那时候你应该大四了吧,已经不在院内了。我留了些话,也把我的联络方式请陈院长转交给你,希望你能够跟我联络,可是一直都没有消息。」 单黎默默地拿出皮夹,从内侧的夹层中抽出了一张摺了几摺的纸,正是那张angel老师留给他的讯息。 「你一直把这个带在身上吗?」 单黎点头。 「可是又一直没有跟我联络?」 「我……」 「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跟我见面吗?」 单黎低下了头。 「果然是这样啊……那我真的是要跟你说对不起了,希望还不会太晚。」angel老师叹了一口气,「如果我是你,应该会有怨恨吧,毕竟我也知道、我也体会过人跟人之间的那种……很难说清楚的关係。」 「我没有恨过您。我只是不懂,一直都不懂为什么……」单黎依然低着头,试着平復自己的心情。 「你知道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单黎对这件首次听闻的事情感到惊讶,他面无表情地摇头。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爸爸是个长期吸毒、喝酒,又有暴力倾向的人。我有一个很爱我的妈妈,可是在我四岁那年,某一天爸爸发飆失控把妈妈打死了,如果不是因为邻居听到我的哭喊而报警的话,可能我也死了。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爸爸,然后就被送到这里来了。身上的伤渐渐復原之后,剩下脚所受到的伤害没办法完全恢復,从此就没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了。在这里,其他的院童时常因为我行动不便而欺负我、排挤我,那种被孤立在人群之外的难过与痛苦,我到现在都还忘不了。」 单黎也想起了他在这里总是受到欺负的时光。 「虽然人际关係随着年纪成长之后有稍微好转,但是心里面的那种伤痕就跟我的脚伤一样,是没有办法完全恢復的。就算掩饰得再好,伤就是伤,只能带着,无法摆脱。觉得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常去婴幼部看婴儿,看到婴儿纯真的样子,就觉得这个世界至少还有点希望的感觉。我还记得是在读国中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你,因为名字实在是太特殊了,所以每次去总会特别看看你,后来我高中毕业,离开这里去大学念教育,大学毕业之后马上就回来这里当老师了,那时候你也上小学了。」 「我对您的记忆,只有小学前半段而已。」 「那是当然的啊,」angel老师微笑,「在你上小学之前,要不是年纪太小,就是我去上大学了不在这里,所以没有印象囉。」 「那后来……」单黎觉得喉咙有种被什么鯁住的感觉。 「后来为什么突然间在庆生时被求婚,然后隔天就消失了吗?」 单黎紧抿着嘴,不自觉地停止了呼吸。 「陪我走走好吗?」angel老师撑着椅背站起身来,「我的脚不方便,要请你放慢速度了。」 单黎伸出手扶着angel老师,两人缓缓地走出二十年前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 李薇独自在院区内走着,她为单黎终于和angel老师见了面感到高兴,等一下一定要好好问问他的感受。 李薇对于儿时待在育幼院的记忆并不深刻,眼前的一切对她来说比较像是一个新地方,而不是旧地重游。当年被领养之后,就搬到高雄去了,在新家庭所感受到的亲密和温暖并没有持续太久,那个家庭有了亲生儿子之后,就把所有的关注和感情全都转移过去,自己从此完全被冷落,更别提后面又冒出一个妹妹了,自己成了名符其实的拖累。那对夫妻想都没想到因为不孕而领养小孩之后竟然接连生了两个,多出来的那一个摆脱不掉,实在恼人。 如果像单黎一样一直在育幼院长大的话呢?说不定就会认识他,变成很好的朋友吧?也或许在那个时空下相遇的他们不会熟识也说不定,自己会不会也变成排挤他的人呢?没有把握,小孩子实在是太容易被同儕影响了,或许长大成人之后的相遇才是最好的安排。有些时候会觉得,单黎就好像是自己幻想中能够拥有的那种哥哥,能在自己受到欺负、觉得脆弱的时候过来保护自己,就像那对夫妻的子女一样,哥哥总是照顾着妹妹。但实际上的自己却永远只是个旁观者,是个不值得拥有保护和爱的人。 「你就是因为太坏了才会被你爸妈丢掉!要不是我们可怜你收留你,你根本没地方去!我警告你,给我乖一点,不然我就跟你爸妈一样,再把你当垃圾丢出去!」 想起了那对夫妻时常对自己咆哮的话语,李薇觉得好气又好笑,小时候曾经纳闷过:「既然那么不喜欢我,那就把我再送回去育幼院不就好了吗?」长大之后才明白,他们不是不那么做,而是做不到,因为她在成年之后去找了律师想要抹消掉这层法律关係,才发现这种可笑的亲子关係,不管是亲生或非亲生,即使已经成年,都不能轻易地说断就断。最后,她放弃在文字游戏上纠结,乾脆地从空间上和心理上离开那个家,还给他们一个完整而没有累赘的家。 在那个过程中,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母姓王、知道自己以前的名字,那两个陌生的名字先是带给她一阵不真实感,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愤怒感,最后是伴随着苦笑的空虚感。 然后她搬到台中,成为一个独立又孤独的人。 想着想着,不自觉地走出了院区,来到旁边的小公园。 虽然是週末的下午,公园内却是出奇地冷清,只有几个小孩子在沙坑区玩耍,几个妈妈站在不远处聊天。李薇坐在大树旁的鞦韆上轻轻摇晃,大树让午后的气温舒适不少,有一对看上去大约五六十岁的夫妻坐在她斜前方的长椅上休息,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和侧脸。 先生说:「下次我们先跟育幼院预约过后再来吧。」 「不用啦,进去也没什么意思,她都已经不在那里了。」太太笑着摇头,「今天有到这边来走一走我就满足了,谢谢你陪我来。」 「还会想见到她吗?」 「……会吧,至少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这个年纪……也不知道结婚了没,希望她不要像我这样是个糟糕的妈妈才好。」 「你别这样说,没有人会故意对自己的孩子不好的。」 「或许见不到面也好吧,就算见到了,我又能跟她说什么呢?说我当初是多么逼不得已才让她离开我的身边?唉,再怎么说都像是在自我辩解一样,对她一点帮助都没有,只是打扰生活而已。」 「过去几年来,你一直没有多说以前的事情,我也就没有多问。你说,如果哪一天你决定到这里来看看的话再跟我说。如果还是不想说的话……没关係的。」 「……那实在不是什么值得说出来的事情。」 「又不是要对全世界发表演讲。」先生轻笑,「只要说出来会让你感觉好过一点,也让我更知道你的心情,这样不就值得了吗?」 「唉,这样好像是要把过去的伤疤赤裸裸地掀开来给别人看的感觉。」 「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信介跟你讲了一堆我过去的事情,什么赤裸裸的伤疤你也都看够了吧。」 太太笑了,「所以现在换我了吗?」 先生笑着摇摇头,「要说我完全不好奇你的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是骗人的。不过,和你认识相处的这几年来,我越来越觉得两个人能这样互相扶持才是最可贵的;过去的事情,要说出来或者保留在自己心中,都好,自己觉得舒服就好。」 太太沉默了一下,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抿着嘴轻轻点了头。 「我和女儿的缘份都很浅……」她说。 先生沉默,大概是在等太太继续说下去。 「我是独生女,爸妈在我国小的时候离婚……」太太抬起头,彷彿也掀开尘封已久的回忆,「我跟着妈妈,上国中那年听说爸爸生病过世,几年后,妈妈在我高中毕业那年发生意外走了。我开始一个人想办法讨生活,还没二十岁之前就在酒店上班了……年轻的时候敢衝爱玩,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后来怀孕了……连孩子的爸爸是谁我都不知道……被酒店开除之后,我一个人到处打零工,好不容易把孩子生下来,那样的日子真的过得很苦……某一天,有个以前在酒店认识的熟客来找我,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我住的地方;因为以前的交情不错,我让他进到屋子里聊了几句。他不停地抱怨工作不顺利、老婆和小孩让他烦心,过没多久,他开始试图靠近我……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随便的女人了,我抵抗他,他却拿出一把钞票甩在我头上,也不管我的孩子就在旁边……拉扯的过程中,我随手抓了东西砸过去,他倒在地上之后,我抓起那个东西发了疯似地不停往他头上猛敲……直到一旁孩子的哭声把我唤回现实……已经来不及了,地上都是血,他已经没有动静了。我松了手,才发现掉在地上的,是他以前在酒店送我的水晶菸灰缸……去坐牢之前,我在社工的协助下办理了出养,希望女儿能在比较好的家庭中长大,后来才知道女儿被领养之前在这间育幼院住过一两年。