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鸾帐》 一、老喜公传授房中术金侧夫逢迎当家主 二:金淙儿乍通人事关内侯记挂正房(h) 三、见大小金淙含羞拜娘娘齐寅伤怀 四、孟浪子快语乞恩闲王姎亲交从游 五、侯姎晚来归家大房为姑求情 六、守鬼门北堂思幼子坐产帐齐姜抱千金 七、朱绣院棠棣闲言卿娘府妻夫异心(h) 八、莫元卿暖堂抱襁褓北堂岑马棚遇闲汉 九、许姓慕权失王意姬四灭亲回圣心(h) 十、熬水刑许姓含垢忍辱赖旧账王姎翻脸无情 十一、齐府重获幼子迹湖园又生合钿情 十二、争宠爱前夫构衅受冷落正房怀妒 十三、老郡公无端散楚言齐锡林作脸献金鞍 十四、村夫闲言叙家常恶鬼返生追冤案 【番外一:丹书白马】 十五、金淙儿解语百端情北堂岑夜梦鬼神事 十六、关内侯隔岸观火小狐狸戏弄琴弦(h) 十七、承错爱巽公子入魔斩旧缘齐卿娘奏本 十八、青杏乍熟天女心向明月花红渐褪武婦意 十九、寂夜长锡林诉肺腑寒露重北堂哀自身 二十、猜官阶罗生戏军娘忆别离斑儿惧生母 【番外二:敲骨取髓】 二一、捧蟒衣仙郎新宠唱摘锦如意受屈(h) 二二、桂下逢旧友别无恙缸底游锦麟任豢养 二三、访玉垣师门戏笑忆童稚四妹翘思 二四、宋珩下乡传圣意北堂杀鸡飨来宾 ρō1 二五、宵同梦镜花并蒂晓同心齿颊互芳(h) 【番外三:暗室逢灯】 二六、开药方去病抽丝承天伦骨肉团圆 二七、在其位林履恒远虑深思偏安隅宋子佩木 二八、同飞鸟高低飞不同无福命求福总是无 二九、寒山片石姬四天惊语乾坤有私子佩直报 三十、金淙儿相思访青阳齐锡林感情忆鸳帏 三一、添香茶美人作台盘拜友父亲王识猫腻 【番外四:风雨如磐】 三二、活伥鬼畏虎作鄙业恶红疣怀恨生灾毒 三三、金淙儿羞窥演武场北堂岑垂青沐浴院 三四、少年郎斗胆抚雌虎多情妇折腰饲孤鸿 三五、讨指点车骑战云麾委重任侯姎赐垂训 三六、娲皇女宗庙降神夏姓郎跪承君恩 姬莹婼洗过了澡,靠在床头看奏本。七皇姨从陇西商道带回了香料、玻璃、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和各国的漂亮夷男,养在了京郊西边的行宫里,邀请她降神礼过后去观赏亵玩。四皇姨一直在行宫,不亦乐乎,七日前才返回王府斋戒。她将桀骜不驯的野兽拔去牙齿,锉平利爪,割掉睾丸,反复训练,可在降神礼毕后套上轭具令其驾辕,叫穿着华贵的男子或捧净瓶,或抱琵琶,坐在车舆上招摇过市,以此显示皇室征服寰宇的力量:天女象征着生育、丰产与至高无上的权力,天女是万民的母亲,是百兽的主人。 读到大司农的奏本,姬莹婼不由发笑。她在上月休沐日受邀前往行宫,一夜笙歌之后宿在客房,悫王殿下趁她酒醉,将一头灰灵豹放进她的房间,次日醒来,她被吓得‘魂魄惊悸,惶惶然不知所以。’扈从侍卫闻听她的惊呼,破窗而入,攥住了灰豹颈后顶花皮,才发现这大猫无牙无爪,残破不全,虽是活物,却微不足道。 “陛下。”隔着透窗,娄兆的声音远远传来“已到亥时了,请陛下移驾太庙。” 姬莹婼躬亲斋戒沐浴九日,已满极数。今日是本月望日,银月如盘,可以承宗庙。 路过弘涎殿,姬莹婼抬手示意銮驾停下。月色正明,她遥遥望着殿内血色沉沉的六折画屏,人身蛇尾的娲皇手捧补天石朝上托举,骑跨猛兽的北母在右,手持柳枝的佛多在左。当年母皇在这扇屏风之后生下她,胎头已经下降至盆腔,母皇喝了多碗汤药,胞宫收缩的力道都仍然有限。娩身卿娘说如果不能尽快完成分娩,孩子会窒息。母皇遂命医娘取来野山烟供她吸食镇痛,令太常寺巫祝切开她的会阴。 良玉与百石相类,剖而莹之;不顺、不从曰婼。片刻,姬莹婼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太庙前设戟门,赤红色的八座戟驾上刀光掩映,享殿内灯火通明,金丝楠木的立柱之上雕刻盘蟒,脚下是金砖金顶。娄兆令宫妇落轿,少帝整弁理衣,阔步而入。 太医再三确认,今上圣体康健,阴内玉璧生长得大而薄,极柔韧,可拟定良辰吉日请降三圣与群娏,承继天母创生之神力。太常寺求神问卜,观星验谶,定在今、明、后三日。殿内文武乐舞娘百余,执事娘四十八位,大祝在庙门前迎神,鼓吹二十四班,演奏降神之乐。少帝由南陛升坛,众巫祝跪取玉帛,各置于尊所,随后进奉牛、羊肉食。阳面焚香,阴面承水,是以迎尊神于阳,迎先妣于阴。文武乐舞娘由东西两侧而上,奏献乐舞以娱神,少帝转身面向正位行三跪九叩礼。 从迎神至送神大致历时一个时辰,行礼七十余巡。娄兆在少帝跟前服侍,于她起身时伸手搀扶。享殿内正位是三位开创天地的母神。配位由东至西分别是娲皇膝下酒神藐姑射、北母额间火神红疣、佛多座前护法龙王。各从位分列群娏无数,另分正、偏。东皇太一从云,雷姑电婆从风;月神恒我座前玉兔金蟾;瑶池元君左右分立赤乌灵龟;山神乘赤豹,从文狸;地母胯龙马,擎巨鹰。 文武乐舞娘终献送神,随后撤馔、望燎。大祝焚烧黄纸金箔万锭,少帝登上月台观看。火舌舔吻夜幕,缓缓熄灭,太常寺众巫祝安设神牌。 到底是年少气盛,姬莹婼不觉得很累,礼成后还进入中殿给列妣上香,娄兆先行一步前往长秋宫,又匆忙赶回。看她气喘吁吁、步履蹒跚的样子,坐着步辇的姬莹婼有些不忍,提前放她回去歇着,留下两名宫妇在身边听任。按妣宗的章程,降神礼结束后,须得由一位年纪稍长的世夫为她启蒙,亲身演示。年前挑选出司仪、司门、司寝、司帐四位男官,年后大选,择定中宫探花郎与各宫侍郎。都是些胭脂俗粉,始终将年轻颜色与胯下的二两肉引以为自豪,也不知有什么好挑的。 为着降神礼,姬莹婼下午睡得饱饱的,已是后半夜了,精神头还是很足。长秋宫是她在南宫的寝殿,装饰得富丽堂皇,烛火掩映,夜幕中恍若神仙楼阁。姬莹婼总有种迈步进去便能与母皇和皇姥姥团聚,围炉闲坐、煮雪烹茶的错觉,以至于世夫来为她打帘时,她由衷地感到失望。垂望着屋内跪候的四名男子,简直失望透顶。 “陛下。”门外背身站着的宫妇进言,道“这是陛下很小时候,先帝为陛下挑选的世夫,在长秋宫教养到如今。” 娄总署的人虽然不在跟前,但她的心思倒是没飘远。姬莹婼莫名有种被拿捏的感觉,却并没有不愉快,歪着头想了一阵,反倒有些欣然,觉得就像是得了母皇的御赐。她随手将跟前一名世夫的脸抬起来,明眸绛唇,乌云迭鬓,身体俨如工匠精心雕琢而成,和谐得仿佛受过精密调整。月白色的薄衫笼罩在兰花般的肌肤上,显得如此柔和、驯服又模糊不清。 “就你了,叫什么?”姬莹婼边问边往内室走,解去衣带,抖落袿袍。那名世夫尚未从被选定的激动中回神,跟在圣上身后拾起绣着十二章纹的深红色袿袍,捧于怀中仔细整理,跪在圣榻边,温驯道“仆的母家夏姓,贱名堇瑭。”姬莹婼坐下,道“大胆。” 年轻的帝王已有相当威严,脸上的神情仍然温和,与方才并无两样,语气也是轻描淡写,却森严得让人感到畏惧。世夫一怔,连忙拜倒在地,只听圣上道“冲撞了大司马的尊讳,不敬。” 木堇朝生夕陨,一日为荣,又名舜,他的前二十年都只是为了此刻做铺垫。姬莹婼想了想,道“改叫舜华。” 陪王伴驾好比在虎口里求津唾,稍微行错一步路,小则深庭冷院,老死宫中,大则引动雷霆,拖累母族。幸好只是改名,夏舜华手心里已满是冷汗,脸上仍笑着,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馈赠,俯身行礼,道“谢陛下赐名。” 在调理世夫这方面,大长秋实在是花了功夫,费了心思。姬莹婼确实目睹了夏舜华方才的脸色,她分明地看见这人抖了一下,随后又转变成先前那风月无边,艳情稠密的样子。 见陛下用鞋尖拨开夏舜华的衣摆,其余三名世夫极有眼力,上前来接过袿袍与冠冕,摆放清水绢绸、花露脂膏、春图画谱。 “长秋宫有秘戏图,请陛下一览”夏舜华腰带松散,倾身时纱衣从肩头滑落,他将垂髻挽到一侧,露出雪白的脖颈,偎在姬莹婼的膝头,翻开画谱。母皇的御赐确实是漂亮的,腰身纤不盈握,皮肤宝光流溢,端的是弘润通长,美而自知。 宫中春画大都临摹粉本,几天前姬莹婼已看过两张,无非是次序与姿势。二十四图一套,形式如同诗笺,一副图画配上两句艳词,无甚趣味。夏舜华时常观察陛下的神色,见她无动于衷,似是不感兴趣,就再换一本。翻至《竹营锦阵》时,见陛下轻抬眉宇,似是有意,夏舜华心里才算些许安稳。 这一本乍看上去像兵书,以军事战阵暗喻。画中女娘身型高大,是个武妇的打扮,在中军帐里宠幸作战英勇的良家子。 头两句是‘娏神持浑锏,良马配雕鞍。’画中人盘腿坐在席间,以手抚弄身前男子阳具,给他戴上悬玉环。夏舜华见陛下朱唇轻启,遂翻过一页,往她怀中更凑近了一些,不动声色勾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第二幅图中两人已褪去衣衫,女子将他摁倒,跨坐而上,一旁题词是‘望刹赤珠潭,持瓶向阳关。’ “陛下,仆听闻女子的产道与胞宫长得就像慈姆佛多手中的玉瓶。”夏舜华笑着望她,用脸鬓厮磨她的腰身,做出一副天真有邪、无所不为的模样。感到陛下抚摸他腰胯,夏舜华这才有些窥到了天女的喜好,便又往下翻,见配词是‘乌云罩牙阙,玉刃战正酣。’画中男儿肤若凝脂,耻毛罕生,脸颈一片粉红,看得夏舜华都有些心热。最后一幅图,二人偃旗息鼓,那男儿一柄玉麈,猩红的阳峰吐出浊浆,女子笑着将他搂在怀中爱抚,帐前两名亲卫满脸艳羡,在跟前端茶递水,只道是‘灵犀承恩露,白霜染枫丹。’ 画中人倒有些北堂小姨的英姿。不知小姨宠幸夫侍时也用这样的姿势么?小姨是骑马的身材,汤沐邑赐浴时她看过的。 身如松柏的将军从氤氲的水汽中起身,恭敬地拜倒在她的身前,心甘情愿地为她的身影所笼罩。巨幅脊背在她眼底铺平,臂膀与臀腿上的筋肉既不过分鼓胀也不会显得干瘪,纵横堆迭的旧痕泛着同丹心相仿的浓红。姬莹婼很难不为之动容,她将手搭在北堂肩上,显得很小,毋宁说北堂周身上下每处都比她的要大上两号,姬莹婼看见水珠从她脸鬓滚落,顺着软骨浮动的脖颈缓慢滑落,被一道微凸的疤痕截断。那是十年前留下的,是小姨为了保护她,为戾王洪姱所伤。 如同容器倾翻,小腹发紧,下身湿润,她只觉得渴。然而在回神后,姬莹婼忽然感到羞耻,耳根发热。真是上不了台面,北堂正度曾拜在皇姥姥膝下,又是辅政重臣。若是从宗室论,侯夫婿是函谷郡公的儿子,正度是她的妗娘。怎么能肖想她呢?这叫穷凶极悖,罔顾人伦,婬辱舅妗。 尽管如此,少帝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免不了暗室欺心。夏舜华见她情动,遂试探着用脸拱开中裾,亲吻她的膝盖,双唇沿着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蜻蜓点水般的厮磨,少帝发出极轻的一声吐息,阖上双目。另一名世夫在她腿边跪坐,倚在床沿,托扶着少帝的腰身和脊背。 少帝的肤白,浓云似的耻毛就十分醒目,两瓣丰厚的阴唇被情液濡湿,略有些荤腥气。夏舜华被大长秋和太皇太夫教导多年,常用暖玉质地的女体演练,以至于他在此刻之前一直都有种他准备好了的错觉,误以为自己能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然而此刻他服侍的是皇帝,是天女,夏舜华以近乎崇拜的热切目光仰望她,吮吻少帝的阴唇,听着她的呼吸声,感到情关失守,心猿意马。他抿住了唇,以免牙齿磕碰圣体,用舌尖逗弄起那枚充血的蒂珠,少帝用手抚摸他的后脑,夏舜华浑身为之振奋。他将舌头探进高热的穴道内,舔弄穴口一圈柔韧的肉筋,很快又撤出来,将一根手指探进花穴。 他很担心弄痛了陛下,挪动时动作轻巧,沿着穴道上方层迭的褶皱细致地摸索。麦齿与琴弦中含着花心,夏舜华用指腹轻轻按揉,听得陛下略带赞赏的吐息,甬道轻微地收缩了一下,裹住他的手指,夏舜华这才敢加重力道,抵着那处揉弄起来。陛下覆在他后脑的五指收紧,穿插进他的发丝间,呼吸略显凌乱,时而带出浅吟,他能感觉到陛下体内轻微的收缩逐渐变得剧烈而有节律,遂又俯身舔弄起蒂珠,陛下抚摸着他的头发,最终落在肩颈,攥了两攥,睁开双眼。夏舜华会意,当即停下,缓慢将手指抽出。 一旁的世夫用白绸为他擦净手指,奉于少帝眼底。濡湿的水迹中掺杂一丝微不可见的薄红,姬莹婼并未感到任何疼痛或不适,遂颔首,肯定道“不错。起来伺候。” “谢陛下。”夏舜华俯身行礼,背过身去漱口净手,动作很快,不敢让陛下久候。两名世夫铺整圣榻,垫上软枕,另有一名端来悬玉环,供给挑选。姬莹婼觉得都差不多,既没有想欣赏他身体的雅致,也没有上手亵玩他的意思,让他自己看着办。夏舜华的性器早已硬挺,用脂膏润泽过一遍,自己戴上悬玉环。 早在三月前,太医便送来汤药,每日煎服饮用,以确保无法招孕,佩戴悬玉环不过是为了避免污浊圣体。夏舜华做完这一切,叩首再拜起身,从床尾爬上圣榻,三拜叩谢天恩。宫中侍寝的规矩极严,除非是奉承圣意,否则连影子投在陛下身上都是不敬的大罪,有颠倒天纲之嫌,中宫探花郎亦是如此,唯独今夜不同。夏舜华跪坐榻上,双腿微张,袒露性器,身子略略后仰,另有一名世夫坐在床边扶他,以免乏力。这是从前排演过无数遍的姿势,由大长秋在旁亲自指点,连两腿分开的角度,腰枝与脖颈的弧度都精确到毫厘。夏舜华真心以为万无一失,然而陛下庸庸懒懒地靠在床头望着他,他说不上来自己是期待更多,还是畏惧更多,心跳砰砰作响,面红过耳。 夏舜华从偎在天女身边翻看画谱时就硬了,白皙挺秀的性器因为充血而涨红,刚又抹上润滑用的花露脂膏,愈发显得红艳欲滴。他伸手扶住了自己的性器,拇指在铃口厮磨,浅声道“陛下,容仆来禀。男子贱具由五部构成,体外有两部,即阴茎与阴囊。此处又名马眼,是男子精窍。”夏舜华垂着眼帘,睫毛颤动不停,手接着往下,沿着性器顶端冠状的边沿扶弄一圈,道“这里是阴头,是体外最敏感处,体内还有一处。”他说话时,陛下支着胳膊起身,动作流畅极了,摁着他的肩膀,俨如虎踞。夏舜华的喉头忽然绞紧,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就紧张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两名世夫捧过软枕,为天女垫在膝下,一个在旁侍立,另一个小心翼翼地托着少帝的臀腿,兜揽后腰。 湿润的穴口有些凉意,里头却高热滚烫,阴头被湿润的花穴紧紧裹着,难以言喻的舒爽中略有些疼痛。手指贴住了陛下的穴口,水色潋潋的浓云内是娇嫩异常的软肉,夏舜华只觉得眼前泛白,脊背一阵酸美,几乎有种想要落泪的欲望。这就是天恩吗?他正在承蒙天恩雨露。略带薄茧的掌心贴住他的脸颊,少帝缓慢地往下坐,令他继续,夏舜华的手指沿着华腻的茎身抚下去,再开口时嗓音已有些沙哑,无比驯顺,“茎、茎身也叫宗筋…是太阴、阳明之所合。” 体内有种饱胀感,略微发酸,姬莹婼更多的是感到新奇,遂收紧了阴道,逼得这世夫不住呻吟。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惊异地发现此处并无起伏。这是姬莹婼第一次如此深入地探寻自身,她活动了两下,循序渐进地适应这于她来说颇为陌生的结构。自离开母亲的胞宫,她就不断地向外索求,直到现在她终于学会控制自己身体的全部,感受到那些存在于外物之外的——母亲的英魂、黄天厚土与诸天神祇、寰宇馈赠的力量——在她自己的体内。姬莹婼有些得趣地笑了两声,掩住夏舜华的双唇,将他摁倒在身下。浓烈的血肉隔着胸肋在她的手底搏动,姬莹婼直到这时才感受到舒爽,有些理解了四皇姨收集美男的癖好。 室内两盏花烛的光亮暗淡了,日影铺满寝宫。少帝的喘息逐渐拉长,变得剧烈而急促,她朝后倾身,阖上双目,蔚蓝的天际之间一轮血似的朝阳,霞光透过明纸洒落在她的胸脯上,浓红的乳晕随着呼吸而起伏。 她简直像一尊神。夏舜华在这一刻将身体的感觉尽然摒弃了,雨露播撒在他小腹上,夏舜华感到眼前泛白,屏息凝神地仰望天颜,连谢恩都全然忘记。 三七、求契金兰旧敌来朝未雨绸缪天女集议 长秋宫四名世夫跪在西戟门外,环佩叮当,衣量宽博,以玉骨髹朱漆的折扇掩面,头顶高髻,只为首一个妙人斜簪大红团花。真可谓是恩露先尝,甘霖独沐,放眼阖宫上下,风头无两。 离开太庙时,姬日妍不由提着马灯多看了两眼。陛下有古之圣君的风范,出行只有名臣在侧,不见钗扇仆男,降神之后也仅仅宠幸了一名世夫,倒叫她这个做姨母的有些自愧。遥想她的当年,一夜摧尽西窗竹,母皇为她备下的男官,哪里有一个剩下。说得好听,叫雨露均沾,说得难听,实在是太好色了。姬日妍揉着额角发笑,刚收回目光,一瞥眼瞧见自己小妹,抱着胳膊也往西戟门张望,姊妹俩对上视线,安姁道“陛下宣你我姊妹勤政殿觐见。” 这个妮子持天女符节,长久往返于数条商路之间,被烈日与黄沙淘洗成个小棕人儿,就算回了京师,也仍然各国服饰更换不停,官话里夹杂着不晓得哪里的语言。在行宫这么几天,日妍跟小妹学了不少,野兽叫‘大丹’,家畜叫‘尕麻亚’,灰狼叫‘佛狸’,狮子叫‘幸妎’,花豹叫‘巴兰’。她去年带回来的小树苗已十分壮大,结出了新月似的橙黄色水果。剥皮食用,丝丝缕缕,香甜如蜜;内有白核,洗净之后晒干,毛绒可爱,常在酒桌上做乐器,轻叩而歌,名为‘庵罗’。她府上还有一尊石像,是从西海肃国买来的,青面獠牙、人身蛇尾的姊妹神两头四臂,立眉怒目,座下有凶兽护法。安姁说这是西夷的地母像,据说是北母诞生之处的土地化形成神,比北母要小上两千四百岁,一讳‘妲厄娜’,一讳‘妲厄娲’,一是日神,一是月神,一能降雨,一能止雨。 看安姁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地穿着袿袍、戴着玉冠出现在自己面前,日妍一时之间感到不太适应。安姁幼时像母皇掌心里嗷嗷待哺的小雏燕,而今已是振翅错羽翱翔于盛世的雌鹰。她像风,像火,身心健康,好勇多情,是个喜欢四处云游探险、怎么也安定不下来的潇洒王姎,纵览四海八荒,把列国风情带入天女的王朝,定能青史留名。不过日妍的这种想法也只是一瞬,在安姁将自己标新立异的玻璃提灯举到她眼前展示时烟消云散。“姐姐你看,你看嘛,是不是这样比较好?”安姁说“比你的灯亮,晃不晃眼睛?” “知道晃你还照。”日妍将她的手摁下,拉着妮子手腕往勤政殿走。 这个妮子是孩子心性,好奇心又重,成日里奇思妙想。她刚回来时,风尘仆仆,黄沙满面,头发都打绺了,叮叮当当坠着许多金饰,贴着头皮编辫子,怪模怪样的。姬日妍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自己洗头,府中侍人在廊檐底下躲着。日妍勃然大怒,要将这些贼歪刺骨的下仆拖出去打,安姁急急忙忙拦着。后来一问才知道,异国风俗,女子能降马才算成人,成了人才能抢亲。她堂堂上宾,天女使臣,看得跃跃欲试,也去凑热闹,脱了衣服骑光鞍马,得了两个夷男,却招上一身虼蚤,觉得丢脸,不敢声张。府中侍人生怕也招上,离她百步之遥。 没人问还好,姐姐这么一问,安姁深感委屈详实,扑上去就抱姐姐大腿,张个大嘴哭,说她身上长虼蚤啦,可恶!她堂堂亲王,虼蚤居然敢在她的身上安家落户,咬得她又痛又痒,身上起小包包,觉也睡不好,太可恶了!日妍怎么甩都甩不掉,只能认命,让人悄悄摸摸去找华医娘。小老太太是个急惊风一般的脾气,带着人上门来播撒药粉,煮了一大锅中药倒进浴桶,令学徒将两位王姎的衣服扒下来烧了,一边往安姁头上铺药粉梳头发,一边说悫王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马身上的虼蚤又不是什么小虱子,被咬了还能忍着不说,丘疹、风团也就罢了,万一染上鼠疫和兔热,起了伤寒,病得下不了床才晓得利害!安姁被老太太教训得连连称是,头发都扯痛了也缩着脖子不敢说话,老太太走时,安姁还抱着膝盖乖乖坐在浴桶里泡着,让人将她带回来的五车珍贵草药全拉去太医院,还送了一樽青玉的绞胎灵芝纹伏兽脉枕给华医娘。 走到勤政殿门口,姬日妍确实很想挖苦安姁一句‘身上没虼蚤了吧?’又觉得怪不正经的,没问出口。安姁笑着轻轻用胯撞姐姐,玻璃提灯上的小银铃叮叮当当作响,姬日妍‘啧’一声,说“上一边儿去”。娄总署通禀之后,二人上殿面君,少帝在宣室的案前撑着脸坐着,殿上左右分列大座六把,上首一对空着,右侧羽扇纶巾两名文臣,是宋司直与典客令,左侧武将大马金刀,一是北堂,一是严雌。 “陛下。”二人拱手施礼,少帝抬手示意落座,开门见山将西乡关题本递给娄兆,呈至定王眼底。 肃国皇族想在年前入京献宝,朝见天颜。本次派遣的使臣乃是夷王的‘姊妹亲邦’,以雌鹰作为族徽的瓦克达安追。浩浩荡荡一支队伍,已通过商路来到中土的地境,在西乡关两里外驻扎,分毫无取,不扰百姓。几天前出过一起偷盗事件,肃国一名随行官长抱走了两只小羊羔,瓦克达安追闻之大怒,归还小羊并斩其首级以献,对西乡关守将说‘吾姊欲与汝母拜为金兰姊妹,同心同德。吾闻中土牲畜口丁皆为汝母所有,此贼不问而取,已为吾所斩。愿以此贼之血水浇灭汝母之怒火。’ “肃国最近出什么事了吗?”姬日妍抬头看向北堂岑,问道“瓦克达的安追与部烈是?” “肃骨介·佳珲,女国的鹞鹰。”北堂岑道“她的长女年二十,名叫达春,意为敏捷轻盈之人,是她的部烈。长男祥哥,年十七,二人此次与她同行。一并来的还有夷王的第二位恩都里,年十五,据说貌美非常,被称为女国的珍珠,是她们此次献宝的重中之重。” “陛下,臣妇知道肃国的近况。”安姁连题本都没有看,拱手进言道“西夷建神坛以立国,与周边藩国部落纷扰不断。夷王仿照我朝的方式治理,封赐白狼夷和其他聚落首领,而冷落了自己的部众,引起极大的不满。加之不善耕作,接二连三的自然灾害导致族人与大量牲畜死亡,夷王反而加重了赋税,令各部进献恩都里,合牛羊肉煮而食之。臣妇听闻已有十五个部落的恩都里拿起刀兵反抗自己的母亲,被围困于嘉郁山,皆斩之。夷王震怒,此十五部上下,凡西海夷男,年十二以上鞭之,年三十以上骟之。” “哦,杀了不少嘛。腌一腌,晾一晾,倒是有足够的粮食过年了。”宋珩抱着胳膊笑,一旁的典客令皱缩着五官,觉得有些反胃。 “能过年倒好。她们若是缺衣少食,只怕又要来抢,陇西那边打起来会影响贸易和朝贡,这一团麻烦跟北边相比,绝非等而下之。”姬日妍将题本递给娄兆,传与悫王。“孤倒想留她们过年。”少帝坐直身子,“夷王有什么事可以年后再说,我想她也不急在一时。她这会儿来,还能赶上大阅。小姨以为呢?” “既是客,陛下理当尽地主之谊。邀她观摩大阅也是情理之中。”北堂岑拱手“臣请求从临近州郡抽调精锐兵力,扩充南北禁军,以图威慑。” “嗯。”少帝颔首,道“准。” 安姁的目光投向北堂表嫂,望了一会儿,又去看严雌,转头道“陛下,尽管臣妇以为肃国此次并无发兵劫掠之意,但若是真的爆发冲突,西乡关就成了前哨阵地。不妨以严将军为天使,前往迎接,以防万一,也可昭显天女气度。” “嗯。也准。”少帝垂着眼帘。半晌,问道“孤若是与夷王拜为金兰姊妹,北堂小姨手下的西北戍军会对孤不满吗?” 这话不知是问戍军,还是问她。姬日妍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倒有些为她弟妹忐忑。 “臣希望陛下可以推心置腹,以母亲怜爱幼女之心安抚将士。”些微停顿,北堂岑道“臣是习武之人,‘武’字乃‘止戈’。陛下若能与夷王拜为姊妹,永结盟好,此后再无兵厄,臣当庆幸。” “孤在想,西夷立国不到十年,在西域九夷中实力居中,根基不牢。草创之期,她们的部落首领随时都会脱离肃国,迁往其他地方,或效忠于其他君主,或恢复原本的游猎生活。我朝百姓习于定居,安土重迁,不可能放弃这片土壤。”少帝歪着脑袋时显得稚气未脱,两腮的弧度十分圆润,道“孤想摒弃百年以来不可逾越的鸿沟的观念,放下华夷的成见,帮萨拉安追在她的国土上扎根,使其宗族永全,非徒欲我朝永安。” “陛下圣明。”宋珩这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只不过西夷人勇武异常,狼子野心,不可令其久附于陛下枕侧。臣曾听悫王说起,萨拉安追试图攻占商队来往路线上的小国,以税收充实国库。陛下堕地生神,志在四海,若是失去了这些藩属邦国,怕是不利于陛下的千秋大业。陛下须谨慎。” “司直远虑。但四海之内咸戴娲皇之功,华与九夷、百蛮皆出于大荒。世间女子俱托一体,乃如姊妹,何苦同室操戈。”安姁这话本是无意,说罢才发现四姊和表嫂都看她,这才后知后觉是狠踩了一脚天女的疑心,她的四位姐姐就曾为了一己之力剑拔弩张、兵戎相见,更别说娲皇天女与萨拉安追。 “陛下,萨拉安追既有所图谋,我朝也当加码到顶,从中受益。古人有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亦有‘她山之石,可以攻玉’。若是因为尚未浮于表面的威胁,就放弃化敌为友的机会,无异于因噎废食。”姬日妍指指茶盏,让娄兆给她添点水,接着道“更何况萨拉安追元气大伤,西夷苦兵战久矣。既然她们有意婚姻,陛下不妨也从宗室挑选儿郎远配,持掌天女符节,和亲而使之,凿通西域,行赏赐于城敦诸国,使九夷见华广大,畏威怀惠。” “臣附议。”宋珩只是希望少帝对夷王常怀警惕之心,并无她意,于是拱手道“肃国来朝,天所遣来,敬顺天心,奉天承运。” “臣妇附议。”悫王面露喜色。她见识过更广袤的西边,那是一片富饶而肥沃的土地,金银财宝唾手可得,遍地流淌奶与蜜,那里将是天女登临寰宇的玉阶,绝不可与之生出隔阂。她听说沙丘彼端的日出之地并非地维的尽头,在更邈远的地方还有无垠的瀚海,要坐船前往。北堂岑垂着眼帘,身子倾向严将军,余光瞥见后者犹疑着点了点头。片刻后,她打直了脊背,抬手行礼,道“臣等附议。” 肃国的组织松散,城防疏漏,可她们的萨拉安追有一颗雌心,不惜令她们最为悍勇的部烈不带一兵一卒来访。得知这一消息时,姬莹婼不仅没有因为所谓的‘君临天下’而怡然自得,反倒深感戒备:女国的玉兰和她的母亲龙马一样不可小觑。 “诸位爱卿的意思,孤已知晓。”少帝抬手,道“昔日夷强华弱,戾王赂而求和,令我朝大敌当前,得以喘息,才有后来北堂小姨大败夷王于聚金山脉。一时称臣并不意味着成为永远的附庸,孤明白,萨拉安追也明白。孤愿与她拜为金兰,令中土百姓与骑马民族共襄盛世。她日萨拉安追若有敌对之心,孤当颁布檄文讨之——典客诸事宜改日再议,两位皇姨与宋司直留下,诸卿可以告退了。” 陛下还有话要说。宋珩起身送一送两位将军与典客令,复又坐下。典客令的官衔不高,也不是辅政大臣,但她精通西海古语三种。宋珩来时,她就已在勤政殿坐着了,想来除却题本以外,陛下应该还收到了夷王的书信。 当年的夷王龙马兵败身死,可她实际上并不是败给了岑姐。骑马民族的政权就如同她们的习性一样流动而多变,权力分散在各部首领手中,夷王强盛,她们便听从,夷王衰弱,她们便自相啖食。龙马败在她最初的短视,乍一收复百余部落,就点兵南下,阔海亲王只不过送去三万匹帛与万两黄金,她便需要以最为血腥的手段挽回自己摇摇欲坠的统治,从那时起她就注定会败亡——然而正是母亲的覆灭为女儿们指出了一条蜿蜒崎岖的回乡之路,起码而今的夷王已经明白了步调一致是多么重要,各部各行其是只会招致残酷的内斗。她在模仿天女,她将天女视为以血与乳滋养她的母亲。 “孤很担心。”少帝靠坐在大椅中,深深闭上双目,活动了两下脖颈,叹了口气“而今的夷王一心求好,实在令孤如坐针毡。孤很担心她们在中土取长补短,渐染华风,再次成为实力强大的敌人。” 年仅十六的少帝又何尝不是一心求好。宋珩低头微笑,说“陛下恐怕更担心夷王将目光放在遥远的西边,脱胎换骨,卷土重来,成为您不认识的强大敌人。” 三八、初入宫致祭一团乱半兄妹孝悌两不全 原本一切都很平静。 他和衣而卧,在藤椅上蜷起双膝,身上盖着棉衣,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的母亲欢笑着,将小岑儿高高举过头顶。他站起身,试图走到母亲身边去,就是在这一刻,乌云压城,山呼海啸,毫无预兆的灭顶之灾猛烈地撞向他。 寂静震耳欲聋,如尖啸般的颤鸣将颅骨寸寸碾碎。他四肢痹痛,手心盗汗,挣扎的苦楚近于狰狞,如泥沙入海,似水溅滚油。然而他习于忍受,扒皮抽筋硬是不吭一声,爱恨难消的魔考不死不休,已过去了数十年,仍然不为人知。 母亲的弥留之际,小岑儿拜倒榻前,说‘边姨,我去了。我将娘的尸首抢回来安葬,您瞑目吧。’小岑儿走时,他怀抱着刚满百日的斑儿,额头紧紧抵着母亲的床榻,压出极深的印痕。他周身无一处不痛,筋节无一处不紧张,榻上是母亲的血泊,猩红冲刷眼球,斑儿尚不很明白人事,只本能地哭着要娘。母亲的手悬在他的发顶,拍了一下、两下。 噩梦闪回,循环往复。 岑儿凯旋多年,仍然于事无补,边峦长久地停留在母亲冷硬的怀抱中。耳边是火焰的咆哮,鼻腔里是腥膻的血气,他眼睁睁地看着斑儿嚎哭,望着岑儿离去,母亲干裂的双唇蠕动,他紧贴过去聆听母亲的遗言:‘让她回来。’ 为什么母亲不让岑儿为母寻仇?如果死的是岑儿,擐甲的是他呢?母亲会纵容他去吗?为什么他能绝望地等待着配偶继母亲之后战死的消息而无动于衷?为什么他没有跟着岑儿?这世上有哪怕一个人同他紧密地相连,不论何时都不会抛下他,也不被他抛下吗? ——他心爱的人无一不在痛苦中挣扎,只有他在旁观。母亲那句‘让她回来’一直留在边峦的心里,并没有占据太沉的分量,只是在很多个深夜不请入梦,如约而至。数不清的偶然堆迭在一起,在岑儿试图自刎的那个晚上,边峦如醍醐灌顶一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去为母亲做那件原本就该他做的事。 意识磕磕绊绊地拼合,边峦睁开眼,夜静如许。他花了一阵子才想起要呼吸,紧缩的喉头渐渐松开。他没有起身,只是将手臂垂下床边,轻轻敲了敲地砖,虎斑猫从窗前跃下,脚步欢快如马驹,来回蹭着他的手,发出咕噜咕噜的低狺。 “怎么醒了?”大约是听见响动,岑儿将手揣进他怀里。边峦顺从地搂住,那只手掌粗粝而热,在他腰上摩挲着。“什么时候来的?”他感到很意外,回头看看床上,北堂岑没有睁眼,袿袍铺展在锦被上,她的冠冕和玉剑就放在床头。失去了关注,虎斑猫深感打扰,脊背贴在青砖上左右翻滚两圈,起身一抖毛,跳上了床铺,在二人之间找了一块深陷之处暖暖和和地躺下。 “刚参加完祭礼。”北堂岑扽了一下被子,把猫赶到脚边,阖着眼说“礼成退场,斑儿记反东西,一转身撞倒了老郡公,左右一拥去扶,当即就乱了。行百里路,半于九十。我有不教之过,今年的岁禄减半,赐腊也没了,还要写陈情书交给陛下。” “哪个郡公?” “还有哪个?咱们家锡林的那个。浑浑噩噩的,看来最近过得不好。”北堂岑往他身边凑了些,将脸埋进被子里,冰凉的鼻尖贴着他后颈取暖,咕哝道“得亏就错一处,不然今年白干了。” “让斑儿见见世面也好。他倒不害怕?” “不怕。他不懂有什么可怕的。”北堂岑语气中带着些笑意“我就在丹墀坐着观礼呢。” 片刻,她说“我刚才听见你叫母亲。你梦到她了吗?” 搭在他腰上的手臂开始活动,岑儿的指尖顺着腰线滑下去。边峦并不是一个重欲的人,就算岑儿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常想起此事,然而他疏于管教的身体总是呈现出另一种状态。岑儿的动作轻缓,但是稳定异常,简洁明了。边峦的眼睛发热,坚持不了多久。他推拒的动作很细微,但立即引发了岑儿的镇压,被她滚热微汗的大腿压住了胯骨。“你那么想她,为什么不去看她?后门打开就是影堂,钥匙在你这里,你随时都可以去。” 北堂岑这时已有些醒了,叼住边峦的肩膀,手臂撑住他的锁骨,将他的脸扳过来。长发如瀑,倾泄似一帘幕,月色被发丝割裂,碎在边峦的脸容上,他说“可我是男子。” “你不能算是。”北堂岑压在他身上坐起来,锦被隆起山丘似的弧度,热气在二人间熏蒸。虎斑猫彻底没有了睡意,气急败坏地‘喵呜’一声,从床尾跳下去。“你是她半个女儿。”北堂岑舒展脊背,又懒散地趴下去,额头抵着边峦的下颌,把脸埋在他颈窝里亲。湿润的穴口含吮着他的男根,一寸寸裹食入腹,“我是另外半个。” 已经许久没有被她这样桎梏在身下前后夹攻了。边峦始终没能适应自己那口雌穴,被她的手指挤进来,总有种受创的感觉,更何况像现在这样被她不遗余力地吞占,简直是没有了喘息的余地。 “你恨我,你自己不知道吗?”北堂岑并不动,她享受肉体厮磨时带来的暖意,用指腹与穴壁间细致的摩擦引动边峦的身体,从他的颤栗中舔舐快感。这是她一贯的伎俩了,边峦搂着她的脊背,睫毛颤动不停,说“我…不、岑儿,我不恨你…” “你只知道爱是疼的,你难道不知道恨也是疼的吗?”北堂岑的语气很平静,她早已坦然接受。起初她只知道边峦并不全然将她当成配偶——她当然也不,她打心底认为边峦和锡林同样重要,但前者并不属于她——是这几天在营里苦思冥想、反复琢磨,她才终于有了些许头绪,有点咂么出滋味来了。边峦恐怕有些记恨她。 “你为什么不肯离开湖园,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你早就习惯了照顾我、讨好我,像我们的母亲一样期盼着我。但你心里难道就没有哪怕万分之一的念头,想看着我罹于锋铎、痛不欲生吗?” 他听到岑儿的呼吸,心跳敲击耳膜,她们总归是携手走到如今了,不论究竟因何前因,不论家母什么渊源。边峦忽然生出一种幻觉,重现的记忆让他神魂通达,这使得他闭上眼睛,回忆那天傍晚浓烈的晚霞。母亲抱着岑儿摘走了树梢上最后一枚柿子,金色的风在院落中摇瑟着,橘红的圆日挂在光秃的枝杈间。他最终还是没有迈出门槛,直到母亲死去,他都没能跨过母子之间深如鸿沟的隔阂。 其实边峦早已感到疲沓。不论是寤生、还是变体,这都不是他的错,他从来就没有过选择。为母亲净身入殓时他第一次看到那些凸起的裂痕,无数撕裂开的细密的小口经由时间愈合,在会阴下延伸开,遗落血迹一样的轨道,母亲下腹的皮肤分布着青紫色的波粼,触目惊心。母亲厌恶他,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可是他不记得。他希望岑儿是边家唯一的孩子,希望母亲从来没有生下过他,也都来不及。 热气蒸红眼眶。他花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在母亲面前摇着尾巴乞怜,他已经做尽了一切他能做的。母亲对他的施舍成为他梦寐以求的贪慕与野望,其嗟也,食之痛彻心扉。 他对岑儿的关爱从来都不是假的,他通过抚平岑儿的伤痛乞求母亲的垂怜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然而边峦从未意识到他对岑儿竟还有一点恨,蛰伏在他心智中的角落蠢蠢欲动。他脸上的神情有片刻的茫然,但很快就被岑儿挤碎、吞吃掉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斋戒了五天的缘故,觉得边峦格外灼烫。北堂岑其实有些困,但最终还是情欲占了上风,健硕的大腿收拢些许,骑在边峦身上坐起来。她想快点了事,操完就睡,明天早上再洗澡,故而动作大开大合,愈发肆无忌惮起来,穴肉吞绞着茎身,将沉甸甸的龟头含在花心磨吮。边峦搂着她的腰,不受控制的喘息是从胸膛里挤出来的,两眼欲色迷蒙,眉尖微蹙,时而偏过脸去,咬着牙尖忍耐,浮动的齿关犹含几分迁就的忍让,表现得就好像他常常肖想着这样。 体温渐高,北堂岑把着他的腰,用掌根摩挲他左肋的烙痕。字体齐整遒丽,古朴厚重,如同钟鼎上的金文倒映镜中。北堂岑都认得,那不就是她的官印么?‘陷陈都尉,北堂岑印’。她已记不清楚当时为何要在他身上留下这样的印痕,是为了向边峦证明自己不会抛下他,还是想从他的顺应与包容中攫出自己绝地求存的必要。 “岑儿…岑儿…”边峦急急摁住她的手腕,从她的大鱼际抚上神门,顺着小臂凸起的青筋攀上她的肩头,用指尖抵住,低声道“重了。” “是揉得重了”,北堂岑收回手,重新把住他的腰,问“还是我重了?” “弄得重了。”边峦对她一向很坦诚,说“你也不轻。”岑儿不可能轻,她天生就是一副神骏的骨骼,光风霁月,站姿挺拔,如同牝鹿。这样的形态在战场上其实很吃亏,她受了不少伤害才学会将自己块垒不平的心胸含收起来,像凶猛残暴的豺狼那般扑袭敌人。 “这我没有办法。”北堂岑失笑,俯身吻他的唇角,语气忽而沉了两分,说“我还是不想和你分开,我说你待在湖园,我就想不起来你,那是气话。” 她们在成为妇夫之前,就已经成为亲人了。或许他对岑儿真的有过一些恨,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假使没有岑儿,母亲也不会爱他,可像个旁观者那样置身事外地望着自己的母亲疼爱另一个孩子,就算是对边峦来说,也过于残忍。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岑儿,每每令他肺腑俱冷的梦境都出奇得一致:没有逃亡的战马,断折的蒺藜,没有火焰的咆哮,也没有曝露的尸骸。那只是某个寻常冬天的傍晚,不经意间的惊鸿一瞥,院墙外升起火似的小红袄,他的母亲将那个自诞生便被呵护着的、快乐得无忧无虑的孩子举起来摘柿子。 岑儿的存在让他太痛了,痛得麻木,至于最终无知无觉。边家的长男始终不得母亲的青眼,母亲的心归属于不能自赎的家生奴婢,北堂母女终归还是前仆后继地奔赴战场,母亲为了女儿,女儿为了母亲。她们谁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竟不知是哪一世的孽缘报应到了眼前。 用以疗伤的金疮和纱布每每更换,都会撕下一片粘连紧密的血痂,引发铭心刻骨的疼痛。她们于彼此而言,确是这样的。比起她那些骄莺般的夫侍,边峦知道自己和北堂岑之间有着更残酷也更深远的羁绊,坚硬如铁,牢不可破,不管她走出多远,总会回来。 边峦紧紧搂住她的腰,斑驳零星的热望在眼中聚集,似乎他心中从未涌起这样洁净又旖旎的爱欲,在某时某刻,豁然原谅自己。又或许是终于深感绝望地放弃了。这由不得他不唤出岑儿的全名,尽管他一直规避着,但事实上他的心里很清楚,‘岑’是母亲取给她的。私底下,罗姨会叫她正度,听说是沿用了她姥姥名中的一个字。 “我在这儿。”北堂岑摸他的脸。从他口中听到‘正度’两个字,北堂岑觉得有一些怪,但心情并不差。窗外有些朦胧的亮光,尚未完全浸透内室,北堂岑已感到餍足,二人交合处泛着粼粼水泽,她没有对边峦的欲望和贪求视若无睹,花瓣似的穴口紧紧包裹着性器敏感的顶端,像素日里撸弄他那般小幅度地厮磨着。边峦的喘息变得又急又乱,断续的呓语,灼热的吐息流淌进她的掌心。 “会脏…快起来,正度、正度…”边峦握住了她的腰,手指嵌进她腿根与胯骨之中,被紧紧裹着。他对自己着实轻贱,病态得仿佛曾被烫伤一般。“斑儿今年二十岁。你都给我招来一个恁大的儿子了,我还嫌你什么?”北堂岑并没有听从他,湿潋潋的会阴仍在他下腹的香痕磨蹭着。边峦感到羞耻的时候并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他看见自己射出来的东西与岑儿的情液掺杂着,顺着茎身流淌下来,久违地红了脸。 北堂岑在他身上趴了一会儿。自成年以后,她就很重了,从小老虎变成大老虎,压得人喘不过气,可她自己对此毫无感知,总是又展腰又抻腿,舒坦极了。边峦仍然摸着她的背,就算得知自己对她有恨,又怎么样呢?他既舍不得把岑儿从自己怀里掀下去,也舍不得不关注她的日子是否舒心。她们之间本就不是只关乎于爱恨的浅显关系。 天色亮得迷蒙,湖园的猫成群结队地在廊檐底下叫早,要吃的。竹烟、波月生怕惊扰了家主,慌手慌脚地端着碟子,将猫引到门外去喂。 “反正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想她,就去影堂看她。”北堂岑觉得腿有点酸了,才从边峦身上下来,绷了绷脚背,发出两声清脆的弹响。“你是边姨的半个姑娘,是我的半个姐姐。我不介意你进去,我不认为你会惊扰诸神与先妣,更何况我娘再认识你不过了,她想必也不介意。” “我也不知道。活着时候,娘就不愿意看到我,在她死后,还纠缠着她老人家的神位不放。”边峦有些自嘲地笑,说“很膈应人。” “可能吧。”北堂岑平躺着也不安稳,把腿架在边峦的腿上“人活百年,终有一死,往后还有的膈应,让老将军提前习惯一下也好。你我年渐半百,她们二老在黄泉之国的清静日子怕是一眼望到头了。” 三九、换仆侍含玉脱颖割骨肉定王舍儿 i yuz 悫王染上一身虼蚤抢回来的两名夷男是对兄弟,哥哥取名珑和,弟弟取名光魄。她当时只觉得抢亲很好玩,并没有想过要拿这两人怎么办,一直放在行宫,早都忘记了。若非是听闻肃国来朝,她且想不起来,唯恐又忘,当即一拍大腿,令人用提花地毯把兄弟俩一裹,抬到定王府上。 听侍人来报,说悫王又送过来两个夷男,许含玉心里就是一沉。一大清早,有位从函谷来的富商呈上拜帖,礼单铺平了足够一米长,除了宝玩奇珍,还有五缸金鱼,并着捧缸的小侍五名。许含玉原本觉得金鱼很新奇,颜色瑰丽,姿态婉转,游动时煞是好看,一抬眼瞥见那几名年轻男子,个个肤白貌美,杏眼桃腮,描眉画眼,贴鬓簪花,看上去就是很会来事儿的下贱模样。没有廉耻的奴才,对王姎迎合鼓惑,屈身忍辱殆不为耻,就和那个什么仙郎一样。 一睡一大天,姬日妍醒的时候已经临近正午,连着两天作息颠倒,把她累得够呛。昨天晚上她领了一迭宗亲黄册从勤政殿出来,迎面碰上弟妹。万里挑一的悍将甚少穿得那般严整,金缂丝的紫色地七章纹袿袍外罩赤纱罗,七旒金冠结缨颔下,腰悬玉剑,木质复底的孔雀羽舄走起路来铮铮有声。武将总是在意自己的精气神,她宽革带打底,勒出身腰,外系五色绦带,四方佩绶,前后两组玉佩。 若不是弟妹用来系鞶囊的是一根打着大回环的攒心白梅花络子,姬日妍还真有点被威风到了。她走到切近,迭着手指抚了抚梅蕊,说‘看不出来,弟妹还有这般情致。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啊。’弟妹垂着眼帘笑,说‘虽是幼子儿戏之作,拳拳孺慕之心,得通日月,可达天地。’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 uzha iwuvip.com 不是。姬日妍这会儿才有点回过味来,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不是,她在炫耀什么啊?谁问她了? “王姎。”许含玉听见床榻的吱嘎声,知道是王姎醒了,从前厅捧来茶盏,双手递奉,问道“王姎这是怎么了?” “怎的是你在这儿?”姬日妍没有接,掀开被子坐在床边,颇为烦躁地瞥了他一眼。本来就饿,还喝茶,肺叶子都喝漂了,也不晓得搞点东西来吃,真是一点都不贴心。许含玉被她这句问话迎头痛击,骨头都发凉,而今他不是正夫大房,母家也没有了,不在王姎的身边,他还能到哪里去?愣怔片刻,许含玉仅仅只是笑了一下,起身说“我去传膳。” 成天净干得罪人的事儿。先前给洪姱作传,被陛下穿了几天小鞋,现在陛下又让她择定和亲的人选。姬日妍披着衣服坐在桌边打哈欠,侍人捧水来给她洗漱,许含玉正为她试膳。都已经有一锅燕窝鸭子羹了,热菜还上一道葱椒鸭子,鹿尾也是跟片鸭子一起蒸的。做什么跟鸭子过不去?这是王府还是鸭堂? 本来心情就不好,越看越烦,再看满屋子的侍人,没一个合她心意,这个眼小,那个嘴大,门口站着的不够白,端水的那个把五官分开看也没什么大毛病,怎么放在一张脸上就遭剐的简直丑得出奇。她这段时间是不怎么着家,走时候看房里这些伺候的小侍个个儿都好,怎么这会儿全长变样了。 “你成天在府里都吃些什么?”姬日妍将身边离她最近的侍人一把拉住,数落道“你这个腰壮得还有没有点好歹?直上直下简直跟个桶一样,你和泡发了的海参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海参金贵。真搞不懂你们,又不像外头那些村夫要干力气活,怎么长成这幅德行?本王不在府上,你们就是这么打理仪容的么?” 这满屋侍人几月前被许侧夫买回来,听说是入定王府,还以为撞上了什么大运,好容易见到王姎一面,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辱骂,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他们几个还算是有姿色,不至于像王姎口中那般不堪,只不过是没有满足王姎的喜好。被拉住的那个呆愣愣站在原地,不晓得怎么面对王姎的责问,深觉羞愧难当,险些滚下泪来,许侧夫上前轻轻将他扽走了。 早上刚起来也不觉得许含玉多好看,这么一对比,就显得玉儿小头小脸,身量纤纤,很有可取之处。他盛了一碗果子粥,递到姬日妍手边,说喝一些暖暖身子,将脾胃冲开了才好用膳。这才是会体贴人的夫郎,姬日妍执着牙箸点指身旁,让许含玉坐下。 不然怎么说红花还须绿叶扶。许含玉的目的达到了,真不枉费他花心思从喜公手里挑出这几个跟王姎的爱好完全不沾边的小侍。“王姎,早些时候,有一位顾姓的商人,呈上拜帖与礼单。我不敢做主。”许含玉从来不对王姎说假话,他只颠倒顺序,道“仙郎来请安的时候,您还睡着,我没有放他进来。” “回头再说,先不管。”姬日妍连日奔忙,马蹄都快擦出火星子了,哪有功夫宴客。 “悫王殿下还送了两名夷男,我临时找了间小院子安置,您看——” “玉儿跟其他侧夫商量着办吧。”姬日妍没听他说完,拍拍他手背。许含玉已明白了王姎的意思,她觉得很烦,不想听。 那年王姎把他从侧位抬上去的时候,他刚刚十七,王姎已二十四了。她们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许含玉熬了整十年都熬不出寻常妇夫间的一句话。王娘贵胄讲究颇多,言行从不容错,深宅大院,礼教森严,就是他哥哥怀珪也不能与王姎并称妻夫。定王是天女的臣妇,是府邸的家姎,是她所有夫侍的主人,他哥哥见了王姎,从来都是要跪要拜的。一夕登高跌重,许含玉而今行事免不了比以前更小心,更谨慎,步步为营地保全王姎对他的垂爱。 瞧着王姎进得差不多了,许含玉起身沏了一杯奶茶端来。早先王姎在大将军府喝了,觉得好,他特意问齐寅把方子讨来。姬日妍的心情不错,正准备夸含玉两句,侍人来报,说公子请见,一抬眼便看见巳莲遥遥走来,拜倒跟前,说“莲儿给母亲请安。” 这个孩子的衣裤鞋面、钗镮首饰都讲究得很,姬日妍打一眼就晓得他身上这套又是京师里最时兴的样子。平时总是作态拿乔,说袖子紧了、鞋面窄了,言下之意就是要新的,为娘的还不晓得他的主意么?一天换三套衣服,早晨是朝上的花骨朵,正午是大团花,傍晚一过,又换上低垂的花苞。新衣服刚穿过一回就不穿了,每个月给多少钱也不够使,修大漆的折扇填满了两口笥箧,装着珠宝的锦盒在樟木箱里码放得整整齐齐。 真是来要债的。姬日妍笑了两声,没说话,莲儿抬头瞧她,不解地眨眨眼,姬日妍用很无奈的语气道“起来吧,为娘舍得让你一直跪着么?” 怀珪走的时候,莲儿还很小,又是她的头胎,姬日妍一直待他很溺爱,常抱在腿上稀罕。待他长大了,开始懂事一点,晓得如今的父亲是侧位抬上来的,其他的叔叔只是母亲的侍人,便更恃宠而骄起来。许含玉也不晓得管一管,教一教,就一味惯着,好吃好喝地供着,要钱就给,不给不行,这儿疼那儿痒,简直无法无天。 见公子依傍着母亲见缝插针地撒娇,许含玉不敢再坐,侍立一旁,给公子也倒了杯奶茶。想来是他最近在玩伴中不得脸了,父家倒台之后,没人给他送钱送东西,只按月拿着零花,京郊的汤沐邑也被陛下收了回去,他没有地方玩,这才想起到母亲跟前卖乖,不然平时哪里看得见他的影子。 “你妗娘家的小鹄公子在营里学打马球,你怎么不去?”姬日妍放下筷子,抬手示意许含玉将桌上的杯盘撤了,上些新鲜水果。“斑儿么?”莲儿一歪脑袋“我跟他又不熟。” “斑儿也是你叫的,没规矩。”虽是一家人,在外头还是要注重礼数,身份地位不同,怎么能随口叫人家小名?姬日妍‘啧’一声,道“玩着玩着不就熟了。” “好久没看到母亲,我想母亲还不行吗?”莲儿有些不乐意,他一点也不喜欢斑儿,长得人高马大,往人跟前一站简直像堵墙,和他那个武妇老娘一模一样。而且成天乐颠颠的,吃穿用度比人家都好,还装单纯无知的样子。“再说了”,莲儿将母亲的胳膊一抱,酸道“妗娘辅政多年,地位仅次皇帝,早已超出了品级。连带着小鹄,还是公子,就已经是正一品的诰命了。马球素来冲撞,我不跟他玩,要是把他撞了,会连累母亲的。” “人家的娘花钱办排场,好吃好喝地招待,人家都是去陪鹄公子玩的,怎么不得恭维着?你若非要跟他分个高低,那还是不出门的好。为娘我见了三品官都要行礼,更别说你那个妗娘,惹都惹不起。”姬日妍只觉得好笑,人家的儿遗落在外那么多年还晓得给母亲打个络子呢,她家这个,嚯,成天抱在怀里稀罕,一点都不晓得心疼娘。平日里要些小东小西都好说,这回总不至于眼红人家是诰命吧?那还真是投胎投得不巧了,托生在她的肚子里,没托生在妗娘腹中。 母亲在荆棘丛里翻滚,虎狼窝也进了多少趟,莲儿这点小聪明在母亲跟前没有用,他自己也觉得没劲,垂着头不说话了。“干什么?谁欺负我的王儿了?”姬日妍捏起他的下巴,一手托住莲儿的小脸,安慰说“汤沐邑没有了就算了,娘再给你买一个小院子,行不行?你小姨这回出关去,还给你带了套金冠呢,你不来,娘都忘了。”她面上仍笑着,语气温和地哄着,俨然是一位慈母,可抬起眼帘时,许含玉分明地在她眼底窥见熟悉的神情。 所谓恨小非卿娘,无毒不妇姎。眼睛离人心太近了,许含玉经过大起大落,已学会了不去观察王姎的双眼。她平日就是再不着四六,到底也是个亲王,若是太贤德勤政,天女会忌惮她;若是太昏聩无能,天女又要考虑削减她的用度。为了坐稳自己的王位,她总要耍些手段,时不时做出一副好比割肉般的姿态来,向天女表明自己的忠诚。 见许含玉拿着她的四方牌去府库里取东西,姬日妍抬手摒退左右,把莲儿亲昵地搂在怀里,低声说“你生父走了以后,你也没有个倚靠。朝里的事情多,娘总在外头,顾不上你。你的这些叔叔嘛,他们都是下人,不算什么东西,就是想为你尽心,到底也都不配。王儿今年也有十五岁了吧?” “十六。”莲儿知道母亲要说什么,不由红了脸,依偎在母亲厚实的胸怀里,纠正道“娘怀着我的时候也要算。” “哦,十六了。”姬日妍的眼神明亮而淡漠,这种神情很少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的脸上,她显然趁着四下无人,正在盘算着什么。未经片刻,姬日妍笑了一下,说“娘知道你怎么想。王儿的岁数大了,也懂事了,很快就要离开娘往外配。” 再小一些不能经人事,再大一些未免就故土难离,十六岁正是合适的年纪。二哥的孙子年岁还小,五弟家两个少男倒是适龄,只不过陛下不要宗室男,说血缘离得太远,显不出态度的庄重。除此以外,就还有前朝几位皇姨的儿孙。夷人凶蛮粗野,那萨拉安追又年近半百,指哪家都得罪人,倒还不如她自己家里出一个算了。谁家的儿郎不是长大逃深室,藏头羞见人,一副没用的样子?她的莲儿若能为陛下分忧,为母亲姊妹挣个贤名,也不枉费这十六年的娇养与宠爱。 “你是我的王儿,陛下的姨亲弟弟。如此显赫的身份,一品诰命算得了什么?”姬日妍摸着他的脸,声音温和,循循善诱“你是娘的头胎。莲儿你记着,娘爱的是你,不会让你受委屈。娘回头入宫找你皇姥爷,让他老人家去陛下跟前求个恩典,封你做国公。” “真的吗?”莲儿闻言坐起身,圆睁着亮晶晶的杏眼。一直以来只有皇帝的兄长才能被封为国公,函谷郡公深受太皇倚重,却因着是幼弟,最后也只能遵从妣宗法度。他比陛下还小一岁,也能封国公吗? 好看的人若是开心起来,就显得格外容光焕发,姬日妍笑着,爱怜地在他脸上摸,说“这难道还有假么?你姥爷是太皇太夫,为娘怎么也是个亲王。而今陛下年龄尚幼,没有皇公子,你那些什么舅舅、堂亲兄弟又离得太远,只有你是最尊贵不过的了。”正说着话,许含玉领着两名侍人捧文盘进来。小姨从西域带回来的金冠和头面一下子就把莲儿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了。 层层迭迭的薄金片凿刻出莲花瓣的形状,冠顶是嵌宝石的如意簪,金冠周身錾刻缠枝花纹,红蓝宝石嵌做花蕊,光彩夺目。这不是寻常场合能穿戴的东西,是西域的国君之间结为婚姻时,随着王子一起配过去的礼冠。除此之外,还有一副头面。挑心、顶簪、分心各一件,掩鬓两件,钗簪两件,耳坠两件,也都是累金丝镶宝石的,工艺精美,奢靡华贵。莲儿并不晓得其中的含义,拿起挑心在头上比,回身问母亲道“好看吗?” “好看。”姬日妍含笑点头,“莲儿喜欢?” “嗯。”莲儿这声特别甜,听上去很满足。 王儿小时候粉融融一团,抱着她的小腿,软磨硬泡地要吃糖葫芦。十几年过去,这个孩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心思依旧单纯,无非是想要的东西比糖葫芦略贵一些。望着莲儿笑意盈盈的侧脸,姬日妍蓦然感到一丝怅然。到底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山遥水迢,配到万里之外的西域去,恐怕很难再见面了。 四十、述游仙定王舌灿莲花听风响含玉施计复 男子有德,托生在帝王家,取名一贯是根据出生的时辰来定,除非为娘的眷爱极了,后来再改。王公子的名字就是后来改的,定王爱他爱得不行,躬亲哺乳,天天抱着稀罕。某天早上给他喂奶,看着他粉雕玉琢的小脸,忽然在心中吟哦起两句诗。第一句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第二句是‘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遂当即呈上奏本,要给王儿改名姬巳莲,小字如莲花。 定王请封公子莲为国公,少帝颇为意外,问皇姨竟如此舍得么?若实在没有合适人选,挑一位宗室男过继也可以。定王垂眸叹气,默默无语,半晌才道‘人之情,非不爱其子。可怜子之情,又怎么比得上先帝拳拳爱女之心?臣妇夜来幽梦,与大行皇帝相顾泪眼,默默然无一言。平旦将至,大行皇帝骑跨鸾鹤,升归紫府,遥遥指向西方。想来是陛下欲光母皇遗德,不坠鸿业,以致生平,日夜忧思,故而先帝显圣。臣妇深感托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怎能因顾惜一子,而愧对六妹之灵?’少帝闻言,深受感动,降阶握手,与定王把臂同行,诉尽寒泉幽思。 从宫里出来,姬日妍心情甚好,想起七妹送来两个夷男,这才有了赏玩的心情,在鹿顶钻山的紫藤架下摆好了筵席。她一个人总觉得无聊,弟妹和元卿这几天正在调兵,听说弟妹已将京畿附近的山给封起来了,亲自擐甲上阵,带兵操练,沿用从前西北陷陈营的选拔方式,每十人分成一伍,在湿冷、饥饿的情况下行军三个昼夜,迂回奔袭,攻陷哨站,近身肉搏,突破重围。若有一人倒下或失散,就算作兵败,将队伍打乱重分,直到选出四百精锐,收编一部为止。这四百人将由车骑将军严雌率领,作为‘先登部’参加大阅。这个节骨眼儿上她们实在不好见面,姬日妍想了想,回了拜帖,将顾仙郎的娘喊来同乐。 那两个夷男实在漂亮,姬日妍第一眼看到时甚至有些心惊。浓密而长的乌睫之下是罕有的淡青色眼珠,透亮而清澈,似隶属于神鬼的一池碧波。除此之外,竟还能歌善舞,一时之间把仙郎都比得黯淡。 娘们之间交往,总也少不了一些风流勾当,夫道人家原本就不该过问。再过一时三刻,待宴席散了,王姎若是回房,定会从他的院门前路过。许含玉不忍睡去,命小侍为他梳妆,将冠儿除去,头发一缕一缕地认真梳,要梳得像丝绸一般顺。随后又打水洗脸,抹完脂膏扑粉。近来江南流行没有花香的水粉,质地极细,铺在脸上很显气色,夭桃秾李,明媚动人。若是上妆的技巧高超,女子根本就看不出来,还以为是天生丽质。 待妆扮完,已经接近人定了。屋内灯昏香尽,小侍想要去剔,被许含玉拦住。这个小子的阅历浅,不通人事,且不说屋内灯火通明显得很刻意,就单说王姎那边金尊醅酒浮绿蚁,他在这边象板催筝唱鸳鸯,简直都没有个体统了。更何况娘们吃了酒,昏沉沉的,歌低舞尽,送别好友,总要有些怅然若失。王姎多时不到他的房里来,就是要做出一幅锦衾寒、罗帐冷的样子,寂寞空房人消减,捱过今宵怕明朝,这样才能勾起王姎的垂怜。定王在朝堂上如何,在娘们之间如何,许含玉并不了解,但私底下,定王向来以作践夫侍为乐。他都如此脆弱可怜地招人虐待了,定王若不来兜头浇他一盆冷水,那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复宠了。 侍儿抱来琵琶,许含玉偎在床头,靠着帏屏拥衾半卧,将琵琶横在膝头,时弹时歇,睡也不睡,醒又盹困。将近二更时候,小侍出去探头探脑地连瞧数次,说客人走了,王姎略送了两步。许含玉晓得王姎移驾要经过他的院门前,遂背过身去,和衣靠着,叫人把门重新锁好,琵琶仍抱在怀里,时而拨弄三两声,也不唱,只叹气。 晚间的天气阴晦,屋脊上悬挂的薄玉蟒首因风相击,一片乞留之声,玎琅不停。姬日妍从外书房走来,遥遥来到许含玉的院前,见屋内暗暗,却听见铜锁弹响,有小侍顶着风启门朝外观瞧,遂一皱眉,问道“这个时辰你主子安歇了,前后门落锁,你开了门做什么?” 年纪不大的孩子,被唬了一跳,跪下来一五一十地回禀,道“先生还没有歇,说是王姎叩得门环响,让仆出来瞧。”姬日妍站定原地不说话,他连忙又说“不是门响,是风响。仆这就去禀。” 原本也没想要去看看含玉,见这小仆吓得要把她关在外头,姬日妍莫名不爽,斥道“湖涂东西。”说罢,抬步进了院,往含玉的屋里去。 “红泪,又不是王姎来么?” 红泪离筵,这个名字取得倒勾人。多少雨条烟叶恨,旧时浓蛾迭柳,情谊缠绵,一朝翻做哀弦。愁思万迭,梦到琴边,黯黯疏帘。 “不是么?”姬日妍刚喝过酒,狎兴正浓,完全是愿者上钩,咬饵解闷。在许含玉的床边坐了,笑着将他的脸捏在手里。头发放下来,就显得脸更小了,干干净净一张白璧似的面孔。 床帘子打下一侧,光线又昏暗。大抵是太久没有和王姎在这样逼仄的空间内相处了,尽管她的姿态很随意,上位者的威严仍然灭顶而来,平静的视线将他由上到下剐了一遍,许含玉心跳如擂鼓,竟忘记自己在心里是如何排演的。不过定王太了解内宅男眷的这种小手段了,她既进来,就不打算晾着他,只将双臂一展,许含玉忙坐起来,将琵琶放在一边,跪在床榻上为王姎脱衣。 红泪躲在外头偷偷看了一阵,见先生给他比手势,令他将琵琶拿走,这才进屋。定王靠在床柱上,斜了红泪一眼,说“剔灯。”红泪的手一颤,又缩回来,应了一声,转身去了。不过多时,屋内灯火通明,小侍打水来伺候王姎洗漱,在门前添了一小盆炭火。 “你的琴倒不错,你哥哥留给你的吗?”姬日妍将琵琶拿起来看了看,拨弄了两下琴弦,放在手边。 “哥哥的遗物也不多,都是王姎赏的。”许含玉跪在地上拧干细绢。稠密的浓云覆着水泽,情丝黏腻,想来是珑和、光魄二人在宴上勾引她。正想着,定王已将绢帛从他抽走,投进水盆里。许含玉只停顿了片刻,背过身去漱口揩齿,洗罢了手才转回来,伏在王姎的跟前。红泪见状想走,定王又将他叫住,指了一下床帘。 “你多大岁数了?”定王偏着头瞧他,说“长得倒好看。” “仆今年十六。”红泪的声音有些抖,不敢转头去看,只听见先生殷勤服侍,喘息迭着潺潺水声,砸弄不止,感到眼热心颤。“嗯…”王姎这一声倒不是因他,只抬手将先生摸了摸。红泪挂好了帘子,也不敢走,仍站在原地。定王懒懒散散地睁开眼,说“把衣服脱了。” 愣怔片刻,红泪答一声‘是’,低着头解腰带。他的体态不错,肩宽腰细,本钱也算可以,就是颜色颇深,不大美观,尤其跟夷男比起来,显得污浊。姬日妍迭起两指,在他滚热的腿根蹭了蹭,问道“畜物不识人事么?” 原本静悄悄的,也不知怎么,被王姎碰了下身子,就感觉血液往下腹走,性器胀得难受,很快就变得硬挺,几乎贴上小腹。倒是足够硬,姬日妍捏了两下,颇为满意,道“侧过去。”尽管脸上发烧,红泪还是乖乖听话。岁数还小,性器很昂扬,姬日妍又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说“抬你给公子做庶弟,日后一道配出去——你的娘是谁?” 官宦人家除了家生奴仆以外还雇庶民帮工,良籍的男孩子才有资格给家主的儿郎做庶弟,王姎这么说,是要将他全家都放出去。红泪跪在地上谢恩,磕了三个头才回话,姬日妍左耳进右耳出,靠在床柱上摁住许含玉的手腕,道“明天叫她带着家眷来找本王。出去。” 复一低头,瞧见许含玉面色潮红,嘴唇和下巴都湿漉漉的,正用小指勾去唇畔的发丝,黏腻的情液沾染在他两指间。“是吃了,是擦了?”姬日妍随口发问,提壶往金盆中倒了些热水,拧干绢帛,将自己下身擦净,瞥眼去看许含玉。他闻言挑着眼帘去看姬日妍,小猫舔爪似的探出舌尖,划过素白的指面,又微微仰起头,将双指探进口中舔吮,喉结上下滑颤不停。那是很媚人的眼神,相当露骨,昏瞒似场淫戏。姬日妍居高临下地观赏着,见他把指尖给叼住了。 “贱奴才”,姬日妍笑着抬手,拢住他的后颈,用拇指抹他的唇,将水色揉得散开,“从下个月开始,乱七八糟的宴会很多,好好准备,晓得么?别在人前露出你这孟浪样子。” 分明是抛却了廉耻,伏低做小地取悦王姎,怎的一句话又被架在了正夫的位置上?许含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跪在地上仰脸望着她,对她的残忍又有了更新的认识。真不愧是亲王,许含玉已不觉得刺痛,只想苦笑,真不愧是执掌着生杀大权的肉食者。她可曾有一瞬间把她的夫侍们当人看待了? “怎么了?不开心。”姬日妍歪着脑袋,饶有兴趣地发问。 他当时被废黜,闹得满城风雨。罪臣之子陪着王姎赴宴,定要比旁人更加谦和柔顺,谨小慎微,不能有一点不好的情绪,也不能被挑出一点儿错——尽管如此,他也仍然是整座京师的笑柄,从前拜在他身前的那些小人见他落魄,背地里不知要怎么翻来覆去地笑话他。取笑之余,人家还会说王姎虽然放浪形骸,却是难得的长情人,王娘贵胄做到如此,实在不易。 “怎么会呢。母家获罪,我能忝列命夫之间,是王姎待我恩深似海。”许含玉摇头。他有什么不开心的,他此生能依托这么一位长情的家主,难道不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吗?是冷是热,是饥是寒,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能让外人咬牙切齿,暗地眼红,他心里已经很痛快了。不痛快能怎么样?去死么? “不像你哥哥生性沉稳,擅隐忍,身上有锐气。玉儿逆来顺受,曲意逢迎,本王对你很放心。” 再是夸赞的语气,这也不是好话。许含玉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嘴唇,却没有否认,甚至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全然不计前嫌地微笑起来,福了一下身子。他很克制,既不显得强颜欢笑,叫人看了不舒服,也不谄媚,奴颜仆膝的像个贱骨子。 “本王还是更喜欢玉儿的性格。”姬日妍对他的表现满意,遂不吝啬赞美,朝他伸出手。许含玉搭了她的指尖,起身坐过去,如倦禽般靠在她的肩头,听见王姎安慰他说“相比之下,你的哥哥白璧微瑕,可惜了。他的心思太重,不能像你一样长寿有福。” 这是对他既往不咎的意思么?许含玉抬起脸,迷茫地望过去。 宝贝女儿渐渐大了,她想再抬个正房也不现实。身份高了,陛下疑心,身份低了,是让她的姑娘们屈尊。含玉到底是生父,又很好把控,姑娘们大了不会受到父族的辖制,黄册里有一位封为国公的兄长,每年还多三万石岁禄和十万钱。顺风时可进,忠君报国;逆境中可退,一隅偏安。她这几年殚精竭虑,总算是为爱女铺平了前路,姬日妍笑着在许含玉额际吻一吻,说“明日来取王夫的印,府内诸事由你代管。” 他熬过来了。许含玉笃定地想着,心中一阵狂喜,对情感的克制变得越来越艰难,无以为继,不由滚落两行热泪。吃再多苦、受再多痛能算什么?只要王姎还眷顾着他,他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算是保住了,不管外人说什么,他在王府里立住了脚跟,那些贱人再受宠,也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夜已深了,炭火燃烧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姬日妍合衣卧倒,许含玉在床尾跪坐弹弄琵琶,时而抬起脸,深深地望向定王的睡颜。弃与被弃,灼伤他的热焰已然烧尽。芳草逶迤,流水粼光;金卮玉盏,三万琉璃,他坚信在所有歌鸾舞凤之中,王姎爱的是他。 四一、小师妹淬刺阳邪烈梅婴勇博青顾 po 18 一觉醒来,感觉帐里暖香浮动,不像是成日喊打喊杀的娘们聚居之处。北堂岑从行军床上坐起来,发现盖在身上的毡衣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丝绸面的褥子。 “这么晚了,先生让你来的么?”她困倦地搓了一把脸,伸手往后摸。梅婴正缝补家主的战袍,银针捏在手里,瞧着她把手伸来,唬得忙往后退。北堂岑摸了个空,回身去看,梅婴将针别住,说“先生们都放心不下,华老医娘叫冥鸿送药,齐先生让我跟着来。” “她老人家说话重了些,回去好好安慰大爷,让他不要搁在心上。我没有什么事。”北堂岑掀了被子下地,听闻外头响了一轮号角,营帐霎时被火光照得透亮。是今晚的夜训开始了,正行军列阵。待二轮号角时厉兵秣马,罢旗收刀;三轮时举旗备战,高声喊‘杀’,待擂鼓响彻,便要开始冲锋。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layuzh aiwu.x yz “明早回去吧,这会儿不方便。”北堂岑行走时还有点跛,在帐里背着手遛达,低头寻摸,梅婴知道家主找什么,弯身掀开绒毯,揭开银马盂的盖子,两手捧到她面前,待家主接了,他又从胸前的褡裢中摸出个锦囊,将牙箸拼装好了,也递过去。 “哦,你从家里带来的?”北堂岑一看就晓得是青阳院出的,大半夜捅开火做饭,太复杂的不能即得,遂蒸了一瓮梗米,炒了猪肉酱做浇头,配了小菜秧。北堂岑饥肠辘辘,在床沿坐了,捏着筷子为难半晌,问梅婴道“这个盆里我记得有个大马勺,你看见了么?” 回忆片刻,梅婴很自然地一点头,说“看见了”,又觉得不对,问道“那个不是马勺吗?” “嗯。”北堂岑将盂盆搁在膝头,还以为梅婴没有听清,说“对,马勺。之前就搁在盆里。” 梅婴抿着嘴巴,脸上露出一副很为难的神情,往角落里指。北堂岑转头去看,见帏帐角落的沙地上安安静静地躺着她的银马勺。“原来马勺是用来吃饭吗?”梅婴感到很窘迫,小脸憋得涨红,垂着头道“我还以为马勺是喂马的,我还觉得好怪,怎么这样放,把盂盆从里到外洗了好几遍。” 马勺确实是喂马的,不过北堂岑觉得用来吃饭很方便。每天她吃饱以后,就在盂盆里装点水,把马勺涮涮,端到帐后头给她的战马喂水。可能是有点儿太不讲究了,北堂岑忽然扶着额头笑出来,说“没事儿,那柄以后就只喂马吧。” “是。”梅婴习惯性地答应一句,双手搭在膝上坐了一会儿,脸更红了,起身把架子上的锦袍摘下来接着缝。梅婴来的时间不长,轻手轻脚的,没弄出什么响动,但也没闲着。