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钿(微h剧情向)》 夙缘 那是阿鲁特·蕴珊一世都后悔的相遇。 同治十年,七月初一,她的生辰。仗着阿玛额娘近来对她的愧疚,她称病缺席了自己的生辰宴,躺在病榻上应付完女客们的探视之后便换上一身男装,罩一件玄青色素绸马褂,戴一顶黑色素缎小帽,便带着婢女家奴从后门出府,到北京城外西山以西的荒原上跑马。她骑术超群,一马当先,刚出城便很快将众人甩得不见影儿。 在无尽的辽阔中,她纵情驰骋,快意无比,一吐胸中郁郁之气。跑得累了倦了,见远处有个小树林,原本是欲借此阴凉处下马歇息,忙加鞭赶去,行近了听见小树林里一阵喧闹,人声马啸不绝。 原以为是有人在游猎,她正好是男装,也想凑个趣,结果等她进了林中,却听见有青年人的声音骂道:“一群废物,要么跟在尾巴后头甩都甩不掉你们,要么用着人时一个都找不着,都自个儿掌嘴五十!” 一声令下,便见三十多个家丁模样的小伙子齐刷刷下马跪了,“啪啪”掌嘴声不绝。 周围众人突然矮下去,便露出中间仍骑在汗血骏马上一身鲜亮衣裳的贵公子来:绿色蝶报满堂纹暗花缎的褂子,月白色缎绣福寿纹红穗小帽,甲字脸,白皙如玉的面孔,显然不常受风吹日晒,一双含情胜过女子的桃花目,眉宇闲散,一看就知是无忧无虑的富贵闲人。 按理说别人打理自家的奴才,蕴珊管不着。平素王公贵族阿哥格格们凌虐下人的事,她也见得多了,但仗着今日是乔装打扮隐匿身份,便要一逞胸中压抑多时的英雄气,路见不平,大声道:“敢问这位公子,下人们犯了什么错?竟要下如此重的手?” 一开口她便后悔,可惜覆水难收:再怎么粗着嗓子顶着鼻音说话,也终究不像男人。 对面连主子加奴才三十多号人,都被她这一声给惊得静住,版画儿般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家丁们的手都停在半空忘了掌嘴,那个锦衣华服的白面公子哥更是双眼亮亮地打量着她的脸,精致的桃花眼中有惊有喜,像是——像是少年郎寻得了一件新奇的玩具。 “你是哪家的‘公子’?敢管我的闲事。”少年片刻发声,声音清朗。他不但没有恼,反而嘴角含笑。 蕴珊平日不爱炫耀家世,今日因声音太过柔婉,气场已经输了一截,不得不搬出祖宗门楣和爹爹的官位给自己撑腰:“家父乃是御前侍讲阿鲁特·崇绮,本朝状元。东宫太后娘娘,乃是我家的表亲。”抬出太后来,总该将寻常富贵哥儿吓住了。 不料少年略带些戏弄的意味笑道:“你是阿鲁特·葆初?” “糟糕。”蕴珊心里暗道不妙。此人竟然不假思索便能报出自家弟弟的名字,恐怕也是家中有人在御前行走的主儿。 现在若认下是葆初,葆初比她小六岁,今年只有十二,那人虽然一副未曾见过葆初的样子,但若知道葆初大致的年纪,必然要穿帮。 可是家里只有葆初这么一个男孩儿…… 蕴珊灵机一动,诌道:“我是葆良。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弟弟的名字?”言辞振振,丝毫不流露心虚。 对面果然被她糊弄住,少年纤秀的眉毛微微蹙起,扭头低声问左右:“崇绮家还有个比葆初更大的儿子?” 家奴们面面相觑,为首的一个凑上前小声答道:“回万——主子的话,奴才们没记得听人提起过……按说‘葆初’的‘初’字就是长子的意思。莫非崇绮大人看着作风正派,竟藏了个私生子在外头?” 蕴珊不知他们在悄悄嘀咕什么,见场面拿捏住了,有些得意,自以为占了上风,挑眉逼问道:“你还没说呢,你是谁家的?” 少年也振振有词,中气十足地抬起下巴答道:“我乃爱新觉罗·载濓,我阿玛是多罗惇郡王、宗人府宗令奕誴。”若考他前朝大臣的名字,他未必知道许多,但若问京城皇亲国戚有谁他却熟得很。 蕴珊心头“咚”地跳了一下,秋水般的眼眸短短一瞬黯然低垂,又锐利抬起:“你到底是谁!竟敢假借载濓的名字,败坏他的名声!”马鞭劈空一甩,在少年头顶斜上方“啪”地响了一声鞭花。 众奴仆生怕她伤着自家主子,连忙起身聚拢,将少年团团护在中央,腰间的佩刀纷纷出鞘。 蕴珊冷笑道:“原是想为你们求情,没想到你们如此忠心,护主心切,该当是做奴才的料子。”打马欲走。 “哎?你逞够了英雄,这就想走?”少年笑骂左右道:“你们这些奴才围我做什么?围她呀!” 小厮们虽然有些怕蕴珊,却不敢不从命,只得壮壮胆,以抢着立功的架势一股脑围上去。蕴珊今日被那少年提起载濓来,心头本就闷闷地痛,见如此,烦乱不堪,抬手“豁”地拔出腰间短刀。 寒光一闪,护卫里不知是谁口不择言,慌乱中喊出一句:“护驾!” 蕴珊怔住。 那少年天子见她愣愣吃惊的样子,笑得更欢,腰间别着的竹骨官扇“唰”地展开,闲闲一扇,笑道:“阿鲁特·葆良,朕今日暂且宽宥你御前失敬之罪,等将来……叫宫里的规矩好生管教你!”丢下这么一句,便轻踢马肚,带人扬长而去,一面走一面骂侍卫:“都怪你们这些奴才说漏了嘴,不然我还想和她再玩一会儿呢。” 蕴珊近来因选秀的事,心里本就乱糟糟的,听了他的话,生怕自己给家里招祸,一时间慌了神,顾不得礼节尊卑,急着策马去追:“皇上,皇上!皇上请留步,请听奴才一言……”她再尊贵,到了皇帝面前,也得自称奴才。不只是她,就连她阿玛,也是一样。 载淳勒马,回身冲她笑:“你想要我留下?” 蕴珊跳下马,跪下磕头行礼:“是。请皇上恕罪。奴才有眼无珠,不识圣驾,冒犯天颜,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哎,你刚才那态度可不是这样的。”载淳笑着吩咐左右:“地上脏,快扶起来。” 蕴珊见皇帝还算和蔼,心想或许趁此机会对他直言自己不愿入宫的心事,他或许能开恩,心里正盘算措辞,听得他问:“求我留下,所为何事?” “一则是向皇上谢罪,所幸皇上气量宽宏,饶恕了奴才无心之失;二来……奴才想求皇上的恩典,今次选秀时,撂奴才家姐的牌子。”蕴珊答道。 “为什么要撂你家姐姐的牌子?”蕴珊低着头,未曾看见他越来越掩饰不住嘴角的笑。 蕴珊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那姐姐……和奴才一样,样貌丑恶,资质庸劣,粗俗不堪,不知礼数。若是进宫,奴才怕她到时候冒犯君威,惹得万岁爷不痛快。” 怎知他孩子性起,笑道:“你还别说,朕平素无聊,就喜欢自找不痛快。你那姐姐,朕要定了。” 蕴珊慌忙道:“皇上,奴才——” 载淳将脸一拉,吓唬她道:“你再阻挠,就是抗旨,当心朕今天就下旨把你姐姐抓进宫。” 等阿鲁特家的奴仆们终于赶到,为首的婢女看见蕴珊孤零零一个人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样子,忙上前搀扶道:“呀,小姐坐在风里做什么?小帽吹都歪了。”说着为她理正。 蕴珊回过神来,缓缓抬手去摸头顶,苦笑不已。 本朝男子剃发留辫,前额剃净,发辫只在脑后;女子若要扮作男子,梳好长辫后需将额角的头发都藏在帽里遮住。蕴珊早前跑马,疾风吹拂之下,小帽稍稍不贴头形,便将乌黑油亮的鬓角露了出来。原来皇帝打从一开始就看穿她是女郎,只装作不知,逗她玩罢了。 选秀 蕴珊出门时是跑马,回家时则是呆呆坐在马上,任家奴牵马走回来。到了宅院后门,也不记得下马,经丫鬟梅香唤了一声,半晌才回过神来,但眼神仍是直的。 进了闺房,见桌上摆着一个崭新的玉石梅花盆景,问左右道:“谁送的?” 丫鬟梨香笑道:“多罗惇郡王府里敏喜格格送的。” 蕴珊眼里重新点染了光,问道:“谁陪格格来的?” “王府里大哥儿。” 多罗惇郡王的长子载濓年年都假借妹妹的名义给她送生辰礼,今年也不例外。 蕴珊看那盆景,红梅是南红玛瑙,白梅是羊脂白玉,犀角为枝,翡翠为叶,以金银线焗到一起,一丝线头都看不着,知道是载濓精挑细选寻来的好东西。起先是欢喜,蓦地想起在外遇见皇帝的事,泪珠儿登时大颗大颗落下。 傍晚去阿玛跟前请安。崇绮看着女儿,屏退左右,将手里碗盖合在茶碗上,语重心长说道:“你出去一天,跑马也跑够了,从此便该收收心……今儿宫里有赏赐来,偏偏你不见人,不能出来谢恩,你可知阿玛应付宫里公公们有多辛苦?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做去,对太后失礼,合家的脑袋都被你连累!从前骄纵你,原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识大体,顾大局,略娇惯些以为不碍事,怎知长大变成这样!阿玛知道你心事,原想着依着你心愿让你嫁个你可心的人儿,可如今宫里东西太后斗法,东太后中意你,有心选你做皇后,在皇上面前说了你许多好话。皇上从小儿养在东太后膝下,向来什么都肯听,这回选秀,恐怕是……” 蕴珊的外祖母钮祜禄氏是慈安太后之父穆扬阿的亲姐姐,故而太后是蕴珊生母的姑表姊妹,算是蕴珊的表姨,自然将蕴珊划作自己门下的棋子走卒。 蕴珊含泪待要说些什么,却见阿玛摆一摆手,命她退下。 晚间坐在院子里,月上柳梢时分,后院小门吱呀一声响,大丫鬟梅香脚步轻轻引一个高大魁梧青年人摸黑走来,见着蕴珊,福一福身便退下到四周把风。 载濓在她身旁挨着她坐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暗影里竭力端详她,却看不太清楚,只柔声道:“早备好了礼专候着你生辰时送你,原盼着能见一面,可惜你阿玛说你病了。是真病了还是假病?现在可好些?” 蕴珊的目光在黑暗中摹画着他端正英武的五官,强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我?自然是装病……这些天心里不舒服,不想见旁人,就躲出去跑马了。” 载濓揽着她肩膀,笑道:“没病就好。也不早透个信儿给我,害得我担心。” “你不问我心里为何不舒服?” 载濓看向脚下,叹道:“你的心事便是我的心事,咱们这么多年,我怎会不知?若不是那破规矩,未经选秀不得婚嫁,我早娶了你,你我的心事便了了。” 蕴珊听他说到嫁娶,眼眶一湿,将白天在外遇见皇帝的话说出来。 说着说着,载濓揽她的臂膀越来越僵,握她手的手掌慢慢松了,等她说到最后,他站起来,一步撤远了,不知是被这消息惊吓,还是在害怕她。 蕴珊心里原本还有三两分底气,见他如此动作,自己仿佛一个脖子伸进白绫里的人,脚下凳子摇晃欲倒,一股窒息将临的恐慌猛然涌上脑海。 “我铁了心要跟你。”她说:“我跟你走。大清国里待不下去了,咱们出洋去。你不是常说认得几个洋人么?咱们乔装改扮,去天津,混上洋人的船,无论英吉利、美利坚、法兰西,我随你去。或是下南洋,听人说,打明朝起,东南沿海便有汉人下南洋做生意,在海外扎了根。我有些首饰妆奁,想来够补贴家用。咱们有手有脚,只要安顿下,总能给自己挣口饭吃,纵然没有锦衣玉食,纵然要吃糠咽菜,颠沛流离,我也跟你。”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天真至极,但她总想着搏一搏,不到最后一刻,她不想认命。 不想载濓冲口而出一句:“你现是皇上的女人,我带走了你,我家人岂不都要被摘了黄带子送去宁古塔充军?” 阿鲁特·蕴珊,你自诩聪明,这么多年一腔痴情,竟都付与了一个这样的人,你竟是如此有眼无珠。蕴珊脸色红了又白,缓缓漾出一个苦笑,起身,走近几步,贴着他,直直望住他眼睛,指着自己道:“我现是‘皇上的女人’?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和皇上的女人幽会、私通?” 载濓的面子被她戳破,后知后觉为自己的话感到羞愧,支吾道:“你是贞洁女儿家,话怎说得这样难听,你我何时‘私通’来。这次相见,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算不得‘幽会’。”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蕴珊两眼含泪,拉住他衣袖道:“那你同我出去,叫我的阿玛额娘、你的阿玛额娘都知道咱们在这相见。走,咱们出去,叫所有人知道咱们今夜在这相见……” “珊珊!你不要拉拉扯扯的,这,这成何体统……你是大家闺秀,我是宗室子弟,你不要疯了。” “疯?什么是疯?我怎么就疯了?当初是谁先开始的,是谁隔三差五差人送了东西来,是谁三番两次偷偷跑来见我又带我出去,是谁红口白牙说中意我、长大了想娶我,是谁……我要拿你送的那些东西出来,咱们寻个人来评评理!” “天命难违,你我到哪儿说理去!若有能说理的地方,我也想去说理!难道说通了这个理,你就不用进宫了?蕴珊,你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吧,我没用,我惹得起你惹不起皇上,行不行?我承认我就是个懦夫,我……” 听到此处,蕴珊的眼泪如洪水决堤,抬手重重甩了他一耳光:“你怎么能说他是懦夫。”她指着自己的心口:“你怎么能把他在我心里给杀死了——你混蛋!” “你……”眼看动静越来越大,载濓捂着面颊,心想不如现在立刻回府,最多编个谎话说被蜂子蜇了脸,若再在此耽搁下去,不管说什么恐怕蕴珊都不会听,若她再继续闹,事情不好收场,忙佯怒道:“你竟打我,这谁敢娶!”说罢扭头大步离去。 他最后的这点心思算计,蕴珊看得通透。 越通透,越寒心。 他弄脏了他们的所有情分。他让她觉得恶心。他恶心,曾对他动心的她自己也恶心。 这一晚,她把过去的所有纪念砸得粉碎。 如此,反倒可以进宫了。 不必再折腾。心已经死了,死心的人走进一座活死人墓,也不会觉得怎样。 同治十一年初,八旗选秀,最后选出秀女五人。五人中,将有一人为后,四人为妃。 慈禧太后指着富察氏向皇帝笑道:“皇帝看看,这玉洁的模样儿生得可真俊。” 旁边太监总管李连英赔笑跟上捧场:“启禀太后娘娘、启禀皇上,以奴才看,模样儿倒有些和太后娘娘您相似哩!一看便知是菩萨保佑、有大福气的,命中注定和太后娘娘有婆媳缘分。”一通马屁拍得慈禧很是熨帖。 然而皇帝置若罔闻,双眼含笑,只痴痴盯着右手边的阿鲁特氏。 慈安太后忙也替蕴珊说了几句好话,赞她知书达礼、端庄大方。 蕴珊低着头,双眸一次都没抬起来过。按礼节,如此倒是十分恭敬有礼,可总给人以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氛。 但她越是如此,皇帝越觉得有趣。 最后两宫太后问他意向如何,所有人屏气凝息等他发落,他得意地笑了:“朕选阿鲁特氏。” 大婚(一) 九月十五日,帝后大婚。 蕴珊来选秀时,走着宫里的路,只觉漫长而冰冷,怎知这大婚之时,漫长与冰冷比之选秀,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是彩轿抬着,那宫道仿佛长得走不完,像是陵墓前的神道,两边肃立着庄严的石像生,有文武百官,有大象宝马,他们便是这样为她送葬,看着她被抬过大清门,一步步被抬进朱墙黄瓦的坟墓里…… 蕴珊头顶着四重凤冠,身着绣以龙凤翟鸟纹样的大红婚服,脖子上挂着一串沉甸甸的东珠朝珠,静默地执行婚仪的每个步骤。 “葆良,葆良。”皇帝一路上故意小声叫她,叫得她心虚、心慌。 仪式重大,礼节繁复,错漏不得。蕴珊窘迫无比,只得假装听不见,强行定住心神,以免行差踏错。 他余光瞥见她虽表情不动,但雪白的耳朵染了一层红晕,越发觉得她可爱美丽,心里已经得趣,便不再捉弄她,满足地嘴角含笑便罢。 等到合卺礼毕,两人并肩坐在了坤宁宫的婚床上,蕴珊已是身心俱疲,只默默坐在那不说话。 皇帝侧脸打量着她。她今日被宫里的嬷嬷按在妆镜前正经化了妆,与他初见和选秀时大不相同。初见时她是素面朝天扮作男子,选秀时她刻意不加装饰,今日却是面白唇红,娇艳欲滴。 他打量许久,见她毫无反应,又起了逗弄的心思。 “好久不见,阿鲁特——葆良。”他背着手,弯着腰,绕着她踱来踱去,笑道。 蕴珊低着头,捏着手绢,轻声道:“皇上在叫谁,臣妾不知道皇上在说什么。” 还装。 “不知道朕在说什么?那你知不知道,咱们等阵儿……”他笑眼弯弯如狐,调戏地凑近她,冲她道:“要做什么?”距离似近非远,热气若有若无地扑在她耳廓和脖子。 前几日宫里有嬷嬷来教过的,避火画儿也都看过,甚至她现在脱了绣鞋,绣鞋鞋底里还有两幅教人做事的画。蕴珊脸色登时涨得血红,更加低着头,咬着唇,不看他,亦不言语。 “喂,不说话,你耳朵都红透了。”他笑着一点点逼近,嘴里呼出的热气带着他身上的龙涎香在她耳朵里荡。 蕴珊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他久久只笑不动,她起初浑身都紧绷着,刚要放松防备,不料被他潮湿的舌尖点了她耳垂一下。 蕴珊不曾想到他会这样,整个人打了个哆嗦。他就势一把握住她肩膀将她揽进怀里。他看着瘦弱,胳膊却意料之外地结实有力。 “你可真是太好玩了。”他畅快大笑道。屋外听墙根的太监宫女听见这一句,想歪了,想到刺激的方向去,都兴奋地咬着帕子袖子“吃吃”笑个不停。 “皇上选臣妾做皇后,难道就是为了将臣妾做玩物么。”蕴珊说道。 载淳有些羞窘,握着她肩头的手不自觉地稍稍放松了些,说话有些局促起来:“你……你的脾气,若做妃嫔,必要得罪皇后,被人穿小鞋。如此,还不如叫你做皇后,朕的后宫好歹安宁些——朕选你为后,才不是多么喜欢你。”最后匆匆忙忙找补了这一句。 “既然不喜欢,为何不干脆放臣妾落选,让臣妾远离宫廷过自己的日子,决不给皇上的后宫添乱。” “谁说不喜……”载淳心急差点说漏了嘴,话到嘴边拐个弯儿道:“可我明知道你不想进宫,嘿,我高兴看你心烦啊。那天在西山脚下,你不是挺‘厉害’的么?这会儿怎么蔫儿了?” 蕴珊听了,心中更加凄楚:“婚姻大事,怎可儿戏。况且皇上大婚,挑选的是一国之母,怎能——怎能如此轻率。” 眼看着两人说的话,离载淳心里的真意越来越远,他毛躁起来:“都说你是状元女儿,又都说你如何聪明博学,你为何脑子跟榆木似的如此不开窍。” 两人说话声音时大时小,偏偏这一句被外面伺候的人听见了,以为是圆房不顺,太监宫女们便拱出一个人来扬声问:“万岁爷可是要嬷嬷和奴才们来帮手?” 载淳便故意不答话,扭头看向蕴珊,笑着嘴唇紧贴在她耳边小声道:“要不要帮手?” 蕴珊大窘,忙道:“不要。” 载淳继续笑道:“不要的话,那你等会儿可要听我的,我要你怎样,你就怎样。” 蕴珊的脸仿佛火烧,羞窘得无论如何说不出答应的话。 载淳作势要站起身:“不然我可就叫人进来了。” 蕴珊连忙拉住他袖子:“别叫。我听你的。”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是“你我”相称。载淳得意大笑着冲外面吩咐道:“不用进来伺候!外头当差的,每人赏银五十两!都散了,领银子去罢!” 外面欢呼谢恩声雷动,直冲云霄。 载淳回身双臂将蕴珊圈住,笑问道:“你适才说你不叫‘葆良’,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 蕴珊被禁锢在陌生而温暖的怀抱中,他呼吸的热气若有若无拂动她的发丝,烫得她头低低地埋着不看他,嗫嚅道:“问名礼早就行过了,牒谱上都有,皇上明知道。” “可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 “一个名字罢了,谁的嘴里说出来,又有什么不同。” 载淳松开她,说道:“皇后不听我的,我要叫人进来帮手了。” 蕴珊忙按住他胳膊:“我叫‘蕴珊’。” “好,蕴珊,蕴珊……”他喃喃念着她的名字,重新缓缓将她环抱住:“你知不知道今晚点着的香里头添了什么东西?” 皇帝问话她不能不答,蕴珊刚要开口答话,却不料张嘴的那一瞬间,双唇猝然感受到了灼烫而温柔的压力。 面前是他放大了的清秀眉眼,点染了她不曾见过的深邃。她呼吸猛然一促。 大婚(二)(h) 蕴珊前半夜未能入眠。 皇帝似乎是很喜欢她,亲她碰她的时候,嘴角的笑意没有停过。虽然莽撞,但也没忘记温柔。 她是毫无经验的,他则懂一些——宫里自有嬷嬷宫女真刀真枪地教过他——他仗着有经验,虽然年纪比她小,愣是装出一番老成,对她一面循循善诱,又一面调戏捉弄。 手指捏一捏她胸前红豆,又用口去咬,问她喜不喜欢。蕴珊咬唇不答,可他咬得那红豆立起来,笑着指给她看:“你看,你看。”然后又深深地吮,仿佛婴孩吮乳一般,吮得她浑身战栗泛红,脚趾连玉腿一同紧绷成一条线。 她闭着眼,像被他不停地抛到半空,又接住,再抛上去,再落进他怀里。 他埋头在她胸前流连许久,手又向下探去。 他指尖探入花心的那一刻,只一触,她整个人打了个哆嗦,待要夹紧腿,他用手拦着不许,笑着问她:“你怕什么?说出来,说出来我就不做了。” 蕴珊说不出口,仍旧闭着眼睛,摇一摇头。 载淳笑道:“你不要怕。嬷嬷说,我亲一亲你,你就好了。”他手上暂时停住,倾身吻她。 感受到蕴珊的抗拒躲避,他轻声半带命令地说道:“舌头。我要舌头。” 她只能松一松牙关,探出一点香舌,他立即如饿汉一般将她捉住,像要将她喝干似地吮吻着,舌头卷绕着她的舌,像小男孩缠着小女孩陪他嬉戏。 她慢慢从他的吻里尝到了一点快乐和香甜。 整个人像一朵春风里的花,花瓣慢慢舒展开。 这时他探入了完整一根手指。 她不由得浅浅呻吟一声。 他手指微微抠动,抠得她一阵一阵的头晕:“皇,皇上……”她说不成句。 “你喜欢,是不是?” “奴……啊……”蕴珊刚要答话,他又添了一根。 “皇上……”她大口大口喘着气。 “我会让你舒服。”他又吻她,咬她的耳朵。 他没说错,他是让她舒服,前所未有的舒服,可是蕴珊的身体越是承认这一点,她心里越痛。 这是一场温柔的征服。她不想被征服。 这时他抽出了手指。 蕴珊没有睁眼,但她知道自己那处的软肉,竟然挽留着他。她甚至不自觉地轻轻抬臀。她的身子不想他走。 载淳笑意更浓:“很快就回来。” 他又将手指插入。 蕴珊感觉自己松了口气,她又重新拥有了那种快乐。 现在她想要更多快乐。她的软肉轻轻抽搐着,像在撒娇抱怨不满足。 又是一根手指。 但这增添的快乐也太短暂。 她想要更多。 偏偏这时他又将手指抽走了。 一声“啊”从她口中逸出。 还不等她回避这种羞耻,陌生的滚烫的龙根挤了进来。 他人看着瘦,分身却是粗长。 她疼得待要伸手推他,却不敢冒犯天威。 载淳见她蹙眉,忙停住,又俯身来亲吻。 她像是知道他的吻能止痛,不自觉地抱住他的头,主动张口,去吮他唇舌。他口中玉液仿佛她的麻沸散,她贪渴似地汲取着。 他一点点推进,开疆拓土。 大清疆土日蹙,他却在皇后身上寻得了开辟的快乐。 她的花房紧致,令他贪婪不已。每推进一寸,都让他快乐得仿佛升仙。 蕴珊只能任他摆弄,起初羞耻,继而是害怕和痛,等痛觉渐渐退潮,快/感涌出时,心底又漾起一股一股的悲伤。 这些事,若是同载濓做,会是什么滋味儿? 他会不会像皇帝这样笑她?他会不会更加温柔?又或者,他会不会因为没有人教过他,而显得生涩,然后两个人茫茫然地一起探索?还是说,他在这件事上,也像读书一般成熟老练,能引导她,能与她鸾凤和鸣…… 不过这一切,今生今世,都无从而知了…… 皇帝做完了他想做的,他玩累了,也尽了兴,将龙精痛痛快快挥洒在她体内,便舒舒服服,搂着她睡去,胳膊毫不见外地揽在她腰上,温热的,不算重,却也是不可忽视的分量。蕴珊忍耐了片刻,以为他睡着了,将他的胳膊小心拿下去,他又抡上来,担在她身上。反复两三次,她知道他是故意的装睡,便不再动。 直到不知几时几刻,他呼吸深沉平稳,真正睡着,蕴珊将身子稍稍挪远些,腾出一点距离,这才仔仔细细打量他的脸。 莹润无瑕的干净皮肤,与画像上咸丰爷御容相似的甲字脸,细而清楚的眉毛,微深眼窝,眼角妩媚上扬,很像慈禧太后,不过神态温柔,倒更像慈安太后一些。此刻恬静地阖着眼,长长的睫毛,轻盈纤秀,像蝴蝶细长的须。虚岁十七的少年。 整个大清,将来就握在这个少年手上。而她是他的皇后,她从此要和他一起坐稳在这风雨飘摇的宝座上。他辱,则她辱;他荣——她亦未必荣,因他日后会有后宫佳丽三千,三千人虎视眈眈地望着她,望着她本心并不想要的皇后之位。她生下来就是皇亲国戚,宫里的龌龊事,她自幼听得还少么……她对于这黄瓦朱墙,半分幻想都无。 临行前阿玛嘱咐,要她做个贤后,要她辅佐君上,要她大公忘私,要她宽容不妒,不可辱没祖宗门楣。从那天起,她便知道,唉……不去想也罢…… 好在大婚这日礼节繁复,蕴珊累坏了,不至于彻夜无眠,后半夜总算昏沉睡着。 虽睡着,却不沉,平明时分便醒了。醒来,皇帝仍在睡,她便静静想着心事。 两个人睡梦之间乱动,皇帝身子往里挤,蕴珊则是面壁往墙边蜷缩,等蕴珊面壁到枯燥,翻身回头看时,见皇帝睡在了床中央,自己则避到了床的最里头,仍旧与他拉开了半人的距离,不免有些好笑。 所谓同床异梦,便是如此么。 这时皇帝眨了眨眼,慢慢张开,眉头拧巴着,表情似乎有些不高兴,或许是起床气,但等看清了她模样,双眉舒展,又慢慢露出愉快的笑容。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高兴,他好像笑意满得嘴角兜不住似的,笑得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微红着脸,说道:“早。” 蕴珊见他红了脸,自己后知后觉地也跟着害起臊来:“臣妾恭请皇上早安。”说着,不自觉地将身前被子也紧了紧。 “你昨晚上……睡得……好不好。”他仍是红着脸问。 “回皇上的话,臣妾……好。”纵然昨晚心事如麻,她也只能答个“好”字。难道还能说“不好”么。 “坤宁宫是只大婚晚上住的,我给你选了储秀宫,咱们今晚去住那里,你试试住着合不合心,不好咱们再换,宫里不缺屋子。”昨晚也没见他这般害羞,反倒第二天早上像换了个人似的,眼睛既贪看她又不太敢看她,声音又低又软。 “臣妾谢皇上的恩典。” 他上身凑近了一点点,似乎是要亲她,蕴珊吓得眼睛闭得紧紧的,呼吸都屏住,但他没有再靠近,反而一张大红脸翻身起床,坐在床沿上背对着她。默默梳洗罢,说道:“你……你来服侍朕换衣服。”刚给他抹完脸漱完口的宫女们便退下。 “是。”虽然更衣本来也该有宫女太监们来做,但既然他吩咐了,她便遵命。 偏开脸不看,给他将上身寝衣脱了,露出白而细的胳膊,那胳膊上有些饱满而不失流畅的肌肉线条,虽然昨晚贴着她的身子她触摸过了,但今早看来还是陌生的。宫女递过中衣来,蕴珊不可避免地要面对他的胸膛,也是白皙而瘦的,她记得昨晚自己上方的触感。 悲伤不期然地袭来,蕴珊忘了女儿家的娇羞,只急急地帮他把中衣穿上,将昨晚的记忆遮掩。 又换下身的衣服。 解开裤腰,只见年轻蓬勃的东西挺立在那里。也如昨晚一般。 蕴珊一愣。身后远远近近站着的太监宫女早已“噗嗤”“嘿嘿”窃笑起来。 蕴珊只觉被他轻侮了,却无力反抗,只默然给他把衬裤穿上。她的尊严被皇帝践踏在地上。 载淳起初并非故意这样戏弄她,唤她来穿衣本是黏她的意思,没想那么多,到了除裤时,才将错就错好奇想看她反应,怎知蕴珊面色骤然转黯,载淳便有些后悔,但他堂堂皇帝,又不愿低三下四解释赔不是,便置气装作不察。 原本载淳贪图她为他穿衣时两人片刻的肌肤相触,如今她宛如冷冰冰不会说话的玉观音一般,纵然冰肌玉肤挨碰到他,他也索然无味。 蕴珊服侍他穿好了龙袍,问他:“皇上可还有别的吩咐。”声音生冷。 载淳又有些留恋,又说不出别的话,只得摆摆手。 蕴珊便福一福身,叫人来服侍她梳洗装扮。 大婚之后的早上,帝后一同赶去长春宫拜见两宫皇太后圣安。一路上载淳时不时余光打量蕴珊,蕴珊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只端端正正行步向前,像个漂亮的木偶——连木偶都不是,至少木偶的脸上还画着一个假惺惺的僵硬的笑。 其他妃子们早已在太后宫中恭候。 眼前同时立着蕴珊和慧妃,蕴珊的站位格外扎眼,慈禧太后自然不会有太好看的脸色,但碍于礼仪,说些场面话。 慈安则笑吟吟叫皇帝皇后上前来,一手拉起一个人,抚摩着手背说些喜欢的话,又勉励两人夫妇相敬、白头偕老、子孙绵延。说着,将两人的手搭在一起,合在掌心握着。 载淳自晨起便想着握一握蕴珊的手,在太后的撮合下,终于握上了。 太后松开了手,载淳的手犹未松开。 慈禧皇太后斜了一眼,清了清喉咙。蕴珊也觉得在两宫太后面前狎昵实属不妥,便轻轻挣开。 载淳的手便空荡荡地落下,手心悬空着,若有所失似的。 请安完毕,略坐了坐,两人告退,也是并排走出去,载淳稍前些,蕴珊后半步,载淳的手心仍旧空荡荡的。 道歉是绝不会道歉的。 可是她别扭着,他便也跟着别扭。 若说为了惩罚她,转而去临幸别人——那岂不成了惩罚他自己。选秀到最后剩下那几人,都是两宫太后圈定的,他从中只挑得出一个阿鲁特·蕴珊,其余人,再不想多看一眼的。至于那富察·玉洁,单是想一想她那个媚眼乱飞的模样儿,他就浑身不自在。 载淳思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应付蕴珊才好,心如乱麻。他从来不懂讨好人,更不懂讨好一个才认识的女人。 终于他计上心头,站住。 他站住,她便也只能站住,立在他侧后方,听候他发落。 他装作无事人一般,朗声说道:“走,看看储秀宫去。” 前头开道的太监便喊:“摆驾储秀宫!” 储秀宫原为二进院,大婚前奉皇上的旨意,拆除了储秀宫原本的宫门“储秀门”和相连的左右围墙,又把前面翊坤宫的后殿打穿,拆掉后墙,将这座后殿改为穿堂殿,称“体和殿”,这样一来储秀宫便将前面原本独门独户的翊坤宫吞没,形成一套四进的院落,比起其它宫室,庭院宽敞幽静。储秀宫前廊与东西配殿前廊及体和殿后檐廊转角相连,构成回廊。回廊墙壁上镶贴了琉璃烧成的兰亭序图——因皇帝不知从哪里打听得皇后爱好书法。当然,载淳并没有说出来。 庭院里种着两棵梅花树,似是有些年头的老树,但仍以草绳包裹着树干,应是从别处移栽而来。 储秀宫主殿面阔五间,檐下斗栱梁枋饰以淡雅的苏式彩画。门为楠木雕万字锦底五蝠捧寿万福万寿裙板隔扇门;窗是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明间正中设地屏宝座,后置五扇紫檀嵌寿字镜心屏风,上悬“大圆宝镜”匾。东侧有花梨木雕竹纹裙板玻璃隔扇,西侧有花梨木雕玉兰纹裙板玻璃隔扇,分别将东西次间与明间隔开。东次、梢间以花梨木透雕缠枝葡萄纹落地罩相隔;西次、梢间以一道花梨木雕万福万寿纹为边框内镶大玻璃的隔扇相隔,内设避风隔,西梢间作为暖阁,是居住的寝室。 东西配殿为养和殿、绥福殿,均为面阔三间。 载淳带着蕴珊走进来,蕴珊虽然心里郁郁,但到了新鲜地方,又如此富丽堂皇,她到底有好奇心,便四处看看,渐渐忘了忧愁。等到走进后殿,载淳道:“这个叫倚梅轩,额娘入宫后在这住着,就是在这间宫殿里生下了我——当然,我才生下来,就抱去皇额娘那里养了,其实一晚都不曾在这里睡过。” 他一句句说完,说到最后自我解嘲地笑了。蕴珊善良心软,听了有些心疼他,却不知该如何解劝——两人毕竟满打满算只第三天相识而已。于是她说道:“臣妾谢皇上恩恤,赐臣妾居于此处。”按礼节一板一眼说完,终究有些不忍,又道:“臣妾很喜欢这里。外头的梅花树,墙上的《兰亭序》,还有……还有这屋子里的珊瑚盆景儿。”蕴珊并不知道那梅花树和《兰亭序》到底是不是皇帝因她而刻意为之,但若连这高高低低错落摆着如小树林般的许多珊瑚盆景背后的意味都品不出来,她岂不成了傻子。 载淳听了喜形于色:“你喜欢就好。”他是不太懂掩饰感情的。毕竟他才几岁大时便成了万千人供奉着的皇帝,他不需要。 他高兴地抓起她的手——像已经忘了今早的事情似的——牵着她走到榻边坐下,说道:“你从今起就是这儿的主人了,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按你自己的意思添置撤去。整个后宫都是你的,你喜欢怎样就怎样。” 蕴珊暗叹道:“他说得倒是很轻松。好像这后宫是极容易住的地方似的。