过了好多年后,我在医院里面当看护,认识了婷宜和她妈妈,婷宜和我的女儿是同年出生的,我总是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女儿在照顾,尤其是她妈妈过世之后……结果到后来,唉……婷宜竟然也走了……我的两个女儿,都跟我没有缘份……」 先生递了张面纸给太太。 太太用面纸轻轻拭泪,「你问我想不想见到女儿?当然想啊。但是为了不要影响她的人生,我决定压抑住自己的想法,不去做任何打听。我不知道她后来过得好不好?新的爸妈疼不疼她?现在又过得怎么样?她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吗?就算知道了,也希望没发生不好的事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小时候被邻居指着鼻子骂说我是造成爸妈离婚的兇手,甚至是我的命不好所以剋死了爸爸妈妈、我是扫把星这种话。我好担心我的女儿也因为和别人不一样而被欺负……如果能够见面,就算是让我死了去她梦中告诉她也好,我只想很认真地跟她说……不是你不好,所以才会离开妈妈的身边,是妈妈的错,让你离开了我……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好想要亲手将你抚养长大……」 「讲出来,讲出来会舒服一点。」先生伸出手揽着太太的肩膀,「有我陪你。」 太太靠着先生的肩膀泣不成声,释放着闷了许多年的情绪, 李薇看着他们的背影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公园里的小孩和家长都离开了,只剩下他们三人。 先生接起一通电话,揽着太太的手还在轻轻拍着。 收起手机,他说:「走吧,信介他们要到了,还说小宝买了玩具吵着要找奶奶玩呢,眼泪擦一擦吧。」 「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好的新家庭。」 先生笑着说:「没有你也是不成的。」 李薇征征地看着他们从长椅上站起来,转身要离开公园的时候,太太的视线恰好与她对上,露出了有点不好意思的微笑。她想要回以微笑,却没能顺利把表情做好,只是看着那对夫妇的背影在公园入口消失。 走出礼堂,单黎扶着angel老师在院区内四处走走看看,聊着以前在这里一起度过的时光,那是他回忆之中最珍贵的部分。 走到户外的游乐区旁,这里被重建整修过几次,早已不是单黎小时候看到的模样,但是小时候总是站在游乐区外围看着其他院童玩耍的画面,仍是毫不费力地在脑中重现。院童们三三两两地各自成群在玩游戏、追逐,或是为了玩具争执,笑闹声与哭喊声此起彼落。 angel老师说:「我还记得,以前你会站在这里看着其他的院童玩。从大学毕业刚回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做,问了你也都不说话,甚至就跑开了。后来才知道你被排挤的事情……我小的时候因为脚伤被排挤,你竟然因为名字就被排挤,每次想到这种事情就觉得好心寒……可能是因为有类似的经歷吧,我对你的关心就比较多了。我曾经努力想要利用院童对我的喜爱来改变他们对你的态度,想要培养他们尊重他人的态度,却没想到弄巧成拙,不说还好,说了之后反而让他们因为吃醋而更讨厌你……」 单黎淡淡地说:「小孩子比较不懂事,很正常的。」 「或许我那时候只是个菜鸟老师,除了院童的喜爱之外,还没学会怎么经营整个团体吧。后来,即使我想要好好地当一个老师,也没办法了。」 「为什么?」 「那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会跟我那个父亲有牵扯。」angel老师叹了一口气,「我没见过他,只知道他死了,在外面欠了很多债务,那些债主们不知道怎么找的,竟然找到这里来,要我替他还钱。这是发生在我回这里第二年的事情。」 单黎顿时无言,他完全不知道发生过这种事情,但他心里面知道那种讨债集团会给一个人带来多大的压力,毕竟他就干过类似的事情。 angel老师缓步往外面走去,单黎也慢慢跟着。 「为了不给院区带来麻烦,我尽量和那些讨债的人在院区外谈事情。可是我一个人怎么可能负担得起那么庞大的债务,完全喘不过气来啊。只能一直想办法拖延……」 「难道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要离开的吗?」 angel老师点了点头,「我在大学的时候认识了我男朋友,也就是现在的丈夫,他是来台湾学中文的。我和他同年,他在大学毕业后继续读了研究所,他知道我的状况之后不但没有和我分手,反而是积极地想办法要带我远走高飞,不让那些人找到我。所以我们私底下筹划,跟谁都没透露,一直到最后,已经是可以随时拋下一切就上飞机的状态,也才只让当时的院长知道而已。不过,在出发前一天的那个求婚,就是他联合院内的人给我的惊喜了。」 「难怪……」 「所以那时候我才会走得那么突然,连一声再见都没跟你说。」angel老师的语气有点落寞,「刚离开台湾的时候,我是很高兴的,对新生活充满了期待。但是当生活渐渐安顿下来之后,我的心里面却浮现出你的脸。」 「我?」 「嗯,其实庆生那天,在被求婚的时候,我有瞥见你的表情。当时或许没有记得太深,但是当我一个人在国外的街道走着,那种身处异国、被陌生人所包围的孤独感曾经有几次猛然地向我袭来,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想起你那时的表情。我终于想到我可能犯下了多大的错误、对你造成了多大的伤害,自己却完全不晓得……我应该是最清楚的,伤痛这种东西,与其治疗到一半才放手不管,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别让人抱着希望才对……一想到这里,我难过地哭了好几次,我想立刻跟院方联系、想要跟你说对不起,希望你不要对人性失去希望。但是,一方面是因为那个年代的通讯没有现在这么方便,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先生希望我过些时间再来考虑这件事,毕竟风头可能还没过。」 「您再回来的时候,就是我大四的那一次了吗?」 「是啊,都已经超过十年了。这么长久的时间里,有时我也在思考,会不会其实我反应过度了?其实你根本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其实只是我把自己的心情自以为是地投射到你身上而已?渐渐地,想跟你联系的欲望就减低了,本来想要拨电话或是写信的念头也打消了……后来,我觉得那些想法很可能只是我想要自我合理化的一些藉口而已。最后我还是决定跟你联系,而且是想要当面见到你,所以我找了时间回来台湾一趟。」 「然后您留下了那封信和联络方式给我……抱歉,我一直没有跟您联络,直到今天,仍然没有勇气,要不是因为您看穿了我的心意,提早来等—」 angel老师拍了拍单黎的手,「你不需要道歉啊,要道歉的人是我。在你小的时候我那样离开,过了这么多年才终于想要弥补,留下联络方式之后却又只是一直等待。虽然没有你的联络方式,但应该还是可以想想办法的,结果我只是等,等了那么多年才终于想懂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系的原因……你是怕我会告诉你,我离开你也是像那句顺口溜一样,要你走开、不爱你吗?」 单黎不禁露出苦笑,「其实不用太仔细想也知道那是很不合理的想法,但是小时候真的是那样以为的。」 「甚至那种不合理,在长大成人之后依然存在于脑海里吗?」 单黎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头。 angel老师停下脚步,看着单黎,「我不知道我那时候的行为到底对你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我一直希望其实只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不然的话,我就真的对你很抱歉了。不晓得你的人际关係后来变得怎么样,我担心的是你会失去人和人之间的那种有重要连结的感受。」 重要连结的感受……怎么好像在那里听过? 「老实说……」单黎寻找着适当的用词,「我确实不太知道什么叫做重要的连结,那是什么感觉?」 「果然是这样吗……」angel老师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想当年在育幼院,我陪着你看书、写作业、说故事的时候,那种感觉。」 单黎偏着头试着回忆了一下。 「对你的好朋友、另一半、重要的人,应该会有类似的感觉。」 单黎并不是想不起这种感觉,甚至可以说他在回忆中能够找到许多接近的感觉,但他好像总把它们推开,都保持着一段距离。 走着走着,两个人来到了育幼院旁的小公园。 单黎说:「我不知道我想到的感觉是不是您所说的那样。就算是,我也总是和它们保持着一些距离。」 「这样就可以避免双方如胶似漆之后可能產生的撕裂伤了,是吗?」 过往的两幅求婚影像霎时闯进脑海,单黎像被雷打中一样呆滞了数秒。 「单黎,如果要说我这次和你见面有什么最重要的目的,那我最后有句话要跟你说。」 「什……什么话?」 「就当作是我用老师的立场对你提出的嘮叨吧,这是一种只能慢慢体会的感觉,请你先放在心里面……」angel老师温柔地看着单黎,「别因为害怕可能的分离,就不敢全心全意地去拥抱。