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流雾【1v1青梅竹马】》 1.在小溪边 “俞导,我们还要走多久才到啊?” 乔越在身后不断哀嚎,手里的三脚架让他小臂酸麻到快要失去知觉。 三脚架其实不重,坏在一行人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 山路蜿蜒曲折,一眼望过去,只能看见路的尽头消失在拐角处,等走到尽头,等着他们的又是一条隐入山林的小路。 路接着路,仿佛走不到头。 俞舟舟回头看了一眼乔越,指着他旁边的宋榕说:“人家宋榕一个人扛两台机子,一声不吭,就你话多。” “那是因为他傻。”乔越忿忿道。 “你才傻。” 宋榕虽然大多时候都一言不发,但面对乔越“人身攻击”的时候还是会不冷不热地反驳一句。 乔越看着宋榕一米九的身高,心里发怵,不敢多说,偏过头“嘁”了一声。 俞舟舟他们三人被公司布置完成一个纪录片的拍摄企划,关于深山养蜂人的日常生活。 于是他们乖乖地在村子里待了半个多月,日日早起,跟在拍摄对象身后上山下山,十来天下来,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瘦了好几斤。 今天终于结束了最后的素材拍摄,乔越原本打算乘车回市区,但临行前俞舟舟提出需要多拍些空镜,提议回程时多走一段路,到下个路口就打车返回。 但是,现在的他们迷路了。 “俞导,你真的没骗我吗?这条路真的能走出去?”乔越已经带了哭腔,几乎是在控诉般质问着俞舟舟。 俞舟舟心虚地盯着手机,小声说:“按道理……我们没有走错。” 地图上的光标明明白白地指向前方。 “还有三百米,”俞舟舟继续往前走,“最多三百米我们应该就能到大路上了。” 其实她也不能确定,至少视线范围内怎么看都还在深山的重重树荫处,可是眼下没有其它办法,只能往前走。 “我们先歇歇吧。”一路上都没怎么开口说话的宋榕突然道。 俞舟舟看向他,关切问:“宋榕,你累了吗?” 为了方便拍摄,他们带的设备并不多,大多都压在了宋榕一个人身上。 “嗯,”宋榕点点头,放下背包坐在一旁的石头上,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器材都被他放在了脚边,紧紧地靠在他小腿上。 乔越看见宋榕坐下,扒拉着身旁的树干仰天痛哭,“俞导,你看到了吧?宋榕这种怪物都累的不成人形了……” 听见乔越的话,俞舟舟眼皮一跳,总觉的乔越话里话外都在埋怨她多补充一些空镜的提议。 乔越的抱怨没错,虽然俞舟舟不太想承认。如果没有那个提议,他们也不至于这个时间还在山里漫无目的地乱转。 山里除了风声和鸟叫,几乎听不见其它的声音,光影空明,倒映在各处。 谁看了都要称赞一句风景秀丽。 可惜此时筋疲力尽的三人都没有那个欣赏的心情。 他们就这么各自找了块地方作短暂的休息。 “俞导。”乔越喊道。 “怎么了……”俞舟舟研究着手机上的地图,漫不经心地回应着。 “那边好像有人。” 宋榕睁开眼,顺着乔越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灌木遮挡的另一端有一条潺潺流过的小溪。 而溪边隐约有人走动的影子。 “我去看看。”宋榕率先起身。 “我也去。” 乔越慌慌张张地跟在他身后,两人刚走出几步,俞舟舟叫住他俩,“等等,找个地方观察一下。万一……” 万一不是什么好人呢? 或者说,万一不是人呢? “俞导说的有道理。”乔越竖了个大拇指,后退半步,将宋榕往前一推说,“大个子,你去观察下。” “……” 宋榕没说什么,弯下腰拨开遮挡的树枝,慢慢地朝小溪边走去。 俞舟舟和乔越两人隔了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地跟在宋榕身后,努力不发出一丁点异响。 由于距离的拉近,小溪的水流声逐渐清晰,哗啦啦地钻进了俞舟舟的耳膜。 “哗啦啦啦啦,天在下雨——” 有人在溪边唱歌? 宋榕脚步一顿,站在原地听见那人接着唱道:“哗啦啦啦啦,云在哭泣——”,随后果断放弃了警戒状态直直迈过灌木丛。 “哗啦啦啦啦,滴入……”溪边的人正在洗手,听见响动猛地抬头问道,“谁?” 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周崇心下一惊,快速起身警惕地看向来人。 没等他开口询问宋榕的来历,俞舟舟和乔越也紧接着探出头来,出现在小溪边。 原本寂静空旷的溪边此刻一下子多了三个人。 周崇隔了条溪水的宽度与他们相望,眼底全是不解。 “你好,”俞舟舟向前一步,开口解释,“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我们是来这边拍摄纪录片的工作组,一不小心……迷路了。” 说完后她有些紧张地观察着周崇的反应,希望能打消他眼底的疑虑。 宋榕瞥了一眼身旁的俞舟舟,附和道:“嗯,我们迷路了。” 剩下的乔越一脸怨念地盯着周崇,仿佛在用眼神告诉他: 他们真的迷路了。 周崇没有说话,默默地打量着面前的三人。 他们裤脚边沾满了灌木丛中的苍耳,头发上还有几片树叶,怎么看都显得十分狼狈,同时也为他们的话增加了一丝可信度。 不过………周崇眼底疑惑更深。 “这里离大路边只有三百米,直走就到了……你们迷哪门子的路?” 说完了他还不忘补刀,指着一个角落说:“这个呢?没看到吗?” 周崇手指的方向立着一块显眼的指示牌,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前方三百米处便到公路。 如果显眼,如此简单。 一阵风吹过,树荫间的树叶沙沙作响,几片绿叶跌落到溪水上,顺流而下。 万物安逸且宁静,俞舟舟张了张嘴,硬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宋榕沉默了片刻,立即转过身原路返回,去拿还靠在石头边的摄影器材。 乔越跟在宋榕后面,临走前还拍了拍俞舟舟的肩膀说:“俞导,地图没骗我们。” 溪边剩下了面面相觑的两人。 面对周崇探究的视线,俞舟舟只觉得背脊发凉,尴尬地笑了几声后说了实话:“我们一直都没看见。” “是吗?” “总之,”俞舟舟打断周崇看白痴般的目光,想要抓紧逃离现场,“还是谢谢你了,我们就先走了。” “等一下。”周崇叫住准备重新钻进灌木丛的俞舟舟。 “嗯?还有什么事吗?” 俞舟舟趴在灌木丛边回过头,头发上的树叶被碰掉了几片。 “我的车就停在路边,可以顺路带你们一起回市区。” 周崇以为自己的提议会被俞舟舟满心欢喜地答应,但迟迟没有听见她的回答,定睛看过去,只看见一道狐疑的目光。 风水轮流转,竟然警惕回了他头上。 “不坐算了。”周崇本就是顺嘴一提。 “坐!”俞舟舟半个身子转进灌木丛里,声音闷闷地传来,“我去叫他们。” 白掉的馅饼哪有不吃的道理,天塌下来了也有宋榕一米九的身高顶着。 2.夜晚沉沉 经过简短的交流,俞舟舟得知了偶遇的这个人姓周,名叫周崇,周末经常独自一人爬山,这次碰巧在溪边休息才碰见了他们三个。 一上车,刚开出去不到五百米,坐在副驾驶的宋榕因为太累了,很快倒头昏睡了过去,过了几分钟甚至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那个,请不要介意,”俞舟舟小声地对周崇说:“我们拍摄设备大部分都是他背着的,今天走了很久的山路,他太累了。” “理解理解,”周崇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着俞舟舟好奇道,“你们去山里拍什么纪录片。” “关于养蜂人的。” “是吗?”周崇笑了笑,“那一定很有趣。” “可有趣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乔越嘟囔着调整了下坐姿,嘴上抱怨道,“拍完了还要被迫爬山路。” 俞舟舟一把捏住乔越的嘴巴,凑近他耳边说:“乔大嘴,你再多说一句,下次出外景还是你。” 乔越抱紧了怀里的三脚架,不服气地瞪了她一眼,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那周先生呢?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俞舟舟问。 “我吗?我是一名外科医生。”周崇顿了顿,随即有些不好意思道,“每天也挺忙的,空闲时就来爬爬山。” “除了爬山之外还有其它爱好吗?” “偶尔会去看下乐队演出。” “乐队?” 俞舟舟对乐队并不是很了解,正打算转移话题,本以为安静了的乔越突然开口:“说起乐队,本来这个月想去看wildcat的演出,结果熬到半夜一张票都没抢到……” 说着说着,乔越都快哭出来了。 “你喜欢wildcat?”乔越的话似乎引起了周崇的兴趣。 “不,我不是喜欢,”乔越认真地纠正道,“我是超级超级喜欢。” “我这里有两张他们这个月的演出门票,可以送给你。” “……”乔越眨了眨眼,“你再说一遍。” “他说,”俞舟舟贴心重复道,“他有两张门票,可以送给你。” “真的吗?”乔越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真的,”周崇笑意更深,“我的一个朋友送了我两张,让我和我女朋友一起去看,不过上周我们分手了,我也没那个心情了。” 乔越几乎是含着眼泪说:“你的朋友,好大方。” “过奖了。他这个人嘛……”周崇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是很大方。” 俞舟舟眉头一皱,觉得周崇话里有话,不过与她无关,转过头给乔越抽了张纸让他擦眼泪。 “俞导,”乔越红着眼吸了吸鼻子说,“谢谢你的空镜提议,谢谢那两个小时的山路,谢谢我们能遇上周崇,谢谢上帝……” 乔越一发不可收拾,碎碎念了一大片感谢名单,直到他终于接受了门票的现实,怀着一丝诡异的微笑陷入了昏睡。 俞舟舟看了看倒在自己肩头的乔越,第二次跟周崇说了抱歉。 “没关系,”周崇心情颇好,“你的同事们性格都挺好的。” 那都是假象……俞舟舟暗暗吐槽。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旅程的终点。 车辆驶入市区,道路两旁逐渐繁华起来,久违的霓虹灯光再次回到俞舟舟的视线内,她长叹一口气,身体彻底放松下来。 到了公司楼下,俞舟舟叫醒乔越和宋榕,跟周崇道过谢后便拖着两人下了车。 周崇目送打着哈欠的三人疲惫地走进公司大门,嘴角含着笑,觉得今天的偶遇算得上一件有趣的事。 他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冲着电话那端喊道:“沉川,晚上喝酒来不来?” 那端传来了一个清冷的男声:“不来。” “不是吧?”周崇看了一眼时间,刚过晚上八点,“这么早你就要结束你的夜生活了?我跟你说……” 【嘀嘀——】 没等周崇说完,沉川直接了当地挂断了电话。 周崇深吸一口气,恨不得立马飞奔去沉川家将他破口大骂一顿。 事实上,他的确飞奔去了沉川家。 不过没有破口大骂,而是拎了几罐啤酒满脸笑容地按下了门铃。 “沉川,我来给你送酒来了。”周崇在门外高声嚷道,丝毫不顾及旁人是否能听见。 静静地,门那边没有任何响动,沉川并没有给他开门的打算。 但这压根难不倒周崇,他眼底闪过一丝坏笑,特意拔高音调,继续喊道:“沉川——我——给你送酒来了——” 声音之洪亮能点亮上下两个楼层的声控灯。 “沉川——” 门锁突然转动,沉川阴沉着脸出现在门口。 他大概是刚洗完澡,穿了一件宽松的短袖,发梢还在滴着水,肩上搭了块毛巾。 客厅昏暗一片没有开灯,沉川大半个身子都陷在了模糊的阴影中,像是一团随时都会消散的影子。 沉川不耐烦地将眼前的碎发拨到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右眼下方那颗小痣也变得更加显眼。 见门开了,周崇抱着啤酒,忽略掉沉川眼底的怒气,侧着身子溜进客厅。 偌大的客厅里除了最基本的家具外什么也没有,落地窗外是城市繁华的夜景,室外的霓虹灯光浅浅地照亮了客厅的一角。 深蓝色的黑暗占据了视野内的大部分空间。 沉川关上门,靠在玄关处看着周崇小跑着去开灯,过分明亮的环境让他一时有些不能适应,微微闭了闭眼。 “大晚上的,你怎么不开灯?”周崇将啤酒从袋子里拿出来问。 沉川擦着头发,走过周崇身边,随意坐在地毯的一角:“刚回来,懒得开。” “今天去排练了?” “嗯。” 沉川双手撑在身后,刚拨到脑后的碎发又散落了些到额前,低垂着眼,盯着脚边的地毯发呆。 衣领处被发梢的水滴沾湿了些,形成了一块浅浅的暗部。 周崇递给沉川一罐啤酒,看他单手打开拉环喝了一口后就放在了一旁的地板上。 “怎么?今天看着这么累?”周崇猛地喝了一大口,看着沉川问。 “只是有些困了。” “跟你说一件事。”周崇犹豫了几秒后说。 沉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 “你给我的门票,”周崇又喝了口酒,“我送人了。” 说完他悄悄地看着沉川的反应,但并未在他脸上看见一丝波澜,沉川依旧什么表情也没有。 “然后呢?”他问。 “你不生气吗?”周崇有些不敢相信,“我还以为你会骂我呢。” “骂你做什么,”沉川突然笑了一声,“本来已经够可怜了。” 周崇眼皮一跳,一时分不清沉川是真的在可怜他还是在嘲讽他。 “实话说,”周崇手里的啤酒没了大半,“我真搞不懂她为什么会跟我分手……” “有什么搞不懂的。”沉川扯下肩头的毛巾,“你配不上人家罢了。” 周崇被沉川的话哽了一下,缓了缓说:“我大老远跑来找你诉说衷肠,你倒好,连安慰的话都没有。” “安慰你。”沉川丢下三个字。 这种安慰不如不要,周崇手里的啤酒见底,他嘴里的苦涩却没消减分毫。 沉川起身,将毛巾随手搭在靠椅上,接着像猫一样蜷缩着窝进落地窗边的一个单人沙发上。 抱着双膝,安静地盯着窗外的景色。 周崇知道,沉川在下逐客令了。 3.三见沈川 “算了算了。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别在窗边待久了,免得着凉。” 周崇原本就只是想来碰碰运气,也没指望沉川能好言相待地留他喝酒,将手边的空酒罐扔进垃圾箱,起身打算离开。 “对了,”周崇走到门口,回过身说,“我把门票给了一个你的粉丝,今天爬山时碰见的。” 沉川没有回头,“嗯”了一声表示他听到了。 “你啊你,也就我能死皮赖脸的当你朋友,换成别人谁受得了。”周崇看着沉川淡漠的背影,恨恨道。 周崇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清楚,沉川这个人把自己伪装的很好,在不熟的人面前他都是另一副模样,维持着距离却从不失礼貌,让人找不到错处。 唯独在他面前连最起码的伪装都不愿做。 不想说话了就不说,客套话也没有一句。 周崇烦躁地挠了挠头,不知道这种友情算关系好呢?还是不好呢? “难搞啊……难搞……”周崇一边感叹着一边开门离去。 听见关门的声音,沉川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眼底空落落的,带了一丝倦意。 …… “俞舟舟,你带伞了吗?”临近下班,同事齐箐路过她工位问她。 俞舟舟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显示的实时天气——正在下雨,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摇头道:“早上出门着急,忘记了。” “门口有备用的,走的时候记得拿一把。” “好。” c城迎来了长达几周的阴雨天气,连绵不断,一直持续到了四月初。 整个城市像是被人藏在了厚厚的云层里,见不到阳光,只有随时会落下的细雨,到了午夜便开始起风。 俞舟舟撑着伞走进匆忙的人群里,一路都在小心路边的积水浸湿自己的鞋子,提心吊胆地终于来到了家附近的便利店。 天空还未完全陷入黑暗,深紫混杂灰蓝悬挂在天幕边缘,路灯下的雨幕就像连绵不断的细丝,倒挂在天际。 她收了伞,走进便利店去买第二天的早饭。 由于低头的动作,俞舟舟并未注意到迎面走来的人,直直地撞了上去。 不过一霎那,她猛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如同被包裹在冰块里的柠檬,若隐若现地在水中沉浮。 “不好意思。”她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模样,只记得先开口道歉。 “不用。” 那人几乎没有停留,绕过她走出了便利店。 俞舟舟抓着伞站在便利店门口,因为雨幕的遮挡,她连那人离去的背影都无法看清。 味道如同颜色鲜艳地出现在眼前。 她恍惚间差点以为自己碰见了沉川,不过下一秒她便否认了自己这个想法。 说起沉川,俞舟舟粗略一算,从高中毕业到现在,她已经将近五年没有见过他了。 五年前沉川只身一人去了国外读音乐学院,从此他们便断了联系。 从那时起她便没有想过他们之后还会再见面,就像除了她以外,没有人料到沉川会去学音乐。 “叮——” 手机屏幕亮起,是乔越发来的消息。 乔越:俞导,明天晚上陪我去看演出好不好?求求你了。 俞舟舟:你一个人不能去吗? 乔越:我一个人去太浪费了,这可是两张这么难得的门票。 俞舟舟:宋榕呢?你不问问他? 乔越:宋榕?我哪儿敢周末去打扰他啊……… 俞舟舟:除我之外呢?你就没别的朋友了? 乔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些朋友周末都有约会,挤不出时间陪我这个闲人。 俞舟舟:你的意思是我和你都是闲人? 乔越:差不多吧。 俞舟舟:…… 在乔越的软磨硬泡下,俞舟舟答应了陪他去看演出,前提是下个企划的脚本他写。 “写就写,包在我身上。”乔越一口答应下来。 