且不说别人,单是慈禧太后……” 想起太后,她不由得目光停在皇帝笑盈盈的眉眼间:那母子俩明明生了形状相似的眉眼,为何气质迥然不同,皇帝的眼睛竟能像水一般清。在这深宫之中,他竟被保护得,不染一丝世间尘垢么? “你看我做什么?”他笑问:“我脸上长了麻子?” “皇上眉眼长得真好。”她垂眸说道。 他笑道:“我们家代代都不是嫡出,皇帝生母多半不是元配,都从貌美的妃子上来的。代代这么多美人嫁进来,生出个好看儿子又有什么奇怪。” 蕴珊低头微笑道:“那皇上这一代,何不直接挑一个貌美的女子做皇后呢,也好生个漂亮的嫡子出来。” 载淳只图一时口快,忘了蕴珊也是嫡妻,忙道:“你莫心惊,我绝无说你的意思。你是极美的,在我心里,没人美过你去……也不是,我当初选你,不是贪你的美,是觉得你好。” “我如何好?”她不免好笑。短短见一面,最多只能看出美丑,如何分辨好坏? “乍要我说,我也说不上来。我喜欢我初见你时你那个样儿,心肠善良,脾气……”他说到这,笑了笑,捏捏她面颊:“虽然刚烈些,凶巴巴的,可不知怎的,我就是喜欢。” 他猝然亲近,蕴珊有些不习惯,无意间便想躲避,躲不过,只得任他抚摩,心中暗叹:“可我怕这宫里,容不得这副心肠,也容不得这副脾气。” 帝后(h) 载淳在储秀宫流连整日,蕴珊原本想借口雨露均沾将载淳推去别处,可载淳仍说要留宿。蕴珊不敢被他觉察她的心思,便不再推拒。 两人一同用晚膳时,上了羊排骨、烤鸭肝、龙须菜、糖葡萄点心等几样,都是蕴珊爱用的。可惜样样都要先用银牌子验过毒,等尝膳太监吃过了,一盏茶后仍无事,皇帝才能动筷,而她要等皇帝动筷,她才能动。如此等下来,饭菜便只剩温凉,口味大减。 蕴珊心情本就郁郁,见美食进了宫里味道也不如前,越发食不知味。而且按规矩,为了防止别有用心之人探知主子喜好从而下毒,每样东西吃多少口都是有限,难得爱吃什么,食不过三,便不能再碰——规矩如此细密,怎让人痛快。 载淳今日一直打量着她,见她早早停筷,便问道:“不合你口味么?看你几次用膳都用得不欢。” 皇帝问话,蕴珊搁下筷子,恭敬答道:“回皇上的话,岂敢。宫中食物非外面可比,自然是好的。”她才进宫第二天,怎敢挑三拣四,否则岂非不识抬举。 载淳也将筷子搁下,道:“外头寻常夫妇间一起吃顿饭,也是这样么。”他不喜她态度的疏远。 蕴珊忽然想到,这宫里的日子,她才度过一日一夜,便已觉疲惫窒息,而他生在这里,已经在此像这样过了十多年,不免有些可怜,便道:“臣妾可否请皇上赏一个恩典,让臣妾暂时告退,去一次御膳房。” “你去御膳房做什么?想用些什么,尽管叫奴才们做来便是。”载淳虽困惑,但到底好奇,便道:“你这里,朕让人设了小厨房,你若去,就近去那里罢。” 蕴珊便起身谢了恩,小太监引她往小厨房去。 进小厨房,叫今日掌勺的厨子们来。陪嫁丫鬟梅香在旁轻声提道:“主子,尾巴上站的那个,好像是咱家里的。” 蕴珊定睛一看,虽不认识,但确实眼熟,便指那人道:“你是本宫娘家的么?” 那人回禀道:“回娘娘的话,奴才是府上的。万岁爷有旨,怕娘娘乍进宫吃不惯,钦命府上进献几个厨子,府里管事点了奴才几人进宫孝敬。今日奴才当值。” 皇帝倒是有心了。 蕴珊道:“那便是你了,按府里的方子,去做两碗炸酱面来,要快,要热腾腾的。”那人领命。 小厨房管事上前道:“奴才启禀皇后娘娘,不知是不是要上呈御用?宫里规矩,御膳方子不能轻易改动,恐生事端。” 蕴珊便道:“本宫自幼用了十九年的方子,倒有毒不成?” 管事道:“回娘娘的话,绝非奴才敢斗胆轻视娘娘,实在是祖宗规矩,奴才不敢违背,也是为皇上和娘娘尽忠尽责起见。” 蕴珊道:“本宫知道你的忠心,此事若生差池,本宫担责。” 管事领命,又道:“这儿油烟重,娘娘千金之躯,还是请回殿内稍候。” 蕴珊道:“无妨,本宫稍后还有些事。” 蕴珊全程看着,等那炸酱出锅,与面条和菜码子一同装盘装碗再摆在方漆大盘上,她亲手端回殿中,奉与载淳面前,说道:“启禀皇上,寻常夫妇间用膳,约莫是如此。” 刚出锅的炸酱冒着热气,香味扑鼻,菜码子盘里红艳艳的心里美萝卜、脆生生的黄瓜丝、水莹莹的豆芽菜——最重要,这是蕴珊做给他的。 载淳大悦,刚要举筷,太监们例行公事要验毒尝膳。蕴珊道:“银牌子试过就成了,面是我亲眼看着做出来的。再等尝膳,又要凉了。” 尝膳太监是西太后自幼放在皇帝身边的人,不甚顺服,笑嘻嘻说道:“禀娘娘,奴才职分在此,不好坏了祖宗规矩。万岁爷身子金贵,万一出个差错,奴才十个脑袋掉了也赔不起。” 这般败兴。不等蕴珊说什么,载淳起身一脚将他踹开:“滚!”转头要吃面,怒气未消,又吩咐道:“来人!那奴才不敬皇后,着掌嘴四十,再打四十棍,撵出宫去!” 载淳不用太监帮手,自己拣了几样菜码子,又舀了几勺酱,拌在面里,夹起一筷,往嘴里送:“嘶——”被烫了一下。 蕴珊忙递上一杯茶水,笑道:“皇上好歹吹一吹。慢点吃。” 经前一事,今夜“食不过三”的规矩没人敢上前劝,载淳狼吞虎咽吃光了一整碗,心满意足地用帕子揩揩嘴,笑着冲蕴珊夸赞道:“这个真好,算是我在宫里吃过最好的东西。” 蕴珊微笑道:“皇上喜欢就好。” 她笑容温柔美丽,载淳有些看呆了,回过神来不由得害羞脸红。 蕴珊见他如此,自己脸颊也滚烫,心中则是一阵阵的黯然。 撤了膳,她原想看些书,或是写写字,但载淳开腔问她话,她不能不答,只得陪他说话。 载淳问,她在娘家时,晚膳后都做什么。蕴珊答曰读书写字。 载淳又问,葆初都做什么。蕴珊想起调皮的弟弟,嘴角有了一点温和的笑意,说道:“臣妾的弟弟是个捣蛋鬼,越入夜越闹人,趁天黑做不尽的坏事,爬树上房已经是轻的,偷偷溜出门让人找不着才把人吓死。阿玛和额娘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愣是奈何不得他。太太(满语指祖母)宠他宠得厉害……最后阿玛说,只要他不出去扰民祸害百姓,那便由他了。” 载淳笑道:“他这么好玩儿?那我要时时召他进宫来。” 蕴珊忙道:“皇上万万不可。葆初虽然年纪小,但到底也过了方便出入内闱的年纪,频繁出入宫禁,恐生事端。” 载淳道:“可他是你弟弟,我看你也很疼他,在宫里常年见不着,你不想他么?” 蕴珊轻叹道:“回皇上的话,虽然疼他,到底宫里有规矩么。” 载淳笑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往后想念他或是想你阿玛额娘时,便告诉我。或是安排省亲,或是召进宫来饮宴,都只是我一句话的事而已。况且我也愿意与他们亲近。我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妹妹,还体弱多病的,不能陪我玩。后来皇额娘把‘鬼子六’的女儿弄进宫来养,虽然她们当亲生女儿似的宠,可那个妹妹整日板着个脸就像个木头人似的,一点都没意思,长得又丑……” “恭亲王是皇叔,对大清是有功的,皇上怎能学外人称呼皇叔为‘鬼子六’呢……” “不然叫他什么,叫他‘爱新觉罗·葆良’?”载淳又拿初相见时的事逗她。 “皇上又拿臣妾说笑……”蕴珊红脸道。 “你家真有个叫‘葆良’的孩子么?” “皇上还说……” “我认真问一问么。” “没有。都是臣妾当时情急之下瞎编的。” “你也算有几分急智。”他越发喜欢。 蕴珊被他看得害羞,不敢与他对视,低头扯着手里绢帕,他便去握她的手,拉到唇边吻一吻,吻得他自己也害羞,又放下。 两人一搭一搭地说着话。载淳留心,见她谈到她自己时话少,谈到家人时话多,便存心诱着她多说说娘家的事,竟然就这么从傍晚说到夜深。 夜越深,蕴珊越局促。她时不时去留意墙角的西洋自鸣钟。 偶然一次因那蜡烛太暗她看不太清,多看久了几眼,立在一旁的太监开腔道:“禀娘娘,这会儿亥时初刻呢。” 载淳早就发现她局促,一直暗暗憋着笑,到这儿不禁笑道:“亥时初刻了?那便洗漱安置罢。” 载淳先由太监们伺候着洗漱了,掀开自己的被子先躺下,专等着看她的反应。 蕴珊睡里侧,从他脚后绕着他爬上床,钻进被里,仰面向天,目不斜视,躺得笔直,隔着被子都能从轮廓看出她的僵硬。 载淳觉得好笑,从侧边钻进她被里:“我怎么觉得你怕我。昨晚上弄疼你了?”他侧身伸胳膊紧搂着她问。 比起害怕,她内心更多的是抗拒。但她总不能将心事托出,只得道:“回皇上的话,皇上是天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妾荣辱皆在皇上一念之间,纵然今日得皇上怜爱,又安得不怕。”半是假意,半是真情。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翻身望着帐子顶,皱着眉,眉宇间流露出厌恶:“我真心实意喜欢你罢了,怎么就扯到什么‘雷霆雨露’、什么‘恩’。原以为你与那些东西是不一样的,没成想你也不过如此——我问你,这宫里的人侍奉我,一半是因为怕我杀他们的头,一半是想从我这里得好处。”他转眼望着她:“你侍奉我,是为什么?” “因为祖宗规矩。祖宗规矩八旗女子要选秀,皇上选了臣妾,臣妾就来了。”她说。 他感到悲伤,又很生气,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憋了许久才道:“若没有祖宗规矩,你就不嫁我了?万万没想到,我娶妻竟是给祖宗娶的!我看你如此敬重祖宗,那你便去太庙,伺候祖宗们去罢!” 若依着蕴珊的气性,她此刻恐怕已经愤而起身,真个去太庙跪拜祖宗,让天下人看看他的德行、为她评评理。可她不能。 一则,入夜宫门落锁,皇后冲撞宫门,乃是罪过;二则,就算宫门为她而开,皇后深夜前往太庙,这消息必轰动朝野。帝后新婚失和,皇后罚跪太庙,阿玛额娘乃至阿鲁特一族的颜面往哪儿搁?在京城可还有立足之地?她嫁给了皇帝,内帷之事的影响从不限于内帷。寻常夫妇争执,妻子去家庙给自己讨个说法,或许有之;奈何她身为皇后,天子之妻,岂得自由。 被迫入宫的委屈与气愤,她逼自己咽下,强打迭起一个笑,说道:“若不是因为祖宗规矩,单凭皇上初次见臣妾时那般欺负臣妾,臣妾怎么敢嫁。必定要以死相逼,求阿玛额娘拒婚的。皇上怎么反倒怨恨起祖宗规矩来。皇上气头上的话,在臣妾这里悄悄说一说也就罢了,若叫外人知道,还不知要起多大风波。” 她说得在理。载淳回想起初见,稍稍消了气,微微红脸道:“我也不是一贯爱欺负人。只是那时看你是女扮男装,存心想逗一逗你罢了。怎的,你是因此就不想嫁我的么。” 自然不仅仅是如此。 她的不想进宫,是真的,实打实的。 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都在抗拒宫廷。 不只是不想嫁给皇帝,更是不想被锁进囚笼。 至于不经意间想起载濓,蕴珊眸子又是一黯。 只这一瞬,载淳猛然想起当时自己假冒载濓时她的急怒样子,刚刚转晴的心情倏而转阴。不过他好歹心里还念着她,记得先将太监宫女们都斥退出去,才冷冷道:“还是说,你进宫前,心里有载濓。” “臣妾不敢欺君,也不愿欺君。”蕴珊知道瞒不过他,与其撒谎徒劳进一步激怒他,不如坦诚交代,便道:“有过,但他死了。” 载淳凝眉。载濓自然没有真的死,否则以他的宗室身份,必有死讯传来。 蕴珊道:“自从臣妾进宫,在臣妾心里,他便死了。他一心要给皇上做忠心奴才。既然不敢违抗圣旨来娶臣妾,在臣妾心里,他便死了。” 载淳冷笑道:“哼,朕借他十个胆子,谅他也不敢起别的心思!” 虽然从蕴珊口中证实了载濓的事,载淳心里疙疙瘩瘩有些不悦,但一想到载濓多么怕他,并已失了蕴珊的欢心,他心底又涌起一点点胜利的喜悦,像是看到了许多希望似地,说道:“既然他‘死了’,那朕也就不再同你计较,从今后你只许想着我。” 蕴珊谢恩遵旨。 他转怒为喜,倒也很快。他仿佛真的相信自己那道圣旨是万能的。 见他这般纯真,蕴珊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他是天子啊,眼看着便快要亲政的人。难道前朝应付大臣,他也这般心思简单么?若真如此,国事岂不…… 载淳得了蕴珊一句“遵旨”,便当做是她真心的许诺。既然两人和好,少不得便要求欢。蕴珊知道万万不能再得罪他,自是迎合。 十九岁的她,身段已是丰盈美丽。昨夜大婚于载淳而言乃是开胃,勾起了他无尽的馋虫,只想索求更多。一旦感受到她的迎合,便越发勇猛冲刺。 他的唇将她全身细细密密吻遍,凡是发现能吻得她浑身打颤的地方,他都暗暗记在心里,着意关照那里。他的分身在她体内左钻,右钻,打着圈儿碾磨,好像要把她花径到处都染上自己的痕迹,好将她整个人标记为他的。 起初还是昨天的姿势,后来他像是无师自通,被欲望驱使着,自己找到了新花样:他跪在她面前,将她修长的腿架在肩上,将她半提起来挺弄,好入得更深,像是要直接进到她心里。每一下推进,都激荡得她闷闷的一声哼——她咬着唇,无论如何不让自己叫出声来。这时他偏要用唇舌撬开她的唇,那婉转的声响便从她喉中逸出,如黄鹂出谷。 “蕴珊,你真美,叫声也美。”他笑。 蕴珊羞得不能答话,却又偏偏抑制不住自己的呻吟。 她比起昨夜,身体更习惯他的入侵。因他百般怜爱,她慢慢能从中品出更多趣味。她仍是蹙眉闭着眸子不肯看他,但她得趣的神情,便是对他最好的鞭策。 就寝,仍是皇帝先睡着,睡着时仍抓着她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 蕴珊听着他深沉的呼吸,想来想去,没有把手抽回。 今日皇帝提起载濓,于她而言是一种示警。 既然明知载濓不值得,既然明知嫁进宫是为了家族,那她便该将从前心事都撇得干净些,不可再在皇帝或是其他什么人面前流露一丝一毫。 既来之,则安之。 一想到往后那漫长无际的宫廷生活,她给自己立了志:要真个按阿玛嘱咐的那样,辅佐皇帝做个明君,做个力挽狂澜的中兴之主。 她不能白白被关进笼子里…… 至于情爱,因旧伤未愈,她一时不敢相信皇帝对她到底是真的动了真心——或许他不过是少年心性一时兴起。 但她没有别的选择。宫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这一个她可以与之成双的男人。她只能与他试试看。 第二日清晨醒来,见皇帝先醒了,正侧倚在床头支着胳膊盯着她看。蕴珊忙要起身请安,发现一手还与他交握在一起,下意识地轻轻挣,被他笑着紧紧握住。 “原以为你又要趁我睡着,将我推远,结果醒来看见——”他晃一晃两人十指紧扣的手。 蕴珊含羞,不作解释,只微笑说道:“臣妾恭请皇上晨安。” 她这副娇柔样子,他喜欢极了,低头去亲她嫣红的唇,亲着亲着,便整个身子都慢慢覆了上去,手也探进她寝衣,把玩她胸前的柔软。 他的手待要往密林深处去,蕴珊连忙阻拦道:“皇上今日要上朝的。” 载淳手不停,嘴里也一边吻她一边说道:“我就要一回,就一回。你摸一摸,‘它’都起来了,你不疼它,它是不消停的。你难道让它就这么站着?在龙袍下面凸出来,叫列为臣工看出形状?”他知道她不懂,故意说来糊弄她。 蕴珊果然被他骗住,红脸道:“可是时间不够,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 载淳笑道:“晚上是我贪玩,所以同你玩得久,要快也有快的玩法,就看你肯不肯听我的了。”说着,抓着蕴珊的手 ,教她套弄,说道:“你的手可要快些,否则,时候到了它还不消下去,可就要出去在文武百官面前‘献丑’了。” 蕴珊的脸红如珊瑚,迟迟不肯动:“既是用手,皇上自己弄,岂不自在随心些。” 载淳作势要掀被子下床:“罢了,皇后不肯,朕也没有办法。” “皇上别……”蕴珊只得拉住他。 载淳转回身来,笑着看她。 蕴珊伸出一双玉手,隐隐带怯地伸到他腰间,解了他衬裤,将龙根释放出来。 那又红又粗如烙铁般滚烫的肉棍吓了她一跳,结果指腹刚小心翼翼碰上去,就眼看着它又涨大了几分。这东西竟能从她身下那样一条窄缝里塞进去,还能在里面四处腾挪,蕴珊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载淳已经忍耐到极限,笑着催促道:“快些,我可还要上朝的。” 蕴珊只得学着他刚才教的,将他龙根握住,上下套弄。 “快些,再快些,我要到了。”只听他一声粗重的呻吟,他上身挺直,乳白的液体喷洒四溅,溅在了她寝衣前襟,还有些溅到了脸上。 她纯洁端庄的面容瞬间点染了一丝淫靡。 因前早的事,载淳生怕她不高兴,连忙用袖子为她揩抹衣裳:“对不起,我倒无心……你别生气。你若生气……”他倾身上前,轻轻舐去她脸上的精渍:“我来给你弄干净,算作赔礼,好不好。” 蕴珊见他道歉,便不再同他计较,红着脸垂眸说道:“皇上也不嫌脏。” 载淳抬手轻轻按一按她小腹,笑道:“都是精华来的,有什么脏?这些东西晚晚灌进哪里,你忘了?” 蕴珊越发两颊滚烫,轻轻推他道:“皇上还不快去上朝。” 虽然两人昨夜已经和好,载淳终究心里不踏实。早上御门听政毕,回后宫路上就叫随侍太监来问:“内库里有什么好东西,能与皇后相配的,能让皇后高兴的,拣几样说来听听。” 太监想了想,答道:“有一对白底套红料寿字镯,娘娘皮肤白,戴上必好看。”又压低声音笑道:“若是皇上带娘娘去避暑园子时,叫娘娘沐浴时戴,更好看。” 载淳笑着蹴他一脚,笑道:“你这狗东西。”留用,又问还有没有更好的。 “内务府新进的几支宝石花卉簪子,与从前金银镶嵌宝石的不同,这些簪子几乎全是宝石做的,只有簪铤是金。簪头是碧玺做花儿,翡翠做叶儿,红蓝宝石和珍珠做的花蕊,精妙得很。” 载淳听着觉得好,也叫留用。 那太监陆续又说了几样,载淳心里还嫌分量不够,便吩咐道:“有个册子没有,送个册子到乾清宫来。” 翻来翻去,略划拉了几件,总不满意,突然翻看到乾隆年间做的一条象牙编的凉席。 载淳道:“这个好。竹子的嫌硌得慌,玉石的又怕太凉,这象牙的又滑顺又温润。”他想象一番蕴珊白皙的身子不着寸缕卧在这象牙席上,越发觉得好,忙钦点了这件,叫擦拭干净,赐给皇后:“虽现在天已冷了,明年开夏她便用得着。” 又见有几棵近丈高的珊瑚树,成色不等,当中有一棵红的,一棵白的,均是丈高。载淳看了也喜欢,高兴道:“这两件堪堪与皇后相配,大婚当日就该拿出来的,怎么留到现在朕才知道?”也教送去储秀宫。 那太监正想说慈禧皇太后宫里尚且只摆着几个不及尺高的小盆景,但看皇帝在兴头上,便不敢出声触霉头。 载淳挑好了礼物,便兴冲冲往储秀宫来,待要看到蕴珊的笑容,怎知进了宫门,却听说皇后仍在西太后那里,罚跪。 慈禧 慈禧太后今年三十六岁,正当盛年,容光焕发,眸若弯月,肤如凝脂,穿一件浅蓝色纱彩绣紫藤萝团寿字衬衣,镶一圈黑地蝴蝶纹抽纱滚边,外罩一件绛色绣花串珠褂,丝毫让人联想不到孀妇。若非眼神中的怨毒太过引人注目,蕴珊该再次感叹她容貌的美艳。 蕴珊到太后寝宫时,慧妃富察氏也在此。 行过礼,太后并不命蕴珊平身,而是问道:“皇后几时起的?” 蕴珊恭谨答道:“回皇额娘的话,奴才按祖宗规矩,随皇上卯时起的。” 太后道:“现在是几时?” 蕴珊原以为她是问太监宫女,见无人接话,才知是问她。她一时答不出,欲抬头看房内的西洋钟,太后劈头掷来一只苹果,正砸在她鼻梁上,蕴珊抬手捂脸,又是一只梨子砸在额角。 蕴珊忍着剧痛,伏在地上,问道:“请皇额娘息怒,奴才若有不懂事处,还请皇额娘明示提点。” “来人,拿镜子给她,叫她照照她自己的德性!” 宫婢捧了一面手把铜镜来。 蕴珊照了照,妆容整洁,并未见有什么不妥。便道:“奴才愚钝,还请皇额娘明示。” “还敢驳嘴!” “奴才不敢。奴才委实是愚钝,确实看不出。” “原本要在众人面前给你留脸,你倒是给脸不要。”太后冷笑道:“来前是不是同皇帝狎昵了!皇上今日御门听政迟了,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被你这狐媚子绊住了。你家是诗书世家,你阿玛额娘便是这般教养你的?真是好家风!” 其实大半个时辰过去,蕴珊嘴唇的红肿早已经消退。太后得以知道两人今晨亲昵,一则是垂帘听政前见皇帝时,从皇帝的脸上看出端倪,二则——皇帝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中,多有她的耳目,动辄便拿皇帝皇后的风吹草动来通风报信的。 蕴珊心虚,只得默然应下“狎昵”一节,辩白道:“回皇额娘的话,奴才不到卯初二刻送皇上出的门,按理说不该迟的。” 太后冷笑道:“哦?送皇上出门没迟,来我这里请安便能迟。那是你堂堂皇后眼里有皇帝,却没将皇帝亲娘放在眼里?” 今晨,按尊卑,蕴珊先去候着给嫡母慈安太后请安。因皇帝仍未亲政,太后需垂帘听政,等太后卯正二刻回来,略说了几句话,便道:“咱们娘儿俩有空时再多叙叙,你快去西边儿罢。这门婚事不如她的意,你新婚这几日,她正是想抓你把柄‘立规矩’的时候,你别被她挑了刺儿去。” 故而蕴珊从慈安太后宫里出来,也不过卯正三刻。 但既然是给慈禧太后请安,迟与不迟,便都是慈禧太后说了算。何况跟前还有一个早早儿便到的富察玉洁比着。 蕴珊知道慈禧是刻意为之,无论如何今早都要找个借口来修理她的,便不再争辩,低头认错道:“求皇额娘饶恕,是奴才懒怠,奴才下回定不敢了。” 慈禧太后使个眼色,富察氏会意,忙起身福一福,娇声笑道:“启禀皇额娘,奴才求皇额娘开恩,谅皇后娘娘是初犯,便饶她这次罢。” 慈禧点头道:“便看在你面子上。你,平身吧。赐座。” 蕴珊谢了恩,却见慧妃仍在太后左边上首坐着,并无让座的意思。 左尊右卑。蕴珊心想,太后折辱她,是仗着母后之尊,仗着千古孝道,但慧妃不过是为虎作伥,她却不想屈膝于这伥鬼。于是便仍站着不动,只看向慧妃。 慧妃今年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小姑娘,虽然背后有慈禧太后撑腰,到底被年长五岁的皇后静静看着,便有些顶不住。她自知在礼法上不占理,偷偷去觑太后,却见太后并不表态,她心里没底,只得起身福一福,坐到对面去。 蕴珊落座,岂料刚坐稳,待要说话,又听得一声厉喝:“跪下!” 蕴珊没想到太后的后招竟来得这么急,但母后命跪,她不得不跪,只得又跪。 “昨儿个晚膳,你给皇上吃了什么?” “回皇额娘的话,是炸酱面。” “谁准你给皇帝吃这东西的?” 蕴珊知道慈禧是存心与她过不去,因而她更加不能将皇帝推出来挡枪——若连皇帝也得罪,她便更加没有活路。于是她只能一人应付,强摆出做小伏低的姿态,说道:“回皇额娘的话,皆是奴才的小见识,想着皇上吃多了宫里的御膳,或许愿意尝个外头的新鲜,也是请皇上知道民间情形的意思。” 慈禧冷笑道:“我做皇帝的额娘,做了十七年,都守着祖宗规矩给他用膳,偏偏你有能耐,第一天做皇后,方子也换了,厨子也用你自家的,连御前验毒试膳也省了。说什么,‘出了事你担责’?皇帝龙体贵重,你一条贱命可担待得起?!” 蕴珊和皇帝在储秀宫,从用膳,到晨起亲热,桩桩件件,慈禧太后耳聪目明全都知晓,仿佛她就坐在那宫殿的房梁上,坐在他俩床帐上面,时时刻刻将他们二人一举一动全部收入眼中。 蕴珊道:“回皇额娘的话,蒙皇额娘的提点,奴才知道错了,下次再不敢了。” 慈禧太后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她面前的这个儿媳。 她知道这儿媳无论嘴里说什么讨饶的话,心底都是不屈服的。 挺直的腰背,像在炫耀她的家世和教养似的;雪白的脸上挨了两记打,留了两个红彤彤的印,眉毛却仍舒向两边,无任何表情流露,皱都不皱一皱,仿佛内有一种骄傲,令她不屑在外人面前流露痛楚和屈辱…… “你阿玛额娘在家没教会你守规矩,哀家让人来教!”太后吩咐道:“慧妃,你就站在这,将宫里的规矩一条一条念给皇后听,你念一句,皇后跟着念十遍。皇后什么时候念完,什么时候平身。” 皇后与慧妃领旨。 太后待要移驾,走出去几步,顿住,说道:“慧妃,你奉的是哀家的懿旨,凭她是谁,她跪着,你站着!” 但凡慧妃眼光长远些,暗暗帮衬皇后一二,在皇后皇帝面前做下人情,将来日子或许能更好过;然而她到底年纪轻、心思浅,自以为傍上了太后这棵大树便能呼风唤雨为所欲为,见太后刻意用她来压皇后,便志得意满、趁势加害,拖着长腔,将语速放得极慢,故意令蕴珊久跪受苦。 外面太监高声通报“皇上驾到”时,蕴珊才只念到第六条。 载淳自听说皇后罚跪,便飞奔而来,不等太监通报完,早大步流星跨进殿内。一眼看见蕴珊跪着、慧妃站着,不等慧妃行礼,便一脚将她踹倒在地,也不管她死活,忙转身去扶蕴珊。 蕴珊双腿早已跪得没有知觉,站立不稳,载淳将她抱起,也不入内同太后打声招呼,便将蕴珊一路抱回储秀宫去。 “皇上,皇上?皇上,放臣妾下来。”蕴珊挣扎几下。 载淳道:“你不用怕。咱们回去。” 蕴珊道:“太后罚臣妾念宫规,还没念完,不能起的。” 载淳道:“不用念了,待会儿我自去回她。她们欺人太甚!” 蕴珊默然片刻,问他:“皇上不问太后为何罚臣妾么?” “我知道你是很好的人,断不会犯什么值得这般罚跪的大错。”载淳顿了顿,又道:“我也知道自己的额娘是什么样的人。” 蕴珊身段修长,分量不算轻,载淳抱着她不算轻松,但她感觉得到,他双臂抱她抱得紧紧的。 进了储秀宫,载淳将她放在榻上,给她轻轻捏腿,问她“可好些?还麻不麻?” 却见蕴珊的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落下来。 蕴珊连忙偏开脸,一面拭泪,一面说道:“请皇上恕臣妾御前失仪……”皇太后折辱她,也就罢了,竟连带着她阿玛额娘也在众人面前受辱,这让她回想起来怎能不心如刀割。 载淳抬手,捧着她的脸,给她抹眼泪:“你不要怕。”结果近看看见蕴珊面中和额角两片微红,怒道:“她还打你了?我这就去找东太后给你做主!”说罢,唤宫婢来给皇后揉腿,摆驾去钟粹宫。 钟粹宫中,慈禧已经在了。 载淳心底稍稍有些打怵,但想想蕴珊,便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进去。 向两宫太后行过礼,赐座。 慈安太后先前听慈禧轻描淡写说罚皇后跪,以为不是大事,原想和稀泥了事,见皇帝怒气冲冲进来,便明白恐怕慈禧令皇后吃了许多苦头。 她平日虽不热心政事,将政务多数委于慈禧处置,但却未曾真正将权柄旁落。慈禧近几年越来越不安分,她若任由皇后受慈禧磋磨,恐怕要助长慈禧在这宫里的气焰。 但慈安向来追求体面,不肯撕破脸,便开口向皇帝笑道:“皇儿何事这么急?跑得一头汗。” 当着慈禧太后的面,载淳到底没敢直接告她的状,只说:“皇额娘不知道,那慧妃猖狂无礼,竟叫皇后跪在她面前,跪了大半个时辰。” 慈安装傻,冲慈禧笑道:“哦?没看出来,慧妃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慈禧便道:“刚刚跟姐姐说的那炸酱面的事,原本妹妹要亲自给皇后立规矩,怎奈昨儿歇得不好,困得厉害,就叫慧妃暂时代我行事。” 慈安便意味深长笑道:“知道妹妹心中是有尊卑的。只是怕像皇帝这样不知内情的人冷眼看去,还以为妃子凌越在皇后之上,乱了规矩。传出去,让人看天家的笑话可就不好了。这皇后就是皇后,走到哪里也是皇后;妃子就是妃子,站着坐着永远是妃子。妹妹你说呢?” 明面上是说皇后和慧妃,暗里却在拿慈禧的身份刺她。 慈禧面上满是恭顺,陪笑道:“姐姐说得正是这个理儿,妹妹头昏脑涨,一时疏忽了。” 慈安又道:“至于另外那件事……夫妇之间,新婚燕尔,黏一黏本是常事,何必大做文章。原本没什么人知道的,妹妹骂了皇后,反倒人尽皆知。别说是皇后没脸,皇帝脸面上也不好看呐。当年先帝爷在时,看中哪个妃子,多流连几日,荒废个把时辰都是有的,我也不过私下里婉转劝谏几句,何曾给先帝爷和妃子们没脸?皇儿今日早朝并未耽搁误事,可见是知道轻重。” 这句,则是刺慈禧当年勾得咸丰爷荒废朝政了。 慈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脸上的笑却不曾掉在地上,仍是无一丝破绽地笑道:“姐姐说得是。妹妹也是怕皇儿初尝滋味,不知深浅,才想着提点皇后几句。毕竟做皇后的将来替皇帝掌管六宫,不是轻轻松松能做的。” 慈安受了她这番恭维,便不再穷追猛打。皇帝还嚷着要严惩慧妃,慈安只许了禁足三日。 看皇帝不想善罢甘休,便哄他道:“做皇后的,需有肚量,能容得下。慧妃年纪小,处事轻狂些,略施惩戒便是。若是不依不饶,反倒叫人说皇后心胸狭隘了。她初进宫,恐怕今日受了些惊吓,正经宣太医来瞧瞧。另外,额娘那里一件先帝爷御赐的盘金绣折枝花卉坎肩,还有一件盘金绣与彩绣相间的褂子,一直舍不得穿,簇新簇新的,便赐给皇后。皇后这几日好生休养,就不必来请安了。你今日哪里都别去,好生陪她,安抚安抚。” 皇帝答应着。 慈安点点头。她望着皇帝,仿佛透过他与先帝相似的面容而看见了自己已故的夫君,不免笑叹道:“还记得咸丰二年我初进宫,先帝破例在四十天内把我从嫔一路擢升为皇后,惹得当时太妃——后来追尊的孝静成皇后不高兴,疑我狐媚,把我叫去训话。其实她见了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就没有责骂,好好儿与我坐着说话,倒是先帝听闻之后吓坏了,急匆匆赶来看——便如皇儿今日。” 皇帝六七岁时丧父,对父亲的记忆十分稀薄,听慈安追忆往昔,不免对亡父心生孺慕,感动之际,安慰慈安道:“皇额娘别难过,儿子定当好好孝敬您,也好好儿待皇后。说起来,儿子觉得皇后好,正是因她端庄大方,容貌与行事都与皇额娘相像。” 慈安笑着抚他的背道:“她与我血脉相连,自是有几分相似处。只是我老了,容貌岂能跟她青春正好的人儿比。” 好一番母慈子孝。只是不知这些话落在慈禧耳中,又是什么滋味了。 载淳回了储秀宫,见蕴珊起身迎驾,忙快步上前揽着她坐下:“膝盖疼不疼?太医怎么说?” 看他如此紧张,蕴珊心里微微起了一丝甜意,笑道:“只是跪了一会儿,有点青紫而已,不妨事。倒是让皇上跟着受惊了。” 载淳道:“我请皇额娘的懿旨,罚慧妃禁足三日,替你出气。你且等我一年,等我明年亲政了,我护着你。到时若还有人敢在你头上动土,我活剥了她的皮!” 蕴珊慢慢偎在他肩头,柔声说道:“好,臣妾等着。” 先前载淳离去为她讨说法的瞬间,她忽然明白,在这宫里,至少眼下她是要依附于人才能活着的。或是皇帝,或是东太后,否则单凭她自己,凭她是什么尊贵出身,凭她有何等聪明才智,她活不下去。她只能等,等皇帝亲政,等她抓牢了皇帝的心,然后慢慢地对皇帝施加影响,慢慢地重新给自己的手找回力量。在此之前,她只能等。 习字(h) 太监们近午时将皇帝钦点的几样东西备好,送到储秀宫。 蕴珊谢过恩,又辞让,说那象牙席和珊瑚树太过奢华,受用不起;又说朝廷现下正四处用兵,西北回乱未平,东南、西南又有洋人群伺,虎视眈眈,她身为皇后当做表率,力行节俭。 载淳道:“东西已经做出来,就是给人用的,你是皇后都受用不起,天底下还有谁能受用?你怕人说,我住在你这,和你一同用,没人敢说。” 见蕴珊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载淳便道:“只这一次。因这些东西实在是衬你,所以赏给你用。以后都俭省些,行不行?” 蕴珊方答应了。 载淳本身便想蕴珊日常伴他左右,今日得了慈安太后的懿旨,许他哪里都不去只在储秀宫陪她,正合他意。 两人相依偎着,他拉着蕴珊的手,有说不完的话。她今早受了气,他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好让她忘了先前的不愉快。 蕴珊习惯了与他身体的碰触,慢慢敢试着探索他,轻轻拉他的手到面前仔细端详着。 洁白修长的手指,手掌比她大一圈儿。因养尊处优,手上一个茧子都没有。 载淳也拉她的手来瞧:她并不学贵族妇女习气,没有留长指甲,更不用指甲套。骨节上有几个小小的茧子,该是常年握笔写字所致。 载淳笑道:“咦?我看你握筷子是右手,写字竟是左手么?” 蕴珊微笑道:“写字也是右手,只是小时候寻乐子,也练了左手的。” 载淳惊喜道:“早听人说你字写得好,写个字来我看看罢。” “那臣妾便献丑了。” 