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期竹马年》 (一) 修真界有个说法:捨弃凡身之后,要到修炼出金丹,才算真正踏入修道的世界,在那之前,修士们即使拥有比一般人强悍的肉体,或许能够操控一些不值一提的术法,终究也只是在天道的允许下,玩家家酒一般的自我满足而已。 以金丹期作为分界的具体缘由为何,我并非不好奇,只是那境界对修行进展不快的我而言毕竟过于遥远,为了不知能否发生的事耗费精力,似乎没什么必要,若是好高騖远而走火入魔,反而得不偿失。 我是这么想的,也因此刻意不去探问相关的消息,以一种既来之则安之、得知我幸不得我命的心态,不知不觉苟且至今──要说这是心思过于单纯,或者故作豁达,都无所谓──我本来就不奢望能成为伟大的仙人,能够日日尽情忙碌于种灵草、搓药丸、顾丹炉,就已经相当满足了,与其浪费时间想东想西,还不如多炼一炉丹呢。 我看得很开,但苗苗听了我的想法后噗哧一笑,用剑鞘戳我,说:「阿原就是个胸无大志的炼丹狂哪。」 竟然讲成这样……如果对象不是我,肯定要被痛打的。 我白他一眼,将晒在簷下的几盘药草收进屋内,「你才是不遑多让的剑痴呢。」我没忍住,回了嘴,假装生气地扯过他的储物袋,在里面塞入一瓶刚炼好的上品养气丹。他知道我没有真的动怒,嘿嘿笑了一声,说着谢谢。 「你今天又跟谁打架了吗?」我发现他浅柳色的袍子上有几吋裂痕,拉在手中问道。 「唔、嗯。」被我抓在当场,苗苗没有否认。 他想抽回袖袍,但我没放手,反而将他按在身边,接着熟练地从自己的储物袋中翻出针线,藉着午后申时暖亮的日光,垂首开始缝补。 我们都不擅长修復衣物的法术,门派也并不富有,并没有随时能买新法袍的底气,因此衣服破了只能自己动手补。苗苗持剑的手法虽然矫若游龙,拿起针却是一团糟,斗殴时没被打伤都能把自己戳出好几个洞,这么多年下来,我也帮他补习惯了。 ──简直就像他娘。我在心里暗叹一口气。 「……我赢了的哦。」他见我一副不补好衣服不松手的架式,乖乖坐正,抬高手臂方便我动作,还自发地用另一手将我晒好的药草都收进小篓子里。 「我知道啊,但你还是受伤了吧。」我因为低头说话,声音不那么响,听起来有些闷。 「小伤而已,马上就好啦。」苗苗以为我不开心,凑过头来安抚我。 「那也不行呀。」 「不受伤的话就没关係吗?」 「……这样的话勉强可以。」 「那我下次再小心点。」 「说好了喔。」 他点点头,摸了摸我刚为他补好的袖口,似乎很喜欢我随手绣上的几片小叶子,衝我愉快地笑。我想说些什么,但他在我开口前自己意识到了,找出我稍早塞给他的药瓶,二话不说吞了一颗。他总是知道要怎么哄我开心,真狡猾。 我也对他微微一笑。 苗苗与我相处时,个性显得比较软,但其实性格刚烈,很容易与人起衝突。 我们所在的是个破落的小门派,他身为实力显眼的剑修,天资卓绝,未来可期,也因此引起了隔壁大宗门某些人的嫉妒,这群人修仙像是修假的,心思不净,常常来找苗苗麻烦。我曾听见那些人阴阳怪气地嘲讽他:若不是为了拖油瓶,怎么会不肯接受大宗派的入门弟子邀约,真是不识好歹。云云。 我与苗苗都是单身男修,平时自爱,并不会去招惹其他仙子们,他更爱练剑,我也更乐于将时间花在炼丹上,况且我们断绝尘缘前还是孩子,自然没有什么「拖油瓶」。那话里话外真正影射的,其实是我。 他们妒忌苗苗获得赏识,也见不惯他轻易捨弃他们求而不得的栽培,理由居然只是因为放不下一个没前途的同门丹修。 即使对方愿意连我也一起收入门派,我相信苗苗同样不会接受。师门于我们有恩,而修道的原则,莫不在乎衷于本心、不愧于己。可是那群人不理解,苗苗的原则在他们眼中是相当可笑的事──苗苗是不识抬举的可笑之人,而我则是一个可笑的理由。 苗苗那时什么话也没回,沉着脸,把他们狠狠地打得屁滚尿流,下手很重。 ……我想他是注意到了躲在草丛后的我吧。 那天我只是临时起意出门採个药,无意间走入了两个门派之间的一座小山里,撞见衝突现场着实始料未及。身为话题中心,我打也打不过,又介入不了已经发生的激斗,贸然出面或许场面会更难看……我认为只要自己躲好就没事了,才乾脆不声不响地避风头。又长又密的芒草掩盖住我,风吹草摇之中,我摀着耳朵,鼻尖低得几乎埋入土里。 总之,后续的衝突于焉而来。 苗苗三不五时就被人上门挑衅,一群一群人宛如飢饿的鱼,不将他笔直高洁的身影咬倒、拖入泥便不甘心似的,而他一一迎战、一一战胜,以一种与他那端秀俊俏的容顏毫不相衬的气焰,粗暴又兇狠地斗出盛名。 作为他应战的理由,我和他再怎么说也算青梅竹马,不仅还是凡人时就相依为命,更在同一日拜入师门,我总觉得自己要多多照顾他一点。可惜我能做的不多,除了时不时帮他罚抄经书,也只能在自己炼好一批丹药时,偷偷为他留一些。 取之于师门、用之于师门,这样私下自留其实是会引人说话的。好在我还算有点炼丹的天赋,使用的材料纵然与他人无异,炼成的成品总是特别好、量也足,扣掉应当缴回给师门的贡献后仍绰绰有馀,因此只要乖乖代值药田或者炼丹房的差,师兄们往往对此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比起凡人时期有一顿没一顿的惶然,这样的生活已经平和又安定许多,即使我的才能不足以支持自己飞升(从没听过哪个炼丹师飞升成仙的),能这样平平稳稳地与师父师兄还有苗苗过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以为这样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 * 与我停滞不前的修为相比,苗苗悟性好、有天赋、又努力,时不时还有沙包上门练手,修炼的进展一日千里,金系单灵根的体质更是如虎添翼,天生就是修剑的好苗子。我还在筑基中期不上不下时,他早我一步入了关,要专心往金丹境界突破。 「你把这些都带着,里面除了有聚灵丹跟清心丸,我还放了几根蜡烛,要是洞穴里太暗就点上吧。不知道你会不会用到剑,以防万一,我也准备了一块磨刀石,剑钝了随时可以拿出来磨一磨。知道你辟穀了,可你若是馋,米色瓷瓶中有一些带果香的小丸,没什么效用,但是甜甜的,每一颗味道都不一样哦!你尽量吃!还有──」 我把一个大包袱塞进苗苗手里,叨叨地祝他突破顺利,一片诚心。 苗苗一脸似笑非笑,轻弹我的额头,唸了一句「我又不是去郊游的」。师兄们也在旁边鼓譟,说我简直是老妈子,师父只顾着捻鬍子不阻止他们,我感觉羞耻但又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只好轻推苗苗的肩,让他早点出来。 他神采奕奕地点点头,石门关上前,还朝我挥了挥手。 我也用力朝他挥手。 「兰草如果修炼出金丹,不知道是什么体质呢?」蘅川师兄说。 「他天资高,个性又强悍,说不定会是个天乾呢?」栗里师兄答。 「天乾是什么?师兄们不是在说八卦或阵法吧?」我在一旁听得困惑。 「啊,泽原你老是窝在炼丹房,还没有遇过身具『乾坤』之能的修士吧?而且平常讲到这个话题你就跑开,真是莫名其妙!哎,总之,虽然稀少,不过啊──」 栗里师兄津津有味地讲解起来,蘅川师兄也不时出声补充,娓娓道出我早该多多了解的事实。 修士在进阶到金丹期时,随着金丹在体内长成,躯体也会经由天道再一次择炼,万人选一之中,天选之人会被赋予额外的特质,此称为「羽化」。得到羽化机运的人们,一部分成为「天乾」,拥有令寻常修道者羡艷的强毅体质,以及对武法与术式近乎直觉的悟力;另一部分的人蜕变为「地坤」,比起天乾或寻常修士,肉体较为柔弱,但却能随心所欲地操纵与汲取灵气──在这个以追求高深境界为尊的修真界,灵气的吸纳与运用是进阶的关键要素,地坤深受天道的爱护,堪称最为稀罕的存在。 区分常人与乾坤修士的方法,则是后者毫无例外地,都会自然散发出专属于己的独特味道,这味道根据性情与境遇有所不同,香气为信,称作「香息」。香息作为天道的印记,唯有金丹期以上的修士得以察辨。 这便是为什么有人会说,金丹期是修仙之道真正的起始。 总的而言,能有机会变成乾坤,听起来似乎好处多多。 我天真地说道,被师兄们点了点脑袋瓜。 「傻泽原,天道才不会平白无故对谁好。外人只看见天乾地坤们神气而优越的一面,哪里能真的明白他们所受到的束缚?乾坤们即使在羽化前与常人无异,羽化后却会变得无比渴求彼此:天乾会因本能而渴求地坤、若求不得则极为痴狂;地坤没有天乾也难以挨过所谓的『潮期』。修士为了成仙,谁不是拚了命地维持道心平稳。这种不得不依赖谁的状态,与其说是天道给予的祝福,不如说,其实是一种诅咒。而香息,换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天道施予的烙印。」 天资聪颖、天之骄子的修士,在求道的路上,原来比谁都需要承受天道的恶意。 我这才恍然大悟。 话说回来,师兄们早已修成金丹,现下还能在这边事不关己地与我说八卦── 「师兄们不是天乾也不是地坤吧。」我说。 「自然。师父也不是啊。乾坤这么稀少,哪是说有就有的。」 「那你们刚刚还随便揣测苗苗会是天乾!」 「唉唷,说说嘛,又不见得会成真,不要生气啦。」 师兄们嘻嘻哈哈地拖着我离开,让我有时间就多炼一些丹药,别顾着瞎琢磨。我一夕之间突然知晓这些讯息,心里头尽是巨石在轰隆隆地崩落,儘管知道师兄们只是说闹,却还是相当不安,担忧不已地在心底默默祈祷好友结丹顺利。 苗苗的话,不是天乾或地坤,也肯定比谁都厉害的。 * 我听过一个说法:某些修士因为有解读天机的天赋,所以话务必不能乱说,简称乌鸦嘴。师兄们约莫都颇有此天赋,才会一语成讖。 苗苗出关那天,天际飘满霞云,富含灵气的晴雨欢欣鼓舞地下满整座山头,紫霞与祥云宛如彩带,喜气洋洋地聚涌而来,连隔壁宗门都被惊动了,派了好些弟子来探听状况。苗苗就这样在眾目睽睽之下,气势十足地以一道极精巧的剑气劈开石门,百斤重的厚重石门在巧劲下飞出数尺远却完好无损,引起眾人惊呼。 尘灰散尽,他纤长的身影凛凛而立。 金丹已成的苗苗看起来略有些疲倦,但那倦意却掩不过他的容光焕发。他比我早筑基,脱离凡身、外表停止变化的年纪也早一点,纵然我们同龄,看着比我稚气;此时不晓得是否藉由金丹期的灵力调整了外貌,苗苗不再是原先少年的样子了,初初长开的青年容姿丰神秀逸、神态翩翩,宛如一株亭亭正盛的白荷。 他见洞口前等满一堆人楞了一楞,端起云淡风清的神色,一歛月白色的长袍,上前与师父拜礼。 我巴巴地也想凑上前去跟苗苗说话,却听到隔壁门派的两个金丹修士在小声议论,先是一人说,「这是地坤吧?可是看起来并不柔弱啊?」另外一人则回道,「他是剑修,剑修普遍都身强体壮,或许体质也因此有所加强?」 他们最后闭上眼感受了什么,篤定地说:花香浓郁,是地坤没错了。 我什么也没闻到,不动声色地悄悄深吸气,也没能闻见一星半点花香味,因此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 我才疑惑着,随即想起师兄先前提到的,只有金丹期以上的修士能察觉的「香息」。 所以……苗苗的香息,是花香吗?是什么花呢? 苗苗与我相知相伴已久,可以说是世上最理解彼此的人,此时猝然有人彷彿比我还明白似地、轻率地谈论他与他身上的什么──而我对此不仅一无所知,还插不上话──我的心头不甘心地酸了起来。 那两名修士注意到我的视线也只稍稍压低声音,似是知道在人家地盘讲间话并不得体,可眼见地坤现世又实在忍不住,兴奋地指指点点。我不喜欢他们的口吻,在他们口中,苗苗似乎只是一名罕有的地坤,而不是一边跟师父说话一边偷瞄我的、活生生的人。 我见苗苗与师父师兄以及上前贺喜的人们说完话了,赶紧迎上去,还趁机用身躯挡住那两人的视线。苗苗对这些风言风语浑然不觉(这样才好),笑瞇瞇地拉我的手,口气颇自得:「阿原,我修成金丹了哦。」 「你还趁机锻体了呢。」我不想让他被我的情绪影响,口气如常地逗了他一句。不只是外貌显得年长了一些,他连身高都有所变化,现在已经能跟我平视了。 「我不想总是比你矮嘛。」他笑着说。「现在这样不是威风许多吗?以后要是有人再来找你麻烦,我就可以把他们打得更远了喔!」他扬了扬手中的剑。 「我只要待在丹房跟药庐不出门就好了,你别老是想打架嘛。」 「这怎么行,之后我们还要一起探访秘境的!」 我看着他如今与我年龄相仿的外貌,发现他心里还是那个与我一起长大的少年,护短的个性、笑起来有些没心没肺的样子,都是我熟悉的模样,而稍稍安心下来。 我还是很介意自己闻不见他的荷花香息,但那说到底,也就是气味罢了,闻不见,也不表示我就不认识苗苗了,对吧。要是当真非闻不可,也可以直接去嗅真花了事的嘛。 「顺利晋升,恭喜你啦。」我与有荣焉地祝福他。 「嘿嘿。」他开心地用肩膀撞了我一下。 即使他真的成了地坤,我们的相处也不会有变化。我豁达地想。 我还是不明白地坤的潮期是什么、执着的天乾又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潮期会成为苗苗修练上的阻碍,那我便想办法寻出有所助益的丹方──像他用剑打跑欺负我的人那样,藉自己的炼丹才能来助他一臂之力。假使真的有天乾来骚扰苗苗,我储藏至今的毒药毒草毒丹也不在少数,尽管来,就算我的修为不高也要让他们嚐嚐丹修的厉害。 我暗下决心。 (二) 我所属的师门人丁不多,平日虽能自给自足,有事时依旧需要大宗门的帮扶,有所得有所失,也因此必须不定时地上缴一些「供奉」作为酬谢。 「没想到仙人们也需要买『平安符』。」辛苦炼好的上品丹药头一回被一粒不留地徵收走时,我怒擦丹炉,一边跟苗苗抱怨。「极品成色的明气丹我也是初次炼出来的……」 彼时苗苗只是抿着唇,一拋他的长剑,银剑冷然的光划过天际的金色满月,又闪电似地落回他的手中。「不要紧。等我实力更强,能去探索秘境了,就能寻出更多宝物来交差了。」他说,「阿原也就可以留下你的宝贝丹药了。等我。」他向我承诺道。 他的口气太过慎重,我连忙摆摆手让他放松一点,别一个人又莽莽撞撞的。 后来话题不了了之,「供奉」也自然持续缴着。 入门近百年,我们缴交出或多或少的好东西,不知道该不该说是运气……因为不特别出眾的典籍或者法器没被对方放在眼中,我们反而能自己好好珍藏使用,倒不至于太拮据。想想也是,大宗门资源丰富,我们这样的小门派里,尚且爱惜不已的物品在他们那边,想必只是能堆满仓库的俗物吧。 我以为仙人们脱离凡胎,求仙之道也会是脱俗的,却没想到并不比人间高尚。 「阿原愤世嫉俗啦?」苗苗还笑我,倚着我的肩膀,安抚似地拍了拍我的手。 「就是感觉……不公平吧,也很幻灭。」我握住他的手,有点丧气。 「即使已经一百岁了,阿原还是很傻哪。公平这种事,我们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并不存在的吗?」苗苗没有将手收回,但也没有放任我怨天怨地。「几十年前,如果不是遇到了师父,我们就会跟其他无家可归的孤儿一样被饿死或者发卖,那些孩子们的枯骨现今早已不知所踪,我们却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说话,对他们而言,这也很不公平吧。」 苗苗一直以来都比我通透,我明白他说的没错,但依旧意难平。 「别沮丧啦。如同我之前说的,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强、强悍到即使是大宗门也不能来欺负人,届时,『规则』便能由我们自己定了。或许还需要一点时间,可是,阿原你所期待的『公平』并非遥不可及的。」苗苗侧头对我说道,笑容自信张扬,在月下闪闪发光。 「──相信我吧。」他安静了一小会,声音低低地又说,抬手抹了抹我的眼角。 剑修日日勤奋练剑的手茧刮得我眼皮疼,他的神情因为我真的落下泪来而变得无比柔软。在人前剽悍的他,面对我时总是既温柔又可靠。好久以前那个单薄弱小却又倔强的小草,总有一天会长成谁也不能忽视的「兰草君」,然而在这种时刻,我能清楚知道他还是我的「苗苗」。 即使才能平庸、时而心思滞碍宛如一汪淤土,能伴着如斯美好的他成长,实乃我幸。 若这样的我也能在什么地方扶持他,就太好了。 领悟到这点时,我忽然从停滞已久的练气圆满期进阶为筑基修士。总算离他又近了一些,至此我才彻底明白──原来他便是我的「道」。 仅仅一起长大就心安理得佔据着苗苗身边的位置,或许也有谁会用「不公平」来责备或者挖苦我,即使如此也无所谓,我会腆着脸继续死守下去。 * 我放在心上既珍惜又敬佩的苗苗,不过是分化成了地坤,就变成他人眼中可以随口被分配的、谁都想来抢夺的「宝物」。 我们倚靠的大宗门意图近水楼台,要为他们门派中还没有道侣的天乾修士满打满算,派了化神期的长老来话事。如今修仙界中,超越元婴境界者稀少,化神、炼虚或是更之上的修士们,无一不是传说般的存在,隔壁宗门派来的化神期长老法力高深,据传随时能抵达炼虚境界,可见重视之意不在言表。 该名长老外貌精明,面对境界比他低微的我的师父,语气尽是诚恳与拉拢,直言这是两派之好、亲上加亲,地坤及早定下天乾也好,否则潮期一到,招蜂引蝶反而不美。 潮期、又是潮期。 这东西、这件事有重要到必须罔顾苗苗的意志吗? 道侣是这样随随便便就能凑一对的吗? 那长老提议的元婴天乾确实时有威名,但人与人之间,岂能只靠体质就轻易下决定? 我假借奉茶,听了满满一耳,气得一口气顺不过来,脑子一热便哇哇地把这些质问都吐出口。 ……我是打算好好为苗苗挺身而出的,可惜总是习惯回避衝突的我,一点也不擅长与人正面对峙,儘管前一两句话光靠魄力而说得正气凛然,说着说着,却不自觉地渐渐收起声量,语句也不再流畅。 有够窝囊。 长老的表情似是有小狗小猫在吵闹,他收起慈爱的神态,刻意散发出高阶修士的威压,因为我梗住脖子不肯乖乖跪下而冷冷瞟了我一眼。 「你叫泽原,是吧?筑基中期的丹修,连金丹期的边都还没碰到,何以在此大放厥词?」他说,无视师父的说情,持续散发灵压,同时缓缓端起茶盖,拨散热茶的蒸汽。「水土双灵根的资质,比起单灵根自然是平庸许多,却也非一无是处,偏偏认死了要炼丹。若你生得巧一点,拥有木或火灵根,作为丹修也不至于到现在还不上不下。」 他戳人心的话语说得轻巧,但平心而论,实则句句在理。 我被嘲讽得无言以对,心里的一头热也被他从容的动作拨开。 他又义正严辞地讲述了好些大道理,诸如天乾地坤的特殊天赋亦即天职、既是有望飞升的尖尖子,理应彼此扶持调和,积极成仙,带领其他修士一起踏上登天的仙途。这种理所当然的「期待」未免太令人噁心;话里话外,更是要我这庸俗之材自知轻重,别不知好歹。我说不出话,但也听不下去,难堪地浑身颤抖,师兄们趁师父打圆场时,赶紧将我带了下去。 我赌着气行礼退下,心中着实懊恼自己嘴拙。早知道泡茶时就应该趁机加料。 相比于眾人以及我的躁动,金丹刚成的苗苗一派淡然,在洞府里悠哉地听风读书、对山练剑,像是对自己的新身分没有怨言。 他不畏战,打起架来也凌厉,其实生性喜静,洞府选址在峰间的一个小湖边,离师门其他人的住所都远一些,此时刚好也远离纷扰。我不需允许也能进入苗苗的住所,只是他正在调息,我不欲打扰,便坐在湖畔望着水中几株将开未开的荷花发呆。 晚霞将湖面晕染出暖洋洋的色彩,金光点点,我想起我们还小时,有次流浪到破败的富人家旧址,在久未修缮的水池中,看见了一塘恣意盛放的荷花。也许是地处偏荒吧,这些秀妍的花并没有在花期前就被飢饿的人们折下,独自安然。 那静美的景色彷彿一道来自美好世界的昭示与慈悲。 饿了许久、几乎已经要撑不下去的我与苗苗哭着啃食了那些柔软的花瓣。 我一直记得这件事,特意在洞府的湖边栽入荷花的苗苗想必也是。 他们说,苗苗是有荷花香气的地坤,搭配他那清雅的外貌,正正好。 我闻得见真实的花香,但直到苗苗坐在我身边,我也只能嗅到他腰带上香囊的味道,香囊里头的香草们还都是我特意挑进去的。 「听说你大闹了一场呢。」苗苗说。 「……也还好吧。」我不想重复那长老说过的话,轻描淡写地带过。 「阿原平日温温吞吞的,没想到也有如此莽撞的时候。」 「别嘲笑我了……那样以下犯上,等等回头要领罚的。」 苗苗笑了笑,捡着小石子往小湖里扔,我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突然意识到那长老的言论,身为当事人,他肯定早就听过了。 ──不会不甘心吗?苗苗。就这样任由「天道」捉弄。 我不敢问。 ──如果我成为一个天乾,「他们」能不能就放过他呢? 我不敢奢想。 我内心纠结不已,偏偏还被发现。苗苗试着哄我,主动允诺我可以把好不容易才种活的灵花摘去炼丹、而且等藕熟了还可以亲自洗好煮给我吃。他就不该理我的。我根本不值得他这么体贴。妄想着自己若是天乾就怎样怎样,到头来我也跟那些可恶的傢伙没两样。 * 我们宗门虽小,到底还是扛着压力,没有轻易松口。 一日我与苗苗一起靠在书阁的案牘上研究典籍,加紧补强我的知识不足。 我们互为青梅竹马,长生道上还要继续与彼此并肩,再怎么不知世事,我也该多多了解所谓天乾地坤是什么样的存在,以备不时之需。苗苗懂的比我多,他毕竟是拥有这特殊体质的当事人,也许早就及时研读了相关的书籍,在我嘖嘖称奇于书上的内容时,显得很淡定。 他瞧我一脸难以置信,像是怀疑书在逗我,还大方地低下头让我摸了摸后颈,实际感受看看。据说那是地坤身上最异于常人的所在。 「就是很一般的皮肤?我没感觉到哪里不同。」我用指尖点了点,忍着不要乱刮。 「还挺痒的。」苗苗笑着扭了扭,坐直了身。 我将他束起的长发拨回背后,看到他的发带有些歪了,顺手拆开重新绑正,一边绑一边疑惑书里为什么要把后颈这部分写得那么……嗯,该怎么说呢? ──充满禁忌似的? 「书里明明说会有一块软软的……肉?」我很訥闷。 「什么肉。被你讲得好像可以吃。」苗苗吐槽。 「听说香息就是从那块肉出来的。」 「别再肉啊肉的说了哦,阿原。」 我们玩闹成一团,没注意到有人刻意隐匿声响接近,直到那人出声,才骤然惊觉。 「身为地坤,随意让人触摸后颈,有些莽撞哪。」那人说。 苗苗如电一般一闪身,提剑挡在我面前,沉着脸紧盯面前不请自来的红衣修士。来者的修为比我俩都高,是没见过面的生人,自称锦槐。我不知为何对这个名字有微薄的印象,却很肯定自己不认识此人。 「您有何指教?」苗苗口气不善。看样子也不是苗苗相识的对象。 「我没有敌意的,兰草君。」陌生修士锦槐笑瞇瞇地说。 对方笑容满面,神态很放松,乍看之下修为远不到之前那位化神长老的程度,却散发出某种更加危险的张力与压迫感,犹如高耸的树木铺展而下的巨大阴影,我本能地感到不适。苗苗的背脊紧绷,全神贯注着宛如随时要荡出去的剑,姿态稳而英挺,但我清楚看见了他颈上的冷汗。 像是他正承受着某种,比我所能察觉到的危机而更强悍的什么。 「我本以为你是刚羽化所以对香息还不够敏感,才使得这个书阁几里远外都能闻到荷花香,我也才能循香而来。可是,看样子你是能感应到的。藉由香息散发出驱逐之意的本事,也很拿手哪。」锦槐摸着下顎,一副饶富兴味的样子。 这时我想起了他的身分。 「这应该是『那个』天乾修士。」我凑近苗苗耳边小声说,苗苗也意识到了,轻轻点头。 「承蒙您与贵派的厚爱,在下还没有缔结道侣的打算,若您为此而来,还请回吧。」苗苗道,话讲得硬梆梆,一个字一个字都要从牙缝挤出来。他的态度在高阶修士面前显得无礼,但这个锦槐不知怎么地闯进了我们的师门与书阁,形跡可疑而且更加失礼,我助阵般也怒视着,与苗苗同心一致对外。 锦槐闻言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向前踏出一步。 苗苗的后颈倏地覆上密密的一层冷汗,在这一瞬间我福至心灵,明白苗苗为何承受了比我还深的威压──如同书中所述,这个天乾正在用自己的香息压制地坤──这是天乾地坤间特殊的沟通方式,修为不够的我闻不到、被摒除在外,感受到的单纯只是对方元婴中期的实力。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我既想打断对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与此同时,苗苗白净的双颊通红,呼吸带着轻微的喘息,姿势也难以维持平稳,我不再多想,从苗苗的背后窜出身,以自己的身躯挡在他们之间。 我比苗苗高一点,只要张开手,或许就能把他好好地藏起。 我闻不到那见鬼的什么味道,这也表示,我完全不受影响,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当盾吧。 我咬紧牙,按下苗苗想将我格开的剑,强撑住一股气,「锦槐君,您请回吧。」 修为不如人,我知道要是打起来,对方切我肯定像切一块豆腐,可是,就算会被切我也不愿意躲。