只是去看一场演出而已,俞舟舟觉得她和乔越的交易很划算。 虽然她对什么摇滚乐队没有一丁点兴趣。 “俞导,我跟你说,这个乐队刚成立一年多的时间……” 到了周六晚上,乔越的嘴巴仿佛泄洪的水闸,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地给俞舟舟说着有关乐队的事。 不过俞舟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听了半天只知道这是个很火的乐队。 “俞导,你等下会因为你现在的冷静后悔的。”乔越说的信誓旦旦。 “后悔什么?” 俞舟舟吃着怀里的冰淇淋,眼看着快要到达现场,但她跟乔越是完全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 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眼底都在闪着光。 “哇,”看见俞舟舟的反应,乔越更来劲了,“你是不知道乐队的主唱有多帅,先抛开他的才华不谈,光看脸你都能觉得值回票价。” “是吗?”俞舟舟快速地吃完最后的冰淇淋,“那我等会儿好好看看。” 争取不浪费掉票价。 检票入场后,密封箱般的室内让俞舟舟一时间很难适应,光线好像被人故意收入了一个小盒子。 她和乔越站在最远处,前面人头拥挤,连最狭窄的空隙都消失在了人与人的贴合之间。 “看不清啊。”乔越额头都冒出了汗,努力地想要离舞台更近一点。 乐队还没上场,一切都是无序且嘈杂的,俞舟舟抬眼看去,昏沉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没关系,你能听见不就好了。”俞舟舟安慰乔越道。 “没办法了,就只能在这里了。” 见乔越不再试图往前,俞舟舟才开始细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室内仿佛有雾,让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事物都失去了原本的轮廓,人群在吵闹中逐渐陷入安静。 黑暗中她听见舞台上传来乐队登场的响动。 乔越兴奋过头,抓着俞舟舟的手腕,耳尖都涨满了血色,屏住呼吸盯着台上。 灯光和前奏一同出现。 淡蓝色的灯光笼罩了全场,顷刻间将人拉入了海底。 电吉他的音色好像碎掉的玻璃,一片一片的在俞舟舟眼前散裂开来,刺激着她的耳膜,然后用清冷又锋利的边缘触碰她的感官。 没有她预想中的轰鸣声,相反,乐队以这样平静温和的方式开场,让每一个人都收敛了声音。 在安静与喧哗中,俞舟舟看清了远处正中央的那个人——乔越口中wildcat的主唱。 光线是有波纹的,一层一层地在俞舟舟眼前推近,水波荡漾,她在那个瞬间真的感受到了窒息。 “沉川……”俞舟舟喃喃道。 目光尽头的那个人,半低着头弹着手里的吉他,身形高挑,随着伴奏慢慢踩着节拍。脸上没有因为观众的欢呼而出现一丝波动,仿佛他并不在现场,而是在某个寂静的角落。 她本不该这么快就认出他来,毕竟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时隔五年。 可她偏偏就是这么快认出了他。 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俞舟舟似乎还能看见他眼底的漠然。 如同她从前无数次与沉川对视时那样。 4.蝉鸣声声 沉川的眼底总是空的。 俞舟舟七岁时第一次在花园里看见这个沉默坐在角落的人时,她只觉得奇怪,奇怪世界上有这样一双漠然的眼睛。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俞舟舟爬进滑梯下,凑近沉川问。 沉川被突然闯进的女孩吓了一大跳,睁大眼睛看着女孩满头大汗地挤到他面前。 盛夏阳光无比蛮横,连滑梯都能穿透,让厚厚的塑料面板也透着光。 两人面对面坐在狭小的空间里,彼此好奇地对视着。 沉川一动不动地盯着俞舟舟,半天没说一句话。 “喂,”俞舟舟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继续问,“你不会说话吗?” 那天的俞舟舟穿了一件浅绿色的棉麻短袖,领口被汗水浸湿了大片,脚上的白色运动鞋前全是花丛中沾上的泥土。 而沉川身上却一滴汗都没有,长长的睫毛轻颤,右眼下方有着一颗小痣,默默地向后坐了坐,拉开与来人的距离,垂下眼睑不再看俞舟舟。 俞舟舟歪着头端详着眼前的小男生,脑海中浮现出绘本上看见的卡通人物。 是王子还是公主? 她刚想开口,忽然鼻尖发痒,紧接着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这下彻底惹恼了沉川。 他皱着眉头,一副生气的模样,推了推俞舟舟的肩膀,想让她离开。 “你想让我离开?”俞舟舟领会到了沉川动作的含义,嘴角弯起一抹笑,又往前凑了凑,“我偏不。” 见识到了俞舟舟的蛮不讲理,沉川弯腰起身,想自己离开滑梯下面。 一只脚刚踏到了外面,垂在身侧的手腕便被人一把抓住。 沉川回过头,皱着的眉头没有过半秒松懈,看见俞舟舟仰着脸,毫不在意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湿透的碎发贴在脸颊边,整张脸都因为剧烈运动后变得通红,手心湿热粘腻,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腕。 一股闷气出现在了沉川心里。 “我才不告诉你。”沉川鼓起勇气甩开俞舟舟的手,跑开前还不忘留下一句“讨厌鬼”。 那是七岁的沉川能想到的最恶毒的骂人词语。 小男孩踩着一尘不染的运动鞋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夏天的烈阳里,恨不得立马逃脱滑梯下那个追问他名字的“恶魔”。 看着沉川离去的背影,俞舟舟收回落空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不满道:“什么嘛,连名字都不愿说。” 小气死了。 …… 晚上回到家,父母还未回来,客厅坐着刚上高中的表姐夏妍。 “姐姐,”俞舟舟放下书包,“我爸妈呢?” “不知道,可能有事出去了,今晚你跟我睡。” 夏妍给俞舟舟端来还是热着的饭菜,看着她狼吞虎咽吃着中午剩下的五花肉,坐在一旁用自己的翻盖手机开始发短信。 过了一会儿,在俞舟舟吃完半碗饭时夏妍接了一个电话。 “我真的快要被他烦死了,说了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哪有人这么死缠烂打的……”接通电话,夏妍一刻未停地抱怨着,肚子仿佛有一千页关于那个人的坏话。 夏妍重重地靠在沙发背上,“……我再这么被他纠缠下去要神经衰弱了。” 俞舟舟一口接着一口地扒着饭,默默地听着表姐说话。 她想,表姐口中的大概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而且表姐面对那个坏人手足无措。电话那头不知是谁,或许是安慰着夏妍的朋友。 香甜的白米饭混合了五花肉的酱汁,咸香美味,俞舟舟察觉到自己的胃正在被逐渐填满,开始变得暖洋洋的。 只可惜,小小的方桌上没有汤。 她摸了摸喉咙,想开口让表姐给她倒一杯水,不过看见夏妍脸上怒气冲冲的模样后作罢,自己拿了杯子去厨房。 “俞舟舟,你不吃了吗?”夏妍暂时拿开手机,扯着喉咙问。 她费力地举起水壶,提高音量回答外面的表姐:“我还要吃……在倒水。” 再次回到客厅时,表姐的脸色变得没有先前那样难看,与朋友来往的话题也不再聚焦于那个人身上,变成了周末郊外游玩的计划。 俞舟舟心里冒出了一个问题,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直到半个小时后,夏妍合上手机,看见俞舟舟还在扒拉着碗里的半碗饭,不可置信道:“你还在吃?吃这么慢?” “姐姐……”俞舟舟推开碗,“我问你个问题。” 夏妍剥开了颗水果糖,塞进俞舟舟嘴里说:“你这小鬼能有什么问题。” 水果糖的甜味瞬间覆盖掉了口中饭菜的咸味,飘飘荡荡地充盈了整个口腔,连带着鼻腔都染上了甜腻的快乐。 “我真的有问题。”俞舟舟反驳道,顺便将水果糖在嘴里调转了方向。 “好吧,你问。” 夏妍依旧没把俞舟舟认真的表情放在心上,而是腾出手去收拾碗筷。 “姐姐,刚刚电话里,我听见了一个你很讨厌的人。” “你说那个宋隔壁?” “宋隔壁”是夏妍取给她追求者的一个外号,直译为隔壁班那个最难缠的人,也是她最讨厌的人。 “对,就是他。”俞舟舟点点头。 “你问他做什么?”夏妍端起碗筷起身去了厨房,“那个人快要把我烦死了。” “他,”俞舟舟小跑着跟在夏妍身后,“他跟姐姐你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俞舟舟迫切地想要知道,因为她有个想要“报复”的对象。 天色暗了下来,厨房灯悬挂在两人头顶,倒映下两人脚边的影子。影子无限延长,一直从厨房伸长到了客厅。 水龙头被打开,响亮的水声打破了寂静。 夏妍摁出洗洁精,一边洗着碗里的油污一边随口说道:“那个宋隔壁说喜欢我。” “然后呢?”俞舟舟整个身子都贴在了洗碗台边缘,不想放过姐姐嘴里的任何一个字。 “然后?”夏妍嗤笑了一声,“然后他就天天缠着我呗。” 只要做到这两件事就能让对方苦恼成这副模样吗? “姐姐……”俞舟舟拉了拉她的衣摆,“我今天碰见了个小气鬼。” “小气鬼?” “对,他连名字都不愿告诉我。” “男生还是女生?” “嗯……男生吧,不过长得跟绘本里的公主一样。”俞舟舟实话实说,并不觉得自己在夸沉川。 夏妍从水槽里拿起洗净的碗筷,觉得俞舟舟说的话十分可爱,侧过头盯着她问:“所以你问我那个问题是想去报复他?” “嗯。” “因为他不告诉你名字?” “嗯。” 夏妍略微思索片刻,立马明白了俞舟舟脑袋瓜里的弯弯绕绕。 “俞舟舟,虽然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夏妍俯下身,“你当然可以讨厌一个人,但是……打着喜欢的名义去做这样的事情,是不对的哦。” 表姐说的话俞舟舟没有听懂,她只是懵懵懂懂地点着头。 “意思是,我可以去烦小气鬼,但是不能一边说着喜欢一边去烦他,对不对?” “对……也不对。”夏妍眉头一皱,总有种被俞舟舟带进坑里的感觉,“如果小气鬼没有主动招惹你的话,你没有理由去讨厌别人,懂了吗?” “他招惹我了。”俞舟舟确信。 “……”眼见说不通,夏妍确认道,“那好,你跟姐姐说说,你打算怎么去烦他。” “每天都去问他名字!” “还有呢?只是问他名字吗?” “不够吗?” 俞舟舟想到今天小气鬼的表情,觉得这已经能让他烦闷很长一段时间了。 “只是去问名字的话……”夏妍松了一口气,意识到俞舟舟不会做出过分的事,“如果他真的不想告诉你的话,你就不能继续去烦人家了,知道吗?” “知道了……要是他告诉我了呢?” “告诉你了,你就多跟他说说话。还有,哪儿有你这么容易就说别人是小气鬼的?”夏妍哭笑不得,“我看啊,你可不是在记仇……” “那我是什么?”俞舟舟问。 表姐冲她眨了下眼睛:“等你长大之后就知道了。” 5.要吃糖吗 一连几天,俞舟舟都没能在花园里碰见小气鬼。 直到在学校的一次体育课自由活动。 “小气鬼小气鬼……怎么看不见他呢……” 晴空万里,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洒在大地,让土壤烘托出一丝甜味。 夏天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大半。 俞舟舟深吸一口空气,停下脚步,突然瞥见不远处有个圆滚滚的黑发脑袋,正靠在树下发呆。 “找到你了!”俞舟舟猛地跑向前,“小气鬼!” 语气里全是惊喜,仿佛为了这刻她已等待许久。 沉川第二次被吓了一大跳。 俞舟舟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树影晃动,撒下点点光斑到她的衣领上,让她看上去像是一个戴着项链的木偶。 木偶愣愣地看着沉川,耳尖渐渐变红。 “喂,你叫什么名字?”俞舟舟问。 沉川眼眸微动,偏过头不去看她,放在膝头的手暗自用力,抓皱了裤边。 “我才不告诉你……”他嘟囔道。 “又是这句。” 俞舟舟气恼地叉着腰,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满腔的无力。 “喂,小气鬼,”她叹了口气,“我叫俞舟舟。” “……俞……” “俞舟舟,舟舟。”她耐心地重复着。 沉川低下头,“舟舟?” “怎么样?好听吧?”俞舟舟笑着问。 沉川紧紧地抓着裤边,回答说:“难听死了。” 说完他抬眼去看俞舟舟的反应,发现女孩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生气,而是耸耸肩上前了几步,鼻尖快要碰到他额头。 “喂,小气鬼,”俞舟舟与他四目相对,“你再不告诉我名字,我就给你取外号了。” 沉川往后仰头,拧着眉说:“我偏不。” “……”俞舟舟没办法了,她气鼓鼓地戳了一下沉川脸颊:“你等着,明天我还来问你。” 沉川皮肤很软,指尖陷进去仿佛陷入了一团棉花。 俞舟舟愣了愣,然后多戳了几下。 树叶沙沙作响,在树枝上迎来了一阵风。 夏日的风很大,翻山越岭地赶来这座城市,吹乱了俞舟舟脑袋里的想法。 她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了,只知道呆呆地盯着沉川。 “你盯着我做什么?”沉川迟疑了几秒,十分不自然地开口。 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生,是他遇见过的最奇怪的人。 因为奇怪,所以讨厌。 阳光倾泄在沉川头顶,睫毛投射下的阴影倒映在了脸颊上,柔软的黑发贴在耳边,发丝上闪着碎阳。 如果俞舟舟是一个红着脸的木偶,那么沉川就是闪着微光的瓷娃娃。 彼此对望着,一同疑惑着,疑惑对方为什么不开口说话。 “你吃糖吗?”俞舟舟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不吃。” 虽然沉川回答了不吃,但俞舟舟全当自己没有听到,伸出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颗橘子糖塞进沉川手里。 “吃,”她语气豪迈,“我给你的。” 沉川看着手心里闪亮亮的糖果玻璃纸,动了动手指,还是没有当着俞舟舟的面将橘子糖扔下。 他不吃糖,并且讨厌糖。 “你喜欢吃糖?”沉川小声问。 “喜欢。”俞舟舟回答。 她擦了擦手里的汗,蹲在沉川面前,眼眸清亮地看着他,期待着沉川剥开玻璃纸,将橘子糖吃下。 【叮铃——】 下课铃悠扬地响遍操场。 就像辛德瑞拉的午夜钟声一样,俞舟舟知道沉川又要消失了。 俞舟舟抓住沉川的手腕,像是王子抓住灰姑娘的水晶鞋,问:“你不告诉我名字可以,但总可以告诉我你是哪个班的吧?” 操场上的同学一窝蜂地往教学楼里赶,四周变得越发安静,黄桷张开它巨大的树冠,随着微风摇动。 沉川抿着嘴,伸出手想掰开俞舟舟的手指。 用了八分力,却没有让俞舟舟挪动分毫。 就像赌气一般,她铁了心一定要问到沉川的消息。 “……就算我,”俞舟舟说的很不服气,“求求你。” 这还是七岁的俞舟舟人生当中第一次求人。 沉川愣了愣,声音很轻的回答道:“三班。” 知道沉川班级的俞舟舟第二天便去了三班门口转悠,一来二去轻易地打探到了沉川的名字。 那时的俞舟舟早就将初见沉川时的烦闷抛在了脑后,她开始盘算着要怎样才能和沉川成为朋友。 为了表示她交友的诚意,再次见到沉川时她甚至带了见面礼——两颗橘子糖。 “喏,给你。沉川。” 俞舟舟总是这样,豪爽地塞进他手里,从不在意他的反应,哪怕沉川告诉过她,他不吃糖。 不过这次沉川没有收下她的礼物,而是将橘子糖还给了她。 “你不要吗?”俞舟舟懵懵地盯着手里的糖果,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擅自打听了沉川的名字,他生气了。 “我不吃糖。”他重复道。 沉川拧着眉,觉得俞舟舟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想法。 “那,”俞舟舟一筹莫展,“那明天我给你带别的。” 说完这句后,俞舟舟开始磕磕绊绊地讲她今天发生的事情,抓了几只蝴蝶,把同桌的铅笔弄断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多吃了半碗…… 沉川坐在台阶上,低着头,静静地听着她的声音。 过了很久,俞舟舟发现自己说的事情并没有引起沉川的兴趣。 “沉川,”俞舟舟蹲下身,跟他平视问,“你不开心吗?” 沉川没有回答她,而是摇摇头站起身说:“我要回家了。” 夏日的黄昏很迟,即使时间不早了,可天空却看不出明显的变化,明亮如同午后的白昼。 俞舟舟想多和沉川待一会儿,于是她不舍道:“你可不可以晚点儿回家?” 沉川再一次拒绝了她,“我要回家练琴。” “不练琴的话会怎样?” 俞舟舟一直很“自由”,或者说父母的心思很少落在她身上,几乎不会对她设定要求,同样也不会刻意地去对她进行额外培养。 她就像一盆放养的绿萝,待在家里的一角,父母偶尔过来浇浇水,给她足够的物质保障外再不做任何事情。 “不练琴的话,”沉川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会挨骂。” 如果不练琴的话,妈妈就会非常生气,生气到不分轻重地打他手心。 “我知道了,”俞舟舟打断他的思绪,就像发现了新大陆般高声道:“沉川,你是不是以后会成为一个音乐家?” “……音乐家?”沉川歪着头问。 “对,就像贝多芬那样。” 