唤人来铺陈文房四宝,磨墨添水,取两支一样的竹管“万年青”紫毫笔,展开两卷乾隆年间留下的梅花玉版笺。 “臣妾写什么呢?”蕴珊提笔,问道。 载淳想了想,笑道:“就写‘知道了’三个字。” 蕴珊觉得奇怪,笑道:“‘知道了’?” 载淳笑道:“这些天他们教我批折子,朱批常写‘知道了’。我看看你写出来是什么样。” 蕴珊便笑着,左右开弓,同时写下两行“知道了”。 笔迹端丽,内有筋骨,外柔内刚,字如其人。 载淳甚是惊艳,叹服不已,说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又道:“我的字不算好,你快教一教我,将这几个字写好,省得被大臣们笑。他们科举上来,字都是好的。” 说着抄起一支鸡翅木管万邦作孚翠毫笔,将手递给蕴珊。 蕴珊只得握住他的手,带他蘸墨,掭笔,一撇,一横,再一横,一撇…… 她的香气在他周身氤氲。 他的心思,渐渐连带着他的眼神,都带到了侧后方她的身上。 他贪婪地看着她如此之近的面容。两人同房时,她总是闭着眼睛,不像此刻,他看得见她秋水般澄澈的眼,看得见她乌黑的瞳孔,瞳孔里令人心醉神迷的光亮。 “写完了。”蕴珊说。 她松开他的手,载淳如梦初醒,说道:“啊,写完了。” 低头去看时,只见纸上写着:“知道了。皇上习字,用心不专,该罚。” 适才他贪看她,根本不曾留意纸上写的是什么。 蕴珊掩口而笑,揶揄地看着他。 他红着脸,假装正经,拾起那纸,品评道:“不错,写得很好。” 便将那纸放在一边,照着摹写。蕴珊立在他一旁,偶尔出声点拨一二。 两人写到黄昏时太监进殿掌灯才搁下。载淳看着桌上摞着的厚厚一迭习字纸,笑道:“头一回觉得练字不是苦差事。”又扭头冲蕴珊道:“以后我每回习字你都陪我。” 蕴珊含笑答应着。 用晚膳。今日晚膳中自然再没有炸酱面。 载淳吩咐道:“昨儿小厨房的那道炸酱面甚好,再去做两碗来。” 不多时端上来,验过毒尝过膳,载淳吃了一筷,却不是昨日味道。载淳皱眉,问:“谁做的?不用他,叫昨日那厨子做。” 太监回禀道:“回万岁爷的话,太后娘娘说,外头的厨子不合规矩,叫撵出去了。” 载淳冷笑:“哪个太后娘娘?说清楚。” 太监支支吾吾答道:“回万岁爷的话,慈禧太后娘娘。” 载淳不怒反笑:“这么着,你去‘西边儿’宫里,把她小厨房里叶赫那拉家举荐的厨子、富察家进的厨子,统统给朕叫来,说朕要用。” 蕴珊忙劝道:“皇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是上策。” 载淳道:“你不知道,若不趁着今日这股东风,狠狠发作一通,他日还有穿不尽的小鞋等着你。” 厨子们叫来,载淳点了几道菜,一一借着给菜品挑刺儿撵出宫去。 夜里安寝,四下无人,两人并肩躺在床上,蕴珊轻轻道:“臣妾想斗胆问皇上一件事。” “问。” “皇上当初选臣妾,是不是因为跟额娘置气?” 载淳道:“你在乎我怎么想?” 蕴珊道:“既与皇上结发为夫妻,自然在乎。” 载淳有些高兴,问道:“你觉得我是不是呢?” 蕴珊道:“臣妾希望不是。但又怕是。” 载淳拥着她,说道:“见着你那一面之前,额娘举荐富察氏,皇额娘便提起你。我当时便想着,我选皇额娘那边的人。” 眼看着蕴珊神情黯淡稍许,他见自己在她心中有些分量,能左右她心情,他颇受振奋,强掩喜悦之情,继续说道:“在西山见你的时候,我其实第一眼就知道是女郎,心想,这是谁家女子,若她能嫁给我,该是很好的事。” 蕴珊苦笑道:“皇上口味也忒怪。” 载淳笑道:“后来听你说你是阿鲁特·葆良,我便知道你就是皇额娘嘴里说的那个‘温婉大方、端庄守礼’的人。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想,我一定要你当皇后。”他转而问她:“你平日在外人面前,是不是一举一动都端着,装得很像那么回事的?” 蕴珊脸红道:“该守礼处,还是要守礼的。只有憋不住了,才出去跑马玩儿。” 载淳欢喜道:“我便知道咱们是一样的人。你放心,出宫的门路我熟得很,哪天你闷了,告诉我,我悄悄带你出宫去,咱们还跑马。” “真的?宫里少了皇后,他们不找么?” “宫里皇帝都能跑,皇后为什么不能跑?” “可皇后出去,怕是要被人说‘不守妇道’。” 载淳想得简单:“反正皇后是随皇帝一起跑出去的,丈夫一路在旁陪着呢,怕什么‘不守妇道’?” 蕴珊道:“这几日恐怕是不行的,西边儿额娘正盯着我呢。等日子长些,等皇上亲政了,皇上说话算话,带我出去。” “天子一言九鼎,你放心,我答应你的就一定做到。拉钩。” 蕴珊被他这孩子气逗笑了,伸出小指,与他“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起初是两个小指勾在一起,后来是两只手纠缠交握,再往后是两个人。因蕴珊膝盖有淤青,碰不得,一碰就痛,他从身后拥着她。 这令他进入得更深,他为之兴奋,陶醉沉迷。 蕴珊闭着眸子,亦情动不已,只是前怀空虚,不似从前,她可以张臂紧抱着他。 她后背贴着他火热的胸膛,她感到安全,可是前怀却空落落的,无所拥抱,又有不安。 她伸手往身后,去摸索他,却姿势难受,总不尽兴。 他骨节分明的手紧握她双乳,又在她腰际抚弄游移,她的手忙寻过去,握着,与他十指紧扣。 他埋头吻在她颈窝和耳后,轻笑道:“你在找什么?珊珊。” 她含羞不答,只指尖温柔抚摩他的手,手指绞在一处,彼此轻轻蹭着。 载淳猜出她心思,低低笑道:“你是在找我么,珊珊?我在这里。”说着,他带着她的手,紧紧扣住她的腰,重重向前顶了一下,顶得她花心绽放。 蕴珊第一次在房事中,张开眼,望向面前的墙壁,从摇曳的光影中仿佛看到两只交尾的蝴蝶翩跹飞过,姿态缠绵美丽。 活物 因蕴珊被免去请安,载淳晨起去了前朝,她便独守储秀宫。 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天地竟是如此小。这偌大的皇宫,她被允许进入的地方,只有它的后半,而且不是全部——有些外臣频繁出入的宫室和下人奴仆们做事的地方,她都不能去。 她的活动范围,甚至比宫女太监还要小些。 储秀宫因皇帝的恩旨,改为四进院。但四进,也不过是四进。从储秀门进来,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再向里一个小院,再一个小院,就到头了。 皇帝倾尽物力将这里装饰得极美极雅致,但这里还是如此空虚。空虚到,他一走,她便觉得这四进院都空了。 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除了她从娘家带来的两个婢子,都不像人,像一双双行走的慈禧太后的眼珠子。他们在角角落落里打量着她。 准确地说,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他们当中到底谁是慈禧太后的眼珠子。若是跋扈如那尝膳太监的,倒不可怕,那人至少将“眼珠子”三个字写在了自己脸上。可怕的是那些毕恭毕敬的人。 但哪怕下人们安分守己,不是慈禧太后的耳目,于她的空虚而言,也是无解。她能跟他们说什么?她想问些宫里的事,下人们一个个害怕得缄口不言,生怕祸从口出。她还能跟他们说什么?说琴棋书画? 她忽然懂了从前看《明宫词》,说前朝毅宗周皇后教宫女纺纱、教太监识字。恐怕不只是发善心,不只是做样子向皇帝邀宠,而是白日漫漫看不到头,寻一些什么事情好打发光阴罢了。 蕴珊去拿书来读,读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了。 蕴珊又去桌案前写字,写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又过去了。 写到他终于回来。 他终于回来了。 她从未想过,她竟有一天会如此盼着他来。 这满打满算才是她进宫的第四天。 载淳穿着今晨她帮他换上的那身明黄色缎绣彩云金龙纹夹朝袍背着手走进来,单手虚扶她平身,另一只手仍在身后,神神秘秘的。蕴珊目光不由得往他身后探。 载淳见她机敏,便不再藏,从背后亮出个黄缎子裹着的水晶球来,约莫直径有三寸,递到她面前,笑道:“今儿新得的,给你罢,喜欢么?” “谢皇上的恩典。”蕴珊福身行礼,双手接了,捧在手中赏玩。真是“水晶”,一丝杂质也无,如纯水一般,晶莹剔透,亮汪汪的。蕴珊拿起来放在眼睛前,隔着水晶球左看右看,载淳脸往前一蹭,正正当当挡在水晶球前,蕴珊笑着扭开身子看向别处,载淳侧身一步,仍堵在她眼前。两人躲猫儿似的扭来扭去转来转去地玩儿。 “皇上全挡住了,除了皇上的脸,什么也看不见。”蕴珊玩累了,坐下,一面招手让他过来擦汗,一面笑道。 有小太监赶眼色,捧着一个天蓝色承珠锦座上前,请蕴珊将水晶球放下。蕴珊嘱咐道:“摆在书案上罢,后面立个雨花小屏风,别叫日光晒着——小心聚光着火。” 载淳的脸颊凑在她掌心捏着的帕子上,享受着她的温柔服侍,笑道:“我正要你眼里只看得见我呢。”又道:“总想赏赐你些东西,你又总嫌奢侈不要,不如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我去给你弄来。” “喜欢的东西……喜欢书。”蕴珊道。 “你有了书,可还理我么?书不行,换一样。” 蕴珊挽着他胳膊笑道:“皇上到时候和我坐在一起,咱们一同看书,边看书边说说话儿,不好么?” “不行,换一样。” 蕴珊无奈,便道:“那……我还喜欢活物,花草鸟兽虫鱼,只要不吓人又不脏的,都爱。”她尤其喜欢马,但又深知宝马昂贵难得,生怕载淳胡闹去弄军马,把军中扰得底儿朝天,便没说。 载淳道:“我记下了,还有呢?” 蕴珊想了想:“其它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你在娘家时都不爱玩点什么?” 蕴珊摇头,笑道:“我是个顶无聊的人。除了看看书写写字,在家里没什么爱好。” 同样的话,她恍惚间想起好像也曾对载濓说过,那时载濓说,“因你这个人本身有趣,自然不必从别的地方寻些趣味”。 听得载淳道:“那又何妨?我带你玩,我教你。” 今昔两人一对比,蕴珊心底不免苍凉,但转念想起载濓怎样伤了她的心,便决意不去想他。 载淳虽然不爱读书,但心思却乖觉灵透,蕴珊走神,他如何看不出?而且他一猜便猜着了七八成。他有些泄气,又有些愤愤地说道:“打明儿起,朕赏你的小东西小玩意儿,赏你的就是赏你的,你谢恩就是,不许推拒。” 他突然着恼,蕴珊有些心虚,忙抱着他笑道:“是,臣妾谢皇上的恩典,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香香软软,这么抱着他,身子靠在他身上,头点在他肩膀,载淳的气便消了一点。年轻气盛,气上来得快,下得也快。 从那日起,储秀宫从皇帝那收的小玩意儿便没停过:珊瑚金丝手串、百宝嵌西洋八音盒、玳瑁镶珠石珊瑚松鼠葡萄纹扁方、牙编绣兰菊团扇、梅花犀角杯,种种奇巧物件,连同扑腾的金鹦鹉、会说人话会唱曲儿的蓝眉八哥、新奇花色的郁金香,流水般上午下午不停地送来。 “皇上在上书房读书,在养心殿理政,看来是不专心的,否则怎么能想起赏赐东西来?”她心里暗叹,却无从叹给别人听。 直接告诉载淳,他恐怕是不会听……再劝,或许他又要想到载濓那里去。在这深宫里,她已经四面树敌,若再失了皇帝的欢心,她便无路可走了。 下人们?不能,不合适。两位皇太后?更加不能,这么做像是将载淳出卖一般。后宫其它嫔妃?皇帝这一样样赏赐明晃晃走街串巷正扎着她们的眼,蕴珊回避都回避不及,怎么能挑出来说,仿佛刻意炫耀一般招人恨。 皇帝自从大婚,除了逢一些先帝后忌日时斋戒独宿外,几乎夜夜宿在储秀宫。 珣嫔因是皇后的亲姑姑,偶尔分得一点圣眷,与珣嫔同住景仁宫的瑜嫔也有幸沾得几滴雨露,瑨贵人则因与慧妃同居永和宫,从没在天黑之后见过皇帝的样子。 大婚时纳的一后四妃,在皇帝眼中仿佛只有一位皇后是真实存在。 蕴珊也曾劝过“雨露均沾”的话,但载淳只当是耳旁风,早起时嘴里答应着,晚上脚步便又来。 蕴珊也曾闭门撵他,可他总有办法骗得她开门留他。 说是被他“骗”,蕴珊心里其实隐隐约约也舍不得他。他就在门外,是活生生的,暖洋洋的,带来无限快乐的。这宫里……蕴珊常常觉得是个乱葬岗,日影下到处晃来晃去的都是死人,有的是先代遗留的亡魂,有的年纪轻轻看起来是活的,可又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唯有载淳,他是有心的,他的心在跳动,里面奔流着热血。 他爱抱她,吻她,疼她。他什么事都想听她说,什么事都想告诉她。她若受了慈禧太后的气,一旦他听说了,要么给她撑腰,要么便在别处给她找回补偿。 或许因为他是天子的缘故,他护着她,让她尽可能自由地活着。他虽然没有满腹经纶,他幼稚轻率不成熟,可他的心是真的,他说的话是真的,他做的事也都是真的。 意难平在所难免,但世间事本就难十全十美。 她愿意作为妻子,像个年长两岁的姐姐一般,陪伴他,引导他,慢慢等他长成更加顶天立地的君主。 独宠(高h) 皇帝专宠皇后,后宫怨气渐起。 珣嫔和瑜嫔因分得一点好处,不好张口抱怨;瑨贵人位分最低,不敢开口出声。便属慧妃最是不平。 她自问有姿色,又年轻,入宫前家里人都说她一定会得宠,怎知却被皇后比下去。慈禧太后面前她自然有几句话说。 慈禧迟迟等不到慧妃承宠,又翻看敬事房记录,见整月全都是皇后,连第二个人都没有,怒由心生。但她向来有些城府,素喜谋定而后动,又知道近来不宜与慈安太后和皇帝硬碰硬,便吩咐李连英,叫皇帝身边的人“打起精神来办差”。 第二日便有青衣小太监来禀:“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昨儿向两宫太后娘娘跪安之后,便一道回了储秀宫。皇后娘娘要看书,皇上不肯,要娘娘陪他说话。娘娘便道,来年春闱皇上要殿试天下才子,若不多读些书,小心露了怯,传出去被人笑。皇上便答应了。皇上和娘娘挨着坐在一处,看了半炷香的书,娘娘先倦了,皇上便唤人来服侍洗漱。皇上没让娘娘侍寝,和娘娘熄了灯之后还说话,说了好些时候才睡。娘娘跟皇上说,小时候国丈带娘娘出去游历,从北京城,下到江南,往西走到武昌汉口,再北上到西安,最后绕去乌珠穆沁草原,在草原从夏天呆到秋天,夏天跑马,秋天牧民们囤草,半黄的草垛子扎成方形的一块一块晒干,堆成小山丘,国丈吓唬娘娘,把她抱起来扔进去,娘娘吓得想哭,结果一落地,干草垛子山软乎乎的,一点都摔不着。皇上听了大笑,然后说‘难得你还有能被吓哭的时候’,又问娘娘,草原上还有什么好玩的事,娘娘说……” “够了!”慈禧大怒道。 阿鲁特氏说的无非都是些鸡毛蒜皮,皇帝却听得津津有味。这比听说皇后向皇帝刻意献媚还要令她愤怒。若是什么媚术媚药,慧妃总能学来弄来,可眼下看来,皇帝分明是对皇后动了真心。 太监宫女们不明就里,见太后发怒,跪了一地,连富察氏都起身跪下请太后息怒。慈禧无法说出她愤怒的真实缘由,便强行道:“你倒记得仔细,赏……皇后占着皇帝的光阴,整日说这些斗鸡走狗的事!就这,还做皇后!” 去了慈安面前,不直说皇后嫉妒,只说妃子们无宠,可怜见的。 慈安只装不知,说道:“是么?前些日子珣嫔和瑜嫔不是还来谢恩来着,妹妹忘了?”又笑道:“皇帝宠爱皇后,龙凤相配,天作地合,是好事。盼着早早儿生个嫡子出来,大清朝后继有人,不光咱们老姐妹两个享含饴弄孙之乐,满朝文武大臣们也放心了。” 慈禧听了这句却很刺耳。 皇帝合该与皇后相配,其他人与皇帝不配。不管慈安有意无意,这是她从慈安那句话里听出来的弦外之音。 慈安是很得先帝疼爱的。大清立国二百多年来,就连道光爷的孝全成皇后那般受宠,也不及她慈安从贞嫔抬成皇后只用了一个半月、四十天! 皇帝宠爱皇后,是好事。皇帝合该与皇后相配,呵! 三千宠爱于一身,蕴珊对于其中的危险并非无知无觉,但一些情丝阻挠着她细想,她选择了逃避。 皇帝的宠爱像在她心里播了一颗种子,那种子在严冬中因储秀宫里的一阵阵暖风而发了芽。 他今晨更衣时,戴了一个新扳指。 透明的一个滚圆的琉璃扳指套在他白皙纤长的手指上,那绿是极浅极鲜亮的绿,春天的鲜草色,极容易衬得皮肤暗黄的,戴在他手上却是宛如初春般好看。 蕴珊不由得看痴了,拉过他的手来,轻轻抚摩着,连同那扳指一起,然后忍不住送到唇边吻了吻。 这便是每晚温柔爱抚她的手呀。 蕴珊吻过,又将那手贴在自己面颊,感受着熟悉的触感和温度。 她渐渐觉察自己最深处的欲望正在苏醒。 这时她意识到旁边的人呼吸已然粗重,她不由得抬头看他,却见他清澈的黑眼睛,墨色如此深邃。 “大白天的。”蕴珊撒开手,低下头,红着脸,脸颊血色,滚烫滚烫的。 载淳低头笑了。他把她的手拉回来,握着,不停地摩挲。两只手,十指交织缠绵在一起,宛如两个相恋的人一般。 “到时候了,快去罢。”她说。 他比从前成熟许多,这次好歹没再缠她,说道:“我上朝去,你等我回来。” 这时是她真正等他。 从前等的那些都不算。 她看不进书,也写不下字,只看着那珊瑚盆景水晶球发呆,好像水晶球里有一个他。 他不在水晶球里,他在她心里。至少,他已经有一只脚踏了进来。 这个念头向她袭来时,她有一瞬间不愿面对,但她很快卸去防备,坦然接纳。 下午,他回来了。 刚换完衣裳,他便将所有下人都遣出去,拥抱她,将她圈在怀里:“被你今早害得,我一整日没完没了地想你。” 她待要说一句“我也想你”,却觉得羞,便改口问:“如何想?” “冲着翁同龢叫‘珊珊’。” “啊?”她大惊。翁同龢,翰林院修撰,咸丰六年的状元,学识渊博,两宫太后钦点为帝师,为人是出了名的刚直严厉。 他笑:“骗你的。” “真讨人厌。” “你想没想我?” “不曾。”她笑道。 “不曾么?”他满足于她的笑意,知道了她的答案,仍追问道。 “不曾。”她嘴硬着。 “哦。”他松开她,无喜无怒似地,在殿内溜达,溜达到书案前,像是想起什么,折扇一敲脑袋,说道:“我刚刚进来时,撞见小太监去惜字塔烧字纸,我拣了几页,看那上头写着什么‘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写着什么‘彼采葛兮’……”他好歹没有把诗句里最戳人心的那几句说出来,便笑着问她道:“我还以为是你写的。如果不是你,你说这是谁写的?” 蕴珊脸颊像着了火,说道:“皇上该用晚膳了。” 载淳笑着走近她,还问:“你说嘛,谁写的。” 蕴珊道:“那办事不利索的小太监自己写的。” 载淳笑着从袖里取出一沓字纸,向她扬一扬:“不知是哪个灵透的小太监,竟写得一手和咱们皇后娘娘一模一样的字?” 蕴珊红着脸伸手来抢,不但没抢着,反倒整个人被他趁势抱住了。载淳逗她逗够了,搂着她大笑不停。赚得她帕子轻轻打他,他也不停。 载淳这日心情很是舒畅。一则是知道蕴珊想他,二则,西北左宗棠打了胜仗,等开年他亲政,相信接手的是一个很好的局面——至少比过去的三十多年都要好。朝堂上关于“中兴之主”的颂圣之词已滚滚而来,虽然他知道这不是他的功劳,全是母后和摄政王操持的结果,但到底他觉得他可以趁势有一番作为。 夜里就寝时,他与她额头抵着额头,难掩兴奋:“过些日子,皇额娘便该让我亲政了。等我亲政,我做些好事,让你瞧得起我。” 见他有斗志,蕴珊心里也高兴,嘴上不忘纠正他:“臣妾何曾瞧不起皇上。” 载淳松开她,翻个身向外,嘟囔道:“你不曾明说,可我不糊涂。你心里时不时拿我和载濓比。”说着说着妒意升腾,烧出些恼火,愤愤然翻个身重新面对着她,说道:“你若总想着他,等我亲政,非寻个由头杀了他不可。” 听他提起载濓,蕴珊心头一阵胀痛,她垂下眸子道:“若皇上无缘无故杀他,不但后宫中区区一个我瞧不起你,满朝文武和天下人瞧不起你,后世千秋万代的君臣也都瞧不起你……我每每快要把那个人忘了的时候,皇上总提起他,究竟是谁总想着他呢。” 载淳是少年人心性,见她面色黯然,声音若泣,后悔不该欺负她,忙找补道:“对不起,是我不该总提他。你……唉……” 蕴珊没有答话。 他自知理亏,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便拉过她的手,试探着吻她手背。 见她不拒绝。他又凑上前,吻了她下巴尖儿。 她张开眼,宁静而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她的温柔沉默令他鼓足一点勇气,唇向上一走,点在她唇上:“对不起……你可不可以爱我?珊珊。” “嗯?”蕴珊不解。 “可不可以爱我,哪怕,一点点。”他拿食指拇指比划一个长度给她看。 他的纯真是有可爱的一面。“嗯。”她点点头。 “那我想咱们再来一次。”说着他又爬上来。 “皇上怎么这样……”她娇羞地,欲拒还迎地推他。 “你自己说可以爱我,既然爱我,难道不想要我的?”他说:“是谁今早上……” 蕴珊听了这孩子气的撒娇,又羞又笑,笑着钻出被子,将他锁在被子里,载淳要掀被子出来时她又用被子将自己裹住,不许他进来——与他捉迷藏一般。 载淳也得了乐趣,笑着陪她玩起来:“你这会儿越捉弄我,等下被我捉住了,我越要让你好好还回来。” 蕴珊笑道:“皇上先捉住了我,再说这话罢。” 她不似寻常女儿家娇弱,载淳着实费了些功夫才将她捉住。这猫捉耗子的游戏吊起了他的胃口,他此刻已馋得厉害,双手抓住她将她带进怀里,热胀的分身便急着进入。仗着先前那次尚留有些汁液在内,他入得不算艰难。 蕴珊见他这副饿极了的样子,乐得直笑。 载淳红着脸笑嗔道:“笑什么?” 蕴珊双手抱着他的头,抚弄着他耳朵,笑道:“笑皇上像个孩子似的……”像孩子似的可爱。只是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载淳见她笑他,笑道:“乱说,谁家孩子懂得这些?”说着便是重重一顶。 “哎呀。”蕴珊忍不住呻吟一声。她近来越发贪欢,便故意激将道:“我偏要说,皇上奈我何呢?” 载淳笑道:“看来你是不知道我的厉害。” 蕴珊原本无非是想激他再深些、再快些、再用力些,没想到他却玩起别的花样,将龙根退了出去。 “皇上?”下身一阵空虚袭来,她不自觉地问。 穴中软肉翕动,思念着他,他却只笑不动,支着双臂在她上方,看着她,笑道:“我在呢。” 蕴珊见他迟迟不动,便伸手握他手臂,红着脸问:“皇上怎么……” 他笑:“我怎么了?” 蕴珊脸儿又红又烫,她的身子渴得厉害,她想要他回来,她想绞着他,缠着他,将他的精华都吸入腹中,如此才安。 “皇上怎么突然……” “突然什么?”他笑问,装作不懂。 她素来端庄,嘴里如何说得出羞人的话?可身子实在难受,只得服软,嗫嚅道:“皇上怎么突然出来了……” “怎么?是谁刚刚躲我来着?朕还以为皇后不想要。” 蕴珊有苦说不出,又气又没办法,脸儿越发红烫,小声咬着唇说道:“臣妾想要的。” “想要什么?”他还问。 “想要皇上。”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沁满情欲,望着他,如狐仙一般勾人。 载淳几乎已经心动神摇,但他想要更多,于是仍忍着进入的冲动,继续逼问:“想要我什么?” 蕴珊已经将话说到这里,干脆破罐子破摔,垂眸说道:“想让皇上进来。”垂眸间,看见两人下身相贴合处,越发难耐。他的龙根有意无意蹭着她花瓣间鼓起的豆儿,分明就是故意折磨她。 他得意地笑:“进哪里?” 蕴珊又急又气,伸手要去将他放进来,他偏偏避开,不许她拿,双眼睨着她笑道:“我偏要你说,你不说,我就不给。” 蕴珊已经难受得,身子不自觉地扭动,她急需什么来止渴,便双臂揽住他脖子去亲他的嘴,他不给亲,她便柳眉微蹙,委屈巴巴看着他。 他心中涌起无尽爱怜,同时自身的情欲也忍耐到了极限,便低头将唇送给她吻。她迫不及待地撬开他牙关,香滑的舌伸进去与他纠缠。 他头一次见她如此渴望他,他餍足地咽下她送来的香露,终于自身也失了控制,无奈地笑道:“你这人,真是犟,明明都饿成这样,也不知道服软。”用手分开花瓣,将分身重新送了进去。 “啊……”她满足地一声长叹,头左右轻轻摇摆着,鬓发乱了也不顾。 她花径每一寸细微的皮肉都蹭上来紧贴着他的龙根,像无数张婴孩的小嘴在细密地吮吸,他舒畅得头皮一阵发麻,不由得轻轻咬住她耳廓,说道:“珊珊,原来你爱我时是这样的。” 她则在迷乱的呻吟间,身子软化作一滩雪泥,在他耳边喃喃道:“皇上……也……多爱我一分罢……” “我爱你,珊珊,你想要多少都可以。”他说着,龙头越发用力地分开花径的软肉,往深处冲锋,几乎撞到细窄的宫口,然后将精华尽数喷灌进去。 蕴珊忍不住发出一声失神的娇吟,一股暖流涌出,浇在了他龙根上,他惊喜不已,舒爽到了极点,紧抱着她,与她一同颤抖,许久方停。 亲政 同治十二年正月二十五日,西历一八七三年二月二十二日,两宫太后颁布懿旨,还政于帝,勉励皇帝“祇承家法,讲求用人行政,毋荒典学”,廷臣及中外臣工“公忠尽职,宏济艰难”。翌日,皇帝正式亲政,下诏“恪遵慈训,敬天法祖,勤政爱民”。 载淳摆开架势决心要大干一场,蕴珊在旁自是百般鼓励。只是他又要上朝又要批折子又要见大臣,她不愿去打扰,便是一整天一整天的见不着他。平日要么在自己房里看书,要么去两宫太后膝前尽孝。 慈安太后那里倒是轻松,不过是陪太后说说话;慈禧太后那里,则少不得受些冷目刺耳,蕴珊一一咬牙忍耐。 “天下有大勇者,猝然加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每每想起苏东坡,她心里便像多了一个同甘共苦的人陪她似的。 这一日午后,慈禧太后的懿旨来,叫蕴珊去慈宁宫大佛堂。 佛堂外头守着几个小太监,却不见日常随侍慈禧左右的总管李连英。见蕴珊来,为首一个小太监上前打个千儿,说道:“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因一路进来未听见通报,梅香在旁道:“太后娘娘宣我们娘娘来的,劳烦你通报。” 小太监面露难色,向蕴珊道:“禀皇后娘娘,太后念经,这念到一半,奴才实在不敢打搅。太后先前倒是吩咐过,要娘娘来抄经积福。奴才们早将经书和笔墨纸砚都备好了,不如奴才叫人悄悄给娘娘将东西拿来偏殿,等太后念完经,看见娘娘已在抄经了,感于娘娘孝心,想来是喜欢的。” 蕴珊应允。 进了偏殿,只见这殿内空空。只有抬头一方匾,匾下一尊金佛像,一个香炉,另摆着几尊供品。 佛像前一张小几子,上头摆着笔墨纸砚和经书。小太监引了蕴珊进房就忙不迭地打千儿告退,脚步急匆匆要出去关门,梅香连忙叫住:“且慢,拿蒲团来给娘娘坐。” 那小太监不但不停步收手,反而急赶着关门,更从外落了锁:“禀娘娘,太后吩咐,叫娘娘虔诚抄写,抄完三份再出来。” 梅香欲阻拦,没来得及。 跟蕴珊来的其它几名储秀宫宫人就留在门外,却无人敢动,只垂首束手静默地站着。 蕴珊至此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不由得想起载淳偶尔提起从前慈禧太后心腹太监安德海时恨得牙痒痒的样子。虽然载淳没有细说,但想来那奴才大概是狗仗人势胆大包天,暗里给年幼的小皇帝吃过亏。 怪不得今日李连英躲着不露面。原来是不愿做得罪人的活儿。 都说他比起安德海要“厚道”,这难道便是他的“厚道”处么。 他倒是避开了日后皇帝问罪,可她呢?现在受太后之命来羞辱她的,是一个她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小太监。 梅香是从小在蕴珊身边伺候,受蕴珊熏陶,性子是一模一样的刚烈,哪能看主子受得这样的气?当即就要砸门,被蕴珊轻轻喝止了。 拍门砸门,被人看笑话,徒增羞辱罢了。 “我便慢慢地写,权当练字,等皇上寻我。”她说。 梅香心疼道:“主子,他们是故意的。宫里哪处殿阁不铺地毯?偏偏这里不铺。还有这么矮的小几子,您只能跪着写,这……”说着便脱衣裳:“给您垫着,稍舒服些。” 蕴珊轻轻按住她的手:“他们随时可能进来,到时你衣衫不整,万一被寻了罪名撵出去,你让我在这宫里怎么过?我可只有你一个贴心人,正待与你相依为命。” 梅香听了这话,登时泪珠滚落,忙背开脸去抹泪:“主子恕奴婢失仪……在家时老爷太太把您当珍珠似地娇养大,现在看着您受苦,奴婢这心里……” 蕴珊抚着她肩膀,宽慰道:“来日方长,我也不会任他们欺侮,你放心。”皇帝已经亲政了,她想,她翻身的机会也慢慢近了。 蕴珊慢慢地抄经,写一写,站起身揉一揉膝盖,走动几步,休息一会儿,再写。 下午日头西斜,天色渐暝,这空荡荡偌大一间宫室里连一盏灯都无,就跟着窗外慢慢暗下来——不,因窗外点起灯笼,外头廊子上或许还亮些。 农历二月天,乍暖还寒时候,这屋子没有生地龙,暮色渐浓时,屋里便起了寒意。 “不写了。”蕴珊搁下笔,打算今日就此收工,刚要起身,却听得外面人声响动,灯影幢幢,有人开锁。 来人不是载淳。 却是李连英扶着慈禧太后进来。 蕴珊连忙扶着梅香的手,起身万福请安,膝盖却不稳,一时姿势有些难看。 “还没抄完?” “回皇额娘的话,奴才写字慢,紧赶慢赶,也还没能写完。” “放你娘的屁!” 蕴珊听了这句,怔了怔,迟迟不敢相信,这句粗话是从当朝皇太后口中当众说出。 皇太后却不等她怔忪,冷笑道:“你那左右开弓、双手写字的本事来?狐媚皇帝时写得,轮到为哀家尽孝时却支使不动?” 又搬了孝道出来。 如此,蕴珊争辩不得,只道:“奴才左手的字丑,怕写得糊弄了,待皇额娘不恭敬。”蕴珊实则是单用左手写的,但反正太后的人不曾在旁盯着她写,她便胡乱扯来做理由。 慈禧太后面如寒冰,神情不见一丝温度,只冷冷吩咐道:“抄不完,明日下昼再来。明日若不能将今日的份一同抄完,你就在这过夜,不用回去侍寝了。” 蕴珊只得答应着。 临告退时,见小太监们将殿内点了灯,铺了毯,摆了正经桌椅。 回去路上梅香安慰道:“好在明日主子就不用跪着受累了。” 蕴珊暗叹这丫头心思单纯:太后叫人当着她的面收拾屋子,明摆着是要赌她的嘴。等她待会儿见着皇帝,诉苦容易,可等皇帝为她伸张时,闹到太后这里,便无物证。而人证——恐怕这宫里除了她从家里带来的梅香,无人会为她说句实话吧。 载淳回来,蕴珊便暂时没有提起下午的事。 晚膳后,载淳说要两人一道练字。 蕴珊问道:“皇上今日怎有闲暇?折子都批完了?” 载淳有意显摆道:“我做得手熟,已批完了。” 又写字给她看。 蕴珊细细看了,夸他字有长进。载淳嘴里不经意间漏出一句:“整日写几百遍‘知道了’,能不长进么。” 蕴珊起初还没觉得蹊跷,只半开玩笑地说:“当今世界日新月异,光是各通商口岸跟洋人打交道,每天都有不知多少新事情发生,皇上怎会只写‘知道了’?难道连一句旁的话都没有么?若是大臣们之间有争执,皇上也只写‘知道了’,做个和事佬么?” 载淳一时被问住,支吾道:“也写别的。” 一对夫妇,已朝夕不离地相处了五个月,他说的是真话假话,蕴珊怎么会瞧不出?她当即便问:“莫非皇上每日批折子,就只是写几个‘知道了’,虚闲应事么?” 载淳生怕她失望,连忙道:“我议政批折子绝无应付,都是听军机大臣们参详过,才吩咐旨意下去。只是实在没什么新鲜事情。各地都是照旧例办事,折子奏上来,我也只是叫他们继续照例做去。地方督抚坐大,视朝廷诏令如无物,朝廷要他们报账,要四柱清册的明细,个个拖一两年都没动静,最后只交上一张单子来应付。理由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冠冕堂皇。我早已恼了,‘鬼子六’他们偏让我忍耐,‘徐徐图之’。至于洋人那堆破事,什么‘美国驻厦门领事施智文暗接电报线’,我不喜应付蛮夷,才交‘鬼子六’他们处置。额娘说了,她前十一年呕心沥血,就是为了要我做个‘太平天子’,垂拱而治。” 慈禧太后倒是难得一片慈母爱子之心。蕴珊凄然道:“可如今天下何处得太平?臣妾说句不讨喜的话,世道已是乱了,再不是康乾时的模样。如今大清朝内忧未除外患未消,不变则死,皇上若还想着萧规曹随垂拱而治……”她终究没把“亡国之君”四个字说出来,转而说道:“恭亲王为国事操劳,尤其经办洋务,久有成效,皇上又叫他‘鬼子六’。” 