我光凭气势强作凶狠,忖度着如果对方不听劝,即使没有金丹可以自爆,也要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器炸他。 我掏出衣襟里的小小丹炉,正要催动法器,锦槐竟笑了。他退开一步,压在我身上的威压也一口气散去,他被我们两个顶撞也不以为忤,神色愉快至极。 「明明只是筑基,真是好大胆。等你修出金丹,再来会会你。」锦槐对我说,随即视线移到我背后的苗苗上,「兰草君,我们后会有期。」说罢便乾脆地走了,一瞬千里,跟来的时候一样无影无踪。 「不知道这人有什么毛病,我传个讯跟师父说一声……」 虚惊一场,我软着脚喘了一大口气,手指还有点抖,传音符画了好几次才画好。苗苗脱力一般将头靠在我的肩上,我转过身,伸手扶住他。「你没事吧?」他的额角湿淋淋的,我轻轻挑开他的瀏海,用袖子擦了擦。 他的状况非常不对劲,整个人红通通的,四肢软绵,脸色痛苦,站都站不稳,还撕扯着自己身上的衣物,发出难受的闷哼。 「你怎么了?苗苗?」 「阿原……我好热……」 「突然之间怎么了……?」 我以水灵根的天赋招来一丝水雾,冰凉凉地罩在苗苗身上,他的眉头因着水气的润泽而少少松开,我才刚要放下一颗心,他又蹙紧眉,整个人发狂似地在我耳边吐出热呼呼的喘息。他这模样我从没看过,眼神迷乱着,连话都说不好,断断续续才说出几个含糊的字,我捧起他的脸想听清,只见苗苗原本就极俊秀的面容此刻妍丽灼人,眸中溢满了水气,眼角红艳艳的,总是坚毅的眼神透露出罕见的脆弱。 我看得心头一跳。 再怎么不懂事,我也明白了。 ──苗苗被强势的天乾强行逼入潮期了。 (三) 后来我才知道锦槐当日是有投帖求访的。 即使没有指明真正的来意,不须多想也能推敲出他所为何来。 巧的是彼时我与苗苗都在宗门深处的书阁中,师兄们以为我们不会有机会与锦槐碰到面,未免引发事端,便也没有另外通知,领着锦槐四处间逛时还特意离得书阁很远;岂料锦槐身为来客却胆大包天,趁师兄们一时不察,循着香气直闯书阁,也才有了后来的事。 都说地坤在潮期若没能得到天乾的陪伴,会很难捱,可即使是我也明白,这种时刻怎么可能随便哪个天乾都好,就拿来给苗苗。何况还是那种心怀不轨的傢伙。我们师门上下一个天乾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苗苗受苦,儘管尽可能提供了有助于平心静气的丹丸,我们都知道那也许于无济于事。 苗苗将自己关入当初闭关的洞穴中。当初被苗苗震开的石门早已恢復回原位,这个洞穴厚实且深邃,为了让入关者集中思绪,不仅洞里洞外的人听不见彼此的声音,更难以从外打开,眼下是唯一能让他尽快度过潮期的安全所在。 「……我在外面陪你,你别怕。」在苗苗匆匆关紧洞门前,我着急地喊。 这次我来不及为他准备妥贴的行李,只好仓促地将身上的丹瓶、草药、杂物、储物袋都团进外袍里整包塞给他,苗苗见状露出了复杂的笑容。 他从进入潮期后眼尾一直都红彤彤的,宛如抹了一抹硃砂,面对我时总是一副泫然欲泣又难堪的样子,我想安慰他,说这是地坤的生理反应而不是他的,他不需要为此羞耻;也想像往常般摸摸他的头或者擦擦他的眼角,他注意到我抬起手,别开了脸,我只好訥訥地收回手。 我的表情可能太过失落,苗苗低下头,说了一句抱歉。 我一时心头震颤,心疼极了。他有什么好向我道歉的。 他正忙着适应自己被他人恣意操控的新体质,我又怎么好拖他后腿,求他如常待我。 我心里后悔,觉着自己小题大作,可还来不及宽慰他,苗苗因为开口说了话而再也压抑不住喘息。他懊恼地咬紧牙,嚥下那彷彿明火灼烧荷花般、让人难为情的声响。我不忍心再拖住他,轻推他一把,说了声,快去吧,并拚命摆出安抚的笑容。他也努力朝我微笑。 「我陪你,你不用怕。」我又说。我知道我们现在的笑容都难看极了。 * 据闻潮期中的地坤香气袭人、引人迷醉,师父师兄知道苗苗定再次入关,也松了口气。 还未晋金丹期而什么都闻不见的我,并不受到影响,对此,我委实深感一言难尽──太好了,自己能是在这种时候继续陪伴苗苗的无害之人;太没用了,修为如此低微,过去竟还不曾感到羞耻,如今才懊悔若自己能更强一点、一开始就把锦槐赶跑,那这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 我既气自己,又怨所有居心不良的天乾,更恨天道无端施加予苗苗的择炼。 事已至此才总算明白何谓天道无情。 修仙求道,即便应该顺应天理,此刻我却无论如何不愿轻易低头。我觉得那会是对苗苗的一种背叛。 而天道难以捉摸,在我叛逆心起时,不仅没有惩以天雷,反而让我在书阁翻箱倒柜时找到一笔丹方──地坤服用此丹后能有效遏止自身香息,不仅不再受到天乾的影响,甚至可以自在得犹如一般常人。 这就是我们迫切所需的万灵丹! 我激动得心神激盪,挽着袖子就想立地替苗苗炼出取之不尽的分量。 丹方上大部分的材料都不难取得,棘手的部分在于:必须在满月夜将主药的歛神草细细捣碎,充分揉合纯净的月光后才能入药,炼丹时不仅需要将丹炉置于山风之中并保持炉火不灭,同时还必须时刻煨以炼丹者的意念,如此三天三夜,方能炼成。 我从未炼过这种丹,满月的日子也稍纵即逝,若是一次没炼好,得等足足一个月才能再次尝试;全程屏气凝神数日不中断,对我而言也有不小的挑战性。可是……就算必须连续焚烧心神七七四十九天,我也要奋力一试。 今日正是满月夜。 我拔秃自己长久细心照料的灵草田,搜刮了师门里所有的丹炉,在师父师兄的祝福下,隻身待在灵气最丰裕、地势也最高耸的宗门主峰。 我原本并不想离开苗苗在的洞穴处,但那里能收集到的月光混满树影与石翳,捣碎的歛神草一入炉就糊成一团,根本不能用,不得已之下,只好另择他处炼丹。师父师兄主动提议要帮忙一起炼,但我毕竟比他们都更擅长一点,为了不浪费材料,最后还是决定由我独自动手。 师父御剑将我送上山,在此处,我能尽可能地接近天边月、山嵐风,连云气都唾手可得。纵然人不杰,地肯定是灵的,若是成功的机率也能提升,那就太好了。 我没有把握一炉就能炼成,如果失败了,也没有时间重炼,因此决意以量制胜,一口气炼製尽可能多的丹药。 将好几个炉子在身边摆好后,我对天一拜,全神贯注地开始炼药。 捣鼓药草,不可能不脏手,指甲缝里尽是洗不净的草汁,在所难免。 草药与丹材,不见得皆是唾手可及之物,千辛万苦收集好材料后,炼出废品也所在多有。 药材入炉后不能撒手不管,如何顺应材料给予徐火或烈焰,看的就是丹师的功力与直觉。 作为一个水土灵根丹修,我一直以来都有些随波逐流。 我拥有被称许过的「丹修应有的天性」──隐忍、耐心、稳重、不争──诸如此类。枯燥的炼药时间于我而言确实毫不艰苦,捧着炉子感受丹药缓缓长成时,也不曾感到疲倦,我是真的喜欢这种平静的、让时光缓缓带来结果的等候;可是另一方面而言,这种个性其实也是对他人的无所谓。这或许,便是我的傲慢。 性格相对急躁的苗苗常常拉着我,坐在他的湖边为我细细静手;我种不出的珍贵药材,多半是苗苗特意出外觅来的;我闷头抱着炉子炼药而被笑是孵蛋的老母鸡时,苗苗会将那些人揪来爆打一顿,并押着他们学鸡叫、向我道歉;等待药成的光阴虽漫长,有他陪伴,一点也不难熬,即使他不在,想像着能送给他我亲手炼的药、为他的修行添增少许助力,我便相当满足。 当初选择拜门修仙,求的只是一个不饿死;我不过是为了与苗苗在一起更久更久一点。 若我真有所谓炼丹的天赋,天道哪,求您吧,务必让我将这炉救命药炼成。 我实在是、实在是不捨得见他煎熬。 他是世上最珍贵而可爱的亭亭立荷,我不能坐视他蒙尘。 我愿成为他的沃壤,助他恣意于天地之间,作一柄谁也握不住的瀟洒的剑。 ──他是,我的苗苗啊。 我勉力支撑到了第三个夜晚,寂静的月光暴雨般洒落在我身上,强劲的山风吹得精疲力尽的我几乎瘫倒,包覆丹炉的火与思念也险些被这强风打散,我忍住喉中的一口血,将几个炉子都护入怀中。 ……时辰到。 我扭头将血吐在袖上,迫不及待地开炉。 霎时间,风云变幻,皎月如掩,一簇又一簇浓紫近黑的雷云汹汹飞涌而来。 修行近百年,这是我第一次遭遇劫云。我的修为尚不足以晋升金丹,且原地踏步许久,不太可能光是炼几炉药就忽然突破了,这云想必是炉中丹药招来的。我听说若有神兵仙器灵株出世,必要经受过千锤百鍊的雷殛,如今这恶云看似不详,是否意味着,我怀中的丹药们能与那些传奇逸品相比? 既然如此,说不定苗苗服用后便能一劳永逸呢! 我欣喜若狂,却在转瞬间万念俱灰。 ……我已是油尽灯枯的状态了,如何能熬过这些?然而若不熬过雷击,又如何能将丹药交给苗苗。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拳,沾满草汁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戳出满手血。 「你来吧!我──不──怕──你──」我朝天咆啸,目眦尽裂。 惊天雷光轰隆一闪,炸亮了半边天,朝我当头劈下,我咬着牙,以筑基期的脆弱身躯硬扛一道比一道暴虐的天雷。 * 在肉体消散的前一刻,我想起苗苗被潮期烘得红艷、泫然欲泣却又决绝的神情。 我以竹马自居,厚着脸皮伴在他身侧,害得他时不时得替我出头,尊严低到土里的那日,我也不曾想过放开他。我总以为能提供给他自己炼好的丹药、为他补补衣、替他梳发、绑上他最喜欢的那条发带、时不时拉拉手,就能心满意足。 其实都是自欺欺人。 我若真如他人所言,是温和而克制的个性,那也不过是一种畏怯及优柔寡断。我喜欢苗苗喜欢得不得了,长久下来的自欺欺人在意识到真的会失去他时、在他展露出我所不敢欲想的模样时,才被雷劈醒般让我顿悟过来。 我对他的竹马之情,原来早已变质,而我这么傻,竟从来未曾发觉。 ……可惜蹉磨至今,这份迟来的醒悟也只能陪我入土。 一股酸涩的、懊恼的、熊熊燃烧的悔意自心口汹涌而出。 我发出不甘的哀鸣。 丹炉们被雷光或者其他的什么激出共鸣,嗡嗡颤动不已,我精疲力尽,徒劳地想将他们揽入怀中护好,却反而被震出最后一抹真气。 护持的法阵因我后继无力,再无法提供防护,我仰头看着直直劈来的雷光,闭上双眼,趁那真气彻底消散前,引导着它,将它细细绕在圆润的丹药上。微薄的生机似水,包拢着灰绿色的丹丸,彷彿降于旱原的最后一场雨。 ……倘若我当真身死,至少,留下它吧。 识海浮浮沉沉在晦暗的虚空之中,我梦囈似地祈求。 紧接着天雷毫不留情,彻底击碎了我。我所拥有的记忆宛如被打碎的浪花,纷落散乱;一百年份的记忆碎片分明是捞不住的,却偏偏在一片朦胧的识海中,宛如晨露一般微微反射着光。 光是哪里来的呢? 对我而言,所谓的光是── 细如蛛丝的执念吊着我,不肯消亡于这有苗苗在的人间。自那难以言喻的光的尽头,我碰触到了一股暖意,本已被雷劈毁的肉体以此腹中暖意为中心,缓缓延伸到了四肢百骸,直到指尖也重新长成。 我跪在地上,神色恍惚,还没釐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举目只见一地丹炉都被雷光劈成碎铁。 山风乍起,丹丸的残渣转瞬间便无影无踪。 我惶惶不已,不敢置信,几乎要停止呼吸。 这不是白忙一场吗? 我无法驾驭特殊丹方,是因为修为太低的关係吗? 明明是自己唯一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却失败了吗? 九死一生,到头来,竟还是……帮不上忙吗? 我咬着牙,握紧拳头浑身颤抖,自我怀疑与厌弃的思绪蜂涌而出。 我恨得用力一再捶地,动作激烈下,怀中的一小鼎丹炉滚落而出。 那丹炉虽小,原身其实是苗苗费尽千辛万苦才帮我淘到的一小块陨铁。我借用了他的一缕金灵根之力,将殞铁打造成最适合丹修的本命法器,并将自己的性命与之相系,以修为浇灌、与命数同生……终究使得它终不致彻底湮灭。 丹炉撞在坚硬的石岩上,发出鏗的一声,我回过神来,连忙掀起炉盖。 一颗晶莹剔透的浅绿色丹丸安稳地卧在炉里,翠绿一如自由而无拘的绵绵草地。 我高兴得哭了出来。 腹中那股融融运转的暖意呼应着我的喜悦,也雀跃地滚了滚。 * 再次睁开眼时,我已经在山下自己的洞府里了。 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还有些茫然,脑袋空白了好几秒才真正清醒过来。 「苗、」我骤然起身,抬手往怀里一探要找那颗珍贵的绿丹丸,才注意自己的手正被人牵着。靠在我床头边的那人,不是苗苗又是谁? 「苗苗。」我叫他一声,晃了晃手。 「阿原。」他在我有动静时就注意到了,握紧我的手,也唤着我的名字。 「那个丹丸、你吃了吗?」我着急问道,端详他的脸,想看看他是否还在承受潮期的折磨。他的神色平静,眼角不再像之前那样红艷了,又是颯爽而凛然的剑修兰草君的样子了。不知道是我的丹药派上了用场,或是他自己熬过了潮期,总之──「……太好了。」 我放心地又躺回床上,大呼一口气。 深呼吸之间,我闻到了室内一股浓郁的幽香。那是……荷花香。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另一股潮土般的气味。 「阿原你也修出金丹了哦。」苗苗见我一脸困惑,微微笑道。 「嗯?但我之前也才筑基中期而已……?」 「歛神丹对你来说毕竟是个大挑战呀。」 苗苗说着,垂下眸,朝我又靠近了些,他的身影挡住了窗外的月光,表情也显得朦胧,没有绑紧的长发松松地散在我与他之间。我在他那一綹綹细细的发丝间也闻到了淡雅的花香。 我真的拥有金丹了啊?我无法相信,抬手按在肚子上想感受金丹的存在──那随着我稍稍催动真气而跃跃轮转的暖意是真实的。意想不到地提升了境界,终于能亲自闻到苗苗的香息,我相当欣喜。 「你好香哦。」我情真意切地有感而发。 本来还只是静静倚在我床边的苗苗闻言低声嘟嚷了什么。 「苗苗你说什么?」 「说阿原你就是个大傻瓜!」 「欸?」 突然被骂了一句,我莫名其妙,苗苗也不解释,猛地把我整个人捞了起来,抱在怀中。 「我听师兄说,你被师父带下山时浑身都是焦味,一看就是被雷打透的样子,没死根本是大幸。傻瓜阿原!你要是真的殞了我该怎么办啊!」苗苗抱紧我,语气惶然,他抱得这么紧,我整个人浸在他的香息之中,手脚都微微发软。 「我、这不是……没事吗……」 「你要是出事了我那时候也不会知道,知道也太迟了!」 「哎呀,我反正现在好好的嘛……」 我轻拍他的肩,还不是很习惯他的青年模样。与以往比我单薄的少年身姿迥然不同,苗苗眼下完全能把我抱得满怀,这令我有些难为情;儘管我们常常互相揽肩搭手,其实并不对彼此踰矩,像这样被抱着,彷彿自己是一个再不能松手的宝物,侧耳都是他的心跳声,我在雷劫中明瞭的心意像是正在承受另一场考验。 「我没事的,苗苗,别怕了。」我不动声色地退了开,安慰道。 「嗯……你先多多休息吧,师父说你的状况还不是很稳定……」 苗苗放开我,让我重新躺好,帮我盖好被子后,忧心忡忡地拉住我的手掌。这时候若是再抽开手可能会显得太刻意,我僵硬地任由他拉着,自觉是还没被识破的登徒子,颇感心虚。 「──既然我有了金丹,以后其他人谈起香息时,也能说得上话了呢!」我试着转移话题。 「阿原不只闻得到了的。」 「啊?」 「阿原好傻,除了荷花香,你应该还能闻到另一个味道吧?」 「……啊?」 我抽了抽鼻子,用力一吸气,扑鼻便是苗苗身上的香气。他的味道真好闻,有一种不过分张扬的气质,馥郁芳甜,令人着迷。我晕乎乎的,像是把自己埋在一片汪汪的清荷里,隐隐约约理解了,为何苗苗出关那天,隔壁门派的修士会闻得那样陶醉……等等,难道我现在也像他们一样猥琐吗……? 我心里惊恐,摆出肃穆的表情,然后闻到了苗苗说的,另一个味道。 刚醒那时,我闻见土壤湿润的气味还以为是下过了雨,房中才飘进了水气,但随着我因苗苗的香息而心神浮动,那丰盈的、饱含潮意而显得柔软的润土气息也逐渐清晰起来,闻着像一池湖水下的沃壤。 ──这里还有另一名乾坤修士吗? 我正要问出口,随即察觉那味道正是从自己的被窝里传出来的,一时以为床上还躲着谁,吓得猛地掀开被子。 苗苗被我的举动搞迷糊了,「阿原你怎么了?变成天乾后也呆了吗?」 「什、天乾?谁?我吗!」我不敢置信地到处拍被子,发现床上真的只有我一人。「……怎么会啊?」 怎么会啊?这么普通的我?不是说……天乾地坤都是天之骄子吗,怎么会是我? 「师父说,可能是因为越级炼丹而感动了天道,又被劫雷劈断双灵根中的土灵根,变成水系的单灵根,体质一时剧烈改变,因缘际会才被择炼成了天乾。」 「有这种事吗……?」天道是这么容易被感动的吗? 我凝神感应心脉中那株小芽般的双灵根,发现棕色的那截真的被劈没了,一时手足无措。我修出了金丹、我变成了天乾、我没了我的土灵根。这一件一件都太让人惊吓,作梦似的,却居然发生在我身上? 「事实上就是发生了哦。」苗苗坚定说道,站起身拉整我的被子,示意我躺好。 平常都是我老妈子一样在他身边顾东顾西的,我觉得被他照顾的感觉很新鲜,乖乖躺平,双手合握在胸前。 「你这是什么姿势啊。」 「恭敬地让兰草君给我盖被子。」 「傻耶……」 苗苗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咕噥着:莫非是被雷打坏了吗?还很故意地摸我的额头,暗示我连脑袋都傻了。 看到他这样重振精神,还能跟我开玩笑,我很喜悦。就算自己变成焦味的调剂笑料,也不介意。 他陷入潮期时我是那样无能为力;锦槐或者其他人的虎视眈眈,当初的我没有立场或者实力严正反抗;他的命运在天道的安排下弯出一抹近乎不详的曲折,我虽然安慰自己,他就是苗苗,不会变的,但其实也担心过「乾坤」与一般修士,是否终究会渐行渐远。 此时此刻,这些烂泥般的混浊思绪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不復存在。 我还没有真实感,也不明白天道的用意,不过,能成为天乾真是太好了。 据说天乾武力强大、修练迅速,那么或许有一天,我能正大光明地将坏傢伙们都打跑;师兄们说,乾坤在修道上,所得与所失都未必由己,但能跟苗苗继续并肩,即使辛苦也肯定是值得的;据说天乾与地坤互补,我还不明白具体为何,但有一天他需要我时,我就在。我觉得这样很好。 我按住苗苗搭在我额上的手掌,心头快速地过了一遍这些那些的思绪,纷纷的思绪们缓缓落定后,我只心怀无限感激。 我弯着眼睛,凝视透在月光下如佼佼白荷化身的苗苗,轻声向他诉说了自己刚刚领悟到的心愿。 「……之后再遇到潮期,就有我陪你了噢。」 说出这句话时,我意识到自己失去的土灵根也许未曾彻底消逝──它只是融成了无形的土与壤,以另一种丰饶的姿态,化作香息,犹如一丈泽润的池原──在我的一屏一息之间,恰恰好能够承接我那株小小的情意。倘若这样的我能够滋润另一株于我而言更为珍重的苗,那确确实实再好不过了。 苗苗没有料到我会说出那样的话,身子猛地一震,张大一双灿灿的凤眸看向我。 他在月光下红透了脸,如同荷花染上春色,接着伸手朝我用力一按,将我摁进枕头里。 (四) 「我就是说了那样一句话,苗苗后来都不理我了。」 我休养得差不多时,栗里师兄来探看我,我实在太过苦恼,便请他听听看,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栗里师兄心思活络,比起木訥一点的蘅川师兄,更擅长人情事理,是我现今的希望所託之人。 栗里师兄听完瞟我一眼,我不解其意,只知道自己确实失言了。 「啊,我们的傻泽原,修出了金丹,也有能力独自炼出极品的歛神丹,却还是小孩子啊。」师兄说,无视我的辩解,「泽原哪,你并不知道潮期究竟是什么吧?」 「我认为那是独属于地坤的心魔……之类的?」我正襟危坐应答道。 「嗯──那你知道为什么那时的地坤会需要天乾的陪伴吗?」 「心魔很危险,所以两个人一起互相照看才更安全呀?」 「……啊。」 「我想错了吗?」我诚心发问。 「啊──」 师兄摀住脸,用手指戳我,口气听着像在懊悔自己带孩子不够周全,指头还越来越大力。进入金丹期后我的躯体似乎强健许多,但被师兄这样猛戳还是挺痛的,我忍着不闪躲,殷切请他解答。 「以前你死活不肯参与金丹期相关的谈论时,我就不该顺着你,听你说什么『丹修练出金丹者少矣,不若别白费力气』,你瞧,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吧。」师兄的口气相当恨铁不成钢。 「我才没有那般说过……」 「等到说错话的时候都太迟了!」 「我究竟说错什么啊,请您快告诉我吧……」 我揪住师兄的袖子,恳切请求,栗里师兄见我当真不懂,大叹一口气,嘀咕道:「还没有道侣就要传授这等艰难的课题,这也是天道的考验吗?」我不知道师兄为何反应这么大,但他严阵以待,使得我也提心吊胆起来,握紧搭在膝上的手,背挺得越加直。 师兄招招手,让我侧耳过去。 「男女间的阴阳调和之道,泽原你可知否?」师兄悄声耳语。 「我知晓的。」我也回得很小声。 「那你知道,天乾地坤之间,也有调和需求的吗?」师兄的音调越来越轻。 「……就算两个都是男修吗?」 「两个都是女修也可能啊。」 「但、唔?咦?要、要怎么……」 我不好意思去深思男子之间如何「阴阳调和」。谁是阴谁又是阳呢?天地、阴阳,对照看来,莫非天乾是阴吗?具体而言又是要做些什── 我猛拍自己的双颊,打住愈加荒唐的念头。栗里师兄一不作二不休,既然已经开了话头,乾脆又说得更加直白:「地坤的潮期,就是他们格外需要天乾来调和的时期……!」 「不是两个人一起打坐对抗心魔的!」师兄大声补充道,我吓得扬声应了「是!」 「也许有奇人可以打坐着调和,但我不是乾坤我不懂,更细节的不要问我!」 「……是!」 「那你再琢磨一下,你跟兰草说,在那个时候都能陪伴他,究竟有何意涵!」 有何意涵? 在潮期都能来找我的意思亦即,我愿意作为天乾与他调和。 ──两个人,一起,亲密地,调…… 「啊啊啊啊啊啊!」 我回过意来,惨叫着恨不得把自己埋在药田里,羞耻得除了大叫,什么也说不出来。苗苗真是好脾气,我说出那种失礼的鬼话,居然只把我按进枕头后自己转身跑走。我就该被他用剑气砍一百下!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弱弱地澄清。 「我明瞭的,兰草也知道。可那毕竟不是可以随意掛在口上这般胡说的。」 师兄语重心长:「泽原啊,儘管你毫无准备,如今也确确实实是天乾修士了,有些话你作为天乾说得无心,伤害却可能是地坤在承受。若是没有结契便与天乾一同度过潮期,地坤会走火入魔的。你多想想,好吗?」 「……好的。」我垂首听训,「多谢栗里师兄教诲。」 师兄提到「结契」一词,我不明白这是否也有乾坤间的特殊意义,但我正被自己失言的罪恶感烧灼,没有馀力多问。苗苗接受自己羽化成地坤时,显得驾轻就熟,我过于无知,因此错认这不是难事,阴错阳差地成了天乾也不知警惕,是我不好。 我不能将愚昧当作藉口。 苗苗与我相伴百年,我受他诸般照料,他是我无论如何最不能伤害之人。 「……别哭啦。他会原谅你的,拿这个去跟他道歉吧。」栗里师兄从储物袋掏出一小袋栗子,放到我手边。 师兄因为名字有「栗」字,有时会催用双灵根中的木之力,哄栗树为他在时节之外结果,他再偶尔烤几颗吃着开心。强行扭转时序对灵植有一定的伤害,并不能多做,所以师兄十分宝贝这些小果实,现在却一把全部都交给了我。有师兄这样看顾,我何德何能。 我得将这两人份的关心,好好传达给苗苗才行。 * 我端着一盅糖煮栗子,在苗苗的洞府前探头探脑。 这几天我们并非没有机会碰面,但他总是远远注意到我就踏剑遁走,我还没学会御剑或者使用法器飞行,只能眼看他飘逸的身影如风如电似地飞得好远。我想着他总是需要回洞府休息的吧,这才在此守株待苗苗。 我与苗苗年幼时一见如故,后来也一直处得很好,初次被他这样回避,错处虽是在我,我依然……有些寂寞。 苗苗的竹门虚掩,清清的风铃随风叮叮而响,我并没有听见他的动静,衝动之下抬脚一跨,就想直接进入洞府等他,以免他发现我在门口又跑走。 我的足履几乎要跨越门槛了。 低低矮矮的,轻轻松松就能跨过的小槛,本来苗苗对我也不设防,给了我能自由进出的权限。我还记得他在新居将将落成,第一次画下守门的禁制时,还特意将我的名字也编进去,就为了让我随时都能找到他。 他笑着说,希望跟阿原的友情可以长长久久。 嘿……所以说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如果他因为我还不明白的原因需要空间,那么我乖乖等到能明白的时候就是了,不是吗。 我收回迈开的步伐,动作幅度太大还险些跌倒,幸好只有竹林跟荷花们目睹了这矬样。快步走离竹门好几呎,我蹲在探出篱笆的竹叶下,抱着那盅栗子像是一隻孵蛋母鸡。 竹林映池荷,湖光水色,清净的声响环绕着苗苗不大却细緻的洞府,如果人间的村民得见,或许猜不到这里住的是剽悍的剑修,而更像是林中的隐士或是墨客吧。若是没有踏上求仙路,苗苗是否会成为风雅的书生呢?读书人素净的宽袍儒服很衬苗苗的气质,与他平日方便行动的矫捷打扮相异,但一定也很好看,说不定他仍会在宽大的袍中藏剑呢。 