她换下的衣袍都熏过了,添了床被子,乌皮云头靴揩抹一遍,重檐兜鍪、山文铠、护心镜和一应披挂之物都擦得铮亮,归置齐整,连她的花虬枪都好像用水洗过,更亮了几分。 “梅婴甚是贤惠。”北堂岑不由感慨了一句,收起两腿,盘坐在床上看他。“家主成天在外头东征西战的,不贤惠一些怎么行?”梅婴低头咬断了丝线,将银针别回针线包里裹好,把锦袍抖开来看,晃眼瞧见家主那么满的一盆饭,这会儿都吃干净了。想是忙得狠了,旧伤复发不说,连饭也顾不上吃,饿成这样。梅婴心里刀戳一样的疼,将锦袍迭好放在一边,走到家主跟前,要把马盂拿出去洗。手指尖刚碰到,还没有端稳,外头忽然擂鼓,喊杀声震天,似有万马疾驰而过,连脚下的地面都在震。梅婴被吓了一大跳,浑身就是一抖,僵在原地。 “莫怕,是骑兵部在操演。”北堂岑眼疾手快接了她的饭盆,安安稳稳地搁在一边,从床底摸出皮囊壶,漱了漱口。梅婴听到家主说话才有些缓过来,闻见有酒气,晓得是水里兑了烈酒。他觉得这对身体不好,但是一直以来家主都是这个习惯,越到冬天越喝冷酒,华老医娘倒没说让改,先生也不置喙,他就更没有资格多嘴了。“日日这般动静,家主能休息得好吗?操劳得太过了。被褥也薄,床也硬,山里的风还大。”梅婴在床边伏下身子,“往年大阅也没有这么紧锣密鼓,不都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什么话?不懂事了。”北堂岑摸摸他的脸鬓,将他微蹙的眉尖抚平,道“这么多人,都是一样吃一样睡,怎么就自家矫情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可确实就是不好嘛,梅婴不说话,往她的掌心里蹭。行军床真的好硬,褥垫都薄薄的。他来的时候,华老医娘已经到莫将军那里凑热闹,看步兵操练去了,留下两个学徒在屋子里坐着。家主散发躺卧着,晾着左腿,身上只搭了件毡衣,一点动静没有。床下放着白釉刻花的瓷唾盂,里头半缸子淤血,地面上也淅淅沥沥的一大滩,梅婴乍一看见,以为家主受了很严重的伤,已不省人事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当即就要晕过去。两个学徒一拥上来搀他,说师母给用了点止痛的野山烟,关内侯这是睡着了。 近来想看见家主都很不易,独处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梅婴很珍惜这段时间,在北堂岑腿边闭着眼趴伏着。忽觉身后有股寒风倒灌进来,嘈杂中有人进帐,他都没有发现。 “侯姎兴致不错嘛。”华七叶还带了几名学徒一道,梅婴见了年轻的女娘,慌张地起身让到一边去,从腰后抽出折扇,将脸挡上,绕到屏风后头去。“亏得老医娘妙手回春,某已好多了。”北堂岑尚未起身,华七叶已在她床边坐了,一手将她摁下,握住脚踝,将她的左腿拉出来看,对身后的一众徒儿道“再放一回血,这次不必拔罐了。谁来试试?” 这还能试?试坏了怎么办?梅婴躲在后边儿偷看,年纪最幼的小师妹自告奋勇,兴致勃勃地搬来绣墩和小马扎,兴奋得粉透了一张脸。家主像是已经很习惯,靠着软枕打哈欠,腿搭在马扎上,裤脚卷到大腿。 “先找阿是穴再烧针。”华七叶抱着胳膊在一旁看,出言提醒。腿部有疼痛,是病变位置附近的气血阻滞,有阳邪,可能在经在穴,也有可能不在经不在穴,游走不定,却常随着经络循行。小师妹甜甜地答一声是,转头面对侯姎时已经是行医者沉稳的模样,带有几分稚气的认真,说“我摁几处,若是有酸麻、胀痛,就要告诉我。”北堂岑无言点头,抱拳拱手。 妮子手很小,特别有劲儿,在她小腿上疾按一遍,顺着三里捋到下巨虚,最后在贴近丰隆穴的位置找到了阳邪聚集之所,那一下摁得北堂岑痛极,整条左腿连着后腰都木了,不由‘嘶’地抽了口凉气儿。小师妹当即雀跃起来,说“找到咯!”被她师姐在小脑袋瓜子上敲了一下,道“沉取也没有这么沉的,下次收着点儿。” “烧针。”华七叶一抬下巴。小师妹从药箱里取出满盏麻油和细火针,用灯草十四茎点灯,将针反复涂上麻油,烧得通红。“太浅不能去病,太深伤及经络。关内侯强实人良,肌肉厚重,血管深埋,阳邪又在四肢,可稍深一些。”华七叶往床塌边一坐,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看,指点道“刺三针,四分深。” 她话音刚落,小师妹便已经动手了,她确记着速刺疾出,到底也不熟练,刺过两针之后就停了,犹豫了片刻,还是把第三针刺下,轻捻了捻,又抽出来。细小的血点缓慢地扩开,溅出一小股血便缓慢了流速,顺着胫骨往下淌,颜色已比傍晚时鲜颜多了。 痛彻心扉。北堂岑搓了搓下巴,用手背抵住了唇,没有说话。 “疼吗?”华七叶幸灾乐祸地去看北堂岑的脸色,道“侯姎啊侯姎,疼就对了,让你动刀你不肯。”说罢又摸小徒女的脑袋,说“做得不错,只是手法还不够娴熟,回去再勤练。争取下次能为病患减少施针时的疼痛。”说罢,又环视一圈,问道“给关内侯添一帖汤药,应该添什么?” 一旁默默观瞧的大师姐刚要拱手进言,华七叶就抬手示意她不出声。片刻,徒众里走出个二十啷当岁,跟随华老进修的小太医,道“小女以为可添芫花汤。芫花十分炒黄色,大黄十分,锉碎醋炒,甘遂微炒,并甘草。取四方寸匕,着两升半苦酒中合煎一升二合,顿服尽。” “好,好。侯姎这次外邪侵袭,正气亏虚,耗伤气血,疼痛游走不定。芫花汤还能预防痹病,你添得很好。”华七叶看待她的目光中多了些肯定的意味,令她为侯姎敷药。末莨菪子,并蜂蜡揉开,敷疮上。 临走时,华七叶拉着北堂岑的手念叨她,让她有个好歹。快不惑的人了,都该是姥姥辈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跟着年轻的女娘在浅水潭里肉搏。末了又说侯夫婿,怎么那么不懂事,都不知道给家主送几套护膝和绒里的吊腿来,山里是什么气候,城里是什么气候,他不晓得么?北堂岑垂头听着,也不反驳,就只是笑,安安静静地听华七叶说完,才道“内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怎么能晓得山里的气候和营里的艰苦?”小老太太一愣,显然噎了一下,将北堂岑的手丢开,说“护犊子。”引得屋里女娘都笑。 华老离开以后,梅婴才从屏风后头走出来,捏着扇骨解释道“先生其实一直想给家主送东西来着,但是冥鸿、雾豹两位姑娘都不在。” “没关系。华老这个年纪,总是更爱操心一些。”北堂岑倒不在意,枕着胳膊往床上一趟,问“几位爷们最近都忙什么?” “好像也没有忙什么。”梅婴歪着脑袋想,说“大爷最近亲手做了小袄子送给小羊千金,还缝了麂子皮的小袜子。京中的公子、相公们聚会,总邀请鹄公子一起去,有两回金先生禀过大爷,跟着一道耍子。湖园总也没什么动静,我也不敢问,不过现在不常落锁,鹄公子和金先生会去坐小船。” “嗯,还不错。”北堂岑扯了被子盖,吃饱喝足有点犯困。她摊开胳膊,梅婴笑着偎过去,给她揉肩。“你最近干嘛呢?雪胎配出去以后还忙得过来吗?”北堂岑将头发拢到一边,随手编了个辫子,绕了两圈,用纶巾扎在脑后。“我不忙,院里还有执莲和引灯。”梅婴是很明艳贵气的长相,从这个角度看,倒平添了些温柔的意味,“今年的夹衣到了,先生嫌里子的颜色不好,褡裢也太小,我要了一件来改。”他说话时,狭长的眼中闪过一抹小小的狡黠,看着很有灵气,伏到北堂岑的耳边,低声道“我偷偷绣了一枝红梅,缝到褡裢里头了,先生不知道。家主收放东西时能摸到。” “是嘛。在什么位置?”北堂岑将手搭在梅婴的腰上,他伏低身子,挑开北堂岑的衣襟,微微发凉的手指顺着胸甲的边沿游走,在她心口停下,轻轻点了点,用澄澈而不带轻薄引诱的眼神望着她,认真道“在这里。在家主的心尖儿上。” 他向来都艳美自知,然而宫闱里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儿郎,如此多年,北堂岑甚至偶尔分不清他与旁人的脸,在猝然的端详中深感恍惚。梅婴并不清楚他那与容貌截然对立的清澈目光在人马影映、群吼震天的军营中会呈现怎样惊心动魄的情状。从修罗战场到天女上都,庆功的夜宴场景倏如暴雪骤起,片片闪过她的脑海:一生不曾见过血肉脱离骨骼的贵胄与宫侍们为胜利而纵情欢庆,推杯换盏,人声鼎沸。他们说制鱼丸一定要用白肉;油泼笋的油是大暑前后的木姜子油;画幅不是画幅,是山水、盆景不是盆景,是苑囿;艺花可以邀蝶,种蕉可以邀雨。嗡嗡作响,喋喋不休。这些金笼中的鸟儿,椒房里的花,北堂岑为他们所在乎的事情深深震撼,悔恨与怒火驱去复还俨如蝇狗。那些闪烁着微光的冰壁般隔绝人心的眼睛、不断分娩出欢笑的涂抹阵亡将士鲜血的红唇。北堂岑以为自己会感到折堕与厌烦,以为自己会在此时此刻骤然狂怒,遽如雷霆,毫不犹豫,几乎出于习惯地缄默他的口吻。 ——然而却没有。 往昔那如同翠竹破开石壁的刚愎悍然终被雪片摧折,在沉默中委顿无物。她心中盛着七情与五感的静湖仅仅只是泛起涟漪。那涟漪是幼兽独自洇游亘古的长河,是与母亲所憧憬的女儿无数次失之交臂。 北堂岑定定地望着他,不置一言。 “我也是爱着家主的。”梅婴别开脸孔,毅然道“我也想让家主知道。” 人说花就是花,碾冰为土玉为盆,也只是妆点门庭、豪奢相竞的筹码。人说花不该有非分之想。 他偏要想。 在家主的衣上绣花总是带有女男情爱的意味,怀着些妇夫间的缱绻。他的爹虽然是齐府的家生子,但他的娘是良籍,他心底不拿自己当受差遣的仆役。多年以来,不论人前还是暗室,他都十分检点自重。做侍也有做侍的本分,取悦家主、维护先生,都是他分内应做之事,他不曾失规。但是在家主夹衣的褡裢里藏一枝嵌着他名字的花卉?这在重礼防闲的先生眼里定然不会是小事。可要说他是处心积虑、轻浮狎亵地勾引家主么,梅婴不觉得,他甚至没给家主看看花样儿的形制,就已经缝进褡裢里,深深地藏起来了。他求的不是别的,他只求家主知道他。 片刻,北堂岑有些缓过神来,在看清了梅婴的脸孔之后垂下眼帘,神姿像啜饮山泉的野鹿,将他的手从胸怀中勾扯而出,叼了一口雪白透青的腕子。 掌骨弹动了一下,冰凉的血液汩汩流动。梅婴缓缓转过脸来,胭脂了水色迷朦的眼睑。他眼风如醉,爱意平铺直叙,用掌心贴住家主的手背,在长逾百年的对视中俯下身去,于她唇角轻而易举地偷去一个吻。家主没有说话,神色也只是纵容着,梅婴的指尖在她唇畔流连,被她的五指滑进指缝扣住,引至面前,吻在了掌里。 未得她垂青,此花便归于沉寂,她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则一时明白起来。便可知此花不在她的心外。 【番外五:羽牛驮薪】 *乌洛额涅:姥姥 *羽牛:母牛 *落草:遗落在野外的婴儿 *恩都里:儿子、兄弟、丈夫等所有男性成员 *珊蛮:北方信仰中神与人的中介者。狂舞之人 *厄嫩:妹妹 *牤牛:公牛 ———————————————————— 头产的母牛,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狭窄的产道饱受摧残,牛血将干草堆染得猩红。牛犊的骨软,姿势怪异,卡在宫口与产道之中,近乎窒息,血水与黏液覆盖的眼球已经翻白,淡粉色的舌头从母牛的牝户中吐露。牠是额尔登布的坐骑,是萨赫麟部所有牛群的引领者。 而今,牠要死了。 母牛跪下前蹄,沉重的肚腹摇摇欲坠。膀大腰圆的女人们仍不肯放弃,想进行最后的尝试,冒着扼死小牛的风险挽回牠垂危的生命。萨赫麟部已经失去了最年长的珊蛮,她们不能再失去牲畜,然而羽牛却不允许任何人触碰牠的尾巴与牝户。空猗平视着牠含泪的双眸,抚摸牠乌黑锋利的双角,与牠额头相贴。翕动的牛鼻喷出腥热的呼吸,在寒风中凝结成细碎的冰凌,空猗说‘我的额涅在分娩的战场上败于恶神的利爪,披挂着恒久的荣光登上十三层天的白山圣殿,我虔心——’ ‘萨赫麟·额尔登布。智能与德性之光,以羽牛作为图腾的长姥。’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女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袭来:‘来访的是肃骨介·牧笃里旄林。聚金山下的落草,女国的龙马。’ 一向远离战争的萨赫麟部是这片雪原上最繁昌的部落,拥有数以千计的牦牛和比牛更多的恩都里,空猗知道牧笃里旄林迟早会来。 她想要到城墙的里边去,杀死南方萨拉和她所有的安追。她需要牦牛为她驮运粮草,必要时宰杀老弱,风干制肉;需要恩都里为她上阵冲锋,用尸体铺平坑洼崎岖的前路,以保全马儿没有任何筋肉包裹的脆弱腿骨。尽管她已经拥有足够的精锐骑兵,但萨赫麟部依旧是她计划中最关键的一部分:能随她迁移、支持她远征的粮仓。如磐石一般稳当而平坦的垫脚石。 ‘萨赫麟的珊蛮长姥额尔登布已死。在你面前是她的乌洛安追,萨赫麟·空猗,无母的雌兽。’空猗只有十岁,已成为新的长姥,她从母牛庞大的身躯后走出来‘诚如你所见,领头的羽牛遭遇难产,牛群无法长途迁移,已无力随你远征。这是天地的预言,是母神的圣意。请回吧,女国的龙马。’ 萨赫麟部有胆气说出这样的话,她们的族源可以追溯至柳叶救生的佛多,她们是各个部族所有珊蛮和兽医的母族。凡萨赫麟部的驻扎之地,哪怕垒建于古战场的垓心,也将成为没有刀兵的净土;即便是弑母的仇人,也不可在此地拔刀相向。这里是沟通神鬼、驱邪治病、施咒占卜、接生送葬的场所,这里只有新生而没有摧灭。 装备精良的骑兵队伍如向两侧分开的海潮,凶猛的群狼中走出猞猁。听说铁拳铁腕的折兰泉萨拉从小就是个爬不上马的矮子,她的手甚至攥不住刀斧。在她能够照顾好自己之前,无数族人为挽回她的性命死去。作战时她常与姊妹共乘,蹲踞鞍上,蛰伏影中。看来此言不虚。 ‘除非亲耳聆听母神的福音,否则我势必引领族群走向丰饶的沃土。’牧笃里旄林的目光落在羽牛身上。她被折兰泉部的十位珊蛮共同抚养长大,极擅接生,不管是人还是牲畜。萨赫麟部族人未尝就逊色于她,可这世上总有些事是只有她才能做到的。牧笃里旄林不假思索地脱去袍服,捆绑腰间,袒胸露乳、赤裸双臂,目不斜视地走向羽牛,行过时带起的风有股类似动物的腥臊。 ‘额尔登布珊蛮早已在狂舞中登上十三层天,通过母神的双眼目睹了你必将走向的终端。你是随雪而降的王,将在风雪停息时殒命,融化冰雪的热焰把你焚烧殆尽。’空猗抬起手,拦住了牧笃里旄林的去路。她注意到龙马的躯干上有水波一般的纹路,任何降生在雪原的婴儿于她来说都体量过大,以至于撑裂她的皮肤——那本是无法降生的胎儿。片刻的停顿之后,空猗接着道‘请回吧,女国的龙马。’ 牧笃里旄林对珊蛮的预言置若罔闻,抬手攥住了羽牛的尾巴:‘厄涅在生下孩子的那刻浴血诞生。我是母与子的救生者,是与萨赫麟部在娩生的战场上手足相抵的姊妹亲邦。你须得听从我,你的族人须得听从我的长女克里宜尔哈,否则这将是萨赫麟部反叛母神的罪咎与恶业,我必因此而施予复仇,屠尽你族人中不论生育与否,凡一切长着牝户的。’ 像受到某种感应,求生的本能胜过这世间的生灭排布,羽牛沉重的铁蹄在湿软的地面上砸出深坑,站了起来。牧笃里旄林娇小的身体在此刻彰显出无与伦比的、接近于创生母神的神力,除了她,没有人能将手臂顺着牛犊的颅脑探进羽牛过于狭窄的宫口,哪怕是再有经验的长姥也因惧怕损害羽牛的胞宫而对此束手无策。‘小牛的骨软’,她将另一只手也探进去,血水仍不断地流淌,顺着她不停鼓动着的肩臂染红腋窝与两肋。肩高将近两米的羽牛岿然不动,使得牧笃里旄林得以拽出小牛的一侧前蹄。 ‘我要十个人。’牧笃里旄林的动作有了些许停顿,上身的血液在风中逐渐凝霜,细碎的冰凌割破皮肤,‘她的孩子不下百斤。’ 额尔登布珊蛮拒绝接受折兰泉的统治,她何以如此执着?若不能争取来萨赫麟部的拥护,不惮冒着渎神的风险诉诸武力。空猗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轻骑兵队伍,那时她还很幼小,想象不到牧笃里旄林将引领着她们走上一段多么浩荡的征途,她只是抬手发号施令,擅长为牲畜接生的女人们依次上前。 将清水泡洗过的白绸递给牧笃里旄林时,空猗说‘牠是牛群的领袖,是你通往南方道路上最重的筹码。牠若生,则神佑你;牠若死,则神弃你。’ 羽牛的情况特殊,光捆前蹄无法将小牛犊拽出来,需要将颈子也系上。牧笃里旄林的双手在血的汪洋中探寻即将熄灭的火种,白绸打成死结,血液顺着织物的孔隙迅速蜿蜒。她需要萨赫麟部为她献出所有的一切,雪原的百余部族都是她的孩子,可是只有吃掉这个孩子,她才能保护其她孩子。 羽牛与牠的犊子在生死两端的角力中分开,腥臭而黏稠的黑血喷溅在地面上,羽牛沉重地跪伏下去,接生的女人们因为施力过猛而跌倒在地,几个反应快的已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给羽牛喂食清水和草料。牧笃里旄林坐在牠的血泊里,搂起小牛羸弱的脖颈,将手指探入牠的喉咙,抠出澄黄的羊水,挤压牠的心脏。在褪去了胎衣之后,这是一头没有杂毛的雪白的小牛,呼哧呼哧地瘫在地上喘气。牠是如此的美丽而通俗,凡生长在雪原上的人不曾有一个无法领略牠皮毛上神圣的淡金色光晕——那是牠厄涅所赋予的。牧笃里旄林两手合拢,攥紧了牠的口唇,俯下身去含住牠翕动不止的淡粉色鼻孔,将残留在牠气道中的羊水吸了出来,偏头吐在一边。 她怀抱牛犊的模样很有些母神的光泽,羽牛在片刻的喘息之后从地面上站起来,走向牠的孩子,温情脉脉地舔舐着。那幕场景哀感顽艳,天地的预言从空猗眼前一闪而过,她无需要吸食致幻的草药便得到了母神的双眼:渺远的天际尽头是搅碎血肉的漩涡,受惊的牛群嘶鸣狂奔,踏碎金黄色的谷物的海浪,灼烫的火焰如日轮升起。空猗感到头痛欲裂,她看见皲裂的双唇与干瘪的乳房,看见金羽玉爪的巨鹰盘旋于群山之巅。牧笃里旄林冷硬而残破的尸体随着冰雪的消融而逐渐显露遗容,背生双翼的天马从聚金山上驰骋而下,载走了她的英灵。 在那之后数不清次数的挥汗如雨的狂烈舞蹈中,空猗始终不曾目睹她命线的改变。 早在乌洛额涅的时代之前,骑马民族与躬耕之人曾在一片大地上共存,是南方萨拉因‘两地风俗不同、贵族时有乱政’,将她们驱赶至北方,并且修筑城墙。牧笃里旄林点兵时是六月份,天地间洒落鹅毛大雪,比往年的八月更冷,她立足于贫瘠的土壤,仰望直薄云天,说‘古神都是迷惘的。想要战胜天灾,应当团结姊妹,而不是乞怜神鬼。’空猗在那刻才真正决定要追随她的萨拉。无论生死,她绝不再舞。 南方萨拉的第三位安追送来成车的金银币帛,已有不少部烈失去战心。日前的一场战役,南方安追已俘获了右獠大将,却又将她放了回来,萨拉猜忌右獠,多次试探,后来果然在她衣袍的夹层中搜出天女的敕封文书。右獠以其厄涅的姓名与荣光起誓,自己对此一无所知,然而萨拉安追并不相信,怒而斩之。右獠安追当夜行刺,为鹞鹰所擒,砍断四肢丢弃于犬舍,惨叫声彻夜不息。 行至穹庐外,空猗听见相当激烈的争吵,众部烈纷纷拍案而起,拔刀相向。她掀帘而入,牧笃里旄林目光深沉,坐在虎皮大座中,她的长女玉兰和次女鹞鹰都参与了争斗,被她任命为左獠的部烈官长将鹞鹰摁倒在地,拳头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几乎将她的脸砸进后脑勺。 “珊蛮长姥,你回来了。”牧笃里旄林横起眼皮。 珊蛮的地位并不亚于萨拉安追,甚至一度凌驾其上。穹庐中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向她瞩目,狂怒的鹞鹰趁左獠大将不备,从她的钳制中挣脱,反手抓过桌上锋利的弯刀,割下她的头。腔子中的血如洪流回天,喷薄而出,染透了帐顶,淅淅沥沥地降下血雨,鹞鹰的小指与无名指被刀锋斜斜切落,中指的伤口深可见骨。 “我看见融化冰雪的那团烈焰。”空猗说“是时候了,萨拉安追。” 听闻西夷反扑,已将战场往托温河畔推进三十里,姬洪姱不仅没有听从幕僚别驾,退居平州府,反而率军连夜赶往托温。 接到苏桓将军的急递,前线战况惨烈,萨拉安追将浸泡火油的布条绑在牛角上点燃,牤牛群受惊狂奔,第一批撞破木栅,纷纷落入陷马坑。第二批踩踏前者,横冲直撞,顶翻拒马枪,踏死无数兵卒,萨拉安追的骑兵紧随其后。从望楼吹起号角至营地中心的战楼失守,时间之短,间不容瞚。主将边茂松搏杀阵中,被冷箭射中左肋,跌下马来,遭遇牤牛践踏,重伤不治,裨将北堂罗为萨拉安追生擒活捉,生死未卜。 夷王将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投入战斗,姬洪姱知道离间计已不再奏效,唯有血肉相搏。半月以来,她各地募兵,选拔精锐扩充中军,已有弓箭手八千,弓弩手一万两千,骑兵一万,刀盾手五千,陷陈死士五千。再加上嫖姚、车骑两位将军手底各四万人,四名杂号将军授兵各两万。她麾下有重兵二十万,但这仍然不够令人心安。 “急递母皇,武库内所有的火炮与火油还不够,加紧赶制,越多越好,半月之内运到前线。”姬洪姱骑着马,往托温河的方向徐行。“殿下,西夷皆是骑兵,擅长快速推进,折兰马可日行千里,恐怕投机与火炮并不适用于马战。”绣衣监军在她左后方跟随,拱手进言。 “托温是个小城,偏远苦寒,每四户聚居一落,共用火塘。下有烟道与引水渠,铺青石板,主屋下设炭窖,冬日时塞入薪棒点燃,烧制木炭的同时以烟热取暖。我并不准备投飞火,我准备将火油倒入水渠,在地下引爆火炮,烧毁整座托温。”姬洪姱的口吻飘轻,“夷人若是进了城,一日可抵平州。平州一朝失陷,攻占京师易如反掌。相比之下,舍弃小小的托温又算得了什么?这里原本就是用于监视夷人动向的前哨,自然应当物尽其用。告诉母皇,刀枪无眼,水火无情,我不能保证自己每次都幸存。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 裹着腐肉的指骨掉在她的腿面上,姬洪姱勒住了马。 结冰的托温河就在她眼前,浓雾彼端的至深处是茫然无际的雪原,她眯着眼抬头看了看,刺目的日影之下,食腐的鹫鹰在头顶盘旋,时不时发出两声枭笑似的长鸣。监军不明白皇三女脸上的神情是什么意思,她催动坐骑继续向前时,监军吓得蓦然一个激灵,追着喊了两声殿下。皇三女对此充耳不闻,反而抬起手,勒令她闭上嘴,原地待命,身影很快便为水波般流淌的浓雾隐没。 她闻到气味了,鲜明的冷意中掺杂丝丝缕缕的血腥和动物身上的臊臭。那至今不曾谋面的夷王就在不远处。 马儿在冰面上行速很慢,掌钉踩碎冰碴,发出细碎的声响。浓雾中隐约现出分布规律、间隔均匀的轮廓,鹫鹰三五成群,飞掠其间,争鸣抢食。河岸边蹲踞的身影静止片刻,缓慢地升腾起来。直到听见一声冰面破碎的细微声响,姬洪姱抚摸着战马的脖颈安慰,马儿后退两小步,站定了。她的视线不曾离开彼端的那人,极小的一团影子,乍看上去仿佛孩童或幼兽,然而她起身的动作展露出常人不可比拟的肢体控制能力,那必将是位身经百役的战士。 天际遽然传来猛禽的尖啸,金羽玉爪的巨鹰透空而下,以极快的速度贴着二人之间的冰面飞掠而去。帘幕般的浓雾被它锋利的羽翼割开,缓慢地消散,露出夷王青灰色的双眼。 她身后一排木桩如同标示领地的界线,倒悬无头的血尸。唯独她正后方的那具特意留下了齐整的遗容,被剥去外皮的人体便显得格外触目惊心。那是被她掳去的裨将,姬洪姱轻轻歪了一下脑袋,叫什么来着?北堂罗。这矮子大抵刚在附近完成浩大的祭祀,这些战俘无一不是她献给母神的人牲。她想通过这种方式震慑部众,以显示自身的冷酷与铁血,弥补体量与外形上缺损的威严。 姬洪姱打量夷王时,夷王也正打量她。牧笃里旄林并没有想过她能在开战前见到南方萨拉的第三位安追,以虚伪言行煽动她部烈彼此仇恨的狡黠母狼,竟然是与她长女年龄相仿的孩子。她渐渐咧开赤红的双唇,露出尤为渴血的微笑,满口小牙雪白而细美。 浓雾缓缓掩上帷幕,结束二人为时不长的会面。牧笃里旄林的身影往后退了两步,隐没而不复见,姬洪姱勒起马缰回程。 她们都在等。等托温河彻底冻死。 四二、立旗帜肃使入京进晚膳夫侍斗法 少帝稽之古例,拟定了迎接肃使入境的礼仪规程,命大典客与车骑将军并往西乡关,将肃使迎接至客馆,设仪仗,鸣鼓角,为表礼遇,特许带杖建旗。肃国原本就没有统一的旗帜,各部长姥的族徽也不尽相同,为究竟使用折兰马、巨鹘祝还是白羽牛而犹疑不决。 原本想着不患寡而患不均,瓦克达部佳珲准备上奏天女,称肃国无旗,伏请处分。然而大典客带着译官拜谒客馆,说依照旧例,本不允许外邦使团建旗,然而天女为表对萨拉安追的尊重,以礼遇上邦规格接待贵国使团,而未将贵国置于本国的礼仪体系之下,这是与贵国以对等关系交往之意,还望尊使细化流程,完善仪轨,尽快定夺。佳珲不曾想过会受到这般尊敬,当即招来一众随行官长,亲往珊蛮长姥空猗房中密谈,最终定下以白色为底色,中间纹绣背生双翅的龙马,口吐热焰、抬蹄嘶鸣,各部图腾环列四周。 雪原以白色为尊,是先王龙马统一全境,以血肉之躯指引出生生不息的方向,肃国众长姥对旗帜的择定皆无异议。佳珲上奏天女,天女命西乡关织造府描图打样,连夜赶制,使行官立旗前后,择日进京。令车骑将军一人部领防援过境,其在路不得与客交杂,亦不得令客与人言语。所停郡国大小军民人等无事不得与客相见,在路所须驮妇役仆等,不得令致非理劳苦。又令云麾将军等,率骑兵二百、刀盾二百、文武乐舞娘二十四、鼓吹一部,迎接于京城门外。令大典客差定效劳使、慰劳使、犒劳使各一人,为其接风洗尘;赐敕书使、文牒使各两人,译官八人。慰其以神酒,赐居汤沐邑待诏听宣。 肃国的贵胄尽管身经百战,到底也没见过太大的世面和如此繁复的礼仪,在汤沐邑坐立难安,团团直转。她们耗损半生,槊血满袖地去争、去抢,去为自己年迈的额涅和幼小的安追搏一口血舐,故去的严峻光阴里诸多狠戾,而今最受不得的便是包容,更无须说面对昔日强敌的软刀子。直到天女召其入宫,黄门饮宴的前一日,佳珲和空猗都迟迟不肯滚却一身兽皮,天知道她们出行前仅仅只是做足了受辱的准备。 娄兆亲往大将军府传陛下口谕时,北堂岑正在青阳院心安理得地补觉,黄门饮宴是宋子佩主持,原本也不干她什么事,她没准备去。 地龙烧起来以后,屋内就显得很热,北堂岑摊平手脚横在床上光溜溜地打呼,齐寅坐在一旁轻轻摇着扇子,陛下只是出于爱重问询一下,并未强求侯姎一定得去,他遂对冥鸿说“你去禀娄总署,你娘将养着,华老嘱咐在大阅前安心静气,切勿动怒。麻烦她答复陛下,北堂将军不能赴宴,再拜顿首。” 见冥鸿领命去了,齐寅又坐了一会儿。家主睡觉不算安分,脑袋从枕头上滑下来,不自觉地张开嘴巴。齐寅觉得她好可爱,像齐小羊,遂轻手轻脚地爬到床上,托起她的颅脑,想将枕头重新垫好。北堂岑在睡梦中哼一声,翻身把齐寅的腰给搂住了,将脸埋在他大腿上,睡得香甜甜的。 早几年家主在睡觉时是最警醒的,从来都睁着一只眼,稍有些什么风吹草动,即刻就清醒过来,齐寅被狠狠吓过一回。 彼时他仅有十八岁,战战兢兢地配到侯府来,人说新婚燕尔都是蜜里调油的,可成亲以后,侯姎一直对他不温不火,总睡在外书房。过去将近半个月,齐寅才又有与她同床共枕的机会,却是两床被子,分得很开。他夜里失眠,将起未起之时,烛火倏忽闪动,噼里啪啦地爆燃。齐寅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一股迅猛的力道扑袭,深深压进床褥里。颈子被家主的手掌攥住,力气收得很紧,压迫气道。她浓密的黑发顺着脊背铺下来,如帘幕遮光,齐寅被她的阴影投在脸上,身体僵硬地无暇挣扎,眼睁睁地瞧着她反手往背后虚握一把,摸了个空。 睡觉时并未佩着刀,因着是在家里。北堂岑涣散的双眼那时才开始清明起来,同她结发的正房圆睁着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因恐惧至深而簌簌发抖,眼泪无声地淌,娇嫩的咽喉在她掌心发出脆弱的痉挛,如垂死的鸟雀。北堂岑自己也被惊到了,猛地缩回手往后退。齐寅翻至床榻内侧剧烈地咳嗽,半晌才发出些断续的呜咽,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家主下地穿鞋,披了件衣服,有些慌张地说‘对不起,我还是回书房去睡。’ 那时齐寅觉得自己所有的憧憬都破灭掉了,哭了一晚上,次日天光大亮,身体因为疲惫而格外沉重,强打精神爬起来梳妆,一抬眼皮,看见翠竹杆支开的窗牖边上不知何时放了两只小罐,压着一摞迭了好几迭的厚实草纸。他把小罐子收进屋里,将纸张铺平展开看,上头写‘每次一汤匙,沸水冲化,代茶饮用,每日数次。’人家妻夫之间传信都是用花笺,蝇头小楷细密排布,温情脉脉,她居然用毛边的巨幅草纸,每个字都有枣儿那么大。齐寅登时就乐出来了,把小罐子揭开闻了闻,里头是秋梨蜜膏,润肺生津的,也不是梨树结果的季节,不晓得她问谁要来的。 被狠掐了那么一遭,齐寅的嗓子的确不舒服,说话声音都哑哑的。长仆去为他冲泡秋梨膏的时候,齐寅又把家主那副墨宝拿起来端详。笔画都是立在纸面上的,坚如磐石,圆笔藏锋,瞧不出丝毫暴虐的性情,反倒应该是温厚的人,甚至有些淳朴,单就字上看,她绝做不出伤害枕边人的事。字为心画,蕴含着她迄今为止所有的经历和情绪。定王表姐的字很漂亮,一笔一划都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因为她就是那种谋定而后动的人,在起笔时已经布划好了全局。家主的字给人以古拙的钝感,横平竖直,整体是下沉的,没有错落,只有峻如铁壁的悲伤底色。齐寅在那时坚信她并不有意伤害旁人,只是身体的记忆过于悍然,使得她记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那时家主才二十刚出头,却已很老重了,一点都没有飞扬萧飒的风采。堂堂岁月,逢人辄求,愿心如死,诸事皆哀。老长仆捧着秋梨膏进来,见他又在哭,急得跟在后头团团转,以为他还计较着昨晚的事,说‘哎呀,家主的性子就是有些闷闷的,左不过是一时的事情,不已经给您送了东西来吗?这就是放下身段儿道歉的意思了。这谁家妇夫头几年不是磕磕绊绊的,您要多体谅,多跟在后头关心着。’齐寅看他什么都不懂,还跟在后头瞎打岔,有点哭笑不得,想说点什么,后来还是算了。那是他和家主的事,跟旁的人什么干系? 她们之间最初的隔阂与陌生,就如同灯火消脂,未见而忽尽。反倒是恩情日益深厚,堪比苗禾播殖,莫觉而忽茂。齐寅爱怜地摸着北堂岑的后背,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梅婴将膳房单子送进来,扶着膝盖弯身瞧了家主两眼,压低声音笑着道“还没有醒呀?” “且睡呢。”齐寅说着,招手让梅婴往他跟前近些,指着单子上的煨火腿,说太腻了,换成养血的菊花猪肝汤,餐后再进一份水煮荸荠,吃点凉性的败败火。梅婴点头要走,齐寅又拉住他衣袖,说少煮一点。 家主有个不剩饭的习惯,顿顿都吃得干净,齐先生不敢给她煮多了,眼瞧着入冬,生冷吃多了不好。回头有个小毛小病的,家主受罪不说,华老来了又是一顿数落,把人说得又愧又羞。梅婴就笑,说本就不多点,先生多吃两个,家主少吃两个。 “吃饭了么?” 北堂岑忽然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上一秒呼吸还很平稳,也没个缓和就醒过来。齐寅和梅婴愣愣地瞧着她,都没答话。沉默片刻,北堂岑问“怎么了?” “你醒了么?”齐寅忍着笑问她“怎么一说吃饭,你就醒得这么及时呢?” “也不是听见,就是到饭点了,自然就醒了。”北堂岑坐着醒盹儿,齐寅失笑,将膳房单子递给梅婴,说“那传吧。” 离府好一段时间才回来,自然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往常是不喊湖园的,今天忽然说要喊,齐寅也没说什么,就让执莲去请。家主早先提过,让他腾相连的两间房出来,匀一间给猫,回头让边峦也搬到前头来住。他心里别别扭扭的,也不好说,就自己劝自己,旁人家里侧的一大堆,三窝两处给正夫惹气,老了一茬还有新的,简直没个完。大将军府就是把梅婴算上,统共也不过三个,家主已是十分钟情。再说人家边峦本来就是公子的生父,住到外头来也是应该,若是处不好,少见面就是了,乱七八糟的规矩都省去,不会有什么事情的。边峦不主动来正屋给他请安,他也不往偏院里挪一步,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家主往西就不能往东,齐寅心里不可能全然没有芥蒂。他刚准备给家主剥虾,边峦就已经将虾仁搁到她碗里去了。手怎么那么快?齐寅根本赶不上,于是将剥好的虾仁夹给斑儿。好容易逮着边峦埋头吃饭,齐寅给梅婴使眼色,让他去拿只干净的碗,梅婴走出去没有几步路,边峦自己盛汤的时候,顺手也给家主盛了。吃饭的碗底浓油赤酱的,把汤的清甜味道都污了,简直太不讲究了,齐寅感到很受冒犯。看家主一点也不在意,他真怀疑往昔他用心炖的汤,家主那张嘴除了咸淡口儿以外还能不能喝出别的来。好气人。齐寅闭了闭眼,兀自运气,简直太气人了。 两位先生斗法,齐先生慢条斯理的,占不上一点便宜。金淙眼巴巴地看着,心里刚动一点想要参与的念头,一只鸡翅就落在他的碗里。金淙扭脸看过去,斑儿自己吃掉了另一只,正一派天真地望着他笑。家主往他俩这边瞩目,眼里多多少少带着母亲的和蔼与慈爱。 真的不能再跟斑儿玩了。金淙脸上礼貌微笑,说‘谢谢你,斑儿’。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从明天开始再也不理他了。可恶,他能不能自己吃自己的,不要乱给人夹菜。金淙心底涌起很多话,欲说还休,最后还是无奈作罢,埋头吃饭。 凡这种一对儿的东西,分配上都是有讲究的。要么家主跟大房分,要么大房跟对房分,斑儿怎么能跟他分呢?这不显得他跟公子一样了么?金淙打心底里很想参与争宠,在家主面前露个脸,多谢斑儿,用鸡翅轻而易举地将他排挤出夫侍之列。 一顿饭下来,边先生大杀四方,不愧是当年就跟着家主的。金淙默不作声地剥松子,看齐先生永远赶不上趟儿,他还在烫杯子呢,边先生已经提了铜壶,把奶茶倒进家主喝汤的大海碗里了。金淙摇头叹气,准备把剥好的松子端给家主,一低头看见小碟子里空空如也。斑儿守在他旁边等着,还奇怪小叔叔干嘛忽然不剥了,扭脸盯着他看。半晌,金淙又叹一口气,在斑儿的肩上拍了拍,内心已无波澜。就这样吧,母子都差不多,不管谁吃都大差不差,就当爱屋及乌了。 吃罢饭很快就散了,北堂岑跟边峦说了会儿话才折返回来,锡林已跟梅婴两个翻找衣服了。斑儿帮不上忙,坐在一边看,金淙正削苹果。看他那样子是不怎么用刀,北堂岑怕他划了手,遂都接过来。没两下削完了,苹果皮堆在桌上,厚薄一致,中间不断,斑儿一直说娘好厉害,说得北堂岑有点飘飘然,将苹果从中间掰开,两个小孩儿一人一半。金淙笑容凝固。 四三、云麾府妇夫俱功名屏风房寒鸦捡枝栖 稍晚一些时候,冥鸿从外头进来,觉得很怪,就娘一个横卧在西边开间的透雕榻上。公子和其他叔叔回去就罢了,爹也不在。她走到珠帘外行礼,说“给娘请安,冥鸿来禀。” “进来说。”北堂岑放下书,抬手给她倒了杯茶。 “娘,我给您说好玩的事儿。我刚在外头听王姎身边的簪儿说的。”她把茶杯接在手里,也不忙着喝,笑道“肃国来使进贡了一批西域的良马,性子比折兰马还烈,想给陛下展示怎么驯马来着。宋大人说本国也不乏会驯马的,不妨先看看咱们这儿的手段,再请贵使指点一二。您猜宋大人让哪位将军上阵的?” 她都这么说了,北堂岑还能猜不到么?看妮子兴冲冲的,也不好拂她兴致,显得没意思,遂摇头。冥鸿就笑,说“让徐大人上的。说是套了匹最膘肥体壮的,徐大人刚骑上去,那马就抬了蹄子,挣扎个不停。不过怎么甩都甩不掉,被抽了几大鞭子,绕着马场狂奔,没一阵子就服帖了,这才给上了嚼子和辔头。徐大人到御前领赏,走到切近卸下兜鍪来,肃使看清是位男将军,当即有几个都站起来了,宋大人介绍说这是元卿大人的正夫。” “能气到肃使,元卿还不得意坏了?”北堂岑心底晓得这都是安排好的,萨拉安追遣使来,无非是想得到天女的帮助。她们想学的东西太多了,耕种播殖、布置城防、制衡党争、官员选拔,仅用培育战马作为筹码进行交换远远不够,子佩想遣使肃国,将她们医治牲畜、精铸铁器、冶炼金属的方法全学过来。大姑姐就更贪了,她把儿子都送出去了,自然希望肃国能将辛苦开辟的商路拿出来大家一起用,让萨拉安追的藩属国也向天女称臣。这样一来,天女的圣名远播不说,悫王也能跑到更远的地方游历冒险。至于怎么分账,完全可以根据收益回头再谈,八二不嫌多,一九不嫌少,慢慢谈就是了,她有的赚就行。 “可说呢。徐大人看肃使对他有轻视之意,眼睛都瞪起来了。说他的娘是禁军都统领,他的妻是云麾上将军,他的拳头能立马,臂膀能站人,上阵能杀敌,卸甲能缝衣,是不长牝户的女娘,响当当的一个儿。陛下说徐家满门忠烈,当即给虎贲老将追了镇国妇,又封了元卿大人正三品的寄禄官。散了席以后元卿大人还一直乐,插着腰笑,跟徐大人并驾回府呢。” “她倒是威风,虎贲儿也跟着她升,这下就是正三品的诰命,往后能入宫见驾,带着小如公子参加大宴了。”北堂岑摸着下巴,觉得徐过庭的确有些心术,是个难得的贤夫,元卿抬他还真是没有抬错。 陛下封赏了元卿,老徐嫦也已表于哀荣,她这个夏官之首多少也得有些表示。“我有套香牛皮的马具骑装,黄花梨包金,髹墨漆地,你回头去找找。还有配套的飞熊韂和铁马铠。你再看看还有什么,并些绫罗绸缎,小孩玩意儿,让长史大人送到云麾将军府,拿去给徐将军。” 冥鸿答应过了,北堂岑让她回去休息,明天一早再办。妮子岁数不大,听不出弦外之音,走到门边还折返回来,问爹哪儿去了?北堂岑信口胡诌,说沐院洗澡呢。她大爹又不知道她要来,冥鸿听了,生怕一会儿爹晾着头发回来路上被她撞见,一抹头就跑了。她明年也及笈了,是个大孩子,北堂岑扭头看着她背影发笑,待她跑远,才将支着窗户的翠竹杆摘下来,斜倚在墙边,拿着书慢慢悠悠地往东开间走。 室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北堂岑绕到六扇屏后,只见软榻上仍铺展着她的锦袍,巨幅刺绣在昏惑的烛火下看不清色泽,弥蒙的形状倒是把肤白如玉的齐寅映衬得十分清晰。他只穿着轻薄的里衣,后背和臀部若隐若现,长发挽在一侧,端庄之余有些罕见的风情。还让他把衣服迭了呢,早就撂挑子不干了,身子跪趴着,贵重的织物揉出深刻的皱痕,脸颈的一小片肌肤露出臂弯,绯红一片。锦匣安静地躺在一旁,原本该有三只浑圆的银质勉铃如花蕊般聚在一处,如今缺了一枚。 “怎么样了?”北堂岑盘腿坐下,将他上半身搂在怀里。这会儿才能听见些勉铃高频振动的嗡嗡声响,齐寅涣散的精神磕磕绊绊地拼合,确认是家主回来,含糊地‘呜’了一声,扭头便把脸埋进她怀里。“锡林做事确实慢,这么半天了,是留着给我迭吗?”北堂岑笑着撩开他衣摆,横筋张起的性器被牛血红的缎带强调出形状,斑驳的濡湿处颜色更深,隐约瞧见稀薄的精液。她将绸缎解开,束缚立刻松散下来,湿漉漉的勉铃滚落在她掌心,随着热意的消散而逐渐止息。“射吧。”北堂岑迭着手指在他性器上蹭,锡林的东西无助地跳了两跳,外部的刺激消减了,而他又忍耐得太久,一时间无法轻易得到释放,不由又呜咽两声,攥紧了北堂岑的衣领,声音像哭一样“难受…”说罢了才又想起什么,急急忙忙补了一句‘岑儿’,感到羞耻的同时又很情动,搂着北堂岑的颈子挂在她身上。 北堂岑对锡林一贯是有求必应的,因此隔着绸缎将他汁水淋漓的性器握在掌心里撸弄,抓着他的头发,在腕上缠了一圈,低头去吻他的下颌与喉结。齐寅的喘息断续,失控地躬了下腰,手指按在北堂岑厚实的胸脯上,即刻陷进柔韧的乳肉中,没几下就哀叫起来,很沙哑的一声哭,两腿痉挛地夹紧,仰起头吐出一口长气。人还陷在余韵里,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又抱住了北堂岑,吸吸鼻子,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忘了?”北堂岑将湿漉漉的绸缎摘下来,揉皱一团,随手抛却。转而去摸齐寅的腰,将里衣从他两肩褪下来。齐寅抬起脸望着她,又埋下去,很委屈地说“谢谢岑儿。”平时他确实觉得家主笑起来很迷人,但这会儿他要重新斟酌一下。 晚上吃饭的时候,边峦在齐寅的眼底岑个不停,一会儿‘岑儿吃虾’、一会儿‘小心烫,岑儿’,齐寅乌心烦躁,想把‘岑’字写他脸上。后来翻箱倒柜地找大阅那天衬在里头的衣服,北堂岑想要她那件赤色大襟,体量宽博些,能套一件软甲。她一说,齐寅就晓得了,左右肋下各一宽摆,绣祥云蝙蝠,嵌一金线团型寿字的那件。三两下给找出来,捧在手里,也不知道忽然是哪根筋没搭上,说‘喏,你要的衣服。看是不是。岑儿。’北堂岑觉得很怪,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把衣服套上拭了拭。 也不晓得‘岑儿’两个字怎么这么顺嘴,喊了一回就改不掉,直到斑儿和金淙吃过宵夜,开开心心地被北堂岑哄回去,齐寅才有点注意到家主看他的目光中带着些探寻的意味,那并不是很清白的视线。他当时是想改口的,如果没有北堂岑问他那句‘你这是吃醋吗?’ 怎么吃醋了?没有吃醋。齐寅用很无辜的眼神看着她,说‘名字不就是喊的么,我忽然想怎么喊。’北堂岑于是笑起来,走到他跟前,搂他的腰,在他耳边说‘你喊,我爱听。你最好接下来每句话都带着岑儿,不然嘛。’ ‘不然怎么?’齐寅笑吟吟地拉她指尖,那时候他对刚才发生的事根本就无从想象。 一想到这里,齐寅又觉得很羞。怎么能这样?不应该是这样。北堂岑一直抱着他,在他鼻尖亲了亲,也不晓得是怎么心血来潮,一歪头,在他脸颊上咬了很小一口。齐寅感到心热,手指在她胳膊上摩挲着,身子也伏低下去。他的正度是个健壮的、热乎乎的女人,全身肌肉张弛有度,肌骨卓越,舒展时尽显力量。齐寅叼住她腰带的一角,噙在口唇间,缓缓地扯开,唇角晕开一片胭脂的浅红。那模样好不风情,跟往日里端正的大房姿容不晓得差出多少去了。舌尖点在她的阴阜,勾了一下,微微侧过头,用唇吮住了。他感到北堂的大腿紧绷了一下,又放松下来,懒洋洋地支着,紧贴着他的侧脸,掩住了耳廓。齐寅脸上蓦然发起烧来,对外界的感知被遮蔽了,口腔内的声音就愈发被放大,显得格外清晰,舌尖搅动时的黏腻水声清晰可辨,他面红过耳,像被热气熏烫了眼珠,睫毛颤动不停,不由抬起眼帘偷偷打量北堂岑,往日一派沉静的眼神在此刻暗涌。齐寅感觉受到了默许,伸手去摸锦匣,抖着指尖抠出一颗勉铃攥在了掌心。感知到温度,这小东西逐渐开始震颤,简直像活物一样。 平日里是锡林伺候的时间多,十几年的妇夫,对她的身体简直了若指掌。北堂岑闭上眼,懒散的筋骨开始打架,意识渐渐有一些糊涂。大姑姐这回送来的奇巧淫具比上回的好用,温吞平缓,细水长流,不至于太刺激。身体被逐渐引动,体内滚烫翻搅,附着在脊骨上的困顿情欲寸寸剥离,穴道紧着搐动两下,北堂岑吐出一口热气,轻轻拨开齐寅的手。 后者撩起眼皮,一笑,轻巧地向她挪近。北堂岑感受到他的体温,用拇指抹了一下他唇角的薄红。齐寅微笑着,唇涡如醉,同她耳鬓厮磨。“叫个人进来么?”北堂岑懒怠起身,伸手在一旁摸,找指窗户的翠竹杆。齐寅撑着她的肩头往下挪了些,指尖勾了件锦袍,一言不发将自己给盖住了,只露出半张脸。 他确实应该遮一遮,满脸羞赧的春情,眼底的爱意触目惊心,甚至有些图穷匕见的架势,哪有一点大房该有的样子。北堂岑笑着支了竹竿,顶开窗户扔出去,‘哐当’一声。廊檐底下打瞌睡的执莲吓得一个激灵,小跑过来,隔着窗问“娘怎么了吗?” “是个傻孩子。”北堂岑低声说,齐寅就笑,道“能怎么?要热水。” 擦洗过了偎在一处,北堂岑有些倦怠,暖融融的就想睡了。齐寅这会儿忽然想起要跟她算账,迭着衣服忽然抬起脸,很没有威慑力地对北堂岑怒目而视,问道“你怎么在外面待了那么久?” “看看书。老苏桓写了套军法,严雌一直问我要,我想着早点看完,早点给她。”北堂岑背倚着屏风侧躺着,给齐寅看眼封面上的书签,抬手搁在了枕边。跟其她娘们不一样,在外头野惯了,北堂岑其实是有些恋着家的,没事儿就爱跟家里待着,似乎也不怎么觉得无聊。她的情绪从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七情从不上脸,但齐寅仍然瞧出她最近累着了,有心事。 跟前没人服侍,两个小的都在廊檐底下值夜,灯芯渐渐地要熄下去,室内更暗了几分。北堂岑抬手拨弄屏风,将所剩的一点光遮挡住,齐寅觉得这样很有意思,跟她挤在狭窄的地方打地铺,有股很温馨的感觉。 “你睡了么?”齐寅将箱子合上,回头看北堂岑。她闭着眼,一副很宁静的样子,说“没有。” “我听小姜说,肃国的使臣有两个你认识的。”齐寅在心里犹豫了半天,斟字酌句地说“大阅那天晚上,你若实在烦闷,就提前离席,在外头逛逛,我能应付。虽然不像徐将军能骑马打仗,但场面上的事情,我是能做得来的。我又不输他,我也是响当当的儿。” 跟冥鸿在外头说两句话,他全听去了。锡林是个柔软的性格,说出这种话还怪有意思的。北堂岑忍不住笑,惹得齐寅很不服气,凑到她身边来趴着,下巴搁在她肩头,说“不准乐了,你没见过我强硬起来的样子。回头不管谁问,我都说‘你是哪个,也劳驾你的垂询?’怎么样?” 想要长久维持浓烈的感情太难了,爱也罢,恨也罢。北堂岑抬手把锡林夹在肋下,他一贯不懂得玩闹,遂不像金淙那样小猫似的往后挣,就乖乖趴着听。“我也不烦。”北堂岑说“我只是很感慨。我和佳珲还在向前,在流逝,但我们的母亲早已停下了。” 四四、万物得时天女大阅旧恨往矣水潦归尘 萨拉安追不是无缘无故派遣瓦克达雌鹰作为使臣的,雌鹰和弟妹之间另有一层关系,旁的人不知道,姬日妍知道。洪姱起兵前将此事告诉她,并让她趁早杀掉北堂岑。她说:这个人有自己的道德,不是一把好刀。更何况她孑然一身,上无老母,下无幼女,心如死灰,无所谓自己是否幸存。你用她,迟早要吃大亏。 那是逼宫的一月前,姬日妍确想动手来着,如果不是太皇密诏唤走北堂,打乱她的计划,她的好弟妹早已因为误食大闹羊花而死于呼衰。即便是性情洒脱如同姬日妍,也绝不能容忍掌兵的重臣既有仇恨又不失道义,面对敌人心生犹豫。她姬四到底是个亲王,打心眼儿里不在乎疮痍满目的战士会不会变成人性泯灭的刽子手,也不介意弟妹昨日受害,明日施虐。她只希望她的好弟妹可以冷寂下来,变得像刀锋一样冷,像金殿上的宝座一样冷,那样她才能契合帝王的政与治所该有的面貌,才能堪用。 说起来,她和洪姱的失败有一半原因出在函谷郡公身上,那会儿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把锡林往外摘,一气儿毒死不就行了?狠一狠心,舍了儿去,雪胎不至于找不到机会下手,一拖就是十来天——想什么呢?姬日妍忽然回神,愣怔片刻,连连摇头。年岁渐渐上去,心也软了,没有弟妹的生活简直不敢想象。老来将至的姎妇,家里家外屁事一堆,一定要懂得彼此关爱才行。 “一会儿见了侯夫婿,代本王言,先生金安。姐弟之情不可疏之,天理所归啊。”姬日妍嘱咐完就将轿帘放下,也不管里头的许含玉有没有要说要问的。 亲王携两名世女擐甲出行,锣鼓喧天,前方有人开道,净水泼街,口呼大小军民人等齐闪开。天色刚蒙蒙亮,也没有小贩出摊,都挑开窗牖瞧热闹。见定王身披绢甲,骑高头大马,头戴玉顶金冠,肩披织金蟒袍,腰束玄黄双色丝绦,挂玉佩香囊,配斩马剑,坐姿格外挺拔,一改往日坐没坐相、站没站样的纨绔样子。 倒也不是姬日妍想端这个架子,贴罢了秋膘,捍腰显得很紧,若是放了量则显得松垮,不好看。陛下瞧她跟个没有精气神的饭桶一样,在肃使面前丢了天家颜面,回头要问责,她可承担不起。得亏绢甲是纸做的,轻省得很,她早上少吃两口,也还能穿上。 到了北苑郊外,姬日妍翻身下马,许含玉乘坐的车驾绕到中军帐左侧后方的小帏帐里。大抵是长秋宫四名男官先行一步,徐将军在帐前护卫。姬日妍略瞧一眼,相府和大将军府的车驾也都在,七位寺卿的官眷自然不能缺席,京中凡三品以上命夫应当是聚齐了。南北卫军按阵营分列,虽知道比往年多,却因站得十分齐整而看不太出来。 御前中令早已在此等候,帏帐外伸手烤火的是宋珩宋子佩,她穿着银狐大氅也不暖和,一旁的肃使四脖子汗流,早已把袖子都撸到胳膊肘上,简直不像一个季节。姬日妍笑着拱手与同僚寒暄,迎来送往嘛,都是卿娘间的礼数,她的余光倒是没有把肃使漏出去。 不然怎么说龙马成了大事,她为人性狠戾,当断则断,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姬日妍看过龙马的尸体,也不能完全说是矮,就是体量小,从头到脚都很小。弟妹在旁痛哭嚎泣,死去活来,她的遗容倒是俨如安枕,永远定格在生命将失而未失的静默瞬间。那场景始终留在姬日妍的脑子里,以至于昨天第一次看到肃骨介·佳珲时,她震惊得说不出话。跟猞猁差不多大的娘,生出个豹子似的姑娘,这也由不得姬日妍不对龙马心生敬畏。在生死的一体两面之间,她是多么悍勇的人王。 余光瞥见佳珲和空猗向她走来,佳珲的女儿达春在旁戒备,神色相当机警。这个叫空猗的随行珊蛮倒还好一些,有个人的模样在,只是颈子上一道猛兽的抓痕增生得厉害,浮涨的糜红色醒目异常。佳珲就有些一言难尽了,左手缺两根指头倒不怎么要紧,她那张脸一看就被人狠揍过,断折的眉骨与颧骨畸形愈合,长得很有些歪,眼珠大概也是因此没有保住,嵌填着打磨光滑的淡黄色义眼,似乎是某种兽骨。宫侍哪里见过这种野蛮的女人,都很害怕她,不敢服侍。昨天黄门饮宴,有个年轻的小子被她吓得浑身僵直,哆哆嗦嗦地进酒,满杯的琼浆玉液,递到佳珲手边就只剩一半了,她还因着视觉受限看不着,那小子跪在地上直哭,把姬日妍乐坏了。 夷人行礼大开大合,中原礼数俨如玉兔捣碓,译官在前头行礼,二人跟着比划。少帝无此要求,是肃使为表虔心,主动遵循别式,进退之礼,行列之次,有样学样。姬日妍笑着受了,也依次还两个回去,不尴不尬地站了一会儿。饶是多年待诏听宣练出来的定力,也架不住身旁有虎狼。前方远远传来鼓乐,姬日妍一眼看见天女大驾,如蒙大赦,两步抢上前去。 虎贲军狸皮白首以威不虞,前后奉引卿娘二十,少帝居中,身披赤红绢甲,左有太仆寺御驾,右有虎将参乘。那山一样的体量还能是谁?往车里一坐,恨不得将少帝遮蔽得严严实实,别说刺王杀驾,就是想目睹天颜都没那么容易。姬日妍抱拳拱手,一躬到地。 弟妹今日罩袍束带,寄甲拦裙,简直有少帝两个厚,三个宽。姬日妍真不知道她那一身重甲是谁帮着穿上的,戎服皮靴,护臂吊腿,锁子内甲,护心宝镜。金明光的札甲底下是直身战裙,捍腰革带束在胸下。她腰悬战马剑,披膊上铸嵌一对錾金镶宝的兽首吞臂,肩披墨色直帔,满幅的蹙金麒麟,这一身没有七十斤也有五十斤。 文武群臣与肃使依次见礼,少帝车驾亲御阅武。校场四处各有通道进军,左右厢分立三军,以北为首,相隔三百步,树旗帜为军门。如今不是战时,常置将军只有车骑、云麾,二人各领一部,另有奋威、扬威、立威三将,是京中武官考校后选拔上来,督导大阅,阐扬勇猛,阅后主动褫职,无有实权,可保留名号寄禄三年,此为杂号将军。东明门司马宿卫宫掖,授材官将军,领良家子弟营。 阅兵开始前还有一段流程,相当复杂。少帝的车驾坐北朝南,黄门侍娘恭请少帝下车入帐,北堂岑将少帝送入帷宫,跨马起行,横穿校场,停于东侧,面向西方。大典客将肃使引至北门,姬日妍也记不得自己要往哪里站,就跟着宋子佩走。 人群动起来,明显要折腾一阵,校场外已聚集了很多人,京师百姓争相观看。北堂岑的目光遥遥落在佳珲身上,也不好说这叫腹心相照还是贸首之仇,佳珲显然也正在看她。说来也巧,她和佳珲是同年生人,她的斑儿和佳珲的敏娘达春也一边儿大。上次见到达春,她还是个不怎么长头发的小秃瓢,跟个地出溜一样在折兰泉部的驻地乱跑。北堂岑站在原地没有动,刀焰已被鲜血扑灭,望着达春受惊过度,又哭又叫跑回佳珲怀里,佳珲抱起女儿,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阔海亲王对她寄予厚望,本以为她能彻底斩断龙马之左前蹄,庆功宴都已摆好了,没成想看着她被监军五花大绑地押回来,说眼睁睁放跑敌将,登时气得血灌瞳仁,踩着脸兜头一顿鞭子。阔海的长女彼时已经挺大,她早过了为人母者忍不住移情、动不动就心生恻隐的时候,最后因着苏桓并着其他统帅出面才作罢,并没有按照背军论处。不过法不容情,一顿好打是怎么也逃不掉的,北堂岑看到佳珲忽觉背痛彻心,绝对是让阔海给她打出毛病来了。 大典客引领肃使前往少帝跟前拜谒,行过礼节站在西北位置。少帝首肯之后,奉礼官先吹法号,随即军中吹大号三遍,左右两军击鼓,响彻云霄。北堂岑复又起行,在中军位置勒马,有司偃旗息鼓,六位将军立于本军中军,各营、部将军站在旗鼓之东。 “今行大集校阅,以教人战。各部进退左右一如军法。用命常赏,抗命常刑。”北堂岑逡巡一阵,拔出腰间玉剑,直指天阙,高声誓师:“吾当敢死陷陈,志每存于去恶!吾当却敌勤王,勇屡见于先登!悲歌百战,不惜此身,封侯青简非吾意,多少英雌废丘!止戈戢武,四海升平,八方宁靖慰圣心,岁禄万石养亲!” 大将军一勒缰绳,战马怒扬前蹄,昂首嘶鸣,左右三军振铎传递誓词,全军击鼓誓师,有司举旗。北堂岑打马行至帷宫前拜驾,奏启请观。少帝降阶上马,亲王随行,百官扈从,步军行阵,左右相搏,飞扬的尘土间两支骑兵队伍相继掩杀而出,声势浩大,可谓是: 娲皇骄儿赤甲怒,按剑一沔生威风。 鼍鼓三声报天女,雕旗交敛照山红。 紫旌黄帜相迭起,金勒绣鞍透骨骢。 百万雌兵叫宫閭,雷吼惊煞娏神梦。 礼毕之后,少帝巡幸赏赐,起驾回宫,虎贲军禁尉随行参驾。北堂岑下令解除戒严,六部将士各自整队而回。她准备在校场北门外等着锡林,遂翻身下马,冥鸿雾豹拥上来为她卸甲,到底还是老了,誓师时勒马扬蹄那一下好悬没把腰给扭了。北堂岑摘下兜鍪,递给雾豹,忽觉一股腥风拂过眉心。 “安巴灵武,母熊之女。”佳珲合着手,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背后“你还记得我吗?肃骨介·佳珲。” “牧笃里旄林的第二位安追,振翅的鹞鹰。” 娘转过身时已然换了种口吻,语音语调都熟悉,一个字也听不懂。冥鸿雾豹戒备地往外绕去两小步,手已摁在佩剑上。 “这是我的安追,达春,轻盈敏捷之人。她日后会成为瓦克达部烈。”佳珲对这两个小妮毫不在意,抬手令达春上前,目光仍停留在北堂岑身上,道“这是安巴灵武,烧死你乌洛厄涅的灼灼火焰。”她顿了顿,继续道“也是在延烧的战火之中留存你性命的救生者。” “如果达春当时足够年长,足够记住仇恨,我不会留存她的性命。”北堂岑并没有看达春一眼,“折兰泉之后,你又杀死我多少同袍?这笔血债背在我身上,我因当年一时恻隐而深自克责,懊悔终身。” 她的达春活了下来,留守战线之后的稚童却被阔海的恩都里率军屠尽,上至马鞭,下至襁褓,赶尽杀绝,无一幸存。佳珲常被怀疑与安巴灵武勾结,首鼠两端,提前得知她们的阴谋,却只保全自己的安追,就连她在战前为清除异己而杀死左獠大将的党派之争也变成了别有用心的诡计。作为先锋军主力的瓦克达部四分五裂,足一半人拜在其他部烈的帐下,针对她的暗杀和袭击从未断绝,萨拉安追不得不重新排兵布阵。阔海的军队一旦离开托温城,在她们的铁骑之前将不堪一击,轻而易举就会被冲散,根本无法正面招架。可她主动出击的每一场战役都经过深思熟虑,总能令母女生嫌,让姊妹反目,使部烈自相残杀。她简直就像绕房作乱的野猫,将萨拉安追挠得不成模样。佳珲自那以后就失去了王位的继承权,她有口难辩,被阔海泼了满身脏水,只能靠血洗刷。就连克里宜尔哈都责备她不该将达春带回来,如果这个孩子注定会为厄涅招致灾祸,那么她就不该活着。 “看看,她确是厄涅口中老谋深算的远虑之人。她是南方萨拉的安追,是主将,你只是她的爪牙,却还为她主动承担罪咎。”佳珲的口吻当真像是多年未见的旧友,踩着北堂岑的痛处碾个不停“没看到她。听说是你将她杀了,真是可惜。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吗?” 发力应当迅猛,心意应当坚决,在一瞬之间扣住她的头颈,指尖传来轻微弹响,以微妙的角度取胜,摘出她那只好眼。 想想而已。 对于种种暴行的幻想在北堂岑的脑海中一时之间如泥沙俱下,她忽然笑出声来,疑惑佳珲此刻是否也这样在心里肖想她。折兰泉之后,佳珲主动规避,不再与她交锋,那浑然是因为雪原上的传统与北方母神的戒律:佳珲当时只有达春这一个孩子。换而言之,她放生女儿的同时也放生母亲。 其实佳珲也并不全然将达春的今日归功于北堂。雪原的环境过于恶劣,达春没准儿只能多活十天半个月,即便是活到成年,也难保不会在械斗中被人砍死,从马背上掉下来跌死。然而当时,在电光火石之间,佳珲发现某种程度上,她能够感知到北堂——当北堂站在年幼无知的达春身后,用自己的身体将这小儿从恶神的视线中隐去时,佳珲切实地感受到她是个人,甚至是个甘愿忍受痛楚也要在孩子面前剥去一身兽皮的厄涅。这让佳珲头皮发麻,并对萨拉安追产生了瞬间的质疑:为求一息的缠斗不死不休,她们的孩子何日才能停止哭泣?一切的杀伐都是为了渺远的未来,可未来何时才来? “我并非因为私怨而杀死阔海。”北堂岑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释然道“如你所言,她是亲王,我是爪牙,岂能伤得了她?奉旨办事而已——你呢?多年不见,面目更不堪了。” “都过得不容易,但这种不容易跟以前不一样。我已不怎么能帮上萨拉安追的忙了,没有什么问题能只靠杀人解决。不过西边比北边好。安巴灵武,你可以来看看,我欢迎你来,我为你杀鸡宰牛。”佳珲抬了下手以示欢迎,北堂岑定定地看着她掌心,半晌颔首,道“不要宰牛。”说罢比了个‘请’的手势,二人往北门外走。 “你是贵客。”佳珲抻了抻筋。她确实有些被大阅震撼到,身体紧绷如战时,伺机而动,以至于现在僵硬得难受。她伸胳膊蹬腿儿地折腾一会儿,接着道“我知道你们用牛犁田,克里宜尔哈让我带几套牛轭回去看看。我们暂时没有合适的牛,可以用恩都里。”北堂岑抬了下眉毛,对此不置可否。 “我绕了路,从西乡关过来,这一路上,我都惊异于天女国土的广袤。西乡关好比人的左手,京师则是心脏,天女是心室之灵。血管和经络连结人体,看你们运行顺畅,活动自如,好似是最顺理成章的事情。不知为何,自己做来却如此困难,不是瘸子,就是瘫子,简直叫人烦心。”佳珲说着话,从腰间摘下烟袋,自顾自地取出盘纸卷烟。“还是莫合烟吗?”北堂岑抱着胳膊看,“不是,是你们的云香草。”佳珲在西乡关的时候,大典客介绍说这种草药可避瘴气之毒,给了她一点。原本她只是熏熏屋子,是空猗那个家伙对草药感兴趣,每种都要尝一点,抽抽看能不能通神。 “我府里有治疗年久呷嗽的款冬烟和镇痛用的野山烟。”北堂岑偏过头,对雾豹道“一会儿拿给大典客,送到行宫去。” “年久呷嗽。亏你是这般体格子,恢复得甚好,这个岁数还能领兵,喊杀声如山呼海啸。”佳珲透过青白色的烟雾打量北堂,笑道“我厄涅伤到了你的肺叶么?我就知道,她绝不会轻易被你杀掉,她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你。” “确实如此,别看她是个矮子,总不知从身上哪里就摸出一把刀,跳起来捅人。相比之下,你连你厄涅的小手指头还不如,她是背生双翼的龙马,你是插翅的草包。”北堂岑瞥了一眼宫禁的方向,缓缓道“你厄涅算是把我练出来了。” 最初那段时间,北堂岑很害怕被架在高位上,害怕先帝宣她入宫辅政,在一些大事上询问她的意见。当先帝对她委以重任的时候,她几乎无法自抑地想起牧笃里旄林和她死前那句‘你永远都不会自由了’。先帝说:你当对天女尽心、竭诚,奉献血肉身躯;你当为天女征战、杀伐,维持社稷安稳。你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孤女,你应当明白人寰的灾障稍不留神就会重演。孤将权柄交与你,天柱与地维之间,神明的瞩目之下,你是否能够以你最忠诚的肝胆、最宽厚的胸怀,辅佐社稷、安抚百姓? 这莫非不是功绩吗?这莫非不是旁人求之不得的青云梯吗?可北堂岑总感到被不可抵抗的权位与心术玩弄了,她至今都不能忘记牧笃里旄林的口吻与脸容。 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她,翻云覆雨手,冰与雪,周旋久。佳珲实在有位令人肝胆生寒的母亲,好在她母亲的城府并没有为她们姊妹所继承。 草包就草包吧。倒不是佳珲不知好歹,只是曾经站在对立面的两个人在彼此心目之中早已相当不堪,面目丑绝人寰,口吐恶言不过小打小闹,她无所谓被北堂挤兑两句。如今的北堂已不像当年了,她是天女腹心,执掌生杀大权,即便北堂要清算新仇旧恨,把她摁下来砍了,萨拉安追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不过佳珲了解北堂,她生来善感爱哭,喜欢和平,不愿见血。她不会再杀人了,那不是她的本能,忘记也正常。 大典客牵引着马匹在北门前等候,北堂岑也已看见自家的车驾,齐寅今日上了大妆,悄悄打起帘,朝她这边张望,看见佳珲站在她身边,登时立起两个眼睛来,作出一副跟她同仇敌忾的样子。“那是我家大房。”北堂岑觉得锡林有意思,笑着抬了下手,齐寅没想到佳珲转身朝他看过来,显然怵了一下,有点被她那张脸吓到。“熊女找了只小绵羊。”佳珲根本不在乎齐寅仇视的目光,评价以轻蔑的口吻。 她和佳珲的谈话并未结束,大典客刚挪动一步,想要上前,北堂岑便已抬起手,示意她原地等待。 “这么说吧,执掌马匹、兵戈、凡内外一切征伐之人。你确是母与子的救生者,是瓦克达部的亲邦,然而你我在成为姊妹之前就已反目成仇。”佳珲这几天对于大典客已很厌倦,她的每句话都被记录下来,这让她感到被监视。她侧过身,视线越过北堂岑的肩膀落在大典客身上,以近乎构衅的情态笑了一下,又将目光收回,接着道“我不会听从你,以免引发先王龙马之怒火,降下灾异。然而按照我们的戒律,我的安追须听从娲皇天女,瓦克达部须听从你的安追。从你的安追来到你的怀抱,至她回归十三层天的白山圣殿,凡她存在于世的每一个昼夜,瓦克达部上至部烈官长,下至鹰马犬牛,都将在生与死的角力之间与她手足相抵。若你对此无有异议,我的誓言将在空猗珊蛮的狂舞之中得到阿布卡赫母神的见证,并行之有效。” 没想到她的狗嘴里也能吐出象牙,北堂岑应了一声,道“还以为你我只是故人重逢,说些闲话。此事须得启奏圣上,中原有中原的礼数和规矩,交通外夷、私相授受是重罪,我不能独断。”她解下捍腰,在手里迭了两迭,道“况且我没有安追,只有一位恩都里。” 佳珲轻轻偏转面孔,用她那只好眼上下打量着北堂岑,面上的神情变得复杂异常。半晌,以感慨且惋惜的口吻,极缓慢地叹道“安巴灵武啊,安巴灵武,你真是没变,一点也不想争。你这样的人,只能当别人的垫脚石。” “有什么不好吗?”北堂岑走到马车前,齐寅撩开罗红门帘,搭了把手。她安稳坐下,卸去战裙,将帷帐打起,用官话对佳珲道“婉而不迫,哀而不伤,其和也,恰如其分。这就是你厄涅想要给你的生活。趁早适应。” 言尽于此,车马绝尘而去,留下佳珲站在原地,被京师的尘沙扑袭满脸。她只听懂厄涅二字,预感北堂出于某种秘而不宣的报复心态说了句很重要的话。半晌,她猛一回头,恼羞成怒地冲距离她十步之遥的大典客喊道“你听到她刚才说什么没有?” 【点梗】平行世界之不像演的 我写了两个,这是第一个。回头还有个黑道AU的北堂。 非典型ABO,百亿豪门姬日妍 X 美貌小花许含玉 我也不知道ABO具体怎么设定,但是这不重要。参考一下斑鬣狗吧,大概是女A没有阴道,男O双生殖系统,但没有卵巢。 ———————————————— 姬日妍花高价为三姊拍下天庆寺雅集,砑花纸上留存着千年前的松风,画心钤有‘皇姊物玩’的私印,卷后有名臣题跋。这是真正抒情的、感性的纯文艺,人作为个体的觉醒是如此哀感顽艳,对人生短暂的感慨在表面上看来是这般颓废,而这消极中所蕴藏的恰恰是对命运的强烈欲求。‘姐姐我送你好东西’姬日妍埋着头给洪姱发短信,一边打字一边乐‘给你二选一,名家遗墨和四妹涂鸦。’消息刚送出就显示已读,看来洪姱也正无聊,说‘平分秋色一轮满。照单全收。’ 三姊是从来不搞文艺的,把后门造和高老八并排放都看不出来区别。不过这回姬日妍给三姊和两个侄女设计了卡通形象,安插在摹本的隐秘角落,她等着看洪姱的反应。 轿车发动时,姬日妍面带笑意地靠在车窗玻璃上,轻微的震动使她眼球发痒。齐寅在家庭群分享照片,草原的夜空星如瀚海。牛羊下来久,各已闭柴门,弟妹坐在大皮卡的引擎盖上,穿着一身裘毛向内的皮袍,低着头用奶瓶给小羊羔喂奶。舒坦日子不过,开着她那堪比平地坦克的破越野回北方母家上山下乡去了,年年审计关头,抛下一句‘大姑姐,你不用担心我。我清白的,不怕查’,说走就走。姬日妍想跟她串供,让她帮着兜底都找不到人,手机恨不得天天都在信号盲区,还不如个板儿砖顶用,真让人头疼。 这背后肯定有齐寅的指使和撺掇,上回齐寅还特意找到她,说‘表姐,北堂是好人,融不进你们的圈子里。她很单纯的,你们不要教她奇怪的东西’。姬日妍当晚饭局就假装自己喝得醉醉的要人送,把弟妹骗回她家睡客房去了,路上顺了弟妹的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齐寅五个未接来电,登时作势受惊地丢到人工湖里,弟妹都没反应过来那是她的通讯设备。傢人以后胳膊肘外拐是吧?跟表姐说话这个态度是吧?一个塘里混饭吃,人都泥鳅就她锦鲤是吧?自己急去吧! 前灯掀开雨帘,姬日妍将目光从弟妹无名指的幽光上挪开,让司机开一些窗。 真是个有家庭责任感的好女人,齐寅想领证就领证,让戴婚戒就戴婚戒。到了会所,往角落一坐就让拿菜单来她看看。同衣不疑,坐怀不乱,简直是春风春雨浇不透的铁人,想攥住她同流合污、貉兽一丘的证据比登天还难——这样就对咯。即便面对的只是姬家表亲,她也必须保持绝对的忠诚,董事会才能放心准许她靠近核心圈。 不过这样会很没意思的。 人都说不行无为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只要一有乐子,姬日妍跑得比谁都快。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她买不来的,只管举牌价码就是,大多数时候,她本人都无需亲自到场,自然有恭顺的同僚替她分忧。如今竞拍对她并无什么吸引力,除非出现特别对她胃口的拍品,像她这种权势在握的富贵千金,早就开始玩高级的了。 听说R·D准备明年拍新电影,姬日妍现在自然是看不到剧本的,但制片人巧舌如簧,将中世纪末的艳情粉戏说得好比艺术一般,简直是难以磨灭的情感的壮举,令她心向往之。“R·D是真正的艺术家,她精益求精,一个镜头重复几十次,这部影片肯定会超期。”姬日妍怎么会不明白制片人的意思呢?她名义上是导演的上级,可R·D的控制权一点也不逊色于她,高层对肉眼可见的巨额制作成本想必不大满意。 “正好我去年投了个影视制作公司,Neptune,海王星,拍纪录片和访谈节目的。”姬日妍对Neptune现在涉足的领域完全不感兴趣,她更情愿拍三级。只不过Neptune是她半个黑市,混合生态学相当重要,她每年还是得产出那么几部精良作品,以确保雪隐鹭鸶、柳藏鹦鹉。