载淳不耐道:“他最是烦人!商议一件事,旁人都不说什么,偏偏他异/见最多!又动辄举荐洋人当差,又动辄管我用钱。他这辈子就干了一件让我舒心的事,就是前几年授意丁宝桢斩了安德海!” 蕴珊暗叹,若不是恭亲王竭力操持,当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城,还不知怎么收场,你的皇位如今有没有,都是另一回事。但这忠言想必太过逆耳,她只得换成圆滑些的说法,问他:“皇上可知道,当初皇上的年号原定为‘祺祥’,为什么改成‘同治’?” 载淳道:“我那时约莫六岁?怎么知道他们大人们是怎么想的。皇额娘问我好不好,我点头说好,就改了——就算我说不好,他们难道听我的?” “臣妾听说,当年提议要改年号的,正是恭亲王,‘同治’出自《尚书》,‘为善不同,同归于治’。恭亲王是想着,大清上下不分满汉团结一心,共同效忠在皇上御前,重整河山。不只是汉人,若洋人堪用,那便用,不计较什么华夷之别,只为社稷好。此外,还暗含着激励皇上励精图治的意思。‘祺祥’乃是天意,天意难求;‘同治’却是人力,事在人为。”蕴珊见载淳面上渐渐难掩不耐烦,便哄他道:“连恭亲王这样‘老顽固’,都有包容西夷的心胸,皇上何不也容下这‘老顽固’呢?只要他能帮着皇上治国,皇上便为了大清,留着他。臣妾想着,皇上年富力强,又有聪明才智,再得了这能干的大臣可供驱使,只要皇上稍稍肯在国事上费心,必然能成中兴之主。等天下真正太平了,那时皇上便有功夫多多陪着臣妾,那时臣妾伴在皇上左右,才真正开怀、安心了。”说着慢慢倾倒,偎在他怀里。 载淳听她的柔软话音,是既依恋他、又看好他的意思,心中十分满足快乐,便低头亲一亲她的前额,说道:“我听你的便是。我如今才知道你做皇后的不易,原来心里有这么重的担子。我来陪你一时,能耽搁多少国事?你便心里不安。” “我是后妃,按规矩,干政是不好的,在政事上帮不了皇上的忙也就罢了,总不能还牵绊着皇上,给皇上添倒忙。”她试探着说出来,又小声找补道:“嘘——臣妾前头说错话了,皇上可千万不能在两位皇太后面前说起。” “你放心,朕都明白。”他罕见地严肃凝眉,沉声答道。 看着他终于对权力多了一分理解,蕴珊看到了一丝希望,疲累的心稍稍舒缓。 夜深,载淳自然又求欢,于是便察觉蕴珊膝盖有异。 等蕴珊将事情原委说明,载淳翻身掀了被褥便叫人来给他穿衣服。 蕴珊连忙扯住他寝衣,又叫太监宫女们退出去,婉言劝他道:“深更半夜的,皇上到哪儿去……我知道皇上疼我。可是无凭无据,只靠我和我娘家丫鬟两张嘴,终究是不顶用。皇上手里没有凭据,怎么向额娘讨说法?况且就算讨说法,到最后也不过是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太监背锅。今日就算把他打死了,明日照样有第二个。” 载淳道:“难道你就白白受了这委屈?” 蕴珊轻声道:“皇上若不舍得我受委屈,便不应急于此刻为我伸张,而是在前朝干出实绩,收拢人心。等过几年,群臣信服,民心所向,到时皇上自然能护我周全。我相信咱们必有那一日。此刻,我只要皇上记着我,就行了。” “我答应你。”他许诺道。 他心里想着事情,忘了开口说话,而她今日身心俱疲,就在这沉默的间隙里,阖眸在他怀里睡着。 睡梦中迷迷糊糊有人吻她的唇,她含含混混嘤咛了一句“皇上”,那人笑道:“睡梦里都有我了么。” 那人将她慢慢放平在床上,裹好被褥,似乎是吩咐人服侍沐浴,离开了一会儿,又回来抱着她睡去。 亲政(二)(h) 第二天晨起,蕴珊按时醒了,准备服侍载淳上朝。 载淳见她睁了眼,直望着她笑,二话不说便凑上来亲她的嘴,手又伸进被子里乱动。 蕴珊笑推他道:“老实些罢,要上朝呢。” “你昨儿早睡了,我没舍得弄醒你,忍了一晚上,你就让我……” “上朝去,回来再说。”蕴珊知道轻重,不容他讨价还价,坚持不肯:“你再这样,我……我不喜欢你了。”明明是吓唬他的话,说出来却像表白爱意一般,蕴珊只觉双耳像是着了火般滚烫。 载淳收了手,笑道:“我知道你撵我是为我好,还是喜欢我。” 蕴珊羞红了脸,低着头嗔他道:“那还不快去。” 载淳高高兴兴掀了被子坐起来,一面由太监宫女们给他穿衣穿靴,一面笑道:“等我散了朝,你来养心殿陪我批折子。” 蕴珊上前接过宫女手里的活儿,一边给他扣扣子一边道:“养心殿里外臣们人来人往的,我怎么好过去?” 载淳道:“你是我当着祖宗臣民的面儿明媒正娶的皇后娘娘,从大清门当众抬进宫来的,他们早都见过,此刻你来陪我,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蕴珊轻轻打他道:“胡搅蛮缠。” “一整日不见你,怪难捱的。”他说。 蕴珊心头砰砰直跳,面上不好意思流露,然而脸颊和耳朵却是诚实地涨红成玫瑰色。她强行正经说道:“你别分心,别贪玩,多动脑,快些批折子,不就能早回来了?” “那怎么够?急中生乱,天下大事,怎么能着急?你昨夜不是才嘱咐我了?”他这时反倒比她还正经了。 蕴珊被他唬住,忙道:“是臣妾出了馊主意。” 载淳见她一时懵住,难得呆呆的可爱,忍着笑道:“我有个法子,既能解我相思之苦,又能安于政事,不至于仓促慌乱。” 蕴珊停下给他打理龙袍的手,疑惑地望他。 他终于憋不住笑,指一指自己的嘴。 无非是想要人亲他,却绕来绕去的。 蕴珊双颊臊成血色,微垂着头不言语,手底三下两下快快将他衣裳整平,回头扫一眼——满屋子的宫女太监忙识趣地低下头。蕴珊踮起脚飞快地亲了他一下,推他道:“还不快上朝去,拖拖拉拉的。” 载淳被她推开去,又一步跨回她身前,低头双唇香了香她额头,才爽快地笑着出门。 蕴珊去两宫皇太后处请安,从慈安那里出来,刚到慈禧处,心里正郁闷压抑之际,听得有小太监来传圣旨:“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万岁爷有急事,叫宣皇后娘娘去见驾。” 蕴珊看了太后一眼,问小太监:“万岁爷可曾说是什么事?” 小太监硬着头皮答道:“回娘娘的话,万岁爷只说,是十万火急的大事。皇后娘娘去看了就知道了。” 蕴珊满腹狐疑,匆忙向慈禧太后告退,随那小太监一路出去,却是回了储秀宫。 进了主殿,只见东边炕上坐着载淳,旁边摞着几摞半人高的折子。 见她回来,他笑着起身迎,又叫左右退出去。 蕴珊被他拉着手走到炕边,载淳坐回炕上,她却仍站在一边,问他:“前朝的事,搬到后宫来处置,这恐怕……” 载淳细细的眉毛一挑,说道:“当年额娘还做懿妃时就住这储秀宫,听说先帝有几个月在她这里长住着,折子也都在这里批。如今她若不许我这么着,岂不是打了先帝的脸。” “皇上怎能这么说话,太后听见要伤心。”蕴珊知道载淳是心疼她受委屈才如此,便不再拒绝。 几本折子放在炕桌上,蕴珊避嫌不看,手里拎起一本《乘槎笔记》来,是几年前斌椿率使团访问欧罗巴时写的,描摹海外风土人情,令人大开眼界。 譬如当中写英国的曼彻斯特:“此地人民五十万。街市繁盛,为英国第二埠头。中华及印度、美国棉花皆集于此。所织之布,发于各路售卖……往织布大行遍览。楼五重,上下数百间。工匠计三千人,女多于男。棉花包至此开始。由弹而纺,而织,而染,皆用火轮法……棉花分三路,原来泥沙搀杂,弹过六七遍,则白如雪,柔于绵矣。又以轮纺,由精卷而为细丝。凡七八过,皆用小轮数百纺之。顷刻成轴,细于发矣。染处则在下层,各色俱备。入浸少时,即鲜明成色。织机万张,刻不停梭。每机二三张以一人司之。计自木棉出包时,至纺织染成,不逾晷刻,亦神速哉……”她看见有趣的地方便想同载淳说,因不愿扰他批折子,只好暂时一条一条记在心里。 载淳有蕴珊相伴,心情欢畅,只觉批折子不再是件乏味的苦差,加上也知道蕴珊喜欢他勤政,便决心做得有模有样给她看看。 怎知批改了不多时,因是少年心性,有心爱的女子在旁,暗香萦绕,不免想入非非,不能自持,便探过身子来,热热的嘴唇倏然印在她颈子上,痒得她一躲,推他道:“折子尚未看完呢,你再缠我,我出去了。” 载淳拉着她手腕不放,笑道:“我刚叫人放出消息去,对外正借口身子不适在你宫里养病呢,哪有你反倒出去了的理?你不用‘侍疾’?再说若出去撞见西太后,不怕再被捉去抄经?” 膝盖还隐隐疼着,蕴珊探手揉一揉,说道:“那你批完折子前,不许动手动脚的。国事庄重,怎可亵玩。” 载淳答应着,松开她,读读写写不多时,撂笔道:“可你就在身边儿,我怎么能当做你不在?你不知我见不着你时有多想你,好不容易近前守着,不说说话拉拉手儿,心里痒痒的,空落落的。” 蕴珊情窦也动,如何不知道他的心。但她按捺着,吩咐道:“梅香,本宫记得以前皇上赏了个花梨嵌螺钿画儿的玻璃炕屏,你带人去搬了来。” 梅香倒是手脚利落,不多时就带人搬进殿里,蕴珊道:“就摆在本宫和皇上之间,炕桌儿留给皇上用。” 那玻璃炕屏分作四个竖长的格子,格子外围是无色玻璃,中间嵌着螺钿做的四季画儿,春是粉色桃花,夏是碧绿荷叶,秋是黄/菊,冬是红白梅花,线条纤秀,清雅精致。玻璃透光,螺钿不透,因此隔在两人中间,看得着,却看不真。蕴珊笑道:“这下我既‘在’也‘不在’。皇上批完折子过来这边见我,我便‘在’;皇上若没批完折子,便当做我不在这里罢。” “你这姐姐,好不狠心。”载淳笑着抱怨了句,低头奋笔疾书不提。 他像个孩子似地顽皮淘气,不爱朝政,蕴珊略略有些心累。好在载淳恋着她,肯听她劝。 用炕屏隔断了绮念,安抚住了这少年天子,蕴珊终于能安心沉浸在《乘槎笔记》中,随那远航的火轮船漂洋过海,一睹异国他乡的胜景,畅游大千世界。 这一日两人过得都心情舒畅,载淳见蕴珊今日多笑容,自己心中亦十分开怀畅快。 入夜安寝,并肩躺在床上,蕴珊枕着他肩膀,听他说:“珊珊,你昨儿晚上睡梦里叫我了。” “哪有?”她不信。虽不信,但心里又隐隐觉得或许有几分可信。 “你睡着了,你不知道。” “皇上趁我睡着,编瞎话来骗我的,赚我便宜。”她故意笑道。 “真的,我是天子,一言九鼎,才不骗人。” “我就不信。”蕴珊撅着嘴儿笑。 他情动不已,当即便身子一倾,吻在她嘴上,又加深。 她如今也得了专对他一个人的渴症,只要被他一撩拨,便动情回应。身子娇滴滴粉莹莹软成一摊泥,小穴里汩汩流出水,不自觉便成一种媚态,对他邀请。 他进来时,小穴里软肉哆哆嗦嗦地迎,他抽出时,又像千万张小嘴吸着他似地不许他走。 她两条玉腿盘在他身上,两条胳膊搂紧了他,双手狂乱地抚摩着,爱着他每一寸矫健白皙的皮肉。 他舌尖温柔调戏她胸前的蓓蕾,齿尖轻轻咬,咬得她浑身酥麻,脑海白光乱闪。她愉悦极了,同时起了好奇心,想知道他若被这么挑弄,会不会像她一样快乐。 她湿滑的舌头去舔他胸前红豆,他“嘶”地低吟一声。 他很舒服。 蕴珊笑了,又轻轻巧巧地咬。 载淳低头看着她,身体的快感之中,涌出一种浓烈的幸福。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用新花样取悦他。 他心中盈满了温柔,分身出入花径时放慢了动作,却入得更深,仿佛要与她揉作一个,仿佛要从此与她连结在一起,永不分离。 从前他要她,动作迅疾而勇猛,是年轻人的狂热。这次温柔深沉,虽然不像从前那样刺激,却别有一种悠长的韵味。 她亦尝到了。一种更深的,深到仿佛从花径直通心灵的爱。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一双秋水眼盈盈望着他,像是要将他刻在心里。她吻他嘴唇,眼睛,吻他鼻尖,吻他眼睛,吻他俊秀的长眉,又吻他可爱的耳朵——像他从前吻她那样。 她在他耳边柔声说:“皇上,再深些,再深些。” 她想要更多的他。 她也想与他连得更紧。 两相交迭,如胶似漆,不可分离。他在她耳边低语:“珊珊,我想你再叫我一次。” 她在急促的呼吸间喘息着唤他:“皇上……” 他回应给她重重一记,但仍嫌不够,吻着她耳珠,哄她道:“珊珊,叫名字。” “不,不敢……” “叫我,珊珊,我是你丈夫,我是你的。” “载,载淳……” “珊珊……”极乐中,他和她同时发出极满足的低/吟:“呀……” 依附(微h) 载淳尝到甜头,第二日便一样称病,退朝便来储秀宫守着蕴珊。 蕴珊昨日不但没有抄经,而且还侍了寝,但今日到了慈禧太后面前,慈禧太后竟没说什么,只问皇帝到底生了什么病。她不由得暗叹,皇帝对付他亲生额娘,倒是别有一套。 反而是在慈安太后那里时,被温声训诫了几句,说不许牵绊皇帝、不许干政。 而且亦嘱她不许一人霸占着皇帝…… 慈安太后将话说到,只差说破“不许学慈禧当年”了。 慈安虽然高兴看到皇帝皇后令慈禧吃瘪,但听说昨日皇帝在储秀宫批折子,到底心里不舒服。 这让她强烈地想起旧时光阴:当年咸丰爷曾连着几个月,日夜流连储秀宫,与懿妃寻欢作乐,如胶似漆,不但折子在储秀宫批,还许慈禧从旁置喙,干预国政。要不是她当时身为皇后出声劝谏,先帝爱重她,有所收敛,还不知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先帝在时,虽然也宠爱她这位皇后,却何时像载淳这样,视六宫妃嫔如无物。 如今蕴珊,是既得了皇后的尊荣,又得了宠妃的爱幸,且是独一无二的爱幸…… 慈安太后的敲打,蕴珊不得不听,回宫只得婉转与载淳说起。 “经了昨天的事,想来西边额娘知道你护我,不会再那样待我了。你若总是在我这里批折子,传到前朝去,有损你天子的威望,怎么取信于臣民呢。” 载淳想了想,说道:“好吧。”又说:“若再有人趁我不在给你气受,你可一定要告诉我。”说着虎下脸来:“不许欺君,知道么。” 将蕴珊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笑道:“是,臣妾谨遵圣命。” 至于雨露均沾的话,她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明明是她曾想推开的人,她现在却离不开了。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若说她爱他,他对她而言,稍嫌幼稚了些,她更喜欢能让她尊敬的男人。可若说她不爱他,此刻身心的依恋难舍却都不是假的。 归根结底,她根本没得选。 家里将她推进宫廷,然后她将她自己推进了皇帝怀里。 若皇帝不爱她,她便得竭力博取他的爱。恰巧皇帝爱她,她便给了自己一个爱他的理由。 除了相爱,别无选择。 蕴珊忽然有些懂得了慈禧太后对权力的热切。 慈禧太后爱不爱先帝、爱不爱皇帝,都不重要。 有了权力,她不用在乎什么爱与不爱,她只需在乎她自己。 正如她前些天一日日枯等在储秀宫,等着他回来,她想过:为什么总是我坐在这里等他,为什么不是他等我。 正如昨日她守着载淳批折子,其实有过一个瞬间,她想过:若这折子由我来批,或许批得比他还好些。 只不过蕴珊自幼受教,不可“牝鸡司晨”,对于自己突然的权欲感到恐惧,将这欲望生生压了下去。 且她不喜争权夺利。只觉那种种阴诡手段,吃相太过难看。她做不来。 平日里珣嫔瑜嫔来请安,话里话外奉承巴结尚算温和,她听了心里都难受。 瑜嫔不过是陌生人而已,可珣嫔是她亲姑姑,竟也说这些话来算计她——姑姑常来拜见她,说那么多虚伪的好话讨好她,还不是图她能分出一点圣眷?根本不是为了骨肉之情。 她原可以和姑姑抱团取暖,可想到这里,心底便与姑姑疏远了。 这宫里,不是她的家。亲人进了宫,便也不再是亲人了。 载淳在她这里又逗留了一日,第二日便照常在外朝忙碌。 忧郁与空虚占据着她的心,她快要在这宫里逼疯了,她想出宫去。 读书,习字。在家时,这是她的闺阁之乐;入宫后,这些东西却像庸医的药,只能用以敷衍度日,治不了她的病。 能治疗她的,只有一个人。 她便是一分一秒地捱着,等那个人傍晚归来。 就算是那个人,也治不好全部。但他能止痛,像鸦/片。 鸦/片令人身心孱弱,她知道,但她病痛之中,拒绝不了。 她更不能把他推开去。 载淳这一夜当然还是宿在储秀宫。 夜里两人各去洗漱,载淳回来时,却见蕴珊今日穿了件纱制的寝衣,微微垂首,坐在床沿。薄如蝉翼,贴着身子,勾勒出丰盈窈窕的身形,胸前两颗红豆和两腿间密林若隐若现。 他两眼登时便染了情色,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他走到床边,双手捧住她的脸,倾身吻她,一面吻着,一面将她轻轻放倒,手则伸进裤里,分开花瓣,揉着她花心。 “何时做了这么件好衣裳。”他问。 “皇上喜欢么?” “喜欢。不只喜欢这衣裳,还喜欢你这份心。” 她心里一暖,越发舍不得他,双臂攀着他脖颈,问道:“若……若旁人穿这衣裳呢?皇上喜不喜欢?” 载淳见她似有醋意,知道她一日比一日更在乎他,心中越发高兴,温柔笑道:“旁人再怎么穿,那都是旁人,不是我的珊珊。” “珊珊又有什么特别呢。”她深深凝望着他眼睛,认真问道。 他原本正闭着眸子吻她,闻言顿住,亦认真望着她道:“珊珊就是珊珊,世间再没有第二个珊珊。我只爱珊珊。” “那珊珊也只爱你。”她说。 “我知道。”他像吃了一口糖似地笑。 两人云雨过后,各自泄了身,载淳待要退出去,蕴珊红着脸道:“皇上再多停一会儿罢。”龙根虽软了,但仍将她塞得满满当当的,她心里觉得安宁。 载淳笑着依她:“好。” 蕴珊偎在他怀中,双臂犹缠着他脖子不松开,问他:“皇额娘今儿发话,说我不许霸占着皇上。不知皇上心里……” 原来她今日是为了这个。载淳低头看着她,问道:“你心里是怎样呢。” 蕴珊秋水般的双眼,眸光潋滟望着他:“我不舍得。” 他笑得嘴角弯弯,倾身紧搂着她,将她圈在怀里:“那等皇额娘再说你时,你就尽管往我身上推,就说我无论如何不听你的。” 两人甜言蜜语你侬我侬说了一会儿,说得他情动,身下又硬了,便趁着仍在里面,又温温柔柔要了她一回,将她灌得满满的,两人便这么连在一起搂抱着过了一夜。 第二天傍晚,载淳没回来,叫太监传话,说在乾清宫用膳,点了慧妃来陪。 蕴珊没问,但想必他是翻了慧妃的牌子罢。 蕴珊听了太监的禀告,脸色当即便暗下去,强忍着不流露什么,微笑道:“知道了。”吩咐下人传膳。 这算什么? 她的心昨儿刚掏出来给他,他接了,今日却反手扔在地上作践。 蕴珊晚膳只动了几筷,便命人撤去。 怎知临睡,隐隐听见远处喧哗,穿着寝衣走出倚梅轩来看,却见载淳大步从外头进来。 蕴珊慌忙福一福身,算作迎驾:“不知皇上驾临,臣妾有失远迎,还请皇上恕罪。” 载淳一把拉住她手腕,将她拉进殿内,叫下人们都退出去,才笑着冲她做个鬼脸。 蕴珊的面庞,凄楚中透着茫然。 载淳拉她去榻上坐着,在她耳边小声笑道:“我怕你空口去跟皇额娘说,皇额娘不信你。如今我将动静闹大,好叫她知道,确实是我不听你的,是我非要缠着你。” 人都已经坐下一同用了膳,却不过夜就转头去了储秀宫。此事就算慧妃不闹,宫里长舌的太监宫女也必将此事传遍角角落落。 载淳原想着做来讨蕴珊高兴,却见她泪珠一滴一滴滚落,连忙揽着她肩膀问道:“怎么了?是我哪里不好,惹你不高兴了?” 蕴珊头靠在他肩膀,摇一摇。 她是恨自己无用。恨自己的情绪竟全然任他摆布。他不来,她怨;他来,她喜。 自从入了宫,她不只在名分上依附于他,身体依附于他,如今竟连心都要依附于他。 一个人如此地依附于另一个人,那还算人么。 从前她最瞧不起凌霄花。凌霄花,自己立不住,只能攀附乔木,扎根都扎不进地里,只能扎在别的树上。 如今的自己像什么? 看载淳一脸紧张,她微笑道:“感念皇上疼我罢了。” 他很高兴,笑着给她抹眼泪:“如此便好。你吓我一跳。” 花钿 翻了牌子又原样退回永和宫,慧妃当然要闹。 十四五岁花骨朵似的女孩子,身量瘦弱单薄,雪白一张巴掌大的小瓜子脸儿,捂在帕子里,在慈禧太后面前呜呜咽咽地哭,说皇帝如何令她没脸面。任谁看了不觉得她可怜。 慈禧怒道:“欺人太甚!”又骂她:“在我面前哭什么哭!有能耐哭给皇帝看去!把皇帝哭回你房里才算你本事!没用的东西,人都到了屋里,还留不下!” 吓得富察玉洁又想哭,又不敢哭,抽抽噎噎,想打嗝只能强压着。 慈禧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向李连英使个眼色。 李连英便捧了个匣子出来。 慈禧道:“下回再服侍皇帝,你用上。若用上这个你还留不住他一夜,你这辈子就做个老女儿死在冷宫里吧。” 怎知接下来一个多月,皇帝再没翻过慧妃的牌子。 倒是点了景仁宫两次,一次给了珣嫔,一次给了瑜嫔。 虽然仿佛打卯应事一般,但到底强过没有。 如此,更衬得永和宫不受待见。 宫里人拜高踩低,只因知道慧妃背后有慈禧太后撑腰,才没敢在慧妃面前撒野。但比起慧妃刚入宫风光无限的时候,伺候得明显敷衍许多。 渐渐有人去储秀宫走门道巴结。 梅香私下里笑向蕴珊道:“古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上专宠主子,连带着奴婢面上也有光,走到哪儿都有人来讨好。” 蕴珊道:“你同这些人,做做面上功夫就好。真正去寻些人品忠直的,看能不能为我所用。” “哎,是。”梅香答应着,心里却暗叹主子单纯:为奴为婢,宫女太监,都是夹缝里求生存。夹缝里总共就那么几个米粒儿,“人品忠直的”早都不是饿死、便是被人背锅,哪里能寻得到。 初陪着蕴珊进宫时,梅香与蕴珊一样心思偏简单。但后来,她日常打交道的都是这些下人们,到底比蕴珊尝过更多宫里的世态炎凉,看得清人心丑恶,也就不再像蕴珊那样飘在云上。 皇帝的宠爱,像是个花盆,把主子这朵花栽进了花盆里,自然不知道花盆外面的水土如何。 “如此也好。”她想。她盼着主子能享福,盼着主子永远都不用理会这些。 三月,春暖花开。午后,蕴珊迷迷糊糊在院子里大海棠树荫下一把躺椅上打盹,不知昏沉了多久,强睁开眼,感觉身边多了个人,她猛然惊醒,定一定神,见是载淳叉着腿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上。 蕴珊忙起身要请安,载淳按住她手道:“免礼。若困就再睡会儿。冷不冷?抱你回屋去?” 蕴珊摇摇头,坐起来道:“不睡了,下午该去两宫皇太后那里请安的。皇上不是还有课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载淳笑道:“翁同龢身子抱恙,我让他先回去休养,我便到你这里来了。你不知道,犟老头非要坚持,我硬是‘开恩’,开了好几遍‘隆恩’,才给撵回去的。” 蕴珊笑着抬手捏一捏他鼻尖,小声促狭地笑道:“师傅身子不好,我怎么看着皇上不像是担心他,反倒暗暗高兴呢?” 载淳握住她手腕,低头亲亲手背,笑着冲她“嘘——”又道:“我今儿得了好东西,放在你身上了。” “咦?在哪里?”蕴珊忙低头翻看衣裳,找了一会儿抬头见载淳一对黑眼睛望着她,狡黠地笑成弯弯的月牙儿,瞬间猜到,一面往头上脸上摸,一面叫人拿镜子来。 梅香拿一把手柄上镶钟表的西洋靶镜来,蕴珊对镜一照,只见两道柳眉之间,绽开一朵红艳艳的五瓣梅花。 她上手摸去,惊讶道:“呀,竟是花钿。怎的这么轻薄?我都没有知觉,还以为是皇上画上去的。” “我画哪能画得那么好看。”载淳起身坐到榻上去,揽着她肩头冲镜中得意笑道:“献了那么多宝,总算有一样是让咱们皇后娘娘惊奇的。是西洋的玩意儿,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似金箔,又不是金箔,稀奇古怪。原本是一大张,我看这质地,心想或许剪成花钿是好的,吩咐内务府做去,没想到竟然真成了。” 蕴珊一面新奇地对镜仔细打量,一面笑问道:“本朝妇女不爱花钿,宫里也不常用,皇上怎么知道花钿这东西?” 载淳便卖弄道:“岂不闻《太平御览》里说,南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蕴珊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 这种段落,他倒是背诵得如此流利,一字不差。可知他其实是头脑极聪明的。 蕴珊柔声劝谏道:“皇上看《太平御览》,怎么能不多学书里头治国兴邦的道理,只记得这些深宫妇人的物什?而且,咱们一味只从西洋买进这些东西,却不买造这些东西的机器和技艺,那岂不是年年买、年年将银钱送给西人?况且咱们各地办洋务、练水师,花钱如流水,户部和各地督抚年年喊穷,到处都向百姓加税厘,怎么好再将公帑花费在这后宫玩意儿上头,长此以往……” 载淳有些羞,进而有些恼:“人家爱你,又是看书,又是费心劳力让人弄些物什来讨你喜欢,你却非要扯出些大道理来败兴。” 蕴珊也是有脾气的,自进宫以来一直小心翼翼压着,因近日压抑得实在难受,便不肯因他是九五之尊而轻易屈从,回道:“我正因拿你当我的丈夫,才盼着你好,若是旁人的丈夫,我管他做什么呢。” “你再说一遍?” “我正因拿你当我的丈夫,才盼着你好,若是旁人的丈夫,我管他做什么。” “你再说一遍。” 蕴珊没有察觉他声调已变作温柔,以为他是越来越怒,便不愿再进一步激怒他,说道:“说多少遍,皇上只当是耳旁风。多说无益,反而惹得皇上厌烦我。” “不烦。我要你再说一遍,你正因拿我当什么?”他像怕吓着她似地,带着一丝劝哄的味道,柔声说道。 “我的丈夫……” 载淳的双臂收紧,头深深埋进她颈窝,叹息声中似乎有笑意:“再说一遍,拿我当什么?” “我的丈夫……” 起初蕴珊并不明白他的笑意何来,但那笑意慢慢将蕴珊浸透了。在他的怀抱里,她好像有一丝懂得了他,并且因懂得而生出感动。 他默然紧紧拥着她许久,高兴说道:“珊珊,你总算认我是你丈夫了。” 蕴珊强笑道:“臣妾是皇上昭告天下、朝廷六礼为聘、天地祖宗面前从大清门里抬进来的皇后,从生到死,都是皇上的妻。无论何时,皇上都是臣妾的丈夫,何来‘认’‘不认’之说呢。” 载淳稍稍松开她,看着她,笑道:“我虽然‘不学无术’,却又不傻。你当我是傻子呢?” 蕴珊偏开脸道:“若皇上还执着于旧人旧事,那臣妾……” “我不怕他,”他打断她,微笑着说:“不管他以前怎么霸占过你的心,我都要一点一点把他撵出来——不是,总有一天,我要你心甘情愿亲自把他一点一点撵出来。珊珊,你不是石头,你已经被我捂热了。” 或许因为他贵为天子,生长于宫闱,又刚亲政不久,人生中还不曾受过什么挫折,所以他永远朝气蓬勃,稚嫩、鲁莽而勇敢,好像不怕输也不怕受伤似的。 他像一头小兽,鲜活鲜活的小兽。爱与恨,都是活的,都是真的。 蕴珊喜欢活物,于是她无声地、迅速地,吻了他的唇。 载淳又惊又喜,他将她抱住,不许她松开,慢慢把她放倒在榻上,自己的身子随着覆上去。海棠树在微风里沙沙响,摇落花瓣无数,细雨般洒在拥吻交缠的少年少女身上。 这是忽然外头一阵脚步纷乱,听得通报,说要搜宫,并传唤皇后。 领头的太监从外头进来,没想到皇帝在此,愣了一愣。 载淳正在兴头上被人打搅本就恼火,见西太后如此兴风作浪,一脚揣在那太监胯间,喝道:“什么东西!中宫皇后居所,岂是你这贱货想搜就搜!你好大的胆子!谁准你来的!”最后一句分明是明知故问。 那太监胯间虽然东西已经废了,但到底是怕痛,忙告饶请罪,又说是奉西太后的懿旨,听闻皇后不贞,太后要问罪。 巫山 “按理说,事关姐姐的娘家人,妹妹这些话不该跟姐姐说,”慈禧太后道:“但这阿鲁特氏实在是不像话。近日妹妹听储秀宫宫人来报,皇后闲暇练字时写些淫词艳语托人传递出宫。若是她私下写写,和皇帝取个乐子,闺房之乐,妹妹原想就按姐姐先前嘱咐的,由着他们小两口乐去。可她是寄出宫啊,但凡寄出宫,就必定不是给皇帝的了。妹妹这才命人暗中查访,没想到竟牵连出陈年往事。原来她进宫前,就跟人暗通款曲。当初姐姐点了她来做皇后,给她多么大的福分,她竟满心里不愿意,说不定还动过逃婚的念头。若不是那男方还知道畏惧天威,没跟着乱来,到时闹出乱子,姐姐的颜面往哪儿搁?姐姐的娘家人,亲手当着全天下人打姐姐的脸呐!” 慈安太后道:“阿鲁特氏稳重得体,看着实在不是妹妹说的那种人。” 慈禧道:“姐姐请看,实物在此。”从袖里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诗: 有客新从楚地回,自言曾上古阳台。 巫山云/雨天边去,树绕藤萝地里来。 弦管翻作鸾凤乐,绮罗留作野花开。 金舆玉辇无行迹,思君惟有梦开怀。 慈安太后识汉字有限,不太懂诗词,但也认得出什么“巫山”“云/雨”“鸾凤”之类的字样。看字迹,又确实与蕴珊相像。 因上次嘱蕴珊不可霸占皇帝,蕴珊并未听命,慈安已隐隐觉得蕴珊不服管教,至此她便心想:若是真的,自当查办;若是假的,也煞一煞她的难驯。慈禧唱白脸,她来唱红脸,慈禧越凶,皇后便越要依附于自己这边。就算皇后从此失了宠,她还有珣嫔瑜嫔可用。这两人得的宠爱可比慧妃多得多,不怕压不住慧妃。反正珣嫔也算她的娘家人。就算珣嫔到时不顶用,钮祜禄氏和阿鲁特氏两大家族难道还选送不出一个能用的女儿? 这件事,横竖对她都没有坏处。便点头允了慈禧行事。 两宫太后一同在慈宁宫审皇后,却没想皇后是皇帝陪着一起来的。 慈禧见了皇帝便大怒,指着阿鲁特氏道:“姐姐您瞧,为了她自己这么一桩事,去前朝把皇帝也搬过来。好你个皇后,皇帝难道成日在后宫围着你转,不用管前朝?” 载淳不用蕴珊分辨,便道:“皇额娘息怒,今日翁师傅病了,儿臣才提早回宫。来人请皇后时,儿臣正好也在储秀宫,就一道过来了。额娘在儿子身边放了那么多‘贴心’的人,怎么,全都当差不力,一个都没跑来向额娘禀告么?” 当着慈安太后的面,慈禧强压着怒火没有发作。慈安无声地向皇帝点一点下巴,示意他见好就收,不可冒犯慈禧太过。 “都起来罢。”慈安吩咐道:“今儿有人拾了一副字,说是皇后写了托人送出宫去的。与宫外传递物件绝非小事。你二人看看,是不是皇后的字。” 小太监捧着那张字纸奉上。 一打眼,载淳和蕴珊俱是一惊。 字迹确实是蕴珊的字迹,可这内容…… 蕴珊忙道:“回皇额娘的话,绝不是奴才写的,奴才更不曾托人送出宫去。若是什么人一口咬定如此,还请那人出来对质。” 慈禧冷笑道:“来人。” 一个小太监出列,低头上前,头上尖帽子压得低低的,让人看不见脸,跪下行礼,说道:“奴才在储秀宫当差,前几日皇后娘娘写了这张纸,叫奴才托人带出宫去,给多罗惇郡王府上大公子载濓。” “载濓”名字一出,载淳和蕴珊俱是心惊。 载淳看向蕴珊,蕴珊望着他,目光恳切,轻轻摇头。 蕴珊跪下,向两宫太后道:“皇额娘明鉴,如此要命的东西,奴才若要托人传递,为何不托自己的贴身丫鬟,却要托这个连进殿伺候都没资格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道:“启禀两宫太后娘娘和万岁爷,正是梅香叫奴才传的。” 蕴珊大惊。 慈禧道:“传。” 梅香如直立的死人一般走进来,面无血色,跪在地上,一味磕头求饶。 “招供!”慈禧太后喝道。 梅香哭得一抽一抽,诉道:“确是……确是……确是主子娘娘叫奴才传的……” 太后又问:“传去哪里?” “传去……传去惇郡王府上……” “给谁?” “给……给府上大哥儿……” 蕴珊不可置信:“梅香你……” 梅香伏地大哭,一个字也不答她。 蕴珊用力闭一闭眼睛,挺直腰杆,说道:“启禀皇额娘、皇上,奴才不知道梅香和那小太监为何诬告奴才,但这首诗确不是奴才写的,必是有人模仿奴才字迹。这诗里有奴才阿玛的名字,若是奴才写,必要避讳,这里头却没减笔。且奴才作诗,受家里阿玛教育,向来追求音韵合律、对仗工整。这首诗,第二联平仄不对,第三联‘作’字用了两次,第四联更是不工。若是奴才所作,必不如此。若不相信,大可将奴才其余诗稿取来——奴才的诗皇上大多都见过的,可以比对看看,是否如此。” 慈安不懂音律,难以置评。 慈禧听了这话则是越发嫉恨:到了这时候,阿鲁特氏还在炫耀她的家世、家学!便冷笑道:“你阿玛教你做人,尚且把你教得没有贞节廉耻,教你写诗写字,又能好到哪里去?” “够了,皇额娘。”载淳打断道:“不用查了。皇后是冤枉的。” “你平日里怎样被她迷惑,额娘都能忍,”慈禧道:“可此事关乎你天子颜面,更关乎将来皇室血统,岂可轻慢!