我胡思乱想,逗得自己呵呵笑。 若是没有踏上求仙路,其实我们早就泯灭在天灾人祸下的饥荒,久不存世了。 被师父所救,被测出修道的资质,之后我们被要求找出自己「入道」的理由。不愿短死、渴望长生、想被钦佩、求名求利求有所能,诸多种种,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所谓,但我们必须找出能一路支撑我们在仙途上前行的凭藉。 我们的宗门杂学而不精,比起散修门约莫只好一点点,那意味着,无论我们选择怎么样的道途,师门都允许,反正书阁就在那,反正天下就在那。师父自己是符修,蘅川师兄喜爱鑽研阵法,栗里师兄善音律,我头一次摸到丹炉就爱不释手,而苗苗他── 苗苗他不曾去碰那时师父铺展在他面前的所有选择。 被师兄们戏称为「仙人抓周」的各式法具、道器、典籍中,苗苗一个也没有动。我在一旁捧着脏脏灰灰的小丹炉玩得开心,以为是自己抢走了他也想要的丹炉,还愣愣地拉过他的手,想把那个小丹炉给他。 他没有接过,反而双眼明亮地跟师父说,「我想要力量。」 那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因为连年的粮荒而总是吃不饱,身形瘦瘦弱弱的,像是一株被风吹就倒的细苗,在同龄的朋友傻弄着小铁炉时,他沉声说出鏗鏘的话语。「我想要足以抵挡在恶徒前的力量」,被我暱称为苗苗的兰草那时便有侠士般的身姿,他这么说。 不论练什么,只要能尽快取得足够强大的力量,苗苗都愿意去修,而刀枪剑爪釜槌之中,他使起剑最为顺手。细而长的剑,弥补了他尚幼小的身形──瞄准目标、判定走势、最后挥下心无旁鶩的一击──如此一来,即使是稚童也能给予重创;况且双刃的剑,灵巧机敏,不小心失手了,反手便又能是一次痛击。 比哪种修士都要更加强势的剑修之路,以自身为盾也为矛,他投身得义无反顾。 而这或许并非是苗苗剑修之道的起始。 我与苗苗在流亡路上的相遇起因于一场人口拐卖。 在我们流离失所前的承平日子里,他是隔壁村的孩子,两人放羊时凑上了,还一块玩闹过,但动乱后我们随着各自的家人奔逃,我已许久没再遇到他。那一日,接连失去爹娘的打击夺走了我继续求生的动力,在巷中被陌生的男子拎起来丢进车棚时,也未曾认真挣扎。 棚中坐了好几个同我一样衣衫襤褸的孩子,他们幼小的身躯被粗得可笑的麻绳一个个绑起,我也被綑紧了,丢在他们之中。我们就像一串任人宰割的兽,我猜想自己大抵很快会变成谁的盘中飧,却提不起力气反抗。 反正吃了也只有骨头,一点肉都没有,乾脆磕死你。我诅咒不晓得哪里的谁,后悔要是早知道,还不如不吃爹爹替我省下的那片树皮;如果是比我强壮的他吃了,至少现在不会像小羊羔一样被抓住、至少还能有力气睁开眼说完最后一句话、至少── 然后我认出了人群中的苗苗。 他闭着眼,蓬头垢面,被绑得特别结实,我在车行中,假借不稳,跌跌撞撞着慢慢凑到他身边。 「小草。」我小声唤他,他在异乡听见熟悉的小名,张开眼惊讶地看向我。 「泽原?你也被……」他警戒地看了一眼坐在车尾押队的一名男子。 「你怎么被绑成这样?」我学他把脸埋在膝中,与他悄悄交谈。 「我一直在试着逃跑……」 「……你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吗?」 他靠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个词,我吓得一悚,环视车上的孩子们,发现大家确实都长得白净清秀,而在所有人之中,即使他虚弱得脸色苍白,也的确比其他人都要玉琢精緻。如果这话说得不错,那他被绑得扎实,约莫不只是不听话的惩罚,而是这伙人深怕失去最有价值的「商品」。 都什么时候了,好多人都活不下去,却还有人献祭他人的皮肉,寻求沾血的荣华。 如果这些坏人能代替好人去死,那该多好啊。 「我帮你。」我掩下眼中的憎恶,低声说。 我与他的交情远不到生死之交的程度,在此之前也不过是逗羊遛狗摘花捻草的玩伴之情,即使我发音不准,念不好他的本名,而被他取笑说「你就叫我小草吧」,也不代表我们就不仅仅萍水相逢。 「……谢谢你。」他很惊讶,将信将疑地道谢。 我不因他的态度感到受伤,显而易见的,他是这车上唯一还不肯屈服的「猎物」,是其他「鱼隻」早已灰心丧气地随「捕鱼者」的意志载浮载沉时,最末一尾在水笼中兀自挣扎不休的鱼。 那么……既然他仍有灼灼的意志,已经没有掛念、只求尽早在冥世与亲人重逢的我,倒也依然愿意为他换一条生路。儘管力小人薄,至少我还能做一件事,让这些践踏他人者不如意。 我淡淡一笑。 我想自己应当是笑着的,只是为什么呢,他在看见那个笑容之后,艰难地伸长被绑得难以动弹的指头,就为了揪住我的衣角,轻声对我说「能再见到你真好」? 「我不是指『你也被抓住了真好』……!」他意识到话语中的歧义,慌张解释。 「你别担心,我没有误会的。我也觉得,能再见到你真好的。」 在我想放弃的这个世间里,最末还能拥有一抹暖意,有人记得过我的存在,确实是很好的了。 * 我将凉掉的栗子小心地放到一边,活动了下发痠的手,想起久违的往事。 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也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是因为我修出金丹,算是踏上修仙路的新阶段才突然感慨吗?或者是因为连日被苗苗冷落,才格外怀念当年他年纪轻轻就勇往直前的模样呢? 我还记得彼时,苗苗顺利从打瞌睡的守夜者腰间窃得一柄短剑时的神气模样。我也还记得自己扶剑助他割断束缚身躯的绳子时,利刃与皮革、肌肤互相摩擦而出的声响;那响声在我砰然的心跳中,如此清晰可闻。我最记得的,是苗苗终于挣脱束缚,欣喜着接过剑要帮我时,守夜男子忽然惊醒而大张的嘴。 他只要一出声,唤醒其他同伙,打草惊蛇的我们此后肯定会被监视得更加紧迫。 眾人熟睡,我们在轰轰作响的寂静中,覷得的生机稍纵即逝。 苗苗在千钧一发之际,举起短剑猛地往那人暴刺而去。 他刺得那样准、那样狠。 作为一名稚弱的牧童,那可能是他平生头一次握剑,一握剑,便杀出一地寧静的血。 那男子没想过自己会命丧幼童之手,临死前的哀鸣惊动了前头驾车的同伙,同伙出声连问「怎么了」都没人回应。马车渐渐减速,我与苗苗四目相看,他的手从尸体抽出剑身时抖个不停,我一闭眼,让他别管我了,自己赶紧逃。 「你赶快趁乱跳下马车,别被逮着了,记得逃得越远越好。」我叮嚀他。 「我不能留你在这……!」他不顾劝阻,埋头奋力地割着綑住我的绳索。 他割得急切,同时张惶地环顾四周,怕有人惊觉,因此手下一个偏颇,将我的手臂也割出长长一道伤。我以气音让他快跑,他不听,急得都哭了,咸巴巴的眼泪滚在我的伤口上,逼得我也泪水盈眶。 他说,我绝不丢下你,泽原是我唯一的家人了,我绝不丢下你。 ……他说我是他的家人呢。 父母双亡后就笼罩我不散的死志,在那一刻被击出了一道碎口。 而后,真真实实地彻底逃脱之后,我们重新为彼此取了一个暱称──我们已经没有家人了,那么从此以后,我就来当你的家人吧──大概有这样的涵义存在。苗苗简单直率地唤我阿原,但我……我觉得他不再只是「小草」,他是未来会成为君子兰与瀟湘草似的人物,只是还需要一点点时间,在草枝茁壮之前,他是我想守护的苗。我叫他苗苗。 我没有告诉他理由,他听了笑我这像在叫小猫,却也欣然接受了。 (五) 「苗苗。」天地寂静间,我对着眼前一池荷花,不知不觉开口道。 土灵根被雷劈断后,只剩下水灵根的我,动不动就想哭,究竟怎么回事啊。我把脸埋在膝盖里,听风与竹林寂寥地吹,吹得我隐隐產生幻觉,似是有人隔着一场遥远的梦也在唤我。 「阿原。」幻觉如此亲切,甚至是苗苗的声音。 「……阿原!」 「唔!」 我霍地一抬头,发现原来那一声声呼唤竟是真的。 苗苗就在我的面前,他应该是在回府路上发现了等在门边的我,而特意折下来,人还御在剑上,飞得低低的,衣带飘扬,像是紆尊降贵的謫仙。苗苗的视线在我的眼角边停留了一会,之后似乎微微松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 我说不出话,傻望着他。 「我……那个……」我想起自己擅自等在他洞府前的行径,颇有纠缠不休的意味,后知后觉地羞愧起来,又怕自己若是一直不说话,会错失好好道歉的时机,勉强自己囁囁挤出不像话的几个字。 打破沉默之后,有句话忽地自己脱口而出了。 「──能再见到你真好。」这是我方纔回忆过的,苗苗对我说过的话。 他怔怔一滞,随后似是也记起了我们昔日的对话,稍稍一展眉,唇角绽现出一朵笑花。笑容浅若涟漪,在更加鲜明的一丝感伤中一恍而逝。 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呢?从前我听了他的话后,莫非也是这种表情吗? 当年的我因为心神大荡而几近自我放弃,聪敏的苗苗是否早在那时就看出我的妄自菲薄?事隔多年,我察觉得迟了,又觉得苗苗真不愧是他,那么久以前,就闪闪发亮。我从他身上获取过许许多多的温暖,却没想到最初的那一抹温度,直至今日都还是暖的。 在无意间淘出掩没于识海中的宝石碎片,我感到失而復得的喜悦;实则苗苗这时肯见我,也近乎是一种失而復得。我朝他盈盈一笑,一瞬之间恍如回到了往时那刻。 随着记忆中的他一齐,我伸出手,拉住他山青色的飘逸衣角,犹如捞起天边的云彩。 接着一把将他从剑上扯了下来。 苗苗的修为比我高,轻易便能闪躲开,但他直直凝视着我,神情纵容,顺势跌入我大张双手的怀中。 他的剑掉在地上,撞出鏗鏘一声。他素日那么爱惜,将灵剑收入丹田也只要一霎那,现在却静静让我抱着,任由那把银月般的宝剑孤零零落在一旁。 我抱紧怀中香气融融的苗苗,没出息地又想哭了。 他拥有香息的时日不算长,我闻着却觉得好安心,彷彿他与生俱来便应该是这样的,而我也理应要从中得到慰藉,是因为我是天乾他是地坤的关係吗? ……不对的。是因为他是苗苗的关係吧。 隔了这么多天,我非常怀念这般抬手就能碰触到彼此的距离,明明他以前也经常独自领差办事,可即使在那些时候,我也不曾感到两人间的隔阂……唔,不行不行,现在不能哭。 如果不希望再有隔阂,那我该做的也只有一件事。我深吸一口气。 「对不住!我说错了话,我知道错了。」我诚恳道歉,说得很急,还差点咬到自己。「你若还生气,就打我吧!尽情打!」 体质单薄的丹修要是被剑修全力殴打,想必会变成一场同门斗殴的鬩墙祸案,可是如果他能消气,值得的。我鼓起勇气,诚心道,为了表示不只是空口说白话,还将身上的护身法器卸下来扔到一边,玉色的坠子磕磕地滚到剑旁。 「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你?」苗苗按着我的肩,要将我推开,但我低头一揽,把他搂得更紧。 「……打完之后如果可以的话,请原谅我。」我说。 「本来就没有真的生气,又有什么好原谅的。」苗苗的姿势与口气都很僵硬。 他不是会赌气的性子,所以这是真话吗?那他之前的回避是为什么?我不太确定的同时,禁不住喜出望外。「既然如此、那么,就是……可不可以、不要再疏远我……?」 我按捺不住,话语中透出一丝哭音。我觉得自己太卑鄙了,我一哭的话,苗苗还要怎么拒绝呢。 「……阿原好赖皮。」 「嗯。」 「阿原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我错了的。」 「唉……」 苗苗松下绷紧的肩膀,认命似地,双手也虚环着我。他气恼又无奈地叹道,你才不知道。 他的神情被疏落的竹影遮了大半,我看不清,可是听出了他叹息中的亲近,一颗纠结的心便受到了宽宥,少少安定下来。 我想起栗里师兄给我的栗子们,歪着身子往旁边一探,幸好装着栗子的白瓷盅没有翻倒,糖水浸透的栗子黄润润的,看起来依旧可口。我小心翼翼拉开一个不会让自己感到孤单的距离,虔诚地递给苗苗。 「我想给你这个。今天刚煮好的,熬糖水的灵泉是破晓时舀起的,还能尝出夏月的味道哦。」我也讚扬了一番栗里师兄的无私,苗苗笑笑接过,将瓷盅又放回原位。 我刚想问他是不是不喜欢,被他又牢牢地抱住了。 「阿原连道歉的方式都好像老妈子。」 「……怎么这么说呢。」 「虽然是老妈子,却很迟钝。幸好有栗里师兄开释。」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为什么要刻意说出来呢……」 这是我发现自己心意以来与苗苗第二次拥抱了,每一次都是友爱的方式,但我仍然心猿意马。我觉得自己该躲开,又捨不得,一边自觉居心叵测,一边又知道自己正在求和,应该顺着苗苗的举动,所以不敢挣扎。我把脸埋在他的领口处,偷吸一口鼻前的荷花香。 「常识不足我也很懊悔的……」我小声说,又道了一次歉。 苗苗这次没有调侃我,温声告诉我没关係,气息扑在我耳边,痒痒的。我驀地感到赧然,自己的香息不像他一样是好闻的花香,如现在这样,能闻见彼此的味道却给不出什么特别的,儼然是在佔人家便宜…… 「抱歉。」 「为什么又道歉?」 「因为我是个土味的天乾……?」 苗苗被我的形容逗笑了,「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他笑道。我一脸认真地一缩肩膀,试着收敛香息,可惜并没有成功,苗苗见状收起笑容,想了想,说:「嘿,阿原不管是什么味道,或者没有香息也无所谓的,都是很好的阿原哦。」 「……我自己说可能很奇怪,但有时候苗苗真的很盲目呢。」 我故作爽朗地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背,掩饰自己的难为情。苗苗无可奈何地瞥我一眼,没答理我。这次我知道他不是在闪避我,于是一点也不紧张,得寸进尺地挽起袖子,把手臂伸向他,「你觉得好的话,那要不要再多闻一下?」 「不必了。」苗苗抬指将我的手推到一边,略一沉吟,说道:「天乾随便释放自己的味道给地坤闻,其实很粗鲁的,阿原你不知道,所以我现在直接告诉你。」 我肃然一惊,倏地将手缩回袖子,两手都藏得实实的。 「抱歉、抱歉抱歉。」 「嗯。」 「谢谢你直接跟我说,之后要是我又犯错了,请一定也立刻指正我。」 「好。」 苗苗站直身,弯腰想扶我,我有些犹豫,惟恐天乾地坤也不该随意有肢体接触。 「纵然乾坤们有应守的礼节,不过,一般时候,我们就像以前那样相处,好吗?」苗苗理解了我的踌躇,乾脆逕自拉住我,轻巧一托,待我站好后便收回手。他真是个香息清新、人也爽朗的好剑修。我感激地点点头,能跟他同过去那样相处,实则也是我所愿。 他收回灵剑,捡起我的腰坠,递给我。「而且其实我也该向你道歉的。」 「你没有做错什么啊?」我接过腰坠,因为一手还端着糖栗子,信手将坠子塞进怀里。 苗苗顺着没收好的绳线抽出坠子,示意要帮忙。说好要同以往那般相处,我若是推辞,未免不识好歹了,虽然坠子晚点系也无所谓,但我觉得这是一个象徵意义,所以用力一点头,并抬起手,方便他动作。 他倾身而来,发丝飘在我的颊边,低着头,靠得我好近。 我偷偷屏息,不敢直视,希望苗苗没有发现。 苗苗一边扣紧腰坠,一边斟酌用词,回答我方才的疑问:「……阿原变成天乾,我非常意外,没有拿捏好与你应对的方式,一急之下,就不敢跟你见面,这是我不好。我明明知道你不懂,还放不下你的无心之言,也很不好。」 「不对呀!说蠢话的是我,受惩罚的当然也该是我啊。」我不服地一跳。 「但你不是故意的。」苗苗牵住坠子的红绳将我拉稳。 「不是故意的蠢话也还是蠢话。」我着急地揽责。 「唉,我们为什么要争这个?」苗苗失笑道。 「反正你没有错。」 「好、好。」 苗苗弯着眉眼,一副不再争执的模样,但我知道他心里约莫还在自省。他人太好,为了不让我有芥蒂,实在过于体贴了……该怎么说才好呢,他的话语与举止,在在都展现着他对我的珍惜,一如我对他的;倘若我会为前些日子的疏离而感到痛苦,苗苗又何尝不是? 我垂下头,注视他努力帮我打好、却还是歪七扭八的结,莞然一笑。就算变成擅长操控灵气的地坤,苗苗的手依然不巧,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小恆常让我倍感安慰。 我握住他的手,把栗子盅放到他掌中,「那,你把它们吃完,我们就算正式和好,好不好?」 「那便如此罢。」他笑道,引我走到湖边。 我们迎向湖水与芳花,并肩而坐。清风徐缓,花香满溢,我撑着脸看他吃得很香的模样,心中一片恬然,不禁嘿嘿笑出声。苗苗撇头瞅我一眼,往我嘴里精准地塞了颗栗子。 呜唔好甜。 * 我跟苗苗说好,往后的相处模式就跟以前一样不要变,我们相伴数十年,默契早已养成了,这件事照理而言不难,我却在吃完栗子后又失言了。 失言即是失言,没有什么好辩解的,只是我真的……没想到原来不该随便称讚地坤的香息吗? 修士辟穀后,灵气入体,不吃人间的俗物,假使灵食灵植的灵气不丰,也没有食用的必要。苗苗作为勤奋耿直的剑修,生活简朴,除了剑术的精进,素日里没有特别的追求,硬要说的话就是比较贪甜。他下山办事时经常顺道跑去买糖糕甜粿,我要是间暇得空,也会为他炼些糖豆般的丹丸,方便他带着随时解馋。 这次我迎合他的喜好,将师兄的栗子煮得格外甜丝润口,见他确实喜欢,心中也喜悦,便想着,待到栗树结果的时节,再为他煮个满满一锅吧。一粒栗子换一个笑容,太值得了,而且到了那时候,还可以採些荷花花瓣一起熬燉,甜栗子搭配甜荷花香,一定更美味。 我将这个打算告诉了他,苗苗还自告奋勇要帮忙去栗子壳,显得很期待的样子。 「若是能煮得像你一样香,那就太好了呢。」我又说。 我因为自己的香息是很平凡的味道,又记得师兄们提过,每个乾坤的香息都是独一无二的,便以为讚美苗苗的香息会让他高兴。比起被嫌弃,被讚许总是好的,对吧。我就这么说了,以防这话听起来像在调侃他嗜甜,我还正色表明自己是喜欢的意思。 但苗苗听了一言难尽。 「我真的喜欢哦。」我再接再厉补一句。 「……谢谢。」 「这并非违心之言。」 「好……」 苗苗抿着唇似乎想扳起脸,他努力得耳朵都红了,结果没能成功,一急之下还用袖子挡住脸。他这遮脸的反应让我想到之前栗里师兄的挫败模样。 「我又说错话了对不对……」 「……嗯。」 「是不是不该随便谈论别人的香息?还是不该说闻起来很好吃?」 我试着自己釐清癥结,苗苗对这两个问题都点了头,我因此发出懊恼的声音。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是胡乱恭维,但这多说多错的状态实在……我也太容易弄巧成拙了吧……香息啊、乾坤啊、好深奥啊。 「虽然今天已经说了好多次,但是……对不起啊……」我訥訥道歉。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阿原。」 「一百件我也答应你。」 「以后遇到其他的地坤,绝对绝对不要随便说人家很香,记住了吗?」 不是「其他」地坤、不是随便说的,就可以吗? 我心中飘过这个疑问,但苗苗的眼神很严肃,我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挑语病,所以没有问出口,只是用力一点下頷:「我知道了。」 一直到我真正搞懂了不能乱说的理由、学习到「天乾讚美地坤的香息近似求欢」此一事实、再意识到求欢与调和有何关联……还需要一点时间。 这段时间里,我常常想起苗苗以袖挡脸的姿态。他是昂然的剑修,纵使害臊发窘,却不扭捏,这动作在他手中只宛如剑客洒脱的一抹袖。就是……从那山青色的袖后露出的一抹红润耳角,像极了青墙上的一朵小红花,总让我在回想起来时感到分心。 (六) 一边等药草晒好,我捧着书埋头研读。 我的手边还有好几册典籍,除了从书阁借出来的,还有师兄与苗苗搜罗来的辅助竹简。在苗苗之前,师门内没有乾坤,书阁原先收藏的书籍只列明了笼统的资讯,文字也十分隐讳,我虽能读懂字面意涵,仍旧不解其真意──明明更复杂、甚至有所缺漏的古老丹方我都能正确解读──我不信自己对乾坤的事只能一知半解,发起狠来,把乾坤视为一门学问,潜心作学。 苗苗经常会来陪我,与我交换见解,随着越加理解乾坤的特质,我心中的疑惑丛生。 「为什么乾坤要有香息?为什么到金丹期才能羽化呢?为什么……为什么……」要强调地坤无论男女都能── 「生宝宝?」苗苗泰然自若地帮我接完话。我摀着耳朵呻吟了一声。 太奇怪了吧,天道在上,莫非是觉得这样玩弄修士很有趣? 「据我所知,不同的香息间,互补与交融的程度也不同,有一个说法是,乾坤修士们能藉由香息来辨别彼此是否互相适合。至于金丹期才羽化的原因,则是因为乾坤数量稀少,却又比寻常修士更容易获得修练的优势,未免被他人利用或者威胁,有了金丹期的实力才至少足以自保。生宝宝的话……嗯,虽说一般结成道侣的男女修也能繁衍后代,但较之于千万年前,各修真大洲间修士辈出的鼎盛时期,现下修真界人才凋零得十分严重,也许天道这是想取得一些平衡……?」 苗苗为我解惑,语气平稳,彷彿说的并不是值得惊讶的事。 比之寿元长久的大能们,一百岁的他与我就如同初出茅庐的小毛头,尽管竭尽所能地追索世间法则,仍只能以管窥天。苗苗说的理论我也曾读过,但并不完全信服。就好比说,假若金丹期的乾坤真能自保,那么隔壁宗门派来化神期修士与锦槐时,我与苗苗又怎么会那般狼狈。 再者,书本上轻巧带过的「男性地坤也有繁衍能力」这句轻飘飘的话,是要应验在我眼前的竹马好友身上的,我无法当作江湖佚事般去接受。男性生子简直是痴人说的梦。 我先是不以为然的。 可是……另一方面而言,「成仙」之于凡人不也是难以实现的梦吗?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天地间总有变数,我能这么理解吗?我从书里抬起头,望着苗苗,他以为我想要他手上的那卷竹简,顺手递了过来,我的视线刚好就落在他萌黄色的腰封上,腰封束出的线条很好看,显得他的腰好细韧。 ──乾坤的调和中,原来「阴」不是我以为的天乾。 苗苗若是有孩子,一定也跟他一样俊俏吧;苗苗若是有孩子,这个天乾会是谁…… 「阿原,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苗、唔、呜……没有没事没什么!」 苗苗见我没有反应,倾过身,将竹简摊放在我面前,神情困惑。我哪里好说出自己脑中的渣滓,又被他的接近一逼,猛地憋一口气,双脚蹬蹬退后几步,直接撞在墙上。我今天穿着浅色的棕袍,此举像是蠢蟋蟀撞墙。 苗苗没来得及拉住我,眼明手快地挪开差点被我翻倒的药架,免得我挑拣了一上午的药材被糟蹋。 「多谢……」 「你怎么啦?总感觉你最近很浮躁?」 「没什么,可能是一口气读了太多书,反应不过来吧,噯呀。」 我打哈哈,随口编了个理由。苗苗微微皱着眉头,让我有什么事都可以跟他说,我顺从地点点头,又坐回桌案前继续读书。 我自然是──不能真的告诉他的。 对乾坤的理解越深,我越发觉察,乾坤的群体似乎比寻常修士还要更追求力量、更加弱肉强食,而这一切皆简单粗暴地体现在「香息」上。同样是天乾,香息强悍者能压制柔弱者;同样是地坤,香息甜蜜者远比清淡者受人青睞。这种宛如野兽般的互相吸引与追求──假使天道当真如此恶意──只是为了让乾与坤彼此调和,我心中难以认同。 虽难以认同,却又力不从心。 苗苗的香息确确实实强烈吸引着我。 我本以为自己只是单纯被美好的事物吸引,一如晨光远云、初开的山茶、在河面抚出涟漪的软柳、炉中缓缓结成的丹丸的清香,是这些那些美妙之物中特别的之一;直到一日,我自寤寐中的一场夜梦惊醒,梦中芳郁的荷香分明无中生有,却清晰地指明了我的渴求。 修士不须睡眠,然而那晚我仍在打坐之时恍惚睡去,飘满浓雾的梦境中,目光所见尽皆灰濛,唯有一人是明亮的。我最熟悉的那人同我言笑晏晏,握着我的手,我也握着他的手,彷彿那一切再自然不过;彷彿十指互扣、脣齿相依、身躯交织也再自然不过。梦中也出现了青墻上的红花,花开遍野,无处不在,在我与他身上都绽满緋色之纹,梦中的他说了什么,白雾因此化作一阵馥馥花香。 可花香离梦即逝,独留我一人在月下面红耳赤。 当我蒙昧之时,漫不经心说出的轻浮言词也许还能被原谅,但如今我已明瞭那些言语根本与调戏无别,自己的意念也不再纯粹。明知不可为、不该为、更拚命无视了心中的衝动与那场臆梦,苗苗一靠近,我仍旧会不争气地动摇。 我好几次试着站离苗苗远一些,看见他的发带松了也蜷起指头不去管,还装忙求师兄帮忙转交我为他炼好的丹丸,等等。我以为自己作得神不知鬼不觉,但苗苗毕竟是苗苗,他注意到了我的反常──而我们约好要如常互待的──虽然没说什么,神情却相当落寞,看着这样的他,我也没能再次狠下心。 我捨不得避开他,只姑且不再去谈论关于香息的所有种种。 我也曾考虑过不如一了百了地向他倾诉自己的心意──我在羽化成天乾前就意识到的情愫,我种在心田中、数十年里才长出了自己终于察觉到的苗芽──若他能接受,该多好呀,那么我的渴求也许便能被赋予正名。