制片人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来,姬日妍笑着凑过去,迭起手指在她肩头磨蹭,低声说“钱是你最不需要担心的问题。我家玉儿嘛,你和R·D想个办法往里塞一下,我又不指望他拿什么奖。” 许含玉是她所有情夫中最喜欢的一个,年纪还小,今年才二十四岁,姬四不着急让他去做试管。她还没有玩够,总要费而不惠地整她那变态的死出。商业属性是电影的原罪,这使得它永远在艺术和工厂之间摇摆不定,服务于上层阶级。制片人只是笑,偏头点上根烟,一抬手道“如您所愿,随您尽兴,肯投就行,我会尽情花销的。” 坐在前往Murano玻璃岛的游艇上,许含玉从姬四手里拿到剧本。那只有他自己的戏份,但已足够让他心惊肉跳。 他去试镜的时候R·D并不满意,说他在日光之下显得明耀,青春年少,色泽艳丽,不是她要找的人。在名导面前,许含玉不敢多说一个字,从演艺公司出来,那冷色调的混凝土结构放眼望去全是直线,看得人倍感压抑,姬日妍坐在草地上吃奶油卷,跟个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小野兔似的男艺人聊得很开怀。阳光兜头而下,姬日妍的墨镜滑到鼻梁上,眯着眼仰头看他,莫名其妙道‘你担心什么?我说这个角色是你的,就是你的。’ “四娘,这有好几场都是裸戏。”许含玉说罢,轻轻咬住了嘴唇,将剧本翻了又翻,舍不得放下。他觉得极有张力,由情欲起而无关情欲,然而他也确实担心姬四嫌粉戏太多,临时变卦更改主意。 “怎么,亏到你了?”姬日妍从购物袋中拿出首饰盒打开,深蓝色的天鹅绒沉静似水,其中躺着一只金镯。她勾住许含玉的手腕,将镯子戴上,反复看了两遍。质地丝滑如绸缎,光芒温润如满月,缀在瘦白的手背上倒显得不俗,意大利的珠宝品牌全然靠工艺取胜,透露着浓厚的文艺复兴风格。姬日妍用食指厮磨着鬓角,玩味地笑道“Segrinato” 她喜欢这种珠宝工艺:Segrinato,通过精心雕造与錾刻,使得细密纹路在黄金的光滑表面平行排布,以营造出丝绒般的质感。将一种形状融进另一种,摒弃充满俗世欲念与卑贱的色泽,使它不再是违背上帝的罪孽之障。R·D说许含玉不适合出演这部电影,他的身体和五官接近理想化,他的气质也浑然是生动的,没有雕琢过的痕迹,这使得他的美唯有自然,而这恰恰是这部影片最不需要的。姬日妍觉得R·D简直在说笑话,拍电影不是一个人的事,片方、资方、发行方乃至于观者、评论者都在参与作品的形成,这是个多方角力的圈子,资方说许含玉可以演就可以演,许含玉的气质未经雕琢,那就现在琢。 说实话,姬日妍并不带着轻蔑的心态玩弄玉儿,她相反感到很珍视。许含玉的基因很好,是她近几年来看过的最好的一个,除了ATP7B携带一处风险突变,可能表现为焦虑和抑郁以外,所有现代医学能够覆盖的与遗传性疾病相关的位点都没有任何异常,姬日妍甚至想用他的精子和胞宫生两个女儿。他是位omega男性,清白又漂亮,正在育龄,有灵气,也聪明,只要稍加运作就能声名鹊起,而如今正是他的关键时期。“R·D的片子在国内发行肯定会涉及尺度问题,把你该拿的奖拿了,正好休息几年。”姬日妍摸他的手背,“生两个,给你个名分。等孩子大了,你想复出就复出。那时候你就不一样了。” 满心欢喜的许含玉以为姬四是带他出来度假的,毕竟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都不方便出门了。姬四所有的行李只有一个拎袋,她习惯于什么都不带就外出,到了地方重新买。许含玉替她拎着,跟着她走进Murano玻璃岛上的一间教堂。空旷的建筑拔地而起,弃绝尘寰,大量的镶嵌画轻灵而静穆。沉重的石料构造和斜向的光线营造出相当压抑的氛围,人的本性也随之被压制,许含玉握住姬日妍的手,往她身边凑近了些,修道院建筑中的尖券和飞扶壁是那样精密和完美,仿佛代表了最高的存在和神圣的世界。“我都不敢喘气儿了。”许含玉压低嗓音在姬日妍耳边小小声地说话,即使四下无人也不敢大声喧哗。 “想知道为什么吗?”姬日妍笑着登上布道坛,两手扶住护栏,朝下俯瞰。许含玉跟在她身后,也走上台阶。 “因为即便是廉价的玩物,对崇高与尊严都有着近乎癫狂的向往与渴望。然而教堂本身的尺度却是对人的否定。”她的双手肌骨尤好,俨如艺术巨匠的手稿,握在了许含玉的腰上,其意味分明,简断直截,让许含玉头皮发麻。 他其实已经很习惯被姬四随时随地摁下来干一炮了,游艇的娱乐室、马术俱乐部的更衣间、奢侈品专柜的vip休息室、车库里她某辆爱车的前背厢…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许含玉很长一段时间都感到逻辑失衡,整个观念世界为之停滞,尤其是当他在报纸上看到:‘豪门千金深夜探班,搭车同回酒店,搂搂抱抱超甜蜜!许含玉距离姬先生还有多远?’当时他只觉天地倒悬,摇摇欲坠,好像所有的生活都是假的,毕竟前一天晚上姬四刚以严酷得近乎残忍的态度把他玩儿得像堆破烂。 “别在这里,这儿不是教堂吗?”许含玉并不敢躲,他从来就没有底气拒绝姬四。再是纨绔膏粱,也是姬家的千金,许含玉常作为她盛放性欲的对象,如同闪闪发光的装饰品一般陪同她出席聚会。各界呼风唤雨的大姥济济一堂,都半玩笑半认真地称她‘王姎’。 “这儿是教堂,还是间历史悠久的教堂。五个世纪以前,四百余名来自上流社会的修男在这里受到神母的蛊惑,从圣洁的处子变成任凭女人玩弄的世俗男子,比奴隶更低下,主动奉献自己的身心。你不记得了吗?”姬日妍在廊台坐下,目光循着对面的天使像逐渐往上。多么可怜又无助的人,将全部的财力和精力都奉献给神。炽热的生命凝结成曲折的投射,在教堂与圣物之间流淌,以至于建筑越来越高,装饰日益华丽,那残存的罗马纪念碑一般的遗迹,逐渐变成直指苍穹,摇摇欲坠的哥特式风格。 “去换套衣服,玉儿。”姬日妍抬手随意指向法衣室,说“在袋子里。我等你三分钟。” 她又开始了,沉迷于角色扮演这种历久不衰的娱乐活动。许含玉很多年前看过一档访谈节目,姬家的三娘洪姱笑着说她妹妹这么大的人了,还喜欢过家家酒,她偶尔也会陪妹妹一起玩。其他嘉宾纷纷惊呼可爱,彼时坐在电视机前的许含玉也是那样想的——后来他才知道洪姱口中的‘家家酒’到底是什么,姬四是真情实感、结结实实地喜欢演员,只有演戏的才能舍弃全部尊严奉陪到底。 许含玉只恨姬四不是个没脑子的蠢阔少,她在经商这一方面非常成功,与此同时还是全球顶尖大学的客座教授,甚至称得上珠玉琳琅。她的语言总是相当迷惑人,沉浸在游戏中的时间也很长,许含玉很多次都感觉招架不住。他已经无所谓姬四分配给他的角色了,修男黑袍、面纱、念珠、外衣、束腰。法衣室中有一面等身镜,宽大的修男服绝不会让他裸露出肌肤,这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道德防御了,许含玉总觉得这和他印象中的修男有出入,但具体是哪里出了差错,他想不起来。 推开法衣室厚重的木门,姬日妍靠在布道坛的护栏上,正低头看着手表掐算时间。三分钟,正正好好。许含玉抬步走向她,教堂的圣坛前倏忽传来一阵短小的旋律,随后响起了无伴奏的纯人声歌唱,歌调主体建立在吟诵音上,是如此的肃穆而节制,世俗的欲念并未被它洗涤而去,许含玉感到深重如尘霾的卑微笼罩着他,这让他浑身发麻。 “你的头发为什么露在外面?”姬日妍拉住他的手腕,许含玉顺着她的力道跪下来。“上帝的男眷,应当在头上有服权柄的记号。你将头发露在外面给外女观赏,莫非你并不忠心侍奉你的主么?” 交替圣歌让他的灵魂颤栗,许含玉感到畏惧又羞耻。姬日妍并不触碰他,仅仅只是高屋建瓴地审视着。教堂内总是阴沉且肃穆的,斜向的阳光透过深红与深蓝协奏的玻璃窗照进室内,流动的光影落在姬日妍的前额,她身后是吹奏喇叭的天使塑像,圣坛蜡烛散发着细微的光和热,她的双手高明卓异,十分自然地顺着护栏垂落,红宝石戒指与穹顶壁画上教皇手中的泥金乐谱遥相呼应。许含玉向来是畏惧姬四的,他明知自己无力偿还姬四给予的任何馈赠,却在尝到甜头之后渴望更多。这怎么不算是他的原罪?许含玉感到他已不再是他了,而是合唱中的一个音符,是渺小的组成部分,他的思想只是他所侍奉的主的和声与复调,而那主即在他的面前。 许含玉忐忑地低下头,将垂落的鬓发塞进头巾里。他此前并没有穿过修男服,动作相当生疏。姬日妍观赏片刻,抬起手,挑开许含玉的头巾,去摸他的喉结。“我愿你知道神创造的次序,女人是男人的源头,圣母是圣女的源头。白色头巾象征着你的权柄、尊严和威仪,象征着你是我的财产,接受我的管理。你戴上了,无论到哪里去,都会受人尊敬。如果你没有戴,即变成贱民,任何人都可以侮辱你。”她的手很缓慢地贴着颈子划上去,抚过许含玉光滑细腻的面颊,又去摸他的头发。微笑着,在他全然无有防备的时候,用小指勾着他的头巾扯去了,道“蓬头散发,即淫乱的。” 那全然是一种审判的语气,许含玉伸手去攥,光滑的丝绸顺着指缝流淌而去,近似于某种呜咽。尽管不具有宗教背景,但他从来都依顺姬四,很容易将她话语中的逻辑内化。在这一刻,许含玉的惶恐没有一分是假的。他伸手去掩自己的头发,却被姬日妍给摁住,扯着手腕拉到布道坛的护栏后。 这教堂并不是真的教堂,是R·D让人仿照天主教堂的样式一比一还原复刻的,最近几个月刚刚验收。有几场重要的戏会在这里取景,没有宗教背景的演员提前来此居住,封闭式地学习生活,姬日妍想把这地方借来玩儿几天,除了她安排的唱诗班以外,并没有其他人在。许含玉对此并不知情,一幅深感耻辱又唯恐遭到抛弃的模样,他害怕被人看见,始终弯着腰,姬日妍摁着他的脊背令他趴伏上身时,他也很驯服地听从了,身体剧烈地颤抖一下,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哭,随后用手背捂住了嘴。 姬日妍慢条斯理的撩他的长袍,将那碍眼的内裤扯落,在他丰腴的臀肉上摸。“抖得像个小伎子一样。”姬日妍奚落他,受到性唤起的阴蒂充血,已半勃起,鼓鼓囊囊的一团,她解下西裤拉链,将性具掏出来,在含玉的股缝间厮磨。殷红的雌穴汁水淋漓,穴口翕动不已,姬日妍将宽钝的性器顶端压进去,又挑出来,引发许含玉一阵颤动,堆迭的黑袍之下,两条雪白的大腿抖个不停。“真该用苦行的粗重草绳抽你。”姬日妍不过是如此感慨,许含玉却听进去了,过往的疼痛经历浮现心头,下腹诡异地一热,简直像发情。 什么东西,浪得要死。姬日妍‘啧’一声,硬闯进去,粗壮的阴蒂撑开穴口干到了底,瞬时的疼痛让许含玉浑身紧绷,额头死死抵着围栏,将脸埋在臂弯里。身子前倾,两瓣臀肉就好似更加浑圆丰满,被撞得乱晃不止。姬日妍倒不在乎有没有声音,唱诗班的人又不认识她,更何况她的亲信秘书在外围负责安保工作,不放旁的人进来。许含玉却羞耻得快要死掉了,两颊发烧,心脏擂鼓,下身的触感比往常都要清晰,将姬四裹缠得死紧。“到法衣室去…不、别在这儿…”许含玉扣住姬日妍握在他腰上的手苦苦哀求,发丝凌乱无序,两眼绯红湿润,很招人虐待。 “要是表现好的话。”姬日妍攥住他的头发,像鞭笞小马那样骑他。第一次操他的时候,还是枚青涩的果子,如今已很稔熟了,知道踮着脚配合,那紧张得直哆嗦的小穴一刻不停地分泌情液,啜泣般的短促哀叫从喉咙中溢出来。他两腿并拢着,感觉就异常清晰,交合处汁水四溅,小腿绷得笔直,脚尖在地上踩来踩去,脚踝内侧的青筋凸凸直跳,想要维持平衡实在很不容易。姬四从来不把每一轮的战线拉得太长,拍打许含玉的侧臀,让他将腿抬起来,手臂从他膝弯底下绕过去兜住了,由下而上地往里贯。她相当得趣,许含玉却很辛苦,大腿内侧的筋肉一个劲儿地痉挛,股间一片颓靡的红,粼粼水渍在地面留下一滩印痕,一股一股往外吐着清液,前身跳动不止。他早已顾不上什么羞不羞了,满眼失神,‘啊啊’地叫个不停,腰身不自知地摇晃着,往姬日妍的身前递送。 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姬四都是相当恶劣的配偶,她总不想让许含玉过得太舒服。赞美诗在某一个瞬间戛然而止,姬日妍毫无留恋地抽身而出。许含玉浑身都在抗拒,极力地试图挽留她,蹙着双眉,咬着牙尖发出一声难以忍受的长吟,伴随着歌声的余音,相当清晰。他猛然回神,从情欲中挣扎而出,感到异常羞耻,不过这种清明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姬日妍扳过他的肩膀令他跪着,性器在他脸上拍,拉扯出几道银丝。许含玉不确定唱诗班有没有离开,但他并不很顾及得上。光是闻到姬日妍的气味他就觉得小腹酸胀异常,脸臊得通红,顺从地张开嘴含住。平时只是很小巧的一枚花蒂,隐藏在阴唇之间,膨大以后却能塞满口腔,许含玉吮了两下,涎水濡湿唇角。燥热的下身还在折磨他,简直发了河一样,含玉尽力地伏低身体,方便姬四撑开他的喉咙。反正无论如何,她最后都会达到目的,还不如跪在她面前全心顺承,给自己省却些许皮肉之苦——那也不一定,他在性事里常常挨打,不取决于他的表现优劣、姿态高低,只看姬四有没有这个情致。 回回都被玩弄得像块破布,许含玉已经习以为常。姬四这一个下午都耗在他身上,做完一轮以后剥光了他的衣服,让他跪在圣坛前,用草绳抽得他又哭又叫。脊背和臀腿一片淤红,平行的几道檩子热辣地肿着,难舍难分。姬四这回是在法衣室中操他的,特意令他将衣服穿齐整,连头发都一丝不苟地裹进头巾里。先将他摁在神母小憩的木板床上,被打过的地方受到压迫,疼痛带出沟壑难平的欲念,后又将他推到镜子前,使他得以看清自己挨操时的模样。 ‘圣洁的黑袍底下裹着淫乱的身体,是魔鬼施以引诱,想令圣徒们的向道之心动摇’,姬四是这么说的,许含玉闻言颤栗不止,双膝都打不直,黏腻的情液涌出来,一直反反复复勃起的玉茎跳动两下,前后同时到了,淅淅沥沥的一大滩,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姬日妍低头看着自己的西裤陷入沉思,乐了一声,攥着许含玉的头发,将他的脸摁在胯下厮磨,说‘看你干的好事’。 到海都谈生意,也不是每天都在外面花天酒地,还是有一些正事的。许含玉和其他演员一样,在这儿集中培训个把月。姬日妍得空就过来玩一下,偶尔还带着自己的商业伙伴,名为探班,实为消遣,跟其他穿着修男服的十八线小演员勾勾搭搭。 她跟五个世纪以前在这里纵情声色的神母有什么区别?指定某位演员裸露身体,他便深感自豪地在众人面前脱去长袍,即便要求他们一丝不挂地跳舞,那些渴望成名以至于几无底线的少男也会照做。不管她到哪里,身边总少不了进献殷勤的狂蜂浪蝶,许含玉在自己的房间里呆着不出去,他并不像那些小伎子,腰胯以下是公共资源,他只是姬四一个人的倡优。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姬四带着她的生意伙伴走进来,青年们则争先恐后地将自己奉献出去,依偎在她的腿边仰慕地凝望着她,用面颊厮磨她的掌心。黠慧的年轻人总用意想不到的方式来取悦姬四,为她披上红羊呢法衣,唱道‘世上没什么比得上您的唇红’。这将姬四一位意大利合作商哄得极开心,她说‘行婬的少年,犹太人中最俊美的约翰。说吧,你要什么?’姬四在这一刻才露出笑意,抬了下眉毛,年轻艺人于是熨贴地坐过去,同商人搂了个满怀,在她的耳鬓亲吻,遥遥指向姬日妍,说‘我要莎乐美的头。’ 真是笔难做的生意,沦落到出卖色相。姬四虽是这么想的,与人亲吻时却感到有些得趣,纤瘦的手爱怜地抚摸她的脸,说‘您的唇有一种苦味。这是血吗?或者是爱。我听说爱也有一种苦味。’姬日妍问了两遍他的名字,最后却只记得他姓顾,次日就让秘书为他支付违约金,将他的合同迁到Neptune。 开机之后许含玉的第一场戏就把R·D狠狠震惊了一下,她觉得这人不像演的,他可能真的在祷告些什么,否则他何以具有如此神圣的感知?从天国到尘世,从灵魂到肉体,他不再以色相为自豪,他深知自己竟有多么微不足道,得靠拯救才能上天堂。后来R·D听制片人说有段时间姬四常来这儿吃自助,见一个爱一个,说要人就要人,天真疯魔的男孩子们都被她迷得癫了。 几个月的拍摄时间对许含玉来说长逾世纪,他拍完最后一场以后,姬日妍马不停蹄地将他接回国,送去看医生。也就是在备孕的那段时间里,名利场上虚幻的荣光如同浪潮般吞没许含玉,先导预告一经释出,他的相关搜索就霸占着娱乐版的头条没有下来过。R·D的票房从来过亿,许含玉凭着不多的戏份成功杀进国际电影节,在这样浅的岁数已打下了难以撼动的地位。从电影首映到颁奖典礼、访谈节目,姬日妍都没有缺席,一方面,他确实沉醉在这众星捧月的感觉里无法自拔,网上有很多他和姬四的视频剪辑,弹幕里都在说:“救命,谁懂啊?Neptune(海王星)影视是姬四投的,玉儿之前说想要星星,她是真的去摘”,“四娘,我哭了,她的小动作,真的别太爱了”,“这恋爱你就谈去吧,一谈一个恋爱脑”,“你们说他是豪门花瓶,可是四娘手头的资源全都用来捧他…” 可另一方面,许含玉着实不安,从若水慈善到Neptune影视,他发现姬四注意到他的时间远比他想得要更早。越来越多的视频剪出来,一帧帧一幕幕:‘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她看他的眼神算不上清白’、‘他是她亲手培殖的花’,电影片段与现实重迭,迷离的幻梦纷至沓来,姬四的情态他熟悉,那是相看商品的眼神,是她常有的那种不询价的态度,高高在上的宠爱。许含玉近乎机械地浏览着,早已波澜不惊的内心终于被一条一闪而过的弹幕引动:不是,难道没有人觉得很可怕吗?只是惊鸿一瞥而已,他所有的人生规划即刻作废,旋即落入姬四为他预设的轨道。R·D的角色不是许含玉这种文化水平的影星能理解和驾驭的,他勾引总督捞钱,又把钱全部捐赠给教堂,还一直假装自己不知道教堂的所有者是总督,那段真不像演的。 怎么可能不知道姬四是什么样的人呢?许含玉已认命了,顺从地接受,甚至偶尔在麻木中品出些许欣喜。他的生活道路早已被姬四扭曲到自身的肉欲之中,他生命中的每一缕荣光,都是姬四投下的阴影。 【点梗】平行世界之命犯小孩 黑道AU ———————————— 第二次见面是在游轮上,金淙认为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北堂觉得这是前世冤孽报应眼前。 交易地点在东马德雷山脉附近的维拉克鲁斯,海拔两千米的晴光难以招架,国际军火贩子蹲等赶碰巧地准备黑吃黑。狭路相逢勇者胜,若没有同行提点,她还想不起来自己的看家本领是零元购。 确定屋内清扫干净之后北堂岑猫腰蹿进地下室,事情往她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把军火贩子的老巢一窝端已算是常规操作,误打误撞地解决近来国际上骇人听闻的墨尼佩学会师生失踪案才是真的捅了大篓子。彼时北堂岑的大臂被流弹擦伤,鲜血淋漓,破门而入时不期然赢得欢呼雀跃满堂彩。学会不乏文士名流之后,年纪轻轻已是独立学者,又或者世界公民,顶级公立的出身。仅仅只是扫过一眼,北堂岑已从其中几个孩子的面部骨骼结构中认出了她们有头脸的母亲——若说这是谁做扣玩儿她,正在用非常规拍摄手段全球直播一场大型真人秀节目,北堂岑也会相信。天真无邪的小东西们一生不曾为了生计发愁,只争取这人间本身的美好面貌,身体力行地挑战贫穷和不公,跑到危地马拉探访古人类文明遗迹。这些金贵的小疯人儿,她可不想沾上一点儿。 不过这人要是倒起霉来,喝凉水都会塞牙,好容易把自己撇清干系,货舱里藏着半集装箱的违禁品,北堂岑搭上教母的游轮刚驶出坎佩切港,都还没有离开墨西哥湾,就在酒廊进门左手边第一樽吧台的卡座里瞧见三名墨尼佩学会交换生,高脚杯里装着橘子汁,鲜榨柠檬兑上接骨木气泡水假充Shot。听说撤侨地点在DC,这些孩子得自己坐船去美国东海岸的港口。 有句老话叫卿娘不立危墙之下,远远看到佩戴战术头巾的拉美女人开着满身弹孔的迷彩皮卡经过,乘风破浪似的带起一片沙海,这种时候还不赶紧卧倒就地隐蔽?穿着鲜亮衣服站在失落文明的废墟中简直就是诱人来抢。北堂岑倒不想站在道德高地指责受害者,但这帮小东西的行为实在危险,能活着回家各找各妈纯属命好。她从吧台底下顺走两瓶北国产的烈酒,轻手轻脚地转过身去准备离开,金淙已经发现了她,在震惊中第一个冲过去,拉着她的手腕不肯松,说“女士,天呐,怎么在这里遇见您了,这是怎样的缘分。您要去哪儿?” 北堂岑礼貌微笑,不答片语。怕什么来什么,将近四十的岁数,都快要金盆洗手了,跟这帮成宿撒疯撒欢的小孩儿狭路相逢,混迹一处显得她老脸十三,拒之千里又不知好歹。教母的执行官佳珲成天一看到她就吹口哨,说你的小狐狸在舷梯附近撅着屁股蹲你呢,要套吗?应有尽有。 舷窗透出的光线在室内盘桓,北堂岑躺在辅助舱室里安静地阅读佳珲最欣赏的低俗淫秽刊物,长发顺着肩头垂落,铺在甲板上似浓墨氤氲,深褐色的疮痂边缘翘起,干枯着剥离手臂。她的身体上光影斑驳,像一块块锈蚀痕迹,细微的灰尘在光中晃动。金淙扒着门缝瞧她,感到被雌性荷尔蒙扑了满脸,直到她猝然抬起眼帘,深陷着的眼窝中压下两团浓云,瞳孔深处泛着锐利的刀光,在看见门外站的是金淙之后,北堂岑的眉眼松懈下去,逐渐变得幽暗。 青年人捧着彩绘陶碗来献宝,他有位伙伴用鹰嘴豆罐头、番茄酱、土豆块和甜菜根做出了完美的罗宋汤。见北堂抬手示意他进来将门关上,金淙欢欢喜喜地迈进舱室,给小餐桌垫上毛巾毯,将彩绘陶碗放上,取出素陶碟和木汤勺,在她面前摆放好。这不是寻常饮食用的器具,精心准备,无事献殷勤。北堂岑颅脑中的雷达登时响个不停,她不动声色地撩起眼皮去看金淙:机体呈现应激状态,经由一系列的神经和腺体反应所引发,呼吸加快,瞳孔放大,心肌剧烈收缩,脏腑深处的血液流向四肢,使得毛细血管密布的面颊呈现出透薄的粉色。挺漂亮。 嗯?漂亮? 思维停顿几秒,北堂岑觉得自己前几天可能把脑袋撞坏了,不然这团结构精密的中央处理器何以突然罢工,在本该运行风险测算流程时冒出浑不相干的想法。中产阶级出身的男孩子皓齿明眸,不受规训,横跨大洲探访古人类文明遗迹,哪有不漂亮不欢实的。北堂岑瞥一眼汤碗,红陶,黑漆,彩绘着玉米纹样,带着些许生殖崇拜的古拙韵味,打卡玛雅文化古迹的小纪念品。 贪图刺激的青年人成天来招惹她能为着什么正经事?北堂岑只当金淙不存在,洗澡穿衣更换绷带,兀自一个人喝冷酒,安然闲适。她早已习惯在海上航行,并不觉得漫长而孤寂,金淙则是第一回,对什么都感到好奇。 夜幕笼罩海洋,没有任何风浪,整个世界都是黑色的,船行在海上,如同静物放置在褶皱细微的黑色幕布之间。倏忽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天空亮如白昼,海面像是揉皱又展平的锡箔纸。金淙趴在舷窗上盯着看了半晌,忽然感到很诡异,不寒而栗地跑到北堂岑身边。她还靠坐在窄小的折迭床上,枕边的收音机正放新鸳鸯蝴蝶梦,很有年代感的老歌。电流声嘈杂,金淙只听清两句早已褪色的歌词‘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放在这样的环境里有种难以说明的荒诞感。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在第二道闪电降下时埋身于北堂岑怀里。北堂岑没反应,胳膊肘抬了下,压在他后背,翻书,读下页。金淙趴一会儿,把自己羞得满脸通红,又似乎是恼于北堂岑的平静,抬起脸来用一双圆圆的小鹿似的眼睛盯着她,在她脸上飞快地亲了一口。 “做好事的不一定是好人,可能只是没那么坏。”北堂岑不为所动,只管掀书,道“轻信她人是危险的行为。” 她这么说很不对劲,金淙有些赌气地趴在她身上,撩起眼皮幽微地观察她,问道“跟两面之缘的年轻人滥玩厮混,是很坏的人才会做的事情吗?” 更混乱的情况都见识过,北堂岑并没有被惊讶到。她放下杂志,转而打量起金淙。这种家境既好,长相又佳的年轻人很不习惯被拒绝,他嘴上虽说着滥玩厮混,可已打定主意要在现代都市的混凝土丛林中追寻她的下落。北堂岑很熟悉这样的眼神,她不是没有被人跟踪追杀过。“那倒不是。”北堂岑将杂志搁在一旁,小说插图是血肉昏瞒的女男裸体和绝境求存般的欢愉神色,坦然地摊在金淙眼底,他的脸倏忽透红。北堂女士看得那么专注,他还以为是什么正经期刊。 “甜言蜜语,彻夜狂欢,享用过后即刻翻脸,将人扔到红灯区换一笔钱走私雪茄和火腿,很坏的人都是这样干的。而那之后的人体交易就超出我的管辖权限了,但我想,你这样富有奉献精神的男孩子,对基于利她主义的捐赠制度不会有异议吧?”北堂女士坐起身,抓住他的手腕,这让金淙有种被钳制的感觉,瞬间意识到她们之间在体量和力量上的差距。浓郁的阴影摧逼过来,她的吐息近在咫尺,眼光被半敛的长睫沉沉压下,波澜不起地口吐恶言“Karma is a gigolo.你不会当真以为命运是偏爱你的吧?” 二人间压抑得如同阴雨天的气氛随着又一道闪电的降落而崩溃,金淙真的被北堂女士的话吓坏了,感到很后怕,发出一声清晰的哭,把脸埋进她怀里发抖。北堂岑对他的反应始料未及,在这一瞬间有些炸毛,懊恼且不解地一偏头。 这个孩子是有什么雏鸟情结吗?被人卖了都要帮着数完钱再走。“还不撒手?我马上就扔了你。”北堂岑拍了一下金淙的后腰,感到恨铁不成钢。金淙哭得稀里哗啦,说“可是…可是我真的很害怕…”他搂紧了北堂岑的颈子,说“我可是真的被人绑架了。” 墨尼佩学会并没有对外公布失踪案的原委,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但那实际上是绑架和非法监禁。有头脸的家长们将这当成针对自身的某种警告乃至于宣战,和斗了半辈子的死对头撕破脸之后才发现对方的宝贝崽崽也丢了,这才联手一致对外,不断给政界、警界施压。北堂岑前几天甚至听到风声,Wah Ching所有成员倾巢而出从新墨西哥州越境赶往奇瓦瓦,领队的是Ching的二当家,因为闹出太大动静而遭遇围捕,被布袋套脑袋之前还在高喊‘be at war!’不愧是她最欣赏的东亚帮派,妈妈和姨妈都是干黑道的,孩子是圣塔菲人类学实验室的实习生,这次夏令营的助教。 三分钟,北堂岑让步了。她拍拍金淙的脊背,安抚道“好了,好了。这不是没事了吗?只是点儿背,谁还没个点儿背的时候。”说罢低头,看见金淙的眼框被热气熏红,湿淋淋一片艳泽,亚麻衬衣底下露出一截紧衬的腰身,光泽贵重。“您会卖我吗?”金淙水润的双眼像滋生靡媚的温床,他将蜷缩着的身子支起来,跪在北堂岑的两腿间,自下而上地与她贴颈,带着些哭意的鼻音“享用过后您会翻脸吗?” 北堂女士的双唇间流露出一丝情欲的愕然,但很快就揭过去,并没有过多纠结此事。这只是发生在游轮甲板之下的一夜情,辅助舱室里的消遣,和阅读淫秽期刊、情色小说都一样,没有任何区别。金淙直到戴套的环节才知道羞,圆粗的性器笔直,红彤彤地立着。好难看,他捂着脸,感到羞耻极了,单薄而漂亮的胸膛起伏剧烈。下身好热,感觉好奇怪,一直在升温,金淙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抓,下意识地想并住腿,北堂岑捏他的腰,让他别动,拇指揉搓他会阴处的褶皱,抬腿跨坐在他身上,缓缓往下沉腰。 疼是不怎么疼,稍微有一点点,更多的感觉还是被包裹住,被吞吃掉了,而且好烫。一想到是在跟谁做这样的事,金淙就不由得小腹发酸,忍不住地呻吟,说话时带了浓浓的哭腔,“女士、北堂女士…好烫,真的好烫,不要…”他甚至能感觉到北堂女士的呼吸和脉搏,隔着穴壁传导至他的身体,好像在收紧,又好像没有。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经,金淙真的要缓一缓,可被她桎梏在身下根本逃不掉,只能用两手抵着北堂岑的小腹。 北堂岑在这会儿也感到不对劲,被吞吮着的性器实在火热,热情程度甚至超过其主人,让人筋骨犯懒,感到很熨贴。大抵是阴道在体内,温度更高,对于金淙有些太超过了,她倒觉得正好。北堂从床上摸了包装袋对着光看,映入眼帘赫然是‘热感香草’四个字,估摸着就是佳珲的珍藏。北堂岑不由失笑,将金淙的裤子拎起来抖了半天,五彩缤纷的安全套掉在地上,汹涌海潮、清凉冰点,一看就是为了追求刺激。哦,还有果味的呢,草莓、可乐、香草冰淇凌。 “你看,轻信别人就是这个下场。”北堂岑曲起食指揩抹他潮湿的眼尾,金淙这会儿已经没有早先那股意气了,低眉顺眼的样子很是可怜,眼泪把枕巾濡湿一片,难过地直扭腰,嘴里含含糊糊的,也不晓得在哼唧什么。北堂岑摁住金淙的两肩,结实的腰胯上下起伏着,腿面肌肉紧绷,金淙看了又是一声哼,想要收腿,膝盖顶在北堂女士的后背上,让她反手给摁了下去,在腿侧揍了两巴掌,金淙羞得捂住脸,装模作样地哭一小声,从指缝里往外看。 在她床上滚过的人倒不多,每一个都很堪折腾,金淙的年纪还太浅,根本受不了刺激,明艳的下半张脸湿漉漉,小腹收得很紧,川字形的沟壑浮动不止,哭哼着叫‘女士’。北堂岑应了一声,慢下来让他缓缓,金淙的两条腿仍在不由自主地夹。他大概知道是那个坏女人给他的安全套有问题,但真的太刺激了,又热又麻,感觉好舒服,舒服得让人害怕。他忍不住担心,喉头哽着,有些委屈地问“我不会坏掉吧?” “不至于吧?这么容易坏吗?”北堂岑不想很认真地操他,穴口压着圆鼓鼓的龟头,缓缓吞进去,又吐出来,情液顺着茎身往下淌。北堂女士的腰好有力量感,细密的生长纹从大腿延伸至小腹,在光下显得波光粼粼的。腹中线颜色好深,笔直的一道插入下腹,被横向的细纹截断。那纹路隐藏在皮肤原本的褶皱中,略粗一些,大概是剖腹产留下的印痕。金淙看了她就感到要高潮,又忍不住地想要看,眼尾殷红着,逐渐学会品尝肉体上的快感,性器被烫得受不了,像泡在热水里一样,口中期期艾艾,一脸纵欲的颓靡神色。这太不公平了,金淙重又捂上了脸,身子一阵阵地抖,他还是处子,摊上这种折磨人的安全套就算了,还要被如此欺负,穴口层迭的褶皱紧箍着敏感的冠状沟挤压个不停,金淙短促地哀叫一声,两手扶住北堂岑的腰,这会儿学会装乖了,一迭声地喊她,在她身上摸。 船在海上晃晃悠悠的,和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且年长的女性共处一室,在她的身下承欢,金淙忽然感到很不安,觉得自己不道德,有点不检点,脑子里乱糟糟的,射精时很不争气地哭出来,眼泪淌得止不住。“后悔也晚了。”北堂岑将他的性器从体内撤出来,湿热的情液在他肚腹上淌了一小滩。她轻车熟路将套子摘下来,打了个结,随手扔到垃圾桶里。金淙只觉得胸腔内‘嗡’一声,脸一下烧红了,小声嘟囔道“我才没有后悔。”北堂岑只是笑,不说话,在他身上抻了下筋。精壮的雌性身体沉沉压下来,金淙吸吸鼻子,搂住她的腰,北堂岑歪着脑袋,胳膊顺着床沿垂落,拨弄着地上的安全套,拾起两只问“你更喜欢草莓还是冰淇凌?” 后来又做了一回,换了体位,比第一次要更激烈。折迭床太小了,北堂女士总弯着腰很难受,时不时还会撞到,就将他放在了椅子上。金淙两手抓着舷窗才没有滑下去,他觉得自己的叫声都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北堂女士抓着他的手腕,在他的掌心里摸,另一只手捏着他的膝盖。这样的体位,金淙一点点都反抗不了,浑身只有一处硬着,还被北堂女士裹缠着亵玩。她是在这个体位到了的,原本就近乎闷窒的穴道还能搐动着收绞得更紧,金淙甚至有一些痛,搂着她哀叫不停,紧紧拥着她的后背,嗓音都有些沙哑了,两只脚掌无措地迭在一起,又射了。 舷窗外还是很黑,之前北堂女士问他喜欢哪种口味,金淙这会儿才知道什么意思。他很缓地跪坐下去,仰脸望着北堂岑,情不自禁地哼哼了一声,觉得浑身都酥了,又觉得自己很没出息。鼻腔和嘴巴里全是北堂女士的气味,和很淡的草莓味掺杂在一起,汁水淋漓的,涎水将下巴打湿,金淙‘唔’了一声,感觉自己又要起反应了,两手扶着她滚热的大腿,羞得几乎要哭出来。 按照约定,这是北堂最后一次跑江湖。游轮停靠在长岛西端的上纽约港,为期七天的航程很快就要结束了,金淙跟着游客一起下船,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他的小伙伴绕着他打趣,鼓励他大胆一点,抛弃物质主义的抽象评论,不要被世俗之见给困囿住了,年龄不是问题。佳珲亲自前往纽约市,跟‘蔷薇花坛’甘比诺女士打招呼,借用她的地盘出一批货,嘴里哼哼着‘教母驾到,统统闪开’,一巴掌拍在了北堂岑的臀大肌上,色情地揉了两把,说‘练得不错’。这是职场性骚扰,北堂岑正忖此人纵横多年为何仍然未被击毙,一眼瞥见金淙的小拉杆箱孤零零站在码头。 金淙气喘吁吁地跑回船上,将一张小卡片递给北堂岑。“北堂女士,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他指着一串数字进行说明,随后又往下指,说“这是我的微信号和邮箱。”他说罢,踮起脚,在北堂岑的脸颊上亲吻一下,语速飞快地说“您不联系我也没关系,我不想听您说责任,我不想成为您的责任,我想成为您的爱。再见,北堂女士,一定要再见哦。” 整得像上个世纪的马来红巾男送情人一样,北堂岑有些被他的话击中了,可随后又想起金淙的年纪还很浅,估计只是心血来潮。北堂岑犹疑着将卡片揣在前襟的口袋里,说“再见。” 理所当然的,回国之后北堂岑很快就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干她们这行的都是这样,浮花浪蕊,窃玉偷香,只要不流露真情,就不会有虎狼破门而入。别说什么情夫、爱人了,连儿子都不能太亲近,斑儿的户口一直落在孤儿院,她们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母子,却是领养关系。 北堂休整了两天,马不停蹄地赶往教母闹中取静的小园林,教母找她也没有旁的事情,就是问她儿子多大了。北堂岑一怔,说“儿子在我妈妈那儿,我妈妈不是好惹的。” 当年她十二岁就敢在布鲁克林的街头暴揍毒贩子,被教母一眼相中,一打听才知道她妈妈更是狠人。罹患PTSD不能自理生活,每天处于一级战备状态,后因过失杀人而单亲携女远走她乡,谁知又被全球儿童安全组织剥夺了抚养权。北堂岑流落在漏洞百出的收养系统里,不管把她送到哪里去,她总能成功离家出走,从寄养家庭跑回妈妈身边,是远近闻名的问题儿童。教母为了把她妈妈弄到疗养院接受治疗,派出二十人军团,谁能想到她妈妈在自家院子里挖了战壕,用网球发射器往屋子里扔酒精泵,炸伤五个,烧伤三个。如果能把北堂母女都收入麾下,教母简直不敢想,她该是多么开朗的犯罪集团头目。 老太太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终身不愈,但她在绝望中再次找到抗争的办法。她老人家现在是非洲一个非营利性反偷猎组织的培训教官,首屈一指的追踪人员,因巨幅纹身而喜提绰号‘Black Tiger’,其攻击力堪比黑虎蛇。她战斗过,也幸存了,然而没有照顾好女儿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爱是常觉亏欠,没有谁比她更适合承担保护弱势动物的任务,她将每头野生动物都看成当年尚且幼小的女儿来珍视。北堂岑每年六到九月都不见人影,这么大的人了,背着长颈鹿水壶说‘妈妈要带我去看动物大迁徙’,如果教母敢说一个‘不’字,老太太那沙包大的拳头下一秒就会砸在她的鼻梁上。 “你这个妮子有信任问题,是毛病,得治。我招惹谁也不敢招惹愤怒的母亲,你妈妈就够我喝一壶了。”教母从口袋里取出朴实无华的信封递给北堂,回忆着信中的内容说“墨尼佩学会诚挚地感谢您,职业是国际货运的东方女人。真正的英雌,但行好事的墨尼佩之友,愿墨尼佩学会有幸为您及家人的教育、娱乐、深思和知识共享提供多种体验。我就是多管闲事,问问你儿子是不是上学的岁数。” 人世多错迕。生活本来就是充满突发事件的一团乱麻。北堂岑是没想到,她居然还能把斑儿送进墨尼佩学会名下的高校。 斑儿这孩子成天傻乐,无忧无虑的,入校半学期没看到他在学业上有什么成就,倒是参加了好几个社团,交了不少好朋友。这样其实也可以,北堂岑对他并没有什么要求,多看点书和多吃点饭也差不多,只要能平安长大就行。斑儿问她能不能邀请好朋友到家里来过周末的时候,北堂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个孩子很少提什么请求,既然提了,哪有不满足的道理。 从上午就开始准备,灶上小火坐着牛腩,在砂锅里咕嘟咕嘟的。家务活看着不多,做起来很琐碎,北堂岑实在有点累了,歪在沙发上昏昏欲睡。断断续续三个月,淫秽杂志还没看完,搭在她的胸口。其实低俗到这种程度,已很难引起人的欲望了,北堂岑更多是抱着一种猎奇的心态和有始有终的习惯继续阅读,按照她的习惯,睡觉时书总用来遮光,但想把这本彩色插图的杂志盖在脸上,即便是她也需要一些心理建设,而且给人的观感也不好,太猥琐了。 金淙进屋的时候,恍然生出一股错觉,好像是思念穿越时空,回到几个月、乃至于更久以前。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北堂女士在他的生命中刚刚出现三个月,更久的以前,她们应当是不认识的才对。 北堂女士的长发一如既往地顺着肩头铺在地上,如同奔涌长河,巨幅胸膛随着呼吸起伏。金淙感到地板都摇晃起来,简直分不清这是在陆地还是在游轮。说不开心是不可能的,但也不是完全的开心,三个月了,北堂女士没有联系他,肯定是不喜欢他。而且这样一名女士,她身边肯定围绕着很多男人吧?都是那种体态修长,谈吐成熟,风月场上游刃有余,各种体位手拿把掐的熟夫。金淙不晓得自己对熟夫到底有什么心理阴影,反正就是很抵触,他觉得北堂女士看上去就像是喜欢熟夫的样子。 “那是我妈妈,最近休假在家。”斑儿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刚刚看了,家里没有饮料了,我去买点。你还喝接骨木气泡水对不对?我再给妈妈买点水果和零食。你要跟我一起去吗?超市有点远,我骑车快一点。” 还跟他一起去呢,金淙恨不得斑儿快点走。他摇头,但又觉得自己对斑儿有一些长辈的责任,于是很温柔地说“别着急,路上注意安全。”然后把他轻轻推出门了。 斑儿摸不着头脑,骑着自行车很快就消失在山路上。金淙在玄关又站了一会儿,才走到沙发边,抱着膝盖看着北堂女士。 她的工作肯定不是单纯的国际货运,否则对人的目光何以有如此敏锐的感知?梦境与现实接壤,北堂岑警觉地睁开眼,在看见金淙时愣了会儿神。肩臂的肌肉因猝然醒转而微微发木,北堂岑在屋内扫视一圈,一切都正常,就是多出了一个金淙。在游轮的甲板上互道再见,自那以后北堂岑就没有再联系过他,有几回她也想到那个孩子,玉雕似的小脸,小狐狸似的性格,香香软软的一小团,热乎乎的,很可爱。 做梦呢吧。 抻了抻双腿,活动脚腕时发出骨骼弹动的清脆声响。北堂岑翻个身,杂志从她身上滑落,在沙发上弹动一下,结结实实地铺在地上。她瞥一眼,从堆砌着的一连串生殖器与拟声词中看到很罕有的人物对白: ‘It be a self- fulfilling prophecy’,she says. (‘一语成谶’,她说。) 闭着眼的俯仰吐息间,北堂岑意识到不对。她睁开眼,猛地坐起身,看见金淙将那本杂志拾起来,红着脸放在茶几上,像被烫伤了似的迅速收回手。斑儿的好朋友是金淙。都在墨尼佩学会,确有这样的可能性,只是概率大小而已。北堂岑刚睡醒,感到一阵茫然。 “北堂女士。”金淙有点小委屈,但还是开心和振奋更多,不论语气还是肢体都没有一点点疏远,就好像从来不把她当成萍水相逢的一夜情对象。 “您都没有联系我,简直伤了我的心。”金淙跪坐在沙发边上,往她怀里钻。北堂岑下意识地往后靠,挪了个地方出来,搂住了他的腰。肌肉记忆怎么如此悍然?这动作熟悉得让人费解。她拍拍金淙,道“不是你说不联系你也行吗?” “我那是装的,我要成熟。”金淙哼一声,并没有成熟多久,抬头在北堂岑的脸鬓上亲,说“可我要是说,我盼着您联系我呢?我要是说,我盼着您爱我呢?” 上一次见面时,金淙的爱意引而不发,如今随着明晃晃的一双眼瞳,可谓是平铺直叙。她再三避让,一退再退,这个孩子反倒步步紧逼,咬定不放。什么情情爱爱的问题,物质主义的评判,说到底都只不过是信与不信。都怪她在那么一个时间节点从天而降,闯入金淙的生活,这个孩子对她是再信任也没有了,一但缠上,就怎么甩也甩不掉——毋宁说她打心眼儿里也不太想把这孩子甩掉。北堂岑忽而觉得很不公道,在心里颇感无奈地笑骂一句,抬手照着金淙的屁股揍了很响亮的一巴掌,说“小登徒子。” 四五、感诚哀遇定王疚怀略迹原情锡林退让 少帝将平凉郡公幼女李姓给家主入嗣,令其与瓦克达安追之女,敏娘达春拜为姊妹亲邦,即日迁入悫王府,之后又为嗣女定下婚约,指的是大司农家时年十四的长公子。 太皇太夫宣他入宫觐见,齐寅也不晓得是为着什么事,早去候着总比去迟了要好。天色刚蒙蒙亮,他就爬起来穿戴诰命服制,上大妆。家主被他吵醒,顶着垂髻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发呆,鬓发睡得乱糟糟,脸色也懵懵的,齐寅匆忙间看到她这模样,立时顿住了,叼着指尖在原地站半天,觉得家主好可爱。待服侍她喝了杯香茶,吃了两块点心,看着她又倒下睡了,齐寅这才安心进宫。 太皇太夫比他母亲小个几岁,正好半百,是很没心思的绣花枕头,年轻时候因着漂亮而深受景宗皇帝的宠爱。他这样的人,却能为太皇招来表姐那般的女儿,实在是让人费解。早先父亲和姑母倒台,断了他宫外的花销,他跟着着急了一段时间,热锅蚂蚁似的团团转,四处打听消息,齐寅心里还小小地紧张了一阵子。后来他老人家发现许家被查抄对他好像没什么太大影响,就又算了,对外称病,谁也不见,自己在永安宫里好吃好喝,让家里的男眷轮流入宫服侍。 齐寅实际上一直有点畏缩的情绪,不想入宫见他,他话好多,说定王小时候如何,说王世女如何,回头还要问定王最近在外头如何。齐寅也不晓得如何回答他,表姐成日里眠花宿柳,诗书文章是一眼不看,这能原话说吗?再把太皇太夫气出个好歹,遂笑着回,说‘定王表姐成日把诗书苦读,桃红柳绿是一眼不看。’齐寅倒不是个很会说谎的人,说着说着就底气不足起来,将永安宫的陈设摆件儿全欣赏了一遍,目光落在花梨边嵌湘竹的缂丝三圣像围屏上,忽然想起家主说,少帝的中宫定的是老帝师家长房的小孙子。那孩子可真不容易,一入宫来,左边儿靠着太皇太夫的永安宫,右边儿挨着皇太夫的永乐宫,寻常人家的翁婿二人都足够麻烦了,这深宫大院本就礼数森严,孝敬过翁公不算,还得孝敬翁公的翁公。 添过三巡茶,齐寅觉得自己的臀腿都坐得有些木了,不知道太皇太夫到底还有多少话要讲。他说陛下将车骑将军严雌的弟弟严姓封为天禄殿侍郎,将金老太太的外孙金姓封为温饬殿侍郎,占了两座主殿,其他良家子住在他二人的配殿。温饬殿侍郎金琤儿是金淙儿的姑表哥哥,齐寅很早就答应金淙,让家主给他哥哥找个好人家配了,哪知道家主直接将他哥哥的军籍改掉,送到宫里来。这算不算好人家呢?齐寅也不知道,但他家人倒是很开心。 迎春殿、延休殿、合欢殿与章徳殿这四座主殿还空着,太皇太夫说不重要,等将中宫抬进来以后,他会与中宫商议着安排。如今治世,已不需要靠姻亲平衡各方势力,拢络人心了,选出来的良家子,除了严姓和金姓家世显赫以外,其余都是出身寒门、德行兼备的民男,长相十分周正,中规中矩。倒也有那蛾眉曼睩、花容月貌的,少帝看了并不是很喜欢,总觉得会扭捏作态地使小性子,遂为适龄的宗亲选了几个,为政绩尚可的朝臣选了几个,这么七七八八地分一分,也都差不多了,剩下的发回原籍,外放的官员想必还要挑挑拣拣一番。齐寅安静地听着,赔着笑,尽量使得自己的神情介于谄媚和敷衍之间,恰到好处的温驯。少帝尚未大婚,掖庭之内无有宠侍,降神礼后也只有一名世夫簪花,被封为长秋宫司寝。从这些点滴之中,齐寅能觉察到,少帝待夫侍也是没有真心的,甚至连喜爱都不多。 时逢隅中,增喜观遥遥传来钟声。人真是不经念叨,来的正是长秋宫司寝,说函谷郡公有请。比起太皇太夫,齐寅可能在父亲跟前更拘束,从小就是。他起身要告退,太皇太夫让拿一些胡椒,回头送到大将军府上,说是作暖的,陛下爱重大将军,他也得为陛下尽心。齐寅笑着应了,心里也不是很想要,胡椒价比黄金,是贵重的赏赐,回头还要上表奏谢,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很麻烦。他一提笔,家主肯定让他顺便把陈情书也写了,上回公子在降神大祭上出错,他确有不教的责任。 这几个月的账本都没有好好对,车马出行的流水还没有平,齐寅一直背着家主偷偷忙别的,实在抽不开功夫,回头得让梅婴将冥鸿雾豹抓到书房帮忙才行。 路上难免要跟司寝寒暄两句,他比少帝年长,青春盛大,正是青竹一般的年纪,用心打扮自己,希望少帝看了能舒心。其他钗镮首饰还是寻常,鬓角斜簪青黄牡丹,以示曾沐天恩,在宫里确是独一份的荣宠。增喜观前,司寝福了福身子告辞,齐寅还了礼,笑着望他离开,转身时面对着红墙青瓦的巍峨建筑,深吸一口气。他每月都来,每回都在门前徘徊好一阵才进去,梅婴在旁看得发笑,好声好气地劝,说很快不就回去了?回去以后他就给先生捶捶腿,捏捏肩,到沐院去好好泡一会儿,解解乏。 这种事情,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按理来说,他早就该习惯了。今日如此畏缩,实在因为齐寅不知道怎么面对父亲。小姜已出了月子,百日宴也办过,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携家带口地外放居官,母亲也准备跟着走,亲自看顾羊羊。小姜的夫侍们年纪都还浅,没有照料婴孩的经验,唯恐出了事就手忙脚乱地拿不定主意,只会团团转,老家主不在身边,没个主心骨,小姜也不能安心。齐寅刚听说此事也很不能接受,心里堵着一口气,但母亲让他不要太多过问,说小姜有自己的前程,不要什么事情都盼着侯姎能往身上揽,她们小两口能过好就很不容易。侯姎如履薄冰走到如今,性格已很沉稳,不是一眼看上去的那种武妇,党争她都看在眼里,并不置喙,是很寡言的一个人,这种人能善终。 母亲跟他促膝长谈,说了很多话,他才逐渐消化了母亲和妹妹要离京的事实,父亲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齐寅往后退了一小步,没有让墨水溅在鞋面上,父亲指责他不向着妹妹,姜儿遭贬,左迁到那种穷乡僻壤去,关内侯都没有出来说一句话,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大不了不做这个官,怎好举家离京,带着小羊在外颠沛流离? 莫名其妙。梅婴斜了函谷郡公一眼,心里很烦,蹲在地上给齐寅整理衣摆,心说侯姎成日里那么忙,官员任免若也要她们大将军府上心,相府又是干什么吃的?更何况千金这是要外放,不是要杀头。外放也不是坏事,苦确苦些,函谷三关巡抚侍娘文镜文大人,当年不也曾被贬官外放么?年年政绩为最,如今都已是二品大员了,眼瞧着她平地起高楼。 看梅婴这神情,齐寅就晓得他肯定又在心里嘀咕,片刻分神,觉得有些好笑,余光瞥见父亲低头垂泪,又笑不出来。 父亲最疼小姜了,他把小姜看得比自己的命都宝贵,以前家主在朝堂上还不那么有分量的时候,父亲常让她为小姜做些事,尽尽嫂娘的心,大概是看在外戚的情分上,太皇倒不介意,不仅提拔小姜为御前中令,还曾几次夸赞家主忠诚。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齐寅真觉得有些后怕,当时阔海身负军功,锋芒正盛,甚至盖过了太女,他表姐中规中矩,先帝默默无闻。家主刚来京师就被人架着成为四王党,俨如众矢之的,然而先帝登基后敕封金紫光禄,小姜竟也忝列其间。齐寅那时才知道父亲也不是只在表姐身上押宝,他拿北堂做挡箭牌,往荆棘丛里扔,在家主的阴影遮蔽之下,小姜不管支持哪位皇女都不惹眼,不说能不能成为定鼎的功臣,她起码是安全的。 听到父亲说他就没有一点用,压根儿不堪成事的时候,齐寅小声辩了两句,说那他表姐也没有说一个字,表姐都不说,正度怎么说? 定王依仗许家的势力,也被许家拿捏着,早就感到很不满了。她为求自保,忙不迭跟许家撇清干系,虽很没良心,也是出于无奈。姬日妍是亲王,她原本就不应当插手朝政,但若是当年之事能成,将她扶上皇位,姬巽其实幻想过很多次。他的小姜肯定已是郡王了,代代相传、永远弗替,既不用像皇帝那样克己勤勉,为了江山社稷发愁;也不用为人臣女,谨小慎微,生怕在朝堂上行错一步,引动雷霆;更不需要早出晚归,为了柴米油盐算计。小姜只要享福就好,开开心心的,过原本就属于她的日子——姬巽不禁这么想,如果他是女娘,那么他的小姜本来就该是王世女,只不过是为小姜争抢她应得的一切,这有什么错?从来都是他在为小姜考虑,是他诚心叩拜三圣,才令小姜在齐兰芳的肚子里长成小小的女婴,是他让小姜一出生就是尊贵的天女外戚,齐兰芳根本就派不上什么用处,她身为母亲,成日里就只会在东观跟同僚厮混,在家里练字。有那摧枯拉朽写字的劲头儿,干点什么事不能成?偏生一点出息都没有,既不能燮理阴阳,也不能引兵挂帅,她到底算什么女人? “当初我应该再果断一点。”姬巽将目光投向齐寅,舒展着的良心逐渐蜷缩,感到一股钻心的刺痛,“我是为了你,锡林。你总觉得我不爱你,可我是为了你才棋差一招。” 隔竹微闻金石之乐。齐寅从增喜观走出来的时候,内心反而很平静,无波无澜到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程度。梅婴问是不是直接回府,齐寅点头,泥金大轿出了东明门,他才道“先不回了,去定王府。” 含玉比锡林小不少,在他面前从来也不敢摆什么王夫的派头。自怀珪仙逝以后,锡林就很少来,而今从增喜观一出来就奔着王府,姬日妍知道肯定没好事。她磨蹭了一会儿才带着簪儿、瓶儿进后院,一进堂屋就看见许含玉两手奉茶,小心翼翼的。含玉而今吃穿用度不如从前,头上的珠翠少了,人倒显得灵动活泼,以前的庄重都是装出来的,他长得就是一张妖娆举动的侧室的脸。倒是锡林,本来就周正,上了大妆、穿上诰命服制就更端庄大方了,看得姬日妍都有几分不自在。 “侯夫婿大驾光临,真是稀客。”姬日妍阔步走进来,在上首坐了,许含玉微不可见地舒一口气,脸上的神情立时就放松下来,绕到珠帘后又为王姎泡茶。看着锡林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姬日妍就觉得乐呵,知道他定然是后知后觉地晓得了什么旧事,找碴儿来了,遂拱手道“侯夫婿贵足踏贱地,到底是为何事?” “没让拙妇递呈拜帖,贸然前来叨扰不合礼数,表姐故意说这些话来羞我,真是折煞我了。”齐寅低头吹去茶沫,不紧不慢地抿一口,问“不为什么事,不能来看表姐么?表姐不是说姐弟之情不可疏之,天理所归么?” “都是一家人,什么拜帖不拜帖。锡林得空来看姐姐,想来就来呗。”姬日妍笑着一歪头“带着弟妹一起来,客房多,住都行。” 人的心肠肮脏,百转千回,变化莫测。交错的光影悉数掠过,她眼瞳中倒影的天地忽明忽暗。 “我岂敢。” 杯盏磕碰,很清脆的一声,齐寅放下茶杯,再抬眼时已是眉目峻烈。姬日妍脸上的好颜色逐渐黯下去,心弦陡然一紧,目光有瞬时的狠戾,扫到齐寅眼底,即刻又退却了。许含玉听出来她们姐弟间剑拔弩张,不晓得是为什么事,将茶盏捧到姬日妍手边搁下,静悄悄地退出去。门口两名侍人得了他的眼色,也跟着出去,合上一扇屋门,簪儿、瓶儿鹄立于槛外,不放一个人到跟前。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有什么好提的?”姬日妍身子一歪,撑住了脸,指腹摩挲着白瓷茶杯的描金边沿,“弟妹是最珍惜眼前事物的,锡林跟了她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学到她一星半点的处世智慧呢?” “看来是真的了,亏我一直还以为你清白,原来你才最狠毒,沉寂至今,把旁人都骗过去了。”齐寅上下打量着定王,撩起眼皮将脸别向一旁,蹙着眉道“恐怕我是个男人,没有正度那样的心胸。她有时也太宽宥了,君臣的本分在这里,是没办法的事。我嘛,你做这种事,我恨不得啐你。” “无毒不妇姎嘛。”姬日妍干笑两声,她都还不确定锡林指的究竟是哪种事。 “你就不怕众叛亲离?那是杀头的大罪!”齐寅因她的态度而恼怒起来,“你不远千里从平州雇来两个厨郎,准备对她下手,她还特意上表感谢天家恩惠,觉得你是在宽慰她的思乡之情。你都动了这样的念头了,她仍总想着与你是姻亲姊妹。你岂不知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 “这不是没成嘛,你还不允许我动一动念头?彼时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还要她的?”姬日妍豁然开朗,将两手一摊,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她当年是在侯府厨房安插了两名心腹,也确实动过要毒杀弟妹的心思,但是她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侯府的后厨简直铁板一块,那样严谨的风气,姬日妍几度怀疑是她母皇的治下,洪姱催了又催,她不敢妄动,谁知弟妹上过谢表还没有几天,先帝就宣召关内侯入宫,“退一万步,锡林,你这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跟姐姐说话?一日妻夫百日恩,百日妻夫比海深,你现在才知道此事,怒火中烧也是正常。若早知道,恐怕你还要跟姐姐一条心呢,是不是?” “既能毒害弟妹,弟弟未尝就下不去手,反正是姑表亲戚,咬咬牙就过去了。我不要配,你出来做保山,我配过去才没有几年,你又巴不得我守鳏。你要将我的妇姎害死,莫说郡公了,就是封我当国公,我也不稀罕。我不知道姐姐安的什么心,想顺应姐姐也是难。”齐寅并不买账,兀自运了会儿气,也觉得没有必要深究当年事。王娘贵胄没一个清白,寻根究底很没意思,也很作践人,遂只是问“你应该不会再整什么幺蛾子了吧?” “什么叫幺蛾子?”姬日妍无奈地‘啧’一声,笑道“让你攥住我把柄了,我敢怎么样?弟妹可不比当年,少帝爱她爱得紧,向她下手,其难度之巨,比起刺王杀驾未必就等而下之。” 说完这话,姬日妍自己都觉得有些怪。她的本意是她不会再动不该动的心思,可听上去却好像她正蹲伏在阴影里蠢蠢欲动,一有机会就要扑上去将弟妹咬个稀巴烂似的。齐锡林大概也会错了意,抿了抿嘴,目露震惊神色,姐弟二人对视片刻,姬日妍刚要解释,齐寅道“正度是宿卫之士,天女押衙,死生随之,不得自脱。你应该知道戾王是因谋反不臣才被诛杀的对吧,姬日妍,谁杀的她重要吗?人死如风火散,不能——” “放肆!” 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滚水泼洒一桌子。这样的年纪,姬日妍已很少七情上脸,她身上到底有些威严,春风和煦的面具一经剥落,就露出亲王的铁面来。倏忽引动雷霆,齐寅也有些被吓到,喉头哽动两下,没有接着往下说。半晌,姬日妍垂下眼睫,靠坐在大椅中,两手交迭着随意搭在身前,笑了一下,语气也恢复以往,说“怎么能直呼姐姐的大名呢?这是目无尊长,是不是?” 变脸总是这般快,夏末天气似的阴晴不定,也不晓得她是当真动怒还是装的。齐寅没说话,将目光投向门外的日影,轻轻咬了咬内颊,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过意不去的,他原本就是来让表姐不痛快的。 “戾王只是史书中的一笔,很难再有变化的余地,那是个佞臣反贼的脸谱。洪姱其人不是那样,戾王不是我姐姐。我不会再整什么幺蛾子来害你心肝妇姎了,你大可以放心,我自己还想活命。我也不会对妗娘舅舅下手,又不是罔顾人伦的禽兽。这几年里,除了偶尔出去狎伎被太皇太夫晓得,我会往弟妹身上推,你还看过我算计她旁的么?”姬日妍翘起腿,仰着头将眼闭上,慢条斯理道“无非将急递军情的邮驿司衙拿来私用,运输些生鲜水货,被抓住也是各打五十大板了事。要么打着她的名目吃些孝敬钱,这都是寻常,被逮到就吐出来。我又不真心想她死,锡林,你怎么把姐姐想得这么坏?” 说着,她活动了两下脖颈,头颅回正,与齐寅平视“儿时情谊不是假的,姑表姐弟又怎么样?你小时候莫不是一口一个妍妍姐姐长起来的么?只是因着如今更喜欢家主了,对姐姐就疏远了,是不是?”姬日妍说着,目光落在他腰腹上,语气轻缓,道“姐姐不仅安排了两个厨郎,连雪胎都是姐姐的人,即便这样,也连下手的机会都没有。弟妹彼时只是对朝堂感到陌生,她又不是傻子,侯府的命脉关窍都在她的把持中,我始终怀疑你二人这么多年求不来千金,是另有隐情” “姐姐你能哄别人,你哄不了我,我疏远谁,亲近谁,你才不在乎,只这时候拿出来说嘴,想让我内疚。情谊是不假,你待我也是真好,但你何曾做过一回亏本的买卖?我不知什么时候就得还你的恩情。正度管我下半辈子,好赖都是跟着她过,她管我的吃穿住行,姐姐你肯管么?即便是天女外戚,既配给她,就是她的人,没有用权重相压的道理。她在姐姐跟前好做弟妹,在太皇座下能当忠臣,对我母父也有个交代,三方都好看,起码脸面上过得去。她在你们这些王娘妇姎跟前受的委屈多,快被你们分着吃了,你们造的孽总有人要偿吧?她既不把拳头向着我,也不说一句重话,我就是一辈子欠她了,有些事不同我说也是寻常,她本来也不必要跟我说,从娘的肚子里出来,我是你齐家的人。”齐寅将脸别到一边去,用的是截然的口吻,泪水仍在眼睑交融,俨如三月桃花,绯红一片。表姐的怀疑不无道理,他早先也隐约地有所察觉,正度在外书房的庖厨便每日往院里送汤品点心,冥鸿晨昏尽孝,雷打不动,已很多年了,早成为例行的公事。梅婴和金淙都用过,有时也赏人,她都不说话,斑儿想尝,她却推诿不让,这其中岂能没有猫腻?但她们不是平常妇夫,九已是极数,人间压根儿就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委屈什么?再是勠力同心,也难免会有分歧。人嘛,一心求好迷在里头,今日西风压东风,明日东风压西风,哪有不掺杂私情的?为人臣女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有人喜欢她持身守正、八风不动的做派,自然也有人讨厌她那不近人情、不肯徇私的逼样儿。娘们之间正常交往,你久居深阁的儿郎公子懂什么?”男人心真是海底针,从前求神祝祷、四处寻医,哭得什么一样,如今接受得倒是很痛快,猜猜这下谁不像个人了?姬日妍的舌尖点着牙根数了一圈,盯着齐寅看了半晌,觉得好笑,乐一会儿,确也自忖对正度有愧,于是道“我不跟你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造孽,我犯天条了,我认下行不行?确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我对不起弟妹,对不起你。鬼挑弱者上身,我迷了心窍,做了糊涂事。往事不要再提,你让我喘口气,把内脏都放回原位,行不行?你们三天两头地翻旧账,我受不受得了?一把年纪了,好歹给人洗心革面的机会。” “别说得好像我不放过你,你扪心自问这是不是人事。打一下生就带出来的亲王毛病,人命在你眼里值几个子儿?”齐寅牙尖嘴利起来还真够人消受。姬日妍掏了掏耳朵,也不再辩驳。都是活该,她在心里念叨了两遍,都是活该。 说实话,齐寅也知道深山毕竟藏猛虎,表姐说恨小非卿娘,无毒不妇姎,话是没错的,但他心里难免觉得被欺骗,很受伤害,一口长气噎在胸臆,咽也不是,吐也不是。表姐要留他吃中饭,他没那个心情,更何况正度还在家里。齐寅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看见低眉顺眼的许含玉在外候着,等着给表姐传膳,不由感到些许嫌恶。这没骨的东西,就是因为这种人成日赖在表姐身边,才叫他表姐养出周身惰性,将身边人都一并轻贱了。 “王姎之前废黜你,伤了你的心吧?”齐寅停下来,斜睨着许含玉,说“失去人心是当权者的大忌。她伤了你,却还接着用你,恐怕她压根儿没把你当人。你自己也知道些好歹,多少要点脸面。” 穿着诰命服制真像那么回事,皮肤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墨发俨如浓云,是能担得住事儿了。锡林本就高挑,厚重的刺绣上身,就更显得典则俊雅,神姿英拔。他四鬓利落似刀裁,双唇施朱,雍容得有股子威仪,看着是能掌家的,带出去也有脸面。难怪弟妹爱他,简直都宠得他不像话,弟弟教训姐姐头头是道,胳膊肘就会往外拐,还在姐姐的后院训斥人。姬日妍抱着胳膊站在廊檐底下纵容地瞧着,齐寅说罢还回头看她,她笑着抬手,说“给弟妹带个好,常来常往。”齐寅皱着眉,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好一番欲言又止,宛若叹息说“知道了。” 四六、宋子佩私语内书房如莲花偷听紫藤架 侯夫婿对自己的亲王表姐有怨怼,把气往不相干的人身上撒,许含玉被他教训了两句,不痛快还是其次,若再勾惹起王姎对他的不满,岂不是横祸飞来,兜头砸了一身么?许含玉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下午,王姎倒是没什么火气要发,还不知怎么一下就生出了怜子之心,说晚上让王公子莲来同她一道进膳。 巳莲是哥哥招来的孩子,许含玉对他的情感有些微妙。与王公子血脉相连,想起哥哥往昔的照拂和庇佑,含玉多少疼爱着他,不过王公子的脾气秉性跟他的王姎娘亲如出一辙,眼里装不下一个男儿,莫说他这内宅的侧夫,就连东明门司马这种阁阃儿郎心目中的男英雌,他都能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说出一大堆缺点。王姎自然是无所谓的,不仅如此,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王儿说得对。徐过庭本来就不好看嘛,跟他娘虎贲一个模子刻的,还遭世女姈一刀砍伤颜面,简直惨不忍睹。也难怪云麾将军由着他在东明门执宿,姬日妍以自己贪财好色的小人之心相度,那确实是不想在家看到他,没个败兴。 人家妻夫在家如何,许含玉不晓得,但就冲着徐将军发卖府中小侍的劲头儿,想来过得不差,云麾将军待他起码不是厌恶的态度,或许没有女男间的喜欢,但也是同僚般的相敬。就只有定王,普天下没有一个男儿的门楣家世足够配她,她偏偏又还喜好男子,怎么挑剔都正常。 疼爱王公子跟疼爱世女终归不一样。配到人家屋檐下,手心向上地过日子,新娘不比老娘包容纵溺,她的小莲花日后免不了要在萨拉安追跟前伏低姿态,不说谨小慎微地度日,起码收敛一些他那跋扈飞扬的脾气。姬日妍一想到这儿就内心酸痛,普天之下为母的心态大同小异,就是个黄鼠狼都觉得自己的崽崽最香。也不单是她一个,鹄公子已那么大了,放在人家家里早都是人夫人父,要起早贪黑地操劳,照顾一大家子人了,亏得正度还拿他当小孩儿,什么事情都包办代替,去别人家耍子都是大司马大将军亲下拜帖。说什么,犬子粗俗驽钝,不懂礼数,万望包容,再拜顿首。京兆尹的大房收到帖,吓得一蹦三尺,领着阖府内眷大开中门地迎接诰命公子的大驾,不逢年不过节的,还放两串挂鞭。 上回听正度说有个邮驿司衙的小军娘,很不要命,敢往大将军府的二进院递送书信,让成璋转交斑儿,她火冒三丈,全扣在书房了,几次想偷看,唯恐看到什么超出她承受范围的内容,又作罢,忍得难受死了,真不如捅她两刀还来得干脆利落些。姬日妍打趣她,说都到这份上了,也不知谁是娘亲谁是儿。以后斑儿也不要下厨,也不要绣花,更不要配人,他娘从军这么多年,生火添柴做个大锅饭不在话下,味道不说了,吃不死人就行,缝补个衣服也凑活,能对付着穿,差不多算半个贤夫良父吧。赶明儿她还了政,替儿子配出去就得了。弟妹也不说话,就搓着脸叹气,坐着叹罢了躺下叹,辗转反侧,烦得什么一样。姬日妍当时看她好笑,抱着酒坛捡乐子,如今轮到自己——出尔反尔不让王儿去和亲那是绝不可能的,她是心疼,不是心疯。 最近母亲怪怪的,如莲也感觉到了,常常从他屋前屋后经过,总要绕一圈,看两眼,少不了嘘寒问暖。如莲不晓得怎么回事,他两个妹妹倒好像知道些,说是肃国的使团来了,娘既不通语言,也不熟商道,典客事宜插不上手,只能饮宴时作陪,在陛下跟前有些不得脸。如莲还没开口,见娘揉着额角叹气,他也感到有些食不下咽,用筷子尖拨弄着米粒,问“娘这是怎么了?” “不管你的娘,吃你的。”姬日妍伸手点指,让许含玉为公子布菜,多吃一些。小炉子上煨着一锅腌笃鲜,江南菜,是王儿爱吃的。如今十二月份,不是出笋的时候,琼海的气候暖些,得了不多点秋笋,甘甜脆嫩,汁水丰沛,走海路肯定是行不通的,等到京师早变质了,遂令邮驿衙门快马加鞭地运过来。没有几顿的分量,赶紧吃了就得了,省得回头弟妹来拿贼要赃,抓她现行。如莲轻轻‘哦’一声,低垂着眉眼,时不时撩起眼皮觑窥母亲。姬日妍晓得王儿心里想法,这孩子肯为母亲考虑的时候也不多,忧心自己晋封国公的事情呢。还是过于残忍了,姬日妍凝眉,齿关的轮廓在面颊隐现,晋封的旨意跟和亲的圣旨一道下来,愿望刚被满足,就是当头一棒,届时这孩子就乐不出来了,只怕会哭着闹着不要配,否则就一脖子吊死。 正在心里琢磨个两全的法子,侍人来禀,说相府司直请见。“哦,她来了。”想是打听清楚了,姬日妍盥手漱口,道“请宋大人内书房稍候。” 有关克里宜尔哈的事情,让姁姁去问是最方便的,不过姬日妍在安姁面前总有种微妙的耻感,不想让妹妹知道自己真实的为人竟是那般工于心计,这才绕了一个大圈子,让子佩找大典客去问。姬日妍披上大氅,接过手炉,抬手一指自己方才的位置,示意许含玉坐下进膳,拧身便出去了。 娘在跟前,莲儿还收敛着一点,许侧夫是长辈,还是他小叔,他也装模作样地说句‘谢谢’,娘一离开,莲儿便没有规矩起来,正眼不看,一个字不说,只管吃自己的,让红泪给他找笋尖尖。许含玉看在眼里,说不出什么话。 都是定王惯的。早些时候含玉还是大房的时候,府里有个侧夫,仗着得宠,看不清是谁做主了,说大是大,小是小,让王公子晨昏定省给大房请安的时候,也得给他见礼。王公子乖乖照做,第二天就赖着死活不肯起床,哀哀叫唤着要娘,两膝也疼,也没胃口,硬是将王姎从齐府给闹了回来。当时齐中令产育在即,王姎很不耐烦,又不能放着公子不管。问怎么了,也说不晓得,折腾一上午,侍人说恐怕是昨天起得早,去给侧夫请安时受凉了。王姎有多疼儿,许含玉倒看不出来,就是烦的。自己生的下不去手打骂,别人生的好怪罪,当天下午就把侧夫遣归,还拍着桌子冲人家的娘发了天大一通火,说‘我原不晓得你生的儿比本王生的儿还更金贵,见了要跪要拜的,折腾得我王儿在自己家里提心吊胆、不得安宁!