我派人出去查过,她实打实与那载濓有首尾,她娘家和惇郡王府上都有人证在此,候在殿外,人证物证俱齐,难道你还是糊涂不明白?” 载淳道:“皆是诬告。” “供词你连听都未曾听过,凭什么说是诬告?” 载淳道:“儿臣与皇后婚前曾在宫外相遇,当时冒名自称‘载濓’。皇后恋载濓是真,恋的却是儿臣。”他定定望着慈禧太后道:“此事儿臣大婚后从不对外提起,只在床笫间与皇后说来取乐,想来不知是哪个耳朵长嘴巴长的贱蹄子听了去,又添油加醋说给额娘知道。” 慈安道:“你这孩子……冒名载濓和皇后说笑……这也是能说笑的?” 载淳道:“自从皇后与儿臣成婚,旧的‘载濓’便死了,儿臣想着说来取乐也无妨。本来都是夜深人静两个人的悄悄话,怎知被有心之人费力捡进耳朵里,平地造出这么大的风波来。” “可这书信又是怎么回事呢……” 载淳道:“皇后住在宫里,日常爱写写字,有的写了留着,有的写了扔掉,有的是奉旨抄的经。当中有几页纸被人偷偷拿去模仿字迹,也难免。” 慈禧罚蕴珊抄经的事,慈安约略还记得。至此,慢慢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扭头向慈禧道:“妹妹,我看此事已分明了,再闹下去,将一件本就无中生有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别说是皇帝皇后没脸,便是你我二人面上也不好看呐。” 慈禧好不容易布了局,怎会轻易收场?忙道:“姐姐,皇儿年轻糊涂,你可不能糊涂,妹妹查到那载濓,在皇后入宫前,确实常到崇绮府上,每逢皇后生辰,必赠送礼物……” “妹妹。”慈安打断她:“牵扯进多罗惇郡王,这事情是得要闹得多大?非要连宗人府也惊动?闹得前朝也来看笑话?此事归根结底是皇儿的家务事,皇儿既然相信皇后,此事便罢了。只是以后嬉闹时也要有个度,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后,就算闺房之乐,哪有总把一个外人名字挂在嘴上的?”说着,目光垂到地上跪着的两个奴婢身上,语气忽转作严厉,说道:“倒是这两个背主惑众的人,捏造事端,该杀!” 梅香爬到蕴珊脚边,扯着她裙摆,哭道:“主子,主子,奴婢没有办法,在这宫里,奴婢没有办法,求主子宽恕,求主子饶命啊主子……” 蕴珊早已像坠入冰窟般,寒彻心扉,只说道:“我万万没想到,连你也……” 慈禧喝道:“大胆奴才,险些因你们误了大事!来人,拖出去,乱杖打死!” 蕴珊木然地看着梅香被两三个人拖走。梅香的手一直扯着她的裙摆,死死不放,被上来的太监强行掰了许久才掰开。这个从小陪她一直长大的婢女,她自以为深知其秉性的婢女,直到被人架走,都望着她哭诉,说着她的“没有办法”。 梅香变了。 她何尝没变。 慈安半是抚慰半是告诫地说了些话,放两人离去。 载淳和蕴珊一前一后走出慈宁宫,载淳顿住,回身拉起她的手,握住,与她回储秀宫去。 在储秀宫当差伺候的人,他全都发落去浣衣局和净军,叫内务府立刻另选派新人来。 趁着清净,他牵着蕴珊走进倚梅轩内室,在床沿并肩坐下。 “我真的没写。”她说。 “我知道。” “你如何知道?” “我知道你的心。” “明明今日那会儿皇上还提起他。皇上心里,难道真的不再有芥蒂。” “我只是有些醋意,有时故意说来,惹你哄我罢了。其实知道你的心给了我。” “皇上如何知道。”她的心,有时她自己都不明白。 “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如何不明白?” “世间几万万对夫妇,难道每一对都能彼此明白。” 载淳道:“你看。我信你,你却不信我信你。” 蕴珊今日受了那样大的冤屈,至此才流泪,说道:“那封信,造得那么真,又有我娘家带出来的心腹婢子为证,我自问难以自辩,又如何敢指望……” 载淳叹道:“既然你信不过我,我便说出来,让你心安。”说着,拉她起身,到桌案前,笨拙地给她弄了弄笔墨,将笔递给她:“你左右手各写一行字来,就写‘巫山云/雨’。” 蕴珊写了。 “我猜,额娘早在那次叫你去抄经时,便有心布这个局。而你抄经时,定是不愿被我发现你受苦,刻意用左手抄的,免得累着右手,咱们用膳练字时被我看出来。”载淳指着两行字道:“她拿了你左手写的字,去找人模仿你笔迹,却不知你平日里写诗,常用右手。你两手写出来的字虽然相似但不一样,我一看那是你左手字迹,心里便明白了。” 蕴珊心里一阵说不上来的浓烈滋味。她惊讶于他体察她心思竟是如此入微,他的聪明令她刮目相看,同时又不免为他的深情所感。 但她仍说道:“皇上难道就不怕,我是怕被人抓包之后认出字迹,故意用左手写那封信。” 载淳道:“你常说左手的字始终练得不如右手火候好,若是给情郎写信,必是想写最漂亮的字,怎会选左手。若你心里真的还有他,要给他写信,该是像你陪我练字时那样,喜欢用右手。” 蕴珊泪如雨下,说不出话,载淳拿帕子给她擦泪,他一边擦,她一边流,那眼泪便怎么擦也擦不完。他手上动作轻轻柔柔十分耐心,只是渐渐忍不住笑起来,说道:“以前,我总觉得自己不是个人,是额娘生下来的木偶。额娘不管我高兴不高兴,我也从来没有真的高兴过。纵然皇额娘像亲生似地疼我,我有的是好吃的好玩的,可欢喜一瞬就过去了。直到你来了,我才觉得自己像个人了,有喜怒哀乐。但又常觉得自己不像娶了个人进来,像娶了个木偶。我戳一戳,她动一动,我不戳,她便不动。直到今日,木偶为我不停流眼泪,我才真正觉得,我确实娶了我当初心爱的人来。” 将蕴珊说得又哭又笑,扑在他肩头,一面哭,一面轻轻捶他。 团扇 她只有他了。 经此一事,不只蕴珊清楚地知道了这一点,慈禧太后也洞若观火:对于慈安而言,阿鲁特氏并不是什么碰不得的人。如此,便容易料理了。 这怪不得别人,怪只怪这阿鲁特氏太清高。 清高,呵。慈禧在心中冷笑。这小妮子仗着皇帝独宠,自然是能端着假惺惺的清高姿态。不像她,当年在满宫佳丽中杀出一条血路,紧紧笼络一切可利用的,连老鼠蛆虫杂草尘土都不放过,才终于抓住那好色先帝的心…… 到最后,先帝为了挟制她,留下顾命八大臣,可他终究还是将她小瞧了:区区八大臣,能奈她何!她已经被他的后宫锤炼出尖齿利爪,任是谁挡她的路,都会被她撕得粉碎。 至于这阿鲁特氏,相较之下,花房里养出来的花儿,简直弱不禁风,一吹便倒。 没了梅香之后,载淳不在时,蕴珊便越发沉默。除了日常太后跟前请安,只是独自看看书,写写字,要么就是对着窗外发呆。 她不懂笼络人心。从小在家被当做掌上明珠养大的矜贵女儿,没有学过这个。况且阿玛额娘都只懂诗书礼义,没有人教她这些。 新来的奴婢虽拿捏不准该站队哪边,但见主子寡言,自然不敢冒昧说话,主仆之间越发遥远。 她在宫里没有伴儿,只有载淳。 所幸载淳的心思仍旧未分给别人,还只系在她一人身上。而且因她先前受了委屈,他越发决意要护她周全,散了朝就来她宫里,守着她批折子。如非要事,寸步不离。 如此,慈安自然看不下去,慈禧察言观色揣摩出慈安心意,便发作起她的厉害来,拿出母后之尊,将皇帝叫去大骂,骂他沉迷女色荒废朝政。 一个“孝”字压在头顶,载淳起初还敢举先帝的例子顶撞,这一顶撞,便如点燃了炮仗桶,狂风暴雨般的训斥砸在脸上——额娘气急了,甚至上手给他耳光。从此他便只能跪着挨骂,一句也不能还嘴。原指望慈安来救他,偏偏慈安那里仿佛未曾听到动静一般,无所动作。 载淳挨了这通发作,只得搬回养心殿理政。 可他一走,蕴珊便被叫去抄经。 载淳知道了,又要来守着她,慈禧就当着他的面,骂皇后牵绊皇帝,祸国殃民。 这节骨眼上,偏偏又一桩小事掀起风波。 入夏内务府进献扇子,分发给宫妃。 皇后那里,自然是由少年皇帝亲自过问挑选,给她享用最好的东西。 但慧妃那里,内务府的人历来拜高踩低,他们但见慧妃不得圣宠,却未能察觉两宫太后那里风向悄然的变化。便只敷衍了永和宫两把竹股官扇,扇面也是些寻常内廷画家作的花鸟画,不是名家古玩。 慧妃好歹是高门大户的女儿出身,在娘家时,她夏天用的都是苏绣两面纨扇,进了宫,反而不如家里。她怎咽得下这口气?打听得皇后得了什么东西,择日便拿着那扇子去到两宫皇太后面前侍奉尽孝。 这日清早,进了宫门,皇后率众嫔妃请了安,太后赐座。玉洁才刚坐下,就说天热,取扇子来扇,动作颇招摇,像是有心显摆什么似的。 慈禧看了她一眼。 玉洁的目光微微往扇子上一带。 慈禧如何精明,心下立即了然,便道:“慧妃这扇子,也忒素了些,不像你们这年纪用的。”她故意不褒奖,引着慈安发话。 慈安是不喜奢华的人,说道:“慧妃懂事。如今虽然局面好些,到底朝廷不算宽裕,后宫还是节俭朴素为上。” 玉洁乖巧笑道:“奴才也是以皇后娘娘为表率罢了。” 众人的目光便落在蕴珊身上,蕴珊手里,却是捏着一把象牙透雕缠枝花卉纹折扇。 玉洁佯装为她解围,继续说道:“听说皇上年前赏了牙编的团扇,娘娘却只用这整象牙片子雕的,也算节省人力了。” 就连慈安太后,也只是用着一把象牙骨架玳瑁柄的芭蕉扇,蕴珊的两把扇子却整面又是牙雕、又是牙编的。不但工艺繁琐,所用的象牙也远远要多……慈安虽然不喜慧妃装傻犯上,却更愠怒于蕴珊的奢侈僭越,脸色便有些难看。虽然不说什么,在场众人谁看不出? 蕴珊如何自辩?总不能说是皇帝非要赏赐予她,更招人恨。只得讪讪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臣妾要多向慧妃妹妹学习节俭、另外多劝谏皇上了。” 慈安虽怒,但不至于昏头被慈禧和慧妃利用,更不会允许慧妃凌驾于皇后之上,便道:“虽然皇后身份尊贵,吃穿用度原该好些,以明尊卑,但到底需为后宫表率。哀家当年为先帝执掌六宫,自觉应当简朴,便将吃用俭省得比有些妃子还略低些。如此,那些明事理的妃子自然会效仿,那些不明事理的,也不敢奢费太过。”一句话戳在了慈禧的肺管子上,慧妃自然也不敢再张狂。 慈安半是敲打半是维护。但与皇后之间,终究是种下了嫌隙。 蕴珊夜里同载淳说起来,请他少些赏赐奢华之物,载淳无可奈何答应,说道:“我正要前朝商议重修圆明园,庆贺皇额娘寿辰。趁这机会,我给你也修个大园子。咱们冬夏时节搬进去,不理那些烦人的东西。”他说的“烦人的东西”,多半指的是慧妃,还有相关的宫女太监们,或许连西太后也包括在内。 他这么大兴土木,是要讨她欢心,是满心里要与她亲近,可蕴珊每到了这种时候,心里便觉得离他远了。 只能婉言再劝。 载淳道:“你又跟‘鬼子六’似的说扫兴的话!在前朝听他唠叨,不许我建,回来还要再听你的。” “且不说这样如何劳民伤财,损伤国本。”蕴珊泫然欲泣,说道:“还请皇上顾惜顾惜臣妾。两把扇子,今日已经让臣妾在皇额娘和众嫔妃面前几无立足之地,若赐下一座行宫来,臣妾……臣妾……”若他是当日乾隆爷那般的君主,或许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人能阻拦,可他现在太年轻,太稚嫩,太软弱无力了。不,孱弱的不只是皇帝,整个大清,与乾隆爷那时的盛况,都不可同日而语……只是这些话,她只能在心里想,却不能说。 见她泪目,载淳便心软,嘴里也软下来,揽着她哄道:“唉……我本意就是心疼你在宫里艰难,所以才想新盖宫殿和你避开那些人么……既然你不喜欢,那便算了。” 又道:“过几日皇额娘生辰,我好好安排,大办一场,讨皇额娘欢心。若她满意,我就把功劳归在你身上。不管怎样,她和你血脉相连,还是疼你的。” 蕴珊道:“皇上,在前朝时,还是与大臣们好好相处。尤其是六皇叔,他见多识广,眼界开阔,在朝中极有威望,内外膺服。皇上若与他君臣投契,想必会有许多进益……” “知道了知道了。”载淳应付道。反而跟她说,他要学古代“二十四孝”中老莱子戏彩娱亲,等过几日皇额娘寿辰时,他要亲自扮上,登台唱戏。 “我会唱《打灶》,能扮灶王爷。”他说:“好玩着呢。皇额娘也爱看,每回看了都笑。” 山海(一) 载淳的法子,倒也不是完全没用。 七月十二日,慈安皇太后寿辰,皇帝亲自登台唱戏,确实令太后心生欢悦。听皇帝说皇后在寿宴上头花费了许多心力,慈安心里确实了畅快一些:难得感受到了蕴珊的顺从。 于是褒奖了皇后的孝心,赐了一对红缎锁绣夔凤戏牡丹纹腰圆荷包,一对紫地粉彩开光百子图撇口瓶,一对黄缎绣葫芦万字百子图枕头。 载淳笑道:“皇额娘偏心,儿子卖力唱戏了,怎么没有赏?” 慈安笑着点点他额头:“皇额娘赏了她,难道不就是赏了你?” 这厢正是好一番母慈子孝,另一厢富察玉洁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笑着奉承道:“太后和皇上真是亲如母子。” 慈安听了,面上不喜不怒,沉声缓缓道:“慧妃,皇帝本就是哀家的儿子,何来‘亲如母子’一说?” 慧妃慌忙谢罪。 载淳脸色不好看,碍着今日是喜庆日子,没有说什么。 慈禧更加什么都没说。她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脸上的表情一动都没有动。好像那一块石子,不是重重地砸在她心湖似的。 慈安待蕴珊亲善一分,慈禧便收敛一分,此后便未再叫蕴珊去抄经。 但宫里人还是慢慢品出了味儿:宫里谁最大?两宫太后最大。皇帝虽说是亲政了,可他实则还是个孩子。 七月,八月,到九月十五日,帝后大婚便满一年了。 宫里虽然从来没有庆祝婚礼周年的规矩,但载淳心里爱极了这个日子,便想着这日同她特别玩乐一番。礼物自然命人搜罗了许多,晚膳也命人往隆重了准备,还特地钦点了戏班子进宫。 然而晚膳时,蕴珊并不开怀。谢了御赐物件的恩,谢了赐宴的恩,谢了请戏班子的恩,谢了他一年以来着意怜爱的恩…… 他不想提载濓。 可除了载濓这个理由,他想不明白还有什么原因令她如此。 原想着晚宴散了,与她说说话,谈谈心,好生亲热一番,结果两人只是无声无息看完了几出戏,静默了半晚,又静默着洗漱就寝。 床榻边两支大婚时才会拿出来用的大红龙凤花烛无声地烧着。 “说说载濓吧。”两人并肩躺下,太监宫女们都退了出去,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 “皇上又……” 他怒气冲冲地打断她:“若不许我提,你就管住你的表情,不要在脸上写着他名字,让我看出来。” 蕴珊知道他为了今日有多么用心准备,自觉歉意,说道:“是臣妾不好,今日扫了皇上的兴。” “今天是咱们大婚整一年的日子,珊珊。”他话音难过而柔软,听上去十分可怜。 “是,是臣妾进宫、嫁给皇上整一年的日子。”她侧身对着他,抬手,轻轻抚上他面颊。 他知道那只手掌爱着他,否则不会如此温柔留恋。 她爱他,爱得无尽悲哀。 她和他之间没有载濓。载濓微不足道,什么都不是。 他握住她的手,吻她手心,顺着她雪白的小臂,到肩膀,再吻她的唇,吻她的眼皮。 他轻轻停留在此,好像要用唇吻将她悲伤的眼神封印。 “既然爱我,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他说:“明明我也爱你。” “臣妾……”她闭着眸子,说不出口。 “你恨我,是不是?”他忽然问。 她一时无法答话。 “你爱我,也恨我。”他确认着她的心。 “不……”她忙否定,但却说不出更多。 载淳回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回想起刚成婚时的一幕幕,猛然明白了:“你当初不愿嫁我,不只是因为心里有别人,还因为你根本不喜欢皇宫,是不是。” 蕴珊张开眼,眼里依稀有泪光。 山海(二) 无防备地触碰到了令他恐怖的事实,他猛然坐起来。 一年。这一年里,蕴珊似乎从未彻底开怀过。她在他面前是高兴的,但他一离了她,他也知道她有些忧郁。只是他从来都当她是黏他、思念他,所以才沉醉在这虚假的幸福里。 一年。一年前,她男装勒马,靴子里插着匕首,豪迈如游侠;一年后,她锦绣华服,珠翠满头,凄凄如怨女。 她温和大方,处处与人为善,无论走到哪里都该有很多人喜欢的,却始终与这宫廷格格不入。 归根结底,她本就不该是属于这里的人。 当初她求他让她落选,他没想那么多。他是皇帝,想要什么,就该有什么。 如今回头看去,大错皆是他一手铸成,无从弥补。 自从娶了她,他一心要给她最好的,怎知陷心爱的女子于这般凄楚境地的罪魁祸首竟是他自己。 他一时无法面对蕴珊,亦无法面对自己,下床草草趿上睡鞋,便要出去。 一开门,门外候着两列侍卫宫女太监。 若他今夜点了皇后,却半夜抛下她回宫独宿,她往后必沦为宫中笑柄,还怎么在妃嫔面前抬起头来做六宫之主。 于是他佯怒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适才唤人都没人应。朕饿了,要吃糖酱酥和黑枣奶油,速去办来——要两份。”底下人忙遵旨答应着。 载淳关了门,走回床榻边,坐在床沿,背对着她,说道:“我把你囚禁到这里,你是很恨我、很讨厌我的了,是不是。” 不等蕴珊答话,他先说道:“别拿‘不敢’来回我。”说罢又自己低头笑了:“是我多虑,你现在温婉极了,不像从前。你怎敢说‘不敢’呢。” “回皇上的话,不恨。”她说。 其实她不知道。 若说最初进宫时,她是恨。可后来得他百般宠爱,她确如他所说,不是石头。 “如何不恨。若我是你,因为一个人一句话,一辈子困在这鬼地方,恐怕会恨那人入骨。”他说:“想来我也没资格对着载濓拈酸吃醋。他不曾做过这么招你恨的事——罢了,我们的事,不去说他。” “因为恨没有用。”蕴珊道:“而且你真心待我。”载濓已将她对男人的期待彻底打碎,而皇帝至少是顶着生母的压力选了她——他为了她,敢冒一点风险。更不用说她进宫以来他一次次的维护——尽管她的困境说到底是他造成的。 “你在乎我的真心么。”他问。 “在乎。”蕴珊望着他,苦笑道:“真心是世间最可贵之物。其它的,纵有金玉满堂、奴仆遍地,又有什么用。” “我把我的真心给你。”他回身看着她,说道:“你要也罢,扔掉也罢,当我是向你赎罪。” 蕴珊道:“朝政万钧,圣母威严,皇上已是很累了。臣妾不能为皇上分担便罢了,难不成身为皇后,还要皇上去戴着赎罪的枷锁么。” 他叹一声,拉过她的手握住:“你别再像个皇后那样说话……过几日,我带你出宫透透气,可好。”说罢,又苦笑道:“其实我也不喜欢这鬼地方。反倒是因为有你来,我这一年都没有再跑出去。别说是出宫,我每早一迈出储秀门的门槛,就盼着日头快斜,我好回来,回来见你。” “我知道。”蕴珊坐起身,偎依进他怀里,说道:“我每日也是一样盼着你回来。其实你说要修园子,若凭我的私心,我何尝不想有一方天地,只有我和你,再没有第三个人。我们朝夕相对,长相厮守,哪怕不说话、不做事,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虚度一日,我都愿意。只可惜你是皇上,修园子动的乃是万民纳的税。想想这几年列强环伺,内乱频仍,再想想民间疾苦,这园子便万万修不得。”说到这里,她忽然伤感道:“若有来世,咱们舍了这身富贵,投胎做一对男耕女织的民间夫妇,你说好不好?” 载淳没敢料想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眼圈儿一红,坐直了身子,认真望着她,问道:“你是当真不恨我,还愿与我结来世姻缘么?” 她温柔莞尔,轻轻凑上前,吻了他的唇:“咱们偷偷说,我确实不喜欢皇宫,但却喜欢宫里的皇上。” 他咧嘴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似的,紧搂着她,说道:“你如此说,我倒盼起来世了。” 此语不吉,蕴珊听了心惊。但她并未纠正他。 那是个遥远但给人希望的盼头。 就好像今世虔诚礼佛的那些苦命人,将希望寄托在未曾见过的西天极乐世界。 她被迫抄的那些经,或许,真的有用呢? 第二日,散了早朝,载淳便悄悄叫心腹太监置办些衣装,另安排些人手马车,设法明日把皇后也带出宫去。 处理完朝政,下午回后宫,照旧往储秀宫去,却见宫门口堵着一排青衣小太监,见他来,齐刷刷跪了,却不让开道。 为首的说是奉了慈禧太后的懿旨,皇后承宠一年都无喜信,皇帝该往别宫去,广施雨露,绵延子嗣。 听得载淳一阵火气,连太后尊称也不用,骂道:“她自己也不见得承宠一年就有子的!”说着左右各一脚,踹翻跪在地上的人。怎知这群小太监得了慈禧死命令,不拦住皇帝便要杀头,中间两个被踹倒了,也伸手挣扎着去抱他的腿,外/围几个更是拥上来阻拦。 载淳怒斥道:“放肆!” 当中一个小太监道:“万岁爷恕罪,奴婢们冒犯龙体也是死,可若放了万岁爷进去,太后娘娘那里也是死,万岁爷您可千万怜惜小的们……” 载淳哪管那些?当即吩咐侍卫道:“来人!给我把这些奴才统统拉下去砍了!” 怎料身后的人却都不动。 回头看,一个个低着头,似有愧意,却终究是不动。 蕴珊在最里头的倚梅轩隐隐听见喧哗,叫人出来看,宫女见了这阵仗,扭头便要跑回去禀告,被相识的小太监一把拉住,冲她摇了摇头。 载淳瞥见,更加气极:这宫里上上下下,宫女太监侍卫,个个都唯圣母皇太后之命是从,根本当他还是个孩子。 他一个人,没有帮手,又没什么武艺,撕扯不过这么许多。 他愤而扭头往慈安那里去告状,却不料慈安只是温言安抚了他的脾气,又说:“皇后霸占着你,整整一年,确实过火了些。” 载淳道:“皇额娘,非是她霸占儿臣,是儿臣实在喜欢她。” 慈安道:“她自不会明着霸占你,但她花言巧语哄住你,不是一样的?” 载淳回想起蕴珊换上纱衣费尽心思留他的那次,心里涌上一阵甜意,随即又是一阵阵的酸涩。嘴里说道:“皇额娘知道的,她不是那样的人。从前还劝儿臣往别宫里去的,是儿臣贪恋,不听她的。” 慈安仍是不松口,说道:“这一年间,你只宠她一个,六宫怨气深重,会伤及她的福泽。你若真心疼她,就去其他妃子那里多坐坐,哄一哄她们,将怨气压下去。这也是对皇后好。否则,有些人进宫一年了,连你晚上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她待皇后能不怨不恨?”最后一句,虽不指名不道姓,但却单单将一个人点了出来。 载淳无言以对。 他并没有理由把妃子们遣出去。 他的后宫从来不是他自己的。 于是他只说:“那人最是可恨!” 说到底,慈禧太后在储秀宫门口摆出那么大阵仗,到底是为了众嫔妃,还是为了某一个妃子,他还用猜么? 载淳倔强劲儿上来,偏偏不让她如愿。 当晚翻了珣嫔的牌子。 第二晚是瑜嫔。 第三晚点了永和宫的人,却是瑨贵人。 之后又是珣嫔,瑜嫔,瑨贵人。 虽然蕴珊见不着他,富察玉洁也别想见他。 如此,也算是当着众人的面,又狠狠打了慈禧太后和慧妃的脸。 只是相思之苦……他已经太多天不见蕴珊了。 他想见她。 像蕴珊说的,两个人,哪怕不说话,不做事,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虚度一日,他也想见她。 他不知道她这几天过得好不好。 他想见她。 山海(三)(微h) 傍晚,昏黄的日头斜射进窗,蕴珊坐在窗前桌旁摆弄着水晶球,将它放进那束光里。 听说水晶球能聚光引火,她令那光点落在自己手上,想看会不会燃烧起来。 这东西玲珑可爱,若他在,陪他玩,便有趣;他不在时,它便是块冷冰冰沉甸甸的透明石头罢了,没有意思。 她已经很多天出不了门。慈禧太后宣布她病了,需要休息,不能侍寝。 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她没有办法。 她真想像从前那样,换一身男人衣裳,翻墙也好,半夜走小门也罢,出去,离开这。 可她现在连一个陪她偷偷出门的梅香都没有了。 更无法承担作为皇后被人识破抓住的风险和后果。 除了等载淳来,她没有办法。 这些天她睡得时早时晚。 有时厌倦日子,便早睡;有时不想睡,便拖着。 这一日——不知距离她第一天“生病”已经过了多少日,她终于问左右:“皇上该回后宫了罢?” 有人答道:“回娘娘的话,这时辰,想来该是回了。” 蕴珊犹豫一会儿才忍不住问道:“也不知……皇上今夜……” 宫女太监们都不敢接话,她有她的矜持,就没有再问下去。 这时有个不识时务的小太监抢着显精神似地,答道:“奴婢听说是翻了富察小主的牌子。” 蕴珊不愿再多听,便打住他,吩咐道:“本宫要歇了,你们退下罢。” 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出。门关好了,那小太监刚才隐在角落暗影里,此时不但不告退,等众人出去,反而一步步走近来。 蕴珊站起来,说道:“本宫的话,你没有听见么?”她今日心绪不好,便没什么好声气。 那小太监也不答话,仍径自向她走来。 蕴珊生疑,正眼看他,那小太监一抬脸,蕴珊惊道:“皇——” 载淳一个箭步上前捂住她的嘴,笑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变回本来的声音,小声在她耳边道:“傻子,骗你你也信,她是欺负你的人,我怎么可能选她?” 他特意为她乔扮而来,蕴珊一面高兴地笑,一面又靠在他怀里流泪:“你偏要捉弄我,你才高兴。” 他笑道:“难得看见你为我吃醋的模样儿,可真好看。” 气得她捶他。 他搂着她,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肉里:“珊珊,以后不要吃这样的醋,我是你的,只是你的。额娘再怎么逼我,我都不会听她的。哪怕有朝一日她逼死了我,我的头也冲着你储秀宫,这双眼再不看旁人。” “不许你说混账话……额娘再严厉,母子血脉相连,何至于此呢。不许你咒自己。”她莫名很怕他说不吉的话。不像上次。这次她是真的有些怕。 载淳虽因她后半句关于额娘的话而心生黯然,但见她如此紧张他,他展颜笑道:“你现在真是爱我了,珊珊。” 蕴珊嗔他道:“何时是假的?” “唔……”他觉得,若不是额娘非要拆散他们,她不会像现在这样爱他。但他没有说。这些天来,她的心已经很苦了,此刻难得相聚,他不愿说扫兴的话,只想逗她高兴,便学《牡丹亭》戏里的柳梦梅,唱个喏道:“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蕴珊红了脸,也低头含笑,轻声学那戏里的杜丽娘,答道:“哪边去?” 载淳便牵她的衣裳,往卧榻遥遥一指:“喏!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蕴珊学那花旦,作含羞抬袖掩面状,载淳便畅快笑着将她打横抱起,往床边走去,唱道:“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蕴珊笑道:“都唱跑调了,还唱哩!” 载淳刚将她在床上放下,便像是要吃了她似地吻她,吻得她瘫软,再相互解衣服。因今日没有宫女太监在旁帮忙,蕴珊又没解过太监的衣裳,解了半天解不开,险些把他急死。 好不容易解开前怀,衣裳还未从胳膊上褪下,他便将她紧紧抱在一处。 两个人四片唇像是彼此离不开似的地黏住,舌头探进去深深地纠缠,还不够,紧得牙齿与牙齿几乎要磕在一起。 她从来是香甜的,今日的她则是前所未有的香甜。 而她则像是个渴了一辈子的人,纤细的手臂挟住他的头,紧紧地攀着他吮吸。 他伸手去揉搓她的胸,从前总是温柔款款,今日因揉得急,顾不得温柔,动作重了些,她不但没有恼,反而像加倍动了兴,在接吻间隙说道:“用力,用力,皇上,我是你的,珊珊是你的,你怎么要我都好,用力些,让我知道你在这,让我知道你多爱我。” “好。”载淳松开她的唇,重重吮吻她后颈,吻得她遍体酥麻,不由自主地绷直脚尖,发出一阵愉悦的呻吟。 “我便这么吃了你,或者你吃了我,咱们就再也不分开,死也不分开。”他舌尖舔舐过她喉管和左右的血脉,牙齿轻轻啮咬她的锁骨,又一路往下,将她上衣拓开些,捧着她洁白丰满的乳房亲吻,又咬,又吮,仿佛初生的小孩儿拿她乳首轻轻磨牙一般。 她神思迷乱,纤纤玉手胡乱抚弄着他的头,又低头吻他头顶。她吻他时,他感受到她的爱,高兴地笑。她还嫌不够,手又往下,摸他的坚实的肩膀、火热的胸膛——她这些天朝思暮想的东西。 “这些天我在别处都敷衍了事,就是为了都留给你。”他一面伸手去探她花穴,一面说道。 “不许提别处,不许提旁人。”她夹紧了他的手指,不许他动。 载淳笑着吻她的唇舌:“好,珊珊不许提,就不提。咱们珊珊,如今是妒妇了。” “我便要做天下第一的妒妇。”她说。 “好。你便做天下第一的妒妇,我做天下第一妒妇的郎君。” 两人正在缱绻之际,忽然听得外面一阵人声嘈杂,伴着煌煌灯火逼近,紧接着便是殿门被人猛然打开了。 蕴珊连外衣都来不及披,手忙脚乱扯了寝衣来包裹住身子,载淳套了刚刚的外裤遮住下身,上身还裸着,二人便如此双双下床。场面如偷/情被捉一般。 见是慈禧太后为首,带着一队嬷嬷宫女杀进来——载淳虽然先前命心腹打点好储秀宫上下人等,但终究还是有人跑去慈禧太后面前通风报信了。 连忙行礼请安。 “给额娘请安。这时辰,额娘来储秀宫做什么?”载淳心头恼火,却碍于礼节硬着头皮笑道。 慈禧太后不理他,大步流星走到蕴珊跟前,一大口唾沫啐在蕴珊脸上:“呸!贱种子,好没有廉耻!堂堂大清朝的皇后,一日都离不得男人!勾搭得皇上扮作小太监来和你私会!下流坯,你只一晚不与皇帝同房,难道日子就过不得了?” 虽然先前也曾听慈禧说过粗话,蕴珊万万料想不到,当朝太后用语竟能粗鄙至此。她自从生下来,何曾听过这样不堪入耳的辱骂,而且是从如此尊贵的长辈口中……纵然她满腹经纶能言善辩,却一句话都回不了。 太后说她勾引皇帝,实在是冤枉,可她也无从开口将罪过推到载淳身上。他为她不顾身份冒险前来,她不肯负他。 倒是载淳好似见惯了,在旁顶嘴道:“皇后是好的。贱的是儿臣,儿臣一夜离了皇后都不成,儿臣才是那个‘贱种子’!……也不知谁才是那个‘下流坯’,朕不去临幸,那人就整日跑到额娘面前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的。那人难道不与皇帝同房,这日子就过不得了?” 慈禧怒气冲顶,眉毛上抬,整个人仿佛高大了三分,头顶乌黑的大拉翅冠子颤颤巍巍,满头点翠珠花间,金凤簪闪着寒光,红宝石凤眼宛如含血。黝黑影子在几盏明灯下随着灯芯的晃动而变幻,仿佛庞大的鬼魅般迫人。 “皇帝说什么?皇帝说谁是‘贱种子’?”话音里的阴毒,令蕴珊闻之心惊。 载淳梗着脖子不言语,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慈禧冷笑道:“做皇帝的,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怎的,敢说不敢认了?” “朕说朕——”载淳“啪”地挨了一耳光。 “你是哀家和先帝生的,你说自己是‘贱种子’,你在骂哪个贱?” 载淳一声不吭。 因他平日里娇生惯养,猛然挨了这一记,白皙清俊的面庞登时红肿了半边。瞥见蕴珊望他的眼睛里水汪汪起了泪,他冲着蕴珊微微勾了勾唇角,示意她安心别怕。 这一幕落在慈禧眼里,不啻火上浇油,登时便回身弯腰甩了蕴珊一耳光:“狐媚子!什么时节了还眉来眼去地勾引皇帝!哀家倒差点忘了你!” 这一巴掌极重,是狠命打出去的,且蕴珊又没防备,整个人被太后一掌打倒在地。 载淳忙上前膝行几步护住蕴珊,将她挡在身后:“皇后位居正宫,母仪天下,德行甚佳,并无过失,额娘怎可如此凌/辱她!额娘如今贵为圣母皇太后了,不比往日,还请顾忌着自己的身份!” 山海(四) “身份?你还记得我是你额娘,是圣母皇太后?”慈禧气得浑身发抖。平日里看着平整光滑的脸,在今日诡异的灯烛下,露出一道道拖着阴影的横肉。“你是我怀胎十月,在这储秀宫后殿生出来的。为了生你,我的半条命几乎没了。生完你之后,皇上半年没碰我,反倒将你抱去给皇后养……我就见缝插针地,找借口看看你,还生怕惹她不高兴,怕她万一不高兴了就暗地里迁怒你……”她沉浸往事,忘了称亡夫为“先帝”,到最后,那一道道横肉慢慢松垮,软化成悲伤破碎的神情。“可你长大了,是怎么向我尽孝的?