可是不行,现在不行,时机点太差劲了,即使说出口,恐怕只会被当作是天乾追求地坤的手段…… 苗苗不会往坏处想,只是,我不想让他误会我也是锦槐那类人。 我先是心悦他,才变成了能搭配地坤的天乾,并非因为我是天乾,才想就近让他与我凑合。 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我追求的道里没有提示,炼得再好的丹丸们也无法回应我的詰问。以情入道的修士们是否更能得心应手呢?我不知道,说到底他人的路与我的终究不同,我只能自己去发掘,但我无所适从,迷途着像是面前只有连绵而无从判断去路的荒草漫天,糊里糊涂地,这阵子光是装作若如无事就精疲力尽。 我希望自己能尽快想出妥适的好法子,却无计可施,焦急之下,躁意将我的湿壤味香息浸出涩意,苗苗被我的情绪影响,即使不明就里,清甜的荷香中依稀也透出一股幽微的苦味。 * 在我思考出面面俱到的作法前,宗门收到了附近一座城市的委託,请求仙人出手斩杀城内食人的妖物。 比起声名远播,收费也更加高昂的隔壁大派,贫困一点的小城反而会优先寻求我们的帮助,自从格外能打的剑修兰草君闯出名号,我们的宗门便犹如市场中特别实惠的商贩,经常接到这类请託。 苗苗知道了这件事,当仁不让就去找蘅川师兄,要揽下这件差事。 「我也想去!」我赶在蘅川师兄开口允许前也毛遂自荐。 「泽原你平日很少离开宗门,是成为天乾后,想多些歷练吗?」蘅川师兄诧异。 「是的!」 「但你不擅长打斗,要是受伤了,反而还样让兰草分心照料你──」 蘅川师兄说到一半,被栗里师兄拐了一记。蘅川师兄说的是大实话,就算栗里师兄爱护我,我也没办法否认自己不够强悍的事实。 「苗苗办事的时候我会离远一点,不去干扰他的。」我拍胸口保证道,这话说来真丢人。我梳理言词,继续说服师兄:「我歷练不足,只顾着埋头种草炼丹,连世事都不够通透,变成天乾后才惹得大家都人仰马翻的……我想试着改正这一点。」 而且……毕竟我也是金丹期的丹修了,或许多多少少,也能派上用场吧?好比随时提供各式丹药什么的。再者,乾坤修士即使稀少,苗苗独自出门,万一遇到了修为比较高的天乾,恐怕很麻烦,如果我在场,也至少有个照应。 苗苗人就在当场,这番话倘若说得不好,可能会有看轻他的意涵,我不想让他误会,只努力用眼神暗示师兄。 蘅川师兄个子高,一身墨衣黑裤鸦发,黝黑的双眸直直审视着我。我觉得他应该听出了我的言外之音,但面无表情的师兄还是非常吓人,我不想露怯,站得笔挺,试图营造出如松的气势,以传达出自己不屈的意志。 「阿原如果想去,就一起吧,我没问题。」苗苗若无其事地踏上前半步,微微挡在我面前。 「既然如此,想去便去罢。」听他这么一说,蘅川师兄神情松动,同意了我的请求,接着又在苗苗转头朝我微笑时轻斥一句:「兰草你太宠泽原了。」 「妖狼不难对付,阿原若想瞧瞧,也无妨,我护得住他。」苗苗自信道。 「我会尽量不让这种事发生的!」我连忙补充。 蘅川师兄见我们心意已决,也不再劝,「去吧去吧。」他抬手挥了挥,让我们收拾好就赶紧出发。我们谢过师兄,苗苗拉住我的袖子,要领我去办事堂登记。 我们走开几步后,栗里师兄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把我叫回来,递给我一个朴素的小钱袋。「这个给你。」 我不是练气期的小孩子了,不愿意拿师兄给的零花钱,婉拒着就要推开:「花用的灵石我也有的,谢谢师兄。」 「这个是凡间的铜钱银两,小城里灵石可能用不上,总之你带着。」栗里师兄不听我囉嗦,直接塞进我怀里,他一边塞一边小声说:「最近似乎有庆典哦,你跟兰草逛逛再回来吧。」 「……谢、谢谢栗里师兄!」师兄大好人! 「好好玩喔。」栗里师兄眨眨眼。 蘅川师兄见状也想起什么,在我手心放了一枚绿葱葱的扁叶。「顺便把这个也带上,出发前吹一下。」 我一时看不出这个法器的作用,道谢后捧在手中端详。法器的质感和色泽栩栩如生,恍若鲜摘,蘅川师兄是阵修,莫非里面蕴有小型阵法吗?我深感两位师兄的关怀之意,欢欢喜喜又道了次谢。 与师兄们辞别后,我跟苗苗研究着叶形法器,并肩离开。 走远前,我隐约听见栗里师兄揶揄的声音:「还说兰草,你根本最宠泽原。」 蘅川师兄不置可否地分辨一句,被栗里师兄碎念着「木头脑袋」。 「栗里,吾并没有木灵根。」 「蘅川,重点才不是这个。」 他们后来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两位师兄是同期,就跟我与苗苗是两人一起被收入门下一样,他们也在同一日拜师,相识的时日比起我与苗苗的年岁长许多,也已经有了彼此的默契。他们的相处模式与我和苗苗不同,是另一种熟稔,我很喜欢听他们拌嘴。 有朝一日,师父要是再收徒,希望我与苗苗作为师兄,也能让未来的师弟师妹觉得泽原师兄与兰草师兄感情真好。 我窃窃期待,看向苗苗,他注意到我的视线,浅浅一笑。「你想说什么吗?阿原。」 「好久没跟你一块下山了。」我傻笑一阵,想起这次并非单纯出游,端正自己的心态,「也好久没有一起出任务了,我会小心不打扰你的。」 「哪有什么打不打扰的。倒是……我擅自说了能护住你,会不会让你不开心?」 「你愿意照拂我,我当然是开心的喔?」 我见不得苗苗皱眉,伸手轻点他的眉心,问他为什么这么想。 「听说有些修士羽化成天乾后,性情也会变得更为刚烈,尤其无法容忍被小看──刚刚说得急,我不想你觉得我小瞧你。」苗苗眉头没有彻底松开,话也说得犹豫。 我明明才怕自己说错话让苗苗以为我低看地坤,什么呀,我们都在顾虑相同的事吗。 我心里暖暖的,又觉得好笑,指尖稍稍施力,戳了下苗苗的额头。「在天乾之前,我首先是『阿原』啊。」 他愿意守护我,就算天乾真有什么面子需要顾,那也无所谓。 羽化后我的躯体的确有细微变化,主要是更结实了一点,锄起草来轻松许多,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我不认为天乾这个身分能定义我的全部,更大部份的「我」,还是那个甘于在苗苗打架回来,帮他补衣服的、胸无大志的阿原。 「……嗯,你说的对。」 苗苗微怔,像是听见了意想不到的话语,周身的灵气为之凝聚。他闭上眼迅速一调息,很快又睁开双眼,神色舒朗:「多谢阿原大师开释。」 他捧起我点着他的手,执在两掌中,眼神明亮地对我微笑。他笑得好好看。 「什么呀。」我噗嗤地笑出来。 「醍醐灌顶呢。」苗苗没有放开我的手,面上笑着,口气慎重。 「灌顶到修为提升了吗?」 「就一点点啦。」 「真不愧是兰草君──」 「哎唷。」 我不清楚苗苗实际上顿悟了什么,想必那于他而言是要紧到能提升修为的领略;他的玩笑话之下,确实也有如释重负的意味。方才临走前,他还只肯拉我的袖子,现在却毫无芥蒂地一直握着我的手──我是不是当真说出了厉害的话呢?与此同时,我也闻见他身上缓缓飘散的香息。 原本受我影响而滞涩的荷花气息回復了原先的清香,是错觉吗,总感觉比以往还要芳甜。这次换我受到浸染,心情也轻快起来。 (七) 我们约好各自回洞府整理行囊,两刻鐘后在山门前碰面。 修士通常会将物品收进储物袋中,方便携带与保管;储物袋根据品阶,容量不尽相同,有些甚至造型特殊,兼具复数的用途,例如附带储物功能的耳饰环佩,便深受仙子们的喜爱。一般而言,小小一个储物袋要纳入人间数栋库房的宝物,决不是问题,而且透过特殊阵法,重量也轻若鸿毛,比之凡人只能亲手提物、携带量也有限,真的是便利许多。 话是这么说,我久没出宗门,东收西收总觉得什么都该备上,一不留神几乎塞满了我那枚可怜的中阶储物袋。若我这种久久才出一趟门的人都嫌袋子不够用,经常外出办差的苗苗一定也感到拮据过吧…… 我想着有机会要寻个好的储物袋给苗苗,一边烦恼该如何入手,一边到达约定点。 苗苗早我先到,迎风站得笔直,颯颯的风吹得他的衣襬与长发飘飞如霞。他背上的一把长剑随光映射出薄蓝的光,比他霜月色的本命灵剑宽大许多,是我没看过的剑。 我走到他身边,也往云海下望去。 山色蔓延如染,水流凝鍊如丝,举目望去,人城中的墙细若笔钩。天上天下,这便是凡者与修士的距离。凡人为了觅求修道的机缘,只能举步维艰地爬上高耸的仙山;而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下山入世却只要一个心念。 我有些感慨,又觉得自己光有这个念头就颇惺惺作态。 比起其他未能成为修士的凡人,我不过是多了一点点机运罢了。 我出神着,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可不是能说大话的人──不会御剑的我,跟凡人相同,得乖乖走下山。 「苗苗……」我唤了他一声。 我不怎么出门,行动范围若不在药田丹炉,也多半只在附近山间,採药辨草是细心活,我早已习惯一步一脚印地徒步而行,从没有迫切需要修习御剑的场合,久而久之,也就落下这一门课业。苗苗有事在身,我虽想陪伴他,也晓得不能耽误他。我懊恼自己的后知后觉,早在跟师兄吵着要一起出门时,就该先想到这件事了…… 「抱歉,你先出发吧。我回头去师门借匹代行马,到时在城门口与你会合?」我提议道。 苗苗神情平和,一点也不困扰的样子,还浅浅弯起嘴角,跟我说别介意。他真的是性子太好了……我愧疚地思来想去,一时福至心灵,记起了蘅川师兄给我的那片神祕小叶子。 我照着师兄的吩咐,贴在唇边提气一吹。 法器的材质如同一般叶片,但使劲吹也没有发出哨响,我以为是自己不得其法,试了好几次,四周仍旧一片静默、无事发生。蘅川师兄是阵修,我暗自期望这叶子能原地开啟直通山下的阵法,果然是想得太美了。 我求救似地看着苗苗,向他递出叶子。小时候他就比我还要会吹叶笛,或许也比我更懂得使用这件法器吧。 苗苗正踩上那把蓝色长剑,冷不防被我拿叶片堵在脸前,吓了一跳。 「……我带你一起御剑就好,没事的。」他盯着叶子抬起手又放下,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没有接过,反而倾身过来,要拉我上剑。 我们以前还会拿同一只碗吃饭,看样子乾坤之间也不能这样了。又给他添麻烦,我十分过意不去,虽然顺势踏上他的剑,却不敢使劲踩。 这时候,天际闪起一点闪烁的白光,白光亮晃晃,越飞越近。 我心里一惊,仔细看才发现是一头三角黄牛踏着朵朵白云,昂首直奔而来 「……」黄牛用脑袋顶我的手和那片叶子时,我还没能回过神来。 「……」苗苗似乎也没料到蘅川师兄一出手就是一头灵兽,半晌说不出话。 难怪栗里师兄说蘅川师兄才最宠人,我未免受之有愧。 黄牛哞哞叫,双眸滚圆,似是不解为何被召唤出来,却没人使唤牠。苗苗愿意御剑带我,我十分感激,剑身宽长,也足够两名成年男子前后并站,但我意识到或许这对乾坤而言也并不妥,犹犹豫豫着,还是往黄牛背上靠去。 「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将牠收回去,放着不管不太妥当,不如就请牠载一程吧?说不定那之后牠就会自己回去了?」我解释道。 「唔。」苗苗没有反对,表情淡淡的,扶我落到牛背上,而后飞在一侧,配合黄牛的速度御剑,身姿瀟洒。 黄牛肩宽背平,坐起来意外舒适,牠温驯地任我握住一隻角,平稳地飞驰。猎猎风声在我耳边疾过,我在席捲的流风之中,尝试与苗苗聊天:「蘅川师兄真是设想周全呢。」在师弟发觉问题前就先提供了解决方法,不愧是大师兄! 「……难怪栗里师兄说蘅川师兄是木头脑袋。」苗苗不知为何有感而发。 「嗯?」 「阿原其实也有木灵根吧。」 「嗯?咦?没有哇?」 苗苗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我摸不着头绪,愣愣地望着他。苗苗没有说明的意思,瞥向我的那一眼意味深长,随后他唤出本命灵剑,纵身轻盈一跃,信手将长剑收入储物袋中,一骑绝尘地拋下我远飞而去。 * 苗苗御起剑来恍如流光,跟一头灵兽比速度简直胜之不武。 我从储物袋中抽出几株草餵给黄牛,让牠不要气馁。「牛兄,苗苗天资卓绝,飞不过他也没什么的。您愿意驼我前行,着实令人不胜感激。」我一边餵,一边观察牠喜欢吃什么草。 云海翻滚,棉絮似地拍过我的面颊,我穷目远望,但见云雾翻捲,黄澄澄的光洒在云上,泛出柔软的色泽,我们一人一兽飞在九霄之外,犹如广袤云澜中一小片飘摇的薄羽。即使修士逆天修行,试图与天地争锋,它们仍旧不受动摇地兀自伟大;不论是凡人或是修士,面对这样的伟大也是渺小的,这份一视同仁的渺小,奇异地令我感到畅快。 虽然窝在自家宗门的山头安静炼丹很让我安心,今次出来走一遭,如此景致使我想起了自己也曾有走遍山光风色的夙愿。 苗苗此刻早已抵达目的地了吧?他第一次置身云之海时,心里也同我一般感到孤独与触动吗?若是他此刻在此,该有多好哪;要是那时我在他身边,又该有多好。 听说日出时分的海也很美,与湖光不同的瀲灩是盛大而可畏的,我还不曾亲见过,若邀苗苗一同去观海,他是否会应允呢? 一阵极风袭来,牛兄貌似很习惯了,依旧飞得非常稳,倒是我一时大意,险些被风吹落,吓得握紧牛角。修士从高空坠下,如我这般无法独自御剑者,即使身躯强壮的程度高于凡人许多,不死也伤,到那时,就真真是字面意涵上的「殞落」了。 我抖了一下,又拿出好几片牛兄喜欢的赤葛,一口接一口地餵,求牠行行好,要是我真的摔下去,务必回头来接住我。 「……你在做什么呀阿原?」苗苗不知何时折了回来。 「与牛兄培养感情……?」我看见他出现,忍不住笑。 「你这样餵不会太补吗?」 「我瞧牠倒是吃得挺开心的?」 赤葛又称何首乌,是补药的常用材料之一,我餵的是自己亲手种的灵草,滋味肯定好。灵兽与修士相同,需要汲取天地间的灵气,牛兄吃得欢,儼然相当识货,我也因此感到自得。 「有朝一日或许我也能开间药房呢,药材件件精製,而且每一批药草都会经过灵兽鑑定,保证童叟无欺──」我畅想着,说得很有那么一回事。 「届时我给你当护卫。」苗苗没有讥讽我,还配合了我的胡言乱语。 「哇!但我可能雇请不起武艺高强的兰草君……」 「兰草君愿给阿原老闆打白工。」苗苗一本正经地回着。 「噗哧,这么可怜呀。」 「不可怜的。」 我比平常还嘮叨,细细琐锁的都是无稽之谈,就算如此,苗苗还是陪我聊了好一会。我到现在才真的放松下来,握着牛角的那隻手也松了松,不再紧绷着身子。苗苗留意到了,朝我飞近一些,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等之后回去了,我就勤加修练御剑,之后再不这么窝囊了。」我承诺道。 苗苗的神情透出关怀的味道,我以为他要说「不用勉强」、「他可以带我」之类的话,如果他真这么说,这次我要告诉他别再这么宠我了。再宠我就要废了。但他只是抿抿唇,直接探过身来,拉住我的手。 「在那之前,若阿原你仍非骑牛不可,我会拉好你的。」他眼神温温的。 我一手抓着牛角,一手被他握着,一瞬间想起自己还是孩子时,骑在牛背上被父母牵着的回忆──归家的小径上,牛步缓缓,我的脸埋在斗笠下昏昏欲睡,任由双亲牵住韁绳引我一步步安然前行──是这样令人安心的回忆。 是这样令人安心的苗苗。 他手上的剑茧的存在感好清晰,我难为情,耽于他的体贴,又不想让他发觉。 可是被他发觉又如何呢,他肯定明白我是喜欢的。 「……苗苗你这样好像在遛牛,哈哈。」我故作轻松一笑。 「不如说是在遛阿原吧。」他狡黠地逗了我一句。 松绵的白云一朵朵,宛如羊隻们毛茸茸的背,这片过于广阔的天际因为有他在的关係,充满温情,不再只美得冰冷慑人。如果有什么咒诀,能够让我们的手一直牵系在一起,那我一定会迅速学成箇中翘楚。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握起来有些磕人,但我很喜欢。我也喜欢摸起来粗糙的剑茧。 「苗苗。」我唤他一声,突然说:「找一天我想跟你去观海。」 「好啊。当然没问题。」他答得轻巧,像是没什么需要考虑与顾虑的。 ──像是我若顺势说出这几天一直憋着的话语,而他也会轻巧承接似的。 「……我好喜欢你哦。」那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苗苗紧了一下手指,我被攒得有点痛,但他的表情让我捨不得出声惊扰他。 无形的簇簇清荷开在了天高之处,我看不见,却无论如何不可能错过那令人沉迷的缕缕幽香。 苗苗安静良久,我在他的花香与自己的壤息之间,后知后觉地感到难为情,我们平日也常互相拉手或者搭手,但……是香息的关係吗,是我自己内心别有他意的关係吧,我似乎再也无法对这样寻常的举止泰然自若了。 我注视他的侧顏,因他的沉默不语而不安。 两厢静默少顷,黄牛不甘寂寞地哞了声,苗苗才惊醒一般,注意到自己抓得我死紧,他捧起我的手查看我发白的指尖,眉皱得更深了。 「会痛你要说呀……」他轻叹一声,看向我。「……我也喜欢阿原的。」 「没有、不痛的。」我摇摇头,苗苗一脸不信。 他的回应照理说我应该听了要高兴。过去我每每在满怀欣喜有他的陪伴时,便会告知我的喜爱与感激,苗苗从一开始会笑闹一句「作什么这么客气」,到后来则乾脆挑眉轻笑着哼一声;他难得正面回覆我这句话。 可那语气透出一股特别云淡风轻的轻描淡写,宛如藏在水波下的什么,波光粼粼,难以辨清。我不认为自己应当去探究,却难免在意,在我不知如何自处时,苗苗自责地松开了我的手,我心里空落落的,一鼓作气又把手塞了回去。 苗苗被我这样一纠缠,微展眉眼,神情松快起来,哭笑不得地握起我强买强送的那隻手,像是抓着一团雾。 我所说的喜欢不再是孩子气打打闹闹的喜欢了,倘若言词无法传达我的真意,那么不论是再说千万遍,或者以行动去表达也好,我都想尝试看看──具体该怎么做,倒是还得好好思量。 苗苗不知我心中所想,见差不多该抵达了,牵引黄牛缓缓下降。云靄随着我们越加接近地面逐渐散去,我能清楚望见卫兵的铁甲闪着细光。若非刻意,凡人其实看不见修士的术法,即使我们现在离得颇近,他们抬起头也只能见到碧空如洗,但我们不打算直接现身在城中,以免引起眾人惊慌。 黄牛在落地时便化作轻烟散去,牠消失前用脑袋顶了顶我的侧腰,我在心里决定回宗门时要送牠一筐赤葛,谢牠这一程;至于也陪了我一程的苗苗……我暗自摸向师兄给我的钱袋,打定主意要买一百个甜糕给他。 苗苗熟练地将自己一身绣有银色暗纹的衣衫幻置成随处可见的常服,縞蓝色衬得他的面容白皙而俊俏,不戴剑的他眉宇间仍有着凛凛英气,彷彿是哪个初出山庄的少侠,我讚叹地看了他好几眼,从善其流,也把自己身上的衣物变作浅色裋褐,看上去像是贵家公子的僕役。 「苗苗少爷,您可以尽情使唤小奴哦!」我入戏很深。 「噗……」苗苗发出一点也不贵气的笑声。 我们准备进城了。 (八) 虽说郊外有狼妖闹事,城中繁华喧嚣,正如栗里师兄所言,全城都在准备热闹的庆典。 各家各户的屋簷系了五色丝带,彩色的细带横牵过整条街,花团锦簇,色彩繽纷,整座城的上空像是卧着一条条明媚的虹,仅只是白日光景,便美不胜收。彩带下,圆圆的红灯笼还静着,待到夜晚,点上烛光与丝虹互相辉映,想必又是一番美景。 我抬起脸,连连仰望头顶上的风光,苗苗怕我分心不看路要跌跤,拉住我的袖口,走得很近。 「你还在遛我吗?」我笑问,在他的肩膀擦过我时,心里一点一点地砰砰跳。 「怕我的小奴走丢了哪。」他也笑答,故意一揪我的袖子。 比起终年鲜少下山的我,经常外出的苗苗对这座小城熟门熟路,他领我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时不时指向路边的店家商铺,如数家珍似地跟我说道哪家的馒头软、哪间的餛飩香。 他说── 他曾经在茶馆听过以自己为主角的传奇故事,当时只是筑基中期,与一群行尸互斗还不那么游刃有馀的苗苗,被说书的老爷子形容成天降神仙,羞得他连一盏茶都喝不完就匆匆离去。他吃过一家小有名气的枣糕,秘方祖传至今第三代,他隐约更加喜欢前一代的手艺,但又跟我说,待到未来的第四第五第六代,他约莫也总会怀念前一代的风味吧。他捧着热呼呼的包子被飢饿的小乞丐追过;他买过一大笼暖腾腾的包子一颗颗分给了吃得油光满面的小乞丐们过。 苗苗与我分享的过往经歷,挑的都是听了有趣的小事,我深知他定然掩去其中的波折,好不叫我担忧,见他神采飞扬的模样,我不由得跟着畅想彼时他如燕如鸥般穿梭在这城中的身影,很是为他高兴。 「……怎么了,这么看我?」苗苗回过头注意到我的视线,愣了一下。 我试着收敛自己的笑意,怎么好说是因为想像他忙碌而充实、偶尔贪吃的样子,就觉得心底一片柔软呢。 「……苗苗的『道』奠基于对旁人的爱护,光只是听你的游歷,便像是能感觉到你的证道之途,我很敬佩你。」我说,这也不是谎言。「相比之下,我的修道过程就很无趣。」镇日面对的不是药田就是丹炉。我随口调侃自己。 「阿原炼丹炼到召出天雷,这难道不是天道给你的肯定吗。」苗苗不同意。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苗苗郑重頷首。 我想起当时被雷劈得皮开肉绽的疼就头皮发麻,简直又能闻到自己身上的焦味,我抱了抱手臂,心有馀悸。「若下次还来这么一遭,那可得事先准备好扛雷的法器呢……」 那炉可说是捨命炼来的丹,抑止了苗苗的潮期,让他不再受制于地坤的本能,每每思及此,我都很感激自己拥有这份天赋。但那次我只能练出一颗丹丸,之后还得找时间再多炼些才好……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说到这个…… 「苗苗你,我是说、地坤的……」潮期多久一次呢? 我吞吞吐吐,不晓得该如何措辞才妥当。我所读过有关乾坤的典籍中,提及地坤的潮期通常是定期的,间隔多长则因人而异;这几个月以来,苗苗看着都很寻常,不像又有经歷潮期的跡象,因此我猜,说不定所谓的潮期与女子的月信不同,并非月月都得承受。 但具体多久一次呢?这是我能询问的事吗?数个月前的我,大抵不经脑袋就问出口了,可此刻我已多少能自觉到这问题由天乾问出,听上去有多么居心叵测,像在覷隙筹谋不可告人之事,即使我纯粹是想掐好时间提前为他炼好丹,总也显得别有用心。 「的、的……」我支吾其词,「哎,算啦……没事,别在意。」我摆摆手,终究问不出口。 苗苗却懂了,气定神间地又揪住我的袖子,「我已经做好打算了,阿原你别担心。」 莫非羽化后的地坤会读心吗?苗苗为什么一猜一个准? 我听了这话,却没能真的安下心来。「你从更厉害的丹修那边买好药了吗?」我追问道。 「差不多吧。」苗苗随意一点头,拉着我继续往前走。 「唔……」我若有所思,走得拖沓。 据说功力高深的丹修,即使越级炼丹,也有极大机率能炼出满满一炉,不像我就只熬出一颗,还被雷劈得半死不活。我希望苗苗至少是从这等出色丹师手中寻到了丹丸,否则我、我真是── 太不甘心了。我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把话咬在齿间,强压下胸中涌起的酸意。 我们转过一道巷子,巷口种的白玉兰鬱鬱正开着花,白花迎风簌簌,纤软的花瓣落在地面,看似夏日的雪。苗苗忽地将我一推,我没反应过来,扶着枝干跌入树荫下,悬雪般的花幕遮挡在我眼前。 「别哭呀。」苗苗跟着走入花影下,轻声说道。 「我没有哭。」我摸了下眼角,是乾涩的,并非扯谎。「……为什么觉得我哭了呢?」 「我绝非嫌弃阿原的丹药,你信我。」苗苗拈去我肩上的落花,缓缓开口解释,「你前次炼药,亏得天雷的锻炼,一举修出了金丹,师父师兄却说你的境界不稳,若再来一遭,跌回筑基都是有可能的。我只是……不想你再因此遭遇雷劫。」 他为何又知道我为了什么在闹彆扭……「我才不怕的。」我逞强道,还想争论。 苗苗微微一笑,犯难似地微皱眉头,半晌才幽幽道了一句:「可我怕呀。」 他说着,双手握住了我的肩头,钳得有些紧。 我抬眼望他,被他眼中理不清的情绪烘热了脸,说不出话来。苗苗倾下身,风将他的一綹长发拂至我的面前,我捧起那束发,他也还揽着我的肩,我们对视良久,任由片片白花瓣落在彼此的心绪之间。 思绪汹涌如河,花瓣点在上头,每一抹都令人悸动不已。 * 苗苗的凤眸在光下显现出淡淡的琥珀色彩,那略略勾起的眼尾牵住了我,我不知不觉站直身,往他凑了更近。他的眼中映着美好的晴光与花雨,以及暖融融的、令我迫不及待想揽入怀中的什么,而他凝视我的模样彷彿我的眼中也盛有他所渴求之物。 这时候的苗苗也能读懂我的心吗? 他露出这样温柔的神情,是因为读懂了的关係吗? 我既希望他懂,又觉得自己这般浑浑噩噩不太妥当。要紧的话、需要传达的话,还是该好好说出口的。 「苗……」可我没能完整唤出他的名字。 比雪还要轻的吻落在了我的唇上。乾燥而柔软的,温温清清的吻,若有似无,一如在晨光下消融的雪花,却带有夏荷的清香。这一瞬间,枝枒摇曳的沙沙声以及巷外街头的喧嚣声都蒙上雾一般,模糊又遥远,世上唯独我眼前这人是鲜亮而清晰的。 