你不要的搅家精来送给本王,你是个什么千刀万剐的死东西?本王看你这个差事也不要干了,私德不修的老匹妇,还不爬远点,带着你下的鸡巴犊子远远地滚!’侧夫哭天抹泪地被轰出王府,他的娘在后门私巷揪着他的头发又打又骂,长仆上前来问要不要再回内宅看看王公子,被王姎把热茶泼在脸上,说‘你个眼瞎嘴碎的老货也跟着一道滚。’ 王公子吃罢了饭,说好累了,要回去,许含玉岂能料到他这么匆匆忙忙,是想去内书房偷听王姎和宋司直谈话,也没有多想,就放他了。莲儿做这种事很理直气壮,一点儿都不害怕,娘就算生他的气,无非也是责怪许侧夫,对他说不了几句重话,最多就是圈禁,关在屋子里不让出去玩,回头等娘的气消,他撒个娇就没事了。 内书房的门前站着两名长仆,见王公子来,即刻拦住。其中一个说“公子,王姎和宋大人在里头议事,吩咐了不准…”他话没说完,被公子脆生生一个巴掌打在脸上,也就不敢说话了。如莲让红泪在门口站着放风,他进了院,偷偷钻进紫藤花架,蹑手蹑脚地潜入书房的西窗底下。 “从来听说鹞鹰残暴,喜好施虐,在驿馆都不安稳,大典客几日前刚带着人去收尸。说是她还没尽兴,那小子哭得抖若筛糠,被她揍了两拳,结果口鼻溢血,在榻上呛死了。她又叫了两个小侍进来,见了前一个的死尸,吓得失禁,满宫的世夫侍人,竟无有一个胆敢伺候她的。我府上正好两个夷男,珑和跟光魄,还怪漂亮的,已割爱了。”听得母亲一声叹息,说“她真不晓得珍惜东西,怎么用成那样子的?我后又见到那兄弟两个,都没敢认。” “那两个小子原是王姎府上的?我当时还在想,是谁家遗弃的碧眼小猫,落得这般田地。”宋司直轻笑了一声,斟两杯茶,说“弟弟尚幼,不会伺候人,已被她敲掉满嘴牙送给儿子了,让随行的恩都里们拿去玩,也不给口饭吃,肯定是活不成的。王姎这会儿才开始担心,陛下跟前怎么跟没事儿人似的?” “唉,那不然怎么办?陛下的差使,回头把宗室姊妹都得罪了,是给两个世女的日后埋下祸根。我这个娘也只是徒有虚名,说起来是亲王,酒囊饭袋一个,寄禄官早挥霍干净了。你身上还有四个吧?元卿这几年稳中求进,还真让她混了个金紫光禄。得亏我当年是死皮赖脸地去了一趟天枢城,不枉我挨饿受冻几个月,还有个扫北前将军挂在身上,否则之前查抄许家的时候我真要被拖下水——说说鹞鹰她姐姐,子佩打听到什么了?” 平日里只看到娘百般的威风,大司马大将军在人前也是铮铮铁面,对着他的娘只有抱手作揖,口称‘王姎’的份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慢慢行。如莲听闻这话大惊失色,他却不知道,娘在朝堂上已是如此举步维艰、夹缝求存的境地。往常娘回来,脸上都是好眼色,似乎从没有什么烦心的。现在想想,恐怕也只是在她们兄妹三个的跟前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不晓得要操心多少事。 “听她姐姐的名字意为洁白的玉兰,还当是什么温和的脾气秉性,问了佳珲,似乎也不是。她们立国之后,萨拉安追才想起来要跟部烈结为婚姻来巩固统治,夫侍统一都称君长,名号有高低贵贱。听佳珲说,她姐姐玉兰为和天女拜为姊妹、结为婚姻,已将萨拉君长给坑杀了,余者皆骟割。放在咱们这儿,这是无情无义,简直不堪事君,不过人家佳珲说,这不是萨拉一个人的决意,萨拉的姊妹亲邦都同意自家儿子给日后的君长做阉奴,这代表着她们对天女的尊敬,在天女面前,她们将不会依仗势力逞凶,这是虔心的表现。” “要是这样,我听了倒还舒心一点。玉兰的岁数也长了吧?我记得她比正度要大。”听得娘又叹气,如莲有些担心地垫起脚,从窗牖的缝隙间往室内窥探。好像是夷王要抬宗室男,让娘去得罪人,这一晚上听娘叹气,比往日一个月听得都多。如莲略歪过脑袋,由下往上地打量,只见娘侧身对着窗坐,头发低低地挽,发簪已都卸去,昏黄的烛火下,娘的脸颊有一道细瘦的刻痕,从鼻翼延伸到唇角去,眼窝也比年轻时更加凹陷了,抬眼便是浓云似的深壑。 “四十整。应当不至于凶神恶煞,形容如佳珲那般的到底还是少,即便是在肃国,大多数人的三庭五眼都是对路子的。”宋司直摩挲着下巴,叙述时已忍不住笑,说“我想着,若是玉兰长得好看一些,或许也还能适应。就问鹞鹰,她姐姐的身形容貌如何?比之正度如何?鹞鹰皱眉说她姐姐比正度好看多了,正度没有人的模样儿。她语气十分诚恳,不像胡扯,但王姎你说,玉兰就是再好看,如母神那般,也不至于将岑姐衬得不像个人吧?我就问,那玉兰比她如何?她说体面些。我又问那她比正度如何,她说原本就一样难看,现在也没比正度丑到哪里去。” 半晌,娘摸不着头脑地‘啊?’一声,抱起胳膊苦苦思忖,说“正度嘛,说句公道话,她只要不在战场上,稍微洗个澡收拾收拾,那都是好看的,很精神。大阅那天多少儿郎梳洗穿戴了,挤在校场外头看她?鹞鹰竟是正着比的呢,还是倒着比的?” “哎,王姎要说战场上,我倒有点明白了。岑姐跟鹞鹰从来都是阵前交锋,鹞鹰有个很难缠的姨亲姐姐,能打得老苏桓无力招架。王姎你不记得了?折兰泉最后一役是她殿后,堵截岑姐的就是她,缠得死紧,不晓得打了多少个来回,双双从马背跌落。岑姐心知肚明是追不上龙马了,气得发疯,咬破了她的喉管,连着气道都从颈子里扯出来了,然后安巴灵武的诨名不就叫开了?那样的场面,属实是跟人不沾边的,玉兰,大概是没有岑姐的凶狠?” 怎么还有这种事?如莲大为惊愕,两手捂住嘴巴,感到很恶心,一想到斑儿的娘将人的气道从颈子里撕咬出来,就好想吐。娘倒是觉得很平常,还在开玩笑,道“我以为你要说玉兰没有正度的牙口——话说回来,正度被摧逼得崩溃,倒正常,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那个克里宜尔哈能始终保持体面,我只恐怕她才是个狠角色。” “怎么不是呢?咱们有目共睹,她决断起来是从不含糊的。”宋司直叹一口气,倚靠着懒架侧身躺下,撑着脑袋道“王姎还是考虑考虑自己吧。除夕夜宴时,鹞鹰会将玉兰的二儿子进献给陛下,和亲的圣旨没几天就会下来,却不一定什么时候把人送出关。是先出发呢,还是鹞鹰带着走,陛下都还没有考虑,中间这段日子,王姎如何自处呢?” “子佩你这妮子,语气好生轻松,感情不是让你揽这个瓷器活,你就揣着手事不关己。” “王姎这话说得我好冤枉。”宋司直只管笑“都敢作文章得罪陛下,王姎难道还不敢得罪旁人么?日后人家要算账,王姎也能说,‘我得罪陛下在得罪你头里边儿,什么时候陛下将我发落,你再来落井下石’,是吧?只不过两位世女嘛,倒是没得说,若结了仇怨,那就是真的被记恨上了。” 得罪陛下?如莲心中砰砰乱跳,好像被人在玉枕骨上狠拍了一巴掌。娘怎么会得罪陛下呢?什么算账发落、落井下石,还结仇怨的。他浑身一个激灵,想起来娘最近格外关心他,一日三餐尽捡他爱吃的来传,还要给他讨个国公的封号,登时不寒而栗,只觉心乱如麻,脑海里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就只想哭。 西窗底下簌簌声响,怎么竟像是小莲花的脚步声。姬日妍倏忽一皱眉,目光扫过去。立时起身去将窗推开,往外头瞧,并不见什么异常。宋珩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在她身后接着道“与其这样,倒不如仗着自家有个金刚钻,自家解决了就算了,王姎打定了主意,哪还有我的事情?再者说,家里同时出了国公和萨拉君长,不是顽的,我若有儿子,这手哪里还能揣得住?我倒是肯割爱,把雪胎送出去,玉兰也得稀得要才行。” “你说得倒是。这个孩子我疼了十六年,总也不能白疼吧?况且能为天女尽心,也是造化。”姬日妍说这话时倒有些口不对心,宋珩看她那疑神疑鬼的样子,就晓得她舍不得儿。可是王公子又没什么用,也不体贴,成日里并不在定王的跟前尽孝,不晓得她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张望片刻,姬日妍招手将门口的长仆喊进屋内,刚想开口问询,心念一动,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见那长仆慌忙跪地,姬日妍略眯起眼眸将他上下打量,道“本王说不准放一个人进来,你有几个脑袋,敢阳奉阴违?” “王姎,仆一直在门口站着,方才并无一个人进来呀。”若是抓到公子的现行,他二人这会儿已经被拖到僻静处打死了,还问什么话?长仆并不相信定王转了性子,对人心生恻隐,定是她隐隐绰绰没瞧真切,自己都不确定,才在这里旁敲侧击,遂一口咬死没有看见人,伏地大呼冤枉的同时也为母子间的感应所深深震慑。他说没看见人,姬日妍回头,宋子佩也有些为难地摇头,确是没有看见。 恐怕真是疑心生暗鬼。姬日妍低头瞧那长仆半晌,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嗯了一声,说“出去。” 四七、粘墨锭公子戏童心入羽林雾豹偿母情 本来是准备从娘这儿拿块墨去青阳院的,谁知刚打开立柜,一块绘着归马放牛图的松烟墨锭就崩了个稀碎。 北堂岑听到动静,瞥了一眼,见斑儿跟金淙围在地上拾墨块,也没在意。她靠着软枕合上大司农报来的田亩册,心生疑窦,问长史道“什么叫垫付解交?这个肖、肖什么来着,她姥姥去世,她让自己姨母按田亩册收租,她说姨母死了以后她就没再收过租了,我怎么知道?”北堂岑迭着田亩册在掌心里敲,“什么叫很多人都是她这种情况?你把大司农的人叫来,好好给我解释解释,我怎么没懂这什么意思?” “岑姐先前没空过问此事,我就也没来打扰,其实这就是笔烂账,我已问过了。”长史说罢,听见鹄公子从内室绕出来,隔着珠帘问‘娘,有没有墨屑呀?刀呢?’北堂从书案上摸了把短匕首递过去,心里想着墨屑,目光几番从砚台边掠过,长史随手拿起用一半的墨块抛给公子,同北堂对视着酝酿了半天,终于忆起从哪儿起头,道“是这样,岑姐,她把《花名地亩并共收租钱若干造具清册》一本递呈银杏庄,应答得很周全。她有没有隐藏田地,按理说只要在银杏庄的《经管皇产地亩册》里查她姥姥就行了,对吧。但是金老太太和大司农在九部四十八处的《庄头地亩档案》里翻检校对之后,发现那老太太名下真正处分的地亩数比上报的还多一顷叁亩,这不是说明早在皇庄设立之初,她们就瞒报了吗?” “嗯,就是说一百七十顷是个虚数,实际只会多不会少是吧。”北堂岑听懂了,但没有反应过来,回身往后看,远远隔着垂花门,见斑儿和金淙在院子里头并着头不晓得捣鼓什么。 “你问我什么来着?” 长史闻言将两手一摊,请示道“砍谁?” “不是,你这莽妇,等等。”北堂岑将身子坐直了些,问道“那实际耕作的佃户到头来分的田地,其中不是没有包括庄头所私藏的吗?” “对,大司农就是这么向陛下奏本的。”长史点头,说“银杏庄的租子收齐了就能交差,她们又不晓得底下的庄头在干什么,更何况还收着人家的礼,就算晓得也轻轻放下了。这次因着大阅耽搁了时间,金老太太说很多庄头拖欠朝廷的租子,就是想要被革职,才有法子将自肥的土地吞掉,不然被咱们抓住,岂非不妙?” “我怎么没听说革职的事?” “这倒不是咱们分内之事,大司农自己将钱垫了,没让她们如愿褫职。上回她准备问云麾将军要钱,云麾将军没给。不过她现在跟岑姐不是姻亲姊妹吗?前几天我看到她,那个钱她又说不要了。”长史歪着脑袋抠痒痒,“南北军中抽调的绣衣使者已去了,咱们还要去吗?陛下既没说,我也没有主意。” “她倒是难得勤快——”北堂岑忽而想起什么,脸色很微妙地一变,说“没有咱们啊,就只有你。你先行一步,把那几箱钱拉过去,这几天给大司农镇镇场子。都说卿娘惜名,小人爱身,跟地虫子打交道,少不了动手动脚的。有你这么个靠山在,她也能顺利些,省得人家搬出什么郡王、郡公的来压她。回头重新呈报租册,人去丈量田地、清点佃户时你也跟着去,别闲着,干点力巴活儿,她让你揍谁你就揍谁。” “是。”长史乐了两声,拱手领命,又问“那么岑姐呢?活儿都让我干了,岑姐还亲自往京畿去吗?” 北堂岑提起铜壶,沏了大碗褐红的茶汤,一派正经地坦言道“我自然也是要去的。” 风物萧飒,晚烟霁容,手头事情应结尽结,趁着这时候忙里偷闲,带家人孩子出去玩两天最好不过,怎么能不去?北堂岑嘱咐了长史两句,端着茶碗溜达进垂花门,看斑儿和金淙在忙什么。碎了一块墨锭,这两个孩子用鱼胶调了墨屑和松烟,正在拼着玩儿,把它粘成原状。短匕首和墨块散落在地,浓黑的一大摊子,拆了东墙补西墙。雾豹给搬了把大座,北堂岑在背风的地方坐了,问道“之前有媒公来说亲,看上哪家的没有?” “都不大合适,我不好说,合眼缘的也没有。”雾豹摇头,傍着娘的腿坐了,说“等冥鸿及笈以后再说吧,我兴许也不要夫婿,看日后长史大姨怎么安排。” “嗯,你跟冥鸿以后就留在京师。看是跟着长史,听从严将军的安排,还是入宫守在陛下身边。”雾豹靠过来,北堂岑由是抬起手,由得她枕在自己腿面上。舞象之年的姑娘梳垂髻,早不绑头发了,坠着小玉刀的红头绳挂在脖子上,紧紧贴着肉,从来也不摘。“你怎么想的呢?听长史说,你最近问她羽林孤儿的事?你想去么?” 雾豹和冥鸿都是陷陈营左使在京畿屯兵垦田处收养的孤女,小时候还能看出不是一个娘生的,如今越来越像,已是亲姊妹。宫变当夜,左使被世女姈一箭射穿咽喉,北堂岑去看她的时候,她已不能说话,弥留之际将血淋淋两枚小玉刀塞进北堂手里,可以瞑目了。北堂找到左使家里去,人去楼空,歌低舞尽,跟她同甘的那些莺莺燕燕已尽数飞走,空巢里留下两个孩子,不哭不闹的。雾豹说左使每天早上都回家给她和冥鸿绑头发,头绳在,娘就还在,头绳没有了,娘就没有了。北堂依稀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怎么梳头的,但不会给别人梳,扎得乱七八糟,还扯断了好几根。好在八年光景熟能生巧,北堂自认为不是夸口,她现在已有点手艺了,往跟前搁个小姑娘,她兴许还能折腾出花样子来。 “我想去。留在禁军,吃住都在宫里,夫婿倒不重要。日后认养同袍的遗孤,这也是我承过娘们的教养之恩。”雾豹抬起脸望着北堂岑,目光瞬也不瞬,良久才试探着补了一句“可以吗?” “可以啊,怎么不行?”北堂岑的语气理之当然,脸上笑笑的。母女之间本来就是有位置和次序的,女儿大了就是得脱离母亲的命运。青年时的爱恨难消将她折磨个透彻,北堂时至今日才明白这个道理,幸而雾豹是很聪明的孩子。“娘回头把你送到虎贲军禁尉那里,给你在外头置办些田宅地产。”北堂岑说罢,见雾豹摇头,又要说她和冥鸿手里头有钱的话,不由‘啧’一声,将她腮帮子给捏住了,笑道“大是大,小是小。娘给你就收着。” 公子和金侧夫说要去外书房拿墨锭,去了好久都没回,齐寅不晓得他俩是怎么了,让引灯来看看。引灯的岁数比金侧夫还要小,看他们粘墨锭,觉得好玩,也在一旁看,先生的嘱咐浑都忘却。北堂岑正晒着太阳,一扭头瞧见多了个小脑袋,不由发问,说“引灯,你爹让你干什么来的?” “哦。”引灯这才想起来,说“爹让我看看公子和金侧夫怎么还没回去,定王公子来了,正在青阳院呢。” 成天净耽误事儿。这是王公子来了才让他传话,不是什么要紧事,否则身家性命都得搁在他身上。青阳院这两个稍大点的孩子,执莲成天除了对账本,其余时候都迷迷糊糊的,这个引灯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意思,稍有个风吹草动的,就把他给唬住了。北堂岑揉着额角发笑,深感无奈,又觉得怪和谐的,也有意思。半晌才将手一摊,喊道“斑儿,拿来。” “那回头我再来粘。”斑儿起身,用油纸包将墨锭一裹,从垂花门里跑出来。金淙不能出内院的门,就站在门边上看。层层墨色渲染,风影中翠竹摇曳,不管什么时候,北堂岑瞧他,他都一幅水眸含羞,浓情蜜意的样子回望。有时北堂也想跟他亲近,捏捏耳垂,摸摸小手,淙儿一下就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这怎么受得了?简直衬得她像个老不死的流氓。久而久之,北堂岑也就不怎么闹他,对他的关爱都体现在衣食上,淙儿反倒又不大乐意起来,学锡林的发式,说他也要稳重,张嘴闭嘴就是‘我已是人夫了’。 “娘不要粘哦。”斑儿将油纸包搁在北堂岑手里,还不忘记嘱咐。“娘是多闲散的人?”北堂岑失笑,说“书房里还一大柜子呢,你想玩儿就都敲了。” “那多浪费呀,要有碎的我再粘,没有我就不粘了。”斑儿节俭惯了,用细帛布擦了手,又迭好揣回褡裢里,说“那我去找表弟了。”北堂岑点头,抬手拍拍他胳膊。 以前成天就是帮闲干活,纺绩井臼,回了家有时还得帮着生火做饭,也没有玩过什么。现在什么都不要他干,他就很爱玩,显得比元卿家里刚十岁的小如还要幼稚。院子里种花栽草,斑儿要去,波月在湖园喂猫,他也想喂。金淙从小就是银杏庄里的贵公子,说起来是吃过见过,其实很没有见识,斑儿给他屋里大四件的衣柜刷漆,刷得匀称又透亮,看得金淙很佩服,大惊小怪。有人捧场,斑儿就更自得,这点倒是像他的娘。北堂岑上次去朱绣院,一眼瞧见斑儿正教金淙怎么给镜子磨光,院子里嘶嘶琅琅得直作响,青石地砖上倒影着形状各异的几片天。花簇簇的一群小侍围在旁边看,说公子好厉害,见多识广,怎么什么都会呀?北堂岑看着斑儿的侧脸,深感安慰。 走时遇见田淮老,谨小慎微、提心吊胆的样子,蹲在地上整理花草,时不时往她的方向瞥。北堂想给他两脚,牙都给他打掉,想起他是成璋的爹,成璋跟斑儿有姐弟之情,遂忍住了,把他刚栽下的凤仙踩了个乱七八糟。那段日子不好挨,边峦满身是伤,气力已尽,拖着病体难以保全斑儿。北堂岑到底还是把自己给劝住,翻旧帐不是好习惯,她总不能因为田淮老年轻时没个好品行就把他活剐了。德行败坏的人有的是,恩恩怨怨,报应不爽,母神自有定夺。 二进院子里来往的人也多也杂,北堂岑躺着晒了会儿太阳,有些想睡,长仆见状都不敢上前打扰,加快了脚步匆匆过去。她起身从西侧游廊往叁进院子走,路上经过成璋的住所,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声响,瞥见尤姓背对着私巷,在院子角落里坐着,拿着小蒲扇正煎药。 老苏桓的军法要勒模印刷,得先校正编注,成璋最近应该是在忙这些。她很渴望能被任用,回头病好了,似乎还想去考功名。长史说这病歪歪的妮子接书时手都抖,还以为是虚的,哪里晓得是激动,放声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长史给苏老将军的信中提及此事,说老将军从前帐下成别驾有季女,沧海遗珠,失之复得,在大将军府养病,叫成璋。老将军难得开心,回信里让成璋病好以后去江南看望母亲的昔日主母,还说‘让北堂罗生也来,此女军政繁忙,贵人多事。老妇虽发稀冠偏,然虎老心在,罗生来,尚能饭,陪两碗。’ 老苏桓的娅孙在严将军标下当差,说姥姥坐时已自瞌睡,乃知其不永矣,当年龙马精神,现已不复。北堂岑有意等着年后八十日长假,带着家眷往江南一趟,探望老同袍。 王公子还在青阳院。小孩儿跟舅舅也不亲,不晓得怎么主动过来。北堂岑忽然想起来,生生止住脚步,转身往沐院的内书房去。北堂岑其实不太喜欢在内书房睡觉,火塘烧得旺,她肯定睡着睡着就被热醒。时逢日晡,又是个艳阳天,人正困顿,没看见冥鸿,估计在耳房打盹儿,北堂岑也没什么事,遂不找她,径直进了西厢。松涧也没料到家主会来,迎上前为她宽衣解带,跪坐在榻边服侍她脱靴。 “也没看见云鹤?”北堂岑靠着软枕,将纶巾解去,长发拢到一侧,摘下几根落发。 “云鹤他不舒服。” 久在阵前的人敏锐,一听语气就察觉不对。北堂岑‘哦’一声,倒没当是什么大事,待松涧点起了安神香,才问道“怎么个不舒服法儿?” 松涧瞥了眼家主的脸色,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北堂岑莫名其妙,道“叫他来回。” 不说这话还好,她刚说罢,松涧就有些慌神。也不晓得是怎么个缘由,北堂岑一拧眉,说“去叫。” 她语气沉下来,自有威严,让人敬畏。松涧不敢忤逆家主的意思,转身去东厢叫云鹤,磨蹭了有一会儿,才将他带来。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也不像是病容,倒有些战战兢兢的,低眉顺眼地在她跟前跪了请安,嗓音有些沙哑。恐怕是方才找他,疾言厉色,他心里害怕。 “哪儿不舒服?” “回侯姎的话,最近气温骤降,恐有些着凉,不敢来伺候,怕将病气过给侯姎。” 北堂岑将他打量一遍,见也没什么异常,面色略和缓一些,说“就问问,去休息吧。” “谢侯姎关心。”云鹤起身,合着手缓缓往后退。金玲珑簪子,杏色罗褶,金心闪缎的束腰间别着洒金扇,粉光脂艳,花容玉貌的。北堂岑将他从上到下又捋一遍,目光倏忽定在他鞋尖上。素色的平头小花草履,指甲盖大小的淤红格外醒目,边缘已渗进鞋面,顺着斜织的布帛晕开,当间儿凝固着红玉珠似的一点。 “冥鸿呢?” 云鹤的身子登时便是一抖。 四八、拆新爱情海捞冥鸿破私情爱网放云鹤 让云鹤和他的爹在堂屋跪了一下午,直到酉时初刻,梅婴从沐院回来,齐寅才从内室出来问话。这府里的侧夫、侍人也没有十个八个的,内宅得脸的夫婿和长仆,大都是他从母家带来。云鹤原本姓石,他娘石古是齐府大管家之一,母亲视石古心腹,有什么事都和她商量,全权让她处理。因为石古得力,人也有才干,因此才给齐寅做陪房,这是婆母对媳女的敬爱。石古家的也因此到侯府,管理家内的事。齐寅对他放心,沐院那般重要的地方,藏着大将军府的火塘,都肯让他儿子来看护。平时内宅的小侍和家生子都是石古家的监督,以免失规,谁知道石古自家藏污纳垢。 人发现了,告到先生这里来是一回事,让家主亲身撞破却是另一回事。 两军阵前一个不留神就把命丧,家主是最心细如发的。下午她看云鹤不对劲,脸上变颜变色,鞋尖有一点血。多半辈子都在沙场上,血还瞧不出来么?深浅斑驳,不易凝固,那就不是破损了皮肤淌出来的。想起去时冥鸿和云鹤都没个影子,家主当即便察觉不对,绕到耳室一瞧,妮子偎在床上直哼唧,说‘娘我好疼’。这还有什么可不明白的?冥鸿的经血滴落在云鹤鞋尖,云鹤心惊胆虚,推诿称病。女子排姅前后总不免情丝茫荡,冥鸿正是青春年少,尚未及笈,却也有些躁动。这岂能没有云鹤勾引?却不知这私情有多久了。 大管家的幼男这样嘴脸,齐寅都替他羞臊,齐府出来的人竟是这个样子,不知家主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将他也看扁了。刚一听到消息,齐寅的脸色就难看起来,匆忙送走王公子——那孩子今天也奇怪,上大将军府打听他母亲的事,又问肃使和夷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也不晓得究竟想知道什么——又让金淙带着公子回院里,关上门不准出来。 来了月事就好比脱胎换骨,新鲜血液冲刷胞宫,总有些不舒服。但冥鸿平时不疼,听说这个月忽然就疼了,好好一个孩子蔫头搭脑地叫娘,脸色蜡黄,唇无血色。家主担心她的身体,着人去请医娘来看,在中堂坐了,让石古家的来领人,到青阳院来回话。梅婴拎着披头散发的云鹤进来,石古家的在后头臊眉搭眼地跟着。 ‘到底家主没有被你气得发昏,是收着劲儿的,否则你看你脑袋还在不在!’梅婴把人往先生跟前一扔,指着就骂,说‘你个浪货是欠骟了!姑娘都没有及笈,你这贱仆敢扭着你那个骚屁股勾引姑娘,还敢在家主的跟前胡编谎话,说你病了。贼歪刺骨的小淫夫,你还敢生病!’ 云鹤左脸肿得热辣,淤红里透着青,嘴角尽是血,额头也磕碰了。齐寅询问,梅婴说是他丑事败露,还敢在家主的跟前有言语。家主纵使被气得没话,也是圣人似的脾性,只坐着等医娘来。个小淫夫还敢哭哭啼啼,怕撵了他去,家主被搅扰得烦厌,甩手一下带着风声就过去了。 十多年也没听说家主对谁动过手,莫说内宅的男眷,就是在前院面对下属,再生气也只是呵斥,脏字都不带着。挨了家主的打,云鹤还是头一个,齐寅心里更沉了几分。这巴掌兜着脸,想来家主肝火正旺,延烧胃袋,怒意压制不住。再收着劲儿,也是武妇的手笔,跟他素日里就爱打骂人的表姐却不一样。表姐那都不叫打,只为着个羞辱的意思,动作总是轻佻。家主这巴掌是再结实也没有了,云鹤半边耳朵发蒙,嗡嗡作响,到青阳院还没缓过神,伏在地上跪也跪不直。 能将家主气成这般,他的过错哪里能轻得了?齐寅冷着脸让云鹤和石古家里的安静跪着,令梅婴去沐院门外候着消息。 冥鸿、雾豹不同于其他家生女,这是家主同泽的遗孤,从很幼时就是她躬亲抚养。她的膝下无嗣,这两个女孩儿不是良籍,她一直觉得是委屈了,愧对往昔战友的英灵。雾豹及笈以后脱籍入良,黄册立马被她移挪到长史家中,明年也要将冥鸿移出去。 “冥鸿到底是怎么了?”齐寅见梅婴步履匆匆地回来,站在堂前解披风,抬手令引灯上前接了,忧心忡忡地发问。他晓得大概,可这种事总得女子说了算,云鹤鲜廉寡耻,还想解释,齐寅一个字都没允许他说。 “医娘说冥鸿是正常的排姅,这个月的日子迟了。她的年纪在这儿,正是青春燥动的时候,又在经期前后,原本就更有情致些,容易被贱骨子存心勾引。可冥鸿身体发育得略缓,还不能疼宠夫侍。阴璧尚厚,有些细微的裂伤和红肿,想来是侍人用手伺候造成的,说让侯姎为姑娘抬两个口舌灵巧的小侍,找些不入体的灵巧玩物解闷。”梅婴听罢医娘的话,也安心不少,复述给先生听,一字一句都不落。 雾豹的性格坚强,勇猛精进,家主很早就允她在外立身,给她差事办,拿她当个女人看了。冥鸿虽然只比雾豹小几岁,但一直很恋着娘,家主成日里‘闺女、闺女’的,把她带在身边,由得她在内宅自由出入。冥鸿处事很周到,是个一团和气的姑娘,从来不会欺上瞒下,也不怎么仗着娘的权柄压人。 梅婴印象里唯独就一回,那还是他刚被家主收在房里那会儿,齐先生疏远他,内宅几个仗势欺人的管事夫婿见了他就阴阳怪气。冥鸿那年才九岁,刚梳上头的小妮,跟个娘们似的一本正经训斥长仆,说‘娘的夫婿是爹,娘的侍人就是叔叔,这个道理你们不懂吗?我是娘的闺女,我都喊叔叔,你们为什么不喊?’她且不到人胸口,顶着一脑袋乱发,她娘休沐在家忙活了半个时辰的杰作,也没人敢笑。二十几岁的长仆在她跟前点头哈腰,姿态谄媚。她学她的娘,把个小腰一掐,人五人六的样子梅婴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回过先生,梅婴瞥见云鹤,又想起刚才隔着窗牖,见冥鸿小脸惨白,歪在榻上昏昏欲睡,都快没有人的模样了,家主也跟着着急。心里愈发不忿,怒火顶上天灵,往云鹤大腿上踢一脚,说“都是你用你那贱狗爪子碰姑娘的玉体,姅日前后不当令侍人叙御床榻,那是母神莅临的尊所,你这贱仆也敢碰!没逼的东西,你想往上爬,你想疯了心了!” 先生都还没有说话,梅婴就骂得这般难听,云鹤扶着腿哭着争辩,说“我原也不知道这是姑娘的日子,我就是存心,存的也是爱慕姑娘的心。是今天姑娘叫我去,我才去的,往后的事情我提也没有提。你怎么不说是姑娘起了情致想要我,就说是我勾引姑娘?姑娘不令我伺候,我怎么近得了跟前?是你自己爬了家主的床,你看谁都是要爬床!” 听他口不择言,还敢把家主扯出来,石古家里的忙膝行两步上前去拦着云鹤,被梅婴一巴掌拍开。“我本就是跟着大爷陪过来的,天生就在房里伺候。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还敢说嘴?”梅婴被他两句话说得火冒叁丈,伸手就掐他的脸,怒道“说不得你了!是不是你做错了事,还有一篓子话等着我!” 下午被打得不轻,左脸碰也碰不得,哪经得起梅婴又掐又拧?云鹤疼得哭叫起来,石古家里的本就是无话的人,出了这档子事,他羞愧都来不及,只去捂云鹤的嘴。屋子里闹闹哄哄的,就会儿功夫,北堂岑从外头进来,说“吵什么?” “家主。”梅婴一见了北堂岑,当即就把云鹤丢下,拥上去为她脱了外袍挂上。见先生点头,才赶紧端茶递水,侍奉在侧,取了刚灌好的手炉,跪坐在地给她焐腿,忧心地瞧着她,怕她因着冥鸿的事情动肝火,触动旧疾,反而伤害了自己的身体。“家主要不要先用饭?”齐寅侧过身问,北堂岑摇头。用什么饭,气也气饱了。 见梅婴满脸忧色,北堂岑拍拍他的手,说没事。抬眼瞧见云鹤的模样,自知是一时冲动,打重了他,让引灯给他把头发梳起来,煮几个鸡蛋敷一敷脸。 “怎么说,你问了么?”北堂岑携了锡林的手,在掌心里摩挲两下。锡林的性子敏感,石古一家又是他的陪房,按着他一贯的行事,定要把自己和齐家都撇干净,好向她表个忠心,显示自己是贤惠有德、深明大义的,不然也不会拖到这会儿等着她回来。 “这种事情岂有过问男子的?我担心的是冥鸿,她的身体要紧。”齐寅说罢,又觉得耻辱,眼神躲闪着,不与家主对视。 事情经过北堂岑都不好意思细说,她真快被冥鸿气乐了。瞧她系着月事带,垫着小褥子,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一幅很可怜的样子,北堂当时心里就一紧,觉得这个妮子怎么这么虎,阴璧还厚,阴道也薄,别是有什么裂伤。赶紧请了医娘来,又喊雾豹入内宅听候,还为此打了云鹤一个嘴巴。医娘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看过以后反倒莫名其妙,说她都没行过人事,哪来侯姎说的什么裂伤?年轻姑娘邪火上头,一点就着,小侍又曲意逢迎,品行不端,恐怕是正服侍着,姑娘就来月事了。 妮子搞什么… 原是气得打脑壳,听罢了医娘的话,北堂岑倒有些茫然。想起从前有个俗语的典故,说肥壮娘们姅日过关隘,疑是肚里夹私货,缴纳了叁十钱,走出衙门就把裤子脱了,纳了税的是官物,请公子相公们将她牝户一观又何妨。这俗语怎么说的来着?衙门里纳税——自是比众不同。北堂岑宦海多年,这点脸皮还是有的。冷着脸教训了冥鸿两句,说她简直荒谬,排姅前后也敢同下仆苟且,对诸天母神不敬,待姅日过去,赶紧滚去影堂烧香磕头。回身又问医娘道‘那怎么痛呢?血色也深。往常她都不痛,是不是有阳毒侵体?’医娘歪着头思忖,还没说话,冥鸿就眼泪汪汪地抱着小褥子开口,说她头回做贼,怎么会有阳毒?何况她的宝贝花具还小小的,阴璧也厚厚的,她才不碰男子的畜物。医娘豁然开朗,说那恐怕就是受凉,先吃些药,煮艾草泡泡脚,喝些作暖的红糖,观察两日血色。 她也知道自己这是做贼。吩咐人将医娘送回太医院之后,北堂岑坐在冥鸿床边,按医嘱给她吃药。延胡索粉一勺,再含白芷一片,医娘说车骑将军痛经时就这么吃的。妮子也不伸手,乖乖张着嘴,北堂岑认命地把白芷喂进她嘴里,想着自己人前也是大司马大将军,究竟是如何在内宅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这就是天伦之乐吗?天伦是有了,乐又在哪里? 她们姐妹两个都让人头疼。雾豹舞象之年,满京师寻摸男子都不入她的眼,成日就泡在营里。军营中多的是铁镜花,北堂的母亲与边老将军就是一双,车骑将军跟她的副将亦是同卧同起。原本想着雾豹要是爱上哪个女娘,可以调到一处服役,北堂岑问了,也说没有。十八岁的大姑娘,响当当的女娘,真别说,愣就一个不爱。冥鸿嘛,就招人爱,谁见谁爱。她自小博闻强记,也是她的本事,内宅什么不起眼的小侍,她都叫得上名字,知道谁是谁家的。莫说大将军府,就是外头紧挨着的两条巷子,她沿着街数门户,家里几口人、几亩地,长女抬了谁家的儿,幼弟配到哪一户去,就没有她不晓得的,遇着条狗她都能‘来旺’、‘发财’地逗一逗。 这府里岂有一个人不喜欢她?她没事就在院里进出,问‘法曹大姨,你家小姑那个侧夫最近怎么样了?病好了么?陛下赏我娘两包龙骨,我娘吃不了的赏下来了,我给大姨拿一包。’一会儿看见兵曹,又问‘老太太,吃饭了么?我吃过了,老太太拿来的野兔子我姐姐带去营里跟同袍姊妹烤着吃了,都说谢谢老太太,问什么时候还能有的打嘴。’ 随着冥鸿年岁渐长,先是主簿按耐不住,要把亲儿子配给她。北堂岑说再议,谁料她座前十位曹官听闻此事,也都跟着起哄。是夜仓曹一把推开外书房的门,说‘岑姐,你不能厚此薄彼,主簿的儿怕是比娘都丑,我…’北堂岑莫名其妙,叼着兔腿说‘你什么你?先不说你那没影的儿,终于有谁家的儿郎巨眼识英豪,不嫌弃你顶着张疤脸搂着狗睡觉,呼噜扯得震天响——你能不能穿双鞋?我吃饭呢。’ 油嘴滑舌的小妮子,从哪里经过都能惹上狂蜂浪蝶,凭她喜欢谁,勾一勾手就来了。连外人都这么爱她,北堂这个做主母的又怎么不疼?只是她姐姐实在也清心寡欲,北堂岑又没有抚养女儿的经验,冥鸿心里有诉求,模模糊糊的不晓得是什么。她不会表达,北堂岑也没有想到,只当她是孩子。若早知道冥鸿大了,给她选两个小侍放在身边备着,日后做小,又是什么难事?只是正房的人选得好好斟酌,挑个规矩本分的,最好比冥鸿大个几岁,能治得住她。 如此聪慧一个孩子,跟着这么个武妇的娘也是白瞎,整日里东家长、西家短。都说她山之石可以攻玉,北堂岑琢磨着跟谁家结亲能给冥鸿找个适合她做的事,叫她的婆母提携,往正道上领她。 越这么想,北堂岑越觉得云鹤没有个好歹。他多大,冥鸿多大,就敢顺着冥鸿的心意在耳房苟且,跟她调戏起来。妮子的玩儿心一经挑唆,哪里还收得住?等她再大些,这十里八乡都被她祸害一遍,等浪女回头早都晚了,什么成家立业、忠君报国,统统都要耽误。 “刚不疼了,让雾豹接出去休姅假,一出垂花门就拧着耳朵骂了个狗血淋头,逃不了一顿打。她姐姐马战能破甲,抡八棱亮银锤的,铁了心是要揍她,我可拦不住。”北堂岑说着叹了口气,道“该。” 雾豹那是什么手劲儿,拧得冥鸿嗷嗷直叫,北堂岑刚想让她轻点,雾豹就说‘也是娘溺爱,就纵着你!在内宅胡作非为,娘的东西你也敢碰!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说罢了,还不忘回身行礼,说‘娘,我带冥鸿回去,妮子骨头要歪,我打正了送回来。’ 听说冥鸿挨了姐姐的骂,还上手教训了,云鹤这才抬头,脸上的忧心和自责绝不是装出来的。他现在省悟了,早干什么去了?齐寅瞧着他,斥道“还看?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好的娘们被你教坏,还有脸在这里挺着。齐府随便拎个小侍出来,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行此无耻之事。”说罢,他又去瞧石古家里的。 石古家里的根本也不抬头,恨不得地上有个缝儿,他钻进去就不出来。他的儿子眼瞧着要被撵,他也没脸继续留在内宅做事,回头怎么面对当家的?都是他没把儿子教好,沾不上半个贤字。若是个好儿郎,就是日后拉出去配人,他也就认了,一心要出头,想攀附家主的年轻闺女,竟做出这样的行为。 看石古家里的就顾着埋头拭泪,齐寅既失望,又体恤他这个做父亲的心,不由放缓了语气,问道“你一家子是我从齐府带出来的陪房,是齐家的老仆了。我在外的事务,都是你和石古卖力打理。你二人平时不言不语,做事也光明磊落,怎么你家这儿郎,你却不教的吗?你不教,谁还替你教?” “先生…”石古家的向来不会说话,就只哽咽着磕头,齐寅看不过眼,把脸扭到一边去。 “云鹤,你今年多大了?”北堂岑忽然开口询问。她语气四平八稳,却让人害怕,透着股风雨欲来的压抑。云鹤挨了家主的打,还有些没缓过劲儿来,畏缩着说“回、回侯姎的话,仆今年二九。” “二九的男孩子,也应该懂得好歹了。姑娘还没及笈,你倒敢勾引姑娘?” “不是的,侯姎,仆并没有勾引姑娘,仆和姑娘…”云鹤泪眼婆娑地抬起脸,还想辩驳,北堂岑便打断他,道“你和姑娘怎么?你若与姑娘相仿年岁、两小无猜,这话还有几分可信。姑娘都还没有及笈,懂什么情情爱爱?你还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事么?” 说冥鸿不懂,北堂岑自己都不信。十五岁的姑娘,要两个小侍也是常情,她甚至已不在意云鹤诓骗她,在她跟前推诿称病,只是因着冥鸿行事实在欠妥,很不体面,不是一向的行为。妮子及笈了自然是要先选两个通房的,娘选一个,爹选一个。雾豹原先也有两个,因着不喜欢,回了话以后放出去了。青阳院和湖园的侍人要么年长,要么太幼,朱绣院两个小的入府尚不足一年,还不晓得品性如何。云鹤自恃是石管家的儿,又是跟着锡林陪过来的,笃定自己日后会跟着冥鸿。平日里跟她挤眉弄眼,嬉皮笑脸,就已相当大胆,北堂岑也注意到一两回,却因着冥鸿待人随和亲切,只当儿戏,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想来,这不是打情骂俏、调风弄月,还能是什么? 虽然她这闺女也有错,恐怕还占了相当大的比重,但人总有个亲疏远近。而且冥鸿从小就那样好的记性,左使离世时她才五岁,生活点滴至今都记得清晰,雾豹虽比她大,却已模糊了。北堂岑恐怕任何琐碎的小事,在不经意间都能对冥鸿造成旷日持久的打击,故而对她总也不疾言厉色。现下她敢与人勾搭,北堂岑不敢说就没有自身的纵容,为母不教,过矣。 到这会儿,齐寅也大致听出来了,是姑娘行为出格。见家主沉默无言,又不发落,已晓得家主的为难之处。若按着他治下的一贯法度,将石古一家都给撵了,是教坏了姑娘,纵容她胡作非为。有一就有二,再教也迟了。家主为人主母,殚精竭虑,是盼着日后她不在跟前,姑娘能自己立身处世,可她向来不管内宅的事,当家的又无处徇私,就是想把云鹤留在姑娘身边,时刻提醒她有过这一遭,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配到家主的身边来,原本就是应当为她分忧的。旁的事情从来都插不上嘴,终于有一件他能办好,而且这就好似同她养女育儿一般,像极了寻常的妇夫。齐寅面色如常,还端着大房的姿态,心头却撞小鹿,开口道“云鹤,姑娘确是同你一般身份,但她是家主躬亲抚养,无论如何是要脱籍的。她若有疼你的心,何故不去问家主要?待问过医娘,定下时候,我将你名正言顺放在姑娘身边,日后做侍、做小,怎么不行?非得同你在暗室私相授受。姑娘的经期前后,对你临时起意,却也没想过给你什么实在的好处。这不是你巧语教唆,以色相诱,又是什么?你涂脂抹粉,花枝摇飒,穿戴早已僭越了等级。梅婴是家主的侍人,平时日子也不过如此。” 往日里他最循例,不肯让人挑出他什么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没想到今天是他先开口,北堂岑颇为赞许地望了齐寅一眼,这也算她今天少有的舒心事。 “先生,是仆没有教好云鹤,劳烦先生苦口仆心。”石古家的一听这话就晓得云鹤还能有转机,他往日不晓得怎么顺杆儿爬,现下也无师自通了,忙抬手把云鹤摁下,说“还不给先生磕头?谢谢先生的教诲。仆实不知道云鹤在内宅是个这样的嘴脸,没有一点规矩,仆和石古对不起家主跟先生。看着往日的情分,先生待云鹤宽纵,可这厮不晓得好歹,也没有脸面,上不得高台盘。他是贱皮贱肉,打得骂得,还请先生不要顾念旧情。” “多谢先生的教诲,仆知道错了,仆往后都改,再不敢了。”云鹤见父亲这么说,依稀是先生要留他的意思,于是慌忙认错,拜过了先生,又拜家主。 “虽是这么说,石古家的,他犯的事也大。你们是我的陪房,我徇私将你们留下,败了法度,岂不是要乱套?”齐寅瞥一眼家主,见她面色如常,是彻底甩手,全权交付的意思,这才接着道“你今晚就把云鹤领出去,从前叫什么就还叫什么,在内宅里的名字不准他再用,赶到二进长史夫婿那里听差,做粗使的活儿。你与石古纵使留下也没脸,索性也走,清点家当,将月钱结了。到底主仆一场,我母亲是你们的老主母,明天临走前,让石古在二进院外书房的廊檐底下候着,我同她说两句话。” 听先生提及兰芳卿娘,石古家的大致明白安排。留下来不能服众也是没用的废物,被大将军府赶出去,整座京师又没人敢收留。先生这是要她们去投奔老主母,否则撵都撵了,何苦再说两句话?正好千金要外放居官,小小姐还在襁褓,姑爷初次育儿无有经验,老主母手边得有用惯的人帮衬。至于云鹤,将他带走也是留个污点在身上,何况他的娘不一定饶他。倒不如改回本名深居简出,安分守己地做个仆侍,跟在姑娘身边操持家务,谁也不晓得他曾干过的事,实是他的造化。石古家的千恩万谢,拜了又拜,拉扯着云鹤出去,往沐院收拾东西,齐寅抬手,令梅婴跟着监督。 屋里静默了一会儿,齐寅转头去看北堂岑,脸上是询问的神色。他会意极快,体己又熨贴,安排得一一当当,既没有委屈了谁,面上也过得去,不给人留话柄。北堂岑打量锡林一阵,缓缓起身,屋内月色流淌,青砖上长影摇晃。 “陛下的濯龙园,一到八月金秋,有千叶白莲数枝开,令多少贵戚重臣叹羡不已。”四下无人,正度语气间是难得的轻狂,齐寅先是一惊,随即感到怦然心动,神情多少有些羞赧,垂着眸,两手抚住了正度的腰,片刻才抬起眼帘。她缓缓俯下身,迭着两指在齐寅颈项间狎昵地蹭,同他咬着耳朵轻声道“殊不知水芸菡萏只寻常,争如侯姎我府上骄儿解语花?” 四九、珑和行刺馆驿院姬四拿捏镜花情 松散的睫毛被水汽揉杂一处,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融化了,随着轻薄的吐息被带出来,在摇曳的微风中消弭。空猗感到自己的皮毛被打湿,爪牙被拆解,依次从身体上褪去。天地安宁。山川河流之间,愁声已远,她的委屈详尽,血脉贯通。 她感受到佳晖皮肤上的细腻纹理,青白色的烟气消散,横陈肉体线条蜿蜒。一双腿,一痕腰。驿馆溽热,空猗渴睡,几番梦见命运沉重无常,闪烁不堪。“鹞鹰”,空猗摸她的脸,汗液随她动作紧裹在身,与骨骼的走向形成充满韵律的山峦。 呼吸压抑,潮声如炽,尚未尘埃落定的情欲再度被她激起。在哺乳之后,她的乳房不复从前那般紧贴胸骨,皮肤表层的轻微褶皱将她生命的每道历程事无巨细地记载。空猗体内的潮汐无声而激烈地绵延着,涣散又定睛,一侧眼缘泛出锋利的暗红色重影。阴影从窗牖内透出来,昏晓相割,草木摇曳。她看见飞蛾撞在宫灯上,一声轻响,留下生命最后的遗迹。佳晖深陷的颈窝舒展平铺,锁骨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脊柱倏忽一凛,空猗攥着她的发尾拗动脖颈,筋骨浮动,随着相继迭起的两声低狺,吐出一口长气。 “我的爱。”佳晖极缓地抽松两下,停止动作,埋进她怀里深嗅,在乳尖咬下酸痛的一口,“你感到满足了么?珊蛮,长姥。” 新生的梅花鹿茸尚未骨化,粗大挺圆,顶端饱满,下部起筋,体质较重。炮制未及,细腻的绒毛被火燎去,刷洗得干净,正好做触器,缝缀锦帛上。佳珲抬身后撤,空猗顺着她的动作敞开两腿,殷红的穴肉分娩出棕褐的二杠茸角,沾染着花露似的晶莹黏液。名贵药材已是湿漉漉的玩物,裹挟在两具汗湿的肉体之间。空猗再度缠紧佳晖健壮的腰,同她在松软湿润的草地上翻滚,温热的双手捧起佳珲的脸,厮磨着的唇瓣将分而未分。佳珲撑起上身,连串的亲吻在风中相逐。 “我对你的渴慕永不满足。”空猗的神色露骨,嗓音中情欲并未退却,佳珲笑着同她紧贴着额头,鼻尖在她颊上蹭“重欲的小牦牛”,她说“生机盎然的红宝石。” 浓雾如蜡封,驿馆的沐浴池边水汽氤氲。佳晖的瞳仁幽邃,几乎于夜幕纯正的黑色,一侧眉骨高阔,发辫顺着脊背蜿蜒而下,途经腰侧锋利的弧度,马失前蹄般地坠落,云母相击,铿铿碎响。年近四旬,佳晖肉眼可见地老了,长途跋涉、连日宴饮,使得她疲沓劳累,眼尾的细纹深凿,稳如山海。 “今天都上哪儿去了?”空猗的指尖顺着她眦角的胬肉探入眼眶,摘下她的义眼,象牙质地的光滑弧面在月下温润异常。“随云麾到京畿景明湖看水军操演。” 那铁鹞子麾下有水师,坚船利炮,旌旗蔽天。佳晖原本与天女俱在楼宇之上,云麾将军叁请四邀,将她与随行官长并着几名部烈全弄上船。湖面波光粼粼,日影斑驳刺目,叫人眼花缭乱,脚下踩不结实,身后已吐成一片。佳晖知道那五短身材的矮壮娘们是跟她过不去,故意要给她下马威,胃里酸水儿顶上喉管,愣给咽回去。回馆驿的路上看见街面上有卖果脯蜜饯的,一人抓了两大把,大典客跟在她屁股后头颠颠儿地追着给钱。 “你呢?” “跟老医娘去瞧病,看她们用海龙胆给人治疗眼翳。”空猗摩挲着象牙薄片,似是若有所思。“有什么用?若伤得太厉害,不还是保不住。”佳晖将脸贴进空猗掌心,她跟人起腻的样子就像条大狗。空猗笑着捧起她的脸,爱怜地在她眉睫间亲吻。没有义眼支撑,她的眼皮乃至于眉尾尽耷拉下来,松弛的眼皮将血潭似的空洞遮去一半,肉粉色的眼睑略向外翻出。“我发现她们不擅长缝合外伤,也不擅长制作义体。不过来这一路上,看见她们的人都是全须全尾的。”空猗在考虑手头筹码是否足够,佳晖闻言便说“若没有义体,不能行动自如,拖着残躯如何出门?都不出门,怎么看得见?” 有时她的头脑出人意料得灵活。空猗听得一愣,俨如雪水灌顶,同她对视了一阵,忽然笑起来。 骑马民族与日月星辰为伴,苍天为被地为毯,幕天席地野合不过寻常。青瞳的珑和端着冷酒从廊檐底下行过,在院中瞧见他的新主人:两头母兽褪去平日的癫狂与野性,正依偎着彼此温存。他在台阶上站着,目光恹恹,湿冷的惧意抓住足踝,顺着伤痕累累的小腿染透了脊骨。 被悫王从乌塞王庭抢来中土送给她的四姊,之后再次拱手让人,落入肃骨介贵女的掌心。命途多舛,几经易名,贵女与所爱共享财产,他已如破烂的门户,被透明的新月往复敲打,在这异乡永远失去了至亲。昼夜交替,寒声渐起,珑和沉默着走向佳晖,银子般沁凉的双瞳在夜色中闪烁着碧玺似的光泽。 昨晚他已没有再听见弟弟的呻吟和啜泣了,他以为肃骨介贵女随行的恩都里们终于对遍体鳞伤的光魄失去了兴趣。然而事实是母亲赏赐的玩物摆弄不多天就损坏得厉害,已没办法再用。部件零散的肉体早已没了人的形容,留着也是累赘,没有谁会费心照顾他。珑和在想,如果他此时在贵女的身前苦苦哀求,贵女会不会恩准他看护光魄。这样的念头也仅仅只是一瞬,转眼间烟消云散。他看见祥哥从屋里拎出一团简单拆解过的血肉,习以为常地丢进犬房。那是两顿的分量,只喂了一半,黑色鬈发的头颅盛在盘子里,搁置一旁。 珑和听见贵女的獒犬在嚼光魄的骨头。 她待任何一名男子都没有心——甚至谈不上心这样深埋于肺腑间的东西——她在自己诞下的恩都里面前展露些许人的面孔,可那也仅仅只是掩盖剥削和牺牲的假面。她将自己不要的仆人赏赐给儿子解闷,就如同把残羹冷炙丢进狗的饭盆,鼓励它取食。狗不感到屈辱,甚至受宠若惊,她用这样的手段驯养宠物,为了名望而行使权力,以此显示自己在族群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在珑和看来她恐怖异常,然而她自己却不那么觉得,她只是对牺牲品没有兴趣而已。谁会喜欢繁衍的工具、屠宰的刀锋、犁地的公牛和喂狗的饲料? 使团中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爱是萨赫麟·空猗,那是她的心尖,她的独眼。 细碎的月光啃食树影,晚风拂过时摇晃着叹出两声凄厉的啜泣。母亲的肩头圆润而宽厚,搂着她两只碧色眼睛的小猫,相接触时皮肤的肌理紧绷,但很快又为天性所软化,像绸缎一样随着他们不断坠落的人生而委顿在地,寂寂如眠。阿布卡赫是万灵的母亲神,他们何尝不是母亲的孩子?夜寒霜深怯断魂,盘中头颅死中吻。珑和抚摸着光魄沉静的遗容,说‘哥哥很快就去找你。’ 小猫扑人的动作太大了。 尽管视觉受限,佳晖仍听见风向的猝然改变,凛冽的酒气掩盖去鲜明的杀机,这一定程度上蒙蔽了她的感官。在经历过无数次劫杀之后,区区一名夷男尚不足以对她构成威胁,然而佳晖误将自己当成了珑和行刺的对象,以至于她拧身抬臂、朝后顶肘的同时,一道细如银丝的微光从她眼尾掠过,毫不犹豫地刺向空猗。佳珲在此刻醒悟,冷水兜头而下,魂飞魄荡。 她扑袭的动作凶猛异常,俨如被痛击七寸的毒蛇,珑和被佳珲的阴影席卷至身下,残缺了两指的手掌已经摁住他的胸膛,坚如磐石的膝盖几乎将他手腕砸断。佳珲恼怒至极,牙齿锉出一声锐响,鼻翼两侧皱痕深凿,本就丑陋的面目狰狞异常,懒散的筋骨未经活络而骤然调动,骨骼弹动的脆响一连串地响在耳畔,珑和紧咬牙关,惊恐地瞪着她即将砸下的拳头,泪水争先恐后从眼眶中涌出。她臂上的青筋凸凸弹动,掌骨末端的骨节早已在争斗中磨损得近乎平坦,巨大的恐惧攫住珑和的心神,他终究还是溃败下来,闭起双眼发出哀痛的长鸣。 痛苦的嚎泣不似人声,久久盘旋在驿馆上方。院落里火光升腾,珊蛮从地上摇晃着起身,四分五裂的象牙义眼掺杂着血液落在细草间,掌心的裂伤从指蹼延伸至神门,血液顺着指尖滴落。她很受冒犯,怒火中烧,要将行刺她的恩都里用做祭祀母神的人牲,以此洗去她所受到的侮辱。大典客匆忙入宫,将肃使遇刺的消息告知陛下。少帝对于肃使在馆驿的行径早已有所耳闻,风俗各异,她不置喙,然而人毕竟是人,不是器物。上失其道,人心散落也不稀奇,她只好奇馆驿设置重兵,那夷男是如何行刺的。这是她四皇姨送出去的人,夜已深了,少帝要休息,遂让娄兆去定王府把皇姨从温柔乡里拎起来,带点礼物上门探探肃使的口风,了解一下事件原委。 这种刺王杀驾的烂事能不能有哪怕一回,不要摊在她的头上?青眼珠的小孽障,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准他活命还不感恩戴德,敢对主人不轨。姬日妍拱手领命,憋着满肚子火,娄兆刚走,她就将手边金尊玉碟都惯在地上。一众侧夫跪了满地,不敢有话,顾仙郎为她穿戴,将她送到仪门前。这样的冷天,还是大夜里,把她从热乎乎、香喷喷的男人怀里扯出来,去看馆驿里那两个死不掉的娘们,其间落差不可谓不大。她这连日以来在朝堂上丢失的脸面还嫌不够,外交议政没她的事,夷男行刺,竟轮到她堂堂亲王前去过问。 尚且不到馆驿,已听见夹杂在战鼓声中的悲鸣呼号,四方皆静,更显得天愁地惨。大典客站在门口,面如菜色,姬日妍下了轿,心情才方有些许的好转,走到她跟前,问“什么动静?”拢一把乌云似的发髻就要往里头走。 “王姎还是别进去了,脏了王姎的眼睛。”大典客伸手将她拦住,十分诚恳地摇了摇头,“珊蛮长姥在肃国地位尊崇,并不受萨拉安追的统治。行刺珊蛮是重罪。” “重罪。”姬日妍揣上了手,眯着眼睛问“馆驿在你的治下,怎么能发生这种事?寝殿周围没有安排人手执宿吗?” “安排了,但都被调至廊檐底下听任,殿前殿后是瓦克达安追自己的随行官长。事发时,是瓦克达安追来找珊蛮议政,随行官长各自回房,后来安追令近侍珑和回房取酒,二人在院内。珑和用的是晚膳时用来割肉的短刀,并不很利,珊蛮手里又正好拿着瓦克达安追的义眼,不厚的象牙薄片,挡住了刀尖,只在掌心留下划伤。” “议的什么政,行为举止如此暧昧,叫人多心。”姬日妍瞥见鸿胪寺的几位少卿与侍娘也在,料想不是个好地方,遂歪了歪头,示意大典客借一步说话,将簪儿、瓶儿留在馆驿门前。 “悫王借你的人使得可顺手?她常年在外,她的人是最会偷听墙角、通风报信的。”姬日妍抬手摆了摆,她那车妇是个哑女,见状也明白,行至她的身后警戒,手已摁上了腰间的佩刀,夜中目光如炬。 “瓦克达安追的警惕性高,难以近她的身,使团日常零碎谈话,其中透露的消息有限,还要整理。但下官打探到,祥哥曾称呼珊蛮‘未生我的母亲’。事发时,鹞鹰与珊蛮正在院中僻静处野合。此外,她二人共享财产和仆从,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真是危险的镜花。”姬日妍垂着眼帘,嘴角压抑不住地上扬。鹞鹰还在壮年,手中有兵权,珊蛮是萨赫麟部地位最高的长姥,这两个人联手无疑会威胁萨拉安追的统治,除非鹞鹰主动放弃刀与血的一生,将王位传给女儿达春,独身离开族群,至死都不再回来。适逢平凉郡公之女入嗣北堂,小小稚女,已被无数双眼睛盯上,多少世家大族、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借嗣女名义给北堂正度尽孝,试图向上攀附。少帝虽倚重北堂,可她们如今到底是沟壑分明的君臣,而非姨侄,北堂这半生清誉,若是被宵小鼠辈毁于一旦,少帝才真的是左右两难,进退维谷。 倒不如让嗣女作为送使远走她乡,跟着达春回肃国王庭,留在萨拉安追身边,日后她的小莲花有个照应不说,商队西行往谒肃国也名正言顺,萨拉安追不能拒绝。再将鹞鹰留下,下诏嘉奖,受爵赏赐,令她各处参观访问,领略中土风俗人情,专门负责接待母国使团,令两国联系密切,亲如一家。 两边讨好,一箭双雕,很久没遇上这么便宜的买卖,少帝跟前,可算有她出头的时候了。 “你做得不错,有什么消息,先报与本王知晓。”姬日妍再抬脸时,已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笑意,抚着大典客的手背宽慰道“你妹妹的事,本王已经听说。当红的郎君,平日里见的贵胄娘子也多,心思也活,那二人保不齐是夜奔去了,跟你妹妹什么干系,难不成她外宅里藏着一个?本王真不明白,现下死不见尸,两眼摸黑,哪有什么风月案。”姬日妍捏捏她纤细的掌骨,语气中春风和煦,叮嘱道“死不见尸,知道吗?旁的事本王自会解决。” 馆驿中血腥气四溢,姬日妍不准备进去,只将礼留下,让大典客回头跟肃使说她来过了。回府时已过了叁更,姬日妍绕到王府南苑,看看她两个小宝贝睡得好不好。 五十、火道暗室私设淫祀朝会宝殿触犯天颜 原本姬日妍只想要一个女儿,不想许怀珪招来的却是个儿子,她不可谓不失望。小莲花很可爱,长得也像她,有段时间她一直觉得儿也很好,就生一个算了,疼得要死。直到失去了洪姱,世女姈伏诛,次女送往戒庵监禁,姬日妍才真的成了孤家寡人。洪姱比她年长一轮,因为不得母皇的器重,很晚才往东观治学。她们也像母女,更多时候是姊妹,所有人都说戾王是佞党奸贼,她也这么说,可偶尔姬日妍一个人坐着出神,苦思冥想,不知洪姱究竟去哪里了,为什么久久没有消息,自那夜她进入宫闱,就没有再出来过。巨大的失落感压得姬日妍喘不过气,她决定再生一个试试看。 只生一个,是女是男,一锤子的买卖,她当时是这么想的。要是遭了那么多罪,生下来的还是儿子,她就把许含玉这个没用的东西送到叁圣庙里关一辈子。四个月的时候,姬日妍就已很显怀,请了华老医娘来看,说是双胞胎。乱气应在人体,双胞胎克母,主不吉,且不说若是两个女儿,日后如何继承家产和爵位,能不能母女平安地生下来都还是个问题。且双胞胎发育得总是不好,生了也未尝就得活。可这时候用药打胎,两个孩子分摊药性,又不一定能打下来。姬日妍急得团团转,太皇也坐立难安,召她入宫,亲自照料。姬日妍自幼就不常在母皇跟前打转,有娠是她最脆弱的时候,蔫蔫地跟母皇一个被窝,抱着母皇的腰,母女两个轻声商量究竟要不要坼剖而产的事情。 华医娘和太常寺齐姥往上数叁代,在师门里还连着宗。古时巫医不分,据说她们的祖师姥经手过一个孕妇,为其剖腹,取出一女,母女平安。此女名瑶,擅治水,曾任司空,后被西华至妙圣母封为神女,赐名瑶姬,居巫山天池。华医娘对坼剖之术并没有十足十的把握,若是齐太常年轻个十岁,她二人联手,或许还敢尽力一搏。那时少帝还很小,拉着北堂小姨的手不肯撒,探头探脑地在床前打转,想摸四姨母鼓鼓的肚皮,问里面是两个宝宝吗?一母同胞,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姬日妍正烦心,恐怕自己命不久长,但还是起身,将衣袍撩开,拉着少帝的小手往自己肚皮上摁,说‘是呀,是两个宝宝。先出生的是姐姐…’ 天地的预言往往在不经意间被寻常口吻道破,巨力撼动心灵,姬日妍一怔,紧收着的双瞳震颤不已。 双胞胎如此罕有,何以托生在帝王家?何以托生在她的腹中?且偏偏是在这样的时间,在叁姊洪姱与先帝夷姤回归地母胸怀的叁年以后。 是夜月出,姬日妍悄悄推开卧房的门,绕进内室。月映屋室间,腾光照人,骨肉相莹。她在床榻边坐下,用手腕探一探姐姐的后背,将被角掖好,又将妹妹露在锦被外的一截藕臂塞进被窝。树影滉弄,离离然可爱。 她生育的时候,是母皇与几位在京的老皇姨亲自为她拒关。宫口开得她死去活来,真正生产时却不想如此轻松,姬日妍甚至觉得自己没来得及用力。北堂在身后如临大敌地托着她的腰,见她一声不吭地将苍白无力的长女生下来,错愕地唤了一声‘大姑姐’,语气中透着鲜有的敬畏。娩身卿娘摁揉她的小腹,调整胎位,近侍端来蜜水与红糖给她喝,直到次女平安落地,她才逐渐感到了疼痛,像水波一样从肚子往脊椎蔓延,扩散至指尖。 产后昏睡,半梦半醒间,依稀听见母皇说她生洪姱时只是郡王。那年她十九岁,容姃还很小,刚刚叁岁。彼时的太女是她二姊,随了中宫探花郎,身量纤纤。庄宗皇帝担心二姊的身体受到伤害,想要从宗室过继女孩儿入嗣。她是姊妹中最强壮的,生育于她而言并不艰险,因此才从良家子中抬了白姓,有了洪姱,庄宗于是封她做亲王。不知道是谁教坏容姃,那孩子说要把妹妹掐死,扔到湖里。她没有办法,只能抱着容姃,一遍一遍地跟她说,娘最爱你了,即便有了妹妹,娘也最爱你。容姃又哭又闹,不要妹妹,也不要做王世女,她说母亲只能有她一个。 ‘我以为我和庄宗不一样。’母皇一开始并没有把洪姱当成自己的孩子,可是洪姱只有她一个母亲。姬日妍听见母皇很低的啜泣,她的手还没有力气,没能为母皇擦拭眼泪。昏黄的烛火中,身量极小的两枚女婴躺着母皇的臂弯中。 ‘都是娘太爱容姃了,娘太年轻就做母亲了。’ 姬日妍也没能为自己擦拭眼泪,她说‘娘夺权时还年轻,容姃自幼没了父亲。夷人南下,天灾不断,皇姥姥也不肯再跟娘说话,娘只与容姃相依为命。娘说洪姱不爱姐姐,就是对娘有怨怼,可是娘自己都做不到不偏不倚,娘明明就只爱容姃。容姃将近而立才迁居东宫,娘对容姃就是不肯放手,容姃做什么娘都要过问,可是到洪姱,娘就不问了。就连容姃打了洪姱,言官上奏,娘都要包庇容姃,说是自己的错。’姬日妍捂住脸,激烈起伏的情绪随着疼痛席卷身心,她哽咽道‘洪姱明明就没有害死容姃,为什么娘要怪洪姱?容姃她是自己投湖死的。是容姃害死了洪姱,如果她不死,洪姱也不会死,夷姤也还在。都是容姃的错。’ 母皇颤抖的双唇开合着,说‘妍妍…是娘…’ ‘不是的,是容姃。’姬日妍崩溃地嚎啕痛哭,近乎绝望地叫道‘明明就是容姃啊,娘,是容姃、容姃啊…’ 靠着围屏坐了一会儿,姬日妍俯身在姊妹额上亲亲。热泪滴在长女的唇角,她轻轻抚了去,恐怕惊扰爱女睡眠,转身退出房间。 出生时将将五斤,只有她小臂那么长,姬日妍生怕这两个孩子养不活,将她们送到太常寺,供在娲皇的神龛前。而今已长得很结实,都快抱不动了。在南苑门口伫立片刻,姬日妍叫来瓶儿,对她道“把傅相喊来替本王起草奏疏。本王半夜叁更地爬起来,她倒还敢睡?” “怎么会呢。娄总署刚来,傅相就醒了,穿戴齐整在前院等着参王拜驾。”瓶儿这回一早就把傅相闹起来了,上次王姎在前院发傅相的牢骚,说‘你们这起子人坏透了,把本王当拉磨的驴,一点都不知道体谅本王。不过就是逛逛郎君堂子,什么大事?追着本王念念叨叨,跟男人一样。现在本王手头来活儿了,你们居然大头一蒙躲在这儿睡懒觉。’ 听说傅相也不得睡,姬日妍这才称心如意,点头道“叫她来内书房。” 外头人多口杂,难免走漏风声,不像内院都是自己的人。如今事关她两个小宝儿下半辈子的喜乐,容不得半点马虎。明日一早,殿前辅政的大臣都会知晓馆驿里发生的事,她的奏疏必须在朝见少帝之前成文。 所谓权谋,没有权才要谋,不过是见不得光也上不了台面的权宜之计,那是内宅男眷生存的手段,她夹着尾巴胆战心惊这么多年,抢别人剩下的冷饭保全自身,也该到头了。 北堂岑能有今天,是实打实的军功垒上来的,她这发迹于微末的英雌,多年以来完善兵制,初心未泯,就是还政以后,想必也无人敢动她毫分。老帝师林规多年不倒,家中男儿世代入主中宫,也是因着她完善科举,设立学堂,天下英才一半出身她的门下,她说要为陛下察纳雅言,不过两月时间,各学派着述汇编送入东观,车水马龙,不绝如缕。宋子佩是山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自小同叁教九流打交道,将人性死死攥在手里,卿娘有卿娘的抱负,小人有小人的用法,如何为陛下统御朝臣,笼络民心,她自有思量,使一些特权又有何妨?她官阶里是有个‘直’字,可背地里做的脏事数不胜数,谁管得了她。 大司农虽贪污受贿,却将税制吃得透彻,从中剖珠掘金是她的本事,陛下要还田的时候她能拿钱出来,平时偷吃一点就当提前攒着了。悫王成日不着四六,但她谈论起邻国的地理缘由如数家珍。这些人都是安全的,只要不犯什么重罪,陛下都会网开叁面。只有她,她是皇亲,又参与过宫变,若不能抓住机会以力压人,让少帝不敢轻易动她,她迟早会被削减用度,赶到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去。 王府傅相进入内书房时并未看见定王,她轻车熟路地走到东暖阁明窗前,拨开地上的绒毯,露出火道入口,撬开地砖与垫砖,提着马灯进入暗室。头顶是地龙的烟道,两侧是火墙,傅相解下大氅仍觉燥热,外袍却不敢脱。 只见甬道尽头灯影憧憧,定王手捻线香,头顶‘千秋金鉴’四字牌匾,香案供桌前悬挂阔海亲王坐像,太皇御笔题写‘覆穴摧垒,奉制称蕃。超熊罴旅,盖虎狼师。功高震寰宇,义勇冠叁军。’乌木灵牌上是‘天星芳魂 琼国之英先姊洪姱神位’ 洪姱打的胜仗是不光彩的,她为消磨瓦克达部的战心,向手无寸铁的儿童施暴。姬日妍难道不明白她不适合做皇帝吗?怎么可能。洪姱的骨子里记载着亘古时以摧毁为荣、以力量为自豪的血淋淋的注脚,她坚信生命是力量,一种通过吞食维持自身并生长的力量,而吞食恰恰是爱的表达。皇宫泯灭了她为人的秉性,帝位噬去了母亲对她的垂怜,她因此义无反顾地起兵逼宫。无论吃与被吃,无论是生或死,这都是她最后一次情感的壮举。这似乎可以解释她对北堂正度的仇恨和对言官的畏惧,也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不对六妹和少帝痛下杀手。哪怕成王败寇,她仍然想做母皇的女儿。 母皇是明君圣主,她像寒冬腊月里一轮高悬的艳阳,照亮天下百姓,即便她的阴影遮蔽了洪姱的人生,也没有谁会指责她。哪怕洪姱是那个被她牺牲、放弃掉的怕黑的孩子,是那个尚未出生,就被她当做筹码换取前程的孩子。 一直以来,姬日妍都没忘记自己二十来岁时向涤非她们许下的承诺,那是她的道,是她每一个选择所铺就的前路。她要建立万国来朝、空前绝后的盛世。她要取长补短,含弘光大,要坤厚载物,德合无疆,要踵事增华,品物咸享。她要她的子民跟她一样享受这世上一切的好东西,她要牧笃里旄林这种苦寒之地的君主也能有立身之地,不至于走投无路,侵犯她人的母国和家乡,杀害她人的母亲和女儿。她要如皎皎之月,高悬于天女的盛世。她还要在白昼未至的时间里,照亮洪姱生命的肌理。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何者?道也。 “你来了。”姬日妍上过香,双手合在身前,缓缓转过身来,道“是时候了,白小幺。待少主舞象之年,重整朝纲,定要清除异己。届时石渠分争,党同伐异,一旦事发,万劫不复。而今有个明晃晃的机会摆在眼前,若能成事,既往不咎,与娲皇天女共保富贵。你为本王拟写谏议,再给萨拉安追写一封信。” 蛰伏多年,和光同尘,定王可算有了像样的动作。傅相引身长跪,奉命受任。起身时,见定王立在香案前,仰望着洪姱的画像,默默然无一言。“王姎此去,在陛下面前锋芒毕露”,傅相在书案前坐下研磨,问道“是福是祸呢?” “你小妮还是太嫩,眼皮子浅得很,眼下是福是祸有什么重要?你就没想过,同样是弑亲之仇,为何北堂就能与佳珲和平共处?”见傅相不说话,姬日妍从香案前拿了只上供的柑橘,边剥边道“因为握手言和是上位者才有的特权。少帝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急于验证自己的力量,她不会放过每个行使权力的机会。等她发现对于本王来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只要她想,本王就得跪地称臣,她才会真的感到释然。熬到那时候,本王可就有福咯。” 其实姬日妍没有告诉傅相的是,她隐约察觉少帝对她是怀有试探和希冀的。在抛却君臣间泾渭分明又冠冕堂皇的界线之后,她是少帝至亲的姨母。彼时悫王还年幼,对先帝了解甚少,北堂和林规再受倚重,到底还是人臣,金老太太一届宫妇,在先帝断奶之后便被调离少主。姬日妍赌的是女儿对母亲的思慕。少帝从起居注和外戚口中东拼西凑,得到的也只有孝宗皇帝一副支离的病骨,夷姤的血与肉、灵与魂,只存在于她这个四姨母的记忆里。 文武群臣叁天一朝会,大清早娄兆来禀,说定王寅正时就在午门外等候,与给事娘光宪、东观博士改之等多数辅臣联名上疏,议奏拟设使者校尉,以便送使九夷,观察外邦,西学东渐,交流并举,互馈互惠,兴利除弊。 此事正中她的下怀,就算定王不提,她也迟早会交给相府去办。少帝准奏,令给事娘光宪拟旨,悫王述旨。又让东观博士修书一封,待她过目之后,呈交鸿胪寺译官翻译,送与萨拉安追。东观博士尚未领旨,定王上前两步,说奉与萨拉安追的书信,她已写好了,请陛下过目。 一旁的娄兆眼明心亮,将粉色花笺呈递御书案。姬莹婼颇感意外,她向来知道定王有些神通,在朝中也有朋比私党,因藏头露尾地掺和凶逆案,这些年才夹着尾巴学乖。素隐行怪方能明哲保身,已成为姨侄间心照不宣的共识,乍一看到书信中的内容,她才回想起皇姥姥曾说她‘少年老成’,如今将近四旬,世事阅尽,愈发老辣。 “给事娘和东观博士可以告退了。”姬莹婼扫过两眼,暗自心惊,不动声色将花笺盖在案前,又去看娄兆。八面玲珑的娄总署即刻会意,屏退左右,躬身告退。行过定王身侧时,瞥见她略皱一皱眉,眼珠微动,当即心领神会。 “实不相瞒,萨拉安追曾与孤通信,希望孤能授以鹞鹰官职,使其留任京师。想来,正如皇姨所言,是鹞鹰与珊蛮交往过密,恐怕树立派别,谋取私利,不能不防。”姬莹婼说话时将定王上下打量一番,昨夜没少操劳,还能稳稳当当地站着,看来是没被酒色财气掏空身体。“四皇姨心思缜密,眼也毒,只去了馆驿一趟,就能有所领悟。还是去少了,早知如此,孤应当让皇姨多去几趟才是。” “陛下谬赞。臣妇凡百事为,皆出人右,只在人情往来、察言观色时略有些许天才。臣妇昨日听闻珊蛮遇刺时,因正好拿着鹞鹰的义眼,这才躲过一劫,想来是二人关系匪浅。” 四皇姨在书信中建议将鹞鹰留在中土,因艺授任,令达春尽早即位,效忠姨母。她日若生变故,当令鹞鹰挂帅,统御天兵,驰援母国。说是这么说,萨拉安追与她拜为金兰之后有了靠山,大概无人胆敢挑衅肃国边境。即便有,也不一定是坏事,她发兵攻城略地,打下的疆土自然应当挂上天女旗帜,届时设立州府,委派官员治理,一可作为监视九夷的前线哨站,二可作为商路中的补给亭行,用作行旅宿食之馆。 她和萨拉安追自然不亏,四皇姨也能血赚一大笔。她在人前维持着她那割肉一般的姿态,字字泣血地说自己愿将二八稚子送往肃国与萨拉安追结为婚姻,令大司马大将军之嗣率领属官同往。好可怜一片区区怜子心,两位君主对她的封赏,她是闭口不提。 无天女委派,亲王一向食禄而不治事,四皇姨若无所求,就不会这样声势浩大、不问而行地包揽外交事务,这是僭越。实话实讲,姬莹婼有段时间想不起来忌惮定王了,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却对时局了若指掌,一眼看穿人心。萨拉安追尚且躲不过定王法眼,她这年轻的帝王只怕受了挟制都反应不过来。 “皇姨就不要再说那些承蒙君恩已有愧惭,世食岁禄心不能安,为孤分忧乃是先帝梦中所托,亲亲之谊甚厚的长篇大论了。