因为只有在全心全意拥抱过后,我们的心中才不会有遗憾,才能在终将分离的那天,好好地和过去说再见。人生,终究是必须往前走的,不管是形式上、实质意义上。」 单黎缓缓地点了头。 「每次我讲认真的事情,如果你有认真听,就是这种表情,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啊。」angel老师笑了,「我没办法跟你说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完全体会,毕竟我们都受过人际关係的重伤,伤这种东西是很有特殊性的,復原的方式和速度当然也是因人而异,没办法拿来跟别人做比较。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样了,慢慢体会。」 「谢谢您,我会记得。」 「要用心去感觉、去体会。」 「我会的。」单黎肯定地点了头。 「这次要分开之前就好好地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吧。」angel老师看了看錶,「我先生等一下要来接我了。」 单黎和angel老师拿出各自的智慧型手机,在社交软体上互加好友。 「好了。」angel老师说:「以后就透过网路保持联系吧。」 「好。」 单黎的心里面有种说不出来的解放感,好像脑袋里有些紧绷顽固的东西一一被化消了,他不自觉地做了个深呼吸,连眼前都有种变亮的感觉。 在回台中的火车上,单黎传了讯息给angel老师,收到回传的讯息时,他不自觉地泛起了笑容。 坐在一旁的李薇正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单黎收起手机,「你还好吗?刚刚在小公园那边看到你就一直恍神恍神的。」 李薇没有回应,而是收回了视线、轻轻地移动了身体,将头靠在单黎的肩上。 「我真的……」李薇轻声地说:「不是没有人要的小孩吗?」 单黎感受到李薇在啜泣,他不发一语地让她靠着右边肩膀,伸出左手轻抚着她的头;一股心疼的感受从内心深处浮现上来,让他想起了小时候总是站在游乐区外观看其他院童玩耍时,有一幅他一直记得的画面……那是一对兄妹,每次妹妹坐在地上哭泣的时候,哥哥总是会在第一时间拋下手边的玩具和同伴,跑过来蹲在妹妹身边,抱抱她、陪着她…… (20) 从育幼院回来之后,办公室内度过了风平浪静的一週。因为总经理正如惠真所预言的一样请了病假,据说是在上个週末和客户应酬后,隔天就出现了中风的症状。他的事务暂时由经理群之中资歷最深的人事部李经理暂代,因此这一週的办公室气氛格外和乐,除了平日的工作业务正常进行之外,还常常会遇到李经理下来六楼跟大家寒暄、讨论工作,或者是派惠真送些点心分给大家享用。 「你看吧!」惠真来发下午茶的时候跟单黎说:「我们人事部早就预言总经理会出状况了。」 单黎笑着回应:「真专业啊。」 「专业的部分才要开始呢,几个人事部的前辈已经去总经理家慰问和了解状况了,后面的生心理照顾才要啟动咧。」 一旁的嘉伟插嘴:「怎么不早一点提醒他?」 「嘉伟组长,这句话由你来问是最奇怪的吧。」惠真露出惊讶的眼神,「我们以前跟你提醒的时候你有在听吗?单黎组长和李薇组长都拿你没輒了,我们在楼上的又能怎么办?就连你真的生病之后,一开始对我们提供的协助还不想接受咧。总经理啊,我们也是有提醒,可是有位阶差距,开口就比人家矮一截,能讲的有限啦。」 嘉伟被说得哑口无言。 单黎说:「好啦,嘉伟组长被你讲得说不出话来了,放过他吧。」 惠真留下一句:「我们慧姐说,关心和刺激都要找到最棒的时机,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然后就把茶点搁下,转身去找其他员工了。 单黎说:「真不像是毕业没几年的小女生啊。」 「她说得没错,我能体会。」嘉伟把惠真留下的凤梨酥拿在手上把玩。 接连几天晚上,单黎、嘉伟、李薇的晚餐三人组加进了巧辛,逐渐融洽又產生默契的气氛往往会让单黎被一种时空交叠的错乱感袭击。他曾在深夜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细细思索这与七年前的异同。那时候有他、嘉伟、舒甄、婷宜、强哥、懿涵,如果要与现在做个对照,那应该就是他和舒甄加上嘉伟和婷宜这样的组合,不过,这种像是doubledate的四人组合在七年前到底发生过几次呢?除了印象最深刻的那次之外,好像没了?那是唯一的一次?单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大概是同学会快到了吧,让自己出现这种无聊的比对。 单黎关上灯,沉入睡眠之中。 他又梦见了那座桥,那座架在湍流上的木板桥,河流的方向和以前似乎是相反的。他走在桥上正要到对面去找人,那个人站在桥的彼端背对着他,好像正低着头在看什么东西。他走近一看,才发现躺在那人脚边的,是一隻死亡多时、已经腐烂长蛆又露出内脏白骨的大型犬,脖子上还被红色的尼龙绳给紧紧勒住…… 单黎乍时清醒坐起了身,在阴暗的室内听着自己浓重的呼吸声响,感受着脑袋之中好像有许多线路开关被啟动的感觉、感受着气流交换带来的舒畅感,还有那诡异又真实莫名的……从梦中醒来的愉悦感……他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窗外的细雨破坏了时间感,他看看闹鐘才确认现在是星期五清晨,同学会就在明天了。 一週的上班日即将结束,办公室内的气氛隐含着些微的浮躁。 单黎问嘉伟:「今天要上去做心理諮商吧?」 「对啊,时间差不多了。」 「还有十分鐘吧。」单黎看了看錶,又转头看了墙上的时鐘,「以前不是都拖到最后一刻?」 「老实说,有点期待。」 「真的假的,心理师是正妹喔?」 「不是啦,是男的。」 「好啦,开玩笑的。你上次说諮商后感觉不错,这星期看起来确实整个人好像比较松了,脸上的黑气也没那么重、不会一直皱眉头,还会主动去找李薇讲话。」 「你不要这么观察入微好不好,这样坐你旁边很奇怪。」 单黎摊手,「又不是第一天这样了。」 「还有,说什么黑气,又不是卡到脏东西。」 「差不多啦。」 「哪里差不多?那个—」 「好啦,赶快上去吧,不要又让惠真打电话下来催。你是很喜欢听她酸你喔?」 「好啦,下班见。」 单黎挥了挥手,目送嘉伟离开。 雨并没有在白天结束之前落尽,而是依然以一种不变的速度在下着。单黎看着窗外的雨景,傍晚和清晨的天色几无差别,在下班前一个小时的空档里,那个清晨的梦又逐渐清晰起来……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是谁?只记得那个人好像穿着一件绿色的外套,不过是像骑机车挡风时的那种反穿的方式……好久没有做这么清晰的梦了,这个梦有什么意义吗?为什么从这么噁心的梦中醒过来时竟然会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愉悦感呢? 在逐渐放空出神的时候,一旁的椅子被移动的声音唤回了单黎的注意力,嘉伟拉开椅子坐下。 单黎说:「你不是上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李薇也从她的位置走过来关心。 嘉伟说:「我上去的时候,惠真刚好接到心理师的电话,说他在路上发生小车祸,今天赶不过来,要顺延到下星期。」 李薇说:「可能是天气影响到交通吧。我去帮你泡薰衣草茶,配点心。」 「谢谢你。」 「怎么了?」单黎说:「你看起来有点不开心?」 嘉伟摇摇头,「没事,大概是因为排好的行程突然被打乱吧。」 「那就把这多出来的一小时用来放松一下,准备迎接週末吧。」 「嗯。」 嘉伟接过李薇泡好的茶,三个人简短聊了几句。李薇回到位置上,单黎看嘉伟默默地吃着凤梨酥配茶,好像不想多说话的样子,于是也不去打扰他,转身看着窗外的雨,任由思绪自然飘盪。 他想到昨天晚上和巧辛分开之前,巧辛牵着他的手说:「我这週末要回台北去应付一下我爸妈安排的相亲喔。」 「我知道,前几天你就说了。」 「不要不开心嘛。」巧辛双手捧着单黎的脸,「回台北的主要目的是让我爸妈看看我,让他们放心、知道我过得很好。相亲的事情适度应付就好,那个绝对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感情,好吗?」 「好。」单黎挤出笑容。 「晚安囉。」巧辛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单黎的脸。 下班之后,单黎送巧辛去搭车。离开车站后,他独自撑着伞走在路上,想着巧辛对自己这么主动的感情,虽然有理所当然的开心,却同时也有着从内在核心所升起的恐惧。每次与巧辛相处时,他总要压抑着那句「你为什么会喜欢我?」脱口而出的衝动。因为他已经问过好多次了,重复再问是因为好像从来没从她的口中听到那种命中红心的答案,要再开口的时候又会想起大强说过的「打算撑多久然后把对方逼走?」 难道是我真的一直在用各种方式与对方保持距离,甚至有意无意地推开对方吗?angel老师所说的「避免双方如胶似漆之后可能產生的撕裂伤」就是这个意思吗?即使巧辛不厌其烦地搬出各种理由说她为什么喜欢我,我还是没有全心接受。每次她提到要相亲,我总会想起自己出身的不堪、无法与她门当户对的现实;不只有她是这样,林舒甄也是这样,否则她怎么会在最后那瞬间点了头答应求婚?