我闔起眼,将全副心神都沉浸在这一个突如其然、又恰如其分的浅吻上,他的呼息吹在我的面颊上,我臊热得颤抖起来……我不敢大肆想望、应当只能在梦境实现的奢求,比至今所有的想像都来得甜美。 我屏住气息,不敢呼吸,深怕自己稍有动静便会打断这个如梦似幻的吻。 却终究忍不住,在苗苗意欲抽开身子时,伸手搭住他的腰际,主动追了上去。 苗苗被我回吻着,发出轻微的哼声,原先极力维持的小心翼翼与平稳的模样不復存在,我在他的香息中嗅出动摇的味道,才意识到他刚刚的试探带有多深的忧疑。 别怕啊。我想安抚他,却无暇说出口,只好啄了啄他。 復又大着胆子舔一下。 「阿原……」苗苗将我按在树干上,我睁开眼,困惑地看向他。 苗苗双颊緋红,眼神明亮,我捧起他的脸,像是捧起一朵出水清荷,情不自禁地又凑上前亲了亲。他一点也没有讨厌的意思,被我蹭得水润的唇微微一弯,未语先笑,眼明手快地以指抵住我的嘴。 「不行了,再亲下去我们就没法办正事了。」他硬着心肠道。 「唔。」一听苗苗这么说,我想起出发前答应过师兄不会拖后腿,只好按捺住性子,不再殷殷同他索吻。 我抿紧唇,勉力克制自己,却还是心痒难耐,怀中似有千万隻蝶在扑腾。 与苗苗之间的窗纸乍然就这么破了,破得如此轻易,倒反而使我心底发虚,我缓缓回过意来,仍觉得不敢置信,睁眼直直瞧着苗苗,就怕他是我一场白日臆梦。 他的指尖还轻柔地压在我的唇上,指茧的触感鲜明,我一颤,他也跟着一震。粗糙的茧划过我的唇角,有些磨人的麻痒感,竟也令人着迷。 我拦下他正要抽回的手,鼓起勇气,要为尚且不够真实的梦境赋予一个实名。 「……我心悦你,苗苗。」我说道,将这压了好久的话一股脑说出口。 苗苗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那叹息中带有尘埃落定的喜悦,他被我抓着手腕,便宠溺地贴向我的额,悄声说道,「我也心悦阿原的。」 我虽有预感,此时听见切实的言语,仍是高兴极了,一颗心骚动着彷彿被泡浸在热汤中的茶叶尖,舒然欣悦地摊展了开。我喜笑顏开,搂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闷声发笑。 事到如今方知我们实则两情相悦,我又高兴,又怨自己浪费时间在先前的犹豫与拖磨。 倘若早知如此,何必蹉磨时光呢。 ──可我若不曾经歷过犹疑,又如何能体会到此刻的珍贵。 「我好开心,也有点对自己生气。」好一会后,我说道。心中想得通透,口里还要撒赖。 「为什么呢?」苗苗顺了顺我随意扎起的长发。 「若我之前更果决一点、不那么磨磨蹭蹭,便能更早与你确认心意了……」 他亲起来的感觉太过美妙,而且原本就很亲近的我们,原来还能更加亲暱,我十分欢喜。与苗苗在一起,似乎什么事都是可能的,也因此,纵然我们之后仍有漫长的时光可以彼此相伴,少去的那些时日,依然可惜。 「……阿原说了的。只是那时的我,不敢相信而已。」苗苗自嘲,我想他指的是我在黄牛背上说过的那句喜欢,不待我出言宽慰,苗苗又接着道:「今日的我,终究也只是失去了耐性而已。」 我闻言侧过头,小声道谢。 「谢什么呀……」 我没有答他,只高兴得又想去亲他,被苗苗一手挡住嘴,摀得严实。我还作不出舔他手掌这等事,只得朝他眨眨眼,被轻轻唸了一句:「别再折磨我啦。」 我与苗苗走出了白玉兰的树荫,重新踏入城中的喧闹中,吵嚷的市坊带来一片人间的烟火气,我方才幽悬的梦的错觉至此被一口气吹了散,我伸手去捞苗苗的手,被他早一步牵在掌中。 * 苗苗牵着我重新走在大街上,神态悠哉,漫无目的地经过一个又一个的摊子,不像是特别在找什么。 「说好的办正事呢?」我故作正经问道。我其实很愿意陪他继续随兴乱逛。 「狼妖夜晚才出没,现在还寻不到踪跡,我们静待即可。」苗苗认真答道。 他说根据之前收到的消息,狼妖多在酉时与戌间出现,眼下天光还早,想来其实并不着急,那么……刚刚为什么要阻止我继续亲他呢?是不是我一个劲猛啄的方式太笨拙了他不喜欢?我偷瞄他的唇,色泽浅淡的唇,薄薄软软的…… 我抬手猛拍自己额头一下。 「怎么了?」苗苗听见声响,疑惑问道,视线落在我的额上。 我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心怀不轨、心猿意马,又想拉他去树下,只好摇摇头,作一个低眉顺目、乖乖跟着苗苗少爷逛大街的小僕阿原。 我这算什么?一朝嚐到甜头就克制不住自己的毛头小子吗?一百岁的修士怎么能还这样冒冒失失的。我在内心反省,然而这些体验于我而言确实是第一次,我耽溺其中,又不禁怀疑自己没有表现好。 「甜头」苗苗是怎么做到面色不改的…… 是因为我歷练不够吗?苗苗又是经歷过什么才能游刃有馀呢?或者这正是他的气度? 我频频偷看他,胡思乱想,察觉自己这是在鑽牛角尖时,揉揉脸让自己回神,不要为乱七八糟的小事影响心情。 我心悦苗苗、他也心悦我。我们正走在明丽晴朗的,洒满光的街道上,彷彿这条路能一直通到世上最明亮的所在,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东张西望,想找些事情让自己分心,这时瞥到一个路边小摊。 小摊由一个担子临时组起,一头的炉具还在烘烘燃烧,有名中年男子在摊后动作飞快地吹糖,转眼间便捏出了隐约的龙形。摊前摆有一个木架,上面插着各式的糖人,留心一瞧,能看出棕黄色糖人们都是传奇中的角色,神采各异。我认出其中好几个,却有一位怎么也看不出是哪则故事中的主角。 「苗苗,你知道这是谁吗?」我问着也许知道的苗苗。他闻声看了一眼,神情微妙。 「客人,这是大名鼎鼎的兰草君哦!您从外地来,所以不晓得,对吗?」摊后的男子热络地接了话,我听见答案,弯起嘴角瞧了眼一旁有些不自在的苗苗。 「兰草君有好生之德,救人于水火,我们没什么能办到的,也只能为他捏几尊糖人,不去忘记他的恩惠。」男子继续说道。 我俯身端详那个造得很精细的糖人,它一身飘逸法袍,持剑捏诀,显得很神气;它的本尊因着我兴致盎然地与店家聊起兰草君的种种行善之举,而困窘不已,原地踩了几步,一副很想逃跑的样子。我在心里发笑,觉得可爱,趁机握紧苗苗的手,不让他跑走。 苗苗也知道我在使坏,佯怒般以口型骂了我「坏阿原」。 别生气嘛。我晃了晃他的手,朝他讨好地笑了一笑,另一手掏着钱袋,想将这隻倾尽村民敬佩之心的糖人兰草君买下来。 「……我来吧。」苗苗叹气道,拿出几枚铜板,为我结了帐。 「我有栗里师兄给的钱,可以自己付的。」我接过店家递来的那隻糖人,解释道。 苗苗听见自己的事蹟就难为情,要是我还让他掏钱买自己的糖人,未免太坏心了。 「我刚好有小钱,不要紧的,让我来吧。」苗苗说,「钱袋里叮噹作响,也挺重的。」 堂堂兰草君提剑斩杀行尸与妖兽都是一眨眼的事,居然说钱袋很重……我狐疑地看他,苗苗不与我对视,只催促我赶紧将糖吃了,否则坏了可惜。我鬼使神差地从他的神情中瞧出一点……略带醋意的异色。 什么呀、什么呀,不会吧……「嘻嘻嘻。」 我不小心笑出声,苗苗眼见被我识破,也乾脆放弃挣扎,不再装作无事。 「别笑啦,给我点面子吧。」他戳了下我的额头。 「是,好的,我回去就把钱袋还给师兄,以后就靠苗苗少爷养了。」我朝他作揖。 「倒也不用这样……」 苗苗眼明手快地抓住糖人,直接塞进我嘴里,我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好不容易才忍住,没一口把糖人咬成碎片。 「……我本来想收起来不吃的。」 我哀怨地看向苗苗,端着形状有些歪斜了的糖人,珍惜地咬了它的发梢一下,再舔一舔它的脸颊。苗苗别过脸不看我,墨发下的耳际红红的,像极糖心中的一点红,我分明只是正正经经在吃糖,不知怎地也被他惹得害羞起来。 我少有口腹之慾,不过这枝糖是确定心意以来,我所收到的第一份餽赠──若能擅自这么想的话──因此特别特别甘美。 「『兰草君』好甜哪。」 「阿原你是故意的吧?」 「嘿嘿。」 苗苗嗜甜,我想与他分享,便把糖人往他眼前一递,递出后才想到稍早前,我请他帮忙吹响召唤黄牛的叶片时,他的侷促反应,便又默默缩回手。我们将将心意相通,还未缔结正式道侣关係,我不确定天乾地坤间此时是否仍该保持距离,遂更加小心翼翼。 岂料苗苗凑了过来,喀嗤一声大口咬掉糖人的长马尾,心疼得我举起糖往不远处的江桥跑,不肯再分他。 「苗苗你要珍惜一点啊!」我痛惜大喊。 「阿原,那只是糖果而已。」苗苗神情淡然。 「是珍贵的兰草君哪!」 「……珍贵的兰草君另有其人的。」 这句话听得我一愣,语气中极细微的不满令我相当在意。我动作一滞,被苗苗在桥边拦了下来,只好把糖人收到背后,试图约法三章:「我可以把它给你,但请对它温柔一点。」 苗苗一脸无可奈何,低声咕噥着「对象又错了吧」,将我轻轻压在桥栏上,依言温温柔柔地亲了我一口。 「这下满意了吧?」苗苗双颊緋红,睨我一眼,那眼神满是风情。 我唯唯诺诺地应声,不敢看他。 他舔了我!他像我舔糖人那样舔了我!明明是我一直在逗他来亲我,怎么虽然得逞了,却感觉输了什么呢! (九) 与繁盛的花荫不同,桥上行人络绎不绝,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不好亲暱太久,苗苗语带警告,实则一触即止,因为我被亲得安分了,便放我一马,倚在桥旁帮忙解决那枝堪称罪魁祸首的糖人。 ──兰草君毫不怜惜地在吃兰草君。 我用馀光瞄他,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生怕之后被毫不怜惜对待的会换成另一个对象。虽是如此,我一时也说不清心里究竟希望如何。我想我是渴望与苗苗温存的,可总忍不住羞赧,仅仅贴着唇,就过于刺激;为了不示弱,又老是惹出他略带强势的一面,搞得自己更加惊慌失措。 苗苗原来也有这样子的一面。 除却我所熟知的种种面貌──实力高强的剑修、勤恳知礼的同门、对外护短对内却相当随和的青梅竹马──原来他对我也会有这般如剑出鞘的一面。有些锐利的,却不伤人,烁烁明亮,被情意包裹着的剑锋细细地磨向我,即便我随之颤抖,也绝非出于惊惧。 我不知不觉转过身,手撑着头,欣赏一身蓝衣的苗苗在绿树晴阳白水边的身姿,他迎风而立,瀟颯似枫、眉目如画,怎么瞧都是于我而言太过美好之人。 这个人说他也喜欢我。 日后我还能见识到更多的吧,之前未曾见过的各种样貌。 ……真好哪。 修者求道,万般追寻机缘,因着仙途漫漫,即便万般砥礪心性,日復一日的修炼也难免苦闷,说来也许可笑,但我隐约觉得「机缘」其实是修士们的想望,期待有朝一日撞见大运气,得以平步青云。 可今日我有了不同的感悟。 机缘意味着的时机与因缘,或许并不仅仅是突如其然的际遇,或者縹緲而不可强求的运数;它也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遇见的一个人,以及在漫长岁月中,与这个人牵绊而生的缘分。我与苗苗在缓缓的时光中长成,直至变成了彼此欣赏的模样,这或许,也可谓奇跡。 若非如此,我便无法说服自己,何德何能可以与他情意相投。 「阿原又在傻笑了。」苗苗回望着我,与我一般将身子伏在桥上。 「自然是有不得不微笑的事呀。」我说,朝他挪近一两步。 「──是我完全不敢奢想的如愿以偿。」我想了想,又说道。我不好意思明说那是什么样的愿,但苗苗会懂的吧?我轻手捻去他脸上的一撇糖丝,低头将之抿去。苗苗定定看我一眼,若有所思。 我不愿意说得太白,他也依我,我们靠着交谈,聊的尽是无谓的小事,彷彿两隻窃窃私语的小麻雀。桥下花叶随江湍流不止,时间的长流又会将我与他带至何处呢。 「阿原比起我之前见过的天乾,都不一样。」苗苗突然说道。 他比我有歷练得多,出外频繁,自然见识也广,早已遇过天乾或地坤并非不可能,我问他为什么,猜想是自己修为低微,比起天乾们一贯强盛的声名,自然不及。 我又想起了平生所见过的唯一一名天乾修士锦槐,他的气势与俊美程度一如传闻,正是天乾该有的自负模样,我也还记得他甫一见面就释放香息,逼得苗苗受苦。如果锦槐对地坤毫不留情的作为在「天乾」之中实属正常……恕我无法认同。 就算我当不了厉害的天乾,不是锦槐这种人,那便挺好。 苗苗说的也正如我所想。 「之前在小秘境探索时,我因缘际会,与两名乾坤修士共同行动过,分别各是自傲的天乾与温顺的地坤。这样的性格互补,在世人眼中据说最是天造地设。」苗苗娓娓说道,这件事我没听他提过,聚精会神听着。 苗苗话音一转,「依我所见,我倒觉得那名地坤法修比天乾体修有更高深的境界,实则并不需要特别依靠谁。可即使如此──」 苗苗说话的声音淡了下去。 「即使如此,那名天乾态度倨傲,有时甚至可称是颐指气使,好像地坤皆须以他为首。彼时我尚未羽化,作为一名『普通修士』,即使我与他的修为相差无几,对方也很理所当然地要求我对他马首是瞻。他的底气并非出自于修为高或者歷练深,说到底,也不过因为他是『天乾』罢了。」 苗苗抓着桥木的手收了紧。他不是会因为他人的举止轻易动摇的性格,现在显露出情绪,当初说不得遭遇了多难忍的事;作为性格坚毅的剑修,苗苗可能忍了,结果对方居然能惹怒他,让他记仇到现在。 苗苗明明这么生气,当初回到宗门竟还面色不显,十多年前的事,我却一无所知。 我搭上他的手,轻扣他的指尖,有点心疼他,又有点想唸他。苗苗不想弄疼我,放松了力道,不再紧抓桥木,我赶紧勾住他的食指,给予一点迟来的安慰。 「……我其实还救过那傢伙的。可能因为这样,反而对天乾的形象更不以为然了?」苗苗接收到我的安抚之意,自己笑了一下,我好奇询问他们当时遇到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当初只差最后一关就能通过秘境之主的试炼,那天乾想速战速决,以为自己扛得住,没有经过商量,就贸然跑去踩迷魂阵……最后我以剑气破开法阵,将他捞了出来,人才没有殞在阵里。」 我配合地「哦!」一声,十分投入。 「总之,那天乾出阵后怪地坤没能及时提供援助,才使得自己出丑,拉拉扯扯的,连我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他以为自己是谁?那──」 苗苗骂了个词,我惊讶地「嗬!」一声。 「你肯定揍了那天乾一顿吧?」我猜测道。 「装作是在破除剩馀的阵法,用剑气甩了他好几巴掌呢。」苗苗眨了眨眼。 「不愧是见义勇为的兰草君!」我鼓掌叫好。 苗苗又笑了下,叹道:「一时解气也改变不了什么,那两人之后继续同行,地坤依旧得听从天乾,我无能为力。」 而如今,嫉恶如仇的他自己成了地坤,日后恐怕时不时要亲身遇见这等糟心事。 我好像渐渐懂了……过去的我并不认为自己能修出金丹,没怎么了解与乾坤有关的事,苗苗当初即使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这件事,不曾亲身遭遇的我,或许也无法有相同的体会吧。所以…… 「所以……」苗苗的声音越来越低。 流水、树枝曳动以及行人嘈嘈之声,略过这种种杂音,我逐渐听出了他真正想同我倾诉之事。他说着:「我总感觉……自己还是当年那个被恶人强掳在车棚中,任人鱼肉的孩子。」 苗苗白皙俊俏的面孔染上鬱色。 我看不得他消沉,猛地直起身,大声道: 「你若是之后又遇到这种可恶的人,叫我!我给你撑场面!作一个听地坤呼来喝去的天乾也没有问题!让那些人大开眼界!为地坤修士们争一口气!」我自告奋勇,内心畅想届时一定要丝丝入戏,摆出惟苗苗是从的恭敬模样。 「……呵呵。」苗苗弯着眼睛笑出声。 「所以我才说,阿原跟其他天乾都不一样。」他双手拢住我搭着他的手,如同捧起一隻迷茫而天真的流萤,仔仔细细地呵护在掌中。 苗苗的情绪缓和了些,我观察他的神态,斟酌说道:「我不在当场,因此也不适合评论什么,但我想,世上人百百种,既有那种倨傲的天乾,也会有性情温和的天乾的。苗苗可能之前运气不好,凑巧都遇到了老鼠屎……?」 「那么老鼠也未免过多了。」苗苗不带恶意地揶揄。 「天地这么大嘛,或许有哪片神州大陆是没有老鼠的哦?」我异想天开,「或许有哪个地方,根本没人在意天乾地坤或者『普通』修士应该要有什么面貌。」因为都不普通,所以也都变得普通了。 「要真是那样,约莫也挺好的。」苗苗浅浅一扬唇,神情还是不太信服。他一晃手上那根吃完糖人剩下的木籤,顺手以灵火将木籤烧成灰烬,接着指尖随风一捻,把那抹不快的回忆也扔进风里。 我搔搔脸,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去抚拭掉他脸上那层薄薄的落寞。 「──那么,至少与我在一起时,你不必担心。我向你许诺,绝对不会像你之前遇到的天乾修士那样待你,这样好吗?」 即便我改变不了他人的作为,以自身的一己之力,倒仍能为苗苗张起独属于他的一伞屏障。我的修为确实不如他,然而只要我是天乾,就不成问题。 修士作出的应允会成为因果,在漫长的仙途中,结成星点或是焰火般的节,融为命数的一环,此前此后,再无法悖离。 这话一说出口,即使苗苗不点头答应,因那出于我自身的意愿,天道便会承认;此约束将会与我的道心长久牵系。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妥贴且实在的方式。 苗苗闻言睁大了双眼,我暗暗期待他能因此露出放松的笑容。 他道了谢,但没有笑,神色浅淡,反倒看似因此烦恼。 「怎么了?我这么说让你为难了吗?」我不安询问,飞快在内心思索这承诺有什么不妥。难不成这番话也在某种程度显露出了所谓的「天乾的自傲」? 苗苗没有回答,他勾起我的指头,低声说「跟我来」,接着一路都不发一语,带我走上弯弯绕绕的小巷,逐渐远离闹市。他走得很熟悉,经常来往的样子。 我憋满肚子的疑惑,乖乖跟着,最后我们到达一处人烟稀少的角落,附近只有一片柳林与几座简陋的小茅屋,鸡鸭的鸣响隔了一小段距离,并不嘈杂,反而有种生活的实感。 这里有他想给我的答案吗? 小茅屋飘起细细的炊烟,我随苗苗的视线一齐观望好一阵子,还是不明白这其中是否有特殊寓意,好半晌之后,苗苗才开口。 「从左边数来的第二间茅草屋里,住着我之前接济过的那名小乞丐。」 「是为了包子曾经追逐过你的那位吗?」 「是她。」苗苗听到我记得,声音明亮了些,「她现在已经有子孙环侍了呢。」 当年流离失所的小女孩,从偶然遇见的年轻修士手中得到了果腹的食物,以及后续间或的帮助,如今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家人。苗苗总是自告奋勇下山防护这座村子,也与这份缘份有关吧? 「──真好啊。」我不禁感叹。 「真好啊。」苗苗也附和了一声。 「凡人的生命匆匆而短暂,而修士的寿元绵长,即使如此,我有时仍怀疑,修士们以百以千计的寿岁,是否真能达成比凡人所多的成就、是否确实更有意义。」 苗苗收回视线看向我,不是开玩笑的语气。语毕,他貌似也自觉这样的疑问荒谬──怎么会有「仙人」羡慕凡人呢──无奈地摇了摇头。「很可笑吧。旁观他们的岁月流逝,我竟有种……被留下的错觉。」 我的週遭只有比我修为更高的师父、师兄们,以及苗苗,即使有隔壁宗门的人跑来捣乱,同是修士,也少有转眼间,谁就抵达寿限的状况。我无法断言自己不喜外出的事实,与我害怕和凡人有过多牵扯无关。 入道以前的尘世之事,本应拋下,我已记不清父母的样貌,失去他们的痛楚却始终未能彻底遗忘;正因为我拋不下,才深感苗苗频繁入世的坚强。数十年来他鲜少与我谈及这份心绪,现今这份述说掀起惶惑的浪潮,我窥见了潮之下,他长久以来隐而不发的微小不安。 「……无论如何,我在的哦。」最末,我只能给予苍白的安慰。 苗苗望着我的眼神原先是沉稳的墨色,恍若无星之夜,听了我简朴的回答,竟漾出夜湖泛着星辉般的光芒,湿润的、曖曖的,令人怜惜。 他在我伸手抱住他之前,先一步将我搂进怀里。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正想说,谢谢阿原在这漫长的日子里,作为『锚』一直陪着我的。这样子的阿原,已足够好。」 苗苗的手掌虚虚地扶着我的背,从他的指尖的动作我能察觉到一丝犹豫。他想怎么抱我都可以的,就算激动得想大力猛拍我,也没问题──我想让他知道这一点,因此自己弓了身,将整片背都往他的手心贴去。 「想抱就抱,别客气!」我趁他看不到我的脸,为了掩饰自己的赧意,刻意出言撩拨。 「阿原你才是。」苗苗按着我的后脑往自己的肩膀轻轻一推。 我原先只是虚浮在他肩上的脸实实埋进了他的颈窝。 我们身量相仿,互相靠在彼此的肩头上,有一种合该如此的熨帖。这个抱法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怎么就还是这么紧张……苗苗的香息我也不是第一次闻了,为什么这时觉得格外芳甜…… 「又差点被阿原把话题带跑……」苗苗与我抱了一小会,回过神来,「我是想说,阿原不必特意为了我去当『特别的天乾』,也不必对天道起誓,我不想你因为我是地坤而必须额外顾虑什么。」 能与你心意相通,于我而言已是极大的幸事,我不愿你因此受累。苗苗又道。 这句话是贴着我的耳畔说的,我被他的呼息吹得耳根发热,脑子轰轰作响,几乎不能思考,很努力才从满脑子的混沌中揪住一线微妙的灵光。 苗苗给了我一枝糖人,我回许他一个轻而易举的承诺。我本以为这很值当。 他总是护着我,而过往的我只能在不痛不痒的小事回报──炼药、补衣衫、煮些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的解馋甜食──现今总算也能给予具体的慰藉,苗苗却说,他不希望我这么做。 我虽然明白他的意思,晓得他是好意,但还是……感到些许的沮丧。 ──希望苗苗也能依赖我一些。 这么想的我,是天乾的天性在作祟吗? (十) 日头渐渐偏西,橙红的暖霞泼墨般从天际远处渗来,随着暮色渐浓,整座城的欢喧气息也愈加浓厚,透过櫛比鳞次的簷间,悬在彩色丝带下的红灯笼逐一亮起。 苗苗想去看看茅屋中住的人好不好,我猜这是他每回来访的一个小仪式,不愿打扰,便未随他前去,只在柳树下等候,此时被千丝万缕的柳枝拂拢在周身,如同方纔乍然生起的思绪环绕在心头。 静静放任心绪流转之后,我发觉这些都是奢侈的。 今日之前的我哪里会为了两人早已习惯的相处方式感到不足。那不足是我由于他给了我某种资格而產生的贪求,说到底是一种任性,况且,荏弱的丹修因为不能成为刚强剑修的依靠而心有不甘,想来也颇引人发噱。 看透这点,即使我尚未熟悉所有随情意而来的患得患失,意识到身在情中之人终将自寻烦恼,便没什么无法接受的了。 比起终年心如止水,冷清如冰的无情道修士,我感觉自己此刻的道心不稳──那轻微而不受控制的甘美焦灼──也宛如一种唯独天选之人才得有的殊荣。 或者该说是苗选之人?呼呼。 我自己想开了,不再鑽牛角尖。 听说水灵根的修士们多半心境通达,因水无形而能成万形,原为土水双灵根的我,本还有些顽固的本质,自从转化为单水灵根以来,确实也体会到新体质的益处。思及此,我愈发认为诸事在冥冥之中皆有好的安排,心底遂更加踏实。 至于这些纠缠不休的自扰……「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同自己说。 一边拨开了颊边不住刮搔的狭长叶羽。 柳叶软绵绵地从掌中滑开时,我想起了苗苗的手。他的手更骨感些,也更坚定,不似这柳滑溜溜的……当我们双手交扣,他握得又实又紧,与三心二意的柳丝截然不同。 再次意识到苗苗现在真的是「我的」苗苗,我开心得原地蹦踏,像一头奔向丰润牧地的傻牛。 暗访完那座小茅屋的苗苗一回来便见到我自得其乐的模样。 他人还没走到我身边,语声先至:「阿原又自己在偷偷开心。」我嘿嘿一笑,问他茅屋中的人们是否一切都好,苗苗点点头,说自己走前还神不知鬼不觉填满了他们的米缸。 「苗苗照顾人的方式好朴实。」我讚叹道。我们在城中时他不曾踏足粮店,宗门内的灵米也不适宜凡人取食,这只能是他事先打点好,并迢迢带下山的凡米。 「做得过多会显得太显眼,福薄者也受不起,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苗苗说。 「我知道的,我们的兰草君酌量有度,并且平易近人。」我一股劲称讚他。 苗苗被我夸得不自在,停下了脚步,我不再逗他,主动改变话题。 「说出来可能有点好笑。」我走向苗苗,轻易摆脱了那片葳蕤的绿柳。「之前专心修练着还没注意到,仔细想想,其实我早非十几岁的青葱少年,即使修士能驻顏,实际上芯子里根本是个老头。这样一想,事到如今倒有种老不修的自觉呢。」 苗苗从储物袋寻物的动作一顿,「老不修这词是这么用的吗?又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因为暮年春心乍动?」我认真回覆,苗苗露出忍俊不住的表情。