早几年孤是孩子心性,一直打压皇姨,如今才知道为人君的不易。母女共治素来是我朝传统,母皇骤然崩逝,归于五行,两位摄政重臣又将还政。孤举目四望,可以依靠的人,唯有皇姨。”姬莹婼摆弄玉佩的手停下,抬起眼帘道,“但是孤想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与皇姨推心置腹。皇姨想要什么?” 当年宫变牵扯甚广,若非太皇下旨,凶逆之罪止于戾王,只怕会罪及支党,要有诛连之祸。尽管如此,少帝临朝的这几年,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将彼时站错队的勋贵下狱按问,试图彻查当年事,闹得人心惶惶。若非林老帝师和北堂将军极力反对,叩马而谏,只怕就不是削爵除国、不复起用那么简单了。 离开百官朝会殿时,娄兆看到定王给她使眼色,那时她还不大明白怎么回事,只找了两名事假的宫妇在跟前候着,以防万一。未过多时,朝会殿前掌事派幼女来送口信,陛下大发雷霆,称定王以毒忍之性度君,亦不信天女实有宽宥之心,种种桀骜狂肆之行,以激上怒,令人将其免冠除带,押往太庙先帝灵前。娄兆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平日侍奉茶水的小姑娘哆哆嗦嗦也不太明白,只说浩荡天恩,加官晋爵,定王固辞不受,要为膝下叁女求个恩典。娄兆叱她糊涂,王府南苑两位世女,何来叁位?此言既出,醍醐灌顶,只觉后背发寒。一把抓住两名宫妇,道“定王为戾王求情,触怒天颜,详情不知。你二人速速出宫,报与王府傅相与辅政重臣。” 五一、姬四犯禁泥沙入海宋珩瞋目水溅滚油 能让宋珩找地儿躲的事情不多,定王为她叁姊求情算一个。乍一听说,宋珩感到相当震撼,少帝刚这个年纪,定王就敢玩儿阳谋,她也不想想,她弟妹如少帝一般大的时候,可谓少年乘勇气,连全副的披挂都没有,提着两把苗刀就敢冲锋陷阵,从托温追着夷人撵到聚金山。岑姐恼火起来还得肉薄骨并,天女若是一意孤行,任凭是谁,说杀就杀,等邪火消散,定王的人头早还落地了。 这是主母家事,但跟她们这些臣女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定王向来擅长激将,她添柴加火,自己往大锅里跳,已经被免冠除带关起来了,少帝绝不可能将此事轻轻放下。她此举是把朝堂上所有人都拖下水。而今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少帝释放王次女,为戾王复爵,拉拉扯扯多年的凶逆案至此尘埃落定;要么由此契机复查旧案,腥风血雨,赶尽杀绝,不在话下——后者实是苛政,一时意气,后患无穷。 且不说定王主持拟写的谏议刚被准奏,她还四处敲锣打鼓,逢人就说自己愿意为了陛下,把爱子送去和亲。单说落在她自己头上的恩赏尽数推诿,请求为叁姊复爵于她无一利,希望双胞胎女儿日后都能袭爵,双王并蒂,共佐陛下,更是无可厚非。横看竖看,都端的是不设图谋,大道为公。定王苦口仆心,为晚辈的日后殚精竭虑,结果却招来牢狱之灾,朝臣们会如何看待陛下?再者她天女姨母,先帝四姊,若从她开始清算旧账,又有谁能躲得过去?眼瞧着人人自危,时局动荡,贤臣良将都会拦着少帝。就算不想和定王风雨同舟,也不得不上她的贼船。 武死战,文死谏,进死敌,退死法。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但谁先谁后还是很重要的。宋珩就准备往后拖一拖,先瞧瞧老恩师有无动作,再看看悫王那边什么动静,最后探探岑姐府上是何口风。思来想去,宋珩还是觉得定王胆子很大,大得有些破釜沉舟的侠义肝胆,大得不管不顾,姊妹情长。这到底是天家,法理被权力踩在脚下,是非对错,归根结底也只是朴素的共情,就看她能否触动少帝最隐秘的胸怀了。 不过凶逆案的遗祸迟早要解决,少帝心中的疮痍不能任由溃烂,再叁用药还不如干脆动刀,她能挑事闹这么一气儿也好。宋珩长叹一口气,翻过身去,找了个舒服姿势枕着方姓的大腿,见闻孟郎蜷在床尾,已经睡得迷迷糊糊,遂把腿伸过去揣在他怀里,捧起书卷阅读,以求静心。方姓抚摸着宋珩柔顺的黑发,绵绵情意逐渐攀上他这年轻继室的脸。 内院的地龙向来不用,他这儿和雪胎屋里才有几盆炭。老家主的几位侧夫冻得受不住,碍着千金在这里,纷纷往雪胎院里去了。方姓坐在床头,素色的单薄衣料紧紧包裹着臀腿,只露出脚踝和青筋交错着的脚面,日复一日挺直腰杆让他十分疲劳,可千金见不得他松懈的样子。 在那场皮影之后,方姓恍然意识到众生永不停歇。有人登台,有人散场,日日夜夜,岁岁年年,亦复如是,只有千金是他最重要的人。在老家主去世以后,他一直和千金相依为命,望着千金一步步走上金銮殿,成为庙堂上举足轻重的权臣,他感到非常满足。回忆起老家主去世之后的那段时间,他简直就像遭到了魇镇,千金后又请了叁圣庙的娘娘来做法事,为他驱邪荡秽,他才日复一日地清醒过来,找回了自己的身份。千金因此而感到快活,脸上的笑容多了,在他跟前时放下肩负的责任,变得像小孩子一样活泼。帷幕与灯影之间,他比划出身型曼妙的野鹿,千金依恋地偎在他怀里,小兔子手影投射在墙上,一蹦一跳地立起来,用小嘴巴碰碰鹿唇。翻罢了两卷书,千金就歇在他这里,闻孟郎铺好床榻,整理枕席,将帘子打下来,他贴着边儿睡在床榻外侧,抚摸着千金的后背,哄她入睡。 平时都是雪胎去东观接两名小姐回府,有时千金也去,同雪胎并着肩慢慢行。看着她二人的背影,方姓觉得千金长大了,忧虑她有朝一日会离开自己。晚上用罢了饭,千金留在房里跟他说话,送他路边摘的花草、捡的小石头,他才感到些许心安。有时千金也送些她亲手做的东西,草绳扎的蚂蚱,柳条编的花篮,都是成对儿的。她从小就像男孩子一样文静,喜欢做这些小东小西,送他一个,送老家主一个。闻孟郎会替他认真收好,每天拿出来擦擦,再摆回架子上。 “百战舌锋少年狂,避武妇,惊文娘,欲填沟壑,搅淘百尺浪。”宋珩正阅读的是佛多现二神足力降龙女的故事,想求个宁静,却放不下定王,索性长叹一声,把书一扬,两手迭在腹上。救生佛多以神通羞辱龙王姊妹,谴责二龙过去作鄙恶业,乃至堕畜生道中,受斯恶报。后来更作猛毒心,杀害有情,因此堕落地狱,更无转世之处。只有皈依慈姆,受五学处,至尽形寿不复杀生,方能解脱恶报,永坐莲台。 清风宛若涟漪,吹起正堂的白帷帐,陈列博古架上的皮影簌簌作响。躺了一会儿,宋珩觉得困倦,翻身把脸埋进方姓怀里。她一有动作,闻孟郎就惊醒过来,待她躺好,才又趴下去,将她的双腿往怀里拢了些,心安理得地闭上眼。千金喜欢她的小狗,吃住总在一起。阳光穿透混沌的雾霭,照进这小小的偏安一隅,然而浓郁的阴影仍然覆盖着目力所及的穹顶,看不见太阳,只有朦胧的天光。 很长一段时间,宋子佩都没有再做梦了。方姓变回从前那副温柔又熨贴的模样,无微不至地照料她。曾几何时,光风冉冉菲菲,她和母亲年轻的继室一起荡秋千。时逢日晡,艳阳高照,她仰着脸去看方姓琥珀色的眼瞳,说‘等我长大了,叔叔就配给我好不好?我想要叔叔给我当正夫。’方姓并没有认真听她说话,只是笑,手里捏着一枝山栀子,浓郁的香气很快就使人失去分辨层次的能力,红艳的栀子果酸极,通常用来染色。 她那时还不懂得女男间的事,不明白母亲的部分财产不能为女儿所继承,更不知道方姓是个不守本分的贼淫夫,染坊的少当家只不过是送了他一捧花,说‘栀子同心好赠人’,就轻而易举地将他勾到手。比起悔恨和恼怒,宋珩更多的是感到耻辱。她出身于书香门第,衣冠之家,却为这样的迷障所蛊惑,所诱骗。彼时她是那样稚嫩,方姓竟将她的依赖和眷爱化作利剑来伤害她。傍晚殷盛祥和的夕阳成为她人生中最灰败的时刻,方姓站在仪门前冷淡地望着她,在听闻母亲的死讯之后面无动容,也没有派人去本家报丧,只是‘哦’了一声,说‘把这个小蹄子轰走。’ 那一刻宋珩真切地感到自己内心有一处塌陷了。黄昏风雨黑如磐,别他不知何处去?那之后她仍然不死心地回去找过方姓,踮着脚吃力地叩动门环,再也没有人来应她。宋珩不能接受自己的人生中存在这样的过往,她不能容忍方姓偏离她脑海中慈父贤夫的形象。 千金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甚至能看见汩汩流动的血管。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躺在他大腿上,温热的呼吸隔着布料烘烤着他的小腹,两手搂抱着他的腰,发凉的掌心探入衣衫,紧贴着他的皮肤。仔细看她的模样,其实和幼时并无太大的改变,眉睫仍然很淡,悬胆与口唇丰腴且正。她的指尖时而蹭到后腰,这让方姓感到煎熬,他的目光落在厅堂,视线在空气中找了个虚无的焦点,屋内的空气逐渐变得燥热,炭火焚烧时发出的细碎声响也被放大。千金似乎睡得很熟,方姓瞥了她一眼,微微弯下腰,往后挪动身体。 “动什么?” 腿上忽然一轻,千金毫无征兆地醒来,撑着身子缓慢地坐起来,黑发顺着肩头奔涌而下。方姓身子僵直,还未来得及掩饰,手腕已经被一把攥住。“父亲,您在做什么?”千金的视线落在他下腹,隔着布料已能看出凸起的轮廓。良久,千金侧过脸从发丝的缝隙间瞧着他,嫌恶地皱着眉道“一起邪淫念,则生平极不欲为者,皆不难为。万恶淫为首,您为什么就不明白?” 她又露出那样的神情了,双眸中凝结尺厚的冰壁,这让方姓下意识地回想起疼痛,感到极深的畏惧,然而身体的反应却和内心的想法背道而驰。 “父亲,您之前就跟外头的野女人姘在一起,家丑不宜外扬,我姑息您。为什么您心里永远都有那样污浊的念头,永远都管不住自己?我还在您腿上躺着呢。”千金松开他的手,坐直了一些,问道“您将我置于何地?” 青年时缠绵病榻,千金的身体孱弱异常,稍大的风都恐怕将她吹倒。方姓望着她,喉头哽动。恰恰是因为千金亲昵地躺在他的腿上,他并没有动什么念头,不知如何辨驳,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千金身后如浓雾般摇晃着升腾起魁梧的身形。她的小狗醒过来,舒展身体,俨然如同她阴影中的忿怒相。 “您还是太年轻了,揣着不该有的念头,情思昏昏地想女人。”宋珩感到很受背叛,久违的耻辱感涌上心间。不管她怎么修剪、矫正,方姓永远都在她不经意时生长出斜倚的花枝,想要离开内院的高墙。她沉默着靠坐在床头,感到无比失望,对闻孟郎比划道‘藤条、竹篾。’ “不要、不要…千金,我没有想女人,我没有想…”方姓看见闻孟郎穿上衣服到院子里去了,已然预料到等着自己的务必又是一顿好打。他去拉宋珩的手,伏低身体苦苦哀求,两眼含泪地摇头。闻孟郎进屋时一如既往地关上了门,房间内霎时暗下去,他将竹篾整齐地放在床边,走上前来抓住方姓的衣领往前厅拖拽。方姓犹不肯松手,往床里躲,绝望地恳求千金原谅他。 ‘叁十’,宋珩想了想,比划道‘左腿,后侧。’ 明明已经很多次了,方姓就是没有长进,伏在大椅的靠背上又哭又叫。“我很生气,父亲。您让人失望,不止一次辜负我的期待。”宋珩拾起几根竹篾,横纵排布在掌心里,按压一挑一的顺序穿插编织,用冷淡的口吻道“安心受教。我一会儿来看,若不是平行分布的印子,就让孟郎重打——您也知道我很讨厌淫乱的男子吧?随地发情,简直像种畜。” 清洁和齐整是千金最基本的要求,孟郎在这一点上深得她的心。方姓攥住了大椅的扶手,叼着自己的手腕克制下意识躲闪的冲动。前几下肯定已经打歪了,她从不试图纠正,而是在右腿上打新的。衣服遮蔽的地方那么多,只要她不满意就会再叁重来。 藤条细且柔韧,孟郎对人又欠缺同情,头一记的痹痛还没有漫散开,第二记就已经落下。方姓疼得浑身发颤,腿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求饶的话说不全,浑身都汗湿了。他以为自己早已被戒尺打怕了,却不想还有更折磨人的。前几天千金还让闻孟郎打了雪胎,因为乘轿出门时遇见大将军府长史,她上前来寒暄,雪胎没有得到千金的允诺,就私自挑起了轿帘。挨了那一顿打,雪胎才知道人说‘老爷思念老主母,一会儿就安静了’,只不过是场面上的托辞,千金与母亲的继室关系微妙,他连着好几天都满脸木然的神情,没有来请安,千金也不强迫,宋府上下都弥漫着相当的隐私感。方姓本以为雪胎是王府出来的人,会受不了这样的屈辱,向王姎或者旧主诉苦,检举相府司直私德不修。他很担心千金的仕途被影响,宋府因此而门庭没落,遂令长仆去监视雪胎,然而雪胎害怕的也正是这个,如果千金倒台,他的下半辈子就没有着落了,故而对此叁缄其口,休养了几天之后就恢复了往常的作息,晨昏定省,雷打不动。千金晚上要留在他这里,雪胎也不说话,安静地离开,不忘掩上房门。 连侯夫婿的棣华都自觉地维护千金,别人更不敢出头。已经没人再动一点儿反抗千金的心思了,身家性命全部系在她身上,在宋府她就是王法。方姓的眼泪流得很凶,直到闻孟郎停下,他都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自己还在挨打。左腿后侧肿得发烫,从腿根到膝弯,稍有些许颤抖都刺痛难忍。千金还是寻常的口吻,下了床走过来,说“肃人说北母第九女产下人王,母胎中的羊水则化成男子。供养她人是男子在俗世中的使命,若是完成得好,才有可能回归母神的怀抱,获得安宁。缺乏教养、不受管束的男子会被骟割,变成不女不男的畜类,失去进入白山圣殿的唯一机会,永远地被母神放逐,被族群抛弃。”她蹲下身,掌心中是竹篾编就的环扣和笼身。 “然而中土认为娲皇浴血产育,亘古先民俱托一体。身体发肤受之母父,所有人都是母血父精所化,不可随意施加肉刑,否则就是不敬母亲。不敬母亲就是不敬神明,不敬神明就是不敬天女。”宋珩比了比贞操笼的大小,相当合适。她感到满意,遂站起身,交付给闻孟郎。她的小狗单纯又天真,摊着手掌接着,不解地歪了歪脑袋。宋珩看到他,心情就会很好,耐心地比划着解释。闻孟郎领悟了宋大人的意思,便一丝不苟地执行。 两枚阴丸相继塞过环扣,会阴的皮肤被竹篾边缘磨得很痛,方姓哀哀地哭叫一声,想到是千金在拘束他缺乏管教的身体,感到十分不齿,笼身套住阴茎,闻孟郎有些笨手笨脚,不知道怎么扣上,遂抬脸去看宋大人。‘不错,摸摸。’宋大人没有责备他,反而嘉奖地拍拍他发顶。闻孟郎垂着眼帘站起身,让到一边。 “像父亲这样年轻鳏居的男子,务必要管束起来,才不会失规。”宋珩将笼身偏转一些,把多余的竹篾穿插进环扣的缝隙间,轻微拧动,用手背拨弄了两下。方姓哼了一声,颤巍巍地将脸埋进臂弯中,没有说话。 “外头的野女人只会让您感到疼痛,父亲。”宋珩说着,手掌从他沟壑分明的单薄小腹一路轻抚上来。她睡觉的时候总喜欢搂着方姓的腰,摸着他细腻的、玉一样的皮肤,就会睡得很安稳。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更小的时候是拥着母亲,分房以后她就拥着乳娘。母亲说这个习惯不好,要改掉,谁也不敢违逆家主的意思,只有方姓偷偷让她搂着。那时她觉得方姓对她特别好,比母亲还要好。 真是污点。 宋珩止住了动作,指尖从方姓的腰间缓慢抽离,道“别再有非分之想了。” 【番外六:騃女娇儿】 不知第多少次被跪了满地的世夫围在当中,姬莹婼感到很委屈,鼻尖发酸,往地上一坐,张着嘴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天阴了,她睁眼一看,面前蹲着的是关内侯。体量极大一虎将,遮天蔽日。 “陛下何故儿啼?”关内侯抱着膝,用和蔼的神色望着她,问道“可是宫内居住不惯?” “没有。”姬莹婼摇头,把眼泪擦了擦,吸吸鼻子,问道“关内侯哪里来?” “臣从朝会殿来,禀过太皇,正要出宫述旨。”关内侯托住她的两肋,将她从地上抱起来,为她将衣服掸干净,道“陛下哭时不当坐在地上,坐在地上哭不体面。” “不许管我!”姬莹婼拍开她的手,声音还带着哭腔,望着身边一众世夫,怒道“你们都不许管我!” “陛下,您的圣体金尊玉贵不足形容,仆等不谨慎小心着伺候怎么行?万一有个闪失,仆等万死莫宥。”为首一个世夫俯身再拜,他身后一片都跟着伏下去,请求陛下乘坐銮驾返回弥光殿,回去以后,陛下想怎么玩、玩什么,他们都陪着。姬莹婼气得又哭又叫,偏生又没办法。她有回听见皇姥姥说小皇帝不能出任何闪失,否则身边跟着的这帮人都得掉脑袋。不管她走到哪里,都只能看见黑压压一片伏低的头颅,那些带着孩子的宫妇就像躲避瘟神一样躲她,谁都不敢跟她玩。 “陛下平日里不跑不跳,林老方才还同某说,陛下不活泼,不像这个年纪女孩子的所为,说得我等都很忧心。好容易从寝宫里出来,这才挪了几步路,为什么又要回去?”关内侯看那世夫,盯了好一会儿,忽然将眉头锁住,抬手喝退銮驾,不准上前,回过头柔声问道“陛下要去哪里?” “不知道。”姬莹婼委屈巴巴地说着,她也没去过哪里,从弥光殿出来,最多到芳林园,逛一逛就回去了。只在皇姥姥跟前,还有几名近侍陪她玩一会儿,最近皇姥姥精神不太好,有些渴睡,她每天请过安就走,回寝宫读书,一读一大天,都还不如以前在东宫的日子有趣。问她去哪儿吧,她也没个主意。关内侯沉吟片刻,问道“那陛下跟臣去南宫吧?陛下日后理政都在南宫,陛下想去看看吗?” 北堂正度拿着圣旨去找太皇加盖金印,结果把小皇帝给抱出来了。几位重臣正在却非殿议政,嫖姚将军苏桓即将送印还乡,临走前要求朝廷拨抚恤金给向西北征战阵亡的将士遗属。地官掰着手指头算账给苏桓听,说朝廷当年对外作战,可养了八千名重骑兵,这是多大的开支?骑兵得配马,一个人配两匹马,每十个人还得配三十个良家子,经管着她们的铠甲、兵刃,还得照顾她们日常起居与伤病。她们身边得配战兵和辅兵,她们的家属还得减税,那是八万户人家,整整两三十万人。朝廷打下聚金山不容易,三年的休养生息才刚填平亏空,百废待兴,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哪有余钱?而且朝廷养的那些战马到处屙屎,草场都坏了,还怎么养牛养羊?怎么耕作?边疆收不上来税,要同乡的农户平摊,起码得有十万户支撑吧?这钱是说有就有的吗?不是已经立坊旌表了吗?还要怎样?说着把账本丢给她看。 “你别跟我扯什么养五十个骑兵能养一千个步兵了,养都养了,还死了将近一半。你当夷人多好打呢?你当三娘乐意养这么多重骑兵么?打到最后,那不就是我和侯姎带着骑兵往前冲么?不然你还能在这儿坐着吗?你早他爹的滚去给夷人养马去了。你现在开始跟我算账,说养骑兵把军费都花了,当时要打聚金山你拍着胸脯说养得起,孩子我给你生出来了你没奶了。你就说给不给吧,你从哪儿弄来钱我不管,这个钱你不给,我天天追着你要。不行你给朝廷打欠条。”老苏桓看也不看就扔回来,砸得地官人仰马翻。地官让她少要胡搅蛮缠、撒泼打滚,说“我跟你个莽妇说不清楚,这不是算账给你听,告诉你钱都花哪儿了吗?怎么还急眼了呢?拆了东墙补西墙有什么用?你侄子在后宫,你让他以身作则地缩减用度,他怎么不听你的呢?” 前些日子找苏御夫要钱,碰了一鼻子的灰,苏桓想起来就来气,拍着桌子骂道“老娘为天女流过血,他们那些没逼的东西,我操——” 在苏桓说出‘他爹’两个字前,林规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行至门前,立马眼疾手快将苏桓一把摁下,脑门子撞在书案上,‘咚’一声。小皇帝仰脸问关内侯什么叫没逼的东西?关内侯说这是骂人的话。 “哦。”姬莹婼答应了一声,让几位重臣平身。注意力早已被南宫前的空地上玩耍的小娘吸引过去了,足有十几个,跟她差不多大,追逐打闹,两个稍长些的宫妇赶忙叫停,带着上前来请安,还有一个爬到石阙最上头下不来了,急得嗷嗷直叫。关内侯打眼看过去,见不是自家的,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你爹的别蹿了你个死丫头!”苏桓一抬脸就恨不得晕过去,那不是她的是谁的?急得冲出却非殿,踮着脚把小五给抱下来,怒道“陛下亲幸北宫,你还不给我过去参拜!”说罢又回身行礼,道“臣年轻时堕马流产,不能生育,从西北回来,又认养了五名孤儿,这是最幼的小五。”见小五还嘻嘻哈哈的,人都晓得作揖行礼,就她还在乐,无奈叹气,贴着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臣的犬女从穷乡僻壤出来,不大灵光,望陛下多担待。” “臣等公务在身,陛下愿不愿意屈尊先和她们耍子片刻?容臣等稍后来禀。”关内侯俯下身,点指道“那两位是五经博士的孙女,这两个是臣的闺女,那五个都是苏将军家的。另几个臣也眼生,说不上来。” 朝臣坐官署理事,休沐日结束又要回宫,足有十天不能见面,抱着不到外傅之年的小女儿亲个不停,一会儿心、一会儿肝,总想带在身边,时时刻刻不分离才好。夫侍怎么劝都劝不住,人嘴里振振有词,说深院男眷带大的孩子没出息,出去见见世面,日后继承娘的衣钵。待一觉睡醒,早起洗面了,见到五六岁的小孩子绕着诸房爬高窜低,叽叽喳喳,逢人聊天,冷不丁往娘身上扑,有时还扑错了人,招猫逗狗,谁见谁烦,实在影响娘们看卷子。便又觉得自己很冲动,懊恼不已,孩子还是别人带来看着可爱,扫帚一拿就轰出去,有多远滚多远。南宫的宫妇们就在长街上等着捡孩子,待查验过腰上的小鱼牌,与午门处的入宫注录勘合无误后,就领着大人们的千金找地方玩,通常成群结伴,远远望去便觉头疼。 北堂岑蹲下身嘱咐两个闺女,说要让着陛下一点,知道吗?小五已经上前来,拉着小皇帝的手,说‘陛下来一起顽,你别怕,我们不欺负你’,把满脸茫然的小皇帝给拉走了。苏桓攥着拳捶脑袋,五官皱在一起,憋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仰头高呼‘吾命休矣’,北堂岑赶了自己两个闺女也去跟着,抱着膝看着苏桓乐,苏桓说她真是个莽村姑。 “我怕陛下在北宫憋坏了。”北堂岑坐在丹墀前的台阶上看着,见林老走出来,遂解释道“世夫怕磕了碰了,太皇降罪。这也不让,那也拦着,跪了一圈儿把陛下围在里头,惹得陛下直掉眼泪,我就给带出来了。” “一群糊涂东西。这个岁数的孩子才刚懂些道理,接触万物,熟悉自身,有些磕碰亦是常事,岂有因噎废食的道理?”林规望着空地上的一群小娘,遥遥行了个礼。孩子们熟悉起来很快,尤其像小皇帝才刚七岁,不大不小,正是疑问满腹,对什么都好奇的岁数,这么大的孩子是最活泼的。小皇帝本就目睹过宫变当夜的血腥屠杀,足做了一年多的噩梦,若再被压抑了孩童天性,日后长成个暴虐的性格,只怕要不妙了。 “自己图省心,不看着,反让陛下不要跑跳,这还不算渎职么?理应查办。”地官说罢,苏桓很赞成地点头,用她家那几个皮猴子举例子,简直不会好好走路,一天不摔五个大马趴不算完,泥潭里头打滚,根本涮不干净。林规捧着茶杯,说不过苏将军你家的妮子还是有些太顽皮了,回回去你家,你身上都挂着仨。 正说着话,小皇帝‘哒哒哒’地跑过来,粉着张小脸气喘吁吁,把外袍往北堂岑手上一搁,又跑出去了。小衣服不大点儿,显得格外可爱。北堂岑愣了一会儿,埋头迭上,放在膝头,道“某在这里看着,您几位接着议政吧,某能听见。” 小皇帝此刻正在兴致勃勃地捶球。苏五用石头在地上画了个圈,每个人选一种颜色的小球,隔着五十步,用木槌把小球打进圈里,将别人的球撞出去,最后圈子里谁的球多,谁就赢了,嬴的人可以弹输的人一个脑瓜崩。姬莹婼第一次玩,还不是很会,两个球输给了北堂雾豹,她愿赌服输,闭上眼等着雾豹弹她。玩伴们又笑又闹,说雾豹是武妇的闺女,弹人可疼可疼了,陛下肯定会哭鼻子的。姬莹婼怕疼,这会儿有点想反悔,可是又怕她不认罚,以后别人就不跟她玩了,遂睁开一只眼,道‘我才不哭呢’,看着雾豹走过来,撸起一边袖子,又赶紧闭上了,往后直缩脑袋。 雾豹已经是大孩子了,北堂岑很放心她。听却非殿内在商议裁减宫人的事,这么一裁,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林老暂时不能动随侍的男官和宫侍,针黹夫可以发到尚服局,杂役和厨郎也可以按品级裁剪一部分。陛下还小,又不需要夫侍进御,只把掖庭局留着,其他四局可暂时并入九部四十八处。苏桓让地官把她的卷子先批了,说三个月,在她送印前办完。地官说宫里节俭出的银钱,要总署先报给少府,少府报给监兑,才能再做分拨。现在这个总署又不靠谱,六个月的数儿落在手里,肯定只有三个月的。 一言不合,地官和嫖姚将军又拍着桌子吵嘴,嫖姚将军说她这个辅政大臣做得真窝囊,还九卿呢,这辈子都收不上来个实数儿。地官脸红脖子粗,瞪着眼嚷,‘我就窝囊!’ 小皇帝闭着眼睛等了好久,却只等来很轻的一下。她茫然地睁开眼,看见雾豹冲着她笑,一歪脑袋,头绳上缀着的小玉刀轻轻晃动。是苏小五最先反应过来,指着雾豹道“她玩儿赖,弹她!”便一拥上前,撵得雾豹满丹墀乱跑。虽然不知道姐姐跑什么,但看姐姐跑了,冥鸿也跟着,咯咯直笑,边跑边叫。 “慢点儿!”北堂岑喊了一句,不过没人理她。 苏小五从来没有机会弹雾豹的脑瓜崩,不抓住她不算完,雾豹往宫妇后头躲,抓着宫妇的衣带,冥鸿自然而然地抓住姐姐。也不知道是谁提议要玩马虎叼羊,五经博士的两个孙女就拉着姬莹婼也过去。苏小五当大老虎,张牙舞爪地来抓小羊。小孩儿之间的情绪本就是一个带动一个,原本姬莹婼还有点不明所以,苏小五扑过来,宫妇伸手拦她,大家都跟着宫妇往后转,她不自觉地就很兴奋,小脸跑得粉扑扑的。 马虎叼羊的游戏北堂岑小时候也玩过,人只要一多,在后头的就得一直跑。说起来,倒更像黄蜂甩尾。正想着要不要提醒一句别摔了,天娘姥姥就迫不及待地显灵,世事原本如此,好的不灵坏的灵,小皇帝一错手就被那力道带得扑在地上,后头是五经博士的孙女,也跟着摔了。小五把两人扶起来,那宫妇一回头,吓得魂都要飞了,跪在地上捧着小皇帝的手,不住问她没事吧?疼不疼? 见关内侯阔步走上前来,姬莹婼其实是很有些心虚的,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出闪失’?会不会有人因此掉脑袋?她好不容易才有些伙伴,如果以后大家都不肯跟她玩了,那她要怎么办?“我没事哦。”姬莹婼将两手往身后一背,仰着脸对关内侯道“我是自己摔的,我没事哦。” 那是小孩子逞强时才有的语气,眼圈都红了,还不给人看。“臣知道,臣看见了。”北堂岑让雾豹把其他小孩儿领到一边去,特意嘱咐了先别告诉苏将军,省得她脾气上来要揍小五。正准备跟那宫妇说两句话,让她先起来,小皇帝就往跟前挪了一步,把那宫妇护在后头,强调道“我没事哦,真的,不关娄兆的事。” “小娘们一处玩耍,有些磕碰是正常的。臣知道陛下没事,也知道不关娄兆的事。”北堂岑停顿片刻,问道“陛下能不能给臣看看?” 见小皇帝犹豫,北堂岑接着道“臣是宿卫之士,天女押衙,保护陛下是臣的职责所在。是臣把陛下带来南宫,臣须对陛下负责。” “那你不能跟别人说。”姬莹婼还是信任关内侯的,将两手递到关内侯眼底。她有时半夜惊醒,哭着不敢睡觉,皇姥姥就把窗牖挑开一道缝隙,让她往外看。 静夜之中,关内侯端一把大座,守在寝殿门前,身影岿然不动。阶下宫灯明灭,长枪横在膝头,寒芒正盛,尚未唤醒渴血的本性,安睡如婴儿。皇姥姥说‘那是我义女北堂,孑然一身,举目无亲,拜在天女门下。不论谁想伤害婼儿,须得先踏过她的尸骸。’ “娄兆,你去太医院取些跌打酒和细帛。”北堂岑将小皇帝抱到丹墀的台阶前坐着,宫人已打来清水。北堂岑捞起帛布拧干,擦去陛下掌心内的浮土,两道擦伤如同玉沁,缓缓往外渗血。姬莹婼拧着眉,小脸皱成一团。“痛吗?”关内侯笑着问。“不痛。”姬莹婼瓮声瓮气地作答。 “陛下是第一次摔跤吗?”北堂岑给她披上衣服,又将裤腿卷起来。膝盖也都擦破了皮,已能看出淤血了。“嗯。小时候也摔过,但不记得了,那些不算。”姬莹婼靠在关内侯怀里,怕自己掉下去,遂两手圈着她的颈子。姬莹婼身上挂了彩,她的几个小伙伴也无心玩耍了,一会儿跑过来一个,探头探脑地瞧一瞧,问两句。只一道玩耍了半个下午,感情深得像是从小玩到大一样。 娄兆拿来了跌打酒,北堂岑问她有没有惊动太医院的人,她摇头,道“只说是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跌了,没说是哪个。”她看出来小皇帝不想让人知道,于是三缄其口。还挺聪明呢。北堂岑低着头给姬莹婼上药,替她揉着膝盖,夸赞道“北宫的宫妇和世夫们都不敢带着陛下玩耍,只有你有胆气。”说罢又问小皇帝,道“陛下喜欢娄兆吗?” “嗯。”姬莹婼点头,说“喜欢。”她觉得膝盖有些痛,不由往后缩,将关内侯搂得更紧了,委屈道“那些世夫平时都拘着我,不让我干这个,不让我干那个,不让跑不让跳,动不动就跪一圈,把我围在里面。”说着说着就淌眼泪,娄兆跪在阶前给她擦,连忙安慰道“奴婢陪着陛下玩,陛下尽管跑,尽管跳,奴婢都能追得上。”北堂岑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见她目不斜视,一副发自肺腑的模样,便想着顺水推舟算了。小皇帝刚一点头,北堂岑就轻轻踢了踢娄兆的小腿,让她谢恩。 夕阳西下,晚风摇曳。姬莹婼很舍不得自己这些玩伴,说要跟她们都说完再见才肯回去。北堂岑坐在丹墀上等着,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苏桓到底还是听说陛下跌跤的事,着急忙慌地跑来询问,她说跌跤,北堂岑说蒸饺,她说苏五,北堂岑说端午,她还不明白,就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地官看不过眼去,一把将她薅走,说“行了,做君臣的日子在后头呢,孩子一起玩儿有家大人什么事?问问问的。” 小皇帝磨磨蹭蹭地不想回寝殿,北堂岑将她带出来,自然也得负责送回去。陛下的銮驾来接,说是太皇醒了,见天色已晚,留关内侯伴驾,弥光殿赐膳。姬莹婼听罢觉得很开心,又让宫人去回话,把娄兆调到跟前。她不要坐步辇,牵着北堂岑的手慢慢走,东拉西扯地和她聊天,问她是皇姥姥收的义女,那是第几个女儿呢?君臣有别,北堂岑想了想,说“大概是最幼的一个吧?” “那我也可以喊你小姨吗?我知道小姨姓北堂,单字名岑,是山今岑,对不对?”姬莹婼开心起来总是蹦蹦跳跳地走路,北堂岑笑着望她,确有一瞬忘记眼前这是皇帝,只和冥鸿雾豹、和她自己一样,是无母的孤女。 “对。臣叫北堂岑,山今岑,字正度。” “小姨可以再把我举起来吗?像下午那样。”姬莹婼停下来,想一出是一出地张开双臂。这对北堂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弯下腰,问道“举高一点?” 弥光殿的几名世夫打着灯笼出来找,一眼瞧见关内侯托着小皇帝的两肋把她举过头顶,简直像提溜小猫,陛下的双脚还没有着地,她又猛一抬手,这回是把陛下给抛了起来,又在半空接住。两个人在长宫复道内玩得不亦乐乎,年轻宫妇十分眼生,就在旁边看着,也不晓得上前制止。这个舞刀弄枪的莽妇。平时他们生怕陛下磕了碰了,千金贵体哪能让关内侯这么抛来抛去? “陛下,危险啊陛下。”世夫迎上去,伸着手要接,关内侯就不给,一拧身将小皇帝扛在肩上,反手托着腰,另一手摁着腿。世夫急得直抖手,说“太高了,陛下。侯姎,不能这么玩,快把陛下放下来,快放下来。” 关内侯的肩膀上居然可以坐人。姬莹婼感到相当震撼,她正在兴头上,世夫就又来泼冷水,跪在地上求她下来,还是那一套,说她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这是要仆等的命啊。“我下午跌了一跤。”姬莹婼将裤管撩起来,给世夫看她膝上的淤青,又笑着伸手,说“你看,我的手也破了。这叫不叫闪失?” 从前小皇帝都不吭声,要么就是哭一阵子,哄一会儿就好,自己看书去了。世夫也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出,提着宫灯上前两步,雪白的皮肤上一片淤痕,胭脂颜色,还能闻见跌打酒的气味。“不是,侯姎…陛下,这怎么搞的呀?”世夫急得要哭了,又不敢用手碰,姬莹婼拍拍小姨的肩膀,让她把自己放下来,牵着她的手往弥光殿内走,云淡风轻道“跌的呗。在玩马虎叼羊,啪嗒一下就摔地上了,摔得可瓷实了。” “侯姎。”那世夫对这样的局面十分茫然,又去看关内侯。“小心些是好事,但陛下这样的年纪,岂有不玩的?陛下要玩耍,你们就应当跟着,你们不跟着,反而不让陛下去玩,这莫非还不叫渎职吗?”北堂岑尚且有个分寸,北宫的人如何当差,她不便多言,毕竟太皇未将这样的权柄交付于她。世夫自认为没错,就是再跟着,也怕有个万一,他很不明白为何平日众星捧月地环绕着陛下,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陛下却不开心。关内侯带着出去一趟,还跌了一跤,小皇帝倒快活得什么一样。 现在看弥光殿也觉得很顺眼,姬莹婼兴致勃勃地走到桌前坐了,看几个蔫头搭脑的世夫进来传膳。她歪着脑袋思忖了片刻,晃着腿说“没逼的东西。”世夫被她骂得一愣,也不敢留在殿内,又羞又怒地退出去,只敢咬着唇,两眼含泪地望向关内侯。北堂岑把脸别到一边,一副事不干己的样子。 不过苏桓骂人还是太脏了,一学一个准儿。北堂岑方才还在想怎么跟太皇开口,提出要裁减宫人的事,这下也不用发愁了。遂让娄兆去永乐宫回话,就说陛下将御前的人骂了,恐怕世夫心有怨怼,先裁撤下去。待明日她去觐见,商议是否添补。娄兆领了命,心里也有些哆嗦,走到门边,关内侯又将她叫住,犹疑着问道“陛下骂了人,太皇若是问起来,你晓得怎么说吧?” “晓得。”娄兆飞快地瞥了一眼小皇帝,埋着头道“实话实说。是嫖姚将军下午来却非殿找林太宰。” 五二、折衷是非主母言和固辞不受定王死谏 景葵端着文盘走在廊檐底下,听见王姎在屋子里哼曲儿,什么‘戍守边庭三年景,愁云惨淡万里凝。战火将军着铁衣,狐裘不暖薄锦衾。’景葵却不懂梨园行当里管什么叫‘哀音’,什么叫‘润涩’,只觉得低腔盘旋下行,若说寓情于声,也怕是悲情。他轻手轻脚推开房门,见到屋内景象,不由一愣,片刻后才小声唤道“王姎,用膳了。” 巨幅砑花粉笺从床榻铺陈至地面,卷草纹饰涂有云母,印压着织品般的横斜纹路。光线从窗牖的缝隙间照进来,在昏暗的内室流淌,纸面波光粼粼,似月下静湖。定王横卧在薄衾上,盖着海龙皮大氅,毛笔盘着黑云似的垂髻,已很松散,簇在雪白的颈项间,墨迹点染双唇,顺着下巴滴落胸脯。见人进来,她懒散地挑开一侧眼帘,皱着眉道“太亮。” “是。”景葵赶紧回身带上了门,屋子里暗下去,纸面的光晕也随之消失。景葵这会儿才看清,那是定王的陈情书。砑花纸工艺复杂,相当贵重,多用来书写尺牍,却没谁像她舔饱笔墨,写上洋洋洒洒的万余字,纸上的云母粉影响了笔触的呈现,浓淡斑驳,墨趣生动,简直像画儿一样。景葵心里怦怦乱跳,将文盘搁在桌上,安静地布菜。 身居高位,她是除却天女之外最尊贵的存在。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承袭母神血脉的王女们矜贵又挑剔,正如同上天所降的玄鸟。景葵实不敢冒犯于她,然而陛下的口谕言犹在耳。 “王姎,上午时候,王公子莲伐鼓叩阍,请见陛下。” “养儿得济。”定王眼都不睁,不咸不淡地感慨了一句。 忖度片刻,景葵接着道“陛下诏车骑将军、相府司直和太医令华姥入宫,似是为了凶逆案的事。”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似是?”姬日妍从床上坐起身,嫌冷揣起双手端在胸前,神情还是寻常,道“伺候本王洗漱,准备接驾吧。” 和王姎之间隔着纸张的长河,景葵应一声是,说“请王姎稍候”,便跪下身收拾花笺,整齐迭放,刚想捧给定王,便听她道“派人直接拿出去,交给陛下。” “是。”景葵垂着眼帘应答,转身出去送花笺,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捧着铜盆回来。 傅相还是年轻浮躁,已坐不住了,想把她捞出来。小莲花务必是听傅相添油加醋地胡乱分析一通利害,恐怕他的娘要死,遂哭天抢地自请和蕃,以偿母过。那是个从小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的孩子,若不能接着过他那奢靡日子,他才真是恨不得死过去。不过只是配给萨拉安追而已,说到底那也是个皇后的尊位,他在中土又当不上。姬日妍不觉得有什么,她的小莲花承受得住,想让那孩子活下去,需要的仅仅只是珠宝和华服。 若是早些时候知道车骑将军在查凶逆案,姬日妍恐怕还有些畏缩,没准儿会考虑借坡下驴。但在这炭火不足的破屋子里关了一天一夜她都能挺住,事已至此,她期待的可不是各退一步。少帝很年幼的时候,她也是风光过的。母皇封她扫北前将军,先帝拜她南苑五德王,授金册金宝,护卫甲士三千,隶籍兵部。冕服、车旗、邸第下天女一等,令侯爵卿娘皆伏而拜谒,不得钧礼。后来犯禁,母皇革除她的军政大权,亲自替她善后,令她安静行事。保她的是太皇,是少帝最爱的皇姥姥。 洗过了手,姬日妍挽起衣袖漱口净面,发现细帛上染了墨渍,景葵立马捧了铜镜来给她照。平时她还挺爱看美人的,现下却感到很不爽。同少帝的角逐让她心力交瘁,太庙的寝殿比起她的卧房也确实简陋。外头天寒地冻,心肺间却起邪火。姬日妍将细帛递给景葵,指指自己胸口。景葵有些愣怔,将铜镜放下,双手接过细帛,膝行至定王跟前。 她没有动弹的意思,景葵于是跪直了些,凑上前去,为她擦拭胸口的墨渍。隔着薄薄一层织物,定王的胸怀炽热又柔软,浓墨晕散开,留下很浅一圈印迹。“你是陛下的什么人?陛下让你来给本王施压。”定王忽然捉住他的手,力道很足,拇指顺着大鱼际往掌心捋,带来一阵酸痛“指骨细美得像女人一样,一看就不是做粗活的下仆。”说着便将他的手指往后扳,细细端详片刻,道“是能旺姎妇的手相。” “王姎养尊处优,金尊玉贵,陛下只是担心王姎神思忧虑。”景葵像被烫到一样,忙不迭地将手收回,拢在胸前。在长秋宫做事,从未被外女触碰过身体,他眼神躲闪着说道“太庙寝殿,请王姎自重。若为阳晦冲撞了诸神与历代先皇的御所,暗室之中孤女寡男,平白玷污了王姎的清名,仆当万死。” “万死?”姬日妍踩住他的双膝,弯腰拾起铜镜,照了照脸容,便搁在了腿面上,一把攥住景葵的头发,将他摁在身前,语气不善道“人嘛,通常死一次就够了。几个脑袋能万死?” 定王自进入寝殿后就一直十分泰然,景葵从未看见她像应激的困兽一般逡巡。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卧在床上,偶尔赤脚下地,盘腿而坐,写她的陈情书。景葵以为定王始终都保持着镇静,却不想那只是压抑的结果。她的身体轻微地颤栗,不知是冷是惧,是饥是怒。一人之下的亲王,恼起来要打骂人也容易。景葵吃痛地握住她的手腕,大致也明白定王是拿他宣泄,却还是忍不住地害怕。 “本王的心意已决,轮得到你在这里多嘴多舌地讨人嫌?动摇本王的向道之心。”姬日妍将他鬓角的碎发挑开,别在耳后,托着他的脸颊道“多么貌美而庸常的一张脸,同本王留恋的莺燕们没有任何区别。美得对本王有百害而无一利,美得哀感顽艳,美得死不足惜。”景葵的惊喘中带出两声哭,重心不稳,唯恐栽倒,慌乱中扶住了定王的小腿。下意识的挣扎引来更严酷的镇压,定王的手劲儿不小,几要将他提起来。“听了天女家事,触了本王的霉头,这宫里哪里有你的容身之处?蠢东西。” “陛下只让仆告诉王姎,说严、宋、华三位大人入宫,并没…” “本王问了吗?”姬日妍猛然将他颜面压在铜镜上。掌心中的颤抖让她回忆起她的歌鸟,怀珪濒死时也是这样悸动。爱慕与畏惧间的界限是如此细瘦,以至于难以分辨。姬日妍由是感到恍惚,这样的场景在她生命中上演岂止一次?电光火石间,不易觉知的某种预感撞击心灵,败北的恐惧让她头皮发麻,几乎同时,她态度截然地将之抛于脑后。 人身不久,俨如石火光阴;忽生或灭,恰似惊波逝水。浮云尽,回心向道,明知此事难为。时时常思量,寻理寻法,寻心安慰。 定王的情绪起伏相当大,夏日的雷暴一般,转瞬便雨过天晴。施加于他头颈的力道逐渐收回,定王抚摸着他的发顶,徐徐道“我告诉过她。在京师皇城之外,在母皇的胞宫之外,有更广阔的天地。我也告诉过她,母皇不爱她,但是我爱她,在我成为母亲以后,我会像爱着女儿一样爱她。” 洪姱松开她的手,说‘妍妍,那你回去吧,我不想你承担我的因果。北堂母女的过往历历在目,咱们姊妹不能这样。’ 约定好的那晚,她还是点兵入宫了。她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助洪姱一臂之力,与她共坐江山,还是想把她拉回来。那时她只记得要按照先前说好的那样,谎称自己也是来救驾的,先把北堂正度解决,只要解决了天女押衙,一切都好说。 其实姬日妍心里一直都清楚,洪姱是期望她出现的,她们说要共襄大业,各拥半壁,姊妹共治。然而洪姱伏诛的时候,她正在祈求母皇的原谅。真是可笑极了。洪姱需要她的时候,她没有出现,洪姱离世以后,她却上赶着承担三娘口中所谓‘因果’。也不怪年轻时候,洪姱恼起她来,总给她一个大脖溜子,怒道‘你能不能听我一回?你从来都跟我对着干。’ 可不是嘛,她原本就是将古贤垂训贯彻到底的人,她所为之情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哪怕天网不可重罹,断不以罪弃生。在做贤臣和做慈母之间,她终归还是选择了做自己。姬日妍感到些许无可奈何的释然,她一直都是这种人,不见棺材不落泪,狗改不了吃屎。不由自嘲地笑了两声,挠了挠发际,在心里作揖,嬉皮笑脸道‘不好意思啦,三娘,还望三娘原谅则个。’ 四皇姨身上总有些纨绔膏粱的习气改不掉,手底下总得盘着些什么。姬莹婼令世夫回避,只带着娄召进入寝殿,一眼看见皇姨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景葵出神。她一歪头,娄召走上前,将景葵给带出去。 他起身时候髻发散乱,脸上还有泪痕,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姬莹婼才意识到不是这么回事,遂问道“他让皇姨不悦么?孤还以为,皇姨看见鲜明色彩会愉悦。” 姬日妍望向少帝,抬手将铜镜放在一边,起身行礼,伏地拜谒。少帝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臣妇只在想被取悦时,看见鲜明色彩,才会觉得愉悦。” 从来尊贵,没被关过禁闭,时间略久了些,脾气变得不好了。姬莹婼衡量过得失利弊,她是来和皇姨和好的,还顾惜着天伦长幼,惹毛皇姨实非她的本意,便服软道“原是孤不懂得。这是长秋宫司帐,既然差事办得不好,冒犯皇姨,那便交由皇姨发落,就当孤赔罪了。”姬莹婼四下看了一阵,在靠着熏炉的床榻边坐了,四皇姨自然而然地转下去,合手站在跟前。 “孤将巳莲表弟封为襄国公,赐金册金宝,持天女符节,令他配与萨拉安追为君长。萨拉安追与您结为姻亲,欲加拜您为幸妎安追,孤没有同意,遂改封幸妎部烈,意为狮心的王。册封礼在年后,孤与萨拉安追西乡关血马为盟的当天,具体时日还未敲定。”姬莹婼搓了搓手,娄召立马将一只鎏金团鹤手炉奉上。她没有给皇姨谢恩的机会,接着道“孤想了想,上一辈的恩怨,还是留在上一辈。孤即将独自执政,四皇姨,您与两位世女表妹是孤最亲近的人。林皇后年后入主中宫,理应大封皇亲宗室与诸侯重臣,孤愿拜皇姨为和合二王母、崇政殿三司,日后孤的双胞胎表妹便是姊妹并肩王。特来请问您的意下?” “臣妇不敢。” “长男是襄国公,二女是和合王,殿三司确是小了。坤乾宗太保如何?”姬莹婼摸了摸床上的锦衾,让娄召多添了两床,倒还不算太薄,没把皇姨冻出个好歹。她收回手,在腿上轻拍两下,又问“道性护国妇?” “二女恃上隆恩,臣妇不胜受恩感激。然而臣妇皇室宗亲,不便触碰军政大权,想来陛下也不放心臣妇,既如此,又何苦为难?臣妇再愿,惟有为戾王复爵。戾王是臣妇三姊,是像母亲一样呵护着臣妇长大的人。戾王若能泉下安息,祭文享祀,臣妇便不再内心轸念难安,自当为陛下尽忠。鞍前马后,结草衔环,肝脑涂地,殒身不恤。” 皇姨的陈情书,她已粗略看过:‘见废以来,宗社绝祀,女无制母,姨侄茕茕苦心不能自立。今臣坐享尊荣,而姊女、孙男困苦寂寞,臣心何安?臣人母也,亦人女也,独不愧臣姊乎?夫赦过宥罪,隆恩也;尊尊亲亲,大义也。惟上裁察。’事发时,戾王次女刚刚及笄,不理府事,长女膝下两岁幼男,姨侄相依。戾王固然凶逆,然稚童何辜?她将戾王遗属发往戒庵时少不更事,而今却怕落下吝爱寡恩的名声。如果只是释放次女,倒好说,但让次女徙居戾王所遗空闲府第,重络冠带,摄理府事——姬莹婼得再考虑一下。 尽管不想承认,但姬莹婼有些被皇姨触动。自亘古以来,中土都是母女共治,甚至三代天女同朝理政,尽管身边有林老和小姨,但她面对错综复杂的时局仍不免感到茫然,至今无法圣裁独断。她的岁数还太小,未经风浪,她担心自己没有能力治理天下。她既需要皇姨的智慧和人脉,又害怕皇姨有了权柄,会重拾当年的野心。她与皇姨的相处中总是猜疑忌惮,隔着一条地堑般的鸿沟,皇姨自是不敢过来,她也拉不下脸去,这让她偶尔感到彷徨无措,怅然若失,幼时她与皇姨分明有过好时光。若是不答应皇姨,一直这么僵持着,却是失去了助力。皇姨的陈情书一定程度上打消了她的顾虑,皇姨是个注重血脉亲缘的人,狐狸尾巴还有一小截露在外头,就不管不顾地要为戾王复爵——只怕皇姨自己还不晓得此事。她若是知道,还会如此坚持吗? “当年皇姨随军做别驾幕僚,面对龙马长男时避而不战,称其‘骁悍雌杰,远胜姊妹’,挑起他对权力的渴慕之心,使母子反目,让龙马自断爪牙。不过皇姨从未到两军阵前真刀真枪地和人拼杀,不晓得不同的箭头所造成的伤口有相当的差别。皇姨再攻于心计,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私自输送兵器的动静太大,王府甲士并未配备戾王私兵所用的柳叶箭。” 闻言,姬日妍抬起眼皮,舒张的瞳孔立时紧收,心脏蜷缩,阵阵发麻。她探询的眼风沉沉扫过一旁的娄召,最终落在少帝脸上。当年去往和尔吉库,洪姱令人铸造柳叶箭头,切口小,极锋利,可贯七札,为破甲专用。宫变当夜,洪姱用的就是这种箭,而她用的仍是三棱箭头。 收拾她烂摊子的是母皇,为她所伤的禁卫早已下了缄口令调离京师,军籍黄册尽数勾销,宫变前后十日,太医院的档案也已焚毁。姬日妍确有一瞬想起北堂岑,只不过三棱头的箭羽带有倒刺和血槽,伤口处理不当,化脓反复,增生严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姬日妍并不相信少帝能从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更不相信她会为了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使自己与小姨之间本就愈发趋于君臣本分的关系变得更加脆弱。 孤注一掷,买定离手,姬日妍彻底坐上了赌桌。 “皇姨为何一定要为戾王复爵?孤的母皇,不也是皇姨的手足姊妹?”姬莹婼迎着皇姨的目光望过去,口吻已很强硬“孤可以将王次女削爵释放,并一干遗属等,交与苏老将军照料。皇姨不妨就谢恩吧。戾王一事,往后不要再提,孤也可以对皇姨既往不咎。” “既然您一直口口声声地唤臣妇为皇姨,那么臣妇也斗胆说些姨母该说的话。”姬日妍抖一抖衣袍,缓缓跪下身,平视着少帝的双眼,开口道“昔日宣德殿十三功臣图,陛下改成了十二幅,将戾王的扯下来,令娄兆撕毁,烧成灰烬,那是陛下十岁时做的事。十四岁时,陛下在明堂安放九鼎以昭方位次序,铸造十二母神像置于本辰位以示生灭排布,宣示您的政权是如此全面、恒久而无可摧毁:宇为四方上下,宙为往古来今。戾王即便伏诛,您也要将其孤魂永远流放至人之神识所不及之处。这就是谋逆天女的下场。” “一直以来,皇姨心中都有怨怼,只不过早先碍于许家犹在而迟迟不敢发作。幼时与皇姨相处的情景历历在目,孤一再退让,是皇姨苦苦相逼。反逆、大逆、叛、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义,重罪十条犯其八者,孤不为戾王设灵合情合理。皇姨,您在责怪孤么?” “不敢,陛下。您将戾王旧日之功一笔抹杀,臣妇不敢责怪陛下。”姬日妍如此说来是分明的口不对心,“天下光宅,海内雍熙,在您的治下,上都是如此伟大而不可凌犯。然而在君臣之后,在主仆之外,天女与诸王是俱托一体的娲皇后裔,是世间最亲密的人,是代代相迭的薪火,是手足共抵的同胞。关内侯赶来救驾之前,您、先帝与戾王共处一室,戾王胁迫先帝让位,未尝戕戮手足,太皇下令将她即刻诛杀。岂不知平息军队哗变之后都要三堂会审,刨根问底,责令有司悛改,以防后患,更何况是亲王谋逆?只因先帝难产坐病,然而陛下乃国本,万万不可背上克母的名声。为了先帝与陛下,戾王非死不可。” “陛下早已读过宫闱注录,却固执己见,不肯承认戾王私德甚备。她是优秀的将领,是贤能的武臣,是顺孝的女儿,是慈爱的母亲,是恭谨的姊妹。戾王失德,是因为太皇失德。太皇其性为正,其情有邪,不能以性制情,未能久行其正。其啬于赐爱,处死非义,使女折伤。戾王是作为女儿反抗母亲的不公,而不是作为臣妇,逆乱主母的尊位。” “作为姨母,我希望您执德不惑,率真御下。作为亲王,臣妇望您追补前过,建中垂统。”定王两手伏地,长跪不起“戾王困于私情,不亲正直,合于谄佞,发忿兴兵,围逼天女,兵败而死。然而盖棺定论,未必尽然。戾王操兵,前后七年,外攘西夷,电击雷震,封聚金山,列郡翰海,立克胜之功。臣请将戾王次女迁归故国,络冠带以管府事,为母立庙,享文祭祀,慰其寒泉之思,以昭陛下明德之远。” 姬莹婼的喉头上下哽动,牙关紧了又松。半晌,叹息着吐出一口长气,对娄召道“让宋大人亲自跑一趟,拿关内侯。” 五三、世事经过浮云散群芳设宴贺娠辰 午睡醒后,屋里没有一个人。执莲、引灯捧了水来,北堂岑坐在床边漱口擦脸,喝了盏酽茶,问道“你们大爹呢?” “我不知道。”引灯望向执莲,执莲摇一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行吧。北堂岑也未深究,这段时间锡林一直捣捣鼓鼓的,不知道在干嘛,问就是不舒坦,无意思,没心情,转了性子一样把她往外推。大概是兰芳卿娘和齐中令要离京,他心里难受。北堂岑说陪陪他,也不要,想一个人待着。 待着就待着吧,没准儿躲在哪儿偷偷掉眼泪呢,也不好去打扰的。北堂岑打了个哈欠,抻一抻腿,感到筋骨惫懒,在屋子里寻摸一圈,往锡林的妆台前坐了。“你们大爹抹脸的是哪个?”北堂岑对着镜子摸了摸下巴,觉得脸上干得难受。趁锡林不在,抹点他的面膏。引灯和执莲凑到跟前,执莲说是那个,引灯说是这个,两人争了半天,最后还是摇头,说不知道。“啧,能知道点儿什么?”北堂岑连连摆手,说“喊你们叔叔来。” 两个小的不知道,梅婴还能不知道吗?一入了冬,天干物燥,成天看见他捧着镜子涂东西,跟小猫洗脸似的。 打他一进屋,北堂岑看他就跟平时不一样,具体哪儿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就是比往常漂亮。“家主,您起啦?”梅婴走到床边拿了麂子皮胫衣才过来,眉梢眼尾很有些欢快,跪坐在地上为北堂岑穿戴。“怪热的。”北堂岑晃晃腿,梅婴给搂住了,说“带暖一点。” “暖,暖。”北堂岑曲着手指蹭蹭他的脸,这才想起要做什么,道“哦对,你看看,你家大爷抹脸的是哪个?给我抹抹。” “如此气度一虎将,背人时躲在屋头搽香脂。”梅婴笑着起身,相看一阵,从桌上拿起一只青瓷粉盒,打开盖子,捧到北堂岑手边,“大爷的东西,我可不敢动。” “他能吃了你么?”北堂岑用食指挑了一些,转过身对着镜子往脸上抹,说“怕把你家大爷冻着,地龙一刻不停地烧,他倒不在屋里待着。一觉睡过来,快给我蒸熟了。” “哎?”北堂岑忽然反应过来,从镜中看着梅婴,问道“他出去,你怎么没跟着?” “我倒想跟着,把个家主蒸熟了怎么办?”梅婴略一歪头,钗上的金叶斯啷啷地轻响,晃动时很有些顿感。北堂岑不由有些愣神,注视着他的脸容,半晌才挪开目光,将右脸也抹了,问道“怎么不找几个合适年岁的顶上来?成日里就你一个。” “家主要说添人,大爷肯定就添了,家主又不说,那大爷当然是能不添就不添。”梅婴略低下脸,指尖抵着唇畔,轻轻笑了一下,说“人少比人多好。” “想什么心思?这屋里骄夫美侍,人少人多的,有他们什么事?”北堂岑放下粉盒,一转身揽过梅婴的腿根,将他搂在怀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往常也是唇若涂朱,面似堆琼,怎么今天格外明媚?光彩照人。” 上妆了呗。梅婴笑而不语,扶着家主的肩膀摇头。大爷和几位先生都到翠绡院布置去了,今天是大喜日子,他又是涂脂抹粉又是描眉画眼,精心搭配,折腾了好一阵子,不好看就怪了。每次回母家,梅婴还能帮着干点活儿,在家主面前就总爱东扶西靠的,依恋地搂着北堂岑的颈子,低声道“分明素日里就是这样,家主久不来看,才觉得新鲜。” “是吗?我怎么觉得你诓我。”北堂岑摊开手掌丈一丈他的腰,才一乍半,觉得有些稀奇。梅婴被她碰得很痒,笑着往后躲,别在腰间的扇子摇摇欲坠,他抬手抽出来,‘啪’地展开,扇骨抵着指尖转了一圈,半遮花容。 他那动作行云流水,松鹤延年图的纱面兽骨折扇素雅异常,将他衬得雍容又风情,乌云迭鬓,浅谈春山,真似海棠醉日。北堂岑有些惊讶,顿了一下才回神,想夸他两句,又反应过来,笑着起身,问“这是上哪儿学的?成日里也不学点好的。” 上回在她面前转扇子的是个红郎君,偎坐在地,两把大银红绸扇将光裸的身子遮得严严实实。大姑姐喝一大盏,他才肯转下扇子,头回露了上半张脸,小腿也与人瞧了,再转时扇骨间影影绰绰看见侧脸,向看客展示他那柳腰。前前后后一坛半,扇子越收越窄,香雾迷朦、纱帐环绕地献了支舞。似真非真,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一般,倒有些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的美感。大姑姐爱了一阵,接到家里摆弄了几天,动不动就让舞来,还请了两位雕青匠人给他纹身。再送回堂子里时,已是满腰背的浮红软翠,薄痂刚刚褪去,正是明媚时。绣在他身上的巨幅花卉是定王亲笔,还钤着‘皇姊物玩’的私印,多少风流娘子一掷千金来看他舞扇,身价早已翻上不知多少了。 “我都不出门的。”梅婴撩起眼皮望着北堂岑,见她上前,便笑着往后挪一步,扇子又绕一圈,收在了身前,说“金侧夫平日里也没少学,到我就不能学了么?” “学呗。”北堂岑没奈何地笑起来,伸手将梅婴揽在怀里,从后头拥着他,顺着脖子吻上去,“横竖是我享福,你学什么我也不管,是不是?你学得还少么?”梅婴靠在她怀里,驯服地仰着头轻哼,金叶花枝细碎声响。他转过头用脸颊厮磨着北堂岑的额发,将手里的扇子调了个个儿,扇柄抵在她心口,缓缓敲了两敲,故作认真的模样,说“家主知道就好。” 反了天了,哪里还有一点点家主的威仪。北堂岑在他腰胯上拍了两巴掌,心情倒是不错,觉得梅婴今天格外讨人喜欢。 屋里暖香浮动,热气熏人,梅婴支开两扇窗,一回头就瞧见家主正换衣服,如瀑的长发恰似奔涌长河。北堂岑每天下午去翠绡院打会儿拳木桩,活动活动,正好回来用膳。她叼着纶巾束发,一抬眼看见梅婴已经穿戴得很整齐,系着披风,帷帽戴在头上,毛绒绒一圈雪白的兔毛,两手揣在焐子里,站在门边往外看,望眼欲穿的样子,期待得不行。“怎么?”北堂岑打好吊腿,穿上六合靴,将外袍提在手里往出走。“我也去。”梅婴喜滋滋地在后头跟着。 漂亮的人兴奋起来总是显得容光焕发,他非要跟着,北堂岑倒也不介意,只是问“我去你干嘛?坐一边儿看着?” “我不是跟着家主。”梅婴紧赶了两步,笑着说“我找大爷。” “大爷在翠绡院吗?”北堂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到底诓我什么呢?你家大爷也是,这几天怪模怪样的,成日里把我往出赶。以前不在青阳院歇着,他要急,现在懒怠挪窝儿,还跟我急。” “哎呀,没有,没有。”梅婴被说得一乐,很快又收住了,拖着长音往北堂岑跟前凑,说“没有的事儿,家主,您就别问了嘛。” 遥遥看见竹烟站在翠绡院门前,见家主来了,原地福了福身子。他在这儿倒不奇怪,锡林把浣葛堂收拾出来给边峦住,就在这附近,离得不远,北堂岑最近半月常常看见他打门前经过。奇怪的是他跟着边峦,一直素净得很,今天似乎也打扮了,肃霜的冬日里穿一身茶色,看上去倒显得暖和。 “家主,我来开门。”梅婴快步走上前去,将手上的焐子摘了,夹在肋下。待不解其意的北堂岑走到门口,才与竹烟两人一左一右地将门推开。 这还是她的演武场吗?看见门内情景,北堂岑倏忽一愣,随即感到巨力撞击心灵,站在原地,顿住了。 入眼一团红融,好似春光暖意。翠绡院的匾额上挂有红绸团花,两旁喜联高悬:伏槛观花贺绮岁;称觞庆娠拜红氍。巨幅金丝产帐悬挂于正堂三关门前,直延伸到东西廊檐的拐角,北母骑虎在左,佛多执柳在右,群娏玉女姿态各异。原本陈列在武场中的兵器并未收起,不知是谁如此手巧,每样都用红绸在柄上攒了朵小花。她那蟒首吞刃的花虬枪最是可爱,估摸着是锡林还记得她说‘这是我小夫郎’的醉话,给裹了身龟纹香云纱,显得挺括有筋骨。 见她来,一众夫侍已迎出来了,边峦难得和他们聚在一起,令两名侍人替公子扛来绒毯。锡林站在略靠后的位置,挑着产帐望着她笑,金淙躲在一旁好奇地看,愈发显得小头小脸。今天是她的娠日,是她生下斑儿的日子。刚到京师的头几年,日期临近时她便感到焦虑,往母亲灵前兀自独坐,时而痛哭,时而垂泪。斑儿的生辰八字她倒背如流,思念刻骨铭心,所造成的苦痛没有穷尽。是某天清晨睡醒,忽然一下,她就全都想不起来了。 放眼望过去,斑儿穿得最喜庆。栀子纹锦袍,海棠色的滚边,兴冲冲地从屋里出来。这孩子有把子娘的力气,木红地大团花的栽绒毯,两个侍人抬都显得吃劲儿,他打横抱起来就走,从产帐底下一路铺到院门前。 这个实心眼的孩子,笑得是再欢实也没有了,走到她跟前,膝盖往毯子上找,结结实实地跪下来。唬得北堂岑‘呦’一声,怕他把自己磕出个好歹来,两只手已经伸出去,扶了个空,被斑儿握住,轻轻晃了晃,“那个…娘”这会儿他倒有些羞赧起来,自己一个人傻乐半天,说“过了今天,我就二十一了,娘把我生下来,已经二十一年了。”他摸摸娘手上的茧子,又仰头瞧了瞧,忽然眼睛一红,搂着腰把娘给抱住了,脸颊贴着娘的小腹,依恋地磨蹭着。 北堂岑从来不相信‘心碎’这个词,人心由致密的筋肉与复杂的脉络构成,为无形的手掌挤压时并不会破碎,只会愈发挺倔地搏动以求存,所造成的不适感早已为她所熟知,以至于她一时之间并未反应过来充盈她胸臆的究竟是何物。浮云散尽,崎路皆平,想要落泪的冲动萦绕在北堂岑的脑海,经久未能散去,她只想抱着斑儿大哭一场。 “娘把你生下来,都没有好好养你,真对不起。”北堂岑哽咽着抚摸斑儿的颅脑,愈发觉得歉疚。她的乖乖儿,她失而复得的小白鹄,一眼没有看住,就跟娘一样高了。“可是我记得娘教我走路,还记得娘靠在床上,把我举起来,举得好高好高。娘还让我坐在肩膀上,我都记得,之前我还以为是梦到的,但一看到娘我就想起来了。”斑儿低下头,用脑门儿轻轻撞了撞北堂岑,埋着脸蹭个不停,这是跟娘撒娇的意思,说“娘就是好好养我了,娘现在也在好好养我。” “乖乖儿。”北堂岑对斑儿爱惜极了,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捧着他的脸摸个不停,斑儿就笑,揉揉眼睛,说“娘快进来嘛,我要给娘庆祝娠日的。” 廊檐底下悬挂的薄玉马首随风摇晃,叮当作响,零落悠长。北堂岑掀开帐帘,打眼便是一片金碧辉煌。翠绡院久无人住,早落索了,腾出偌大一片地方布置了娠堂,热热闹闹的,很有人气儿。怪道她醒时青阳院里无一个人,别管手上有活儿没活儿,全被锡林叫来帮忙。北堂转身望了一眼,南墙上挂着红绸,两根翠竹杆挑起红绢金墨的百寿图,一看就是锡林的手笔,想来花了他不少功夫。装饰室内的盆松将将突尺,已是凌云的姿态,绿华寒烟,绰约相随。娠堂正面墙壁正中贴着斗大的一个‘福’字,四周团花朵朵,底下摆一张四方大桌,金淙抱着大捧大捧的花枝从内室绕出来,小脸都快让花埋上,走两步停一下,低头看看路,再走两步。湘兰、沅芷拥上前接他,将花插进瓶里。锡林在旁边看,说左边多了,往右移两朵,中间还摆别的呢。 “我恐怕你在外忙,想不起来,也没问你,就告诉大房了。”边峦见她终于腾出视线,看清周遭这帮小家伙各个都在忙什么,便走上前来跟她说话,请她上座,道“也不知道你还想不想过,此事是我自作主张——” “想。”北堂岑背倚着三圣屏坐下,兜手抱住边峦的腰,笑道“我想,我想过。”众目睽睽,金淙和几位年轻的侍人就在旁边睁个圆眼睛,边峦也没想到她冷不防来这么一下子,耳根子都红了,慌张地想往后退,不住地推她的手,小声道“快撒开,岑儿。”二爷平日给人的观感总是铁拳铁腕,冷面冷心,难得露出这样的神态,引得小家伙们纷纷引颈来看。一张张十几二十来岁的脸,看热闹不嫌事大,齐寅站在他们中间,自然也是笑吟吟的。 最开始是边峦找到他,说岑儿的娠日要到了,还给他报了公子的生辰八字。得知公子遗落以后,家主哭断肝肠,十几年来一直对此事避而不谈。齐寅想着既找回来了,怎么也该办一场,不过和家主往来交好的卿娘都身居要职,在年关前得把手头积压的卷宗批完,不一定有功夫。且肃使在京,正是多事之秋,圣上政务繁忙,臣下在家连日饮宴也不成个体统。何况家中只是个男儿,实在不宜兴师动众。他问边峦,后者也只是摇头,他遂将公子和金侧夫都找来商量。公子听说很快到娘的娠日了,原来自己是冬天出生的,新鲜了好一阵,说要办要办,可以关起门来偷偷准备,让娘惊喜一下。 公子成日里无忧无虑,看着有些傻,没成想在某些事情上出奇地灵光。齐寅难得看见家主这样快活,眼神明亮、笑容真挚,像山林间信步的野鹿,像雨后蹭蹭拔节的高粱,就仿佛人间已不再有艰险,那些她口中‘想不起来’和‘不提也罢’的境遇过往,直到此刻才真真切切地被抛之脑后。 梅婴端上刚出锅的一盘寿桃,放在桌子当中,金淙献宝一样让家主来看,说这是他捏的。再常见的东西也架不住家主此刻一心偏爱,哪怕只是个桃子外表的豆馅儿馒头,落在家主眼里,也因为它粉嫩的颜色而格外招人稀罕。北堂岑牵着金淙的手夸他,怎么这么心灵手巧?颜色怎么涂抹得如此均匀自然?夸得金淙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不看旁边是谁,一扭头把脸埋进边峦怀里,后者是从不跟人交往的,很明显地浑身一激灵,有些僵住了,站在原地挪也不是,不挪又难过,半天才伸出两根指头,抵着金淙的额头,将他轻轻推开。 斑儿开开心心地去厨房端寿面,边峦看他那样子就不放心,也跟着他去。侍人端来酒杯,接着该向家主敬酒了,齐寅却有些犯难。早先安排座次的时候他也想过,他和边峦谁坐上首,后来没好意思问。齐寅还想着等边峦回来,跟他假模假式地谦让一下,家主就问他怎么不坐。 怎么不坐?齐寅也不答话,望着她略微抬了下眉毛,往门外看,意思是‘你说呢?’北堂岑就笑,往身边指指,略把头摇了一摇。 也就她了解边峦的性子,怪得很呢。五十个人提着刀朝他冲过来也不见他胆虚,五个人说着讨喜的吉利话给他祝酒,能把他膈应得躲回湖园里,半个月都不出来。早先跟她去庄子里找斑儿的时候就是,刚在小院落脚,边峦听见康喜家里那个大碎嘴子说罗大娘没女没儿,闷声不吭地上去就薅人脖领子,后来又差点把田淮老勒死。当晚几个邻居提着野兔来祝贺她二人乔迁之喜,边峦在内室没个动静,她进屋看,发现边峦早都翻窗躲到后院去了,正用晚上吃剩的馒头逗康喜家养的那条小贼狗。像这般场合,边峦根本无法应付,他也不是怕人,也不是怕吵,就是不习惯人家眼里有他,待他亲切。 这么会儿的功夫,斑儿已经把长寿面端来了,边峦跟着他一起进来,锡林往起让了一下,见边峦根本没看,便又没滋没味儿地坐下了。他心里肯定想着要显示自己大房正夫的风度,但又不能真的让边峦坐,那么会儿功夫肯定连说辞都想好了。他在边峦跟前能占便宜的时候不多,好容易逮着个机会,一定想显摆,哪知道谁坐这个位置对边峦来说都没差,大房坐在家主身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边峦是打心眼儿里不知道为何要在意。北堂岑瞥了眼锡林,想笑他,又怕他羞,不过心里还是觉得好笑,有些得趣儿,脸上的神情浑然是‘你看,我就说吧,是不是没人跟你争?’ 被家主笑话了,齐寅撇撇嘴,颇为骄矜地把脸一抬,坐得很端正。跟家主的其他夫侍偶尔争风吃醋一下怎么了?真心喜欢家主,总会在这些事情上计较的,又不丢人。 侍人给拿来软垫,斑儿偎在地上坐了,用筷子搅着面条吹了吹,把碗捧起来,说“娘吃面,是我擀的。希望娘寿运永继,福如东海。”想了想,又说“希望娘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斑儿是如此体贴,可把北堂岑美坏了,笑着直点头,接过碗,连说了三个‘好’字。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愣,对斑儿道“你娘可不能再高升了,再高升要出事儿了。”惹得一众夫侍都笑。已是大司马大将军,两朝的辅政重臣了,就等着功德圆满,回乡养老,还要怎么升?斑儿也不懂,反正娘好就好,他才不管那些个呢,依恋地枕着娘的腿。他知道娘左边小腿有伤,愈发严重,发作时疼痛难忍,已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要叫太医来放过血,才勉强能拄着手杖缓步徐行。他不敢把力道压在娘身上,就只是象征性地靠着,觉得这半年过得真像做梦一样。 待家主吃过了寿面,公子又举杯祝酒,会说的吉利话方才已全说完了,开始胡言乱语,希望娘健健康康的,吃饱饱的,穿新衣服,诸如此类。公子说罢了,就轮到大房,齐先生是读过书的,这会儿却也有样学样,捧着酒杯站起来,说那就祝家主在朝堂上顺顺心心,公务少些,闲散日子多些,没事儿就去跑跑马,打打球,有工夫一家人坐在一起说闲话。边先生最早就跟着家主,还是公子的生父,平日在人前十分寡言,偶尔训斥下人,从不跟人聊天。此刻人都瞧着,更说不出来什么话,只是望着家主,略微颔首。家主笑着跟他碰了下杯,说“祝我饭量不减,碗酒块肉,长得肥壮壮。”边先生点头,说“壮好。” 终于轮到金淙了,连着几天夜里翻来覆去地想祝酒辞,都睡不着觉,想了成篇的吉语,都是很文雅的词儿。他心里还美呢,到时候让家主听了开心,对他刮目相看,觉得他有文化,很成熟,那他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谁知道他们这会儿怎么这样乱祝,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金淙小脑袋瓜里一片空白,两手捏着酒杯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索性破罐破摔,说“那祝我经常见到家主。” “不是祝你。”