如果我真的做到angel老师说的全心全意去拥抱,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又像林舒甄那样怎么办?我曾经差一点就要全心去拥抱她,结果她最后留给我的不只有遗憾,还有怨恨…… 这些问题在上次与angel老师见面之后,就一直縈绕在单黎的脑中,随着同学会的逼近,那问题的声响也越来越大…… angel老师会怎么做? 在脑中闪过要传讯息问angel老师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了…… 在购物中心里的餐厅结束了同学会之后,单黎和懿涵搭着手扶梯来到一楼。 单黎说:「大家看起来变了好多。」 「久久见一次面,真的觉得时间很可怕啊。」懿涵说:「不好意思喔,今天舒甄还是没来。我邀她很多次了。」 「是因为我的关係吗?」 「可能有一部分吧。不过她每一次的同学会都没有出现,你也不用太在意啦。」 单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难道她没参加同学会是因为你说的她……她前夫的关係?」 懿涵点点头,「不然以她以前跟班上的交情,没有理由从来不出现吧。」 单黎在脑中把一些猜测串联起来。 「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决定要跟她见面了?」 「因为—」 懿涵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交谈。 「是怀恩。」懿涵接起电话,简短说了几句就掛断了,「他到附近了,这边不好停车,我先走囉,下次见面再聊。」 「ok,再见。」 懿涵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联络方式我已经给你了,再来就看你要怎么做。」 「我知道,谢啦。」 目送懿涵离开之后,单黎转身回到购物中心里,室内舒适的冷气有助于脑袋运作思考。 突然决定要和舒甄见面,是因为angel老师的关係。她在异国被孤独感包围的时候,想起了自己可能在无意间对我造成了难以痊癒的伤害,那伤痕将会一辈子影响着我,事实上也是如此。知道这点之后,其实她一直想要跟我见面,只是在各种不巧以及我的逃避之下,将那见面的时间不断后延。最后她做了什么?她不再等待我的联系,她主动来到我会出现的地方与我碰面,让我想要闪躲也无处可去。 见了面,好好地聊一聊,许多过去的事情其实并没有过去;就像航行在河流中的船隻一样,顺流而下的过程中渐感疲倦与沉重,暂停下来检查时才发现,船身竟然纠结着许多该是留在上游的东西,那些东西一方面附着在船身上,一方面又与上游那端有着肉眼难辨却坚韧异常的连系。如果仔细检查,这样的连系不知会有多少,船隻的运行就在不觉间受到拉扯,拖缓了速度,或者偏移了最佳的航道。 细心地去检视、解结,让过去的留在过去,前行的继续前行。 我在躲,舒甄或许也在躲。以时间久远、过去的就不重要了这些言词当作藉口,我们或许可以理所当然地继续过着日常生活,继续在时间之流中顺游而下。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摇晃和滞碍之时,才会偏着头思考我的人生怎么了? angel老师一直是我最爱的老师,直到今天,她仍然为我做了最好的示范。我决定参加同学会,希望和舒甄当面聊一聊;但她还是没有出现,是因为知道我的目的所以逃开了吗?那我下一步该怎么做?任由她逃开,再以时间还没到的说法来说服自己再度搁下? 搭着手扶梯上到三楼,映入眼帘的是满满的书本。週末夜晚的人群在书堆、书柜、书架之间优雅地移动着。 单黎被这种陌生的氛围给唤回现实,他也在书堆和人群之中移动,随意看看书本的封面和书脊上透露的资讯,感到好奇就拿起来翻一翻,但都没有停留超过十秒鐘就放回原位了。 「永恆回归……eternelreturn……这是什么?」单黎看着自己随手抽出来的书,密密麻麻的文字之中出现了这么一个词。 「尼采认为,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发生过的事情,会在未来以同等的形式,在人事时地物皆相同的情况下重新出现;概念上就是说这宇宙中有限的物质能量会在无限的时间河流里不断循环,直到永恆。以此概念出发,你可以认真地思考以下这个与人生有关的问题:『你能生活在每个当下,以致于愿意永远不断地重复每一刻的生活吗?』这个思考或许可以带来这样的结论:『我们度过人生的方式,必须是在有可能一再地以相同的方式度过人生时,还能够保持肯定的态度。』」 单黎无声地读过这一段,把书放回架上之后对着自己小声地说:「一再地以相同的方式度过人生时,还能够保持肯定的态度……」 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是怎么度过的?当然,有些是好的,有些是不好的,更多的是一点都无所谓的;然而,似乎有个主题不停地盘旋其中……孤独,这是把人生浓缩提炼之后会剩下来的东西。无论和身边的人的表面关係看起来是亲近的还是疏离的,其实心里面最深的感受是不会骗人的,那是一种根本的孤独感,自己与外在的一切在实质上其实无所连结的孤独感,就好像离地腾空、漂浮在无垠的黑暗之中,看不见其他,甚至看不见自己。那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如果人生会以某种比喻上的相同方式一再重复的话,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样的重复?每一天睁开眼睛醒来、每天的道早安、七天重复一次的星期计算、月亮盈亏一轮又一轮、四季在眼前世界造成的循环、每个节庆的熟悉音乐……到死之前,自己想要什么样的重复?想要在每天的天色变换之中……跟谁在一起? 走出购物中心,下过雨的夜晚分外凉爽。单黎看着眼前的人群,成群结队的、两两一组的、独自行走的……在人行道和周边的广场上,各种不同的心情写在他们脸上,单黎试着想像angel老师在异国被孤独感袭击的感受,但是办不到,毕竟眼前的景色和人群的面孔都不够陌生。他有股衝动想要衝上前去抓住每个人询问「你知道孤独的感受吗?」、「你认真思考过你和身边这些人的关係吗?」 当然那只是一种想法而已。单黎走在人群之中,看着在广场上一小群一小群的围观群眾,他们围着不同的街头艺人看表演,跳舞的、变魔术的、杂耍的、吉他自弹自唱的、拉二胡的、弹电子琴的……他们各自在广场一角架起灯光音响设备,使出拿手绝活吸引群眾。这些确实令他感到有些陌生了,他甚至在想,围观的人是否也是因为那些表演超越了平日的熟悉领域,所以被这偶然机缘之下的陌生感给吸引了呢? 广场角落的一圈灯光吸引了单黎的注意力。 没有人围在那圈灯光之外,单黎走近一看,竟然是一个让他熟悉的身影,地下道的拼图老人。他坐在矮凳上,看着眼前的拼图,对面还摆着另一张矮凳。 「来,你过来。」单黎还愣在原地的时候,老人已经向他招手了。 低沉又坚定的口吻像是有魔力一般,单黎走到老人面前坐下。 「很好,孩子。」老人的头连抬都没抬,「你有点不一样了。」 「什么?哪里不一样了?」 「先帮我把你脚边那块拼图捡起来。」老人的头稍微偏了一下。 单黎低头,捡起右脚边的一块拼图,摆在桌上。 老人拿起单黎搁着的拼图碎片,嵌进正确的地方,「你看得出来这副拼图如果完成了,会是什么吗?」 「……好像是夜空下的风景画吧。」单黎在灯光的照射下,看着那幅大概已经完成七成的拼图,看得出来有月亮、星空、山景、河流…… 「大致上看出来了,但是还不完整,还需要把那些也拼好。」老人指了指散落在一旁的拼图碎片,「它们就摆在那里,只是需要用心、用点时间,就会完成的。」 老人一直没有抬头,单黎很想问他倒底看不看得见。 「人生就像是在拼拼图,」老人又嵌入一块碎片,「一幅又一幅的拼图、同时有好多拼图、有正在进行的也有被忘在一旁的,不重要的拼图忘掉就算了,重要的拼图则是绝对要拼到完整。」 「怎么区分重不重要?拼不完整又会怎么样?」 「不重要的就不重要了,你会忘掉的。可是重要的拼图会像幽灵一样跟着你,要你拼个完整,帮它超渡。拼不完整,它就一直缠着你,在你察觉不到的时候推你一把、拐你一脚,让你拼不好手边正在拼的拼图。」 单黎皱着眉头,好像稍微可以理解老人的话。 「这些碎片,如果不是从同一个盒子里倒出来,谁会知道它们是同一幅拼图的不同部分?如果是撒在地上散落各处的话,谁会看出它们有彼此契合的可能?」 「有点困难吧。」 「但人生就是这样,没有分类好的盒子,只有到处散乱的拼图。」老人停下了手边的动作,「这世界上没有单纯的巧合,用心去看,任何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都有意义。你要做的只是谦卑,然后在每一个碎片的示现之下稍作停留,想想幽灵的招手。」 「就像……」单黎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今天又遇到你的意思吗?」 「我就说你已经不一样了。」老人好像发出轻笑,又开始了拼图的动作,「一块接着一块,孩子,有敏锐的觉察之外,还需要的是行动。」 单黎深吸了一口气。 「去吧,别只是一直拿在手上看,要拼到正确的位置上,否则就不算完成。那样是无法再拿下一片的。」老人抬起头来,单黎对不准他失焦的视线。 「谢谢你。」单黎感觉被一股异常的沉静包围着,好像有人走过来轻拍他的肩膀,稳定了他的心情一样。 老人没有回应,低下了头继续拼拼图。 二十分鐘后,单黎在台中车站的北上月台打电话给巧辛。 