会弹钢琴等于会成为音乐家,这个等式在俞舟舟心里找不到一点漏洞。 沉川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模样,平静地解释说:“我不会成为一个音乐家的。” “那你会成为什么?” “不知道。” 七岁的沉川对自己的未来十分笃定,他不会成为一个音乐家,也不会再和音乐有一点关系。 可是现在……俞舟舟在人群里抬起头,看着正中央的男人,一时有些恍惚。 沉川没有说错,他的确没有成为一个音乐家,而是一手组建了一个摇滚乐队,在这人声鼎沸的霓虹当中被许多人仰视着。 乐队以intro开场,演奏进入三分之一处,原本的平静海面刮起大风,取而代之的是看不到尽头的狂风骤雨。 鼓手是一个看起来颇为清瘦的女生,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演奏,手里的鼓槌和她合二为一,浑然天成。 主角不再是沉川,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了鼓手身上。 俞舟舟自然也被鼓手吸引了过去,余光中,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然觉得沉川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投向了这里。 如此密集的人群里,他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转向了这个方向。 6.喂,认出我 人就是这样的奇怪,再过细微的注视都能很快发觉。 俞舟舟怔怔地盯着鼓手,却不敢转过头去确认那道目光。 intro以爆裂的姿态出现在观众面前,以温柔的模样结尾,衔接了第一首歌,一切都是柔软的,让置身人群的俞舟舟有些无措。 她的目光不得不再次回到沉川身上。 室内蓝色的灯光笼罩了每一个人,鼓声重重地从地表深处冒出,沉川开口,声线清澈中带了一丝沙哑,仿佛白瓷去盛了一碗溪水,碗底沉寂了几粒流沙。 他慵懒又散漫,耳垂上的耳钉闪烁着微光,额前的碎发下是清透的眼眸,遥遥地看着台下的人群,视野虚无。 乔越告诉她,这首歌叫《别把我留在这里》,是沉川早些时候的作品,至于歌曲背后的含义,一直没有明确解释。 俞舟舟对乐队一点也不了解,她只听音乐播放器上的热榜歌曲,除此之外,她对音乐了解最深的不过是后期制作时对配乐的考虑。 但那些与这首歌完全不同。 它让俞舟舟想起了小时候去奶奶家过暑假,夏日的傍晚,蓝色的大山和旷野。 她一个人走在大路边,两旁是昏暗的田野,胸腔闷闷的,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那心跳就是此刻沉川背后的鼓声。 一声一声的敲响着所有人的耳膜,沉川低声唱着,歌词大意讲了一棵湿地边的树,唱它被遗忘的经过,最后他重复着:别把我留在这里。 “别把我留在这里。” 俞舟舟扯着沉川的衣摆,满头大汗,她刚从教室里跑出来。就在课间,她听说了沉川要转学的消息。 小孩子找不出其它挽留的话语,她只知道沉川是她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她想求求他不要去其它的城市,别把她一个人留下。 沉川跟以前一样,伸出手掰开俞舟舟的手指,不过这次用了全部力气。 他收回自己的衣摆,低下头道歉:“俞舟舟,对不起。” “一定要走吗?”俞舟舟不死心问道。 “嗯。” 七岁的沉川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想离开,可是这不在他能决定的范围。 看着沉川平淡的表情,俞舟舟没由来的生出一股闷气,推了一把他喊道:“沉川,我真的讨厌死你了!” 说完她站在原地哭了起来,眼泪一颗颗地往外滚,沉川垂下手,一动不动地看着俞舟舟听见她继续说:“等你走了,我就去找余杉玩,他才不会跟你一样!” 末了俞舟舟还补上一句:“余杉才是我最好的朋友!” 俞舟舟发泄一通后不再看沉川的表情,转身气鼓鼓地离开了。 沉川看着她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过身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装满了橘子糖,他还没来得及给俞舟舟。 离开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但俞舟舟说余杉才是她最好的朋友,沉川抹了抹眼睛。 他也想对俞舟舟说,他讨厌她。 …… “别把我留在这里……”沉川低声唱着,视线游离在角落的各处,重新投向了俞舟舟。 这次俞舟舟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室内充满了蓝色尘埃的半空,她一眼就看到了沉川眼底的情绪。 就像是在问她:“认出我了吗?” ——“喂,认出我了吗?” 十七岁的沉川在教学楼的拐角处随手扔出一个面包,砸向了来人的后脑勺,看见她气愤地回过头时呆儿郎当道。 “嗯?”俞舟舟看清身后人的一瞬间,先前的气恼消失地无影无踪,“你是……” 她只知道四班有个新来的转校生,来学校的当天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过她困于每天的数学作业,抽不出时间去凑热闹。 “你猜?”沉川依着走廊的墙壁,歪着头问。 俞舟舟张了张嘴,心里的名字呼之欲出,但还是不敢确定。 五官是相似的,但气质仿佛割裂成了两个人,眼前这个看起来颇为随意的人……怎么看,她都不敢相信是那个多碰他一下手臂就能生气的沉川。 看见俞舟舟呆愣的模样,沉川叹了口气。 “好失望,”沉川走到她跟前捡起面包,塞进她怀里,“我都等了你一周了,原来真的没认出我。” “等一下。”俞舟舟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沉川的衣袖。 沉川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她。 “让我想想。”俞舟舟慌乱道。 “再给你一次机会,”沉川低下头,快要贴上她额头,“认出我了吗?” 眼前突然放大的脸吓得俞舟舟踉跄着后退了一大步,磕磕巴巴道:“我,等,等一下……” 她红着脸盯着面前的人,混乱中抓住仅有的理智判断着他到底是不是沉川。 四周静悄悄的,一楼花园里的大树树冠伸进了二楼走廊上,就在俞舟舟身旁,与她不过一臂之远。 沉川仿佛没了耐心,一把将她拉到面前,俯身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句道:“俞舟舟,我是沉川。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俞舟舟涨红着脸点了点头,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沉川。 从前与她齐平的身高此时足足多出了一大截,身形清瘦,套了件校服外套在T恤外,微微俯身跟她说话时,能看见隐约的锁骨。 “为什么不说我的名字?”沉川问。 “沉……”俞舟舟刚想说,突然想到了七岁时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话头一转:“你以前不是很小气吗?问你好几次都不肯告诉我名字。” 风吹动树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俞舟舟暗自深吸一口气,有些受不了沉川快要把她看穿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偏过头。 “原来你还记得。”沉川松开她,嘴角含着笑,“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我才没忘。” “我也没忘,”沉川隔了些距离,眼底被风吹起一阵波澜,“记得很清楚,你说讨厌我。” “那是因为……”俞舟舟想要解释,说到一半被沉川打断。 沉川漫不经心地笑着,“那天你跑的太快了,没听见我后面想说的话。” 俞舟舟眼皮一跳,觉得沉川慵懒的笑容下藏着其它心思,一时猜不透他出现在她面前的目的。 只看见沉川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后颈,随后微眯起眼,稍稍靠前,用身体挡住了走廊外强烈的阳光,投下大片阴影在俞舟舟身上。 他压低声音,语气轻松,就像在跟她分享一个秘密,“我想说,其实我也很讨厌你。” 俞舟舟呆在原地,眨了眨眼,不敢相信沉川能记一句话整整十年。 “……看不出来……”俞舟舟尴尬地笑着,并不打算示弱,“你还挺记仇的。” “嗯,是挺记仇的。”沉川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你千里迢迢转学回来,是来找我报仇的?” “差不多?” “那,那算是我的荣幸?” 沉川拉开了与她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她,眼底笑意更深,过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是我的荣幸。” 7.落雨天 暮夏的c城阴晴不定,有时上午都还是晴空万里,下午便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 天光时明时暗,让人摸不着头绪。 过去了一周,俞舟舟还是没能从再见到沉川的惊讶中恢复过来,不过连着几天,不知是出于巧合还是故意,沉川出现在她跟前的频率太高,迫使她不得不接受了他的确重新出现在了她生活中的事实。 只是……十七岁的沉川未免太受欢迎了一点。 俞舟舟每次碰见他,都能看见他被三三两两的人包围着,在里面自若地谈笑,丝毫没有从前害羞腼腆的影子。 她站在走廊上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沉川,尝试把七岁的他和十七岁的他重合,努力了半天最终作罢。 愣神的片刻,俞舟舟察觉到自己的发尾被人轻扯了一下,回过头便蓦然看见了一张放大的脸,盯着她问:“俞舟舟,你在发呆?” 她被吓得后退半步,踩到台阶边缘,一时没有站稳向后仰去。 下一秒一只手揽过她的腰将她稳稳托住,俞舟舟借着重力倒进一个怀里,恍惚间闻到了淡淡的柠檬皂香,慌张抬眼看见了一双带着嘲弄的眼睛。 见她站稳后,沉川松开她,嗤笑道:“俞舟舟,你怎么被吓成这样?” 看着沉川嘴角弯起的弧度,俞舟舟尴尬地移开目光,反驳说:“谁叫你突然冒出来,你不是刚刚还跟你朋友一起吗?” 先前围绕在沉川身边的人此时不知去了哪里,听见她的话,沉川无所谓地耸耸肩说:“他们去社团活动了。” “你没参加社团活动吗?” “为什么要参加?”沉川打了个哈欠,“那东西无聊死了。” 俞舟舟白了他一眼,暗自吐槽道:或许无聊的不是社团活动,而是十七岁沉川更加恶劣的性格。 “我说,”沉川忽地凑近,“这几天你见到我,为什么总是躲着我?” “我没有。”俞舟舟下意识否认。 她的确没有做好坦然面对沉川的准备,不仅仅是分开这么久的原因,主要是沉川彻底的改变,总让有些她无法适应。 “你有。”沉川语气确定。 俞舟舟铁了心不承认:“我说了我没有。” 为了强装自己坦诚的决心,俞舟舟不由得向前凑了凑,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能够清晰地数清沉川的睫毛,她气鼓鼓地与沉川对视,想要用眼睛告诉他,她没有撒谎。 四目相对间,俞舟舟察觉到沉川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 在她以为沉川还会继续缠着她追问时,沉川站直身,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悄悄地红了耳尖说:“我管你有没有。” “轰隆——” 闪电和雷声划破夏日的午后,在两人说话的间隙迫不及待送来大雨和狂风。 大树的树冠哪怕有强大的树干支撑,还是免不了在暴风雨中左右摇晃,洒落进走廊一地雨水。 俞舟舟突然记起早上出门时忘记带伞,看着面前铺天盖地的大雨,喃喃道:“完蛋了。” “啧,”沉川烦躁地摸了摸后颈,“忘带伞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响雷。 狂乱的雨滴溅到了脚边,两人站在走廊上面面相觑。 俞舟舟抬头看了一下昏暗的天空,开始在心里计算用最快的速度跑出校门大概要多少分钟。 “别想了,”沉川一眼看穿她心里的想法,“这么大的雨,不出十秒全身都会湿透。” “那……怎么办?总不能就在学校过夜吧。” “我去问问看,有没有人多带了伞。”沉川说完转身朝教室走去。 现在距离放学时间已经过去了约莫二十分钟,教学楼几乎看不见多余的同学身影,参加社团活动的大多都在学校的其它教学楼。 果不其然,沉川消失了十分钟,再回来时还是空着手。 “只能等等了,”沉川干脆地在台阶上坐下,“看看过会儿雨会不会小一点。” 俞舟舟叹了口气,默默地跟在沉川身边坐下。 沉川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而是将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着斜前方的天空。 炎夏的大雨在太阳怀里长大,比其它季节显得更加蛮横,十来分钟过去了,丝毫没有半点减小的势头。 “俞舟舟,你家住哪里的?”他突然开口问。 “我吗?”俞舟舟顿了顿,“在梨园街那边。” “那是哪里?” 沉川的问题让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转念一想,沉川七岁就离开了c城,最近才回来,不知道很多地方也是正常的。 于是俞舟舟耐下心给解释了一下梨园街大概在哪个方向,离学校有多远的距离。 “这么远,”沉川看了她一眼,笃定道,“你肯定会变成个落汤鸡。” “……说的好像你不会被淋湿一样。” 没等沉川反驳,两人身后传来一个女声,“舟舟?你怎么还在学校?”俞舟舟回过头,看见自己的同班同学常疏桐站在不远处问:“是没有伞吗?” “舟舟?”沉川扬起眉头,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随后看向常疏桐。 俞舟舟倒是没什么反应,点了点头说:“对,早上出门忘带了。” 常疏桐跟沉川对上目光,迟疑一秒后问:“舟舟……这是?” “沉川。”沉川先一步回答,“四班的。” 常疏桐恍然:“我听过这个名字,那个很帅的转校生?”说完她上下打量着沉川,中肯地点点头继续道:“果然名不虚传。” “……”虽然知道常疏桐没有恶意,但俞舟舟还是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不明的兴奋,提醒道:“那个,疏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差点忘了正事。”常疏桐拍了下脑袋,反应过来,从包里拿出一把多的雨伞,“给你,这是之前我放在课桌里忘带回家的,今天刚好派上用场。” 看见常疏桐拿出雨伞的那一刹那,俞舟舟彻底松了口气,连说了好几句谢谢。 “小意思,”常疏桐潇洒地将雨伞扔进她怀里,接着冲沉川抬了抬下巴,“帅哥,你跟舟舟一起打吧,不用感谢我。” 扔完雨伞后,常疏桐迈着大步冲进雨里,在磅礴大雨里边走边扬起手说:“舟舟,下周见。” “俞舟舟……”沉川愣了愣,“这是你朋友?” “嗯……一个班的,”俞舟舟看着常疏桐的背影,想了想补充道,“是个好人。” 虽然有点奇怪,但是个好人。 俞舟舟从台阶上起身,整理了下衣服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有伞了,可以回家了。起来吧沉川,我送你。” “你送我?” “对啊,你住的地方肯定没有我远,当然是我送你。” 在沉川晦暗不明的眸光里,俞舟舟冲他伸出手说:“起来啊沉川。” 沉川看着她,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站了起来。俞舟舟没有想到沉川真的会牵她的手,当掌心落入陌生冰凉指尖的一瞬,她不由得僵硬了一下。 她动了动指尖,想要挣脱,刚有动作反倒被握的更紧。 “沉川,松手。” 她心跳加快了许多,一时分不清沉川是故意还是太过随意。 “明明是你先伸手的。”沉川边说边松开手指,语气反倒像是在埋怨俞舟舟。 就在俞舟舟以为他要放手时,沉川转动掌心,手指换了个方向嵌入她的指间,从方才的牵手变为十指相扣。 他站在俞舟舟身边,半低着头看着她的侧脸问:“如果我不放呢?” 俞舟舟瞪大眼睛,磕磕巴巴地憋不出一句话来,脸颊肉眼可见地慢慢变红,脑子里充斥着一句话:这人也太无厘头了。 “你这么,这么拉着我,我怎么打伞?”反应过来后,她有些生气地问。 “啊,忘了,”话音刚落,手心顿然落空,沉川满不在乎地抬起手说,“现在可以打伞了。” 看着沉川懒散淡然的模样,先前的片刻悸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俞舟舟铁青着脸打开雨伞,断定眼前的沉川一定是在故意捉弄她,说不定这时正在心里大声嘲笑她的无措。 沉川静静地站在一边,余光中看见俞舟舟懊恼的神情,嘴角笑意更深。 “俞舟舟,雨好像又大了一点。” 8.去我家 ——雨点劈里啪啦地敲打在伞面。 俞舟舟费力将伞举到沉川的头顶,没好气道:“你是不是长得太高了点。” “是吗?” 沉川抬手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从自己的额头出发,不断向下,最后停在她头顶。 “好像是比你高了……一点?”沉川回答。 何止高了一点,明明差了一个头。 见她举得吃力,沉川自然地握住伞柄说:“我来。” 雨水追着行人的步伐,借着雨里的风淋湿他们的肩膀,大雨在雨伞周围形成了一圈小小的水帘,将俞舟舟和沉川包围在里面。 马路边都是大片的积水,车辆过去溅起的水花能够跨越过半个人行道,大雨连天,加快了天光消逝的速度。 刚过夏日的六点,天空却早早的变得昏暗。 伞下空间狭窄,为了不被淋湿俞舟舟不得不贴紧沉川的手臂,努力让自己肩膀也待在伞下。 沉川察觉到俞舟舟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将雨伞朝她的方向倾斜了更多。 常疏桐的雨伞是淡蓝色的,透着天光,落了一层浅浅的光影在两人脸上。 在密集喧闹的雨声里,俞舟舟一时不知道该对沉川说些什么,于是选择保持沉默,默默地走在一旁。 沉川像是完全没有在意两人之间有些奇怪的安静,一直目视着前方,步伐却不由得放慢了许多。 雨声张扬,躲雨的人也跟着放缓了自己的呼吸。 俞舟舟视线落到沉川的小臂上,看见上面若隐若现的脉络和青筋,他握着纤细的伞柄,手背上的血管被映成了同样的浅蓝。 两人挨的极近,稍稍一动便会碰到一起。 当她不小心碰触到时,湿冷的雨点便会一遍遍地提醒她,沉川的皮肤是温热的,带着柠檬皂香。 俞舟舟揉了揉鼻子,想要以此驱赶掉鼻腔内沉川的味道,那些混杂了雨滴湿意的味道,扰得她心神不宁。 …… “我快到家了。”沉川冷不丁开口。 他们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个小区外,离小区的大门还有一小段距离,街上的行人不多,路边积水深度已经漫过人的脚踝,还有持续上涨的势头。 雨势变得有些不受控制,仿佛天幕倒灌的河水,让人心里发怵。 “我把你送到门口吧,”俞舟舟边说边想去接过伞柄。 没想到下一秒沉川将伞举高,避开了她伸出的手。 由于伞面的突然拔高,豆大的雨滴跟着风乘虚而入,好几滴蹦到了俞舟舟颈侧,她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你干什么?”她的手停在半空问。 小小的雨伞已经抵御不了来势汹汹的暴雨,她听见沉川问:“俞舟舟,这么大的雨,你确定要回去?” 她不解道:“……我不回去的话,去哪儿?” c城的雨里有风也有雾,细密的雨丝缠绕在两人身侧,濡湿了沉川的发梢,他眼眸漆黑,清亮的眸子泛着水雾,微低着头看她。 “去我家。” 俞舟舟蓦地瞪大眼睛,没等她说话,沉川神情淡然地补充道:“……等雨小一些了再回去。” “谁要去你家。”俞舟舟扭过头,踮起脚想去抢伞。 沉川仍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只是将手里的伞举得更高。 “俞舟舟,你先别犟嘴,”他瞥了一眼伞外快要看不清前路的暴雨,指了指她被雨水淋湿大半的衣领说:“这么大的雨,把你一个人放回去才是我有问题。” 飞溅进来的雨滴越来越多,再这么下去,哪怕两人在伞下也会被淋个浑身湿透。 她知道沉川的话没错,但她还是觉得这么冒然地去他家,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再说……她跟沉川并没有熟到这个地步。 “别想了,再想下去肯定要感冒了。” 沉川看了她一眼,无视掉她浮于表面的纠结,抓起她的手腕就往小区大门方向走。 “不是,我……那个,你家里有哪些人?”俞舟舟慌忙问道。 “我一个人住。” “一个人?” 沉川一直往前走,俞舟舟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听见他解释说:“我一个人回的c城,当然是一个人住了。” “……” 俞舟舟哑然,觉得沉川的解释不如不解释。 进了小区,很快就到了沉川住处楼下,雨伞上残留的雨水在电梯里留下一块小小的水渍,流进了电梯地板边缘。 沉川看着上升的楼层数字,胡乱地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视线转移到俞舟舟身上,开口:“你可千万别感冒了。” 他的上衣被雨淋湿了大半,湿透的下摆贴在腰腹上,勾勒出清晰的腰线,夏季校服布料并不严实,如果仔细看,甚至能看见沉川腹肌隐隐约约的轮廓。 她没办法自然地与沉川对视,直直地看着紧闭的电梯门,嘟囔了一句:“这又不是我说了算。” “叮——” 电梯门打开后,沉川示意她跟在身后。 沉川的住处要比俞舟舟以为的干净很多,从各种方面都能看出一个人独居的痕迹,比如——放在客厅的床垫。 “……我能问问,”俞舟舟站在床垫面前,神色古怪,“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在客厅吗?” 沉川从柜子里拿来干净的毛巾,递给她时随口答道:“宽敞。” 好随意的答案。 俞舟舟接过毛巾擦拭着自己的头发,目光一瞬不移地黏在了那张摆在客厅的床上,上面只有一个枕头,东倒西歪的扔在被子中。 一眼明晰,沉川没有铺床的习惯。反之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房子会这么干净,大概是因为主人只有维持日常起居的家具,没有一件多余的物件。 结果就是俞舟舟呆呆地站在客厅,找不到落坐的地方,唯一能坐的地方,似乎只有床边的地毯。 “请问……”俞舟舟迟疑地开口,回过头想去找沉川问她可以坐哪里,不料看到眼前的一幕下意识提高了音量问:“你在干什么?” 沉川正把身上那件湿透的T恤脱到一半,听见俞舟舟的声音,从衣服里探出脑袋,一脸茫然:“我怎么了?” “你衣服。” “它湿了。”他回答的认真。 回答完问题的沉川利落地扯下衣服,丢进了角落的脏衣篓中。他光着上半身,往浴室的方向走了几步反应过来刚刚俞舟舟似乎有话要说。 “你要问什么?”他问。 “我……”看着在她面前站定的沉川,俞舟舟大脑一片空白,一时宕机,缓了一会儿后强装镇定说:“我想问,我可以坐哪儿?” 闻言沉川径直走到床边,一把抱起被子和枕头扔到一边,随着他的动作,俞舟舟能清晰地看到他背部的肌肉线条。 沉川身材修长,肌肉线条分明却不突兀,一切都恰到好处,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已经有了宽肩窄腰的雏形。 “床,地毯,地板都可以。” 俞舟舟刚要道谢,抬头却发现沉川怔愣出神,视线直勾勾地落到了她的胸前,毫不避违地看向某个部位。 由于被淋湿的缘故,俞舟舟胸前透出了内衣边缘的形状,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几秒过后,俞舟舟猛地反应过来,捂住自己的胸口问:“沉川,你眼睛看哪儿呢?” 空气安静了一瞬。 沉川回过神移开目光,罕见地红了脸,扭过头说:“你衣服都湿透了……我想问问你要不要去换件衣服,不然会感冒。” “……”俞舟舟提防地盯着他,“你最好说的是真话。” 面对她质问的眼神,沉川扯下肩头的毛巾,飞快地盖到俞舟舟的头上,挡住了她看向他的目光。 趁着俞舟舟还未发火,沉川难得有了一丝窘迫,扔下一句“我去给你拿衣服”后便转身进了其它房间。 9.捉迷藏 沉川的衣服对于俞舟舟来说太过宽大,走两步便会踩到裤脚。 当她像个万圣节的幽灵出现在客厅时,沉川毫不掩饰地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夸张到顺势仰躺在了床上。 俞舟舟沉着脸走到地毯上坐下,狠狠道:“别笑了。” 听见她带了怒意的声音,沉川收敛玩笑的神色,坐起身,静静地盯了一会儿抱着双膝坐在他脚边的俞舟舟,装作无意间低声道:“不过,还挺可爱的。” “……” 俞舟舟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就当自己没有听见沉川刚刚那句话。 硕大的雨滴敲打着大地,如同浓烟般的水雾遮挡住了高楼中人们的视野,窗户的玻璃上挂满了水珠,汇集成无数条细微的江河。 雷声隐隐,沉闷地敲打一言不发的心。 沉川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学着她的模样抱着膝头问:“俞舟舟,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想说的。” 她打了个哈欠,眼里涌出了点点泪花,困意十足。 “喂……”沉川伸出手轻轻扯了扯她脸侧的发梢,“不许困。” “这你也要管?”俞舟舟瞥了他一眼。 沉川仍旧光着上身,皮肤裸露在潮湿的空气中,与俞舟舟的距离不过一肩之远,有风从窗户吹来,吹来一阵凉意,让他不自觉地朝俞舟舟的方向更靠近了些。 没有太阳的雨天,房间光线缩减,变成了半透明灰蓝色。 “……沉川,”俞舟舟察觉到了沉川的靠近,突然想起什么问:“你为什么一个人回了c城?” “你猜。” 俞舟舟垂下眼睑,嗓音染上困意,“这我怎么可能猜得到。” 他们已经整整十年没见,分开时都还是小孩子,什么也不理解。 沉川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兀自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独自理清思绪,直到隆隆雷声提醒他,将他从恍惚中拉回来。 只有雨声的房间里,俞舟舟听见沉川缓慢开口:“我妈妈在我初二的时候去世了,癌症晚期,然后去年我爸又结婚了,今年有了个新的孩子。” “所以我就一个人跑回c城了。” 沉川说得简单,简单到不过两三句话。 俞舟舟抬眸看向他,看见沉川平淡地靠在床边,眼神微微放空,安静抱着双膝。 她张了张嘴,原本想说些安慰的话,可尝试了一会儿,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其实,我在跟我爸说的时候,我以为他会拦我,会说些哄我的话……”沉川歪过头,仿佛很不理解,“但他没有,他只是点了点头,接着给了我一张卡。” “俞舟舟,这很奇怪对吧。” “我明明也是他的孩子,可在他眼里,我好像已经消失了。我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就变成了空气呢?又不是在捉迷藏。” “说到捉迷藏,”沉川喃喃道,“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好奇,c城有那么多学校,我偏偏来了三中?” 没等俞舟舟回答,沉川转过头与她四目相对,“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玩捉迷藏吗?” “记得。” “每次捉迷藏,无论我藏在哪里都会被你找到……那时我真的觉得你讨厌死了。” 俞舟舟愣了愣,不服气道,“谁让你藏在那么显眼的位置。” “对啊,我都那么显眼了,可还是会被人装作看不见……”沉川顿了顿,勾起嘴角,“但是俞舟舟你不一样,你每次都会把我找到。” “所以我就想,如果我隔了这么久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不会吓一大跳,就像小时候每次我被你抓到那样。” “结果你压根没注意到我,直到我用面包扔到了你头上,不过……你当时的表情真的被吓了一大跳。” 是这样吗? 俞舟舟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沉川,总觉得这个理由太过幼稚和简单,就像此刻沉川明明在笑,但她还是觉得他有些悲伤。 雨势稍稍减弱,纯粹的草木混合着泥土味道飘进房间。 味道是最狡猾的事物,让人很难去描绘它,但它又高于记忆,能够轻易地就将人带回到某个特定的时间。 俞舟舟忽的记起在许多年前的某个下完雨的午后,她看见沉川孤零零地坐在黄桷树下,眼眶通红,刚刚哭过。 “沉川,你怎么哭了?”她从树后绕到他面前。 见到俞舟舟的第一眼,沉川第一反应是挡住自己的眼睛,手还未抬起便被她一把握住。 俞舟舟眼里全是担心,眼巴巴地盯着他,又问了第二遍,“……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 沉川别过头,连声音都还带着哭腔,偏偏要逞强否认。 “你撒谎。”俞舟舟捏着他的脸颊,用力将他头扳正,与她对视。 俞舟舟最清楚,沉川不爱哭。 班里的同学会因为丢了一支笔就哭哭啼啼地找老师,会因为跟同桌拌了几句嘴就红了眼眶,但沉川不会,就算练琴出错,手心被打到发红他也不会哭。 七岁的沉川防线坚强又脆弱。 沉川拧着眉,费力地想要将俞舟舟放在他脸上的手拿开,一边用力一边反驳道:“我说了没什么。” “一定有。” 俞舟舟无比确信,即使手被沉川抓得泛红,她也没有放手。 沉川累的气喘吁吁,先前眼底的伤心也跟着消散了许多,他定了定神,气鼓鼓地看着俞舟舟,问了一句,“俞舟舟,你放不放手?” “不放。”她边说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沉川的脸很快被捏出了印记。 “好痛……”眼见商量不通,沉川眉头一皱,开始用苦肉计。 意料之中,听见他喊痛,俞舟舟立马放松了手里的力度,改为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问:“真的很痛吗?” 本想将苦肉计用到底的沉川在抬眸看见俞舟舟眼睛的一瞬,心脏蓦地紧了一下,他眨了眨眼,放弃了说谎话。 她的眼神太过诚恳,轻而易举攻破了沉川的防线。他想:或许他可以告诉俞舟舟发生了什么,她一定会安慰他的。 于是沉川垂下手,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了许多,“骗你的,你没看错,我就是哭了。” 得到确定回答的俞舟舟松开手,装模作样地撸起袖子,忿忿道:“谁把你惹哭了,我去找他。” 她的动作夸张又滑稽,小小的人作出张牙舞爪的模样,成功将沉川逗笑。 那天的味道是树木蒸腾的微微苦味。 俞舟舟在潮湿的树下听见沉川告诉她,在体育课的捉迷藏游戏里,他一个人被丢在了花园角落,直到下课铃声响起也没有人来找他。 10.演出结束 记忆的句点开始模糊,十七岁的俞舟舟会因为突然转学回来的沉川吓一大跳,二十三岁的她却只能给予沉默。 她坦然回望,隔了大半个拥挤的演出室看向台上的沉川。 先是十年,从小孩子长成了少年,再是五年,从少年彻底变成了大人。 好像每一次分别都是上帝的蓄意为之,为了让他们互相绕着圈,避开彼此成长的漫长岁月,然后再安排一场意外的重逢,制造一次惊吓。 俞舟舟眨了眨眼,“惊吓”好比一束小小的礼花,应该绽放在心脏里,可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它跑到了她的鼻腔。 在沉川挪开目光的那个瞬间,礼花绽开了,四散的碎屑惹得俞舟舟鼻子发酸,稍不注意就会流出眼泪。 台下的尖叫声冲击着俞舟舟的耳膜,她被纷沓而至的声波震得发懵,下意识抓住身旁的乔越,想要得到一点支撑。 “你怎么了?”乔越注意到她的异样,贴近她耳边大声问。 “没什么,”俞舟舟摇摇头,也学着乔越的方式提高音量,“演出什么时候结束?” 不等乔越开口,台上先一步回答了俞舟舟的问题。 “今晚的最后一首——” 话音刚落,刺耳的尖叫声更甚,几乎快要刺穿房顶,俞舟舟环顾一周,发现身边的每个人都兴奋到了极点。 她被淹没在这样陌生的人潮中,愣愣地注视着远处的沉川。 或许是热烈的氛围使然,沉川不同于先前那样淡漠的姿态,嘴角出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比最开始多了几分生动。 那个身形消瘦的鼓手紧握着鼓槌,利落地敲打着节奏,被汗浸湿的发丝贴在嘴角,沉川侧过身跟她进行简单的互动,将歌曲推至最高潮。 音浪一如船桨,架起俞舟舟身在的场馆驶离这片土地。 乔越说的没错,哪怕是她这个外行人也能体会到wildcat的魅力,作为最近大火的新秀乐队,它的确名副其实。 在俞舟舟晃神的片刻,人们头顶疯狂闪烁的灯光蓦地熄灭,室内重新回到了最初那片烟雾中,随着歌曲的深入一切开始变得平和。 临近尾声,沉川放低了声音,使得台下粉丝的跟唱声变得尤为明显。 光线渐渐减弱,粉丝声音却越来越大,期间不断夹杂着乐队成员的名字,这样混乱的时刻,嘶吼是唯一能表达爱意的途径。 俞舟舟不得不承认,她好像闯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并且这个世界的最高处还站着一个她有些熟悉又陌生的人。 终于迎来了散场时分,台下的人们未曾尽兴,不断央求再多留一会儿,近处远处的话语此起彼伏,让人无法听清。 沉川只是站在台上,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等着人们安静下来。 “谢谢大家……”他说完前半句时顿了顿,末了缓缓补充道:“我今天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一旁的乔越如同脱缰的野马,拼了命地大喊着,吓得俞舟舟一个激灵。 音量之大成功引起了周围人的侧目,俞舟舟瞧见坐在台上暗处的那个鼓手好奇地朝他们这边张望了一眼,随后抿着嘴笑了起来。 乔越看见了沉川投向这边的目光,抓紧时机使出全身力气叫道:“沉川!我爱你!” “是吗?”沉川嗓音闷闷的,藏着隐约的笑意。 “是!”得到回复的乔越更加来劲,撕心裂肺地吼道:“从你们发第一首歌时就开始爱你了!” “……” 面对有些失控的乔越,俞舟舟左看右看,手足无措地不知怎么去回应四周的视线,干脆低下头盯着自己脚尖。 沉川眼眸轻转,不动声色地从俞舟舟身上扫过,缓慢开口问:“大家爱我吗?” “爱!” 潮水般的回答瞬间淹没了每个人的头顶,乔越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过去告诉沉川这个答案,只有俞舟舟一脸平淡地低着头。 