我见他取出一把剑,认出是下山前他背过的那把,问道:「我们该离开了吗?」 「日落之后,便是妖狼出没之时,现下也差不多该准备了。城中喧闹,丰盛的人气想来更容易引来妖兽,我打算先去牠们之前现身过的西郊探探。」苗苗说明,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也在自己的储物袋中寻找药瓶。 我炼过一些大幅增强气力与体质的短效丹丸,即使无法御剑,服用后或许也能跑着跟上苗苗飞剑的速度,赶巧能用在此时。师兄借我的黄牛毕竟原身是食草的兽,我不晓得牠与妖狼是否相衝,为求妥善,便没有吹响那片召唤黄牛的叶子。 苗苗认出我捻在手中的药瓶,挑了挑眉,抢先一步夺到手中。 「阿原既然说自己老不修,就表现得更老不修一些呀。」 他横剑一踏,轻足一跃,稳稳踩在剑上,一手将药瓶藏在背后,朝我伸出另一隻手。 「啊?」我愣住了,藉由他此时邀请的举措我这才明白,原来这把剑也是他特意准备的。 一开始就是为了与我一同御剑才带着的吗? 难怪比苗苗平日趁手的灵剑宽长许多…… 我幡然醒悟,顿感自己蠢笨如猪,正似深入秘境却空手而回的大呆瓜。我的水灵根估计一路长进脑子里了。 苗苗见我摀着脸没有动作,乾脆倾下身来拉我。 「抱歉……」我踉踉蹌蹌上了剑,感觉自己辜负了早先的他,十分懊悔。 「早在那时就有预谋的我,如阿原所说,也是老不修吧?」苗苗笑着扶我站定在他背后。 他想将药瓶还我,我推了下,直接塞进他的储物袋中。苗苗也无所谓,只反手牵住我,以防我摔下去,接着轻松运转灵气,宽剑在光中一闪,我们已飘升在城上空。 术法于凡人而言是无形的,我们如入无人之境,飞过晃曳的彩带与灯笼,带起一阵光彩映目的风。 剑身可踏足的空间有限,我正对他的后背,几乎是贴着站的,未免冒犯,我小心后退一步,拉开一点点距离,脚跟略微悬空。苗苗拉住我,不让我再退:「兰草君酌量有度,只可惜算得太细,一开始没能让泽原道友明白。」 他故意讲得彷彿兰草君不是他而泽原不是我,彷彿那是一对与我们不相关的傻瓜,彷彿光只是在谈论飞剑一事。我听得出他还有话要说,没有出声插嘴。 「不过幸好,至少剑长算的刚好。」他復又说道。 我想了想,才理解这是让我安心站定的意思;或许也有表明「此时的狭小侷促正是他所盘算的」一意。 什么呀,这傢伙,是在彆扭吗?这样的心机也有点可爱啊。 话既如此,我顺着他的心意挪回脚步,不再刻意保持距离。 苗苗翻飞的长发颳了我一脸,这样的刮搔比之柳叶的,还令人心痒,而且一点也不惹人心烦。从他颈后传出的花香袭人,我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在凑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转势,将额抵上他的背心。 他的心鸣怦怦作响,飞剑更在此时轻微一晃。 我知道了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在难为情的人,不自觉闷笑出声。他听见我笑,也低笑了一声。 与乘牛飞行不同,双人一齐御剑,有种格外彼此相依的感觉。我听闻过诸多前辈深陷情关,万劫不復却仍趋之若鶩,如今自己也能体会了。 与苗苗一起的话,无论如何都无须畏惧。 * 飞剑速度很快,当空行过像是一把划破流水的箭。 我们一路飞往城郊,出城门后视野逐渐宽阔,一览数十里,凭藉修士优异的视力,只见一片安寧,并无妖兽出没的跡象。更远处有一处树林,交叠生长的林木浓荫葱鬱,一眼望不到地,难以分辨树丛下的动静。 我们飞得更近一点,我不擅长捕捉树林中的兽跡,苗苗倒是已经发现了什么,叮嚀一句「留心」,掉转剑势,一俯身,提速疾驰而去。 斜飞的角度刁鑽,我藉着彼此交握的双手试图稳住身形,脚尖发力维持平衡,却还是显得左支右絀。 以往少数几次被师父师兄带着御剑时,都是比较简洁而,该怎么说呢……有效率的?反正修士在风中被遛一阵也不会死,所以他们通常会抓着我的手腕,将我当纸鳶一样放飞在一侧,或者让我在剑柄上坐稳抓好。我自己「不良于行」,有求于人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有一种说法是:御剑者之所以能随心所欲凭虚临风,是因其心与剑所系。 我虽没能掌握这样的技艺,也多少能够猜想得到,在这种人剑合一的时刻,要再加入第三人自然不容易。 而且……对象苗苗的话,我当真愿意作他的纸鳶。 ──与剑修的剑争风吃醋太蠢了,能陪他在一块,这种形式也挺好。 可苗苗太过体贴,注意到我站不稳,居然提议道:「不然阿原抱住我的腰吧?」 「……!」我的金丹被这句话吓得疯狂乱转。 假使我照做了,岂不是另一种方式的趁人之危?他性子好,才顾及着我,天知道我乍听见那句话时心思是何等的不正……我在心中快速背诵月华清心诀,力求恢復心神镇定,手上也不敢去乱吃他的豆腐。 「哎呀,轻松来就好,苗苗直接揪着我飞就好了。」我暗自调节呼息,没有照办。 「说什么傻话。」苗苗一口驳回,逕自拉起我的手,按上自己的腰。 我手足无措,只敢以指尖搭着。 这时林间似乎又出了什么动静,苗苗为了抓紧稍纵即逝的踪跡,再次催动灵气,剑行震出一道愈加明亮的光,我猝不及防猛地一晃,客客气气的虚扶根本抵挡不了这番衝击,狠狠地向前一摔。 惊慌之下,我不加思索地揽紧了苗苗。 揽紧他时,唇角依稀擦过了他的颈子。 被我撞了一下仍站得很稳的苗苗因此闷哼一声,浑身一颤。我感觉自己就是来捣乱的,恨不得原地自爆金丹,才要往后退,被苗苗一把又按住了。 「抱牢。」他直接拉起我的手,环上他的腰。 「好的,失礼了……」 我不敢再磨唧,红着脸从善如流,小声道歉,保证接下来自己绝对令行禁止。 苗苗扫了我一眼,又转过头,没有说话。他的眼神中没有怒意或是气恼,倒更像是……害羞了?我看见他的耳根红得宛如要滴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方才我依稀是碰到了他的后颈? 那个天乾未经允许,不可轻率碰触的颈处。 「呜……」苗苗怎么不把我从飞剑上扔下去?我真是、真是可恶的无赖…… 我缩起脑袋不好妄动,抱着他的腰,在内心与苗苗、天道、各方神仙告解无谓的愧疚。 苗苗不须分心顾虑我是否没站稳,覷着林间的缝隙,灵巧地穿过层叠的枝荫,片叶不沾身。如今暮色已浓,深厚的树荫下影影绰绰,飞剑落下像是一道曲折的光。 我们一路追踪的兽在茂密的丛间露出一抹灰尾,这个距离我也能看得清楚了,光是那尾巴就比寻常狼隻还要硕大,苗苗毫不畏惧地一剑飞上前,趁其不备,手中灵剑一振一刺,乾净俐落地戳穿牠的妖丹。 一股气流轰然炸开,转瞬又四散而去。 妖狼临死前的呜咽尖锐无比,回盪在林中,宛如鬼鸣。 「就……就这样吗?」 眼见苗苗轻易达成任务,我还不敢置信。兰草君出马果然不同反响?若只我自己的话,说不定要缠斗好一番吧? 「待会再找找有没有漏网之鱼。」苗苗说,他待我落地后收起飞剑,开始收拾妖狼的遗骸。我们出自不那么富裕的门派,兽毛皮角都是珍贵的材料,当用即用。 我上前帮忙,将他快速取下的有用部位一一收入储物袋中,正要开始夸苗苗,他却神情肃杀地盯向我。 「怎、」怎么了?我睁大眼,以为这是要来算后颈的帐了,乖乖站定,准备任他揍。 「别动。」 苗苗沉声道,唤出灵剑,指尖捏诀,蕴含月光之辉的银剑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把同样光辉灿烂的细剑互相辉映,直直射向我。剑芒焯焯,我忍着不闭眼,衣袖被那四把灵力充沛的剑带起一阵猛烈的翻扬。 背后传来齐齐的哀鸣声,随后是重物怦然倒地的声响。 我回头一看,四头妖狼各被一剑刺穿额心,顷刻间便断了气息。牠们不知何时从林间窜出,离我最近的那头甚至张口就能将我咬成两截,明明体型这么巨大,却无声无息,若不是苗苗就在我面前,及时发现,甚至同时操纵数把灵剑将之击杀,我恐怕凶多吉少。 苗苗疾步走向我,一把将我拽入怀中。 「我没事。」我也抱了抱他,安抚道。 苗苗神色不定地望了望四下,表情严肃,「情况不太对,我们──」 他牵着我就要再次踏上飞剑,那一霎那,四头妖狼的身躯忽然炸开,我连忙支起一道术法的屏障,却还是被那鲜红色的雾气劈了一脸。 那红雾风吹不散,笼在这一小簇林中,儼然自成一股瘴气。 日头彻底落下,此时树林间阴翳无光,黏稠的红色瘴气透出一股诡譎的暗香,我伸手一拨,彷彿能碰触到实质的不祥之兆。 我本能地屏息,不去吸入太多这诡异的香气。短暂窜入鼻中的味道鲜明得令人作呕,既像是过熟而糜烂的花果,也宛如浮满藻草的死水,仅仅只摄入少许,便头昏胸闷,置身在这瘴雾中,每一秒我都感到越加烦躁。 「苗苗,你还好吗?」我转向苗苗问道。 他抬袖掩住半张脸,以剑撑着身子,有些踉蹌,没有回答。 是了,他刚刚帮我挡了一下,即使我立即施放出水气屏障,他首当其衝,肯定没能及时避开……我的水墙仅能稍稍阻挡红雾的侵袭,无法彻底隔绝那诡异的香气,待在此处越久,想来越危险,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离开这里。 「喝!」苗苗甩出一道剑气,劈向红雾。 这剑式气势兇猛,金灵根法力镀上剑气,相辅相成,锐不可挡。 不料银亮的剑气撞上红雾,竟被溶蚀般吸收了。 苗苗又使劲划出好几式剑招,一道道都砸在相同的位置上,偏偏那雾简直像能天生剋制他,毫无被撼动的跡象,反而逐渐变得浓厚。在暗香的催动下,苗苗身上缓缓传出荷花的香气,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着了道了……!」他的低骂带着喘息,放下袖子后露出的脸潮红如霞。 这场景似曾相识。 上一回苗苗挡在我身前,被压制、强迫诱发出潮期的模样,我仍歷歷在目;此刻与彼时,皆是如此冶丽至极,然而次次都非他所愿。 那时的我尚未修出金丹,察觉不出香息的变化,如今我能清晰感受到繚绕的「烟」宛如缚人的细绳,一束一束缠在苗苗身上,将他折伏。 并非出于地坤本心而发散的香味张牙舞爪,既是索讨,也是诱求的姿态。 午后时分还在桥边花下温温润润与我互相亲吻的苗苗,现下承受着香息的掌控,浑身泛起了异常鲜明的瀲艳感,俊俏的容顏更显灼灼逼人。他本就好看,他一直都是好看的,羽化成天乾的我,藉由香息为引,才明白他原来能迷人到这种让人感觉陌生的地步。 我不自觉地看入神,指尖一动,忍不住想伸手碰触他。 苗苗微微侧首一偏,自我们心意相通以来,第一次避开了我。 他被红雾裊裊掩盖的半张面容,晦暗不清,另半张则脆弱得随时都要破裂碎去。 这林间除了我一个天乾,没有别人啊? 我不曾催动过自己的香息,也不懂得,那么这是怎么回事? 假若真是苗苗潮期来袭,发作得这般突兀,是正常的吗? 苗苗不让我靠近,我心急地围着他团团转,电光石火间,一个猜想油然而生。 「难不成……」我喃喃自语,心头火气窜起,实在不敢置信。 妖兽死后即使產生瘴气,本质也与原身的属性同源,妖狼并非狐族或者魔魅,照理不应有催情的妖法,而本不应有此妖法的妖兽为何偏偏在苗苗前来除妖时,產生变异? 更可能是有谁在狼身种下坏果,只等被人从外击破,趁其不备。 只等着──偏爱此城而总是会照例接下委託的兰草君,怀着一股悯人的心来自投罗网。 苗苗一定也想通这点,才会说「着了道」,可是……谁会做这种事?我想起城中安乐而崇敬兰草君的人民,不愿相信他们也与此筹谋有关。 我心如刀割,将初次以天乾身分直面地坤潮期的震撼拋诸脑后,再次召出水雾,狠狠往苗苗身边的红雾用力一冲。红雾被逼走的一瞬,苗苗遮着脸,但我注意到他额角冒出大滴大滴的汗。 他咬牙忍着不发出声响,短促的鼻息却掩不住,站也站不稳了。 我扶起苗苗的手,不让他摔倒,「没事、没事……靠着我就好……」同时强作镇定地安抚他,让人斜靠在我肩上。 被他热呼呼的低喘吹在耳边,我本已因为红雾而头晕气闷,现在更是脑袋昏沉,只觉心中与腹中都燥热无比,我的香息也不受控制地逸了出,在这场腐香与花香交杂的瘴中,添上湿土的气味。 我用力一咬唇,克制住自己的怒气与难以言喻的遐思,专心思考该怎么破解这个危局。 (十一) 苗苗不安地挣动着,想靠自己站起身,却屡屡摔回我的肩上。 「苗苗……别勉强,这红雾怪异,要是提取太多真气,恐怕会加速吸收……」我扶着他,只能说些苍白又无用劝告,想帮忙却不晓得能做什么,明明时机不对,但稍早前,我对自己感到无力、帮不上忙的烦思又再次涌上心头。 我捶了胸口一下,让自己振作起来,不要自怨自艾。 拳头碰到了一片硬物,是蘅川师兄临行前给予的法器。我灵光一闪。 「对、对了,可以让黄牛出来……!我这就呼唤牠,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我心情一振,与苗苗说道,他没有回应,像是听不见我说话,我不再耽搁,掏出那片绿叶法器使劲吹。 上回黄牛隔了一会才现身,我按捺着性子,密切紧盯树林外的天际,彷彿只要盯得越紧,就能越快看见黄牛踏云的身影。 但牠终究没有出现。 我本以为也许是绿叶法器本身有使用的次数限制,试着向师门送去传声符时,却发现凝起的灵识撞在红雾上,连同苗苗先前的剑势一样,被吸收殆尽。看样子红雾本身带有阻绝音讯与法术的禁制,这更表明了一切确实都是陷阱。 我气急又心慌,握紧拳头。 「阿原……我怀里有药,帮我、拿出来……」苗苗被我握得一痛,似是有些清醒,断断续续说道。 「好的,好的……!」 我伸手探入苗苗的衣襟,隔着几层衣衫,都还能感觉到他热烘烘的温度,我不敢乱碰,动作轻巧地取出他收在胸前的储物袋。 为防歹人擅自抢夺,一般储物袋都有随主的法术,若不得允许,便不能取出袋中物。我常想塞东西给苗苗,他也习惯了,乾脆放宽禁制由我自行其是;面对他的信任,一直以来我也自己避嫌,除了放入丹药的时候,并不会去检视内里储着什么。 像这样窥伺他有生之年的积累,还是第一回。 扯开锦囊袋口的红线之后,我展开神识,快速扫过他收得随意而凌乱的各式物品,发觉他收藏了许多乍看之下毫无用处的东西。那些零琐之物多半来自我与他的过往,除了乘载回忆之外一无是处;我也拥有许多这样珍贵的无用之物。 猝不及防体会到苗苗以往未曾说出口的心意,我眼眶发热。 我整肃自己的心思,专心寻物,最后在一处格外整齐的角落发现了一个精緻的小褐木盒、一件袍子与好几个大小不一的小瓷瓶。 我略过那件眼熟的袍子与自己给予的眾丹丸,取出木盒。炼製过能够抑制地坤潮期的歛神丹后,我自然能从那木盒中察觉相同的气息,这便是苗苗之前说过的,找了更精熟的丹修所买得的丹药了吧? 我压下内心的挫败感,小心翼翼打开木盒,一见到那颗翠绿的丹丸,我就认出来了。 ──那是我之前为他炼的那一颗。 苗苗那时没有服用吗?那他当时是怎么挨过潮期的呢? 他将木盒收得那么仔细,一副并不打算动用的样子,现在又是为什么改变心意? 我揪着眉,不让自己在此刻不合时宜地追问,执起丹丸凑到他的嘴边,苗苗张口将药丸含入时,我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红润的唇与舌尖。 我心头一动,难以分别自己此时深受吸引究竟是自己的本意、天乾的欲求、或者根本是红雾作祟。 不管是哪个,在苗苗面前,都太过难堪。 我狠狠一咬舌,嚐到了嘴中的铁锈味。 谁会因为地坤陷入潮期获得好处?设下红雾之人儼然是为了猎捕苗苗,而这也只能是心有恶念的天乾。我若当真是「不同」的天乾,就更应该保持心思澄明,而不是时不时因为苗苗的荷花香心荡神驰。 ……真丢人。 我将自己又咬得更用力了,血丝顺着唇角溢出,那一点点血中,也尽是丢人现眼的香息味道。 这时,苗苗被血的味道惊动一般,神色朦胧地凑了近,舔去我唇上的血丝。 他的舔舐逐渐变调,侵入我的唇间,深入着、嚙咬着、吸嘬着,吮出了更多的血。 我不曾体验过这般凌厉的吻,一时间吓得不敢动弹,苗苗便顺势亲得更深了,柔软的舌扫过我的齿,强势地挑开了我的唇。 「唔……」我招架不住这样的索求,在舌头被捲起时,羞耻地发出呜咽声。 吻原来也能这么凶狠吗?不只有触碰云朵般的轻柔,而也有将人吞蚀殆尽的架式,水漉声更是让人难为情。 这个不算节制的吻虽然陌生,可也让我明白了,原来苗苗之前一直对我手下留情。 或许是丹药药效发挥,也或许是带有香息的天乾之血多少平抚了地坤的恶潮,苗苗的香息从张牙舞爪的狂乱姿态隐约平静下来,苍白的脸色看着和缓许多。我被舔咬得不敢喘气,以为只要再一小会他便能彻底清醒过来,顺从地张着口,任由苗苗擷取。 在心中默念静心平气的法诀,我让自己不要专注在感受苗苗的唇与舌有多么柔软灵巧。 我现在……是药。是药而已。不可以为此心猿意马。 他没有清醒过来的跡象,反倒被本能驱使,越发捧紧了我的脸,兀自亲吻。被强烈渴求着,我感觉自己终于能派上用场了、总算也多少帮上一点忙了吧,心中百感交集,又是开心又是酸楚。 只要是苗苗希望,我绝不可能拒绝他与他的吻,然而── 为什么现在却怎么也止不住泪呢。 四周静得令人不安,连鸟兽的鸣响也不知不觉消失了,在红雾的流动、苗苗急切的呼吸、以及我浅浅的喘息中,我听见的尽是自己一突一突的心跳声。我的本能也在叫嚣着让我顺应苗苗的举措,尽情放纵在两人的肢体亲暱之中。 那肯定是快活的、放肆而恣意、无所束缚的。不是吗。 我用力一眨眼,泪水滚落脸颊,被苗苗尽数舔去。 嚐到了泪、沾染了我的血与香息,苗苗显得冷静许多,他的眼神恢復了一丝清明。 「啊!」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苗苗触火般吓得退了一步。「阿原……!」浓浓的自厌在苗苗眼中一闪而逝,他的面容苦涩。 「没事的。」我快速抹去脸上的水痕,尽力朝他微微一笑。 趁着苗苗退开的这空隙,我打开一个青釉瓷瓶,囫圇吞枣地嚥下好几颗药丸。 刚刚搜索苗苗的储物袋时我注意到它,顺手也取了出来,这之中装的是我稍早前硬塞给他的,能暂时提升修士体能与速度的药丸。如果红雾会抑制修士的灵气运转,若是单纯强化身体素质的丹药,应该能派上用场才是。 药效很快发挥,我朝苗苗伸出手,他却又退了一步,我只好趁自己现在力气大,直接将人扛在背上,大步往林外跑。 「对不住……」苗苗的声音充满愧疚。 「没事的。」我只好重复了一次自己的愿意。 无论是怎么样的苗苗,如果他想要,即使那是未曾期待过的形式,我也会欣然同意。 「交给我吧,很快就能出去了……」我稳稳托着他,继续安抚道。苗苗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我看不见他现在的表情,那嗓音中的泫然欲泣却清晰入耳。 「真的没关係的……」我只好再次说道。 一边说着,我一头撞上红雾,激起法阵的震颤,被弹了开。 我后退几步,埋头就要再去衝撞。 * 蛮力的衝撞是有效的,红雾被我的力道推挤,着力处延拉着变得薄透,我心下一喜,更是使尽全力。苗苗也清醒许多,他从我背后伸出手,分与了我一缕金灵根的锋利之气,眼看着我们就能闯破这片恼人的邪阵。 「唉唷,怎么多了隻脏兮兮的小老鼠。」 有谁轻佻说道,从红雾外走近。这人一出现,阵法的力量愈发充盈,我刚刚拚命撞出的空隙再次被填满,变得比先前厚实。 不期然与施术者直接交锋,我被那猛烈的反扑一弹,整个人被盪飞,只顾着不让苗苗摔到,自己反而跌得七荤八素。 那人的皂靴毫无阻碍地穿透雾气,曳着暗红色的华贵法袍行至我面前,居高临下。 「不只从筑基修出金丹,你竟也成为天乾了啊。」一个青年男声说道,语气莫名亲暱,我抬头回视,认出自己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 「──锦槐。」我不肯给予敬称,直呼其名,警戒地护好背后的苗苗。 「好些时日不见,安否?」他不以为杵,若无其事地打招呼。 他这寒暄未免显得讽刺,我抿唇不应。 上回照面时我尚未修出金丹,闻不见锦槐的香息,只能分辨出他是法力强横的火灵根修士,今日被他宛如重林的气势镇压,才明白当初苗苗面对的是如此厚重的香息──张扬又霸道,令人难以喘气,即使我所属的水灵根剋火,也于事无补,他轻而易举就能压制我。 这是我第一次以天乾的身分与另一名天乾相对,才知道,不论修为,天乾之间的强弱之别竟仍如斯悬殊,也才明白,书典提及的「天乾间无形的对峙」是怎么回事。 我并非强势的天乾,遇上剽悍的锦槐,在香息的对峙上几乎毫无招架之力,他的香息如千重山林般辗压而来,叠在我的颈背上,蛮横地逼我低下头。 ……「天定」果真无法抗衡吗? 因为我是「弱」的天乾、因为苗苗是地坤,就活该被欺负吗? 我拚着骨断也无所谓的一口气,死也不肯俯首,颈骨与背脊同时喀喀作响,气血翻滚着,一口血涌上来,差点便遂了他的意。 锦槐的香息逼得我作呕,我咬紧牙,颤颤巍巍直起身,挺起背脊,与他对视。 锦槐见我抵抗至此,有些惊讶,约莫是没想到我招架得住,然而我们之间的修为差距终究不可忽视,他不甚在意,反而弯身一探,看向被我藏在背后的苗苗:「兰草君也安好吗?」 我连忙一侧身,将人挡得更实。「请你退开。」 由于锦槐刻意释放香息之故,苗苗原先隐隐缓和下来的香息又开始躁动起来,锦槐察觉苗苗的变化,表情露出一丝耐人寻味。 我不晓得自己那颗丹药能否替苗苗抵消锦槐香息的影响,也不敢在原地乾等药效,只想赶紧带他离开,偏偏锦槐挡在面前,打不过也逃不开。我慌得方寸淆乱,全身都冒起冷汗,而锦槐凭藉修为高深,有恃无恐,猫逗老鼠似的,好整以暇地打量我与苗苗。 「你将他交给我,放你走也不是不行哦?」他轻柔地提议。 「……你究竟要做什么?设下这阵法到底有何打算!」我扬声问道。 我是真不懂,锦槐已是受人敬仰的元婴修士,实力上佳、相貌堂堂,倘若需要道侣,心甘情愿的仙子与仙君所在多有,何苦办这般歹事脏自己的手。他这行逕,与凡者间的施药袭人、强取豪夺,又有何殊。 与锦槐相比,不论是修为或者香息的强度,我都远远不如,他自然明白,只觉得我在虚张声势,不以为意地笑出嗤声。 「你如今成了天乾,身边就有一名地坤,怎不明白我有何打算?」锦槐说。 我被他那字句中的理所当然激起怒气,恨不得摀住苗苗的耳,不让苗苗听见这轻慢之语。 「地坤比之天乾,数量更为稀贵,哪个天乾不趋之若鶩。我倒想问你,近水楼台,你俩身上都混有彼此的味道了,为何不直接结契?」锦槐的口气充斥着纯然的不解,「结契的话,包括我在内的其他天乾都没戏了,难道不是更稳妥吗?」 「你只能怪自己动作慢哪。」他訕笑着,又道,「但无所谓,兰草君还是自由身,对我而言本就更好。这便,由我来燃去他身上沾到的、你的香息罢!」 锦槐指尖轻弹,砸来一记火的术法。 我抬起单手招架,另一手以巧劲将苗苗推离术法范围,接着强行运起周身的灵气,专注抵御。 阵主不受法阵的压制,锦槐能轻松调用灵气,但我得从自己身上汲取,我散去之前为了下山所变的僕从偽装,金丹疯狂运转,感觉自己从内里也要烧起来了。炽炎的火打在我暖棕色的外袍上,不多时,我的身上与散飞的长发间,也跃上了朵朵火花。烧焦的猎猎声响之中,我全身着火似的,化作一团明亮的红金火光。 无边的烧灼中,我用力咬唇,以免发出痛呼。 「一般天乾遇到我,还没能像你撑这么久的。我倒是刮目相看了。」锦槐说。 「……比起天雷,你这火也不算什么,拿来烧丹炉……也就如此了。」我不甘示弱。 这并非单纯装腔作势。与当初几乎将我劈得魂飞魄散的雷劫相比,锦槐的火焰虽然强大,却没有那股撼动天地般的势劲。 彼时与此时,我仅仅是秉持自己的道心,为了守护一个心尖上的人而一以贯之。 ……既如此,又有可惧。 轰然红火浇盖过我,我喉中一甜,呛出一口血。 (十二) 一阵黄风驀地自我胸前拂起,那道风有着隐约的牛型,迎面逼散一层火光,我心口一跳,往怀中一探,只摸得满手碎裂的叶脉。 与此同时,竭力恢復神智的苗苗自一旁射出数把灵剑,将来不及聚起的火笼又打散了好几层,我得此喘息之机,运转体内剩馀的全数灵气,化作水箭,指尖一引,往锦槐掷去。 这一击蕴含了我十成十的气愤与怨懟,掀起沧澜之势,锋芒毕露。 天定如何、天道如何,若要说人一出生皆有命数、皆有上下流之分,且自始至终都不得翻身,那么,我定然要不信的。说到底,我也曾是一隻在荒岁中转瞬就能死去的螻蚁,却活了下来。修士妄图成仙,本是逆天之道,我虽对飞升没有执着,面对锦槐这一堵如林的崁,即便修为不及他、即便身为天乾的资质不如他──我也一万个愿意以身试法,要去行这逆天之途、要去撞这座南墙。 锦槐被水箭击破身前的护身法器。 我冷眼看那明亮的莲型法器被打得粉碎,一如黄牛寄身的叶一般破裂。 溅散的水珠落在锦槐脸上,映出他明晃晃的不敢置信。 我不顾自己即将油尽灯枯,不惜代价动用固本真元,不再留给自己任何馀裕。至此,向来自认避事且随波逐流的我,终于感受到经脉中泛起狂澜怒水,一举冲散了经年的妄自菲薄,彻底崭露出兇性。 ──我原非不能。 这抹顿悟助我一涨修为,如天降甘霖。 我挟起水灵根之力,揉入壤土气味的香息,追击不休。 他是如林火,我便成撼土江河,要将他连根拔起、扑灭抿熄。 