「同学会结束啦?」 「结束一阵子啦。」单黎说:「今天去相亲还好吗?」 「我很好啊,」巧辛笑着说:「可是其他人都不太好,我爸、我妈,还有那个相亲对象跟他爸妈。」 「那你倒是一个人独自快活啊?」 「事实就是这样没错,他们希望的结局没有达成,戏码完全照我的预料演出。」 「说得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 「这跟一部电影在首轮看十次,然后下档到二轮的时候又去看了二十次一样,真的是滚瓜烂熟。糟糕的地方在于不是因为精彩而看,而是一种做善事积阴德的心情。双方人马盛装出席,说不定还有媒人主持,跟谈话节目差不多。眼睛看着菜单,心里想着未来的宾客名单;嘴上说你家孩子的经歷好优秀,心里其实在盘算到底够不够格和我孩子凑成对;谈一下休间兴趣,其实是在装格调;说到家里已经结婚或还没结婚有小孩或没小孩的其他儿女,其实心里在想着什么时候再多抱孙子……唉呀很多啦,这次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 「这次没有故意点鸡腿或是羊肋排?」 「被我妈阻止啦,不然真的是蛮好用的一招。大家都用虚偽在撑时间,却不能接受我用啃骨头的事实来节省时间,真的是有毛病。反正结论都一样嘛,干嘛不早一点回家洗洗睡咧,累死了。」 「明天还有吗?」 「有啊。」巧辛叹气,「午餐和晚餐都有,本来还有下午茶咧,你说夸不夸张。」 「这么热门抢手啊?」 「哪里热?我爸妈自己一头热啦。」 「所以下午茶那摊取消了?」 「我用line传了一张跟朋友去路边摊大吃大喝的照片给那个对象,然后跟他说不好意思传错人了。后来他妈就打电话跟我说妈改天再连络。」 单黎笑了,「真枉费你爸妈用心良苦。」 「我很捧场了啦,午餐和晚餐还是会参加啊,有免费大餐吃干嘛不去?但是中间需要休息一下,不然是要撑死喔。你咧?今天还好吗?要回家了?」 「我在车站。」单黎停顿了两秒,「现在要去台北。」 「来台北?怎么不先跟我说?」 「我要去台北,可能会待一阵子。但是这次上去不会跟你见面。」 电话那头传来沉默。 单黎这时才发现他还没想清楚要怎么跟巧辛说明。 「是重要的事情吧?」巧辛淡淡地说。 「是。」 「公司那边呢?请假了吗?」 「刚才已经发email给黄经理和李经理了,cindy可以帮我处理工作的事情。」 「嗯……」电话那头像是在找寻适当的话语,「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我……我知道。」 电话那头轻叹了一声,「你是对我没有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有信心?」 这下子换单黎沉默了。 「对不起,我收回刚刚那句话。」巧辛说:「信心不是用说的,我们只是累积的时间还不够而已。」 单黎对这句话思考了一下……你用应付相亲和与我相处来证明你和我在一起的决心,可是我那无法改变的过去、随之而生的自卑呢?是啊,是我对自己没有信心…… 「为什么来台北,还要待一阵子却不能跟我见面?能至少给我一个简单的理由吗?」 「……因为我也喜欢你,更想要好好爱你,所以我必须要去见一个人。」 巧辛笑了,「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说你爱我,这句通常被当成结果的短句你却拿来当成另一件事的原因……我不太懂……我可能真的表现得还不够吧,我还需要多一点时间瞭解你。」 「这不是你的问题。」单黎急着说:「回台中之后,我会跟你说明一切,好吗?」 「好,我会等你。」 上了火车之后,单黎还在想着巧辛的声音,她越是表现出对这段感情的信心,自己彷彿就越想要找证据去证明这段感情是不可能长久的,不管是出身、背景、经歷、收入、地位……各种可以阻碍他们全心拥抱的理由纷纷出笼。 单黎调整了椅背,让它稍微倾斜一点。 半梦半醒之间,七年前的谢师宴又浮现眼前,单黎的视角彷彿像摄影机一般,渐渐远离地面、缓缓上升,眼前的景象静止不动,印象中的雷雨交加狂暴依然,突然一道闪电劈下,将静止不动的景象给击碎而四处飞溅…… (21) 距离下班剩不到一小时,行销一组和二组的人在会议室里的讨论也将近尾声。 「这样子的话,大家还有问题吗?」嘉伟看了看在场的组员们。 不管是看着手上的笔记或是看着嘉伟,每个人都轻轻摇头。 「那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嘉伟说:「cindy,等一下就麻烦你跟我一起去向经理报告一下。」 「好的。」cindy说:「对了,我们家组长什么时候回来啊?整个礼拜都没看到他耶。」 「最慢下星期一吧,这几天辛苦你了。等他回来,我叫他请你吃饭。」 「这是一定要的啊,暂代组长的位置耶。」 有人敲门,嘉伟说了「请进」之后,进来的是李薇。 「大家就回位置上吧。」嘉伟宣布了散会。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李薇说:「惠真打电话下来,问你怎么还没上去?」 嘉伟看了看手錶,「糟了,我忘记了,今天要諮商。」 「对啊,你赶快上去吧。」 嘉伟看了看手上的文件,「那要跟经理报告的东西怎么办?」 走到门边的cindy转过身来,「嘉伟组长,我帮你去跟经理说吧。一样是暂代组长的工作囉。你也欠我一餐。」 「这……」 「放心啦,如果我报告得不够清楚,你下个星期一再补充就好啦,这又不是很紧急的事情。」 李薇说:「有cindy在没问题啦,你快上去,别让人家等。」 「今天有点晚喔?」 「刚刚在忙,忘记了,不好意思。」嘉伟坐进沙发之后,调整了一下姿势。 沙发的触感、音乐的声音、彷彿比门外世界和缓的步调……上一次经歷到这一切,怎么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上週抱歉。」心理师说:「快到这里了却发生车祸,只好临时取消諮商。」 「你有怎么样吗?」 「人没事,车子稍微需要修理而已。」 「嗯……」嘉伟低头看着地板。 「怎么了?想到什么吗?」 嘉伟停顿了一下才说:「……没有。」 「嘉伟。」 「嗯?」嘉伟抬起头来。 「今天是我们第五次谈话,你知道吗?」 嘉伟稍微算了一下,点了点头。 「下次就会是公司补助的最后一次了。前两次我们有很大的进展,一次是催眠、另一次谈到你的爸爸。」心理师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嘉伟的反应,再继续说:「我还记得上次结束的时候,你看起来是很开朗的,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猜错,你那时候对于下次的諮商是有期待的,对吗?」 嘉伟的眼神飘向一旁,没有回应。 「今天的一开始,我们好像就卡住了。老实说,这和我的预期有很大的落差。我还在思考是怎么了,突然有一种来错地方见错人的感觉。」 嘉伟还是没有回应。 「剩下两次諮商,有种好像是长跑运动在抵达终点之前遇到撞墙期的感觉。你能帮我了解一下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嘉伟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啊……」心理师把身子往后靠,「那我只好猜猜看了?」 嘉伟疑惑地看着心理师。 「我上次突然请假没来,你有什么感觉?」心理师说:「请原谅我好像有点逼迫你,毕竟剩下最后两次,我觉得我们还有些事情是可以做的,如果就这样停滞下来,非常可惜。请你稍微回想一下,不要急着回答我,我上次突然没来,你有什么感觉?」 沉默,嘉伟和心理师都保持着沉默,连身体姿势也维持不动,如果不是有轻微的风笛乐声从桌上的喇叭中流泻出来,眼前就像是一幅静物画了。 三十七秒?五十八秒?一分四十三秒?沉默究竟过了多久?沉默也给沉默带来了时间上的扭曲感…… 嘉伟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依然看着地板,「失望。」 「嗯,失望。还有呢?」 「……生气。」 「失望和生气,还有吗?」 「大概就这样吧。」 「本来说好要见面的人突然没有出现,让你觉得失望、生气……」心理师的语气和缓,像是在配合嘉伟的呼吸一样,「这有让你想到什么人吗?」 …… 「我让你想到谁了吗?我的突然缺席,让你想到谁的突然缺席了吗?」 心理师的一字一句都非常轻柔,甚至越到后面越是飘渺淡去。嘉伟却像是被迎面而来的强大风压给推挤似的,整个人往后靠到了椅背上。 「我……」嘉伟感到喉咙的紧缩,字句从气管中硬挤出来,「我想到……我爸……」 「想到了爸爸……爸爸说了什么?」 嘉伟的双手手肘撑在大腿上,十指交握抵着额头,「他要我好好照顾弟妹、帮忙妈妈。」 「我记得第一次你说到,爸爸是在你高中的时候过世的对吗?」 「那时候我高三。」 「高三啊……正是要从一个青少年变成大人的时候,我不知道你那时候准备好了没,爸爸的离开是让你措手不及的?」 嘉伟点了点头,身体的僵硬稍微变少了,「本来还在谈对大学的规划,爸妈也都很支持我,却在毫无预警的时候,爸爸生病了,在医院也没待多久就离开了……留给我那句话……」 「爸爸没有事前告知就突然消失了,你的期待和计画也都落空了。」 嘉伟点头。 「所以对爸爸有点失望、有点生气……」 嘉伟支起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拳头摀着嘴巴。 