处处不听我的,处处跟我对着干……” 载淳听得心中有愧,跪在地上,慢慢低下头去。 然而听得额娘继续说道:“给你张罗选秀,额娘费尽心思,给你挑了最俊俏的姑娘,都是为了你享福。你却被这小蹄子糊弄住,把玉洁晾着守活寡——” 载淳听到这里,抬头看着她:“朕说过了,皇后位居正宫,母仪天下,德行甚佳,并无过失。” “无子便是过失!” 载淳道:“当今圣母皇太后当年也不是承宠一年就生子的!”已经不称呼她为额娘了。 “好孝子,倒评论起生养你的来了!”又是猛然一记耳光。 蕴珊连忙扑上来,一面用身子掩着载淳,一面伏在慈禧太后脚边认错求情。 慈禧太后嫌恶地将蕴珊一脚踢开,冲载淳恶狠狠咬牙道:“当年有当年的规矩,如今有如今的规矩!来人,传我圣母皇太后的懿旨,皇后言行不端,失于孝道,从今起,闭门思过。没有哀家的恩准,但凡皇帝踏进皇后寝宫,这一宫的人,统统赐死!夜深了,给哀家将皇帝送回乾清宫安歇!” 几名太监侍卫上前,将载淳强行架了出去,无论他怎么呵斥、怎么奋力挣扎,都没有用。 当着他心爱女人的面,当着他最想保护的那个人的面。 他的尊严被践踏在地上。 连同蕴珊的心,也碎作一地。 架走皇帝,慈禧又扯着蕴珊的衣领一把将她拎起来,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打她。好像不能停止似地打她。好像永远不解恨似地打她。好像二十年前抢走她儿子的不是先帝,不是慈安太后,而是她。 蕴珊一下都不能还手,甚至不能挡,不能躲。 挨打时,她闭着眼,眼前漆黑一片,金星四冒。有一个瞬间,她多想自己仍是穿着马靴,马靴里插着她最心爱的金镶宝短刀,她扬手一刀杀了眼前的魔鬼,杀了宫里所有游荡的活死人和幽灵,然后骑马去见他,把他救出宫去…… 可她不能。 慈禧率众人走后,倚梅轩内一片狼藉。 半丈高的珊瑚树,生生砸断。床上铺的象牙席,斩作碎片。架儿上的鹦鹉掐死了,尸体和羽毛浸在地上一滩水里,旁边躺着碧玉缸碎片和苟延残喘的金鱼。桌子没有一张不是翻倒的,蚌制的水丞碎成了末儿,描金冰梅白粉蜡纸泡成一坨浆,各色玉牙料石小蟾镇纸似乎被人趁乱捡去了,一个都不剩。院子里的花树,梅花海棠,悉数砍尽。 有几个宫人默默收拾残局,蕴珊呆呆在旁看着,看见水晶球从角落里滚出来。似乎先前摔在地上,磕破了一点,但所幸没碎。于是走上前,捡起来,用寝衣衣袖擦了擦上面沾的墨迹和脏东西,抱在怀里,去床沿坐下。 等宫人上前收拾床铺时,抖出一只小小的珊瑚环形佩。蕴珊不等宫人上手捡,连忙倾身够着,拿起来。 那是今日载淳佩在身上的。米珠结绳系着橘红色四寸长小小一个环,环首雕一只小螭,螭尾卷绕环柄,生动可爱。像他一样可爱。 于皇家而言,珊瑚并不算名贵稀罕的东西。但他就爱佩些珊瑚的饰物。 蕴珊抚弄着那珊瑚环,指尖轻轻触着那螭吻,仿佛触着他的唇。 眼泪缓慢地流下来,流过脸上长长一道见血的伤口,将她尖锐地刺痛了一下。 不知道他的脸可曾有人帮他冰敷。 不知道他被人抬出去时,有没有再受伤。 不知道他那边,现在如何了。 不知道下一步,他打算怎样。 她低头看着那水晶球,脑海一幕幕浮现他的脸,他的眉眼,他的笑,他的温柔,他的坚定,他的狡黠。 她爱他。 一滴泪落在了水晶球上。 出宫(微h) “皇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连太后的颜面都不顾,羞辱了奴才,奴才哪还有脸面活在这宫里?”富察玉洁一面抹着眼泪,一面起身扭头要去撞柱。旁边宫女太监连忙拉住了。 慈禧纹丝不动静静看着她。 富察玉洁究竟心虚,等不到太后的反应,便收了声,收了做作,老老实实站在那里。 听得太后冷冷道:“皇后那里,我从此不许他去了,你还要怎样?将人绑了送到你床上?就怕送到你床上,你也没有那个本事!你还有没有用,过几天,就看你自己了。哀家帮你到这里,你若实在无用,可怨不得我到时抬举别人。” 玉洁慌忙跪下,哭着爬到慈禧脚边,抱着她腿说道:“皇额娘怜惜奴才,奴才哪敢不感恩、不效力。还请皇额娘多疼一疼奴才,多给奴才些时日,奴才定将皇上的心拢过来。” 慈安那里,虽然早听说了些动静,也听了载淳告状,但一想到载淳扮作太监去和皇后私会,心中不快,便没有替他出头,反而说了他几句:“都是你鲁莽,害得她被人抓住把柄。西边儿处置不了你,还处置不了她?” 说得载淳满面惭愧:“都是儿臣不好。”认了错,又继续求情道:“皇额娘,儿臣实在是担心皇后。想去瞧瞧她。也不知她昨儿受没受伤,睡得好不好,今儿吃得好不好。儿臣求皇额娘给个恩旨,准儿臣去瞧瞧。” 慈安本就有些不满,见载淳这般一心扑在蕴珊身上,越发心里不痛快。但不好直接回绝,便道:“那位昨儿夜里才下旨不许你去,我今日就准你去,岂不打了她的脸?她面上总要过得去才行。皇后有皇后的身份,就算你不去,她能吃多少屈?你且安分些,等过些日子,额娘召皇后来钟粹宫,让你们相见。” 载淳虽不满足,但还是装出喜容,谢了恩。 只是自此,皇帝夜夜独宿乾清宫,连景仁宫的人都不召,更遑论永和宫了。 每日散朝回后宫,只知道送些东西和手谕到储秀宫去。各色梅花盆景,有珍珠、珊瑚、碧玺、白玉等制成的,一盆盆不重样;各种西洋引种的花卉和稀罕珍奇的鸟兽虫鱼;他自用的镀金嵌碧玺翠玉带头的凉带,碧玺背后垫着的金片镂出冰梅纹样;还有当日与她初见时穿戴的马褂和小帽,虽是旧物,给她送去,聊表相亲之意……更有花钿。 一朵一朵裁成,都是梅花。蕴珊每日挑一朵贴在眉心,仿佛他伴在她身边一样。他数算着时日,每次刚好到她用完旧的,便有新赏赐的送进来,无一日断绝。如此她便知道,他每日都惦记着她,一日都不曾断。 只是相思,除非见着面,否则便是无解的。 天气一天天冷下去,入了冬,窗外飘起了雪。 若非庭院里花木伐尽,否则到这节令,早该有腊梅开了。旧年冬天,他裹着大氅,怀里抱着她,两人以小火炉温着酒,在窗前坐着赏雪。 起初他口中啜的还是杯中酒,后来便变成了她口中酒,再后来就全是她口中香甜…… 想他想得久了,她有时会怨他。怨他的“无用”。 他是皇帝啊,已经亲政的皇帝,他不是天下之主吗,为什么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护不住? 问左右,皇帝在哪,起初左右不敢答,后来终于有人心生怜悯,悄悄告诉她说:“万岁爷……听说……出宫去了。” “去哪儿了?” 那人支支吾吾道:“这……” 蕴珊心想,载淳最近恐怕心里苦闷难言,自己不能陪他,他便出宫玩儿去了。只要安全无虞,其它应无大碍。便改问道:“谁伺候着出去的?” 那人答道:“听说载澂贝勒陪着呢。另有些太监侍卫。” 载澂虽然不务正业,但在外头行走惯了,载淳跟着他,在外面不会吃亏。蕴珊便放了心。 可他为什么一味逃避?他逃避去了宫外,留她一人在这宫里,他可曾想过她该怎么办?曾说好两人一同出去,他却自己一个人去了,他在外想起她时,可曾抱愧? 怨他怨得狠了,又替他找补,心里想着,大概他也没有停止来找她的努力,只是现在实力不足,抗不过慈禧太后。 到了年底,冬至、除夕,许多内廷礼节都要皇后出面,慈禧太后才松口,准蕴珊出门。 大概也是慈安太后与她博弈的结果。 时隔几个月,蕴珊终于在钟粹宫见到了载淳。 他瘦了。瘦得下巴尖尖的。唇下还蓄了一点零星不成气候的胡子。样子看着老成了。仿佛几个月里,他匆匆长了几岁。 脸色蜡黄,眼下微微浮肿,看着憔悴。不知他是因国政疲累,还是起居不宁。 蕴珊见了他,先是心疼,又被他那滑稽的胡子逗笑,但笑不出,太后面前也不敢笑,于是便只与他四目相对。两个人望得深了,眼神胶着放不开,她一肚子的话想说,他也一肚子的话想说,都倾注在了目光里。直到慈安太后轻轻咳嗽了一声,载淳才垂下眸子。 场下坐了四个嫔妃,载淳眼里只有他身边这一个。 慈安略说了些关于年节的安排,叫皇后做主操办,蕴珊领命。 话说完,慈安便叫众人散去。 众人行过礼告退后,载淳走在前,先一步踏出殿门,停住等蕴珊,却见殿外一个小太监上前禀道:“启禀万岁爷、皇后娘娘,慈禧太后娘娘宣皇后娘娘过去。” 载淳看一眼蕴珊,说道:“我同你一起。” 小太监道:“太后娘娘懿旨,说‘请皇上想清楚了再行事’。” 载淳好不容易见着蕴珊,哪能眼看着蕴珊去受委屈,当即要发作,听得殿内慈安唤道:“皇儿,来。” 蕴珊无奈,说道:“皇额娘叫皇上呢,皇上去罢。”随那太监去往慈禧处。 慈安太后看着仁慈,实则心思深不可测,手段恐怕也有毒辣之处——否则,她如何稳压慈禧太后二十多年?蕴珊早已看得清楚。只是载淳还不明白。 “皇额娘,您都听见了。”载淳道。 慈安抚摩着他头顶,说道:“是,皇额娘都听见了。” 载淳委屈不解,说道:“皇额娘,儿子,儿子已经将近一百日没有见皇后了。” 慈安道:“今日这不是叫你在这见了么。” “皇额娘,儿子……”他想要的,当然不知是看看她的脸。他想抱她,亲她,和她说说话,和她肌肤相亲。他的思念已如剧毒蚀骨,每一寸皮肤、每一寸心,都渴望着解药。 慈安道:“西边儿想要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你给了,不就行了?” 载淳道:“我若去,就是助长了富察氏的气焰。”慈禧太后以孝道压他,他驳不过,只得不去见蕴珊。可富察玉洁算个什么东西?他岂会被她遂了意? 慈安听了这话,便不再劝。 她本就乐见皇帝与慈禧决裂。 于是便道:“她在我宫门前,算是当着我的面叫走皇后,属实有些过分了。皇后到底是我的人,皇额娘还是要护着她。这样罢,皇额娘给你写一道旨,你今夜去瞧她罢。只是也别闹腾大了动静,否则大过年的,皇额娘不想和西边儿闹不痛快。” 他是夜里偷偷来的,点了催眠香。 蕴珊起初昏沉睡着,因他一下一下律动,她才醒觉。 她迷迷糊糊醒来,犹以为是梦中,也不管到底是梦还是现实,便抱住他后脑,深深吻他。 “皇上……载淳……”她边吻他,边哭。 “珊珊,珊珊……”他也唤着她名字。 他无休止无餍足地要了她一次又一次,仿佛看不到明天,仿佛今夜恨不得死在她身上。 蕴珊沉溺在他久违的温柔爱抚之中,甜的,美的,醉人的,但她脑海始终有一根清醒的弦,那根弦锋利,冰凉,划得她流血,她终究还是在半梦半醉间喃喃说出了那句话:“你爱我,为什么把我丢在宫里?爱我,为什么不护着我?你可知西宫额娘她……”连月的委屈令她流下泪来,泪滑下面颊,流进正狂吻她脖子的唇瓣,渗入齿间舌尖,咸而苦涩。 他从那滋味里感受到了巨大的苦楚,他用力一下,将刻骨的思念、无处安放的爱恋和痛苦,全部给了她。然后他无力地将她松开,颓然倒在她身侧。 蕴珊静静地躺着,等待身体的快感渐渐退潮,轻声叹道:“我和皇上是全天下人见证着缔结的夫妇,为何夫妇之好,却要如偷/情一般,连外头的迷/魂香都要用上。” 载淳不答,他闭上了眼。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他像载濓。 她曾经最恨载濓的那一面。 她忽然觉得心口凉滋滋的,抬手按着,都捂不暖。凉意慢慢从心口,到肺,到肩膀,到手臂……好像掉进了冰窟里,她一点一点冻僵,一点一点沉下去,连一丝丝反抗的力气、反抗的心气都没有。 嫁进皇宫前,她不是这样的。她从不曾这么无力而驯服。 她忽然懂了载淳。 “珊珊,对不起……”他喃喃地说着,侧身吻她。 她没有办法说“没关系”。 他慢慢慌了,说道:“我是你的。你不要怕我,更不要骗我——你既然是个连奴才都不忍心看他受罪的好人,你便好心陪一陪我,别离开我,别不要我……” 他絮絮说着许多话,蕴珊不免暗暗听得愕然。纵然同床共枕、朝夕相处已经有些时日,她却不曾察觉他内心如此脆弱恐惧。她一直以为,他就是个在深宫之中自幼被娇生惯养宠坏了的小皇帝,一个没心没肺自顾自喜欢她的小弟弟,但她从未剥开他的心仔细瞧瞧,瞧瞧里头到底藏着多少心事。 “没头没脑,这说的都是哪里的话呢……”蕴珊轻柔地抚摸着他的手:“除非皇上下旨废后,我都不会走。皇上对我好,我不是石头,怎么能无知觉。皇上的心意,一件一件,我也都是珍藏在心里的。我不怨你了……” 杨梅(一) 蕴珊枕在载淳肩膀,他胳膊揽着她,余韵已消退,但两人静静地,都不愿睡去。 “皇上明天还要去上朝,是不是。”蕴珊先打破沉默,说道。 “我哪里都不去,珊珊。”他低头吻她发心:“我只守着你。” 蕴珊抬手轻轻抚他面庞:“我恨不得天塌下来,将世界都埋了,然后将你我埋在一起,咱们就在废墟里,没人来扰咱们,然后你疼我,我也疼你。” 载淳眼圈一红。 “可是皇上,明天,还是要去上朝的。”蕴珊继续道:“皇上待我的心,我都明白,虽然见不着,也都明白。哪怕怨你时,也都不是真的怨你,那只是想你、爱你的意思。只要皇上的心是我的,我不急在一时。还是那句话,我只盼着皇上在前朝有番作为,将根基立住,将来……将来便能和我长相厮守。” “我真恨她,也恨我自己。”他说。 他没有明说“她”是谁。 “别恨你自己。”她支起身子,凑上去轻轻吻了他眉心,又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你若恨自己,我心里难受。” “珊珊,我不配你这样爱我。我当初真不该把你弄进宫来。” “怎说这样丧气的话。” 他却无法回应她。 他甚至无法与她对视,只垂下眸子,黯然望向别处。 蕴珊安慰他道:“这几个月,我虽然出不去,却也听得一点皇上的消息。听说皇上召见外国使臣了,大臣们洋务也办得好。大清与外国通商多了,关税收上来,国库也越发充盈。想来都是皇上用心处理朝政的缘故。皇上照这样做下去,不愁收不拢百官的心、百姓的心。到时候民心所向,何愁护不住一个阿鲁特·葆良呢。” 她故意用往事逗他,但他只笑了一笑,笑意很快便散去,愁容仍是不减。 片刻,她问:“你后悔选我进宫,是吗。” 他默然。 “那我实话不妨告诉你……入宫,也算是我自己选的。”蕴珊道:“我当初知道中选,曾想过以死相抗。一块金子吞下去,装作发急病死了,料想也不至于牵连家人。你知道我有些烈性,这样的事,若真下定决心,我做得出来。但我最后还是选了入宫。” 他转睛望向她:“为何。” “因为我想,皇上还不至于那样糟。”蕴珊道:“而且,我想,进了宫,做了皇上的枕边人,或许能辅佐君上,致君尧舜,为万世开太平。所以虽不喜欢皇宫,我也来了。至于后来皇上疼我爱我,则是意外之喜……说了这么多,我只想让皇上明白,事到如今,就连我自己都不后悔,皇上大可不必为此颓废。” 载淳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说道:“真话也罢,哄我也罢,珊珊,你真好……我是真的爱你……真的爱你……” “我知道。”她抚着他后脑,微笑道。 蕴珊见抚平了他情绪,劝他睡一会儿,他搂着她,许诺要睡,结果她在他温暖坚实的怀抱中睡着,醒时见他正支肘在旁看她,莞尔一笑。 他也笑,低头吻她:“不再多睡会儿么?” 蕴珊摇摇头:“我服侍你更衣洗漱,再看着你走。” 载淳这时才想起,当时他只给蕴珊喂了解药,太监宫女们的药劲儿大概还没过,都还昏睡着,于是笑道:“确实这里也只有你能帮我更衣了,那便劳烦皇后。” 蕴珊起身,打些水来,将帕子浸湿了,为他洗脸。 近端详时,见他眼睛下面微微泛青,心疼道:“皇上昨儿睡得不好吧?近日是不是太累了?昨儿白天在皇额娘那里见面时,看皇上脸色蜡黄蜡黄的,我吓了一跳。”又笑道:“还有这不成气候乱糟糟的胡茬儿,昨晚上没来得及说呢,怪扎人的。” “那些姐儿们说——”载淳刚要笑答,倏然顿住,脸色涨红,改口道:“我是说那些宫女儿们说,留点胡子,看着稳重些,像个大人,或许更招你喜欢呢。” 蕴珊红脸道:“皇上跟宫女们说我的事了?” 载淳道:“见不着你,也就只能跟人说说你的事。” 蕴珊道:“皇上都是怎么说我的?” “自然都是好话。” “真的么?” “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蕴珊羞得面颊两朵红云迟迟不散,轻轻道:“皇上就知道哄我。”又小声补充道:“旁的说说就罢了,夜里的事儿,可不许说。传出去,太难听了。” 载淳笑道:“行,我保证不再说了。” 蕴珊一听,急了:“皇上跟人说过?” “没有。我逗你呢。”载淳笑着掩住她的嘴:“你小声些,别把人都吵醒了。” 给他换完衣裳,他就要出门去了。 虽然是她劝他去上朝,但要分开,到底舍不得。 而且不知下次相见会在何时。 载淳握着她双手,珍重道:“你放心,我在前朝好好做事,侍奉皇额娘也恭敬,过不了许多日子,就再来看你。” 蕴珊掩去悲凄,强打笑容,佯装无事,微笑点头道:“嗯。” 载淳亲了亲她额头,临去,又转身道:“我不再出宫去了,你放心。” 蕴珊道:“我听说了,是载澂陪着你呢?他总在外面行走的,有他陪你,又有太监侍卫,你想出去透气,就出去罢。我不眼馋不妒忌。” “我真的不出去了。”载淳道:“另外,无论旁人说我什么,你别信。” 蕴珊虽有些不解,但仍点头答应道:“嗯。”又催他道:“皇上快去上朝罢。” 载淳这才走了。 杨梅(二)(高h,开虐) 年节期间,蕴珊奉慈安太后懿旨,主持后宫年节庆典,白天自然能自由出入储秀宫,只是夜里仍不能解禁。 如此,虽见不着载淳,但蕴珊心知那是载淳仍未向慈禧太后屈服的缘故,便当做是载淳疼爱她的心意,劝自己放宽心——她骨子里叛逆,便也喜欢叛逆执着的人。 载淳仍是用些老办法来见她。慈禧大概也知道,但年节下,图一个吉利喜庆,也就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蕴珊趁着这段日子,在慈安太后膝前,曲意尽孝,讨得太后欢心。年节临近结束,慈安当着慈禧的面儿夸赞了皇后,又重责慧妃深夜擅闯乾清宫。嫡庶有别,慈禧并不想与慈安硬碰硬,见情势不妙,只得偃旗息鼓,暂时解了储秀宫的围。 四五月间,日本入侵台湾,烧杀劫掠土番。载淳为此忙得一塌糊涂,先是任命船政大臣沉葆桢为钦差大臣,以巡阅为名赴台,主持海防及外交事务;又令李鸿章调淮军十三营六千五百人,携西洋枪炮坐镇,以助谈判。双方拉扯半年,至九月才在北京签订专约。 事件至此了结,大清算是在保存颜面的情况下息事罢兵,虽然载淳对这结果不完全满意,但朝野显然已经认可了少年皇帝的能力。 半年里,蕴珊看着载淳时时为国事皱眉苦思,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他在逐渐长成一个能掌控这个庞大帝国的君主。她看到了希望的火苗。 这些日子载淳时常焦躁上火,甚至中间有几日全身起了红疹,但有蕴珊陪伴在旁,便觉火气尽消。发病那几日,蕴珊守着他,衣不解带,寸步不离,他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知道自己在做对的事、她喜欢的事,而且他慢慢从处理政事中得到了一点乐趣。 他忙得将两人婚礼二周年给忘了,她不但没恼,反而高兴。亲自下小厨房,看着厨子为他做了些民间吃食。 “珊珊,咱们要一个孩子吧——要很多孩子。”这一晚,他揽着她,忽然说道。 之前每次宠幸皇后,敬事房太监问“留不留”,载淳虽然心里一直想留,但嘴上常常会说“不留”。起初是他直觉蕴珊不愿孕育他的孩子,后来是他觉得自己保护不了那孩子,但如今他想,或许时机已经到了。 蕴珊微笑点头。 他兴起,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一面吻她,手一面熟练地探进她下身。 她的嘴和花穴同时被他搅弄着,很快便双双泉水四溢,身子更是软成了一滩烂泥。 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三根……她还嫌不够,伸手去抓他的龙根,那才是她真正想要他填进来的东西。 他偏偏支着身子,往后撤一撤,不给。 “皇上……”她撒娇。 “别叫皇上。”他笑。 她现在床笫间叫他名字已经叫得顺口,也不推拒,便娇声唤道:“载淳……给我。我要。” 他使坏,手按在她花豆上越发用力,甚至轻轻弹了那豆子一下,刺激得她小穴里一股一股往外冒水儿,穴口的肉一张一缩,像小孩张着嘴要糖吃。 他却偏偏不给。 “坏人……给我……”她欠起身子要去拿,他按着她不许她动,反而低头噙住她胸前的小豆子,一面吮着一面往上拉,直拉到极限,“啵”地一声松了嘴,那小豆子弹回去,带得周遭乳肉都粉扑扑的。 “难受……给我……”她洁白泛红的身子在那象牙席上扭动着,妖娆无比。 “谁能跟你比啊珊珊,”他笑叹:“给你。” 给,却只给一个滑溜溜的头儿,在穴口蹭来蹭去,偏不进去。 “进来……”蕴珊又唤,她身子哆嗦着,声音也打着颤,已经尖细得像叫春的猫。 “什么进来?进来哪里?” “皇上的龙根……”蕴珊已经被情潮冲击得失了理智:“进来,进来能让我怀上龙胎的地方。我要给皇上生小阿哥小格格……” 载淳情动不已,拨开两片花瓣,一下尽根,直戳花心,顶在宫口,不住地研磨。 快感犹如巨浪拍打着她,她睁不开眼,无意识地摆动头颅,发髻揉乱,嘴里逸出一声声呻吟,那是对他最好的鼓励。 这时他退出去,只浅浅地一下,一下,一下。 空虚的宫口剧烈收缩,呼唤着他。 尝过深的滋味,一点浅浅的抽动,怎么够? 蕴珊双手抱住他后腰,将他往自己身子里按。 “进来,进来。” “我在呀。”他笑。 “不够,进来……”她已经急得口不择言:“深一点,我要深一点……” “好!”他重重一挺腰肢,又是一下尽根,几乎要将宫口撑开。 “不要了不要了,”她连忙推他胸膛:“要破了,要卡住了,皇上,不要了。” “这可是你说的。”他又要后退,还没退到一半,她又伸手抓他后腰,还是羞答答嫌不够的意思。 他得意地大笑着,两手扣着她的腰,连连冲刺,她怎么喊停他都不停下,直到她“啊”地一声,白眼一翻,泄出汪洋一片春水,他才重新重重地顶了几记,抵在宫口,射给了她,射得她全身抽搐了几下,才松了劲,平平地软躺在了床上。 他侧躺在她一边,手慢慢抚弄着她身子,助她平复,嘴里不忘调笑道:“成婚之初,怎想得到你是这样黏的人。” 蕴珊红着脸道:“成婚之初,皇上哪有这么多玩人的花样儿?” 第二天,蕴珊醒来,见载淳仍在睡,因今日不必早朝,她便不惊动他,只静静候在一旁,端详着他眉眼。 自从两人重新交了心,她便促他将胡子修去——她还是喜欢他干干净净的下巴。 她看着那里,越看越忍不住心动,便轻轻地吻了上去,齿尖啮咬几下,仍不足够,想起他曾做过把她弄醒的事,便索性今日将债讨回来,去吻他的嘴,手也探进他寝裤里搓弄他的龙根。 怎料被他闭着眼一把推开,看着他翻了个身向外,又听他笑骂道:“浪东西,一边儿去。” 蕴珊一怔。 载淳迷迷糊糊感觉不对,慢慢清醒,意识到自己是在储秀宫,旁边睡着的人是蕴珊,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浑身僵住,手脚都动弹不得。 蕴珊呆呆歪坐在一旁,她知道载淳现在彻底醒了,但她不知该说什么。 一则,她想不到他嘴里竟然有这么粗俗的词藻,二则,她想不到他竟将这词用在她身上。 载淳背对着她,听不到她动静,只听见一片静默,心里越发慌乱。想装睡逃避,但他知道她知道他醒了。他需要尽快解释,但无论什么理由,他都说不出口。 他无法对她说出那些。无论真相,还是谎言。 半晌,他尴尬地笑笑:“我刚刚是不是睡梦里说浑话了?”仍是背对着她。 蕴珊顿了顿,才说道:“是臣妾失仪了。” 不用看她,他便听得出她的疏离,听得出她心里有多受伤。他连忙起身对着她:“我是没睡醒,说浑话,你千万别当真。”说着连忙伸手抱紧她,又要吻她。 却被蕴珊伸手推住胸膛,不能近前。 载淳又要解释,却见蕴珊指着脖子问道:“皇上脖子上,怎么又起了红疹子?和先前身上那些是一样的。疼不疼?” 载淳抬手摸索自己脖子:“我倒没什么知觉。”怎知摸着摸着,碰到锁骨下一个肿块,疼得他“呀”了一声。 蕴珊连忙去看,只见那处鼓起一个红艳艳的包,再看另一侧锁骨,竟也有几个。 蕴珊吓坏了,连忙解开他寝衣,看他胸膛。只见先前一度消下去的红疹,如今卷土重来,甚至越发严重,一大团一大团,而且不像上次那般平整,而是微微鼓起,凹凸不平,仿佛小半个杨梅一般。 蕴珊连忙叫人传太医。又一面给他轻轻按着,问他疼不疼。 载淳细皮嫩肉,极少有伤痛,她轻轻一按,他便受不了,但怕她难过,只咬牙强忍着说没事。 当值的太医李德立入觐,看过他龙体,又请脉,把脉时眉毛紧紧攒着。 蕴珊越看越怕,等太医收了手,忙问病情。太医犹犹豫豫不肯说,半晌,才说病情复杂,需与同僚会诊再定。 不到半个时辰,太医院御医尽数到齐,个个面色凝重。请完脉,蕴珊又问是何病,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院使出面,说需龙体贵重,众卿需翻查医书、仔细议详,再作回禀。 蕴珊道:“难道龙体有大碍?” 院使道:“臣等必尽心竭力。” 蕴珊还要再说什么,载淳握住她手,向众人道:“众爱卿退下罢,待商议定了,再来回禀。” 太医退下后,载淳看着蕴珊那副要哭了的神情,笑着宽慰道:“无非是起些疹子罢了,自古至今,你听说几个人是出疹子丢性命的?若说是天花,因父皇小时候差点死在这上头,皇额娘在我五六岁时便已经叫人给我种过痘了。” 蕴珊听了这话,稍稍安心,又道:“皇额娘那里,怎么说?” 载淳道:“就回禀说起了疹子罢。我猜大概是前些时候着急上火,一直紧绷着,如今乍松了弦,身子便不受用。” 两宫太后听说皇帝病情,各来看了看,都没见过这病,便遣人去催问太医,慈安太后又嘱咐蕴珊好生照料。 慈禧太后道:“皇帝有疾,各宫嫔妃都该侍疾才是。尤其皇后尊贵,怎能独任其劳。皇帝还是去养心殿的好。” 蕴珊忙道:“皇上受病痛之苦,奴才岂敢只顾自己。照顾皇上乃是分所应当。且皇上病着,怎好搬挪受罪。” 载淳一心想和蕴珊在一处,但终究也心疼她受累,便答允慈禧,叫人抬他去养心殿,又说:“今日皇后来陪朕。” 众御医商议了一整日,蕴珊心慌了一整日,怎知到晚间,太医院来禀报说皇帝是得了天花。 蕴珊蹙眉道:“怎么会?皇上已经种过痘,怎么可能是天花?既是天花,岂不应该令宫中诸人避痘?” 载淳也生了疑,虽然生疑,还是掩住口鼻道:“一切都有例外。太医们想必也是仔细商讨之后,才确诊是天花。你快回储秀宫去,莫在此处。” “皇上这是什么话?”蕴珊道:“天花最需要贴心的人护理,旁人换成是谁我都不放心。我小时候阿玛额娘已经带我去京都种痘局种过痘了,必不会有事。你不必担心我,就只乖乖的吃药、休息,我来看护你,你一定能好起来。”虽然这么说着,但她心里还是怕的。那到底不是普通小病,是天花啊。她从没想过她有可能失去他。 载淳坚决不许:“既然我种了痘都能再得,万一你也和我一样,那怎么办?我宁愿你离我远些,我好安心养病,否则我终日对你牵肠挂肚,怎么静养?” 蕴珊忍不住流泪道:“你就让我在这里罢。我若不在这里看着你,回去连觉都睡不成的。” 载淳叹了口气,吩咐道:“来人,将西边屋子收拾出来,给皇后住。”对蕴珊道:“我在东屋,你在西屋,只隔着两面薄薄的墙,你听得见我一切动静,但是不要进来瞧我,好不好?” 蕴珊只得答应了。 载淳微笑道:“看你这样爱我,真想抱你在怀里,亲一亲你,可惜不能。你等我病好罢。” “皇上一定要好起来。”她说。 “你放心。咱们还要生孩子呢。”他笑道。说罢,便叫人带皇后去西屋。 夜里,蕴珊站在中堂,看着宫女们把药端进屋里,听着载淳喝了药,又看东屋熄了灯,才回房睡下。 慈安太后将载淳幼年的保母召回宫来,睡在他床边脚榻外,整晚守着他。 按理说保母是可靠的人,照顾起载淳来,或许比蕴珊还强些,但蕴珊心里总有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干脆披衣起身,推开殿门,在台阶上坐着。 宫女太监们照理该守在门外的,不知都到哪里去了。或许是怕染病,所以趁着夜深,就擅离岗位,能避多远避多远了罢。 殿前石灯熄了,也没人更换。 蕴珊坐了不多时,便觉得周身寒气侵体。 紫禁城里阴气重,尤其今天阴天,没有月亮,四周黑漆漆一片。蕴珊待要起身,隐约听见似乎有人扎堆说话。她原本只当是宫女太监们嚼舌头打发时间,却听见了“杨梅疮”三个字,心里一惊,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蹑手蹑脚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听得一个太监声音笑道:“你们怕什么?只要你们不去爬龙床,就没事儿。” 又听得一个宫女声音笑道:“万岁爷在宫里时,好像除了主子娘娘,谁都不放在眼里似地,怎知在外面玩得那么多花样。皇帝长杨梅疮,古往今来头一个,被咱们见识了。” 蕴珊听到这句,已是整个人如冰雕一般僵住,动弹不得。那些人叽叽喳喳继续说的话,她有的能听见,有的则恍惚未闻,一些名字零零散散飘进她耳朵里:“小六如、春眉、小凤……”个个都和“万岁爷”三个字连在一起。随载淳出行的小太监得意洋洋地说着他偷窥所得,说那些伶人妓/女们教了皇帝多少花样…… 蕴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养心殿,也不知这晚自己有没有睡着。她觉得恶心。 自从去年九月起,载淳的每一处变化,他技巧的娴熟,他教她的新玩法,他在她耳边说的每一句情话,他送她抵达的每一次极乐,如今都变了味。 她不想再在养心殿多待一刻。 她想回储秀宫,叫人来为她洗身,她觉得他弄脏了她。 痛苦将她淹没,她想要逃离,蓦地想起载淳曾对她说,无论从别人那里听到什么,都要信他。 她想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这句话。 不是因为她真的信他,而是因为她必须信他,哪怕是自欺欺人。 否则,她就要被真相淹死了。 后知后觉地想,七月间,载淳第一次发红疹,慈禧太后命人把载澂的郡王衔头与贝勒爵位一并削除,想必太后从那时便已经知道载淳出宫的作为。 她想到这里,一件更可怕的事浮出水面:太后恐怕已经知道载淳是何病,却仍把他当成天花来治。 杨梅(三)(高虐) 第二日,慧妃来养心殿请安,说要接替皇后侍疾。蕴珊没有谦让推托,便答应了。 载淳在房内听着,虽然有些讶异,亦有些不喜,但终究没做声。只听着蕴珊离去。 他今日身上的肿块越发大了,鼓出来,宛如一个个小瘤子,有的还破损流脓,他有些难受。听见蕴珊轻易舍了他离去,他不免疑心,心里难过,反倒忘了身上病痛,昏沉睡去。 迷迷糊糊间,有人爬上了他的床。 他心里盼着是蕴珊,睁开眼,却见是慧妃,登时便恼火道:“谁准你进来?滚出去!” 富察玉洁只穿着一件肚兜,钻进他被里,手去揉搓他那处,娇声巧笑道:“奴才已经出过痘的,什么都不怕,只图伺候万岁爷一个舒坦。” 载淳忍着难受,烦躁得推开她:“滚!给你留脸,别不要脸。” 玉洁见他如此,在他耳边轻声道:“皇上何必呢?奴才听说皇上跟载澂贝勒出去时,甚至宠幸过民间花草。既然皇上不挑,何不赐奴才几滴雨露。奴才花样年华,皇上难道真的为了和太后置气,就将奴才放在一边么?奴才自忖有几分姿色,求皇上疼一疼奴才……” “滚!”载淳被她言语间戳到痛处,新仇旧恨迭加,心中恨极,用力一脚将她踹下床去,又叫人道:“来人!此女冒犯龙体,着拉下去,打二十板子!” 养心殿伺候的人一面答应着,一面飞跑去慈宁宫向慈禧太后报信。 蕴珊在储秀宫,屏退左右,专心写写画画,并不知道这厢的动静。 今晨阿玛递了请安折子,皇帝准了他进宫探病。蕴珊掐算时辰,候着阿玛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与他刚巧碰上。 入宫至今两年,父女第一次见。 崇绮跪拜叩头,蕴珊连忙上前亲手将阿玛扶起,趁势将手中信递到阿玛袖中,并趁父亲开口前抢先恳求道:“父亲大人万勿推辞。”她知道阿玛是严守礼法之人,而宫中不许后妃私自传递信件给外臣。 崇绮见女儿满眼是泪,总算心软了一下,便点了点头。 蕴珊道:“阿玛看过之后,只需尽快设法告诉女儿,是或不是,就行了。” 崇绮应允。 崇绮告退,蕴珊看着不远处的养心殿,犹豫片刻,转身回储秀宫。 