不知为何,在沉川问出口的刹那,她忽地有些紧张,鼻尖开始微微冒汗。 听见无数肯定而又热切的回答,沉川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拖长了语调,摇摇头否认道:“撒谎可是不对的,我明明听见了有人说不爱。” …… 俞舟舟忘了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走了出来,只记得耳边全是乔越沙哑的“爱”字,一声接着一声,喊得他满脸通红。 她不得不默默扶住乔越手臂,害怕他太过激动导致缺氧然后晕过去。到了出口处的走廊,乔越仍旧以一幅半死不活的状态半靠在俞舟舟身上。 走到一半,在离出口还有些距离时一个女生拦在了他们面前。 乔越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打量着来人问:“你有什么事吗?” “请问是乔先生和俞小姐吗?” “没错。”乔越点点头。 女生胸前挂着工作牌,刻意压低了声音靠近他耳边小声道:“您好,乐队这边想要请你们二位去一下后台。” “……后,”乔越瞪大了眼睛,刚说了一个字便捂住自己的嘴巴,环顾一圈后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问:“你看清楚了,确定是我们?” “确定,粉丝互动环节随机抽取到了你们二位。” “嘶……”乔越不敢置信地掐了一把自己手臂,随后吃痛道,“我没在做梦吧,这竟然是真的。” 女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乔越和俞舟舟跟在她身后。 一直没有说话的俞舟舟皱起眉头,没等她反应过来,乔越抓起她的手腕,兴冲冲地跟在工作人员身后,朝场内另一端走去。 俞舟舟手腕被拽的发痛,行走间慌张地想要叫住乔越,但她根本找不到机会。 “等一下。”眼看快要到目的地,她情急之下扒拉住一根柱子,在乔越诧异的眼神里迟疑问道:“我能不能……不去。” 乔越满脸不解:“为什么?” “因为,因为,”俞舟舟看了看同样不解的工作人员,又看了看跟前的乔越,胡乱道:“我好像闹肚子了,现在必须去趟厕所。” “闹肚子了?”乔越松开她的手腕问,“要不要紧?痛得很厉害?” “不是很严重,去趟厕所就好了。” 俞舟舟不擅长撒谎,特别是这种毫无根据的谎,好在乔越大半个心思都在去后台见偶像这件事上,听见她说自己没有大碍后叮嘱了几句便跟着工作人员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用拙劣技巧暂时逃过一劫的俞舟舟长长叹了口气,开始后悔答应乔越陪他看演出这件事,虽然不知道他们俩为什么会这么“幸运”得到去后台与乐队互动的机会,但……她脑海中浮现起沉川的身影,让她没由来的有些心虚。 总之,怎么想这都不是一个去见沉川的好时机。 想到这里,俞舟舟直起身准备去场馆门口等乔越,刚走出几步,身后冷不丁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俞舟舟,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11.是什么关系 她定住了脚步,不知该回头还是继续往前走。 有人走近她的身后,即使隔了些距离,但俞舟舟仿佛已经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沉川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迟迟没有动作后出声问道:“俞舟舟,认出我了吗?” “……”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僵硬地转过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原来是你,好久不见……” 沉川朝她走近,站定在她跟前,距离不过半米,垂下眼细细打量她,然后轻笑了一声:“是挺久没见的。” 他换了身衣服,在演出服外随意套了一件黑色的卫衣,头上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若不是俞舟舟对他太过熟悉,一眼晃过或许很难认出他来。 她怔怔地看着沉川近在咫尺的脸,视线从他的鼻子、嘴唇以及藏在黑发中的耳朵一处处扫过,最后停在了他的眼睛。 对视了一瞬,俞舟舟蓦地开始心虚。 场内的粉丝差不多已经走光,时不时有挂着工作牌的工作人员匆匆从他们身边路过。 沉川神色平淡,侧过脸向右后方的走廊看了一眼问:“今天跟你一起来的那个人,是你朋友?” “是朋友,”俞舟舟停顿了一下,像是觉得不够又补充道:“也是同事。” 沉川移开与她对视的目光,装作无意道:“是吗?我还以为是你男朋友。” 有意无意,俞舟舟听见沉川加重了“男”字的读音。 “不是我男朋友。”俞舟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毫无架势地小声反驳,紧接着突然想到乔越现在还在后台,于是问:“他不是去见你了吗……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粉丝互动抽中的是你们两个,于情于理都该机会平分,所以我来见你了。”沉川说的坦然,似乎并未觉得这句话有任何不合理之处。 机会平分……还能有这种解释? 晃神间俞舟舟看见乔越出现在了走廊尽头,与先前进去时的状态不同,此刻的乔越有些怏怏的,怀里抱着一张专辑,抬头看见她后脚步一顿,随即拧着眉头加快了过来的速度。 乔越看见俞舟舟面前站了个黑衣服的高个男人,离她太近,以为是什么来搭讪骚扰的人。 从前俞舟舟偶尔会遇见这类事情,都是乔越出面帮她挡下。 “喂,你干嘛呢?”乔越直冲冲地走过来,一把拉过俞舟舟,将她挡在身后。 他正打算用凌厉的眼神给来人一个警告,看清黑衣男人的脸之后乔越明显一愣,刚刚在脑子里准备好的嘲讽句子全都作了废,他眨眨眼,瞄了一眼俞舟舟迟疑开口:“这是……?” 他怀疑自己眼花了。 本来满心欢喜的去了后台,发现他最想见的人却没有在房间,鼓起勇气问了一下工作人员,得到的答案却是主唱临时有急事出去了。 好在其它成员人都很好,如同对待朋友一样不仅送了他全员的签名专辑,还一一和他合照。 没有实现心愿的乔越闷闷不乐地从见面室里出来,转眼竟然就看见了沉川。 只是……见面的场景稍稍有些奇怪。 三人一时都陷入沉默,沉川目光落在了乔越握着俞舟舟的手上,一言不发。 乔越的眼睛快要黏在了沉川脸上,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眼底的异样,反应过来后激动地声音都在发颤:“你是沉川对吗?” “乔越,”俞舟舟扯了扯他的衣袖,想让他冷静点。 沉川表面看不出波澜,只是恢复了惯常的笑容,点了点头看向乔越说:“你好,我是沉川。” 话音刚落,乔越将专辑塞进俞舟舟怀里,不由分说地一把抱住沉川。 一连串语无伦次的话从他口中跑了出来,短短几分钟内,他几乎说光了这世界上所有的赞美之词。 俞舟舟眼皮跳了跳,感叹自己认识乔越以来,从未听过他一次性说这么多好话。沉川被乔越抱的喘不过气,轻轻咳嗽了一声,接着手臂用力不动声色挣脱开来。 乔越依旧沉浸在与沉川近距离接触的喜悦当中,根本没看见俞舟舟脸上略显尴尬的表情。 直到发觉沉川拉开跟自己的距离后才收回了些许理智,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刚刚太激动了。” “没关系。”沉川边说边后退了半步。 “……”乔越局促地摸了一下自己鼻子,余光看见站在一旁许久的俞舟舟,后知后觉发现了盲点,挪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问:“俞导,原来你认识沉川,怎么不早说?” “我……”俞舟舟刚说了一个字便止住了声音,霎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形容她和沉川的关系。 看见她哑言,沉川漫不经心地替她回答:“算不上什么特别的关系,只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惹得乔越好奇追问:“朋友,同学?” “都不是,”沉川视线回到俞舟舟脸上,“只是有过一些小矛盾,然后彼此看对方都不太顺眼的关系。” 他太过云淡风轻,就像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彼此看对方都不太顺眼……”乔越默念着重复了一遍,然后猛地瞪大眼睛,磕磕绊绊道:“俞,俞导,他说的是真的吗? 原来不是熟人是仇人? 俞舟舟的惊讶程度不亚于身旁盯着她的乔越。 她闭了闭眼,镇定几秒后谨慎道:“客观上来说,是这样的。” 五年时间过去,沉川什么都变了,唯独记仇这件事一如既往。 “这件事说来话长,”俞舟舟眼神闪躲地开始找补,“……所以。” 沉川嘴角噙着笑,轻飘飘地接下来她的后半句话,“所以也没什么可说的,对吗?” 之后的发展因为乔越在场变得有些不受控制,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俞舟舟,满脸写着她“不识好歹”,其中顺便掺杂了对于八卦的好奇。 “没事兄弟。”乔越揽过沉川肩膀,见缝插针道:“我们俞导为人处世偶尔是有欠缺,但无论你们发生什么矛盾,我一定支持你。” “真的吗?” “当然没假。”乔越说的信誓旦旦。 沉川将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既然这样,留个电话。” 听见这句话,他眼眸闪过亮光,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是,是要我的电话?” “嗯,你的。” “马上,马上。”乔越的手机仿佛跟烙铁一样,差点拿不稳。 等两人交换好联系方式后,沉川扔下一句“回见”便转身离开了,临走前并未多看一眼俞舟舟,像是忽略了她的存在。 短短十几分钟,发生的事情足够让俞舟舟回去消化整整一天。 “俞导,快,掐我一下,”乔越痴痴地看着手机通讯录里的那个名字,“我不会在做梦吧。” 看着与自己心情截然不同的乔越,俞舟舟沉下肩膀,疲惫道,“你没在做梦……“ 她倒希望这是一场梦。 12.乐队纪录片 演出结束后,俞舟舟的生活回归了平常。 乔越也没多大变化,偶尔问他,他也只是打着马虎说自己从未跟沉川联系过。 “我没那个勇气,我紧张。”这是他的原话。 一周后,俞舟舟接到了上头发下来的新任务,要拍摄一个会在互联网平台推出的人文类系列纪录片。 纪录片主题围绕着文化创作行业的年轻人现状展开,俞舟舟负责其中一个单元,选题暂定为音乐创作方面。 “俞导,”宋榕绕到她的工位,“老谭让你下午去跟她讨论下选题,暂时定好了拍乐队。” “怎么这么突然?” “不清楚,本来这块老谭有考虑过作词人这种偏文学创作方面的主题,但是之前开会乔越跟上头打包票,”宋榕沉默了一瞬,“说你对乐队十分了解,并且……有人脉。” “……”俞舟舟怀疑自己最近熬夜太多,耳朵不太好,“你再说一遍。” “乔越说你对乐队十分了解,并且有人脉。” “他人呢?” “在茶水间。” 俞舟舟快步走到茶水间,看见乔越正在背对着门口冲茶包,她上去就是一脚。 “啊,谁……”乔越呲牙咧嘴地转过头,看见是俞舟舟后明显愣了一瞬,“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俞舟舟熟练地捏住乔越脸颊,往两边扯,“你不清楚?” “……停,停,”乔越痛到皱眉,“轻点,轻点。” “我什么时候对乐队了解了?还有人脉了?”俞舟舟气恼地质问。 乔越用力挣脱开俞舟舟的双手,后退两步,与她隔了一段距离。 “俞导,这就是你不厚道了。” “?” “明明认识火透半边天的wildcat主唱,还藏着掖着的,”乔越痛心疾首,“……虽然你们以前有过小矛盾,但好歹算是熟人,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让它溜掉呢?” 没等俞舟舟反驳,他继续补充道:“之后人选调研的时候,要是你跟老谭说你能联系到wildcat主唱,并且能说服他答应拍摄,今年一年的公司之光就是你了。” “再说,如果我们真的能拍到wildcat,那这个片子推出去的时候还愁推广吗?对你对我对他难道是什么坏事?” 俞舟舟被乔越一大通道理说的哑口无言,沉默良久只憋出了一句:“明明是你自己想去见沉川!” 乔越斜了她一眼:“我有这个私心不理所当然的吗?” “话是这么说,那么多乐队,谁说我们就一定要去拍wildcat?” 话音刚落,乔越看俞舟舟的眼神仿佛在看傻子。 “俞导,除了wildcat你还认识别的乐队吗?除了wildcat,还有哪个乐队有他们火?” 俞舟舟最后的倔强被乔越的这一句话击垮了,他说的没错,既然定下了这个选题,那么wildcat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关键是,”她气势弱了下来,“要怎么去说服wildcat,用什么理由让他们答应拍摄?” 乔越拍拍胸膛,“俞导你放心,口是我开的,选题是我劝老谭定的,那么到了求人的时候,我肯定是要祝你一臂之力。” “具体方案我已经想好了,你死皮耐脸地用熟人身份去求沉川,我给你做后盾。” “……就只有这个办法?” “差不多。” “乔越,”俞舟舟叹了口气,想骂他的话太多,一时不知该从何骂起。 见她生气了,乔越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道:“wildcat再火,毕竟是个新秀乐队,趁着他们人气还没有那么高不可攀,我们去跟他们好好沟通一下,他们未必不会答应。” “错过这个机会,等以后再要拍乐队的选题,那时候的wildcat可能真的就不是我们能考虑的范围了。” “下下个月他们要出新专辑,不出意外到时我们片子也会在平台上推出,平台自然会给我们做推广,我们可以跟他们说,干脆把这个片子当做我们给他们拍的专辑背景介绍。” “我们完成了选题,他们白得一个专辑纪录片,没有理由不答应。退一万步,这不还有俞导你跟沉川那层关系在嘛。” 厚重的云层悄无声息地遮住了一部分太阳,落在窗外的人行道上便是一半阴一半阳。 茶水间的窗户被关了一半,四月的风偷溜进来,吹乱了俞舟舟的思绪。 她捏了捏眉心说:“我知道了……下午我去跟老谭商量一下,看看她的想法。” 到了下午,俞舟舟怀着还有周转的余地去见了总导演老谭,然后抱着死灰般的心情回到了自己工位。 乔越为了让这件事板上钉钉,先一步冲老谭亮出了通讯录里的那个名字,让老谭对他们能说服wildcat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信心。 等到俞舟舟见到她时,她已经在查阅乐队的相关资料,短短几分钟的见面里,老谭全程只强调了让她尽快跟乐队取得联系,早点把拍摄提上日程。 话里话外,都是默认了wildcat一定会答应。 俞舟舟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外面刺眼的春日太阳,大脑一阵眩晕。 所有的事情都在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姿态发展,每一步都走到了她未曾设想的地步。 她拿起手机,将通讯录翻到下面,看到“沉川”这两个字,一时无言。纠结许久,还是决定先让乔越去冒这个险。 下班时她把这个任务慎重地交给了乔越,再三叮嘱他说话一定要三思。 “千万不要把我名字挂在嘴上,小心听了我名字他直接挂你电话。” 俞舟舟一边叮嘱一边看着乔越点头如捣蒜。 乔越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腔,他激动地点开通讯录,庆幸自己终于能有个正当理由联系沉川,如果能交涉成功—— 说不定拍摄时能提前听见一两首新专辑的歌。 想到这里,他兴奋到耳尖泛红。 为了不打扰到沉川,乔越先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详细地解释了一下有关纪录片的主题以及相关信息,最后试探地询问他可不可以进一步沟通。 发出去之后,乔越一直惴惴不安地等着回信。 直到半夜十一点,一声清脆的“叮——”在安静的房间响起,他手忙脚乱地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滑开屏幕,看见沉川简洁地回了一个“?” “……” 正当乔越以为这就是拒绝时沉川又发过来了一条消息。 【能通个电话吗?】 看见短信后他用最快的速度拨了一个电话过去。 “喂,你好。” 沉川的声音比往常要低很多,透着一股倦意。 “你,你好,我是乔越,你还记得吗?上次演出后台的那个幸运观众……”乔越慌乱地介绍自己,害怕沉川可能忘记了他是谁。 “我记得。”沉川顿了顿,“原本我打算过几天联系你的。” 听到这里,乔越呼吸一滞,像是身体里的齿轮卡住般,不敢置信道:“……联系我?” “嗯,过段时间有个演出,你可以来看……也可以带人来。” “带人?” 乔越压根没想到其他的事情,只是想到了沉川是个大好人,竟然打算多给他几张票。 在一连串的道谢中,他差点忘记自己这通电话的目的。回过神后,乔越清清嗓,开始认真地给沉川解释他刚刚在短信中发的东西。 电话的另一端,沉川坐在床边,漫不经心地听着,视线飘向窗外。 “而且我们这个纪录片,本质上是为了搭建一个创作者和受众的桥梁联系,涉及到各个方面,希望……”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既定的拍摄理念。 “负责这个的人是谁?”沉川突然开口问。 “导演吗?” “嗯。” 乔越刚想说出俞舟舟的名字,猛地想到她叮嘱过少提她名字,不过…… “是俞舟舟。”他回答的字正腔圆。 听见对方的回答,沉川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轻笑了一声。 夜色沉沉,他低垂着眼眸,握着手机思索几秒后说。 “我答应了。” 13.一闪一闪 俞舟舟收到乔越的消息是在半夜十二点,她正躺在床上准备入睡。 不过短短几行字,她就已经能感受到乔越扑面而来的开心,回复完乔越后她怔怔地盯着屏幕上的对话框,在惊讶沉川会答应的同时也有一丝茫然。 不知道该归功于乔越的“交流能力”还是另有原因。 黑暗中的俞舟舟因为乔越的消息睡意全无,于是撑起身拧开床头的台灯,温暖的橘黄灯光照亮了床头的一角,她将电脑放在膝头。 光标在搜索框内不断闪烁着。 她迟疑许久,抱着偷窥般的好奇心输入了“沉川”两个字。 点击搜索,映入眼帘的只有较为官方的乐队信息,成立时间,乐队组成成员,出道专辑所获得奖项等等…… 再往下便是数不尽的乐评,网页上几乎找不到有关乐队成员的私人信息。 乐队与偶像不同,其成员并不会因为私人生活而受到过多的关注,再加上沉川没有单独公开过任何私人的社交平台账号,除了演出露面之外,他基本上是处于一种隐身的状态。 于是他们分离的五年就显得更为空白。 正当她以为什么额外的消息都无从知晓的时候,她发现乐队里那个清瘦的鼓手似乎有一个平台账号,寥寥几条状态,对应的转赞量却颇为可观。 最后一条更新停在了半年之前,是一则只有十几秒的短视频。 鼓手叫阿番,网上搜不到她的真名,视频里她正举着一杯啤酒喝了一口,随即将镜头转向身旁的人,一旁的人大概是贝斯手董悬——一个留着寸头的高个子男生,见镜头转过来时他冲着阿番笑了一下。 乐队成员有四个,除了阿番和董悬还有另一个吉他手邬河,他坐在桌子边缘敲着杯子自娱自乐。 视频里没有沉川的身影。 俞舟舟翻到评论区,看见热评第一在问:沉川去哪儿了? 阿番:回家去了,夜生活对他来说太危险了(笑) 然后俞舟舟翻完了她本就不多的几条状态,基本上都是新歌预告或者对某些乐评做出的回应。 她合上电脑,叹了口气。 静默了几分钟,俞舟舟又去搜索了wildcat的第一张专辑,十二首歌,每一首词曲标注都是乐队名字。 之前听现场时这些歌她在周围疯狂的尖叫中听的并不是很清楚,歌词的意思更是无从得知。 出于进一步了解的想法,她点开第一首歌,按照顺序一首首听过来。 wildcat的歌词并不复杂,没有一首歌有关情爱,全都聚焦于其它方面,至于具体在探讨什么,或许每一个乐评背后都有一个答案。 俞舟舟不了解乐队,也不了解摇滚乐,但她清楚沉川很成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在很好的走着自己的路。 想到这一点,她反倒更加茫然,无论是七岁还是十七岁甚至于现在,沉川对音乐的态度总是让她摸不着头脑。 七岁的时候她知道他很讨厌练琴,所以理所当然认为他讨厌音乐…… 不过,沉川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就像五年前的一个偶然午后,她被沉川叫去他家帮他装一个柜子,理由是俞舟舟星期四的体育课递了一瓶水给贺朗。 贺朗是俞舟舟所属社团的部长,人如其名性格开朗,平日里帮过俞舟舟许多,所以她对他印象一直很好。 “不是,”俞舟舟想不明白,“凭什么我要去帮你装柜子?” 沉川坐在教学楼顶层的台阶上,咬着饮料吸管,语气有着明显的不服气:“那你为什么要去给贺朗送水?” “一瓶水而已,顺手的事。”俞舟舟站在台阶下,叉着腰反驳。 “一个柜子而已,顺手的事。” 沉川学着她的样子重复了一遍,话里话外都像是非要跟贺朗争个高下。 争执的最后是俞舟舟败下阵来,她拗不过沉川的无理取闹,松口答应周末帮他去组装新到的书柜。 与那次避雨时看见的不同,沉川把客厅的床移回了卧室,客厅多了一个沙发。 “沉川,”俞舟舟指着立在房间角落的黑袋子问,“那是什么?” 沉川正在专心地拆着书柜的包装,闻声抬头看了一眼她手指的方向,神情一顿,随后回答说:“吉他。” “吉他?” 俞舟舟好奇地走过去蹲下身问:“我能打开看一眼吗?” “可以。” 得到允许后,俞舟舟小心地将拉链拉开,看见了静静躺在里面的那把电吉他,暗蓝色的琴身,琴颈由枫木制成,钢弦在太阳下闪着微光。 “你什么时候开始弹吉他了?”她伸出食指点在琴弦上,碰了碰。 “一年前。”沉川忙着拧书柜衔接处的螺丝。 虽然说了要俞舟舟来帮他装柜子,可沉川却没有真的让她帮忙。 “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在弹钢琴吗?为什么突然对吉他感兴趣了?” 沉川没有回头,背对着她随口答道:“因为帅。” 末了放下工具,微微偏过头看向正在认真端详吉他的俞舟舟说:“我这么帅的一张脸,当然需要工具加持,但凡上去露一手,肯定能让全场为我欢呼。” “你这目的……”俞舟舟抬眼与他对视,斟酌了一秒,中肯地评价道:“不得不说,还挺肤浅的。” 沉川耸耸肩,对她的话不以为然,“肤浅点又不是什么坏事。” 事实上,沉川并未践行过他口中的目的,在那之后不久便是学校的各种晚会与文化节,他没有参加过任何节目。 更甚者,除了俞舟舟之外,几乎没人知道沉川的吉他与钢琴,在学校里,他身上从来没有音乐这个标签。 面对音乐的沉川总是很矛盾,七岁的时候他讨厌它,十七岁的时候隐藏它,兜兜转转,他却从未离开过它。 歌曲播放到了最后一首,沉川的声音如同雨林深处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回响在俞舟舟身体的每一处。 手机在枕边亮起,通知栏上出现了音乐软件的通知: wildcat新专辑先行曲正式上线,欢迎点击收听—— 14.亮晶晶 第二天俞舟舟刚到工位,老谭便走到她跟前问:“你跟沉川联系过了吗?还是说前期沟通都让乔越一个人去?” “暂时还没有……我之后会联系的。” “你尽快跟他确定一下拍摄时间,找机会见个面,摄影部分还是乔越和宋榕,”老谭顿了顿,随即继续道,“时间有些紧,这些确定下来后我们早一点讨论片子结构。” “好。”俞舟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点点头答应下来。 乔越到公司的时间比平常稍稍晚了一点,脚步轻松甚至还愉快地哼着歌。 路过俞舟舟身边时停下脚步,晃着脑袋冲她得意道:“俞导,怎么样?我厉害吧。” “厉害。”俞舟舟硬挤出一个笑容。 “诶,你说,”乔越突然向她凑近,“我们线下见面的时候,能不能跟沉川商量下把他家当作采访地点,最好拍摄地点还定在乐队的排练室……” 乔越喋喋不休地说着,全是他私心想要去的地方。 面对乔越脑洞大开的各种构思,俞舟舟一言不发,默默在心里盘算等下该怎么和沉川联系。 临近傍晚c城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洒落大地。 她在公司门口静静地看着倾盆而下的大雨,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她犹豫了一个下午,刚刚鼓起勇气发给了沉川一条消息,问他今天是否有空见一面。 仅仅过了几秒,沉川直接发来了一个地址,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说。 俞舟舟跟着地图来到了城西的一栋公寓前,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接连亮起,四周的环境变得晦暗不明。 她隐约猜到了这大概是沉川的住所,沉川自然知道她来找他的目的,可她却摸不透他的目的。 哪有人见面约在家里的? 左思右想,俞舟舟只能勉强给自己找了个就当提前考察拍摄地点的理由,深吸几口气后进了电梯。 公寓的环境比她想象中要安静许多,仿佛整个楼层无人居住,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地响彻走廊,最后站定在一扇门前。 她将手伸到门铃前,停在半空中却没有按下去。 俞舟舟抿着嘴,不知道等会儿开门后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和表情面对沉川……如果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她都不用细想,沉川肯定会静静地看她几秒,然后嗤笑一声,眼底落了淡淡的嘲意。 就这么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手机突然亮了一下,是沉川发来的消息—— “你已经在门口站了三分钟了,不累吗?” 愣神的片刻,门被人从里侧打开,沉川懒洋洋地斜靠在门框边看着她问:“哪有人求人办事还这么犹豫不决的,是怕我会吃了你?” “才不是,”俞舟舟回过神,“我只是在确认我有没有找错地方。” 沉川侧过身为她让出进门的通道,并没有揭穿她粗劣的谎言,而是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随即转身去里间为她拿了一块毛巾。 “进屋,小心感冒。”他将毛巾递过来时说。 因为沉川,感冒这个词语很早就在俞舟舟心里和雨天挂钩,无论大雨小雨,只要她的肩头被雨稍稍淋湿,一旦被沉川看见一定会得到一句:“小心感冒。” 玄关处只放了几双男士的鞋子,俞舟舟看了一圈,没有多余的拖鞋。 正当她预备开口询问的时候,沉川从鞋柜里拿出了一双新的女士拖鞋——蓝色的,上面还挂着标签。 拿出拖鞋后沉川眉头一皱,随即扯掉了吊牌,下意识“啧”了一声,像是在懊恼自己怎么忘了提前扯掉那个纸牌。 俞舟舟默默接过拖鞋,并没有问沉川家里为什么会有一双全新的女士拖鞋。 反倒是沉川明明已经离开了玄关,又折回来,冷不丁地补充了一句:“下午去超市买东西,不小心买错了,我是要给自己买拖鞋的。” “哦,”俞舟舟脱着自己的鞋,头也不抬道,“知道了。” 15.去喝酒 客厅只开了一盏灯。 俞舟舟换好鞋后跟在沉川身后,看见他走到吧台前,回过身问她:“你要喝什么?” “都行。” “那要喝果汁吗?” 沉川站在吧台前,昏暗的室内有着大片的阴影,从顶上投射下来,在他肩上落下暗迹。 “果汁……会不会太麻烦了。”俞舟舟本想直接拒绝,但她瞥见沉川已经开始用刀削橙子。 气氛太诡异了。 她站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俞舟舟不断偷瞄着沉川,努力揣摩他此时的想法,想不通他怎么能这么自然,好像他们不是五年未见,而是五天没见。 “怎么不说话?”沉川将削好的橙子放在盘中,“不是来找我聊纪录片的事吗?” “……是的,纪录片,”俞舟舟突然卡壳,她的注意完全没办法真正集中在跟沉川讨论正事上,“这个纪录片,大概就是……” 榨汁机开始工作,噪音一下子淹没了俞舟舟的声音。 沉川像是故意在捉弄她,变相让她尴尬。 她的位置距离沉川不过两三米,他低垂着眼眸,视线放在机器内不断翻滚的果肉上。 不知过了多久,榨汁机终于安静下来,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俞舟舟耳膜一时难以适应,对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过分敏感。 正因如此,她听见沉川极小声地笑了下。 “俞舟舟,过来,”他将杯子放在台面,“果汁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吧台,然后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手里的杯子,张了张嘴,还是不知怎么继续开口。 反常的寂静被沉川率先打破,他收拾着台面说:“其实我不太关心片子的事情,相关的东西乔越已经跟我解释过了,这次你来……只是来跟我讨论拍摄时间和地点的吗?” “不全是,”俞舟舟不敢抬头跟沉川对视,“按流程来说,现在应该还在了解乐队相关信息的阶段。” 末了她解释道:“对拍摄对象更好的了解,有助于更准确地抓住片子的切入点,因为我对乐队不算太了解,所以可能需要跟你多交流一下有关纪录片角度的设想。” 沉川在她面前坐下,用手撑着下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说:“关于乐队,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眼看话题步入正轨,俞舟舟收敛了先前有些无措的神情,清了清嗓说:“我抽时间将乐队的歌认真听完了,能找到的现场舞台也都看的差不多了……也看了很多乐评,知道了wildcat是一个乐风格非常多元化的乐队……” 她突然忘了之后要说的东西,悄悄打开了手机的备忘录,“融合了许多种不同的音乐类型,包括摇滚、流行、爵士和民谣等。乐队成立时间不长,但已经在短短一年以内取得了相当大的热度和反响,作为wildcat的主唱兼吉他手,请问你是出于何种契机组建了现在这支乐队呢?” “契机……”沉川加了一只手,改用双手捧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盯着俞舟舟说:“突然想出名了算契机吗?” “想红,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想让所有人都听到我的歌。”他停顿了一瞬,“这是我最开始的念头。” “也,算。”俞舟舟勉强认可了这个回答。 她抿了一口果汁接着问:“乐队的第一张专辑《joke!》作为一个一体化的概念专辑,给听众带来了更完整和巧妙的音乐体验,那么在专辑中,作为你个人,你最喜欢哪首歌,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没有最喜欢的,也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沉川漠然回答。 听见沉川的话,俞舟舟一时哑然。 “换个问题,你希望乐队给大众呈现一个什么样的形象,或者说你们希望向外界传达什么?” “……俞舟舟,”沉川向后靠在椅背上,“这个问题留着之后跟乐队其他成员见面时问比较好,我以为你会好奇一些更私人的问题。” 他打了个哈欠,“结果你的问题这么官方,无聊死了。” 无聊死了—— 俞舟舟咬了咬牙,心想沉川还是真“心直口快”,丝毫情面都没给她留。 “私人的问题?”她拧着眉,“哪种程度算你希望的私人问题。” 沉川歪过头,像是在思索,“比如说……问问我今天中午吃了什么?” “……”俞舟舟沉默了,发自内心觉得沉川在捉弄她。 沉川看了一眼她的表情,露出了个浅浅的笑容,虽说是笑容,但嘴角只是有意无意地翘起了个小小的幅度,他垂下眼,同样没有再说话。 又是这副模样。 她太熟悉了,十七岁的沉川明明比谁都开朗且从容,但在一些偶然的瞬间,他总会像现在这样—— 就像突然变回了他漠然又寡言的七岁。 ”好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沉川突然站起身,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我等下要出门。” “……没有了,”俞舟舟搞不懂他莫名的变化,不动声色握紧手里的杯子,冰凉的杯壁贴在掌心,一点点侵入皮肤,“能不能麻烦你去跟其它成员沟通一下,我们之后约个时间一起见个面,到时候详细地聊一下细节。” “没问题。” 沉川不再看俞舟舟,而是拿起了桌上的车钥匙。 “今天打扰了,”俞舟舟见状准备开溜,“我先走了。” “你住哪儿?”沉川忽然开口。 俞舟舟没有反应过来,愣神了几秒后匆忙回答:“我吗?我住云苑那边……” “云苑?那是哪里?” 不知为何,她猛地觉得这个对话异常熟悉。 沉川高中短暂地在c城待了两年后就去了国外,在这期间c城变化颇多,加上他回国后经常去其它城市演出,对许多地方不熟悉也是自然。 于是俞舟舟耐下心给解释了一下云苑大概在哪个方向,离这里有多远的距离。 沉川静静地听完,抬眸看向她说:“我送你。” “不用,”俞舟舟摆手道,“我可以自己回去,就坐几站地铁的事。” “你在客气吗?”他仿佛被俞舟舟逗笑般,“我要去十街,顺路的事。” “去十街见朋友吗?”她一时嘴快,脑子里想到什么直接问出了口。 “去喝酒,”沉川回答的坦然,“至于朋友,不知道会不会见到。” 16.被告白 见俞舟舟一脸呆怔的模样,沉川停下脚步问:“为什么这个表情?” 她欲言又止,纠结道:“可是……我记得,你不能喝酒。” 沉川不能喝酒,这件事俞舟舟深有体会。 她只见过一次沉川喝醉的样子,因为她误给了他一瓶含酒精的饮料,在高二升高三的那个期末,她被贺朗告白的那天。 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高三,年级组织了一场友谊篮球赛,沉川被体育委员抓去报名时嚷嚷自己腿痛,暂时逃过一劫。 等正式比赛那天,他不知何时偷溜到俞舟舟所在班级的看台区域,躲到她身后,猛地抓住她肩膀,吓了她一大跳。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俞舟舟扭过头问。 “我们班那块好吵,”沉川在她身边坐下,“我耳朵都被吵痛了。” 她狐疑地看了看沉川侧脸说:“可我先前看你,那块区域明明你说的最欢。” “才不是。”沉川装模做样地揉了揉耳朵,又坐地离俞舟舟近了些。 体育馆内,代表俞舟舟班级的篮球队以贺朗为主力,对手是四班。 贺朗很高,体型健硕,一米八五的个头外加一身线条清晰的肌肉,在一群尚未完全发育的少年里异常显眼。 同样,他进球的速度也同外表十分相称。 