斑儿仰着脸瞧他,扯他的衣角,道“是祝我娘。” 屋里又笑成一团,金淙想往人后躲,站在他旁边的还是边峦。这会儿边峦学聪明了,金淙还没蹭过来,他就闪身让到一边儿去。金淙躲也没处躲,原地打转,可爱极了。北堂岑喝罢了酒,将杯放下,慢条斯理地从经瓶中摘了枝花,折去枝叶,拨弄两下花瓣,抬手递过去。金淙接了,眨着眼望着家主,忽然变得很安静,红彤彤地站在原地。 真的不能对他太认真。就是个平常不过的动作,换了锡林只会笑着看她一眼。北堂岑歪了下脑袋,觉得很无奈,捻了桌上的面点,往他手心里一拍,说“来,再送你个小寿桃。” 五四、天伦乐公子呈饰钱百日恩边峦补旧衣 玩儿一下午,请了象人来舞狮杂耍,连去年放剩下的鞭炮都拿出来点了。翻席时候,长史在仪门外求见,北堂岑出去跟她说了两句话才回来,无非是宫里的消息,说王公子莲自请和蕃以偿母过,已被封为襄国公,兴许今晚大姑姐就能被放出来。 鼓班已经歇了,赐了饭,到二进院子去了。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侍人们将一大一小两头醒狮围在中间,你摸一下,我摸一下。这种好玩的事儿从来都少不了金淙和斑儿,狮子耍把戏跟他们闹,欢声笑语不断,梅婴在旁赏钱,往狮嘴里投金签。 北堂岑恐怕陛下什么时候就要见她,换了身正式点的袍服待召听宣。刚回翠绡院,还没来及进屋,斑儿就跑过来,伸手在她胳膊上抹。想了想,又蹲下身,往她左腿也抹了两下,又转身跑走了。不知道小孩儿成天都在搞什么,北堂岑莫名其妙,但也有些习惯了,就一言不发地由着。回了厅堂坐下,低头看半天,还以为这孩子穿着新衣服不方便,拿她擦手。齐寅在旁瞧她,笑着问“抹你身上了?” “什么?”北堂岑又将衣袖扯到眼底,仔细看了半天,说“没东西。” “有,怎么没有。”齐寅抬手往院子里指,说“摸摸狮头,鸿福当头。是不是都抹你身上了?” 他说完,北堂岑就乐,也不说话,随手拿了只寿桃掰着吃,看她那神色是美得没边儿,还装呢。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斑儿和金淙已玩够了,从外头进来。波月领着几位象人往外走,又给了些赏钱,还兜了一包袱瓜果点心给两个小丫头打嘴。说先去二进院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公子爱看得很,回头晚上再演一场,晚膳以后赐饭。 疯玩儿一下午,差点把正事都给忘记。金淙用胳膊肘捣鼓斑儿提醒他,后者正跟娘一样拿豆馅儿馒头当零嘴,还给边先生掰了半个,被金淙这么一杵,斑儿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礼物没送。这是过娠日的重头戏,一定不能少,他‘噌’一下站起来,神色难得认真,唬得北堂也跟着他认真,手里还剩小半个寿桃,毫无犹豫地搁在一边。 斑儿从小就在外头帮闲,经常有人唬他,把花钱掺在铜板里,往他手里搁,说‘给你’,也不等他点钱,就把门一关。他发现那是不能使的私铸币,上头都是花纹图案和吉祥话,找人要说法,人就赖账,反咬他一口,说他男孩子家不学好,在外头讹钱,要找人拿他。家里能出面担事儿的只有姐姐,身子骨不好,一直歪在床上,他也不敢闹,就不吭声了,自认倒霉,闷头回家,想着也没什么大不了,明天多做几个活就是了。 其实花钱都挺好看的,有的还很精美,正面是字,背面是图案。斑儿拿在手里玩,越看越舍不得扔,挑好的出来洗洗涮涮,打磨光亮,不知不觉就攒了一盒子。他问姐姐花钱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没见过?姐姐说是人家里过娠日,给家主祝寿用的。祝是祝福、寿是赠物,祝寿就是在娘的娠日送娘礼物,祝福娘,感谢娘赐予生命,爹也会给娘祝寿,感谢娘的照拂和庇佑,感谢娘让他有所依托。 那个时候,斑儿还在想,他的娘一定还活着,没准儿也想过要找他呢。姨母说他的娘是军娘,去打仗了,肯定很厉害。兴许是衙门里的捕快,或者乡县的亭尉,要么官儿再大一点,是县令大人府上的押衙,能把欺负他的人统统抓起来。之前在三圣庙里,就有娘娘说他很周正,他的母亲一定四仓尽满,骨肉咸明,头颈皆好,肢节俱成,容质姿美,顾视澄澈,一品侯之相也。他于是偶尔也会幻想自己回到娘身边,再有人用花钱蒙他,要将他送官府查办,那么娘就会为他出头,会保护他。 虽然姨夫说他娘可能早已不在了,就算还在人世,过去那么多年,也该重新抬夫生子,没准儿还纳侍了。膝下花簇簇的一群小妮环绕,怎么会想起自己流落在外的长男?说到底,他也只是个男孩儿而已。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男孩儿就像被风裹挟着的蓬草,落到哪儿就在哪儿扎根,从兴旺到枯萎,不过只是十数年间的事,弹指一挥罢了,留不下什么。待春风拂过,新的草籽便又来了。斑儿捏着花钱,垂头不语,心想姨夫说的是娘的夫婿,又不是他。夫婿比于女男,如人疣赘,是剩余之物。他是娘的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为了他痛过,为了他流血,也为了他受创。何况他还好手好脚,能给人帮闲,他已长大了,不吃娘的、不用娘的,余钱还可以给娘喝酒耍子,买肉打嘴,娘怎么会不要他呢? 他有用的。斑儿干完农活经常坐在田垄上发呆,他很有用的。 重逢时候,娘是四九,斑儿第一眼并未把娘认出来。他只是觉得眼前的人好亲切,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朦胧感觉。带他到齐府的长棚底下吃席时,娘一直盯着他看,黑白分明的眼眸是那样水色澄澈,波光粼粼。现在回忆起来,娘那双浓墨晕染般的瞳子俨如巨幛式的山水,饱含着爱惜与珍视。过往的种种思虑随风而逝,斑儿意识到他竟是用多么浅显又鄙陋的心肠忖度了娘,母子间的情感亲切又私密,不管他是多么没用,多么渺小,娘都爱他。 遗落在外的生活充满了颠沛和艰辛,可从北到南艰难险阻、层岩迭嶂,城外尸山血海,城内兵祸如潮。他这再寻常不过的乡野生活,已是娘和爹前赴后继,奋力托举的结果——娘才没有丢下他呢。娘在前线作战,从一切兵厄中护他。 “我给娘编了一条配饰钱。”斑儿走到娘身前,跪在软垫上,两手捧着锦匣,在娘眼底打开。“娘找到我的时候是四九,我想纪念一下。这些花钱是我以前在外头帮闲的时候攒的,祥云图案的、宝瓶图案的、柳叶图案的都有九个,蝙蝠图案的只有八个,我就自己刻了一枚木头钱。”斑儿伸手指了一下,说“正面是天下太平,背面是平安吉庆。” 三十六枚花钱攒了个同心圆,料珠串成组配,缀着镶宝金铃。北堂岑一眼就认出来,那颗金铃是她之前送给斑儿的。刚把这孩子接回来,已恁大的岁数,不知怎么爱才好,从头到脚都置办齐全,三天两头买点小玩意儿给他。刚拿到金铃的时候,斑儿觉得好看,佩了两天,后来听说金铃真的是金子打的,不是黄铜,他大惊失色,就又摘了。 这个孩子还不习惯金银首饰和绫罗绸缎,有时将衣服弄污了,连着几天都自责。真是她的儿,北堂岑把个外袍扯破了,总要哄着锡林给她补。锡林有时嫌麻烦,也不肯,说又不是什么金贵的料子,穿新的嘛。她搁了几天又想起来,躲在书房背着人自己捻了针线打个揪,丑绝人寰,就拿着锦袍找梅婴。习武的娘们把个衣服穿破了是家常便饭,缝补起来也快,还难得能教训先生一句,说家主勤俭,先生不勤俭,梅婴倒是很乐得做这事。 “你这么喜欢这颗小金铃,怎么拆下来给娘了?”北堂岑心里很有些感动,将配饰钱托在手心里看,拨弄两下缀在中心的木钱。斑儿自己舍不得戴小金铃,却拆下来给她戴,她的儿未免太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喜欢的东西才给娘嘛,虽然也是娘给的。”斑儿有点不好意思,小声嘀咕着,未几指了下同心圆外圈的花钱,说“这是娘”,又指里头的木钱,笑道“这是我在娘肚子里。”他抬起眼帘看看娘的神色,试探着问“娘喜欢吗?” “喜欢。”北堂岑素来是个直白分明的人,又很爱掉眼泪,可一大把年纪,不太好意思,便低头将配饰钱系在革带上,顺着捋了捋,说“娘天天戴着。” “娘喜欢就好。”斑儿欢天喜地,调整了两下料珠的位置,怎么看怎么满意。北堂岑笑着搂他,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的小绣墩上,把他拥在怀里,轻轻摇晃着。武妇一贯不太懂得‘发乎情,止乎礼’,心里爱着谁,就要和谁亲近,公子跟娘是一样的性格,这么大了还成天同娘腻歪,外人看了都要笑话的。齐寅掩着唇偷笑了一阵,对家主道“公子送的你喜欢,咱们送的你也瞧瞧吧?” “还有啊,你们也有吗?”北堂岑倒是没想到,喜滋滋地乐了一阵,说“瞧瞧。” 齐寅笑着招手,梅婴已从内室端着大漆描金的托盘出来,捧到北堂岑的眼底。 家主年轻时候很喜欢戴抹额,骑马不容易受风,能防止乱发遮眼,还花哨好看,不过那会儿京师的卿娘之间正流行系巾帼,说质朴端肃,有古贤遗风。家主最担心自己出挑被人盯上,娘们交往时,一定要泯然众人才好,于是也改用了纶巾。出门时候往头上一扎,倒是方便,就是不大显出有什么遗风在她身上。 “上回你说军容抹额不适合平时戴,头齐脚不齐。这回给你做了条绯色的,是织锦缎夹棉的。”齐寅将抹额拿起来给她看,绯色底镶杏色滚边,形如飞鸟,通体刺绣,左右两团祥云,中是二方连续的‘臣’字形眼夔凤纹,取天下太平、万物安宁之意,左右对称,祥雅和谐,左右各缀一枚白玉透雕的缠枝花卉巾环。家主平日里骑马出行,武妇间又少不了比划冲撞,所以并未在额前点缀饰品,唯恐磕了碰了,伤及颜面。“这件卧兔儿是狐狸皮的,我想着正式场合,梳高髻的时候也能戴,所以缀了金珰。确有些花哨了,不像娘们戴的东西,你可喜欢?要不要改改?”齐寅又把暖额在她眼底展平,掐丝团鹤上嵌着红宝石。 “还是只丹顶鹤呢。”北堂岑笑着摸了摸,听锡林说要改,便拢在了怀里,一歪头道“不要改,我喜欢。”斑儿也点头,说好看,娘又高壮,花簇簇的好看。 北方天寒地冻,幅员辽阔,一年足有六个月不见春色,目力所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荒寒。天色沉沉,乌云欲摧,仿佛四方天地都在缓缓沉降。无论多么巍峨的建筑,在这样的旷野中也不过只是细微而隐秘的皱纹。岑儿长养在托温城,对颜色和金银的喜爱与生俱来,她是卿娘们之间难得爱梳高髻、戴首饰、搽香脂的,也莫怪从前人都说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她在以繁华为习惯的京师上都实在格格不入。边峦没察觉自己脸上的笑意,像不像娘们戴的有什么要紧?怜惜一切美好之物是北方英雌固有的本色,从战神北母到火神红疣都是如此。边峦从来都爱看岑儿美服壮马、花团锦簇的样子,大房送的抹额,她戴上肯定很好看。 人在单调沉寂的雪原中不可挽回地滑向固然到来的终端:被其隽永的挚爱埋入土壤。然而耀眼的珠宝、悠扬的歌声和殷红的色泽足以给予人之应得的尊严,让她们在绝境中的负隅顽抗成为充满荣耀的斗争,让苟延残喘也变得像真正的生活那般充满希望和热情,即使她们明知自己的生命终将为恶神所夺。围猎、垦荒、生育,乃至于征战和掠夺,她们从来都不畏惧死亡的迎头痛击,哪怕失去外物,也仍然被经血的浓烈色泽所感动,义无反顾地奔向母亲神所许诺的明天。周而复始,一轮又一轮。 璀璨的朝阳、冰雪消融后的春色,复苏的鸟兽和无忧无虑的孩童,那个在神话与史诗中不断召唤着她们的故土,那个安全、温暖,如同胞宫般的好地方。她们的祖母和母亲没有到达,她们的孩子一定要到达。 边峦定定地望着岑儿,倏忽意识到自己是母亲此生浓墨重彩的一笔败绩。如果他是个女孩儿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像岑儿一样继承母亲的衣钵,扛起母亲的旗帜,赓续母亲的血脉,将这场事关存亡、永不停息的战役接着打下去——那甚至不是人和人的冲突,而是血肉之躯和天灾物怪间永不停息的斗争。是他让母亲心怀不甘地屈服了。 “边先生。”一旁的金淙忽然轻轻拉扯他的衣袖,打断了他的思绪。边峦转头去看,金淙凑到跟前小小声地问“我可以先送吗?让我先送吧。”十七岁的美少年,过完年就要十八了,粉雕玉琢,乖觉可爱,想向岑儿表达自己的爱慕和依恋之情,生怕送得晚了,让人比下去。 岑儿很喜欢他,说他的品质美好,命也不错,于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有这样明媚的色彩在身边,总会让人为之动容。边峦此前一直不大打量他,金淙儿总像个小尾巴似的在岑儿后头跟着,又说又笑,叽叽喳喳个不停,快活到这个份上,已有些不体面了。边峦不是个天真的人,要他故作天真也是万难,想活成金淙儿这样,他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投个好胎。 其实边峦也知道自己不该再想托温的事,甚至不该为了自己没能成为母亲的女儿感到遗憾,那不是他一个人的痛苦,岑儿也备受折磨。然而岑儿此生所经历的痛击已太多,掺着冰雪硬往腹中吞咽,寻常人早已被敲打得骨断筋折,只有她是最倔强的那个,褪去小老虎满身灰驳的绒毛,长出油光水滑的美丽纹路,闷声不吭地埋头向前,意志如铁,死不松口。她所能打的仗已经打完了,不该再有任何苦痛不请自来地招惹她。 “你先送吧。” 边先生很轻易就答应了,金淙立时喜笑颜开,让湘兰去取他的礼物,他自己捧给家主。那是件银绸地柳叶暗纹的两当,夹层衬棉,既可挡胸又可挡背,比袔子保暖,正是这时节该穿的胸衣,他在小腹的位置填充了艾绒,散寒除湿,活血调经,可养生了。 “我还把盘扣缝在了侧面,不会硌到家主。”金淙知道家主喜欢趴着睡,刚过门那天中午和家主同床共枕的时候,家主就是赤着上身趴着睡的,虽然那会儿还是夏末,但金淙已经开始担心家主这样会不会着凉。 “厚薄正好,可以在屋里单穿。”北堂岑满意得很,这样礼物她也喜欢,最近她就缺这么一件能晾着胳膊的衣服。 除了边峦的浣葛堂,青阳院和朱绣院真是热得不行。锡林身上没什么肉,背也薄,常常是手摸着还暖,却说没什么胃口,用小勺子喝热汤。北堂岑真怕把他冻到了,男人嘛,血量又少,皮肤底下也无脂膏,很容易被外邪侵入脏腑。至于金淙儿,他的岁数还浅,跟个小炭炉一样,也把地龙烧得那么旺,纯是为着爱美,想穿得少少的。北堂岑最近不爱被他挂在身上腻歪,小孩儿烫人。 北堂岑心满意足,靠着椅背抻了个懒腰。本以为到这儿就结束了,边峦不会送她什么。这也很正常,北堂岑连他的口吻都能想象,他一定说‘岑儿,我没什么可准备的,我有的都是你给的。’这倒没什么,边峦一直记得她的娠日,还肯主动去找锡林商量,这对他来说绝非易事,他能接纳锡林,能尝试和其他人相处,北堂已很受触动。心里是这么想的,以至于边峦抱着那件熟悉的赤色锦战袍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恍惚片刻,哈欠只打了一半就咽回去,愣愣地望着边峦出神。 “娘,我也帮着描绣样了。”斑儿摇晃着她的腿,说“我还帮着浆洗熨烫了。” “麻烦得很,这得做多久?”北堂岑抬手抚摸斑儿的脸颊,将战袍接过来搁在膝上,抚过一遍,却始终犹豫着,并未展开看。“从大阅那会儿吧。”边峦回忆了一下,说“紧赶慢赶,三个月。” 原本北堂岑准备将母亲的战袍和自己那两把苗刀一起埋了,后来没舍得,就找了个衣架子挂在影堂,思念母亲的时候可以抱一下。这件战袍陪着她的时间太久了,穿得很不成样儿。从折兰泉回来以后还能看,在聚金山的时候被龙马捅了几大刀,割得乱七八糟,还让火星子燎了很大的两片,顺着桑蚕丝的绣线延烧,不管再怎么补救,也还是满目疮痍。 一直以来北堂都劝说自己,人各有归途,已经结束了。她不是没想过要复原母亲的遗物,可心里总有些什么,牵肠挂肚,不太能放下。她知道这是件一鼓作气的事,以她的胆量只能承受一回,如果绣郎做出来的和她记忆中的有差别,那么她绝不会尝试第二次了。北堂岑自己都不大能理解这种隐秘的胸怀,到底是为了铭记还是为了忘却实在不好说,若一定要寻根究底,可能只是种不切实际的愿望:二十年南征北战,宦海沉浮,今已建功立业,食邑封爵,她打心眼儿里很愿意用自己性命相搏的一切将记忆中温馨和谐的边家宅换回来,只是不知该和谁做这笔交易。 “是原来那件吗?”北堂岑缓缓抬起脸,希望听他说‘是’,边峦如她所愿地轻轻点头,说“缝补过,将绣样描下来补齐,把上头的丝线拆了,重新给锦袍染好颜色再绣新的。还是原来那件。” “一样的。”北堂岑将战袍铺平在腿面上,白额猛虎伸腰展背,睛如霹雳尾如鞭,口似血喷牙似戟。她站起身,提着两肩把衣服拎起来抖一抖,套上了两袖。左看右看,右看左看,难以置信道“还真是一样的,一模一样。”说罢又向斑儿展示,说“你看,这是你姥姥年轻时候的衣服,传给了娘。娘出征时就穿着这件。那时候家里只有三套全副的甲胄,算上老辈子的战袍,统共也就五身。” 这是收在影堂的那件,已很多年没见过,在齐寅的记忆中逐渐沉寂如尘土。褪去灰驳的颜色和陈旧的血迹,竟是如此光华耀目,猩红锦缎上的刺绣针脚严密,如铠甲铮铮。家主穿着它,凸显于乌烟瘴气的战场,多少也消融了空气中原有的酷冷与悲怆。 “你一直记得吗?已过去那么久了,你都还记得。”北堂岑两步走到边峦身前,将手探进他衣袖中,握住他的食指,晃了两下。“嗯,记得的。绣样在身背后,我看见的机会比你多。”边峦活动着拇指摩挲她虎口的皮肤,与她十指相扣。 那时边峦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和万全的准备,有关岑儿的一切他都烂熟。不管送回来的是残肢、断骨,还是鬓发,又或许刀鞘、胸甲和破碎的衣袖,不管是什么,他都能把岑儿认出来。 “真好啊,真好。”北堂岑低头在身上摸,“当时被矮子划得破破碎碎的,我还以为不能再复原了。”岑儿语气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委屈,她最珍贵的东西尽数被那矮子击碎,又何止这一件。边峦伸出手,妥妥帖帖地托住她的后背,这体量早已相当宽博的小老虎于是自然而然地贴合住他上臂的弧度,将脑袋一歪,枕着他的肩膀。 “矮子是谁?”斑儿悄悄问齐寅,“是夷王吗?”他至今未能将他的娘与关内侯联系在一起,对‘遍体鳞伤’这四个字也没有直观的感受,他确意识到战袍破损的地方在母亲的身体上有着对应的遗痕,然而当时那种异常的觉知直到此刻才终于在他的心头翻涌。“嗯,听你娘说,她的个子很小。”齐寅不知道是否应该将家主的当年告知公子,家主并非所有时候都显露出慈祥而温柔的脸容,那时她在血刃杀伤这方面有相当的经验和异乎寻常的热情,尽管等闲不展示那铮铮铁面,却仍然拥有数次直面死亡而对此无动于衷的双眼。“都过去了。”深思熟虑之后,齐寅强调道“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从来没有人在公子跟前吹擂他的母亲是多么的今非昔比,从边陲小城的家生奴婢节节高升,几年时间内一跃成为大司马大将军,齐寅对此感到些许欣慰。家主有很多事不愿告诉孩子,她一直都是善良又平和的人,无法将冷血地杀戮引以为力量和自豪,人间万事总是盘根错节,步步追逼。风饕雪虐,寸草寒窗,她有很多心事都无法真正说出口。 暖冬的傍晚艳阳高照,明火执仗的霞光是无数金缎光鞍的天马朝向人间奔袭。北堂岑今天已快乐得够本,比平时饿得还早,拢着锦袍走到廊檐底下透一透气,期待着锡林他们精心准备的晚膳。 同时闯进她眼帘的,除了娇横的夕阳以外还有身着深青织云袍的宋珩。两队虎贲军前,她站在翠绡院的门外,并未进来。北堂岑回头望了一眼,锡林正专心布菜,让梅婴将她往尝很爱吃和一般爱吃的菜色挪了又挪。斑儿满脸兴奋地坐在边峦身边说话,边峦脸上难得有笑意,时而伸手比划一下,金淙在一旁又想听,又想逗猫,实在难以取舍。 “我进宫一趟”北堂岑说罢,掩上一扇门,道“你们先用,不必等我。” 大姑姐今晚恐怕是放不出来了。北堂岑走到宋珩跟前,二人相对施礼。宋珩腰上悬挂天女符节,抬手示意虎贲军上前,道“岑姐,对不住了。” 五五、抚时泣荆冰释前嫌柳木接骨整旧如新 “陛下,棋子自身气数不足,难以在某点直接落子,便被称为不入子,这样的棋局则被称为不入气。”宋珩抱着手炉坐在薰笼旁教少帝下棋,她两指夹着黑子,点指棋盘道“定王若在此处落点,并不能形成劫,陛下自然可以即刻将其提吃。”她往旁挪动两分,落子,道“然而定王在此处立一手,不仅逃出升天,更使陛下也陷入了不入气的境地。” 黑棋的两颗棋子只有两口气,没有眼,然而左右白棋都对它无可奈何。姬莹婼抬起眼皮望着宋珩,她的额发垂落,眉骨的阴影与眸色几乎重迭成利落的刀锋,裹着厚重的裘衣,浑身无有一个筋节转动。 虎贲军禁尉坐在后殿门前,帮着准备桑皮线,将桑树根皮剥去粗皮,撕下内层筋纹细线,用外皮包裹着在掌心抹平。年轻太医将银针递给她,让她把桑皮线挑出来,放入装有药酒的小瓶中以保持湿润。 姬莹婼收回目光,感到有些坐不住,遂发问“宋司直也觉得应当让戾王次女重络冠带理事吗?” “很划算,陛下。定王将仁义之剑双手奉上,一斩心怀鬼胎的笑面虎,二斩欺行霸市的老不死,陛下何故推拒?”宋司直做事从不掺杂私情,就好像她并没有那些牵挂,不管何时看她,她都是孑然独立,一身轻松的样子。姬莹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于是接着往下说“定王如此顾惜手足亲情,陛下为她三姊复爵,她自当报效陛下,竭力扶持。彼时先阔海亲王屡立奇功,悍勇无双,权贵大族多数向她示好投诚,无非是见风使舵,攀附皇女。昔日那些壮年麟女,如今已是收山镇宅的老妇,膝下女娘成群,娅孙尚幼,陛下能够广施恩泽,加以安抚,她们自感惭愧,也会拜服陛下。犬马对于恩情尚有无言的感知,更何况是人呢?而且——” 后殿内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随后便听见华七叶训斥宫人和学徒。姬莹婼定定地望了片刻,转而问道“司直方才要说什么?” “当年太皇将兵权移交先帝,令关内侯接替了嫖姚将军的职务,侯姎包揽军政多年,与将士们同甘共苦,本就极具威信,何况陛下将戾王昔日之功也安在了关内侯的头上。”宋珩低头掸了掸衣袖,低声道“侯姎是务本之人,除了爱吃,就是爱睡,喜好些金银首饰,锦衣华服,也是无可厚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臣与侯姎的私交不错,也知道她最近的烦忧,当年被先帝托上这个位置,她是硬着头皮顶替苏老,而今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职务移交给车骑将军,却苦于车骑年轻,尚不能服众。权力握在手里移不出去,侯姎如此本分的人,一想起来就坐立不安。”瞥了眼少帝的脸色,宋珩又添了一句“神思忧虑是很伤身的,陛下。” “司直这么说,是希望孤能借此机会重新启用苏姓诸女,辅佐车骑将军,令她尽早开府治事。”姬莹婼思忖片刻,轻轻‘嗯’了一声,以表肯定。如果连戾王次女都能回归封国,那么被卷入凶逆案的世家大族自然也能起用。正如宋司直所言,重沐天恩,务必夹起尾巴做人,本就是因戒以改过自新的官宦人家,如复不悛,则置之法,也便于拿捏。 “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说。”姬莹婼抬手将棋盘打乱,捻颗白子在手里看了半晌,扬起腕子掷向夏舜华。他一时不察,正被砸中脑门,将掉落的棋子接住,神情仍有些懵懂。姬莹婼拢了拢袖子,捧起茶杯抿一口葡萄浆,俨然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对宋珩道“给事娘和五经博士倒是没什么动静,大典客不晓得是怎么了,皇姨被免冠除带,她急得不行。” “她的私德不修,纵容妹妹在外夺侍杀人,情节严重,遂交纳投名状,拜入定王门下。”宋珩顿了顿,劝道“陛下与萨拉安追结盟,大典客对陛下有用。定王接纳大典客,也不过是想为陛下分忧,毕竟逢人辄求实在不好开口。” “若不是想接着用她,孤早就令廷尉少卿带着禁军左使去查她了,自然不会劳动宋司直。”姬莹婼往椅背中一靠,两手搭在膝头,垂眸道“她位列九卿,她的妹妹在外为个不干不净的男子行凶,传出去实在是丢朝廷的脸面,她还敢因此行赂亲王。言之犹可羞,而行之者不知耻。” 可不是这个话么?宋珩乐了一会儿,抬手作揖道“臣会自己看着办的。” “嗯。”姬莹婼点头,让夏舜华宣定王觐见。 少帝真的把北堂岑抓了来,这让姬日妍始料未及。她原以为少帝会向关内侯问询当年之事,等待她的是个当堂对峙的局面,却不想弘涎殿内红烛高挑,灯火通明,相当安静,压根儿也不见北堂岑的人影。三圣屏已然展开,后殿内人声窸窣,宫妇们将一盆盆热水端进去,染得猩红又送出来。屏风的缝隙之后透出近乎刺眼的光亮,悫王当宝贝一样收着的玻璃提灯已全部用上。 “华太医会将北堂小姨左腿上的疣赘割除,扩大疮面,剖开皮肤直至暴露骨骼。为她剔除骨痂,取出病变位置的腿骨,将牝鹿胎血滴入打磨得当的柳木,重新接骨,在肌肉上撒石青散,涂抹接血膏,再用桑皮线将肌肉、皮肤分层缝合——坐,皇姨。”姬莹婼抬了下手,对一旁的宋珩道“替孤述旨。定王所请皆可从,交由宗正府,年后颁诏天下。定王反复奏渎,不能以礼启谏,诚宜罪,姑宥,务遵《妣训》” 少帝所说的柳木接骨法已经超出了姬日妍的认知,她愣愣地坐下,听见少帝将复爵一事准奏,便又起身谢恩。伏地感泣的同时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这几年华七叶竟如此精进,将外经也琢磨个透彻,射伤北堂的究竟是柳叶箭还是三棱箭,只需将骨头取出来处理干净,一验便知。姬日妍感到头颈发麻,登时涌起后怕,屋里的炭火烧得太旺,热得她汗流浃背。少帝自然看出四皇姨紧张,感到相当快活。当时梗着脖子死谏的时候不知道怕,现在她已不跟皇姨计较,皇姨却发现自己被拿住把柄,气焰反而萎顿下去,心虚得泣不出一滴眼泪。 宋珩拱手告退,绕到三圣屏后看了眼她岑姐,才往宗正府传旨。少帝令定王免礼,姨侄相对而坐,夏舜华捧上两盏香茶。姬莹婼刚喝过葡萄浆,遂呷了两口暖暖胃,待定王回一回神,才问道“母皇以前是什么样的?还有戾王。在孤没有出生之前,她们关系好么?” 隐太女投湖的同年,明皇帝登基,那年她十七岁,身体已然露了败迹,崩逝时也不过二十一。若非少帝问询,姬日妍都有些记不清夷姤从前的样子了。 “先帝幼时生了一场病,身体自那以后就不大好,姊妹兄弟在一处时,她常常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姬日妍忽然停顿住,狐疑地望了皇帝侄女一眼,少帝同她对视片刻,恍然大悟道“就是闲话家常,我不跟姨母翻脸。”说罢指一指冠冕。夏舜华上前来替她除冠,将长发散下来,重新梳过一遍,低低地挽了个垂髻。 “我和六妹从小就喜欢跟在三娘后头,她身上总有好吃的。三娘的封地在琼海南边儿,气候温和,土壤湿润,多的是荔枝、黄杏、红槟榔一类的水货。她用船将果树运往京师,移植在濯龙园,要吃就摘,回头不结果了,就还运回封地去。六妹总问三娘要笋干和油鸡?,叫人用辣椒炒一大盘子,她又不能多吃,只尝一小口解馋,我也吃不了辣,最后通常就是送给母皇近来疼宠的侍郎,辣女酸儿嘛,听着吉利。”姬日妍低下头抿了一口茶,双眼逐渐被忧伤浸透。浮动的暖香如潮,漫过她的鼻腔,浓红的鼻翼微微翕动,她抬手摩挲着眉骨,道“不过那是三娘去折兰泉之前的事情了,六妹还没有登基当皇帝,长姊也还活着。” 洪姱的生父是景福殿白侍郎,他曾为太皇率领良家子,拱卫中军,忠心耿耿。白侍郎素来只强调君臣母女的法度纲常,洪姱向他哭诉母皇偏心时,他让洪姱不要抱怨,还说只要她能为母皇分忧,母皇就会爱她了。可事实上,母女之间的连结紧密与否是生来就注定的,不管洪姱怎么做,母皇最爱的都还是容姃。洪姱抵御外侮,为容姃扫平前路,母皇自然会夸奖她,说她是勇冠三军,功盖寰宇的虎女。一旦她战功彪炳,声名显赫,威胁到了容姃的地位,母皇就不得不优先为容姃考虑。 “从折兰泉回来以后,我们都以为母皇会把三娘留下,不会让她回琼南封国了。三娘失眠多梦,需要和母父姊妹待在一起,养养精神。其实从西北回来的许多将领、包括北堂正度在内,都是如此,心神受创,魂魄惊悸,以至于不能自持,常有狂荒之举。但没想到,母皇只留了她一年,就因太女一事把她赶回了封地。” 姬日妍至今都还记得,原本熟悉的人,从西北回来以后都变得很有些癫。洪姱暴躁易怒,一侧眼缘常常泛出锋利的暗红色重影,老苏桓则沉默寡言,很少再口吐脏字地骂人,成日窝在家里亲自看顾孩子,甚少出门。那些人里看着最正常的是北堂,不声不响地坐在角落,埋着脸无有举动。姬日妍和她年纪相仿,想上前结交一下,洪姱却让她别往北堂的跟前凑。她说这个人被催逼得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隔,随时都有可能暴起伤人,别去招惹她。 “皇姥姥说她没有意识到大姨已很年长,该有自己的生活了。是她将大姨禁锢得太紧,逼死了大姨。”几位姨母中,姬莹婼没见过的只有大姨,大姨投湖而死的那年她才只有两岁。其实她从皇姥姥的话中隐约得知戾王逼宫可能与大姨的死有关,但不管她再怎么问,皇姥姥也都不说。姬日妍却没想过母皇对少帝说过这样的话,思维为之一滞,在冗长的沉默之后替洪姱感到很不值得。 “母皇希望是三娘害死太女,这样就跟她自己没有关系了。我一直天真地以为母皇真的怀疑三娘,为其极力辩解。那时六妹就说,如果母皇把三娘留在身边,那么还有回旋周转的余地,如果母皇赶走三娘,哪怕是自觉亏欠、无颜面对洪姱,她们也绝不可能再做母女。”姬日妍故作轻松地耸一耸肩,接着说: “——我和你娘对母皇的偏心倒是无所谓。我们两个年纪小,横竖也没怎么见过母皇,有时见了也是害怕更多。你别以为你的娘病弱,她不比我省心多少,只不过她闯了祸会推给我,反正我向来都是那个名声。当时我和她都或多或少为洪姱的遭遇感到不忿,作为不被母皇偏爱的孩子,也确实有些物伤其类。但毕竟长姊已经死了,我们不会面临同胞相争的困境,而且我们都心知肚明,长姊没有留下太孙,三娘对母皇有怨怼,我大部分时候都很昏聩,能承继大统的只有你娘。” “我娘她一直都知道洪姱会谋逆吗?在登基之前就知道了?”姬莹婼倏忽一愣,想问皇姨怎么从来不主动跟她说起当年之事背后的隐情,后来转念一想,是她自己不听。话哽在喉头噎了一下,姬莹婼不死心地打量着皇姨脸上的神情,试图分辨她有没有撒谎。 “她知道。其实当时很多人都知道,三娘对母皇不满,在封地内僭分干名,不守国法,私铸盔甲,亲逼多官,令其称臣。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只是因为三娘想回京师,如果母皇不让她回来,她就真的造反,可造了一年多,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姬日妍感到自己的脏器被挤压在了一起,喉咙相当逼仄。三娘是击退了龙马的人,如果她真心想造反,大可以闷声不吭地偷偷造,又何必如此大张旗鼓?只不过是想引起母皇关注而已。每次尝试,她都说是最后一次,然而每次她都不肯死心。 悲痛与缄默持续了半柱香的功夫,姬日妍低头搓了把脸,闭上双眼,揉着眉心道“尽管母皇不认为三娘会兴兵,但她仍然觉得三娘因太女一事而对她怀恨在心,常有怨怼,所以提前退位,让六妹登基执政。起初六妹常常写信慰问洪姱,同她一叙姊妹之情,说母皇也思念她。军政之事,北堂和苏桓处理不来的,就会交付给洪姱。但是陛下,树欲静而风不止,尤其是母皇正在让渡权柄。朝中党争激烈,六妹登基第二年忽然病倒,卧床不起,有人将她曾经难产之事翻出来大做文章,指责陛下克母不祥,六妹只好推辞自己德行有亏。此事关系重大,动摇国本,矛头直指我与三娘,催逼着我们姊妹相争。” 娲皇天女代表着神的力量,从来都一手持剑、一手布道。使用刀剑、依靠暴力所维持的统治不能长久,逐鹿天下更是狂狡不息、乱臣频出的根源。戾王早在僭越身份、怨怼太皇时就失去了统治的合法性,就算极力否认母皇的受命之符、天人之应,正统也不可能落到她的头上。 这只能是涵谷郡公和许家联手做的事,是当年的四王党在背后推手。 母皇无有瑞命之纪,不可以神明宝位,幽赞祯符;戾王欲使逐鹿弭谋,觊觎不作。那么就只剩下了定王。只有她道至天而甘露下,德洞地而醴泉出,只有她是金芝之祥,朱草之瑞,百灵咸顺,万民敬仰。若非是四皇姨坚持要与戾王共同举兵,围逼天女,她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当皇帝了。难怪皇姥姥会保她,她的心思全在戾王身上,根本没有多看皇位一眼。 脸上倏忽一热,姬日妍顺着少帝双手的力道抬起头,湿润的双眼瞬也不瞬。 “她在折兰泉的作为即便是施加于敌人身上也太过暴虐残酷,让姥姥和娘感到忌惮。姥姥让她回京是疑心她会伤害娘,就像当年疑心她伤害大姨一样。”少帝顿了顿,仿佛听见周遭暗流涌动,涛声绵绵。这些事远比她想得要复杂,姊妹间的争斗爱恨交织,她离得再近,也只能看个影儿。其实只要姥姥对戾王稍加安抚,就能规避这一切的发生,可是她没有阻止,娘也沉默。 “我真的克母吗?皇姨。” 只有在看见莹婼流泪时,姬日妍才会意识到她只是个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的、十六岁的孩子,过早登上尊位,鲜有人敢真的亲近她。时至今日,她竟然还在忧虑自己是否真的于母亲不利。“陛下,天女是不会克母的。”姬日妍将手搭在她后腰轻轻拍了拍,片刻犹豫之后,还是将她搂进怀里。莹婼吸吸鼻子,坐在四皇姨的腿面上。 “三娘以摧灭的力量为荣耀,将杀戮当作修饰平生的注脚,她不能以性正情,不适合当皇帝。我贪图享乐,挥霍无度,不能以义制利,也不适合当皇帝。”姬日妍兜住莹婼的腿弯,她比世女年长,也高些,要费点力气才能抱进怀里,“只有夷姤。她在位的时间很短,政绩相当可观,只用了三年就填平折兰泉的亏空,与民休养。就像昔日娲皇以身补天,化为日月。” 人确实无法在看着自己成长的长辈面前假装成熟,姬莹婼发现自己一旦放下内心的隔阂,就会不自觉地跟姨母亲近,姨母像抱小孩儿一样抱她,她竟也没有反抗。在她小时候,皇姨待她一直很亲热,每次见面,她都会摸摸皇姨的肚子,看两位表妹有没有长大。有时皇姨还会拉着她的手在自己肚皮上摁,找表妹手脚的位置,可以感觉到胎动。 夏司寝手中捧着冠冕,不敢看少帝的方向,只好背身站在一旁,抬眼瞥见华老医娘喜不自胜地摊着血淋淋的两手从后殿绕出来,吓出小小一声惊叫。姬莹婼正红着眼圈缩在皇姨怀里腻歪,说她真的好想娘,她还想再听一点娘以前的事,皇姨刚要开口,就被夏舜华打断,姬莹婼皱眉望去,瞧见华七叶,遂将身子坐直了些,问“如何了?” 以柳木接骨实在是成功得不能再成功,严丝合缝,简直跟天生的一样,接下来就等着关内侯多吃多睡,自己愈合。 “卧床百日,待柳木完全骨化,则步履不爽其恒也。”华七叶说罢就笑,吹擂道“老臣亲自做完全程,侯姎这条腿整旧如新,她起码年轻十岁。”说罢一抬手,令小太医将托盘呈上。 紫檀木的文盘中盛放着小拇指宽的胫骨弧面,已用沸水煮过,经由酒、醋浸泡,处理得异常洁净。骨痂被华七叶剔除,露出正中淡粉色的裂伤,刻痕如同蛛网一般朝三个方向延伸,角度平均,长度相当。姬日妍感到心脏遽然一缩,怀里的小皇帝突然沉得打手,她的目光聚焦在骨面上,瞳孔无声地颤了两颤。 “孤要去看看关内侯,皇姨要一起吗?”姬莹婼从定王怀里跳下来,刚想走便又折返,好奇地伸手碰一碰北堂小姨的腿骨,质量很轻,还带着温度,有点膈应人。 姬莹婼把手缩回来,拢在胸口搓个不停,虽然是北堂小姨的骨头,但真的有点膈应人。见四皇姨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姬莹婼知道她想什么,望了她半晌,复又垂眸思量,最终还是道“身体发肤受之母父,即便是替换下来的病骨也要好好保存。皇姨一会儿出宫时,记得用半幅亲王仪仗将北堂小姨的腿骨送往大将军府影堂安置。” 五六、养病症北堂睡昏沉加严宪姬巽沐天恩 t 光晕逐渐褪去,浑沌蒙蔽五感,俨如一只固若金汤的卵。北堂先看见自己的身体,然后才逐渐有了感知。她忽然想起乖乖儿已经变了模样,忘记带来给娘看了,娘还没见过锡林和金淙。哦,对,还有冥鸿雾豹那两个她养大的妮子。 刺骨的寒意从四肢摧往百骸,倦意涌上来,北堂岑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好多话忘记跟娘说,只能留到下次。 ‘我走了啊,娘,边姨。不送了。’她裹裹锦袍,感到有些冷,遂抱着胳膊缩一缩肩膀,笑道‘饭都还没吃呢,我过娠日,回家吃饭了。’ 阳光刺穿浓云,周遭是节律悸动着的肉红。天堑般的鸿沟缓慢降临,如一帘幕,在白山圣殿又或许黄泉之国,有她永远的家。北堂岑感到自己情绪镇静,心肺肌骨并未产生剧烈的舒张,血液由是平稳地流经脏器。‘娘,边姨,我一直过得挺好的。真的。’她招一招手,“走了哦,娘,回见。”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por.com 意识磕绊着回溯,撒手人寰的晚樱逆流枝头,数度遭遇粉碎又再次拼合的东西重现于世,高与纯与生命俱在。北堂岑艰涩地睁开眼,阳光透过窗牖照在她的脸上,在青白香烟中折射出陆离的形状,掠过瞳孔。睫毛与眼球热且干涩,带来细碎的痒感,很惬意。她望着房梁上的巨木,还觉得有些头晕,不晓得自己这是在哪儿。依稀记得坐上马车以后,子佩给了她半壶黄酒,她喝下去立时人事不知,让那妮子给药翻了。 躯体的麻痹尚未完全褪去,北堂岑往起坐了些,搭在肩头的绒毯滑落。她发现自己赤裸地半躺在翘头透雕榻上,少帝在她床边趴着,抻着胳膊,小脸枕在她腰上,圆润的两腮挤出丰润的弧度,睡得香甜甜的。她的左腿被白纱裹缠,绵绳夹缚着杨木板固定,血迹深得发褐,中间犹然鲜红。 意识就像消失了,上一秒她刚从翠绡院出来,下一秒就看见陛下。记忆拼接不上,但中间这段时间她做梦来着。娘和边姨当时在干什么?蹲在地上捣鼓小花小草么?具体的她忘记了,总归是又笑又闹,跟以前一样。一抬眼与她对上目光,叁个人面面相觑了半天。娘和边姨都不太能习惯叁十六岁的她,说不了两句话就要乐出来。娘说她现在比她边姨还要威严,眼皮子一横,真像个事儿。北堂岑觉得娘这话好好笑,搂着娘的胳膊说她本来就挺是个事儿的,她大总天下武事,已有十年了。 关内侯醒了,就这么闷声不吭地坐着,注视着陛下的小脸,顺着她的脊背抚摸。夏舜华进屋往薰笼中添香草,不经意间瞧见这样的情景。他乍一晃眼,感觉像母女,随后便为自己这想法感到大逆不道,不免惊了一下。想去叫华老医娘,步伐停顿住,还是调回头来,先轻声将陛下唤醒。 这过程中,关内侯始终不作声地瞧着,直到少帝醒过来,她才很缓地笑起来,作揖的两手尚还乏力,抬不到胸前,道“陛下。” “小姨醒了?”姬莹婼揉揉眼,见北堂小姨能认出她,是恢复意识了,感到很有些惊喜,遂让夏舜华去叫华老医娘,给小姨检查身体。 “侯姎,已好多了?”华七叶走进来,在榻边坐了,捻起北堂岑的手腕数过脉搏,又趴在她前襟聆听呼吸时肺叶的张弛,一切都正常,才问道“能认出我么?” “华老。”北堂岑倒没什么不适,只是感到头颅昏沉,有些犯困,片刻后说道“你把我的腿切了。” 闻言,华七叶就笑,转头对少帝道“侯姎已没事了,伤了元气,累着了。” 昨天晚上关内侯醒了一小会儿,说头好疼,要揉揉,还说好渴,想要喝水。麻沸散的药劲儿尚未消退,华七叶恐怕她呛到,不让她自己捧着杯,让宫侍把她扶起来半卧在榻上,用小勺子喂。侯姎眼睁睁瞧着茶杯捧走了,以为是不给她喝了,就哭起来,说好渴,还想要下地。 是药叁分毒,闹羊花又称恶客,能使人醉闷,对人体有害,甘草煮汁可解。当时侯姎的经脉上就扎着浸过甘草汁的骨针,她一动,那骨针就直滚,眼瞧着要脱出血管外,唬得华七叶叫了四名虎贲军,五个人手脚并用地把侯姎摁在床上。侯姎委屈巴巴地哭了一会儿,毫无征兆地睡着了,心跳呼吸都正常。华七叶刚松一口气,从她身上下来,她就冷不防地醒转,又开始哭闹:‘要喝水,好饿,还好冷,要喝水’。 一旁的少帝和定王起初都很担心,问这是怎么了?这样撒娇是正常的么?能恢复么?华七叶整个人扑在关内侯身上才勉强把她制住,满头大汗地摁着她两肩,说正常,正常,人在醉闷之后苏醒,元气周转于体内,元神却尚未返还中堂,外无感于耳目见闻,内失察于情欲意识,内外交攻,就会呈现出这种恍若反本还婴的幼稚状态,等侯姎折腾累了,再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 不然怎么定王和少帝是姨侄呢,二人对视一眼,当即不谋而合。乐子送到家门口,不捡白不捡,遂凑将上去。定王说‘乖,乖,正度,你不闹就喂你喝水,好不好?不行,正度不可以自己拿水杯,会泼到身上的。’说罢,还给了侯姎一只空杯让她拿拿看。侯姎尚没什么力气,肢体关节也都还不灵活,茶杯掉在榻上,她愣愣低头,非常不解。定王舀水喂她,她拨弄着空茶杯,小声哼哼着,说‘还要’,少帝很有些坐不住,当着宫侍的面又不好意思说她想喂,只在旁扯着定王的衣摆,让她要是忙就赶紧忙去吧。 北堂小姨现在已恢复了清醒,呼吸声沉沉,脑袋一顿一顿地犯困。昨天夜里皇姨去了大将军府一趟,将北堂小姨的情况告知,侯夫婿大清早就入宫了,在弘涎殿外等候。姬莹婼觉得有些遗憾,姨舅来了,她都不能和小姨独处了,北堂小姨难得这么可爱,迷迷糊糊地任摆弄,她还想再跟小姨玩一会儿呢。姨舅讨人厌,打扰人家清净,他爹的旧账还没翻,他不好好跟家待着,跑到宫里来。 然而这倒提醒了姬莹婼,函谷郡公的旧账还没跟算。略微一想就知道是四皇姨借着侯夫婿提醒她,就好像在说‘陛下出出气就把这篇儿彻底揭过去吧,再揪着不放,陛下可就要成暴君咯’。 不过函谷郡公确是最可恶的那个,他被齐太姥狠狠教训过一顿,不仅没认清自己的本分,甚至还学会了利用谶语诳惑百姓,贬损母皇,以求助四皇姨一臂之力。只有四皇姨登基,齐家才能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兰芳卿娘当上国姑,还是四皇姨的妗娘,亲上加亲,怎么也得封个护国妇。届时御前中令就不再是天女外戚了,她是皇姨表妹,是正枝以外的郡王。函谷郡公的算盘珠子未免也打得太响,简直罪大恶极,封他当郡公都不够,还要当王父,要当诰命,那干脆把皇位给他坐就得了呗,全天下陪着他过家家。姬莹婼真被气笑了,扶着额头直乐,让夏舜华宣侯夫婿入殿。 昨夜听表姐将这几天在宫内之事都说了,齐寅已觉察到些许不妙,难以置信地质问她为什么要反咬一口?当初是她要争,家里才帮着她争,而今她不争了,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她是波澜也不兴的深潭,调脸儿就把自己说成被浪潮裹挟着无力脱身的水珠儿。今上跟她是冰释前嫌、重修旧好,这口吐不出来的恶气岂非要发在别人身上?表姐就只是笑,说那就是别人活该咯,虽然她是有不对的地方,但是退一万步来讲,家里难道就没有错吗?她与姊妹厮杀是她的事,一时气血上头找些外援也是无可厚非,但她开口了就得帮着她吗?谁帮她,谁就是谋逆,是决皇女之性命以饕自家富贵,是纵自身之嗜欲而戕天家手足,是十恶不赦,罔顾人伦,蔑视长幼,不守尊卑。 她的语调愈发冷寂下去,齐寅被她变脸的速度给惊到了。表姐做事从不后悔,她自己铸下难以回头的大错,一贯都是真心诚意地迁怒旁人。她当年为着保命,不惜把所有罪咎都推到生父身上,说如果不是父亲害了她,她还是小小一枚玉卵,依附在母皇的胞络里。都是父亲的错,都怪父亲,害得母皇生下一个犯了滔天大罪的女儿。言下之意是‘娘好,女儿在娘肚子里也好,出生以后变得不好,那只能是爹不好。爹坏,教得女儿坏,玷污宗室。那还不如杀了爹,容女儿改正,皆大欢喜。’ 太皇太夫被赶到宫墙夹道里住了好几年,表姐压根儿没管过他,提起来就是痛心疾首的模样。平时不闻不问,随口求个恩典,少帝竟同意把他移出来,表姐又马不停蹄赶去夹道迎接,跪在地上嚎泣不止,说‘父亲呀父亲,女儿为了弥补您的过错,在外奔波劳碌,操碎了心呀父亲。’太皇太夫平时就什么都不懂,能重见天日,还真以为是十恶不赦的自己沾了亲王女儿的光,抹着眼泪哭个不停,说‘王姎,仆在这里,您跪错人了。’ 齐寅真被表姐气得天旋地转,惟恐大难临头,可又觉得她其实没有说错,仔细想想确是这么个道理。皇女有些摩擦,姊妹相争也是常有的事,父亲干什么非要拉偏架呢?娘和妹妹已不在京中,现下只有他在天女脚下,齐寅担心自己受到父亲的拖累——又不是没有过。 之前人家在背后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是老出夫的儿子,摇着扇子挖苦他、讥讽他,说‘关内侯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乃一顶天立地之大丈妇也,谁料摊上不贤惠的夫婿。啊呀,自古英雌皆如此,托君臣之义,济世安民,忠君报国,岂会在意那叁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小事儿?难免夫侍不敬戒。你别看人家侯夫婿虽然不甚贤惠,但过得比我们这些贤惠的都更好呢。武妇嘛,粗枝大叶的,怎么都过得去,有他伺候、没他伺候,还不是一样?就不像我们家家主,金贵的呢。龙眼蜜没有了,那个侧夫也是蠢才,用荔枝蜜不就行了?小门小户,乡下来的,给沏碗槐花蜜,把家主给腻住了,差点掀他脸上去。’就算齐寅当时不在场,想挤兑他的人也会千方百计把话传到他的耳朵里,将他气得直哭。 夏司寝前来传旨,说关内侯已经醒了,陛下正跟侯姎说体己话,宣他入后殿觐见。弘涎殿曾是先帝寝殿,自是金碧辉煌,只不过宫变遗痕未经修缮,偶然映入齐寅眼底,令他触目惊心。表姐说昨夜在家主身上动刀就是在弘涎殿的后殿,齐寅想来那也是为着敲打表姐,谁让她近来行事不当,招惹雷霆。可如今家主醒了,还没从弘涎殿搬出来,尽管齐寅想着恐怕是家主行动不便,陛下体恤,但在外等待的这半个时辰,他心里过了不知道多少想法。 进入后殿请安时,华老医娘正在嘱咐宫人,陛下也坐在榻边认真听。齐寅跪下行礼,只听华老医娘说“一会儿喝些粥垫垫肚子,把药换过,就可以入睡了,侯姎对冷热和疼痛的觉知还不够灵敏,让侯夫婿进来看护,时刻注意着汤翁和手炉的温度,粥也不能喂太烫的。侯姎晚上可以正常吃,清淡些,别太油腻即可。好好休养几日,再挪回府中。”说罢还安慰陛下,道“关内侯强实健壮,恢复起来也快,做好防护,循序渐进,不要跑跳,避免冲撞。待百日之后,柳木完全骨化,即可任意行动,侯姎的那些手杖都可以丢弃了。一年以后,恢复如初,骨木之间缝隙完全弥合,马球照打不误,就是和年轻娘们肉搏摔跤也是可以的。” “那就太好了,小姨健康,无有病痛,孤才能安心。”陛下依恋地靠在家主怀里,搂着她的腰与她脸颊相贴,厮磨个不停,说罢抬手,一旁的宫人捧上白釉卧象,身体丰腴,憨态可掬,象鼻短粗,末段开孔。“这是孤的小象吸杯,给小姨用吸杯喝水。”陛下很爱惜这只吸杯,特意介绍了一遍,又让人取抱被和靠枕,扶家主坐起来进膳。那都是平日里陛下自己爱用的东西,比家主要小上一号,一个不够就垫两个,折腾了一阵子。 家主和华老医娘都没看见他,夏司寝刚进来就被支出去传膳,宫人们簇在床边服侍听差,一刻不敢松懈。平日里伺候陛下都足够惊心动魄了,现在陛下还心血来潮地要亲自照顾关内侯,这小妣宗哪会侍疾?不添乱就算好了,可算想起来要批折子,还得指点布置一番才算安心。侯夫婿这个节骨眼儿进来,在地上足跪了一炷香的功夫,直到陛下看见他,也不说‘侯夫婿’,也不叫‘齐姓’,就随口道“起来吧。”便又转身跟侯姎说话,还尝了一口膳房为侯姎准备的白粥,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走到窗边的书案前坐了,让娄兆将弥光殿里的事本全搬过来。 满屋子宫侍和世夫都站着,围在家主跟前伺候,只有他到不得切近,齐寅不知道心里有多忐忑。表姐说反正陛下都知道当年是怎么个事儿了,让他快点入宫,争取宽大处理,有个好态度,没准儿该凌迟车裂的人还能得个全尸。齐寅不知表姐这回的话又是几分真几分假,但他不敢赌。表姐说他父亲这辈子还有些精明的地方,比如当年襄助太皇,又比如将他配给关内侯。 见陛下让夏司寝服侍家主,齐寅终于找到机会走上前,低声说了一句‘我来吧’,便将碗接过。家主头昏脑胀,人很有些昏沉,这会儿才看见他,将手搭在他腕子上,摩挲了两下,疲累地笑道“锡林。” “家主。”齐寅舀一勺白粥,低头吹了吹,喂给北堂岑。陛下在一旁坐着,他不敢提起昨日跟表姐说的话,更不敢问家主应该怎么办。何况家主已很累了,太医为家主换药时,齐寅瞥了一眼:腿面上的疣赘尽数割除,两端重新缝合过,中间的伤口仍然暴露着,到底还是缺了一大块皮。不过华老医娘似乎做了些处理,小太医见他盯着看,解释道“师母考虑到侯姎的瘢痕增生严重,时常瘙痒疼痛,所以这次特意割深些许。先缝合两端,让皮肤受到牵引,缓缓朝中间生长,七日后还要揭开疮痂,再缝合一次。这样循序渐进,直到新长出来的皮肤足够覆盖原来的疮面。虽然疤痕看起来更长了,但完全愈合以后皮肤会很平整,也不会再有不适的感觉。” “多谢小娘娘赐教。”齐寅道过谢,又认真听了如何换药、日常如何护理、有什么忌口、应该多吃哪些食物,一一记在心里。家主只喝了半碗粥,肚子里热乎乎的,很快就困起来,一点儿声音没有,抱着胳膊把脸一偏就睡着了。齐寅顿在原地,很有些错愕,医娘说没关系,晚上醒过来就会好很多,不过那个时候伤口就该痛了,到时候可以用些野山烟镇痛。这段时间须得让侯姎保持仰卧,头颈高于脏腑,这样才不会出现食物反流,呛进气道的现象。几名宫侍帮着垫好了褥子和靠枕,与医娘纷纷退出去,守在殿外。齐寅在榻边坐了,将绒毯往上提一些,替家主盖盖好,把两边肩膀都遮掩上。 家主这会儿不能下地,她身子又很沉,轻易搬不动,为着穿个衣服再把腿摔了很不值当,干脆就没有给穿。陛下只在乎家主的健康,什么官体不官体的,那都是些不重要的事。华老医娘说娘们不穿衣服怕什么的,可是齐寅觉得很羞,而且来往那么多宫侍和世夫,平时寂寞得很呢,谁都想看两眼武妇的膀子是不是跟脸一样黑。 其实是一样黑的。齐寅摸着家主的手,在心里想着,大夏天在外头演武,热起来脱得精赤条条,晒得很均匀。家主只有把臂环摘下来,露出暖白的两道印子,那才是原本的肤色。齐寅盼她睡,听说不管生什么病,只要能吃能睡就不会又大碍,可心里又仓皇得不行,盼家主睡一会儿就赶紧醒,别让他和陛下独处。 听见陛下唤‘侯夫婿’的时候,齐寅吓得身子都僵了,捏着家主的手,轻轻晃了两晃。她没反应,齐寅也只好起身跪拜,伏地行礼道“陛下。” “尔父老矣,身体近来如何?”姬莹婼却也懒得废话,将笔搁在一旁,开门见山地问起了函谷郡公。侯夫婿脖颈上的软骨翕动不已,半晌才说人老以后,疾患渐欲增废,行向衰。只因仰承天恩浩荡,亲亲相恤,复向佳耳。 “哦。”姬莹婼笑了一声,往手敕上加盖宝印,朝大座中一靠,叹道“侯夫婿巧言令色。” “仆不敢。”齐寅闻言心下骇然,登时俯身参拜。 若是按照以往的判断,父子之间是十分相似的,姬莹婼会把侯夫婿也一并赐死,斩草除根。不过考虑到北堂小姨是个很恋着家的姎妇,还是算了,若杀了侯夫婿,小姨会伤心。已叁十有二,老货不足惜,抬个年轻驯顺的也就罢了,但若虑困了小姨,那才是大过。 函谷郡公年轻时候就干政,依仗自己皇公子的身份,结识权贵之夫,为皇姥姥疏通关系。他有生之年参与过两场政变,先是夜潜宫禁,把持后宫,与皇姥姥里应外合,逼迫庄宗禅位。再是离间侄女之间手足情谊,挑唆亲王谋逆。老郡公这辈子过得挺好的,已经够本儿了,姬莹婼希望他赶紧消停,不然真把个人都烦煞了。 姥姥虽没有对函谷郡公、对齐家怎么样,却生怕庄宗的旧事在她身上重演,一直很防着后宫。姬莹婼印象里从没见过她两位舅舅,都是刚一成年就被姥姥指婚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除此之外,姥姥从良家子里选了白姓抬上来,似乎也是怕后宫内乱,谋害于她,妨害了她一世声名。从前的安福殿侍郎白姓相当忠诚,他躬亲带大的女儿谋逆,挺刃相寻,鏖斗正酣,他对此充耳不闻,研墨铺纸,上表请罪。待女儿兵败,娅孙伏诛,白侍郎拔剑自刎,血溅尺幅。 那时候姬莹婼还没有将所有事连起来,皇姥姥也未意识到函谷郡公妒羡她的女儿们,稍一有机会就要从中作梗,煽动她们相互厮杀至奄奄一息,哪怕自己无法从中获利也乐此不疲。现在姬莹婼发现了他龌龊的心思,尽管觉得很荒谬,但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自然不会放过他。皇姥姥说他‘知书达理、从小伶俐’,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人心难满,溪壑难填,儿时情谊,早已不复。侯夫婿是在他膝下养大,只怕也不会是志虑纯良之辈,纵使没参与,多少也知情。 若是寻常官宦世家的公子、相公也就罢了,可他是小姨身边的人,知情而不报就已是重罪。莹婼自己是那样爱小姨,不知怎么疼她才好,岂容人依仗姻亲对她不轨?姬莹婼托着下巴,望了侯夫婿半晌,抬手让娄兆上前,将手敕递给她。娄兆瞥一眼少帝的脸色,已领悟圣意,将手敕展平,宣读道: “天未悔过,王室多难。文皇帝第叁女琼国亲王洪姱,才具、操守兼备,诸皇女大臣无出其右者;而其秉性之凶残,心术之妒刻,诸皇女大臣亦无与之比者。因隐太女受景宗文皇帝隆恩笃爱,恐有妨于彼,以至苦毒备加,怨怼景宗。疾皇妣德高望重,情绪荒迷,益深摧愤。皇妣升遐之际,发忿兴兵,潜通宫禁,围逼天女,是为恶逆。事起仓促,景宗考以时宜,痛斩洪姱一人,余者获免。孤衔恤问故,欲穷凶党。许廷、许玘、许珏等,遂扇太夫,附会函谷郡公,干孤家事,政繇定王,结党乱国。函谷郡公又妄说妖言,将危宗社,抬高定王,损低皇妣。文皇帝第四女定国亲王日妍,家国情深,君亲义切,但尽臣妇之道,凡事敬谨,无弑逆之心。乃与前太史令丞林履恒、前金吾将军北堂正度、定王府傅相白涉川、前皖北十四道巡抚文涤非、东观五经博士冯改之,给事娘沉光宪,叶契建谋,典籍正义。今得宗社乂宁,人衹交泰,生繁华于枯荑,育丰肌于朽骨,神人获安,无不幸甚,当同感欢悦,各效忠贞。如更朋党比周,环主图私,孤当加严宪,必所不容,妣宗之法俱在,虽亲亲而不敢私。即宜宣示,令知上意。” “嗯。”姬莹婼满意地点点头,思忖片刻,说“不必述旨了,交给宗正府与太常寺,颁诏天下。”说罢,又对齐寅道“孤念及尔父年迈,又是娲皇后裔,不忍加极刑。特准其盘水加剑,上表谢恩,请室自裁,以存皇亲之体。老郡公若悼心失图,力有不逮,侯夫婿可代其润笔奏谢。” 陛下将他父亲赐死,还要他上谢表。虽听说一贯是如此,但落到自家头上还是痛断肝肠。齐寅难以置信地撑起上身仰望天颜,然而少帝圣意独裁,根本就没有回圜的余地。他似乎已明白陛下为何要选在这样的场所和时机,哪怕家主就在他的身背后,只要家主不管他,他照样还是没有倚靠。齐寅因而痛极,就好像家主并非是昏睡过去,而是在察觉父亲与表姐的行径后,对他也感到厌弃和嫌恶了。遂两眼含泪,犹然不敢垂落,惊惧得要命,心中剧痛,如有刀割,又唯恐牵连外放的母亲和妹妹,哽咽片刻之后,咬死了牙关,叩首谢恩。 “还算知礼数,明大义。平身吧。”少帝笑罢,唇角的弧度也收敛了,隔着窗将夏舜华叫进来,吩咐道“带侯夫婿去增喜观。” 五七、姬四怜子招仆侍顾绩顺水卖人情 陛下这几天可谓是圣心大悦。弟妹拖着条残腿不便动弹,自然也没办法谢恩,挣扎了小半天之后,索性将什么君君臣臣、母母女女的礼法约束全部抛之脑后,由得陛下又搂又抱,亲昵个遍。姬日妍已经看到了弟妹的《谢赐小卧象吸杯表》,陛下又送了丁香和白豆蔻的雕凤纹紫金药锭,并着尺牍:孤读‘争知道,本来面目,风光洒洒。底事到头鸾凤侣,不如躲脱鸳鸯社’一句。豆蔻丁香可入药,疏通经络,行气祛风,遂制香药与小姨。 反正弟妹也不能动,整日和陛下你来我往地传递书信就当是锻炼身体了。才躺两天,弟妹就已很闲不住,准备下床逛逛,两位虎贲军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姬日妍和陛下进入弘涎殿的时候,正看见华老医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将这三个不着四六的莽妇骂得狗血淋头。弟妹灰溜溜地回去床上躺着了,掰手指头数日子,华老说最少最少七天,下地必须拄拐,就算有人扶着也得拄拐。弟妹说知道了,不折腾了。华老不依不饶,支着耳朵说‘知道什么了?你不该干嘛——大点儿声!大将军就这点调门儿?’ 赐死函谷郡公的事情,弟妹尚未耳闻,估计陛下也不想让她知道,省得她为锡林操心。这几天锡林挺辛苦,每天寅正就起,寅末时已在弘涎殿外等候,须得陛下恩准,他才能进入后殿为弟妹侍疾,一待一大天,宵禁前出宫,等回府已差不多是人定。弟妹想着干脆不让锡林入宫了,折腾一溜够,繁琐得不行,锡林虽没有当面反驳,第二天却还是照去不误。他对父亲无可规避的命运似乎没有什么触动,起码并未浮于表面,这让姬日妍感到有些意外。她先是在想,锡林确是年岁大了,晓得自己为人夫,一切要先为家主考虑。而随后她又转念,别是母亲和妹妹已不在京师,锡林恐怕自己家里事多,遭受弟妹嫌恶,惹她烦心,所以憋着不敢说吧?函谷郡公参与了谋逆,赐他自尽已是恩典,不晓得他老人家自己肯不肯呈上谢表,他要是不肯写,婶娘和姜妹也不在,估计只能由锡林代笔。 可怜见儿的。姬四叹了口气,一点没意识到函谷郡公是被自己出卖。刚从太庙放出来,她就去馆驿找了鹞鹰,打听萨拉安追的喜好。鹞鹰很笃定地说不知道,她姐姐养的奴隶也多,宠物也多,五颜六色,五花八门,不过萨拉君长跟那些东西不一样。姬日妍时常觉得肃人拙稚,有淳古之风,偶尔却也被她们石破天惊的议论给惊到。鹞鹰说恩都里嘛,就是那样的用途,像马牛一样被姐姐羁縻着。同样是受到鞭打和驱驰,不含情感的是奴隶,饱含爱意的是宠物。但萨拉君长是姊妹情谊的象征,姐姐喜不喜欢他这个人都没所谓。 感叹玉兰公私分明,拎得真清楚的同时,姬日妍心里又实在百感交集。玉兰若是第一眼不喜欢小莲花,那么往后她的小莲花注定是得不到姎妇的疼爱,要受冷待了,一个人在那遥远的她乡深感孤寂,好可怜。她垂头丧气地走出馆驿,往街上一站,让风一吹,人忽然有些清醒过来——也不对,她自己就为人姎妇,心里明镜一样,被她疼爱远远算不上什么好事,这有什么可遗憾的?找几个会花活儿的侍人取悦萨拉安追,要打要骂冲着他们去,再添几个忠诚又贴心,能服侍小莲花,陪着他说话、为他排解长夜寂寞的,这样不就行了? 打定了主意,姬日妍让傅相满京师地散消息,将情况说明,把未出阁的适龄公子送来她的府上。不论出身,凡能入选的,她重重有赏,仆役阖家脱籍入良,民男正枝恩推三代。 黑漆泥金的紫檀座屏后亦摆放宝座、香几,与前厅的布置如出一辙,薄如蝉翼的素绢屏心上绣着巨幅山水,如神仙秘境,影影绰绰可见人影。小莲花前些日子伤了颜面,前额一点薄红,是说什么也不让人看了,戴着素纱帏帽,将自己从头遮到脚。他倚着宝座,身边跪的都是娘为他选的侍人,各式各样,年后要随他去肃国。头等的能弹琴吹箫,吟诗写字,能歌善舞,也会伺候娘们。中等的绣花缝衣,识些字,能唱个曲儿,主要还是懂得记账管事,他手上满撒着花钱,娘说得有人帮他记着。最下等的各有手艺,有的会做糕饼点心,有的会油炸蒸酥,采果烹茶。按理说,国公的棣华兄弟得有个定数,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过四侍,可是姬日妍舍不得。除了红泪、清歌、碧菱与秋烟,她又挑了八个,凑满十二人。多么吉利的数字,反正就往和亲的队伍里塞呗,把下仆全换掉。 这几日给小莲花准备喜服与首饰,还有他远配的随礼、仆侍,早已超出了规格。姬日妍不在意,反倒是平日骄矜惯了的小莲花觉得很不安,生怕陛下再将他的娘关进太庙。这个孩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娘为什么被免冠,却很笃定地认为娘是自己救出来的,他对远配的事情并不抵触,似乎是将那当成了他言出必行的承诺,又或者救母所应付的代价。 不过是为了挑侍人,多坐了一会儿的功夫,小莲花就娇气起来,姬日妍其实知道他是不想在娘的跟前待着了。在娘跟前,他是王公子,再是国公也比娘矮一头,得回了内院才能当最大的主子。小孩儿嘛,贪玩也是有的,姬日妍假装不知道他的心思,将他给放回去。他一起身,红泪与清歌就赶紧跟着,俯身为他整理帏帽和衣摆。 好人家的孩子换了一批又一批,姬日妍有些乌心烦躁,想着顺手给自己挑几个算了。本来年底就事多,想好好放松一下还没有顺心意的。她那两只碧瞳小猫算是让鹞鹰给糟践了,吃不来细糠的山猪,什么天仙似的美人送去都是白瞎。许含玉嘛,相处那么多年,早都不新鲜了,水果儿还要吃时令的呢,何况是夫侍。那个顾仙郎她也腻了,再酥润的珍馐也是少了才美味,天天吃没意思。姬日妍靠着懒架儿翘着腿,左一眼右一眼地寻摸,愣是看不上一个。 “王姎何念?以至于正明艳的少男都不得青眼。”一旁作陪的是顾绩,见定王犯难,由是笑问。“你说这人吧,就是吃过见过,让点个菜反而点不出来。”姬日妍又一摆手,说“饿是饿了,不知道想吃什么。素日里爱吃的确无意思,叫本王自己想嘛,也没心情。” 顾绩掐着指节算时间,王姎疼了仙郎少说半年光景,是腻歪,该寻摸新的了。顾绩笑一声,在定王耳边低声道“若是让小妹说来,王姎平日里即便是清粥小菜,也还是用得太精细了。小妹常听山人言,清欢唯煮茗,美味衹羹芹,那些优哉游哉的隐士,倒是会享福的。” “贤妹一向是风雅的人。”姬日妍感慨一句,抬手敲敲香案,索性枕着胳膊闭上眼,等着看顾绩这回又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取悦她。前厅的长仆将公子、郎君们都带出去,也不知王姎一会儿还选不选,便都在西角门外候着。顾绩便笑,转头在近侍耳畔低语,让他将人带进来。 也没听见环佩声,也没闻见脂粉香,只感觉是进来前后三个人。顾绩的近侍绕去一旁,另两人俯身参拜。姬日妍撩起眼皮瞥过去,前头那个看着三十来岁,估摸着是爹,后一个正是好年纪,大海青的罗褶洗得泛白,清水布袜,平底青布鞋,袖角绣着不起眼两片柳叶。只能说是干净的,连小家碧玉也算不上,贱庶村夫罢了。姬日妍不由笑一声,饶有兴趣地偏过脑袋去看顾绩,“你这妮子,本王宠得你轻狂了,好大的胆。” “小妹岂敢?”顾绩知道定王不会因着这些小事动怒,便厚脸皮地笑道“这是个懂事儿的孩子。汗青堂的大掌柜已是耳顺之年,抬了他父亲做侧室。听说王姎要选侍,陈掌柜特意拜托小妹将他送来。能伺候国公自然是天大的福分,在院子里翻晒药材,浆洗衣服,不也是王姎的恩典嘛。” 说着,顾绩略一歪头,近侍捧来茶盏,小村夫由是也明白,将之接在手里,跪地奉茶,柔声细气道“仆家狄樵儿进孝,叩请王姎万福,荣贵平安,大福大喜。” 声音还不错,低柔沉静,不叫人听了心烦。姬日妍低头瞧他,打眼见那双手倒是好看,皮肤细白透青,手背血管清晰可辨,淡粉色的指甲短圆齐整,平日里做活,倒还不忘记整理仪容,是个本分的孩子。素银镯子在腕上空荡荡地晃,衣袂自然垂落,露出一截小臂,鞋也窄,是清瘦的。姬日妍接过茶盏,狄樵儿犹不敢动,长睫抖个不停。 “贤妹既这么说,就留吧。陈二与本王也有些交情,内子们用惯的脂粉面膏一向也是她配的。她的养子想在府上听任差使并非难事,不来拜本王,反而叨扰贤妹,这不是舍近求远么。”姬日妍本没有正眼打量狄樵儿,只说完这话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王府正堂恢弘肃穆,这寒酸的孩子上不得什么高台盘,有些被吓到,跪得小模小样。听说能留下,这才微微抬起脸,在短暂的对视中露出略带讨好的笑意,随后又把脸低下了。 姬日妍从他目光中拆解出不止一层信息。养娘不疼,大爹不爱,这孩子寄人篱下惯了,自卑又懦弱,性子一向柔顺,谁都能欺负他。与此同时,姬日妍又有些讶于他五官的精巧,想来是成日里和药材打交道,沾了灵气,被淘洗得格外干净,与平时见惯的京师男眷不一样,倒有些小寺鸣钟,深林微日的天然韵味。 难怪将这小村夫送来。姬日妍忽然为自己这想法发笑,真不怨顾绩嘲讽她没吃过野菜,救荒的一碟子草,平时想见到都难。何况她娘胎里带出的毛病,喜欢养点儿小东小西,看惯了名贵品种,觉得不稀奇,眉清目秀的小土狗反倒可爱。 “顾员外。”姬日妍十分感慨,合住顾绩的手,轻轻拍了拍,叹道“好刁钻的一双眼。” 知道自己这回又成了,顾绩笑着起身准备告辞。定王兴致正高,难得肯将手递过去扶人一把,问“陈二最近忙什么,那老货,怎么不来本王的跟前进孝?” 平日总被娘和大爹嫌恶,生怕被赶出家门,一点小事都将狄樵儿牵动得如同惊弓之鸟,却不想王姎会待他如此亲和。狄樵儿很有些受宠若惊,也不敢真的扶着王姎,便只搭了指尖,自己撑着膝盖站起来。平日娘在家很威严,无人敢进犯,也多的是人来求娘办事,听王姎戏称他的娘是老货,狄樵儿有些好奇地抬眼,眨了两眨。 “陈大掌柜忙着各处奔走,疏通关系,想将她那个好容易成材的小女儿送到太医院进修。”顾绩穿好了靴,又喝两口茶,长仆将她的氅衣与大帽捧来,她便起身在一旁穿戴。“上年纪没多久活头,还能为女儿操心呢?人都是世家传承,谈何容易。她女儿有钻研的本事和精神,旁人也有,凭什么就是她家。”姬日妍在手上摸,将几枚戒指尽数拂过一边,最终落在右手拇指上,摩挲着扳指水滑的边缘,问狄樵儿道“你想你姐姐去吗?” 女人有狩猎的天性,顾绩系好帽缨笑吟吟地望着定王,就像在看一头雌伏草中、伺机而动的大猫。她也不为着吃,只是为着玩,捉了放,放了捉,什么时候感到尽兴了,舔舔爪子就走。定王有时会做出温和又悲悯的模样,以掩饰自己生性险恶。她出于嬉戏的心态行使权力,毫无理由地将人摧折虐待,只为满足自己的恶癖。尽管有些瑕质,但王姎身上的可取之处也很多,作为生意人,顾绩最欣赏的就是王姎翻脸十分断然,她从来不吃白食,同人以物易物,银货两讫,自是有这般底气。顾绩微笑着俯身,将陈二的侧室搀起来,退让至一旁,并未急着离开。 其实狄樵儿没想过这个问题,姐姐是娘亲生的,她们之间有云泥之别,姐姐的事轮不到他来关心。但王姎询问时,狄樵儿还是不免点一点头,说“想。姐姐去进修,娘和大爹会开心的。”那么父亲的日子也会好过一点。 “真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姬日妍摘下碧玉扳指,略一扬手,顾绩便上前,摊开两手跪接。扳指的玉面腴润肉好,錾刻小诗文,打眼便是‘御题’二字,有眼睛的人都能认出来这是内宫监造以娱亲王的玩意儿。