若说是恨他,她恨,但又恨不彻底,因为还有爱。若说不恨,怎么可能不恨。 原来他那段日子,不但舍了她,出宫去,而且在宫外……他怎么能在宫外做了那样的事,还回来大言不惭地说爱她,还仿佛天经地义一般继续宠幸她? 孩子……他凭什么觉得他有资格让她为他诞育孩子? 他觉得他只要许诺不再出宫,就可以一切既往不咎了么? 他难道不是人而是猫狗,连那一点欲/望都克制不住? 而她又成了什么,一个与猫狗交/欢的人? 他不但玷污了他自己,还玷污了她的身子,她的心。 她知道那段日子他心里苦,她心疼他,她的心比他还疼,可是,可是…… 她瞧不起他。 她要怎么继续爱一个她瞧不起的人? 要爱,没得再爱,要恨……仔细说起来,她甚至不屑去恨。 她说不清他和载濓哪个更让她瞧不起。 可是这次,她却不能像割舍载濓那样轻易割舍他。 成婚两年,水乳/交融间,他的柔情已经渗透进她心中,成了她的一部分。 要将这样的他彻头彻尾铲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将他送她的所有东西砸个稀烂,便能从此翻篇的事。 她已经不是当初未入宫时那个决绝果断的阿鲁特·蕴珊了。 走到储秀门前,想起今日还没有问候他病情。 站在门前许久,终究又回养心殿去。 就算他日恩断义绝,现今他到底是个病人。 要绝情断爱与他决裂,也要等他康复再说。 这也是在给她自己时间,去消化这一切。 蕴珊走到养心殿外,听见殿内似有高声争执,连忙快步入内,却见载淳倚在床头,两道长眉倒竖着,恶狠狠向慈禧太后道:“我喜欢的,额娘不许我喜欢,那额娘不喜欢我做什么,我偏要做什么。我宁愿出去嫖,也,不,碰,额,娘,喜,欢,的,慧,妃。” 杨梅(四) 载淳看见蕴珊,便瞬间哑然,没了动静。 蕴珊向慈禧太后请了安,便也默然垂首站在那里。 慈禧太后看了看蕴珊,又看向载淳,忽然笑道:“好,好,好!皇儿真是做了一件好事情!现如今被她知道了,她也一定替你高兴,你说是不是?还是说,皇后早就知情?”她扭头又睨着蕴珊。 蕴珊低头回禀道:“回皇额娘的话,皇额娘在说的事,奴才愚钝,不明白在说什么。” 慈禧笑得越发欢畅,一双凤眼笑出眼泪,指着她向载淳笑道:“皇儿,皇后说她听不懂,你不如再将刚才回我的话,说给她听听?” 载淳脸色惨白,宛如死人。 蕴珊轻轻道:“天花传人,皇额娘凤体要紧,不如回慈宁宫休息为好。有奴才在这里伺候便是。” “那你好生伺候着。”慈禧冷冷一笑,率众人离去。 载淳与蕴珊默然相对,蕴珊转身欲走,他唤声:“珊珊。”她停住,转身重新面对他,他却又说不出什么话。 还是蕴珊先理清头绪,屏退左右,走到他榻边,坐下,说道:“臣妾听人说,皇上或许不是天花。”当务之急,是救他的命。 他低头不敢看她,嚅声道:“太医院都说……” “臣妾听小太监们嚼舌头,似乎皇上的病有些蹊跷。”蕴珊道:“臣妾已经设法将皇上的‘疹子’画下来,叫外头的人去查了。若不是天花,现在吃的药便不对症,恐怕不利于龙体康复。” “我对不住你,珊珊。”他终于说道。 一句话,无论在他心里多沉重,说出来落进人耳朵里也是轻飘飘的。 曾经,他用一句句窝心的话,叩开了她心门。 现在他的话说出来,只徒增伤感,于事无补。 蕴珊刻意冻结了自己的心,不让自己因他的话语而有任何触动,继续说道:“过几日,外头调查的结果出来,若真不是天花,还望皇上不要碍于面子不肯承认,还是……还是以治病为先。” 载淳道:“是我对不住你。” “多说无益,皇上。”她淡淡说。 “我不只是说,我出宫的事情对不住你,此事我无可自辩……”载淳凄然道:“我是说,往后余生,我对不住你。我恐怕是要死了。” 蕴珊的神情微动,安慰他道:“怎么会?就算是……脏病,也有治法,皇上不必……” 载淳苦笑道:“你还是不了解额娘,不了解大清的西太后。” 蕴珊道:“又或许,真的是天花。”曾几何时,天花在二选一的选项里,竟成了更美好的那个。 他没有再接话。 沉默片刻,他说道:“如果我这病好不了,你怎么办呢,珊珊。” “皇上别说这样不吉的话。”她终究是心软。 他才十八岁啊。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本可以,他们本可以…… 载淳道:“只是说说罢了,太史公说了,人终有一死。珊珊,如果我死了——” 她来不及思考手便已经捂在他的嘴上。 他眼里燃起一点希望的光。他或许可以因她的心软而获得一点被原谅的可能。 他将她的手握住,轻轻地握着,不敢用力,又不敢松开。他望着她,无限留恋,无限爱慕,无限悔恨。 她手微动,似欲抽出,他手指略留了留她,又不敢强留。她见他不留她,便终是将手收回。 他眼睛不再看她,低垂下去。沉默片刻,他说道:“自古帝王早晚都要做的一件事,我不过是做得早些罢了,有备无患。事关国本,虽然你不爱听,我还是想趁这机会和你说,说了,我也好安心。” 蕴珊便“嗯”了一声。 “若我去了,你觉得,何人嗣位为妥?” 蕴珊听了这话,悲上心头,当即忍不住落泪,忙起身走到一边去,身子背对着他。 “珊珊。”他唤。 蕴珊只是立在那里不动。 “皇后。”他轻声叫她。 她像是被一个轻柔的雷击中,背影一僵,默默转身,回到榻边。 “若朕驾崩,以卿之意,何人嗣位为妥?”他尽可能温柔地问。尽管这问题的残酷丝毫不减毫分。 蕴珊一时难以回答。 载淳道:“我们大概还有些日子,你从‘溥’字辈挑一个孩子吧。你来做太后,垂帘听政。你不会像额娘那样的,至少,你会善待那个孩子。你成了太后,手里就有了权,额娘便不能再欺负你了,这样,我走也走得放心。太后的饮食起居应该不会吃太多苦,或许比做我的皇后还要好些。可惜你做了太后,就没机会出宫了。我害你一生,末了又骗你,真是罪该万死。” 她心里酸楚悲痛无以复加,泣道:“皇上不要这么说。” 他抬手,试探着,指弓触及她面颊,给她拭泪。她没有推拒,他便一下又一下,指弓留恋地碰触着她,也碰触着她为他而流下的泪水。 她的爱,他已经不敢想望了,但至少此刻她的眼泪仍为他而流。 等她眼泪渐干,他的手失去了理由,便落下来。 “臣妾感念皇上的心,只是,‘溥’字辈的孩子本就不多,又都太小,难保不会夭折,生出变故,动摇国本。”蕴珊亦坐直了身子,郑重道:“国赖长君,主少国疑。大清不能再重蹈覆辙。臣妾不愿抚育幼主,亦无心享太后尊荣。”言外之意,她不在乎新君到底是“载”字辈还是“溥”字辈,不在乎自己将来在宫中的身份是否尴尬。 载淳望着她,双眼用力闭了闭,眼角滚下两行泪来:“你真好啊。” 默然片刻,他说道:“近支皇亲中年长的平辈,‘鬼子六’家——载澂,他害了我,且他是不成器的,不行;八叔家,载滢,亦是无用;五叔家……载濂……”他看了她一眼:“我绝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只是想说,若将你原本的姻缘还给你,我是愿意的。” 蕴珊默然摇头。 载淳便继续往下数:“载濓以下,载漪他们,都是轻狂之辈,外强中干。再数下去,实在没什么人了。七叔醇亲王,他嫡福晋是额娘的胞妹,万万不能让他家和皇位有牵扯。而且他家里最大的载湉今年虚岁才五岁。可惜九叔家的载楫也差不多小。”他沉吟许久,说道:“年长的实在都不中用,便是载楫吧。既然挑无可挑,成与不成,就看大清的运数了。” 蕴珊道:“这几年,皇上在前朝做得好,国势日隆,运数不会差的。”她试图安慰他。 “我亲政满打满算不足两年,中间有几成是我的功劳呢。”载淳道:“也不知到了我走那天,大臣们想给我拟一个什么谥号。最尾那个字若是恶谥,是要牵连你的。譬如明武宗,谥号‘毅皇帝’,他的皇后明明在后宫什么坏事都没做,也跟着被人叫‘毅皇后’。你明明这么好。” “那就将病治好,活下去,”蕴珊含泪道:“活下去建功立业,别让他们给你恶谥。” “好。”他苦笑。 又是默然。 他有许多话想说,可他自问再没有资格。 她则是完全的失语。 她现在控制住自己不发疯的唯一方式,便是以皇后的身份强令自己清醒,以应对危局。她不想皇帝死,不只是因为她心善,也因为他的生死也涉及她的存亡,更关乎一个帝国的走向、亿兆生灵的福祉安康。 良久,载淳打破沉默,说道:“还是叫人传李鸿藻师傅来才稳妥。”蕴珊忙命人去传。 李鸿藻至,蕴珊欲回避,载淳道:“师傅年老,又是先帝留给我的亲信之臣,德高望重,你便留在这里听我和师傅说话罢。”又命李鸿藻近前来。 李鸿藻在榻前叩首,载淳请他平身,低声道:“师傅,我这病,吉凶难料,如果不好,还有大事托付师傅。” 李鸿藻惊慌道:“皇上何出此言?” 载淳道:“劳皇后取纸笔来。”口授遗诏,立贝勒载楫为皇嗣,又有数语,指名身后改由皇后阿鲁特氏听政,奉两宫太后安享晚年。 李鸿藻起草遗诏毕,将草稿进呈御览。载淳细细看了,命太监奉御玺来加盖,说道:“便以此为准。宫中不宁,此诏便交师傅保管,待他日有用处时,还需辛苦师傅。”见李鸿藻眼角有泪痕,他微笑道:“师傅不必伤心,或许还有再见之日。师傅退下安歇罢。” 李鸿藻告退,载淳看着蕴珊,面露不舍,却开不了口。 “臣妾会一直住在西厢,直到皇上病愈。”临别,她说。 “珊珊……” 蕴珊不看他,垂眸道:“臣妾为妻为臣,当尽职责。” 几日后,阿玛又进宫探病,与蕴珊打了照面,却什么都没说,亦没有字条给她。 如此,蕴珊一面心寒,一面猜到,必是杨梅疮无疑。 阿玛显然是想自保,不愿阿鲁特一族牵扯进皇室秘辛中。 到最后,她没有娘家,没有婆家,还是只有他。 她只有他可以报团取暖。 尽管他已经是半个死人。 因为药不对症,他病情恶化得厉害。 几天功夫,骇人的杨梅疮遍布身体,大朵大朵,触目惊心。 蕴珊一位一位传御医来秘密会见,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太医院上下都一口咬定是天花。 蕴珊从诸人的神色中读出,他们必是接了慈禧太后的命令,便去见慈安太后,慈安太后骂她听信谗言、无凭无据污蔑御医,更抹黑皇帝名声。 蕴珊苦苦哀求,慈安太后皆不为所动,蕴珊没有办法,只得转而去求慈禧。 生身母亲,难道真的能看着儿子被疾病折磨而死。 这一日在养心殿,候得慈禧太后带慧妃等人来探病,蕴珊请过安,说有事启禀太后,请太后移驾西厢。 “若真是脏病,就按脏病治,将敬事房太医院的档封严了不许传到外面去便是,怎能自欺欺人当成天花来治,耽误皇上龙体……” 慈禧太后甩手便是一掌,又叫太监进来掌嘴。 “什么脏病?若真有脏病,也定是你这下三滥妇人传染给皇帝的!” 载淳在东厢听见外面蕴珊挨了打骂,气急攻心,待要强撑着爬起来,却眼前一黑,昏厥过去。太监宫女们魂魄都吓飞了,手忙脚乱拥上来,有掐人中的,有喝水往他脸上喷的,有给他搓手搓脚的,有飞跑出去叫太医差点将迎面赶来的慈禧太后撞倒的……霎那间养心殿乱满了人。 蕴珊听见东厢出了事,也忙从地上捱挣起来往屋里去,却被慧妃挡在了门外。 慧妃也不明说要阻拦,只是站在门框中间,假装看不见皇后,不让道。 “劳慧妃妹妹借过。”蕴珊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她起冲突,婉言道。 慧妃翻了个白眼,甚至不扭头过来看她,仍是站着不动,恍若未闻。 蕴珊又急又气,又想起这两年间被迫忍受她的凌辱暗害,恨意熊熊,厉声喝道:“富察氏!给本宫让开!本宫是太后皇上亲自选的中宫皇后!拜过太庙见过祖宗,天下人看着从大清门里正正当当抬进来的!天地祖宗几时容得你一介妃嫔在皇后面前撒野!滚开!” 皇后向来温厚端庄,富察玉洁不曾见过她这阵势,震慑之下,不情不愿地挪开脚步。 但她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甚至有意外的收获:既闹出动静引得慈禧注意,又激怒皇后,令她说出让慈禧太后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话:慈禧太后一生是妾,何时见过祖宗,何时从大清门里被抬进宫过。 别说是慈禧,就连慈安太后,也是侧室扶正,虽拜谒过祖宗,却也不曾从大清门里进来。 她不知道皇后是口不择言,还是存心指桑骂槐自投死路,她不在乎,她只觉得快乐。 蕴珊上前察看载淳情形,见载淳慢慢转醒,眼睛犹睁不开,勉强动一动嘴唇,挤出几个气飘飘的字:“蕴珊是干净的,脏的……是我……” 蕴珊的眼泪流下来,说道:“皇上莫说话了,保重龙体为要。太医马上就来了。” 这两人越是藕断丝连,慈禧越是恼恨,怒道:“来人,将皇后带回储秀宫,掌嘴五十,禁足——禁足至皇帝龙体康复为止!” “皇额娘,皇额娘……”蕴珊连忙跪下,抱住她的腿恳求:“皇上现在离不了贴身的人照顾……”他身上的疮,已经长到了头上、脸上。起先还是鲜红,后来溃烂,便如熟透的杨梅一般,呈黑红色,出黄脓。再往后,到现在,则如烂杨梅,溃烂处生出黑霉白霉。宫人们为他擦身时,常有忍不住恶心,反胃呕吐者。这事后来便变成是只由蕴珊做,因她心里痛,早已痛得没知觉,反而对气味和丑恶的脓疮感到木然。 “珊珊,别……别求她……就让我死……就让她从此绝后……”他用力睁眼,仍睁不开,只咬着牙,说出恨毒的话。 “好儿子……”慈禧冷笑:“我本就不曾有儿子。我的儿子生下来便被人抱走了,我的儿子生下来就是没娘的!我也没有什么留遗诏都要防着他额娘的儿子!我怕什么绝后!这贱妇说你有脏病,污蔑你名声,我不杀她,只掌她的嘴,已经是开恩了,你倒咒起你自己的额娘来!” 那道遗诏,看来是用不得了。 “哪里用我咒?额娘用治天花的药治我,分明是想让我死。”他闭着眼睛笑道:“我死了,额娘立一个小孩儿,越小越好,就又有十几年的‘垂帘听政’。等他长大了,大婚,不给他碰他喜欢的女人,再把他逼死,然后再换个小孩儿来做皇帝。这世上,没有人永远是小孩儿,但世上总有人是小孩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祝额娘万寿无疆,儿子千个万个,垂帘千年万年。” 十月三十日,皇帝因病不能视事,内廷传旨,命帝师李鸿藻代阅奏章。十一月初一,命恭亲王处理批答满文折件。初十日,内外奏折呈两宫太后披览。 驾崩 腊月,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白雪皑皑,天地素净如服丧。 皇帝自从进入腊月开始,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因他浑身长满烂疮,已经不成人形,终日呻/吟喊痛,很少能说出整句,所以醒着与昏迷对伺候他的宫女和太监而言其实没有太多不同。 醒着无非是一声声叫皇后,但皇后并不能来,所以叫也没用。 慈安以前每每来看他,都叫人用锦被遮盖着他伤处,不忍看他这副惨状。后来他的疮长满了头,再也遮挡不住,她便不再常来。 慈禧太后倒是常来,冷冷一张脸进房,吩咐奴才们几句话,再冷冷一张脸出去。不知她到底是来看什么。是来看儿子,看皇帝,还是看一个别的什么东西。 腊月初四早上,太医诊脉,见皇帝脉象虚浮难测,已有阳寿将尽之势,两宫太后闻讯连忙赶来。 慈安见着锦被里只能勉强看出人形的载淳,忍不住用帕子掩口,“啊”地叫了一声。 这一日载淳从早昏迷到夜间,因他这些天连呻/吟都稀少,太医需要时不时上前请脉,确认皇帝是否仍在世。两宫太后等到晚膳时分,不见什么变化,便各自回宫。 近子夜时,皇帝忽然又出声叫唤。 太监宫女们原本不愿搭理,值夜太医猜想大限将至,连忙叫人通报太后。 慈禧先至,慈安后至。 载淳的双眼眼皮已经被肉瘤占据,早已不能睁开视物,但听觉仍灵敏。听出两宫太后的声音,并不答话,只能痛苦地扭动着头颅,仿佛转开头便能躲避掉剧痛一般,嘴里喃喃道:“珊珊……皇后,我要见皇后……珊珊……珊珊……来人,朕要见皇后!珊珊……” 起初他尚能挺直了脖子竭力嘶吼,后来没了力气,嗓子也哑了,就只能喉咙深处滚滚发出声响。但即便如此,他也仍然不停地唤着。身子渐渐动弹不得,他便梗着脖子,拧着身子,双眼定定地盯着门口。 慈禧被他这副样子气得浑身发抖,几乎想将阿鲁特氏拉过来,当着他的面咬烂嚼碎。 载淳是慈安从小一手带大,纵然她存心利用他,但此情此景,仍令她心痛如绞,仿佛时间回溯重迭,眼前是咸丰爷临终前的光景。咸丰爷临终时,也是病得看不清物,嘴里喃喃叫着皇后,唤着她的闺名。 “来人呐,叫皇后来,快!”慈安垂泪吩咐道。 太监们不敢妄动,还想偷看慈禧请示,慈安怒喝道:“快去!” 到最后,他身子已经完全动不得,只用力睁大眼睛望着门口,眼球从烂掉的眼皮和肉瘤下凸出来。 他就那么断了气。 慈禧叫人去合他的眼,宫人上前拂了几次眼皮,都合不上。 她的亲生儿子,唯一的亲生儿子,死不瞑目。 到死,他的头都是冲着储秀宫。 凤陨(一) 蕴珊来时,他已大去了。 纵然早就预料到他的结局,当他真正成为一具尸体蒙着明黄色的殓布摆放在她面前时,她还是浑身被抽去了力气,腿脚一软,瘫倒在了床边。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到现在也不能原谅他。 可那不代表她已经不再爱他。 他曾那么真挚热烈地爱过她。 他给过她那么多的宠爱和快乐。 他曾经那么鲜活,那么朝气蓬勃。 他曾是这宫里的一个活人,凤毛麟角、吉光片羽般的美好的活人,如今连他也死了。 这皇宫于她而言,彻底成了一座堆满了死人的阴寒陵墓。 蕴珊掀开一点殓布,才只看到他耳朵和一点鬓角,便连忙放下手,不敢再看。 那张脸曾经白皙漂亮,如今已看不出过往一点痕迹,布满了或红或黑的脓疱疮疤,就连耳朵上的皮肤都未能幸免。 她不敢猜想他生前最后的日子受了多少罪,一想,便仿佛那些疮都长在了她身上,令她痛不欲生。 他没有真正的遗诏。 他的遗诏草拟成的当天,就由李鸿藻拿给了慈禧太后。太后当着李鸿藻的面将遗诏撕得粉碎,踩在脚下。 “载淳……”她伏在他遗体旁,极小声极小声地对他耳语道:“我怀上了咱们的孩子。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她在禁足之中,发现月事未来,起初将信将疑,但又不敢诏太医诊脉,怕太早走漏消息,直拖到现在孕满三月,她才确认。 就算告诉他,就算他活着,他也未必能帮上什么。他活着时,尚且护不住她,遑论她腹中胎儿,那么脆弱,那么易死。 若流产,她便从此在宫里是个没用的人,与前朝后宫都不相干,一辈子任两宫太后摆布,纵然能苟且偷生,生亦何欢。 若孕育这孩子,或许顷刻间便把自己的命搭上——听说慈禧太后有意立胞妹与醇亲王之子载湉为储,若她在此大事上违逆太后意思,太后绝不会留她性命。 怕死么? 比死更痛苦的事,她已经历过了。 进宫以来,处处委曲求全。如今,就算死,她也不想再屈从。 最后一搏罢。就算不为他,也不理会什么江山社稷,就算只为了她自己,为了她阿鲁特·蕴珊,最后一搏罢。 皇帝大殓后,梓宫奉于乾清宫,设几筵,最初三日,每日三设奠,王公大臣、公主福晋等皆诣几筵前哭临。 这是她难得能接触前朝大臣的机会。 她要尽快。 听闻慈禧太后已经拍电报飞调李鸿章淮军入都了。 第二日,腊月初六,蕴珊一身缟素,至几筵前行礼。两宫太后也在。举哀毕,众人欲散去,蕴珊道:“两位皇额娘、诸位臣工,且慢。国丧之际,上天垂怜,大行皇帝一脉并未断绝,本宫察觉已有三月身孕——我大行皇帝尚有血脉遗腹!” 这一句如平地炸开惊雷。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又去看两宫太后。 因两宫太后不知蕴珊有孕,此刻皆是大惊。 慈禧反应迅速,强作镇定,端着脸色道:“太医院未曾诊症,皇后想必是哀伤过度,失心疯了。来人,护送皇后回储秀宫去。” 蕴珊踉跄几步躲开左右来抓她的手,至众人面前,伸出手腕道:“五皇叔,六皇叔,诸位大人中有识医术的,不妨为本宫把脉试试看。” 奕誴与奕訢对视一眼,奕訢尤有犹豫,奕誴知道事态紧急重大,忙说声“臣冒犯了”,一把搭在蕴珊手腕寸关。 “确是喜脉!”他含泪大喜环顾诸人道:“大行皇帝有后!大清后继有人,确是喜脉!” 蕴珊似得了一根救命稻草般,亦含泪向众人道:“大行皇帝遗嗣事关重大,本宫绝非诳语,若列位臣工不信,尽可来试过。” 旁人怕得罪太后,不敢明确表态,唯有大理寺少卿王家璧上前叩一个头,禀道:“微臣亦粗通医术——” “够了!”他刚要抬手,听得慈禧太后怒喝道:“不成体统!堂堂皇后,在此抛头露面有失庄重也就罢了,男女尊卑有别,不按祖宗规矩叫宫中太医请脉,四处叫大臣来!” “皇后也是大悲大喜冲昏头脑,才冒失些。”慈安太后开腔道:“皇后回宫歇着罢,养胎要紧。” 蕴珊知道今日不打招呼便公布有孕,已经得罪了两宫太后,她不想把慈安得罪得太狠,便道:“蒙皇额娘宽宏大量,是臣妾冒失了。臣妾回宫后,必小心谨慎养胎,衣物饮食样样小心,决不轻举擅动、做任何有伤皇嗣之事。”最后这句,是说给百官宗室听作见证。走出几步,又回头向百官郑重道:“前朝大事——大清江山,便托付列位臣工了。” 回到储秀宫,果然又是软禁。 慈禧和慈安两人心照不宣,一同回了慈宁宫。 先说起载淳,各自都撒了几滴泪,然后便说起立嗣的事。 慈安道:“如今既然皇后有孕,便如恭亲王所说,立嗣不必急于一时了。虽此时不知男女,六个月后自有分晓。你我姐妹二人暂时垂帘听政,前朝也照旧交他六皇叔打理着便是。” 慈禧抹着眼泪道:“皇儿有后,妹妹自是高兴,可姐姐,将来你我老姐妹在这宫里,可怎么过?” 慈安道:“妹妹何出此言?” 慈禧坐近些,握着她手道:“我的好姐姐,你瞧那阿鲁特氏,心里的主见比谁都强。先前做小媳妇时便是个轻易不肯低头的犟主儿,跟妹妹我顶嘴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且不论,妹妹我看在姐姐面上不跟她一个小辈计较——单说姐姐身份如此尊贵又是她表姨,何时吩咐她一句话她立刻乖乖照办来着?她总有自己的主意。今日这一出,就更不用说了。她做皇后时尚且如此,若她真生出嗣皇帝来,成了太后,垂帘听政,咱们老姐妹只能抬上去做太皇太后,一分实权都没有,反成了她手底下的人,到时候咱们哪还有现在的好日子?” 前铺后垫,最后一句话,直戳在了慈安的心窝子上。 多年共侍一夫,又多年共治天下,慈禧算是摸透了慈安:明面儿上慈爱宽仁,真到了要命的节骨眼儿上,未尝狠不下心来。 阿鲁特氏确实不好驾驭。慈安自忖。 相比之下,慈禧虽然有野心,但这么多年都未曾跳脱出她手掌心,慈安自以为能拿捏得住她。 而这位状元的女儿,载淳还在时便常以朝政劝谏,颇有些“以天下为己任”的味道,看来对朝堂是上心的。以阿鲁特氏的才干,再加上来自娘家的支持,日益衰老、精力不济的两宫太后真未必能掌控她。 慈安不想放弃自己手中的权力。十四年来,看似慈禧当家,实则她才是最后的话事人。 垂帘听政,呼风唤雨,她尝到了皇权的滋味,这味道过于甘美,她舍不得放。 咸丰爷在世时固然待她好,守寡的日子固然苦,但若让如今的她在活着的咸丰爷和咸丰爷死后留给她的“御赏”玉玺中间选一个,她毫不犹豫选后者。 区区一个阿鲁特氏,只是表外甥女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载淳殁了,阿鲁特·蕴珊于她而言,已经没用了。 慈安支持了慈禧的决定。 下午两人便在养心殿共同召见了王公大臣,命人传惇亲王奕誴、恭亲王奕訢、醇亲王奕譞、孚郡王奕譓、惠郡王奕详,一等公奕谟,御前大臣伯彦讷、谟祜,军机大臣宝鋆、沉桂芬、李鸿藻、总管内务府大臣英桂、崇纶、魁龄、荣禄、明善、桂宝、文锡,弘德殿行走徐桐、翁同龢,南书房行走黄钰、潘祖廕、孙贻经、徐郙、张家骧等入见。 众人各按班次请安,跪聆慈训。慈禧先开口道:“今日召诸王大臣来,是为了商议确立皇嗣。” 自古以来,凡涉及国本,都是要命的事,诸人皆不敢出声,只有奕誴和奕訢仗着身份反对道:“皇后产期不远,不如暂时等候几月。如生皇子,自当嗣立;如所生为女,再议立新帝未迟。” 慈禧大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拖几个月,恭亲王意欲何为?” 奕訢不愿招惹嫌疑,连忙噤声。 慈安也插话道:“哀家倒觉得,恭亲王的儿子载澂,可以入承大统。” 奕訢越发不敢,连忙推托道:“按照承袭次序,应立溥伦为大行皇帝嗣子。” 慈禧道:“溥伦族系,究竟太远,不应嗣立。” 奕訢刚要再启奏,慈禧扭头便对慈安道:“据我看来,醇王奕譞之子载湉可以继立,应即决定,不可耽延。” 军机大臣李鸿藻、弘德殿行走徐桐、南书房行走潘祖廕等人连忙叩头迎合道:“太后明见,臣等不胜钦佩。” 慈禧的心思,奕訢如何不明白?当即向奕譞道:“如此,将置大行皇帝于何地?载湉与大行皇帝是平辈,不能为大行皇帝之嗣子;可若不为嗣子,难道令大行皇帝无嗣绝后?” 就连奕譞也并不甘愿,于是叩头力辞。 “为了大清祖宗基业,大行皇帝在天有灵,必与我等同心。”慈禧道:“此事可在此由王大臣投票为定。”慈安太后没有异言,于是慈禧便命众人起立,记名投票。 结果三名亲王投溥伦,另有三人投恭王之子,其余皆如慈禧意,投醇王之子载湉。 当晚慈禧即派兵一队,往西城醇王邸中,迎载湉入宫;又派恭亲王留守宫中值房,名为以备咨询,实则软禁——宫中禁军步军统领荣禄乃是慈禧亲信。 蕴珊当天深夜便跪聆了载淳的“遗诏”: 朕蒙皇考文宗显皇帝覆育隆恩,付畀神器,冲龄践阼,仰蒙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宵旰忧劳,嗣奉懿旨,命朕亲裁大政,仰惟列圣家法……朕体气素强,本年十一月适出天花,加意调护,乃迩日以来,元气日亏,以致弥留不起,岂非天乎?顾念统绪至重,亟宜传付得人,兹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醇亲王之子载湉,着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嗣皇帝仁孝聪明,必能钦承付托……并孝养两宫皇太后,仰慰慈怀,兼愿中外文武臣僚,共矢公忠。各勤厥职,用辅嗣皇帝郅隆之治,则朕怀藉慰矣。丧服仍依旧制,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载淳…… 她们竟然想让载淳绝后。 竟然真的不想留他在世上的最后一点骨血。 甚至让他连嗣子——一个将来逢清明祭日为他上香的嗣子都没有。她们要他在阴间做无人奉养的孤魂野鬼…… 蕴珊抚着自己的腹,不知是哀怜载淳、哀怜这孩子,还是哀怜自身,她伏地恸哭不止。 凤陨(二) 腊月十九日,奉慈安太后、慈禧太后懿旨,封皇后阿鲁特氏为嘉顺皇后。 一个“顺”字,何其讽刺。 她自从入宫,从来不想恭顺,却从来都被迫恭顺。 载淳这辈子也是一样。 恭顺到最后,结局是什么? 慈禧朝夕召她去跟前,张口便骂她“狐媚子”,后来是命宫人来骂。 可蕴珊忍辱负重,决意要活。 她决心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哪怕到最后终是一死,她也绝不屈服。 那孩子是她最后的希望,只要是个男孩子,只要她到时能设法把消息送出宫,或许,或许可能…… 她只饮无色无味的清水,用架上画眉鸟试过无毒才喝。 她只吃生的洗净的青菜果子。 她竭力不令自己太过悲痛伤心,唯恐惊扰胎气。 “孩子,你既是我阿鲁特·蕴珊的孩子,便需有几分骨气,决不可轻易死了。”她对那孩子说。 正月初一,新皇改元“光绪”。宫中赐宴,一片热闹,热闹声一阵阵传到储秀宫来,传进蕴珊耳朵里。 面前冷羹残炙,难以下咽,她却甘之如饴。 她知道她如此吃苦,如此活着,是为了什么。 承恩公崇绮亦在宴会受邀之内,宴毕,觐见皇后,见偌大的储秀宫只稀稀落落点着几盏残灯,孤寂凄清,人影也没有几个,不免心中凄楚。 进殿,蕴珊在他面前端坐着,腹部微隆,面庞却瘦得厉害,仿佛腹中孩子要将她整个人吸干一般。 她才二十一岁。二十一岁的女孩儿什么样?花朵儿似的。可她却…… 太监奉茶来,却是冷的,在这寒冬天气里,一丝热气也不冒。 蕴珊坐着受了他的礼,开口道:“没料想阿玛还来见我。” 因先前杨梅疮的事,崇绮自知有愧,便道:“国丧之后,臣家母亲和夫人都很记挂娘娘。” 又说了些忠孝贞节、伦理纲常的话。要她对先帝尽忠,对两宫太后尽孝,刚说到“贞节”二字,蕴珊不待他说,先出声道:“若阿玛此行是受太后所托,大可将话说明。”她软禁之中,他能来面见,必然需要得到太后允许。 “并非只是太后有所托,实则也……”崇绮张不开口,只转身以衣袖拭泪。 蕴珊苦笑道:“大婚前,阿玛嘱咐,要我做个贤后,要我辅佐君上,要我大公忘私,要我宽容不妒,不可辱没祖宗门楣。从那天起,我便知道,我的娘家,聊胜于无了。”顿了顿,又道:“即便阿玛不说,我也猜得到。我早晚会死,阿玛不用担心不能覆命,也不用担心会牵连阿鲁特氏一族。只是,我人生短短二十一年,见识短浅,要怎么死才能死得好些,还望阿玛教我。” 崇绮落泪道:“蕴珊,你是我亲生女儿,你要我如何……如何……” 蕴珊只静静地等着。 “不吃行不行?” “行。”蕴珊垂眸,微笑道。 父女相对,久久默然。 直到崇绮的愧意令他再也无法忍受,他匆忙告退。 她答应的话,自然是假的。 膳食送来,她表面不吃,实则暗暗存储起干粮,以待将来之需。 听闻明末天启皇帝的妃子被客氏幽禁,便是靠着喝房檐滴下的雨水和吃一些旧藏的粮食才活到客氏倒台。 只要再撑几个月,撑到孩子长大成形,到时哪怕她熬不住了,至少还能选择服药提前生产,再搏一搏。 可是忽然有天,她清晨醒来,发现手臂上起了红疹子,跟载淳当初一模一样的红疹子。 又一次,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他给了她希望,又亲手毁灭。 蕴珊呆坐在床边,坐了一日,没有用膳,也没有饮水,仿佛魂魄都被抽去。 孩子是保不住了。听说得了杨梅疮的妇人,生下的孩子一出生就满身脓疱,智力低下,骨骼不全。她不能为了争一个皇位而把孩子生下来让他受那种苦。 “早知如此,当初倒不如,我去做跟宫外私通的那个,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至少心里痛快。如今却要担个虚名儿,反会被人咬说是我害了皇上。等过几个月,浑身长满了杨梅疮,那脏名儿便坐实了。我绝不活到毒发,死得那样难看。”她望着载淳送她的那只画眉,苦笑道:“西太后——两位太后,早晚知情,想必也根本不会让我安稳活到那时候。到时左右都是死,与其被人逼死,被人踩在脚下如蝼蚁一般,倒不如自己拼个死,死得像个人。” 光绪元年二月二十日寅时,嘉顺皇后崩,年仅二十二岁,时距同治帝逝世仅七十余日。 五月,上谥号“孝哲嘉顺淑慎贤明宪天彰圣毅皇后”。 光绪五年三月二十六日,帝后合葬惠陵。 重生 怨恨,不甘,还有对那死在腹中的孩子的愧疚和怜惜……蕴珊没有眼泪,一切汹涌澎湃的情绪凝成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燃在她腔子里。 她咽不下这口气。 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若是能重活一次…… “小姐,小姐。” 谁在叫?在叫谁? 蕴珊感觉到眼前正慢慢变亮。 眼?已死之人,魂魄出窍,没了肉身,何来“眼”? 她眼皮抖了抖。 这种久违的知觉让她感到奇怪。这是什么,是重新投胎了?还是前世未消散的记忆? “小姐,小姐。” 她认得这个声音,只是她一时记不起是谁。 她想看看是谁,但眼皮沉重,她睁不开。 “小姐,小姐。”她听得出那人渐渐焦急。 她用力睁开了眼。 眼前一张脸,她认得。是梅香。 脑海还来不及涌起任何思绪,丫鬟们一溜儿排开一同福身,笑道:“小姐生辰吉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蕴珊躺在床上,犹自怔忪。梨香活泼,起身凑上前笑道:“小姐,再不起,等敏喜格格来,报您当日伙同众格格们把她被窝掀了的仇,到时可有得闹呢。” 