视野望去,不知何时尽是一片血红,我的脑袋轰轰发热,周身溢满浓厚的壤土味香息,腹中金丹滚动着竟是大了一圈,从本是指甲盖般的大小,长成了坚硬的小石,色泽也染上一圈薄红与暗灰。 暗红的金丹是成魔的徵兆,以魔入道的修士一旦捨弃正途,便能迎来更加迅捷的修练进展,比起稳扎稳打、日积月累才筑起一小截修为的正道修士,自是强劲得多。虽说作为魔修的坏处本比道修来得多,可事到如今,那又如何呢。 我无所谓。 能在此时此地击溃锦槐的话,无所谓。 「你这走火入魔的疯子!」锦槐被我按在地上,骂了一句。 我抬起左手,被烧坏的宽袖宛如一面飘扬而破损的旗,只要心念一动,我便能唤出滚滚流水,将这可恨之人溺在水中。 「入魔又如何。」我毫不动摇道。 锦槐一贯的从容不復存在,他所擅用的香息被我撕裂扯散,登时面容扭曲。 他的香息是林树相聚而成的森木气息,此时重林翻覆,一株株孤木被我的厚土掩盖,只剩枝枒微微露出土面,几近窒息。事到如今,他也总算能体会被他人香息压制的滋味。 我心怀愤恨与快意,冷言道:「行事如魔者,又何尝真需成魔。」 我这话与其说是单指责他,不如说是对世间容许天乾压迫地坤之行的詰问。锦槐听明白了,一脸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在气这个。」 「我还以为是因为动了你属意的地坤,你才发狂的。哈哈,真有意思。」锦槐彷彿真心觉得有趣,狼狈地被我压倒在地,却笑了出来。 「你若不乐见天乾地坤既有的模式,那么,听闻天乾与天乾之间也有结契成功的……仔细瞧瞧,你长得也挺好的,若你愿意,不如我们──」 我实在没料到会听见这种答话,愣了一下,身週环绕的晦暗魔气因为我一时回復心神的清明,而稍稍淡去。经这一闹,我方才强行结合丹丸药力、情绪激愤、以及顿悟的灵光所暴起的气势被打断,顿觉后继无力,手腕间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锦槐趁机翻起身,反过来扯住我的领口,将我拉近。「水灵根修士往往也有炉鼎资质,恐怕真可行呢?」 我推开他,再次唤出一批水箭,但它们已不如先前的凌厉。锦槐也看得出来,重新掌握了节奏,又是一派自信自若的模样。 「你觉得怎么样呢?」他又说。 我还来不及回话,身旁闪现一道犀利的剑光,剑尖直抵锦槐的脖颈。 苗苗执剑挡在我面前,光从背影我就能看出他的怒意:「他不愿意。不可行。不怎么样。」苗苗的语气随着一字一句,变得越加冰冷锐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距离上一回苗苗动怒,我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了。 我们三人就这样维持着互相牵制的架式对峙了好一会。 「……你们一个两个全都是疯子。」半晌,锦槐说道,各瞟了我与苗苗一眼。「特立独行的天乾、比天乾还天乾的地坤,我着实是……大开眼界。」他松开手,放开了我,口气意兴阑珊。 苗苗回过身接住我颓倒的身子,神色紧张,我知道他也是一时回光返照,想让他先别管我,小心锦槐。与此同时,繚绕这座树林的红雾阵法被谁忽地从外劈开,红雾散去,月夜显现,方才渺无音息的鸟兽声再次响起。 我听见了师兄们的声音。 蘅川师兄与栗里师兄气汹汹的,各自以本命法宝衝上前,护在我跟苗苗身前。 是蘅川师兄感知黄牛的叶形法器毁损,特地下山来照看的吗?我猜测着,总算安心下来。 失去意识之前,我隐约瞥见城镇的方向绽起七彩花火,此起彼落,溶在如水夜色中,明晰亮丽,美不胜收。我这才想起,确实是听说今晚有一场庆典的。 是为了庆祝或感谢什么呢?倘若我也能许个愿的话,那么…… 但愿── * 再次甦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正泡在一汪湖水中。 身边浮着好几朵满绽的荷花,粉嫩的色泽在月光下瀅瀅生光,圆月映在湖面上,源源不绝的灵气充盈着我,化入体内,浸润了损伤的丹田与灵识。我舒服地深呼一口气,认出此处是苗苗洞府前的小湖。 知道自己回到了宗门,我心里踏实,知晓师兄们能救出我,肯定也不会拋下苗苗。 修士在对应本源属性的环境中,修行以及疗癒的效果都较佳,我猜是蘅川师兄作主将我浸在湖中的,不过现下身上还着有一件白色单衣,应该就是栗里师兄的主意了。多亏栗里师兄心细,我才不致赤身裸体,光天化日之下妨碍风化。 假使我拥有的是单系土灵根,现在说不定会被埋在地里呢? 想到这,我被自己逗乐了,舒适地一展身躯,任由冰凉的湖水自身边静静流过。 我半仰在湖水里望着月亮,昏迷前的记忆纷纷回笼,那剧烈而又不真实得像是一场远梦。事到如今,我还不敢相信自己当时真能与锦槐抗衡,可又忍不住得意──虽然很狼狈,不过,籍籍无名的丹修泽原痛打了锦槐君好几下呢,嘿。 而且因为我在场的关係,阻挠了那坏傢伙的诡计,真的多少派上用场了呢。嘿嘿。 「阿原自己在傻乐什么?」 苗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猛坐起身,荷花们被骤起的水流推得摇摇晃晃。 「苗苗!」 我知道自己灼伤得严重,又还未彻底恢復,不想让他看见,便往荷叶下挪了挪,露出半个脑袋,不好意思地朝他一笑。苗苗注意到我的闪躲,停下脚步,不再上前,也不说话。 银白月辉落在他身上,照着薄青色的深衣,使他的身影显得朦胧,他的神情也因着月色氤氳,让人分辨不清。 我们彼此互望,一时无语。 我冷静下来,有些懊悔自己反应过度。 我不晓得自己泡了多久,但既然此处是苗苗的洞府一隅,想来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在我醒来之前,他肯定早已看过我满身伤的样子。我先被雷劈过、后又遭火焚烧,况且相识数十载,哪种丑样他没瞧过,事到如今才在难为情,实则有点多馀。 我想通了,又自己游了出来,靠在湖岸边,轻轻唤他一声。 「苗苗。」 「……嗯?」他也轻轻应我,还是待在原地。 「你好吗?」 「我没事。」他轻描淡写回了一句。 我不太信他这话。每次他故作无事都是这个语气。 金气充盈之地较难寻,苗苗不像我能从湖水中擷取灵气,而且接连受到两个天乾香息的影响,在我失去意识的时日,也不晓得是不是还独自困在潮期中。他表现得越若无其事,我越心系他的情况,更因为从他口中问不出实情,而愈加纠结。 隔着距离我看不出苗苗是否在逞强,便想自己过去,好亲眼确认他已无碍。我按着湖岸一撑,哗啦水声响起,还没站直身,苗苗一个箭步向前,将我又推回水中。 「噗哈?」修士被水呛几口当然不会死,可我没想到会有这一推,一脸震惊。 苗苗也知道自己做得过了,语带歉意:「师兄说,你醒后再泡个至少半日会比较稳妥……」 「哦?哦……好。」 他既已自己走近来,我便不坚持,苗苗见我乖乖窝回湖中,也在湖边席地而坐。他毫不在乎衣衫下襬被水浸湿,没有施放避水诀的打算,我没忍住,顺手替他施了一记。 「……都这时候了,阿原先顾好自己吧。」苗苗眼底透出一丝不苟同。 「避水诀也不花什么力气嘛。」我口气轻松地反驳。 苗苗说不过我,只静静看了我一眼。 「你真的没事吗?」我伸手探向他,想握他的手。 「没事呀。」苗苗说,任我抓着,没有回握。 「当真?」 「……阿原才是,受了那些伤,肯定很疼吧。」他的眼神落在我手背还未褪去的灼伤上。 「也没什么……」我下意识就反驳,怕他担心。 苗苗又不说话了。此时我看清了他的表情,那眼尾狭长的凤眸含光曖曖,眼神彷彿柔柔的针,不轻不重却很清晰地戳了我一下。 我本来不觉得自己伤得多重,甚至还没心没肺地想,反正听说天乾普遍皮粗肉糙,皮肉伤很快就会痊癒,而且我受伤总比他受伤来得好。可现在他这么看着我,我…… 霎那间还真的有些委屈起来了。 「……其实是真的很痛的。」我小声说,撒娇似的,声音轻得像是游鱼吐出的渺小细泡。 幸而全神贯注倾听着的人未曾错过。 「我知道的。」苗苗低声回应。「阿原素日温吞,一衝动起来就像头牛,拉都拉不住。」苗苗的话乍听是在数落我,然而口吻异常温柔,我听出他柔软嗓音中的珍惜与心疼,心里又软又麻。 他抬手抹起我眼角边的水珠,终于肯握住我的手,并捧在了面前,避开伤口,浅浅一吻。 「抱歉。」苗苗说。 「苗苗有什么好抱歉的?」 「有。抱歉。」 「……」 我感觉他似乎很难过。他的难过是因为我吧?因为我受伤了,所以自责了吧。能帮上些许的忙,即使受伤我也甘之如飴,可我不晓得该怎么说才不让他更加沮丧,无所适从着,只知道自己实在见不得他这样的表情。 我不要他跟我道歉,他又不欠我什么,若是要怜惜我,那还不如── 「──亲亲我就好了。」我仰起脸,信誓旦旦道。 被雷劈被火烧、被讨厌的天乾纠缠,都无所谓,只要最终最终,我们能一直在彼此身边,交换一个温情的吻,那便足够。疼痛、不甘、心酸,都只是繁花路上的一小点刺,若是两人一直一直在一起,那一切皆微不足道。 「亲亲我吧。苗苗。」 我劝哄般请求着,朝他一笑。苗苗怔怔的,被我哄动了,缓缓一俯身,使我得偿所愿。 清醒的苗苗的吻,是克制的。我隐约察觉他刻意不像受香息影响时那般恣意舔弄我,我不希望他与我相处时还需要有所保留,便乾脆自己送上前。 嚙咬着他、勾动着他、缠捲着他。 我模仿他当初弄我的角度与动作,极尽贫瘠的想像之所能,总算被苗苗忍无可忍地按着后颈用力啃咬。 我发出满足的鼻息。 「……阿原真好哄。」苗苗在我们的唇齿间悄声叹道。 「好哄的明明是苗苗。」我笑着又啄他一口。 我们在彼此的怀抱中,互相获得安抚,锦槐所带来的诸如威胁或者不安,也缓缓在我们交触的体温间消融而去。 (十三) 鼻间溢满了清新的香气,我安下心来,才发觉苗苗的香息与满湖的荷花香,仔细分辨还是不太一样的。 我抽了抽鼻子,撑起上半身,往苗苗凑得更近,想去辨识这香气四溢之间的一抹苦涩,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苗苗配合我的动作,俯下身子,将我搂得更牢了一些,我们一人在岸上、一人在水间,也因此他整个人斜倚在池边,几乎要倾进水中。 他的颈项在我面前一晃而过,我闻见了一瞬清晰的苦味。 那气息稍纵即逝,被苗苗及时隐下,但我已确实察觉。 我先前问他是否都好,他的回应轻飘飘的,不是愿意深谈的态度,只清清淡淡地说没事。他惯会装,眼下香息逸散着,像一条藏不实的尾巴,我总算能确切看破他的故作无事;可即使看得出他有心事,我还是不晓得切实的原因,若直接询问,恐怕也只会再次得到云淡风轻的回答。 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揪着他的衣袖瞎琢磨,一着急,就又想爬上岸。 「阿原你安分一点。」苗苗将我轻轻压回水中。 「苗苗……」我低低唤了他一声。 平常都是我老妈子一样追着苗苗嘮叨,他此刻护小鸡似地把我守在湖中的姿态自然新鲜,可是,我不希望他光顾着照料我,不让我也为他的心事分担一二。他也许恢復得比我快、也许强悍习惯了,但那不是我由着他装作无事的理由。 我不想逼他,便打算先让气氛再轻松点,或许到时候心情一松快,苗苗会愿意多说几句。 「──我觉得我好像水鬼。」我有些突然地说道。 「啊?」苗苗以为我要说什么正经话,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 「就是……这样拖着你贴近水面,有种抓交替的感觉。」我补充说明。 苗苗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天上月与池中花,最后才又看向水里披头散发的我,似是无语着怎么有人会在花前月下胡说八道。我故意向下一沉,浸在池中的发丝随水波荡动,如墨淹染,乍一看还真有点水鬼要出没的氛围。 我冒出水面,眨眨眼,「很像吧?」 「才不像。」 苗苗叹了口气,探手一抓,轻手轻脚将我半捞出水面,随后自己也往池中一跃,动作轻巧,只溅起很小的水花。 「水鬼如果长阿原这样,那一点也不可怕。」苗苗说,指尖一勾,将我的几綹长发挑到耳后。 他的眼神暖暖的,并不是嘲讽的语气,不如说……我反而被他的目光瞧得不好意思起来。我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那……水鬼如果都长苗苗这样,我应该会抢第一个去投湖吧。」 「……别呀。」苗苗被我逗笑了。 看见他的笑容,我也忍不住为之一笑,拉着他又往湖心处游去。 月色照耀着起伏的水波,撒上点点亮光,苗苗自水中亭亭而立,薄青色的衣衫融在夜湖水色之间,彷彿是其中一朵荷花盈满月光后幻化而成的花精。 传说中有种花三千年才有一绽,名为优曇婆逻,若优曇婆逻也能孕育出精灵,或许便是如此吧?我没见识过这种奇花,但就是能很篤定地相信世上没有任何的什么,能比此时的苗苗还好看。 我先前只在他的衣衫上施了避水诀,苗苗跳入湖中后,没在术法范围内的脸与发便沾湿了。他神态淡然地撩开濡湿的额发,举止随意,一瞬间让我明瞭了芙蓉出浴究竟何以令人想入非非。 我别开眼,抬起手,想为他多补几个避水诀。 「没关係的。」苗苗按住我的手。 「你不需要泡水养伤,乾爽一点不好吗?」我停下动作。 「没关係的。」苗苗重复了一次。 他撤去我原先施下的法诀,「……是我让你受伤的,所以至少也要陪你泡一泡。」 又不是多一个人一起泡,疗效就会加倍?我本想笑他,看见他的眼神后又止住声。 我感觉苗苗似乎在鑽牛角尖,很在意他说出那句话时,幽幽又散出的一丝苦味。他的苦涩之情来自于自责吗?但我明明说过了,只要亲亲我,就什么都没问题的……我还以为自己哄好苗苗了,看样子是有更深一点的其他原因吗? 「让我受伤的是锦槐,不是苗苗哦。」我提醒道。 「远因近果,算起来也都是因为我。」苗苗语气平淡。这是他已经认定的意思。 他的口气让我感到些微的慌张,我不想他用这种语气将一切都归责在自己身上,并且直觉这时候要是不说些什么,让他停止这样的思考,我们之间就会永远隔着一道膜,再怎么贴近,将仍有所隔阂。 「……远因近果,不如说是我太弱了。」我犟起来,苛责自己的话也说得很重。 「阿原并不弱的、」 我没让苗苗将安慰的话语说完,继续说道: 「要是我有能一看见锦槐就一袖掸飞他的实力,后面的闹心事就不会发生了。要是世上没有所谓天乾地坤,就没有谁能再仗着香息欺负人了。要是我们从未出生,也不必面对各种糟心事了。」 我是在强词夺理,话也说得极端,但苗苗听懂了我真正想说的话,微微垂下头,拉住我的手紧了紧。 好一会,他才小小声地说:「……我是觉得,只因为自己是地坤,就连累了阿原多次为我受伤,便……十分懊恼。」他的话音很轻,连一片涟漪都撼动不了,像是害怕说出这个「真相」会令我与他之间的什么破碎似的。 「也很气自己。如果我也是天乾就好了,如果我是常人就好了。」他又说。 羽化成地坤以来,苗苗几乎总是一派从容,被隔壁门派的人品头论足、被随意分配予素不相识的天乾,也未曾对自己的新身分表现出恶感,我反而才是反应更激烈的那个。 苗苗若说自己也想成为天乾,是因为自身拥有不逊于天乾的实力,那我很能理解;但又为什么他更寧可当一介常人,也不愿意身为地坤呢? 我不想错解他,更不想冒犯他,发问的语气显得犹豫:「……无论如何不想当地坤,是因为地坤有潮期吗?」 苗苗翘起唇角,露出了很勉强的笑容。「阿原明白潮期是什么吗?」 他说出这句话、道出潮期一词后,彷彿亲手扯下遮掩至今的帐纱,表情难堪,与此同时,鱼死网破似的,言词也不再保留。 他困窘地漂开我好几步,我想追上前,被苗苗以手臂隔开了一小段距离。他不等我回应,逕自说了下去: 「地坤在潮期时几乎是没有理智的,所求的尽是野兽般的繁衍本能。凡人间仅有男女和合才能诞育子嗣,可乾坤修士不然,即使是同性,也会在这股本能下,渴望与彼此交合。阿原,典籍上三言两语所说的『潮期的地坤渴求天乾的陪伴』,说到底,便是这般宛如野兽的念想。」 我注意到他刻意使用了格外不堪的字眼形容自己,却找不到时机打断。他愿意向我坦承的心底话,像是一阵稍纵即逝的风雾,也许我最好的应对方式便是在切实置身在那风雾中,静静感受其中的沧冷与湿意。 「修士逆天而行,那么或许男性地坤生子,更加称得上神蹟吧。呵。」苗苗冷冷地一笑,「『神蹟』藉由香息的催发,将蔑视天地的修士困为笼兽。拥有高强的武技或是法力又如何呢?在香息之下,一个人生长于世,无论他想的是什么、心里装了谁,光只是因为香息,一切都不再受自己控制。就算是面对素不相识的人,也会生出渴求。」 苗苗背对月光,神情疏朗地说着对自己残酷的话:「否则,我明明厌恶锦槐,又怎么会因为他释放香息就被影响。被当作提线木偶般操弄,这种无力感、违背心意的反应……简直可恨……」 苗苗猛地在水中一甩袖,再也不去掩饰香息中的滞苦。我被扑面而至的涩然激得眼角一酸,下意识地散发出自己的香息去包拢他,想去承接他摇摇欲坠而破碎的香息。 苗苗被我的壤土气息围绕,霎那间露出交杂舒缓与痛苦的脸色。 他轻叹了一口气,呼吸变得很浅,语速也变得急促。 「我以为即使自己化为地坤,只要能秉持本心,本能什么的便也不足为惧──潮期算什么呢,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是……阿原……我没曾想过自己会因为连累你。在软弱的时刻,甚至会忍不住窝囊地想,自己能被心仪的天乾渴求,说不定也只是香息作祟的错觉罢了。」 ──那真的是出于天乾自身的意志吗? 我想我听出了苗苗的这句未竟之言。 他一语带过的度过潮期的方式,也证实了他强悍不屈的性情──这是他以一己之力向天道表示的反抗──我几乎能确定苗苗其实没向其他丹修买过药了;连我炼的药,他也只是爱惜地在储物袋中闢出一个角落仔细收藏,若非在林间遇到锦槐时事态紧急,我们急着脱身,也许它根本会直接在收纳的木盒中坏去。 这傢伙,从小就这么爱逞强。 既然地坤不得不有潮期,那他就要生生熬着,不吃药也不寻求天乾的帮助,一个人死撑。 我憋住气,深怕自己不小心就会哭出来,而苗苗还在说着令我心疼不已的话。 「阿原,早在变成地坤之前,我就决定:即使不表明自己的心跡,能与你一同修道,相伴长生途,便心满意足。我们毕竟都是男修,你一心一意地潜心炼丹蒔药,心思澄净,我并不想因着自己的心事拖累你入情劫。」 「……不过我终究没能在玉兰树下按捺住自己。我以为要吓坏你了,没想到你竟然说,你心悦我……」苗苗微弯双眼一笑,笑意在他悲伤的眼神中明确地一亮。 好似作梦啊。苗苗说,语气像是他曾经数次作过那样的梦。 「我真的从来不曾那么开心过……也因此,只要一设想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中,你是被『地坤』的我吸引,我便──」 苗苗说不下去了。他说话时,一直正对我的视线,光风霽月的堂堂剑修,道出不堪于己的言语时,也依旧努力要挺直背脊,却逐渐被我的表情给折得弯下腰、垂下首、别开眼。 让他对自己的地坤身分无法处之泰然的,是羽化成了天乾的我。 我不可自抑地感到悲伤。 可是…… 他说的话,不全是对的。 「苗苗,你还记得我说过,在天乾的身分之前,我首先是『阿原』吗?」我动作很缓地朝他游近,在水下勾住他的指尖,再小心翼翼以自己的指头扣住他。他的手颤了颤,没有推开我。 「──在你的地坤身分之前,对我来说,你也首先是『苗苗』呀。」 夜风吹响湖波与花叶,我在月下起誓般,朗声宣示道。无论世间杂音将从何而来,那于我而言全都没有意义。 「我顾着炼药、与你在师门安逸过日子,就没再去设想往后,一直到被雷打过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意识到了又不好意思说,就怕你以为我是以天乾的身分在覬覦你。明明小心谨慎着不要让你这么觉得了,駑钝又笨拙的我,却还是搞砸了。」 「听了你说的话,我明明觉得很对不住、十分心疼你,但是……知晓原来你也有所不安、原来你也是早早就生出了情意,我实在是……」 喜悦不已。 动心不已。 爱怜不已。 我克制住香息,只以自己的身躯与言语去接近苗苗。我的顾忌原来也是他的顾忌,这个事实令我感到一股酸涩的坦然与安稳。对于天乾的种种,我不算得心应手,然而此时此刻,因着我们有了相同的烦恼,我才能清楚知道那是怎么样的煎熬。 我拉住苗苗的手,将他牵着游至月亮落在湖面的倒影中。瀅瀅的月色将他润出流银的光泽,他是我的池中剑、水中花、心中苗。 「虽然说得迟了些,但是……苗苗,我所心悦的你,是──」我顿了一下,话语不需多想便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 「──揍人毫不留情的、刻苦磨练剑法以求能扶助他人的、手拙得连衣裳缝不好,陪我移植花草时却比谁都耐心,就怕伤了植根的、被我帮着绑好发带会露出窃喜笑容的、旧巴巴的发带也不肯丢只因为那是我给你的、爱逞强的、笑起来很好看可是老对他人臭脸的、外貌长得很好但是性子却更好的、与我一齐共渡多年岁月的,那个苗苗哦。」 「那个苗苗后来长出了花香,花香确实迷人,可是原本就迷人的,是芯子里的人哦。」 苗苗被我一连串不知是褒是贬的说词弄得害臊了,眼神带着赧意,在月下闪闪发亮。 「虽然天道是个老混蛋,瞎弄些乾坤香息之类的怪东西,作用在了我们身上,不能说不莫名其妙。可是苗苗,只有一件事,我还是觉得感激的:若有一天你需要天乾,我就在,且不论其他天乾如何与地坤相处或者……」和合?调和?不管是哪个词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至少能确保自己,在你需要我(天乾)的时候,不去伤害你。」 我朝着怔楞的苗苗露出笑容。 「我们喜欢的是彼此原本的样子,至少至少这一点,就算是天道也不能否认的。」 我鏗鏘有力地说完这句话,话语若有形,想必能在湖面上掷出连绵不绝的涟漪吧。能自信地说出这番话,是因为我们在此之前与彼此相处了漫长的岁月,日日月月年年间,不知不觉长成了互相喜爱的模样,这才是我更想承认的「神蹟」。 或许这也可称为近水楼台先得月? 不是路边随便的天乾散发香息,就能把我顾了好久的苗给摘走的。 「……阿原明明在掉眼泪,却还偷笑,不忙呀?」苗苗嗓音微颤,伸手抹了抹我的脸。他的手也是湿的,并没能真的抹乾什么。 「忙着开心呢。」我往脸上拍了一把水,将泪珠们都掩在其中。 苗苗看不得我这般彷彿更加泪痕纵横的模样,将我捞入他的怀中,我的脸颊沾上他湿润的衣衫,看着更是一塌糊涂。 我被抱得紧紧的,他的力道之中有一股决然的气势,依照两人多年下来的默契,我会说,那是一种「以后自己不管说什么蠢话、作什么蠢事,都不让这个人跑走了」的意思。一如我也是这般地抱紧了他。 「别担心呀。」 「好。」苗苗的语气有些闷闷的,肯定是在偷偷哭了。 我没说破,安抚般轻拍他的脊背。 「与其说阿原是水鬼,」静静地抱了好一阵子,苗苗冷静下来,忽然提起我之前胡说八道的玩笑话,「其实更像是鮫人。水润的、清和的、顺着人心长似的,有点不知世事,却很可爱。」 他这是在反击我刚刚夹枪带棍的讚美吗? ……他成功了。 「鮫人的眼泪是珍珠,我哭出来的只是水滴喔……」我难为情地别过脸,被苗苗执着下顎又抓了回来。 他的眼神落在我稍早前还能感受到烧伤痛感的位置。经过刚刚一番神情激盪,也许因为置身湖中,我反而更充裕地吸收到了水中灵气,不只是脸上的伤,身上的伤约莫也好得差不多了。这算是意外之喜? 我掐着指节想放出避水诀,苗苗按下我的手。 「我已经彻底痊癒,不要紧的,苗苗你也别泡水了,生病就不好了。」我说道。 「……我能,自己确认看看你的伤吗?」苗苗凝视了我好一会,欲言又止。 「……之后就要回岸上喔?」 「嗯。」 「那好吧。你就尽量确认吧。」 再怎么说我也是男修,比起细皮嫩肉的仙子,实在没什么好顾忌的,苗苗就是爱操心。我在心中编排他,安分地让他以指腹一一抚过脸上原先的伤处。 湖水冰凉,但剑修的苗苗体质强健,落在我脸上的触摸暖得恍如着火,尽是燃烧似的温柔。苗苗露出安心的神色,接着指尖触在我浅薄的衣领上,无声询问自己可否继续查看,我轻轻松松地一点头。 少时,我们也曾裸裎着一起泡澡或是在溪边袒露身子玩水,我察觉心意得晚,没想过避嫌,这时让他多看几眼,也没什么。 我是这么想的,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在苗苗的注视下羞耻得几乎要蜷起身子。 我的伤都好了,只他的眼神,每一瞬的停留都要在我身上灼出洞。 苗苗少少掀开我的衣襟,手指缓缓顺着脖颈与锁骨的角度滑下,热呼呼的掌熨在我的胸口上,我的呼吸因此瞬间一停。从脚底窜起的不知名焦灼让我紧张起来,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承受着让苗苗检查完全身上下。 「胸前是当初被烧得最严重的部位,你看,都好了的吧?不要担心啦。」我不自在地拉住衣襟,想着一不作二不休,自己将领口彻底敞开,露出光裸的上半身,在苗苗面前展示片刻。 