「要对爸爸生气、对爸爸失望,有点困难是吗?」 嘉伟紧握的拳头挡在嘴巴前,不发一语,眼睛也紧紧地闭着。 「嘉伟啊……对不起,爸爸不是故意的,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就发病了,老天爷没有给爸爸復原的机会,甚至在爸爸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的时候,就夺走了爸爸的生命……如果可以的话,爸爸也很想看看你到了大学之后会—」 「已经没有机会了啊!」嘉伟突然大吼,眼泪从胀红的脸颊流下,「你死了、把什么都丢给我,我所有想要做的事情都不能做了啊!」 「爸爸其实不想你承担那么多—」 「你叫我要照顾嘉君和嘉琪,要帮忙妈妈把家里顾好。我能怎么办?除了努力去赚钱我还能怎么办?不把你离开之后缺失的那一份补起来,我能怎么办?」 「对不起,让你一直这么辛苦……」 嘉伟的情绪崩溃,弯下腰将头埋在手掌里大哭起来…… 过了一阵子,嘉伟的情绪才慢慢平復。他直起身子做了几个深呼吸、轻咳了几声,抽了几张面纸把眼泪擦掉。 「现在还好吗?」 「嗯。」嘉伟把桌上和手上的面纸集中起来,丢进旁边的小垃圾桶,「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没关係的。」心理师又过了几秒鐘才说:「爸爸过世到现在已经多久了?」 「高三到现在……超过十年了。」 「你的妈妈和弟妹现在过得怎么样啊?」 「妈妈还是在百货公司当清洁人员,弟弟和妹妹都是大学生了。」 心理师思考了一下,「弟妹也像你当年一样在打工吗?」 「是啊。」嘉伟想到上次在活动会场看到他们的模样,轻笑一声,「他们两个比我当年打工的时候还要厉害。」 「这样啊,那爸爸留下来的担子,可以分一些给他们了吗?」 嘉伟笑了,「他们早就在做了。」 「但是你还一直紧紧抓着,好像不想分给他们啊。」心理师也笑着说:「在家里,你还是一个网球选手,即使它现在看起来应该比较像个篮球场。」 「少了爸爸,剩下四个人的篮球场。」 「或许哪天会有第五个人吧?」 嘉伟的脑中闪过了李薇的影像,他觉得有点惊讶。 心理师面露微笑,「我刚刚是随口说的,又让你想到谁了吗?」 嘉伟笑着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和心理师谈起李薇的事情。 諮商逐渐来到尾声,心理师说:「今天辛苦你了,我们有了一些进展,这是不太容易的。下次是最后一次,在那之前我想请你做一个回家作业。」 「作业?」 「嗯,请你在未来这一週找个时间,自己可以独处的安静时间,写信。」 「写信?写给谁?」 「写给你爸爸,把你想要对他说的话写下来。然后你可以决定下次要带来唸给我听,或是自己留着。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做这件事。」 「我知道了。」嘉伟肯定地点了头。 爸,好久不见了。如果真的有死掉之后的世界,不知道您在那边过得还好吗?应该已经不需要再像活着的时候那么辛苦了吧? 今天下班之后,我打电话给强哥,替嘉君和嘉琪请了假,晚上找他们两个和妈妈一起,四个人去吃饭。因为平常各忙各的,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全家人一起吃饭了。好好地,看了嘉君和嘉琪,他们真的已经长大了,对我来说那好像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其实是我太久没注意他们了,如果您能看到的话,或许也会很惊讶吧。 妈妈稍微地,只有稍微地看起来变老了,她总是拒绝我跟她提议的辞掉工作,坚持认为如果不工作,一个人待在家里会慢慢变痴呆,还是继续在百货公司跟人有接触比较好。 妈妈也要我在工作上不要太累,我一直到最近才能慢慢做到这一点,最近才发现自己为什么一直放不下工作、一直在担心有什么事情会被我漏掉……原来是因为您跟我说过的事情,变成了我奉为教条的生活准则……不知道该不该说抱歉,我的心里面竟然有对你的生气,气你突然撒手离开、把家里丢给我,我的生命就再也不是原先计画的样子了。总之,能够说出来,已经轻松多了。 时间不可能倒退,生命再怎么样都无法重来一次,我们能做的就是继续往前。这种完全是常识的概念,原来并不是可以简单做到的。您的离开,让我留在过去;还有另一个女孩的离开,也让我留在过去。可能是因为后悔、因为想要改变什么所以才变成那样吧?事实上那根本是徒劳无功的事情。 我不了解死后的世界,过世的人到底是留在了那个时间点,或者是去投胎转世了,那地狱和天堂又是怎么样的?这些问题对我来说太难了,我只能确定过世的人和活着的人已经被分开了,要在各自的世界里继续走下去。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您已经走到哪里去了,不管怎么样,都希望您过得很好。 我很想您,谢谢您留给这个家、留给我的一切,它们不会再是负担,而是动力;我会带着这些宝贵的东西继续往前走。 再见。 停笔之后,嘉伟从头到尾看了许多次,靠着椅背,感到心里面有一股什么东西在开始运转的感觉。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从房里往外看,近处远处的楼房错落分布着像是密码一样的灯光,快速道路上的黄白和红色车灯看起来好像是两列擦身而过、各自往不同方向行驶的列车。 这边的世界和那边的世界,身处其中的人应该要好好地待在该待的地方继续前进吧。有那么多年的时间,自己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过去了,为的是不甘心、想要弥补…… 直到此刻,嘉伟终于明白了婷宜说过的,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过去是什么意思;她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在她爸爸过世、把仅剩的那部分也从当下抽离之后,决定跟随他的步伐。 不晓得婷宜是不是真的如她所愿,去找她爸爸问清楚当年要一起去买的东西是什么了? 嘉伟拿起脚边的公事包,从深处的夹层里面拿出那个装着mp3的夹链袋,再将那支佈满了陈年褐色血跡的mp3拿出来、接上耳机,听着婷宜最后的录音。 再见了,婷宜。就像你说的,我们不可能会忘掉对方,能做的只有带着回忆,在各自的时空里好好走下去。 (22) 坐在这家音乐餐厅的角落已经是第六天了。 上週六同学会结束之后,单黎搭上夜班火车,在车上打给黄经理说要请假。「需要几天?」「我想大概是一星期吧。」「ok。」除此之外,经理什么也没问。 「cindy,行销一组的事情就先麻烦你帮我看着,有什么问题就问嘉伟组长。」「放心啦。」cindy的声音听起来真的是能够让人放心的。 「你去台北?」嘉伟在电话那头发出惊呼:「去干嘛?」 「回去再告诉你。」单黎说:「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 「好吧,那你请假了没?」 「我跟经理说过了,然后工作方面我让cindy帮忙,你再帮我注意一下吧。」 「如果是cindy的话就不用担心了。」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啊。」 「这句话是这样用的吗?」嘉伟笑了,「回来再看她怎么叫你补偿,你这是要组员越级暂代组长工作耶。」 「比起要去台北的事情,补偿什么的根本是小事。」 「那就等你回来再说吧,希望顺利。」 「谢啦。」 打给懿涵说清楚去台北的原因之后,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鐘的时间。 「真搞不懂你。」懿涵说:「七年来拖拖拉拉的,结果现在什么都没计画好,人已经在火车上了?」 「如果不是衝动,或许就不会成行了吧。」 「我还以为你的衝动在十八岁之前就用完了。你连络到她了吗?」 「还没啊,反正你有给我她的连络方式不是吗?」 「你自己脑充血,不代表舒甄也脑充血啊。」懿涵的语气像是在翻白眼,「万一她电话不接、讯息已读不回,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就多试几次吧。」 「住的地方还没找吧?」 「还没啊,我想车站附近应该很多可以问的吧,不然我听说还有—」 「你真是不了解週末的台北……」懿涵放弃似地说:「算了算了,我等一下传给你饭店和餐厅的名字和地址,你到了再报我的名字就好。」 依着懿涵提供的资讯,单黎到台北后转搭捷运,找到懿涵说的饭店时,新的一天刚开始不久。令他惊讶的是这除了是一间五星级饭店之外,在这大半夜的时间点,饭店经理竟然亲自出现在柜檯迎接他。 「您是怀恩和懿涵的朋友吧?房间帮您准备好了。」 看上去四十岁左右,有着挺拔身形的经理神采奕奕地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那让单黎想到封面杂志上的模特儿。 经理亲自陪着单黎来到房间,一开门,那景象又让单黎愣住了。 「我一个人耶。」单黎指了指房间,「这么大,还有双人床,是不是搞错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经理确实地露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因为时间上有点匆促,我们只能帮您准备这样的房型,委屈您了。