蕴珊张了张嘴,挤了挤喉咙,试着挤出一个音来,自己将自己吓了一跳,分不清到底是此刻身在梦中,还是先前种种皆是梦幻。 正迷惑间,梅香上前,探了探她额头,大呼道:“哎呀,小姐发烧了。” 梨香拨开她手,笑道:“演戏还没到时候呢!小姐先赏了奴婢们,再装病,也不迟。” “你个小财迷。”梅香说她。 “都静一静,”蕴珊缓缓抬起手,揉一揉太阳穴:“吵得我头疼……今天是什么日子?” 梅香笑道:“小姐睡糊涂了,今日是七月初一、小姐生辰呀。” 蕴珊闭了闭眼,又张开,定了定神,理理思绪,才吩咐道:“你们都先下去吧,梨香留下。” 等众人都退出去,蕴珊问梨香:“今年是哪一年?” 梨香一愣:“同治十年呀?” 乍听见“同治”这个年号,蕴珊蓦然想起载淳,心里猛地揪了一下,痛得厉害。 前世的事一幕幕浮现:相遇,成婚,得宠,然后是……最后是他和她的死。 那不是梦。那些历历在目的,能给她留下如此切肤之痛的,绝不是梦。那就是他和她的前世。 她想起了前世临死时心中不甘的誓愿:她要重活一次,她要不受压迫、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过一世。 同治十年……同治十年……选秀之年。 上天给她一次重活的机会,却将时间定在了这一年。 “梨香,”她低声吩咐道:“从今日开始,我同你说过的所有话,以及我做的所有事,你都不可以同第二个人说,梅香也不行。” 梨香与梅香相比,稚嫩天真,所以当年蕴珊没有带她进宫。听了她的话,梨香脑筋一时没有转过弯来,愣愣道:“小姐,您偷跑出去的事儿,屋里奴婢们一向都没对外头说过呀?” 蕴珊严肃地看着她,试图让她知道事关重大:“我不是说这个。是从今开始,所有事,你记住,我做的所有事,我说的所有话,不许同第二个人说,梅香也不行。明白了吗?” 梨香见小姐神情凝重非寻常可比,便也收了笑,认真点点头。 蕴珊道:“好,我问你,今年选秀,我在秀女之列,是不是?” 梨香点头。 果然,选秀还是逃不掉的。 蕴珊又道:“我原定要今日装病偷跑出去,但我变了主意,所以马匹不必准备了。” 梨香答应着。 蕴珊问:“今日敏喜格格来,与她同行的还有谁?” 梨香笑道:“自然府上大哥儿也来了。” 蕴珊略作沉吟,说道:“叫人进来给我更衣梳妆。你出去,避开人,悄悄跟他府上随行来的下人说,我今日白天不便见他,叫他吃完宴席就走,夜里再来。” 众婢女们进来服侍蕴珊洗漱。更衣毕,蕴珊将梅香留下,问道:“你年纪不小了,我想着,不能耽误你青春,还是放你出去罢。或是你看上了什么人要嫁,我派人去替你说合。你便当这府是你娘家,我做主将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梅香连忙跪下道:“小姐,为何突然要将奴婢嫁出去?”赶紧剖白忠心。 蕴珊道:“你我主仆多年,从小儿一起长起来,你服侍我尽心,我都记得……说是情同姐妹,或许不及,但我心里……是曾拿你当妹妹一样。如今选秀,东太后有意于我,我多半还是要入宫,你吃不得宫里的苦,我亦不想再看你入宫受苦了。” 梅香略带迷茫,说道:“宫里如何能苦?越是苦,奴婢越该陪伴小姐才是。求小姐别撵奴婢出去,奴婢于嫁人是无意的,宁愿一辈子追随小姐。” 这番话,蕴珊是相信的。 她相信梅香直到前世背叛她之前的那一刻,都对她忠心一片。可是区区一个奴婢,面对慈禧太后的淫威,面对连前朝文武大臣都顶不住的压力,又能如何?到最后只能跪在地上抓着她的裙摆,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诉说,“我没有办法”。 沉重冰冷的旧回忆如鹅毛大雪纷纷袭来,想到梅香后来的背叛和惨死,蕴珊闭上眸子,强忍泪水,说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回房去,想一想出路,就算你不嫁人,我也出一笔安置费给你,保你后半生无忧——罢,既如此,你不嫁人也好,嫁人反倒处处受人牵制,不得自由。”说罢,摆摆手:“你去罢,不必再说。去罢。” 梅香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哀求,主仆相对哭了一场,梅香才告退。 打发走梅香,蕴珊摸着脸上的泪痕,才渐渐有了重生的实感,清楚感知到自己确实活过一次又死了,如今重新活过来。 人常说“恍如隔世”,死过又重生,再回到十八岁生辰的这一天,看着自己生日宴上一个个的人:太太(祖母)、阿玛、额娘、葆初、后来一道入宫的姑姑月绮……他们在她眼里全都变了模样,她才真真正正知道何为“恍如隔世”。 前世,这些人知道她的死讯时,他们各自心里在想些什么?是为她悲伤欲绝,是无关痛痒,还是如释重负、庆幸未受波及? 前世,如果没有进宫,阿玛会亲口告诉她她该如何死吗? 如果没有进宫,她会以凉薄的口吻和眼神,讥嘲自己的亲生阿玛吗? 这一世,阿玛又会怎么做? 送她进宫,是皇命无法违抗,那么之后的一桩桩一件件,阿玛又会有何种抉择? 若说是恨,她自然恨他,但他到底是生她养她教她宠她的阿玛,父女恩情,哪能轻易断绝? 蕴珊坐在红木宴饮大桌前,望着眼前众人谈笑穿梭的图景,时不时地发呆,想着心事。 夜里载濓如约而至。只见他高高大大的个子,穿一件宝蓝色绸长衫,手里捏着一条西瓜碧玺十八子手串,将小厮留在院门外,独自一人笑盈盈走上前来:“恭贺芳辰。珊珊,我送来的盆景儿喜不喜欢?专门找江南织造帮我在南边儿寻的,这类奇巧玩意儿果然还是南方人最懂。” 只听得蕴珊淡淡道:“我以为真是敏喜送的,才留下了;既是你送的,你拿回去罢。” 载濓没料想她如此,忙道:“这是什么意思?上回分开时还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今儿白天没见你,是因为你不许;今晚我来,是因为你叫我来,样样都遂你的意,怎么还恼了?你怎么恼我都行,必是我不好,可你总要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好,我才能改,你说是不是?”他倒是极温柔,温柔到底。 前世,就是这种看似坚定的温柔,让她生出了许多妄想。妄想多到,即便是现在,她都幻想着,如果没有选秀这件事,或许她嫁给他,真的可以安稳快乐度过一世。 蕴珊望着他浓郁的眉眼,明知他的答案或许还和前世一样,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若我选秀被选进宫了,你作何打算?” 载濓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为这个?还没有选呢,结果未知,你杞人忧天做什么呢?”说着,还欲伸手来揽她。 蕴珊避开一步,望着他,重复道:“若我被选进宫了呢?” “你何必纠结于尚未发生的事。”他坚持道。 蕴珊低下头,苦笑,片刻,她说道:“你看是谁来了?”正在载濓惊慌回头间,她“嗖”地拔出靴中短刀,刺中他大腿,鲜血四溅。刀刃抹了麻药,他很快全身无力,倒在地上,被她制服。 跟他来的小厮原本在门外竖着耳朵听,听见动静,连忙进来,便见载濓被蕴珊反剪手臂压在地上。 “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啊?”小厮吓得声音打着颤儿乱飘。 蕴珊道:“你听着,你是你家贝勒的贴身伴读,该知道他的东西都保管在哪。你现在去,把我给他的书信和物件尽数取来。这些东西有多少,我心中有数,你若办得好,我自重重赏你,给你一笔能浪迹天涯海角都不用回来的钱,你也从此不用当人奴才了。可若你办得不好,或是带回来的数目不对,或是你惊动了旁人,那你主子就完蛋了——我是秀女,秀女只要没被撂牌子,就是皇上的女人,你主子敢与皇上的女人私会,传出去,我不怕死,你问你主子怕不怕?” 他当然怕。 前世,他怕的就是这个。 于是载濓连忙道:“就按她说的办!” 待那小厮走了,载濓轻轻道:“珊珊,你为何这样?你是怕我留了你的东西,将来拦了你进宫做皇后的路么?” 蕴珊没由来地眼眶一湿:“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就为了荣华富贵,舍了我?那宫里……听我阿玛说,那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难道真的愿意去那里?我原以为咱们的心是一样的。” 蕴珊右眼忍不住堕下一滴泪来,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你既然明知那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刚刚我问你若我被选进宫你打算如何,你是怎么答我的?你能为我做什么?你是敢携我私奔,还是敢抗旨娶我?载濓,你敢吗?” “我……” “我备好了钱财和马车,还有去日本的船票。只要你说敢,咱们今晚就可以在城门落锁前动身去天津,等明日他们察觉,一时也不知何处去寻,天津的船一开,咱们就自由了。” 蕴珊说完,静静等着,载濓终究没有说出一个“敢”字。 他百般借口。或是说有重要物件遗留在家,或是说担心阿玛身体,或是说近来天气不好。 蕴珊听着,嗯嗯啊啊应和着,偶尔也故意反驳他找来的理由,专为看他的反应,看他还能编出什么离谱的鬼话。她只当做是听笑话看戏。 一个她曾爱过的男人,两世,都活得像个京剧里的丑角。 两世,他都亲手一刀一刀地把她爱过的那个载濓杀死。 正当她将戏看腻了时,小厮很快将东西送来,也打住了两人的话头。 蕴珊淡淡笑道:“幸亏我没有真的去买船票。” 说罢,也不看他反应,只叫小厮一件件清点给她看。 蕴珊见书信数目对上,便唤梨香上前来,当着她的面将一摞纸烧了。 其余物件,有绣品,有书籍,有玉石玩物之类,也尽数在面前一把火销毁。 唯独缺一件玉佩。是一件联珠纹喜上梅梢白玉佩。 蕴珊问这一件何处去了,小厮答说,那是载濓贴身戴着的,系在中衣上。 蕴珊默然。 她起身,将载濓松开,小厮上前搀扶他起来。 载濓低头,背过身,默默解开外头的长衫,伸手进去解了玉佩下来,递给小厮。 小厮转交到蕴珊手上。 两个人从小儿便认识,自从十一岁各自明白心意,按《诗经·卫风》里《木瓜》篇的意思互赠了礼物,他便贴身戴到现在,已将那玉佩养得极温润,落在蕴珊手上时,犹带着他的体温,还有他身上的熏香味道。 蕴珊将那玉佩握了一握,掷入火中:“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不管此次选秀中选与否,她都不愿再与她有任何爱恨纠缠。 若有纠缠,也只会是…… 清理完院中的血迹和焚烧物品的痕迹,载濓的血也止住、麻药劲也过了。蕴珊走上前来,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从今起,你我过往,一笔勾销。我知道你胆子小,必不想你我之事将来泄露出去,所以怎么收尾,我相信你能办好。该灭的口,该销毁的其它证据,便交给你了。” 她轻轻地、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肩,仿佛将心头的重担卸给了他。 拍了这一下,就算告别,从此两散。她转身走开。 “你就是想进宫做皇后,”他说:“你今日一字字一句句,都是以你被选中做前提。” 蕴珊顿住脚步,说道:“如果这么想,能骗过你自己,能让你心里好受点,那么随便你。”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重逢 时间一晃,便到了同治十一年初,八旗选秀。 重生以来半年的时间里,蕴珊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载淳。与他相关的任何回忆,都太痛了。这一世与他相关的任何未来的计划,也一样痛楚。 可是该来的总要来。 选秀之日,骡车里远远看见皇宫,她心中五味杂陈。若说前世她一丝一毫不愿入宫,今世的情绪则要繁复得多。她既盼着落选,从此远离纷扰,宫外逍遥;又有太多不甘,唯有让她在宫中报了仇解了恨,她才放得下。 至于载淳…… 今年选秀之地,偏偏是在储秀宫。 踏进宫门,蕴珊的脚每一步落在乌金砖铺成的地面上,身子都忍不住微微颤抖。前世的记忆纷至沓来。她在此地与载淳合欢,爱他,思念他,又怨恨他。她在此地拼了命地想要孕育他们的孩子。她在此地绝食而死,死前还遭受了流产之痛。 到了殿外候着,她略同其余几位满蒙贵族之女说了几句话,便不多言语。 这时听见鸣鞭和太监高喝开道,知道两宫太后和皇帝驾到,忙随众人一道跪迎。 皇帝赐平身。 因她身份高贵,又是慈安太后中意的人,开头第一批便被宣进殿阅看。 她今日穿一身俭素的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袍,头上亦无甚装饰,只插着一朵芍药花、一对金镶白玉瓶花簪。进殿,低着头,垂着眉眼,目不斜视。 太监高声念了她蒙古正蓝旗的出身、父亲的官职和名字,又报了她的年纪。 她恭恭敬敬向两宫太后和皇帝请安行礼。 “阿鲁特氏,抬起脸来,让皇帝看看你。”慈安温和笑道。 蕴珊抬起一点下巴,眸子仍低垂着,不敢去看皇帝。 慈安便在旁赞道:“多么端庄守礼的一个孩子。皇儿,你看怎么样?” 蕴珊的心在狂跳。他就在咫尺之近,她不敢看他,也不敢听他的声音。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今胸膛里波涛涌动的究竟是何种情绪,那太复杂,太沉重,根本不是世间言语所能形容得清楚。那情绪不断往上冲,她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只咬牙勉强坚持。 “我看这个姐姐好,旁人我都不要了。”听得他笑说,直白的话音里藏着一点羞涩、一点鲁莽和许多欣喜。 是他。 是当初打动她心灵的那个他。 一句话,令蕴珊险些掉下泪来,在袖子下指甲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才生生忍住了。她不知道是久违地听见了他,还是他的话勾起了她至今未能消化的、他们前世的情分。 慈安太后笑道:“痴心孩子。你喜欢她是好,哪能旁的都不看?祖宗规矩来的。”说罢她瞥了慈禧太后一眼。 慈禧脸色铁青,但仍端着一个笑,说道:“既然皇儿喜欢,那便留牌子罢。叫下一批进来。” 按照以往,选秀一般每天只阅看两个旗,这次小皇帝筛人筛得飞快,只一天功夫,便将满蒙八旗和内务府三旗女子都阅看完了。 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是因他喜爱开头那位阿鲁特氏的缘故,于其他人兴致缺缺,以致后面的人都被匆匆撂了牌子。若非慈禧太后坚持要留富察氏,而另一位阿鲁特氏是前头那位阿鲁特氏的亲姑姑,否则这两人也留不下。阅看到最后,皇帝总共留了三个牌子,经户部官提醒,凑不齐一后四妃的数目,只得草草从最后一批进来的四五个人里选了两个模样稍好的,一位赫舍里氏,一位西林觉罗氏。 这一日,慈安太后喜上眉梢,慈禧太后除了富察氏亮相时冲皇帝挤出了一个笑,其余时候都紧紧抿着唇,头顶阴云密布,仿佛随时能劈下一个雷将长春宫随侍来的宫女太监打死。 若按规矩,留牌子的秀女需留宫住宿,再经过一道考察筛选。因今年人数奇少,留宫住宿便只是走个过场。 户部官员和宫中太监都识眼色,看得出皇帝中意阿鲁特·崇绮之女,但却不敢确定最后皇后之选花落谁家:富察凤秀之女有慈禧太后力挺,皇帝最后选谁还难说。 安排住处时着实有些为难,思前想后,户部官问太监意思。太监作为近身侍候的人,将两宫太后与皇帝的心思揣摩来揣摩去,说道:“阿鲁特氏两位因是一家,便同住正殿东厢,然后凤秀之女住西厢,崇龄之女住东偏殿,罗霖之女住西偏殿。大人以为如何?” 东厢尊贵,但却是两个人住一间;西厢稍次,却是一人独享。虽然两不讨好,却也两不得罪。 户部官连连称妙。 前世留宫住宿时,蕴珊沉溺于伤感之中,未曾留意住在何处。今次才留意到原来是储秀宫。 大婚翻修前的储秀宫,原来是这样的。 两进院,庭中一棵海棠,阶下种着几丛兰花。 后来宫殿改建,兰花都伐去了,改种了几棵纤细的梅树,她倚在廊下美人靠上,正好伸手便能赏玩枝条花朵。 而那大海棠树下,她曾睡过一个香甜的午觉,醒来时他守在她身旁,给她贴了花钿,同她说了交心的话,又亲吻她。后来便是被慈禧太后叫去,栽赃陷害,梅香背叛,而他则坚定地维护了她…… 想到这里,忽然姑姑月绮轻轻拉了她衣袖,她回身,月绮忙拉她进殿回房,将房门掩了。 “何事?”她问。 月绮指指自己的脸,小声道:“咱们现在是留宫住宿,有人专门看着咱们,评核咱们言行举止的。你坐在外头哭,算什么?” 蕴珊大惊,抬手摸上面颊,才发现刚刚不知何时流了满面的泪,忙擦去,强笑道:“只是不惯离家,想家罢了。” 月绮小声笑道:“屁话,唬谁呢?你从小儿跟着你阿玛在外面野,何时见你想家来着?”手臂轻轻抱着蕴珊道:“我知道你不想进宫,我也不想。但好在咱们是两个人,还能做个伴儿。”月绮是赛尚阿晚年与妾室所生,虽然辈分高,但年纪其实比蕴珊还小三岁,此刻倒像妹妹黏着姐姐一般。 做个伴儿。 前世,两人进宫之后便不算亲密。蕴珊得宠时,偶尔叫载淳去景仁宫那里坐坐。月绮偶尔也来储秀宫拜见她。更多的时候两人是在太后面前相见,月绮比她要更依靠慈安。后来载淳除了储秀宫哪里都不去,要么独宿,要么出宫,月绮见不着皇帝的影子,便更加只能早晚在太后的钟粹宫尽孝。至于再往后蕴珊吃苦受罪,月绮作壁上观,没受牵连。 做个伴儿……真要与她“做个伴儿”么? 前世蕴珊在绝境之中,寒冬里时时断炊,月绮就那么看着她和她的孩儿死去,不曾为她求情一句,不曾登门一探,更不曾雪中送炭。蕴珊的心已经寒透了。 可这一世,蕴珊想,再进宫,她便不是纯靠一颗真心活着,所以心寒不心寒,已经无所谓了。且试试能与她做个什么样的“伴儿”吧。 于是她笑着偎进她臂弯,笑道:“正是呢。” 夜里两个人洗漱就寝,并肩躺在床上说悄悄话,月绮小声道:“我在你后面隔了几批人进殿,等的时候听见宫女太监们说,我们这些在后面的运气不好,皇上自从见了你,便没心思挑别人了,撂牌子撂得飞快。我进去时,果然是那样,若不是慈安皇太后说我和你是表亲,恐怕皇上也不见得留我的。” 蕴珊听了,心里不知是喜是悲,只说:“这宫里到处有人听墙角,别说了,睡罢。” 月绮道:“咱们这么小声,听不见的……咱们在宫里,也就今日能这样说说话,将来你做了皇后娘娘,到时我怎么敢和你睡在一张床上?” “越说越没规矩了,”蕴珊道:“皇后人选,两宫太后和皇上说了算,岂容你我议论。” 月绮轻轻叹了一声,说道:“咱们是一家人,将来你得宠时,可别忘了我。东太后是你的表姨,却和我非亲非故,你无论如何都有太后呵护,我却只有你。” 蕴珊心中暗叹:前世,你不与我相依靠,你也有你的活法,你活得反而比我长些。但嘴上说道:“我们是一家人,自然要相互扶持。”又宽慰她道:“莫说这丧气话,以你的美貌,何愁皇上不喜欢你呢。” 月绮确实颇具姿色,甚至姿色在蕴珊之上。雪白的鹅蛋脸,弯弯低垂的月牙眉,单眼皮的大眼睛天然带有纯真情貌,纤细的鼻子,不画而红的一点朱唇。因她与崇绮异母,所以与蕴珊容貌并不相似,却别有一番柔顺温婉的美丽。后来皇帝给她的封号“珣”字,便是从温婉上来的。 月绮又絮絮说了些话,因今日车马劳顿,最后累得睡去。蕴珊却是一夜无眠。 倚梅轩东厢,正是她前世起居之处,也是她前世命丧之处。一阖眼,过往种种便如在眼前,她仿佛仍鼓着肚子,忍受着慈禧派来的太监宫女的叫骂,忍受着腹中的饥饿,然后流产,未成形的孩儿随血水从她身下涌出,她早就知道她留不住,却依然为此痛彻心扉…… 重活一世,她就真的能赢过两宫皇太后了吗? 重活一世,她到底要如何面对载淳?她要如何面对他的爱?若说是再像前世那样,两人双双沉溺于彼此的情爱中,那是绝对不能的。可单是今天相见,短短一瞬,他只说了一句话,便足以令她心志动摇了…… 第二天清早,蕴珊叫醒了贪睡的月绮,唤人来妆扮更衣,出门迎面碰见富察玉洁从西厢出来。 蕴珊微笑,双方互相问了好。 玉洁心高气傲,微抬着下巴,一双桃花眼将蕴珊上下打量。或许她心里想着,无论皇帝如何看中阿鲁特氏,最终慈禧太后是能做主的。 蕴珊将这十四岁的小姑娘心思看得通透,但笑不语。 因恨到极致,她反而没有什么怒火,内心只有寒冰——寒冰铸成、锋利到能将眼前人一击毙命的冰刃。 在院子里与赫舍里·容仪、西林觉罗·琳璇两人也打过招呼,蕴珊一样态度亲和。 五名秀女由太监引至体元殿,接受最后的择选。 最终载淳用玉如意指着蕴珊,红着脸微笑道:“我还是看这个姐姐好。选她做皇后罢。” 重欢(h) 这一世,没有宫外的初遇,他依然一眼便爱上了她。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三,皇帝奉两宫太后懿旨,册立阿鲁特·崇绮之女为皇后。 九月十五日,帝后大婚。 凤舆经大清门的中门、午门、太和殿的中左门、后左门、乾清门,直到乾清宫前才下轿。 蕴珊下轿,步行经交泰殿到坤宁宫,进入东暖阁的大婚洞房。 仍旧是头顶着四重凤冠,仍旧是身着绣以龙凤翟鸟纹样的大红婚服,仍旧是脖子上挂着一串沉甸甸的东珠朝珠。前世载淳叫她“葆良”,叫得她心慌,这一世,慌的却是他。 载淳拿喜杆去挑喜帕,持杆的手微微颤抖,看得出紧张。 紧张,皆是因为在意。 蕴珊看着那杆儿抖,原本该高兴,心里同时却感到沉重。 她今世不能像前世那样,全身心爱他。 她不想重蹈覆辙。 但她同时为此感到歉疚。 她知道载淳是真心的。他只是心志太过孱弱。 可那孱弱却又是致命的。不但要了他的命,也害死了她和他们的孩子。 喜帕挑开,她终于正面看见了他的脸,记忆中清秀的青春面容。甲字脸,白净皮肤,含情一双桃花目,她近得能看清他一根根漂亮的睫毛,自然也看见了他眼里毫不遮掩的爱慕。 重新看见他,蕴珊一时望痴了,眼里如涌泉般涌上泪。 载淳初次近端详她的脸,看见了她水汪汪清澈的大眼睛,觉得她容光照人,比那日低眉顺眼的样子还要美,正欣喜之际,见她泪目,因不知何故,反倒慌了神:莫非皇后不喜欢他的长相,看了一眼便难过得想哭么? 好在蕴珊心头还惦记着仪礼,强行按捺住了泪意。 按预定时辰,皇帝和皇后面对面坐在南窗内的炕下进合卺宴,行合卺礼。 载淳因蕴珊适才含泪的模样,越发紧张,手拿酒杯都打着颤。 蕴珊见他如此,终于抿着唇微微笑了一下。 他见她微笑,他也笑了。暗暗松了口气。 饮交杯酒,吃子孙饽饽。 两人各自咬了一口,喜娘问“生不生”。 载淳红红着脸儿睨着她,笑着答说“生”,蕴珊按礼节也只能答“生”,不免想起从前的孩儿,心里仿佛在滴血。 炕桌儿撤去,宫女太监们上前簇拥两人各自去更衣。 蕴珊回来时,载淳已坐在了婚床上,见她来,他笑着抬头望她,抿着嘴,露出一丝害羞忸怩。 蕴珊没得选,只好坐下,坐在他旁边,稍远的位置,微微垂首望向前方的脚踏。 “你别害怕,”载淳柔声安抚道:“虽然宫里规矩多,但是在我面前你不用讲究那么多规矩,就算不小心犯了错,我也不会凶你。只有咱们两个的时候,我想咱们像民间普通夫妇似地相处。”他一上来就不自称“朕”,为的就是与她亲近,不让她因他是皇帝而生出惧怕疏远。 “是,臣妾谢皇上恩典。”蕴珊答道,仍是目视前方,没有看他,手里捏着手绢。 载淳挪一挪位置,坐得近些。 蕴珊总不能挪开,只得由着他挨近。 载淳好奇地拉过她一只手,轻轻摸了摸。 女人的手,柔软,光滑。 他指尖留恋着,想要触摸更多,便又触到了她左手上的茧子。 “自那日见了你,我心里喜欢,就总打听你的事,”载淳因害羞紧张,嗓子烧得像冒烟似的,紧巴巴干巴巴的:“听说你很会写字,莫非左手也会么?” 前世历历在目,蕴珊被他触动,泪意重新翻涌上来,话音里带一点潮湿:“臣妾斗胆问一句,皇上……皇上为何喜欢臣妾呢?” 载淳脸颊烧红滚烫,说道:“我也不知。从前看话本子和京戏里头,一男一女定情,总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我一见了你,就知道了。或许,或许是有什么缘分罢。” 蕴珊听了,心里高兴又难过,一点一点试探着,歪一点身子,将头点在他肩膀。 被她这轻轻一靠,载淳胳膊也僵了,脖子也僵了,握她手的那只手也不敢再动。心则是跳得厉害,呼吸也忍不住急促起来。她身上的芬芳气息如此近,令他心神摇荡不已,合欢酒里助兴的药因他心动,猛然作用起来。 听得蕴珊道:“若说,臣妾上辈子便见过皇上、便爱过皇上,皇上信不信?” 载淳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哪里听过这等情话?听见心上人说爱他,瞬间感到气血上涌,通身发热,脖子上血管在跳,太阳穴上血管在跳,某处也肿胀了几分,怕被她看出来,他只好并紧了腿。又为了掩饰紧张局促,抬手直勾勾揽住了她的肩,咽一咽口水以缓解喉咙干燥,问道:“我信……你说,上辈子,咱们是什么样的?” 蕴珊闭上眼睛,颤声说道:“皇上很疼我,我也爱上了皇上,后来……”后来种种,若在大婚之夜说出来,不但不吉利,而且会扫他的兴。 好在他误以为她闭眸是害羞紧张,因躁动的欲望他已经忍到了极限,于是一偏头,吻上了她的唇,将她后面的话堵住。吻了香软的唇,他还嫌不够,舌尖又探进去,身子转过来,双臂将她整个人都抱住了。 蕴珊也动情回吻他,好像要把前世短短两年间来不及诉说尽的全部爱意都交付。载淳第一次与心爱的女子合欢,得了甜头,本就兴奋不已,又从她舌吻中感受到了她浓烈的情爱,简直欢欣若狂,将她爱若珍宝,简直想溺死在她唇舌间,就与她亲吻到天荒地老。 他越吻她,就越是渴求,捧着她的脸,想吻得更深更用力,便手臂托住她后背,顺势将她轻轻向后放倒在床榻上,自己的身子覆上去。 空出来的手,游走到她寝衣的领口,单手解一口,三下两下解不开,她不耐烦,轻轻一扯,将衣裳扯破,扯开到一边。他松开她的嘴,吻她的脖子,又吻他刚刚新开拓的裸露疆土——她的锁骨、肩膀。他隔着她的大红抹胸吻了她的乳。 好软。 他又一把要将抹胸扯开去,却扯不动,后面用绳儿系住了。 蕴珊含羞微笑,自己探手去解开。他涨红着脸将抹胸扯到一边,露出两团丰满白嫩的肉,上面挑着嫣红的豆儿。 “真美。”他赞叹道,说着便埋头将那豆儿轻轻咬住。 “啊,”蕴珊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 “喜不喜欢?”他笑。 “喜欢。我喜欢皇上。”她说。她的手轻抚着他的头,手指插进他脑后的头发里。这是她思念许久的那具身体。 他含着她的茱萸,像吃糖似地,舌尖画圈儿拨弄着,又深深地吮,吮得她微疼,快感如波浪般拍打得全身发麻,两条玉腿连同脚背不由得绷紧。 他只专注吻着一侧,令另一侧空虚,蕴珊忍不住抓过他的手,按在另一边的乳上。 他笑:“我倒忘了它,令它寂寞了。该补偿。” 他松开一只,去吻另一只,口角涎液拉出淫艳的银丝。 他赏玩她的身子还没够,但他的下身已经忍耐不得,越来越膨胀,提醒着他后面的步骤。 他的手往她下身的幽林中探去。 他的经验不算多,并不能立刻找到地方,但蕴珊已经很熟悉他,她微微挺起胯,便将他的手指送到了穴口。那里早已经泛滥成灾。 他摸了一把,觉得滑腻有趣,手指探进去,抠抠挖挖,一下按在了她花心上,她又轻轻“呀”了一声,载淳便知道她喜欢他摸那里,于是指腹按上去,用力抚摩。 她这具身子是初次,被他这一刺激,小腹抽搐着,穴口大股大股的清泉涌出,身子软成一滩烂泥——竟是丢了一次。 载淳得意极了,他伏下身,去吻那穴口,舌尖探进去搜刮,刮一次,便换得她猫儿似地呻吟一声,她下身甘露流出仿佛洪水开了闸,他舔弄着穴壁,舌头卷着爱液大口吞咽进腹,还不够,又半带好奇地使坏,用牙齿去咬她穴肉,一不小心齿尖刮蹭过花心,刺激得她又丢了一回。 “给我,皇上,我要……我要你。”她痒得厉害,伸手去抓他的龙根,要往穴口去送。 见她如此慕他,他心中万种柔情,当即便给了她。 好在她已经彻底湿透了,虽然紧致,虽然他技巧生疏,还是顺利将龙首挤了进去。 分身如被无数温暖的小嘴吮吸,载淳如入仙境,奋勇向前冲刺,一下,一下,每一下都开辟进更深处,几乎要挤进宫口。 她疼,但她不管,她要快乐,她要他,她失而复得的人,她的爱人。她紧紧抱住他的背,双腿盘上了他的腰,只想与他贴得更近、更紧,紧成一个,紧得再不分离。 载淳第一次与心爱的女子灵肉合一,在极乐中纵情驰骋,直到眼前一片白光,他精关一松,抱着她,将龙精尽数喷射进她花房中,她也在热流的刺激下再度登顶,洒出大股的花液。 事毕,载淳心满意足地躺在她身侧,望着她,仔细端详着,不舍得睡去。拉进怀里又抱着吻,吻够了,才松开,半带羞赧地抚一抚她面颊被汗打湿的头发,问她:“皇后你……你舒服么?” 蕴珊脸上红晕未消,点点头:“嗯。” 他又微笑道:“虽说之前宫里叫人来教过我,没想到和你一块儿,这么不一样。”他牵着她的手,按在他胸口:“这里,快乐极了。” 既然你在床笫间也觉得我与旁人不同,那你当初何必出去和那些……蕴珊思及此处,悲从中来,可她无从与今世的这个载淳说理,只得将苦楚咽下。 载淳见蕴珊眼底又泛起泪花,眉间隐约有愁容,问她:“你叫‘蕴珊’,是不是?我从此叫你名字,好不好?” 她答道:“随皇上心意。” 载淳便道:“蕴珊,你今日,是有什么心事么?” 蕴珊待要否认,可她知道载淳是个心思灵透的人,欺瞒他不住,反而会被他恼,于是便道:“臣妾不敢欺君。回皇上的话,臣妾蒙皇上如此怜爱,本是万幸之事,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只是臣妾……” “只是什么?” 蕴珊道:“皇上,可否请那些在外侍奉的人退得远些?臣妾与皇上夫妻间的话,传出去就不好了。”这是她前世的教训。 载淳答允,唤了个人来,叫将听婚房的宫女太监嬷嬷侍卫都散得远些。 蕴珊这才继续小声在他耳边道:“臣妾怕的是,皇上富有四海,现在喜欢臣妾,让臣妾习惯了皇上这般恩宠,等将来哪天皇上舍了臣妾,臣妾得而复失,必痛苦不堪——历朝历代,多得是那些后宫故事。臣妾怕将来伤心,所以不敢将心都交给皇上,可皇上现下待臣妾如此好,若臣妾不以真心回报,又觉亏欠不安。”一番话,是真情,也有私心。 “你放心,”他按在胸口的那只手与她十指相扣:“我只喜欢你一个。你不知道,若不是皇额娘她们还有礼部的官儿非要塞满五个人,说是什么祖宗规矩皇家排场颜面,我原意就只想要你一个的。选你姑姑,是为了有一个你的娘家人进宫来,陪你做个伴儿。富察氏是额娘硬塞的,我出于孝道,总不好一个她中意的人都不选,惹她生气。剩下那两个,是我一路撂牌子撂到最后,礼部说人数不够,我从最后一批秀女里胡乱挑了两个。” 是真的。 他没有说谎。 前世,到最后,他的心也确实只给了她一人。 可这够吗。 这甚至不足以支撑他和她在宫里活下去。 为了相爱相守,他和她曾与整座皇宫为敌,然后双双被这座皇宫吞噬。 他和她最后在彼此的爱意中死了。 甚至他临终的御榻前他和她都不能见上最后一面。 她先是失去了他,然后是他们的孩儿,最后是她自己的性命。 “皇上以这样的心待臣妾,臣妾万分感念。若是换成寻常人家妻子,能与丈夫如此恩爱,必然是高兴都来不及。可是臣妾是皇后。”蕴珊道:“若皇上只疼我一个人,不但后宫姐妹们生怨,令臣妾不能服众,两宫皇太后恐怕也不能相容。到那时,哪怕皇上已经亲政了,‘孝’字当头,皇上待要如何呢?” 载淳道:“皇额娘向来很宠我,而且她是你的表姨,又很喜欢你,一定会关照你的,你别担心。” 他的心思,还和前世一模一样的简单。 蕴珊知道空口说必不能取信于他,反而会给他留下离间母子、无风起浪的印象,只得暂时装作被他安抚,偎进他怀里。 十七岁的载淳自以为扮演了能令妻子安心的靠山,心下十分满足,手臂拥着她,低头吻她额发,便以这姿势沉沉睡去。