一声接着一声的欢呼里,贺朗的额头渐渐布满了汗水,他不停地奔跑在场上,随着比赛的白热化,看台上加油的声音快要把体育馆天花板震破。 俞舟舟盯得入神,不得不承认,球场上的贺朗要比平日里生动许多,在乐于助人的标签上多了一层肆意,每跑一步都带起了一阵风。 沉川还是习惯性地将双手撑在身后,半躺着斜了一眼俞舟舟,开口说:“记得眨眨眼,再看眼珠子就要掉下来了。” 没头没脑地被沉川呛了一句,俞舟舟没放在心上,反而看贺朗看得更加仔细。 场上的身影来来回回,一声哨响,俞舟舟班级的球队如愿获胜。 贺朗被队员围绕在中间,笑得很开心,下一秒,清亮的眼眸转向看台,落到了俞舟舟身上。 “啧。”沉川眯起眼,有些意味不明地出声。 俞舟舟倒是没感受到任何异样,回望贺朗,冲他挥了挥手。 “恭喜——”她提高音量,虽然知道贺朗可能听不到。 没想到贺朗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意思是让她在看台等他。 “他到底要干嘛,”沉川也读懂了场上人的信息,眉头皱的更深。 “大概有事找我吧。”俞舟舟看着贺朗从场上一路小跑到看台,很快就跑到了她身边,在她一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周围的同学纷纷投来了好奇的目光,眼中不乏八卦的激动。 跟俞舟舟一样,沉川视线片刻都没有离开过贺朗,一直冷眼盯着他,不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俞舟舟,你可不可以,”贺朗太紧张了,紧张到刚说完半句话就要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可不可以,跟我出去一趟,我有话想跟你说。” 在周围众人目光的注视下,迟钝如俞舟舟也发现了气氛的不对。 她看着就在自己跟前的贺朗,因为刚刚结束剧烈运动,少年的呼吸都还未恢复平稳,颤抖着声线邀请她出去,说有话要告诉自己。 “……不可以在这里说吗?”为了确保不是自己多想,她刻意确认道。 不料贺朗环视一周,倏忽间红了脸,磕磕巴巴道:“也,也可以。” “等一下,”看见他的表情,俞舟舟立马反应过来,制止道:“我还是跟你出去。” “嗯。”贺朗屏着呼吸点点头,紧张到身体都比平常僵硬许多。 两人一前一后在周围同学暧昧不明的视线中消失在了体育馆门口。 贺朗带她来到了体育馆外的一处角落。 没有风的傍晚,树下有些闷热,夕阳远远地悬挂在视野尽头的山岳上,暮光让世界变成了橙色。 在大榕树下,贺朗就跟泄洪的闸门般,一口气说道:“俞舟舟同学,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从在社团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虽然知道这么说会显得很唐突,但我还是想说,我喜欢你。” 方才的结巴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贺朗说的分外流畅,流畅到俞舟舟瞪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这些话竟然出自面前人的口中。 话音落下,四周鸦雀无声。 半秒沉寂后,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的俞舟舟慌乱下红了脸,看着就像是对贺朗告白的羞涩回应。 “我的话说完了!”贺朗紧张地攥着掌心,垂下眼不敢与她对视。 或许是察觉到了彼此的不安,一阵风突然吹来,试图吹散空气中的炎热。 俞舟舟张了张嘴,红着脸慌张回应道:“……谢谢你。” 除了这句话,她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 贺朗仍旧低着头,似乎在等她可以多说一点话,给他一些额外的回应。 “喂,话还没说完吗?” 头顶上蓦地传来一个声音,引得两人纷纷抬头。 日暮正盛,沉川不知何时来到了体育馆外的看台上,倚着栏杆,歪着头看向他们出声询问。 他的神情淡然又带了一丝懒散,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的氛围,只当是打断了台下两人平常的对话。 贺朗一眼就认出了他,想起方才在体育馆内因为太过紧张,没有过多注意道俞舟舟座位旁的那个男生,此刻再见很快就想起了他的名字,四班的沉川——经常和俞舟舟走在一块儿。 “你怎么在这儿?”俞舟舟惊讶道。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沉川伸长脖子四下看了看,“这里有写闲人免进吗?” “不是,我是说……” 没等她说完,沉川又问了一遍:“贺朗,你要说的话说完了吗?” 贺朗皱起眉头,原本的氛围被沉川的突然打断让他有些不满,他抬眸沉声反问:“我说没说完,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沉川表情无辜地提高声音,指了指俞舟舟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和她一起回家了。” 17.滑梯下 夕阳西下,俞舟舟默默地跟在沉川身后,盯着右侧被太阳拉得斜长,安安静静地待在两人脚边的影子。 她被沉川稀里糊涂地带离了体育馆外,还没来得及跟贺朗好好说句再见,也没来得及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 走到一半,沉川松开了她的手腕,没有回头,仍旧脚步未停地往前走。 “你怎么了?”她觉得沉川跟往常不太一样,一头雾水地问。 两人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公园外,沉川像是没听见她的问题,自顾自的地走了进去。 俞舟舟见状只好跟上去,不过沉川个子太高,一步的距离能等于她两步,再加上沉川有意加快步伐,稍稍不注意,等她抬头时已经看不见眼前人的身影。 她一边呼喊着沉川的名字,一边小跑过长满青苔的小径,直到跑到一片空地边缘。 公园很小,长椅围绕的空地有几个老旧的游乐设施。 生锈的梯子连接着发灰的塑料滑梯,阳光以秒数在上面渐渐消失,称得设施越发破败,仿佛已经被风雨打磨了数十年。 由于夜幕将近,路灯悄无声息地亮起,跟快要淹没的夕阳一同存在于此刻,同时俞舟舟终于发现了沉川的踪迹。 暗红色的滑梯下,露出了一双球鞋的鞋头。 “沉川,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她没有跟小时候一样贸然爬进滑梯,而是在离滑梯还有一段距离时蹲下,小心翼翼地问,就像在问一只找到藏身之所的猫。 其实她现在本该生气,生气沉川不明不白的打断她和贺朗的交谈,见她没有立即回答,就从看台一跃而下,闷着声把她往外拉,但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 此时此刻的沉川,似乎在闹别扭,原因或许还与她有关。 沉川一声不吭,听见俞舟舟声音后把脚往回缩了缩,整个人彻底藏进了滑梯下面。 “说话,”俞舟舟加重了语气,“不说话我就走了。” 她边说边故意站起来,作出一幅立即要离开的样子,呆立了几秒,得不到任何回应的俞舟舟干脆离开了空地。 不过她没有真的离开,而是找了一个最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饮料。 重返回滑梯边,俞舟舟看了看手里的饮料,瓶身冒着冷气,在炎热的傍晚凝结出了许多水珠。 这次她选择直接闯了进去,狭小的空间里,俞舟舟握着冰凉的饮料正对上沉川惊讶的双眼,彼此鼻尖的距离不过几十公分。她的手还抓着滑梯边缘,借力撑着身子,不然就会直直地趴进深沉川怀里。 “渴了吗?”她递过饮料,“我买了水。” 沉川抱着双膝,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瞧见突然进来的俞舟舟,淡漠道:“你进来干什么?” “给你送水。”俞舟舟拧开瓶盖,“是你最喜欢的柠檬味。” 不等沉川回答,她径直把瓶口凑近了沉川唇边,顿了顿像是觉得不够,又抵了上去,在他柔软的下唇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 就像小时候硬塞给他橘子糖般,俞舟舟只说了一个字:“喝。” 眼看躲不过,沉川抬眸细细地看了她一眼,眼睫颤动,随后张嘴含住了瓶口,接着便没了下一步动作。 俞舟舟等了几秒,以为沉川会伸手来接住瓶子,但他没有,只是静静地睁着眼看她,意思很明显,想让俞舟舟抬手喂他。 她叹了口气,微微抬起瓶身,将瓶中的水送入沉川口中,然后看着他喉结滚动,咽下了甜腻的柠檬汽水。 “好甜。”沉川皱了皱眉头,“还有股酒味……” “是吗?我随便买的,”俞舟舟这才仔细地去看瓶身,看见了包装下方那个大大的酒精含量标志,愣了一瞬后说:“原来这个是含酒精的。” “不过这么低的浓度应该没关系,”她一边喃喃道一边仔细地去看瓶身上面还有没有遗漏的标识,“对了,沉川……” 话说到一半,她便因为眼前的景象止住了声音。 不过短短一小会儿,沉川的脸已经开始泛红。 俞舟舟慌乱地放下饮料,撑着身往前凑,难以置信地问:“你,你不能喝酒吗?” 她头一次看见只染上这么一点点酒精就能满脸通红的人。 “不是,我可以喝一点点的。”沉川看着她猛地贴近,保持着静止的姿势说。 一点点……那就是不能喝酒了。 俞舟舟语气有些气恼,伸手去碰沉川脸侧,“你不能喝酒早说啊,我买水的时候就认真看一看了。” “没关系,我又不是过敏。” 沉川没有丝毫躲避的动作,任由俞舟舟的指腹按压在他的脸颊。 四下寂静,公园里再无第叁个人。 俞舟舟见沉川眼神依旧清明,松了一口气,顺手捏了捏他的脸,放心道:“不是过敏就好。” 趁着俞舟舟的手还放在他脸侧,沉川顺势微微偏头,将脸贴上她的全部掌心,“但是……“ “但是什么?” 俞舟舟刚想抽回手,却被沉川一把拉住,重心失衡,下一秒便跌进了他怀里。 鼻腔里瞬间灌满了柠檬气味,沉川身上的,和他唇边的。 “但是我头好晕,”沉川下巴抵着她头顶,闷声说,“借我靠一靠。” 她跪在沉川的两腿之间,后脑勺被沉川的手扣住,像是被八爪鱼捕食的动物一动不能动。 “你刚刚想问我什么?”沉川忽然想起俞舟舟进来时没说完的话。 ”我想问你为什么看着不太开心。“她如实回答。 沉川把她抱得更紧,声音低沉,仿佛真的含了醉意,“你看出来了?” 废话—— 俞舟舟暗自吐槽,人都跑到滑梯下躲着了还不明显吗,都快把“我不开心”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她费力地挣脱了一点沉川的怀抱,从他胸前抬起头,呼吸着难得的新鲜空气说:”是因为什么?贺朗还是我?” 沉川不语,眸光半明半暗,滑梯下氧气稀薄,连呼吸都变得滞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莫名的情绪。 他半垂下眼睑,呢喃般轻声道:“你不知道的话,我又怎么能知道呢……” “怎么办,”沉川避开俞舟舟的视线,潦草地转移话题,将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又重复了一遍,“我头真的好晕。” 快要昏倒了,在这个将夜未夜的黄昏。 18.秘密基地 俞舟舟的心跳如鼓声轰鸣。 她闻着混合着体温的柠檬味道,脑海中冒出了一个绝对不可能的想法,下一秒又被她自己否定—— 俞舟舟是一个从不自作多情的人,哪怕冒出了一点点这样的想法也会把它迅速掐灭在心里。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沉川对她才不是喜欢,而是充满安全感的依赖和捉弄,就像他一开始说的那样,捉迷藏只有她会永远地找到他,让人讨厌却又安心。 按照俞舟舟的标准,她把这种关系称之为“橘子糖”关系。 从小最喜欢吃的糖果,在长大的途中它已经不会再带来味蕾的刺激,可全天下所有的糖果里,她最熟悉它的味道,到了老死的那一天,橘子糖会带她回到童年。 如此坚韧又复杂的情感,不出意外,沉川会成为她未来人生道路的“共犯”。 想到这里,俞舟舟自我感动地回抱了沉川,拍了拍他的背,得出了他不开心的结论。 “你放心,”她掷地有声道,“贺朗是来跟我告白的,不是来跟我做朋友的。” 所以今天发生的事情不会动摇沉川在她心里的地位。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半响没有听见沉川的声音,只是长久过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现在已经不会了。”沉川背对着她,拿起沙发上的外套穿上,简单回答了一句便再没有下文。 嗓音低沉,像在生闷气。 见沉川并没有太多闲聊的心情,俞舟舟也噤了声。 车辆驶过城市街道,人群熙攘,年轻的男男女女穿梭在不同的酒吧前。路灯飞快地跃过玻璃窗,投射到俞舟舟脸上,为她洒下无数细碎的光斑。 晚风里有树木的味道,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睁眼时瞧见了车窗外右边天空的星星。 四月的夜晚,狮子座的五帝座一、室女座的角宿一及牧夫座的大角星作为天空中最明亮的星星,会在幽暗的夜幕上组成一个叁角形,在光污染严重的各个区域,人们能抬头一眼看见的,只有这些跨越了无数光年却仍旧明亮如同炬火的小小星辰。 傍晚的那场雨来的快也去的快,依着白日里的晴天,晚上竟然还能看见星星。 俞舟舟趴在车窗上,望着天空失神。 “大叁角。”她小声说了一句,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今天晚上会起雾。” 沉川循声瞥了一眼她看的方向,不过车身遮挡,他什么都没看见。 “想去看夜景吗?”他握着方向盘,冷不丁问道。 “啊?”俞舟舟坐正,没反应过来沉川在问她,以为他在跟谁电话。 沉川加快了一点点速度,目不斜视,重复了一遍:“想去看夜景吗?我知道一个地方。” “你不是约了朋友吗?” “突然不想去了,”车辆驶进隧道,在呼啸的风声里,他静静地等待俞舟舟的回答。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拒绝。 可夜风太过缱绻,她在晚风中闻到了薄荷的味道。 冰冰凉凉的,从鼻尖滑入心脏。 “好。” 话音刚落,沉川握着方向盘转了个弯,在灯火通明的街道里找到了一条去往城市边缘的路。 远光灯照亮了昏白的沥青路,车轮在路面上碾过,发出砂砾在轮底被挤压的声音。 每一次细微声响的出现,都意味着他们离城市中心越来越远。 “我们去哪里?”俞舟舟没忍住还是问了一句。 沉川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久违的笑意,他小心地注视着前方回答说:“我的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 她第一次从一个成年人口中听到这个词语。 “很远吗?”俞舟舟问了第二个问题。 “有一点,”沉川认真回答她,“在山顶。” c城多山,夜幕下围绕着城市的连绵山脉如此密集,不知道沉川口中的山顶是哪一座。 风中的气味越来越纯粹,全都来自土壤深处,车辆所在的位置地势渐渐变高,沉川载着她不急不慢地行驶在盘山公路上。 公路蜿蜒曲折,像是看不见尽头。 风不停地灌进车内,将俞舟舟的头发吹的贴紧了脸颊,她时不时将发丝扒开,即使如此也不愿将车窗摇上。 夜色太沉,没了城市璀璨的灯火,一切都显得更加安静,同时也更加透明。 不知过了多久,车速慢了下来,停在路边。 “到了。”沉川熄灭掉车内的灯光。 还未下车,只是从窗内向外看了一眼,俞舟舟便像是被夺取了声音,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们在的位置并不算最高,却能清晰地看清城市的绝大部分。 如同星系悬浮在黑暗的宇宙,城市悬浮在他们的脚下,每一处都被清亮的灯光点亮,形成了一块椭圆形的华美宝石。 街道都是宝石最明亮的脉络,四散开来,一路延伸到城市边缘,妄图直达天际。 而天上,也不再只能看见零零散散的几颗星星。 俞舟舟解开安全带,跟着沉川下车,走到路边。 “这是你的秘密基地?”她问。 沉川从后备箱拿出了两罐饮料,递给她说:“嗯,我偶尔会一个人来这里。”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有一次迷路了,跟着导航开,发现了这个地方。” 沉川打开饮料,“嘭——”,碳酸从罐口溜出来,他依在车边,安静地看着脚下的风景。 风更大了些,俞舟舟站在风里,看着自己衣摆被风吹起,模糊的夜色里,连身边的沉川都快看不清。 天上的星辰多了起来,忽闪忽闪地穿梭在宇宙的尘埃里,因为如此,俞舟舟没办法在其中一眼找到先前的“大叁角”。 五年前的这个春末,在她得知沉川两个月前已经拿到了目标学院的录取通知时,她为了掩饰自己有些无措的心情,站在走廊外同样抬起了头,想要避开周围同学的讨论。 “在找什么?”注意到她的视线,沉川问。 “没什么,”她低下头,将视线转移到远处。 沉川看着她,捏着罐身的手顿了顿,问:“俞舟舟,我能问你个事情吗?” “你说。” “你那天在台下看见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似乎完全没有预料沉川会问这个问题,俞舟舟转过头:“演出那天?” 她被沉川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怔住了,随后细细地回想了一下那天的心情,好像并没有太多翻天覆地的震动,只是惊讶之余还有些惆怅。 “……很震惊。”思索过后,她嘴里冒出这个答案。 “这样吗?我以为你不会那么震惊,在我的想象里,”沉川喝了一口饮料,“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我的消息……结果谁知道,你压根不听乐队。” 说到这里,沉川笑了笑,“如果我能再火一点就好了。” 他说得轻松,俞舟舟听到耳朵里却是另一种情绪。 在高叁的后期,她和沉川就渐渐疏远了,追溯到一切的源头,或许还要从成人礼的晚会她选了贺朗作为搭档开始。 她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有错,沉川太受欢迎,邀请他的女生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她没有理由去成为沉川的搭档,在她看来,沉川也没有理由选择她。 直到临近晚会前期,沉川从未跟她透露过他的搭档人选,于是她便选择了第一个邀请她的贺朗,同时默认了沉川会选平日里跟他关系尚可,并在暑期结束时跟他表白了的秦书尹。 即使被沉川拒绝,但秦书尹并没有放弃,而是如同无事发生般对沉川进行新一轮的攻略。 秦书尹外表优越,性格开朗,并且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要比她更适合和沉川一同出现在晚会上。 但在成人礼当晚,贺朗牵着她的手出现在队伍里时,她一眼就看见了在人群外孤零零的沉川。 沉川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身旁空无一人。 从那天开始,沉川再也没有主动联系她,甚至在学校碰见也不跟她打招呼。 十七岁的俞舟舟脾气同样很大,即使十分意外,但出于不想先低头的固执,她硬生生地以同样的态度回应了沉川。 但命运就是命运,彼时她怎么也想不到,五年后的今天,她会在一个陌生的山顶与沉川看着风景聊天。 她想到之前在沉川家里问他做乐队的契机,他回答是想让更多人知道他,听见他的歌。 那些人里……包括她吗? 这个问题俞舟舟没有问出口,她想起跟沉川未见的五年,想起了毕业那天闹的矛盾。 想起了他们在冷战许久后,到了毕业那天,沉川终于找到他,却在几句交谈后,因为她提到了贺朗,然后猛地红了眼眶,望着她说:“贺朗,贺朗,又是贺朗……” 他说,他烦透了这两个字。 这是俞舟舟记忆中他们最后的交谈,在交谈的结尾,她仍未得知成人礼晚会上沉川孤身一人的原因,留给她的只有沉川黯然离开的背影。 夜深后的风冷意更甚,从山底吹上来,吹得她指尖冰凉。 19.没有赌气 如果世界上有时光机,俞舟舟可能会选择重新回到谈话草草结束的那个夜晚,心平气和地问一问沉川。 其实在分开的五年里,她并不是一次都没有想起过他,大二那年的跨年夜,俞舟舟被室友邬沅拉着去江边看烟花,她不太愿意,但拗不过邬沅的苦苦哀求。 江边很冷,冷的浸骨,周围的人群叁五成团,零散又拥挤地待在江岸。她站在平静的江水边,脚下踩着坑洼不平的碎石头,耳边是邬沅兴奋的叫声。 俞舟舟将自己手套摘下来一只递给邬沅让她戴上,问:“你不冷吗?” 说话间的白雾从口中冒出,微微模糊了视线,邬沅接过手套,顺势抱住俞舟舟,半撒娇道:“不怎么冷,我穿的可比你多。” 她刚想反驳,余光无意间瞥见了一对情侣,站在离他们约莫五六米远的地方,女生靠在男生怀里,两人一边说笑一边盯着天空。 只是一对普通的情侣,但俞舟舟的视线被牢牢吸引在了男生身上。 一样的身高,头发稍长盖过眉毛,黑色短款羽绒服上围巾绕了两圈,在脑后松松地打了个结。 如果不看脸,戴围巾的小习惯和站立的姿势几乎和沉川如出一辙,在她记忆里,寒冷的冬日清晨,沉川也是这样系着围巾,埋住半张脸,将手揣在校服口袋里,睡眼惺忪地走过教学楼底。 或许是视线停留时间过长,邬沅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问:“舟舟,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俞舟舟回过头笑了下,“那边那个男生有一点像我的一个朋友。” “高中同学?” “算是吧,我们很小就认识了。” 邬沅恍然,又看了一眼远处的那对情侣问:“是一个舟舟你很熟悉的人吧,我看你盯着那边看了很久……跨年夜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叫他出来见一面?” 俞舟舟没有立即答话,烟花纷纷在半空中绽开,半明半暗的闪光不断照亮她的脸庞。 沉默许久,直到邬沅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听见俞舟舟说:“已经没联系了,如果突然去找他的话,会很奇怪。” 二十一世纪联络不再成为问题,任何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都能被人知晓,如果想要去找一个人,距离不是问题,时间也不是。 那阻拦她的是什么? 大约是长久没见的人,怎么开口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山顶的风越来越大,不知从何处吹来,停在原地打转,一圈一圈地拨弄着俞舟舟的衣摆,连沉川额前的发也被吹起,露出了他眉眼。 四周太过安静,俞舟舟吸了一口气,迟疑半秒后开口说:“沉川,这五年你过得好吗?” 听到身边人的问题,沉川垂下眼,微皱了下眉头又立即松开,随后弯起嘴角,语气有着同样的停顿和犹豫:“终于问这个问题了,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官方下去,就跟之前在我家里问的那些问题一样。” 【我以为你会好奇一些更私人的问题】 【比如说……问问我今天中午吃了什么】 “我嘛……”沉川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不算太好。” “不算太好是指?” “好的部分如你所见,坏的部分暂时保密。” 俞舟舟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又迟迟未开口,直到沉川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沉川轻笑出声,小声道:“放心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既然这么说了,俞舟舟也不再掩饰。 “虽然不知道毕业那天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她干脆开门见山道,“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准确来说,“生气”这个形容词并不恰当,那天的沉川是写在脸上的委屈。 这是真心实意的道歉吗? 当然不是,这是长大后俞舟舟作为成年人的体面,一方面是出于私情,一方面是为了拍摄工作的顺利展开,先道歉总是一张保险牌。 那场交谈不欢而散,饶是俞舟舟也心心念念了五年。 话音落下,沉川沉默良久,像是不知道该对她轻飘飘的一句道歉作出何种反应。 冻结的氛围太过难挨,俞舟舟小心翼翼地去瞄沉川的表情。 下一秒,她还没看清时发梢被一只手轻轻地扯了扯,力道不大,紧接着头顶便出现了两只手,胡乱地开始揉她整齐的头发。 沉川一边揉,一边咬着牙说:“俞舟舟,你怎么还是那么让人讨厌……合着就我一个人觉得我是在跟你赌气对吗?” 整整五年啊。 结果对方压根就没想过会有碰面再见的一天。 只有沉川自顾自的气恼了五年,以为自己变成了受欢迎的乐队主唱就能刺一刺俞舟舟,用无声的反抗方式告诉她——快看,我才是那个拥有万丈光芒的人。 贺朗比不上我。 甚至那场演出在台下看见俞舟舟的瞬间,他还在窃喜,这一天终于被他等到。 以为自己等到了俞舟舟给出的台阶。 他都想好了日后的台词和场景,在某一天的恰当时机,他佯装漫不经心道:“俞舟舟,我才没有那么轻易地就想原谅你。” 沉川十分记仇。 这是他能想出来给她最大的惩罚,但很明显……此时此刻,他的梦想破灭了。 比俞舟舟只是碰巧去看了他演出更让人伤心的是,过去的五年里,她或许没有想过要主动联系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沉川表情依旧平淡,嘴角的弧度刚好,只有眼眸在悄悄地颤动,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事实上,他很想大哭,并且把俞舟舟头发揉成一个鸟窝,让她知道自己做了多过分的事情。 不过这也未能如他所愿。 “沉川,住手。”俞舟舟抓住他手腕,从“魔爪”底下挣脱,她气鼓鼓地理顺自己的头发,满眼不解地与沉川对视问:“你哪根弦搭错了?为什么要突然揉我头发?” “……” 沉川松开手,不死心地又扯了扯俞舟舟的发尾,轻轻地,不敢加重力道。 “够了,再扯我要生气了,”俞舟舟厉声道,“你是属鸟的吗?” “世界上没人属鸟。”他反驳道。 “你不就是吗?” 两人一来一回,都不想服输,在没什么营养的拌嘴之后,沉川忽然伸手比了比俞舟舟头顶的高度,“五年了,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高?” “你见谁成年之后还长身体的?”俞舟舟对他提起的身高话题有些不满。 “在我的记忆里,你还要比现在高一点点,头顶刚好在我的这里。” 他说着用手比在了下巴的位置。 俞舟舟后退半步,看了看彼此的身高差,若有所思道:“不是我变了,而是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一点。” “比高中的时候高了一点点。”沉川刻意将这个范围说得很小。 “是吗……” 看着用手指认真比着长度的沉川,在这个寂静且空荡的夜晚,俞舟舟清晰地意识到,她跟沉川其实分离了很久。 可那些时间突然消失了,沉川还是沉川,就像昨天才在小卖部前抢了她一包薯片。 20.睡得太沉 回城的路上,俞舟舟坐在副驾驶上看着西沉的月亮,长时间盯着竟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城市的街道里,像是被托在云端,迷迷糊糊中她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之后她反倒睡得更深。 一天的劳累加上这几天因为纪录片的事情跑前跑后,她睡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沉。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躺在了一间陌生的卧室。 房间没开灯,黑暗中能模糊地看见室内偌大的空间,在床尾的右侧有叁块电脑屏幕,沉川坐在靠椅上戴着耳机工作。 她大脑宕机了片刻,无意识地偏过头,然后闻到了枕头上熟悉的柠檬香味。 “……” 是沉川的味道……这是沉川的床!? 俞舟舟眨了眨眼,思绪逐渐收回大脑,反应了半分钟后从床上猛地坐起。 突然的响动把沉川吓了一大跳,他取下耳机回头问:“你醒了?” “我在你家?” 沉川被俞舟舟惊恐的语气弄得有些茫然,懵懵地反问:“……不然是在别人家吗?” “不是,”刚睡醒的大脑仍旧很混沌,俞舟舟顿了顿,“我的意思是我怎么在你家?” 沉川走到床边,替她拧开一盏小台灯,方便她看清周围的环境,解释说:“我叫了你好几遍,你睡得跟猪一样,完全没听见我的声音,我又不知道你家密码……只好把你带回来了。” 连轴转的工作加上在沉川车里放松了戒备,俞舟舟就连被他抱回家的路上都没醒。 俞舟舟揉了揉自己发酸的后颈,疲惫道:“是我睡得太沉了。” 看见她的动作,沉川将台灯重新熄灭:“现在时间很早,不到凌晨叁点,你还可以继续睡。” “可是……” 知道俞舟舟想说什么,沉川关掉电脑,让这个房间只剩下阳台外洒落的一点点光源说:“我去睡客房。” 快要靠近门边时,他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问:“要我去给你拿套睡衣吗,换上可能会好一点。” 听见沉川这么说,俞舟舟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是白天工作时的着装,沉川甚至外套都没给她脱,衣领处偏硬的布料挨着她十分不舒服。 到了这步,俞舟舟也不打算在跟他客套,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等我一下。” 沉川转身去了里面的衣帽间,她能在外面听见翻找的声音,很快,他拿了一件宽大的圆领T恤出来,上面是街头风的涂鸦,很明显是他日常会穿的衣服。 “找来找去,”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只有这件面料最软……但是对你来说有点大,你可以当裙子穿。” 此时此刻的沉川也换上了居家的衣服。 跟平常会刻意打扮的外表不同,穿着睡衣,卸下耳饰和各种装饰品的沉川看起来……怎么说呢,挺人畜无害的。 “麻烦了。” 俞舟舟接过衣服目送沉川离开后便关上了门。 沉川说得没错,衣服的确要比日常外出的衣服柔软许多,接近睡衣的材质,换上后再睡觉会舒服很多。 她重新躺回床上,刚闭上眼,枕头和被子上的味道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她周围的各个角落。 俞舟舟翻了个身,气味一直萦绕在她鼻尖,甚至因为翻身的动作变得越发明显。 明显到这张床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除了今夜,过往的日日夜夜都是沉川睡在上面。 她被气味惹得有些心烦意乱,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整张脸,小声嘟囔了一句:“应该我去睡客房的。” 房间太安静了,安静到连风声都听不到,俞舟舟只能听见自己迟缓的呼吸声,本来困极了的大脑此刻反倒变得清明一片,她开始怀疑自己有认床的习惯。 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十几分钟,俞舟舟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摸出手机开始消磨时间。 她记得wildcat昨天刚刚推出了新专辑的先行曲,她还没来得及听。等她打开播放器看见先行曲名字的那一刻,身体一僵。 先行曲的名字直接了当,一个单字,《床》。 不得不说,很贴合她当下的困惑。 歌曲还是wildcat一贯的风格,但比他们的第一张专辑主题更加黑暗,探讨的事情同样无关情爱,视角聚焦在了乐队成员对于个体存在意义的剖析。 听着歌,俞舟舟的视线不知不觉落在了不远处沉川的工作区域。 她想起刚刚醒来时,黑暗中被电脑屏幕照亮的沉川侧脸,让她很难和记忆里还用着父亲的卡生活的少年重合起来。 二十叁岁的沉川已经不需要靠任何人生活,他拥有自己的事业和金钱,早已脱离了父亲再婚的阴影,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乐队排练后回来继续工作到深夜变成了他的日常。 耳机里沉川的声音不断敲打着她的耳膜,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俞舟舟意识到他们之间空缺的五年,她又补回来了一点。 夜晚沉沉,俞舟舟就这么一遍又一遍的播放着那首先行曲,直到睡着。 但浅眠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耳机里密集的鼓声让她再次醒来,一看时间还未到四点。 俞舟舟叹了口气预感自己真的会就此失眠,甚至感觉头比方才更加昏沉了一些,嗓子也干干的,去拿床头的水杯才发现里面的水早就被她喝完。 幸好她对沉川家的厨房还有印象。 于是她摸索着下床,端起水杯出了主卧,左拐右拐来到了厨房的吧台前,借着淡淡的光亮,她成功给自己接好了一杯温水。 正打算原路返回时俞舟舟瞥见另一端的客房门没有关严,门缝敞开了一条小缝,里面传来了细微的悉索声,她下意识认为是有老鼠偷溜进了房间,虽然沉川的家里看起来并不会出现这种生物。 不过以防万一,俞舟舟还是打算去看一眼,客房不止一间,基于她视线里这间房没有关好门这一点,她确信沉川睡在了其它房间。 随着她的靠近,悉索声也越来越明显。 为了不打草惊蛇,俞舟舟走的很轻,直到临近那扇门跟前,她蓦地停下了脚步。 ——是她听错了。 那些声音根本不是小动物的悉索声,而是……一个人的喘息? 这个房子只有她和沉川两个人,房间里的是谁她不用想也知道。 俞舟舟一时有些尴尬,但并不没有过多惊讶,她是成年人了,沉川也是。 正常,正常,她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一边打算悄悄退回到自己房间。 刚走出半步,耳边细微的喘息声变得越来越急促,其中似乎还混杂了其它的字眼。 俞舟舟没打算多听,刚要抬脚,身后的声音忽然变大了些。 “……舟舟。” 这一刻她听清了。 被凭空叫了声名字的俞舟舟瞪大眼睛,僵在原地不敢回头,以为自己被沉川发现了,正打算说抱歉时又听到了一声:“舟舟。” 此时此刻的她彻底呆住了,她知道自己听见的不是俞舟舟,而是舟舟。 “舟舟”两字的发音从沉川嘴里说出来变得细碎又缱绻,混杂在断断续续的喘息里分外暧昧。 原本算得上正常的一件事因为她名字的出现,突然变得不太正常了起来……若不是夜色太沉,俞舟舟一定能从光滑的地板上窥见自己半红半青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