伤口的确好全了,唯一与往常不同的只是因血气上涌而染起的红晕。我都不知道自己害臊起来,会红得像条煮熟的虾子…… 我故作无事将衣服合拢,假装那全是月下光影的错觉,拉起苗苗的手,就要往湖岸前进。 「好了,说好了,你得回岸上了。」 苗苗在我自己扯开衣服时就愣住了,顺从地被我拉着。 一片荷花挡在眼前,我抬手稍稍将它们推开,花瓣摇曳着飘出丝丝香气,我心旷神怡地闻了一下,为了缓和气氛,顺口道:「好香喔,苗苗你将花养得很好呢。」 这时花香彷彿呼应我的讚美,又幽幽得更加浓郁起来。 「阿原你真的是……」苗苗无可奈何地低喃一句,手上猛一用力,将我拖了过去。 (十四) 荷花们在骤然的水流中晃曳着宛如水中灯火,我被苗苗按住躺入那一群柔软的灯火之中,整个人被花香包围,其中最浓烈最沁人的香气来自我眼前正以盈盈眼波望着我的苗苗。 「苗苗?」 「阿原老是在撩拨人。」 「我没有哇?」 「……你就有。」 苗苗语气相当篤定地跟我斗嘴。我刚刚只是闻了荷花说很香,在他面前坦身露体时他都没表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发作了? 「明明跟阿原说过,不可以随便称讚地坤的香息。阿原没懂这是为什么吧?」 「我刚刚说的是花香而不是香息啊……?啊。」 我懂了。 难怪香气那么清晰…… 「天乾称讚地坤的香息是一种邀请哦,阿原。」苗苗耐下性子解释,他的口吻徐缓,有种循循善诱的味道。 邀请什么? 还有什么呢。 和合、调和,哪个词都是正确的啊。 苗苗身上散发的香气令我醺醺的,我不由自主地凑过去闻他的颈项,芳甜的气味彷彿熟得正好的花与果,触手可及,我磨了磨牙,有一股想将什么含在口中尽情嚙咬的衝动。汁水横溢、嫩肉柔软的逸想过于鲜活,我倒抽了一口气,发觉自己被香息的刺激冲得脑袋发热,险些露出苗苗厌恶的天乾的一面。 「阿原,你不必再忍耐了。」苗苗轻声说。 「……什么?」 「我也决定,不再忍耐。」苗苗没有多加说明,反而说了让我更困惑的话。 随在这句话之后,汹涌的荷花香朝我扑来,像是万花交叠而成的海与浪,倾覆着我。 苗苗经歷第一次潮期时我还是懵懂的筑基修士,不明白地坤香息的威力;第二次的潮期则是一场他人的筹谋,我虽受到吸引,因着心中更强烈的恨意,根本无暇去畅想风花雪月。我其实不曾全心全意体会过地坤修士的气韵,也招架不住。 儘管在这两次潮期之间,时常我也恍惚过,究竟自己心中的欲求该何以名之,可我总不敢多想,梦境中曾经出现过一次的青墻红花早已是太过踰越的妄念。 ……一如苗苗所言,我的的确确,下意识一直要求自己忍耐。 倘不如此,我的嫉妒与佔有慾──无论那来自天乾的我或是阿原的我──都不堪入目。 苗苗专注地凝视着我,眸光蕴藏剑锋与花瓣,视线灼热,双颊緋红,叹气似的吐息如兰。他身上有地坤的妍丽,除此之外,更多的则是仗剑而游的剑客的侠气,这两种状似相反的气质以一种很美妙的平衡彼此揉合。 他真好看。 我着迷地看着他,躺在荷花之间,腰背被苗苗托起,这姿态让我只能依着他稳住身势,苗苗为此很高兴的样子。散去疑虑之后,他犹如彻底拋开了自我束缚的韁绳,不再在我面前克制香息的发散,脉脉的目光比起以往哪个时候都要来得热烈。 他这模样使我想起了他经歷潮期时的样子,可却更加、更加的── 「……这才是你真正的潮期吗?」我很小声地问他。 「这才是我出自真心的潮期啊。」他耳语般回答了我。 「是……因为我的关係吗?」 苗苗轻声一笑,「阿原,只能是因为你啊。」 与从前每一次潮期都不一样,他真实而不勉强的甘美是因我而生的。这个事实令我高兴得颤抖,如此直白地感受到被渴求,也使我相当满足。 「好开心啊。」我说。 我的雀跃透过神情也透过香息清楚地传达给了苗苗,他作为回应的花香过于迷人,我抑制不住自己,下腹一热,每一个瞬间都即将在这片为我盛放的花海灭顶。对于两情相悦的天乾地坤而言,渴望与彼此肌肤相亲,那肯定、肯定不只是为了所谓的「繁衍」而已。 作为修士、身为乾坤之前,我们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双有情之人。 「真的真的、好开心啊。」我傻呼呼地又说了一次。 一边说着,我提起一口气,将苗苗带向自己,他一被我拉入水就抱住了我,在这一方水与花隔出的天地间,与我一起浮沉。 我们在彷如梦境的湖水底下贴近彼此,长发交织、指尖交扣、足踝交缠。 我想对他说些话,一张口便是一串愉快的泡沫,苗苗微笑着与我互蹭鼻尖,也开口回了我什么,湖底下水声与心跳声隆隆,我无法听得真切,便乾脆靠上前,轻勾他的唇舌,在热烈的亲吻中与他交换了其实心照不宣的话语。 清澈的湖水照进明朗的月光,银白的光华溶在水中,一如柔软的雪。 我的腰带轻飘飘地漂向了苗苗深青色的衣袖,那之中,苗苗的手掌悄悄一抽,在我默许下褪去我的白衫。我凝视着苗苗的双眼,他歛下眼睫,拉住我还犹豫的手,直接扯向自己的腰带,我顺应着伸手一挑。 白色与青色的衣衫随波逐流,化作湖光月色中的另一片漂雪。 即使有夜色与花影的掩藏,在水下袒露身体依旧令我发窘,我不好意思与苗苗对视,又忍不住瞅他肌理分明而线条优美的身驱,苗苗大方地任我看,倒一点也不像我一样羞臊,他的从容让我有些不服气,一时恶向胆边生,伸手摸了他一把。 苗苗平日勤于锻鍊,手感相当美妙。 我没忍住,又捏了一下。 「阿原想摸多久都可以的。」苗苗居然火上加油。 「你这才是在撩拨我!」我羞得冒出水面,深吸一口气。 「我是啊。」 苗苗的口气理直气壮,跟着也浮出水面,「与之相对的,我也、想摸摸阿原……」 「……好像我会拒绝似的。」我认命地游向他。 苗苗心满意足地揽住我的腰,缓缓抚摸我的腰际,他的掌温与带起的水流都很柔和,让人连着心都有一些痒。我伸手碰碰他的脸,这动作似乎被当作了鼓励的信号,苗苗握着我的腰将我推向地势较浅的岸边。 接下来的一切便顺理成章。 他以极温柔的姿态将我抵在双臂与水岸间,我侧过脸,亲了亲他的手臂,苗苗端起我的下顎,一边吻我,一边以掌心实实地贴在我的胸前。他是否能透过一层肌肤感受到底下的心跳如鼓呢。我脑袋热烘烘的,任他揉捏,手也不客气地顺着他的锁骨线条,往下摸了个过癮。 「苗苗的心跳好快。」 「阿原也是啊。」 我们在热切的亲吻中匆忙地确认彼此,我环抱他的肩膀,上半身被托出湖面时一阵夜风吹来,凉意使我微微一颤,苗苗面对我的胸口的视线因此变得更深了。 我被平放在柔软的草间,苗苗伏在我身上,浑身湿淋淋的,彷彿一朵盛水而生的莲,本是高洁的模样,此时竟如此冶丽。我移不开视线,眼睁睁看着他低下头,凑近我的左胸,柔软的舌舔弄了我一下,并含住那侧的乳首。 「嗯……」我发出了难为情的浅吟声。 苗苗得了趣,另一手也柔柔地揪住我,平常那么笨拙的手这时居然灵巧得要命,又挑又捻,我闭上眼,咬紧唇,不敢再发出声音。 「阿原。」 「什、啊……」 他恁是坏心眼,故意逗我说话,又嘬得我颤声低吟。 夜深人静,即便这处是苗苗的洞府,离师父师兄的山头不近,修士普遍耳聪目明,很难说不会被他们发觉这边的声响。光天化日之下……被听见的话也太丢人了吧。我含糊地咕噥一句。 苗苗闻言,抬手挥出一记法诀,浅金色的禁制绕着湖边一闪,形成一个半圆,不让外人靠近或者得知禁制内的动静。这是游歷在外,需要隐匿身影的修士很实用的法术,被苗苗用在此处简直是…… 我没有馀裕说他,他的嚙咬带了电似的,我被舔咬得酥酥麻麻的,腰也发软,满脑子糨糊,只能随他的动作喘息,偏偏苗苗唇舌不停,我被刺激得扭动不已,差点就要踢中他。 他轻巧地抓住我的脚踝,同时以膝轻轻别开我的双腿。 「苗苗你,意外地好熟练……」这种完全无法防备的姿势使我全身都摊展在他面前,脚踝被牢牢抓着,无处可躲。 「……在很久之前,我就曾悄悄想过,若有一日能与阿原这般亲近,就算要用全部修为去交换也没问题。」苗苗侧过头,唇瓣碰了碰我的踝足。「二话都不说一句。」 「──而且其实想过不只一两次的。」他又说,答得坦诚。 话是我自己提的,被他的言下之意惹得脸红心跳,也是我自找的。 「……兰草君不专心修练,都在想些乱七八糟的。」 「兰草君想让他的阿原小奴乱七八糟的。」 呜。 「苗苗你现在是衣服脱了,就肆无忌惮地调戏人吗?」 我没想到他会说荤话,惊讶极了。苗苗红着脸嗯一声,被自己说的话也惹得害羞的模样,好似说出那番话、把我舔得软绵绵的人、热腾腾地顶着我的人不是他一样。 好可爱。我将脸搭上他的肩颈,在他耳边闷声笑。 ……那笑意很快变了调。 他坚定地握住我的下身开始搓揉,将那本来就硬得不得了的东西搓得发烫,我不知道它还能变得这么大,自己都没脸看,苗苗倒是弄得认真,像是梦寐长久的幻梦有朝一日成了真,任何细节都不愿意错过。我也想去碰碰他,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舒服成这样…… 明明是自己也有的部位,为什么摸起他的格外让人脸红心跳呢。 我学着他的样子揉他,苗苗皱紧眉,发出一声低喘。好艷丽的声音啊……我想多听一些,便也更卖力地寻找他喜欢的角度,又搓又揉。我们的手很快都染上水泽,彼此的香息也越发浓烈。 「苗苗,你能指点指点我吗?天乾要怎么让地坤开心呢?」我虚心求教。 苗苗睁着水光瀲灩的凤眸注视我,短暂考虑了什么,并快速决定了什么。 「自然没问题啊。」他叹息般说道。 接着抬起我一条腿,架在自己肩上,开始抓揉我的腿根与臀部。手茧磨在肌肤上,触感鲜明,而且摸着摸着,越来越朝内,接着顺势揉开了我的臀缝,并以指腹小心翼翼地轻触中心的软处。 这跟我所知的似乎不太一样。 我困惑地任他作为,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苗苗的动作十足温柔,因为他是苗苗,即使我没有预料到会被这样触碰,也一点都不想逃跑。 「这么摸我会让你开心吗?」我低声问他。 「我……想这么摸阿原,想过很多很多很多遍了……」苗苗见我不反抗,眼神更温润了,他指尖不停,一层一层仔仔细细推开我,笔直的指头微微探入了我的里面。 「啊……!」我被那异物感刺得浑身一紧,双手握住他的肩头,努力放松。 苗苗以浓郁的花香覆盖住我,我被他的香息诱引着,心甘情愿地耽溺,从自己身上源源不断散发而出的香息味道也比湿润的湖边地还要更浓稠。 晚风又一阵袭来,我们早已在磨磨蹭蹭中被吹得半乾,他的几丝长发落在我身上,宛如植株细柔的根,我揽着他,以另一条腿去勾他的腰。 「苗苗怎么做会开心,就、那么做吧。」 苗苗指尖一震,刮在我的内里上,让我又抖出好几声低喘。 「阿原真的没关係吗?天乾的话,应该会更想──」他不晓得该怎么措辞才好,停了一下。 我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关于天乾夺取或者佔有的天性。我摇摇头,对象是他的话,怎么样都没关係的啊;心意相通的初次,若他有具体的愿望,我百般愿意去满足他。 「这次先让你随心所欲,下回可得依我了。」 我说得十分洒脱,可那句子不知哪部分使苗苗意动,他的指头狎昵着在我体内揉动起来,上一刻还豪气干云的我被他愈揉愈深、也愈情色的一根根手指搅得溃不成军,说不出话。 那是我自己都不曾碰过的地方,却被苗苗摸了个遍。 他将我彻底揉了开,捏着我绵软的腰,以一股令人难以想像的坚硬与炽热抵住我,因为怕我疼,还缓缓徐徐地前后蹭动,顶端时进时出地掠入。 我真是要被他磨死了……他的表情、急促的呼吸、明艳的眼神,我全都好喜欢。他这模样只有我瞧得见,他更情动的模样只有我能瞧见,这一切我都好喜欢好喜欢。 「别欺负我了……」我哑声道,让苗苗给我一个痛快。 「天乾不若地坤,不小心点会受伤的……」苗苗不依,明明自己也忍得辛苦,动作依旧轻缓。 「天乾皮粗肉糙,没事的,大不了我一边吞下疗伤的丹药,马上就能好。」 身为丹修,这种药要多少有多少,况且水灵根的体质也颇有助益,我没想过自己能变得这么潮,身子被打开,这种地方的湿润自然不可能来自湖水……锦槐的「炉鼎说」闪过我的脑海。什么呀……这种事情是真的吗? 苗苗无奈地笑,稍稍入得深了一些。「你就惯会撩逗我。」 我抽了口气,一瞬间无法辨别那清晰的存在感究竟是太深还是太……满,实在不敢多想,随口把责任乱推:「可能因为我有炉鼎之资?」 「傻瓜阿原。」苗苗不打算让我再胡言乱语,硬下心肠一寸寸挺进我,我被他挤得又热又涨,还疼,绷着全身努力吞纳他,却只能发出紊乱的喘息与呻吟。 「太……唔、太多了……」我呜咽了一声,小口小口急喘气。苗苗心软,将自己移出一些些,那挪动却只是更加拓开了我,并带来神祕的麻感,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他离开的地方缓缓合了起来,却是一阵空落。 我抬眸望向他,月光朦胧,我的视线也濛濛的,苗苗低下头,亲了亲我的眼角。 「……阿原才不是炉鼎。我们这是在双修哦。」苗苗说道,在我略为放松之时,一口气撞入,彻底埋在我的体内。 「啊──!」我弓起背,胡乱在他背上一抓,克制不住地大声鸣吟。 苗苗入得我足够深,我也缠他得紧,他填得我满满的,像是能直扣我的金丹似的,我从中心被顶开、随时要被撕破挤坏,疼得厉害。 可这鲜明的疼痛比起雷殛、炎炙不算什么──它陌生而凌厉,带来它的人却熟悉而温暖──我沉浸在这股汹涌的情意之中,一点也不想逃、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我抱住苗苗,竭力敞开自己,苗苗被我的身下紧箍,低声喘息,很艰难地松动了好一会。 渐渐地,我习惯了他的温度与形状,痛感隐隐消去,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快意。 我难耐地一扭,急切看向苗苗,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可是、可是…… 他比我还明白我的渴求,双手握住我的腰,深深浅浅地挺动起来。 「啊、啊、嗯、啊啊……等、嗯啊……」从我口中溢出了止不住的喘音。我居然能发出这么不知羞的声音,好难为情,我越想忍,苗苗便越发缠绵地顶我,一磨紧接着一磨,犹如在磨一把剑,细緻又耐心。 我就是那一把被金石之击撞得鸣吟不已的软剑。 我的双腿被曲起,各别搭在苗苗的手臂上,随他的动作一晃一晃,愈张愈开,我羞得将自己的腿合拢在他的腰间,一点也不敢去想自己在苗苗的眼中会是什么凌乱模样。 「……阿原好漂亮。」苗苗偏偏要说出来。 漂亮的是谁啊!真的是…… 我揽过他,用力亲他的嘴,不让他再说出臊人的话。 苗苗挺着坚韧的腰,一下一下抽抽插插,寻找什么似的,把我巡了个遍,让我发出高高低低不同的喘音,最后在某个让人感觉特别酥麻的一点上猛顶,那顶弄又强又慾,我整个人都要因此散了架一般,却不能说不舒服,呻吟得只觉得嗓子要哑了。 「疼吗?」苗苗也喘着气,问道。我猛摇头,勾住他的腿收了收,将他拉得更近一点。 「说好了、这次,随苗苗高兴……」我捧了捧他的脸庞,平日端方温和的苗苗神色飃丽,额间全是汗。 苗苗动情地叹息,闭起眼,让我以指尖摩娑他的眉梢与眼帘。他再睁开眼时,目光透出一股锋利的繾綣,我被那如剑的眼神戳得心口扑通直跳,神魂迷乱,有种魂魄要破碎的错觉。 苗苗动作很凶,眼神却好温柔,我看着这样的他,又欢喜又心动,四目相对着,便忍不住微笑。 他动得因此更加兇狠了。被一剑一剑戳刺的我,浑身的注意力都绷在被猛攻的那一点上,快感一层层堆积,宛如攀爬一座即将及顶的山峰,眼看就要到了,却总是差那么一丁点,我纠结得都要哭了,十指无助地抠抓地上的青草。 「啊、苗苗、苗苗……苗!嗯──」我毫无章法地唤他,语无伦次地求他再多给我一些、再深一些。湿漉漉的拍击声在我们相合处连绵不绝响起,苗苗的指节牢牢与我相扣,也一声声低喊我的名字,将我深深钉在地上。 他越入越重,我以天乾之身承受着终究太过,吞吞吐吐那处又疼又爽,意乱情迷之间,我把无法隐忍的泣音狠狠吮在苗苗身上,咬出一朵朵属于我的绚丽红花。花开遍原,雪缎似的肌肤满是我带给他的春色。 苗苗朝我艳艳一笑,接着那一下又猛又悍,偏偏情意绵绵,我眼前恍惚间闪现白光,苗苗彷彿心有灵犀,侧过头,将自己的颈子凑到我面前。 荷香四溢的后颈引得我张开口,只消一咬,就能嚐到甘美淋漓的甜花的汁蜜──那个地坤最脆弱的、被掌握便仅能屈伏之处,苗苗毫不退避地由我将之含在了唇齿之间。 他将自己完全交给了我呢…… 我泫然欲泣,满心柔软,并着灭顶的脉脉爱意,怜惜地以舌尖蹭了他一下。 我的亲吻太轻,苗苗细细密密缓缓地顶了我一记。 「阿原,同我结契好吗?」他以身下的动作以及沁甜的香息请求着,将话挑得更明。 我自然一千一万个愿意。 我颤颤地以齿尖抵住那一片唯有天乾能准确找出的珍贵的软肉,磕破皮肉,细细缠咬,在那他自己也不曾抵达的地方郁郁印入了我的气息。 苗苗在我体内浇灌着汩汩热流,我被冲得脚趾蜷曲,喘息着也洩了出来。 漫天的香气间,湿壤的味道与荷花的芬芳团团交融,我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安然与踏实,我无法以言语形容那喜悦的庞大,只能朝苗苗露出略带泪意的笑容,再又亲一亲他被我啃得透出血丝的颈肉。 如是,他便是我的、而我也是他的了。 从今而后,再也再也、没有谁能将我们分别了。 (十五) 我们又胡天胡地着翻来覆去好几回,我被苗苗弄去了数次,到后来几乎连声音也发不出了。据说天乾体质比地坤强韧,今后我倒是能以自己的亲身经歷澄清──那还是要看人看修为的──我软着身子再也动不了,只能汗涔涔的被苗苗捞在怀中时,颇为感慨地这么想。 「忘了有所节制,阿原,对不住。」苗苗抱着瘫成一片的我,歉疚道。 我说不出话,哼哼两声,牵起他的手,挪了下身子,不让自己还挺着的地方戳到苗苗。我已然彻底脱力,不晓得那处怎么还能精神抖擞,且胀大后我才看出顶端带有的圆结,与寻常男子生的不同,非常奇异。 苗苗说,那是天乾用以嵌住地坤的部位。 我看它一眼,觉得依此说法听来,彷彿天乾与犬也相差无几。 苗苗注意到我的视线,说着不如再帮我宣洩一次,修长的手眼看便要按到那上面,我缩了一下,嗓音沙哑地制止:「别、别!我是真的乾了,不行的──」 苗苗不知从这句话品出什么,脸红得似火烧,低垂眼睫,温温柔柔地搂紧我。 「日后还是要克制些才好。」我叹气说道,揉揉腰,施出一个简单的回气诀,聊胜于无地让自己多少回復些体力,别只能无用地躺着。 倾盖星月之辉干这种销魂事,冷静下来一想,真是又大胆又胡闹。 「阿原不喜欢吗?」苗苗听着这不明不白的感喟,以为我不高兴了,收起饜足的神情。 我摇摇头,伸手将他按入怀,不敢多看他的表情。「一点也不会不喜欢,才更不妙啊。」我叹了口气。 他若再这样看我,待我缓过气,一不小心就会又把自己折在他的温柔乡里的…… 少年初识情爱而不懂自制尚且情有可原,我们可是修道近百年了的,岂料修身养性数十载也无济于事,反而…… 「居然真的变成老不修了……」而且是色急攻心那一种。 「哈哈。」苗苗被我逗笑,笑声透出一股安心。 我后知后觉注意到后背还蹭破了,因为别处的伤要更强烈一些,这等小小的皮肉伤直到现在才显出少许存在感。我瞥向被糟蹋过的草地,越发意识到刚刚的毫无节制。 「……对被磨坏的小草也相当抱歉。」我摀住脸说。 哪知苗苗听错重点,一脸抱歉地要让我重新泡回湖中养伤,吓得我一个劲摇头。 「不不不不不可以!」 「为何?」 因为、因为、因为……我说不出口。他送入我里面的热液还正慢慢淌出,我夹紧双腿,不愿污了那池荷花,怎么都不肯听从苗苗的建议。此时要真到水中洗一遭,日后我看见这湖都不能正经了,不行不行…… 「那,我带阿原回屋擦药好吗?」苗苗说不过我,折衷道。 我热着脸,点点头,按着湖边的灰石要站起身。苗苗见我姿势彆扭,愣了一下,一双慧眼如电,很快意会到我的处境,面上的緋红跟着一深。 他故作冷静地扶起我,一边施展好几记洗涤术,将我们身上的汗水与白渍总之都清洁乾净。外衣还在水面漂着,苗苗唤出灵剑,精巧地操控锐利的灵剑,将衣物们完好地勾回岸上,接着一挥剑,藉灵气将湿透的衣服瞬间撢乾。 他的剑气似乎更加丰沛了。 所谓的双修,是这样一回事吗? 我收回欣赏的目光,转而探看自己的金丹──经过过度摧折而裂开的表面修復得很好,甚至比下山前显得更亮更饱满──经脉间真气的流动顺畅,原先不稳的境界牢固而平实,险些走火入魔时染上的浅浅魔气也被一扫而空,如今是无庸置疑的金丹初期。 「哇。」难怪许多人说欢喜门的修士们皆是躺着修练。 苗苗将衣服披到我身上,我随手一拢,没想到自己入道一百年来还能又开一次眼界,一时不晓得是否该震惊于双修功法的……好处? 「阿原又在想什么呢?」苗苗见我站定不动,也陪我站了一会。 我摇摇头,回过神来,迈步要走,不料股间一热,连忙又止住脚步。苗苗这次没跟着傻站,靠上前将我勾膝拦腰一抱,踏在飞剑上迅速飞回屋廊。 被他放下时我实在是羞得忍不住就开始笑了,顾左右而言他:「洗涤术原来只清洁表面啊?哈哈哈。」就算又连续添上了几个洗涤术,可腹中含了太多,手忙脚乱地竟无法一次擦净。 苗苗明白我的停下脚步不肯走的缘由后,面红耳赤,视线别开着不敢同我直视,手上却轻推了我一把。 「咦?」我困惑地倒在木廊上,不知他这是何意。 「我来……帮阿原清吧。」他说着,坐到我身边,让我靠卧在他膝上,手从松松盖着我的白衫下探入,小心而谨慎地刮去腿间缓缓淌出的浊液,慢慢探得更深,最后勾起手指掏了掏。 ──我真的要羞死了! 我把脸埋在苗苗怀间,一动也不敢动,就这么沐着月光让他替我洁净后还上了药。 * 「……以前给你金创药时,我从没料到那最后会是用在自己身上。」 我们确实修整好后,和衣併肩,躺在廊簷下,对着明月间聊。月华明媚,烛光摇曳,簷角下掛的悬灯点上了火,木廊罩着一片暖色,泛起浅浅如水的瀅光,我愜意地叹息一声。 苗苗侧首,墨色的长发披散着,朝我露出比月色更盈润的笑容,我没能忍住,扬起脸亲了他一下。 再一下。 又一下。 苗苗任我没完没了地啄个不停,好半晌才伸出食指,抵住我的唇。 「再这样下去,阿原又要伤着了。」他意有所指道。 「唔。」我听懂他的警告──说是警告,其实苗苗的语气软得不行,也没什么可惧的──但我知道自己今夜是真受不住了,便乖乖退开半步,才刚退开,又被苗苗拉着抓了回来。 我能感觉到他不愿与我分开,但没想到会到这种程度,觉得又好笑又可爱。是因为我们初尝情爱,只想与彼此黏糊呢、或者这出于天乾地坤的习性,互许后便捨不得分别?无论是哪一种,现在的我也能很坦然地觉得无所谓了。 在他身边我前所未有的平静了。 天长地久地躺在一块,无所事事地絮语也很快活。 我才这么想道,只见苗苗撑起身,指尖轻划我的腰腹,语带忧心:「虽然阿原让着我,由我任性,说真的,我不晓得这么做会不会对天乾造成伤害……」 「天乾可以佔有地坤,没理由反过来就不行吧?」我不认为这是个问题,轻快地反问,「与其说我,苗苗才是吧?」不以寻常的方式渡过潮期,当真没事吗? 若说天乾特殊的身躯部位是为了地坤而存在,换言之,是否意味地坤的潮期是需要动用到那个结?我不确定,经过绵长的肌肤相亲,我们将彼此探索得彻底,但乾坤的相处之道,我仍在摸索,此时乾脆直接询问。 我们的香息与彼此彻底交融,苗苗知道避重就轻的说法会被我察觉,坦承着:「对地坤而言,的确有些不适。」他说,在我着急之前,又篤定道: 「可对于『我』而言,却是,从不曾如此心满意足的。」 我与他四目对视,将苗苗欢喜的笑容映入眼帘,他的荷花香息流露出安定的恬适气息,确实并非逞强。我以指腹触了触他的颊,也弯起眼眸一笑: 「真巧,我也这么想。」 说是自我满足也好罢,住在我心尖上的那个人,也是依循着心之所向,选择了我;天乾如何、地坤如何,无论世人为乾坤描绘出怎么样的样貌,那其实,都是不一定的。 有我这样无所谓被佔有的天乾,也有苗苗那样隐下潮期本能与我廝磨的地坤,哪一日若我们走了所谓的「寻常路」,倘若彼此是开心的,无论如何那便是好的。大道三千,得道者各有其法;若天下有无数的路径能寻求道法,那么,仅止于两人之间的、安放心意的方式,自然也只需要彼此合意。 道途上有他同行,不管那是什么样的形式,都令人感激。 我牵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苗苗也用力回握,剑茧磨得我心口一跳一跳。 无法以言语阐明的心跡与欢欣,幸好能由香息直白地传达。我的湿壤气息彷彿一片孤原接满了丰润的雨,承载无数春光似锦,全心全意只为了养出一株亭亭的苗;他如兰如荷,在漫长的年岁中,一丝一丝地在我身上植入深而绵延的情根,芳华盛绽也犹自不休。如今情意相逢,他赠我以花、我报以沃土,这便是,再美好不过的圆满。 我甘以自身为炉,日久天长去炼这份相通的心意,惟愿终无绝期。 (完) 谢谢您阅读到这边!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