陈二得了定王的关照,太医院自然也会给她女儿一个机会。 顾绩之所以要帮陈二,原因说来也简单。陈二是开药房的,三叉尾的红色金鱼一条,甘蔗大者两枚,捣烂绞汁服用,能够治疗婴儿黄疸。那些她培育失败、用以养水的朱砂鱼平平无奇,养来也是费钱,又不准私放,她便想让陈二来收。倒不用给钱,给她配点鱼药,什么芭蕉根、白杨皮和苦卤,她好敬赠顾客。免得金鱼长了红癞又或者白癞,眼瞧着不得活,那些不得家主疼爱,整日抱着鱼缸过日子的夫侍们哭哭啼啼地找上门,说这是家主送给他的小金鱼,这代表了家主对他的爱重和关切,不可以死,别的小鱼都不是这条了。顾绩心里想的虽然是‘天娘姥姥,她爱不爱你连鱼都比你有数’,但面上仍然礼貌微笑,说她一定会尽心竭力。谁让她吃的就是这碗饭呢,可恶。 和陈二的私下交易,王姎察觉却没有多问,只意味深长地笑望她一眼,顾绩被王姎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毛。当初她来京师,若非是王姎收下了她送来的金鱼,赠送给王公子,她这生意还红火不起来。而今她盆满钵满,相比之下,给王姎的孝敬钱确实是少了——话说回来,这不是没机会嘛。几次求见王姎,都说没空,人挡在外面就算了,礼都不收。仙郎也没办法,太久见不到王姎,被许侧夫压着打,已是自顾不暇。顾绩大抵也晓得是这位醋劲儿大的主背地里给她使绊子,可这是王姎家事,不可以多言。她生怕自己来多了,惹得王姎烦,来少了,显得没规矩,她也很难办。顾绩赔着笑,俯身行礼,一躬到地,“那小妹就代陈二谢过王姎了。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叨扰,改日再来拜谢王姎的恩情。”得到王姎的首肯之后,这才缓慢地退出厅堂,心里提着一口气,不敢放下。 侧室三十出头,没见过什么世面,在顾员外身边哆哆嗦嗦地跟着,直到行过游廊,将要从角门离开时,才留恋地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樵儿。他原本以为自己配进陈家,已是落入了难以自拔的漩涡。周遭虎狼环伺,他是费劲了心血才把樵儿全须全尾地拉扯到这么大,他一直希望樵儿以后可以配个会疼人的女娘,跟人做平头妻夫。可现在什么都不必说了,全已来不及。他眼睁睁地看着家主和顾员外有商有量,将樵儿这么个活生生的孩子送进那四四方方、不见天日的地方——换一枚扳指。 这些侯爵卿娘没有一个是好人。侧室垂着头不说话,也不想哭,就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狄樵儿对王姎来说没有一点价值,侧室根本想不到他会为了这枚扳指而付出怎样的代价。 陈二雇了两辆马车,就在后门等着,见顾绩出来,立马迎了上去。“陈掌柜。”顾绩笑着拱手“给您道喜。” 见顾员外真的将那没用的孩子送进了王府,陈二的脸都快笑烂了,一个劲儿地拍手躬身,‘哎呦’个不停,还礼道“同喜啊员外娘,同喜同喜。” “来。”顾绩招一招手,两名侍人捧着玉瓶、丝绢与文盘上前,陈二立马恭谨起来,用花露洗过了手,复又擦干。顾绩将扳指搁在盘中,道“陈大掌柜,王姎手上摘下来的,我交给您了。用罢了劳您亲自奉还,若是王姎问了赏,您可不能忘记妹妹我今天跑这一遭。” “这是自然,我怎会忘记了顾员外?只求员外贵人多事,能记着我这没本事的老姐姐,日后千万给姐姐一个答谢的机会。”陈二激动不已,喃喃地说着接了,将扳指托在掌心观瞧。‘御题’二字是如此光耀,俨如平步青云的天梯。陈家千金凑上来看,兴奋地咬着嘴唇直搓手,陈二从身上摸出一方手帕,将扳指包裹好,刚放回托盘里,千金便将娘抱起来转了一大圈。 “给你顾姨母磕个头,谢谢你姨母。”陈二急得拍她肩膀,千金喜滋滋地将娘放下,要给顾绩行礼。顾绩怎么敢受,左躲右躲。 陈二可谓是老蚌生珠,四十多拼了老命才终于有个传宗接代的女孩儿,千金如今二十来岁,不是池中物,年纪轻轻就考上医士,有了进入太医院学习的资格。只不过陈家不是世家,千金身上又没有职衔,得有六品以上的九位官员给她做保官才行。千金心疼娘的年纪大了,不然就算了,在汗青堂做个少当家也不错。陈二不忍心女儿委屈,拍着胸脯说娘这辈子最会溜须拍马,你等着娘去给你签保状。 一签签了三个月,灰头土脸,处处碰壁。人一听说是汗青堂,都说是那个调配面膏的地儿,什么香味都有,可全乎了,陈二把保状拿出来求人签字,人都很犹豫,盘算老鸦窝里飞出金凤凰的概率到底有几何。前几日陈二借酒浇愁,喝了个酩酊大醉,在席上愣把顾绩认成自家姑娘,搂着顾绩的颈子嚎啕痛哭,说是娘没用,都怪娘没用。顾绩原本也不想揽这个差事,只是利润实在很大,很吸引人,而且她看到陈二养子的第一眼就动了歪心,想拿他讨好定王。 千金见顾绩连连推辞,百般不受,索性撩衣拜倒,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随即乐颠颠地起身。陈二已在家中摆好了酒,宴请好友与生意场上往来的伙伴,她的儿进了王府,甭管是个什么东西,能不能见到王姎,她的身份也是水涨船高。陈二与顾绩又是好一番的谦让,待千金将她扶上马车,陈二这才安心。 坐进车厢,一瞥眼瞧见侧室,陈二心情大好。到底也上了年纪,脸上并不显得。只是很平常地将侧室搂在怀里,用手串穗子摩挲着他的脸鬓,问道“咱们家几代经营药房,终于能出个正经医娘了,开心吗?” 心里再不是滋味,也不敢让家主瞧出来。侧室笑了一下,说“开心。”随后便低下头,依顺地枕着她的肩,早已宠辱不惊的眼中难得蒙上水光。陈二笑起来,随手挑开车帘,望着繁华的街景,街里街坊的熟识将她认出来,见她从王府方向来,便作揖道“陈掌柜发财?” “哈哈,发财,发财。”陈二拱手还礼,自是春风得意,精神矍铄。霜侵雪染的白发褪去沉沉暮气,枯瘦似古柏的身形比往日挺拔得多。 她接受着别人的恭贺,志得意满。遥遥看见汗青堂的宅院,陈二放下皂色布帘,拇指一挑,手串顺着掌根滚至腕上。面上的笑意逐渐淡去,陈二道“回头叫千金来拜你,认个小爹。”她的手搭在侧室膝头,轻轻捏了捏“往后家里再没人敢对你横一下眼皮。” 五八、关内侯爱语劝加餐老郡公甘心自引分 北堂岑睡醒的时候,齐寅正在写谢表的最后一段。 庄宗武皇帝第三子罪仆巽稽首再拜上书皇帝陛下,罪仆巽顿首死罪:永惟陛下圣德丰化,比隆前代,万言不足以仰度天高,实献下仆区区之情。临表悲猥,绝笔余哀,北望紫云,割切哀慕。罪仆巽长恶不悛,不容于死,上明德既远,厚恩又隆,虽欲救之,其将不能。巽哀怀切怛,酷痛甚痛,请死以成义。再拜顿首。 大颗泪珠坠落书案,齐寅搁下笔,双手捂住脸,呼吸发颤,坐在案前无声地痛哭起来。大多数时候他都敬畏、抵触着父亲,可为何偏偏在此刻惦念起从前的好时光?人心何其难测,以前觉得温馨的回忆现在只觉得悲凉。旧日里行宫的景色淌过脑海,流水喑哑,缓起又缓落,将死之蝉在树梢大叫绝叫,轰隆隆的雷声熨过天灵。为何从前他不曾察觉那些日益显露的隐患和愈发深植的祸根? “锡林?”北堂岑嗓音有些沙哑,似是感觉到疼痛,略皱一皱眉,撑着身子往起挪了些,问道“你怎么了?” “家主。”齐寅缓缓撑起身,将谢表反扣案前,走到床榻边坐了,扶着家主的双臂,将脸埋进她怀里。想起先前面圣,多少后怕涌至心头,齐寅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他咬着嘴唇没有说话,眼泪夺眶而出,在绒毯上砸出一片水渍。 “这是怎么了。”北堂岑笑着摸他后背,只当他是为自己担心,说“有点饿了。” “陛下赐了膳,一直等着传呢。”齐寅坐起身,用手背拭了下泪,转身平复心情,吩咐宫人传膳。他拾起懒架给家主垫在身后,让她倚着,又命人将小炕桌搬到榻上。“本来还没觉得残疾。”北堂岑将手搁在桌面上,有种没来由的熟悉感,莫名拍了两下,感觉像斑儿小时候会做的事,不由乐出了声,又问道“锡林刚才写什么呢?” “陛下拿主意为家主医治腿疾,得上一份谢表吧?”齐寅眼也不眨地诓骗家主,笑着垂下脸道“若是让家主自己决定,不晓得要推到猴年马月。” “你说的倒是。若非子佩将我药翻了,见了华老,我还是要推辞的。”北堂岑往后靠了些,牵动伤口,略不适地哼了一声,却觉得稀奇,道“不过这回没什么感觉,这就好了么?” “听华老说,正常都是没感觉的。”齐寅从宫人手里接了汤勺。陛下赐食还不够,想起前几天晚膳用的鸽子汤很好,让再蒸一例,送来给家主泡饭吃。肉汤上蒙着一层金黄的油脂,热气都蒙在里头,齐寅搅动着汤勺吹气,家主眼巴巴地瞧着。 长久卧床不好,容易肠胃积热、气机郁滞,再加上伤筋动骨导致气血阴亏,很不利于排泄。华老医娘将她每天的膳食给减了,改成两顿。肥腻、厚味的食物都不让吃,红肉帮助刀口恢复的不减,添了很多瓜果蔬菜和粗粮。中午人都吃饭去了,家主却没有午膳可以用,抱着个瓜啃了半天,还撕了虎贲军禁尉的半只鸡吃。表姐送了枇杷蜜来,她嘴闲着难过,一会儿含一口,仰卧在床上发呆。 “饿了么?中午没吃正经的。”齐寅舀一勺米饭,在碗沿略压实些,浸了汤,碰碰自己的嘴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喂到家主嘴边,说“试试烫不烫。” 家主只嚼了两下就咽下去,吐出一口热气,点头说“烫的。” 问她就跟没问一样,沉吟片刻,齐寅低头将鸽子汤上的油都撇去,问道“烫就吐出来,怎么还咽?等凉一凉。” “等不了,嘴急。”北堂岑伸手扽他袖子,说“快喂。要是你喂,我还能吃得慢点儿。自己吃早都没了。” “我动作不慢的。”齐寅被她说得一乐,笑着笑着又觉得眼眶发热,将眼帘一垂,重复刚才的动作,舀一勺饭泡进汤里,徐徐道“而且华老医娘嘱咐了,你要吃慢点,多嚼。我知道你饿,但是身体比较重要。”勺子快到北堂岑唇边,她都把嘴张开了,锡林忽又把手一挪,问“你能每口嚼三十下吗?” “啊?”北堂岑看他认真的样子,也不晓得自己该不该笑,只好说“不是让休养吗?怎么折腾人。” 膳房送来的牛腩还在炉子里咕嘟着,宫人说加了药材,能滋补健身,强筋骨、祛风湿,佐以补气益胃的蘑菇,作为辅助的食疗,能预防腰膝酸痛、关节麻痹的问题。齐寅怕家主上火,只给她吃了半锅,又喝了碗乳酪杏仁粥。 有主食下肚,北堂岑这才觉得终于踏实了,靠在榻上剥柑橘,没吃完半个,就说有点困了。她最近睡得都不好,药劲儿过去,腿开始疼,还不能趴着,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难过得要死。齐寅起身将小炕桌收了,又给她垫了两个枕头,让她能把上身侧过来。北堂岑还觉得不舒服,抱着小毯子将右腿伸出来晃悠两下,竹榻被她压得嘎吱嘎吱直响。“哎,锡林,我想起来。”北堂岑勾住齐寅的腰带,将他往身前拉了些,“昨天陛下赏了墨条,你一会儿带回去吧?我就看是到了年份,也挺黑,应该是烟料纯,漂洗得也净吧?我不晓得。”她顺势搂住了齐寅的腰,摩挲两把,说“上回你有块儿什么来着,忘了,搁在我书房里,斑儿跟金淙拿去玩了,我再补给你一块。” 一听是陛下赏的,齐寅便愣住,眼泪又差点滚下来,不想让家主看见,一拧身扑进她怀里。这细条的身板,连点重量也无,北堂岑的手顺着他脊柱捋下来,叹道“真要好好吃饭了,锡林。你干脆跟着我一天两顿得了,我看你平时也吃不到两顿,这怎么能行?” 他身上隐隐带着些窒息和沉重,北堂岑能感觉出来。尽管人人都说她迟钝——那也确实是事实,她经常后知后觉,也确想把脑子锻炼得灵光一点,可生性难移,谈何容易——但她对气场的感知总是格外敏锐,那是闻着战场上的风练出来的。 屋内的光影丰沛柔和,北堂岑摸着齐寅那身石青滚边的锦袍,波折宛转,祥和周密。锡林在她怀里发抖,微凉的掌心贴在她的皮肤上,连鼻尖都湿冷。 “兰芳卿娘和姜中令将你托付给我,我会好好照顾你,你放心。”她柔声道“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是八风不动、固若金汤的,何况我是武将。人常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会死在聚金山。当时我在想,或许就是今天了,或许我也要被逐渐消融的积雪带走了,如果那样就好了…可是没有。” 铜漏咽咽水潺潺。晚天寒。罗袖斑,转忆同看,月明山外山。驰马报君屡多难,苦易满,泪难干。 事皆前定且凭栏。残烟淡。夜深见,斗牛光焰,凤阁连霄汉。官家赐璧濯龙潭,白日短,劝加餐。 齐寅跪坐在床边,抬起脸,安静地看着她。 “事已至此,再是痛苦煎熬也无效用,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好好活着。”北堂岑将他的脸托在掌心,锡林的皮肤是如此细腻柔和,望上去色泽明快,实则相当单薄,“活到身高缩短,皮囊皱皴,活到发冠宽松,不胜簪笄。”烛火晃眼,她有些犯困。锡林于是愈发显得透薄晶莹,眼底泛泪,淡淡的琉璃掺杂些许粉红——那是他的唇,抿着让人看不懂的哀伤神情,水渍边沿模糊着,色若桃花,连颧骨与鼻尖都渐渐染上胭脂。 “别再哭了,锡林。否则我总疑心我会失去你。”北堂岑给自己盖上小毯子,她还保留着幼时的习惯,要将边角都掖掖好才安心,“我睡一会儿,我困了。昨天晚上没有睡好。” “你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就回去了。”齐寅在她利落的发际上摸,片刻不忍释手,趁着宫人不在,倾身把她吻了一吻。 齐寅并不敢说他羞惭于自己的出身,但仍然,一想到父亲,他就心结沉重。家中嫌雪厚积,他的母父总在提起彼此时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厌弃与嫌恶,眉间紧蹙,屡屡迁就。那样的神情是他最怕在正度脸上瞧见的,所幸没有。他犹然记得从前父亲把他抱在膝头,说往后我们锡林要配的是个有德行的姎妇,顶天立地的女儿是好女儿,会心疼人的女儿也是好女儿。现在想起来,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父亲对他还是有一点爱的,只不过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代价也颇为高昂。 如果正度是个无德又凶暴的姎妇,那么他现在过得是怎样的日子?齐寅已经很久不去想这个问题了。征战沙场的武妇早在十七岁时就已然杀人如麻,亲族凋敝,幼子遗失,寡言少语的前夫离群索居,自甘孤零,齐寅很难不用自己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她。面对着这样一位底细不详、生平不为外人所知的朝堂新贵,父亲拿他投石问路,做了一场豪赌。 更多的时候,正度跟他都没有什么话说,无非就是问问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她的话都跟表姐和小姜说完了,那些她真正关心的事,她从前的见闻与经历,她心底最隐秘的情绪,她何苦要告诉内宅的男眷?那是对牛弹琴,很没意思。齐寅知道自己根本就没那么重要,父亲只是想通过他了解正度的一点脾性,看她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看她是否贪财好色,是否有可乘之机。如果能为她招个女儿,那十分好,如果能拜得娘娘,替她有娠,那也不错。如果都不能,也就只好承认,这步棋走到这儿就彻底结束了。不算成,也不算败。就像他对父亲的感情,尽管复杂异常,也只能一举投入黑暗,再不会、也不需要有回应。 “侯夫婿。”增喜观门口的世夫见轿撵中的是齐寅,俯身参拜,退至一旁。齐寅深吸一口气,抬步上前,两扇朱门轰然开启。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思忖着,齐寅走进西廊,低矮的短墙之下,他看见竹椅上坐着齐姜。夜色苍茫,鸣虫声声凄凉,飞蛾如枯叶般的虫翅谢落在齐姜的脚边,她抱着羊羊背对山门躺着,在羊羊的背后轻拍,哄她入睡。 凉气袭上天灵,齐寅的神情刹那间变得非常古怪。他两步冲上台阶,猛地推开门 ——父亲静谧地仿佛只是睡着。 严谨工整的八团彩云金龙纹锦袍将他从脖颈开始包裹,到腰身和足踝,颜色是娲皇后裔素来爱用的麒麟竭,俨如一片血的汪洋,光华盛大,淳美天德。他脸上的病容消退,淡墨匀出两道细眉,鸦翎般的水鬓似刀裁。合在身前的两手覆在谢表之上,‘造端讬始,诱引后世;同人恶道,罪萃阙身;罪臣请死,以谢天下;惟上圣裁,再拜顿首。’粉笺黑字,是父亲的笔迹,加盖金章。 繁华声已经远去很久了,以至于齐寅忘记父亲是庄宗皇帝最疼爱的小儿子,是个素来体面的人,直到请死,他仍然不肯如其他儿郎般在天女面前称仆。上吊、服毒终究难看,死后颜面难以留存,是自己用油纸浸水盖着脸,躺在透雕榻上硬生生闷死的。遗容栩栩如生,父亲一向的做派都是这样。齐寅到底还是伤心透了,踉跄着后退两步,半晌才扶着门轴走出来,两名世夫上前搀他。 隔着遥远的天井,齐寅很久才有些缓和,望着轻轻唱歌的齐姜,皱着眉道“他真爱你。他都肯为了你请死谢恩。” “哥哥。”齐姜站起身,打横抱着羊羊在天井中踱步,“别说了,不值当。” “为什么不值当?你不是走了吗?为什么要回来?”齐寅从怀中取出谢表,掷向齐姜脚边,哭道“你要么就早回来!” 看到谢表,齐姜也愣了一下,目光凝滞片刻就收回,背过身去在羊羊熟睡的脸颊上亲,说“我一接到消息就回来了,哥哥。我没想留你独自面对这一切。” 齐姜知道,父亲不见到她和羊羊,是绝对不会甘心赴死的,为之受苦的只有哥哥。她是特意赶回来劝父亲死心的,在父亲和哥哥之间,她选择的是哥哥。齐姜只是忘记了,在她和哥哥之间,父亲每次都更倾向于她,这次也是一样。 “你在怨我吗?你怨我回来晚了,还是怨我见到父亲最后一面?”齐姜的声音很低缓,不想把羊羊惊醒,“或者你怨的是父亲,他从来不为你考虑,他只考虑我。你在怨吗?哥哥。一直以来,你都在怨我吗?” “我没有。”齐寅靠在石柱上,乏力地吐出一口长气“我只是…我不知道。” “父亲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他还说,如果我是第一个孩子,就没有你了,哥哥。”齐姜用狐裘将羊羊裹好,放进竹榻里。“是事实,但我不爱听。”她走到齐寅身边,贴着他坐下,靠在他肩上,徐徐道“尤其是做了母亲之后,哥哥。我们都是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为了我而委屈你,那是母亲才能行使的权力,对吗?你不要怨我,是父亲不对。” “小姜,你不要说这样的话。”齐寅猛然惊醒,意识到小姜是在自责,连忙侧过脸瞧她,从怀中取出罗帕,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你说。哥哥,你说。”齐姜微蹙着眉,闭上双眼,“你说是他不配做父亲。” “这是陛下的旨意。”齐寅垂下头,在小姜耳边安慰道“这本来就不是小姜能决定的事。” 夜幕千疮百孔,朦胧的月色照在院落之中。齐姜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又起身去抱羊羊。“我是很放心你的,哥哥。有嫂娘在。”齐姜艰涩地换了轻快口吻,把羊羊给他看,温柔地揭开襁褓,笑道“长大了,很快就要会走路了——我来时听说嫂娘身上动刀子了?真的把腿骨取出来,凿一截柳木嵌进去了吗?嫂娘痛不痛?她之前一直拖着不肯就医,虽然和我说用了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我估计她自己还是不大相信。我也觉得,万一切到一半醒过来了怎么办?” “嗯。”齐寅点头,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分寸,想一想,又收了些,“就这么点点,折磨她那样多年。以前她远征天枢回来,那时候你还小,可能不记得了——她连日高烧,伤口化脓,又失血太多,整日昏沉。华老医娘说要是给她用闹羊花,她就醒不过来了,但不动刀排脓割疮,她的命还是保不住。那回就只是在经络施压,用浸过药酒的针麻痹肤表,抽割溃疡、吻合肌理,疼得她直哭。她在里面哭,我就在外面哭,她后来死活不肯治腿,我想着不治就不治吧,结果前几天被华老医娘骂得找不到北了,说我就不晓得往好了劝她。但我还是有点后怕的,我听说药量都是根据血量算出来的,你嫂娘睡了一天一宿,我急死了,看华老气定神闲,老神在在,也不敢问。” “那又不是哥哥的错,不还是华太医把嫂娘吓着了嘛,她又是针又是刀的,死人都能让她吓得活过来。之前肯定又是表姐拿的主意吧?说横竖要死,死马当活马医,我好像有点儿印象。不过嫂娘是早该治腿,不然她老一拐一拐的。哥哥又扶不住,边家子就去扶。”齐姜也知道大将军府还有个边峦,会分走嫂娘对哥哥的眷爱,她没见过边峦,但已然很不喜欢他。“不许你说。”齐寅有些不爱听,小姜就乐,仍然坚持道“本来就是,我是听哥哥说的。小老虎什么的。” “哎呀,不准说了。”齐寅有些急了。 “什么呀,我都是关心哥哥。”齐姜抬起脸,眼眶还湿着,“你得过得好。嫂娘的夫侍再多,她得最疼我哥哥。不然我真的,我奏本参她。” “你还敢参你的嫂娘。陛下才不管这些小事呢。”齐寅睁圆了眼睛,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小姜的脑门儿。兄妹二人又坐了一会儿,小姜坚持要送齐寅出宫,她独自面圣。齐寅拗不过她,想再去厢房看一眼父亲,又没了先前的胆量,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增喜观门前,恋恋不舍地擒着小姜的手,说了会儿话,这才坐上轿撵离去。 帘子打下来,齐寅脸上的表情便尽数消失,一层层地敛进眼底。回了大将军府,梅婴出来迎他,脸上忧心忡忡的,又不敢多问。齐寅忽然想起什么,转了性子一样,问晚上留饭了吗?给他热一口吃。 “啊,留了,留了。”梅婴才管不了那么多,嘴上答应着,拧身就去厨房了。青阳院最近没捅开火,他都是跟着金侧夫吃的,不过眼瞧着先生吃不下饭,一天天消瘦下去,好容易问一句,有没有的无所谓,现做就是了。他把几个厨郎拧起来,着急忙慌地赶出来两个菜,派人去浣葛堂边先生那儿端了一盘面饼,又给蒸了一盅汤。 “快趁热吃吧,先生。”梅婴给摆好了碗筷,打眼见齐先生坐在床边,抚着一迭白绫罗,心里不由紧了一下。最近几天先生动不动就看着白绫出神,怪吓人的,问也问不出来什么。有回他还看见先生将白绫展开了,摊在腿面上,像是在量长度,唬得他一个不留神,把家主喜欢的青瓷长颈瓶都给打碎了。“先生,快吃吧。”梅婴往他跟前靠,说着话,把白绫从他手底下顺出来,还不及拿远,先生就摁住了他的手腕。 “老郡公不在了。”齐寅说罢才有些回神,缓缓松开梅婴的手,道“把我常穿的衣服拿出来,领袖缘都滚上白边吧。” 五九、不速客造访小门楼苦命郎黜辱昏罗帐 大典客进院时,发现家里坐南朝北一间门楼灯火通明,粉青照壁榴树摇曳,隐隐约约可见人影,心头登时便一紧。只怕是那位到了。 她妹妹弄性尚气,惹上了人命官司,摆在面上都是明证,拖拖拉拉料理半年光景。最后还是王姎卖了个面子,从京兆尹那里将人保出来,又撺掇原告翻供撤诉,说他的家主原本就有尸厥的毛病,脾气还大,是为着个郎君跟人跑了,气不过,一下子犯了病,就过身了。他恐怕家里颜面尽丧,影响儿男日后婚配,这才攀咬。大典客将妹妹藏在小门楼里住着,买通乡人做假证,说她妹妹一放出来就暴病死了。京兆尹确有判决终审的权重,无须审转法司,当即便结案。 法司廷尉拿到卷宗便知道是敷衍了事,明里暗里地盯了大典客半个月。那娘们青黑脸,铁面铮铮,哪怕顶头压着个亲王,但凡苦主喊冤,她就敢领着四位少卿抄起金锏硬闯王府,定王见她素来都是绕道走,生怕沾上。只不过翻供的是原告,所谓罪疑惟轻,功疑惟重,此慎刑也。最终还是无处追究,就此打住。 推开两面朱红隔扇,寒天里隐约有人念白打贯口,听声音是她妹妹包占的那个小淫夫儿,哆嗦着直哽咽,早没有了往常飞泉鸣玉引动满堂喝彩的腔儿,一声一声,都是悲音。大典客往室内觑窥一眼。三间倒坐客位,桌椅光鲜,帘栊潇洒,却不见了她妹妹的人影。 久在朝堂之上,就是用脚想也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况,她心里头直打鼓,往桌前坐了,拿出两盏小青柑泡茶,手直哆嗦,杯盘相碰,丁零当啷直响。 “大人。” 里间绕出个福娃似的小妮,不知何时往她身边站了,吓得大典客往后直撤身子,拖动大椅,‘吱呀’一声尖啸。“我家大人在里间梳妆。”小妮八九岁,还没梳上头,把个手一扬,“您请。” 大四方镜前衣裳铺了满地,浓苍轻缥。小淫夫儿浑身都光裸,满脸残红,脸颊肿着,唇角噙着血迹,七星额子的武旦盔头倒是绑得很紧,上下两层绒球,后边儿插着翎子,早已哭成个泪人。他手里抓一杆双头短枪,枪缨子称劲,两圈半的枪花翻得还算顺畅,往起一抛,旁踢去接,羞耻得啜泣出声。他没穿蟒,也不扎靠,腿脚没有保护,动作含收着不敢放开,慌张得直哆嗦。枪杆落在脚面上,确是踢起来了,却蹭掉一大块皮。他疼得哭一声,在空中攥了枪,血顺着脚背的青筋往下淌,花苞似的足尖紧绷不敢触地,锁着腰出打手,脚一拧便是个转身,贴着脊背扫靠旗,只一个花便摔在地上起不来。武旦都梳大头,磕一下便有些散开,他两手抱胸含收着身子跪着,泣不成声。抬眼瞧见大典客,好似见了救星,哭道“姨姐救我…家主被关在水房…姨姐、姨姐你救我!” 宋珩赤足踩着戏服,黑发束于头顶,正饶有雅兴地佩戴义髻,鬈曲的发尾垂落肩头,有如水波。她上身缠枝联珠覆膊衣,胸口透青的皮肤白得像瓷,闻孟郎为她整理腰上钿璎累累的一条帔巾,珞珠垂缕,佩环叮当。她站在明间的至深处,修美有目共睹,见大典客进来,神色定格在一个下巴微扬的睥睨,缓缓转过身。 “周大人,回来啦?”宋珩惬意得就像在自己家,手中端着热茶呷一口,璎珞帔巾松垮下滑,露出瘦削的身腰。环视着屋内情状,对自己的所为笑得十分坦然,“慈恩敷粉绿娇郎,腊酒金花酴醾香。”她玩味地叹息道“独步春——这花名取得不好。谷雨鸠鸣,飞英落尽。酴醾悬钩缺刻,大朵千瓣,香微而清,实末路之美也。” “宋大人。”大典客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是她暗箱操作的事情败露,陛下却还想接着用她,故而令宋珩上门敲打。她冷汗直冒,当即俯身下拜“宋大人,下官已知错了。还望大人宽宥下官的家人…” “哎,这什么话。”宋珩笑着一抬手“我是按规矩办事的人,又不是街上的流氓地痞,大人可以放心,我是冲着大人来的。”她托着茶盏,掌心盖在杯口缓缓挪开,并起两指点点杯沿,示意孟郎道‘招待大人。’ 林太宰任太史令丞时曾经奏本,悯恤六疾而不能自存者,人赐谷五斗,设立别坊,遣医救护,先帝准奏。东观属官宋珩宋子佩,通晓指麾,掌养聋聩、喑哑,收而衣食之,殊身而后止。这京师凡是聋子和哑巴,不论女男老幼,都受过宋珩的馈赠与照拂,下至走街串巷的帮闲、邮亭急递的驿使,上至侯爵卿娘的车妇,诸司官署的马曹,时至今日,已很成规模。宋司直隶属相府,执掌朝纲,监察百官,她的人虽不到,却处处都有她的手眼。闻孟郎很小就跟着她,苦力的出身,得她精心饲喂,有寻常男子所不能及的一把子蛮力,多年以来,听任她的差遣,俨如鹰犬爪牙。宋大人宽疾恤贫的善举与她经年孵化的恶癖一样铁证凿凿,不容置疑,然而闻孟郎从来都不觉得宋大人隐在笑容之下的本相可恶又可怕。 这土匪强梁一般的做派,竟也是位大人。平日里势力滔天、说一不二的大姨姐被她身边的侍人拖到屋外,独步春还以为朝堂上的卿娘自是清贵不凡,杀机只在言语中暗藏,却不想也和乡下村妇一样,所谓敲打,就是真的打一顿。可大姨姐位列九卿,她怎么可以殴打朝廷命官?将人折辱得太甚了。独步春阁泪汪汪地抬头,发现宋珩正看他。 “同朝为官,典客令是个小人,这些年里强抢民男、包占人夫,不知多少个。就是中饱私囊,阳奉阴违也是有的。她既不知洁身自好,我就没必要给她那个脸面了吧?”宋珩照罢了镜子,走到衣柜前接着翻,显得很有情致。高门大户的千金不知怎么玩乐才好,门户一关,在院里妆扮成神女。凡人的崇敬着实质朴,凡俗世女娘所拥有的,神明座下须供奉着更好的,莫说锦衣华服、玉盘珍馐,就连奇珍异草和伶花奁伎也得成套。宋珩摘出一件孔雀翎圈银绒绣墨竹的素纱薄帔,并着水竹萧和青玉净瓶,“这是一套么?扮的是佛多座下义龙。” 她话一顿,笑,问道“你这是怎么,歇着呢?” 独步春吓得直哆嗦,又不敢与她讨价还价,便抱着胸,遮掩着下腹,从地上站起来。“伤了?”宋珩瞧着他脚背上粘腻的血色,大发慈悲道“走个过场吧,我一向也不强人所难。”说着,在屋里寻摸一圈,看见桌上搁着马趟子,抬手抛给他。 平日里唱戏的见了红郎君都得磕头叫声先生,独步春接了马趟子攥在手里,方才消退些许的耻感卷土重来,他是想发狠,找根柱子一头碰死,横竖是贱命一条。就怕碰不死,惹起大人恼火,有的是罪受。独步春的心不甘情不愿还在其次,眼前这个人可怕得很,脸上是笑着的,却让人心里发凉。片刻,独步春合着手应一声是。幸亏是脚伤了,否则叫人看出步子沉重,晓得他心里不愿讨好作践他的人。 身段还是不错的。宋珩在圈椅中坐下,见他三打马,眉眼中含着忍辱负重的迁就,取道前奔,裁鞭催行,做个抖袖两翻的动作,曲腿下蹲,打了个卧鱼,回手掏翎。这是表现行路艰辛的意思么?宋珩也看不明白。武旦多少年的功夫却也不重要,行当里的金交椅,王侯贵胄间的玩意儿罢了。他的腰身纤长,肌骨尤好,单薄的小腹沟壑浮动,战栗的呼吸使得那双嫩粉的乳尖轻颤不已。宋珩饶有兴味地叼住指尖,从他饱受折损的神情与凌虐备至的残妆间舔舐出些许愉悦,目光描摹着他肌肉和关节的形状,对他身体的柔软感到不可思议。 “会唱么?”宋珩问。 愣怔片刻,独步春把头点了点。“穿上蟒,扎上靠。”宋珩迭指敲一敲身边的四方桌,道“过来。” 这一顿好打,大典客算是挨够了。虎贲军把着前后角门,闻孟郎将她拖出去,三五武妇即刻上前,抬眼只能看见皂靴帮子,抡得她脸上五颜六色,脑子都快不转了。闻孟郎将她架起来拖回屋内,丑事不便外扬,回身又合上两扇门。大典客往跟前一扑,有出气儿没进气儿,抬眼看见宋珩坐在圈椅里把玩着独步春,心想这人八成是有疾于首。 虽然觉得独步春漂亮,但宋珩还是嫌恶他不干净。隔着素纱披帛将他性器拢在掌心,玉钗没入殷红的铃口,只有顶端祥云露在外边儿。独步春没想到好容易能穿上衣服,却不是放过他的意思,戏服厚重的刺绣磨得肌肤生疼,他跪坐在四方桌上,自己将蓝蟒前摆撩开端在手里,唱不了两句就得歇一歇,缓和一阵。他虽然是男武旦,大人却不让他唱演义和纪略中的剧目,犹是抱娇郎的粉戏,开口便是‘芳卿细细听,贱子明明道。云雨虽念想,风月不牢靠。’ 下腹钝痛,酸胀难忍。独步春自认为是荆棘丛里趟过的人,犹架不住被陌生女子这般凌辱。素帔濡湿,在敏感的阳峰上摩擦,玉钗就着情液的润滑深深楔进他体内,抽送的动作引发相当剧烈的不适,快感层层堆迭,加码到顶,他声音染上哭腔,想提一口气续上,然而小腹一旦绷紧,异物感就更明显。调门儿顶不上去,一句‘月夜花朝,两地成耽搁’便显得格外凄楚。稀薄的白精顺着玉钗堵塞的小孔渗出,独步春在剧烈的煎熬中浑身发抖,拗着脖颈垂泪,眼尾一片红艳的水泽,连呜咽都发不出。宋珩倒喜欢看他艰苦受教,只不过正经差事放在眼前,容不得他聒噪,抬手将茶杯递送到独步春嘴边,待他叼住,这才垂下眼帘睨着大典客,笑着问道“周大人,知道这顿打是什么名目吗?” “下…下官…”大典客肿着腮帮子,脑子里想的还是人命案的事。宋珩从闻孟郎手中接过帛布擦手,“周大人,手头能有一点点权,谋些蝇头小利,那叫朱门官宦,钟鸣鼎食。但凡能够在京师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的人,也就两种。前者在刀尖上舔生活,早把命都卖给陛下了,后者嘛,就生在帝王家,不论亲疏远近,人见了娲皇后裔,总要卖个面子。但像咱们这种为人臣者,莫说这权柄是陛下借给你的,周大人,就连你这颗人头,不也是陛下借给你的么?陛下让你接待肃使,你倒好,接待到定王那里去了。” “下官是一时鬼迷心窍。王姎跟下官说,说、就只是不大点的小事,让下官将馆驿内的情况报与她知。” 宋珩叹了口气,“咱们王姎从来也不是个热心肠的人。你说你去学堂念书,家里穷,给师母拿两个鸡蛋就算是拜师了,这叫有教无类,不可以其种族庶鄙而不教之也。可你妹妹是为个小淫夫儿把人打死了——对亲王来说,人命案且还要往后梢梢,光就你妹妹这么个死德行”,宋珩说着,拾起马趟子在独步春的性器上抽一记,他惊呼一声,并拢双腿,肚腹猛然紧收,性器弹跳,凸凸地搏动两下,浑身颤抖地叼着茶杯,一副可怜相,“为着逢人就挺身招摇的下流东西。你们姊妹是恩情难舍了,定王莫非不要脸面的么?等她能周转过来了,看见你就想起她外头的风评,这叫礼法难饶。到时候你又去求谁?见人辄有求——不是我说你,周大人,你也不想想自己之所以百虑皆非。” 说完话,宋珩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璎珞帔,将双臂一摊。闻孟郎捧着织云袍上前,服侍她穿戴,房间内寂静,战战兢兢的独步春见她终于离开,呼吸逐渐平缓下来,将要湮没无闻,只有眼泪还在淌。“你妹妹现裁的新衣实在好。她还没来得及上身,我是近水楼台,便穿走了。陛下这回姑息你,周大人,再有下回倒也容易,买官的通常是贬谪左迁、不复起用,你这种买命的…” 她在地上来回顶一顶鞋尖,踩实了,迈出门槛,“明日早朝,好好掂量掂量。回见,大人留步吧。” 出了门,遣虎贲军回宫复命,宋珩坐上马车。闻孟郎跟着进来,蜷在她的脚边。明日百官朝会,非挨到休沐日的最后一天夜里才出来干活儿,以后可不能这样,紧紧张张的。 路上默默然无一言,回到府邸,宋珩先去拜见父亲。在廊檐下静候片刻,侍人出来回禀,说天色太晚,老爷已睡下了。见不到方姓,宋珩很有些失望,只好自己回房,明日下朝以后再说。 没等到家主回来,雪胎自是不敢睡,靠坐在对榻,点一盏小灯,给两位小姐缝制绣缎背袋,纹样是云托日月,缀着金质子母扣。他双眼干涩,昏昏沉沉的,听见侍人来报说千金归府,这才放下针线,转身时见千金已然进了屋。她披着月牙白的织云袍,下裳间色百褶裙绕着石榴红帔巾,雪胎迎上前端茶递水,宋珩在床榻上坐了,抻了个懒腰,心情很好地拍拍锦衾,让孟郎上来。 她总让孟郎睡在床尾,一开始雪胎很不适应,后来也逐渐习惯,觉得跟家里养个大狗没区别。“大人,辛苦了。”雪胎跪坐在床边为她脱鞋,命小侍掇热水来泡脚。白绦线的双鼻云头履摘下来搁在一旁,鞋帮上有星星点点的红痕,而千金对此无知无觉。“大人,您身上染了血。”雪胎垂着脸,将热水往宋珩的脚背上撩,用掌心捂一捂她冰凉的足趾。 “做这样的事,总会沾上的,怕什么。”宋珩却不在意,撩着水花,问“父亲的身体好?现下天冷,多给他添两盆炭。” “是。”雪胎答应了,沉吟片刻,还是不安道“大人…” 年纪轻轻做到相府司直,宋珩的手不干净。君要臣死,不必亲自加诛,回家自杀罪不及家人,爵位和封赏继续保留,不至于夺封褫爵。可引罪自裁哪有那么容易?都说临事方知一死难,往往都是装傻充愣地拖着,陛下又不愿交由法司廷尉处理。收监按问,明罪正法,不晓得又会牵扯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来,届时闹个难看局面,陛下自己也下不来台。朝中很多腌臢事都是宋珩过手,既掌握着陛下的心事,又在朝堂中树敌结怨。抬入府中的时间不长,雪胎已然晓得大人这是为求高升,甘冒虎口,一朝失足,不容垂救。 绛烛高烧,银灯款设。雪胎不施朱粉,白净脸儿仰着,宋珩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狎昵地将他脸颈蹭蹭。 法不容情,刑狱惨苦,纵使天网恢恢,总有空子可钻。明镜高悬与庶绝期罔只在一念之间,不乏无据臆断、屈打成招,常有株连之祸。后见之明于事无补,人是肉躯凡胎,身死俨如风火散。明皇帝慎刑平政,想摒弃刑罚严酷的弊漏,故而拜她相府司直,检举不法,协助上奏,复核审判,纠正错案,评议疑狱,勾检稽失。 这原本就不是个常置的官职,最多十年就该裁撤,然而未及补正刑律,先帝骤然崩于五行。少主年幼,时局混乱,宋珩受太皇所托,纠官邪、戢奸暴、平讼狱、雪冤抑,振扬风范,澄清吏治。司直这个位子实不好干,但凡私德胜于公德,便是自身受害,好在宋珩小时候过得苦,并不是个有良心的人。 既是按察使,又是刽子手,她早已为自己留好退路。她可是世间罕有的大孝女,与方姓相依为命。如果真有山火延烧,危及自身的那天,她相信慈爱的父亲会为她做出一点小小的牺牲,不食而死或者抑郁而终都是上乘的选择,以便她能逃离宦海,送印返乡,去职守制。届时丁忧持服,居丧在家,无异于敬告诸位同僚,她宋珩为人性情本善,大家点到为止,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姑且放过彼此,从今往后便相忘于江湖——具体忘不忘还得看陛下的意思,总之先避避风头。 “内宅男眷,守好自己的本分。”宋珩收回手,精湿的脚掌踩住雪胎的腿面。他没再说话,只专心服侍。宋珩泡过脚,身上热了些,垂望着雪胎利落分明的发际,忽然把独步春给想起来。那小戏子确有点韵味,肩宽腰细,风流乖巧,一副叫人糟蹋了的样子,挑着眼梢,勾得人下腹起热劲儿。“去薰上香,澡杜干净。”宋珩向灯下替他除了冠,说“大人疼疼你。” 平日伺候大人的机会不多,雪胎面色微红,道一声‘是’,自去梳洗准备。 重迭衾罗犹未暖,红烛短。明朝春雨足池塘,落花忙。宋珩倚坐在床边,悠闲地拨弄着帏帐,不一会儿功夫,雪胎复整新妆,捧着藤蔑进屋,双手跪奉。“上回挨的打好了么?”宋珩用指尖拨弄藤蔑,搁在床下,随口发问。“好了,大人。”雪胎垂着头不敢看她,兀自起身脱衣,耳根烧得通红,下腹却觉得很酸,愈发收紧,畜物已然张直,月白的纱裤儿一脱,便沉甸甸地弹出来。 “容雪胎伺候大人。”说着话,他俯下身,一板一眼地为宋珩宽衣解带。大人极少见光,皮肤白得很有些病态,身形极度消瘦,阴毛缺如,支离的玉骨历历可数。雪胎将间色裙解下,迭了两迭,放在床头。大人情致颇高,略微张开的两瓣阴阜波光粼粼,细嫩得像蚌肉含珠。他刚想埋首下去,宋珩便抚住他颅顶,道“直接进来。” “是。”雪胎的声线带着些许颤喘,大人有些秘而不宣的偏好,痛和占有都是她快感的来源。雪胎站起身,捧起了宋珩的小腿,纤弱的肢体仅仅一握,不知家境殷实的千金是如何生得这般瘦削。他分开双膝跪在床沿,硬木的棱角硌得他膝盖生疼。为人夫侍,在伺候姎妇时不能顾及自身喜乐与否,廉耻也须尽数抛却,否则败了家主的兴,是没有德行。雪胎自己将茎身摁下,扶着鼓胀充血的龟头,缓缓送进大人体内。纠缠的筋肉湿润高热,将他吞绞,柔软地侵蚀着他,大人眉间微蹙,浅红的唇娩出一声轻叹。 约莫两寸,雪胎停顿住,低声问道“可以吗?大人。” “嗯。”宋珩调整了一下姿势,伸手抚住孟郎的后背。他朦胧地醒转,顺着宋珩的手臂将身体挪过来,用胸膛抵住她的腰,亲昵地蹭蹭她臀腿,随后望向雪胎。那是种毫无波澜的眼神,在闻孟郎的认知中,雪胎和大人那些触器玩物没有任何区别,都是莹白干净又悄无声息。他看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趣,转而观察大人的神情,斜飞一双凤目微眯着,初弓似的眉梢松弛下来,气息顶上喉窝便停滞住,片刻才很缓地从口中吐出,浮动的两根长筋随之隐入肤表。 大人此刻觉得很舒服。闻孟郎往前挪了一些,用手肘撑起身体,脸颊贴住大人的腿面,眼中满是孺慕之情。‘乖儿’,宋珩感到腿根发痒,朝后倚靠在他肩上,问‘在想什么?’闻孟郎笑了一下,先是摇头,很难得地动了动眼珠,两指抵上唇畔‘亲亲大人。’宋珩阖了下眼,算是应允,闻孟郎低头在她侧腹轻轻吻一下。 卧房中的锦衾与卧垫尽数雪白,衬着相贴的素体。每每这时候,雪胎都会用一双盈满了水雾的眼睛望着宋大人,盼望她能看见自己,然而却没有。大人抬手攥住了帏帐,懒散地舒展脖颈,檀木簪从发丝间滑落,奔涌着浓黑的长河。她身上浮出微薄的汗液,烛火影映的夕光由是转盛,玉雕似的身体显得盈亮。大人咬住了齿关,颌骨轮廓便凸显,闻孟郎起身跪坐在榻上,将大人揽进他的怀里,他感到那只指骨纤细的手扣住他的臂膀,所施加的力道轻巧极了,却似石子落入静湖,在他心里泛起层迭的涟漪。 裹缠着他的甬道忽然收绞得更紧,轻微搐动着缓缓放松。雪胎正到好处儿,又恐怕自己射出来,一个侍人的浊精玷污在姎妇身上太僭越,也晦气,遂咬住了下唇,抽身而退,脱离那温柔乡时才从紧锁的喉关深处发出难以承受的短促哀吟。茎身前两寸被吮得通红,阳峰呈现近似于烫伤的色泽,微张的铃口翕动半晌,在得以释放的关头被生生遏止,难受得几乎摧垮意志。“大人、大人…”雪胎迫切地跪倒在床前仰望着宋珩,乞求的话犹不敢说,只是含着泪,不舍地摇头。那东西高高挺立,他又不敢擅自触碰,只啜泣着呜咽。 “怎么?”宋珩正惬意,脸容不自知地偏转向闻孟郎,靠在他肩上斜睨着雪胎,问“不够?” “大人、我…”雪胎此刻才知耻。合着手将硬挺的性器摁下,闭上嘴低头跪着,浑身颤抖不止,等着欲望自行消解。大人身子不好,行房时虽然也承当,都是无可奈何的光景,他在上,大人在下,是倒了妇纲之礼,家法的十下回回都有,是不能免的。今日却不知怎么的,错了礼数,又犯戒,大人已经尽兴,他还要多言,是犯了背妻之嫌,恐怕还得再添。雪胎缓和了一会儿,狠心从床下捡拾藤蔑,两手奉上,驯顺道“请大人拘管。” “初犯。”宋珩有些懒怠动,可做家主的,不费心力又怎么行?她抬手接了,在掌心里敲一敲,说“你也累了,百密一疏是有的。且记住教训,下回再犯,连着今日一起算。”她点点雪胎的肩膀,“转过去。” 哪怕跪在地上,他体态也是端庄的,膝盖并拢着,玉胎剖出来的脊骨笔直地没入双臀,直叫人赏心悦目。雪胎侧过脸颈,将长发拢在身前,袒露出脊背。“手。”宋珩一抖腕子,藤蔑不轻不重地落在他小臂内侧,道“往前。”雪胎随之调整姿势,合着两只手掌,身子更伏低了些,一记抽打已然伴着尖锐的风声落在他左肋。 毫无防备,雪胎惊叫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躲闪,歪在地上,蓄起满眼的泪。横向的淤红随即在皮肤浮现,他撑着身子重新跪好,听身背后大人问他算不算。 “不算,大人。我——” 第一记重新落下,雪胎立时咬住了牙关,身体只是摇晃,很快又稳住了。疼痛淤积,难以分解,他恐惧地熬着,咬着嘴唇掉眼泪。打到第六下的时候雪胎已经没办法在心里接着数了,皮肉肿得热辣,上身无法控制地痉挛,听着风声落下来,抽在哪里却不晓得。直到藤蔑扔在他手边,雪胎仍伏着发抖,浑身筋节锁死,使得他浑身痹痛。 听着屋里没声音了,老长仆进来送水给千金擦洗,雪胎趴在地上抽泣,动弹不得,墨发顺着身体的走势蜿蜒,左肋尽是青紫的印子,触目惊心。他是个漂亮的侍人,比千金早先那些呼招的莺燕都漂亮,内敛的情绪不为人所知,也很能熬。拿着侧夫的例银掌管家事,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两位小小姐。 看着千金长大,老长仆自然知道千金是喜欢他的。可千金很幼时被方姓残忍地伤害过,从那以后就学了乖。千金的喜爱并不完满,光热冷透,锋锐又峻烈,掺杂着很多恨。她确实会不遗余力地伤害雪胎,一面以最大的渴坏期盼他德行完满、百依百顺,一面又涓滴不遗地搜寻证据相驳,将他攥在手心里,日复一日地收紧。 时过境迁,斗转星移,老长仆无声无息地熄去两根蜡烛,将薄被拉上宋珩胸口,柔声道“夜很深了,千金。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快睡吧。” 【番外七:无生法忍】 yedu9.co m 北堂正度的姥姥是銮仪卫,给庄宗皇帝驾车的。老太太对马的脾气了如指掌,进退笔直合拍,旋转合乎圆规曲尺的要求,跑的路尽管远,马儿的力气却用不完。苏桓那时候是金吾翊卫,常常端着饭碗蹲在门槛儿上,边吃边和老太太聊天,对着损,相互埋汰。她彼时正少年,鲜衣怒马,横冲直撞,觉得金吾这个名字听上去很有派头,甚是耀武扬威,沾沾自喜。老太太提着五尺长的马鞭靠在宫墙上,笑而不语。 后来北堂家坐事,诛连全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不是判案逞凶,而是权谋过招。老太太带枷悬铃过长街,是苏桓开道。刽子手磨刀喷酒时,老太太招呼她,说‘苏将军,你来,我对你说两句话。’ ‘金吾,鸟名也,主辟不祥。胸生两翼,喜逡巡,不睡觉。’ 一片惨色愁声中,老太太面不改容,仰天大笑,挤兑她道‘苏将军,你这金吾翊卫说白了,就是全天值事当差的门卫。’ 手起刀落,人头滚地。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edu8.com 过了很久,苏桓才缓过神来。门卫怎么了?门卫赍金百斤,有的是钱。 北堂家的其她人不干苏桓的事,她就认识这老太太,听说家里还有个总角的女孩儿,押至监牢,面无惧色,峻刑重诛而不从,指着桂宫高声叫骂。苏桓变卖庄田夫侍,凑出沉甸甸一袋黄金,扛到三法司,砸在监刑脚边,把狱官手里的马鞭抢来掰断,换了根新的,绕着昂首挺胸的小妮比了一圈,怒道‘你爹的你们到底有没有长眼睛?眉毛底下提溜两个眼珠子出气儿的是吧?她哪有马鞭高?’说着,把妮子小脑袋瓜摁下,‘差一大截子呢。’ 刚认识半年,也不是过命的交情,苏桓将自己彼时的行为归结于英雌心性由来热。她喜欢这老太太,是个奇人,行事方法和端正肃穆的外表大相径庭。 老太太年轻时性子急躁,家中同辈一道习武,她的底子最差,为疏通经脉而斩断赤龙,自此闭经。成日里躺在马背上发呆,除了圣贤书不读,其她什么闲书、杂书都翻烂了。苏桓闲暇时喜欢跟老太太扯闲篇,虽然她旁征博引、纵横捭阖,苏桓的脑子跟不上,但这老妪嘴里没个正经,前后不挨着,俩人也能聊半天。 有回苏桓问她,成天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干点儿什么不好,非得进宫养马?老太太摇头,悔当初轻下了山,实在是投胎没算好时辰,姊妹阋墙、兄弟谇帚。她是放浪形骸惯了的,死了母家阔绰的大房,一朝断供,身无分文,难倒她个英雌娘。至于养马,看惯了江湖艰险,她已不怎么情愿和人打交道了,很没意思。都是吃五谷,人心不如马心,人心逐世情,马心主喜忘。 ‘就是你排行老小,姊妹兄弟都挺不待见你的,没分到什么家产,一直吃软饭,现在想找个活儿干,但又穷又懒呗。’苏桓简断直截。‘你非要这么直白’,老太太坦荡荡地点头‘也对。’ 用她自己的话说,她这叫温厚中有精灵,萧洒中有肃括,不过苏桓看她就是一囫囵个儿的不着调,压根儿也没有正形。不然怎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二人能玩到一起,不乏道理。 一大把年纪,膝下寂寞,老太太几次想收养苏桓,都被斩钉截铁地拒绝。偶有一天,京畿三圣庙的巫祝娘娘找上门,牵着个脸容刚硬的女孩儿。娘娘说这个女孩儿的情难堪忍,心疑去留,身皆退堕,托付给她教养,日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素昧平生的母女一见如故,老太太记着巫祝娘娘的话,给她取个小字,叫做无生忍,愿她能于无生灭诸法实相中信受通达,无碍不退,并将北堂家的双手刀法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愿她不惮星霜,止戈除暴。 北堂罗,字无生忍。 “幺娘,我不知道小罗有没有跟你说起过你姥姥?”苏桓在案前坐下,搂住了北堂岑的肩膀,问“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叫正度?” 天色将暗未暗,她低垂着头,怀中抱着乖乖儿的小虎头帽,饱受摧折的脊骨终于塌陷下去,浑身散发着死亡般的绝望气息。 “急缓乎唇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执节乎掌握之间。你姥姥曾经为庄宗驾车,她很会御马,心闲体正,六辔不乱;回旋进退,莫不中节,因为正确的法则就在她的心里。”苏桓低声劝她,伸手去拿书案上的虎符,“换我领陷陈营,你领护军。” “不。”北堂岑握住她的手腕,缓慢地抬起脸。 悲伤灭顶而来,险些将她压垮,受创的心弦几欲断裂,血液倒灌瞳仁,猩红的眼眸映着明晃晃的刀光,苏桓认出那双眼。无生忍当年的眉目便是这般峻烈。 情难堪忍,心疑去留,身皆退堕。 沉寂于过去的记忆倏忽重现,贯耳的惊雷横越将近四十年的光阴轧过苏桓的天灵。那些伴随着鸿蒙初开,从淋漓血肉中诞生的本性只需要某种契机唤醒。她将虎头帽掖进怀里,背上苗刀,拎着血迹斑驳的兜鍪起身,苏桓如梦初醒地回神,一把攥住北堂岑的手腕。 “站住!”她试图逼退那头即将破笼的野兽,“龙马是扒去一身兽皮的畜牲,你不是!” 空气中夹杂着积雪的冷意和独属于战场的腥膻,别驾幕僚掀开毛毡帷幄,往军帐中瞧了一眼。僵持片刻,北堂岑冷声道“将军,不要贻误了战机。” 姬洪姱背着手站在辕门前,两名亲兵押解着五花大绑的西夷部烈,遥望着北堂岑终于从一枕伤病中复苏,向她走来。 战局正焦灼,阔海需要在托温重新布置城防,遂命府兵护送陷陈死士的家眷先行后撤。消息不胫而走,俯仰瞬息之间,托温已然陷入内乱,老幼行动迟缓,被流寇冲散,下落不明,边将军的遗属也混在其中。斥候来报时,中军帐里正在部署战局,制定攻守策略。北堂岑闻言方寸大乱,连连追问无果,急火攻心,怒不可遏,阔海上前安抚,被她顶肘就是一拳。亲兵随即将她拉开,阔海闷声不吭地拭去唇角血渍,掸了掸舆图,并未多言。 存亡关头,谁都知道不能动摇军心,何况陷陈营都是重骑兵,精锐中的精锐,若是连家眷的安危都无法保障,她们又岂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上阵杀敌。北堂岑知道这实非阔海之所愿,但哪怕她极力补救,也非人力所能挽回。牙门将军连夜驰往托温,最终带回的却只有乖乖儿病死的消息和一只小虎头帽。北堂岑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她面上不动声色,然而几日里倒经咯血,头痛欲裂,将她催逼至无以为继。昨日晚间操兵,忽觉眼前昏黑,栽下马来,人事不知。 醒转时,阔海亲王坐在床头,正擦拭她的佩刀。丹漆卷尾环上拴着素白血禅,刀柄錾刻铭文,一是‘怀远柔逋’,一是‘定功戢兵’。这是姥姥当年遗物,家资抄没之后缴入武库,边老将军兴师动众地托人去找,几经辗转才回到娘的手中,一直在边家宅的影堂中沉睡,三年前随她挂帅。 ‘还能起来吗?’姬洪姱发问。 北堂岑没有说话,只是木然地望着她,水渍与尘埃附着眼球。 ‘你比我妹妹大一岁。身高有九尺吧?这样神骏的骨骼,肉量也充沛,才没摔出个好歹。’姬洪姱将长刀横在膝头,往雕槽中灌注火油,平静道‘我已命人沿托温边域掘地做大池,纵横丈余,蓄猛火油。萨拉安追的辎重已快到河对岸,准备攻城。’她放下尖嘴油壶,立住手腕,拨动刀锷上的机关,‘大兵压境了,北堂。’ 听得‘咔哒’一声,火星迸溅,旋即戚戚然熄灭,并未引燃刀身。洪姱没心思把玩北堂岑的刀,只是些微好奇,是否得到满足都无所谓。她习惯性地振血,纳刀入鞘,飞薄的刀刃嗡嗡颤鸣,听见北堂岑终于开口,嗓音沙哑,道‘扽一下后鼻,要打开油孔。’ 片刻愕然,洪姱将目光投向她,沉默的双眼中神情复杂,对她深感嫌恶,叹道‘你还真是那种孩子。’ 眉头沉沉压下两团浓云,阔海亲王斜睨着她,‘你是那种会在雨天用树枝搭救小蚂蚁的孩子。那种将跌落的孤雏送回巢穴,自己却被困在树梢爬不下来的孩子。你就是那种即使体量和力气都大于同龄人,遭受恶意的攻击,第一反应也不是还手,而是感到疑惑的孩子——若非有母亲的看护和垂怜,你这种孩子怎么可能幸存。’ 和阔海对视时,二人之间隔着一层氤氲的、水汽般的白雾——那是她自己的双眼,北堂岑后知后觉。五感犹如盛装长河的容器,万分之一的幽微情绪从湖底无声无息地上浮,真正沉重的悲哀渲染哉波粼之间。 ‘你为什么永远都只会哭?你长不大的吗?’阔海恨铁不成钢地掐住她颌骨,试图将她从隔绝现实的梦中唤醒,‘亏得北堂罗将你生得高壮,你却如此怯懦!你不懂什么是恨吗?’ 那悲哀。北堂岑任由她摆弄,只是闭上了眼,心中涌上平静的哀感,无力地想着:原来是血色中的托温河。 可是她有自己的清规和戒律,有北堂家一脉相承的正度与心法。她没办法真正融入规则之内,因此另类得自成一体。如果放弃当真那么容易,她为何还会痛?还会哭?在母亲死后,她被投入沉寂的黑夜,东风马耳,世事羊肠,孤鸣再不会有回音。 ‘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吗?陛下为什么不肯罢兵议和,你难道不知道吗?’姬洪姱态度强硬地捧住北堂岑的脸,用拇指拭去她的泪痕,‘因为天女的子民太多了,她的乳汁不足以哺乳全部。先是发配边域重镇的流人,再是不事生产的仆侍,最后是贫脊荒地上的农户和高门大户多余的儿郎。她让西夷替她屠宰那些没用又麻烦的孩子,靠吞食尸骨长胖。我们和夷人一样,都为母亲所遗弃!’ 北堂岑听见阔海痛苦的哀吟,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像是极深的湖泊的上方,她则沉在水底。一膜泪涌出来,她看见银河贯天,月若流金,随即沉得更深,几乎要窒息。阔海连日浑浊的双眼怎么会那么亮?光华摄人。这让北堂岑感觉自己受到了迷惑,心中忽然涌动起幽微的感知,暗流涌动,涛声绵绵。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这原本就是天理,是法则,是肉食者之谋。不管坐在尊位上的是谁,这一切都不会改变。我们的前途只有战胜,不断地战胜,抛弃弱者,抛弃怯懦,抛弃你那些清高的道德!给我踏着姊妹同袍的尸骨往前,北堂,踏着母亲和孩子的尸骨往前!直到天无灾异,粮食丰收,物产富饶。到那个时候你想哭就哭,想病就病,想怎么慈悲就怎么慈悲。可现在我不需要美德、良知和觉悟,我甚至不需要你是个人。’姬洪姱端住她的头颈,力道大得压迫气管,血脉与筋节在她掌心发出清脆的痉挛‘我要的是利刃,是长矛,是踏平一切的铁骑。你为什么还在痛?我不要你痛,我要你恨,我要你率领着陷陈营,用仇恨的火焰将龙马活活烧死!’ 灵光一现,醍醐灌顶。北堂岑意识到她深感受创,几欲垂泪。 洪姱情绪激动,毫无防备地被一股力量拉向身前,北堂岑淤青遍布的手臂于是横进二者之间,托住了她的胸椎。姬洪姱跌进那片柔韧的胸怀,脸颈合住北堂臂弯的弧度,受辱的耻感蓦地窜上眉心,洪姱险些准备拔刀,紧窄的瞳孔缩放,她眉头紧锁,恼怒且不解地低狺。 有一瞬,姬洪姱很想捅死她。这驽才,这八匹马拉不回来的蠢货!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倔驴。她为什么永远都这样?永远都是这种态度,即便无数次受创,也仍然选择裸露自己最柔韧的胸怀。姬洪姱攥住佩刀,拇指已然拨开刀锷,随即想到她是陷陈都尉,烦躁地闭了闭眼,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安抚军心、安抚军心。 ——不过她怀里真的柔软又温暖。 刀身缓缓落回鞘中,洪姱短暂地容忍了这种陌生到令人不适的感觉。身子僵直片刻,把手贴上北堂岑的后背,拍了拍,她的胸骨空空作响。 ‘你还真就是那种孩子。’姬洪姱仍然感到无法释怀,最终也只是自嘲地发笑,‘那种即便自己受到伤害,也会先关心别人痛不痛的孩子。那种永远都不被在乎,饱受母皇轻贱的孩子。’ ‘可我不想再受伤害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北堂岑埋首于她颈项间低语。 ‘那就做我最锋利的刀。’洪姱直起身,抚摸着她红肿的眼睑,声音轻缓,循循善诱‘我会用你砍下龙马的头。’ 霞光覆盖重甲,俨如流火萦绕。苏桓望着北堂岑戴上兜鍪,走到阔海亲王的身前,拱手参拜道“大元帅。” 亲兵端来陶碗,阔海亲王拔出佩剑,攥住西夷部烈的头发,割开她的颈项。滚热的鲜血接了半碗,随即兑入冷酒。“武运昌隆,都尉,愿你铲除祸根。”夕光撞入坚硬的酒色,反光幽邃,北堂岑端起碗,一饮而尽。热气熏上冷铁,凝结的水汽濡湿血块,渐次剥离,朱砂似的红迹浑浊地染上她的睫毛。阔海亲王用血为她开刃。 龙马下令攻城,阔海坐镇中军,坚守托温。她对外宣称有四十万兵力,实则已不到八万,拱卫左右的只有王夫白姓。猛火油燃烧殆尽,弓弩刀盾各自就位,阔海顶盔贯甲登上城楼,剑指苍穹:“兴亡在此一役,某与托温共死同生!伏者,斩。不进者,斩。不战者,斩。背众休息者,斩。半进半退者,斩。面露惊恐者,斩。私罢军旗者,斩。” “三军将士,听某号令!食肉寝皮,履肠涉血,止戈戢暴,不惜此身!杀!” 三天死战,荒骨曝于野,千里无鸡鸣。托温城燃起狼烟,八百里外两处营寨遥相呼应,北堂岑率陷陈营昼夜奔袭至敌后,苏桓领护军由西侧包抄,呈犄角之势。二人在途中汇合,苏桓看见浴血的陷陈营。她们抱着必死之心冲锋,战马、战兵和辅兵的损耗比预计中还要严重,卫将军战死,牙门将重伤,这千余人被困囿在空无一物的雪原中央,已一夜了。北堂岑周身甲胄残破不堪,坐在无头尸身堆砌的巨型京观之上,两把苗刀卷边,锋刃磕绊,插在身前,白色血禅已被染得褐红。她一直在找龙马,割下每颗头颅仔细端详,一无所获。麻木的双眼在黎明将至的前夜漆黑如鸦羽,身下是腐朽、陈旧的血的湖泊,敌首层层垒就宝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浓烈腥气,臭不可闻。北堂岑也看见苏桓,宝刀不老一虎将,眉睫凝霜,口唇皴裂,三天突破两座部落,捣毁辎重,缴获犬马。她仍坚持古之将军的礼法,安置战俘,导致汇合时间比预计要晚。 前几年,北堂岑躺在香香软软的被窝里,蜷缩在边老将军和母亲之间。她问‘娘,姥姥为什么要叫你无生忍?’边将军就笑,学她的语气,说‘对呀,姥姥为什么要叫你无生忍?’ ——我的母亲希望我能在危急关头看破生死,置之死地而后生。 娘搂着她的后背轻轻拍。 ——忍不是受。受是面对无法抗衡的强者时,所展露的任由宰割的姿态。但忍是平等的。是在晚辈和弱者面前,不以年长强盛自居。 ——人以怨憎毒害于我,无反报之心;疾病刀杖等众苦相逼,恬然不动;深谙体性虚幻,生老病死,而魔考不侵。以定力贯身心,是为无生忍。 “放马!”苏桓昂首传令。训练得当的战马膘肥体壮,为首是肩高近九尺的赤炭火焰驹,嘶鸣着奔向京观之上的主将。北堂岑暂腾而起,落于马背,与苏桓并驾齐驱。 ‘娘,那为什么我叫正度?’她追问。 重甲骑兵周身上下包裹玄铁,露出双眼,受限的目光所向唯有前方。北堂岑寂静如死,只管拔刀,陷陈营随她刀锋所向散开侧翼,重甲铁骑撼动天地,踏平阻拦前路的一切。 ——因为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日后你能自谋,不管在不在娘身边,你都能过得很好。正确的法度和前路就在你的心里。 苏桓回首观望。一日可抵托温,陷陈营已不需埋灶备炊,安营扎寨,良家子无甚用途,既牵绊行军速度,又消耗粮草,被远远抛置身后。训练有素的护军分列左右,拱卫后方,因疲劳而动作迟缓、不及就位的将士被这群敌我不分的野兽冲散,跌落马背,埋于白雪之中,悄无声息地湮灭。 哭啼迭起,哀音不绝,北堂岑没有为之动容。苏桓恍惚间疑心北堂母女是否已都阵亡,惨白的天际腾起两轮烈火,都尉头顶是血一样的朝阳。 【点梗】平行世界之明日逢春 现代篇北堂出轨~ ———————————— 打了两个电话,她都没有接。齐寅并未多想,给她留好饭菜放在冰箱里,安心入睡。 那天的天色极阴,桌面上放着北堂岑的私人手机,‘嗡嗡’震动两下,无人理会,归于沉寂。她正陷于生活的漩涡,颠倒妄取作猛毒心,气味污浊,扰乱道场,自见到边峦的那一刻就滚烫地翻搅在颅骨内侧,反复凿打。餐后昏困的迟滞感尚未从眉心散去,她摁住边峦的手腕,说“我送你回去。” 五年没见,还是老样子。三十年来的生命里不曾有过半点浪荡快活,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过,却无任何集群足够吸引他,自行隐没在多彩世界背后的阴影里,外界喧杂高调,群情汹涌,他无牵无挂,霜雪满身。 北堂岑新买了辆5.5升V8发动机的SUV,557马力,七座布局,还有拖车盲区转向辅助系统。斑儿渐渐大了,在学校交了很多新朋友,现在不是考虑经济性的时候,北堂岑需要内部空间巨大的车,方便带齐寅和孩子们出去露营野餐。何况她也不是全无虚荣,斑儿的同学常惊异于他的身高与体量,老师也说他都比得上同龄的女孩子了,他便比比划划,满脸骄傲地说‘因为我妈妈有这么高、这么宽,能开这么大、这么大的车哦’,北堂岑美滋滋地想着,她是该换辆傲视群雌的全尺寸。 “新车?”边峦坐进副驾,崭新的皮革气味扑面而来。刚买不久,还没什么使用痕迹。他低头系安全带,说“很衬你,像写你名儿了似的。” “刚换半年,就去皖南跑了一回。带斑儿参加那个生态科普夏令营。”北堂岑点火挂档,松开手刹,说“他不是给你寄了个枯叶蝶的标本吗?我之前都不知道还要送农林资源部审核,开了检疫证书和产地证书才能报海关。” “要看收集区域和种类有无违规。”边峦看着窗外,车速不快,街景来往,陆离的光线折射在窗玻璃上,听见一旁的岑儿说“你要是回国,就方便了。倒不用发快递,申个无陪儿童,斑儿自己就能飞去找你。” “一般是去指定森林中收集自然死亡的蝴蝶残骸。”边峦说罢,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看手机。展厅的空间规划包含观众动线、作品位置及最终呈现效果的3D图,已经发到了他的邮箱, 车内安静半晌,北堂岑只是笑,打开她那侧的车窗,问“然后呢?” “消毒防晒,去除虫体。”边峦经常给斑儿寄些小东西,动植物标本、矿石,他每到一个地方总要找些纪念品,对这套流程已很熟悉,甚至不需要委托,他自己就能编码归类。“这周末我带他去看看画展吧。”边峦提议道“明天我去看一下展厅的布置情况。” “好啊,你还是第一次在国内办展。”北堂岑很爽朗地答应了,感到一点心火延烧胃袋,趁着红灯拧开瓶盖喝了口齐寅买的椰子水,半甜不甜,口感离清爽也还差着,难喝得要命,问“我能去吗?” “你感兴趣吗?”边峦偏头看她,觉得她不像那种人,抿着唇角笑了一下,说“别勉强。” “逝川之水。”北堂岑压着他的话音报出画展标题,拖着语调用吟哦的口吻道“过隙游情,电速不及。博弈之游戏,坐睡之懈怠,如徒思之无益也。” 停在酒店门口一长串接驳车之后,北堂岑靠坐着,两手搭在方向盘上,“新色彩每天都出现在你的调色盘里,窗外升起的永远都是旧时光。我很感兴趣,边峦,很多艺评都说你的作品就像你的生活,周游世界,遍访全球,由热烈的情绪所构成,而非冷硬交错、骨架支离的规则,她们说你表达的是孤独的自己。” 人的本性是什么?是情绪、气质,还是意志?尽管能够变现为生活和世界,但大多数情况下它都只是无有的存在,它衍生出一切的本身是虚无的。没有孤独,没有自己,甚至都没有岑儿。 “我上楼把邀请函拿给你。你要几张?” “看你想请谁。不过你连我都没准备请,还有邀请别人的打算吗?” 去看往昔情人的画展可不会带上先生,这实在无关忠诚与爱,只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尊重问题。边峦也不想看到她们三口难得相聚,齐寅在一旁尬立的场面。他为自己这轻渎而不加思忖的问题发笑,把头摇了摇,说“前面是接驳点,不让停。开到地库去。” 在习惯了齐寅的整洁之后,边峦的随性反而让人感觉特别放松。北堂岑跟着他进入酒店房间,二人都没有感到任何异常,这和从前随意进出他卧室也没区别。 行李箱就摊在衣帽间的小沙发上,除了衣物还有些零碎的日用品,北堂岑在屋里转悠,这边翻翻,那边看看,简直像刚来到陌生环境的小猫,招摇地竖着尾巴,迈着小马驹一样的欢快步伐——不管她长得多大,边峦总能在她身上看见小时候的影子。那是在平州的正大军区,罗姨第一次带着岑儿到家里。一路旅途劳顿,她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小棉袄,屋里的暖气蒸上来,把她小脸儿熏得红扑扑的。罗姨和妈妈说话,没有人管她,她在家里四处探索,时不时跑回罗姨怀里腻歪。 “你能找到吗?”北堂岑蹲下身,打开小冰箱,看见调色盘旁边有瓶喝了一半的獭祭,有点心动。抿着嘴思忖片刻,忍痛挪开目光,将冰箱门关上。 “我能,我昨天还看见了。”边峦从他昨晚看的书里找到邀请函,拿出来摊在桌上,又四处找钢笔,寻摸一圈,发现就在眼皮子底下,不由失笑。笔尖划过纸面,窸窸窣窣的轻响。边峦将邀请函摊在桌上,吹了吹姓名上的墨迹。岑儿不知道从哪里翻出张画稿,拿起来对着光端详。 “看什么呢?一刻也闲不住。”边峦将邀请函拿起来扇了半天的风,摸一摸字迹,已然干涸,于是起身走过去,把邀请函递给她,北堂岑一扬手中的稿子,问“这画的是什么?” “厄洛斯,爱欲之神。”边峦瞧着稿纸上早已失去本相的形状与色彩,放心地说“神谱中写道,永生神里属她最美,她使全身酥麻,让所有神和人、思谋和才智尽失在心怀深处。她促生了众神的生育和相爱,她是宇宙最初诞生新生命的原动力和自然创造本原的化身。” 短暂的沉默之后,北堂岑嗯了一声,反复又看了两遍“你不说,我还以为这是我。不是我乱翻,是刚在地毯边上捡到的。” 那只是元素和符号抽象构成的画面,割裂了能指和所指的一切联系,不再具有任何清晰的意义。边峦闻言愕然,他确照着岑儿的侧脸打一副底稿,可在拆解和重建之后,已然显得面目全非,杂乱无章。那画面像天也像地,像石又像树,既是冲刷山脊的洪流,也是蔓延荒原的野火。怎么可能看出来… 家中嫌雪厚积,已无他喘息的余地。他希望自己能全然脱离,姿态好看地扬长而去,像逝川之水那样去而不返。可为什么岑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人工干预河流改道?他想不明白——抛开所有工程规划的原则和要求,岑儿是个有家室的人。 实际上那只是没来由的预感,雌性生物与生俱来的感知。北堂岑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在看见边峦的反应之后却感到心胸震荡。她很快就意识到她们离得太近了,退意涌上颅脑,脚跟却无一寸让步,“这是我吗?”北堂岑感到有些亏心,肌肉收缩,腺体分泌,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不已,她知道那是锡林给她打来今夜的最后一个电话。