如果明后天有更好的房型空出来,我们会立刻帮您准备。」 「不用麻烦了,这间很好。」单黎赶紧制止他,「你们这样的房间一个晚上多少钱?」 「这部分您不用担心,因为您是怀恩和懿涵的朋友,所以由本公司全额招待。」 时间已经太晚了,单黎放弃再追问下去,不管是道上的朋友还是生意上的投资都好,回台中再问懿涵吧。 单黎预计停留最多一週,如果见不到舒甄,他就要回台中了。 每个晚上他都来到懿涵说的音乐餐厅等舒甄,今天是最后一天了。看了看手机的拨出纪录和line的已读不回之后,他摇了摇头把手机搁在水杯旁。 举手示意服务生过来点餐后,视线正好对到在台上准备的两位歌手,彼此微笑点头打了招呼,这是这星期以来第三次看到他们。 桌上的一本小册子纪录了每天驻唱的歌手名字还有属于他们的小故事。担任今天演出的歌手是一对在附近大学的流行音乐社里认识并交往的情侣,希望未来能够一起到世界上的各处大桥上去留下合唱的回忆。 前天,单黎在他们下班之后,点了些吃的请他们,一起聊了一下。 「驻唱是为了赚旅费。」男生说。 「为什么要去桥上唱歌?」 女生说:「桥樑有连结彼此和跨越阻碍的象徵味道啊,爱情不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美好又单纯的嚮往,单黎想着,自己已经不属于那个年代了。 他们每次在台上准备的步骤都一样,女生坐上高脚椅后将吉他揹带调整好,接着男生会把架好麦克风的立架拿到女生面前调整高度,女生微笑点头之后,男生便走到女生的右后方去把keyboard准备就绪。 他们接受点歌,或者就自己随意唱唱。 店里面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学生,也有上班族,但是像单黎这样一个人每天从晚上六点坐到十点的,只有他一个。 「您是怀恩和懿涵的朋友吧?位置帮您保留了。」第一天来的时候,散发出俐落气质的店长这样说。 白吃白喝白住了一个星期,单黎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将盛装香蒜麵包的空竹篮和浓汤的空碗推到桌边,单黎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从二楼望出去,汽车、机车、人群在底下各自前行,怀着只有自己知道的目的地向着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前去。 今天她会来吗?如果她再不出现,明天我就要回台中了,然后彻底忘掉她吧,也不需要跟懿涵询问关于她的一切了,不需要知道过去的七年间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不需要知道所谓的她前夫是怎么一回事,就当七年前的最后一面是意料之外的永别吧。反正人生不就这样?不管有没有说再见,每次分别之后,其实没人能有十足把握再见到面,心里面的预期说穿了都只是一种假象而已。 「随口能说的再见,都不是重要的道别;重要的道别,是为了人生新风景的再见。」 joanna曾经说过的话此时浮上意识的海面,在月光下闪烁着曖昧的光芒。 keyboard的声音悠扬地响起,店内也传来小小的掌声。 第一首歌是周杰伦和梁心颐合唱的「珊瑚海」,单黎在心里面苦笑,看来今晚有个不错的开端? 感觉到有人接近桌边,单黎以为是服务生来收空盘或是上菜,转头才要说谢谢,却见到了久违的那个人。 「好久不见。」舒甄说,指了指单黎对面的位置。 「坐啊。」单黎有点措手不及,「还没吃晚餐吧,先点。」招手要服务生送menu过来。 在舒甄点餐的时候,单黎试图将她与脑中的记忆做比对;头发留长了束成直马尾摆在脑后,一身深色的衬衫裤装配上微微上鉤的眼影—冷艳。舒甄变得冷艳了,这和他记忆中的她完全不同,等她点完餐将menu递给服务生之后,单黎从她直视的眼神中看出一股奇异的不协调感,好像那强悍的妆容是为了隐藏什么而存在似的。 「你没什么变嘛。」舒甄先开了口:「我一走进来就认出你了。」 「你倒是变了很多,如果是你坐在这里,我说不定认不出来。」 舒甄的眼神低了下来,「是这样啊……」 单黎发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但又找不到可以弥补尷尬的词句。 「抱歉让你等这么久。」舒甄先打破沉默,「懿涵跟我说了你要来找我的事情,知道你住的地方和要在这里见面之后,我才能比较放心地让你等这么多天。」 「需要时间吧。」单黎淡淡地说。 「这种细微处……你的敏锐还是没变。」舒甄轻笑,「是啊,如果不是这么多天的话,说不定我们这次就见不到面了。」 大概也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单黎没说出来。 「懿涵跟她老公很不容易吧,不管年龄的差距,爱情长跑结了婚,事业又越做越大,你住的那间饭店和这里,他们都有认识。」 「大概可以猜到。」 两人不约而同地拿起水杯喝水,沉默还在为久违的对话调整频率。 服务生走近过来,「小姐的餐前浓汤和香蒜麵包,先生的明太子烟燻鮭鱼义大利麵。」 将两人的餐点搁下,并收拾了桌边的空餐具之后,服务生才要离开,舒甄说了声「等一下」,随后从一旁充当点歌单的空白纸片叠中抽出一张来写了一些东西,「麻烦你了。」服务生收下纸片说了声「不会」之后便转身离开。 「你过得还好吗?」舒甄一边说,一边将汤碗挪到自己面前。 「懿涵没告诉你吗?」 「你这是明知故问喔。」舒甄弯着起一边嘴角,「七年了,我们大概只剩下那个默契了,都不想知道对方的事情。」 「也该是时候……听一听了。」 「为什么是现在?」 单黎耸肩,「你这样问,我也没有办法给你什么充分的理由。现在也好,四年前也好,两年后也好,都一样。」 「说的也是,反正有没有理由都无所谓了吧。」舒甄拿起香蒜麵包,撕下小块沾着浓汤吃,「你先吃吧,不要让麵凉了。既然是你找我见面,我就先说一下这七年来发生了什么事吧,当然,还是得要从那一天说起……」 台上传来吉他的声音,女生揹着吉他靠近麦克风说:「接下来这一首是张惠妹的『我最亲爱的』。」 和着吉他的声音,男生利用keyboard的效果器作为搭配,女生的歌声轻柔地在室内飘扬。 「谢师宴那天……」舒甄轻叹,掀开尘封的记忆盒子,「我没有答应俊曜的求婚。」 单黎拿着叉子的手停着半空中,看着舒甄的眼神充满疑惑。 「当天的情况你也见到了,他把我爸妈和他妈都找到现场,说穿了就是逼婚。当下我只感觉到强烈的窒息感,一转头,你已经不见了。后来懿涵跟我说,你去了医院,婷宜她……」 「过世了。」 「嘉伟他还好吗?」 「还好,我们现在是同事。」 舒甄轻轻点了头,「稍微听懿涵提过。」 「后来呢?你还是结婚了吧?」 舒甄点了点头,搁下吃到一半的麵包,拿纸巾擦了擦手。 单黎也索性搁下了餐具。 「那是那一年年底的事情了。」舒甄说:「谢师宴那天我非常生气,在那样的场合之下根本是不给我拒绝的机会。我再次从父母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他们所谓的善意,他们永远都不知道那对我来说是一种摆佈和压迫。可是,大家好像误会了,以为我答应了,我在那个现场简直就像是一齣闹剧的中心一样。我配合着拿着他递上来的花束,分送巧克力给在场所有人……要不是有懿涵在旁边牵着我,我可能会把一切都砸在地上吧。 「回到我那时在台中的住处之后,我跟我爸妈大吵,拒绝这件婚姻;他们用来反驳我的理由竟然是刚刚在大家面前答应了,反悔了很丢脸。我说我根本就没有答应。后来,隔天的毕业典礼我以为会遇到你,结果你没去;离开学校之后,我和懿涵一起去店里找你,你和嘉伟都不在,大强说你们不会再回去店里了,然后跟我们说了婷宜的事情。从那一天之后,我就找不到你了,懿涵也是,问遍全班,没有人知道你住哪里……」 说到这里,舒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那时候一定很恨我吧?」 单黎深吸了一口气,把视线转向窗外。 舒甄扯了扯嘴角,继续说:「后来只好放弃,回台北去了。我爸妈继续逼迫我,俊曜跟他妈也差不多,甚至我爸妈还用年纪大了、要断绝亲子关係当理由来威胁我,于是我在年底还是跟他结婚了。不过—」 餐厅内突然传来欢呼声,打断了舒甄和单黎的交谈。 他们转头一看,距离有点远的一桌围着许多人,手上全拿着拉炮。一个西装笔挺的男生正单膝跪地、打开一个精緻的小盒子,「你愿意……嫁给我吗?」 全场屏息以待,直到女生笑着点了头、牵起男生的手,拉炮声、掌声、欢呼声才一同爆炸开来。 男生给女生戴上了戒指,又引起另一波欢呼。 「你看……」舒甄用下巴指了指,「那样才是真的答应了。」 单黎除了无奈地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台上的歌手很配合地唱起「今天你要嫁给我」。 服务生把舒甄的餐点送上。 单黎拿起叉子,「先吃吧,等他们吵完我们再说。」 等喧闹声渐缓之后,单黎一边吃麵、一边说着自己这七年来的经歷。 谢师宴过了几天之后,单黎才回去学校拿毕业证书,接着就去当兵了,这期间只和嘉伟还有大强保持联系。退伍之后就在现在的公司上班,也开始和懿涵连络,并且拒绝听到任何有关舒甄的事情。后来就是嘉伟也进入公司,两人成了同事。 「就这样,没什么特别的。」单黎做结。 服务生过来把两人的餐盘都收走之后,确认了甜点和饮料,舒甄点了提拉米苏和热咖啡,单黎要冰绿茶和冰淇淋。 「你说结婚之后怎么了?」 