但仍然,她还是问“这难道不是我吗?” “回去吧。天晚了,你开车当心。”边峦将画稿抽走,并未如她想象中的那样揉成一团,而是压在台灯底下。北堂岑可能已经有了答案。 “你怎么不说想我?”她想不通,“如果不说想我,你要对我说什么?以情相交,情逝人伤吗?你知道不是这样的。你离开的时候就知道,不应该是这样的。” 边峦诚知爱情这玩意儿让人心碎,拿得起放不下更是死皮赖脸、欺行霸市。可是他怎么会不想念岑儿?前几年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点,是在终于得以喘息,足够从情绪中抽身而退,他才有了不想岑儿的时候。 “这对你没有好处。”边峦皱着眉下了逐客令。岑儿盛名豪奢,家庭和睦,已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她在各个方面都如此圆满,先生贤惠,儿子贴心,与政商界名流交往时自然显得卓越非凡。边峦是见过齐寅的,仪态端正,落落大方,笑容亲和友善。他亦是个理想中的人夫,是岑儿名誉和美德的标榜,地位与身份的象征,也是她价值高昂、金光闪闪的装饰。为了少年时候那些毫无根由、不经衡量的爱意,没道理授人以柄,任由半生清誉流进下水道。不是吗? “那什么对我有好处?”北堂岑俯下身,把自己合进边峦臂弯的弧度。将斑儿照料到三岁,边峦就离开了。斑儿今年八岁,早已习惯爸爸不在身边的日子,但北堂岑这位新生的母亲显然还需要安抚奶嘴。她对边峦太依恋了,不在边峦脱离家庭的决定上置喙是她能忍痛做出最大的退让。尽管已不是孩子,但边峦的离去仍然让她感到被忽视,“难道那些外物都最重要,只有我不重要吗?” 早在看到那辆SUV的时候他就应该警惕,岑儿在爱护和关心中长大,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否则也不会总将出游时的合影发给他:站位总是固定,罗姨和妈妈站在后面,岑儿在罗姨前面,抱着斑儿,齐寅站在她左侧。而妈妈跟前、岑儿右手边,那位置始终空着。 他早已不是家庭成员。妈妈的身体是在孕育他之后才变得不如从前,因此影响晋升,不得不从正大军区行政大校的位置上病退。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生下的竟然是个不女不男的怪胎。医生说过,因为怀的是男孩儿,男孩儿体内的活性氧会破坏母体其她的氧分子,母亲的免疫力下降,升高了并发症的可能性。如果怀的是女孩儿就好了,女孩儿体内的抗氧化物质更多,身体代谢加快,细胞膜受到的损伤会减少,孕期炎症的概率也会降低。 如果仅是因为和妈妈关系紧张,边峦或许还能容忍自己继续留在这个家,毕竟他早就习惯。然而真正摧逼他离开的是斑儿的出生。妊娠早期母体雌激素过多所造成的畸形尽管有一定的遗传学风险,但小到能够忽略不计,在做过全套检查之后,岑儿和他都确信这是个健康的孩子。实际上边峦始终希望斑儿是个女孩儿,能缓解岑儿将面对的痛苦。然而事与愿违,他看见岑儿怀里抱着浅蓝色波点的襁褓从产房里推出来。 旧事重演,连环诅咒。原本不该这样的,既定的事实和他的憧憬间隔着难以跨越的鸿沟。边峦总是在想,如果是个女孩儿,岑儿会不会恢复得更快、更好?如果是个女孩儿,会不会就没那么疼?她怀孕时也不会那样频繁地孕吐,在孕晚期彻夜难眠。边峦将她遭受的所有痛苦都算在自己头上——尽管这实在没道理。怀孕生产都是过鬼门,差别无非十之八九,并不存在明晰的分水岭。但他仍然埋怨自己招不来女儿,在伤害了妈妈之后又伤害岑儿。边峦对此深感自责,他永远都不能真的原谅自己。和岑儿之间那些好回忆、好时光都变成利刃扎进他心窝,他没办法留下,沉重的不配得感压得他无法喘息。斑儿会说话的那年,她们表面上是多么幸福又和谐的五口之家,然而绝境求存的本能告诉边峦一定要离开。去异国他乡,去绝无一人能将他认出来的地方。 “你说得我都快后悔了。”边峦抚上北堂岑硬直的脊背,“你说得就像我以爱你之名,行害你之事。我的本意不是那样。你知道我是希望你过得好…我以为没有我,你们都能过得好。” 他始终在回忆,在怀念,在后悔,强迫自己出逃。但是他从来就没有释怀过。 这是出轨,是偷情。是一旦付诸实践,就绝无可能篡改的事实。然而北堂岑还是这么做了。她全然清醒,既没有酒醉昏昏,也没有邪火上头。她深知此事绝无可能被轻松揭过,风浪席卷海面,无人能够幸存。她不会欺瞒齐寅,否则那是对他的不公义,她在几个霎时已然幻想了不下百余种恶果,却没想到坦白的措辞。于是她干脆拒绝忧虑明日之事,只由衷地希望夜晚能够再漫长一些,重逢永不结束,离别永不开始。 书桌前一小盏台灯,映出北堂岑肌骨的走向,充满韵律的线条在起伏间展露不可理喻的柔情。混沌迭色,沉沉浮浮,撕开塑封包装的‘嘶啦’一声俨如拉开大幕。边峦知道有什么要发生,却不知是什么,遂主动地撑起上身,脊背紧贴床头,搂住了岑儿的双腿。十指陷进皮肉的坦途,她的胸怀悍然压下,手臂撑住墙体,边峦模模糊糊扫见她侧腹一处窦道相连的贯通伤——弹片所致的多组织复合损伤,特种指挥部的历史遗留——在晨浴过后永远携着广藿的一点涩香,那可以缓减她的妊娠呕吐。边峦很难不去联想广藿的花语:忠贞与信任。破釜沉舟的东方情怀,在困苦中亦能维持生命的磅礴力量。 事实上北堂岑很见不得边峦自视畸零,艰深得令人费解。二十多年前她跟随母亲离开首都总部,派驻往平州正大军区的哨所前站,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边峦。平时保后勤,战时保打赢是总部一贯的宗旨,母亲从不留守,而是不停地往前推进。平州的生活经历铸就了北堂岑,她的灵魂是铁的颜色,她将坚持永不妥协。自怨自艾从来都不是北堂岑的人生选项,她也顶见不惯边峦跟她来这一套。她们是半兄妹,是半妻夫,打断骨头连着筋。北堂岑从不挑剔齐寅的性格,但她就是挑剔边峦的,因为边峦才是那个与她联系更紧密的人。 厚重的恩遇浇筑而下,边峦眼中呈现一场逆转着的、倒退的分娩。岑儿吻他,在他肩颈又舔又咬,吞下联结着他生命的脐带,几欲重塑他的身体。他感到有股潜藏的力量在岑儿体内运作翻涌如海潮。他穿过拂晓的红日和苍绿的松涛,穿过阳光与景观的通道,兜兜转转,最终却还是回到了这里,回到她的怀抱和身体里。所有胡思乱想都被碾碎,边峦害怕裸露,可岑儿偏偏要这样将他制服,指尖顺着水色黏腻的交合部位探入那方窄门,态度强硬地侵入他柔软的内核。情爱太浅薄,没办法涵盖她们之间所有的情愫,边峦握住她形状趁手的肩骨,承托着她筋肉绵密的脊背。 如今日这般的情节在往后务必还会上演,岑儿求知若渴,未能抽丝剥茧地理个清楚,她绝不放弃。肉体相贴、水乳交融时,过往所有的岁月都被挤得粉碎。这分明地悖德,然而在暗室中却显得如此顺理成章又名副其实。 直到强光照进眼睛,映出真正重要的事。边峦听见北堂岑的吐息,感受到她呼出的风。这风弥漫在天地间化为空气,曾与他携轻装穿行在世界的每个隐秘角落。她二人以一种堪比烈火的迅猛之势团聚,无论遥远有多遥远,遥远总有遥远的边界。所有的隔阂消失不见,在钢筋水泥与蒸汽热的时代之前,在旱涝急转与疫病横行的时代之前,打破遥远的边界或许只需要一场交媾,横陈的肉体不分彼此,引燃逃逸出夜晚的一小片朝阳。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解构。”边峦搂着北堂岑的身腰,肌肉紧实,相当柔韧,像哪位艺术巨匠遗落的手稿。腰方肌位于腰椎侧方深层,近似长方形。髂肌…在胯骨上方。竖棘肌,胸腰筋膜浅层——筋膜结节被揉出细碎的弹响,北堂岑猝不及防地哼了一声,躲闪的动作是条件反射,“要说什么就说。”她仍圈着边峦的颈子,须臾不肯松开,偎在他怀里揉着他泄劲的胸脯,“别动手动脚的。” “我只是想说,很多事似乎都被共同的数学逻辑链串联。就像现代科学中的还原主义。将高层的、复杂的对象分解为底层的、简单的对象来处理。他们那帮人总说心理不重要,心理只不过是有机体的肌肉收缩和腺体分泌,毫无意义的元素的集合。是将主体思维割离本性,把活生生的东西简单化、粗糙化、加以割碎使其僵化,以求对物质根本属性与存在方式的想象、表达、测量和描述。他们觉得我是个疯男人,说我不该离开。”边峦纵容她的行为,摘捡着她的头发,声音轻缓,带着情欲退却的沙哑“我不懂数学,可我也同意这听上去像是本末倒置。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你画成厄洛斯。” “你听上去像是很懂数学,非但如此,还将这种逻辑内化,以求良知上的平衡。”北堂岑睡意昏昏,闭着眼道“画画不是很好吗?像个女人一样真正地创造点什么…疯男人。”她咀嚼着这三个字发笑“你还不疯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我之间,装相没意思,想干什么是你的自由。你走也不是坏事,我知道你该走。我以为我能接受,但即便头上顶着唯实原则,居然还是让趋乐避苦的生物本能占了上风。” 女人总有一半是自然的,甚至是野性的,但这种野性通常被认为是迷人的。起码边峦确实这么认为。钢筋水泥的丛林已经足够憋屈,怎么能把她长久地羁押在唯实的牢笼里? 该知晓此事的人,此刻早已知晓。齐寅醒过来,发现北堂岑夜不归宿,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已大概有了平静生活脱离轨道的预感。其实他不该如此断然,和谁、去哪儿,北堂从来都如实相告,斑儿的亲生父亲从国外回来,她说她去接机,中午一同吃个便饭,齐寅欣然同意。她光明磊落,坦荡又自然,在婚姻中既不隐瞒,也不试探,齐寅或许该优先考虑突发事件的可能,会不会在路上被什么事绊住脚了?又或许是审计入场,她马不停蹄,连轴运转。齐寅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对北堂心生猜疑,可事出反常,不安的情绪萦绕在心头始终未能散去,他打开远程控车软件获取车辆具体行驶走向和轨迹,短暂的加载过程结束,定位显示在市中心的酒店。 不久前才刚刚敲定董事会的季度章程,今天攒的局弟妹就敢明目张胆地不出席,未免懈怠。公海游轮,纸醉金迷,姬四站在码头边吹着海风,接到了齐寅的电话。听罢事情经过,她觉得弟妹的道德水准实在有待降低,控车app的账号密码更是不该告诉别人,遂笑道“跟你这么说,锡林。她就是一个月出去偷吃一次,那也只是三百六十五天里的十二天,零点零三,她对你还是有百分之九十七的忠诚度的。有妇如此,夫复何求啊?” “你能不能别说得那么难听?”电话那头的齐寅闻言就很不乐意,“她又不是你,没事儿也在外头找点事儿让人不痛快。她——”片刻沉默之后,齐寅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语气却还是不由低落,“你那兜子烂事,说破大天去也只是酒肉穿肠。可她不是。” 北堂说过,人生是修行。旷野之中,她的胸襟块垒不平,八风不动,哪怕是痛苦都从不向外而求,这让齐寅怎能不觉得备受伤害?是风动,是幡动,她的心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改变过,她就是放不下边峦,以至于不惜违背她素来看重的契约精神,败坏清静道场。 “哎,阔别五年的前夫纵使很有风韵,但锡林你才是过日子的人。”姬四越说越不上路子,她的人是欠欠的,说话是贱贱的,劝慰道“不想面对就不要面对,把她的嘴堵上。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啊,日子总得过,是吧。姐姐当初给你找来这么个黄金单身妇不容易,你一撒手,别人可就要趁你之危了。” “我不是…我真的很爱她,我可以理解的,真的。我只是——我怕她告诉我,那我要怎么办?她如果不说,我还可以装不知道。”齐寅在电话那头隐忍地哭起来“我不想撒手,我是怕她自己走,我有时候甚至希望她能跟你一样…我怕她自己受不了,要离开,我不想她离开。” 怎么非得把她带上,不拉踩说不了话是吧。姬四无奈地一歪头,但这种可能性也不得不纳入考量。女人是严格的审判者,对别人如此,对自己只会更甚。姬四也不想失去弟妹,深吸一口气,耐下性子道“什么爱不爱的?火烧连营了你还在那儿爱呢。怎么着也结婚三年了,你得用她的逻辑制伏她,明白吗?纯粹的爱慕固然充满吸引力,社会契约所定下的配偶也甩脱不掉。本着责任压实到人的原则——你别哭了行不行,有这功夫出去买点菜,四个凉的八个热的准备着,家里以前什么样儿,她回去就什么样儿。只是磊落,又不是愣,她要说话你就呛回去,一次两次没有开口的机会,她难道还三次四次非得告诉你?那叫找茬。这篇儿翻过去就行了,翻不过去就寻死,你尽管放心大胆地上吊,有姐姐在,亏不了你。” 悬置在极深的沉浮感中,齐寅六神无主,表姐平日说话是不着调,这会儿却像醒世金铎。匆忙挂了电话,齐寅下了床才想起来没跟表姐说再见,但此刻他也顾不上。眼瞧着快十点了,他手忙脚乱地打开衣柜,挑日常穿的衣服,拎上小手包,拿了家钥匙便出门。忙中有错,往往都是如此,走到电梯间才发现没带车钥匙,急得齐寅直抹眼泪,又回家一趟。 等北堂岑回来的时候,家里与往常已无二样。钟点工刚走不久,齐寅抱着胳膊坐在餐厅,撩起眼皮瞧她,质问道“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 “我昨天——” “问你晚上回不回来,不回就说一声,有那么难吗?电话不接,短信不回,那你要手机干什么?”齐寅说着上前,从她手里接过外套,搭在臂弯里掸了掸,转身挂上,“吃饭吧。” 他忙忙叨叨没个停,北堂岑没找到开口的机会,待齐寅把手头的事儿忙清了,终于回来坐下,北堂岑才放下筷子,正色道“锡林,我昨天…” “你自己也是该上点心。”齐寅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开口打断,将话题岔开,板着个脸教训她道“这个年纪本该安稳下来,不在外头乱玩了,只是我姐姐的上梁不正,连着下头人都歪。昨天是边峦回来你才知道回家住,我一猜就是。那他要是不回来呢?咱们平时就周末,等斑儿放假了才想起来回去吃个饭,吃饱了抹抹嘴就走,我都不好说你。咱妈年纪大了,你不知道想,我要替你想。” 沉默片刻,北堂岑点头称是。 “而且你那个手机,成天开个振动做什么?手机不就是联络用的么?要这样,往后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反正能把自己照顾好,我不管你。”齐寅有些应激,情绪激动,调门儿见长。表姐说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要抢占先机,齐寅发完火,感觉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到位了,见北堂岑不说话,他见机落跑,转身回房,背靠着主卧房门长舒一口气。 情绪反扑,难以厘清,齐寅轻手轻脚地走回床边,倚着床沿躺下。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内心挣扎,沉重如斯,尽管眼睑干涩,但他仍觉得自己在流泪。昨日之非不可留,留之则根烬复荫。她世事洞若观火,可为什么在面对边峦时就狠不下心来? 阳光未尝穿过厚重的窗帘,使得屋内日影深沉,像风雨前的海岸线。北堂岑收拾了餐桌,进浴室洗去昨日风尘,换了套绸质的轻薄衬衫进入房间。看见齐寅背对着她啜泣,一切已然不言而明。他早已知道了,然而态度截然地不愿提起此事,只想日复一日地捱过去,寄希望于流水光阴。北堂岑坐下,摸索着将手搭上他的腰,齐寅没有拒绝,良久才搂住她的手臂。 没办法的。齐寅在心里想着,北堂自然又健康,爱着谁,被谁爱,都是埋于脏腑的自由秉性。外物徒难撼动,神灵不可剥夺。他不能因为那个人不是自己就否认她美好的本质,不是吗?何况只要他足够豁然,心胸开阔,见她之所见,想她之所想,爱她之所爱,那么他其实也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那毕竟是边峦,是她作为一位崭新的母亲,从诞生之初就紧密依偎着的人。 “对不起。”北堂岑在他身后躺下,环着他身腰的手臂收紧,埋首于他颈窝,吻一小口。她以往洗过澡都穿着交领浴袍,难得的松垮和懒散,今日却没有。衬衫领子扣得严密,袖口都不曾散开。齐寅陷进床褥柔软的凹陷,失重感在她胸怀的撑托之下云消雾散。想彻底根除旧问题,往往带出两个新的,麻烦程度也并非等而下之。很没必要,真的很没必要,现在这样就挺好的。齐寅心中僵冷的地方逐渐融动,轻轻闭上眼,说“我没有怪你。” 六十、托春心姬四幸夫弟思华年含玉勾嫂娘 两位世女诞生的那年,许含玉十九岁。双胞胎都是早产,比寻常婴儿脆弱,放在太常寺抚育了将近两个月,才与王姎一同回到府中。他犹然记得王姎那天穿着是大繎袿袍,前襟散开,头戴织锦抹额,正准备为世女哺乳。王姎早先已抚育过王公子,于此事上很有经验,民间的乳母总是先喂亲男,等他喝两口,再喂养女,其中不乏道理,毕竟前乳稀薄,后乳浓稠。 太医在睡雁吸杯中灌满水,将杯口合上王姎肿胀的乳房,王姎略坐起身,流水从雁嘴中倾泻而下,缓缓覆于银盆,逐渐浑浊,将水色染上荤腥,在阳光的映照下色泽斑斓,如三月桃花逐水而流。王姎点头,说可以了,直起身将吸杯摘下。娩身卿娘抱来长女,王姎动作娴熟地接在怀中,将乳头塞进长女湿润的双唇间。当时他跪在榻前看着,喉关绞紧,浑身没有哪怕一个筋节可以转动,只感到惊心动魄。记忆卓然,这么多年仍然历历如新,他听从王姎的呼唤上前,尽管没日没夜地反复练习,但王姎真的将长女递进他怀中时,他还是浑身僵硬,不敢妄动,胸膛闷窒,连呼吸都忘却。婴儿怎么会那样娇小柔软?眉目浅淡得尚且看不清楚,便已经展露出与他极为相似的脸容。王姎笑着用额头碰碰他的眉心,轻轻捏住长女粉嫩的小拳头,说‘媞,从女是声,黠慧者,谛也。谓人黠慧爱智,一心专精,无有间歇。’ 卿娘将次女也抱上前,胎发稀薄的粉团子,身长将将超过王姎的小臂。姐姐饱饮渴睡,她尚饥饿,已迫不及待地睁开双眼,等着母亲的哺乳。王姎刚将她接在怀里,她便急不可耐地把小脸埋入母亲柔软的乳房中吮吸起来,王姎笑着托起一侧乳肉,免得憋坏了她,轻声道‘娝,从女剖声,不肖者,大也。天下皆谓我道大,大而不肖。’ 人能摄诸散乱,进止合宜,所以能决定而不移。长女姬媞,小字不移。道之为常出于无为,其动常在于迫,故能以不争胜。次女姬娝,小字不争。 “东观已经放长假,我却不能见世女吗?”许含玉心有不甘地询问瓶儿“什么也不耽误,我就去送点甜羹。这样也不行吗?王姎呢?王姎也不肯见我吗?” “先生,这您要问白傅相,世女日常的饮食是傅相夫婿负责的。”瓶儿被他缠得不行,探头探脑地往花厅里瞧一眼,叹道“也不是王姎不见您,这几天王姎都醉醺醺的,您进了屋,也得不被王姎赶出来才行,您有把握就进去。”她一抬手,示意许侧夫移步花架下,低声说“何况也不是王姎不让您见世女,您现在的身份尴尬,世女的岁数又还小,搞不明白的。” 前后两位王夫都姓许,世女只晓得自己是许王夫招来的,却不知究竟是哪个。王姎巴不得去父留女,正好许含玉和先王夫是同母父的兄弟,将他废黜之后,世女顺理成章过到先王夫的名下,同他早已没有关系。 “世女不认我,只认哥哥,我不介意,哥哥是王夫,我不是。可世女是我养大,幼时睡在我的臂弯里,日日夜夜我都不敢放下,从不让外人插手。我只是想见见世女,做父亲的怎么会不思念女儿?” “哎,侧夫您得慎言。”白瓶儿生怕这话让王姎听见又起邪火,匆忙打断,“咱们王姎疼女儿,凡事躬亲,母亲的陪伴和疼爱何其珍贵,不可替代。您倒也不必说世女幼时,您有多辛苦,那是王姎允许您辛苦,可实际上换旁人来也能干。” “不是辛苦,我不觉得辛苦。”许含玉不想瓶儿姑娘误会,忙解释道“能抚养世女,我甘之如饴。我只是…我担心世女不记得我,跟我生疏了。” “这就更不需要担心了,先生。人都是母血父精,神明亦不可更改。”白瓶儿脸上仍笑着,却已不想再同许侧夫多说,一歪头示意长仆将他带回去。 瓶儿姑娘从小跟在王姎身边,她的话定然是可信的。长仆知道先生是因着长久失宠,心里没底,才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于是上前好言好语地劝慰道“先生,咱们王姎就是这样的性格。王姎虽不会永远年轻,但她的夫侍们总是最年轻鲜艳的那些,小猫小狗养来也要活泼爱动的,更何况侍人呢。先生想争是好事,但要是这么争,就永远争不过他们了,您分明是陪伴王姎最久的人。” 白瓶儿掏掏耳朵,听了也当没听见,在内书房前合手立着。长仆扶着许含玉慢慢往外走,说“这女人吧,少年时贪图新鲜,渴慕功勋,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扔一个,在外头忙得不着家,听见孩子哭就心烦得打夫煞侍,都是常有的。可岁数大了,家成业就,孩子也都懂事,不像小时候那么跟娘腻歪了,她们往往都会顾念旧情。” 旧情怕也轮不上他。许含玉听了这话,好容易平复了一颗心,又沉到谷底。旧情怎么会是他?是哥哥呀。从前他以为自己是因着哥哥才能吃喝不愁,盛宠不断,可在这染缸一样的王府中浸泡了十年,他才逐渐明白,哥哥的余荫虽能庇佑他,却也会阻隔在他和王姎之间。他永远都是哥哥的替代品,不管是在母家还是在王府,他都只是怀珪的弟弟,是用来接替怀珪的。他根本就不是他自己。 将将出了院门,听见身后有动静。许含玉回头,发现是簪儿姑娘满脸晦气地将歌伎给领出来。“又不行了?”瓶儿笑着打趣她,说“再换一个呗。” “换什么?换天仙也不行。”簪儿抱着胳膊倚在门边,舌尖点了一圈牙。襄国公要往外配,日子渐渐近了,王姎连日里阴晴不定,连带着她都乌心烦躁。瞥眼看见那歌伎还惶恐不安,生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簪儿把香囊解下来赏了,摆手叹道“滚吧,滚远点。” 这样的场面似曾相识。许含玉第一次到王府的时候,哥哥还在。那年他十六岁,尽管哥哥说让他不要去内书房,王姎的心情不好,但是当时他岁数小,又不知天高地厚,只一心想看看亲王长什么样子。那是凶逆案发生的前一年,王姎远征天枢回来,声名显赫,一时之间风头无两,太皇封她扫北前将军,先帝拜她南苑五德王。许含玉犹记得自己蹑手蹑脚地进屋,隔着窗棂偷看她。熏炉中香烟袅袅,迂转回环,推波涟漪层层迭起,将山水画屏笼罩在云雾之中,二十三岁的亲王打横卧在榻上,绯色提花圆领袍,织锦缎的半臂,长剑横陈阶下,她提起玉壶,晶莹剔透的一滴酒液落在唇间。 对哥哥的忌恨情绪自少年时便隐藏在心底,始终蛰伏在黑暗里蠢蠢欲动,在看见定王的那一刻到达了顶峰,如河堤溃决,山呼海啸,灭顶而来。 桌面上一只高足碗,酒液清澈,碗底梅花月影,昏昏绰绰。自古梅以曲为美,夭其密,删其枝,令其病骨支离,衰残扭曲,才好放在屋头檐下,歌其高洁,咏其姿态。姬日妍端起杯凝望片刻,听弟妹说酒的颜色像铁,水的颜色像绸,当真如此。她笑着将酒浇在地上,说“我家弟妹还是有些意思的,你也别不承认。她这个人,有和地位相当的尊严,哪怕只是个被庄稼户养大的男儿,她也敢说她生的她疼。” 死人不会答话,许含玉不知道跟她聊天的是怀珪还是三娘,姬日妍自己也不大清楚。 在诞下巳莲的那天,她就深感千古之垂训实在道貌岸然,那枚纯净慧美的男婴是与她相连的骨肉,她怎么忍心挫折?起码在巳莲出生的时候,姬日妍没想过要用他换取什么。当时她在想,梅兰怀璧其罪,竹菊啜菽饮水,男孩儿的名字除却娘的娠日,就是莺燕花草,有限的选择中,只有莲花实在好。水佩风裳,亭亭玉立,在不自由的池塘中活得最自由。就叫如莲花吧,像莲花一样不会老也不会死,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现在想来,多少荒谬。 愿心哀切聊不可得,她的王儿不是她理想中的小莲花。王儿拙稚又愚蠢,爱慕虚荣,贪恋浮华,哪怕早已有人告诉他,萨拉安追是危险而凶狠的君王,他也仍然傻乎乎地专注于打压仆侍,还没配出去呢,就开始维护他正夫的尊位。这个孩子不配得到她的爱。 “我一点也不难过。”姬日妍解下头发,低低地挽在一侧,叹息道“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会怎样?”许含玉从窗棂后走出来,在榻边坐下,手指贴着姬日妍手腕内侧滑入她的掌心,取走了那只高足碗。“玉儿。”姬日妍未愿他不经通禀便进入书房,只是没力气发火,眼神由是也显得含蓄。 “怎么这样叫人家。”许含玉像是看不出她的心思,将手搭上她的腰背,把身子靠过去。姬日妍实不想与他亲昵,这还是其次,她主要是觉得许含玉今天莫名其妙,胆大包天,遂往后扬了扬脸。不及拨开他,便听他低垂着脸,用很轻的声音说“怪羞人的。嫂娘。” 落在他肩头的手掌一顿,如悬崖勒马般急促地收住力道,姬日妍的手臂因此感到些微木然。含玉的姿态柔顺而温存,搂住她的腰身,将自己投进她的胸怀,这并不足以使她恼羞成怒。姬日妍正走神,无意识地抚上含玉的脊背。她莫名想到早些年落在紫藤架上的日影,闪烁着细碎光晕的晨露,蜂蝶颠倒翻飞,从她的余光里缓慢地流淌出去。 她想起怀珪摩挲着她的手腕,说自己母家的弟弟从小就好看,有双小鹿般的杏眼,脾气和性格也都十分好,希望他的嫂娘能多多关照,等他大了,给他择一户好人家。她想起藤椅毛躁的边缘是如何刺破她的指腹,星河垂地,夜晚的天穹深邃无垠,洪姱的唇舌柔软湿热,细美的齿尖碾过皮肉,将血珠和木刺一并挤出来。那是她生命里众多不曾蒙上阴影的好时光。 “你哥哥知道你偷偷过来吗?” “他…不知道…”许含玉摇头。失之不可复得,这么多年来,寂寞的情绪驱去复还,俨如蝇狗,紧紧追咬着王姎。陈年旧事稍一想起便痛入心脾,然而有世女在身边,她还远远没有被逼上绝路。这世上没有不死的月亮,她仍然可以得过且过,抽身而出地消遣,并对酒后的事情绝口不提——尽管她离醉倒还差着一大截。 她从来都不爱哥哥。许含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小人得志还是物伤其类,哥哥的墓碑只是王姎生命里残存的遗迹,她不能因为三娘死去而失声痛哭,所以她才会那样反复地悼念哥哥的生平。 许含玉缩在她的怀里,如当年一般生涩又懵懂地亲吻她的脸颊,说“我喜欢嫂娘。” “小叔叔是不可以喜欢嫂娘的。”姬日妍坐起身,攥住许含玉单薄的手掌,在他掌心吻了一下。她喝过酒,身上很热,许含玉瑟缩着抖了一下,听见她说“真不检点。” 已经这么久了,许含玉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心灰意冷,可王姎的唇印在他手腕上,他才发现自己离死心还差着很远。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那东西硬了起来,就贴在王姎的腿根,被挤压得很难受。他的呼吸有些乱了,两手轻轻攥住王姎的领缘,将脸埋在她颈窝中,“为什么不可以喜欢嫂娘?我喜欢嫂娘,我想嫂娘。” 王姎的笑声有些沙哑,听得许含玉心尖发颤。他回忆起过去那种悖德的耻感,装出单纯样子博王姎的喜爱,躺在她的身下承欢,凭借她的纵容肆无忌惮地偷窃哥哥的宠爱和荣华。王姎一直都知道。 “好端端的,为什么想嫂娘?”姬日妍解他的腰带,说“转过去。” “我也想配给嫂娘。”许含玉温顺地转身,却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坐着。王姎从身后拥着他,宽阔的胸脯贴着他的脊背,抓住他的膝盖,捏了捏。“我想嫂娘也对我做那些事,在哥哥身上做的事。”许含玉说完便脸红,感觉耳朵都在冒热气,但还是将双腿分开。下裳撩到腰间,王姎的手臂横在他胸前,右腿支着他的脚踝,说“腿张开,张大。” 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亲密地相贴了,许含玉顺着那力道躺进她怀里,枕着她的肩膀。王姎在他身上摸,两指掐揉着他的乳尖,将皮肉捻得一片粉红。酥麻的感觉从椎骨往上顶,许含玉很久都没被爱抚过,压根儿受不了这个,他身子轻颤,铃口翕动着吐出两滴茎露,惹得王姎发笑。“嫂娘…嫂娘…”许含玉快哭了,想将腿合上,被王姎毫不留情地揍了两巴掌,疼得他直哼哼,大腿内侧两根长筋一个劲儿地抖。 “不喜欢?”姬日妍叼了一口他的耳垂,抬手捏住他纤长的脖颈。“喜欢…”许含玉扬着头呜咽,他格外害怕王姎碰触他的脖子,那确会令他回忆起那不堪忍受的窒息感。姬日妍没说话,只在他颈侧蜻蜓点水般地吻,将他形状姣好的下颌握在掌心,两指顺着他的舌面挤进喉咙。“把牙收起来。”姬日妍施了些力道,拇指陷入他的脸腮,道“放松。” 王姎的手上带着酒液的辛香,粗糙的指腹碾过舌苔,许含玉艰难地忍住干呕,收起牙齿,吮吸着她的手指,小巧的喉结鼓动,一阵阵地颤抖,眼睑很快便濡湿了,绯红的一片,泪水将睫毛也打湿,顺着眼尾滚落。“怎么一副被摧残的样子?”姬日妍松开他的脸,将湿淋淋的手指抽出来,在他性器上反复揩抹,“这不是疼你么。”说着,便用手掌握住他湿润的性器,从根部往上撸弄。她已经很久都不碰这里了,快感陌生又汹涌,许含玉被刺激得痉挛一下,额角磕撞在王姎肩头,小腹紧绷,浮动的沟壑愈发明显。 “嫂娘…不、等一下…嫂娘…”许含玉有些慌张起来,以前如果太久不侍寝,都得自己先出一回。他怕自己射得太快,败了王姎的兴致,性器搏动得厉害,不停地吐着情液,下腹也酸胀得不行。许含玉握住王姎的手腕,泪眼朦胧地摇头。“要射了?”姬日妍倒也不意外,玉儿是个不会享福的人,她笑着停手,从许含玉头上拔下一根玉簪,往他身前一丢,说“自己来。” 许含玉去拾玉簪,全身都在抖。他知道把铃口堵上意味什么,王姎不玩得尽兴了,是不会放过他的,到时候想射也射不出来,身子就像要坏掉了一样。许含玉心脏砰砰乱跳,腿根的筋脉跳动不息,他其实有些期待,每到那种时候,他都会有种错觉,以为王姎爱他。钗头很钝,玉质也腴润,许含玉将性器扶得笔直,玉钗几乎是刚刚撑开铃口,就自行滑了下去。他像哭似得呻吟,又不敢阻止,只是捂着脸,靠在王姎怀里喘息着吐着热气,不自知地顶弄着腰胯。 “小叔叔。”姬日妍喜欢他现在的模样,虎口箍着阳峰摩挲,另一手攥住他散落的长发,在腕上缠了一圈,像牵着马缰一般往后拽,低声道“跟你哥哥在床上的样子比起来,你太不检点了。” “不、不是…没有…”许含玉羞耻得直哭,可又是满脸的意乱情迷,几乎是轻轻触碰一下就要发抖。他被王姎弄得很舒服,从里到外都快酥软了,酸美的感觉从性器传达至小腹,他感觉有根筋在痉挛,凸凸地跳个不停。几番想射,都射不出来,半日的光景长逾百年,无终无止的快感鞭笞着他,简直像刑讯一扬。 许含玉真觉得自己会被弄坏,他甚至有点后悔,觉得不该来争宠,哭得妆都花了。斑驳的水粉挂在脸上,很有些招人虐待。姬日妍拽着他的头发,将他从怀中提起来,掐着他的颈子吻了吻,随即便将他摁下。许含玉好不容易支撑起身子,摇晃着往她衣袍底下钻,像平时一样用嘴和手服侍。玉簪从细窄的甬道中缓慢滑落,沾染着淅淅沥沥的情液,掉在榻上,许含玉两手攥紧了薄衾,腿根抖个不停。被刺激得太过火,现在反而射不出来,他难受得直哼哼,哭得驯顺又无助,薄薄的胭脂被水色晕抹在唇边。姬日妍盯着他看,时而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拎起来,舒缓片刻,重又摁下。 姬日妍尽兴之后犹在折腾许含玉,他肩上是缥青的指痕,浑身没有一处不酸痛,枕着姬四的小腹淌眼泪,身子颤栗不已。姬日妍心情还不错,捏住玉儿的两腮,将烈酒灌进他喉咙。许含玉呛了一口,趴在榻边一个劲儿地咳嗽,很快便觉得头脑昏沉,不胜酒力地伏在她身前,枕着她的小腹,脸颊薄红,眼眶湿淋淋一幅艳泽。 “你要见我,为着什么事?”姬日妍在他背上摸,叫长仆送了碗藕粉进来,重新熏香打铺。她坐在案前,就着碗喝两口,又用小勺喂给含玉。后者正犯迷糊,顺从地张开嘴,小猫舔水似的抿一小口。“嗯?问你话呢。”姬日妍摸他利落的发际,将碗放到一边。 他是因为想见世女才来求见王姎的,想见世女是因为长久失宠,感到不安。可是现在他没有不安,似乎也不必要铤而走险,惹王姎的不快。酒气烫眼,许含玉从身后搂住王姎的腰,眼底已然生出靡媚的温床,缠人地贴过来,自下而上地与她贴颈,讨好地吻了又吻,笑得温存,却不说话。 还是很漂亮,酒醉过后尤其惑人,懒懒散散地蜷在床上不肯挪窝,把几个长仆急得追着他哄。姬日妍确有一刻情思起伏,心旌摇曳。她沉默着审视许含玉,片刻后抬起手,在他发热的脸颊上摸了摸,低声说“好吧。” 六一、天下才佳珲占八斗淹留苦北堂分一厘 戴胜在叶影中长鸣。 院落中的景致萧条,佳珲有片刻跑神,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是她生命里第一个盛夏,艳阳悬在头顶,日光在眼中叮叮当当地作响,短暂得令人痛惜。 “一会儿到了地方,别对安巴灵武的人不恭敬。”佳珲扭脸嘱咐祥哥。 安巴灵武生得五官端正,慈眉善目,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她如今看上去没什么凶性,大阅那天的宫宴,她安静地坐着,垂着眼帘凝望身前的瓷碟。佳珲于是也低头去看,酱色清澈的边缘露出两瓣孔雀绿的花釉。彼时暮色苍茫,秋蝉时鸣,哀吟绵长。席间帷灯匣剑,暗流涌动,她却在观赏彩瓷。 与昔日仇敌同席而坐,举杯对酌,好端端的英雌,不会如她一般忍性过人。安巴灵武的定力是杀出来的。向里向外,逢着便杀,三脉七轮,始得自愈。 天女的宫廷险象环生,前有狼,后有虎。往左一步是口蜜腹剑的亲王,嗅探的动作一如蟒蛇吐信,光影从她眼底淌过,真真假假,虚实迭生;往右一步是苍颜白发的太宰,已是日薄西山,犹然显得山岳气壮,嶙峋而矍铄的肩骨稳得住,承得起。她门下那年轻玉女也绝非表面上那般清遒,看着再是弘润简贵,沾过血的人身上也别有一股气。 萨拉安追的决定是英明的,觐见天女的使臣只有她能胜任。她拥有鹰一样狠戾的瞻视,对危险的觉知格外敏锐。而且佳珲自己也想来南方,她想知道厄涅试图征服的这片土地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顺便拜访一下安巴灵武。她不惮承认自己为第三女所害,在折兰泉连着打了两场败仗,伤亡惨痛,早已失去了部众的拥戴和敬畏。与其艰难地重建威信、巩固统治,留在王庭等着老死,还不如给安巴灵武找点不痛快。 “安巴灵武,母熊之女。我知道你一直揣测着我什么时候会来,你看到我的书信了。” 在冥鸿的接引下,佳珲进入大将军府的外书房,摊开双臂在卧床的北堂岑面前转了一圈,坦然地展示自己。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不携带任何兵器是最起码的尊重。 听见佳珲说官话,就好像看见猪上树了。北堂岑的思维有一瞬失衡,随即感到想笑,欲盖弥彰地揉搓着下巴,摇头道“不,我没看到你的信。” 前日少帝刚刚允许肃使与几位重臣往来,大典客将佳珲的拜帖送来府中,鼓鼓囊囊的一团,快将信函撑破。长史觉得奇怪,遂拆开看。难怪用那么多纸,斗大的字,十个错八个,错得既不猥琐也不零落,错得坚定不移,笔划铿锵。另两个实在不会写,涂涂划划的,似乎有些急眼了,干脆一笔勾销。佳珲刚开始尝试书写中土的文字,却没有改掉雪原人繁复而冗长的语言习惯,落款是‘肃骨介·佳珲 瓦克达部烈 骁勇而无畏的女国鹞鹰’。这看上去真的很像三位保官连名上疏。长史拿着书信坐在院中,心情复杂。这么多年,她内心深处其实已然放下仇恨,她清楚地知道肃人和她一样有着相仿外形和相同人性,也失去了母亲、女儿和姊妹。那都是活生生的人,是有姓有名,在同个屋檐下生活的至亲。她只是不晓得作为大将军府的长史,应该拿出怎样的态度,她的释怀真的能够得到允许么? 是时仓曹走到她身背后,搭着她肩膀坐下,瞥见佳珲的书信,沉默片刻,忽而乐出了声。她喊东西二曹来看,三个人头并着头狂笑不止,法曹路过,深感好奇,遂也凑上前。翻看卷子枯燥乏味,需要适时调剂,佳珲的拜帖在二进院传阅个遍,落到军曹手里时,她冷哼一声,板着脸丢开,拧身折返,重重摔上房门。西曹倒也不生气,弯身将她的乐子拾起来,吹去尘土,又找其她同僚逐字逐句地拜读品鉴。‘她的岁数大了,土都埋到胸口了。’仓曹搂着长史的颈子,笑得肚皮好酸,仰着身喘气,两眼插天,‘陛下不是要和萨拉安追结为金兰,共襄盛世么。昔日仇敌,而今新友,应该欢迎才是。军曹没关系的,她已经很老,不需要去更远的地方了。’ ——结果就是,偌大的将军府,没亲眼看见拜帖的只有将军一个人。长史为她换药时说‘天女押衙,大司马大将军,英武华腴但是最近半个月下床走不出二里地的中土雌杰’,北堂岑感到非常无助,抖着手道‘究竟有多好笑你到底能不能拿来给我看一眼?像话吗,这像话吗?’ “不,你一定看到了。”佳珲笃定地一抬手,将绣墩放倒在地,抬腿跨坐其上,“你只是愕于我的智慧之光,能够在这样短暂的日月内精通中土的语言。我为你感到威胁。” 精通可能还谈不上。北堂岑记得佳珲昂首挺胸坐在马背上的样子,她从年轻时就是个身心强壮的女人,拥有坚定的自信,实是种令人羡慕的健康状态。“时间。”北堂岑已然感到有些习惯,没她开口说第一句话时那么好笑了,遂坐直身子,吐出一口气,“短暂的时间。” “有什么区别。”佳珲转了转手腕“月升日落,就是时间。时中有日,间中有月。” ‘间’似乎不是那样书写的,但仍然,北堂岑沉默着点头,并未纠正她,问道“你找我何事?” “最初我想来让你重复在路上对我说的话,过几天我知道你治疗腿,瘫倒在床,所以用心来安慰。”佳珲一扬下巴,道“给我看。” 来都来了,看就看吧。北堂岑掀开薄毯,露出左腿,褐黄的药渍在布帛上洇出一滩濡湿的痕迹,佳珲并未上前,微微偏转脑袋,略眯起她那只好眼。端详半晌,倏忽笑了“如果是以前,我会想取走你的命。” “两手空空前来探望病人已是于理不合,竟还贪得无厌地想带点儿礼物离开。鹞鹰,都说入乡随俗,你也该学学中土的礼节和规矩。” 她脸上仍是那副成竹在胸的坦荡神色,摇头道“不懂你在说什么。” 爱听的怎么都能听懂,不爱听自然就不懂。北堂岑抬起脸盯着她良久,心弦却已然放松。可能是闷得时间太久了,觉得她来访,倒难得有些乐趣。从枕边拾起木匣,随手抛掷,说“蜜饯。” “你的斗志一天天轻了,体重越来越增了。睡得久,起来动一动。”佳珲嚼着梅饼,酸得眼皮都痉挛,转身挪到桌前给自己倒茶,问“怎么没有仆人?” “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我倒是想动动,下不去床有什么办法?这是伤筋动骨,好歹得躺个半月吧。”北堂岑百无聊赖地晃了晃右腿,枕着双臂道“这不是你要来,我才将跟前的人都撤了,免得传扬出去,人说我对府中仆侍过于苛待。” “为什么?”佳珲发现水不烫,干脆拎着茶壶往嘴里倒。 “你的威名远播。”北堂岑乐呵着说反话,佳珲对此无知无觉,她认为本该如此,遂点头道“是的。”说着给北堂岑倒了杯茶递过去,难得的善解人意,一副世事洞若观火的得意神情,笑道“你的仆人渴望来见我,你让他们都不能见到我,这正常。这就是你们说的,不怕分得少,就怕分不到。” 她笑得好好笑,北堂岑接了茶杯捏在手里,并没有喝,赞同道“你说得对。” 那神色不似她往日诚恳,让佳珲觉得奇怪,不过站在北堂的角度上思考,也十分理解,遂朝前倾身,豁达地拍一拍她的臂膀,安慰道“唉,我懂。你被我智慧的语言折服。一天没见,就像过了三个秋天,何况是十几年。海变成田,你虽顺流而下,但你得正视对手的前进,是吗?” 她倒是爱说话,是不带嬉笑态度地认真学习过,还很会用典,零零碎碎,一套又一套。北堂岑觉得她的话有理,也确有些折服,不由点头称是。 “这段日子没听到你的消息,没想到学了不少,想是在馆驿埋头苦读,不知岁月。难怪玉兰会派你来,你有时确能让人感到忌惮。” 佳珲摇头,“你的语言不严谨,安巴灵武。忌惮不是用在盟友身上的。” “是吗?”玉兰要考虑的事情更多,恐怕不会像她这般良实。北堂岑又坐起身,将右腿收回来,身子下压,听见两声清脆的弹响,感到大胯舒服多了,“希望日后我能严谨——那天我说,我现在的生活很平静,龙马希望你和玉兰也能稳定下来,过平静的生活。” “平静。”佳珲咀嚼着这两个字,“为什么是静?我不明白。”她拎上茶壶起身,坐到北堂岑的床边,用手蘸了茶汤,在自己的手心比划“静的右边是争,争就是抢。稳的右边是急,急就会乱。定的下面是走,走就会动。这些都不像你所说的。” 茶汤滴在被褥上,眼瞧着要湿一大片,北堂岑‘啧’一声,低头擦拭。佳珲这人不讲究,分明来做客,还把人家休息的地方搞得乱糟糟的。 官话到底还是陌生,佳珲说着说着就不自知地换回母语,“空猗曾经预言了先王的宿命,说她会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焚毁。曾经我们都以为那火焰是你的厄涅,她从寂静的夜中来,她的刀锋所向升腾起两团稠密的火云。那时所有人都说,是阿布卡赫派火神红疣化为凡俗之身,来阻拦先王,挽回她将犯的错。她是和尔吉安追所诞下的人王,当恶神的暴雪来临时,她应当献上所有的一切,挽回诸天神女的庇佑。所以先王扒去红疣的人皮,将她谴回十三层天的白山盛殿,那是她来的地方。先王说我们经受的苦难已经足够多,这世间依托着一口巨大的胞宫而存在,那里有着无尽的生命和永不枯竭的力量,那是前人所没有到达的地方,我们一定会到达。无论是神或人,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拦我们的前路——” 她的怒容倏忽显现。 迅疾如电,北堂岑扣住佳珲的咽喉,将她摁倒身前。万事万物都有周期,心脏的节律亦复如是,钝力重击前胸,确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使得心房异位,收缩能力丧失,最终停搏。她的面色将呈现短暂的苍白,随即因为窒息而青紫,脉搏陡然而下,心音戛然而止。 一秒、两秒。北堂岑臂膀上的青筋鼓动不息,骤然凸起的血脉为臂环所困,带来细微的痹痛与木然。晦暗的双眼闪烁不定,神门两道长筋隆起,腕骨底端一道深刻的凹槽。 “直到红疣再次出现。” 北堂岑打出那可能致命的一拳。 说实话,很有些痛。佳珲咬着牙吭一声,前额的青筋弹动,半晌之后才吐出一口长气。她缓了一会儿,揭开衣服看了看。还好,完美的形状犹在,仍然是凸出来的,没被她砸得凹进去。 “龙马让我败得很彻底,在毁掉我厄涅之后,差点也毁掉我。雪原上多的是悄无声息的死亡,无人从中获益,也没有任何东西留下来,就只是被吞没而已。我希望龙马也能那样死去。”北堂岑始终不愿承认牧笃里牦林是有魄力的领袖、悍勇的人王,哪怕她知道实事就是如此。“那天我看见最后一个人消失在山凹之间,她的巨鹘祝在空中盘旋,不停地逼近太阳。她也看见了。” “她是在那一刻停止征战的,弯刀脱手,她就仰面躺在雪地上,折断的肋骨扎进我的大腿,这个位置。”北堂岑握住佳珲的手,摁在自己左腿内侧,“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我将刀插进她的胸口,往下,剖开了肝脏、胃袋,切断了她的腰椎。那是很清脆的一声,而她只是沉默地望着天。” “她已经获得了所有她想要的,你带着她的子民朝着你们所谓生生不息的远方离去了,去你口中那永不枯竭的胞宫——那叫海,蠢货,你们现在定居在资源丰富的临海之地。那是海水,尝起来又咸又苦,不是羊水,也不是眼泪。海的月经叫潮汐,蛮子,‘间’字里头是‘日’不是‘月’——她的幼女彼时也已回归母神的怀抱,将在十三层天上与她重逢。她已经什么都拥有了,自然不需要再战斗。”北堂岑凝眉望着佳珲,波光粼粼的眼底闪烁着某种难以忘怀的情愫,她忽然就笑了,轻轻摇着头,眼泪突破心防直滚而下。“所以那时一切都停下了。所有血腥的、残酷的屠戮在这片贫瘠的大地上戛然而止,她用她的血浇熄我的仇恨,结束你们为了求存而挑起的氏族仇杀。然后她就用那种满足的神情告诉我,我所想要的不复存在,我所拥有的也尽数失去,是我辜负了厄涅,她说我的厄涅因而死得毫无价值。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总是在寂静的深夜拍响那只战鼓,将我从营帐中引过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南方萨拉的第三位安追告诉我,足够的疼痛能够让我清醒,以至于我现在看到你就觉得背痛彻心。” “为什么是静?佳珲。左侧是青,右侧是争。牧笃里牦林在争胜后仰望着一如水洗的青色天空享受永久的安宁。而我没有。”北堂岑偏头搔一搔发际,用手指蘸了茶汤,侧身在地砖上书写“稳的右边不是急,你何曾写过一个对的字?那是丰收时人使用偃子将谷壳和米分开的象形,有了食物就会安稳。定的下面也不是走,那是倒着的足,明白何时应该停下就会安定。牧笃里牦林不是个为杀戮而生的疯子,那只是她为了达成目标而采取的手段,所有人都是你们道路上的殉难,换取平静的牺牲。” “你问我为什么是静?因为龙马留给你和克里宜尔哈的遗物就是静。你已习得不少中土的文化和处世智慧,应该教给克里宜尔哈。她若是不愿将这份鲜血淋漓的遗宝与人分享,势必会再次招来争夺。今时不同往日,佳珲,你们早已发现了,天上群星璀璨,众神相依,人间也不仅只有两位萨拉安追。烧死龙马的是战火,不是红疣,不是我厄涅,也不是我。那与严寒、饥荒、疫病都一样,是恶神的羽翼和爪牙,它会烧死所有人。” 她们姊妹一直以来的困惑得到解答,佳珲难得如此安静,枕着北堂岑的大腿,在苦思冥想过后感到有些倦怠。如果这会儿打个哈欠,似乎对安巴灵武不太尊重,她着实是个值得尊重的人。凝望她片刻,佳珲还是觉得自己想打哈欠。人不会在危险中打哈欠,这是心弦松懈的表现,只要能想到这一层,或许也没有很不尊重,佳珲干脆还是打了一个。 “你身上好热,要来潮了吗?”佳珲挪了挪手,在她腿根捏捏,意外地很软乎。“别摸我。”北堂岑被她的断掌触碰时觉得很怪,有点膈应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皱着眉拎着她的袖管扯到一边。 “其实你也很有德性与智慧之光,有人这么说过吗?你还有旺盛的生命力。以前不大看得出来,因为一旦上了战场,人属于人的部分就会枯萎。你用口吻扼杀了我的姨姐,我和她的关系一般,她总打我。当时她的血喷溅在你脸上,我看见你并未将那口肉吐出来,而是咽下去了,那一幕始终在我脑海中,我讶于你的凶狠。你知道为什么是我和空猗来吗?因为是她的预言将惨烈的死状引向你的厄涅,她是来填平你的仇恨与怒火的。而我,我深沉地爱慕着空猗,你杀她时,我与达春会跪在你的身前为她求情——我只是没想到,你不仅没有枯萎,就连凋零的地方都逐渐生长回来。” “我已经没有仇恨和怒火了。”北堂岑说着话,用薄毯裹住她的肩胛,把她往起推了推,“我是个和善的人,不应该受到那样的折磨。我身边有很多美好的事物,我拒绝沉湎在过去。” “哦,对了,你知不知道?玉兰是我厄涅这辈子见过的唯一的花树,能从冰雪中脱颖而出。只在有夏天的地方才有玉兰,她是为了报答太阳的恩情才开花的,那时所有人都会循着玉兰花的香气,聚集到温暖的地方,放下对彼此的成见和仇恨。克里宜尔哈是在厄涅团结了所有部族后诞生的,从那时开始,玉兰就代表着友谊——你对克里宜尔哈有误会,她是第一个站出来质疑厄涅的人。她相信雪原上的传说,和尔吉安追陨落后,牝户化为聚金山。她认为永生之地不在南方,而在聚金山的背面,在月出之地。她小时候曾经见到八只海龙在托温河西岸用毛茸茸的小爪子搭建巢穴。那次她带走了很多人,去寻找母神的胞宫。起初大家都不相信,因为那个水不可以喝,咸得要命,就像眼泪一样,可后来我们发现那里面大部分东西都能吃,有毒的也有,吃死了几个人。而且她也有月经,那个水晚上涨,白天退…虽然有被淹死的,但也不多就是了。” “我对她没有误会,我是警惕。” 再躺一会儿就要睡着了,她这个床看着很硬,都是木头,但底下垫得很厚,软软的,还挺舒服。佳珲坐起身,两手习惯性地揣在袖管中“我只是想说,克里宜尔哈没有违背姓名,玉兰所象征的也不是她。她比我擅长执政,如果她辜负了厄涅,为族群招来灾祸,我会生气。我是个粗鲁的野蛮人,生气就会想杀人——不过你怎么不警惕我?克里宜尔哈远在天边,但我现在就能弄死你。” 因为她是个粗鲁的野蛮人。北堂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真的想知道吗?” “唉,你不用说我也明白。有些事情谈不上对错,就那么发生了,也只能那么过去。你不让它过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我这次来,看到你时,觉得很熟悉,在陌生的地方,只有你是熟悉的。我其实也很珍惜你,我觉得我们很合得来,很多没办法跟别人说的心事和委屈,事到如今,也只能对彼此说。因为其她能明白的人都死光了。而且你老了,最近又在治病,身边只有小绵羊,很孤独,希望我陪你说话。” 究竟算是亦敌亦友的旧相识,还是误打误撞的悲伤客?北堂岑有些许隐秘的胸怀为她所触动,她确实不想将自己和佳珲之间微妙的关系搞得太僵,偶尔她会想晾一晾金疮旧痕。这是没办法的事,她们都在寒冷的地方长大,求存的本能深深烙印在骨骼里,即便不为取暖,也喜欢相互偎着。伤心的人别有一处怀抱。 “佳珲,我想…” “不过你刚刚那下打得我很痛,你能下来换我躺会儿吗?”佳珲说话时恋恋不舍地摸着北堂岑身下的褥垫,“你想什么?” 好不容易愿意与她剖白一丝情怀,说点心里话。满腔感慨东流去,沉吟片刻,北堂岑低头捂住双眼,很没奈何地笑了一阵,说“我想你滚出去。” 六二、顺神祇天喜到命克礼义红鸾照临 民间不是有这样的传说嘛。 从前有户贫苦人家,院子和茅屋加在一起都不超过十步。那家的姎妇是个秀才,寒窗苦读,要进京考功名,平日里是年轻相公耕地纺织,供养着她。后来那家人遭遇了产厄,姎妇在院里的柳树底下折腾一天一夜,孩子就是生不下来,把其她村民急得团团转。秀才相公觉得一定是屋子太小,自己身上太脏,玷污了降神的尊所,所以将腰带系在桌角,盘腿坐在地上吊死了。死去以后,他的魂魄兜兜转转,在院落上空见到了慈姆座下二龙王,便上前哭求龙王姊妹救生。龙王姊妹正因院子里有阳秽阻碍,没地方落脚而着急,往下打眼,见污秽之气渐渐散去,这才摁落云头,驰降而下。 见姎妇诞下千金,母女平安,官府送来一头猪、两壶酒和一名仆侍。他心满意足,正要离去,龙王姊妹将他唤住,说他的品德甚备,节孝忠义,愿意带他去修行,等三年之后,忘却前尘往事,再重新投胎到这家。年轻相公千恩万谢,跟随龙王姊妹去了。后来千金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生得粉雕玉琢,聪慧极了,她的秀才娘一鸣惊人,连中三元,官封殿阁大学士,抬聘荣国妇幼男为夫。那之后又过了一年,大学士再度有娠,喜得一男。这个男孩儿一降生就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母父疼宠,奶奶娇惯,姊妹维护,十七岁时配了个极有德行的姎妇,一举得女,就连素来严苛的丈母都对他青眼相加,百般怜爱。 “是吗?”太皇太夫一怔,“照林公子这么说来,先帝潜邸时的侧夫沉姓倒不是畏罪自戕,反而像是深明大义,自愿往见神明,为先帝祈福,确实应该追赠太夫。” “太皇太夫明鉴。”林雁微笑着欠身,见齐姓还在思量,不由瞥一眼北宫的方向,低声道“太皇太夫也不希望总有如函谷郡公这般心思险恶之人,将先帝难产之事翻出来大做文章吧?” 函谷郡公一事,齐姓至今心有余悸,他自然不希望如此。那个姬巽一死,算是浑身轻松了,受到牵连的只会是定王。定王自幼是他捧在怀里长大的,猫一样的小身板儿,屁颠颠跟在三殿下身后,调脸又去追撵太皇,从小角落里扑出来,猝不及防吓人一跳。妍妍是宫里最单纯、最可爱的孩子,差点被姬巽给害死了。 只要一提到凶逆案,太皇太夫就很好拿捏,忙不迭地找机会想要禀明陛下,追赠沉姓为太夫。沉姓是陛下的生父,死人不会有什么威胁,只是这样一来,董太夫就显得不那么尊贵,待他入主中宫,娘和宋司直那边也可以将董家的人尽数裁撤。 ——后宫终于是陛下的后宫了。 糊弄完太皇太夫,林雁走出宫门,神清气爽。他抬手摘下一朵腊梅,在鼻端轻嗅,冷香袭人,沁入心脾。余光瞥见挺秀的身影步履轻捷,向阳而来,不曾经由通禀,已到了切近。 是很年少的皇帝,行走时,关节中犹然杂糅着些许不自知的活跃,日光浓烈地追随着她的脚步,最终在林雁身前驻足。 上次大阅时重逢,觉得皇帝身板小小的,还是小姑娘。如今想来,怕是因着大司马伴驾,在旁衬托的缘故。她一身紫绮锦缘袍,肩胛处已能撑起来,朱色丝锦的长裤仔仔细细掖在靴邦里,外罩赤色纱衣,系着绒面向里的皮革悍腰,林雁足愣了两秒才想起来要行礼。 “听说哥哥觐见太皇太夫,孤方才还在想,会不会遇上,没想到这就碰见了。”姬莹婼伸手将他扶起来。 老帝师的长女是相府司隶,姬莹婼择定她的幼孙作为中宫。年十九,单字名雁,字回上。 “陛下。”林雁温驯地垂着头,搭住少帝的掌心,缓缓起身。 “你着急回去吗?不着急就陪孤走一走。”姬莹婼挥手屏退左右,夏舜华领着世夫在三步远的位置跟着。眼瞧着入了年界,朝廷也已放了长假,文武百官纷纷送印返乡,由家在京师的官员轮值。官署一下子空了,案头卷子应结尽结,姬莹婼难得觉得闲下来很难受。 听说最近七皇姨正带着肃使闲逛,肃骨介贵女学说官话,四处卖弄,在街上逢人就打招呼。宋司直领着千金们游山玩水,凿冰钓虾。云麾将军已携全家返乡,正往淮南去。两位世女表妹想做八破图,四皇姨舍不得她藏的真迹,找了几个画师,天天夜里点灯熬油地抄书摹画。北堂小姨已能下地,常在二进院里指点年轻军娘习武。人人都有事干,她没什么事干,在弘涎殿玩了两天泥巴,捏了两只茶杯,一只小乌龟首饰盒,一朵小花。 “近来二姊有娠,她的夫侍们想出去荡秽,到底也不方便抛头露面地做劳役,于是去三圣庙干点农活,仆也想去尽一尽心,恐怕不能陪伴陛下太久。”林雁嘴角带笑,不管行路还是说话都不卑不亢。 “怎么,你也听说了?” 龙王荡秽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母亲遭遇产厄,并不是孩子的错,是男子污浊,阳秽侵入母体引发难产,又阻碍神明道路,以至于慈姆无处施救。一时之间,凡遭遇产厄的人家,生父自缢很成风气。 姬莹婼前些日子才看了京兆尹的奏本,说是‘民间风俗,姎妇一旦有娠,家中的男子实不能整日享清闲,得出去帮工、干活,越辛苦越好,出汗越多越好,一天结束以后,用水将身上冲淋干净,把男子的晦气都冲掉,不带回家里去,这样家主生产的时候就会顺利。臣觉得有理,所以鼓励。后来民男们之间又传说,谁干活干得最利索,翻地最快、绣花最好,谁就是坊间最幸福的男子,经常有翁公带着女婿和孙男一起服劳役,明明家主都还没有怀孕,就抢着干活。城北的小拱桥虽然提前完工了,但那些姎妇有娠的夫侍,每天都得服侍好了姎妇才来,经常抢不到活,就又哭又闹地不肯走,告到衙门来。臣不知道如何定夺,只好安排他们割猪草,去三圣庙喂猪,给邮驿军娘们缝补衣衫鞋袜,请陛下裁夺。’姬莹婼叼了半天笔杆子,绞尽脑汁地思忖,回复道‘知道了,缝完洗一下再穿。’ “是。仆刚才还告诉了太皇太夫。”林雁的笑容收敛下去一瞬,眼中涌动着某种讳莫如深的不安,接着道“想必不日之后,太皇太夫就会为沉姓请封,追赠太夫——陛下,仆做得对吗?” 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她实不想听见难产是因为孩子克母,沉姓虽早就死了,做女儿的把生父立成众矢之的似乎也不合适,她是皇帝,是道德上的完人,不能像四皇姨一样二皮脸,上下嘴皮子一碰,胡乱推诿。不若还是追封吧,届时宗正府上疏,朝中大臣吵个两三天的嘴,把能泼的脏水都泼干净,皇家厚德,天女仁爱,尽管是沉姓的错,但他有赎罪之心,往见神明,还是应当宽以待人,给足他死后哀荣。何况姬莹婼也十分鼓励民男在家主有娠期间外出服劳役,做些修桥补路、开荒屯垦的工作,荡涤一下身上的污浊之气。 “为什么这么说?龙王荡秽的故事,回上哥哥不相信么?” “并非如此。”林雁像是看不懂少帝审视的目光,只是垂下眼帘,道“还没有正式册封,仆自知僭越。仆只是不想再听说陛下为幽情所困,被外界苦苦催逼,仆一刻都不能再忍耐。” “哥哥。”姬莹婼捏了捏他的指尖,笑道“我也很爱慕哥哥。” 宫内的景色在这一夕之间变得格外惊心动魄。林雁怔怔地望着少帝,睫毛颤动不息,很久才回神,匆匆垂下眼帘,整衣敛容。这实在怪不得他不知趋奉,说到底,他是中宫,他得循规。姬莹婼慢悠悠地走,弯身拾起一根长草,将另一头递过去。林雁微笑地望着她,眼风如醉,捏住草尖,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着。 “哥哥以后会与我住在长秋宫。”姬莹婼回过身,抬手接连指了两个方位“温饬殿金侍郎,天禄殿严侍郎。芳林园——”她口吻一顿,说“这个名字不好,冲撞了哥哥,对不对?改叫青溪宫好了。孤准备让萨拉安追的幼男住在那里。” 简直像只耀武扬威的小彩鹬,褪却灰扑扑的绒毛,开始学着母亲的样子筑巢,组建自己的家庭了。林雁掩着唇轻笑,将头点了点。 路过云龙门时,林雁遥遥望向迎春殿,说“陛下。仆第一次见到陛下,就是在那儿,陛下还记得吗?” 那年北堂小姨请旨挂帅,远征天枢,阔海亲王总领兵马,四皇姨别驾随行,皇姥姥亲自祝酒为之践行。 “是春宴吗?”姬莹婼依稀有个印象,好像是有过这么回事儿,“我记不太清楚了,哥哥呢?” “仆还记得。”林雁笑道“陛下那年还是世女,小小的个头儿,把一幅红帔巾举在手里,满宫乱跑。后来红纱挂在了宫门的牌匾上,陛下仰着脸看着。仆还以为是不小心勾上的,说找个世夫来,用竹竿将帔巾挑下来。结果陛下您就摇头,说试了好多次才把纱纱挂在匾额上,要等先帝来看。” “然后呢?” “然后仆陪着陛下等待了一会儿,先帝从迎春殿里出来寻找陛下。仆记得先帝很高,却瘦,皮肤白白的,头上还戴着柳条编织的花冠。先帝把陛下抱起来,还管陛下叫‘小莹玉’。”林雁用衣袖挡着,从前襟的褡裢里取出一条帔巾。纵使小心存放,这么多年过去,也难免有些褪色。他将帔巾双手递还,道“陛下。” “这为什么会在你那里?”姬莹婼实际上已不记得了,将帔巾接在手里,翻看一阵,心头又涌上熟悉的感觉。林雁难得红了耳尖,低声道“是先帝给仆的。” 当时先帝和太姥姥开玩笑,说姈儿只比她小一岁,都有娠几个月了,和大房感情甚笃,跟三姊一样生性是个不爱戏水的鸳鸯,哪还有余地了,别听四姊在那儿乱配。雁奴横竖是她家的人,日后配给她的小莹玉不是很好吗?她不嫌雁奴比婼娘大,男大三,抱金砖嘛。太姥姥当时还没考虑此事,只是笑,说也行吧,既然殿下不嫌雁奴岁数大,那老妇也不嫌世女岁数小。先帝点指她,说‘哦,老恩师,那咱们可说定了,我这里可有信物。’说罢,便将那红帔巾往他腕子上一系,还让他叫声丈母来听听。林雁当时羞得直往太姥姥身后躲,太姥姥笑着摸他脑袋,说‘雁奴叫丈母的日子还在后头,殿下先改口唤老妇一声亲家姥姥吧?’ 现在想来,是先帝恐怕自己江河日下,撑不了那样多年,所以一早就为陛下的日后打算。林雁多多少少还记得先帝的音容,这么回忆起来,真像是春日里的纸鸢,倏忽的一阵疾风,便折落了。 “回上哥哥记得当年的事,不会觉得我变得十分陌生吗?”姬莹婼摩挲着帔巾一角小小的绣样,琼花洁白可爱,岁久木大而花繁,为琼海独有。这从前是阔海亲王的帔巾。记忆斑驳无状,她或许曾经爬上阔海的脊背,攀扯她的衣饰,阔海于是将帔巾解下,给她玩耍。姬莹婼记不清楚了。 三皇姨留给她最后的印象只有那两盏熄灭的灯烛,母亲冰冷的指尖从她掌心滑落,她透过林老帝师微微颤抖的指缝,看见阔海亲王朝北堂小姨走过去,一缕红线顺着剑锋缠上小姨的脖颈,阔海用引诱的语气催逼小姨就死,小姨挑灭了宫室内的灯烛。她听见小姨在低声数秒,金属碰撞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林老帝师于是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声唱歌。姬莹婼没有办法想象四皇姨口中那亲和的三姊,她是被皇姨苦苦相逼,才终于放下执念。闲来无事翻阅宫闱着录,姬莹婼意外地发现不止母皇最爱吃的青鸡?,就连煨猪肚的胡椒和椰酒,都是琼国封地的特产。或许在她很幼的时候,阔海和母皇也曾经姊妹相亲。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大人虎变,卿娘豹变。至于皇帝嘛,仆不敢妄言。”林雁确未听出少帝的弦外之音,少帝也不想他听出来,遂只是笑,“既然是母皇送给哥哥的,就还是哥哥收着吧。”说着,姬莹婼将绉纱披帛展开,搭在林雁肩头,细细调整着点缀其上的金珠与琉璃。看长度和装饰,这确实不是世夫们的穿戴,估摸着就是卿娘们盛典时候的披红。穿袿袍的武妇尤其爱戴,绕到背后,往前胸一绑,就能将宽大的衣袖给勒住,再往出扽一扽,既不失体面,还不会碍手碍脚地妨事,浑然是当作襻膊在使用。林雁却没想到少帝会待他如此温柔,简直就像琴瑟和鸣的寻常妻夫一般,他不由低下头,望着少帝腴润的双手。勾连的筋骨与大行皇帝并无二样,只是露在外头的那截腕子丰硕得多,戴着银镀金点翠的十八子手串,坠角刻‘福’‘寿’二字。 从小到大,陛下身上拖拖挂挂的首饰就不少,叮当直响。太皇生怕留不住她,命匠人给她打了金项圈,金镯子,再加上亲王和朝臣们送的,从头到脚戴了一身。陛下十二岁时才终于开始系革带,之前太皇都说小孩子没有腰,是因着要听政了,才不得不穿戴齐整。林雁抚上少帝的手背,轻轻握住,低声道“仆会为陛下治理好后宫的,仆一定不辜负先帝与陛下的恩遇。” 林回上的五官都生得恰到好处,眉眼虽浅淡,瞳仁却是乌云一般的深沉,鼻梁挺拔且窄,唇也就不显得单薄。他连额发都是紧衬利落,层迭的远山。姬莹婼对回上忽而生出某种奇怪的感知,他的皮肤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之下灼灼耀目,秋兰木樨,微风拂面,鹿鸣呦呦。半晌,姬莹婼笑起来,眉睫弯弯,点头道“孤知道了。” 直到出了宫,林雁的心跳都仍然没有平复。他好喜欢陛下,喜欢得魂魄惊悸,心猿意马,平时总是寂静如眠的心声此刻时而自语,时而大叫,简直快要疯魔。他抚摸着那条帔巾,唇角含着笑意,靠在车厢中。侍儿挑起车帘,轻声提醒他,快到三圣庙了。林雁应一声,坐起身子,复又想了想,还是将披帛摘下来,整齐地迭放在身边。 每过五日,他都会到三圣庙布施,亲手做一些翻晒药材的活,一是为了日后的姎妇行善积德,二也是图个贤惠的名声。山间的清风宛若涟漪,林雁戴上帷帽,将自己从头到脚遮蔽起来,抬步进了山门。 一抬眼就是熟悉的人。院墙之下,宋司直坐在三条腿的靠椅上,茶炉里煮着河虾。这样冷天,她头戴漉酒巾,素色小褂,着袴褶,鹤氅松松垮垮地系着,蒲扇插在身背后,下巴垫在椅背上,给两位千金扒虾。在外盛名豪奢,叫人闻风丧胆,私底下却是温柔慈爱的母亲。宋珩剔除虾线,沾了一点点酱油,喂到小女儿嘴里,问“好吃吗?” “好吃!” 另一个高举两手,兴奋道“甜甜的。” 往昔的假面已然不复,宋司直脸上露出真正的笑容。用竹夹从茶炉中又捻出两只,放在碗里晾着。桌面上慢条斯理爬过背甲花青的小乌龟,那是她两个女儿的小玩伴,宋珩也没有把它忘记,俯身用长筷在竹篓中翻找,拎着虾须提出一只最小的,放在桌面上,压去了虾头,喂给小龟。 “贵人回来了?”宋珩往长女碗中添了些热腾腾的茶汤,舀了一勺饭,盖上虾肉,喂到她嘴边,低声道“最后一口。今天不剩饭,好不好?” “我还以为宋大人出去了。”林雁从石磨上拿起竹筛,里头是尚未淘洗的白豆蔻。他倚靠着廊檐坐下,和宋司直离得已不能再远。“去看小鹿,看到了就回来了。”宋珩望向林雁的那一眼着实意味深长。 “贵人眉眼含笑,应该是见到陛下了。我——哦,不对。臣,称臣体面。”她将茶炉盖上,焖煮一会儿,扶着椅背转向林雁。一条椅腿支着,轻巧地旋转半圈,落在地上,悄无声息。“臣父正在厢房里抄经,还等着贵人能够为他答疑解惑。倒也不止他,其他善男也都想知道,龙女荡秽的故事里,那些男子们最后都如何了?还望贵人能够不吝赐教。” 头顶就是三圣正统,为了陛下能顺心遂意而捏造变文,林雁实在做不到心怀坦荡,被她盯得又有些着恼,不由皱眉道“宋司直何必提起这些事来羞臊我。” “臣岂敢?”宋珩装模作样地行过礼节,笑道“既然有善因善果,就会有恶因恶报,有繁华摹写,就应有苦难描述,有敬神之姿,也当有无理之态。臣只是想提醒贵人,世间男子大都易于折堕,纵有美好愿景,恐怕也只是供人瞻仰,更有甚者,愚蠢至极,顽劣不堪。贵人宣扬德音圣化,也合当提点一二:诸恶莫作,否则报应连环——给出男子为人处事的准则,才更令人信服。” “司直的意思是?” “臣曾受林老帝师提携,自然也当为贵人尽心出力。林司隶到底上了岁数,汝母又正是建立功业之时,未尝得闲。”宋珩从桌上拿起一摞书稿,双手奉上“这是林司隶放在臣这里的《阃阁男书集注》,臣已一一加以笺注。望贵人赞成内政,垂范天下。陛下外有忠臣,内有贤后,四海安得不太平。” 林雁从七岁那年就晓得自己不能像女子那样建功立业,他务必得遵循礼仪训导,才能维护住自己日后在家宅的地位。太姥姥给他读过真正的书,像教导家族中的女孩儿一样教导他,他何尝不知道宋司直给他的不是好东西。满纸的温良恭俭、忍辱含垢、妇尊夫卑,这是他幼时最抵触的——而今却不一样。林雁瞥了宋珩一眼,将书稿接过。他跟坊间那些男子云泥之别。女男结合是天地万物之本,妇夫人伦之始,只有妇义夫顺,妇为夫纲才能达理之正。这是婚姻成家的常道,是风俗之美的体现,也是帝王治世驭民的手段。只有依条旌赏,依法究治,才能彰显陛下明德之远。 大阅当晚,陛下的旨意便已示下:林姓诞秀高门,禀贞华胄,承颜养志,惠下肃躬,令德克全,徽章允称,宜册立为皇后。俾承光于轩曜,式正号于长秋。林雁原本以为陛下会选择北堂鹄,可是却没有,在一众辅政重臣的公子们之间,在林家同辈的兄弟们之间,陛下择定他为皇后,轻轻牵起他的衣袖,说‘孤记得你,你是回上哥哥。’ “大人为我费心了。多谢大人。” “应该的。”宋珩就知道她的眼光不会错。林雁脸上露出她想看见的神情,杂糅着对圣眷的渴慕以及对权柄的热望。他会像一匹温驯的小马舔舐着陛下的掌心,为了讨陛下的好,让他做什么事都行,连天下男子的利益都敢于让渡——不过也就这么回事儿,细细想来却又没什么特殊,没逼的东西和世上任何生命都无有直接的联系,只会自私自利,从来也不考虑别人。好在林公子是中宫,是皇后,否则就和她父亲一样,最大的价值只有死。 “不必客气,贵人。”宋珩心情舒畅地笑起来,“这是臣分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