「不幸的生活就开始了。」舒甄说:「我搬进他们家之后,非常不习惯乡下的生活环境,下厨和家事也让我很受折磨。但是最糟的是一直没办法怀孕,这是他妈的大忌。你还记得吧,他是家里唯一剩下的儿子。」 「爸爸和哥哥都先走了。」 「是啊,他们的生活完全是建立在邻里的眼光之下,充满了无聊的比较和竞争,整天吵吵闹闹的。我躲回娘家很多次,直到我爸妈意外过世。」 「你爸妈过世了?」单黎半张着嘴。 「跟旅行社出团去玩的时候,车祸。」 餐后甜点和饮料分别被放在两人面前,服务生还在两人的空杯里加了水才离开。 舒甄接着说:「没地方躲了,只好忍耐着待在他家里。2008那一年金融风暴你知道吧?」 「知道啊,印象深刻。」 「俊曜也在那时候被迫放了无薪假,接着被裁员。然后他突然说要跟我离婚。」 「什么?怎么会在那种时候?」 「因为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什么准备。」 「跟他爸一样。」 「你是说……自杀?」 「嗯,难不成自杀也会遗传吗?我不太清楚。」舒甄啜了一口咖啡,「总之他早就有预谋了,所以先不顾眾人反对,要我跟他离婚。这是为了让我不要跟他妈继续生活在一起吧……这一方面,最后我是得感谢他的。」 「那你不就一个人?」 「是啊,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穷得只剩下钱。那么一大笔遗產,我一辈子不用工作也不会饿死。整天待在家里发呆,只剩下懿涵一个可以讲话的朋友。」 舒甄说完,低下头吃甜点。 台上的男生说:「再来这一首也是老歌,很符合今天的台北夜晚。为大家带来这首优客李林的『认错』。」 听着歌,舒甄露出缅怀的微笑,「如果谢师宴那天不是那样结束、如果婷宜没有自杀、如果你没有接到电话、如果你没有转身离开、如果你没有在那天之后避不见面,如果—」 「不知道。」单黎轻声打断,「没有发生的如果,只是没有意义的假设而已。重要的是我和你,现在坐在这里,提起不是如果,而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生命只有一次,不会重来的。」 「你还是这么实际吗?」 「当然,过几年都是一样的。你现在呢?过得还好吗?」 「不至于说很好,但也没资格说不好。独居,养一隻猫,不再谈恋爱,心血来潮就接接文字工作的外包案件,打字、校稿、撰稿之类的,打发时间。」 「没有打算再跟谁开始一段恋情吗?」 舒甄看着单黎,「你呢?」 「我现在有交往的对象了。」 「这样啊……」舒甄看上去有些落寞,「结果到了最后,我还剩下什么呢?」 单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任何的言语听起来都会像是多馀的安慰。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知道我过去这几年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主要是想知道谢师宴那天的事,当然,后来的事都和那天有关。」 舒甄点点头,「那么听完之后有报復的快感吗?」 单黎皱眉看着舒甄。 「如果我是你,一定会这样想的,这个女人终于得到报应了。」 「我没有这样想。」 「我知道,我只是说如果我是你。你刚刚也说了,没有发生的如果,只是没有意义的假设而已。没意义了……」 舒甄无声地流下了眼泪,单黎递了面纸过去,将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左手上。 过了不知多久,服务生没有再走过来,台上不知道又唱了什么歌。七年前那短暂的相处,在单黎的心中快速重演,他没想到竟还会这么清晰……为她逞英雄、为她受伤、陪她聊天、渐渐曖昧、为了她和嘉伟大吵、紧紧抱住她的那次感受、看到她低下头那瞬间的撕裂感…… 舒甄的心里面是否也在重演那段过去? 不管究竟是如何……没有如果,只有已经。 「我要走了。」单黎收回了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还是可以保持连络,或者……透过懿涵吧。」 舒甄没有回应,只是保持着静止不动的姿势。 「谢谢你今天愿意来。」单黎往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那……再见了。」 「再见……」舒甄的声音微弱到必须靠嘴型来辨识。 单黎转身离开餐厅,最后只听见台上的男生说:「为大家带来我们今晚的最后一首歌,林志炫的『散了吧』。」 单黎躺在饭店的床上,回想起这个晚上和舒甄的见面,听了她说完那些过去发生的总总之后,他确实没有报復的快感,也没有想要跟她重新开始的想法;他本来以为见到舒甄,说了彼此过去的事情之后,会像是见到angel老师那样,有什么重大的心情转折,但是没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感受,反倒是比较像某种内在的空间被做了清理之后还没补上新东西那样,空荡荡的……终于在睡着之前,他想起了巧辛的笑容…… 舒甄做了一个好久以前做过的梦……但梦的剧情变了……她依然站在桥的这一端,但是想从对面跑过来的那个人没有出现;她举起手往眼前写着「b」的大按钮挥去,耳边没有出现任何叫唤声,于是她按下了按钮,眼前的木桥瞬间被炸得粉碎,全部落入湍急的河流之中。她转过头去,只看见一望无际的原野,轻柔的风夹带着青草的香气拂过脸颊,週遭什么人都没有…… (23)(完) 「下班下班,bluemonday结束啦!」 傍晚五点一到,黄经理的办公室内照例传来毫不遮掩的欢呼声。 单黎转头问嘉伟:「晚上有事吗?一起吃饭?」 「等我一下。」嘉伟抓起了桌上的16号纸镇,往黄经理的办公室走去。 单黎也跟了过去,和李薇一起站在经理的办公室门边往内看。 嘉伟递上了纸镇,「经理,这个是要还给你的。」 经理看了一下嘉伟,面露微笑地接过纸镇,摆回原来的位置,「ok了?」 「嗯,ok了。」嘉伟说:「我是在一个团队里面,不用一个人那么辛苦。」 「对嘛,有领悟了吧。」经理拍拍嘉伟的肩膀,「顾好你的位置就好,场上还有一大群队友呢。」 「我知道了,谢谢经理。」 嘉伟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正好巧辛也来到六楼找单黎。 巧辛说:「晚上我们四个一起去吃饭吗?」 「我……」嘉伟有点不好意思,「我今天晚上想找李薇去吃饭,然后……去看电影。」 三个人的表情都瞬间僵住,尤其是李薇,脸上尽是隐含着惊喜的不可置信。 单黎说:「我们今天不要去当人家的电灯泡,这可是嘉伟第一次开口邀约啊。」 嘉伟看着李薇的脸,有点彆扭地说:「如果你不想的话,没关係,我们还是四个人一起去吃个饭就好。」 单黎揍了嘉伟的手臂,「白痴喔你!才想说你脑袋好不容易通了而已。」 单黎向李薇使了眼色,李薇才绽放出笑容,「嘉伟,我们今天也不要去当他们的电灯泡啦。」 「好,下班,明天见。」不等回应,单黎和巧辛就转头离开了。 熟悉的咖啡香气扑鼻而来,单黎和巧辛在晚餐后来到alleycafé,一进门就看见joanna在吧檯后面面露沉思,盯着手上的平板电脑。 「你们来啦。」joanna向他们招手,「来看一下这个。」 单黎和巧辛走近吧檯,joanna将平板转向他们,上头是一则台商在大陆被谋杀的新闻,斗大的标题写着可能与包二奶有关係。 「这个……」 「是不是有点熟悉?」 「不会吧……」 三人面面相覷,门口的风铃声划破沉默,走进来的是那位时常待在alleycafé写东西的女子。她穿着黑色的大衣迈步走来,白皙修长的腿在大衣摇摆的缝隙中若隐若现。她将右手提着的纸袋摆在吧檯上,纸袋里有用礼物包装纸包着的长方盒。 「这个是要送你的。」她对joanna说。 「这个是?」 「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来这里。过去这些日子里,还好有这里,还好有你的陪伴,谢谢你。怕你以后无聊,送这个给你打发时间。」 「你要走了?」 「是啊,总算是跟过去道别了,新的未来正等在眼前。」她笑着说:「希望那个未来还能包含这里,再见了。」 风铃声停,黑色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joanna拆开包装纸,里面是一盒拼图,是用从店外拍摄的店面照片製成的一千片拼图。 为了不打扰joanna对于礼物的惊喜,单黎和巧辛移到一旁的位置去。 「你要跟我说了吗?」巧辛问。 「说什么?」单黎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脸错愕。 「说你消失的这一週,去台北做什么啊。」 「这个有点说来话长,在说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听过永恆回归吗?」 「eternelreturn,尼采。」 「你知道?」 「是啊。」巧辛把视线落在手腕的锁头刺青上,再将手腕翻转到内侧,现出那细緻的锁链所连结的钥匙,「尼采还说过:『人,要成为自己的存有。』如果未来会以不同的形式重复再现,那我当然要努力创造不会让自己后悔的人生;至少,要和我真正喜欢的人,过生活的每一天。」 单黎伸出了手,轻轻牵住巧辛。 过去的重复,会是今晚的睡前故事;而新的故事,从现在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